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 第1章 两世身(一) 谢真半梦半醒间,觉着周遭不大安稳。 耳边不时有高声呼喝,还有人在他头顶走来走去。片刻后,一副铲子从天而降,径直砸在他额头上,发出哐地一声。 “这怎么还有一个?”有人纳闷道。接着铲子上下扫动,将浮土拨开,露出土里埋着的脸来。 天光刺目,谢真眨了几下眼,看见一人朝他弯下腰。 两侧垂下来的长发用数个圆环系起,且挑出一束染成碧蓝。这叮叮当当的装饰,稀奇古怪的颜色,一望即知是静流妖部的传统打扮。 “醒了啊?那自己起来。” 这名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年轻妖说,从背后的筐里取出一件衣服扔给他,提着铲子走了。 谢真一张口,就有砂土掉进嘴里,他只好呸呸两下,把土先吐出去。 虽然似乎被埋在地里,但周身上下的知觉都完好,胳膊是胳膊腿是腿,且除了刚被砸了一下的脑门,没有别的地方痛。 还挺不适应的。他清楚记得,他临死前是怎样一副光景。如今不仅没死,活过来的方式也不太对劲。 这绝不是他自己的身体。他动动双手,果然可以正常活动。土层松软,他没费什么功夫就把上半身从地里刨了出来。 坐起身,他转头打量周遭。 这里是座小山谷,土地好像刚被犁过一遍,到处都是坑和土堆。数个静流部打扮的男女在地里忙活,背着藤筐,挥着铲子,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 除了那些衣着整齐的静流部众,还有十几个人影,身穿布衣,站成一列。 谢真观察片刻,又转头看向扔在他旁边的那件衣服,再低头看看他自己:“……” 事情很明显了,那些人的和他一样,也刚从地里被挖出来。 只是,他们为什么会被埋在土里? “愣着干什么?” 刚才把他挖出来那个年轻妖提着铲子又回来了,“赶紧出来,上那边排队。” 谢真虽然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但大约不是打听的好时机。他从土里爬出来,套上衣服,赤着脚,朝那一列布衣人的方向走过去。 一走近,所有人都转头看他。 说是人不太准确,他们大多能看出些妖类特征,或是发色奇异,或是颊生斑纹。这也是修炼不到家的小妖才有的面貌。 那些小妖也在打量谢真。排队的那些基本都清理了头脸,有的还从衣袖上裁下布条绑起发髻。但走过来这个,看起来非常不讲究。 不仅满头是土,脑门上还被砸了个伤口,血都快流到眉毛了…… 谢真一无所觉,这点不适根本没被他注意到。他还没能完全理解自己活过来这回事。 他站到队尾后,前面的一名和人聊天的小妖转过头来,瞧瞧他额头的伤,好心道:“你不擦擦吗?” “什么?”谢真一怔,随即感觉眼睛上好像有些黏,便用袖子抹掉了。 对方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变得更加一塌糊涂的脸:“……得先止血吧。” 谢真已经快忘记止血是个什么感觉了。谁能想到,一朝复生,连个铲子都能把他打得头破血流。 他想了想,伸手按住了头上的伤口。过了片刻拿开,血果然已止住。 小妖:“……” 谢真看着对方略有一点尖的耳朵,隐约能在他身上闻到些许香气。 他见多识广,这位明显是只花妖。再往前看看,那些排队的似乎也都是。 花妖性情柔和,不喜争斗,大多是莳花弄草的好手。然而谢真与妖打交道的经验多数来自斗殴,花妖见得不多,也从没见过这么一长串站在一起。 莫非这里是静流部中花妖的族地? 没等他想好怎么开口,面前花妖就道:“你是修炼出了岔子?” 谢真作迷茫状:“也许,我仿佛不记得这是哪里了。” 花妖并不很惊讶,徐徐给他讲解起来。 此处是静流妖部一处属地,名叫青崖。近年来大约是风水转换,渐渐成了一处适合花妖修炼的绝好场所。 花妖有一种将本体埋入土中的假死法,借此迈过修炼关隘,青崖便是很合适的地点。静流妖部于是做起生意,向来此修炼的小妖们收上一笔租金,以年为期,到期派人把他们从地里挖出来。 但假死法仍有风险,有些妖埋着埋着就真死了,还有些埋了一阵,反而修出毛病。四肢不协调,脸上长蘑菇,脑子不好使,种种症状,不一而足。 讲到这里,那花妖便用同情眼神望着谢真。 谢真:“……” 青崖这地方他知道。在最后的日子里,他曾将一件母亲的遗物交给小师弟保管。若他有不测,就请他将东西带到青崖埋下。如今他在这里醒来,想必和此事脱不开关系。 想着,他和小花妖道了声谢,返身回到刚才自己埋着的地方,在土里翻找起来。 兴许是活过来后,运气也没那么背了,没几下就被他摸到了一样触感异样的硬物,从地里挖了出来。那是个核桃大的小圆球,镂空的花纹四下透光,缠绕的银丝里现在全是泥土,脏兮兮地裹成一团。 拿铲子的静流部众第三次路过他旁边,见此先是怒道:“怎么还不去排队!”接着就看到他手里的球。 “看吧,都说了不让你们带随身物件进来。”他抱怨道,“这里的土是平常的土吗,什么东西埋一年都得烂了。” 银球尾端有两枚锁扣,能看出原本搭在一起,但现在已经断开了,中空的球中空无一物。谢真试着把它扣起来,没成功。 也许是他徒劳无功的努力看起来有点可怜,年轻妖倒没再骂,嘟哝着:“都坏了,别看了。”说着不由分说地推着他,重新塞回了队伍里。 银球已经破烂得看不出原本模样,但确认无疑,这就是当初他交给小师弟的那个。小师弟一定是把它带来这里,埋了下去。 他是什么时候做这件事的?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往事纷至沓来,一时间理不清头绪。谢真垂下眼,只觉得脑壳外头也痛,里头也痛。 这时前面忽然一阵嘈杂,一名静流妖部打扮的女子来到队首树下的桌案后坐了下来。 “我们在这排队做什么?”谢真问。 他前面的小花妖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总算想起来问了啊。她在给我们登记。” “登记?” “是啊。”小花妖说,“除了交上财物,在青崖修炼之后,咱们活下来的都得为静流部服上十年劳役。” “……”讨生活也是真不容易。 女子回来后,队伍迅速缩短,没多久就排到他们。走近了看,桌案上摆着一盏铜灯,灯里亮着绿绒绒的火焰,好像一蓬春风中的野草,生机盎然。 每个走过去的花妖,都要伸出两指对着灯,使火焰向上窜起。接着,那女子就在旁边卷轴上写下几笔,拿个牌子递过去。 前面的小花妖盯着那火,一脸担忧,喃喃自语个不停。谢真不好打扰,只能默默观察。那种法术看起来是催动生机用的,他听说过,但压根不会。 过了一会,终于排到了他前面的花妖。桌案后的女子一脸麻木,重复不知重复多少遍的话:“对着灯用‘苏生’。” 小花妖不安地点点头,深吸口气,并指一划。绿火一阵摇晃,接着猛然高高窜起,洒下一片碧光。 “嗯?不错啊。”女子来了点精神,在卷轴上写了几笔,问道:“你叫什么?” 小花妖紧张且兴奋地说:“我叫流束。” 女子登记完,抛出一块写着“一”的木牌:“去吧。” 流束欢欢喜喜地走了,接下来便轮到谢真。女子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谢真想了想,伸出两指。 这身体的灵脉十分完好,他在指间蓄起一丝剑气,去扫动那火苗。 绿火与剑气一触,就疯狂抖动起来,上下左右不停摇摆,忽明忽暗,宛如发癫。 女子:“……” 她一伸手挡住灯,柳眉倒竖:“你搞什么?” 谢真也没想到会这样。他又不会什么“苏生”,本想用剑气去拨动一下火焰,看看能不能糊弄过去。结果这火对剑气十分畏惧,差点吓灭。 那女子虽然莫名其妙,但并未察觉谢真用的是剑气,只以为他术法水平太差。她没好气地打量了谢真片刻,名字也没问,啪地扔出一块没写字的木牌到他手里,示意快滚。 谢真拿着牌子往前走,谷外停着两架马车,刚才那些花妖正在登车。守在旁边的静流部众随手一指,谢真依言上车,正看见流束坐在那边。 流束招招手:“来啦,你的结果如何?” 谢真给他看那块没字的木牌。 流束:“……” 旁边已有嗤嗤的笑声,谢真不以为意:“没字的牌子是什么意思?” “呃……就是杂役吧。” 流束知道这妖可能修炼出了问题,有点呆头呆脑,这结果也是意料之中。 他安慰道:“杂役就是辛苦一些,你平常多多修习术法,也能调上来。谢玄华说过,再遥远的路途,一步一步都能走完。” 谢真:???? 谁?谁说过?说过什么? 谢真,瑶山玄华剑阁主人,仙门中多称谢玄华。 他顿觉不妙,迟疑道:“谢玄华是谁?” 流束:“你傻了吗,连剑仙的大名都不记得了?” 谢真:“……” 好吧,应该也没有第二个谢玄华了。 但他可没说过那话啊! 流束似乎对剑仙十分崇拜,立刻开始给他讲起谢玄华的光辉事迹。讲到半路,车里的其他花妖也忍不住加入进来,一时间叽叽喳喳不绝于耳。 之前这样那样的事迹,谢真自己也知道,但故事的结尾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剑仙于渊山和天魔同归于尽,至此已有十七年。 十七年。谢真也不免一阵恍惚。于他只是眼睛一闭一睁,世间竟已经过了这许久。 花妖接着讲:十七年来,《玄华箴言》经历数次增补,已从薄薄一本,变成上下两册。 谢真:“……” 根据刚才的经验,他很怀疑这两本册子里没有一句是他说过的。 虽然如果真是他说过的话被集结成册,似乎更加闹心一点…… 他打听道:“谢玄华的师弟们怎样?” 流束当即翻了个白眼:“我怎知道。” 谢真不知道对方怎么忽然变脸,旁边的小妖嘻嘻一笑:“莫问,他只喜欢剑仙一个,却不待见瑶山其他人。” 流束哼了一声,没反驳。 “他们的事情你要问我。”小妖没管旁边一脸不屑的流束,“封二接任掌门,方三守山闭关,霍四还是老样子。至于裴五,好像多年没有他消息了,有的说也在山上,有的说……嗯,不太好讲。” “你就直说好了。”流束凉凉道,“有人在昭云部见过他,说不定是和哪个妖私奔了。” “胡说!”另一个小妖当即愤怒,“我就在昭云部讨生活,怎么一点没听过!” “你是在哪个村啊?桓岭绵延千里,你没听过不是正常?” 讲着讲着就吵了起来,一边的谢真眉头微皱,心渐渐沉了下去。 五师弟小裴,是他托付那枚遗物的人。听这流言,他或许并没有回瑶山。 他当年曾来过青崖,那山谷不过是一片荒地,立着几个字迹已模糊不清的石碑。谁知道十数年后,却成了静流妖部看守的风水宝地。 如果小师弟为了托送遗物,与静流妖部冲突,身陷麻烦,也不无可能。至于瑶山为何没来救人…… 谢真略一定神,阻止自己再往下想。 他原本准备找个时机脱身,先去打一把好剑,再去把诸般因果一一清算。 即使重获新生,当初种种,仍然令他百般不解。 但如今,小师弟行踪不明,他必须先把这件事情弄清楚。这样说来,不如待在静流妖部打探消息来得便利。 主意既定,谢真抬起头,继续听八卦。 流言蜚语中也可辨出真意,哪怕小道消息,也总有些能听的。 正听到一名小妖:“所以逢水城主到底和谢玄华是不是有过一段儿啊?” 流束:“问就是没有,再问砍你。” 谢真:“……”真不是很想听下去。 第2章 两世身(二) 马车辘辘,向南而去。 小花妖们不久就转了话题,开始聊起妖部中的事情来。听来听去,近日无外乎两条大事:昭云部正兴建图腾塔,以及深泉林庭对静流部最近颇为不满,即将前来巡察。 前一件,妖部建图腾塔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施放平时难以实现的大规模术法。 如此一来,仙门必然会遣人来访。他们虽然议论纷纷,但其实也没人知道昭云部到底要做什么。 至于后一件,深泉林庭乃是妖族王庭,虽在过去数百年间势弱,三部各自为政,但新王继位后一扫颓态,以前所未有的强硬作风,使各部俯首听命。 此次王庭下巡,对于静流部也是一件大事,只是和车里这群打工小妖们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走了半日,他们到了地方。 时至黄昏,依山而建的无数楼阁中灯火初上,檐阶之间湍瀑飞溅,万千流水相连,于斜阳下交织出一幅奇景。 这里正是静流部鼎鼎大名的“蜃楼”,没来过这里的小妖们个个看得目不转睛。带他们来的静流部众对他们这副样子也见多了,容他们欣赏一会,才将他们带上山。 一路上,不时有部众出现,将几组花妖带走,流束是在最早被领走的那一拨里。走到最后,队伍里只剩下算谢真在内的四个,都是拿着无字木牌的。 领路的部众把他们带到一处小院,交给了一名熊妖。熊妖一看他们便道:“怎么全是花妖?这正缺能干活的呢!” “你就让他们干。”领路的部众不耐烦道,“总不能每次都给你找牛啊虎啊的吧?”说完也不管他,快步走了。 熊妖膀大腰圆,手腕挂着串铜珠,站在那里如同一堵城墙。他扫视一圈,很不满意,算了算:“行吧,三个去打打下手,再有一个去劈柴。” 几个花妖面面相觑。熊妖不抱希望地随口问:“有谁会劈柴吗?” 谢真:“我会。” 剩下三个花妖皆以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熊妖也一愣,他根本没以为有谁会回答。他看了看谢真,多说了一句:“这小身板,你行吗?先说好了,要劈的柴有的是,你用术法是用不尽的,最后还得靠双手。” 谢真:“行。” 熊妖稀奇地瞧了他几眼,这事就这么定下了。念在他们初来乍到,今晚没什么活计,各自发了衣服铺盖,先认认住的地方。 四个花妖住在小院一角的屋子里,因为谢真莫名其妙领下了劈柴重任,且一路上看起来脑子也不是很好使,另外三个妖都不太知道怎么跟他搭话。他们在沉默中各自将刚领来的东西整理下,便出门找水。 蜃楼其实是建在濛山上的楼阁群,建造之初有一百一十二座楼,日后往四周继续兴建,如今已有三百之数。 他们所在的小院,是外圈中的外圈,角落里一般没人能注意到的杂役居所。濛山的一大特色就是从山顶源源不断分流下来的无数水脉,住在这里的人用水都从这些溪流中取。小花妖们依熊妖说的方位,找到小院附近一处水潭,各自梳洗起来。 谢真往稍远处走了走,来到僻静的树丛间,将衣袖扎好。低下头,潭水中映出一张脏兮兮的面孔,伤处的血虽不流了,干涸发暗的血迹却还在。 他双手捧水,把脸洗净。 夕阳拖过水面,将垂下的树影染得微红。看清了自己的新脸后,谢真不由得怔住。 这张面孔与他逝去的母亲有五六分相似。如果不是知道自己是父母唯一的子嗣,他几乎要以为他在某个兄弟的躯体中复活了。 他对自己活过来的原因还不太清楚,但他现在已经大致猜到,这是一具因母亲的遗物而生长出来的崭新身体。 他原本的样子和父亲更像,也具有更多人族特质,起码这些年来除了师门,几乎没有谁知道他有妖类血脉。而这次的身体则类似他的母族,他其实也不知道母亲到底是妖中哪一族,现在看来,十有八九是花妖一类。 新生的身躯肤色极白,瞳孔稍浅,两侧眉角向下有数点花瓣似的红痕,如同洒落的鳞粉,泛着细微光泽。谢真对长相没什么挑剔,只是这张脸眉眼柔和,不太有气势,和原来差别着实很大。 他洗了洗,把湿了的头发随便绑绑,就提着东西回去了。 屋里那三个小妖已回来了。他一进去,谈话声顿时停了,三双眼睛齐齐盯着他看。 谢真莫名其妙:“怎么?” “没啥。”一个花妖呐呐道,“你……洗了脸还挺好看的。” “是吗?”谢真随口道,“客气,你也挺好看。” 花妖:“……” 谢真整理了一下铺盖,往床上一倒,立刻睡了过去。 翌日,花妖们正式开始上工。 同屋的三个小妖各自被领走,谢真则由熊妖亲自带着,来到离昨日那水潭不远处的柴房。 “蜃楼里用的是外面运来的红心木,早上卸到这里,你就来劈成块。”熊妖指点他,“劈完放在这几辆车里,他们会检查,然后拉走。” 他从墩子旁拎起一把刃面宽平的柴刀来,放下一段红心木,噼啪几下剁好,捡起一块给谢真看:“瞧见了吗?就劈成这么大块。” “好。”谢真依旧是话不多说。 熊妖:“你来劈一个我看看。” 谢真将柴刀接过。他十指修长,腕骨纤细,双手握着粗糙的木柄,叫人很担心下一刻这刀会不会直接砸在他脚上。 