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又度玉门关》 第1章 楔子(重写) 无边无垠的大漠即将入夜,黄沙逐渐丧失了热度,由不足十匹骆驼组成的小队伍犹在前进,于夕阳的辐照下拖出幽长的暗影。 小女孩与母亲同乘驼背之上,她调皮地窝在母亲的怀里,动不动就要转转胳膊蹬蹬腿。 她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却已习得了轻身功夫。过没一会儿,她就挣脱了母亲的怀抱,小小的身躯一跃而起,向前方的另一匹骆驼飞去。 那头骆驼的驼峰间,独自坐着个小男孩。 “小哥哥,再吹首曲子吧!”小女孩言笑晏晏,不偏不倚落在了小男孩的身侧。 小男孩与小女孩年纪相仿,对于小女孩的到来,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他向小女孩淡淡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支小巧的短笛。这笛子造型奇特,穗子上缀着一颗玲珑宝石。 小男孩将短笛置于唇边,指尖于笛管上游走,清脆高昂的笛音便飘荡而出。然而这声音在清丽之余,却又带着几分悲凉沧桑之感。 小男孩一曲奏罢,一双墨瞳凝望着落日孤鸿。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么?”他问小女孩。 “不知道。”小女孩答道。 “那你可曾听过大漠中的海市蜃楼?”他又问。 “嗯……那似乎是虚无缥缈的幻象。”她又答。 “不,我说的是真真实实存在的海市和蜃楼。”他强调。 “什么意思?”这回轮到她问。 “海市是一座城,一座只有在月圆之夜才会在大漠之中出现的城。”他说明。 “那蜃楼呢?”她再问。 “蜃楼是一座楼,一座只有在月入中天时才会在海市中出现的楼。”他再答。 小女孩挠挠头,她好似不能理解小男孩的话究竟是何意思。小男孩也不再多做解释,只是继续吹奏起羌笛,空明的驼铃与他悠扬的笛声便如此相互交鸣。而小女孩则因为动了脑筋颇觉疲累,已于不知不觉间在男孩身边酣然入梦。 当浩瀚的星辰取代了斜阳的余辉时,不紧不慢前行的驼队终于停了下来,看来他们已到达了此行的终点。 莽莽大漠中赫然出现了一座枯城,圆月的银辉洒在颓败的城廓上,只令这无人的荒镇渗出诡谲的气息。 原来这里就是海市,那耸立于荒芜街道上的残破楼宇就是蜃楼,江湖中盛传关于海市与蜃楼的轶闻已逾百年。 据传蜃楼之下是一座地宫,地宫之内掩埋着一笔富可敌国的宝藏,只是古往今来还从未有人深入地底,因为人们总是耗费了太多的时间去寻找宝藏的入口,到头来只能在朝阳升起时,眼睁睁瞧着‘海市蜃楼’重新没入黄土。 再到后来,甚至没有人清楚城池的方位。 不出意外,这小驼队也是为这传说之中的惊世财富而来。 小男孩的父亲是这队伍的领袖,他作为队中的第一人率先踏足海市。 但他们很快便退了出来。一夜之中,男子率领队伍数进数出,次次险象环生。 月光散尽时,沙石骤起,古老残败的城池没入地底。 这一夜,他们连损两条人命。 在这之后一连三月,他们都呆在这大漠深处不曾离去。每至月圆之夜,男子便会带领队伍进入那自地底腾起的诡城,然而每一次回归,队伍中的人数都在减少。 小孩子们好像并不知道大人们在做些什么,小男孩会一个人坐在营帐内读书沉思,而小女孩则时常会问母亲,那些不见了的叔叔都去了哪里。母亲唯有隐忍不语,替她扎好发辫打发她去一旁玩耍。 某个新月如钩的夜晚,队伍中剩余的人都在为再次入城做着准备。女孩的母亲与男孩的父亲却远离众人,似是相商着某种机密。而后,他们走到了男孩的面前。女子扬起掌中金针,于男孩胸前雕青嵌绿。 一个几乎看不太出来的小黑点作为刺青,永久留在了男孩的身上。 不几日后又是月满中天。 “若是天亮前我们还没出来,你们就走。一定要走!” 大人们不厌其烦地再三叮嘱两个小家伙,继而谨慎地挺进城中。豁了角的城墙下,就只剩下了两道幼影与几匹瘦驼。 小女孩歪着头,百无聊赖地数着天上的星星,小男孩则环着臂,合目聆听着夜晚的清风。 小女孩许是白日里睡得多了,夜里反倒没了困意。她已数了一千多颗星,可天快亮时母亲仍旧没能回来。 “娘……”她拍拍屁股,径自走到了城门下,伸着脖子向内张望。 与此同时,城池下的土地竟开始霍然下陷,一时间沙尘四起巨响轰鸣。小男孩警觉地睁开眼,用双臂撑着城墙站起了身。 “回来!”他一边喊着一边努力快步走向小女孩,步履有些艰难。 小女孩却已撒开脚步跑入了不断塌陷的城中,只因她在一片混沌烟尘中看到了母亲的身影——蹒跚而来的一条血影。 “娘——娘!”她痛哭流涕奔向母亲,飞沙走石间横扫而来的屋脊断梁却偏偏砸中了她。小女孩即刻摔倒在乱瓦中,在母亲足边晕厥过去。 已气若游丝的母亲扒下了小女孩的衣衫,用手中的金针于女儿背脊火速刺下了一记渺小图案。 在足下飞快坠向地底深渊的砖瓦碎石间,母亲将女儿带至了城门口。 “快——走……”母亲朝困苦行向城中的男孩哀吼。 只差一步,女儿被送至城门之外,而母亲自己却与这座城池同消而亡。 小男孩眼睁睁瞧着这一切的迅疾发生与猝然结束。 他知道这一次,父亲没能侥幸逃出,他已被深埋在海市之中蜃楼之下。 但小女孩却不知道母亲也已不在。 小男孩用尽自己的全力拖着昏迷不醒的小女孩冲出了漫天滚舞的黄沙。 他不遗余力向着东方而行,每走一步,都备受煎熬。 终于,他耗尽了体力,跪倒在了沙丘前,与小女孩同样昏迷不醒。 狂风过境,流沙涌动,一层层黄沙将小女孩的身体彻底遮盖。 小男孩被马背上的男人们寻到时,又已过了不知多少个时辰。马帮的统领皆是男孩父亲的至交,他们将男孩速速带回了玉门关内的寨子里,却不曾发现嵌身黄沙下的小女孩。 小女孩幽幽转醒,面前景致已换了模样。 她呆愣愣坐在沙土间,干涸的嘴唇泛着惨白的死皮。 须发皆白的老爷爷递给了她一囊水,她“咕咚咕咚”一气饮尽。 “女娃娃,你怎么会一个人睡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老爷爷问。 她摇了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你愿意和我走么?我收你为徒,将一身本领都传授给你。”老爷爷又道。 她望着老者,一脸茫然,但仍是眼神空洞地点了点头。 “好!我们回江南去,这个地方,真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老爷爷笑着执起了她的手,牵着她走出了大漠。 第2章 中的贼(重写) 参天古木的枝桠下垂着一张网,网里躺着一个人——一个一身淡橙轻装的少女。 阳光游走于茂盛的树叶间,将斑驳的光影洒在少女的脸上。 “睡得真舒服!”她喃喃呓语着伸了伸懒腰,在网中恣意地翻了个身,两颊微微泛着红晕。 被日光不痛不痒地撩拨了一阵,羌浅慢慢睁开了眼睛。 而后,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格状物。 从睡眼惺忪中努力清醒了一下神智,羌浅才闹明白自己正身在网中。而巨网挂在大树横展的枝杈间,由她从未见过的特殊材质所制,色泽浅淡构造坚韧,她的身体正被巨网兜着悬在半空。 “呃……麻——烦大了!”她试图在网中扭动身躯却半晌未果,终于发出了一声惊呼。 可她发现越是挣扎,网便收得越紧,她的活动空间已变得越来越小。在网中晃悠了两下,哀叹了三声,羌浅用手扒住了网格的间隙。 杳无人踪的密林,四际一片静谧,她甚至能听到自己急促喘息的回音。 不要慌、要镇定!她强迫自己回忆起几个时辰前的情景。 极为小心地潜入蜀中唐门,在唐门后山的莲花池内采了七心莲,她便一溜烟飞窜下山。一路上,并不记得何时惊扰过唐门的守卫。 七心莲到手,又不曾被人发现行踪,她先是在渝州城内大快朵颐了一顿。行入密林间,便又准备舒舒服服地欢享美梦。梦中,她似乎荡漾在碧波上、游弋于天地间。 然后……然后她醒来,就变成了网中俘虏! 羌浅下意识地摸向身侧,一颗心却“咯噔”一下,一身冷汗瞬间湿透衣衫。 七心莲,不见了…… 她不远万里翻山越岭而来,又历尽艰辛冲过重重危机得来的七心莲,竟然不见了! 不单七心莲不见了,就连她的匕首、她的银钱、她所有的随身物事也全部不翼而飞!也就是说,她现在完全破网无望了。 眼前,仿佛只剩下了一片空白。羌浅本能地联想到一件事,捉她入网的人,就是从她身上牵走七心莲的人! 然而又是谁将她吊在了网里?又是谁会与她同样对唐门的七心莲心存觊觎?这些问题她全部一无所知。但不论是谁,这个人一定很厉害,厉害到做这一切举动都令她毫不觉察。 羌浅唉声叹气蜷缩在网里,一蹶不振,以至于根本没能留意这时从密林的另一端驶入的车马。车辙辘辘,马儿提足扬尘,一辆素净的马车停在了古树不远处。 驱车人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眉目弯弯唇红齿白,衣饰尊雅显露不俗之气。他跳下车直走到巨网下,仰面瞅瞅羌浅,似笑非笑地绕着巨网兜了一圈,而后转身离去。 羌浅正沉浸在哀怨之中,忽然感到了身下的动静,自是猛地回过神来。望着那男孩子的背影,她惊异地张大了嘴,竟觉得自己一下抓住了救命稻草。 “小弟弟,等等!”羌浅恨不得将自己的脸从网格里戳出去。 男孩子扭过头,灵动的眼睛瞥了瞥羌浅,不悦道:“小弟弟?” 羌浅使劲地点头:“小弟弟,我被困在这网中了,能不能来帮帮我,我想出去!” 却见男孩子皱皱眉,负手而立道:“你这小女娃娃当真有意思,见了老前辈不知叩拜也就算了,竟还叫本尊小弟弟!” “老……前辈?!”羌浅讶然,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听岔了什么。 “本尊乃东海盘龙岛出云大士,今年已一百零八岁,怕是比你爷爷的爷爷年纪还要大,你这小娃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男孩子说得煞有介事,一双眼睛放出精光。 羌浅看着这男孩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却是彻底懵了。说什么她也不能相信一个一百零八岁的老者会是一副小孩模样。 男孩子像是看透了羌浅所想,老气横秋地笑了笑:“哼,你们这些小辈当真见识浅薄!你难道不知本尊修习之‘上天入地八荒*不老长春功’能使人永驻童颜?” “这……”羌浅难掩尴尬,她当真没听说过那名字一大长串只叫人听得云里雾里的神功。 瞪大眼睛看着这孩子,只见他唇角含笑潇洒自若,羌浅心里竟打起了鼓,她仿似忽从这孩子身上瞧出了几许尊师风范。难道说,自己真地撞见了隐世高人? 男孩子眯起眼睨向羌浅,忽而不屑地一笑,转身就向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羌浅没想到他说走就走,焦急之下只得喊道:“前……前辈!” 男孩子停下了脚步,回过身瞥着羌浅,“小娃娃,唤本尊何事?” “晚辈……晚辈有眼不识泰山,言语中冒犯了前辈,对……对不住了。还请……还请前辈不要与晚辈计较……求前辈救晚辈于水火!” “小娃娃,本尊看这巨网乃是由西域雪丝所致,韧性极佳,普通兵刃绝难以割断。你且在此处,待本尊去向师兄凌霄上师寻获解救之法。”出云大士说完,便回行马车所在。 羌浅听完他这一席话,已不知当哭当笑。这出云大士竟还有个师兄!他一人已是如此令她瞠目结舌,不知他师兄凌霄上师又会是怎样匪夷所思的人物? 那出云大士顷刻间已回到马车上,羌浅远远望见他矮身进入车内,不多时又从车内走出,却并没见到凌霄上师影踪。此后出云大士横坐车前,扬起手中缰绳,却将马车驱至古树下。 “小娃娃,得吾师兄出手相助,乃尔三生有幸也。” 出云大士话音一落,只见马车窗幕处“嗖嗖”飞出两道银光,齐齐射向古树横伸的枝桠。羌浅只听头顶接连数声“咔嚓”裂响,古树枝桠猝然断裂,紧接着她的身体便是一沉,霎时连人带网极速下坠。 就在羌浅即将摔落地面时,出云大士一跃而起,在她腰间稍施了一股力道,她这才没有重重砸在地上摔成重伤,但即使如此,她仍然“啪叽”一声脸朝下撞向地面,吃了一嘴泥土。 “小娃娃,就你这种功夫也能出来行走江湖?”出云的笑意带着嘲讽。 羌浅笨拙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只觉马车内安静如无人,出云大士的师兄凌霄上师出手过后竟仍不露面。 “多谢二位前辈相救……”吐出嘴里的土,她努力站直了身子,“可这网……” 她虽从半空落了地,但还没能真正从网中脱身,是以她现在身披巨网的姿态实在有些滑稽。 出云大士看她的眼神却在此刻突变犀利:“小娃娃,据吾所知,在蜀中,只有唐门的独家兵刃能破此网。吾与师兄凌霄上师此行,刚好途径唐门,可带你至唐门求助。” “前辈……我……”听闻出云道出“唐门”二字,羌浅立时做贼心虚起来,支吾着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你不愿意?” “不不不,前辈大恩,晚辈只是不知如何报答……” 羌浅咬咬牙,有点艰难地撑着巨网登上马车。刚要掀起帘幕行入车内,便听到出云在身后道:“凌霄上师的尊容,也是尔等小辈随意便能得见的么!” 羌浅一愣,撩起帘幕的手停在了半空,也是在这瞬间功夫,她好似看到了一方淡雅绝尘的白衣下摆。 悻悻然回过身,她顶着巨网与出云一同坐在了车前。出云用余光瞧她一眼,驾驶马车驰出密林。 …… 由渝州城到唐门山门的一程,羌浅万分狼狈。马车驶过大街小巷,城中百姓无不将目光对准了这身披怪异巨网的少女。若非逼不得已,羌浅真恨不得跳车逃走。 她身旁的出云大士却像是若无其事,神色闲然地驱驭着车马。而坐在车内的凌霄上师,则自始至终不曾发过一言。 眼看唐门将近,羌浅的心也突突地跳了起来。她尚不能肯定,自己从摸入山门到飞速离开时,是否被人发现行踪。 “小娃娃,前方就是唐门了,你下去吧。”出云停下车马瞧瞧羌浅,又不经意抬眸看了看天色,“你得快些了,唐门晚间可是不见客。” 羌浅强自平复心神,面向马车向出云与车内的凌霄一表感激之情。 车内的凌霄仍是毫无动静,出云摆摆手,似有若无地一笑:“小娃娃,本尊甚觉与你有缘,还会再见面的。”说罢,他便驾着马车向山下行去。 出云的马车走远后,羌浅扯着身上的巨网一步步挪向唐门山门。 承载着巨网的重量,又要担心被绊倒,羌浅几乎举步维艰,没走几步石阶就已气喘吁吁,不过数百米的山径,她竟从日渐西斜走到了明月初升。 夜色已渐浓,唐门山道燃起了火把,火光打在罩着羌浅的巨网上,编织巨网的银丝随即反射出迷离的光晕。 唐门守卫见了羌浅的诡异模样,皆尽惊愕,不约而同将她拦了下来。 羌浅尚未道明来意,便已听到守卫中有人大叫:“快捉住她!十三小姐刚刚传令,她便是盗走七心莲的贼人!” 这人话未说完,十数把明晃晃的钢刀已从不同方向指向羌浅。 羌浅大惊失色,拔腿就跑,但身上巨网即刻变为阻碍。她一个踉跄跌下石阶,巨网须臾间缠绕在腿根与脚踝,却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冰冷的刀刃靠上了她的脖子,她被一众守卫粗鲁架起。 “带走!” 守卫统领发号施令,羌浅被众守卫拖向唐门内部。 山径曲折,羌浅已惊惧地失去思考之力。没想到自以为逃出升天,其实竟是自投罗网……这下完了……全完了……老天爷,你不能这样对我! 她欲哭无泪,不记得自己穿过了多少道门,转过了多少道弯…… 再抬眸时,只看到额前牌匾上书“刑堂”二字。 第3章 唐门的戏(重写) 羌浅被投入了唐门刑堂的水牢,当然,是与那张巨网一起。 巨网遇水散开,飘浮在水面上的部分像极了浓重的雾。羌浅的大半个身躯全部浸在了冰冷的水中,只有琵琶骨往上的脖子和脑袋露出水面。她的手足不出片刻便被冻僵,连呼喊的力气也所剩无几。 逃出了虎穴又掉入了狼窝,人不能倒霉到这种程度! 若不是为了那传言中的七心莲,她又怎会沦落到这步田地!况且到头来,七心莲也与她失之交臂…… 羌浅追悔莫及,不知自己将会面对怎样残酷的审讯,唯有默默吞下了眼泪。 出云大士、凌霄上师、十三小姐……这几个名字一遍遍在她脑中乱窜。时间一点点流逝,她慢慢陷入了恍惚。 这时,水牢入口处忽然传来了闸锁开启的声音。轻盈的脚步声缓缓下行,她听到牢房守卫在行礼,称脚步声的主人“十三小姐。” “你们都出去,今夜不用回来。我要单独审问此人。”十三小姐道。 听着这娇嫩的声音,羌浅猛地清醒过神思。 十三小姐……正是这个十三小姐下令擒住了她! “啪”、“啪”,步履声在逼近,空荡的水牢内回响着悚人的幽鸣。 羌浅骇然地睁大了眼紧凝前方,喘着粗气等待十三小姐的驾临。 出现在铁栏后的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柳眉半弯,明眸皓齿。 见到十三小姐,羌浅蓦然一惊,眼前人竟似曾相识。她觉得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这女孩子,且就在不久之前。 女孩子唇角噙笑看着羌浅,但神情却绝非笑意。她好像将羌浅当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而这十恶不赦的人此刻已在她股掌之间。 “七心莲是唐门圣物,七年只结七子,可化百毒、通经络,有起死回生之奇效。我已培植了它七年,我烨哥哥也已等了它七年。” 她本不紧不慢地说着,一语言罢目光却骤然一凛,惊现怒目:“可是你,你竟然将它盗走了!你简直罪无可恕!” 十三小姐怒不可遏的样子,只令羌浅无言以对,她不知她口中的“烨哥哥”是谁,也不知自己当如何辩驳。她不敢与十三小姐的视线相交,惊惧地将目光下移,却发现十三小姐的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柄玲珑小剑。 水波与剑身交替反射着寒光,十三小姐扬起了剑,剑尖直指羌浅。 羌浅的心也在同时提到了嗓子眼,难道十三小姐就要将她格杀于此地?! 就在羌浅认为自己已命悬一线之际,只听“哐啷”一声,囚室上的铁锁砸在了地上。 十三小姐没有一剑刺向她,而是用小剑劈毁了铁锁。在这之后,十三小姐又做下了出乎羌浅意料的事——她将铁锁踢至一旁,而后打开了囚门。 凛目盯着羌浅,十三小姐冷道:“出来。” 出……来……羌浅目瞪口呆,一度怀疑这二字是自己的臆想。 十三小姐不仅不杀她,竟还为她开出了一条生路! 本能中,羌浅无法抗拒生的希望。 “你……为什么……”她顶着巨网浑身颤抖从水中爬出,已说不出连贯的语句。 “你以为我会大发慈悲放过你?若不是因为烨哥哥……”十三小姐的眼里仍充斥着愤然,“我烨哥哥想要见你。” 手腕一翻,她的小剑划过羌浅身披的巨网。小剑与巨网相接处发出刺耳的嘶啦声,羌浅只觉身上遽然一轻,巨网已从她身上脱落。十三小姐足尖一勾,巨网被她踢入水中。 未待羌浅反应,她又已用剑柄急点她胸前哑穴,使羌浅不能任意出声。从身后抽出一套黑衣,十三小姐命令羌浅道:“穿上这身衣服。” 羌浅哆嗦着伸手接过,将衣衫罩在了自己湿透的身体上。 见羌浅穿上黑衣,十三小姐的小剑突地抵上了羌浅的背脊。 “这衣衫上涂有我唐门的毒药,一时半刻虽不会有什么感觉,但若是时间久了却无解药,便会使人七窍流血而亡。所以,你若想活命,就最好不要想着逃跑。”她挟着羌浅一步步走出水牢。 …… 外间已是满天星月,被夜间的山风吹拂,羌浅不禁又是一阵寒颤。十三小姐挟着她左转右绕,尽挑些山径野道而行,一路上竟没撞见唐门中巡夜的护卫。等到十三小姐放缓脚步,羌浅已在阵阵心惊中被带至唐门后山。 她对这里有些印象,唐门后山名璧山,种植七心莲的池塘应就在璧山一侧。此时月光正洒向半面山脊,远处古树阴影下停靠着一辆马车。 十三小姐紧逼着羌浅走向马车,羌浅却惊觉这马车也甚为熟稔。她侧眸偷瞥十三小姐,脑中猝然“嗡”地一响,终是想起了在哪里见过这女孩子。 十三小姐虽换了女子装束,但形貌分明就是那自称已有一百零八岁高龄的出云大士!而停在远处树影下的,就是她在白日里驱使的马车! 想到这些,羌浅怔然驻足,再也挪不动步伐。 “出云大士……”她做着口型,却没有声音从嗓中发出。 “怎么不走了?啊,你是想起了我是谁。”十三小姐斜睨着她,突然又笑了,但这笑容满是讥嘲,“本小姐姓唐名苏,在唐门排行十三,是唐门药堂的堂主,今年,十五岁。东海盘龙岛出云大士的名号,是本小姐任意胡诌的。只是没想到,你竟如此轻易就相信了。” 羌浅听着唐苏这一席话,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原来从自己被俘网中那刻开始,一切就都是唐门设下的局。所以她甚至可以猜测,七心莲就是被唐苏从自己身边取走,那奇物已回归唐门之手。可是她不明白,唐苏既早已知道自己就是盗走七心莲之人,却为何又要如此大费周章来演一出请君入瓮的戏? “你最好快走几步,莫让我烨哥哥久等。”唐苏用剑柄使劲捅了一下羌浅的后背。 羌浅趔趄着向前扑了几步,直到马车前才将将站稳。欲哭无泪地看着这马车,她大概已能猜到那所谓的凌霄上师也是唐苏随意编造的人物,而车中人的真实身份理应就是唐苏三句不离的烨哥哥。 果然,唐苏靠近马车,在窗下向车内道:“烨哥哥,人我已带到。” 星辰下的晚风拂动马车窗上的帘幕,微妙的轻响仿似有意无意戳破了天地间的平衡。车内传出了少年人的声音,清冷得一如这山间的晚风。 “十三,我想和她说几句话。” 唐苏轻声道句“好”,语气全然不似与羌浅说话时凌厉。她望望马车,解了羌浅的哑穴,又狠狠瞪了羌浅一眼,之后才默默退到了很远的山径上。 羌浅揉着胸口干咳几声,手足无措地望着车窗,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窗上的帘幕随风簌动,在车内的人像是并没有下车的意愿。羌浅看不到他的身影,也看不到他的脸,却忆起了白日里由车内飞出的那两道凌光,与不经意间瞄到的那一袭白衣。 她只能通过那清俊而寒冷的声音判断,车中人应是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 “你盗取七心莲是为了什么?”那声音仿佛有着透骨之寒。 羌浅闻言踌躇道:“七心莲是奇花,食其子能解毒、增寿、强功,或许,也能助人恢复遗失的记忆……” “所以,你是要用它增寿还是强功?”那声音将她打断,音色仍然很冷。 “我……”羌浅欲言又止,半晌后才讷讷道,“我是为了找回记忆。师傅说,我年幼时遭逢巨变,将以前的事都忘却了。” 她说完这句话,便迎来了冗长的岑寂,许久后才听到车内的声音道:“在唐门犯偷盗罪者,斩十指。” “啊?!”羌浅惊呼。唐门刑罚之严苛,令她瞠目。 那声音几声低咳后,漠然道:“七心莲,可以给你,你的手指也可以保全。作为交换,你要做一件事。” 羌浅愕然:“什么事?” “你的轻功很好,唐门守卫森严也能来去自如。” 话到此处,车内人声音忽而停顿,窗上帘幕倏然飞起,一个狭长木匣被抛入羌浅手中。 “在今夜将此物送到唐门门主唐自傲房中。” 木匣带锁,却并不沉重,羌浅怔怔垂目,完全不明所以。 “这里面是什么?” “你无需知晓。” “那七心莲……” “你做成了这件事,自会得到七心莲。” “还有,十三小姐她说……她说我的衣衫上有毒。若不解毒,就有性命之忧。” “你自己也说,七心莲可解世间奇毒。十三与此事无关,你若想拿到七心莲,就最好守口如瓶。” 羌浅恍然,她想不到车中人究竟在谋划些什么,却意识到自己已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牢牢掌控。木匣就在她的手中,但她对车内人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她就要去做一件对自己来说莫名其妙的事。可她必须为了这神秘的人顺利做成这件事,否则不单拿不回七心莲,自己还会毒发身亡。 她似乎已别无选择。 将木匣暗暗藏在了身间,羌浅回过身走向山径,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数,她一时间仍是茫然若失。 山径那头,唐苏见羌浅走来,又横起了手中的小剑:“我烨哥哥与你说了什么?” “没有……”羌浅紧抿着唇,纠结着摇摇头。 “烨哥哥果然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你听着,他若是叫你做些什么,你最好即刻去做,否则我不会轻易饶过你!你好自为之!”唐苏切齿,最后看羌浅一眼,急速奔向马车处。 羌浅回首望去,唐苏已进入马车。一手按住身间的锦盒,羌浅窜入夜色。 …… 火光摇曳,灵动的暗影一晃而过。羌浅躲过层层重防,足尖落地时已在唐门门主唐自傲房前。夜深人静,唐自傲房内无丝毫光亮。 羌浅轻轻推开房门,闪身进入房中,小心翼翼从身间掏出木匣。她正想将木匣摆到桌上,却忽听黑暗里传来一声爆喝。 “什么人?!” 男子浑厚的声音震得她倒退数步。 万般小心仍是惊动了唐自傲,羌浅胆战心惊,顾不得放下木匣便破窗而逃。身后,突又传来暗器破空之声,速度之惊人叫人避无可避。 就在羌浅认为自己就要被暗器击中之时,她的身侧竟陡然掠起一道劲风,只听“砰砰”两声,本打向她肩头的暗器居然在半途失了准头,一齐钉在了被她夹在臂弯下的木匣上。 羌浅只觉臂弯处一阵发麻,木匣在强劲的力道下已从手中滑出。 由唐自傲射出的暗器闪着寒光,木匣落地损毁,一束羊皮卷宗从匣内滚出。 羌浅本为送物而来,木匣此际也算送到,而她的行踪又被发现,此时根本无暇顾及刚刚所发生的转变。她也不再理会那木匣,一个飞身窜上了院墙。身后的火光越聚越多,她知道唐门中人已在追踪自己,只得不顾一切地飞奔向后山。 在此路途中羌浅却没能觉察,一束比她更轻更快的人影,如鬼魅般悄悄跟上了她。 …… 山脊处,古树下,羌浅呆立当场。她只看到了月色下的树影婆娑、只感到了深夜里的山风冷清,可先前停在此处的那辆马车却不见了影踪! 光是发现马车失踪也就罢了,接下来蓦地出现在羌浅身侧的人更让羌浅惊得差点失魂。 “咳咳。”那人清了清嗓子,唇上两撇小胡子看来跳脱又滑稽。 第4章 无价的宝(重写) 唇上长着小胡子的男人在清了清嗓子后又干笑了两声,从古树的枝桠上一跃而下落在了羌浅面前。 这一日中已经历了太多事,每一件事都出奇离谱,以致羌浅的脑筋早就没了思考的余地。面对这冷不丁冒出来的男人,她在一时惊愕后心脏却反倒没有先前跳得那般快,她突然觉得无论这男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都会见怪不怪了。 眼前这男子三十岁上下,骨骼精瘦并不高大,一双眼睛看起来精明非常,嘴唇上的两撇小胡子向上翘起,却令羌浅产生了一种此人定当很是难缠的错觉。 这男人似笑非笑瞧着羌浅,语带戏谑道:“送个东西都能将整个唐门的人惊动,沧浪宗有你这样的弟子,我真是替你师父门前雪汗颜。” “你是谁?怎会知道我师父?”羌浅疑道。 “小师侄,见了师叔,怎么着也该行个礼吧!”男人插着手臂,目光中尽是玩味之意。 “师……叔?!” “你师父门前雪是我师兄,我自然是你师叔。我司徒空不光是你师叔,眼下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呐!” “司徒空……你就是‘盗圣’司徒空?!” 听了盗圣司徒空的名号,羌浅这回当真是惊呆了。她羌浅何德何能,曾几何时竟与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盗圣沾亲带故了? 师父在世时虽然经常向她提起些有的没的,她仔细搜索记忆也仿似记起了师父确实有位师弟,可是师父却从未向她提起过盗圣先生的名号,她怎么无端端就成了盗圣司徒空的同门了呢! 就在羌浅仍处云里雾里之时,司徒空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羌浅的手臂,随手将她向上一提,便带着她飞身上了古树。 与羌浅二人匿身在古树繁茂的枝叶间,司徒空向树下努努嘴,佯装叹谓:“啧啧啧,你师父怎会教出你这样的徒弟,竟连唐门中人追来了都没发现。” 羌浅向树下望去,果然见到远处燃起了无数的火光,不多时便有一群人马手持火把而至。那群人川音浓厚,在山脊上四下搜索一番后,方才在口中喊着她听不太明白的话撤走。 司徒空见追踪而来的唐门中人渐渐散去,意味深长地自语道:“唐门的人如此轻易就放弃了搜索,看来那木匣里的东西要比送东西的人重要多了……” 羌浅却没注意司徒空说些什么,长舒一口气,瞪大了眼睛看着司徒空:“您……真地是我师叔?我从没见过您,您又是如何认出我的?” “哼哼,我派的轻功独步天下,这江湖中除了我与你师父还有你师父的徒弟就是你——”司徒空一顿,斜睨羌浅一眼,“便再无人有此身法。我如若不是你师叔,为何要挡了唐自傲的暗器救你一命?” “当时是您出手?!您……怎么会也在唐自傲庭中?” “呵呵,戚烨那小子隐匿行踪,带着件神神秘秘的东西从大漠到了蜀中,我一早便想看看他做些什么。”司徒空说话间小胡子翘角飞扬,“我瞧那唐门的女娃将你耍得团团转,那小子又将那东西交给了你,自然是要跟上来看一看的。” “所以您一直在暗中跟着我?!”羌浅无辜的眼眸打着转,“戚烨……唐苏的烨哥哥……您认得那车中人?” “算不上相熟。”司徒空不屑冷哼一声,忽而又凑近了羌浅,“小师侄,你可知他让你送给唐自傲的是什么宝贝?” 羌浅摇摇头:“不知道。” “你连到手的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将之送给了他人?!”司徒空闻言立即呲牙咧嘴一脸痛惜,那表情就像是羌浅刚刚掘了他家祖坟。 “我……” “哎,你师父我师兄若是泉下有知定然被你气活过来!”盗圣先生大声地哀叹着从树上跳了下去。 “师叔您不知道我……”羌浅惭愧地低着头,却蓦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一张俏脸即刻哭丧起来,“师叔,等等!” 她急忙跳下树追上司徒空:“师叔,我中毒了……我身上这衣衫上涂了唐门的毒药,您刚刚碰了我,岂不是也同我一样中了毒!” 司徒空转过脸:“中毒?” 羌浅狂点着头:“师父说唐门的七心莲是世间至宝,我才从江南到了蜀中。可唐门的十三小姐唐苏捉住我时已把七心莲取走,我若是不帮那车中人做这件事,就会……就会毒发身亡……但是现在,那马车却也不在这里了!” “我算是明白戚烨为什么选中你为他办事了,因为你的脑筋不转!小师侄啊小师侄,你可长点心吧!唐苏说她是一百零八岁的出云大士你还不是照样信了!”司徒空勾着嘴,一脸无奈地回过身,径直向山下走去。 “师叔,您去哪里?” “你说得对,那七心莲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当然是去将它找回来!” …… 满天的繁星逐渐暗淡,羌浅跟在司徒空身后,在晨辉中远离了璧山来到渝州城中。 畅行无阻的一路,唐门中人不见影踪,司徒空在前方大摇大摆,羌浅却装着一肚子的疑问,恍若梦中。到头来她仍是不知车中人的身份,不知道他到唐门有何目的,也不知那马车为什么离去,离去后又去了何处,更不知司徒空要怎样去寻找七心莲。 不过,好在有一件事令她稍微心安——衣衫无毒,她至少性命无忧。 她本也活得好好的,若不是师父临终时对她说起她的身世,又提及了唐门的七心莲之功效,她也不会到蜀中来,不到蜀中来,她就不会遇到如今这许多惹人烦忧的事。现下能不能找到七心莲,又是否能恢复记忆,对她来说其实很本没那么迫切。 “师叔,那戚烨是什么人?”她问。 “玉门关下的清风寨你可听说过?”司徒空反问。 “听过,大漠有四寨,分别是清风寨、翻云寨、覆雨寨、映雪寨,清风寨居四寨之首。他……是清风寨的人?” “哼,现在是主人了。” “您知道他在哪里?” “去看看不就知道咯。” 司徒空足下不停,在渝州城中穿街过巷,从大道转向小路,又从小路岔入野径,带着羌浅远离了闹市。就当羌浅以为他们已无路可走时,一座土墙围起的小院子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司徒空站在院前瞥瞥眼,那意思却是让羌浅先进去。院子内是座毫不起眼的小客栈,看起来很有了些年头,布招退色,墙体斑驳,而那古朴的马车正停在院落一角。 “真地在这里!”羌浅看见马车不禁惊叫出声。但回头去看司徒空,却发现院门处空空如也,早已没了盗圣先生的身影。 她正顾自对师叔的来无影去无踪讶然失色,却听客栈内突地传出了女孩子的吼声。那声音清丽娇嫩,但带着极大的怒意,只听那声音道:“培种一株七心莲需要七年,你难道以为自己还有时间再等七年么?!你若不要这七心莲,我就是将它毁了,也绝不拱手让人!” 这声音刚落,客栈的大门便被“哐啷”一下推开,女孩子娇小的身影怒气冲冲奔入了院中,正是唐门十三小姐唐苏。 “是你?!你竟然能找到这里?!”唐苏在第一时间看见了同样站在院子内的羌浅,眼中似乎立时喷射出了火焰。 她倏地扬起了手中的玲珑小剑,在羌浅猝不及防之际向她攻去:“你……烨哥哥居然要将七心莲赠与你!你凭什么?!” 唐苏的剑势凌厉凶狠,羌浅万万没想到她一个小小姑娘能有如此功力,自己在毫无防备下接连后退,回手招架竟也难占上风。她一夜奔劳体力早已所余不多,而唐苏又有利器在手,与唐苏交手不过数招,便已渐感不支。 “十三小姐,我……” 偏身躲过唐苏刺向左肩的剑风,羌浅已被逼至了角落,就要退无可退。 “我杀了你,便不会再有人觊觎烨哥哥的七心莲!” 唐苏见羌浅落了下风,唇角微微上扬,似是转怒为笑,但羌浅却看到她眼中寒光一闪,晕上了一层杀意。 玲珑小剑在朝阳下光华灼灼,唐苏将小剑直刺向羌浅胸口。羌浅早已无处躲藏,眼看着寒芒已与自己近在咫尺,再有一霎便会刺入自己的心脏,她认为自己已难逃厄运。 但就在此时,天空中一束耀目的凌光遽然射来,羌浅只觉一阵炫目光华划过视线,一时间眼前一片光晕,竟看不清发生何事。到她能够定睛视物时,只见唐苏的小剑已脱手飞出数丈之外,与一枚熠熠生辉的银翎跌落一处,而唐苏正双肩悸颤着向后退去。 “为什么?”她拾起小剑望向楼室,眼中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惊惧。 “十三,别闹了。”楼室内响起的是少年清冷的声音。 “我闹?我为你培植了七心莲七年,等的就是它成熟的一天!你当真不顾自己的性命,我也不管你了!”唐苏面向楼室大嚷一通,忽然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瞬间消失不见。 羌浅望着这惊人一幕的发生,已是哑口无言。唐苏离去时,她见到她的眼眶沁满热泪。颤悠悠站直了身子,羌浅走回了院子中央。足边,那救下她性命的银翎安静地躺着,在阳光下闪着灼目的光。她将银翎捡了起来,惊觉昨日劈裂树枝使自己坠地的那两道银光也来自此物。 将银翎紧握手中,羌浅看向楼室。楼室的大门已打开,但阳光照射到室内的部分有限,她只能隐约看见清逸的人形坐在暗处一隅,一袭白衣素雅绝尘。 这时室内脚步声响起,两个高大的青年从门中行出,分立于门口两侧,向羌浅比了个“请”的手势。 羌浅抬眸看看院落四周,仍是全然不见盗圣先生身影,她虽有些不知所措,可还是硬着头皮踏入了客栈内。 第5章 寻人的鬼(重写) 小客栈的厅堂也很小,很小的厅堂中仿佛装不下太多的人,所以这厅堂中现今只有两个人——羌浅、少年。 羌浅终于看到了神秘的车中人,他刚刚自唐苏的剑芒下救下了她。短短时日,他已算是救了她两次。 几缕阳光自窗边闯入,肆意地滚向了室内的一隅,就好像没什么能阻挡它们嬉戏的轨迹。少年人就坐在那里,淡漠、清冷,即使不语,也似令这陋室无端生出了几分光华。 羌浅肯定自己是头一遭见到如眼前这般的少年人。 他很好看,几乎令她找不出适当的感叹之词。清俊朗逸,白衣出尘,乃至用皎若明月形容也不为过。只是他的面色却太苍白了些,眼神也太冷淡了些,所以即使阳光爬上了他的半面躯体,他的周身仍像是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寒霜。这世间,似乎连朝阳的光华都不能使他看来温暖。 羌浅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在少年的脸上已逗留了很久时,即刻耳根一红,匆忙将目光下移。于是,她的目光又停在了少年的身间。 这一次,她的心猛地一震。 她看到了少年身间的轮椅。 超凡脱俗的少年人坐在工艺精良的轮椅上,双膝上盖着厚重的毛毯,也正用漆黑如墨的双瞳看着她,眼神如望不见底的寒潭,冷峭又深不可测。 “先前十三怪责你擅盗七心莲,是以有意刁难。你走后她执意将我带回此处,便没能在唐门山脊等候,抱歉。”少年率先开口,却是向羌浅致歉,只是他的音色仿似有着说不出的漠然。 羌浅忙摆手道:“不不不,这没什么,反正我也找来了。况且,原来我根本就没中毒……” 她稍作停顿,又道:“对了,那东西,已送到了。” 少年垂敛眉目,半晌不语后方道:“多谢。” 羌浅听到“多谢”二字,两颊霎时也窜上红晕。 少年侧首看看一旁的木桌,对羌浅道:“七心莲在那里,你拿去吧。” 羌浅转过脸,便见到了桌子上自己的包裹,走近一看,包裹中香远益清的青莲,正是唐门珍宝七心莲。 从桌上取了包裹,羌浅走回少年身前,紧咬着唇犹豫片刻,最后终于问道:“戚……戚公子,这七心莲对你是否很重要?我听唐小姐说你已为它等了七年,她还说……” “她说什么,与你无关。你走吧。”少年将她打断,神情变得更加冷了。 走……羌浅有点无措。她觉得自己不该走,最起码现在不该,但两条腿却很听少年的话,带着她转身、提足、一步踏出了小客栈。 少年的话,好似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魔力,羌浅无法抗拒这种魔力。 这日的天气晴好,四野一片生机盎然,太阳高高升起,蜀地的夏日火一样到来。 盗圣司徒空自从在小院子前一晃不见就再没现身,羌浅找不到他,却也不再花心思去想他的行踪。这两日来的事就好比是一阵疾风骤雨,如今雨过天晴,前事便成了羌浅的大梦一场。 她一个人慢吞吞地走了很长一段路,穿过大街小巷,从渝州城的这一头到了那一头。岔路口、夕阳下,身侧的七心莲弥荡着沁人馨香,似在包裹里偷偷莹烁着微光。只有这吐露芬芳的花朵,证明那些接连发生的事真实存在。 羌浅在路口一动不动站了好久,虽然思考使人烦扰,但她必须思考。 找寻记忆根本没那么紧要,没有七心莲她也不会死,但唐苏却说,那少年人没有时间再等七年了…… 他或许生了重病、或许中了剧毒、或许正挣扎在死生一线? 羌浅产生了极强烈的负罪感,穿梭过途径的街市,她飞一般掠回了那小小的院落。但小客栈内静悄悄的,再没有他方的客旅。 这里,已人去楼空。 “那位公子一早便走了,看样子是要到很远的地方去。” “那他可有说是去哪里?” “你们江湖人的事,我们哪敢多问。”客栈的小老板如是说。 羌浅坐在了客栈厅堂内的长桌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包裹。她感到沮丧,变得前所未有的消沉。 那少年从大漠而来,自然也会回到大漠去。驼铃、黄沙、玉门关、清风寨……她想着记忆中从没到过的地方与从没见过的风景,在数日后做下决定。 她要到大漠去,去将七心莲交还给真正需要它的人。 …… 由蜀地至甘肃的一程无风无浪,当羌浅牵着马儿到达了边地荒原,天气已不那么炎热了。这一路上她不时会见到持刀佩剑的人,也在打尖歇脚时听到近来江湖中的消息。 这些消息基本都与唐门有关。蜀中不太平,唐门全门戒备,似正应对大敌。 在唐门的两日回忆只令羌浅心悸,她迅速远离了那些对此议论纷纷的人,一心不去理会所谓的江湖事。 她只想快点到达目的地,快点将七心莲交给那个人。 从大漠边缘吹来的风在身边卷起了盘旋的沙尘,羌浅在风沙中自清晨走到了黄昏,长河落日只为天地平添了一分荒凉与悲壮。 按理说羌浅应该是第一次到边关来,但她却惊讶发现自己对这见所未见的景象并无陌生的感觉。相反,站在沙尘中,她竟如归故土。 这实在是奇怪,说不出缘由的奇怪。可羌浅并没因这种感觉而心烦意乱,她有更重要的事等待完成。很多日子已过去,七心莲也不再如刚被采下时娇艳欲滴,她还没能将它送至戚烨的手中。 这么多天了,他大概早已回到这里了吧。见到了他,就将七心莲还给他,至此求得心安,以后两不相欠,羌浅一开始想得很简单。但当她真正就要去将想法实施时,忆起少年那张生人勿近的冷颜,一时间竟又有些踌躇。 饱经风霜的城关遥遥坐落于远方,城关外,是另一片天地。羌浅在一处不知名的集镇投了一家不知名的旅店,继而洗去了一身的疲惫。 她将自己整个人都浸入了腾着热气的水中,温热的水也令她浑身上下的神经得到了彻底的松弛酥软。 少女的酮体洁白而细腻,只是这躯体却有一点与常人有异。 羌浅扭头瞟了瞟自己的后背,背脊正中那似花朵般绽放的崎岖图案,似乎又再延展开了些。 她已不记得这图案是何时出现在自己的背脊之上,原先细微到看不清形态的小黑点随她年龄的增长竟越变越大,这几年已逐渐形成了复杂的图形,就好像一株自由生长的植物在她的脊背慢慢开花结果。 小时候羌浅也曾问过师父,这图案从何而来,又是因何缘由才会像是在她的背脊之上生根发芽。 师父拍着她的头,说着她听不太明白的话:“这图案里许是有秘密,可能藏匿着你遗失的记忆,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就该去把过去找回来。” 是什么样的记忆?又要用怎样的方法寻回?她许多年来都没能将这事弄清楚,这图案不痛不痒,她渐渐地便不再将它放在心上,只不过偶尔在沐浴时观察下图案的变化。 被遗忘的那些年,我经历过什么呢……混沌的思绪就犹如纷扬的飞沙般飘飘荡荡,羌浅顷刻入梦。 梦中的世界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澄黄,她仿佛感到自己的双足踏在了绵软的细沙间,说不出的熟稔感觉溢满了足底与趾尖。 有那么三两次,她梦到过相同的情景。只是每每醒来,她都从不曾记得自己在梦中见到了什么又说过些什么。 “小哥哥,再吹个曲子吧……” 呓语含糊不清,羌浅翻了个身,大漠荒烟自梦中一纵而逝。 …… 在晨间推开小旅店的漏窗,眼前仍是沙尘滚滚。羌浅很早便起了身,渐渐远离了集镇,走上无人的道路。空中无云,只有唳嚣的鹰隼翱翔天际。 荒芜,举目四望皆是无边无际的荒芜。 羌浅就这样走了一日,前方仍旧是看不到尽头的荒原。当她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迷失了方向时,旅途中已没有能供她歇脚的市镇,她只能继续披星戴月地向前。 月光肆无忌惮地洒了一地,羌浅在月光中发现了远方的异样。 突起的山地上一座古塔赫然高耸,古塔下的洼地笼罩着巨大的阴影,不时隐现的光似是跳动的鬼火。紧接着,她便闻到了被冷风送来的血腥味。 令人作呕的腥臭之气,正来自那片阴影。羌浅来到古塔下向洼地望去,身下景象却只令她触目惊心。 漫天呼啸的风沙呈现出绛红的颜色,洼地内堆砌着无数的尸骸,残肢与头颅滚落在泥泞间,死去的人中几乎没有一具整尸。这些骸骨中闪耀着零星的光火,光火下暗红的血河已凝固,在夜色中看来竟散发着惨绿的颜色。 焚毁的围栏与坍塌的屋舍告诉羌浅,这里曾是一处人们聚居的场所。但她不知道又是什么样的人,做下了这般令人发指的事,竟使得这方土地化作了人间炼狱。 怔怔望着身下狼藉的血肉,羌浅的脑中一片浑噩。她从没见过如此惨绝人寰的屠戮,荒原中的风在她耳边呼啸,就像遍野的尸首在痛声悲泣,这里的人们在还活着时便对这场劫难毫无招架之力。 马儿在羌浅的身后不停地蹬蹄,就像在见了这般惨状后,连它也不愿在此地多呆片刻。羌浅牵着马儿的手不自觉地松开,竟没察觉马儿一声嘶鸣跑向了远方。 她一步步退入了古塔内,不知不觉已呆立了很久。这时远方忽然有了异动,一束飞影自月色下腾空而起,如鬼魅般窜向了洼地中央。羌浅被这异动吓了一跳,神思即刻清醒过来。她捂住了嘴,奋力让自己不要惊叫出声。 此时出现在这尸场中的影子,非人即鬼。 只见那鬼影在一片断肢与残骨间不断跳跃来回,似是正借冷月找寻着些什么,而遍野的污血与残骸却又令他厌恶,所以他不得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寻得一方立足之地。 现在羌浅能确定这影子的主人是还活着的人了,当他停下不动时,羌浅发觉他似极了一个人,一个与她关系非同一般的人。 那人影专心致志地在洼地中搜寻,忽而一个飞身掠向了洼地的角落。羌浅看着人影从一只断手里强硬掰下了一柄剑,接着又用这柄剑挑起了一颗人头。 穷尽目力,羌浅看清了那是一个男人的首级,人影从马厩阴沟的污秽中将之挑了出来。人头上是一张惊惧愕然的脸,这张脸上淌满了牲口的屎尿。而在不远处,无头的尸身狼狈地歪在一处被血水淹没的坑洼里。 羌浅听到远处传来了人影的呵呵笑声,又看到人影抖开一块方布将这人头裹了进去,然后扔掉剑,轻盈跃出了洼地。 并不高大的体型却有着诡谲难辨的身法,人影离去的方向正是羌浅来时的路。 羌浅猛然想起了这人影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里?!她在内心惊呼,发足追赶那人影而去。 第6章 荒的雪(重写) 平地卷起的沙尘使月光变得浑浊,羌浅的视野受阻,尝试追寻的奇诡人影瞬间遁去。人影轻功之高明已到踏沙无痕的境界,羌浅若非识得那人,定要认为他是出没于暗夜的鬼魅。她追不到那人,只好停了下来。停下来,便发现自己早已偏离了原先的路线。 荒原望不到边际,头顶上的星月也被云层遮盖,羌浅彻底迷失在黑夜里。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走哪一个方向,所以她开始慌乱,在慌乱中就更加无法集中精神思考——思考有关那个她认识的人的事。 换句话说,思考有关她的师叔盗圣司徒空的事。 盗圣先生上一次在羌浅面前消失好像已过了很久,但他如今却现身荒原,从死人堆里挑出了一颗人头,然后秉承了一贯潇洒的做派,再度消失得无影无踪。 成名已久的江湖异客必当有些异举,盗圣先生虽匪夷所思,但羌浅也已无暇奇怪。边地荒漠的冬天仿佛来得太早,冷风直窜入脊梁,只走两步,飘飘然从天而降的竟已是片片雪花。 羌浅冻得瑟瑟发抖,现在她必须要做的事就是尽快找到一处可以躲避风雪的地方。飞雪落地,顷刻掩去了羌浅走过的路,天地间化作万丈银芒,却将黑夜映得亮如白昼。 雪光中,残败破裂只有半边棚顶的废气村舍若隐若现。 断垣残壁遮蔽风雪的功效不佳,但羌浅的身躯也总归不再完全暴/露在冰天雪地间。她刚刚掸落了身间的雪,便听到墙壁外传来了簌簌响动。 狂啸的风声中隐现出由远及近的蹄音,令羌浅警戒地竖起了耳朵。向远处望去,她见到奔逸而来的飞骑上有一道纤瘦的人影。这一人一骑正顶风冒雪奔向她所处的废屋。 屋内狭小的空间不足以给羌浅匿身之所,她只有紧靠在角落屏气凝神。 诡异的一夜不知又会见到怎样的人,发生怎样的事? 飞骑的主人似乎并没察觉这荒漠中的废屋已有了首位来客,羌浅在阴影中瞧着雪地上的足印逐步靠近自己。 来人十分瘦小,大大的斗篷将他从头到尾地遮住,看不清面目,更不辨男女。但羌浅见到这人的斗篷实际上已处处破损,落在身上的积雪间掺杂着暗红的血色。 这人仿佛刚刚从一场浴血奋战中脱身而出。 他就这样走进了陋屋,步伐凌乱无章,用藏在兜帽下的眼睛扫视四周,继而不可避免地与角落中的另一束视线相交。 羌浅仍站在角落中,这人却不再向前,只在片晌后拂落了头顶的兜帽。 本应是含苞欲放的姣面,此刻却狼狈地浸染着血污与泥泞,额上的青筋暴突,充血的双眸闪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戾气。 出现在羌浅眼前的人,竟是唐门的十三小姐唐苏。 羌浅讶然,没想到竟会在如此荒芜之地与唐苏再见,更不敢想象唐苏先前经历了什么。不过她还没能发觉,唐苏一动不动地紧凝着自己,眼中除却仇恨便只余杀意。 “居然是你……自你从唐门离去,唐门便再无宁日……所有的事都是因你而起,你这罪魁祸首……我杀了你!”唐苏自语,声音起初低沉到羌浅只看见了她的唇齿微动。可到最后一句话却又猝然提高音量,尖锐得令羌浅一阵心悸。 一束寒光骤现,玲珑小剑被唐苏握在了掌中。电光火石间,她已向羌浅攻去,口中大声吼道:“你不只想要七心莲,还想要唐门整门的性命!那夜你究竟对唐门做了什么?!” 唐苏甫一见面便大打出手,只令羌浅大惊失色。她虽尚未弄清唐苏话中含义,也能判断这当中定是有着自己不知前因的误会。而见唐苏的小剑已迫近咽喉,羌浅唯有飞身闪避窜向了一旁。 唐苏一击不中一击又出,比先前那招更为狠绝,周身气流飞旋,势势都是杀手。羌浅手中没有武器,而唐苏的小剑凌厉异常,她在陋屋一隅之地不断被唐苏紧逼。 不知是否因二人缠斗过于激烈,只听室内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本就不堪重负的屋顶竟忽然塌陷,积雪与尘埃霎时充斥室内,羌浅与唐苏两人俱是猛然惊诧。 羌浅距离门框一步之遥,一个飞纵及时从屋内跃出。尘雪迷眼,羌浅已瞧不清室内状况,只知唐苏仍在室中。 又是一声轰隆响动,支撑屋顶的梁脊彻底断裂。 “唐小姐,快出来!”羌浅眼见半面屋顶须臾便将坠落,而唐苏身影仍没从室内逃出,就要避之不及,不禁焦急大喊。 来不及再三顾虑,羌浅瞬时回身冲入室内,在迷蒙中一把抓住唐苏手腕,将她从一片混沌中拽出。二人足尖刚一落地,屋顶便倾然坠落,那残破的屋子在身后化为了一片废墟。 雪仍在不断飞落,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两人好不容易逃过一劫,也停止了打斗,羌浅喘着粗气,唐苏却甩开了羌浅的手,捂着臂弯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羌浅凝睛去看唐苏,这才发现鲜红的血水正顺着唐苏的臂弯淌下。 “唐小姐,你……受伤了?”她试探着去问。 唐苏咬牙道:“你到现在还想装作事不关己?用不着你来猫哭耗子假慈悲!我不会感激你的!” 羌浅无措,只得悻悻道:“唐小姐,我想我们之间定然是有着误会,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我不明白。” 唐苏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周身不断有血水涌出,愤然抬眸道:“你不明白?!你做了什么,自己会不清楚么?!” “我……”羌浅怔住,“我做了什么?” “东厂——”唐苏目中竟晕起泪光,“难道不是你引来了东厂的人!” “东厂?朝廷!?” “那些人口口声声说,唐门手中掌握了一件了不得的东西!” 羌浅惶然,唐苏的话她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了。听不懂,就不知自己能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联想到一路上听到的江湖消息,或许唐门□□就是现下唐苏所述之事。 就在她与唐苏二人自雪中僵持之时,雪地白芒中又传来了纷扬的蹄音。这阵蹄音好似来自于一支训练有素的马队,马队一行数人在距离废墟只余百米,即使是狂风也没能阻止这行人整齐划一的步伐。 马队人马没用多久便出现在羌浅与唐苏的视野范围内。唐苏举目远望,眸中突然惊现惧意。她侧目瞪羌浅一眼,慌乱中竟摇摇晃晃地就向一旁的马儿走去,从她身间滚落的血一滴滴印上雪地。 羌浅见唐苏此举更是不明所以,只听到“扑通”一声,唐苏未近骏马身侧已跌倒在雪地中。 “唐小姐!”羌浅急忙上前一步,却发现唐苏竟因伤痛晕厥,而令唐苏惊惧的那队人马已与废墟越来越近。 唐苏浑身是伤,而她见到那队人马后立即满目仓惶,羌浅不禁下意识地想到或许唐苏就是与那队人马发生了冲突。唐苏伤重,那队人马又正逐步逼近,羌浅尚有众多疑问无从解惑,更不能将唐苏独自丢下不管,情急之下将唐苏背起,一瞬隐入废墟深处。 自雪地白芒中而来的数道身形影影绰绰,蹄音戛然而止,马上骑士翻身落马,动作极其协调有序。狂风与飞雪捶打着这些人,但他们皆无动于衷。 羌浅在暗处凝视着这群陌生的人,极力压低了自己的呼吸。 这些人的须发上都挂着冰晶,阴冷的脸上泛着森森寒芒,他们的周围仿似凝聚着一层层冰冷的杀气。 唐苏虽也曾让羌浅感到杀气,但这群人的杀气却与唐苏截然不同。唐苏只是怒极,而这群人给羌浅的感觉则是他们可以随时随地肆意杀掉这世间任何的生灵。 队伍中为首的一人沿着雪地上的血迹走向了唐苏的马儿,又在血迹消失处转身面向废墟。接着,这队人马在为首之人的带领下齐齐伫立在废墟之前。 羌浅暗道“不好”,额上冒出了冷汗。她对这群人的身份仍然一无所知,但她觉得自己若是与这些人正面交手绝对不会占取上风,更何况现在她身边还有一个重伤昏迷的唐苏。 显而易见,这群人正是为唐苏而来。 队伍中为首的那人年逾不惑,身材高大双肩宽阔,一对鹰目凛然生寒,面上不尽沧桑之感。他挥手比了个向前的手势,立于他身后的一众人等便兵分数路向废墟深处挺进。 羌浅与唐苏藏身之所就在废墟之后屋脊塌陷后的角落中,这些人仔细搜寻,必然会发现她们的身形。心脏开始狂跳不止,羌浅的衣衫被汗水浸湿,似已完全感觉不到冬夜的寒冷。她深知这样下去她与唐苏只有坐以待毙,可她却又不能在一霎间想出脱身之法。 脚步声已近在咫尺,羌浅仍是无计可施,但她的身侧在这时竟遽然有了动静。羌浅诧异回眸,却见唐苏已转醒过来。唐苏转眸瞥羌浅一眼,目光意欲不明,挣扎着紧握住了手中剑。 这轻微的异响同样惊动了正在四下搜寻的人马,羌浅再回首时已被明晃晃的剑刃惊得呆住。十数条矫捷的身影便有十数柄精光闪闪的刀,十数柄耀着寒芒的刀在同一时间指向了她与唐苏。 然而唐苏不惊反笑,慢慢站起了身子直面众人,目光在众人身间持续游移。忽地,她扬起手中紧握的小剑,不要命地发动了以寡敌众的进攻。 刹那间,无数道刀光划过天际,羌浅亦被卷入了本不属于自己的战争。但她已没的选择,只能同这队骁勇剽悍的人马展开殊死搏斗。 这些人的刀锋紧罗密布地出现在羌浅能到达的所有角落,好比一张无际的网将她与唐苏二人死死笼罩。羌浅在游走中亦不断为唐苏解围,而唐苏虽奋力而战,却不理会羌浅的处境。 她像是希望羌浅毙命于乱刃之下。 紧密的劲风在羌浅胸前身后穿梭,她逐渐分不清眼前的是刀光还是雪色,在转身之间便被一束自左至右袭来的刀风撩到了左肩。 衣衫被刀尖挑出了很长一道裂口,羌浅的肩头一阵刺骨之痛,锋利的刀划下很深的伤口,伤处开始不断有鲜血渗出。剧烈的痛楚从左肩处向周身蔓延,羌浅难忍疼痛趔趄一步,背脊撞向了废墟塌陷的土墙。 她的余光恰巧落向唐苏,却见到唐苏剑芒飞旋亦在急急后退,而她的另一只手中已在不知何时多了一枚似是铁质的圆球。土墙在猛烈的撞击下即刻碎裂成了数不清的土块,而羌浅则跌进了废墟中的积雪与尘土中。 正在此际,羌浅却听到了废墟外倏然发出了石破天惊的爆裂声,随后便是令人眼前一片恍白的光晕弥漫天空,马队众人在嘶吼声中统统丢弃武器,双手捂住了眼睛在地上翻滚。 羌浅身在废墟之内,爆破声与强光没能对她造成多大伤害,相反的方向,她却看到唐苏一步一晃地跃上骏马飞一般奔离了此地,一瞬隐没于皑皑雪色。 眼见唐苏逃离,而对方众人又在顷刻失去武力,羌浅没时间再去多想,奋不顾身地爬出了废墟,向着前景不明的一方天地拔腿就跑。 第7章 杀人的官(重写) 纵然对今夜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头绪,但羌浅仍暗自庆幸——庆幸自己的逃出生天。 莽莽的雪地中印上了一串深浅不一的足迹,凹陷的足迹中偶然还有血滴的点缀。眼皮愈发得沉重,脚步愈发得凌乱,羌浅肩头上的伤处在冰冻极寒下只令她痛不欲生。 可她却不敢停滞步伐,只因她不知自己是否已完全脱离了危险。 于是她只有前行,前行到体力耗尽的那一刻为止。 当天地万物在羌浅的眼底融合为一片分不清形体与状态的彻彻底底的白泽时,她的眼前却突然惊现出一抹忽明忽暗的微光。 颅内嗡嗡作响,身间脱水脱力,羌浅已没气力再度运转思绪。 有光源的地方就应有人,有人的地方就应能得到救助。 这已成了羌浅心间唯一的念想,她亦带着这份信念强忍住苦痛,继续迈开万般沉痛的步伐,在漫天飞雪中向那束带给她无限希望的微光前进。 眼前迷迷蒙蒙的一片惨白,羌浅跌跌撞撞接近了光源的领地,一道高耸的树篱却赫然横在了她的面前。 微微闪烁的光亮来自这道树篱之内的院落,院落之中有一所覆着厚厚白雪的小宅。羌浅用尽了最后的体力跃过了这道篱墙,一步三晃地跌倒在小宅的屋檐下。 灯火即是自小宅的窗边射出,屋子内正有一道似是伏案的人影隐动。那人影像是也察觉到了院落之内忽然发出的不明之音,身形一转掩住了跃动的烛光。 羌浅肩上淌下的鲜血零零落落飘扬在雪中,她的左臂已无法活动自如,她的神思也已混沌不清,但她仍然用颤抖的双足支撑起身子倚在了房门上,接着抬起右臂叩响了小宅的木门。 小宅内传来了一阵似是利物撞击木器而发出的轻响,但这声响与呼啸的朔风相较实在是微不足道。 门栓“啪嗒”跌落,房门忽而在声响过后向内敞开,羌浅的神绪亦在此刻全然断散,身子在无以借力之下直接跌进了门内。 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了一袭清雅的衣袂与一束冷冽的眸光,而她的身躯则不受控制地撞向了地面,意识也在此际戛然而止。 羌浅不知道,在她入门倒地的那一刻,一朵散发着奇异幽香的青莲亦从她随身的包裹中滑落。 …… 羌浅并非是从痛楚中惊醒,幽幽转醒时,她正仰面躺在柔软的卧榻上。 睁开双眸,她只感到了左肩伤处微微的涨麻感。身下的床榻绵软而舒适,被褥里暖洋洋的热度亦令她甚感满足,而她睁眼所见的屋内一隅也是素雅而典致。 努力从浑噩中清醒,羌浅环目四周的同时也回忆着先前的一切。自己身处的地方似乎就是当时她闯入的小宅,房间陈设简致,视线可及四角,似有淡淡的药香弥漫,只是此时房间内却只有她独自一人。 一手撑着坐起了身,羌浅用手去探肩头的伤处,却发现深长的伤口竟已被包扎止血。她在无措中又觉感激,心想定是这小宅的主人救助了自己。 勉强下地走至窗前,黑夜已逝飞雪已停,眼前不过一片白芒,除此之外便一无所有,天地间宁静得颇让她感到意外。 或许是认为自己总算脱离了未知的危险,羌浅在窗边长舒了一口气。未及去想这屋子的主人是何许人也,她已想到了另一件事,她正是为了这件事才要到这片荒芜的土地来。 她要将七心莲交还给真正需要它的人。 随身的包袱被放置在桌上,羌浅慌忙奔向桌子。包袱已散开,布料上散发着被七心莲浸染的隐香,当中的物事零乱不全,大概有些东西已在她与那队强劲的人马交手时遗失。 羌浅将所剩的物事一样样取出,望着已空空如也的行囊,她呆立在桌前,一下子慌了神。 七心莲,又一次从她身边不翼而飞! 怎么会……会丢在哪里……羌浅不断思索着所有的可能性,满身大汗地翻遍了室内的每一个角落,可七心莲就是藏匿得无影无踪。 她焦急地冲出了屋子,想要去搜寻来时的路。但当她站在万顷银霜中央,却只感到彷徨。四面八方全部是如出一辙的银白,没有边际的天地在远方融合,空旷的四野仍只有她一人,她根本无法辨认方向。 心越来越慌,羌浅不知自己的目光应停留何处。突地,无意识的垂眸让她在慌乱中见到了雪地上的两道痕迹。这两道痕迹比一人稍宽,像是车辙所留,绕过房屋一直向远处延伸。 羌浅沿着这两道痕迹绕到了小宅后,眺目远望,建筑群落的轮廓竟若现于雪中。不由自主地想到这印痕或为此间主人所留,羌浅提足朝那个方向走去。 …… 接近建筑群落的一路虽被积雪掩盖却仍异常平整,羌浅没有见到一个人,两道车辙间印上了她的足迹,苍茫的雪地上只有她自己能听到足下的踏雪之音。 这些建筑均颇具规模,巍峨矗立在平原上,极似一方势力的领土。只是即使在这里,羌浅仍旧没能看到任何生命的踪迹。车辙印痕仍向内伸展,羌浅犹豫片刻,还是走入其中。 一阵冷风刮过,建筑屋顶上的积雪飘然而落,抬眸的瞬间,羌浅眼中忽地窜入了一个渺小的黑点。那是一个轻功无双的人影,几个起落便没入了最深处的建筑中。 “师叔?!”羌浅诧异地即刻惊呼。 在盗圣先生隐踪于惨不忍睹的屠场后,她又看见了他的身影在遥远的高处转瞬即逝。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师叔又在这里做些什么?她的疑问越聚越多,太多的不明所以只令她头脑发胀。与其这样思考想不明白的事,倒不如自己去看一看。羌浅三步并作两步,向距离自己最深远的那幢建筑奔去,那似是车辙的印痕同样向那里延展。 楼宇的结构并不华丽,却自有一种雄浑之气。羌浅所立之处,应是这楼宇的后方。被积雪覆盖的石阶一旁有一道缓坡,车辙印痕自缓坡向上,消失在楼宇之内。 这时天色逐渐暗淡,夜晚很快降临。羌浅跃上石阶,小心翼翼自后方进入。廊内燃着烛火,但整栋楼宇仍是静悄悄的毫无响动,盗圣先生也全无影踪。 走廊转折处连接前厅,她快步走向前去,视野在夺目的光火映照下豁然开朗。 豁然开朗的同时,她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厅中有人,且有至少数十人。数十人手中就有数十把利刃,数十把利刃不约而同反射着厅中壁上的烛火,是以前厅看来会如此明亮。 羌浅怔怔看着这些人,顷刻忆起雪夜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这些人正是因追击唐苏而与自己交手的队伍! 这些人的目光无一不透着狠绝,如今这数十道目光齐齐凝在了羌浅的身上,就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羌浅早已傻了眼,僵硬地扭动脖子看向不远处。 与这些人留有距离相对而坐的是另一个人,一个显而易见正孤身一人与剑拔弩张的众人相持的人。羌浅的目光尴尬地与之相交。 一袭清逸白裘的少年人身侧再无他人,他就独自坐在那里,面容幽白清冷,如墨双瞳深不可测又出奇平静,仿佛早有预料羌浅的到来般波澜不惊。他的腿上仍盖有厚厚的毛毯,身下亦仍是令人不容忽视的轮椅。 厅中的少年即是羌浅此行想要寻访的人,是她一心认为应当将七心莲还予的人。 “戚……公子……”面对此种境况,羌浅早已不知如何开口,眼前一切只让她的思绪混乱到了极点。 从屠场中取走他人首级的司徒空、一身伤痕出现在风雪中的唐苏、这些狠戾决绝追击唐苏的人……她完全不能想象这些人与事之间的关联,更不用说竟会在这里见到戚烨。 莫非自己误打误撞进入了清风寨的领地?可若这里当真是清风寨,却为何里里外外全无人踪?戚烨又是因为什么才会独自一人在这楼宇内与这些人对峙? 戚烨的眸光不在羌浅身间多做逗留,而是不着痕迹地转向了那一群人中为首的一人。 与戚烨相对站在众人最前的中年人鹰目闪着寒芒,似单凭这眼神便能将羌浅穿透,众人中也只有这人的刀仍悬在腰间尚未出鞘。 前所未有的心悸袭来,羌浅感到自己正是这数十人的目标,她仿似被卷入了一场莫名的风云,并且在此刻自投罗网成为众矢之的。颤悠悠地挪动脚步,她现在所能想到的就只有逃离此地。 众目睽睽之下,羌浅后退、转身、拔足,与厅后走廊只一步之遥。身后,却遽然掠起了一阵疾风。 疾风所到之处出现了一只强有力的手,这只手在眨眼间捏住了羌浅受伤的左肩。羌浅因突如其来的痛楚呼喊出声,惊觉自己已在措手不及间被中年人擒住,正被拖向众人之中。 然而就在她无力挣扎时,眼前倏又有一束灼目的光芒飞过。一枚银翎已转瞬绕过她的身侧,直射向将她拖行的中年人。 只听“呛啷”一声,中年人已抽出了腰间的钢刀,刀影舞动将银翎斩落。但也正因如此,他的手不得不从羌浅的肩上移开。 羌浅大惊,她认得这光芒,很久以前这光芒也曾将她从唐苏的剑下救起。这是戚烨的银翎,银翎落地发出轻灵的脆响,与此同时,她听到戚烨对自己轻道一声“回来”。 神绪一片混乱,羌浅手足无措,可听到戚烨的话后她竟又似被那种奇异的魔力掌控,急速窜回了戚烨身侧。 对面,数十只手已一齐扬起,数十柄钢刀全部指向了她与戚烨两人。中年人暗隐杀气的凝眉对上了戚烨静若止水的冷目,羌浅越发感觉事态已严重到自己难以估量的地步。 “左大人,你要找的人不是她。”面对煞气腾腾的众人,戚烨却冷静得不似常人,不带感情道,“她并非唐门中人。” 大人!?唐门!?羌浅内心翻滚不止,这些人就是唐苏所说的朝廷人马?还有唐苏,这些人难道是为唐苏而来?可唐苏现在人又在哪里? 中年人挥手止退手下众人,对戚烨道:“她不是,但她曾与唐门中人为伍。戚公子最好将她与那唐门之人一并交出,否则……” “否则左大人也会如清剿映雪寨般荡平我清风寨?”戚烨冰冷反问。 中年人的目光扫过羌浅,随即上移至前厅顶部,却又骤然紧凝戚烨:“只要戚公子交出唐门之人,左某保证不会为难清风寨众。” 戚烨侧眸看一眼羌浅,神情漠然如初:“她确实与唐门无关,我这里也没有左大人要找的人。” “戚烨,左某敬佩你的胆识。”中年人显然耐心耗尽,眼神一凛持刀向前,刀锋凛冽令人望而生畏,“可你也该知道与东厂为敌者是何下场。” “我从无意与大人为敌。”戚烨的声音仍似无动于衷,但眸中却有微光一闪而过,“相反,我认为大人根本无需纠结唐门之事。” “哦?”中年人仍刀锋横指,但面上已现狐疑之色。 “东厂围困唐门,无非是因为唐门之中传出了关于‘海市蜃楼’的线索。江湖中对此心生觊觎者,又何止千万。” “所以呢?” “所以即使东厂不出手,唐门也已危在旦夕。江湖中的事,本就应由江湖人解决。”戚烨道。 中年人闻言眉目紧蹙:“说下去。” 戚烨的唇角淡漠微扬:“‘海市蜃楼’,已与大人近在咫尺。” 第8章 暗地的局(重写) 戚烨留存于厅内的回音已消散,中年人却迟迟不语,目光徘徊在戚烨身间,狠绝中又用意不明。厅内霎时安静得如一池死水,而没人知道水面下是怎样暗潮汹涌。 羌浅脑内一片慌乱,脚跟不禁向后挪移了半寸。这不过微渺的摩擦响动竟导致了那数十人的一步逼近,转眼间她与戚烨身侧便映满了彤彤刀影。 涔涔冷汗顺脊梁留下,羌浅再不敢动弹分毫,而坐在一旁的少年面对刀光依然面不改色。 中年人立身刀影中,仿佛他的身躯也化为了寒光,终于面向戚烨阴冷道:“你知道‘海市蜃楼’的秘密?” “久居大漠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过‘海市蜃楼’。在月圆之夜才会出现的城,在月入中天才会耸起的楼。百十年来传闻不断,据说楼内藏有富可敌国的宝藏。”戚烨的话语一如既往的淡漠无情,“可惜,从未有人真正见过这传说中的城镇与楼宇。” “所以,戚公子该不会是想告诉左某……”中年人双目紧凝,停顿良久后方道,“你见过?” “再过几日,便又到月圆。”戚烨看着中年人,眸中仍平静无波。 “你凭什么让左某信你?” “映雪寨已成鬼窟,我不愿重蹈覆辙。” “看来左某要请戚公子带路了。”中年人冷笑着后退,视线忽而又移向厅堂顶端四扫一番,继而道,“左某给戚公子一日时间。” 中年人一语言罢,竟收刀入鞘拂袖转身,厅内刀光顷刻覆灭,其余众人竟已随中年人步出厅外,大厅重门遽然闭合。 羌浅惊异地望着众人离去,根本无法理解这突发的转变,怔怔呆立在了原地。直至许久过后耳畔贯入一阵低咳,她才恍然回神。 戚烨的脸色比初见时更为苍白,羌浅却听他低声道出了“司徒空”三字。 如鬼如魅的人影轻飘飘从天而降,正是盗圣司徒空。司徒空的身后挂着一个硕大的布包,他努努小胡子,意味深长地瞥了羌浅一眼:“小师侄,见了师叔,怎么不问安好?” “师叔……您怎么会在这里……你们——”羌浅思绪混乱,整理不出畅顺的问句。 司徒空围着羌浅转了一圈,阴阳怪气地叹惋:“对着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左愈明的人也能下此重手,我真怀疑他们不是男人!” “师叔——”羌浅只道出二字便被司徒空打断。 “小师侄,你的事等下再说。”他摆摆手转而面对戚烨,啧啧怪叫道,“我在想你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我认识的那个人,虽然冷傲得让人讨厌,但做事总有因由,我现在完全猜不透你的因由。” 因由?!羌浅只听得云里雾里,更不明白司徒空言下之意。 “映雪寨众已被左愈明的人马杀得片甲不留,唐门断然没了从映雪寨处求得援助的可能。”司徒空跳远了些,将刚才的话补充完整,而后解下身后的布包抛向戚烨,用嗤之以鼻的口吻道,“薛万里在这里。” 戚烨一言不发接过布包,神色无澜地将之解开,被司徒空从坟场中带走的那颗污泞的人头赫然惊现在他的膝上。 许是因为天气寒冷,人头尚无腐烂之势。见了眼前骇人一幕,羌浅忍不住惊叫出声。江湖上的事她所知有限,但大漠四寨中映雪寨寨主“长风万里”薛万里的名头她总算听过。她又怎会料想得到,大名鼎鼎的薛寨主已身首异处。 戚烨侧目看向她,冷峻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我也有话想要问你。只是现在,请你安静。” 羌浅愣愣瞧着戚烨,感到耳根阵阵发烫,难以自控地低下了头。 司徒空向羌浅撇撇嘴,一屁股在厅内的椅子上坐下,羌浅也只得讷讷坐在了一边。戚烨不再言语,漠然垂眸看着薛万里的人头,墨瞳如幽冥难测。 半晌后,羌浅忽闻木轮转动之音,却见戚烨独自驱动轮椅行至厅内一角。角落中正有取暖铜炉燃着火焰,戚烨将薛万里的人头投入炉中。羌浅看着戚烨此举,背脊汗毛根根竖起。她自进入这厅中后看到的人与事,件件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在凝视炉火很长时间后,戚烨方才调转轮椅面对司徒空与羌浅二人。 司徒空发出一声怪笑,拍拍手从椅子上弹起,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对羌浅道:“小师侄,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的脑子里一团浆糊,你可知道刚刚那群牛鬼蛇神是什么人?” 羌浅摇摇头,突然又想到了唐苏,急道:“戚公子,我在昨夜见过唐门的十三小姐,她当时似乎正受那群人的追击。” “昨夜?”戚烨抬眸,“你来到清风寨已有三日。” “啊?!我竟昏迷了那么久……”听到这里的确就是清风寨,羌浅的脸倏地窜上绯红,不自觉地望向自己的左肩,“那我的伤也是你帮我……” “清风寨中并非没有女眷,已有人为你清洗伤处,你不必担心。”戚烨淡薄道。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想要多谢你的救助。”羌浅本想说自己为送还七心莲而来,但即刻便想到七心莲已无故遗失,竟一时语塞,不得不生硬吞回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戚烨瞳光微扬看着羌浅,羌浅只觉自己已被瞬间看透,然而只听戚烨平静道:“举手之劳,不足多言。” “戚公子,那群人要来这里找的人是否就是唐小姐?那日夜里我曾与唐小姐同这群人交手,后来各自逃脱。我本无意闯入清风寨领地,是不是我将那群人引了来?唐小姐是否也来到了这里?”羌浅一股脑道出了心中疑问。 司徒空在一旁插话道:“小师侄,那群人是东厂人马,为首的左愈明左大人官至千户。亏你身在这江湖之中,竟不知晓近日来传得沸沸汤汤的唐门风波!” 唐门……东厂……羌浅咬着唇,忆起雪夜中唐苏说过的话,即使唐门被反复提及,但她发觉自己对此事仍然一无所知。当然,她更为不解的是,左愈明左大人仍在场时,她好似听到了某些关于宝藏的传言。 难道说这些令她深感莫名的事当中会有着怎样的联系么?这些事就像一个局,而她已身不由己被牵扯入局。 羌浅的眼神不住地在司徒空与戚烨身上打着转,她直觉自己有着太多不清楚的细节,而司徒空与戚烨二人定当掌握着这当中的线索。 司徒空在这时又道:“小师侄,说实话,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见到你,我有点意外。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胡子一扬,用眼尾瞟一眼戚烨,摆出了然于胸的神色:“难不成,是为了什么人?” “我……”羌浅难以回答,硬着头皮转而问道,“您呢,您又是为了什么?” 司徒空呵呵轻哼,插起手臂扬起眉:“是他请我来。” 瞅瞅戚烨,又瞧瞧羌浅,他忽然跃至二人中央,唇角勾起诡笑道:“戚烨,你请我办的事我已办妥,也拜托你不要忘记你的承诺!” 说完这一席话,司徒空身形陡然扭转,未及眨眼功夫已飘出了殿宇,羌浅只听到空中传来虚无的语音,似是“小师侄,你好自为之”几字。 偌大的厅堂内只剩下羌浅与戚烨二人,火光在壁上摇曳,光影在戚烨的身间跃动,只为他的身影平添几分寂寥之意。羌浅不免尴尬,却又不知应当说些什么。 正在她犹豫不决之际,却听戚烨道:“你师叔走了,你不走么?” 羌浅的脸涨得通红,她弄丢了七心莲早已懊恼不已,便想着自己必须找寻其他的补救之法,心里几番挣扎,最终下定决心将事实告知戚烨。 “其实我……本就是为了到清风寨来找你。” “找我?” “嗯,我本想将七心莲还给你。”羌浅点点头,咬牙嗫嚅道,“可我醒来后却发现,七心莲已不在包袱中。” 戚烨却只淡淡道:“你若不提起,我早已将七心莲的事忘却。七心莲是你的东西,与我无关,我不明白你在介怀什么。” “不,不是这样的。七心莲本归你所有,可你却让予了我,我受之有愧……”羌浅低垂杏目,眼眶内已晕起一层薄雾。 戚烨闻言侧首望向她,眸色竟不似先前冷漠,好像在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那日唐小姐说的话,我一直没有忘记,所以我才会一心想着将它交还到你手中,可我如今竟将它弄丢了,所以我想……” “你想怎么样?”戚烨沉静地看着她,待她说出一直吞吞吐吐的话。 “我想补偿你……”羌浅低低垂首,浑身上下都似被火炙烤般焦灼。 戚烨不再看她,只是面无波澜地望着远方,一阵沉默后道:“你的想法倒是诚挚,只是补偿一说大可不必。”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大概可以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羌浅即刻睁圆了双眸。 戚烨低视自己的双膝,眸中隐去一丝落寞:“像我这样的人,能做的事有限,有个人在身边,也许会方便些。” 听戚烨如此说,羌浅的心突地一紧,即时又想到了来时路上不见人踪的情景,于是小心尝试着问道:“戚公子,这里除去你我还有其他人在么?” “你在来时应已发现,清风寨中已无旁人。” “为什么?” “留下,就只有等左愈明也来将这里变为地狱。” 地狱……羌浅眼前再度浮现起那夜的血海残尸,难抑疑惑道:“那你又会独自一人留在这里?” “因为我知道左愈明想要什么。”戚烨答道,“只有我留下,清风寨才能幸免于难。” “左大人……他想要的是什么?” “‘海市蜃楼’中的东西。” “‘海市’……‘蜃楼’……”羌浅默默重复着这两个奇异的词汇,不知为何,当她听到这“海市”与“蜃楼”时,心中竟出现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那左大人为什么又会突然离去?”她又问道。 “你希望他们也留在这里?” “不,当然不……他们就像一群凶神恶煞。”羌浅心有余悸,“左大人说的‘一日’又是什么意思?是说他还会回来?” “左愈明想要的东西还没得到,自然会回来。不过,这么说或许也不恰当,他们并没有真正离去,而是围守在寨子的四周。”戚烨缓缓道,“能从这里离去而不留丝毫痕迹的人,只有司徒空。所以,你就是想走,也不会那么容易。” 少年的视线似是穿过了厅前重门直望苍穹,羌浅未及反应,他已滑动轮椅行至门前。羌浅急忙快步跟上,帮助他推开了重门。 夜色已浓,外间仍是皑皑雪景,天地间一片银白。朔风忽起,少年又是一阵低咳。羌浅这才察觉,这楼宇重门下不设门槛,而阶旁筑有缓坡,似专为方便轮椅行进而建。 戚烨仰望夜空,清冷道:“大漠极少下雪,能看到壮阔雪色,也算幸事一件。” 他转动轮椅行下缓坡,木轮滑过之处印上两道深痕。羌浅恍悟先前见到的车痕便是轮椅滑行的印记,暗暗惊讶戚烨竟独自前行了如此长的一段路。 她走在戚烨的身后,不由自主就想帮他推动轮椅。戚烨没有回首,仍独自驱使轮椅。 “我做不到的事,你再来帮我。”他宁静将羌浅拒绝。 羌浅一时无言,只得悻悻收回手,跟随戚烨走在雪地上,却不知他要去向何方。 “戚公子,你要去哪里?”她问。 “去看一个人。这里除去你我,还留有一人。” 第9章 速愈的伤(重写) 足底踏雪轻响,羌浅默默跟在戚烨身后。戚烨偶然遇到积雪厚重处前行困难,但他手中用力便令轮椅驶过,全然不需羌浅帮助。 眼瞧戚烨顾自前行,羌浅也无从开口,二人就这样一程无语。 道路在绕过数栋楼宇后变得不似起初开阔,羌浅已跟随戚烨到达了清风寨的边界。前方不远处一座小屋内似闪烁着光火,小屋院落外停靠着一辆马车,马儿被拴在老树旁,一道低矮的人影正在刷马。 戚烨径直向小屋而去,在屋前围起的低矮栅栏前停下。刷马的人影听得外间响动,回过脸望一眼二人,又低下头继续刷马,对二人的到来不作回应。 羌浅直觉反应这是个奇怪的人,天寒地冻只着一件褴褛衣衫,整个头部都覆着粗布,面上唯一露出的部位是浑浊的双眼,眼周皮肤枯黄,遍布着道道深痕,看起来应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她不禁问道:“戚公子,这就是你要见的人?” 戚烨不语,只是在院落外看着老人忙碌。过不多时,老人将污水泼向院外,头也不抬就走回了屋子,屋内的光火也随之熄灭。 戚烨看看树旁的马儿与院落外的空车,淡漠对羌浅道:“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了。” 羌浅闻言未能即刻会意,看着戚烨却不知接下来应做些什么。 戚烨似有一声轻叹,瞳光微动道:“不知你能否将车马套好。” 羌浅这才恍然大悟,匆匆点头走入院落,将马儿从树上解下,牵至马车旁套牢。做完这一系列动作,羌浅走回戚烨身前,空空如也的肠胃却在此际不合时宜地咕鸣起来。她用手捂住胃腹,但咕鸣之音反而变本加厉。 羌浅难饰尴尬,只得讪笑着别过脸。 “走吧。”戚烨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木轮滚动声却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羌浅回眸,见戚烨已行至马车旁,急忙追了上去。 马儿蹬蹄嘶鸣,在冰天雪地中呼着白气,像正等待着主人驭驶。戚烨扬起手臂,在车辕一侧用力一撑,身形便脱离轮椅落在车上,动作淡定从容。 车身迎风,清逸少年白衣猎猎,广袖于朔风中不住摇曳,只是身形看来稍显单薄了些。 坐身车上,戚烨的视线角度改为由上至下。他看着车下的羌浅,面色沉静不可名状:“还要请你将椅子挪入车舆内。” 羌浅眼见戚烨独自跃身马车的一幕,心中已生叹谓,忙道声“好”,将轮椅搬入车中后,与戚烨同坐在车前。 “你的气力倒是不小,伤势恢复也可算神速。”戚烨扯过缰绳,音色淡薄如初。 羌浅双颊泛红,正不知说些什么,马儿已提足前行。车辙辘辘,马车缓缓行进于雪色中,载着二人从清风寨的边际回归。戚烨并未将马车驶回先前的楼宇,而是穿过雪径驶向距离遥远的小宅。 “那老人家叫‘丑伯’,他从没说过话,一辈子都只做着刷马一件事,似乎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这样的生活,看来宁静祥和。”戚烨望着远方道出的这番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此后便又是寂静的一程路,耳侧只有风声与车行回响。羌浅坐在戚烨身侧,仍有太多疑惑未解。她又想到了七心莲,想到了唐苏的怒容,想到了师父生前对自己说过的话。她越是思考这些问题,便越是感觉心烦意乱,再加之腹中空虚难耐,只能埋首在臂弯中,闷不吭声。 车行渐止,戚烨将马车停在小宅后侧。羌浅回过神,不待戚烨出声便将轮椅挪出置在了车侧。戚烨眸光微扬,撑住扶手坐回椅上,淡雅安然。 羌浅随在戚烨身后进入小宅,才发觉自己原先并没注意这小宅内里虽不大,但房间廊径也是宽阔平敞,忍不住开口问道:“戚公子,这是你的居所?” 戚烨轻轻颌首,在廊径处调转轮椅方向。羌浅跟近一看,却是来到灶下,而灶前桌上摆放着几碟清淡菜肴。 她难免诧异,忙回首去看戚烨,却听戚烨淡淡道:“你前两日昏迷之时,只能吃些稀食。这里的饭菜本是为你准备,待你醒来时便可食用。” 羌浅愕然,她转醒时便开始慌乱寻找七心莲,根本无心留意其他,又岂会看到这些饭菜。此时饥饿感已到达极限,她面露喜色,顾不了那许多便坐到桌前。 “戚公子,那……我不客气了!” “不热一下么。” “不用!”羌浅已狼吞虎咽起来。 天气寒冷,饭菜摆放已久早已冰凉,但羌浅吃来只觉有滋有味。不一会儿,桌上菜肴便被一扫而空。羌浅抹抹嘴,满足感溢上心头,却忽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困惑看向戚烨。 “戚公子,你说清风寨中已无旁人,那这些饭菜难道都是你做的?” 戚烨只用深远的双目平视着她,不置可否道:“我向来独居。” “怎么没人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么?”羌浅难以置信。 戚烨的双瞳似有难以察觉地微光浮动:“力所能及的事,我不会假手于人。今夜你就在原先的房间休息。”他话语清冷,说完便摇动轮椅离开,进入了廊径尽处的房间。 羌浅目送戚烨离去,心里不知怎的竟像是浮起了一丝涩意。 …… 羌浅回到房间,脱下衣衫查看自己的伤处。从坐上马车,那里便总感觉有些微痒。但当她解下敷在肩头的布帛时,竟惊奇发现极深的伤口已处在愈合阶段。 这又是一件她不敢相信的事,她完全想不到是什么样的药膏能有如此迅疾药效。 这一夜,羌浅睡得并不太好。她即使很是困倦,但只要闭上眼,杂乱无章的念头便会从四面八方涌来。她不知明日那群人马到来后又将会发生怎样的事,更猜不透戚烨心中所想。 带着千万纷繁思绪辗转反侧,羌浅迷迷糊糊地如梦。 梦中,她好像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从江南的绿水青山中飘远,忽而落足于边关的风沙间,手中捧着一朵娇嫩的青莲。她踏在黄沙上,走得有些艰难。前方有一道身影,和她差不多大小,很熟悉,却又很渺远。 空灵的笛音从那道身影处传来,莫名牵动了她的心。她一步步追随着那笛音而去,与那道身影的距离逐渐缩短。她就要看清那身影的容颜,但一阵狂风平地而起,飞旋的沙尘带走了她手中的青莲。风沙过后,笛音已消散,身影亦不见…… …… 清晨,连日的阴霾散尽。阳光升起,温度也略有回升,积雪在一夜间已化了多半。小宅外的树篱后,原野雪色正不断消融,放眼望去,荒草与积雪相间,勾勒出一团团斑驳的印痕。 羌浅起身后走到窗前,便见到屋檐下少年略显孤寂的身影。见她走出室外,戚烨向她浅浅点首,面上不露悲喜。 羌浅觉得自己总该说点什么,于是有意无意找着话题。 “戚公子,我肩上的伤怎会好得这样快?是你用了什么奇药的缘故么?” 戚烨的视线从她身侧经过,却并没有作答,漆黑的瞳眸若有所思般凝睇远方。戚烨不说话,羌浅即刻无所适从,看着荒原也愣了神,稍过一阵后,才发现戚烨已操动轮椅向小宅后行去。 看戚烨走远,她赶紧跟了上去,到马车旁时,却只看到车下的空椅。 “你来驾车吧,回到昨日的地方去。”戚烨的声音从车内传出。 羌浅有些意外,没想到戚烨今日会坐入车内。沿着相同的路,二人回到昨日里与众人相持的楼宇前。远处蹄音滚滚嘶鸣声声,数十名骑士卷尘而来。 戚烨对仍在车前的羌浅道:“你也进来。” 羌浅点着头退入车中,只这一会儿工夫,以左愈明为首的马队众人同样在楼宇前驻足。 左愈明的眼神闪着寒芒,策马在羌浅与戚烨所乘的马车旁兜转一周,扬臂打个手势,两名骑士便从马背飞身而起,凌空跃上了马车。 刺目阳光在车帘被骑士掀起后涌入车内,羌浅眼前一亮,已看见二人肃穆面容。二人确认车内只有戚烨与羌浅两人,对视一眼后又将车帘放下。 这时左愈明阴沉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戚公子,你带着这女子是什么意思?” “行动不便的人,总需有人照料。”戚烨冰冷道。 左愈明不再言语,打马向前掠去。马队蹄音又起,马车迅疾起行,只不过驱车人不再是戚烨亦或羌浅。 羌浅透过车窗,只见到清风寨中的景物急速后退,片刻过后马车便驶入荒原之中,走上了一条她不认得的路。 “戚公子,他们要带我们去哪里?” “去向大漠,自然要出关。‘海市蜃楼’就在大漠深处。” 戚烨终于又提到了“海市蜃楼”,每每听到这几个字,羌浅总会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眼前甚至会无端浮现一幅虚无缥缈的幻象。 是否在她失去的那段幼年记忆中,她也曾经听到过这几个字? “戚公子,‘海市蜃楼’,究竟是什么?”她问。 戚烨侧眸,良久后方缓缓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江湖出现传闻,说是百余年前时,有位江湖异客于大漠深处筑起一座城池。筑城时,工匠在地基中设下重重机关,以至这座城池可起落于地面上下。” “可起落于地面上下的城池,这也太神奇了些!”羌浅惊叹。 戚烨目光深邃,继而又道:“传闻又云,在这城池之中有一座高楼,其间机括暗径更胜城池,筑城的异客将毕生财富倾数埋藏于高楼之内,得此财富者,百世享用不尽。只不过,这些都只是传闻而已,大漠中是否真地有这样一座城,这样一栋楼,从没有人见过,所以传言始终只是传言而已。直到十几年以前——” 他话到此处却停顿下来,墨瞳愈显幽深,沉默半晌。 “十几年前发生了什么事么?”羌浅听得入神,焦急追问道。 戚烨看看羌浅,仍是幽远道:“十几年前,锦衣卫中的一位统领在机缘巧合下得到一束羊皮卷宗,卷宗上的图画像是一幅地图。这位统领越想越觉图画奇妙,几经推敲后确定这地图所指的终点就是那座传闻中的城池。然而他得到地图的消息在江湖中不胫而走,多方势力都对传闻中城池内的宝藏心存觊觎,欲从他手中夺取地图,他本人遭致追捕,妻儿也被囚禁。” “竟然会有这样的事!那后来呢?他与妻儿是否平安?” “后来,他拼死与那些联手围捕他的势力周旋,救出了他的幼子,但他的妻子在这一役中去世。再之后,他便携幼子与那地图从这世间上销声匿迹,再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戚公子,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 “清风寨中的老人,不时会回忆往昔。”戚烨侧首窗外,面容仍淡漠如故。 羌浅长长叹息,在听完这段尘封的往事后久久不能自已,但随即更多的疑问又浮上心头。 在唐门时,戚烨曾以七心莲为交换条件让自己送了一个木匣给唐门门主唐自傲,在这之后不久,唐门即被东厂人马围攻。后来在雪夜遇到似乎是为唐门求取救援而来的唐苏,唐苏浑身浴血正被左愈明人马追击,她也说是自己致使唐门遭此劫祸。难道说这件事,当真与那木匣内的东西有关? 还有,既然戚烨也说没人真正见过“海市蜃楼”,那他对左愈明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他们现如今动身前往大漠,但到大漠之中,又该去向何方? 她极力想理清个中头绪,却发觉越想越令自己心绪难平。 马车在骑队后辘辘行驶,许久过后车外嘈杂声响渐盛。羌浅向外看去,见队伍已行入集镇之中。抬眼相望,巍峨城关屹立远方,在日光映照下熠熠生辉。 “戚公子,还请下车。”车外,又传来左愈明阴郁的声音。 第10章 圆满的月(重写) 古老的城关下,飞沙漫天。承载着千年记忆的城墙依旧屹立不倒,“玉门关”三个烙印在城楼之上的大字苍劲巍峨。 左愈明的队伍在关口下热闹的集镇上暂停。策马骑行的众人利落地翻身下马,将数匹骏马送进了集镇上的一处幽僻场地,又从场地内牵出了数头高大的骆驼回到城关下。 马车内,戚烨对羌浅道声“下车”,双眸倏又笼上寒意,脸容尤显苍冷。 羌浅在一路之上虽有心事重重,但自己现在似乎也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她将马车前端的帘幕撩起,先行一步自车内移出戚烨的轮椅。戚烨重新回到轮椅上坐定,动作仍然泰然沉着。 城墙脚下,左愈明的目光与戚烨相交。他的眼神亦极低极沉,仿佛暗中藏有杀伤之力。待队伍中人清点物资结束,众人便全部跃上骆背。 “戚公子,筹备妥当,该起行了。”左愈明乘于驼背上,居高临下看向戚烨。 戚烨冷目相视,侧首对羌浅道:“借你的肩臂用一用。” 羌浅还没反应过来,戚烨指尖已轻轻落于她的右臂上端。她只觉一股不大的力道撑在了自己的手臂上,瞬间又消失不见。眼前一道白衣掠过,戚烨身形已借势向上,落坐于驼背。 “把椅子缚好,你也坐上来吧。”戚烨道。 羌浅除了点头,也不知还应怎样。她将轮椅用厚布覆盖,缚于骆驼身上,自己也翻上驼背。与戚烨分坐驼峰两侧,两人的距离变得非常接近,羌浅的心却莫名其妙地跳动加速。 此时却听戚烨低语道:“我坐不太稳,若是跌下去,还请你扶住我。” “好。”羌浅带着赧意诺诺道。 她心里七上八下,喘息声不自觉加重,终于忍不住又道:“戚公子,与这群人在一起,真的不要紧么?” “左愈明一心跻身仕途,效力东厂多年,但一直不受重用。就像这次东厂围攻唐门,他却不得参与,只被派遣去截杀唐门为求救援而潜出的人。现在有此立功时机,他定然不会放过。在他未达目的前,我们都很安全。”戚烨淡漠道。 从关口出行前进一阵,便能看到雪景不复,放眼望去只有铺天盖地的滚滚黄沙,而在这满目的沙尘间来往的异族商旅亦是络绎不绝。左愈明数人此时也是做普通商人打扮,用布缕遮面阻隔风沙,并未引得途中旅人的注目。 驼铃声声清脆悠扬,戚烨幽深眼眸凝望着天地尽头,却在黄沙迷眼时指引驼队脱离大路,走入了绵软细沙间的歧途。 …… 驼队不紧不慢地前行,落日近乎消糜之时,极目之处便再见不到生人踪迹。直至夜近深沉,半弯皓月攀上穹顶,左愈明方才指挥队伍落脚歇息。 此后数日,队伍仍在戚烨的指引下前进,左愈明阴郁的脸孔一成不变,与戚烨只在辩明道路时偶有冷谈。每当夜幕休憩时,戚烨便会远离一干人等,独自一人遥看渺远天地,不发一言,只在风沙间留一束孤寂的清影。 无垠黄沙、落日孤烟,现实的景致与羌浅梦中的幻想竟惊人相似。与其靠近左愈明的人马,她更愿意远远坐在一旁看着戚烨的身影。她觉得他本身就是一个迷,一个自己永远无法猜透的迷。 然后她不得不又想到了七心莲,想到唐苏曾说过的七年时间,想到那世间奇花可能关乎着戚烨的生命。所以她不时就会有冲动,想去向戚烨问清楚那些困扰着她神思的问题。 大漠之上的苍凉之感使得她无端生出悲切之意,她忽而又想,或许很多事戚烨不愿人知,而自己也该停止猜想那些本与她没有关联的事。于是她讷讷地坐回了原地,静静地守着戚烨的背影。 …… 路程不曾怠慢片刻,驼队补给亦消耗了大半,一行数人仍行走在浩瀚的沙土间,远方没有尽头,身后也不见来时之路。 沿途环境变得越来越恶劣,野兽的尸骸被鹰隼食尽,白骨瞬间又被流沙吞噬。他们真正走入了大漠深处,放眼四周再无生灵。这里大概从未有活人踏足,空中狂风阵阵,就连骆驼也拔足难行,而左愈明的耐心也在此际消磨殆尽。 时间一晃而逝,这一夜已月趋圆满。 羌浅的朦胧睡意被步履声惊散,她睁开眼,便看到左愈明率领众人赤目疾行而来。左愈明一把推开羌浅,双眼森光陡现,瞬也不瞬将目光盯死在了戚烨的身上。 “戚烨,我信你所言深入大漠,现今已至月圆,可‘海市蜃楼’在哪里?”他每道一字,便向前一步,每向前一步,面上便多出一分狰狞。 戚烨冷冷看向他,眉宇处变不惊,只由得左愈明逼近。 寒光突闪的瞬间,左愈明抽出了腰间的佩刀,以惊人的速度直掠向戚烨的身侧。 羌浅见左愈明全无征兆倏然攻来,大惊下竟不由自主从戚烨身旁一跃而起,以迅雷之势横挡在戚烨身前,硬生生迎上了左愈明的刀锋。 左愈明见此唇角冷讥,手腕一翻刀势突起,在羌浅措手不及之际刀光飞出,出其不意从她身间穿过。 羌浅惊异之下急急回身防护,却看到左愈明手中的刀光在电光火石间已趋向了戚烨身间。而戚烨不作反抗,只任由冰冷薄刃悬停于自己面门之前,墨眸冷然却无分毫惧意。 戚烨被制,羌浅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立身一侧进退两难。左愈明身后众人就在这时抽刀出鞘,也将刀刃架上羌浅脖颈。 戚烨的瞳孔内反映着左愈明的刀光,眉目无情道:“‘海市蜃楼’,就在这里,在大人足下。” 左愈明眼神一凛,视线即刻扫向地面。 戚烨又道:“大人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等。” “等?” “明日此时,大人自会见到想见的一切。” “若是见不到呢?” “大人大可将我一杀了之。” 左愈明疑忌转动鹰目,将荒漠扫视一周,而后凶狠凝住戚烨,刀锋离戚烨眉心仅余半寸。蓦地,刀光一晃,他竟收刀入鞘。 “好,就等这一日。” 抛下这句话,左愈明手臂一挥,带领手下众人回到远处的营地。 羌浅不再被胁迫,急忙奔至戚烨身旁。还没等她开口,戚烨已侧目:“你刚刚为什么要冲过来?”他的瞳光深远难明,不知是愠色还是忧意。 “我怕左大人他会……”羌浅支支吾吾不知怎样解释。 “你怕他会杀了我?” “嗯。”羌浅踌躇着点点头。 “他不会,他还要等我带他走出这片大漠。”戚烨的音色仍是清冷,“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你不是他的对手。” 说完这些,他沉默望向远方,不再与羌浅多做交谈。羌浅只有一个人悻悻在火堆旁坐下,这一夜久久未眠。 …… 次日,风沙难得小了些。到得傍晚时,左愈明便又带领手下人马将戚烨与羌浅团团包围。 戚烨冷冷看看众人,对左愈明道:“夕阳未落,大人为何已如此心急?” 左愈明须臾间亮出钢刀,刀尖再度指向戚烨:“不过是希望能如戚公子昨日所述,见到想见到的东西。” 羌浅见左愈明又以兵刃相胁,心下立时焦躁难安,但想起戚烨的话,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不做反抗,被左愈明手下拿住,眼睁睁瞧着众人再次陷入僵持。 时间不断流逝,天边光芒不见,黑夜开始侵袭大漠。一轮圆月升入碧空,左愈明阴森的眼眸望向圆月,手中的刀不离戚烨眉心。 “戚公子,现在时辰到了,可我想见的东西还未见。”左愈明目露凶光。 戚烨却在此刻垂眸,瞳光似将地面穿透。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时,众人脚下忽地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惊天巨响。一时间狂沙滚浪卷起千层烟尘。众人视野皆被翻天覆地的沙土弥漫,足下土地剧烈震颤,再不能平稳站立,满天迷雾中一座庞然城廓自地底腾起。 等待轰然巨响与漫天烟尘皆尽散去的这段时间冗长而煎熬,在此过程中,许多人站立不稳几近跌倒,但没有一个人出声,仿似所有的人都被眼前景象所震慑。众人只是静默无言地见证着那被岁月侵袭却不倒的残壁与屋舍似幻象般惊现于大漠深处。 圆月的光华一如既往地笼向了颓败的城墙,洒在了沙漠中众人的衣衫足面,也同时涌进了左愈明的爆红双目。 “这里就是海市?”他的手中仍执着刀,刀尖仍指向戚烨的面门。 “这里就是海市。”戚烨冷眸的焦点穿透刀光,与左愈明的赤目相交。 “那座楼就是蜃楼?”左愈明扬首扫向颓城中一栋突兀耸起的危楼。 “那座楼就是蜃楼。”戚烨保持着不变的眼神,无惧无畏。 “戚烨,自你提起‘海市蜃楼’,我就很奇怪,这百十年来无人知晓的秘境,你是如何得知?” “清风寨立足大漠,偶入无人之境的几率本就大些。” “哼,江湖中人只道这秘密藏于唐门之中,却不知清风寨的戚公子一早便已得见‘海市蜃楼’真容。可是如此,我就更是不解,因为按常理讲,那楼内宝藏早应被戚公子据为己有才对。” “若是这‘海市蜃楼’可由人随意出入,大人以为长久以来的传闻还会存在么?” “如此说来,那里很危险,你是想借我之力求取宝藏?” “可以说,大人与我有着共同的目标。只有像大人如此身手的人,才有可能全身而退。” 左愈明收回远眺的目光,再度狠狠凝视戚烨:“你带路。” 戚烨渊瞳微移,不愠不慌道:“好,但大人的人马最好留在此地。” “为什么?” “为了大人。若是这些人见到宝藏后起了祸心,对大人不利就不好了。” 左愈明沉吟片刻,手臂一挥,对手下众人下了留守命令,身边只留下最值得信赖的三人,而后刀锋一转,立身戚烨身侧道:“走。” 戚烨侧首看看一直被挟持在一旁的羌浅,对左愈明道:“海市蜃楼,只在月圆之夜现形,一旦天亮便会复沉地底。我只有一身残躯,而海市中道路崎岖,我怕自己会耽搁了大人的宝贵时间。” “你想怎么样?” “带上她。” 左愈明眉宇间闪过思索之意,狠目瞪向羌浅:“你过来。” 羌浅接触到左愈明的狠戾瞳光后方猛地一怔,努力定了定惊魂,走到戚烨身旁。左愈明与他手下三人已走向海市边缘。 “轮椅在沙土中难行,里面的路更不好走,我需要你的帮助。”戚烨望着城廓,轻声对羌浅道,“入城后,你要一直在我身旁,寸步不离。” 羌浅闻言一愣,戚烨已驱动轮椅。她只有极力叫自己莫慌,将手搭在了轮椅椅背上。戚烨不再言语,由她推着自己直向海市外围的断垣残壁行去。 第11章 诡异的城(重写) 羌浅虽已被发生在眼前的一切震撼到无言以对,但当她置身在被静谧月色拂过的诡异城池内,行走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眼望四周散发着诡谲阴气的残屋与断壁,满目苍夷间却又觉得此情此景似乎并非是她今生头次所见。 就在羌浅因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惴惴不安时,几人身后突地又传来了震耳轰响。这响声与先前城镇自地底涌现时发出的声音很是类似,只是这次的轰响好似不及上次剧烈。 左愈明与羌浅不约而同回头望向那一段他们刚刚踏过的路程,然而来时路却已不在视野之内! 方才经过的残破小街竟已在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不知从哪里挪移而来的一片高矮不一的陋屋,而行在最后的左愈明手下三人竟也随小街不见。 “怎么会!”羌浅惊呼。 左愈明亦目露惊色,奔向来时之路,大声呼喊着手下的姓名。但街景早已换了模样,他的手下更是杳无声息不知所踪。 一时间,仍留在原地的就只剩下羌浅戚烨与左愈明三人。而在留下的人当中,只有戚烨仿似对这城镇布局突如其来的变动毫不诧异。 羌浅只见左愈明一个纵跃到达陋屋屋顶,仍大喊着手下几人,在几间陋屋上方飞速来回一趟,将双目可及之处一瞬望尽。待他回首时,额上已青筋暴突,眼神如山洪喷射。 “戚烨!”他在咆哮声中飞身而下,如鹰爪般的手毫无预兆直抓向戚烨胸膛,一把揪住戚烨的衣襟,竟将戚烨的轮椅打翻。 戚烨在须臾间失去平衡,身体跌出轮椅重重撞向地面,发丝散乱在脸颊两侧,匍匐在地上的身躯看来甚有些狼狈。紧接着,令人揪心的咳喘声便从他身下传出。 面对左愈明这突来的攻击,羌浅的心猛地一紧,看着戚烨无助倒地的那一刻,她就好比感觉到一根尖刺狠狠地在心脏上戳了一下。 她飞奔至戚烨身侧,矮身想去搀扶,却见戚烨已辛苦用双手撑起了上身,在艰难的喘息中抬眸。 “我早向大人说过,不是什么样的人都能在此地自由来复。”即使音色夹着苦痛,他仍能冷眼静看左愈明,“这是座会吃人的城。” 左愈明的脸在月色下泛着阴森的光,仿佛下一刻他就要痛下杀手。 这时却听戚烨又道:“左大人,您若想到达蜃楼,就应快些走,继续呆在这里,下一刻便也有可能与那三人一样被这城池吞噬。”他在说话间缓缓移目,望向了街市拐角处,高耸的楼宇被一排低密房屋遮挡,只可见一隅。 而也正是在这短短瞬间,地表又发生震颤,地心之内好像正酝酿着另一场巨变。 左愈明盛怒之中双眼如血般赤红,狠凝戚烨的同时似也察觉了地面的震感。 “走!”他厉喝一声,忽然带着满身戾气转身,却是朝楼宇的方向而去。 羌浅见左愈明重步走向街角,悬着的心终于稍稍安定,赶忙将戚烨的轮椅扶起。 “我们也要快走。”戚烨一面低声说着,一面将手撑在轮椅的扶手上。可他正要用力时却又开始不住低咳,撑住身体的手臂一下子泄了力,身体眼看就要倒向地面。 羌浅大惊,不及思索便飞一般擎住了戚烨的身躯。不待戚烨开口,她已架着他的手臂将他扶上轮椅。 “谢谢。”戚烨有气无力地看了羌浅一眼。 与戚烨相处多日,羌浅还是头一次听到戚烨致谢,不免有点意外,她虽强自笑了笑,但仍难掩满心忧悒。 “刚刚左大人手下的那三人……难道真就这样死了么?”她不禁问道。 “这城池中道路不时挪移,他们不及逃出,怕是没有活路了。”戚烨道。 “啊!”羌浅惋叹,“左大人既已看到这里如此危险,为什么还要继续深入?” “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吧。”戚烨眼波流转,“他本就是为宝藏而来,损兵折将在所难免。如今他身至此地,便更加料到生死早成未知之数。此时他与宝藏似乎仅余一步之遥,即使蜃楼之内刀山火海,他也是无论如何都要入内的……”他说到最后语音渐低,又咳喘起来。 “你的脸色很难看,快别说话了。”羌浅在戚烨身后轻语,推着他快步走向楼宇。 …… 苍穹之上月色正浓,摇摇欲坠的危楼与地面形成了一个诡异倾斜的角度,无数细沙与烟尘不住自楼宇四壁向下洒落。银月的光芒只能投射到楼宇的一侧,有月光的一侧便反射着皎皎银华,而月色不至的另一侧则又被掩埋在阴寒的暗影之中。 左愈明已立身楼宇之前,阴沉的身形像是嵌入了楼宇的巨影,直教人不寒而栗。 羌浅打了个哆嗦,在楼宇前侧忐忑停住脚步。左愈明仰视楼宇顶端,忽然踏上高阶提足破门。一阵迷人眼目呛人咽喉的尘土袭面后,蜃楼内部如老树盘根般扑朔迷离的结构便呈现面前。 左愈明立足在一快狭小的境地,借着月光向内里望去,可以见到一幢巨柱自地底而出,似是苍天大树的主干般生长向天际。巨柱上端直达楼宇顶部,而蜃楼顶端处又有数级全无支点的阶梯,凭空悬浮交错排列,将巨柱层层环绕。 左愈明见了楼内景象,立身于楼前高阶之上,怔立半晌却不入内。“看来‘海市蜃楼’的传闻的确非虚……”他自口中发出喃喃自语。 戚烨与羌浅身在阶下,以他二人所在的位置却是望不到楼宇的内里。 “左大人,这里就是蜃楼,传说中不尽的宝物就深藏于这危楼之中。”戚烨的声音仍清冷,只是很明显给人力竭之感。 左愈明回眸凛视戚烨,倏然再度横出手中钢刀:“光一座城池已能要人性命,那若是踏入这座楼,岂非便要九死一生!” “大人说的是。”戚烨的回答冷淡干脆却毫不游移。 “戚烨,你究竟是否已亲眼见过楼内宝藏?”左愈明单刀横指,一声爆喝。 “不瞒大人,这蜃楼我从不敢轻易入内,楼内宝藏至今无缘一见。” 左愈明略一沉吟,扬起刺目刀影直指向戚烨:“那就请你入内。” 戚烨苍白面色流露苦意:“大人刚刚已见到了我的窘境,该不会仍旧以为我也能如您一样,说走就走来去自如?” 左愈明目露寒芒,倏地自高处纵跃而下,身形直落于戚烨身侧,仅以独手握住戚烨轮椅一侧,猛然发动臂力,戚烨竟在一瞬之间被连人带椅擎至楼宇入口前。 “戚公子,请吧。”左愈明示意戚烨先行。 戚烨微一叹息,自己驱动轮椅行入楼内。 仍在阶下的羌浅已目瞪口呆,此时却不知自己是应紧跟戚烨与左愈明二人,还是应等在原地不动,可她在踌躇下最终还是咬咬牙快步跟了上来。 楼宇的斑驳大门在三人全部入内后猝然于背后紧闭,天地间顿时一片漆黑。羌浅赶忙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点火光方才将三人身前身后几米距离幽幽燃亮。 这时又再听闻一阵重物挪移时发出的巨响,左愈明与羌浅定睛去看时,蜃楼大门却已联动一侧的墙壁向另一侧墙壁内滚动,一堵高墙又从这一侧壁内滚出,彻底取代了可以开合的大门,将三人困在了突转而来密不透风的空间内。 羌浅从未见过如蜃楼般构造的楼阁,这楼宇结构诡谲,似大厦将倾却仍斜立不倒,早已超出了她的认知。 方才所见的巨柱与浮梯全然消失不见,她发现他们正被莫名压抑的封闭四壁笼罩,几乎没有向蜃楼深处前行的余地。 足下几块纵横的木板搭出一方突起的平台,平台周身几步之外,只有一条单单可容一人通行的细长路径,而路径尽头连接着一道奇形怪状的门。 羌浅能够观察到的事,自然更逃不出左愈明的眼睛。左大人站在平台之上环目四望,目光准确地降落在那道奇门之上。 那唯一的一道门,即是现如今他们唯一能够去往的地方。 转眼之间,左愈明已用迅雷之速到达了门前。 奇门之上没有把手,左大人环视一周似也不知应用何种方法开启,终究还是等待羌浅戚烨一路缓行而来。羌浅跟在戚烨身后也随之立于一旁。 戚烨双目平视来到门前,在仔细观察奇门后侧首看向左愈明,惜叹道:“左大人,看来今夜您要无缘宝藏止步于此了。” “为什么?”左愈明怒目圆睁。 “这大概是道死门。”戚烨轻轻摇了摇首。 死门,字面意思可以理解成打不开的门,但也或许可以解释成门后暗藏着凶险,只要入内便是死路一条。 “你知道这是机关门?”左愈明掌中又溢出了寒芒,然后这寒芒随即又一次与戚烨近在咫尺,“开门。” “大人,请记得我已劝过您。”戚烨无视刀尖所指,意状难明地微微蹙了蹙眉,抬起手臂将颀长指尖触上奇门。 羌浅在一侧瞧着戚烨的指端在门上划过,却不知他此举于开门又有何助力。 就在戚烨垂下手臂的一霎,机械齿轮扣合时发出的有序声响自门内一晃而出。紧接着奇门便在羌浅始料未及之际骤然坠入地底,一条闪烁着幽光的廊道于须臾后映入眼帘。 “死门之后会有通路?”左愈明斜视戚烨,目中又现凶光。他见门上机关轻易开启,似是降低了戒心,率先迈步,快步走向廊道内的幽光深处。 尚在廊道之外的羌浅刚刚又将双手搭上了戚烨的轮椅,却只听戚烨急声对自己道:“不要过去,前方更加危险。” 戚烨话音未落,羌浅却已感到了足下山崩地裂般的晃动,而前方廊道之上的幽光亦在此刻戛然灭尽,再难看见左愈明疾步行进的背影。 然而更令羌浅意想不到的却是廊道地面之上竟出现了一道裂痕,裂痕在顷刻间便演变成一道自地面正中霍然开裂的巨缝,羌浅与戚烨二人在不断倾斜下陷的地上无处借力,戚烨身下的轮椅更直向廊道之中巨缝最宽阔处滑去。 “小心!”羌浅情急之下已不顾一切伸出手臂想要将戚烨扯回,岂知自己的身体在坍塌地势上前倾之时却已双脚离地,竟不由自主被疯狂的下坠之力牵动,竟与戚烨一同跌入巨缝之内。 少顷过后,地面巨缝竟倾然合拢,廊道还是原来那条廊道,幽光还是起初那束幽光。蜃楼之内,静如死水。只是顶着月色入楼的三人却已不知去向,就好似他们从不曾出现于楼内一般。 第12章 微弱的光(重写) “我……还没死么?”羌浅睁开眼时,便问了自己第一个问题。 耳边一片寂静,眼前一抹漆黑。她下意识地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可结果仍旧伸手不见五指。 刚刚……刚刚一定发生过什么!她的思绪回到了身体坠落前的一刻,然后又立即感觉到快要摔散了架的骨头被一块硬物膈着。 还有感觉还能痛,果然是没死!羌浅稍得放松,费力摸向身子底下。 一方木质残片被她从屁股下抽了出来。她仔细摸了摸半弧型的残片,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以坐姿小心翼翼向后侧挪了挪身体。 “这……是什么地方?”没有一丝光亮的空间根本无法令人感知大小,羌浅还没怎样移动就感到自己的背脊已触到了冰冷的墙壁。 墙壁下的角落里也能摸到两三块大型的硬物,羌浅用双手在地上乱划了一阵,记起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她伸手掏向了自己的怀中,刚刚取得的希望却又于瞬间破灭。 那火折子竟似已在她跌落此地时飞离了她的身间。 “这下糟了……”羌浅凭着感觉扫开了碍事的木块,怏怏缩在了角落中。 人在幽幽暗夜里,总是会不自觉联想到许多毛骨悚然的事。现如今被困在了这一片或许危机四伏的无尽黑暗中,她倏然感到了恐惧与绝望。 难以抑制的空虚感侵袭而来,羌浅因饥饿而愁肠百结。 不单要死,还是饿死,人生最悲惨之事莫过于此! 瑟瑟发着抖,她似已没有足够的心力去思考。 “师父,徒儿难道就快要去和您老人家相会了么……”神绪变得杂乱无章,她的眼前闪过一张张脸孔。 师父的脸褶皱纵横却慈祥温和,她见到他老人家在灶前蒸着薄皮大馅肉包子。 师父转过身,突然面目模糊。唐苏出现在她面前,像面对仇人一般盯着她,她好像听到唐苏说:“你拿走了七心莲,我要了你的命!” 唐苏话语未尽,司徒空突然跳了出来,嘿嘿笑着努起小胡子,手中提着一颗人头。突地,司徒空又消失不见,刺目刀光凛现,左愈明凶狠地将刀尖直指少年眉心。 “戚烨!”羌浅忽地大声直呼出少年的名字。她猛然想起,与她一同跌落此地的,理应还有另一人。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胡乱转动,掌心沁出冷汗,慢慢靠着墙壁站起。然而就在她心急如焚时,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却传入了她的耳中。羌浅恍然一怔,竖起耳朵寻找起声源。 静得出奇的空间内已然出现了少年轻轻的喘息声。 “戚……戚烨?”羌浅试探着朝声音的位置挪了挪,情急下也不再在乎繁文缛节。 带着咳喘之声的少年没有答话,可自声源的方向却有微乎其微的光亮渐渐闪现。 羌浅被这毫无征兆便使她眼前一亮的光明吓了一跳,但已能看到斜坐在对面墙壁角落中少年雪白衣袂的一角。 她莫名欣喜,兴冲冲直起身子走向戚烨,却未曾注意足下,险些被地面上轮椅的残骸绊了跟头:“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戚烨的双腿瘫在身前,手中擎着一枝短笛。短笛下端的坠子上悬着一粒小小的圆石,微光便是由这圆石发出。只是圆石的光亮十分有限,没能燃亮戚烨的面容,仅仅照着他身前的一小片区域。 戚烨仍旧没有回应羌浅,却勉强用一手撑着上身,令一只手臂扬起,将微光提至到高处,羌浅这才隐约看到少年的脸色苍白得可以。她的眼睛适应了微光,大致可以分辨他们身处之地似乎是一处密闭的暗室,既无窗棂也无门径。 “我们……我们还能出去么?”羌浅有些无措,愣愣瞧着戚烨。 戚烨的目光自地面上破碎的木块处扫过,又上移至了暗室的四壁,最终落在了羌浅的脸上。他什么都没有说,缓缓地放下手臂兀自喘息,神情令羌浅猜测不透。 她觉得戚烨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可具体是什么,她又描绘不清。 “左大人……在哪里?”她的疑惑又袭上心头。 戚烨仍不作回答,只静静地背倚石壁,眼眸中浮动着羌浅不曾见过的波光。羌浅一筹莫展地看着他,却在这时听到了来自石壁后的响动。 那是只有巨石挪移时才有的声响。虽然看不见石壁之后,羌浅却能听出那里正发生变故。那里好似是另一间石室,其内的墙壁正由两侧向中央挤压。两侧墙壁越聚越拢,最终撞击接合,在一声震耳沉响后尘埃落定。 戚烨屏气凝神听着这响动,似是盼望已久的事终归到来。羌浅惊讶地发现,当声响消散后的那一刻,戚烨的唇角竟似不着痕迹噙起了笑意,只是这笑意也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终于,戚烨再度举起手臂,用短笛下的圆石照亮了暗室,然后开口道:“那一侧,有开启这石室闸门的机关。”他好像已没有足够的力气讲话,只在与羌浅的眼眸相对后,引领羌浅望向暗室一侧的石壁。 羌浅闻言大喜过望,急忙走到石壁之下,可这石壁光华平整毫无缝隙,她怎样瞧都瞧不出哪里有不同。面对着这堵石壁,她变得束手无策。 戚烨奋力执着光源的手臂却在此刻颓然落下,些微的光亮从高处瞬时砸向地面。 羌浅急步抢回戚烨身侧,只见到他有气无力侧首轻咳。 “时间不多,你拿着这个,能看得清楚些。”少年背着脸将手中的短笛移向羌浅。 “好!”羌浅无暇思索,矮下身子从少年手中取来了短笛,又快步回到那面石墙前。 若隐若现的光晕映在石墙上,羌浅由上及下又从左到右仔细巡查了石壁的每一寸,却仍旧一无所获,不禁急出了满身大汗。 “那所谓的机门,究竟在哪里?”她忧虑地背过身子靠在了石壁上,却不成想老天开恩,竟被她好巧不巧触动了墙壁上的暗门。 伴随着低沉的墙壁开启挪移之声,一道泛蓝的幽光自远处射进了密室,幽光之下是数级向上方延伸的石阶。 道路再现,羌浅简直有了重获新生般的感慨。 “门开了,咱们走吧!”她说着便启足前行迈出了密室。 可身后密室中的少年一点动静都没有。 “出路已经有了,咱们快……”羌浅扭头回看戚烨,却硬生生将到了唇边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她大概是被兴奋冲昏了头脑,竟然大意到忘记了一件事——他不能走。 不仅不能走,如今他代步的工具也已于坠落时损毁。 羌浅急匆匆回到戚烨身边,便见到少年清冷的眼眸似睁非睁,似正处于苦痛边缘。 “我……我背你出去吧!”不待戚烨应答,她已将短笛插入腰间,而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戚烨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除了这样,羌浅仿佛已想不到其他任何的可行方法。 “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带出去的!”她咬牙道。 戚烨好似略微犹豫了片刻,但也就是这片刻不到的功夫,羌浅已经直起了身子,用双手担住他没有生气的双腿,背着他一步步走向石阶。 戚烨的身体清癯瘦削,并不似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应有的强壮,而羌浅本就力气甚大,即使是像这时般饿着肚子,背着戚烨前行也并不觉得十分吃力。 石阶尽头没有了道路,羌浅抬头看向通道顶端,压抑的石顶镌刻着奇异的文理,一直未曾有过一言的戚烨此时方在羌浅背后轻语:“此处的机括在你左足斜前方三寸。” 羌浅又是一惊,低头望向地面,将左足足尖点至戚烨所述的方位,用力之下果然启动了下陷的机关,头顶的巨石也在须臾旋转回收。 上方是另一层向上延伸的通道,冥光幽幽望不到尽头。羌浅努力向上走去,心中疑问却无法驱散,低声自语道:“不知左大人在哪里……” “你会见到他的……很快。”戚烨以微弱的声音在她耳边道。 羌浅不敢停下脚步,继续向上走着,石廊内回荡着她的足音。不知从何时起,她闻到了从空气中飘来的异味——血腥味。 越向上行,这血腥味便越浓重,羌浅的心便也跳得越快。但背后,戚烨却很平静,平静得让羌浅更觉不安。 石壁上的幽光隐于身后,羌浅负着戚烨到达了石阶尽处。通道在这里陡然转折,接连至另一间石室。这间石室与先前羌浅与戚烨所处的石室类似,四壁光华无痕,密不透风,要说唯一不同之处,便是这石室中的味道。 羌浅踏入石室便发觉,那股血腥味即来自于此。她从腰间掏出短笛,用微光照亮了足下,却又惊叫出了声。 石室地面中央有一道笔直的接痕,就像这地面是由两块巨石拼接而成。而就在这接痕正中卡着一片撕裂的布帛,一大滩血迹正向四方流散。羌浅定睛一看,惊觉那布帛正来自于左愈明的衣衫,就像被这接痕拦腰扯断一般! 她又看到血迹当中延展出一道一人宽的血痕,冗长伸向角落,痕迹两侧印着带血的手印。 羌浅正自惊愕,却感到戚烨垂在自己身前的手臂倏地一紧,喘息声亦变得异常凝重。紧接着,她便听见他以极低的声音急道:“不要接近角落,快走!” “走……走去哪里?”羌浅忙问道。 戚烨扬起手臂,指了指一侧的墙壁:“机关在那里。” 羌浅听后赶紧绕过血痕奔到石壁下,这次戚烨不用她来寻找暗门,已急速将手指触上石壁。“这机关只能开启一次。”他道。 机括向石壁内里退去,隆隆巨响又起,石室顶壁向一侧平移,竟在二人头顶开出一扇天门。 羌浅的眼前骤然一亮,竟见到银月光华洒入了石室内。透过那扇天门,她已能看见夜空中有星光点点。她简直高兴地喜极而泣,一步跃至天门之下。 石室地面与天门之间有着遥远的距离,羌浅若是独自一人跃出尚或可行,但现在肩上毕竟多了一人重量,她便没有了一跃即出的把握。 可她知道自己必须出去,即使不是为了自己。 站在月色中咬咬牙,羌浅腾跃而起,月光从身间流落,天门已近在眼前。她正喜悦地咧开笑颜,身后,却在此际忽然一沉。 戚烨的手臂已自她肩膀滑下,与她二人似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拉扯下坠。戚烨的双腿也滑出了她的手掌,须臾间,两人再度坠落地面。 羌浅骇然地回过身,却不敢相信自己见到的一切。戚烨倒在地面上,而他的身上竟被一道血影狠狠地抓着不放。 这突然惊现的血影就是左愈明。 但是左大人现今竟已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的腰际一片血肉模糊,下半截躯体已彻底从他腰部断裂! 左大人已只能被称为半个人。 就是这样的半个人,竟然还活着。不仅活着,他竟然还能将羌浅与戚烨从高处拉下,更继而对戚烨造成了致命威胁! 左愈明的手中竟还握着刀,刀身被鲜血浸染,而刀刃已劈在了戚烨的腿上。戚烨极其痛苦地用手臂撑着身体,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左愈明的纠缠。 羌浅不顾一切地冲向二人,用尽全身力气想将左愈明从戚烨身上扯开。但左愈明如恶鬼一般,手指就像是长在了戚烨身间,任凭羌浅如何拉扯都死抓住戚烨不放。 这时,羌浅头顶之上又传来了石壁挪移的巨响。她猛地抬起头,却见眼前月色在逐渐消糜,石墙顶端的天门正慢慢闭合。 怎么办……怎么办……羌浅焦躁地喘着粗气,只恨不得被左愈明抓住不放的是自己。 照进室内的天光已越来越少,羌浅看看天门,又看看戚烨,突然奋不顾身将戚烨负起,用力跃向一侧石壁。她在石壁之上一个借力,带着戚烨与左愈明的半身飞冲向已只剩狭窄缝隙的天门。 足尖点地,羌浅飞落于残破的街上。她扭回头,只见戚烨手中遽然生出两束银光,飞射的银翎分击左愈明两手。左愈明扭曲的面容瞬间凝固,抓着戚烨不放的双手在霎时滚落。他的半截身躯从天门的缝隙中跌了下去,眼神中似充斥着对人世的不尽留恋。 天门缝隙在转眼闭合,街道上再也听不到任何响动,左愈明彻底葬身地底。 羌浅与戚烨各自瘫软在地,却在眼神交错时,相视一笑。 第13章 疾来的风(重写) 仰视碧空,星夜璀璨。 夹带尘土的风吹过,牵起羌浅的发丝,拂动戚烨的衣袂。与戚烨视线相交的那一刻,羌浅的心里竟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戚烨的眼神好像不再冷若寒冰,他微扬起的唇角竟带给她自心底升腾的雀跃,即使这雀跃一瞬即逝。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她很希望他还能如刚刚那般看着她,却又有点害怕他去看她。 于是她只有喘着粗气站起身,将视线移向了前方的道路。她发觉这颓败街市的格局又已与来时大不相同。足下,大地的震撼再度袭来。面前,她眼睁睁望着街边的建筑落下重重尘埃。 海市之内,似乎即刻又将发生巨变。 羌浅一下子又彷徨起来,焦急奔至戚烨身侧,把他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这一次,戚烨只在低低喘息,任由羌浅负起了自己。羌浅刚要迈动步伐,陌生的街市却又令她游移不定。 她完全不知应走向哪个方向。 “回头路是死路,不能走,我们只能从另一侧出城。”戚烨翘首望向苍穹,提臂指指远方,声音很是无力,“天快亮了,若是你我不能在天亮时离开,便也会随这城镇没入地底,再无生望。” 就在戚烨与羌浅说话间的短短刹那,道路两旁的建筑已开始轰然下陷,羌浅足下腾起了飞沙走石。那种先前经历过的地面巨震又一次涌现。 羌浅再不敢多做停留,在戚烨的指引下不遗余力奔驰而去。 …… 东方的天际逐渐明朗,海市的城廓却在此刻倾然凹陷,自城墙内外四起的沙尘顷刻间遮天蔽日。 羌浅最后回眸望了眼不断沉入黄沙之中的城池,只觉自己如梦方醒。而从她一脚迈出海市那时起,背上的少年便已许久不曾传出只言片语。 “戚烨,我们现在又该往哪里走?”羌浅仍不确定自己是否全然脱离险境。 可背后的少年仿佛坚定了决心缄口不语,任凭羌浅冒失地在渺无生迹的沙漠中飞奔。左愈明的队伍不曾于面前出现,苍茫的天地间,只有她与戚烨两人。 羌浅一路飞走不停,担着戚烨双腿的手臂渐发酸涩。渐渐地,她觉得掌中似是源源不断溢进了温热粘稠的液体。 “我不能再不吃东西了……”羌浅已奔行到只剩最后一丝气力,不得不在大漠中央停下了脚步。 羌浅足下还未立稳,少年架在她肩头的手臂却忽地重重滑落。羌浅赶忙蹲下身子放低了戚烨的身躯,却惊觉戚烨竟不知于何时失去了意识晕厥过去。 “戚烨!”她心急如焚地呼唤着少年的姓名,但少年只一动不动地瘫倒在沙土中。 冷风吹扬着少年的鬓发,映入羌浅眼帘的是一张失血过度的惨面。她发现戚烨清逸的白衣上沾染了大片的血迹,腰部的血印由左愈明所留,但腿部的绛红则是戚烨自己的血。血还在不断地从戚烨腿上的伤口中渗出,羌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垂眸急看自己的掌心。 掌心上,早已浸满了戚烨的鲜血。 羌浅焦虑地向四下瞭望,无边无际的黄沙入眼,却见不到任何的生灵气息。她唯有咬咬牙,背起少年瘫软的身躯,拼着仅余的力气继续前行。 “别死……坚持住……”羌浅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既说给自己听,也说给戚烨听。 她的心间只剩下一个信念,她不能死在这荒漠中,更不能让背负的少年死在这荒漠中。即使没有了七心莲,她也还要去寻找世间其他的奇药,她总觉得自己能为他做的事还很多…… …… 一片小小的绿洲,一汪浅淡的清泉,已足够救两人的性命。 羌浅扑倒在绿洲中时,根本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但她看到了希望,这希望支撑着她爬起了身,而后取水、觅食、将戚烨安置在矮树下。 戚烨的气息很微弱,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伤处急需救治。 羌浅掀起了戚烨的衣角,殷虹的血迹流向了四旁,只让她的心更加揪了起来。刻不容缓,她撕裂了戚烨的裤腿,退去了他的靴袜,戚烨腿上惊心的伤口便暴露在外。 狭长的伤嵌在瘦骨嶙峋的腿上,羌浅见状哑然失声。她从没见过少年的衣摆之下,更想不到那里竟会有这样一双羸弱的腿,幽白、冰冷、毫无生机。 努力定了定心神,羌浅将自己的衣衫扯成了布条,小心翼翼包裹住戚烨的伤处。随即她用手捧着水倒入戚烨口中,只是戚烨双唇紧闭,水从他唇边淌走了大半。 羌浅急忙用袖口去擦拭水渍,指尖无意触到了戚烨的脸颊,又一时怔住。少年清朗的脸触手冰凉,凝起的眉目隐着苦涩。她看着这张脸,变得无所适从。 大漠又迎来了苍凉的夜晚,身边的少年呼吸越来越低,身体也越来越冷。羌浅焦灼地靠在矮树旁,思量着救助之法。 终于,她将自己的手紧握住戚烨的手,摒弃一切杂念,静心度出了自己的真气。 羌浅的修为并不十分高深,内力有限,她也从未尝试过向他人过送内力,因此更不敢急躁,只能慢慢送出微末的气息。好在戚烨的身体对她的真气并无排斥,她能感到和暖的气流从自己的指端汇入了另一个人的身体。 许久以后,她听到了戚烨的呼吸渐平渐稳。心口一块大石落下,她长输出一口气,精疲力竭地睡去。 …… 清晨的风不似夜间狂乱,羌浅睁开眼便看见了一双漆黑深远的瞳眸。戚烨已早于她醒来,阳光打进他眼中,似使他的眼神微带波光。 他的气色看来还是不太好,苍白中仍略现苦楚,可他的神色却很宁静,像是一件久而不决的事,终于尘埃落定。 见到戚烨醒转,羌浅的激动难以言喻。她笑了起来,一个轱辘站起了身,跑向远处捧回一汪泉水。 “喝水吧,已经一日一夜了。”她将双手送至戚烨唇边。 羌浅的笑容映在她手捧的清泉中,戚烨没有说话,目光从她的脸上下移,只缓缓低下头将泉水饮尽。继而他望了望自己腿部的伤处,眼中似有所思。 羌浅忙道:“我见那伤口很深,就将它包扎了下。可惜我不懂医术,也不知这样是否可行,要是有你先前给我用过的那药就好了!” “所以,你见到了。”戚烨垂目道。 “见到什么?”羌浅不太明白戚烨所指。 “我的腿。”戚烨道。 羌浅恍然一愣,竟不知如何接话,才讪讪道出一个“你”字,便即刻后悔。 “吓到你了吧。”戚烨似轻轻哂笑一声,用双臂将身体撑直了些,语气已于须臾回复清冷,“我是个残废,仅此而已。” 听到戚烨说出那刺耳的“残废”二字,羌浅的心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拧了一把。她正在仓惶无措中,却听戚烨已问道:“你可知道我们现今在哪里?” 见戚烨自己转换了话题,羌浅只感庆幸,摇摇头道:“总之是远离了‘海市蜃楼’。”她环目绿洲外的黄沙,又低声叹道:“那城镇楼阁实在是太厉害,竟使左大人死得那般惨。” “你在为他惋惜?”戚烨扬眸,“我若说他罪有应得,你大约是不会信。” “什么?罪有应得?!”羌浅瞪圆了眼。 戚烨却不再接续刚刚的话,而是仰目望向苍天,环起二指抵在唇边,忽而哨音长啸。这哨音嘹亮高昂,似直达穹顶,在天际久久徘徊。 过不多时,远空中竟传来了飞禽鸣唳,似正回应着戚烨的哨音。羌浅顺那鸣唳声望去,便看到遥远的天幕中一只苍鹰翱翔而来。苍鹰羽翼丰满目光灼灼,倏然飞至低空,霎时已至羌浅眼前。 戚烨自然地扬起臂弯,苍鹰振翅回旋,落于戚烨臂上。 羌浅眼看着这凶猛的飞禽来到戚烨身间,已不觉大为诧异,但她更加不解的却是,这苍鹰在戚烨臂弯之上竟会如此温顺。 戚烨从破裂的衣衫上撕下一块布帛,一手捋着苍鹰羽翼道:“带蔚翔他们来找我。” 苍鹰衔起布帛,忽又展翅高翔,于空中发出声声尖锐洪亮的啸唳,转瞬飞逝。 见苍鹰远去,戚烨方才回眸。看看羌浅吃惊的样子,他忽似莞尔:“疾风是我的朋友。” “朋友?!那只苍鹰的名字,叫疾风?”羌浅疑道。 “嗯。” “那你说的‘他们’又是谁?” “当日你见到清风寨中无人,却没想过人都去了哪里么。” “你是说——” “他们早已在这大漠中守候。” 羌浅不禁惊叹连连,她只觉得眼前的少年实在深不可测,仿似自从踏出玉门关的那一刻,他们走出的每一步便都在他的计算当中。 戚烨侧首瞧着她,眼中却散出异样神思,幽幽道:“我突然觉得你像一个人,一个故人。” “故人?!”羌浅不解。 “对,故人。”戚烨似忆及往昔,“前夜在‘海市蜃楼’中发生的事,与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很相似。” “很多年前你岂非也很小!那这位故人如今又在哪里?” “不知道,我找了她很久,可一直找不到,我想她大概已不在了吧。”戚烨无声轻叹,宛若叙说着他人的故事。 不在了……羌浅为之一震,虽然戚烨面无波澜,但从他幽深的眼睛里,她好似看到了几分无奈、几分忧悒。 戚烨说完这番话便微阖双目,羌浅也只有呆呆坐在了一旁。 …… 日正当空时,悠悠驼铃自远方而来,入耳声声只令人闻之振奋。这是生命的声音,证明着有人正向羌浅与戚烨身处的绿洲靠近。 羌浅听到了远空中的鹰啸,随即又听到了许多人的呼喊,惊喜抬头,便见到有至少数十人飞快地向绿洲行来。走在驼队之首的那人看着有些眼熟,正是数月前在渝州客栈内见到的青年之一。 “少主人,属下来迟了。”这青年带领数人飞一般奔向绿洲,向戚烨微一抱拳,呼喝身后众人送上水与食物。 有人举了水袋给羌浅,她接过后便一饮而尽。又有人递了干粮给她,她狼吞虎咽般将食物吞进了肚中。 青年人见到戚烨身间的血迹,立即面露惊色,刚欲说些什么,却被戚烨制止。 “你们的事办妥了么?”戚烨沉声问道。 青年人瞥一眼羌浅,压低声音道:“办妥了,那群人已被尽数引入流沙阵中。” “丰飞那边呢?”戚烨又问。 “也办妥了,属下昨日便已收到丰飞从城内传来的消息,寨内一切安好。”青年人急切回答,眼神更显焦虑,“少主人,您怎么会受了伤?” “不用担心,没什么大碍,只是椅子损毁了。”戚烨面色不变,但声音却显苍白无力。 青年闻言又是一惊,大步走到戚烨身前,负起了戚烨的手臂,率领众人迅速回到驼队中。羌浅跟在众人身后,却发觉自己变得有点多余。 青年力气很大,一个托举便将戚烨送上了驼背。羌浅仍站在骆驼下,青年人看看羌浅,等待着戚烨的指示。 “上来吧,还得请你扶好我。”望着羌浅,戚烨淡淡道。 第14章 遗落的笛(重写) 清风寨的驼队浩浩荡荡,迅疾有致地向东方行进。数日后又是日渐西斜,远目所及终于能再次见到那座巍峨的城关。 统领驼队的青年便是蔚翔,他用驼队携带的药品为戚烨重新处理了伤处,但戚烨苍白的脸色一成不变。一路之上,戚烨的话都很少,在驼队停顿休憩时仍只孤身遥望苍穹。不知怎的,羌浅总觉得他有心事,而清风寨众看着自己的眼神并不似想象中友善。 当然,她还有更为烦恼的事。越靠近城关,她便越彷徨,因为她不知道回到玉门关内,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夕阳尽时,羌浅随清风寨众人回到了玉门关内的集镇。众人在集镇内稍作休整,将骆驼换为马匹,之后便欲披星戴月赶回清风寨。 蔚翔问了羌浅去意,羌浅正踌躇间,却被戚烨唤入马车内。 “有一件事,还请你答应。”戚烨道。 “什么事?” “‘海市蜃楼’,请你守口如瓶。” “这个没问题!”羌浅一口应承。 清风寨众人随即启程,于夜半时分回到寨中。羌浅透过车窗,便见到寨内道上不时有守卫经过,楼宇中均燃有光火,与自己初来乍到时所见的寂静景象大不相同。 戚烨坐于马车内,眼神清冷,淡淡说道:“你闯入清风寨中,我救了你一命。从‘海市蜃楼’中逃出,你也救了我一命,我们互不相欠了。边陲之地旅店难投,你今夜可在清风寨中歇息,等到天明,你就走吧。” 走……羌浅跳下马车,只觉脑内一片恍然。 这时远处另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人向马车走来,立于车前与蔚翔互视一眼。羌浅当日也在渝州城内的客栈中见过这青年,只见二人一阵低语后,青年便跃上马车。 羌浅站在一旁,只听到蔚翔唤这青年人丰飞,以及寨中似乎有人到访。丰飞矮身进入车内,又于片刻行出,坐于车前执起缰绳,将马车驶向了清风寨深处。 蔚翔吩咐他人将羌浅领至客宿,羌浅掩上房门掸落一身尘埃,耳边却一直回响着戚烨最后所说的那句话。 他说,他们两不相欠了……望着烛火呆坐了很久,羌浅竟无丝毫睡意。 取下了身上的脏衣,一直揣在怀中的那支短笛顺势滑出。羌浅盯着这短笛,怔怔出了神。 这是戚烨的短笛,她却不曾记得还给他。 这支笛子的构造十分奇特,并不似中原之物。并排相连的两根竹管上各自有着几个小孔,又有另一根竹管从两根竹管的下方延伸出稍长,而在这稍长竹管的底部以短穗缀着的就是那颗小小的圆石。 夜光石在略显昏暗的房间内莹亮着微光。 羌浅把短笛举到了眼前,夜光石晶莹剔透触手冰凉。她默默凝视了这短笛一阵,在心下打定了注意要在离去之时亲自物归原主。 …… 许是一连疲累了太多日,羌浅醒来时,时间已不早。这日虽不算和暖,但阳光晴好。手中握着那支短笛,她匆匆踏出客房,走向寨子后戚烨独居的小宅。 小宅距离主寨有很长的一段路,她在途中多次遇到了寨中人马。即使不善察言观色,她也总有一种感觉,就是当自己与这些人擦肩而过后,这些人都在指指点点,不知小声议论着些什么。 羌浅很是奇怪,独自一人闷闷走着,却见丰飞迎面而来。 丰飞见到羌浅微一抱拳,面上却无丝毫暖意,板着脸问道:“姑娘这是要走了?” 他问得直接,羌浅脸上不免尴尬,一时不知应怎样回答。 “姑娘要走便快走,最好不要在寨内闲逛,免得再给我们少主招惹是非!”丰飞冷冷说完,大踏步离去。 我……招惹是非?听了丰飞的话,羌浅疑惑不解。此时又有清风寨众从她身侧经过,她只感觉这些人瞧着她时,面上竟都藏着愤慨。 她实在是不明白,心情也变得郁郁寡欢起来,低着头快步向小宅走去。 …… 积雪早已化尽,荒原举目凄清,小宅四周一片寂然。 来到小宅前,羌浅竟又无端端有些怅惘。她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敲敲房门,在门外等了一阵,宅内却一直无人应答。见房门只虚掩着,她便叫了几声戚烨的名字,可小宅内仍是静悄悄的没有回音。 难道他不在这里……她心里疑问,轻轻试着将门推开,犹豫着走入室内。 室内果真无人。似是因为边地不时滚起的沙尘,屋内陈设上都浮上了一层灰尘,看来有些时日无人居住。羌浅看到廊道尽头的屋子房门半开着,想起了自己借住在这小宅内时,戚烨好像便是宿于那间房中。 心里忽地生出了一点小冲动,她走入了那房间。 这是一间归置古朴的书室,踏入室中仿佛能闻到清雅墨香。房间一侧的矮架上有许多典籍,窗前的书案上置着笔墨纸砚。 羌浅走近书案,便发现案上正中并无灰尘,一册札记正摆在面前。似是被突来的好奇心驭驶,她将这册札记翻开。 纸上字迹俊逸潇洒,整齐排列的却是整整几页人名——声望远播如雷贯耳的人名。 这些名字的主人羌浅多半听过,都是些在江湖中成名已久的人物。 她看到蜀中唐门门主唐自傲、江南霹雳堂堂主雷厉的名字被排在最首,又看到大漠映雪寨寨主薛万里、以及东厂千户左愈明的名字紧随其后却被用线划掉,心中不禁暗暗吃惊。 这札记应为戚烨所有,可她不懂他列下这些人名是为了什么,又为什么会将薛万里与左愈明的名字划掉。她只能想到,这两个人都死了,且都死无全尸,而他们的死,皆与戚烨有关。 带着满心疑惑合上了札记,羌浅走出小宅。没能见到戚烨,她的心间空荡荡的,却又不知戚烨现在身在何处,只有绕到小宅后,走回来时路。 …… 羌浅沿途问了许多寨中人,但那些人见到她后眼里都流露厌恶,竟没有一人告诉她戚烨的所在。阳光洒在身后,她失落地走着,距离寨口越来越近。 手里仍握着短笛,她还没能亲手将这笛子交还给戚烨。心里乱糟糟的,她又转回身,走向了另一条路。 清脆的语音从路的另一头传来,羌浅忽然觉得这音调很熟悉。没走几步,她便看到了从岔路走来的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娇小的影子属于年纪很轻的少女,柳眉弯弯、巧笑倩兮。而高大的影子则来自于身材颀长的年轻人,剑眉星目、器宇不凡。 羌浅愣住了脚步,那年轻人她虽不认识,但这少女她却无法忘怀。 这少女正是唐门的十三小姐唐苏。将近一个月不见,唐苏身上的伤似已好了九分。 她本与年轻人说着话,见到羌浅从对面走来,突然同样止步不前。看着羌浅,她的眼睛倏地一凛,面上笑意全无,愤愤切齿道:“又是你,怎么你还没死么!” 唐苏话音未落,视线已移至羌浅手边,目光的焦点霎时凝在了羌浅手中的短笛上。 “烨哥哥的笛子为什么会在你手上?!”她惊吼道。 “这笛子……我——”羌浅正想着如何解释,却已瞧见唐苏的手中寒光骤现。 玲珑小剑飞速扬起,唐苏已在羌浅不设防备下挥剑刺向了她。劲风袭来,小剑光辉刺目,唐苏直攻向羌浅的手臂。羌浅见状顷刻心惊,急忙闪身掠向一边,与唐苏的剑刃偏离半寸躲过了这一剑。 