《无疆》 第1章 生前 人,总渴望踏上归途。 尤其是在行将离去,生命无多的时候。 无疆渴望踏上归途,她知道自己快死了,在她过往的刺杀生涯中,曾有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但是从没有这种感觉。 这次,她觉得真是要交代在这个地方。 西疆,这个离东朝最远的国家。 扯掉黑色的夜行衣,露出内里月白的衫子,一头黑色的发裹进同样月白的风帽中,隐入这茫茫雪海里。 风雪很大,她受了伤,胸口赫然绽放一朵血色牡丹,悄然蔓延,左脚在地上微微拖着,一深一浅,雪地上留下一条鲜红血迹,美得像是月老手中的一线牵,而此刻,它更像是黑白无常前来索命的追魂链。 幸好,风雪真的很大,瞬间就淹没了所有痕迹。 包括归途。 三个月前,她接到命令。 西疆王西炎。 这五个字便足以让她夜出东朝,奔赴这片从未踏足的国土。 费时两月,混入西疆王宫,摸清王宫地形,熟悉西炎夜宿规律,掌握护卫队巡逻时间,寻找最完美的刺杀方式和时机。 投毒。 西炎的一切饮食皆有银针和专门的人来试毒,一招致命的毒药往往容易被检验出来,而无色无味不被银针验出又不会导致试毒者立马死亡的毒药往往需要时间。 一年,两年,甚至是十年,她要耗费漫长的时光在这异国王宫中,才能使药性积累到足以使人致死,看起来像是日渐虚弱,久病难医。 而时间,往往是最宝贵的东西。 就算她等得,那人也等不得。 近身刺杀。 她可以制造近身接触西炎的机会,趁其不备,但是西疆的每个皇子从小习武,各个武艺精湛,大皇子西炎更是擅长近身搏斗,恐不能一击得手,即便她一击得手,近身行刺往往难以脱身,容易玉石俱焚,杀手抱有会死的觉悟,但是不能有必死的决心。 这不是最好的选择。 最终,她选定远程射杀。 在一个隐蔽的地点,用一支毒针结束他的生命。 然后用最擅长的伪装遁入夜色,消逝无踪。 是夜,她完美避开护卫队的巡逻路线,匍匐在早就勘查好的地点。 烛火在远处的窗台上剪出西炎的身影,她屏息吹针。 “铮”地一声,箭羽刺透黑夜,破风而来。 她还未出手! 即使是全神贯注于目标,从小的训练让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无疆一个利索侧身,箭钉在她身侧的假山上,连尾羽都没入石中。 再慢一点点,这箭就会贯穿她的心脏。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一箭的声响惊动了巡逻的护卫队,训练有素的护卫队立马循声赶来。 事已败露,无疆无心恋战,一个转身隐入黑暗之中,在回身的瞬间她瞥了一眼箭羽疾射而来的方向,不知何时,远处的屋檐之上立着一个黑色的身影,衣角翻飞,周身散发着凌厉无匹的气息。 她眼力极好,因择了一个无月之夜,看不清身型相貌。 但她知道他正要搭弓拉弦射出第二箭。 这是她与他第一次相见。 兵戎相见。 打不过,跑! 杀不死,也跑! 女子报仇,三十年也不晚! 无疆杀人快,跑得也快。 但是那人的箭似乎更快,紧随其后。 她不知道这宫里还藏着这样的高手。 他射不中她,但是他的箭为护卫队指明了方向。 西疆尚武,护卫队也不是吃素的,立马围剿未来,无疆身手再好,也抵不过那么多人的围剿。 “捉活的。” 屋檐上的声音透过狂风清晰地传进每个护卫队的耳里,清俊中夹杂着刀锋。 “遵命!” 家养的杀手从没有被活捉的,要么生逃,要么死。 无疆顺着声音头也不回甩出一枚暗器,铮”的一声,暗器侧面击中箭头,箭矢擦着发丝射向远方 。 她扔出一枚烟·雾·弹,与此同时周身暗器齐发,在惨叫声中跃入竹林,隐入后山。 追的人越来越多,呈包围之势,无疆来到悬崖边,护卫队逐渐逼近,她一个转身,面朝着竹林,足间一点,跃入身后悬崖。 杀手守则之一:不把后背留给敌人。 黑色面巾之下,她嘴角带笑。 就算是悬崖峭壁,她也能贴壁而走,万丈深渊也奈何她不了。 转身的瞬间,“铮”又一支箭羽破空而来,无疆翻手,短匕乍现,横空斩落。力道未竟,斩断的箭后还紧跟一箭,首尾相接,竟是连绵双羽箭! 出手太快!竟只有一声! 她立马右手反接,蚕丝手套握住箭身,可不想双羽箭去势还能这般急,力道这样猛,三月前受伤的右臂尚未痊愈,一时止不住,箭穿过五指,破胸口铜镜,刺入心脏。 “公子?”黑衣男子身边的一个领头侍卫请示道。 “下崖。”短短两字,身边人便了然,火速备上崖绳,下崖寻人。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西疆不是任何人都能随意踏足的地方。 无疆急速下落,甩出腰间勾魂锁钉入崖缝之间,一用力,向崖壁撞去,她折断箭身,箭尖留在肉里,偏离心脏一分。 幸好没毒。 借着壁上突出来的怪石和枯枝藤蔓,无疆迅速滑落崖底,像一只狡黠的壁虎。 那人曾夸她,天下没人能追得上她,除非她故意让人追到。 她轻功极好,若是常人,怕是下不得这断崖。 十二月的冬天,天空开始飘雪,大雪磅礴,气势汹汹,遮天盖地。 脚下马上积起厚雪,伴雪而来的还有那一双双在黑夜中发光的绿眼和一声声悲壮凄凉毛骨悚然的狼嚎。 她挑眉,居高临下。 从七岁起,你们就已经不是我的对手了,如今还想成群结队乘我之危? 她握紧匕首,眼睛映着雪光,微微发亮。 护卫队下得崖来,雪正下得起劲,覆盖了所有血迹和足印,不知去向。 远方传来狼嚎。他顺着声音纵身掠去。 “全部跟上。”身边领头的侍卫振臂一呼。 地上是狼的尸体,刀锋划破肚皮,割断咽喉,刀法凌厉迅疾,刀刀致命,又快又狠,血还热着,只不过伤口隐隐透露出些许怪异。 “二十四匹。”侍卫报告。 他突然很想跟她正面交交手。 躲得过他的穿云箭,被西疆最厉害的护卫队围攻还能突围逃到后山,中了他的连绵双羽箭竟安然下崖,紧接着斩杀二十四匹豺狼,最后消失无踪。 有这样的身手,这样的意志,就足以令人佩服。 即使是想要行刺他皇兄的杀手。 “公子,不好,要雪崩了。”领头侍卫道,声音中透着担忧。 话音刚落,脚下开始震动,远处雪山摇晃。 他们知道雪崩的厉害,地动山摇,铺天盖地,昔年北洲的一整支军队便埋骨于雪山,有去无回。 “回去。”他抬手,风雪灌满衣袖。 “是。” 他突然觉得有些可惜,可惜没能正面交手,也可惜没能抓到他问出主谋,更可惜这样一个杀手要葬身于此,尸骨难寻。 也许这样也好,生比死艰难。 这世道本就如此,生死不过常事。 身边渐渐安静了,零落的狼尸周围慢慢鼓出一个雪包,里面钻出一个人来。 她有些艰难地爬起,左脚被狼咬伤,齿深入骨,衣服也因藏身雪地下而全身湿透,结成冰块,凉意沁入肺腑。 杀死最后一头狼后,无疆便听到他们逼近的声音,雪原茫茫,毫无遮挡。她当即劈出一个雪坑,躺了下去,将周围的雪覆盖在身上,大雪纷飞,立马遮盖了原先的痕迹。 胸口的箭尖因着刚才的激烈搏斗,向着胸口移了一分,堪堪擦着心窝,血大片大片地涌出,雪也被染红了,幸好,他们以为是狼血。 方才那个追杀她的人,他们称为公子的人,就站在她的身边,发号施令。 他们说,要雪崩了。 得赶快找一个能抵挡暴雪的地方,她艰难地走着,但是大雪茫茫,一望无际,无从躲避。 身上的衣服结成了冰块,胸口的箭头抵着心窝,甚至能感觉到它尖锐的冰凉,她很冷,没有力气。 血开始从口中流出,蜿蜒过嘴角,落到雪地上。 大地又一次剧烈震荡,左脚不稳,摔到了地上,面朝东方。 她看到了东方的猎猎红火,那是东朝皇子和南国公主的浩大婚礼,火炬燃烧九天九夜,不灭不休。 时间开始回转倒流。 她回到崖上,她身在东朝,她还未收到刺杀的密信,在宣纸上晕开的墨尚凝于笔端狼毫。 她为他杀的人一个个复活,她的刀一次次回鞘。 煮沸的水重归于平静,泡开的茶叶收起羽毛。 胭脂离开双颊,黛墨未染眉梢。 她还是个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小雀鸟。 他伸出手,说:跟我回家吧。 回忆如潮。 身后雪海滔滔。 她笑了笑,眼底映着火光。 命都还你了,一切就这样吧。 第2章 死后 桧木燃烧九天九夜,终于熄灭,燃后的余香却从南国延绵至东朝,盘旋在雕梁画栋之间,缠绕在寻常百姓的屋檐之上。 风轻轻一吹,送入街头巷尾。 百姓的热情不但未随余香退却,反而愈演愈烈。 那酒肆茶馆的说书先生更是将之谱写成各种传奇,讲的是天下权谋,分析天下久分必合合久必分,这场政治联姻形成的格局变动对其余各国带来的威胁,夹杂着刀锋。听得台下关心家国社稷之士的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烈酒饮了一杯又一杯。 但毕竟市井热闹,饭后消遣,再多的政治权谋,都敌不过传奇里的风月无边,绵绵桃花色。 一说那南国云琊公主在东朔十七年,也就是她十一岁的时候随她父王来东朝,在大殿之上初见十四岁的世子苏冕,被其气度风姿所摄,昭昭大殿一颗芳心就此暗许,从此魂牵梦引,不能相忘。 一说是在东朝元宵灯节,月上柳梢头,花市灯如昼,云琊公主女扮男装混于人群,于河岸不慎跌落,被正出宫游历的世子苏冕所救,正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浩浩水雾一颗芳心就此暗许,从此魂牵梦引,不能相忘。 一说,云琊公主和世子苏冕师承同门,恰巧拜服在同一位世外高人门下,虽是师兄妹的情谊,但于日日相处一颗芳心早已暗许,从此魂牵梦引,不能相忘。 “我觉得是云琊公主正于室内在沐浴,世子苏冕从天而降,公主将其藏于帐内,助世子逃过仇人追杀,却被其逃亡之中的迷人英姿所摄,刀光剑影水光潋滟,幽幽红烛一颗芳心早已暗许,从此魂牵梦引,不能相忘。” “嗯。” “嗯?” 听的人才回过味来,“世子怎会被人追杀,又怎会躲到公主的闺房,一个南国一个东朝,先不说这中间路途如何遥远,就算两国交好世子真的在出现在南国,又如何会闯入公主寝宫,公主面对来路不明的男子又怎会保全,就算公主镇定,这伺候沐浴的小婢肯定也得大呼小叫,别说是贼人了,皇宫护卫也得掺和进来。你这不妥,十分不妥。” “我这怎么就不妥了,我觉得妥得很。”酒肆中,一绿衣女子明眸善睐,双手托于桌上,正跟人辩驳。 绿衣:“那说书的还说公主和世子师承同门呢,那岂不是更不妥,谁不知道世子文承当朝大儒周慕,武袭前朝大将庄城,南国公主不习武,文从南国女中俊彦,如何跟世子日日相处。” 绿衣:“再说了,云琊公主又怎会女扮男装从南国跑到东朝看花灯,东朝的元宵灯节本就来自于南国,南国热闹繁华比之东朝有过之而无不及,传闻中云琊公主德才兼备,以文才著称,自小乖巧懂事,行事周到,从不任性妄为让南王担忧,就算她一时兴起想出宫游玩,肯定会带上能保护自己的护卫,更绝不会至自己于人多的河边,让同样伪装身份的世子正好搭救。” 绿衣:“不过东朔十七年,南王的确带着云琊小公主来过我朝,有没有去大殿见到世子就不得而知了,就算见到了,为什么都是公主一颗芳心就此暗许,从此魂牵梦引,不能相忘呢,难道就不能是苏冕世子被公主美貌所摄,又佩服其文才见识,青睐有加,便心中笃定非南国公主不娶吗?别忘了,云琊公主非但以文才著称,而且据说还是南国第一大美人呢。” 绿衣伶牙俐齿,周围之人被她说得目瞪口呆,过了一阵才回过神来:“哎呀,风月佳话不要太深究,要有点宽容的想象力嘛,这南国第一大美人是谁评的,他难道把南国女子全都看过一遍作了个比较不成?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环肥燕瘦各有所爱,美貌哪有所谓的第一,人家生为公主,还是南王最疼爱的公主,总得给点面子嘛,长得过得去的,就可以给个南国第一大美人的称号了,反正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再说我们是东朝人,苏冕世子在我们东朝人心中又是何等地位,何等风姿卓绝天下皆知,南国公主肯定也早有耳闻,也许早就想嫁了,若我是女的 ,我也想嫁,进宫给他做个丫环也行,哈哈哈。” “说到丫环,世子身边不是有一个叫阿晚的丫环吗,据说温柔周到,打小侍奉世子,但是自世子大婚之后就不见了。” “不会是云琊公主吃飞醋,逼着世子把丫环给换了吧。” “云琊公主怎会是如此心胸狭窄目光短浅之人,我听说是得病死了。” “啊?消息可靠吗?年纪轻轻,真是可惜,再过几年等世子……” “嘘!你不要命了,这都敢议论,咱东王洪福齐天,必定长命百岁!” “是是,洪福齐天,来,干杯!” 又是咣当几杯下肚。 绿衣女子坐于一旁,努努嘴,鼻中轻哼,若她是公主,她就不一定会嫁苏冕,苏冕当真有这么好吗,就算当真如世人所说,可人前有多英雄风光,人后就有多隐忍难熬,身边之人为成全这种风光不知要在背后牺牲多少,越是亲近之人牺牲越多,可她转念又想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抵挡这万丈光芒,就算是飞蛾扑火,也许只一眼便值了,更何况谁能抗拒史官手笔,青史黄卷,名字并肩而立,哪怕只只是寥寥几字的注解。 然而这缠绵悱恻都是世人吃饱了撑的自己臆想出来的,本就是一场政治联姻,各取所需,天下四国并立,东朝,南国,西疆,北洲,如今东南两国结盟,不知西疆和北洲会有何动作,她虽是东朝人,却对西疆和北洲也有颇多好感,西疆王族专情,很多西疆王族都只娶一妻,北洲女子学文习武,可入朝为官,可带兵打仗,出了不少女将女相,昔年四国和平之时,爷爷曾游历各国记载很多奇闻异事,要是她再早生几年就好了。 刚想到此处,便听到西疆两字。 “你知道吗,听说咱世子的大喜之日,西疆王宫遭到行刺。” “杀手?知道是谁派的吗?” “这我哪知道啊,我要是知道,我还坐在这跟你闲扯淡,早就入朝做军师,或者给卖消息给久修阁赚钱了。” “对了,最近久修阁的杀手榜有什么变化吗?” “好像没什么变动,第一名还是火凤,第二名冷月,第三名墨,第四名踏雪,第五名乌鸦,第六名……第六名……太靠后就记不住了。” “当杀手应该能赚很多钱吧,排名越靠前,接单的钱越多吧。” “毕竟是拼命的事,江湖杀手刀尖上肯定赚钱啊,哪像我们只是杀猪,一天也赚不了几个子,家养杀手各为其主,有些杀手还名垂史册呢,有一本《杀手列传》,记载了历史上五位杀手事迹,读起来也是令人感慨万千热血沸腾啊。” 绿衣女子以手托腮,幽幽地想,五个能名垂青史,那更多的呢,如黄海沙粒沉于海底,无人知晓,不管他们是为钱,还是为国。 比如那位杀手,不知道他有怎样的人生,如果他行刺成功了,或者他的行刺之路再悲壮些,是否以后也会有一个人把他载入史册,名垂青史呢。 她又笑了笑,就算名垂青史又如何,谁懂得他背后真正的悲欢,乱世人命如草芥,是男是女都不知。 这些街头巷尾的杂谈,酒肆茶馆的笑语,随着桧木香全数飘进宫里。 “公主,这些东朝人真讨厌,竟然说您的美貌是以讹传讹名不副实,还说是您先芳心暗许非要嫁给他们世子,哼,要不是他们世子亲自来求亲,您才不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呢,咱南国多好,爱慕您的青年才俊多的是,也不比他东朝世子差,不至于让您受这样的委屈。”小丫环从小跟云琊公主一起长大,听到这些话十分气愤,要为她的公主打抱不平。 云琊公主听罢,却只是摇头笑了笑:“世子得民心,我自然是为他高兴的,而且,”她原本就温柔的语调又柔了几分,“原本就是我先喜欢的他。” 世子府的另一边,世子苏冕立于书房,一如传闻中的英姿挺拔,气宇轩昂,只是眉间沾着几分凝重。 “无疆的马回来了?” “是。” “人呢?” “没有。” “我知道了,下去吧。” 那人却没有要退下去的意思:“要不要无姬带人去搜?” “如果连西疆的人都搜不到,我们派人去也无用,况且已打草惊蛇。” 身后人不答。 苏冕负手转身,看着眼前被刀剑岁月磨砺地有些冷硬却依旧艳丽的容颜:“你在,伤心?” “难道公子不伤心?”她直视眼前这双温润又锐利的眼睛,顿了顿,“公子,你说无疆……真的死了吗?” 他没有给她答案,只是看着那白雪皑皑的方向:“只要她活着,就会回来。” 第3章 苏醒 无疆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扇窗,毫无修饰的木质窗子,明亮的光线从窗中透进来,有些晃眼,她用手挡了挡,稍稍适应之后才看清窗外景色,山峦层层叠叠,悠悠远远,山顶覆盖着皑皑白雪。 不是熟悉的景色。 她刚想坐起来,听到门“吱呀”一声,素色棉衣,进来一个面相和善的中年妇人。 “哎呀,姑娘你醒了。”她看起来十分惊喜的样子,“送你来的那个姑娘说你三天之后就会醒,我起初还不信呢,没想到你真的醒了!” “姑娘?”无疆扫了一眼四周,是个普通得甚至过于简陋的木屋,“这是哪里?” “寒鸦村呀。”妇人拿来一件外套,给无疆穿上,“那位送你来的姑娘说在附近雪山看到你昏迷,把你救了,路过托我们照看你。” “那个姑娘人呢?” “三天之前就走了,也没留姓名,就说有缘再见。”说完妇人挠挠头,“那个姑娘走得急,也没说清楚。” 无疆不动声色地听着,末了,到了声谢。 起身走出屋子,屋前有一条小溪,天虽冷,却未结冰,绕着村子缓缓流淌,她走至溪旁,弯下身去,打量着水中的自己。 干净的脸庞,舒展的眉眼,斜飞入鬓的眉毛,秀挺的鼻梁,微微抿起的嘴唇透着一丝苍白。 嗯? 她皱起眉,水中的人也跟着皱起眉,她试着变换一个姿势,水中倒影也立马跟着换了一个姿势,她将身子往下低了几分,水下倒影也跟着凑近,最后整个人俯下身去几乎贴着水面,直愣愣地凝视着水底,直到和自己的倒影怒目而视,才不得不承认…… 不得不承认…… 这特么是一张大人的脸! 可是……可是她还只是个小孩子呀! 无父无母,无名无姓,满脸泥泞,衣衫褴褛,跟着难民一起东奔西走,一会儿逃到这一会儿逃到那,不知来自何处,不知去往何方,有一顿没下顿,饿得面黄饥瘦,一路雨淋日晒,皮肤粗糙暗黄,可是水中之人肌肤白皙透亮,细腻如瓷,一看就是个好人家出生长大的姑娘! 似未曾历经风霜。 要不是她在跟自己怒目而视的过程中依稀辨认出幼时容貌,几乎要认为是谁动用了移魂大法,让她的魂魄离开原来的身体附到了另一个富贵小姐身上! 可是这鼻眼她再仔细瞧瞧,又确是她自己,只是长开了些,细腻了些,比幼时好看了些,所以,综上观察,无疆得出结论。 她非常不幸地……失忆了。 只记得那段颠沛流离的苦日子,然后一下子到现在,忘记了中间的那段,嗯,她想了想,应该是好日子。 可是她怎么能过上好日子呢,她想啊想,最后觉得有两种可能,第一,她因缘际会救了某个达官贵人,那达官贵人为表达谢意助她脱贫致富,给予她优越的生活条件,第二,就是哪个不长眼的好人看她可怜又可爱,行善积德收她做义女,或者做……童养媳??? 无疆陷入深沉的思考,在童养媳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一张未动声色的脸,似细细打量水面,眼神却飘远,那位妇人正推开门扉,抬眼却是一呆,远山淡水皑皑白雪,夕阳正斜,层云尽染,而这烟烟霞霞却不敌河岸临花照水人惊艳,粗布麻衣,却胜过世间所有的娉娉袅袅。 妇人想唤她,却开不了口,似乎那并不一是一幅温柔画面,而带着指腹的粗粝,压迫着她的胸口,她不明所以,只觉心脏牵动四肢百骸,砰砰直跳。 仿佛世间所有烟烟霞霞的娉娉袅袅,是温柔的鞘,包裹着一把锐利的刀。 而那刀微微侧头,朝她一笑,骤然冰消雪融,血脉流淌,天空漏下一束光。 那是极短极短的一瞬,妇人不知自己经历了什么,仿佛只是一场错觉而已,尚未反应过来脚步便继续迈过去,似乎从未停顿。 水边人与倒影交相辉印,一派美好,妇人不由地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首,山水之间,屋顶之上炊烟袅袅升起,风一带,四散天际。 “我啊”,她嘴角上扬。 “我叫炊烟。 …… 妇人说别人都叫她丽姨,她让无疆进屋,免得风吹着凉,从厨房端来一碗清粥,让先暖暖胃,她昏睡时她给她擦拭身子,全身肌肤白皙嫩滑,毫无瑕疵,如今再看她捧碗的手,细长柔嫩,忍不住感叹:“真是一双漂亮的手,一看就没干过粗活,是个好人家的姑娘,可为何会孤身一人昏迷在雪山呢?” 无疆粥到嘴边,又放回去,叹了一口气。 “我家还算殷实,但爹爹攀附权贵,要把我嫁给一个什么达官贵人,那人六十多岁都可当我爷爷了,据说家中还有一个正妻外加十八房姬妾,我不想嫁可左右实在没法子,就连夜逃跑了,他们发现我失踪后,就派人追我,我慌不择路跑进雪山,一直跑啊跑,后来感到一阵眩晕,不省人事,等我醒来,就在丽姨您这里了。” 瞬间红了眼眶。 丽姨听得正义感顿起,一向慈眉善目的她把桌子拍得啪啪作响:“我们西王都只有一位王后,那人真是不要脸,天下怎会有如此狠心的爹,我们虽是贫苦人家,也不这样待自家女儿!” 说完又觉不妥,看她血色全无,不由得心疼:“姑娘你也不要太伤心,许是你阿爹一时糊涂,现在在后悔呢,你先坐着,我让我家那位晚上宰一只鸡,熬个鸡汤给你补补。” 无疆看得出他们生活拮据,杀一只鸡对他们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小事,萍水相逢不必让他们做到如此,连忙制止:“不用不用,我好得差不多了,不必破费。” 丽姨道:“那位救人的姑娘把你托给我们的时候给了不少银子,让我们好好照顾你,别说是鸡了,连一头牛的买得起,“对了,她还留下一个包袱,说是你的东西,我们没打开过。” 入夜,无疆对着这个包袱皱起了眉。 包袱中并非她原先想象的首饰银票,肚兜红袍,而是各种稀奇古怪甚至她见都没见过的东西。 一件破败的黑色衣服,展开来看左胸口有一个洞,三枚针,却比缝衣针细很多,一双光滑绵软的手套,还有一张薄薄的透明的东西,把它平铺在桌面,昏黄而不断摇曳的灯光下看起来十分的阴森恐怖。 无疆意识到事情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她记得小时候被人贩子抓走,右腰侧被他们用烙铁烙下了一个古怪的印记,后来她侥幸逃出,历经艰险才摆脱追踪,但烫伤的地方并没有处理,又在逃亡过程中因各种汗水雨水粗糙肮脏的布料而腐烂,后来一直反反复复,好了又烂,烂了又好,最后留下一个异常扭曲丑陋的疤痕,而现在这个疤痕完完全全消失了,连一点点痕迹都找寻不到,肌肤宛若新生。 不只是右腰侧的伤疤,被鞭子抽过的背,被石头划伤的腿,都再也找不出痕迹,甚至连原先锁骨左侧的青痣也不翼而飞,脖下一片白皙。 也许伤疤尚可托人治愈而抹去,可与生俱来的痣怎会不见,就好像…… 好像有人蜕了她一层皮。 然后又给她换上了一层新的皮。 洗去她大半生的记忆,扔在荒山野岭里。 无疆再将眼往包裹里看,除了方才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不明何物的东西之外,还有三枚金灿灿的金叶子静静躺在上面。 来不及细想,无疆忽然感受脚下异动,本能般侧耳伏地。 前七后八,共十五匹马,正于三公里之外靠近,速度非常之快。 她不知为何自己会做出这样的反应,更不知为何能伏地听到远处马蹄,还能判断三公里以及马的前后数目,她只知道不出一瞬他们就会到眼前。 果真,没出一刻,那些人便出现在村口,挨家搜查,很多就来到丽姨家中,劲衣窄袖,看着很能打的样子。 他们来到屋中便盘问最近有没有见过或者收留受伤的姑娘。 丽姨心中警铃大响,寻思着那六十几岁的糟老头子来抓人了,立马否认:“没有。” 带头的人环视问:“那间屋子是谁的。” 丽姨:“是我姑娘的。” 还未等她阻拦,那些人过去打开了房门,屋内漆黑,点起灯,被子凌乱,窗户紧闭:“你家姑娘呢?” “我家姑娘早嫁到隔壁村去了,前几天回娘家,下午刚回去,你看这不被子都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呢。” …… 终于送走了那些人,丽姨折回房间,寻思着人去了哪里,走至窗前,发现窗户虽紧闭着里面却未锁住,想着肯定是越窗而逃,她支起窗,窗外夜色深沉,无星无月,一片漆黑。 这山野之间路途难走,横斜的枝桠看起来如鬼影,甚是吓人,别说她一个小姑娘,就算是一个常年在此的汉子也不敢深夜外出,遇到危险可怎么办好。 她越想越担心,却也莫可奈何,她关起窗,走到为她准备的被子旁,女儿嫁出去了,这被子枕头也好久没人用过了,她重新收起,塞进柜子里,最后她要收起枕头,刚一拿起,就看到枕头底下一片金叶子。 金光闪闪,煞是好看。 第4章 男子 无疆听得马蹄,不知为何,顿时心下难安,当下拿起东西,熄灯越窗而出,窜入密林。 好在是冬日,林中多数蛇虫都已经冬眠,也没遇到任何野兽,她只是往前走着,并不知自己该去哪里,但她并不着急,一觉醒来的处境比过去好太多太多,原本风餐露宿流离失所,如今却有些钱,在这世道,钱是极好用的东西。 本就出生边境难民,无国无家,无所牵挂,只是身上携带的稀奇古怪的东西让人颇为费解,如果那些人真的是来找她的,貌似她结了很多……仇家…… 反正总不会是亲家吧…… 深夜十五匹铁骑寻人,看起来势力还挺大,这也是很令人头疼的问题。 在密林中走了好一会儿,无疆才意识到她走得太顺,明明是无星无月的夜晚,她却并不觉得如何漆黑,还能辨析出不远处的事物,幼时都不见有如此好的视力。正思索间,忽然脚步声入耳,无疆环顾四周,寒冬树叶凋敝,并没有很好的藏身之所,她抬头,见古树枝桠交错,深觉头顶这颗大树是个极佳的隐藏位置,可藏匿身影,可居高临,一念方至,突觉身轻,便翩然上树,立的正是方才看中的那颗枝桠。 不多时,三人行至树下,无疆居高临下,不自觉屏息敛气,见那三人身着深蓝色劲衣,均右手执剑。 一人道:“附近的村落山林都搜索过了,毫无踪迹,也许那杀手真葬身于雪山。” 另一人问:“雪山那边也没消息?” 原先那人回道:“没,雪山那么大,公子一箭穿胸,不可能活下来,即使能活下来也逃不过雪崩。” “如果肯定死在雪崩,那我们还在这里搜什么?” “公子要求万无一失。” 看起来像是为首那人下令:“搜过这片山,明早回宫复命。” “是。” 她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杀手”,“雪山”,“回宫”,马上串联起一个故事:杀手入宫行刺,陷于雪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瞬间包裹里的东西一一闪现眼前,连名字也骤然出现在脑海:夜行衣,吹矢针,蚕丝手套,□□。 而且那夜行衣左胸接近心脏位置还赫然出现一个大洞! 再看看自己现下处境,耳听几里地,目视夜中物,转念就能上树。 杀手? 这个身份真的是……莫名其妙……哑然失笑……啼笑皆非…… 入宫要行刺谁,得手了没有,他们口中的那个公子又是谁,这些她尚未知,要不要一路跟着他们去瞧瞧,也许能探知更多的东西,转念又打消了念头,现在不知自己身手到底如何,跟踪丢了到还好,万一跟踪反被发现,岂不是自投罗网? 反正知道他们是去往王宫。 想毕,无疆寻了一根横向延展的粗壮枝杆上仰面躺下,一只手枕于脑后,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无疆想,若自己真是一个杀手,是受了谁的委托,事成该如何,事败又会如何,现在搞不好会不会两边的人都在追杀自己? 以前到底是怎样的人生啊?她感叹。 看来自己惹下的事欠下的债,不是失忆一下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的,出来混的总归要还,估计下半生也不过了什么逍遥安稳日子。 反正现在也思索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就今晚在这树上睡一宿,那些人既已搜查过,在什么都没发现的情况下应该不会杀个回马枪,此处因是安全,其余的等明早醒来再做打算。 那三人走后,世界重归静谧,只有乌鸦于头顶一声声叫唤。 寒鸦村之所以叫寒鸦村,是因为此地寒冷却不知为何常年有成群的乌鸦聚集,因此得名,黄昏之际,他们成群结队飞往天空,场景壮观,夜晚落于枝头扰人清梦,颇惹人讨厌。 可此时无疆听着这些本应令人讨厌的叫声,反而心情宁静,轻轻闭上眼睛。 …… 一觉醒来,天色灰蒙,不知几时。 无疆翻身下树,看到蚂蚁正成群结队火急火燎地搬家,天边也不怀好意地阴测测起来。 恐怕大雨将至。 无疆看看自己粗布单衣,大冬天的被淋湿了结成冰块可不好玩。 她飞身树端,极目远眺,东南方向有一间木屋,不算远,想着赶过去应该还来得及,无疆下得地面,看到小蚂蚁们还在哼哧哼哧认真搬家,扬起嘴角冲着它们笑了笑。 “小蚂蚁,看我们谁能更快到~” 大雨瞬间倾盆,无疆点树借力,在最后一刻如箭离弦,射进了屋里,可惜,裙裾还是湿了一点点。 她拍了拍裙角,环视屋内,除了有一张床之外,屋脚放着一捆绳子,桌边有几个捕猎夹,这应该是猎人打猎时过夜的屋子,冬日积起了一层薄薄的灰,刚才无疆在林中发现了好几个野鸡夹和捕鸟器,是猎人忘记没收走的。 她走到门外,看着茫茫大雨,打得树枝噼里啪啦响,想着接下来去趟西疆都城西宣,看看什么情况,刺杀这事闹得大不大,都城的街头巷尾有没有贴满她的人头画像,以后能不能以真面目横着走。 无疆抱胸侧身倚靠门扉,思考今后打算,目光无定随意打量雨景,兀然瞥见墙角有一朵白色的小花,被雨打得一颤一颤的,一副即将被无情风雨摧残的模样。 她来了兴致,去屋里拿了几根烤火的树枝,跑到屋外插在小白花的四个角上,然后撕下裙裾一角缠在四角之上做成了一顶小帐篷,退开身去,抱手倚在门旁自顾自笑。 雨停之后,无疆撤去帐篷,免得妨碍它以后接受阳光,至于将来风雨,她管不着,看它自己造化。 无疆按照之前丽姨说的方向终于来到西疆都城西宣,城名刻在城门之上,字体遒劲豪放。 无疆在进城之前试过包袱里的人·皮·面·具,一张脸,平淡无奇,过目就忘。她散了散头发微微遮盖住额头和眼,眼下长着稀稀落落的雀斑,鼻子不高不低,嘴唇不厚不薄,脸型因为头发的垂落也看不太清楚,就是一张毫无特点看过一眼之后就算想费力思考也不太能记得起来的普通长相。 谨慎起见,还用灰抹了一下脸,点了几颗痣,靠近西宣却并不见城门上贴这两张脸中任何一张脸的通缉画像,连城内也没有,看来要么是王宫内的人出于某种考虑秘而不宣,或者是根本没有看到行刺者的长相。 无疆顿时放了心,寻了一个僻静处撕下人·皮·面·具,这东西不透气,带久了还有些不舒服。 她先去寻了一个平常住处,掏出一枚金叶子,那店家先是惊讶了一下,又觉自己失态,实是不该做出这副模样,显得没见过世面和看人衣装的短浅和薄凉。 须知西宣是都城,不同别处,满地是达官贵人,黄孙贵胄,富豪商贾,到处是有钱和有地位的人,可那些人却有着那些人的考量,或者说是怪癖,而且这怪癖千奇百怪,千差万别,比方说,先前张丞相的小儿子因觉自己身家显赫,辨不出女子真心,更觉女子大都嫌贫爱富,便故意扮成落魄书生流落街头靠卖字画为生,很是凄惨,后遇一位女子,赏其才华,买其字画,资其读书考取功名,丞相之子深受感动,最后告知身份,成就一段佳话。 延武将军年纪轻轻,征战沙场,杀敌无数,每次凯旋之后都会偷空来都城街头卖艺,结果有一次被人认了出来,大伙儿尤其是那些少年少女仰慕者立即把他围得个水泄不通,他只得施展轻功飞檐走壁落荒而逃。 这姑娘虽是粗布麻衣,可这手白如凝脂,这脸细腻如瓷吹弹可破,出手更是毫无猥琐拘谨之态,落落大方,显然是个大家小姐微服私访。 看透一切后,他十分贴心地提醒这位小姐出门在外财不外露,虽是王城脚下,注重治安,可这盗贼扒手也是多得很,猖狂得厉害。 无疆道谢,放下包裹问得王城最大的茶馆,思索着去那里坐一坐,路遇一个摊子,吆喝着卖瓜咯,卖瓜咯,无疆想冬天卖的什么瓜?偏首看了一眼,这瓜外形长圆,外壳呈金黄色。 “姑娘,来点不,西疆这几天刚下大雪,这冻瓜都是刚从雪地里挖出来的,正好吃,买回家去做成凉拌金丝,清心止渴,脆嫩爽口,好吃得很!” 听起来很不错,无疆伸出手去敲了敲外壳,咚咚作响,皱了皱眉头,辨不出好坏。 “这个不错。”蓦然一个声音响起,清清朗朗,敲击着耳膜。 她转头,看到一个蓝衣男子,清朗眉目中透着点深邃,鼻梁微微遮着光。 第5章 少女 无疆把视线移至他手中之瓜,外壳金黄,有微棱沟浅。 “表面稍微粗糙一点比较好。”他道,声音如玉石碰撞。 “那就这个。”无疆从善如流。 “好咧!”小贩立马拿起瓜去称。 这时一阵木棍敲击地面的突突声由远及近,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拄一根小木棒,歪歪扭扭地走着,歪到无疆脚旁边,一个站立不稳作势要倒,无疆堪堪在她倒下之前弯身扶住。 她的眼很大很漂亮,却无一丝光彩,瘦弱的小手抓住无疆衣袖,声音甜甜的,“对不起,对不起。”咬了咬牙再次挣扎着站起来,拄着她的小木棒继续突突突突,走得却并不似先前歪歪扭扭,也并没有那么虚弱无力。 “也不知怎么地,西宣近年来这些小乞丐越来越多,还缺胳膊断腿的,真奇怪,也不知哪儿来的。”小贩一边称着瓜一边感叹。 蓝衣男子开口:“我看你买不了这瓜了。” 无疆点头:“的确。” 他笑:“你知道还不动声色地任凭她偷?” 无疆回道:“你看到还等她走远才开口?” 他点头:“这么说来这事我也得承几分责任,这瓜我请你。” 无疆摇头:“不必,她偷我的钱,我买我的瓜,跟阁下无关。” 男子好意被驳,并不恼,反倒含笑虚心受教:“说得在理,是在下鲁莽了。” 小贩称好瓜,正不知道要不要递过去,听他们的对话好像是说刚才那个小瞎子其实是个小偷,把这姑娘的钱给偷了,两人明明都发觉了,也都装作不知道,任凭她偷了去,然后这公子不知道是出于责任还是瞧上这本姑娘想帮忙付钱,可姑娘却并不领情,两人长得一个赛一个好看,可行事真够奇怪的,但重点是这瓜到底还要不要了呢? “要。”无疆看小贩犯难神色,一双手递抱着瓜不知是该递还是不该递,“这瓜帮我留着,我待会儿再来。” “好咧!”既然还说要买的,小贩喜笑颜开,“姑娘放心,这瓜肯定给您留着。” 无疆道谢,朝他也微微点了头,转身离去。 蓝衣男子看她离去的背影,侧头笑了笑。 无疆带出来的钱并不多,大部分留在客栈,她现在也没有回去拿钱的打算,想着先去茶馆旁边转一遭,探探口风,在去往茶馆的路上,无疆遇见两个如卖瓜小贩所说的小乞丐,一个没了手臂,一个皮肤溃烂,就像她当年腰部被烙铁烫伤后未经处理反反复复发作的样子。 小乞丐旁边有一位成年女性陪伴,女子也衣衫破旧,一起沿街跪坐在地上,看着应是孩子的母亲,但在无疆看来她们有些过于冷漠,这么冷的冬天,刚下过雪,怎么会忍心让自己的孩子衣不蔽体趴在地上,至少应该把他抱在怀里让孩子温暖点。 无疆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衣衫破旧,手中拿着一根小木棍,却并不着地用来探路,脚下走得飞快,完全不似刚才那般踉跄,一双眼睛雪亮雪亮,左顾右盼中透着少见的机灵劲。 无疆见她走到那些无大人陪伴的残缺小乞丐旁,迅速从怀中掏出银子放入他们碗中,又形色匆匆离去。 “看来还是个借花献佛劫富济贫的小侠女。”无疆想看看她又去劫哪个倒霉蛋,搞不好碰到个不好惹的。 跟着她拐进一个行人偏少的胡同,这小丫头还挺谨慎的,不时回头,似乎担心有人跟踪她,无疆远远地跟着,看她拐入下一个拐角,没到一会儿功夫,她突然折了回来,跑得狼狈。 她看到无疆怔了一下,然后喊道:“姐姐救我!” 这回不像是装的。 无疆却抱手笑,一副不打算管的样子:“这回偷东西被人逮了吧。” 话音刚落,便见到两个大汉从拐角中冲出来,手中竟然握着明晃晃的尖刀,无疆闻到了血腥味,小丫头的后背突然滚下一滴血来,落到地上,无疆一个转身抱起小丫头护到身后。 “臭娘们,不关你的事,识相的给我让开。”一个肥肉大汉晃了晃手中的刀。 无疆没有一点让开的意思。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暗示对方不再多费唇舌,立马动手,他们刚冲上去一个就被无疆扭断了手一个被踢断了腿,刀掉到地上,连捡都不敢捡,仓皇着逃走。 无疆没有追,她转身刚想问问什么事,还未出口,小丫头眼一翻,就倒了下去,无疆还是在她倒地之前稳稳接住,这次却是真的晕了。 小丫头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客栈里,鼻子里飘来一阵阵的饭香,她想坐起来,不小心牵动了背后的伤,又摔了回去。 无疆放下筷子,起身过去扶她起来,小丫头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这是哪里?” “客栈。”无疆伸手指了指饭菜:“吃饱再说,你不饿我饿,都折腾一天了。” 她昏迷之后,无疆直接把她抱回了客栈,免得被人问东问西也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从后门直接越窗跳进了自己的房间,又翻下窗去药店抓了伤药,买完药后又去帮她买了一套干净衣服,回到客栈,帮她擦洗身子涂抹伤药换上干净衣服,看她需要一阵子才能醒,又出去把早上那个瓜买了回来,买回来之后让伙计帮忙凉拌再点了几个清淡暖胃的菜让送到房间来,看小丫头的样子饿了好几天,又受了伤,醒来之后需要补充点能量,但是得清淡点。 无疆坐到桌前吃了起来,小丫头忍不住饭菜香和饥饿也爬下床,做到饭桌前,她犹豫矜持了一下下,便狼吞虎咽起来,几度因为吃得太快而咳嗽,无疆给她递了杯水,她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喝完之后,看着无疆的脸好一会儿,问:“你是好人吗?” 是不是好人呢,无疆还真不知道,年幼的时候也坑蒙拐骗过,为了活下来偷过包子骗过人,再大一点……再大一点的记忆没了,不知道是怎样的人生,但是从现在来看,她可能是个杀手,为钱卖命,为钱杀人,更远远谈不上是个好人。 “大概算不上好人。”她回答。 “那你明知我偷你钱也不生气,还帮我打跑欺负我的人?” “再坏的人也有突发善心的时候。” “你的武功很好,三两下就把他们打跑了。” “没怎么跟人交过手,也不清楚到底算好还是不好。” “你能教我武功吗?”小丫头突然一脸认真,一副要拜师学艺的样子。 “可以。” “你都不问问我学武要做什么?” “嗯,不问。” 小丫头突然不知该说什么,深觉无言以对,她沉默了一下又悲观起来,因为她知道学武绝不是一件轻松事,至少得学个三五年,可是她能教她三五年吗,就算她能,他们能等的了吗? “姐姐,你能……” “我叫炊烟,你可以叫我名字。”她突然对她笑了笑。 小丫头怔了一下,这个笑随意自然又无所谓,没有对弱者的悲悯可怜,没有担心伤害对方自尊心的小心翼翼,甚至没打算用笑意给予她任何心安和温暖,是一种来了兴致的随意一笑,风来了,水面便皱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道:“我叫小慈。” “很好听。”无疆帮她再盛了一碗饭。 小慈并没有动,她认真打量她,然后仿佛下定了决定般,问:“炊烟,你能帮我救人吗?” 无疆杵着筷子:“你是指街上那些可怜小孩吗,有些人生来就含着金钥匙长大,有些人生来不幸,你就算天天去偷钱来给他们也不是办法。” “不!”小慈因痛苦而皱起了眉,“他们不是天生不幸,他们是被坏人害的!那些在他们身边一起行乞的大人根本不是他们的亲人,而是监视他们的人,为了不让他们逃跑,为了让他们给自己赚钱!” 无疆听她说下去。 “我有一次行乞时正好蹲在一个断了手的小乞丐旁边,那个小乞丐看起来比我还小几岁,我就想问他手怎么断的,可是他不理我,我当时有些生气,直到后来别人给他扔钱他朝着人家发出难听的呀呀呀的声音表示感谢时,我才知道他不仅断了手还没了舌头说不了话,我就觉得他挺可怜的,至少比我可怜,看他那样子我也不再找他讲话了,后来我在那里蹲着要不来几块钱想换块地时,他突然转过头来,朝着我嘴巴一张一合,一直无声地重复着这个嘴形,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那个看起来像是他娘亲的女人就突然靠拢过来,他立马低下头伏在地上一只手托碗装做乞讨的样子,我当时看那女人的眼睛觉得怕怕的,也就很快走了,我不懂唇语,一直不知道他想对我说什么,后来也就渐渐忘了,直到有一天我在路上看到一个被追赶的人边跑边喊着两个字,我才突然反应过来他在对我说什么。” “什么。” 小慈的眼神变得有些恐怖,她转过来脸来面对着无疆:“他在对我说,救命。” 第6章 夜谋 “救命?”无疆的筷子轻轻敲击着桌面。 “是!救命!可我后来再回那个地方他们就不在那儿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断手的哑巴小乞丐,我开始注意街上那些身体残疾的小乞丐,他们大都比我小,我偷偷观察他们,发现他们大都很不安,既盼着谁能注意到他们看他们一眼,又不敢跟人眼神接触,尤其害怕身边的那个所谓‘大人’,我反正一个小叫花子,也没人会太注意我,就装作偶尔不经意蹲在他们旁,时不时找他们讲讲话,他们总是不理我,直到有一天一个年龄稍大的断腿毁容小乞丐故意装作摔倒的样子,在我扶他起来时偷偷在我手里写了四个字。我没念过书,不识字,但是我记性好,后来在街上找到一个测字先生,凭借记忆一笔一画在他手上重新写了一遍,他告诉我,写的是城东破庙。” 无疆的眼睛微微眯起来。 “城东郊区是个非常荒凉的地方,去的人很少,人们都说那是片不祥之地,我打听了之后知道那里的确有一个土地庙,因为后来闹过鬼无人祭拜就破败了,我猜想应该是那里,但是白天我也不敢跟踪他们,就晚上趁黑摸过去。” “你不怕吗?”无疆一直静静听着,这时突然打断她。 听得这话,小慈仿佛想到什么脸上浮现出一丝惧怕的神色,又转瞬间化为痛苦和愤怒:“我不怕,什么神啊鬼啊的才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人!我当时趴在墙角边,看到那些坏蛋做的那些事,我就觉得其他的没什么好怕的了。” 小慈因为激动牵扯了到背后的伤,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我趴在墙角看到那些大人对残疾小孩拳打脚踢,说他们一天没讨到规定的钱,养了一群没用的丑八怪废物,那些小孩又不能说话,只能发出呀呀呀的声音,鼻涕眼泪流了一地,头被埋到地上,抬起来时嘴角鼻孔含着土流出血来,然后一个平日乞讨时扮作他们母亲的人突然站出来,说可以再把一个断腿的小孩的耳朵也切了,这样看着更惹人怜悯,也许可以多挣点钱,我当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想到站在旁边的一个男人真的拿着一把刀走过去,一挥手把他耳朵切了,血溅到了他的脸,他很生气又一个耳光扇过去,直接把那可怜的小乞丐扇晕在地,我也没有家,靠乞讨为生,却也没见过这样残忍的事,这样坏的人!” 她讲起这些话双手依旧微微发抖。 “我那时又生气又害怕,怕被他们发现,就赶紧跑了,我想回去报官,让官府把他们给抓了,可是府尹不理我一个小乞丐,那些看门的直接把我轰出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他们,担心他们又讨不到足够的钱回去被打,我就开始偷钱给那些每天要的少的小乞丐……”小慈想到自己今天还扮成小瞎子偷了无疆的…… 无疆却似乎并不在意,正色道:“看门的把你轰出来也许是件好事,你有没有想过,连一个卖瓜的小贩看到街上出现那些残缺小乞丐都觉得奇怪,管理西宣的府尹难道毫无察觉,敢在都城脚下肆无忌惮,背后肯定有强硬势力,你看到只是冰山一角,那个在你手上写城东破庙的小乞丐必是从小习字,一个能从小习字的人家境至少良好,如何会沦落到街头乞讨还断腿毁容的地步。” 无疆想起自己小时候被人贩子抓,不断被转手的情形,做这些事的家伙有买家卖家中间人,有组织有纪律,是一个严密的团体组织,绝对不止小慈看到的那么简单,她想了想又问:“今天追赶你的两人你见过吗?” 小慈摇头:“没有,我今天第一次见他们,但是我最近总隐隐感觉有人在跟踪我,这几天都非常小心,再也没去过破庙,晚上也都不断变换地方睡,不让人发现。” 无疆眸色暗沉:“他们已经注意到你了,你经常在他们旁边转悠,去过官府,无缘无故施舍自己的钱,你无亲无故,失踪也无人在意,抓你回去对你进行同样的处置,如果你知道些什么,正可以灭口,即使你什么也不知道,也刚好同样利用你赚钱,一举两得。” 小慈听到这里一阵后怕,如果今天自己被他们抓回去…… 无疆看她脸色,把她夹得最多的西红柿炒鸡蛋摆到她面前,轻轻敲了敲盘边,清脆悦耳的声音,一下子打破了方才的惧怕和恐慌,轻轻笑了笑:“多吃点,别浪费。” 烛火明亮,燃烧出噼啪声,小慈借着烛光,看到那双幽黑如深潭的眸子上抹了一层淡淡暖色,明明在笑,却未曾沾惹任何情绪,不辨欢喜或悲伤,可这样一双莫测的眼睛却让她感觉到莫名安心,在这个王国最辉煌繁华最残酷冷漠的都城街头,遭遇过无数眼睛,面对一个如尘土草芥的乞丐,他们因居高临下而毫不掩饰,收起伪装出来的温文尔雅谦恭良顺,露出眼皮底下最真实的欲望和内心,有鄙夷,有厌恶,有冷漠,更有怜悯,却始终让她感觉疏离,心怀惶恐。 她默默地吃着面前的饭菜,这是她离开村子后的第一顿饱饭,可吃着吃着莫名生出一种悲凉和不确定感,也许是以往一直处讨生活的紧张感和压迫感之中无暇思索,而此刻茶暖饭香身处梁柱屋顶之下反而有种不安,吃完之后又如何,第二天又该怎样? 无疆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化,开口道:“吃完之后赶快上床睡觉,要养足精神,明天我们会很忙。” 她抬头一脸诧异,她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然后又想起来她说的话,问道:“忙什么?” “忙救人。”无疆回头,挑了挑烛火。 第二天醒来,小慈有些担心救人的问题,昨晚睡觉前问无疆怎么救,原以为她会说出一番营救计划,或者来一句从长计议,谁知道她说了句直捣黄龙直接冲去破庙把人救了……是谁昨晚说的有组织有纪律,靠山强硬,关系链复杂,是个严密的团体,不能轻易暴露身份,连官都不能报……那直接去的话岂不是打草惊蛇? “就是要打草惊蛇,才能引蛇出洞。”无疆一面回她一面摆弄她头发,完了,问,“你觉得如何?” 小慈坐看镜中自己,额前鬓角编出几缕辫子,一根蓝色绸缎将其与耳后头发全都束与脑后,既不觉单调又显干净利落,一身深蓝色窄袖束腰的劲装,俨然一个干练男孩子模样。 无疆未等她回答,放下梳子走入屏风后,声音从屏风后传出:“今日新月,相比黑色,深蓝色更不显轮廓。” 话音刚落,小慈便见无疆从屏风后走出,已然一身男装装扮,一句话的功夫束发换装,甚至还换了一张脸,这张脸普通至极,难以记忆。 纵是小慈记忆力极佳,看过一眼,转过头就忘了。 出了门,街上熙熙攘攘,无疆站在车水马龙之中,朝四周都望了望,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然后突然弯腰脸极近地凝视小慈,问道。 “哪里有卖最暖胃可口的点心?” “哪里有卖最安全响亮的鞭炮?” “哪里有卖最温暖轻薄的被褥?” “哪里有卖最结实难断的绳子?” “哪里有卖最快速平稳的马车?” “哪里有卖最有效金贵的伤药?” 小慈:……??? 不是去救人吗?怎么买起东西来了? 小慈最终还是带领她买到以上所有东西,在街头摸爬滚打,虽然没钱买不起,这这些店却熟的很。 “在西宣的百姓口中,京城的哪些大官风评比较好?”无疆坐在马车中,脚边摆着点心,鞭炮,被褥和绳子。 小慈混迹酒楼茶馆,人们口口相传的两位莫过于丞相的学识渊博忧国忧民和延武将军的骁勇善战英勇侠义。 “丞相和那个将军谁的府邸更在人多繁华地段?” 丞相府在城北僻静处,将军府在城中繁华处。 两人坐在车辕处,自繁华的王都街道缓缓穿行而过,已尽晌午,冬日的阳光终于迎来最烈的时候,金灿灿地洒在西宣王城之上,更渲染出一派人间富贵模样。 无疆驾着马车,打量着繁华街头,形形色色的人群,衣角翻飞之下小乞丐衣不蔽体,跪趴在冰冷地面,边上之人一副不耐烦模样,呼吸沉重,脚步虚晃,动作松散。 没什么武功。 她将马鞭放到小慈手中,道:“要不要学一下如何驾马车,技多不压身嘛。” 阳光从头顶西斜,最后隐入西侧的雕梁画栋之中,他们慢慢晃过都城的大街小巷,城北的丞相府,城中的将军楼。 将军楼前的守门人,站姿挺拔,目光坚定,握住腰间佩剑的手沉稳而有力,是一等一的好手,连看门的人尚且如此,那里面的人呢。 少年将军啊,你可千万不要叫我失望啊。 第7章 残丐 夜晚的风裹挟冷气,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迎面砸来。 马车借着夜色秘密驶入城东树林,两人坐在马车前,小慈手中握着马鞭,手冻得发红发疆,稍微动动指头,便嘎嘎作响。 无疆跃下马车,把马拴在林中一处隐秘位置,再近,恐会被发觉。 “你在这等着,附近找个坡处藏起来,若有人靠近,不要出来,等我暗号。”她抛给小慈一个哨子,“若遇危险,吹响它,我能听到。” 顺着小慈指的方向,无疆轻点地面,飞身而起,借着树枝几个起落,逼近破庙,庙里灯火灿灿,酒香扑鼻,肉香四溢,有斥骂之声,更有下流耳语。 无疆最后一点脚下枝头,落在土地庙的上头,身形爽利,轻盈无声。 轻掀开一片瓦,火光便从地下透上来。庙正中支着大锅,火舌·舔·噬着锅底,煮着狗肉,滚烫沸腾,周边茅草铺盖之上坐着三个男人,一个干瘦,两个满脸横肉,骂骂咧咧,正是那天袭击小慈之人。四个女人蹲在地上,数着每个碗里的钱,如数汇报。 男人骂道:“让那个小丫头跑了,真是晦气,不知道怎么突然遇到一个疯婆子。”转而又笑起来,“不过今天收成不错,爷晚上好好会疼疼你们。” 女人露出放·荡·谄媚的笑。 火烧得噼里啪啦,映得男男女女满面红光,笑脸如花,在火光稀疏的阴暗角落里,或坐或趴着肢体不全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脸色惨白瑟瑟发抖,间或飘出虚弱无力的几声咳嗽。 纵使这样几声轻微不足道的咳嗽,还是打搅了他们的高昂兴致,一碗热汤泼过来,烫得离得最近的一个全身瑟缩抽搐,无衣物覆盖之处立马浮起红色水泡。 “咳什么咳,一个个没用的东西。”男人骂道。 “这一个冬天过去没几个能撑得过去的,今年到现在剩十几个已经不错了,开春又会来一批新的。”干瘦的男人咋吧着口中的狗肉。 十三个,无疆仔仔细细点了一遍,十三个。 这时土地像后面的幕帐被人撩开,走出来一个男人,双眼湿润,面色潮红,身材倒是健壮,是练过武的,可如今这形状,显然刚被榨干。 “吵什么,败我兴致,马上就到你们了。”他口中虽骂,脸上却满是猥·琐的笑,“今天的狗肉煮得不错,我先来吃一碗补补体力。” 无疆盖回瓦片,轻身移到方才土地像幕帐上方,掀开一片瓦,酒气扑鼻,下方软榻之上迷乱的呻·吟声不止,一个男子赤·身·裸·体,一副□□之态,身边三个女子衣·不·蔽·体,与之纠结在一处,难舍难分。 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温柔乡,真是让人作呕。 无疆借着微弱烛光看到后侧有一扇窗户,她像一只壁虎贴壁滑下,越窗而入,窗户未反锁,当她们裸·露的衣服感受到一阵冷风凉意之时,一把冰凉的尖刀已然架在他们火热交·缠的脖颈之上。 许是太过于沉浸,睁开眼竟是茫然,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看到架到自己的脖子上尖刀,男子不敢轻举妄动,女子受惊顾不得这么多,就要喊叫,因是肢体交缠,哑穴被覆盖住,无疆无奈,只得一手一个斩向后脑勺,剩下清醒的那一个倒是被无疆成功点了哑穴,躺着不敢动。 无疆眼神示意让她起来披件衣服,她哆哆嗦嗦吓得浑身无力,无疆扯了旁边的衣服扔过去,让她穿上,四人都至少有点衣服遮着了,无疆的眼睛也没那么疼了。 有些肉·体真是不堪入目。 男的被无疆点了穴道,不能讲话也不能动,她用带来的绳子将四人都捆了起来,点开那个清醒女子的哑穴:“你叫一声。” 女子以为她是故意挑衅试探,看看她敢不敢乱叫逃跑,摇着头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出声让他们警惕。 “我命令你叫。” 女子拿不定主意她倒地要干什么,依旧摇头。 无疆伸手在她大腿上拧了一下,疼得那个女子“啊~”一声喊了出声来,带着凄惨的哭腔。 纵使外面再吵嚷,那“啊~”的一声也是传入了他们耳里,震得所有喝汤的人手都顿了一顿,眉间神色忽变,整个破庙一瞬间寂静无声。 许久,柴火啪地一声,一人忽地一拍大腿,言辞嫉妒又忿忿:“这胡老大从日落干到现在,竟然还有劲,能令这娘们叫成这样!” “厉害!厉害!这声音销魂!销魂!” “哈哈哈哈哈哈,来,喝了,待会儿看我的。” 外面又热闹成一团,无疆忍不住抽动嘴角,就这警惕性,还敢做坏人,真是不够格。 她用刀抵着女人,挟着她走到幕帐之后,微微撩开,半个身子探出,手脚微微发颤,“死人啊,你怎么还不回来。”声音也因害怕而嚅软无力。 而这番情景落在他们眼里却是另一番解释,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番景致,挑得心中的野兽左右蹦腾,嗷嗷狂叫。 他霍得一声扔下碗,起身朝幕帐之后走去,嘴角勾得高高的,一副天下在我手的神情,快到幕帐他一下子扑过去,嘴里喊着:“臭娘们,我来……啊~~~” 幕帐后的声音传到幕帐之前,听得每个人内心躁动不安,口中却调笑:“这李豹子今天不行啊,虚成这样!” 不一会儿,幕帐又被轻轻撩开,双眸含着泪光,脸颊潮红,朝外招招手,“姐妹们,老大让你们都进来。” 外面的女人也笑起来,相互推推攘攘,却是迫不及待。 不久,幕后传来女子求救之声,“救命~救命~”,这呼救之声在帐前几个将醉之人的耳中无比销魂。 “啊~”又是男子的声音,“饶命~” 一边救命,一边饶命,听得他们热血喷张,想象内里的翻云覆雨,腾云驾雾,颠鸾倒凤。 里面的确一番狼狈迹象,那个叫李豹子的躺在地上,反绑着手,身上被夹着内里的绳子抽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无疆站在一旁,发出指示:“让他们进来。” 李豹子看那把明晃晃的尖刀正抵在自己的咽喉之处,咽了口口水。 “快点。”刀子轻轻划了一下,血从脖子处流了出来。 “别,别。”李豹子现在就像一只受惊的李猫子,他张口,“兄弟们,老大让你们也进来快活快活。” 帐外三人早已迫不及待,心想今天玩得可真够大真够激烈的,看了一眼角落里几岁大的孩子,少胳膊的少胳膊,断腿的断腿,一个个发烧生病缩在一起,料想他们没胆子也没能力逃跑。 饶是这样想着,他还是去闭了庙门,拴上门闩,再回来看看那些个小乞丐,几乎都还没这门闩高。 一切安排妥当,相互挤着眼怀着笑朝帐后走去,这辛苦了一天,终于要好好享受享受了。 只是他们没想到享受到的是尖刀和麻绳。 刚一掀开幕帐进去,看到李豹子躺在地上,胡老大被绑在柱子上,那些个女人被捆在一起扔在塌上,终于意识到发生什么,可惜已经来不及了,无疆从身后无声越出,出手如风点了他们穴道,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无疆方才在屋顶之上就观察过他们,呼吸急促,身形沉重,没什么身手,即使不把他们引诱入后账,也能将其制伏,但是那里有一群可怜的孩子,成日担心受怕,这突如其来的打斗怕是会吓坏了他们,刀剑无眼,打斗中总是有各种意外,想着还是在后面解决比较好。 无疆把这七女五男全数捆了起来,那个叫胡汉三的是他们口中的老大,无疆在他身上搜出一块令牌来,烫着金边,中央是一个奇怪的符号,再搜了一遍这个淫·靡之地,其他一无所获。 想到那些孩子的伤势耽误不得,无疆拉着绳子把他们扯出后帐,刚一出来,看到一个身材稍高的断腿乞丐在另一个断手小乞丐的单臂搀扶之下垫着脚尖慢慢移动门闩,忽然听到身后动静,一个回头,慌乱之中身子一歪,眼神中露出绝望。 墙角的小乞丐同时发出呀的声音,不自觉的往后瑟缩,原本就白如纸的脸更是蒙上一层死灰,仿佛直接看到了死亡。 “别怕,我是来帮你们的。”无疆扯动身后绳索。 他们顺着绳子看到曾经欺负过他们的人一个个鼻青脸肿,面如死灰,被牢牢绑成一串。 无疆走过去扶住那个断腿小乞丐,问:“告诉小慈城东破庙的是你对不对?”看到他一脸警惕和害怕,她伸手在他手心写了四个字,说:“那个蹲在你身边的小乞丐,是她让我来救你们了。” 话刚落,无疆看到一滴巨大的眼泪从他眼中滑落,落入尘土灰烬覆盖一片狼籍的地面,然后是更多的眼泪,不断地流下来,在满是泥污的脸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白痕,触目惊心,他顾不上擦,回头激动地跟那些蜷缩在角落里的更小的乞丐呀呀呀地边说边比划,一瞬间他们激动地嘴角发颤眼中流下来同样难以遏的泪。 无疆忍不住有些动容。 这些绝望,她都懂。 这些希望,她也懂。 只是当年,她只有绝望,没有希望,她等啊等,等来的却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坏人。 于是,她第一次杀了一个人。 用满是泥垢的指甲,用口中正在生长的尖牙。 那一年,她七岁。 第8章 将军 无疆来时因是借着轻功并未发现在这破庙有何异常,去时手中抱着孩子从大门走出去时一个鬼影陡然飘过,吓得所有小乞丐一个哆嗦,她点地跃起,一把扯住所谓的鬼影,只不过是一件白色的破旧袍子,上面飘着一束稻草,用机关设置,人靠近便会飘起,难怪这破庙会传出闹鬼传闻,耍些把戏为了不让人靠近而已。 无疆在帐幕后面时给每个人喂了一颗药,告知他们十个时辰之内不解就会暴毙身亡,起初他们还不信,但是药入腹内有种奇异的痛感,双手发软,胸口发闷,便渐渐有些怕了。 是以他们跟着出来的时候也安安静静,服服帖帖,不敢轻举妄动。 可此时一个满脸恐怖疤痕烂了头皮的小乞丐走在他脚边,他觉得恶心极了,看着心烦,偷偷瞅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无疆,抬起脚,想给他踹远点,可就在脚要触及到那个孩子身体时,一把尖刀蓦地从前方飞来刺入他脚面,连着血肉直接钉到地面,疼得他整个脸部扭曲,却因被点哑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说过,不许再欺负他们。”声音从前方冷冷传来,让人背脊发凉,毛骨悚然,“如果耳朵无用,还留着做什么。” 那人吓得立即捂住耳朵,不顾还被钉在地上不能动弹的脚跪地求饶,以头磕地,磕地砰砰作响。 “谁再敢踢一脚,我就砍了你们所有人的脚,要是有一个人逃跑,我就要了剩下所有人的命。” 这句话他们信,眼前这个相貌平凡普通到他们记不住的男人,下手却是狠,真的狠。 方才从帐中出来,她瞥一眼庙中央滚烫沸腾的狗肉汤,忽地挑起锅底,巨大的铁锅沸着热汤从地面飞起,起至人高位置蓦地一斜,洋洋洒洒正从赵四的头顶中央淋灌而下,汤水洒尽之后巨大而沉重的锅子落下盖在赵四头顶,锅底带着被火噬烤出的炽热灼得毛发和头皮呲呲作响,飘出一股难闻的焦味。 他们知道那是因为方才赵四把半碗汤泼在了一个小乞丐的腿上。 她看着一个小乞丐被切掉不久的耳朵,在寒冷和创伤中化脓腐烂,轻声问了句是谁,小乞丐不敢指,她径直走到陈皮面前,小慈说那人眼角长着一颗巨大的泪痣,问道:“是你对不对?” 那时他还没被点哑穴,极力否认:“不是我啊,她没说是我啊,不是我,啊~~!!!” 话还未说完,两只耳朵瞬间被齐齐切去,扔进方才用来烤狗肉的火里,火烧得很旺,一下子吞噬了他的耳朵。 “我杀人一向都给个痛快,但是对于你们,我不介意多折磨一会儿。” 她说折磨这两个字时,所有人的内心仿佛蒙上了死亡的阴影。 无疆其实压根没心情也没时间折磨他们,她要赶快看看这些孩子的身体。 那刀钉着脚面入土三分,三人跪在地上才□□,小心翼翼递到无疆手上,搀扶着瘸腿到王大狗走得飞快。 靠近马车处,无疆吹了个口哨,小慈从坡后跑出来。 这是整个车行里最大的一辆马车,座位全被拆卸,上面铺了一层轻软暖和的被褥,孩子坐在上面,仍有些惶恐地进食水和食物,无疆打开药箱,检查他们的身体。 十二个男女绑在马车后面,被马车拉着走,他们讲不了话,也不敢逃跑,更怕别人逃跑连累自己,不知是害怕还是因为毒药发作所致,此刻他们内心烧得很。 车内燃着灯火,无疆帮他们一一检查,吃药疗伤,不过她能做的都是最应急简单的处理,他们需要的是长久安稳的照顾和调养,他们需要一个强硬后盾。 马车走向城中,无疆检查完毕,她靠近那个年龄稍长的断腿小乞丐:“这里面只你能识字是不是?现在大家都不能说话,也不会哑语,只能靠你。我会送你们去延武将军那里,百姓都说他英勇狭义嫉恶如仇,你到了那里把你和大家遇到的一切都写字告诉他,他会帮你们。你不要怕,我会再去找你们。” 天将亮未亮,凌晨的西宣呈现出错觉般的荒凉,街头几盏枯灯挑着,斜撑寒夜。 渐渐有了声响,深夜狂欢的人还在宿醉,偶尔发出梦中的咕噜声,而那些赶货的摆摊的,上学的上朝的,为了生计为了前程,都已悄然起身。 西宣是一个睡得晚醒的早的都城,也许全天下的王都皆是如此,年少的将军要起身练剑,求仕的子弟要起身念书,开酒楼的掌柜要起身打理,卖包子的小贩要起身烧火,要在王朝之下混得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凭的是才华天赋,拼的是十寸光阴。 马车还在走着,无疆五指一弹,一粒飞石走出,绑在胡老大手上的绳索悄然而断。 胡老大被绳牵着突然就发现拉着自己的那根绳子松了,愣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没搞清楚状况,然后又愣了一会儿,好像可以逃走?但这毒还没解,十个小时后毒发怎么办,可又转念一想,那男人行事狠辣,给不给解药也不一定,搞不好回去还得接受酷刑,找那人也许还有一线生机,想定,他停了脚步,落在后头几步,最后忘了一眼同伴的身影,然后转身就逃。 同被抓之人起初没注意,过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身边少了个人,一转头发现胡老大正屁股尿流地逃跑,一下子心提到嗓子眼,怕得差点跪在地上,这心里又气得不行,这胡老大平时做老大什么便宜都他先占,什么苦都是他们吃,现在竟然一个人逃跑,等回去那人还不要了他们所有人的命啊!好冤啊! 混蛋啊,畜生啊,救命啊,胡老大他跑了!!! 这是他们心里的呐喊,却因被点了哑穴,叫不出来。 他们心急如焚,上蹿下跳,哼哼吃吃抗议不走路,可又因为药力双手双脚发软,使不出太大劲来,虽也翻不起多大的浪,却让马车走得慢了一点。 “干什么,老实点。”无疆的声音突然传过来,吓得他们一个激灵,不敢闹腾。 可是这声音飘飘渺渺,仿佛是不是从前方传来,而是在空中四散而来,一时恐惧又笼上了脸。 无疆裹着最后一点夜色滑出马车,跟着那个一路颤颤巍巍的身影,既然从他的身上搜出了令牌,也必能在从他身上找到给令牌之人。 小慈,那边接下来就靠你了。 夜色褪尽,小慈驾着马车来到通往城中的大道之上,这条道笔直延伸通往将军府,此时街上已有行人。 小慈撩开车帘,对车内依旧惊魂未定的孩子说:“待会儿听到响声你们不要怕,相互抱紧对方,抓着车。” 她跳下车,拿出火石,点着了特意准备的那两长串鞭炮,哗啦啦一声,一下子炸开了西宣原本清寂的清晨。 于是人们探窗而出,看到一辆马车在街上疾驰,后面拴着男男女女,鞭炮在他们脚下炸开,咿咿呀呀地张嘴怪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被马车拖拽着奔驰在西宣最宽阔繁华的街道上。 人总有好奇心,大家纷纷穿衣出门追随围观,看着马车从城东奔向城中,冲开挡路之物,无人敢拦也无人能拦,就在人们不知他要奔向何方时,将军府高高的围墙之内蓦然飞出一个身影,墨色的衣角空中翻飞,映着天边被染红的云彩,一个利落的转身骑上马背,勒绳夹马,一阵长嘶划破天际,马飞前蹄几乎人立,而马背上泰然而坐的墨衣男子依旧从容不迫,眉目淡定,逆着从东方升起的朝阳,勾勒出一个高大伟岸的轮廓,人们仿佛看到了那个战场上持戟而战的少年将军,有浓黑的眉眼,逼人的气魄,朝堂和江湖都传颂的赫赫功名。 将军姓延,名武,字子玄。 马停了下来,鞭炮声也止住,少年将军在人们的崇拜目光中翻身下马,一直平静的眉梢此时才微微皱起,嘟嘴抱怨道:“谁呀,大清早的这么招人烦,小心以后娶不到媳妇,嫁不出去啊。” 女子轻笑出声,围观群众纷纷摇头,急忙撇清关系,表示自己也是受害者,只是路过看戏的。 延武将军眯起眼睛表示自己将信将疑,看得围观女子一阵春心荡漾,他走到车后看到串成一条的十一个男女,形态狼狈,一副凄风苦雨模样,眼神仓皇多有躲闪。 车内传来喑哑之声,风轻轻拂起门帘,他的眼神穿过飞起的帘布落入车内,骤然冷却成冰。 霍然挑起的帘子后,是一个个相互搀扶环抱的孩童,他们断臂残肢,面容恐怖难辨,面对骤然而至的光亮和人群,眼睛里流露出不可遏止的恐慌和害怕。 一张纸条从车顶缓缓滑落,微微泛黄的纸张之上晕染着十一个刚劲浓黑大字。 “交之将军,望将军护之查之。” 第9章 管家 众目睽睽之下,那辆拴着十一个男女,尾部吊着两串响亮炮竹,披着霞光炸开西宣清晨的巨大马车,裹藏着一车四肢不全五官难辨的幼童,驶进了王都将军府的宽阔门庭。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消息便从城中四散开去,直达东南西北,整个西宣传得沸沸扬扬。 平时默默于柴米油盐,汲汲于功名利禄的人也忍不住低头叹息一声,抬头愤骂一句。 残忍至斯! 那一纸护之查之的留信让此事显得昭然若揭,又扑朔迷离。 “所以说,原先于我铺子旁的瞎眼小乞丐是被人迫害成这番?我道是天生如此或意外造成不幸所致,如今想来旁边那女的的确不像是好人。” “竟有这等事,我不能再让阿娘抱小宝出去玩,万一此番发生在我们小宝头上,我估计活不成了。” “各位要多留意身侧,若察觉不对劲之处,需即刻报官。” “报官?府尹竟然干什么吃的,连这些都没查出来,还让人家义士抓人来送到将军府。” “将军府,你说为何是将军府,西宣王城之内多少高官府邸,却独独选了将军府,不知府上的将军会如何处理此事……” …… 将军府的书房内,延武将军长身玉立,执起泛黄纸张,字迹深邃挺拔。 “交之将军,望将军护之查之。”延武皱起英挺的眉,表示嫌弃,“这是在临终托孤么?” 他当然不会大白天的一个人在书房内自言自语自说自话,这显然是一个问句,问得自然是另有其人。 书房的一侧,一位蓝衣男子端坐于披着狐裘的红木玫瑰椅,修长有力的四指微微弯曲,单手托着古旧的执经折卷子,声音从古卷后漫过来:“这足以说明将军你在这位神秘友人心目中的朝堂地位和江湖名声,而将军此刻却如此诅咒人家,不太厚道吧。”说着他还真不赞同似地摇起头来。 延武撇头看他,也只看到卷子后一拂一拂的蓝色发带,宛如他戏谑的脸:“这人心思沉得很,若真是信我,也不必一大早搞这样的阵仗,分明是要昭告天下,人在我这里,逼我管下这事,护住这人,让天下之人监督我。” 蓝衣男子换了一个姿势,从端坐变成斜倚:“难道不是你自己爱管闲事,大清早的听到声响非要飞出围墙去看看。” 延武指间夹着纸片在他书前抖地哗啦啦响:“这就是个阴谋,阴谋!你看这纸条,写着将军,就算我不出去,也是得找上我的,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在我将军府门前撒了一地马爱吃的麦麸。” 蓝衣男子拾起书桌上的白玉杯,轻抿,唇上染出一层氤氲水汽:“若你不想管,尽可把此事交给西都府,刑部或者明镜司,练你的剑,去战场杀你的敌。” 延武此时反倒眉梢一顿,目光沉沉:“你不必激我,这事我还真管定了,在外杀敌保家卫国,竟有人在做绝我西疆子民这等釜底抽薪之事,那些孩子的样子,连我这种见惯战场生死的人都不忍看。” 蓝衣男子手指微动,卷子翻过一页:“那辆马车有何线索?” 延武勾腿一带,玫瑰椅瞬间移至其身后,就势与蓝衣男子并肩而坐:“马车出自西宣最大的车行德兴马车行,来买的是一个长相普通的年轻男子和一个六七岁样貌的男童,马车上的点心鞭炮被褥绳子伤药均来自西宣最有名的商铺,城南的一品居福声楼城北的高棉坊城中的结绳铺仁心堂,每个商铺所描述皆与德兴车行相同,两人身穿深蓝色衣衫,年轻男子长相平凡普通,无一人能具体描述是何长相,均言印象模糊,男童长相可爱,但此年龄孩童大多长得可爱,没太注意,记不甚清。据街上百姓所说,昨日见那辆马车从城南晃到城北,城东晃到城西,因马车特别之大非常显眼,很多人有印象。” 蓝衣男子将卷子微微低了一低,清俊眉峰自卷后现出,眉梢陡峭,英气不杀气:“有钱又招摇,却不露痕迹。” 延武侧头看他:“车后十一个男女还没怎么拷问,就吓得把自己的罪行全招了,不过没什么用处,他们只是负责接手送过来的孩童,最重要的接头人叫胡老大,在来的过程中跑掉了,他们也提到年轻男子和男童,用他们的话说,那个年轻男子身手了得,行事诡异,心思歹毒,下手狠辣,手段变态,性情焦躁,不仅容易暴怒还容易迁怒,对他们极尽折磨,还给他们喂了一种十小时之内不解就暴毙而亡的毒/药,说只要他们不逃跑就给解药,现在不讲信用消失了,哭着闹着让我们给解药,我找人看了,只不过是种特制麻药而已。” 雪白的云靴伸到将军的书桌上,一尘不染,相互交叠着,身子微微后仰,从经卷中露出一双眼睛来,漆黑明亮,仿佛幽深的湖底落了一轮月亮:“看来麻药下得不够重,孩子呢?” 延武声音沉沉:“还在让府内大夫诊治,有些烧得厉害,也伤得不轻,不过来之前都被处理过,大夫说手法老道娴熟,孩子恐怕知道的不会太多而且受了惊吓,先让他们好好修养,下午我就进宫,要个特管令牌调查此事,偌大的府尹难道对此事一无所知,不是谋私就是失职,也要好好查一查。” 蓝衣男子颔首:“你去吧。” 延武皱眉:“你不去?。” 蓝衣男子:“我迟几日再入宫,待会儿要先去一个地方。” 延武:“哪里?” 蓝衣男子收回腿,折起经卷,阳光从窗口漫入终于照见他全貌,从高挺的鼻子蜿蜒流泄到嘴角,他嘴角微微翘起,道:“城东破庙。” 无疆一路跟着胡老大穿过树林,从另一边入了城,最后拐进一条偏僻小巷。 胡老大停在一个朱红色门前,伸手叩动门扉上的青铜色门环。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古朴而略显笨拙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也并不能传得很远,在规律的二三四三次敲击过后,门缓缓打开门口,探出来一张褶皱难看的脸,眼皮耷拉下来几乎要盖住眼珠,喑哑难听的声音自眼前的传来,却并未见他开口说话:“你找谁?” 胡老大的腿在林中被荆棘划破,血渗了出来,他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一脸焦急:“我要见朱管家。” 那人摇摇头,眼中透出瘆人的光:“这里没有朱管家,你找错了。” 胡老大拿手抵住门,撑着不让他把门合上:“我知道这里的规矩,见面先示信物,但是我的令牌被人抢走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怪人,我们的人全被他抓走了,我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报信的,我要见朱管家,啊啊,对,我的令牌滚着金边,中间是一个简笔鼠头,只要你给我一支笔我能立刻画出来,我真没骗你,请让我见见朱管家吧,我要把这件事汇报给他,很急,现在那些小乞丐和我们的人都不知道被逮到哪里去了,兴许现在去,还能截得回来,求求你了……” 门在还有一线时停下了:“你现在门外等着。”说完,门合上了最后一丝缝隙。 胡老大精疲力竭地瘫到了地上,仿佛此时才感觉到了疼痛,一张脸因痛苦而扭成一团。 无疆从另一面的屋顶进入,跟着那个形貌阴森的老人,来到后院的一个不起眼的房门外,这个宅院从外面看来并不大,但是进入内里之后无疆才发现别有洞天,有很深的院子。老者轻叩门扉,简洁又完整地交待了胡老大所言,随后耐心候着,屋内传来柔和的声音,仿佛春风拂面般令人舒畅:“让他进来,去偏厅等我。” 不久,房门打开,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从屋内走出,普通的朱色长衫,头发整整齐齐梳在后面,露出宽阔额头,这张脸不丑却也谈不上好看,真的像个大院里的其貌不扬却又让人安心的管家,但是无疆看到他的第一直觉是那绝非他的真实长相,他也跟她一样,带了一张人·皮·面·具。 被叫做朱管家的男人走出门,却并没有随手带上门,而是慢慢转身,身体前倾扣住门沿,然后轻轻将门闭合,奇怪的是,他的眼睛却并不正视前方,而微微看着地面,仿佛真的是一个刚才从主人房间里退出来的仆人,出门后谦卑恭谨地为主人合上门。 难道里面还有人?这个宅子的真正主人? 就在无疆正在猜测并以为他要离去之时,他从朱色袖口中掏出一个锁来,穿过门环,啪嗒一声,锁扣闭合,还细心地拉了拉锁确认了一遍,才转身离开。 里面没人?不然怎么把门锁了? 在这种宅子里一般很少去趟偏厅会想着把门锁了的,不过这个宅子护卫出奇得少倒是真的,一路过来无疆没见到几个人,不然她也很难大白天在屋顶高来高去,形踪难以隐蔽。 无疆确认四周无人之后,从屋顶滑下来,立于门前,这扇红得有些过于妖艳的门后面是什么呢? 空无一物,还是…… 无疆犹豫了一下,抬手,铁丝穿进了漆黑的细小锁孔。 第10章 童子 屋内漆黑一片。 无疆并未察觉到屋内有任何活物的气息,迅速闪入屋内,合上门。 屋内飘着一股松脂燃烧后的淡淡味道,书桌上摆着一叠叠书稿,几乎都是关于医药。 最中间的淡黄色纸张之上赫然写着八个大字:“富贵有命,生死在天。”这略带颓唐意味的八个字,却被写得雷霆万钧,风驰电掣,可以看出下笔之人的不甘和野心。 转过桌角,无疆一一摸索床底,书柜,无丝毫特殊之处,更未发现任何机关。 她当即出屋,将房门重新上锁。 沿着厢房逐渐摸索过去,路过厨房,一个老妈子正在添柴煎药,药味从房中传出,无疆正欲去查看,忽然一道黑影从前门穿来 ,拂花而过。 此人轻功极好,轻功好的人一般善于追踪,善于追踪的人一般更善于反追踪,无疆故意落了一步尾随其后。 那道黑影穿过两道拱门,陡然停在门外,单膝跪地,还未通报,便听到如沐春风般得嗓音,淡淡道:“进来。” 黑衣转瞬间单膝跪在了朱管家身前:“人在将军府,已惊动西宣上下。” “延武?真会挑人。”他虽是相貌平平,笑起来的时候却有种独特的魅力。 “张伯,看来我们要搬家了。”他对着那个相貌古怪的老者道,从容不迫。 那老者未开口,声音从腹部传出:“老奴听候安排。” 胡老大捂着腿半跪在地上,听到搬家二字,惊惶道:“朱管家,带上我!带上我!” 朱管家点头示意:“张伯,我把他交给你了。” 张伯耷拉着眼皮走到胡老大面前:“跟我来。” 胡老大看到他瘆人的脸有点不寒而栗,猜不透交给他是什么意思,可此时也不敢询问或者反抗,只得拖着残腿跟上眼前这个佝偻背影。 “阿影,下去准备一下。”主管家道。 黑影转眼消失。 朱管家走出大厅,无疆远远地跟着,不敢太近,这人深不可测,步伐明明不像是有武功的,可是黑影骤然而至悄无声息,他却能第一时间感知到,没有武功的人,不可能有这么好的听力。 他慢慢地往回走,走回原来的房间,从袖中掏出一把金色钥匙,轻轻插/进锁孔,小小得往右扭动,咔嚓一声,应声而开,他打开门,走进这个漆黑之地,反手合上门,隔绝了无疆的视线。 在无疆的视线之外,他倚着门,在黑暗之中将锁举至眼前,仿佛能看见一般,轻轻摩挲,眼眸渐渐与这漆黑融为一体。 无疆静伏暗处,等待屋内之人,别人都叫朱管家,如果他真是管家的话,这所宅子还应该有一个主人,可是从方才至今没有一个权利凌驾于他之上的人现身,连搬家也只是他当场的一句随意吩咐,难道朱管家真的是执掌这个家? 她本打算再去宅子里搜一搜,可自从她发现了那个影子一样的人后打消了念头,也许这里的护卫并不少,只是她看不见,那些人跟她一样在暗处,伺机而动。 盯着老大就好了,她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无疆等得有点久,久到她怀疑里面有她不曾发现的暗道,人可能已经从暗道里逃走了。这宅子静得异常,在她尚存的短暂记忆里,搬家或者逃亡都该是兵荒马乱,动静很大的。这么大一个宅子,若是住得久了,也得有不少东西需带走,为何会没有一点动静,好像这是一处无人居住的荒宅。 正思索着,无疆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烟味,她抬起头,看到周围升起几缕细烟。 此时此刻,这所宅子理应不会有人想着去做饭。 烟越来越大,她忽然意识到这不是炊烟,而是燎宅之烟,有人要放火烧宅。 不过她未动身去瞧个究竟,她跟自己打了个赌,就赌那位朱管家还在里面。果然,不多久,被唤作张伯的佝偻老人行至门前,轻轻道了声:“一切已处置好。” 门从里边缓缓打开,朱衣管家两手空空地出来,道:“走吧。” 无疆正欲跟上去,隐约间几声呼救传入耳内,细细小小,似是孩子的声音,从西侧传来。 这边朱衣管家和佝偻老人不紧不慢地沿着长廊,快要穿过石制拱门,那边时断时续的飘来孩童声音,且渐渐低落,几欲消失。 无疆看了一眼那位一直从容不迫的朱衣管家,他的面容依旧平静,这种平静里透着难以言喻的自信,这种自信让无疆觉得就算她现在跟上去,也终是一无所获。 她飞身朝西边掠去,声音渐渐清晰,发现声音是从西厢一间普通的厢房传出。 火势已经很大,火苗包围屋顶,无疆看到身旁有一个水缸,她脱下外套,浸入水中,湿透后穿回身上,撕下一片滴水的衣角掩住口鼻系于脑后,冲入被火包围的厢房。 屋中央有一个洞,洞下蜿蜒着阶梯,声音正是从下方传来,逐渐低弱。 无疆进入洞中,沿着楼梯走到底下,刚一着地,就发现地上趴着一个人,脖子歪斜,眼神狰狞,四肢以奇异的方式扭曲着,走近才看清是胡老大,已经死了。 滚滚浓烟扑鼻而来,无疆虽是蒙着带水布锦,仍然感觉刺鼻,火势楼梯烧下来,灼得皮肤生疼。 不远处有一个铁牢,里面隐约趴着一团人,却不再有声音传出,浓烟阻绝了视线,只能看到他们趴在地上一动未动,其他的看不真切。铁牢上的铁柱烧得发红,门未上锁,无疆一脚踹开,上前才看清里面的确都是孩子,一共有五个,横七竖八伏在地上。 火开始包围洞口,楼梯被烧了半截,已经是半大的孩子,她一次最多只能抱两个孩子飞出去,火势渐大,耽误不得,当即走向最近的一个,扶住背部翻过身来,小男孩的脸被火熏得发黑,她伸出两指往鼻下一探,竟是毫无气息,终究是来晚了,无疆有几分自责,可就在此时,那紧闭的双眼睛骤然睁开,黑白分明,亮得惊人,嘴角一挑,与此同时一把尖刀自袖口滑出,猛得她向心口刺去。 一切来得太突然,尽管无疆见到刀光反应过来立马推开怀中孩童向后掠去,还是被那把突如其来的尖刀划破左肩,流出鲜血。 那个原本趴在地上已经“死去”的小孩此刻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只手还握着刀,映着烈烈火光,笑得一脸童言无忌:“小哥哥,没吓到你吧。” 无疆捂住左肩:“你是谁?” 小孩突然不笑了,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妈妈说不能相信陌生人,他们问你,你也不要答。”说完他又歪头笑,“不过,如果你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如果你有命猜的话。”他的眼神陡然狠戾,映着尖刀的冷光扑向无疆。 飞身扑去的同时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蚕丝面罩,扣于脸上,遮住口鼻。 他身高只及无疆腰部,扎着孩童发髻,看着七八岁的单纯模样,出手却是招招狠戾,仿佛有几十年的功力,跟先前无疆遇到的人完全不同。 他个子虽小,身法却是灵活诡异,无疆居高临下,占不到任何便宜,反而被逼得步步后退,从某个意义上来说,这是应该算是无疆醒来之后跟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手,她不知道自己功夫到底如何,对自己会哪些招式更是毫无预估,缺乏经验必须集中注意应对。 小童子原本微微翘起的嘴角却渐渐收敛,他明明占据着上风,心底却越来越沉重,眼前这人很奇怪 ,刚才伏地听其脚步声,似乎武功并不高,不可能会躲开他怀中的致命一击,他名簿上的大部分人就是没有躲开他的偷袭而在第一招毙命。如此短的距离,面对一个幼童的突然袭击,常人大都在惊诧之下来不及反应,等反应过来尖刀已经深入心口,就算不死也重伤,但是她的反应竟然那么快,立马反推后退,刀连胸口都未碰到,只划破肩上一点! 此人是谁?这世上能避开这致命一击的绝非无名之辈。 但他此刻无暇思考,只得立马上前追击,她的防御看起来很弱,可是他的每一击几乎都落空,而且都被堪堪避过,不费多余的力气出多余的招式,攻击弱她弱,攻击强她强,仿佛是个无底洞,不知上限在哪里,但是她不攻击,不知是没有多余的精力攻击,还是压根就不会攻击! 火烧毁整节楼梯,上层的木质地板也卷起烈火,啪嗒一声,一块木板从上面掉了下来,带着还未燃尽的火,要是上层梁柱倒塌,能把整块木板都砸下来,饶是他们身份武功,在底下多呆一刻也是危险。 他出手更快更狠,必须尽快解决眼前之人。 无疆也加快身形,眼前之人十分难缠,难以摆脱,而烟尘更重,牢内孩子再待下去恐有性命之忧,她右脚反踢,一个回旋,趁机脱掉尚有水气的外衫,飞过去盖在孩子的身上。 这是她第一次还击。 等她还击完转过身来,他忽然发觉她神色变了,冷漠而冷静,目光锋利。 她不再防守,招招袭来,招招致命,一时竟分辨不出杀人者谁被杀者谁,两人动作快得惊人,忽然空中一个对掌,震得楼上地板塌陷,一块砸向昏迷的孩子,带着烈火,无疆立马飞身去救,就在此时被身后童子趁机一刀划在腰侧,瞬间鲜血直流。 拼着身后被偷袭,腰腹中刀,她终于及时赶到踢开木板,护住地下的孩子。 小童子咯咯咯地笑:“真是善良的小哥哥,舍己救人看得我真是好感动哦。” 他说完也不乘胜追击,就站在那里,看着她腰间的血不断流下,嘴角又重新翘起,很是满意。 就这样好了,她没有面罩护体,很快就会呼吸不畅陷入昏迷,而且他那一刀划得很深,如果不及时止血,也同样会失血过多不支倒地,他占尽上风,不必急着出手,他享受这种掌控全局的感觉。 无疆明白此时的处境,自己不动手,会越来越处于劣势,但是在双方都有准备的情况下,先出手容易暴露破绽,反而失了先机,但她腰间的血越流越多,孩子的气息越来越弱,她必须速战速决。 就在无疆准备出手之时,洞口忽然吱地发出声音,两人同时望去,洞口骤然跃下一个人来,一身蓝衣,衣袂飞扬。 来了一名陌生男子。 第11章 乌鸦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这名身穿蓝衣的陌生男子还在西宣的另一边,刚踏入昨夜发生过小小波折的破庙里。 那破庙脏乱不堪,充满了打斗的痕迹,帷帐被扯落,支架、铁锅和未烧尽的柴火歪七扭八地散落在地,庙外凌乱的脚步中还有一条淡淡地血迹,深入树林。 西疆前不久下过雪,雪水融化,地面松软,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他走出破庙,跟着地面显现出的马蹄和淡淡车辙印,可以想象出寂静漆黑的夜里,有一辆马车曾于此驻足,等到要等的人,又开始行走,一辆车,一串人,跟西宣闹市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然而他走着走着忽然发觉不对,停下后退几步,发现一双淡淡地脚印岔开去了别处,步子不大,透着慌乱。 他看了看马车行驶的方向,转过身,选择了另一条路。 半个时辰后,他来到了这里。 而刚一下来后,就见到一个腰间带血脸色阴沉的成年男子和一个满脸泥污一手握刀的瘦小孩童。 两人面对面站着,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身后地上卧着四个一般大小的孩童,没有动静,生死未知。 这场景任谁都能轻易判断,尤其是在这时小童子突然朝他大喊:“大哥哥,救命!”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楚楚可怜,声音和握着刀的手因为害怕惊慌微微颤抖。 男子眉梢微微一皱,即刻移步,快速而精准地避开头顶掉下的火球,朝小童子走去,小童子看到了救星,那双纯真无邪的眼睛里浮现出希望的光芒,甚至要流下激动的泪水,可泪水还未流下,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急速后退,撞到烧得发红的铁栏之上,烫到浑身一个抽搐,差点流下绝望的泪水。 他未曾料到那个男子,款款走到他身前,弯腰,满脸温柔担忧,却突然向他下手。 他握着左手关节,刚才差点被扭断,脸因为愤怒而略显扭曲:“你干什么!” 男子把玩着从他手里夺走的刀,仍旧是一脸关怀模样:“小孩子玩刀太危险,大哥哥先帮你保管。” 他愤恨又委屈:“大哥哥拿走了我的刀,我可没法保护自己,如果先帮我解决了这个小哥哥,那这把刀给大哥哥也没关系。” 男子作思索状:“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帮你呢,难道你不认为我和这个小哥哥原本就认识,是一路的吗?” 小童子摇了摇头,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睛乖巧又机灵:“不,大哥哥才不认识这个小哥哥呢,你下来看他的眼神就说明你们不认识。” 男子点了点头,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小小年纪知道的不少嘛,那你觉得我认不认识你呢?” 小童子歪了歪头,似在思索:“哦,大哥哥认识我吗?” 男子也学他歪了歪头,笑得温柔可亲,仿佛一个要给买糖葫芦的兄长:“当然认识呀,小~乌~鸦~” 小童子听到最后三个字时瞳孔骤缩,露出从未有过的狠绝阴翳目光,刚才充满童真的一张脸瞬间变得阴森恐怖,连原本的童音也变成了低沉的成年男子的声音,说不出的怪异恐怖:“你是谁?” “你猜?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男子手中刀光一闪,骤然出击。 乌鸦侧身躲避,他个子矮小,动作极快,却还是被男子步步紧逼,步步压制,几乎退无可退。 “可恶!”这人怎么会知道他的身份,更可怕的是似乎还知道他的武功,让他丝毫动弹不得,而他在江湖行走多年,从未知晓有这样一号人。 又是一刀,再这样下去,他不但要变成一只死乌鸦,还是一只烤熟的乌鸦,他只能兵行险招,不顾肩头尖刀刺来向上一跃,一脚踢向头顶木板,原本就被烧得蹦脆的木板哗啦一声脆响,乌鸦一个回身右脚借力墙壁,像一支黑色的箭嗖地一声穿过火海,越过洞口,消失无踪。 “后会无期!”声音从外侧远远传来。 男子并未上前追击,而是立刻回身,一手提起两个孩子,右手腰间一探,软剑薄如蝉翼,似一汪温柔湖水,然而就在软剑离腰的瞬间,剑光暴涨如满月江河,潮起汹涌,决堤而下,冲破头顶烈火。 不等他招呼,无疆抱起另两个孩子与他同时飞身而起,从剑气劈开的空隙中,朝外掠去。 两人落在离朱宅不远的巷中,探怀中孩童皆还有微弱鼻息,男子在前,回首:“先去……” 他突然顿住了。 朱色的门,白色的墙,身后火光漫天,仿佛要烧破天际,无疆立于火光之中,衣衫略微不整,发丝几许凌乱,人·皮·面·具因为火烤打起了小卷,午后穿巷而过的风轻轻一吹,斑驳的脆皮纷纷掉落,露出一张细腻如瓷的脸,青山远黛,白云流水,四月芳菲。 “原来是你啊,小白花。” …… 无疆坐在将军府里,确认孩子没有性命之忧,之前的孩子也被妥善照料后,上了伤药,头发未及打理,草草扎着,一切交代妥当之后准备离去,却被一个男子制止。 她见过这男子,第一天来西宣时在卖瓜小摊上,给她挑了一个瓜,只是未曾想到会在朱宅再次相遇,更未料到他跟将军府有渊源,且身手了得。 男子道:“还有事呢,小白花。” 无疆不知为何他总是叫自己小白花,苏醒之后自己也未曾穿白色衣衫,不过也未多问,只是回道:“多谢相救,我叫炊烟。” 谁知男子听到之后竟一脸喜悦,眉梢轻轻一挑,:“好巧啊,你叫炊烟,我叫西流。” 无疆不知道哪里巧了,但本能不愿意与将军府的人有过多的交集和牵扯:“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全部告知,其他的就得拜托将军府查了。” 他却轻笑,微微摇头:“不是这事,我是想问你住哪里,让将军府的人送你回去。” 无疆起身:“多谢,不劳烦将军府,我自己回去就好。”迈出几步,想起一件事,又退了回来,“那个小孩,你叫他乌鸦,他是什么人?” 他就势给她拿了一把椅子:“你知道四国之间有一个杀手榜吗?” 无疆看了一眼狐裘红木的椅子,坐下去后摇了摇头。 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那江湖的久修阁你知道吗?” 无疆依旧摇头。 他一点也不为她的“无知”感到丝毫烦躁,耐心解释道:“久修阁是专门收集江湖朝堂信息的一个组织,掌握了无数机密,上至宫廷隐秘,下至江湖传说,如若你想知道什么可以花钱去买,或者你不想被人知道什么,也可以花钱去赎回你的消息,令人欣慰的一点是他们做事很讲信用,只要你有钱。传说江湖历代大侠和四国的历代国王都花重金去购买或者赎回过很多消息,所以……” “所以久修阁很有钱。”无疆接道。 他乐了:“抓得住重点!不过他们除了有钱之外,还弄了一个杀手榜,这个杀手榜是久修阁根据他们收集到的情报给出的杀手排行榜,依照他们所杀人的数量以及被杀之人的江湖朝堂地位来排,杀的人越多,或者杀的人地位越高,武功越好,越难杀,排名就会越靠前,杀手乌鸦,榜上排名第五。” 无疆露出一丝讶异:“四国之间排名第五,那武功算是相当厉害,至少在杀手中排到第五。” 他将另一杯茶轻轻推向无疆手边,道:“并不是武功好排名就高,杀人不单单靠武功,更靠智谋,靠耐性,靠你的情报网,掌握的情报越多,分析能力越强,地点时机选地越恰当,成功率就越高。有人擅伏击,有人擅使毒,有人擅伪装,有人天生一副好皮囊,笑一笑就令人神魂颠倒失去反抗,这些都跟武功不太相关。当然能当杀手的人武功也都不会差,杀手乌鸦就是因为天生一副天真孩童样,永远长不大,令人毫无戒备,屡屡得手,武功却不一定比排名第十的银翼高。” 无疆不解:“杀手是一个隐秘见不得光的身份,久修阁这样曝光他们的身份和排名,比如让人知道杀手乌鸦是个小童子,这样大家会对孩童起防范之心,对乌鸦很不利,如果杀手个个都被这样揭秘,他们难道不组团去灭了久修阁?” “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他换了一个姿势,朝她靠近了些,“久修阁能在江湖屹立不倒,自然懂得江湖规矩,榜上只有名字,不会透露关于杀手的任何信息,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可以是任何人,任何身份,任何脸面。我知道杀手乌鸦是个童子,是前不久偶然得知,并非久修阁透露。久修阁不该透露的,决不透露,比如,他们的榜单上永远也不会出现家养杀手的名字。” “家养杀手?”不知为何,无疆听到这四字时内心猛然一颤。 “这正是我要跟你解释杀手排行榜上的第五并非武功在杀手中排行第五的另一点,因为这个榜上的杀手只是江湖上的自由杀手,并不包括家养杀手,家养杀手忠于某一个组织或者某一个人,誓死效忠,绝对追随,他们的身份十分保密,连名字也不会出现,而自由杀手更像是一个职业,或者说是一个兼职,像酒庄卖酒小贩卖肉,只是他们在卖酒卖肉之外还卖人头,赚钱谋身,排名越高,名气就越大,要价自然也越贵,所以他们非但不讨厌这个排行榜,还很喜欢,不但喜欢,还拼了命想要进去。如果他们哪天不想干了,可以随时歇业退出,无人阻拦,只要他们能一直隐瞒住身份,躲得过仇家追杀,不过据说善终的很少。” 说的过程中,西流见她手边的茶一口也未喝:“不喜欢喝茶?” 无疆看了一眼红色通透的大红袍:“不渴。” “听完就又要走了吗?”他跟她站了起来。 “天色不早,将军府该用晚膳了。” “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 她轻轻摇头:“家里有人在等我。” “是么。”他嘴角轻轻弯起,点头道别:“那有缘再见。” 无疆前脚刚走,延武后脚就来,抱手斜倚门口似笑非笑:“小西啊小西,想不到你也有今天。”犹自感叹了一会儿,提了把凳子一脸欠揍似的凑到他跟前,仔细端详:“按说这张脸长得也不赖啊,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小时候挺招女孩子喜欢的啊,怎么在深山野林里呆个十七年,再出来就完全没市场了。”延武瞥了一眼桌台上一口未动的大红袍,“不但没打探到住址,竟连招呼姑娘喝口茶的魅力都没有。” 他也不反驳,似乎犹自沉浸:“她的手很白,很嫩,像刚出生的婴儿,毫无瑕疵。” 延武瞪大了眼睛,简直不能相信:“完了,完了,十七年不近女色,竟变态猥琐成这样?” 他毫不在意,悠然神往:“她似乎一点也不了解江湖上的事,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 延武那个恨铁不成钢啊:“难道山上那个老古董在你下山之前没告诉你山下女人都是扮猪吃老虎吗?” 他似听不见:“她见不得小孩子受欺负,心肠很软。” 延武痛心疾首:“心肠软?天下心肠软的女子多了去了,下至贩夫走卒之女,中至小家碧玉大家闺秀,上至王廷郡主公主,大多数女人别说是看到孩子受苦了,就是见到小白兔崴个腿都心疼得不行,小西啊,你还是经历得太少了,等我这事忙完,带你去经历经历。” 他眼睛微微眯起:“她很矛盾,很有趣。” “哈?”,延武真是败给他了:“哪里矛盾……哪里有趣……” 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扶手,指尖摩挲,木头光滑细腻,他的眼眸微微暗下来:“她的手很好看,习武之人不可能有这么好看的一双手。” 延武立马心领神会,摊开自己的手,手掌指腹布满了坚硬的茧:“每一件兵器,每一种武功,都会在手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即使是大家闺秀,常年练字指侧也会磨出茧,即便养尊处优什么也不做,也绝不能如孩童般细腻。”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指腹摩挲杯沿:“似乎不谙世事,行事作风却小心谨慎,滴水不漏,对外界充满警惕。” 延武看他手中那杯茶:“一口都没喝,如此警惕之心不像初涉江湖,可若非初涉江湖气岂会不知杀手榜,即使不知杀手榜,也不可能不知久修阁。” 他目光微转落在角落被血染红的棉布:“她心肠软,大火中将湿透的外衫给了昏迷的孩子,却也狠辣,烫焦的头皮,钉穿的脚板,齐根截断的双耳,刀口又快又狠,没有丝毫犹豫。” 延武眼光渐渐转深:“看到小白兔受伤而心疼的女子的确很多,但是敢杀鸡的女子却不多,更别说会为了救一只小白兔去面对一只老虎,那样稳的手不像是第一次对人出手,她武功如何?” 他摇头:“没亲眼见她动过手,但是轻功不错。” 延武道:“我派人去查。” 他却抬手:“不必,你专心去查孩子的事,她,应该跟这事没多大关系。” 延武看了他一眼,眼角弯弯,忽然觉得有趣:“也是,大概就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爱管闲事的女侠而已。” 他和女侠,有趣,非常有趣! 第12章 茶楼 无疆衣衫染血,未免惹人侧目,问将军府借了一件红色外衫,回到客栈时,小慈枕着胳膊趴在门边的梳妆台,似是睡着了。 这么小就学会了等人,本该是母亲唱着儿歌,父亲讲着故事入睡的年纪。 腰间缠了绷带,无疆蹲下去抱她,尽量避免腰部使力,双手刚揽过肩头她就醒了,一双眼睛乌黑发亮。 “吃东西了吗?”无疆问。 她点头。 钱却摆在梳妆台上,一分未动。 “我有些饿,帮我去叫小二送点吃的上来。”无疆把她放下,露出求助的笑。 她脚落地,立马神采奕奕:“我马上去,你想吃什么?” “你决定,我先换个衣服。” 小慈从楼下回来的时候,无疆已经和衣在床上睡着了,小慈帮她拉了拉被子,低声道:“衣服都没换,明明就是想让我吃饭嘛。” 小二刚送上来的饭菜热腾腾香喷喷,寒冬里的一顿饱饭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她爬上凳子,凳子有些高,两只脚悬在空中。 明明是不相识的两个人,好像自己也从没问过她是谁,打哪里来,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以前在酒楼茶馆晃悠时经常听大人们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她不懂,过了很久,看多了人们说这句话的场景,才知道这表示的是离别,这是个听起来很美丽的句子,难过的事情大人们却往往喜欢用漂亮话,但是她经历的离别都不漂亮,染上瘟疫的村子,被一把火烧为灰烬,一起逃出的伙伴,没有扛过饥饿酷暑和寒冬。离别,在她这里就是生死相隔。 吃完饭,她拿出以前穿的乞丐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边凳子上,掀开一条窗缝,打量着西宣依旧热闹的街道,那些躲过的屋檐睡过的街道墙角。 她关上窗,脱掉衣服,轻轻爬上床,明天一切又会回归原点。 可是啊,这个冬天,似乎比以往暖和了点。 这一晚她睡得特别踏实,没再因半夜觅食的野猫野狗突然惊醒,没因寒风呼啸寒冷难耐而彻夜难眠,软软的床榻,暖暖的被褥,仿佛大火未起,仿佛村子还在,炊烟袅袅,母亲站在门口温柔而笑。 …… 醒来时,冬日阳光浅浅地洒进来。 无疆站在窗前,青色衣衫和发带,阳光照得她微微眯起眼来,听到身后动静,回过头来:“醒了?” 小慈爬起来,发现自己昨晚睡前放凳子上的乞丐衣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新绿色衣裳,翠新翠新的颜色,像是要破土而出般昂扬。 “早上去了趟裁缝店。”无疆注意到她的视线,“原先的衣服太旧,早上出去的时候帮你扔了。” 小慈坐在床上缓了一会儿,好像一切跟她想的有点不一样。 片刻,铜镜中映出一个晶莹剔透玲珑娇俏的小姑娘,生机勃勃的绿色衬着那双机灵的眼,扑闪扑闪格外好看,盛着那个年龄的孩童特有的纯真,以及童真之后与年龄不符的机敏。 “我们先去扶风楼吃个早饭。”说到扶风,窗外风刚好扬起,吹进屋里,吹动无疆头上的青色发带,鬓角散下来的几缕碎发,一身精简的男装,十分干练的模样。 扶风楼是西宣最大的茶楼,有最好的茶,最妙的说书先生,迎来送往,三教九流,乃消息密集之地。 他们挑选了一个二楼靠窗的位置,隔着人群可以听到台上锣鼓喧张,极尽渲染之势讲着那日延武将军于高墙之内纵身而出的英姿,听得热血喷张,群情激昂。 无疆不动声色地坐着,香茶入口,将茶馆之内的喧杂和细语一一收入耳底,无一遗漏,然后一一过滤,取得她最想听到的消息。 “进来咱西疆的事情可真多,先前西王遇刺,如今又闹出这么一件举国震动的大事,西王都发怒了,要求明镜司和府尹配合延武将军彻查此事,从上至下,各个府县都在整顿。” “那刺客抓到了没,之前不是说逃进雪山失踪了吗?” “那肯定死了,谁能躲过雪崩,昔年北洲的一整支军队都毁于雪崩。” “不不不,杀手的尸体已经找到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可靠不?” “我表弟在宫内当差,昨晚刚传出来的消息,绝对错不了,但是被大雪一冲,身上什么线索都找不到,人也死无对证。” 无疆一一听着,分辨着这些话的可靠程度,如果真如那人诉说,找到尸体,那也许是自己多虑,身上的一切只是恰巧,如果是朝廷放出来的假消息,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掩人耳目?保护王廷尊严?还是另有目的? 但是不管如何,无疆有一点可以几乎可以确定,他们没看见杀手的容貌,也没找到寻找杀手的有利线索,也就是说,不管她是不是杀手,她此刻都是安全的。 四面八方的议论还未停歇。 “你说会是谁派来的,西王无子嗣,如果行刺成功,那下一个的得益者就极可能是杀害者,你说会不会是……” “嘘嘘嘘,你别瞎猜,不要命了,按我说有可能是别国派来的杀手,我本来想着可能是北洲,但是如今南国公主嫁给东朝世子,两国结盟,北洲和咱西疆虽有宿怨,但若此时偷袭我们,我朝动荡他就失去一个有力的结盟者,反正现在在我看来,应该是东朝或者南国派来的,反正他们谁派来的都一样。” 天下四国分立,她来自何方? 正思索着,议论中陡然混入一个很不和谐的脚步声,沿着楼梯来到二楼,逼近无疆的位置。 “少爷,这位置今儿被人占了。”一人道。 那个被称作少爷的人腰缠锦带,头束金冠,一身绫罗绸缎,他眼皮子斜斜一挑,鼻子出气:“这还要我说吗?” “是是。”那人一面低头哈腰迎合着一面直起身体朝这边走来,“爷的位置,还不快滚!” 小慈平时乞讨惯了,还残留着被人驱逐的惶恐,被那人一喝,不自觉地想站起来,刚想站起的瞬间,对面轻轻柔柔飘来一句话:“不急,慢慢吃。”让她莫名不安的一颗心瞬间落了下来。 “吃什么吃,还不快给爷把位置让出来。”那人急吼吼喝道,过来就要掀凳子,可是怎么掀也掀不动,直到他看到旁边一双黑色的靴子踩在凳沿。 “好啊,竟然还给爷使绊!”吹着挥拳而来。 无疆一手掌击向桌面,筷子从竹筒中飞出,她顺势一览,挟着两根筷子抵住他拳上指节,疼得他五指张开,筷子一分夹住手掌,轻轻往外一拧,那人的整只手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力道,整个胳膊不受控的往外扭转,正对上另一位挥舞过来的拳头,两两相击,关节错位,疼得两人“嗷”得一声向后退去,跌倒在地。于此同时无疆五指一转,两根筷子齐齐从指尖飞出,像离弦之箭直射而去,整个喧闹的大堂瞬间鸦雀无声,如死般寂静。 跌倒在地的两个随从顺着周遭目光往后看去,只见少爷此刻披头散发,嘴唇发紫,面无血色,一双腿抖如筛子,而原先用来束发的金冠穿越了整个大厅,被两根筷子钉在戏台中间巨大的梁柱之上,金光闪闪,十分耀眼,却看得众人分外胆寒。 那钉住金冠店两根筷子竟陷入柱子半截之深! 如果再往下一点点,岂不是会穿透头颅,留下两个触目惊心的血洞! 那少爷终于经受不住,“啊”的一声惨叫出来,在跌倒之前被两名随从架住,三人连滚带爬下了楼梯,出了茶楼。 直到那三人走后,茶楼才开始低声议论纷纷,不多久,刚才招呼他们的看小二过来,面露忧色:“客官啊,您可得罪了人了,刚才那个少爷是刑部李侍郎的独子,一向横惯了,您这样让他下不来台,他肯定咽不下这口气,估计还会再来找您,您还是赶快走吧,不然他带了人过来,您讨不到好处,万一被抓进了刑部,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无疆放下茶杯:“那我如果现在走了,他回来找不到人,会不会给扶风楼带来麻烦?” 店小二把巾布往肩上一甩,颇为自豪:“客官这个您不用担心,咱这扶风楼也有上百年的历史了,什么样不讲理的达官贵人没见过,再说了这扶风楼三字还是当今西王亲笔提上去的,那刑部李侍郎还得给几分面子,您还是多考虑考虑你自己吧,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可能会查到您住的地方,可千万要小心了。” 她点头:“多谢。” 路过戏台,店小二正合力拔出筷子,取下金冠,无疆脚步顿了一顿。 店小二道:“这个金冠我们会派人送到李侍郎府上。” “多谢。” 走出茶楼,西宣的街头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小慈问:“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无疆挠了挠头,道:“我觉得我们要换一家客栈。” 小慈:“你是担心他找上门来?” 无疆摇了摇头,苦笑:“不,是我们没钱,那家客栈快要住不起了。” 这就是挥霍过度毫无节制的下场啊…… 第13章 卖艺 她们火速退了店,然后当日火速在偏僻地段用极低的价钱租了一间略为破败的房子,租期一个月,然后琢磨着怎么赚钱。 从卖瓜商量到卖膏药,却因为没有地没有货源更没有资产而告终。 最后无疆计上心头,仰头一笑:“有了。” “什么?” “卖艺!” 于是他们用仅剩的银子买了二十把飞刀,明天去街头卖艺赚钱。 夜晚小慈入睡,无疆踏着夜色来到刑部李侍郎的宅邸,看看这个仗势欺人的公子哥是怎么长大,顺便摸摸这个宅子的底细。 比将军府还气派的门楣,宅内也是一派金碧辉煌,无疆从下人的口中听得那位李公子的住所,想去看看他此刻是否在筹谋着什么,近的住所,里面亮着灯,却毫无人声。 一个小厮吩咐:“少爷今天早上受了冤枉气,让人去找那人没找到,下午寻了个姑娘泻了火,那小丫头才十一岁,爪子却利得很,少爷下午累得够呛,现在睡着正沉,你们都别去打扰。” “是。”众人退散。 无疆轻声入门,看到那个纨绔子弟安安稳稳睡在床榻之上,房内点着凝神熏香,目光所及的桌上摆着各种玩乐之物,蛐蛐,骰子,还有头发…… 头发用不同颜色的绸缎捆绑,一束束整齐摆放,每个绸缎末尾都写有一个名字:何小菊,兰香,秋霞,关小妹……全部都是女人的名字,字字赤红,隐约间可以闻见血的铁锈味。 “下午寻了个姑娘泻了火,那小丫头才十一岁,爪子利得很,少爷下午累得够呛……”目光往下,桌底一抹红色,是女子的肚兜,桌角红漆脱落,可以想见指甲刮过时的痛楚和挣扎。 有些人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走近床榻,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床榻之上安静异常,似乎连呼吸之时的胸脯起伏都无。 她伸手探其鼻息。 死了。 脸部却还留着淡淡的温热,并未冷却,说明他死后不久。 谋杀?可是身上找不出任何伤口;中毒?皮肤并没有出现异常的颜色。看起来像是寿终正寝,正常死亡,可是他还不到三十岁,从下人的口中得知他身强力壮,并无疾病,何以突然暴毙身亡? 无疆近身查看,忽然闻到了一丝异香,房屋之中的熏香清雅而静谧,可这位死去的李公子的前襟却沾染着一种很奇怪的味道,虽是极淡,但是这个香味冷冽又霸道,十分奇特。 既然人已死,无疆不做停留,踏着夜色再次离去,可是那股奇特的香味却萦绕在心头…… 翌日,西宣最繁华的街头簇拥着一团人,前前后后围绕三圈,比其他摊子的人有过之而无不及,穿过人群,只听得一个小女孩高声呼喊:“各位乡亲父老,我爹爹去西北经商,连月来音信全无,阿姐带着我一起去寻爹爹,可惜路经此地,盘缠用尽,只得在此卖艺,请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我和阿姐在此多谢各位。” 这声音稚气未脱,惹人怜爱,又听得这千里寻爹的感人故事,不免心生恻隐,西宣街头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漂亮的姑娘不少,卖艺的人也不少,可是漂亮的卖艺姑娘就很少了,漂亮的卖艺姑娘带着妹妹千里寻爹就更少之又少了,他们到想看看这个年幼的妹妹和年轻的漂亮姐姐到底要卖什么艺。 只见那姑娘一身青衣,面容宁静淡然,有一种难得的镇定之态,让人心生好感,正当人们捉摸她的穿着神态之时,她忽得双腕一翻,待再看清楚时手中多了十把飞刀,映着阳光,折射出危险凌厉之光,双手前推,十把飞刀齐齐飞出,竟是刀刀正中红心!红心不大,而每把飞刀的刀尖占地位置小,正好十把,连一丝空隙都无。 “好!” 正当观众叫好之时,一个后转,背对靶子,弯腰后仰,双手交叉过头顶,不知何时手又多出来了十把飞刀,十指修长而灵巧,翻转之间十把飞刀一齐飞出,身段窈窕动作干净利索,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自然。当人们将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到靶子之时,不由得倒吸一口气,那十把飞刀正击落先前十把,稳稳霸占红心! “好!”围观群众爆发出如雷掌声,小慈连忙拿起斗笠转了一圈。 无疆取下飞刀,小慈放下斗笠从怀中取出一支圆形木圈,只有小孩手腕大小,仅容一把飞刀通过。 小慈用手捏着边缘,伸直手臂搞搞举过头顶:“这次我们要表演飞刀过环射把心,大家看仔细了。” 话音刚落,只见一把飞刀嗖地一声穿过木环,射中靶心,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把飞刀过环正中靶心,将原先的飞刀击落在地,速度越来越快,一把飞刀接着一把,几乎是首尾相连,连城直线,最后竟像是串成了一根阳光下银光闪闪的绳子,刀刀过环,刀刀过靶心,击落前面的飞刀,直到最后一把飞刀傲然挺立在那红色的中央,而人们几乎没看清她的动作,实在是太快又太准。 围观群众反应过来后又是一通鼓掌加金钱鼓励。 众人翘首期盼她接下来还会玩什么花样,却见她拿出一方黑布,小慈放下斗笠解释道:“接下来我姐姐要表演蒙眼射人,有没有哪位义士出来挑战一下?” 躁动的观众瞬间安静了下来。 什么?蒙眼拿飞刀射人?开什么玩笑?虽然从刚才的表演来看,这姑娘的飞刀的确不错,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更何况蒙上眼睛,我们就是图个乐子,没必要把性命搭进去,即使无性命之忧,万一被射中个手或腿,这不得落个残废? 小慈看众人面露忧色,无人自告奋勇挺身而出,加以安慰:“大家不用担心,家姐自小练飞刀,师从名家,从未失手,尽管放宽了心。” 可是这刀剑不长眼,怎么能放宽了心,我家婆娘睁着眼切菜都是切到自己的手指,不行不行。 小慈见众人一副退缩神情,眼中充满抗拒和怀疑,左看看右看看,乌泱泱一大片人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若再这样僵持下去,他们失了兴趣,人就得散了,小慈正打算自己去做人肉靶子,却听见一个声音响起,不急不缓,自人群后方传来。 围观群众纷纷向声音方向投去目光,尽头是一个英挺的年轻公子,手中纸扇轻轻敲击掌心,头微微侧着,蓝色发带自风中微微飞扬,眉目皆笑:“我来。” 说的云淡风轻,跟春日去踏青一般的轻松自然,仿佛并不是去给人当人肉靶子。 周遭瞬间议论纷纷。 “这个年轻公子胆子还挺大,就不怕被扎成个筛子吗?” “这种江湖把戏看看就得了,还当真去配合,有个万一呢?” 另一个人倒是看得更长远:“也许他就盼个万一,你看看,这公子气宇轩昂的,这风度气质肯定是好人家出生,没事跑这来瞎凑什么热闹,照我说啊,可能是看上这姑娘了。” 另一人转头附和:“有道理有道理,这姑娘长得漂亮,身段身手也好,带着小妹千里寻爹,这魄力和孝心,也是少有。” “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挺配的,如果万幸没事的话,这公子此时挺身而出为其解围,这姑娘他乡遇温暖肯定感动,搞不好情愫暗生,如果一不小心伤了手脚,这姑娘看起来也不是那种不讲义气的人,肯定得心生愧疚,得照顾人家吧,你看,这一来二去不就可以日久生情了不是。” “可是,刀剑无眼,这万一……戳中要害部分可咋整?” 一人摸了摸下巴:“这个……这个嘛……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想收获得先付出啊,难道泡妞没成本?” “可是,这成本不可估量,未免也太大了吧。” 虽然人群嘈杂,街市喧嚣,但是这些小声的议论还是入了某些灵敏的耳朵,其中一位依旧面容淡然,心里却想着西疆果真民风开放,另一位摇了摇扇子,轻轻道:“小白花可要手下留情。” 无疆闻言定定地看他,嘴角乍现笑意:“那是自然。” 西流陡然看到她的笑容,那带点恶作剧的俏皮,让他微微一怔,收起纸扇于腰侧,走到木板前,就那么随意一站,却成了西宣街头难得一见的风景。 无疆见他站定,抖开手中的黑布,附上双眼,系于脑后,她每做完一个动作,周围人群就安静一分,仿佛比当事的两人更紧张,直到无疆所有动作完成,手中又现飞刀之时,众人更是目不转睛,仿佛这飞刀之上系着的不仅是这位年轻公子的生命,更是他的爱情啊! “嗦”地一声,飞刀出手,其实围观群众根本就没看清她怎么出手的,然后就听到“叮”的一声,才看到飞刀贴着年轻公子的耳侧,钉在木板之上。 “呼”,众人吐出一口气,作为旁观者一颗心七上八下,而那位像是砧板上的鱼一样的公子却依旧面不改色,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专注地看着眼前手持飞刀的女子。 “好!”这回群众口中的好似乎多了几层含义,不知是为漂亮姑娘的刀法,还是为年轻公子的淡定,或是不顾一切。 众人的叫好之声还未落幕,飞刀又嗖嗖出手,而且不止一把,众人的一口气又提到了胸口,只见阳光下白光闪了一闪,其实什么都没看清,就看到五把飞刀分别紧贴着头皮,手臂,腰侧插在木板之上,还有一把竟然盯在指缝之间。 “哈?这也太冒险了吧,万一一不小心给切断了手指可怎么办,能以身相许不?” 调笑之声入耳,无疆突然移动身形,往后走了几步,飞刀再次出手,而一向淡然而立未见丝毫动静的年轻公子突然把头往左一偏,一偏过后一把飞刀正明晃晃地盯在原先他脑门位置,众人忍不住惊呼出声,呼声未歇,只见姑娘出手如风,白光一闪再闪,而那位公子骤然间也出手如风,众人张着嘴巴看得目瞪口呆,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清,只如一阵大风刮过。 风停了,身止了,青衣姑娘两手空空颀然而立,年轻公子指间夹着十三把飞刀,把他年少的眼睛衬得生机勃勃闪闪发光。 第14章 花魁 “啊!”众人惊呼出声,看到年轻公子手中十三把明晃晃的飞刀一时没反应过来,懵了好一会儿才响起如雷掌声。 “原来公子才是高手啊!” “我看这千里寻爹变成比武招亲了,要不先把亲给结了,让这位武功高强的年轻公子陪着一起去还更稳妥安全些。” “哎呦,你们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要看人间姑娘愿不愿意啊,是不,姑娘,哈哈~” 众人调笑之间,小慈迅速拿起斗笠递到闲心大起高谈阔论的西宣群众面前,甜甜而笑:“那见证这一切的各位是不是该意思意思,说不定也许以后还能请各位喝喜酒呢。” 围观群众看着这机灵可爱知情识趣的小妹妹,甚是喜爱,不由得伸手从兜里掏钱。 无疆取下黑巾,对那些闲言碎语置若罔闻,仿佛并未听到一般,她的视线落于那修长手指的光影之中,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西流转身拔下木板上的七把飞刀,连着手上的十三把,齐齐奉于无疆面前,笑得似乎异常恭敬谦和:“多谢小白花手下留情。” 面对这个总是意外出现而且莫名其妙不依不挠叫她小白花的男人,无疆有些看不透,他对她似乎没有敌意,他总是对她笑,可那样的笑同样叫人捉摸不透。 笑容易迷惑人,是极好的掩饰方式,小时候因一个男子温柔可亲的笑而着了道,开始了被拐卖的生涯,这次呢?难道是自己身上的某些不同寻常引起了他的注意和调查,才这样以巧遇的方式三番五次的靠近和试探? 她的思索被突如其来的骚动打断,围观的众人也都纷纷转移注意力向街尾看去,一群身穿官官服的人似乎正在搜寻着什么,身后抓着的几个人大声叫嚷着:“冤枉,冤枉!” “发生什么事了?”围观的群众逮着一个从那边跑过来的人问。 “哎呀,听说刑部李侍郎的独子李敬宇昨晚突然死了,现在正抓凶手呢,凡是跟他接触过的人通通抓回去严刑拷打,没事就别在外边晃荡了,都赶紧回家吧。” “小慈,我们走。”无疆转身收拾东西。 “回去了?是否介意去贵社讨杯茶喝?”他笑得礼貌得体,温文尔雅,似乎提出的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小要求。 可还是遭到了无疆的无情拒绝:“敝舍简陋,恐不适合公子身份,就此别过。” 西流隔着仓皇人群,看着那个远去的清瘦背影,纸扇轻敲额头,喃喃自语:“为什么要这么抗拒呢?” 无疆和小慈避开官差,往人群僻静之处行走。 正走着,小慈脚步一缓,抬头,一双眼睛清澈而明亮:“炊烟,我昨晚睡到一半醒了,发现你没在屋里。”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无疆知道她要问什么,并不隐瞒。 听到这句话,她一直紧绷的小身体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怎么,怕我杀人?” “我是怕你惹上麻烦,那个李敬宇是个大坏人,死有余辜,早就该死了,但是据说刑部查人很厉害,我担心……” “很多麻烦都会自动找上门,想避也避不了,担心也无用,这次的事情也难说。”蓦然觉得气氛过于凝重,她笑了笑,“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怕。” 她的笑从来都不是阳光明媚的灿烂之笑,却总是能抚慰人心。 两人从僻静街道绕道另一条人多的大道之后就不再谈论此事,混入人群,人声嚣嚣,五色陈杂,充斥着世间的各种味道,包子热腾腾的肉味,女子袅娜的脂粉味,在这各式香味之间陡然飘入一丝异香,极淡极淡,却是冷冽又霸道,无疆骤然回首,一个女子与她擦肩而过,袅娜多姿的身段,黑如鸦羽的长发,白如飘雪的白纱,遮掩了大半张脸,虽看不清相貌,可那双眼就让人觉得这该是个极美极美的女子。 “小慈,你先回去,我有事要去处理一下,你路上小心。” 跟着蒙纱女子,直到她消失在一所高雅的楼宇之间,精致的飞檐,镂花的窗台,阁楼中流泻出令人悠然神往的琴音,被琴音缭绕的楼宇中间高悬着三个金色大字。 柳絮阁。 身段柔韧若柳,身世飘零如絮。 西宣第一青楼。 青楼不同妓院,不是简单的皮肉生意,也非凡夫俗子所能涉足的场所。青楼里的雅妓各个能歌善舞,琴棋书画至少精通其一,你要有足够的钱,足够的权,或者足够的才,才能赢得与心仪姑娘一起吟诗品茶听琴看舞的机会,这些人一般是达官贵人,文人墨客,江湖豪侠。 不经意间,无疆听到路人议论:“听说今晚云落姑娘要台前献歌,再怎么也要去看啊,三个月前云落姑娘以一首‘染云之落’横空出世,一夕之间芳名传遍整个国都,惹得西宣贵公子几乎倾巢而出,不惜砸重金求见,竟全都铩羽而归。” 另一个人感叹道:“想见云落姑娘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要想见啊,先得到旗楼的影壁墙题诗,下人将诗词给云落姑娘过目,得到肯定之后方可进入下一轮,云落姑娘隔帘赏才,品茶、鉴画、赏花、聊诗词,最终决出一个得胜者,可是你不要以为接下来就能怎样了,只要云落姑娘雨自帘后道一句‘公子夜深,请回罢’你也只能知情识趣,装着极有风度地离开,下次再来。” “就算铩羽多少次也是值得的,云落姑娘可不止一把琴,以琴技成名的一个月后芙蓉台上一支凌波舞自天而落,似不染纤尘的九天玄女,却如一把热烈的野火瞬间燃烧整座城池,柳絮阁以琴技著称,临花楼以舞姿立世,而云落姑娘的一曲倾城之舞瞬间让临花楼门庭寥落,柳絮阁成为无人能够撼动的西宣第一青楼,从此凌波舞又被叫做倾城舞。” “可惜啊,云落姑娘两次现身均是以白纱蒙面,难见其真容,至今只有一位画师见过,可是做出来的画后又被其召回,全部销毁,我还没赶上看一眼。” “怎么说?” “这个事啊,是这样的,据说那位画师过五关斩六将,斩杀当晚所有竞争者,可云落姑娘却迟迟未有任何声响,正当他准备离去之时,听得身后帘幕微动,转身看到罗云姑娘自帘后翩跹而出,她摘下白纱,对画师微微一笑,画师回去绘了一幅云落姑娘的画像,得见之人无不惊为天人,可画刚流出就被画师全部召回销毁,道是画技拙劣,不能描绘云落姑娘万一之神韵,玷污其美貌,愧疚之下决定隐世,潜心修炼画技,望能有一日可将真正的云落姑娘拓于画上,流于后世……” 无疆听着耳边这个“一琴倾人城,一舞倾人国,微微一笑倾人心”的故事,莫名觉得方才那位面笼白纱消失于此的女子跟这柳絮阁和落云姑娘有着极大的关系。 她打算回去换个男子衣装,夜临柳絮阁,来见一见这位传说中的云落姑娘。 这片搜查已过去,街道恢复正常,无疆穿梭于群人商铺之间,忽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本能地想反扣回击,却在那一瞬间忍住了,回头,视线尽头处,是一张略显冷硬却依旧艳丽的容颜,那双眼里流露出难言的兴奋和光芒,看清自己的那一刻,她露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她欢乐地叫着:“无疆!” 在这极短的时间里,无疆闪现无数思绪,这女子是谁?从何而来?与她是何关系?她的开心是那样真实而自然,也许曾是极好的朋友,可以告知她缺失的记忆和过去的人生,她本该当场回应的,可是一旦回应她就会被拖回曾经的生活轨道,面对曾经的一切,回去真的好吗,她真的是一个杀手吗,还要继续以前的生活吗?无数的问题盘旋而至,但时间容不得她思索,这个女子的眼睛像鹰一样犀利而深沉,只要有一点点的犹疑就会被窥探到真相,万千思绪这无人察觉的一瞬间化成嘴角的淡淡一笑:“姑娘,你认错人了。” 女子的兴奋和惊喜一瞬间烟消云散,仿佛从未有过一般,眼睛重归于平淡和疏离,她不再追问,不再探究,甚至不再质疑,放下搭在她肩膀上的手,那双手精练而细长,却称不上好看,长着老硬的茧和纵横的疤,她抱以一笑,却没有了温度:“抱歉,打扰了。” “无妨。”无疆转身离去。 身后那张脸瞬间笑意尽敛,看着那个慢慢走入人群的背影,眼睛微微眯起,像是一只追捕猎物的鹰。 苏冕独自坐于室内,一盏烛光如豆,桌上置有一张绢布,他执起狼毫笔,打开一个像是装女子胭脂似的小木盒,笔端轻刷,染其粉末,后扫绢布,绢布被染成淡淡的蓝色,他执绢布两端,于火上微烤,空无一物的绢布渐渐浮现出蓝色的娟秀字迹: “于西宣遇一女子,与无疆一般模样,却遭其否认,无姬存疑,需查之,延迟归期,归后任公子处罚。” 苏冕读罢,焚毁绢布。 他曾反对无姬去寻无疆,后因在西疆的部署发生突变,无姬请命前去处理,他知道她是为了去打探无疆的消息,他本不打算派她去的。 她该知道世上的确有毫无血缘关系但长相酷似甚至一样的人,曾经为了执行任务,他们花一年时间找到了三对长相一样却没有丝毫关系之人,也许那人也只是跟无疆长得一般模样罢了,无姬该知道的,他也该知道的。 可内心却隐隐的希冀着不是这样。 “无疆。”他不由得脱口而出,这是他为她起的名字,他一手培养起来的人,聪慧而体贴,骄傲而强大,会在给他斟茶披衣之时温柔浅笑,也会在咬着滴血的刀尖时肆意而笑,曾是他最好最好的一把利刃,冰冷而锋利。 