熊妖看着都觉得很不靠谱,他打定主意,如果这小妖不行,趁早换个能砍柴的来,免得浪费时间。 谢真拿着刀,先不着急劈。 他用左手掂量柴刀重量,再换回右手,转动手腕,端详刃口。 刀或许用了数年,磨过多次,刀面有锈,略有些钝。刀柄的缠裹是静流部的样式,用一种风干后变硬的藤条,比起木头来说无需担心开裂,更换也便利。 凡是刃器,都有其特色。花妖不以蛮力见长,但挥舞这把刀,他的力气已经足够用了。 谢真取过一段木料摆在墩子上,右手挥刀,劈下四次。 切好的木块齐齐整整,往四面倒下,只砸出沉闷的一声。 “……”熊妖愣愣地看着木块,又看看谢真。 并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发挥,花妖就只是学着他的动作,抬刀,下劈,仅此而已。 但那准确的力道,收放自如的技艺,乃至挥舞柴刀举重若轻的姿态,这几样加起来,完全就是一个劈柴老手的风范啊! 熊妖不禁道:“原来你真会劈柴啊?” 谢真:“嗯,我会。” “很好,很好!”熊妖意识到省了一个麻烦,心情大好,问:“你叫什么?” 谢真之前想过怎么回答,闻言道:“我叫阿花。” 熊妖:“……” 他欲言又止地打量谢真:“你双亲是否有一方是人族?你从小在人族中长大吧?” 谢真:“是。有何不妥吗?” “你这名字是人族取的吧。”熊妖的表情一言难尽,“花妖取名叫阿花,就和人族起名叫‘阿人’差不多,一般没有这么叫的。” 谢真:“……” 他对各族兵刃锻造有许多研究,但取名这种事就没太关注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阿花,你就在这劈柴吧。”熊妖道,“柴刀你要照料好,这段日子,它就是你吃饭的家伙了。” 这话正合他意,谢真微笑道:“我知道了。” 熊妖挠了挠毛乎乎的耳朵,轻咳一声:“晡时回院子吃饭,领第二日的干粮,今天的给你放在这了。”说完背着手,推开院门走了。 几日过去,小花妖们逐渐习惯了蜃楼的工作。除了早出晚归劈柴的谢真,其余几个小妖都被安排做些打杂的活计,偶与同僚们拌嘴吵架,天天都有说不尽的话要聊。 谢真在他们中间显得很安静。除了脸不怎么威严外,他对目前的身体再无不满,灵机充沛,灵脉通畅,虽然术法他一个也不会,但无所谓,他反正不靠这个讨生活。 他们的工作十日一轮休,当天发工钱,他预备在沐日去蜃楼下面的镇子上看看,探听消息,以及看一看铸剑所需的材料。 他现在没了剑,总要再给自己打一把。 到了沐日,谢真看着手里用草绳穿的小半串铜钱,陷入沉思。 即使他对妖部这边的物价没太多了解,但不管怎么看,都应该买不到他计划中任何一样东西的哪怕一个角。 小妖们原来是这么生计艰难的吗? 做大师兄时,他没怎么为钱财担忧过。至于剑,师门早就为他准备好。 实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谢真一面摇头,一面把铜钱装好,这点钱杯水车薪,铸剑什么的,还是得另想他法。 他沿着小径下山,途径一处亭台,忽听到有人在争执。 其中一个说话的像是少年,声音清朗,语气蛮横:“你再不给我,我就打翻了它!” 另一个嗓音则有几分耳熟:“请您不要为难。”似乎是和他同路来的那个花妖,流束的声音。 亭台在下山路上,谢真再走几步,就见到了在亭子边的两人。 流束如今也作一身静流部众的打扮,手中捧着木盒,盒里有泥土,种着一株花草。站他对面的是名红衣金带的少年,伸手去夺那盒子,被流束避开了。 谢真从侧方走进亭子,流束见他来了,不禁一怔。 “怎么了?”谢真问他,“这是在抢劫?” 流束:“……” 红衣少年大怒:“谁在抢劫了!不看看你在和谁说话!” 流束忙小声道:“那是二公子,我这里没关系,你快走。” 二公子?谢真不知道什么二公子,不过他见过静流部的主将施夕未。 这红衣少年眉目俊秀,一双眼眸尤其明亮,但和施夕未毫无相似之处。如果他是施夕未的孩子,想必是长得像娘。 “哪来的小妖胡搅蛮缠,滚一边去。”红衣少年不耐烦道,转向流束,“你把不把那玩意给我?” 流束道:“二公子见谅,我只是奉命将它……” 红衣少年已经不想再听,挥手一道青光打去。 流束没想到对方说动手就动手,他双手捧着盒子,没法应对,只能慌忙闪避,眼看就要被打中。 谢真也不多说,从背后抽出一直背着的柴刀来,自下往上一撩,那青光连闪都没闪一下,就被击飞到不知哪里去了。 流束:“……” 红衣少年:“……” 第3章 两世身(三) 红衣少年瞪着谢真,一时气急无话,半晌才骂道:“你哪来的?怎么还随身背着一柴刀?砍柴的吗?” “正是。”谢真答道。 流束在旁边已经傻了。红衣少年一副根本不信的样子,威胁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是谁了?等着瞧,今晚你就得给我滚出濛山!” 谢真敷衍道:“嗯。” 红衣少年:“……” 他很想再给这家伙一下,但他心里有数,面前这花妖能把他刚刚掷出的“青花”用一把柴刀劈散,他别的手段恐怕也奈何不了对方。 这时有一列巡山守卫从山路走上来,红衣少年面色一变,仔细瞧了瞧谢真,似乎要把他的脸记住,接着一拧身飞出亭子跑了。 守卫们到了亭子里,为首的问流束:“看到二公子了吗?” 流束还惊魂未定,听了下意识道:“刚走。” 守卫点点头,加快步伐沿着山路追了过去。 流束这才腿一软,坐到亭子的围栏上,心有余悸道:“多谢你了……但这样一来,恐怕给你惹上麻烦,这可如何是好。” 谢真:“做都做了,有麻烦到时候再说。” 流束一时间十分感动,怎么也没想到不言不语的谢真竟然是如此头铁一个妖。谢真问道:“所以那小孩是谁?哪个二公子?” 流束惊了:“你不知道?那是静流部主将的二公子啊。” 看来真的是施夕未的儿子,谢真忖道。刚才那术法确有独到之处,但气神不足,许是修炼不勤的缘故。 “我看他好像躲着守卫,是怎么回事?”他问。 流束刚好要将东西送到山下,便与他边走边说。 二公子名叫无忧,平日十分顽劣,连他爹施夕未的话都不太听,和自己的长兄关系尤其糟糕。 流束在培育灵花药草的洗纤阁工作,这次是将大公子点名要的花给他送去,结果半路被无忧拦下,非要拿走。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无忧看见守卫就跑,估计也不想被抓到。 “倒是你,居然能拦下他的术法。”流束笑道,“我们都小瞧你了。” “我也只会耍耍刀而已。”谢真有一说一。 流束真诚道:“那也很厉害!谢玄华说‘知道手中有剑,就不需知道其他’,正是这样!” 谢真:“……” 首先这话不是他说的,其次知道一些其他的事情还是很有用的,例如花妖一般不会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叫阿花…… 他又问了些蜃楼里其他的事情,流束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两人在山下便分开,流束一再嘱咐,如果有难事,就来洗纤阁找他。 无忧从树间一路飞掠,接着一折身,落到种着两株梨花的院子里,接着拉开碧纱窗,跳进书房。 楼阁中清风微微,幽香浮动。他穿过一道门,来到中厅,从桌上的翡翠盘子里抓了串葡萄,往旁边的锦榻上一歪。 门外隐约传来讲话声,想必是那群守卫追到了这边,正在与侍女告状。无忧眯着眼睛,把葡萄一个个扔进嘴里吃了,直到汗意渐消,侍女方才走进来。 侍女为他拿来冰过的手巾,道:“公子怎又溜出去了。” “我看主将是要活活憋死我。”无忧把葡萄梗往盘子里一丢,“禁足三个月,他怎么不直接把我关地牢算了?” 他从不管他爹叫爹,侍女也习惯了,柔声道:“再有小半月,就能出去了。” “我才不信。”无忧气哼哼地说,“他肯定会找个由头再给我关一阵,关到王庭使者离去,无非不想让我给他丢脸就是。” 侍女道:“主将只希望公子平平安安的就好。” 无忧嗤笑一声,没再说什么。他把手巾搭在额头上,懒洋洋道:“对了,我要找个妖,就在濛山上。” 侍女应下:“这妖姓甚名谁?” “名字不知道。”无忧说,“长相,好像是个花妖,年纪看着比我稍大些。” 侍女等了片刻,也没听到下文,哭笑不得道:“这要怎么找呀。公子找这妖有何事?” 无忧当然是想找他麻烦,但他转念一想,“青花”的修习他一向引以为傲,结果这次被个路边小妖拿柴刀随手给挑飞了,这事要是让他爹知道,岂不是更加丢脸。 不成,他琢磨,得找个别的由头。 无忧:“我要强抢民男。” 侍女:“……” 她不由得惊住了,二公子她也服侍日久,虽有这样那样各种毛病,以前可没干过这种事啊! 侍女小心翼翼地劝说:“主将定不会高兴的,何况强扭的瓜不甜啊公子。” 无忧不耐烦道:“我又没要把他怎样,总之先给我查到!拿纸笔来。” 侍女忐忑地拿了来,在桌上铺好,无忧回想了一下那花妖的长相,挥毫而就,几笔画出一副画像。 画完,他把未干的纸一揭,塞给侍女,自信道:“按照画像去找就是。” 侍女只好应是,接过画像端详。 不管怎么看,她都觉得纸上画的是张点了几点红芝麻的大圆饼。 侍女:“……” 从这画像中,实在看不出半点慕艾之心啊。 无忧没等多久,午后时分,侍女便来回报,说找到人了。 要凭那芝麻大饼的画像寻找,无异痴人说梦。侍女是问了当时来回报的守卫一路上是否遇到什么妖,接着查到洗纤阁的流束,再查一下与他相识的同一批进来蜃楼的花妖,这才找到正主头上。 “这么快?”无忧午觉刚醒,兴致勃勃地问:“他叫什么?” 侍女:“阿花。” 无忧:“……什么?” 侍女:“真的叫阿花。” 无忧:“他爹妈取名的时候在想啥?他哪里来的?做什么的?” “他是今年青崖送来的杂役之一。”侍女道,“如今在柴房劈柴。” 无忧好像明白他说要把对方赶出蜃楼时,那花妖为什么会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了。 敢情这家伙本来就是被抵押给静流部干活的杂役,把他撵走还便宜了他。 “很好,很好!”无忧不气反笑,“我要把他调进我院子里。” 侍女劝道:“公子不熟俗务,其实蜃楼上下部众,都自有编制记录在册。把一个负责劈柴的调进来,没有道理呀。” 无忧:“怎么没有道理,我就是道理。他是劈柴的对吧?好,我有柴要让他劈,这个理由够了吧?” 侍女:“……” 傍晚时分,谢真从镇上回来了。 此次他收获不多,镇上的大多是些小妖,听不到什么有用消息。再者,他发现自己暂时也没必要考虑那些天材地宝买不起的问题,因为镇上也根本没得卖。 继续在蜃楼里劈柴已无益处,不如早日抽身离去。 谢真一路思索着回到院里,刚一进门就被两名守卫堵了个正着。其中一个还是刚才在山路上遇见的,板着脸道:“阿花是吧?收拾下东西,跟我们走。” 还没等谢真说话,熊妖就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两位,这小妖是惹到什么事情了?”说着挤到他们中间,将谢真挡在了后面。 守卫:“是二公子要这小妖调进他院子去。” 熊妖一愣,谢真已从后面拍拍他:“没事,我跟他们去。” 他进屋把少得可怜的一点东西用另一件替换的衣服兜起,打了个小包袱,走出门。在熊妖有些担忧的视线中,他将背后柴刀取下,郑重地双手托着,还给对方:“多谢照顾,这把刀便归还你保管了。” 熊妖:“……” 如果不是这把破破烂烂的柴刀正是他交给对方的,瞧着严肃的态度,他简直要以为谢真还给他的是什么家传至宝、神兵利器…… 他呐呐地说了句“多小心”,就看着花妖被两名守卫夹在中间,押上山路带走了。 水阁中,侍女见到了这名叫“阿花”的花妖。 他衣着朴素,气质却卓然,肩背挺拔,神色平静,并未因为忽然被叫到这里而不安。 虽然对他观感不错,但想到屋里正闹脾气的二公子的命令,她也只好作严肃状:“知道你过来这里是要做什么的吗?” 谢真:“不知。” 侍女:“二公子叫你在这劈柴,劈到他满意为止。” 谢真:“好。” 侍女看他着实十分镇定,不禁更同情了。她将谢真引到后院,两株梨树花落如雪,一座石墩上摆着一段木料,黑黝黝泛着隐约金色,一望可知不是凡品。 旁边还立着一把柴刀,样子很新,磨得寒光闪烁。 谢真:“这里好像不是柴房。” “我们这里没有柴房。”侍女道,为二公子异想天开的折腾人方式暗中叹息,“二公子叫你把这块木头劈成柴火。” 谢真依旧是一个字:“好。” 侍女看他拿起柴刀,往木块上一劈。木头上金光流动,连条印子都没留下。 她摇摇头,估计二公子也只是晾他一晾,再过一阵自会让人来找他,便关上院门离去了。 侍女离开后,谢真放下刀,把那块木料提起。 这东西他认识,乃是来自南海之滨的煌木。它远比一般树木巨大,颜色美观,常用作牌匾之类,这块大概是裁下来的边角料。 这里原本是间风雅的小院,现在连与石桌搭配的坐墩都被拿来劈柴了,那小孩还挺能折腾。他摆好木料,握住柴刀,默算方位。 片刻后,刀光连闪,他接连劈下二十刀,速度不快,但每一下都精准地劈在同一方位上。 不用仔细查看,从手感的变化上,他已经感觉木料被劈出了一条痕迹。只是印子极淡,就像用指甲在梨子表面掐出的浅痕。 煌木用凡俗兵器很难砍断,一刀下去啥事没有,因而谁都知道,这个任务就是耍着他玩的。 然而一千刀,一万刀呢? 谢真伸手正了正木料的位置,再次将柴刀举了起来。 侍女手中提灯,从青石台梯拾阶而上。 蜃楼最高处,是静流部主将居所。主将并无妻妾,两名子嗣分别住在半山与山下,此处装饰并不奢靡,反倒有些冷清。 越过一串串垂落的碧蓝藤花,侍女将灯交给门外的护卫,走进水阁。 濛山上许多景物依水而建,这间水阁也是如此。灯火稀疏,月色幽静,潺潺水声中暗香浮动,亭台中摆着软椅,蜃楼的主人正独坐其中。 静流部主将施夕未,乍看上去并没什么权柄在握的气势,只是一名略带病容的年轻男子。正值夏日,即使水阁中稍清凉些,暑热也还未退去,但他衣衫仍穿得一丝不乱,领子严密地合着,一双消瘦苍白的手轻轻搭在膝头。 侍女走上前去,轻声将近日二公子无忧的诸般行事,一一汇报清楚。 施夕未低低地咳了两声,道:“不错。” 他的声音也带着抱病之人的一丝虚弱。侍女犹豫了一下,又把无忧看中了一个劈柴的花妖,把人家调到他院子中的事情也讲了。 “还有这事?”施夕未饶有兴趣道,“他叫那花妖过去做什么?” 侍女:“叫在后院里劈柴……” “……”施夕未摇头道:“看着他点,别欺负人家,闹得太过。” 侍女应是,施夕未便示意她离去。 她走后,水阁一侧又转出个身影,披一件鲤纹青衣,赫然是无忧的兄长,施晏。 施夕未:“无忧最近还在闹你?” “是啊。”施晏爽快地点头,“他脾气上来了就这样,或许过一阵子又看我顺眼了。” “他不是看你不顺眼。”施夕未道,“他想找我麻烦,一时半会找不到,只能去闹你了。” 施晏:“那倒还不如一直来找我的好。” 施夕未静静望着灯座里飘摇的火光,再开口时已经换了个话题:“洗纤阁那边如何了?” “十分顺利。”施晏笑道,“等这一批药草成熟,就可以开始水炼了。” “总算有个好消息。”施夕未颔首,“王庭使者呢?” “王庭说是要遣使过来,”施晏道,“现在也不知道使者是谁,何时到达,拖拖拉拉,不知道在搞啥。” “慎言。”施夕未淡淡地说,“王庭今非昔比,若说最后要将三部一网打尽,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施晏变色:“他怎么敢!” “有什么不敢?祈氏新王,实在是王庭千年来第一等的天才。” 施夕未说完,又道:“三部也不是束手就戮的废物,何况就我看来,他志不在此。” 施晏眉头紧皱:“那他想做什么?” “不晓得。”施夕未仿佛是随口一提,“他还是看仙门不太顺眼,我时常疑心谢玄华的死是否与他有关。” 忽然听到这名字,施晏也是一凛:“您知道些什么吗?” “唔,有些猜测,但不好讲。”施夕未道,“比如传闻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谢玄华的名字,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火气,十七年了还没消下去。” 