唐苏见一击不中,回眸时目露狠色,再攻来时已是杀招。 羌浅大惊,一边奔逃一边急道:“唐小姐,这笛子我正打算交还给戚烨!” “戚烨?!烨哥哥的名字是你叫的么?!”唐苏大声怒吼着一翻手中剑身,身形迅速回转,在羌浅措手不及时将剑尖刺向羌浅心脏。 正在这时,羌浅只见眼前飞来一道潇洒身影,却是那站在一旁的年轻人。年轻人手臂一扬横在了羌浅与唐苏中间,一只手已将唐苏执剑的手臂抓住。 “霆表哥,你干什么拦住我!”唐苏满目怒意。 “苏儿,我们入门是客,这姑娘理应也是这寨中的客人,你怎么能在这里动起手来?”年轻人的声音不高,但字字有力。 “你不知道,唐门的七心莲就是被她盗走,现在她竟连烨哥哥的笛子也偷了去!”唐苏说着就要从年轻人手中挣脱。 年轻人却不放手,一字一顿道:“这当中或许有误会,但不管怎样,你都不应该在这里动武。” 唐苏功力不及年轻人,几番尝试都无法将手臂挣脱,终于愤哼一声回剑入鞘,但目光仍死死盯住羌浅。 羌浅见到唐苏,只觉冤家路窄,现在听唐苏叫这年轻人表哥,又是一场惊讶。这会儿被唐苏像不共戴天的仇敌般盯着,她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年轻人见唐苏收起小剑,这才松开了她的手臂,谦恭对羌浅道:“苏儿年幼无理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见谅。” “霆表哥,你为什么要向她道歉?!”唐苏在年轻人身后叫道。 年轻人无奈摇摇头,不接唐苏话语,上前一步向羌浅施礼:“在下霹雳堂雷霆,未请教姑娘芳名。” 羌浅听到这年轻人是霹雳堂中人不免有些意外,但见他举止温文,又阻止了唐苏与自己的争端,心里已对他多了好感,于是回礼道:“我叫羌浅。” “原来是羌姑娘。”雷霆神情真挚,继而又道,“在下方才见姑娘轻功身法精妙绝伦,还敢问姑娘与沧浪宗的门前雪门老前辈是何关系?” “他是我师父。”羌浅道。 “当真?实在是太好了!”雷霆闻言唇角含笑,即刻露出欣喜之色,“家父寿辰将至,广邀江湖豪杰,奈何门老前辈行踪飘渺,一直无法将请柬送出。今日有幸见到门老前辈高徒,在下便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请姑娘将请柬转交给前辈?” 听了雷霆此言,羌浅只得为难地涩声道:“我师父他……已经过世了。” “门老前辈竟已不在了……无缘得见前辈风采,实乃此生之憾。”雷霆一声扼腕长叹。 羌浅勉强笑笑,用余光瞥瞥唐苏,却看到唐苏脸上仍有怒火,赶忙将目光移往了别处。 雷霆回望唐苏一眼,又对羌浅道:“看来羌姑娘早与苏儿相识,在下方才只一心惦念邀请门老前辈之事,还未向姑娘说明与苏儿的关系,实在失礼。苏儿是在下的表妹,她的母亲是在下的姑姑。” “霆表哥,你与她说这些做什么?!”唐苏一下子跃上前,又狠狠瞪了羌浅一眼。 羌浅不敢去瞧唐苏,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蔚翔从远处走来。 蔚翔见到羌浅与唐苏雷霆二人一起,似很有些讶然,但仍向雷霆与唐苏抱拳道:“雷少侠、唐小姐,昨日少主身体不适,便未曾令二位与少主相见,现少主有请,还请二位随我来。” “身体不适?!烨哥哥怎么了?”唐苏听闻立即面露忧色。 “少主只是旅途劳顿,并无大碍,有劳唐小姐忧心。”蔚翔向雷霆与唐苏二人比个“请”的手势。 雷霆向蔚翔点头还礼,便随蔚翔起行。唐苏拧着眉看一眼羌浅,也焦急跟上蔚翔。 听到蔚翔说戚烨身体不适,羌浅的心里也是一紧。见他带领雷霆与唐苏二人走远,无暇多想便追了上去。 “蔚大哥,你家少主的笛子还在我这里,我想要交还给他,顺便辞行。”她着急道。 “既然如此,那羌姑娘也一起来吧。”蔚翔足下不停,带领三人走向大道。 第15章 他人的血(重写) 蔚翔将羌浅雷霆与唐苏三人带至一座典致楼宇内,羌浅发现这楼宇正是那日戚烨与左愈明人马对峙之处。 楼宇内温暖如春,四围嵌着壁火,神色清幽的少年就坐在与当日相同的位置,白裘覆体、素雅绝尘,身下是一架崭新的轮椅。 唐苏见了戚烨即刻冲上前去,伏在他身边一脸关切道:“烨哥哥,你怎样了?身体哪里不舒服?” 戚烨看看唐苏,沉敛眉目道:“我记得有人说,再也不要理我了。” “我说的那都是气话,你怎么能当真!”唐苏立刻跺起了脚,竟也脸红了起来。 戚烨轻轻笑了笑,摇摇首道:“我没事,倒是你将自己弄了一身伤,若非是雷少侠相救,你又怎会像现在这般生龙活虎。” 唐苏撅撅嘴,就靠在戚烨的轮椅旁坐了下来,眼神在戚烨与雷霆身间来回瞟了一通:“烨哥哥,明明是你的人一直暗中相助,又在后来通知了霆表哥,他才会知晓我的境况,怎么现在到说成了是他的功劳!” 雷霆这时上前一步,向戚烨诚挚点首:“多谢戚公子派人告知苏儿行踪,雷霆感激不尽。我本奉父命将寿宴请柬送往各大门派,对唐门之事也有耳闻,若不是行至甘肃便即刻收到了苏儿的消息,便不能及时赶往相助,是以我才更想向戚公子当面致谢。” “雷少侠言重了,苏儿与我是旧识,她的安危我自然担忧。”戚烨道。 只见雷霆面色含忧愤而握拳道:“可惜当我见到苏儿时她已伤重,与她同行的唐门中人更无一生还,映雪寨也早已被东厂人马荡平。” “我的伤都是皮外伤,早就好了!只不过爹爹是指望不上映雪寨的救助了。”唐苏眼波闪动,竟已含着泪光,“我养伤的这段日子,也不晓得唐门怎样了……” “东厂与唐门相持的日子久了皆有损伤,双方都需恢复元气,一时半刻应不会再起大的碰撞。”戚烨抚了抚唐苏的头顶,又对雷霆道,“听闻唐门与霹雳堂世代交好,不知雷堂主会否增援唐门,助唐门度过此劫?” 雷霆眉宇深蹙道:“不瞒戚公子,我数月来一直不在霹雳堂中,听闻唐门之事后便立即向家父传书,家父不顾自己寿诞将至,仍在思量应对之策。不过霹雳堂与唐门相隔千里,远水始终救不了近火。” “雷堂主又至寿辰,要说声恭贺了。”戚烨淡淡道,“我若记得不错,雷堂主五十寿诞当是在明年春分时节。” 雷霆行至戚烨身前恭谨谢礼,取出烫金红柬道:“二月十五,还望戚公子赏幸光临家父寿宴。” “雷少侠盛意拳拳,戚烨不敢推却,届时定当造访祝贺。”戚烨点头回礼收下了请柬,又问道,“不知雷少侠现下是何打算?” “虽说东厂与唐门暂无火拼可能,但围困唐门的军马多一日,唐门便仍有一日处于危险之中,是以为了苏儿安全,我想她还是先与我回霹雳堂为好。”雷霆道。 唐苏听说唐门暂时无事,目中的泪光已不在,此时在一旁转转眼眸,视线又落在了羌浅身上,扯着戚烨的衣袖道:“烨哥哥,我还没问你,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拿着你的笛子!” 羌浅一直站在一旁听着几人谈话,忽听唐苏又提到了自己,惶然地抬起头走到戚烨身前。 戚烨侧首看看羌浅,目光扫过她手中的短笛,平静道:“她是来送还七心莲的。” “送还七心莲?!”唐苏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她会有这般好心?!” 戚烨眸光幽静道:“她若没有好心,也不会在你伤重那夜助你。” “那夜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只是恨她抢走了你的七心莲,又带给唐门厄运……”唐苏噘着嘴皱起柳眉,似被戚烨戳中了心事,竟没了先前的盛气凌人。 羌浅见唐苏没再说话,便伸出手将短笛交还给戚烨:“戚……戚公子,这笛子我一直忘记了还给你。” “谢谢。”戚烨接过短笛。 羌浅踌躇着瞧瞧戚烨,想到自己要做的事已做完,便没理由再留在此处,也是时候该辞行了,于是舔舔嘴唇对戚烨道:“戚公子,那我走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戚烨道。 “羌浅,虽然你将七心莲还给了烨哥哥,但你偷盗唐门瑰宝仍是重罪,我是不会原谅你的!你最好老老实实地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否则我不会给你好看!” 羌浅踏出楼宇时,唐苏在她身后叫道。 …… 楼宇外阳光依旧,羌浅的心情却带着几分怅惘。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但就是没来由地感到低落。 出了清风寨,她一路向东方而行,夕阳的光华洒在身后,她又站在了岔路口前。不知不觉已经离开江南很久了,她忽然很想回去看一看。 大路通往兰州的方向,羌浅决定由甘肃入陕西,再取道河南,最后经安徽至江南。算算时间,等她回到江南,应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了。 霹雳堂也在江南,而戚烨也是要前去霹雳堂贺寿的,若是有缘,她或许还能在江南见到戚烨。想到这里,羌浅又不似起初那般惆怅了。 举目远望,她踏上归程。 …… 羌浅的脚程飞快,但在到达陕豫边境时也已是岁末。隆冬时节滴水成冰,羌浅裹紧了身上的棉袄,走向洛水畔。 还没向前走几步,她便听到身后传来了辘辘的车辙声,一辆马车从身边呼啸而过。她甚至没能看清驾车的人,马车已飞一般驶向远方。 年关将至,于水面行驶的船只也渐渐少了,太阳没入了长河尽头,码头上人声寥寥,羌浅远望了一下码头后方高地上的集子,拖起足下一道长长的影子爬上高坡。 其实高坡上只有寥寥无几的三两座小棚,不过是在盛夏酷暑时为过路客旅乘荫纳凉而备,并不能真正称为“集子”。况且现在正值严冬,也没有人再使用这几座小棚。 羌浅沿路穿过小棚,面前又是大片荒芜的黄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没有任何可供歇脚果腹的食肆,她只有调转方向原路返回。 正朝几座小棚的方向走着,她却突然听到耳后一阵劲风刮过,一道身影“嗖”地一声从她身侧飞掠而过。羌浅仍在诧异之中,便又看见另一个矫捷人形追逐刚才那人飞奔而去。 先行的一人一路狂奔,一下子窜入了几座小棚当中,在暗处隐没了踪影。后追来的那人旋即停顿步履立身在小棚之外,一脸疑虑却不近前。 羌浅瞧着那没入小棚的身影,竟觉得看来些熟悉。 她前脚刚刚向小路走了一步,便又听到暗器破风之声。回眸时已见一束刺目的光芒从小棚内飞射而出,直击向站在棚外的那人面门。那人挥起手中长刀舞在胸前,在不时间将那光芒反击向棚内。 棚外人嘴角露出颇具讽刺意味的讥笑,不再忌惮棚内之人的暗器,横起掌中刀势迅速深入棚内。 这时天色已很是暗淡,羌浅远远回首望着小棚处,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只听闻棚内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紧接着便见到炫目的光晕冲天而起,眼前只剩下一片白芒,竟什么也看不到了。 她心神一晃,想起在大漠时的那个雪夜,唐苏似也用手中暗器制造出与此时相同的白芒。 许久之后,白芒渐渐散尽,却见小棚已于混沌中毁于一旦。一个满身皆是血痕的人影从废墟中踉踉跄跄地行出,一步一晃向坡下走去。 羌浅又是一惊,她看到这道血影正是率先隐入小棚的那人,而执刀之人在小棚坍塌时却没能跟出,似是被掩埋在了一片废墟之中。 事实上,她觉得自己已认出这血影的主人。胆战心寒地看着这场发生于瞬时之间的流血冲突,她强自镇定心神快步追向那身影。 黑夜来临,凛风怒吼,渡口处早没了人踪,但道路之上已稀稀拉拉印满了从那逃亡之人身上滴落的鲜血。羌浅顺着触目惊心的血迹望去,便见到那不断挪移着脚步前行的身影。 羌浅再不敢多等,飞身上前扶住了这人影。 人影猛地回过头,刚劲的一掌已劈出。羌浅大惊,飞速偏转了身子,将将避过了人影的掌风,一个箭步跨至人影面前,口中急道:“雷少侠,是我,羌浅!” 人影一脸血污但仍难掩丰神俊朗,他听到羌浅出声,扬在半空的手倏然收势。 羌浅猜得不错,这浑身浴血的人影正是雷霆。 雷霆看清了羌浅,满目愕然地停住了脚步:“羌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途经此地。”羌浅匆匆回答,扶着雷霆在路边坐下,急切问道,“雷少侠,你这是怎么了?” 雷霆的喘息略有些粗重,看来很是疲累:“多谢羌姑娘关心,我没有事。” “没有事?!你分明受了这么重的伤!”羌浅紧张道。 “伤?”雷霆微微笑了笑,“羌姑娘无需担心,我这身上的血迹,多半不是我自己的。实际上,这都是那人身体炸裂时喷出的。我不过是被霹雳弹爆裂时的碎屑崩到了皮肉。”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用手擦去了身上的血渍。果然,他的身上并没有大的伤痕,小伤口也只是表皮的破损。 羌浅松了口气,却又惊疑道:“霹雳弹就是那会闪光的暗器?” “嗯。”雷霆点点头,“霹雳堂本就以制造火器与弹药闻名江湖,别瞧那霹雳弹只是小小一枚铁球,爆炸时却有惊人威力。” “那刚刚那人……” “刚刚那人也属东厂的高手,霹雳弹在那小棚内爆炸,他却是作茧自缚了。” “东厂的人?!东厂的人为什么会追击你?”羌浅急忙追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雷霆叹了口气,又警觉地望向四方,这才压低声音道,“羌姑娘,既然遇到了你,我也不想隐瞒,只是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说话。” “好。”羌浅道。 …… 羌浅与雷霆顶着寒风延洛水疾行,在夜半三更时到达了一处小镇。小镇上没几户人家,此刻更是夜深人静无一点光火。 雷霆走进镇子四下探寻一番,终于与羌浅找到了镇上唯一的客栈。客栈的破烂招牌在寒风中摇曳,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雷霆在环顾客栈一周后叩响了大门。 客栈也是黑灯瞎火,老伙计过了许久才提着灯来开门,看看满身血迹的雷霆,又看看在一旁的羌浅,哆哆嗦嗦地问道:“你们二位是……住……住店?” 雷霆微一点头,率先行入店内。一到厅堂内,雷霆便焦急问老伙计道:“老人家,今日您这里可有一位姑娘与一位公子入住?” “姑娘……公子……”老伙计似在思索着,忽地抬起浑浊的眼对雷霆道,“是指你们二位么?” 雷霆闻言不禁一笑,但随即便严肃蹙眉道:“是个年纪很轻的小姑娘,与一位不良于行的公子。” 第16章 难安的夜(重写) 老伙计的手上,昏暗的油灯在晃动,雷霆满面焦虑等待着他的答案,而羌浅在听到雷霆刚刚的那句话后便怔怔愣住。 年纪很轻的姑娘、不良于行的公子……她立时本能地想到了两个人。 “公子,你可是姓雷?”老伙计倏然将老眼圆睁,将油灯提到雷霆面前仔细照了照。 “不错。”雷霆眉宇紧凝。 “请雷公子稍后。”老伙计说完蹒跚地回过身,一个人提着油灯走向后院。 雷霆紧抿着唇坐在了桌边,羌浅的心里疑问重重,随雷霆坐下后终于忍不住问道:“雷少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刚刚说的那两人可是唐小姐与戚公子?” 雷霆看着羌浅惊疑的眼睛,半晌方道:“正是,还请羌姑娘听我一一解释。” 眉宇拧成了川字,他沉声道:“在大漠时,我本欲与苏儿两人尽早返回中原,但苏儿忧心戚公子的身体,加之父亲寿辰已近,而清风寨与霹雳堂又相距甚远,路上免不了要耗费颇多时日,便硬要戚公子与我二人同行。我想戚公子的身体确有不便之处,路上多人照应也好,便应允了苏儿。岂料我们刚至陕西境内时便遭遇追截,一路上已与东厂中人有了三两次摩擦。” 羌浅闻言一阵心慌,急忙道:“那此时你为何会与戚公子同唐小姐分开?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前两日我们又与东厂人马相遇,恰逢戚公子在病中,于是我们便商议分头行进,由我引开东厂追击,而苏儿与戚公子先行一步,再于此地汇合。” “戚烨他病了?!”羌浅惊呼,但又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激动,赶紧收敛起惊色。 雷霆似也感到了羌浅的情绪忽有波动,却只沉着道:“羌姑娘无需忧心,戚公子只是旅途劳顿染了风寒,应无大碍。” 羌浅点点头,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眸。 雷霆又道:“无故将羌姑娘牵扯进了这件事,实在是抱歉。” 羌浅忙摆摆手:“雷少侠哪里话,我与戚……戚公子与唐小姐也相识,能出一份力当然最好。” 雷霆稍稍舒展眉宇:“羌姑娘,少侠之称愧不敢当,我看我年龄稍长着你,你就叫我雷大哥吧。” “是,雷大哥。”羌浅抿唇一笑。 这时厅堂后吹来了寒风,老伙计晃晃悠悠走了回来,灯影在他的身后不住摇动。 “二位,走这边。”他带着雷霆与羌浅二人向后院走去。 …… 后院一排黑漆漆的客房中,只有一间屋子仍亮着光火。老伙计指指那间屋子,转过身一步一晃地离开。雷霆飞步跃到屋子前,在门外低声道句“苏儿”。 屋内不闻回应,雷霆站在门口一阵沉吟,后推门而入。前室无人,他与羌浅匆匆走向后室。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后室内也是静悄悄的。 “雷大哥,戚公子与唐小姐好像不在这里。”羌浅在雷霆身后道。 雷霆紧凝双目环顾一周,忽道一句“快走”,牵起羌浅的手便向外室奔去。羌浅大吃一惊,刚迈出前足,身后已感到劲风袭来。 眼前遽地闪过刀光,羌浅竟看到一条黑影从房梁上蹿下,刀锋已直劈向自己。雷霆手臂遽然后扬,衣袂也牵动起风声涟漪,一掌击在黑影的手腕上。黑影执刀的手霎时断折,雷霆已从他手中夺得了长刀,带领羌浅抢出内室。 然而外室中又有两条黑影从角落中窜出,分别击向雷霆与羌浅二人。雷霆护在羌浅身前,将长刀舞得虎虎生风,独自拦下了攻向自己与羌浅的黑影。 “唰唰”两声,一道黑影已被一刀封喉,自雷霆身前倒下,另一道黑影胸前也划出一道血痕,匍匐在一旁失去攻击之力。雷霆足下不停,同时牵着羌浅的手稍一用力,便擎着她跃出了房间。 羌浅正心惊难平,却见到客栈外竟已灯火通明,手执长刀的十数人正从四面八方向自己与雷霆涌来。 雷霆目中凛现威光,手中长刀不停舞动,同时在羌浅耳侧道:“羌姑娘,看来我们要冲出去了!”他于说话间,又已放倒了两人。 这些突如其来的黑衣人武功个个不弱,但雷霆功力之高超却令羌浅瞠目。她与一名黑衣人缠斗之时,雷霆已单刀直入攻向这群人中为首的那人。 为首之人竟正是先前那老态龙钟的伙计。只是此时他身形矫健根本不似老人,须臾间已提刀迎上,与雷霆二人舞出炫目刀光。此人虽刀法精湛,但应对雷霆却不占上风,刀刃甚至无法接近雷霆身侧。雷霆一个纵跃冲上天际,飞身而下时刀尖直指这人头顶。 血光骤现,这人仰面躺倒。 此时羌浅忽闻身后屋顶之上有瓦砾响动之声,回眸看时便见到一束娇小人影立于房上,看身形竟似是唐苏。 那人影步履飞快跃至屋顶中央,向院内喊道:“霆表哥,快上来!” 听见这清脆但急切的川音,羌浅更确定是唐苏无误。而雷霆于瞬时抬眸望向唐苏,一个飞转掠回羌浅身边,在羌浅身后一拖,与她二人跃至屋顶。 屋后路上停着一辆马车,唐苏急望二人一眼,眼神扫过羌浅时猛然停住,但随即紧沉柳眉飞身下跃,直落入马车之中。 雷霆向羌浅微一点首,便与她一同跃至车上。 “霆表哥,快去看看烨哥哥!”唐苏急对雷霆道。 雷霆看一眼唐苏,掀起车帘退入车内,车前只留下羌浅与唐苏。唐苏执起缰绳急声呼喝,马儿长嘶之下飞足而起,载着几人向前方奔驰而去。 …… 耳边风声萧萧,羌浅晃然想起了洛水之滨从自己身侧飞速驶过的车马。 唐苏面色凝重缄口不语,只驾驭马车一路疾行,一双赤目似正压抑着极大的愤慨。车后的路黑黝黝的不现光火,唐苏见东厂人马没有追来,方才在道旁停下了马车。 星月黯淡,冷风刺骨,唐苏的眼睛盯死了羌浅。“霆表哥,烨哥哥没事吧?”她背对车舆问道。 “没事,只是脸色不太好。”雷霆自车内答道。 “十三,有雷大哥内力相助,你不用担心我。”少顷过后,少年清冷的声音也自车内传出,只是这声音显得很是无力。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羌浅心头一震,坐在这马车上一路,她直到现在才敢确定戚烨真地也在这里。 听闻戚烨无恙,唐苏的唇角浅浅勾笑,眸光仍不离羌浅半寸,又于瞬间收起笑意,横眉怒道:“羌浅,怎么又是你这灾星!” 她话音未落,竟已一掌击向羌浅肩头。羌浅猝不及防,只觉肩上一阵剧痛,身体已倒向车下,重重撞在地上。 唐苏飞身跃下,直逼向羌浅。 “每次只要你一出现,就都会有事发生!你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她咬牙切齿,照着羌浅胸口就又是一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矫捷的身影从车内飞出,一下子擎过了唐苏出掌的手臂,横身两人正中。 “苏儿,你干什么?!”雷霆扶起羌浅,凛目喝道。 唐苏被雷霆生生拦下掌势,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朝雷霆吼道:“我干什么?!我要杀了这灾星!在洛水河畔我便瞧见了她,接近那小镇上的客栈时烨哥哥便又察觉出异样!若非烨哥哥机警,让我不要靠近客栈,我又如何能在你被围攻时及时赶至!我们行踪已如此隐秘,却仍三番两次被东厂夹击,我看就是她泄露了风声!” 她狂吼着,音调越来越高,面容也越来越激愤,羌浅只觉得耳膜像要爆裂,而心脏也被唐苏的话语声声刺痛。 雷霆见唐苏几近疯狂,一把抓住她的臂弯将她拉到一旁,也厉喝道:“苏儿,你怎么能这样说羌姑娘呢!你大概不知道,就在与你们分离后不久,我便在洛水河畔遭遇了东厂的伏击。这事本与羌姑娘毫无关联,但她见我身上沾染血迹便欲相助,更随我在那客栈中与东厂中人奋力相抗,若非担心你与戚公子的安危,她大可一走了之!” 唐苏愤而甩开雷霆的手,仍急促地喘息着,双瞳在眼眶中打着转,忽又昂首盯住了羌浅。似乎在她眼中,羌浅就是个罪大恶极的人,无论怎样的辩驳都无济于事。 羌浅看着唐苏,内心一阵波澜起伏,想起每次见到唐苏时自己都被辱骂的情景,她只感到万分憋屈,一心只想快速逃离这里。 向后退了两步,她强忍住泪目:“唐小姐,你放心,以后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了。”这话说完,她扭头就走。 雷霆见羌浅忽而转身,口中唤声“羌姑娘”,一个飞身抢至羌浅身前将她拦下,焦急道:“姑娘想要离去,本来我不该阻拦,只是姑娘方才与我一起,面容已被东厂中人识得。东厂中人行事狠辣,难保不会对姑娘不利,姑娘现在若只身上路,实在是危险得很。” 雷霆话没说完,唐苏已在二人身后嚷道:“羌浅你不能走!你盗取我唐门七心莲这笔账,我还未跟你算清楚!” 手中寒光刺目,唐苏已亮出玲珑小剑直冲向羌浅。雷霆见唐苏又再攻来,赶忙反手相抵,唐苏却突然在距离雷霆几步外驻足,瞪着雷霆道:“霆表哥,我唐门处置犯人,轮不到你霹雳堂来插手!” 七心莲……羌浅的心“咯噔”一下,整个人都似是坠入了深渊。从唐门盗走七心莲,的确是她理亏。唐苏现今以这理由相挟,她竟全无反驳余地。 不知怎的,讷讷站在风中,羌浅的心里突地又生出了一股冲动,而这冲动中仿佛还带上了几分勇气。 转身从雷霆身旁经过,她走上前两步,望一眼唐苏的怒目,双臂并拢前伸,继而摊开手掌涩声道:“唐小姐,我知道你一直怨恨我盗取了七心莲,这确实是我的不是,我也无话可说。我曾听戚公子说,在唐门犯偷盗罪者,斩十指。我的手指就在这里,你来斩吧。希望对我处刑后,你能消了心头怒火。” 见到羌浅这般举动,雷霆一惊非小,而唐苏充血的眼睛里则闪露光芒。 “羌浅,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小剑寒光毕露,她倏地扬起手臂就向羌浅手掌斩落。 灼目光华闪现眼中,电光火石间,玲珑小剑与羌浅十指只离分毫。可就在这时,一束银芒忽如流星划过暗夜,所取方位正是唐苏手中小剑。只听利刃相撞发出一声铮鸣,唐苏的小剑已脱手而飞,与一枚银翎一同跌落地面。 但即使如此,羌浅的指根处仍被剑风所伤,两道血痕横贯双掌。怔目看着这突来的变数,羌浅讶然失声。 “第二次了,你已是第二次将我的剑打落,而这两次竟都是为了她……为什么……”唐苏的肩膀丝丝悸颤,口中喃喃自语。 转眸看看一脸惊色的羌浅与雷霆,她突然回首面向马车,歇斯底里地吼道:“烨哥哥,为什么连你也要帮着她!” 狂风吹打着车窗,耳际只有风声怒号,而身处车舆内的少年却一个字也没有说。 唐苏狠狠回眸扫一眼雷霆与羌浅,忽然头也不回地冲向了道旁的荒野。 “苏儿,回来!”雷霆在道旁喊道,但荒野一片漆黑,唐苏转瞬不见。 雷霆面上忧悒骤现,连忙向羌浅道:“羌姑娘,我去将苏儿追回来!还请你与戚公子先在此处等候!”一语言罢,他如离弦之箭般奔入荒野。 羌浅尚未及应允,便见荒野中现出点点火光,而雷霆的身形又回到了视野中,且正一步步向后退却。 当雷霆退回道旁时,羌浅竟听到他将拳头握得骨节作响。再之后她便看到唐苏被一人胁迫着也向大道行来,明晃晃的刀刃正架在唐苏颈上。 第17章 袖上的箭(重写) 无数的火把燃亮了漆黑的夜,荒野中人声簌簌。 执刀人一脸狰狞,以刀尖抵着唐苏的脖颈迫她一步步上前。 被执刀人胁迫,唐苏已花容失色,但她仍不顾一切冲雷霆喊道:“霆表哥你不要管我,快带烨哥哥离开!” 雷霆已退至羌浅身边,目中愤怒与惊忧并存。唐苏性命现握于他人之手,他与羌浅均不敢妄动。 这时光火下缓步行出一个白面男子,衣冠华贵足履无声,薄唇含笑凤目生辉,却让人瞧不准年纪。 男子止步于执刀人身侧,斜睨雷霆与羌浅一眼,继而将目光对准了马车,似一眼看破车内有人,扬声道:“江湖传言,玉门关下清风寨的统领者是个少年人,虽尚未及弱冠,却有踔绝之能。短短三四年时间,便将清风寨发展壮大,使之一跃成为大漠四寨之首,声名远至中原。能凭一己之力置左千户全军覆没的戚烨戚公子,本座也很想见一见。” 男子的声音震慑人心,却带着种令人不适的阴柔感。 风吹车舆马鸣声声,羌浅与雷霆不禁一齐望向马车。不时后,但见车前帘幕被缓缓撩起,清幽而冷寂的少年出现在众人眼前,背倚车栏而坐,瞳光深不见底。 “戚烨何德何能,竟得东厂督主曹大人亲见。既然大人要找的人是我,就请将无关的人放了吧。”戚烨的墨瞳扫过众人,最终凝在男子身间。 见到戚烨的瞬间,羌浅的心猛地一跳,听到他称这男子东厂督主,更是一阵心惊。她莫名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自己似是在哪里见过,又听雷霆在身旁默默自语道:“原来这人就是东厂督主曹千流。” 曹千流侧目看一眼执刀人与唐苏,眼波划过戚烨双足,似笑非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民均归天子所辖,东厂奉天子之命所拿之人,又岂会是无关之人。” 唐苏面上早溢满愤恨,瞪着曹千流的眼睛布满血丝。她极力地想要挣脱执刀人的束缚,但她的抗争不过徒劳。 “曹大人想要怎么样?”戚烨冷冷问道。 “戚公子是聪明人,该知道本座想要什么。”曹千流的眼神同样一瞬不瞬,“若是戚公子愿随本座走一趟东厂,本座或许会考虑将驻扎在唐门的兵马撤离。” 戚烨冷眼睨向曹千流,半晌后道:“好,我可以随大人走,但还请大人不要为难我的朋友。” 羌浅与雷霆具是一惊,不约而同叫声“戚公子,不要!”。 戚烨眸光凛然,向羌浅与雷霆摇摇首,似是让二人不要做无谓之争。 “戚公子果然好胆识,本座也素来说一不二。只要他们不做抵抗,本座自不会与他们为难。” 曹千流手臂微扬,自他身后便闪出两人。这两人一步飞至道上,瞬时跃上马车,一人在左一人在右,将戚烨围困正中。 戚烨却只目不转睛凝视前方,对身侧的两人无惊无惧。 羌浅心里焦急万分,却见曹千流又看一眼执刀人,执刀人微一点头,倏然放下了架在唐苏颈上的刀刃,手臂在唐苏背脊上一推,唐苏便踉跄着跌向了雷霆与羌浅。 雷霆一把扶住唐苏,曹千流已在此时掸了掸袖上的尘土,唇角勾笑飞身上马。围困戚烨的其中一人以缰绳狠狠抽打马儿,马儿一声长嘶便拉动车舆奔行。 眼瞅车马起行,戚烨被迫离开,雷霆一时愕然无措。但羌浅已于须臾提足,奋不顾身地直追车马方向。与此同时,唐苏也已拾起地上小剑,高呼一声“烨哥哥”,紧追羌浅而去。 可她二人刚奔出几步,便被曹千流手下数人围起。怒视一眼众人,唐苏手臂飞扬,将玲珑小剑舞出炫目光晕,刹那间竟击毙了几人。 雷霆见羌浅与唐苏已与曹千流手下动手,目光一凛,也立时抢至她二人身旁加入战阵。 曹千流身居马上,看着这不过发生在转眼之间的一切阴阴一笑,却只静眼旁观。无需他发号施令,已有更多的人将三人的去路阻截,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快去救烨哥哥!”唐苏向羌浅和雷霆二人吼道。 雷霆掌风不停击向四面八方,竟从围堵众人中冲开豁口。一手抓起唐苏的左臂,一手抓起羌浅的右臂,牵领二人直追向马车。 然而更多的追击者再度拢向三人周身,雷霆轻功不弱一路疾奔,不住击退追击而来的众人,但马车还是距三人越来越远。 羌浅只觉有自己在雷霆身边,他便要留心自己安危,反而被束缚手脚,而见到马车渐行渐远,她的心也随之越揪越紧。 “雷大哥,我去追马车,你快带唐小姐离开此地!”她向雷霆急道,一个偏身从雷霆手中脱出。 雷霆身侧仍被数人夹击,惊愕下已不及拦阻,只能任由羌浅脱走。 刚刚被雷霆击退的一人正向后倒去,羌浅足尖在这人肩头一点,便借力飞身而起,直跃向路旁的古树。 这路上每隔不远便有一株高大的树木,只是现在天寒地冻,树叶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羌浅连续向前跃进,一晃已掠过数株枯树。 这时东方天际已渐亮,她从枯树枝杈间远望,便见到马车正延大路行进,而路旁则是广袤的平原。 望着那马车行进的轨迹,羌浅突然想到了些什么,回眸看一眼来时路,只见曹千流手下之众似停止了追击,而众人之中已不见雷霆与唐苏身影,看来雷霆已带领唐苏突破重围脱身而走。 可即使如此她的心依旧无法安定,满脑中想的都是戚烨音容。双眼紧盯远方的车马,她飞一般向平原奔逸而去。 …… 东方日出时,羌浅已穿过平原又回到大道上。望着迎面驰来的马车,她狠狠咬了咬下唇,展开双臂冲到了道路正中。 马车疾行,车前只有曹千流手下二人中的一人,而戚烨似已与另一人退身车中。 驱车的男子见道路中央忽而冲出来一个拦路少女,难免也面露异色,但随即便认出了羌浅模样,只是没想到羌浅会有能耐绕行至马车之前。 这人面露狞色,却不勒停马儿,而是直驾马车冲向羌浅。羌浅见马车横冲直撞而来,不及多想便一跃起身,飞过马儿身体直朝车头落下。 “找死!”驱车人一声讥骂,一手执缰,另一手便朝羌浅击去一掌。 羌浅身子将将站稳,驱车人突如其来的攻势只令她猝不及防。车头前部的空间又本就十分有限,她躲闪不过只得挥臂招架,与男子对拆了一招。 驱车人出手狠绝,羌浅硬生生扛下这招,已觉得手臂酸麻不已,更加确定这人功力精湛,可情急之下也只能与之硬碰。 “戚烨,你可在这车里?”她一面奋力抵挡着驱车人的攻势,一面向车内呼喊。 车厢内里传来了重物晃动撞击四壁的闷响,却无人语应答。羌浅心急如焚,听出闷响应是因戚烨的轮椅晃动而起。 驱车人仅以单手出掌,另一手仍纵马前行,但他招式凌厉迅猛,羌浅双拳难敌他独手,简直避无可避。 脑中蓦地灵光一现,她不再与驱车人多做纠缠,骤然足蹬车头横梁,直飞退向马背。 马儿正处于飞驰之中,羌浅又是后退之势,倒坐于马背上时险些摔下,但她坚强挺直腰杆,一把拉过骏马脖颈处的缰绳,用尽全身力气欲与驱车人执缰的力量抗衡。 马儿被两股力道相互制衡,猛然甩头摆尾,一股脑地发狂驰行,驱车人却已趁此时机掌控了缰绳的全部力道,又再控制骏马奔行。 羌浅汗如雨下,正无计可施之际,忽见车前帘幕飞起,驱车人的同伴已从车内窜出。羌浅只见这人身形趔趄,一枚灼目的银翎嵌在这人肩头,鲜血正不住顺他臂膀留下。这人只瞧一眼驱车的同伴即晕死过去,一步未稳从车上跌落。 驱车人大吃一惊,顾自挥斥骏马,空余的一手倏地扬起,一枚袖箭已自他臂上遽然射向羌浅。 羌浅万万没有想到驱车人臂上会装有袖箭,两腿死死夹住马腹,身子倒向一边,袖箭顷刻从她身侧飞过。若非她身形灵动反应机敏,在不设防范之下就要被袖箭正中命门。 驱车人看到同伴失手,自己又一击不中,面容已扭曲变形,再度扬臂指向羌浅,羌浅却发现自己已再无躲避余地。 谁知此时她只听到车厢内响起一声清音,银翎光华凌空飞出。 “砰”的一声,银翎不偏不倚打在了驱车人的背脊上,驱车人面色溘然凝固,眼神惊惧望向身后,执着缰绳的手陡地一松,身形即刻瘫软下来,伏在车脊上无力起身,背上更已血如泉涌。 羌浅见戚烨的银翎没入男子背脊,惊喜间竟一时无语,片刻过后才想起回身车头扯过缰绳,掌控住犹在飞奔的车马,而已倒下的驱车人在车身颠簸中也如同伴般滚落车下。 车帘于这一刻自内里扩大,少年纤长的五指将之拨开。瞥见戚烨苍白面容在暗影中浮现,羌浅发自内心地欣喜,便欲将马车停下。 戚烨回眸望一眼后方,却在羌浅耳边低语道:“曹千流的人马仍在附近,不要停下来,也不要再走这条路。” 羌浅听戚烨的声音无力,刚想询问他情况,却见戚烨已将车帘放下,身体隐于车内。她想想戚烨的话只觉有理,于是继续持缰策马,遇见路口便将马车驶向了岔道。 …… 从清晨到黄昏,马儿一刻不停地奔驰,直至精疲力竭再不能提足。 一路之上,戚烨一个字都没有说,而羌浅的心间早被忧虑与疑问占满。确信身后已无追兵,她方才在路旁食肆停住马车暂歇,急切地矮身进入车内。 轮椅置于车内一隅,没有了火星的小铜炉倒在轮椅一侧,而戚烨则坐在帘幕不远处,双目轻合。 夕阳斜晖射入车内,他缓缓睁开了双目。 见戚烨看来无恙,羌浅的忧心终是暂缓,向戚烨憨然一笑。 戚烨凝着羌浅,倏地眉宇微蹙问道:“那时,你为什么要不顾性命地追上来?” 被戚烨突来一问,羌浅一下子愣住,这问题她自己竟也不知晓答案。她当时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没来由地担忧他的安危,一心不希望他有事…… 瞟瞟戚烨,她自语般嘟囔道:“唐小姐可以为你不顾性命,我为什么不可以……” “你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手。”瞳光闪烁,戚烨向她道。 羌浅犹豫片刻,还是走到了戚烨身边坐下。十指突感一阵冰凉,她的手已被戚烨的手指触碰。 “血都还未止住,你不痛么?”他将羌浅的手掌放在了自己的膝上。 听戚烨这样说,羌浅才想起去看自己的掌心,指根处确实仍涔涔渗血。她匆忙想将手抽回,戚烨却轻使力道按住了她。 “幸亏十三的剑上未淬毒。”他取出方巾,按压羌浅伤口处的血迹。 他很小心,力度也很轻,以至于羌浅当真不觉疼痛。她看着他垂眸仔细做着这一切,一时间心脏又开始砰砰跳起来。 “你紧张什么?”不见戚烨抬首,她已听他问道。 “谁紧张了……”羌浅的脸一下子红起来,想要解释却忽感词穷。 戚烨似是笑了笑,见伤处不再渗血,方才抬眸看着她,轻咳两声后道:“好了,现在你该告诉我,你是将我带到了哪里。” 第18章 同行的路(重写) 羌浅这才想起自己只顾驾车奔行,却没注意行进的方向,赶忙推起车窗向外望了望。只见大道之上行人繁杂,远处城关巍峨屹立。一日一夜后,她竟与戚烨行至了东北方向的洛阳。 眼看太阳将落山,羌浅空虚的胃腹又叫了起来。路旁食肆阵阵飘香,只教她腹中咕鸣更甚。转过脸看看戚烨,她尝试着以笑容掩饰尴尬:“走了这么久,你也一定饿了吧,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斜阳的光华打在戚烨脸上,使他的脸色看来稍好了些,也似是驱散了那股一直笼在他眉宇间的寒意。 “我不饿,你去吃吧。”他淡淡道。 “这怎么行!你等我,我很快回来!”羌浅不待戚烨回应,已撩开帘幕跳下车去。 食肆前即是大灶,灶上的蒸屉中,包子腾着滚滚热气。老板赶着做年前的最后一桩生意,将屉上所剩不多的包子尽数让给了羌浅。羌浅喜笑颜开,怀抱着包子回到车内。 “给,趁热!”她把两只热乎乎的包子塞到戚烨手中,自己已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戚烨与她相对而坐,却只将包子拿在手中,双眸望着窗外夕阳。羌浅打起饱嗝时,他才侧眸看向她。 看到包子就要凉透,而戚烨一口未动,羌浅不禁皱起了眉:“你怎么不吃?” “我说了,我不饿,留给你吧。”戚烨的目色幽远如秋水。 “不行,一日一夜了,怎么说都要吃一点。你本来就病着,要是再不吃东西,身体怎么撑得住!”羌浅的眼神很认真。 “好吧,就一点。”戚烨将包子咬下。 见戚烨吃下食物,羌浅终是忧心减半,这才有心思去想昨日种种,自语道:“不知雷大哥与唐小姐现在怎样了,唐门与霹雳堂相距千里,而他们竟然会是表亲……” “武林世家之所以能屹立百年而不倒,大多过往甚密互相扶持,有联姻关系是很平常的事。”戚烨道。 “我只是没想到,雷大哥与唐小姐的性情会相差这么多。”羌浅摇摇头,又追问道,“东厂不是在与唐门为难么,那曹大人为什么又会突然出现,还要迫你随他去东厂?” 戚烨抬眸,目光似穿透了羌浅的眼睛,直看向她的内心:“左愈明被我引入‘海市蜃楼’一事,曹千流已得知。在‘海市蜃楼’中发生的事,应只有你我二人知晓。” 前一刻,他的神色已不再幽冷,这一刻,却又变得意味难明。被戚烨这样看着,羌浅突地感觉有些不安宁。 半晌后,她才像是想明白了戚烨言下之意,立现错愕神情,焦急道:“你以为是我说出去的?!不是我!‘海市蜃楼’之事,我答应过你不会向任何人提起,你相信我!” 听了羌浅的话,戚烨却不发一言,仍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眸光深不可测。 羌浅立时慌乱起来,脑子里已化作一片混沌,根本不知应怎样解释这误会。 正在她茫然无措时,却见戚烨从她脸上移开了视线。 “我知道不是你。”他忽而垂首,似是笑了笑。 “你——”羌浅一时语塞,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我只是越发觉得,你与我的那位故人相似。若非她已渺无生望,我就要将你当做是她。”戚烨再抬首时,眸光已复回宁寂深远。 羌浅已被戚烨彻底弄糊涂了,刚刚他的眼神还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而这时他的样子又不似先前。耷拉着嘴角瞧着他,她不自在地回了一句:“哪里相似了?” 戚烨从身间取出短笛,笛穗上的夜光石隐隐生光。这时夜幕已临,夜光石将车内燃亮,使得戚烨与羌浅身上都莹上点点光芒。 凝着那微光,戚烨缓声道:“傻,但又很执着。就好比曾经一同走过的那程路,她总是缠着我,要我吹曲子给她听。 幽静地看着羌浅,他又道:“你也一样,不过是为了一株七心莲,就从蜀中追到了大漠。在此地偶遇,便又拼了性命来相救。” “师父原来也总说我傻……”听戚烨音色和缓并无冷意,羌浅好像又没那么不舒服了。 车内微光莹莹,她似也为之吸引:“是了,这笛子奇怪的很,不像是中原之物。还在清风寨中时,唐小姐见这笛子在我手中便义愤填膺……这笛子,是否对你很重要?” “这笛子也叫羌管,是西北高原上游牧人的乐器。许多年前,母亲将它留给了我。” “认识你也很久了,只知道你是清风寨的少主,却从没听你提起过你的父母。” “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戚烨静静道。 “啊,对不起……”羌浅垂下头,“其实我和你差不多,我自幼被师父收养,根本不知自己的爹娘是谁,甚至连幼时的记忆都没有了。” 她本低头自语,却忽又抬眸望向戚烨,唇角扬笑,眼中也莹烁着微光:“我还没听过这笛音,能不能也吹首曲子给我听?” “好。”戚烨将短笛置于唇边。 笛音空灵而悠远,不惊烟尘却又隐带苍凄,自少年的指尖溢出,回转于羌浅耳畔,又流向渺远苍穹。 听着这笛音,羌浅的心变得安宁,仿似整个人都浸润在笛音中。不知怎的,她有了一种感觉,宛若自己在很久以前也曾聆听过这声音。 笛音飘渺流转,她在不知不觉间合上了眼帘。 只是她却不知道,除夕夜,竟就这样过去了。 …… 这一夜,羌浅与戚烨就宿于车内。算不得舒适的环境,羌浅却睡得很安稳。 一阵低咳声将她从睡梦中唤醒,她睁开眼就看到戚烨坐在对侧,正掩首咳喘。 “抱歉,吵醒了你。”见羌浅醒来,戚烨抬首用墨瞳望向了她,说话间仍夹带着轻咳,脸色看来苍白异常。 顾不得整理衣衫,羌浅已坐至戚烨身侧:“你的身体没事吧?昨日还没有咳得这样严重!” “没事,不用担心我。”戚烨轻轻摇首,“多年痼疾,我早已习惯。” “一定是夜里风冷,又受了凉!”羌浅一下子焦虑起来,惶然转眸时望见了翻到在轮椅边的小火炉。 她赶忙拾起小火炉,重新点燃炉中火焰,将之放至戚烨手中:“怎么样,感觉暖和点了么?若不是我将七心莲丢了,说不定现在你的病已好了!” 坐回戚烨身边时,她已满脸懊丧。 戚烨却看着她笑了笑:“你这么关心我,倒让我受宠若惊。霹雳堂我是一定要去的,但我一个人很难避开东厂的追捕。东厂的威力你已见识,不知旅途还有多少凶险。所以……” 羌浅倏地抬起眼:“所以什么?” “所以,我终归还是需要你的帮助。”戚烨道。 羌浅的目中不觉绽出喜色:“我的帮助?你是说要我与你一同前去霹雳堂?” “至少等到我与蔚翔人马汇合。” “蔚翔?!其实我昨日就想问了,清风寨中的人在哪里?你出行,他们怎么都无人跟随?” “不是无人跟随,而是走在了前面。” “走在前面?” “我只是不想暴露行踪,因此在陕西时便令蔚翔他们先行一步,以混淆东厂视听。他们此刻应已在豫皖交界处等候。不过可惜,我的行迹最后还是被曹千流识破。” “那雷大哥与唐小姐呢?他们或许还不知你我已暂时摆脱危险。”羌浅追问道。 “这你倒是不用担心,只要他们接近安徽方向,自然会与清风寨人马相遇,蔚翔也会与我接应。” “那你又如何与蔚翔联络?” “你不记得我的朋友‘疾风’了么?”戚烨侧首望向窗外。 二人谈话间,空中已传来苍鹰啸唳。戚烨将手臂扬出车窗,羌浅便见到那猛禽自天际飞来。不多时,疾风已笼翼落于戚烨臂弯。戚烨将纸卷装入疾风爪踝的信筒,疾风的头在戚烨掌心蹭了蹭,便又振翅远飞。 见疾风消失于天幕,戚烨回眸道:“走吧,还是尽早与蔚翔汇合为妙。” “嗯!”羌浅将马车飞速驶往东南方向。 …… 新年伊始,沿途的村镇皆洋溢着喜庆氛围。一连数日,羌浅与戚烨的旅程也都很平静,并没有再遇到东厂的追截,以至于她几乎就要将此事忘却。 一路上戚烨的话都不多,身体状况也不见好转,大多时候只独自坐在车舆内。他行动不便,羌浅也就不投客栈,每到夜晚便与他宿于车中。 这时候羌浅总是很开心,看着炉中火焰照着戚烨的脸庞,她就会情不自禁地挑起话头,向他说起自己的过往,又兴高采烈地描绘起江南的风景。即使他不过坐在一旁,眼神清幽致远,并不知是否真地在听她讲些什么。 苍鹰疾风亦带来了回音,雷霆与唐苏不再遭受东厂追击,与蔚翔相汇后已启行江南,而清风寨人马则于庐州守候,只是东厂兵马至今行动未明。 离得安徽渐渐近了,羌浅竟又感到了微微的失落。她几次想问戚烨的打算,最终却都没有开口。当她驾着马车驶入豫皖边界的小镇时,便见到蔚翔率领数名清风寨众从风中奔行而来。 “羌姑娘,一路有劳!”蔚翔面色凝重,向羌浅微一抱拳,便从她手上接过了缰绳。 羌浅见了蔚翔神色,竟觉得他好像并不情愿见到自己,而清风寨众人在见到她后,脸上同样毫无悦色,这感觉简直与数月前她身处清风寨中时一模一样。 她正犹豫着不知接下来该怎样,已听戚烨自车中道:“你也是要往江南去的,就同行吧。” 蔚翔听了这话,便也没说什么,比个手势请羌浅进入车内,即驭驶马车继续行进。 羌浅坐回马车中,得以继续与戚烨同行,她本该高兴才对。可她却不能就此安心,思来想去也不知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清风寨众人,只得小声问戚烨道:“为什么他们见到我都好像很不快?” “没什么,你不用多想。”戚烨道。 第19章 久违的家(重写) 一路之上,清风寨众人在看到羌浅时仍都板着脸孔,而羌浅也基本没和众人说过什么话,只默默地坐在戚烨身边,望着窗外的景色向身后退去。 转眼又至月圆,她已随清风寨众人行至庐州。这晚月华如水,天气也不似前几日寒冷,戚烨的脸色虽仍幽白,但精神看来总算好了些。 街中华灯初上,人潮涌动不息,庐州城内喧嚣非凡。马车穿行于长街之上,羌浅推开车窗便望见了街上斑斓的灯影。 心中的阴郁好似终于被城中的喧闹驱散,她看看戚烨,咧开笑颜:“今日是上元节了呢,好久没遇到这么热闹的时候啦!大漠中人烟稀少,大概是看不到这种景象的吧。” 戚烨也向窗外望去,墨瞳里似映上了灯火光华:“你想去看灯?” “一起去好不好?”羌浅睁圈水汪汪的杏目,期盼地看着戚烨。 见戚烨不应声,她竟像个小孩子般扯了扯他的袖管:“去嘛!” “街上的人太多,我不方便。” “不是还有我嘛!”羌浅笑着将戚烨的轮椅挪下了车。 戚烨终是无奈地笑了笑,同蔚翔低语几句后,便与羌浅来到华灯闪耀的大街上,而蔚翔则带领清风寨众人远远随在二人身后。 街中来来回回的人摩肩接踵,戚烨的双手刚落于木轮上,羌浅已伏在他耳边道:“今天你好好呆着就是,让我推你走。” 她的声音很轻快,似有着抑制不住的雀跃。 戚烨没说什么,轻轻地点了点首。羌浅掷下了银铃般的笑声,推着戚烨走入人潮。各式花灯在头顶闪耀着华辉,五彩光芒洒在两人的身间。 过不多久,空中又传来了爆裂声声。羌浅抬眸之际,便望到碧空中绽出了灿烂烟花。绚丽的色彩短暂却迷人,火树银花璀璨夺目。她裂开嘴大声地笑着,发觉最近的这一年,自己已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秀丽跳脱的少女推行着轮椅上清幽出尘的少年,不多时便引得众人瞩目,人群中更不乏议论叹惜之音。 羌浅却似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买了金钱饼、寸金、白切等糕点捧在怀里,与戚烨停在了一处小贩的摊位前。 “姑娘、公子,猜个灯谜吧!”小贩热情地招呼着两人,“若是猜中了,这灯就送给你们。” “大戈壁上做鬼脸。”羌浅念出了一盏花灯上的词迷。她想了一会,可绞尽脑汁仍是猜不出,一张俏脸憋得通红。 “姑娘,再想想。”小贩在一旁努着笑脸。 羌浅已想到头大,不得不求助般看向戚烨:“你猜出来了没?” 然而视线落在戚烨面上的那刻,她竟发现他的神色有异——戚烨不在看灯,眸光却凝在了小贩的脸上,眉宇深凛。 那小贩笑看戚烨:“看公子的样子,应是已猜出来了吧,那就快点告诉姑娘呀!” 戚烨不接小贩话语,轻咳了两声,突然自己转动轮椅离开了摊位。 羌浅不免错愕,赶忙跑上前追上了他:“怎么了?刚刚不还好好的么?” “这里有问题,我们要快走。”戚烨轮椅不停,低声对羌浅道,“那灯上的谜底是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羌浅讶然,也只得追在戚烨身侧。 岂料二人未行出多远,便见到街边小贩个个身手矫捷地从摊位中跃出,每个人的手中都多了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在瞬时间已将羌浅与戚烨包围。 街上行人见到这般情境,纷纷惊叫着四散逃窜。这些执刀者任由行人奔走却不做理会,摆明针对羌浅与戚烨二人而来。 不过转眼之间,来人已与两人近在咫尺。羌浅惊愕非常,一个飞身拦在了戚烨身前,而来人也已于顷刻攻向了两人。 敌方有十数人之多,又个个都功力超绝,羌浅与戚烨根本无分毫逃脱可能。 羌浅刚抵挡住身侧一人的进攻,眼前立刻又有寒光骤现,第二人的刀锋已从另一边劈来。羌浅闪避而过,戚烨也在此刻飞转轮椅,手中银翎飞射而出,数道银光尽处,均有人哀嚎倒地。 此时只听执刀者中有人喊道:“督主有令,女子可杀,但男子要留活口!” 羌浅听到这喊话,心神稍有分散,又有一人的刀锋已向她砍来。她本可闪身躲避,但如此一来,刀锋势必会砍中戚烨,无暇细思,她便向戚烨身上扑去,欲用自己的身躯阻住刀光。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忽有一道剑芒横在了刀光之前,短兵相接激出火星点点,竟是蔚翔率领清风寨众赶至。 蔚翔长剑上挑,划过那执刀人的胸前,执刀人鲜血喷涌而出,倒在了羌浅脚边。羌浅惊异看一眼蔚翔,不待表明谢意,已又跃上前一步与敌人拼斗起来,清风寨众人也在此际拼力与敌人抗衡。 这时骏马嘶鸣渐近,戚烨先前所乘的马车已冲向阵中,蔚翔一个飞纵便将戚烨连人带椅擎上马车。执缰人与蔚翔对视一眼,便飞身下车加入战阵,而缰绳则换由蔚翔执掌。 羌浅回眸之际,马车已飞驰向她身前。白衣广袖伸向车外,戚烨飞速抓住了羌浅的手臂,同时喊声“快上来!”。羌浅只觉臂弯被一股力量牵引,足尖离地便一跃而起,须臾间已坐于车上。 蔚翔驾驶马车一路狂行撞翻数名敌人,直朝城外奔去。但在不知何时起,马车后方竟响起无数蹄音,羌浅回头去看,便见一众敌人已骑行追来。 戚烨一手紧扶车栏,勉强支撑住身体,另一手又将银翎射出,几数银光分别击向几名骑士,有人从马上跌下,但有人手捂伤口仍扬鞭急追。 蔚翔也向车后望去,面色凛然异常。他忽将缰绳转交到羌浅手中,又于刹那间抽出长剑。 “少主,我去拦住他们,过后再与你会合!”蔚翔说着便向车后纵去。 骏马仍载车飞驰,羌浅回望蔚翔,他正冲向骑士众人,片刻时间剑影已与刀光交错天际,发出了阵阵铮鸣响声,而她与戚烨已乘着马车与那片光晕渐行渐远。 羌浅侧目看看戚烨,只见他眉宇紧凝面失血色,一阵垂首深咳,似正处在极度痛苦之中。 “继续走,不要停。”饶是如此,他仍咬紧牙关对羌浅道。 手中缰绳不敢有所松懈,羌浅直驱骏马奔向远方。 …… 一夜不眠不休地驱车疾行,羌浅与戚烨在天亮时已入江苏境内。见东厂众人最终没有追来,羌浅迎着朝阳松了一口气,渐渐收缓了缰绳,靠在车辕上不住喘息。 身旁的少年在夜半时分就没了声音,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羌浅将马车驶入僻静林间才敢停下,随即便焦急万分地从车内取来水袋送至戚烨唇边。 戚烨缓缓睁开眼眸,瞳光却显得涣散而无焦。他看了眼羌浅,又望了望四周,唇色惨白如纸,似已无力开口。 羌浅心如火燎,却又不知能为他做些什么,忽然想起自己在大漠时曾输送内力给他,当即执起他的手便要提送真气。 “不用耗费你的内力,我歇一阵就没事了。”戚烨却将手抽回,凭着仅余的气力道,“只怕东厂伏兵处处,我们还需尽快找个隐蔽的场所落脚。”语音未落,他已退入车中。 隐蔽的场所……羌浅忽而想到了一个地方,那里的山景纵使在冬日里仍有苍松翠柏流水淙淙。定下心神,她又执起了缰绳。 …… 碧空中现出星月时,羌浅驱车行上了山径。岔路回转,树影中隐约呈现出几座错落的山居,其间似闪烁着点点火光。 她在山居前停下马车,匆匆回身车内。戚烨的清躯靠在车内一隅,墨瞳与她相对,脸色仍苍白,但至少看起来稍微回复了一些气力。 透过车窗望向山居,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我住的地方。”羌浅努力笑笑,将他的轮椅挪到了车外,又将他扶至了轮椅上。 “山下的镇子名春风镇,山坳里的村子叫桃花村。我与师父在这里住了很多年,这里鲜有外人知,应是隐蔽得很。”她的话语间带着归家的感动。 戚烨注意到了山居中的灯火:“里面有人?” 羌浅抬眸,亦有些疑惑:“按理说,是不应该有的。” 可也正是在此时,堂屋内忽然传出了哈哈大笑的人声:“回来的感觉真好!” 羌浅一愣,戚烨微怔,这声音他二人竟都识得。两人对视一眼,竟不约而同又无可奈何地扬起了唇角——这是盗圣司徒空的声音。 说起来,盗圣司徒空自诩是羌浅的师叔,却不承认是戚烨的朋友。 像是察觉了山径上难得一闻的车马声,盗圣先生精瘦的影子大摇大摆自山居内走了出来。看到羌浅,司徒空眯起了眼。但看到戚烨后,他又瞪圆了眼。 “呵,呵呵,呵呵呵。”盗圣先生皮肉颤笑三声以表见到戚烨的惊讶,却面对羌浅道,“小师侄,近来可好啊?” “好……”羌浅张口结舌,“师叔,您怎么会在这里?” “故地重游,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司徒空讳莫如深地看了看少年男女,晃晃手指,转过身回到了堂屋中。 戚烨未动,羌浅的手却已搭上了他轮椅的椅背。 见戚烨沉默,她便推着他一路前行在故里久别的小径。在门槛处时,她又使了大力令他进入厅堂。 屋子内的桌椅陈设上,皆有一层薄薄的浮灰,这山居确实久未有人居住。 “小师侄,我看灶房里可是柴米油盐一应俱全,你是否该去筹备一下晚餐?”司徒空指指身后,摆出了一副长者尊容。 “呃——好……”羌浅不敢违背师叔之令,硬着头皮下了厨房。 灶间仍保持着师父在世时的模样,她依稀记得师父在这灶台旁忙碌的身影。他老人家生平最大的爱好既不是劫富济贫也不是替天行道,而是躲在灶房内钻研花式菜肴。 那日里,师父耗尽平生绝学研究出了一道惊天地泣鬼神的佳肴,随即长笑三声乘风西去,也算是了了一生夙愿。 望着佳肴,羌浅不忍动筷,将它与师父同葬黄土。 在此之后为了找寻记忆并且不把自己饿死,她便下了山,开始了游荡江湖的岁月。 “师父,徒儿怕是又要给您丢脸了。”羌浅一张俏脸已被浓烟晕得乌漆墨黑,一边向灶眼内捅着柴火,一边悔恨着自己的学艺不精。 第20章 山后的墓(重写) 羌浅灰头土脸地从灶下出来时,油灯蜡烛已全部被司徒空燃起,山居中灯火通明。 还没走到厅堂,她已听司徒空似嘲非讽道:“在这儿见面实在意外呀!看来大漠的风沙确实厉害,竟将戚公子一口气吹来了江南!” 转到厅堂中,她便见到司徒空的小眼睛射出精光,不怀好意地对戚烨笑道:“我这小师侄的脑子可是不甚灵光,戚公子怎会屈尊与她至此?” 戚烨的墨瞳也对上了司徒空,不动感情道:“盗圣先生向来自命不凡,还不是也认了这师侄。” “那还不是因为我师兄!是他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千方百计觅得了我的行踪,托我照看下这个丫头。”司徒空跳起了脚,从一张椅子飞到了另一张椅子。 听着二人对谈,羌浅在一旁呆愣了好一阵,这才万分尴尬地端着食物走到二人中间,憨然道:“师叔,您多担待,请用吧。” 面对羌浅花费了许久才折腾出的晚餐,司徒空在讶异地一声喟叹后,又是一番品头论足,简直感慨得没完没了。 而羌浅只有垂头缩在了角落里,再不敢轻易出声。 见戚烨一直在一边旁观,司徒空像是自觉没趣,终于把小胡子凑近了他,自己换了话题:“戚烨,听说你也惹上了东厂人马,这会儿是不得不躲上山来了吧?” “是又如何?”戚烨静目反问。 “我就知道这件事定是与你有关!”司徒空转转眼珠,颇有你我心照不宣之意。 “是什么样的事,盗圣先生知道,我却不知道,还请盗圣先生说说看。” “哼,你让我这小师侄送给唐自傲的宝贝,我已知道是什么了!”司徒空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情,“你别忘了,薛万里的脑袋可是我带给你的,你该不会是忘记你的承诺了吧!” 羌浅听到司徒空提及自己,又听到了薛万里的名字,在角落里睁大了眼。距离她与戚烨初相遇时,已过了大半年之久,但到现在她仍不知那木匣中所盛何物,是以听了司徒空的话,心下便又生出团团疑云,连忙竖起了耳朵。 她总有感觉,戚烨在做着一件事——一件只有他自己一人知晓的大事。 却听司徒空挑眉又道:“东厂从唐门撤兵的事,你可知道?” 戚烨冷目看看司徒空,却不答话,似在等着司徒空自己往下说。 司徒空果然扬起小胡子续道:“本以为曹千流与唐自傲非要耗个两败俱伤,谁想到曹千流突然就撤走了包围唐门的兵马,而唐自傲更是带着老大唐艺、老五唐苍、还有老八唐莽三个儿子到了江南!” “唐自傲来江南,应是为了霹雳堂雷厉的寿诞。”戚烨淡淡地瞧着司徒空,“说起来,雷霆也送了寿柬给你沧浪宗,只可惜门老前辈已仙去了。” “哦?”司徒空眯起眼,转而瞄瞄羌浅,“小师侄,可有此事?” 羌浅一直在一旁听着二人的对谈,心里的疑问却只增不减,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赶紧点点头。 司徒空施施然站起身走向后室,又回头对羌浅道:“小师侄啊,元宝香烛都别落下,明日里与师叔一道去看看你师父吧。” 盗圣先生话音未落,已如一阵风般从厅堂内消失,屋子里便只剩下了羌浅与戚烨两人。戚烨瞧着烛火,眼神如一汪幽静的清潭,仿佛给羌浅一种她招呼周到的错觉。 羌浅坐回桌子旁,自己动起了筷子,同时对戚烨道:“虽然我厨艺糟糕,但也请你给个面子,吃一点。” 她口中满是食物,因吃得太急打了个嗝,戚烨不禁微微笑了笑。 好不容易结束了吞咽动作,羌浅抬起眼看着戚烨:“蔚翔大哥他们会没事吧?” “随蔚翔而行的都是清风寨中的精英,我不担心他们。” “一直没问过你,当初你让我送给唐自傲的木匣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听你和师叔说话就像猜哑谜一样。” 戚烨的瞳孔似收缩了一下,但仍只是望着烛火不语,没过多久又不住低咳起来。 羌浅的心即刻一紧,赶忙绕到戚烨身后轻抚他的背脊,直至咳声渐止。 “你很想知道么?”戚烨抬首。 “不说也没关系,等你想说了再告诉我吧!”羌浅早没了心思去想什么木匣。见戚烨呼吸逐渐平稳,她便推着他走向了客居。 在将房门合起时,戚烨忽用安详口吻道:“一日一夜,你定然累了,早点休息吧。” “你也是,早点休息!”羌浅咧嘴一笑,回到自己房间的一路似是踩在了云彩上。 …… 天还没亮,羌浅已起了身。随便理了理头发,她披上小袄就从山居跃上了小道。她要趁早到镇子上去,多买些足够吃上几日的成品回来。 正月过半初春将至,山下的桃花村中已有早起务农的人家。羌浅背着满满一袋子东西回到山路上时,又是初阳正好溪水淙鸣的一日。 她正欲从岔路口转行上山,举目时却望见了一道俏丽的女子身影。 女子三十岁上下,着淡青色衣裙,容颜姣好身姿曼妙,轻施粉黛的脸瞧不出太多岁月的痕迹。只是长发披肩却不挽髻,在装束上好像与年龄不符。 她也正凝目瞧向羌浅,似是专程等在此地,就待与羌浅相遇。 羌浅从未在春风镇上见过这女子,心生疑惑的同时也提高了警觉,只怕这女子也是东厂手下。她正犹豫进退,女子已突然向她飞身而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女子手中亮出了柳叶双刀,已飞速攻向羌浅。来人是敌非友,羌浅大惊下慌忙闪身躲避,饶是她轻功过人,却仍是被刀锋扫到了衣角。 女子丽影于半空巧妙转身,灵敏身形又已直攻向羌浅后身。羌浅身在两株老树之间,再无躲避余地,只得扬臂与女子刀锋相抗。 羌浅发觉这女子武功身法与雷霆相似,但功力超绝又尤胜雷霆。她即时便发现自己不是女子对手,可又觉得这女子出手招招留有余地,似是有意试探自己的武功。女子游走在树下与羌浅拆了几招,眉间始终带着几分猜不透的深意。 羌浅心下不禁大为疑虑,女子便趁她分了心神之际,用刀柄点了她胸前穴道。柳叶刀薄如蝉翼,女子冷睨刀片上羌浅的倒影,“唰”地收刀入鞘。不待羌浅开口,她已飘然起身,瞬时消失在山径尽头。 山径尽头,正是去往隐匿山居的方向。 羌浅惊出了一身冷汗,但奈何穴道被制丧失了行动之力,只能毫无办法地立在树下。到她穴道渐松时,女子已离去多时。 羌浅暗叫数声“糟了”,在穴道解开后发狂般奔向山居。 …… 山居无门,造访者出入自便,羌浅心惊胆战奔入厅堂。厅中无人,只更令羌浅心急如焚。一心担忧着戚烨安危,她又飞一般冲往客居。 戚烨所宿的房间房门紧掩,也不似有陌生人到来的痕迹。 羌浅站在房间门前,喊声戚烨的名字就要上前敲门,岂料那房门忽被推开,淡青色的丽影步履无声地行出,正是方才的女子。 羌浅猛地一惊,也正是在她这错愕的瞬间,女子已飘然来到她身边,一个偏身就擒住了她的手臂。 一颗心就要飞出嗓子眼,羌浅又惊又怕:“你是谁?!你刚刚对戚烨做了什么?!” “别吵,他刚刚才又睡下。”女子施在羌浅手臂上的力道稍小了些,在她耳边轻声道,“你放心,我是不会伤害他的。” “你想怎么样?!你究竟是谁?!”羌浅的心怦怦狂跳。 女子轻笑一声,闪身面向羌浅,眼神意味难明:“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与戚烨相识很久了么?” 羌浅听女子语气竟是识得戚烨,心里又是一阵惊惶,但仍咬紧了牙关誓不低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戚烨迟早会告诉我。”女子又笑了笑。 “你到底是什么人?!”羌浅的汗水已湿透了衣衫。 女子的目光游移在羌浅的身间:“我是什么人,就让他讲给你听吧。”说话间,她忽而卸去了加在羌浅臂上的力量。 羌浅只觉手臂上的束缚须臾解除,再看女子时,女子已在数米之外。 “小姑娘,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女子的声音似笑非笑,而身形已飞出了羌浅的视野。 羌浅飞步奔出山居,但环目四顾早不见女子踪影,她也只有心乱如麻地再度奔回客居前。戚烨的房门仍紧闭着,羌浅站在院子内更不知如何是好,几次想冲入房间去看戚烨境况,可最终都还是呆立未动。 司徒空的声音却又在此刻于耳边响起,她回眸时便看到司徒空正打着哈欠,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小师侄啊,你怎么一大早上就在这里鬼叫!” “师叔,你见到刚刚那女子没有?!”羌浅一步奔上前,焦急地望着司徒空。 “女子?什么女子?这里的女子不就只有你一人么?”司徒空的小眼睛瞥瞥羌浅,“我说小师侄,你该不会是睡觉发梦还没清醒吧!” “您的武功这么高,竟没察觉刚刚有人到来么……”羌浅垂着眼角闷声道。 “咳咳。”司徒空却于这时清了清嗓子,将羌浅拉到一旁,“小师侄,师叔可是有着千言万语想要对你师父倾诉呢。” 说罢,他便率先踏出了山居。羌浅反应不及,只得跟着司徒空走向后山。 …… 山风清冷,偶有不知名的鸟儿啼叫,门前雪的墓冢立于一片群山深处。 三柱清香两杯浊酒,司徒空坐在墓前陷入怅惘,那些“千言万语”全化作了一场悲戚的怆然无声。 亘久的沉寂后,盗圣先生站起了身,绕着墓冢前前后后走了几遭,突又俯下了身子在墓后鬼鬼祟祟不知做些什么。 羌浅瞧着司徒空神秘地忙碌,忍不住叫了声“师叔”,司徒空也不理她,仍顾自在墓后鼓捣。又过一阵,他才拍拍手走到羌浅身边,如大功告成般道:“小师侄啊,师兄也算是找了块风水宝地长眠。我离开师门差不多有了二十年,不知道这山上平日里是否仍是与以往相同,都不怎么来人?” “桃花村里的人家偶尔会进山砍柴,但走的都是大道。”羌浅答道。 “哈哈哈,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司徒空目光闪烁,讳莫如深地笑道,“往后逢年过节,你要记得多来陪陪你师父他老人家。” 羌浅点点头,而盗圣先生已全然没了刚刚的悲伤,高视阔步率先返回原路。 第21章 浩淼的湖(重写) 羌浅与司徒空从后山回到山居中时,便见到客居的房门已敞开,戚烨在山风轻抚下坐于门旁,静听清泉淙淙,凝望苍松翠柏,神思静谧,眸光幽远。 羌浅一步越过司徒空,伏在戚烨身旁,惊喜中又难掩忧色:“你没事吧?!刚刚我见到个女子,她说她识得你……她究竟是什么人?” 戚烨淡然转眸,不答羌浅疑问,而是看一眼司徒空。司徒空一声冷哼窜入了屋子里,只留下羌浅与戚烨二人在客居前。 羌浅仍满目忧虑,却听戚烨道:“小姨与你动手,只想看看你武功深浅,并无恶意。” “小姨?!”羌浅惊呼出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是说,那女子是你的小姨?” 戚烨静静点首:“她也一直在这江湖中,听了我的消息,放心不下便赶了来。只是她不知你是谁,怕你会对我不利,于是只在暗中跟随,直至见你没有恶意方才现身。” “我怎么没听过你还有个小姨……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羌浅秀眉紧蹙脸颊泛红,竟有了点嗔意。 “即使原先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戚烨一语双关,似忍不住笑意。 羌浅却仍然开心不起来,垂着嘴角瞥瞥眼:“她既然也担忧你,为什么又突然走了?” “因为一个人。” “谁?” “这里除去你我,还能有谁?” “师叔?!” “小姨避之不及。” “她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或许吧。”戚烨笑了笑。 他的脸色仍苍白,但眼神澄澈如玉,笑容亦很温润。他就这样静逸地坐在羌浅的身边,目中有清波微漾。羌浅看着这笑容,竟无措地愣了愣。 与戚烨相处的这些天,她一向很少见到他笑。但每一次他笑时,她都如沐春风。嗔意无形散去,她的心又狂跳不止。 不知怎的,她忽而背过了脸。 “你等等我!”她转身逃开。 …… 羌浅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走掉,她的心里明明是欢喜的,可身体的行动竟快过了心思。在房间里一通翻箱倒柜,她找到了榔头和凿子。 叮叮咣咣的声音响彻山居,她开始不遗余力地拆卸门槛。 司徒空插着手臂皱着眉,一步步踱到了院子中,龇牙咧嘴:“小师侄,不过一会儿没见着你,你这就要上房揭瓦啦!” 羌浅回眸向司徒空笑笑,便继续埋首奋战。太阳落山时,废弃门槛上的木屑散了一地,山居中的阻障已全被她卸得干净。见到大功告成,她鼻子上挂着汗珠面露笑颜。 “小师侄,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羌浅只听到背后远远传来一句盗圣先生的窃笑。再转身时,山居前的空地上已独剩下了她一人。她面带窘色地回过头,视线刚好与戚烨的瞳光相接。 “你的脸上粘了东西。”戚烨用几声轻咳扰乱了羌浅的神思。 她这才回过神来,不禁走向前两步面对戚烨,尴尬地在脸上抹了两把。可木屑仍然固执地贴在她的眉心上。 “在这儿。”戚烨扬臂,但他坐着的高度不足以碰到她的额头。 她欠下了身,戚烨的手就这样触到了她额前的皮肤。 心脏又是怦地一跳,脸颊已在阵阵发烫,但她这次没能再逃开。 戚烨笑着自她眉间取下了那片碎屑,手背顺势滑落她的脸颊时,似是无意拨弄了一下她鬓边垂下的发丝。 羌浅恍然。她碰过他,扶过他,甚至背过他,但即使每次与戚烨肢体相接,她也从未有过此刻的感觉。 山上的风吹走了戚烨指尖的碎屑,他侧首看看羌浅,复又垂目浅笑:“为了我就凿了屋子,你不怕你师父在天之灵责备么?” “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闹的动静只比我大!”羌浅在戚烨的身边坐下。 夕阳无限,晚霞雁归,美好的景致映在两人的眼中。 安宁与喜悦回荡在心间,羌浅脸上漾起了丝丝甜意。春寒料峭,她为戚烨紧了紧衣襟,戚烨执过她的手,她靠在了他肩头。 呼吸拂在戚烨的身上,她亦感受着他身间散发出的淡淡药香。 “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她悄悄问。 “怎么,不是你有话想对我说么?”他抚着她的长发。 她极认真地看向他:“我……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 “嗯。”