可惜,真的好可惜。 第15章 状元 无疆一身男装混入柳絮阁,由于今晚云落姑娘要献唱,整个柳絮阁人声鼎沸,她想要去寻那个蒙面女子的线索,但是奈何房间太多,无从查起,柳絮阁又是女子聚居之地,各种香气混合,那种极淡的冷冽甜香会完全被覆盖,若非近距离接触,无法察觉。 转了一遭,查无所获,离云落姑娘的献声时间越来越近,柳絮阁的人越来越多,她下了楼,混入仰首期盼的人群之中,小厮们给等待的客人们端来上好的茶和酒,客人们毫不吝啬地拿出大锭的银子塞到小厮的手中,一杯茶栈端至无疆面前,她接过茶。 小厮笑看着她。 她却完全没有要掏钱的意思。 柳絮阁的小厮受过严苛的训练,即使没拿到赏钱内心不满也绝不会流露在脸上,正欲离开,一锭雪白雪白的银子递到了他的面前。 雪白银子的尽头是一位公子,英挺的面容,一脸阳光味十足的笑。 又是他…… 如果说第一次是偶遇,第二次是偶遇,第三次是偶遇,那第四次? “是偶遇。”他笑着回道。 好犀利的眼神。 “原来小白花也对云落姑娘感兴趣吗?”他问。 无疆道:“西宣第一惊才绝艳的女子,自然是感兴趣的,你不也一样吗?” 他却露出略微无奈的表情:“我倒是没什么兴趣,只是小武担心我眼界狭窄而误入歧途,觉得我要多见见世面,非得让我来看看这位如今在西宣最负盛名的女子,他说见识过最好的,经历过最极致的诱惑,才能摆脱一些不必要的执念和纠缠,非给我在二楼位置帮我订了一个雅间。”扇尖往上一点,“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那里坐坐?” 无疆顺着扇子看去,的确是个好位置,正对舞台中心,又可将一楼尽收眼底,是个极佳的观察场所,但是总感觉不要跟他靠太近为好,正欲拒绝,却听他说道:“小武他最近正在忙着追查孩子的事,有些了进展,你要不要听听?” 无疆随他来到了二楼…… 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视野开阔,关上窗又十分清幽。 “延武将军调查得如何了?” “自下而上,全部盘查,但是你应当知道,这是棵根深蒂固的大树,盘根错节,并不能一下子将其连根拔起,不过好在各地百姓及各知府县衙积极配合,找到很多窝点,官员腐败受贿的包庇之罪也被揪出,西宣府尹也参与其中,现已被革职查办,全国上下已将这些孩子的消息放出去,希望有走失孩子的家庭来确认领回,若无人认领,王庭会出资妥善安排这些孩子,保他们温饱,教他们谋生本领,这些你都不用担心,不过,你说的那个朱管家却是毫无头绪。” 无疆有些自责:“我当初太大意了。” 他眼神真挚而温柔:“有得必有失,至少那四个孩子早日脱了苦海,他们会感激你。” 无疆突然觉得他是个很会安慰人的人,自第一次遇见他,他似乎总在为她解围,给她挑了一个瓜,帮她打跑了杀手乌鸦,昨日还在街上为她充当了一回人肉靶子,今天又在青楼仗义疏财,而自己似乎从没给过他什么热情的回应,甚至是过于冷淡,总疑心他的笑和接近是别有目的,许这就是当盗的怕当官的,她多心了。 思索间,对面的帘子微动,露出一个清俊男子的脸。 西流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 “对面坐着的仿佛是沈太尉女婿赵世琛。” “那又怎样?” “听小武说他这人清高孤傲,对太尉对掌上明珠赤诚一片,从不来这些地方。” “所以,道听途说难免不可靠,何况文人最是滥情。” 第一次听她发表论见,他低低而笑:“哦,是么?” 言语间,一阵琵琶声入耳,整个大厅的灯光瞬间暗了下来,大家一下子全都闭了嘴,心照不宣地将目光投向高台,只见一位白纱笼面的女子抱着一把琵琶自帘后走出,无疆原想象过该是如何不同寻常的出场方式,没想到却是这般寻常,可当她看到看到云落姑娘之时,才知道这样的女子不需要任何别出心裁来画蛇添足。 她怀抱琵琶,赤足而来,一步一个摇曳,白纱似烟,眉心朱砂一点,腰肢如柳随风轻摆,弦音起,眼波动,雪白的足尖轻轻一点,翩然而坐,于那高高的木台上,仿佛世间再无他人,独自安静地低吟浅唱。 风情万种。 那声音清澈而温柔,是一个年轻的浣纱女子,在河边旁映出她温柔的容颜,铮然一声风云乍起,歌声高亢而嘹亮,家国山河,铁马兵戈,踏破甘甜美梦,是一个硝烟弥漫血染的战场,最后又转为一个女子的低哑的呢喃之声,飘飘渺渺,枫叶红了,大雪落了,茫茫天地间唯有一个女子在踽踽独行。 每个转折宛若天成,每种嗓音将每一幅画面诠释得恰到好处,最后一个琵琶音落,众人仍沉浸在萧瑟空寂的情绪里,直到灯火渐次亮起,云落抱着琵琶微微欠身,再次隐入帘幕之后,众人才回过神来,这一曲竟是终了。 “确是位绝代佳人。”无疆道。 西流颔首:“当之无愧。” 无疆下巴往下一点:“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去竞争一下,说不定今晚能得个跟佳人促膝的机会。” 他轻轻摇头:“不了,我觉得这里的更好。” 她眉梢一挑:“你不去,我去。”还没等他回应,无疆一溜烟窜出了房间。 他看着她的背影,站起身来。 影壁墙前人头攒动,墙上已经提了很多诗,无疆抱手看,忽然在一帘下面看到了赵世琛的名字,耳边听到熟悉的声音:“看来传说中冷情冷性的状元郎这次也动心了。” 无疆看他一眼:“不是说那里更好吗?” 他笑得坦荡荡:“所以说人心难测,随时可能变卦。” 她想,脸皮倒是很厚。 说笑间,其他所有人也都看到了注意到了那首诗,以及那首诗下的名字,瞬间哗然。 “赵世琛,是那个状元郎赵世琛吗?” “肯定是他,不然还有谁能写出那样的诗句,妙不可言,简直妙不可言!” “怎么,状元郎也来凑热闹,不是说他对太尉独女百依百顺,怎么也会来这里?” “状元郎文采出众,云落姑娘才艺无双,一个才惊大殿,一个艳冠都城,两个如此惊才绝艳之人自然是该碰面的。” 赵世琛,三年前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三年后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字,当年一举进入殿试,大殿之上的对答惊才绝艳,连西王都为之赞叹,后其诗稿全国流行,一时间西宣纸贵,西疆是个重武轻文的国家,但那时状元郎赵世琛的名字比延武将军还响亮。 好多女子想嫁他,好多男子想成为他。 西疆并不是一个重门阀的国家,并不苛求门当户对,靠的是自己的本事。 正如人们预期的一样,他会取一个高官之女,果真他高中后不出一月便娶了太尉之女沈自颜,那也是个德才兼备秀外慧中的女子,男才女貌一时传为佳话。 只是自成婚之后,才高八斗的状元郎却并未再做出如何惊绝文章和风流诗句,而是潜心修善整理国家文库,名声渐渐低了下去,好长时间没听到他的动向,可今日竟在柳絮阁的影壁墙上再次看到他的名字,再次才惊众人。 无疆道:“我看状元郎不太想被关注,为何不随便署个张三李四呢?” 西流解释道:“柳絮阁规定所有题诗者必须用真名,其实无名小卒到无所谓,也没几个人知道你叫什么,不过状元郎赵世琛可不行,他当年娶太尉之女沈自颜时骑着骏马从城西走到城东,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他是何模样,待会儿还得还几个人一起赏识品茶,他想瞒都瞒不住。” 无疆满脸不信地看他:“你确定你是第一次来?” 他一脸真挚而无辜:“确定。” 今晚最后的决胜者豪无悬念,试问放眼整个国都还有谁能比得了状元郎的文才,只是所有人都没走,他们好奇,当年的状元郎是否会被云落姑娘青睐,还是如大多数人一样得到一句“公子夜深请回罢。” ˙众人翘首期盼,议论纷纷。 “古往今来,几乎所有有名的青楼女子不都是喜欢上有才的文人么,如果说云落姑娘是在找一个知己,等一个人,那非状元郎赵世琛莫属。” “那可不一定,也许云落姑娘喜欢的是舞刀弄剑的侠士,现在西宣流行延武将军和云落姑娘这样英雄美人的配对,拥护者还不少呢。” “哈?他们两人八杆子打不到一起,这都行?” “怎么不行?” “赌不赌,云落姑娘最后的归宿!” “来!” 这边正吵嚷着,赵世琛从楼上走了下来,脸色难看。 众人惊讶,连状元郎也…… 可是大家都知道他们走下来时姑娘会在后面偷偷地看,所以即使是被拒也会表现得无怨无悔,走得从容不迫,风度翩翩,以给美人留下一个极有风度的背影,可是为何……为何状元郎会如此的颓唐,好像被一颗被折弯的枯柳,丝毫不见当年的风华绝胜,相当的落魄不堪。 难道是以为胜券在握必得美人结果打击太大了?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考状元此等考验心理素质之事都挺过来了,这种事情受不了了? 追女子需有耐心,更何况是西宣第一佳人,岂是轻易可得的? 没想到赵世琛竟是这样不堪一击的人,真是错看他了。 哎。 众人正议论纷纷,赵世琛突然停下了脚步,颓唐的眼睛里露出了绝决之态,竟然一个转身,折了回去。 众人:…… 众人:!!! 众人:哈??? 第16章 旧识 自云落抱着琵琶自帘后走出,无疆便几乎确定她就是今日擦肩而过的那位女子,虽不能说同是白纱笼面一个在柳絮阁消失一个在柳絮阁出现就是同一个人,但她们的身段,走路姿态,以及面纱之上的轮廓极其相似,只要再伺机靠近她身上闻一闻,奈何云落是此楼花魁,难以接近,是以暗中跟随获胜者状元郎寻到云落姑娘所在的房间。 “你想做什么?”西流问得一脸趣味盎然。 她跟着赵世琛,西流跟着她,两人一起来到房外,无疆道:“我就想看看才子和佳人聊些什么。” 西流从未做过这种窥人墙角之事,此时却觉得有些意思。 大约是为了给云落姑娘营造出两人独处的良好氛围,隔壁两个房间都空着,无人占据,正好无疆和西流两人躲了进去,室内漆黑,墙壁隐蔽处竟透出一丝光来,是墙间一道缝隙,虽不知道原来弄出这条缝隙的人存的什么心思。 透过缝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四扇屏风,米白色的扇面尽显温柔,上头绘着一男一女,男子挑灯夜读女子红袖添香,男子抚琴女子伴舞,男子举杯女子沏茶,男子水里捕鱼女子河边浣纱,一幅两情相悦佳偶天成模样,而这成双成对神仙眷侣的屏风上却拓着一个身影,她慵懒而坐,正是方才让男人为之神魂颠倒的云落姑娘,却看不清是何神情模样。 屏风之前立着一个清俊男子,青衣束发,有俊朗的眉眼和一身诗才包裹起来的淡淡光芒,是个打马而过时女儿家会在墙头笑看的好儿郎。而这个好儿郎却锁着俊眉,嘴角抿成出一条坚硬线条,他仔细看着屏风之上栩栩如生的一幕幕,眉锁得更深,缓缓抬起手,像是要抚摸这屏风之上的画面,又像是想要抚摸什么虚无的事物,指尖将要触及屏风时,却突然微微颤抖起来,明明触手可及,却仿佛指尖扇面之间隔了银河,不得靠近,良久,他终是放下了手。 烛火微黄,像是回忆深处的那抹底色。 室内一片静谧。 “云儿。”终于,一个声音响起,这是个极温柔的声音,像是荷塘的月色,雪地里的那抹火光,却带着些许低哑而微颤。 屏风之上的身影似是抖了一下,又似乎丝毫未动,只是烛火微颤,仍是那副慵懒模样。 “云落倦了,公子今日请回罢。”屏风之后的人淡淡回道,似乎真的充满倦意。 “你真的不愿见我?” 屏风后身影微动,似乎发出一声极低的蔑笑,而后轻轻柔柔的声音传来:“才高八斗冠绝西宣的状元郎,当今沈太尉的好女婿,沈自颜的好夫君,西王亲笔御封的赵翰林,小女子自是心心念念望得一见,只是今日的确倦了,恐有失仪态,请赵公子谅解。” 明明是这样轻柔的声音,听到他耳中只剩刺耳和坚硬。 “不是这样的!云儿!”声音中透着急切,他抬起手,想要扯掉屏风,看着她的眼睛,抓住这个幻影。 冰冷声音传来:“赵公子不要忘了,柳絮阁乃西宣第一青楼,养着两百名打手。” 他的手陡然停住,那声音冰冷跗骨,带着凛冽的寒意,是他从未听过的语气。 他缩回手,仿佛被她口中的两百名打手打败了一般,满脸颓丧,连一直笔挺的背脊都弯了几分。 房门再度打开,然后关上,烛火微晃,室内寂静无声。 良久,那个美丽的身影自屏后走出,似乎并无方才楼台之上的轻盈翩跹,竟也有一份凝滞,她站在他站过的地方,望着紧闭的房门,取下了纱巾。 的确有着绝世的容颜。 可更令人在意的是那双眼睛,二楼听歌时因为距离遥远,并不能如此细致的观察这双眼睛,而此时尽览眼底。 该如何去描述这样一双眼睛,仿佛藏着少女的纯真无邪,又饱含人事间的风霜雨雪,像羽毛多情而温柔,似利剑无情而锋利,如罂粟妖冶而危险,明明是这样矛盾,却能叫人沉沦,那双眼睛包罗世间万象,足以魅惑众生。 想要什么样的情绪,她都能满足你。 可这双眼睛此时盯着早已关闭的房门,明亮的光芒渐渐暗淡下来,呵,在期待什么呢,有什么好期待的呢,这不就是你要的结局吗……她低低自嘲。 半晌,她转身,可就在转身的一瞬间房门又砰然一声被砸开。 他又站在了那里。 柳絮阁的打手没有想到状元郎竟会如此没有风度仪态,违反柳絮阁的规矩折了回去,等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打开了门。 云落看着身前的他和身后赶来的打手,却是挥了挥手:“没什么事,你们都下去吧。” 她早已在转过身来的瞬间挂了一层淡淡浅笑,完美到无懈可击:“赵公子此番折回,是落了什么东西吗?” 三年了,他猛然间又看到了那张熟悉得脸,突然有点喘不过气来,好像被人攫住了喉咙,又压下水底。他曾经细细描绘过的眉,涂过蔷薇胭脂的脸颊,梳洗过的如云长发,皆在眼前,却又是这样陌生。 “云儿,别这样。”俊朗的眉目因为痛苦而紧缩,声音中几乎带着哽咽。 “云儿?”她略为玩味地咀嚼这个词,盈盈而笑,“原来状元郎跟第一次见面的女子,都喜欢叫得这样亲密么?” “是我不对,是我当初负了你,我以为我是为你好,我以为我绝决些你便可忘了我,我以为我这样便可保你一世安宁,我以为……”声音低了下去,几乎成了喃喃自语,“我以为……都是我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这样决绝,也许……也许我从未真的了解过你。” 她嘴角扬起一抹笑,堪称明媚动人,却又似乎透出冰凉的嘲讽和绝望:“是啊,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真的了解另一个人呢。” “不。”他挣扎着,“不,我一直都是你了解的赵世琛,世琛自始至终都没变过。” “我了解的赵世琛?”她轻哼而笑,媚眼如丝,“云落只是青楼区区一名艺妓,与状元郎今日初逢,往日虽曾听闻您的盖世文采和迎娶太尉掌上明珠时骏马之上的英姿,云落何德何能认识赵公子,如何妄谈了解?” 他昔日高昂的头颅此刻低垂着,仿佛承受不住里面的千钧之重:“我不想这样的,但是我没有办法,我不得不这样做。” “不得不?”她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好一个不得不,是有人把刀架在赵状元的脖子上,逼着您加官晋爵,迎娶如花美眷,原来这世间竟有如此美事。” 他突然全身僵硬了一下,又突然抬起头来看她:“云儿,我不知道你如何来到柳絮阁,如何成为花魁,落到此番境地,但是你现在必须离开,离开西宣,不然你会有生命危险。”他说得急切,明明是深冬,额头却泛出细密汗珠。 她悠然转身,拨动烛火,手指纤细,身姿曼妙,一双眼睛万种风情:“落到此番境地?赵公子觉得我现在这样很不好吗?我只要弹一首曲子,唱一支歌,随便勾勾小指头,王都的风流才子青年俊彦便前赴后继一掷千金,甚至不惜倾家荡产,只为博我一笑或者见我一面,能被天下男子这样疯狂追逐,该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情,你说,云落为何要走呢?至于生命危险,究竟是何人想取云落性命,云落自问没得罪过任何人,虽曾婉言谢绝几位公子的好意,却料想他们不会为此而要杀了云落,若真是有人要取云落性命,本就是江湖儿女,命如飘絮浮萍,云落在此恭候。” 她一字一句,绵里藏针,堵得他没有话说。 他知道的,他早就知道的,她聪慧敏捷,他从来说不过她,从前……从前,只是她让着他罢了。 他莫可奈何,不管不顾地拉起她的手腕:“我没跟你开玩笑,跟我走!” 她并未挣脱,只是幽幽地看着他的手:“跟你走?赵公子是我的谁,让我走就走,云落曾早在心底打定主意,谁娶了我,谁就能把我从这柳絮阁带走,我的夫君,我自是跟他远走天涯。”她看着他,灿烂地笑着,随后又似醒悟过来般,“哦,差点忘了,赵公子的好娘子沈自颜沈小姐此刻该还在深闺等你吧,赵公子高中之后不过一月便成了亲,传闻赵公子和沈小姐妇唱夫随,感情和美,伉俪情深,赵公子夜不归宿,沈小姐恐是自难成眠。” 他的眼中绝望如同水波一层一层漫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云儿,就当是我求你了,你走吧,这里真的危险,我不希望你有任何事情,不然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内疚?”她嘴角攒出一个笑来,手指尖抵着他的心脏,“赵公子也会内疚吗,内疚是要用心的,请问,你有心吗?” 仿佛是最后一把利剑,戳中了他最柔软的心脏,痛得这个眉都拧在一起,他喃喃自语:“我不该来的,我来这里就是害你,但是我已经没有其他办法找到你,让你离开,我不该来的,不该来这里,不该来西宣,不该考什么状元……” 他走了,又只剩下了她,嘴角的笑终于消失了,呆呆地看着被他握过的手腕,明明就是想要他来找她的,明明就是想要拼命羞辱他的,明明就是想要看他痛苦的,明明……明明这些目的都已经达到了,可是她为什么一点也不开心,没有一点复仇的快感,反而整个心空荡荡的。 “赵世琛,凭什么!凭什么你要我留就留,要我走就走,我等了你那么久,等来的是什么!你的一纸诀别信!我不甘心,去找你,你一袭红衣端然坐在高高的骏马之上,神采飞扬,迎娶别人家的姑娘,从城西走到城东,整个西宣都在为你们庆贺,说你们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那我算什么,我算什么!我陪你念诗下棋,我陪你十年寒窗,你去考时,我比谁都紧张,将娘亲留给我的唯一的护身符挂到了你的脖子上,在家等到你高中的消息,比谁都高兴,兴奋到睡不着觉,把你的鞋底拿出来逢了又缝,诗稿看了又看,等着你归来的消息,我当时多傻啊,从来都不知道这是一个空虚的美梦,我死死拽着,站在围观的人群中,高喊着你的名字,赵世琛,赵世琛,我喊破了喉咙,可是有什么用呢,你在高高的马背上,你冰冷的视线从我的脸上划过,却不做一丝停留,是啊 ,要去迎娶你美丽的新娘,我算什么呢,只是一个愚蠢的乡下丫头罢了,我被拥挤的人群挤到了地上,折断了腿,再也站不起来…… 你明明听到了,可你就是不回头看我一眼。 赵世琛。 我恨你。 我恨死你了!” 第17章 病躯 原本无疆只是想近距离观察一下云落的言行举止,然后找机会近身,或者寻个绢帕之类的近身之物,来确定云落姑娘是否昨晚跟李敬宇接触过,是不是跟凶手有关系,即使凶手真是这位风华绝代的云落姑娘,她也不会怎样,只是出于本能一般想知道是用何方式杀的,纯粹是出于技术上的好奇心,却未料,花魁姑娘和状元郎,还有这样一段悠长的过往。 “好像一不小心偷听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这个房间几乎一片漆黑,只有缝隙里散落的零星烛火,西流倚在无疆身侧,用气音轻轻道。 无疆仍专注于云落的一举一动。 “你说,真有人要杀云落姑娘么?”他抬手摸了摸鼻子,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件事。 干脆的声音自左侧传来:“难说。”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鼻梁:“会是谁呢。” 无疆收回投向缝隙的视线:“谁都有可能,不过赵世琛的话也未必真,许是云落姑娘挡了他的路,变个法子让她走而已。” “我看状元郎的痛苦和担忧不似作假,似乎他对云落姑娘仍抱有很深的感情,不只是内疚。”他道。 “人前表演谁都会,只是技术高低而已,表现得情深一片又如何,还是看最终的选择。”她的回答理智得近乎冷酷。 “你似乎不信很多东西。” “并非不信,只是不太容易信。 ” 并非不信,只是不太容易信?他细细想着,一个人要真的懂得一些道理,一定是在这上面得了很多教训,他侧头看她,缝隙中透过来的些许烛火正落在她的眉间,浓密修长的睫毛在眼上洒下一层阴影,眼睛深幽得看不清,只听到她开口道:“云落姑娘人前嚣张,人后失神,她才是那个怀抱着深厚感情,走不出来的那个吧。” 还未等他回话,隔壁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他收回视线。 云落尚未吩咐,那人便推门而入,她却并不惊讶,她只是抬头,轻轻唤了一声:“三娘。” 这个被叫做三娘的女子,似乎并不如柳絮阁的大部分女子一样年轻,额角泛出细密的纹路,可这几道纹路不但没有折损她的容颜,反而更增几分温柔风韵,让人觉得舒服而温暖,虽然饱经风霜。 她走过去,抱住云落,让她的头埋在腰间,柔声而语:“傻孩子,我都听到了。” “三娘,我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等他来找我,像所有男人一样拜倒在我的裙下,我用真名,我让画师画像,我弹奏共同谱写的‘染云之落’,就是为了让他认出我,认出当今柳絮阁的云落就是我夏云落,我要叫他后悔,叫他难受,叫他回来寻我,我用了三年时间,我吃了那么多苦头,可是,等到这一天了,我怎么好像开心不起来呢……” 三娘轻抚那如墨的长发:“因为你内心其实并不是这样想的。” 她的双手紧拽着如云般飘逸延绵的衣角:“我等他,等来一封诀别信,我寻他,寻来一场浩大婚礼,我用尽了盘缠,折断了骨头,被人欺凌,失去清白,而他呢,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人生圆满,真是讽刺,要不是你那时救我,我就死在了街头。”泪水无声的从眼中滑落,湿了衣袖,“可是为什么啊,一个人最快意的时候不便是复仇的时刻吗,为什么我看到他痛苦难堪的模样,我心里似乎更难受了,我竟然不能忍受他低头的模样,我竟然隐隐地奢望他永远是那个文采风流春风得意不可一世的赵世琛,我想我是疯了……不,我是彻底败了……” 三娘慢慢蹲下来,看着她微微绯红的双眼:“你已经做的很好,很好了。” 抬手拭去蜿蜒而下的晶莹泪珠,触及肌肤,微微发烫,再拭额头,眉梢皱了起来:“你吃药了吗?” 云落摇头。 三娘移步至屏风后到梳妆镜旁,打开左侧的抽屉的小匣子,取出一个棕色药瓶,瓶身寥寥几笔绘着悬铃花,上面的软木塞被拔出,一颗橘色药丸滚入掌心,她屈身倒了杯水,喂云落服下。 梳妆镜安放在无疆与之相连的墙壁之下,方才拔掉软木塞的瞬间,瓶中的药味爬上墙壁顺着缝隙飘了过来,无疆眼神微变,又闻到了那个凛冽又霸道的奇怪味道。 “是鬼香丸。”耳畔声音轻轻道。 “那是什么?”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是一种压制伤势、缓解痛苦的药,由蛇胆虎骨为药引,和藏榠花青岚草烧制而成,色泽橘黄,气味独特,一般用于武者练功过程中内神受损,维持元气,缓解伤痛。”西流解释道,不急不缓,详细而又清楚。 无疆:“你似乎懂得很多。” 他道:“久病成医。” 这样云淡风轻的回答,无疆略微怔了一下,转头问道:“你生病了?” 烛光映着他暗如海潮的眼眸,他突然侧头,陡然间四目相对,他轻轻一笑,轻声对她说:“都已经好了。” 那一束微光正好落在他的眼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无疆好像看到了那个深潭底下的一些东西,直白又温暖,她被这温暖轻轻蛰了一下,产生略微的刺痛感,连忙把头转回去,道:“你不奇怪柳絮阁花魁为何会服用鬼香丸,为何会武功吗?” 他侧了侧头,似乎不以为意:“东朝和南国重文,西疆和北洲尚武,西疆不少女子自小习武,不说江湖女子,连有些高官王族的深闺之秀都有习武师傅,云落姑娘身份特殊,习武保护自己也无可厚非,只是教她之人……” 两人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那位年岁少长,风韵犹存的三娘身上。 第18章 三娘 云落已然服完药,三娘将她扶到了屏后软榻之上,两指搭脉,脸色不大好看:“这几日好好休息,不要再出去了。” 云落点头,褪去高台之上的清冷和高傲,像个生病之后需要人照顾的孩子。 三娘见她这般模样,经历世情冷暖的双眼微微泛红,这样的她让她想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她第一次见到她。 那是个冰冷的雨夜,她撑伞出来买药,路过街角听见里处有动静,原想是流浪猫狗觅食,本不想管,却听见一声呜咽,过去发现一个女子正被人欺凌,口中塞着破布,于是她用袖中刀宰了那两个畜生。 那时的她看起来是一个苦命凄惨的柔弱女子,折断了脚,满身伤痕,血被雨水冲刷从□□淌出来,流泻一地,她原是想着,遭受这样境遇的女子该是要哭泣,或者晕厥,然而她都没有,没有嚎啕大哭,没有寻死觅活,没有倒地不起,她抬起虚弱的手自己抽掉口中的破布,独自扶着墙缓缓站起来,她抬起头,雨水沿着脸庞冲刷而下,用仅有的力气对她说:“救我。” 她永远记得她那时的眼神,冰冷而又绝望,像一场大火燃烧后的灰烬,一片死寂,空无一物,可明明已经万念俱灰,身无可恋,却对她发出了求救信号。 她把她救了回去,她包好伤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教我。” 她看着她美貌的脸,冷冷开口:“你可知这是哪里?这是讨男人欢心的地方,我能教你什么呢?” 她的嘴角荡开虚弱的笑,似是一朵月白芍药:“教我勾引男人。” 那个笑徐徐荡开,又骤然凝固,她抬起眼,像把利刃:“教我杀人。” 她终于看到了那双眼睛背后的东西,并不是空无一物,那里有一堵墙,坚硬的冰冷的墙,高高竖起,无坚不摧,正是这堵墙阻止了她迈向死亡,而那堵墙的名字叫不甘和仇恨,沉重又浓烈,暗自汹涌又波澜不惊。 因为这双眼睛,她点了头。 女子入青楼 ,要改名,她偏不改:“我叫夏云落,我便要用这个名字,我要颠倒众生,让我的名字响彻西宣,使他生生世世摆脱不掉,时时刻刻不得安宁。” 她天资极好,一点就通,本就识琴棋书画,再加上天生好皮囊,是一块极其难得的绝世好玉。 但是她要艳压整个西宣,要一鸣惊人,要精绝于琴棋书画和舞技,要日日夜夜悬梁刺股,要拉开早已成型的筋骨。 要学杀人,三年,她吃尽了苦头,受伤之身,练功之苦,急功猛进,伤了元气,需每日服用鬼香丸续神,不然体温升高,周身疼痛,难以成眠。 这三年的忍耐,她都知道,这三年的煎熬苦楚,她也知道。 原想着,这都是云落自己的选择,可三年的相处和陪伴,人与人之间总会产生难以言喻的牵绊和情感,如今看着她每况愈下的身体,她暗自担心,甚至有些懊悔:“也许我错了,我当初救了你,不该教你武功的,不该顺着你的,你太急了,伤了身子,这鬼香丸却并不能治好你。” “不。”云落轻轻摇头,墨如鸦羽的长发轻轻飘荡,“我该谢你的,三娘,若不是你,我会死在那个晚上,我会抱着痛苦不甘和仇恨烂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根本不会有如今的夏云落,我很满足了,他知道我的存在,回来找我了,我习得武功,尽己之力铲奸除恶,我想做的,都做了,想要的,似乎也都得到了,少活几年其实不太要紧,活那么长做什么呢,我才不要满脸皱纹,变成一个难看的老太婆呢,红颜薄命其实听起来挺美的,不是吗,我想,这是一个名妓该有的传奇,也是名妓该有的归宿,这样很好。”她的笑意加深,“非常好。” 三娘坐在床沿,又站起来,走到屏风旁,描绘着的画面琴瑟和谐缱绻无限,明明是美好的场景却让她产生了一股躁意,她也曾年轻过,性格暴躁易怒,年岁长了性情已然趋于平和收敛很多,如今看着屏风绘画又是一阵躁怒袭来,她回身:“红颜薄命?有哪一个女子会渴羡着红颜薄命!她们渴羡的是执子之手长长久久,你正是一个女子正当有的年纪,你该无忧无虑快快乐乐,你该拥有一个美好的人生,女人啊,为什么总是被过去困住被感情缠住,如果不是这个时代,不是这个出身,不是这个该死的制度,也许你才会是那个西宣大殿之上才惊西王之人,你的才学一点都不比他差。”她目光向下,执起纱裙覆盖下的手,细细看着,“这双手多漂亮啊,能写诗,能弹琴,能画画,却万万不该……不该用来杀人的。” 云落嘴角静静看着自己的手,嘴角微微扬起,柔和的面容染上锋利之色,瞬间艳丽又妖娆:“你错了,三娘,这双手就该用来杀人的,能写诗能弹琴能画画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指尖附庸风雅的游戏罢了,能给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提供些娱乐消遣,那些在底下的人,尤其是女子,该怎么办呢,被街头恶霸欺凌,被纨绔子弟玩弄,却无力挣扎,当年三娘你救我,我既然活了下来,就该做些什么,这双手,不该再这样绵软无力,沾点血腥算什么,也许对我来说是种解脱。” 一缕黑发垂落在三娘布着细纹的眼角:“那些人是该死,但是你也不该这样冲动,你昨晚不该不跟我打声招呼就去李府杀了刑部李延年的独子李敬宇,李延年执掌刑部多年,树大很深,为人残忍,性情暴躁,李敬宇是他独子,把他宠得骄奢成性无法无天,如今他死了,李延年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他虽然为人残忍,但的确是个有能力的人,破案无数,你这样贸然行动,万一被发现,刑部大牢的种种刑罚会让你生不如死。” 云落眼中露出懊悔之意:“是云落鲁莽了,不该这样冲动,倘若连累三娘你连累整个柳絮阁姐妹,云落难辞其咎,只是小秋才十一岁,还没长大,我常常想,如果早点动手,早点将银针插入他的脑袋就好了,是不是因为我一拖再拖,才害得小秋。” 三娘那双原先充满躁意的眼睛已然恢复了沉静,经历岁月的洗涤带着对人世的悲悯:“世间的恶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你就算阻止了这件,也阻止不了那件,人不能拿这些事情来折磨自己,背负得太多,就没办法活下去了,你要记住错的不是你,而是那些施恶之人,我们也只能尽己之力,点到为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途,大多数的时候我们也只能旁观,无法插手。” 她的声音沙哑中带着低低的温柔,“你已经做的很好,很好了。” 听到此处,无疆知道了答案,杀人者的确是花魁云落,杀人手法是银针穿脑,找准穴位打入脑中至全根没入,银针本就极细,再者头发遮盖,难以察觉,死得悄无声息毫无破绽,除非是仵作开脑验尸,不然很难判断死因找出杀人凶器,这确是个很隐秘很高明的杀人手法,只是人在移动过程中银针很难插/准穴位,若是偏了,则无法瞬间毙命,需要离猎物极近,并且猎物不乱跑乱动,可是这世上哪有如此乖巧的猎物呢,要让猎物这样束手就擒,对大多数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是,对于眼前这个人,却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样一张美貌的脸,只一眼,便能令人心荡神驰,只要眉梢一挑,就能摄魂夺魄,温柔乡乃英雄冢,连英雄都躲不过,更可况狗熊。 美色啊,从来都是最好的诱饵,最致命的陷阱,那些噬色成性的男人还哪里能反抗的了呢。 美人的笑,本就是杀人的刀。 无疆收回目光,原来名动国都的花魁,竟有这样一段沉痛的过往,一朵从黑潭泥沼之中绽放的花,柔软纤细的手执起了刀,透支了自己的生命,成为了一个行走于夜色和血光之间的杀手。 沾着血色的美貌,似乎更动人了。 只是,这样血性的女子,却似乎不会有一个好的结局,身体的耗损,刑部的追查,还有赵世琛说的不明不白的有人要杀她。 好可惜,这样的女子,就像三娘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途,大多数的时候我们也只能旁观,无法插手。 无疆收回目光,打算从暗室中离开,耳边却有声音传来。 “你说,我们要不要管管闲事呢。” 第19章 双刀 无疆驻足,顺着微弱光线回首,他手中握着纸扇,微抵额头,神色竟有几分认真。 “如果在意的话,为什么要走开呢?在意一件事,在意一个人,就不要轻易走开。” 融融墨色落入眼眸,幽谧又深沉,倏然间,光影变幻,无疆有一瞬间的恍惚,还没等她从那眼神中读出什么,对方神色一转,又是一副少年兴致盎然的模样,“比如说,我们去把李敬宇的尸体给偷了,或者动动手脚,让李延年查不出线索和死因来,再或者我们暗中查访下状元郎的府邸,探查是否真有人想要杀云落姑娘。” 话音刚落,还未等无疆做出回复,头顶倏忽而起几声轻微脚步声,极轻极快,由远而近贴着房顶极速而来,脚步声越过头顶,墙壁中透过的光线骤然消失,整个房间漆黑一片,暗器声夹风而来,把整个房间包围地滴水不漏,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仿佛一只苍蝇也逃不出去。 然而苍蝇还是逃出去了,就在暗器要收拢的一刹那,一对双刀横空而出,舞得滴水不漏,将所有暗器毫不留情地撞向四面八方。 部分暗器穿破木墙朝这边飞来,无疆正要反击,身边之人一个错位横挡在她身前,一扬手所有暗器瞬间被无声纳入袖中。 好快,无疆忍不住微微惊叹。 只是这暗器之声不绝于耳,仿佛无穷无尽,也许是知道再这样下去必成围困之兽,隔壁猛地撞开了窗户越窗而出,就在那瞬间,头顶脚步也迅速移动,追踪而去。 “我们也过去瞧瞧。”话音未落,身旁之人越窗而出。 两人紧跟黑衣人之后,黑衣人一共七名,劲衣窄袖,每人手持一把窄刀,脚步轻而不浮、快而不乱,各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追逐一阵,前方停了下来,七个黑衣人敏捷有序地散开将两人围住,无疆和西流隔着一段距离隐在树影之后,透过树梢看到被包围的云落姑娘弯腰咳嗽,三娘双刀执于身前。 西流仿佛对着黑夜解释道:“服完桂香丸三个时辰内不能动用真气,轻则会全身气息紊乱,疼痛难忍,重则走火入魔人神难救。” 无疆心想难怪她们会这么快就被追上。 七人围着二人,并不进攻,只听得带头一人用明显伪饰过的粗哑声音道:“我们无意为难两位,只是希望云落姑娘远离此地,并且保证从此之后不再踏足西宣,今晚我们就可于此别过。” “西宣虽是王土都城,却也是任何人都可以凭能力立足的地方,不知我家姑娘竟是何处得罪了各位,三娘愿带云落赔罪,只是这深夜刀剑相见——阁下不觉得不是礼貌的交谈方式吗?”三娘用词颇为客气,语气上却是姿态强硬,毫不示弱,身前双刀反射月光,亮得惊人。 带头那人又道:“我们此行的目的只是让云落姑娘自行离开,否则……”手中刀微微一侧,折射出冰冷的月光落在云落纤细柔嫩的脖子上。 西流和无疆暗中观察这两相对峙的一幕。两个女子,一个深受内伤不能运功,一个无论是年龄还是身手都已过芳华鼎盛之势,虽说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追上她两是因为三娘挟着不能运功的云落姑娘,但他们的武功也是不容小觑,真动起手来,七对一,形势不妙。 “在形势非常不利的情况下 ,不妨委屈求安,先离开此地,女子报仇十年不晚。”西流非常有代入感地为他们设身考量。 “一定会输,没有一点突围的可能?”无疆无法凭借自己几次短暂的交手经验来判断这场战斗的输赢,只是内心隐隐地希望云落和三娘无需用这权益之计暂且脱身,而是能够以少胜多杀出重围给他们一个好看。 “这七人不但功力深厚,而且训练有素,从刚才到现在每一步都配合得天衣无缝,如果云落姑娘未在此时服用鬼香丸,她们还有可能杀出重围,只是如今这情况,可以说是毫无胜算。” 七个黑衣人已经摆开阵形,随时都有可能发起攻击,三娘手持双刀背月而立,竟透露出一种睥睨的气势来,似乎她并不是一个眼角爬上皱纹年华逝去的女子,并没有处在以一敌七还要护下一人的不利之势,仿佛只要她手里有刀,这可一战,管他敌众我寡,管他风雨将来大厦将倾! 无疆被眼前风华气势所摄,几乎忘记了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暗杀,眼中只有那两把令人炫目的双刀,在冷暗的月光之下折射出锐利锋芒,快速迅捷精准无误地挑开来自四面八方的突袭和进攻,舞得天衣无缝气势恢宏,甚至打乱了那七人的阵法,竟然一时占了上风。 “可能会赢。”无疆一时忍不住为她高兴起来。 西流也露出一丝诧异,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燕式双刀,销声匿迹十几年,原来一直都在王城脚下。 这把双刀一如传闻中的气势磅礴目中无人,盛名之时,曾一人连挑西疆数十位高手,强悍的风格使得所男人都退避三舍,可偏偏就是有一位将军欣赏敬佩这样强悍爽利的女子,亲自上门讨教,没人知道这场比武的输赢,只知道自那以后搅得江湖鸡飞狗跳的燕式双刀不见了,战场上却出现了一位骁勇善战的女将军,也是使得双刀,霸道得很,杀得敌军屁股尿流。那几年,那位女将军和当时风头无两的萧荆将军一路向北收复失地,所向披靡,只可惜就在即将大获全胜之时,被一小支看似只是在负隅顽抗的敌军引入一片沼泽地,那片沼泽地常年瘴气弥漫,萧荆将军从那里出来后,旧疾感染,伤势复发,毒气入骨,直到最后药石罔效。 荣马半生,收复失地,开疆拓土,本该荣归故里,谁料想身死归途,有人说一生功名终得圆满,有人说未战死沙场毕竟不甘,但终究只是局外人的猜测,真正知晓萧荆将军当时心境的唯有那位与之并肩的双刀女将军,在萧荆将军离世之际伴其左右,只可惜那位女将军并未归朝,自将军死后便杳无踪迹。 一晃十三年,双刀在此重现。 可不论这把双刀再强,强敌围伺之下要再护下一人终究不是易事,那七人也看出了对付这把双刀的不易,将一大部分攻击转向夏云落,燕三娘难免顾此失彼,为了替夏云落挡下一击,右肋之下露出空隙,高手过招成败就在一息之间,他们不可能放过这“一息”机会,立马挥刀斜刺,却在正要得手之时碰到了一个极其坚硬的东西,刀被猛地弹开,震得虎口发麻。 “谁?”黑衣人警戒之心顿起,提刀环顾四周,黑压压的一片却是看不出什么来。 必须速战速决! 黑衣阵势陡然生变,步伐凌厉,出手更快更狠,燕三娘的刀霸道凶悍,本就需要极大的体力支撑,而她多年未曾与人交手如今一战竟有些体力不支,一时无暇顾及半身支在地上的夏云落,黑衣人一刀横出,斩向夏云落的胳膊。 方才西流从地上随意捡了几块趁手的小石子,丢出去一颗帮燕三娘挡了下,眼看此刻云落姑娘陷入危机,手扣着石子正待发力,却又突然放了下去。 只因,草木之外,他清晰地看到了云落姑娘的面前挡着一个身影。 第20章 沈女 这个身影算不上高大,远远望着,十分单薄,远不如乡间的贩夫走卒来得健硕,但就是这单薄的身躯从无尽的黑夜中冲出,挡在锐利的刀锋之下。 而它的主人就是方才还在柳絮阁软弱不堪满脸颓丧的赵世琛。 无疆有些不解,赵世琛明明没有武功,只是一个寻常的文弱书生,可刚才从黑夜中冲出来的速度确是许多习武之人都无法企及的,快得连她几乎都没有看清,更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然就这样毫无章法地冲入七人环环相扣的阵中,要知道有些阵连高手也很难破除,根本无从下手。 “他会武功?之前只是把武功隐藏起来了?”无疆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断。 西流摘下眼前挡着视线的一片叶子,夹在指尖:“他不会武功。” “那怎么……” “这个大概就是世人所说的爱吧。”他目视前方,看不清神色,“因爱激发出来的潜能,超越生命的极限速度。” 无疆默了下,问道:“这种事常有吗?” 西流有点哭笑不得,转头看她,冷冷的月光之下一双眼睛漆黑发亮,带着不解和好奇,一副认真的模样。这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她身上褪下了那种对外界不可理喻的警惕防备和冷漠,仿佛一个有点孤僻的小孩子,对世界充满好奇和渴望,伸着小爪子往外张望,好像发现了点什么与自己的认知相悖的东西,企图得到一个确切的回应。 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不由得温柔下来:“这很稀少,我只是幼时听师傅说过一段,一位患病多年下不了床的母亲在看到自己的孩子身处马蹄之下眼看就要被践踏之时,奇迹般从床上爬起来,用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来到孩子身边赤手托住马蹄救下孩子,当时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以为那位母亲正好在此时病好了,但是自此后那位那位母亲再也没站起来过,随后不久就去世了。” “母亲对孩子的爱啊。”无疆低语。 “恩,母亲对孩子天然的爱。”西流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不止是人,动物也会,我小时候住在山上,那里有很多动物,有一回山上下大雨,一棵古树拦腰折断,倒下来刚好砸中一个豹窝,母豹刚生下五只小豹,身体十分虚弱,却硬用身体撑住了倒下来的树,直到我们发现。但当我们将小豹从他的肚子下捞出来时,它才支撑不住倒下了,后来我们检查母豹尸体,发现早在树倒下来的时候就已经砸碎了它背脊的每一寸骨头,按照常理,它根本不可能扛住倒下来的巨树。” 无疆静静得听着,末了点了点头,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继续沉默着看着眼前的场景。 原本激烈的打斗因为赵世琛的出现而停滞下来,两方僵持着,场面安静下来。 赵世琛挡在夏云落的面前,双手握着袭来的剑身,血沿着手腕和剑尖流进衣袖和泥土里,他努力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去:“你答应过我,不会动她的!”他的声音因为用力而变得嘶哑,带着不可遏制的怒意。 “你先食言的。”带头的黑衣人回道,声音冰冷。 “我只是让她离开而已。” “没必要。”黑衣人冷哼一声,剑尖又往前送了一寸,低到赵世琛的肩膀处。 更多的血留下来,染红了夏云落的整片裙子,在赵世琛冲到她面前为她挡下那一剑的时候,她脑海中有一刹那的空白,完全没办法思考。当年的那封诀别信历历在目,字字诛心,她三年饮恨为生,方活至今。可是这个让她恨了三年的负心汉、薄幸人,为什么会在此刻出现,为她挡下刀剑,舍出性命来护她。 让她……让她又开始心软,灰烬之下的某样东西开始死灰复燃…… “赵世琛,我给你最后一个向我解释的机会。”她几乎是咬着牙,才说出了这句话。 “云儿,我……”当他面对身后这个女孩时,仿佛所有的底气和坚硬又全部被抽离。 面对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积攒多年的怒意猛然间涌上夏云落的心头:“赵世琛,能不能像个男人,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不是一个不明事理的人,爱恨无常,如果当初你面对面跟我说清楚,也许我会痛苦难过那么一段时间,但也不至于那么憋屈,那么不甘,那么……恨你…… 回答她的仍旧是沉默。 她抬起眼,目光落在他摇摇欲坠但仍勉力支撑的背上,血染了大片,她嘴角扬起,忽然笑了:“你觉得,现在的我,还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吗?” 话落,一只素手越过背肩,握住了剑尖。 就在那瞬间,赵世琛的背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一直自以为是地认为所做的选择是为了她好,他一直担心说出真相后一切就无法挽回,一直退缩逃避,到头来却是大错特错。 他的云落,原来比他想象得要执着得多,要坚强得多,她是这般这般的好。她在他的身后,她与他同握着一柄剑,血流交汇。忽然之间,他释然了,不怕了,生前死后,碧落黄泉,大不了一起去好了。 他抬头直视眼前之人,目光刚毅而坚定:“杀了我吧,我不会再回去了。” “你真的认为我不会杀你!”黑衣人的声音中明显出现了怒意。 “世琛不敢妄自托大,从来都是贱命一条,这辈子一事无成,只会累及他人,错了三年,不能再错下去。” “那她呢,你从来都没为她考虑过?”提到她时,黑衣人有那么一瞬间的软弱。 赵世琛深吸一口气:“赵某这辈子只爱夏云落一个人,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无论如何,都是要负她的,如果真的是为她考虑,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逼我娶她!” 赵世琛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为之一震。 夏云落这三年筑起来的围墙轰然倒塌,心上那层坚硬而厚重的痂正在一层层剥落。他说他爱她,这辈子只爱她,从前是,以后也是,她终于意识到她从前有一句话说错了一半,原来的确有人将刀架在脖子上逼他加官进爵娶如花美眷,只是那把刀架的是她的脖子,而非他的。 “原来这人是沈太尉。”西流轻轻道,“都说沈太尉爱女深切,原来不假,不惜棒打鸳鸯累及自己一生清誉。” “一生清誉。”无疆轻咬着说出这四个字,嘴上虽未置可否,但是西流看到她眼中流露的淡淡鄙夷。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沈太尉将剑往下一压,压得赵世琛整个人往下一沉。 赵世琛“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他似乎全然感觉不到疼痛,嘴角反而泛起笑意:“不需要。”他的目光落到地上再度被血染红的裙角,疼惜道:“又弄脏了一点。” 面对赵世琛的态度,沈太尉怒意大盛:“好,这是你自找的。” 众人瞬间感觉到周围高涨的杀气,燕三娘的双刀反扫,正欲回攻,西流手中的叶片正要脱手,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从暗处竹林传来:“别杀他!” 这话喊得沈太尉双手一颤,刀硬生生卡在半空。 场面再度静止。只见暗处跌跌撞撞跑来一黄衣女子,头发因为奔跑而略显凌乱,她边跑边喊:“阿爹,别杀他,别杀他。”她的身边还跟着两个身手敏捷身穿锦衣之人,到得近处,单膝跪地,低头摆出一副受罚之态。 “别怪他们,是我逼他们带我来的。”黄衣女子气喘嘘嘘,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却依旧是清脆悦耳,带着些童稚之气。 听这称呼,众人都猜出这人正是沈魏独女,沈自颜。 只见她跑到沈魏身边,着急道:“阿爹,你在干什么啊,快点把刀放下!”看着他犹豫的样子,沈自颜突然跳起来,捏住了沈魏的耳朵,“你放不放,放不放?” 忽然看到这一幕,除了黑衣人锦衣护卫和赵世琛之外,其余之人皆是一怔,堂堂沈太尉被一个小丫头捏着耳朵支使。 沈魏叹了口气,收回刀。 沈自颜夺过刀,把它交给身后的锦衣护卫:“没有我的吩咐,不许把刀给他。”锦衣护卫脸色白了几圈颤颤巍巍地着伸手领刀。 沈自颜交接完刀,松了一口气,可身子似乎却沉重了一点,她慢慢回过身,走到赵世琛面前,但是她的目光却越过了赵世琛,落到了夏云落的身上。 夏云落同样回看她,两人隔着赵世琛和月色四目相接。 她想沈自颜肯定不知道,这三年里除了跟赵世琛再次相遇的场景之外,她想象的最多的便是这个日日夜夜陪在赵世琛身边的女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怎样美貌,怎样温柔,怎样知书达理,怎样一颦一笑温文尔雅逗得赵世琛舒展眉梢,放声大笑,她能夜访李府,照样也可夜探沈宅,但是她一直没去,她不敢,她害怕撞见他们的琴瑟和谐、伉俪情深。 如今她终于见到她了,不似想象中大家闺秀的模样,目光却不由自主被她吸引,不是说皮肤打扮或是妆容,而是那种从眼神里里往外溢的年轻,是被从小被好好保护好好珍惜的纯真,漫过她姣好的面庞,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别说是男人,连女人都难以招架。 “真好看。”对面这个令人难以招架的沈自颜却突然开口感叹道,“你比画里的还要好看。” 第21章 和离 画里?赵世琛微微一怔,他每次一画好就当场焚毁,难道是从那个画师里得到的那幅?不过此刻他无心细究,注意到沈自颜的目光慢慢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他有些不知该如何去面对眼前这个女子,该憎恨,还是该愧疚。 沈自颜慢慢蹲下来,看到他满肩的鲜血,忍不住想去帮他擦拭,没料到赵世琛往后一退,半靠到夏云落的怀里,让她抓了一个空,手尴尬地停留在空中。 她的眼神微微一暗。 “我原以为你只是性子冷淡些罢了。”她低着头,突然开口,“原来,是因为我终不是那人。你我夫妻三年,你应当知晓我的性子,若你跟我说了,我定然跟阿爹说清楚,成人之美的度量我还是有的。” “呵。”燕三娘觉得讽刺,“强拆了他人姻缘,现在居高临下反过头来说人家不告诉你?” “闭嘴!”沈魏容不得别人说沈自颜。 “怎么,你的女人是女儿,别人的女儿就不是女儿?”燕三娘的声音冷得像冰。 沈魏又要动手,却被沈自颜叫住:“阿爹,是我们不对,一开始就是我们不对。” 沈魏的手停在半空,他不知道她的一开始是哪里的一开始,不知道她对这件事知道多少,是怎么知道的,当年赵世琛高中状元,才华满盖,沈自颜倾慕其才华,后与其偶遇,便整日魂不守舍,沈魏见赵世琛是个人才,女儿又如此喜欢,就想撮合这一段姻缘,谁想赵世琛这小子竟不领情,说心有所属,家中有人在等他,沈魏第一次见到女儿如此喜欢一个人,便威胁赵世琛离开家中那人,否则就让她消失。 赵世琛妥协了,女儿如愿嫁到了自己喜欢的人,那女子不知去了何处,一切似乎都很好,直到三个月前,一个名叫云落的花魁在西宣声名鹊起,一切都开始发生变化,他派人去调查,得知那个花魁云落就是当年赵世琛心心念念的夏云落,但若赵世琛不去找她,他就不会动她,他并不是一个嗜杀的人,可是赵世琛终究还是去了。 为了世人他可以牺牲自己,但为了女儿,他宁愿牺牲世人。他为世人已经牺牲太多…… 但是偏偏天不遂人愿,一生平安喜乐竟是件可遇不可求的事,他希望她永不知人间疾苦,此时却看到了她眼中强忍着的难过,眉眼像极了她母亲生前的样子。 沈自颜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纸张随着她的手微微颤抖,尽管她竭力忍着:“这是和离书。”递到赵世琛的面前。 和离书上有沈自颜的落款,字迹清丽娟秀,是她的亲笔,他认得。 “你签完字,我们从此便可各自婚嫁,不再相干。” 赵世琛接过和离书,有些难以置信,这件事当真结束地如此轻易?沈自颜是如何得知,又怎会做出这样的判断?他突然发现自己对她真的一无所知,这三年来,他从未费心去了解她,关心她,只是将自己埋藏在书库之中,浩浩书海,他唯有面对着那些古老到甚至无法考证的文字时才能稍微感受到忘却的平静。 三年同卧于床榻,他永远背对着她,直到听到身后安稳绵长的呼吸时,他才会轻轻转过身去,看到平日里那张天真烂漫,似乎永无心事的脸上微微浮现出苦意,眉间蹙起,一副梦中有心事的模样。 他每日内心备受煎熬,不知道是更对不起云落,还是更对不起她。 他知道,沈自颜并不知情,她只是一个活在高墙大院内不谙世事的大家小姐,丰衣足食,虽被宠着长大,却没半分的骄纵野蛮,府内的所有下人都喜欢她。她的性子热闹,虽不似传闻中的娴静温柔,却是饱读诗书,善解人意,完全当得起秀外慧中的评价。 成亲三年无所出,看着沈自颜长大的婆子不免着急,问闺中之事,皆被沈自颜半羞半恼地赶出去,大家权当是沈小姐害羞了,想反正都还年轻,有的是机会。他们从来不知道,这三年他没碰过她。 他有时会想,任何人娶到沈自颜都会很快乐,很幸福,都会是一段良缘,只是除了他。 谁叫他这辈子先遇到了夏云落,四国诸海唯一的夏云落,即便成婚那天,那么多的人,乌压压的一片,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站在人群中,喊着他的名字,他却只能将视线漠然划过,红衣骏马,去做他的新郎,沈自颜的新郎。 从此,便没了云落的消息。 而如今,一人在他身前手执和离书,一人在他身后撑住他半倾的身体,这两个他自以为再熟悉不过的弱女子,原来都如此强大。沈自颜这个年纪,自然是知道男女情爱和夫妻之事的,她如何能忍受丈夫三年的冷淡,不诉苦不自怜,用自己无懈可击的笑脸和快乐,欺骗所有人,让人觉得他们夫妻和美。 大多数人看到一个人总是很快乐,就会觉得要么是从小被宠爱永远没有痛苦烦恼,要么就是没心没肺没脑子,继而轻视她的情绪和快乐,觉得她的快乐是理所当然,全是浅薄,却不知道也许她才是最敏感最心思细腻最聪明的那个,只是出于善良才快乐。 赵世琛接过和离书,指尖的血微微渗透纸面,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了声“谢谢”,夜风刮过,不知道对面的人有没有听到。 他恨他的父亲,但是没有办法恨她。 “我等你的和离书。”她说。赵世琛抬头,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这三年面对她炙热又单纯的目光,他从来都是都是把头转开,留给他背影。当他回看了,她把目光移开了,落在云落身上,弯下腰,很深很深:“对不起。” 对不起?夏云落觉得有些可笑,赵世琛没负她,只是因为她喜欢赵世琛才开始了自己悲剧命运,而她却是毫不知情最无辜的那个?三年的挣扎痛苦一句对不起?夏云落未做任何回应,只是凝视着她。 沈魏看到女儿鞠躬跟人道歉,心中五味陈杂,她是在替自己道歉,是自己让她做了坏人,他原以为只是分开两个人而已,今后各自嫁娶,日记久了也就忘了,只是没想到全是这样固执的一群人…… 也许,自己真的是错了,害人害己。 他上前扶起沈自颜,容不得她对别人低头弯腰:“你们想要什么补偿,沈某尽力满足便是。” “补偿?”燕三娘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沈太尉可知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无法补偿的,你可知……” “三娘……”云落轻轻打断了她。 沈魏知道眼前的纠葛一时无法妥善解决,此事又涉及沈家内情,不能让旁人听了去,他环顾四周,侧耳辨声,却是听不出方才出手之人隐藏在何处,他拱手:“敢问是哪位高人,可否现身一叙?” 无疆侧头看了西流一眼,见他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似乎十分想凑这个热闹,果不其然,他靠过身来,提议道:“走,我们去给一个头两个大的沈太尉提些补偿建议。” 暗处有声音传来,众人一齐将目光往那看去,树影横斜处出现两名年轻男子,蓝衣英挺含笑,青衣沉默锐利,从深幽的竹林中缓缓走出。 沈太尉目光触及蓝衣男子,眼神不可察觉地微微一暗,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把话吞了回去。 西流走到众人面前,行了一礼,道:“今夜月色不错,恰与朋友信步于此,打扰诸位,实在抱歉。” 他这鬼话连三岁小孩都不信,不过众人也没出言戳穿。 “看到七位对两位女子出手,觉得有些不妥,就多事了一下。”他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最终停留在的夏云落和赵世琛身上,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两颗药丸,“两位最好还是先疗伤。” 面对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沈自颜和赵世琛有一瞬间的迟疑,燕三娘接过药丸,放鼻子下轻嗅用银针测了下,没毒,一颗止血,一颗调理内息,是上好的伤药,她分别递给他们,“吃吧。” 赵世琛看云落吞下药丸脸色恢复很多后才吃自己的,那眼神里的担忧和关切看得西流颇有些动容:“爱恨繁杂,几多纠葛,如果能放下还是放下的好。” 燕三娘不以为然:“劝人放下?这不是以直报怨的世道,阁下不是局中人,自然说得轻巧。” 西流从善如流:“将军说得是。” 将军?蓦然听到这个称呼,燕三娘浑身一凛。已经十几年没人这么叫她了,她舍弃朝堂,退出江湖,封存那段最热血快意的人生,只因能与言的人已经不在,隐姓埋名半辈子,却被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人骤然提起,不免有些讶异和唏嘘。 不过二十来岁的光景,在她闯荡江湖的时候他只怕还未出生,而今却一语道破她身份,是跟曾经的某位故人有关? 西流直视她尖锐打量的目光,继续道:“云落姑娘失去的某些东西的确无法补偿,在下深感抱歉,但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果可以的话,在下愿尽绵薄之力。” 燕三娘:“你能做什么?” 西流:“我能治好云落姑娘身上的伤,让她以后能跟正常人一样习武,不必再靠鬼香丸续命,再无伤痛之苦,免性命之虞。” 燕三娘眉间微微蹙起,他怎么知道这么多,鬼香丸?云落的伤势?不过云落的身体一直是她担心的事,当年旧伤未愈便急攻猛进,伤及心肺,最近愈发虚弱,恐怕不出个三五年就会落得个红颜薄命香消玉殒的下场。也许云落以前不在乎会不会死,但是现在呢,赵世琛回来了,她还会不在乎吗? 燕三娘尚自思索,西流转向沈魏,折扇轻摇,微微一笑,道:“沈太尉,这里也有一件事需得您帮忙。” 就在众人觉得这年轻人哪来这么大脸,暗中偷听坏人好事不被杀人灭口就好了,还敢大摇大摆现身,提要求让太尉帮忙? 可谁知沈魏竟是微微颔首,做了个请说的姿势。 一向自命清高的沈魏不但没脾气,竟还有几分恭敬之意?众人的目光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刑部的李铆正在追查他儿子李敬宇的死因,我希望您能帮个忙,让这件事无法顺利进行,可以的话,让他吃些苦头也是好的,您也知道,他的儿子非常不成样子,过度骄纵也得付些责任。” “是。” 堂堂沈太尉对他称“是”?什么来头? 此时这个年轻人又转头问三娘和云落:“两位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们必定尽力满足。” 云落思忖再三,终是摇了头,过去三年的种种苦楚在赵世琛说了那句话之后便消了一大半,其余的,难道让沈魏以命相抵?若他真能帮忙摆脱李铆的追查,保柳絮阁平安,也算是够了。 “多谢。”西流说完,空气突然陷入了沉寂,他环视一周,抬头望月:“今晚月亮色不错,大家相聚是缘,要不一起赏个月?” 沈魏并不理会他的胡说八道,拉起沈自颜,起身告辞。沈自颜回头望了一眼,见赵世琛正低头看夏云落,心中一痛,也转头走了。 一下子偌大的林子里只剩下燕三娘、赵世琛、夏云落、西流和无疆五个人。 燕三娘扶起云落,西流非常知情识趣地扶起赵世琛,转头对无疆说:“小白花,恐怕我们还得去一趟柳絮阁,我待会儿送你回家。” 无疆来柳絮阁的目的本就为是了一探李敬宇的死因,如今都已明了,没有久留的必要,况且小慈一人在家,可还没等无疆把要回去的话说出口,又被西流一句话给拐走了。 这句话便是:“想不想知道怎么才能治好云落姑娘的伤?” 无疆:…… 想…… 第22章 故交 像所有做夜间生意的店铺一样,深夜的柳絮阁愈发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粉香、琴音、热酒、撩人的耳语,在前堂宣告着岁月静好的灯红酒绿、毫无破绽的纸醉金迷,掩盖了后院的挣扎、偷袭、一切的痕迹和消息。 后院里那双略微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执一杆狼毫,在最后收笔时轻轻一勾,字迹肆意洒脱。 “这是用来调内的方子,云落姑娘需每日早中晚服用三次,半年之后剂量减半。”西流将方子递到燕三娘手中,“这里有几味药材不易找到,若需要,我可以差人送来,直到云落姑娘康复为止。” 三娘仔细看着其中药材,一一辨认,其实几味是比较特殊,但也不是那么难找,其余皆是大街小巷随便哪个铺子都能买到的东西,看不出有何独到之处。 “除此之外,需要配上《三皇二经》心法,它能使气息倒转,经脉逆流,心脉重生,此心法非一朝一夕所能传授,明日我飞书一封,让师傅从山上寄拓本过来,云落姑娘可以慢慢练,切莫着急。” “《三皇二经》,你的师傅是……”三娘心中微动。 西流:“正是您昔日的故交。” 提到故交、旧友,燕三娘胸中微微发烫,这些与往昔岁月相牵扯、跟他相牵扯的人或事,都会让她迅速回到二十年前那段动荡飘扬又肆意昂扬的日子,恍惚中的热血,热血中的酸涩。 “云落,你们先出去,我有些事要与这位少侠说。”三娘的语气中透露出些许追忆往昔的温柔。 云落在西流运功帮她调理后气血平复如初,身体暂时无大碍,正有许多话想与赵世琛说,借此机会扶着赵世琛迅速退了出去。 无疆觉着自己也是个碍事的人,跟随云落出门,一只脚都还未迈出去,耳后就传来某人的声音:“小白花,等我一下。” 无疆回头,触到他的眼神,像溪流底下的鹅软石,清澈而光洁。 似乎担心又被她拒绝,他又加了句:“女孩子深夜回家不安全,处理完这边的事,我送你。” 不知怎的,她点了头。 夜晚月色皎洁,把整个后院照得轻盈澄澈,无疆来到院中,颇有些无所事事。她抬头望向阁楼,门窗皆紧闭,似乎每一扇沉默的木格窗子背后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和故事,夏云落的,赵世琛的,燕三娘的,甚至西流的。 反观自己,丢失了七岁之后的所有记忆,而七岁以前是一段流亡岁月,没有任何值得牵挂的人或者事,消失的到底是怎样的一段生活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要,若对现在与未来无甚影响,没有非找回不可的理由和强烈欲望,她对自己的过往人生并不好奇,并且乐观地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在什么都不确定的乱世里,随遇而安的性子可以说是一件好事,但无疆也并非对什么都不敢兴趣,她喜欢方才燕三娘的那两柄双刀,像是清凌月光下涨起的巨大潮汐,汹涌磅礴,不管不顾。明明是简单的招式,但是那样果敢干脆、刚勇直进,大开大合的刀法因着气势迸发出令人炫目的睥睨之气,像草原野马,如大漠雄鹰,那种无所畏惧的自由自在。 无疆拾起地上的两根树枝,闭上眼睛,脑海中回忆着树林中以一对七的盛景,双方的每一次进攻、防守和回击。渐渐的,她代身其中,仿佛这七人此时就在她周围,拔剑相向,她想象着燕三娘的一招一式,身形变换,以枝代刀,与这无形的七人对垒过招,树枝由慢转快,搅得周身空气流转,梅花摇曳,尘土飞扬!不觉间,刀意铺满庭院,横扫楼阁,甚至惊动楼上人。 楼上人的叙旧谈话也已尽尾声,见到故人之徒,燕三娘颇有些感慨,却也只寥寥说了下离开军营之后在江湖浪迹了一段时间,后回到都城建立柳絮阁,其中的前因后果细枝末节并未言说。 西流也无意探寻她这些年的种种,只是幼年时常于师父口中,听到萧荆将军的名字,和伴随着这个名字出现的燕氏双刀。按照辈分来说,萧荆算是他的师兄,师承同人,只是他们之间相隔十几年的光阴,未曾相识。他出生之时,萧将军的盛名早已响彻整个西疆山域,乃至北洲雪原,但他刚记事之时,听到的却是一代将才逝去的消息。那天,他小小的身子和师父并排而立,站在皇城的山林之巅,看到满城白色旗帜蜿蜒,像下了一场遮天蔽日的雪。 自此,他知道西疆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将军,自己有一位万人敬仰的师兄,也知道师父对这位师兄的死一直不能忘怀。虽说逝者如斯,不能复生,但是师父想知道自己的徒弟死前是否有未完成的心愿,是否有遗憾不甘,然而死前唯一伴其左右、知其心声的人却销声匿迹,没了消息。 今朝月夜,竟让他偶遇,这柄消失了二十几年的燕氏双刀,这个陪伴师兄走过人生最后时光的人,他想知道的无非就是萧将军最后的遗愿。 燕三娘似乎沉浸在过往岁月的回忆里,眉梢锋利,目色温柔,年少时的乖张倔强和身为女子某个时刻的细腻柔情同时出现在她的脸上,许久,她才回道,“他说,这辈子活得很痛快,了无遗憾。”脸上满是骄傲。 “感谢前辈,我会转告师父。”西流递给燕三娘一张纸条,“若是前辈得空,可以来此处找我师父下下棋,练练刀,或者找他老人家聊个天。”西流笑,“师父他近年真是越发的唠叨。” 燕三娘收起纸条,未置可否,西流心里念着有人在等他,正欲告辞,就在起身的刹那,两人同时感受到一阵凌厉霸道的刀意,汹涌而来。 两人快速来到窗边,推窗下望,看到一个纤长单薄的身影,以两根易折枯枝,在清冷月光下舞出惊天气势。 燕三娘不由的心惊。 第一眼看到她,是在方才的树林里,她从暗林中缓步走出,安静沉默,目光锐利,眉间有种冷冷的清秀。尽管她一身利落的男装打扮,燕三娘一眼便看出她是个女子,但不知她竟然有如此好的记忆力和领悟力,竟在刚才仓促快速的打斗中记住了她的武功招式,把她的燕氏双刀耍得有模有样,几乎形神俱备。 “这位姑娘是?”燕三娘忍不住对她产生了好奇。 西流忍不住嘴角扬起,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道:“她叫炊烟。” “同门师妹?还是哪位朝堂大将之女?” 西流摇头,嘴角的笑意蔓延到眉间,“皆非,只是近日于江湖中偶识的姑娘。” “近日”、“江湖中”、“偶识”,这几个词在燕三娘心中滚了一遭,竟在她自以为早已平静如水的心里砸起点浪漫荒唐的陈年回忆来。 她转头看身边少年,相貌俊朗,谈吐有着贵族公子的从容自若,又带着江湖山野的恣意风流,最难得的是这双眼睛,干净、澄澈、通透,毫无保留地盛着对一个姑娘恭恭敬敬、满满当当的情意。 正当有的年纪,正当有的心绪。 不知怎的,燕三娘久违地有了捉弄人的心情,她开口道:“那就是不熟,我不必对她手下留情。”她一把提起双刀,冷冷一笑,“江湖规矩,偷学他派武功,可废之。” 说完纵身而出,完全不顾及身后那句,“前辈,手下留情!” 第23章 闻笛 无疆尤自沉浸在武学之中,突感身后一阵疾风,立马后退转身,只见一人提刀斩来,霸气无匹。无疆当下挥枝抵挡,却被一刀砍断,枯枝落地,对方也不进攻,反而抬头高喊,“金丝大环刀。” 话音刚落,东边的窗户倏地打开,甩出两把刀背又宽又厚串着七八个金丝大环的刀,一个妖冶的姑娘倚窗而立,笑道:“刀来了~”。对面之人飞身而起,凌空一脚踢向刀,喊道,“接着。” 无疆初握大刀,沉地发慌,还没适应,对方的刀却到了眼前,不留一丝喘息的机会。无疆一个云步,从侧边滑了出去,一晃眼转到燕三娘身后,一招横空切,却被燕三娘一个反手拦截了回去,刀刀相碰,在清冷的月光之下迸射出刺眼火花。 燕三娘的刀就势上滑,像湍急的水逆流而上,一个急漩涡旋转搅得无疆的刀几乎脱手而出。 “刀在人在,刀失人亡。”燕三娘朗声道。 无疆本欲弃刀,听得此言,反而一进身握住刀随刀悬空而转,像一个被人掌控的陀螺,在空中极速旋转,完全处于弱势,而燕三娘的另一把刀也正趁势袭来,眼见要使出一招拦腰斩,只见半空旋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青衣“陀螺”中寒光一闪,在高速的飞驰中将金丝大环刀的环准确无误地扣入燕三娘的刀尖,就着旋转的力量就势一扭,竟险些将燕三娘手中的刀甩飞,逼得她撤招护刀。 这姑娘竟有如此身手和机变,燕三娘觉得越发有意思起来。 西流立于阁楼,居高临下观望这场对战。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到无疆出手,没有繁复的花招,唯有快、狠、准,刀法凝练,刀气霸道,有种横扫千军的匹敌之态,然而在这外放的刀形之中又似乎包裹着淡淡的内敛之意,极尽沉默,不事张扬。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炽烈的、明亮的,却总是想隐藏包裹起自己? 西流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那是在寒鸦村后山的林子里。那日,大雨滂沱而下,他飞行穿林而过,远远地瞧见了她,一身青衣,侧倚门扉抱手而笑,目光落在一朵野花之上,小小的白色花朵,在肃杀的严冬中盛开,其上的粗布帐篷与她在大风中翻飞的残缺衣角相映成趣。 浩浩然的水帘雨雾,兀自含笑的人,画面里陡然闪现出摇晃岁月中的悠然感和漂泊感,看得他有几分迷离。 被大雨淋湿了衣衫,他到城中将军府换了件衣服,没成想刚出来又在路口的卖瓜摊子上再次相遇,被偷钱却不动声色,自己想施以援手没想碰了颗钉子,可当时只觉得有趣,直到那日朱宅大火,烈焰漫天,她站在火光之中,发丝飞扬,都说波光潋滟,在她未施粉黛的脸上,他竟觉火光潋滟。 心头微微牵扯。 如今这清冷凝滞的月光,也因她的存在,流动潋滟起来。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他看不出她的武功招式,因为她根本没使出任何自己的招式,她在燕三娘进攻之后立马复制出她的武功反打回去,一招一式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竟然好几次逼得燕三娘只能退而自守。 燕三娘退到竹林之下,双刀交叉而立,忽然双手一震,双刀旋转编织出一套阴阳八卦之象,将无疆困于阵中。 “阴阳八卦,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卦而变六十四爻,从此周而复始变化无穷,要想破此阵,必先找生门。”燕三娘朗声道。 刀光混着月光,交织出一张广阔绵密的网,仿佛四方八位都有刀剑袭来。无疆骤然闭眼,以耳代目,分辨虚实,脚下快而不乱,忽一转身,睁开双眼,朝着左上角斜斜刺出,只听兵刃相撞之声,空中双刀凌空而飞,燕三娘飞身而起去追双刀,待得转身,只见无疆手提双刀,恭敬而立,道:“多谢前辈指点。” 看得此景,燕三娘洒然一笑:“指点谈不上,真的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了,不服老不行。” 西流不知何时,也已来到楼下:“前辈过谦,方才若是在炊烟被困阵中时出手,想必她也是避不了的。” 燕三娘未置可否,倒是认真地打量一番眼前这位话短言缺的姑娘,颇觉是个练武的料,她从怀中摸出本旧书籍,扔了过去:“云落练不得我这大开大合霸道的路子,武学之道也讲究个缘分,姑娘若是有兴趣,到不防琢磨琢磨,也让燕式双刀再游历一番江湖,见见如今世面。” 西流听这言下之意是传授燕式武学,需知天纵奇才者方能创武学开宗立派,而一门能在江湖中闯荡出名字的武功必然是经过精锤百炼,有的甚至是经过多代打磨,集多人之才智,不免替无疆开心,道:“多谢前辈。” 燕三娘揶揄道:“又不是给你的,你谢我做什么。” 他却仍是一脸恬不知耻的开怀:“小白花开心,我就开心。” 无疆闻言讷了一下,收起书,道:“多谢前辈。” 燕三娘挥手送客,转身回屋,心里却是感慨,“这傻小子,就这么把自己的心意明明白白摊出来,可有得受苦。”不过转念又颇是畅怀,在这烟花之地,见惯情爱的机锋,吟诗作对喝酒装醉,将心思包裹着一层又一层,绵绵密密,看着诗情画意,实则抽身容易,情爱中的虚与委蛇尔虞我诈都不如这么一句“小白花开心,我就开心”来得纯粹而可爱。 不愧是同一个师门出来的,燕三娘想,对待感情都是这般鲁直。 她那鲁直之人虽早已黄土白骨,却仍在这炎凉乱世中给她以慰藉。 她告诉西流,“他去前说,这辈子活得很痛快,了无遗憾。” 她没说的是,他还说,这辈子遇见她很幸运,只是跟着他戎马半生,欠了她,愿她以后也能活得痛快,自由自在。 萧荆,我很痛快,你放心。 - 西疆地处严寒,到了冬日,街上行人全都皮裘裹身。尤其到了晚上,天寒地冻,西宣城除了中心地带的青楼和酒馆,其余地方也是早早关门入了被窝。 无疆的住处颇为偏僻,入了巷子来更为冷清,人声寂寥更衬得这夜冷人寒,西流见无疆身上只裹了件极薄的外衫,心想着小武刚得来的那件火狐裘倒是不错,暖和又好看,幸好还没送出去,正好明天去问他要来。 夜风扫地,卷起地上落叶,一时间漫天飞舞,竟然有种荒凉的美感。 “小白花,有什么爱听的曲子吗?”西流摸了摸腰间,问道。 曲子?无疆想了想,脑子里浮现出幼时逃亡时听到过的一支,也是在这样一个寒夜,一个年迈的老者低沉地吹起,苍凉萧瑟,引得一众边境流离的难民沉默叹息,无疆还没来得及问曲子的名字,老人就冻死路边,依旧保持着吹埙的姿态。她这辈子只记得这么一首曲子,如今还依稀记得几个调子,轻轻地哼唱起来。 声音清澈悠扬,带着几分稚嫩。 “关外月。”西流将笛子放到嘴边,刚好接住无疆断掉的音节,无缝吹奏起来。许是如今月明安平,许是笛音清越悠扬,或许是吹奏之人仍是英姿勃发的少年心性,原本沧桑悲壮的调子竟被吹奏得婉转动人,就在一个高音转折处,无疆正听得入神,突然“嗷”的一嗓子从天而降,划过天际,落在他们耳边如滚雷般炸开。 “哪个天杀的小兔崽子,大晚上不睡觉整些破烂玩意儿,你不睡别人还要睡呢!” 西流立马停了吹奏,将目光投向声音来处的某个窗子后面 ,原以为那人就此平了愤怒,没想到人家又立马来了句:“要耍朋友上别处去,不然老娘下来收拾你,让你尝尝我们家铲子的味道!” 西流盯着那窗子怔了一会儿,似乎不能理解“铲子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味道,面对这个这个原本气氛美好如今被破坏得一点渣都不剩的夜晚,他有些无辜又歉疚得摸了摸鼻子:“在山野里住惯了,都是些昼伏夜出的‘朋友’,有些……考虑不周,实在对不住,连累小白花你一起被骂。”说完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其实无疆丝毫没有半夜被人劈头大骂的窘迫,看他一副莫名其妙得知自己犯了错又连累伙伴的少年模样,莫名心情大好,突然间很想笑,转眼看到他月光下发红的耳根,终于忍不住,偏过头,一个人无声地笑起来。 “怎么?”西流见她把头转向一边,不由得问道。 “没事。”无疆自然地转过头来,已然换上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外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情。 西流将笛子收回腰间,拂去方才的小小尴尬,端出学问来:“这首【关外月】是昔年一位诗人游历边境时所作,它不单单是首曲子,它其实还有词,讲得是战火纷飞,饿殍千里,流民无依,但是其实这里的流民并非一般四国边境的流民,而是特指北洲和东朝之间一个叫塔依的部落,他们原本住在高山森林之中,与世隔绝,但后来不知被谁发现山上有治伤妙药,乃军队急需之物,于是铁骑踏上高山,塔依无处容身,只得下得山来,面对这个战乱的世道。” “那后来呢,他们怎么样了?”无疆不由得关心道。 “后来大部分就像词里说的那样,饿死边野,冻死月下,葬身于战争铁蹄,塔伊部落的人心思单纯,不善谋略,但他们居于高深森林,常年与野兽花草为伴,身手矫健敏捷,熟知医毒,有些凭着这些本事入各国谋生,也许有些成了战士,有些成为医者。” “那他们,也会成为敌人?”无疆突然问道。 西流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入了不同国,若打起仗来,自然会成为敌人,他默了一下,道:“是。”他见无疆不言语,便又道,“我们该为了家国而战,但国破家亡,又该如何?有人忍辱负重积蓄势力试图复辟,也有人失去家国之后他们只能为自己和后代而活,就此归依强国,经历几代彻底融合。西疆也原是个多部落国家,征战杀伐最后一统,也许比邻而居每日结伴而行的两人,几代之前的祖先原是挥刀相向的仇敌。这个世界有必须坚守的东西,也有为了生存而必须选择的立场,也许你会觉得残酷,但是最后你会发现,还能选择本身已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情。” 西流原想宽慰她,但是说完才觉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正欲再说点什么,却被无疆轻轻打断:“我明白。”她说,抬头看他,目光犀利而刚毅,“这世界,本就是强者之道。” 西流第一次这么近距离从上而下地看她,她的睫毛很长,如鸦羽般洒下,脸棱角分明,比寻常姑娘多了分英气,最多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年纪,正思索着,只听得身边人道:“我到了。” 西流抬头,一扇简朴的木门已在眼前,才觉时光流逝之快,路程之短,颇有些依依不舍地点头:“那我走了。” 无疆利落点头,表示送别,目送着他走了几步,正欲转身开门,眼见他又突然莫名其妙折了回来。 只见他走到跟前,从腰间拿下一个令牌,放到她手里:“今后若有事情,可到将军府来找我,若我不在,你可拿这个令牌来皇宫寻我。” 无疆见令牌上刻着一个肆意洒脱的“流”字,周边黄金点缀,虽不知这个令牌代表何等权利地位,光是这个令牌本身就非常得值钱。 “谢谢。” 见无疆没有推辞直接收下令牌,西流感到一阵身心舒畅,终于步伐轻快地走了。 西流走后,无疆推门而入,可就在踏进去的瞬间,她的脚步微微一顿。 第24章 朱衣 她嗅到了古怪的气息,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就是莫名感受到一丝压力,像蜘蛛织就了一张巨大的盘丝网,等着猎物自投罗网,她越往房中走,这种感觉就越强烈,推开内里的房门,听到小慈平稳绵长的呼吸,她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可就在她抬头的一瞬间,余光瞥见一双眼睛自床上倒挂下来,射出阴冷恐怖的光,与此同时一柄尖刀斜刺而出,扎向她的眼窝! 又是他! 杀手乌鸦! 无疆抬臂格挡,撕拉一声音半条胳膊被拉开一条血坑,眉间倏地皱起,她一脚踹向床沿,借着反弹的劲道极速掠出,飞跃门时,抄起门两边的两根铁棍握于手中。 乌鸦或许是吃了上次的亏,这次不再多话,趁着优势直接飞身而上,步步紧逼,虽不说话,但他心中却是大惊,眼前这个人不过数日未见,武功似乎又是大增,浑身气场更加圆润霸道,两手铁棍被她舞得气势磅礴密不透风。 无疆将双棍交叉而立,双手一震,双棍旋转编织出方才燕三娘使的阴阳八卦阵,交织出一张广阔绵密的网,乌鸦顿觉四方八位皆有铁棍袭来。 乌鸦第一次见到这种招式,他的武功并非以力见长,靠的是出其不意和诡谲的身手,这套武功阵法似乎恰是他的克星,让他无处施展,而此前她似乎是不会这样的武功的。 乌鸦额角沁出了冷汗,再找不到破解之法他会直接被锁死在这个阵里,就在他面临绝境之时,身后骤然出现一阵小小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的出现,乌鸦忽觉原本严丝合缝的阵法出现个漏洞,他抓住机会破阵而出,单刀斜挑,“嘭”的一声打飞了无疆手中的一根铁棍! 虽然燕三娘曾说“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但是此时无疆无暇追棍,只见乌鸦单脚踢出,速度之快简直令人震撼,就在他出脚的刹那,脚尖飞出一把森冷飞镖来,无疆根本没有时间躲避,只能眼看着飞镖扎入左肩,同时出招,只求在他身形当空同样无法躲避时给他致命一击! 可就在她马上要击中他的头部时,他的头忽然像掉下来一样,一下子陷进脖子三寸,场面相当惊悚,此时要是有人站在旁边看,肯定炸得一声汗毛。 而小慈正好出来看到了这一幕,吓得惊叫出声。 而这声音似乎给了乌鸦一个信号,他立马回身,无疆暗道不好,她方才骤然听到小慈的脚步声岔了心神,致使阵法出现漏洞,被乌鸦破阵而出,原以为自己能避开他的一记疾风腿,没想到鞋间飞出一枚飞镖,而在千钧一发两人都无法改变身形之际,无疆想拼着接他飞镖,同时给他头部重击,更没想到他能凭空缩骨,埋头三寸,而此时乌鸦站在离小慈更近的位置,无疆不及他快,更可怕的是她感觉到身体一阵麻痹,手脚僵了那么一下,待恢复知觉之时乌鸦已经来到了小慈身侧,冰冷的尖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乌鸦再次占到上风,再次看到她鲜血染红衣衫,这次总不会再有人救她了吧,更何况他手里还有一个小人质。 乌鸦忍不住嘴角上扬,扬到一半看到眼前之人依然笔直站立,手握利器,心却蓦地一沉。 不可能! 她中了他的断肠镖不可能还能站着! 乌鸦名列杀手榜第五,一靠童颜偷袭出其不意,二靠脚下乾坤断肠飞镖,三靠神功缩骨诡谲杀招,今天这个人竟然逼得他使出了所有绝招,而他飞镖抹上了他秘制的毒药,作为他的必杀技,但凡中标者立即身体麻痹,四肢抽搐,五个呼吸之内断肠而亡,而她明明中了他的镖,为何如今还好好站着?! 不过此时他没时间去细究原因,总之要速战速决,免得节外生枝,他将刀往小慈的脖子处轻轻一抹,立马沁出一条血丝来:“我数到三,自断双臂,否则,”他咯咯一笑,“断的就是她的脑袋。” “一” 小慈急红了眼睛,她怪自己没用尽添堵,睡的好好的干嘛听到声音要跑出来,明明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如果无疆如果按照他说的做,这个人肯定也不会放过自己,她刚想出声让无疆不要管她,脖子上的刀仿佛有生命般骤然收紧,卡得她说不出话来。 “二” 无疆灌力于铁棍,左手握拳举到腰前。 “三”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乌鸦说完“三”字,“嗖”地一声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紧接着听到一阵刺耳的金属撞击之声,只见乌鸦手中的刀豁然而飞,也就在那一刹那,无疆原本袭向左臂的铁棍陡然方向一转,在空中旋转着飞向踉跄后退的乌鸦,正中他的腹部软肋。 “哇”的一声,乌鸦单膝跪地捂着腹部咳出一口血来。 乌鸦也是从一路舔着刀尖走过来的,他的反应也是极为迅速,正欲立马起身,可是不知从那里来的飞刀封住他所有退路,逼得他毫无反击之力,直到无疆捡起他的刀架在了他自己的脖子上。 他这才看见院内高处的树桠之上悄然站立着一个修长的女子,一身朱红色劲装短打,暗得几近于墨色,乌黑长发尽数扎起,唯有几根散落在颈间,看起来一副随意悠闲的模样,可是那一双背于身后的双手,却让乌鸦背脊发凉。 此人是谁?何时立于此处?她的飞刀竟能如此之快? 无疆早乌鸦一步注意到了站在高处的人,那张艳丽却冷硬的脸她认得。就在下午,她在匆忙奔走的茫茫人海中突然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像个孩子一般开心地叫着无疆,似乎主要无疆回应一句,她便能大笑着张开双臂将其拥入怀中。而此时的她,却像个散漫又胜券在握的狩猎者,在清冷月光下透着几分男女莫辨的模样。 她方才朝无疆无声地做了一个手势,不知为何,明明是陌生的两个人,无疆却仿佛知道她要做什么,不动声色地配合着演了一场无计可施要自断左臂的戏码吸引乌鸦的注意。 枝上的人轻轻一跃落入院中,嘴角噙笑:“哎呦,我说小乌鸦,这几日皮痒了是吧,竟然到处惹是生非。” 乌鸦真的头都快炸了,明明自己身份保持得很好,基本知道的都已经死了,怎么最近冒出那么多莫名其妙喊出他身份的人,问题是这些人到底是谁他还不知道! 啊,可恶啊…… “别这么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嘛,我这人是没什么菩萨心肠的啦,况且现在刀也不在我手上,你老盯着我卖萌做什么。”朱衣女子一脸坏笑,将目光投到无疆身上。 无疆手握尖刀:“是谁派你来的?” 乌鸦咬着牙没说话。 朱衣女子看着两人陷入僵局,又充当和事佬般解围道:“这位姑娘,杀手呢一般是不会出卖主顾的,尤其是像他这样榜上有名的杀手,信誉几乎等于生命,而且江湖杀手几乎也都不直接接触主顾,而是通过委托人接受任务,所以呢他也不一定知道,你看他一脸坚贞得要立牌坊的样子,再逼他可能要咬舌自尽了。” 朱衣女子欣赏了一番乌鸦便秘一般的表情继续道:“姑娘你有两个选择,要么现在一刀解决了他,要么跟他谈谈条件放他一条生路,前者嘛若有人要杀你,请的动乌鸦,想来也请的动其他与之相相当或者更厉害的杀手,似乎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后者嘛道是可以获得些情报,不过也得看他掌握了什么能说的且有价值的信息,能不能赎回他自己一条命了,要是都说些屁话,反正看着碍眼还是回到方案一吧。” 无疆似乎接受了她的第二个提议,将刀子往里划了划:“你是怎么跟踪我到这里的?” 乌鸦咬了咬嘴唇:“蝶香。” 无疆皱眉:“什么蝶香?” 乌鸦眼神闪烁。 朱衣女子拔出自己腰间匕首:“我说,你到底几岁了,江湖成名怎么说也五年了,已经不小了,再怎么看着像小孩,也是个男人,说话做事怎么就这么不干脆呢。”匕首轻轻贴着乌鸦颈间,压着皮肤底下奔流的血脉,“我这人看着面善,但是性子其实遭得很呢,你就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这大晚上的大家都想睡个安稳觉,可没这闲功夫搁这跟你唠嗑。” 乌鸦感受到匕首的彻骨寒冷,似乎只要他再犹豫一下下,那把匕首就会划破颈间血管:“这是我特制的一种追踪粉,那日我撒在他身上,七日不散,于常人而言无色无味,但是我养的蝴蝶可以寻味追踪。” “哎呦,不错嘛,又能调香又能养小动物呢,厉害厉害,还有什么吗,快点快点,我这蹲着可怪累的。”朱衣女子正说着话忽然瞥见无疆脸上一股黑气乱窜,她脸色骤然一凛,浮现出杀意。 她将尖刀往前一送,声音冷如寒冰:“你竟敢下毒。” 第25章 朋友 “她中了我的断肠毒。”乌鸦立马解释道,”一日之内才会毒发。” 乌鸦的这个毒药本来是五个呼吸之内即亡,可是眼前这个青衣女子竟然还好好地站着,他只能将毒发时间尽量往长了说,而且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脸上会出现黑气,他毒药的毒发症状完全不是这样的啊!此时乌鸦的脑子十分混乱。 无疆方才的确是感到身体一阵僵硬,只是现在好多了,只有指尖还微微酥麻。 乌鸦正混乱着,忽见眼前突然伸过来一支手,粗暴地撕裂他的衣服,从里面掏出一个瓶子来,朱衣目光如刀:“这个是解药吗?” 乌鸦点头。由于此毒药性发作非常之快,即使有解药如果不能当场服用也是回天乏术,乌鸦为避免有一天自己误中此毒,特地带了一颗解药在身上。 朱衣女子似乎是不经意想起一件事情:“忘记跟你说其实刚才射中你的飞镖也有毒,一炷香之内就会毒发。” “你……”乌鸦正欲说话,刚张开嘴,就被一人捏住下颚,强行喂了一个什么东西,又被捏着往后一仰,那东西划入喉咙,呛得他咳嗽不止。 “刚才是骗你的啦,其实飞刀没毒,不过刚刚你吃下去的东西才有毒,你的五脏六腑可能马上会被融化呢。” 她这么云淡风轻地说出来,听得乌鸦一阵心悸,还没反应过来顿觉五脏翻滚,如万蚁噬咬,又硬生生咳出一口血来,更可怕的是他的鼻子也开始出血,滴到地上,血变成了黑色。 “我再问你一遍,这个——是解药吗?”朱衣女子的声音忽然变得像尖刀,一字一顿,扎在他的心上,“你——可要想清楚了。” “是……是解药。”乌鸦几乎是强撑着才说出这句话。 朱衣女子将瓶子放到无疆手里,语气竟是十二分的温柔:“这个应该是解药,你先服下去。” 无疆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深夜出现,还帮着自己,但是却实实在在对她生出莫名的亲切信任之感,将药服了下去。 朱衣女子见她脸上黑气散去,才从怀中摸出一颗药丸,扔到地上:“解药。” 乌鸦立马捡起来,哆哆嗦嗦地放入口中,吞咽下去。 “就这样,都说完了?”朱衣女子的语调似乎又恢复了刚才的轻快。 乌鸦喘着气说道:“我会退了这桩买卖,永远消失在两位的面前。” 朱衣女子叹了口气:“小乌鸦,你好像还是不清楚状况呢,我现在一刀杀了你不也能让你永远消失在我们面前吗?”她的刀又紧了几分,刀锋处慢慢沁出血来。 “等……等等。”乌鸦露出阴沉之色,“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机密,但是你们必须放了我。” “哦,你倒是说来听听。”朱衣好整以暇。 乌鸦歪嘴露出阴森的笑:“如今东南联盟,西疆危情,据说此次东朝世子亲自挂帅,不过两军对垒,胜负难料,但此次西疆恐怕凶多吉少,你可知修罗已潜入军……啊!”乌鸦还未说完,突然睁大了眼睛,一股热血喷洒而出,他双手紧紧捂住喉咙,想要张口说话,但终究变成了无意义的呻·吟,他的表情恐怖而狰狞,不知道是因为死亡到来的恐惧还是因为发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而产生的震惊,就这么绝望而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带着想要说的话见了阎王。 小慈吓得捂住了嘴,无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惊了一下,她没想到她突下杀招,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女子。 她是谁,为何会深夜出现在此,是跟踪自己?她刚才明明是想从乌鸦口里套情报,为何又突然灭口,她想隐瞒什么? 还未来得及细思,眼前女子已然收回匕首,森然而立,眉间微微皱起,无疆握紧了手中的刀。 朱衣女子察觉到她的举动,脸上出现一丝难过和失落,不过那份难过失落一瞬即逝,似乎从没出现过。 “我不知道你得罪了什么人,但想必是一个很有权势的人,乌鸦虽死但今后肯定还会有别人。”朱衣环视一周,“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要尽快找个安全的地方。” 说毕她转身就走,仿佛有非常紧急的事情要去处理,完全不似她一开始悠游闲适的样子,就在她转身的瞬间,无疆突然开口:“那个跟我长得很像的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朱衣身形一顿,冬日枯叶落了一片在她头上,清冷月光下,背影说不出的肃杀孤独。 “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她说道,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衣来到一处非常隐秘的宅子,关上门,拿出一方绢布,细细写完于静谧中坐了一会儿,忽又拿来烛火将它烧了,紧接着她又拿出一方绢布,此次落笔极快,写完立马装好,连夜送往东朝。 在第二封信中,她略去了那个跟无疆长得极像的女子的信息,只交代了消息走漏的事情。 其实她不应该这么快杀掉乌鸦的,她完全能够从乌鸦嘴里问出消息走漏的原因,找出纰漏环节,确保事情不会再出差错,她甚至能用一百种方法从乌鸦嘴里挖出更多的秘密,一个榜上排名第五的杀手,必定携带着庞大而重要的情报。 但她还是下手了,因为在那一瞬间,她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要保护她——那个酷似无疆的女子。 她不能听到她不该听到的话,她不能知道她不该知道的事,否则她就只有一个死的下场。 她不希望她死,她只得立即切段消息。如果被他知道,他肯定会严厉地批评她失职。 这大概是她十几年的杀手生涯中第一次感情用事。 她真的……太像无疆了,不仅仅是样貌,甚至于某些神情,可她又那么得……不像无疆。 无疆不可能不认她,自七岁那年起,她们就一起杀人练武执行任务,十四年的杀手生涯,目睹太多背叛和人性的懦弱阴暗,她的刀尖永远向外,对准每一个企图靠近的人,从不犹豫从不心软,这一生她不会把后背交给任何一个人,除了——无疆之外。 她这辈子唯一信任的人,不会不认她! 况且无疆的武功从不是大开大合的路子,正好相反,她快狠准,杀人时静谧到无声,她的身手不可能连一只小乌鸦都打不过。作为杀手,她冷静专注,眼里除了杀死目标不关心周遭万物,绝不可能因一个无关的小女孩脚步而乱神,方才那一记疾风腿里飞出一枚飞刀虽令人措手不及,但是对无疆来说要躲开它绝非难事,多少次生死间的过招,比这险恶,比这更接近死亡,除此之外最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竟然会被威胁,被威胁着自断双臂,真是可笑啊。 那个杀伐决断机智诡诈的无疆,怎么可能会被人威胁,怎么可能会乖乖就范! 她不是无疆,朱衣有些痛苦地想,她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无疆,但即便她不是,只要她顶着那张脸,她也不忍对她下手。 烛火安静地燃烧着,将她的影子拉得修长,投映在斑驳的壁上,冷酷中似乎带了点悲伤。 “无疆,你在哪里,无姬很想你。”她出神地望着烛火,轻轻地呢喃着。 无疆刚处理完乌鸦的尸体,正搬了把凳子坐在刚才打斗过的院子里。 她在想昨晚那个朱衣女子,她的武功好厉害,远超久修阁杀手榜上排名第五的乌鸦,她不会是一个无名之辈,那她是否也是久修阁榜上的一员?她跟踪自己,帮助自己,就因为自己跟她口中的那个“好朋友”那个“无疆”长得像?也许自己真的就是无疆,可是无疆又是谁,为什么会昏迷雪山,会被人扒皮换肤,她应该承认吗,应该回到过去的记忆过去的生活吗?这个朱衣女子虽让人产生几分亲近和信任之感,但是她又让人捉摸不透,浑身上下透着说不出来的诡异。 她明明是想从乌鸦身上套取消息和情报,却在乌鸦说的时候突下杀手割断其咽喉,分明是想隐藏消息——对她不利的消息。那她对自己想隐藏什么,修罗是谁,军……军什么,军营?西疆的军营? 她到底是哪国的人?! 无疆有些心惊地想着,但一切全是她毫无证据的凭空猜测,不过不管她是什么人,到底想隐藏什么,她有一句话总归是对的,这里并非久留之地,她需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就算不为自己,也为小慈。 可天下之大哪里是安全的呢…… 无疆望着手中那个雕刻着“流”字的镶金令牌,若有所思。 第26章 托付 第二天,无疆带着小慈来到将军府,然而延武和西流都不在,护卫说他两一早便入宫了,于是她带着小慈前往西宣皇宫。 来之前,无疆跟小慈说了自己的想法,担心以后还会有这样的危险,想把她托付给延武将军,让她能够像那些孩子一样得到保护、培养,平安地长大。 小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西宣皇宫巍峨壮丽,无疆出示令牌,被侍卫领着穿行于皇宫的亭台水榭。很奇怪,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好像来过这儿。 无疆跟着侍卫来到房间,不久便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和急切的交谈声,她看到他们跨入门前还是眉间紧锁一副凝重严肃的样子,待见到她们后其中一位便立马冰雪消融。 “小白花,你来找我了。”西流欢呼雀跃地迎了上去。 “我来找延武将军。”无疆一脸诚实道。 “哈,哈哈哈哈哈……”延武站在一旁,已经摆好一副坐等看好戏的表情,没想到听到这句话,实在忍不住,十分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等到笑够延武才清了清嗓子,做给某人看似得十二分有礼地问道:“请问炊烟姑娘找——我——有什么事呢?”他说到这个“我”字太特意加重拉长了下。 “我想请你帮我照顾小慈。”无疆开门见山。 她把昨晚发生的事情跟他们说了,但略去了一些细节,只说一位女侠路过救了她,并没有具体说乌鸦死的细节,听完之后延武内心微诧,虽说乌鸦武功并非顶尖一流,但依他的狡诈多变,能杀他的人也不多,对无疆口中的女侠产生了一丝好奇和疑问,而西流听完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小白花,你受伤了吗?” 说来也奇怪 ,不过数日,无疆发现上次在朱宅被乌鸦刺伤的左肩和腰部已经完全痊愈,甚至连疤痕也没有落下,而昨晚被乌鸦毒镖射伤的地方如今只留下一道浅痕,几乎看不出来受伤的痕迹,那个所谓一天便要人性命的毒药似乎在解药的作用下未使她产生任何不适,反正现在健健康康,也没必要说什么,于是无疆摇了摇头,又问延武:“可以吗?” “没问题。”延武爽快答应,“要说起来,幼童拐卖案件的侦破我们的小慈姑娘可是居功至伟,西王还说要好好奖赏小慈姑娘呢。” 这一番逗小孩子开心的话在却并未让小慈脸上展现出任何喜悦的颜色。 “那我们小慈姑娘喜欢做什么呢?”延武并未气馁,依旧企图施展自己对于男女老少的无差别魅力,“你可以跟着常麽麽一起学做女红,或者跟林将军家的女儿一起学琴棋书画,又或者到李太傅那里学治世之道,我就说你是我新收的小义妹,往后住在将军府,我让陈管家给你收拾出一间屋子来。” 延武自觉安排妥当,小姑娘无论如何也得满意了,结果仍见她面目凝重,低头不语,他蹲下身来,十二分温柔:“小慈姑娘有什么想法,可以和我说说。” 小慈这才抬起头,脸庞稚嫩但语气坚定地说道:“我想学武功。” 延武听后又摆出一副循循善诱般的表情:“学武功可是要受很多苦的,小丫头可受的了?” 谁知他口中的小丫头却是面色一凛,严肃道:“琴棋书画,文治武功,甚至是闺阁女红,但凡想要取得一番成就,没有一样是不吃苦的。” 延武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虽颇觉震撼,但也有说不出的畅快,他大笑道:“好,从今日起,你就去林府和林将军家那些小崽子一起去学武,给我好好学!此次出征回来,我可要考验你的功夫,若学得好,再过几年来我帐下,这些年北洲女将军可是威风得很,也让她们瞧瞧我们西疆女子的厉害。” 西疆虽是尚武国家,大家闺秀也都有拳脚师傅,但大多都只是强身健体,并未如何钻研,那些武功好的女子,大多江湖流浪,行侠仗义。延武有时挺羡慕她们快意江湖的生活,但有时也颇觉可惜,或许她们也曾有过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念头? 延武今日来皇宫,便是来向西王辞行的,如今东朝和南国联姻,南国最得宠的公主嫁给了东朝最得人心的世子,两国联手之心昭然,而两人成亲尚不过数日,探子得到消息说世子苏冕要挂帅亲征,昨晚前又有线来报发现敌方异动,他必须回去看看。 处理完这边的事延武准备回将军府:“小西,我明早动身,你若真要和我一起去,就在卯时之前来将军府找我。”说完他朝小慈招了招手,“我现在要回府,顺便帮你安顿一下,然后带你去林府走一趟。” 小慈跟着延武出门,在出门的瞬间,她转过小小的身子,对着无疆说道:“炊烟,我会好好学,我将来一定会变得很厉害,跟你一样厉害。”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无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一时间五味杂陈,颇有些无奈的自嘲。 小慈,我不厉害,我真的一点都不厉害。 西流看她有些失落的表情,以为她在伤离别,想过去跟她说以后她还是可以去将军府找小慈,或者他可以带她去林府逛逛,总有很多见面的机会,正欲上前宽慰,听得外面轻轻喊了一声。 “殿下。” 第27章 殿下 西流认得他的声音,那是西王身边的人。 “王上让你去一趟。” 果真还是要单独再被叫过去再说一顿……西流虽早就料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这不是刚从他那里回来么,但是也没办法,他只得应承下来,却看到那位公公还立在门前没走,“还有何事?” 那位公公笑了笑,轻轻道:“王上说,让您把身边这位姑娘也带上。” 西流内心长叹,啊……延武这个长舌妇……不好好研究行军打仗,每天尽在这皇宫里传些蜚短流长…… 西流看着无疆,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看得门外的公公又抿嘴笑了笑,心想:这位常年不在宫中的殿下在这方面跟西王可真是一点也不像呢。想当年,西王追求西后那叫一个明目张胆,全城瞩目。那时他已然称王多年,可后位一直空悬,身边没有一个女子。宫里的麽麽公公,朝堂的将军太傅等文臣武将为之愁苦烦闷焦头烂额,举荐过许多适龄女子,环肥燕瘦,能文或是善舞,但都被西王拒绝,直到有一天他在城东的街头遇到了如今的西后。 那时她还是一个叫炽羽的平民女子,一袭白衣盛雪,身姿翩然若仙,她牵着一匹银白的汗血宝马晃荡在满城华贵的西宣,仿佛是这富贵粗旷、热闹喧嚣的王都街头唯一的一抹静谧温柔。 令人心头一动。 而偏偏就有这么一个不识相的纨绔冲撞了这份静谧,在行人如织的西宣街头打马奔行,冲倒了街摊和路人,就在一位老者要伤于马蹄之下时,一袭白衣翩然而起,在狂蹄之下拉住马辔,纵身翻上马背,动作行云流水浑然天成,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狂马制伏,她端然坐在马背之上,像西疆南山上那一朵空灵的的冷梅。 就是那一眼,就让西炎从西宣的繁华街头追到了蛮姜的深山之中,皇位空悬的那段日子,宫里的麽麽公公,朝堂的将军太傅等文臣武将又是为之愁苦烦闷焦头烂额,整个西宣都知道他们的西王追西后去了,日日翘首以待,终于某一日在西宣的街头看到两人策马并行,紫衣英姿挺拔气宇轩昂,白衣眉目如画身姿翩然,西宣举国欢庆。 那欢声笑语,如今仿佛依旧飘荡在公公的耳边。 “那就去喽。”正当他的殿下进退两难之际,身边的姑娘反而率先开口说道。 “的咧。”公公眉开眼笑,他就喜欢这样爽快的女子,“姑娘这边请。” 穿庭走巷,西宣皇宫并不如何富丽堂皇,花草不多,反而高树林立,假山纵横,大约走了一刻钟时间,他们来到一间叫做“微时”的屋子前。 “殿下,请。” 与西宣整体粗旷的风格相比,这件屋子倒是布置得飘逸空灵,几株冷梅,几缕纱帐,随着打开的门,轻轻飘舞起来。 步入屋内,无疆见一男一女言笑晏晏,指着玉石桌前展开的一幅什么东西在亲密地交谈,男的挺拔魁梧,星目剑眉,给人不怒而威之感,身边女子身材颀长,面容姣好,服饰虽并不十分华贵,但是眉宇间的神态,让人觉得既有清逸出尘的雅致又有不可侵犯的高贵。 无疆在扶风茶楼曾听闻先帝后早亡西炎年幼即位,以幼龄管理朝政,独撑王朝,十七岁那年御驾亲征,力挽北境于狂澜,扶大厦于将倾,虽已即位十几年,如今看起来也不过是二十六七的年龄。无疆正打量着这两位传说中的帝后,突然听到身旁之人喊了声:“王兄,王嫂。” 王兄?王嫂? 无疆微诧。 方才那公公唤西流殿下时,无疆就觉得奇怪,那日在扶风茶楼,她从众人口中听闻西王和西后并无子嗣,也未曾提及西王有一个弟弟,那这“殿下”何来?在西宣这个地方,但凡有点地位名头的皇亲国戚都被群众扒个底朝天,更何况面前这个相貌武功俱是一流的“皇弟”? 他就好像突然冒出来一般,却至今也未曾被这宫墙外的人所知。 正胡乱想着,身旁之人似乎看到了她微皱的眉,突然凑近了一些,轻声道:“不用紧张,其实他们是很和蔼可亲的。” ……我才不紧张。 获得西流“和蔼可亲”评价的两人自桌后走出,笑意盈盈。 “炊烟姑娘请坐。”王后炽羽身姿翩翩,落座于无疆身边,竟拉起家常来,“我们家西流没给姑娘添麻烦吧。” “没有,倒是我给他添麻烦,他帮了我很多。”无疆真心实意地感谢。 炽羽非常自然地握住无疆的手:“西流这孩子平时野惯了,姑娘以后可得帮我们多管管他。” ……无疆不知该如何接话,愣了一下,西流立马从旁横·插过来:“喂,皇嫂,你就不能说点我好话嘛。” 炽羽忍不住笑:“其实啊,我们家西流少年才俊,三岁识字,四岁成诗,五岁耍枪,六岁练剑,七岁斩虎,八岁擒狮,九岁知晓天文地理,十岁精通五行八卦,真可谓是文韬武略……” “皇嫂皇嫂,随便吹吹就得了。”西流一边乐,一边忍不住打断了她,“您这也太夸张了……” 这边还在闹着,那边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骤然响起:“你真的考虑好了?”此话一出,屋内瞬间安静下来,气氛也莫名沉重起来,西炎眼神复杂地看着西流,“你在山上二十载,如今下山,本想让你在宫里多住些日子。” 西流散去了嬉笑的神情:“我知道王兄的意思,不过我在宫里也已住了些日子,西疆之大,西流这二十年居于一隅,未曾去过别处,此番下山想多走些地方,小武此次去前线,我也正好跟着去见见世面。” 西炎眉间深锁,没有说话,但那多年高坐于大殿之上所形成的威仪,让他即便沉默不语,也透露出一股逼人的气势。 西流起身,朝西炎恭恭敬敬鞠了一个躬,真挚地说道:“多亏王兄这些年的操劳,西流才能在山上无忧无虑,如今总该为您分担点。” 无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西流说完这话之后,她似乎在西炎这个年少称王的男人眼里看到了一层薄薄浅浅的水雾。 悄然浮现又骤然而逝,仿佛不曾出现过。 第28章 风雪 许久,西炎似乎妥协一般轻叹了口气,道:“塞外严寒,多带点衣服,我送你的金丝软甲一定要贴身穿着,我的那件白狐裘大衣你也带去,药一定别忘了带,身体若有不适,就立马回来,还有……” “好了,好了,他都知道的,我也会打点的。”炽羽忍不住笑道,“堂堂西王这么唠叨,也不怕人家姑娘看了笑话。” 提到无疆,西炎似乎才意识到她的存在一般,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一瞬间无疆感受了一股无形的压力,那是一双看过无数刀光剑影和阴谋阳谋的眼,深邃而犀利,让人透不过气来,而慢慢的,那种压迫变成了温情的看望,像冬日的暖阳,带着肃杀中难得的温热。 就在无疆差点起一层鸡皮疙瘩的时候,他偏回头去,对西流道:“好好照顾自己,别耽误了人家姑娘。” 西流那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骤不可察地暗了一下,轻轻道:“我知道。” - 十二月的西疆,寒风彻骨,乱云低垂,天色晦暗如淡墨,一幅岁月飘摇风雪欲来的模样。 “小白花,我并非刻意隐瞒身份,只是当初萍水相逢,没觉得这是一件重要的事,天下也没人认得我这个所谓的‘殿下’,不过一个虚名,就连我自己也常常忘了,你不会介意吧。 ” 西流向她解释着,他似乎忘了,他对面的这个人也是个来路不明行踪不定的家伙,至今也未向他交代自己的任何身份背景。 然而,这个对面的人不但没有就势坦白的自觉,还仿佛没听见这番话一样,突然来了一句:“你生病了?” 西流微微一怔。 这是无疆第二次问他这个问题,第一次在柳絮阁,见他对各种伤药如数家珍,便问了他,他说自己久病成医,如今都好了,可刚才在皇宫里,西炎让他别忘了带药,让他身体不适立即回来,那份关切完全超出了对风寒脑热之类的担忧,可他明明生龙活虎,看不出一点生病的样子,他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还没好? 从出宫到现在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天色竟然暗到看不清前方的道路,明明还是白天,街道两边就点起了一排灯笼,狂风骤起,把两旁的灯笼吹得摇摇晃晃,仿佛随时要掉下来一般。两人并肩走着,听着耳边的风声,就在无疆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突然笑了笑:“也不算生病,宿疾而已,是王兄紧张过度了。” 他缓缓道:“我很少见到王兄,也不知道这些年他一个人是怎么支撑下来的,四国战乱,帝后早亡,他年幼登基,想必吃了很多苦。我幼时身体不好,在襁褓之中就被送到山上,再也没有下来过,在那里与山野为伴,结实了许多有趣的‘朋友’,过得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只偶尔从小武给我寄来的书信中知道些山下的消息,是以我不知世人,世人也不知我这个‘皇子’的存在。” “我倒是一直想下来看看,山川河海,人间百态,但是师傅不准,直到我练完了他要求的所有东西。我下山那天没告诉王兄,想给他一个惊喜,就拿着师傅给我的令牌入了宫,虽一路畅通无阻但王宫假山纵横地形交错,我迷了路,只得飞上屋檐查看路况,可还没发现路却发现了一个潜伏的杀手。也许是她的命不好,她避开护卫队藏匿于假山之中,无人察觉,她本可以得手,却偏巧被我发现,被整个王宫的护卫队追杀,逼到后山,当胸中了我一箭,摔下悬崖,又在崖下斩杀二十四匹苍原狼,消失了踪迹。” “那天下了一场雪,是西疆今年的第一场雪,也是西疆这二十几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大雪很快淹没了她的踪迹,以她的身手也许是能逃脱的,可偏偏这场大雪又引来了一场雪崩,纵然她武功无双机智狡诈,那是能埋葬整支北洲军队的雪崩,她怎么都逃不了。” “你好像很可惜?” “这么好的身手,不是天赋异禀就是经过非人的训练,就这么死了,野史难寻踪迹,青史难有其名,不过成为这惶惶乱世的几耳闲谈,是有些可惜。” “我听人们说,这个杀手的尸体已经找到了。” “没有,安抚民众而已。” 无疆咬了咬被风吹到干裂的嘴唇,问道:“这个杀手有留下什么线索,知道他的身份吗?” 西流摇了摇头:“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无疆刚松开握到指节发白的手,却听他说道,“但能确定,那是一个女杀手。” 无疆惊问:“你怎么知道?看到她的样貌了?” 西流缓缓道:“没有,但是自那晚起宫里消失了一个婢女,难觅踪迹,只在她的住处留下了一张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啊,无疆想,她的包裹里面不也有一张么,只是在朱宅里被烧毁了。 其实自打从打开那个包裹开始,从遇到寒鸦村的士兵开始,从发现自己身怀武功开始,她就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可不是说没有人能逃过那场雪崩吗,不是人人都认定那个杀手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么,为什么她还站在这里,全身上下无半点伤痕,还有着惊人的恢复能力。 也许以前的那个女杀手真的消失了,连同她7岁以后的记忆。 除了西疆的护卫之外,还会有人找她么,那个朱衣女子?她倒像是个可以信赖的朋友,但是她太诡异了,杀人太流利了,像极了一个训练有素的亡命之徒,自己也曾是那样的人过着那样的生活吗? 可是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自己曾经喜欢那样的生活吗? 第一次见到朱衣,她欢乐地叫着自己无疆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否定了,下意识地不想回到那样的生活里去,这是为什么? 自己到底是谁呢,自己是谁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本来就是一个无国无家的边境难民,东躲西藏,后来被人贩子拐卖,拼死杀人跑了出来,接着在山中遇到了一群狼,那眼睛在月光下冒着森绿的光,它们凶恶地扑向了她,她的记忆就断在了那里。 后来发生了什么,是谁救了她,她真的成为杀手了吗? 她不知道。 可就算成为了杀手又怎样呢,不是说江湖杀手随时可以退出吗,只要不被人发现身份。 既然现在没人认得她,既然她身上关于过去的所有痕迹都消失无踪,是不是代表着上天给了她一次摆脱从前身份的机会,让她可以开始全新生活? 她看了眼此刻站在她身边的人,他比她高出了半个头,她要微微抬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包裹在周身的墨色之中,周身如墨的长发在风中飞舞,她突然想问,也不由得问出了口:“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为什么突然跟我提起这个杀手?” 他嘴唇微动,说了一句话,那话很快就被风卷走,吹得支离破碎,但无疆还是听到了,他并没有回答她的话,他说的是:“随我去战场吧。” 他转过身来,绯红的灯火落入他的眼眸,缓缓道:“西宣都城看似平安热闹,一片繁华,实则杀手横行,危机四伏,你为小慈安置了一个安全的地方,那你今后有何打算?你若一人在此,不如——随我去战场吧。” - 西宣的某个昏暗宅子里,坐着一个面色阴沉的男子,提着笔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随后脸上露出一个莫测的笑意。 “哦~乌鸦竟然暗杀失败了,真是有趣。”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纸上来来回回地写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略带颓唐的八个字却被他写得雷霆万钧。他放下笔,抛出一个东西。 “通知麒麟,告诉他顶替乌鸦的机会来了。” - 延武安排完府内的一切,正欲回房收拾东西,刚一转头,就见一人倒挂在他家的房梁上,蓝色的发带自上而下垂挂下来。 “喂喂,你吓着我没关系,可别吓到我家丫鬟,好不容易招了那么几个来,别回头全给我吓跑了。”延武一脸嫌弃地抱怨着,一边往自己的房间走,“怎么来得这么早?” 西流从梁上飞下,轻飘飘地落在他身后,悠悠道:“我又不像你有这么多事要交代,那么多丫鬟要依依惜别。” “那倒是,我这么一去又不知何时回来,她们可舍不得我了,非得拉着我诉说一番衷肠。”延武笑得一脸欠揍。 西流听完,冷淡地“哦”了一声,然后道,“但今晚帮你暖床的可不就只有我么。” 延武:…… 学坏学得可真快。 延武一边收拾着,一边给兴致高昂地科普着宫内外的各种,包括八卦,西流一边听着一边不时得看向门外,她会来吗? 她没有给他答案。 时间缓缓过去,屋外风声愈紧,今天可真不是个好天气。 明早卯时动身,一路舟车劳顿,为了养足精神,延武早早地睡下了,西流躺在一侧,却毫无睡意,他担心自己睡着了会错过什么,然而夜深人静,到了卯时,府内依旧毫无声息。 他们牵着马前脚刚出府,天就没来由地下起雪来,下得突然又急促,转眼间纷纷扬扬,笼罩了整个西宣。 “嘿,你说你来时下雪,走时又下雪,你这是跟雪杠上了吗?”延武被风雪吹得眯起眼,啧了几声,“看来下次不能跟你一起出门。” 西流没理会延武的嫌弃,他看着黑夜中寂静无人的西宣街道,忽然涌上心头的却是——那件火狐裘还没给她。 两人顶着风雪策马驰骋,像箭一般,从城中一路穿到城西,这是前去军营的必经之路。茫茫大雪中庄严巍峨的城门依稀可见,他们放缓了脚步,朝着城门靠近,风雪越来越大,不断地落在他们的发上,肩上,睫毛上。 有一片雪花落到西流的眼角,刚触及温热的肌肤便融化成水滴,附在眼边,西流抬手欲试,手到眼边,却忽然顿住了,眼睛豁然发亮。 他的眼前,满是风雪,而风雪之中,站着一个人,牵着一匹马,背着一个单薄的行囊。 却似背着一把锋利的刀。 第29章 帐中+朝涯+赌约(三更合一) 雪暗,风乱。 这塞外的严寒可真不是盖的。 真真风如刀割, 寒气入骨, 大中午艳阳高照时都能把人冻成个熊样, 更别提晚上哈气成冰湿衣成刀,但要说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候,还当属于凌晨时分, 夜刚过去, 太阳还没升起来, 就见到一点点萤光般的微亮, 是一天中最怀希望也最难熬的时刻。 这个时刻,大多数人都还在睡梦之中,只有值班的哨兵顶着严寒和睡意, 时刻保持着清醒和警觉, 肩负着这千顶营帐的安全重责。 而偏偏就有这么一个人,仿佛跟自己过不去一般,每日非要在这最肃杀睡意也最浓的时刻起床,拿上他那杆磨得有些旧了的红缨枪, 在这万籁俱寂的凌晨独自耍上那么一阵, 待得旁人瑟瑟缩缩叫爹骂娘地起床之时, 他已是大汗淋漓, 大喊一声:“兄弟们早!”,嚷得众人虎躯一震。 今天,他也一如既往地来到营帐外,雷打不动地耍起枪来。 他身型高大魁梧, 那杆长缨枪被他武得虎虎生风,一招一式自然流畅又沉稳厚重,每一下力重千钧,每一招定住时枪尖都发出微微的低鸣,可见功力深厚。 时间流逝,天一点点亮起来,照到他的脸上,这张脸不是那么年轻,鼻边唇角已经出现了皱纹,多年的军旅让他的皮肤粗糙而黝黑,上面甚至还有几道经年不退的伤疤,唯有那双眼睛机敏锐利,如同捕猎的豹子一般,让人看了心生畏惧。 他的名字如同他的眼睛一般,沾了一个豹字,沈豹,字进之,延武的副将之一,刚猛直进,善冲锋。 他练完一个回合,手正痒着想与人切磋,偏巧看到右边的营帐挑起一角,钻出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劲衣窄袖,干净利落的男子装束,一根红缎将头发束于脑后,明明白白坦坦荡荡地露出额头和眉眼,那眉眼未经修饰,清秀透彻得很,红缎偶尔飘到额前,衬得整张脸明艳动人。 出来的是一个女子。 在这军营重地钻出一个女子来,沈豹不但不惊讶,反而习以为常一般,抬着点了下下巴,道:“丫头,要不过来喂几招。” 那女子闻言莞尔一笑,也仿佛见惯了似得极其自然地接道:“好。” 她摸了把腰两侧的两把匕首,似乎思索了一会儿,又松开手走到兵器架上抽出两把□□来。 “丫头,这两手□□可不好使,小心别自己打着自己了。” 江湖上使双手武器的人不少,有双刀,有双剑,甚至有双斧双锤,但是很少有人会去使双枪,刀剑斧锤都属于短兵器,双手使起来威力加倍,但是枪属于长兵器,多有掣肘,寻常短兵器甩起来可能没事,但是用上长兵器就可能相互敲打在一起,形成“自相残杀”的惨状。 谁知那姑娘眉梢一挑,道:“除非我手正好抽筋了”。言外之意是,自己打自己,在我这里是没有的事。说完双手五指一转,故意挽了两个漂亮的花枪,还是不同的样式,一心二用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嗯,不错不错,上街混饭是饿不死了。”沈豹揶揄道。 那女子听到之后还是一脸卖艺能当饭吃的骄傲表情,一脸坦然地耍着花枪上前,然而在踏入两人可战的范围内,双枪猛地一沉,方才的花架子荡然无存,紧接着双枪尖头相抵,突然纵身向沈豹掠去,电光火石之间,沈豹力贯右臂,握枪向前,准确地抵住那袭来的枪尖,正欲上挑,谁料那枪尖一分为二,一头制约着对方,一头滑了开去,顺着沈豹那杆红缨枪爬了上去,沈豹心道不好,立刻提气入枪,使出一招“力拔山兮”,一股霸道无匹的强劲之力瞬间撞开了那两杆□□,而对面的女子却借着撞的力道飞身而起,占据空中开阔地势,陡然甩开两杆□□,双手横扫,顿时间飞沙走石平地起,仿佛地动山摇一般,沈豹也被这力道逼得后退了一步,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女子也能使出这等气势,顶着前方凶险还是抽出空来喊了一声“好招”,喊完之后便后悔了,因为喊进了一嘴的砂子。 这一招大开大合、恢宏磅礴的招式正是燕氏双刀中的一招——横扫千军! 而立于空中的这个女子,正是那日出现在西宣风雪之中之人——无疆。 自那日她在城西拦住西流,随他们来到军营已有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无疆与这些将士同吃同行,但由于她的身份不便免去了同住,一个人单独住在一个帐篷里。将士们每日都要练习格斗摔跤、箭弩马术、举重石锁,队列阵法,除了最后一项,其余的无疆都跟他们一起练,西疆和北洲男女之防并不重,很快军中将士就没将她当外人。 除此之外,无疆还在研究燕三娘给她的那本刀谱,虽是刀谱,无疆总是用各种兵器自己练,偶尔也捉着将士们练一练,手边逮到什么是什么,西流见她没有趁手的刀,原打算给她打两柄刀来,但是无疆觉得背着两把明晃晃的大刀未免太过招摇,研究了一阵西流送她的兵器谱,想要两把匕首,但是燕式双刀讲究的是大开大合的睥睨气势,西流担心匕首这样的短小兵器不能施展其精髓,无疆却觉得,谱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她觉得匕首可以。 她说可以,那西流当然也可以。 于是他送了她两柄匕首,还给它们取了名字,一把叫吹雪,一把饮血,无疆听完之后觉得一把过于仙气,一把过于戾气,于是她给他们取了小名,一把叫小白,一把叫小红,分别别于腰的两侧。 除此之外,西流怕她无聊,还送了她好些书,什么孙子兵法、三十六计、春秋策论等关于行兵打仗的书,还有许多医药书,前面那些她碰都没碰过,医药的书到还偶尔翻一翻,她看的最多的还是那些正统武学秘籍心法以及一些旁门左道的江湖伎俩。 在这一个月间,西疆和东朝两次交手,但双方都是一触即走,似乎在试探对方虚实,并没引起多大阵仗,只能说是暗潮汹涌、风雨欲来。 延武、西流和几个谋臣大将每日一起商讨战术对策,无疆则自己看书练武,这里没什么大变动,而战场之外的朝堂和江湖却是发生了不少事情,热闹得很。 