施晏想了想:“假如谢玄华在世,能否与他一战?” “你要是见过剑仙本人,就不会问这个问题了。”施夕未叹了口气,“……那可是谢玄华啊。” 这个名字如同一片薄薄的冰,被含在口中嚼了嚼,旋即碎去了。 第4章 一刀师(一) 静室中,无忧整个歪在凉席上,两只袖子撸到肩膀,聚精会神地看着指尖上旋转的一枚青色六角花。 他的得意术法“青花”,原本不是他自己所创,而是从静流部的藏书中找出来的一种古老术法。不过他现在用出的青花,已经和记载中的大不一样了。 这片青色六角花,看上去既像雪花又像精心雕琢的珠玉,虽然真正用起来的时候,也根本没人能看清楚长什么样。它一脱手就会飞快地旋转起来,无忧也说不清有多快,总之是快成一道残影,快得无法被阻拦住;面对灵气的阻挡,它的刀锋会迅速切入进去,以点破面,锐不可当。 就连施夕未也对改进的“青花”颇有称赞,结果他今天竟然在一把生锈的柴刀上栽了跟头。 不过,经过这么一记教训,他又有了许多想法。青花以攻速见长,但也容易被人击破,那个耍柴刀的劈柴妖想必就是一刀砍在上面,直接把它劈掉的。 他只要好好修改一下它的结构,肯定就不怕柴刀……当然,能防住柴刀也没啥稀奇的,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嘛。 等他改完了,就先去让那柴刀妖体会一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弟弟。 一研究起术法来,就容易忘记时间。 他早就说过在静室里不许打扰,侍女也没法进来叫他,他琢磨得差不多,就躺在凉席上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经是鸡鸣时分。他揉揉眼睛,从凉席上翻身爬起,窗外已天光微亮。 他张开五指,新的“青花”光芒闪动,令他欣喜不已:成了! 这就去找那柴刀妖……等一下,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无忧忽然想起,他昨天好像拿了块煌木叫那柴刀妖劈来着。劈肯定是劈不开的,现在不知道在哪睡觉——不管了,虽然天色还早,但二公子想练功,他就得起床。 他从静室里出来,楼阁间静悄悄地,所有妖都还在梦中。晨间的气息湿润微凉,他吁一口气,觉得昨天的恼火都被呼了出去。 他走在回廊上,发现自己也不知道那柴刀妖被安排到哪里去了,只好去找侍女。路过后院时,他余光见到好像有个人影在,往那边瞧了一眼。 后院里站的那个,不就是柴刀妖吗? “你怎么也起这么早,还挺自觉……” 他门也不走,从墙上一翻,落到地上。下一刻,他睁大眼睛,愣在原地。 石墩上摆着的木块,黑中带金,正是他昨天从库房里翻出来的煌木,绝不可能认错。 然而它上面已经裂开了长长的一道口子,分开的木块向两侧张开,就差一点,马上就要被劈成两半了。 “你你你……”无忧指着木块,话都不会说了。 那花妖仍然举着柴刀,一下一下,对着木块劈下去,口中道:“早啊。” 无忧拔高声音:“你是怎么用柴刀把它劈开的!” 花妖道:“照着同一个地方劈。” 无忧发现他每一刀落下,确实都落在同一处,不差分毫。 他脑中不由得浮现了一个令他难以置信的想法:“……你劈了多久?” 花妖继续挥刀,侧头看了一眼天色,略一算:“六个时辰不到。” “你在这劈了一晚上?”无忧呆呆地说。 花妖:“是。” 对于谢真来说,完全有更好一些的方法。如果用上剑气,那么煌木对他来说,也不过是稍微硬一点的柴火罢了。 不过既然柴刀能劈,也不需用别的。反正这种事情他早就习惯了。 世人在话本故事里想象的剑仙,总是十分风流潇洒,有诗有酒有美人,一年到头五个月在门派间交际,五个月在到处旅行,剩下两个月在处理那十个月里惹来的情感纠纷。至于修行?修什么行,难道不是天生就这么厉害的吗? 而实际上,剑之一道的修炼,不过就是无尽的重复。天资固然重要,但没有持之以恒的耐性,也不可能有什么成就。 这话自己想想就可以,说就不必说了,万一被什么箴言收录,更加完蛋。虽然他怀疑那本倒霉语录里很有可能已经有了类似的话…… 他曾经于飞流下锻炼剑击,也曾只靠一柄铁剑在山中求生,现在有块木头给他尽情地劈,让他有些找回了当初飞剑砍蚊虫的乐趣来。 越是枯燥,越是安宁。 无忧已经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了,只能喃喃道:“你怕不是个傻子吧……” 谢真没回答,只是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目光颇有“你才傻”的意思。 无忧顾不上生气,他探头过去看那木料上的裂纹:“你到底砍了多少刀才砍成这样?” “一万两千零十五。”谢真道。 他停下了手:“劳烦帮忙翻一下。” 无忧也不知道怎么就听了他的话,真的把那木块翻了过来。 谢真又是一刀劈下,木块发出一声脆响,啪地从中断裂。 “零十六刀。” 他说:“好,接下来还要劈成四块不?” 无忧捡起分成两半的木料,久久无话。 谢真站在旁边,稍微活动一下手腕。半晌,无忧道:“你这花妖很不一般。你想试试我的新‘青花’吗?” “好啊。”谢真没什么意见。 无忧深吸一口气,刹那间双手中青光大作,使出了全力。 谢真见到他面孔上有一阵扰动的雾气转瞬即逝,心道虽然他长得和施夕未不像,但看来确是是施氏后人,血统做不了假。 三朵青色六角花于湛湛光辉中现身,分别朝着不同方向疾转而去,杀机凛然。 谢真横握柴刀,出了两刀。 一刀斜掠,斩下一朵,将另一朵黏在刀刃上。再一刀上挑,刀刃上那朵撞到最后一朵,噗地一下,一起灭掉了。 无忧:“……” 特别过分的是,他起手时,看到那花妖退了半步,摆出认真的迎敌姿势。等他把青花使出来后,对方却收了架势,站姿复又随意起来。 怎么看都是,见到了他真正出手后,觉得“不过如此,没必要认真”的感觉……太欺负人了吧! 无忧站在原地,胸口起伏,很想发火,自尊却让他开不了口。 再想到他昨日把这花妖忘在院子里,导致这傻子砍了一晚上柴,又拉不下脸道歉。 谢真见这小孩仿佛要头冒青烟,便把柴刀伸到他面前:“你的术法有些进步,看,这里烧了个口子。” 无忧:“……” 把那破柴刀烧了个口子很了不起吗? “你用起那个术法,虽然精细,但不纯熟。”谢真又道,“无论追求百般变化,还是专精一道,都需要许多练习。” 他多说两句,是因为这小孩委委屈屈的样子令他想起了师弟们。 尤其是五师弟小裴,总有些天马行空的念头,每次拿些新东西来挑战他,都被一剑劈回去。虽然垂头丧气,却也不会低落太久,隔日又欢欢喜喜地来找他讨教了。 小裴现在也不知在何处,而其他的师弟……他打住念头。 无忧抬头看他,这花妖年纪不大,讲起话来却老气横秋的。 他忽然有了个自认绝妙的念头:“喂,叫阿花的,陪我练习‘青花’吧。” “不行吧。”谢真说,“我不懂术法。” 无忧还是第一次见到理直气壮地说“不懂术法”的妖,不禁侧目:“不懂术法,你也算个妖啊……柴刀耍的好又怎样,你总不能劈一辈子柴。” “也能劈你的青花。”谢真道。 无忧:“……” 这混蛋说话怎么这么噎人呢! “我不管,我叫你来你就来。”无忧蛮横道,“你来劈我的青花,我用多少你砍多少。这么练,肯定可以。” 他也意识到,之前那些练习根本不算练习。他爹不太赞成他把时间花在这旁门左道上,他能找来的那些陪练又水平不行。现在这个柴刀妖,倒是各方面都很方便。 谢真:“也成。” “就这么定了!”无忧一拍手,“你以后也不用劈柴了,就陪我练习。”想想又得意洋洋补充道:“跟着我,你不会吃亏的。” 这件事有些打乱了谢真的计划,但倒也是个探听消息的机会。他说:“好。” 无忧十分满意:“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跟班了,我想想,等下先去换一套衣服,我身边的人不许穿这么随便。然后你就住在我旁边的屋子。对了,订的今年的《玄华箴言》也到了,分你一套,不谢。” 谢真:“……”可以,但不必。 而且怎么每年都还有新的版本,这玩意还是期刊吗? …… 晨光熹微,一日之初,越过山与原野,另一端的万顷林木也从长夜中苏醒。 本地土话称那片森林为“芳海”,即“白树”之意,无论四季,树林中的枝叶都是一成不变的银白,远远望去如同置身北地的冬日。森林中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湖泊,猎户和采药人从不敢深入太过,据说其中不但有猛兽,更有神秘莫测的妖类,一旦误入,说不定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传说并非空穴来风,倘若有人能一直走进森林中央,又没有被迷雾吞噬,他将会目睹一番前所未见的美景。 落叶胜雪,湖水如镜,拥簇着妖族的千年王庭,深泉林庭。 这在传说中听着有去无回的恐怖之地,在朝雾中一片静谧。 一名黑衣青年凭栏远望,手里托着一包桂花糖,一粒一粒捡起来吃,嚼得面无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喜欢吃的样子。 “殿下……”有人在下面唤道。 青年看也不看,朝他的方向扔出一粒糖。 出声的男子在而立之年,但一副忧思过甚的模样,伸手一接,当做无事发生,仍旧道:“殿下,奉兰大人站了三天,您就算不答应,也别放着不管罢。” “别说三天。”黑衣青年漠然道,“站三年也不会有事。” 男子:“毕竟他尽忠职守这么多年……。” “算了。” 青年捏了捏装着糖的纸袋,拂去衣袖上一枚雪白叶片。 他一身黑衫,发如鸦羽,若不看那双凌厉的眼睛,相貌可说是十二分的雅秀。只是他目光扫过,总有种森然审视之感,既似评判,也似讥嘲,叫人坐立难安。 正是深泉林庭如今的新王,祈氏长明。 长明道:“西琼,你别掺和。” 那叫西琼的男子还待说话,长明已一转身进了回廊。 与深泉林庭各处繁复精巧的装饰不同,隐于王庭中央的祈氏祖祠虽在高墙环绕中,本身却只是一座小而朴素的屋舍。 此刻,正有一个白发及地,身量不高的背影站在祖祠门前。大约是站得久了,他的姿态也不复严肃,正一手撑着旁边的柱子,垂头休憩。 长明脚步无声,来到他身后,开口道:“还没站够?” 那人惊得差点跳起来,转过头,看面容不过十四五,衣着庄重,腰上佩剑。 “殿下!”他立刻退后一步,挡在祖祠门前,“请收回成命,这个万万不行!” 长明:“奉兰大人,自我入主王庭,从你嘴里听到的‘万万不行’,已经不下五个,最后似乎也都挺行。” “这个真的不行。”奉兰坚持,“是万万不行中的万万不行。” “真当祖宗供起来,那王庭衰微时怎么没把我爹的脑子治一治呢。”长明无所谓地说,“东西不就是拿来用的?” 奉兰被这一连串十分不敬的话气的脸都快和头发一样白了:“殿下!圣物之所以不能动用,是因为不好掌控!您还年轻,假以时日,总会得到圣物的承认,何必现在冒险?” “再等多久?一百年,五百年?”长明嘲道,“那些一辈子都等不到的,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不行。” 说罢,他向着祖祠的门伸出手。 一道银光倏忽冲破门扇,疾驰而来。随着一声铮然清响,长明五指中已经捏住了一枚银铃。 银铃色泽斑驳,略微有些晦暗,数道划痕深深刻入表面,当中并无钟舌。 奉兰一脸见鬼的表情:“您……” “如你所见,我显然行。”长明晃了晃铃铛,“祈氏这些年隐忍惯了,忍成孙子,它想必也不高兴。不过,若不是你在门口挡了三天,它怕还不会这么着急跟我走。” 奉兰嘴唇颤抖,片刻后重整神色,向着这枚银铃拜下,郑重行礼。 “奉兰。”长明说,“你在这与世隔绝的破地方呆太久,也不是好事。这次西琼留下,你跟我出门走走吧。” “出门?”奉兰抬头,也暂时顾不上王庭被叫做“破地方”这回事了,“您要去哪里?” “静流部,濛山。” 长明说:“此次出巡,我会亲自前往。” 第5章 一刀师(二) 夏伏渐进,苦热更甚,蜃楼上方日日缭绕着淡薄水雾,将毒辣日头稍作阻挡。小妖们闲暇时间都聚在流水边,只求一刻清凉。 谢真住进无忧的水阁已有小半月。每天的安排十分简单,早起练剑,用过饭后稍作休息,待赖床赖到中午的二公子起身洗漱,下午陪他对战,晚上则看些近年来的书。 无忧只读闲书,院子里收藏的都是些风月故事、仙妖怪谈、太平游记,谢真便从中拣着读他想知道的东西。 十七年来,世间如故。 谢玄华的陨落固然是件大事,但死也就死了,别人日子一样地过。他的师门瑶山一如往昔,新掌门封云行事得宜,仙门对其多有称许。妖族这边,他知道的三部主将死了两个,深泉林庭的王也换了一代,这新王他还很是熟悉。 他早就听了许多祈氏的传言,却总无法将那个令三部众人生畏的新王,与他认识那个跳脱慧黠的少年联系起来。 一别经年,果真已非昨日。 五师弟小裴的消息,他仍未打听到。往好了讲,如果小裴从未与静流部接触过,就也不会因为青崖而和妖族冲突。青崖的灵气上浮,是最近七八年的事情,小裴若是在那之前来的青崖,多半不会有什么问题。 然而,除去这一线索,小裴行踪仍然不明,寻找起来无异大海捞针。 抛开这些的话,为无忧当陪练的日子倒也不错。 因为受不了被柴刀劈的丢人,无忧给他找来了一柄剑,名唤“欺霜”。剑身由寒铁混合某种外海鱼骨锻造而成,鞘是缀满绣线的白鹿皮,刃窄而长,在黑暗中会泛出珍珠般的微光。 对静流部的二公子来说,这把剑虽贵,但也随手就送了。他从没见过谢真用过剑鞘,而是用鞣制过的鱼鳞布裹着,背在身后,从不离身。 见那劈柴妖对礼物喜欢得紧,无忧不禁也有点得意。 谢真将那把昂贵的软鞘塞进了箱底,不用问都知道,打造这柄剑的与造剑鞘的不是一人。这剑鞘除了华丽惹眼,就没别的用处,想必造这东西的人单知道寒铁与白鹿同属寒性,所以搭在一起,却不知这就像把两个性子冷淡的人硬塞进一间房,除了让他们面面相觑、气氛尴尬之外,不会有别的后果。 欺霜此剑名贵,美貌高过实用,不过谢真连柴刀都能用,自然也不挑剔。 这把剑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与术法的灵气相冲时,刀刃上泛起霜花,声如碎冰摇响,煞是好看。谢真拿它砍“青花”时,静室中团团冰雾,连热气都散尽了。 谢真觉得无忧这小孩说不定就是看中这点,才特意找这把剑给他的。 相处了这些日子,无忧给他的感觉并不算坏。这小公子娇生惯养,和父亲兄长关系疏远,虽然身为静流部主将的子嗣,谢真却看得明白,他在蜃楼的位置其实有点尴尬。 谢真对施夕未也略有了解,这名大妖行事慎重,性子沉静,绝不会感情用事。对于无忧,他似乎也没表现得如何关爱,更多是尽些义务,让谢真也猜不透这对父子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无忧心里大约也有这感觉,因而才时常惹事,想让他爹注意到他。不过这段时间他的精力全都用在和谢真对练上,铆足精神要在下次父亲检查功课的时候让他大吃一惊,没再出去招猫逗狗,倒让照顾他的侍女守卫们松了口气。 这一日静室中,谢真一连砍去十六朵青花,收了剑,诚心道:“不错。” 无忧灵气耗尽,跌坐在地,眼睛亮晶晶地,口气一如平常糟糕:“你懂个屁,你就是拿蛮力欺负我!” 他的聪颖让谢真十分赞许,这段日子,他非但能一连使出数十朵“青花”,操纵之中也多了许多巧技,有了莫测变幻的气象。 对练时候,也从被谢真随随便便两下撩灭,变成了得一剑一个。 “今天主将就要来检查我的功课了。” 无忧十分没形象地躺在地上,歪头看谢真:“阿花,你觉得他会满意吗?” 明明心里在意的很,却不肯叫爹,谢真也不是很懂这小孩的心情。他说:“在我看来,你进步不小。” 无忧眼睛一弯,嘴上还是嫌弃:“你看来有什么用,主将眼光可是很高的。” 谢真耸肩,不置可否。 要他说的话,无忧每天只修炼两个时辰,实在是懒到了姥姥家。这如果是他徒弟,别说睡懒觉,在把手头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出来的招式修炼好之前,觉都不必睡了。 