他的眼里映着夕阳的光华。 …… 几日后,戚烨的身体似有好转,苍鹰疾风也在适时出现,带来了山下的消息。 与东厂在庐州一战,清风寨无人折损,蔚翔此时正带领寨众守于湖州附近。湖州在太湖之滨,而太湖属霹雳堂势力范围。曹千流似无意与霹雳堂为敌,东厂人马暂动向不明。 戚烨遥望疾风远飞,目中又染上难明深意。 虽然猜不透戚烨所想,可羌浅知道霹雳堂堂主雷厉的寿诞就在数日之后。 “听闻太湖烟波浩渺风景很美,湖州距离此地也不算太远,我们去看看风景吧。”戚烨淡淡道。 …… 午后的天空暗淡了下来,洋洋洒洒飘起了小雨。自清晨下山至午后细雨,羌浅与戚烨朝太湖方向而去。 马儿牵着车舆信步而行,羌浅与戚烨并肩坐在车头,细雨湿衣,转瞬不见。戚烨背倚在车栏上,坐姿与普通人无异,衣摆平稳地覆盖在双腿上,全然瞧不出下肢的缺陷。 一路上,戚烨都很宁静,由着路旁的景色退向脑后。一路的旅程也很安逸,几乎零羌浅忘记了还要提防东厂中人。于是大多数时间,她再次充当起了找话头的那个人。与此同时,她还会用眼尾的余光偷瞄身旁的少年,然后在他马上就要发觉时飞快地收回目光,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执掌缰绳。 没过两天,二人已至湖州城下,零星入城的路人也大多操着一口绵软的吴语,早春的湖州城中太平祥和。 羌浅问了戚烨是否要去与蔚翔众人汇合,戚烨摇摇首,只让她继续驱车前行。 马车在街市间闲散前进,但从街尾驰来的四记飞骑却猝然打破了此刻的平宁。蹄音迅疾,劲风呼啸,马上骑士的背影已自羌浅眼前飞掠而过。 戚烨静谧的眼神划过微光,直至那四人奔逸隐匿,仍凝着长街尽头久而不动。 羌浅不禁奇怪,只是她并不似戚烨般感官敏锐,没能瞧出那四道一闪而过的身影有何不妥。 马儿继续走着,太湖的浩瀚湖面横展眼前,一片潋滟水色间雾霭氤氲。轻飘飘的雨点嵌入水中,孤帆远影消尽天侧,竟似成就了一副奇景画卷。 此时只听戚烨幽幽道:“还记得我向你说过的那个故事么,那个关于绘载‘海市蜃楼’的羊皮卷宗的故事。那名锦衣卫统领的妻子,其实就是霹雳堂雷氏直亲。” “什么?!”羌浅惊异地睁大了眼。 “当年霹雳堂在太湖边圈了很大一片地,起了很多楼,宅子的面积一日比一日大。为了从那位统领的妻子处得知统领与羊皮卷宗的下落,霹雳堂中人联手江湖其他势力,将统领的妻子与幼子软禁在深宅中。”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似是自语多过对谈。 “可统领的妻子不也是霹雳堂中人么!” “是又如何,为了*,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戚烨不带情感地续道,“无论怎样的审讯与逼迫,统领的妻子都缄口不语,那些人便在她的幼子身上涂满了毒药用以要挟。到统领找到他的妻儿时,他的妻子已力竭而亡。” “那他的幼子呢?”羌浅焦急地追问。 “他的幼子毒入骨髓,再也无法祛尽。” 戚烨用简单的话语描述了一个悲切的故事,这个故事被无情地斩头去尾,隐藏了细枝末节,可寥寥数语已令羌浅潸然落泪。 听完戚烨的故事,她一路哀思丛生,就好像她曾亲眼目睹了一幕幕惨景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 马车又行了一阵,羌浅与戚烨二人已至太湖之滨。举目远望,果然如戚烨所说有很大一片密集耸立的宅群。 宅群旁有一片密林,戚烨望着密林,忽对羌浅道:“据说当年就是在那片林子里,锦衣卫统领与他的妻儿血战江湖势力。” 马车驶入了密林,置身林间,羌浅便感到说不清的岑寂萧索,她更发觉戚烨到了这林中后,周身便又像是笼上了驱不散的寒意,而他的目光也再度变得深冷难测。 戚烨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一株枝节繁复的老树,示意羌浅停下了马车。 “那里,应该就是那位统领的妻子逝世的地方。”他望着老树,面色苍凉,“我想下去看看。” 羌浅将戚烨扶上了轮椅,推着他行至老树前。 老树的枝干上嵌着斑驳的深痕,戚烨的指尖在交错的痕迹上摩挲而过:“这些刀痕,应就是当年那一役留下的印记。” 羌浅望着树干上的刀痕,虽不曾亲历那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却也似感同身受。 “那锦衣卫统领的妻子,该是在那里断的气。”戚烨又看了看老树旁的空地,“受万箭穿心之苦。” 羌浅突然非常想去问戚烨,为什么他会对这些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却又不晓得应当怎样开口,最终欲言又止。 戚烨抬眸看看她,目色清冷:“其实这些过往,霹雳堂中如雷霆的年轻一代,知道得也不是很详细。你在见到霹雳堂中人时,也最好不要过问。” “好。”羌浅没有拒绝的理由,“可是……为什么?我不懂,那统领的妻子说来是雷氏亲族,他们竟能对自己的亲人做出这样的事……” “没错,是亲人。是能至自己亲妹于死地的人。” 羌浅呆立原地,看着这老树瘢痕,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戚烨突地反问,“或者觉得我在诋毁江湖中颇负侠名的雷氏一族?” “没有……不是……”羌浅应答无策。她只是感到震惊,出乎意料的震惊。 “没关系,走吧。”戚烨垂首笑了笑,自己调转了轮椅了方向。 林径并不平整,不时有碎石阻碍,他一个人行进得很是吃力。羌浅这才从错愕中清醒,赶忙追上了戚烨。 她在他身后紧抿着唇,一时间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无力。 “你现在打算去哪里?”扶着戚烨上了马车,她生硬岔开了话题。 戚烨不再坐于车头,极力压低的咳喘声从车厢内传来:“看完了风景,就该去霹雳堂了。” 羌浅默默点了点头,执起缰绳将马车驱离了密林。 第22章 孑立的楼(重写) 早春的风仍是寒冷,太湖边雾气萦绕,霹雳堂的宅群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羌浅刚刚驾驶马车行至林径入口,便见到广阔的湖面上驶来了一艘竹舫。甲板上傲然屹立着两人,看当中一人身形,竟似在哪里见过。 “先将马车停下来吧。”她听戚烨自车内道。 车前帘幕被拨开,戚烨缓缓抬目,又用清冷眼神望着萦绕雾气的湖波。 随着那船只的逐渐驶近,羌浅看清了船上人的面容。两名男子均是五十岁上下年纪,衣饰尊华神色凝重,但看容貌,羌浅又都不识得。竹舫靠岸,舫舱内又行出三个年轻人,年龄看来也有些差距,这三人亦跟在当中的一名男子身后登岸。 几人上岸后一番低语,便向霹雳堂宅群走去。 戚烨瞳光深冷地看着这几人离去,倚靠车辕久久不语。羌浅见他眉宇黯然,以为他又身体不适,赶忙忧心询问。戚烨却只摇摇头,让她莫要担忧。 “我觉得你今日好奇怪……”羌浅仍放心不下,“那几人,你认得?” “霹雳堂堂主雷厉与唐门门主唐自傲,谁不认得。”戚烨不着感情地道,“跟在唐自傲身后的那三人,是他的长子唐艺、五子唐苍、及八子唐莽。在湖州城中时见到的那四记飞骑,即是唐自傲与他的三子。” 羌浅略有诧异,也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觉得那中年男子中的一人身形熟悉。 这时天光渐暗夕阳陨落,宅群中燃起了点点光火,羌浅驱车与戚烨行至霹雳堂前。堂前守卫听二人述明来意,即刻有人入内通传。 羌浅扶助戚烨至车下,守卫众人见他身有残疾,不免面露惊讶。戚烨却不以为意,静目相候,神情淡漠。 过不多时,堂内石道上响起如风步履,火光一个年轻人向羌浅与戚烨走来,身形英伟眉目俊朗,正是雷霆。 见羌浅与戚烨无恙,雷霆面上难掩惊喜,随即引领两人行入堂中,边走边向两人道出当日分别后种种,并一再自责未能相助二人于水火。 霹雳堂宅群内道路错杂,雷霆将羌浅与戚烨引至一处典雅别苑,命令手下众人安排好一切。 别苑内曲径通幽,小桥流水花蕊含香。素雅楼阁前,娇俏的倩影向几人奔来。 “烨哥哥,你没事就太好了!”这声音是唐门十三小姐唐苏无误。 羌浅的心一慌,唐苏已冲到了戚烨身边。狠狠睨一眼羌浅,她竟身子一横将羌浅撞向了一边。之后她便伏在戚烨身边,毫不理会羌浅与雷霆二人。 “那日里你不知我有多焦心,摆脱东厂人马后我就与霆表哥四下去寻你,可是却无论怎样都再找不见你!”唐苏泛起泪目。 “好了,那你现在见到我了。”戚烨淡淡道。 “烨哥哥,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无关的人,还是退开的好!”唐苏说着回眸瞟一眼羌浅与雷霆,眼中不留半分情面。 雷霆无奈地摇摇头,面向羌浅道:“羌姑娘,我也想多了解些那日分别后的事,不如你也与我说说看。”一语言罢,他转身踏上小桥。 羌浅赶忙望望戚烨,但唐苏已推着戚烨朝相反方向走去。她只得失落地转回身,随着雷霆向别苑外走去。 “羌姑娘莫见怪,苏儿的性子就是这样乖张暴戾,大概也只有戚公子能制住她了。”雷霆先行于回廊内,“不过她的父兄已至霹雳堂,相信在父兄面前她不敢怎样。我也已与她约法三章,她绝不会伤害姑娘,还请姑娘放心。” “唐小姐因七心莲之事怨恨我,我是无话可说的,我到现在心里仍然很愧疚。”羌浅心情不佳地低头走着,忽又似想到了什么,抬眸望向雷霆,“雷大哥,你可知唐小姐是如何与戚公子相识的?我从没听说唐门与清风寨有过交情。” “这我也不是很了解,苏儿与戚公子相交之事似乎连唐姑父都不清楚。”雷霆转首,“是了羌姑娘,家父寿诞就在几日之后,霹雳堂中已接待了许多位重宾,你是门老前辈的弟子,若是想要结实当中之人,我可为你引荐。” “多谢雷大哥,这些事其实我根本没想过。”羌浅复又垂下了眼眸。 雷霆看羌浅闷闷不乐,眼中现出关切之色:“羌姑娘,看你的样子,定是一路劳顿,急需休息。霹雳堂就在太湖之滨,风景说来还是值得一赏,不如待你养精蓄税后,我带你到四处转转,你看如何?” 雷霆语意温润举止稳重,羌浅不愿拂了雷霆好意,点了点头。 二人于说话间已走至院前拱门,正见到一名堂中侍卫匆匆向别苑行来。 雷霆问明侍卫来意,对羌浅道:“羌姑娘,实在抱歉,父亲与唐姑父有事要见我与苏儿,我先去将苏儿叫来。” “好。”羌浅答道。 雷霆微一颌首,又回身别苑之内。没过多久,唐苏极不情愿地跟在雷霆身后出现在回廊中,看见羌浅时,眼中仍满是敌意。 “那我今日就不扰羌姑娘休息,明日再见。”雷霆向羌浅恭谨施礼,与唐苏随那侍卫走远。 …… 雷霆与唐苏走后,羌浅立时觉得轻松了下来,急急穿过小桥流水,回到了戚烨身旁。 “唐小姐和你说了什么?”她推着戚烨进入楼阁内。 “你觉得呢?”戚烨的视线穿过烛火望着她。 “我怎么知道……”她转转眼睛,面无悦色。 “她说——”戚烨一语未尽,却突然销声止语,眼眸警惕望向紧合的窗棂。 窗棂外竟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紧接着便听到奔逃的衣袂声与利器的破风声同时传来。 羌浅惊悸,一个箭步跨出了房间。 这一晚星月暗淡,暗夜中诸物的轮廓皆是朦胧,羌浅只见两束暗影前后纵飞出了院墙,其中一束暗影看来裙裾飘逸,依稀可以分辨是名女子。 她于讶然下略一迟疑,想要飞身追去,又怕独留戚烨一人会有危险。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戚烨于她身后道:“你去看看,不用担心我。” 咬咬牙,她跃出了院墙。 别苑外的青石路上有火把掩映,远处仍在奔驰的两束暗影倒是比在别苑内时瞧得清晰。二人身法迅疾如闪电,瞬时已避过巡夜守卫到达霹雳堂宅群边缘。 羌浅因轻功极佳紧随在后,不多时已缩短了与二人的距离,在二人之后进入了白日里到过的那片静谧林间。 树影婆娑夜风萧索,密林深处的打斗声已离羌浅越来越近。她跃过乱石荒草辟路前行,绕过了诸多障碍,终在老树旁的空地上见到了那两道短兵相接的身影。 见二人并非一伙,羌浅更是吃惊,唯有穷尽目力去瞧两人相斗之势。 手执柳叶双刀的女子身形灵动飘逸,但招式狠绝凌厉,已逐渐将黑衣男人逼至角落。而黑衣男人落在下风,却仍做殊死之搏。 羌浅忽觉这女子身形甚是熟稔,碧衣罗裙长发飞扬,竟似极了那日里在桃花村山径上与自己交手的人。同时,也是被戚烨称为“小姨”的人。 女子尚未出全力,男人已呈苟延残喘之势,不出片刻便被女子制服。 女子手中的柳叶刀指向男人,同时蹙眉望向了树影暗处:“小姑娘,你出来吧。” 羌浅又是遽然一惊,没想到女子已发现自己跟踪至此,但见黑衣男人毫无挣扎余地,于是从枯枝中行出,走至女子身边,却不知应说些什么。 黑衣男人虽败在女子手下,但仍目露狠色一身煞气,匍匐在地一声不吭,像在伺机反扑。 女子睨着男人,娇艳面容冷若冰霜:“虽然唐自傲造访霹雳堂,但据我所知,东厂与唐门的恩怨已不了了之,现如今又派人潜入霹雳堂中,该不会是闲情逸致如此简单吧!” 男人赤红双目猛然闪过凶光,电光火石间双足发力一跃而起,从腰间抽出匕首直扑向女子,向女子胸前要穴刺去。 女子临危不惊,翩然闪身避过男人突袭,手腕一翻柳叶刀飞速斩下,男人握着匕首的手臂攻势未收,立时被锋利刀刃断成两截,血光喷涌溅了羌浅半身。 男人痛楚难当,捂着断臂趔趄数步,突地不顾一切转身就走。女子唇角冷笑,扬起手臂掷出了柳叶刀,刀片笔直没入男人背脊。男人惨哼一声向前扑倒,至此再无半点声息。 女子从男子背上抽出兵刃回刀入鞘,头也不回地走开。 “小姑娘,弄脏了你的衣衫,对不住了。我带你去换身衣裳吧。”女子神色凛冽,快速走在羌浅的前方。 羌浅惊魂甫定,也不知是否应随女子走,一时于原地踌躇。女子回过脸轻笑一声,走回羌浅身侧,拉起她的手臂就像林外而去。 …… 手臂被女子钳制,羌浅不出片刻已被女子带出了密林。脑中嗡嗡作响,也不知女子是何目的,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而女子足下飞快,也不与她交谈。 在兜了很大一个圈子后,女子将羌浅带到了霹雳堂宅群的后方。与宅群相距很远处,一座小楼孑然而立。楼内寂静黑暗,院前枯木繁复,似是久无人居。 女子扯着羌浅来到楼前院中。 “怎么,戚烨还没告诉你我是谁么?”女子看看小楼,又看看羌浅。 “你……你是他的小姨。”羌浅被女子所制,不敢不答。 “那你也叫我小姨吧。”女子的眸中竟没了先前的凛意,并放开了羌浅的手臂,“知戚烨与你到了湖州,我就想去看他了,岂料还未见到他,却被我撞破了东厂中人的鬼祟行径。” 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她在楼内点上烛火。 楼内虽似长久无人,但归置素雅。女子轻车熟路走至卧房,从衣柜中取出女子衣衫交到羌浅手中:“你这衣服染了这么多血,戚烨见了怕是要误会你受伤,你还是趁早换了它。” 羌浅不知所措地接过衣衫,见女子如今神情不再冷漠,也觉她说得有理,于是谢过女子换上了新衫。 “这衣裳倒是配你。”女子瞧着羌浅,眼神渐转柔和。 羌浅垂眸看看身体,亦发现这衣衫剪裁与自己先前所着的轻装很是相似。 烛火跳动,女子瞧着楼内器物似轻叹了口气。将烛火吹灭后,她带着羌浅走出了小楼。 指指远方霹雳堂的宅群,女子对羌浅道:“往前走就是霹雳堂,你回去吧。今晚之事除去戚烨,不要再向任何人说起。虽然刚刚那人已被我所杀,但你与戚烨也还是小心为好。别忘记提醒他,霹雳堂中很可能还有其他东厂中人混入。” “……小姨。”羌浅终是唤了句女子。她心间已积聚了太多疑问等待解答。 “小姑娘,我说过我们还会见面的。你有话想问,就留到下次见面时吧。”女子笑了笑,转身没入暗夜中。 羌浅望着女子远去,立即想起了戚烨仍孤身一人在别苑之中。她不敢再有耽搁,飞身赶回了霹雳堂中。纵使身形飞快,等她回到别苑中时,也已是深更。 楼宇内烛影摇曳,少年坐在苑中,墨瞳深远。见她归来,他向她静静一笑。 第23章 桃红的衫(重写) 楼阁内烛光灼灼,羌浅尚未及开口,戚烨已道:“这衣衫……并非你今日所着。” 他说这话时像是怔了怔,只令羌浅颇感意外。她极少能看到戚烨会因为什么事而动容,但此刻他的眼中竟似有浅光回荡。 羌浅低头瞅瞅自己的新衫,桃红点绛在烛火映照下更显轻盈灵动。她急忙坐到戚烨身旁,将夜里追击而出后发生的事大致向他叙述了一遍,但话语间却变得有些拘束。提到女子时,还是不太好意思叫女子作“小姨”。 听到东厂名讳,戚烨无惊无疑,但羌浅说起女子将她带至那荒废多年的无人小楼时,他却似陷入了凝思,神色岑寂地望着烛火,一时不语。 羌浅心中疑问重重,她很想问问“小姨”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会对霹雳堂领地了如指掌,竟能从那荒弃的院中小楼取出衣衫给她更换。可当戚烨再看向她时,只是要她不要想多快去休息。 一夜奔波,羌浅确实倦乏不堪,即使思绪万千她也愿留到明日再想。与戚烨作别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躺下身子很快入梦。 …… 来到霹雳堂的第二日,阳光很是晴好。 羌浅身着那桃红的新衫走下小楼,便见到少年安静地坐于庭前,凝望着流水春花,衣袂轻扬。 她愣了愣,望着少年的身影,自己先发了呆。那身影清逸却孤寂,似幽境而不可探。 羌浅觉得戚烨并没有向自己敞开心扉,他的许多举动她都不理解,他身上还有太多的事情她不知道。她想要理清头绪,可她无从下手。 所以她只有暗笑自己的庸人自扰,唤了声少年的名字,像只小鹿般跑向他:“在想什么?” 少年回首,眸光沉静如初:“你还记得昨夜走过的路么?去向那小楼的路。” “大概有印象。”鲜艳的衣衫将羌浅的脸衬得发红,两颊上就像涂抹了浓重的胭脂。 戚烨看着她,淡漠眉目神情微变:“我想去看看。” “现在么?” “嗯,现在。” …… 大地回暖,春/色初展,阳光虽灼目,但令人心情欢愉。羌浅与戚烨走过曲径回廊,来到别苑前的青石道上。 远处步履声声,娇俏少女飞步走来,身间似发散光芒。 又是唐小姐……羌浅的心情顺间跌落谷底。 “烨哥哥!我正要去找你,你倒是先出来了!”唐苏奔至戚烨身边,毫不留情地瞄了眼羌浅,“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从爹爹那里逃出来的!今日天气这么好,我们去看风景好不好?” 她连珠炮似地缠着戚烨说个不停,只当羌浅空气一般。 “好,不过要去我想去的地方。”戚烨道。 “你说去哪里,我就与你去哪里!”唐苏笑逐颜开,这才回过头看看羌浅,冷眼道,“喂,我与烨哥哥要去做什么与你无关,你快点走开!” 戚烨凝目道:“十三,我要去的地方只有她识得,她需与我同行。” “这里是霹雳堂,什么地方会是她识得我却不识得?”唐苏及不悦地蹙起眉。 “你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唐苏闻言半晌不说话,许久后才道:“烨哥哥,既然你要她来,那就让她来好了。” 她又向羌浅道:“喂,看在我烨哥哥的面子上,我暂时不与你计较!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带路!”她一面说着一面鄙夷地扭回头,再不去瞧羌浅一眼。 羌浅每次看到唐苏,心里的滋味都不好受。可又因为确实有愧于她,只能自己吞下苦果。她只觉得自己在唐苏与戚烨二人面前变得异常多余,快步走到两人前方,与两人拉开了距离。 但即使她努力不去理会唐苏,仍听到唐苏在对戚烨小声嘀咕着“烨哥哥,她害你丢了七心莲,你却为何总是要对她这般好……”,而戚烨的答话反而听不太清。 唐苏的话在脑子里嗡嗡作响,羌浅憋闷至极,望着自己的脚步走向霹雳堂宅群后侧。 …… 路上,羌浅偶遇霹雳堂巡逻守卫,但守卫见唐苏在她身后不远处,也都没问什么,只提醒她莫要走到宅群后的荒废之地。可戚烨正是要往那废弃的小楼去,羌浅口中应着好,但待守卫走远后仍顾自前行。 青石路尽,小楼孤立远方。 白日近看小楼,庭前春草无章丛生,空中似有雾霭萦晕,荒落气息充盈楼身四周,与昨夜初来时又有不同。 羌浅默默站在庭院外,唐苏推着戚烨也随即行近。 “烨哥哥,这就是你要来的地方?”唐苏环顾弃楼与荒院,眼中大为不解,“这破院子破楼有什么好看的?” “十三,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戚烨不看唐苏,独自一人摇动轮椅行往庭院深处。 唐苏紧拧起柳眉,瞥一眼在一旁的羌浅:“羌浅,你没听到么?烨哥哥想要静一静!你还不快走?” 羌浅看戚烨身形已隐没院内草间,除去忧虑也不知还能如何,垂下头向外走去。唐苏在她身后冷哼一声,也走出了荒院。 …… 院落外,唐苏冷眉睨着羌浅:“你还要赖在烨哥哥身边多久才肯走?” 被唐苏如此问,羌浅一下子怔住,发现唐苏眼中怒火渐旺。 “羌浅,我告诉你,你盗走了七心莲,我早就恨不得杀了你,若非烨哥哥一直维护你,你又岂会活到今日!”唐苏狠狠盯着她,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你可知道清风寨中人为什么都看你不顺眼?我告诉你,因为你就是个灾星,只会带给人无穷尽的灾难!” 清风寨中人……羌浅立即忆起了蔚翔丰飞等人看自己时的眼神。是了,她一直都不知道他们为何总是对她冷面相待。 唐苏义愤难平,又道:“你大概还不知道,要不是你的闯入,左愈明的人马就不会追至清风寨,烨哥哥也就不会为了寨中众人的安危而让他们撤离!若不是因为你,他根本无需与左愈明发生冲突,更不会在大漠中受伤!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你!都是你!” 唐苏所说,羌浅一概不知,一时间已无言以对。 然而唐苏越说越激动,已冲她大喊起来:“你若真将七心莲送还也就罢了,可你竟将它丢失了!你大概从来没想到过七心莲对烨哥哥有多重要!烨哥哥和我说你想补偿,但你补偿得起么?!你补偿得了他的生命么?!你知不知道他病得有多重?!他的时间已不多了!” 时间……生命……羌浅的心脏像是突然被无情地捅了一刀。 “唐小姐,你说什么?”她颤颤道。 唐苏在狂怒中觑向她:“你根本不知道烨哥哥都承受了怎样的痛苦!没有七心莲续命,他或许已撑不到来年此时!” 她吼到此处忽而戛止,低眉垂目,口中只发出嘶嘶响声。 “所以……你死一千一万次也不足够!”待她再看羌浅时,眸中已噙满泪光,而脸上则杀气尽现。 羌浅的思绪此刻早化为一片混乱,仿佛四周的景物也从眼前消失。她茫然望着远方,意识已不受自己控制。 她不知自己为何要迈开步伐,也不知自己要去向何方。她只是惘然若失地走着,走向渺远天地。 …… 乍暖还寒的春日,杨柳新绿、水色潋滟,太湖之上风平浪静。 可是这些景色在羌浅眼中都似蹉跎成灰,她甚至没能发现自己已走向了水边,靴袜皆被冰凉的湖水浸湿。 有人在背后唤了她一声,她的手臂上突地又多出了一股向后拉扯的力道。她诧异地回眸,却见眼前人剑眉星目一脸焦虑。挽住自己臂弯的翩翩公子,她是认得的。 “雷大哥……”她的神思似还未复。 “羌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未应。你为什么会一个人走到了水中?”雷霆眉宇紧锁,写满忧心。 羌浅低头看看足下,这才发觉自己已至太湖之滨,正与雷霆身处浅滩上,而湖水已没过了脚背。她赶紧窘迫地向岸边走了几步,难为情地问道:“雷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雷霆仍呈关切之色,“我昨日曾和你说想带你游览太湖风景,今日去别苑中却寻你不到。听守卫说你与苏儿及戚公子去了别处,我只有自己先来做些准备。没想到,竟又在这里见到了你。” 他见羌浅眉目低垂,顿了顿又道:“羌姑娘,恕我直言,我看你似乎不开心。是什么事在烦扰着你,可否跟我讲讲,看我能不能为你解忧?” “多谢雷大哥关怀。”羌浅讷讷地摇首,“我只是听唐小姐说起了一些关于戚公子的事,心存愧疚。” “原来又是苏儿说了什么。面对戚公子时,我也常与你有同感,也会为他的不幸存有疚意。”雷霆惋叹,带羌浅至岸边的亭子内坐下,“其实苏儿对戚公子的关怀,我们都看得出。可苏儿年纪还小,有许多事她不懂。唐姑父也是一直不赞成她与戚公子来往的。” “为什么?”羌浅抬眸。 雷霆双目微沉:“戚公子年少有为,令我十分敬佩,但他的身体毕竟不似常人。若他是健全之人,今时今日所能取得的成就绝不仅限于此。不过苏儿是唐姑父最疼爱的幼女,她想做什么,唐姑父也无法反对。” 听了雷霆之言,羌浅的心情却并无好转。雷霆欲与她游览景致,她也将他的好意推却。雷霆无奈下将她送回了别苑,并相邀明日再见。这次羌浅再没理由拒绝,只得应允。 …… 天色渐暮,羌浅踏上小桥,戚烨也已回到苑中。 “你去了哪里?”他音色清幽。 羌浅听见这声音,发觉自己竟不知该如何面对戚烨。她在小桥上了站了好一会儿,垂首低声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戚烨看着她,目色宁远。 “你的身体,你的病!”羌浅的积郁终于爆发。 片晌沉默,戚烨似有一声轻叹:“是十三与你说的,对么?” “她说没有七心莲,你或许撑不到明年春天!”羌浅扬起泛红的双眸,浑身都在颤抖。 晚风过隙,将苑内树枝上的花絮吹落于羌浅的乌发,也扬洒于戚烨的肩头。戚烨的清躯看来竟无端多出了几许落寞。 羌浅强忍着泪道:“我与你同行了这么多时日,可对你的事仍旧知之甚少,难道就连你的身体境况我也无权知晓么?!”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即使告诉你,也不能改变什么,我的身体已成定局。”戚烨黯然垂眸。 “我不明白,既然是这样,那当初你为什么要将七心莲让与我?!”泪水已冲破羌浅的眼眶。 “因为这世上,总有些事要做,比我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事。”戚烨的声音似染上了寒霜,“我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对你解释。” “那你和谁解释?和唐小姐么?!”羌浅从桥上奔至戚烨身旁。 “十三只知我的病情,剩下的事,她所了解的远不如你多。”戚烨侧首不去看她,独自调转轮椅行至楼阁前。但他话音未落,又已开始不住地低咳。 羌浅听在耳中,只觉揪心难捱,似对戚烨的痛苦感同身受一般,刹那间便忘却了片刻前自己还在对他叫嚷,一步追到他身边,轻抚他的背脊。 戚烨咳声渐止,却默然无言。羌浅站在他身侧,悔恨万分。 “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她已无话可说。 冗长的沉寂过后,戚烨方道:“你放心,我还有许多事未完成,是不会那么轻易死掉的。”一语言罢,他驱动轮椅回到自己房间,将房门紧合。 第24章 湖心的岛 这一夜,羌浅辗转反侧,用尽一切办法也没能把自己催眠。 脑子里浑浑噩噩一团糟,耳畔不断回荡着唐苏的怒吼与雷霆的叹惋,但眼前萦绕不去的始终是那张清逸而苍白的面孔。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会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反反复复地思索,她仍是不懂。非但不懂,而且还猜不透。与戚烨相识后,她遇到的事就一件比另一件更扑朔迷离…… 忽地,她想起了上元节的那一晚,烟花璀璨但稍纵即逝,却使人感动无限。于是她又似是想通了一些事,在心底暗暗下了决心,誓要珍惜一切短暂而美好的时光。 …… 又过一日,微风阵阵,天气倒比前一日要暖和了些。羌浅走出房间却不见戚烨,问了下人才知道他已前去拜会霹雳堂堂主雷厉。 望着苑内杏花吐蕊,羌浅孤单一人坐到了正午。直到回廊内响起脚步声与车辙声,她方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 与戚烨一同回到苑中的,还有雷霆与唐苏。雷霆向羌浅微微笑笑,简要说明了上午之事,并告知她其父寿宴就在明晚。戚烨只淡漠地看一眼她,没有说话。而唐苏抛下轻蔑地冷哼,推着戚烨行至远处。 雷霆见羌浅仍郁郁寡欢,很是关怀,又问羌浅是否愿与其赏景散心,并说自己知晓唐苏对羌浅误会极深,此事便没同唐苏提及,但可请戚烨同来。雷霆盛情难却,羌浅没了拒绝之辞,只有点点头,同时用余光望了望戚烨。 戚烨坐于远处树下,唐苏却已听到了雷霆所云,神情倨傲地走到雷霆身边:“霆表哥,你要去游湖么?怎么这事我不知道?” 雷霆略有尴尬,也只能道声“是”。 “那太好了!”唐苏促狭一笑,“我也甚少到江南来,同样想去欣赏那湖上景色!” 退到戚烨身边小声嗔笑了两句,唐苏便推着戚烨走回雷霆身侧,一副势在必行的样子。而戚烨仍只幽静坐在一旁,一言不语。 雷霆见此也不好拂却唐苏,随即安排人手随行,引领几人来到太湖之滨。 唐苏一脚已踏上游舫,却被身后匆匆而来的下人叫住,原是唐自傲欲见她。唐苏立时火冒三丈,但也不敢有违父命,便将气全部撒在了下人身上。雷霆一再劝解下,她依依不舍地在戚烨耳边嘶磨一阵,又没好气地瞪了瞪羌浅,方才随下人离去。 雷霆无奈摇首,向羌浅笑了笑,带羌浅与戚烨二人登上游舫。 然而唐苏此番离去却没能让羌浅心安,她虽立于船头与雷霆纵观湖景,但仍不时瞥向戚烨,却见戚烨一程只与雷霆偶有交谈,眉宇间似隐含凝思。 远山如黛,水波浩淼,湖面上风浪略急,游舫不时随波动荡,确如人在画中。离岸一段时间后,遥目远望,可见湖中一座孤岛若隐若现于水天交界处。 戚烨望到那岛屿时眸光微凛,随意问雷霆道:“那座岛也是霹雳堂领地么?” 雷霆闻言好似略微一怔,随后点头道:“是,以那岛屿为界,太湖西南归霹雳堂统管。” “岛上景致可好?”戚烨又问,似是对那岛屿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不知我能否有幸上岛一观?” 雷霆听了戚烨此问却迟疑蹙眉,稍过片刻后方沉声道:“戚公子,实不相瞒,那岛形似一叶扁舟,是以得名一叶岛。岛上树木葱茏,也有亭台修葺,由岛上山顶瞭望,可纵览太湖全貌,的确是赏景佳境。只不过这岛……” “这岛怎么了?”水波映入戚烨眼中,似在墨砚中划出了深痕,只教人猜测不透。 “这岛是安葬雷氏先人陵寝之所,除祭祀之际,极少有人踏足。”雷霆沉声道。 “原来如此,是我失礼了。”戚烨垂敛眉目,以致歉意。 雷霆颌首回礼,不再续谈一叶岛,引领羌浅与戚烨二人至湖景别处游览。 …… 游舫回航时,天色已渐暗淡。 岸边码头火光闪烁,几名霹雳堂侍从正在此守候。侍从见到雷霆,传报寿宴事宜,雷霆听后欲与羌浅戚烨二人一同返回堂中,戚烨却突道仍想在岸边多呆些时候。 雷霆像是微有蹙眉,但堂中事务紧急,他也不得不在与二人作别后先行离去,岸边一时只剩下羌浅与戚烨的身影。 晚风徐徐,撩拨两人的衣袂与鬓发。羌浅终于找到机会与戚烨独处,但站在戚烨身旁,她心里并不轻松。戚烨自今日起都还不曾与她说过话,她更拿不准他在想些什么。 游移半晌,她才看向他。 “昨日的事……” 发声的同时,她听到了另一个声音。没想到,戚烨竟与她在一同开口,她的脸映进了他幽深的瞳眸。 “对不起。” 他们仍异口同声。 “噗!”羌浅为打破僵局而喜逐颜开,“你不生我的气了?”她蹲下来,趴在戚烨的轮椅扶手旁,杏目含笑地望着他。 被微风吹散的发丝遮挡了她的脸颊,戚烨为她轻轻拂开。 “怎么不是你在生我的气么?你昨日的样子,吓到了我。”他面色宁逸,“我从没想过,原来你也是有脾气的人。” “是人当然都有脾气了!”羌浅顾盼神飞,唇角得意地扬起,“我敢保证,我的脾气不及唐小姐的十分之一!” 话到此处,她又难以自控地忆起了唐苏的怒颜,刚刚回复神采的眼睛即刻垂了下来:“你的身体,当真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我说过我不会轻易死掉,就一定不会。”戚烨的答复异常肯定。 …… 月华皎皎,洒银泄玉。 羌浅已与戚烨在岸边坐了很久,可当她要向回走时,戚烨却将她拦下。 “我呆在这里,并非是留恋风景。”他的视线从苍苍夜色中移向羌浅,“我要去一叶岛。” “你要去下午时见到的那座岛?”羌浅不禁诧异,“为什么?” “因为那岛上安葬着一个人,他要去祭拜她。” 有人解答了羌浅的疑问,可这个人不是戚烨。清丽的女音自后方响起,随风声簌动,绝美的俏影从草丛中行出。 解答羌浅问题的人,正是被戚烨称为“小姨”的女子。 “小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女子款款而来,美艳脱俗。 “小——姨?!”羌浅对女子的突然出现又是一惊。她看看戚烨又看看女子,只见两人相视之际目光契合,而眉宇间又都似暗藏愁绪。 在对羌浅淡淡一笑后,女子转而面向戚烨,只道一声“走吧”。 戚烨点点头,独自驱动了轮椅。羌浅内心正充斥着数不尽的困惑,看他与女子并不多言便即起行,赶忙追上了二人。 女子见羌浅追来,侧目望了望她:“小姑娘,怎么你也要跟来?” 羌浅胸中无数,只得又看了看戚烨。 戚烨垂首轻咳了两声,幽幽道:“她已经在怪我有许多事都未向她讲明,我想也是时候让她知道真相。” “也好,姐姐若是见到她,大抵也是会开心的。”女子踏足码头。 羌浅推着戚烨跟在女子身后,却已完完全全被两人的对话弄糊涂了。戚烨口中的真相是什么?女子口中的姐姐又是谁?她对这些一概不知,可又隐隐觉得,自己正不知不觉接近答案。 湖水澄净反映星月,远方湖面出现了移动的灯火,一艘不同于白日的小舫渐向码头靠拢。 待小舫停稳,女子率先登上舫头,羌浅也与戚烨在随后登船。掌舵的艄公是个精瘦的汉子,羌浅不曾见过。可不知为何,戚烨的目光似在艄公身上稍作逗留。不出片刻,艄公已将小舫驶向了一叶岛。 夜幕下的太湖是另一番空灵之美,举目远望,山影烟波袅袅。而俯身下顾,深碧色的湖水幽不见底,就好比戚烨的墨瞳,深远莫测,藏着太多的思虑,太多羌浅不知道的事。 “那小楼,你应已去过了。这些年,其实什么都没变。姐姐的衣衫穿在她身上,也很好看。”女子面对戚烨,轻声一叹,而后侧目看了看羌浅。 “嗯。”戚烨只默然凝着水波。 在此之后,女子与戚烨面上不见暖意,似都陷入了对往昔的追忆,相对无言。羌浅纵有诸般疑思,也唯有默默等待。 …… 小舫航至一叶岛,夜色也已很浓重。女子提灯上岸,羌浅与戚烨随女子入岛。 岛上石径蜿蜒曲折,苍松古柏长青如墨,山石嶙峋云雾缭绕,犹给人置身仙境之感。 女子竟对这岛中路径亦很熟悉,何时直行何时转折全部了然于胸。而戚烨仍旧默不作声,脸上说不出是悲是喜,瞭望远山碧空的双眸流霜回转。 三人沿岛上石径前行,不久后便见到一座秀雅楼阁依山而建。阁中似有焚香,浅淡香气弥散于空气之中。 绕过楼阁便是山脚,先前尚算平缓的石径转为级级石阶。 一直行在前方的女子在此时方才回身,羌浅却发觉女子正强掩哀思。 “墓冢就在山顶。”女子道。 戚烨的手紧紧握成了拳,胸膛的起伏犹见剧烈,眼中终于抑不住悲喜交加。 这是羌浅第一次见到戚烨如此激动,在她的印象里,纵使独对如左愈明及曹千流般的棘手强敌,戚烨仍能处变不惊。他的样子永远是清冷而淡漠,似乎世间上已没有什么事能使之动容。即使昨日里她向他发了火,他也仍是安静置之。 所以,虽不知道那山顶上葬着的是谁,但羌浅能肯定,那一定是一个对戚烨极其重要的人。 “我带你上去。”女子说罢便欲将戚烨背行上山。 羌浅却在女子之前躬下了腰,回眸瞅瞅戚烨,努力挤出笑容:“已非是头次了,就还是让我来,好么?” 戚烨片刻沉寂,将手臂搭上了羌浅的肩膀:“山路陡峭,你小心足下。” “放心吧,包你转眼就到!” 身上又有了戚烨的重量,羌浅的心马上被填满。同时她也发觉,戚烨仿似比以前又清削了几分。 彼此间没有过多的言语,上行于松柏山石间,她背负着他一步步上行。 女子会心地望着两人背影,擎起轮椅走在两人身后。 …… 这座山峰并不甚高,过不多久三人已至顶端。 山风拂面,感觉人与苍穹星月都离得更近了些。首先映入眼际的是一方雕栏石台,立于台上环目水天,可将湖山全景尽收眼底。戚烨坐回轮椅中,被羌浅推行穿过了石台。 石台后方皆为常青草木,数座墓冢矗立其间。女子又走至两人身前,在一座远离冢群的孤墓前停下脚步。 凄清冷寂的墓冢,碑上的名字羌浅没有听过。墓前有石级阻隔,戚烨的轮椅无法靠近墓碑。他向前探了探身子,可抬起手臂仍不及墓碑。羌浅想去帮他,却被他婉拒。 “不用,我自己来。”他的音速虽缓,但坚毅又蕴含悲切。 这之后,羌浅便见到戚烨的双手撑上轮椅的扶手,借力支撑起身体。然后他便使了力道向前倾倒,整个身躯脱离了轮椅,跪倒在地上。 这姿态并不好看,可他不介意。用手臂撑起了上身,他靠着双手的力量一点点向墓碑挪移。当指尖终是触到了碑上的那刻,一滴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是墓中葬着的人,致使戚烨落泪。可这人,究竟是谁? 羌浅唯一能肯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这个人是雷氏宗亲。 “小姑娘,让这孩子单独呆一会儿吧。”女子拍拍羌浅的肩,“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她将羌浅带离了冢群,又回到那方石台上,看着羌浅的眼神柔和又带有怅惘。 “小姑娘,戚烨信任你,我便也信任你。”女子对月沉吟,“你该还不知我的名字吧?我叫雷音。” “您……也姓雷?” “没错,我也姓雷,霹雳堂雷氏的雷。”女子眼帘轻垂,“那墓冢中葬着的,是我的亲姐。” “您是戚烨的小姨,那您的姐姐岂非是——”羌浅不确信自己的理解。 “是雷厉的亲妹,那孩子的母亲。”女子轻声道。 母亲……听雷音的意思,戚烨竟与霹雳堂雷氏有血缘之亲,那他不是也与雷霆与唐苏有兄妹关系?错愕与惊疑像要将羌浅击溃,她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很难以置信,对么?纵横大漠的清风寨主人戚烨戚公子,竟会与江南霹雳堂雷氏有关。”雷音抬眸。 羌浅的表情已凝固,更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雷音望尽水色,眼中满是愁思:“那孩子小时候,也常在湖边玩耍。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会追在我身后跑,总是弄得满身泥泞,回去后再被姐姐训斥。想起来,我那时的年纪还没有你大,一晃竟过去了这许多年,这孩子转眼已长大成人。” 她倚上石栏,转而面向羌浅,面色已颇为凝重:“今日我将这孩子的身份告诉了你,江湖之中除你我与他本人之外,便再无人知晓,请你定要守口如瓶。” 羌浅仍在讶然中无法自拔,好一会儿才回神道:“好……可是,为什么?” “为了他的生命,也为了你的安全。”雷音言之凿凿,“雷霆也好唐苏也罢,这孩子的事都绝不能向他们提起。” 她正说话,眼神却倏地一凛,紧盯住山径旁的草木。山顶风急,草木发出簌簌声动。羌浅还没来得及反应,雷音已如箭一般窜出。 “不要走开,在这里等我!”语音未停,她的身形已没入草木中。 石台上瞬间只留下羌浅一人,她惊惶地望着路旁树影,却已不见雷音人踪,心下唯余百感交集。 风吹云动,月明星稀,寂寥的清影从冢群中而来。 戚烨的神情已回复如初,无悲无喜,不惊不异。向羌浅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驱动轮椅行上石台,畅望浩瀚天河,浸润在这少顷的静寂中,任时光流逝。 于是,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稍后,雷音回到了石台上,在一旁静默许久,方才以一声低吟打破了两人的岑寂。 “你一早就知道那艄公是他假扮?”雷音问戚烨道。 “嗯。”戚烨轻应。 如暗语般的“他”——又是谁?听了戚烨与雷音两人对话,羌浅的头已一个比两个大。她虽知道了一些事,可立马便发现自己知道的远远不够。 因为雷音又问:“明日雷厉寿辰,你的寿礼是否已备好?” “大礼,意想不到的大礼。”戚烨眼中闪过莫测的光华。 “该回去了。”雷音面向石阶,走在了最前。 背负戚烨下山时,羌浅听到了他的耳语。他对她道:“这世间永远有太多我去不了的地方,往后还有大把时间需要你来帮我。” 第25章 惊心的宴(修bug) 由“他”扮作的艄公在三人回到小舫上时已不见踪影,雷音亲自将小舫驶回了湖岸。 回航一程,舫中出奇地静默。戚烨没有向羌浅解释“他”是谁,只一个人宁寂望着幽静的湖水,眸中溢动着深远的光。无解的事重重加剧,只令羌浅忧心更甚,她不禁觉得,这无风的湖面下也似正酝酿着汹涌的波涛。 她仍对“他”一无所知,可看了戚烨与雷音的样子,她发现他们好像并不在乎“他”,于是她也只有不再去想这个“他”。 小舫靠岸,已近黎明时分。雷音并未与羌浅戚烨二人一同登岸,而是将小舫驶向了他方。羌浅推行戚烨走回霹雳堂宅群前,却看见雷霆一脸焦灼地等在堂口。 雷霆见两人归来,迫不及待问及两人一夜去向,道出自己已派人寻访两人多时,忧心如焚溢于言表。羌浅不知应如何作答,戚烨却已笑说不过是寻了僻静之地随意坐坐,沉溺清幽便忘了归时,并一再向雷霆致歉。 雷霆忧悒稍减,也不好再说什么,一路将两人送回别苑。 面对雷霆的殷切关怀,羌浅心里一早疚意丛生,又想起在山巅之上雷音告诫自己的那席话,千万般思绪都积聚在心头,再难化解。然而戚烨清冷如初,只让她快去休息。 “不行,你也得回房间去睡!” “我在这里坐一下就好。” “那我也不睡,我就在这里陪着你。”用手托着腮,她安静地看着他。 …… 朝露日晞,羌浅再难掩困倦,到最后还是迷迷糊糊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心里装着太多的困惑,她仿佛不停做着各种奇怪的梦。 不知过去几时,自别苑外传来了苍鹰的啸唳。被这高亢的声响惊扰,她一下子又清醒过来。抬起头时,她只觉肩膀处倏地一轻,毛毯已自背脊滑下。 羌浅揉了揉眼睛,从地上拾起毛毯,不免出了神。这是戚烨用来覆膝的毛毯,可戚烨已不在身旁,她赶忙向庭院望去。 满苑杏雨,少年的清影正坐于小桥旁,衣袂随风,宁逸翛然。苍鹰疾风停落于他的臂弯,他顺了顺疾风的头顶,疾风振翅而去。 心里微微泛甜,羌浅怀抱着毛毯跑出楼阁,戚烨听闻动静,也调转了轮椅。伏在戚烨的轮椅边,她将毛毯重新覆上了他的双膝,然后自己也坐在了他身侧。 “说不睡,结果还是睡着了。”她有点难为情,只好把话题一转,“好些日子没见到疾风了呢。” “它好像极想回到大漠中去,江南的水土大概不适合它。”他笑了笑。 此刻午时已过,别苑外响起阵阵喧嚣。繁杂的人声不止,不用戚烨多说,羌浅也能猜到霹雳堂中现在定当热闹非凡,雷霆或许正为了招待来自五湖四海的贺寿宾客而忙得不亦乐乎。 这时回廊内响起了脚步声,轻快而明丽,又带着几分急切。 这脚步声是唐苏无疑。 唐苏不多时就出现在小桥一端,唤了声“烨哥哥”,一晃来到两人身前,眼中尽是不悦:“羌浅,你干什么离烨哥哥这么近!” 又见唐苏,羌浅的心情却变得很复杂。唐苏认识戚烨的时间要比她久远得多,可唐苏尚不知自己与戚烨有着血缘之亲。 唐苏又白了羌浅一眼,插着手臂不说话,似要等羌浅知趣离开。 羌浅刚欲起身,戚烨却向她淡淡摇首,又对唐苏道:“十三,急着找我有什么事么?” 唐苏见戚烨没有想要羌浅走开的意思,急得跺起了脚:“烨哥哥,你明明知道有些话我只想对你一人说!” “又是为了那件事?”戚烨淡然地看着她。 唐苏撅着嘴点点头:“爹爹说,这次舅舅寿诞,江湖武林中来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当中不乏年轻一辈的佼佼者,硬要我去见那些乱七八糟的少侠!” “既是担得起‘少侠’二字的人,又怎么会是乱七八糟的。”戚烨眉宇含笑,“这样不是很好么?你爹爹也是为了你好。” 唐苏秀眉深蹙,怒意扩散:“怎么连你也这样说!你的口吻简直和霆表哥一模一样!” “那只能证明你霆表哥与我的看法一致,都认为多认识些人对你没有坏处。” “你——”唐苏怒极,气得俏脸通红,一时间似是找不到反击之辞。继而,她将目光移向羌浅,竟像要将怒火发泄在羌浅身上。 “羌浅,我不许你呆在烨哥哥身边!你快点走开!”她吼道。 “十三,暴戾跋扈的女子是不招人喜欢的。”戚烨面色不变,却给人不怒自威之感。 “烨哥哥你说什么?你说我暴力跋扈?!你以前从不会这样说我!”唐苏的脸凝成了紫色,眼中隐隐有泪水打转,似就要咬碎银牙。忽地,她扭头就走,瞬间奔出了别苑。 眼瞧唐苏来去匆匆,羌浅诧异又为难,在戚烨身边嗫嚅道:“唐小姐的脾气是火爆了些,可我看得出,她是真心在乎你的。那些少侠也好英雄也罢,大概是入不了她的眼。” “她一直这般待你,你还为她说好话,我为你出出气难道不好么?”戚烨笑看着她。 “当然好,我巴不得永远不见她。”羌浅也勾起唇角,故意带着点嗔意道,“你不知道,每次她一出现,我都像是被她踩在了脚下。今天,我才终于觉得心里畅快了好多。” 她口中虽这样说着,但心里挥之不去的仍是雷音说过的那番话,不自觉地又垂下了眼:“可唐小姐毕竟是你的——” “她姓唐,是唐门中人。”戚烨打断了她未说完的话,语音虽平静,双眸却染上冷意。 …… 日落时,苑中杏影绰绰,别有一番瑰丽风情。雷霆遣人来到别苑,带领戚烨与羌浅两人行至霹雳堂正殿。 未入殿堂,嘈杂的人语已灌入耳中,持刀佩剑的各色人士在殿内纵声谈笑。少林、武当等武林泰斗皆有列席,金钱帮、海沙帮等江湖帮派亦在受邀之列。巨大的金色寿字悬于殿堂上席,威风凛凛的中年人一袭华袍,正与来客寒暄。 首次近看中年人,羌浅认出了这人就是霹雳堂堂主雷厉,而在雷厉身旁不远处的另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即为唐门门主唐自傲。 戚烨不喜喧闹更不欲近前,只同正奔波于殿内各处招待宾客的雷霆打声招呼,便与羌浅在靠近殿门的偏席落座。 众宾客中有人见到戚烨坐于轮椅之上,又有了窃窃私语。也有人在小声议论后认出了戚烨清风寨主人的身份,上前拜谒。戚烨不卑不亢应酬众人,夹带各地口音的“久仰”、“幸会”、“不敢当”不绝于耳,又令羌浅暗暗好笑。 待众人散去,她环目殿内,各大门派均有厚礼相赠雷厉,殿堂一隅已摆满琳琅珍品。不过霹雳堂众人皆在,唯独不见雷音。 靠近主席处的圆桌旁,唐苏黑着脸与三个哥哥坐在一起。不时有俊朗英伟的年轻人向唐苏行礼,但唐苏横眉冷对,对这些人毫不理睬。 羌浅首次见到这般场面,心中难免感慨,看向戚烨时,却发觉他眸光深邃异常沉静,对周遭事物似都无动于衷,仿佛太过波澜不惊。 “你说的给雷堂主备下的大礼,是什么?”她试探着问。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他的回答不带感情。 皓月升空,筵席于须臾开始。雷厉率先敬酒,大意无非回忆往昔,对江湖旧事略作慨叹,感激众人赏光的同时也愿继续为维护江湖秩序倾尽全力,并请众人纵情畅饮。其后众人皆举杯回敬,江湖中人不拘小节,觥筹交错大笑连连,直震得羌浅耳膜生疼。 酒席过半,推杯换盏中已有人有了醺意。一个足步已不稳的男子执杯起身,走到羌浅与戚烨的偏席时忽然一个趔趄,脚下像是没了依凭,直向戚烨扑去,杯中的酒也洒在了戚烨身上。 戚烨在男子就要撞上胸膛时扬臂扶住了他的躯体,男子虽不至跌倒,但脑袋仍耷拉在戚烨的面前。羌浅急忙起身,将男子从戚烨的身旁拉开。那男子像是恍然一愣,而后一步一晃地从她与戚烨两人身旁走开。 羌浅讶异地看着那男子背影,只见他走回自己的席位后,倒像是没了酒意,与同门一番耳语,而他的同门似是脸色一变,又向邻桌的友人低声诉说了什么。羌浅不再去看那男子,坐回桌前望向戚烨时,却觉得他幽深的瞳眸中似有光华一闪而过。 又过一阵,羌浅发觉殿内语声渐止,与自己相邻桌上的宾客脸上甚至没了笑意。她奇怪地又向远处望了望,竟惊讶地发现包括霹雳堂堂主雷厉在内的所有人面色都变得颇为凝重。不出片刻,殿内已鸦雀无声。 本该酣畅痛饮的酒席倏然如万籁俱寂,这实在令羌浅匪夷所思。她急急看眼戚烨,但见戚烨淡漠的表情不变,只示意她也莫要出声。 殿中与羌浅同样惊异不已的,现在可能只剩下了唐门中人。 如今,殿中宾客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唐自傲脸上,但这些人的神情羌浅却看不懂,她觉得这些人都在审视着唐门主,就像唐门主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众人正待将这秘密揭穿。就连与唐自傲交情匪浅的雷厉也满目狐疑地看着他。 面对众人突变的神情,唐自傲蹙起了眉宇,眼色一凛。然而他毕竟驰骋江湖多年,身经百战非常人能及,此时即使深知场面骤变,仍能沉着应对。 主席正中,雷厉向手下几句低语,那手下悄没声息地从殿后退走。而唐自傲目中生光,凛然环顾众人,殿中竟似呈现对垒之态。 这时,某个坐于角落中的宾客突道:“唐门主,听闻东厂大半年来一直咬着唐门不放,不过前几日却二话不说从唐门撤兵,可有此事?” “原来是雁行门的张武张兄,兄台说得不错,确有此事。”唐自傲沉声道。 “咱们兄弟自问消息也算得上灵通,只不过无论什么人做事,都得有个因为所以,可江湖中只知唐门与东厂结了梁子,却无人知晓这个中的因由,趁今日各位高人大侠都在场,唐门主是否也该和咱么兄弟说说,唐门和东厂闹了这么一出,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叫张武的人眉飞色舞地说着大白话,但音色并无惧意,看来也是见惯了大场面。 唐自傲凝眉看着那人,片晌沉吟,张武却已接着道:“就是唐门主不说,其实咱们兄弟心里也清楚得很,唐门主手上,应是有了那宝贝的线索。” “鄙人不明白张兄言中所指。”唐自傲紧凝着那人。 “呵呵,看来唐门主是必须要咱们把话挑明了说。如此也好,反正大家伙的今儿个都在场,人人都是见证!”张武干笑两声,一个飞身跃到了殿堂正中,“唐门主手中,应是有了‘海市蜃楼’的线索。” 张武此话一出,唐自傲的唇角闪过一丝悸颤,而殿中众人瞬时哗然,有好事者已在人群中指指点点议论开来。“大漠”、“宝藏”、“海市蜃楼”等字眼不断被多人反复提及。 羌浅听到那熟悉的名词,内心的诧异不亚于昨日听闻雷音讲述戚烨的身世。但当她慌张地去瞧戚烨时,戚烨仍是一副漠然的旁观神态。 “爹爹!”唐自傲的三子见此皆围至唐自傲身侧,连唐苏也跟在三人之后。 唐自傲却手臂一挥,让几人不要妄动。 “唐门主,十几年前的那件事,大家心里可还是记得一清二楚。当年你自己曾说过的话,你该不会是记不得了吧?”张武见唐自傲临危不乱,嘿嘿一笑上前一步,而他的身后也已跟上了几人。 唐自傲睨看众人,朗声道:“鄙人向来言出必行。” “如此甚好,那就请唐门主交出‘海市蜃楼’的线索,与我等共享。”张武皮笑肉不笑道。 殿中众人听了张武此言,纷纷点头附和,更有人扯着嗓子喊道要唐自傲交出宝藏地图云云。 唐自傲冷看众人道:“且不说这宝藏地图是否当真在鄙人手中,鄙人便尚有一疑问未解。”他于说话间举目望向殿门,视线不偏不倚落在了羌浅与戚烨所处的偏席上。 “清风寨即是地处大漠,鄙人很想问问戚公子,‘海市蜃楼’流传至今,而戚公子近水楼台,难道就不曾深入大漠一探究竟么?” 唐自傲忽有此问,众人的脸孔皆尽随之转向戚烨。 戚烨目色幽清,从容道:“不瞒唐门主,宝藏之谜确实诱人,不止是我清风寨,大漠其余三寨也都曾多次深入那荒漠探寻,可惜无论我们走得多远多偏都始终一无所获。所以我想,除非有那地图指引,否则‘海市蜃楼’将永远只是存在于你我幻想中的传说。” 戚烨一语言罢,众人又是一阵躁动,复又把眼神焦点凝聚在唐自傲身上。而在戚烨身旁的羌浅心中却更生惊疑,她不明白戚烨意欲何为,她分明曾与他在那‘海市蜃楼’当中出生入死! “唐门主,我等当年可是因为您的一句号令便为这地图奔波,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是否也该将那地图拿出来,让我等一同品鉴品鉴了?”张武的话极具煽动之能事,在场的许多人已在顷刻握上随身兵刃,蠢蠢欲动。 此际一直在一旁未发话的雷厉看一眼众人,走上前道:“诸位,那宝藏地图是否在唐门主手中尚未有定论,你们何苦如此咄咄逼人?” 张武冷笑着回睨雷厉:“是了,差点忘记,雷堂主与唐门主深交多年,当年更听从唐门主之言大义灭亲,难不成说,雷堂主实际也已一早便知晓了地图秘密,却想与唐门主二人独吞这宝藏?” “张武,你先前所言尚算有理,但也请你不要含血喷人。宝藏地图一事,我全然不知。”雷厉威凛叱道。 “雷堂主,今日本是你寿辰喜日,我们也不愿与你为难,是不是含血喷人,只要唐门主交出地图就知道了!”张武声音洪亮,只令众人更加义愤填膺。 雷厉偏过身子,以极低的声音问唐自傲道:“唐兄,地图之说,可确有此事?” 唐自傲沉默良久,既不承认亦不否认。 “唐兄……”雷厉仍想劝解,却听张武已叫嚣道:“唐门主,你的意思,是非要逼着我们动手了?!” 他话音未落,已有人从他背后闪出,手中长枪凛凛泛光。 先前殿中氛围虽也成紧张态势,好在并无兵刃冲突,但现今这人不由分说便亮出了兵刃,众人顿时剑拔弩张,扬剑的扬剑,抽刀的抽刀,场面即刻变为危机重重。 “张兄,既然唐门主不愿交出地图,我们也不用再浪费吐沫了!”这人大嚷一声,一杆银枪已直刺向唐自傲。 唐自傲眼神倏变,一个闪身便避过了枪尖。不待他自己出手,他的长子唐艺已护在了他身前。 使枪的人将银枪舞得虎虎生风,枪刃在殿中火光的照耀下闪着灼目的寒芒。这人见一击唐自傲不中,又被唐艺拦下攻势,急得一声爆吼,枪刃势如破竹般疾攻唐艺。但唐艺眉宇沉凛,处变不惊,不过几招之内便将这人制于下风。这人正想再攻,唐艺忽然一个飞转纵向这人身后,这人调转枪刃方向,但身体不及回返,唐艺已向这人肩后击去一掌。 这人背脊中掌踉跄几步,向前方跌去,手中枪尖却未能回收,竟直扎入了他自己的脖颈,瞬时毙命。 场中血光骤现,与这人离得稍近的几人衣衫皆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沾染。殿中众人见到这般情境,目中均惊现讶然与暴怒。不过刹那,刀尖枪戟皆铮鸣出鞘,赤红怒目者比比皆是,不约而同向唐门中人发动了进攻。 除去唐艺,唐苍与唐莽乃至唐苏都在一瞬加入战局,殿中场面立刻混乱不堪,刀剑接驳声此起彼伏,光影旋动晕人眼目。雷霆不顾一切冲向对战的双方,想要阻止这番混战,但所有努力皆是徒劳,众人不单与唐门中人力斗,更将矛头同时指向了霹雳堂。 羌浅与戚烨因身处殿中最偏僻的角落,尚未被殃及,但羌浅见了此情此景,已吃惊得无法动弹。她怎么样也不会想到,本是喜气洋洋的寿宴竟会变作一场乱斗! 殿内揪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羌浅只看到雷霆与唐苏仍身陷重重围困,一时竟不知自己是否应当上前相助。 正当她目瞪口呆毫无思考余地时,却又发现戚烨竟已不在身边。待她回眸,只见戚烨已自己驱动轮椅行出殿外。 纠结再三,她还是追上了他。 第26章 番外—前尘影事 岸边上的风有些急,夕阳斜晖将湖面映得波光粼粼。 他赤着小脚丫,欢快地奔跑在浅滩上。他在追逐一个人,那个人看起来也没有年长过他太多,可他却要管她叫小姨。 这个小姨很好玩,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从他妈妈身边拐走。 “你要不要和我去个新地方玩儿?” 小姨的话极尽诱惑,他睁大了眼睛,拼命点着头。 “咳咳,带你去可以,但你得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嗯!” “还有,你知道的——” “不能告诉妈妈!”他飞快地接道。 “哈,聪明,走吧!” 每当他保证绝不把偷跑出去的事告诉妈妈时,小姨就会牵起他的小手,带他去一个他从没去过的地方。 这一次,小姨带他去了湖中心的那座岛。 “还是你好玩些,比你那个闷瓜表哥有意思多了!”小姨说着他听不太懂的话,与他上了一艘很大的船。 这船慢悠悠地朝前开,终于,他看见了一座更大的岛。 “我告诉你啊,这岛轻易是上不来的!”小姨的眉毛飞扬,一手夹着他就跳下了船,“你只有跟着我,才有机会到全太湖风景最美的地方来!” “什么是风景?”他问。 “嗯,风景就是吹着风,然后眼睛里全是景!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问题!” 他的问题很多,小姨的答案也五花八门。每次与小姨偷溜出去,他都会知道更多原先不知道的事。 这岛确实很美,美到除了用美来形容,他再找不出其它的词汇。 小姨带着他攀上了山顶,他看到了小姨口中的风景。 吹着风,看着景,他又有了新的问题。 “那里,好多大包子,那是什么?” 小姨眼珠子转了转:“是坟墓。” “什么是坟墓?” “就是死人睡觉的地方。” “死人是什么?” “死人就是……”小姨不耐烦起来,“死人就是不会说、不会动、浑身冰凉、永远睡下去的人。” “哦。”他虽应了一声,但并没有真正明白。 “我们都是要死的。”小姨斜目瞥着他,“你、我、你爹爹妈妈、你舅舅、还有你那闷瓜表哥,都要死。” “然后就会睡进那大包子里?” “可以这么理解。”小姨撇撇嘴,“不过,你离死还远得很就对了。” 回到家,妈妈已备好了饭菜,小楼内四处飘香。看到他又弄得满身泥泞,妈妈的慈目变得严厉。 “说吧,又被那丫头带去了哪里疯?” “没有。”他盯着房梁,又瞅着脚尖。 “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今天就饶过你!”妈妈拧着他的鼻尖,“把手洗干净,快去吃饭!” “爹爹回来啦!”他拍着手,窜入了爹爹的怀抱。 爹爹难得回家,一年到头能见到爹爹的日子屈指可数。 “来,让爹爹教你套擒拿之法!” 从他学会走路开始,爹爹每次看见他,就要传授些武艺给他,也不管他看得懂看不懂,学得会学不会。 他迈开小腿,扬起小胳膊,学着爹爹的步伐,竟也耍得有模有样。 妈妈在一旁对爹爹皱了皱眉:“他还这么小,这是着的哪门子急?” “当然着急,慈母多败儿,跟着你,怕是没什么大出息!”爹爹哈哈大笑,揽着妈妈走进屋子,将门严丝合缝地关起。 他将耳朵贴上门,想要听听爹爹妈妈说些什么。 门又忽然开了一道缝,屋里的光闪得他眼花。 “臭小子,睡觉去!”爹爹故作怒目,瞪了他一眼。 爹爹在第二日就走了,一晃竟一年多没有回来。 他已不记得是哪一天,舅舅突然闯进了他与妈妈居住的小楼。舅舅将妈妈带进了屋子,然后和爹爹一样把房门紧闭。 这次他不用再趴在门上听他们说些什么,因为他们说得很大声,每一个字都灌入了他的耳朵。即使,他能听明白的部分少之又少。 舅舅走后,他和妈妈再没走出过楼前的院子。拱门前,总是站着几个黑脸的叔叔。 小姨会偶尔来看看他和妈妈,每次离去时,她和妈妈的脸上都挂着泪珠。 再后来,小姨也不来了。 一年后的某一天,小楼远处的大宅子里来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人。 舅舅又回到了他和妈妈面前,身旁还有一个他没见过的伯伯。他们要把他从妈妈的身边带走。 他哭喊着说不要,妈妈更是拼死地阻拦,但最后,他们还是分开了他和妈妈的手。 他失去了意识,不知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待他醒来时,只感到了疼,从五脏六腑涌出的疼痛蔓延到了皮肤表面。 他想喊,可他喊不出。他想动,可他动不了。他忽而想起了小姨的话,以为自己变成了死人。但很快,他又将自己的结论推翻。 他睡不着,所以他没有死。 舅舅与那个伯伯的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紧接着,他听到了妈妈的呻/吟。 妈妈在求他们放过他。 他们说,只要妈妈说出来,就会放了他。不止放了他,也会放了妈妈。 说什么……他不知道。 过了很久,久到他已感觉不到痛。事实上,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这时,小姨回来了。悄悄地回来,就像曾经悄悄地带他溜出去时一样,忽而就出现在他眼前。 小姨来救他和妈妈出去。 妈妈抱起他,与小姨冲入了一片林子。 不能说、不能动,他只能看着树影从眼尾向后飞掠。 他们又撞到了舅舅与那个伯伯,在舅舅与伯伯的身后,还有无数手执火把的人。 面目狰狞的人,他看到了,便不会忘记。 母亲将他托付给了小姨。 之后,是一场厮杀。 他看见了光,刀的光、剑的光。他又看见了血,母亲的血、敌人的血。 再之后,他见到了爹爹,但妈妈已成了小姨口中的死人。 名副其实的死人。 不能说、不能动、身体冰凉、永远地睡去。 妈妈临死前,将一支短笛交给了他。 爹爹像是发了狂,背着他舞动手中的剑。无数的人在爹爹的面前倒下,又有无数的人向爹爹涌来。 爹爹护着他,将手中的剑舞出了炫目的光芒。 他伏在爹爹的肩上,在光芒中闭上了眼。 当他再转醒时,爹爹正背着他疾行。他们已远离了那树林,但他不知道爹爹要去哪里。 痛苦又袭遍了周身,他在爹爹背上哀嚎。 “像个男子汉!”爹爹叫他撑住。 翻山越岭,夜以继日,爹爹终于停了下来。 将他靠在大树下,爹爹的大手握上了他的小手。爹爹将真气送给了他,他靠着爹爹的内力活了下来。 从此以后,他的身体却变得非常糟糕,吃了东西就会吐,稍受寒气就会咳,站不了太久就会喘,还有,走几步路就会摔倒。 他能感到自己的腿正逐渐不受控制、逐渐失去力量。 爹爹带着他翻过了许多座山,淌过了许多条河。每次当爹爹要背他时,他都说不。 能走的时候,他要自己走。 跟着爹爹,他一路从江南走到了大漠。 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子。 女孩子的妈妈与他的爹爹是旧识,也是个很温柔的女子。可这阿姨再好,也始终不及他自己的妈妈。 但这时他已知道,人死了,就永远回不来了,他的妈妈亦如是。 爹爹与阿姨带着人马入了大漠,他和女孩子也跟随同行。 女孩子叫他“小哥哥”。他其实不太喜欢这个称呼。 他觉得这女孩子有点傻,总是缠着他,要他吹笛子。他吹给她听,她又闹着要学。可学来学去,就是学不会。 在大漠中的那几个月,他天天被女孩子缠着,竟又渐渐发觉,她也没有自己原先认为的那般傻了。 她时时刻刻都是笑着的,就好像这世上没什么事能令她烦心。 这样活着真好,他在仰望星空时,时常会想。 在大漠中的最后那段日子里,发生了一场浩劫。 爹爹死了,连尸骨都找不到。女孩子的妈妈也死了,就死在他面前。 他背着女孩子在黄沙里走了很久,直到两条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 他们都晕了过去,只是他被人救起,女孩子却似已葬身大漠。 救起他的人,也是爹爹的故友,他们将他带回了关内的寨子,并收他为义子,给他改名换姓。 他休养了至少半年才能坐起身,然后他发现,他再也不能自己走了。不要说走,他连自己站立都很困难。 又过了一段日子,他的腿彻底失去了功能。 每日里他能做的事,只有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的漫天飞沙。 他求义父们帮他找寻那个女孩子,但每次从大漠中回来的人马都对他失望地摇着头。 两年后,义父们相继在与他方势力的抗争中去世,寨子一时岌岌可危。 他为帮中众人想了对策,不仅收复失地,更使寨子强过当年。 于是,小小年纪的他,成了寨子的新主人。 他仍不断地在大漠中寻找着女孩子的踪迹,可永远一无所获。 直到他说服自己,她真地已不在了。 又过了几年,他的年纪稍大了些,声名也响彻大漠。他的寨子成了大漠四寨之首,他也结识了另一个女孩子。 这个女孩子比他小着很多岁,大概和他初入大漠时的年岁差不多,她在与她的爹爹造访大漠时与他偶遇。 他认得女孩子的爹爹,那张脸,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女孩子看着他的眼神和其他人不同,没有伤感、没有悲悯。相反,她在见到他时就看起来很喜欢他。 她问:“我有什么能帮你?” 他想了想:“帮我活下去。” 第27章 熊燃的火 星夜璀璨,春风撩人,本该如诗如画的夜晚,此时却喊杀惊心。 羌浅追出殿外来到戚烨身旁,才发现苍鹰疾风已在不知何时自夜幕下飞来,啸唳声听来很是急促,与今日下午见到时大不一样。戚烨似正是因为听到了疾风的啸鸣,方才决心离开殿宇。 殿宇中的江湖人士正全心投入战斗,竟没人顾及羌浅与戚烨的离去。按理说霹雳堂中发生巨变,堂中守卫应全部奔赴殿宇支援,但羌浅却惊异发现,如今青石道上只剩自己与戚烨两人身影。 疾风在二人头顶一阵盘旋,掠向霹雳堂宅群的后方。戚烨见疾风远飞,眼神微凛,独自驱动轮椅朝同样的方向行去。 “你这是要去哪里?”羌浅急问。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要快走。”戚烨没有回头,快速地操纵着轮椅向前行进,衣袂于风中摇曳。 羌浅不明所以,焦心地看了看戚烨的脸,这张脸一如既往的苍白幽冷,就像是对正在发生的这场混战毫不关心。但他的眼神却又让羌浅感到异样,她说不出这是怎样的感觉,他好像如释重负,可她又觉得他的瞳光中隐藏着另一种未知的忧虑。 戚烨能对殿中争斗置之不顾,羌浅却不能也如他这般说离开就离开。且不说别人,就是雷霆也还在那充斥着刀光剑影的殿宇内,安危未知。无论出于朋友情谊还是江湖道义,她都觉得她不该在此刻弃之而去。 所以她忽而停住了步伐,戚烨见她不走,也停下轮椅,侧目看了看她。 “怎么了?”他凝目问道。 “我觉得我们不该走。”她的焦忧写满全脸。 “为什么?” “雷大哥与唐小姐都还在那殿中,你就不担心他们会有事么?”她的语速明显提快,呼吸也变得局促不安,“他们……他们可是你的表兄妹啊!” 戚烨的眉宇似在瞬间一紧:“没错,他们是我的表兄妹,可也是杀人凶手的儿女。”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音色很是冷漠,羌浅已很久没有听到他如此冰冷的言语,以至于“杀人凶手”四字都被她忽略,她早已无暇去思索他话中所指的真正含义。 只听戚烨又道:“霹雳堂与唐门的实力都不容小觑,与那些人动手他们不会吃亏。那些人要的不过是通往‘海市蜃楼’的地图,只要唐自傲交出地图,这场争斗自然就会停止。至于你的雷大哥,武功卓绝难逢敌手,你更无需担心他什么。” 他顿了顿,最后道:“你放心,雷厉与唐自傲,雷霆与唐苏,他们都不会死的。” 一语言罢,他便继续驱动轮椅前行,仍旧不看身后一眼。 听戚烨这样说,羌浅心里好像稍稍平定了一点,但不知怎的,戚烨的此番话又令她感到了森森的寒意。他的语气神色全部不带任何情感,只是漠然,一味的漠然。 羌浅怔怔呆立了好久,带着满脑子的混乱再次追上了戚烨。 戚烨不再多言,两人不时已至霹雳堂宅群边缘,然而青石道上却多出了许多人。 确切地说,是许多死人。 眼前情景触目惊心,弥漫着血腥的道路上是霹雳堂守卫横七竖八的尸身,至少有几十人之众,将通向堂外的道路生生阻隔。 刚刚的心绪尚未平复,此刻又见到如此多的尸首,羌浅错愕地驻足。但戚烨却未停下轮椅,她只听他道:“是东厂。” “东厂?!”羌浅一惊非小,呼出了声。 是了,自从雷音在林中将那潜入霹雳堂的探子击杀后,这两日便都没再遭遇东厂中人,反之,又有太多事搅得她心神不宁,若非此刻惊见这些尸首,她当真已忘记了东厂。 她再看戚烨,却见他已从众多尸身中穿行而过。 …… 行出霹雳堂宅群,沿路仍能看到堂中守卫零落的尸体。两人没向前走几步,一辆马车已从那孤立的小楼前飞奔而至,驱车者却是雷音。 雷音眉目紧凝,与戚烨对视一眼,向二人急道一声“上车”。 羌浅惊疑未动,戚烨已将身体撑上车辕,对羌浅道:“这里危险,我们必须快些离开。”手臂一提,他便将羌浅拉上马车。 羌浅尚未坐稳,雷音已扬起手中马鞭,驱驭马儿扬蹄飞驰。 霹雳堂的轮廓逐渐模糊,羌浅向车后望了望,但见四野中突地射出了无数支窜着火舌的箭,箭指方向正是霹雳堂宅群,宅群中瞬间燃起冲天火光,半边天幕皆被映亮。 她难掩惊愕,回眸急看雷音与戚烨,却见雷音面容紧绷,目不斜视。而戚烨身体似又有不适,开始不住地低咳,看了一眼羌浅与雷音便退入车内。 羌浅见他脸失血色,而车内又不断传出他的咳喘声,一颗心立时揪了起来,急欲也随他回身车舆中。但车帘只被她拨起一半,已听到戚烨在车内强忍着咳声道:“不用管我,我没事。你帮小姨留心周遭动静就好。” 话未说完,他便拂落了羌浅的手,复将车帘放下。 羌浅只得转回身,与雷音一同坐在车头。雷音侧目看看她,没有多说什么。夜色苍苍,道路两旁树影婆娑,并不见人踪。羌浅举目回望,仍能看到远暮天际的火光。 远离太湖之滨后,雷音凝重的脸色似是稍有放松,但她手中缰绳不落,仍纵马疾驰。羌浅本以为戚烨是要去与湖州城中的清风寨人马汇合,却发现马儿奔行的方向并非湖州。 …… 三更时分,马车被雷音驱至一处小镇。镇上早已没了灯火,马车在月色中穿街过巷,行至僻静小街。雷音环目四周见无异动,将车停靠在了街角陋巷。 “照顾好那孩子,在这里等我。”她到此刻才对羌浅低语道。 羌浅点点头,看着雷音在下车后拐入陋巷尽头的民居。 过不多时,巷内暗处又传来了簌簌的脚步声。羌浅警觉立生,紧盯着声音的方向,直到看清雷音身形才松了口气。然而雷音并非一人归来,匆匆走在她身旁的人正是蔚翔。 蔚翔见到羌浅微一抱拳,焦急道声“少主”便跃入车舆内,将戚烨背负下车。羌浅见戚烨的脸色惨白如纸,连眼神也看来有气无力,心里很是难安,但也只能跟随雷音走进民居。 民居不大,是典型的四水归堂。天井内,却集结着清风寨众十数人。这些人皆眉宇紧蹙,身上多多少少都挂着伤。 见到戚烨,众人齐道一声“少主”,戚烨轻轻颌首,却似连开口的力气都不足。蔚翔屏退众人,与雷音一同将戚烨送至后院房中。半晌后,二人又回到天井。 “音姨,这里有我与兄弟们守着,您放心吧。”蔚翔对雷音道。 “那就有劳你们。”雷音向蔚翔点头,又侧首看看羌浅,将她领至了后院。 “小姑娘,今夜我们就在这里休息。普通人家地方有限,你就与我合住一宿吧。”雷音登上小楼。 羌浅跟在她身后,心里却放心不下戚烨,焦急道:“小姨,戚烨他没事吧?我想去看看他。” “他已睡下了,有什么话,都等到明日再说吧。”雷音叹了口气,燃起房中的烛火,“那孩子的身体你我都无能为力,所有的苦痛他都只能独自承受。他说自己不会有事,我们就权且信他吧。” 羌浅忧心不减,但霹雳堂之事更令她心烦意乱,于是又问道:“小姨,方才霹雳堂中发生的事你可知道?后来向堂中发射火箭的人可就是东厂人马?” “哼!”雷音的音色由柔转厉,“雷厉与唐自傲这两个人的事,我自然是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两个人无论是被那群江湖人围攻致死、还是被东厂的乱箭射死,我都会拍手称赞!可这两人身经百战,那殿宇内又有逃生密道,想来他们不会这么容易就丢了性命。” 雷厉与唐自傲一个是雷音的兄长,一个是雷音的姐夫,但雷音说这话时言辞狠戾绝非玩笑,羌浅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雷音似是看穿了羌浅所思,冷笑道:“小姑娘,你大概还有所不知,我早已脱离了霹雳堂,与那两个伪君子断绝了关系!不过经此一役,这两人在江湖上的声望定当大不如前,身败名裂也是指日可待!”她在说最后一句话时,脸上竟浮现出一种快意。 雷厉与唐自傲堂堂两派掌门,在江湖之中都颇有威名,但不知因何原因,雷音却称这两人为伪君子,羌浅一时间竟应对无措。 随后,她猛地想起了戚烨曾对她讲过的那个锦衣卫与妻儿的故事,密林之中老树上的刀痕也如画面闪回脑海。 雷音见她愣愣出神,语音回复和缓,向她道声“晚了,睡吧”,后将烛火吹熄。 …… 这一夜,羌浅无眠,抱膝攒在床铺的角落直到天明。雷音一早起身,她也跟着雷音走下了楼。 清风寨一众人等仍守候在民居各处。羌浅昨夜便见到众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便向雷音问了缘由,方知昨日下午蔚翔收到疾风的信息后不久,众人就在湖州城内遭遇了东厂的伏击,亏得雷音赶至助众人一臂之力,众人才得以全身而退,躲至这小镇上等待戚烨。幸而东厂也没有再派追兵,他们方能得一夜安稳。 羌浅心里仍担忧着戚烨,没和雷音多说便走到他的房前。 “是我,你好些了么?”她在门外忐忑道。 “嗯,你进来吧。”戚烨在屋内答道,音色仍是无力。 羌浅推门而入,只见简单朴素的房间内没有多余的陈设,戚烨的轮椅就停在床铺的边缘,而他自己则倚在床栏上,脸色未见好转。 羌浅赶忙坐到床边,还没开口,戚烨已问道:“你的眼眶怎么黑漆漆的?昨夜没睡?”不待羌浅回答,他又自语道:“也对,我若是你,我也睡不着。”可他话音未落,又开始低咳起来。 “你快别说话了。”羌浅一脸忧色地看着他,“你这样子,让我担心。” 戚烨却不听她的话,抬起眼眸看着她:“那什么样子,才能让你不担心?” “当然是你好起来!”她不加思索道。 “嗯,要我好起来很容易。”戚烨故做沉思,“你只担心我一个人,我就会好起来了。” “我本来就只担心你一个人,我还担心谁了?”羌浅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你说谎——”戚烨将语速放得极慢,“你叫雷大哥叫得那般亲热,在霹雳堂中时又对他的安危表现得那样急切,你也是担心他的。” “那怎么能一样!”羌浅一下子涨红了脸,蹭地从床边站了起来,“我担心他和担心你根本不是一回事,我担心他只是出于朋友道义,可你是——” 她以为戚烨生了自己的气,拼了命地想要解释,可说到最后,她对戚烨是哪种担心,她自己竟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戚烨见她一张俏脸转为绯红,反而更加严肃,追问道:“可我是什么?” “你是——”羌浅的脸憋得由红转紫。 看着她为难的样子,戚烨的眼里忽而闪过狡黠的光。接着,他似是轻轻笑了笑:“好了,和你说正经的。”说这话时,他仍夹带着咳喘。 “你——”羌浅仍是语塞,“你欺负人!” 她的心里很有点气恼,但这气恼转瞬便烟消云散,因为她发现昨日还笼在戚烨眼里的寒意不见了。 “都叫你别说话了。”她又坐回了床边。 戚烨的语气变回以往的清幽无波:“我想我这几日怕是挨不了长途跋涉,只能在此地静养。曹千流的手下可能仍在附近活动,你出入时定要加倍小心。” 第28章 无底的渊 一晃小半个月,羌浅与雷音及清风寨众人仍滞留在小镇上的民居中。蔚翔等人还是与羌浅无甚交流,只不过看着羌浅时的眼神要比原先稍显温和。 戚烨的身体一直未见起色,大多时间只在榻上静休。尤其最近几日,每逢夜半羌浅都会听到从他屋内传来的咳喘。即使他极力掩饰,羌浅依旧能感觉到他正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 她谨记着戚烨的话,出入民居都万分小心,只是东厂人马并不似踏足小镇,她察觉不到任何的风吹草动。 小镇上的生活平淡,不过这段日子江湖却不太平。雷音在外打探后带回了消息,霹雳堂大火后,各门各派均有损伤,而雷厉与唐自傲则全部失踪,现在诸多门派与帮会都在联合追寻二人,霹雳堂与唐门原有的生意脉络更是一落千丈,门下弟子多有叛出。 这一日傍晚,雷音面色忧悒匆匆而归,不与众人多谈,直走入戚烨房中。过不多时,她又回到天井下,并将清风寨众人全部召来。蔚翔在与雷音低语后立现惊色,也奔至戚烨房间,从房间退出后便率领清风寨众人在院中守候。 羌浅这时正在灶旁为戚烨煎药,雷音快步走到她身边道:“小姑娘,这里不能再呆了,我们要走了。” “是东厂人马发现我们了么?”羌浅闻言一惊,仓惶回头。 “不错,我收到风声,曹千流已得知我们匿身在此,人马片刻便至。”雷音与她快速回到戚烨房内。 戚烨多日未出房间,身形更显清癯憔悴。但羌浅见到他时,他已于轮椅上坐定,只是双臂都只能无力地搭在扶手上。雷音话不多说,与戚烨羌浅出了民居,一步跃上马车。 羌浅将戚烨背负上车,雷音即刻纵马疾行。羌浅见蔚翔等人仍在民居中,焦急问道:“怎么蔚翔大哥他们不与我们同行?” “人多反而引人注目,小姨与你我先行,蔚翔与其他人留下拖延时间。”戚烨退入车内,音色气力全无。 雷音不走大道,驾驭马车飞速向远山而行。夜幕降临时,三人已至群山脚下。戚烨一路咳喘不停,羌浅听了只恨不得将他的痛苦转架到自己身上。 马车奔行在山径上,路途更为颠簸,林间树木繁茂,枝叶将星月遮挡,羌浅看不太清道路通向何方。此时忽闻马车后方传来阵阵蹄音,她回头望去,已见远处闪现火光,朦胧中有数道黑影渐渐追近。 “可恶,还是追上来了!”雷音也已发现了车后异动,眼神倏然一凛,向羌浅道句“坐稳”,扬鞭奋力抽打马儿,马儿在疼痛下一声嘶鸣,发足向前狂奔,瞬间绕过山径转折。 前方道路稍见开阔,马儿牵引车舆奔上山巅。再向前奔行一阵,一道深涧赫然横在了两山之间,生生阻绝了车马前行之路。月光洒向谷底深渊,两道峭壁间弥漫着一缕缕薄雾。雷音勒住缰绳,车舆在深谷边缘猛地停住。 雷音见车马已无路可退,用手按住腰间的柳叶双刀,在羌浅耳边低语道:“小姑娘,看来一场恶战再所难免,曹千流极难应对,与他正面碰撞绝无胜算,我们需想个出奇之法。等一下一旦动手,你就马上带那孩子离开!”一语言罢,她退入了车舆内,只留下羌浅一人在车前。 也不过是这片刻光景,山径后方的蹄音已迫近。追击而至的人马瞬间将车舆包围,人人腰佩长刀背缚箭筒。光火正中的男子一身华服,坐于高头大马上,举止透着阴气,正是东厂督主曹千流。 曹千流的目光扫过车舆,左手抚上右手,眼带审度之意道:“能从本座手下走脱的人至今不多,能一连走脱数次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戚公子智计本座佩服。只是不知戚公子这一次,是否还能如此幸运?” 车舆内传出几声低咳,戚烨人虽未现身,清冷语音已出:“若非曹大人束番施恩,我又如何能得以脱身。曹大人放弃唐门,转而追踪我的行迹,原本数次都可将我擒住,可大人又偏偏放我生路,在暗中尾随我至霹雳堂。我想大人此举,无非是想借江湖众人之手将我与唐自傲一网打尽,而后坐收渔翁之利。如此缜密之策,应是我说佩服才对。” 戚烨说得不紧不慢,此番话语更是淡漠从容,但羌浅很明显能听出他说话间的力不从心。 曹千流似乎也觉察了戚烨正被重疾缠身,勾唇笑道:“戚公子既然知道本座想要什么,本座也不想为难戚公子,只要戚公子与本座合作,本座保证不动公子手下分毫。” 他说话的同时手臂一挥,暗处便有数人被扭送至光火下,正是已被俘获的蔚翔与清风寨众人。蔚翔等人均双目赤红对车舆大嚷道:“少主,不用理会我们!” 风吹树动,戚烨在车内道:“看来我已别无选择,曹大人想要的东西在我身上,请大人来看吧。” 曹千流的视线不离车舆半寸,凝起眉宇沉吟半晌,唇角忽而浮现阴笑,身形一晃便飞身而起,眨眼间落于马车前方。 曹千流一步步走向车舆,车前帘幕也在此刻被戚烨苍白而颀长的手指缓缓撩起。 转瞬之间,曹千流与车舆已只剩几步之遥。羌浅的心脏狂跳不止,眼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而车前帘幕又被拨开过半,她已能瞥到戚烨的白衣随风扬动。 然而就在此时,曹千流人马中骤然传出了一声刀啸,紧接着,极不起眼的角落里便射出了一束光芒。只见这光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众人,电光火石间,光芒席卷之处已有数人在一声痛呼后倒地。 这束光芒来自那突从曹千流队伍窜出的人影,人影衣饰与曹千流下属无异,光芒即是自他手中的钢刀发出。这人身形奇诡,在顷刻间已如鬼魅般飘向蔚翔等清风寨众。人影手中刀光嗖嗖划过,便解开了清风寨众人的束缚。 羌浅看到敌方队伍突发巨变,愕然之下竟惊觉那人影身形十分熟悉。她虽看不清这人面容,但脑中已即刻意识到了这人是谁。 世间能有如此诡谲轻功者,当只有她师叔一人。这正搅乱敌方阵营的人,除去大名鼎鼎的盗圣司徒空再无他人。 羌浅又如何能料到司徒空会混入东厂人马,她现今能确定的只有司徒空是友非敌。 自曹千流双目一凛脚步倏停,到司徒空抽刀出鞘斩杀敌方数人,再至他解放清风寨众人,一切也不过发生于一瞬。而几乎与此同一时刻,羌浅又感到身后车帘内遽然掠起一道劲风,她尚未及思索,已见到一束俏影飞射而出。柳叶双刀凌空舞起,正是雷音从车内直袭向曹千流。 非但雷音出击,司徒空也在此际扭转刀锋,与雷音两人分别从正反两面夹击曹千流身前身后。 面对此番突变,曹千流不仅不露惊异,目中反而噙上笑意,好似对雷音与司徒空两人突袭早有预料。羌浅见曹千流傲立正中,周身旋动强大气流,雷音与司徒空两人合力竟都无法与他接近,惊慌失措下也欲上前助攻。 但见雷音一个回身,柳叶刀斩断车辕,向她吼道:“这里有我们,快带那孩子走!” 羌浅见车马分离,会了雷音之意,极速自车内撑起戚烨臂弯,双足在车上一个用力蹬踏,便背负戚烨跃身马背。她见雷音与司徒空正与曹千流缠斗,再不敢耽延时间,抄起缰绳便纵马急驰。 曹千流却不给她逃逸之机,在旁人看来,他不过是不经意地左右轻扬手臂,但雷音与司徒空却被他牵动的气流双双震出数米开外。羌浅从未见过如此高深之内力,哑然失色时曹千流已至近前。 她只觉四面八方都涌动着曹千流制造的气流,无论马儿冲往哪一个方向都无法突破曹千流的屏障。身下马儿亦被惊扰,数声嘶鸣后竟再不受掌控,发足狂奔直向深谷奔去。 曹千流笑意更浓,似只等羌浅悬崖勒马。无底深渊横亘眼前,羌浅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而马儿仍然越奔越快,她的双手都要握不住缰绳。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霎,她却感到耳边忽有气息拂动。 这气息属于靠在她背脊的少年,微乎其微却又坚定不移。 她听到他说:“冲过去。” 戚烨在刹那做下决断,羌浅立刻从迷惘中清醒。她用尽全力夹紧马腹,也将戚烨的手揽在了自己的腰间。须臾间,马儿提足凌越,载着两人腾空而起。 月华在身间流动,深谷于眼底消逝,羌浅屏住的呼吸猝然一松,发现自己与戚烨两人已逾越两山间的深壑。 马儿落于另一座山峰后,足下稍有放缓,羌浅得以再度驾驭它前进。她回首望一眼身后,那阻隔在两座山峦间的深谷已与自己渐离渐远,而在深谷那一侧的山巅,雷音司徒空及清风寨众人均已消失不见,只有曹千流一人立于崖边。 见曹千流不再追逐雷音等人,羌浅焦虑稍减,可在转回头时心里却又突地一紧。就在刚刚的那刻,她仿似看到了曹千流手中多出了一副弓箭。 口中一声呼喝,她狂纵马儿飞驰,但不过少顷,身后已袭来一道异常猛烈的冷风,紧接着是一声沉闷的响动,她只感到戚烨的肩膀猛然撞上了自己的肩膀,再之后,她的肩胛处便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楚。 剧痛处犹如毒蛇啃噬肌骨,羌浅垂眸一瞥,只见自己的左侧锁骨尽处,赫然戳出了一枚滴血的箭尖。 执缰的左臂有剜心之痛,不受掌控地跌落身侧,可她仍旧不由自主地后看一眼,想要确认戚烨境况。只不过,这一眼令她毛骨悚然。 她看到利箭自戚烨的背脊没入,又从她的身前戳出,曹千流一箭竟将两人贯穿。戚烨已在自己背后晕厥,整个躯体都压在了她肩上,她与他两人的鲜血正不断浸染交融。 即便在痛楚侵袭下,意识顷刻趋于混沌,但羌浅的右手仍抓在缰绳上,她的脑子里唯独留存的思绪就是带戚烨脱离险境。 直至眼前的光越来越弱,夜晚的山风与马儿的蹄音也在耳际消散,羌浅终于彻底虚脱,身子失去重心地前倾,一下子与戚烨两人扑向马儿前身。 第29章 浓重的雾 山谷里起了风,料峭袭人。月色在草木与溪涧间涂抹,肆无忌惮。与风声水声相佐的,还有精疲力竭的蹄音。 马儿自山脊飞驰而下,再也无力奔跑时,已身在幽谷深涧中。到了实在行走不动,它才驻足于溪流旁。只是它大概想不到,这埋首饮水的举动却将惊醒伏在它背上的两个人。 山涧清浅,冰凉的水花溅在了羌浅的脸颊上,她的双目不觉撑开道缝隙。 奇怪,为何碧空星辰中会有两人一骑? 她只感到了头上一沉,躯体仿佛已不属于自己。接着,她便失控地坠落,满目星辰皆被搅散。 羌浅从马背跌落溪中,流水冲刷着她的身躯。彻骨的凉意瞬间席卷全身,刺激她神志的恢复,也再度带来了那锥心刺骨的痛楚。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身边还有一人,与她如此之近,更与她无法分离。 戚烨就在她背后,与她一同栽倒在溪水里。他的肩膀紧靠着她的肩,被水浸湿的发丝黏在她颈上。 一支箭,竟锁死了两个人。 痛楚令羌浅发声困难,她也不敢妄动,因为即使再细微的挪移都会使疼痛变本加厉。她只能眼望着鲜血从自己与戚烨的身间淌出,流经身侧的溪水又不断将其冲散。而戚烨的身体早就不堪重负,如今又被利箭贯穿了肩胛,羌浅能感觉到,他只比她伤得更重,承受着比她更大的苦楚。 马儿饮饱了水,在岸边嘶鸣一声,踏着水花垂首拱了拱羌浅的双足,像是连它也忧心起两人的安危,不肯独自离去。 羌浅与戚烨已命悬一线,可就在此时,远方山野却又传来了异动,呼喝人语随风入耳。羌浅凭仅余的耳力判断,这响动人声均来自于曹千流的人马。 东厂众人正搜寻二人而来,远处林木间隙闪出点点火光,先行数人已向溪涧逼近。 羌浅惊惧地聆听着那动静,深知自己与戚烨绝不能继续躺在这溪流中。咬紧牙关,她一面强忍剧痛,一面极小心地背负戚烨站起,深一脚浅一脚趟出了流水。 马儿见羌浅从水中站起,跟回了她身边,可羌浅已没有力气翻身上马,戚烨也再经受不住颠簸,他们现在每向前走一步,噬骨的疼痛就增加一分。而马蹄落地即出声响,反倒容易令她与戚烨两人暴露行迹。 她奋力地向马儿摇摇头,叫马儿莫再随行,但马儿似是认定了她这主人,倔强地跟在她身侧,不离不弃。 好,那就让我们同生共死吧……羌浅对马儿心存感激,也就由得它跟着,步履维艰地向幽谷深处行去。 …… 陡峭的山壁直耸入云,抬眼望不到边际。深谷里弥散着浓雾,吞噬了月光,亦遮蔽了羌浅的视线。 她还在走着,只是脚步已变得极慢极乱。马儿也在还在她身边,不过她看不见它,唯有她自己粗重的喘息与马儿幽幽的蹄音在耳畔回荡。 越向深处走,谷中的雾就越浓,渐渐的,痛感就像要将羌浅杀死,她的眼前只剩下无际的迷蒙。 耳后,呼喊声又追了上来,那声音代表着越来越多的人正为搜捕二人而入谷。但羌浅无力回头也不能回头,她能做的只有奋不顾身地迈着步,不去理会足下的磕绊与阻障。 伴随着浓雾的愈发厚重,追击众人的声音不再像先前急促,这些人好似在深入谷中重雾后也变得谨小慎微起来。 浑噩的思绪已不足以令羌浅思索敌人的行动,摇摇晃晃中,她发现脚下已无路可进。 两山峭壁不知何时竟会聚于一处,她的足尖撞到了坚硬的山石。浓雾飘散,高不可测的山壁好比千金巨石压在了她的胸口。 绝望如洪水冲击着羌浅的心田,生存的希冀正一点点消融,她的双腿也再不能支撑两人的重量。但当她就要瘫倒在绝壁下时,身侧却又突地被一股力量拉扯。喷射在她身体上的是马儿的呼吸,它像是发现了什么,迫不及待地要让她也知道。 羌浅眼中,马儿不过模糊的轮廓,可在马儿背后,她却看到了一束莹亮的光。双眼似被晃然灼烧,她一步步挪近那光晕。 而后,她喜极而泣。 这是一道看来永无止境的细缝,光亮就是从中射出。缝隙如被鬼斧开凿嵌入两山,狭窄到仅容一人入身,在山壁下根本望不到光束的源头。 不管这缝隙通向何方,羌浅都会选择走进去。因为看到光,她就有如看到了希望。旋即,她又听到了缝隙外马儿的啼鸣,那声音就像在叫她“快走”。她回眸看一眼马儿,却只见它扬首高鸣,忽而提足发力冲入了雾中。 马儿身形瞬时隐没在浓雾里,羌浅听它蹄音远去的方向也正是东厂人马的声响所在,竟似要帮羌浅与戚烨二人引开敌人。 她发自内心地感激这生灵,在愣怔了片刻后,继续向光源的尽头行进。 …… 缝隙中的阴冷与潮湿加剧了伤痛的恶化,羌浅不知花了多久,终是背负着戚烨踏入了另一方世界。 微风轻拂,天地豁然开阔,仰首又见皓月星辰。举目可及的山坡上满布春草,而这小草狭长的叶面竟犹如通透的明镜,倒映着星月的光华,也令山野闪烁起莹莹光点。 只不过,这所有的景致都在羌浅眼底化为了虚无。她背着戚烨走上了山坡,然后又同他一齐扑倒在草地间。 猛烈的撞击导致了箭尖的错位,羌浅痛呼一声,反手够向背后。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拼命地想要将那贯穿两人的利箭移除。可是她碰不到箭身,越是延展手臂就越是备受煎熬。于是,一切努力都显枉然。 这时,却有久未听闻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虽微弱且满带苦意,却又饱含坚韧。 那声音道:“别动,忍住。” 听到这声音,羌浅果然不再挣扎,垂落了手臂,咬牙闭眼。 少顷后,她便感觉少年的手臂摩挲而过,背上的重量正发生转移。再接着,又是一次要命的剧痛,与此同时,她还听到了一声似木器断裂而产生的脆响。半晌过后,一股力量抵在了伤口一侧,随即而来的则是布帛被撕裂的声音。 山风掠过,羌浅感到了丝丝凉意,背脊已裸/露在外。白皙的肌肤上,那来历不明的图画已固定成型,涔涔血迹印染在图画各处,使之在月色下看来诡异妖娆。 但是,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她身后的人却没有了任何动作,天地万物似都在此刻归为静默。 冗长的寂止令羌浅神绪飘忽,她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而这些人与事却又在一瞬消散。 少年冰冷的手触及她的肌肤时,她就像已感觉不到疼痛,以至竟不知利箭是如何一寸寸脱出肌骨。 随后,少年压在她身上的重量也跟着消失了,她听到了草丛中的簌簌响动。她的背脊不再发冷,伤口被简单包扎,衣衫也被轻轻覆回身体。 在这之后,一切又都回归静寂。她就这样卧在山野中,不由自主放空了不再清晰的神思。 …… 羌浅醒来时,夜幕之上依然有繁星闪烁。 原来卧倒的姿势改为了平躺,睁开眼便看见那不变的星月。她猛地清醒过来,而后明白了一件事——此时距离她入谷已至少有了一日一夜之久。 手臂不自觉地摸向了肩胛的伤口,箭伤处裹着布条,虽仍在作痛,相比之前也可算大有好转。 神智即刻便得到了恢复,羌浅在须臾想起了晕厥前发生的种种。她不顾一切地坐起了身,开始焦急地望向四周。 这次她留意到了这山野的不同,两节断箭被抛却在草丛里,遍野的荧光中,她看到少年的清影不知在何时离开了她身侧,一个人倚在山坡下的古树旁。 羌浅不顾伤痛地摇晃着站起了身,踉踉跄跄走下了山坡,费力地呼喊着少年的名字,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他身旁。 戚烨紧闭着双目,唇角淌出的血渍已干涸,一张脸白得吓人。他的白衣袖摆占满了草屑与泥土,胸前沾染着大片的血污。羌浅见他对她的呼唤毫无感知,惊得一下子跪倒在他面前。 她感受不到戚烨还活着,他的身体冷若寒冰,那不是生命体应有的温度。唯一能表明他存活的证据,就只剩下了微不可闻的气息。 羌浅慌乱地在戚烨身前升起了火,火光映亮了他惨白的容颜,却没能助他回复体温。他还是冰冷得令羌浅心悸。 羌浅的脑子里没有多余的想法,她只是希望戚烨能暖和起来。她不想让他死,可她也想不到还能怎样为他取暖。 终于,羌浅将身体挪向戚烨,小心翼翼地避过他的伤口,将他抱紧在自己怀里。 她背部的衣衫已被撕裂,此时与戚烨相拥就更是凌乱,甚至连胸前的衣襟也散乱开来。可她对此毫不在乎,毅然决然地将自己的胸膛贴上了戚烨的胸膛。 依偎在他的身旁,她方才感到他隐隐的心跳。 “你说过你不会死的,我不准你死。” 从满天星月到朝阳初升,羌浅在戚烨的耳边不断地重复着这同一句话。 面前的火堆灭尽,可戚烨未曾有半分醒转的迹象。羌浅只是继续地搂着他,即使他的身体仍然没有丝毫暖意,她还是固执地用自己的体温为他取暖。 她不确定戚烨什么时候会醒来,但她坚定不移地相信他会没事。也许就在下一刻,她便会看到那双清幽澄定的眼眸。 于是,蓝天流云转为黄昏晚霞,羌浅与戚烨二人仍靠在古树下。当羌浅就要对时间的流逝失去感应时,却感到了身边突来的声动。 幽微的声音只有她一人能听到,但这声音令她再次流下了喜悦的眼泪。 被她揽在身间的人几声低咳,轻缓的气息洒向她肩颈。她扬起了头,用噙满热泪的杏目看着眼前人,却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语句。 戚烨微微睁开了眼眸,墨瞳里映着夕阳的斜晖,也映着羌浅的脸。因为太过虚弱,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任由晚风抚弄着衣袂与鬓发。 羌浅这才想起自己衣衫不整,飞速裹紧了前胸,羞愧得把身子挪开了些。而戚烨缓缓地开合着眼帘,除此之外,再没任何其他的举动。 千言万语从羌浅的心田溢至唇边,她有太多的话想对戚烨倾诉。可看着他这样子,她却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戚烨也放佛没有要她开口的意思,静静地坐靠树下,胸前微乎其微地起伏。 天色很快就又暗淡了下来,羌浅重新燃起了火堆。火苗不仅仅在她的眼前跃动,更似是窜入了她心里,在她的身体内舞出忻愉的光。 她也靠回了古树,就坐在戚烨的身边。 望着这张清逸的脸,羌浅突然间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触。虽然说不清是在什么地方,也不肯定过去了多久远的时光,但她就是觉得她一早就见过戚烨,在真正与他相识前就见过。 想这些做什么……羌浅抑制住这感觉的滋生。 她只想呆在戚烨的身边,永远不与他分离。 幽幽风中,她悄悄握住了戚烨的手,与他无言共度这得之不易的清宁之夜。 第30章 壁上的痕 幽幽绝谷中,只有羌浅与戚烨两人。 流云浮动,遍野芳草蔓延至巍峨绝壁。山野的另一侧,参天古树繁茂连绵。远目望去,一条小径从古树间穿过,一直伸展至视野不及的方向。 偶尔吹来的风在脸上搔着痒,花木的清香沁入鼻中。与世隔绝的山谷隐匿在峭壁后,美得醉人。 然而羌浅眼里根本瞧不见半分景致。已然三天了,身旁的少年仍是气若游丝,即使双目微睁,整副身躯也是毫无生气。她看着少年的样子,揪着的心怎样都不能放下。 一直靠在这树下总不是办法,羌浅不顾自己的伤痛,极小心地负起戚烨,踏上了那条去向不明的小径,谨慎地向谷内更为深远的地方走去。 径旁生长着不知名的花草,斑驳的树影洒在两人身间,静谧清幽。羌浅背负戚烨一路沿小径前行,过了一会儿便听到了清澄的泉水声。抬眸时,可见小径与一座石桥相连,泉水便是自桥下流过。岸边树木葱茏,泉中不时有鱼儿游动。小径在石桥的那头持续延展,蜿蜒入草木深处。 没想到竟能在这深谷中见到小桥流水,羌浅简直为之振奋。她将戚烨安置在桥栏处,为他捧回了一汪清泉。戚烨虽仍无力吐辞,但视线也在缓缓游移,似在观察这谷中的世界。 羌浅见戚烨暂时无碍,才又走到小桥下,用清凉的泉水冲洗了下脸颊。而后她回到戚烨身旁,用打湿的衣袖擦拭他的脸。 “你怎么样?还能继续走么?”她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忧心不改。 戚烨慢慢地将眼帘合起又张开,以此代替了点头的动作。 羌浅强迫自己向他笑了笑,负起他走过小桥,继续沿着小径向前。 …… 树影浓郁,当小径曲折延展至尽头时,几座清雅草庐出现眼前。 小径、石桥、已至草庐都属人为建造,难道说这绝谷之中还有他人居住?羌浅提高了警惕,一步步走到草庐前。 几座草庐首尾相接,微风过隙,门扉被轻轻推开,响起空灵的回音,看来内里并没有人。羌浅等待了片刻,也没察觉屋内有何异动,于是稍微放下了戒心,稳住步子走入草庐内。 木板在足下吱呀作响,廊径将房屋彼此连接。庐内陈设极简,似久无人居。阳光射入窗棂,在地上投出点点光影。羌浅进入庐内便顾不得那许多,看到窗前卧榻更是欣喜过望,动作轻缓地放低了戚烨。 “我去找些吃的东西!”她飞速地奔出了草庐,又来到庐前的小径上。 小桥畔,老树旁,银鱼在泉中摆尾。而小径侧的林间,树枝上挂着零星的青杏。 羌浅采了杏便又想去捕鱼,但鱼儿游得极快,她多番努力均毫无成果,不仅衣衫全湿,更牵扯了肩胛处的伤口。被痛苦侵袭,她不得不放弃了游鱼,捂着肩头走回草庐。 可面对羌浅辛苦寻来的食物,戚烨却没有气力进食,连饮些青杏酸涩的汁水都显困难。羌浅再怎样担忧也已无计可施,只得趴在卧榻边,焦心地陪伴在他身侧,直至夜深。 羌浅见戚烨终似合目睡去,方才留意栖身之处。这间屋子后尚有三间淡雅归置的居室,她穿过接连居室的廊径,迈入了最后一间屋舍。 这间屋舍倒是与先前经过的房间都大有不同。沉木的香气流转于空气中,不大的空间内分置卧房与书室。 书室四壁整齐摆放着典籍,羌浅惊奇又疑惑,随意取出一本拂去了积灰。 书册上的字迹映入眼中,她即刻大为诧异,这籍册子记载的竟是典苍派的回风舞柳剑法。 她回过头,一口气拿出了数册书籍,竟发现这些书册全部为武林各大宗派的武学典籍。看着这些典籍上耳熟能详的名字,她越发觉得不可思议,在第二日戚烨醒来时,便把这发现告知了他。 戚烨的身体虽仍十分虚弱,但在听完羌浅的话后也仿佛若有所思。 …… 云卷云舒,山中不知岁月悠长,转眼间,羌浅与戚烨已在谷内草庐中休养了将近月余。 好在两人被利箭射穿的伤处都只在肌骨,并没伤及心肺,因此总算性命无忧。羌浅身前背后的伤口都已逐渐愈合,这神速的恢复让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但这么多天过去,戚烨的状况却瞧不出多少好转,直至近两日方才能够活动身体。羌浅每每想要查看他胸前的伤势,他都会背身合目以示拒绝。 “你说你不记得幼时的事了?”这是他有了气力开口后向羌浅说的第一句话。 “嗯。”羌浅有点不解地点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他讳莫如深,摇摇头不再言语。 听到了戚烨的声音,羌浅终归开心起来,所以对于这话也没去深思,只伏在卧榻边嗫嚅道:“我什么时候能猜透你想些什么就好了。” 这一日天空阴郁,不多时便下起淅淅沥沥的雨。雨点落于庐顶上,就像在耳边敲响叮咚的乐音。庐内昏昏暗暗,羌浅发怔地望着窗外,却又在这时听到了戚烨轻语。 “等雨停了,我想到这草庐的后方去看一看。”他道。 听戚烨如此说,羌浅才想起自己连日来一直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竟毫没留意过草庐通幽。于是她点头道声“好”,又开始企盼天空快些放晴。 …… 雨停时已近傍晚,彩虹落在了石桥一角,古树清潭都像闪烁着金色的光。羌浅与戚烨绕过草庐,走向幽谷的最深处。 一湾深不见底的清潭嵌在绝壁下,流经石桥的泉水便是源自于此。直耸入云的峭壁上不生植被,也不再留有任何缝隙。 夕阳斜晖辐照绝壁,戚烨的墨瞳中光影交错。他靠在潭边树下,凝望绝壁半晌不语,而后方道:“那壁上似有些痕迹,在这里看不太清楚。” 羌浅闻言也望向峭壁,看到壁上确如戚烨所说布满斑驳印痕。可惜峭壁矗立于此少说千百万年,印痕经风吹雨淋早已模糊不清。 “石壁上有斑痕不是很正常的么?”她不明白戚烨为何突然对这峭壁有了兴趣。 “那痕迹不似自然形成,倒像是人为印刻的多些,你不妨走近瞧瞧。”戚烨凝目道。 羌浅不免吃惊,依言延幽潭绕行至绝壁之下。仰首望去,壁上的痕迹果真清晰了许多。只是这些斑痕混乱交织,她实在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回到戚烨身旁,也只能向他如实描述己之所见。 戚烨沉思片刻,从地上拾起了一根树枝递向羌浅:“能否将那印痕走势画下来?” 羌浅又怎会想到费心去记下那些无章的痕迹,只得挠了挠头:“这……你等等,我很快回来。” 一语言罢,她再度奔至绝壁下,努力将壁上印痕览入眼内、记在心中。只不过这无数道深浅不一的痕迹太过杂乱,她终究没办法一次记住全部,来来回回于绝壁与潭边数次,也才在戚烨面前的沙土上画出不到一半。 天色渐暗,羌浅也已头晕眼花气喘吁吁,戚烨抬起凝思的眼眸叫住了她:“走吧,剩余的部分,明日再画。” 羌浅见戚烨不再难为自己去记那莫名的印痕,咧嘴一笑,与他踏上归程。 走在漫天星辉下,她不忘问出心中的费解:“你要我描画那些无谓的印痕,到底是要做什么?” 戚烨却只在她背后淡淡道:“那痕迹许是曾经居于这谷中的前辈高人所留,当中暗藏玄机,需纵览全局方知奥妙。我希望能将之参透。” “听你说得这么玄乎,也不知是真的假的!”羌浅噗嗤笑出了声,与戚烨走回了草庐。 …… 苍穹上点缀着遥遥星辰,两人坐在庐前一隅,静享少顷的安宁,由星光洒了一身。 羌浅托着腮,在此刻纵容自己不再去想那些扰人心神的烦忧。 “好美!”她望着夜空由衷感叹,“真羡慕这山谷曾经的主人。” 戚烨的瞳光深邃,安静聆听着她的话,忽而又侧首看了看她:“你的姓名,是你师父取的么?” 羌浅蹙起眉想了想:“应该是吧。” “幼时的事,你当真一点都记不起了么?” “是啊,要不然我也不会去找七心莲。”羌浅不知戚烨为何又问起了这事。 戚烨眸光流转,取出身间的短笛置于唇边,空灵的笛音便回荡在山谷之间。可他气力不足,这妙音转瞬即逝。 羌浅在澄净的旋律中出了神,那种难以说明的熟稔感觉再度萦绕心头。 戚烨却不再多说什么,只宁和地望着星夜,浅浅笑了笑。 …… 次日清晨,两人又一次来到谷底的幽潭绝壁。午时后,羌浅终是将壁上印痕全部依样画于地面。 戚烨就坐在潭边的古树下,垂目深究这毫无章法可循的图画。羌浅见他如此入神便不愿搅扰,独自去采来山果摆在他身边。 两个时辰过后,戚烨抬首对羌浅道:“你去找一根一剑长的树枝来。” 羌浅睁大了眼,虽不明所以,但还是从树上折下了一根长枝送至戚烨身前。 “不用交给我,你拿着就好。”戚烨的眼睛扫过羌浅的周身,“若我估计不错,那壁上痕迹是由利剑划下,而这些印痕中蕴藏深奥着某种深奥的剑诀。” 羌浅一惊非小,忙低下头去看自己画下的图案。可在她眼中,凌乱的划痕就是划痕,再无其他。 戚烨似是瞧出了她的迟疑,沉声道:“你就以这长枝作剑,先依印痕走势比出动作。” 羌浅似懂非懂地走向空地,望一眼绝壁,横出手上长枝,接二连三于空中划过。 戚烨眸色不瞬地看她舞动长枝,凝重的眉宇竟隐现喜悦,在羌浅糊里糊涂将印痕走完一遍后,勾起了唇角。 “你笑什么?”羌浅抹抹汗在他身旁坐下。 “看你傻里傻气的样子,好笑。” “哼,我也觉得自己是在冒傻气!你就知道让我在那里比比划划,都不明白是为了什么。你在这里坐了这么久,倒是说说瞧出来的端倪啊!” 戚烨笑看着她,把山果送进她手里:“你将这痕迹走势熟记于心,舞到行云流水时,自然也会领悟个中精妙。” 第31章 幽清的潭 羌浅用去了三五日的时间将绝壁上的图案全部牢记,当她能在戚烨面前流畅划出剑痕走势时,幽谷中纵使时节变换晚于外间,也已是夏天了。许是天气日暖的关系,戚烨的精神也终是稍好了些。 这些日子来,羌浅于幽潭旁记背绝壁上的剑痕,竟真如戚烨所说,越是熟习那痕迹图案,在舞动长枝时便越感觉自有一股剑势暗隐其中,而自己丹田内的真气更不由自主与这剑气融汇。 羌浅实在是意想不到自己竟会有此奇遇。惊奇之感逐与日剧增,她真地将这绝壁划痕当作了剑术来研习,并且发现这剑诀汇众家之长并升华其精髓,自成一派的同时竟能傲然凌驾于成名已久的各大剑派之上,简直可谓举世无双。 只不过,壁上痕迹将剑招隐藏得太过深沉,许多精妙绝伦的招式她都无缘领会。反倒是戚烨看她舞动身姿,不时一语点破她无法领会的奥义,以至她修习这绝世剑招的速度大大提升。 这一日又过午时,羌浅习完剑势已是大汗淋漓。就在最近的两日,她发觉自己像是遭遇了不可逾越的瓶颈,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习得剑诀的最后三势。 “你不用闷闷不乐,得此机遇领略这隐世剑诀的精绝已实属大幸,最后的几势练不到就练不到吧。”戚烨靠在树下,似看穿了她的懊恼。 “不能习得完整的剑诀,不是很遗憾么……”羌浅仍很是执着,沮丧地垂眸。 戚烨轻叹了口气:“其实,这剑诀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练就的。你大概还没发觉,这剑诀的最后三势需双剑合璧才属完整。” “双剑合璧?!”羌浅愕然抬首,“你一早就看懂了?” 戚烨落寞地望望绝壁,无奈一笑:“看懂了又有什么用,我只有一身残躯,给不了你任何助力。” 羌浅怔了怔,半晌不知应答些什么。 …… 与戚烨走回草庐的一路,那句话都在羌浅心头挥之不去,所以她只有强迫自己去想点别的。 “呐,好快,我们相识已一年了呢。”她负着戚烨走到了小桥畔、流水旁。 “那该好好庆祝一番才是。”戚烨笑了笑,让她走到岸边。 清泉中,银鱼犹在嬉戏。戚烨的手上多出了一枚银翎,而银翎上系有一条纤细缎带。 他的目光凝上流水,手中银翎倏然飞射而出,砰地一声扎入水中。羌浅未及眨眼功夫,已见他自如地将缎带一扯,一条扑腾着尾巴的小鱼便被银翎勾起,随缎带的收回落入了他的掌中。如此往复几次,许多条小鱼已被捕起。 “知道你对它们心存觊觎很久了。”他促狭地看看羌浅。 羌浅大开眼界,脸上的阴云渐渐散去,也笑了起来:“你把它们捉上来,就要负责到底!” “这是当然。”戚烨淡淡笑道。 …… 当晚,两人在泉水旁燃起了篝火。戚烨果然不用羌浅协助,独自完成了一系列动作,在羌浅还没反应过来时将香喷喷的烤鱼递到她唇边。 羌浅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吃得津津有味,正想要与戚烨共享美食,却见他的眸光穿过了篝火,眉宇暗隐凝思,脸色看来很是苍白。 她以为戚烨的身体又有不适,赶紧吞下嘴里的鱼肉:“你怎么了?是不是又有哪里不舒服?” 戚烨浅浅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想,你我远离尘嚣好像已经很久了……” “你是在担心小姨还有蔚翔大哥他们?”羌浅即刻会意。 “嗯。”戚烨侧目看看她,稍过片刻后以极平和的声音道,“有件事我不想再瞒着你。那个关于‘海市蜃楼’的故事,当中还有很多细节我不曾提起。” 他垂首轻咳了两声,墨瞳愈显幽深:“那故事中的锦衣卫统领,就是我的父亲。而我的母亲,就丧生在太湖旁的那片密林中。所以说,雷厉与唐自傲不是我的亲人,而是仇人。” “什么?!”羌浅的脑子一下子炸开,那感觉就像一只利爪把她的心脏掏出了体外,在肆意□□一番后又野蛮地将之塞回了她的胸腔。 戚烨轻转双眸,波澜不惊的脸上瞧不出悲喜:“还记得我让你送给唐自傲的那个木匣么?那里面装盛的就是当年他与雷厉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地图。” “可是你……为什么……”羌浅已语无伦次。 戚烨宁静道:“不为什么,只是想要亲眼看着唐自傲与雷厉这两个伪君子身败名裂,受万人唾弃,生不如死。现在看来,我差不多已做到了。” “那东厂呢……曹千流又是怎么回事……”羌浅似忽而想到了些什么。 “东厂算是个意外,曹千流似乎掌握着许多事,包括只有我才知道的事。但他的最终目的,也一定是‘海市蜃楼’内的宝藏。” 戚烨话到此处,从身间取出了一本小册子,展开于羌浅面前。羌浅在火光下看到册上排列的人名,恍然记起这正是自己在清风寨戚烨的小宅内无意翻看过的札记。 “有印象对不对?我知道你看过这册子。这里面记载的人,全部与当年的那件事有关。”戚烨的指尖落在被划掉的人名上,“映雪寨的薛万里与唐自傲交好,当年也曾参与围杀我的父母。而父亲当左愈明是同袍手足,他却将父亲得到地图的秘密泄漏至江湖。于是,唐苏至映雪寨寻求助援,我便借左愈明之手除去了薛万里。” 听戚烨说完这些,羌浅沉重地喘息着,她从不曾想过,眼前这个羸弱的少年竟独自背负着如此悲痛的过往。 “那个故事……”她鼻子一酸,已克制不住泪水溢出眼眶,“他们真地丧心病狂到在那个孩子……不,在你身上涂满毒药,继而来要挟你的母亲?” 戚烨扬臂抹去了她脸颊上的泪滴:“别哭,你就当那是个故事好了。” 羌浅的心阵阵绞痛,泪水模糊了视野,她不经思考地紧紧拥住眼前人,伏在他肩头抽噎:“你的腿……” “父亲也曾以内力为我祛毒,但那毒已深入我双腿的骨髓,永远没有办法祛尽了。”被她揽住的人几声低咳,轻缓的气息洒向她肩颈,“轻点,别抱得这么紧,疼……” 羌浅连忙放开了手,杏目通红仍噙满热泪。 戚烨用一条手臂撑着上身,另一条手臂抚了抚她的额头:“不要伤心,我不是还好好的么。” 他停顿半晌,话锋一转:“还有一件事,初入谷时的那夜……” “那夜,是你帮我取走了那支箭。” “是,所以我也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 “你怎么突然这么紧张?”戚烨忽而莞尔,“那夜事态紧急,我无暇顾及礼数,是以在你背上看到了——” “——那幅图?”羌浅急急接过他的话,羞赧嘟囔道,“我就知道你看见了。那图在我身上很多年了,可我根本不晓得它是从何而来。” “那幅图确实奇异精妙,或许与你的身世有关吧。”戚烨轻声道。 …… 时光在毫无察觉中偷偷溜走,转眼间夏天已过了大半,羌浅自问已将绝壁上的剑诀烂熟于胸。 然而戚烨的身体时好时坏,在两人决定出谷的前一晚又在不住咳喘。 “明天不要走了,你现在这状况经不起长途跋涉!”羌浅焦虑地陪在他身边,“况且,出去再遭遇曹千流的人马怎么办!” “不行,这幽谷与世隔绝,连疾风都无法传来消息,我已与蔚翔他们失去联络太久。”戚烨勉强道,“你的轻功无双,如今又习得了那壁上的剑诀,若真与东厂人马相遇,只要不与曹千流本人正面碰撞,便应能脱身。” “就算是这样,也要等我确认谷外安全才能走!”羌浅执拗道。 …… 鸣蝉扰人,幽谷不似过往静谧。羌浅一早便起了身,一个人悄没声息地穿过古树小径,回到了山野的那头。 巍峨峭壁下,狭隘的缝隙如通往幽冥的路。羌浅谨慎地潜入缝隙,一步步向前挪进。 这连接绝谷与外界的路阴暗冷峭又冗长难测,她越向前行,心中便越是惴惴不安。她不确定前方的出路是否畅通无阻,即使出路安逸,她也担忧尚在谷内的少年能否无恙起程。 眼前又出现了那浓重的雾,一片迷蒙中,羌起踏出了两道绝壁间的窄缝。 四周一片寂然,雾中难以辨清方向,羌浅屏住呼吸,极缓地摸索向前。除了自己的脚步声,耳边什么都没有。她就这样谨小慎微地向前挪移着,直至跨出了浓雾,在溪流前再次见到了阳光。 然而,见到了阳光的同时,她也见到了最不愿见到的景象——担忧的事终究发生,曹千流正率领手下人马等在谷外的溪水旁。 “见到姑娘,本座大是安心,看来守株待兔也是可行之策。”曹千流阴柔地一笑,手臂轻扬,身后众人已于须臾涌向羌浅。 羌浅大惊,一下子乱了方寸,转身就向来时之路狂奔,极力想要在浓雾中摆脱众人的追捕。可她无论冲往哪个方向,穷追不舍的敌人都围绕在她的四面八方,躲不开、甩不掉,却又不给她踪迹可循。 她急不择路,在进退两难时又回到了缝隙前,而追截的敌人也于瞬间与她相隔咫尺。 眼见再也无路可退,羌浅窜回了那道缝隙,顺延缝隙飞驰入谷,一刻不停地奔回了草庐中。她知道,身后的敌人也会发现这缝隙,她与戚烨就要被逼入绝境。 “是曹千流?”戚烨见她如此慌乱,即刻凝眸。 羌浅猛地点头,顾不得多说已将他负起,飞速奔向幽潭绝壁。她大概在潜意识中认为,越深远的地方便会越安全。 清冷深潭宁静无波,羌浅与戚烨到达了谷后笔直高耸的峭壁下。时至此刻,他们的面前再也没了去路。而远处,曹千流的人马追踪而来,声响令人心悸。 “怎么办……怎么办……”羌浅六神无主,一心想着是自己莽撞才会引曹千流入谷,把尚存的出谷之机亲手摧毁。 她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 耳闻东厂众人越迫越近,她觉得他们已只剩下了死拼一法。 “不要,他们人数众多,不可力敌。”戚烨却在这时道。 他望着深不可测的清潭,突然又道:“你会游水闭气么?这幽潭并非死水,其下大概也有通往外界的出路。” 听到出路一词,羌浅只感到眼前豁地一亮。与戚烨相视一眼,她仿似看到了他目中决然的光。 第32章 上的舰 “有胆量搏一搏么?” “舍命陪君子!” 现如今,任何逃生的方法羌浅都愿意一试。 澄澈如镜的水面上映着两人的倒影,寒凉之气瞬间似刺透了肌骨。就算葬身幽潭也总好过落入曹千流的手中,羌浅咬紧牙关,让戚烨的手臂揽好自己的肩颈,极深地吸进一口气,与他一头扎入水中。 这幽潭表面平静无波,水下却不断有激流暗涌。很快,射入水下的阳光消失不见,羌浅强忍着寒意,带领戚烨游往昏暗难明的深处。 全身都浸在彻骨之寒中,她的手足渐渐失去了感知。就在一直憋住的那口气也即将用尽时,突然有一股异常猛烈的激流从潭底席卷而来。悚然的漩涡宛若张牙舞爪的巨网,瞬间将她与戚烨二人吞噬。 这急剧的力量如猛兽般啃食着肌肤,羌浅的眼前再看不到光影,身上的每一条筋骨都似被巨力撕裂,意识也遽然趋于混沌。可她仍紧紧抓着戚烨的臂弯,任这冲击之力再凶再猛也死不放手。 无尽的黑暗水流好比万劫不复之地,羌浅的思绪就要化为虚无,与戚烨二人的身躯跟随浪流不住地翻滚。然而正是在这时,黝黑之中突然出现了一束微光,而这猛烈的激流正将两人送往那光亮的源头。 羌浅虽无力与这激流抗争,但神智已顷刻清醒。那束微光就像是给了她重生的喜悦,她紧擒着戚烨的手臂,随波涛流动向光芒靠近。 浸润身躯的水温有所上升,羌浅与戚烨一点点向上浮起。眼前越来越明亮,微光已触手可及。 那绝谷幽潭下的流水果真如戚烨所说与外界相通,峭壁地底中空,两人被激流自地下水脉送出了幽谷。 羌浅的头顶露出了水面,连绵苍山就在辽阔远方。沐浴在艳阳下,她大口呼吸着畅然的空气,双足不停地踩着水。又一次绝地逢生,这种喜悦让她不能自己! 似是突地忆起了什么,她迫不及待地回看身后。白衣广袖飘荡在湍急的流水上,戚烨仍与她臂弯相环。他的脸色虽白得渗人,却流露出与她同样的忻悦。 “别傻笑了,我们不能在这水里呆太久。”他的目光扫过四野,声音极度虚弱。 羌浅这才发现,自己与戚烨正身处一条浅流的中心。浅流水势稍有些急,在冲刷过二人的身躯后立即飞逝。她抖了抖湿漉漉的发丝,正准备游往岸边,却又见到一叶竹筏自浅流的那端驶来。 撑筏子的人面容全被斗笠遮掩,只能看出是个身材精瘦的男子。羌浅惶然一惊手足稍停,身子便又呈下坠之势。 戚烨却在她耳边以极微弱的声音道:“不要惊慌,那人像是你师叔。” 羌浅的心砰地一跳,尚未及言语,已见到那男子扯下了斗笠,双眉一挑撑筏驶近。男子目露精光,唇上两撇小胡子飞扬努起,正是盗圣司徒空。 “呵呵,竟然真的没死!”司徒空瞬间便撑筏驶近,垂眸看着置身水中的羌浅与戚烨,似笑非笑,而后手臂一扬抽出竹篙,将其一端伸向羌浅。 羌浅一手握住竹篙,另一手仍紧环戚烨,司徒空在筏上施加力道,将两人从水中拉起。 “师叔,您怎么会在这里?!”安稳落于竹筏上,羌浅难掩错愕的神情。看到司徒空,她便马上想起了遭遇曹千流的那日,他也是如鬼魅般现身。 “你师叔我向来行善积德!”司徒空双眼滴溜溜一转,讳莫如深地瞥瞥戚烨,朝来时的方向一指,撑起竹篙在浅流中心打了个转,竹筏便由逆流而上改为顺流直下。 接着,他做出了十分出乎羌浅意料的事——他将竹篙交到了羌浅手里,然后足尖在筏头一点,竟头也不回地纵身而起。 羌浅还没反应过来,司徒空已化作一道飞影自水面越过,瞬时没入了岸旁草丛。她瞠目结舌地望着司徒空飘走,又怔然看向戚烨。 戚烨伏在竹筏上,气息微不可闻:“司徒空现身,我也很意外。不过既然他在这里出现,我想小姨也大概就在前方。继续走吧,等见到了她再说。” …… 羌浅一面撑着竹筏前进,一面留心着四下的异动,但四野静寂,瞧不出有什么不妥。竹筏驶过群山脚下,流水渐趋和缓,日头也已将两人身上的湿衣照干了大半。 再向前行了一阵,水面变得越发开阔。岸边林影下有一佳人俏立,身姿窈窕、眉目如画。羌浅抬目便见到了雷音,即刻喜出望外,轻唤声“小姨”,急忙把竹筏撑向小艇。 雷音妙目紧凝,不待羌浅靠岸已急切地飞身落入竹筏,奔至戚烨身前小心查看了下他的状况。 “这里也不安全,我们要快走。”她并不多做解释,只从羌浅手中接过竹篙,继续撑起竹筏沿水域行进。 迎面吹来的风暖得醺人,戚烨却在垂首低咳。雷音回头看他一眼,眼中满是忧虑,凝重道:“当日你们逃走后,曹千流就一直在搜寻你们的下落,我也于暗中跟随。直至前几日,我发现他将所有的人马都驻扎在山背后的深谷中,心下便觉不妙。这些日子来,你们就都躲藏在那山谷中?” “嗯,那日曹千流放箭射中了我们,我误打误撞闯入了峭壁后的幽谷。那幽谷似是前辈高人的隐世居所,这一个多月我们都在谷里。”羌浅忙答道。 “你们受伤了?!”雷音的声音一紧。 羌浅正想着应如何作答,戚烨已道:“只是些皮肉伤,没有大碍。” “到了船上让我仔细看看。”雷音手中竹篙不停,不再说些什么,继续撑筏行进。 羌浅扶住戚烨的身躯,慌乱的心神仍不能平复,想问他有关司徒空之事,却见他双目轻合面容煞白,眉宇暗藏苦楚。她只增担忧,让戚烨靠在自己的肩头,一下子又把这事憋在了心里。 竹筏急速地绕过绿水青山,过不多时,流水汇入了航道,江边泊着一艘楼船。 雷音将竹筏撑至船下,这才回眸看了看羌浅:“小姑娘,带这孩子上船。” 羌浅赶忙道声“好”,背负戚烨随雷音跃上船头。船舱中随即奔出一道高大身影,却是清风寨的蔚翔。蔚翔面露欣喜,向几人微一抱拳。但看到戚烨苍白的面容,却又难抑焦虑。 雷音不多说一字,只与蔚翔使个眼色,蔚翔便飞速返回舱内。而她自己则带领羌浅与戚烨快步走至客舱,将戚烨安置在床榻上。 “我要瞧瞧这孩子的情况,你先出去吧。”她对羌浅道。 羌浅听她这样说,不得不迟疑着点点头,退出客舱返回廊径。 这楼船说大不大,内里装饰素雅,很是清幽。羌浅焦急在门扉外守着,不经意地望了望四周,只见江水涛涛,楼船已破浪起行。 她听不见客舱内的动静,又不知这船是驶向哪里,在廊径上踱了几遭,不自觉走上了船头甲板。 江上暖风袭人,岸芷汀兰,一片郁郁青青。羌浅却对两岸美景视而不见,心乱如麻地靠在船舷上,直至蔚翔走到身旁,方从混乱的思绪中回神。 蔚翔把那日过后的事一一告知,羌浅才知道清风寨众人一边要提防东厂的追击,一边还在与雷音一同寻找戚烨和自己的下落。而这楼船此时正沿长江航行,雷音欲取水路避开曹千流阻截。只不过当她问及司徒空时,蔚翔有些讶异,似并不知晓他也牵扯在这事件内。 …… 天色很晚时,雷音走出了客舱。她斜目望望夜色,慎重地与羌浅道:“小姑娘,这船走得是长江,过不了几日就到了鄂赣交界之处,我也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那孩子的身体不妙,我会尽快赶回,还请你一定照看好他。” “这是当然,即使您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羌浅急道。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又问道:“小姨,我师叔司徒空当是与您相识的吧?那天他出现于曹千流的队伍中我就很是惊讶,没想到今天竟又瞧见了他……” 雷音一声似有若无地轻叹:“不错,我是认识了司徒空多年。还记得在一叶岛的那夜么?那个艄公就是由他假扮。后来在小镇之上,也是他带给了我曹千流的动向。至于他为何要混入东厂人马,我倒是不太清楚。” 看着羌浅愕然的样子,她摇首笑了笑:“晚了,去休息吧。” …… 次日清晨,羌浅起身即发现雷音已悄然离去。江流上往复的船只渐多,她与清风寨众人所乘的楼船泯然众多行船之中,毫不引人注意。 戚烨的气色没有好转的迹象,与她说不到两句便连连咳喘,而蔚翔等人也都不与她多做交谈。楼船就这样于江面前进,一连几日都风平浪静,并未遇到东厂阻截,转眼见便已航行至湖北境内。 这日夜里风浪忽疾,楼船不住随波动荡。羌浅翻来覆去总觉难以入眠,索性走到船头吹着江风。岂料她还没站多一会儿,便听到船舷之下似有异动。 心弦登时紧绷起来,她屏气聆听,警觉地望向声音的源头。 黑暗中,一束瘦小的人影从江中翻入了船上。那人影的身上不断地滴着水,羌浅只见他靠在船舷旁,似在瑟瑟抖动。紧接着,这人影抬起了头,赤红的双目在夜色中闪着凄寒的光。 羌浅发现了人影,人影也紧盯着她。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在此时此地与唐门十三小姐唐苏相遇! 唐苏此刻身着男装,但全身都已湿透,发丝贴在脸颊上,样子看来十分狼狈。可她仍旧挺起了腰杆,咬牙切齿道:“羌浅,真是冤家路窄啊!” 船身摇动,她背倚船舷喘着粗气,似已精疲力竭。羌浅不敢贸然上前,却见她忽又转眸向船后望去。 江面上不知何时已亮起了点点光火,数艘舰船正向二人所在的楼船驶来。不过少顷,已能听到那些船舰上传来呼喝之声,舰上众人似正在搜捕着什么人。 唐苏猛地回过头,摇晃着一步步逼近羌浅,低声道:“你在这船上做什么?烨哥哥是不是也在这里?” 羌浅听到远方船舰上的呼喊声,又看到了唐苏这番模样,想起雷音曾说,如今唐自傲与雷厉声望已大不如前,更遭受江湖众人围堵,很快意识到那些人或许就是追寻唐苏而来。 而唐苏见她踌躇,手腕一翻飞步至她身侧,掌中玲珑小剑寒光尽现,狠狠对她道:“我要见烨哥哥!” “唐小姐,你是否遇到了什么事?” “少废话,带我去见他!” 羌浅在毫无防备下被唐苏突袭,已受制于她,又见后方的船舰与楼船拉近了距离,只得点点头,被唐苏胁迫走入廊径。 此际清风寨众人也察觉了江上异动,两人走入客舱便见蔚翔带领两名寨众赶来。 蔚翔看到唐苏也目露惊色,唐苏却倏地收起了小剑,向蔚翔一笑:“蔚大哥,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吧。看到你就知道烨哥哥一定也在这里,我想去看看他。” “少主确实在房内休息,不过夜已深了,唐小姐你这是——” “我没什么!”唐苏将他打断,瞥一眼身后道,“那江上的船舰你千万莫要去理会!” 她话音未落已闪身入室,只留下羌浅几人在客舱之外。 “羌姑娘,我去外面看看!”蔚翔目色一沉,小声交代两名寨众几句,之后匆匆回身。 羌浅紧蹙起眉,一步追上蔚翔,抿唇道:“蔚翔大哥,我与你一起!” “也好。”蔚翔不做阻拦,与羌浅两人走回甲板。 第33章 无形的剑 甲板上灯火通明,由远方江面驶来的船舰已将楼船包围。每一艘船舰的头部都站着数人,而这些人的眼睛全部齐齐盯住了楼船。 蔚翔与羌浅两人侧身廊径后窥着这阵仗,互视一眼,均流露惊疑。然而两人还未及反应,已见与楼船靠得最近的船舰上有几人飞身而起,直落入了楼船甲板,而后举起火把,小心翼翼向舱内探视。 羌浅看到这几人之中为首的一人,正是当日在霹雳堂雷厉寿宴上挑起争端的张武。 蔚翔见此,向羌浅使了个眼色,与她急速向客舱内撤回。但张武等人已持火把追近,在狭窄的廊径上与两人打了照面。 蔚翔不得不停住脚步回身抱拳,严色道:“阁下是何人,夜闯鄙处不知有何指教?” 张武睨了睨客舱,目光如炬:“兄台步行稳健吐气雄浑,看来也是有功夫在身的人,那咱们就开门见山!在下雁行门张武,正与众位兄弟寻找一唐门弟子。适才那唐门弟子投江逃逸,而这江面上只有兄台船只在咱们前方航行,咱们又瞧见那人像是窜入了兄台船内,是以未经兄台准允便擅自登船。那唐门弟子对咱们兄弟极其重要,还望兄台谅解咱们的迫切之心。” 蔚翔目色一沉,厉声道:“我们根本不知道阁下所言之人,况且现下夜已深沉,我家主人身有不适,更不便被人打扰,还是请阁下尽快离去吧。” “兄台不知道那人,并不代表那人就不在这里,兄台还是让咱们兄弟搜一搜这楼船吧!”张武看一眼蔚翔,不退反进。跟随在他身后的几人也随势跃上前来,眼瞧就要闯入客舱。 “你们想干什么?”蔚翔飞步拦在了众人之前。 “咱们兄弟好言相待,兄台却不识抬举,那咱们也只有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了!”张武话音未落,身后已有一人出掌朝蔚翔击去。 蔚翔临危不乱,扬臂隔过这人掌势,当中又暗运劲力与这人抗衡,这人掌风与蔚翔浑厚内力相撞,似也颇为震惊,收了掌势后退一步。 随行张武的数人见这首先出手的人退回,爆喝一声全部围了上来,清风寨众人听得响动也从四下奔出,局面一时僵持不下。 张武瞥瞥清风寨众人,在冷笑一声后突地向后退去。清风寨众人不知他意欲何为,却只见那与他同来的数人已急速猛攻而来。 蔚翔与羌浅难敌夹击,瞬间已被多人缠住。剩余清风寨众也全都卷入战斗,廊径内的狭小空间即刻陷入混战。 张武所率领的一干人等武功也不容小觑,蔚翔与清风寨众与这些人交手,一时半刻竟不占上风。 而张武本人则潜身一侧,颇似坐等清风寨众人束手就擒,以威胁语气道:“看诸位身手过人,却怎的不懂江湖道义,诸位将那唐门弟子交出,咱们兄弟自不会再与诸位为难。” 蔚翔紧凝双目沉着应战,返身闪避过来人袭击,同时叱道:“阁下说动手便动手,难道就是顾及江湖道义了么!” 羌浅此时正被另两人纠缠,听到张武与蔚翔之言不禁回首急看,却发现蔚翔已被逼至角落,客舱门扉处现无人守候。她心里一紧,飞快从敌方两人身间游走,横身在房间门前。 可她这突然拧身的动作却引得了张武注目。张武双眼眯起,倏地越过一片混乱,抢到了羌浅身前。 “姑娘看来眼熟,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于须臾对羌浅出手。 羌浅见他身形如雁,一双手臂展开便如禽类巨翼,叫人难以躲闪,已知此人难以应对。但她仍努力与之相抗,死死挡住房门。 许是因为修习了那绝谷峭壁上的剑诀,羌浅自感体内升腾起一股强劲的气流,身体不自觉依剑势行动,与张武对峙便更有一种错觉,像是剑诀带动自己出击,而非自己掌控剑诀。 她手中虽无剑,右臂却做刺出之势,直击向张武张牙舞爪的手臂。张武似也对羌浅突来的变招大为惊讶,一臂挡在身前,另一臂由外之内揽向羌浅,想要继续将羌浅困在身前见方。 羌浅体内聚积的真气不受控制地外溢,从张武的拦截中游弋而出,却也使张武措手不及。但他随即便看出羌浅的内力无法收放自如,唇角促狭勾起,忽然同时抬起双臂不再相阻。羌来不及回身,背脊已撞向房门。 客舱门扉被一下子撞开,她跌入了房间内。在她挣扎站起时,张武也已进入了室内。廊径内众人见羌浅与张武入内,纷纷停止了斗争,将房门堵死。 张武眼神一凛,视线笔直落在了床榻之上——少年的清影正倚靠床栏,以幽白的面目斜睨众人。 蔚翔道声“少主”,飞身至戚烨身侧。羌浅环目一周,却没看见唐苏踪影。 “我道这楼船是归谁所属,原来是清风寨的戚公子。戚公子不曾参与围追唐自傲与雷厉一干人等,咱们兄弟还以为公子你已回了大漠。这次登船算是咱们失礼了!”张武拱了拱手。 “雁行门张大侠大驾光临,令敝处蓬荜生辉。”戚烨低咳了几声,又侧首看向蔚翔,极为废力道,“刚才为什么要动手?张大侠为武林公义而为,那便请他去搜船吧。” 蔚翔急忙想要解释,戚烨却已对张武道:“还请张大侠将这楼船里里外外仔细搜索,在下也不希望这船上混入旁人。” “既然戚公子都如此说,那咱们兄弟自当尽力而为!”张武身子一转,率领众人走出房间。 戚烨低声对蔚翔道:“你也跟去看看。” 蔚翔应声而出,屋子里看似只剩下羌浅与戚烨二人。羌浅急欲询问唐苏踪影,却见戚烨强忍住咳喘,轻合双目无力道:“先不要问那么多,那些人还会回来的。” 过不多时,廊径处传来阵阵脚步声,张武等人果然又回到了客舱内。 “张大侠,可有所获?”戚烨睁开眼眸。 “这楼船上我们还有一处没搜过,那就是戚公子所处的这间屋子!”张武的脸色发青。 “请随意。”戚烨双眸低敛,并不看向众人。 张武望一眼四下,开始与随行众人查看房间各处。房间不大,众人片刻便将角落扫尽,张武的目光复又落回了戚烨身间。 羌浅一直立在戚烨身旁,此时却猛然发现,戚烨覆身的被褥竟有些异样。以他清癯的身躯断不至将被褥撑得鼓鼓囊囊,而那被褥中极似掩藏着些什么。 戚烨却只冷冷道:“我这船上既然没有张大侠与众位所寻之人,那便请众位离去吧。” “兄弟们叨扰了戚公子清梦,向戚公子陪个不是了!”张武极不情愿地抱了一拳,带领同行众人转身就走。 可就在这些人刚刚迈出房间时,张武却猝然转身,于清风寨众始料未及之际回到戚烨面前,如翼长臂在眨眼之间攻向戚烨。 戚烨面色不变,似早料到了张武会有如此举动,身躯仍倚靠床栏,只以双臂抵挡张武攻势。然而张武来势迅猛,戚烨身体又十分虚弱,与张武对手之际上身不稳,竟倏然跌落榻下,覆身的被褥散乱在地面一侧。 榻上并无它物,张武一个收势回退数步,望着空空如也的卧榻面露尴尬。 蔚翔焦急大喊一声,奔至戚烨身侧。戚烨不用蔚翔扶助,自己以手臂撑起身躯,视线扫过张武,喘息道:“张大侠,现下你可与众位安心离去了吧?” “得罪了!”张武这次再也无话可说,头也不回地与同行众人离开了楼船。 江面上灯火煌煌,蔚翔与清风寨众目睹这些人跃回各自所乘之船舰。这些船舰在张武等人回归后便另辟航道,渐渐驶远。 …… 客舱内,羌浅助戚烨重新回到榻上,忧心问道:“我明明看见唐小姐进了屋子,可她现在是在……”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只听娇嫩的唤声已从床榻下传出,继而,唐苏小巧的身姿便出现在她眼前。她这才看出,唐苏方才一直躲藏在铺面下的暗格中。 “烨哥哥!你没事吧?!”唐苏丝毫不理会羌浅,极快地偏身伏到戚烨身侧,昂起双眸,“那张武实在是太过分了,我真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这些人为何要追截你,我能猜到些大概。不过若非如此,又怎能使他们离开。”戚烨极力忍耐着苦涩,仍只淡淡道。 唐苏的眼睛唰地红起来,泪水便自眼角滚落。她用余光瞄了眼羌浅,似是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戚烨轻叹道:“夜深了,去休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我不走,我就呆在这里,与你一起!”唐苏却与戚烨靠得更紧了些,将自己的脸贴上了他的胸膛,发丝上的水珠也浸湿了他衣衫。 这时蔚翔回到客舱前,回复戚烨船内状况。羌浅见到唐苏溺在戚烨身旁,心里立即起了郁结,便唤了声蔚翔,与他一同出了房间。 蔚翔也不多说什么,面色凝重地站在房门外,看来是打算在此守候整夜。羌浅的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只得与蔚翔分立门扉两侧。 这一夜对她来说,似过得格外漫长。 …… 清晨时,江上雾霭散去,楼船驶过两岸青山,旭日将山水映得潋滟清奇。 客舱吱呀开启,唐苏推门而出。 “蔚翔大哥,烨哥哥说让你带我去换身衣裳。”她先是向蔚翔一笑,而后又狠狠看了眼羌浅,“你,烨哥哥有话对你说。” 羌浅愣了愣,唐苏已随蔚翔绕过了廊径。见两人背影消失在廊径尽头,她赶忙进入客舱,以最快的速度走到戚烨榻前。 戚烨的脸色仍是苍白,但眸光澄定,静逸如初:“这船延长江而行,过了巫山就到渝州。十三与唐自傲雷厉等人走散,我想将她送回唐门。” 羌浅听到唐自傲与雷厉这两人的名字,心里一震:“唐门主与雷堂主他们……” “霹雳堂已毁,唐自傲与雷厉受江湖众人责难,我想他们也只能往唐门去,那里毕竟还是唐自傲的地盘。” “那之后呢?你接下来想怎么办?” “看一看那两人的境况,然后就回大漠去。”他顿了顿,转眸凝望羌浅,“和我一同回去,好么?” “好!当然好!”羌浅急切点头,依偎在戚烨肩膀,忽而又抬首道,“呐,你这肩头唐小姐也靠过,我也靠过,你承受得起么?” “自然是受不起。”戚烨拂动她的青丝,“所以,往后我只把它留给你一人。” “这可是你说的!”她翘起嘴,“那你赶快去和唐小姐说清楚吧!要不然……” “要不然怎样?” “要不然我心里总是不痛快的!说不定哪一日我就会反悔,悄悄地溜走,让你再也找不到我,更不要说与你去大漠了!” 戚烨似是微微一怔,将她揽入了怀中,却又浅淡地笑了笑:“这我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就算你走掉了,我也总有办法把你找回来。” 第34章 缱绻的吻 午后云间带雨,两岸山峡冉冉弥漫着氤氲雾霭,秀丽峥嵘,胜似仙境。楼船航行于迂回曲折的江面,巫山奇峰尽揽眼中。身在江上,便宛若游走于九天神女旖旎飘渺的裙裾之下。 戚烨被两名清风寨众以肩舆抬至楼船甲板,久违的苍鹰疾风自邈邈天际而来,于空中盘旋飞鸣后落于戚烨臂弯。戚烨抚了抚疾风头颈,似对它说了些什么,它便又展翅高飞,一晃隐入浮云细雨。 羌浅从廊径内行出,就看到唐苏站在戚烨身侧,急虑地望着江南的峰岸。待楼船绕过两岸山峡的突转,唐苏忽而流露惊喜。只见峡口南面岸上,一束矫捷的人影从嶙峋山石后跃出,足点江水迅疾飞至楼船之上。 那人身形未落地,唐苏已叫道:“霆表哥!” “苏儿,见到你没事就好了!” 来人正是雷霆,他看了看唐苏,向戚烨微微点首,目中喜忧参半。 唐苏焦急道:“我爹爹怎样了?还有大哥五哥八哥都没事吧?” 雷霆凛目道:“你放心,姑父与他们都没事。不过唐家堡混入奸细,已不再安全,所以姑父现如今已将人马尽数转移,我们现在都退至了起云峰上姑父所建的避敌之所。” 唐苏听后愤意难平,在雷霆与戚烨不防下抽出玲珑小剑,一剑劈在船舷上,于断裂声响中激起一片星火。 戚烨待唐苏情绪稍有平复后问道:“雷大哥是说,唐门主与雷堂主等人现都在巫山十二峰中的起云峰上?” “不错。”雷霆指指南方的山峰,“那座山峦是天然的屏障,起云峰便在那山峦之后。” 戚烨令蔚翔将楼船驶向江岸,雷霆对戚烨道:“戚公子,多谢你让我们得知苏儿安好。只是唐门与霹雳堂遭逢巨变,恕不能招待了。他日若风波平息,定当拜谢。戚公子,咱们就此别过。” 他说罢便欲与唐苏飞身上岸,唐苏却甩开他的手臂,又跑回戚烨身旁,红着眼道:“烨哥哥,你答应过会留下来帮我们的,你快和霆表哥说!” 戚烨沉色点头,面向雷霆道:“雷大哥,数月前霹雳堂一役我便无力相助,如今唐门正值危难,我更不愿见到两派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我既同你与十三相识,又已与对方有过冲突,想来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了。随我而行的蔚翔等人武功不弱,或许能在危急时刻给予助力。” 雷霆闻言一阵沉吟,少顷后方道:“戚公子一番好意,我不胜感激。大恩不言谢,那就请清风寨众位侠士暂时守候在这峡口。我带苏儿先行一步,晚些时候再来请戚公子登峰。” “烨哥哥,那我就先回去看看我爹爹!”唐苏晃了晃戚烨的袖摆,与雷霆跃上山径。 …… 唐苏随雷霆离开楼船后,戚烨唤来蔚翔,令他派数人驻守于峰下峡口,而羌浅不知戚烨心思,只能快步走到他身旁。 “你不是说送唐小姐回唐门就走的么,怎么现在反倒还要留下来……” “这里又不是唐门。”戚烨看看她,目色平静道。 “那有什么区别!”她却故意撇过脸不去瞧他,“还有,你和唐小姐说清楚了没有?” “说清楚什么?” “说清楚我们两个……我们两个……”她虽然面朝江水,但很明显感觉脸在发烫。 身侧的人似轻轻笑了笑,继而,她便感到那人的手将自己的手握住。那指尖寒如冰雪,却有着足以将她擒获的力度。 “过来。”那人道。 