期间,西疆修改科考制度,女子可参与科举考试,一时间举国震动,然而最让他们震惊的是西宣第一青楼柳絮阁的花魁——云落姑娘放出话来要考科举,从今而后只一登台献艺,三五接客清谈,二四六七闭门学习备考,好些书生才子们自告奋勇要助其温习,但皆被拒之门外,更有甚者,扬言砸重金买了云落姑娘的一三五,让她不必登台,继续学习,只要自己能在帐外一睹其念书作文的芳容即可,结果燕三娘觉得他痴情得有些变态,给驳回了。 而另一件令大家震动的事情是沈太尉之女沈自颜竟然跟状元郎找赵世琛合离了?!传说中的夫妻和美伉俪情深呢?难道就因为赵世琛去了一趟青楼,去看了一眼云落姑娘?!闹翻了?!男子们颇觉太过,女子们却觉痛快,然而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太尉府也传出话来,沈自颜也要去参加科举考试,这一年之内不接受任何访客,谢绝媒婆说媒提亲,要安安静静看书温习,据说沈魏还私请了宫内最有学问的大儒帮忙指导,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难道休了状元郎,自己去考个状元郎? 众人虽不明所以,不知来龙去脉,但他们抽丝剥茧,从中找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江湖风尘里才情满盖的青楼名妓,深宅大院内饱读诗书的高官之女,这样的身份反差,且偏偏中间又夹了一个曾经的状元郎赵世琛,他是沈自颜的前夫,又是夏云落的新捧,这样看来,除了身份之外,似乎还多了一层情敌之间的□□味。 于是多事的西疆群众开始下注,赌谁能更胜一筹,一时间好不热闹。 朝堂之外,江湖上也有一件事颇引人瞩目,那就是久修阁杀手榜异动——杀手榜上排名第五的乌鸦突然消失,后面杀手的名字全都按照顺序往前挪了一位,引得众人纷纷揣测。 他的名字并不是下滑,而是消失,当然也有可能一下子下滑到第十一位,直接滑出榜外,但是这概率极小,除非后面的杀手一起一下子干了件大事,同时各自杀了个棘手的重要人物,导致名次一起向前迈了一步,把乌鸦给挤到后面去了,但是这个可能性极小,所以乌鸦名字消失的最大可能是他死了。 死人是不会出现在榜上的。 那他是怎么死的,是被谁杀的,如果是被杀手暗杀,那这个杀手的名字理当会代替乌鸦出现在第五,而不是大家齐齐向前迈了一步,或者就是第六名麒麟杀了乌鸦,所以他代替乌鸦成了第五名,榜上少了一个人,那其他人也顺势沾光全都前挪了一位,但是吧这个概率感觉也不大。 所以大家纷纷揣测是仇家发现其身份,将其杀死,或者是任务执行失败,被反杀。 当然也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乌鸦金盆洗手,从此退出这个行当,退出这个腥风血雨的江湖,从此榜上除名,但江湖上全身而退的杀手很少。 江湖人士几乎将各个角度都分析得透彻了,但是他们似乎遗忘了一点,乌鸦可能是杀手杀的,但若是家养杀手,那他的名字便不会出现在榜单上。 那边不明真相的江湖人猜得兴起热闹,而这边当时真正在场的当事人,尤其是两件事情都在场的某人又过了平淡充实毫无波澜的一天,正吹熄了灯准备入睡,忽觉帐外风声怪异,原本呼啸的风声里似乎夹杂了逆风而行的衣袂翻飞之声。 她在黑暗中屏息披衣而起,忽见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鬼魅一般。 无疆顺手划过枕边,抓了个什么东西,身影一晃,营帐吹起一角,帐里已经没了人。 无疆顺着方才黑影的方向掠去,但没了踪迹,她单脚立在帐尖,居高临下审视,整个营帐风声萧萧,没有丝毫异常。 难道看错了? 无疆朝营帐中心挪了几步,换了几顶落脚营帐,忽然,她注意到不远处的帐外一片黑色衣角一闪而没。 看到那片衣角的瞬间,她脑海中陡然划过了一个名字——修罗,那日乌鸦临死前说出的名字。 她原本已将此事抛诸脑后,可后来人们讨论久修阁杀手榜的时再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 这个没来由的一个念头,让无疆心间一紧,她立刻脚尖点帐,脚底生风般,以极快地速度无声息地滑了过去。就在快要接近的时候那人似乎感应什么,突然飞身而起,而就在此时,无疆指尖一扣,手中弹出了一颗东西,朝要害击去,前面那人不得不侧身躲避,就这么一瞬息的功夫,无疆追了上去。 她两手往腰间一抹,拔出腰侧匕首,一把银白如雪,一把猩红如血,刀身通透,迎光而亮,无疆瞬间欺身而上。 她使的仍是燕式双刀,但跟先前的完全不同,没有了那大开大合霸道无匹的气势,反而声息俱敛,恐怕连燕三娘也从来没想过,她的武功还能被这样使出来——用短小灵活的匕首,用快于常时三倍的速度,气势转化为速度,出手如风,身如鬼魅,直逼对方咽喉,对方似乎避无可避。 而对面之人面对这样的突袭竟毫无慌乱之态,瞬间后仰几乎与地平行,同时右手一抖,甩出一条龙鳞长鞭,原本柔软弯曲的鞭身瞬间绷得笔直,鞭中灌满力量,霸道强劲到仿佛连空气都能割裂开来,即使只是被扫到一点,也势必当场气血翻涌,心脉尽断而死。 然而气势如虹生死相搏的两人迅速靠近,又迅速退开,速度之快,仿佛只是吹过一阵急风,风过人止,立于帐间,一人单手执鞭,一人双手执两把匕首,匕尖绕着鞭尾,将那条上好的龙鳞鞭拉得笔直,静得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再仔细观察一下的话,就会发现执鞭人的鬓角之发短了一寸,而执匕人的裙裾缺了一角。 两人过了一招。 也只过了一招。 军营重地,被人潜入毫不知情已足以致命,若发生打斗还浑然不知那就跟已经死人没有区别了。 好在他们还没死透,马上察觉到了,将这里团团包围住。 “属下该死。”负责放哨和守卫的人跪在地下,一脸难辞其咎,等着受罚,可延武似乎心情反常得不错,他挥了挥手道:“此事明日再议,你们现在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把人都撤走了,那眼前这人……无疆正思索着延武是不是要亲自捉拿审问,谁料延武却让她先放手。 无疆不是多嘴之人,她也不管这些东西,既然延武说放那她就放,二话没说收起匕首,原先绕在匕上的鞭尾滑下,但它还未落地就被对方收了回去,利落地握在手里。无疆将她的小白和小红在衣往袖上一抹,重收鞘内。 延武上前一步,嘴角带笑:“朝涯将军,承让了。” 朝涯?姜朝涯?无疆微诧。 在这一个月里,她常常听到这个名字——姜朝涯。 北洲的长公主,同时也是北洲三十万雪祭军的主将,十一岁入军营,十四岁立战功,十七岁那年北洲主将中伏身亡,她一人浴血奋战,杀出重围,带领一千精锐夜袭回敌营,斩杀敌军主将逆袭战局,而后独挑大梁,出奇谋布奇兵,困敌于阵,出奇制胜不废一兵一族,也同样是在那年她带领一万雪祭,血战南兵于淮岭,歼敌三万,解北洲生死存亡之危。 这是哪一朝公主都没有过的,连男人也比不上的煊赫彪炳人生。 此役之后,四国之内不知公主,只知北洲雪祭主将——姜朝涯。 姜朝涯闻言,抬手摘下面具,露出了那张传闻中的脸,英气而美丽,但没有人会用美丽去形容姜朝涯,不是因为她脸上那道从脸颊蜿蜒到眼角的刀疤,而是因为美丽这个词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肤浅了。 那道血战淮岭时留下的刀疤,不但无损于她的美貌,反而被满腹才情的浪漫主义诗人比作是天边的弯弯月牙。 然而这话传到姜朝涯耳朵里时她正在喝酒,当场一口老酒喷出来,咳了好半天才缓过来。 姜朝涯此人,女人身段,尤胜男儿性情。 她将黑色的面具别于腰间,不动声色道:“胜负还未必。” 无疆不知道他们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也不知姜朝涯为何深夜在此,还这副打扮,她收起刀正欲转身离去,却听姜朝涯问道:“这位姑娘是贵军营的人?” 延武回道:“朝涯将军这就说笑了,不是我军营的人难道还是你军营的人吗,北洲出了你这么个厉害的女将军,还不允许我们西疆也培养个女将士?” 朝涯似乎早就习惯了他的胡搅蛮缠,脸色平静道:“怎么未曾耳闻。” 她征战沙场十几年,第一次有人能在一招之内近她身,若不是她应敌无数,那削断的恐怕就不是她的一寸鬓发而已。这个女子的速度太快了,快得令人可怕,然而更可怕的是她拔匕首的瞬间,陡然散发出来的杀意,清晰、浓烈、凌厉,骤然形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压得朝涯心头一颤。任凭她曾驰骋于千军万马之中,甚至死亡近在眼前,她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感受。 未曾知道她感受的延武继续道:“那自然是不能让你知道的。”他一脸骄傲,“这是我的秘密武器。” 姜朝涯径直走向延武口中的“秘密武器”,道:“姜朝涯,望日后再有机会和姑娘切磋。” 无疆回礼:“炊烟,久仰将军大名。” 姜朝涯笑了一下,那笑坦荡而大气,连带着眉边的刀疤也显得说不出的动人。 而后她转身对延武道:“既然你在这儿,那又是派了哪个‘秘密武器’去?” 延武:“那就厉害了。” 姜朝涯:“沈豹,连荆,赵拓,还是楚爵?” 延武摇头叹气道:“我那四个副将都被你摸得一清二楚,哪里还算得上什么秘密武器。” 姜朝涯似乎表现出了那么一点儿兴趣:“哦,那是?” 延武露出了一个开心而奸诈的笑:“那是——我的终极武器!” 延武一声“终极武器”,炸出一团白雾,几乎凝结成冰,他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这严冬的寒冷残酷,实在是不应该大半夜站在这野地里寒暄,于是对朝涯道:“朝涯将军,我的‘秘密武器’恐怕这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要不咱两先去帐内喝个酒烤个火,再来谈谈这次我当主帅的事宜。”说完还挑了下眉,风骚得一逼。 姜朝涯什么大阵仗没见过,对他的媚眼恍若未见:“胜负未定,谁是主帅还未见的,也许将军的秘密武器此时正在北洲军队里喝茶呢。”她笑了笑,“不过西疆的酒倒是可以尝下。” “都说北洲姜朝涯爱酒,果真不假。”延武兴致大起,“我跟你说,西疆的酒真的是一绝,尤其是那鬼坛子酿的花雕,你不尝一下真的是可惜了,今天算你运气好 ,我这刚好还剩下一坛,诶,我说!你就是想喝我这酒才亲自来的我这的吧!” 延武一边叨叨着,一边领姜朝涯往自己营帐走去。 无疆见他们要去谈事情,没自己什么事也打算回自己帐篷,可三人刚起身,却见眼前“飘”来一个人。 那人似踏风而来般,潇洒飘逸又悄无声息,纵然延武姜朝涯无疆三人拥有绝顶的耳力眼力,也未曾发现此人的靠近,他一身黑衣,几乎与黑夜融合在一起。 一向自负从不认输的姜朝涯望着眼前乘风而来的人,没来由地冒出了一个念头:败了。 刚产生这么个念头,就见那人袖口轻轻一拂,指间冒出一朵红花来——正是她亲手置于雪祭中心营帐顶上的那一朵。 姜朝涯愿赌服输。 她生性心胸开阔,对于此次的失败虽不免遗憾,但是此番前来发现延武的长风军营中隐藏着的高手,也算是有收获,她正想着待那人复命之时让延武介绍一番,却没想到那人甫一落地,第一时间不向自己主将汇报,反而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只见他旁若无人般走到方才那位姑娘的面前,将那朵象征着荣誉胜利和权利——本该献于主将的信物,轻轻簪在那姑娘黑如鸦羽的发间,他眉眼皆笑,道:“很适合小白花。” 姜朝涯看着这位视主将如无物,颇有些任意妄为的年轻人,问道:“这位是?” 延武一脸无奈,叹息道:“这就是我的终极武器,也是一个经常不听我命令的二把手。” 说完他朝那边喊道:“你不是要明早才能到吗,怎么今晚就赶回来了?” 那人回道:“回来的时候在交界的山上发现了一株糖雪子,这个稀有品种的果子摘下之后不能过夜,不然就不好吃了,所以快马加鞭赶回来了。”他看都没看延武,只一边答一边从包裹里取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红色果子来,仔细擦了擦,递到无疆面前,“这个很甜很好吃,你尝尝。” 无疆接过一颗,放进嘴里。 真的,很甜。 延武却是看得牙酸倒了一排,感情这么快赶回来不是为了给他送旗开得胜的好消息,而是为了那么颗红不溜秋的果子,送果子也就罢了,难道没看到这里还站着两个活生生的人吗,他不由得挖苦道:“难不成这颗树就长了这么一颗稀有的糖雪子?” 西流回过味来,笑道:“虽不多,但也不至于就这么一颗,也给你留了。”从腰间又摸出一包来扔了过去。 延武顿时眉开眼笑地接住:“算你小子有良心。”转头对姜朝涯道,“走,朝涯将军,我们下酒去。” 无疆见他两走了,西流却还在这里,不由问道:“不跟他们一起去吗?好像要讨论什么重要的事情。” 西流又擦了一颗递给她,摇头道:“不去了,我已经帮他把小红花拿到了,剩下讨价还价的事情小武最在行了。” 无疆伸手取下头上那朵小红花:“这个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朝涯将军会深夜来此?” “这是一个赌约。”西流看着这朵他长途跋涉从北洲帐中摘得的小红花,道,“西疆和北洲的主帅赌约。” “南国与东朝联姻,两国联手之心昭然,此次东朝进犯西疆,南国鼎力襄助,企图以两国之力铲除西疆,若西疆被灭,下一个就是北洲,唇亡齿寒,所以此次西北两国放下往日恩怨芥蒂,联手相抗,但是两军联手,须得有一个主帅,能在关键时刻统领两军主持大局。” 西流一边送无疆回营帐一边继续道:“但两方主将岂会将这个主帅位置轻易相让,小武和姜朝涯自然是谁也不服谁,所以就想出来这么个营中取花的赌约,来一探两方治军边防之强弱。双方各自取一朵红花置于营帐中心的帐顶之上,在不告知底下其余将士的情况下派一人前去对方营帐盗取,哪方成功取得并全身而退,那方主将便是此次两军联盟的主帅,若两方皆失败,则看被发现之时与营帐中心距离的长短,若双方皆取得并全身而退,则看盗取时间的长短,为了保证公平,还会安排一名己方的将士在营外计时。” “所以延武派你去,而姜朝涯亲自来了?” “小武本来也打算亲自去的,毕竟双方都想亲自探查一番对方的治防,但是最近营内出了点事情,他走不开,就让我去了。” “他们治防如何?” “姜朝涯不愧为统帅奇才,不但善于排兵布阵,营内治防也是一等一的严谨有序,我在那边潜伏许久才摸清他们的交接时间,趁着一丝空隙钻了进去,临到营帐中心差点失手被他们发现,不过姜朝涯治军虽好,她手下的人也能干,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无疆抬头问他。 “只可惜,她的军营中少了一朵小白花。”西流笑着,一脸骄傲,“我刚才一进军营就听到将士们在传,说小白花你抓住了一个刺客,我猜想着就是北洲来的人,我找到你们的时候,你们距中心帐顶上的那朵小红花不过几步之隔,若非小白花你,估计我们帐上的那朵小红花也是姜朝涯的囊中之物了,那时候胜负就难料了。” “原来这样。” “是呀。”西流一脸开心道,“所以这次小武能拿到两军主帅之位,完全是小白花的功劳,明天你就拿着这朵小红花去找小武领赏去,好好敲诈他一番。” 无疆看着手中这朵小红花,道:“能发现姜朝涯也是凑巧,我在延武将军的军营里白吃白住一个月,也算是扯平了。” 这哪里能够扯平,一个月的大米值多少钱,这两军主帅的位置又岂是钱能够买到的,西流有些哭笑不得,不过既然无疆这么说,他也随她去。 西流送无疆到营帐之中,掀开一角,发现里面一团漆黑:“我送你的夜明珠呢?” 无疆随口说道:“刚用来打姜朝涯了。” 西流笑:“那这账就记在小武头上了。” - 西流把无疆送回营帐之后才回自己的住处,此时夜已经很深了,但他并没有马上睡觉 ,而是点亮了桌台上那两盏特制的蜡烛,这种蜡烛光焰稳定而明亮,将桌上宣纸那淡淡的网格照得清清楚楚。 西流提笔在上面仔细而快速地勾勒着,画面从左上角开始渐渐铺展开来,上面似乎有树木,有河流,还有山川。 这张布满网格的宣纸非常得大,一张桌台铺展不开,西流在画的过程中需要不断将纸往上移动,才能将画面布满整张纸。 他在右下角落下最后一笔时,额角已有汗。 这并不是一幅简单的风景图,而是北洲的地形和军营布局图。西流在接受主帅赌约夜访北洲之时,提早出发了几日,仔细勘测了遍北洲地形、山川险要和边防布局,如今趁着记忆尚且清晰之时赶紧将其绘制下来。 他在山上的时候翻遍西疆的军事典籍,里面有各种军事谋略,行军计策,治军经验,非常齐全,但唯独在军事地理的研究非常欠缺,甚至导致一代名将萧荆将军身葬沼泽英年早逝,成为西疆的一代国殇,也成为他师傅一生的遗憾。 身为皇子,幽居深山二十来年,此番下山,总得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 夜漫漫过去,纸上的墨迹也已风干,西流收起地形图,将其卷起放于一个木匣子之中,再塞到床底的木箱之内。这个木箱里已经放置了许多个木匣子,这些木匣子看起来非常普通,一样的朱红色,没什么别的花样,除了其中一个,它的右下角刻着一朵叫不出名字的小小的花。 看到这个匣子时,西流顿了一下,他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才将手伸向了它。 他打开它,从里面取出一幅画来,这幅画里有一场风雪,风雪里有一位姑娘。 风雪掩盖了她的容貌,但是他好像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背着一个单薄的行囊,眼睛含笑,闪闪发光。 她飞身上马,对他说:“那就走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入v肥章来惹~ 接下来的三章分别叫夜疗夜宿夜探,三个夜晚,你们说会不会是甜甜的!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盛二十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夜疗 西流昨晚一夜没睡,收拾完就已寅时, 打了两柱香时间坐出来, 见到无疆在和沈豹过招, 她今天使的两把马战斧,穿梭在沈豹的那杆红缨枪之中,耍得得心应手。 刚升起的阳光中带了点杏红和彤绯色, 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 像抹了一层云霞。 他的眼里倒映着她的样子, 只见她双手翻转, 两臂一震,几乎震裂了沈豹那杆红缨枪,他被逼后退, 枪尖发出不甘的低鸣。 西流忍不住嘴角上扬。 她这一记以气为力、借力打力的招式并不是燕氏双刀, 而正是昨日沈豹用在她身上的洪钟枪法中的一招——力拔山兮,她不但现学现用,还举一反二,双手同时使出, 以彼之道双倍还之彼身, 连曾经最熟悉这招的沈豹都被逼得后退了几步。 怕是过不了多久, 这些将士们身上的绝招都要被她学了去。 或许她成为不了像姜朝涯一样能够率领千军万马的女统帅, 但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成为一个横扫千军的女前锋,或者是千里突袭……千里突袭的…… 他有些惊讶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词——女刺客,明明是不相干的两个人, 也许只是因为西宣的那两场雪夜没来由地交叠在了一起。 他很快将这个念头抛到脑后,心情愉悦地领着无疆吃早饭去了。 西流不在的时候,无疆就和军中将士一起吃饭,他在的时候就会带着无疆去延武帐中开小灶。 他们到的时候延武正和姜朝涯在帐里商谈合作对敌之策,两人站在沙盘之前推演各种行军方案,西流站在前面看了一会儿,拿起延武帐内的一壶奶酒,对无疆说,“走,我们今天去外面吃。” 还没到训练的时候,军营之中众人起床穿衣吃饭匆匆忙忙。两人穿行其间,无疆偶尔碰到认识的人,点头跟他们打招呼。 西流:“认识了不少朋友。” 无疆:“认识了几个。” 这时两个平时跟无疆在一个队训练,混得比较熟的人上偷偷凑上来打听昨晚的事。 “炊烟姑娘,听说昨晚军营里来了刺客,被你抓到了,真是厉害啊,连哨兵都没发现。”说话的人是延武副将之一赵拓旗下的骑兵,叫林三。 “防守失职,延武将军也没怪罪,真是奇怪,对了,你知道昨天抓的那人是谁吗?”林三身旁的同旗阿岳问道。 西流见无疆一脸跟他们一样一无所知的样子,摇头道:“后来延武将军亲自审问了,我也不清楚。” “这样啊,那炊烟姑娘以后如果再发现有人夜袭军营,可以第一时间鸣笛警报,不必一人涉险。” “嗯,我记下了。” “那行,我们待会儿训练场见。” “好,待会儿见。” 林三和阿岳走后,西流笑道:“原来小白花也很会骗人。” 无疆摸了摸鼻子:“延武将军没让说,我总不能违反军规。” “也对。”西流笑道,走了两步,突然问道:“你在这里会觉得无聊吗?” 无聊?无疆还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有饭吃有地方住每天还能学习各种东西,也交了几个不错的朋友,她仔细想了想,摇头,“没觉得无聊。” 无疆虽没觉得无聊,但西流还是提议道:“要不我们明天出去透个风,探险一下。” 无疆转头看他:“去哪里?” 西流道:“南下。” - 无疆跟着将士们练到日落西山,才回到帐篷开始收拾行李。她来时没多少东西,走时也几乎一样,只是多了许多西流给她的书籍,层层叠叠垒在枕边。 她拿起一本,封面写着《三皇二经》,西流曾给了云落姑娘一本,见她感兴趣又临摹了一本送她。可她读到一半,书里有个地方的字迹晕开来看不清,也许是临摹时不小心撒了滴水,但内功心法容不得半点差错,一招不慎极有可能走火入魔。明日就要出发南下,无疆决定今晚去问问他。 无疆和西流都是一人独居的营帐,且离得极近只有一步之隔,但无疆从来没有在晚上找过西流,不知道他的作息习惯,现在睡了没有。 无疆撩开营帐一角,探头往左边看了看,灯亮着。 还好。 她走到他帐前,轻轻咳了一声,见里面没有反应,问道:“你睡了没?” 里面没有回应。 她在门口踱了几步,转身欲走,此时身后营帐被掀开一角,钻出一个人来。 那人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倚靠在门口,露出湿漉的锁骨脖颈和布满水珠的额头,他有些惊喜,笑着说:“小白花你找我?” 声音却透着虚弱。 “你怎么了?”无疆察觉出不对,这么冷的天他为什么出了这么多汗,嘴唇血色尽退,跟白天神采奕奕的样子完全不同。 “进来再说。”西流伸手拉她入帐内。 踏入帐内,无疆马上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帐中放着一个很大的木桶,桶内盛满热水,水汽氤氲,水面漂浮着一些她认不出来的东西,像是草药。 “我刚才身上插着针,封住了声穴,没有办法讲话,你在外面吹了那么久的冷风,没着凉吧。”西流一边往里走,一边担心无疆着凉让她去烤火。 无疆此时比较担心他的身体,施针运气最忌讳被人打扰,会不会他这个样子就是因为被自己扰了心神,“你下次如果不方便的话,可以直接不用理我,或者提早跟我说,我不会来打扰你。” “没关系。”他嘴角扯出一点微笑,“跟你没关系。” 话毕,他转过身,都没跟无疆提前打个招呼就一下子扯下外衣,露出挺拔修长但又略显消瘦的后背。他将衣服扔到床上,赤着上身走进桶里,热水一寸寸漫过肌肤。 浸入水中的瞬间,他似乎才摆脱了某种强忍着的痛苦,表情慢慢放松,甚至露出一点羞涩来。 “不好意思,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无疆微微一愣。他转身脱掉外衣的瞬间,她清清楚楚看到他挺拔的背上布满了小红点,一直从腰部蔓延到后颈。 她几乎可以想象,刚才他的背部插满了银针,他听到她的声音,忍着身体的巨大不适快速拔下它们,许是怕她久等就随便披了件外衣出来迎接她。她看过他给她的医书,刚施完针不宜吹风,可刚才他在门口受了些风,回到屋内一烤,冷热交替,刚才扎针的针口变成了绯红色,布满了后背,虽对身体无甚损害,但看着确是触目惊心。 “对不起。”无疆轻声道。 热气氤氲里,他露出温柔的笑:“真的跟小白花没关系,这只是我每月例行的排毒针,并不会扰到什么心神,你找我之前我就已经在收针了,门口那点风根本不碍事,泡一泡就好了。” 无疆见他说话的时候脸色逐渐恢复,声音也渐渐有了力气,稍微放下心来,“你做这些事都是一个人?没有让人帮你看着吗?” “以前小武会帮我看着,今日姜朝涯在他走不开,我以为没关系,平时没什么人会来找我。” 无疆隔着水雾看他,他轻轻一动发尾落到了水里,沾湿了。她看着他沾湿的发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开口道:“下次延武将军没空的话,你可以找我。” 他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在里面寻找着什么,末了,他似叹息般轻轻笑道:“好。” 药汤的浸泡让他身体舒服了许多,紧绷的肌肉终于放松下来,他往后一仰,靠在一侧,修长脖颈微微上扬,水汽蒸腾中,他闭上眼睛,嘴角骤然抿紧,睫毛微微颤动,似乎在经历着什么,无疆远远望着,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此刻他很痛苦吗? 过了一会儿西流睁开眼睛,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勃勃,往前一靠前胸抵到壁上,两条修长的手臂挂着水珠搭在桶边,他朝无疆欢快地眨了眨眼,兴致盎然地问道:“小白花找我什么事?” 无疆觉得不该再打扰他休息,让他耗费神思,摇了摇头:“没什么重要的事。” “小白花的事就是重要的事。”西流注意到她背在身后的手,“你等我换个衣服。” “嗯。” 西流见他嗯完之后还站在面前直愣愣地看着他,好像还打算这么一直看下去,他不由得抬起手来,挂着水珠在空中划了个半圈。 “什么?”无疆没看懂他的哑语。 他笑道:“小白花,转一下。” “哦,哦哦。”无疆似乎是才反应过来,她立马背过身去,她在背过身去的时候听到背后发出一声轻笑。然后很快的她听到他起身带起来的一阵水声,以及窸窸窣窣的穿衣服的声音,明明都是很熟悉很平常的声音,可是这会儿她却好像有点不知道该把手往哪里放。 等她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穿好衣服来到她身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好闻的药香。 他从她手中抽出《三皇二经》,注意到其中有个折起来的地方,翻开来发现那页有几个字晕染开来,“是这里看不清么。”他提笔走到桌后:“我改一下,你到床上坐一会儿。” 无疆来到床边,旁边的羊皮纸上放着没来得及收拾的银针,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数量多到令人咂舌。 “这么多你自己怎么往后背扎?”无疆问道。 “从小就熟悉了,不会扎错,小心点就行。” 无疆捏起其中一根,针尖细小如麦芒,在烛光下闪着微光,她仔细观察着,突然开口道:“要不你教我扎针吧,以后你不方便的时候,我帮你扎。” 西流提着笔的手微微一顿,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回道:“好。” 西流改完字从桌后台走出,将书重新放到无疆手中,“若有哪里看不明白的,尽管来问我。” 无疆接过书,看了下他修改的地方,确认没什么问题,把书一收,不想打扰他休息打了声招呼准备走,走到门口又被西流叫了回来,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个玉佩,玉佩温润光洁,细腻油润,上面雕着精致而独特的花纹,“小白花,给你的。” 无疆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好端端地干嘛又送我东西?” 西流道:“男人送女人东西需要理由吗?”不等无疆接话,他俯下身来将玉佩别到她腰间。 他俯身的瞬间,无疆又闻到那股药香,好闻得似乎有点令人目眩。 他挂好玉佩直起身来,看着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无疆,忍不住伸手帮她理了下刚才被风吹乱的头发,道,“小白花,明天见。” 无疆回到帐内,放下西流帮她改好的《三皇二经》,无意间手指碰到了挂在腰间的玉佩,她想了一会儿,最终没有将它取下来。她从枕边一大堆书中抽出一本叫做《十一脉灸经》的古籍来,对着烛火翻开了书,一个穴位一个穴位地辨认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可爱、陈三胖、酒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花之舞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夜宿+夜探(二合一更) 第二天一早,无疆一掀开营帐, 就见到一辆马车停在门外。马车前坐着一人, 手执马鞭, 单脚帅气地踩在辕上,朝她露出一个朝气蓬勃的笑:“小白花,早。”似乎是一个从没跟病打过交道的人。 无疆走到他跟前, 狐疑道:“我们不骑马?”她想象的是两匹快马如箭直入南方腹地。 “对, 不骑马。”对面那人一边回答一边从背后摸出一袋奶酒和一个热气腾腾的烧饼, “先吃个早饭。” 无疆接过早点, 脚尖点地翻身与他并肩而坐,喝了一口奶酒,随手挑起身后的帘子, 往里看了一眼, 这不看还好,一看差点把嘴里的奶酒喷了出来。只见帘内四壁插着鲜嫩欲滴的野花,像是早上刚摘来的,地上铺着柔软精美的毯子, 毯子上放着厚厚的被褥, 被褥旁还放了一个巨大的包裹, 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你这到底是南下执行任务 ,还是要去游山玩水?” 西流抬手扬起马鞭,笑道:“探险游玩可以两不误嘛~” 马鞭落下,一辆马车从军营疾驰而出。 路上, 西流一边给无疆讲西疆的民俗风情,一边介绍沿途遇到的山川景物花草树木,有时候一株毫不起眼的草也有着非常动听的名字,一朵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花也可以用来制作药效极强的蒙汗药。 遇到小河,西流会停下马车去河里捉几条鱼,就地生火,烤得酥酥脆脆,然后从包裹里摸出盐来,往上一撒,无比美味,而无疆似乎终于知道那个包裹为什么会这么大了。 这一天两人在山林里时而疾驰时而慢走,天色渐渐暗下来,西流挑起一盏灯笼挂在车头。 夜寒风凉,无疆披上了西流送她的红狐裘,立在马车车棚顶上,迎风举目远眺,“乌漆麻黑的,什么也看不到。”她又飞身站到最高的一株树上,还是没有见到任何灯火,确定附近没有村庄之后,回到地面,两人决定晚上就在这过一宿。 西流轻车熟路地生火,两只运气非常不好的野山鸡被他捉来上架烤火,烤得脆脆嫩嫩,他从包裹里摸出一壶酒,瓶口往下一倒,手掌对着瓶口催出一阵掌风,将酒化成水雾均匀地洒落在鸡肉之上,顿时香气四溢。 无疆坐在一旁,就着火光看书,闻到裹挟着淡淡酒香的肉香,忍不住抬起了头。 此时西流正拿刀一片片地削鸡肉,掉下来的鸡肉快速而整齐地落到碟子里,好像被人精心摆过盘一样,好看得很,他把碟子往前一递,满脸期待道:“尝尝。” 无疆拔出“小白”,锋利的匕尖挑起一片,放入嘴中,她嚼了嚼,咽下去,点了点头,然后给出了一个简洁有力的评价。 “好吃。” 西流顿时笑得像朵小太阳笼罩下的小向日葵,“那多吃点。” 他端着盘子坐到无疆旁边,看到她腿上放着《十一脉灸经》,这是一本研究针灸经络的珍贵古籍,里面记载了人体的脉循行路线及所主疾病,是迄今为止对经络穴位研究最为详细和权威的书籍。 他的内心起了点小小的波澜,却问地不动声色,“有什么看不懂的地方吗?” 无疆晃了下头,“那到没有,只是经络错综复杂,很多病因环环相扣,并不能一下子搞清楚,我还要研究一下。” “不急,慢慢来。”他倒了一杯酒,递给她,“喝口酒暖下身子。” 无疆从善如流喝完酒,视线回到书上,“对了,你需要扎哪些穴位,我先记一下,可以提早熟悉起来。” 西流顿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按上书中人体图,从上倒下一一指出,总共三十六处。 无疆的眉渐渐皱起来。 “记不住没关系,下次我写给你。” 无疆摇头,“不用,这个我已经记住了。”她起身走到西流背后,手指隔着衣服从上而下轻轻按压,“天鼎,廉泉,神藏……”她按压一个地方,叫出一个名字,从脖颈到下腰,三十六处准确无误。 然而这三十六处的每一次碰触,都让西流心里腾起一股难言的滋味,他吸了一口气,回过头,脸上却是荡漾出一个开心的笑来:“小白花真厉害,奖励一个大鸡腿。” 无疆看着他,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来,“你是三岁小孩吗。” 赶了一天的路,酒足饭饱后便有了些睡意,无疆捡了些枯枝将火挑得更旺了些,西流收拾完东西从马车里搬出一个吊床来,往马车旁道两棵树上那么一系,“小白花,你去马车里睡,我睡这里。” 无疆打量了一下这个东西,结实倒是结实,但更深露重,寒气逼人,她以前虽知道他患有宿疾,身体不大好 ,但他平时总是活蹦乱跳的,神采奕奕比普通人精神还好的样子,以至于她几乎忘记了他生病这个事情,直到昨晚无意间撞见他虚弱的样子,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他身体不好这个事实。她没看完《十一脉灸经》,但也看了一部分,知道刚才西流指出的三十六处有几处是寒疾,他怕冷。 她走到西流身旁,搭着他的肩足间一点,飞身落到吊床之上,“里面闷,我喜欢这里。” “小白花……”西流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见对面的人突然喊他——“西流。” 他微微一怔,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也是第一次打断他说话,他抬头,对上那双郑重其事的眼睛,似乎有话想对他说,他不知道她要说些什么,有些紧张,喉结上下翻滚了一遭,然后听到眼前之人淡淡道:“闭嘴。” 冷静而干脆。 西流:…… 西流看到她说完之后还找了个惬意的姿势,旁若无人般闭上眼睛准备入睡,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无话可说,只能默默爬进车里,然后抱出一床棉被,帮她盖上,“冷了跟我说。” “嗯。”无疆应着,暗中舒了一口气。 西流入了车内,挑起窗帘,月光泻了进来。他们的位置并不远,他躺下正好可以通过窗户看到她的侧脸,月光洒在上面,勾勒出一条清冷又温柔的曲线,“小白花,你有什么愿望吗?”黑夜里,他轻轻问道。 窗外的人并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道:“好像没有。” 西流没想到她给出的竟然是这么一个回答,“一个人怎么会没有愿望呢?” 无疆想了想,道:“可能有,只是我现在没发现而已。” 溪流轻轻笑道:“竟还有自己发现不了自己愿望的人么。”半是意外,半是感慨,中间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心酸和羡慕。 无疆道:“那你的愿望呢?” 西流望着苍茫月色,眸色深沉,缓缓道:“活着。” 无疆以为他要说出个什么惊天动地与众不同的愿望来,可竟然只是活着两个字,纳闷道:“这算什么愿望,谁都不想死啊。” 西流被她逗笑,然后十分随意地改了自己的愿望:“那就让我和大家一起活着,天下太平,百姓安乐!” 不知道是不是愿望改变得太快,太大,那边没了声音,就在西流以为她准备就此入睡时,那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西流,你小时候在山上是怎么过的,开心吗?” “开心呀。”西流道,“皇宫每年都送很多东西到山上来,衣食住行一样不缺。父皇母后每月带着皇兄来山上看我,小武还没当上将军时也常来山上找我玩,每天跟师傅念书学武之外,就满山野地跑,那是座有名的灵山,满地奇花异草,你知道小孩子好奇心很重,见着什么都想尝尝,有一次吃到七窍流血,把我师傅吓得当场晕死过去,后来一年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误实毒草了吗?” “不是,其实吃的是难得一见的珍贵草药,补过头了。”西流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忍不住开心道,“那里还有各种有趣的小动物,有些成为了我的好朋友,当然也遇到过危险,有一次一只老虎突然冲进我的房间,差点把我吃掉,幸亏师傅即时赶到抱着我飞到了屋顶上,这件事之后师傅拆了房子把它建到了树上,防止有一天没注意我被走兽给吃掉,但我那时候还小,不会轻功,每天进出都得爬树,好几次摔瘸了腿。” 无疆听着,这童年似乎没那么平安喜乐,反倒是环境险恶,但被西流开心逗乐的语气感染,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意。 “那小白花呢,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小白花是怎么长大的?” “我啊……”无疆似乎有些陷入了回忆,“算在逃亡中长大的吧。其实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我只知道我是在四国边境的一个小镇被一个老者所救,那里常年战乱,流民逃窜,也许我的父母在逃亡经过这里时死掉了,我侥幸逃过一劫,那位爷爷救了我后带着我四处奔逃,我们居无定所,后来在一场我也不知道是哪国跟哪国的战争中,救我的爷爷被杀死了,我跟着一群难民跑到东边,遇到一个看起来很温柔的叔叔,他给我吃的,说带我去安全的地方,我跟着他走了。” “后来呢?” “后来被卖了。”无疆道。 即使过了那么多年,无疆还是能清楚地忆起幼年时那个世界,每日战火纷飞,喊声震天,大队人马掩杀过来,血溅了三尺远,直到有一天一个温柔的叔叔出现在她面前,说要带她离开这个兵荒马乱的世界,可谁知出了狼窝又入虎穴。 那是个专门拐卖小孩的人,她被他骗走后关到了一个黑暗的地窖里,在那里还关着好几个跟她一样的小孩子,蜷缩在角落里,她的眼睛还没熟悉黑暗,房门又突然打开。他们被带到另一个房间,那个房间有着令人难以忍受的闷热,融化了的铁水,烧红了的碳,他们的头被摁在地上,衣服被扒下来,他们眼睁睁看着逼近自己的烙铁,呐喊到声嘶力竭,却惹来周围更加残忍的笑。烙铁最终落到了她的腰上,那个瞬间她脑袋空白浑身抽搐,那是她无法再承受第二次的疼痛,就在她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的眼里落下一颗泪来,她突然很不甘心,她不能死在这里…… 她闭上眼,假装晕了过去,他们被一个男人像扛尸体一样扛在肩膀上,又扔了回去。就在那个男人弯下身清点人数时,无疆突然睁开眼从地上蹿到他的肩头,双手死死捂住他的口,她张开嘴像动物撕咬生肉一样咬住他脖子上柔软的肉,尖锐的牙齿扎进他的血管用力撕扯,血液喷入她的喉咙,滚烫而腥甜,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血是这样味道。 她咬着他脖子直到他瘫倒在地,手被男人咬得几乎稀烂,她用手背支撑着,从还未上锁的门里爬了起去。她没有第一时间往外跑,而是躲到了马车底下,等到他们发现不对驾马车去追时,她随着马车到了外面,经过一个树木茂密的森林时她松开手溜了进去。 无疆的思绪回到了多年以前,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西流打破寂静,问道:“被卖了以后呢?” 无疆笑了笑,她决定撒一个谎:“后来被一个好心人救了,于是平安地长大了。” 一般无疆说完话之后西流都会非常积极地接下去,可是这次他却沉默了,无疆想是不是自己的谎话被他识破了,她侧了个身,想去看他。 她转过身后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正趴在窗边,看着自己。 无疆对上他的眼睛,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的愿望要稍微改一下下。”他说,“我希望天下太平,小白花平安开心。” - 天下,曾有过二十年的短暂太平。 那时四国和平共存,天下繁荣昌盛。东朝有海,西疆有山,北洲有雪,而南国有“风花雪月”。四国之中,南国最是风雅,它重诗文,爱琴弦,擅风月,昔年和平之时,每逢元宵灯节,各国不远万里,只为看一眼南国的阑珊灯火,繁华诗酒。 人人都说,南国最是适合和平年代。 这个国家不只最会享乐,商贸也是四国繁荣之最,在南国西边与西疆的交界,有一个地方叫宛州城,这里曾商贸繁集,商队络绎,马车纵横,是名副其实的“边陲第一城”,而战争的号角吹响,这里也成了人们眼中首当其冲的“沦陷第一城”,于是商人纷纷退散,游人抱头鼠窜,宛州城繁华不再,曾经排着长队的城门外很难再见到人。 今天也是宛州城无数个日子中普通的一天,城外从早到晚不见一人,太阳快要下山,守城的将士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就在他以为这一天就这样过去的时候,远处的地平线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夕阳西下,马车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要不我们在马车上再待会儿,等太阳彻底下山直接翻进去。”无疆遥望着守卫森严的城门提议道。 “不用,我们就这样进去。” “大门?你确定?” “确定。”西流点了一下无疆腰间玉佩,笑道,“我们现在可是南国商人,佩戴着南国最大商行的标志——长荣玉佩。” 无疆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玉佩,原来他昨晚送自己东西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既然他一切都打点妥当,她就没什么好担忧,驾着马车镇定自若往里走,走到门口被拦下来时气定神闲地出示玉佩,可士兵检查完之后还不放他们走,一直伸着手,无疆想:“是要钱吗,我身上可没一分钱,”于是她非常自然把目光投向西流。 西流接收到无疆的目光,从善如流地从怀里掏出一张东西,递给守城者。 银票?现在贿赂个守城的都要这么奢侈了吗?无疆心里想着,有些看不懂这个世道。 然而那人仔细翻看后又将那张东西还给了他们,并且让他们通过。 无疆不禁好奇:“那是什么?” 西流道:“通关文书。” 马车驶进了宛州城,城内房屋贴着诗文对联,酒肆里传出管弦之音。这座城池靠近西疆,虽沾染了些西疆的豪爽,却也保留了南国的诗性风雅。 他们找了间客栈,打算先好好休息一晚,然身在他国,无疆睡得极浅,夜半十分她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入了西流的房间,她担心西流出事立马上前,靠近之时听到那边传来两人低声交谈的声音,其中一人叫道,“主上……” 既然是熟人夜半私会,无疆也无心窃取他们的谈话内容,转了个身回到床上睡觉去了。 第二天下楼,西流对她说:“昨晚有人给我们送好东西来了。”然后在她手心写了三个字——太守府。 太守府,统管宛州城的黄凤麟黄太守的府邸,乃宛州重地。昔日繁华之时,黄太守聚宝敛财,将自己府邸装扮得金碧辉煌,而如今干戈将起,又将它围了个铜墙铁壁。 然而入了夜,这号称铜墙铁壁的太守府墙上伏了两个人。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来太守府做什么了吧?”无疆一身黑衣,侧首问道。 “来太守府拿样东西。” 西流话音刚落,就见无疆飞身而下了墙头,快得他都没来得及阻止,只能在背后追问道,“你不怕被守卫发现吗?” 无疆回首一笑:“哦~你不是早做好准备,算准了此处无人巡查才带我来的吗?”她落地转身,指尖一晃,夹着个东西,“难道你昨晚拿到的好东西不是太守府的地形图吗?” 西流一摸胸口,激赏而笑,“不错嘛,能在我身上偷东西了。” 这太守府不但大而且回环往复地像个迷宫,要不是有地形图,他们还真的摸不着北。西流要找的东西藏在太守卧室或者书房,他的探子没法得到更多情报,需要他亲自去找。他们顺着地图,先行来到太守卧室,远远到就见到窗上投影着两个缠绵身姿,门内传来缠绵呻·吟之声。 “老爷,你可真坏,妾身受不住了。”女声妖冶中带着绵软娇柔,每句话的末端还带着颤抖的尾音,勾的人心痒难耐。 “你不就喜欢老爷的坏嘛。”男子的声音有些沙哑,跟女声比起来显得上了点年纪,似乎身体还有点虚。 “老爷,您慢点,啊~” 房中正缠绵,房外传来了一个脚步声,一个小厮提着盏灯,远远地停在外面,道:“老爷,方员外找您,已大厅中等着了。” 门里人一拍脑袋,似乎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啊对,差点忘记这回事了,你沏壶好茶让方员外稍等片刻,我马上就来。” “是。”小厮退去。 “小美人,在这乖乖呆着不要动,老爷办完事再回来找你。” 西流和无疆对视一眼,只能先去书房,两人同时起身向书房掠去。 太守府大,书房也不小,但借着月光可以看到房内布置陈设却极是简单,中间一张桌台,四壁全是书籍。 两人仔细而快速地将书房翻了一遍,但没发现他们要找的东西,也不曾找到什么机关容器。 难道不在这里? 无疆环视四周,桌上壁上梁上都找过了,如果这些地方都没有的话……她低头看向脚下地板。 无疆俯身轻叩地板,从左到右一块一块仔细敲过去,但地板声音全都沉闷而厚实,不像是有机关的样子。 肯定还有什么地方漏了,她皱起眉思索着,最终将目光落到了中间的桌椅之上,她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拉开凳子,像要开始读书研磨般坐了上去,她将腿自然地伸展着,然后抬起脚尖轻踏了一下。 “咚~” 无疆眉间一动,“是空的。” 她迅速俯身钻进桌下,揭开那块木板,下面放着一个小盒子,无疆正要伸手去掏,却听到西流喊道:“别动。”无疆手停在半空。 西流快速来到无疆身边,“南国有一种机关术,盒子与暗器相连,只要盒身有被拉扯或者挪动,机关立刻启动,盒外发射暗器,盒内绿矾油流出毁灭盒中之物。” 西流掏出一颗夜明珠,短距而柔和的光线将下面的细节照得一清二楚,无疆这才看到盒下托着一个底座,与一条细银线交缠相连。 “小白花,借你小白用下。” 无疆抽出小白放到他手上,“你能解?” “看过图纸解过一次,但每个制作的匠人都会有自己的小癖好,玩点小花样,你稍微让开点,可能会伤到你。” 无疆举着夜明珠,退开一步,一边观察破解进度,一边注意门外动静。破解机关需要集中精力,不能分神,无疆看他额角沁出细密的汗。 突然,院外传来脚步声,“西流。”无疆出声提醒道。 “快好了。”西流手下如飞,机关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响。 无疆听着脚步,就在他跨入院中的那一刻,她收起夜明珠,屋内瞬间陷入黑暗,也就在那一刻,听得咯哒一声,西流取出东西盖回了木板。 “走。”无疆道。 无疆正欲破门而出,却被西流一把拉了回来:“不行,此物关系战争胜负,不能让他知道有人来这里偷东西,我们要避一下。” 可这个书房只有四壁书籍,整个房间一览无余,压根没有躲避遮掩的地方。 此时门外之人已经走到了院中,口中骂道:“这个方员外真是难缠,啰里八嗦还不走,还非得我来书房拿那个字画给他看,阿香肯定等我都等急了。”想要快点去书房拿到字画打发走方员外,他脚下飞快,这么一会儿已经上了台阶,书房近在眼前。 可就在他刚迈过最后一级台阶,近在眼前的书房突然传来一声呻·吟。 “啊~”妖冶中带着娇柔绵软。 “死鬼赶紧的,老爷正在会客厅会客,我们可就只有这一刻钟的时间快活。”每句话的末端还带着颤抖的尾音。 门外之人对这声音是再熟悉不过,不正是刚才还在床上跟自己缠绵的小妾,顿感四肢抽搐,五雷轰顶。 于此同时,门内某人也是陡然一惊。 他正思索躲避之计,身边的人却突然看着他毫无预兆地发出这般声音。一张冷淡清秀的脸,口中声音却是妖娆又娇软甜腻,一时有些难以适应。 不过看到无疆冷静又带着戏谑的眼神,他立马反应过来,微微一笑,伸手一把揽住无疆的腰,懒声调笑道:“跟我私奔吧,今晚就带你远走高飞,少爷我年少力强,风流倜傥,肯定能比那个糟老头子好。” 无疆看着他,话顿时梗在了喉咙里。 其实也不用她再接话,门外的人一听到野男人的声音顿时七窍生烟暴躁如雷,一脚踹开房门,大喝一声:“狗男女!看我今天不收拾你们!” 就在开门的间隙,无疆揽上西流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胸口,西流顺势拦腰抱起无疆把她整个圈在怀里,用身体遮挡着她的夜行衣,抱着她飞上屋顶,穿过太尉卧室,然后才翻墙而出。 离开的时候身后远远传来哭喊声:“老爷冤枉啊,妾身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明明就是你的声音,还想狡辩,给我打。” “还有那个野男人,给我搜!” 太守府一阵鸡飞狗跳,而太守口中的“奸·夫·淫·妇”早已逃之夭夭,化作一道黑影在檐上飘。 “放我下来。”黑影中的一人松开手抬起头道。 “不累,少爷我年少力强。”另一人嘴角噙笑,脚底如风,手却纹丝不动。 无疆抽出手来,往他肩上一按,一个转身,从他怀里跃了出来,与他并肩而行,“接下来去哪里?” 西流怀中一空,拉长声音叹了一口气,然后道:“出城。” 两人脚下飞快,起落之间就到了城门边上,宛州城墙高10仞,铸起一道浓重的阴影洒在两人身上。 “能上去吗?”西流问。 “试试看。”无疆飞身而上,西流紧随其后,两人几乎同时到了城墙上。 “你怎么知道这里无人?”无疆问道。 “今晚必须出城,事先让暗棋把人引开了。” 两人对话间已经跃下城墙,朝林中掠去。 马车夜晚出不了城门,留在了客栈里,两人靠着轻功和脚力在林中飞驰,还一边跑一边不忘说话。 西流道:“小白花随机应变能力真强,假装小妾偷情掩盖行窃之事,黄太守近日恐怕要忙着整顿家风,短期内不会发现此物失窃,我要替西疆多谢你。”但其实他的暗棋就在周围,如果情况危急,暗棋会现身引开太守,但无疆早他一步,心生一计解决了困局,让他收获意外之喜,“我从前还不知道小白花会模仿声音,小白花真是多才多艺。” 无疆之前也不知道她会的,只是后来看了西流给她的一本书,那里记载了各种江湖把戏,仿声就是其中一种,无疆觉得有趣,照着书本去练,一练才发现她原先竟就是会的,细的声音,粗的声音,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各自的发音技巧,但碍于音色音域有些声音并不能模仿地很到位,但是抓住神韵技巧还是可以模仿地七七八八,而那小妾本本就是年轻女声,与无疆并不相差太多,模仿起来没有什么难度,当时情况危急,她一张口就来了。 只是模仿得话有些尴尬罢了。 她轻咳一声遮掩过去,肃然道:“我们要这么靠轻功回西疆?”轻功再好也是不可能吧。 “出来玩当然不能重复一样的路线,多没劲,这次我们坐船走水路。” 西流话音刚落,无疆就看到了一片竹林,她终于知道西流在来的途中为什么抽空砍竹子做了一个竹筏,原来他早就什么都准备好了。 竹筏顺留而下,两人一躺一坐,水流碰撞发出叮铛声,月光亮得惊人。 西流捏起一片竹叶,单手支头半躺着吹起一曲西疆的民间小调,调子温婉动人。 许是被这气氛感染,无疆也躺了下来,难得身心放松尽情地享受这片刻的悠然时光,顿觉天地浩大,何处不可为家。 无疆放下戒备,闭上眼睛,任思绪放空游走,等她再睁开时,陡然对上一双眼睛。 那双眼干净澄澈,倒影着自己的身影,天地寂静,一时间,她失了言语,好像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那双眼睛忽然朝她一笑,往后一靠,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无疆愣了一下,立刻起身四顾,月光覆盖之下水波平稳,四周寂静无声。 “西流。”无疆对着水面叫了一声。 水里没有声音,无疆一开始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他沉入水底后长久没有消息,她不禁有些担忧。 就在她打算入水查看的那一刻,竹筏前方骤然炸开一个水花,钻出一个人来,他湿着身,高举着手,笑着朝她挥舞:“小白花,你看,是条红鲤。” 无疆看他浑身被水浸透,他的针灸穴道明明有几处是寒症之所,他应该是不耐冷的 ,但冬日的河水刺骨冰寒,他半个身体潜在水中却满脸笑容,丝毫看不出怕冷的痕迹,无疆有些看不懂,但就算有人喜欢冬泳,游时不冷,但若上岸没有干衣服,又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要如何度过漫长的冬日寒夜,而且万一那太守哪根神经搭错人生难道聪明一次回过味来,派来追兵,这满身湿衣会拖慢行走的速度。 这个人,有些事未雨绸缪,步步为营,但很多时候又非常不着调。无缘无故跳进水里,就为了这么一只红色锦鲤? 无疆立在竹筏之上,西流半身陷在水里,两人隔着月光相望。 那无拘无束的目光,那肆意飞扬的笑容,她有些不懂,但又陡然生出十分羡慕来。 哎,这个人,怎么可以活得这么自由……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二合一,但其实是三章的量啦,因为周日上夹子,所以今天多更了些,周日不会按照原先的早上九点更新,要到晚上很晚才更,小天使可以不用等。 存稿箱已经阵亡,最近要疯狂码字,小天使的评论都有看,只是没时间回复,等有空啦再回,爱你们! 然后作者掐指一算,嗯,苏冕得安排起来了~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方格丶、小束姑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薄暮、辣条睡得香 10瓶;嫌な 々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苏冕【捉虫】 他们顺利回到了西疆。 西流抓到红鲤给无疆看了一眼,又把它放回河里, 上了竹筏打坐一炷香时间, 头发和身上衣服全都变干回去, 无疆第一次知道他的内力竟然如此深厚。来的时候西流为了勘查地形带着无疆多绕了点路,多花了些时日到达宛州,而几日前刚下过雨, 河水湍急, 此次水路一夜再加半日功夫就回了西疆营帐。 他们一回营帐就去找了延武, 西流把从宛州拿到的东西交给他, 交代完宛州的情况,打算和无疆回去休息下,刚掀开营帐, 就见一人浑身是血扑倒在门前, 背部插着数支羽箭。 深处军营的人一见此景,俱是心头一惊,这是必有急情。 站在身侧的部下立马禀报:“将军,这是北洲来的人, 说是东朝突袭, 北洲受困, 朝涯将军请求您立即派兵驰援。” 地上的人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 用尽最后一口气将它递到延武身前。 那令牌上沾满鲜血,但依旧可以清楚地看到令牌之上那个重若千金的“约”字,正是延武和姜朝涯的联盟赌“约”。 “将军,请速派兵驰援。”说完这句话, 终于无法支撑倒了下去。 延武接过令牌,立马吩咐道:“带他去看伤,通知沈豹、连荆、赵拓、楚爵速来帐中见我。” “是。” 西流与无疆对视一眼,跟着延武回道帐内。 沈豹、连荆、赵拓、楚爵四位副将火速赶到,俨然都是一身铠甲装扮,不愧是副将身在军营也做好了时刻作战的准备。 延武道:“这一个月来苏冕与我们两次交手,但都一触即走,后来悄无声息,本以为在对我们筹谋布局,没想到他竟然奇袭北州。可若他大军拔营,斥候不可能会没有一点消息,若只是少量精兵突袭,姜朝涯身边精锐数千,三万雪祭伺在身边,她久战沙场即使一时不察也绝无可能一触即溃,前来报信的北州将士仍在医治,目前尚不知北洲情况到底如何,但若非事态严峻,姜朝涯绝不会派人求援。西北两国唇亡齿寒,如今北洲之难,各位有何对策?” 延武迅速交代情况,与众人商讨救援之策。 连荆作为延武的副将之一,素有英勇侠义之名,率先道:若是情况属实,北洲之危不可不救,且宜早不宜迟,应调一万精骑为先锋,即刻出发,先行驰援!” 赵拓是四位副将中资格最老的一位,多年行军经验让他拥有常人难有的军事直觉,听罢连荆之言,道:“即便此刻救援,恐远水难救近火,不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直击东朝西翼边境,令其首尾不能兼顾,以缓北洲之急。” 楚爵既是副将,也是延武军中的半个军师,多次献策解长风之危,上前道:“然而此次东南联军,东朝既已奇袭得手,南国必紧随其后,不可不防。我军若出击东朝,南国绝不会按兵不动,倘若趁我方空虚大军来犯又当何解?” 三位副将各持观点,激辩不下,延武听罢,心中已有定夺,他按下一手,三位副将立即止声,帐中顿时安静下来。 延武道:“北洲临危不可不救,我军先派一万先锋骑火速驰援,大军随后拔营,先锋骑领兵人选——”延武将目光落到了沈豹身上,他今晚虽一言未发不曾献策,但在战场上他却是毫不退缩最为勇猛精进的一个,是延武此次一万先锋骑的领兵首选。 但未等延武下令,沈豹率先一步当众跃出,他抬手道:“北洲地形复杂难测,连萧荆将军都曾误入沼泽,此次领兵人选须得熟悉北洲地形,赵拓将军出生西北交界之地,又曾跟随萧荆将军深入北洲腹地,对北洲地形最为了解,末将认为此次领兵人选当属赵拓将军。” 赵拓闻言上前:“末将愿率领一万先锋骑火速驰援。” 延武眸色深沉,听罢此言,他抬手示意楚爵上前,附耳密语,似在他耳边轻声交代些事情,赵拓微不可查地点了几下头,随后拱手“末将领命”,掀帐而去。 赵拓一走,延武立马道:“一万先锋骑先行,半个时辰后大军拔营。” 众人拱手,领命而去。 无疆掀开营帐,抬头望天,天色变换如时局,刚才还烈日当空,此时天色却阴沉得可怕,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白雾瞬间成冰,她知道她即将迎来一场战争,铁马金戈,对决杀伐,她不知道,她故人相对,命运是怎样的安排。 延武一声令下,半个时辰后,大军便收拾妥当整装待发,长风军营治军严明,风驰电掣,短短时间内在这片土地上抹去了十万军队曾经驻扎的痕迹,仿佛不曾存在过一样。 天色苍茫,延武坐于马背,面朝北方,他的热血微微发烫。 西流随行于旁,一身戎装,衬得整个人挺拔昂扬,二十年山野,山下朝堂,他终于可以会一会那个人了—— 苏冕,四国第一公子。 这个称号,是久修阁给的,也是天下人认的。 泱泱四国,人才何其之多,单就东朝而言东王九子,各个出类拔萃人中龙凤,苏冕排行第三,既不是嫡子,也不是长子,母妃也不是东王最宠爱的一个,却偏偏得到东王垂青,百姓爱戴,成为东朝世子。 没有一个人跟他一样,文才武治样样精通。北洲公主是马上将军,四国拜服,军事奇才人人认同但文采风流政治手腕略逊一筹;南国王子和公主风采笔墨冠绝四国,知人善任爱民如子,但南国风气所染,缺乏军事治防的历练和眼光;西疆先帝早亡,西炎幼年承位,政治手腕军事才华无一不少,出得战场上得朝堂,挽西疆于危难,把西疆治理得紧紧有条,年幼便封“铁血西王”,但西炎年幼承位,与各国皇帝同位,似乎已不可与各国公主王子相较,且西疆民风粗旷,西王虽威武俊朗,但少了那股子笔墨风流。 而苏冕,他样样皆可,样样冠绝。 文可提笔,所著诗词惊绝前殿,江湖勾栏瓦舍夜夜传唱,连最善笔墨的南国公主都点头称赞,芳心暗许;武可上马,他年少征伐,纵横沙场,收复北领,西拓疆夏,立下赫赫战功,十七岁那年便因战功获爵称王;文采武功之外,他还拥有帝王最重要也最难得的政治才华,东王年迈,很多事情已力不从心,苏冕半揽朝堂,革陈推新改革税制治理水患,让东朝隐隐有四国最强之势。 这样一个人,他很早就想见识一下。 …… 而这个人此时正立于北洲飞雪城下,一袭白衣银甲,一双凤眼极尽杀伐,他君临城下般衣角猎猎飞扬,可远远望着,在这满城呐喊厮杀之中,竟有种遗世独立出尘飘逸之感。 公子好皮囊,公子世无双。 苏冕抬首远望,眸中映着一道凛冽的身影,内心暗赞,不愧是北国第一将军,竟能在飞雪城命悬一线之际力挽狂澜,不免生出了点惺惺相惜之意。 姜朝涯立在城墙之上,衣角被撕裂了一块,额角青筋突起,一道鲜血十分刺眼夺目,不知道是她的还是这三万守成将士的。 她目光充血眼神凛冽如刀,居高临下与苏冕遥遥相望。 她姜朝涯自负治军严明,但竟然让他苏冕在自己手下安插了内奸! 那人趁她离城,竟然闭过耳目趁夜打开城门,引东军入城,亏得她及时赶回,挟三千精锐领三万雪祭浴血奋战,拼死将东朝军队赶出城外,重新封锁城门,但如今却被围困城中。 此次交锋她方死伤惨重,暂时无法正面抗敌,如今之际她唯有“拖延”之策,死守城门,拖到延武派兵增援,拖到苏冕粮草断绝! 但他到底带了多少粮草! 她不知道。 这个男人锋芒在外,手段雷霆,但城府极深,实在是深不可测。 北洲,能否撑得过此次围袭。 姜朝涯手握战旗,竟觉有些无能为力…… 与此同时,南国的一个营帐里,一人身披铠甲,手边虎符帅印,正乃南国的宛州太守威龙将军——黄凤麟,他的手里捏着一张纸,正是刚刚送来的密信,上面写着“北洲被围,延武一万先锋骑先行,后大军火速拔营驰援北洲”。 他眉间微微促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此番东南联盟,苏冕任两军主帅,一统此次围剿西北之战。苏冕假意与西疆周旋,实则意在北洲,此次临走前,苏冕只给了他一个命令——拒守宛州,以守代攻,牵制西疆。 宛州地形险峻,易守难攻,乃南国边疆的第一雄关,但此刻延武大军已动,南国若无所作为,此番围困西北之战被苏冕一人占尽功劳,待以后天下平定,南国功小则势弱,如何与东朝分庭抗礼。 念及此处,黄凤麟当声一喝:“来人,大军开拔!” 来人一头雾水,颤微问道:“将军,开拔何处?” 黄凤麟摸着胡子,讳莫如深微微一笑,“西疆。” 来人壮着胆子又问:“可是将军,苏世子不是让我们……?” 黄凤麟打断他道:“此时延武大军北上救援,西疆空虚,正是攻打的大好时机,但延武用军素来狡诈,西疆肯定留有后手,若是唱空城,引我孤军深入,岂不是被他瓮中捉鳖一败涂地,好在将军我料敌先机,针对此事我早有对策,此番延武救援路线必经淮河入北洲,我军擅水战,又有艨艟战船数百,此番可顺流而下先行设伏,到时给延武迎头痛击,既能一展我军雄威,又可解苏冕被夹击之危,岂不一举双得。” “将军高明,不过以小的之见,此举实为三得,还可灭灭苏冕的风头!” 威龙将军顿觉身心舒畅,忍不住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苏冕稍微先出场摆个侧影,凹个造型。 东朝世子与北洲公主在城墙内外各自为政,然后惺惺相惜了一下~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的小天使:公瑾何在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圈圈圆圆、橙子味果酱、徐徐图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6534927 38瓶;三荼 29瓶;晨阳 14瓶;你听、怀瑾 10瓶;徐徐图之、蒊夏、谢谢小谢 5瓶;那年夏天、憶斯人長安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破城 龙威将军黄凤麟即刻挥军北上,百艘艨艟战船顺流而下, 两日便到了淮河。 淮河之上有一处锁桥, 是西疆通往北洲飞雪城的必经之路, 而淮河两岸崇山峻岭,松林郁郁,又是设伏的绝佳场所。 此夜月黑风高, 黄凤麟忍不住嘴角上扬, 真是天助我也, 到时候延武大军一到, 趁其过桥之时斩断锁道,任他长风将军此前如何神武也是莫可奈何,此时再于高处架弓搭箭, 居高临下杀他个措手不及屁股尿流。 黄凤麟一边心中得意, 一边紧急设伏,只待瓮中捉鳖。 长风之名果真名不虚传,行军速度之快有如疾风,黄凤麟走水道近路, 到后不过一刻钟时间便听得远处马蹄峥嵘, 重蹄塔地, 瞬间地动山摇, 这气势速度想必是那一万先锋骑。 黄凤麟设伏于高处的一名斥候是个出了名的“千里眼”,眼力非常人所能及,即便在漆黑的夜晚,也能目视十里, 观敌之况。 那“千里眼”举目远眺,只见远处战马袭来,果真有一万人马之众,当即与黄凤麟汇报。 黄凤麟见其观测与自己耳力听得的人数相吻合,当即一笑,吩咐道:“待长风入至桥中间,当即斩断锁链。” “是。” 黄凤麟等待着赫赫有名的长风军马失前蹄的模样。 近了,他不由得有些紧张,那种胜利即将到来的喜悦引起身体的微微颤栗。 延武,年少成名,终究是不够火候啊,他有些得意地想。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火速飞奔的长风军队骤然止于桥前,不再前进一步。 难道被发现了? 黄凤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埋伏地很好,未曾露出一丝破绽,许是那长风军队久战沙场警惕之心较强罢了。自古以来断崖锁桥都是军事要道,胜败关键之处,他们于此处迟疑也是事之常理,黄凤麟并不焦躁,反正长风是为救援北洲而北上,此处拖延时间越长于他们救援越是不利,时间原本就是他们最需要争取的东西,拖住他们就是胜利,念及此处,黄凤麟安下心来。 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对岸长风军竟是毫无动静,他们作为先锋骑北上驰援,兵贵神速不可能会在这里毫无作为,延武速来狡诈,难道他另有后招? 一想到这黄凤麟突然有些后怕,但是他又猜不透对岸到底玩得什么把戏,猜不透索性就不猜了!黄凤麟当即令下,命高处弓箭手万箭齐发,管你延武什么花花肠子,先把你射成个刺猬再说! 淮河之下,江水滔滔,淮河之上,两军蓄势待发,突然间不知道是谁先松了弦,一支长箭当空划过淮河上空,这仿佛是一个信号,瞬间万箭离弦,天地俱灭,那离弦之音犹如万千春蚕噬桑,落入耳中可怕的很。 然而对岸并没有传来预料中中箭后的惨叫倒地声,反而传来清脆的金属相撞之声,箭尖碰着盾牌,掉落林中落入山涧。 黄凤麟终于稍微放下心来,看来他们也没什么花招,还不是就是负隅顽抗,只要他们过不得这山涧,等到苏冕平定北洲,他这也算是大功一件。 这一晚淮河之上箭羽射了一夜,黄凤麟也精神抖擞了一夜,待到东方旭日缓缓升起,他迫不及待地钻出树林来,想看看延武长风军的惨状,而这不看还好,一看差点当场翘辫死掉。 只见对岸长风军手持盾牌,如同铜墙铁壁般,箭羽全在人群之外,而让他差点当场翘辫的是哪来一万先锋铁骑,对岸瘦弱的军队,最多只有一千余人! 而昨晚的重蹄踏山,那般排山倒海的气势,连“千里眼”也断定是万人铁骑,却原来是长风骑兵的马后都拖着树杈木棍巨石,马行之时身后重物拖地,带起滚滚红尘,仿若万马奔腾。 不好! 黄凤麟这时才反应过来,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长风斩断马后绳索,将木棍巨石拖入山涧,他已带人上岸设伏,只留下舵手于山涧船中,此时他们还没明白过来上面发生什么事情,就见巨石当空落下,人虽不一定被砸中,但船只尽毁。 黄凤麟正当风凌乱百感交集,长风骑下完木石之后,然后马鞭一扬,竟扭头跑了…… 黄凤麟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他倏地睁大眼睛,表情惊恐而狰狞。 糟糕!宛州! 此时宛州城外,延武十万大军已压城下。 城上小卒瑟瑟发抖,望着宛州副将张城,“张副将,我们该怎么办?” 宛州副将张城看着城外黑压压的一片,忍不住以下犯上,骂出一句:“黄凤麟这个蠢货!” 一个月前,西疆东朝两次交手,双方虽只是试探,一触即退,但每次交锋东朝似都能洞悉他们路数先行一步,延武西流开始怀疑军营之中有对方来的细作,这一个月里他们布局留心,但此人十分谨慎,一直没被抓到把柄。 直到那日西流无疆南下宛州,盗得“宛州驻军布防图”交于他手,他正寻思不日突袭宛州,不料东朝抢先一步突袭北洲,那日北洲将士浴血报信,他着实吃了一惊,但西流却提了个建议——不若将计就计,揪出内应。 于是他召集所有人于帐内,下令“一万先锋骑先行,半个时辰后大军拔营。” 拔营,等到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拔营上北洲的时候,他拔营下了南国,剑锋一转直逼宛州。 那日他在赵拓耳边密语,让他带领一千长风铁骑,佯装一万先锋奔赴北洲。 果真赵拓带人走后,就有一只黑鸽从营帐内飞出,但此鸽不是飞往东朝,而是去往南国宛州。 以延武对黄凤麟的以往接触了解,此人贪功冒进又生性胆小,此信若是落入他的手中,必有一番动作。果不其然探子来报,黄凤麟领大军出城沿水路北上,不敢直取我方边城而是直扑我方援军而去。宛州水道连接淮河,西疆入北洲必经淮河天堑,长桥相连,黄凤麟若是北上设伏必在此处,近日落雨,水流湍急,黄凤麟沿河北上两日之内必达淮河锁桥,而西疆大军拔营跋涉山路,须得三四日的路程方能至宛州,若是黄凤麟发现不对,驾船赶回,情况就非常不妙。 延武念及此处,当即命人乘一骑快马,追赶赵拓,命其不越天桥锁道,实行拖延之计,寻时毁船灭行,便有了黄凤麟与长风军淮上对战的一幕,气得黄凤麟两眼抹黑。 而那内奸被人发现之际,当即咬碎牙内毒药,自尽而亡,没套出半点信息。 也罢,只要此番攻下宛州,便可直取南国内陆,围魏救赵,解北洲之危。 而此时宛州城内空虚主将离城,延武又手握宛州驻军布防图,且有内应里应外合,只要再得半日,延武就可攻下宛州。 到时候,北洲和南国,就不是苏冕要谁的问题了。 夜幕降临,宛州城破,延武挟十万长风军入驻宛州。 而此时,北洲仍与东朝仍处于血战之中,北洲死守,但东朝势渐盛,几日之内北洲飞雪城必破。 延武坐于宛州太守府内,提笔修书一封,派人送与北洲。 不是送给姜朝涯,而是送给苏冕。 他要跟苏冕和谈。 苏冕退兵北洲飞雪城,他归还南国宛州,否则他便挥军直入南国腹地,取南王首级。 南国富饶土地肥沃,不擅军事易攻,而北洲苦寒土地贫瘠,且住在那里的全是一帮硬骨头,到时候誓不降城,每破一城都与他死磕到底,没了南国丰富的粮草储备,苏冕可能撑不到北洲都城。 况且他与北洲只是结盟,而苏冕和南国可是联姻,世人皆知南国公主孝顺无比,他若弃南国不顾,到时候南国公主挟嫁妆回国与家族共存亡,苏冕不但失去南国这个粮草后盾,更失了天下人心。 他相信一向“英明”的苏冕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和谈信件已经送出,延武松下一口气,北洲算是保住了。 延武望着和谈信件送出的方向,眸色深沉,姜朝涯,你可要挺住。 此刻长风十万大军入驻宛州,上下正在大肆整顿,城内颇有些杂乱,延武解决完此事正准备出门查看各军安顿情况,却见有人敲门,敲门声急促。 “进来。” 只见他的副将沉豹推门而入,额角冒汗,形色匆忙,立马上前道:“将军,有急情来报!” 延武一颗放下的心倏得一下腾起来,急情,难道有什么东西是他算漏的吗? 延武立马上前接信,难道姜朝涯……就在他思索之际,信中寒光乍现,延武心道不好,立马拍掌后退,而沈豹速度确是极快,立马抽刀向前,不顾延武猛烈掌风,一刀划过掌心,沈豹吐出一口血,延武掌中也是鲜血淋漓。 “不对,你不是沈豹,你是谁!” “沈豹”却是一言不发,也不进攻,他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陡然转身破窗而逃。 延武正欲上前追踪,忽觉天昏地暗四肢麻痹。 门口守卫听到门内动静,推门而入之时,正见到他们将军向地上倒去。 作者有话要说:延武倒下,小白花出马! 大家猜猜这个沈豹是谁~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那年夏天 2瓶;何其有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修罗【修改】 “将军!”守卫赶紧上前查看情况,却见延武已陷入昏迷, 两人中一人留守, 另一人立刻夺门而去。 片刻之后, 随行军医全都拥在延武床前,连荆,楚爵站在一旁一脸凝重。 “如何?” 军医们眉头紧锁, 面色凝重, 将军只是被划伤掌心, 伤口并不深, 此番沉睡不醒,是伤口染毒所致,此毒性刚性烈, 迅速蔓延全身, 但纵使他们从医半生,也从未见过此毒。 他们叹息着摇了摇头。 此时延武躺在床塌之上,面色发黑,额角尽是冷汗, 他已陷入了昏迷, 完全感知不到外界的信息, 但是军人的责任使命和练武之人经年累月磨砺出来的意志让他保持着最后一点意识, 拼死也要传递出信息,他虽已神志不清,但仍旧不停地呢喃着:“沈豹,沈豹……” 连荆, 楚爵眉梢皱起。 守卫来时已经向他们交代了情况,说沈将军急急忙忙来找延武将军,但不出半盏茶的功夫里面就传来打斗之声,待他们进门查看之时,就见延武倒地,房内已经没了沈豹的踪影。 他们立即封锁府邸,下令不准任何人进出,若看到沈豹无论真假当即就地抓捕。 但即便如此他们的心头仍旧覆盖着一片黑云。沈豹与他们是一起出生入死几十年的兄弟,是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人,他们不信沈豹会投敌暗杀,背叛延武,若他不是真的沈豹,那真的沈豹在哪里,如今是生是死,这个假的沈豹又是何人,竟然能瞒天过海,骗得了他们这帮兄弟乃至延武的眼睛。 他们蓦然想起那日沈豹推脱一万先锋骑的首领之位,当时只觉有些奇怪却也未曾深究,如今想来,赵拓虽更熟悉北洲地形,但沈豹也曾多次入得北洲腹地,而且以他刚进勇猛甚至有时过于“进攻性”的性格恐怕会主动求取首领一职率先开拔,而不会借言推脱。 他们心里陡然一阵后怕,如果说,那时“沈豹“已经不是“沈豹”,那他们的军营之中不知何时已经混进了一个人。 一个不知面目,相当棘手而可怕的人。 就在他们一面担心在外的“沈豹”,一面忧心床上的延武之时,忽有一人推门而入,众人立刻让开一条路来。 来人正是西流。 是楚爵派人通知的他。 在这军营之中除了延武和无疆之外,只有这四位副将知晓西流的身份。是以守卫看到延武倒地之后当即找的是还身在军营的连荆楚爵两位副将,楚爵知道西流的身份,且知道他医术了的,当即让人再去找西流。 西流来到床前,见到延武神志不清,脸色黑气纵横 ,立即伸手搭脉并翻开延武眼皮查看,后伸手拿起身边银针,迅速扎入延武各大经脉,他将延武扶起来,内力灌入指尖,将延武周身毒素封锁在一处,又拍了一下延武的肩,延武骤然吐出一口血。 “将军!”众人齐呼。 “他方才是将口中的淤血排出,我封锁穴位制止了毒性蔓延,但这只是暂时,若一个时辰之内没有解药,小武必将毒发身亡。”西流说完,眉间紧锁,额边青筋隐隐凸起,他没有遇到过这种毒,也没有时间来研究此毒研制解药,小武的命只剩下一个时辰,西流全身血液快速流动,脑中快速思考,一定要找到办法救他! 楚爵听完心下一沉,此毒竟然会这样厉害,看到西流的表情,知当今之计只有尽快抓到“沈豹”找到解药,但今日主将中毒生命垂危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一则动摇军心,二则敌人会趁机来袭,当即下令道:“今夜将军中毒垂危之事不可外扬,违令者,斩。” “是。” 他留下手下两名武功高强的心腹和军医照料延武,当即与连荆出去捉拿“沈豹”。 而“沈豹”早已不是“沈豹”。 就在他越窗而出之际,扯下脸上人·皮·面·具,那是一张不曾在军营中出现过的脸,陌生而年轻。他脱下衣服扔进花丛里,里面穿着另一套早就准备好的衣服,他右手轻轻拂过面庞,一眨眼,又换了一张面皮。 他面无表情,夜色中唯有嘴角有一丝所有若无的笑意,拿着方才从延武房间里顺出来的将军令牌朝大门走去。 他在这个军营里呆了一个月,早就呆腻了,如今终于可以出去了。 一个月前他接到杀手令,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延武”两个字,四国之内能值得这么多赏金的叫延武的除了西疆长风军主将还能有谁,他当即接下单子,延武身处军营,又身负高强武艺,刺杀不易,但若此次的手,他必定能超越当时还排在第六的麒麟,在杀手榜上更进一步。 而且混入军营,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世人只知杀手修罗,不知他正是千面郎君。 他扮小卒入营,摸清整个军营,观察并熟悉军营内与延武关系亲密的人物,学习他们的身体语言说话语气,找准时机,杀沈豹取其人·皮·面·具,以沈豹的身份生活在营里,正欲寻机刺杀,不料那日差点作为先锋骑派去北洲,幸亏他摸清各人底细,推荐赵拓前去,得以继续呆在延武身边等待时机。 而今晚就是最好的时机,长风大军大胜入住宛州,大胜之后众人身心俱弛,不会有往日那般警惕,且入住新城,要布置规划上下整顿,这种忙乱之际最是脱身时机,况且他们对宛州不熟,等他离开大门,便如水滴入海踪迹难寻。 他脸上披着面具,不动声色得往大门走去…… 无疆本来在房间里研究针灸之术,忽听的外面脚步声杂乱,似发生了什么事,她出门碰着人一问,才知延武被人行刺,且行刺者竟是沈豹将军。 无疆闻言一惊,那个喜欢找她过招,粗旷豪迈性情刚直的沈将军?他怎么会行刺延武? “那延武将军现在如何了?”无疆问道。 “不知道,反正现在全军正在全力追拿沈豹将军。”那人答道。 无疆见他也一头雾水,所知无多,便打算自己去延武那里看看。 黄凤麟的太守府大且绕,像个迷宫,无疆住在外侧,延武住在里边,还隔着一段路,幸亏之前她拿到过这里的布局图,不然可能还不知道路怎么走。 无疆正往里走着,远远地望见了西流。 她向他招手,喊道:“西流。” 西流闻言抬头,看清前面是无疆,往这边走来。 “小白花,你怎么在这儿?”西流有些惊讶。 “延武将军怎么样了?”无疆没有回答他的问话,马上问起延武的情况。 “小武身中剧毒,如果没有解药恐怕撑不过几个时辰。”西流回道。 “这么严重?”无疆着实没有想到。 “是,时间紧迫,所以现在大家正全力追捕沈豹,连荆、楚爵将军正往西北两个方向搜捕,我们也分头行动,这样找得快些,我往这边,你往那边。” “好。”无疆答道,立马转身。 无疆刚走出一步,突然停下脚步,顿了一下转过身来,见到西流的背影,又叫了一声:“西流。” 西流转身,问道:“怎么了?” 无疆摇头道:“没什么,你送我红鲤刚才死了。” 西流回道:“小白花,此事我们稍后再说,现在找沈豹救小武要紧。” 无疆点头道:“好的。” 刚说完她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朝着西流背后的方向露出惊恐的表情,喊道:“沈豹!” 西流看到她的表情又听到她忽然喊“沈豹”,着实吃了一惊,忍不住回头看去,而就在他转头的瞬间,眼角骤然寒光一闪,瞥见两柄匕首向他袭来。 他马上侧身后退,退到院间假山边,肩头衣角却被划破一道,他促起眉毛,似乎十分不解道:“你干什么?” 无疆没有回答,她眯起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然后突然轻轻说了声:“修罗。” 她似问,又似非问。 “西流”方才脸上的不解疑惑顿时散去,温柔面庞冰冷如刀,眼中里流露出震惊。 不知道他哪里露出了破绽。 她刚才突然跟他说红鲤,他内心一阵紧觉,这种时候说这种事情分明是个试探,他不知道什么红鲤,他只能回避话题,但是从她的反应来看他答错了,但是他最大的问题是她为什么会突然对他进行试探,在红鲤这句话之前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这个男人明明一直叫她小白花。 除此之外,更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怎么知道他是修罗! 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也没有人知道修罗善易容,更何况他如今披着一层西流的皮,眼前这人怎么会突然喊他修罗?难道是有人走漏了他单子的消息? 但是此刻他没有时间思考这些事情,因为眼前人完全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挟着两把匕首飞速袭来,他不能跟她缠斗,如今身在长风军,一旦打斗声起,四周围攻而来他必死无疑。 他立即飞身疾走,太守府亭台楼阁众多,游廊回环往复,他甩她不掉,正有些着急,谁料下一个转弯还遇见了一群长风军! 本应是前后夹击,避无可避,可他嘴角却浮现出笑意。 他身形一闪,拐进了长廊里。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这章把修罗这part写完的,但是奈何手速太慢没写完,要到下章。 下章揭秘小白花如何擒拿修罗以及在最初是如何察觉“西流”不对的,真相有点甜。 苏冕大约还有两章就会跟小白花正式见面啦。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晚风甜不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蒊夏 10瓶;小桥不喜欢你 9瓶;琪琪 8瓶;我就试试这名字能打多 7瓶;流水浮灯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生死 无疆紧紧追击,眼见他朝左拐进一个长廊, 可当她追上去时, 只见一众长风军正经过此地, 却不见修罗的身影。 她环顾四周,深沉夜色中花草繁密,长廊寂寂。 “等等。”无疆喊住了他们。 众人转过身来, 领头那人道:“炊烟姑娘有何事?”无疆作为延武军营中唯一的一个女子, 过去一月一直与他们一起在营中练习, 又有暗夜擒人的壮举, 军中大多数将士虽不一定跟她打过交道,但人还认识的。 “各位经过此处时是否有看到什么人?”无疆问道。 众人听完俱是摇了摇头,“我们奉命搜查宅子追拿沈豹将军, 从北门一路至此, 未发现什么可疑人物,此处除了遇见炊烟姑娘你,没见到什么人。” 无疆眉间皱起,怎么可能, 怎么会凭空消失, 她在身后追击, 左拐之后又只有这一条长廊, 前面又是长风士兵,前后夹击他能去哪里? 无疆正思索着,领头之人道:“炊烟姑娘若是无事,我们先行去搜捕了。” 无疆点了点头:“耽误各位, 抱歉。” 众人转过身去,继续往向南搜查。无疆站在原地,她没有继续搜寻,也没有向其他地方走去,她反而抬头望向天空。 月光之下有一只蝴蝶在空中盘旋,它长着一对双银色的翅膀,在黑夜中闪闪发亮。 “等等!”无疆再次喊住了他们。 他们再次停下脚步,转身,“炊烟姑娘还有何事,我们身负军令,要尽快去追捕沈豹将军。”他们言语上保持着礼貌恭敬,但是语气中有些着急,延武将军被人行刺,凶手竟然还是他们最尊敬的沈豹将军,他们非常想尽快找到沈将军,希望这件事能早日水落石出,可炊烟姑娘两次喊住他们,不知为了何事。 正在此时,在附近搜查的连荆看到了这一幕,赶过来,问道:“此地发生何事?” 无疆见到连荆,问道:“连将军认得这里面的人吗?” 连荆看了一眼他们,道:“他们是沈豹沈将军的部下,我认得不全,只认得领队这位是沈将军队里的百人将。”他见无疆面色冷峻,问,“炊烟姑娘有何问题?” 无疆道:“方才杀手修罗假扮西流被我识破,他拐到这里消失了,我怀疑他混进了这些人里。” 连荆和在场的众士兵闻言皆是一惊,竟有杀手乔装易容混进军营,连荆更是马上想到也许就是他假扮沈豹行刺延武,当即对百人将道:“这里面都是你的人吗?” 百人将知道知道事态严重性,立马入队查看,他一开始带了数百人搜查院子,期间不断地分散,现在队里大约有五十来人,他逐一看过去,这五十几人中分明都是他熟悉的部下,并没有外人。 “都是我的人。” 听罢此言,连荆脸色凝重,西流说延武只有一个时辰的生命,一个时辰之后便会毒发,而此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时间所剩无几。他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了,也许人早已经跑走了,若人真在这个队伍中,那他又是其中的哪个?百人将说他认得这里的所有人,如果要一个个脱衣查脸看过去是否有易容,时间完全耗不起,而且万一里面没人,这又耽误了多少搜查其他地方的时间。 连荆久战沙场,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紧张过,明明天冷风寒,他的手心额角却不断地冒汗。 他必须做一个决断。 正当他准备下令让所有人放下武器检查时,他看到无疆不发一语,突然孤身向前走去。 她双手握着匕首,周身忽然散发出一股令人胆寒的杀意,她的眼睛紧紧盯着群人中的某个位置,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百人将和他手下的士兵看到眼前这个女子向他们走来,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他们双手微微发抖几乎握不住兵器,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她的眼睛利得像刀,盯着他们中的某人,朝他们靠近。 就在她快要靠近他们时,她速度骤然加快飞身而起,殷红的匕首朝一人面门刺去,那人似乎再也坚持不住,脸色突变拍掌而起,一掌将前面那人拍向无疆挡其去路,同时借力向后飞速退去。 无疆侧身闪避,同时左手“小白”向前飞出,直取那人头颅,那人反应也是极为迅速,头往后一仰避过利刃,但同时身形一滞,被无疆追了上去。 “小白”空中转过一圈再次回到无疆手里。 长廊中的突变给了在场之人一个措手不及,但长风军训练有素,立马反应过来,他们冲上前去将两人围了起来,但是两人缠斗,招式身形变化极快,他们无法插手其中,就连连荆也只能在一旁“袖手旁观”。 修罗此刻不再伪装,招招致命搏斗,他知道自己此次恐怕凶多吉少,但他很疑惑!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又会被发现!如果说她认出西流是因为她跟他熟悉,那这次他装成他一开始混入军营时就装扮的沈豹旗下的小卒又怎么可能会被她识破!连百人将都没认出来! 他心下不甘,下手越发狠毒,刀光剑影,交缠不息,而就在两人缠斗之时,一只银色的蝴蝶一直盘旋其间,不肯离去。 等等,冬天为什么会有蝴蝶? 修罗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睁大了眼睛,原来如此! 这只蝴蝶是无疆的,而它最初的主人却是乌鸦,那只早已经死翘翘的小乌鸦。 那日乌鸦死前交代,他找到无疆是因为他在无疆身上撒了追踪粉,那粉味七日不散,于常人而言无色无味,但他养的蝴蝶可以寻味追踪,乌鸦死后,无疆在处理他尸体的时候发现了这种粉末和它装在瓶子里的蝴蝶,他把乌鸦埋了,但是追踪粉和蝴蝶留下了。 这蝴蝶十分特殊,冬日不死,双翅发光,无疆翻了好久西流给他的古籍终于找到了饲养这个蝴蝶的方法,也知道它的名字,叫夜蝶,于是她将它养了下来,带在身边。 就在刚才她往假扮西流的修罗身上刺了一刀之时,同时将粉末洒在了他身上,修罗易变,她防了一招。 而后追踪之时她将夜蝶放出,她没法判断修罗变成了谁,躲在哪里,但是它可以。 就在刚才夜蝶一直在这群长风军身上盘桓,最后轻轻落到了其中一人的发上。 既然眼睛不行,那就靠气味…… 此时两人缠斗得越发激烈,长风军将两人围在中间,无法上前,连荆也只能旁观,他知道越是高手缠斗,其实越是难插手,他一面担心无疆有危险,一面又担忧延武病发的时间,他必须赶紧想一个办法,就在他极力思索之时,他忽然瞥见刀光剑影之中修罗嘴巴微微一动,而就在那微小动作的瞬间,两片嘴唇之中射出一根极细的银针来。 两人面面相斗,离得极近,银针倏地飞出,直射无疆的眼睛。 “小心!”连荆忍不住喊出声音,顿时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完了! 他想。 然而就在那针离无疆的眼睛只有一毫,几乎就要射入眼中之时,突然撞在了一把银色的利刃之上,因那针的速度太快,力道太强,它撞在利刃之上,竟然发出了极细的“叮”得一声,而就在“叮”的一声之后,那看似只有一根的针竟然一分为二,速度更快地反弹了回去,一根斜上整根飞入修罗的眉心、一根向下刺入了修罗的咽喉,灌喉而过。 “咳……”修罗猝不及防地发出了声音,反射性地呼吸了几下,猝不及防地从空中掉了下去。 连荆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他的心跳几乎出现了暂停,他有些不能相信眼前见到的这一幕,就在方才千钧一发之际,那根针只离眼睛分毫之距,那把舞成光影的银色匕首突然从战斗中撤离,由下而上反手削了上去,利刃几乎贴到眼皮,它不但挡住了银针的攻击,而且将内力灌入刃中,将银针以更快的速度反射了回去。 不知道的人觉得那就是普通的击挡,没什么特别,知道的人才能体会到方才生死一线间,那双手实在是太快太稳。 眼神太平静。 一个人在危险和死亡面前会本能地恐惧,就算竭力控制也会不自主地流露出来,他征战沙场几十年,经历过太多危险,目睹过太多人的死亡,几乎没有人会不害怕,甚至有些人因为在危险来临之际承受不住恐惧而错失了逃生时机,忘记了反击,死亡的边缘,几乎无人能那么平静,包括他自己。 而眼前这个人,在刚才生死存亡之际,他没有在她眼睛里看到一丝恐惧。 甚至没有找到一丝丝情绪。 一个人怎么能如此平静地面对死亡,除非她曾经无数次地经历死亡。 至少比他多。 可他已过不惑之年,正迈向知天命,而她还这么年轻…… 连荆的脑海中划过这些念头不过也就一瞬间的事,当今之际是要尽快拿到解药,就在修罗坠落两人分开之际,连荆立刻上前搜遍他全身,但没发现任何东西,他盯着修罗眼角青筋暴起,道:“解药!” 修罗的喉部和眉心刚才只出现一个红点,如今鲜血慢慢流出来成了一条线,他口中发出咳咳漏风的声音,嘴角也开始流血,他缓缓抬起一只手,手中捏着一个药瓶。 无疆立马去拿,但是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怎么也掰不开他的手,仿佛重如千斤。 他的嘴里发出“咳咳”的声音,终于断断续续地听清了声音:“西流……怎……怎么……” 无疆看着他的垂死挣扎,眼中的不甘,知道他想问什么,她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吐出两个字:“关心。” 如果是西流,他不会这么急匆匆地就要走,如果是西流,他不会说为了尽快找人要跟她路分两头,即使他再担心延武的病情,他走之前也肯定会嘱咐她要小心,凶手在外,为了安全他甚至可能会让她跟他一起走,也许这样说给人听会很荒谬,人在着急担忧之下难免会急躁疏漏,少个一两句关心完全不为过,但是……但是她当时就莫名觉得站在她面前的人不是西流。 就算相貌神态再像,就算称呼语气没错,但是……并不是每个叫她小白花的都是西流。 “原来这样啊。”修罗艰难地呼出一口气,在最后的一刻有些无奈地想,原来他这次最大的失误竟然是扮成西流,可这本来明明是他最好的选择啊……西流是营内唯一一个有特权,手里可以握有延武令牌的人,他曾好几次拿着延武的令牌外出,若是扮成一个无名小卒手握令牌,极有可能引人怀疑而出不去,且与连荆楚爵相比,西流在军营里极少走动跟士兵没什么交集,碰到了不用打招呼也没关系,可偏偏......偏偏碰到了他的那朵小白花.... 也许是命。 他突然松开手,药瓶掉落,无疆伸手接过。 无疆看到他闭上了眼睛,也就是在那瞬间,她看到他的嘴角闪过一丝笑意,她不明白那笑的含义,只觉得似乎有些阴冷,她不知道他的笑其实是在说—— “让关心见鬼去吧,这种毒根本就没有解药,让延武下来给我陪葬!” 作者有话要说:我修改了上一章假西流和无疆碰到时的对话,改成让修罗假扮西流之时喊了声无疆小白花,因为修罗的设定是不仅会易容还善于观察人,他知道西流是叫无疆小白花的,但是由于作者昨日突然洁癖上身,自己跟自己拧巴,不愿意别人叫无疆小白花,就强行没叫,如今悔悟还是要尊重剧情和人物设定,叫就叫吧,只要无疆知道“并不是每个叫她小白花的都是西流”就好。 另外看到有小天使评论说这到底是战斗文还是言情文啊,想要吃糖,救命! 当时真是有点乐,然后就想这章要撒点糖,然而又沉迷于战斗。 但是请放心,战斗有,糖也会有的,就在下章!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曲水流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笔砚 6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噬血 修罗死后,无疆和连荆立即赶回延武房间, 将药瓶交给西流。 西流打开药瓶, 倒出一颗褐色药丸, 放至鼻尖轻嗅,众人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却见到他一言不发, 眉头紧锁。 马上就要到一个时辰, 延武已经彻底陷入了昏迷, 毒药摧毁了他的意识和神经,他瘫躺在床发不出一点声音,他艰难地呼吸着, 手上脉搏越来越弱, 几乎要消失。 “怎么样,这是解药吗?”连荆实在忍受不了房内的安静,忍不住开口问道。 西流看着手中药丸,满眼红丝, 最终艰难地给出了三个字:“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他方才放了延武掌心的血到碗中, 通过银针和药物测试, 终于发现延武所中之毒, 同时也一阵绝望。此毒叫鸩毒,乃世间剧毒之首,它毒性发作极快,“未入肠胃, 已绝咽喉”,而它被评为剧毒之首,除了毒发快,还有一个原因—— 此毒无解。 到目前为止,中毒之人,俱都七窍流血而死。 也就是说,从来没有人知道解药到底是长什么样子。 他手中的这颗褐色药丸分明不是什么解药,而是另一味剧毒,虽古有两毒相撞、以毒攻毒的解毒之法,但鸩毒至今无解,说明还没人找到那味毒药,难道修罗手里的这颗是? 西流本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但此时躺在身侧危在旦夕之人,是他今生唯一挚友,他爱干净喜热闹,一生热血豪迈,至情至性,他没法拿他的性命开玩笑,一时有些举棋不定。 可就在这时,有人突然喊了一声:“延武将军不行了!” 众人望去,只见延武突然浑身一个抽搐,耳眼口鼻突然流出血来,行状十分之恐怖。西流知道他的针和内力已经压制不住毒,毒开始重新蔓延了,十个呼吸之间他就要…… 也罢,就算不是解药,反正也不怕再中一种毒了! 西流伸手捏住延武的两颊,使其张开口,将药放入其间,一抬下颚,药丸迅速滚入他的咽喉。 众人屏息。 令人欣喜的是,延武竟然安静了下来,血也止住了,难道真是解药?!众人终于松下一口气,唯有西流仍旧微微促着眉。 可就在众人刚放下一颗心时,惊变又起,已经安静下来的延武突然从床上跳起,七窍的血更加汹涌地涌出来。 众人措手不及,他跳起来时正好落在无疆身边,一下子抓起无疆的手臂就咬了下去,尖锐的牙齿直接插进了无疆的血管里,疼得她一下子整张脸青筋暴起,整个人弯了下去。 “将军!”众人惊呼,一下子拥过去。 延武狠狠咬着无疆的手臂,怎么也不松口,瞬间无疆半条手臂鲜血淋漓。 无疆一阵眩晕,她能感觉到血在快速地往手臂涌,她很痛,但是面对已经失去理智、浑身插满银针的延武,她不敢动武,也不敢用力挣扎,她怕弄伤他。 除了她,余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延武失去神志之后反而变得力大无穷,众人拉也拉不住,既怕弄伤延武,又怕无疆有事。 就在众一筹莫展之时,西流突然出现在两人之间,他一下子拔出延武肩上银针,刺入他的额间眉心。 延武身体一僵,松开口,往后倒去,被身后的连荆和楚爵一把扶住,无疆失血过多,四肢乏力一下子没站稳,靠到了西流怀里。 “我没事,你快去看看延武将军。”无疆嘴唇有些苍白,身体晃了一下立马自己站直了起来。 “小白花你先按住手,坐下休息。” 楚爵将延武搬回床上,西流说完立马回到他身边查看,他搭上他的脉搏,脸上慢慢出现震惊的神色。 楚爵连荆见延武毫无声息,又见他露出这样神色,心下凉了一大片,“将军……将军没了?” 然而西流摇了摇头,道:“不,他回来了。” 他脸上的血止住了,黑气也渐渐褪去,涣散的眼神开始聚焦,瞳孔也重新收缩变小,刚才几乎消失的脉搏如今正一下下跳着,虽没那么有力,但是平稳而清晰。 楚爵连荆终于松了一口气,道:“太好了,看来还真是解药。”然后有点哭笑不得,“西殿下,那你刚才怎么摆出一副那么的表情,差点吓死我们了。” 西流笑了笑,道:“抱歉,吓到各位。” 他虽对他们这样说着,但是心里仍有一大团疑云。刚才延武突然暴起,是因两种毒药相撞而起,而依他自小的医药经验,这样的行为一般代表着此毒不是解药,而这是死前一瞬的回光返照,而且刚才他七窍之血明明流得厉害,也正说明却非解药,可怎么咬了小白花一口被制住后,一切就开始变好了? 他有些想不通,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但不论如何,小武总算是回来了,虽然此刻仍昏迷着,身体十分虚弱,但不是问题,他会帮他慢慢恢复身体。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也许刚才那样才是解药该有的症状。 也许只是他孤陋寡闻而已。 西流这样想着。 他拔掉延武身上的银针,写了一个药方,让他们按照药方抓药,按时煎给延武吃。 处理完延武这边的事情,西流马上来到无疆身边。她半臂的血淌得触目惊心,想必刚才那一口咬得极深,牙齿直接扎进了血管里。 他想,那肯定非常非常疼。 “对不起。” “什么?”无疆似乎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道,“又不是你咬的,延武将军也是因为身中剧毒神志不清,被咬一口也没什么大碍,大不了我今天晚上多吃点东西,补点血回来就好了。” 西流见她说得如此轻松,忍不住笑了一下,但是其实他心里还有些后怕。 被咬一口怎么会没有大碍,如果那个不是解药,延武的身体里就有两种剧毒,会在延武咬破她皮肤的那一刻起传到她的身体里,不管另一种是什么毒,只单单一种鸩毒就会立刻要了她的命。 然而,幸好。 他将她的手轻轻放到铺着软垫的桌上,拿起剪刀,极小心的地剪开她的袖口,他要先帮她消毒然后包扎止血,但是就在他剪开衣角让无疆松开手之后,他惊讶地发现无疆的臂上的血已经完全止住,而且在牙齿咬过的地方结出了两排整整齐齐的痂。 怎么会这么快? 明明刚才还血流如注,怎么这么快就结痂并且有了愈合的迹象? 无疆见他停在那里,自己低头一看,道:“好像已经没问题不用包扎了,我去洗下手臂回房间换个衣服就好了。”然后她自己站了起来,步伐平稳地往门外走去。 医书上曾说有些人天生血液易凝结,伤口愈合恢复的速度快于常人。 也许小白花天生就很幸运,属于这些“少数人”。 西流看着她的背影,幽幽地想。 延武在第三天傍晚的时候醒了过来,身体已无大碍,但仍十分虚弱,连荆楚爵入屋汇报了他昏迷之后发生的事情。 延武坐在床头,听罢,手掌不由得握成拳头,眼睛微微发红,道:“尽快找到沈将军的尸体,马上派人回都通知他的家人。”顿了顿,声音有些梗咽,“若找到,要厚葬。” “是。” 延武往后靠了一会儿,似乎终于平复了心绪,问道:“赵拓那边怎么样了?” “赵将军那边来消息说一切顺利,成功捣毁黄凤鳞的艨艟战船数百,现在正赶回西疆,不日即将到达。” “好,”延武点头道,“让他帮我守住西疆。” 最后,他缓缓道:“炊烟姑娘怎么样了,这回真的是要好好谢谢她。” 无疆身体已经大好。 这几日西流一直往她那里送补血的东西,不止有药还有很多补血又好喝的汤,无疆说自己被补得过剩要流鼻血,需要加大消耗,于是每日卯时就早早地爬起来练枪。 而西流知道,她其实是在纪念一个人。 那个人喜欢在最肃杀睡意也最浓的时刻起床,拿上他那杆磨得有些旧了的红·缨·枪,在万籁俱寂的凌晨独自耍上那么一阵,待得旁人瑟瑟缩缩叫爹骂娘地起床之时,他大汗淋漓,大喊一声:“兄弟们早!” 而无疆也经常会早起那么一会儿,出得帐来跟他比划几招。 他有时会笑她摆起花样来像杂耍,也会顶着狂风毫不吝啬得赞扬她而吃下一口黄沙。 他性格直率刚强,又亲切,没有一点架子。 西流知道,在这四位副将之中,甚至是整个长风军营之中,无疆最喜欢他,也尊敬他。 然而他却不知何时被修罗无声无息给杀了,死在一个没人知道的黑暗角落,一个将军,至少也该死在沙场之上。 西流站在阁楼上,看着无疆拿着一把跟他一样有些磨旧了的红·缨·枪,一遍遍地使出那些招式——力拔山兮、大江东去,惊涛拍岸、云暗雪山、踏破贺兰、收拾旧河山…… 刚进勇猛,热血磅礴,招式一如他的性格。 无疆平时话不多,也极少对人表露什么感情,西流知道她只会用这种方式去偷偷怀念一个人,他也知道,在她那越来越疾的招式里,夹杂着她的难过和愤怒。 也许是红·缨·枪太旧了,受不了这么勇猛的招式和快速的打法,“啪”的一声在空中折断了,无疆似乎不能理解它为什么会这样脆弱,就这么断了,看着手中半截的长·枪楞了一会儿,才弯腰捡起地上的半截。 当她再次起身的时候,发现西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旁边,手里拿着一碗银耳红枣汤。 无疆咽了一下喉咙,知道他又来给她补血了。 无疆走到他的身边,决定不再挣扎,左手捏着两截断了的红·缨·枪,右手乖乖接过银耳红枣汤。 就在她仰头喝汤的时候,她突觉额头一暖,她撇了一眼,看到西流正用自己的袖子帮她擦汗。 他的衣服质地很好,绵华柔软。 “看你满头的汗。”西流一边说着,一边帮她擦,似乎是已经习惯了的事。 无疆愣了一下。 然后继续愣着——任由他帮她擦完了汗,接过手中的碗。 他接过碗放到一边,摸了摸她手中断了的那杆红·缨·枪,道:“沈将军知道你在挂念他,肯定很开心。” 无疆闻言,目光微微一暗。 西流道:“上次在南下的树林中你问我,小时候过得是怎样的生活,开心吗,我告诉你在山上无忧自由,很开心,但是我没告诉你的是,有时也很孤单很遗憾。” 西流拉她在旁边坐下,缓缓道:“因为我不能下山,小武第一次参军时,我没法去送他,皇兄一人独撑西疆时,我没能帮他,甚至父皇母后战死沙场回国入土时,我也没法去看他们,人生有很多无能为力的时候,你会痛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 无疆有些惊讶,第一次听西流跟她说这些,为什么。 “于是你只能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有一天他们再次需要你的时候,你可以与他们并肩,但是生离死别,真的是没有办法,就像我没有见到父皇母后最后一面,以后再怎么样也不会见到,这件事我必须要学会释然,我会想父皇和母后今生最大的愿望是希望我平安开心,那我就要好好照顾自己,每天开开心心,我觉得这是怀念他们最好的方式。” 这七弯八拐的,无疆终于知道他要对自己说什么了。 要学会释然。 有时候完成死者的愿望是纪念他们最好的方式。 这个人,真的是…… 然而无疆转念又想,沈将军的愿望是什么呢? 西疆和平,百姓安定? 就在无疆想着沈豹的愿望之时,北边送来了一封信件,信封上的右下角落款两个字:苏冕。 打开信封,里面也写赫然着两个字—— 和谈。 作者有话要说:说好的甜……好像又没兑现……但是我自己是觉得最后一部分也是可以算甜哒! 下一章,三人修罗场见面! - 第37章 梦境 和谈,是自古以来两国恢复和平的一种谈判。 各有掣肘 , 互相权衡, 最终各退一步, 制定双方都可以接受的条约,并相互遵守。 四国在二十年前曾和平了十年,那是四国统帅围坐在淮海之滨和谈的结果, 他们经历了太久的战争, 四败俱伤, 损失惨重, 需要一点时间来恢复元气,休养生息。 于是就有了四国史书上最著名的“十年之约”,也称“淮海之约”。 也就是这修养生息的十年, 缔造了四国最繁荣的岁月。 东朝的楼, 西疆的酒,北洲的雪海,南国的歌喉。四国各自繁荣,诗人百姓往来其间, 商贸络绎不绝, 几乎是这片大陆上不曾出现过的盛景。 然而十年之后, 一朝铁蹄踏破。 所谓开疆拓土, 所谓千秋功业。 不知百姓流离,不知浮尸万里。 帝王,将才,朝朝代代, 青史留名。 转眼,又战了二十年。 如今,和谈又摆在了他们的眼前。 当晚,延武拖着病躯,召集西流、楚爵和连荆入房商谈,房内的烛火燃了一夜,直到天色泛白他们才拖着使命般沉重的步伐离开,他们离开之时延武立即写了封信,快马加鞭送往西疆皇宫传给西炎。 西流回来的时候路过无疆房间,天色熹微,他心里有些微感怀,就那么驻足站了一会儿,正欲离开,却意外的听到里面有响动,突然传来短促急切的“啊”的一声。 “小白花!” 西流陡然听到无疆呼喊,顾不了其他一下子推门而入,无疆穿着件单薄的贴身衣衫坐在床上,窗外熹微的晨光打进来,可以看到她正大口喘息,胸前剧烈地起伏着。 他站在门边,看到她许是做了一个噩梦,放下心来的同时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一时间不知是该近还是该退。 无疆缓过神来,偏头见到门口站着一人,身量颀长,身姿挺拔,虽逆着光看不清脸,但也知道是谁。 她沉默着扯过床边的衣服穿起来。 西流别过眼睛,过了一会儿,室内亮起烛光,听到她说了声“进来。” 西流关上身后的门,见她一身衣衫齐整,红绳束发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啜着。 “小白花,做噩梦了吗?” “嗯。”她低低地答了一声。 “后夜噩梦可是福兆,小白花可以跟我说说,说不定接下来会有大福运呢。”西流一边开心地说着,一边就势做在无疆身边,摆出一副要给她算命测运的样子。 他声如玉石,低沉,醇厚,这种兴冲冲欢乐的语气一下子驱散了梦里阴霾,莫名的让人安心。 无疆放下茶杯,轻声道:“记不得了,尽是些没头没尾的片段。” 没头没尾的刀光剑影,支离破碎的呐喊奔逃,也许是因为被延武咬了一口失血过多,导致身体有些虚弱疲惫,夜晚寒气入侵,难免做几个噩梦。 只是……只是这几晚噩梦的最后都会出现狼群,连接着她消失的记忆之前的最后一个画面,一匹匹苍原狼眼睛闪烁着绿光,一步步朝她靠近。 也许在它们眼里,这样一个瘦骨如柴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只要一个爪子就能要了她的命,于是群狼把她团团围住,只走出一只看起来体量稍小的白狼来,它浑身雪白只有眉间一道棕毛状如闪电,它看着她,像看着一个已经死去的小东西,眼神倨傲,它慢慢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张开巨口亮着獠牙猛地朝她扑来。 她真的很累了,她真的有点不想反抗了,从人贩子处逃出来,腰间被烫得发烂,手心手指被那人咬得稀烂,而且好久没吃东西了,她真的没有力气,连站都快站不住了。 为什么…… 那么难…… 为什么想要活着就那么难…… 白狼纵身扑来,她似再也站立不住,如同放弃希望一般,身体僵直地往后跌去。 月光惨淡,林木萧瑟,世道艰难,全狼围伺,利爪当前,一生景象似乎在她脑海中过了一遍,就在她后背即将触地之时,她猛地睁大眼睛,眼前白光一闪,鲜血喷涌而出。 利爪陷入她的肩膀,白狼把她压在地上,一人一狼,一趴一躺,一时间没了声响。 过了一会儿,那双黑色的眼睛忽然动了动,然后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突然猛地一下,那白狼被推开侧翻在地,从下面钻出一个浑身鲜血的小人来。 那小人慢慢地站起身来,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了把刀,躺在身侧的白狼,从脖颈到腹部,被开膛破肚。 她艰难地站着,血红着眼睛,肩膀锁骨处被撕裂了衣服,爪痕入骨。 是啊。 那么难。 那么难,也还是想要活下去啊!!! 看到自己的同伴被杀,围在旁边的群狼再也按耐不住,他们彻底被激怒,仰天长啸露出獠牙,十二匹苍原狼全都一跃而起,朝她扑来,她必死无疑。 算了,至少这辈子已经为自己尽力了,已经在尽力活下去了。 她握着刀抵在胸前,群狼将至,死亡来临,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最终,死亡并没有来临。 她睁着眼睛,看到十二支利箭破空而来,一下子准确地射穿群狼的咽喉,苍原狼张着血盆大口从空中快速坠落。 坠落之后,身后露出一片开阔道路来。 道路的那边,站着一个少年,玄衣搭箭,看不清眉眼。 他伸出手,说:跟我回家吧。 在倒下之前,她点了头…… 这样的梦境一脸重复了三天,终是没有看清那人的脸,但这到底是梦境还是记忆呢,她没有跟西流说。 西流见她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梦境中,一把抓过她的手,眉梢一挑,道:“其实我不光会解梦,我还会看手相算命呢。” 他展开无疆纤长的手,这双手白皙细腻,掌中纹理清晰。 然而西流一边看一边口中啧啧称赞:“嗯,不错不错,非常好。” 无疆一面觉得他在那里故弄玄虚逗她开心,一面又忍不住好奇道:“哪里好?” 西流指着她食指下方沿着“金星丘”,环绕拇指的那根线,道:“你看,这是生命纹,虽然这根线的长短并不代表寿命的长短,而是代表生命力的强弱,但是小白话你看你这条纹,又长,又深,又红润,说明小白花你生命力强,对疾病的抵抗力强,很不容易生病,以后可以长命百岁呢!” 无疆疑惑地看着自己所谓的“生命纹”。 紧接着西流又指着无疆手掌底部往上升的纹,道:“这是命运纹,哇,小白花你这辈子可是要干一番大事业呢!” 正当无疆想着自己这辈子能干什么大事的时候,西流又已经跳到了另外两条线,道:“这条是情感线,这条是婚嫁线,小白花你情感淡泊,又不主动,但是婚嫁线却是好得很,它说你以后婚姻长久,美满幸福,可见必定遇着个好……” “人”字还没出口,无疆就一把把手抽了回来,“胡扯。” 这人,刚刚还挺正经,分析得有头有眼,没一会儿功夫就立马不像样了,不过被他这一闹,无疆就把噩梦什么的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看了一眼天色,恐怕还不到卯时,他今天怎么起这么早,不由得问道:“这一大早起来有事?” 西流嘴角还残留着些许笑意,似乎还在回味她刚才那一瞬间的有趣反应,他给自己给倒了杯水,道:“不是一大早起来,是还没去睡。” 无疆想起昨日延武叫他和楚爵连荆入房商谈:“谈了一晚上?” “嗯。” 什么事需要谈一晚上?无疆虽有些好奇,却也没开口问。她虽身在军营之中,与长风将士一起训练生活,但终究是一个外人,她不用像真正的长风军一样去冲锋陷阵出生入死,也不会参与他们的密谋商谈,她能在这里,也无非是因为西流而已。 不过她虽没问,西流却主动跟她说了此次和谈一事。 他们归还宛州,苏冕退出北洲,四国退回各自领土之内,半年之内不再开战。 “半年?”无疆想了想,好像有点短,“这不一眨眼就过去了,为什么不谈他个十年?” 西流真是被她的一派天真给气笑,只得跟她慢慢解释道:“苏冕如今年富力强,东朝兵力强盛,又与南国联姻,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你让他在这春秋鼎盛之际停战十年,放弃他的雄图霸业,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所谓和谈,就是摆出双方都能接受的条件,半年,在我们看来已是他的极限。” 无疆听完,似乎有些不解,问道:“如今我方占据宛州,而东朝还未攻下北洲,如果半年之后又要开战,那何不趁此时机直捣南国,先断东朝一臂,何苦要去跟他和谈?” “战争并不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情。”西流挑了下有些变暗的烛火,但烛火再亮,终究亮不过天外慢慢升起的朝阳。 “西疆虽然此次攻下宛州,但这只是边防一角,相当于只捅了南国一个小窟窿,路还远着呢。如果这么轻易就拿下南国,这天下也早就没有四国,只剩三国了,几百年间的征伐,也不过就实现了版图上的大小变化而已。退一万步讲,就算攻下南国,对西疆来说也并不是一件好事。西疆不如其他国家那般妻妾成群,子嗣繁多,人口在四国之中是最少的,虽然西疆民风强悍,将士骁勇善战,但要打下一个国家,不知道要牺牲多少人,跟打江山比起来更难的是守江山,西南两国浩大国土,没有足够的兵力守护,到时候东朝来袭,就会顾此失彼,也许最终又会被夺了回去。” 无疆点头,战争之事她想的太简单了。 “再者,西疆和北洲联手,签订两国盟约,本就是要在对方有难之时出手相救,若此时弃北洲于不顾,背信弃义,小武办不到,西疆也办不到。” 无疆想,这个世界真奇怪,她越接触越发现,这个世界其实是没有什么永恒的敌人的,当年苍澜山一战西疆雪原埋葬北洲三万军魂,雪祭军祭雪尸骨无存,对北洲来说这是多大的仇恨,而他们同样用一方不过十几方的毒气沼泽让最受西疆子民爱戴敬仰的萧荆将军病死床榻,一生驰骋战魂难圆,这对西疆来说又是怎样的耻辱和血仇,这本该是两个永远刀剑相向的国家,可一旦危机来临,他们却能立刻握手言和,剑指东南,并且将对彼此的信义背到肩上。 西流没看出她的疑惑,接着说道:“虽然此次我方看似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宛州,但是沈副将军丧命,小武重伤,从鬼门关走了一趟至今还卧病在床,我军实则元气大伤。” 无疆听罢此言,忍不住打断他:“一个江湖杀手榜上排行第七的杀手竟然能暗杀副将,连主将都险些丧命,这还打什么仗,各国赶紧花重金聘请江湖杀手,去刺杀主将副将乃至国王,还能省下战场之上的百万英魂铁蹄之下无辜百姓,我们去聘请排行榜第一的火凤。” 西流听到无疆此番言论,忍不住抬手扶额而笑:“江湖杀手其实一般是不参战的,他们虽要名,但也要命,刺杀主将帝王都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没必要为了钱为了名去丢了命,而且江湖杀手有时并不是孑然一身,他们可能有家人有儿女,为了生计才来搏命,如果你为了赢得战争去聘请一个江湖杀手去刺杀东朝主将,而这个江湖杀手正好是东朝人,他可能不会去,还有可能会泄密,所以各国首领会培养自己的杀手,区别于江湖杀手的家养杀手,也就是死侍,这些人从小被挑选出来培养在身边,他们无亲无故,绝对效忠,主上一个命令,便是赴汤蹈火,只身奔赴。不只是东朝,西疆南国北洲都有自己的杀手潜伏在各国,伺机而动,有些时候他们能左右一场战争甚至一个国家的命运,只是他们从来都没有姓名。” 无疆道:“那修罗?” “修罗也许是觉得凭借自己一身易容功夫能完成这个任务,也许是为钱也许是为名,也许有其他的苦衷,只有他自己知道,而那边竟然会派一个江湖杀手,也是出乎我们意料。至于你说的火凤,据说此人为人倨傲,不想接的单子天皇老子来了也不接,不是钱的问题。” 无疆听完低下头,想着,这世界真复杂啊。 然后她又想起一件事,“那这次和谈派谁去?” 西流道:“我。” “你?” “嗯,小武现在还很虚弱,主将重伤绝不能让对方知道,他不能去,赵拓将军要守西疆,连荆楚爵将军要帮小武分担军务,整顿上下,重新调配原先沈将军旗下的军队,目前看来只有我好像还比较空,而且我还挺想见一见苏冕的。” 苏冕,这个名字无疆也是在耳边听了无数遍,都说他文才武治,野心勃勃。 少年英才,毁誉参半。 这个人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修罗到底是他派来的,还是南国? 她忽然也想见见他,半年的西疆安定之约,她也想帮沈将军去瞧瞧。 她抬头,恳切地问道——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我错了!!!还没见面!!! 但是如果下章再不见面,我就把作者的脑袋割下来给你们当凳子做!!! 然后我好像因为昨晚没写出来,把节奏打乱了,感觉以后早上九点来不及更新了,感觉都要到晚上啦,等我定一个时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chirou鹿 2个;尧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道听喵说 9瓶;jj-adex 5瓶;薄暮、橙子味果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和谈 两日之后,一队人马从南国宛州出发。 队伍虽不浩荡, 但二十匹汗血宝马英勇神俊, 上面坐着西疆最骁勇善战的战士, 他们面目冷峻,英姿勃发。一辆马车行于其间,一个姑娘坐在车前, 她一身便战素衣, 手执马鞭。 入得北地, 寒风愈发猛烈, 吹得她长发飞扬,却自有一番眉目如画。 “不进来坐的话,就把这个披上吧。”身后帘子被撩开, 钻出一个一身蓝衣面容俊朗的男子来, 他手里拿着一袭夺目的红狐裘,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女子身上。 这袭红狐裘一上身,便画龙点睛般,让这肃杀风景一下子灵动起来。 那女子见他也要做到前面来, 拦住道:“你昨晚刚施了针, 今天还是少吹些风为好。” 那男子听见他关心自己, 忍不住嘴角上翘, 一把夺过马鞭,道:“没有让女孩子赶车的道理。” 马车如箭,沿着淮河,远远可以望见沧澜山, 霞云坡,山川风物,一幅幅江山如画,却曾都血流成河。 …… 苏冕立于帐中,一身锦缎玄衣,未着铁甲寸缕,他看着桌上延武的来信,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 凤眼本柔美,安在他的脸上却尽显凌厉。 西流? 他口中轻吟出声。 此次和谈之人不是延武,不是他手下的三位副将,也不是西疆能言善辩的谋士,而是一个叫西流的人,这个名字他从未耳闻。 四国之内,但凡有些身价和名声的人,不管是善战的武将,还是善言的文官,都被传得巷尾皆闻,此番和谈关乎四国命运,想来延武不会派一个无名小卒来。 苏冕的目光落到“西”字,此乃西疆国姓,寻常人家断不会取这个名字,但前朝西王只有两子,一子早夭,一子就是年幼承位的西炎,西炎并无子嗣,信上此“西”从何而来。 也罢,反正今日他们即将抵达。 苏冕的目光落到另一封信件之上,不由得皱起眉来,眸中怒意显而易见。 黄凤麟这个废物!宛州地形险峻,易守难攻,他只要拒守宛州,以守代攻,牵制西疆,他就能在西疆救援之前攻下飞雪城,斩下北洲一臂,可黄凤麟贪功冒进又毫无头脑,中了延武一招调虎离山之计,无异于将宛州拱手让人,害得他此刻进退维谷,只有和谈相让。 此次攻伐,虽让北洲元气大伤,但他也是损兵折将,暴露了他苦心经营布置许久的北洲暗棋,而且折损数千凌霄精锐,这些人跟着他南征北伐,都是一起经历生死的兄弟,宛州城一失让他们的白白牺牲,简直成了笑话! 苏冕手上青筋暴起,若他是南国皇帝,早就要斩了这个没用的东西! 江湖杀手一般不参战事,不与国政,不刺主将和帝王,他竟然聘请江湖杀手修罗,还让别人窃听了去,幸亏无姬发现斩杀乌鸦,防止了消息泄漏,不然不知多少军中情报流了出去。 黄凤麟,苏冕眼中出现杀意,如今东南两国联手,多数情报消息互通,他若要想一统四国之时,减少牺牲不被牵制,就不能再让此人身居要位,坏了他的好事。 苏冕一挥袖口,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杆笔来,他快速落下几笔,不知道写了些什么字,卷起来交给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的暗卫,轻声道:“照此行事。” 暗卫接过命令,一眨眼,没了踪影。 就在此时,门口有人来报:“世子,人到了。” —— 马车驶入军营,东朝万千凌霄军列队齐整,声势浩荡,他们站于两侧,手执银项枪,身着银色铠甲,在阳光之下闪闪发亮,无疆看着竟觉气宇轩昂,气贯长虹。 西流曾跟她说过,军队中军人的精神面貌,就可以看出一个军队是否治军严明。 看来,苏冕的确治军有道。 马车在万千凌霄军之间缓缓走着,头顶的长风军旗猎猎飞扬,无疆突然胸中没来由的涌出一腔热血。 热血的尽头,出现一方白色营帐,营帐的中间站着一个玄衣男子,他负手而立,身后军马万千。 那一瞬间,她有点恍惚,仿佛道路的那边,站着一个少年,正玄衣搭箭,看不清眉眼。 梦境和现实,两个身影骤然重叠。 “小白花。” 就在此时,西流的声音突然出现,他拉着她的手,迎风而笑,轻声道, “我们下车。” —— 苏冕站在帐里,看西疆一行人缓缓走入军中,二十匹汗血宝马头细颈高,步伐轻盈,背上二十人各个身穿甲胄,身姿笔挺。 他一眼扫过,却不知哪个是西流。 行到一半,却见他们骤然停止,二十名西疆将士跃马而下,队分两列,中间驶出一辆马车来。 车前坐着一男一女,男的未着铠甲一身蓝衣,身上看不出半点杀伐之意,但凡经历过一两年军旅生涯的人身上都会染上杀伐气息——这不是一个久经战场之人。 然而苏冕偏偏断定,这个人就是西流。 苏冕盯着他,但他却未朝此处看来,转头对身边女子说了句什么,女子闻言解身上裹着的狐裘大衣,那大衣长及脚踝,宽大的兜帽几乎覆盖了整张脸。 苏冕心中微哂,和谈还带美婢? 这倒是四国一大奇谈。 