无忧浑然不知陪练正在默默批判他的闲散,他拨弄着腰上的金带:“我的禁足就要结束了,如果这次主将同意,就能提前出去了。深泉林庭的使者后日就到,你可知道?” 谢真:“是有这么一说。” “哎,你是不是还没见过王庭使者呢?”无忧兴致勃勃地给他眼里的土包子花妖讲了起来,“王庭尚黑,跟咱们静流部的青衣碧环不一样,我是觉得我们这样更好看啦。不知道使者会是谁,我小时候有一次来的是西琼,他是新王提拔上来的,主将好像不是很喜欢他……” 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讲起王庭也光顾着说些无关紧要的消息,谢真耐心听着,过了一会问:“静流部大多穿蓝,二公子为什么喜欢红色?” 无忧忽地拉下脸来:“这个不告诉你。” 他拍拍衣服,站起身来赶人:“你走,今日放你休息,没事别回来,免得主将碰见你,又要问东问西。” 谢真:“那我走了。” 他收起剑,刚要出去,又被无忧喊住了。 少年视线望着一边,别别扭扭地说:“这些日子你做的不错,要是我的功课过了,我有奖励给你。” 谢真:“多谢,挺好的,但不要自满。” 无忧怒道:“哈,你就说这个?我哪有自满?再说只是挺好而已吗?你见过我这样的天才吗?喂你这就走了?” 还好你爹是施夕未不是我,谢真心道,否则你就去瀑布下面练个三年吧。 至于天才,天才他当然是见过的。 他走出静室,将门在身后带上。山间雾气朦胧,他仿佛又看到那个拿一根树枝簪头发的黑衣少年,于万顷碧波上乘一只小舟,笑吟吟地向他划过来。 …… “谢真!” 少年喊他,“别看了,上船!” 谢真立在湖边,白衣负剑,刚刚来问他要不要乘船的都被他拒绝了。别人见这位气势不凡的郎君一脸漠然,也都不大敢过来搭话。 谢真:“你去找船,就找了这么个船?” 这黑色小船也就够坐两人,连个遮挡都没有,全靠一根竹桨划起。少年将手里握着的桨转了一圈,道:“我这船有个好处,就是不用你动手划。” 周围的船家纷纷侧目,心道我们的船也不用渡客划啊,你到底在得意什么…… 谢真纵身上船,如同风拂叶落,船身只是微微一晃。 “多谢这位师兄赏光。” 少年一本正经道,把桨一放,慢悠悠地划将起来。 这一日和风温煦,岸边许多书生吟诗作对,也有淑女携伴出游。在这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那在湖边站了小半个时辰,引起了许多注意的白衣剑客,就这样站在一条小破船上,一点,一点,一点……地向菱湖中缓缓漂去。 谢真转头:“长明,能不能划快些。” 那叫长明的少年道:“不觉得这样虽然慢,但很稳吗?” “……不觉得。” 谢真说完抽剑,剑鞘也没取下,就这样往后方一劈。 一道无形的气浪从剑上冲出,没入水面时,呈现出长长延伸出去的一线雪白浪花。受此推动,小船飞一般地往前冲去,转眼间没入到了遮天莲叶之中。 “所以,”谢真问,“这到底是什么船?” “鱼骨头做的。”长明说,“古籍称它‘归亡’,民间传说里也叫‘灯笼旗’,不过原本是红的,怎么瞧都难看,我刷了点黑在上头。” 菱湖极广大,水上莲叶如同一片碧波上的密林,他们已经离岸边很远,再娴熟的采莲人也不会行得如此深。毕竟,菱湖上有关怪鱼与妖魔的故事并非只是传闻,每年都要有那么几个据说是被吃了的。 长明那跟摆设差不多的桨已经随手丢在一边,这艘鱼骨船本身便能自发行进,且能寻找方向。 谢真坐在小船一头,望着船下转悠的荷叶。 之前他还可以一剑下去,让这船跑快点,但现在已不能再来一次,否则恐会破坏鱼骨上的灵机。他们正是要仰仗鱼骨船的灵性,为他们寻找潜藏在菱湖深处的东西。 “你脸色看着不大好。”长明道。 “是吗?”谢真摸了摸脸,“胸口有些闷。” 长明古怪地看着他:“你难道是晕船?” “这就是晕船吗?”谢真还挺稀奇的,“我就是看着这船太慢,心里很烦。” “……” 长明无奈道:“没办法,你总不能在船上练剑吧。我倒觉得这没什么不好,难得……” 他的话说了半截,顿住了。 谢真一伸手,将束发的玉冠取了下来,长发顿时如流水般散落。他不大畅快地呼了口气,解下剑道:“有地方没,我躺会儿。” “有是有,但是……”长明迟疑道。 谢真已经麻利地躺了。他把头搁在船边的板子上,全不嫌硌着难受,反正在石头间、山洞里、树上睡觉,他也不是没有做过。 长明拢了拢他散在船板上的头发,免得被他压住:“我光是看你,都觉着脖子开始疼了。” “还好吧。”谢真说,“那你别看了。” 长明:“……” 谢真确实有点晕船,躺下之后略好了些。从这角度望去,菱湖恍如另一片天地,高高的荷叶从两侧悠然退去,只闻水声,不见水流,携着潮润幽香的微风徐来,掠过鼻端。 “你刚刚说但是什么?”他想了起来。 长明:“忘记了。” 暮色四合,夏日幽暗的天际,渐渐现出一条横悬的星河。谢真静静地瞧着,心中渐渐安宁下来,仿佛觉得这慢悠悠的小船也没那么叫人着急了。 他感到搁在船板上的头被一双手挪了挪,枕到了一个柔软些的地方。 …… “阿花,你今天很心不在焉。”流束说。 谢真:“天太热。” 他们两个坐在流束的院子里,喝加了许多花的杏仁茶。流束在洗纤阁待得愉快,也很喜欢蜃楼,虽然他本来是来为青崖的修炼而做劳役的,但已经打算在那之后也留在这里工作了。 自从那次谢真路见不平拔柴刀相助,流束时常邀他来坐坐。这叫阿花的奇怪花妖,看似有些不通人情世故,相处起来却十分舒服。 想来,大约是因为他有一种平和坦荡、不加矫饰的态度,让人总是会被那一份纯然的直率所吸引。 那日他蒙谢真帮手,后来又连累他被二公子调去,即使没什么大碍,流束也承他的情。待他想答谢时,对方说他这次醒来许多事都不知,想多听些各方面消息。 于是每次邀他做客,流束都会说些近年的各种事情与他听。 谢真实在是个非常好的听众,不管是什么八卦消息、野史秘闻,他都听的很认真,时不时提出些问题,让人觉得他相当用心。 今天流束的话题也不能免俗,全都是关于后日要来访的王庭使者。 “深泉林庭有两位大祭,辅佐王庭。”他说,“如今一位是奉兰大人,他年纪很大,好像自从上上代的王在的时候就已经是大祭,许久没有人见过他出来;另一位叫西琼,是新王提拔的,近几年王庭对外的联络都是他来。” “王庭为什么会派人来静流部?”谢真问,“我记得有人讲,静流部的行事让他们有所不满?” “这个嘛,”流束摸了摸下巴,“都说是因为静流部与瑶山交往,惹得王庭不快。” 谢真:“王庭和瑶山的关系很差吗?” “不太好。”流束摇头,“殿下与瑶山近年有过几次冲突。”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也说不准,传说新王喜怒不定,可能他就是看静流部不顺眼也有可能呢。” 谢真:“这,不至于吧。” “还有个著名的传闻。”流束压低声音,“说殿下有一次路过书铺,正好赶上里面在卖新印出来的玄华箴言,他把所有书都买了下来,一口气全扔湖里了。你说这是多大仇啊?” 谢真:“……” 第6章 一刀师(三) 无忧双手紧握,十六枚青花在他身周疾转,荡出一片锐利青光。 施夕未立在他身前不远处,左手平抬,一道碧蓝的雾气在他手臂上缠绕。看似平和,但无忧知道,若他稍有迟疑,就会遭到雷霆一击。 他曾见过施夕未为数不多的几次动真格,彼时雾气遮天蔽日,外人看都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转瞬之间,胜负已分。 虽然他爹打他总会手下留情,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他必须得先下手。 无忧轻喝一声,青花向前飞去,与雾气迎头撞到一起! 劈柴妖给他的训练成果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六角青花飞舞的方向几乎无迹可寻,雾气盘旋飞舞,青花却已经缠了上去。 无忧十指在紧张中蜷起,青花飞转,深深切入雾气中间。很好,他想,接下来就是将它们聚在一处…… “还不错。”施夕未道。 无忧此刻却骇然发现,这声音是从他身后传来的。 施夕未的身影化为水雾散去,空中的青花顿时失了方向。接着无忧只感觉后颈遭到一击,打得他眼冒金星,踉踉跄跄往前走了两步,回过头。 站在他身后的,是手握雾气,姿态与之前全无改变的施夕未。 电光石火间无忧已经明白,从进入这间静室检查他功课的一开始,施夕未的位置就没有变过——只不过,是他将面前的幻影当做了本人。 施夕未伸手拿过一朵在半空中旋转的青花。虽然是无忧的术法,那青花在他手中也丝毫不敢造次,任凭无忧怎么催动它飞回来,也是无用。 “有巧思,也还算娴熟。”施夕未给了一个中肯的评价。 无忧抬起头,神色失落,但也带着几分希冀。 “我会给你一个‘优’。”施夕未淡淡道,“……如果你是静流部研习斗战的小妖的话。” 血色渐渐从无忧的双颊褪去,施夕未走到他面前,他清瘦的面容仍然有一丝憔悴,神色却严厉。 “你大约是把时间都放在这上面,以至于疏忽修炼幻雾。”施夕未看着他,“幻术是你立身之本,修炼不到家的后果你根本无法承受。但是,想来你也没把这话听进去。” 无忧的嘴唇微微颤抖。施夕未道:“你与我血脉相连,今日却连如此简单的幻影都看不穿,你修炼的成果,也不须我多说了吧。” 他将捻着的那一枚青花放在无忧手上。这片青花既不旋转,光泽也黯淡,六个角无言地待在原地,仿佛僵死一般。 无忧手中躺着那枚似乎在讥讽他的青花,一直到静室中只剩下他一个,他也还一动不动地站着那里。 谢真在流束那边用过饭,又到他常去的小树林里练了一阵剑,还下山去探望了一下之前分配他活计的熊妖。熊妖自从谢真被带走,一时间找不到人来劈柴,只好自己上手。谢真帮他劈了会柴,顺便讨来一段没劈过的红心木,给自己削了两把剑,预备着回头练习用。 直到灯火初上,整个蜃楼陆陆续续都安歇了,他才背着三柄剑,慢慢往回走。 他现在不大想和施夕未碰面。施夕未的幻术千变万化,谢真与他试过两手,走的都是以力破巧的路数。但若说幻术造诣本身,恐怕妖族三部无人能与他匹敌。 精研变幻者,常常也有些破幻的心得,谢真现在还没搞清自己的花妖身体到底是怎么来的,万一被他看出身份,更会麻烦。 谢真边走边思索,到了无忧的院子,一进门就被侍女拉住。 “阿花,别去打扰公子。”侍女对他说,“今日主将过来了,之后公子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谁去都被他赶出来。” 谢真:“这么说,主将不太满意?” “大约是了。”侍女忧心道,“我们做什么也无济于事,你还是回去歇息吧。” 谢真对他道了声谢,便继续往前走。侍女诧道:“你往哪去,不是那边,……你要去看公子?” 谢真:“我去看看。” 侍女:“哎,去了也是挨骂,这又何必……” 谢真摆摆手示意无妨,顺着廊下,去了静室。 门被敲了两下。无忧不耐烦道:“滚!” “是我。”谢真的声音在外面说。 无忧强压火气:“不见,你回去吧。” 门外便没声音了。无忧看着合拢的门扇,咬着牙,神色不停变幻。 下一刻,他看到一柄泛着微光的银白剑刃从门缝里插了进来。 无忧:“……” 静室的设计本就防君子不防贼,门挡用的香木,面对剑刃只有被一刀两段的份。谢真切了门锁,推门进来,转身把断成两截的木条取下,再拿鱼鳞布重新裹好剑,代替门档别在上面,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 无忧简直被他气笑了:“我送你的剑,你就这样拿它来砍我的门?” “这样损坏的少。”谢真说,“否则整个门都要换。” 无忧:“……” 敢情还要谢谢你没有一巴掌把门拍破怎么的? “你是来安慰我的吗?”他硬邦邦地说,“听说了我的禁足没解除,是吧?不用你管,我丢脸也和你没关,你最好趁我没改主意之前快滚。” 谢真:“倒是没想安慰你,但是,今天的对练还没做。” 无忧:“我他妈都这样了今天还要对练?!” 谢真:“你今天想必术法也用累了,那换个方式,练剑吧。” 无忧:“……” 谢真解开背上的包裹,里面是两把木剑,把手还没打磨光滑,一看就是刚削出来的。他递了一把给无忧:“我不还手,随便你砍。” 或许是这话打动了他,无忧阴沉着脸,把木剑接了过来。 “这可是你说的。”他甩了两下剑,为这粗糙的手感直皱眉,“我不会手下留情……你倒是聪明,没拿真剑给我,怕我把你砍死吗。” 谢真:“主要是怕你伤到自己。” 无忧:“……” 他黑着脸,一剑劈了过去。谢真也握着一柄木剑,随手一挡。 “你不是说不还手吗?”无忧质问。 “不还手说的当然是不砍你啊。”谢真奇道,“难道站着给你劈,那对练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去砍木桩算了。” 无忧差点被他噎死,闷声不吭,上去就是一套暴风骤雨的攻势。 他主修术法,但其实剑术不止略懂,施夕未曾亲自教导过他,以图他在穷途末路时也能多点防身的技巧。 这点水平在谢真看来也没练过差不多了,但观察片刻,他不禁有些奇怪。无忧的剑术虽然乱七八糟,却有一点毓秀派的影子。 毓秀派与妖部的关系算是仙门中最差的了,也不知道施夕未从哪里请来毓秀门下来教导静流部的公子……说不定是骗来的也未可知。 无忧很久没有好好练过剑,今天却打的酣畅淋漓。每一剑下去,都会被刚好接住,恰到好处又不会打乱他的节奏,与其说是对练,不如说是对方在引导着他,与他在剑光里共舞。 打着打着,他几乎已经忘记了烦恼,忘记了手里拿的是平时当柴火都嫌粗糙的木剑,忘记了面前的花妖平时是怎么吊打他的,只有出剑,出剑,出剑—— 谢真见他出招太狠,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便伸手去扶。无忧却抬起头,狡猾一笑,将剑从下往上一递。 ……刚好戳在了谢真等在那里的剑上,并且因为用力过猛,一下子自己的剑被格得飞了出去,啪地一下掉在地上。 无忧:“……” 谢真有些尴尬:“这个不算还手吧。” 师弟们练习时装乖卖傻,假装摔倒,假装腿疼,假装头疼,假装全身哪都疼,假装旧疾复发……时被他挑飞的剑,换成木料,可以再搭一个山门出来。刚才这情景实在过于熟悉,他下意识地手腕一转,无忧的剑就被弹飞了。 无忧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他,神色有些茫然。 谢真歉意道:“对不住。” 他要去把剑捡回来,无忧却一下跪坐在了地上。谢真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但想多半是小孩子心气不顺,便一撩衣摆坐在他面前:“可还好?” 无忧把额头嗵地砸在他肩上,片刻后,无声地呜咽起来。 次日一早,谢真练剑回来,侍女便来唤他,说公子叫他过去。 侍女与他走在回廊上,半是佩服半是同情道:“公子居然真的被你哄好了,昨天你没少挨骂吧。” 谢真:“也还好。” 昨晚无忧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顿,回过神来之后,自觉十分丢脸,马上把谢真撵了出去。不过看现在时间,以往时候无忧这会儿还没醒,看来经由昨日之后,确实有所改变。 无忧坐在水阁中,四面通风,案上摆着晶莹鱼脍,与细颈银瓶盛着的花酿。谢真落座后,无忧屏退他人,给自己倒了杯酒。 谢真:“今天怎么如此早。” 无忧:“以后都这么早了。” 说着又甩出一个盒子:“给,说好的奖赏。” 谢真挑眉看他,心道你不是都被你爹削了一顿吗。无忧气鼓鼓道:“都准备好了,你拿着就是!再说,他还夸奖了我的青花,我才不会耍赖抹掉你的功劳。” 谢真微微一笑:“那么,多谢。” 无忧示意他打开看看,谢真掂了一下扁扁的锦盒,觉着挺轻,便打开盒盖。 盒子里摆着一本锦缎封面,珠光宝气的《玄华箴言》。 谢真:“……” “不错吧,上次说要送你,结果回来的商队没带,这次是我托人大老远带回来的,限定册哦。”无忧说,“你翻开第一页,还有瑶山石碑上剑痕的拓印。” 