她随着温和的低唤向后倾倒,不自控地跌入了那人的胸怀。 羌浅就这样坐在了戚烨的膝上,而戚烨的双臂则环住了她的腰:“把头转过来。” 她一点点扭过脸,对上了他的墨瞳。 戚烨的气息拂过她的肩颈,然后,他把脸贴近了她。 羌浅的心砰砰跳起来,身体里似不断涌动着炽烈的热流。她有点想逃,可她清楚自己分明逃不脱。于是乎,她又不想逃了。闭起眼睛,她甚至竟有了些微的期许。 那一刻终于来临,戚烨吻上了她的嘴唇,极轻极柔。她纵享着这绝妙的欢愉,在蜜意中游弋,在甘甜中缠绵,激荡了灵魂,缱绻了时间。 …… 戚烨的唇齿离开羌浅的脸颊时,已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光。 “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你不会后悔么?”他在她耳边轻语。 “我欢喜都来不及,为什么会后悔?” “让我看看你。” “看多了,不会腻么?”她用手托起他的脸,故意挑了挑眉。 他的眼中忽地划过一抹落寞:“现在不看,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 她被他突来的转变吓到:“怎么会呢?以后……以后是一辈子那么长呀!” “你的一辈子是还有很长,可我的一辈子,就要到头了。我大概,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你胡说些什么?!”她惊吼着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我听得到这颗心还在跳!现在在跳,往后也在跳!会一直一直地跳下去!” 他怔然半晌,竟一时语涩,可她仍旧不依不挠:“你自己说过的话却不记得么?你说过你不会轻易死掉的……难道说,那些话都是骗我的?!” 抬眸看向他时,她已泪流满面。 他抹去了她的清泪:“好,只为你一人,我也会努力活得更久一点。” …… 羌浅与戚烨一直于船头甲板坐到了暮色将至。 此时雷霆自山径奔下,直朝楼船而来。羌浅闻声连忙从戚烨身间站起,与他一同翘望雷霆的到来。 雷霆摒弃了繁缛礼节,直接对戚烨道:“戚公子,请随我至起云峰。” 戚烨颌首,吩咐蔚翔留守楼船,而后乘坐肩舆上岸。雷霆见羌浅也寸步不离地跟在戚烨身旁,虽没多说什么,但看着两人的眼神总归有些不自然。 山径陡峭难行,撑抬肩舆的两人无法走快。而羌浅本身步履迅疾,走在戚烨身旁就必须极力放缓步速。戚烨似看出了她故意克制,对她道:“你走快些吧,到前面去等我。” “不要。”她摇摇头。 “雷霆在看你。”戚烨压低了声音,“你去听听他想说什么。” 羌浅抬起头,果然看见雷霆停住了步子,在向下方眺望。“那好吧,你小心些。”她唤了声“雷大哥”,迈开步子追上了雷霆。 雷霆见羌浅走到身边,很有些意外,但随即便面露笑意,与她继续上行。 “羌姑娘,我知道现在不合时宜,但有些话我还是想要问问你。” “雷大哥你问吧。” “一晃几个月不见,你一直都与戚公子在一起么?”雷霆十分关切道。 “嗯。”羌浅点点头。 “这与我想得倒是不差,那东厂的人有否再找你们的麻烦?” “不瞒雷大哥,我们遭遇了曹千流追截,在一处绝谷中躲避了很久。” 雷霆双目倏然凝起:“羌姑娘,你可知道东厂中人为何要追截戚公子?他是否怀有什么物事,而东厂督主曹千流正是想要得到这物事?” “雷大哥,你这些问题也是我疑惑的事。”羌浅为难地眨眨眼。 戚烨的身世她是决计不能说的,而曹千流的目的她就更加毫不知情。戚烨虽告知了她许多真相,可她觉得他总还有些事深藏心底。又想到雷霆与唐苏都是戚烨仇人的子女,她甚至不愿去与雷霆的眼睛对视。 雷霆叹了口气道:“羌姑娘,东厂中人难以应对,想来戚公子与清风寨众人也并不安全。这段日子我总在想,唐门先是被东厂围攻,家父寿宴霹雳堂又卷入一场恶战,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大概全部有所关联。” 羌浅实在不知当怎样接话,只得默默低下头,顾自盯着石阶迈步。 …… 众人到达起云峰时,夜已全黑。道路尽头闪现出忽明忽暗的灯火,几座殿宇隐匿在树影之后。 戚烨让羌浅留在山径上,自己则随雷霆进入殿宇。羌浅正无奈等待,忽听到草丛中发出了簌簌响动,紧接着,便见到唐苏从暗处现身。 唐苏睨一眼羌浅,眸中意味不明,以极快的速度走到她身边,看似无意地用手肘撞向她。羌浅猝不及防,只感到身上生疼。 “羌浅,你为什么总是要死皮赖脸地呆在烨哥哥身边?”唐苏摆弄着手中的小剑,目中突现凶意,“烨哥哥到了这里,我就不会让他走了!” 她咄咄逼人,不给羌浅说话的机会,又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告诉你,我与烨哥哥相识已八年,而你呢?你才认识他几天?!他是我一个人的,你休想要得到!你现在马上给我离开此地,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 羌浅听了唐苏这话,终于不再怯懦,咬咬牙道:“唐小姐,你每一次迁怒于我,我都容忍。可你能不能讲讲道理,去问问你的烨哥哥他自己是怎样想的!” 唐苏冷喝一声,飞步上前,手中玲珑小剑寒光骤现,直取羌浅咽喉:“羌浅,你真是不要脸!霆表哥不是看上你了么?那你为什么还要死缠着我的烨哥哥不放?!看来我只有对不起霆表哥把你杀了,这样烨哥哥自然就不会再记得你!” “什么?!雷大哥他……”羌浅一声惊呼,偏身躲避开唐苏的攻击。 唐苏的小剑刺空,从羌浅的肩膀一侧掠过。她双足急点树干,一个旋身便扭转方向,这一剑又攻向了羌浅的心脏。羌浅不敢怠慢,也不再一味闪躲,挺身迎上了唐苏的剑风。 脏腑内那股真气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游遍全身,羌浅只觉身体中积聚了太多力量正待爆发。她左臂隔过唐苏的剑势,右掌已去夺取唐苏掌中的小剑。 唐苏惊异下猛地回剑,而羌浅体内流转的气息已溢出体外。她这一势被气流带动难以抑止,即使看到唐苏不再进攻,手掌仍是拍向了唐苏的手腕。 只听咔嚓一声,唐苏痛苦地捂住了手腕,而与此同时,一道寒芒划过夜色,她手中的玲珑小剑已被羌浅击落。 唐苏不可置信地愣住,紧凝羌浅的双眸又惊又怒。她的肩膀不住地颤抖,过了很久才垂目看向自己的手腕。那手腕以极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竟已被羌浅一掌击折。 羌浅也没想到自己的内力竟会有如此增长,望着自己的双手讶然失声。 “羌浅,我跟你拼了!我今天一定要了你的命!”唐苏突地猛喝一声,从草丛中拾起小剑,不顾痛楚冲了过来,再度向羌浅发动急攻。 羌浅体内的真气仍在不断外泄,那强大的力量引领她出招回防,她仿佛觉得身体已不属于自己。而唐苏杀招尽显,果真拼尽全力欲置羌浅与死地。但她现在只有一条手臂活动自如,又逢羌浅内力大增,与羌浅周旋不占丝毫上风。 她还没刺几剑,面上已难掩痛苦,步伐混乱招式更显虚无。她像是发现了自己体力即将耗尽,面容极尽扭曲,不再理会什么招式章法,只不管不顾地疯狂挥舞着小剑。 正在这时,山径那端突然传来一声长喝,雷霆于须臾飞奔而至。 “苏儿,都什么时候了,你发的是哪门子疯?!”他看准时机加入战阵,以一己之力格挡开唐苏与羌浅两人。 羌浅粗重地喘着气,唐苏也如入了魔般仍想进攻。雷霆一把抓过唐苏的双臂,唐苏一声痛嚎回荡山林,雷霆这才发现她的手腕已断。 “羌姑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愕然望向羌浅。 羌浅极力想要平定神思,可脑子里却轰隆隆作响,虽下定决心把事情讲明,但看着唐苏的脸就无法压下怒意。有那么一刻,她竟也想到了要报复唐苏。 “雷大哥。”她凝目看着雷霆,“折断了唐小姐的手腕,是我的不是。可若不是唐小姐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取我性命,我也不会同她动手!” 唐苏恶狠狠吼道:“羌浅,你缠着我烨哥哥,你就该死!” “唐苏,到底是谁在缠着谁?!你口口声声说我该死,那你可曾去问过戚烨,问问他心中所想是否与你相同?!”羌浅也吼了起来,体内的那股劲力又在蠢蠢欲动。 “好啊!我这就去找烨哥哥来!”唐苏的声音都已撕裂。 雷霆站在两人中央,急看一眼羌浅又回望一眼唐苏,厉声喝道:“苏儿,咱们尚未度过危难,你却还嫌闹得不够么?!” “雷霆,真有你的!你喜欢她就帮着她!我没有你这样的表哥!”唐苏叫得歇斯底里。 “苏儿你给我住口!跟我走!”雷霆胸膛也开始起伏,扯着唐苏就向远处走去。 唐苏扭动着身躯奋力想要脱身,但一双手臂被雷霆锁死,是无论怎样都挣脱不开。 羌浅瞧着唐苏的背影,胸中一阵血气上涌,体内的气流猛烈地冲击着五脏六腑。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脑子里竟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身体不由自主地一纵而起。 体内窜动的气流全部于掌心集聚,她朝着唐苏的背脊击去。 第35章 无言的泪(捉虫) 羌浅尚未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手掌却已与唐苏的背脊近在咫尺。雷霆与唐苏感受到身后有劲风袭来,均是猛地一回首。 电掣星驰下,雷霆护过唐苏,与羌浅掌端对击。两人激起的气流溢向四面八方,发出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羌浅与雷霆两人各自被气流的激荡震退数步,而唐自傲与雷厉及其余众人听闻外间异动,皆从殿宇内跃出,面露异色。 “羌姑娘,你想做什么?!”雷霆惊喝道。 羌浅只觉火气上涌,身体更不受自己掌控,体内的真气全部汇集于掌端,似即将爆炸。她说不出话,且无法停止自己的攻击,转身之际竟击倒了两名不及防备的唐门弟子。 雷霆大惊失色,一个飞步跃至羌浅身侧,横臂就欲将她阻拦。唐自傲五子唐苍与八子唐莽也一跃上前,同时向羌浅出手。 羌浅的身躯仍旧不可自控,眼前化为一片模糊,心智也变得极度混乱。那股真气不断地牵动她的四肢,就像要将她撕裂,仿佛她一定要在此时大开杀戒方能解困。 雷霆与唐苍唐莽三人似都看出了羌浅被内力反噬,有走火入魔的迹象,但也不愿伤害到她,手下均留了余地。三人互视一眼,在瞬间达成一致。由唐苍与唐莽攻她后路,而雷霆则拦截在她身前,拼力阻挡她冲向众人。 然而羌浅已入魔境,所击出的每一招都蕴含着猛烈的劲力。雷霆不敢怠慢,也只得运上自身的内力与她抗衡。唐苍与唐莽见雷霆周身漾起罡气,以一己之力将羌浅阻拦,过不多时便能使羌浅停攻,于是不再于她身后逗留,双双从战局中抽身。 雷霆防得羌浅数次,渐渐摸索出她的攻势,面色不再如起初时错愕,双臂横展身体侧拧,从羌浅身后一挽,将她的手臂扣紧,同时急按她腕上太渊神门等穴。 羌浅被雷霆制住,只觉脑中突地一震,自腕上涌入的真流已顷刻游走至心间,而后月色树影与四周众人便清晰地映入了眼中。 她看到肩舆停在远处树下,少年目色幽深未明,清逸白衣随风摇曳。 雷霆对雷厉与唐自傲道:“这位羌姑娘是无心之过,惊扰了父亲与姑父,我代她向您两位道歉,还请您两位不要多虑。” 雷厉与唐自傲在凛目相视后拂袖离去,山径上的众人也随两人散去,而羌浅面向雷霆却无言以对。 雷霆见她恢复了神智,气息也渐归平稳,这才放开她的手臂,走到她身前。 “雷大哥……我……”羌浅不敢想象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 雷霆沉声道:“羌姑娘,你不要怕。我看你的内力大有进境,应是习得了一种高深的内功。但是你修习这内功的时日尚浅,还无法自由控制体内真力,而方才苏儿对你言语相激,致使你急火攻心,因而导致这真力在你身体内横冲直撞,更令你一时失了心神。” “失了……心神?” “羌姑娘,苏儿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你都一定不要去想,你现下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力放松心境。” 羌浅仍在怔然之中,只讷讷地点点头,却并没真正听进雷霆之言。她惶惶环顾婆娑林影,不自主地走向山径旁的古树。 戚烨就坐于树下,而唐苏伏在他身旁,尚能活动的那只手中,玲珑小剑寒芒闪烁。她见羌浅走来,一声戾吼直起了身子。羌浅却似无动于衷,仍一步步朝两人走着。 就在唐苏再次扬起小剑时,雷霆从后方追上了羌浅,一把将她拉住。 “羌姑娘,先别过去。”他凝眉摇首,“你不是说苏儿应该问问戚公子所想么,那现在让他二人把话说清也好。” 羌浅停住脚步缓缓回眸,雷霆便把她带至了山径的另一端。戚烨与唐苏的身影隐于夜色,是彻底看不到了。 羌浅默然望着远方,陷入冗长沉寂。雷霆虽在她身侧,她也视若无睹。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这时天空中倏然劈下了一道闪电,紧接着又响起轰然雷声。在那电闪雷鸣的光影中,远方古树下传来一声极刺耳的尖嚎。 “不,不是这样的!你骗我!你骗我!” 毫无意外,这是唐苏在嚎叫,歇斯底里,几近癫狂。一阵急雨倾泻而下,唐苏娇小的身影奔入雨中。 她的身前染着一滩血,眼神惊恐而绝望。她既在奔跑,也在哭泣,泪滴从眼角飘离脸颊,与雨水合二为一。 雷霆目色急转,喊了声“苏儿”,追踪唐苏而去。 唐苏衣上的血迹不容忽视,而冰凉的雨水激在羌浅脸上,她终是一下清醒了七八分。见唐苏奔入了山林,她的心头顿时一紧。 她不与雷霆去追唐苏,反倒一步不停地冲向了那株古树。 风雨中,古树张牙舞爪如猖狂的猛兽,负责担撑肩舆的两名清风寨众全都无声无息地仰面倒地。而树下,少年的身躯跌出了肩舆,似极被猛兽生擒的猎物,毫无挣扎逃脱之余地,狼狈又无助。 羌浅扑倒在戚烨身边,极力想将他扶起,却从他的腕间沾染满手鲜血。 “你的手怎么了?!”她发出手足无措地惊喊。 “没什么……”戚烨极度虚弱,却努力隐藏起痛苦,垂敛双目不去看她。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她看着戚烨腕上的伤口,自己的心也像被狠狠剖开。 戚烨的左手手腕被利刃划出了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正自这伤口不住涌出。 “是唐苏伤了你?!手筋……你的手筋断了……”羌浅已泣不成声。 “有些话一旦说出,就已能预料结果……毕竟,我也狠心做下了一些事……你打折了她的手,那现在就当是我替你把手赔给她……这样,就再没有后顾之忧了……” “后顾……之忧……” “别哭,你这样子太难看……”戚烨的声音渐趋虚无,“走吧,我们离开这里……”他终于昏倒在羌浅的肩膀。 “好,我们走……”羌浅背负他站起,不再回头去看身后,踏着雨水走向山径。 风越刮越急,雨越下越大,山间万物皆在风雨中飘摇。天际又有雷声轰鸣,雷霆忽自林影间跃入山径,恰巧与羌浅相遇。他本追寻唐苏而去,可唐苏却没回到他身边。 “羌姑娘,戚公子?!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雷大哥,再见了……”羌浅目不转睛地从他身侧走过。 “羌姑娘,等等!”雷霆抢上前拦在她身前,“这条路已走不通了!” “为什么?” “我虽没找到苏儿,却在山下看到了敌人的船舰!” 雷霆话音还未落,山径下又有一束人影现身,正是满脸焦灼的蔚翔。 蔚翔见戚烨手腕淌血晕厥于羌浅肩上,立现惊目,大喊一声“少主”,从羌浅处接下戚烨,背负在自己身上。 “雷少侠、羌姑娘,我与众兄弟见有无数战舰驶来,便即刻凿沉了楼船隐入山中林间。现在山下峡口已被那些战舰重重包围。”他急道,“我看来人并非先前所遇,却像是东厂人马!” 雷霆闻言迅急转目,对羌浅道:“羌姑娘,发生了方才之事,你与戚公子确实不宜再留于此处。” 他又转而面向蔚翔道:“蔚翔兄弟,前方山峦已是天然屏障,相信敌人一时半刻无法攻入。你们匿身在山中何处?我们先送戚公子去与众人汇合。他受了伤,急需救治。” 蔚翔拧紧眉宇看看雷霆与羌浅,点头带两人行入径旁林中。 …… 狂风暴雨像永无止境,蔚翔与羌浅雷霆两人停在了两山交界处。 两山峡谷间有一方岩洞,洞内燃着跃动的光火。蔚翔背负戚烨走入了这洞穴,羌浅与雷霆随即跟入,清风寨众人则皆于洞口戒备。 蔚翔将戚烨的身躯置在了岩洞的最深处,谨慎为他包扎腕上的伤口。戚烨自痛楚中转醒,无力望望眼前的人与物,似不用发问便明白了一切,又再闭合起眼帘。 雷霆仍欲找寻唐苏,在与众人匆匆作别后奔离岩洞。蔚翔与清风寨众人全部守在洞口,只留下羌浅与戚烨二人于深洞之中。 羌浅小心翼翼抹干戚烨面上的雨水,又退下了他的外衫。戚烨贴身的亵衣也已全湿,紧贴在皮肤上,忽明忽暗的火光照上他的身躯,羌浅透过亵衣,忽觉戚烨胸前有些异样。 她像是看到了些什么,可她不确定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然而戚烨却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在此刻转过了身,以背脊相对。 羌浅抱住了戚烨的身子,给予他自己的温度,也在他身后无声地哽咽。 “都说了……叫你不要哭……”戚烨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背对她道。 羌浅不答话,只与戚烨紧紧拥着,独自吞下无言的泪水。 …… 暴雨连下了三夜三日,羌浅与戚烨及清风寨众人也一直停留于岩洞中。雷霆离去后便没再回来,洞外方圆也不见峡口处的东厂人马靠近,山间除却雨声再无它响。 这一日傍晚,雨势终归停歇。蔚翔与清风寨众人走出岩洞,将防守范围扩大至林间。而羌浅与戚烨坐在洞口,翘看乌云散去,斜阳洒下万丈红光。 如今,戚烨的左手也失去了功能,四肢中只剩下右手完好。于是,他用这只完好的右手拂动羌浅的鬓发,再一次告诫她不要随意哭泣。 “说实话,我有点想念七叶莲了……”他笑了笑,气息仍很微弱,羌浅几乎感觉不到。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羌浅的眼睛肿得骇人,只恨被断去了手筋的人不是自己。 “当是为了我,笑一笑。”戚烨用指尖戳了戳她的唇角,“愁眉苦脸真的不好看。” “可我难过……”羌浅不能强迫自己挽起笑颜。她执起戚烨的右手,抵在了自己的心口:“这里,好痛……” 戚烨眸光闪动,轻轻把手抽回,取出了从不离身的短笛。 “我没办法再吹这笛子了,以后我若想听这笛音,就只有你能吹给我听了。” “我……我不会……” “我教你。”他挑挑羌浅的手指,使她的指腹按上了笛管的孔洞,“你不用急着吹奏,今日,先练习指法。” 被戚烨悉心教导,羌浅暂时忘却了愁苦,极认真地一遍遍抬落手指,直至天色暗淡,星月在天边挂起。 “原来你还是与小时候一样,学什么都很困难。”戚烨的手在她指端划过。 “小时候?我小时候的事你怎么会知道?”羌浅惊讶问道。 “我就是知道。”戚烨的眸中竟闪过了狡黠之光,“猜也猜得出。” “我不信,你还能猜到什么?” “我很厉害的,晓过去,知未来。比如——” “比如什么?” “比如你不会做菜,想来也不会持家,往后一定不是贤妻良母。”戚烨的墨瞳忽而一瞬不瞬。 “贤妻良母?”羌浅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眼珠不自觉打起晃。 “嗯,我想我要考虑一下了……” “你又要考虑什么?” 戚烨故意停顿不语,良久后才开口道:“清风寨什么都不缺,只是缺个人。” “缺什么人?” “夫人。” 第36章 温暖的梦 晨光熹微,面前的火堆只剩下零星的光点。 羌浅没了睡意,背倚岩壁而坐,指尖于短笛上摩挲。她看着身旁宁寂闭目的少年,心里一时泛滥甜蜜,一时又交织苦涩。 一种原始的悸动在身体中蔓延,羌浅把嘴唇贴上了少年的脸,给他轻柔的一吻。这滋味实在是很美妙,往后的每一日她都愿意这么做。 浅淡的撩拨使少年缓缓睁开眼,他慵懒地瞧瞧她,唇角浮起淡淡的笑,仅以一手支撑住身体,但随即又有咳喘。 “我……我去给你打些水来!”羌浅匆匆站起了身,不让戚烨看到自己的脸又在发红。然而她正要提步离去,却又被戚烨扯住了衣袖。 “喂,我和你一起去。”他道。 “不要,你就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吧。”羌浅扭回头。 戚烨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暗淡:“你是嫌弃我了么?也对,我这个废人在哪里都是累赘。” “你胡说些什么!我是怕晨间风冷,你的身体受不了!”羌浅焦急地蹙起眉。 戚烨垂眸不语,却突地笑出了声,过了一会儿才以宁静语气道:“你放心吧,我好很多了。我想出去,是因为听到了疾风的声音。” “你……你又捉弄我!以后不许你再说那种话,否则我真的会生气!”羌浅没好气地翻翻眼,但还是把戚烨的手臂搭上了自己的肩,柔声道,“你的手一定还很痛吧……” “醒来时,就已感觉不到痛了。”戚烨在她耳边低语,气息拂动她的耳际。 一股暖流似涌入了羌浅心间,她稳稳地迈开步子,迎着晨光背负戚烨走出了洞穴。 清晨的山风夹带着瑟瑟的冷意,溪涧潺潺流淌,水波中映着天幕云霭。 苍鹰疾风从起云峰峦顶飞来,没有如以往一般落于戚烨臂弯,而是在两人头顶一阵盘旋。几声鸣唳后,它便再度远飞,所去的方向却是山下峡口。 戚烨凝目看疾风远去,忽而转眸对羌浅道:“回去吧,我们要走了。” “走?”羌浅不解。 戚烨道:“疾风在对我说,起云峰上有事发生,而曹千流的人马已撤离了峡口,此时正是我们离去的时机。” “唐门与霹雳堂发生了什么事?东厂人马又为什么会撤走?”羌浅惊异问道。 “我现在也不能肯定,或许是他们两方人马有所碰撞。”戚烨沉目道,“总之我们先回去再说。” “好。”羌浅点点头,与戚烨走回洞穴。 蔚翔见两人归来,便受戚烨之命率领几人先行至峡口处探查,在确认江面安全后方才返回,众人遂向峡口行进。 一路上,戚烨坐在简易制成的肩舆上,不再用羌浅背负。羌浅走在他身旁,心里却没来由地不安。想到唐苏的恶行她便会百般难受,但对于雷霆,她心存担忧。 戚烨瞳光流转,似看穿了她的心思:“你的心肠太好,自己身处忧患,还要去担心他人。” “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羌浅嘟囔道。 戚烨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随后只静默地看着前方,不再多言。 …… 江水滔滔奔流不息,青山渐远市镇渐近,不足半日,渝州城廓便远目可及。清风寨众人在城外乔装改扮隐匿行迹,转为陆路继续向西北而行。 遍地落叶的深秋,羌浅与清风寨一行人的路程终于行了大半。由四川入甘肃的一程风平浪静,曹千流的人马未再追截众人,江湖上关于唐门与霹雳堂的消息也没有更新。 同行的日子来,羌浅与清风寨众人相处融洽。这一夜众人于一处小镇外暂歇,蔚翔与其余人皆守在远处,留下羌浅与戚烨两人独处。 戚烨坐于车内,而羌浅则在车外生起了火堆。天气日渐寒冷,长途跋涉也使戚烨的身体难以支持。虽然他在羌浅面前仍自宁逸翛然,但羌浅的忧心每日都比前一日多添一分。 冷风过隙,她打了个寒颤,却发现火光中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脸。这人目露精光,唇上两撇小胡子飞扬,手臂交叉胸前,正饶有兴味地瞧着她。 “师叔?!”羌浅猝然惊呼——盗圣司徒空的每一次出现都令她措手不及。 司徒空站在车下用手敲了敲车辕,隔着窗子向内望了望,转过脸撇撇嘴,把羌浅领到了远离马车的位置,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小师侄,戚烨那小子又病又残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死心塌地地跟着?” 面对司徒空的突问,羌浅的脸霎时通红,完全不知当怎样应答。 司徒空却已似笑非笑地又道:“你脸红什么?我看你与他一路谈情说爱,这小日子过得还挺滋润,理应是该恭喜你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掏出一方小巧的锦盒,在羌浅眼前晃了晃:“你师父是什么都没留给你,不过我这个做师叔的呢,前些日子却是找到了宝贝!喏,这个给你。” 羌浅未及反应,手中已被司徒空塞入了锦盒,不禁问道:“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呵呵,师叔不会坑你,说了是宝贝就是宝贝,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哦。”羌浅愣了愣,依言开启了锦盒。盒中置着的物事似两片浅色的薄纱,在暗夜中却不能看得清晰。 但这物事并非薄纱,而是由特殊材质所致的轻软易容之物。 “这是……人皮面具?” “你师叔我几次与你近在咫尺你都没发觉,可都是靠了这宝贝。你好生留着,必要的时候保不准就会有了用!”司徒空咂了砸嘴嘴,忽又煞有介事地把声音压低道,“小师侄,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已打定了注意跟那小子一辈子了,是不是?” “我……”羌浅万分尴尬地愣住,实在是不晓得如何开口。 司徒空翻了翻眼皮,挑眉一笑:“江南山清水秀,不是比那鸟不拉屎的大漠强上千倍!我看你倒不如和那小子回江南去,就在咱们沧浪宗的山上住着,还能时不时给你师父他老人家扫墓上香。” 他上句话还没说完,又把脸凑近了羌浅,颇具深意地重复道:“一定要记得回去祭拜你师父,知道么?” 羌浅不明所以,只得“嗯”了一声。而与此同时,司徒空身形一晃,竟如一缕烟般从羌浅面前飘走。 眼瞅司徒空来去无影,羌浅强自定了定心神,飞步奔回马车内,与戚烨并肩而坐。 “司徒空来做什么?”戚烨抬目。 “师叔他……他给了我点东西,就是这个。”羌浅把攥在手里的锦盒在戚烨面前打开。 戚烨看到盒中的面具并不吃惊,只是若有所思地自语道:“鲁班神斧门……” “你说什么?” “这两张面具由神斧门制造,戴在不同之人脸上便会变换出绝不相似的面容,的确是珍奇之物。”戚烨侧眸看向羌浅,神色略显郑重,“说起来,你与神斧门大概大有渊源。” “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背脊上的那幅图可随时光推移而变化,我想天下拥有这匪夷所思的刺印之术者,只有神斧门门人。” “真的?!”羌浅反手触向后背,“可他们在我的身上留下这图做什么?” “你不记得幼时的事,所以不知晓这图案的来由,也许你曾经的亲人就是神斧门中人吧。” “我也曾有过亲人……”羌浅的眼中莹烁出水雾,“这鲁班神斧门在哪里?” “神斧门多年前已没落,其门人绝迹江湖,根本没人见过这些有鬼斧神工技艺的匠人。”戚烨抚了抚她的脸颊,“好了,不要总是动不动就这么激动。其实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你不用想太多。” 他从盒中取出一片面具,在羌浅脸上比了比,又笑道:“带上这面具,说不定你会变成丑八怪。” “我若变作丑八怪,你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羌浅从戚烨手上夺过面具,竟好奇心起,把面具敷在了戚烨的脸上。 看着戚烨清逸的面孔被一张平庸的脸取代,她一扫颓态,“噗嗤”笑出了声:“呐呐呐,果然是神奇的宝贝!可惜这里没有镜子,否则你定是要认不得自己了!” “你若喜欢对着这张脸,那我就一直戴着这面具好了。” “谁说我喜欢了,一点都不好看!我会收好了这东西,以备不时之需!”羌浅笑嘻嘻地又将面具从戚烨脸上揭了下来,重新放回锦盒中。 而后,她伏上戚烨的肩头,徐徐闭上了眼:“你在做梦的时候,见到过父亲母亲么?” “从前常常会见到。”戚烨轻声道。 “要是我也能见到他们就好了。”她怀着憧憬入梦。 …… 万里黄沙不见尽头,羌浅感觉自己窝在了一人的怀中。那是个以布帛遮面的女子,她虽瞧不清女子的面容,却感到了温暖——来自女子的温暖。 她在女子的身前转转胳膊蹬蹬腿,发觉自己缩得小小的。她与女子所乘的骆驼正行进在沙漠中,女子揉着她的头,她万般舒心惬意。 “娘——”她糯糯地叫道,故意拱着女子的臂弯。 “坐好了,别乱动,大风要来了!”女子把她揽紧,用袍袖挡住了她的脸。 她眼前一黑,听到了狂风的怒吼,风声中又传来了鹰隼尖锐的鸣唳与骏马疾奔的蹄音。再接着,有人开始讲话,却不再是女子的柔声细语。 羌浅睁开了眼,恍悟那女子不过自己梦中的幻象。阳光透过窗子打入车舆内,她见到戚烨正在窗边与站在车外的蔚翔低语。 两人不多时便结束对谈,戚烨放下车窗,徐徐回目:“看来你难得做了场好梦,却是又被我惊扰了,我得向你说句抱歉。” “确实是场好梦呢。”羌浅故意撅起了嘴,却见戚烨像在严肃地思考着什么,并没在意自己的举动。 “又出什么事了么?”她赶忙关切问道。 戚烨转动眼眸,凝色道:“丰飞派人带来了消息,曹千流本人已至玉门关下,而他手下众人则匿藏踪迹,从这里到清风寨的路上皆暗中布有他的人马。” “什么?!他是否会对清风寨不利?” “这正是我所担心之处。”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清风寨中有一众兄弟,回去是一定要的,却又不能贸然。没想到司徒空给你的面具,这么快就能派上用场。” 第37章 互换的脸 再次起行时,蔚翔带领清风寨众人先行分散返回玉门关,而羌浅与戚烨则戴上了面具远远走在后方,不再与蔚翔等人同行。 羌浅换了粗布男装,又顶起了一张极其普通的脸,驾驶马车行驶在乡间道上,就与平凡的车夫无异,绝不会让人想去多瞧一眼。戚烨虽置身车内,但也退去了白衣,只着寻常朴素衣衫。 午时过后,羌浅见路旁的茶肆再无客足,于是便将马车停在一边,下车向老板要了一壶清茶。这时路上传来一阵喧嚣,三个持刀佩剑身着貂皮的髯须汉子走入茶肆,一个个把随身兵刃摔在了桌子上,而后便开始旁若无人般大声吵嚷,所谈论的话题却是与“海市蜃楼”有关。 “怎么又来了这些难伺候的爷……”茶肆老板一个哆嗦,连钱也不要羌浅,只唉声叹气地劝羌浅快走。 羌浅听到这三人口中字眼不禁立即竖起了耳朵,缓步离开时却又见到另一拨人马到来。后到茶肆的这几人束发配冠,装束均属同一派别,翻身下马后神情昂然地在另一张桌子上坐下。 老板不再理会羌浅,陪起笑脸去招呼这些人。羌浅见这穷乡僻壤的茶肆同时出现了许多江湖人,心里更添疑虑,回到车内向戚烨说出了心中困惑。 戚烨轻轻推起车窗,从缝隙中望向那一干人等,目光微凛,悄声道:“那穿得一丝不苟的几人是昆仑派年轻一辈的弟子,与他们相对坐着的三人似从极北之地而来,看样子是辽东三煞。” 羌浅讶然:“昆仑山在西域,说起来还不算太远,可辽东据此地有万里之遥。听那老板的意思,这几日来他好像见到了很多途径的江湖中人,而这些人都是要向大漠去的。难道说他们都是为了去寻那‘海市蜃楼’?” 她正说话间,远处马蹄声又起,向窗外望去,便见到又有十数人风尘仆仆向西方飞驰,从茶肆旁如风掠过。那些人策马奔行时身姿挺立,可想而知同样是身怀武艺之人。 “歇一下就走吧。”戚烨放低车窗,在沉思中收回目光,没再多说什么。羌浅点头坐到车前,把缰绳挽在手中,准备随时起行。 此刻路边荒草丛中有一个瘦削的少年身影行出,背对羌浅所乘的马车低头走向茶肆。这少年走路时微有些跛,一足好似受了伤。羌浅瞧着少年的背影,却突发熟稔之感。 坐在茶肆中的长白山三煞看到这少年,忽然发出了一阵大笑。当中的一人对另两人道:“现在连黄口小儿都学人拿剑,莫不是也想去那‘海市蜃楼’分一杯羹?” 瘦小少年似对这讥讽充耳不闻,在茶肆中仅余的角落坐下,仍是垂首背对着羌浅。羌浅虽无法看到他容貌,但心中越发觉得他相识自己识得的某人。 少年不理会辽东三煞的连番娇小,坐在另一张桌子的昆仑门人却无法忍耐这粗鄙的三人。几人中年级最轻的一人一声不屑冷哼,回讥道:“辽东三煞在江湖中几时排得上名号?嘲弄别人时,要先搞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三煞正自言欢,忽闻此言立时“哇呀呀”站起,抄起家伙就面对昆仑门人破口大骂开来。昆仑门人傲然视之,皆挺出长剑,茶肆中局面一下子剑拔弩张。 老板低声哀嚎着“完了,完了,又要打起来了!”,惊慌失措地躲了起来。而角落中的少年却仍未抬眸,仿佛这茶肆内发生之事都不曾入眼。 “昆仑派又是什么鸟东西!老子兄弟三人今日就让你们瞧瞧辽东三煞的本事!” “哈哈哈,大言不惭!除去你们这挡路的三人,我昆仑不费吹灰之力!” 双方数人不再多费唇舌,煞那间已短兵相接,碰碎了碗碟,劈毁了桌椅,在小小茶肆中击出阵阵铮鸣。辽东三煞力大无穷招式蛮横,昆仑门人的剑术却是刚柔并济,凌厉中又带巧劲,相比三煞明显高出一筹。 方才对三煞反唇相讥的年轻人一剑竖挑,在三煞其中一人手臂划下一道血口,这人身体站立不稳,一声痛吼下大刀脱手而飞,直砸向了瘦小少年所在的桌子。少年这才微一侧目,手掌在桌面一按,身体腾空跃起闪过砸来的大刀。大刀“哐”地戳穿桌板,三煞中的另两人同时扶着伤势不轻的这人败下阵来。 数丈之外,羌浅见这些人说动手就动手,心知此地不宜久留,扬起缰绳便欲打马前行。然而少年飞身躲避大刀的那刻面容恰巧正对向她,她内心一震,发现这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唐苏,扬鞭的手在惊异中停于半空。 昆仑派众人见三煞败退,也不再刻意为难三人,各自回剑入鞘。那最为年轻的一人赔付了茶肆老板些碎银子,转面向唐苏一笑以示辞行,与众师兄弟潇洒离去。而辽东三煞气焰全无,也仓惶地在昆仑弟子之后离开。 “辽东三煞?我看是辽东三傻还差不多!”唐苏满目鄙夷,由那三人抱头鼠串,也从茶肆中行出。 长久不见,唐苏的手腕已愈,只是不知在何时又伤了腿。她环顾一眼四周,视线落在了羌浅的马车上,快步走到车前道:“喂,赶车的,你这车是空着的么?我付你些银钱,你载我去前方的镇子如何?” 羌浅带着面具,自是不会被唐苏认出。但她见到唐苏已是惊讶不已,想起唐苏先前所做之事,体内更是愤意难平,又想到自己只要一开口就不免会被暴露身份,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在面具遮掩下,脸上只呈现出一副吓傻了的神态。 唐苏见羌浅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从身间取出银两在她眼前晃晃:“你不用害怕,我与刚刚那些人不是一伙的。况且,我给你的银子已足够买下十辆这样的马车!”她不拿正眼去看羌浅,直接把银子抛出,随即轻盈跃上车辕。 戚烨就在车中,羌浅一惊,急忙拦在唐苏身前,焦急地摇着头,死命不让唐苏靠近车舆帘幕。可她又怕被唐苏识破自己的伪装,不敢对唐苏出手,也不能道出一字。 “怎么了,你这车里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唐苏瞥瞥双眸,面露狐疑,隔着车帘把这马车扫了个遍,终于倚靠车辕目视前方道,“算了,我只是要到前面的那破镇子去,你这车里载的是些什么都与我无关。你放心,我就坐在这里,不会入内的。” 羌浅粗重地喘了口气,却听车舆内寂然无声。她不知戚烨作何打算,也不能贸然回身入内,只得定了定心神,硬着头皮驾驶马车继续西行。 …… 天气日渐寒冷,夜晚也越发早地就到来。一路之上,唐苏不曾多言,只偶尔用余光瞄一眼羌浅,随时保持着警惕。羌浅身侧不时有纵马骑行的江湖人飞掠而过,不出意外,这些人皆是朝玉门关方向而去。 天际无光时,羌浅驾着马车接近了唐苏所说的镇子。这小镇子可一眼望尽,仅有的一家客栈前却有许多客旅进进出出,随意看看其中一人,都能瞧出有着武功根基。此处距离玉门关大约已不足两日路程,这些人选择在此过夜,明日一早再快马加鞭,用不了多久便可至关下。 唐苏远远望了望客栈,让羌浅在镇子边缘停下了车马,随后对羌浅道:“赶车的,我要去的地方就在前面。银子全都归你,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走吧!” 她说罢便跳下车,独自走向客栈。羌浅看她逐渐走远,急切地退入车内。 戚烨在羌浅入内后缓缓抬目,瞳光却很是涣散,似是身体又有不适。他也同羌浅一样被面具掩去了本来的容颜,羌浅看不见他的脸色不免忧虑,着急地从他脸上揭下了面具。 戚烨的脸从面具下露出,颜色已苍白至极点,甚至连呼吸都显无力,可他仍以虚弱的音色道:“我有种感觉,我们自长江峡口离去的那日,起云峰上发生的变故与东厂有关。你是否也觉得奇怪,霹雳堂与唐门失去消息多时,唐苏却孤身一人出现。而以她的性格,又怎会在那茶肆中时对辽东三煞一再隐忍?” “我不管她怎么样,我只忧心你的身体!” “我还撑得住,你多心了。”戚烨道,“这镇子上现下高手云集,唐苏却坚持要来。我想她不是要做什么重要的事,就是要见什么重要的人。” 话到此处,他稍作停顿,努力澄定目光,又道:“帮我一个忙,跟上去看一看。” “我去没问题,可是你呢,你怎么办?” “再向前稍走一段路有一片树林,你把车马停在林子里,我等你回来。” “那怎么行,太危险了,我不能留下你一个人!”羌浅须臾急红了眼。 “别急,我话还没说完。那林中某处有座地室,是我的几位义父为防不测所建,他人绝难探其方位,我本就是想与你在那里过夜的。” 羌浅听戚烨如此说,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依戚烨所指驾驶车马到达树林深处,寻得了那座隐秘的地室。 她燃起火折,背负戚烨走下石阶,竟惊奇发现这室内起居物品一应具全。 助戚烨在床榻上靠好后,她又在床下燃起小火炉,见一切看来妥当,才稍有安心道:“那你歇息着,我很快就回来!” 可就在她转身间,戚烨却道了句“等等”,抓住了她的手。 “换一下。”他道。 “什么换一下?” “换了衣衫与面具,你就又是另一个人,唐苏与一路上见到过你的人也不会再认得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换面具的确容易,但我只有身上的这衣裳和原先的女装,怎么换?” “同我换。” “啊?!”羌浅即刻羞了起来。 “我没开玩笑。”戚烨凝目道,“你或许没有注意,那镇上的道路各处都有打斗痕迹,理应是由那些宿于此处的人所为。昆仑门人与辽东三煞能在茶肆中开打,这些人当然也能在客栈内动手。况且曹千流的人马也有可能乔装混入这些人中,我们一定要加倍小心。” “好吧,听你的。”羌浅不再犹豫,快速脱去自己的外衫。然后无需戚烨多说,她又助他取下了外衣,与自己交换穿好,最后换上了戚烨先前所戴的面具。 “你自己要千万小心,若是看不见唐苏就马上回来,一定不要多做逗留。” “嗯,我知道了。你睡一觉,我就回来了。”羌浅走上地面,将马儿与车舆分开,飞身上马驰行林外。 …… 这夜月光黯然,羌浅回到镇子上时,街上的人家也已没了灯火,只有那家客栈门前还能看见些火光,且仍有人声传出。 她把马儿拴在小镇边缘,自己绕到了客栈后一条极偏的小街上,足尖点地借力,跃过高墙来到客栈后院。 留宿的客旅大多都已熄灯就寝,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正于前厅交谈。羌浅轻声走入前厅,这几人只道她是这客栈内的伙计,并没多去看她,在谈论一番后各自散去。 羌浅站在厅中一隅向四下瞅了瞅,除去愁眉苦脸的客栈掌柜,厅内再无他人。她本欲询问掌柜的有否见过唐苏,但转念一想又觉此举不妥,怔立片刻后抿抿唇走出了前厅。 院落中的客房内烛火灭尽,起初还能听到的低语声也不见,羌浅正犹豫间,却忽闻廊径边角的一处房间有推门之音。她连忙侧身躲在墙后,悄悄向那发出轻响的房间望去。 一道娇小的身影手持玲珑小剑从房内闪出,直走向院子后方,正是唐苏无疑。 羌浅看到唐苏出现,心里喜忧参半,施展轻功隐住身形,与唐苏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她身后出了客栈。 唐苏走出客栈后也提起步速,从那偏僻的小街中穿过,停在了一处破烂的民宅前。羌浅看唐苏在民宅前迟疑了一会儿,宅门却突从内里开启,而唐苏则在眨眼功夫消失在门内。 羌浅贴着墙身向前走了几步,伏身上墙向民宅内望去,却见宅内院中只有唐苏一人。唐苏背对她而立,像在垂首看着些什么。过没多时,羌浅只见唐苏猛然转身,她以为唐苏察觉了自己行迹,慌忙自墙上落下,闪躲在墙壁拐角处。 她方才匿藏身姿,唐苏便已步出民宅。然而唐苏并没看向墙角,也没有走回客栈,只是一步步沿小街前行,步伐看起来竟给羌浅沉重之感。 羌浅不知唐苏在民宅内所看何物,又见她没有返回客栈,只得再次跟上了她。 唐苏就这样缓步走着,不没多久已走出了镇子。羌浅的马儿就被拴在一株老树旁,唐苏再向前走便看到了马儿。她的步速再度猝然变快,朝着孤零零呼气的马儿走去。 羌浅暗道一声“遭了”,已见唐苏解下捆在树上的缰绳。她急躁地从暗地踏上道路,但唐苏已跃上马背扬尘驰远。 第38章 无马的车 羌浅眼见唐苏远去,来不及懊恼便又忧心起戚烨,只得以自己的双足之力快速奔行向树林。长夜无尽,林影绰绰,到达林子边际后她才放缓了脚步。 地室所在的位置极为隐蔽,羌浅警惕地觅路而行,费尽心力才找到了先前停靠在地室附近的车舆。不时刮起的北风吹打着车脊与窗幕,她看到车辕处正有暗色的液体不断滴落。 那是血迹,由车内淌向外间的血迹。羌浅的背脊一阵发凉,稍得舒缓的心神又一下子紧绷起来。她下意识地想到车内有人,虽不清楚那人是否也发现了自己,却仍是步履无声地靠近了车舆。 侧只能听到风声的簌动,车舆内却是静止无声,羌浅与车舆离得越来越近,心脏也跳得越来越快。她全神戒备地登上车辕,在须臾间将车前帘幕拨起。 然而帘幕后并没有如她所想般有出其不意的敌人攻出,她所见到的只是一个伏倒在地昏迷不醒的男子,车辕上的血迹即是自这男子的身下淌出。 这是谁?为什么会在这车舆中?他现在是死是活? 羌浅讶然怔住,脑中飞速闪过疑问,稍稍犹豫了片刻,依旧万分小心地矮下身子去探查男子情况。 男子背对着羌浅,脸面都掩在黑暗中。羌浅先是轻轻碰了碰男子的肩胛,见男子毫无反应,便在他肩上一推,将他翻了过来。只见他穿着的衣衫皆毁,身前大大小小的伤痕不计其数。 羌浅撩开了覆在男子面上的乱发,却在看到男子面庞时心中一震——这赫然出现于车舆内的男子不是别人,却是长久未有音讯的雷霆! 怎么会是雷大哥?!羌浅强自定了定神,扶雷霆靠在角落中。 雷霆一身是伤,似是经不起羌浅的挪移,口中忽地发出一声低喘,于苦痛中撑开了眼帘。但他在睁眼的同时身躯一挺,垂在身侧的手臂竟猛然提起,一掌就像羌浅击去。 羌浅大吃一惊,倏地偏身躲过了此掌。若非雷霆伤重之际劲力不足,如此近的距离下她是断然躲不开雷霆的掌风。就在她拧身后退的瞬间,雷霆已身躯前倾从车内冲出。 羌浅见雷霆夺路而去,顾不得震惊便也追了出去。暗夜中,雷霆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行进,羌浅凝目望去,却见他正走向了那隐匿的地室。 地室入口被一地的落叶遮掩,羌浅只看到落叶向四旁散去,雷霆身影一沉,似跌下了石阶。她急步追去,在向下延伸的石阶上又见雷霆。雷霆双目中满布血丝,背靠石门粗重地喘息着,不待羌浅立定身形就又向羌浅拍出了一掌。 羌浅身形不稳,面对雷霆的攻势不及躲闪,只有也扬起双臂格挡。但她既要防卫自己又不愿伤到雷霆,身体前倾与雷霆交手时便要处处顾虑。适逢她足下所立之处即为石阶边缘,回退之时足下踩空,向后的身体突然折返向前,正撞向了雷霆。 雷霆也似是惊觉羌浅并无恶意,猝然收回了掌中的攻势,转而在羌浅臂弯一顶,令她足面落地。他紧凝起赤目,急声道:“你是谁?为什么会使我一位朋友的招式?!” “雷大哥,是我呀!”羌浅看雷霆停手也不再掩饰,一边开口表明身份,一边从脸上揭下了面具。 “羌姑娘,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雷霆难饰激动,却又被苦楚牵动,捂住了胸前的伤口。 “你的伤很重,先坐下来再说!”羌浅也忧心如焚,扶着雷霆就在石阶上坐下。 雷霆眉宇黯然,眼中不复曾经的神采,在吐纳少顷呼吸渐缓后,方才低声对羌浅道出了这些日子经历的种种。 原来他在岩洞前与清风寨众人暂别后便往山中深处去寻唐苏,可唐苏像是已独自下山,他一连三日都寻觅无果,唯有返回起云峰。谁料他登上峰顶时更是一惊非小,只见到山径上躺着十数名唐门弟子的尸首,而雷厉与唐自傲均不见了踪迹,殿宇周围似历经过一场恶战,想来是与东厂有关。等他筋疲力竭再到岩洞中时,羌浅与清风寨众也已离去。 他无计可施,只能一路隐匿行踪追寻线索。他本来也毫无头绪,但听江湖上传出的消息说,东厂督主曹千流率领人马驻扎玉门关下,便一路向西入了甘肃,怎知却在前日遭遇了东厂伏击。他寡不敌众,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在入夜后急不择路来到了这林子里,身体再也无法支持时竟看见这林间深处有辆空车,便躲入车内以求回复体力。想来他是在羌浅出林后入林,两人因而岔开,都没见到对方。 “羌姑娘,刚才实在是抱歉,我只道是东厂的人又追了来,才会不管不顾就对你出手,希望你不要介怀。”雷霆讲述完自身遭遇,又向羌浅致歉,而后问道,“是了羌姑娘,你这些日子来是否仍与清风寨的戚公子同行?你身在此间又乔装改扮,莫不是也在被东厂追击?” 雷霆在说话间忍痛站起,看着石阶下地室紧闭的石门,不禁面露疑色,自语道:“没想到这荒芜的林间竟有座地室。” 羌浅闻言有些彷徨,两条秀眉在不觉间已紧紧簇起。她不知应否告知雷霆自己曾见到了唐苏,而戚烨就在地室之内,她却也不知他是否愿见雷霆。 “雷大哥,我的事也是说来话长。我从林子外回来时并没见有人,看来这林子暂时还是安全的,我还是先扶你回那车上去歇息吧。”她抿着唇道。 雷霆体力的确所剩无几,便没再多说什么,与羌浅走回了车舆。羌浅心下却仍难安,杏目来来回回不停转动。 “羌姑娘,你怎么了?” “雷大哥,我……我有些事去办,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去去就回!”羌浅没呆片刻便跳下了车,匆匆奔向地室,用力推开了石门。 室内的火烛已熄灭,唯独床榻下的小火炉隐隐还有些火光。羌浅合拢石门,复将台上烛光燃起,一步跃至了戚烨身边。 戚烨不曾睡去,举目看向她,先她一步道:“你的雷大哥伤势如何?” “你都听到了?” “有石门相隔,听得不是很真切,所以才问你。” “他伤得很有些重,一时半刻看来难以复原。”羌浅忧虑不减,又把镇上所遇简单向戚烨叙述了一番。 戚烨听后道:“你的雷大哥现匿身在这林中,难免不会引诱东厂人马至此,那这里也就不能再待下去了,我们要快走才行。” “可是现在有车无马,当如何走?” “出路隐于暗地,你先去请雷霆进来。” “好。”羌浅依言而出。 这时已近黎明,林间冷风萧萧,羌浅踏足地面,除去风卷落叶的悉簌声,竟还隐约听到了渐传渐近的蹄音。 她立时又警觉起来,快步奔向车舆。与此同时,雷霆也踉跄下车,凛目扫向四野。 “雷大哥,快跟我来!”羌浅带着雷霆急步返身朝地室行去。 两人刚及入口处的石阶,一支冷箭竟遽然飞射而来。好在两人反应迅疾,在同一时刻各自偏身才未有所伤。冷箭自两人身间掠过,撞击石门后跌落在地。而这第一支箭发出后,又有数支暗箭紧随而来。雷霆挡在羌浅身后,徒手劈落乱箭,羌浅趁此时机推开石门,与雷霆闪身入内,继而迅速将石门闭合。 雷霆难忍伤痛,一时身躯不稳单膝跪地。他抬首看到戚烨虽颇为诧异,但仍只沉声急道:“是东厂的人,他们追上来了!” “怎么办,我们被包围了!”羌浅扶雷霆坐在桌旁,同时焦急望向戚烨。 戚烨侧耳聆听室外异动,抬臂指向一侧墙角:“那边有我曾经备下的轮椅,推过来。” 羌浅顺他所指看去,便见到屋角中有一半人高的物体被厚布遮盖。她掀起厚布,果见一辆木质轮椅,赶忙将轮椅推至床榻旁,助戚烨坐稳。 眼下十万火急,地室外已能听到呼喝人声,东厂人马随时可能攻破石门。而戚烨仅余右手完好,已无法自己操纵轮椅,只能由羌浅推动前行。 “去门口。”他让羌浅将自己推至石门处,触动了门边暗格中的机关。 羌浅感到足下传出巨石滚动之声,眼前已从地底升起了一睹厚重的石墙,将地室入口彻底堵死,也阻隔了来自外界的一切响动。 “这石墙重逾千斤,即使炸药也难炸毁,外面的人没有办法攻进来了。”戚烨道。 “他们进不来,我们岂不是也出不去了?!”羌浅急切道。 “我不会做自掘坟墓的事,你不记得我说过,出路隐于暗处了么?”戚烨的视线从羌浅转向雷霆,“雷少侠的伤口急需止血,那边的柜子里有些药品,你快拿去给他。” 羌浅点点头,从柜子内取出几瓶外敷的伤药送到雷霆手中。 “多谢。”雷霆接过药瓶,扯动衣衫时却又引发剧痛,药瓶脱手滑出。 “雷大哥,我来帮你上药吧!”羌浅不由自主道。 “这……还是不必了……”雷霆面露尴尬。 羌浅没觉察出雷霆面色,已撕开了雷霆的外衫。 雷霆无从推却,只好道:“那要有劳羌姑娘了……” “雷大哥哪里话,刚才你才替我挡下了乱箭,我不过是帮你上药,这根本不算什么!”羌浅小心翼翼在雷霆前胸最重的伤口处涂抹上药粉。 过不多时,雷霆胸口伤痕终是止住了血。他不再用羌浅相助,自己合起了衣衫,面向戚烨道:“戚公子,咱们现在当如何?” “雷少侠不用着急,你受了伤,还是先养足精神再说。前方,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戚烨指了指室内最里侧的房间,“道路就在那墙壁后。” 羌浅与雷霆听到这地室内竟另有出路,皆是喜出望外。雷霆更忍痛站起,走到羌浅与戚烨身旁道:“我的伤不要紧的,既然有出路,那咱们还是快走。” 戚烨微微侧目,镇静道:“雷少侠有所不知,我为备不时之需,从清风寨修筑了暗道直通此地。我们一旦进入暗道便无路可退,所以还要先请雷少侠养精蓄锐。” “好吧,那听戚公子的。”雷霆似觉戚烨言之有理,坐回桌旁合上了双目。 羌浅看看雷霆再看看戚烨,刚欲开口却又被戚烨制止。戚烨道:“你一夜未眠,也去休息一下吧。” 羌浅心中却忧虑更浓,不理会戚烨所言,推起戚烨行至最里侧的房间,伏在他膝上轻声道:“都还没问你怎样了,身体后来又有没有不适?” “没有,我很好。”戚烨音色清冷道。 “那就好!我一路都在担心你。”羌浅长舒一口气。 “是么。”戚烨的音色出奇平静,“原来你还记得关心我。” “我不关心你关心谁?”羌浅好似感觉到戚烨的态度有一点不对。 “你对你的雷大哥温柔备至,连涂药都要去帮人家。” “他……他受了伤,自己没有办法,我……我只是想帮帮他!”羌浅无措起来。 “他铁骨铮铮,不用你帮,你没看到他连歇息都不愿么。”戚烨凝目看着她,前一刻还宁止无波的双瞳突然溢动光华。他随即浅淡地一笑,又道:“他本就对你有意,你对他那么好,他怕是会误会的。” 羌浅却没注意到戚烨已浮起了笑意,仍委屈地垂着目。直到戚烨用手抬起了她的下颚,她才带着涩意看向他。 “你不生气了?”她糯糯问道。 “我几时说过我生气了?” “你——” “看你别别扭扭的样子,实在是有趣得紧。”戚烨刮刮羌浅的鼻子,“去睡一下吧,前方真的有很长的一段路。” 羌浅撅着嘴趴回戚烨膝上:“我就在这里睡,你以后不许再欺负我了!” …… 羌浅虽在戚烨膝上合了眼,但并没真地睡去。纷繁的杂思令她头昏脑涨,她揉揉眼睛抬起头,最终放弃了入眠。 过没几刻,外间传来轻响,雷霆也已休憩得当。羌浅赶忙站起了身,领雷霆来到墙壁下。 戚烨面向墙壁道:“机门就在墙上。右起第七块砖,左起第三块转,上起第九,还有下起第四,顺序按下即可。” 羌浅依照戚烨所述按动墙上石砖,只听砖内机括运转,墙壁继而落入地底,一条地下密径赫然展现三人眼前。羌浅与雷霆前足踏入密径,砖壁在其后便又上升,将地室与面前道路彻底隔绝。 羌浅推着戚烨走向前方,雷霆从壁上取下火把燃起,走在她的身侧。初上路时,戚烨简单向雷霆说起连日发生之事,但对于唐苏却只字不提。而羌浅则刻意保持着与雷霆的距离,闷着头自顾自地走路。 冗长的密径似望不到头,三人就这样走着,一路都无多言,只有步履的回音飘荡在头顶上。差不多半日过后,密径陡而转折,三人不过稍作歇息,便又继续前行。 地底道路不见天日,羌浅没了对时间的概念,两条腿只是不停地迈着步子。她不记得自己与戚烨及雷霆在密径中走了多久,却在思绪变得有些浑噩时,见到远处出现了一团光晕。 密径在此处分岔两路,戚烨道声“走这边”,引领羌浅与雷霆两人行往一侧岔路。这条路相较之前走过的路要短了许多,三人没走多远又遇到了另一个岔口。如此兜转过三五个岔口后,道路终至尽头,一座斜坡横在眼前,坡上立着一道高门。 三人走上斜坡,戚烨触动了门旁机括,高门向一侧旋开。羌浅只觉眼前一亮,视线所及均是熟悉的景物,原来这条岔路正是通向了戚烨小宅内的书室。 “雷少侠有伤在身,不要再多做走动了,请暂时先在这里等候。”戚烨将雷霆安置在前厅,与羌浅行至小宅门前。 此刻已至暮时,斜阳光芒所剩无几。途径小宅的侍卫见戚烨归来,俱是惊喜万分,即刻有人匆匆去为雷霆取来各种伤患药物,又将雷霆引至客居。 再过少顷,蔚翔与丰飞两人均来到戚烨面前。得知蔚翔等人安全归来,戚烨稍显安心。丰飞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向两人微一颌首,低声吩咐写事宜,两人便即离去。 戚烨待蔚翔与丰飞两人走远,抬目看一眼羌浅,浅淡笑道:“这身衣服真是太丑了,你还是快去换下吧。” 羌浅低头看看自己身着的粗布衫,也“噗嗤”一笑:“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她随即便推着戚烨走回小宅内,与他换上了清逸的白衣,又为他理好衣襟。戚烨用右手拨动她的鬓发,掸下其间沾染的尘埃,静静问道:“还有精力么?” 羌浅不解道:“有,怎么?” “那与我去一个地方可好?” “去什么地方?” “离开这里太久了,我想去看一看那位老人家。” …… 羌浅与戚烨两人绕至小宅后方,从平坦小径一路走向清风寨前侧。 实际上羌浅并不知道戚烨口中的老人家是谁,她直至穿过数栋楼宇后到达了领地的边缘,才忆起初到清风寨时,自己曾与戚烨一同见过一位刷马的老者。 仍是那座不起眼的小院子,身材枯槁的老者依旧在院中背对两人而坐,沉默无言地清刷着一匹骏马。 戚烨远远坐在院落外看着老者,同样一言不发,半晌沉寂后道:“看来他还是老样子,仿佛无论这世上发生什么事都与他无关。” 他以柔和的目光看看羌浅,而后道:“你定是疲惫了,去休息吧。” “好。”羌浅浅浅一笑,推动戚烨向来时路走去。但两人没行出多远,又见丰飞朝二人走来。戚烨微微凝目,对羌浅道:“我有些事去做,你回去等我。” “有什么事很紧要,非要今日去做么?”羌浅忧虑道。 “算不上紧要,只是唐苏来了,需去见她。” “唐苏?!”羌浅立即惊呼出声。 戚烨淡漠地点点头道:“你昨夜见到她时,她就是向玉门关来,今日来见我,并不出奇。” “你不要去见她!” “为什么?” “我怕……我怕她再伤害你!” “那你说怎么办?” “我同你一起去!” “好吧,那就一起去。”戚烨笑了笑,“我倒是担心她会再说什么话激到你,上一次你被自己的内力反噬,可不是闹着玩的。” 羌浅没好气地翻翻眼眸,嘟囔道:“那还不是因为她总是喊着要杀我……” “好了,走吧,我想上次她见识到了你的厉害,不敢再去杀你了。” …… 两人随在丰飞身后走入清风寨正中的殿宇,便看见唐苏已在殿内等候。 唐苏仍做男装打扮,她见戚烨到来,讷讷地转过身,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了句“烨哥哥”,低垂双目向前走了两步。 羌浅站在戚烨身侧,她看着唐苏一步步走来,胸中不知怎的就又生出了郁结,两只手紧紧握成了拳。 唐苏用眼尾余光看一眼羌浅,完全没了彼时的气焰,更破天荒地低声道:“羌姑娘,之前的事,对不起了……” 唐苏与先前判若两人,只教羌浅倏地一愣,她简直不敢相信站在面前的这人就是自己所识得的那个唐家十三小姐。 “烨哥哥,你的手好些了么?让我瞧瞧好么……”唐苏离得戚烨又近了些,抬起头时,眼眶里已满是泪水。 “你呢,你的手腕好了么?”戚烨宁静地望着她,眼眸中看不出任何的波澜。 唐苏的右手捂起左手的手腕,讷讷道:“早已好了。” “我也一样,早已好了。”戚烨道。 “烨哥哥,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唐苏翻过戚烨的左手,瞬间泣不成声。 “都过去了,你不用再介怀。”戚烨仍是淡淡道。 “如此说,你是原谅我了?”唐苏撑起泪目。 戚烨不置可否地看着她,只流露出幽远的瞳光:“这些日子来,你都在做什么?” 唐苏哭泣的眼眸刹那间凝在戚烨身侧一点,像是突地失了神,口中喃喃道:“我……我在找你……你说你要回大漠去,我就到大漠来……” “那你现在见到了我,就不该哭了。旅途劳顿,你今晚就好好休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戚烨说罢便让羌浅推行自己出了殿宇,与唐苏分离。 唐苏也没像以往一般纠缠戚烨,默默随着丰飞离开。 …… 羌浅推着戚烨走在回行的路上,内心中总有些一样的感觉。 “怎么不说话了?”戚烨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今日唐苏很不一样。”羌浅不安地答道。 “没错,她是与从前很不同,我想她的到来或许也同东厂有关。” “又关东厂的事?!” “只是猜测,算不得准。”戚烨遥望天幕,“我想曹千流应是已得到了唐自傲手中的羊皮卷宗。而唐自傲与雷厉二人,如今也很可能被曹千流所擒。” 羌浅也随他看看天边,却见苍鹰疾风从星月中穿梭而来,在啸唳几声后停于戚烨的轮椅扶手上。疾风的脚踝上绑缚着袖珍的信筒,羌浅助戚烨解下信筒,从中倒出一枚纸卷。 戚烨看过纸卷,眉宇舒展道:“想想是谁的消息?” “你明知我想不出,还不赶紧告诉我。” “你果然是与幼时一样,让你动脑子实在是太为难你了。”戚烨轻叹着摇首,目送疾风远飞。 “喂,你总说我幼时,我小时候的事你又怎会当真知道!” “我就是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你想告诉我就说,不说就算了!”羌浅撅撅嘴,两只手从戚烨轮椅的背脊放开,故意跑远了几步。 “羌姑娘,你就打算把我晾在这里了?”戚烨回过首,也提高了音调。 “哼,你总是欺负我,我也要让你尝尝这种滋味!”羌浅又向后退了退,与戚烨间的距离更大了。 “你还真是傻得可爱。”戚烨转回头,恰巧看到有巡夜的寨众经过,于是便令寨众推动轮椅,径直向前而去。 “哎?!你怎么真走了?!”羌浅见戚烨不再看她,连忙着急地迈步去追他。但她转念一想,只觉得自己总是受气的那方,心下又是不忿,旋即便停下了脚步。 走吧走吧,就让我晾一晾你!她一面在心里暗暗想着,一面背过了身,朝着与戚烨相反的方向走去。 然而她还没走两步,就听闻身后忽然传来了剧烈的咳喘。那声音不断涌入她的耳朵,直教她的心立时揪起。那些阴暗的小心思一下子全跑没了踪影,她一个飞身便跃至了戚烨身前。 戚烨已停了下来,正低掩着首咳嗽,见她归来只虚弱地侧目睨她,看来正处于苦楚之中。羌浅只见戚烨的衣袖上出现了暗色的痕迹,她再垂目去看戚烨挡在唇边的手,竟惊觉他的指缝间有血迹淌下。 戚烨背过了脸,声音极度虚弱道:“你不是要晾着我么……” 羌浅伏在他膝边,看着他憔悴的样子,一时间懊悔到了极点:“那都是我有意说来呛着你的,你不要听那些话!” “你想什么我当然知道……”戚烨仍不去看她,“我只是太高估了自己,以为自己还能撑很久……” “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羌浅惊慌失措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不顾一切地握住了戚烨的手,就要提起丹田内的真气送入戚烨体内。 “不必了……我的身体只能是这样了,回去吧……”戚烨却把手抽回,令那名寨众继续推动轮椅。 “让我来……”羌浅不待寨众启足,已把双手搭上了轮椅背脊,涩声道,“这本就是我的事……” 第39章 夜半的影 小宅后的石亭内,羌浅坐在了戚烨的膝上。这时她已为他抹净了唇边的血,他的苦楚也暂时过去,不再继续咳喘。 “今夜又是月圆了呢。”羌浅望着天上的皓月,不由自主地感叹。 圆月时时有,可她能与身侧少年共赏的时光又还有几度呢? 戚烨也举头望月,以轻弱的气息撩拨着羌浅的耳根。他从身间取出那支奇异的短笛交到羌浅手中,淡淡道:“这几日你疏于练习,是不是已将指法都忘光了?” “才没呢!”羌浅的指尖拂上笛管,“你看着,是这样、再这样、然后再这样,对不对?” 戚烨摇头笑笑:“是这样、再这样、然后再这样。” “明明差不多么!” “明明差很多。” “呐,我是不是可以吹吹看了?”羌浅挑挑眉。 “好,你试试。” “别笑,我很认真的!”羌浅把笛管置在了唇边。 “我不笑,保证不。”戚烨听着断了气又走了音的笛声,笑意更浓。 羌浅吹奏了一阵,忽而放下短笛,极严肃地看向戚烨:“那个……你说过的话,该都还记得吧。” “我说过什么?” 羌浅似是有所指地拖长音调“嗯”了声。“就是那件事啊!”她好像有点害羞,几欲开口却仍旧没有讲明,“你说……你说清风寨缺个人的。” 戚烨作恍然大悟状:“噢,我好像是说过。” “那——”羌浅把音节拖得更长了,“——什么时候?” “你想什么时候?” “快!越快越好!” 戚烨瞳光流转,轻松的神情也随之凝重:“好,我也希望越快越好,但是要等到所有的事情都了结。” “事情了结?” “嗯,相信我,那些扰人心神的事很快就会结束了。” …… 这一夜羌浅入眠很快,她本以为自己能稍得安宁睡个好觉,谁知夜半时分却被外间的簌动惊醒。 听到异响后,她立即睁眼望向窗外,朦胧中只见一道暗影从窗前闪过。她顾不得穿戴便蹬靴落地,裹起小袄从房间一跃而出。 廊径内静悄悄的,瞧不出任何的不妥。羌浅仔细聆听着屋内屋外的动静,但宅内确实寂静如初。戚烨的房内传来了低咳,她匆匆走向他的房间,才察觉自己起身时发出了很大的响动。 “刚刚有个人……”她有点怀疑自己是否过于紧张,把风吹草动都当做了危险。 戚烨拽拽她的手让她坐在榻旁:“别担心,无论那人是谁,出于何种目的,他都已打草惊蛇,我想他今夜不会再来了。” “不行,我不放心。” “那你如何能放心?” “我……我就待在这里,守着你!” “傻瓜,看来我是赶不走你了。”戚烨撑起身体向床榻内侧挪了挪,“上来吧,能躺着就别坐着。” 羌浅却“唰”地站起,表情瞬间凝固。她的整张脸都在发烫,盯着床榻看了好久:“那件事……还没办……” “你想哪里去了,我只是觉得有些冷,想借你取取暖,就像之前那样。” 羌浅听戚烨这样说,杏目一阵乱瞟,随后又突地坐了下来,取掉靴子脱下小袄,平躺在戚烨身侧,一双眼睛凝着床顶:“暖和了吧?” “嗯,比方才暖很多。” “那你睡吧。”她的话音变得有点僵硬。 “好,小暖炉。” 小暖炉……羌浅合起眼,唇角却噙起笑。 …… 次日清晨羌浅早早就起了身,蹑手蹑脚回到了自己房间,刻意梳洗一番后,又不自觉地对镜傻笑。等她再返回戚烨房间时,戚烨已撑起了身子,正倚靠床栏沉目凝思。 “又在想什么?”她轻快地坐到他身边。 “在想昨日疾风来时,你还没猜出它带来了谁的消息。”戚烨道。 “哼,是你不愿告诉我。”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是个很重要的人,我要请你去帮我接那人来。” “到底是谁啊?还要用接的。” “你去见了不就知道了。” “那你呢?你不和我同去么?” “我好歹也是清风寨的主人,离开了那么久,自然是有许多事在等着我。”戚烨顿了顿,又道,“况且,雷霆与唐苏两个人还不知彼此之事。” “那我什么时候去找那人?” “换身衣衫就去。” “又换衣服?!”羌浅白白装扮了一番,难免失落。 “这次不让你再扮乡野村夫,你从那边的柜子里拿我的衣衫换上吧。” “好……”羌浅嘀咕着走向一旁,却又转过身道,“喂,你看看我!” “我看到了,很漂亮。” …… 用过早膳后,羌浅束起长发换起男装,一眼望去俨然一位清秀的少年公子。 “安全起见,面具还是要戴起来。”戚烨将人皮面具递给她。 她没好气地接过,胡乱把面具糊在了自己脸上。于是清秀的少年公子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普通得不会让人再去多看一眼的脸。她暗地里觉得,这张脸实在是配上她所着的一袭清衫。 一切准备妥当,羌浅纵马驰向玉门关下的市集。依戚烨所言,她要去找的人就在市集某处。她只要于正午时分现身于市集一隅贩卖胡人乐器的摊位前,那人自然会与她相认。 巳时时分,羌浅已至市集中。熙熙攘攘的人潮在身边攒动,她随时警惕着四周环境,亦看着各族商旅往回来复。与此同时,她也在人群中见到了许多中原武林人士。只不过不经意的一瞥,她便看到路边小馆内坐着的几人正是前日见过的昆仑门人。 她想想时辰尚早自己也无处可去,便走入小馆中,恰巧与这几个昆仑弟子坐了对桌。这些人中,留给她印象最深的便是那年纪最轻的少年。她看少年身材颀长,相貌也属朗逸,少年的师兄们正在举杯对酌,少年却一人不时张望街市,似在寻觅着什么人。 昆仑弟子中的一人用手肘捅了捅他:“小师弟,我说你就歇歇吧,你这可都魂游两天了。你不累,我们看着都累了!” 那少年道:“你们当真没有眼光,竟瞧不出前日的那小小少年是由个清丽脱俗的女孩子乔装而成。” “就当那是位姑娘又能怎样?她若是往玉门关来了,你自然是有机会再见到她。她若不到这里来,你光想也是无用了呀。” 这少年不再与师兄多言,目光仍扫向街市四处。 羌浅听了这些人的谈话后才得知,原来玉门关内已聚集了数百名江湖人士,而这些人不约而同都是为了传说中的“海市蜃楼”而来。似乎有消息称,通往宝藏的地图已掌握在一人手中,而再过两天,这些江湖人士就要在玉门关下举行大会,共商寻宝之策。 羌浅又于小馆中坐了些时候,等到午时将近,便再度踏入了街市中。此刻正值午膳之时,街上的人流稍有减少,许多摊贩都暂时收了铺位。羌浅走到贩卖胡琴胡笛的摊位前,一面随意看着各式没见过的乐器,一面焦急等待着那人的到来。 就在她已感到有些不耐烦时,忽觉背后被人拍了一下。她心里一震,猛地转过身,正与来人相对。 绝美的女子秀发轻拢裙裾飘逸,目中却不带暖意。她也不与羌浅交谈,只用眼神上下打量羌浅一番后,随后便示意羌浅跟随她离去。 羌浅心中却是当真惊喜,默默想着如何向来人表明身份——原来,戚烨令她来见的人即是雷音。 雷音从大街拐入了小巷,在无人的巷尾停住脚步,又仔细看了看羌浅的脸,终于开口道:“以前从来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姨,是我呀。”羌浅忍不住笑起来,偷偷揭开了一半面具。 “小姑娘?”雷音也似是吃了一惊,眼神很快回暖,“没想到竟是你来了,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那孩子还好么?” 她一见面就询问戚烨境况,羌浅一时也不知当怎样作答,只能支支吾吾地顾左右而言他。 “你不用瞒我,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到,那孩子的身体大概快要撑不住了。”雷音一声叹息,向巷口望了望,确认无人后才又道,“我本也很想快点去见他,可惜不能是现在。” “为什么?”羌浅疑惑道。 “因为你的师叔司徒空!” “师叔?!” 雷音冷笑了一声:“没错,就是他。前些日他也到了这大漠中,而你当是就在不久前见过他。” “您怎么知道?!” “你这脸上的面具,不就是他给的么!”雷音的语音突转尖锐,“司徒空此人生性奸诈,卑鄙无耻,今日我见到他,定要让他无处可遁!” 羌浅吓了一跳,连忙道:“小姨,我师叔究竟哪里得罪了您?怎么感觉您对他有入骨之恨……” “我与他积怨多年,难以细说!不过,我们之间的私人恩怨根本不足挂齿,我只是恨他盗走了那孩子的救命之物!” “啊?!救命之物?!”羌浅心中的震惊已不能用言语表达,“您说什么救命之物?” “具体是什么东西我也不清楚,只知此物能使那孩子至少延长十年寿命。对你说也无妨,我之前先你们一步离去,便是为了尽快回大漠来,为那孩子取得此物再送去给他。怎知我到清风寨后才发现,如此重要之物竟已被司徒空那混蛋窃走!我在甘肃境内追寻了他很久,适才没有再去与你们汇合。名号盗圣又如何,不过是个卑劣的窃贼!” “能救戚烨性命、延寿十年的东西……莫非是七心莲……”羌浅低声自语道,“可是七心莲……不是早就被我弄丢了么……” “小姑娘,你在说什么?” “没、没什么……小姨,您是知道我师叔在哪里了?我也有些事想去问问他。” 雷音点头道:“好,我知道他会在一个地方出现,你跟我来。” …… 雷音说走就走,带着羌浅穿街过巷,在远离市集的一栋殿宇前驻足。这栋殿宇造型奇异,完全不同于汉人宫殿,从内走出的男女大多数都是赤发异瞳的胡人,男子鬓须带卷,而女子则皆以纱巾遮面。 羌浅只在上次踏入沙漠时见过这些异族人,此番再见仍感觉他们造型奇特身带异香。 “小姨,这里是什么地方?” “咱们汉人有汉人的青/楼,胡人自然也有胡人的妓/院。” “师叔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哪里有价值连城的宝贝,司徒空就在哪里。”雷音边向殿宇内走边鄙夷道,“近几日从关外来了个胡商,这胡商手中有一颗极名贵的夜明宝珠,相传便是从那传说中的‘海市蜃楼’内流出。司徒空看中了这宝珠,想要借去把玩两日。” 羌浅快步跟在雷音身旁问道:“您又是如何得知我师叔会来盗取这宝珠?” “我当然知道,因为这消息就是我故意放给他的。他行踪飘忽,与其我们废力去找,倒不如等他自己上门。”雷音在说话间已领着羌浅在殿宇一侧的偏席上落座。 现下虽是白日,但这殿宇内光火昏暗,胡琴琵琶交相和鸣,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诱人的奇香,别有一番不同于中土的奢华之风。 “我们现在要做什么?”羌浅不禁又问道。 “等。”雷音的目光扫过殿宇的每一个角落。 歌舞声声中,一个身材浑圆的异族男子走入殿内,披金戴银一身珠光宝气,但脸上肥腻得令人不忍直视。 雷音悄声告知羌浅,此人就是那个拥有宝珠的富商。她又微做手势指指那胡商的冠顶,羌浅顺目望去,竟见到一颗拳头般大小的宝珠镶嵌在那冠顶正中。 胡商行走间,满身的肥肉也跟着不住震颤。他独自一人在殿内正中坐下,却占去了少说三人的位置。 胡商还没坐稳多久,又有几人走入了殿内。羌浅睨过殿门,却见这几人正是在小馆中见过的昆仑门人。那年纪最轻的少年跟在几位师兄的后侧,显然并不情愿踏足此地。 演奏器乐的胡姬一曲奏罢一曲又响,数名轻纱罗裙的胡人女子又开始曼舞,身姿婀娜撩人心弦。 寻花问柳的众人正瞧得起劲,却只听“砰”的一声,殿宇大门竟在此时倏地关紧。紧接着,殿内的灯火便骤然熄灭,一片漆黑的大厅中只剩下胡商头顶的宝珠盈盈发光。 羌浅只觉身前掠过了一束疾风,再看那莹亮的宝珠时,光芒竟已飞向空中。而雷音口中道句“司徒空”,也在同时飞身而起。 第40章 僻静的野 殿内的众人已乱做一团,惊恐呼喊与桌椅碰撞此起彼伏,唯见那束莹亮的光芒凌空飞纵,霎时于殿宇的一侧闪向了另一侧。 雷音已随光芒纵身而起,羌浅的目光也紧凝住光团不放。只听“嗖嗖”两声身影疾动,光团忽从殿宇一隅消失。羌浅知道那是司徒空已从殿内离开,再不敢犹豫,“腾”地起身向角落奔去,黑暗之中免不了与数人摩肩接踵。 大厅内侧有通向殿后的道路,羌浅从殿内奔出,只觉眼前豁地一亮,双目竟被日光刺得生疼。她用力眨眨眼,便见两道飞影已窜上屋脊,又于她转目一瞬飞落至墙后。 这顷刻不见的两人正是雷音与司徒空,羌浅看准两人离去的方向,即刻拔足去追,也自跃上了殿宇屋脊。就在这时,她忽感身侧掠起一阵劲风,紧接着就看到那昆仑派的少年弟子足踏青瓦而来。那少年人只略带疑虑地斜目昵一眼她,脚下却并不停歇,动作矫捷地从屋脊跃下,竟也似是去追雷音与司徒空二人。 羌浅不知这少年人此举意欲何为,但也无暇惊疑,几乎与少年人同时提足奔行。羌浅的轻功自是无人能及,奔出数步后便赶超了少年人,而少年人足步却也不慢,即使在奔走时稍落在羌浅之后,但也紧紧随着她。 前方,雷音与司徒空两人如风转入渺无人迹的僻静旷野后不再奔驰。羌浅同少年人追至旷野中,正见两人身影飞旋,已相斗一处。雷音的柳叶双刀薄翼熠闪,刀光自四面八方拢上司徒空,司徒空却只徒手,以迅雷之速游走在光晕中,让人根本无法瞧清身法。 少年人厉喝一声司徒空的名姓,突地自距离羌浅不远处飞窜而出,手中一柄长剑似翔龙入云,剑尖直贯两人周身光影。 雷音与司徒空正凝神交手,各自视线都不离对方半寸。二人眼见剑芒突如其来,俱是于顷刻间偏身后撤,但彼此间距并无拉大,仍是过招不停。 少年人就在二人后撤时的须臾间加入战局,剑影所及之处皆在司徒空飞走空隙。他一面从容不迫舞动长剑,一面运气提声道:“司徒空,还我掌门师尊剑来!” “剑?什么剑?”司徒空身子向后侧一拧。他道出第一个“剑”字时还在雷音刀下,而等他第二个“剑”字音落,身形却已到了少年人面前。 少年人见识到司徒空的奇诡身法也不敢大意,挺剑直刺向司徒空左臂,剑势灵动飘逸。 司徒空却丝毫无惧,在少年人剑尖与自己近在咫尺之际竟嘿嘿一笑。而他的下一句话紧紧接连这笑声,只是他在扬起小胡子时竟已绕至了少年人身后,巧妙避过了剑芒又再与雷音相对。 “啊,我知道了,你小子是从昆仑山来的!”他一手穿梭于雷音的刀光,一手翻转于少年的剑芒,极近危机中一张嘴却不停歇,“无为老道人如其名,墨守成规毫无作为,那山上的太初殿更是阴气沉沉骇死个人!我只道昆仑从此没落无人,没成想还能见到个稍微像样点的活人。有点意思,有点意思!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昆仑第三代弟子桓睿。”少年人泰然道出自己的姓名,同时一剑横挑紧连一剑斜刺,剑眉怒目凛凛生辉,“司徒空,你趁掌门师尊闭关之际潜入剑阙,盗走我昆仑琉焰宝剑,实在卑鄙无耻,还不快将琉焰剑还来!” 这叫桓睿的少年人一语言罢,那边厢雷音却猝然放缓了对司徒空的攻势,翩然回身足尖点地,竟飞跃向羌浅所在,就此从争斗中脱身。 雷音眼观战势,在羌浅耳边道:“小姑娘,这年轻人功夫不错,不过比之司徒空还是逊色不少,我们可先由他消耗司徒空体能,到他不敌时再出手,如此便可确保司徒空无力遁走。” 司徒空见雷音不见征兆地退走,嘴角几下微颤后便不再看她,转而独对桓睿一人。他左肩后倾右臂前展,从桓睿剑锋下划出,翻翻眼皮颇为不屑道:“哼,昆仑派的琉焰剑只不过排在武林十大名剑最末,过目即忘的东西我司徒空还真不稀罕!你嘴里说着让我还剑,怎么自己不去瞧瞧那剑是否已被还了回去?” “琉焰剑已被你归还?这不可能。”桓睿掌中长剑如虹,在司徒空说话间已一连攻出数招,“掌门失剑后即下令重锁封了剑阙,并令人日夜看守山中要道,我们只看见你离去,何曾见过你归来?” “我司徒空向来说一不二,你们昆仑派那剑确实是曾被我拿走,我瞧了两日便觉无趣,就又把它还了去。还了就是还了,你该让无为老道去打开剑阙瞅瞅才对呀!说起来,那么栋破楼也叫剑阙,无为老道的脸是有多大?”司徒空于呼啸剑风中来回闪动,桓睿剑势虽凌厉却不能伤他。 只听他又道:“如今江湖各大宗派齐聚玉门关,为的无非是大漠中的宝藏。无为老道莫不是也终于想开了,需得敛些钱财才好去修昆仑山上那寒酸破楼,所以派了你们这些徒子徒孙来凑热闹?” “司徒空,我不容许你对我师尊不敬!”桓睿手腕一翻,长剑剑锋突转,而他本人则腾空跃起,后将剑芒笔直刺下,这一剑来势凛冽毫不留情,眼看就要令司徒空无处可躲。 “哎呀,来真的了!”司徒空口中啧啧嚎着,双目却直勾勾不动,一条手臂忽地一抖,袖口处陡然一松,那颗自胡人富商处被盗取的夜光宝珠竟被他擎在了掌中。 桓睿此刻正作势刺下,剑尖所指刚好与司徒空手掌相对。司徒空手上明珠与剑芒相遇忽发奇光,一束灼目光晕激射向桓睿眼眸。桓睿被这强光所晃,长剑一下失了准头,身体落地时剑尖已距司徒空甚远,直刺入了土地。 雷音见桓睿现出颓势,急对羌浅道:“小姑娘,就是现在!”她话音未落已飞掠而出,羌浅紧随她身侧,也朝司徒空而去。 司徒空此刻正眯起眼,见雷音来袭赶忙飞速闪躲。然而雷音早已看准时机,刀刃片刻便至司徒空脖颈要害。她唇边冷笑,素指拂过司徒空前胸,点了他几处大穴。司徒空未及招架已见眼前的晃晃刀光,龇牙咧嘴地斜眼瞥着雷音。 桓睿抽出入土长剑,紧拧眉宇走到近前,看看雷音与羌浅,不卑不亢道:“在下昆仑派桓睿,适才心急贸然出手,若对女侠有得罪之处,万望女侠见谅。” 雷音道:“桓少侠,司徒空此人狡诈得紧,若非有你相助,我大概不能轻易将他制服,该是我多谢你才对。我与此人尚有些私事处理,再会。”她的语音冷艳,极具威慑之力,似在无形中令听者不能反抗。 桓睿微一犹豫,抱拳道:“在下也要去与众位师兄会和,那便与女侠告辞了,后会有期。”他语毕向后退去两步,提起步履返身奔远。 雷音直至桓睿身影不见后才收回目色,美眸凝在司徒空脸上一瞬不瞬。司徒空不与她搭腔,反倒打量着羌浅道:“小师侄,是你不是?” “师叔,您真厉害,这样都能看出来。”羌浅发出声音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司徒空马上看着羌浅叫起来:“好你个小师侄啊,师叔待你不薄,你竟帮着别人来给师叔下套!” “司徒空,这小姑娘只是跟了来,明明什么都没做。你身为她的长辈,如此说话倒是一点不害臊!”雷音把羌浅挡在了自己身后。 司徒空翻翻白眼,这才斜睨雷音道:“要找我的方式千千万,何苦非要出此下策?你是不是考虑考虑,先将我的穴解了?” “不解又如何?”雷音冷眼相对。 “也没什么,那我就在这里多站一会儿,吹吹冷风感觉也不错,呵呵。”司徒空眼珠一通滚动,忽又狐疑瞄瞄雷音,“前些日子见面时还不至于上来就动手,今天你是吃了火药?我是哪里得罪了你,你好歹得让我知道!” “你用不着在这里装疯卖傻,你从清风寨拿走了戚烨的救命之物,你自己还不清楚么?!你不交出来,我就斩下你的双手,让你以后再配不上‘盗圣’一称!”雷音目中怒意渐盛。 司徒空假模假样地“哦”了一声:“你说那东西啊……那东西不在我身边,你就是现在杀了我,我也是交不出。不过呢——”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又道:“我小师侄知道那东西在哪里,你可以让她带你去取!” “我?!”羌浅立时发了懵,“师叔,您在说什么……” “我说——”司徒空一语未完却倏地睁圆了双眼,面露惊色道,“我说你们最好快将我的穴道解开,否则咱们三个谁也别想走脱了!” 雷音察觉出司徒空面色有异,急转眸光望向后方。羌浅随雷音转目,却只见旷野边缘正有十数匹飞马疾驰而来,而马上骑士则皆身着飞鱼锦服,腰配绣春长刀,乃是受东厂管辖的锦衣卫数人。 雷音只道一字“走”,在司徒空穴上三下急点,拽起羌浅手臂就往相反方向飞奔。司徒空穴道被解,却不与雷音及羌浅同行。羌浅扭头瞧他时,他的身形竟已无影无踪。 “小姑娘,别管司徒空了!”雷音仍牵住她不放,转瞬已与她奔至村间小径。 两人沿小径一路疾奔,羌浅蓦然发现雷音正与自己奔行往清风寨方向。等她再看身后时,两人已摆脱掉锦衣卫众人,正穿过无人的荒村。 破烂径上斜阳辐照,两人身后只有幽长的影子跟随。 雷音脚步稍缓,边走边问羌浅道:“小姑娘,司徒空是否当真向你说过那物事的所在?” “我……我真的不知道师叔为什么会这样说……”羌浅紧蹙秀眉,内心同样焦急难安。 雷音妙目冷凝,拍了拍羌浅的肩:“算了,先不说这事。前方就是清风寨,我们还是快些去看看那孩子。”她不再多言,提足直向前行去。 羌浅无声随在雷音身后,心里却着实懊恼,只恨自己没能拦住司徒空问个清楚。司徒空此时一走,又不知在何时才能再见,她欲问询之事一下子又没了着落,一路上都不禁郁郁寡欢。 雷音看出她心情低落,对她稍作安慰。她只有努力收起了愁容,提快脚步跟上雷音。 雷音在将走到清风寨前方时步履突地一转,不从正面入内,反倒是兜了个极大的圈子,与羌浅绕到了寨子的后方,直接走向戚烨的小宅。 此时夜幕已至,小宅内燃亮了灯火。羌浅与雷音轻盈一纵,便自阻隔小宅与外间的高墙上跃下,置身在小宅前。 戚烨身着白裘大氅,正临风坐于小宅门前,凝神远望暮色。 羌浅一步跑到他身边,焦急道:“晚上风这般大,你怎么一个人坐在外面!” 戚烨见她归来便不再凝目,眉宇复回淡远道:“你只是去与小姨想见,却一日未归,想来是遇上了什么事。我没办法去相助你,心里忧虑也只能在这里等待。” 羌浅转转眼睛道:“还好没遇上什么大事。” “过来,头低一点。”戚烨突道。 羌浅不解地晃晃脑袋,戚烨却已在她低头的瞬间揭下她脸上的面具。 “这样看来顺眼多了。”他唇含浅笑,瞳光深若秋水。 第41章 心中的 雷音含笑看看两人,自己率先提步入室:“小姑娘说得对,已经是冬日了,快进屋子里去。” 羌浅推起戚烨回到室内,又跑回门口小心将大门掩好。雷音坐在桌旁仔细瞧了瞧戚烨的脸色,起初的笑容被忧悒所取代,转目之时视线停在了戚烨的左手上。 “你的手曾受过伤?”她将戚烨的袖管拂起,立时柳眉深蹙,震惊道,“怎么会这样?!是谁做的?” “您别担心,这只手不碍什么事。”戚烨沉目收回手臂,平静道出与雷音分别后发生之事,也将雷霆与唐苏俱在清风寨内一事告知雷音。 雷音听完戚烨所述,面朝烛火愤然怔坐,良久后方才回眸看一眼两人,神情似百感交集。稍过片刻,她却倏地提刀起身道:“今日遇到的曹千流人马意欲不明,我还是去外间探查消息的好。” 她一面说着一面径直朝宅门走去,在门前停住脚步,又回首对羌浅道:“小姑娘,你的功夫大有进境,我就将这孩子的安全交托与你了。” 羌浅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目送雷音离去,而后坐回戚烨身旁一声叹息,向他说起司徒空与昆仑弟子桓睿一事。 戚烨却似对此事早有所料,眼中毫无讶异之色。羌浅正自顾自地苦蹙着眉尖,也没去注意他的神色,又忧心忡忡道:“小姨说我师叔盗去了你的救命之物,难道说这世上除去七心莲外,还有什么更加珍贵的药材能救治你?” “人的寿命都有时限,当离开时总归无法强求。烦扰心神的事你不要去多想,就让我们活在当下,好不好?”戚烨静静拂过她的脸颊。 羌浅垂眸道了声“好”,推起戚烨走向内室。她忽又想起了雷霆与唐苏,于是在戚烨身后问道:“你今日可是令雷大哥与唐苏相见了?” “嗯,雷霆伤势稳定了许多,现正卧床静养,完全康复也不用太久。两人见面后我即离去,他们之后说些什么,我并没有过问。”戚烨话音未落,已被羌浅推至昨日就寝的书室前。 羌浅支吾着又道:“还有,昨日夜里那人究竟是谁,他又想要做些什么……你说那人该不会是曹千流派来的吧?” “说你笨,这时候倒是又不笨了。寨中守卫可算森严,外人难以轻易入内。那个人一定一早已在寨中。”戚烨望望窗外,“我有预感,那人今夜还会再来。我们躲起来,看看那人的真面目。” “躲起来?躲去哪里?” “你不记得我们昨日是从哪里回来的了么?”戚烨带她走到书室一侧的墙壁下,按下机括与她进入了墙后的密径。 密径内墙体上的半人高处有一块可移动的砖石,羌浅依戚烨之言取下砖石,半蹲着身子从空隙中向外望去,刚好可览书室内情。 戚烨扯扯羌浅的手:“坐上来,看着你这姿势,我觉得累。” 羌浅转脸眨眨眼,轻轻向后倾斜身子坐上戚烨的双膝,即刻又回去盯住外间动静。她眼瞅着书室台上的烛火燃尽,室内立马暗淡下来,仅有些许的月色洒在窗棂。 戚烨把头向前凑了凑,与她一同自空隙观测书室内里,忽而在她耳边道:“这两日你是不是吃得有点多?” “有么?我没觉着啊……”羌浅一开始还没明白戚烨为何有此一问,转念一想才反应过来他的言下之意,撅嘴道,“你嫌我肥?” 戚烨却在此时紧凝双目,小声道:“别说话,那人来了。” 羌浅的心猝地绷紧,视线扫过书室角落。只听窗外寒风凛冽,一声簌动过后窗棂处传来开启之音,一束动作机敏地暗影便在此际潜身入室。 那暗影看来身材十分瘦小,谨慎无声地向前走了两步,确认书室无人后便开始在台上柜中翻翻找找。黑暗中羌浅只能看到这人影模糊的轮廓,但她竟又一次感觉这在夜半时分潜入小宅的人实在是熟悉得过分。 “果然是她。”戚烨以极低的声音道。 “谁?” “唐苏。” “唐苏?!”羌浅惊讶地捂住嘴,瞪大眼睛看着那人,恍然大悟,“她为什么会偷偷地摸到这里来?” “她来找东西。” “找什么?” “我若没猜错,她在找我身上的东西。” “你身上的……东西?” “对,曹千流想要的东西。” 羌浅惊异非常,仍凝着唐苏的一举一动。唐苏已遍寻书室内的所有角落,但很显然,那件“东西”并不在这屋子中。她一无所获,在书室中央站了半晌后偏身一跃,从窗棂而出。 “把砖放回去吧,不用再看了,那东西唐苏是找不到的。”戚烨淡漠转眸,不再去瞧书室。 羌浅见唐苏离去,马上从他膝上站起:“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什么东西在你身上?什么又是曹千流想要的?” “曹千流一直想从我身上得到一样东西。如今唐自傲与雷厉都被他拿在手中,而唐苏与雷霆却逃离在外,如此一来,他便有了极重要的筹码。”戚烨的眸光愈发幽深,“唐苏被你追踪的那夜,我想她大概就是去那小镇收取曹千流的下一步指示。” “我……我还是不懂。” “曹千流知晓唐苏与我交好,便以唐自傲等人要挟于她,利用她来取得那东西。” “当真?!”羌浅惊呼道,“可你还是没说,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你是否还记得在江南时我们被曹千流追截的那一夜,我曾要他走近车马,亲自来取件物事,那就是他要的东西——真正标明‘海市蜃楼’中路径的地图。当日你我之所以能自那危楼诡城中全身而退,便是因为有这图画。” “那这幅图在哪里?”羌浅难以置信地问道。 “这里。”戚烨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神思令羌浅猜测不透。 “你是说,你把那图画记在了心里?” “算是吧。”戚烨从容按动了壁上的机门。 羌浅惴惴不安地推着他回到了书室中,急忙又问道:“唐苏还会不会再来,会不会对你不利?还有雷大哥呢,他是否也知道了唐苏的目的?” 戚烨却只静静道:“雷霆与唐苏既已见过面,即使原先不知,现今也自当是知晓了此事的前因后果。不过这里毕竟是清风寨的领地,我想他二人不会怎么样的。倒是你,你既应承了小姨要护我周全,就应使功力更为精进才是。所以从明日开始,你要好好练练功夫了。” “这个是当然!”羌浅急道,“你也要答应我,一定爱惜自己的身体!” 她伏在戚烨的膝旁,将脸贴近他的胸,努力感受着他的心跳:“我什么都不管,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如果可以,我宁愿以自己的命去换你的命!” “傻瓜,都说了要你不要多想,你往后的路还很长。”戚烨抚着她的头,眸光若星芒盈远,似在她的心间点燃一盏明灯。 …… 此后数日,清风寨中都似宁逸无风。 羌浅白日里独自在小宅前的空地上练功,戚烨处理完寨内事物通常已是傍晚,她便会在小宅门前待他归来。而这几日当中,她因为唐苏之事并没再去看望过雷霆。听寨中人说,雷霆的伤已好了许多,可唐苏一连几日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 这一日天已全黑,戚烨却仍然未回,羌浅心下不禁暗自担忧,又过一阵还不见戚烨踪影,她便再等不住,绕至小宅后方直向清风寨主寨走去。 当她快行至寨内建筑边缘时,忽见一队寨中守卫疾步而来。她见这几人行色匆匆,心中疑虑更重,赶忙将当中的一人拦下询问寨中是否有事发生。 守卫道:“羌姑娘,唐家堡的十三小姐突然失了踪,咱们现下都在焦急找她。” “唐苏失踪?!”羌浅惊诧怔目,立即联想到她会对戚烨不利。 这时她又见远处一束伟岸身影向这边奔来,离近一看正是多日不见的雷霆。 那守卫对雷霆道:“雷少侠,咱们兄弟去外面看看,你身上有伤,就不要出去了。”他说完这句话,飞奔而走赶上了队伍。 雷霆看到了羌浅,却难掩面上忧色,向前一步走到她身侧。 “雷大哥,抱歉这几日没去看你,你好些了么?”羌浅很是尴尬。 “多谢羌姑娘关怀,我已好得七七八八。”雷霆口中虽如此说,但羌浅听得出他说话时仍显中气不足,眉宇间暗藏纠结之色。 雷霆凝望着羌浅双目,郑重道:“羌姑娘,我本有许多话愿对你讲,可这些事又太过复杂,实在是一言难尽。眼下事态紧急,我必须先去寻找苏儿,请你代我向戚公子辞行,咱们后会有期。” “雷大哥——”羌浅一语未尽,却见雷霆已飞速转身,身影一瞬间消失于夜色。 其实唐苏与雷霆的离去对羌浅来说可谓是件好事,至少她暂时不必担心唐苏会再做出伤害戚烨之举。她定了定神,回身继续向前走去,穿过四周建筑,也不知有意还是无心,竟已走到了寨子边缘处。 圈起的篱墙内是破旧的小房子,骏马在寒风中吐着白气,干瘪的老者一如既往地在院子里刷着马,仿佛全然不觉冷风刺骨。 清逸的少年人就坐在院子外,白裘覆体,淡雅绝尘,正宁静地望着老者忙碌。直到羌浅走到身边,他方才缓缓移目。羌浅未及开口,他已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推行自己走远。 两人走入清风寨中心后,羌浅终是忍不住道:“看不到你回来,我担心坏了!你可知道,唐苏不见了,雷霆也已从这里离开!” “知道。”戚烨好似对此事了然于胸。 “唐苏会去哪里?是不是会去见曹千流?” “也许。” “那你想怎么办?” “静观其变。”戚烨的音色渐低,显得苍白无力。 羌浅知他身体又有不适,拢好他衣襟袖口,快步与他返回了小宅。 戚烨在小宅门前徐徐昂首远望天际,新月如钩,零落的星辰中苍鹰疾风振翅飞来,在小宅上空低旋两转。羌浅看到它的爪间紧抓着一物,竟极似一柄长剑。 “疾风要把那剑丢下来,你得去接住。”戚烨低语之时,疾风果然利爪一松,长剑不偏不倚落入羌浅手中。 “这剑是……”她讶然注视着剑身,抽剑出鞘的刹那,只觉面前流光飞舞,恍若漫天星宿尽显眼中。 “此剑名‘流霜’,相传由天外飞石所铸炼,无坚不摧。此剑本是我朝开国初年时一位传奇女子所有,却被我父亲当年自‘海市蜃楼’中发现取出。司徒空觊觎此剑已有多时,我便将之匿起,他久久不得,方才去盗昆仑派的‘琉焰’。” 羌浅在喟叹中回剑入鞘,仅那逼人的剑气便令她心生钦畏。 回到房内后,戚烨忽然又道:“你的功夫练得怎样了?可否演几势来我看看。” “就在这里?!”羌浅看一圈不大的房间。 “当然不是。”戚烨提臂指指廊径,“到后面去,地下有间演武的石室。” 第42章 同囚的牢 羌浅仍是与戚烨自书室进入了密径,只不过这一次戚烨带她走向了一道她从未经过的弯折,弯折后的路径即连接着一间甚是宽敞的演武石室。 羌浅站立石室中央,凝神屏息抽出流霜剑。剑身出鞘令石室瞬间四壁生辉,剑气四溢更加激澈心神。她手腕一翻摆好起势,看一眼戚烨又看一眼熠熠剑芒,倏地一剑飞刺舞出炫目光影。 那幽谷石壁上的剑诀羌浅早已烂熟于胸,经这一连几日的练习过后使来更显一气呵成。只见她掌上凌厉的剑风涌向壁上烛火,但剑尖掠过火苗时并未使其熄灭,她足点石壁翩然转身,燃烧的火苗竟被剑尖挑起,直送往另一侧壁角上未燃亮的烛台。 信心满满舞完最后一势,羌浅怀揣期待望向戚烨,本以为他会称赞自己剑术精进。然而戚烨面上若有凝思,在她收势很久后才向她缓缓抬眸。 “我是不是太笨了,练什么都练不好……”她有点沮丧,垂着头走到戚烨身边。 “当然不是,你的进境令我惊讶,这柄流霜剑也与你很是相称。”戚烨的声音听来有些虚弱,“我只是在想,你只有一人,始终是无法施展剑诀中双剑合璧的最后几势,恐怕仍旧难以与曹千流相抗。”他说得越多,音色便越显低糜,到最后又咳嗽起来。 羌浅赶忙轻抚他的背脊:“这里过于阴冷,你今日也尚未服药,我们还是快点回去休息吧。”她着急地推起戚烨返回书室。 卧榻边烛火烨燃,戚烨沉默半晌,凝注目光在羌浅身前:“你背上的图案,能否再让我看一看?” 羌浅怔了怔,伸手触及自己的背脊,脸颊一下子又微泛绯红:“你曾说过这图是鲁班神斧门的门人留于我身上,更或许与我的亲人相关。你是不是又想到了些什么?” “过来,坐下。”戚烨牵过她的手,令她顺势坐在身侧,指尖缓缓落于她的肩胛。 羌浅背对戚烨而坐,两肩微微颤了颤。她没再说些什么,只将自己的小袄轻轻退下,露出莹白肌肤上那极其复杂奇异的图画。 很多时候,戚烨的举动羌浅都是不太懂的,动脑筋实在是令人心烦。她向后靠了靠,仍旧背对戚烨道:“你可是看够了?” 戚烨的瞳光缓缓流转,以右手为她向上提了提衣襟:“你累了,休息吧。” 羌浅转过身,在火光映照下仔细瞧着戚烨,可她还没开口说话,小宅外却忽然传来了一声惨厉凄绝的啸鸣。 戚烨的双眉倏地锁紧:“是疾风……它出事了。” “我去看看!”羌浅心里一惊,急望戚烨一眼,独自奔出了小宅。 夜已深沉,天空中星辰寥寥,从上空失重坠落地面的影子正是苍鹰疾风。它已奄奄一息,全无彼时翱翔天际的风姿,羌浅仿佛能从它的口中听到呻/吟之音。 很快,疾风的身下便蔓延出暗红的血迹。它的双翅颓然拢起,曾经锐利无比的眼目如今看不到一丝光亮。 羌浅急速俯身查看疾风的伤势,却只看到一支长箭贯穿了它的身躯。她怔在了原地,心里一阵悸恸。也是在这瞬息,疾风的喙端不再颤抖。 疾风走了,毫无预兆。 羌浅的眼睛被泪雾填满,她轻抚疾风的羽翼,强忍着泪水极为小心地将它捧起。但才刚刚起身,她竟忽觉身后好像有些异样,似有一股幽风刹那而至。猛然回头的须臾间,一束如鬼似魅的人影却已映入了瞳孔。 这人影好似没有脸,羌浅的眼内看到的是一片混沌。她只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团巨雾所袭,紧接着整个身躯便都失去了知觉,意识也在顷刻趋于虚无。 …… 叮叮咣咣的金属碰撞声由远及近,开始出现在羌浅的耳朵里。她感觉呼吸不顺四肢瘫软,似有千金压体。 然后她睁开了眼,费劲气力扭转颈部。眼前像遮着一层浓重的雾,她隐约觉得自己正躺在一方阴冷的囚室中,而方才那涌入耳中的声音此时已与她近在咫尺。 囚室的门被打开了缝隙,两个高大健硕的男子一左一右拖行着另一个人走入室内。被拖行的人发首低垂,清躯毫无生气,似已晕厥多时,双手更被铁链所缚。铁链坠地,是以一路发出叮咣声响。 两名男子将那束清躯留在了囚室的角落,而后两人的目光皆扫过羌浅。他们看到她已醒转,相互低语一番后退出囚室,却并未向她诉说一字。 羌浅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两名男子的对谈完全没有听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两名男子离去,囚室之门继而又被锁住。她本以为自己动弹不得是因为穴道被制,但暗自运气便发觉全然无法动用内力,手足更是丝毫不听使唤。 她大概是中毒了,中了一种使人丧失行动之力的毒。 身体不能动,思绪倒是越来越清晰,羌浅清楚记得自己看到疾风逝去。可在这之后却是又发生了些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了,她怎么会在睁开眼来便成了他人的阶下之囚? 还有戚烨……她突地意识到了什么,尽最大努力把脖颈拧到了极限,眼尾的余光终于瞄到了囚室角落中那副清癯的主人。 戚烨就在那里,与她几步之遥,可她偏偏触不到他。 她一身身地渗着汗,剧烈的心跳一刻也遏止不住。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光,从肩膀至臂端渐渐开始可以活动,她即刻猛力顶起双肩,一个翻身自所躺的石床上滚落。 地面冰冷刺骨,她咬牙昂起头,恰恰望到戚烨衣衫的一角。凭借紧紧恢复的微薄之力,她挪动躯干靠近了戚烨。 她先是抚到了戚烨羸弱的足踝,又一点点向前到达了他的腰际。这一刻,她忽觉自己宛若是他,得以感受他平素的苦楚不便。 最终,她撑起了上身,视线与戚烨的肩膀平行。 醒醒!醒醒!求你快醒过来!她在心内呐喊,却连自己口中吐纳的气息都无法控制。与此同时,她在戚烨的身上感到了哪里不对。 他的身材清癯,但胸膛处却不自然地微微鼓起,并且似乎散出苦涩的药气。她没有再犹豫,抬臂触及他的衣襟,慢慢将之拨开,便看见他的胸前包裹着厚厚的白棉,其下隐隐印着血色。 戚烨的胸前受了很重的伤,可这伤竟又被救治。 他是如何受的伤?又是什么人为他包扎了伤处?既有人给予他医治,他的双手又为什么仍被束缚? 羌浅心乱如麻,可她什么都做不了。脏腑就像正被千万支绵密的针一同刺穿,她只有趴在戚烨身旁无助地喘息。 这时囚室外再度响起了脚步声,先前将戚烨带至羌浅眼前的两名男子又回到了囚室外。这两名男子身姿挺俊衣饰不俗,自有一种迫人气势。两人沉默无语止步门前,当中的一人打开门上铁锁,另一人则手持托盘走入室内。 羌浅惊诧地盯着这名进入囚室的男子,却见他面无波澜走向自己,在自己身前放下托盘。托盘一侧中盛放着足够两人果腹的饭食,另一侧则摆有干净布帛与一瓷瓶。 她不可置信地上移目光,男子却已转身走向室外。等候在门旁的另一人重新锁起室门,两人随即齐步离去。 这饭食摆在面前,当是拿来给她与戚烨食用的。而那布帛与瓷瓶,莫不是为戚烨伤患所备? 羌浅虽然仍是瘫软无力,但身体上能够移动的部位已不止上体,而腹胃也在此际空虚难熬。她伸出手臂碰到饭食,却将端起的碗又放了下来。 她已与戚烨身陷囹圄,霎时便想到这饭菜当中或许有毒,于是赶忙把托盘推至一旁,默而无言地凝视戚烨,只期待他速速醒转。 时间过去越久,羌浅便越发忐忑慌张。她害怕,害怕戚烨再也不会醒来。 直至时光似已流逝百年之长,她的手脚逐渐可以幅度更大地转动,她才听到身边人发出微乎其微的声响。 她落了泪,唇角却扬起笑。 “别哭,我还没死。”戚烨的声音几乎不可能被辨听。 羌浅却不同,她已能言语,她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每当她有许多话想说时,她又都会不知从何说起。 戚烨缓慢抬目,他如今尚且能做的动作好似只剩下了移挪目光与轻启唇齿。 “你不吃那饭菜,是怕有毒……”他看着托盘,也看穿了羌浅的顾虑,“曹千流若想取你我性命,又何需等到现在。” “曹千流?!”羌浅脑中轰响,“我们落入了他手中?!” “疾风死在了他手中……”戚烨的双眸已呈半合,“饭没有毒,把它吃光,你需要体力。” 羌浅拉过托盘捧出碗筷,却久久不能自已。逝者已矣,疾风回不来了,可是她与戚烨二人都还活着。这是两个人的饭食,她怎么能一人独用!更何况自己身体素来强健,即使多挨下饿也不算什么,她知道戚烨才是真正需要食物支撑身体的人。 “我吃,你也得吃。”她夹起小口饭菜送到戚烨唇边。 “我不骗你,我没力气,咽不下。”戚烨的眼眸彻底闭合。 “这饭食既是可以吃,你就一定要吃!”羌浅举着饭碗的手在半空僵持了一会儿,随后急速落下,“等我,我把饭菜杵碎。” 她用筷子使劲儿捣着碗中餐,尽力使之碎成小块,又再次送至戚烨唇角,焦忧与企盼共存道:“可以了,你张张嘴,就吃一点好么?” 戚烨的眼帘启出一丝缝隙,良久无声。他的唇动了动,齿间终是微张。 羌浅难掩欣喜,将那细小碎块送入戚烨口中。然而她随即便发现戚烨根本无力咀嚼食物,只是将其含在了口内。 “你放心,我死不了的……你吃吧,不要管我了……”他变得无声无息,又似晕去。 羌浅忧心忡忡地颓坐回地上,取过另一副碗筷,如行尸走肉般把饭菜捅入自己嘴里。 牙齿抬起又落下,她像是失去了味觉,口中只充斥着不尽的酸楚。所吞咽的东西就像是一根刺,将她的喉咙扎得千疮百孔。 她继续着进食,扫净碗底,又回目注视递予戚烨的那只碗。那碗里还满盛食物,那食物必须留给戚烨。 倏然间,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换过那只碗,她尽量放缓动作跪在戚烨肩旁,将那碗中的饭食也吃入口中。之后她极轻柔地用双手捧起戚烨的脸,以自己的唇撬启他的唇。 这便是她想到的办法,这法子也确实可行。 食物如一股热流由她口中传递于戚烨口中,不费力地淌向戚烨的胃腹。 第43章 异族的装 在羌浅的不断努力下,戚烨终是多少吃了些东西。但羌浅并没觉得安心,只是推开手中碗筷,背靠着墙根坐在戚烨身旁。她的手脚虽已可以活动,可仍旧觉得四肢酸软,根本没什么力气,更不用说暗运内劲。 戚烨一直闭合双目不似醒转,她不清楚戚烨受了怎样的伤,不清楚这伤有多重,因而也不敢发出太大的响动。 一定是在自己晕厥前袭来的那股毒雾,她想,那毒雾能使人失却武力。也不知清风寨众人是否安好,是否已发现了戚烨与她二人的失踪。 总之,他们现今被困在了这囚笼之中,境况一点都不乐观,完全看不到逃生的希望……她不敢去揣测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这样心力交瘁地坐了许久,羌浅忽而感觉手背有些湿,似有水珠缓缓滴落其上。 她很快看清那液体不是水珠而是血,是从戚烨胸前渗出的血。这渗出的血并不多,却令她惶然心痛。她即刻小心撑起戚烨的身躯,把他背负到一侧的石床上,眼尾余光同时瞥到了托盘中的布帛与瓷瓶。 她将那瓷瓶打开嗅了嗅,发现其内所盛是上好的金疮药。彼时那两名男子送来饭食,也一并送来了伤药,难道说是要她为戚烨处理伤患? 她不敢怠慢,轻轻拨开了戚烨的衣襟。他胸前的伤处曾被包扎,现在有血渗出,一定是伤口有变。她解下了覆住戚烨前胸的布帛,而后便见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戚烨的胸前血肉模糊——有人自他的胸膛剥下了大片的皮肤。 面对眼前的血色,羌浅错愕又痛心。她在戚烨的胸前敷上金疮药,泪滴亦打湿了新的白棉。无论是谁对他做下这种事,她都要将那人千刀万剐! 戚烨也在这一刻醒来,恰逢看到她红肿的眼睛。 “你怎么又哭了……”他低吟。 羌浅已泣不成声。看着戚烨惨白的面庞,她哭得更凶了:“是谁……是曹千流?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餐食可用,有石床可躺,还有伤药可换,我们该谢谢他。”戚烨幽幽转眸,却向她笑了笑,“别担心,你很快就能出去了。” “出——去?”她不可置信地抬起泪眸。 “嗯,你该不会想在这里多呆半刻才是。”戚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说出的话却似乎过于云淡风轻,“把你的体力留存好,别再哭了。这样子当真不美,我不喜欢看到你哭。” “好,我不哭……”羌浅赶紧抹净眼泪,“我像是中毒了,使不出力气……” 戚烨却并不吃惊,像是一早知道了一切:“这是唐门的毒。” “唐门?!”羌浅愕然失措。 “别担心,只要从这里出去,你这毒便能解。”戚烨的目光转向牢门,声音低到羌浅就要察觉不到。 就在这时,牢门外传来一阵足音,先前到过此处的那两人与另一名男子又一次返回,并且带来了一架肩舆。 这三人开启门锁时,戚烨以微不可闻之声最后对羌浅道:“我们要分开些时候了。笑一笑吧,让我看看你美好的样子。” “你说什么?什么分开?”羌浅还没弄明白戚烨的意思,三名男子当中的两人已抬起肩舆走到她与戚烨面前。 她立即从床边站起,惊异望着两人,却听当中一人对戚烨道:“戚公子,督主有请。” 戚烨一语不发看一眼两名男子,这两人也不多言,直接将他从石床挪上肩舆,其后撑起肩舆走出囚室。 羌浅虽讶然,但仍急速提起步履跟上。可她前足跨出囚门,守在门边的第三人已伸手擒住了羌浅的臂弯。 “督主只见戚公子一人。”这人面无表情将羌浅推入囚室,迅速锁起囚门后离去。 羌浅挣扎回眸,阴冷廊径中却已无戚烨背影。她惘然而立,心中似压上千金巨石。 戚烨在想什么?又要去做什么?这到底算什么?她颓坐在门旁,由时间缓慢流逝。 数个时辰过后,那名阻拦她的男子回到囚室外,不由分说点住她要穴,又用一条黑布带遮住了她的眼睛,压着她走向与戚烨及另两人相反的道路。 眼前黝黯无光,口中也不能发声,她只能被男子钳制着手臂引领向前。这段漫漫长路似永无止境,她不知自己究竟跟随男子走了多远。 …… 凛冽的风吹打脸庞,羌浅感到紧擒住手臂的力量消失不见,身侧男子的气息也随之无形。 那人不见了!她心里震惊不已,在穴道松弛后急急扯下了眼上的布带。 天边的落日投下红彤彤的光晕,枯树上传来阵阵嘶哑的鸦声。她真的走出了那囚笼,此时正孤身一人立于旷野之中。 远方高地上耸立着一座高塔,高塔下地势忽转低洼,被大片的阴影笼罩。羌浅并非第一次见到这景象,她确信自己曾经到过这里。 她在这里迷失过方向,在这里看到过人间惨境,也在这里巧见过她的师叔盗圣司徒空。 西风烈烈,四野不尽荒芜,高塔上却倏然闪现出一条人影。人影自塔上一跃而下,飘飘忽忽飞向了羌浅。她慌忙定睛,只见飞影眼珠骨碌碌转着,正是自己的师叔司徒空。 “小师侄,戚烨那小子和曹千流谈了什么条件,竟真让曹千流把你给放了!”司徒空口中发出啧啧之音,说话间转身就走。 “师叔,您怎么会在这里?”羌浅急匆匆追上他,诧异问道。 “我专程在这儿等你。”司徒空意味深长地回望她一眼,但马上又转回头,“我和戚烨约定,在这儿等你。” “您见过他?!什么时候?” 司徒空却不回答,扬起手臂背对羌浅晃晃手中的小瓶,然后倏地抛向羌浅。 羌浅接过小瓶,不明所以道:“这是——?” “解药,唐门的解药,解你身上的毒!” “这……您怎知我中了毒,又是如何拿到这解药的?”羌浅极度不可思议。 “那晚我瞧见了你与戚烨被东厂之人劫走,跟上去瞧瞧有什么稀奇?”司徒空捏捏小胡子,“你师叔我号称‘盗圣’,又怎么会有去不了的地方、拿不到的东西、见不到的人!” 他一步步登上高塔,又道:“你大概还不知道,昨夜江湖各派人马响应朝廷号召,皆在玉门关下集会,东厂督主曹千流就是主持。这些人今日已尽数出关去向大漠,曹千流的人则远远尾随在后。” “去向大漠……去向‘海市蜃楼’?” “没错,‘海市蜃楼’!”司徒空把“‘海市蜃楼’”四字说得阴阳怪气。 羌浅走在他身后,却见数名清风寨众颓然躺在塔中各处角落,周身浴血。 “这是怎么了?清风寨出什么事了么?”她惊道。 众人中的一人强睁开满布血丝的眼睛道:“羌姑娘,前日我们发现少主与你失踪,不过片刻曹千流便率领东厂人马来袭,寨中损失不少。好在少主数日前已令妇幼等人先行散去,又提醒我等近日可能会生突变,否则损伤更不敢想。我们这些人也是几经周折才借由密径走脱匿身至此,随后‘盗圣’先生便找到了我们。” 司徒空眼神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周,对羌浅道:“小师侄,这些残兵败将需人照料,你就在这儿好生照看着他们吧!” “您是说……要我留在这里?” “不是我说,是戚烨说,是他要你留在这里。”司徒空眯起眼看着羌浅,又转后从高塔之上向远方眺望,“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这景儿倒是有点意思。传说‘海市蜃楼’会吃人,那些去向沙漠中的人怕是要有去无回了。” 他忽而慨叹连连,只令羌浅更如云山雾罩。只听他续道:“不过就算能将人生吞活剥又能怎么样,‘海市蜃楼’如此诱人,我堂堂盗圣如何能不去!” 夕阳转瞬即逝,天色立时暗淡下来,司徒空话语未尽,身形已飘出高塔,若一枚流星划过天际。 “又走了……”羌浅早习惯了盗圣先生的来去如风,想着司徒空方才之言,她心下却变得很是沉重。 戚烨说要她留下,他不要她跟随……可她怎么能留下,怎么能让他一人身处险境?!他到底是怎样想的…… 她垂目转身,迎上了清风寨众人的目光。这一双双眼睛通红又憔悴,眼底却都有着坚毅的光。这些汉子互相扶助着站起,异口同声道:“羌姑娘,我们誓死追随少主!” “可你们的伤……” “我们已休息得够久,我们这就去大漠!”其中一人道,“现在出发,很快便能赶上蔚翔与丰飞他们!” “蔚翔与丰飞在哪里?”羌浅见到清风寨众时便发现戚烨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并不在众人之列。 “蔚翔大哥与丰飞大哥先我们一步去了城中,若无状况,天黑前应是已到关下。” 看着这些坚定不移的脸孔,羌浅心中竟似有暖流涌动,但她顿时想到了棘手的问题:“现下天已黑了,城关闭合,我们又当如何出关?” “蔚翔大哥与丰飞大哥就是为此先行,他们应会想到办法!” “那好,我们先往城中去与他二人汇合。”羌浅咬咬牙,搀扶住伤得最重的那人,与众人走下高塔,向玉门关而行。 …… 夜幕深沉,集镇上早无行人。羌浅与清风寨众人小心踏入城中,转到偏僻小巷时,蔚翔及丰飞与众人迎面走来。两人见到羌浅也有些意外,但均话不多说,引领众人绕过小巷,走入一处驿站。 “人都来了?”驿站中响起清丽的女声,不过须臾雷音倩影已至众人眼前。 “小姑娘,你逃脱了?!”她见到羌浅,面上即露惊喜之情。 “音姨……我……”羌浅犹豫答话,雷音却将她打断。 “时间紧急,就先不说这许多。”雷音看着众人道,“今日恰逢有队异族商旅拿到通关文牒赶在夜半出关,不时便会经过此地,我们混入其中,跟他们出城。” “好,听音姨的!”众人皆纷纷点头,随在雷音身侧。 过不多时,果见数十匹骆驼组成的队伍穿过街市,向城关方向行进。队伍中身骑高驮之人多数身着通体长袍,头盘布冠面遮厚纱,装扮与汉人大为有异。而驼队最首之人身材臃肿至极,一张油腻腻的脸肥肉乱坠,却是那日被司徒空盗去明珠的富商。 高头骆驼的驼峰间亦满载货物,其中十几口大铁箱最是引人注目。众人悄没声地攀上驿站墙壁,暗中看着驼队行近。 当驼队恰巧行至墙下时,雷音手臂一挥,众人悉数跃下,一举将这队异族人全部制住。那胖富商还没来得及惨叫,已被雷音的柳叶刀抵住腰际。 众人当即将身上染血的衣衫退下,换做这队异族人的奇装,并把这些人制住穴道藏于驿站内,唯独留下那胖富商仍骑在骆驼上。 雷音掀起胖富商的衣摆躲入他身后,这富商体型太过肥胖,即使多加了一人在身后,也看不出有何不同。 驼队继续起行,众人在富商通牒下顺利出关,一刻不停深入大漠。一路上雷音一直挟着富商,直到天亮时才飞身纵下。 胖富商像是吓破了胆,用蹩脚的汉语连连求饶。雷音不去理会,绕着那数口铁箱来回转了几遭,忽用柳叶刀刀柄撞了撞铁箱外壁。铁箱发出几声闷响,其内似是盛有重物。雷音忽又扬刀劈向箱上铁锁,火花四溅下,铁锁却纹风不动。 她沉目思索片刻,回到胖富商面前,厉声道:“关内的小官小吏权利不大,绝不敢随意在夜间开关放行,能使这些官吏言听计从者,大概只有曹千流了。” 胖富商哆哆嗦嗦抹着汗珠,却似没听懂雷音之言。 “你不必再装,我在说什么你该一清二楚。”雷音凛目而视,指指那些铁箱,“那些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富商却仍摇头,口中只念着饶命。 雷音不再与他多言,将他手脚捆死置在驼峰间,美目望向苍凉天地。 第44章 无垠的沙 骆驼蹄下的路延展向无人之境,黄沙不知在何处与夜幕交汇。天际仅有的一颗星莹莹灼目,却是在遥不可及的九霄之外。羌浅望着那孤星,忽然觉得它似极一个人,一个她牵挂朝暮的人,孑然独明,清寂高绝。 他现在是否安好?是否在她追寻的方向?她不敢确定,却不能放弃希望。 “我们该是与目的地越来越近了。”雷音自她身侧走过,向前几步后驻足欠身,从一具尸首旁拾起一柄拂尘,“你肯,连崆峒派的铁心道人都丧命此地了。” 这并不是众人所见的第一具死尸,实际上,一路走来,他们已见了许多没入黄沙的兵刃与身死异乡的武人。 “‘海市蜃楼’还未至,自相残杀已四起。说是响应朝廷号召而来,实际上还是想将宝藏全部据为己有。”雷音在铁心尸骨上洒下一把尘土,将他的拂尘掷入沙中,回首时正与蔚翔及丰飞的视线相对。 但见蔚翔万分急切道:“音姨、羌姑娘,沙暴要来了,我们须得快些走!” 雷音闻言急望远方,眉宇立呈虑色,一手拉起羌浅便跃上了驼背,迅速与众人继续起行。 然而不出多时,羌浅已感身后狂风起卷沙石漫天。而飞沙走石迷视线,前路犹若无迹可寻,众人仿佛走入了会终结生命的深渊。 “不能后退,向后退就会被卷入风中!”蔚翔与丰飞及清风寨众咬牙前进,岂料暴风已以迅雷之速越迫越近,众人戒备怒啸的风沙所袭。 羌浅不禁向后望去,只见队伍最尾已无法瞧清,巨大的风束如一条狂龙张牙舞爪般席卷而来,有几人身体似飞向空中,瞬时被风卷吞噬。 “小姑娘,抓紧,别放手!”雷音急速回眸,紧牵住羌浅的手臂。 瑞骇人景象实乃生平未见,羌浅尚在惊愕之中,却见咆哮狂风已近在眼前。雷音似在向她喊着什么,她也拼命去够雷音的衣袖,可仍旧在顷刻感到皮肤有被撕裂之痛,身体更不受控制地被气流卷起,随周遭纷飞的物体一同涌入风心。 …… 怪异难忍的苦涩溢满口腔,羌浅咳出了满口尘土。喉咙里有种火辣辣的干痛,她费力撑开眼,从身下看到了一丝光线。 狂风不再,四际寂然。她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一方极其狭小的空间内,四肢皆伸展不开。但从身侧缝隙中射入的那束光线告诉她,此时已是白日。 她把手伸向那缝隙,探到了囚住自己的冰冷铁壁。原来,她被扣在了一方大铁箱之下。铁箱十分沉重,她用尽力气方才撬起一角,迅疾翻身滚出箱外。 日光照落在望不到边的沙漠上,苍莽天地间似只余她一人。是那场风暴将她卷至此地,而她再找不到雷音与清风寨众人。 滚滚沙土处处相似,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有不顾满头满身的污尘,背对日光而行。 向西走,总该会与那诡城接近。 …… 几个时辰后,羌浅的双足终感疲累,一片小小的绿洲却赫然惊现眼前。她错愕望向绿洲,颅内倏而清明。 在许多日子前,她曾到过这里。只不过,彼时她并不似此般孤寂。她记得这绿洲中是有水的,也记得这荒漠中的水源与那座诡城相距不算太远。 听着那潺潺水声,她步履蹒跚地走向绿洲,本打算饮一口水就走,却没想到在到达边缘时竟又见到了奇异的一幕。 她看到近十口大铁箱散落四下,铁箱形制与先前罩住自己的那口当是相同。这些铁箱正是那肥胖的波斯商人原先所携的货物。暴风使她与雷音等人分离,被清风寨众看守的胖商人也不知所踪。 或许也是拜那狂风所赐,这些铁箱才会散落至此。她跨过几口铁箱走向清泉,却突地听到身后发出一阵异响。 咚、咚,似有钝物在击敲箱壁。她惊诧地回过头,除去让人心悸的声响,离得最近的一口铁箱竟开始出现微微的晃动。 难道说这铁箱内所盛装的乃是活物? 羌浅放轻足步走近这口异动的铁箱,铁箱晃动正逐渐剧烈,箱外铁锁也因此不断撞击铁壁,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当日雷音曾以柳叶刀劈向铁锁,而铁锁丝毫不损,看来轻易是打不开的。她心有所系,只想快些寻到戚烨,于是回过身子直向水源行去,这铁箱内装着些什么自然是没心思去理会了。 清泉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光,以水洗面,羌浅终感清爽。她大口饮着水,不经意地望向流水浅底,却看见浮石一侧似有一物,状若一柄宝剑。其剑身瑰秀颀长,剑柄雕文玲珑,于水下闪现熠熠光华。 流霜剑,莫非你也是随那场狂风而来?!羌浅将剑拾起,手中有种难以言明的沉重。在牢房醒来的那一日,流霜剑已不在身边,今日虽于沙漠绿地中重获,可赠剑之人该是在哪里…… 她提剑起身,从原路走出绿洲。行至边缘时,见到刚刚那口铁箱的异动尤未停歇。不知流霜剑能否斩落这铁锁,她抽剑出鞘,一剑劈向这口铁箱。 只听咣啷一声巨响,铁锁跌落沙地,铁箱异动也在即刻停消。箱盖被一点点顶起,一只颤抖着的手从缝隙中扶上箱顶。 箱子中装着的是人,是年轻的女孩子。 她的脸上有种久不见日光的惨白。 她是唐苏。 “羌……浅……”唐苏双目紧眯,应是被突来的光线刺痛,但她仍是认出了羌浅,“帮我打……打开箱子……” 唐苏在箱子里,也就是说还有其他人在另外的箱子里。 流霜剑不负其名,剑若星华流霜,气动风扬,剩余铁箱被羌浅一一劈开。翻开箱盖,当中是仍自晕迷的唐自傲与雷厉等人,不过雷霆却并未在内。 羌浅心底惊异非常,但也不愿面对唐苏,只得低声道:“都还活着,只是未醒来。” 唐苏面露欣喜,扒住箱壁从箱内爬出,瘫软靠住一块大石,似浑身乏力。 “你们,怎会被锁在箱子里?”羌浅问出心中所疑。 “曹千流……他将爹爹的毒落于我们身上,又取走了解药……”唐苏痛吟着环顾四周,“这是……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关外,大漠之中。”羌浅眺望一眼唐自傲等人,慢慢理清了思绪,不免觉得唐门之人中唐门之毒实在有些讽刺,也有些咎由自取的意味。 她握紧流霜剑,扭头看向远方,悄悄摸向怀中,确认由司徒空所盗取的解药并无遗失,于是背对唐苏又道:“你们没有解药,当如何?” “这毒性突来勇猛,但慢慢会在体内消散,三五月过去,也便会没事……”唐苏微声道。 羌浅听唐苏这样说,忽而心下舒畅,抬臂指了指绿洲,一边说着一边走向沙漠:“唐小姐,你们现下境况如此,你曾经的所为我也不愿再与你多言。这里的植被可食用,也有水源,想来呆上三五月不是难事,咱们就此别过吧。” “羌浅——”唐苏极力提高了声音,在远处道,“去‘海市蜃楼’,烨哥哥……曹千流把烨哥哥带去了那里……” 不用你说,我也会的!羌浅心中默念,不再回首。 …… 又是一日夕阳尽,可羌浅眼中仍只漫漫黄沙。 “海市蜃楼”究竟在哪里?那些为宝藏而来的人又在哪里?她垂首于沙尘中跋涉,足下忽被一软物所绊,定睛去看,滚动细沙间竟露出了衣袂一角。 流沙半掩着一具少年人的身躯,这身躯被羌浅足尖的力道所动,轻微呻/吟一声,面上沙尘随势滚落。英俊的少年看来相识,羌浅想起他就是昆仑派的年轻弟子桓睿。 “姑娘,你……我见过你……”桓睿一脸愕然,遽然翻身而起,举目向四方呼喊,“赵师兄——王师兄——”他的喊声直入天际,却无任何回音。 “桓少侠,我走过的这条路上,没有人。”羌浅立身在一侧道。 桓睿立现焦灼神色道:“定是那场大风沙,也不知我昏了多久……姑娘,你是否也遇到了那场风沙,与你的同伴失散了?” “那狂风竟席卷了整个沙漠……”羌浅喃喃叹谓,凝目看向桓睿,巧见他腰间插着的短笛,胸口一下子发起紧,“桓少侠,这笛子……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短笛穗下晶石莹亮,桓睿将之从腰间取出,不解道:“那暴风来前,巧然在沙中见到。我看这羌笛做工精细,又有宝石点缀,便捡了起来。姑娘,怎么了,这笛子有何不妥?” 羌浅心里急虑,赶忙如实道:“这笛子的主人是一个对我非常重要的人,能否请桓少侠把这笛子给我?” “当然!”桓睿将笛子递至羌浅,“这个人大概就是与你失散的人吧。” “算是……”羌浅小心收好短笛,怅惘点头,“多谢桓少侠了。” 桓睿诚心道:“姑娘,这沙漠中危机重重,那风暴虽威力无穷,人心却更是叵测,你孤身一人实在危险。我要回头去寻我的几位师兄,你不如也与我同行,说不定能遇到你的同伴。” 羌浅摇摇头:“桓少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知道要去的方向,不能再走回头路。” “既然姑娘执意,那就请姑娘自己万加小心吧。”桓睿掸掸身间尘土,与羌浅作别,回身上路。 羌浅眼见他走远,忽地提步追上了他:“桓少侠,等等!你向前走一段路,会看到一处有水源的绿地可做歇息,那里也有些人正待救助。” “多谢姑娘告知,再会!”桓睿最后向羌浅抱拳,大步离去,身影不时便隐于风尘。 …… 渐趋圆满的月入了中天,羌浅攀上了一座高大的沙丘。 这沙丘之上的沙尘细若薄纱轻抚肌肤,她一脚踩上便觉身子一沉,几乎整个下半身都陷入了沙中,而后无论她怎样用力都不能抽出手足,反倒越是挣扎便陷得越深。 她已身陷流沙阵中,却尚不自知。 不出片刻,本来还在腰际的沙土已至脖颈,她就要完全没入流沙之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竟从天而降,双臂一把抓住她肩头,以一股巨力把她拉出流沙。她只觉得自己的骨骼都被扯断,而那黑影已携着她飞掠过整座沙丘,于另一侧落向坚硬地面,将她重重甩在地上。 月光之下现出一张诡异扭曲的面庞,双目悚然如罗刹,脸色却阴柔似凄鬼。 羌浅见过这人的次数屈指可数,亦是首次距离此人如此之近——东厂督主曹千流正居高临下凛视着她。 而在曹千流身后月色照耀不到的地带,她于朦胧中又像是望到了一束清影,若隐若现,如梦似幻。 第45章 零落的骨 羌浅看出自己现今正身处在一块不大的腹地,四周皆有高大的沙丘环绕,而这隐蔽之地包括她自己在内就只有三个人——三个活着的人。 月色惨白,只映得曹千流的脸更显阴戾。相距甚远的角落中似有凄凄鬼火,火光掩映下,轮椅上的少年衣袂随风而动。 羌浅又惊又喜,疯了般发足奔去,然而身后一股阴风骤然袭来,她足下立时像是没了凭借,向前扑倒在沙地上,流霜剑脱手而出。 因见到了戚烨,她早丢下了戒备之心,曹千流便如此轻而易举将她制住。 继而,她看到了一地枯骨与几具干尸,零零落落,有些骨骸上还粘连血肉,似笼着一层来自阴间的光。冷汗一滴滴从背脊冒出,她觉得那些尸骨并非禽兽之骨,而是人的骸骨。 是有多少人死在了这不毛之地? “这剑又回到了姑娘手中,那便再次由本座暂代姑娘保管。”曹千流阴阴一笑,不知何时已到羌浅身边。 羌浅惊心未定,又已如飘零之叶被曹千流擎起,再落地时撞散了火堆,正摔在戚烨身侧,与他目光交错。 “我不是在做梦,我是真的见到了你!”她唤着戚烨的名字,攀住他轮椅一侧,只感有千言万语欲诉。 戚烨缓缓合开眼帘,眉宇间忧悒浓锁,以极低的声音道:“不是让你照顾寨中人,你怎么跑入了这大漠中……” “别说我,我还要问你为什么连解释一句都不愿意就撇下我?!”羌浅鼻子一酸,热泪便滴落戚烨手背。 与此同时,一股焦糊之气涌入她鼻中,她转目之际便见到火堆之上架着已若炭黑的物块。而曹千流也在片刻间踏着满地尸骸走来,步履阴沉诡异,地上骨骼碎裂之音令人悸颤不已。 “本座当是恭贺戚公子得与佳人重聚。”他语声阴气颇重,如此一句只教人听来汗毛直竖。 “是我应多谢曹大人不吝相助。”戚烨清冷对答,说罢转首垂目。 曹千流目光阴中带柔,柔中带狠,并不似想要多言,侧目看一眼羌浅与戚烨两人后便转身远离,在对侧沙丘阴影下盘膝而坐,面目皆隐于黑暗。 不过一时间,羌浅不明之事便已诸多,有太多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 “告诉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她的声音已哽咽。 “你先告诉我,那场风暴是否使得你与小姨等人分散。”戚烨以近乎耳语之音道。 “你——你怎知道?” “你们都不肯留在关内,我又有什么办法。”戚烨自谑般摇首,清逸面庞不现血色。 “我担心你!其他人也一样!”羌浅就要喊出来,“我不明白,你到底把我当做是什么?!为什么到了现在你还有事瞒着我!究竟有什么事我们不能一起面对?!” “放低声音,曹千流功力深不可测,你我之言他当都能收入耳中。” 羌浅的两肩急剧地颤着:“好……好……你的伤怎样了?” “过了这么多日,早已没什么大碍了。” “骗子!你的脸色那么难看!” “你若看到了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脸色也不会好看。” “几个时辰前,发生过什么事?” “这四方的沙丘是流沙,陷入其中,大多不再有生还之望。你冒失攀上就是自寻死路,确实是该感激曹千流的。”戚烨不着痕迹地移动视线,“看到地上的那些白骨了么,流沙随风而动变换方位,死者骸骨便显现出来。” “我刚刚已九死一生……” “所以你该知道自己的举动是有多不明智。”戚烨无声叹谓,“在那狂风来临前,你应已见到路上死人无数,而那场几十年难遇的风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有更多人因此而丧命,所以真正能入大漠深处者已寥寥无几。” “那场大风暴的威力到底有多大……” “大到使曹千流的队伍半数埋入黄沙,另余隔绝千里。” “那你又是怎样——” “曹督主的功力你见识过,他不会让自己有事,我便不会有事。”戚烨的鬓发被风吹起,“那场狂风过后,有些内功深厚的人侥幸从流沙中逃脱,也来到这里。可是他们水粮皆尽,到后来为求生存,便做下了令人发指之事……” 他忽而停顿,斜目觑向地上尸骨,又道:“曹千流与我到此地时,正见到那几人割去伤重同伴的手足分食。你瞧,那烧焦的肉仍在火中……” 听到此处,羌浅只觉腹内翻滚,强烈的不适感涌上喉咙,不禁干呕连连,难以置信道:“竟然会出现这种事,人竟会吃人……那这些人呢?如今怎么不见?” “化为干尸,与众死者同眠。”戚烨眸光微转,“曹千流似修习了一种能吸人精髓的内功,这些人合力都不是他对手,皆被吸干内力弃尸一旁。” “那曹千流岂非是天下无敌?!” “确是如此。” “那我们……我们怎么办?” 戚烨远望冷月,若有凝思:“不日即是月圆,曹督主欲往‘海市蜃楼’,就带他去。” 羌浅伏在他身侧,却想起了昔日自己初入大漠时的情境,骁勇狠绝的左愈明左千户便是埋尸在“海市蜃楼”之中。这一刻,她似乎猛然明白了戚烨心中所想。 “唐自傲……雷厉……”她把在绿洲中遇到唐苏等人之事也告知了戚烨。 戚烨听后淡淡道:“那胡人富商是曹千流人马并无议,唐自傲与雷厉多行不义,承受这般苦果也不为过。” “我最后还是将解药给了那昆仑派的弟子,望他能前去绿洲。你……会不会怪责我?” “心善如你,我为何要怪责。”戚烨轻启唇角,“唐自傲与雷厉毕生所求都埋葬于这荒漠中,想来他二人有生机可寻,便会向‘海市蜃楼’去,这倒与我意合。” “我们已离‘海市蜃楼’很近了?” “那城镇一隅已在足下。”戚烨目色深远,以指尖轻轻滑过羌浅脸颊,“你也是有趣,路途艰难,却不觉疲累。” “我——”羌浅欲语还休。她其实早已精疲力竭,浑身骨骼都似散了架,只不过因心中坚定不移的信念,方才支撑了这么久。 “我们还能走出这大漠,对不对?”她扬起眼眸。 “当然。”戚烨音色虽轻,却自存笃定。 风吹过隙,沙鸣声声,羌浅的乌发止不住纷乱飞扬,她侧脸之际牵动了上身,闪着莹光的短笛自她怀中跌出,恰好落入戚烨手中。 “原来你将这笛子找到了。”戚烨倾倒笛管,沙尘从孔隙中溢出,“吹一曲给我听听吧。” “嗯,好。” 羌浅取过笛子,略显生涩的音律不时飘然远空,而戚烨眸光则更为凝远,似潜藏着一束羌浅极难觉察的光。 …… 这一夜羌浅一直被不安所扰,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迷迷蒙蒙间,她又变成了一个小娃娃,仿若以幼童之眼见到了那名只在虚幻中现身的女子。女子抚摸她头顶,语声温柔,动作轻缓,却唯独面目模糊不清,让她又喜又急。 这时平地突来一阵怪风,她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巨响。跟着,她的身子便离地而起,宛若被女子紧夹身边。在这之后,她被女子抛向了空中,小小的身躯经历着巨变。 “快走——快走——”女子在她身后急呼。 她伸手抓向那女子,可仍只见到女子似被一股巨力牵扯,坠入无尽深渊。 “别——别——”她同样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倏然睁开双目。 天空泛着黎明的浅白,她的双臂伸向空中。 “是什么样的梦,能使你在睡着后也手舞足蹈。”戚烨宁静地看着她。 她抱膝而坐,喃喃道:“又是那个女子,我又见到她了。我感觉越向这大漠深处来,自己便离她越近……” 戚烨却在此刻幽幽道:“她是个很好的人。” “你说什么?”她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我说,她是个很好的人。”戚烨复道,“当年,她曾让我感受到与母亲相同的温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羌浅彻底糊涂了。 “到了‘海市蜃楼’,你就懂了。”戚烨一边说着一边举目对侧沙丘方向,眸色却突地一凛。 只见曹千流已腾空而起,其周身如卷起阴风,而他面向的沙丘之上此时又出现了一人。那人能飞速奔行于流沙之上,功力也是深不可测。 羌浅心神一晃,惊觉来人身形甚是熟稔,竟是多日未有音讯的雷霆。 纵使沾染一身风尘,雷霆身影依旧迅疾如电,与曹千流此种高手相对毫不退却半步。曹千流一势初起,掌风已卷起层层风沙,雷霆全身瞬间被沙雾困拢。但他全然不顾这阻障,携带沙尘飞步奔行,一个拧身便转换身姿,又以迅雷之势反攻。 曹千流唇含阴笑,袖摆微动便扬起了更大的风沙。雷霆身形正处于半空,风沙直袭向他身体,天空中仿似无形张开了一张巨网,不过顷刻之间,雷霆已被这巨网所俘,若折翼之鸢直坠地面。 曹千流自另一侧轻身落地,于雷霆挣扎站起时再度袖起风卷。雷霆最终不敌,匍匐在地剧烈喘息。 曹千流冷睨雷霆片刻,反倒将视线对准身在远处的戚烨,拍打身间沙尘:“戚公子昨夜的笛音,实在妙极。看来那暴风过后幸存者众,其力不过尔尔。” 戚烨轻合双目一语不发,状若未曾听闻曹千流所言。 雷霆在曹千流身后咬紧牙关道:“曹千流,你将我父亲与舅舅等人藏在了哪里?” 曹千流凤目回视,从袖中抽出锦帕轻压唇角,阴柔道:“雷少侠对本座不敬,并非首次。本座起先见你为可造之材,供你荣华之路,你却如不化顽石,真是可惜的很。” 他说话之时右手掌风遽现,须臾间轻翘兰指已化作了阴界鬼爪。 “能助本座运功,你也算不负此生。”曹千流这阴爪向雷霆抓去,雷霆身躯随即便凌空腾起,湍急的气流从他面上游走而出,被曹千流吸入掌中。 “雷大哥!”羌浅惊愕万分,再不能坐视不理,一个腾跃奔向两人。 熟料曹千流根本不必回首,左袖已翩翩翻转。 羌浅直撞上了一睹不可目视的气墙,摔落地上身感裂骨之痛。她一时半刻无力起身,却听一缕清幽之音自远方传来。 “曹督主取人性命自是易如反掌,但‘海市蜃楼’内宝藏不计其数,多留一人,便有多一人为督主搬运宝物。” 那是戚烨的声音,羌浅好似是第一次听到他以这般高的音量言语。 曹千流却只轻蔑一笑,似对戚烨此言毫无所动,右掌缓慢旋转,雷霆体内真气更加快了速度汇向他掌心。 羌浅一阵锥心痛惋,眼见雷霆于痛苦中失去意识。 然而曹千流突然掌心反转,也是在这一瞬,自雷霆身体涌出的气流竟戛然而止。雷霆半悬空中的身躯噗地倒地,只余胸膛微末起伏。 第46章 绳上的人 朝阳之辉冉冉浮起,沙丘环绕之下的阴影渐渐消退。曹千流一声阴笑,飞身退入仅余的阴暗中,徒留羌浅与雷霆二人于空地之上。 雷霆脸色枯黄如蜡,伟岸身躯竟似瞬间干瘪。羌浅惊恐扑到他身侧,他早无力挣扎,微启的双目空洞木然。 “雷大哥,坚持住!”羌浅将他手臂搭上自己肩头,奋力架着他走回燃尽的火堆旁。 “雷大哥不会有事吧……”她明知自己此言毫无意义,却还是说出了口。她只是想从戚烨处得到些许慰藉。 戚烨凝重望一眼雷霆,锁眉道:“曹千流吸取雷霆大哥的内息,也需一段时间运功与自身气脉融合。好在雷霆大哥内力深厚,即使被吸取真气,仍能有一息尚存。现在你我都没什么能帮到他的,我们不要在此干扰,到一旁去吧,就让他安静平复内息。” 羌浅含忧点头,推起戚烨轮椅,与他往另一方向前行。 戚烨面迎初阳,背对羌浅道:“你刚刚为什么要冲出去……” 羌浅停下脚步,愣愣咬唇,一时不知该怎样答。 “你太傻了,根本不会预料自己此举的结果。”戚烨仍旧没有回首,“若非雷霆对曹千流仍有利用价值,你早与他一起被曹千流吸干内力而亡。” “可我不能……不能眼看雷大哥他……”羌浅凝噎道。 “你不能见死不救,所以也就可以不顾及自己的生死?”戚烨语中似牵起愠意,缓缓回眸,一字一顿道,“不许再这样冲动,我救不了你。” 羌浅一下子怔住,讷讷垂首,心脏像遭受一拳重击。 戚烨轻声长叹,沉默稍许,而后语色渐缓道:“我的身体如此,还指望你来相护,你切莫再莽撞行事了。” “我……我一定不再让你担忧了!”羌浅飞快转到戚烨身前。 戚烨深咳几声,却只轻轻摇首转了话锋,低声道:“散落在这大漠深处的众人听到你昨夜的笛音,大概都会向此处来。小姨等人会来,曹千流的部下也会。” “说的是呀,可戚公子怎么不说盗圣司徒先生也会来!”酸酸怪怪的声音突然从羌浅与戚烨两人身侧的沙丘中冒出,司徒空挑眉翘嘴飘到了两人面前。 “不,盗圣先生至此,是屈尊了。”戚烨的目光不在司徒空脸上停留,反倒是游移到司徒空的手部,又跃往他身后。 司徒空手中盘着绳结,两条长绳半浮于地面,一左一右向后延伸,各缚一人——被司徒空生擒的人。 他拽拽绳索,被绳索绑缚的两人便各自趔趄向前一步,龇牙咧嘴却叫不出声音。这两人身形大不相同,一人长臂长足异常高大,另一人则大腹便便浑圆如球,皆是令人过目难忘的形貌。 “师叔,他们——”羌浅难掩讶然。这两人她都识得,一人是曾与自己交过手的雁行门下张武,另一人则是在狂风中失踪的胡人富商。 司徒空向前探探身子:“嘿嘿,听说这大漠中出了人吃人的奇事。小师侄啊,你若是饿得慌,不如也来试试这两人的味道如何?我说瘦子一身精肉,吃来肯定筋道。胖子油脂肥厚,入口当是鲜滑。” 他拽着绳索转了个身,朝着对面沙丘阴影又高声道:“曹督主,你说在下说得对么?” 司徒空语声未落,忽有一阵诡风平地而来。沙尘散尽时,曹千流却仍盘膝坐于沙丘下,之时阴柔面上双目似射出了两点寒光。张武与富商两人皆向曹千流望去,目中均流露崇敬之色,身体不再挣扎扭动。 风吹沙鸣,曹千流的视线自远处扫来,阴诡难明。 “司徒空拜见曹大人。”司徒空装模作样地向曹千流行个礼,“啊,是了,得让这两人说句话。他们好不好吃,大概还是他们自己最清楚!” 他一面说着一面努努小胡子,足尖向地面一勾,两枚石子便顺势飞起,分飞两端射向张武与富商两人穴道。 两人哑穴被解后接连单膝跪地,面对曹千流低垂首级,口中恭敬称曹千流为“督主大人”。 “认主子倒是认得挺快!”司徒空佯笑两声,忽然手中运劲抽动绳索,这两人猝不及防,在外力下纷纷趴倒。 “这才对嘛,要拜主子就该更虔诚些!”司徒空笑声更高,再度抖动长绳,这两人又被迫起身,且在将起不起之时狠狠撞向对方。 司徒空笑意更浓,重新点了两人穴道,往火堆方向瞅了瞅:“呦,连火都备好了!小师侄,赶紧走起啊!是时候去尝尝人肉的肥美了!” 一语言罢,他拽起身后两人,大摇大摆率先起步。 “师叔他……该不会真的想吃……想吃人肉吧?”羌浅推着戚烨跟在司徒空身后,震惊到语无伦次。 戚烨道:“他是想吃肉。你饿了,也该吃些。” “啊?!”羌浅吓得快要跳起来。 “喏,你看,他已经准备片肉了。” 羌浅颤颤巍巍看看司徒空,果然见他拿着亮晃晃的匕首在两名俘虏眼前晃来晃去。 “小师侄,来来来,快帮你师叔捡捡!”司徒空像在磨着刀,“你说是先吃瘦子好呢?还是先吃胖子好呢?” “师叔!这……这怎么可以!”羌浅越看越心惊。 却听戚烨在身侧幽幽道:“我说先吃瘦子。锦衣卫千户张武张大人潜伏江湖多年,当日在霹雳堂中若非有张大人里应外合,曹督主也不会在瞬间便将霹雳堂化为火海。” “原来这瘦子官阶不小!”