他忽然有些好奇,想看看这个女子到底是何模样,他负手而立,颇有些看好戏的心里。 泱泱三万云霄军,看着那一身火红的狐裘落地,就在那一瞬间,苏冕倏然睁大眼睛,心里噔地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地。 那张脸,那双眼,他太熟悉了,单纯清澈,无情锋利,会在给他斟茶披衣之时温柔浅笑,也会在咬着滴血的刀尖时肆意而笑,聪慧而体贴,骄傲而强大,是他最好最好的一把刀。 无疆—— 他心中翻涌起这个名字,竟然有一瞬间按耐不住的欣喜。 然而眼前那个女子就抬头跟他对视了一眼,目光毫无波澜地划向了旁边。 她不认识他。 几月前,无姬曾跟他说,在西疆遇上了一个长得与无疆一般之人,他当时觉得无非是长相酷似而已,若是他的无疆,怎会不回来? 无疆该知道,即使任务失败,他也不会怪她,只要她有命回来。 若她不回来,便不是无疆。 曾经为了执行任务,他们花一年时间找到了三对长相一样却没有丝毫关系之人,这世上本就有许多奇怪而没有办法解释的事。 无姬该知道的,他也该知道的。 然而看到眼前这个女子,这个从长风军中走出来的人,他突然就觉得,这就是无疆,这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有这样的面貌,这样的眼神。 即使她不认识他。 苏冕微微眯起眼睛,心中有了个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比较短小,没到3000字,全勤断了(?????????) 明天肯定达到3000字,然后以后我们定在晚上9点更新吧,避免大家不停地刷后台^o^ 谢谢小天使支持,爱你们!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的小天使:公瑾何在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欧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橙子味果酱、薄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比武 西流领着无疆和二十名长风将士步行至营帐跟前,只见立于帐中央的男子长眉斜飞入鬓, 凤眼目光如炬, 一身玄衣不着铠甲, 却尽是凛冽杀伐之气,然杀伐之气武将皆有,战场厮杀风尘染霜, 并不稀奇, 难得的是此人身上还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贵胄风流。 “苏世子, 久仰大名。”西流对着眼前之人微微颔首道。 刚才的心神震荡不过是一瞬间而已, 苏冕早已收容敛神,将情绪收敛得严丝合缝,不露一点端倪。他将目光重新投到眼前这个男子身上, 此人眉目英挺俊朗, 嘴角带笑,招呼打得从容自若不卑不亢,却也没有帝王家出来的人该有的霸意,反而带着江湖山野的自由恣意, 其间还带有点文雅的书卷气。 竟有点不像是以悍出名的西疆人。 苏冕朝他抱以回笑, 却道:“那我该怎么称呼阁下, 是该叫西将军, 还是西——殿下?” 西流似乎不以为意,随手拨了下被风吹到额前的发带,“都行,虚名而已。” 苏冕毫不退让, 道:“‘虚名’也得有个‘名’,世间凡事都讲究个‘名正言顺’,此次和谈事关天下,你让苏某跟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商谈天下大事,苏某恐怕办不到。” 西流听罢,似乎还觉得对方说得还挺有道理,点了点头从善如流道:“西流是当今西王之弟。” “西”字姓氏乃皇族血统是在情理之中,却也出乎苏冕意料之外,不免有些好奇:“西殿下果真人中龙凤,但曾闻前任西王生有两子,一子早夭,一子登基,乃当今西王,不知……” 西流闻言淡淡一笑:“苏世子也该知道天下传言不可尽信,帝王之家总有那么些不为外人道的家事,西流皇室血脉如假包换,不会欺你便是。” 苏冕也是一笑,索要身份名正言顺,其余的倒也不便深究,他从小在帝王家长大,有八个兄弟,上有嫡子,长子,还有宠妃之子,多少明枪暗箭,明争暗斗,稍一不慎,就会被捅成个筛子,他有时还挺羡慕西疆出来的皇子,没有那么多不认识的妃后,不贴心的兄弟,极少出现手足相残,眼前这个西疆皇子闻所未闻,而今却在天下皆知的和谈之时横空出世,虽不知道从前为何被隐藏起来,如今又为何堂而皇之,但苏冕总觉得他口中的“帝王之家总有那么些不为外人道的家事”跟他们的所认知的不是一回事。 苏冕不再追问,侧身让出一条道来,“西殿下,请。” 帐内空间开阔,正中摆着张梨木雕成的桌子,质地坚硬沉重,色泽棕红温润,左右相对摆着两个座位,上面披着两条银白狐裘。 西流步入帐中,无疆和西疆二十名将士跟随入内,站于西流身后。 西流和苏冕分别落座两侧,两人在帐外一番客套较量,入得帐内之后却是直奔主题。 苏冕端然坐于狐裘之上,道:“你们归还宛州,我自当率领凌霄军退回宁川之内,两军各回边界。”声音舒缓沉静,却似乎有股铮然不可撼动之威。 西流却似完全没感受到这股威力,他怡然自得地品了口茶,缓缓道:“两军自然是要退,但若退后又即刻进攻,再次兵戈相交,此次和谈也无甚意义。” 苏冕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那西殿下还有何好提议?” 西流道:“我军已占宛州,此地易守难攻,让出扼要之地,只换取一个尚未攻下的飞雪前地,好像有些不公平,宛州再难攻下,而飞雪城损失惨重,若无时间休养生息,世子再帅大军来袭,姜朝涯恐怕要以身殉敌。” 苏冕闻声知意,听出休战弦外之音,他也知道西疆要的绝不止退守那么简单,既以占据,也不做什么慈善生意,笑道:“姜朝涯若不在,四国也无趣许多,不知道她要多久时间休养生息。” 西流开门见山道:“半年。” 苏冕闻言,低头不语。 西流知道这种和谈都要扯来扯去好一阵,即使双方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条件,还是要故意摆条件讲道理示个威,他见苏冕不语思索,想他正盘算着待会儿要分析局势摆出兵力,跟他拉锯战一会儿,果不其然苏冕抬起头来,道:“半年,够长的。” “一个春夏而已,秋收都未到,算不得长。”西流接了句,等待他随后的拉锯。 可苏冕却未再跟他玩文字游戏扯嘴皮子,反而将眼睛从他身上离开,扫了一眼他身后,勾起嘴角,淡淡道:“若是西殿下或是您带来的人能在我手下过个十招,半年休战之约我就同意。” 话音落下,帐内有片刻的寂静。 无疆站在西流身后一语未发,一边听着两人绕来绕去相互博弈,一边看着对面之人,在想刚才为什么一瞬间两个身影会重叠,为什么方才远远望着会有种熟悉之感,难道她以前见过此人?正有些出神,没想到那人突然抬眼往这边看来,一时间与他四目相接,无疆心脏倏然一跳。 看着那双眼睛,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无疆这边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双眼睛,身边西疆将士却全都被最后一句话激得有些不爽。 他苏冕虽是四国第一公子,外界传言武功卓绝,但是此言未免太过自负,十招,难道他认为西疆没人能在他手底下过个十招?若是不应下,岂不是显得西疆男儿气短。 当下有人跃队而出,道:“殿下,末将请求赐教。” 西流倒是未被苏冕那话激出什么来,只是没想到他突然提出比武这么一招,正好,他也想看看苏冕的身手,当下点头应了。 那人手持长·枪走至营帐中间,拱手道:“苏世子也可拿件趁手的兵器。” 苏冕负手而立,摇头道:“不必。” 连兵器都不拿,颇有轻蔑之意,他也不再客气,道:“那就请苏世子赐教。”说完当下手拿长·□□出。 长·枪尖头锐利无比,朝苏冕胸口刺去,速度非常之迅即,而苏冕面对长·枪来袭却巍然不动,直到尖端袭至胸前要戳破玄衣,他才倏然一个侧身,使长·枪袭刺落空,再看之时只见他不知何时单手抓在□□之上,那边的西疆将士竟动弹不得,□□被苏冕紧紧定住,竟然好像变成了对方的武器,就在这时那边抓着长·枪忽一抬手,竟然将他整个人举了起来,然后一个旋转,长·枪脱手而出,待反应过来之时,枪间已经顶在了自己的咽喉之上。 “承让。”苏冕将长·枪送回他的手中,态度竟然十分礼貌恭敬,毫无轻视得意之态。 “苏世子好武功。”那将士忍不住赞道,他第一个出场没过一招便输给了对方,内心十分惭愧,但西疆人生性豁达豪爽,对方没用兵器没使诈却也真的佩服。 无疆方才听他们对谈博弈之时有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看他们比武之时却是非常用心,苏冕方才一招不是什么奇妙武功,只是他速度够快,内力够强,才能在一瞬间抓住枪头将对方挑起,然而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一个人能做到那么快,已经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况且他肯定还没使出真本事。 接着又有两三个将士下场挑战苏冕,最多不出三招就折在苏冕手下,一时间无人上前。 苏冕负手往这边扫了一眼,将目光落在其中两个人的身上。 西流看着场内一切,苏冕的确武功卓绝,他的十招的确不是自负之言,一个人若真的是有本事,就算自负点也没什么,他算准了西疆将士在他手下过不了十招,他提出这么个和谈条件无非是找个机会逼自己出手,探探自己的底而已。 正好,他也有此意。 西流正欲站起,却被他身后的一双手给按了下去,那双手十指白皙修长,主人正是无疆。 无疆上前一步,在他耳边道:“你昨晚刚施完针,今日不宜动武,先让我来,如果我在他手下也过不了十招,你再上。” 西流听到耳边之语,心想此次比武点到为止,苏冕到现在也未伤人分毫,不会有生命之忧,让她去交交手玩玩也好,当下点了头,但还是忍不住嘱咐道:“一切小心。” “你放心。”无疆回道,从西流身后走出,来到营帐中央。 苏冕见到所来之人,眼神微微一暗,嘴角笑意一闪而过,这就是他要的结果。 他不动声色道:“不知长风军何时出了位女将,还不知姑娘姓名。” 无疆刚想说自己不是长风军,但是又担心说出口后自己没了跟他比武的资格,当下没反驳,只答道:“炊烟。” 他听罢微微颔首,道:“不知姑娘平时惯用的什么兵器,若是需要,此内兵器可任姑娘挑选。” 无疆摇头,道:“不用,我带了兵器。” 苏冕的目光落至她的腰间——两柄匕首。 他的目光微微一暗,伸出手道:“姑娘,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说话无重点 2瓶;读者之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试探 无疆拔出腰间匕首,一白一红, 西流送她的, 跟了她一个多月, 除了对敌以外还常拿来抓鱼剐鳞,烧烤削肉,撬门挑烛, 经过亲密无间的接触如今用来越发得得心应手。 苏冕负手看她, 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似乎在等待着她先出手。 无疆如他所愿, 率先出手,她全无技巧只是极速刺了过去,顷刻间近至面门, 他却仍巍然不动, 无疆知道他很快,但是他到现在还不闪不避,未免太看不起自己,她有些较劲似得提起内力, 猩红匕间几乎触及鼻尖, 然而就在它一瞬间, 匕见陡然定住, 两根修长手指夹住匕身,让它再也前进不了一步。 “速度太慢。”他淡淡评价,似乎带着斥责。 无疆嘴角绷成一条线,另一把匕首斜削上去, 这一招是沈将军的云暗雪山,长·枪斜挑,角度陡峭,被无疆用在了匕首上,然而这一击却被苏冕轻巧避过,并且指尖夹着她的匕首往下一挡,小红小白两相交接,发出刺耳的“兹”的一声,差点崩了刀刃。 “力道太小。”他又是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句,却沉重地敲打在无疆的心上。 无疆又接着用她这些日子学来的功夫,接二连三地出招,但仍旧碰不到苏冕的一根汗毛,只听到他一字一句,耳提面命,似乎恨铁不成钢。 “技巧过剩。” “废招太多。” “气息太强。” 无疆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些斥责和教导,让她把动作精简再精简,气息收敛再收敛,最后变成一把无声无息直刺心脏的刀。 一眨眼,过了五招,而这五招苏冕没有攻,只有防,他不像是对待刚才那些西疆武士上场时那般,毫不留情非常速度地在一招就出手解决他们,反而好整以暇似乎是要看看她到底有什么厉害的招。 然而此刻他好像再也看不下去,最后丢下一句“谁教的你”,忽然身形一变,反守为攻,袭了上去。 似乎要亲手调·教。 西流不动声色坐于一旁,看着刚才的一招招。 无疆的武功很杂,从燕三娘的燕式双刀到沈将军的枪·法再到他给她的拳谱,很多武功与武器休戚与共,若不是这个兵器,便发挥不出该有的威力,比如沈将军的云暗雪山枪·法,本来就是要厚重的长兵器使出才诡谲又有力,换成匕首就没那么稀奇,虽然无疆已经融合得很好,但是遇到真正的高手容易露出破绽,而高手过招就是一瞬间的事,容不得半点差错。 苏冕每过一招都要指出无疆一个缺点,但是在西流看来这些所有问题几乎可以归于无疆的内力,内力不够,速度力量气息都会受到影响,而所谓的技巧和废招本就要不断地在战斗中打磨,是需要实战才能练就的东西,无疆最多平日与西疆士兵过过招,他们本就不是什么顶尖高手,而沈将军他们只把她当作小姑娘,并不会真的生死相搏,技巧和废招是要靠命悬一线才能磨掉的东西。 她内力不足,经历太少。 但苏冕那一声声看似点评,却近乎斥责般的教导,让他心里无端地浮起了一丝不爽。 他的一生经历,让他将一切都看得很淡,权利声名财富地位,他全都可以拱手相让,甚至是生命,在必要时他也能为了皇兄或者西疆舍弃,他这一生从没想过占有什么,留住什么,一切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然而此时此刻,自以为看淡一切的他竟然感受到了一股难言而陌生的的情绪,好像有一块地方不容侵犯,有一个人不容他人随意评价。 而身后的西疆将士完全没察觉到自家殿下在吃醋,一个个睁大看着刚才的一招招,只是觉得无疆已经很快很厉害了,却被苏冕轻巧避过,还颇有些居高临下夹枪带棍地评价,心中颇有些不平又无奈,如今眼看着苏冕要出手,实在忍不住为她捏一把冷汗。 苏冕一招上前,像箭一般一下子到了她的面前,然而就在她要出手的时候,他身影一闪,瞬间到了她的身后,无疆心道不好,她立马本能般反手向后,好像身后长了眼睛般挡了一击,立马前飞想要拉开距离,然而苏冕却是不给她转身的机会,追了上去,在她还没回过身来之时又要出击,谁料无疆并未想转身,而是上身突然后翻,下腰一般向后倒去,匕间贴着自己的下颚笔直刺了出来。 几乎——就要——就刺中苏冕的眉心。 苏冕眉间一凛,陡然抽身,竟硬生生被逼得后退了一步。 众人出乎意料,几乎要高声叫好,但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姑娘明明刚才进攻时好像还挺弱的,苏冕不回手她也刺苏冕不着,反而像是被苏冕拿捏在手心的面团子,任他捏扁搓圆,所以苏冕要回手进攻时他们心想要遭,可结果又让他们出乎意料,这看似不经一击的姑娘突然变得很强,强得莫名其妙,好像跟刚才不是同一个人一样。 但西流知道,这就是同一个人。 已经不止一次,他看到无疆骤然变强。 每次跟人交手,无疆的技巧和废招看似很多,而一旦到了绝处,生死胜负一瞬间,她那些无用的花招便骤然消失,仿佛唯有此时,她才被激发出隐藏的一切,如同本能一般,招式精确凌厉,瞬息变化万千,让人防无所防,挡无所挡。 燕式双刀,沈家枪法,横山醉拳这些仿佛只是被她临时拉来应敌的东西,她自己的武功好像总要到关键时刻才能记起,可是,如果是自己用惯了的武功,平时又怎么会忘记呢? 夕阳残照,投入帐中,西流的眼里好像覆上了一层金色的流光。 “好。”苏冕出声赞道。 然而他的眼中却没有笑意,反而有一丝凝重,他让她出手就是想先看看她的武功,她进攻之时用的都是些他不熟悉的功夫,路数繁多,但都不是很精,好像学成之后还并未贯通,于是他决定出手试探她,逼她用出自己的武功,但是好奇怪,被逼之后反击时她的身形功法好像无疆,但似乎又有那么点不一样,好像还参杂了些其他东西。 他决定出最后一击。 他力灌于掌中,袖口似有风,这一招“乘风归兮”,他交给了无疆破解方式,连无姬都没有学会,难以躲避,若她能接下此招,那必是无疆无疑。 掌风凝聚,他看到她的眼神骤然变了,身体突然微倾,是那招躲闪的起始式。 她识得这一招?她会用他教她的方式躲避这一招? 苏冕心中微动,掌风前推,见她脚下似要踏出棋步,心中一喜,却见她弯腰的瞬间,寒光一闪,交错着飞出两柄匕尖射向他的袖口,竟然硬生生将他这招打断。 他心有不甘,正欲再出招试探,突然眼前人影一闪,挡在他的面前,出声道:“苏世子,已过十招。” 第十招已出,虽未完全成型就被对方打散,但的的确确也算十招。 西流捡起地上的匕身,刀柄还在无疆的手中,这是他设计的刀刃离身,人生在世,总有不测之时,他原是想她可以在旦夕之时保命用,没想到她在此时使出了这招,武器机关暴露了以后保命的机会就小了,他回身将刀刃放回刀柄之中,嘎哒一声回了位,他拱了拱道:“占了兵器之利,承让。” 苏冕心下虽有遗憾,但也表现出了君子风度,收回手,笑道: “所谓兵不厌诈,兵器的奇巧机关也是武功的一部分,运用的角度和时机更是考验使用者的能力,是苏某大意。” 他似有若无地看了无疆一眼,回身道:“拿笔来。” 签订合约。 然而无疆却低下了头,她觉得自己有些胜之不武,她不想这样的,她见到他袖口微动之时,心中倏然一跳,她好像见识过那个招式,知道那个招式很厉害,她觉得自己好像能躲过去,又好像躲不过去,然后非常莫名地,她好像又有些不敢接甚至不想接这个招式,几番思绪较量,情急之下,她按下了匕柄的机关,打断了他的招式。 若是平时交手,她打断他的招式没什么用,他能立即再出招,但是此次和谈只限十招。 无疆莫名的心虚。 笔墨落下,西疆东朝大印盖于其上,四国半年休战之约算是尘埃落定。 动荡不安的岁月似乎终于有了一小口喘息的时机。 此行和谈之约完成,众人也是松下一口气。 夕阳垂落,夜幕降临,苏冕盛情开口,“各位要不就在此留宿一晚。”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不是刻意卡,我也想要粗长粗长再粗长!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qq1982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0571549 20瓶;顾柒 9瓶;chickenru 5瓶;小jio冰凉 2瓶;薄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质问 夜幕降临,鼓声消迹。 他们从九重城阙、梵音繁盛的东方披甲而来, 一路风霜浴血, 来到这严寒之地, 日日金戈铁马,夜夜挑灯看剑,敌尚在侧, 他们的目光需得永远向前。 而如今休战之约已传遍四国, 响遍山野, 他们终于可以退下身上银甲, 放下手中利剑,烹一壶热酒,纵情高歌, 唱到动情处, 抬头四顾,星垂平野。 这才惊觉,这塞外的星空似比东朝的灯火还要璀璨。 真是好看。 战争的阴霾退下,归家的喜悦涌上心田, 他们在苏冕的授意下解甲饮酒, 心头舒缓, 未曾发现营帐之上一角衣袂翻飞, 身影一闪,落入其中一个帐里。 “公子。”那人一身朱衣,袖口绣了朵郁金香,单膝跪地。 “起来。”苏冕没抬眼皮, 只是看着眼前的画卷,淡淡吩咐了一句。 “公子深夜传唤无姬不知有何吩咐。”朱衣女子起身走到苏冕身边,看到他桌上的画卷,不解道,“公子深夜看咱们东朝的盛京布局图做什么?” 苏冕不答反问,“你还记得这是谁画的吗?” 无姬凌厉有光的眼神微微一暗:“记得,是无疆。” 苏冕手指落到其中一条细线上,“这是东朝暗渠,从北边京安坊直通到南边平南坊,多少消息密信在此传递。” “公子。”无姬不知道苏冕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无姬,这是东朝唯一一份盛京布局图,连官府都不曾有,盛京十二条暗渠,二十条密道,南北纵横,东西交错,还有不为外人知的地下城入口,谁拿到这份地图,谁就等于掌握了东朝的中心命脉,你说,若是被别人知道,东朝岂不是岌岌可危。” 无姬眉间促起:“可是这份图是无疆潜入各方势力,花了两年时间暗访摸索绘制所得,完成之后直接交到公子手里,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连无姬也只是看过几眼,记的并不全,如今此图在公子手里,有谁能从公子手里夺得东西。” 苏冕抬头望了眼烛火,那枚亮光落入他的眼中,像两簇欲燃平野的火苗:“若绘图之人再绘一幅给别人呢?” “可无疆……”无姬的声音低下去。 苏冕道:“无疆回来了。” 无姬的眼中骤然发光,眼中是毫无掩饰的喜悦:“公子是说无疆没死,那无疆现在在哪里?” “就在我们营帐,但如今变成了西疆人。” “不可能,无疆不可能会背叛我们!”无姬断然否定,“无姬曾与公子说过,在西疆遇到一个与无疆长得一般无二的人,可是公子不是还说天下相像之人何其之多,说无疆若是还活着,就肯定会回来找我们,如今怎么会变成西疆的人,公子真的确定那人就是无疆吗?” 苏冕毫不介意属下的质疑,只是回想下午交手,眼底风云翻动,眸色渐深:“我诱她出手,她使的全是些其他门派的武功,看着路数繁多,但稀疏平常,后来我逼她出手,她的武功风格大变,奇怪的是,她的身形步法像是无疆,又有几分不像,似乎参杂了些其他东西,本想用最后一招探下虚实,却被她打断。但这个世界上长得与无疆一样,又能在我手底下过十招,身形还有七八分相似的人,除了无疆,不作他想。” 无姬:“若她是无疆,不可能不认我们,也许此事另有隐情,要不让无姬再去探下虚实。” 苏冕看着眼前这个他从小培养长大的人,忠诚聪慧,果断利落,但是有时又十分执拗,她同无疆一起长大,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一个重武,一个善谋,是他的左膀右臂。 终是点了头。 夜深了,帐外却仍热酒高歌,闹哄哄的比白天还热闹。 无疆却不似他们轻松,脑海中还回荡着白日里苏冕的教导。 “速度太慢。” “力道太小。” “技巧过剩。” “废招太多。” “气息太强。” 她看着自己的手,忍不住想要按照他说的去做,想着怎么去收敛自己的气息,提升自己的速度,正比划着,突见帐外人影一闪,她正要起身,人已经站到了她的前头。 那人一身利落朱衣,面容有几分艳丽旖旎,但一身刀剑气息,妩媚为底,裹挟一身帅气。 无疆一时惊诧,又马上镇定下来。 她见过此人,而且不止一次,西疆街头喊她无疆,夜宅帮她除乌鸦,可此刻为何出现在东朝营帐,无疆想起那晚她在乌鸦提到修罗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割断了他的喉咙,脑中一闪,道,“你是东朝的人?” “是。” “你是苏冕的人?” “是。” “是你们派的修罗?” “不是。” 无疆一下子脱口而出三个问题,没想到她答得这么迅速果断,问完之后自己反而愣了一下,才问道:“那姑娘今夜找我是为何事?” 无姬一眼扫过帐内摆设布置,过于简陋,没找到什么熟悉的痕迹,她腰肢一摆,朱色衣角像一朵红莲散开,坐到无疆对面,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眼,太像。她刚才没有任何隐瞒直接承认自己是苏冕的人,就是要先消除她的敌意和戒心,一个人面对一个不知身份的人,会充满警惕。 “与姑娘闲聊几句。”她道,“姑娘可否帮我倒杯水?” 无疆拿过茶壶,壶角一斜,透明水流从壶口泻出,水到杯口七分满,壶口回收往上时突然往前一倾,无姬眼角微微一跳。 是无疆! 一般人倒水泡茶会上下颠着把水尾收回去,但是无疆却总是喜欢提壶前倾一下收回,是她独一无二的小动作。 无姬按下心中欢喜,不动声色道:“刚才姑娘问了我几个问题,我能否也问几个?” 公平交易,无疆点了头,但是如果不想答的她也不会答。 “姑娘来自哪里?” “西疆。” “姑娘师承何处?” “自学。” “姑娘说自己爹爹攀附权贵,要把你嫁给年高六十姬妾成群的达官显贵,只得连夜奔逃,在雪山旁被人所救,那请问姑娘的爹爹姓甚名谁,要嫁的又是哪个达官贵人?” 无疆心中一凛,她去过寒鸦村?! “可姑娘转眼又在西疆街头卖艺,说爹爹西北经商,连月来音信全无,携小妹千里寻父。” 她一直在调查她?! “这小妹是西疆平山村人,村庄瘟疫,大火烧村,全家唯她一人逃出,实则与姑娘非亲非故。” 她还去调查了小慈?! “可见姑娘没一句实话。” 她没等无疆回答,紧接着快速说下去:“姑娘不叫炊烟,姑娘名叫无疆,右腰有烫痕,锁骨有青痣,后颈还有一朵小小的梅花。” 她知道?无疆的脑子忽然变得很乱。 “你当过难民,你流落边境,你逃过人贩子追捕,你被狼群围住,你被公子所救,7岁那年成为东朝杀手。” 无疆的脑子忽然白光一闪,好像什么东西炸开一般。 “公子给你治病,公子教你武功,9岁那年你第一次被派去杀人,那是一个不择手段谋财害命的商人,你手握尖刀,却没下得去手,差点反被擒获,公子只能自己出手,伤了整条胳膊。” 无疆眼前一黑,看不清眼前景象,好像回到了9岁那年的夜晚 ,她小小的身子钻入一个豪华府宅,悄无声息地摸入房间,走到床前,她举着刀,可是那个人睡觉的样子看起来慈眉善目,好无辜,她以前杀过人也杀过狼,可是那时他们尖牙咧嘴先朝她扑来,她唯有反抗。这个人跟她无冤无仇,就这么安稳地睡在床上,她要这么一刀下去,要了他的命,她犹豫了一下,也就是在那一刹那,那人陡然睁开眼睛,脸上一惊,高声喊叫的同时迅速抽出一把长刀,朝她披头砍来,她惊了一下没来得及躲开,以为自己要命丧当场,这时一人横空出现挡在她身前,鲜血溅了她满脸。 锣鼓喧天,火光满眼,血……都是血…… 她的头好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脑袋里一个声音,脑袋外还有一个声音,“你不认我们,是因为你自己也不记得了,对不对!” “啊!”无疆再也忍受不住,突然尖声叫出。也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冲进了营帐,将她揽在了怀里。 “小白花。”有人在喊她,紧接着她的太阳穴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她的头瞬间不那么痛了,但是好像有点沉,她再也支撑不住,往后靠了过去。 西流看到无疆靠在自己的怀中,神情渐渐放松下来,直到最后安静地沉睡过去,才放下心来。 他抬头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子,一向温和的眼中浮出一层寒霜:“你是谁,来她的房间做什么?” 无姬看到他抱着无疆,眼中陡然浮现出敌意,她正要动手去抢,却被身后一双手按在了原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我家不听话的属下,听说有人在我手下过了十招,特来瞧瞧。” 西流看到苏冕出现在帐中,心中浮起一个疑团,又被他轻轻按下,淡淡道:“既然瞧过了,是否可以先让她休息下。” 苏冕欣然点头:“那就不打扰了,告辞。” 西流把无疆抱到床上,看到她有些无辜的睡颜,又回想起今日的一切,眉间微微皱起,陷入沉思。 苏冕帐内,无姬跟他交代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她的那个倒茶动作,我提起过去她的反应,她就是无疆,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想不起我们了而已。”无姬想到西流把她护在怀里,不容她触碰的样子,心里十分不爽,“我们不能让无疆回去,若回到长风军营,我们就很难再接近她,万一她永远不恢复记忆,难道就永远让她留在那里?” 苏冕站在桌前,道:“人,我们肯定要留,但不能今晚动手,此次和谈世人皆知,若今夜强留无疆,造成冲突损伤,和谈虽成也可能再次破裂,等他们明天离开军营回疆途中,我们再动手,那时和谈之事大局已定,我们不代表东朝,我们只是去要回自己的人而已。” 无姬摸了摸腰间的软剑,目光冰冷如刀。 苏冕目光沉沉—— 我培养出来的人,绝不能为他人所用。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经常9点来不及更新。 我以后最晚晚上11点更新,尽量早更,免得小天使来了又希望落空。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elictgull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经笥 10瓶;蔓 5瓶;abl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豪夺 无疆醒来之时,天还未大亮, 一层薄薄的晨光透过帐篷洒入屋内, 让她刚刚看得清屋内景象, 静谧又柔软。 这一夜睡得很好,她只记得昨晚脑中各路光影纷呈而至,把她的头撑得十分难受, 而后太阳穴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便失去了感觉, 久违得无梦安睡了一夜。 她还没来得及回想昨晚那个朱衣姑娘的话, 只是脑袋放空地看了一眼帐顶,就听到耳边一声极轻微的呼吸声,她转头看了一眼, 有一个人伏在她的床头。 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外衣, 甚至没有披一件狐裘,修长的胳膊交叠着,上面露出一张脸来,又温柔又俊秀。 此人正是西流。 无疆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他, 原来他的睫毛那么长, 像一把小刷子, 在眼睛下投下一片小小的温柔阴影来。他总是朝她笑, 其实他笑起来很好看,一双桃花眼很是招人,而此刻他安静下来,内眼角尖深邃, 眼尾细而略弯,形状似桃花瓣,别有一番风流。他的鼻梁不高不矮,在中间微微凸起正好看,他的唇很红,肤色很白,但不是那种健康的白,好像是大病过后的那种苍白。 无疆这才惊觉,他这是守了自己一夜么? 一念至此,她就要起来,想给他披件衣服或者让他起来去床上睡,可身边的人是何等敏锐,她稍稍一动,还未起身,身边的人就被惊动,睁开眼来,一时间四目相对。 无疆没来由地一阵心虚,忽然很怕他问些什么,连忙把眼睛移开。 “小白花你醒了。”他的声音从耳边飘来,听起来似乎是有些放心,甚至是有些……开心? 无疆含糊地答了一声。 “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东西?” 无疆这才又看了他一眼,他似乎压根没打算问她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关心的仍旧是她的生活琐事,饿不饿,冷不冷,开不开心,他……他…… 无疆忽然鼻子一酸,轻轻叹了口气,低低道:“饿。” “走,带你去吃饭。”他立马精神抖擞,又朝她露出那种晃眼的笑。 太阳刚爬起来,才退去那一身杏红色,西疆一行人就已准备完毕整装待发。苏冕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无疆看了一眼,那个朱色衣衫的姑娘没有出现,而苏冕,也像是不认识她一般,只淡淡扫过她一眼,仿佛昨晚的一切只是幻觉。 一行二十二人携四国休战之约返回西疆。 西流驾车而行,马车前头那个一身红狐裘顶风而行的姑娘不见了踪影。 来的路上,西流让她进马车内躲躲风雪,她却偏要坐在外头,还要跳上马车,脚尖踩着车顶举目远眺,说要看看这河山到底都长些什么模样,为何有什么多人要来抢,一番兴致勃勃,此番回头,却完全没了劲头。 无疆有心事,他知道,他没问。 脑中诸番事情轮番闪过,拼凑出一个模糊又离奇的轮廓,他看了眼身后,挥鞭打马,他要必须尽快赶回西疆。 天色渐渐暗下来。 无疆躺在车内,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搭着腰间的匕首。她想起昨晚那个朱衣姑娘的话,她叫无疆,被苏冕所救,是一名东朝杀手。 尽管她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但是朱衣说的身体隐秘地方的印记,七岁之前的经历记忆,以及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某些画面,全都吻合,她说她的命是苏冕救的,她的武功是苏冕教的,她的眼前浮现出那个人的脸,狭长凤眼,严厉,冷峻,雷霆万钧。 如果她归属于东朝,那西疆……那西流…… 该怎么办。 她的脑子有些乱。 她想到西流,便想到那个人畜无害的笑,真心实意毫无保留,想到这里她似乎有些想不下去,也许人都有逃避心理,既然想不下去,她索性脑袋放空,呆呆看着车顶。 路途颠簸,马车摇摇晃晃,她不觉得晕,反而有几分舒服,窗外寒风拂过,撩起了点窗帘,送来几缕梅香,梅香清冽,有点好闻,冬天虽冷,有梅却也不错。 可她的脑中顿时一道白光闪过,一个机灵坐了起来。她们来的时候也是走的这条路,路边无梅,她也从来没有闻到过什么梅香,她立马掀帐而起,急声喊道:“西流!” 西流比她快一步停了马车,一手将她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四周。 夜色深幽,如墨,静得一点声响都没有,可是马上前后传来人落地的闷响,那些从小与马为伍、七八岁就能纵马的西疆将士一个个从马背上跌落,然后没了声息。 暗中伏敌,没法下车查看他们是生是死。 夜风吹过,周边树叶沙沙作响,好像树后全是敌人。 苏冕和无姬的确就在树后。他们迎风洒了些凝梅散,此乃软骨散加迷药,只会使人浑身无力并且陷入昏迷,但于人体无毒无害,只要过个一夜,药效退去,自然无事。 他们此次只想带走无疆,不想伤人,西疆一行人虽已走出东朝大营,并且如今身处北洲地界,但和谈信约还未正式交到西疆主将手中,若是途中争斗遇害,还是会影响到和谈之事,所以他们想了个最妥善的办法,迷药放倒,不起争端,悄无声息地带走无疆。 可是为什么他们最不想交手、最想迷倒的两个人反而好端端的,一身戒备地站在车前。 他们使用的凝梅散有一个奇特之处,就是内功越高的人反而生效越快,你越是绝顶高手,越是容易中招,手无缚之力的寻常人可能反而无事,这一行人之中当属他们两个内力深厚,可为什么前后二十个将士全已昏迷倒地,他们两个却毫无事情。 他们不可能事先备有解药,若是有解药,肯定也要给其他将士服用,不可能两人独用,为何? 但此时无暇深究,弓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们做事向来谨慎,来之前易了容,两个陌生人的脸,就算事出突然,他们要现身也不能让别人认出,就算有所怀疑也没有证据,休战之约事关四国,位高权重之人绝不会让捕风捉影的事情影响大局。 苏冕和无姬隐在身后,倏然之间,两人毫无预兆地同时飞出,两条黑影如箭,一个攻向西流,一个袭向无疆。 他们主仆多年,一起执行任务无数,默契无人能比,有时候不用说什么,就知道对方的行动。 苏冕一掌将西流引向旁边,两人俱是手无寸刃,高手过招反而往往不用兵器,手和气就是他们的刀刃,他们的一拳一掌相互交叠,一人飘逸,一人刚劲,虽不见得多快多精妙,但都是“大巧若拙”,其中所蕴含的巨大内力能让企图靠近的凡胎断骨吐血,连周边两米粗的百年古树都被震得晃了晃。 两人一掌过后都被逼得退了开。 谁也没有胜过谁,但苏冕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好像已经掌控了全局。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在观察西流。 比武时西流闪身挡在无疆身前,昨晚冲入无疆的帐中,虽未交手,但是两次近距离的观察让苏冕心中有了些底,加之早上他与他碰杯送别,相撞之时通过金杯探了下他的内力,虽已高绝,但是仍不及自己,苏冕想自己能压制住西流,而无疆此时身手不及无姬,她必能将无疆带走。 果真,那边两人缠斗几十回合无姬一直占据上风,她一柄腰间秋波软剑,耍起来游龙戏凤,又妖又邪,无疆两柄短匕,红白相间,快得几乎合成一道绯红色,两人一柔一刚,似乎是柔克住了刚,但是每每到了紧要关头,那“刚”又似乎觉醒一般突然炸开,冲出一道生机来。 软剑硬刀竟然一时间难分高下。 两人还在缠斗,无姬透过刀光剑影看着无疆,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们会刀剑相向、彼此出手,她忽然有些伤心,她们不该这样的,秋波软剑一下子荡开无疆的短匕,她身影一闪近了无疆的身,从她侧边飞过,她没有出手,而是在她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声:“无疆,跟我走吧。” 无疆,跟我走吧。 伤怀又温柔。 无疆一下子愣住了,这句话,这个声音,好像一个魔咒,让她瞬间记忆翻涌。 “无疆,这是你的名字。” “无疆,快,公子来了。” “无疆,你看这招如何?” “无疆,小心左边!” “无疆,到我身后!” 无疆,无疆,无疆,无疆,无疆,无疆,无疆……这些声音如雪花般在脑中四散开来,充斥了整个脑海,而其中突然有一片雪花冲破前面的所有,它轻轻的,一下子覆盖了其他所有声音: “无疆,平安归来,无姬等你。” 无姬—— 她的脑海中忽然翻涌出这个名字,轰然炸开,但她还没来得及出口,后颈一阵钝痛,瞬间失去知觉,记忆的雪花不再飞舞,全部轰然落地,她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西流这边还在跟苏冕交手,他们越战越凶,越战越急,路边飞沙走石快速飞舞至空中,成为封喉断头的利器,苏冕没想到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强,但也没到让他全力施为的地步,他不用打败西流,只要牵制住他,等无姬带走无疆,自己抽身而退即可。 如今无姬已经打晕无疆,一切都在往计划的方向走。 他们交战几十回合,西流一身功法飘逸,一向游刃有余,然而此时却没法一直分神看无疆那边的动向,就在他挡开黑衣人一击,一个云步闪到他身后得了一丝空隙,眼角一瞥却是看到无疆被击晕,她似乎是听到什么愣了一下,然后瞬间被制住,电光火石间,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们要把无疆带走! 果真,那人没对无疆没下杀手,反而反手抱起她,飞身跃上马背。 他额角青筋暴起,却没法脱身去追,眼前这个人一直在牵制他,让他分不出身来,他提起更多内力灌于掌内,一手失传已久的分山断海“断浪掌”试图将那人推开,但是那个人身形一转,紧接着同样一招称霸武林的八荒拳破空而来,封锁住他的道路,他眼看着那匹马长嘶一声,飞起前蹄向前急驰而去。 马背之上,无疆绑在头上的那根红缎不知为何瞬间松开,她长发如瀑散开垂了下来,逆着风飞舞,似乎在与他告别。 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如若此刻她被带走,他们之间就是千山万水,此生难再见。 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的小白花。 他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忽然很舍不得,非常非常舍不得。 就在此时,他脊梁微微拔直,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个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relictgull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chirou鹿、未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未疏 20瓶;我要吃奶糖、楚筱 10瓶;小jio冰凉 2瓶;安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白霜 苏冕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方才空中乱舞如群魔的飞沙走石瞬间停住了, 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托住般悬浮在空中, 营造出时间倏然静止的奇异景象。 他感到了一股冰凉而强大的气息, 正由身前之人体内扩散开,冻霜凝雪般包围过来,压得他心头猛地一颤。西流的内力圆润温和, 连绵持久, 何曾这么“欺霜赛雪”、尖锐霸道。 苏冕方才还游刃有余, 现在忽地生了退意, 但眼前之人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一掌凝着霜花直接推了过来,他进退不得, 被逼着只得伸手去接。 月亮终于摆脱了乌云的遮掩, 从苍穹之上洒下清晖,苏冕这才瞥见他的双目竟已不是青白之色,不知何时赤了血。 苏冕根本来不及思考,那一掌打得他气息大乱, 脑海中瞬间一阵空白, 浑身的骨头仿佛被水浸过一般, 呲呲冒着寒气, 还没回过神来,口中一甜,竟然“哗啦”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一掌过后西流转身就走,周身笼着一层薄薄的银色光晕, 瞬息之间一道银弧划过黑夜,离了十丈之远。 任凭苏冕纵览天下武学,也没见这样鬼神莫测的轻功。 “小心。”他想提醒无姬注意,但是一口气没提上来,愣是没发出声音。 无姬已察觉到身后破空之声,她扎了一下马屁·股,汗血宝马倏得向前,跑得更急,与此同时无姬拔剑向后,秋光潋滟,斜扫他掌心。西流化掌为指,夹住薄如蝉翼的软剑,往旁轻轻一扯,无姬就如一片薄纸般被扯飞了出去。 身后一空,无疆无所依傍,马背颠簸,她的身子往下一滑,只滑出了那么一小寸的距离,一双手就轻轻托住她,将她往里一揽拥入怀里,纵马而去。 无姬身后被人一托,这才落了地,她见苏冕衣襟前一抹血迹,眼睛倏然睁大:“公子?” “无妨。”苏冕轻轻一摆手,“上马。” 两人即刻飞身上马,扬鞭而去。 “公子不是说他的内力在你之下,为何他的武功忽然变得如此厉害?”无姬想到自己被他两指夹剑甩飞出去,有摧枯拉朽之势,此人内力当真深不可测,恐怕尤在苏冕之上。 苏冕目光沉沉,心中也是疑惑,难道他一开始试敌以弱,故意隐藏内力,为了在对敌之时出其不意?但一个人若有这样高的内力,实无隐藏的必要,又或者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再或者……苏冕开口道:“西流此人此前从未在朝堂涉足,如今横空出世,也许身上有人所不知的秘密,听闻江湖之中有些秘术能令人功力瞬间大盛,若是此道,就维持不了多久,我们先跟着他,看看到底如何情况,见机行事。” 苏冕和无姬两人各乘一马,虽已被西流和无疆拉开一段距离且看不见身影,但较之他两共乘一马,无姬和苏冕速度上还是比较快,不久已经能听到远处的马蹄声。 三马飞驰,北洲官道上尘土飞扬。 忽然,苏冕眼角一跳,他挥了下手,无姬立刻勒马,苏冕飞身而下,单膝下弯查看着地上痕迹。 “马蹄印太浅,是空马而行,他们弃马走了。”苏冕抬起头来,沉声道,“回头。” 两匹汗血宝马骤然飞起前蹄,掉头而行。 而西流,其实并未弃马。 他只是虚晃了一招。 他抱着无疆飞身离马跃入一侧树林之中,施展轻功与马同速而行,汗血宝马背上重量骤然减轻,马蹄飞快,一瞬间奔出数里,而后西流抱着无疆落回马背之上,照旧前行。 如此轮番数次。 他这么做一来可以适时地减轻马上重量,防止很快被追上;二来,以来者心思缜密的程度,极有可能被他这么一招虚晃掉头去追,他能再拖延点时间,但他知道拖延不了多久,以那人的心思肯定能很快反应过来。 他大约已经猜到了来者是谁。 但是不管他们是谁,如果小白花自己不想回去,他就不允许他们强行将她带走。 他的睫毛之上结了层薄薄的霜,眼睛已然恢复了平日的青白之色,只是那握着马鞭的手,指节开始泛白,已经无法自由活动,稍微动一下,就会发出“咯哒咯哒”的声响,像里面结了冰块一般。 无疆的脑袋枕在他的胸膛之上,他只要稍微垂下目光,就能看到她的脸庞。她闭着眼睛,不拿着刀与人搏命的时候,就一副人畜无害的小女孩模样。她这张脸上是没有柴米油盐的,也盛不下人情世故,她好像跟世俗没什么关系,但依然如愁苦的众生一样,眉间拧出一道褶子,似乎在忧愁着什么。 他伸手轻轻将她眉间抚平,低低叹息一声,呵出一口白霜。 他原想,不问来处,只期归途。 却原来,有些来处不得不问。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不是肩负着些什么,即使是她这样单薄的肩膀。 他就这样骑马与轻功并行跑了整整一晚,他尚有马背休息的时间,而马却是一路狂奔最终累倒在地,天边已经泛白,但奇怪的是,无疆倒现在还没醒。 若有些内力,被人斩晕过个两三个时辰也就渐渐转醒,她的昏睡十分不同寻常。西流看了看自己几乎凝结成冰的衣服,难道是自己身上的寒气影响了她? 不行,再这样下去,他也要变成个冰块,他必须找个地方,烧一把火,烧一壶水,换一匹马。 他现在仍在北洲地界,北洲严寒,为防止途中遭遇风雪,官道沿途设置了很多驿站,那里可供休息食宿,也可以换马,他还可以让他们拿着信物去通知姜朝涯,只是东朝曾大军压境,不知是否经过这里,这里的驿站还在不在。 西流打横抱着无疆飞行了几公里,果真远远地看到一个驿站,白墙黑瓦,数间房子围成小小的一方天地,只是周边人迹罕至,不知道里面的人还不在。 无论如何,他先去看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真的短小。。。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咕噜噜圆、满满正能量 10瓶;olivia微雨、薄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孪生 这驿站看起来颇有点年头,大门朱漆剥落, 串门的铁环也爬上了锈, 西流推开门时, 骤然响起“吱呀”一声,于这旷野处颇有些凄凉惊悚。 院中无人,两边楼房大门紧闭, 中间一口水井, 颇为寥落, 但周边也没长出什么杂草来, 许是北洲苦寒之地,如今又正值严冬,寻常草木难以生长。 西流想着先找个地方放下无疆, 再去柴房找点柴火烧个热水, 给无疆暖下身子,因他之故,她半身的衣服也结了层冰。 西流看到正前方有条长廊,想必连接着后院, 他正欲沿着长廊去后面看下, 忽然听到一声碰撞之声, 好像什么东西被磕了, 他眼角一暗,霎时如风吹过,转眼就到了长廊尽头。 他立于长廊尾端,看着眼前这个院中院, 也是同样的空旷寥落,只是正中那根柱子的后面露出一片黑色衣角来。 “出来。”西流冷冷道,袖中瞬间灌满了风。 那片衣角似乎哆嗦了下,然后颤颤巍巍地从柱子后面探出一张脸来,他先是露出了一只眼睛,那只眼睛还十分年轻,甚至还有些好看,眼型如同小鹿一般,眼尾睫毛微微上翘,只是里面充满了恐惧、担忧和绵绵无尽的惶恐,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吓得它落荒而逃。 那双眼睛从柱子后面看了一会儿,似乎是见眼前之人未穿盔甲军衣,面目也并不狰狞,怀中还抱着个昏迷的姑娘,这才慢慢从柱子后面走出来,但也未敢上前,只是这么遥遥地站着。 西流见他一身粗布麻衣,十分惊慌的模样,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似乎是见来人声音温和,神态俊逸,不像是穷凶极恶之人,才颤颤巍巍回道:“小人名叫阿麒,是此驿站的驿丁。” 西流知道,驿丁中有一大部分是被迫服劳役的百姓,也有一部分是各种犯法的囚徒,看这人年纪轻轻,一副柔弱模样,想来是乱世中的孤苦之人,卸了手中内力,问道:“这驿站只你一人?” “是的。”许是这几番对话让阿麒确定此人并无恶意,他大着胆子上前了几步,似乎长久卑躬屈膝的生活让他对人弯腰形成了本能,他走到西流身边时还是微微弯着腰,脸看着前面脚尖,不敢与他对视,轻声道:“之前东朝大军打过来,大家都闻风逃了,我们也不是军人,这里也没什么要守的,该走的都走了。” “那你为何还在这?”西流看着他问道。 “哎。”他似是又心酸又卑微地笑了一下,无奈道:“小人无家可归,无亲可投,这实在是无处可去,再说到处都在战乱,小人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此处至少还有片能遮瓦的地,便擅自占了这“公物”,好在这里还有一些粮物不曾被带走,小人便在这一人过活起来。” 说完这话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对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拉起了家常,反应过来立马住了嘴,他抬头偷摸着打量了一眼眼前这个不知为何浑身冒着寒气的年轻人,想问些什么但又不敢开口,正犹豫着,突然有什么东西扔到了他的怀里,他拿起来一看赫然是一枚玉佩,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道身前这个年轻公子道:“帮我烧两个火盆,还有热水来。” 西流打量着驿中情况,马厩中早已空空如也,又听得驿丁这样说,知道这条官道之上的驿站都已人去楼空,完全废掉了,这消息想必无法靠驿站传递给姜朝涯,但是他不能再一人带着无疆继续赶路,他若再这样抱着她,恐怕他的寒气会侵入她的心肺,损及心脉。 他给了驿丁一个玉佩,这金银珠玉在这乱世的荒郊野岭中还不如一口粮食,一堆炭火来得珍贵,但那驿丁却还是忙不迭地给他们清理出一间房间来,然后送来火盆,热水,甚至还有一些吃食,这才退了出去。 方才天边已经开始泛白,但此刻天色又忽得暗了下来,似乎风雨欲来。 房内燃起了一盏灯烛,将如墨的黑暗逼退至房门之外,同时那两盆炭火将整个屋子烤得暖烘烘的,竟令人有昏昏欲睡之感。 西流脱下无疆外衣,放在火盆之上烘烤,他的手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被托在无疆的脑后,试图给她喂下点什么热的东西,但是刚喝下点什么又从嘴边留出来。 他竟有些无所适从。 他不能给她输送内力,如今他的内力至阴至寒,若灌输给她反而会影响她体内真气,而男女有别,他也不能把她衣服脱了,整个人放在盛满热水的木桶里泡一泡驱驱寒气,现在还连一点热水也喂不进去。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抽出手,将她的头重新放到枕头上,从棉被里抽出她的两只手,浸到热水里,都说之十指连心,希望此番有用。 擦完手,他取出一个药丸,给她喂了下去。 他走到桌边,一边思考着接下来的脱身之策一边拿起筷子打算吃点东西补充体力,但他刚夹起东西,东西还没到嘴边,就从筷间滑了下去,同时他的头也往一边倒了下去。 驿站之中寂静无声,连一点虫鸣都无,唯有窗外长雷贯空,忽然一个闪电炸开划破天际,照亮了驿站无人注意的墙角,那里躺了一个年岁已高的老人,双眼大睁,死不瞑目,颈间一滩血水蜿蜒开来。 于此同时一个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闪电未落,照出一个身影来,那个身影不再颤颤巍巍卑躬屈膝,闪入房中的刹那,迅捷无比。 他手中握着一柄短刀,反射着幽暗的光,但相比短刀更引人注意的是那双手,不知为何,亮鳞鳞的。 他经过西流身边的时候微微停顿了一下,好像是什么时候被他震摄过如今还留有心理阴影,但只稍微停顿了一下,他就提着刀向床边走去。摇晃的烛光映在那个姑娘白皙的脸上,一个多月了,他终于可以结束任务了…… 这一个多月来他一路追踪她到军营,随后埋伏周边,想要等她出营时动手,但她一直呆在营中没有出来 ,找不到下手机会,后来她出得军营,身边又一直有个人在侧,他观测此人轻功身手,也是个一等一的高手,若两人一起出手,他没有稳赢的把握。直到今晚,他们被人设伏,目标人物被人打晕,只剩一人,他一路追踪,见他们动向,比他们早一刻赶到这驿站之中,欲埋伏突袭,没想到这驿中竟还有一老人。 因他刚才见到他与黑衣人交手之时突然武功大增,那几乎空前绝后的轻功和鬼神莫测的掌力让他有些不敢与其正面交锋,于是他将那老人灭口,心想不如来一出将计就计,伪装成驿丁。 不管是江湖人还是军人,行走在外都格外小心,随身携带测毒银针,所以他没将迷药放在茶水或者饭菜之中,而是放在了那两盆木炭里。 燃烧之物不但没人在意,而且能更快地将迷药发散到房间之中,果真不肖一刻,那人就被迷晕在侧。 他这才放心地走入屋中,经过他身侧之时还会被他周身的寒气冻了一个机灵,等他解决了床上的目标人物,再来看看他到底练得什么邪功。 他举起刀,年轻的眼睛几乎露出点笑意,这将近两个月任务终于可以告一段落。 然而刀还没落下,他忽觉脖子一凉,一股寒气瞬间将他包围,他什么也来不及想,几乎本能地刀锋一转往上一划,与此同时身体一偏,极险地拐过西流,到了门外边。 西流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手中捏着霜片,见他逃走转身去追。 其实西流一直清醒着,一早就发现了不对,进入驿站之时他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新鲜血味,也许别人闻不到,但他从小嗅觉异与常人,被师傅说跟狗一样灵敏,可奇怪的是从柱子后面钻出来的那个年轻人身上没有一丝血味,他的各种应对也毫无破绽。 难道宅内还有他人,他们又是何人? 于是他将计就计入住此处,后来端过来的两盆炭火之中他看到了一小点还未燃尽的白色粉末,是迷药或者毒粉,他给无疆喂了一颗百毒清,而自己什么也没吃就趴在桌上假晕,果真,蛇出洞了,只是方才一瞬间他看到了那人的脸,分明就是下午那个年轻人。 脑中一道白光闪过,他脚到门外,忽得一顿。 西流即刻回身,看到一人从床顶倒挂,双脚勾在帐顶,身体悬空,手中短刀正刺向无疆面门,果真不止一人!而他们的目标显然都是小白花,但不像刚才那两人只是想把她掳走,他们是刺杀! 西流一掌过去,他的掌心到刀尖瞬间凝结出了一道白色的霜柱,那柄刀似乎被冻结住怎么也下不去,与此同时一股强大的内力自刀尖传来,涌入刺杀之人的手掌,然后疯狂进入四肢百骸,冻得他身体发颤,还没反应过来,那根霜柱断裂,他被一个力量吸着甩出床外,口中一甜吐出一口鲜血。 房内似刮过一阵冷风,还没等人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西流已经回到了床边,低头看她正一脸的安静地沉睡着,仿佛不知世间险恶,心忽然就软了下来。 而就在这时,床的四周连同床顶突然掉下个什么东西来 ,薄薄的一层,房中空空那两人已经退到门外。 又一道闪电在天边劈开,照亮门外两人的脸。 竟是长得一样,连冷笑的角度都不差分毫! 世人都以为久修阁江湖杀手排行榜上,一个名字就是一个杀手,然而麒麟却是两人,一人名麒,一人名麟,乃是一胎的孪生兄弟,他们暗杀之时,往往麒在明,麟在暗,麒正面刺杀吸引注意,麟背后袭击暗箭伤人。 两人心有灵犀,合作无间。 方才麒率先闪入院中吸引西流的注意,而麟杀完人后跃入房中布置机关,他们做了两手准备,除了迷药,还在房内布下他们的“乾坤网”,此网又称“天罗地网”,用天竺蝉丝和北冥玄丝网交织而成,极软又极韧,只要触及衣服或肌肤,便立即自动吸附上去,仿佛能自动收缩般立刻将人捆起来,甩不掉挣不脱,任你内力再高也无用,就连刀剑也难砍断。 他们就如撒网的渔翁,站在门外坐等收网捞鱼,两双原本单纯可爱的小鹿眼充满了杀气。 然而他们的眼睛再一次睁大,被眼前的一幕震住了。 只见床前男子掀开被子,一把抹过女子腰间,抽出两柄短匕来,一把银白如雪,一把鲜红如血,往上轻轻一划,他们的“乾坤网”瞬间被划开一道笔直的口子,而后双匕交织挥舞出一片绯色的光影,他们那号称能网罗天地乾坤的宝物,瞬间飘落如柳絮,蝉丝闪闪,竟然有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西流给无疆的不是普通刀剑,而是专门托人从北冥极寒之地寻找而来的玄铁,世间罕见,又找了西疆最顶尖的铸剑师打造成两柄匕首,何止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他给她的,永远都是最好的。 柳絮翻飞犹如四月开春,房内一阵风吹过,下落的“柳絮”又往上飞了下,还未再次下落之时,西流已经到了门前,而兄弟两人似乎还未反应过来,西流两手匕首祭出,眼看着就要断其咽喉,可差几公分之时那刀突然顿住了,似乎再也前进不了一分。 麒麟抬头望去,只见眼前之人睫毛之上一层厚厚的白霜,浑身冒着寒气,握着刀的手青筋分明,像雪原上的暗流,那双手忽得一松,匕首竟然直直掉了下去。 两兄弟虽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生死一间线转危为安,他们庆幸的同时没有丝毫松懈,两人立刻同时提刀而上,准备抓住这个时机一举铲除对方。 然而惊变又起。 就在他们的刀要贴上男子的颈侧之时,那男子身后忽然伸出一双手来,白皙纤长,瞬间接住了下落的两柄匕首,毫无犹豫地往上一划,那角度十分诡谲邪乎,而偏偏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挑开了那两柄短刀,甚至几乎让它们脱手。 那一挑堪称天·衣无缝,巧妙绝伦。 他们被迫着往后退了一步,房中烛光微幽,他们再次抬头时,看到那浑身冒着寒气的男子向后倒去,但只是往后倒下一点点,便被身后一人托住,那人逆着光看不清面目,只听得她轻轻唤了声—— “西流。”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也要码4000!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远风 10瓶;小禾 5瓶;江湖 2瓶;橙子味果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换命 无疆单手托住西流的身子,只觉一股销骨寒气自他背脊传入手臂, 一低头, 见他双目紧闭, 睫毛之上白霜霭霭,仿佛正孤身跋涉于一场大雪里。 她的手贴上他的唇,冰冷凉薄, 但依旧是软的, 指尖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微微往上一挪—— 顿时松了口气。还好, 他还有呼吸,虽然缓慢微弱,但真真实实地存在着。 她一头鸦羽长发披散在肩头, 风轻轻扬起一缕, 擦过匕口,黑发倏然而落。 无声无息。 无疆的记忆还停留在刚才官道之上的缠斗,那人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话,瞬间记忆纷至沓来涌入脑海, 但最后她只想起一个名字——无姬, 便晕了过去, 如今醒来, 又另一番光景。 门里烛火幽微,门外电闪雷鸣,西流不知为何浑身冰冷面笼寒霜晕在她怀里,而眼前的两个黑衣又是何人, 从哪里来,与刚才分明不是同一拨人。但不管他们姓甚名谁,从何而来,拔刀相向的,总归是不怀好意。 而且,是他们让西流变成这样的么? 无疆眼睛微微一暗,心底忽得腾起一股怒意。 与此同时,站在门外的麒麟两兄弟脊背上陡然窜起一层凉意。 ——是杀气。 这个东西,他们再熟悉不过,但他们很难想象刚才还躺在床上,面容清秀一脸人畜无害的小姑娘能散发出如此凛冽的杀气,浓烈犀利、有摧枯拉朽之力。 杀气这个东西很奇怪,你没有的时候偏偏想要有,以为自己杀气越强烈就越厉害,为此不断地练习,想要用杀气来威慑对方证明自己,但是当武功修为达到一定境界,你又开始学着隐藏收敛起杀意,从澎湃汹涌到细若游丝,再到悄无声息取人首级。 而眼前这个人杀意澎湃汹涌,他们却有一种感觉,她不是不会隐藏,而是故意这样,她就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很生气。 他们看着这个“生气”的姑娘慢慢放下身上的人,然后直起腰一步一步向他们走来,长发无风飞舞。 原本她放人的时候是最好的进攻时机,但是不知为何,他们竟似真的被她的杀气所摄,一时间没敢上前,等到反应过来之时,她已经提匕向前。 也罢,既然正主醒了,那就好好地干一场! 闪电再次劈开半边天空,一道黑影从房中一闪而过,兵戈相交之声瞬间响起。 两人一左一右夹击无疆,使的武功招数一模一样,但燕式双刀将无疆双手训练得同样灵活,全都分毫不差得给挡了回去,他们好像感知到了什么,眼神隔空交接,同时变换动作,一个专攻上盘,一个专打下盘,招式不一,饶是你双手一样灵活,但大脑难以二用,总有一边会无法顾及。 麒麟二人从小一起练武,后因缘际会偶然得到一份“追魂夺命”刀谱,此刀谱正需两人一起练习,内力刀法相辅相成,两人合力便有四人之功,只是这武功对修炼之人要求十分之高,须得相互信任,心意相通,否则难以成功,而麒麟乃一包双胎本就心有灵犀,又自幼相依为命,自然是信任无比,修炼此谱一举成功,凭借此功上得江湖杀手排行榜。 如今他们使出这一手,刀法诡谲配合默契,无疆犹如一人抗四敌,两手一上一下忽觉力不从心。 就在此时,两人双刀一横,一把从左腰间扫过,一把从右直击咽喉,攻击迅捷,角度奇诡,直要一上一下把她斩成3段。 无疆的两柄匕首又轻又利,好像两片细长轻薄的柳叶片,在生死之间上下翻飞,可此时眼见双刀袭来,伸手欲挡,却已经来不及,那刀擦着她的脖颈,就在这生死毫厘之间,时间仿佛停滞了下来,她的眼前闪现过了很多画面,各种刀剑光影,劈刺撩挂、点抹托架、扫截扎推,但耳畔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武术之道不只在于一招一式,更需身形的腾挪扭转配合,利器终归是身外之物。 左边的刀已断了她鬓发,右边的刀已削去玉佩,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间,她忽然闭上了眼睛,将脑袋往左轻轻一偏,同时双脚右悬离了地面。 这一幕在麒麟看来相当诡异,此人竟无依无凭身体忽然悬空与地面平行,让他们的刀都落了空,一道闪电落下,鬓发离颊之间她忽然睁开眼,那双眼犀利平静,已与方才不同。 生死之间,无疆悟到了身体之用,也参透了燕式双刀的真谛,她以前大多时候都在依样画葫芦,总在想左手右手要如何配合无间,而此时她才知道这个武功的奥义在于身体的无常,心灵的万化,在心灵支配甚至是本能之下将身体发挥到极致,别说是手持双刀一心二用,若脚上有刀,便是一心四用。 就在无疆睁眼的瞬间,她的双匕角度忽变,一上挑,一下削,将两柄刀轻轻弹开,两边借力,她轻轻落下地来。 就在她落地的瞬间,形势悄无声息地转变,她已不再是被动抵挡的一方,麒麟开始被她牵着鼻子走。 那两只手千变万化,却又精简绝妙,翩然若风戏人间,尽显逍遥之态,麒麟两人四手几乎无暇招架,左右支绌,无疆忽得手腕一转,短匕沿着麒麟短刀逆流而上,到得手腕之处轻轻一挑,两柄短刀脱手而出,而他们眼看短刀脱手,竟也不去追,反而就势一把抓住了无疆的匕首,无疆没料到他们来了这一招,她想拔匕首竟拔不动。 那亮鳞鳞的手套倏得往上一滑,抓住了她的手,那手套原来长有倒刺,瞬间划破她的手,她手腕一转挣脱出来,却几乎被他们硬生生扯下一层皮来,无疆疼得眼睛眯了起来。 此招名为“空手套白狼”。 麒麟掰回一局。 但是即便如此,眼前女人出乎意料的表现让他们没有必胜的把握,作为杀手他们不必以武力正面相搏,而是需要在困境中找到突破口,从而找出最优解决方案,她的突破口是什么? 麒麟脑子赚得飞快,杀手敏锐的直觉立刻让他们意识到了什么,两人心有灵犀,不说一句,同时转身向屋内冲去。 无疆看到他两转身,立刻意识到他们的动机,但麒麟两人本就站得靠近门,又忽然转身,无疆要去追已经来不及,她甩出手中红白双匕,直逼麒麟身后,两人侧身躲避,无疆趁此空隙闪入门内,挡在西流身前,双刃回手。 虽然此击并未成功,但他们的想法却得到了证实,这个男人很重要。 要杀此女,必先出手杀此男。 两人想到此处,便一人攻击地上手无寸铁毫无反抗之力的西流,引得无疆来救,而无疆救人之时,另一人便在背后偷袭施加压力。 他们此番分而击之,配合得亲密无间,使得无疆首尾不能兼顾,久而久之,无疆渐渐处于劣势,难免要露出破绽。 麒又是一招袭向西流,无疆立刻弯腰去救,麟终于寻得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他一掌拍到无疆身后,那亮鳞鳞的手套上长满倒刺,一下子扎进了无疆的肉和骨头里,他毫不犹豫地轻轻往上一扯,无疆后背顿时几乎被掀下一层皮,瞬间鲜血淋漓,同时她口中一甜,吐出一口鲜血。 那口血吐到西流身上,染红了他蓝色的外衣,她似是艰难地转过身来,用自己的身体将西流护在身后,双手仍旧拿着匕首。 麒麟嘴角露出微笑,眼前之人不过是负隅顽抗,他们也没心思跟她逗弄,只要最后一击得手,便可交差。 麒一掌打向西流,无疆还是去救,鳞不知何时手中又多了把刀,他一刀刺向无疆的背后。 无疆立刻单刃回手,她的手悄无声息地扣上了匕首的机关,她其实也在等这一刻,交战之时,她心思飞转,深知当下受制于人必须速战速决,于是她故意示弱,诱敌深入,准备拼着后背受创与威胁西流之人以伤换命,等他们放松警惕之时给出致命一击,她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就在她要按下机扣的那一刻,忽然一柄尖刀飞来,直接插·进了身后那只握刀的腕里。 “啊。”鳞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悚的尖叫。 听到尖叫之声,不知为何,无疆本能地抬头向门外看去,那里站着两个人,是他们。 惊变突起,麒立马来鳞的身边,他捂住鳞的手腕,同时往刀飞来的方向看去,那里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两个人,他们也几乎同时认出就是刚才官道上的黑衣人,只听得其中一个黑衣人冷冷道:“哪只手伤了无疆,就把哪只手剁下。” 此人正是无姬。 方才她和苏冕被西流虚晃一招往后寻找,虽是立马反应过来,可汗血宝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一下子就被拉出了一大长段距离,他们还要沿途观测是否有逃跑的迹象耽误了些时间 ,等到他们追上来时只剩下了一匹马倒在路旁边,它的背脊被冻伤。 他们心想西流肯定要带着无疆去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于是沿途寻找来到了此处,而刚到来到后院,便见到无疆重伤倒地,身后有人要痛下杀手。 无姬当即拔刀相向,这两人,今天休想活着走出这扇门。 那边无姬对付麒麟,这边苏冕走到无疆身边,看到她嘴角有一抹鲜血,将那人护在身后,匕尖依旧朝前。 苏冕的眼神微不可查地暗了一下,他蹲下身来,迎着匕首,说了一句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无疆竟在那不容置疑的声音中感受到了一点点的温柔,他说:“跟我回家吧。” 跟我回家吧。 这句话一直她的脑海、在她摇摇欲坠的记忆里出现,眼前的身影恍惚又跟梦中那个玄衣少年重叠,他对她伸出手,他救她于危难,他说,跟我回家吧。 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她好像受到了蛊惑,她想对他伸出手,但是……但是此刻她的身后还躺着一人,此人浑身冰冷生死不明,若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他必死无疑。 她不能这么做。 无疆看着他的眼睛—— 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4000,以后再也不吹牛了,虽然梦想还是要有的==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的小天使:公瑾何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马里奥、读者之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上山 苏冕看着她的眼睛,他在里面看出一丝犹豫和挣扎, 天平的两端在里面相互制衡般地晃了晃, 最终倒向了一方。 他知道, 有些东西若是任其生长,即使在最初只是一粒种子或者一颗小苗,只要有足够的阳光雨露细心呵护, 最后终会长成参天大树, 根深蒂固、难以拔除。 人残忍无情, 却也是柔软善感的动物。 但若她还是无疆, 她便不懂什么柔软善感,那是一颗在鲜血和厮杀中磨砺出来的心脏,强劲有力、冰冷无情, 她早已变成一块黑色的岩石, 严丝合缝,油盐不进,百毒难清,她不会为任何的世俗情感动容, 什么种子丢在上面最终都是一片荒芜。 然而, 那样的无疆走丢了。 眼前这个女子, 她的心里已经落下了颗种子, 正被一人仔细呵护着,他若再慢一点,这颗种子恐怕就要生根发芽破土而出,甚至开出一朵小花来。 他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从小好好教育栽培出来的人, 如今刚刚长成,怎么可以就这样被别人据为己有。 他必须把她带走,把那颗种子挖出来,将她混乱的思绪“拨乱反正”。 苏冕袖口顿时灌满了风,浑厚丰沛的内力在掌中涌动,他要一举将她拿下,带回东朝。 无疆看到他袖子如此无风自动,便知此掌内力无匹她接不住,但若她侧身避开,那一掌必然击到她身后之人,该如何? 苏冕没给她思考的机会,掌风已经袭到她额前,她还没理出个思绪来,就本能地伸手去接,然而预料中大山压顶般的强劲内力并没有传到她身上来,一只冒着寒气的手挡在了她的面前。 这双手苍白纤瘦,好像碰一碰就会折断,但是他又偏偏挡住了那雷霆万钧的一击。 “西流。”无疆不由得脱口而出。 苏冕没想到他赶在这个时候醒了,内力丝毫不见减退,只是愈发的阴寒,方才掌中内力触及他的手,竟像轻飘飘地打在了一团棉花之上,毫无声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只手轻轻一拂,方才不见的内力陡然涌现,沿着他自己的手臂逆袭而上,这内力不知怎么得沾染了那人体内的寒气,竟将他整只手的经脉冻结起来。 他体内一阴一阳两道真气翻滚,五内俱焚,硬生生又被逼出一口血来。 几乎同时,西流也是一口血洒到身前,他身体摇摇欲坠,似乎这次真的到了极限。 就在三人僵持着喘息的瞬间,忽然火光大现,巨声冲天,三人望去,只见一人浑身大火,忽然从里面爆炸开来,一个离他很近的黑衣人瞬间被爆炸的强大气流掀飞上天,像一片被烧着的飞絮,无依无凭向下落去。 无姬! 苏冕毫不犹豫,按住胸口飞身而去。 当他接住无姬再回头之时,方才立身之处已经没了人影。 - 无疆已经带着西流奔出了几公里。 就在苏冕去救无姬之时,她打横抱起西流,偷了一匹苏冕他们骑过来的马,同时扎了另一匹马的马屁股,免得他们乘马赶上来。 西流的头靠在她的肩头,每一次呼吸,鼻尖都能看到一丝飘散出来的白气。她将手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地传入他的体内,西流此刻意识尚存,并没有完全晕过去。 “你怎么搞成这样的,我要怎么救你?”无疆一边纵马一边问,语气已是十二分的担忧和着急。 “送我上山。”西流一面说着,一面略微艰难地将手伸到身后,轻轻拉过她的手,“不要白费内力。”示意她不要给他输送内力,忽而又想到自己身体通寒,怕冻着她似得立马放开。 但是他已经摸到她手背上凝结而成的血条,目光所及,握住马鞭的那只手的手背也是条缕状殷红的一片,心底忽得涌出一丝酸楚来。 他没能保护好她。 他看得出来,她的手是被那两个黑衣人的手套所伤,那两人摆明了是想要她的命,可是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要杀她,乌鸦是朱管家派的人,那他们呢,也是朱管家?仅仅是因为她发现了他的据点捣毁了他的生意?还是她无意中看到了她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这边西流还在想着无疆的境地,那边无疆一脸焦急得问:“哪座山?” 西流轻声道:“西疆的云梦。” 云梦。 若是在平时,无疆可能还会意识到这是一个挺好听的名字,但此刻她的脑子里只有救人两个字,虽然西流此前从未跟她提过此名,但是无疆知道,这个云梦应该就是他从小居住长大的地方,他是要回去找他的师父,但她如今只知其名,不识其路,且仙山飘渺,云深便不知处,她到时候又要去何处找他们的一方屋檐。 “你要挺住,给我指路。”无疆几乎是斩钉截铁地命令道,陡然扬起一鞭。 北风狂烈,山雨欲来,天色格外地浓重,天边跟泼了层淡墨似的,又一声滚雷贯耳、一道闪电如妖似孽,酝酿许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泼到西流和无疆的身上,瞬间浇透了他们的衣衫。 无疆的后背刚才被那手套所伤,到此入骨差点被掀起一层皮,如今本已结上了痂,而这大雨浇灌而下又让痂化成血水流下来,湿透的衣服又黏上她背部伤口,她疼得咬紧牙关,沉默地坐直了身体。 西流感受到她的身体猛得僵直,血水顺着衣服流到裙摆,他想到方才她不顾一切挡在他身前的样子,而他此刻却是如此无能为力。 雨水顺着他的眼角留下来,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让她回去,其实是不是……是不是太自私了。 他这一生注定短命,他下得山来,已做好随时黄土白骨的准备,可如今又忍不住生出了点奢望来。 人但凡有了点奢望,便会被它捆住手脚,对很多东西都生出惧怕来,便不能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那一点奢望,生于脑海,长在心头,一旦日久,恐会成魔。 雨水滂沱而下,打得他眼角微红。 而无疆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尽快上山! 但这天似乎故意跟她较劲似的,将雨越下越大,不但封住了视线,路上坑洼蓄水,也让马蹄陷于泥泞奔行速度越来越慢。 更可怕的是,这雨水落到西流身上,似乎结出了点碎冰来。 她挥起马鞭,此刻恨不得自己能腾云驾雾飞到云梦,但是肉体凡胎,终究痴人说梦。 马在不知疲倦地跑,它忽然好像感知到了什么前蹄飞起一阵长嘶,西流更深地靠近了无疆的怀里。 雨封住了视线,无疆隐隐看到前方黑压压的一片,仿佛有千军万马躲在雨后,她放下马鞭,抽出腰间匕首来。 雨后的黑色慢慢靠近,无疆深吸一口气,做好了搏命的准别,然而雨里骑着马走出一个人来,那人英挺美丽,眼角一枚刀疤。 姜朝涯! 看到她的瞬间,无疆一颗悬着的心突然就落了下来。 姜朝涯收到四国休战盟约的消息,安顿好内务之后本想找西流叙个旧,问下西疆情况并当面道个谢,没想到西流他们走得这样快,但估摸着也还没走多远,她便带了两个人去追,可竟然在道上遇到了西疆昏迷的将士,而西流和炊烟却不见了踪影。 她当即心道不妙,立马派人回去调兵过来搜查,她自己带着一队人马跟着马蹄沿途搜寻,这一搜就是一整夜,但好在赶上了。 姜朝涯立刻驱马上前,见到西流陡然一惊,那个从她帐中摘花飞行如入无人之境的少年,像风一样,如今竟是面目苍白奄奄一息。 更奇怪的是,他的脸和手上似乎还笼着一层淡淡的白霜,风雨之下,白霜未散,一被雨水拂去,又凝结了起来。 “他怎么了?”姜朝涯不由得问道。 “快给我一辆马车!再给他换一身干的衣服!”无疆大声喊道,免得声音被雨声遮盖。 她此刻无暇跟姜朝涯解释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自己到现在也没搞清楚,她只知道她要去云梦,但她要一辆马车和干的衣服,西流浑身发寒,如今还结出碎冰来,她担心西流再穿着湿衣服在雨中淋着,到时候还没到云梦,整个人就都结成个敲不烂的大冰块。 姜朝涯从没过这种情况,但她知道事情紧急,立刻派人找来一辆马车,给西流换上一身干衣,她原想就近带西流回北洲宫廷找太医,无疆却从怀中摸出个用防水牛皮纸包着的东西,按照西流的嘱托将它放到姜朝涯的手里。 “朝涯将军,这是此次休战合约,烦请您务必将它送到西王的手里。” 姜潮涯看着手中这一张重如千斤、承载着各国命运的东西,道:“朝涯定不负。” “多谢。”西流有些艰难地坐在一旁,轻声道,声音仿佛也像是被冻住了般。 姜潮涯见到他如此模样,忍不住问道:“你们此番遭遇何事,为何你会变成这样,你现在要去哪里?” 西流说话已经有些艰难,他只是轻轻吐出了三个词:“不知,旧疾,云梦。”每吐出一个词,都飘出一片白雾。 无疆看得心急如焚,道:“此事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跟将军解释,现在我们需要借将军一辆马车去云梦。” 云梦山跟北洲交接,他们不回西疆,于此地直上云梦。 姜潮涯虽不知云梦在哪里,他们为何急着去,但知道他们情况危急,当下立刻道:“你们用此辆马车即可,我再派几个精锐护送你们去。” “多谢。”无疆抱拳道。 姜朝涯下得马车,无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于大雨滂沱中扬起马鞭。 骏马长嘶一声飞奔而去。 姜朝涯看着他们的背影,浩然天地间她忽然想到了一个词——生死相依。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38339737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833973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云梦 西疆此国,多山、多树、多险峻。 多山之地, 激昂时登高, 觉豪情满腔, 愁苦时远望,便烦闷尽消,是以西疆人心胸开阔民风豪迈, 多大的事都能头沾枕头翌日忘忧;而多树之处, 林木悠然, 野物繁多, 时常能遇到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的趣景,风物浸染,也使得西疆人自有一番闲适自得的野情。 你尽管在西疆路上随便抓个人, 问一问这西疆的山山水水, 大多数人都能给你讲个头头是道如数家珍,但是你若问云梦在哪里,他们大约会一脸犯难。 云梦?什么云梦?没听说过。 云梦确在西疆,但在山水飘渺间, 在云深不知处。 云梦是险恶处的一座孤峰, 拔地而起, 四边悬崖峭壁, 除非轻功高绝之人,否则难上此峰。此峰原只一位老者隐居在此,后不知为何领了位小皇子,为方便家人探视但又不扰此处清净, 在隐蔽处搭了条索道通往另一座可攀登之山脉。 过去十几载,此地仍是一处隐秘的世外桃源。 这世外桃源里有一处屋檐,屋檐周边有一片苗圃,种着各类花草,而在这花草中间,有一名幼童,此童子约莫十来岁,眉眼还没长开,两颊肉嘟嘟,颇有些稚气,但是从这骨相来看,以后必将出落成个姿容绝美的少年来。 这未来的“美少年”如今还在困在胖呼可爱的童子之身中,躺在苗圃上空的吊床之上,一边拿着本书看这花花草草的伺候之道,一边长吁短叹。 “哎。” 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也不知这小童在忧愁些什么。 “中午吃什么好呢?”小童自言自语道,“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接着又叹了一声,“哎”。 小童看了一眼这空旷山野,“啪嗒”一声合了书,从吊床上跳了下来,吊床有七尺之高,童子身材圆润,他下落之时的脚步却轻盈得很,且堪堪踏在这繁密花草中的空隙处,然后一扭一摆地朝屋中走去。 边走口中还边念念有词。 “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呀,把我一个小孩子扔在这里两个多月不闻不问,我这要自己采摘果蔬、狩猎野味、烧饭做菜,还要每天浇灌看护这些花花草草,免得被它们被山里野兽祸害,难道就不担心我被山里这些个野兽叼走吗?师父回来可能他的小徒弟我早已成为这山中某只虎豹的盘中餐腹中肉,尸骨无存咯。” “尸骨无存也就罢了,临死前连拖个信说句话的人都没有,也真是惨,没有人知道我怎么死的,死前的愿望是什么,小孩子想做的事情才多呢。” 想着想着,这童子竟然有点悲从中来,他又叹了口气,又想到一个人,脸颊上又浮现出点笑意来,“不知道师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来呢?” 临走前—— “师父,我也想下山。” “不行,师父这次下山是有要事,你三脚猫功夫跟下去没什么用,好好看家,回来考你武功。” “……” “师兄,下山我也要去。” “不行,师兄这次下山是去找媳妇的,你年龄还没到,师兄先给你做个榜样,哈哈哈。” “……” 童子自言自语道:“师父好凶,师兄又分明是在忽悠我,明明是去做其他的事,不过能带个媳妇回来当然最好,可是媳妇是那么好找的吗,好找的话师父怎么打了一辈子的光棍呢,这光秃秃的山上真的十分非常极其需要一个可亲的师娘或者可爱的师嫂嫂了!” 小童子只觉世道艰难,又恨铁不成钢,同时还在想中午吃什么,一个小脑瓜子正思绪万千,可倏忽之间他的耳尖动了动,空寂的山谷回荡起一阵铃声,清脆悦耳,仿若空谷幽兰。 小童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师父和师兄回来了!”但笑容还未来得及散开,又忽然凝住。 不对,铃声连着索道,只当有人从索道通过时才会发出铃响之声,师父和师兄都是自峭壁上直接上下,不会走索桥,这索道是当初为了他人探望而设,而如今他们人都不在,谁又会来这里探望,且期间无书信至山中。 小童子机敏,当下觉事情蹊跷,马上提气飞跑奔入房中,正欲启动机关,又忽听到一阵笛声,此笛一亮嗓他便听出这个曲子乃是师兄自己谱曲的《林中风》,悠然绵长,漂泊无依中自有一份恣意潇洒,可这笛声却中气不足,只起了一个调就掉下去再无声音,他这一思一想手停在机关之上,正想着这到底怎么回事,是要按还是不按呢,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觉眼前一个身影如箭,从林中直射而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箭”就气势汹汹射到了他的面前。 他愣了一下,然后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姐姐! 好看,真的超级好看!像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唇不染而朱眉不画而黛,只是她一头黑发如瀑,额边鬓发半湿贴着脸颊,挟一身凌厉风雨呼啸而至,那眼神犀利得仿佛要力透纸背,有点让人望而生畏。 他再往下一看,发现她怀中竟还打横抱着一个人!那人一身戎装,手脚修长,俨然是个男人,只是这个男人浑身冒着寒气,裸露在外的皮肤竟然凝着霜雪。 他的脑子还在犯浑,那个男人突然探出头来,对着他轻轻叫了声:“阿笙。” 小童子再次睁大了眼睛! “师兄!” 无疆从未听西流说过他还有一个师弟,但此时无暇顾此,忙问道:“你师父呢?” “啊,师父两个月前跟师兄一起下山,到现在还没回来呀!”阿笙立马答道,语速飞快,“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西流没回答他,眉间紧紧促起,道:“药泉。” 阿笙聪明得紧,立马反应过来西流示意他带人去药泉,立马道:“师嫂嫂你跟我来。” 无疆听力一向好得很,但此刻不知是因为脑子被其他事情塞满还是对这个词太过陌生,一下子没听清楚,就听到一句什么“师枣枣你跟我来”,不及细思,提气跟了上去。 阿笙身手矫健,对此地相当熟悉,七弯八拐之后往前一指,“在那里。” 无疆脚尖一点,横抱着西流像一阵风刮了过去,只留下阿笙一人额边发丝飞扬,在后面目瞪口呆。 “师嫂嫂不但力气大,轻功还很厉害呢!” 此泉大约三尺见方,是个天然的高山温泉,此山矿物丰富,泉水自地下岩缝中流淌而过,长年累月,有着极强的医药之效,且正对西流之症。 无疆抱着西流一跃而下,泉水飞溅而起,周身触水处一阵暖意袭来,肌肤顿时起了一层红晕。 西流身穿北洲军装,入水厚重碍事,泉水难触肌肤,无疆单手扶着西流,另一只手快速解扣,飞快脱下他的外衣内衫往后一甩,正盖在前来助力的阿笙的头顶上。 他眼前一黑差点绊倒,忙扒拉开衣服,跑到药泉边,一眼正望见师兄赤·身·裸·体靠在人姑娘怀里,脸腾地一红,心道:“师兄好样的!” 西流终于缓过来一口气,“阿笙,风楼二排顶层左数第二本《逆经》,帮我拿过来。”声音虽听着还有些虚无缥缈,但总归有了些人气。 阿笙留下一句“马上就来!”,腾地一下就不见踪影。 温泉浸染周身,无疆动了动他的手指头,修长苍白,非常僵硬,似乎能听到咯哒的声音,仿佛他这层薄薄的皮是个不透水不传热的东西,将一切暖意药物都隔离在外,一丝一毫都透不过去。 “然后要怎么办?”无疆的喉咙有些哑,从额角到颈间都是湿的,不知是刚才一路狂奔而冒出的汗水,还是这温热水汽附上冰凉肌肤而凝成的水珠。 西流支着自己的身子往上拔了拔,仿佛为了让她安心似得,嘴角露出些许笑意来,“不急,等阿笙的书,你照着上面输送心法帮我把寒气压回去就行。” “就这样?”无疆似乎不信有那么简单。 “你刚才给我输送内力没错,但不得其法。”他抬手拂开她粘在额角的发,抬手的瞬间,眼睛不由得眯了一下,睫上霜雪被热气重新化成流淌的水,自他的动作从眼尾蜿蜒下来。 无疆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看看他到底瞒了自己什么,这到底是什么旧疾,要让一个皇子在襁褓之中上山,几乎隐姓埋名二十载,下得山后还要月月泡药施针,那一晚又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触发旧疾,搞得整个人身体埋了座冰山一样! 无疆一肚子的疑问,答案却被那一双清澈的眼睛隐藏得天衣无缝,只那几许掩藏不住的情愫自眼中流出,隔着氤氲水汽,将眼神点缀得有几分迷离,无疆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正欲把眼睛别开,却见他眼角一弯,道:“阿笙来了。” 阿笙跑出一身汗,一来刚好看到两人含情脉脉四目相对,几乎意乱情迷,他倒吸一口凉气,正想自己来得是不是太不是时候了,还没来得及表达一下自己的歉意,就听到西流淡淡道:“阿笙,从第一页开始念。” 阿笙脑子里演七八糟的东西虽多,却不妨碍他高效做事,西流话音刚落,他就打开书念了起来。 幼童的声音,稚嫩清晰,亮得很,一字一句传到无疆耳里。 西流转过身,无疆两手贴于其背,感受他纤长的骨骼自由地伸展,脉络纵横于体内,她将体内真气源源不断地送到掌间,再按照书中经法自他四肢五脏间往复流转,将那不断想往外钻的寒气一点一滴地收拢回来,聚拢到一起,封锁起来。 西流渐渐感受到了身体知觉的回归,也感知了到身后两只纤薄的手掌的热度,背后皮肤突然窜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全身骨骼微微一颤。 西流想,他这一生,恐怕都忘不了今日,忘不了从北洲破雪城到此地一路的风雨……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长风饮满袖 5瓶;小jio冰凉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上药 那日,大雨滂沱, 充沛的水汽将他包围, 他的意识几乎被冻结得“一干二净”, 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四周“哗哗”的水声。那水声铺天盖地,将他与此生此世隔离,他的思绪飘得很远, 远得似乎这个世界跟他毫无关系, 他随时可乘风而去, 可每次他要飘走的时候, 又有一个声音穿透雨雾,坚定清晰,跋山涉水而来, 将他一次又一次地拉回现实, 神魂归位。 “西流。” “西流。” “西流。” 跑一段路,她就要唤他一声,他声音轻,有时被雨声覆盖了, 她没听见, 就立刻掀开帘子来看, 看到他还睁着眼, 嘴角微微一动松一口气,又立刻放下帘子转身赶路,马上,那一声急过一声的“驾, 驾”在如泼大雨中响起。 风雨实在太大,时常把车帘掀起来,送入些冰冷细雨,他透过无数个被掀起的瞬间,看到她一身单薄衣衫,头戴一顶压根挡不住什么雨的蓑笠,整个后背红得触目惊心。雨一直下,敲打在她身上,她被抓破的后背结不起来痂,每挥一下马鞭就牵扯一次伤口,她却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只是一声又一声地唤着。 “西流。” “诶。” “西流。” “诶。” 整整一日两夜,终于来到赤霞山下,山路陡峭狭窄,只能弃车骑马,她坐在他的后面,将山路的颠簸和他整个身体的重量统统扛在自己受伤的肩头。 雨终于不下了,但山中树木繁盛,枝桠挂满雨水,稍一动静,雨水就簌簌而落,她每每俯身挡去大半雨水,生怕落到他的肩头。 这一路上她米粒未尽,实在受不了就仰头喝天上雨水,人马皆如此,姜朝涯的马似乎有灵性,背着他们到了索桥尽头,才力有不支倒了下去。 她的后背受了伤,承受不住力,只得将他抱起。 索桥虽叫做桥,却没有平稳的木板,没有坚固的栏杆,只两条巨型锁链为踏脚,两条细琐为扶栏,在百米长的裂谷之间横空穿越。 “抱住我。”她淡淡命令道。 西流知道此番凶险,关键时刻不能耽误她用手,他的手越过她的肩,绕上她的后颈,相叠交错,头轻轻靠到她的肩头,他觉察到她深吸一口气,胸口起伏了下,然后起身跃上铁锁。 铁链“哗啦”一声发出了刺耳响亮的碰撞声,这空幽寂静的山谷仿佛被撞出了一道缺口,如同他的心房一般。 他头埋在她的颈间,随着她一起一落,身后烟云袅袅,恍惚间他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似雪似花,又清冷又温存,他想,那是她的体香。 他有些贪恋地吸了一下,想把这个味道永远永远烙在心口,然而他想起了什么,脑中白光一闪,糟,他忘了此处有机关,因他从未走过这条路,一时没想起来,但此刻她正在链中飞行,他不能轻举妄动打破她的平衡,稍有不慎两人便是葬身谷底。 他静静等了几个起落,她落地的一瞬间,他掏出腰间竹笛,运气全身仅存的内力,只为了将那个调子送出去…… 阿笙对着《逆筋》念了整整一个下午,嫣红霞光满盖,夜色即将来袭,体内真气回转,周身温热药泉覆盖,他的四肢和五脏六腑渐渐温暖起来,千万风雪,终于退到生命之外。 他缓缓睁开眼睛,迷离的世界重新清晰起来,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心,周身泉水鲜红一片刺痛了他的眼,他似乎想起什么,连忙转身,却看到身后之人摇摇欲坠,他一把扶住她,立马吩咐道:“阿笙,帮我拿两套干净的衣服。” 阿笙又是立马合书奔跑,边跑边问:“送到哪里?” “花阁。” 他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衣衫如血,此药泉水热且有活血化淤之效,她尚未凝结起来的手背和后背伤口又被这药泉泡开,血流如注,整整一下午,他灵息全闭,没闻见这满池血腥,如今鼻通眼睛,心中酸涩。 “小白花。”他轻轻唤了她一声,声音嘶哑低沉。 她看到他醒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放心地舒了口气,嘴角开出一朵浅浅的笑,然后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他一把抱她离开水面,冲向花阁。 风楼藏书,花阁放药,中间一张雪塌,雪塌之下全是山中发热玉石,上面做成床榻,日日温热,年年不息,西流幼年内力浅薄之时,时常睡在上面。 他慢慢将无疆放在上面,她一头湿发如瀑垂在身侧,湿衣还未换下,贴于肌肤,于身体非常有碍。 西流眼角微黯,转头道:“阿笙,今天辛苦你了,你先去做饭吧。” 阿笙肚子适时地响了一下,才想起来中午也没吃,问道:“师兄,几人份?” “你自己一人就够了。” 阿笙也没问他们的晚饭怎么办,说了句:“那师兄,有事叫我。”非常知情识趣地跑开了——有事叫我,没事我绝不打扰你。 身后门被关上,西流的视线回到无疆身上,他要立马帮她换下湿衣,处理背后伤口,即便她有异于常人的恢复能力,但这两天两夜伤口不能愈合——暴雨敲打,泉水浸泡,甚至每挥舞一次马鞭每一次抱起他时手和后背的牵扯,都足以让她整个背部溃烂,双手废掉。 “小白花,西流逾矩了。” 他对她轻轻说道,即便她什么也听不见。 他伸手解开她的衣衫,从上到下慢慢褪下,露出她被雨水泡得有些发白的肌肤,衣服退到肩头,卡住了,他深吸口气,抬手绕过她的后颈,将她轻轻抬起。 好烫! 他的手腕刚触到她的肌肤,几乎被她身体的热度蜇了一下,他立马伸手探她额头——发烧了!原看她面色潮红,还以为是被温泉泡出来的红晕,原来是身体内热。 是啊,除了连日的风吹雨打,她还抱着他这个大冰山,他的寒气一般人可受不了,普通人跟他长时亲密接触会冻伤五脏六腑,若非她内力护体,恐也有性命之虞,但下午她把护体的大半内力转移到他体内,再加上两日两夜米粒未进,连日奔波跋涉积攒下来的饥饿和疲累,早就到了一个人身体能承受的极限,她还能站着,全靠心头的那一点什么东西支撑着,那口气一松,就倒下了。 他将她转过来,背部朝上,慢慢分离衣服和皮肉,他下手极轻,像对待稀世珍宝,衣服终于从肩头褪到腰间,他拉过一条极轻极薄又极软的天竺蚕丝毯子,盖到她的腰上,然后在毯子下轻轻褪下她余下的衣衫,放到一旁。 他轻轻舒出一口气,明明还没开始,细汗就已布满额角。 他重新将她轻放于床,走到一旁点燃一盏烛火,拿出棉布,药材,一壶热酒和一把银刀。 他拿棉布沾酒,轻点伤口,然后用银刀一点点挑掉她背上和手上的烂肉,他甚至有些庆幸她此时不省人事,不用承受当下这番皮肉之痛。消完毒挑完肉,他将药材捣烂成泥,轻轻敷在伤口,然后拿棉布绕过手掌和胸口将药泥一层层裹起,最后将毯子拉到她的肩头。 他又去取了几味药材,换好衣衫走出门,路上碰到吃完饭的阿笙,他正百无聊赖到冒烟,看到西流双眼一亮,立马上前,“师兄,这是去哪儿?” 西流晃了下手中的药,“我去煎个退烧的药。” 阿笙立马将药接了过来,道:“这些煎药小事就交给我。”阿笙爱热闹,他就是嫌这山上没人味儿,这回来人了,让他做什么都开心。 阿笙问:“师兄,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是动用了不该用的武功了吧?” 西流点头,道:“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阿笙眉头一皱:“这我也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也不知道野哪里去了,我这正盼星星盼月亮盼他早点回来呢。”说完他又眼珠子一转,贱溜溜道:“师兄,这就是你从山下带来的媳妇吗,师嫂嫂真好看,她在山上会呆多久呀,让她多呆些时间嘛,陪我聊聊天,我都快闷死了,我会帮你逗嫂嫂开心的。” 西流本来心里装着事,眉头微微皱着,却被他这一番长篇大问逗笑,一拍他的肩头,道:“药煮上,来房间找我。” “的咧。”阿笙拎着药,欢快地跑了。 西流看着他背影,嘴角还残留着点笑意,自从师父三年前带他上山后,这个山头就热闹了许多。 阿笙消失在长廊尽头,西流才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拿出一副银针来,一根根在火上炙烤过去,烛光微颤,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涌上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初见&a;荼蘼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往事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寒鸦村后山的林子里。那日,大雨滂沱而下, 他飞行穿林而过, 远远地瞧见了她。 她一身青衣, 侧倚门扉抱手而笑,目光落在一朵野花之上,小小的白色花朵, 在肃杀的严冬中盛开, 其上的粗布帐篷与她在大风中翻飞的残缺衣角相映成趣。 那时他正在寻找行刺王兄的杀手, 刺客胸口中了他的箭后落入苍澜山失踪, 雪崩停歇宫内侍卫便封锁雪山进行全面搜索,但是雪海茫茫无迹可寻,雪山之线一无所获, 于是他们下得山来, 开始对山脚下的村庄进行全面盘查。 苍澜山脚下共有七个村落,寒鸦村便是其中之一,他们搜到此村庄之时已是行刺之后第三日,而他在寒鸦村后林遇到她那日, 正是王兄遇刺的第四日。 浩浩然的水帘雨雾, 兀自含笑的人, 画面里陡然闪现出摇晃岁月中的悠然感和漂泊感, 看得他有几分迷离。 她虽是一位女子,虽与那日刺客身形颇为相似,虽出现在雪山后树林,但没有一个杀手在历经那样的刺杀后还会如此不设防立于门口躲雨, 还会有闲情逸致给一朵雨中的小花塔帐篷,那人的胸口中了他的羽箭,就算大难不死,也得卧床不起,仅仅四日也绝无可能这样完好无恙抱手站立。 他当时想,她不是。 既然如此,此番无非萍水相逢,无非惊鸿一瞥,无非陌路而已。 三天三夜,刺杀之人,查无所获,他重返西宣,心想,那人该是葬身在雪山某处无人察觉的角落,他将此事暂且搁下。 被大雨淋湿了衣衫,他到延武处换了件衣服,没成想刚出来又在路口的卖瓜摊子上再次相遇,被偷钱却不动声色,自己想施以援手没想碰了颗钉子,可当时只觉得有趣,直到那日朱宅大火,烈焰漫天,她站在火光之中,他们之中才真正有了交集,也让他发现了一些不能解释的东西。 她的手很白,很嫩,像刚出生的婴儿,毫无瑕疵,但习武之人不可能有这么好看的一双手,每一件兵器,每一种武功,都会在手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即使是大家闺秀,常年练字指侧也会磨出茧,除非养尊处优什么也不做,但一个江湖女子又怎会养尊处优? 她身为江湖之人却对江湖之事一无所知,不知杀手榜,未闻久修阁,可这是连四国的贩夫走卒懵懂幼童都知道的东西,她像刚从一个与世隔离的荒岛中出来,未经世事,却又对外界充满警惕,行事作风小心谨慎,滴水不漏,连他的茶都不肯喝一口。 大火之中她将湿外衫给了昏迷的孩子,为了跟自己毫无相关的孩子让自己身陷险境,却也下手狠辣无情,烫焦的头皮,钉穿的脚板,齐根截断的双耳,刀口又快又狠,没有丝毫犹豫,那样稳的手,那样硬的心不像是第一次对人出手,反倒像是久经杀戮,但她的样子又让人觉得不谙世事。 他对她的古怪和矛盾产生了兴趣。 后来街头卖艺偶遇,青楼重逢,她的一言一行总能让人觉察到无形的警惕和抗拒,她似乎有意躲着他,但是一个女孩子行走江湖,对他一个陌生男子多提防些又有什么问题呢。 他从没怀疑过,毕竟一个行刺失败,还是行刺一国之王失败被全国通缉的杀手怎么会突然跑出来多管闲事救孩子,还大张旗鼓街头卖艺,甚至有闲暇逛青楼为一个女子愤愤不平? 况且,她的身手实在是与那日行刺之人实在相差得太多。 她不热情,甚至性子有些冷清安静,她也谈不上温柔,时常动手多过动口,她从未跟他交代过自己的过去,师承何处,家在何方,曾有过哪些朋友,甚至连她告诉他的姓名也是假的,西疆压根无“炊”之姓,可即便她对他有所隐瞒,他对她无甚了解,但他能够真真切切地感受得到,那时常犀利、偶尔懵懂的外表下装着的是一颗诚挚又柔软的心。 他从来都觉得过去不重要,家世背景姓甚名谁也不重要,甚至偶尔不得已的无害谎言也不重要,心意最重要。 她因查西疆孩童案被一个名叫朱管家的人盯上,遭江湖杀手追杀,他担心她的安危,邀她来军营,起初担心她过不习惯,后来发现她很适应这个地方,军营上下都喜欢她,她虽不参与军中事务,但又为西疆做了不少事,她发现姜朝涯给延武赢得两军主帅之位;她与他夜闯南国宛州城偷盗边城布局图,为宛州一战的胜利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她找内鬼杀修罗,救延武一命稳住长风军心,更为沈将军报了仇;此次休战和谈虽不论如何都是大局已定,但她出手促成结果也是功不可没。 桩桩件件,皆是于西疆、于长风有利之事,怎么会让人去怀疑呢。 但也是在此时,他发现她的武功比他想象中要强很多。 她的学习和模仿能力极强,但凡与她交过一次手,她就能迅速学会对方的武功招式,并能马上抓住机会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她与人交手使得几乎都是这几个月来学来的武功,燕三娘的,沈豹的,乌鸦的,甚至延武和他送她的武功秘籍上的,她极少用自己的武功,她能发现姜朝涯、杀修罗、抗苏冕,说明她的武功已近一流,这样的武功不可能在朝夕之间练成,她必定有着极好的武功基础,可他从未真正见过她自己的武功。 她的武功时好时坏,而且总是在关键之时变得极厉害,每次跟人交手,她武功看似平平,而一旦到了绝处,生死胜负一瞬间,她就骤然变强,如同本能一般,招式精确凌厉,瞬息变化万千,让人防无所防,挡无所挡。 已经不止一次,他觉得她并非刻意隐藏自己的武功,而是她自己也没想起来,只有到了绝处,才被激发出来,而一旦被激发,他就觉得她像极了那晚王宫行刺的杀手。 敏捷,狡黠,轻盈,凌厉。 变幻莫测,无声无息。 与雪夜纵身跃下悬崖的那个身影几乎完全重叠在一起。 但中了他的连绵双羽箭,被二十四匹苍原狼围攻,还有那一场遮天蔽地的雪崩,怎么可能还有人能在三天之后那样完好地站在他的面前。 然而,他发现她有着惊人的恢复能力。 那时她被乌鸦伤了左肩和腰腹,从流血的程度看腰腹刀口颇深,即使是习武之人也需卧床修养几日,七日之内不可动武,不然会牵扯伤口崩裂,但她转眼间就在街头卖艺,甚至当晚就舞起了那般大开大合极需腰腹之力的燕式双刀,无一丝滞碍,他想也许是自己估摸错了,那伤口其实并无大碍。 可是小武那一口咬得齿深入骨,血管崩裂,鲜血淋漓染红整条手臂,可转瞬间她就自己止了血,结出一排齿状血痂,此前他从未见过谁有如此愈合能力。 其实他在给小武喂下那颗所谓的解药之时,用指尖刮下了点粉末,当晚就进行了研究,发现那是世间十毒之一——蝎毒,并且对鸩毒完全没有效果。 小武最后的狂暴,是两毒相撞激出的最后一点丧失神志的回光返照,然而就在他咬了一口她的手臂吸食其血之后,气息平稳了,毒莫名其妙消散了。 如果说当时他当时还有疑虑,那返程那日北洲官道二十个西疆将士全都身中迷药倒地不起,却只有他两丝毫不受影响,他心中便知道了。 他从小服食浸泡各种药物,除却世间珍稀药材之外,还有各类令人闻风丧胆的毒药,他不受迷药影响,他百毒不侵,因为他的血就是毒本身。 但她不一样,她并为受迷药影响,因为她的血是解药。 他方才为她解衣之时,看了一眼她的手臂,被小武咬过的齿痕已经完全消退干净,找不出丝毫曾受伤的痕迹,不过数日而已。 如果只是这样,他只会认为她有过奇遇,她百毒不侵,拥有人所不能的恢复能力,他只会替他的小白花开心,然而他又遇到了苏冕。 苏冕一直伪装得很好,他甚至以为那日十招比武是为了试自己的武功,原来想试的却是她。 他引她出手试她武功,却又招招避让字字训诫,像是教导惯了的人,他最后五招又步步相逼,尤其是最后一招就像是一个布好的局,就等她入瓮,只是没想到被意外打破,到了晚上那个身穿朱衣的姑娘出现在她的房间,不知道说了什么让小白花陷入头痛难忍的境地,那个朱衣女子甚至对出现在那里的自己充满敌意,好像他抢了她什么东西。 但是他们终究没做什么,苏冕出来解围,第二天送他们离开,但是北洲官道又围追堵截,他们虽已易容,但他确定那就是苏冕和那个朱衣女子,看得出来他们没想伤害小白花,只是想把她带走,她对他们来说很重要吧,竟然让一国世子亲自出手。 后来他的脑子几乎被冻住 ,但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喊了句无疆。 无疆?是她的名字吗? 当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看到苏冕蹲下身来,对她说,跟我回家吧。 回家,回哪个家,东朝的家吗? 到底怎样的地方才算家呢,是一个人出身的地方,还是一个人觉得安心的地方? 她摇头了,她是喜欢西疆,是不想回去的吧? 如若一个人前尘往事皆忘,一切是否可以从头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薄暮 10瓶;睡在酒窝里?、lsr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封印 “咚咚。” 两声敲门声打断了西流的思绪,他没抬眼, 只应了声“进来”, 门缝里就探进一颗可爱的脑袋来。 来人正是阿笙, 一双鬼机灵的眼睛扑闪闪,手中还端着一口银碗,里面满满地盛着什么东西。他关上门走到西流旁边, 将那碗往前一送, 开心道:“师兄, 我给你熬了一碗青莲玉露汤, 最适合在虚弱时补息,又不会太冲伤身体,你先喝了填个肚子。” 西流的视线从银针出收回, 落到那碗汤上, 几片青莲浮与水面,瓣长而广,青白分明,汤汁色泽通透, 搅拌之下又有几分粘稠, 一看就知成分和火候都掌握得恰到好处, 这个小师弟在煮东西这一方面真的是天赋异禀。 他端起银碗, 尝了几口,数日滴水未进,此刻只觉清香满口,舌尖微甜, 味觉顿时恢复大半。 他将青莲玉露汤喝得见了底,身上也开始有了力气,从床头抽出一本书来,翻到其中一页,放到阿笙面前,道:“阿笙,你按照这里穴位帮我施个针。” 阿笙定睛一看,只见那页画着一人背部,自上而下标着十几处经络穴位,他们自入门的第一天起学的就是这人体经络穴位,西流说得云淡风轻,但他看了一眼那画面就吓了一跳,吃惊道:“师兄,你要施封印针?” 封印针是凶险之针,一般用在身中剧毒或者生命垂危之际,它能将剧毒拢于一处使其在短时间内不能发散,也能聚起人体内所有的灵息吊住最后一口气,争取个十天半月,让人等到想等的人,说完想说的话,所以也称“回魂仙针”,但此针一施,除锁毒吊气之外,还会封起一个人体内所有的内力,让人武功尽失。 他知师兄体内藏着有一种东西,连师父也说不清是什么毒什么病,反正自他上山以来师兄就日日吃药,月月施针,但三年来也没见他有过什么症状,只是施针之后第二天会有些虚弱,平时跟他一样吃食不忌,生龙活虎,可如今师兄上得山来,冻成一个冰棍,如今竟然找他来施封印针,难道……难道师兄已经时日无多? 想到此处,他的眼角一红,硕大的眼泪从眼眶里蹦了出来。 西流见状,知道他想到什么,心中一片柔软,却也忍不住笑道:“放心,师兄我还死不了,只是体内这寒症虽用内力暂时封住,但并不牢靠,需用这封印针再压一压,等师父回来,重新帮我封锁,再解了这封印针就行。” 阿笙将信将疑:“真的?” 西流笑道:“真的。” 阿笙看着他一脸轻松,行动自如,不像是大限将至的样子,终于放下心来,他想起下山之前师父曾叮嘱师兄,不能动用那一半用来封锁寒症的内功,除非到了生死关头不用这五成内力就会命丧当场,但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就算当下落入敌手也千万不可动用,师兄此番病发难道…… “师兄,你是在在山下遇到了危及生死的事情?”不然师兄不可能会破坏师父的告诫。 西流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握着最后一根银针在火焰上炙烤的手顿了顿,他想起那晚风急马嘶,想起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有些事情不是生死,胜过生死。 “嗯。”他回道。 “是遇到很厉害的人了吗,看来山下还真的是险恶,师父不让我下山看来还是非常明智的,保我一条狗命,就是你们都不在,我实在太无聊了,师兄,你近期先不要下山,在山上多陪陪我嘛?”他一双眼睛水汪汪,仰着头作出一副殷殷期盼的样子来,真叫人充满怜惜。 西流深知阿笙不但聪明伶俐烧得一手好饭,卖起乖巧可爱来更是一把好手,让人不忍拒绝,不过他近期也的确不会下山,便顺了他的心意,道:“暂时不会,至少也得等师傅回来,重新帮我封印,不然我下山也是一条随时被人取的狗命。” 阿笙听罢,立马露出一副贼兮兮的笑,“不怕,有师嫂嫂保护你,中午师嫂嫂抱着师兄像风一样冲过来,叫我看得目瞪口呆,师兄可真厉害,说下山找媳妇就真的找到了!” 西流想起那场风雨中的千里奔波,眼中光影交错一片柔情,眼底却夹杂着几丝难以言喻的酸涩,他摸了摸阿笙,嘴角却意外地露出笑来,道:“叫炊烟姐姐,她脸皮薄,叫嫂嫂,她会害羞的。” 阿笙点点头表示答应,但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着,似乎在想什么其他的坏主意。 说话间,西流已将所有银针用火焰炙烤过一遍,与书一起放于塌边,他脱下外衣,盘腿而坐,阿笙也收拾起嬉皮笑脸,一脸专注严肃,仿佛跟刚才不是同一个人。 西流此前教无疆的乃散毒针,能将体内被锁起来的毒定时、微量、适时地排出体外,那套针法在施行期间会封闭声音,所以那日无疆在帐外唤他,他没能及时回答,但封印针不涉声穴,却在施针期间无法行动,所以他只能找阿笙代劳,阿笙针法穴位学得极好,他很放心。 银针一根根扎进背颈之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针入肌肤的触感,体内真气一寸寸冻结,力量如潮水般消退,他深吸一口气,虽然早有心里准备,但是当内力真的全部被封存,他还是真切地感受到那一阵阵无力感不断地从四肢百骸钻出来。 竟令人有些无所适从。 世上练武之人千千万万,何其之多,有人为了生计要用拳脚武力混一口饭吃,有人为了强身健体在外行走不被欺凌,有人身负血海深仇需得咬牙苦练才能亲手血刃仇敌,有人想在江湖中搅动一场腥风血雨以此立万扬名,有人为了保家卫国上阵杀敌,当然也有人就是痴迷武术之道,愿意穷其一生追寻其中的极限真谛。 而西流,学武之始只是为了治病保命。 武学之道因不一,果也不一,但多数人也只是手上握了把刀剑而已,穷其一生也未曾踏入武之大门。 唯有天赋异禀者,老天爷赏饭得天独厚,较于旁人在武术一路上可谓是顺风顺水一路坦途,若肯下苦功夫,说不定能开宗立派,开辟出一脉武功传承来,但这番惊艳绝伦之人世上本就不多,几百年也就横空出世那么一两个,如今都成了遥远的传说。 但禀赋靠天,勤奋在人。很多武者年幼便开始学武,夜以继日地磨练,他们曾遇到无数个难以突破的瓶颈,不可攀爬的高峰,夜半醒来在痛苦中辗转难眠,生怕此生止步当前,但好在有些人不曾放弃,向着高峰进攻冲击,终于迈过一个个武学之路上的门槛,进入一代宗师的殿堂。 天赋异禀者让人钦羡,厚积薄发者也叫人敬重,他们一身绝世武功,或在国家危难之时上阵杀敌,名留青史改一国之运,或在武林江湖之中搅弄风云,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或是在河川山野之中自由来去,留下惊鸿一瞥令人遐想的身影。 用一身武功过上自己想要的一生。 然而西流,胎中带病,一出生就几乎被判了死刑,这是他人生之大不幸。而他之幸,在于他于武术之道天赋异禀,能克服疾病带来的种种几乎不可逾越的障碍,历经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和折磨,练就一身绝学。可他这一身绝学,不能杀敌,不能扬名,只用来日日与病魔抗争压制疾病,光是想要活着就拼尽了力气。 一身才华,隐姓埋名。 深山野林,虚度光阴。 如今连仅剩的可以运用的内力也被尽数封去,其无力感甚于抽皮扒筋。 没办法,为了活命。 他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更想要——活命。 不过几柱香的时间 ,对西流来说仿佛过了十几载日月春秋,拔下针后他披上外衣去了厨房,退烧药差不多正好。 小火炙烤着罐底,药在里面轻轻沸着,发出轻微的“突突”的声音,有点闷闷的,却给人一种温柔笨拙的感觉,药味从罐身和盖子中飘出,清苦中有一丝绵甜。 他加了一点点蜜。 药香一路从厨房传到花阁,然后随着一声开门的声音,绕在某人小小的鼻尖。 可那人毫无察觉,闭着双眼,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她的脸上没有七情六欲,看不出痛楚或者欢愉,只是一脸平和,仿佛陷入了一场无梦、与人无关的长眠。 让人觉得好遥远。 西流端着药碗走到她身边,慢慢伏下身来,试图离她近一点。 她一脸平和,但因感风寒发热引起微微的鼻塞,呼吸不畅,形成微小绵软的鼾,落在西流耳里,忽然觉得岁月真是温柔又可爱。 嘴角不由得翘起来。 第51章 值得 无疆尚未穿衣,只盖了条毯子, 西流将毯子往上拉了拉, 裹住她的身子, 将她扶起来吃药,他用勺子轻轻顶开她的牙齿,一点一点将药灌了进去, 而后几日, 他有用同样的方式给她吃了些流食, 只是西流还没等到无疆醒来, 却等到了西炎的到来。 自那日收到延武的信,里面写着西流代表西疆代表长风去休战和谈,西炎的心中就隐隐有些不安。 他就这么一个弟弟, 胎中带病, 出生之时见过一面,之后就杳无音讯,直到他十一岁那年,能独自走过那悬崖锁链才被允许到山上来, 见到了这个传说中的弟弟, 那时他才五岁。 这个五岁的弟弟生得唇红齿白, 俊俏非凡, 年幼得有几分女孩子模样,见到自己的第一眼,傻着眼愣了一下,然后又一下子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开心软儒地叫喊着“哥哥,哥哥”,他的心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发誓作为兄长这辈子要好好保护他。 但是,他护不了他的小西流。 他的病无药可医,就算把皇宫中的所有珍贵药材搬到他的面前也是一点用都没有,他从那时候起就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无能为力,不管你有多强的武功,有多大的权柄。 他有几次上山正撞见西流发病,整个人冻得青紫,银针插满全身,眼角眉梢痛苦得拧在一起,但是他从不叫喊,从没放弃,从不叫人担心,他明明痛苦得不行,看到他后还硬是挤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甚至安慰他,“哥哥,我没事,我会活下去。” 父母战死,家国危难,他年少登位,一身家国重担全压在他肩上,他几乎抽不出时间上山来,再见之时,他已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 他正满心欢喜,风前辈却给了他迎头一击,告诉他,西流活不过三十岁。 三十,正是一个男子的鼎盛年华,多少男子在三十岁建功立业,在三十岁儿女双全环绕膝下,他原先还抱着小小的侥幸,心想着,也许这寒症能被西流的武功压制一辈子也说不定,现在有人告诉他,他唯一的弟弟要英年早逝,活不过三十岁! 活不过三十岁是几岁,二十九,二十八,还是二十七?甚至二十六,二十五?如今西流已年至二十,他还有多少时间? 他经历了很久才接受了这个令人绝望的事实。既然这样,就让他一人肩负家国,就让西流闲云野鹤自由爱恨,找一个喜欢的姑娘,看一看山河,过自己想过的一生罢。 于是,他同意了西流下山的请求,毕竟他在这山上“囚禁”了一辈子,总该来山下走一遭,见见世上光景。他并没有对外公布西流的身份,他不想他成为这四国之中的另一个靶心,不想各路明枪暗箭招呼到他身上来,阴谋多了,刀剑多了,他便无法自由了。 然而西流下山那日,他正遇上了行刺,惹得西流追查许久,后来战事吃紧,他又要跟延武上前线,说只是去看看学习学习,没想到沈豹被暗杀,延武遭行刺,长风重创,他请缨和谈。 前去和谈,就是跟世人表明了身份,从此出世。 刀枪剑戟也将呼啸而至。 他当时本想阻止,但又想这是西流自己的决定,也许他本无闲云野鹤之心,而是想金戈铁马一生呢? 他同意西流去了,收到和谈成功的消息他松了一口气,正准备给他摆个宴席接风洗尘,转眼却收到了他重伤回山的消息。 那日姜朝涯带着二十名西疆将士将盟约书带到他的面前,并告诉他西流全身冰冻的危情,他将宫中事务暂交右相处理,连夜骑马赶上山来,他担心那日一别……就是最后一面。 好在,此时他完好无缺地站在自己面前。 人就在眼前,他反而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步上前,将人抱在怀里。 热的,他长舒一口气。 西流看到皇兄一身风霜雨雪,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愣了一下,然后看到他眼中骤然一红,上前无言地抱住自己,他的力气有点大,抱得他有些疼。 “皇兄。”他低低地喊了一声。 西炎放开他,就在他放手的一瞬间又猛然抓住他的手,眼睛倏然睁大:“你的武功?”双手绵软无力,比之山野贩夫走卒还不如。 风前辈说西流是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尤其在内功修炼之道,他十岁之时内力就已十分厉害,到了十五岁更是远超同龄翘楚,十七岁可比肩武林宗师级别人物,只是后来疾病限制了他的修炼,让他无法再向上精进,同时要用半数内力来压制寒毒,不然当今武林该有他惊艳的一笔。 而现在,怎么连仅剩的内力也没了。 “还在,只是暂时被我自己封印起来了,等师父回来帮我重新释放就好。”西流云淡风轻地回答道。 西炎打量着他,眼中忧虑加深,“风前辈说你只要不动用那半身功力,两年内可无忧,你此次为何突然病发,回来的人说你们在路上遇到埋伏,他们晕倒不知后情,姜朝涯说遇到你们时你们似乎正被人追赶,所以你们回来的路上到底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此番四国元气大伤,各有掣肘,和谈之事乃众望所归,西流身份已经曝光,他们知道一旦西流遇险此次和谈就会破裂,想来各国君主不会派人刺杀,西流初出江湖不曾与人结怨,到底是什么人,武功竟然高到这个地步,需要西流动用那半身功力? 他看着西流,企图从他这里找到一个答案,然而他却淡淡一笑,岔开了话题,道:“有个姑娘救了我的命。” 西炎知道,是那个叫炊烟的姑娘,延武曾跟来信与他说过这个姑娘身在军营,抓过姜朝涯,杀过修罗救过他,此次和谈还出了一臂之力,他在宫中见过她一面,长得漂亮,但是话不多,只是没料到她有如此身手,“那个姑娘人呢?” 他跟着西流来到花阁外,透过窗户看到那个姑娘躺在里面,安安静静得像睡着了一样,“她怎么了?” “她为了护我,受了满身的伤,三天三夜米粒未进,将我送到山上,又将半身功力传送给我,如今高烧不退,昏迷未醒。” 自西流带她入宫那天起,他就看出了西流眼里满满的欢喜,但那姑娘他有些看不透,带着些淡淡的冷酷天真,身上又仿佛隐藏了些什么东西,复杂而犀利,但无论如何那姑娘当时对西流没那番深情厚谊,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暗自担心西流一腔痴心错付,这辈子头一遭喜欢一个姑娘就碰得一身伤,没想到如今她能为西流做到这个地步,心里颇有些感触。 “若是两情相悦,知你病情也愿意嫁你,等她醒来你们来宫里一趟,趁着如今安定我给你们办个婚礼,给姑娘一个名分,以后不管怎样,西疆都是她的家。” 他原以为西流会开心,没想到他定定地看着他,突然道:“如果她是那日来刺杀你的东朝杀手呢?” “什么?”西炎吃了一惊,浓眉猝然皱起,浑身上下爆发出骇人的杀气。 “如果她是东朝杀手,如今失忆了,皇兄还会允许我们在一起吗?” 从西炎出现那一刻起,西流就在想要不要将事实告诉他,他不像姜朝涯一样是个外人,也不像阿笙一样好唬弄,他是他的皇兄,也是西疆的王,他有资格知道呆在他弟弟身边,呆在西疆的是什么人。 “那日回程来的路上,我们遇到的人是苏冕,他想把她带走,我想留下她,所以动用了那半身内力。” 他说得简短随意,但是西炎听在耳里,如遭电击,他该知道他动用那份内力是什么后果,他这分明是用命在留她! “值得吗?”就为了留一个本来就不属于这里的人?! 他原想不管西流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不论出身贵贱贫富美丑,他都可以接受,只要西流喜欢,但是……但是万不该是一个东朝的女杀手。 “皇兄不是说让西流一切随心吗,西流的心告诉西流,值得。” 西炎听着西流一派天真的回答,看着这个涉事未深的弟弟,不由得有些心疼,也许他做帝王太久了,心变得冷硬,做许多事情都以家国利益为先,当他听到那个姑娘是东朝杀手时,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了她。 杀了她,以绝后患。 