谢真:“……” “看你剑用的这么溜,一定是剑仙的倾慕者吧,我知道你会喜欢。”无忧说,“收好吧,别瞧了,怎么都高兴傻了。” 谢真:“……” 送完东西,无忧仍神色郁郁,有一搭没一搭地动筷子。 谢真收好盒子,默念剑诀平心静气了一下,才问:“主将夸奖了你的青花,怎么你昨天还……” “停,再说一个字你就别吃了。”无忧恶狠狠地说。 谢真做了个手势,意思你懂我在问什么。 无忧:“青花是不错,但主将一直叫我练一种……家传本领,我练的不大好,惹他生气。” 他说的模糊,不过谢真知道,这必然指的是施夕未最擅长的幻术。 “从没见你练过。”他说。 “是啊,因为我不喜欢。”无忧愤愤不平道,“无论什么术法,不都是有用的吗?为什么非得修这个,不能修那个?我就是喜欢研究古法,碍着谁了?” 谢真就事论事道:“通常家传术法与血脉相关,是最易修炼,进境也最快的一种,抛下不练的话,有些浪费。” 无忧冷冷道:“一个术法都不会使的花妖,你跟我说这个?” 谢真:“……” 终于在嘴上胜过劈柴妖一次,无忧十分爽快,不过没高兴一会就又沮丧起来。他低落道:“每次主将来见我,就是叫我修炼,修炼,修炼。说什么我有他的血脉,必须得练这个。” 说着,他连饭也吃不下了,把筷子一扔:“我哪里都比不上大哥,大哥千好万好,我呢,对于他来说,我是不是只有血脉重要,除此之外一无是处?他从来都是那样,就好像除了叫我修炼这个,别的他都不关心,我偏偏不想!” 谢真不知道讲什么,只默默陪他坐着。 “你问我为什么喜欢红色。”无忧说,“我打小就不知道我娘是谁,主将也不告诉我,但是我有一点记忆,就一点点。有个红衣服的女人,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她把我抱在怀里,走了很远很远,我猜那就是我娘了。” 他眼中有泪,望着水阁外振翅远去的飞鸟。 半晌,他问:“劈柴妖,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用,只会任性发脾气?” “并不是。”谢真认真地答道,“你很聪明,也有灵气,就是平时懈怠了点。假如你每日修炼六个时辰,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你只用青花也能打败你爹。” 无忧:“……” 还没能他就“六个时辰”发表意见,忽地看到在水阁通向一侧的回廊上,侍女匆匆忙忙地奔了过来。 “公子!”她一到水阁下,便提高声音道,“主将有召,请您整理衣冠,立刻过去。” “什么?”无忧愕然,“我的禁足结束了?等等,是王庭使者来了吗?” “禁足不禁足先别管了。”侍女急道,“这次,是新王亲至!” 第7章 不相识(一) 流束这日从洗纤阁回来,转过山路,看见院子门口站了个人影。 “阿花?”他吃惊道,这时才午后刚过,但对方往往是黄昏时分才练了剑过来,“你今日怎么来这么早?” 谢真:“你听到新王来访蜃楼的事情了吗?” “听到了!正要与你说!”流束恍然,“是二公子被叫过去了,所以你出来的早?” “也算是。”谢真道,“赶早来问你一下,有什么办法能见到新王吗?” 流束:“……” 他以全新的目光打量谢真,万万没想到这除了练剑就是喝茶的家伙,居然也有特意要去看热闹的一天。 不过,那毕竟是王,许多小妖都没见过呢,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个我也打听过了。”他往院子里走,边道,“等我先把东西放下……各部使者出访,一般都从山上走,主将在蜃楼顶上的水阁迎客。仙门喜欢摆谱,妖部没他们那么讲究,据说王庭以往西琼大人来访都是没声没息的。这次王驾亲临,应该不会那样吧。” “山顶上?”谢真从没往上去过。 “对,主将也住在那边。”流束把背着的大木箱子放回房间,再折返回来,“洗纤阁里的同僚告诉我,水阁前面有条路,看热闹……我是说夹道欢迎的话就都跑那里去。不过也只能远远看一眼啦。” “足够了,多谢。”谢真说,“那条路在哪里?” “不要问在哪里了,这么大的事情我当然也要去看了!”流束一挥手,“走,我们现在就过去!” 他们匆匆上山,到了路边,那里起码挤了几百个人。 谢真:“……” “全蜃楼闲着的全来了吗……”流束擦了擦汗,“也太多了吧!” 谢真现在的身高比原来低一些,没什么优势,面对前面的各种狼妖树妖老虎妖,简直像是被怼在了墙根下面,啥也看不到。 “我们往前挤挤。”流束一副很熟练的样子,抓着他的胳膊,以免挤丢。 谢真从来没干过这事,被他拉到前面的时候,整个快要挤成一块鲜花饼。刚冒出头来,前面就来了一排守卫,把人群往后推,给路边清出足够大的地方。 “那边!”有谁紧张地说,“已经到了!” 人群喧杂着四处张望,谢真已经抬起头,看向北面的天空。 一道黑影自远而近,几乎瞬息而至。从天而降的是两只黑羽、金喙、腹部雪白的崖鹰,翼展几乎有十五尺,落地时双翅一收,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使得旁边的人一时间只觉头发都差点被燎卷。 崖鹰身后拉着一架辇车,黑漆金纹,装饰极具古意。在围观群众快把这座车盯穿的好奇视线下,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个白发少年,衣着庄重,神情严肃。 “这是谁的孩子啊?”人群里有声音小小地问。 立刻有人捏住他嘴:“那是奉兰大人,比你爷爷都大好吗?” “我没爷爷……” “那比你姥姥都大!” 守卫低声警告:“快闭嘴吧你们!” 奉兰站定,还没说话,另一边的车门也推开了。下来的身影略整了一下袖子,反手把门关上,便向前走去。 奉兰眼皮直跳,这时候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小跑步跟上。 围观群妖中一片寂静,所有眼睛都瞪得很大,恨不得看得再清楚些。 这位传言中惊才绝艳的深泉林庭新王,盛名之下,确实不虚。此刻两边大多是年轻一辈,但也有不少年长的,见过那位深居简出的先王。他偶尔应三部主将之邀出游,总是乘车,或由侍女撑伞,许多人都还记得他玄衣高冠,眉目俊雅,笑眼温柔的模样。 而这位新王,除了奉兰大祭,身边半个随从都没带。他一身黑衣,腰间佩剑,肖似先王的面容上殊无笑意,目光凛冽,在四周一掠而过,不曾多做停留。在路上的守卫都还没反应过来行礼之前,他就已经大步走过这段路,朝着水阁去了。 那干脆利落的姿态,如同名剑出鞘时雪亮的光华,比起金尊玉贵的三部之王,他更像是一名流浪人间,孤独而沉默的旅人。 谢真被两只鹅妖夹在中间,看着长明从面前一阵风般地走了过去。 即使听到了再多传言,他总还是想着眼见为实,而真的看见之后,他心中百味杂陈,一时不知要作何感想。 长明的变化之大,让他几乎都认不出来。 只有那成熟了许多的面孔上,还能找到一点昔日少年秀丽的轮廓。然而他眼中的狡黠,笑容的飞扬意气,已经全数消失无踪,宛如冰消雪融,露出底下坚硬的岩石来。 眼前没了人影,谢真仍望着空荡荡的路面,胸中仿佛有骤雨前灰暗的层云,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 “你们两个!适可而止一点啊!”流束从旁边回过身来,努力推开把谢真夹住的两只鹅妖,“都快把人家挤晕过去了好吗?!” 一对卿卿我我的白鹅低头看看中间那弱小无助的花妖,讪讪地让开了点,谢真终于又可以呼吸了。 “你还好吧?阿花?”流束拍拍他的后背。 谢真:“……没事。” 流束觑他脸色:“你瞧着不大舒服,被挤得不行了是吧,反正看也看完了,赶紧回去吧。” 人群渐渐散去,两个花妖遂准备原路返回山下,没走两步,忽然有个侍女拦住了谢真。 “阿花是吗?”这个面生的侍女道,“请随我来,二公子想要见你。” 谢真:“在这个时候?” 侍女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流束面有疑惑,但看谢真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看着他被带走了。 谢真从前来施夕未的正殿,是从前面走,这还是第一次从后头七拐八拐地往里绕。如果说无忧那间水阁只是亭台周围有水,那静流部主将的院子几乎整个建在水上。 回廊交错,莲香浮动,水面宛如一整块色泽幽深的翡翠,如果盯着仔细看上一刻钟,或会觉得它实在是平静得过分,连飞虫也不会在上面停留。 一直走到最里面偏远处,周围已十分寂静,侍女才道:“二公子就在里面,进去吧。” 谢真进到院里,只见最里头的窗户敞开着,无忧正趴在窗口往外看。 “你终于来了!”他一见谢真就招手,“进来进来!” 谢真正纳闷,走进去一看,这房间四壁如雪,只有一桌一椅一榻,看着朴素的很。 “没想到吧,其实我只是换了个地方关禁闭。”无忧把门一关,坐在椅上,唉声叹气,“大概是怕我出去乱跑他们看不住,结果把我叫到院子里关起来,这下好了,连新王几个鼻子几个眼睛都看不到了。” “就一个鼻子一个眼睛。”谢真道,“没什么好看的。” 无忧:“……一个眼睛?” “两个眼睛。”谢真改口。 “你不是吧,怎么看着这么心不在焉的?”无忧稀奇道,“吃坏东西了?” “没有。”谢真不欲多说,反问道:“公子叫我来又是做什么?” “我一个人关禁闭太没劲,所以叫你来一起关。”无忧理所当然道。 谢真:“……” 无忧只当他爹变着法子关他禁闭,但谢真觉得施夕未不会做些无用之事,此举或许是因为不希望王庭使者见到无忧。 不对,不是王庭使者,否则当时也不会急急忙忙令侍女将人叫走,而是会早有安排。 他明白过来,施夕未大概也是刚刚知道来的是长明本人,因而他是不想叫长明见到无忧。 可是这又是为何?如果长明来与他商讨的是妖族三部的大事,又和无忧这小孩有什么关系? 桌上有几本书册,想来是给无忧解闷用的,谢真随手拿了一本翻开。旁边瘫在榻上的无忧本来正如他的名字一般没心没肺地扇着风,看着他翻了会书,忽道:“别动。” 谢真就只有手在动,闻言停住了:“怎么?” 无忧跳下地,过来捉住他手里翻到的书页,摊开在桌上。谢真本来心不在焉,这时一眼望过去,微微一怔。 那一页上有一幅精致的印绘,画的是一条怪里怪气的三首大鱼,两个头在上,一个头在下,上面的两个鱼头顶上各有一片竖起的鳍,用浅色表示明亮发光。 旁边注着两字:归亡。 谢真翻回封面瞧了一眼,这是本风物志,记载各地名山大川,精怪异兽。无忧又把那页翻回来,对着鱼左看右看,终于说:“这个鱼我好像在哪见过。” 谢真往后翻了一页,果真看到上面的注释:燕乡民间又称“灯笼旗”,只存在于传闻中。 “肯定不止是传闻啦。”无忧托着下巴思索,“这个画的有形没神,我见过那个,十分可怕呢。” 谢真:“为何忽然在意这个,你见到那条是静流部所有的?” 静流部依山傍水,濛山下是一片大泽,是水生妖族势力最多的一部。假如世上还有活的“归亡”,静流部有一条也不奇怪。 “记不清了,所以才奇怪。静流部现在应该没有吧。”无忧想了半天也没结果,“我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但是我总觉得是我很小的时候见到的,你懂我意思吧……” 谢真点头,他提到这事才过去没多久。 无忧:“所以我想,会不会是我跟我娘在一起的时候见到的?” 他一纵身,坐在桌案上,晃荡着两条腿,也亏得这会儿他的侍女不在,否则必然又要被劝诫一番。 “我一直不知道我娘是谁,非但主将不告诉我,他周围的人似乎也没人知道。”他认真道,“不是不说,是不知道,我试探了很多次,不可能每个人都瞒的天衣无缝吧。所以,我怀疑我是主将从外头抱回来的,而我娘,说不定是仙门修士,或者无名小妖,或者什么凡人女子……总之,虽或许已不在世,也不是没可能还活着。” 谢真:“你是说,你想找到你娘。” “是啊。”无忧点头,神情有些兴奋,“之前我记不起别的了,现在至少这条鱼是一个线索,如果能搞清楚这种鱼是在哪里,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她了!” 谢真曾走遍大江南北,情知循着一点微末线索,想找一个十几年未见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他仍然道:“去找吧,至少找过了,就不会后悔。” 无忧笑道:“阿花,你总是很懂我。” 谢真:“不,因为你雇我干活,因而我总是捡好听话讲。” 无忧:“……” 他卷起书册拍了谢真一下:“你说话好听?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气人的妖了!” 谢真:“肯定有,就是你没见过。” 无忧:“……” 他懒得理这家伙了。过了一会,他想起来问:“对了,你知道这种鱼吗?” “它叫归亡,是因为它天性能追逐亡者的残灵,即使死去,鱼骨也有着相应灵性。”谢真指了指书册,鱼头上竖起的鳍,“至于‘灯笼旗’,你看这个,是不是有些像旗子。” “哦,是这个意思啊。”无忧好奇道,“你好像很清楚的样子,你是从前见过吗?” 谢真似乎晓得他会问这个,点了点头。 窗外暮色渐近,横斜的光影由红转黛,照进这小屋里。有那么一会,无忧竟觉得他的神色有些温柔。 …… 谢真醒来时,方才发现自己睡了过去。 天色已经黑透了。他已经习惯了在山野中找地方睡觉,起来后肩颈酸麻的感受,哪怕是仙门修士,该痛还是不会少。不过这会儿他几乎没觉得哪里不适,不禁有些奇怪。 他坐起身,看见后颈下头搁着卷起来的一件黑色外衫,再往上,头枕着的地方…… 长明:“你醒了。” 他若无其事地看着谢真,瞧得对方不好意思起来:“你腿麻不麻?” “什么腿?”长明道,“我好像没有腿了的感觉。” 谢真:“……” 他拍了拍手,施展给练完剑的小孩们揉捏酸痛筋骨的熟练手艺,刚按了两下,长明就告饶道:“行了行了,别按了,我有腿了还不成吗?” 谢真不管他那套,长明苦着脸,好不容易才得以换个姿势,靠坐在船边。 星河洒下微光,周围湖水仍然幽暗,他们仿佛正行驶在万丈深渊之上,不过船上都不是等闲之辈,并不似凡人那般不安。 视线不能穷尽时,其他感官反倒更加敏锐,但这湖面上始终一如平常,无波无澜。风清,水静,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既不往前,也不向后,凝定在永恒的寂然中央。 不知过了多久,谢真伸手握住了剑柄。 他一动,长明就有所察觉,直起身来。他在船板上一拍,尖尖的船头上,蓦然亮起一线红光。 这光十分柔和,但也明亮,眨眼间便照亮了前方好大一片水域。两人不约而同抬头,向上望去。 一道巨大到仿佛横贯天际的大门,从黑暗中浮现而出,傲立湖上。他们所乘的小船,在这道门下就如同漂过拱桥下的一片落叶。 “果真到了。”长明站起身,喃喃道,“它真的不只是传说而已。” 谢真见他有些激动难抑,在旁边道:“这船是骨头做的,怎么会亮?” 长明回过神来,笑道:“这就是‘灯笼旗’的来历,鱼首上骨鳍形如旗子,在夜里发光,好似灯笼。不过,虽然是红灯笼,代表的却非吉兆,而是水上有死物之意。” “那就没错。”谢真点头,“我们找的不就是这个吗?” 寒光一闪,剑已出鞘。 …… “是的,我见过。”谢真说。 他合上书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第8章 不相识(二) 蜃楼正殿,饮宴之后,侍从纷纷退去,偌大水阁中只留下四人。 施晏除了起初几句寒暄,始终未发一言,只是安静地坐在施夕未下首。他目光垂低,姿态恭敬,留心对面的一举一动。 他与王庭的两位都是初次见面,不过他身为静流部已定的后继者,自然了解许多当代乃至先代祈氏之事。先王说句不好听的,就和他往前的几代一样胸无大志,甘心做个有名无实的妖族之王。 而这位新王,显然和他们全都不同。 奉兰身为大祭,有辅佐之职,像这种巡察三部的时候,也兼要代表王庭发言。