司徒空怪叫一声,扭头向羌浅挥挥手,直把掌上匕首挥得虎虎生风,“小师侄,你来,这拔毛剥皮的精细活,还得女人来!” 羌浅已处于一片浑噩之中,连连向后退去,却撞到了戚烨的轮椅。 “你师叔唤你,你该快去。”不知怎的,戚烨的声音听来竟有戏谑之意。 司徒空上前两步,拖起羌浅衣袖就走:“来嘛,你怕什么!” 他拉着羌浅行至火堆旁,硬把匕首塞到羌浅手中,随后突地翻动衣衫下摆,一个不住颤动的皮囊便被他托在了手上。 “呵呵呵,小师侄啊小师侄,你当真是一点都不长进,还是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司徒空翻翻眼睛,用手指戳戳皮囊,之后把皮囊也抛向了羌浅,“记好了,毛要全拔,皮要全剥,肉要烤到外焦里嫩!” 羌浅错愕接过皮囊,很快发现其中当有活物。解开一看,却见几只沙鼠在囊中乱窜。她长吁出一气,终于明白司徒空并非当真要去吃人。 “你师叔的肚子在叫了,你的手脚可得麻利点!”司徒空摆摆手,看看精气神全失的雷霆,在戚烨身侧席地而坐,啧啧叹道,“雷家大少爷胆识过人,只是约略少了点计谋。这一点上,可是与戚公子你相去甚远。看他这样子,功力大概只剩三成了吧。” 戚烨似无奈摇了摇首:“雷霆大哥能做的事,我终其一生也做不到。” “你若是指能跑能跳,那说得倒也没错。”司徒空咂咂舌,“你就不想问问我,是怎么捉到了这一胖一瘦两人?” “盗圣先生纵使入流沙阵中也如履平地,如此神通广大,自然是有办法的,我又何须多问。” “戚公子谬赞。”司徒空故意文绉绉地推诿摇手,眼珠自骨碌碌一转,在戚烨耳边道,“我一路跟着曹千流的人马,直至遭遇那场狂风。那风暴过后,曹千流的半数人马埋葬在这流沙之中,另外半数与雷音及你的清风寨众有过一场混战。” “结果如何?”戚烨凝色道。 “清风寨众有所损伤,至于东厂人马嘛——有我盗圣司徒空在,那便由不得他们嚣张了。”司徒空停顿须臾,“你昨夜那笛音实在好听得紧,可是引得所有人都寻声而来了。” “所有人中是有唐自傲与雷厉?” “还有昆仑派的那个小牛鼻子!”司徒空嗤之以鼻地哼了声,忽而转脸问羌浅道,“小师侄,可别让你师叔我等得太久了!” “哎,就来!”羌浅赶忙回了声,递给司徒空烤好的沙鼠肉。不过她心情忧悒,没能掌握好火候,几块肉中有还生着的,也有烤成焦糊的。 司徒空吸了很长一口气,再呼出时已嗟叹连连:“失策,失策了!我竟忘了这丫头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戚烨淡淡转目,对羌浅道:“雷霆大哥似是好转了些,我们去看看他。” 火堆另一侧,雷霆见羌浅与戚烨前来,眼中凄凉之光在一刹闪过。他望望两人,目光最后凝在张武身上,摇晃着站起,默默自语道:“霹雳堂毁灭竟也与此人相关……” 羌浅上前扶住他身体,知他已听到了戚烨与司徒空方才对谈,却也不晓得当如何安慰,只得道:“雷大哥,你别多说话,还是坐下来吧。” “羌姑娘……多谢你关心……”雷霆回目,面上悲愤尽显,“我有些话,想问问戚公子。” “雷霆大哥请讲。”戚烨清冷道。 “许多年前我曾有位表弟,那时他遭遇了一些事,此后便再无音讯。父亲说他已过世,可我觉得他只是失了踪,我从来不信他死了!戚公子,换做你是我,你是否也相信我这表弟尚在人世?” “我信。” “那你说我这表弟,如今人在哪里呢?” 戚烨半晌沉吟,静静道:“在这里。” “果真是如此……难怪了……”雷霆竟发起笑,笑声中蕴藏悲恸,“当年我年岁虽小,但对那件事也是知道一些的,而那事过后,父亲便严令禁止我们任何人念及。我早该想到,其间种种必有蹊跷……” 戚烨忽地也笑了,不惊烟尘,云淡风轻。 “我为人子,即使父亲当真做下过不义之举,也轮不到我去评说。但只要能见到父亲与舅舅,我一定当面问清此事!” “多谢……大哥。”戚烨直视雷霆双目,将“大哥”二字说得字字有力。 “原来戚公子与雷公子还有这等渊源,这倒是让我司徒空将许多事情都理清了。”司徒空在一旁打了个哈欠,扭扭脖子弹弹腿,晃了晃腰就跳到了几人身侧,“回了家把门儿一关,暖杯小酒沏壶好茶,随你们兄弟情深感人肺腑!可当下,咱们是不是得瞧瞧——” 他话说一半,暗暗瞥向曹千流的所在,偷摸着又道:“我趁曹千流化功之际前去偷袭,该是能将他一举击杀?” 戚烨淡漠道:“你愿去尝试,我不阻拦。你师侄在此,也可为你收尸。” 司徒空狐疑挤眉:“他真这么厉害?!” 雷霆勉强提气道:“曹千流周身似有一堵无时无刻不在的气墙,即使……即使盗圣先生与羌姑娘合力,也没人能够至他近身……” “那就是没辙了!”司徒空一屁股坐回地上,“来来来,把肉吃起!我小师侄的手艺‘天——下——无——双’,雷家的公子也须得试试!” 听司徒空又把话题扯了回来,羌浅不得不闷闷笑了笑,暗暗悔恼脸面已荡然无存。 “其实,盗圣先生已俘获两人,有筹码在手,我们无需与曹千流为敌。”戚烨像看出了羌浅的窘迫,“他想要的无非是这大漠中的宝藏,他不见‘海市蜃楼’内之宝物,我们便应暂无性命之忧。” 司徒空讪讪笑道:“等他真见到了,定要杀我们灭口,那我们不就要在这大漠之中做孤魂野鬼啦!” 戚烨道:“你怎知他进了‘海市蜃楼’,定然还能出来?” 司徒空眉毛即刻挑得老高:“我就知道你小子与——” 戚烨却将他打断,不动声色道:“有一件事,倒是需请盗圣先生协助。” 第47章 前胸的画 司徒空眯起眼,向远方曹千流所处之沙丘瞄了瞄,举着烤肉所有所思道:“戚公子所指莫非是——那东西?” 戚烨点点头:“是,就是那东西。” 司徒空得到肯定答复,即刻跳脚转身:“那东西我盗圣志在必得!” “你拿到了再说。”戚烨幽然沉目。 这两人又在打哑谜了……羌浅心底正嘀咕着,司徒空已嘿嘿笑着朝她走来。 “小师侄,你说咱们这里烤肉的香气能飘多远?那曹大人再怎么神通广大能吸人精华,毕竟还未羽化登仙,仍是凡人之躯,这不吃不喝怕是也撑不了多久的。”司徒空于少顷间原地转了个圈,再度面向众人时却将手中烤肉塞给了羌浅,“就是你了!你去,请曹大人赏面享用!” “我?” “对,你!你得快些去,咱们可不能怠慢了督主大人!” 羌浅诧异地看看司徒空,却见司徒空眼内生光,笑意甚是促狭,像在暗中谋划着些什么。 “好吧,我去便是。”她心里虽有惊惶,还是提足走向远方沙丘。 与沙丘下的暗影尚有一段距离时,已能感到周遭空气流动不若寻常。 曹千流此时手中正捧着一束皮卷凝目端详,流霜剑直耸于他身后尺余,半截剑身没入沙地。见羌浅行近,他将视线从皮卷上移,凤目微侧森冷觑向她。 “曹大人,请用些吃食。”羌浅又向前走了几步,迫不得已开了口,但仍低低垂着头,不愿与曹千流眼神相交。 她双眸望着足面,余光却瞥到曹千流所握之皮卷。皮卷半透于日光,颜色很是浅淡,极似人的皮肤。其上印有黛色的图画,这图画看来错综复杂奇异诡谲,却与自己背上那随时间变化的图案没来由地相似。 羌浅正自惊异,曹千流袍袖已似有风忽起。她根本没能看清曹千流做了何种举动,已感到一股极强劲的力道袭向手腕,自己拿着的烤肉脱手飞出,瞬间嵌入流沙。 曹千流收起那束皮卷,阴阴回目,不与羌浅多言半字。羌浅心中惊惧更重,急忙转身跑回众人身旁。 司徒空半眯着眼瞧她归来,似早料到了结局,咂嘴道:“就知道你会无功而返!” 他忽而拉着羌浅走到一旁,将音量压到极低,直至只有羌浅一人能够听到:“本也不是真的要你去送吃的给他。我问你,你可见到了流霜剑何在?” “就在他身边。”羌浅口中答着,心里所想的却是适才所见的那束皮卷。她怎样也想不通那皮卷上的图画会与自己背脊上的图案如此相似,简直就像是有人自她的背上拓下一般! 司徒空见她心神不宁的样子,滚着眼珠调侃道:“呦,我这小师侄也算走南闯北见多了稀奇事,怎么这当子却像是失了魂落了魄?” “师叔,若没什么事,我去休息了……”羌浅随便敷衍了两句,快步走到戚烨身边,推着他远离司徒空。 “我刚刚看到了很奇怪的东西!”她急切地把曹千流所持皮卷一事告知了戚烨。 没想到戚烨听后只缓缓转目,面无波澜地反问道:“你觉得那皮卷有何用途?” “我……我不知道。” “那你觉得你背后的那图画又有何用途?” “这我就更不知道了。”羌浅矮身轮椅旁,紧凝杏目,“你曾几次看我背上的图画,又不时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语。你若是知道些什么,为何迟迟不肯告诉我?” 戚烨低咳了几声,轻轻抚摸她额头,为她拂去遮目的青丝:“有些事不与你说,是不想你心中有所负累。也是因为,你的性命比任何人都——重——要。” 他默然止语,很长时间后才以指尖轻触自己的前胸,继而道:“曹千流所持的皮卷,从这里来。” “什么?!”羌浅惊呼起来,“你是说,那皮卷……那皮卷就是你胸前的皮肤?!” 戚烨淡淡点头,眸光幽远如夜,前倾身体在羌浅耳侧道:“事到如今,与你说也无妨了。那皮卷,是进出‘海市’的路。曹千流之所以一直留我性命,是因为只有我一人能看懂其上图案。” 听到这里,羌浅脑中“嗡”地一声响,神思慌乱得似再也理不清。她怔怔坐在戚烨身边,眸中晕上浓重的雾气,一时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半晌过后,司徒空却又“嗖”地冒了出来,起先睨向戚烨,而后又望向曹千流所在之处,努努嘴悄声道,“那边——还有一个人。” “你终于察觉到了。”戚烨并无讶异。 司徒空摸着唇上小胡子问道:“那人隐藏得极深,就像是长在了流沙里。你可知那是什么人?” “不知。”戚烨答得漠然。 “呵呵,算了。”司徒空拖出长音摆摆手,意味深长地看看羌浅与戚烨两人,一个拧身飘向远方。 …… 这一日羌浅都在恍恍惚惚中度过,她没再说过只字片语,入夜以后,竟又顾自幽幽吹奏起羌笛。仿似只有那空灵凄美的笛音,方能使她的心境得片刻安宁。 这一夜,又有人寻访着那笛音而来。一阵猛烈的风吹过,环绕空地的沙丘中较低的一座被吹得塌陷不少。 司徒空以绝世轻功踏上沙丘向来人望了望,似笑非笑地飞身而下:“啧啧,这大波人马可是来了。” 原来这一行人不是别人,正是羌浅在绿洲中所遇的唐自傲与雷厉等人。 他们听得笛音于天际飘飘荡荡,又见沙丘之后隐约闪现火光,均加快步履向火光行进,不多时已在沙丘之下。 司徒空向这些人喊道:“唐门主、雷堂主,这沙丘上都是流沙,踩不得的!你们要想进来,还需多当心些!” “多谢盗圣先生好意提醒!”唐自傲与雷厉两人自沙丘的另一侧高声回应,足点沙尘凌空翻身,率先跃入空地。 与唐自傲雷厉等人同行而至的还有昆仑派的少年弟子桓睿,唐苏在他之前跃上沙丘,但下行时不慎一脚踏入沙中,他迅疾飞向唐苏揽住她腰身,带领她稳稳落足于地面。 “别再碰我!”唐苏落地后飞快甩开桓睿手臂,拧眉奔向爹爹与兄长,面上神情很是不悦。 唐自傲与雷厉环顾空地四面,很快对此间环境有所了解。他二人见曹千流隐身于巨大阴影中,而戚烨及羌浅也坐于光火尽处,眼中均现异样之色。 “雷堂主,大公子在这边。”司徒空故意很有礼貌地向雷厉施了个礼,引着他走到火堆旁。 雷厉看见雷霆气力虚弱,伸手探他脉搏后一下子面露惊色。当即将雷霆带至远离众人之处,运功为他梳理经络。 唐自傲带领唐门中人就在那座下陷的沙丘下暂歇,唐苏在父亲身边却似坐立难安,没一会儿就忽地站起身,欲向戚烨处去。 “苏儿,给我坐下!”唐自傲严厉将她喝止。 父命不可违,唐苏极不情愿地转回身,生着闷气又坐回父兄身侧。桓睿在一旁看到唐苏,便上前来探寻,却又被唐苏不留情面地以言语相斥。 这一行人的到来毕竟声响颇大,然而曹千流仍只在暗中观视一切,未有所动。 羌浅看到这一行人到来,心神稍有悸动,但戚烨隐隐向她摇了摇头,她也便仍在原地未动。夜深之时,她与戚烨却都未入眠。她举头仰望莽莽夜色,发现月圆在即,满地白芒使所有人的身间都笼着一缕幽光。 一阵微乎其微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唐苏最终还是逃脱了父亲的视野,偷偷跑到戚烨身前。 “烨哥哥,看到你没事就好了!”她半跪在戚烨身边,喜形于色,可没过多久,又懊悔地哽咽道,“烨哥哥,有些事我还没机会对你说……” “你想说什么?”戚烨的音色平静无波。 “我……我曾做下了对不起你的事……”唐苏说着眼泪已滚下脸颊,“曹千流他强迫我……他捉了爹爹与舅舅,我不想你有事,可我也不能不管爹爹他们……若非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曹千流……” “不要哭了,这些事我都知道。该发生的总会发生,你不要自责。”戚烨的目色静若止水,“你回你爹爹那里去吧,不要再让他为你忧虑。” 唐苏昂起泪目:“可我……我想留在这里,与你多呆一会儿。” “我的身边,已有人了。”戚烨静静望着她,清晰道。 唐苏倏地呆住,讷讷转头看向羌浅,颤动着肩膀站直:“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 她步伐沉重地返回原路,口中喃喃自语:“羌浅,你到底有怎样的魔力……我堂堂唐门的十三小姐,有哪一点比不上你……” 桓睿此刻也没睡着,正站在不远处看着唐苏的一举一动。 唐苏走到他面前,忽现厉目,森森道:“桓睿,你在这里做什么?总是这么在我后面跟着,你累是不累?!” “唐姑娘——”桓睿刚想解释什么,却听唐苏已咄咄逼人又道,“桓睿,你别以为你解了我们身中之毒,我就会感激你!” 她看来气愤至极,一双美目通红充血,在桓睿猝不及防下竟向他劈出了一掌。 桓睿虽然吃惊却临危不乱,一个闪身避过她这一击,反诘道:“我先是解了你的毒,又在方才使你不至身陷流沙。你不感激我,又该感激谁?” “你——”唐苏一击不中,还听闻桓睿毫不留情地言语,怒意更盛,紧接着又是一掌重击直攻桓睿正脸。 桓睿身形修长,唐苏娇小玲珑,不过到他肩头,这一掌即使全力击出也不甚占优势,顷刻便又被桓睿隔过。 桓睿轻身一转,游走至唐苏身后,手肘在她肩上一放,已令她足下不稳踉跄出几步之遥。 “唐家堡的十三小姐不过如是,看来唐门的功夫也不如何!”桓睿于轻嘲中又将身子反转至唐苏身前,提起右臂挡住唐苏左臂,笑着收了势。 可唐苏气急败坏,不管桓睿已不再出招,一声怒吼下抡起右臂:“你竟敢辱我唐门!”她从身侧遽然出击,掌风挑至桓睿肩膀。 “唐苏,你屡次泄愤于我,我都不与你计较。今日我不愿再忍,也就不会饶你!”桓睿也动了怒气,招式中不再忍让,之后的每一招都把唐苏克制。 两人相斗剧烈,引得众人皆醒。唐自傲飞步而来,旋身两人之间,一手阻开桓睿,一手已死死钳住唐苏手腕。 “桓少侠,唐某教女无方,失礼了。”他额前已成川字,拉起唐苏就大步离去。 唐苏见引来父亲亲自出手,再不敢造次,默而无言随父兄回到沙丘下。唐自傲坐定后并不以言语斥责唐苏,可在此之后也未再合目。 桓睿抖抖身上沙尘,不再往唐门众人所在去,站在原地叹息一声,转身之际正与戚烨目光对视。 他似稍作思索,而后朝戚烨与羌浅两人走来:“在下昆仑派桓睿,这位想必就是清风寨的戚公子了。” 他看到羌浅手执羌笛立身戚烨一侧,不禁拍额又道:“原来羌姑娘所寻的笛子主人,就是戚公子。我听说戚公子与那唐门的小姐相识多年,怎忍受得了她这般蛮横泼辣。” 戚烨颌首回礼,浅笑道:“有桓少侠在侧,唐苏往后怕是很难再有这等行径了。” 桓睿黯然道:“她心中只装得下你一人,却连正眼都不看我,我又能有何作为。” 他这话说得如此直白,羌浅听后也像是明白了什么。 戚烨无奈摇首道:“我只有一身残躯,如何能与桓少侠相提并论。唐苏这性子,也只能由桓少侠驯服了。” 他顿了顿,又郑重道:“桓少侠,从现在开始,无论唐苏再做什么,你都切莫再出手了。” “为什么?”桓睿不解道。 “你到此处时应已见到了雷堂主之子雷霆,你再看这地上的干尸,他们均是被曹督主吸去了内力。你内功不弱,不要枉作牺牲。” “多谢戚公子提醒,我会小心的。”桓睿错愕回眸,向戚烨抱拳后独自走远。 桓睿走后,羌浅忧心道:“唐自傲与雷厉也到了这里,可小姨怎的还没出现?” “小姨会伺时机而动,别担心。”戚烨远望天幕道。 第48章 锋锐的门 朝阳初露,又是一日。 羌浅与戚烨静坐天明,却不感一丝一毫的倦意。 “今夜,是该月圆了吧。那‘蜃楼’里,可挤得下这许多人?”她似是自语,但心里知晓自己微末的举动均被身旁人瞧在了眼中。 日头升高些后,雷厉为雷霆疗伤结束,与唐自傲及唐门众人置身一处。桓睿在距离众人稍远处独坐,司徒空懒洋洋伸伸腰,倒像是对他产生了兴趣,把身子挪近了他。 “海市蜃楼里的好玩意儿可比你们这群牛鼻子的破剑值有意思了!”司徒空歪着嘴道。 “等盗圣先生活着走出这大漠,再说也不迟。”桓睿也不动怒,冷冷回了一句。 唐苏在父兄监守下毫无自由,一手支着脑袋闷声不吭,偶尔瞥瞥他方,看不到戚烨便蹬向桓睿。桓睿大多时间偏过脑袋装作没看见,但也会突地迎上唐苏视线,回给她一个比她更厉害的眼神。 而与众人相距甚远的另一侧沙丘下,曹千流仍在暗影中森森隐目。 羌浅望到雷霆行路时步履仍很艰难,与戚烨说明自己想去看看他。戚烨淡然垂眸,与她一同前去见过雷厉与唐自傲等人,得知雷霆在雷厉以内息调理一夜后好转许多,只是暂时气力未复。 此后,这些曾经或互为仇敌、或你追我走的人便如此“相安无事”地呆在空地上各自“占据”的角落,直至夜幕的苍凉取代了黄昏的悲壮。 司徒空仰首落日慨然嗟叹:“这说不定是我司徒空最后一次欣赏大漠的落日了!” 夜晚的黑暗笼向沙丘,唐自傲与雷厉两人脸上的凝重被黑夜掩去。 在场众人中只有羌浅与戚烨二人并非首次亲眼目睹那诡谲的传说真实展现,包括曹千流在内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凝聚起一种不自然的肃穆。没人再说话了,因为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红日落下的地方升起了一轮圆月,不多时,清辉已尽洒于浩瀚黄沙,而众人也很快感到,足下如有匍匐的巨龙潜行待出,就等冲破阻障的那一瞬排山倒海。 紧接着,动彻天地的巨响便卷带滚滚沙尘呼啸而来,大地之上裂出数道足以吞灭山河的巨缝,漫天的飞沙间一座孤城轰然上升。 地表剧烈的晃动使众人站立不稳,羌浅奋力扶住戚烨的轮椅使他不至跌出,自己却风沙所袭差点摔倒。然而一条有力的手臂却将她稳扶,她仓惶抬眸,却见雷音已在身侧。 她几欲喊出“小姨”,雷音却在惊天动地的晃动中向她摇摇头,暗示她莫要出声。 月入中天,飞沙散尽,包围空地的高大沙丘全部流于他处,再也无影。 诡城的断垣残壁上颓破的旌旗簌簌晃动,仿似孤单千年的鬼怪招着手,引诱终于魅惑到的猎物走入自己的圈套。 “海市”方才在惊心动魄的一众人前展露真颜,一阵阴风又已平地而起——曹千流衣摆牵风,若一只巨禽飞落,凤目扫过一众数人,眼中散出阴绝的光。 在适才的巨震中,被司徒空俘获的张武与胡商两人趁乱甩脱缚手绳索,双双回归曹千流麾下,一左一右站立在曹千流两侧。 司徒空见二人走脱佯作叹息,却不惧与曹千流相视。曹千流也不多说半字,目光最终落于戚烨身间。 唐自傲抬臂拦下正欲启足的子女,雷厉也带雷霆后退几步,而桓睿见唐雷两家不动,便也自不动。 戚烨轻启唇角,垂首自嘲般笑了笑,而后扬动星目看看羌浅。这时,羌浅不用他对自己诉说一字,便立即心有所悟,推动他轮椅与他走在了众人最前。 唐自傲与雷厉等人均面露惊异,足下未有所动,司徒空与桓睿却在两人起行后随即跟上。曹千流又以悚然眼色睨向唐雷等人,唐雷等人这才也走向颓城,而曹千流本人则手持流霜剑看众人起行,与张武及胡商两人身在末端掌控所有人的行踪。 羌浅推行戚烨前进数步,悄悄伏于戚烨耳边道:“我刚刚见到了小姨,可她如今又不见了。” “我知道,曹千流及唐雷两人也应已知道。曹千流身侧一直有一人未现身,小姨应是方才趁乱隐匿了自身行迹,去追寻那人了。”戚烨并不侧目,凝视前路道,“你已见识过一次这地方的凶险,千万不要分心。到前方转角,就停下来。” 城内古道坑洼不平,临街建筑似透出股股死亡气息。众人入城后,便听到远处街角传来阵阵重石挪移之声,也感脚下地底总有暗物涌动。 司徒空与桓睿本走在羌浅与戚烨身后,与两人保持着不紧不慢的距离。行了一段路,司徒空眼珠子乱转一通,悄没声地越过桓睿,改与羌浅并肩。 桓睿一开始不曾在意,现在突见三人在街市一侧驻足,便诧异上前,正想询问,却听戚烨已开口道:“桓少侠,这地方危险得很,还是与我们走近些吧。” 戚烨一言未尽,那轰隆响动已从远方逐渐接近。尚在前行的唐雷等一行人惊诧回眸,没想到竟见到刚刚还在街市两旁的一片低矮的房屋直向后退,而另一排稍高的楼阁竟似追身而来,若不疾行就要被这排楼阁撞个筋分骨挫。 “快走!”唐自傲与雷厉呼喝一声,带领众人飞步奔向前方。 曹千流冷笑一声,足尖点地便凌空跃起,张武及胡商紧随其后,与他一同跃上那正前移的楼阁,站在顶端。只听又是一声巨响,前进中的楼阁忽而停止,落下无数尘土,覆盖在道路之上,而先前那条道路完全被楼阁掩埋,不复存在。 见曹千流与两人跃下楼阁,羌浅推起戚烨继续向前。唐雷等人惊心未定,自此刻起不敢再拉大距离,紧紧跟随在后。桓睿瞥一眼胸脯不住起伏的唐苏,不待她多言便走在了她身侧。 众人紧绷神经穿街过市,如此经过数次街道移动后,到达了“海市”中心,终见一座外观倾斜的危楼直耸于目前。 羌浅见到这座要去无数人生命的楼阁仍毅力在这诡谲的城镇中,往事种种皆浮于脑海中,面上不禁流露异色。直到手中忽感痛楚,她才发觉是戚烨暗暗提醒自己要不露声色,于是赶忙凝神关注于当下局面。 曹千流唇边浮起阴阴一笑,掏出手帕轻拭手指,踏上“蜃楼”楼前台阶。 “戚公子,长路难行,有劳。”他居高临下看向戚烨,“接下来,也还要请戚公子继续引领方向。” 唐自傲与雷厉两人互视一眼对方,目中皆现万分惶然之色,仿佛时至此际两人已能确定戚烨必然对这“海市蜃楼”所知甚多,只是暂时还未猜测到他真实身份。 这两人微微向对方颌首,似在无言中达成共识。唐自傲向自己三子挥挥手,唐苍与唐莽二人也向父亲点点头,走到戚烨身旁,搬挪轮椅至台阶之上。 羌浅连忙一步跟上,司徒空摸着胡子跳到她一旁,其余众人也纷纷拾阶至楼前。 “走吧,我们的时间不多。”戚烨淡淡低语,依旧与羌浅行于众人之前。 踏入这“蜃楼”中后,羌浅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快。楼中景致均与她记忆如出一辙,她也又一次感受到这里的压抑窒息。 悬浮于空中的阶梯层层叠叠,像通往了楼阁天顶,机括旋转声此起彼伏,一条意料之外的甬道倏然铺于众人足底。甬道尽头,一扇形状怪异、高到几乎望不到顶的门赫然惊现。 “前方的路从没有人走过,我们自求多福吧。”戚烨音色甚轻,但楼内空间密闭,他所讲的每一个字都灌入众人耳中。 他又将眸光对准曹千流身后的张武道:“那扇门需拧动机关方能开启,机关在门的上端。看来,是要烦请张兄了。” 张武向门顶望去,便欲向前,曹千流却将他制止,阴柔看向羌浅道:“这位姑娘轻功非凡,拧转机括自不费吹灰之力。” 戚烨似早料到曹千流会这般说,小声对羌浅道:“没事的,你去吧。” 羌浅依言飞身触及机括,怪门便自内上升没入顶壁,果如戚烨所言并无危险。只是没想到,这门下上升时底端闪烁寒芒,竟似刀般锋利。门后出现的是与众人立身甬道相同的道路,两侧壁上虽无光火却泛着幽幽蓝光,竟无需火把照亮。 羌浅回身推起戚烨,众人亦随之穿过这狭窄通路。这当子唐苏与桓睿走在众人最后,唐苏后足将将迈入门内,那门已遽然从顶壁窜出回封通道,绝了众人后路。唐苏若稍晚一步,小腿便要被门锋切断。 冷汗自唐苏额前滚下,她粗声喘息着疾步向前,却恰恰撞入桓睿怀间。桓睿轻拍她肩膀,她才意识到有所不妥,一下子又把桓睿推开,秀面微红。 这段道路并非笔直,七绕八转后又现一扇怪门。这扇门不似起初那扇高大,可纵观四周却无门柄,看似无法打开。 戚烨道:“开启此门的机关不在门上,便应是在这两侧壁上,须得找一找。” 曹千流微一侧目,身侧胡商便走上前来,对着这道门仔细观察一番后回禀曹千流道:“督主大人,这门上的确空无一物。” 唐雷等人开始尝试手击两壁,张武与胡商两人也以手肘撞击壁上晦暗不明之处,望能尽快找到开门机括所在。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时,忽有一声“咔嚓”脆响飘于头顶,引得众人停止摸索。唐苏双唇微张,讶异从一侧壁上移开手指。 “我应是……碰到了什么!”她语音未落,却又有一声重音出现自通道顶端。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通道顶壁竟正缓缓下沉,众人所处空间越来越小,即刻便要遭至碾压。惊惶之色立现唐雷众人面上,唐自傲三子以手臂顶住不断沉降的顶壁,但顶壁甚为沉重,三人坚持片刻便涨红脸颊。 众人已至性命攸关之际,羌浅眼见唐门三子不支,焦急望向戚烨,却看到戚烨对此漠然视之,直到顶壁已至三子肩颈时他才冷目道:“你后退两步,踩下左足所在的砖块。” 两步,左足!羌浅飞速找准方位,猛力踩动那方砖。轰的一声,前一刻还迫的人喘不过气的顶壁戛然停止,而众人足下的通道却骤然开裂,由中间向两边抖落。 众人刚从顶壁危机中松气,便又遭遇了足下的凶险,猝不及防之际一个个滑落向通道底部的黑暗世界。 羌浅已有过一次如出一辙的惨痛经历,在地缝裂开时便有了意识,虽然下坠之势避无可避,但她尽力维持身体平衡,同时稳住戚烨身躯,是以两人坠落至下方空间时未有伤损。 落足之地坚硬非常,顶部通道裂缝闭合后众人所处空间内便黑漆漆一片,再无一点光亮。 羌浅从怀中掏出短笛取光,夜光石盈盈映亮戚烨面庞。她见戚烨脸色甚是幽白,呼吸也极为微弱,知他身体又有不适,不禁更是揪心,戚烨却摇首要她去看其余众人。 她执拗不过,只得举起短笛小步探寻。笛下宝石以微光照出石室两角,她发现这石室与一年前自己与戚烨两人所处的那间形状相同,不过却比那间石室要小了许多。 再向前几步,微光照出两条中年男子身躯。这两人下坠时或许曾相互撞击,如今正肩膀颤抖努力自地上挺起,似乎都受了伤。 “唐门主、雷堂主。”羌浅走近两人,认出这两人正是唐自傲与雷厉。 唐自傲看到光亮挺身而起,在雷厉臂上扶了一把,雷厉便也站直身躯。两人借助羌浅手中的微光望向四周,跌撞着迈开步伐,唤起儿女之名。但四侧石壁仅余回音,雷霆、唐苏、司徒空、桓睿、还有曹千流等人均不在这间石室中,黝黯空间内只有唐雷与羌浅戚烨四人。 戚烨双目低垂,幽声道:“唐门主与雷堂主两位不必找了,从上面坠下时,令爱与令郎应是落入了其他石室。不过二位放心,这些石室中并无害人机关,他们的性命应是无碍。” 唐自傲一步步走近戚烨,突然双目紧凝,额上青筋暴现道:“你究竟是谁?为何会对这‘海市蜃楼’如此熟悉?” “我是谁……”戚烨忽地扬眸笑道,“难道姑父与舅舅,当真不记得我了么?” 第49章 陌生的音 幽闭的空间中无风亦无波,只冥冥回荡着四人的喘息。 “姑父、舅舅……这称呼我有十余年不曾喊过了。”戚烨明澈幽远的双眸中此刻凝聚着清冷锐利的光,宛若两道无尽的路深慑人心。 他垂首咳喘了几声,却又抬眸笑道:“也对,您二位又如何会记得一个本该死去已久的人。” 雷厉不可置信地向前一步,声音竟有些颤抖:“你……你是那孩子?沁儿的孩子?” 唐自傲低语道:“雷兄,当年你说过见到了那孩子的尸骸。” 雷厉愣怔道:“我追击那人与孩子时,确实是找到了两句身着两人衣衫的尸首,但现在想来我在山谷下看见尸体时,起面目皆已毁去。我以为他二人坠入沙怒摔得粉身碎骨,便令人就地焚烧了尸首,没再自己探查。” “此一细节为何你从不曾与我提及?!”唐自傲强作镇定,但在末了还是出现了颤音。 雷厉摇首悔叹:“那孩子毕竟是沁儿的骨血,看他曝尸荒野,我实在心有不忍。” 戚烨凝注唐自傲与雷厉两人,冷目道:“当年姑父亲手在我身上涂上无解之毒,舅舅自是以为我活不成了。可您二位没想到,父亲带我逃亡之时经过了一个被瘟疫肆虐的村庄,那村子里只有一对父子还有一息尚存,而他们的体格恰巧同父亲与我相似。这对父子自知命不久矣,便在追兵近时大义凛然换了父亲与我的衣衫,引舅舅追入了深山,而父亲与我趁此时机逃脱。后来我虽侥幸未死,却也只剩下了这身残破之躯。” 他说完这一番话,脸色愈显凄白,眉宇间苦楚骤增,唯有用手臂顶在轮椅扶手上才能勉强支撑住身体。 羌浅心里一紧,忙矮身扶住他手臂,痛心对唐雷两人道:“唐门主、雷堂主,当年若非是你两人对那羊皮卷宗心存觊觎,他的身体又怎会落得如斯地步!” 雷厉面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双眼通红看着戚烨:“唐兄得羊皮卷宗一事是你所为?” 戚烨音含苦涩却又带着笑意:“说来我还应多谢东厂督主曹千流,他欲得这大漠宝藏,做出了些我意料之外的事,手下人马竟多次在我的计划中推波助澜……被人不齿又遭千里流亡,姑父与舅舅这趟大漠执行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你为报仇,所以一步步引我们入局,最后诱我们入这‘海市蜃楼’?!”唐自傲又惊又恐,忽然一个旋身近至戚烨身前。 即使与戚烨相距甚近,他的大半身体仍隐于黑暗。短笛上的微光仅照亮他半脸,却更使他此刻面容阴气森森。 “一个废人,却想要唐门门主与霹雳堂堂主的性命,怕是异想天开!”唐自傲双眉紧拧,倏地目露凶光,猛然扬动的右臂已带起凌风。 戚烨迎上唐自傲目光,毫无所惧道:“我从没想过要您二位的性命。反之,姑父当年没能置我于死地,如今便也不能。杀了我,舅舅与您就都要葬身此地。” “你——”唐自傲一气淤结,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 “姑父莫要忘记,擒拿您与舅舅的人不是我,是曹千流,他也是为了这里的宝藏而来。”戚烨正说话间,室内一侧石壁后忽地传来了重石挪移的响动,听来无端令人心底惶恐。 过不多时,这声响渐止,而戚烨却已无力抬眸,仅以眼尾余光睨向唐雷两人:“这楼内所藏可谓是您两人毕生所求,来都来了,若还不未亲眼瞧见便被他人取走,岂非人生大憾。不说姑父与舅舅,就是几位表兄,又有哪一个不是当世的绝顶高手?就算曹千流的武功登天,怕是也敌不过您众位联手。” 雷厉上前拦住已怒不可遏的唐自傲,也极力劝说道:“唐兄,他说得对,这楼里机关重重,我们稍不留神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还是暂且听他的好。” “他与你我有如此之深的仇怨,怎会存着好心!”唐自傲怒斥一声,背过首去。 戚烨在羌浅耳边低吟两句,告知她这间石室内机关所在。羌浅旋动机括,一侧石壁缓缓坠入地底,却开辟出另一间石室。 那石室同样严实密闭,但尽头处竟有轻轻的风吹起,让人大感惊异。羌浅与戚烨以微光探路走到了壁下,雷厉长叹一声也提步跟上,只有唐自傲仍立于原地。 被那诡异的风拂过脸颊,羌浅汗毛根根竖起,悄声对戚烨道:“这石室中怎么会有风?” 戚烨微声回应道:“有人行动,自然会带起风。” “有人……那会是谁?”羌浅还在错愕中,戚烨已用仅余的力气提高声音道,“姑父如若不走,几位表兄妹怕是要留在那不见天日的石室中,再无出路了。” 雷厉也眉头紧锁道:“唐兄,走吧!” “哼!”唐自傲拂袖转身,终是也走到了三人身侧。 机括再度开启,石室之后仍是石室。 “什么人?!”带着强烈恐慌的少女声音回响在一片漆黑中,紧接着便能听到三五人衣袂摆动之声。 “苏儿!”唐自傲越过微光快步走上前,冲入暗地。 跌跌撞撞的脚步从对侧奔来,唐苏摸索到了唐自傲的肩胛。 “爹爹!”唐自傲三子的声音也响起,紧随唐苏聚拢在唐自傲身旁。 羌浅与戚烨持光向前,又有两人向微弱的光亮走来。雷厉的呼吸声变得极为粗重,直至将其中一人的手臂架上自己肩头。 “父亲……”这是雷霆的声音。他似乎在方才坠落时受了些轻伤,桓睿搀扶他走近众人,但他见到雷厉后却说无碍。 唐雷二人与子女方才稍稍安定了些,羌浅与戚烨已借由微末的光点行至此间石室的一角。也是在这当,众人足下竟又起波澜,原本平整的地面竟开始不断向角落中倾斜。 “地面,地面在动!”唐苏叫道。 “不只是地面,是整个房间在转动!”桓睿即刻洞察到实情。 他话音未落,地面已无法再供人立足,整间石室向一侧滚动,声响巨大震得人耳膜生疼。到得巨石之音消逝时,地已不是地,墙亦不再是墙。 原先的一侧墙壁取而代之变作了地面,而适才众人踏足之处则成了直立的石壁。 “‘蜃楼’中没有退路,我们必须向前走。”戚烨对众人道,但所有人都能听出他的声音很是虚弱。 羌浅在戚烨指示下搬动此间机括,石壁向两侧退去,其后是一条与此连通的狭窄的道路。这道路仍是黑漆漆的不见一丝光,众人只有仅靠笛上的微光探路而行。 羌浅推动戚烨轮椅进入幽幽通径,忍不住在戚烨耳边道:“我们似乎已很是深入,可曹千流与那两人,还有……还有我师叔,他们明明与我们一同跌落,怎么我们走了这许久还见不到他们?前方还有多远的路?那宝藏究竟在哪里?” “坠落以前我就说过,这里的路没人走过。” “连你也没进来过么?” “没有,从前我只到过这楼的边缘。如今我与你们一样,都是第一次进入这‘蜃楼’内里。” “你也是第一次?!那你怎会知晓那众多的机关?”羌浅难以置信。 “因为你。”戚烨语速极缓,讲话已明显费力,“若没有你,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会有幸一睹‘蜃楼’真容。” “我?!” “嗯,你。”戚烨无力笑笑,“你就当自己是福星,把福气带给了我。” “我……有福气……”羌浅低首呢喃,脑子里不知怎的晃过个久未想及的画面,“我若有福气,又怎会弄丢七心莲……” “别去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看看前面,我们得见故人了。”戚烨的音色突地一变。 羌浅慌地抬头,只见通径地上猝然闪烁起幽光,这光由蓝转红,又由红转黄,竟在两侧地面映出不断变化的色彩,使得这道路看似光怪陆离的幻境。而在这些奇光映照上方,仿佛隐约能看到什么东西悬在空中。 那是一个人的躯体,毛骨悚人的只余下半身的躯体。通道顶壁由两块巨岩相拢而成,这半身躯体卡在了巨岩的缝隙中,双足悬于距地面半人高处,不断散出令人作呕的腐臭之气。 “是——左大人……”在戚烨之后,羌浅认出了这尸身,“他的下半身……怎会在此处?” 戚烨道:“这楼内所有的路径屋室都在不断变换方位,他尸体所处的石室挪移至此,碰巧被我们看到。” 唐自傲与雷厉等人随在羌浅与戚烨身后,见到左愈明这匪夷所思的尸身皆现惊目,均迅速避了开去。 通径在众人始料不及处急转直下,众人一步步下行,就似正向无底之洞行进。重重机括开启又闭合,众人走到一方稍大的空间,终至再遇死路。 戚烨令羌浅驻足,调转轮椅方向面对唐雷等人,之后的话却并非对唐雷等人所说。 “曹大人,请现身吧。”他极平静地道出了令所有人震惊不已的话。 一路走来,险象环生,每个人本就只能顾到自身的安危,根本无暇去想他人之事,竟没人再提曹千流去向。此际听到戚烨此语,众人皆不约而同地愕然回目看向身后。 “戚公子,一路有劳。”不尽黑暗中卷起一阵阴风,风中送来与在场任何人都不相同的步履声。 曹千流从众人身侧穿行而过,凤目中冷光灼灼。羌浅手中唯一的光源打在他所着的锦衣上,却看到他身间染着团团暗红。 “能让本座手下三人都命丧楼中,戚公子的本领大大出乎了本座意料。”曹千流从袖中取出锦帕,微微抬臂擦拭手指,于是微光又照出了他之间的血迹。 拭净五指,曹千流将锦帕送入袖中,又阴*:“敢问戚公子,这里的机关又在哪里?” 戚烨看向曹千流腰间的流霜剑:“这里的机门,只有大人能够开启。” 曹千流眼中森光一闪,轻翘手指在流霜剑剑鞘上一弹。宝剑顷刻一声清吟,剑身如舞凤飞龙般出鞘,反射出短笛上宝石的莹亮,纵是在此般暗淡的境况仍遍洒银霜。 “本座应是没有曲解戚公子的意思。”曹千流擎宝剑于掌中。 戚烨让羌浅将自己推至一侧,让出身后见方。流霜剑光芒溢向石壁,壁上赫然显露出一枚与剑身形状吻合的孔隙。 曹千流凝视孔隙片刻,而后袖摆微动,剑身便在铮鸣声中飞射入孔隙。 孔隙内发出了机括运转的铿锵声响,剑身竟自己向一侧旋动。随着剑身旋动,孔隙外围的石壁也呈圈状旋转。又是一声机械碰撞之音,这圈石壁停止旋转,却逐渐向内里凹陷。与此同时,这面石壁上方两角遽然闪现光亮,两点幽火燃起,照出了众人所处之地的大概。 随之,比这圈石壁更阔外一些的石壁亦成圆形转动。经过相同的时长,这较大的圆形石壁也陷入深处,与壳先前较小的那一圈石壁相壳。这一次,石壁下方两隅也亮起火光,整面石壁完整现于眼前。 机括继续层层递进,不断燃亮的光火照亮了整座屋室。最后的响动结束,石壁自中间分裂,向两侧退去。 四窜的流光灼烧着眼眸,壁后巨室若宽阔无边,堆积如山的金银竟令人失了落脚之地。 羌浅这辈子还从没见过如此多的财富,珍珠璀璨翡翠琳琅,象牙玛瑙洒银泄玉。有那么一刻,她精神恍惚,只心想着奔入这宝库中,将其内之物全部据为己有。 这里所藏瑰宝的价值,或许是国库所有的十几倍甚或几十倍。 见到这等壮观的宝藏,唐雷等人由衷赞叹。即使阴冷如曹千流,也在石壁开启的刹那面露不同以往的惊喜。待他一步跨入巨室,唐雷等人也跟随而上。 “我们也进去吧。”戚烨幽声对羌浅道。 羌浅仍在晃神中,戚烨语声过后好一会儿才回转神思,推起戚烨也进入了巨室。沐浴在五彩斑斓的宝光之中,她发自内心喟叹道:“原来百年前的传言竟是真的!” 这时忽听远处一柜玉器后发出异样声动,此后接连又有数声宝物坠地碎裂之音传来。 羌浅马上睁大了杏目循声望去,只见那高柜已于瞬间倾倒,满柜玉器碎落满地,而以唐自傲为首的唐门中人正与曹千流呈对峙之势。 “这是?!”羌浅不禁惊呼。 戚烨却如早有所料般笑了笑:“唐自傲终于动手了。” “唐门主他想做什么?” 戚烨冷静道:“纵使唐雷等人助曹千流将这些宝物搬运出去,曹千流也一定会杀之灭口。但是,如果没有曹千流……” “你是说,他们欲合众人之力杀曹千流?!” “不错。” “曹千流武功深不可测,他们如何会胜算?!” “说得对,他们不会有胜算。”回答羌浅的,却是一个她从未听过的陌生声音。 第50章 迟来的春 戚烨身后出现了一个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羌浅没听过这人的声音,可她很快察觉自己见过他,而且不止一面。这人的脸面全部都被粗布覆盖,仅有双眼外露,眼周的皮肤蜡黄枯槁,深痕遍布。 羌浅认出了此人,他就是那个被唤作“丑伯”的老者,是在清风寨中刷马为生的老人。 丑伯此时就站在戚烨背后,用一把刀上在戚烨的命脉,牢牢掌控住戚烨的生死。 戚烨却平静得出奇,无惊惧、无惶然,不回首、不移目,只淡淡望着远方道:“最近一段时间我才想明白,为什么我的秘密曹千流也知道。所以我一直在猜测,曹千流麾下的最后一人到底是谁,要到何时才会现身。我也一直希望,那个人不是你。” “那你要失望了,那个人一直是我。” 丑伯像是在笑,但他的脸全部被布帛遮住,羌浅瞧不到他面上表情。不过她能看到他的眼神,那原本浑浊的双眼此刻闪出的是诡厉的光。 她攥紧了拳,拳中满是汗。丑伯只要稍有动作,她就冲上去跟他拼命! 可丑伯并没有动,他不动,她也便不敢妄动。 戚烨仍宁静道:“我很佩服你对曹千流的忠心,能忍常人之不能。等待我成人的这十几年间没有说过一字一语,日子一定很是煎熬。” “以鲁班神斧门的技艺刺于皮肤上的图案会随岁月扩张成型,这等待的时间,值得。”丑伯似审度着戚烨。 听到“鲁班神斧门”几字,羌浅的心突然剧烈地一跳,原来戚烨前胸的图案果真与自己背脊上的图案同源。耳边仿佛又飘荡起了那悠远空灵的笛音,她幡然醒悟,在许多年以前她已听过那声音。或许,她与戚烨之间的羁绊,比她自己想象的还要长久许多。 丑伯冷笑着又道:“在清风寨中的这些年,我也知晓了许多督主大人未知的事。比若说,那通了人性的苍鹰,它叫疾风,是不是?” “是你杀了疾风,而非曹千流……这我就懂了,唐苏自清风寨离去的那日,也是你引来了曹千流的兵马。”戚烨语声倏沉。 “反正你也命不久矣,今日至此,我不妨就将你还不知道的事如实告诉你。”丑伯的声音忽然尖锐得吓人,“我能一路暗中隐匿行迹而不被发现,是因为我也曾经到过这大漠深处,见到过这‘海市蜃楼’。当年就差一步,我就能如今日般入这‘蜃楼’。” 他说话间扬手摸向脑后,覆面的布帛竟被他一圈圈解下。 粗布后的本来面目显露出来,可这张脸与其说有,不如说无。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丑陋,是让人只瞧一眼就余悸一世的恐惧。 “因为你的父亲,我成了这副模样。”丑伯手中仍执着刀,脚下却缓缓移动,身体转到了戚烨一侧。 戚烨却毫无所惧与他视线相交:“你在我父亲入漠的队伍之中,是曹千流安排在我父亲身边的人?” “说得没错!那一夜,我们本可遍获这楼内所有,可是你父亲却只令我们留守楼外。他早前分明已让鲁班神斧门的女子在你身上绘出了楼内地形,那时却不许我们入内,定然是想独吞楼内的宝藏!”丑伯的语调升高,音色变得歇斯底里,“队伍中的人都曾随他赴汤蹈火,且不说我,就是其余众人手足折损无数也仍对他百般信任,到头来却被他如此玩弄!我知道没有人甘心,略微施计便获取了一众人心!” 听到这里,戚烨的右手握住了轮椅扶手,胸膛逐渐能看出起伏,可音色却仍是清冷未变:“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哼!他与那女子自这楼中退出时天已将亮,我们展开伏击与他二人殊死相搏,却未料及这城镇正陷落地底。当时一片混乱,在场众人要么伤重而亡,要么沉尸城中,只有我一人拼死逃出,可我的脸也因此而毁!我跋涉了数月才寻到大漠中的商路,从马队中得知你还在世的消息,便忍辱负重在清风寨呆了下来。” 戚烨听他叙述完这一席话,沉默良久,不再与丑伯多说一字,淡淡扬眸看向数丈之外。 这时,远处猎猎风声剧增,战局声动响彻耳畔,唐门众人已展开了对曹千流的攻势。霎时间,数道身影飞动,满室琳琅如乱红飞絮,扬扬洒洒碰撞跌落,击起不绝于耳的清音脆响。 羌浅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分神,因为丑伯注目战局之时手中仍不忘紧扣戚烨命门。而戚烨也在观测着场中局势变动,幽深宁远的眸中没人能够读懂的光。 “以卵击石,不自量力。”曹千流阴笑飞升,腾跃而起的身躯于巨室半空居高临下俯瞰众人,同时袖间旋风迭起,金银玉碎便仿似被无数条看不见的线牵引,飞入空中化为他周身利器。 他轻轻挥动臂弯,袍袖牵起无尽涟漪。急速窜动的气流带动金器与玉帛射向唐门一众,玉石所散的灼目光芒飞泻而下,唐自傲三子皆被击中。 三人即刻奋力起身,抄起从室内寻获的刀剑,再度顽强冲上,自三个方向飞身而起,合力攻向曹千流。在与此同一时刻,唐苏也跃向前来,从三人身形间急速游走,足尖在高高推起的宝石器皿上一点,执剑击向曹千流的正后方。 然而曹千流的背后就像是生了眼睛,唐苏的每一个举动都在他掌握之中。他左臂扬动控制金玉驱离唐艺唐苍唐莽三人,其间右臂轻挥,唐莽手中唐刀便被吸走,自他身畔掠过直击唐苏。 唐苏身体正在半空中,无处借力更无法躲避,眼看那长刀便要穿胸而过。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桓睿的身影飞掠而来,抱住唐苏身躯迅猛转,将将避过飞驰的唐刀。 可那唐刀锐利无比,再加之曹千流内力驱使,桓睿仅是被刀风划过,大臂上便已留下了深长的血痕。 “能教训你的人只有我,你可不能死在别人手里!”他戏谑着掩饰痛苦,任由血滴飞落,护着唐苏远离曹千流气场。 唐苏双眉紧凛,面上有忧虑闪过,但随即便赤着眼道:“我要助我爹爹,你想帮忙,就一起来!”她一面说着一面扬剑而起,又一次冲入阵中。 至这一刻起,唐门众人全心对敌,桓睿也加入战局。曹千流轻飘飘落在高架上,仍呈俯视之姿,袍袖摆动宛若有呼风唤雨之能势。 唐自傲见仅凭自己与儿女之力并不能伤曹千流分毫,急转双眸看向雷厉,向雷厉喊道:“雷兄,你还在等什么?!” 唐门众人发动攻势时,雷厉与雷霆两人并未参战,只凝目注视场中变化。雷厉听得唐自傲怒喊,一声愤叹迈步上前,终于与唐自傲并肩而立。 唐雷二人均属当世高手,两人出手又快又准,瞬间合作无间。曹千流虽然一声轻蔑哂笑,但臂上动作幅度明显大增。唐雷两人一人自左及右、一人自右及左冲入曹千流周身气流中,两人使出全力下,竟迫使曹千流自高架上飞身而下。 曹千流立足地面后被众人层层紧迫,但仍旧无一人能至他近身。他目中阴光骤闪,一眼望穿众人,以一敌多,手上舞起阵阵阴冷狂乱的风。雷厉加入战阵后,众人虽无法突破他身侧气屏,却也终是与他势均力敌。 满室石玉似被激战之风卷起千层浪,一枚碧绿翡翠好巧不巧向羌浅飞来。羌浅耳闻风声簌动仓促回眸,却见那翡翠已将至面门。她飞速偏转头颈,翡翠自她颊畔擦过,但其飞旋之势尤未停歇,所至之处正是戚烨与丑伯所在,且令戚烨避之不及。 “当心!”她心急如焚,再不能僵立不动,以最快的速度拧身去拦截那块飞石。 可是有人的行动比她的行动还要快,只见一束强光忽现,几乎刺得她睁不开眼。在这强光之中,一个灵动如魅影般的人站在了她与戚烨中间。 “呵呵,看来好戏已上演了,还好来得不算太迟!”司徒空一手高抬把玩着指尖翡翠,另一只手中紧握流霜剑。 方才那炫目的光晕便是自剑身溢出,而也是正是因着刚才的那团光晕灼目,丑伯猝不及防手下稍松。司徒空便趁这时机击中丑伯手臂,又在戚烨轮椅背上一拉,使他远离了锋利刀口。 “怎么来得这么迟?”戚烨侧过双眸。 司徒空挤挤眉:“你还说呢,这地方不能踏错一步,路上又需提防着这老家伙,我算来得快了!” 他又向丑伯晃了晃手指:“我司徒空生平最厌恶受人威胁。威胁我不行,威胁我的朋友就更不行!” “我什么时候成了你朋友?”戚烨挑目。 “我说的,从今天开始不行么?!”司徒空背着戚烨嚷了声,身间忽地凛闪寒芒,原是已高扬流霜剑,“这东西最后还不是到了我盗圣司徒空的手里!” 他说这话时双眼仍紧盯着丑伯,挥动剑芒对丑伯道:“你倒是打了个如意算盘,拿住了那小子,就等于得了出路,纵然曹千流落败,你也能以那小子的性命为筹码胁迫众人。” “就是这般又如何?你们这群人根本不是督主大人的敌手!”丑伯闻言眼神遽转,于眨眼间翻身而起,迎着司徒空剑芒劈出刀光。 “我堂堂盗圣,怎可仗剑欺负你这无名小卒?这剑碍事得很,小师侄,你暂且替师叔收着!”司徒空临危不乱,把流霜剑抛向羌浅。 羌浅惊异接下,已见司徒空赤手空拳与丑伯相对。 丑伯双眼寒意森森,额上怒现青筋,一个挺刀直劈司徒空左肩。司徒空翩翩侧身,与刀光擦肩而过。丑伯一击不中一击又至,这次转砍司徒空右臂。 “你也算有几分本事,只可惜冥顽不灵跟错了主人!”司徒空啧啧叫着手臂一缩,反击丑伯腰际。 丑伯急忙闪身躲避,但司徒空出手快到让人捉摸不透,丑伯闪避已不及,被司徒空指风痛戳。他忍痛旋身,兀地舞动刀影,所攻方向却不再是司徒空,而是刀尖直指戚烨。 羌浅从刚才起便全神戒备护在戚烨身旁,见丑伯突袭而来,“唰”地亮剑挺身。“我绝不许你伤他!”她杏目中愠意流闪,把流霜剑舞出动人光华。 “小师侄这是也要上阵了!”司徒空两眉一蹙,也如飞箭般追来,与羌浅两人困住丑伯。丑伯却全然不顾两人夹攻,手臂长探直取戚烨,形如破釜沉舟。 羌浅手中剑芒飞舞,一剑刺向丑伯背脊,司徒空顺势将掌风拍上丑伯肩胛。丑伯一个踉跄扑出数丈,背后霎时晕满血迹。他眼见不敌羌浅与司徒空两人,痛声短叱,奔向巨室另一侧曹千流站立之处。 “曹千流这是要多个帮手了!”司徒空抻着脖子向远处望望,继而转首朝羌浅笑道,“小师侄,这剑与你倒是相合,一段时间没见你出手,你的功力也长进了许多!” 羌浅却没心思为这能从师叔口中听到的来之不易的赞赏自得,只屏住呼吸匆匆点点头,迅速收起流霜剑,使其过于夺目的剑芒一瞬收敛,不至刺人眼目。 司徒空用足尖扫了扫满地碎去的珠宝玉石残屑,似是痛心疾首地叹口气,忽又抬起眼睛看了看室内偏僻的一条小径。 小径拐角现出一束人影,却是雷霆扶墙走来。 “若无止戈之法,父亲与舅舅怕是都撑不了多久了。”雷霆双目充血,声音沙哑向羌浅戚烨及司徒空三人道。 “都已经与曹千流动起了手,不拼个鱼死网破,哪来停战的道理?”司徒空撇撇嘴,目光越过几人投向远处战局。 他又瞅瞅戚烨,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神色:“千万别谢我,你父亲之死可说是曹千流一手促成,我与你父亲也有相交,得知故人惨死真相又得遇真凶,再不出手便枉我盗圣一世英名!那曹千流就算有通天之能,我司徒空也想要去会一会!” 他语音未消便似魅影之箭般窜出,不过瞬目之际已闪身局中。羌浅耳边回响着丑伯所叙种种,看看手中的剑,似要咬碎银牙,却听戚烨道:“流霜剑是唯一能克制曹千流之物。” 她听罢戚烨此语,前所未有地坚定眸光,提剑冲入战局。 室内宝物已在恶战中毁去多半,众人足踏一地碎金残银,身间飞血也溅上漫天明珠宝玉。唐艺唐苍唐莽三人已各自伤重无力再战,而唐苏与桓睿也仅以武器强撑身躯,单膝跪地兀自喘息,仅有唐自傲与雷厉两人还在与曹千流力战。 司徒空轻笑入局后并不多看唐雷两人,独自另辟蹊径尽出奇招。他见羌浅也舞剑进阵,一个飞旋窜向丑伯,向着丑伯后腰一把猛推,将他送往羌浅面前:“小师侄,此人就交由你来解决!” 羌浅剑气流溢,下手再不心慈手软,剑尖竖挑丑伯面门,在他面上由下自上划出一道深深血口。丑伯瞬间弃刀,痛捂面孔倒退数步,恰恰撞向曹千流。 曹千流正凝神对付唐雷二人,还要防备司徒空偷袭,周身护体之气立时被丑伯这一撞破出了豁口。他勃然大怒,一掌击向丑伯。丑伯口中鲜血喷涌而出,身体飞向空中,刚好落于戚烨身前。 戚烨凝目看着奄奄一息的丑伯,一字一字道:“我说父亲是不想再见伤亡,因而不准众位兄弟们踏足蜃楼,他是在为他们的安危着想。手足皆亡之痛,他绝不比当年的任何一人少!” 他稍作停顿,仍目不转睛看着躺于身前的人:“有一件事,我想你弄错了。相信与否都由你,我身上的图,并未记载这楼内详情。你为等这图成型而在清风寨中潜藏的许多年,可算白费。就是你一心效忠的曹千流到关键之时也对你弃之不顾,你这一生可谓可笑至极。” “督主大人——”丑伯的表情凝固,惊愕的眼望注天际,永远断了气。 那边战局之中,唐雷二人见曹千流气脉出现漏洞,两人互视一眼对方,而后四掌相合,穷其尽力同攻而出。只闻刹那间惊天巨震袭来,室内流转之气接连爆炸,满室宝物飞的飞碎的碎,皆尽毁于一旦,而曹千流身间那牢不可破的气场却不复存在。 唐自傲喜色立显,一个飞步向曹千流当面出掌。曹千流怒不可遏,目中杀意愈浓,与唐自傲双掌相交。 雷霆惊道:“糟了,曹千流要去吸姑父的内力!”他再不顾自身伤痛,手臂奋力在珠宝柜上一按,飞起身形跃向场中。 唐自傲此时也已惊觉体内真气正被一股巨大的引力吸动流出体外,他大惊之下急欲撤掌,但手掌就似死死与曹千流相黏,是无论如何也脱不开了。 雷厉见雷霆入阵,仓惶尽露,而雷霆已架臂唐自傲与曹千流之间,以己身仅余只内力硬生生隔开两人。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动,唐自傲向后趔趄极长的距离,突地一下不支倒地,半身经脉俱损。 “爹爹!”唐苏与三个哥哥惊叫着扑向唐自傲,而唐自傲已只剩下微弱的气息。 曹千流在雷霆这记强硬格挡下也遭受影响,阴柔眼目爆射凶光,平复内息后溘然出手,直击雷霆胸口。 羌浅与曹千流相距不远,赶忙挺剑阻击,剑芒闪过众人眼目。曹千流一声阴笑,手掌陡翻,转而将全身力道聚向羌浅。 “羌姑娘小心!”雷霆一个箭步飞跃而上,冲破剑芒将羌浅推至一侧,迎上曹千流掌风。 “找死!”曹千流阴阴从唇间挤出两字,掌风再度对准雷霆。 雷霆眼瞧就要遭受重击,雷厉却突从一侧扑出,以自己身躯为雷霆挡下曹千流这一掌。曹千流掌中蕴藏毕生功力,雷厉心脉被顷刻震断。 “父亲——”雷霆像是失了魂般抱住雷厉。雷厉轻抚雷霆侧脸,又侧眼远望戚烨,目光如释重负,此后再无声息。 此际众人头顶又蓦地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紧接着整间巨室便开始剧烈震颤,地底宛若伸出了看不见的魔爪,紧紧攀住了众人的足踝,就要将众人全部拉入深渊。 羌浅对此种感觉甚是熟悉,心下已知外间定是接近天亮。她心急如焚,不再管那许多,急切向众人吼道:“这里要塌陷了,必须快走!” 众人闻言皆惊,唐苏等人架起唐自傲急向巨室石门撤去。可千金石门却猛然聚合,将众人困在了室内。 曹千流狂笑道:“既然出路已封,本座就让尔等在此陪葬!”他释出全身功力,室内一时间狂风呼啸,加之地面震感愈发强烈,众人全部被他吸向身前。 羌浅在这股无穷尽的吸力下撞向倾倒的石柜,流霜剑也脱手飞出。然而在那耀目的剑影划过天际时,远方竟又有一束银芒相应而起。滚滚巨震中突来一声清灵的激响,那束光芒与剑光碰撞出点点星火,继而更改变了流霜剑方向。 羌浅心中一震,认出那灵动光束乃是来自戚烨善用的银翎。她惊喜交加,奋不顾身一跃而起,于空中擎过流霜剑,不与那吸力相抗,由那力量传送身体,却将剑身直指曹千流眉心。 剑气破空,剑尖从曹千流眉心刺入又从他脑后穿出。 肆虐的风倏忽而止——曹千流亡。 羌浅抽回流霜剑,却也仍自心惊。众人依偎起身,奋力克服足下震颤,聚集一处。羌浅奔向远处与戚烨相拥,热泪也在须臾滚下。 戚烨在她耳侧道:“曹千流至死都不知此处尚有出路。但我们也需快走,再不走就真的出不去了。” 地面已无处落足,众人退至巨室内侧石壁。戚烨令羌浅触及壁上机括,半面石壁向上挪动,后方露出一条幽幽通路。 众人入得通路之中,石壁又即刻移回原位。这石壁外侧也有一枚与先前相同的孔隙。羌浅与戚烨四目相视,已明其意。她最后看一眼流霜剑,将之插入孔隙。 机括转动铿锵声起,流霜剑一点点没入孔隙,直至消失不见。 桓睿与雷霆同撑雷厉,唐苏与哥哥负起唐自傲,随羌浅戚烨及司徒空延通径一路疾奔,在朝阳初升时奔出了这座曾吞没无数人性命的城镇。 烟消云尽,“海市”重新没入地底。众人回首望那城镇消糜,心下均百感交集。 戚烨仰目黄土,幽幽沉吟:“若说‘海市蜃楼’是宝箱,流霜剑就是开启宝箱的钥匙。现在钥匙锁住宝箱,自己也随宝箱被埋藏。从此世上,便再无‘海市蜃楼’了。” 漫漫黄沙映上朝霞红晕,一道俏丽身影自风沙中走来。那是雷音的身影,她直走向戚烨与羌浅,轻抚羌浅消除她愕然,对她与戚烨道:“我没追到那隐藏的人,却寻到了他们……你们定会想要见一见他们。” 羌浅推起戚烨与雷音行了一段路,又回到了曾经的城门处。黄沙中隐隐显现的,是一男一女两具身躯。 “我没有挪动他们分毫,我想,还是由你们亲手埋葬他们为好。”雷音悄然转身,只留下羌浅与戚烨立于沙尘。 “他们……是——” 两人各自经历冗长的沉寂,戚烨方才开口,羌浅却将他打断。 “我知道,我终于都明白了。那男子是你爹爹,女子是我娘。我身上的图,就是蜃楼内里构造与最终的出路。而我与你,自幼就相识了……”她泪中含笑,笑中有泪,缓缓为这葬身大漠的两人竖起新坟。 …… 几个时辰后,雷音引众人走往那片神奇的绿洲,司徒空却在半途没了踪影。雷音拦住羌浅,向她笑笑:“不要理他了,他这次做了赔本买卖,定是拼命回本去了。” 迎面有暖风浸润,绿洲水声潺潺,植被溢香。 众人与在绿洲内守候的清风寨众汇合,休整两日后备足水源,终从此地出发,一气回行关内。 玉门关下,暖风习习。自此刻起,满目黄沙仿佛不再荒凉萧索,长河落日也不再悲壮凄烈。 原来,已经是春日了。 雷音走到羌浅与戚烨身边道,看看戚烨又瞧瞧羌浅:“小姑娘,他就全权交由你照料了。” “您要走?”羌浅听出了离别之意。 雷音回看一眼雷霆:“那孩子初历丧父之痛,我虽不再是霹雳堂中人,但毕竟是他的姑姑,也该尽些做长辈的责任。” 雷音走开后,雷霆却也上前来。 “雷大哥……”羌浅不知该说些什么。雷霆稍作沉默,最终化千言万语于二字,向她与戚烨二人郑重道声“保重”,与雷音驾车离去。 唐苏未与几个哥哥与父亲同行,反倒是与桓睿走在后面。桓睿向羌浅与戚烨微一抱拳,她依依不舍唤声“烨哥哥”,也与桓睿远走。 “该过去的终于都过去了。”羌浅靠在戚烨身边舒了口气,但随即又一声叹息,“好歹在那‘蜃楼’中出生入死,但到头来却一样宝贝都没拿到……” “谁说没拿到?”戚烨扬起星目,从身间取出一对晶莹剔透的鸾凤明玉合卺杯在她眼前晃晃。 “这——”她从他身侧跳起来,“你什么时候拿的?!” “嗯……大概是在你们打得不可开交时。”他莞尔而笑,“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未与你讲。” “什么事?”她睁大了眼。 “其实——七心莲并没有丢。”春风拂面,他笑看着她,目中满噙暖意。 (完) 第51章 番外——春华秋实 杏花春雨的时节,羌浅与戚烨乘一叶扁舟向江南而去。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自从离了玉门关,这问题她每天都问他一次。 “没了,真的没了。”他每一次都笑着回答,仿佛对这问题百听不厌。 “你这个坏人!大坏蛋!竟然自己偷偷摸摸把七心莲藏了起来,你到底是存了什么心!”她想起来自己一直像个傻瓜一样被他看笑话,愤愤不平把拳头捶在他肩上。 “别、别打,疼。”他垂首低咳了两声,却不减笑意,“当年你千辛万苦到大漠去,就是为了把七心莲交还给我。你自己都说,那七心莲本就是我的,我将它收藏起来,又有什么不妥?” 她撅起嘴,隐现愁思:“既然一早就从我身边拿走了,为什么不用……” “谁说我没有用?若不是我取了一颗莲子磨粉敷于你伤处,你怕是要撑不过遭遇东厂人马的那个雪夜。那么深的伤口,几日内便复原如初,连伤疤都不曾留下,你该不会真以为是自己身体强健吧?” 她一时语塞,半晌蹙起眉小声嘟囔道:“那……你为什么自己不服用?”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目的未达成,便不能有退路。” “怎么每次你都能扯出道理来……” “明明就是道理每次都站在我这边。”他唇含浅笑,远眺青山依旧、江水滔滔。 …… 艳阳高照,蝉鸣声声。不知从何时起,暑气已悄然笼罩大地。 羌浅驱着马儿登上苍莽群山。从水路转为陆路,载着马车内的人畅游山林,这是她许久未曾有过的感觉了。 飞泉鸣玉,芳草萋萋,师父他老人家的故园安详隐匿山野。 “下——车——啦!”她敲敲车栏,推行戚烨走入院中,“我还是不相信七心莲会在这里!” 据戚烨所云,七心莲一早已不在清风寨中,而是被司徒空悄悄窃了去,辗转藏在了他们沧浪宗的地盘。 “你怎的也不记得你师叔说的话了。他可是曾和你说过,要你无论如何也要回来看看你师父的,是‘无、论、如、何’。”戚烨佯装叹息,“看来七心莲只对身体之疾有效,说什么能疗心神愈记思却是以讹传讹了。” “你——”她涨红了脸,杏目冒出怒气,一个人跑到了后山。 师父墓前一尘不染,似有人不久前刚来扫过墓。 原来师叔来过,她心里嘀咕着向墓前墓后望了望。 “师父,弟子来看您了。请您原谅弟子不敬,要在您头上动个土。”恭恭敬敬向师父他老人家磕了三个响头,她绕到了墓后。 她怎么会不记得,司徒空在师父墓后藏了东西,她比谁记得都清楚! 不必掘地三尺,她便找到了一方秀气精巧的锦盒。 淡香袭人,洁洁青莲怡然在内。 “好吧,又让那坏人说中了一回!”她早没了愠意,捧着青莲欢喜而归,临走时不忘又对师父道,“嘻嘻,弟子差点忘记向您通报自己的人生大事!弟子把他带来了,您瞧瞧,是不是也替弟子欢喜?” …… 回到玉门关后的某个秋日,晚空夕阳万丈,朱霞流光溢彩,田野若黄金般瑰灿。 羌浅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一日,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蜜滋滋期许着夜的降临。 月华如水时,吵闹的乐声与人声渐止。她垂眸藏在凤冠霞帔下,两只手来回揪着衣角,莫名有些紧张。 开门声起,她的心突地一跳。 木轮渐滚渐近,她的心脏也随之跳得越来越快。 耳边响起清宁浅淡的笑,她头上一轻,眼前一亮,自龙凤花烛的光晕中见到了那一袭红衣的少年。 这是她第一次见戚烨一身绛红。 怪了,这人着白衣时冷逸出尘,此刻身着红衣竟也清朗挺俊! 她望尽那双星眸中所蕴含的暖意,方才的拘谨宛如被过隙和风一扫而逝。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现在夫君——要你喝酒!”烛光盈人,戚烨取过台上的鸾凤明玉合卺杯斟满美酒。 她性意盎然地接过,指尖似娇嫩欲滴的花儿柔然穿过他臂弯,与他四目相视交杯相合,唇含浅笑饮尽佳酿。 她已微醺,体内升腾起一股难抑制的热浪。 于是,她轻拨红袍长吸一气,吹熄龙凤烛、抛却合卺杯,如小鹿般欢愉地扣紧他十指,两臂一挑拉他翻滚入榻。 她水汪汪的眼中羞涩与欣喜交替呈现,涂满胭脂的脸愈发红润,嘤咛着攀上他肩颈,压他于身下,用软软糯糯的樱唇在他身上遍留朱红印记。 丝丝缕缕,飘飘渺渺,她碰触他臂弯,抚动他背脊,游走在他撩人心神的气息之中。 他清凉的唇齿也在这刹那贴上了她的唇,轻轻柔柔又蠢蠢欲动。在温润挪移间,他极小心地缓缓撬开了她的牙关。 就这样,他于瞬间掌握了主动,双臂撑起便与她调转了身姿。 现在,他在上,而她在下。 他立时变得强势起来,舌尖无所顾忌地直闯而入。 她一开始还娇羞地半推半就,但很快的,她便沉浸在那美妙绝伦的沛雨甘霖中无法自拔。合目欢沁,如沐清泉,她纵享香甜柔滑,同时与他交错缱绻。 她的思绪宛若飘进了他的身体,在他的经脉里游弋,在他的气血中徘徊,似升仙境、似坠清渊,似腾云驾雾凌碧空、似逐风破浪遨四海。 他一点点将她据为己有,用唇、用舌、用齿、用指尖,细细地、密密地、毫无遗漏地摩挲过她寸寸玉肌。 而她吻着他的额,揽着他的肩,擎着他的臂,双足勾上他腰际,在无止境的悱恻缠绵中,随着他的动作高低起伏,嘤嘤喏喏,也将自己全心全意地奉献。 直到那一刻,她前所未有地疼痛,却无与伦比地快乐。 在碧海晴天、在幽幽绝谷,他们躯体激撞、灵魂相融,时间仿似静止、万物犹若无声,而天地则于瞬间化为永恒。 第52章 番外——青杏尚小 “爹——爹——”小巍哇哇大哭着穿廊过径,到门口时还绊了一跤。 这回好了,她震天的嚷叫仿佛一下子让方圆百里都能听到。 但她一边哭着一边又胡乱抹着眼泪爬起来,拼了命迈开小腿向爹爹的书室跑去——娘出了天大的事,她只能向爹爹求救! 在她心中,爹爹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爹爹如往常一样正坐于书室中理事,她奔到爹爹面前,一手努力够着木轮的边缘,一手大力晃着爹爹的衣袂下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又是怎么了?大老远就听到你在乱嚎。”爹爹有点讶异地瞧着她,把她从地上抱起置于膝上,轻轻拭去她脸颊的泪珠。 “娘……娘……她——”她抽噎着也去用手背抹脸,可手背上不知从哪里粘了乌漆墨黑的灰土,不自觉间她娇嫩的小脸上尘屑与泪水便和了泥。 “你娘她怎么了?” “呜呜呜……娘……娘不动了——你快和我去救她!” “不——动?”爹爹像是摆出了一副伤神的表情,“那是得去瞧瞧了。” 她坐在爹爹的两膝,微风扑面而来,她的眼泪很快便止住了。 她最喜欢的就是这时刻,坐在爹爹怀里与他一同乘风破浪,这感觉就好似自己坐在站车上,能俯视众生挥斥方遒。 “爹爹,快点,娘还等我们去救呢!”她扬起稚嫩的小手,把爹爹带到了浮动着黑烟的房间,指指被浓烟遮挡着的角落,啪嗒蹦下地钻入烟尘中,“爹爹快看,娘在那儿呢!” 爹爹被烟雾呛到轻咳了两声,随即也驱动轮椅跟上了她。 “娘——娘——”娘就趴在台子旁,她使劲推着娘的身躯。 娘似是哼了一声,在她坚持不懈的推挤下醒转过来,撑起身子看着黑烟中的父女二人。 “娘,你没事了?!”她喜逐颜开,一头扎向娘,却又回眼向爹爹偷笑。 爹爹笑着扶起娘:“你在做什么,能把整间灶房都烧糊了?” 娘掸着身上的灰:“还说呢,小巍这孩子就是被你宠的,今天这样明天那样,不喜欢吃菜就喜欢吃肉!” “对,我爱吃肉!”她嬉笑着插句嘴。 爹爹忍俊不禁,像是要憋出内伤,也悄悄向她瞥瞥眼,小声道:“你娘什么都好,就是这么多年过去,厨艺却一直不见长。” “你和孩子嘀嘀咕咕什么呢?”娘蹙起眉,声音听来不悦。 “哈,我说看来是到了我一显身手的时候了,你看看你们两个,一个赛着一个像炭球,还不赶紧去洗把脸换身衣裳。” 那一晚的菜肴简直比大年夜还要丰盛,小巍左手一个鸡腿、右手一块排骨,在爹爹怀里狼吞虎咽,口中还不忘含糊不清地赞叹。 “你别只顾着自己吃,也给你娘夹块肉。”爹爹挠挠她的小腰,在她耳边道,“你没看她整晚都气鼓鼓的么?” “她是气不过爹爹做的饭菜比她做的好吃!”她回过头脸贴在爹爹的耳垂上,又飞速地扭回脸张开小手伸向盘子,奋力抻长手臂把大鸡腿放到娘碗里,毕恭毕敬道,“娘——吃肉。” 娘瞥瞥她和爹爹,终于不再绷着一张脸,反倒把更多的肉夹到她面前。 夜深人静,小巍却一点也不困。 “快闭眼,真不知道你哪来这么旺盛的精力!”娘掖好她的被角,就要吹熄火烛。 “不要嘛娘,等一会儿再睡,就一会儿!”她撒着娇,又把小胳膊从被子里抽了出来,“小巍想要听故事,听你和爹爹的故事!” “那些故事你都会背了,还有什么好讲的!”娘不厌其烦地又把的小手塞回被子里。 她扭动着小身躯转转眼睛:“讲嘛,讲嘛!讲大漠中的那座鬼城,讲深山中的那片幽谷,再不然,讲讲那个莫名其妙的司徒空也好!” 每当娘在睡前给她讲起与爹爹的过往,她就会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去那些神奇的地方看一看,这些故事她百听不厌。 “好吧,那说好了,听完就睡觉。”娘缓缓拍着她,把她的思绪带入了无尽的幻境中。 春暖花开的日子,小巍觉得娘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爹爹,娘为什么长胖了?”她挑起小眉毛,一个轱辘蹦上爹爹的膝盖。 爹爹拍拍她的小肚腩:“这里大起来,自然看起来会不同。” “这里?”她学着爹爹的样子也拍拍肚子。 这时娘走过来,带着狐疑道:“你们两个又在说什么悄悄话?” “嘻嘻,娘,你快来!”她向娘招手,在娘靠近时把头凑近了娘的肚皮,用小拳头捅了捅,惊奇道,“咦,怎么好像有东西在里面?娘,你是不是病了?” “娘不是病了,而是你要有玩伴了。”娘执起她的小手,把她五指展开,让她的手掌在腹上轻拂。 “玩——伴?”她恍惚,“这里面装着小弟弟?” “许是小妹妹也说不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爹娘言笑晏晏。 “太好啦!我要有兄弟啦!”她欢呼雀跃。 不久之后的一个清晨,小巍还没睡醒就被爹娘提溜起来。 这么大阵仗是要干嘛?她睁开惺忪的眼睛,看见爹娘的装束都与平常不太一样。 “拿着这个,跟我们走。”娘把一把小铲子递给她。 她不明所以地跑着小碎步和爹娘到了院子里,只见一株杏树的幼苗躺在院中一隅。 “你来把它种下去。”爹爹指指那杏树,眼里出现了威严的光。 她跑过去瞧一眼幼苗,又跑回爹娘身边:“它那么大,我这么小,我还没有它高!” “所以才要你去种它,看看我们的小巍是不是很快就能长得比它快。”爹爹饶有兴味地瞧瞧她,又把她带回了那幼苗旁。 “我怎么会输给一棵树?!”她不服输地撇撇嘴,把小铲子戳入土地。 没过几时,日头便升得很高,她已大汗淋漓。而幼苗站直了却又倒下,她反反复复累得气喘吁吁。 娘瞧着她不得其法,想要上去帮帮她,可又被爹爹拦下来。她竖起耳朵偷听,想知道爹爹和娘说了些什么,却被爹爹严厉的目光吓回去。 不行,她怎么能让爹爹小瞧!她咬咬牙,与那不听话的幼苗开始了最后抗争。 最终,她的不懈努力有了回报,幼苗彻底被她征服。她乱抖下身上的土,得意洋洋地迈着大步回头昂首走回爹娘面前。 爹爹启唇轻笑,而娘则敲了敲她的小脑瓜道:“小巍做得好,娘今晚多做些肉给你吃!” 娘这话一说出口,她立马睁圆了眼望向爹爹,却见爹爹脸上悚然的表情与自己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