或者,抓起来严刑拷打问出东朝其他暗桩机密。 “西流,一旦涉及立场和家国,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身不由己,自古忠孝就两难全,更何况情爱,即使这个姑娘对你有情意,可当有一天她恢复了记忆,两国开战,家国和你,她会怎么选,你能肯定她会选你吗?” 西流道:“我不知道,但我绝对不会让她做出有损皇兄,有损西疆的事情。” 西炎忍不住道:“就算她选你,但杀手叛主,犹如将士叛国,东朝的人是不会放过她的,到时候你能护得了她吗?” 你能护得了她吗? 这句话突然就击中了西流,他握了握自己的手,一点力量都没有。 西炎看到西流垂下来的眼,心忽然就软了下来,明知他内力尽封,明知他时日无多,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话伤他,这辈子好不容易喜欢了一个姑娘,愿意豁出性命去留她,为什么要给他加那么多的负担呢,人这一生何其短暂 ,既然他自己做出了选择,就让他自由爱恨罢。 家国天下,就让他一个人来承担吧。 他握住西流的手,轻声道:“如果她选择你,皇兄就帮你一起护她。” 别怕,一切有皇兄在。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二更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的小天使:公瑾何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abl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醒来 无疆是在西炎走后苏醒的,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 她醒来的时候, 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屋子里, 这屋子有些特别, 四壁立着几乎与房顶等高的柜子,拔地而起一般,每个柜子被工工整整地分成无数这个小格子, 每个格子上分别写着不同的名字, “川朴川乌川柏川谷川断川椒川贝 川芎马兰马辛马菜 马莲马宝 马勃马蔺卫茅子苓天冬天虫……” 她在西流给他的书里见过, 都是些药的名字。 药房? 她的记忆好像尚在某个地方飘着, 不肯乖乖回到她的脑子中,还没理出自己身在何处的思绪来,余光看到药柜一侧站着一人, 那人背对着她, 似乎在闻什么药材,湖蓝色的外衫有些落拓地披着,显出挺拔清瘦的身影来。 “西流?”她轻轻叫了一声,总觉得那个背影是他, 可是好像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那人听到声音立马回过身来, 先是一愣, 随后眼角眉梢全是惊喜, “小白花,你醒了!” 听到这声小白花,她瞬间安下心来。 看到他往这边走来,无疆想掀开被子下床走动一下, 然而掀开被子的瞬间,对面之人倏然睁大眼睛,楞了一下,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背过身去。 就在他背过身去的瞬间,无疆感到身前一阵凉风袭来,往下一看,以同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毯子拉到胸前,整个人飞快地缩了回去,由于动作幅度太大,力气太猛,一下子牵扯到后背,头又敲到坚硬的瓷枕上,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呲”了一声。 “小白花,你没事吧!” 西流听到身后一番兵荒马乱的大动静,有点担心,但又不敢转过身去。 无疆祸不单行,敲到头的时候又一不小心咬到舌尖,还咬出了点血,一下子痛得没说出话来。 西流没听见她答话,心里有些慌,忙不迭地解释道:“小白花,我什么也没看到。”好像又觉得太假了,改口道,“医者父母,眼里无男女之别。” 身后还没回音,他已经十分惊慌,立马道:“你淋了两天两夜的雨,又泡了一下午温泉里,后背伤口一直结不上痂,溃烂了大半,我只能把你的湿衣服换下,不然到时伤口会和衣服粘在一起,难以剥离,再加上你发高烧,也不能一直穿着湿衣服,事急从权,我就自作主张装帮你把湿衣服脱了,你后背伤口需要一日换一次药,穿衣服会牵扯到伤口不方便,我也不好给你穿衣服,所以就……你放心,我什么也没看到,我只是帮你后背上药而已,你若觉得不妥,我会负——” “责”字还没出口,突然一只手就按在了他的肩头。 他顺着手转过身去,见到那里站着一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男装,那男装有些宽大,衬得她整个人清清瘦瘦的,一头黑发用一根红绳胡乱绑着,鬓角散落出几缕发丝,随风荡着。 那人站在那里,对着他咽了口口水,然后盯着他的眼睛说了一句——有点饿,有东西吃吗? 西流:…… 无疆从疼痛中恢复过来,瞄到床头放着一套衣服,想来是给自己准备的,趁着西流说话的间隙赶紧穿上从床上爬起来,终于在他的长篇大论说完之前找到空隙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西流说她昏睡了三天三夜,这样算起来她已经六天六夜没好好吃东西,真是可怕。 她跟着西流出门,拐过长廊时正遇到一个小孩子,只见他弯着背,用小小的身子哼吃哼吃地驼着一个东西,那东西四肢粗短,体躯健壮,背上鬃毛长且硬,呈深褐色,嘴角还长着一寸长的犬牙,微微向上翘着。 野……野猪? 还是头成年的…… 无疆正吃惊地看着那小孩和他背上的成年野猪,那边也突然抬头看到了她,一下子张大了眼睛,嘴角骤然笑成了一朵喇叭花,他双手一松,野猪顺着他的背往下滑,落地的瞬间他正好蹿到了无疆的面前,一把抱住她的大腿,道:“师嫂——姐姐啊,你终于醒了!” “你?” “我姓于,单名笙,你可以跟师兄一样叫我阿笙,今年九岁,在这三年,学习武功医术花草种植,爱好做饭,师兄说姐姐你今天会醒,我特地去采了菜煲了汤打了头野猪回来,姐姐你先坐下休息会儿,跟师兄聊聊天,等我给你做饭,大吃一顿补一补。” 无疆头一回遇到这么热情的小孩,话说得很快跟连发的羽箭一样,完全没有她插嘴的份,等到他说完了才找着个机会,道,“你好,我叫炊烟。” “炊烟姐姐,师兄早就跟我说过了,来来来,先晒晒太阳。”他松开无疆的腿,正想去拉她的手,还没伸到,却被另一只手拦住了,维护道:“小心,她手背有伤。” 阿笙这才注意到她的手背还缠着白布,缩回了自己的爪子,贼兮兮地瞄了西流一眼,“还是师兄细心,炊烟姐姐你知道吗,师兄每天起早贪黑地给你采药、捣药、煮药、换药、喂药,每天守在花阁,生怕你醒了第一眼没见到他,他……” 阿笙还待滔滔不绝,那只手又捂住了他的嘴,“阿笙,你的野猪要跑了,快。” 什么,野猪明明已经迷晕了绑起来了呀,怎么会……阿笙转头确认的瞬间两人已经跑远了。 呵呵,师兄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西流从水中取出一碗粥来,这粥里有杂粮百合和药材,即饱腹香甜又调理身体。西流每日煮一份新的放在一处专门的温泉里温着,等无疆醒来便可以喝,先垫点肚子,恢复一下味觉,才能进食其他东西。 无疆手上缠着白布,西流低头轻笑,“要不要我——” “不用。”后面三个字还没出口,无疆一下子拆开了手上白布,端起碗自行喝了起来,“感觉手好像不疼了。”她一边喝一边解释着。 常人这个时候还在艰难的结痂阶段,她的手背已经长出了一片红嫩的新肉,过不了几天就能恢复得跟其他地方一样,看不出曾经受伤。 西流还在研究她的手,她已经放下碗筷,伸出刚才被自己咬伤的舌尖舔了舔嘴角,露出满足的笑,然后侧身问道:“刚才那小孩,阿笙,能收拾得了那头野猪吗,看着比他人还大,要不我们去帮把手?” 两人来到厨房的时候,阿笙正一个人摆弄着三个灶台三口锅,每个灶台前都放着一把凳子,他小小的身子站在上面,正上演一场“庖丁解猪”,手法娴熟流畅十分老到。 无疆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实在是多虑。 阿笙听到身后动静,转头看到两人站在门口,小手一挥,刀光一闪,道:“炊烟姐姐你快出去,这里油烟重,对姐姐皮肤不好!”说完轻盈一跃,跳下凳子,钻到另一个灶台后面加了一把火,堪称临危不乱,井井有条。 无疆站在门口出神地望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进去无非是给他添乱,侧头看了一眼一脸欣慰的西流,默默地退了出去。 孤峰千仞,山河辽阔。 无疆立在崖边,身上披着件极稀有的银蓝色的狐裘大衣。 西流从延武那里拐来送给她的赤红色狐裘扔在了原先的马车上,这件银蓝色的狐裘是用早年师父从北方极寒之地打的北冥蓝星狐皮毛缝制而成,颜色特别,也比寻常狐裘暖和,无疆裹上身之后便觉浑身温热,跟着西流在这山上走了一圈。 “原来你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无疆低低感叹道。 这里古树深幽,微风一扫树叶摩肩擦踵发出簌簌的声音,给人悠然宁静的感觉。虽是深冬高山,这里的花草却繁盛依旧,一种叫“如织”的藤蔓缭绕在古树间,开着小小的白色花朵,散发出凛冽幽香,微风吹来,林间飘落如雪;大簇红艳的“火烧”伏地而开,张扬炽烈如火,铺成天边绮丽的晚霞。野鹿奔跑其间,飞鸟穿林而过,山上仙气弥漫,山下云海浩翰,如同仙境一般。 不见山下厮杀呐喊,不闻凡间世俗喧嚣,唯有山峰如簇,星河灿烂,无疆在这里站了那么一会儿,就觉此前种种如同前尘往事一般,什么恩怨纠缠,什么爱恨情仇,什么家国天下,都渺小遥远得很。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全身心地感受这里。 “我喜欢这里。”她说。 “喜欢的话就住下。” “住多久都行吗?” “住一辈子都行。” 山风拂过,送来一阵饭香。 西流轻声道:“阿笙的饭好了。” 无疆睁开眼睛,明亮而清澈,她伸了个懒腰,精神抖擞,道:“那我们回家吃饭!” 西流微微一愣,过了许久,嘴角终于露出藏不住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21:00第二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江湖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塔依 他们到的时候,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碗筷, 也不知道阿笙从哪里搞来这么多东西, 各色蔬菜鱼肉应有尽有, 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将桌子摆了个满满当当,无疆没忍住嘴馋和饥饿,吃了个风卷残云, 感觉力量从四肢百骸处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 前几日的疲乏酸痛尽数退去, 好像只是做了一场惊险的梦。 “炊烟姐姐, 我做的菜是不是很好吃!”从刚才起,无疆每夹一个菜,阿笙就介绍一番此菜的食材做法, 外加特色点评, 末了,伸着小爪子挤到无疆身边,理直气壮地求夸奖求表扬。 无疆重重点头,她真心觉得阿笙以后若是下山, 倒是可以开个饭馆, 开在西宣繁华人流汇集处, 必能招四方来客, 生意兴隆,发财致富。 “那姐姐就在这里多住些时日,阿笙每天给你做好吃的。”他欢快地说道。 无疆看着他一派纯真可爱的神情,心想他们的师父莫非是个厨子出身, 为什么教出来的徒弟烧饭都这么好吃,三个人生活在这么仙气缭绕的地方,她原以为是要吃花蜜喝露水的,没想到过得这么世俗情怀。 提到住处,阿笙又道:“炊烟姐姐都醒了,就不住在花阁了吧,那里毕竟是放药材的地方,平时进进出出的多有不便,要不——”他眼睛滴溜转了一圈,提议道:“姐姐要不和我睡吧!” “咳咳。”西流猝不及防地呛了一下,而后断然拒绝,“不行。” “可是我们一共只有三个房间,师父的房间是不让别人睡的,你不让我和姐姐睡,难道你和她睡吗。”阿笙十分“深沉”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用谁都能听见的声音嘀咕道,“也是,姐姐昏迷的时候你就每天在花阁打地铺,守在她旁边,也差不多了。” 西流清了清嗓子,道:“小白花睡我房间 ,我去——”他还没说完就被阿笙打断,阿笙一个劲地摇头,一脸嫌弃道:“我都九岁了,我们两个大男人一起睡不合适吧。” 西流简直被他气笑,刚才还在扮演纯真小孩子,马上又号称自己是个大男人,他知道阿笙那点小心思和瞎撺掇的劲,道:“我才不要每天晚上给你盖被子,我去花阁睡。” “花阁,不好吧。”阿笙还企图挣扎,“炊烟姐姐这身体也刚好,总得有个人照应,万一到了晚上要喝个水啊什么的也不知道在哪里——” “我知道。”无疆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终于找着个说话的机会,今天下午西流带她转了一圈,什么东西在哪里她都熟悉了一遍。 “好吧。”阿笙委屈巴巴地地闭上了嘴,弯身收拾起碗筷,无疆一把揽了过来,“你去玩吧,都忙一整天了我来收拾。” 她的手又被另一只手轻轻推开,“你手上的新肉还没长好,不要沾水。” 阿笙看到此番情景,十分欠揍地“啧啧”了两声,眉开眼笑地跑开了,无疆也从善如流地退开,看着西流一个人收拾起来。 夜风微凉,星辰浩瀚,无疆倚门看他,心想,这大概是唯一一个会自己洗碗的殿下吧。 “西流。”无疆站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叫他。 “嗯?” “你的内力呢?”她刚醒来那会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发现他身上的武功全没了,其实她早就想问,但不知道怎么的一直没有问出口,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问他。 西流似乎没觉得这个问题多么难回答,他洗着碗道:“让阿笙用封印针先帮我封印起来了,等师父回来释放出来就行。” 无疆听罢微微皱起眉,手指无意识地磕了几下门,似乎是思考了一番才下了决心,问:“你那天为什么会突然发病,是发生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了吗?” 西流的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继而道:“因为我体内一部分内力须得用来压制寒病,不能随便使用,但那天来的人武功高强,我用了那么一点儿。” 用了那么一点儿?无疆看着他的背影,想起那日他危在旦夕的模样,如今怎么能说得如此云淡风轻,他那一身来去如风的轻功,是没有什么人可以拦下他的,“即使你打不过,想要脱身也是不难,你是为了——” “我是为了我自己。”没等无疆说完话,西流转过身来,轻声打断了她。 无疆骤然对上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心里忐忑了一下,那双眼睛干净而清澈,将门内摇晃的烛光敛在眼里,拢成一丝不可捉摸的风情,她有些心虚地别开了眼睛。 “那天小白花不是也没丢下我吗?”西流走到她面前,轻声道。 她盯着脚尖,心想,那不一样,她丢下他,他会死,他丢下她,她不会,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怀疑吗,他怎么什么都不问她,他—— “小白花。”他又走进了一点,低头看她,“只要你想留在西疆,想留在云梦,这里就永远都是你的家。” 无疆的头顶只到他的鼻尖,两人只有一拳之隔,她要微微仰头才能看到他的眼,“西流——” 她要说的话还没出口,被门外一声尖叫打断。 “炊烟姐姐,你看我带来——啊——!”阿笙在外面转了一圈,发现了个有趣的东西,想给无疆一个惊喜,正兴冲冲来献宝,但是天啊,这让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两人倚在门口,这花前月下,这良辰美景,师兄居高临下,这叫一个霸气十足!而师嫂嫂呢,虽然穿着男装,但仰着头那叫一个温情脉脉!!!这……这是要亲·亲的节奏啊!!!! 他……他这是又坏好事了吗! 阿笙捂脸正欲遁走,然而非常惊悚地听到了背后冷森森的声音,“阿笙。” “啊,师兄,我最近夜盲了,什么也看不到,你明天给我抓副药治一治,我快瞎了啊!”阿笙停下脚步一通胡编乱造,熟能生巧地伸出手开始上演一出盲人摸象。 “夜盲了还跑出去摘如芒吗?”西流走到他身边,抬起他手中的东西看了看,感叹了一声:“如芒竟然开了”。 阿笙知道伪装不下去,他本来就只是想缓和一下尴尬气氛来着,见西流脸色平和若无其事的,便立马放弃了表演,拿起手中的“灯”开心道:“是的呢,师兄,我当时也只是去后林随便逛逛,没想到正好看到,就赶紧采了,寻了个琉璃瓶装起来,正打算给炊烟姐姐呢,她在山下肯定没见过。” 无疆也注意到了阿笙手中亮盈盈的东西,听到说是送给自己的,弯下腰仔细看了看,只见那琉璃瓶里插了朵花,那花的形状有点像郁金香,只是那花通体雪白,肥沃有肉的花瓣和纤细修长的花茎全都散发着银白的光芒,中间花瓣包裹的花蕊处闪闪发光,宛如无数的萤火。 这花自己会亮,像一盏发光的酒杯。 “它叫如芒,花体发光,光芒莹润璀璨,可透一丈之远,冬日盛开,但一夜则怠,翌日而败,乃稀世奇珍,可遇不可求。”西流道。 “是的,姐姐一醒,它就开了,说明如芒跟姐姐有缘,晚上姐姐摆在房间里,吹了烛火,整个房间花灯萤萤,可好看了。”阿笙献宝似得将花送到无疆面前。 无疆接过,又端详了一会儿,这么珍贵的东西——“谢谢阿笙。” “阿笙,你先带小白花去我房里把花摆起来,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好耶,姐姐跟我走。” 此处房屋构造并不复杂,就分为风花雪月四个地方,风楼藏书,花阁放药,雪院栽花,月室起居,阿笙带着无疆转了两下就到了,推开的瞬间,无疆闻到了一股清淡熟悉的药香。 进门都不用点灯,如芒就撑出一方透亮天地来,与烛光不同,如芒的光静谧而轻盈,如同流霜一般。 “炊烟姐姐,你看这里怎么样?”阿笙指着书桌问道。 无疆从善如流地将如芒放在书桌一角,那一抹清光将整个书桌照得一清二楚,他的书桌非常干净,右侧叠着几本书,前端整齐地摆放着笔墨,中间一块镇尺,压着一副完成但未收起来的画。 那上面画着一个木屋,门口倚着一个姑娘,那姑娘一身青衣,裙下破了一角,大雨倾盆而下,她抱着手目光落在檐外地上,那里有一朵小花,头顶一个小小的帐篷下,开得正好。 在小花的一旁,落了几个潇洒的字,写着——初遇小白花。 无疆微微愣了一下,原来那日在寒鸦山的树林他们就碰到了么。 “哇,姐姐,这是你耶,师兄在偷偷画你呢。”阿笙看戏不闲事大地说道,他探着脖子往前看,露出一截后颈,无疆目光落到此处,露出疑惑的神色来。 她正要再仔细看看,西流收拾完碗筷走了进来,见到两人一大一小团成一团,拥挤在他的书桌前,他想起今日画成墨却未干,就把画放在桌上晾了一会儿,忘记收起来。 他侧了身子一伸手,飞快地将画从阿笙眼皮子底下抽了出来,笑道:“阿笙,合上你的嘴别把口水滴在上面。”同时轻轻一卷,将画卷收入袖中,动作一气呵成,堪称行云流水。 阿笙抿嘴偷笑,视他的奚落如无物,心想有胆子画还没胆子给人看么,转头踮起脚尖小声对无疆说:“姐姐,你晚上好好搜搜房间,指不定哪里还藏着贼赃呢。”然后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留下无疆西流两人面面相觑。 无疆:……颇有些尴尬。 西流却浑不在意,笑道:“贼赃我都留在军营了,小白花要是有兴趣,改日我让人送上来 ,或者趁着这几日我再画几幅。” 无疆赶紧摇头,不用不用。 西流一笑转身,将东西收在旁边的柜子里,再回身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件衣服,“这件翡翠绿的衣衫我还未穿过,这几天照着小白花的身量改了一下,待会儿试试看合不合身。” 无疆吃惊地想,这人怎么什么都会,还会缝制衣服…… “我已经拜托了皇兄送一些姑娘的衣服上来,这几日小白花先委屈下。” 无疆想说真的是一点都不委屈,有干净暖和的衣服穿就已经很好了。 西流弯腰将衣服放在床边,环顾一周 ,似乎觉得也没什么好交代了,道:“如果没有其他的事,那我就先走了,小白花早点睡。” “嗯。”无疆点头,待他要跨出门时又突然想起一事来,出声叫住了他,“等等。” 西流回身,露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阿笙。”无疆有些突兀地问道,“阿笙为什么上山呢?” 西流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问起阿笙来,却也没多问,回身入屋,随手提了把门边的凳子坐到无疆旁边,道:“三年前师父下山寻药,路经东朝与西疆交界处一个叫卑诗的村庄,你知道的,边境的村庄战乱频繁,无人管理山盗流窜,师父到那里时正好遇到山匪在烧杀抢夺,阿笙差点被他们杀掉,师父出手救下阿笙,把他带了回来。” “阿笙的爹娘呢,被山匪杀了吗?”无疆关心道。 “不是,他们是饿死的,铁蹄踏良田,边境多饿殍,战争年代的人不止死于刀下,也许更多的是也死于饥荒。” 无疆想,阿笙能活下,肯定是他的父母把最后的食物都给他吃了吧,拳拳父母心,如今阿笙烧得一手好饭,他们却没法尝到了,“幸好阿笙遇到了你们师父,到了这山上来。” “师父每次下山都会遇到很多落难之人,他也许会路见不平出手解围,但不会把他们带到山上来,世上苦难之人何其之多,这小小山头不能成为所有人的避难所,一番凶险之后路还是要他们自己走,是生是死,看他们自己的造化,阿笙之所以被师父带上来,因为他是塔依族的人。” 塔依族?无疆记得还那日从燕三娘的柳絮阁回来,他吹奏【关外月】时提到过塔依族,那是北洲和东朝之间一个叫塔依的部落,原本住在高山森林之中,与世隔绝,后来不知被谁发现山上有治伤妙药,乃军队急需之物,于是铁骑踏上高山,塔依被驱赶下来,他们无处容身,或葬身铁蹄,或饿死边野,但他们能武擅医,无奈之下一部分人入了四国谋生。 “就是你上次跟我提过的那个部落?” “是的,师父他就是塔依族人。”西流道,“昔日师父落难之时先祖曾出手相救,结下情谊,后来我出生带病,师父为报恩情,将我接到山上住下,帮我治病。” “那师父怎么知道阿笙是塔依族的人呢?”无疆不由得问道,阿笙的父母已经饿死了,历经几代阿笙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吗,难道他在西流师父救下他时主动说自己是塔依族的?可他又不知道那老者是他们族人。 “因为梅花烙,每一代塔依族人出生之时后颈都会刺上一朵梅花,梅花清雅耐寒,孤高凛冽,是塔依族的族花,师父救阿笙之时看到了他后颈的梅花刺青。” 原来真的是梅花!无疆想,刚才阿笙探头去看那画,脖子露出一截,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跟她脖子上的一模一样,只是现在她再照镜子,脖子后面的梅花已经没了,但是她记得小时候她后颈也是有一朵梅花来着…… “小白花?”西流见无疆皱着眉似乎在思考什么,“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笙能遇到你师父真幸运。”无疆撒了个不轻不重的小谎。 “各有命途,那些能在父母羽翼之下长大的孩子更幸运。” 西流感叹道,似乎想起了什么,起身从书柜里拿出一本书来,“本来想晚点给小白花的,但是看小白花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我想我们还是早点开始吧。” “开始什么?”无疆一脸迷茫。 “这是我根据前人的内功心法和自己多年经验总结编撰的内功修炼秘术,按照里面的方式修炼内功能功事半功倍。”西流将书递给无疆,“内功是一切武功的根基,无数掌法、剑术、刀功都建立在内力之上,须得高深的内力才能施展出它们的精髓。” 无疆听到内功修炼秘术的瞬间眼睛微微一亮,立马接过翻看起来,入眼便是那熟悉的俊秀小楷,“可是各家内功不一样,修炼方式也会不一样,有些内力刚猛,有些内力阴柔,若两相冲,会不会走火入魔?” 西流轻轻一笑,道:“这个小白花不用担心,你的内力属于阴柔一派,绵密细长,但又极具爆发力,此心法修习正与你原本内功相契合,但其实刚猛和阴柔内功并非不可调和,只要入得法门,刚猛和阴柔内力可同时修炼,刚柔并济,阴阳逆转,世上万般武功皆可修习。” 无疆第一次听说此论调,当然她忘记了很多事情,也许以前别人告诉过她她忘记了也说不定,不过她觉得挺好玩的,“那我练完了这个,你可以教我练那种刚柔并济的内功吗?” 西流心想练内功哪是这么容易能一蹴而就的事,但看她端着一张求知欲旺盛的脸,天真热切地望着自己,肆无忌惮地张扬着勃勃的生命力,自己却毫不知情,他忍不住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笑道:“那小姑娘,要加油哦~”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342886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rong、阿岭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攀崖 当晚,无疆就按照书中所载的方式呼吸吐纳练习起来, 且每日早中晚都抽出半柱香的时间打坐吐纳, 将体内真气按照书中所示的异奇方式运转循环, 循环个小周天,便隐隐感觉到腹中丹田微微发热,除此之外也别无其他。 但有一件事让她觉得很奇怪, 那日她将半身内力传送给西流, 虚弱到昏迷, 但清醒过后, 她隐约感觉到失去的那部分内力正自我充盈慢慢回归,好像她体内有某种奇怪的机制,每次她受伤, 总会以最快的速度将她修复治愈到最初。 自寒鸦村醒来之后就如此, 不知道是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她早就这样,只是失去记忆自己忘了。 她无人可问,在西流房里看到几本医书, 偶尔随便翻翻, 她发现西流很奇怪, 书里都是用小楷撰写, 字迹俊秀挺拔,但到了封面书名却无一例外都是草书,狂放飘逸得似乎要御风飞行一般。 就比如他给她的这本心法,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三个狂放不羁的大字——揽山河, 也不知道为什么给心法取这种名字,乍一看,还以为是本江湖杂谈或者风物游记。 无疆每日照着书上的方式修习,再佐以西流给她配置的汤药,她这几日只觉精力充沛,感觉能徒手去给阿笙抓野猪。 也许西流察觉到了她无处散发的精力,在某个晴朗的早晨,将她叫到了悬崖前,指着断崖,道:“每日上下一次”,意思就是——让她从这山顶下到崖底,再爬上来。 这是座拔地而起的孤峰,四周全是悬崖绝壁,几乎无处落脚,高达千仞,从山上往下看去,一片云海翻滚,压根看不到底。 常人往这一站,就是一身的虚汗。 西流缓缓道:“内功修习不只是打坐,更在于熟练而极致地运用,当你无所依傍,身悬半空,只有手中那一条藤蔓、脚尖那一方石块,你就必须调动起所有内力,将它汇集到那一点,整个身体全仰仗于那一寸毫厘之间,生死进退,方能完成内力最精准最极致的运用,真正实现心动身远的身心合一。” 西流身旁放着一条绳索,是他年幼之时攀爬崖壁时所用,轻盈坚韧,能垂至崖底,是西承生前命西疆的绳索大师毛不要制作而成。西流初下崖时使用过,后来尘封在阁楼,已经好多年没拿出来了。 他知晓无疆现在的功力是可以下崖的,但是初次下去,不熟路况,也不能很好地使用内力,担心万一途中出什么变故,保险起见还是先绳索傍身为好。 无疆往下一看,也是有些心惊,她没下过这么高的悬崖,下面一片云雾缭绕,“崖底下是什么?”她有些好奇地问道,入眼之处全是陡峭的崖壁。 “一条溪流,一片草地,开着许多不知名的小花。” 好像还挺美?无疆以为下面是穷山恶水,沼泽荆棘,听他这么一说,到想去瞧瞧,她捡起绳索一角,往身上一绕,准备下崖去。 西流看她一副马上要纵身跃下的模样,赶忙上前叫住了她,把她身上绳索解下,笑道:“这样绑会疼。” 无疆任由他重新缠绕,目光看向绳子的另一端,绑在一棵二人合抱那么粗的古树上。 “好了。”西流绑完后退开几步打量。 无疆觉得是比刚才舒服多了,低头看了看,只见腰前还打了一个好看的绳结。 “这个是?” “平安结,待君树下,望平安归来。” 无疆伸手抚摸了一下,眼角露出点暖意,随后一个利落转身,抓起崖边的一条藤蔓,贴着崖壁滑了下去。 “长有石蕨的地方很滑,要当心。”西流不放心地向崖下喊道。 “知道了。”悬崖下远远地传来,已然有了回音。 西流站在崖边看她一点点地往下爬,蓦然想起那个时候的她,一个转身,面朝着竹林,足间一点,跃入身后万丈悬崖。 他的箭羽破空而去,被她横空斩落,只是她不知道那是连绵双羽箭,首箭冲锋在前,尾箭隐藏其后,穿过她五指,笔直刺入她心脏。 那力道甚至将她单薄的身子推离悬崖边,可纵使这样,她还是下了那断崖,斩落二十四匹苍原狼,消失在他的眼皮底下。 即使是刺杀他皇兄的杀手,他还是被惊艳了一把。 他当时还觉得有些可惜,可惜没能正面交手,可惜没能抓到他问出主谋,可惜这样一个杀手要葬身于此,尸骨难寻。 谁又曾想,时光流转,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他在崖上替她担心,守着她平安上崖。 那一箭直入心脏,应该很疼吧。 她若还是那个她,这悬崖怕是压根奈何不了她。 山风穿谷而过,带来阵阵花香。 阿笙闻风赶来时,无疆已经不见了踪影,只能看到崖上的绳索不断往下落。 阿笙伸着脖子往下瞅了一会儿,抬头问道:“师兄,你几岁起在这里上下?” 西流:“七岁。” 阿笙:!!! 惊讶得眼睛整整大了一倍。 他如今都九岁了,却连那宽阔粗长的索桥也踏不上去,锁链横渡脚下虚空,他往那一站就觉得心惊胆战,两股颤颤,更别提这无可依傍的峭壁。 师父曾说,师兄是练武奇才,只是被这病给耽误了,但被病耽误了,还厉害成这样,顿觉敬仰之心滔滔如江水,自己就是个小垃圾,辜负了师父的悉心栽培。 “师兄你真是太厉害了。”阿笙由衷感叹道。 “阿笙也很厉害。” 阿笙听闻此话长叹一声,不禁悲从中来,“哎,师兄你七岁就从这下去了,我九岁还走不过索道,师父说我能从这下去才让我下山,我这一辈子怕不会都要在这过了吧,在这过也行,但是你们老不在家,我一个人很孤单的。” 西流低头看他,摸了摸他垂下来的头,缓缓道:“阿笙也很厉害,你三年前才开始上山学武,能练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经相当不错,师兄是因为起步早,身体之故,在襁褓之时师父就每日输送内力于我,有了根基,待到一岁半能走路,就开始学扎马步,再大一点便开始练习呼吸吐纳,占了时间和师父内力之利,每个人的起点不同,际遇不同,比较起来就很不公平,如果阿笙也是打那个时候就开始学,指不定现在比师兄厉害。” 西流想了想,又道,“即使每个人的起点相同,际遇也相同,也不能一概而论,毕竟每个人的天赋和兴趣不一,你若是逼着一个喜欢笔墨的人天天舞棍弄枪,或是强按一个能歌善舞之人去低头绣花,就是平白浪费天资,暴殄天物,原本惊才绝艳之人可能就此庸碌痛苦一生,努力很重要,选择也很重要,阿笙记性好,悟性佳,看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还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脑子转得比谁都快,你的天资绝不止武这一道。” “师父不让你下山,是因你学武时间太短,还不足够保护自己,我已经跟师父说过,若往后你真觉这山头寂寥,不愿一人再待下去,我就把你接到皇宫,到时候你想学什么,我让皇兄专门寻人教你,文武政史商,哪一样皆可,经纬之才治国,经商之道致富,阿笙聪明,若打定主意做什么,以后都必有一番大作为。” 阿笙听着西流这一番长篇大论,竟有些呆了,他没想到自己的一句小小感叹让师兄说这么多,也未曾想过师兄早为他的未来考虑过,还觉得他日后会有一番大作为,他差点饿死山野亡于山匪刀下,如今在这山上安乐已知足,未曾想过什么经纬宏图、天资禀赋,但师兄这一番对他支持肯定,让他眼睛酸涩,内心微微沸腾起来。 “师兄。”阿笙扑到西流怀里,感动地一塌糊涂,头埋在西流腰间乱蹭,把眼泪都擦在西流衣服上,不肯撒手,弄得西流哭笑不得。 哭完之后,决定先好好做饭去——然后再思考自己下一步的动作。 无疆清晨下得山崖,再上来之时已星光满天。 她花了半天时间下山,上崖却用了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崖壁陡峭得很,常年的雨淋日晒,崖壁上长了许多青苔,又滑又腻,稍不留神就滑下去,很多时候她无处落脚,只能徒手攀藤,要将所有力量汇聚到掌间,才能实现拉藤上跃,然后要在上跃之后精准地攀上另一个藤蔓,或找到另一个落脚点,不然力竭之后就会掉入万丈深渊。 好不容易找到个落脚的地方,常常只有一个脚趾能踩上,要将全身内力运到一根脚指之间,实在是非常困难,所以她常常停在崖上一处,一动不动,不断得调整呼吸和内力,远远望着,像这一只被定住的壁虎。 天黑之后就更加艰难,因为看不清远处,只能就着眼前攀爬摸索,有时候实在找不到立处,半边身体麻木几乎力竭,那种身悬半空、进退维谷、无所依凭的感觉,让人绝望又孤独。 好几次,身体都痉挛了,她想放手算了,反正有绳索在身,摔不死,但又觉得很不甘,如果因为有所仰仗有所依傍就放弃,一切练习也就失去了意义。 人不该活得这样懦弱,这样窝囊! 以后若遇到真正的生死一线,身后是没有这根绳索的,没有人帮你托着,没有人会拉你上去,那口气一松,就永远也吸不回去。 侥幸之下,从来没有存活的间隙。 更何况,以后若有想保护的人,这般无力无用,又怎么能护得了他们。 她咬紧牙关,拼着几乎痉挛的身体,强行调动起全身的内力,提起丹田,猛得向着上方跃去。 极致,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远远还没到极致。 作者有话要说:要开始走剧情了,大家做好心理准备。 下一章明天晚上九点更~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的小天使:公瑾何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我要吃奶糖 14瓶;@哟呵呀嘿、月茶墨函 10瓶;笑笑的猫咪 4瓶;小禾 3瓶;笔砚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杀机 无疆攀上崖边,刚一探出头, 入眼便是西流——背靠古树, 手执一本书, 头顶挑着一盏温柔的小油灯,烛火微微晃动,他一身白衣, 萧萧如风。 无疆一时有些出神。 西流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看到她露着一个头, 呆呆地趴在崖边, 嘴角扬起一角,笑道:“怎么还不上来。”说着合书上前,想拉她起来。 没等他走到跟前, 无疆双手撑地, 向上一跃,轻轻落到他身边。 “这崖不太好爬。”她对西流说道。 “是有些桀骜。”西流帮她拂去额角汗珠,点头赞同道。 他转身拿下枝上小油灯,听到她肚子“咕噜”一声叫, 笑道, “走, 我们回家吃饭去。” 夜已经很深了, 虫萧鸟鸣声皆息,阿笙也早已睡下进入梦乡,这夜色深沉如墨的山头,只有一盏小油灯还在蜿蜒穿梭。 西流“吱”地一声推开门, 端出温着的饭菜来,她一天体力消耗,还什么都没下肚。 无疆掌心红了一片,还有几道擦出血的伤口,手用力太多,握着筷子微微发抖。 西流替她把菜夹到碗中,问道:“还撑得住吗?” “没问题。” “明天还能爬吗?” “可以。”无疆回答得毫不犹豫。 吃了一会儿,她抬头道,“我好像很难将气息倒入指尖,有时候一块石头只能够几个指尖攀上去,但我没法使力。” “手之三阴,手之三阳,从手走头;足之三阳,从头走足;足之三阴,从足走腹。”(*注)西流缓缓道,“手三阴经从胸口走向手指末端,交手三阳经,手三阳经从手指末端走向头面部,交足三阳经,你指尖气息难以流通,是手三阴经和手三阳经还未很好地开发使用。人体有十二经络,常人也全都连通,形成一个循环径路,只是常人这十二经络有如羊肠小道,脉络之中的气息十分微弱,须得不断修习,才能将其变成康庄大道,修到极致,心之一念起,经络间的气息就如出闸的洪水,瞬间汇聚到那一点,心身合一。” 无疆听明白了,但是要怎么练才是个问题。 “倒立。”西流看到她微皱的眉,轻轻说道。 “刀剑之法修习之初,最重要的是横劈竖刺斜斩这些基本功,修炼内力也一样,扎马步能锻炼、稳固下盘,学会气沉丹田,也是锻炼足三阴和足三阳的的基本法门之一,而手三阴和手三阳的修习法门则是倒立。” “你要慢慢感受倒立时体内血脉和经络的气息运转流动,然后试着去掌控,一开始可以用掌撑地,然后渐渐换做五指,再慢慢减少指数,直到最后能用任何一只手的任何一根指尖撑地,立一炷香不倒,这两条经脉才算是稍微通了。” 无疆凝神听他说着,却见西流突然停了下来,伸手敲了敲她的碗,笑道:“燕式双刀的一心两用呢,小姑娘,话耳朵听着就行,饭别忘了吃呀。” 无疆立马埋头扒饭。 西流接着给她讲内力修炼使用的一些特殊方法,直到她吃完饭,将她送回了房间。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起,无疆开始了扎马步和倒立的生涯。 第二天一早,无疆要再次下崖时,阿笙远远喊着“炊烟姐姐”跑了过来,手里提着个东西,用布裹着。 他跑得气喘吁吁,跑到跟前气还没喘匀,就忙将东西塞到无疆手里。 “炊烟姐姐,你背上这个,我里面放了刚做的饼和烤山鸡,到山崖底下时可以吃,你这一来一回就一天,也得有力气才能爬山练武呢。” 无疆接过东西,隔着外面的布,就能感受到里面食物的温度,热乎乎的,如同她此刻的内心。 “谢谢阿笙。”她小心地将东西系到背上,弯下腰,露出了一个笑,“那我下去了。” “姐姐加油!”阿笙挥舞手臂为她打气, “嗯!” 无疆抓着藤蔓一跃而下。 她上来之时,又是漫天星光,却比昨日早了许多,西流依旧握着本书等在一旁,凛冽的山风吹动着他的衣角发梢。 于是,这高耸入云的断崖之上,每日都能见到一个姑娘,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日日迎阳而出,踏月而归,一开始她谨小慎微,速度很慢,经常要在一个地方停好久,甚至常常攀上去了又往下滑落,来来回回折腾多次,石块之上留下一片鲜红。但是慢慢的,她的速度越来越快,甚至很多时候从“攀”变成了“跃”,似乎不知身后就是万丈深渊,竟贴着这笔直的崖壁一跃而起,跨越很长的距离跳到另一点,准确无误,再后来,她甚至能在这崖上闪转腾挪,像一只狡黠的壁虎,在这里颇为自由。 同时,还能经常在这山头各处看到她打坐、扎马步、倒立的身影。 有时在花阁的门前,有时在风楼的屋顶,有时在古树的枝桠之间,用一根手指支撑着倒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过有时候她也是会动的,比如上次用一根小指戳在地上,从雪院的这头蹦到了那头,院子中间栽满了草药,她在地上戳了无数个洞,未损草药一分一毫。 岁月经不起打量,一个月就那么倏忽而过。 如今她常常回到崖上之时,太阳都还未落,她偶尔会转过身来,半挂在空中,欣赏一下对面的夕阳,它的光穿透云层,洒在她和身后绝壁之上,温柔又壮丽。 也不知是她练武天资奇高,还是她体内原先就有一部分内力未被开垦发觉出来,这一个月她的提升堪称神速。 无疆能感觉到自己经络慢慢畅通,能精准地捕捉并控制体内气息的流动,丹田渐渐充盈,时常有一种暖暖的感觉,但奇怪的是,她发现自己的内力每提升一点,脑中就会有东西浮现。 有人喊她名字,有人被她杀死,有人对她笑,有人跪着向她求饶。 声音空旷而悠远,面目模糊而难辨。 她呼吸吐纳运转内力之时,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好像脑中有一份东西被隔离隐藏起来,但内力的冲撞让包裹着它的外壳一层层剥落,似乎马上就要破土而出。 不知道怎么的,她有点害怕。 每每到这时,她就会强行让自己停下来,这也导致她一直没能突破内力修炼的最后一关。 内力的流动运转、气息的循环往复最忌外界的干扰,还有自身突然强行的压制破坏,稍有不慎,就会气息错乱,导致武功尽失甚至走火入魔,所以每次强制叫停之后无疆就会满头大汗。 她也不去擦,常常就这样坐着发一会儿呆,没人知道她脑中在想什么,片刻之后,她起来洗把脸,然后熄灯睡下。 第二天,又开始同样的训练,但是每次她都要让自己比前一天更快一点。 那一天,跟往常没什么区别,阿笙做好了饭菜让她带上,西流站在树下目送着她下崖,无疆为了不让自己有可以依赖的念头,早就不用那根绳索了,她换了一面悬崖,纵身而下。 很快,她就下到了崖底,这里依旧是一片草地,只是没有小溪。 下来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她没打开阿笙给她准备的食物,觉得今天可以上山再吃,于是提起一口气,没休息又爬了上去。 崖边突出一角石块,她脚尖轻轻一点,上升两个身量的距离,指尖准确无误地攀住了头顶的一个凹槽,随后身体轻轻一荡,又到了另一个地方,她就这样一下接一下不断地攀升着,不多时便过了悬崖的三分之二。 这是一片陌生的崖壁,她偶尔要抬头打量一下身边的情况,看看石块藤蔓,寻找着力点,她正观察着,忽然发现左边长着一株有趣的东西。 叶脉修长如剑,叶姿优雅,瓣分两层,中间三片拢着,外层三片散开,通体白色唯有中间朱红一点。 阿笙说他们师父爱兰,一大爱好就是搜集各地兰花,无疆看这外形挺像,但没在雪院见到过,搞不好是新品种,决定摘回去让他们看看。 她环顾一周,往上爬了爬,抓住一根藤蔓,拉了拉试了试它的坚固程度,然后脚尖轻点岩壁往右轻轻一推,像打秋千一般漾到左侧,拔出“小白”,将它连根撬下,往怀里一塞,满意地笑了笑,准备继续往上爬。 可一仰头,一滴雨“啪哒”一声,打到了她的脸上。 大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瞬间打得无疆睁不开眼,只觉眼前白茫茫一片。 自她上山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下雨。 阿笙撑伞站在山顶,十分着急,他虽未下过崖,但是知道下雨对于爬崖的人来说有多凶险。它不仅会让崖壁变得滑腻,还会挡住视线,劈头盖脸让人睁不开眼,但更可怕的是这座孤峰是中间高四周低的地势,到时候整座山地面积蓄的雨水,都会从四面崖壁上倾泻下去,像瀑布一样,甚至还会引发山洪泥流。 到时候,人在崖壁,进退不能,该怎么办。 “师兄,你说师嫂嫂会有事吗,你有办法把她弄上来吗,早知道,还是应该让她绑着绳锁下去的。” “她会想出办法的。”西流道。 阿笙不知道师兄是真的这么认为,还是在虚张声势自我安慰,他有些不解,仰头问道:“师兄,你为什么那么着急,要用这种方式让师嫂嫂练内功呢?” 西流望着山下,皱起眉,为什么呢,大概是他最近常常有种紧迫感,他希望,在他离开之前,她能变得更厉害一点点。 大雨倾盆而下,落入万丈深渊,整个世界混沌一片,无疆听不到雨之外的任何声响,但不知怎的,她无端一阵心慌,心脏猛地跳动起来。 她眯起眼睛,掏出怀中勾魂锁,运力于掌,往上甩去。 长爪钉入山隙,力灌脚底,她猛地拉直绳索,开始“飞崖走壁”。 风雨潇潇,天地如瀑。 当她终于逆着暴雨洪流上得山来,一直猛跳的心狠狠往下一沉——山顶空无一人! 她没见到西流,那个多晚都会等她的人,不见身影。 无疆环顾四周,风雨如晦,各种声音交杂,震耳欲聋。 但此刻她只觉这无边山野,安静地可怕。 作者有话要说:注:“手之三阴,手之三阳,从手走头;足之三阳,从头走足;足之三阴,从足走腹。”——《黄帝内经·灵枢》逆顺肥瘦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孤生 21瓶;酸死我这个小可爱吗 10瓶;是风动 3瓶;棠棠家的糖糖、s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第二个人【捉虫】 无疆下意识往周围的地上、树上看去,企图找到点什么, 但是西流没留下任何东西和痕迹。 她按下机扣, 勾魂锁“唆”的一声收入鞘中, 将它往怀中一揣,提气快速往风楼掠去。雨声实在是太大,她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 视线也被雨遮挡, 只能看到几丈远的距离。 不知为何, 她心头没来由地担忧, 担忧她赶不上什么东西。 好像有人曾经对她说过,风声,雨雾, 甚至是日月光线的角度, 都是可以利用的东西,天地万物,当一切就位,就是最佳的行刺机会。 忘记是谁说的, 但此刻这句话清晰得浮现在她的脑海, 让她觉得每一阵风, 每一滴雨, 每一片颤动的草叶背后都隐藏着杀机。无疆不由得眯起眼睛,进入了一种草木皆兵的戒备状态,她拔出腰间匕首,脚尖轻点枝桠, 上头的雨还没落下,人就消失了踪迹。 很快,无疆来到了风楼,此处悄无声息,她推开几扇门,里面空无一人。她想了想,纵身飞上楼顶,踏着屋脊,从风楼来到花阁,依旧感受不到任何气息,再往下就是雪院,无疆伏低身体,快速往雪院跑去。 还未到雪院,她的耳尖动了动,兵器相撞声破雨而来,她纵身一跃,翻上雪院的屋檐。 原本宽阔平坦的院子不知何时蹿出了削尖的竹子,像刀一般,满地都是,四面八方射来令人眼花缭乱的飞矢银针,将一人困在院子里。 那人一身黑衣,脸上带着个银色面具,手中一把秋水软剑,舞得波光潋滟无懈可击,与这满山风雨融为一体,她在满地的竹尖之间闪转腾挪,脚底像长了眼睛,每一次落地都正好落在竹间隙,不偏不倚,脚下身侧头顶都是危机,四面楚歌之中,她却防得密不透风,找不到一丝漏洞。 只见一支羽箭射来,直刺她立地的脚踝,上身羽箭交错,她挪不出身来,千钧一发之际,她忽得软剑横扫,荡开一波攻击,然后手腕一转直刺地下,原本薄若蝉翼、柔若无骨的软剑,在入地的刹那,剑身一抖,迸发凛冽寒光,将她整个人倒立撑起,羽箭“铮”的一声,被软剑笔直反弹了回去。 无疆一惊,那软剑中的内力可想而知。 而就在这时,触地的剑尖忽地旋转起来,快速迅疾,将黑衣人变成了一道黑影,那黑影骤然周身暗器齐发,瞬间将空中的羽箭银针全部打落在地。 整个世界一下子安静无比。 奇怪,这些羽箭银针被打落之后,再也没有后续,难道全部发射完了? 无疆微微皱起眉,突然脑中白光一闪——不对!她其实刚才一直在周旋,寻找发射针箭的机关,最后的暗器,主要是为了毁掉发射器! 好厉害的观察能力和身手! 无疆不禁有些佩服,却也感受到了十足的危机。 交锋停歇,雨势也骤然变小,她终于越过黑衣人看清了对面,那屋里站着的人正是西流和阿笙,黑衣人正提剑向对面走去。 无疆眉间一凛,一掌撑檐,翻身落入院里,挡在了黑衣人的面前。 黑衣人和西流俱是一惊,西流一把按住了阿笙的手,极快地说了句,“停!”制止了最后的致命一击。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西流和阿笙发现山中有人入侵。 原本他们于崖边等无疆,山中却传来风铃的声音,说明有人过崖间索桥,但绝不会是西炎的人。按照无疆以往的上山时间,至少还要两个时辰,他们来不及等她,必须要立刻回去启动机关,切断锁链。 他们也不能在这等他,他武功尽封,阿笙还小,练武不过三年,来人能找到此处,并敢闯上这山来,武功必定不弱,他们若是等在此,恐怕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到时候还会连累无疆。 风楼花阁里收藏着各种武林孤本、秘籍药典、药材奇珍,师父曾担心有人闯山,心血被人糟蹋毁坏,在林中设置了五行八卦阵,并在雪院中设置了各种机关阵法,它就像一个庞然大物,平时巍然不动,一旦开启,就几乎无人能逃。 只是没想到来人熟知五行八卦,稍微费了一点时间就走出林中,但他本也没想用那阵法困住来人,只是拖延之策,最终的目标是将她引入雪院中,一举擒拿。 他一直在用机关跟她周旋,没有使出最后的杀招,因为他当时根据铃声,发现山中来了两人,但不知为何,有一人一直没现身,他想引那人出来之后一起击杀,但是第二人迟迟没出现,他忽然想,也许他们不是同一拨人。 而眼前之人的身手也超乎了他的预料,竟在针林箭雨中不落下风,还能找到机关发射位置,一举击落。 机关操作需要一定的内力,西流被封印,一切交由阿笙处理,他口述操作,阿笙边听边手下飞快,看到那人毁掉机扣,阿笙有点慌,忙问道:“师兄,怎么办?” 西流看着门外,淡淡道:“左三右五上推,死阵。” 他不等了,先解决眼前这个人再说。 阿笙立马下手操作,双手按上两个机柱,正要上推,院中人忽得人影一闪,挡在了黑衣人的面前。 但那人不是西流一直在等的第二个入侵者,而是他认为还在崖下的无疆! 按照她以前上山的速度,不可能这么快,至少还要一个时辰,今日又逢大雨,理应更慢才对,今天怎么会这么快上到山来? 但他来不及细思,立马按照阿笙的手,急忙叫到:“停!” 这个阵法无差别攻击,如果一旦发动,院中的人都逃不过,包括无疆。 就在他叫停的空档,无疆已经出手,跟那黑衣人激烈打斗起来。 羽箭银针虽消,地上竹刀还在,两人在打斗之时还得小心翼翼,一不小心就会被刺穿脚板。 无疆右手匕首横削,黑衣人下腰避过,同时单脚上挑,踢到无疆右手麻筋,无疆手一软,匕首差点飞掉,但她立刻左手斜刺,瞬间割破那人鞋袜,差一点就见了血,那人立即双手撑地,整个人快速地往后一翻,刹时与无疆拉开一段距离。 两人初交手时的几招试探就已十分凶险,而后越打越激烈,双方匕尖剑尖灌满了内力,常常一扫,剑风挥到四周的廊柱之上就出现一道刀砍斧削的痕迹,两人越打越快,内力越来越强,几乎变成两道残影,难分上下。 黑衣人正是无姬。 那日在北洲驿站,她与要杀无疆的双胞胎缠斗,正将两人逼入死角,欲下杀手,其中一人突然跳了起来,不顾她的剑刺入胸口,径直扑过来抱住了她,无姬没想到他突然使出这样不要命的打法,一下子没躲开,被他束缚住。 很快,她闻到了火药的味道,心知要糟,但他不要命地抱住她,力气大到不可思议,她的剑在他的身体里拔不出来,也挣脱不开,就在他身上炸·药要爆炸的最后一刻,她一口咬下他脖子上的一块肉,在他吃痛的一刻,一掌拍向他胸口,终于在炸·药爆炸之前挣脱开,但距离还是太近,她一下子被火药的冲击力掀飞上天,伤了肺腑,喷发的火焰灼伤她的皮肤,等到她醒来时,已身在东朝。 她整整修养了一个月。 在这期间,苏冕动用了在西疆的所有暗桩,收集关于西流的所有情报,调查他的行踪,终于,让他发现了云梦的所在。西疆先王西承还在位时,每年都会去那里,少则一两次,多则三四次,每次出行都非常低调,西炎十一岁之后也一同前往,而在这一个月里,西炎又去了一次,后来还派人送了东西上去,其中有女子的衣服。 这是一座众山环绕的孤峰,地处偏远,山上云雾缥缈,与世隔离,这样一个地方,的确是适合一个皇子隐姓埋名,安然长大的。 但是为何要把一个皇子送到这样一个地方,以致世人都认为西承的二子出生即夭折,他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却是无论如何也查不出来。 此次苏冕派她上山,给她的任务就是找到无疆,带她回来,但同时让她见机行事,若有机会,可以探查下西流的秘密。 苏冕上次与他交手,他骤然武力大增,全身凝霜飞雪,不同寻常,这世上这么年轻就能一掌将他打到吐血的人没有几个,而那一手吸功反弹霜冻单臂的奇特武功他也从没见过,但他发现西流使完之后非常虚弱,他嘱咐无姬,若有机会,可趁其虚弱时下手除之。 无姬夜出东朝,穿越西疆,来到这片杳无人烟的荒山野岭,途中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发现有人跟踪她,但那人十分谨慎,一直保持在安全的距离,她没能甩掉他,也没法设伏反擒,她就这么走着,一路在找寻机会,她穿越索道之时,就盘算着上去之后砍断锁链,但她自己都还没走到,那条索道突然断了,幸亏她那时已经十分接近崖边,在索道断掉的那一刻反踩锁链借力飞起,堪堪落到崖侧。 她望着身后茫茫悬崖,心想,那人不知道怎么样了,但是暂时应该是甩掉了。 她沿着林中被人踩出来的小道,进入一个林子,里面蕴藏五行八卦阵,她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压根困不住她。她出阵后入眼便是一个屋子,在大雨中空空荡荡的。 她闪身跃入檐下,小心地隐藏着自己,进入几个屋子查看了下,都是些书籍药草,她沿着长廊走到了一个院子边上,发现那边有人,她侧身闪身躲入一个廊柱之后,不知道触发了什么东西,一根长箭袭来,将她逼到了院子里。 紧接着一阵地动山摇,地下冒出无数个削尖的竹片,像尖刀一般,她欲飞身回廊,却被四周无边的银针羽箭困得动弹不得,这暗器好像无止尽一般,她纵然现在能躲避,但是也有力竭的时候,而且不知道还有什么后招,于是她一边闪避一边寻找暗器发射的地方,终于在这周旋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摧毁了暗器发射口。 她看到西流和一个小孩站在门口,她觉得有些奇怪 ,按照西流那日对战公子的身手,不管来的是谁,他都不必躲在机关之后的,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雨势突然变小,她的视线骤然清晰,她发觉西流脚步虚浮,双手垂挂无力,好像……好像是一个没有武功的人。 她眼中骤然闪过惊喜,但是也不敢掉以轻心,怕之后还有什么机关,于是她提剑小心地向他走去,正要靠近之时,眼前一晃,一个人挡在她的面前。 那人一头黑发用一根红绳高高绑起,露出清秀冷冽的眉眼,秀挺的鼻子,嘴唇微微抿起一角,说不出的英气。 正是无疆。 她正要高兴,无疆却不由分说地跟她动起手来,她这次不是来跟她打架的,她想好好跟她谈谈,只有到了万不得已不得不动用武力的时候,她才会强制将她带走,但是没想到她们以这样的方式相遇,一见面还没说话就开打,那想打就打吧,如果西流真的像他看起来那样武功尽失,而无疆还是跟一个月前一样武功跟记忆还未恢复,她是可以打得过她,将她带走的。 等她到了东朝,总有办法让她恢复记忆,到时候她们又可以像当初一样。 无姬怀抱着美好的希望,但是事情压根没有朝着她期望的方向走。她发现无疆的武功在这短短一月之内进展神速,她竟然没法拿住她,两人越打越激烈,到了白热化阶段,全身内力运到了顶端,她只能全力应对,无暇顾它。 就在这时,她和无疆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靠近,耳边陡然听到西流一句“小白花小心!” 但来不及了,她们还没反应过来,同时感觉身上一痛,体内高速运转的内力一下子岔了道,两人同时弯腰喷出一口血来。 她们的身后,出现一个人影,头带一顶蓑笠,露出半张脸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你为啥凶宝宝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urik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哟呵呀嘿 10瓶;笔砚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双剑合璧 那是毫无表情的半张脸,没有诡计得逞的得意笑容, 也没有显示出对其中哪个人的滔天怒意, 他的眼睛隐在蓑笠之下, 只能看到他略显苍白的嘴角微微抿着,朦胧烟雨中,似乎透露着点——悲伤。 他没有说任何话, 只是提起刀, 走向无疆。 无疆抬手擦掉嘴角鲜血, 面对他的逼近, 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练武之人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在运行内功之时被惊扰,轻则伤, 重则残。 刚才打斗中她的内力高速运转, 被他突如其来的一掌打得经脉逆转,气息紊乱,如今只要提口气,整个胸口就疼得厉害。 她一边后退一边按照西流给的内功心法运气, 书里有一章专门教人如何在真气惊扰之后紧急修复, 但是那人根本不给她时间, 直接提刀砍来。 刀尖低鸣, 刀风刮过鬓角,她的发丝倏然而断。 无疆忍着剧痛强行提起一口真气,抬匕格挡,准备拼着命承受他蕴含着强劲内力的暴虐一击, 然而预想中的金属撞击声并没有响起,只见一把秋水软剑惊鸿一闪,翩然而至,柔若无骨般绕上刀身,将它团团裹住,无法再近一步。 怎么? 无疆一惊,她为何要帮自己,她明明也在内力极速运转之时被打得岔了气,怎么现在还有力气挡他一击? 那人戴着银色面具,无疆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到她在挡住那一击之后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血自面具里蜿蜒而下。 “无疆。”她低声道,“握紧你的刀。” 话毕,她倏然转身,软剑拉着钢刀往外一扯,画出了一个极美的弧,无疆眼睛一亮,注意到蓑笠人身下被扯出了一个漏洞,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乱窜的真气,一匕向下刺去。 就在那个瞬间,她脑中忽然一个闪回,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那个饱满华美的弧度,制造出对手左下方的漏洞,她一剑刺去,连攻带守,削断前方的攻击。 画面和现实交叠在了一起。 那蓑笠人被逼得退后一步。 无疆匕力未尽,转刺为挑,那人立马凝起掌风,欲往无疆身上招呼,无姬将软剑往下一荡,分作潋滟水光,将他的掌风尽数化掉,留出一个空隙,足够无疆仰身一击。 两人一来一回,一柔一刚,配合得天·衣无缝,每一招既是进攻又是为对方的掩护,既是防守又是给对方下一步的铺垫,不用言语,甚至不用眼神交流,像多年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友,熟悉对方像熟悉自己,信任对方更甚于自己! 她们出手飞快,身影交叠,刀光剑影令人一阵眼花缭乱,两人真气受挫,没法运用内力,但是硬是靠着刀剑配合之术将原本占上风的蓑笠人打得无还手之力。 “好厉害呀!”阿笙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惊讶出声。 他初入武学之门,一直以为最厉害的就是内力的修习,刀剑之术属于末流,他没想到,炊烟姐姐和那黑衣人单靠配合,就能将那人压制住。可是!炊烟姐姐为什么能和那个黑衣人配合得那么好,就像一个人一样!那个黑衣人明明是来杀他们的,为什么刚才又帮炊烟姐姐挡刀? 他带着满脸疑惑看向西流,只见他脸色凝重,眉梢紧锁。 他从没见过师兄这样充满担忧的郑重的表情,以前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他都一脸云淡风轻嬉笑而过,现在露出这样的神情,让他非常不适应,甚至有点点害怕,难道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的心往下一沉。 就在这时,无疆和无姬同时出击,两人一上一下飞袭而来,蓑笠人举刀抵挡,就在刀剑即将相碰之时,无疆和无姬两人同时变招,无疆突然匕首横举,无姬踏匕借力一个纵身飞起,软剑如蛇,钻入蓑笠之下,一段鬓发倏然而落,他试图往后闪过,无姬软剑上挑,一下子掀飞了蓑帽。 露出下面的一张脸来。 那张脸还十分年轻,甚至可以说是俊俏的,只是脸颊的右侧有一个浅坑,像是被什么东西炸毁,破坏了整张脸的全貌,无疆对这张脸是陌生的,但当她对上那双小鹿一般的眼睛时,忽然想起了他是谁。 正是那日在北洲驿站袭击她和西流的孪生子——之一。 只是那日他的眼睛是桀骜甚至阴冷的,但今天里面却多了许多难以言说的愤怒和痛苦,甚至还有一丝嫉妒。 麟看着她们,额角不由得青筋暴起。 那日,他们被无姬逼到了绝处。 他们不明白,在北洲官道之时,这人明明也是来抓他们的目标人物的,怎么后来看到她受伤又愤怒成那样,追着他们不要命地打,他们没料到这人如此厉害,竟然硬是将他们逼到生死存亡之间。 江湖杀手,本来就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活,生死拴在裤腰带上。所以他和麒约定,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生死无法逃脱之际,就牺牲一人,保护另一个人。无论如何,总得有一个人活下来,不管是谁。 麒麟,麒麟,只要有一人活着,这个名字就还在。 那日,就到了这样的关头,麒的武功一向比他好,每次暗杀,都是麒冲锋在前,他隐藏其后,若是有一个人活下来,那无论如何都是该是麒。 他正要点燃身上炸·药,却被麒一把按住,然后一掌将自己拍飞,在飞出去之前,他对他说了这辈子最后一句话。 然后点燃炸·药,迎着那黑衣人的剑冲了上去,剑穿透他的胸口,从背后刺出,他好像不知道痛一样,死死抱住她,要与她共归于尽,给自己留出逃命的时间。 只是他没有逃,而是躲在一旁,看到黑衣人在最后一刻推开了麒,麒被炸得四分五裂,而那人却只是被掀飞上天,被另一个黑衣人救走。 他们走后,他想跑回麒的“身边”,但他的身躯已经四散各地,拼凑不起来。 麒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是,“弟弟,快走。” 但是,他怎么能走啊,他的兄长,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被炸得尸骨无存,他怎么能就这样走掉,他甚至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 于是他立刻跟踪上去,竟然跟到了东朝的军营,在入营的前一刻,他们撕下了人·皮·面·具,他看到了那人的脸。 四国第一公子——苏冕!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人竟然是苏冕,更想不通他为何会在和谈之后对西疆的人出手,还要将他们想杀的人掳走。 但是这些跟他没关系,他记住了那个女子撕下面具后的长相,他要她血债血偿! 他跟着苏冕大军回到东朝,一直守在苏冕殿外,整整半个月,她未曾露面。他没等到她,但却等来了委托人的信—— “麒麟断臂,赏金加倍,事能成乎?” 他闭上眼,既不是在考虑那一倍的奖金,也无暇细思为何雇主消息通天,脑中不断闪过阿兄最后的音容。 片刻后他睁开双眼,在回信上写下冰冷四字:“不死不休。” 这是他和麒一起的最后一个任务,得完成。 一个月后,那个女子出了东朝,他跟踪而去,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刺杀机会,反而途中不小心露出马脚,被她发现,不过没关系,他一直保持在安全的范围,她捉不到他,却又得处处提防他,一个人若是精神每时每刻都处在一个高度紧张、不得放松的状态,总会有思虑枯竭精神崩溃的一天。 他一路追到了山上,远远地看着她上了一条锁桥,等他来到索桥之时,她已经消失在云雾之后,他立刻追上去,可是没想到,刚走出十来步,身后索桥毫无预兆地断了,他毫无防备,脚下一空迅速向万丈深渊跌去。 幸好他反应迅速,在关键时刻抓住了锁链,随着它一起,整个人撞到了对面的崖壁上,差点被撞晕,好在,他忍了下来。 他沿着锁链爬了上去,只是天降暴雨,爬得十分艰难,消耗了不少时间,上来时又被一个阵法困住,等到他来到院子时,正好看到两人激烈打斗的场景。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跟那个女子对打的,竟然就是他最初要杀的目标人物! 他迅速闪在一旁,准备静观其变,但他越观察越心惊,没想到两人武功如此之高,尤其是那个炊烟,比那日在驿站又高出了数倍,他想,若是再次正面交锋,他肯定不是对手。正当他思索如何才能杀她时,两人忽然火力全开,将全身内力运转到一个巅峰状态。 他突然意识到,这正是个好机会,若是此刻出手,只需轻轻一击,必能将两人打到经脉逆转,重伤或残,一箭双雕! 麒,麟要为你报仇了! 他一掌击出,果真两人瞬间喷血重伤,经脉逆转,无法使用内力! 可就在他以为,他能轻而易举能将两人分而击杀之时,那个黑衣女子忽然出手为炊烟挡了一招。 他很迷惑,那日黑衣女子袭击炊烟,后来又因她受伤要杀他们,刚才两人拼死相搏,怎么此刻又出手相救,还联起手来! 更让他震惊的是,两人竟然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没有内力,重伤之下竟能以刀剑相辅之术封他之路。 如此精湛的剑术,亲密无间的配合,旁人难懂的默契,像极了他和麒!可他和麒一胎双子,从小相依为命,十几年才能有如此默契,她们怎么会? 更可恶的是,他的麒已经死了,而她们竟然在他眼前上演双剑合璧! 这深深刺痛了他。 麟握着刀的手愤怒地微微发抖,他深吸一口气,眼光一闪,落到了对面的屋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纯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7734840 10瓶;安歌、椿町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暗道 屋里站着的那个男子,是炊烟拼死要护的, 那夜他身手惊人差点取了他和麒的命, 却骤然昏迷, 如今不知怎的又武功尽失,还带着个孩子。 他眼角闪了闪,心生一计, 凝起一道掌风, 将刀剑合璧的两人一阻, 飞身闪入屋内, 门骤然关起。 无疆一惊,立刻要提匕去追,却被无姬拉住。 她抬手摘下脸上的银色面具, 露出那张艳丽的脸来, 只是她一身劲装短袖,手握秋水剑,全身上下透露着一股难言的飒爽风情。 她带血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毫无保留的笑,拉着无疆高兴道:“无疆你恢复记忆了?” 无疆看着她, 顿了一下, 没有回答。她该怎么说呢, 她说没有吗, 可她的确记起了无姬的名字,且刚才的刀剑合璧该怎么解释,她说有吗,可她又不曾记得她们过去的具体经历。 更令她头疼的是, 不管她怎样回答,甚至连同沉默,都在承认她失去记忆、来自东朝的事实。 “跟我回去吧,公子也在等着你。”无姬再一次规劝道。 但无疆此时没有时间跟她谈论这个,杀手入了屋内,西流和阿笙生死未卜,她急着进去一探究竟,“先救人。”她斩钉截铁道。 无姬皱起眉,苏冕给她的首要任务是带无疆回东朝,其次才是探西流机密,只要此番无疆回去,其他以后有得是机会,当即一点头,道:“好。” 两人一脚踹开房门,里面已经没了人,更奇怪的是,屋内摆设整齐,丝毫无打斗过的痕迹。这间屋子只有他们进来这一个门,窗户也朝着院子开,若是他们跳窗逃跑,她必定能看到。短短时间内,人平白无故消失,屋内肯定有机关密道。 无疆环顾四周,查看屋内布置,并未发现任何异常,西流没跟她交代过机关暗器的事情,大约是也没想到会有人闯上山来。 她们摸索一阵,一无所获,隔壁房间,也是空无一人。 “我们上去看看。”无姬提议道。 两人恢复了点内力,勉强可以飞上屋顶,但居高临下俯瞰了一圈,没看到半个人影。 去了哪里? 无疆有些着急,手心冒出冷汗,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她正想是否要再去屋内看一眼,忽觉脚底一阵晃动,还没反应过来,身下屋子突然爆炸开来,把她和无姬一把掀飞。 无疆脑子被炸得一片空白,好一会儿反应不过来,只听到耳边嗡嗡直叫,好像有千万只蚊蝇飞舞环绕。刚调整过来的真气被突如其来的强劲气流猛烈冲撞,一下子拐入肺腑,又呕出一口血来。 她强忍着胸口疼痛,支撑起半个身体,想要仰头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却被空气中强烈的火药味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许久,眼前闪烁的星星慢慢消退,露出院中的荒芜景象来。 原本种满花草的雪院几乎被夷为平地,房屋倒塌成一堆废墟,满目疮痍。 无疆下意识地去寻找无姬的踪影,看到她从另一边探出头来,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人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被炸毁的房子下面露出一个漆黑的地洞,她们对视一眼,跳了下去。 地洞下面有一条暗道,充满了浓重的火药味道,崖壁上点着几盏灯烛,散发出微弱的光。这条通道没有岔路,似乎是一路到底。 因为担忧两边有机关,两人小心翼翼走得缓慢,整个通道唯有两人的脚步声,安静无比。 “无疆。”无姬的声音突然响起,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清晰而空灵,“你是怎么跟他认识的呢?” “谁?”无疆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尽管她内心早已经知道她问的是谁。 “西流。”无姬道。 无疆很少回望过去,不知道是过去的记忆太苦,还是她本来就是一个一直向前的人。过去的,她不曾留恋,忘记的,她也未想探寻,就连这短短几个月内发生的事情,她也未曾细细分析回想过。 只是如今在这狭窄、昏暗的暗道里,被无姬这么一问,像一颗石子入了记忆的湖心,关于他的过往倏然荡漾开来,泛起一层俏皮而温柔的涟漪。 在她的记忆中,他们相遇在西疆街头的一个卖瓜小摊子上,他顺手给她挑了一个瓜,然后小慈假扮小瞎子将她的钱偷走,他知道了默不作声,事后想为她付钱将功补过,结果被她拒绝。 她当时也没留下什么特殊印象,只觉得这人奇奇怪怪的。 然后就是接二连三的相遇。 从那个卖瓜小摊,到大火的朱宅,森严的将军府,热闹的卖艺街头,再到胭脂香粉的青楼,以至最后跟他去了边疆军营,来了这与世隔绝的空寂山头。 是什么时候对他卸下防备的,她忘记了,或者她从来不知道过。 无姬等了许久没收到回应,回头看了她一眼,看到一抹流动的眼波。 “看在他对你不错的份上,今天先放他一马。”无姬自言自语道。 话音刚落,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响声,两人默契地前后防守着,快速向前走去。拐过一个弯道,就见一个人立在那里,前方的烛火给他拉出一条瘦长的人影。 正是麟。 越过他的身影,可以看到前方隐约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正是西流和阿笙。 麟听到动静回头,眼中的阴鸷之色一闪而过,他还没捉到他们,那两人竟然已经赶了上来。 他原以为捉到他们很容易,只是没想到刚一入门就中了他们的机关术,脚下一空,直接掉进了地下的洞里。 幸亏他身手敏捷,在洞门关闭之前,甩出手中长鞭,将两人一起卷住拖了下来。 可是谁能想到,这下面是一个更大的机关室,那两人一落地不知道动了哪里,满室的机关就往他身上招呼,两人脱困后立马窜入暗道不见踪影。 他被这些机关缠得脱不了身,若是时间再长一点恐怕要被他们逃走,当下心一横,当场取出怀中炸·药往入口处扔,中枢机关直接被他炸毁,只是他自己也被气流掀飞,差点晕过去。 他立马爬起来追,不知道是怕他再扔炸药,还是机关相通,其余的已经被他的炸·药废掉,他们一路跑,竟然没有弄出其他的花招,终于被他追到。 就在他要大功告成之时,没想到那两人又突然出现,他深吸一口气——既然打不过,那就大家一起死好了! 就在这时,无疆和无姬看到他嘴角突然上翘,露出一抹笑,然后看到他手往怀中一摸,掏出个东西就往她们身上扔来,两人想到刚才的爆炸,心道不好,立马回身往后扑倒—— 然而想象中的爆炸声没有响起,却见麟突然纵身飞起,像箭一般往前冲去。 糟糕! 无疆一念刚起,就听到西流喊了一声:“阿笙!”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短小君== 这卷马上要结束了,写得快的话明天一章结束,写得慢的话就要分两章,让我们一起期待新一卷的开始吧~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9044782 2个;小纯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天天~ 3瓶;钰钰与鱼鱼与遇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别过 无疆追到跟前,已只有西流一人, 她抬起头, 明亮的天光从上头洒下, 一下子刺痛她的双眼。 “这里是出口。”西流道。无疆二话没说,挟着西流飞出洞口。 也许当初挖这个地洞,就是为了危机时刻逃生, 所以将洞口设置在了崖边, 他们一出来就看到如削的崖壁, 崖下云海翻滚。 三人环顾四周, 前方凸出来一块狭长的石片,长约一丈,延伸在悬崖之外, 阿笙正在那块岩石之上, 仰面躺在离崖岸最远最狭窄的一角。 只要一个翻身,就会掉入这万丈的深渊。 无疆和西流立马上前,无姬一把抓住无疆,警示道:“小心有诈!” 无疆看到她眼中的担心, 那种熟悉而温暖的感觉自她心中一闪而过, “我会小心”, 她轻声回道, 最终还是挣脱出了她的手。 无疆快速来到崖边,在即将上崖的那一刻,她注意到走在前方的西流垂着的手轻轻一拂,骤然屈起无名指, 无疆心中陡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一脚上前按住西流的手,“别!” 他是要再次冲破内力吗!他的封印是儿戏吗!接二连三的冲破再封印回去不用付出一点代价吗!上一次他浑身结冰、奄奄一息就把她吓得不轻,如果再冲破,会不会就此回天乏术?她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坐以待毙般的无能为力。 “别。”她再次重复道。 西流回头,一瞬间四目相接,那冷冽清澈的眼睛里竟然带了点点恳求,他心头一颤,似被什么东西重重蜇了一下,点头道:“好。” 他们来到崖边,立马弯腰试探阿笙鼻息,指尖平稳的气息让两人松下一口气,西流抱起阿笙返身回走,刚抬起后脚跟,忽得耳尖一动,听到引线的“嘶嘶”声,如群蛇噬咬,他心道不好,回头高声喊道:“跳!” 话音刚落,爆炸声骤然响起,整个山头猛得一晃,那片凸出来的狭长岩片瞬间被炸得四分五裂,西流一个转身将阿笙护在怀里,用背挡住裹挟着强劲气流飞如刀剑的锋利石头,他伸出手一把抓住无疆,三人一同朝崖下跌落。 麟像一只壁虎攀附在崖壁之上,看着西流三人跌入崖下,瞬间消失在云雾里。 从西疆的都城到长风的军营,从南国的宛州到北洲的破雪,再从东朝的皇宫到西疆云雾飘渺的山巅,一路风霜雨雪,穿越四国,整整历时两个多月——终于杀了她。 麒,我们的最后一个任务终于完成了! 他握刀的手微微发抖,为这千里跋涉、来之不易的胜利和圆满,然而不过片刻,他的眼中又骤然射出满腔的不甘和怒火—— 麒,接下来,麟要为你报仇了! 他伏在崖下,抬眼看向伏在崖边的黑衣,那个杀了麒的东朝女子,眼中陡然蓄满杀意。 无姬满眼通红,眼中蓄满泪水,她趴在崖边,对着无边的深渊,翻滚的云海,大声喊道:“无疆!”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山林间的空旷回音,一阵快似一阵地交叠在一起,无疆,无疆,无疆…… 就在爆炸的瞬间,她冲上前想去抓住无疆,但是强大的气流喷薄而出,一把将她掀翻回山里,毕竟血肉之躯,等到她再爬起之时,已崖石尽毁,踪迹难寻。 无疆,她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一阵愤怒的绝望感汹涌而来,他们真的有这么重要吗?值得你付出生命吗?无姬和公子在你心里真的一点地位也没有了吗?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傻! 不知道是再次失去无疆这个事情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还是全身经脉受损内力暂失导致她失去了对周边危险的感知,她没有察觉到崖壁下麟的靠近,等到她发现不对时,麟已经从崖下窜起,飞起一掌当头劈下,让她避无可避。 她一下子被拍飞数丈,口中呕出一大口血来。 无姬只觉半身麻痹,眼前漆黑,连手中的剑都握不起来。 强弩之末! 麟看到她这番狼狈模样,心中腾起一股大仇得报的快感,但他并未放松警惕,手中立刻再次凝起一掌,掌中真气翻滚,凝出冰蓝之色,准备给她致命一击! 然而就在他出掌的瞬间,身后骤然腾起一阵衣袂翻飞之声,麟瞬间汗毛炸起,骤然回头! 只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自崖下飞起——正是阿笙和西流。 怎么! 麟倏地睁大眼睛,那两个掉落悬崖的人怎么会再次飞起!但电光火石之间,他来不及思考前因后果,眼见身前无姬无反抗之力,他陡然掌风一转,运起全身真气向崖边冲去,欲在他们落地之前将他们重新击落崖下! 念头一起,瞬息之间他就冲到了西流和阿笙的面前,双掌真气如灼,猛然朝他们胸口拍去,眼看他们要被再次击入崖底,千钧一发之间,又一个人影骤然从两人中间升起! 是一位好看的姑娘,她长发披肩,眉眼如画,双目却凛冽成刀。 刹那间她自两人之间伸出手,接过他蓄满真气的一掌。两掌相接,少女的长发肆意飞扬,与此同时,他猛然感到一股霸道无匹的力量自掌中袭来,一下子将他的五脏六腑震得有如天翻地覆翻江倒海。 “呕”,真气翻滚,血涌上喉头,但还未出口,对面骤然凌空飞起一脚,猛然踹到他的胸口,那口血被踹得直接倒咽了回去。他甚至没看清她是什么时候出的脚,就感觉胸口一阵剧痛,五脏如焚,仅存的一口真气被踢得彻底涣散,从空中径直摔下,在地上滑行数丈,直到撞上一个古树才停下,后背受到重击,终于吐出一口血来。 而她却借那一脚踩踏之力,凌空飞起,一左一右挟着那两人翩然落地,全身真气充沛,长发无风自动。 怎么……怎么会……她明明全身真气所剩无几,刚才又被炸入山底,怎么会这样…… 麟捂着胸口急喘调整内息,一抬眼,看到她的眼神,后背骤然起了一层冷汗,眼前之人仿佛跟刚才不是同一人,如脱胎换骨一般,短短一瞬,崖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他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了,无疆快速上前,头微微一偏闪过他劈来的刀,白皙的手绕着他的刀逆流而上,徒手绕刃,未被伤及一分一毫,而后手腕陡然一转,握住麟的右手,将他的刀往上一带,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一般,麟顿时颈间血流如注,没了声息。 右手握着刀,像是自刎一般。 他的左手还按在腰上,来不及引爆身上最后的炸·药。 杀完麒麟,尘埃落定,然而无疆一瞬间有些迷茫混乱地站在原地,不知该何去何从,她的头有些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壁而出。 她……她或许不该冲破那一层内功的…… 跌落悬崖的瞬间,身无所依,山风呼啸,死之降至。世人都说,临死之前,这辈子发生过的事情会走马观花地在脑海中过一遍,最后定格在你最牵挂的人面前,然而在那一瞬间,无疆的脑海中并没有见到谁,唯有这一个月来修炼过的心法口诀不断地在脑中涌现。 其中有一篇,教人逆转经脉,倒行真气。无疆之前修习过好多次 ,但是每次修炼到紧要关头,就觉脑海天崩地裂,有什么东西要喷涌而出,她每每强迫自己停下,到今日都未敢突破。然而在此番生死存亡之际,她便觉无所顾忌,一下子冲破了最后的关头。 就在那个瞬间,她感受到受损的经脉被温柔安抚,乱窜的真气陡然平息,消散的内力瞬息积聚,更神奇的是,她发觉体内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被释放出来,瞬间涌入四肢百骸。 就在那一刻,她觉天地寂静,连风似乎都凝成了实体,天地万物在她眼中纤毫毕现,一切都变得慢了下来。 她转头看向西流,山谷间呼啸的风拂起他的长发,蓝缎猎猎飞扬,他抱着阿笙,拉着她的手,眉目俊朗温柔,他忽然冲她笑了一下,那笑意味深长,极尽宠爱,却带了点点酸涩。 “小白花,对不起了。”他轻轻说道。 无疆心头一动,似乎知道他要干什么,抢在他动作的前一秒,运气全身内力,把自己作为踏板,将他连带着阿笙往上一甩,送上崖岸。 她笔直地往下落去,掏出怀中勾魂锁,钉入山壁之间,然后长身飞起,击败了麟。 体内真气充盈,脑中似有什么在崩塌,另一个庞然大物在崛起。 “无疆。”忽然有一个声音滑入其中,“跟我走吧。” 那是无姬的声音。 无姬一时不察被麟一掌打懵,陷入死境,又绝处逢生。此刻她的身体恢复知觉,眼前也一片清明,她爬起来走到一时呆立的无疆身边,拉住她的手,说:“走。” “别走。”西流挡在无疆面前,无疆垂着眼睛低着头,一个人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无姬抬起软剑,驾到西流的肩头,冷冷道:“再不让开,我杀了你。” 西流无视她的警告,抓着无疆的手,轻轻道:“你说喜欢这里的。” 无姬失去了耐心,她答应过无疆这次放他一马的,撤掉软剑,反手一掌,拍向西流的胸口。 “大胆贼子!!”随着一声厉呵,一道身影脚踏云步,转瞬即到西流身侧,一掌向前,沛然的内力一下子震得无姬心神俱荡,她抬剑抵挡,那人化掌为指,轻轻一弹,无姬的软剑一下子就转了个弯,朝她自己的喉尖刺去。剑尖尖锐,眼见着无姬就要命丧于此! 此时西流内力尽封,实则无姬也就聚起了那么一点微末的内力,只能将挡路的西流拍得往后退几步,并不能伤他分毫,然而这一场景落在此人眼里,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刚回到山上,就看到自己悉心栽种的花草尽数焚毁,搭建的房屋被夷为平地,满眼狼藉,用于逃生的地道也被捣毁。 他之前去了西疆皇宫,西炎告诉他西流冲破了封印,如今武功尽失正在山上等他回去,他火速上山,结果就是一副家破人无的惨象,一路追踪到崖边,看到阿笙倒地,不知是生是死,而旁边一个黑衣人正对他的爱徒痛下杀手!他此刻早已怒发冲冠,出手毫不留情,势必要一招毙敌。 然而无疆还是无知无觉地立在原地。 可也就在那一瞬间,那一闪的剑光落到她半垂的眼里,像一根引线,彻底引爆了她的记忆。 那苦苦支撑的壁垒终于轰然倒塌,那些血影斑驳的过往山呼海啸般奔涌而来,不由分说地冲进她的脑海。从雪原的狼群到幽暗的皇庭,从衣衫褴褛到黑衣夜行,一场又一场的生死,一片又一片的刀光,长途跋涉翻山越岭,终于重新走回了她的生命。 她睁开眼睛,原本清澈凌厉的眼睛里覆上了一层血染的光影。 这是一层看不见的、不存在的血光,但是那双眼就是隔着这么一层莫须有的血光来看这个世界,山川湖海还是那个山川湖海,但又再不一样了。 因为,那双眼睛不一样了。 那双眼睛轻轻一瞥,腰间匕首轻鸣出鞘,电光火石之间“铮”地一声截住了剑尖,随即一个棋布上前,一把将无姬护到身后。 然而对面没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又是一掌袭来,掌风如海,其中蕴含的内力可谓深不可测,无疆就算全力抵挡恐怕也有性命之危。 眼见着那掌要拍到无疆身上时,西流喊道:“师父,手下留情!” 掌风陡然顿住,被西流喊做师父的人突然露出一个疑惑的神色来,道:“是你?” 无疆不知他为何会露出这种神情,也无暇思考,匕尖一扫,矮身抱起无姬,趁着他们都还未反应过来,一个箭步滑到崖边。 崖下云海滔滔,她忽然回首看了一眼。 而在回首的瞬间,她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睛,想把眼前那层血雾拨开,怕那人看出来。 那浓墨重彩血影斑驳的十几年记忆啊,一压上来,把过往几个月的生活冲得支离破碎,她一下子想不起来失去记忆时的自己,面对他的时候该是一个什么样子。 那人一身清瘦的骨骼,笔直地站在那里,竟是十分萧瑟。他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有疑惑,有不舍,有难过,却独独……独独没有责备。 前路有风雪,望君多珍重。 愿此生——后会无期。 无疆纵身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这卷结束啦!马上进入下一卷《杀气归东朝》! 还有,9点更新这话,就当我没说过吧==哎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张家小哥名起灵、夏の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喜欢吃肉的羊羊 5瓶;钰钰与鱼鱼与遇遇 2瓶;故洗拾伍、椿町里、悠悠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回朝 四国之间,流传着一句话, 叫“刀剑边野, 盛京永昌”,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管外面如何风大雨大,刀光剑影,沙场血战, 东朝的盛京永远一副昌盛繁荣, 热闹安详的景象。 此话不假。 在四国的百年征战里, 不管是北洲、西疆、还是南国的都城, 都曾有过兵临城下的危难时刻,但是盛京——作为东朝的历代都城,从未遭逢过此番窘状。 是以, 大多数盛京人是不知道真正的战争到底长什么样的。他们未体验过边塞生活的凄苦, 未见过连绵千里的血光,狼烟四起,百姓流离,浮尸百万, 饿殍遍野, 不过是书本里几个无关痛痒的字句, 离他们都遥远得很。他们更喜欢的是, 借着草莽诗词、华丽文赋,对战场进行一番热血的展望。 即便外头打得天昏地暗,他们依旧能笑饮热酒,聊着江湖朝堂里无尽的热闹。 “哎, 我说。”盛京的某个酒肆里,一个身形健硕身穿青色衣衫的中年男子,一边剔着牙,一边用食指敲着桌子,“那个和谈时跟苏世子过招,最后敲定四国休战之约的女子长什么样子,到底调查清楚了没有?” “哎呀,没呢,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回怎么也打听不出来,我已经请了画师,想托军中当时在场的表兄口述长相,但是他这回盐油不进什么也不肯说,而且奇怪的是,此次市面上竟也一点消息都没有。”说这话的人面容消瘦,下颌略窄,两条小胡子在唇上微微翘着,说话时一甩一甩的,初见时觉尖嘴猴腮,但是看久了,也觉得有些可爱。 “昔日北洲的姜朝崖初立战功,于沙场惊艳亮相之时,不过两日满盛京就都是她的画像,怎么这个跟咱世子过招的女子一点消息也没,好生奇怪,不会是被一个女娃子走了十招,世子觉得面子挂不住,不给宣扬吧。” “咱世子是这么心胸狭隘的人么,若是不给宣扬,这事就死在军中了,也不会叫我们知道,咱们世子也是知情识趣的,若是个美娇娘,也是段佳话,没准是个丑婆娘呢,哈哈哈哈。” 听到这话,坐在一旁吃菜的绿衣女子,停下筷子,鼻中露出一声短促的轻哼,轻蔑之意十足。四国休战,在这场关乎天下苍生的和谈之中,他们最关心谈得热闹的竟然是一个女子的长相,甚至不惜花费时间金钱孜孜求取,探寻不到便侮辱人长相。她忍不住长吁短叹道:“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这声叹息落到不远处的那两人耳中,两人转过来笑盈盈道:“哎呀,我的小绿箩,今天我们又说什么恼着你了吗?” 这绿衣姑娘名叫言萝,因喜穿绿衣,大家都亲切地称呼她为小绿箩,她心情好的时候会就着你的话扯道扯道,让你听得开开心心然后才发现自己被她带歪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孩子般简短粗暴,比如今天,她对着他们说了句:“浅薄。” 这两人一个叫陈俊,一个叫李阿生,是在盛京做点小买卖的普通百姓,每日收工之后常在这家酒肆喝点小酒乐呵乐呵,讨论点“家国大事”或者市井消遣,但偶尔言语不当就会被这绿衣姑娘呛。不过他们不恼也不还嘴,还常常笑着赔罪,比如今天立马认错道,“小绿箩说的是,我们喝完这盅酒就回家读书,长点知识。” 当然他们并非真心认错,只是不想与她辩驳。原因有三。 其一,她伶牙俐齿巧舌如簧,他们压根就辩不过,以退让之法彰显长辈之宽宏大量;其二,一个小女孩的话他们压根不放在心上,被呛几句也无关痛痒,觉人生苦短,拥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嫌麻烦心态;其三,她打小痛失亲人,自此孤苦无依、愤世嫉俗,他们看着她长大,也是作为邻里的一份关心和谦让。 说起她,他们也常常是一阵慨叹。 她的爷爷叫言载,曾是一位言官,年轻时舌战群儒,纵横捭阖,甚至以一言平过一场战争,获得过东王的嘉奖和封赏。而后四国和谈十年平和,言载辞官云游四国,归来后四国狼烟再起,他从此闭关修书不问世事。而偏他儿子言燃一腔热血,自动请缨奔赴战场,有去无回,恰逢此间,言萝出生,其母悲痛欲绝难产而死,言载白发送黑发。言萝出生失双亲,自此与爷爷相依为命,可言载年事已高,于言萝九岁时仙逝,就给她留下一位老管家和一个空宅子,任其野蛮生长,长成如今模样。 言萝见他们敷衍地道歉,什么也没说,又低下头扒拉饭菜。 陈俊和李阿生又转头开始聊起其他来。 “先不管这女子,你说这西疆也是奇怪,明明早年传言西承二子早夭,只剩西炎一人,这么多年来也没听说过什么西疆二殿下,怎么和谈突然冒了出来,然后又悄无声息了。” “哎,这我怎么可能知道,这宫廷里多的是陈年堆积不能见光的秘密,这事呀得问久修阁,不晓得有没有人去买消息。” 听到久修阁,旁边一个正啃着鸡腿的人突然伸长脖子朝这边探来,十分不见外地搭腔道:“你们知道久修阁杀手榜又变动了吗?” “啊,还没听说呢,怎么了?”李阿生小胡子一挑,立马换上一副好奇的模样。 “麒麟的名字也没了。”那人煞有介事地说道。 “啊?前些年杀手榜一直挺稳定的,顶多也就几个名字上下相互蹿蹿,今年怎么回事,两个月前乌鸦没了,一个月前修罗没了,怎么今天麒麟也没了,难不成这五六七名杀手一起结伴退隐,逍遥江湖去了?还是说出现专门猎杀杀手的杀手了?”说完陈俊忽然捂住嘴,冒出一身冷汗,别看陈俊身长相凶悍形健硕身,胆子却是小得很,想象力又非常丰富,自己这么一说到先把自己给吓到了。 “哈哈哈哈,瞧你这怂样,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还入不了他们的眼。赶紧的,喝完这一口,我要回去陪我家闺女了。”李阿生催促道。 “我待会儿要去铺子里给我家婆娘买盒胭脂,今日她生辰,你待会儿陪我去挑挑?”陈俊开心地笑起来,那张凶悍的脸忽然有点傻乎乎的样子。 “行,行。”李阿生看他这傻样,忍不住笑道,“每次一提到你家婆娘,那西疆女子长什么样你就完全抛到脑后了。” 两人喝完最后一口酒,喊店小二结账,小二一声“客官来了”划过酒馆,又精神又嘹亮。 “小绿箩我们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哦。” 言萝点点头,吃最后一口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喜欢上这样热闹嘈杂的三教九流汇聚之地,听着周围的你一言我一语,觉得还挺有意思,虽然她经常会出言顶撞。 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常常翻阅爷爷留下的书稿,其中有一卷叫做《盛京霓裳记》,写的是盛京传奇,言载担心某一天盛京的盛景会消失,于是写记流传后世。透过言载的文字,言萝看到的是一个衣袂京尘,九重城阙的都城,这里繁华瑰丽,是可以斗鸡走犬过一生的地方。 好美。 这里真的是这样一个地方吗?她常常想。 大家都这么觉得吗? 她双手托腮,看向窗外,倏得眼角一颤,好像有一道黑影自远处的屋檐上一闪而过,她精神一振,待要再看清楚一点时,那黑影已经没了,好像幻觉一般。 她结了账,来到屋外,地上烛照万里,她抬头望了望,明月清晖,天下太平。 可能是困了,眼花,她想,迈着步子往家走。 她不知道与她同一个方向,盛京的上头的确有那么一抹黑影正飞檐走壁,掠过底下的繁华热闹,市井喧嚣,于夜色中穿梭。 在那个人的眼里,这座不断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城池,不过是一个布局精致的棋盘,一串冰冷的数字,共一百一十九个坊,中轴线以西六十坊,以东五十九坊,南北十四街,东西十一街,十二条暗渠,二十条密道,南北纵横,东西交错,还有一座于暗处盘踞的地下城。 东朝唯一一份盛京布局图,出自她的手笔,存在她的脑里。 这是一架精密运行的庞大机器,盘根错节的,暗潮汹涌。 但她驾轻就熟地飘入一座守卫森严的宅邸,隐入一个安静的别院里。 她放下肩上的人,又转身出门,蹿上屋檐,走到一间烛火通明的宅院里,她飞身而下,还未落地,一枚银针破窗而出,直取面门,她空中转身,避过突袭,落地的瞬间,一把水剑已到了她的面前。 那剑通体流光,剑尖停在她鼻前半寸,未再前进一分。 她盯着眼前持剑之人,突然单膝落地,道:"公子,无疆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分开是暂时的,小白花还会回到以前那个可爱的小白花,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帅的小白花,我们的小溪流真的会很幸福的,大家一定要相信我!!!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的小天使:公瑾何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椿町里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冰雪 苏冕低头看她,纤长的后颈, 清瘦的肩膀, 一头黑发简单扎起, 一身劲装利落干净,她一手按刀,单膝跪在地上, 对他轻轻道——公子, 无疆回来了。 跟从前一模一样。 仿佛不过是出了趟远门执行任务, 完成之后回来汇报, 跟曾经的任何一次没有什么不同。 “嗯。”苏冕不动声色,点头应道。 无疆应声而起,发尾微微一晃, 抬头对上苏冕的眼睛, 正欲说什么,苏冕目光一滑,落到她单薄的肩膀之上,衣衫血迹斑驳, 他抬手打断无疆, 问道:“无姬呢?” “在别院。”无疆立马回道。 苏冕面露凝重之色, 骤然飞身而起, 无疆紧随其后,飞身而去。 这别院名叫晚霞,离苏冕的书房很近,只有一墙之隔。这里原先住着一名叫阿晚的姑娘, 自小服侍苏冕,旁人都知道,那是苏冕最贴心的丫鬟,只是自从苏冕娶了南国公主之后,这个叫阿晚的姑娘便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这院子就一直这么空了下来,但晚上偶尔还会有灯光,众人虽有所好奇,但是苏冕什么也没说,府里也没人敢打听。 两人很快就到了院子里,推门而入,屋内燃着油灯,微黄的灯光洒在床头,无姬一身黑衣躺在那里,脸上毫无血色。 苏冕立马上前探其脉搏,发现她脉息微弱而紊乱,真气涣散,经脉严重受损,已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 无疆从云梦山巅跳下,从西往东一路狂奔,跑废了五匹马,她不断地给无姬输送内力,维持她心脉的稳定,只有回到东朝她才有救治的希望,无疆找到苏冕就是想汇报无姬的情况。 “去下面。”苏冕吩咐道。 无疆一个闪身来到梳妆台前,手不知道在哪里摸了一下,一面挂着画卷的墙壁突然打开,露出一个入口来。苏冕一把抱起无姬。 入口处一片漆黑,但当有人走到跟前时它突然亮了起来,一条楼梯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楼梯盘旋,直通地底,苏冕抱着无姬闪身而入,无疆拿着油灯紧随其后,三人进入之后,墙壁马上自动合了回去。 三人沿着楼梯来到地下,中间有一张雪白的床榻,四周墙壁,其中两面挂满各种刀枪剑戟,另外两面摆放了药柜,装着各类治伤良药。 苏冕将无姬放到床上,不知道她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恰逢此时醒来。她半睁开眼睛,看见眼前的人,轻轻叫了声,“公子”。 “回来就好。”苏冕按住她的肩膀,没让她起来,“先疗伤。” 无姬点头,看到同样站在一旁的无疆,嘴角露出点笑,然后似乎再也坚持不住般,闭上了眼睛。 “去找逍遥子来。”苏冕拿出床头银针,刺在无姬的太阳穴上,头也不抬道。 “是。” 无疆转身欲走,苏冕又喊住了她,抛出一个令牌,无疆抬手一把接住。她看了眼手中的令牌,眼角一闪,但什么话也没说,直接翻出府外。 世子府坐落在盛京的东北方,无疆挟着令牌往西飞行,拐过三个坊,四条街,钻入一条人迹罕至的暗道,停在一个有些破败的宅院前。 无疆翻身跃入院内,看到屋子里透出点光。 看来还没睡。 无疆上前一脚踹开房门,一阵寒风陡然卷入,吹得眼前之人须发乱舞,那人脆弱的身子骨似乎没禁受住,“哈”了三声之后实在忍不住打出一个十分巨大的喷嚏来,打得唾沫星子满天飞,被风迎面一吹,又刮回到他自己脸上。 那人一下子怒不可遏,破口大骂:“哪个兔崽子这么没教养,门坏了你赔吗!他爷爷的。” 此人正是逍遥子。 逍遥子带了逍遥两字,让人觉得该是仙风道骨,恣意风流的一个人,断断不会与眼前这个糟老头子联系在一起。此人身材瘦小,面黄肌瘦,一身破烂衣服穿在身上,乍一看贼头鼠目,十分猥琐,激动起来常常喊爹骂娘,出口成脏,跟逍遥两字简直是南辕北辙。 无疆没理会他的谩骂,立马亮出令牌,道:“公子急召。” 逍遥子听到她的声音,浑身一凛,马上伸手将遮挡视线的头发拨到那脑后,待看清那人的面容之后,吃惊地瞪大眼睛,大喊道:“丫头,你还没死啊!” 乍一听,像是在诅咒人快点去死。 “死不了。”无疆飞出一句,同时一脚踏入门内,把他从桌子后面拎出来,道:“救无姬。” “那个丫头又怎么了?” “受伤了。”无疆不顾他的挣扎挟着他冲出院子,又在一声“哎,我还没拿我的的药箱”声中折了回去,一手拎药箱一手拎人,蹿上了夜空。 “哎,我说,你跟无姬那丫头的命多少次是我救回来的,就不能对我这个老头子温柔点?”逍遥子被无疆拎着飞檐走壁上蹿下跳,只觉得自己的一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 无疆此刻心忧无姬,只想尽快赶回去,怕他说话引来周围夜巡人或者府邸侍卫徒增麻烦,一抬手,点了他的哑穴。 “唔哇唔哇。”逍遥子发现自己忽然讲不出话,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开始用手脚抗议,扑闪着挣扎,差点把无疆从屋檐搞摔下去。 无疆又是抬手一点。 等到逍遥子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时,留下了悔痛又愤怒的泪水。 臭丫头! 无疆挟着逍遥子冲入地下,将他放到地上才解开他的穴道,逍遥子从地上爬起来张口就骂道:“死丫头,以后受伤别来找我!”然后转头去看无姬。 当他看到无姬时,眼角一闪,整个人摇身一变,仿佛脱胎换骨一般,目光深幽莫测,神情专注肃然,脸上猥琐之态尽消,仿佛连身高也平地拔高了数寸,虽谈不上仙风道骨,但令人肃然起敬。 无疆不知道他是怎么来到苏冕门下,自她到这府里开始,他就已经为苏冕做事,帮苏冕和她们治疗不能惊动御医的伤,他虽然透着股歪门邪道的劲,但医术却着实高超,不过无疆知道,他更擅长的其实是使毒。 苏冕已经暂时用针帮无姬稳住了心脉,逍遥子接过手,翻出他的药箱,给她喂入一颗黑色的药丸,然后开始胸有成竹、有条不紊的操作,无疆看着眼下的一切,放下心来的同时,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一阵感叹,觉得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是开心还是难过。 千里之外,也在一个地下室里,有一个人浑身冒着寒气,他眉梢凝霜,呼气成雪,胳膊轻轻一动,就像碎冰一般咯咯作响,恐怖异常。 终于,在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身前的门忽然打开,扔进两个小孩来。这两个小孩看着四五岁的模样,是最活泼好动的年纪,两人却呆滞如木鸡,像是遭受了太多的痛苦和摧残,两双眼睛圆而大,但里面没有了生气。 他们十分缓慢地爬起来,木然地看着四周,然后,他们看到了角落里的那个人。那人原本缩成一团,但看到他们的瞬间,慢慢将四肢伸展开来,他把脚从凳子上放下,踩到地上,朝着他们一步步走来。 安静的屋子顿时响起一片骨骼碎裂的咯咯声,在这昏暗而狭小的屋子里不断得回荡着,令人毛骨悚然。 那两小孩不知道是已经吓傻了还是怎样,感觉不到害怕似的,就这么呆呆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人一步步走来。直到那人走得近了,蹲下身,他们才回魂般突然露出一个极度惊恐的表情,豁然张开嘴巴,可里面已经没有了舌头,说不了话,只能毫无意义地叫喊起来。 但是叫喊声刚出口,浑身飞霜凝雪的人忽然抬起了手,放在他们的头顶,将叫喊声骤然压低了下去,到最后只剩下几声几乎听不见的呜咽。 呜咽声终于断绝,他才将手收回来,此时屋内再也看不到什么小孩,只能看到地上躺着两个瘦到皮包骨头、脸皮皱起来的小老头。 那人浑身冰雪消融,轻轻舒了一口气,如沐春风。 他整了整衣袖,抹了把脸,走出门去。 刚出来就已有人单膝跪地,等待汇报消息。 “说。”他淡淡道,声音十分柔和,仿佛春风拂面般令人舒畅,让人忍不住生出些亲近感。 “麒麟死了。” 那人此时正站在灯光之下,可以看到他长着一张其貌不扬却又让人安心的脸,头发整整齐齐梳在后面,露出宽阔额头。 此人正是朱管家。 他的眉梢微不可查地轻轻一皱,单一个乌鸦身死可以说是意外,再加麒麟阵亡就绝不是巧合了,原以为可以轻松解决,没想到那人如此不简单, “需要派其他杀手去吗?”影问道。 朱管家一抬手,道:“不急,现在我不想要她的命了,我要她全部的信息和资料。” “是。”话音刚落,人就不见了。 朱管家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幽幽地想,她进入他的房间,到底有没有看见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晏幺 6瓶;@哟呵呀嘿 5瓶;月^ 4瓶;笔砚、35257830 2瓶;故洗拾伍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惊变 经过逍遥子一番治疗,无姬的伤势终于稳定下来, 但之后一个月不能与人动武, 不能使用内力真气, 需要平心静气休养一阵子。 苏冕需要去处理一些事情,无姬稳定之后他便从地下室离开。地下室有两条楼梯,苏冕离开时走的是与方才不同的另一条, 此梯盘旋而上直通他的书房。 逍遥子哼着小曲收拾他的东西, 无疆从楼上抱下一床棉被给无姬盖上。她安静地躺于雪塌, 四壁的烛光照在她的脸上, 无疆眼睛微微一黯,忽然就想起了她被救的那晚。 那晚,十二支利箭破空而来, 射穿群狼的咽喉, 开阔道路的尽头站着一少年,对她伸出手,说,跟我回家吧, 然而在她倒下的瞬间, 扶住她的却是他身边那个穿朱衣的小女孩, 她在她耳边轻轻说, “别怕,你现在安全了。” 别怕,你现在安全了。 她到现在还能记得那句让她忽然放下戒备,骤觉安心的话。 无姬对她, 是极好的。 在她还在成长的日子,无姬一直护着她,前方遇伏,她冲锋在前,后方有事,她留尾断后,一柄秋水软剑,分花折柳,断人咽喉,她取人性命,毫不留情,这样冷酷强大的一个人,如今却如此安静得躺在这里,面容一片柔软安详,也不过就是个桃李年华的姑娘。 她们一路风雨,披襟斩棘,生死相依,让无疆觉得这残酷的人生里似乎有值得信赖的东西,但在她执行西疆任务的那段日子里,她忘记了无姬,她三番五次找到自己,自己却矢口否认,甚至出手相搏,陷她于危险之地,那时的她,会心冷、会难过吗? 无疆倏然生出无限的愧疚。 她知道,无姬是把她和公子,摆在自己的前面的。 可她不是总对她说,自己的命才最重要吗? 这个傻瓜。 无疆伸手将被子往她的脖子里掖了掖,正打算再探探她额头,耳边就传来逍遥子催促的声音,“丫头,快送我回去,我尿急!” 无疆:…… 真想把他一脚踹出十万八千里。 以前无疆他们受伤,不是很重自己能解决的,就来这地下室找药自己疗伤,若是不能解决的,就自己撑着跑到逍遥子的宅子里去,除非是像今天伤到已经不好再移动时,才会把他叫到府里来,然后再送他回去。 无疆赶忙拎起他冲出府外,刚翻出墙去,逍遥子就挣扎着要下来,说不行了,必须就地解决。 无疆厉声道:“东朝律例,不能随地如厕。” 逍遥子啐了一口,鄙夷道:“东朝律例,还不能随便杀人呢。” 无疆:…… 无话可说。 逍遥子就地要脱裤子,无疆赶忙转过身去,无意之中,她抬头望了眼天,月亮很圆,正是个团圆的日子。 团圆啊,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失神了一会儿。 直到一阵“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打更声传来,她才收回神思,紧接着一声“大胆贼子,竟然随地如厕,坏我东朝气象!”的斥责声传来,无疆仿佛没听到般还是一动不动站着。 直到逍遥子大喊着:“丫头,救命!”无疆才转身从打更人手里拽出逍遥子,乘风而去。 “好你个见死不救的东西!”逍遥子身在空中大肆鞭挞道。 “我怎么知道你穿好裤子了没有。”无疆理直气壮地反驳道。 两人拌了几句嘴就到了逍遥子的宅院里,无疆将人送到,转身欲走,逍遥子却突然喊住了她。 无疆转身,看到他目光深幽莫测,一脸严肃,不像是平时开玩笑的样子,也不由得凝重起来。 “丫头,你在西疆有什么奇遇?”逍遥子问道。 无疆凝眉,不知道他的奇遇指的是什么? “把你的手伸出来。”逍遥子道。 自无疆认识他起,他就一直在为他们治伤,大大小小救治了上百次,无疆对他的信任仅次于苏冕和无姬。她伸出手去,看他要干什么。 只见逍遥子拿了一根银针在她指尖轻轻一扎,挤出一棵米粒大小的血粒,然后拿手一抹,放到自己的嘴里尝了尝。 “你洗手了吗?”无疆惊道。 逍遥子却毫不在意她的混账话,看着她白皙的手,无暇的脖颈,突然露出一个可以说是微笑的表情来,只是这微笑之中似乎又有些其他的东西,他看着她道,“丫头,你只要不死,就能活。但你可能因你的不死,而死。” “什么意思?”无疆问道。他从前说话从来粗鲁、直来直去,即使你要死了,他也会明明白白告诉你,你要死了,别做梦了,从没玩过这种绕口令。 但是他却不欲与她解释,一下子急匆匆赶客道:“我困了,回去吧。” 他不想说的话,从来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无疆看了眼自己已经愈合如初的指尖,遁入夜色之中。 无疆回到宅中,苏冕的书房还亮着灯,她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竟然有些胆怯,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以前即使任务失败了,她回来复命也从来没有觉得不敢面对他。 她一时踌躇,直到苏冕喊道:“进来”,她才推门而入。她看到他坐在桌后,上面放着一堆案牍,正仔细批阅着。他的背从来都是那么直,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他压弯下去。 “公子。”她轻轻喊道,走到他的身旁,给他沏了一壶茶,而后退后单膝跪下,取出腰间令牌,双手递到他的面前。 苏冕抬起眼来,道:“本来就是你的东西,自己收好。” 无疆微微一愣,看了一眼手中令牌,通体黑色,唯中间一枚金色弯月,看起来平平无奇,一点也不好看,但是无疆知道这枚平平无奇的普通令牌意味着什么,拥有了它,就相当于拥有了苏冕的整个背后势力,它能号召像逍遥子这样的江湖邪医,能驱使潜伏在他国的亡命刺客,也能调动覆盖盛京每个角落的鬼魅影卫,此令一出,未有不从。 相当于苏冕将他的所有秘密和性命交给了你。 这个令牌一共只有两枚,一枚在无姬手里,一个在她手里,只是她在去往西疆的那个晚上将它还给了苏冕,若是失利,万不能将它丢在敌人手里。 无疆收起令牌,想说什么,但却无从说起,一时失了语。 “起来,跪着做什么,以前可没那么爱跪。”苏冕缓缓道,又从身边摸出块令牌,丢到无疆手里。 是苏冕的公子令。 若说黑月令能统领苏冕的整个暗部力量,那公子令就能号召苏冕所有的明处势力,能在整个盛京畅通无阻,甚至能号令东朝世子派系的朝堂百官,它曾经属于一个叫阿晚的姑娘,她经常拿着这个令牌进进出出,给苏冕传递消息,下达命令,所以世人都知阿晚是苏冕最贴心的丫鬟,突然消失,惹得众人议论纷纷。 无疆将这两枚令牌握在手里,忽然觉得无比沉重。 苏冕的目光落到无疆的腰上,那里插·着一左一右两把匕首,无疆触到他的目光,道:“这是在西疆所得。”不知道为什么,她略去了何人所赠。 苏冕盯着那两把匕首,什么也没问,只是点头道:“能杀人的就是好刀。” 无疆想起自己曾经拿着这匕首跟苏冕较量过,还是代表西疆,在两军之前,她想了想,开口道:“公子,无疆那日行刺西炎,被人发现射落雪山,后不知被谁救起,伤势虽恢复,但失去了记忆,所以迟迟未回东朝。后来偶遇西疆二殿下,阴差阳错之下随他去了长风军营,再后来跟公子在阵前相遇,无疆未恢复记忆,所以……” 苏冕摆了摆手打断她道:“回来就好,其他的不重要。” 随后苏冕似想起了什么,问道:“西流,他身体有什么秘密,为何那日凝霜飞雪武力大增,而后又立刻体力不支奄奄一息?” 骤然间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无疆微微顿了一下,而后立刻答道:“他胎中带病,为保其命,襁褓之中便被送上云梦,那病他们称之为寒症,除药石针灸之外,需用内力去压制,那日他动用压制寒症的内力,使得病发。” 苏冕不知道想到什么,眉间微微蹙起,问道:“他现在如何了?” 无疆想起她那日离开的情景,眼神微不可察地一黯,如实道:“他为封寒症,武功全失,但只要他的师父回来,就能帮他将内力再次释放出来。” 苏冕听罢不再追问西流,转而问道:“之前无姬跟我说,她在西疆撞见乌鸦追杀你,她把乌鸦解决了,而后北洲驿站那两人似乎也是冲着你来的,你在西疆得罪了什么人了吗?” 无疆回忆自己在西疆遭逢的一切,道:“那个乌鸦,是我在西疆追查拐卖摧残幼童一事追到一个府邸遇到的,那个府邸住着一个叫朱管家的人,有可能是他指派的 ,而后那两个我不认识,北洲那晚只死了一个,另一个跟踪无姬上山偷袭,无姬这一身的伤都是拜他所赐,我已经将他杀了,公子可知那两人是谁?” 苏冕道:“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榜上刚除名的麒麟。”他修长的手指在笔杆上轻轻摩擦了一下,“这件事我会派人去查,你先回去休息,一切事情等明日再说。” “是。”无疆转身欲走,却听到外面一阵乱糟糟的声响,似乎正有人往这边来,她回头跟苏冕对望一眼,退到书阁之后。 苏冕打开房门,见到皇上身边的林瑞林公公,他一脸苍白悲痛,声音颤抖嘶哑道,“皇上驾崩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年少独凭栏 10瓶;青城 6瓶;钰钰与鱼鱼与遇遇 3瓶;悠悠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双诏 此言一出,连苏冕也是神色一变。 苏冕如今二十又一, 是东王第四子, 东王生他之时年逾三十, 如今已经年过五十,在帝王之家,已算得高龄。 东王十九继位, 继位那年便亲自挂帅征战沙场, 年少热血, 一往无前, 带着东朝铁骑一路开疆拓土,打造东朝百年来最大版图,开创东朝盛世伟业。只可惜杀伐终究伤人, 就算外伤已经愈合, 长年累月的刀锋剑气已经入骨,加之国事繁重,日日操劳,不到四十, 便两鬓霜白, 垂垂老矣。 寻常人家都未老得这样快。 御医终日在侧侍奉, 悉心调理身体, 东王也觉身体江河日下,许多事情力不从心,于是在东朔二十二年,立苏冕为太子, 将多数政务交与苏冕,从此苏冕半揽朝堂,东王退居幕后修养,偶尔过问政事,身体如今也算稳定。前几日,他还召苏冕进宫话了家常,看着无恙,如今骤然崩逝,众人都吃了一惊。 苏冕必须马上进宫,林公公离去后,他退回书房之内,对无疆道,“收拾一下,随我进宫。” “是。” 随后苏冕出门去了正殿,回来之后不见无疆,只见一个面容温婉的女子立在门口。 女子一身鹅黄衣衫,乌黑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蓬松的发髻,一枚发簪缀于其间,有几丝风流慵懒,她一双杏眼秋水无尘,两条柳眉春山含翠,温柔得像三月杨柳絮,令人见之心生欢喜。 “公子,一切就绪。”连声音都是温婉动人的。 “走。” 府内已经备好车马,两人走至门口,各跨一马,绝尘而去。 等到连马蹄声也听不见时,守门的两个侍卫才后知后觉似乎有什么不对,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这不是阿晚姑娘吗?什么时候回来了?他们一直在此守着门,也没见她进去呀! 难道眼花了? 当然他们并未眼花,此人正是阿晚,也是无疆,但阿晚并不只是无疆,她有时候也是无姬,不过是两人披了张人·皮·面·具而已。 一开始制造出阿晚这么一个人,是为了方便。方便传递消息,方便出入门庭,方便跟在苏冕身边,有时候也方便出其不意地杀人。 她们轮流、共同地使用着这个身份,直到无疆前去西疆,无姬也接到一个长线任务,阿晚才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 她们永远也不会知道,阿晚在府中还有几个爱慕者,她消失的日子,他们曾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无疆和苏冕一路策马狂奔赶至皇宫,巍峨的寝殿之前已经跪满了大臣,一众妃子垂泪于门外,哭得梨花带雨悲痛欲绝,众皇子簇拥在门前,争吵着要去见先王最后一面,但都被拦在寝殿之外,拦他们的人正是当今皇后——陈氏,哭着说先王在世之时最重礼仪容表,待给东王正衣冠修容颜,收拾体面之后才能放他们进去。 但众皇子和妃嫔都表示自己深爱先王,不在乎这些虚的东西,要在先王英灵西去之前说上几句话,而陈氏百般阻挠,一时之间,两边人拉扯起来相较不下,直到苏冕到来。 东朔二十二年,先王立苏冕为世子,现今东朔二十四年,苏冕已代了两年国政,如今他出现在这里,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陈氏见到他,双眼微微眯起,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来,她轻轻道:“世子殿下来了。” 苏冕朝她微一行礼,道:“母后。”苏冕的生母是纳兰氏,在苏冕九岁时香消玉殒。 苏冕行完礼,要上前入殿,此时先帝身边最得宠的李曹炎李公公横身一挡,从口中抽出一张诏书来,往高处一举,众人纷纷俯身下跪。 李公公幼时就被阉·割,但这嗓子却并不那么娘娘腔,反而十分得高亢洪亮。 他将诏书高高一展,高声宣读道: “诏: 吾登基以来,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绪应鸿续,夙夜兢兢,仰为祖宗谟烈昭缶,付托至重,承祧行庆,端在元良。 皇长子苏澈,为宗室首嗣,天意所属,俯顺舆情,立为世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东朔二十四年二月” 此诏一出,举殿震惊! 大皇子苏澈乃王后陈氏之子,他立为世子,那苏冕呢?为什么此前不改立,反而现在出这么一道遗诏?当下有人生疑。 中书令王林第一个发声道:“先帝年迈体弱,命四殿下监国,勤奋刻苦,兢兢业业,深得先王之心,怎会突然改立世子?” 李曹炎这时拿捏出一个怪腔调来,道:“中书令此话何意,莫非是质疑此诏有假?” 中书令王林愤然道:“对,就是这个意思,我岂知这诏书是否作假,是否是先王亲笔所书!” 李曹炎将书写诏书一侧往外一亮,大声道:“东朝大印盖于其上,岂容你肆意诋毁践踏!” “你!”中书令一时气结。 这时殿前一个略带沧桑的声音响起,赫然道:“四殿下征战沙场,战功赫赫,推行变法,富足一方,年纪轻轻就已屡立奇功,并未犯下任何过失,此等有功无过,岂有废储之理!” 话音刚落,便有人立马接腔道:“太傅,您这是什么意思,先帝遗诏,乃是先帝最后的嘱托,你这般作为,是否对先王有不臣之心?先帝圣明,大皇子苏澈人品贵重,历练有成,生母又乃当今德贤兼备的皇后,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宜承继大统。” 陈氏见有人提到自己,立马做出一副柔弱状,双眼泛红:“本宫只掌六宫事宜,深宫妇人不懂军国大事,一切都以先帝的意思为主。”一下子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她这副莲花之状看得殿外几个大臣一阵反胃,正欲讥讽几句,这时户部尚书突然直起身子道:“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为了东朝安稳,望大皇子早日登基。” “不可!”礼部尚书王祥瑞厉声打断道,“储君关乎一国之运,更是千秋万代之事,帝王之业马虎不得!” 一时之间派分两系,两拨人吵得头昏脑胀不可开交,他们压根就没有注意到,苏冕身边少了一个人,那个跟他进宫的小小婢女已经不见了踪影。 此时一直被皇后护在身后的人似乎再也按耐不住,一跃而出——正是大皇子苏澈。 先东王骁勇善战彪悍无匹,但是年轻时相貌确是极俊秀的,皇后陈氏也曾是盛京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引得无数俊才上门求亲,苏澈很好地继承了两人的相貌,俊秀中带着柔美,乍一看,让人心生好感,觉得是个斯文温柔的人。 然而这个斯文温柔的人当众眉峰一耸,指着礼部尚书王祥瑞,便骂道:“怎么?王匹夫你是说本皇子无能不配当储君,不能主宰千秋之业吗!” 方才只是群臣攀咬,如今大皇子当众质问,王祥瑞毕竟是臣,行了一个礼,放缓了语气道:“我并非此意,大皇子有大皇子的才能,只是这帝王需经天纬地之才,博古通今之略,要能容人,会用人,要心怀天下,要重江山社稷,要时刻自勉自律,要忍人之不能忍,要……。” 还未说完,便被苏澈打断道,“你说这么多‘要’,就是说本皇子没有这些才能是吧!我没有,难道你有吗?难道你想当这个王吗?” 王祥瑞霎时间脸被气得煞白,浑身颤抖道:“大皇子怎能如此攀污!老臣一心为国,天地昭昭,唯望东朝能千秋万代,你怎可随意给我污上一个谋逆的罪名!大皇子如此口无遮拦,不识人心,恐不适合承载这千秋基业!” “放屁!”苏澈厉声道,“本皇子适不适合还轮不到一个小小礼部尚书指摘,我父王让我继承王位,就是觉得我适合!怎么,你们想违抗圣旨吗?” 他又把圣旨抬出来,王祥瑞气得晕倒,其余支持苏冕的大臣也是瞬间一咽,这玉玺的确是真的,无从反驳,一时间心情焦灼,神色又是愤怒,又是无奈,而另一边的人眼见他们无话可说,面露得意之态,有报仇之快,也有看戏之乐,各人神态各异,精彩纷呈,但在这里面,有一个人始终垂着眼,面容平静安宁,从头到尾还一句话也未说过。 此人正是苏冕。 苏澈扫过众人,将目光投到苏冕的身上,忍不住露出一个嫌恶的眼神,明明一肚子的阴谋诡计,却偏要装出一副高洁之态来。他已经看他不顺眼很久了,早就想铲除他了,身为嫡长子,却处处被他欺压,抬不起头,还要陪他一天天地演这令人恶心的兄友弟恭。如今他圣旨在手,胜券在握,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来,道:“四弟从始至终一言未发,是在想什么呢?” 众人大半夜在这争辩半天,口干舌燥,满腹迷茫,一声“四弟”入耳,连忙将目光投到这个刚被废掉的“前世子”身上。 只见他缓缓抬起眼,一脸平静道:“没在想什么,只是为先王默念了一首安心经,先王刚逝魂魄犹在,冕不愿其安宁被扰。” 苏澈当下真的是被他这个弟弟给气笑了,他也当真佩服这个弟弟,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要在这惺惺作态,一番话冠冕堂皇,孝感天地,把他们这些人都衬托得猥琐不堪,可要不是他教唆党羽在这喧闹,怎会有如此场面。