不过此刻在施晏看来,他们两个中间,新王反倒是那个既做决定,又负责说话的。 西琼是新王一手提拔,奉兰如今看来也基本不管事,往年王庭的制衡已被打破。施晏心知,此后王庭每一道命令,都是新王一人一言,再无他人干涉。 施夕未依静流部习俗,着鲤纹青衣,一侧的垂发上结着碧玉环。无关人等退了个干净后,他开口道:“殿下此次到访,有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长明:“主将是怪我把你们打个措手不及了。” 施夕未神色不变,笑道:“若是早知道您来,自然要多做准备。” “不用客气。”长明说,“我知到主将也不喜欢啰嗦,长话短说,我们此次是有一事相求。” 施夕未道:“殿下请讲。” 旁边的施晏听到这里,隐约有些不祥的感觉。 别看施夕未现在如此说,放在当年,衰弱的王庭既不会提什么要求,哪怕是提了,三部也未必会听。而今非昔比,长明接下来要说的,恐怕不是商讨,而是命令。 况且,能叫他郑重其事提出的,不可能是什么小事。 长明:“奉兰大人,劳驾了。” 在一旁默不作声,仿佛神游天外的奉兰直起身来。施晏看得清楚,他刚才其实是震了一下,才回过神……他还以为对方也在暗中揣度这边,结果现在怎么看,都好像是走神了啊。 不过奉兰大人年纪比他爹还大多了,这样也不稀奇。 奉兰浑然不知对面的施晏给他打上了老眼昏花的标签,他取出一只木盒,放在桌案上。 施晏躬身接过,长明道:“打开就是。” 施夕未微微颔首,施晏于是将盒盖掀开,接着便一愣。 盒子里放的是一对宝珠。仔细看去,虽像珍珠般莹润有光,泛着绯红,但其形并非浑圆,而是有棱有角,形成数个平面。 守心!他立刻认出了这种奇珍异宝。 这东西的来历非常直接,乃是大妖精魄凝成,历代以来三部的收藏一共也没多少,极其稀有,它是辅助妖族修炼的奇宝,静流部不是没有,但谁敢拿祖宗的遗物出来当药磕啊。 这种无主的守心,估计也就王庭能拿出来了,还一拿就是一对。 施晏更是知道,他现在于洗纤阁主持的炼药,有这对守心镇着,不须担忧药力不够,许多事情都迎刃而解。 既十足贵重,又是他们所需,这份礼物,重的令他又惊又喜。 他抬头,却见施夕未垂目看着盒子,不由得心中一震。 是了,王庭先是拿出如此厚礼,接下来要提的要求,只怕更不容易。 “这对守心,权当预先谢过。”长明并不卖关子,“我要借‘归亡’一用,望主将行个方便。” 这二字一出,施夕未始终带着笑意的面色,终于微微地变了。 水阁之中,一时陷入寂然。 施夕未静坐原地,似乎在沉思,奉兰瞧瞧他,又瞧瞧长明,一看就是还没进入状况。长明则两腿叠起,上身微倾,手臂架在膝上,望着对方。 施晏心跳如擂,强忍着扭头去看主将的冲动,手心已经沁出了一层汗。 “殿下。”片刻后,施夕未开口道,“我静流部确有一条‘归亡’,但他与我祖上有约,只听从我蜃楼一脉血统的指使。” “正是如此。”长明说,“主将不好擅离,不过我用归亡也只是带个路,请大公子跟我跑一趟,也是可以的。主将安心,如有任何危险,我定会保他平安。” 施夕未又默然片刻,道:“殿下容我思索一二。” 这话有些生硬,引得奉兰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长明却不以为意,洒然道:“无妨,即使不成,守心也算作谢礼,主将勿要勉强。” 说罢,便起身离席,奉兰忙跟在他身后,去寻水阁下的侍女,自去住处了。 水阁中,见王庭来客已经离去,施晏立刻起身:“主将,此事慎重!” 施夕未现出疲惫之色:“不用说了。” 施晏急道:“您身体还没有恢复,不可此时离开濛山,否则……” “别无他法。”施夕未平静道。 施晏握紧拳头,却也没说出什么“不去就不行吗”的话来。如今王庭好言相邀,尚有商量的余地,可是若死撑着不让,依新王的脾气,到时候怎样就不知道了。 更关键的是,如果拒绝,他们要如何解释这里面拔出萝卜带出泥的一串弯弯绕绕? 他咬牙道:“我去找无忧!” “回来!”施夕未厉声道。 施晏胸口起伏:“如果我是主将亲子,此刻必然可为您分忧!这回我随无忧一起去,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会护他周全!” 施夕未面色如冰,冷冷道:“阿晏,我可曾教过你自轻自弃?可曾教过你讲这种不顾惜性命的话?” 施晏心中又酸又痛,情难自禁,在他座前一膝半跪,低下头来。施夕未伸手轻轻抚摸他发顶:“有殿下一诺,我不担心无忧的安全。只是,我不想冒一丝的风险,使得无忧知道他不该知道的事情。” 施晏低声说:“他未必就会知道。” “为人父母,我多有失责。”施夕未静静道,“更不可一错再错。” 后院里,对此一无所知的两人还在闲话。 “……鱼首上骨鳍形如旗子,在夜里发光,好似灯笼。”谢真道,“所以叫灯笼旗。燕乡民间可能没人见过归亡的真身,但在夜雾之中,偶尔会见到发光的背鳍,并且每次都是两个一对,因而他们以为灯笼旗是一种成双成对出游的怪鱼。” “原来如此。”无忧又把书册翻了一遍,见也没有更多意思,就丢在一旁。 谢真:“无聊的话,不如对练?” 无忧:“……”就知道你闲不住。 他想了想:“不练青花了,今天我练点别的,你不用管。” 谢真:“需要我回避吗?” “哎,算了,跟你讲也无所谓,又不是什么秘密。”无忧摆了摆手,“练的是幻术,这个你剑再快也没有用,哼哼。” 谢真并无所谓,便继续翻他的书册。 无忧靠回到榻上,身周渐渐升起雾气。过了一会,他一条手臂整个消失了,又从雾的另一边出来,再过一会,半个身体都没了,看着还挺吓人的。 谢真也有些兴趣,抬头看他。无忧一看,更来劲了,等他全身上下轮番消失了一遍之后,忽地雾气闪烁两下,猛地不见了。 随着雾气消失的,还有他整个人的身影。 谢真眯起眼睛,只靠视觉的话,他已经看不到无忧在哪里。蜃楼一脉的幻术,果真名不虚传。 “厉害吧?我厉害吧?” 无忧的声音响起,十分缥缈,似乎在整间屋子里不定地流动,“虽然我不怎么练,水平还是可以的!” “的确不错。”谢真说,“但你天赋这么好,却不练习,难怪你爹生气。” 无忧:“……” 他嘴硬道:“打不过我爹还打不过你?你看看,你耍剑还有什么用,找得到我吗?” 谢真闻言,从背后将“欺霜”一抽,唰地朝空中一指。 无忧隐藏身形,站在谢真左手边,正洋洋得意地说话,这剑下一刻就比在他脖子上了。虽然剑刃还裹着鱼鳞布,但离他的咽喉只有咫尺之遥,精准无比,就和亲眼看到一般无二。 “……”他冷汗差点下来。 谢真:“看不到,却感觉得到。” 无忧气道:“好吧!不和你玩了就是!” 说着,他身形往后一撤,整个化为一道不可见的薄雾,嗖地从窗户的缝隙溜了出去。谢真虽说能找到他位置,但又不能真一剑劈上去,面对这孩子,竟是没什么办法。 他无奈地检查了一下这间屋子的禁制,心道施夕未怕不还是低估了无忧的天资,更没想到他现在就能身化幻雾,说跑出去就跑出去。 而谢真自己,除非一剑把禁制整个砍了,却是出不去的。 他四处看了一圈无果,只好坐下,望着书册上的大鱼,默默出神。 无忧也没想到这次能超水平发挥,直到从屋里跑了出来,才回过神来。 阿花还关在里面——他犹豫了一下,现在把他放出来,搞不好最后要连累他被罚,还是让他先在里头待会儿吧。 他从禁闭里溜出来,主将或许会生气,不过他这一手幻雾大有长进,想必也不会那么太生气吧。 只消片刻,无忧便说服了自己,高高兴兴隐着身形,出了院子。 被关了三个月,偶尔跑出去一下也被抓回来,这次凭本事越狱,现在他看什么都愉快。一路上,也有几名侍女与他擦肩而过,侍女们却没有谢真的本事,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存在。 看来不是他的问题,是那个劈柴妖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无忧也有数,他这样骗骗一般妖还行,要是撞到他爹面前,那就是找打的份。于是他往施夕未的主殿反方向走,越过小桥与临水回廊,溜溜达达地往下。 一路过来,他完全没有被察觉,结果渐渐感到无趣起来。就好像做了叛逆之举,却没人出来管教他,甚至没人发现,简直索然无味啊。 他停住脚步,决定还是回去算了。 再说了,他既然可以这样溜出去,那下次禁闭,说不定也能原样照办,这以后可不就是关不住他了吗! 无忧想的很美,一转身,忽地发现远处有个黑衣青年站在回廊边。 这人相貌十分出众,他从没见过,况且看衣着,也不像是静流部众。 是王庭使者吗?或者就是新王?长得很好看,但他穿的一点都不华丽…… 这时,一名白发少年快步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猛地一停:“您原来是想借归亡吗!我都不知道!” 黑衣青年:“你现在知道了。” 无忧:“!!!!”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刚刚还在想着去哪里找的归亡,这会就听到这个词? 而且他说什么,来借归亡?静流部有归亡? 白发少年又说了几句,声音没有刚才高,无忧便听不清了。他眼看少年说了一阵,转身离开,黑衣青年却还留在原地,忍不住仗着隐身,轻轻走近。 青年转过头,径直对上他的双眼。 那目光十分锐利,无忧那一下心差点跳出天灵盖,连忙安慰自己:他看不见,他看不见…… 他往左边小小挪开一步,就见到对方的视线仍准确地跟了过去。 无忧:“……” 完蛋,他看得见。 无忧站在原地,搜肠刮肚想着怎么办,却见青年不感兴趣地转了回去,根本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无忧松了口气,又有种一拳打在空处的感觉,反而不在意会不会被发现了。 他看这地方四下无人,也不知道那些侍女都去了哪里,便从幻雾中现出身影。 青年仍望着水面,并不在意旁边多了个人。无忧探头道:“你是从王庭来的吗?” 对方略一点头,无忧又问:“听说长明殿下也来了?” “就是我。”青年道。 无忧:“……” 他愣了半天,呆呆地看着对方。 一旦接受了他是新王的事实,再看的话,好像也很有非凡气势。不过,他总觉得王是衣着华贵、前呼后拥、很有派头的那种,面前这个哪里都不像,倒像是话本里的独行侠客。 他反应过来之后,觉得应当有礼貌,行了个礼:“我是静流部的无忧。” 长明:“幻术不错。” 无忧顿时就飘了。他见对方不像传言中那么凶,于是也有勇气问了:“您刚才提到归亡,是我们静流部的吗?” 长明微皱眉头,看了他一眼。 濛山是静流部坐镇之地,虽一般小妖感觉不到,实际蜃楼上下都笼罩在蔓延的灵气之中。此处幻术有主场之利,再加之他方才心思不定,等无忧走过来一些,才发觉他的踪迹。 从这份独一无二的幻雾手法来看,必是施夕未的后代无疑,但他年纪不大,想来施夕未没叫他接触静流部中的大事。 长明虽需蜃楼一脉的助力,却也不会将无关的孩子卷进来,便道:“这事是我与主将商讨的,你有疑惑,可去问你父亲。” “你知道我爹是谁?”无忧一怔,“那行吧,我去了,失礼了,告辞!”说着一溜烟跑了。 长明:“……” 水阁之中,夜幕已沉下。施夕未最终道:“如此,我就去给长明殿下一个回答。” 施晏张了张口,终究再说不出阻止的话。 这时,施夕未面色一变,望向水阁门口。施晏不明所以,接着他见到无忧的身影忽然现身在水阁门口,快步奔了进来。 他吃了一惊:“无忧,你是怎么出来的?” “自然是我修炼有成。”无忧得意道。 接着他转向施夕未,略整了一下面色,道:“主将大人,方才我见到了长明殿下,那个……我能和殿下一起去找归亡吗?” 施晏:“……………………” 饶是以施夕未的涵养,也险些被他气出一口血来。 第9章 不相识(三) 无忧不是没猜到他爹会生气,但是真的没想过会气成那个样子。 施夕未在原地晃了晃,一旁的施晏连忙把他扶住,让他重新坐下。他的脸色让无忧都吓到了,顾不上别的,急得又往前走了两步:“主将?” 施夕未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勉强平静下来。 尽管计划全遭打破,他也仍然有着自己的原则,不愿迁怒。在无忧的角度上,他唯一不听话的地方只是从禁闭中偷溜出来,至于遇见长明,乃至影响到后续一系列事情,却是因为施夕未将一切瞒着他,怪不到他头上。 “你把怎么逃出禁闭,怎么遇到长明殿下的事情,一一讲来,不要有半点遗漏。”施夕未注视着无忧,缓缓说。 无忧隐约感到自己可能做了什么错事,老老实实地把自己怎么练习幻雾,怎么听到长明与白发少年交谈,怎么被发现,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只是略去了和阿花一起看书的部分。 他有点不敢在他爹面前提起劈柴妖,毕竟他当年还夸下海口要强抢民男来着。 施晏在旁边听完,觉得事情似乎没有想象的那样糟糕,一来长明似乎对无忧本身不很感兴趣,也没有探究静流部小公子身世的意思;二来,既然无忧已经和长明见过面,那么再坚持之前的选择也没必要,这样施夕未也可以不用去了。 施夕未却先是问了个无关的问题:“无忧,你为何对归亡感兴趣?” 无忧眨了眨眼睛:“就是,我在书上看到过啊。还挺好奇的。” 施夕未:“说实话。” 无忧:“因为我对水族异兽一向感兴趣而且我们静流部也是与水亲近再说归亡又长得很厉害……” 施夕未:“编的不像,重来。” 无忧:“……” 他眼看胡乱扯个理由已经瞒不过去,索性就坦白了:“我觉得我小时候好像见过这个。” 施夕未:“归亡属静流部所有,你见过也不奇怪。” “不,我之前都没听说过啊。”无忧说,“主将,你就这么不想让我知道我娘的事情吗?我虽然已经不记得幼时事情,但归亡这个,我一定是在和我娘一起的时候见过的。” 施夕未没回答,施晏却注意到,他交握在一起的手上,指节微微发白。 无忧:“您不想告诉我关于我娘的事情,可是我想知道。” 施夕未:“为什么?” “哪里还有为什么?我想知道我娘是谁很奇怪吗?”无忧抬起头,“我有您的血脉没错,我娘也许只是个凡人,以至于您从来都不愿提起,但是,但是……我记得她,我相信总有谁是不因为我的血脉而在乎我的!” 施晏看着施夕未刹那苍白的脸色,忍无可忍:“无忧!” 施夕未抬起一手,阻止了他说下去。 他看着座下愤愤不平,眼眶都红了的无忧,许久才叹道:“或许是我错了。” 无忧愣住。 “你的来历,不是一个愉快的故事,所以我不想让你知晓。”施夕未轻声说,“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此事究竟是为了你好,还是仅仅是我自己无法勘破心障,如今已经分不清楚。” 无忧呆呆地看着他。主将……不,虽然他从不称呼,但确实应该叫一声父亲。仿佛向来平和冷静,偶尔严厉,但永远坚定如冰的施夕未,在这一刻流露出的动摇,令他心中涌起一种陌生的惶恐。 施夕未闭了闭眼,然后望向无忧:“这次,我会和长明殿下说明,让你同他去。至于你想知道的事情,当你幻雾修炼有成时,我会将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无忧得到了这个承诺,还可以和长明殿下去找归亡,此次可谓大获全胜,这在他以往与他爹打交道之中,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可是他现在却全无扬眉吐气的感觉,反倒是不安的很。 “真的可以吗?”他小声问。 “是。”施夕未说,“我答应你。” 长明从回廊返回居处,见到奉兰正在院子里对着池水里的小鱼丢花瓣。 自从他拿到了祖祠中的圣物,奉兰仿佛卸下重担,整个妖都年轻了两百岁。他余光看到长明回来,立刻转身,假作无事发生:“殿下散心回来了?” 长明没反驳“散心”的话,而是道:“我见到了施夕未的另一个孩子。” “自己不去就算了,”奉兰不快道,“也不把他家大公子借出来,然后还藏了个小的,是想怎样。” “施夕未的态度,多半有他苦衷。”长明说,“本来以为只是走个过场的事情,没想到,说不定触及了别人家的密辛。” “密辛?”奉兰不解,“又不是仙门那群假道学,有几个私生子怎么了啊。” 长明摇摇头,他先前猜测,说不定施晏的身世另有来历,因而施夕未才无法派他去做这件事。等到看到了那个叫无忧的小公子,又觉得这里面好像还有别的故事。 不过只要他们最后能找一个人选来为他引航,是谁都无所谓。 奉兰:“殿下,我是年纪大了,但又不傻,您这次明显就是要搞个什么事情吧,至少和我交代一下,不然我这大祭当得真是愧对先王啊。” “先王?”长明嗤道。 奉兰:“……” 长明没说别的,但是未尽之意十分嘲讽,奉兰只好识趣地闭嘴了。 “比起这个,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带来一对守心吗。”长明问。 奉兰:“嗯?不是为了让他们帮你找鱼?” “……”长明捏了捏眉头,“施夕未近年来有许多部署,圈了荒地种植灵药,与仙门暗中通商,换回静流部没有的药材……他们并没有隐藏大举炼药这回事。” “静流部确实擅长水炼。”奉兰点头。 “这次,必定不只是炼平常的灵药,”长明说,“而是静流部为了应对灵气下行,采取的手段。” 奉兰终于明白过来,长明继续道:“如今昃期将至,天下灵气渐弱,不管是仙门还是妖族,全都在想方设法应对,如果静流部能做出些成绩来,不失为一件好事。” “但是……靠炼药真的有用吗?”奉兰迟疑道。 长明:“能救一时一地,却非长久之计。” 奉兰看着他的表情,喃喃道:“其实殿下你早就有主意了是吗。” 长明一挑眉,还没说话,就有侍女来请,言道主将邀长明殿下一叙。 天色已经黑透,蜃楼上亮起万千灯火,即使走在四面是水的回廊上,也能清晰见到脚下道路。 施夕未这毫不拖泥带水的作风,并不因为时间已晚略显失礼,就把事情推到第二日,颇对长明的脾气,因而也不介意趁夜前去。至于奉兰,就被他留了下来。 会面仍在正殿水阁中,早些时候见到的那小公子果然也在。 “这是无忧,殿下已经见过了。”施夕未道,“这次就由他去传召归亡,为您引航。” 长明沉吟片刻:“多谢主将,但这事有些麻烦。” 施夕未略一挑眉,长明道:“我这次借归亡,不是要在海中寻魂灵,而是要去菱湖,开鬼门。” 施夕未讶道:“竟是这样?那确实不便。” 无忧看看他爹,又看看长明,挪了挪身体,十分想说话。长明转头:“小公子有什么话要讲?” “嗯……为什么会不便?”无忧问,“有什么不一样吗?” “鬼门不是谁都能开,需得两人协力,最好是从前见过归亡的灵光,又心志坚定之辈。”施夕未回答了他的话,“归亡的灵光指引死灵,会在见过的妖或人族心中留下一道印记,时日越久,越有助于对这份气息的感知。” “一定要见过才行吗?我就不行吗?”无忧追问。 “第一次见,也不是不行,曾有人做到过。”长明说。 无忧没想到他会回答,顿时惊异地看过去,结果长明补充了一句:“但你不行。” 无忧:“……” 他还是有点怵长明,不敢上去辩个二三五,况且也自己也知道,他也真没有多坚定…… 长明:“不过,我对归亡也略有些了解。如果是小公子与我同去的话,只要驾归亡入菱湖就可以,剩下的事情,由我再去找一名合适的人选,与我同开鬼门。” 施夕未:“怕是不太好找。归亡已经许久未出世,我静流部也找不出来。” “燕乡民间或许会有,总能找到那么一两个。”长明并不以此为难事,“如此,我就先去找人,找到之后再过来接小公子。” 施夕未:“我此处有些古籍,或许用得上,殿下稍待,我令人找来。” 长明便道谢,旁边无忧跃跃欲试道:“殿下,我能和您一起去找吗?” 施夕未:“不行,你回去继续关禁闭。” 无忧:“……” 谢真独自待在房里,天色暗下去后,他也没有点灯,而是将欺霜解开,放在膝上擦拭。 无忧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回来,翻窗落地,然后就看到他在那擦剑,顿时吓了一跳。 “摸着黑干嘛呢?”他往桌上一坐,先把灯点上。 谢真:“用不着。你怎么自己回来了?被发现了吗?” 无忧刚才那半个时辰中的经历简直是跌宕起伏精彩万分,他一肚子的话,但也不是没有分寸,这其中大多是不能乱说的,最后只憋出一句:“我要和长明殿下去找归亡了!” 谢真:“……” 他定了定神:“和谁?找什么?” “和长明殿下。”无忧没看到谢真略显僵硬的表情,一连串地说,“具体怎么回事也不好讲啦,总之主将同意了,你说这是不是赶巧?不过,长明殿下好像要先去找个见过归亡的,才能回来叫我,反正在那之前我都要关禁闭了,主将好像有点生我的气。阿花,你觉得……等等。” 他忽然一把抓住谢真的胳膊:“阿花,你刚才说你见过归亡吧?” 谢真没回答,而是把剑放在桌案上,利落地裹好,做完这些,他仿佛也镇定下来。 “对。”他说。 无忧:“太好了!你能来吗?我不想再被关三个月了啊——” “你先告诉我,”谢真问,“长明……殿下为什么要找见过归亡的人?” 无忧:“好像是要开个啥门……鬼门?” 谢真:“……” 无忧此刻也没那么激动了:“这事搞不好有点危险啊话说回来。算了,要不你还是别掺和了,你除了劈柴耍剑,别的啥都不会……” “公子。”谢真沉声说。 无忧被他一叫,不禁严肃起来,听到他说:“如果他们在找这样的人选,我可以试试。这其中有些缘由,只是这会不知道怎么和你讲。” “真的吗?”无忧眨眼,“阿花,我知道你是个好妖,但是也不用为了让我少关禁闭就去拼命呀。” 谢真:“误会了,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无忧:“……”也不必如此绝情吧! “不过,我有一个请求。”谢真想了想,“请不要在王庭使者面前,提到我用剑这件事。” “哦,我知道,你怕他因为讨厌谢玄华而迁怒你是吧。”无忧拍拍胸口,“放心,我不会提这事的!” 谢真嘴角抽搐了一下:“……多谢,如此就很好。” 长明才准备歇下,就听到通传,说无忧小公子刚过来,好像找到了他要的人选,正等在外厅。 静流部这群妖的效率简直风驰电掣,这才过了几刻钟,居然就找到了? 他披衣出门,无忧等在那里,与他一起的,还有一名年轻的花妖。 那花妖身着静流部的青衣,眉角几点碎红,宛如花落雪中,容光照人。见到长明进来,他默默行了礼,接着抬眼,与他的视线一触即分。 不知为何,在那瞬间,长明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是他没留意到的一样。 这时无忧开口,暂时打断了他的思索:“殿下,这位……阿花,他见过归亡,你看能不能行?” 长明:“阿花?” 谢真:“……” 长明不知道这花妖怎么取这样的名字,不过并没在意,直入正题:“你说你见过归亡?在何处见过?” 谢真:“燕乡。” “何年何月?” “记不大清了。” 无忧偷偷看了谢真一眼,总觉得劈柴妖格外面无表情,话也是特别的少,兴许因为面前是长明殿下,所以才紧张也说不定。 长明沉吟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块像是鳞甲的薄片。 这东西刚一拿出,就发出莹莹微光,在淡红的底面上沁出一抹浓郁的赤色。 长明一点头:“可以。我们这次是要开菱湖中的鬼门,有些风险,但我会尽力保你平安。除此之外,你有什么想要的报酬,只要王庭做得到,大可说来。” 谢真并不迟疑,道:“一时间想不到,留待事成之后再说吧。” 长明终于微微皱起了眉。面前这个花妖,总有什么地方让他感觉有些古怪,但从那十分老实的言行举止,到没见过的脸孔,不管哪里他都找不出令他在意的地方。 他对无忧交代一句,说自己去知会施夕未,明日一早启程,接着无忧就扯着那个花妖告辞了。 长明站在原处,托着手中那一片鳞甲,直到它的赤色渐渐退却,才推开门出去。 回去的路上,谢真始终不发一言。 无忧憋了半天,问他:“你在想什么?” 谢真:“想到一些从前的事。” “你别想了!是想那个的时候吗!”无忧恨铁不成钢道,“刚才长明殿下一直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盯着你看,你没察觉到吗?” 谢真一副死气沉沉的表情:“没有。” “简直就像是,”无忧努力形容,“像是在说,‘有趣,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谢真:“……” 第10章 万鬼门(一) 第二日,天刚擦亮,无忧已经收拾停当,去拍开谢真的房门。 昨夜施夕未与他密谈许久,传授了诸般出门在外的事宜,又让他带上数件防身利器。一旦下定决心,他也不是一味溺爱那种长辈,且不说无忧这个年纪,许多小妖都已经在外讨生活,再说这次与王庭同行,安全也大体无虞。 如此,这样出去一趟,倒不失为一次历练。 最后他还抽出些时间,见了那名字奇怪的小花妖一面。这名花妖貌美过人,举止却沉稳,再加上他是因为在青崖修炼,所以才来静流部做劳役的,一个出身寒微、但勤勉修行的年轻小妖形象便十分完整。 施夕未无暇多说,只是免了他的劳役,这次从菱湖回来,无论是继续在静流部工作,或者自行离去,由他选择。 无忧沉浸在郊游的兴奋中,对他爹已经把他的得意陪练给放跑了这事一无所知。 昨晚他们已经结束禁闭,回到自己的院子,侍女得知小公子要下山,忙了半夜,东西减了又减,收拾出个半大不小的行囊来。 谢真只将欺霜连带剑鞘与几件衣服打了个小包袱,顺手提起无忧的行李,与他一起往山顶去。 无忧兴奋劲儿过了,开始有点紧张,见谢真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阿花,你怎么一点也不激动。” “也不是第一次出门了。”谢真说。 激动是不激动,但冲动是真的冲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脑子一热——昨日听到无忧讲的消息,他完全抛下了准备在静流部中韬光养晦、等待消息的计划,也不管会不会被看破身份,想都没想就应征了。 长明到底要做什么? 从他抵达静流部的时候,谢真就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等到听说他打算去菱湖开鬼门,疑惑也并未稍减。 万鬼之门,听着十分凶恶,对于真正知道它运作方式的人来说,却并非如此。 无论修仙还是修妖,自踏上修炼之路,真灵就已不在五行中。许多修行者死后仍有独特的方式存留于世,不会如凡人一般化为亡魂,因而鬼门吸纳的并非魂魄,而是散失的记忆。 它的用处很特殊,乃是为开门者上溯血脉,寻求先祖的过往。 简而言之,穿过鬼门,能让你见到父辈或者祖辈某代的一段记忆。对于不知道自己出身为何的修行者来说,这是一个能让他们找到自己血缘的机会,但也仅此而已,甚至就算你看到了那些场景,也不一定能得出确定的结论。 比如说,万一你意志不足,没有抓到你想看的东西,而是见到了不知道是你爷爷还是祖爷爷的人在山里围着虎皮裙打猎的场面,既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也不确定人在何方,看了也跟白看没区别。 这也使得鬼门显得相当鸡肋,毕竟有能耐找到鬼门的人本就不多,千辛万苦开启后,能看到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更别提还有可能根本得不到答案。 在更早的时代,特别是霜天之乱后,妖族三部元气大伤时,鬼门一度经常被妖族所用,来辨明那些在大战后断了传承的遗留血脉。所以,长明这次要开鬼门,表面上没有任何问题。 身为深泉林庭的王,想要探寻一些祈氏过去的密辛,再正常不过。但是,谢真却知道一件他们都不知道的事情。 当年他们驾着归亡鱼骨做的小船来开鬼门,长明与他一主一辅,为的就是想追溯祈氏祖上的秘闻。可是,尽管鬼门顺利开启,他们的尝试却并没有成功。 因为血缘的特殊性,鬼门里根本看不到祈氏血脉的记忆。 这件事就连当初王庭的旧人都不知道,否则长明也不会费尽心思找船去试了。 到了如今,这次开门,依旧是长明为主,再找一人为辅,但是……他要看的是什么?他到底能从里面看到什么? 光是想想谢真就觉得奇怪,这件事如此反常,他无法坐视,只能跟去看一看。要是没关系,他就当白跑一趟,万一出点什么事,那也只能见招拆招。 生前身后千头万绪,往昔种种,皆令他压抑难言。如今他苟活于世,实在是不想在此时此刻,以这般模样与长明相认。 山顶,两只崖鹰的车驾已经在那里等他们。 无忧他们比长明早到一步,而到的更早的是施晏,因施夕未身体欠佳,所以代他送客。 最后叮嘱了无忧几句,再替主将转达歉意,施晏便目送他们乘车而去。 崖鹰不需驾驭,因而三妖一人……其实是四个妖,全都坐在车里。这架鹰车不愧是王庭的排面,车厢内继承了旧日王庭一贯的装饰风格,华贵雅致,同时不怎么实用。 两排浮雕着景色的座椅,是木框中嵌着玉版,当鹰车随着高空中的流风而晃动时,它也将这份颠簸如实传达给了乘客。 无忧没坐一会就被硌得怀疑人生,又碍于面子不好说什么。谢真默不作声,从包裹里取了件斗篷卷起来,把他提溜起来,再朝座位上一塞。 有了垫子,无忧矜持地咳嗽一声,终于好多了。 长明一直闭目养神,谢真也端坐在一角当自己不存在,奉兰闲极无聊,只能和无忧讲话。 可惜无忧对这位大祭带着拘谨,对话始终停留在“今日天气尚好”“静流部的鱼十分好吃”这种层面,没营养到车厢里不出声的那两个都觉得这趟旅程太长。 在这份无话可讲的尴尬中,鹰车抵达了燕乡,宝扇河畔。 鹰车固然拉风,但在空中就如一个活靶子,进入仙门兴盛的中原一带时多有不便。不过燕乡恰好位于三部与仙门势力相交处,在这里下车,也不浪费太多功夫。 他们降落在一片树林中,沿路来到码头,长明去租船。 这一行四个,奉兰在王庭数百年没出来过,无忧从小在濛山长大,谢真则充分地扮演一个绝不做主的工具妖,结果到了最后,居然还是长明来打点行程。 “我觉得……”无忧迟疑道,“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啊。” 奉兰:“哪里不好?” 无忧:“让殿下去租船,我们就在这等着,真的没问题吗?” 奉兰:“唔,我也想为殿下分忧,不过身上并无银钱啊。” 无忧:“我看看,主将给我带了点值钱的东西,要不然我先去换些钱?” 奉兰:“说起来我也有一根簪子……” 谢真:“……” 他眼看再不阻止就要出事,便伸出手,掌心里躺着两个铜板,问无忧:“这两个,哪个是一钱,哪个是十钱?” “太小看我了吧!”无忧气道,“这个铜板这么大,肯定是十钱!” 奉兰也凑过来,看了看,反驳道:“那个虽然大,但是轻一些,颜色驳杂,所以我猜小的那个是一钱。” 说完,他俩都看向谢真。谢真答道:“小的那个是钱袋上的铜扣子。” 奉兰:“……” 无忧得意道:“没错吧,大的那个是十钱吧?” “大的是钱袋上的大铜扣子。”谢真说。 无忧:“……” “走吧,上船去。”长明回来了,看他们围在一起,“怎么了?” “没事没事!”奉兰与无忧异口同声道。 燕乡地处西南,多水泽峡湾,一条长河东西横贯,穿过整片地域。这条河在不同河段的叫法也不同,在燕乡这边称作宝扇河。 沿着宝扇河向下,便能进入枞海,这是燕乡最大的一片山湖,比之菱湖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时至盛夏,去往枞海的旅客愈多,除了避暑、探亲,更有诗人酒客,乃至听闻枞海的诸多传说,想去一窥真容的猎奇者。 他们一行四个在其中,并不显得打眼。长明把这条轻便小船买了下来,雇了两名船工,要把他们先带去枞海。 长明一个人待在舱中,谢真本来也不想出去,但奉兰与无忧两个全跑去船边看风景,他也不想和长明大眼瞪小眼,只好跟着无忧一起到外头去。 生死间走过一遭,他的晕船症也丝毫没有减弱,反而好像更严重了。 “你没事吧阿花?”无忧看他一脸菜色,不由得担忧。 “这是晕船嘞。”船工道,“吃点酸梅子会好点。” 他瞄了一眼谢真,心道原来妖族也会晕船。 燕乡常有妖类的行迹,虽说许多行走人间的妖族,修为都能将自己的特征隐藏,但也有那些道行不太够的小妖,一看就知道不是人。