不过苏澈此时占得上风心情不错,也学着他的语气,装出一副宽厚仁德之态,缓缓道:“四弟若真有如此孝心,想让父王安心,那就应该遵循父王遗愿,助我继位,日后王兄定当好好照拂于你。” 苏冕面容平静道:“ 对国家社稷有益之事,臣弟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不图日后王兄照拂,只是王兄继位之事,纵使臣弟答应,也有一个人不答应。” 苏澈好像听到一个笑话,如今这天下位极人臣者和众皇子都聚在此处,全已无话可说,他很好奇还有谁能不答应,伸手整了整衣冠,往前探出半个身子,好整以暇地问道:“哦~是谁?” 苏冕眼锋一扫,淡淡道:“父王。” 听到这两个字,苏澈的心陡然一沉,似乎听到了咯噔一声,手不由得因心虚而握紧,但转念之间,他又想到先王已去,继位诏书在他手中,苏冕无非就是垂死挣扎、虚张声势、胡搅蛮缠而已!腾不出什么水花来。不过夜长梦多,他也不愿再与他争辩浪费时间,还是趁机登基要紧,此时需得赶紧让人去金殿准备登基大典,等天一亮,便可继位登基,届时实权在握,宣告天下,苏冕若是再想反扑就是师出无名,犯上作乱。 苏澈心中井井有条地盘算着,右手微微举起,正欲下达命令,但是命令尚未出口,一声嘹亮的通传之音先他一步传了过来,高喊着:“世子妃驾到——” 众人又是一惊,紧接着一头雾水,这时候她来干什么?虽是南国公主,但这是东朝政事,她又一届女流,来这里有何用? 众人虽是这样想着,不过南国公主才华美貌盛名在外,众人还是将头转了过去,只见远处一个女子分花拂柳而来,虽未看清楚相貌,但这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身姿已经让人浮想联翩。待她走得近了,看清她的样貌,更是一阵牙酸,凭什么天底下所有最好的东西全让她苏冕一个人占尽了! 众人目光追随着走到殿前,心想恐怕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世子妃了吧,正想看他们的笑话,忽见她长袖一抖,从锦缎中取出一份东西来。 她比霜雪还白的手往高处一举,道—— “先王遗诏!” 第64章 双诏(二) 此诏一出,举殿皆惊! 前脚刚出一份遗诏, 后脚又出现一份先王遗诏, 到底哪个是真, 哪个是假! 苏澈和陈氏更是瞬间脸色煞白,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寝殿之前瞬间安静了下来。 云琊轻挪云步, 走到太傅之前, 柔声道:“太傅三代帝师、四朝重臣, 先帝由您启蒙, 此遗诏由您宣读最是妥当。” 太傅听罢此言,缓缓起身,但他年事已高, 起身不便, 被身边大臣左右搀扶着才总算站起来。他双手接过诏书,展开卷轴,入眼便是那熟悉的字迹,忍不住老泪纵横, 片刻后才克制住自己的哽咽, 努力挺直自己的背, 高声宣读道: “诏: 吾登基以来, 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绪应鸿续, 夙夜兢兢,仰为祖宗谟烈昭缶,付托至重,承祧行庆,端在元良。 四皇子苏冕、日表英奇、天资粹美,立为世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东朔二十三年七月” 太傅念毕,又是举殿哗然! 这时户部尚书率先道:“这份诏书是假的!” 太傅虽然身体不适,但声音仍是中气十足,赫然道:“先王的字是老朽教的,谁能比老朽更识得先王字迹!且有东朝大印盖于其上,此真诏无疑!你那诏书上又是谁的字?老朽可不认得!” 宦官李曹炎当即接道:“那是老奴的笔记,先王年迈,三月之前已不能执笔,各项诏书皆由先王口述老奴代笔,今夜先王觉大限将至,特将奴才叫到身前,临危口述,老奴服侍先王半辈子,忠心天地可鉴!” 一个是看着先王长大的老师,一个是服侍半生的忠奴,两人较起资历来,一时之间殿前又安静了下来。 这时,户部尚书立马缓缓道,“太傅手中诏书去年七月,李公公手中诏书是今夜所书,不管是案牍,还是诏书,自然都是按照最新的来。再说,四殿下既早有先帝诏书,又为何入宫时不带来,现在才让四皇妃送来。”户部尚书对着苏冕微微笑道,“莫不是四殿下刚刚命人做出来的伪诏?” 面对户部尚书的质疑,苏冕尚未开口,中书令便愤然道:“先王崩逝,事发突然,世子收到消息后自然是即刻奔赴皇宫,未想继位之事,这些自然都是等先王入殓安葬之后再安排。先王曾在大殿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册封四殿下为世子,天下都是认的,此刻本也无需多此一举带诏书前来,只是未料到大皇子此时颁出一条伪诏,世子只能派人令太子妃跑一趟。” 户部尚书听着忍不住笑出声来,讥讽道:“唐老,你这是跟在四殿下屁股后时时刻刻闻着吗,他放什么屁时脑子里什么想法,你可都真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啊。” 唐中书令听到此言,立刻火冒三丈,大骂道:“你个不知诗书礼仪的老匹夫,位至户部尚书,言语卑劣竟比之市井野民还不如!你这官是买的吧!” 户部尚书似乎被戳中了痛点,怒道:“我考的!” 两边一时之间又争吵起来,而且越吵越离谱,从王位之争到了私人恩怨,苏澈被他们吵得一个头两个大,但乱飞的言语中一句“世子只能派人令太子妃跑一趟”,让他陡然一个机灵——世子派人,派谁?怎么派的? 他明明已经命人把持住此间,不准任何人出去。 苏澈扫过苏冕身边,努力回想着,苏冕进来时似乎身边的确带着一个婢女,只是天光昏暗,殿前人多,他的注意力也只在苏冕身上,没怎么注意他身边之人,而且苏冕极少带婢女在身边,除了此前的那个阿晚。 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把目光投向云琊身侧。云琊身边立着两个宫女,一个绿衣杏眼侧身而立,正是云琊从南国带过来的贴身侍婢纤纤;而另一个,却是背对着他的,一身鹅黄衣衫,身姿挺拔纤瘦,长发轻挽,单边垂落,夜风轻轻一吹,她像是感受到什么般骤然转过身来。 一瞬间,四目交接。 正是阿晚! 那本该温婉动人的眼睛里射出一道寒光,像刀一般锋利而尖锐,苏澈的心骤然一紧。可就在那个瞬间她又忽得眉眼一弯,露出个温柔笑脸,似乎是个招人喜欢人畜无害的小姑娘。 可这个不合时宜的笑,却只更让苏澈内心发寒。 她为什么笑?!为什么?! 就在这时,苏澈看到她离开云琊,钻进大臣扎堆的人群里面。她自如地穿梭在帮他说话的大臣身边,但凡她行过之处那些大臣都神色骤变,而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到最后完全闭上了嘴,连一声呜咽也听不见。 只留苏冕的人在叫嚣,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仿佛满殿的文武百官都在支持苏冕,要把他哄下台一样。 苏澈的背窜起一层冷汗,心头有不好的预感。 就在这时,苏冕倏然出声,他的声音并不响亮,甚至有些低沉,但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清晰地打到他的身上。 “你诏书上的玉玺印章是假的。”他淡淡道。 话一出口,满殿皆静,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李曹炎手中的遗诏。 苏澈的双手莫名地痉挛了一下,喉中发紧,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陈氏和李曹炎却是上前一步,怒道:“你有何证据,岂可随便攀诬!” 苏冕淡淡一笑,抬起眼睛。 苏澈骤然与他四目相接,那眼睛坚定、决绝,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一往无前。它似乎在告诉你,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从不说没把握的话。 那一瞬间,苏澈忽然就觉得他手中真的有证据。 苏冕淡淡道:“你未理过朝政,未接触过玉玺,不知东朝开国先祖曾因必县兵败怒发冲冠,将玉玺摔裂于地,底座摔出一条极细的裂纹,是以真正的玉玺敲出来的章左上角会有一条浅细的白色条纹,朱砂印泥染不上去,但肉眼难分辨,若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不……不可能……苏冕骗人,没有细痕,压根就没有什么细痕,苏冕他肯定在骗我! “拿火齐来。”【1】苏冕从容不迫地吩咐道。 苏澈后背冷不丁窜起一层冷汗。 “世子,小的眼力不佳,字小便看不清,是以每日贴身带着火齐。”此时,苏冕身后的一个大臣像是早知有此一出特意备好了一般,立马掏出一个火齐,递给苏冕。苏冕接过,抬步向前,往殿前走来。 苏澈一把夺过李曹炎手中遗诏,额头地汗不住地低下来,他双手颤抖着就去找那条裂纹,没有……没有细纹…… 苏冕走到跟前,恭敬道:“王兄,让四弟拿火齐看一眼。”然后伸手就要去拿。 苏澈突然整个骨骼打起颤来,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苏冕靠近他,用那种柔和的声音对他说话,他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的靠近、他的声音,让他这些年被他压在头顶的恐怖、难堪、不甘骤然翻江倒海般涌来,将他冲入那不可挣脱、阴森黑暗的无底深渊。他在那里被苏冕肆意奚落、千刀万剐,所有大臣都兴高采烈地站在旁边等着看他的笑话,等着食他肉饮他血,他们全都长着一副狰狞的面孔,露出尖长的獠牙。 “啊——”苏澈再也受不了了,他狂叫起来,一把推开苏冕,在李曹炎和陈氏还没反应过来时,蓦得将手伸入怀中,大喊道,“不可能,这玉玺就在我手里,岂能有假!” 一时间满朝文武静默如鸡,看着他手中刚从怀中掏出来的纯金传国玉玺,一脸的不敢置信。李曹炎和陈氏更是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脸色煞白如纸,他……他怎么敢…… 阵怒过后,苏澈似乎才发现自己干了什么,他举着玉玺,一时间两股战战汗如雨下。 就在此时,苏冕突然上前,附在他的耳边,用只有他一人听得见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 皇兄,其实你我皆是假遗诏,可惜的是——你拿了真玉玺。” 你拿了真玉玺,就是谋权篡位,就是大逆之罪,尽管你我皆假,这皇位终究还是我的。 苏澈看着眼前苏冕笑意盈盈的脸,目眦欲裂,几欲杀人,他……他又被苏冕骗了,从小到大,他一直被苏冕玩弄于股掌,摁在地下,他……他也已经很努力了啊……为什么……为什么! 此时,方才被苏澈气晕的礼部尚书王祥瑞转醒,听见了方才这一番对话,缓过气愤然道:“必县乃桓城属济州,东辰七年先祖挥师北上,此战大捷,何曾兵败?东朝疆域不知,先王伟业不识,这样的人怎堪大任?” 怎堪大任,怎堪大任……这辈子,只要苏冕在一日,他就只能“怎堪大任”!他的头被这个词压得垂了下去,就在众人以为他事情败露又被礼部尚书当头一喝,自觉愧对先王愧对天地低头悔悟之时,却听见了他狰狞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抬起头,满眼血红,看着满朝文武,震声道:“玉玺在手,我就是东王!” 众人看着陷入癫狂之态的苏澈,心道他莫不是事情败露便自知无路可退便疯魔了?心想着幸亏自己最后没再帮他说话。然而转念一想,大皇子虽然资质平平,为人狂妄,绝没有到拿出传国玉玺此等坐定自己谋逆大罪的愚蠢程度,此番他这般有恃无恐,恐怕……恐怕还另有后手! 想到此处众人脸刷得一白,就在这时,他们听到殿外一阵骚乱,等反应过来时,禁军已持剑冲到寝殿前,将他们团团包围了起来! 禁军可是东朝皇宫唯一的军队,肩负着护卫帝王和宫殿的重责,从来都只听从东王一人,他们此时冲进殿来,是谁的吩咐?又意欲何为?大臣惊疑不定地猜测着,警惕地看着周围。 就在这时,皇后陈氏往前一站,道:“只要今日各位拥我儿为王,今晚冲撞一概既往不咎,以后君君臣臣各自相安,若是各位不识时务,今晚可就休想走出这个殿门!” 一时间,殿前大臣脸色各异,精彩纷呈,尤其是那些一开始就站苏澈的。 他们本来就是苏澈党,看到诏书之时为其力辩,可途中苏冕身边叫阿晚的丫鬟突然给他们塞了一张纸条,上面陈列着他们过往的种种罪状,而此时又出现了两份遗诏,苏冕还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他们一阵后怕,没再敢说话,想着日后苏冕念在他们闭嘴的份上放他们一马。 可谁又能料到苏澈大胆到这个地步,私拿玉玺还搬来了禁军,直接谋逆!眼看着此时逃不了,他们才回过神来,若是苏冕此番成功登基,就永远捏着他们的把柄,他们不但永无翻身之地,以苏冕的性格他们还可能死无葬身之地,还不如今日就站了苏澈,直接搞死苏冕,让他把那些把柄直接带进棺材去,他们也可从此高枕无忧。 想到此处,他们慢慢地站了起来,围在苏澈身边,喊着东王俯首称臣。 苏冕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从一开始,他就记下了所有人的名字,那些帮大皇子说话的,站在大皇子阵营的人。就算他们平时掩藏得极好,但在这个立储的关键时刻,但凡今天他们为他说上一句话,为大皇子出头,日后他若继位,他们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此等好事,谁肯落下。 但这样还不够,这些人容易临阵倒戈,万一看到苗头不对极有可能再站回来,他一定要把他们逼到对方的阵营,用他手上捏着的罪证。到时候,即使这些曾经的罪证不能将他们至于死地,他们公然拥护篡位者后就再也不能翻身。 他苏冕,要的就是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作者有话要说:【1】放大镜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墨缘江南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村尾一枝花 4瓶;故洗拾伍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血战 “墙头草”大臣火速撤离到苏澈身边,禁军举着长·枪将苏冕、云琊、无疆和支持苏冕那一派的大臣围成一圈, 并不断逼近缩小范围。 就在这时, 中书令唐琛愤然而起, 指着苏澈和他那一帮拥护者痛斥:“谋朝篡位,犯上作乱,无礼无法, 我东朝米粟怎么养出了你们这一群乱臣贼啊——”子字还未出口, 一只菱花箭破空而来, 直取中书令胸口, 中书令一声惨叫划破金华宫的上空,身体直直向后倒去,半根箭身没入胸口, 前襟一片血红。 苏澈站在殿外的台阶之上, 双手平举,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弓·弩,他冷着眼恶狠狠道:“老不死,留着话跟九泉之下的阎王说去吧。”随即嘴角露出一抹恶毒的笑。 殿下顿时一阵骚动, 他们没想到苏澈会突下杀手, 眼看着共事多年的同僚命丧当场, 悲愤交加, 但身前又是取人性命毫不留情的利刃,又惊又惧,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苏澈十分喜欢他们此时的表情,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掌握他人生死的快感, 他突然有点迷恋这种感觉,十分想要再丰富一下这些平日里自命不凡的老臣脸上的表情,于是又从身后抽出一箭,搭弓上弦,举着弩在人群中扫描着。 那些大臣一瞬不瞬地盯着来回移动的箭尖,箭尖逼近,他们眼中的恐惧便如浪潮涌来般一波波加深,在对准时达到顶峰。苏澈静静地欣赏片刻,然后再恶作剧般地将箭尖移开,恐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传递、起落,他十分心满意足。最后他慢慢地将箭尖对准站在人群最前面的那个人,那人一身紫衣,背始终挺得笔直,眼中始终不肯露出一丝恐惧,看到箭尖对准自己时甚至露出了十足的傲慢神色,看着就叫人十分恼火。 “去死吧。”苏澈低语一声眼中毒光一闪,扣动扳机。弓·弩靠机械发力,射速远超普通弓箭,而东朝的弓·弩今年又经过机械大师曹一毛改良,采用最先进的蓄力设计,力量和射速无可比拟。扳机刚动,菱花箭就到了苏冕眼前,眼见着苏冕挡无可挡,就要被长箭穿眼而过,千钧一发之际,一根簪子横空飞出,“叮”的一声箭尖与簪尖相撞,在黑夜之中擦出璀璨耀眼的火花。 裹挟着强劲机械之力的羽箭竟然被打飞出去,未伤着苏冕一分一毫。 苏澈尚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觉一道黄影快如鬼魅,朝自己扑来,苏澈什么也没看清,却无端地一阵手脚颤抖,似乎见到了黄泉路口,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几乎是哭着喊了一声:“舅舅,救命!” 冰冷的金属冷气戛然而止在他的眉心。 苏澈睁开眼睛之时,看到一杆黑银长·枪横在自己的眼前,锋利尖锐的长·枪之后站着的竟然是苏冕的那个贴身丫鬟阿晚!她手握长·枪,长发半挽,发间少了根碧色的发簪。 他从来不知道苏冕的丫鬟竟然会如此武功! 无疆看着眼前拦住她的那柄御赐的乌铁长刀,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她用发簪打飞羽箭的同时,从人群中跃出,顺手抽出围人的禁军手中的长·枪,欲将苏澈当场擒拿,没想到却被一柄乌铁长刀横空拦下。兵器出场,她不用看脸,就知道谁来了。 东朔三年,先东王苏询挥军西伐,中伏遇险,几被擒拿,千钧一发之际,一军士拼死血战,以一敌百,将苏询从敌阵中救出,千里奔袭回到东朝,且不说救了一代帝王,更是免了东朝因改朝换代政局动荡而被敌国趁虚之危。 苏询痊愈之后,赐此军士一柄乌铁长刀,此刀周身黝黑发亮,坚硬无比锋利异常。此军士凭借此刀杀敌无数,立下赫赫战功,深得苏询的信任和欣赏。三年之后,跻身东朝十大高手,其妹更是入主后宫,成六宫之首,母仪天下。 此人正是禁军统领——陈昂。 他挡在苏澈的身前,一刀挑开无疆的长·枪,内功刚猛深厚,逼得无疆往后退开半步,枪尖发出清亮的低鸣。 “好功夫。”陈昂身为武者,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夸赞了一下敌方。 “很早就想找陈大总领切磋一下了。”扮作阿晚的无疆枪尖忽转,借力一招“长河落日”横扫,轻轻说道。 陈昂使长阔刀,跟大多数战场之上纵横厮杀出来的人一样,武功一路大开大合,刚猛直进。他一招“沙场点兵”迎面出击,刀法霸道刀势无匹,侧边扫出来的刀气割裂了站在近处的大臣的衣角,刀锋边缘更是寒光闪闪,眼见着就要削断眼前之人的鬓发、喉管,却被那人一枪震开。 陈昂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这刀本来就有有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之利,更何况凝结了他半身的内力,以给她致命一击,没想到那女子竟然就用普通长·枪的木质枪柄格挡,以钝木挡利铁,这得需要何等强大的内力!眼前这个神色自若的的姑娘年纪轻轻,能有这样深厚狠绝的内力,简直不可思议。 陈昂被震得退开一步,还未来得及喘息,那女子立刻长·枪横扫,一招“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此乃沙场血战以一敌百的招式,他有些熟悉,似乎曾与西疆某个将领交手时曾见过,但此时来不及思考,只能立刻以一招“银河落九天”回挡,两相碰撞,兵器中的内力瞬间爆发,震裂了金华殿门前的玉石台阶。 这一切的突变不过就发生在几个呼吸之间。 苏澈双腿颤抖,伸手扶着门框刚站起来,眼见底下骤然裂开的地面,又吓得尖叫一声,跌坐了回去,一时之间没了主意。陈皇后眉头紧皱,眼见局势偏离预期,原本只想要挟那些大臣拥苏澈登基,没想到苏澈冲动出手杀人,血光已现,再想和平登基已无可能,她当下心一横,于台阶之上下令道:“给我杀光他们!” 文臣风骨刚正不阿,但终究文弱书生,手无寸铁,眼见就要命丧当场。就在这时,一声震人心魄的喝响声起:“谁敢!”,一人长身飞起,紫袖舞动,强劲的真气将周围一圈持枪禁军掀翻在地,护下半殿文臣,没教一人受伤。 “先王尸骨未寒,苏澈犯上作乱,你们身为禁军,食皇禄受皇恩,却不守皇城不护皇命,反助篡位者谋夺皇位,肆意残杀东朝脊梁风骨,你们对得起这身御赐的铠甲吗!”苏冕一招过后,落于众人中间,高声道,“你们都曾是我苏冕护国退敌、血战沙场的好兄弟,若你们助我评定叛乱,今日一切既往不咎,若你们助纣为虐,日后九族必遭牵连!” 苏冕一番激昂陈辞竟说得禁军一时没敢上前,他们其实并不知道此间发生什么,只是听令行事围剿反贼,然而此刻苏冕一番言语,让他们顿生困惑不知如何进退,在他们的先前的认知里苏冕的确是该继承王位的世子。 陈氏见禁军面露难色,似乎要倒戈,心急道:“大哥!” 陈昂正与无疆激烈争斗,被小妹一声叫唤,分出一分精力,高声道:“全都给我上!”然而高手过招是连半分精力都马虎不得的,他话音刚落,就被无疆一枪击中肩头,一口鲜血涌上喉头。 将士正犹疑不定,殿上陡然传来进攻的命令,军人对于上级的命令有一种天生的执行使命,一咬牙,提枪上前。苏冕见他们如此,不再留情,下了杀手,与他们激斗了起来。 陈氏见殿上殿下一阵混乱,刀光剑影十分凶险,她扶起苏澈,让十几名精锐护送着火速往安全地方撤退,殿上大臣眼见他们离开,也立马跟了上去,消失在金华殿前。 苏冕以一敌百杀出一条血路,将云琊和文臣带到两面院墙之间,以墙为盾,自己一人在前,孤身挡住禁军的进攻。他若只是一人,脱身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但是此时他要护下这身后许多人,难免顾此失彼,身上被划出数道血痕。但苏冕身手高强,越战越勇,他们却也奈何他不下,双方一时陷入了僵局,然而就在关键时刻,那群手持长·枪的禁军骤然退身,背后露出一排手持弓·弩的禁军来。 群弩齐发,饶是苏冕也难逃脱。 无疆见弓·弩现身,心知不好,欲回身解救,但陈昂尚未解决,脱不开身。她已占据上风,然而陈昂毕竟东朝十大高手,又是在一场场打斗厮杀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正面对抗无疆找不到机会下杀手。但此刻情况危急她纵身一枪·刺去,陈昂挥刀格挡,打歪长·枪,谁料无疆突然放手,任凭武器坠落在地,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带上了一双银丝手套,陡然抓住那柄乌黑长刀,原本大开大合的刚猛身姿突然变得诡异飘渺,如烟似雾,在陈昂尚未反应过来之时绕过长刀欺身向前,双手在他脖颈间一抹而过,陈昂倏然睁大双眼,喉间顿时血流如注。 无疆立刻转身,正欲飞身下殿,却见弓·弩齐发,瞬间惨叫响遍宫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椿町里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新皇 然而这些惨叫声并非来自苏冕和他身后的大臣,而是来自站在他们身前手持弓·弩的禁军, 他们口中呕血身上插满利箭, 手中握着弓·弩, 但箭羽在弦尚未发出。 他们扑倒在地,露出身后高耸的宫墙,上面站着一排手持弓·弩的士兵, 但他们头戴红缨头盔, 身穿银色铠甲, 并非禁军红衣黑甲的模样。 这时, 一个年轻男子从墙头跃下,越过人群落在苏冕面前,单膝跪地, 道:“末将岑遥率凌霄前来平叛。” 话音刚落, 一群手执银项枪的士兵冲入金华殿,他们神色凛冽,目光凌厉,锋利的枪尖滚着鲜血。 苏冕见到他们, 就知整座金銮城已在他们的掌控之下, 轻轻舒了一口气。 方才苏澈诏书一出, 他立马吩咐无疆离宫办三件事。 第一, 云琊拿诏书。 第二,密室找罪证。 第三,郊外召凌霄。 前两样都只是拖延时间,让他正言顺继继位的小小计策, 最重要的还是第三个,很多时候,武力才是平息叛乱令所有人都臣服的最终武器。历代君王都懂得这个道理,因此他们总是不肯释放兵权,常常担心那些在外的将军功高震主、篡位谋权。 没有兵权,王位坐不稳。 苏冕母家无权无势,他的出路却也只有兵权。 十一岁,所有皇子都还在读书玩耍的年纪,他请求入军营历练学习,与那些武将朝夕相处出生入死,在朝中得到他们的支持,后他率军出征,立下战功,在百姓之中拥有了姓名。苏询赏赐,他婉拒,请求去宁镇治疗瘟疫,解决东朝大患。他就这样一步步,从战场走向朝堂,从默默无闻的四皇子成为东朝百姓爱戴的苏世子,到如今成为四国皆闻的第一公子。 但拥有这一切,他还是感激苏询的,那个如今躺在金华殿内,已经没有了声息的人——他的父王。 他没有以长嫡立储,没有以出身定一切,他认可他的战功,相信他的才能,推行他的税制变法,立他为世子,给了他一切的施展机会,甚至一个月前,还把兵符交到了他的手中。 尽管那时他率兵出征,损兵折将,最后带回来一个四国和谈休战半年的结果,他还是将兵符给了他,他如今才能在这调兵遣将,连夜让凌霄军围了这金銮城,逆转乾坤。 陈昂败北,凌霄入城,方才逃走的苏澈一党也全被抓了回来,剩下的禁军眼见大势已去,纷纷束手就擒。 臣子面如死灰大气不敢出一口,苏澈见到苏冕脚一抖跪了下去,他以头磕地,满脸涕泪道:“四弟,你绕了我吧,我是一时鬼迷心窍,都是被那李贼给蛊惑的。四弟,我们毕竟骨肉血亲啊,四弟,四弟,你想想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就饶我一条命吧,你让我做牛做狗都可以……” 禁军统领陈昂双手捂着脖子,憋着最后一口气,看到陈氏的瞬间眼睛微微一黯,似乎流露出了些疼惜,但转眼看到苏澈跪地求饶,心中悲痛,长叹一声“所忠非良主。”眼睛一闭,倒了下去。 一切尘埃落定。 苏冕越过人群,推开金华殿门,缓缓走了进去。 深处的床榻之上躺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他脸色安详,双目紧闭,看上去像是世间任何一个普通老者,但如果你看过他眼皮之下的那双眼睛,你就一定不会这么说。那双眼睛精光四溢,所向披靡,承载着磅礴的野心。 苏冕坐到床边,覆上那双布满褶皱早已老去的手,轻轻道:“父王,我一定征服四国,保东朝万世太平。” 翌日旭日东升,东朝子民在睡梦中睁开眼,蓦然发现他们已经改朝换代变了皇帝。 苏冕端坐在金殿之上,身披黄袍,头戴金冠,改年号为东华,封云琊为皇后,追封中书令唐琛为“文正公”,从此东朝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 大皇子满门抄斩,其派系大臣被连根拔起,城内禁军更是全部清换,一天,足以让所有事情都改变。 夜幕降临,苏冕从世子府搬入世代帝王居住的金华殿,他身披龙袍坐于桌前,翻看各处呈上来的奏摺,处理各地政务,眉间微微蹙着,深思熟虑之后落下笔墨,他深知他的每一笔都牵动着东朝的命运。 烛火安静地燃烧着,整个大殿辉煌庄严,但毕竟是寝殿,纱帐垂落,杀伐之中流转着一抹温柔的味道。 蓦然纱帐微动,被轻轻撩开,后面走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身杨妃色锦缎织绣,外披一件飘逸的白色纱袍,眼如三月桃花瓣,唇似含朱丹,自幔帐垂落处纤纤细步走来,整个人温柔又仙气,美好得让人不忍移开目光。 然而她的目光却全都落到了另一个人身上。那人一身朱红龙袍,身姿挺拔端坐在前方,冷峻的眉峰微微蹙着,整个殿堂的华光都凝在了他的眼上。 还是她初见时那个光华璀璨的少年郎。 东朔十七年,她随父王来东朝,在大殿之上初见十四岁的苏冕,那时他还不是世子,只是东朝众多皇子中普通的一个,但是她的目光再也不能从他的身上离开。 他少年炽烈,一身紫衣锦袍立于大殿之上,对答如流字字珠玑,他的身上,有塞北边野的凛冽寒风,也有灯烛月下的诗才放旷,刀剑中透着书卷气,满足了她对未来夫君的所有向往。 而后来她竟然真的一朝花嫁,来到了他的身旁,与他并肩而立,坐看四方。 “云琊,过来。”那人转头,对她轻轻说道。 云琊忍不住嘴角上翘,她喜欢他这么叫她,不是世子妃,不是皇后,而是云琊,唯一的云琊。 苏冕拉起她的手,道:“辛苦了。” 云琊微微一愣,而后看到桌上的遗诏,笑道:“举手之劳。” 苏冕看着案头这份以假乱真道遗诏,听到这句举手之劳,心想这得气死天下多少人。 世人皆知南国公主美貌,喜诗词,爱书画,却不知她更是丹青妙手,记忆绝佳,平时给苏冕参阅奏摺之类案牍文书之时见过几次先王的圣旨诏书,就能将苏询的字迹模仿得丝毫不差,连他启蒙之师阁老太傅也辨别不出,她更能用一根丹青笔墨临摹东朝印章,纵横勾勒,线条的粗细浓淡与大殿之上那块传世玉玺敲出来的一模一样,就算拿火齐出来一一细看,也难辨真假。 他派无疆去找她,她就这样在极短时间内造出了一份传位假诏,救了场。 她的这双手啊,真是稀世的珍宝。 “昨晚来找我的姑娘阿晚,就是之前派去西疆执行任务失踪的手下吗?”云琊坐下,轻轻问道。她之前一直耳闻苏冕有一个贴身丫鬟叫阿晚,但从未见过她,直到昨晚,她突然出现在她的房间,亮出令牌,说她叫阿晚,交代宫中事宜问她要遗诏,三言两语清晰明了,她立刻铺开纸笔,可转头阿晚就不见了,而她写完诏书画上印章落下最后一笔时,阿晚又刚刚好现身,摆脱禁军带她入宫。 时机精准,来去如风。 “嗯。”苏冕有些事并不瞒云琊,她之前问过,他就跟她说了,阿晚被派去西疆执行任务,失踪了,“西疆发生了一些事情,她没能联系我们,如今事情解决,她就回来了。” “那就好。”云琊温柔道,苏冕的得力属下回来帮他办事,她自然是高兴的,西疆发生了什么她也没兴趣知道,可今日一眼也没见到这个阿晚姑娘,她不免有些好奇,问道:“如今她人呢?” 苏冕批完奏摺,笔锋一敛,道:“执行任务去了。” 夜黑风高,无疆在盛京的屋檐之上飞快起落,像一片黑色的风,穿梭在暗潮汹涌的夜色中。 她在追逐一群人,准确的说只是一个人,另外十一人只是为了保护他——一个不过五岁的小孩子。五岁,还没来得及犯错或者结仇,但谁叫他的父亲谋权篡位,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苏澈满门抄斩,从老到小一个没被放过,唯有他的独子苏柘不见踪影,不知去了哪里。 苏冕没想到苏澈早有部署,行事之前早已安排了人将他的独子偷偷带走,藏了起来。但满门抄斩,就是一个都不能放过,必须斩草除根。 于是无疆接到了一个任务:找苏柘,杀无赦。 她立即调查了苏澈的所有朝廷、江湖关系,手上的资产,购买的地宅,钱财的流动,拷问近卫苏澈近期的行踪,终于让她顺藤摸瓜找到了城西的一处宅院。她原想苏澈可能将苏柘送离了盛京,不知道是没来得及还是太过自信,他最终将苏柘留在了城中。 苏澈养了许多死侍,她进入宅院数名死侍一拥而上,以命相博,将她拖住了,等到她杀出重围时,其余的人已经护住苏柘逃走,她一路从城西追到城东,眼看着他们往右一拐,消失在安庆街头。 无疆并未跟着追过去,反而突然停住脚步,眼角一闪纵身而起,飞上右侧的屋顶。 整个盛京的布局,全在她的脑海里。 作者有话要说:上周状态不好没好好更新,让大家久等,然后也因为字数没达到榜单要求,进了关小黑屋(要被关三个星期),这三个星期我隔日更,晚9点,等三个星期结束后的那周我日双更,大家不要抛弃我~~~~(>_<)~~~~ 另外,小溪流已经安排上,不久就要出来了!!!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哟呵呀嘿 5瓶;椿町里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斩草除根 安庆街连接南华、韦曲、湘阳、凤亭、乌雀五条街道,道路宽阔, 四通八达, 横贯东西, 乃盛京主街之一,可以说身在此街,无处不可去, 然而他们偏偏在此处右拐, 右拐之后出现一条胡同, 看似宽敞绵延弯绕众多, 易于摆脱身后追兵,实则是条没有出口的胡同、进去就出不来的死街。 进入此处,就只能等着被人瓮中捉鳖。 但是他们偏偏选在此处, 无疆知道不为别的, 就为这里隐藏着地下城的入口。 地下城是盛京的一处黑市,三教九流汇聚,不受朝廷管辖,形成自己的一股势力, 若让他们逃到此处, 就会变得十分棘手, 极有可能逃脱。 她必须在他们进去之前截住。 无疆在屋顶之上飞掠, 脑中浮现出此处胡同地形,在看似都相同的屋檐上极速起落,转眼间就赶到了他们的前头。 纵身一跃,落到他们的面前。 那些黑衣人眼见着就要到地下城的入口, 突见一个脸上扣着一枚银色面具的人从天而降,拦住他们的去路。 他们脸上无端冒出一丝冷汗——这个人,好可怕,他们留下四名同伴去拖住她,没想到被她数招之内反杀,然后一路紧追,一路斩杀他们回头阻拦的同伴,此刻更是比他们早了一步,挡住地下城的路口。 “不愧是第一公子,做事果然滴水不漏,可怜了皇子年幼无辜。”为首的一个黑衣人冷冷出声。 无疆瞥了那人一眼,脸上刀疤纵横,可见也是刀山剑海中滚出来的。他身为皇家的死侍,本就知道帝王家的孩子没有无辜一说,如今冷言相激,无非是知道自己死到临头,挣扎发泄而已,无疆提剑上前,道:“ 成王败寇。” 剑光扫过黑夜,劈开一处黑暗的角落,惨叫声还未出口,就有两人横街而卧。 为首的那人终于见识到了她的身手,狠戾迅即,干净利落,身法甚至夹杂着一丝飘逸,她几个辗转腾挪,快成一道残影,瞬间近了两名同伴的身,他们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剑光一闪,就没了声息。 两人横街而卧,一人眉心一点红,另一人颈间一条线,连血都来不及流出。 眨眼间,她又提剑而来。 他额角冒出冷汗,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们必死无疑,当下探手往腰间一抹,扔出一个东西,那东西当空炸开,整个巷子瞬间烟雾弥漫。 无疆立刻周身暗器齐发,不让人趁机从她身边绕过进入地下城,她冲进烟雾,迅速从胡同中绕出,正看到一片黑色的衣袂消失在一处宅院里。 宅院正门的牌匾上写着两字——言府。 无疆翻身跃入墙内,院落安静漆黑,似乎无一丝异样,突然身旁的一间屋子里传出一声烛台碰撞之声,无疆眼中警惕之色一闪,转身掠去。 她刚落到门口,正欲进去,谁料就在这时房门突然炸开,迎面一阵气流袭来卷着粉末,无疆忽觉眼睛一痛,瞬间睁不开。 没给她反应的时间,身后一阵掌风袭来,无疆回首就是一剑,化解袭击却也被迫退身进入房内。 原本空荡的房间四周不知何时出现了人影,一身黑衣,手中刀剑寒光凛冽。他们深知正面迎敌必会一败涂地,就故意引她进入宅院,瓮中捉鳖。 黑衣见识了无疆如若无人之境的剑术,即使此刻她眼睛失明也不打算近身搏击,他们立在四周准备偷袭。 无疆感受到四面八方的气息,知道自己被包围,她此时无法睁开眼睛,只能靠耳朵听音辨位。忽然,四面八方有暗器声袭来,她正欲根据声音防御,也就在这时四周倏然响起桌椅的敲击声,嘈杂凌乱,干扰了她的判断。 黑衣看到她舞到一半的剑忽然顿了一下,心中一喜,但还没喜悦还未爬到眉梢,突见她剑锋一扫,划出一个圆将近身的暗器全都无差别挡了回去,于此同时她左手往腰间一探又抽出一把软剑,两手同时挥舞,编织出一套阴阳八卦之阵,周而复始变化无穷,织出一张广阔绵密的网,像一层没有漏洞的防护罩一样将所有的暗器抵挡在外。 黑衣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法,一时之间有些有些错愕,但他们马上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为首的黑衣掌心往上一抬,制造噪音的黑衣立刻飞身而去,想要趁着无疆还在抵挡暗器之际偷袭。就在他们的刀要刺破她的剑阵之时,他们忽觉一股强力压顶,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剑阵骤然炸开,强劲无匹的内力裹挟着暗器扑面而来。内力瞬间震碎他们的五脏六腑,反扑的暗器钉入他们的脑心,割裂他们的喉管,刹那间鲜血自他们的口喉之中喷涌而出,溅了无疆一身。她银色的面具立刻变得血红,眼皮也被喷洒得鲜血染得滚烫,她浑似不在意般,擦也不擦,身影和剑光同时一闪,又在两条修长的颈间划出两根红线,堪称行云流水。 十一个黑衣人至此只剩下首领一个。 他很机敏地收敛了声息,躲在角落,整个府邸重归平静。 然而他们毕竟闹出了动静,惊动了楼中人。 他们听到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往这里走来。那脚步声小小的,轻轻的,像是来自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 正是言萝。 她本在睡梦之中,忽然被楼下一阵撞击声吵醒,想仔细再听听却又没了声息。她住在二楼,陈伯住在一楼,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她在想会不会是陈伯晚上起来喝水或者干什么被桌椅绊倒了,这偌大的院子就住着他们两个人,万一陈伯有个什么事,也没旁人能知道。她这么想着,忽然有些担心,立刻起身披了件衣服下楼。 她来到楼下,看到陈伯的屋子关着门正想走过去看看,可忽然发现身侧的那间屋子门没了,年少的人总有那么一股无知的勇气傍身,没做多想就走过去查看,她走到门前往里看了那么一眼,全身血液瞬间凝结。 她看到满地的尸身,看到房子中间站着一个人,带着狰狞的红色面具,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地,身体往后一倾,陡然见到一个黑衣倒挂头顶,刀疤纵横面目狰狞,一时间四目相对。 “啊——”言萝再也坚持不住,失声尖叫,这一声尖叫扰乱了黑衣的气息,露出破绽,无疆剑尖一抖,寒芒毕现,朝黑衣方向刺去。 这一剑携带着极强的内力,速度非常之快,那黑衣眼见躲无可躲,突然双手一伸,将言萝拉到了自己的面前。 剑马上就要刺穿言萝,无疆偏偏在这时睁开了眼,恢复了视觉。她看到一个尚未长成的少女,睁着一双天真惊恐的眼睛看着自己,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年轻生动,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但是她眼中映着一柄寒剑,马上就要结束她的生命。 那剑来到了言萝的胸前,眼见着下一秒就要血溅,可那剑就在那瞬间生生顿住了,无疆忽得眉间一皱,嘴角紧抿,面具之后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来。 她欲将涌到喉间的血吞回去,可眼前之人没给她这个机会,一掌从言萝背后探出,直接将她那口血打喷了出来。 黑衣首领借着那掌退到院中,手中还挟持着言萝,他的眼中是有一丝震惊的。他将言萝拉到面前,也只是无奈之举,那剑内力强盛,纵有人挡在身前,也是极有可能穿透那人身体进而刺伤甚至杀了他。他本已做好了不死就伤的准备,万万没想到眼前之人竟然收手了,那剑气势汹涌内力强劲,中途骤然收手必内力反噬自伤静脉,在这危急关头她竟然拼着自己受伤甚至露出破绽也不肯下手?当杀手的都早已自断七情六欲,怎会如此妇人之仁,还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旁人。 苏冕竟然会有这样的手下,分明刚才还说着成王败寇。 他的心头有一丝疑惑,但更多的是窃喜,也许有了这样一个人质他还有机会逃脱,可就在这时,旁侧一个老人忽然爆喝一声:“放开我家小姐!”拿着一把扫帚冲了过来。 黑衣没想到此刻平衡被打破,那老头满头白发手上尽是褶皱,那一扫帚是伤不了他的,但会干扰他的视线和身手,眼见着他不管不顾地扑来,黑衣内心焦灼,最后无法只得分心一刀扫向老头,就在这时他只觉喉间一凉,向后倒去。 “陈伯!”言萝挣脱开黑衣,跑向老头,他躺倒在地,身前全是血,黑衣一刀割裂了他的腹部。他年纪大了睡眠浅,起夜频繁,今晚起夜之时突然发现有人闯入宅院,这院子里就他和言萝两个人,他心想若是偷盗,东西盗走就算了,没想到片刻之后起了刀剑之声,他吓得跌坐在地,没敢再动,也没再往门外看,心想着他们赶快打完赶快走。后来打斗声消失了,就在他以为人已经走了之时,骤然响起一声尖叫,他心中一颤敢忙爬起来往外看,喉间发出一声嘶哑的“咿呀”。 他当即拿起身边的扫帚,冲了出去。 他的小姐出生丧父丧母,九岁又去了阿爷,如今跟着他这个糟老头子相依为命。他七岁入了言家,看着言家兴盛又凋敝,如今就只剩这么一点血脉,若是小姐再有个三长两短,他……他下去要怎么见老爷啊。 “小……小姐,你没事老……老奴就放心了……” “陈伯!”言萝眼中满是泪水,抓着那双满是老茧和皱纹的手,不肯撒手。 无疆看了他们一眼,转过头去,走到一间房边,打开门,里面跌出一个身穿锦衣的小童,唇红齿白,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惊慌不安地看着她。她抬起剑,就在剑要刺中他之时,他突然开口轻轻叫了声“姐姐。” 乖巧又柔软。 无疆一顿,恍然间想起许多事情,剑似乎再也刺不下去。 可就在这时,一支利箭呼啸而来,射中了苏柘的胸口,那双纯真无辜盛满了星星的眼睛陡然睁大,然后瞬间黯淡了下去。 无疆回头,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站在墙头,第二箭瞄准言萝射了出去。 无疆暗器出手,在言萝身前将它打飞了出去,箭射入旁边的古树,箭头全部没入其中。 “住手。”无疆对着墙头冷冷道。 那人没再出手,却也没有离开,持着箭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我自己会向公子交代。”无疆道。 那人听到这句话后消失在言府墙头。 此人正是苏冕的影卫,他们遍布在盛京的角落,刺探消息,传递情报,清理残局,无疆在街道上杀的人已经被他们收拾干净,不留一丝痕迹。 此处待会儿也会有人来清理。 无疆走到言萝的面前,道:“回房间,天亮之前不要出来。” 言萝抬起满是泪痕的眼睛,道:“他们是谁,你又是谁,为什么你们要无缘无故闯入我的家中,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无疆看着遍地的尸身,忽然觉得有些荒谬,他们这些人其实是没有恩怨的,死侍护主,老奴救主,而她……也不过是因为因为主上的一道命令罢了。 满地尸身,不过是各为其主。 她看着那个死去之时睁大眼睛惊恐中带着疑惑的小皇子,看着言萝怀中干瘪枯瘦仍握着扫帚的老头,忽然想到了她很小的时候,那个在纷飞战火中将她救下的老爷爷,最后为了护她被人一剑封喉。她其实已经很少想到他了,不知道是时间太久她渐渐忘了,还是她不愿意想,只要一想就觉得愧疚。 无疆从怀中取出一个红色的绳结,放到她手里,道:“你把它挂到床头,来人就不会为难你。” 说完消失在了盛京的夜色里。 作者有话要说:掐指一算,距离小溪流出现还有一章!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晏幺 20瓶;achirou鹿 5瓶;??? 3瓶;墨缘江南o、懒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知错 “咚—咚!咚!咚!咚!”一慢四快的更声响起,宣告着夜进入了五更天, 穿街走巷的更夫高喊着最后一句“早睡早起, 保重身体”, 拍拍衣角收起铜锣准备回家休息去。 月亮西斜,万籁俱寂,整个盛京安静地可以听见城中小河缓缓流过的声音。 小河流过城中一处僻静角落, 倒映出一个黑色的纤长身影, 她临河而立, 抬手取下脸上的红色面·具。 月光之下出现一张清秀明净的脸, 白皙无暇,可眼窝处却有一圈诡异的红色,眼睛轻轻一眨, 眼珠就可以感知到薄薄的眼皮之上那层厚重的血痂。 似乎还滚烫。 无疆蹲下身, 伸手掬水抹上眼睛,凝结起来的血一点点融化,片刻之后露出一双不施粉黛的眼睛,这双眼睛的弧度饱满柔和, 干净明澈, 在这无人的角落退去了平日的凌厉之色, 露出底下深藏的苦涩迷茫。如果没见过她杀人的模样, 这样的一双眼睛是会叫人心疼的。 她将双剑洗净收入腰间,没有立即回去复命,而是在河边坐了下来。她看着水中倒影,明明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脸, 此时却觉得十分陌生,她出神地望着,想要研究这张脸背后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可忽的水波一荡,露出另一张脸来。 那张脸年轻恣意,清朗俊秀,眼角眉梢尽是温柔,他开心地笑着,似乎有什么惊喜的事情要与她说,可话还未出口他神情一变,因兴奋而飞扬的眉梢忽地收起,上翘的嘴角陡然落下,笑意消失,似乎要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来。 没等那个表情成形,无疆架在水面的手一松,面·具“咚”的一声落入水中,瞬间将平静的水面击得粉碎,什么也看不出来。 面·具沉入水底,无疆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苏冕登基,世子府的人几乎都搬入了皇宫,只留下几个留守,整个府邸空空落落,无疆在屋檐上走着,远远地望见阿晚的房间亮着灯,她心中一喜,无姬醒了? 她加快脚步落入院中,推开门,却发现苏冕坐在房中,他未穿龙袍,披着件平日穿惯了的外衣,给昏迷中的无姬喂水。 “公子?”无疆有些诧异,他这个时候理应在皇宫才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公子是来看无姬吗?” “我来找你。”他将碗放到一边,起身道。 在所有人都改口叫他皇上的时候,他的这个属下还是叫着他公子,甚至连一声世子也未叫过——是他许的。 “去我书房。”苏冕道。 无疆看了无姬一眼,她的脸色好了许多,两颊已有了血色,确认她无恙后转身出门。 苏冕负手立于房中,未点灯,西斜的月光落进屋里,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身后拉出一条瘦长的影子。 无疆站在他的面前,没等苏冕开口,便抬头道:“是我不让影杀的。” 苏冕比她高出半个头,看着她时颇有些居高临下,道:“最后杀不杀她其实不打紧,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苏冕的声音其实是好听的,低沉醇厚,与人说话的时候并不给人压迫感,像是一个温煦的谦谦公子。 无疆却被问得垂下眼睑,回道:“我在交手时心有旁骛,被人反将了一军。”可似乎又有些不甘,片刻后她又抬眼直视苏冕,道:“即使我撤回那一掌我也打得过他,我知道我不会输,我完成了任务,还少牵连一个人,这有什么不好吗?” 苏冕没回答她好还是不好,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开口道:“无疆,你动摇了。” “我没有。”无疆反驳道。 “是吗?”苏冕轻轻说道,似乎在问她,又似乎没在问,他打量着她后退几步,倏然转身拔出壁上的青霜剑,身影一闪,瞬息之间来到无疆面前,剑割断她耳边的柔软鬓发落到她的颈间,映出她有些错愕的脸。 “这一剑难道真的快得你躲不开吗?”苏冕问道。 无疆低头看着颈间的剑,只要再往前一点,就能切断她的血管。这一剑虽快,但她的确是躲得开的,只是挥剑那人是苏冕,又在此时此刻,她不知此剑何意,心中盛着困惑,因着困惑而犹豫,等到要再退却之时,便已来不及。 “很多事情都是需要信念的,杀人也是,一旦这个信念动摇,你就会犹豫,你的手便不再快,刀也不再利,离死期也就不远了。”苏冕收回青霜,道,“无疆,我不希望有一天看到你的尸首。” 无疆道:“无疆的信念从未动摇,公子救我,教我武功,待我很好,我说过,无疆愿意用这条命为公子铺出一条通往皇权霸业的康庄大道。” “我从未怀疑你的忠诚。”苏冕道,“只是你心中开始顾念旁人。” “你顾念那个绿衣姑娘,撤招自伤,还被对方伺机打了一掌,如果他武功内力再高些,或者指尖夹着带毒的刀片,那一掌就可能要了你的命。他知你不愿伤那姑娘,挟持她,握住你的把柄软肋。你想少牵连一个人,却让自己处处受牵制,若没有那个老头出来,或者他身后还有救兵赶来,你的一念之善就有可能导致局面翻转、任务失败。” “不只是旁人,面对敌人时你也犹豫了,就因为他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如果不是影那一箭,你下的了手吗?你不仅下不了手,你还因为犹豫而分心了,如果墙上站着的不是影,是敌人,那一箭射向的是你,你躲得了吗?” 面对苏冕的步步追问,无疆抬头欲辩驳,可张开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是一个杀手,你的目标将会是各种人,刺杀的途中也必会遭遇许多无辜但无意中阻挠了你的任务而必须铲除的人,这次是女孩和幼童,下次会是谁?手无寸铁的老者,十月怀胎的妇人,还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面对这些人你心软,会产生怜悯,甚至会想,这只是个无辜的不相干的人,我为何要把他牵扯进来呢?这的确是人类珍贵美好的感情,但于杀手而言,这些感情,只会让你丧命。”他逼近她,目光如炬,“无疆,我不需要这样的属下,我需要的——是一个心无旁骛、顺利完成任务的合格杀手。” 无疆委屈又愤然,似有不甘,道:“无疆还是一个合格的杀手!” 苏冕低头看她,眉峰如剑:“你以前是,现在我不确定了。” 无疆眼睛亮得惊人:“无疆还是那个无疆,以前是,现在是,以后还是,未曾变过!” 苏冕负手而立,缓缓道:“那你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 “你去杀一个人。” “谁?” “西流。” 无疆豁然睁大眼睛,“为何要杀他,他不过就是一个病人,顶着西疆二皇子名头,隐居深山武功尽失,甚至可能活不了多久,有杀他的必要吗?” “有。”苏冕深沉如海的眼中豁然露出刀锋,凌厉的锋芒之中隐隐透露出失望,“因为你以前从来不质疑命令,不会问有没有必要杀一个人。” 无疆低下头。 苏冕看着她一把抓起的发,简单利落得像个男孩子一样,为了行动方便,她们不梳繁复的发髻,不穿缀有珠履的衣裳,就这么从小到大。 苏冕突然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到一面墙前,看着上面挂着的千里江山图,轻声道:“你和无姬都是我在边境所救,我带你们回家,教养你们长大,信任你们就像信任我自己一样,我一直觉得自己可以带领你们征服四国一统天下,结束这纷飞的战火,以后便少一些孩子像你们这样流离失所。但是帝王之业,死亡和牺牲在所难免,一将功成尚且万骨枯,太平盛世有时候需要的是更残忍的手段和征伐。” 无疆看着那个挺拔孤傲,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背影,轻声道:“无疆明白。” “你和无姬自小接受严苛的训练,日夜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和煎熬,方有如今身手,能在这乱世中来去自由。你们每日在生死血光之间徘徊穿梭,见识过人性最深处的贪婪和黑暗,磨练出一颗坚硬的心,练就一双最稳的手,我才放心将任务交到这双手上。你也一直做的很好,每一次任务都完成得干脆漂亮,从没让我失望——除了今天。” “今天,你的手抖了,它告诉我,你的心不再像以往一般坚定。这让我不得不对你重新进行评价,让我对你的能力产生了质疑,甚至,让我没法信任你。无疆,我不会把任务交给一个我无法信任的人,你若失误,不仅会造成你的个人死亡和任务失败,甚至会破坏我的全局计划,连累在这计划中执行任务的其他人。” 无疆咬了咬嘴唇,道:“无疆知错。” 苏冕听她口中认错,心中却是黯淡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幅千里江山图,山川河野气势恢宏,磅礴雄壮,却是容不下人的。 “因为一段经历,因为一个人,你生出了恻隐之心,你虽知错,但不一定能改错,你若真想留下,就要彻底斩断心中的念想,否侧,”苏冕转身,看着身前这个有些纤瘦的身影,道,“否则,这里就没你的位置了。” 无疆豁然抬头,双眼晶莹清亮,似乎含着诧异的泪光。 苏冕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如千斤巨石敲打在她的心上。她从来没想过公子会不要她,这里会不再是她的家!如果这里没有她的位置,如果一个家养杀手不再被主人需要,这意味着什么? “杀了西流,你做得到吗?”苏冕看着眼下她的痛苦挣扎,低头问道。 无疆看着苏冕近在咫尺的脸,眼中的晶莹之色滚了又滚,脑中的无数问题盘旋而至,眼前那双凤眼风起云涌凌厉无比,似乎要洞穿她的心,无疆深吸一口气,豁然转身。 “我做得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雨萌、出雲の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孤生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无姬之泪 无疆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苏冕的书房,她忽然觉得很累。 东朝一朝易主, 百姓悲喜交加, 清晨缟素送先王, 午后便欢庆新王登基,朝代的更替又掀起了市井的一番热议喧嚣,然而这些近在咫尺的喧闹却丝毫沾染不到她的身上, 她只是觉得很累, 真的很累, 只想找个地方好好靠一靠, 睡一觉。 无疆掀开被子,躺在无姬的身旁,转头看着无姬平静的脸, 忽然想, 她曾有过挣扎吗? 在他人泪流满面跪地求饶的时候; 在午夜梦回被刀光血影缠身的时候; 在寂静深夜独自一人面对自己的时候。 “哎。”无疆低叹了一声,身体的疲乏让她再无暇思考,头粘着枕头便睡过去了。 睡梦里她似乎听到有一个人在喊着一个名字,开心的, 难过的, 欣喜的, 感怀的, 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小白花。 她像做了噩梦一般骤然睁开眼,夕阳照进屋内,她竟然睡了一个白天。她擦了一下眼角,见无姬还没醒, 起床出了门。 无疆去了一趟逍遥子的宅院,拿了无姬的药,顺便吃了点东西,赶回来时,床上却不见了无姬的身影,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她正在想无姬去了哪里,身后一阵响动,她转身,看到一人倚着门扉朝她笑,嘴角有一个小小的梨涡。 正是无姬。 她手里还拿着一壶酒,道:“醒来就觉得好渴,就出去逛了下。” “伤还没好可以喝酒吗?”无疆走过去接过无姬手中的酒,闻了一下,酒味清冽,并不刺鼻。作为杀手她们是不能醉的,必须每时每刻保持清醒,但她们也并不是滴酒不沾,偶尔还会喝一两口不烈的酒暖身。 “这酒是给你饯行的。”无姬道。 无疆正要喝酒的手微微一顿,“你知道了。” “嗯。”无姬点头,随即伸了个懒腰,“在房间里闷了几天浑身难受,走,我们去找个空气好的地方说说话。”说完拉着无疆飞上了盛京的佛塔。 这是盛京最高的地方,比盛京的宫殿还要高,传说这里曾经住了位圣僧,普度众生。无疆和无姬坐在飞檐上,看着底下歌舞笙箫,华灯初上。 “从这个地方看,盛京真好看。”无姬喝了一口酒,在夜色中荡着双脚。 “是好看。”无疆的眼力很好,即使在这么高的佛塔上,还是可以将底下看得清清楚楚。那摆摊的小贩捏了个小狐狸糖人,塞到了一双举得高高的小手上,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停在首饰铺子边上,拿起一个发簪插·到身边姑娘的头上,端详了一会儿笑起来,频频点头——那是一支郁金香发簪。 “真好看。”无疆又感叹了一声,拿过无姬手里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就势往后躺倒,漫天繁星映入眼帘,目光璀璨:“天空也好看。” 无姬也往后一躺,看到一片漫无边际的星野,“天空太远了。” “那里也远。”无疆道。 无姬知道她说的是哪里,他们每日在下面穿梭,熟悉那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路暗渠,甚至比世代生长此地的人更了解这片土地,但是她们似乎又从来不属于这里,离脚底下的世俗喧闹辉煌灯火远得很。 “我们遇见公子的时候他还是东朝的四皇子,转眼间就是整个盛京,整个东朝的王了。”无姬低低感叹道,而后她望向无疆,突然问道,“你觉得公子会是一个明君吗? 无疆有些诧异,无姬以前从来不会问她对于苏冕的看法的,苏冕对她们来说,就是绝对的命令和执行,是不可辩驳,是需要抬头的仰望。 无疆单手枕着头,看着宁静浩瀚的星空,想着苏冕,他身先士卒、礼贤下士、知人善任,他有才能有胆识有谋略,也有野心和开拓一切的勇气,无疆觉得他的成就可能会超越东朝任何一代君王。可……可什么是明君呢,无疆发现自己不太知道,她想了想,回答道:“公子会成就一番王图霸业。” “王图霸业啊。”无姬轻轻重复了一下,转头看天,问道,“无疆会觉得公子太无情了吗?” 无疆差异地微微睁大眼睛,正对上无姬同时转过来的目光,一时间四目相对,水波盈盈,她接着问道:“无疆会觉得我们只是公子的杀人机器,只是公子手里的一把刀吗?” 无疆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无姬却是一笑,像一只妩媚而狡黠的小狐狸,轻声道:“我想过。” “我们要执行很多任务,除了刺探情报之外,这些任务常常要求我们杀一些不相干的人,每日在刀锋里过,难免会被刀光剑气所染,寒了心。有一段时间我真的厌倦了,甚至产生了逆反心理,可是有一次你刺杀林府高手受伤昏迷,公子亲自赶去救你,我看到他担心着急你的模样,又忽然觉得,公子对你、对我们还是不一样的,就像、就像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回忆起过去,无姬的眼中似乎覆上了一层迷离而闪耀的光。 “那时候我们还年幼,不熟练,每一次公子都跟我们一起执行任务。很多次,我们失手生死之间,都是公子挡在我们的面前,让刀剑砍在他身上,多少年过去了,那些伤疤还未褪去。现在我们都能够独当一面,但我们身处险境之时公子还是会来救,亲自帮我们疗伤。无疆,公子其实没有那么冷漠。” 无疆想起以前苏冕救她护她的情景,想起北洲驿站他飞身去救无姬的样子,想到回到东朝苏冕见到她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问无姬呢,有时候,他是把她们的安危放在任务成败之前的。 “你西疆刺杀失败,众人都说你死了,我请命去西疆寻你,公子不准,我当时心里是有埋怨的,后来去西疆执行任务我就抗令不归去找你,公子也没责怪还放任我去,只是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公子早就派人去找你了,只是真的找不到你……” 无姬转头看向天空,那里光芒璀璨,星罗棋布,“也许我们是把刀,但手柄上还是有温度的,那些将军还不是靠杀人博来的地位功勋,他们杀的人难道就不无辜吗?他们也不过是帝王手中一把开疆拓土的刀而已,手上沾染的血腥比我们只多不少。” 无疆从没想过将她们这些暗处的杀手与战场的将军相比,人们向来觉得正面的交锋是英雄孤单是豪情热血,而暗处的潜伏则是肖小之辈是诡计阴谋,杀手跟将军,似乎从来都不可相提并论。 无姬道:“那些将军为国征战杀人无算,赢得赫赫战功享受举世爱戴,乃至青史留名,供后人不断回味咏叹,而那些死侍那些杀手刺客呢,他们孤身入险境,以一人之力取主将首领,不废一兵一卒解国家危机,难道他们的智谋、他们的勇气甚至武学,会比姜朝涯会比延武少吗!只是将军可以流芳百世名垂青史,我们从来没有姓名而已。” 无疆陡然听到无姬的这一番逆流言语,听到那两个熟悉的名字,一时间心中百味陈杂。 “无疆,这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有些人出生帝王之家,有些人本就是将门之后,即使这辈子什么也不干,也是可以丰衣足食,安乐一生的。但我们不是,我们不过是这尘世中家破人亡的小小蚍蜉蝼蚁,没得选择。公子将我们从狼口刀剑之中救下,教我们武艺,让我们有了反抗的能力,能在这个世界来去自如,不再只是别人手下待崽的羔羊,这已经是我们最好的选择了,只是所有的选择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而已。我们接受公子的救助庇护,成为他的杀手,就要为他办事为他杀人,就算是那些将军,要巩固自己的家族地位,赢得不世功勋,还不是要在阵前以命搏杀,随时准备以身殉国,没有一个东西一个位置是凭空得来的!公子是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和你之外对无姬最好的人,为公子杀人,无姬愿意,无姬相信公子会是一代明君,他会成就王图霸业,若有人要结束这纷飞的战火,一统四国,还天下一个盛世太平,那无姬自然希望是公子,无姬愿意在暗处为他扫平障碍,开疆拓土,你当初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面对无姬的质问,无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的,她当初就是这样想的,他救了她,她想,那就用这条命,为他铺出一条通往皇权霸业的康庄大道吧。可是,后来她发现,她不是用自己的命,她其实是在用别人的命报着苏冕的恩,铺着苏冕的路,成就他的霸业王图。 这样……这样真的对吗? 也许是相处得太久,两人之间心有灵犀,无疆念头刚起,无姬便转过头来,掷地有声道:“这世界强者为王,别问对不对!当初我父母身死,没人问我对不对,家园被毁,也没人问我对不对!无姬没有多少善良和情怀,这世界只教会了无姬一个道理,自己的命总比别人的重要,成为刀总比成为别人的刀下魂好!” 无姬起身,抓住无疆的手,有些着急道:“无疆,我说这么多,你到底懂不懂我在说什么啊?” 无疆懂的,从一开始,她就是懂的,无姬在担心她。她说公子并不无情,公子会是一代明君,她说将军也在杀人,将军也要刀尖舔血以命搏功勋,她说世界残酷强者为王,所有选择都有代价,她说别分是非对错,一切以自己的命为上。这一层层铺垫,一句句劝诫,不过就是在说你没错,杀人没错,就算错了也是这个世道逼迫的,所以不要心软,不要动摇,不要因为别人而松了手中的刀。 “杀手最忌心慈手软、感情用事。公子让你去西疆杀西流,是在给你机会,让你亲手了断杂念。无姬知道那个人曾对你好,在你失忆时给过你关照,你难免生出一些柔软心绪,连带着对其他事物也起了恻隐之心,这本很好,但万不该发生在一个职业杀手身上,影响你出手拔刀。你是东朝杀手,他是西疆殿下,你们隔着身份和立场,就算他以前对你不错,当他知道你是刺杀他皇兄的杀手后,他对你还会一如既往吗?” 无疆忽然想起那日她离去之时,他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有疑惑,有不舍,有难过,却独独……独独没有责备。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责备呢 ,他那么聪明,她表现出来那么多的异常,他却从来不问,其实他是……他是知道的吧,无疆想。但转念之间,她又觉得自己这个念头非常可怕,她竟然对一个人产生了荒谬的妄想,人心似海,多少王侯将相都从未看透,多少人就是死于“他不会害我”之下。 “我们经历过多少场刺杀,目睹多少次背叛,朋友,兄弟,夫妻甚至是父子,在生死关头为了自己都会插对方一刀,更何况他人?面对生死,什么山盟海誓,什么骨肉亲情,都是浮云,人心就是这样脆弱经不起考验。你这次前去,一定不能顾念旧事心慈手软,你若动摇露出破绽,他不见得会手下留情,稍有差池你就会丧命,不要为了别人而害了自己。” 无疆望着遥远的西方,眸深似海,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无疆!”无姬着急道,“你知道,你是必须要完成这次任务的!你和西流之间,是只能留一个的!你若放弃刺杀,到时候你要怎么回来面对公子,你有想过没有?一个家养杀手背弃了主上的任务,你知道是怎样的下场吗?无疆,你不要为了别人而将自己置身险境,狠心点,不要让无姬失去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个朋友。” 无疆抬头看无姬,她的眼中竟满是泪光,她看着无疆,几乎是恳求道:“答应我,永远把自己的命放在他人之上。” 无疆一瞬间红了眼眶,无姬的眼泪和这句话火星四溅地砸到了她的心上,这辈子,她就没见无姬哭过,她是宁肯流血也不流泪的。 无疆爬起来,抬袖擦去她眼角的泪,从怀中拿出杀手令和公子令两块令牌,放到无姬手里,道:“告诉公子,无疆会完成任务亲自将它们取回的。” 无姬身姿轻盈地立于佛塔的飞檐之上,看着无疆转身跃入夜色,与脚下的万家灯火擦肩而过。 无疆上次夜出东朝的时候还是个风雪交加的冬日,如今再去西疆,却已冰雪消融,到了阳春三月柳絮纷飞的日子,风景绝美,她入眼却觉萧瑟。 耳边风声萧萧,她忽然想,她要永远失去那澄澈通透到毫无保留的年少目光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小溪流真的真的会登场。(其实不太虐了,大家不要怕,无非是虐着撒狗粮而已·jpg)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咕噜噜圆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西去 山下春已来,山上冬日的严寒却仍未消散。 云雾飘渺的山巅, 一袭修长的薄背敞在一盏橘黄的小灯中, 直到最后一根针撤尽, 他才敛衣起身,握了握手,觉四肢百骸的力气尽数归位。 “多谢师傅。”西流回身道。 他的面前坐着一个眉发皆白的老者, 正弯身收拾银针, 他一抬眼皮, 露出底下清亮的目光, 可这目光再清亮,也终归抵不过岁月蹉跎,染上了点混浊之色。他开口似乎要责骂, 但终究是心疼, 最后叹了口气,道:“我就盼着你能活过我。” 西流眼底黯了黯。 “这是最后一次,你若再冲破一次封印,就会立马毙命, 这世上就没人再能救你了。” “西流谨记。” 谨记有什么用, 你还不是明知故犯?风乙收拾好银针, 起身想骂他, 想了想,最终又化为叮嘱,“你不能自己冲破封印,也要尽量少动武, 你之前把封印冲破了,如今再封回去已不去从前牢固,若是内力发挥太过,冲垮了封印也是有可能的,最好是从此以后就别再动手。” 西流没做回应,就在风乙要跨出门时,西流出声道:“师父,我想下山。” 风乙脚步一顿,回身看他,月光下清清凌凌一个少年郎,正是满腹畅想,满身热血的年纪,若是无此病躯,该是在这世上叱咤风云的,该是要迷倒这山下无数女子的。 可偏偏,怎么偏偏就瞧上了那么一个…… 上山之前,风乙去了趟宫里。此前他一直在山间寻药,不知山下世事,下山后听到民间说四国和谈提及西流名字,才赶回宫里看看什么情况,却从西炎口中得知西流破除封印,还带了一个女子回山,说是西疆的女杀手。他当时就在想,会不会是她,没想到还真是。 “你才刚上山,为何又要下去,是因为那个女子吗?”风乙直接问道。 西流望着从枝叶中露出的月光,眼中一片清光,却是摇头道:“这次下山见到许多人与事,有好有坏,见了西宣繁华,也看过边塞凄凉,体验到许多不一样的东西,忽觉人生的长短不在时间,而在阅历与作为,这山头寂寂,日复一日,纵然能活得久些,也不过是蹉跎岁月。” 风乙看着西流长大,这孩子从小心智坚定,能忍常人所不能,自出生就每日生活在死亡的重压下,但从不怨天尤人,脸上总是挂着无妨的笑,似乎是个顺风顺水一路金贵长大的。 心中的苦,从不与人袒露,常常叫人觉得他心中真藏着蜜一般的甜。 为了不教别人担心,他听从他的吩咐一直留在山上苦炼,不做一件他不允许的事情,如今他却说出“日复一日,纵然能活得久些,也不过是蹉跎岁月”这般话来。 风乙心中低叹,既然他这么说,那就是已经有了打算。人这一辈子要怎么过,终究还是要自己决定的,风乙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可临走之前,他又觉得有一件事必须要跟西流交代一下,关于那个女子。 他走回房中,坐到床边的椅子上 ,道:“那个女子是我救的。” 西流转身,一直平静的眼中泛起涟漪:“师父怎会救她?” 风乙叹了口气,眼中露出命运弄人的沧桑,道:“一年前,其实我已经找到了能救你命的孤燃花。” 西流第一次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孤燃花,书上记载此花能生死人、肉白骨、医百病,只是此花几乎绝迹,踪迹难寻,不但难寻,即使寻到了也不一定有用。此花三十三年生根,三十三年发芽,三十三年开花,花期一年之后才成熟入药,早一天都不行。即使有运寻到,也不一定有命等待。 风乙道:“那花就开在西宣宫殿后面的那片苍茫雪山里,近在咫尺。未开花之前它埋于雪下,开花之后小小的一朵通身雪白开在角落,一直没被发现。直到一年前,我再次扫山时终于发现了它,但我没与你说,想给你个惊喜,我放你下山那日,就是孤燃花成熟之时。那日我动身去采摘,原想着到时候你身在皇宫,一家团聚,得药皆大欢喜。可谁知,哎…那日,竟发生了雪崩。 西流的记忆回到了那个晚上,他追着她下了山下,天地间忽然就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来势汹涌。他在群狼尸首处丢掉了她的踪迹,而后就传来雪崩的消息。 原来,原来那晚如果没有那场雪崩,他是可以脱离这短命病躯了的…… “我没能入山,第二天我再次山上寻找孤燃花之时,它已没了踪迹,但我不死心,心想着也许还有一线生机,结果还没找到花,却在孤山中看半个黑色的人影。我过去拨开雪看到一个穿着夜行衣的女子,吊着最后一口气,她的身边正躺着那朵孤燃花,被连根拔起,冲到此处,花折了,只留下那一条丝线般的经络连着,枯萎半边。这花不能离根,一离就枯,幸亏被雪捂着,还未全败,只是被我翻开这堆雪,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只需片刻,就会全枯,再无用处。” 风乙长叹一声:“也许真的是命吧,偏偏那日发生雪崩,偏偏那花就冲到了她的身边,书上说这花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那都是假的,人若死透了,这花也就无用了,偏偏她还吊着最后一口气。我本不想救她,一身夜行衣,闯入后山,必是对西疆图谋不轨之人,可偏偏她的后颈上就有那么一朵六角的梅花。” 西流双眼倏然一亮,看向风乙。 “是我塔依之后。”风乙点头道,拇指轻轻摩擦着座椅扶手,“塔依散落,人丁凋敝,在这茫茫雪山骤然遇见,起了点同宗同源的相惜之情,孤燃花瞬息即败,若是不给她吃,也就浪费了。” 西流眼中出现淡淡的释然之意,不是因为终于明白她为何百毒不侵,为何有着难以想象的极速治愈力,而是他发现,他们之间并无国仇家恨。 他突然觉得有些开心。 “后来,我将她交给与我一起来的塔依姑娘,便离开了。到了镇上我才知道那夜有一个杀手行刺西炎,落入雪山不知所踪。我心知就是她,但她毕竟是塔依之后,我存了私心没有告诉你们,便继续去山里寻药去了,只是没想到回山又见到她,却是此番光景。若是她再来西疆,对你不利,对西疆不利,我不会顾念她是塔依而手下留情。”风乙道。 “没有,师父,”西流眼中柔情涌动,道,“她从来没有对我不利过。” 寒风萧萧。 - 在另一处山巅,空旷的山峰中也有一处屋宅,斑驳破败,看着像是一间年久失修的阁楼,也许所有人看到它都不会想到,这就是拥有至高无上的江湖地位的久修阁。 久修阁——年久失修之阁。 当然,久修阁若只是这样一间小破屋,它每日如海般涌进的情报就无法妥善储存、精细分类、迅速查找调取,无法成为掌控整个江湖情报的庞然大物。 它并不像寻常房屋建筑一般向上修葺,而是向下深挖,在这绝顶的山巅向下挖出九层密室,由四国最精通机关术的肖必在两百年前设计建造而成,再经由各代顶尖的能工巧匠调整改善,使这九楼层层相隔又层层相连,终于变成了一架深埋地下却高速运转从不停歇的精密仪器。 你想要什么消息,只要轻轻一按,就会自动来到你的身旁。 就在地下的一个房间里,一个风姿飘逸的老者坐在中间,看着手中的情报,微微皱眉,道:“短短时间乌鸦、修罗、麒麟接连身死,且都在西疆,踏雪,你去调查一番三人的死因是否有联系。” 那个被叫做踏雪的男子听完此话,眉角一跳,露出一副贼兮兮的笑脸:“给钱吗?我杀人收钱,调查情报当然也收钱,差人办事再怎么说也得意思意思嘛。” 那老者非常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踏雪立马换上一副苦哈哈的表情,委屈道:“你看这榜上排名五六七的三个杀手接连死了,我排第四,说不定下一个就是我了。阁老,你让我去,这不是让我羊入虎口嘛,这万一我有去无回怎么办,棺材本好歹也给点咯。” 这老者名叫聂行也,是久修阁第十三代阁主,凉凉地看了眼踏雪道:“以你这举世无双踏雪无痕的轻功,谁能伤得了你。” “哎呀,阁老,你这就不对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你在这里呆久了,可是不知这世上有多么险恶!这世道炎凉,人心不古,我万一遭暗算或者被围攻,跑不了也是有可能的啊。” 聂行也人老了,容易乏,不想再跟他说话,手中一动,轮椅一转,消失书架之后。 “哎,怎么说两句人又跑了,你说说你都欠我多少钱了!”踏雪在后面喊着,回应他的只有这楼里不是哪吗清醒的空气。 “罢了罢了,这笔帐我先记上,到时候再跟你算。”踏雪掏出一个小本本,写上一串数字,看着这个越积越大的数字,露出了满意的笑,这张脸,分外俊逸。 笑完他将纸笔往怀中一放,脚下轻轻一点,衣角飞旋,瞬间就消失了踪影,轻得似乎连一片尘埃都没有惊起。 与此同时,一个纤长的身影策马奔腾,惊起一路尘埃。 红色发带猎猎飞扬,马上,马上就要到西疆了。 可是,她总希望时间再长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我要吃奶糖 60瓶;kikojasmine 6瓶;懒蝶、27359804 2瓶;墨缘江南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刺杀 来的途中,无疆收到情报, 西流下得云梦, 入住皇宫, 可呆了几天之后又搬到了将军府。 她入得西疆之后,便在将军府外潜伏着。 杀手最懂得快,也最懂得慢。 他们出手快如鬼魅一击即中, 也能为了等让鱼儿浮出水面而在泥塘里日夜匍匐, 他们是最有毅力和耐心的。 无疆潜伏了三天三夜没有动手。 这个宅子她曾经进去过, 但当时心不在此只是略略地打量过, 进过几个房间,也未放在心上,但此次她将将军府例外的巡防、守卫和各人住所都摸了个透。此时, 她看着那扇赤红的大门, 将心里泛起的那点旧事硬压下去,衣角一闪,从一处无人的角落跃入将军府中。 无疆闪身到廊柱后,衣角刚没入, 就有一队护卫从廊角处拐入, 待他们走后, 无疆从柱后走出, 又迅速闪入另一条走廊。每一寸的时机都把握得刚刚好。 她一路从外堂穿到过长廊假山直达内院,来到了西流居住的屋前,他还没有睡,清瘦挺拔的影子落在梨花白的窗户纸上, 烛光微晃,有几分落拓萧瑟的味道。 竟让人觉得十分忧伤。 无疆飞身上屋檐,隐在漆黑一片的屋檐上。 弯月西斜,夜入三更,然而他却似乎毫无睡意,仍旧坐在端坐于桌前,似乎在低头看书,偶尔抬笔勾画,像是批阅什么东西。 他在做什么呢,无疆无端地想。 屋中人浑然不觉,端坐在梨花木椅上,聚精会神地看着眼前书册,书册上记载着西疆这些年的军需支出、各地收成粮食调动,他几次提笔在旁标注,笔墨俊逸恣肆。良久,他才放下笔和起书,可也没动身就寝,反而闭着眼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而后从底下抽出一张洁白稠密、纹理纯净的宣纸,从旁挑了一杆笔,落笔作画。 画的是一个女子。 才数笔,就勾勒出了一双纯然灵动的眼睛,顾盼生姿,鬓角一缕发丝随风飘扬,潇洒又恣意。 他又换了一支笔,往朱砂盘里重重一蘸,赤红的笔墨洒落身躯,给她穿上了一身石榴般鲜艳灼目的红裙,那裙不是繁复华丽的霓裳羽衣,而是一身劲装短打,腰间紧束,干练飒爽之余又十足的可爱俏皮。 裙摆画好,他却似意犹未尽,提笔在发间拉出一条红线垂落颈肩,衬得肩颈单薄又纤长,最后在她抬到唇边的指间轻轻一点,画出一颗红艳艳的糖雪子,被咬了一口。 她唇角微微上翘,似乎在笑着对谁,有些懵懂天真地说,好吃。 好吃,每次她这样说,他就开心得很。 他原想带她踏遍山川湖海,吃更多好吃的东西,然而世事难料。他心底极轻地叹了口气,对着眼前女子发起了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无疆不知他在桌前做什么,已经过了一个时辰,还未离座,她要等他入睡才能动手。 无疆猜想他已经恢复了武功,他们肯放他下山,住处又无特殊人手看护防守,应该是已然恢复身手。既然这样她就必须一击即中,不能会被他反攻,不然会惊动整个将军府。 她见识过西流的武功,若是正面迎击她不一定是对手,只能趁其不备奇袭下手,但像西流这样的高手,即使是夜间入眠,也保持着灵息警惕四周,若是有人靠近会有所察觉。但他们杀手从小就接受隐匿声息的训练,被培养成一个个“随风潜入夜,杀人悄无声”的合格夺命者。 终于,西流起身熄了灯。 无疆看着房间暗下去,并没有急着动手,她到再等一个时辰,等到他进入最深的睡眠之后。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无疆孤身匍伏在屋檐,一动不动,像一抹完美融入夜色的黑雾。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跳得过分厉害。 她从来没有这样过。 千百次的刺杀让她变得冷酷麻木,再厉害难缠的对手也不会左右她心跳,影响她出手,她只有一个信念,要赢,要活。 可就在方才,她忽然觉得如若今夜折在此地,似乎……也不错。甚至希望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不要那么快过,但她心里又知道,逃避是没有用的。 无姬不必跟她说这么多的,她明白的,自她们接受苏冕赐予名字的那刻起,她们便成了一把听从号令的刀,断情爱,舍生死,弃自由。 她和他之间,只能留一个。 月色西偏,更声入耳,又过了片刻,无疆滑下屋檐,像一抹无声的风穿过台阶,飘入西流的房间。 一抹极淡的药香入鼻,嗅觉先一步牵动了身体处的某根神经,发出颤栗的轻鸣。无疆终于来到西流的床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那张年轻的、英挺的、恣意昂扬又温柔的脸。不过未见十来天,却仿佛过了数年。 无疆手握腰间剑,冰冷的寒光直抵颈间,映着他微微皱起的眉眼。 在忧愁什么? 她本该机立断下手一剑封喉的,可脑海中却无端地冒出这么一个问题来。 在忧愁什么呢? 这一念起的时候,她下手就已经慢了。 床上之人陡然睁开双眼,清亮凌厉,甚至带着杀意,可就在他看清眼前人的瞬间,杀意尽退,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喜悦来,然而喜悦之意还未散开,眼中又瞬间闪现令人恐怖的凌厉之色,他忽得翻身而起,飞速朝无疆扑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她压根就没时间分析他神色三变到底是何意,只见他面色肃杀掌中带风朝她袭来,似要下杀手,她来不及思考,本能的剑尖向前与其相抗。可想象中的打斗并没有发生,她几乎是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以血肉之躯迎向她的剑尖,将她拥入怀里,然后清晰地听到剑刺穿他血肉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无疆脑中充斥着这个问题,握剑的指尖剧烈颤抖一瞬间失去了反抗能力,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他抱着压入床里,也就在那瞬间她看到他脖子猛地后仰,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无疆视线骤然往下,看到了从后背穿到前胸的箭尖。 箭? 与此同时,两声悲切绝望又愤怒的呐喊从屋外传来,一老一少,重叠在一起。 “西流!” “西流!” 无疆越过西流的肩膀,看到对面屋顶之上站满了弩手,黑压压一片,两个人人影从院中飞入房间,站在她的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追更的读者朋友,鞠躬道歉。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剥了皮的大土豆 20瓶;eryue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宿命 是延武和风乙。 他们一下子将西流从无疆的面前拉开,清冽澄莹的月光下衣衫红遍, 后背的箭穿透胸背暴露在眼前, 更有一柄短剑从前胸刺入, 贴着心脏从后背冒出剑尖。很快,血从他的嘴角流出,蜿蜒到颈间, 呼吸弱到微不可闻, 但他却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道:“别伤她。” 然后闭上了眼睛, 再无声息。 “西流!”延武扶着西流,风乙在一旁输送真气,但他还是感觉到西流的脉搏迅速衰落了下去, 几乎要消失。 没用, 风乙意识到真气对他毫无用处!再这样下去,西流必死无疑! “怎么办!”血还在不断往外喷涌,延武只不住血,也不能碰他身上的剑和箭, 眼睛赤红着。 眼看着西流就要咽气, 风乙突然想到什么, 倏然转身抓住那个还怔在原地的人, 声色俱厉道:“别动,否则我杀了你!”说完,他拔出西流床边御赐的剑,划开无疆左手, 同时对延武道:“抬起西流的头,撬开他的嘴!” 延武不知道此举用意,但风乙这么说,他二话不说极快地完成了吩咐,就在他撬开西流嘴的瞬间,无疆的左手被拉到了上方,血喷涌而出洒入西流口中,即使他已经无法吞咽,血还是顺着他仰着的喉咙淌了下去。 风乙和延武紧紧盯着西流,手切着他的脉搏,眼中充血。良久,延武抬起头看她,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怎么会是你?” 数日之前延武接到密报,说是东朝派人行刺西流,但不知是谁何时抵达。西流出世,就注定成为各国刺客的目标,他早已有了觉悟,收到消息主动提议设伏请刺客入瓮,伏击捉拿。皇宫虽然防卫严密,但是人多眼杂,同时西流担心波及西炎,提出入住将军府,跟延武联手擒拿。 他们不知道来者会以何种方式刺杀,延武派人暗中监视府内每个人的动向,若是有人乔装易容混入将军府他必有所察,同时他在将军府四周的高楼上安插亲信日夜拿着千里眼紧盯将军府,若有可疑人物在周围出没也能第一时刻觉察,但是他们一无所获。 好像拿到的是个假消息一样。 直到今晚,西南角的高楼上挑起了一盏红灯笼。 这是他们的暗号,西南角有人潜入。 消息瞬间悄无声息地四面八方扩散去,延武将人埋伏在府外,收到消息潜行者从各处客栈中跃出,但他们担心打草惊蛇没敢轻举妄动,只是将将军府围了起来。延武带着十几个最精锐的属下在远处潜伏着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西流也同样收到了消息。 他一直没睡,故意消磨来者的耐性,直到四更过了才熄灯假寐。延武看到她进入房内,才带人从后面围上来。杀手最后下手的那一刻是防范最低的时刻,延武就在等那一刻,射出了致命的一箭。 只是他没有想到,本应该牵制住她的西流却在千钧一发之刻倒戈,用自己的身躯帮她挡了那一箭! 早知道,早知道是她的话,他绝对不会告诉西流,他会独自部署此事,就算她曾经对西疆有功,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这世上,有些东西只要你当它不存在,它就是不存在的,比如姜朝涯脸上的伤疤,她从未将她放在心上,就不会成为她的困扰,但有些东西却是不能的,比如身份,比如立场。 可世上没有早知道这件事。 如果无疆早知道此刻自己会后悔成这样的话,她就不会踏入西疆,不会夜入将军府,不会对他刀剑相向。 她低头看他,脸色苍白的像个易脆的瓷器,似乎永远也不会苏醒。 “别伤她。”因为没有力气,他这三个字说得极轻极轻,但火花四溅砸进了她的心里,砸得她原本硬如岩石的心鲜血淋漓。 好痛。 为什么他要救她,为什么他不怪她,为什么他这么好,为什么他这么好她还要伤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一直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疑问,为什么会有战争,要么人有三六九等,为什么人会老会伤会病会疼痛,为什么会有风霜雨雪春夏秋冬?但是从来也没有人回答她,在她生存的那个世界里,疑问从来都是无用的东西,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个选择,要么她把别人杀死,要么她被别人杀死。 她从来没想过……也不明白……为何会有人为她死。 可是……可是她不希望他死啊…… 她看他闭着眼睛,这样毫无生命迹象地躺在地上,她忽然发现她一点也不希望他死,她后悔了,她害怕了,这种陌生的毫无来由的情绪占据了她身心,她全身的血液往左手汇聚,从那道骇人的伤口中流出,但是她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灵魂似乎抽离了身体。 那些她刻意压制的、拼命回避的、不愿想起的往事一幕幕在她的脑海里闪现。 西疆的街头,朱宅的门口,柳絮阁的角落,城门的风雪,边塞的沙漠,北洲的大雨,还有云梦山巅的相候。 他耐心地回答她那些极其愚蠢的问题,他为她每一个微不足道的进步而雀跃欢呼,他关心她吃饭担心她穿衣,“小白花,好吃吗?”、“小白花,给你北冥蓝星狐皮毛大衣。”、“小白花,你看,是红鲤。”一字字一句句,甚至连他的愿望里都有她的身影,他说,“我希望天下太平,小白花平安开心。” 愿望都还没实现呢,你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 眼泪不知何时填满眼眶,模糊了视线,“啪嗒”一声毫无预兆地砸到他的脸上,“别死。”她几乎哽咽道。 “嗯,我不死。”一双手骤然抚上她的眼角,轻轻拭去他的眼泪,轻声道,“别哭。” 无疆骤然睁大眼睛,看到身下之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西流出声的同时,风乙和延武感受了手下脉搏死灰复燃般的跳动,风乙立马道:“拔剑。” “可是他这样会大出血,会不会有危险?”延武抬头问道,带着难掩的震惊,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不会,就现在。”风乙出手如风,稳住西流身体的同时,点住西流几大穴道,对延武道,“拔。” 延武握住剑柄,深吸一口气,猛地将剑拔出,血正欲喷涌而出,无疆立刻伸手摁住了他的胸口,阻止了血继续流出。 非常快,延武不禁看了她一眼。 “还有身后的箭。”风乙道。 箭尖在前,箭羽在后,他要先把箭尾斩断,才能将箭从西流的身前拔出,延武用从西流身体拔出来的剑削断箭尾,捏着箭镞将它拔了出来。 西流抿着嘴角,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血。”风乙道。 无疆闻言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伤口几乎结痂血不再流出,她二话没说撩起衣摆,拔出雪白的短匕,正要再割出一道血口来,耳畔传来一个声音,“不用,够了。” 但无疆没听他的话,她还是一刀划开,放到他嘴前,道:“喝。”声音几乎是冰冷的,听不出情绪,仿佛刚才落泪哽咽的并不是她。 西流看着眼前腕上不断流出的血,静默片刻,还是将唇覆了上去,肌肤柔软,鲜血滚烫,涌入唇间,烫得他眼角发红。 他们将西流移到床上,脱掉他全是血的衣服,用酒水擦拭身体,延武正想帮他包扎伤口,却发现他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他几乎是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不由得脱口而出:“怎么会?” “她吃了孤燃花,血中有未褪去的孤燃花之效,能解毒治伤。”风乙把着西流的脉,回道。 “孤燃花?”延武听到之后更加震惊,“就是传说能生死人肉白骨能救西流的孤燃花?前辈您找了二十年都没找到,怎么她找到了?” 风乙鬓染白霜,连眉毛也变得雪白,轻叹:“都是命。” 延武不死心,转头厉声问道:“你在哪里找到的?”也许那里还有第二朵呢?也许西流就有救了! 无疆甚至比延武更震惊,她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叫“孤燃花”的东西!她搜寻不到吃这个东西的记忆,除非…她脑中白光一现,想到了什么东西,那场行刺遭遇雪崩,她昏迷三天三夜,苏醒之后突然有了快速治愈的能力。 那场雪崩,到底是谁救了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西宣宫殿后面的沧澜山。”风乙回答了延武的问题,“它就长在那里,我一年前发现,等它成熟,可惜它成熟那日发生了雪崩,花折半枯,落在她身边,不给她吃就没用了。” 无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原来是他救了自己吗,可是那日丽姨不是说是一位姑娘吗?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原来是属于西流的孤燃花啊,它可以救他的命啊,如果没有那场雪崩,是不是他现在就已经摆脱了病躯,可以健康地活下去? 可是为什么偏偏那时候会发生雪崩呢,是那场大雪吗,是因为她入了雪山吗? 人们说雪山崩塌可能是因为极小的事情,一个声音或者是一串整齐的脚步,如果她当初没有跳下悬崖进入雪山,没有引来他们追踪,没有与狼群搏斗,还会发生雪崩吗? 是她夺走了他的健康,他的生命吗? 无疆忽然陷入痛苦的漩涡,就在这时她听到西流开口,“师父,小武,我想单独和小白花说点话。” 延武不能信任她,正要反驳,却听风乙道:“即使你是我塔依之后,今日你要是伤了西流,就别想从这里走出去了。”说完他拉着延武离开了。 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无疆站在远处的角落里,别开头不看他。 “小白花,过来。”西流轻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顾柒 9瓶;懒蝶 3瓶;浮生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对峙 无疆没有过去,站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低垂着头, 不与他对视。 西流隔着光影看她, 头发高高绑起,发尾垂在颈侧,手指按着剑柄轻轻摩擦着, 别过去的下巴与露出的脖颈形成一条柔软而流畅的弧线, 她像个犯了错误有点无措的小姑娘, 不肯靠近他。 西流瞬间心软了。 看到她一剑刺来的时候,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底那一抹企盼,忍不住有点受伤,可眼前她不敢抬头的模样, 他心中那一抹伤怀立刻被满腔的保护欲取代。 他知道, 他太知道了。 家养杀手的一生,就是身不由己的一生。这一生注定刀光剑影,颠沛流离,不得善终。 她太难了, 他怎么忍心苛责呢。 “小白花。”他开口叫她, 可他还未说出什么, 那边的突然开口问道:“我的血能解毒救人, 你早知道了是吗?” 她仍旧没有抬头,站在暗处,声音淡淡。 西流撑起身体,半靠在床侧, 柔声道:“我只是猜测,并不能确定,直到师父跟我说你食用了孤燃花。” “即使是猜测,为什么不告诉我,也应该告诉我啊。”无疆倏然抬头问道,她的身体微微前倾,明亮的烛火落到她黑色的眼中,像燃起了一小簇火苗。 西流看着曝在光中的她,目光璀璨,眼似琉璃,她该是天上皎洁的月,该是山间无拘的风,却不该是背光处中一抹没有姓的影。 “小白花是良善之人,若是知晓,往后遇着生病或者受伤之人,难免一时心软拿自己的血救他们。人心险恶,怀璧其罪,你救了一人,便会有更多的人,你若不给,他们便抢,这世上患病垂死或寿命将尽之人何其之多,而你就成了他们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一块救命仙肉,人人要吃你,你要怎么活?” 无疆像是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笑话,有些错愕地看着他,她想,他们之间恐怕存在着很深的误会。 “我是非不分,好坏不辨,想杀谁就杀谁,从来不分缘由,不讲道理。”无疆有些激动,向前迈开一步逼近他,道,“我不会救人,只会杀人,我刚才还想杀你!” 西流看她此刻整个人浸在光芒里,几乎耀眼地不可逼视,映着他的眼睛也亮起来:“你护小慈,救西疆稚儿,不顾安危孤身入朱府,你杀修罗,救延武,挽长风于将危,你为了沈将军的死难过了好久,云梦一战,你以自己为踏将我和阿笙送上崖边,你心里存着善念,你只是被困住了。你说你要杀我,可是你在剑刺入我身体的瞬间,偏了剑的方向,它本应该直接刺入我的心脏一剑毙命的,可是你移开了,你根本就不想杀我的,小白花。” “别叫我小白花,我不是小白花,我是毒蜘蛛,是杀人刀!”无疆倏然拔出腰间短匕首,绯色的匕尖抵到他的胸膛,一字一句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杀你,兵不厌诈,也许我只是知道自己逃不掉,故意留你一命以求脱身呢。” 这把“饮血”来自北冥山巅,千万年的冰雪覆盖,吹毛断发,寒气迫人,匕尖贴着胸前几乎凝结霜雪,西流感受到沁骨的凉意,看到她逼到眼前的那双恶狠狠的眼睛,忽地轻叹了一声。 “西流这辈子是个短命之人,不能许诺你什么,只能将这一条不够长的命送给你,带回去,完成任务。” 无疆握着匕首俯下身去看他,像在看一个她这辈子都无法理解的东西,她忽然间冒出无端的怒气:“你不要兄嫂,不要师父,不要你的西疆的子民了吗?挣扎煎熬了一辈子要活下去,如今为何要这么轻易地丢弃!你我各为其主,我要杀你,你就还手啊!干嘛要为了别人舍弃自己的生命,你是笨蛋吗,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啊!” 无疆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在跟谁生气,她只是觉得满腔的情绪无法发泄,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很难受,这股情绪还不断地上窜,窜到眼睛,似乎要化成什么奇怪的东西流露出来,她别过眼,愤怒的质问渐渐变成嘴边的低语:“我不值得,这辈子我都回报不了。” 所有恩情,皆是负担啊。 西流看到她倏然泛红的眼角,心中酸涩,想要把她放到怀里抱一抱。 “我为你挡那一箭,并不是为了让你如何谢我报答我甚至觉得欠了我,这世道虽乱,但山河仍在,情谊仍在,你该去看看,该去体验,你还年轻,不该只尝透世道艰险,岁月风物的美好,你也该尝尝。” 我这辈子……还有机会吗? 无疆撤回匕首,后退一步,背过身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片刻,她似乎恢复了平静,看了眼手腕,问道:“我的血可以救你吗?”如果早知道我的血可以解毒救人,我不救别人,我可以救你的。 西流眼角暗淡了一下,摇头道:“好像不行。”方才饮血之后,风乙就给他把过脉,用真气试探过他体内的寒毒是否还在,他看到风乙凝重的表情就知道,沉疴仍在。 “不行?为什么不行?刚才你气息奄奄我的血可以把你救回来,对了,还有上次延武的鸩毒!为什么,为什么你的寒症就不行,是不是血不够多?”无疆转身,眉间拧起一道逼人的剑锋,上面挂着满满的急迫和失望。 “不知道。”西流道,“其实我跟师父一开始也不知道服用孤燃花之后的血能有这样的功效,书上也不曾记载,此次已经是意外的收获。也许你的血能救治即时的创伤和毒伤,却不能治愈经年累月的沉疴,胎里带来的病,已侵染我的四肢百骸,或许还是需要完整的孤燃花。” 西流忍不住身手抹平她眉间的褶皱,露出孩子般满足的笑容:“生死有命,强求不来,我这辈子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但至少无愧天地和自己,如今小白花关心,我已经知足了。” 知足? 真的…这样就知足了? 无疆看着他年轻昂扬的脸,七尺身躯下奔涌着滚烫的血,正是最好的年月,最蓬勃的生命,一身惊绝武功无法施展,满腹经纶才学无人知晓,就心甘情愿黄土白骨了吗,就这么向命运低头了吗? 这一辈子,就这样算了吗?! 无疆忽然觉得很不甘心,好不甘心啊! 可是,可是像她活着又能怎么样呢?她真的是活着吗? 她这一辈子,为了活着拼劲全力,原以为是自由来去,不过是囚困在命运的樊笼里,黑衣夜行,杀人卖命,想折返已经来不及。 可是真的来不及了吗? 她不过是不敢,是自己害怕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懒蝶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叛逃 屋内灯火微黄,屋外一身春寒。 风乙立于院中, 抬头望月, 一声长叹, 似要吐尽世间所有的悲哀。 他年近百岁,须发皆白,都说人越老越旷达, 但是他却是越老越护短, 谁叫他这辈子都在白发人送黑发。妻儿埋于马蹄, 大徒征战沙场马革裹尸, 如今二徒又面临英年早逝。 他原想,或许西流能苟活到三十岁,娶个妻, 生个子, 还能陪伴孩子数十年的光阴,享受一番世俗之乐,未曾想到他如此痴顽。 身后门开,发出轻微的声响, 风乙回头, 见到来人转身要入房内, 擦身而过的瞬间, 风乙轻叹一声,“他活不过三十,你若还有点心,就别伤他。” 三十?他生命最后的期限?她原以为他只要不动手不冲破封印, 也许可以将这寒症压制一生,原来失去了孤燃花,只剩下这短短的一瞬…… 无疆仰天,忽觉人生苦短,可她这一生在杀戮中求生,浑浑噩噩,一事无成,就算活得再长一点又有什么意义呢? 苏冕说得对,她动摇了,手抖了,她已经无法成为一把好的刀了,可若不是一把刀,她又该是什么呢,她要做些什么呢,这天地间还有她的容身之地吗? 无疆孤身立于院中,像一支于风中无所依的竹,萧萧寒风吹动着如削的叶片,孤独而迷茫。 一个小小的脚步踏着石板,打破了院中的静谧。 一个身着红色劲衣的小姑娘,手握一杆量身打造的红缨枪,枪尖指天,她目光坚韧、腰杆笔直,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逼人的英气,没有人会想到,在几个月前,她还只是个穿着破烂衣服东游西荡的小乞丐。 “小慈。”无疆没想到他们今天会重逢。 无疆记得分别那天,她对她说,“炊烟,我会好好学,我将来一定会变得很厉害,跟你一样厉害。”她正走在自己坚持的道路上,但她不是她的榜样。 无疆下意识别开脸,小慈却忽然冲上来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腰间,道:“炊烟。”声音清脆柔软,还是当初那个小姑娘。 无疆两只手敞着,在空中顿了片刻,才落到了她的头上,轻声道:“小慈长高了。” 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睛,道:“我一直都想给你看看我新学的枪法,我问小武哥哥你去哪了,她说你回东朝了,他们说你东朝派来的杀手。” 无疆眼角黯了一下:“他说的没错。”她放开她,转身看向屋内,低声道:“当初你问我是不是好人,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我不是。” “不,不是这样的。”小慈拉着无疆的衣角,“炊烟不管是东朝杀手还是西疆人,在小慈心中都是个好人。” “那是你没见我杀人的模样。” “可是我见过你救人的模样!”小慈眼角通红,坚持道,“我偷你钱,你非但不怪我还出手帮我,就因为我的一句话,你就信我跑到城东破庙去救人,我在西宣大街上乞讨了那么长时间,从前没人愿意看我一眼听我说话,在小慈心里,炊烟姐姐就是好人,是整个西宣最好的人,你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说自己是个坏人呢?” “小慈一直以炊烟姐姐你为榜样,希望能变得像你一样厉害,能够像你一样锄强扶弱,保护他人!” 无疆看着这双纯洁坚定的眼睛,有一瞬间被里面的光彩迷住了,她俯下身,认真问道:“如果保护他人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你会因此失去生命,甚至要对抗曾经有恩于你的人呢?” “那就尽管拿去!”小慈斩钉截铁道,带着孩子式的天真和无畏,“小时候娘亲就教导我,做人要堂堂正正顶天立地,无愧天地,无愧自己,小慈这辈子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恩义是一回事,我的人生是另外一回事,若我这辈子要做着自己不愿意的做的事情才能活下去,那我不活也罢!” 无疆看着眼前这个小女孩,她还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时就有一种英雄式的侠义和天真,她不是在千娇万宠中长大,她经历过苦难,遭受无数白眼,在这个人人自危的年代依旧保持着原则和热血,多么难得。 无疆由直起腰,再次抬头望天,忽觉星海浩瀚,乾坤朗朗。 所谓身不由己,所谓迫不得已,不过是懦弱奸猾者的自欺欺人罢了。 “小慈,谢谢你,你比我厉害多了。” 无疆走到门前,她没有踏进去,望着屋中那一抹温柔身影,隔着整屋的光影,道:“那一朵孤燃花,我赔你。” 说完她转身就走,纤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声音却划破夜空,远远地传来,“但你要活着,等我回来。” 要活着,等我回来。 没有人拦她,延武的弩队早已撤走,她径直从后院走到前堂,穿过林木和假山,迈出朱红色的大门,繁华的西宣大街在夜色中归于沉寂,灯笼高挂,凉风卷起地面落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 无疆从宽阔的大街拐进无人的小巷,骤然停住脚步。 八抹黑影不知何时立于墙头,巨大的兜帽从头盖下,来得悄无声息。 是东朝的影卫。 “无疆大人,请随我们回去。”其中一人开口道,声音飘渺,不似人间。 无疆指腹摩擦着刀柄,冷声道:“让开。” 影卫没有再说一句话,黑影一闪,欺身而上。 影对无疆来说,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存在。他们经常打交道,情报的交接,信息的汇报,甚至是事后的处理,影都会参与,但他们来去无踪,无疆几乎从未见到他们出手,对他们十分陌生。 今天,她终于见识到了。 他们的动作很轻,或者说整个身体都很轻,像是一抹清淡的墨,因其轻盈而飘逸迅捷,不可琢磨。影向无疆欺身袭来,无疆斜刺防守,他们又蜻蜓点水般一触即走。 他们像八抹疏淡的云,层层叠叠,又相互交错,织成一个黑色的蛹,将人围困其中。 他们的武功好像就是专门为克制她而生的,无疆的动作很快,但在他们的轻盈面前几乎无法施展。 他们的蛹越缩越小,织蛹的蝉丝越发地纵横交错利如钢刀,能断颈封喉。 无疆的手背沁出血液,滴在地上,声音清晰可闻,她左手握着软剑,右手执着硬刀,整个人好像分成了两半,一柔一刚,在身侧挥舞交叠出两刀光影,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然而他们很快调整了队形,立马堵上了刚出现的生机。 春寒料峭,深夜风寒,无疆的额头却都是汗。他们配合地太默契了,交错的攻击不断地消耗着她的体力,一个人的能量是有限的,无疆已经渐渐感觉到无力。 但她觉察到疲乏的同时,感觉丹田微热,似有一股力量在跃跃欲试,她不知这力量从何而来,如何发挥,只是自云梦破除记忆从崖下飞往山巅那刻,她就感觉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潜伏在她的体内,她尝试过各种方式,从未将它释放出来,然而此时它隐隐作热,似要喷涌而出。 那八抹黑影似乎预感到什么,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进攻地步伐,他们骤然出手,伸掌拍向无疆头顶,无疆立刻抬匕抵挡,却被那八人如泰山压顶般的力量逼得弯了腰。 她单膝跪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抵挡,然而那只脚却渐渐陷入地中,那头上的力量似乎要将她碾成一堆齑粉。 难道叛逃,真的是死路一条吗…… 她还没好好看过山河,刚跟人许诺了一件事还没完成,她好不容易打定了主意想要试试看的人生还没开始呢。 难道……真的只能这样算了吗…… 原本月明星繁的夜晚,不知何时已经黑云覆盖,月亮失踪,繁星消散,整个世界又黑又暗,虫鸣皆休,万籁俱寂,似乎到了末日般。 可就在这时,三月的第一声春雷炸落天边,在刹那间照亮了整个西宣。 天地复苏,万物生长,生命周而复始,迎来新一轮的较量。 在这开天辟地的一声春雷中,无疆忽觉人生开阔,天地浩荡,脑中倏然闪现心经《揽山河》中关于万物的禅语——她终于悟了。 瞬间,丹田之中被困住的真气骤然炸裂,如江河奔涌,无疆大呵一声,撞开头顶的“大山”,挥剑横扫,竟一招圆满。 大雨倾盆而下,砸落在王谢堂前,也砸落在寻常百姓的屋檐。 八个黑影横躺在地,血水混着雨水一起流淌。无疆并没有杀他们,只是让他们暂时无法反抗。 雨水打湿了她的脸庞,睫毛之上的水滴汇聚成小溪,自清冷的脸庞滑到白皙的颈间,无疆手中握着剑,隔着潇潇的雨帘,低头道:“告诉公子,恩义已偿,自此世上再无无疆。” 她转身消失在这条寂静的小巷。 无疆再次来到西宣的城门口,朱红色的城门历经岁月,已有些斑驳。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露出点讶异的神色。 夜来风雨,花落参差,一位翩翩公子撑着一把天青色的伞立于门口,隔着漫天风雨,开口道:“我不等,我要跟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这卷终于写完了,写得挺痛苦的,感谢不离不弃还在追更的小天使,终于进入下一卷了(相信这样卷会比较开心),我会努力提高码字速度的!再次感谢鼓励我的读者朋友们! 下一卷:流亡三万里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kikojasmine 10瓶;顾柒 3瓶;读者之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春光 城外林中,树木掩映之间隐约可以看见一间小小的茅草屋, 里头飘出星点的火光。 无疆坐在火旁, 湿发垂额, 双眼紧闭,附着于脸上的水迹化成淡淡的烟,往上飘去, 耳边尽是哗啦啦的雨。 那年冬天, 也是这样一场毫无预兆的雨, 劈头盖下, 逼得她在林间飞奔来到此处,雨歇了,她从此地踏入西宣, 那时的她一头雾水, 两眼抹黑,不知过去和未来。 也是在此地,西流与她初逢,隔着无穷尽的大雨, 原以为只是惊鸿一瞥, 未曾想到还有千山万水。 时间倏忽而过, 为雪白头的青山又见新绿, 长眠的虫兽重新探头,凛冬已过,春色冒头。 如今又是一年花开满山坡,风光浓似酒。 无疆打坐一炷香时间, 便退去一身湿漉,她已经学会如何用内力烘干衣物,可是这次很奇怪,她觉察到体内经脉中多了股陌生的真气,自刚才从丹田处奔涌而出,流淌于经络,像是一团小火炙烤着,热热的,非但不难受反而有点舒服。 “奇怪。”无疆低声道,是没打算让人听到的自言自语,屋外大雨瓢泼,轻而易举地将这声音掩盖了过去。 可西流而尖,在这如万马奔腾钟鼓齐鸣的雨声中,听到了这声极轻极短的自语,他抬眸,隔着火光问:“怎么?” 无疆一抬眼,触碰到他的目光,仿佛满屋的火光都落入他的眼中,明亮而炙热,无疆的心猛然跳动了一下,赶忙挪开脸。 其实,自从刺他一剑后,无疆就有些无措,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她有些笨拙地躲避他的视线,垂下双眼看向地面,轻声道:“没什么,就是感觉体内多了股来路不明的真气。” 火堆燃烧着,整个房间都是温柔的感觉,她头发扎起别过脸去,露出流畅而清晰的下颌线,从柔软稚嫩的耳垂旁蜿蜒到颔,清冷又柔美,甚至有几分俏丽颜色,颔下之项白皙无瑕,颈线修长,山中夜雨如晦,西流却似见到三月桃花纷飞。 是极美的颜色。 西流嘴唇有些干燥,轻轻抿了一下嘴角,而后开口道:“这真气应该来自孤燃花。” 无疆闻声转过头来,却只看着火堆,火势渐弱,她从旁捡起一根柴火投入火中,将火光又挑亮了一点,听西流继续道:“真气内力需得靠人日复一日的勤修苦练,日渐累积,才有所获,是以入门之时,师父都会告诫弟子,习武之道贵在勤勉,切不可急功冒进、投机取巧。” “听起来像是陈词滥调,但这确是习武之道,但凡以旁门左道窃取内力真气或是修炼邪功速成者,最终都被反噬坠入魔道,比如吸星大法,比如边陲疆地的种蛊吸功之法,皆不可取。修习内力虽无捷径,但也并非全无技巧,上好的心法秘籍,按其修炼可事半功倍,极北之地的寒玉床,在上修炼一年堪比他人十载,再有就是世间奇珍异草,有愈伤增功之效。” “孤燃花是世间奇珍,长于极寒之地,此花三十三年生根,三十三年发芽,三十三年开花,花开一年,纯白的花瓣中心出现一点朱砂红才算成熟,熟后三月则败,若是无人发觉,便从此消弭于天地,人生也不过百年,再也等不到它第二次开花。” “书载此花有治愈之效,未曾提及对武功的影响,但古籍经久,许多记载也不详尽,孤燃花之功效也未有人亲身体验过,就如我们之前并不知服食之人的血液有治愈之能,你的内力增长也许是它另一层隐藏的神效。” 无疆手掌握拳,试图去调动体内真气,但是这股外来的真气只在危急之际爆发,此刻又开始不听她使唤,只是静静蛰伏着。 “好像不能为我所用。”无疆有些泄气道。 “不急。”西流撕下火架上的一片肉,递到无疆的面前,做出一个尝尝看的表情,看到她接过去尝了一口点了下头说好吃,还伸出舌尖舔了下嘴角,西流眼尾露出点笑,才继续讲下去:“都有一个磨合的过程。” 西流挑了下火,似乎想到一个有趣的事情,“没准以前服用孤燃花的人是不会武功的农夫或者书生,食用之后伤愈病好,此外只觉脑袋灵活,干活力气也大了很多,孤燃花的内功增效未被发掘,潜伏在他们身体中一辈子,最终归于黄土。很多东西遇对了主人才能物尽其用,发挥最大功效,这样看来,我可以把《百草集》的孤燃花篇修缮一下了,多谢小白花。” 无疆闻言讷了一下,谢她?如若没有那场雪崩,这花是该属于他的,或者在他身上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发掘更多的潜能,她有种自己霸占别人东西享尽便宜的愧疚。 她又咬了一口野鸡肉,这也是他在她打坐时冒雨去打的……好像真的欠了他太多…… 她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烤火烤得自得其乐,忍不住说:“你也吃点。” “嗯。”他抬手从架子上撕下一条腿,笑道:“好像去南国宛州城的时候。” 无疆想到那个时候,明明是执行任务的,却被他搞得跟游山玩水一样,从西疆晃到南国,夜入黄府盗取军防图,危急关头她没打招呼扮起小妾,他毫无压力火速配合,他揽着她的腰,像个浪荡子一样,调笑话语信手拈来。 “我私奔吧,今晚就带你远走高飞,少爷我年少力强,风流倜傥,肯定能比那个糟老头子好。” 那的确是她这辈子最自由无拘的时光。 长夜散尽,虹销雨霁,天光透过窗户上的几个破洞钻了进来,洒进屋里。 无疆抱手倚门而立,望着眼前萧萧林木,眉间微皱,问道:“我们先去哪里?” 西流立于无疆身后,道:“别怕,你尽管向前走就是。” 无疆顿时眉间舒展,摸了把腰中剑,伸了把懒腰,欢快道:“那我们就故地重游,先去沧澜山吧~” 作者有话要说:新的旅程,出发~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容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天上云在飘 10瓶;懒蝶 3瓶;读者之中、墨缘江南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重游 沧澜山巍峨高峻,绵延数千公里, 乃西疆第一山脉。那年冬日无疆跳入崖底, 沧澜山轰然雪崩, 将她埋于山脚之下,得了朵稀释罕见的孤燃花。 她死而复生,重见天日。 孤燃花百年才开花, 花开一年加一季, 风乙寻过此山, 只找到这么一朵, 但是时过一年,说不定又有几朵从雪下冒出了头呢? 无疆决定去看一眼。 沧澜之下有七个村落,无疆路经途中, 忽然想起寒鸦村, 她有点想回去看一眼,不知道丽姨现在怎么样了,当时她越窗而出有没有给她带来麻烦。 西宣和寒鸦村不过隔了一座山头,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西宣的热闹繁华完全被山林阻隔, 寒鸦村被群山环抱成一个与外界格格不入的世外桃源。 无疆当时就是在那个世外桃源中的一个小木屋里醒来, 得到苏醒之后来自这个世界的第一抹温柔。 “我想去见个故人, 她曾经帮助过我。”无疆道。 她带着西流来到寒鸦村,远远地看到丽姨在河边浣纱,头发白了几根倒映在水中。 “丽姨。”无疆远远地喊了一声,本想大声招呼就走, 谁想到…… 无疆后悔了,真希望自己此趟没来过。 “哎呀,阿烟啊,你回来了!”丽姨喜出望外,“哗啦”一声将纱从水中捞起卷入桶中,两只手熟练地在衣服上一抹,露出双干净厚实的手握住了无疆,“你可担心死丽姨了,怕你在山上迷了路,被你那狠心的爹派来的人给逮回去,到时候真要嫁给那六十多的糟老头子,丽姨我可要心疼死了啊。” 无疆没想到丽姨忽然提起这茬,嘴角抽了下,顿时心虚,记起自己当时信口胡诌的瞎话。那日她梨花带雨声泪俱下地描述了一个狠心爹爹攀附权贵,丧心病狂要将她嫁给一个六十多岁,坐拥十八房姬妾的老头这样一个烂俗而悲凉的故事,她连夜奔逃误入雪山,半途昏迷不省人事流落此地,也许是她那会儿即兴飙泪的演绎过于真实,这里的人过于天真淳朴,以至于对此事深信不疑,记忆至今。 无疆见丽姨停顿了一下,欲见缝插针讲几句岔开话题,可丽姨先她一步看到了身后的西流,无疆这根针还没插不进去,就见到丽姨眼睛骤然发光,声音猛地提高:“哎呀,好俊的小伙子呀,阿烟,是你男人呀?” 男人?无疆被这措辞噎了一下,正欲解释,又被身后声音捷足先登,只听那声音清清澈朗朗:“还未成亲,不过——”那声音顿了顿,浸染笑意,道,“也快了。” 丽姨顿时眉开眼笑,见这小伙子气质非凡仪表堂堂,说起话来不急不缓温文尔雅,看着叫人觉得可靠而舒心。她虽出身山野,却也有些识人本事,觉察眼前人绝非山野街头的寻常人家,应该也是好出身,她一面为炊烟找到好人家而开心,一面存着些打趣和好奇心思,问道:“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呀,跟咱们阿烟是怎么认识的?” 西流上前一步,朝丽姨微微点头以示敬意,而后道:“小生叫西流,字子游,正是丽姨口中那糟老头子的第十七子。那日烟儿被擒回府中,正被我撞见,问清前因后果觉得十分荒谬,去找我那老头说理还被他打了出来。子游从小读圣贤书,岂能让那老头再做如此伤天害理有损阴德之事,便想了办法助烟儿逃脱。我们经此一事心意相通日久生情,我便与那为老不尊的爹断绝了父子关系,打算带着烟儿自力更生远走天涯。路过此地,特来向丽姨道谢辞行。” 西流神情自然真挚,一气呵成,这故事头头是道得仿佛并不是他临时编撰出来,而是真实发生的一样。 无疆听得入神,要不是这个事情是她自己先开始编的,她听得都几乎信了,更别提丽姨了。 丽姨红着双眼,眼尾布着细密而质朴的皱纹,动情道:“溪流,好孩子,真是好孩子,你们如今叛出家门,此后可有打算?” 西流道:“我们打算北上去鄞州,那里有我的至交好友,我能书会写,可以去当个教书先生,无论如何都是能活下去的,绝不会苦着烟儿。” 无疆听得微微睁大了眼睛,丽姨却是听得目光沉静,频频点头,看着他对未来有规划,字字句句都对无疆关切得紧,渐渐放下心来,可见他们两手空空只有背着一把伞,忍不住问道:“你们路上的盘缠够吗?” “够,丽姨不用担心。”无疆终于找着缝隙插上那根针。 “别跟丽姨客气,你上次走的时候落下的那片金叶子,丽姨本想等你回来还你的,可后来我那女婿想去城里做点小生气,钱不够,我就将那金叶子先给他应了急,也多亏有了那笔钱,他的生意才能做起来,如今在城里小有起色,马上就能把那钱赚回来,我去催催把那钱还你,也好当路上盘缠,手上有钱,心中也安稳些。” 无疆就是想路过看一眼,确认丽姨无事就走,没想着要钱,早知如此她就不回来了。她见此状思忖着拉着西流赶紧溜,又听到丽姨哎呀了一声,“你看你这孩子,衣服都破成什么样了,后面衣服和头发上也都是些灰尘,赶紧进来洗洗换身衣服,丽姨给你补补。” 无疆面对这种质朴而货真价实的热情,实在是不忍拒绝,且雨后再干的衣服穿在身上的确有些不舒服,便在随丽姨进屋,西流转身抱起地上木桶,跟在他们身后。 丽姨用余光看到他此番举动,心道,是个周到会照顾人的孩子。 丽姨烧了热水,无疆在屋中泡澡,觉浑身舒畅,而后想到西流说谎不打草稿还一副正人君子彬彬有礼的模样,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西流在厨房里给丽姨打下手陪着唠嗑,越看丽姨越觉得无疆这丫头否极泰来捡到了个宝,这孩子真是又温柔又聪明又礼貌,还懂得体贴人疼人,长相就更不用说了,是一等一的好,她是真心希望两人以后能顺顺利利白头偕老。 西流在厨房帮完忙,将那桶纱搬去外面晾晒,一层又一层的白纱,如同春三月的柳絮,恰似秋月夜的月光,西流忽而抬眼,在层层纱布飘起的间隙里,出现一个纤长的身影,青色的布衣,淡然而宁静。 她将头发放下来,梳了根辫子,别上根木钗,垂眼看怀中的小猫,画面柔情又温婉,让人几乎要觉得她就是一个知书达理宜室宜家的闺秀,是要寻一良人举案齐眉相敬一生的,可只要她一抬眼,你看到那目光,就会知道那是失之偏颇的遐想。那目光清亮透彻,此刻不过分凌厉,也绝不柔弱,只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便让人觉千山万水惊心动魄。 是有一番天地的。 西流有片刻的失神。 恰在此时,丽姨踏出门口,在白纱肆意飞扬间看到两人,回首又见屋顶之上炊烟袅袅,群山环抱中流水迢迢。 她忽叹,炊烟和溪流,人景相对,人间绝配。 在丽姨的热情招呼下两人吃了顿饭,然后放下枚玉佩卷着衣服跑了,丽姨那片金叶子还没还上,又对着玉佩泛起了愁,这咋回事呦…… 沧澜山巍峨高峻,绵延数千公里,但终年积雪却只有一处山头,并不广阔。不过这白雪茫茫,与花同色不好分辨,而且山间终年积雪举步维艰,两人仔细地寻找了七天七夜,没有发现孤燃花的踪迹。 无疆对着雪山,有一瞬间的沮丧,但很快她就打起精神决定北上。北洲严寒,雪山众多,先从那里下手。 行路途中,两人路过一家客栈,进去点了几个小菜,要了壶酒。 此地三城交界,人流汇集,客人源源不断地进来,无疆和西流落座之后又有两人来跟他们拼桌。 这两人武夫打扮,身着简单的长袍,外罩一件黑色对襟袄背子,袍脚上翻,塞进腰带中,手握两把金环大刀,落座之时刀环相碰,发出略显顿感的声音。 即使是与人拼桌,两人也并不拘束,旁若无人兴致勃勃地聊着一路上的见闻,从各个客栈的伙食床铺,到各大镖局的押镖险情,到山野之地猛兽伤人被勇士擒拿的壮举,到近期初出茅庐叫板成名英雄的虎狼少年,再到边塞灾民流离的灾情,这两人用市井言语讲得活灵活现生动有趣,到灾情处又分外悲怆触动心弦。 无疆很少置身市井听人们活色生香地讲述这些充满细枝末节的生活俗事,跌宕起伏的江湖奇闻,几两牛肉,一壶烈酒,便能呼朋引伴侃侃而谈,那里有为生活奔忙的百姓,有一腔热血慷慨赴死的英雄,世间百态,精彩纷呈。 一屋子乱七八糟的声音,无疆却不觉嘈杂,反觉安心,她被深深吸引,一时听得入了迷,直到她在屋子的某处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越过头顶落入无疆的耳里,道—— “听说‘无疆’这个名字上了久修阁杀手排行榜第五名。” 无疆忽得神色一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晏幺 49瓶;咕噜噜圆 10瓶;qlghwlcf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无痕 她的名字上榜了。 无疆不由得偏头与西流对视一眼,他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静观其变。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 落到东南角的酒桌上, 那里坐着七八个武夫打扮的人,身边放着一枚醒目的三角锦旗,蓝面红色狗牙边, 上面方方正正地写着个黄色的“镖”字——是走镖的人。 “这人不知道什么来头, 直接跃上杀手榜第五, 之前闻所未闻。” “最近杀手榜动荡得很, 乌鸦修罗麒麟连续下榜,排名前四的火凤、冷月,墨和踏雪不知道能保持到什么时候?” “十年前四国老将相继陨落, 而后才新将辈出, 东朝苏冕,西疆延武,北洲姜朝涯,南国林疾冬。杀手榜也有三四年没怎么大变动了, 无非就是几个名字上下移动, 如今无名之辈出世, 成名者无踪, 恐怕杀手也要改朝换代了,没有哪一行不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我也老了,咱们这镖局以后就得靠你们撑起来了。” “师父。”众人风尘仆仆, 好不容易喝上口酒,听闻江湖传闻想着轻松高兴唠几句,没想到师父这一顿感叹,顿觉重担加身,这酒也喝得苦涩起来。 如今世道不好,走镖也愈发艰难,尤其是边境之地,盗贼遍地,他们占山为王,也没什么江湖道义,不管是你挂着哪家镖局的棋号,反正看镖就劫,让他们困扰不已。不仅如此,如今杀手不但杀人,也做起了劫镖的行当,是以众人对杀手榜也格外上心。 “晚上早点睡,我们明早早点出发,走完这趟镖我们可以休息一阵子。”老者吩咐道。 说完众人赶紧趴啦完仅剩的几口饭,上楼去了。 无疆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她此次离开,就是不想再当杀手了,她脱离了东朝,脱离了苏冕,在久修阁的眼里,不过是从有主的杀手变成了无主的而已。 她眼中出现淡淡地鄙夷,不知是对久修阁,还是对自己。 柔和下来的目光重新变得凛冽而犀利,她无言地吃着饭,听着周遭的声音。 就在这时,她听到三个清晰的脚步声,往这边走来。 她抬头,看到三个男子站在她的身前,眯着眼睛打量着她,长得贼眉鼠目。 “哎呦,”其中一个红鼻子开口,露出流氓神色,轻佻道:“小姑娘长得可真标致动人啊。” 无疆冷冷看着他们,像看智障一样。 那人却领会错了表情,见她不言不语,看着似乎很好欺负的样子,大腿一伸又上前一步,调笑道:“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行走江湖多危险呀,要不投靠哥哥我,哥哥保证好好护着你,此吃香喝辣衣食无忧。”说完三人一起并肩猥琐大笑。 笑完后另一个瘦杆子一样的男人嘴角一歪,做出一副自以为风流不羁实则如鹌鹑般的表情,呵呵笑道:“小娘子莫害怕,哥几个不是坏人,只是娘子美色着实令我们情难自禁。” 人生第一次大庭广众之下遭人调戏,袭上心头的冷意竟然稍稍地退了下去,无疆没打算理。她只是打量了一眼这三人,脚步虚浮,身型松垮,一看就是个武功稀疏的花架子,无疆打算无视他们继续吃饭,可她在吃饭前看了一眼西流,瞬间改变了心意。 西流看着她,嘴角微挑,眼中笑意灿然,竟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无疆她抬头指了指西流,轻声无辜道:“可是我已经有哥哥了。” 那三人一齐看向看西流,问道:“你是他哥哥?” 西流清了清嗓子,恭顺点头道:“正是。” 三人见他整个人清清瘦瘦,答起话来老老实实,手里拿把扇子,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顿时气焰高涨,得意道:“你妹妹以后就由我们哥几个照顾了,实相的,就老老实实呆着别动。” 西流淡淡一笑,似乎颇为担心道:“我这妹妹脾气不太好,我怕你们吃不消。” 那几个人一听这个可就来劲了,摆手道:“我们就喜欢脾气燥的,调教女人我们哥几个可是最擅长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完大步向前,去拉无疆。 无疆手中扣着暗器,只要他们在靠近一点,她就会发射出去。她不欲生事,暗器只会封住他们穴位,让他们动弹不得,可就在暗器即将发射之际,一缕清风拂面,一袭胜雪白衣,飘至眼前。 “啪啪啪。”三声耳光清脆地响起,三人反应过来时,已经扑倒在地。 “何来小贼,竟然偷袭!”红鼻子喊道。 那人悠哉地坐在一人身上,慢条斯理地推开折扇,轻挑眉梢,做出一副风流潇洒状,笑道:“小爷我可是正面打得你,何来偷袭。” “坏爷爷我好事,找死。”瘦杆子从地上一跃而起,挥拳而上,只是拳到途中被那折扇轻轻一挡,而后腰间一痛,便觉天旋地转,正从地上爬起来的红鼻子又被压倒在地。 白衣弯下头对身·下之人笑嘻嘻道:“还有什么话说吗?” “没……没有了。”胖子汗涔涔道。 “知错了吗?” “知……知错了。” 白衣男子悠然起身,道:“那就要洗心革面,好好做人。” 三人屁股尿流地跑出了店。 白衣男子看着三人消失的身影,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转身,白衣轻荡,露出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鼻梁高挺,眉眼却是一副天生的风流模样。他看着无疆,弯嘴一笑,一脸风骚:“姑娘别怕,坏人都叫我打跑了。” 无疆回看他,眼中波澜不惊,心中确是微诧。 以前她自觉轻功独步,苏冕也夸过她,只要她不想,世上就很难有人追得上她,直到她遇上了西流。与她相比,西流的轻功自成一派更胜一筹,临空御风,踏水神行,而眼前这人,进门那一瞬,所显现的轻功堪称惊艳,与西流相比也几乎不遑多让。 她没想到会在此地遇到如此高手。 无疆未做反应,西流从旁接过无痕的问候,道:“在下子游,舍妹炊烟,多谢少侠解围相救。” 无痕一脸的受用,摆手道:“好说,好说。”而后一掀衣摆,不等招呼就凳而坐,热切地望着西流。 西流抿了口酒,含笑道:“敢问阁下大名。” 无痕可就等着他这一句,立马来劲道:“好说,好说,在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琴棋书画,通晓占卜星相,正是世人口中那个玉树临风潇洒不羁迷倒众生,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白面小飞龙无痕是也。” 西流点头道:“无痕公子,幸会。” 春寒还在,又在雪山脚下,许多人的袄子还未脱下,无痕一边答着“好说好说”,一边推开扇子自顾自扇起来,鬓边长发飘荡,眼角弯弯十分舒服逍遥,可身后的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回过头来低声道:“神经病啊,这大冷天的扇什么扇子,不就是为了装潇洒骗妹子吗,可恶,冷死我了。”他忌惮无痕武功,只敢小声嘀咕,以为声音很低只有自己一人能听到,可那三双耳朵灵敏得很,也是全都听见了。 无痕的折扇微微一顿,而后一脸开心扇得更起劲,后面那人缩着脖子悄咪咪地把领子也竖了起来。 无疆看得一脸无语,似乎不明白这世上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人。 西流低头轻笑,而后对无痕道:“无痕公子,我们吃好了,我们今夜在此歇息,你可点些菜慢慢吃,钱记在我们的账上。” 无痕一脸受宠若惊道:“那我就不客气啦。” 西流点头:“不必客气。” 离开桌边,无疆问道:“我们今晚住这?” 西流笑道:“在山上风餐露宿的,到了能歇脚的地方当然得好好睡一觉。” 掌握闻声陪笑道:“客官,我们这店只剩下一间房了,您这边可以吗?” “无妨,那麻烦掌柜的派人给我多拿一床被子打个地铺。” “好的,两位客官请随我来。” 无疆和西流的身影消失在二楼拐角,于此同时楼下白衣一闪,一缕清风穿堂而过,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无痕已从屋檐飘到了小巷的一处拐角。 那里挑着一盏红灯笼,下面站着三个鼻青脸肿的人,一瘦一胖还有一个红鼻子。 红鼻子弯着腰,谄媚得笑道:“无痕公子,我们表现得如何,您还满意吗?” “还差那么一点火候。”无痕一掀衣角,摆起帅道,“登场时刻最为重要,我方才一个巴掌过去,你们立刻就扑倒在地,虽然也行吧,但我觉得在空中转一圈再倒地会更好一点,更能衬托我的武功高强风流潇洒。” 红鼻子立马接道;“您说的是,我们下次保证多转一圈,但您已经如此英俊帅气貌若潘安,危急时刻英雄救美,饶是再心硬如铁的姑娘也必在您出手的那一刻就拜倒在您的盛世白衣之下。” “我觉得也是哈哈哈哈哈。”无痕开心道。 那三人见他心情好,才大着胆子上前一步道:“那我们的钱……” “好说好说。”无痕从怀中掏出一个袋子扔过去,道:“事办好了钱都好说。” 三人点完钱立马眉开眼笑:“无痕公子果真出手大方,定能抱得美人归,以后若还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们兄弟三,保准形象猥琐,演技精湛!” 无痕点头道:“除此之外,桥段还需新颖一点,这英雄救美略显老套,你们回去再设计设计,还有没有更好的方案,以后没准用得着。” “好咧,那无痕公子我们先走了。”红鼻子拽着钱袋,笑道。 无痕挥挥手,看着他们走出窄巷,而后身形一晃,红色的灯笼忽得灭了,巷子一片漆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纯洁 2个;吃瓜群众欢乐多、酸死我这个小可爱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_biubiujojo 10瓶;小琥珀、懒蝶 3瓶;暝がぃ 2瓶;酸死我这个小可爱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逆经 不远处的阁楼上,亮着一盏橘色的小油灯, 有些年代的墙壁上投映着两个挺拔而颀长的身影。 房内十分安静, 只有两个平静而绵长的呼吸和沙沙的落笔声。 无疆盘膝坐在床上, 调动真气,让它在经脉中流淌回转,真气如温泉, 流过之处, 便是令人舒畅的温热。真气转过一个小周天, 无疆的额头就布上一层细密的汗。 正是通体温热极舒服的时候, 可无疆身体倏得一紧,眼睛之上的睫毛微微一颤,明明是细微到几乎不可察觉的动静, 远处的西流却忽然搁下笔, 起身缓步走来,半蹲着守在床边。 他知道,她正在紧要处。 这段时间无疆依着《揽山河》练习经脉倒转真气逆流之术,此术可令武功收放自如, 即使是全力打出也能在关键时刻轻松撤回, 不伤己身。此心法另辟蹊径可令修为更上一层, 但因十分凶险而极少有人练, 无疆练此心法,其一是为了增进武功,其二是她发现真气逆转之时,经脉中蛰伏的孤燃花之力也蠢蠢欲动, 似有起来之势。 既然身体里藏着这么大的一股力量,她就绝不能浪费,一定要将它开发出来! 无疆的眉拧得愈发得紧,汗从额上滚下,落到睫毛处,形成一颗剔透的水珠,在灯光下闪着晶莹的光芒。 西流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全身同样高度紧张,若有不对,他要在第一时间封住她全身经脉,兵行险招,危险就避免不了。 好在片刻之后无疆睁开了眼,气虽喘得有些急,但安然无恙。 西流递上巾帕:“如何?” “艰难。”无疆擦掉脸上的汗,道,“只能行到一半。” 西流展颜一笑,道:“不过初学几日,能运行一半已是罕见,若是让你立马学成,要让那些钻研数十年还未有任何进展的大师们情何以堪。” 无疆一脸认真地问道:“真的?” 西流像看小孩子一般,目色温柔,道:“真的。” 他起身走回桌前,纸上墨迹已干涸,他将纸卷成一个小卷塞进竹筒间,推开窗户伸手往窗外一挥,一只黑色的大鸟疾飞而至,落于他的肩。 西流将竹筒塞进他的爪间,用手抚了下他黑亮的羽毛,说了声“去吧”,无疆便见它振翅而飞瞬间消失于黑夜。 “那是什么?” “它叫疾风,是一只隼,三年前我碰巧救了它,那时候它还是小小的一只,跟你手掌那么大,我这次下山带了它,原想送给小武做军中的天空斥候,可它不听话还是跟着我跑了。不过也好,它跟着我能帮我和师父他们传递消息,我刚写了封信给师父,让他帮我们调查一个人。” 无疆:“谁?” 西流:“无痕。” 无疆回想起他进门那一瞬的轻功,道:“他的轻功比你如何?” 西流眼睛微微眯起,道:“难说,也许在我之上。” 无疆吃了一惊,在西流之上?无疆心中腾起种不好的预感,这样的高手为何会现身小镇,且就恰巧出现在他们桌前,他的行为看似乖张不羁,是否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你觉得他有什么问题?” 西流却是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问题,就是对他的身份有些好奇。” 无疆眼里有一瞬即逝的暗淡,道:“他至少不是东朝的人。” 西流知道她想说的是,他至少不是苏冕的人,用东朝代替了那人的名字,她在刻意回避。西流转身将额外的床褥铺到地上,道:“你的名字上了久修阁,也许来人跟它有关。” 久修阁,这个传说行踪飘忽无所不知的江湖组织,在她叛逃之后把她划入了无主的江湖杀手。 她在这个榜上出现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影响和后果? 此外,她很好奇,都说杀手榜是按照杀人的数量和被杀者的地位排行,她为苏冕杀过江湖高手,商业巨贾,以及地位煊赫的王孙贵胄,她排行第五,那些排名前四的是怎样的怪物? 当时无姬可以杀死排名第五的乌鸦,她在失忆状态身手还未恢复时也杀了排行第六的修罗和紧接其后的麒麟,这说明她们的武力值并不比那些排行榜上的差多少,而他们背靠整个东朝的信息网,按理说所杀之人的等阶和数量不是江湖杀手可比拟的,但是她在第五。 江湖,真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 无疆思索的功夫,西流已将地下的床铺铺好,他回头笑得人畜无害:“小白花,你睡床上。” “我……”无疆还没说完,西流一俯身抱住了地上的被子,像个抱着糖不肯相让的小孩,吵闹着,“别跟我争。” 无疆:……默默地爬到了床上。 吹熄烛火,屋内瞬间漆黑一片。 黑夜中,无疆轻声道:“谢谢你,西流。” --- 东朝宫殿的书房内,仍旧烛火辉煌。 苏冕正提笔批阅奏摺,整个宫殿安静地只有他提笔写字的声音,如春蚕食叶。 忽得,他笔陡然一沉,道:“回来了。” 宫殿的一角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抹飘忽的黑影,他单膝跪地,巨大的帽檐遮住了整张脸。他无声地跪在那里什么也没说,苏冕却道:“我知道了。” “她让我告诉公子,恩义已偿,自此世上再无无疆。” 恩义已偿,自此世上再无无疆。 苏冕舌尖轻轻碾着着这十二个字,眸色越来越深。 她该知道的,她在接受他的名字的那刻起就该知道的,家养杀手的词典里,没有恩义已偿,没有银货两讫,他们要么誓死效忠,要么死。 她什么时候这么天真了呢? 为了西流吗?为了心中那开始萌芽的一点点善念吗?为了人世间最无用也最愚蠢的不忍心吗? 他以前从来也没想过,那样锋利冷硬坚定无情的一个人会动情,会手软,会产生动摇。 苏冕抓起桌角的黑白两枚令牌,丢进烧得正旺的火盆里,看着它们一点点被火蛇吞噬。 她临走前说亲自将它们取回的,他竟然就信了。 是他对她太信任,太放纵了。 “无疆。”他看着被烧为灰烬的令牌轻声道,“既然选择了,就要付出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的小天使:公瑾何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吃瓜群众欢乐多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突袭 无疆睁开眼时,太阳已经顺着窗沿爬到了床边的地上。 地上地躺着个人, 平平整整安安静静, 双腿在被中笔直地伸展, 两手交叠在腹部上方,十分规矩地摆放着,似乎连睡着时都保持着礼貌和教养。 橙红色的阳光正好洒在他的脸上, 给他抹了层淡淡的红晕, 掩盖了他肤色的苍白, 像是梦中也在害羞般。他的眉骨并不锋利锐意, 是平和而舒展的,给人一种少年特有的轻盈蓬勃感。 这份轻盈和蓬勃里,似乎并不藏着少年人该有的倔强执拗, 仿佛是坦荡开阔不记仇的。 无疆端详着。 可那双眼毫无预兆地睁开, 阳光落到眼中,无疆清晰地看到他瞳孔猛地一缩,而后转过身来冲着她笑道:“小白花,早。” 充满朝气的温柔悉数堆在眼角。 无疆心中某个地方似乎被轻轻撞了一下, 她微微一愣, 而后立马回过头去看着自己的床尾胡乱回应了声, “早。” 西流掀起被角, 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街上即将开始的热闹,不动神色地深吸一口气,试图掩饰自己不受控制过于活跃的心跳,可嘴角又是想藏也藏不住的笑。 他其实比她早醒了那么一会儿, 只是天色尚早,他见她还未醒,怕起身惊扰到她,也就躺着闭目养神,顺便想些其他事,可没一会儿他忽然感受到一丝变近的呼吸,和一束如有实质的目光,在他眉目间流淌。 他无端地一阵紧张,心跳骤然加速,“咚咚”地似乎要跳出胸外,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脑海中尽是她的一颦一笑,尽管她笑得很少。她只要静静地站在那儿,他就觉得十分美好。 控制不住地心跳和欲望蓬勃生长,几乎要变成一棵参天的大树,伸展的枝桠上缀满了铃铛,迎风招摇,清脆的铃声随风而行,盈满人间直上天庭,就要传进她的耳朵里。 她听见了吗? 他按耐不住睁开眼,映入眼中的就是阳光和她的脸,白皙细腻,纤尘不染,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像林间饮水的小鹿一样,扑闪扑闪的,再次撞进他的心里。 他忽然起了点捉弄的心思,可看到她片刻的无措慌张又怕吓退她,立刻收敛起情绪。 一生行走在刀锋里,世俗情爱,也许对如今的她来说都还是太陌生太汹涌的东西。 他怕,她会抗拒。 …… 旭日升起,街上已荡起嘹亮的吆喝,充满细碎热闹的人语。路边阿妈捏粉成饼,手法老练娴熟,瞬间功夫饼摊就冒起腾腾的热气,旁边的大爷提勺舀酒,酒入壶口,一气呵成干净利落,路过的小孩睁大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喊着“妈妈,你看这个老爷爷好厉害哦~”,这是一方市井,每一个人都活得质朴而认真。 无疆和西流走下楼,一垂眼就看到了堂中一袭胜雪白衣,一人占据着一整张桌子,悠哉悠哉地吃喝着。 他一抬眼也望见了从楼上下来的人,立马人来熟地招手道:“子游兄,炊烟妹子,这里这里!” 西流和无疆对视一眼,笑着走了过去:“无痕兄,真是巧。” 无痕又推开那把桃花扇子,扇得八面来风:“不巧不巧,我这是特意在这等你们呢。” 西流不客气地坐下,给无疆到了杯润口的茶,道:“不知无痕兄找我们兄妹两有何事?” 无痕摆着手道:“正是一点事也没有!我这人就是一天到晚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东游西荡不知道干些什么,这不昨天正晃荡到此地,与子游兄炊烟妹子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好不开心!真是缘分天注定,既然江湖相逢,也不该缘尽于此,我想着跟子游兄炊烟妹子搭个伴,大家一起说说笑笑也热闹,要是路上再遇着个昨日那样的二流子混混,不用子游兄出手,我保管打得他们屁股尿流,不让妹子伤一根毫毛。” 西流不动神色地捏着杯沿,心道这人看着天真烂漫行事不羁,实则心思缜密滴水不漏,说自己东游西荡无事可干,隐藏起目的又解决了顺路不顺路的问题,虽让人找不出一点漏洞,却也是最容易推脱,若西流和无疆坚持要单独行走他也莫可奈何。 可西流喝了口茶,说:“那就有劳无痕兄了。” 无痕眉开眼笑道:“好说,好说。” 于是,二人风光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三人北上。 无痕骑于马上,道:“子游兄,你们这是要趁着战争开打前去北洲看雪呀,正好正好,我也想去看看,都说北洲的冰雕一绝,我至今还没见过呢。” 西流:“无痕兄这些年都浪荡去了哪些地方呢?” 无痕:“咳咳,这就有些难以启齿了,我这没看多少山河,前半生尽磕绊在灯红酒绿的温柔乡了,真是惭愧。” 西流:“看不出无痕兄是个多情人。” 无痕:“子游兄,你不懂,多情即是薄情啊。哎,我真是个十足的混蛋薄幸郎,天底下可爱的女孩子实在是太多了,我忍不住见一个爱一个,我见异思迁负心薄幸,伤了许多姑娘的心,惹得她们为我日日落泪哭泣,我自知罪孽深重,幡然醒悟后便决定了断前尘,游山玩水。” 西流:“无痕兄有否考虑过出家呢,佛门清净,想必是比游山玩水有效。” 无疆闻言一笑。 无痕脸皮十分之厚,见状若无其事地接道:“我也有过此念头,可惜方丈们都说我红尘未断,除去三千烦恼丝也是无用,还是要先了断尘缘,才能入佛门。我自己想着也是,这清规戒律的,没酒喝没肉吃我这凡夫俗子可怎么受得了。” 西流:“入不了佛门,可入军门,无痕兄身手非凡,是否想过从军报国呢?” 无痕仰头做作一叹,道:“我这人从小野惯了,肆意妄为目无法纪,服从不了命令,军规森林,军令如山,我进军营估计没出三天就会被打出来,我这人这辈子注定没什么成就,就准备混吃等死到老了。” 西流:“无痕兄说笑了,你这一身轻功便是许多人这辈子都望尘莫及了。” 无痕道:“乱世要保命,逃跑的功夫还是要好好学的。” 无疆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一路上热闹得紧,这个无痕一路上插科打诨,言辞不羁,胡言乱语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他比西流略长几岁,依旧看着十分年轻,他将自己说得骄奢淫逸,松懈散漫,像个游戏人间的纨绔子弟,但无疆知,习武除了禀赋之外,还需要一颗极坚韧的心。他那一身轻功,就足以说明他的修为定力,是世间少有人能比。 这样的人,绝不会只是个混吃等死的无名之辈。 可他到底是谁,接近他们到底有何目的。 “为何要答应带着他?”无疆曾避开无痕问西流。 西流道:“以他的轻功,若想暗中跟踪绝非难事,他选择现身必定有他的考量,我们不如顺水推舟静观其变,他在明处总比暗处好,而且多多接触我们也能多了解他,是敌是友还有待观察。” 就这样三人一路北上,除了他最初现身时展现的轻功和嘴皮子功夫,其他的无疆也没看出什么来,这一路上风平浪静,他似乎真的只是在游山玩水。 越往北走,越是荒凉,这里的土地刚被战争践踏,田地尽毁,房屋倒塌,几乎看不到人,他们越过村落,进入林中,这是一片松柏林,即使是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季,也依旧林木盎然,生机四溢。 难得碰到这样一片茂密翠绿的树林,三人驱马前行,马蹄踏落叶,发出一片静谧的如针落的沙沙声。 微风穿林过,林叶萧萧,一切似乎都格外的温柔,连一向多话的无痕也暂时安静了下来。 三人似乎在享受着美好的时刻。 可就在这时,马蹄声突起,三人同时扬鞭,骏马长嘶一声,纵蹄前奔,刚跑出一步,头顶就落下一张巨大的网,要是再慢一步,大网就会当头罩下,将他们困于其间。 可他们躲过大网,却没避开前方的马绊子,马蹄折地,三人从马背飞起,落地的瞬间林木间站满了黑衣,暗器如雨。 西流抽出背后纸伞,旋转如飞,拉过无疆蔽于伞下,伞中灌满内力,轻薄脆弱的伞面变得无坚不摧,将尖锐的暗器尽数反弹了回去。 无痕长袖一挥,手中折扇忽得打开,一朵桃花映在扇面,随着他的动作上下飞舞,在遮天蔽日的暗器中,他还能悠游地嬉笑着:“子游兄,我瞧着你人挺不错的,也大方,怎么就惹上这么些仇家了呢?” 天青色的伞面飞旋如裙摆,西流单手握伞,笑道:“我还以为他们是冲着无痕兄来的呢。” 无痕一个转身,躲过暗器,似乎还真歪头想了想,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道:“难道是以前被我辜负的小姑娘?看我跟炊烟妹子走在一起,嫉妒心起?” 他一边应付着暗器,一边同西流扯着不着调的话,眼角余光却是在无疆身上。 到目前为止,他看到她立于伞下,毫无动作。 难道她就打算这样等到对方暗器用完? 这可不行呀。 仿佛是为了遂他的愿般,就在这时,提长·枪的黑衣从树上跃下,在气势丝毫不减的暗器中慢慢靠近,将三人包围,他们借着长兵器之利,能在暗器范围外对他们进行攻击。 他们此刻虽被暗器压制暂时难以脱身,可还是应付得过来,但若有人从旁干扰,可就真有些难办了,不过也更好玩了,无痕想。 “子游兄,看来他们要进行双面夹击了,可怎么办好呀?”他转头问西流,同时一面想着,这埋伏还设计得挺有心思,是专业老手,可比他找的红鼻子之流有前途多了,想到一半,他眼角一闪,看到无疆的扎着袖口的缎带忽地无风自动,飞扬起来。 她背对着,无痕看不清神色,只见她骤然下蹲,随手捞起一把落地的松针,借着纸伞的掩映骤然挥手,出手的松针斜飞向上,针尖带着刺眼的寒芒,瞬间将漫天的暗器击落。 林中骤然寂静,再也听不见暗器声。 紧接着,几声“噗噗”的落地声传来,地上多了十几具尸体,那些人手中还握着飞镖,眉间全是细小的红点血迹。 松针没入了脑里。 这一变故,让那些手握长·枪的黑衣措手不及,错失了进攻的时机,长武器一旦被人近身就失去了优势,反被人制住。 无痕退出战圈,远远的瞧着,她单手握剑,冲入阵中,身手干净利落,又狠又准,但最让他出乎意料的是刚才那一手如雨松针。 那需要极强的内力,才能让绵软松脆的松针将疾飞而来的铁质暗器击落,同时刺入人的脑骨里;那也需要极好的耳力,她立在伞下,看不见头上的黑衣,只能听音来辨位。可是刚才暗器如雨,打在伞面扇面,树上地上,撞击声交织成一片,即便是顶尖的杀手也很难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分辨出暗器的方向,更别说发射暗器之人的位置。 但是她能。 她不但能,而且她的手又快又稳又准。 无痕忽然觉得这样的身手杀掉修罗麒麟也是能理解了,也许排在第五还委屈了她呢。 他静静地欣赏着眼前的战斗,看她身影如风,手起刀落,可是看着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奇怪,那些人只围攻她一个,只要他们不插手,他们的眼里就没有他和西流,可是他袖手旁观也就罢了,西流为何也立在那里不动,只是静静地站着呢。 难道他也想看看她到底强到何种程度? 不对,无痕想着,忽然觉得不对劲极了,他本能地全身紧绷起来,似乎感受到这林里还有一股极危险的气息,从高处俯视着他们。 他和西流同时飞身而起,立于树顶,可松海滔滔,一望无际,没有半个人影。 那微微摇晃的树枝,似乎只是刚巧被风轻轻拂过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现在大家发评论不能在文章下方显示,但是我还是看得到的,每一条也都是会看的,谢谢小天使留评~ - 第80章 赤日 西流见树稍无人并未追踪,他担心调虎离山即刻飞身跃回林中, 此时无疆已将所有黑衣制伏, 只是他们在被擒的那刻就吞药服毒, 此刻已经一命呜呼。 杀手是宁可没命,也不能被擒。 无疆拿起地上的一枚暗器,是常见的黑色无纹铁莲花, 没有任何特殊标志和刻字, 看不出门派和来历, 但她可以确定这些人不是苏冕的手下, 因为他们使用的不是这种暗器。 会是谁? 无疆无端地想起了乌鸦和麒麟,就在这时,西流在另一个人身上发现了一枚滚着金边的令牌, 中间是一个简单的线条图案, 像是…… “像是一条盘着身子的蛇。”无痕说。 被他这么一说,无疆和西流越看越像,且他们同时想到了当时在胡老大身上搜到的那枚令牌,也是这样的黑底滚金, 只是它的中间画着的是一个简笔鼠头, 后来无疆经历朱宅遭遇西流之后, 将令牌交给了延武, 再后来战争开打,这件事她就再也没有过问。 而此刻那个朱管家的脸在她心头一闪而过。 波澜不惊得令人毛骨悚然,像阴影一样笼罩在她的心头。 “炊烟妹子好像惹到了十分棘手的人了呢。”无痕看着那枚令牌说道。 “你认识?”无疆抬头问道,尽管他现在又是一副心中无碍笑容常打开的模样, 但是在看到令牌的瞬间,无疆注意到他的眼中稍纵即逝的讶异和杀意,即便只是一闪而过,无疆还是察觉到了。 可他却摊了摊手,无奈道:“不认识。” “那你怎知这人十分棘手?”无疆追问。 “能跑得比我还快的人肯定棘手呀。”无痕笑道。 可转念,无痕又敛起笑容,似乎带着几分伤感道:“子游兄,炊烟妹子,我忽然想起点事情要去办,恐怕此番不能同行了,这段日子同你们一同游山玩水,真的是很开心呢,只是这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要先走一步,咱们后会有期。” 他说完抱了下拳,转身就要走,无疆想要留下他问出个所以然,但是又不好贸然出手,就在这时,西流忽然开口,对着他的背影叫了声:“踏雪。” 只见无痕身影微微一顿,就在这一顿的缝隙里,风停止了,周围的声音消散了,偌大的林子似乎被罩在了一个透明的罩里,无疆倏然全身汗毛竖起,身体比脑袋率先察觉到了险情,那是一种飘渺的,平静的,如游丝般却又无处不在的气息,叫人心惊胆战。 但紧紧只是一瞬,那种感觉立马冰消雪融消失无踪,只见无痕转过身来,依旧是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嘻嘻的样子,甚至有些调皮地吐了吐舌头,道:“哎呀,皮掉了。” 他往回走了几步,道:“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二殿下识破了。” 昨晚,疾风带来了回音,西流打开纸条,那里写着三个名字,皆是当世轻功卓绝的人物,但从年龄性别来看,剔除掉另外两个,只剩踏雪。 江湖杀手榜上排名第四的杀手。 这个杀手很奇怪,在江湖杀手榜上似乎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存在,其余杀手都隐藏起自己的性别年龄相貌和绝招,将自己埋藏在茫茫人海,恨不能缩成一个灰不溜秋无人会多看一眼的影子。可他不一样,他做了杀手,却非得将自己活成一个有名有姓有传说的武林高手的样子。世人不知乌鸦是个长不大身型如孩童的侏儒,不知修罗是擅长易容的千面郎君,不知麒麟是一胎同胞的双生子,更不知道前面三位杀手是男是女是一个怎样的人,但是大家都知道排行第四的杀手踏雪是个轻功卓绝正当年华的美男子。 西流看到他的第一眼便怀疑他是踏雪了,只是世界之大,很难说有第二个相似的人,于是写了封信求证了一下。 的确是他。 杀手是一个见不得光的职业,世人虽常常讨论,但是对他们这些收钱杀人暗箭伤人的人没什么好感,可是踏雪除外。 因为他所杀之人全是世人眼中的大恶人,或是贪官或是恶霸。 每个杀手杀人之后都会留下自己的标志,告诉主顾这个人是我杀的,任务完成,可以付钱了。踏雪杀人之后会在他们头上放一朵粉色的桃花。 是以,他在这个晦暗嗜血惹人憎恶的杀手榜上是个独树一帜的存在,甚至他这样横跨黑白亦正亦邪的形象惹得众多小姑娘遐想垂涎。 西流确认他的身份之后倒并不十分担心踏雪会做什么对他们不利的事情,却很好奇,他靠近他们的目的。 因为他,还是因为无疆? 他本不想这么快戳破他的身份,尤其是在刚才那场偷袭之后,他若一路同行,反而会是他们的一个助力,可是他此刻说要离开,明显是掌握了来者的某些信息,西流不能就那么让他走了,决定开诚布公,也许可以交流合作。 西流看着他,回道:“那是踏雪兄压根没想要隐藏。” 踏雪道:“其实无痕是我真名,踏雪才是我行走江湖的艺名,我对二殿下可是以诚相待,只是艺名的名气大于真名,我也是很无奈呢。” 西流笑道:“子游是我的字,也是只有亲近之人才晓得,我对无痕兄也是毫无保留。” “好说,好说。”踏雪摇着扇子道,“那子游兄叫住我是要?” “你的来意。”西流开门见山道。 踏雪神色微敛,道:“此处不宜谈话,还是找家小店喝口小酒坐着聊比较好。” 山城脚下的一个小酒馆,生意寥落得可以,三人几乎成为了酒家今日唯一的收入来源。 踏雪抿了口酒,道:“你看这五六七都挂了,我这老四不也岌岌可危?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就想瞅瞅这背后到底是谁,是个怎样的人,没想到是个安静漂亮的妹子,他们那完全是自己乱接任务找死,如此我就放心了。” “你是怎么查到的?”西流很好奇,修罗死于军中有很多人看见,但是乌鸦和麒麟几乎是只有他们几个当事人在场,他是怎么查到的。 “山人自有妙计,这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东西。” 踏雪打了个太极,西流没有再追问下去,转而问道:“那刚才来人你是否有线索?” 踏雪渐渐收敛起轻松嬉笑,露出他从未有过的严肃凝重神情,目光沉沉,“我刚才说不认识,并未骗你们,我从未见过他,但我一直在找他。” 西流露出疑惑神色:“你找他做什么?” “杀了他。”踏雪眼中寒光一闪,像把出鞘的刀,锋芒毕露,杀气骤现。 西流和无疆在空中无声地对望一眼。 踏雪道:“这是一个名为‘赤日’的组织,它横亘东西,纵横南北,短短二十年,就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牢牢盘根于东南西北四国之间,几乎发展成为比久修阁还庞大的一个秘密巢穴。 “然而它跟久修阁是完全不一样的存在,久修阁卖消息,却它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维持着江湖的平衡与稳定,在江湖中有着很高的地位,世人也皆知它的存在。但是赤日,它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组织,终年盘踞于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它就像是一只巨大的千足蜘蛛,狡黠,贪婪,滴着满口的毒液,在四国之间织出一张广阔而绵密的网,吸食着四国的血液,毁灭了无数本应拥有的希望和未来——他们卖的是孩子。” 无疆豁然睁大眼睛。 “他们哄骗、诱拐、盗取幼儿,让他们生离父母,远离故土。他们将孩子们卖给妓院,卖给奴隶主,或者卖给有特殊癖好的达官显贵,再或者采生折割,把他们折磨得面目全非,让他们沿街行乞,获取钱财。” 无疆想起自己幼时在东朝边境被拐,想起西疆街头断手失声的小孩,内心燃起熊熊的怒火。 第81章 冷凤 “世人不知,如今已是‘久修伏地, 赤日遮天’, 他们毁灭无数家庭, 悄无声息地张开血盆大口,吞噬着四国的根基壮大自己。我在追查中,发现里面的人都拿着一个滚着金边中间画有简笔动物的令牌, 不同的动物代表着不同的身份和职能, 我曾经得到过一快猴子令牌伪装成买家身份混入其中, 捣毁据点。然而他们据点众多, 且十分狡诈,你摧毁一个巢穴,他们转身又挖出另一个洞窟, 简直毫无办法。这样的白足之虫, 你就算砍掉它一条腿,它马上就会再长出两条、三条,这样你永远也杀不死它。你必须顺着它的腿,爬上它的身躯, 再顺着它的脊柱一步步往上走, 你要找到头颅, 杀死站在头颅中心发号施令的那个人!” 听到此处, 无疆脑中骤然浮现出一个人,便脱口而出:“朱管家?” 踏雪眉心一凛,眼中露出疑惑警惕之色,看向无疆:“你怎知?” 无疆将自己在西疆遇到小慈, 来到朱宅遇到乌鸦之前的事情交代了一遍,踏雪听完微微眯起严重,眼中风云不定,光影变幻,片刻后,他才缓缓道:“赤日里的人的确都叫他朱管家,但你可知,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无疆没有回答,心里升腾起一种既好奇又惊悚的感觉,她定定地看着踏雪,只见他的面色又寒了几分,开口道:“他的另一个名字叫做——冷凤。” 江湖第一杀手冷凤? 无疆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惊讶,连西流也忍不住露出讶异的神色。 这个名字早在二十年前就已响彻江湖,成为一个噩梦般的存在,甚至直到多年后,家里小孩不听话,还会有大人吓唬说,你再吵,就让冷凤这个大魔头把你抓走。 恐怕他们永远也不会想到,他们随便胡说吓唬小孩的话,竟会一语成谶。 二十年前,冷凤还只是一个普通的杀手,可是有一天,他接到一个杀手令,一人一夜之间血洗名震武林的雪家庄,满门屠尽,一个不留,在雪家庄的正门牌匾上留下了他专属的凤尾镖。 雪家庄在武林中有相当的地位,此事一出,群雄奋起,誓要找到冷凤,然而冷凤到底是何模样,没有人知道,他们曾向久修阁买消息,但买到消息的人也没能找到他,就算找到了基本也是有去无回。 此后冷凤就跟消失了一样,他的凤尾镖未再出现,可谁料一年之后,凤尾镖惊现南国,杀了南国当朝世子,搅得南国内里猜忌,政权动荡,加之外敌进犯,百年国业差点毁于一旦。 自此冷凤问鼎江湖杀手榜第一,可也是在这次震惊四国的刺杀之后,冷凤彻底销声匿迹,二十年来未再现身。 有人说他病了,有人说他死了,但他的名字还是一直出现在久修阁的杀手榜上,至今无人超越。 “那你怎么知道赤日的幕后主人就是冷凤?”无疆问。 “久修阁。”踏雪道,“我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拐骗残害幼童的组织,追查过去,越追查越心惊,这个组织的残忍和庞大程度超乎我的想象,它盘根错节,盘踞于四国之间,绝非我一人之力可以抗衡。于是我去找了久修阁,我才知原来久修阁已追查多年,暗中与其较量了多次,但并未占着上风。此次我前去询问,它并未收取我一分钱,就将赤日的信息全部分享与我,并且正式聘请我为他们的杀手,若杀掉冷凤,报酬丰厚,可是这个冷凤狡兔三窟神出鬼没,我追查了好久都没消息,今天是我最接近他的一次。” 无疆皱起眉:“你怎知今天那人就是冷凤,你们连人影都没看到。” “直觉。”踏雪露出不容置疑的眼神,“杀手的直觉。” “可是,”无疆像是有无穷尽的问题,“如若他今天真的来了,并且是有备而来,为何不现身将我们一网打尽,他不是能一人屠尽一个门派,还能深入守卫森严的皇城刺杀世子吗?” 踏雪褪去笑脸之后,眼睛竟是十分得冷峻和深邃,此刻微微眯起,里面像是盛着穿不透的风雪迷雾。 “不知道,没人知道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有怎样的身手,如何思考,如何行事。”他指尖轻捻杯沿,“其实相比于他为何不现身,我更好奇的是他为何盯上了你。” 无疆再次复述那日发生的事情,那是他和冷凤唯一的交集,“我跟着胡老大进了朱宅,见到朱管家,看到他的相貌,但也许那不是他真实的样子,随后我趁着他去前堂的功夫进去了他的房间,紧接着他听完影的报告下令搬家,我本想跟着去,但发现后院起火,那里传来孩子的声音,我去了后院遇见了乌鸦。” 踏雪目光微微闪动,忽然道:“你去他房间看到了什么,有发现什么特殊的东西吗?” 无疆微微眯起眼睛,回忆着,“那屋子很普通,没有机关,也没有窗,屋内飘着一股松脂燃烧后的淡淡味道,书桌上摆着一叠叠书稿,几乎都是关于医药,我没仔细看那些书稿,只看到书桌最中间的纸张之上写着‘富贵有命,生死在天’八个字。” 无疆还清晰地记得,这略带颓唐意味的八个字,被写得雷霆万钧,风驰电掣,透露着下笔之人与这八个字并不相符的不甘和野心。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踏雪轻轻重复着这八个字,似乎想从中捻出些蛛丝马迹来,忽得他眼角一跳,“难道他生病了?” 生病?无疆思考着这个问题,生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生病之人为何要呆在一个没有没有窗不易透风的房间里呢?如果是生病,到底是什么病?无疆努力回忆着四壁的那一垒医书,试图去想起一点东西来。 “算了算了。”踏雪叹了口气道,“我们在这里瞎猜也没用,如果他真的因为什么原因盯上炊烟妹子,那必定还会有动作,既然如此,我还是不走了吧,还是护花使者这个角色更适合我。”踏雪笑道。 他本来想先去跟久修阁通个信,通知他们冷凤在此地现身的消息,自己再去周围找找线索,探寻他的踪迹,但现在转念一想,还不如留下找到他的机会大。 他转头问道:“所以,子游兄,你们到底想去雪山做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懒蝶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黑市 到此为止,西流一言未发, 直到此刻踏雪提着姓名发问, 他似乎才从自己的思绪深处抽里出来, 回神道:“找孤燃花。” “孤燃花?”踏雪单眼眯起,露出点不解的神情,也许是性情使然, 他不管做出什么表情都带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意味, “这是什么东西, 用来吃的还是用来看的?” “是药。”西流只回复了两个字, 没有做更多的解释。 踏雪见他如此说,也没有追问下去,聪明如他, 从中获取了足够的信息, 也知适可而止。 是药,说明有人生病了,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人生了非常严重的病,不然也轮不到西疆的二殿下出来找药, 那对西疆二殿下来说重要的人有哪些呢, 西疆皇室凋敝, 掰着手指头数也就那么几个。 这消息要是卖给久修阁, 估计能拿一笔钱,但是他不缺钱,也对四国朝政没兴趣,他虽是杀手, 但自觉一生行事还算磊落,拿别人告诉你的事去赚钱,他还没到这个地步。 他想了想,道:“你们有方向吗,雪山茫茫,你们得找到什么时候。要不去久修阁问问,看有没有关于这个花的消息,再或者,上‘流离’黑市去看看。” “流离黑市?”西流第一次听到这个地方。 “就是江湖中的一个秘密集市,相当于一个地下交易市场,三教九流汇聚,有许多市面上见不到的东西,当然来源不一定干净。”踏雪忽得眼角一跳,问道:“今天是几号?” “三月二十七。”西流道。 “巧了!”踏雪高兴道,“每年的四月一号,‘流离’都会举行一次拍卖会,那一天会有来自各国各地的奇珍异宝,以及各种闻所未闻的稀奇玩意,前几年战局不稳,一度搁置,今年四国休战,这次来的人肯定多!而且这黑市就在西疆和东朝交界处一个无人管辖的小镇,离这只需三日的脚程,刚好赶得上。怎么样,子游兄,要不要去瞧瞧,说不定能打听到消息呢。” 西流听罢所有所思,似乎在斟酌着什么,无疆仰头看他,自从方才袭击之后他就一直眸色沉沉,似乎有心事。 片刻之后,他问无疆:“你想去吗?” 无疆想了想:“反正才三天的路程,去一趟时间也不算长,也许真能打听到什么也说不定。” “那好,我们去凑凑热闹。”他忽然露出开心的笑来,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了,旁若无人地望着无疆。踏雪在一旁笑吟吟的看着,完全不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存在。 三人当即付钱赶路,他们先去临镇买了马,而后向目的地进发。路上,在踏雪错开距离时,西流驱马到无疆身边,身体轻轻一侧,唇几乎贴到无疆耳边,轻声道:“答应我,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用你的血救人。” 无疆侧头看他,夕阳斜斜落下,洒在他的身上,给他镶出一道温柔的金边,眉梢眼角,挺拔俊俏的鼻梁,都微微泛着光芒。他郑重又深情地望着她,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好。”无疆点头道。 三日匆匆而过,三人已快马飞至边境,但这里看着萧条荒凉的很,没有看到什么人。 “黑市,当然是在黑暗的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踏雪提着扇子往左前方一指,笑道,“看到那边的马没有,马在了,人肯定也都到了。” 西流和无疆随着扇子的方向望去,的确看到那块地上有许多的马,这时有一辆马车从他们身旁经过,惊起满地尘埃。就在这时,两人忽得眼角一闪,转头便见踏雪依旧到了一丈之外,笑嘻嘻地看着他们:“怕脏了我的衣服,这几天恐怕没得换。” 无疆没再去管他,又回头看那辆颇为金贵的马车,车帘掀起,走下一个带着面纱的女子来,下车时踩着小厮,那小厮抬起头来也带着一枚银色的面具,遮住了整张脸。 “来到这里的人都经过了一番装扮,不会以真面目示人,毕竟有些东西来历不好,去处也不想被人知道。”尘埃落地后,踏雪又不知道什么时候飘了回来,只是他回来之时,已经换了一张脸。 也是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但跟原先的截然不同。 无疆从怀中取出一枚半截的银色面具,递给西流,“你戴上。” “那你呢?”西流接过面具。 西流话音未落,就见无疆略微别过脸去,抬袖轻轻一拂,再回头就是一张陌生的脸。 “当杀手的,别的不行,就是脸多,换得还快。”踏雪一脸骄傲,“一看妹子换的这脸,就知道是个不张扬的性子。” 无疆淡淡看了他一眼,难得的回了句嘴:“不用多骚,能用就行。” 踏雪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妹子你变坏了啊。” 西流扣上银色面具,面具覆在住鼻梁和面颊之上,露出下半张脸,嘴角微微上翘,露出无遮拦的笑,似乎在为无疆的“变坏”而开心。 入口是一间不起眼的杂货店,进去之后再掀一道门帘,就见到一个带着一张惊悚的鬼面具的人,他并不开口说话,只微微弯腰,朝他们友好地一鞠躬,而后伸出手来。 踏雪从腰间摸出块黑色的令牌,中间镶着块圆圆的蓝色琉璃,放到那人手中。他看了一眼,恭敬地将令牌还给踏雪,示意他们前面的入口。 踏雪忧忧地叹口气道:“哎,这人在江湖飘,令牌多到挂断腰。咳咳,咱这身份地位,令牌不能少带。” 这是个通往地下的入口,楼梯很长,灯光很暗,唯有三人参差不齐的脚步声回荡在楼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楼梯不断地回旋,走得人都有点微微发晕,才踏到地下,眼前出现一扇铁制的巨门。 “一百九十八。”无疆轻轻说道。 踏雪道:“妹妹,厉害啊,我早就走得头晕脑胀了。” 无疆回道:“数数容易缓解这个症状。” 说话间,铁门毫无预兆“铮”的一声打开,寂静和黑暗迅速被逼退,一个人声鼎沸、灯光璀璨、群魔乱舞又光怪陆离的世界呈现在他们的面前。 “欢迎来到流离之地,祝您此次买卖愉快。”两个带着马面具的门童用清脆的声音说道。 那张面具也是半截,露出小孩稚嫩的下半张脸来,只是在声音出来的时候,无疆并未看到他们开口。 腹语? 无疆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 第83章 拍卖 游走在街上的人带着各色面具,有狐狸、豹子、菩萨、饕餮……不一而足, 也有靠化妆术易容或者带人皮面具的, 他们神色各异地穿行在人群之中。明亮的黄色烛火透过色彩纷繁的琉璃灯罩, 洒在他们的头顶,在这无人知晓的百米地底,制造出一个五光十色、群魔乱舞的奇异世界。 无疆拥挤在人群之中, 周身尽是高大的身躯, 繁多又重叠的面具, 各类又相似的穿衣, 无疆有一种随时要迷失要被淹没的感觉。就在这时,一双手从旁掠过,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 隐秘的, 轻柔的, 但又似乎坚固得牢不可破。 无疆先是瑟缩了一下,习武之人最忌脉门被人握住,而手腕又是脉门汇聚之地,她本能的就要翻手反扣, 可行到一半,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目光微闪, 悄然散去手中劲力。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西流的耳朵有些发红,只是这光影交错,遮住了他此刻的不小心泄露的小小羞涩。 他握着她纤细的手腕, 隔着衣袖还是能探到她的脉搏,极快地跳动着,像欢快的小鹿,他微微低下头,无声地笑起来。 踏雪身形如风,一个人在这如织的街中依旧走得飞快,毫无滞碍,一转眼发现那两人不见了,过了一会儿才看到两人跟游街似得慢慢趟过来。 混迹于风月场中的他何等敏锐,一眼就瞧出了不对劲,眼睛微微往下一瞥,“啧啧”了两声,突然有点怀念起他那些远在天边的红颜知己。 两边有一长条铺子,可是铺子全都用帘子遮着门口,从外面根本看不出里面到底卖的什么东西,除非进去。 踏雪掀起其中一块挂着红铃铛的帘子,钻了进去,里面的人听到有人进来,也不招揽,自顾自擦着挂在墙上的紫竹萧。 “有什么好东西不?”踏雪笑吟吟问道。 那人转过身来,脸上布满上了年纪的褶皱,但是脖子却仍是白嫩的,淡淡道:“都是好东西。” 踏雪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他擦着的洞萧上,“白衣配紫萧,我就直接从风度翩翩到飘飘欲仙了。” 那人依旧是毫无波澜的神情:“姜国刘剡的萧。” 踏雪知道这个人,两百年前灭国的姜国,出了一个爱萧的刘剡,一曲箫声惊动天下,但马蹄声来,最后还是落得个国破家亡身死边陲的下场。 踏雪取下萧放在口边轻轻吹了吹,箫声细腻悠长,幽静典雅,不管是不是姜国刘剡的萧,都是把好萧,他正盘算着跟杀价,帘子一掀,又进来两人。 是西流和无疆。 西流个子高,隔着人群就瞧见了踏雪踏进了这铺子。 “子游兄,妹妹,来都来了,随意淘淘。”踏雪替店家招揽道,而后转身跟店家比划起手指砍起价来,店家连连摇头。 这家店颇似古玩店,有文房四宝,书画玉萧,西流看了一圈,被墙上的一条剑鞘吸引了,木质的鞘身,入鞘的剑口以铁皮包裹,无翠羽装饰,亦无黄金镶嵌,只有一簇古朴的花纹,沉静内敛得近乎温柔。 鞘身落了点尘埃,西流轻轻拂去,看到铁皮包裹处一个小小的聂字,他放在手心庄重地握了握,而后对店家道,“这剑鞘我买了”。 店家闻言探出头来,目光落到这剑鞘之上,这剑鞘摆在这里三年无人问津,如今却有人还没问价就说要买,不由得想去看那人,却只看到半截银色面具。 “没剑,一百两,你买?”他确认道。 “买。”西流道。 踏雪也转过头来,看看坐拥皇宫金银的二殿下能在这里看上什么,一看是一柄没了剑的普通剑鞘,这不是买椟还珠吗,椟买回去还能随便装东西,这剑鞘却不行,每把剑所配的剑鞘都是一定的,单买个鞘回去也没什么用,莫不是里面藏着什么绝世的武功秘籍和藏宝图?踏雪想,他忽然忧心起来,西流如此斩钉截铁,这黑心店家恐怕会就此坐地起价。 可谁知,那人眼睛直直地看了西流一会儿,嘴角竟露出吝啬的笑意:“反正也卖不出去,那就送你了,带它去见见阳光也好。” 踏雪:…… 出来时,踏雪颇有些难受,自己为了让店家降价软磨硬泡就差要威逼恐吓了,最后还是一分钱没少,这西流竟然肯花一百两去买一个剑鞘,却是一分钱没花,看来这店家端的是宝物赠知己的脾性和生意经。 “这剑鞘是哪位名剑客的,装过什么传世的宝剑?”踏雪好奇道,“给我说说他的历史典故,玄机奥义呗。” “他没被哪个成名的剑客握过,也没有传世的刀铭。”西流神色温柔而庄重,道,“它属于一个铁匠,姓聂,陈国人,生于两百年前。当时陈国君主荒淫无度,沉迷酒色,养美人,信佞臣,重农税,民不聊生。这个聂铁匠打了一辈子的铁,最后为自己打了一把剑,孤身北上,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混进皇宫的,只知道他最后在天洗台上,扑身而上,拔剑出鞘。” 西流的讲述骤然停在这里,无疆有些梗得难受,她刺杀潜伏时能三天三夜不挪窝,但是听故事十分急性子,忍不住问道:“成功了吗?” 西流眼中露出淡淡道惋惜:“几乎成功了,但在千钧一发之际,陈王抓着身边美人挡住了自己的身躯,就那么一个空档,侍卫已经回过神来,一拥而上把他乱剑砍死了。” “啊。”无疆入了戏,忍不住低呼,她原以为是个传奇故事,华美篇章,没想到时这样一个残酷的收场。 “之后他的剑被融了,剑鞘因无用而被丢弃了。”西流轻拂鞘身,道,“几年后陈国被北洲吞并,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而它流落两百年,如今来到这地下。” 无疆看着西流手中黑得近乎沉默的剑鞘,眼前几乎浮现出一个画面。 一个沉默的那个铁匠,长着一张平凡的脸,埋头于铁器之间,每日在高温的铁炉旁挥汗如雨,一下下重复着单调的动作,“叮”,“叮叮”。街道上人来人往,没人多看他一眼,直到有一天,他铸了一把剑,做了把剑鞘,敛起剑的锋芒,而后叠好被子,默默地锁上门,他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就踩着暮雨和晨霜,独自北上。 那双手非常粗糙,长了许多茧,但握着它的时候厚重而坚定。它一路风霜雨雪,披星戴月,来到天洗台上,剑出鞘,它看到了昙花一现但足够惊艳的决绝和光芒。 它流落两百年,曾承载了一场沉默坚忍孤注一掷的反抗。 “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今所志未遂,奈何死乎!”【注1】踏雪轻声吟道。 可无疆觉得,也许聂铁匠没想过要立什么不世功,他只是见世间流离,心感悲悯,觉得这世间得有人出剑。 于是,他就去了。 西流收起剑鞘,抬手在无疆眼前招了招,唤回她的神思,笑道:“想着事情,别走丢了。” 接着他们又逛了几家店,最后踏雪带着他们在一面墙上停下,上面写着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些光看名字完全不知道是什么。 踏雪道:“有些人想求东西,但是店铺众多他们找不到,就会在这里写下所求之物,每日都会有人来这里看,若是自己持有他人所求之物,就会留下铺面地址或其他联系方式。” “这到也方便。”西流拿起放在一旁的笔,接着上面不知所指的“金蛇子”,写下“孤燃花”。 这地下无日月,全靠头顶的计时器来提醒时间,踏雪看一眼,道:“我们先去拍卖场看看情况,等明天再来看看有无留言。” 两人跟着踏雪左拐右绕,来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楼前,那楼三面飞檐,上铺各色琉璃竹瓦【注2】,美轮美奂,入楼迎面一座巨大的台子,地下整齐地摆着椅子,已经满座,各人带着面具左右交谈着,期盼着开场。 二楼都是雅座,已全被有钱又喜静的阔佬们预定走,他们姿态闲逸地坐在绮丽的珠帘后,漫不经心地俯瞰着楼下。 简而言之,就是哪里都已经没位置了。 “别担心,山人自有妙计。”踏雪面对着拥挤的人群,笑吟吟往上一指,“跟踏雪哥哥做一回梁上君子。” 话音刚落,白衣轻轻一旋,便坐于梁间,一只脚垂下来在空中荡着,一脸的闲适自得。 “快上来,视野绝佳,此等好位置可千万别被别人给占了。”踏雪朝他们做口型道。 西流轻轻一笑,极快地弯腰,一手揽过无疆的腰,一手绕过膝后,脚尖轻点,无疆反应过来时,已被他抱着越过众人头顶,飞上了梁间,与踏雪两厢对着。 “哇哦~”踏雪喝了声彩,笑得意味深长。 “你……”无疆感觉到自己的脸腾的红了,幸好被人·皮·面·具遮掩掉了,她“你”了一会儿又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索性转身背着他,道:“我轻功没那么差。” “我知道。”西流的声音轻轻的,似乎带着点笑,像古琴最低沉的那个音,骤然在耳边拨开,“铮”的一声,冲击着她的耳膜,如同撩拨一般。 无疆有些无所适从,身体僵直了半响,想直接从这跳下去将自己淹没在无人相识的人群中算了,好在台上锣鼓铮然而响,将她暂时从这进退维谷的处境中拯救了。 嘈杂的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 一个穿着华丽的男子上台,带着个黄色的猴子面具,道:“一年一度的流离拍卖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请各位稍安勿躁,有序竞价,流离的规矩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当面结清,该不赊账。好,那我们现在就正式开始。” 这人的声音清晰而洪亮,将声音准确地传到了每个角落。 “这人内力深厚。”踏雪遥遥地对他们做着口型道。 马上第一个拍卖的东西马上就出来了,是一盏灯,造型别致而新颖,但是其他的……无疆好像也看不出什么来了。 “此灯乃落地琉璃菩提灯,曾是一代圣僧普惠大师所持,每夜在灯前念经打坐,此灯沾染佛光,夜晚置于床侧,可静心安神,驱鬼降妖。”猴面具人道。 马上就有“夜不能寐”之人开始竞价:“一百两。” “一百五十两。” 激烈的角逐马上就开始了。 “两百两。” “两百五十两。” “三百两。” “七百两。” …… 最后此物以两千两百两成交。 毕竟还只是第一件物品,许多人还处于观望状态,并为参与竞价。 紧接着,第二件物品出场,是一只活蹦乱跳的金丝猴,无疆看着……感觉跟路上玩杂耍的普通猴子没什么两样…… “此猴名灵机,长于祁连山,吸天地之灵气,经高人调教,灵智半开,如今可说人语。” 带着面具的男子打了个响指,那金丝猴突然抱手作揖,开口道:“各位老爷夫人赏口饭吃,祝老爷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咬字竟然还颇为清晰。 这鹦鹉学舌倒是不少,但是猴子讲人语倒是十分稀罕,喜欢猎奇玩意的众人开始出价,最后以三千两拍下。 而后上来的是一颗硕大的东海夜明珠,这珠子大如拳头,晶莹剔透,即使是在这光华璀璨之下也是光芒不减,光泽莹润而夺目,一时间竞价四起。 “西疆皇宫也无如此硕大的夜明珠。”西流轻声道,无疆讷讷地应了声,他一说话,她似乎又陷入方才他近乎撩拨的低音中去了。 而后各类奇珍宝物轮番上场,有传世的刀剑,也有不朽的画作,引起一波又一波的高潮,甚至一度叫价到一万两。 一万两黄金。 这个常人连做梦也不敢妄想的数字被他们随意地掷出,似乎无关痛痒。一万两黄金,能让无数百姓安度一生,能让一只军队有充足的粮草和装备,也能买下一座城池。 他们聚集此处为稀奇物件嬉笑怒骂一掷万金,但路边却有无数的冻死骨。“真是不公平啊。”无疆想,她不知何时从站变成侧躺在梁上,双手支于脑后,不再看下面,只是看着屋顶随意地听着,从刚才的新奇,到如今好像对下面的一切失去了兴趣。 又被拍走了一件东西,喧嚣声渐落,预示着下一个“宝物”马上就要出场。 听到脚步声,无疆知道那个带着猴面具的人又上来了。 他不快不慢地走到台子中间,朝台下众人微一鞠躬,而后破天荒地没有介绍即将拍卖的珍宝,而是突然对着台下说道,“你们觉得什么东西最宝贵?金钱?名利?还是地位?也许你们此刻认为这些东西都是不可割舍的珍宝,但是当生命走到尽头之时,你才会发现,生命才是最不可得的。” 猴脸的声音清晰地飘荡在大堂,钻入无疆的耳朵,骤然将神思半飞的无疆拉回,一个机灵站了起来。 “此物是此次拍卖的最后一件,它三十三年生根,三十三年发芽,三十三年开花,花开一年方才生效,它生死人,肉白骨,是世间百年才一朵的奇花,它的名字叫——” 无疆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指尖微微颤栗。 “孤燃花!” 无疆只觉耳边轰然炸开。 作者有话要说:【注1】《三国演义》太史慈: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今所志未遂,奈何死乎! 【注2】清 李斗 《扬州画舫录·草河录上》:“香亭三间五座,三面飞檐,上铺各色琉璃竹瓦,龙沟凤滴。”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出雲の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一金 怎么可能?! 西疆曾倾尽国力踏遍三山五岳,风乙霜染华发苦苦追寻二十年, 连屹立两百年堪称网罗天下消息的久修阁也未曾发现, 怎么会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出现?竟然还堂而皇之地拿出来拍卖? 无疆一时因听到这到这个消息而激动到颤栗, 一时间又难以相信。她虽是想着来这里打探些消息,但其实没抱多大希望 ,万万没想道孤燃花这么轻易凑巧地就出现了! 踏雪已悄无声息地从对面的横梁上飘了过来, 站在无疆身旁。 “真的是孤燃花吗?”无疆问道。 踏雪眉间蹙起, “不好说, 不过这流离之市自打举行拍卖会起, 就没出现过假货,在黑市颇有口碑,来这里的均是各界富贾, 各道首领, 乃至乔装打扮的各国权贵,得罪不起,东西全是经过层层鉴定才送至此地,是假货的概率不大。” 听踏雪如此一说, 无疆心中腾起些许希望, 可就在这时, 西流忽得问道:“这流离之市的背后之人是谁?” 踏雪收起扇子, 沉声道:“我没打听出来。” 西流闻言点头:“我们先看看再说。” 席间的许多人没听说过什么孤燃花,但是一听这东西能生死人肉白骨,百年一朵可遇不可求,且是这时隔三年再次开启的拍卖会的压轴之物, 俱是睁大双眼翘首以待,可东西迟迟没上场。 猴脸男又向席间微微鞠躬,道:“抱歉,各位,因为此花特殊,生于在雪山高坡,需在极寒之处才可存活,保证药性,此次我们带雪连根挖起,封存在冰柜里,冰柜移动艰难,请各位稍微稍作等待。” 就在这等待的功夫,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无疆耳聪目明,马上听到有人说:“要是真有如此功效,那可真是稀世珍宝了,接下来估计是一场血战,可惜我这一大半钱都砸在那鱼肠剑上了,葛兄,你加油。” 无疆转头问道:“你带了多少钱?” 西流往怀中一探,抽出一张银票来,轻飘飘地夹在指间,自嘲一笑:“一百两。”正好是刚才那店家开口要剑鞘的价钱,如若再加一分他也不能这么爽快地应承下了。 这一百两若是在外面那可是巨款,但是在这销金窟里,对着这些一掷万金的人,就如同那苍蝇脚上沾着的一小抹灰尘,实在算不得什么。 “你没钱,但是西疆有钱啊。”踏雪探头道,“这孤燃花可是有市无价之物,今儿个遇上了,你可别放过了,子游兄,你赶紧飞鸽传书一封。” “当面付清,该不赊账。”无疆重复那猴脸男的开场词,神色凝重,“西疆有钱也来不及了。” 西流听着他俩对西疆财富的随意摆弄,觉得他们似乎有所误解,忍不住笑叹一声,“西疆国库的钱不是我的钱,也不是皇兄的钱,是西疆子民辛勤劳作上交国家暂存国库的税钱,要抗洪除疫,铺路赈灾,还有每年一大笔的军需费用,每一分都要用在还之于民的刀刃上,怎可来买一朵只能利于一人的花,况且,”西流笑容渐敛,扫了一眼二楼各房前垂挂着的珠帘,道,“这些人富可敌国,也许西疆的国库估计在他们眼里也不算什么。” 西流话毕,另外两人陷入了沉默,踏雪右手提着着纸扇,扇尖轻轻敲打左手手心,目色沉沉若有所思,而后展颜一笑,“子游兄,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而无疆听完他的一番言语,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难受,她满心满眼地都在想,该怎么把这朵还没露面的孤燃花搞到手。 正思忖间,传说中的孤燃花徐徐登场了。 它被盛在透明的琉璃柜中,柜分两层,夹层中间放着冰块,内层铺满冰雪,它盛开在这莹白的冰雪之中,纯白的花瓣中心缀着一点朱砂红,像美人皓腕上的一点守宫砂,更衬托得它洁白无暇。 众人议论纷纷。 猴面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此花熟后三月则败,如今已过去一月,还剩两月时间,各位想好了就可出价竞拍。” 无疆目光灼灼,盯着这朵传说中的孤燃花,问道:“是它吗?” 西流道:“我也未曾真正见过,但它确如书中所绘。” “好。”无疆轻点头,而后没再说话。 楼下竞价声已起,第一个人直接喊出了一万金的价格,是之前那些珍宝的最高终价,如今却只是它的起价。马上,第二个人喊出了一万五的价码,紧接着,两万金,三万金,四万金,不断得往上叠加,滚雪球一般,迅速滚到了二十万黄金的价码。 场上角逐越发激烈,那一次比一次激越的声音揪着众人心脏的同时也敲打着无疆,但慢慢的,那些数字和议论变成一阵模糊不清的风,在她耳边绕道而过,似乎只是毫无意义的呼啸。她的双眼紧紧盯着那朵在冰雪之中安然盛开的孤燃花,似乎神魂皆在其上,她的目光又沉又亮,倏地缩成瞳孔中的一点亮光。 她的手忽得放在了剑上,几乎同时,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上,她骤然回头,对上了那沉沉的目光。 “别。”他轻轻说道。 “这是他们的地盘,他们敢在这里拍卖,就是有足够的底气与来者叫板,你不知道这里有多少机关,暗中潜伏着多少人手。”西流低声道,“别冒险,小白花。” 无疆深吸一口气,良久,才散开手中的力道。 其实西流说的这些她都知道,作为一个职业的杀手,她有着比常人更丰富的经验,更敏锐的直觉。就在刚才那短暂的沉默里,她已经将整栋楼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三个楼层,但只有一楼和二楼有火光,共三十三盏烛火,算上窗户有十一个出口。她在脑中模拟了无数遍逃脱计划,她可以发射暗器在同一时间打落所有烛火,让整栋楼猝不及防地陷入黑暗,同时用暗器将猴脸男逼退,敲碎琉璃柜,在一个呼吸之间换衣换脸,逃出此楼混入人群间。 当然如果要这个计划更完善,他们三人可以合作,她熄灯同时引开猴脸,西流夺花,踏雪守门,防止出口被机关关闭,三人同时出击,分工合作,一齐撤退,但是这个计划中有一个致命的无法弥补的缺陷——孤燃花不能离开雪,离雪瞬息则败,他们没法带着冰柜逃走。 可是,如果西流拿到花之后直接吃掉呢?不是正好毁尸灭迹,连证物都没有了,她就不信这流离地为了这一朵花将四国的黑白两道和富贾权贵政要全都得罪困死在百米地底? 无疆就在刚才那一时间有点跃跃欲试,被西流着一把按住,她又清醒过来,这三楼到底藏了什么东西,若是灯熄灭的那一刻,楼顶一张刀剑砍不断的大网下来,又或者这柜下的台子有机关,只要灯一熄,就会自动潜入更深的地底。 未知太多了,变数太多了,她一样都没有去证实过。 她冲动了,她以前很少这么冲动的,无疆握了握自己的手,忽然想,曾经那个冷静到无情的杀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就在无疆思索间,孤燃花的价格已经被叫到了四十万金,众人面面相觑,左顾右盼,似乎想看看还有没有出更高的价码。 “四十万一次。” 猴面男声音似乎并不高昂,却能稳定而清晰地传到楼中的每个角落。 “四十万两次。” 众人面面相觑,左顾右盼,似乎想要看看还有没有人出得起更高的价码。 “四十万三……” 就在猴面男要一锤定音时,一个淡淡的声音自二楼的珠帘后飘出,将猴面男即将出口的最后一个“次”拦腰斩断。 “五十万。” 整个楼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而后又轰然炸开,有人豁然站起,想去看看到底是何人喊出五十万金!然而楼上珠帘垂落,窥不见帘后真容。 无疆心中万般焦灼,她恨不得飞到对侧,将剑架在那人的脖子上,让他把这朵花转让,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就在这时踏雪轻靠到她身侧,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道:“我想请无疆姑娘去趟久修阁,见见阁主,此花可以帮妹子拍下作为见面礼,以表诚意。” 无疆豁然转头,他知道她是无疆?可这时她没有时间追问,因为那猴脸男又开始了倒计时。 “五十万一次。” “五十万两次。” “五十万三……” “成交。”无疆毫不犹豫地回道。 于是就在众人以为此次买卖就要尘埃落定之时,又有一个声音横空出世—— “五十万加一金。” 众人先是一阵静默,而后豁然抬头,只见一袭白衣坐于梁间,手握折扇笑得十分欠揍。 还有这等操作? 加一金? 众人又将目光移到那个一口喊到五十万的二楼房间,没等猴脸男喊数,里边又传来那个清淡的声音:“五十五万金。” 众人再一次惊呼,呼声还没落下,梁上又笑吟吟道:“五十五万加一金。”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金,但终究是被压在了头上。 要是常人,恐怕要被这等操作气得呕出血来,可那人却是定力十足,依旧是不急不缓的声音:“六十万金。” 白衣伸出一指:“六十万加一金。” “六十五万金。” “六十五万加一金” “七十万金。” “七十万加一金。” …… 众人目瞪口呆,就这样,一朵大家原以为五十万就能封顶的花被越抬越高,被叫上了一个简直离谱的天价,而且这个天文数字还在往上飙…… “一百万金。” 楼下彻底没了声音,这个价码甚至能买到曾经的一个小国家,他们甚至想,四国的国库里会有这么多钱吗? 于是他们将头转向梁上,那个看起来还很年轻的公子,折扇一推,悠悠道:“一百万加一金。” 众人:……他们只是默默地将头转向二楼,良久,那里未再出声,而后,珠帘微晃,那人似乎离开了。 众人竟是舒了一口气。 “承让承让。”踏雪朝着那房间遥遥一抱拳,笑呵呵道。 “一百万零一金一次。” “一百万零一金两次。” “一百万零一金三次。” 终于一锤定音。 流离竞拍落下帷幕。 可无疆不动声色地按着腰间软剑,眼睛微微眯起,她总觉得那个声音似曾相识。 第85章 战局(改错字) 众人渐次散去,直到最后只有无疆、西流和踏雪还在里头, 踏雪喊出了一百万零一金的价码, 但事到临头, 两手空空,一分钱也拿不出来。 “给我两天时间,这钱保准送来, 我把我自己扣在这里还不行吗?”踏雪扯着一把扇子死皮赖脸道。 那猴脸男带着面具也看不出是何脸色, 只是拿身体挡在孤燃花前, 似乎担心他此刻劫花逃窜。 “本公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难道还会赖帐不成?”踏雪继续辩解道。 西流和无疆站在踏雪身后,西流侧头看无疆,她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问道:“怎么?” 就在这时, 脚步声由远及近,簌簌传来,将整个楼包围。 无疆还没回答,就听踏雪道:“哎, 猴哥。”他没经人同意就擅自给他取了个外号, 叫得亲切热乎, 上前一步似要与其握手, “和气生财,咱没必要搞成这样不是。”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踏雪要伸出手时,他猛然一个后退, 瞬间周身充斥烟雾,将他和冰柜包围。 踏雪抓了一个空。 无疆看到烟雾时猛然回想起那日朱宅的大火,烟雾缭绕,脑中响起那个温和淡然的声音,她眼角一跳,喊道:“朱管家!” 她出声的同时,西流抓起她的后背,猛地退开,头顶掉下一个铁牢笼,砸了个空。 这一抓一喊一退三个动作同时发生。 踏雪马上退回到两人身边,眉头皱起,问道:“你确定?” 无疆目色凌厉,点头。 三人目光投向楼上,弓·弩高架,黑影重重,四周门窗已在他们出现的同时封闭起来,三人已然成了瓮中之鳖。 他们无暇思索自己是如何被发现的,如今唯一的念想就是逃出生天。 三人背靠着背,与楼上的弓·弩遥遥对峙着。 忽然,不知是哪架弓·弩率先发出了“咔”的一声,它像一个信号,瞬间满楼的弓·弩齐发,漫天箭矢如雨,一下子把整楼的光线都压暗了,极速杀去。 箭很快,然而三个人的动作更快,就在那“咔”的一声响起之时,三人猛得散开,快成三道只能看到残影的风,消失在楼下,与此同时,楼内的三十三道烛火猛然一颤,瞬间灭了。 瞬息之间,整栋楼陷入无边的寂静和黑暗。 无疆屏息敛气,无声地收起手中的暗器。 陷入这种敌众我寡,被人围困的境地时只能把水搅浑,弄到敌我难分。 无疆从小就是在黑暗中训练起来的,苏冕对她训练的第一步,就是蒙上眼睛,用耳朵来听,用身体来感受,这个世界的声音,以及丝丝缕缕的气息。 她常年行走于黑暗之中,练就了超越常人的五感六觉,轻盈,敏锐,锋利,像一线见血封喉的刀光,在黑暗中敛起,又散开。 她缓缓拔出腿侧吹雪饮血一白一红两把短匕,缓缓移动着,忽然,右侧袭来一线温暖的气息,无疆抬起“吹雪”轻轻一扫,黑暗中那人的喉咙便出现一条细长而深邃的线,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便猝然倒地。 即使无疆扶助了他,但喉间的血味立马散开,杀人的人对血腥味总是十分敏锐,立马便闻血而来,数道刀意剑气从她身前扫来,她弯腰躲过,脚尖一滑,从人群中闪了出去。然而刀剑相碰,擦出微弱的火光,这短暂地光亮让他们迅速辨清了敌我。 无疆一看情势不对,立马脚尖抹油,撤身后退,她单脚脚尖那么若即若离点着地,与地面那么一缕丝线般连着,身体几乎凌空,凭着对气息的感觉,身影在满楼黑衣的缝隙之间左右摆动,如入无人之地,凭着这凌波之步,瞬息退出数丈之远。 众人只觉面庞一缕清风拂过,等反应过来再挥剑之时,已经人去剑空。 无疆逃出人群,立马将发散的气息聚拢,收回身体之内。 气息这个东西,就像习武之人的小小触角,你若想去探知别人的存在,你就要把你的气息释放出去,把你的触角伸展出去,去寻找去感知,可是这个触角一旦伸得很长你也容易被别人伸过来的触角发现。一旦你把触角全都收回体内,你很难被别人感知到的同时,也无法去感知别人的存在,除非那个人把全身的气息都倾覆过来,直接把触角毫无忌惮地到抵到你的身上。 比如无疆此时。 她猛然感受到一股无比强烈的气息,排山倒海般呼啸而来。那人似乎不屑于隐藏,触角直接带着锋利的倒刺,滴着封喉的毒液,张牙舞爪朝她扑来。无疆整个人笼罩在绵密锋利的杀气之下,那是她从未见识过的杀意,纵使她终年在刀锋剑刃上行走,此时也不由得全身战栗起来。 朱管家! 就在那杀气要结结实实落到她身上断发见血之时,一股极清冷的气息忽得从旁掠来,将那汹涌锋利的杀机拦腰斩断,接了过去。 两股气息瞬间缠斗在一起,散发着骇人的冷意,几乎能将周围结出霜。 这两股气息很奇怪,它们都极冷,似乎一脉相承,可事实又是全然相反的。一个阴冷,像是沼泽之地升腾起的冰凉毒气,带着腐烂的腥,而另一个却是清冷的,仿佛村后树林里的暮雪晨霜,带着淡淡的梨花香。 “西流。” 她无端地在心中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暗夜如墨,浓得化不开,但她知道他在那里。 掌风涌动,楼内气息翻滚,所有黑衣都被惊动,朝这边涌来,将无疆团团围住,无疆也懒得再跟他们捉迷藏,瞬间气息全开,两把短匕如柳叶,又轻又薄,杀起人来又利落又干脆。 一阵轻微到几不可闻的风声自头顶掠过,而后纸扇与风相撞的独特声音一起,周围一片人倒地,顿时没了声息。 “妹妹,还——”踏雪一开口,弩箭就簌簌朝他身上射去,逼得他转移位置。 “挺”“得”“住”“吗?”光这短短的一句话,他的位置已经变了四五次,躲避弓·弩的同时挥手出掌,一瞬间几拨人倒地咽气。 “想办法出去。”无疆弯腰后翻,避开面前刀剑,双匕往两侧横扫,又倒了两人,这些黑衣虽不是那么难对付,但是他们杀了又来一波,杀了又来一波,像是无穷尽一般,饶是神功盖世之人,也总有力竭之时。 无疆已经感到手腕酸涩,身体开始透支,黑暗无尽,她不知道身后还有多少黑衣。还有西流,那朱管家二十年前血洗山庄斩杀世子,屹立杀手榜第一不倒,刚才瞬息之间的杀意竟然让她不由自主地战栗,平生第一次生出害怕的感觉,他的武功到底有多高,西流能顶得住吗? 她跟踏雪在应付周围的刀剑和弓·弩手,一时没法摆脱。 无疆感受到他的气息在减弱,而冷凤的气息却在不断地增强,几乎要将他压制下去,他的封印—— 无疆想到此,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紧迫感,她忽得向后倒去,像一片从枝头飘下的落叶,可就在后背几乎贴地之际,她双脚一动,踏出凌波之步,双匕至于头前,于地面杀出一条极险峻的血路! 西流,她能感受到他就在眼前。 可就在她要冲破重围靠近西流之时,头顶忽得斩下一柄长剑,力重千斤,无疆双匕交叉抵挡,一下子被摁入地面,她胸中一痛,血气上涌,滚到喉间。 与此同时,双匕一剑猛烈相撞的瞬间,锋刃倏然擦出一簇微弱的火光来,猝不及防地出现,又转瞬即灭,像没有存在过一样,但无疆还是抓住了昙花一现的瞬间,借着这一线光芒,看到了西流苍白的脸。 他要撑不住了。 无疆心里突然想。 念头刚起,西流散落的鬓发便随风飘荡起来,这里是没有的风的,那是冷凤的掌风,他两袖盈起,凝起无上的掌力,向西流拍去。 西流同时一掌推出,两手几欲相接。 就在此时,无疆体内再次升起一股战栗感,但与方才完全不同,那是身体感受到危险时本能而起的瑟缩和警示,是在说,有危险,快躲快跑,但此刻,那道袭向西流道掌风化成一把出鞘的钢刀,刮得她骨骼微颤,匕尖低鸣,全身陡然升腾起一股神魂皆燃难以言说的战意! 第86章 潜逃 那一瞬间,世界万籁俱寂, 仿佛只剩下她自己。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身体每一处的变化, 能听到血液慢慢的流淌, 微微的沸腾、肌肤缓慢而有节奏地呼吸着的声音,她能感知到十二条正经和奇经八脉绷如琴弦,真气在其间极速地流转变换, 几乎要弹奏出一曲狂暴高亢的琴音。那蛰伏着孤燃真气似被这血性所激, 在她的经脉和血骨中忽明忽暗地起伏着, 竟似要渐渐苏醒。 她这一生, 大多数时候在黑暗中穿行,在刀剑锋刃之上辗转腾挪,只想着要赢, 要活, 要完成任务回去复命。 可是赢了、活了、完成任务之后呢? 她几乎从来没有想过。 直到后来—— 置身军营,深夜独坐帐顶遥望千帐灯火,众将士身披铠甲磨刀霍霍,她垂首抚匕却不知何去何从之时; 孤身悬挂云梦绝壁, 全身上下只有脚尖那一缕之地, 明月垂照, 洒在身上, 她上下不得进退无路之时; 飞走在屋檐,万家灯火璀璨,檐前铃铛随风而歌,她枕剑躺在屋顶仰望浩瀚星河, 怅然若失之时; 夜晚面壁枯坐,一遍又一遍地逆转经脉试图捕捉到那一点点微妙的孤燃真气,而终究不可得之时; 她会想,她这一生,到底该如何行走呢? 直到此刻,她还是没有答案。 但此番过往种种难与人言的迷茫困惑,对人生的叩问乃至一点点倦意,皆于此刻闪现汇聚,在那刀剑相碰的短暂光芒里,像璀璨的烟花,陡然炸裂——照亮了她在刀光血影里行走的一生。她忽得发现,在随波逐流空无一物的生命里,她有了想要抓住想要守护的东西。 而就是这一点点东西,彻底点燃了蛰伏在她血骨经络之中的孤燃真气,它霸道狂暴,烧得她的骨骼和皮肤似要崩裂。 她目光灼灼,在黑暗中燃起一簇不被人看见、却也永远不会熄灭的光芒。 就在那一瞬间,她出手了。 她咽回滚到喉间的血液,以一个不可抵抗的力量撞开了身上的刀剑,她像头上提了跟丝线般背部离开地板,平地而起笔直而立,飘忽地几近诡异。 她没给他们反应的机会,立刻回身扫匕,用狂暴真气分山错海般劈开一条血路,血路的尽头,是两只卷着满袖真气,不断接近的手掌。 手掌间凝聚起来的强大的真气,在黑暗中划出淡蓝色的弧线。 就差一点点,两条弧线就要相接。 无疆分身幻影般从人海中穿过,推开西流,纤薄的手对上了那宽大的掌,一时间阴冷狂傲的真气自她手心钻入,不由分说地沿着她的经脉逆流而上,就在它要入侵她心脉的瞬间,孤然真气自血肉中拔地而起,如野火燎原般席卷而至,以更为不可一世的姿势将它压了回去。 两掌之间爆发出一股排山倒海的气流,将周围的黑衣全部掀倒在地,顷刻间地动山摇,楼台皆晃,仿佛随时要倒塌一般。 而就在这时,“哗啦”的一声,黑暗的楼里被砸出一个大洞,久违的光线洒入其中。 “走!”踏雪立于洞口,喊道。 西流即刻抱起无疆,纵身飞出洞口,那些黑衣人爬起来想要再追,踏雪反手一掌将他们打回屋内,衣袂轻荡,飞入人群,瞬间消失无踪。 在那黑暗的楼中,有一个人僵直地站立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在身后,两手垂在身侧,不可控制地颤抖着。 他缓慢地抬起头,附着在脸上的人·皮·面·具像被什么灼烧开裂,打着小卷,随风飘落,露出一张俊美无双的脸,这张脸看起来竟是十分年轻的,张扬狂傲的眉骨,像是大开大合的刀法,深渊般的眼,如一柄华美而静默的剑。 良久,他似乎才缓过气来,几乎咬着牙道:“追。”喉中像是含着生锈的刀片,嘶哑的锋利。 倾巢而出。 人去楼空,他才终于坚持不住似得膝盖一软,砸裂了地板,猛然喷出一口鲜血,胸口不住地起伏着,他缓缓抬起手,手掌灼烧一片。可他忽然觉得好冷,身体像要冻结一般,他艰难从地面爬起来,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向台子,像架年迈的机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西流抱着无疆在街上穿梭着,无疆紧闭着眼口中不断地流出血,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必须找个地方躲一下。 就在这时,街角挂着红铃铛的帘子轻轻掀起,隔着茫茫的人群西流敏锐地注意到了,说不清什么原因,他飞身掠去。 掀开帘子,西流便道:“打扰。”没做过多的解释。 这流离黑市本就是三教九流鱼龙混在之地,都是些狠角色,买家和卖家都隐藏自己的身份,许多江洋大盗乃至十恶不赦之徒混迹其中,斗殴流血之事也时有发生,只要不威胁到自己,大都当作无事发生。 那人没说什么,只是看了他一眼,继续做自己的事。 马上,踏雪掀帘进来,开口便道:“两个办法,我们暗中杀几个黑衣人,打入敌方,以追查之名出去,另一种,我们改变装束和模样,混入人群,他们总不能一个个检查过去,到时候……” 踏雪骤然停下嘴,这才看到西流怀中无疆的状况,她脸色苍白,嘴角沾血,几乎是有气出没气近的模样。 追逐的脚步声已经近了,踏雪凝起眉,无疆这样他们没办法混出去,这里又是他们的地盘,若正面硬刚的话,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不大不小的响起:“我有办法让你们出去。” “什么办法?”踏雪几乎是立刻问道。 他指尖指了指自己身后蒲团,“下面有一个暗道,与此城的水系统相连,那里有个暗梯,可以直接通往地面。” 踏雪有些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为什么帮我们?” 那人幽幽地看着他们,脸上皱纹纵横波澜不惊,淡淡道,“因为他是个识货的人。” 西流的目光从无疆身上移开,转向他,定定地看了片刻,道:“多谢。” 那人隐隐地笑了,脸上出现莫名的倨傲神色。 西流掀开蒲团,对踏雪道:“走。” 西流抱着无疆走下楼梯,周围一片漆黑,无疆悄无声息地趴在西流肩头,水声滴答入耳,她忽然动了一下,“怀…里,夜明…” “我知道了,别说话。”西流轻声打断道,伸手入怀,她的前襟沾着血水,已然湿透。他轻轻摸索,从中取出一颗圆润的夜明珠,珠子沾着她的体温,周身散发着轻盈莹润的光芒,撑开浓墨般的黑暗。 西流心中微动,那是他在军营中后来送她的夜明珠,原来她还带着。 转过几个拐角,前方的暗处出现一个垂直于地面的楼梯,西流无法抱着无疆攀爬,他要将她背到身后,让踏雪帮忙扶一把,踏雪立马上前接住无疆,就在他握住无疆手腕的瞬间,心神皆震—— “怎么会?她的经脉全被震断了?” 怎么会这样?!分明先前她还是跟那些黑衣人周旋,为何最后忽然就对上了冷凤?西流和他缠斗,又在黑夜之中,她如何能插手? 他虽未和他两交过手,但是在那场打斗中,他能觉察得出西流的内力是比她高的,怎么轮到她去挡在西流面前接下那一掌? 如今经脉全断,就算不死整个人也是废了! 这个姑娘,是不是疯了? 面对他的疑问西流没说什么,只是回身看无疆,夜明珠光芒莹润,落入他通红的双眼,他语声微颤:“你怎么这么傻。” “怕……你的封印……被他打破了……我……死不了……”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但踏雪从她支离破碎的话中咂摸出一些事情来。 原先他以为他们是来为西炎找花的,毕竟他西疆二殿下亲自出马。可拍卖孤燃花时他坚持不能动用西疆国库,若是西炎有事,这国库是断然使得的。西炎年少登基,揽王朝于将倾,如今虽是休战时期,但半年转眼即过,他如今又无子嗣,一旦有事,朝堂必将震荡,他的性命系着整个国家的安危,没有花不得钱的道理,除非这花根本就不是为西炎而求。 踏雪将目光移到西流身上,他的隐姓埋名,她口中的封印——这花给他自己的。可是他怎么了,完全看不出有何异样。 不过此时无暇深究,一切先得出了这地底再说。 踏雪拿着夜明珠在前开路,西流紧随其后,无疆静静地趴在他的肩头,无声地忍受着断骨错经般的疼痛,她整个胸膛贴在他的后背,他的背并不宽厚,突出的骨头甚至有些硌,却让人觉得真实而安心。 漫长的黑暗终有尽头,踏雪推开顶端的盖子,爬出洞口,明月垂照,繁星漫天,是一个晴朗的月夜。 他们无声而迅捷地爬出洞口,刚闪入屋后,就见数个黑衣经过。 出来的地方离刚才系马的地方并不远,但他们此刻并不打算去拿马。一来,马匹肯定已在他们的监视之中;二来,马蹄声太响,会打草惊蛇泄露行踪。 更多的黑衣涌现出来,他们无声地飘荡在街角,像捉人入地狱的鬼魂,西流他们若是再不行动,就会被围困在这个地方。 他们闪身避开一波搜寻,隐在一棵古树之后。 无疆的呼吸越来越弱。 第87章 月色 必须找个安全的地方。 但是想来此镇皆是冷凤耳目,要寻个安全之所就必须离开此处, 西流和踏雪观察着黑影行踪, 预备他们搜寻过这边就越过主道, 进入后山树林,那里古树参天,茂密繁盛, 是个利于藏匿和逃跑的地点。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就在黑衣要拐过去之时, 树顶的鸟不知为何, 受了惊吓似得突然从树上飞起,哗啦啦一声枝叶乱颤,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两拨黑衣蓦地停下脚步, 回身追击, 西流和踏雪暴露藏身之地,被前后夹击,无处可躲,立刻纵身飞起。两人俱是轻功卓绝, 黑衣只觉头顶一阵清风拂过, 还未反应过来, 一白一蓝两道影子已经飞入了森林里。 若是有人著书立说, 评点当今武林,必有他们惊才绝艳的身影。 黑衣追至森林,古木寂寂,清风徐徐, 失去了两人的踪迹。 踏雪和西流一左一右立于古树的枝桠之间,踏雪看着底下慢慢散开的黑衣,心中疑惑挥散不去。 冷凤是怎么发现他们的,是在进入流离黑市之前还是之后?他是怎么发现的? 这流离黑市竟然是他的地盘吗?他建造这个地方是为了做什么?为何连久修阁也不知道? 他之前为何追杀无疆,是她身上有什么东西还是她发现了他什么秘密,他现在没追来,难道也是受伤了吗? 还有西流到底怎么了,无疆说怕他的封印被打破,他身上到底封印着什么,打破了会怎样,值得她用生命去接冷凤一掌?她已被打到全身经脉尽断,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怎么还会如此笃定地说自己不会死? 这桩桩件件盘旋在踏雪心头,结成一堆乱麻,他侧头看西流,只见他目色沉沉,看着他怀中的姑娘。 “如果她真的死了呢?”踏雪忽然想,“他会怎样?” 然而局势没给他胡思乱想的机会,就在他眼看着黑衣逐渐散开以为即将脱身之时,忽然传来一声狗吠,那狗跟窜天炮仗一样立马蹿到树下,仰着头,要命似地叫着。 而踏雪像乘着窜天炮仗一样猛地往上蹿了两节树枝,双手环抱着树干,腿肚子乱颤,额头冒汗,不复往日风流倜傥潇洒不羁的模样。 “子游兄,救命。”踏雪可怜巴巴道。 他啊,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敢站着呛回去,可唯独最怕这毛茸茸的长嘴巴的东西,它这一叫,他的英武形象就毁于一旦。 此刻,他的眼中完全没有早已就位的黑衣和弩·手,只有那条瘦不垃圾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刮跑的狗崽子。 西流几乎要跟无疆一样呕出一口血来,他万万没想到一个杀手榜上排名第四的杀手会怕狗,而且还在这个时候,他手中还抱着无疆,只能劝慰道:“踏雪兄,你飞高点就行了,狗不会飞。” “有道理!”踏雪仿佛被西流的“神来一语”点醒,往怀中一模,也没打招呼,直接向地下扔出两颗什么东西。那东西触地之后轰然炸开,他立刻飞上最高处,在树顶之间没命似地发足狂奔着。 西流趁着爆·炸的间隙,飞出一掌,打落射上来的箭,而后脚尖轻点,追上踏雪。 他将封印状态下的内力运行到了极致,才堪堪看到踏雪觉几乎绝尘而去的身影。 飒沓流星般,划破黑夜,像是银河尖尖上的一点,落下九天,西流在这奔亡的间隙,有幸目睹了武林中飞花流霜般的轻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惊艳。 只是没人会想到那是被一只狗硬生生给逼出来的,这绝代轻功主人的脸当真苍白如纸,虚汗如雨,随后陡然发出“啊——”的一声,便消失了踪迹。 “踏雪兄!”西流喊道,但已没人回应。 他躲开身后的刀剑和箭羽,追到了森林的边际,竟是个悬崖,西流往下一看,黑漆漆的一片,看不到任何东西。 身后的黑衣轻功赶不上他们已经被拉出一段距离,但是马上又拉着狗追了上来,黑压压的一片,人数众多又有弩·箭在手,西流没法一手护着无疆一手打斗,他往崖下看了一眼,抱着无疆直接跳了下去。 黑衣追到崖边,见两人都跳了下去,他们没有下崖,而是立刻提起弓·弩,往下狠命地射了几轮。 西流极速地往下坠落,跌落途中听到头顶密布的弓箭之声,反手抽出身后的天青色骨伞,一按机扣,骨伞自动打开,将西流和无疆极速下坠的身型一缓,于此同时,骨伞的伞面倏地旋转起来,卷起劲风扫落头顶的箭羽,像一场巨大的四月雨打落在帐篷之上,哗啦啦的声音。许久,头上才没了声息,西流单手环腰紧抱无疆,呼吸相闻,在空旷的山谷之中徐徐飘落。 月亮偏西,正落在狭长的山谷尽头。西流抬头,于两岸山壁挤压出的逼仄空间里,狭路相逢一场寂寥华美的月色。 他想,若是小白花此刻醒着,定然也觉得美不胜收。 好想跟她一起看。 然而她已经陷入了沉睡。 这悬崖不知有多深,西流只能随风荡着,行至中途,耳畔传来一声叫唤:“子游兄,子游兄。” 西流闻声望去,只见踏雪一袭白衣,手中握着一根藤蔓,在崖壁上飘荡着,“方才真是对不住了,炊烟妹子怎样了?” “睡过去了。”西流道。 踏雪大感不妙,这全身经脉尽断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哪能是睡过去,分明是昏死过去,而且极有可能从此一昏不醒一命呜呼,得必须找个安全的地方治疗,武功肯定是废了,但也总比没命好。 可惜了,阁主的计划恐怕要落空了。 一个人选择成为一个杀手,不管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都注定走上了一条险恶而孤独的道路,这一生必将时常夜不能寐。他们以刀剑为生,也注定会为刀剑所累,若是不想成为他人的刀下魂剑下鬼,就得时时要求自己更快更强,日日警醒自己勿骄勿躁,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武学一路,终其一生,都没有尽头。 可若是一个杀手经脉尽断,武功被废,便是手无寸铁地站在穷途末路之上,以后这一生,该如何行走,以何立足呢? 踏雪与西流同速向崖下滑去,感受着崖壁的坚硬和冰冷,起了点兔死狐悲的悲凉。 “炊烟妹子,要坚持住啊。” 悬崖之下也是一片森林,落地之后西流在附近找到个山洞,拢起一堆树叶,将无疆放到上头。 他燃起一堆小火,照亮漆黑的洞穴。 作者有话要说:啊,短小!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纯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梓祎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坦诚 无疆脸色苍白如纸,几乎听不到呼吸声, 踏雪心道不好, 忍不住侧头看西流, 见他双眉蹙起,眼中满是忧色。 全身经脉尽断,就是此刻输送内力也是回天乏术, 武功是废了, 但最后是死是活还是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燃烧的枯枝不时发出“哔波”声, 更衬得山洞之内气氛沉沉, 寂静无声。踏雪起身走出洞外,不欲打扰两人最后的时光。 他在这山林里转悠了一会儿,遇到一枝斜飞而出的枝桠, 脚尖轻点飞身而上, 以手枕头仰身躺到在树梢,月色绵延千里,他忆起一些尘封许久的荒唐往事。 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爱上一个女杀手。 爱得癫狂若痴, 孤注一掷, 愿为她卸刀归野, 柴米油盐。然而他的男欢女爱、红尘痴傻终究是输给了立场和算计, 衣香鬓影的刀光剑影,险些让他命丧。 是他不够好吗?他常常想。 想多了,他便不想了。 是勾栏瓦舍里优伶们的嗓音不够婉转动听、身段不够美妙曲折吗,是秦楼楚馆里的姑娘们不够温柔、不够婉约善解人意吗, 何苦要与那些无情无义,笑里藏刀的女杀手周旋呢,一不小心还得搭上小命。 长大了,得学乖了。 不再跟女杀手纠缠不清、盲目动情了。 所以当他得知西疆二殿下被东朝女杀手拐跑时,一瞬间乐了,可当知道女杀手为了他叛出苏冕与整个东朝为敌时,又乐不出来了。 所以真的是他不够好吗? 踏雪望着头顶弯弯的月亮,忍不住想,那要不要再给她一个机会呢? 他独自躺着琢磨了一会儿,翻身下树拾起几棵枯枝,重新往山洞走去,他走得很轻,很慢,似乎不想知道洞里的那个答案,似乎那个答案牵系着他的选择,如果……他想,如果无疆没死,那他要不要再去找那个薄情寡义的女子呢? 洞里静悄悄的,只有柴火的“哔波”声,踏雪脚步一顿,心渐渐凉了下去,他听不到呼吸了。 他们的结局竟然是这样吗?踏雪有些难过地想。 他静静地站在西流身后,许久,才上前,轻声道:“子游兄,节哀。” 可是西流一动不动,跪在地上握着她的手,像是一座僵硬的石雕。 踏雪刚跟无疆同病相怜完,此时又似乎能与西流感同身受,他有些不忍,上前劝慰道:“子游兄,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西流似若未闻,他只是抓着无疆,指节微微泛白。踏雪看不见他的表情,上前一步蹲下身去,握住西流同无疆的手,“对不起,此事是因我而……” 踏雪的未尽的话陡然断在半空,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两手交握处,怎……怎么可能?! 他感受到了那只手上尚未断绝的微弱脉搏,倔强地跳动着,并且正以燎原之势复苏,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体内断尽的经脉正在以某种不可抗拒地姿势续接回去,有某种奇怪而强大的力量在她体内流转积蓄。 “怎么?”踏雪双眉拧起一道刀锋,这世间怎么会存在尽断的经脉自动恢复的逆天操作? 西流抽回手,看着满腔疑问和讶异神色的踏雪,万千思绪在脑海中闪过,他审视着眼前之人,而后将诸番事情的将前因后果细枝末节全都将考虑了一遍,似乎才下了决定般,对踏雪道:“她吃过孤燃花。” “就是你们一直在找的百年一朵能生死人肉白骨的花?”踏雪惊道。 西流点头,目光沉静而深邃,“我怀疑冷凤也在找此花,且正是因此才盯上小白花的。” 踏雪垂首倾听,眼中风云变幻,一瞬间似乎很多事情都能想通了。 西流道:“小白花进入冷凤的书房,发现屋内尽是医药之书,还有桌上的八个大字,我当时就在想也许冷凤受伤或者生病了,他不想被人知道,于是派人追杀小白花,然后在追杀的过程中不知道怎么得知了她身体的异常之处,发现她服食孤燃花的事情,我觉得这是能解释得通他为何一直追杀小白花并且知道我们进入流离黑是的唯一原因——我们是在墙上写下孤燃花之时才进入了冷凤的视野。” “我们一路小心,没有留下任何蜘丝马迹,若是冷凤得知我们的身份,必然会在我们我们进入屋内或还走在封闭的楼梯上时动手,既能打得我们措手不及,又能令我们进退无路,但是他们没有,他们是用一朵孤燃花引我们现身的,由此也可看出冷凤知道我们在找孤燃花,并且他也对此有十分深刻的研究,不然不会在短短时间内伪造出一朵与书中一模一样的来。” 西流目色沉沉,继续道:“一开始我也只是将它当作我的猜测,毕竟我未曾与他谋面,对此人一无所知,只能从这些不断发生的事件当中去寻找他们之间的关联和巧合,直到与他交手,我才确定了我的推测。” “你交手时发现了什么?”踏雪问道。 “发现他生病了,生的跟我一样的病。” 踏雪豁然抬头,只见西流面色平静,不动神色道:“这个病,我们叫它天煞绝寒,它与生俱来,几乎无药可医,可以说是个绝症。我自打娘胎出来就得此症,于是从小隐居深山与之相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个病。我与冷凤交手时,发现他的内力真气都充满了此病的气息,极阴极冷,且他的右臂会在往右后的瞬间微微僵硬,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跟我一模一样。” 说完,西流抬臂往右后挪动,踏雪果真听到了冰块撞击般的声音。 西流放下手臂,道:“直到此刻我才确定了我的推测,他得了病,他肯定跟我一样翻遍了所有古籍药典,只找到古书上记载的孤燃花可救命,这就解释了他此前的种种行为和动因,他不知怎么的得知小白花服食了孤燃花,从此穷追不舍。” “而且我怀疑他建造这流离黑市就是为了寻找孤燃花,让世间奇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交易,更快地找到他自己想要的东西。你看那墙壁上写了那么多东西,为何我们一写下孤燃花就在拍卖场上出现了假的?肯定是冷凤派人时刻在注意着墙壁上写着的东西,一旦出现孤燃花就就向他汇报,他心生警觉,于是设局诱我们出现。” 踏雪仔细听着,发现西流这一番分析头头是道,将他先前在林中的心中疑惑全解答了,然而他心头有个问题,既然这个花都已经被无疆给吃掉了,这冷凤再追她意义何在呢,难道是想捉她去做研究? 但这孤燃花的药效的确是震惊到他了,尽断的经脉都能自动连接恢复,那岂不是金刚不坏之身,百毒不清之体?可这药效也得有个尽头吧,不然岂不是要长生不老不死不灭? 这也不太可能吧。 踏雪正想着,忽得耳尖一动,百米之外有脚步声传来,作为杀手,身体有对外界本能的警觉,即使是在想着其他事情,也能时刻感知周边的动静。 他立刻袖手一挥,将火堆熄灭,与此同时,西流抱起无疆,贴壁而站。 三个黑衣人在周围搜寻了一阵,似乎是发现了这个洞穴,慢慢朝这边靠近,踏雪和西流屏息敛气,收敛起身上的气息。 这个洞穴有点深,三个黑衣步入其中,就在他们闻到枯枝燃烧留下的独特松脂味意识到周围有人时已经来不及,踏雪两枚蝴蝶针直射眉心,手中一条银色细线在其中一人的脖子上一划而过,三人便悄无声息地倒地。 “子游兄,我们换上他们的黑袍。”踏雪道。 这黑袍十分宽大,西流裹起来正好将无疆抱着隐在怀中,西流忽然觉得她真的好小一只,抱在怀中也并不觉得重。 两人飘出洞口,伪装成黑衣在森林中穿梭着。他们不知道下来了多少黑衣,但是他们知道必须在天亮之前离开他们此地,不然极容易暴露。 他们一路往北行走,中间遇到过几个黑衣,好在没有引起他们的怀疑,相安无事地擦肩而过,可就在他们以为能脱身的时候,一个黑衣突然叫住了他们。 两人警惕着转身,手中握起利器,若是被发现,只能强攻逃走。 幸好那人只是淡淡了看了他们一眼,而后往旁边一指,声音低哑道:“那边已经搜索过了,你们去另一边看看。” 两人“乖顺”地点了下头,往指示的方向走去。 踏雪心中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上天保佑,那条狗可千万别再出现。 终于这次天遂了人愿,两人避开黑衣走出了森林,而后上了另一个山坡,山坡的另一侧出现一个小小的市集,两人买了一辆马车,踏雪挥鞭坐在车前,挑帘回首。 “子游兄,要不随我去久修阁走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783833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久修 久修阁,这个如今在武林中传说一般的存在, 两百年前崛起, 坐落于南北交界一处叫做“涿光”的山里。它的所处之地对世人公开, 并不如何神秘,若有人要去找,自然是容易的, 可若是想要冒犯, 那些去的人从来有去无回。 西流没去过久修阁, 但是在山中便听闻它的种种, 年幼的时候想,能掌握天下大事多酷呀,十分向往, 后来才觉深谙各种秘辛的恐怖。但是如今无疆身重伤, 被冷凤追杀,极需一个安全的地方恢复,久修阁也在追查冷凤,或许可以前往获得更多的消息。 但无疆受伤, 西流不愿快马加鞭让她受颠簸之苦, 让踏雪慢慢地赶车, 行了四天四夜才到涿光的山脚下。 踏雪来到一处山壁上, 掀开垂落的藤蔓,在山壁上轻扣两声,稍作停顿,而后连敲三下, 又间隔了一会儿,再连续着敲了四下,以二三四的节奏总共敲了九下,片刻,从上面降下一个木制的升降梯来。 “子游兄,咱们省点力气。”踏雪率先走入梯中。 西流仰头望了一眼不见顶的山峰,抬步踏入,无疆无声地趴在她的肩头。一路上,西流时刻关注着无疆,感受着她的每一次或轻微或剧烈的震颤和颤抖,睡梦中的她似乎在经历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疼痛,连睫毛根都在微微抖动着,可她不自己觉地咬紧牙关,即使是在昏迷中也硬是没哼出一声。 她越是这样,他越是心疼。 从脉搏来看,她的身体明明已经完全恢复了,但是不知为何就是没有醒的迹象,不禁让他怀疑孤燃花的药效是否随着时间慢慢变淡了。 还能救她吗? 梯子徐徐上升,没入云雾之中,放眼望去,山霭苍苍连山接海,片刻,便至涿光山巅。森木掩映中,并没有见到巍峨华丽的玉楼金阁,也没有庄重气派的高楼大院,只看到一间略为清雅的小屋,屋前围了一个载满花草的小院,清贫而娴静。 院前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颊间嵌着一枚刀疤,像个陈旧的物件,在岁月里磨去了暗藏的锋利棱角,让整个人在笑起来的时候格外温和而可靠。 “西殿下。”老者的声音带温润的哑。 西流点头抱以回礼,而后道:“前辈是?” “鄙姓谢,无名之辈。”老者道,“请随我来。” 陋室之中别有洞天,看不见的精巧机关密布四周,谢老领着西流和踏雪步入一个封闭的屋子里,房门关闭的同时整个屋子开始移动下坠。大约一口茶的功夫,坠落停止房门打开,入眼一副令人惊叹的别有洞天。 整栋山中城堡的中间是空的,横贯九层,可以看见无数的铁链和齿轮,快速而有序地运转着,将每一层串联在一起。 无疆被放到四层的一间屋子里,西流能闻出屋内有淡淡的兰草味道,此香可以凝神养气,调理生息,他将被子往她的脖间掖了掖,而后转身出门。 跟着谢老头来到一个房间,入眼一个清矍的背影,无情的岁月将他的背压得微微弯曲,但依旧掩饰不住那里曾存在过的某种东西,从背后望着,并不颓靡,却觉风姿飘逸,顶天立地。 “这位便是我们的阁主,姓聂。”谢老道。 那人是坐在轮椅上的,闻声手按轮椅转过身来,见到西流,道:“二殿下。”虽已年迈,眼角纹路纵横,但声音依旧是清朗而有力的。 西流抱手行李,而后开门见山道:“不知久修阁此番找西流前来是有何事?”踏雪提出邀约,自然是久修阁授意的。 聂行也肃然道:“西二殿下爽快,我们也不外弯抹角,久修阁是谈生意的地方,邀两位前来自然是和想谈一笔交易。” 西流落座,问道:“是何交易?” 聂行也转动车轮,往前几步:“关于冷凤的交易。” 西流侧耳,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久修阁在寻找冷凤,冷凤又在追杀无疆姑娘,我们可以保护无疆姑娘,同时借助无疆姑娘找出冷凤。” 西流:“你的意思是想用无疆做饵?” “若是擒住冷凤,对无疆姑娘也是好事。” 西流未答话,看着眼前那双历经风雪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些别的蛛丝马迹,可终究一无所获,于是开口道:“我一直很好奇,久修阁为什么那么急着抓冷凤,除了他对四国稚儿的伤害摧残之外,还有何缘由?久修纵横武林二百年,手握朝堂庙宇各方信息,为何能让冷凤在眼皮子底下迅速崛起、建立起赤日帝国,甚至超越久修,除非——”西流微微眯起眼睛,一向俊俏温和的眼睛变得锋利锐意,缓缓道,“除非冷凤本身就非常地了解久修。”一字一句意味深长。 屋内有片刻的寂静。 聂行也望着眼前那双年轻灼然的眼睛,忽地轻叹一声,似赞叹又似惋惜:“西二殿下若是身无顽疾,此时必是四国风云人物,天下公子榜必有你的姓名。” 西流未置可否,既未对他的夸奖谦虚推脱,也未因久修阁主的认可而喜形于色,他的神情冲和疏阔,有着与年龄不符的从容和淡然。 聂行也推车至桌前,道:“没错,冷凤本原是久修阁培养出来的杀手。” 踏雪闻言一惊:“阁主,你这可从未跟我说过啊。” “家丑。”他目色深幽,望向远处,似乎回到了三十年前,不过这事情又要从更久之前讲起。 “两百年前开启四国鼎立,纷争不断狼烟四起,百姓流离浮尸万里,久修先人不忍,开创此阁。原是为了保护流民,收留孤儿,然而流民遍地,孤儿日益增多,久修难以为继,于是那些曾被久修阁保护过的人在久修阁的帮助下进入四国谋生。他们或为王府大院的底层杂役,或天赋异禀位至高官,或开酒楼茶馆于三教九流之地做起生意,金钱和消息源源不断地送入久修阁,下至江湖富贾传言,上至朝堂宫闱秘辛,久而久之,阁主发现,这些情报十分值钱,难以想象的值钱。” “于是久修阁开始以消息易钱,拿换来的钱去救助边境无家可归的孩童和难民,他们有了谋生的能力,成为久修新的眼睛,久修阁的江湖百晓生形象和霸主地位从此确立。但当一个组织壮大到一定程度之时,它稍有偏颇就会成为吞噬人的怪兽,于是久修先辈定下三条阁规。” “一、救人危难,不挟恩为报; 二、明黑白辨是非,不以私牟利; 三、敬英雄,守百姓,以天下苍生为重。” 西流微感诧异,久修阁在世人心目中是一个亦正亦邪的存在,它似乎只是个恪守生意本分的精明商人,但因其历史的悠久和对江湖情报的掌控,而在江湖中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只是局外之人万万没想到它竟然是一个这样堪称“正义”的存在。 不过西流又马上觉得久修阁的这种做法聪明极了,它隐匿地行动,不动声色、不作表态、永不站队,叫人摸不清楚它的真实想法,抓不住软肋,甚至让很多人认为它是可以合作和拉拢的对象,比起那些热血的英雄,旗帜分明的呐喊和反抗,是会更长久的存在。 但是这些跟冷凤又有什么关系呢,西流耐心地听着。 聂行也的眼睛已然有些浑浊,白色的点似乎是栖在眼中无法融化的风雪,他声音忽然有了些嘶哑,道:“三十年前,我们在北洲的边境救助并收留了一批孤儿和难民,冷凤就在其中。” 他的记忆似乎回到了那个晚上,那个蜷缩在尸体旁边的小小少年,眼中闪着明亮而坚毅的光。 “那些孤儿我们会授其生存的基本技能,待他们长大以后就自行谋生,有人选择学习算数成为管账先生,有人学习药物针灸成为救人医者,也有人学习女红、诗词、酿酒、行商,而冷凤选择了习武。” “当然选择习武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很多孩子在见识到那样的武力凌虐之后都会选择习武,希望能以武傍身不被人欺凌,想成为英雄锄强扶弱惩恶扬善,但是在他们中冷凤是特殊的,因为他实在是太突出太优秀了,是百年一遇的好苗子。” 聂行也谈及冷凤时,沧桑暗淡的眼中几乎迸发出清湛夺目的光,如今还会想起那个沉默少年带给他的震撼和惊艳。 他想,这个孩子是可以让当今的江湖武学更上一层楼的。 他自从双腿残废,就难在武学之上难有所进益,加之接任久修阁阁主一职,每日为繁杂琐事所累,武学一途就渐渐被他冷落,但是无意中看到冷凤的那一刻,对武学的热念再次涌回心头。 这个孩子,太珍稀了。 他将他带回了九修阁,亲自教养栽培,他展现出了惊人的领悟力,武学造诣一日千里。 十四岁时,他曾问他,要不要下山去,到江湖中看一看,有哪个身怀绝技意气风发的少年不想在武林中闯荡扬名呢。 但是他拒绝了,他只是看着那把三尺水光剑,淡淡道:“再过两年。” 聂行也即是欣慰又感诧异,正是最不安桀骜的年纪,他却心志坚定,专心武艺修进,不骄不躁,他想,此子必有所成。 直到有一天,有人夜闯久修阁,那是冷凤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与人交手,他只用了十招,就打败了对方,而后他对着久修阁上的杀手榜道:“也许当个杀手也不错。” 他原是想当久修阁的杀手,聂行也明白他是出于报恩还债的心思,为久修阁做事。但是久修阁的第一条阁规就是“救人危难,不挟恩为报”,他不需要他将自己奉献给久修阁,他自己的生活由他自己选择。 他可以成为一个杀手,但必须遵守聂行也定下的三不原则。 不杀英雄良臣。 不杀稚子妇人。 不杀无辜百姓。 久修阁若是需要杀人,也会付给他相应的酬金。 他一直做的很好,紧遵聂行也的训诫,未沾染无辜鲜血,杀贪官恶霸,杀大盗匪寇,短短两年内声名鹊起,迅速爬到了江湖杀手榜单之上。 那时候在人们的心目中,冷凤是个杀手,却也是个异侠。 可是所有事情就在一夕之间转变。 有一天,冷凤受伤回到了久修阁,他什么也没说直接去了内室疗伤,而后在久修阁摆满药材医书的房间里呆了整整三天三夜,出阁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聂行也那几日要务缠身,还未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等回过神来找他时,他已没了踪影。 纵使久修阁纵横四国,也找寻不到他的消息。 直到名震武林的雪家庄被血洗,南国世子被刺,冷凤镖再次现世,聂行也惊讶愤怒而后懊悔愧疚,动用所有的久修力量去搜捕,最终发现了赤日。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明白,为什么当年那个沉默坚毅的少年会走上这样血腥的歧途。 直到后来他把自己关在药室里,翻遍里面的所有药材医书,在其中一本书上看到了曾经滴下的血迹,那里记载着一种奇怪的病,叫寒毒,不知病因,没有解药,但可以用孩童的精气为引,延续生命。 他从未想过他在尸骸里救起的少年,会成为所有孩子的噩梦。 “是我的过失。”聂行也喟叹一声,“本想成就一个少年英雄,不想养了一个冷血杀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纯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鹭晏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英雄 语罢,屋内一阵静默, 落针可闻。 一个人最终会成长为怎样的人呢?不到最后是无法盖棺定论的。 有小时了了, 大未必佳, 有幼时平庸,大器晚成,有性本善良, 误入歧途, 也有年少闯祸, 浪子回头。命运和人性都充满了变数, 荒诞得叫人不可捉摸。 西流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多谢聂阁主坦言。”而后道,“但无疆一事还得她自己拿主意, 我无法替她答应任何事。” 话音刚落, 屋外就传来一阵响声,众人闻声出门,只见一个女子于三人缠斗翻飞在长廊间,脚踏凌波, 身若游龙, 身影又快又利, 近乎飘渺。刹那间, 一枚雪白光亮的匕首自袖间飞出,仿佛受人灵识控制般在三人间穿梭,几乎要割裂三人的前襟。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子初,子末, 子冉,闪开。” 三人闻声,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同时向三边闪开,那匕首顿时向前笔直飞去,带着无匹的凌厉气势。就在这时,那个喊话的老者移步向前,双目温和平静,双掌推出,狂风瞬间盈满衣袖。他十指如琴弦,似万千风雨蓄在掌中,匕首在他的双掌气流间骤然停顿,凌空回转,不偏不倚天衣无缝地插·回她的鞘间。 无疆眉间一凛,看不出是震惊还是疑惑,她的眉宇间带着伤后大愈的虚弱,这种虚弱反而无端地添加了份纯净,让她美丽得近乎清澈。她眉动的瞬间,身影移动,腰间软剑出锋,似乎欲再试掌风,但空中飘来的一句“小白花”让她停下了手。 她在那老者的身后看到了西流无恙的脸,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她苏醒在一个无人的房间里,满耳都是转动的机扣声,齿轮咬合、链条拉动,几乎震耳。她爬起来走出房门,看到纵贯九层的机关,堪称磅礴。 这是什么地方?不见西流和踏雪,她心中已然隐隐不安,再见到这样一个布满机关的阁楼,心中愈发谜团百结,就在这时,三个紫衣不知道从哪里跃出,不由分说地向她袭来,她只得跟三人缠斗了起来。 这三人武功很好,而她刚从床上爬起来,还有些头重脚轻的失重感,打斗片刻她找回些状态准备反击时就被那老头挡去一招,那掌风滔天海浪又绵密如网,她想再试试他身手看清楚一点,就听到一声喜不自胜的小白花。 他从人群中跃出,当着众人的面,无所顾忌地抱住了她,如释重负又欣喜若狂,她握着手中软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动作,瞬时愣在了那里。 场间各人神态各异,踏雪一脸打趣,摇着扇子笑得不怀好意,做轮椅的老头微微别开头,清嗓子般轻咳了一声,方才跟她对打的老头慈眉善目一脸温和地笑着,甚至对她微微点了下头,三位紫衣少年吊在楼顶的三个方向,眼神之中露出第一次见的惊异和羞涩,用稚嫩的眼风偷偷交流着。 无疆习惯于在黑暗中行走,未曾被这许多人如此围观过,脸角浮起淡淡的绯红色,她轻轻拽了西流的衣角,低声喊道:“西流……” 众人都露出点笑意,他们未曾想到曾经杀人无情的东朝第一女刺客,如今久修阁杀手榜位列第五的江湖女杀手,竟是这样一个眉目清秀、会羞涩的少女。 无疆进入房内,听西流仔细说了此事的前因后果和冷凤的前世今生,低头思索,脸上露出疑惑:“如果他知道我吃下孤燃花,也知道西流身怀跟他一样的寒毒,那他就该知道我的血救不了西流,也救不了他,不然我们为何要苦苦寻找孤燃花?如果他这些都知道,为何还要紧追我不放?” 室内一阵静默,而后聂行开口似乎想说什么,但被西流打断了,他率先开口道:“冷凤做事本就乖张偏激,非常人所能揣测,也许他除了身怀寒毒之外,还有其他难愈的重伤,小白花无需揣测他的行事动机,只需知道此人来者不善即可。” 聂行也听罢,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了然神色,被西流打断的话没再出口。 无疆道:“他自小在久修阁长大,了解久修阁的行事作风和暗桩部署,想要引诱他出来恐怕没那么容易。” 聂行也道:“冷凤冷静周密,恐怕无法诱敌深入,只能守株待兔。姑娘尽管去做自己的事,只是我们会暗中派人跟着姑娘,希望姑娘不要介怀,若是我的人跟丢了,姑娘又发现什么东西,也希望能及时通知我们,久修眼线密布天下,若非在无人的深山野岭,总是有我们的人,也许能帮上姑娘一二。” “没有其他的要求吗?”无疆问道,似乎觉得这个交易怎么看都是自己占便宜,而久修阁不像是会做亏本生意的人,难道是因为这个人是他们培养出来的而心生愧疚?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聂行也摇头道:“没了。” 无疆看着他坚毅而苍老的眉眼,而后目光往下,落到他垂落于轮椅的腿上,问:“这是怎么伤的?” 聂行也似是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微微一愣,而后低眉淡淡一笑,似是自嘲:“年少逞凶。” 他回答得简单利落轻描淡写,将那双腿的故事一笔带过,无疆知趣地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他如今的庄重肃然与这莽撞不驯的四个字两相碰撞,还是让人窥见了点往昔岁月的华采和跌宕。无疆接受了他的“拒绝回答”,话锋一转,道:“我们再来做个交易。” “交易”,是久修阁最常出现、最理所应当的一个词,可此时自无疆口中出来,却让他们都产生了点好奇,她想做什么交易,她有什么好交易的呢? “我给你一杯血,你帮我找孤燃花。”无疆道,“我不管你们用它来做什么,我只要你们五年之内帮我留意孤燃花的消息,一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若是这五年之内没有消息,也就算了,我们的交易到此结束。” 她的要求并不过分,没有让他们特别花费人力去雪山寻找,也没有要求他们一定能打听到消息,甚至给了一个期限——五年,五年没有消息也就算了。 聂行也同意了。 无疆伤后初愈,除了刚开始的头重脚轻之外,并无不适感,便没在久修阁多做停留,谢老将他们送至门口,温和而笑:“二殿下和无疆姑娘一路走好,望日后再会。”末了,他似乎爱才般,忍不住叹道,“姑娘的御剑术极好,前途不可限量。” 无疆闻言,抱手道:“不及聂前辈的那招……”无疆不知道那招叫什么,她只记得掌中似风雨万千,匕首在他手中如提线木偶,十指苍老,却有摧枯拉朽黑云压城之势,只是短短的一瞬,却是惊艳绝伦。 “翻云覆雨掌。”西流替她说道。 谢老脸上诧异之色一闪而过,而后淡淡一笑,“亏得西二殿下知道。” 西流道:“三十年前,此掌一出,震撼了整个武林,翻云覆雨掌和谢潇的名字自此无人不晓。” “谢潇?”老者似是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如今听人乍然提起,竟满是自嘲意味,“长江后浪推前浪,无人不晓也终会成为无人知晓。” 西流看着他颊间狭长深厚的刀疤,心中生出疑惑,忍不住问道,“谢前辈之名曾响彻武林,在江湖中拥有至高的地位,是人们心目中的英雄,为何二十年前突然销声匿迹,如今隐身如此?” 谢潇一向温和淡然的面容上隐隐浮现出悲色,他背过身去:“英雄,只是靠热血搏来的无用名头而已。” “我年轻的时候急公好义嫉恶如仇,一心想要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得罪了很多人,但我觉得无所谓,要来找我麻烦尽管来就好了,我不怕,要命一条而已。现在想想,当时啊真是年轻气盛,幼稚得很,不知道一个人不是独自活在这个世上的,是有亲人有朋友的,当你拔剑四顾的时候,剑也在四顾着他们。”他仰头,望着茫茫山色,“当英雄,没有好下场,当英雄的亲人和朋友,更没有好下场。” “后来我走投无路,久修阁的上一代阁主施以援手收留了我,它是无数落魄‘英雄’的避难所。我们了解到久修阁一直在帮助难民,救助百姓,便加入了进来,以前我们打打杀杀,好像也没帮上什么人,当出风头的热血英雄,不如当个无名之辈,还能做点事情。”说到末处,一向和煦的声音似乎变成悲切的叹息。 西流望着那清瘦的背影,在山巅的狂风中显得格外孤寂冷清,他心中的某根弦似乎被触动,他上前一步,同他并肩而立,望着翻腾云海,“我小时候就是在这样的山上长大的,师傅常年下山,父兄在外征战,我一人面对这山风素月树林鸟兽,常觉孤苦难耐,尤其是病发之时,身体撑到极限便生出困顿和放弃的心思,这时候支持着我的除了亲人和朋友之外,便是这些山下的英雄故事。热血挥剑,豪情且歌,它就像一簇小小的薪火,埋在像我这样的孩童心间,支撑我走下去。它肯定也走进了更多迷茫少年的心里,成为指引他们成长的旗帜,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一点点薪火相承的英雄信念,正是这世间最宝贵的希望。” 山风凛冽,云雾被吹散一角,露出山下的一方俊秀山河,谢潇历经世事,怎会不知道这个年轻人长篇大论所要表达的意义,他的眼角重新露出温和的笑意,由衷的希望,这个心地善良谦和细腻的少年人,能平安到老。 踏雪接到新任务去往东朝,西流和无疆告别久修,前往北方,西流迎风驾马,无疆在马车之中,静心打坐。 自清醒之刻起,她就觉得这个世界不一样了,好像一切东西都被无限放大,久修阁内转动的机扣声,齿轮咬合、链条拉动,几乎震耳,而如今她端坐在车中,也觉万物喧嚣。 马蹄踏地,在她耳中不仅仅是简单的上下奔腾,她仿佛能借着坚硬的马蹄与大地相碰撞的声音,窥见一粒粒尘土奔涌而起、四散飞扬包裹起马蹄的身影,在那离地一尺的范围里,也有一场浩瀚天地。 她的灵台异常清明,似乎能听见万事万物的呼吸,花开叶落,嫩芽抽枝,风呼啸而过在空中流转出的韵律,一切的一切,都在她的灵台中纤毫毕现。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开窍。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吃瓜群众欢乐多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雪地 除了对山川风物的感知之外,无疆似乎对人的情绪感知也变得愈发敏锐, 隔着厚厚的门帘, 她也能感受帘外那个清矍身影的不开心。 看惯了他的笑, 听惯了他旅途之中的朗朗语声,此刻风中的沉默还真有点让人不适应。 于是无疆长腿一伸,掀开帘子坐到了他的身边, 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一手按住他手中的马鞭, 道:“我来赶车吧。” 这是主动搭话的意思。 西流没有松手, 温声道:“我不累,你伤刚好,进去休息, 不要吹太多的风。” 无疆从小在刀剑中长大, 不像那些在宫中长大的孩子,从小看惯了脸色和眼风,在言语机锋和关系交织的深宫大院中,千锤百炼出一颗玲珑剔透心和一条三寸不烂舌, 能察言观色, 能语如甜蜜把人哄得高高兴兴。 她从小跟在苏冕身边, 虽时不时打扮成丫鬟的样子在宫里进出, 但其实很少需要跟人打交道,不用讨好苏冕也不用迎合任何人,很多时候不需要说话,只需要跟在苏冕身边, 在必要的时候拔剑就好。但这鲜少的社□□际并不代表她不懂这些,相反她比很多人更敏锐,能从他人的言行举止和气息中体察出更幽微的心思和情绪,甚至在任务需要的时候可以扮成一个媚眼如丝能言善辩的姑娘,哄得目标人物眉开眼笑,卸下防备,而后一剑毙命。 但是,当她做回自己,做回真正的无疆,卸下任务中扮演角色的面具之时,她却没办法游刃有余地应对,即使她知道他因为什么事不开心,她说什么话可以让他重新展颜,但是面对这种真实的你我,她发现自己的表达能力有些捉襟见肘,不知为何,她对自己展现愤怒、冷漠之外的柔软情绪有些抗拒,实在是没办法将“别生气”这三个字说出口。 好在西流没让她自个儿纠结太久,便首先打破了沉默,转头对她道:“孤燃花找不找得倒不要紧,以后不要用自己的血去换取任何条件。” 嗯嗯,无疆赶忙点头,就坡下驴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得。 西流看着她,觉得可爱极了,那张才刚冷峻了一会儿的脸马上就破功了,笑得春风满面,心满意足,他似乎有些得寸进尺,把脸微微往前一凑,道:“亲我一下,我就不生气了。” 无疆心中因食言而产生的淡淡愧疚立马消失得一干二净,她低头拔出腰间小白,“若无其事”地把玩了起来,西流瞬间觉得脖子凉飕飕的,立马把头缩了回来,长鞭一挥,发出爽朗的笑声:“驾。” 马车一路往北,穿越桃花纷飞,来到西疆最北边的军线,从那里取来两件狐裘大衣,那是西流写信让风乙寄过来的,雪地严寒,纵然内功护体,也受不了长久的风霜侵袭。 西流也写信给了姜朝涯,要上单狐雪山,必经北洲,自上次军营出了奸细,姜朝涯对军营和北洲进出行人都严加盘查,未免被打成卧底,事先通了声气。 姜朝崖本想请他们喝一壶酒,但休战之约已过一半,各国又拉开了最严峻的防线,军营事多,加之北王近日身体有恙,她无暇抽身。 西流和无疆自北川绕过,上到半山腰,马车无法通行,便将马拴在了树边,但无疆担心他们几日无法返回,马会饿死路边,又驾着马车下了山,托在山下的农家看养。 两人自己背着包袱和干粮徒步上山,行至四分之三,已是风霜扑面,遍体严寒,西流抖出冰蓝色的狐裘大衣,给她系上,他似乎很享受为她系带子的那种缠缠绕绕。 无疆静静地看着,而后道:“系住就行,不必太费事。” “不要。”西流似乎有些任性地坚持道,“要打个好看的结才行。” 无疆:…… 随着他去了。 他们在这座名为“单狐”的雪山上见到了此地才有的珍稀冰狐,白色的一团,像棉絮一般,在雪山上一晃而过,窜入一个小山坡后面,片刻,又探出半个身子来打探,琉璃球般的大眼睛警惕地望着他们,一脸的无辜可爱。无疆与它四目相对,忽而想到自己身上披着的东西,一阵心虚,赶紧抓着西流风似地跑了。 西流目光落在抓着自己的小爪子上,笑得一脸开怀。 山上除了冰狐,还有许多的羚羊和牦牛,他们施展轻功从旁经过,雪山动物只觉毛发微动,以为是山野间的风,仍低头淡然漫步着。 除却动物,雪山上也有许多极寒之地才有的珍稀药材,西流遇见便尽数采下,同时教无疆一一辨认这些药材,诸如:冬虫夏草、地寒草、贝母、雪山一支蒿、雪山林、雪莲草、雪绒花、雪莲花,他们虽都是药,但有些过量服用便是剧毒。 山间一月,她们连续翻过几座雪山,采摘了许多药草,满满的一袋,下山能卖不少钱,可谓收获颇丰,但无疆却是眉目凝重,舒展不起来——他们连孤燃花的影子都没看到。 西疆找了十几年都没找到,他们短短一月怎么可能就会有,无疆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是每翻过一座山头,她心里的失落和急迫感就增加一分。 怎么办,都没有。 山间的凄寒和心中的焦虑都让无疆无法入睡,她起身打坐,真气在经脉中游走,循环了一圈又一圈,她的身体渐渐热起来,心绪才慢慢平复。自从上次与火凤对决孤燃真气被激发,她便掌握了几分孤燃真气的要义,而后在每一个夜晚不断地试探、摸索和磨合,常常一坐到天亮,终于能让那股霸道狂虐的真气在体内随着自己的意愿任意游走。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每日按照《揽山河》中的逆经篇不断地尝试着逆行经脉,她已经从一半到了最后关头,就是那最后一点点过不去,无法达成一个完美的闭环,离她想要的随心所欲地“出招有悔”就差最后一步。 逆行经脉不是小事,不能强行破关,无疆努力尝试,最终还是轻叹一口气,缓缓睁开眼。她的额头布满细汗,独自坐在幽暗的房中等着炙热的身体缓和下来。忽得,她耳尖微动,隔着厚重的木板听到了门外飘忽而幽微的落雪声,像空中悠扬的一笔。 又下雪了。 她推开木门,踏入雪中,雪漫膝盖。天还未亮,但大雪纷纷扬扬,四周皆白。她并不是没有遇见过这样浩大的落雪,只是曾经都是在匆忙奔逃中度过,未曾这样静静地欣赏过。 她就这样站在雪地中放空了一会儿,一动不动,雪花落到发上、肩上、又翘又长的睫毛上,淡淡的一层,她几乎察觉不到冷。 忽得,她的头往左一偏,一个圆溜溜的雪球从她耳边脸颊擦过,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落到地上猛得散开。 无疆转身,看到一个蓝衣男子站在门口,手中不知何时又捏起一个雪球,笑着朝她挥了挥手,而后毫无预兆一下子丢了过去,无疆没有躲,被雪球结结实实地砸中。 雪球在怀中猛然散开,粉末般簌簌而下,但尚未落地,便被一股强大的气流吸了过去。无疆两手张开,袖边的带子猛烈地飘荡起来,下落的碎雪重新逆飞回升,在掌中凝聚成一个结实的雪球,她双掌轻轻一推,雪球飞速地往前飞去,西流笑着身体微微一弯,雪球砸中他的肩头,于此同时他伸手探入雪地又捞起一个雪球,十分开心地往无疆砸去。 “小白花,看招!” 无疆向后弯腰躲开了,双手向后回扣迅速捞起两个雪球回击,西流这回也躲开了,两人的脚陷在雪地里一直没动过,靠着身体的辗转腾挪避开对方的攻击,远远望着,只看到越来越多的雪球在两人之间来回穿梭。 西流两手操控了八个雪球,像是按着八个音符,指尖微动,雪球便向无疆弹去,无疆眼见躲无可躲,双手骤然按下地面,满地的雪花无风飞起,每一片都充满强劲的真气,在她面前形成一堵坚实飞扬的雪墙,西流的雪球尽数碰壁坠落。 无疆双掌往里一压,雪墙骤然爆破,炸成雪片重新散开,但是它们并未落地,而是在空中停顿了片刻,仿佛世界骤然静止一般,片刻之后,它们才“井然有序”地分开,而后十分乖巧地站列成队,变成两条被无疆捏在手中的白绫,随着她双手动作,在空中飘舞。 西流看到此景,眼中露出掩饰不住地欣喜和震惊。 她练成了! 临走那日,谢潇将他的成名绝技翻云覆雨手交给了无疆,一是对年轻人的赏识,二是他曾将这招交给了火凤,若是两人今后对上,也能知己知彼。 这招的要义在于手中真气的运用和掌控,要让真气在双手间激荡,与体内形成一个大循环,但是无疆却更加延展开来,不再只局限于身前两掌间的范围,而是将人与自然形成了一个大循环,三丈内的飘雪全成了的“小兵”,序列整齐地排成任她掌控的白绫,漆黑的夜中,两条雪袖,翩翩飞舞,美不胜收。 无疆兴起,捏着“白绫”,纵身飞起,脱离漫过膝盖的大雪,脚尖轻踩在雪上,身段翩跹,挥舞出一段长袖剑舞,飘逸又凌厉。 西流静静地看着,眼眶莫名湿润,不是因为她练成了谢潇的翻云覆雨掌,而是因为知道此刻的她是自由的,纵风弄雪,无所拘束。 是一朵自由的小白花。 剑舞的最后,两条“雪袖”在空中骤然散开,消弭无形,重新成为普通的雪花在空中自由地飘落,盖了无疆和西流满满一头。 这时,天边露出一线天光,两人站在雪地里,目睹着朝阳一点点升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读者之中、qlghwlcf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不让 在朝阳升起之间,他们下了山去。 越往下走, 他们的衣衫越是单薄, 在山顶几乎不离身的狐裘大衣被收了起来, 连天色微凉之时随身披上的外衣也被脱下,到最后只剩下件单薄的衣裳。 他们上山之时,这山底下尚是个柔软明媚春风和煦的春日, 甚至到了清晨傍晚, 还能感受到些微沾骨的凉意, 可如今下山, 却是暑意当头,满眼翠绿,转眼便要迎来繁盛炽烈的夏天。 无疆以前是从不计较岁月的, 管他春夏秋冬, 落雨飘雪,都与她无碍,如今也学会了数日子,觉得剩下的年月就像一个倒扣的沙漏, 流沙倾泻, 无可挽留, 叫她生出一种无端的紧迫。 山脉延绵, 他们翻过一座座高峻的山头,竟不知不觉来到了南国。 这个传说中到处都是“风花雪月”的国家,重诗文,爱琴弦, 擅风月,即使是在这寥落的山脚之下,还能隐约窥见南国的风雅。 他们找到山脚下的一个酒肆,虽已人去楼空,但好歹还留下些生活用的东西,无疆找到一处水井,打水上来洗了个澡,古井幽深,水意冰凉,她却觉舒畅。 她是惯于洗冷水澡的,即使是在冬日,也是一盆冰水说当头浇下就当头浇下,起初是为了保持清醒的头脑,获得更耐寒更灵敏的身体,渐渐就成为了习惯,直到身体本能般地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在刺骨的冰凉之中感受到快意。 然而西流不同,他因身体之故,即使在寒热的夏日还需热水泡身,在无疆洗澡的间隙,他烧了水,预备扎完针之后泡药澡。 无疆换了条干净利落的鹅黄短裙,推门而入时西流正衣衫半褪坐在床头,侧着身子拧着胳膊正要给自己扎针,他的后背修长而挺拔,却也透着几分单薄。 无疆的脚步顿了一下,神色一穆,而后才走到床边,伸出手道:“我来。” 西流非常“听话”地将银针递过去,趁着还能说话的间隙,笑道:“有幸试试小白花的手艺。” 这又不是做饭绣花,讲究个色香味俱全针脚细密雅致,有什么手艺不手艺的,无疆想,而后将针往前一送,道:“若是有不舒服,就挥挥手。” “嗯。”西流点头,而后就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无疆将西流此前教给她的穴位一一记在脑子里,再加上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学习人体的经络,其实已经十分熟悉,但她落针还是非常小心。西流的皮肤很白,不是西疆流行推崇的那种健康的麦色,这种细腻的白皙给了无疆一种柔软稚嫩的感觉,似乎十分易碎,她生怕下重手,弄疼了他。 西流的脉络骨骼毫无保留地展现,无疆的目光看向他的肩头,他的肩并不怎么宽厚,但也并不窄,是穿衣裳正好看的那种,不管是宫内的锦罗绸缎,还是江湖的粗布蓝衫,穿在他身上都贴切得很,贵气、江湖气,甚至是温润的书生气都在他身上完美地融合,生出一番惹人艳羡的年少蓬勃。 而这个蓬勃的少年人也只有在此时才透露出一点点不设防的虚弱。 唇上的血色渐渐褪去,额头后背都渐渐沁出细密的汗,凝结成水珠自苍白的肌肤滑落,他的睫毛微微颤动,似乎在忍受着某种难言的痛楚。 无疆的手微微一顿,“难受?” 西流没有回应,直到那阵战栗消散才回过头来,张嘴无声地说,“手艺很好。”仿佛为了让她放心一般,他说的时候嘴角还是带着笑的。 “别强撑。”无疆道,她明明察觉到了他背部瞬间的紧绷。 “没有。”西流摇头,“没有强撑。” 他的确不算强撑,因为每次扎针到这个穴位的时候身体都会产生这么一阵难以控制的颤栗,他自己扎针的时候也会,他已经习惯了,静静地等它过去就好。 施针之时不宜多动,无疆没再多问,让他转过头去做好不要乱动,但在他转过头去的瞬间,无疆轻轻抬手用袖口擦了下他的额头。 西流心中一动,欲张嘴说什么,无疆帮他擦汗的手顺势一推,将他的头掰回前方,低声道:“别动,别说话。” 西流:…… 他发不出声音,只要头被掰回去,即使嘴动着“说”出个震天撼海的长篇大论,她也是一个字听不到的。 他的万语千言被封印在心里,鼓鼓的,甜甜的。 无疆深吸一口气,更加集中精神,她怕出差错,每一针都扎得小心谨慎,以至于刚冲完冷水的后背又附上了层薄汗。她的手指白皙纤长,执着银针,下针又稳又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内寂静呼吸可闻。 西流施针期间不好吹风,所以早早地将窗户关了起来,可这毕竟是个惬意的初夏夜晚,窗外虫吟蛙鸣热闹得紧,夜晚的凉风吹过树林,树叶摩肩擦踵,发出簌簌的声音,若是打开窗户,也许还能看到林间扑闪的流萤。 那风从天外出来,穿林而过,沾着些夜晚的凉意从窗缝中钻入,屋内的烛火微微一晃,微不可查,那仿佛不存在的一晃还是落入了无疆眼眸之中,越潜越深,最后在她漆黑的瞳孔之中,凝成一点危险又锐利的冷光。 同时,西流抵在床沿的手猛地举起,似乎要传达什么信息,但刚抬起就被无疆摁住,她飞快道:“别动,信我。” 此时,窗外和煦的夏风变成了怂人的刀风,温柔的枝影横斜成了可怖的鬼影,似乎夹杂着衣袂翻飞的声音。无疆原本扎得小心谨慎井然有序,瞬息之间下手如飞,十指间夹满银针,银光闪闪,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她的手指细而长,是一双适合弹琴的手,但命运没让她与这些风花雪月的器物结下良缘,而是终日与刀剑为伍,与飞镖暗器为伴,双手练得比琴者更为灵活,十指翻飞如风,在摇晃的烛火中挥舞成两道残影。 烛火一顿,无疆落下最后一根针,可与此同时,她手腕一转,毫无凝滞地从腰间拔出秋水软剑,往外一扫,“叮”地一声,如水的剑身将一枚浑身通黑的暗器反弹了出去,不待第二枚暗器袭来,纵身而起。 落针、拔匕、挡镖、飞身,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无疆落于院中,院外是一片郁郁的森林,树木高大,遮天蔽月,月色难及处立着十个黑衣。 他们双手隐于宽大的披风中,与无疆无言地对峙着。 突然,站在最前头一人发了声,他哑着嗓子,道:“无疆大人。”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无疆微微一怔,她眉间蹙起,认出来是谁的人。 但她没有回答,既然他们不着急动手而先出声,必然是有要传达的话,她等他们先说下去。 那黑衣似是往前轻轻飘了一步,沙哑的声音越发清晰,如同河蚌肉中含着沙粒:“只要您让开,让我们杀了门内之人完成此次任务,您便可回来,公子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这四个字落在无疆的心间,砸出点难以言说的滋味。她没想到,苏冕竟然还会给她一次机会,他认识的苏冕是一个杀伐决断不会心慈手软的人,背叛他的人从来只有一个死的下场,没有一个例外,然而……然而他竟然破例给了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无疆一时间五味杂陈,她想起苏冕的多年照拂和救命之恩,他给予她容身之所,教会她傍身之技,甚至交付给她他这辈子唯有的那么一点点信任——他曾将自己的后背交付于她,他也曾用自己的胸膛为她挡过刀枪,他们是主仆,也并不仅仅是主仆,早些年他也曾和她们一起并肩作战出生入死。 所以,他是还在期望她回头吗? 那么,身后的人要怎么办呢? 无疆的手紧握软剑,缓缓垂下目光。 带头的黑衣与她相隔一尺,五官神情皆匿于兜帽之中,从很久很久以前起,他的眼睛就处在黑暗之中,在黑暗中杀人,在黑暗中看人,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晰。此时这双眼睛透过帽檐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全身戒备,目光低垂,落到手中的那柄剑上,似在睹物思人。 要回头了吗? 片刻,她抬起头,道:“我不能让你们杀他。”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这是公子给您的最后一次机会。” 她的目光坚决而平静,冷冷地看着他们。 “我说了,不让。” 作者有话要说:失踪的我,回来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石头花 8瓶;kikojasmine 5瓶;读者之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不悔 短短五字,声音不高, 但不容质疑。 很好, 他得到了一个确切的回复。 狭长的冷剑从袖中滑出, 落入他宽大粗糙的手中。这双手,杀过很多敌人,也手刃许多同伴, 手起刀落, 无一魂魄逃过。 现在轮到她了。 他曾遥远地见过她, 在无人的角落, 干脆利落堪称惊艳的断头一斩,那时的她黑衣冷剑,还是苏冕身边的得力杀手。 来之前, 苏冕对他说, “若是回来,既往不咎,若是不回,留下活口。” 这十六个字足以证明这个女子的特殊地位, 在他以往接到的无数任务之中, 苏冕对他的吩咐永远只有八个字:不用废话, 不留活口。 她凭什么成为例外? 他不知道。 她是苏冕的例外, 但不会是他的例外,他会打败她,击溃她,带她回东朝, 也许会断手断脚,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是活口。 风毫无预兆地停下,森然的林木之间瞬间杀气纵横,像缠绵的蛛丝,千缠万绕,织出一张捕猎的巨网。 无疆曾是他们中的一员,深知料敌先机,快敌一步的道理,在他们尚未形成之际,她忽得身影一晃,滑出了杀气的中心。 他们上次交手时,无疆被他们轻盈迅捷所制,几乎失手被擒。这次,他们的动作甚至比以往更加飘忽鬼魅,但不知为何无疆总能似有若无地窥见他们动作的先机,快一分毫闪避,似乎在这眼花缭乱的刀光剑影有一条线引,牵引着她,自在地游走在繁盛茂密的刀光里。 在无数次的枯坐和交锋里,终于悟得了气机的要义。 黑衣手中的剑被挑开,两剑相撞,发出一声轻微的低鸣,他握剑的手连着胳膊瞬间一阵发麻,穴海翻滚,几乎握剑不住,他后退一步,眼睛眯起,忽然意识到了眼前这个女子的可怕。 他们常年行走于黑暗之中,要避耳目,敛生息,连武功招式都以轻盈、迅捷、无声见长,杀人于无声无息。 他们特质的银剑,更是轻薄如蝉翼,比普通的刀剑在挥舞时少了剑风,刺杀之时悄无声息,等到反应过来时就是剑入筋骨,回天乏术,连当年威震江湖、在四国之中排名第十的高手也亡于他们的无声剑阵之下。 可眼前这个身量纤长肩背单薄的女子,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精准地“瞧”见他们的每一个动作,轻易而快速地闪避,在剑锋上翻飞迅捷如风、轻盈如羽。 她的武功也是以轻、快见长的,这种以轻、快见长的武功,因其身姿之轻盈,动作之迅捷,下手的力量必然是要被削减的,基本都不“重”,要以兵器之利来填补力道的缺失,而那些黄钟大吕金钟罩铁布衫乾坤拳之类的硬派功夫,他们的速度不快,但是一招一式中力量惊人,一旦被打中,基本就是内伤深重。 而这就是眼前这个女子的更为可怕之处。 她的动作如此轻快飘渺,看似随意轻佻的一挑竟然蕴含了强大的内力,震得他手臂脱力气海翻滚,一个人是怎么能将这么轻的动作和这么重的力道合二为一的? 他无声地将翻滚到喉头的血咽回肚里,在暗中做了一个手势,两个黑衣立刻抽身冲向屋内。 杀手要完成任务不一定非得正面硬刚,他们可以用任何手段。 无疆眉间一紧。西流施针排毒期间是封印最薄弱的时候,绝对不可以动武,她欲回身去追,但杀手的动作何其之快,转眼间已经到了窗台。 她来不及飞过去。 就在这时又有无数道剑光袭来,剑剑直戳她的要害。她回首,积蓄的汗水从她的额角留下,滑过脸庞,落入四起的尘烟中——西流。 在那一眼的回望里,是一副挺拔的身躯,满背微芒的银针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晃动。无疆知道他肯定在想办法将封印快速封闭回去,在此之前,她不能让这些人靠近。 在那一团花团锦簇的剑光里,无疆骤然咬住下唇,分花拂柳般倏然旋身一跃而起,八道银剑刺了个空,在她身下汇聚,她脚尖一落,正踩在簇亮的剑尖上,剑身被压得弯曲,无疆就借着那一点劲,飞身而起。 就在那个间隙里,她将自己的剑往上一掷,空出两手抽出腿侧的双匕,对着飞驰的两道黑影按下机扣,一红一白两道薄韧的刀片脱离匕柄破空而去,等到他们反过来时,刃已入骨,两具血肉之躯颓然倒地。无疆接剑横扫,势如千军,飞尘如雪,逼退黑衣。 这一切就发生在短短的一瞬,干脆漂亮气势如虹。 但杀手是不会拍手叫好的,他们的眼中只有目标,就在退开的瞬间,黑衣手中的剑不知何时不见了,宽大的袖袍笼罩下的双手捏满了银针,没等无疆落地,万千银针脱手而出,在如水的月色之下,仿佛一场横飞的烟雨。 而就在带刺的烟雨扑面而来之时,无疆却将手上唯一可以抵挡利器的长剑往下一插,长剑入土,成了死物。 这是要赤手接针,自寻死路?连对面的黑衣影卫也不禁睁大了眼睛。 只见她双手展开,在空中划出一个饱满漂亮的弧,下落的尘埃骤然停止悬在半空,整个世界似乎就此静止。可就在下一瞬,它们又动了,漫天烟尘千军万马却是井然有序,在那双易折的素手之下游龙戏凤般,将那席面而来的针雨包裹其中,在空中打了半个漂亮的圈,而后狂风卷地原路横扫回去…… 烟雨消散,尘埃落尽之后,是倒地的黑衣。 翻云覆雨掌练至极处,便可纵风弄影,更休说这漫天飘洒的落叶烟尘,若是有人写一写这武林追杀,这绝对是一场画面好看到可以入江湖史的一笔。 无疆无声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到气息渐渐平复她才拔出水剑。 这柄软剑是苏冕给她的,无姬和她各执一柄,由一种稀有的铁经过秘法锻打成,薄如蝉翼,软如缎带,坚韧不可催。软剑不适合砍刺,但适合甩割,挥舞如鞭,轻轻一甩挑筋割脉,腰间一绕,便踪迹难觅,是绝佳的刺杀利器。 无疆握住剑柄,指腹轻轻摩擦,剑柄虽有些旧,但剑锋仍无卷刃,这是一柄好剑。 她不当杀手了,也没舍弃它,一直将它带在身边。 也许是跟着她久了,剑也带了点灵性,在无疆拔剑的瞬间,剑尖无端地发出一声轻鸣。几乎是同时,无疆脊背窜起一层冷意,她提剑回身,挥剑欲斩,可在转身的瞬间,她愣住了。 她的眼前站着一个身穿朱衣的女子,手中握着一柄跟她一模一样的水剑,不知何时开始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 一双眼睛沉静幽深,看不出喜怒哀乐。 她这样的眼神从来都是用来看敌人和死人的,看着这样的一双眼睛,无疆的心底涌起一阵愧疚和难过。 那天,她将杀手令和公子令放到她的手里,向她承诺,她会完成任务亲自将它们取回。 然而,她食言了,她叛出东朝一去不回。 她不是不想联系她,只是她不能,她还是公子的手下,但她已经是东朝的叛徒,她不能连累她。 无疆没找她,但在这场跋涉里,常常想起她,在想她会不会气她、恨她,如果再次见面会是怎样,还没想出个头绪来,她们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见面了。 虽有千言万语,一时间无从说起。 长久的沉默,无姬率先开口,冷声道:“奉命公子命带无疆回东朝!” 没等无疆反应,无姬的秋水剑便当空袭来,手腕轻轻一抖,剑身如同蛇信,蜿蜒而来,无疆挥剑抵挡,两柄一模一样的剑在月光下交锋对抗。 她们身形相仿,招式相仿,都是顶级的杀手,一开场便是命悬一线的杀招,不能预测的出手,无法辨别的机锋,快到只剩下一场剑影缤纷,月色苍茫。 只有武功极高、眼力极好的人才会发现其中存在的不为人知的机巧。 整整一百零八招,无姬的剑最终横在了无疆的脖子上,锐利的剑锋抵上柔嫩的颈肤,她冷声道:“跟我走。” 无疆摇头,白皙脖颈划出一条鲜红的血线。 无姬的瞳孔微不可查地一缩,冷硬的面容终于有所动容,“为了他?” 无疆再次摇头,“我只是无法再当杀手。” 无姬紧紧看着她的眼睛,企图从中找出点线索,但一无所获,“公子答应再给你一次机会。” 公子答应,答应的谁?无疆心中微动,不知道这样云淡风轻的一句话背后是无姬对苏冕怎样的劝说,对苏冕做出了怎样的保证和承诺,可是她已经无法回头。 “无姬,我对公子来说已是一个无用且不能信任的人了。”无疆叹道,“公子是对的,我的手已经不稳,也许的确是失忆的那段经历改变了我,接触了太多我本不该接触的人和事,产生了杀手最不能有的恻隐之心,我不能再因公子的一个命令而毫不犹豫地杀人了。” 无姬眉间蹙起,握剑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你真的不跟我回去?” “不回。” “你真的不后悔?” “有愧,但不悔。” 有愧,但不悔。 因何而愧,又为何不悔?无姬看着眼前之人,连月追寻积蓄起来的不甘、疲累、失落,一直盘桓在心头的疑问、困惑、愤怒和信任错付的难过一齐涌上心头,剑尖微微颤抖,似乎要割喉饮血。 就在这时,一枚银针从尸体中飞出,直刺无疆脑间,眼见就要银针入脑,颈间的剑却是锋芒一转,从左边滑到右边,“叮”的一声,挡住银针,轻轻一甩,银针原路返回,横陈的尸体间发出“呃”的一声,随后再无声息。 剑锋离喉,垂落地面,无姬所有的情绪只是化作了她嘴边一声极轻的叹息,她说,“你走吧。” 无疆却是没动,她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这个第一次公然违抗苏冕任务的人,“放了我,你怎么跟公子交代?” “老实交代。”无姬道,“我打不过你。” 无姬收剑回腰,嘴角竟然带了点笑,半是自嘲半是欣慰,“从刚才你和影卫的对战中我就看出来,你已经变得很强了。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变得这么强,但我必定是擒不住你了。刚才的对剑里,你让了我三次,只要有一次你不撤招,我的手恐怕早就不在了。” “是你先让的,从一开始你就在让我了。”无疆握着手中的剑,黯然道,“影卫现身的时候,你就已经在这里了,但我没发现你,此时你完全可以在他们用剑阵围困我时在暗处暗袭,也可以在我无法抽身时率先擒住西流,拿住筹码进行胁迫,但是你都没有。作为杀手,你知道刺杀最避讳的就是面对面硬碰硬,而该抓住一切对自己有利的条件和契机,不费一兵一卒制服对方杀死目标,你刚才已经违背了杀手的第一守则。” “杀手第一守则。”无姬似乎有些玩味地重复了一遍,而后鼻尖轻哼一声,道,“都是狗屁。” 无疆突然笑了,仿佛又见到了那个愤世嫉俗离经叛道嬉笑怒骂的无姬。这个人,这个冷酷的、纯粹的、无情无义又重情重义的人,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无姬骂完,眼中浮现出罕见的温柔,“那日我那么劝你,因为我看到你眼中的动摇,我不愿失去你,不愿与你为敌,更不愿你将自己陷入被整个东朝追杀的危险境地,可你终究还是走了。既然你选择了离开,就保护好自己,如果我是你心头的那一点点愧,大可不必,无姬更想成为你心间的那一点念想,带着这点念想尽情地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吧。” “无姬。”无疆心中名为情绪的弦被狠狠拨动,眼中几乎泛红。 “无疆,我真舍不得你。”无姬叹了一声,不再握剑的双手将无疆揽在怀里,作为最后的拥抱,片刻,她道,“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无疆想,这的确会是她们之间最好的祝福,也是最好的结局。 只是无疆从前未曾想过她们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们一起出生入死,披荆斩棘,无疆以为她们会一直相互扶持一起拼杀下去,到头来却也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无疆放开无姬,她想,就此别过了,可在抬头的瞬间,她的眼中映出一个高大的紫色身影,伤感的情绪瞬间结成了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琼枝chenl 6瓶;读者之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抗令 “公子。”无疆低呼。 无姬闻言转头,只见苏冕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她心头一凛, 此刻他本该在南国皇宫, 为何会在这?心头思绪万千, 树影横斜,看不清他的神色。 苏冕确能借着月色,将她们看了个通透。 恩义已偿, 从此世上再无无疆。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无疆, 恩义偿不偿是由我说了算的, 这个世界有没有‘无疆’也是我说了算的。”苏冕自影下走出, 缓缓说道。 无疆顿时心头一颤,只觉遍体生寒。 那日她走得决绝,但并不代表她走得洒脱, 并不代表她对苏冕未存着愧疚, 可此时,她心头更多的却是畏惧和忧虑。 无姬反身挡在无疆身前,阻止道:“公子!” 苏冕冷声道:“无姬,你让开。” 无姬仰头道:“公子知道, 无疆选择离开, 并不代表她就是背叛了我们背叛了东朝, 她就算死也绝不会出卖我们, 不会泄露东朝的机密哪怕一丝一毫。公子,放过她,你就当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无疆了吧!” 无姬望着苏冕,希望能从他眼中找寻到哪怕一丝动摇。她知道, 苏冕护短,对她们好,但那都是建立在她们是自己人之上,若所栽培的人为他人所用,他宁愿毁掉。 “公子,无疆绝对不会做出对东朝不利之事,你就给无疆自由吧!” “不会做对东朝不利之事。”苏冕舌尖轻捻这十字,目色沉沉,“若我现在要杀西流,她阻拦,算不算对东朝不利之事,若他日四国再次开战,东朝秘网开启,刺客探子全出,威胁到西疆皇室,她会不会忍不住出言提醒,纵然我相信她此刻心仍向着东朝,可以后呢?无姬,人心是最最难测的。” 苏冕眉梢微皱,说不清是生气还是自嘲的笑意:“她要自由,是谁给她的自由,在这世间,绝度的武力就是绝对的自由,我将她从狼口救下,倾尽毕生所学,让她能够在世间自由来去,是我给了她生命,给了她自由。” “可是……”无姬企图再说些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月色茫茫,夜风萧萧。 无疆无声地越过无姬,只身走到苏冕面前,单膝跪地,道:“感谢公子救命授业,无疆曾许诺,要成为公子的刀,为公子披荆斩棘破城开道。可无疆手抖了,刀钝了,已于公子无用,有负公子栽培,无疆本该以死谢罪,但欠人一命,得先还了。之后,任凭公子责罚。” 苏冕望向屋内,那个身上插满银针,无法动弹的男子,短短几月便胜他悉心教养十几年,他负手而立,沉声道:“没有‘之后’了,你现在在我面前杀了他,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你执意抗令,无疆,你的命我会收回去,他也照样得死。” 无疆眼睛蓦地一寒,握剑的手渐渐收紧。 无姬眉间拧起,最怕见到这样的局面,忍不住出声道:“西流无论如何都是死,无疆,你何必跟自己的命过不去。” 若是西流无碍,无疆执意不回,他们尚有价还价的余地,但此刻西流身受银针,不可施展武功如同废人,若无疆一人对苏冕,她的武功都是苏冕教的,之前对招从未胜过,即便如今她不知为何武功大涨,但对上苏冕,仍是胜算渺茫,若要强行带上西流脱逃,更是死路一条。何必要为一个必死之人,将自己白白折在这里。 她忽地转头看西流,想看看那个“将死之人”脸上的表情,是害怕惊恐,还是愤怒绝望,又或是一脸坦然地赴死,不顾自己的性命劝无疆回去? 他如果真有那么好,如果真值得无疆为他弃刀叛逃,那么也应该会期望无疆活下来吧。 然而她没看到她想象中的表情,也没听到她期待的话语,那人只是隔着窗,沉默地望着她的背影。 那个单膝跪在苏冕跟前的背影,单薄瘦弱,落在他的眼里。 他不希望无疆死,但也不希望无疆回去,死士判主,如同将军叛国,就算苏冕再惜才,就算她捡回一条命,也终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她这样一个人,既然离开了,又怎么回得去…… 救命授业,自是恩情,但哪值得这么多年违心背性出生入死,无疆,你不欠他什么,也不欠我什么,你该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活着的。不要顾念我,不要退缩,你要相信自己手中的剑,能够一往无前!若实在打不过,那就逃,天高海阔,不要害怕,西流永远在你身后…… 他伸出两指,拔下后背的银针,无声道:“师父,西流又要不听你的话了。” 苏冕垂头看着眼前之人,她束发低首,连同单手按膝的姿势也如同从前,似乎还是他最得力最信任的杀手。可此刻,那人却是缓缓抬起了头,嘴角竟是带了点罕见的笑意,道:“公子,无疆恐怕要再抗一次令了。” 声音很轻,却无比坚定。 “无疆……”无姬还是听到了她最不愿听到的回答。 苏冕袖中的手慢慢握紧,为她这个“愚蠢”的行为产生了久违的怒意,“无疆,你是在求死,还是你觉得打得过我?” 无疆抬头望着他,那双弧度饱满本该称得上甜美的眼睛,却因沾染着刀锋剑意而清冽无比,她仰头坦然道:“无疆不想死,也不觉得打得过公子,但我既然走了,就不会再回去。公子曾跟无疆说,万事绝处皆有生机,再难的任务也有一线可以撕开的口子,无疆总得试一试,若是败了,也算是有个交代。” 好一个交代!苏冕怒极处竟然生出一丝佩服来,“不愧是我教出来的人。” 无疆缓缓起身,后退一步,抱手朝苏冕轻轻一拜,最后说道:“感谢公子的多年教导。” 那一拜只是划了一个小小的弧度,拂起空中几粒尘埃,苏冕却忽地别开双眼,垂目看向地面,而后道:“出剑吧。” 无疆展开水剑,在空中轻轻一荡,薄如蝉翼,遍体寒光。这是苏冕在她十一岁时送她的武器,绕在腰间,杀人无形。 她从未想过,这把剑会有指着他的一天。 手要快,心要定,气要稳,剑要利,曾经的教导一字一句尤在耳畔,她深吸一口气,剑锋横扫,破开夜色,可苏冕只轻轻一挥袖,水剑便隔空弯出一个奇妙的弧度,似乎再前进一点就要应声而断! 武道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多少君王豪侠因事物累身,一身武艺就此封顶,不再进益,甚至因此一落千丈。苏冕多年案牍劳形,心系杂物,可他一身武功不但未曾减退,反而更上一层! 他比任何人都有一颗更强大的心脏,更坚定的信念,清晨深夜,鸡鸣三更,他从未懈怠。 功成者,必心智坚忍,超越众生。 无疆立刻抽剑而退,踏出云步,身影飘渺地近乎诡异,她精于暗杀,正面对敌并非她的强项,一击不中,便抽身伺机再动,而她却在后退中途,蓦得剑尖斜扫! 那一剑轻盈迅捷,悄无声息,是暗杀者最适合偷袭用的无声鬼斩剑,但此时她与苏冕是正面对抗,此招不但不能发挥出其不意杀人无声的特点,反而将它轻飘无力的缺点暴露无疑。 武者磨练内力修习剑法,日日夜夜同样招式周而复始,甚至不断与人切磋求寻高人挑战,为求自我突破之外,更是希望能在千锤百炼中找到招式最合适的运用时机。顶级的高手,不只是修为内力高于普通武者,更在于他们独到的“眼光”,能在每次出手之际都作出了最精准的判断和回击。 就在众人疑惑身经百战的无疆为何会出这样一招“废招”“昏招”之际,那极轻极柔的一剑蓦得一转,呼啸成风! 那是无比周正霸道的一剑!是燕三娘大开大合磅礴汹涌的金丝大环刀,是沈将军纵横沙场横扫千军的长河落日枪,刀式枪法化成无尽的霸道剑意,在这方寸天地之间,猛然撕开苏冕衣襟一角。 苏冕没想到杀手的微幽一剑,蓦然改变,剑意排山倒海挟着强大的内力席卷而来,衣角撕裂,连额边都沁出几线血丝,肉身凡胎似要被这剑气碾碎!可苏冕并没有后退,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就在长剑直抵眉心之时,蓦地伸出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 风烟俱静,天地骤然一滞。 两人衣衫残破,对峙而立。 那两根手轻轻夹住了剑,剑尖无法再挪动一寸,他没给对方反应的时间,那两根手指往外一捻,剑身瞬间节节寸断。 那是弯曲到极致都不会断折的顶级水剑,就这样分崩离析,这看似轻巧的一捻,内力大到几乎无法想象。 赠她的剑就这么被他亲手折断碾碎了,碎剑身迎着月光,簌簌而落,像一片片雪。 他本不打算动真格的,不会真在此地要了她的性命,是以出手之时保留了几分,可无疆那变幻莫测摧枯拉朽的一剑,气息的变换简直妙到巅毫,激起了他久违的战意。 苏冕蓦然发现,这个曾经差点命丧狼口连剑也不会握的小女孩,已经是一个可以称之为对手的存在了。 对手,是该尊敬,是该使出全力好好对待的。 苏冕终于抽出负在身后的另一只手。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 消失三个月真的非常抱歉,从今天开始恢复更新!!!但因为工作关系,我可能一周只能更新三章这样子,希望大家多多包涵,爱你们(*≧w≦)感谢在2019-11-05 01:18:47~2020-02-16 16:5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出雲の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utu14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生死 苏冕很少使用这只手,常年负在身后, 甚至吃饭写字拿剑都是用的左手, 以至于很多人都以为苏冕是个左撇子, 善用左手做事。可事实是他跟大部分人一样,最惯用的还是右手,这只藏于袖中——爬满剑茧的手。 江湖上有那么一小部分人善用左手, 但他们会小心翼翼地隐藏起这个特制, 在关键时刻给没有防备的对手致命一击。可后来江湖上消息传得广了, 大家交手之时也会留心, 以免自己在这个“阴沟”里翻船。而当所有人都会提防右手拿剑人的左手之时,反而没有人会去防备左撇子的右手,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右利手的人会去伪装成左撇子, 先不说这是何等的心机, 就算是有人也想到了这层,想要真正做到却是难以登天。 但是苏冕能,这是何等的意志。 当然他此刻不是要偷袭,世上唯有无疆和无姬是知晓他的右手的真实实力的, 他此时使用右手, 是形势所迫, 也是对无疆的认可和敬意。 那只右手缓缓抽出, 骤然曲指,无数道锋利剑气自指尖流泻飞出,纵横交错快如闪电,直取无疆命门, 眼见就要破空封喉,无疆陡然凌空向后飘去,快得不可思议。 于此同时,即将落地的碎剑片骤然回升,断剑化身无数柄小飞剑,如有灵犀,撞向每一处剑气的气流要处,清越的之声乍起,碎剑如雪漫天飞舞,若是不知道其中凶险,月光之下,这真是一场难得的壮阔美景。 无姬从来不知道,无疆竟然拥有隔空纵物的能力,连苏冕也十分震惊,依稀辨识出这是曾惊艳江湖又骤然失踪的掌中“魁首”——翻云覆雨。 她又有了什么际遇? 苏冕眼中露出几分未曾掩饰的惊艳之意,一瞬间产生了他在武道一路上几乎要失去的“好胜”之心。他虽日日磨砺,让一身武艺不至封顶仍有进益,但常年躬身于朝堂政事权谋政治,谋划算计,让他渐渐失去年少刚学武那时所拥有的纯粹孤勇“上下求索”般的好胜之心。他知道,这份看似不稳重的、身为君王不该再有的横冲直撞的少年逞强心境,是他武学一路上难再有突破的原因。 而今日,此刻,在曾亲手培养出来的女子面前,竟然触摸到了曾丢掉的武学“初心”,那种血脉燃烧,快意恩仇的刀剑,在他脑海中慢慢浮现。 苏冕缓缓闭上了眼睛。 漫天剑雨泼洒,苏冕骤然移形换影般欺身逼近,周身带起一片清锐的剑鸣。无疆并未后退,竟是徒手相接。 此时两人手中皆无寸铁,却爆发出层峦叠翠翻江倒海的剑意,他们以手为剑,以身为剑,在这方寸天地之间“短兵相接”,渐渐幻化成两道看不见的残影。 天地浩荡,剑意充沛天地间。 无姬被无形剑意割裂衣袍,甚至脸上手上都被割出无数道血口,但是她却恍若未觉,只是看着林中那一道残影,攥紧手心…… 她从未见到他们这样打过,这样不留余地、这样殊死相搏,她原本还抱着一点点的侥幸之心…… 西流身在屋内,被剑气震得穴海翻滚,经脉隐隐作痛,他强忍着一口血,拔下身后银针。 本是夏日繁盛枝繁叶茂,此刻却是落叶萧萧,碧树凋零,被广阔绵密又凌厉的剑气斩断了蓄势了一整个冬季的生机。 无疆心跳如鼓,浑身血液如奔,她心底隐隐的知道,自己的极限快到了。 她这一生与苏冕无数次交手喂招,虽每次都是真刀真枪以命相博,但她深知苏冕会手下留情不会当真要了她的性命,是以方才一开始她感觉到苏冕对她出手有所保留,心底忍不住生出几分难言的触动。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公子也没有真的打算下杀手。 但是她不能像曾经一样对这份保留生出倚仗,倚仗之心一起,她便会败得彻彻底底,她必须抱着不赢便死的决心,将这一场当作人生的最后一场战役,是以她每一次出手都使出了全力,也要逼迫苏冕使出全力。 足够险,足够烈,此番今生少有的酣畅淋漓。 她一身轻功惊艳卓绝,探府走壁如入无人之地,练就一手出神入化的暗器,杀人远距不费吹灰之力,她易容使毒,一身无出其右的杀术,然而这所有的一切,很大程度上都是为了避免交锋。任务要完成得漂亮,最好杀人无声,她要隐身,要避开刀剑相碰,成了一身的机巧功夫——黑夜中逃跑容易,交手却不一定能占到上风。 更何况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是苏冕,一手将她带大,并在武学一路上引领她前进的人。无疆觉得他就是自己面前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崇拜他,敬畏他,依赖他,虽曾无数次不知天高地厚地试着挑战他,但心底从未真正觉得自己能够打败他。 即使是今日,想赢的念头从未在她脑海出现过,可从小到大一直十分“听话”的她此刻突然长出一身的反骨逆鳞。 为什么这世间有那么多无缘由的恩怨,为什么非要拔刀杀人,为什么就非回去不可,为什么她就不能试一试其他的人生?她想,总得自己决定那么一次吧。 可是,如果……如果她败了,西流……应该也不会怪她吧。 她好像,对他,总是有点过于自私了…… 剑意弥漫周身,周遭的一切渐渐散去,她只能看到那一片片由内力凝结幻化而出的剑影,越来越快地呼啸而来。她知道,苏冕要来真的了。 很奇怪,一开始明明还是存着几分惧意得,尤其是当苏冕抽出右手之后,可当真正的杀意来临之时,她反而忘却了很多繁杂心事,内心奇妙地平静了下来。 而这份从求生到忘死的心境,让她变得格外的耳聪目明。 她甚至能看到一片片剑气带起的微弱弧光,在周身极速流转,牵引起无数气机,她在无数条气机之间辗转,可渐渐的,所有的弧光连在一起,织成一片天地,无一丝缝隙,她知道,最后的时刻要来了。 她和他的内力都蓄势到了顶点,无疆体内的孤燃真气更是瞬间燃起,到了无法挽回不能收手的境地,只等待最后你死我亡的一击。 无疆深吸一口气,朝着光的中心打去。 是了,一切马上就尘埃落定了。 无疆缓缓闭上眼睛,可就在她的掌剑斩破弧光之际,西流的身影落入她尚未闭上的眼眸里。 那张清瘦温和又蓬勃的脸庞,笑时似乎春风微微荡漾起来的眼睛。 无疆一时心神俱震,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但是她知道这一掌绝对不能打出去! 可这是她蓄起全身内力无可挽回的一击,怎么能收得回去! 掌心的剑光照亮了他的眼睛,像一轮月落入湖心,平和沉静之中透露出那么一丝的无奈。 她怎么可以这么对他,他又怎么能这样对她! 自古以来杀招一出根本就是有去无回,江湖上多少热血男儿失手打死心爱的女子,他们出手之后看清眼前是何人之时是多么震惊后悔,可已然出手的那一掌却是怎么也无法收回,留下一生无法弥补的遗憾和愧疚,从此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可无疆瞬间全身血脉翻滚,五脏六腑似乎要被震碎,竟然能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强行逆机! 强行逆机者,如同将出手的双倍的内力打向自己,会五脏移位,血脉尽毁,如同自杀,无疆感到一股强大的内力从四肢百骸倒灌入身,如江海倒流,几乎要撑破她的身体。 就在内力似乎要破体而出之际,它们又瞬间平息了下去,如河流入海,充盈安静在她的丹田里。 就在最后的那短短一瞬里,无疆神灵归位般领悟了《揽山河》逆经篇的“玄机换位”四字,突破了曾经日日夜夜未能攻克的最后的一个关头,将“出招有悔”镌刻在了身体里。 幸好,无疆舒一口气,嘴角正欲扬起点虚弱的笑意,西流突然一口血喷涌而出,身体前倾。 无疆立马上前,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句低哑的呼唤。 “无姬。” 无疆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立马抬头,只见无姬倒在了苏冕的怀里,嘴边挂着鲜红的血迹,气息微弱,奄奄一息。 无疆这才知道,就在她和苏冕被彼此逼到最后一搏无法收手的时候,西流和无姬同时飞身挡在了中间,而苏冕没来得及收手,掌剑击穿了她的身体,同时透过她的身体震伤了她身后的西流。 无姬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缓缓开口:“死士当死,无姬是公子死士,当为公子而死。”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这章把这个场景写完的,然而码字速度真的太慢了==感谢在2020-02-16 16:52:19~2020-02-21 00:43: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的小天使:公瑾何在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容莳、椿町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言一 50瓶;racle 10瓶;有头猪叫流氓兔 6瓶;浮生 5瓶;幽叶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离散 苏冕双眼像隔了一层红色的水雾,双掌微微颤抖, 他源源不断地将内力注入无姬体内, 试图稳住她碎如瓦砾的心脉, 低哑着冷声道:“自作主张!” 面对苏冕的斥责,无姬却好似无声地笑了一下,只是曾经一笑即旋出的酒窝始终没有浮现。她努力地仰了仰头, 想要多呼吸点新鲜空气, 终究进气不如出气多, 凌厉而狡黠的目光因此刻的虚弱而露出难得的温柔, 在气息如薄纸的一线间,低声道:“公子,放无疆走吧。” 无疆瞬间泪如雨下。 她知道, 无姬这一掌不只是为苏冕挡的, 更是为她挡的。她未曾想过,原来她想要的自由把无姬至于忠义两难全之中,让她最后只能以命相舍,不负忠诚, 不负情谊。 无姬总对她说, 这世道, 自己的命总比别人的重要。 可无姬却是将的她命至于自己之上的。 她忽然想起那日狼群之中, 那个身穿朱色衣裳的小女孩,身量也就只比她高那么一点儿,一把背起她,步伐坚定地走向马车。 那个长大了的小女孩此时正转头她, 似乎想跟她说什么,可实在没有力气,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 杀手通惯唇语,无疆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在说——对不起。 对不起?为什么要对不起,哪里有对不起? 无姬极速地衰落下去,无疆心中茫然而痛苦,刹那间,似乎想到什么,眼神骤然一亮,她突然低声道:“我必须救她。” 她看了一眼西流,但那一眼只是快速地划过,并未产生任何交流。她放下他,快步上前,右手在左腕上极快地一抹,屈膝跪地,不顾苏冕微震的神情掰开了无姬的嘴,血从手腕喷洒进去。 无疆将手腕紧紧得贴在无姬的唇上,右手抬高她的后颈,让血液能顺利地从她快闭上的喉间流下去。 苏冕看着她一系列有违常理的操作,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看着她,想到曾经的调查。 自从知道有人要杀无疆,他就启动了东朝的势力去调查,从乌鸦麒麟再到那个神秘的朱管家,一路顺藤摸瓜,没想到这事情也调查越复杂,最后还触摸到了一个隐藏在身后的神秘组织。这个组织经年累月,已然成为一个庞然大物,可竟然能隐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见缝插针无孔不入,还祸害东朝子民。 他已经开始着手部署铲除。 但是这一切跟无疆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非要追杀无疆。 他早就发现了无疆身体的异常,他熟悉她身上的每一道伤,可回来后她手背和颈部的痕迹都消失了,只是所有的事情都在极速地发展,他还没来得及问她。 况且他知道,就算问了她也不知道,不然以当时的无疆,不用等他开口就会把自己知道的所有情报一并告诉他。 后来找到逍遥子,他却只打哑谜般说了一句——她只要不死,就能活,但她可能因她的不死,而死。 然而就在前不久,江湖和一些隐秘的豪门贵圈忽然开始讨论起一个叫做“孤燃花”的东西,说是生长在极寒之地,百年一朵,能生死人,肉白骨。他听到消息时就有一种敏锐的直觉,马上派人去查,发现此消息的源头来自江湖交易黑市流离之地,并在那里发现了无疆的身影,可她在里面做了什么,却是无论如何也查不到,而且就此失去了她的踪迹。 他让影卫去雪山找,数月之后发现他们的踪影,终于在他们下山入南国边境之时截住,正巧西流施针,可趁虚而入,抓回无疆。 可谁知无疆功力大涨,影卫大败,无姬有心放水,他收到消息亲自捉拿,几乎两败俱伤,无姬飞身挡掌,演变到如今无疆割腕喂血的模样。 聪明如苏冕,心中早就有一番揣测,如今种种,证实了他的猜想——无疆从雪山“死而复生”是食用了孤燃花,只是这东西真的有那么神奇吗,能救得了无疆,还能救无姬吗? 无疆紧紧盯着无姬,额发湿了一片,可无姬丝毫没有要复苏的迹象,怎么会!当初不是解了延武见血封喉的剧毒,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西流心口后背被捅出两个窟窿之时,她的血不是也立马让血流如注的他瞬间伤口自愈?对了,还有两个月前,她自己被打得经脉尽断全身瘫痪,经脉也不是在一炷香时间内就恢复,四天之后生龙活虎?为什么,为什么到无姬这里就不行了呢?是血不够吗? 无疆眉间紧紧拧起,像是坠落千斤的重力,她运起孤燃内力,让全身的血液疯狂地往手腕涌去,血流得太多太快,来不及从无姬狭窄的喉间流下去,尽数从嘴巴淌下来,被无数人艳羡争夺的血就这样被尽数浪费在衣服上,却只是让无姬本就朱红色的衣服加深了一点点颜色,几乎看不出痕迹。 怎么会呢?这花不是被传得神乎其神吗,连江湖第一杀手冷凤都死死咬着她不放企图拿血治病吗?怎么会突然就没用了呢?不可能!我不信! 无疆赌气似得更加用力地将浑身血液逼到腕间,将无姬的脖子抬得更高,甚至似乎忘记了刚才跟苏冕的生死相斗,焦急地对苏冕喊道,“公子快给无姬顺经络,用内力将让我的血在她体内流得更快些!” 苏冕闻言微微一怔,可随即又跟什么都没发生似得,附在无姬后背的双手不动声色的将输送内力改为内力循环,那双一向清明冷峻的凤眼依旧红得惊心。 许久,无疆脸上血色褪尽,身体支撑不住一般摇摇欲坠,西流从后面抓住她的手,轻声道:“够了。” 够了,怎么够呢,无姬还没醒,怎么会够呢? “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此时无疆的心神全在无姬上,她压根没注意到身后的西流声音虚弱得不像话,其实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终于,无疆的手无力地从无姬的嘴边垂下,血还在流,她想把手再放回去,却已经完全没了力气。 苏冕的手也终于从无姬后背离开,绕过背后,托起膝盖,抱住无姬慢慢站起身来。 无疆仰起头,看到无姬的手了无生气地垂在两侧,再也不会使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暗器。那双抱着她的手,指尖微微发抖,笔直的背也似乎被压垮了般,有片刻的失魂落魄。无疆从未见到过苏冕如此模样,她知道他从来都是一个隐忍、克制、就算大厦将倾也不动声色的人。 那个人此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无姬这辈子唯一的请求,我得应下。” 西流破针受掌风成强弩之末,无疆失血站都站不稳,本该是他下手的最好时机。 苏冕不知道,也许很多年以后,他会后悔今生这唯一一次感情用事的决定。 无疆就这样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没有力气也没有立场追上去,像头呜咽的小兽。 西流从没见她这样难过过,曾经她的难过是懵懂的,是带着探问的,有股小孩子般的天真,不是如此深切的悲鸣,像了然世间所有的悲苦一样。 他想说些什么,可一开口,喉间的血猛然喷涌,无疆似乎这才回过神来,看到同样只剩下半条命的西流。 “西流!”无疆惊恐出声,她恢复了一点气力,抬手要去探他的脉搏。 “我没事。”西流温声道,声音已是十分虚弱。 他提前拔掉银针,逆着风乙的叮嘱,强行逆转经络,暗中将穴位全部封印回去。他原本想要替无疆接下苏冕那一掌,可没想到无姬同他一起飞身入阵,且快他一步挡在苏冕之前,他只受到点苏冕的掌风,不然此刻早已神魂皆散。 可他终究在封印不稳的时候,强行动用了内力。 他的脉搏时而虚弱到摸不见,时而剧烈到毫无章法地乱窜,无疆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知道十分地糟糕。 “得回西疆。”无疆此时没时间悲伤,她曲指做哨,尖锐响亮的哨声传出,立刻飞来一只黑色的隼,那是西流的疾风,在这两个月中已经跟无疆混熟,开始听从她的指令。 无疆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条,占着尚未凝结的血液快速在上面写了两行字,往上一甩,疾风潇洒地接住,呼啸一声,飞驰而去。 此地是南国,饶是西疆有暗桩也不好操作,她拿出久修阁给她的东西,往空中发射出一道直窜入云的红色火星,不久,就有人来到这偏僻的角落。 苏冕说到做到,没有杀回马枪,久修阁动用了南国势力将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偷偷运送出去,刚入西疆边境,风乙和西炎派来的人就已经等候在那里,他们接上西流,往西疆王宫奔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21 00:43:55~2020-02-23 18:09: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陆小白白胖胖 2个;椿町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归家 路上,西流有风乙全权照料, 西疆顶尖护卫护其安全, 无疆悬着的一颗吊着的心终能稍微放下, 可她这么稍一松懈,内力损耗、过度失血以及连日内不眠不休的疲累瞬间排山倒海般涌来,将她逼入一场浓重的昏睡里。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从她被人抱上马车开始, 这个梦一路铺陈开来, 每个细枝末节都栩栩如生, 似乎人生又从头来了一遍——她还在东朝。苏冕给她取名, 教她武功,将一把银白如雪的剑放到她的手上,无姬在旁抱手看热闹, 她晃荡着一只脚, 坐在高高的树上,颊边绽开两个深浅不一的酒窝,笑道;“无疆,还手呀, 来一招旋风回环踢, 把公子撂倒!”苏冕俊朗青涩的脸庞, 露出可以称之为温柔的微笑, 道:“就看她何时有这个本事了。”无疆握着手中的剑,看看苏冕,又望向无姬,那一刻, 几乎是她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 可就在那瞬间,她的耳边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又似乎近在耳畔,轻轻地喊着,“小白花,小白花……” 两边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她抱着剑,站在中间,有了片刻的茫然。 那份茫然越来越大,她一时分不清身处何地,今夕何夕,她抱剑四顾,耳边又骤然传来无姬的轻微的叹息,“无疆,后会无期。” 咣当一声,手中剑落地,与车门打开的声音同时响起,无疆睁开眼,看到一片壮阔的楼宇——西疆到了。 西炎早就等候在门口,身边是西疆最顶尖的护卫和名医,做事训练有素有条不紊。 西流很快就被送入宫室之内,无疆却被重重人影和厚厚的房门挡在外面,此刻围绕在西流身边的是他的皇兄、皇嫂和最亲的师父,还有一大堆随时待命的侍卫宫女。 无疆隔着房门,焦灼而无用,饶是她如今是何等的耳聪目明,也看不到、甚至听不到里面任何的动静。她沉默地站在门口,心想若是里面需要她……需要她的血,她可以随时奉献。 无疆习惯性地抬手插腰,陡然间触到了腰间水剑,心蓦地一沉,被刻意压制的痛苦再次不由分说地浮现。 无姬……她真的死了吗? 无疆忍不住反复地问自己,似乎只要还有一线疑问在,她就可以怀有希望。 她隔着衣衫,指腹反反复复地摩搓腰间水剑,像是对待宝物一般。 这是无姬的剑,和她那把早已碎成沫的剑同出一铁,无疆最后在地上发现了它,从南国带来西疆。 剑都掉了,人还在吗? 无疆又凭空生出一丝绝望,她就在这样的希望和绝望的夹缝间反复徘徊,进退不得…… 直到最后,她忍不住问自己,她恨苏冕吗? 让她刺杀西流,逼她回去东朝,她委屈,她愤怒,她愧疚,她不甘,可似乎从来都不曾恨过,甚至到最后与他大打出手生死相搏,她都不曾怀有任何的恨意,甚至有几分产畅怀,若非……若非…… 可无论怎样,她都知道,无姬是不恨的,她不会恨自己,更不会恨苏冕。她被他在乱世中救起,放在身边培养长大,她尊敬他,崇拜他,信任他,甚至有几分爱慕他,是啊,在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身边长大,怎么会不被吸引呢,连无疆曾经望着他,都生出一丝妄想。 这辈子注定了无姬的恩,她无法报,无姬的仇,她更是没法讨,她虽死于苏冕掌下,可终究是为了她。 这世间的恩怨情仇,到最后都是一团乱麻…… 无疆正陷在难以自拔的沉痛里,身前的门被倏然打开,无疆猛然抬起头,见到炽羽站在门口。 “西流怎么样了?”无疆着急问道。 “风前辈已将寒毒封回去,西流暂且无碍。”炽羽道。 无疆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欲抬脚进门去看看西流,却被炽羽抬手轻轻拦下。 “无疆姑娘,且慢。” 无疆顿住脚步,将目光看向屋内的目光重新落在炽羽身上,不知道这个“拦”是何意,不过以她的身份和过往刺杀西炎又刺杀西流的斑斑劣迹,他们此刻没有对她兵刃相向已算是十分客气了。 炽羽看到无疆的揣摩和警惕,温声道:“西流此刻还昏迷着,我有几句话想同姑娘私下说。” 雅致安静的小阁楼,炽羽与无疆相对而坐。 这是无疆第二次见炽羽,第一次是她找延武托付小慈,不成想来到宫中被西流带着见了她和西炎,那时的炽羽已然贵为一国之母,但却丝毫没有架子,亲切地握着她的手,捉弄戏谑着西流。 转眼已是物是人是,而一切皆“非”。 “找我何事?”无疆率先打破沉默。 “姑娘知道西流生病之事?”炽羽没有计较她言语上的不得体。 “知道。”无疆点头。 “那姑娘也知西流命不久矣。”炽羽再次问道。 “知道。”无疆快速回道。 “那姑娘可知西流对你的情意?”炽羽第三次问道。 但这次无疆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回答,好似怔了一下,神思飘到了某处,而后道:“您有什么话可以直说,西流身体到底如何了?” 炽羽看着无疆,回想起第一次见她的场景。那时西流带着她来到面前,她当真是满心满意地为西流高兴,那姑娘虽出身江湖,但是西疆本就是不那么计较门第,就连她自己也出身西疆荒蛮之地的白衣平民。她想,西流有生之年开心安乐,也就够了,可谁料到,自从遇见她,西流三番四次几乎身殒。 “西流的寒毒已被重新封印回去,但他如今内力全失,最多活不过三年。” 三年!西流如今才二十一,之前风乙跟她说西流活不过而立之年,可至少还有九年的希望,如今只剩下三年了吗……好像每跟她出去一次,西流的命就会缩短一点…… 炽羽见到无疆眼中毫不掩饰的痛楚,心头忍不住叹息一声,若她不是东朝杀手,也许是段美满姻缘。 “西流是个至纯至善的孩子,对姑娘的心意至真至切,姑娘也非无情无义之人,否则我们也不会任由西流跟你走,更不会容你再踏入西疆半步。如今西流武功尽失,我们不会让他再离开西宣,你若是心里有他,怜惜他,想留在宫里陪他,我们也绝不阻拦,你作为东朝杀手与西疆的恩怨血仇也可就此翻过,甚至可以为你提供庇护,只是这宫里规矩多,行动受限,你在宫中的一举一动皆也会受西疆监控。若是你住不惯这里,执意要走,我们也不拦着,只是往后你再想来这里见西流,这城门宫门的进出就没那么自由了。” 无疆明白,他们因着西流,才对她这般近乎仁至义尽的宽厚,若不然就她一个东朝杀手苏冕亲信的身份,就足以让西疆毫不犹豫地出手。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但凡从她口中掏出一星半点的秘密,都可能撼动东朝在西疆的暗探根基,甚至在来日对决上占据先机。 谁都知道,四国的和平不会长久,随着半年之期的接近,愈发地岌岌可危摇摇欲坠。 无疆在宫里呆了三天,西流一直没有醒来,他就这么睡着,好似外边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无疆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永远都不会醒来。 一开始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希望能在下一秒就看到他睁开眼,但是一天又一天,她终于接受光是看着并不能让他提早醒来的事实,且徒增无谓的焦虑,于是闭起眼在他身旁安静地打起坐。 自上次与苏冕交手,最后西流挡在她身前,她于生死之间突破了逆经的最后关节,终于乾坤颠倒,顺逆承接,收放自如,原本不听话的孤燃真气此刻听着她的安排在体内乖乖游走,回转一个小周天,额角便见了细汗。 无疆轻轻呼出一口气,缓缓睁开眼,心跳便忽地漏了一拍。 一双平和明亮的眼睛正静静地望着她,不知道这样望了多久。 醒了! 无疆一直在等这一刻,可真的看到这双昔日蓬勃爱笑的眼睛此刻透着说不出的虚弱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连忙站起来,“我去找你师父来。” “嗯。”西流点点头,无疆瞬间便消失了踪影。 很快,风乙、西炎炽羽都来了,还有一大堆时刻准备着伺候他更衣洗漱给他端茶送药的侍女丫鬟,无疆只能立在角上,远远地看着风乙将西流背上密密麻麻的针一根一根拔下。 “醒了就没事了。”风乙对西炎说道,但是他们都知道,这个“没事”的意思——只是不会“此时”、“立刻”、“马上”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死掉。 “让皇兄担心了。”西流轻声道,声音透着说不出的虚弱和歉疚。 西炎此时年仅二十七,正直壮年,但额角已然长出了一小撮醒目的白发,即便是锦衣玉食、暖被华盖,也抵不过思虑和操劳给人带来的损耗消磨,而他,从没为他分担过些什么。 西炎本来准备了一番长篇大论,但他一看到西流的眼神,便知道无需再说什么。有些孩子是需要打骂的,但有些孩子从小就懂事坚毅得过分,即便是偶尔胡闹放纵,旁人还未说什么,他们心底就已经开始自责了。 “好好休息,需要什么就跟皇兄说,其他的事还轮不到你瞎操心。”西炎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实在也觉得也没其他吩咐的了,便转头对身后说道,“好好伺候二殿下。” “是。”身后侍女整齐划一的回应道,而后便开始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有打水拧毛巾要给西流洗脸的,也有捧着华裳上前要伺候西流穿上的,更有温柔的侍女端来汤药,一勺一勺缓缓舀起一口一口轻轻吹气,用粉嫩的嘴唇为他试探着温度。 无疆似乎才惊觉,他竟然本该过着这样的人生。 西流却苦笑起来,“皇兄,让她们都下去吧,我自己来就行了。” “你大伤初愈,需要人伺候,万一出点事怎么办。”西炎皱眉道。 西流一脸的无奈,皇兄他这是过度的担忧,矫枉过正的补偿,苦笑道:“内力没了,但穿衣吃药的力气还是有。” 西炎微微一顿,他都知道了? 于习武之人而言,内力如同生命,苦修数十年一旦失去,无异于灭顶之灾,有武者宁愿死了,也不愿失去内力活得如同一个废人。就算西炎知道西流一向看得开,也不免担心他会一时间无法接受,所以从刚才到现在关于内力之事只字未言。 没成想他已然知道,而且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其实西流自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就感知到全身失去的内力,整个身子软绵绵的,像是被掏空了一般,武者对自己身体洞若观火,这种事就算瞒得了别人也是不可能瞒得了他自己的。 万般因果皆是自己的选择,西流知道他在施针期间强行运用内力会有怎样的后果,虽在醒来的那刻有瞬间的黯然,但看到那人全须全尾坐在自己面前,又还有什么好强求的呢?世间万般岂能件件圆满,事事顺着自己心意呢? 西流露出温柔坦荡的笑,道:“再说了,还有小白花呢,她会照顾我的。” 西炎似是这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人般,抬眼看向站在角落的女子,身材修长,肩背纤薄,即便穿上宫内略微繁复花哨的衣裳,依旧是一副干练利索的模样。 西炎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去冬天,西流带着她进见,第一次见面,西炎就察觉到她身上外露的刀锋,似乎带着极重的杀伐气,让人汗毛竖起,无端生出警惕之心。如今再见,她一身气息内敛,浑然天成,即便那样堂皇地站在那儿,也是悄无声息地,似与外物融为一体叫人难以察觉。 绝顶的潜伏者。 此刻留这样一个人在宫中,若她有异心,西炎必然防不胜防,不知何时会身首异处。 若是为着个人安危和西疆国运,他此刻必会不顾一切拿下她,用西疆专为刺客死士备下的三十六般刑罚撬开她的嘴,挖出苏冕的布局和东朝机密。可西流这般豁出性命为她,他又怎么能下手呢? 西流一颗赤子之心,他多么怕这样一颗赤子之心被辜负。 可又能怎么办呢,他不过几年的光景…… 他此刻心心念念祸患遗留,或许从未想过,也许有一天这个女子会挽西疆于水火。 西炎收回目光,抬手往后一挥,忙碌的侍女马上放下手头的东西,井然有序地退了出去。殿外大臣坐等许久,来人又通报了一回,西炎只能起身离开,炽羽紧随其后,风乙最后嘱托了几句,也走了,片刻,屋内只剩下西流和无疆两人。 西流双手在两边一撑,想要直起身子,但长久的昏迷和骤然的失力,让他脑袋刚支起又向后重重摔去,眼见要在坚硬的瓷枕上撞个天昏地暗,不知道从哪里伸出一只手来,将它轻轻托住。 西流轻笑道:“多谢小白花。” 无疆看着他几乎毫无血色的脸,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份理由她来说的感谢,最后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西流坐起身来,被子顺势滑落,露出刚拔完针未着衣衫的身子,无疆别开眼,起身拿过侍女放在床尾的衣裳,递给他,“还有力气穿衣服吗?” 无疆其实有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一个人对你付出太多,三番五次为你豁出性命、身临险境,这样的情意,埋在心里沉重,说出来又多余,颠来倒去,就无法以平常心相待。 她不太会表达感情,更不知道该如何表示感谢。苏冕对她有恩,她只要完成任务回报他就行,但是西流,他从不会对她提要求,且事事以她为先,为她考虑,她又能回报什么呢,除了为他找孤燃花,但孤燃花无迹可寻,此刻她只能在穿衣吃饭这些细枝末节上给予更多的照应。 西流何等的聪明,眼前又是他时刻放在心上的人,怎会体察不到她这一抹隐秘微幽的心思,他轻声道:“你若心心念念只想着如何报答我,我是会伤心的。” “什么?”无疆骤然问道,其实她听清了西流说的每个字,但每个字凑在一起,似乎就有更深层的含义,她没来得及思考,便脱口问道。 西流仰头看她,苍白俊秀的脸突然攒出一个虚弱的坏笑,“我说,小白花让我亲一口,我就有力气穿衣服了。” 无疆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一时间有些无措地立在床边,背挺得笔直,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 看到无疆这样的模样,西流其实是有点开心的,她不再是那个训练有素,毫无情绪的杀手,而是个会不知道如何应对,会害羞的小姑娘。 不过西流不打算让她心神交战太久,怕捉弄得狠了她会一掀衣摆掉头就走。他自嘲一笑低下头,打算自己穿起那跟二殿下身份一般隆重的衣裳时,一张清秀的脸突然凑到了他的前头。 这是一张足以用“美好”来形容的一张脸,她的眉毛浓而长,不似寻常闺秀那般几经修剪的规整纤细,它自由地生长,与挺拔的鼻子一起,为这张柔软的脸凭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英气。她的皮肤很白,很薄,似乎再薄一点就能看到底下的血脉,纤长的睫毛在呼吸之间微微颤动,如同扑闪的小扇。 西流不自觉得屏住了呼吸。 他原以为这是一个她不会当真的玩笑,可谁知她竟然认真了?她真的凑上来,那片柔软的嘴唇,微微抿着,似乎全身血液都凝于其上。 是不是自己现在让她以身相许,她也会毫不犹豫? 就在西流心惊肉跳的胡思乱想之间,无疆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西流忽然很好奇,为什么经历过这么多的一个人还会有这样纯真懵懂的眼神。 西流还未曾思考出个所以然来时,那双眼睛忽得再次靠近,近到他失去焦距,什么也看不清,唯有冰凉的嘴唇感受到一抹突如其来柔软温热,蜻蜓点水般,一触即走。 西流忽觉神魂被摄,愣了一下,而后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转身欲走的无疆的袖口,在她回头的瞬间,吻了上去…… 室内万籁俱寂,落针可闻。 好死不死,就在这时门口进来了一个人。 风乙离开之后发现自己有一样东西落在西流房间,返身回来取,怎么也没能料到自己会撞见这一幕。他虽身怀武功,但是平时在宫中行走并不会刻意收声敛气,原以为里面的人老早就能听到他的脚步声、感知到他的气息,可谁料他都进门了,里面的人还浑然未觉,可见平常的耳聪目明早就丢掉了十万八千里。 风乙东西也不取了,一见即走,走之前还给他们重新掩上门,拐过长廊,低头笑骂了一句:“臭小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23 18:09:53~2020-03-08 23:24: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筇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喧嚣 西流再次见到无疆是在三天之后。 自从上次那事以后,她借口去给西流拿药, 从窗口蹿出去, 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一举动还惊动了西疆护卫, 他们看到一片衣角在屋檐间一闪而逝,以为是有刺客闯入大动干戈,无疆听到动静想起此刻她身在西疆皇宫, 答应过炽羽要规矩行事, 于是停下有些急促的脚步落地现身。 西疆侍卫看清原来那人是近日来宫里做客的炊烟姑娘, 放下心来, 不过他们奇怪得是,炊烟姑娘的脸不知为何似乎有点红得过分。 西流终于在三天后下了床,经侍女指点, 在别院的一角湖畔看到一个纤长的身影。 西流还未走近, 无疆就听到脚步声察觉到气息,她没有回头,只是靠着一颗古朴的垂柳,抱腰望着湖面, 一缕发丝洒落在她白皙的的脸庞, 随着微风轻轻飘荡。 西流缓缓走到身侧, 丝毫未提她“无缘无故”消失好几天之事, 反而轻轻一笑,十分自然地问道:“这几天在宫中住得还习惯吗?” 无疆直视前方,点点头:“习惯。” 这回答简短干脆,干巴巴的, 似乎毫无感情可言,可偏偏就是这不同寻常的“干巴巴”里,酝酿着不为外人道的深意。 西流咂摸了一会儿“深意”,无声地笑了,而后道:“要不我们今天出宫去玩一趟。” 无疆这才回头,微微睁大眼睛,“你不是答应了西炎要呆在宫中静养?” 西流学着她的样子点点头,然后一本正经道:“养身子也讲究个不同的养法,讲究个阶段,初期卧床静养,恢复根基,中期就需要多出去活动活动筋骨,沾染点世俗的热闹人气,才能更好地恢复血气,这治病也跟治学练武一般,须得‘劳逸结合’、‘张弛有度’。” 无疆知道他这套说辞多半是为了这临时起意的出宫而现编的,医道上的确说某些状况下舒活筋骨有益身体的恢复,但恐怕与他此刻的情形状况并不一致。 只是无疆并不是那种会苦口婆心劝诫的人,她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主张,并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旁人顶多提醒一两句,而西流压根是一个连提醒也不需要的人。 无疆问:“什么时候出发?” 西流笑:“就现在。” 于是西流拉着无疆毫无遮掩地从正门走了出去,没有遭到任何阻拦,只是从他刚踏出宫门的那刻起,就有两抹影子轻轻坠了上去。 这两抹影子在坠上去的瞬间,有意卖出了破绽叫无疆发现,而后气息全隐,全然消失在无疆的视线里,连寸缕气息也难捕捉。 是顶尖的高手。 无疆并未如临大敌,反而更为放心,因她知道他们是西炎的人,是来保护西流的,最初的露陷实则是一个善意的信号,告诉她是自己人,免得途中惊觉产生误伤。 这是无疆第三次来到西疆,第一次是来刺杀西炎,第二次是为刺杀西流,而这第三次竟然住进宫里成了他们的客人。 真是世事难料。 不过西宣倒是一如既往的繁华热闹,茶楼喧嚣,酒肆飘香,街边小摊奋力叫喊,锦衣素服相互交错川流不息。 西流隔着衣袖拉着无疆走街串巷,灵巧地插穿过人群,似乎还是那个身负绝顶轻功的年轻公子,可无疆知道,那只是他多年习武而遗留的灵敏身手,内力却是空空如也了。 西流最终停在一家门面不大的小店旁,指着上面的招牌道:“小武说这里的西疆小吃最地道了,他带我来吃过几回,我前几日我躺在床上就在想着,能起来了一定要再来尝尝。” 无疆道:“你说一声,我给你买回去不就好了。”刚说完,蓦然想起自己那几日的“避而不见”,假装无事地闭了嘴。 西流假装没发现她的异常,反而笑着替她找补道:“宫里宫外有些路,凉了就不好吃了。” 这家店确实红火,他们挤在人群里排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等到了座位,小二娴熟地将毛巾往后一甩,高亮的声音穿堂而过,“客官,请坐。” 西流落座,没等小二介绍,就熟稔道:“驴肉黄面、西宣酿皮子、杏皮水、羊肉粉汤,李广杏牛乳冻各两份,一份在这里吃,一份带走。” 小二郎声将西流的话重复了一遍,后厨方向远远传来一声:“得咧~”尾音悠悠地回荡在大堂内,雄浑而透亮。 食物泛起腾腾的热气,香味四溢,周边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熙熙攘攘成一片温柔的太平盛世,无疆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从前与俗世的那种陌生疏离,骤然冰消雪融,那些与她毫无关系的对话和笑谈,轻轻将她包围,却又不会打扰她,她忽然有点享受起这种充满生命力的热闹来。 细如龙须、柔韧带劲的驴肉黄面,色泽诱人、清凉可口的西宣酿皮子,口味独特、酸甜解渴的杏皮水,热辣美味、如酒暖身的羊肉粉汤,以及最后制法独特、乳香四溢的甜点奶冻,将无疆的肚子撑了个满满当当,她坐在凳子上缓了一会儿,才总算是能站起身来。 西流看着她满足的表情,十分爽快地结晚账,提着另一份打包的小吃,道:“走,我们去找小武去。” 延武如今不在城中,而在城郊的军营操练,西流回到西疆期间他来宫中看望过他一次,只呆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又匆匆赶了回去。自上次他身中剧毒几乎丧命,差点让西疆输掉战局,他便重新彻查军营,加强监督和防护,同时在加紧培养下面的人,如果有一天他再次倒下,能有个人立刻顶上他的位置。 西流和无疆到达军营的时候,延武正好练完兵要去帐里研究刚呈上来的一份东朝地图,听到来人,才知道西流竟能下床了。 他走出账外,看到西流身旁的无疆,露出一个自然熟的笑来。 上次无疆还是东朝杀手,刺伤西流,他恨不能将她手刃,如今见面却是时移世异,虽谈不上是同盟队友,但至少不是生死相对的敌人了,只要不是敌人,延武觉得都还是可以喝喝酒,做朋友。 “炊烟姑娘,欢迎回来。” 无疆闻言,朝他微点了下头:“延武将军。” 延武骤然间鼻尖一动,眼睛一亮,手中还未放下的长枪轻轻一挑,装着赵记小吃的小木盒便挂到了枪尖上,随着枪身往下顺溜地一滑,稳稳地落到了延武手里,他提起来再闻了一闻,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表情,感叹道:“还是我们家小西流对我最好。” 延武一手提枪,一手拎盒,领着他们去帐中:“走,我帐中有酒。” 刚要步入帐中,一个士兵匆匆赶来,在延武身后半跪道:“ 将军,属下有事禀报。” 无疆发现他的装束跟周围的其他人有些不一样,不着铠甲,而是穿着轻便劲装,身背羽箭,腰间悬着一柄短剑,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延武一见到她,脸色不动声色地一凛,道:“起来,进我帐中说。” 而后延武转头对无疆,十分自然道:“小慈这段日子也在这,一直惦记着炊烟姑娘,要不趁着机会现在去看她一眼?免得她天天对着我念。” 无疆知道他们有机密相商,她不便在这,点头道:“有劳带路。” 无疆跟着一个延武帐下的小卒拐了几个弯,便来到一个比较清净的地方,一个小姑娘穿着量身定做的小款军装,枪法耍得有模有样。 无疆默默在旁看她十分认真的耍完一圈,鼓了响亮的一掌。 小慈闻声转头,眼睛骤然发亮,立马飞奔过去,一把抱住无疆:“炊烟,你回来了!” 无疆被抱住的瞬间,胸中涌出一股难言的感觉,“是的,回来了。”她开口道,而后拿手在身前比了比,“小慈又长高了。” 小慈放开无疆,高兴道:“长了这么多,不过林将军家的那家伙可比我长得快多了,枪法也学得比我快。” 无疆道:“学得最快的最后不一定学得最好。”想了想,又道:“也许是人家从小基础打得好,你才学没多久,不需要跟其他人比较。” 小慈本来有些急躁,听到无疆这么说,一下子心里就安定了许多,不知道为什么,她对无疆有着天然的信任和尊敬,似乎她的话比师父的还管用。 小慈忽然想起什么,有些惭愧道:“明天师傅就要考我们的飞镖了,可是这一门我一直学得不太好,总是射不中靶心,要不能有你当初卖艺时一半厉害就好了。” 无疆看到旁边的确挂着一个靶子,下面的框子里放着许多飞镖。 “你射一下我看看。” 小慈拿了个飞镖走到红线之外,直着身子,而后将飞镖往前一掷,结果撞到靶边缘掉了下来。 小慈嘴角抽了抽,心想,以前好像也不至于脱靶…… 无疆仔细观察了小慈的一整套动作,而后走到靶下拿起一枚飞镖,放到小慈手中。她随后走到小慈身后,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的身子微微前倾,将重心放在右脚,上臂举起手肘、肩膊成一直线,往后轻轻一拉,而后往前一送,飞镖嗖地一声飞出,正中红心。 无疆道:“记住刚才的感觉。” 军营的另一边,重重的军帐落下,延武眼睛微微眯起,脸上露出一丝凝重来:“南王无后,他死了谁来继承南国?”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算是过渡章,比较平淡,下一章是这一卷的最后一章,然后就进入本文最后一卷啦~感谢在2020-03-08 23:24:44~2020-03-16 00:2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哟呵呀嘿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一诺 南国,那个物产丰饶、集风花雪月于一身的国家, 不知为何却是血脉微弱, 子嗣凋零, 方才探子传来密报,南王崩逝,皇位无以为继。 南国原本有一个德才兼备的世子, 被万民寄予重托, 有望未来承袭皇位, 壮大南国, 可谁也没料到那世子在即将成年之时,骤然遇刺,身旁只留下一枚森冷的凤尾镖。 世子一朝身死, 南王一夜白头, 杀手冷凤借此登上江湖杀手榜榜首。 延武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回忆着思索道:“四国之中,南国占据田产水道,物产最是丰饶, 但是军事却弱到难以置信, 几十年都没出几个能带兵打仗的。当年南国的云琅世子遇刺之后, 南王膝下就只剩一个几岁的云琊小公主, 转眼十四年,南国也未再添一个子嗣。东朝野心勃勃,第一个要踏破的就是毗邻而居的南国,眼看南国岌岌可危, 他将唯一的公主嫁给苏冕,用联姻来暂时挽救,如今他死了。”延武看向西流,一改平日的吊儿郎当,露出锋利而疑惑的眼神,“你说,谁会继承这个已然对东朝俯首称臣的南国?” 在延武的疑问声中,西流恍然想起那日苏冕现身南国——那绝非偶然。 他早该想到的,苏冕这样一个以大局为重的人,绝不会为了追杀无疆而丢下一个偌大的国家,能让身为一国帝王的他连夜赶赴另一个国家,必定另有原因,而且这个“因”绝对大到难以想象。 如今南王崩逝秘不发丧,他们到今天才收到消息,距苏冕现身南国已过去十余日,西疆的暗探消息一向迅捷,就算偶尔不如东朝探子消息快,但也绝不对慢这么多,苏冕那时候就前往南国,只有一个可能——是南王云浈亲自向苏冕发送的消息。 可是他为何会突然把苏冕请到南国?难道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时日无多?若果真如此,他把苏冕叫到跟前,又会说些什么,有怎样的嘱托呢? 西流轻轻摩擦着杯沿,不禁想,南王云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他问延武,延武毫不犹豫地回答:“天才诗人,无能帝王。” 天才诗人,无能帝王——似乎在云浈生前,青史还未写就,世人就已经将他盖棺定论了。 南王云浈善诗文、工书画,通音律,不像个君主,反倒像个才华横溢的诗人,没有在治国上作出醒目成绩,诗文却早已传遍了天下。 西流蹭有幸拜读过,在南国以委婉密丽见长的诗词中,他以潇洒词句拓出一片疏宕之气,不镂金错彩,不隐约其词,却又情致深远,斐然动人,西流在这些字句之间感受到了一颗情感丰沛又柔软诚挚的心。 只是这颗心长在了一个身在乱世的帝王身上,显得非常不合时宜。 西炎曾问他,是否觉得南王云浈是个暗懦无能之辈,将一座丰饶城池治理成了一个羸弱之国,西流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若他果真是暗懦无能,这二十余年南国不会还跻身在四国之中,南国的文学成就不会是四国之最。南辰三年,战争连绵,又遇百年天灾,南国国库空虚,百姓仓惶,继位不久的云浈立刻减免税收、免除徭役,与民生息,在接下来的几年他又积极实施耕农制度,让伤痕累累的南国子民在天灾人祸之时硬是挺了过来。 只是这样一个爱民如子、又颇有治国能力的君主,却在之后的十余年时间里慢慢转变,开始信奉佛法、醉心经籍,逐渐颇废政事。 很多人猜测,转变的原因是南国世子云琅之死。 甚至有人开始预言,南国不久将不复存在,有他国大儒曾说:“南王敦厚善良,在兵戈之世,而有厌战之心,虽智士相助,也难保社稷。”【1】 然而就在四国对峙,战事一触即发,南国岌岌可危之际,一场震动四国的婚事骤然而至,南国公主嫁于东朝世子,一场声势浩大的政治联姻成了南国的一场及时雨。 南国公主穿着嫁衣,带着无数嫁妆,走过遥远而崎岖的山路,千里迢迢来到东朝。桧木燃烧九天九夜,见证了一场皇子和公主的浩大婚礼,同时也昭告天下,南国正式依附东朝。 有人说,南王终于从佛法经籍中抬起头来了,这一招和亲看似屈辱,却也用最和平的方式化解了南国的危机;也有人说,这是云琊公主自己的主意,在南王荒废政事的日子里,是公主一直在背后勉力支撑,南国生死存亡之际,她不惜用自己,来换取南国暂时的安宁。 到底是谁的主意,西流当然无从得知,但这一步的的确确是对南国最有力的一步棋,可如今南王崩逝,后继无人,半年和平之期将过,在这样一个难题面前,南国会用这样的方式维持国祚,却又能让苏冕接受?苏冕去到南国,到底接受了一份怎样的交易? 西流回想起那个帝王曾经写下的字字句句,即便他后来沉迷于佛经,写就的诗赋中充满了无处排遣的沉郁消极,西流还是依稀能感受到那颗柔软慈悲的的心,这样的一个人在将死之际,最后会给自己的国家作出一个怎样的决定呢? 想到此处,西流竟无端地感到一阵难过。 一个国家帝王驾崩,尤其是在这个国家没有可以继承皇位的子嗣的情况下,极有可能引起朝堂震荡,这将会是西疆的可乘之机,可他竟然没有感到哪怕一丝庆幸,反而顿感酸涩之感盈满心胸。 或许是因为在某个寂静的夜晚,他曾借着那些诗字,与那个素未谋面的“诗人”短暂地交过心,隔空喝了杯酒。 西流不禁想,这样一个人,一个世人眼中的“无能”帝王,会不会在最后做出一个让世人大吃一惊的决定呢,国家的名号和子民的性命,在他的心里到底到底孰轻孰重,南国会不会一夕之间改弦更张,被他拱手相让。 西流忽然想到那个叫云琊的女子,内忧外患中长大的公主,在云家被文臣骂得狗血淋头之时,还能在南国民间之中拥有极好的声誉。嫁到东朝,在东王驾崩之际,闯宫送诏,助苏冕顺利登基,这样浓墨重彩的一笔,刹时收拢了东朝子民的心,不到半年,便赢得了“贤后”之名。 “其实,南国也并非无后。”西流最后对延武说道。 一声春雷滚落,瞬间将艳阳高照的白日变成了昏暗的午后,营帐之内点起烛火,烛火如豆,在门口的帷帐被掀起的时候,轻轻抖了一抖。 西流找到无疆的时候,她在教小慈射飞镖,一大一小专心致志地站在练习的营地之上,似乎没有意识到这场即将到来的风雨。 西流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并没有过去惊扰,他莫名地珍惜这样的时光,总觉得看一眼便少一眼。晦暗的光线里,那个身影纤长、沉静,立在重墨泼洒的天地之间,却将天色营造的压抑一扫而尽,她有时像一抹疏淡而无踪的风,有时又鲜活灵动叫人无法忽视,那里藏着他不曾拥有的坚定和生命力。 西流想,苏冕的那场夺位之争里,她扮演的又是一个怎样的角色呢,云琊闯宫送诏,民间传颂,名留史册,她呢,她当时置身何地又做了些什么呢?她从来没有跟他提过,也永远不会跟他提及,东朝的秘辛,是她不会出口的话题。 大雨泼洒而下,小慈的手中的飞镖穿越风雨,正中靶心,西流的伞也正巧在那时,挡在了无疆的肩头。无疆抬头看了眼,而后蹲下身去,对小慈说:“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射手。” 大雨滂沱而下,无疆和西流赶紧找了个地方避雨,迎面正遇上冒雨操练的长风军。他们穿着厚重的铠甲,手拿红缨枪,在这罕见的大雨中奋力出击,仿佛要将这天地劈开一般。 雨打在他们的脸上,身上,他们却似毫无知觉,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枪尖,那簇锋芒,让她的指尖微微发颤…… 雨后,延武和西流进宫去见了西炎,再出来之时,已是星辰满天。 西流路过御膳房,问小太监要了盅刚炖好要送给皇后的燕窝,又顺了块香甜软糯的桂花糕,转了好几个院子,问了路上遇见的小丫鬟,终于在寝殿长廊的尽头找到了无疆。 她靠在朱红的廊柱上,微垂着头,似乎在看着什么。 西流提着小盒子走近了,才看清那是剑,剑身雪白而柔软,在月光下,闪着清冽的光茫。 呼吸微微一缓,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真,无疆突然抬起头来,轻轻开口:“西流,我想走。” 她虽然说的是想,但是西流知道她已经决定好了。他想过她可能不会在宫中呆这么久,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无疆的目光重新落到手中的剑上,那是世间最后一把秋水剑,缓缓道:“我没有办法就这样呆在宫里,看着你们为各种事情奔波,而我什么也不做。我曾答应过久修阁,要引诱冷凤出手,他们会为我留意孤燃花的消息,如果我像现在这样一直呆在西疆保护的范围之内,他还会不会现身,我跟久修的约定算不算数?” 无疆收起秋水剑,起身走到西流的面前,“如果我只是每天这样陪在你身边,我觉得自己太无能了,无姬为我想要的自由付出了生命,我怎么能只是蜷缩在宫中享受安乐。”她的眼中露出难掩的痛色,“我没有办法接受你会在将来的某一天突然离开,而我束手无策。” 西流很少听到无疆一下子说这么多话,她这些话肯定已经在心里憋了很久,思量反复,终于出口。他想要她呆在身边,但又无法挽留,他太能理解这种感受,如同他在云梦之巅的日日夜夜,父皇母后战死沙场,皇兄要一肩挑起西疆,他却只能呆在山上,无能为力,束手无策。 “什么时候?”西流轻声开口。 “今晚吧。” 夜风穿廊而过,明明已经是春末夏初了,竟被冻得一哆嗦,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提着燕窝,本想说走之前先喝口吧,却发现它已经冷掉了。 他的手不自觉地往后一缩,退到半途却被无疆轻轻一挡,过手劫走了那盏燕窝,放到鼻尖轻轻嗅了嗅。 “冷了。”西流忽然有些难过。 无疆却一改方才的低落,打趣地笑了下,说:“我就喜欢喝冷的。” 西流看着她一点点喝完,转身将杯子放到身侧长椅上,然后说:“忽然有点想喝酒。” 西流闻言拉起她的手,道:“西疆最不缺的就是酒。” 西流凭着西疆二殿下的腰牌,很轻易地就摸进了西疆最令人神往的酒窖,这里有西疆各种传说中的酒,多少爱酒之人这辈子的愿望就是来这里走一遭。 西流给无疆逐一讲解各个酒的来源,酒性,味道,无疆的目光落到角落一坛落满灰尘的酒上。 “那是酒圣鬼谷子酿的仙醇,酒味香醇,但酒性极烈,据说没有人能喝过三杯。”西流话音刚落,无疆一阵风似的飘过去将它抓在手里,在打开之前还是忍不住问了句:“西王不会生气吧。” 西流道:“若是生气了,那我就装病弱,皇兄肯定舍不得打我。” 无疆轻轻一笑,拍开封泥,酒香瞬间盈满鼻尖,她仰头喝了一口。可酒还没入肠,她先被冲天的酒气呛得鼻子眼睛紧紧皱起,愣在那里久久不能言语。 西流从未见过她这副可爱表情,忍不住驻足欣赏了一会儿,而后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两个夜光杯,碧绿似翠,又剔透晶莹得很。 很快两个杯子就是斟满,递到无疆面前。 “这个酒性子烈,要一口一口啜着慢慢喝。”西流道。 无疆过了好一会儿才冲酒劲中缓过神来,摇了摇已经有些晕的头,道:“这个酒不好喝,换一个。” 于是,西流给她找了个微甜酒性不强的果酒,自己则抱着仙醇烈酒,靠在落了些灰的酒缸上,拿着夜光杯一口一口地喝着。 不知道是酒太烈,还是西流本就不胜酒力,没过一会儿,他的脸就泛出红晕,连带着眼睛也红得过分。 无疆爬到了一个高梯上,抱着个酒坛子,一只脚荡着,低头看西流,问:“你醉了吗?” 西流他低垂着眼,声音低沉而沙哑,道:“醉了。” 无疆道:“一般人都说自己没醉,你怎么却说自己醉了。” 西流轻笑起来,只是这个笑格外地缓慢,像是墨水逐渐在白色的宣纸上晕开,他仍旧低着头,没有再说话。 无疆脚尖轻轻一点,从高高的爬梯上落下,坐在西流身边,她想问问他为什么一直低着头,还没问出口,就发现西流的头一偏,落在了自己的肩上,轻声呢喃道:“我从来不骗小白花的。”然后就真的睡过去了。 他的脸红红的,无疆忽然忍不住伸过手去捏捏,可是手伸到一半,陡然停在空中,那双闭着的眼睛中陡然落下两行泪。 无疆弯下腰,把他放在肩上背回了寝宫。 盖好棉被,无疆又给他烧了壶醒酒的茶放在床头的小桌子上,又蹲下给他掖了掖被角,然后又把醒酒茶放在小炉上温了温,最后终于蹲在床侧,轻轻说了声:“西流,我走了。” 明明知道他听不见,她又说了句:“我会回来的。”而后弯下腰,轻轻抱了下沉睡中的他。 就在她要松手离去时,身下的人突然伸手抱住了她,热气喷洒在耳边,低声道:“一言为定哦。” 无疆微微一怔,而后嘴角弯起,笑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第五卷结束~下面是最终卷啦~ 【1】“李煜敦厚善良,在兵戈之世,而有厌战之心,虽孔明在世,也难保社稷;既已躬行仁义,虽亡国又有何愧!”——徐铉《吴王陇西公墓志铭》 -- 感谢在2020-03-16 00:20:53~2020-03-30 23:2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 s r ?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筇槢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战起 春雷刚过,夏雨初歇, 转眼便是隆冬暮雪, 半载已过。 所谓春夏秋冬, 在世人的心里不过是播种和收成,年复一年无何不同,可就在稻谷金灿灿地垂满山野即将迎来丰收之际, 一阵马蹄惊起, 山兽逃窜飞鸟惊惶四散, 山河不改四海清平的奢侈美梦终究是醒了。 那日南王驾崩消息一出, 举国皆惊,文臣早就在古老的云式宗谱中找出数名有微末血缘关系的远房宗亲,只等在此种危机关头举荐继位;武将则已然上下打点, 手中握有亲武远文的贵胄名单, 要在这千载难逢的关头一改南国重文轻武的陋习,扭转自己的命运。然而各人心中的大义和小九九尚未出口,一道遗照便当头而下,王位竟然落入了已然远嫁南国成为人妇的云琊手中——云琊暂代王位, 管理南国, 日后云琊与苏冕诞有子嗣, 该子继承王位, 为东朝南国共主。 殿中顿时哑然失声,然而令他们失声的并不仅仅是遗诏的余威,更是东朝比邻而居的百万雄兵。 是日南国的年号由南和改成南硕,南硕元年, 东华二年,西元十六年,北耀二十三年,经历两百多年的你征我伐,四国依旧挺立,期间也偶尔有过数十年的和平岁月,然而这本就难支的平和在这个深秋被彻底打破。马蹄入梦,山河摇晃,人们似乎预感到这次的战争会比以往来得更加猛烈和持久,深夜拥被,摩搓手上老茧,不住地叹息,勤劳耕种也不过是蹉跎岁月。 在很久很久以后,那些见惯沧桑、笔锋冷硬如刀的史官在讲述回顾这段历史之时,深沉凝重的笔墨之下依旧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惨烈,似见兵戈相撞,如闻呐喊如狂,他们将这场几乎令四国覆灭生灵涂炭的战争称为——四国之殇。 而如今这场大战才刚刚拉开序幕,便已山川变色,血流成河,幸而一场大雪覆下,还了天地一片素白之色。 东朝北边的一处山坳小镇,看似偏僻,却是一条供商贩走南闯北的秘密捷径,四国开战炮火连天,他们就是在这炮火之下刀尖之上赚钱,本就是豁出了性命,更不会在乎如今这能硬生生将人冻出窟窿的恶劣天气。 一家看似破落的小客栈里,伙计们却是忙得脚不沾地,一壶壶热酒在火上烧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店内各色人等,有老有少,有状如蛮牛的彪形大汉,也有瘦骨嶙峋像猴子似得小老头,他们各自盘踞桌前,或埋首吃饭,或与同伴侃侃而谈。 角落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头拉着一把乌木二胡,用那几乎老朽的声音唱道: “理征衣鞍马匆匆。又在关山,鹧鸪声中。 三叠《阳关》,一杯鲁酒,逆旅新丰。 看五陵无树起风,笑长安却误英雄。 云树濛濛。春水东流,有似愁浓。”注1 这是南国一位新晋词人所作小令,写羁旅愁绪,发怀才不遇,在这隆冬的大雪深处被吟唱开来,落入这群背井离乡的商贩走卒耳中,别有一番感慨。 而悲慨之音刚落,凄婉的二胡竟转出一柔和的声调,同时只听得一个略显稚嫩的少年音柔声道:“十二月辛丑,吾至莱宛,母无恙否?吾遇同乡丁侄,相互照拂,一切顺畅,母毋挂念……” 这是一封刚刚奔赴到前线的儿子写给母亲的家书,慰问母亲的身体,告诉母亲自己到了莱宛战场,遇到了同乡的丁侄兄弟,两人可以相互照顾,万事顺利,希望母亲不要日日担忧牵挂,照顾好自己。若遇到事情,可请隔壁铁匠老张帮忙,实在紧急,就请阿姐写信给他。待他他日挣得军功,就给母亲和阿姐做身好看的衣裳,望来年能够团圆。 这信写得实在是平淡之极,没头没尾,也不知这个叫个人叫什么,最后到底有没有挣得军功扬名立万,众人原想着他立下誓言,之后就得进入少年热血征战、从无名竖子到当世英雄的高亢部分,正竖起耳朵,没想到就这么莫名其妙的一曲终了。众人一头雾水,不上不下卡得有些难受,有几人忍不住转头问道:“小孩,继续说呀,后来如何了,说得好的话,爷这几个铜板就是你的了。” 没想到那个小孩却是摇了摇头,道:“没有了。” “怎么会没有了?”汉子皱眉道。 “因为他再也没有写过信回来了。”少年道。 汉子觉得好笑,这没了还不能自己编么,说书的唱曲的不就得编些好段子来博众人的一滴眼泪或者一声喝彩来赚几个铜板么,亏得这老头子拉得一手不错的二胡,可这故事也忒差劲了,这两爷孙再这么下去不得饿死么? 汉子本想收回铜板可,可转眼一看这一老一少瘦弱的身板,也不知这一路能赚几个钱,能否熬过这百年难遇的寒冬。他忽然想起自己远在南边的老母和孩儿,泛滥了点同情心,粗糙的大手轻轻一抬,两枚外圆内方的铜板轻盈地落入少年摆在地上的毡帽里,撞出清脆的响声。 他回头正欲继续扒拉饭,忽得听到那木门“吱呀”一声,还没来得及竖起领子裹紧大衣,一阵暴虐狂风夹着飞雪扑面而来,冻得一屋子的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等到门重新被关回去,他们才算是抬头睁眼,看到了来人。 那人头戴一顶斗笠,笠上落满了雪,它微微前倾,宽大的帽沿遮住了整张脸。斗笠下面披着一件冰蓝色的狐裘大衣,将整个人深深的埋在里面。 见到了来人,众人却没有马上将目光收回去,反而齐齐落到那件狐裘大衣之上,只见它蓝得晶莹剔透,在这微黄的烛火之下,竟像是能自己发光似得,可见十分稀罕昂贵。 店小二赶忙过去招呼,一张笑脸叫人欢喜:“这位爷,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咱这有上等的客房,也有此处闻名十里八乡的饭菜,包您满意,您路途辛苦,要不先上壶热酒暖一暖胃?” 那人弹了弹衣袖,抖落身上的雪,轻声道:“不喝酒,给我沏一壶热茶吧。” 一向见多识广口舌利索的小二忽然怔了一下,露出讶异的神色——这嗓音清脆柔和,分明是一位姑娘! 这地名叫山奇,取“崎岖”之意,山路十八弯非常不好走,也正因为此地险峻偏僻,才免遭马蹄践踏,成了一处安全又隐蔽的商路要道,经过此处的人几乎都是走南闯北将命悬在裤腰带上的汉子,即便是有过路女子,也是那些手中拿着刀剑身边有好几位少侠保驾护航的女侠,从未遇到有女子孤身一人来到此处,更何况是在这即将入夜的傍晚。 不过这小二反应也倒是快,他并未深究女子孤身来此的原因,而是立马招呼其余客人腾挪出一个位子来,亲切熟稔道:“姑娘,今天人多,只能请您跟其他几位客人拼个桌将就一下,我先去漆壶热茶,您先看看想吃点什么,小的马上回来。” 那女子坐下来之后似乎并没有摘下斗笠的打算,只是那斗笠之上的积雪入了暖室,慢慢融化成水沿着帽檐滴了下来,落至桌上溅到同桌的食客,她道了声“抱歉”,才取下斗笠。 出门在外,自然是有诸多不便和叨扰,他们这些人走南闯北的早就习惯了,更何况还是个孤身在外的姑娘,不但不会计较,还想彰显一下自己洒脱的个性和宽广的胸襟,于是筷子一摆,打算爽朗一笑道一声“不碍事”。 可他们话才到一半,目光落到那张脸上的瞬间,蓦地呼吸一滞。 那是一张极俊极美的脸,流畅的线条,美好的轮廓,尤其那肤色是他们少见的白皙细腻,如同凝了霜雪一般,摘斗笠的瞬间,她微垂着目光,纤长的睫毛覆盖而下,洒下一片影子,世间似乎有片刻的寂静。 “多谢。”她抬起眼睛,朝他们点了下头。 他们又蓦地心跳一停。 那是一双凛冽又清澈的眼睛,有着饱满的弧度和好看的眼尾,连带着挺秀的鼻子给这张柔和的脸平添了几分英气俊俏,让她美得并不柔弱,反而兼备了锐利和沉静这两种矛盾的气质,余韵悠长。 此人正是无疆。 作者有话要说:注1:蟾宫曲--阿鲁威 - 好短…… - 感谢在2020-03-30 23:29:16~2020-05-23 02:34: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爱吃花椰菜 2个;violet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晨阳 20瓶;咪咪子 14瓶;violet 11瓶;不爱吃花椰菜 9瓶;清醒与荒唐、清清ya、@哟呵呀嘿 6瓶;专业吃狗粮100年、筇槢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那人 这半年多她一直在北洲,那里常年严寒, 雪山连绵, 是孤燃花最有可能出现之地, 于是她日日顶着如刀的寒风,翻越一座又一座山峰,往往在上面徘徊好久, 弹尽粮绝时运气好的话能遇上几头打她主意的雪豹, 一番搏斗之后, 她又能在山上撑些日子。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双眼刺痛, 视线模糊,才决然下山,在山脚小医馆买了药敷在眼上, 休息两天才彻底恢复, 自此以后她上山一阵就下来休息,不会再在白茫茫一片的山上逗留太久,有一次下山来还正巧碰上姜朝涯带兵经过,跟她喝了几壶酒。 酒到酣处, 竟有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她在北洲之巅流连寻访, 踏遍大半座雪原, 终究没有孤燃花的踪迹, 心灰意懒之际,忽然想起塔依——那个她已然毫无记忆的故乡,心想那里也许能有点好运气。 然而现实再次给她打击,那里被兵马踏碎族人浪迹之后就是一片空荡的山野, 她在大雪覆盖处来来回回寻了好几遍,还是两手空空。 塔依在东朝与北洲交界之地,当年被东朝夺取,如今虽因地势高峻崎岖无人居住,但也属于东朝领地,于是她顺势一拐,便来到了东朝山脚小镇。 东朝可以说是她这辈子呆得最久的地方,只是她大部分都是人在飞檐、身悬半空,很少有机会置身人声鼎沸的人群之中,以及这样跟他们面对面坐着吃饭顺便聊个天。 “姑娘,”坐于身旁的一大袄宽面汉子问道,“你孤身一人来此是有什么要紧事情么?” 无疆虽然这些日子总在山上,但每次上下山都会与山脚的村民猎户打交道,有时遇到暴风雪还会在村子里借宿几晚,茶余饭后听村民们念叨长大的儿女,回忆他们幼时的可爱,又担忧他们如今在外挨饿受冻,他们还时刻牵挂着地理的庄稼,期待秋日丰收的同时,又怕真到收成时节人手不够,更怕一场风雨无端摧毁一年的辛勤劳作,这些平凡琐碎的幸福和烦忧,却让她倍觉温暖,甚至透着几分可爱。于是慢慢地,她开始习惯并且喜欢同陌生人一起吃饭,偶尔聊上几句,同时还能得知许多外界的消息。 面对汉子的问话,无疆并未欺瞒,反而十分坦诚道:“我来找药。” “是亲近之人得了什么病吗?”里一个长髯汉子接话问道。 无疆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嗯,得了很难治好的病。” 那大汉见她如此说,立马道:“我有一朋友是做药材生意的,以前老跟我唠嗑,我也略知一二,姑娘是要找什么药,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无疆道:“我找孤燃花。” 那大汉听完之后愣了一下,原想自己见多识广,在药材一道上也颇知道些东西,前些年跟那药材朋友走南闯北,就连那罕见的千年人参和天山雪莲也见到过,使使力说不定还能搞到。他除却想要在漂亮女子面前显摆显摆的男人本性,也真心存着善意想帮这漂亮姑娘,可谁知这什么“孤燃花”别说没见过,他压根听都没听过,一时间有些尴尬。 无疆本就没奢望他知道孤燃花,见他如此反应并未失望,反而微笑道:“多谢。” 那汉子见自己没帮到什么忙,那姑娘却不露丝毫轻视失望之意,还温柔地跟他道谢,不由得又对眼前这个姑娘多了几分好感。 他想这姑娘手无寸铁,孤身一人冒着泼天的风雪来到这等险峻之地来找药,肯定已是心急如焚穷途末路了,必定在过去无数的时刻经历了无数沉痛的失望,可即便如此,她尚能在并不十分纯粹的“好意”却实打实的“无用”之前,不露丝毫轻视失望之色,这份克己和待人,即便是传闻的英雄好汉也不见的能做到,不由得让他生出几分钦佩。 念及此处,他又不由得叹道:“如果不打这场仗,把浪费的战资、药材和钱物圈都用在治病救人上,也许姑娘也就不用在此处奔波了。” 聊到战场,大家似乎都来了兴趣,隔壁一个头戴毡帽脸上泛着高原红的壮汉道:“我听从西边过来的朋友说,都打到西陵一线了,咱东朝凌霄军气势如虹,打得西疆的长风节节败退,几乎就拿下了襄芜城,可就在他们即将弹尽箭绝、连石头也快用光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似乎对面来了个什么人,出了个主意,不叫人在城上放箭落石来守城,反而命人在城头不住地倒水。这可是百年一遇的严寒天气啊,那水泼洒而出,立马变成一根根尖锐冰柱和大片连绵的冰凌,硬度堪比巨石,锋利却如刀剑,一下子把我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啊,这招厉害啊!”有人忍不住惊呼道,一方面对此种闻所未闻的战法感到惊奇,另一方面又不由得为己方军队担心起来。 “更厉害的还在后头呢!”那毡帽汉子见众人听得兴起,提高声音继续道,“这人不只叫人往下泼冷水,还命人烧着温水不住得往城墙上浇灌,那温水没那么快冻结,而是在沿着城壁不断下流的过程中慢慢凝结,一炷香的功夫整片城墙就变成了一面光洁无比的冰墙!我方凌霄军原想拼着一时的死伤,要一鼓作气拿下这座西疆要城,可就是这面冰墙,让云梯打滑,难以攀爬,连是飞钩锁都难以施展,因为几乎‘抓’不住地方,即便好不容易卡住了,后头的困难也难以克服——用飞钩锁上墙几乎都得用脚蹬墙,借助脚与墙之间的摩擦之力帮助攀缘,可如今这面墙光不溜秋的,踩都踩不住,连军队里最老道的攀墙好手都上不去!既然翻不了墙,那就强攻城门吧,可是他们竟然用同样的方法,让这原本不甚牢固的城门冻上‘三尺’寒冰,变得铜墙铁壁一般,让攻城车都失去用武之地!这上面上不去,下面攻不了,还有与风雪同色漫天泼洒的冰刀冰石,让我方损失惨重,失去了唾手可得的胜利,最后只能偃旗息鼓退回城外三十里。” “是谁想出的这主意啊,哎!看来西疆不是容易攻打的啊,那这仗得打到什么时候去啊?”一番热血激昂之后,又有人不由得担忧起来。 “放心吧,这仗肯定长不了。”另一边有声音自信满满地接腔道,“我们这次虽未破城,但他们能坚持到几时呢,弹尽粮绝不过是强弩之末,再围他几天,还不得举白旗投降。北洲西疆本就土地贫瘠,不宜耕作,粮储不丰,怎么能比得上咱东朝地大物博,且有南国这座鱼米之国座后盾,耗都能耗死他们。” “好一个地大物博,鱼米之国,可东朝每年又有多少人因吃不上饭而挨饿死去呢?”一个鬓角发白的长者唏嘘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最后拼着险胜的两败俱伤,又有什么意义呢,不管最后赢得是东朝,还是西疆,亦或是北洲,苦的都是百姓罢了。” 话音刚落,角落里的二胡声倏悠响起,非常巧妙地接住了落下的尾音,将方才的一番慷慨激昂壮怀激变成了透着点悲伤的柔和,在这一方小小的客栈里蔓延开来。 众人或略有所思地低下头,或低声与同伴交谈,曲声悠悠,倒显得此时的客栈格外安静。 无疆看着眼前小二刚端上来的面,冒着腾腾的热气,思绪却不由得飘去了很远的地方。 两个月前,她从久修阁的人那里收到了来自西疆的信,那是西流写给她的,信中说他打算离开皇宫去到前线,无疆想他是否去了刚才他们所说的襄芜呢? 她整日在雪山之上,行踪飘忽不定,下得山来也常常易容便装行动隐匿,若非有时故意暴露行踪和身份,连九修阁的人也难以找到她,所以她常常收不到西流的信,有时就算收到,也是好几月之后的事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无疆想,“白驹过隙”“逝者如斯”这些词从前没觉得如何,现今却是深有体会。 要不回去看看? 无疆一面这样思索着,一面拿起筷子挑开这碗等了好久才上的面,她已经有好久没吃上这样热腾腾的食物了,不由得有些迫不及待,可就在她挑起面条刚要放入口中之时,“咣当”一声巨响,客栈的门被人恶狠狠踢开了。 第102章 雪人 这粗暴的动作显然来者不善,惊得众人顾不得裹紧大衣就忙不迭地再次抬头望向门口。 只见门口站着五个壮汉, 各个手中握着一把宽阔大刀, 刀光如雪, 明晃晃的一片,叫人看着顿时心中咯噔一声。 为首的那人脸上有一条狭长的旧刀疤,突兀地横亘在颧骨之上, 显得极为凶神恶煞, 头上肩上都落满了雪, 但他却浑不在意, 一双锐利阴鸷的鹰眼扫向屋内,似乎在找什么人。 小二脸色僵了一下,但马上重新端出一副笑脸, 上前道:“客官, 您是打尖……” 话未说完,便被那人一把推倒在地,而后脖间一凉,方才那把宽阔大刀到了眼前。 在店小二面色惨白, 众人心中惴惴不安却又不知发生何事之时, 掌柜的赶忙从柜台后赶了过来。这掌柜的长着一张老实的四方脸, 发色虽未见白, 但皮肤松弛,脸上肌肉轻轻一扯,就满脸皱纹,显然也是上了年纪的。只见他脸上堆出讨饶的笑, 低头哈腰地走到那刀疤跟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当家的,咱这月的保护费不是已经交过了吗,这……是何意呢?” 众人这才知道来者是谁。 这人正是飞虎寨的二当家何鹰眼,而这飞虎寨正是这座偏僻山乡的一群山匪。没人知道他们从何而来,只是半年前突然出现,持刀行凶占山为王,还给自己取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叫飞虎寨,以收取镇中村民保护费和路过商人的过路费为生,镇中村民有苦难言,路过商人更是满肚子怨愤委屈,却也只能花钱买个平安。可这钱都已经交了,他们还来这干嘛,且来的并不是平时收钱跑腿的小啰啰,而来个什么二当家!众人不由的心中警铃大响,寻摸着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顿时脸色难看,将头埋得更低。 “傍晚时分你这有没有来什么眼生的人?”何鹰眼压着嗓子恶狠狠问道。 掌柜地一张老脸笑得有些虚弱:“这里常有一些走南闯北的行商之人,眼生的人自然是有的,不知道二当家要找的是哪位?” 何鹰眼不耐烦地一挥手,身后走出一个小啰啰来,狐假虎威道:“有个头戴蓑笠,身披狐裘的,大约半柱香之前来到镇上,你见过没有!” “这风雪交加的,来这里的人几乎各个都带斗笠,穿狐裘大袄,您这说……哎呦!”话未说完,那掌柜的就被一脚踹倒在地。 “老不死的,少在这跟我打马虎眼说废话,你要是敢窝藏歹人,你看看你这店今后还在这里开不开得下去!” “小的怎敢包庇,委实是不知道您说的这人是谁呀?”掌柜捂着胸口回道,一脸痛苦又委屈,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 “那人一身冰蓝色狐裘,少见的很,你当真没见过?” “呃……”那掌柜的忽然一噎,顿时说不出话来,众人也是浑身凛然一震,这说的不就是半个时辰之前进来的那个姑娘吗?可一个姑娘怎么会得罪飞虎寨,竟还出动二当家在这恶劣天气下得山来,众人马上心念转动,瞬间想到一块去了——莫不是那山匪看上了人家姑娘年轻貌美,想捉回去当压寨夫人吧! 念及此处,坐在无疆身旁的汉子忍不住偷偷拔高自己的身形想挡住无疆,可他的背刚挺到一半,就听到一飞虎寨成员高喊一声:“找到了,在那里!” 天气恶劣,又正要入夜,这个时间点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无疆来的时候只能挤在偏僻的角落,所以一时没被看到,只是这狐裘大衣颇为宽大显眼,还是露出一角来。 何鹰眼闻声冷笑,拨开众人欺身桌前,正要发威,忽得脸色一怔,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来,转头问道:“你个吃饱就要拉屎的家伙有没有搞错,这就是你说的那人?过路不给过路费,还……”何鹰眼压低声音,“还折了咱的寨旗,竟然是个娘们?” 那人一时间踌躇起来,有些犹豫不定:“那人一直带着个大斗笠,我也没看到脸,就只记得那一身少见的狐裘大衣,这……这应该错不了。”说完他上前一步,朝着无疆没头没尾的大喝一声:“喂,是不是你?” 无疆低头吃面,吃得极快,却又不是那种狼吞虎咽,反而给人一种慢条斯理的感觉,听到问话,她啜了口汤,而后抬头道:“是我。” 那人正要冷笑,心道哪有这么蠢的人,可就在看清看到无疆脸的瞬间,不由得微微一愣。他很少见到这么好看的女子,虽然这个小镇里长得好看水灵的女人也不少,但就是感觉不一样,但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他结巴了一下,对何鹰眼道:“二当家,她承认了。” 那何鹰眼的气势汹汹早已荡然无存,歪着嘴,露出一个十分猥琐的笑来,“姑娘,出门在外得懂些规矩不是,每到一个地方都得先打听打听这地是谁罩着的,掌柜的你说是不是?” “是,是,这小镇全靠您和大当家撑着。”掌柜的在店小二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来。 何鹰眼得意洋洋地挑眉道:“姑娘,念在你年轻不懂事,咱哥们宽宏大量不跟你计较,我看这天也怪冷的,这破客栈四面漏风可小心冻着,要不我请你回寨子喝几壶酒热热身,陪咱们哥几个温存一晚,这前尘往事就一笔勾销,你看如何?” 众人一听,这分明是要强抢民女的节奏啊,心中又惊又怒,加之自身在他们手下所受的剥削和屈辱,恨不能提一把大刀上去将这群山匪痛宰一顿,但是想到自己这三脚猫的身手在这群练家子地头蛇手下怕是过不了两招,袖子底下的拳头握了又握,屁股就像被这凳子粘住一般,最终还是没站起来。 这时,那掌柜颇上了些年纪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小心翼翼中带着无限的讨好,“二当家,你看这姑娘在您那里惹了事,又碰巧到了我这店里吃饭,我也有些责任,要不这样,这姑娘欠了你多少钱,我想想办法替她还上,您这大老远过来还没吃饭呢吧,我这刚炖出一锅鲜美的羊肉热汤,您和弟兄们要不先坐下来喝一碗?” “你个老不死的,平时说收保护费时总说自己没钱没钱,入不敷出,怎么现在倒是有钱了?还能替别人还钱,敢情之前都在骗我们寨中兄弟?” “这……”掌柜的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在他们说话间,无疆终于吃完了桌上的那一碗面,袖中倒出几枚铜板,放在桌上,道:“那走吧。” 何鹰眼不由得一愣,不知道这姑娘是当真纯真,还是认为自己练过几天功夫能折断旗子就自我托大,竟然就这样答应了?不过这样也好,不必在这里拉拉扯扯,万一一不小心把这破店砸了,以后还少了一份保护费,得不偿失,想到此处,何鹰眼露大笑道:“姑娘爽快,是个明白人,那咱们这就回寨中喝酒去。” 无疆起身,身后的飞虎寨小弟立刻让出一条道来,□□裸地如同盯着盘中美味。 那大袄宽面汉子终于按耐不住,下定决定豁出去拼一把,可刚要起身,就被一双纤细的手按了回去,那手的主人朝他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而后错身而过。 她经过掌柜身旁之时,停住了脚步,忽然伸手拍了拍掌柜的衣袖和后背——方才摔在地上时粘了不少尘土,她轻轻拍完,道了声谢,便转身出了门。 掌柜的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如同看着自己的孙女一般,心中十分酸涩,他心中不断地痛骂这群来路不明的山匪,以至于他都没注意到他那被狠狠踢了一脚的胸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疼了,温暖充盈,甚至连常年劳作所带来的疲惫也消失无踪。 他们看着那姑娘迈入风雪之中,厚重的雪幕渐渐遮盖了她的身影,在最后的一瞬间,狂风乍起,卷起那身冰蓝色的狐裘衣,依稀看到她身后似乎背着一把天青色的伞。 那一夜,店里的人都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和沉重的步伐,拉着几乎拖到下巴的黑眼圈,踏上各自的行程,可就在他们走到镇口之时,看到两列雪人一字排开,好几十米长,壮阔非凡。各个雪人高低不同,形态各异,有的做大鹏展翅之状,有摆小鸡啄米之姿,简直栩栩如生,生动无比,堪称一道奇景。 众人好奇走近,发现每个雪人身上都还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分别写着陈飞虎,何鹰眼,沈苍狼,赵豹子、孙豺等一众飞虎寨“英雄”的名字,在这些大名下面还用俊秀的小楷写着对应的不知是不是捏造出来的小名,“陈小猫”、“何小鸡”、“沈小狗”、“赵小鸭”、“孙咪咪”……看着怪可爱的。 众人疑惑地左顾右盼了会儿,终于有人大着胆子走上前去,伸手拍掉了那些奇形怪状的雪人头上的雪——昨晚还在客栈里作威作福的何鹰眼,此时正鼻青脸肿,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 太阳升起之时,飞虎寨被端、飞虎众人成雪人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小镇,他们几乎要敲锣打鼓弹冠相庆,可又怕暴露此地,只能有节制地偷偷欢喜,茶余饭后不断地聊着这件大快人心的事,同时不住地猜测昨晚那个神秘姑娘的来历。 小镇里洋溢着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而小镇外一片寂静的竹林里,有一个少年,拿着一顶斗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9 01:18:41~2020-06-03 00:48: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爱吃花椰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