燕乡人对于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倒是中原来的旅者很不习惯,时常被吓到,又或是举止失礼,惹出事端。 船工也搞不懂这一行人是怎么回事,为首的青年气势不凡,带了两个一看就没怎么出过门的小公子跟一个妖族,既不像是去旅行,也不像是走亲访友。 他从袋子里取了个酸梅递过去,这东西船上总会准备点。对方道谢接过,放进口中,顿时酸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无忧在旁边看得稀奇,也讨了两个,分了一枚给奉兰,然后皱着的脸就变成了三张。 船不快不慢,约莫到枞海也就是一日。宝扇河上已十分热闹,行船往来,一艘三层彩楼的画舫驶过他们旁边,有个穿杏红色夏衫的少女依在栏杆边,朝他们望来。 无忧抬头看到她,他从没在静流部中见过这样的人族女孩,虽不见的如何貌美,但正值青春年华,别有风情,让他觉得十分新鲜。 碰到这种没见过的情况,他第一反应就是找谢真:“喂,阿花,你看……” 谢真:“好酸……” 无忧:“……”算了不能指望这劈柴妖了。 少女欣赏够了他们这几人,嫣然一笑,转过身去。无忧这才看到她面前坐着一个男子。 男子一身落拓,与那华美的楼船十分不搭,头上甚至还扣了顶旧草帽,遮住了眉眼。他铺了张纸,正对着少女挥毫泼墨,无忧恍然,原来是一名画师。 隔着一段距离,自然也看不见他画的如何。无忧正在好奇,却见旁边的栏杆后转出两名少男少女。 两人似在吵架,少女跺脚:“你就为了这个,连我都不理了!” 少年低头道:“怎会不理,你待我游历归来,也就一两年的事情……” “一两年!”少女更恼火了,“我哪还有一两年的功夫!” “我的心意你还不知道吗?”少年求道,“你等我回来,我一定……” “等什么!”少女气道,“就算是嫁……嫁了你,你也一样会四处游历,回都不回家的吧!光顾着叫我等等等!我看我们不如就这样算了!” 她越说越激动,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帕,大约是什么定情信物一类,一下从船上抛了出去。 无忧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一幕大戏,没想到还有更神奇的:那个戴草帽的画师,忽地起身,到栏杆边纵身一跃,扑通一声入水。 丢了手帕的少女本来似也有些后悔,但看到有人跳河,顿时也吓住了。 那画师水性十分好,众目睽睽之下,几下就把那手帕捞到了。还没等船上的人出声,他便把那湿透了的手帕打了个结,一把扔进了呆立在原处的少年怀里。 “谢,谢谢……”少年被这一连串事情搞得反应不及,抓着那湿了的布团愣神。 “小子,想好了。”在水里的画师扬声道,声音十分清朗,“想好了就别后悔!” 少年呐呐难言,少女也是面红耳赤。那个刚才还在栏杆边等画师作画的华服女孩冲着河里喊:“你怎么就跳河了!快上来!” “不去了不去了。”画师道,“我看到他俩就不开心。” 女孩:“可你还没画完啊??” 画师:“那也不画了。” 女孩:“……” 她想发脾气,可那个画师本来就是偶然路遇,要为她作一幅画,她见对方画技十分好,便答应了。人家自备笔墨,也不要钱,如今画一半跑了,居然也找不到理由阻止。 她正想劝他回来,再许诺酬劳,却见画师顶着草帽,自顾自游走了。 女孩:“……” 笔墨画纸都还放在船上,只画师随身拿着的一面铜镜被他带走了。她走过去看,纸上她的半身像已经画了大半,笔触不似绣像那般细腻,十分写意,画中她凭栏远望,只见一个侧影,只是看着,就仿佛能从中感到绵绵愁情。 “好画。”她喃喃地说,因为画师半途跑掉的怒气不知不觉已消失了。 她左看又看,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可是,这个是我吗?我看起来有这么愁吗?” 无忧看了一场热闹,心想人世间有趣的事情果然比话本上还多。 他们的小船更快,不消多久,已经将那画舫抛在后面。奉兰还趴在船边看小鱼,他于是转过身来,正看到船的另一边,一个浑身湿淋淋的男子正往上爬。 无忧:“啊啊啊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他二话不说,就要给他来个青花六连击,忽见到长明从舱中出来了。 无忧犹豫一下,还是收了手。冷静下来一看,那男子可不正是刚才的画师吗。 长明摆了摆手,制止了船工要把这人抽下去的打算。画师取下草帽,将湿透的头发随手向后挽去,现出面容。 他看上去三十许人,一张脸孔略经风霜,但朗目疏眉,虽然狼狈,全不掩潇洒风流。 “长明殿下。”他笑道,“怎么有空来燕乡,好兴致啊。” 奉兰警觉地看他:“你是仙门中人?” 男子拧着袖子上的水:“算是吧。” “殿下,您认识?”无忧好奇道。 “这位是毓秀派高徒。”长明淡淡地说,“‘丹青画镜’,孟君山。” 第11章 万鬼门(二) 孟君山,乃是个闻名仙门的奇人。 身为毓秀掌门爱徒,铁板钉钉的下任掌门,他平时不在门中待着,最喜欢的就是到处乱跑。从他出师以来,不是游历,就是在某地养精蓄锐准备继续游历,立志踏遍名山大川,画遍天下风景。 单看行径,算是一位风流狂士。他随身携带的一面铜镜,据说将他亲笔作过的画都纳入其中,不仅打起架来不虚,才气也令人心折。 然而此人早就宣称,他一生寄情山水,决不会为任何人驻足。哪怕思慕者众,不少姑娘想使他回心转意,最后也都铩羽而归。 谢真对此的感想:从履历和性格上来说,明明他才是适合出一本《君山箴言》的那个人,甚至他还能给自己配点图…… 长明:“所以,上我船来做什么。” “刚好瞧见,过来看一眼。”孟君山漫声道,“许久不见,长明殿下可好啊?” 长明:“不好。你可以走了。” 孟君山:“……” 奉兰跃跃欲试:“那我把他打下去吧?” 孟君山看了一眼那两个少年和一名花妖,心知这几个应该都是妖族,摆手道:“这位小郎君莫气,我与你家殿下是熟人。” 奉兰竖起眉毛:“小郎君?我是你爷爷辈的!” 孟君山:“……” “这是奉兰大祭。”长明道,默认了“熟人”这话。 孟君山瞧了瞧无忧,觉得这个大约是真的年纪不大,再看看那花妖,笑道:“这位朋友,可否为你作画一幅?” 长明在一旁冷冷道:“不可以。” 孟君山扭头看他:“殿下,我可没问你,再说你与这位是什么关系,就替他做主?” 长明还没说话,无忧终于忍无可忍了:“什么关系都和你没有关系吧!你等下是不是又要画一半跳水跑掉啊!” “……”孟君山摸了摸鼻子,“没别的意思,再说跳水只是事急从权……” 长明此时道:“我们去枞海,就捎你一路,进山之后你就下船吧。” “也行。”孟君山看着他,“那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不去中原。”长明回道,“你大可放心。” 长明回了舱中,这下趴在船边的人又多了一个。 奉兰看这个从天而降赖在船上不走的人不太顺眼,谢真心里却清楚,尽管孟君山惯常不务正业,他好歹也归属仙门,有他的责任所在。突然遇到深泉林庭的王,他肯定要过来盯着,打探一下他的目的。 燕乡往东便进入中原,如果长明不隐藏行迹,直入中原,就是另一番说法。不过,他们原本也没打算过去。 无忧对这个画师倒是充满好奇,孟君山经历一等一的丰富,随口讲两句都能让这没下过山的少年听得津津有味,也不很计较他此前出言失礼的事了。 “所以你为什么叫‘丹青画镜’啊?”他问。 “都是同道抬举,随便叫的。”孟君山摆手,从袖中取出一面铜镜,“非要说的话,是我时常把画作收入这面镜子里,所以才有这么一说。” “收入?”无忧好奇,“怎么收?” 孟君山:“就是将光影印入,聊作收藏,画卷保存不便,镜子里倒是可以一直留着,之后想拿出来看看,也很方便。” 无忧眯着眼睛:“所以你刚才是想把阿花收藏起来没事拿出来看看吗。” 孟君山:“……” 谢真在一边好好坐着,突然无辜中了一箭。 孟君山:“虽说可以,但是我没事也不会把画过的人拿来看啊,为什么被你一讲就显得奇奇怪怪。” “明明是你先说的。”无忧嘴上不饶人,“那么,你怎么拿出来看呢?看镜子里吗?” “对。”孟君山拿起铜镜,“正是在镜中造影。” 他一拂镜面,镜子里原本模糊一片的颜色渐渐清晰,现出一座秀美险峰:“这个是毓秀峰,我老家就在这里。” “原来如此。”无忧恍然,“你这个也是……” 他想了想,没说下去。谢真知道他此刻想的必然是,这造影方法与施夕未的幻雾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孟君山接着在镜中映出几处风景,看得无忧目不转睛。他觉得这小孩挺好玩,看起来一副没出过门的样子,大概是哪个妖部中长大的,便道:“你还有什么想见的?跟镜子说就是。” “可以吗?”无忧欣喜道。 孟君山点头。无忧看着镜子,想了半天,小声说:“我想看看谢玄华长什么样子。” 谢真:“……” 随着他的话,铜镜上光影氤氲,不消片刻,现出一幅画面。 画中人白衣广袖,发束玉冠,立在云气缭绕的高台上,手持一柄光华湛湛的长剑。他稍一侧头,抬眼望来,让无忧一时间错以为自己正隔着镜面与他对视。 任何人第一眼见到这画面,都不会留心他的风姿仪容,而是在那锋芒尽现的目光中屏气凝息。 静若渊岳,清如冰雪,剑意冲霄,令人神为之夺。 直到肩上被拍了一下,无忧才回过神来。孟君山笑道:“名不虚传吧?” 无忧使劲点头,想不出要讲什么。孟君山说:“这是瑶山的授剑大典,他手中的是镇山之剑,天下闻名的孤光。想当年,哎,真是风流云散啊……” 奉兰不知什么时候也凑过来看了,这时凉凉地说:“这位道友,我劝你少说两句,不然恐怕船都没得坐了。” “我自然知道长明殿下与谢玄华是旧识。”孟君山两手一摊,“剑仙陨落,大家心中谁也不好过,这许多年过去了,如今一睹画像,也可聊作追思,岂不正好?话说回来,瑶山与毓秀本就是亲邻,当初授剑大典后,我们在后山饮酒……” 说时迟那时快,船舱中忽地卷出一道灼热的火光,朝着他的方向扫去。孟君山似有预料,纵身跃起,翻手一挡,铜镜上荡开一片水幕,正和火光压在一处,两厢一碰,各自灭了。 然而另一道火光已经沿着船尾蹿出,爆发出一阵激流,推着小船转眼间冲出去数十丈。孟君山身在半空,船已经跑没了,无从借力,哗啦一声又掉进了河里。 无忧:“……” 火光来得快去得也快,眨眼间船上又少了个人,再无痕迹。船工吓了一跳,迟疑道:“还捞他吗?” “不用。”长明在舱里道,“走。” 无忧呆了半天,呐呐道:“这……” “嘘。”奉兰小声说,“还是别在殿下面前提这事了。” 无忧:“……嗯。” 谢真:“劳烦,再来一颗梅子。” * 这日酉时,他们越过山峡,进了枞海。 船工们在最后一个渡口下船,没了人划,长明也不再施展他的喷火式推进法,而是由奉兰拍拍船舷,不知道做了什么,小船就往水中央漂去。 无忧拿出施夕未令他带上的玉牌,紧紧攥在手里。 按理说,只凭他自己的血脉,也足以唤出归亡,让其听命。不过想到他年纪尚小,施夕未仍给他带了些奇珍异宝,助他一臂之力。 起初,船周还有不少游人,好奇地看着他们这不用划也能走的小船。船行越深,周围同行者越少,直到方圆四处再见不到船时,长明从舱中出来:“可以了。” 无忧点点头,紧张地闭上眼睛。 除他之外的几人,不约而同地听到了一声悠长的歌吟。这声音不是从口中发出,他们也不是用耳朵听到,这段古老而静远的乐声,宛如水中云霞的照影,直接映现在他们的心中。 随着无忧喃喃自语,歌声越来越清晰,无忧的神情却渐渐显得吃力起来。须臾,他握紧玉牌,贴在自己的额头上,玉牌上顿时浮现出一道道金色亮纹。 对于妖部的秘宝,谢真不很清楚,不过施夕未拿出来的东西必定不错就是了。 果然,很快无忧的眉头也舒展开来,随着歌吟在回旋中扬起,一阵喜悦之情也从歌声中漫溢出来,听者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正竭力振翅飞翔。 不……不是飞去,流露着光芒的天顶并非是真正的天空,而是水面。这是深水之下的旋律,在无尽的喜悦中,不停向上。 小船猛地震动起来,接着歌声戛然而止,在他们的前方,一只庞然大物破水而出! 夕阳西下,归亡的三只头颅上遍布晶亮鳞片,折射出深深浅浅的千种红霞。 如果离远了看,这场景还是很美的,不过就刚才它出来的那一下,小船就差点被它给掀翻过去。 奉兰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都乱了,他尽力稳住船只,但他也不是什么水生妖族,在水上总有些束手束脚。船里进了许多水,往一侧歪斜过去,他手忙脚乱地洒出一片丝网,又喊长明:“殿下,能不能把水烤干——” 谢真:“不行,船要沉了!” 长明也同时道:“去鱼背上。” 两人对视一眼,长明抓起奉兰,谢真揽住无忧,一齐纵身一跃。 长明挟着一道火光,站到了左边那只鱼头上。谢真就要难一点,手里也没剑,拖着个半大少年,全靠身手,勉强抓住了鱼尾巴。 他先把无忧推上去,回手把碍事的衣带打了个结,爬上鱼尾。无忧被颠得正发懵,已经被谢真扛起来,问他:“你要在哪里驾驭它?” 无忧一激灵,回过神来:“头上,左右都行!” 谢真:“好,抓紧我。” 归亡在水中摇头摆尾,兴许对它来说只是平常,但在上头待着时,就跟挂在狂奔的野驴上没什么区别。鳞片湿滑,一不留神就要踩空,无忧看得都胆战心惊,谢真走得却很稳,一路踏着它摇晃的后背,来到右边的鱼头上。 “接下来怎么做?”他问。 无忧:“放……放我下来。” 谢真依言放他下来。无忧七晕八素,不过还是坚强地挺住了,伸手按住大鱼的背鳍。 归亡一晃,他差点又被甩出去,谢真眼疾手快,把他拽了回来。 无忧从小哪吃过这种苦,现在衣衫湿透,在大鱼上晃来晃去,腿软得像两根面条,怎一个惨字了得。但当他看到旁边单膝半跪,神色镇定,一只手揽住他腰的谢真时,他也慢慢地冷静下来。 背后火光闪过,长明也从那边的鱼头上过来了。两人分别一手按住他的肩背,让他能够稳稳地站在背鳍前面。 行的,无忧,你不上谁上……他闭上眼睛,那首古老的歌吟再次响起。 欣悦之意透过归亡的灵性蔓延出来,无忧慢慢地与它沟通:从这里出发,沿着西侧那一条河……向下,去菱湖,找一件东西…… 谢真与长明正扶着无忧,不防归亡忽然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所有人顿时被水淹没,不知所措。 无忧嘴里咕噜噜冒泡,心里奋力尖叫,甚至喊出了声:“……不是从水下走!从水上!我们可不是鱼啊!!” 归亡听懂了,重新冒出水面,继续向前游去。无忧松开背鳍,不停咳嗽,鼻子里都是湖水味,整个妖都不好了。 连长明都没料到这一手,被水结结实实地泡了一回。等看到旁边那脸上从来没什么波动的小花妖,浑身往下滴水,仍然一脸面无表情的模样,他忽然也觉得有点好笑。 他屈起手指,火光绕着三人周身转了几圈,暖意流转,使衣衫头发都干了大半。 无忧可怜兮兮道:“对不住,殿下,都是我没说清楚。” “没事。”长明说,想了想又道:“做的不错。” 无忧不好意思地低头,偷瞄向谢真。谢真没说话,摸了摸他的头,把一根水草从他头发上摘掉了。 落日向山边坠落,水面上万道霞光。此情此景,尽管形容狼狈,但无忧心想,这是他见过最好的一次夕阳。 左边的鱼头上,一大团灰白丝网裹着奉兰,把他结结实实地捆在背鳍上。 他吐出一口水,幽幽地说:“我真的好讨厌鱼……” 第12章 万鬼门(三) 菱湖,月色正明。 无忧站在岸上,奉兰一条手臂搭在他肩膀,勉强站直,道:“殿下,此去一切小心。” 长明:“知道。” 奉兰:“我会看着无忧叫他不要乱跑。” “我才不会乱跑。”无忧小声说,“而且我现在认识铜钱了。” 奉兰:“……” “你们就在晴羌镇上等一下。”长明说,“天亮之前我们会回来。” 无忧摘下玉牌递给他:“如有万一,也可凭借这个与归亡沟通,以及……那个,阿花,殿下您一定要把他活着带回来啊!” 长明:“不用担心。” 谢真也点点头,他们脚下的归亡于是转弯,离开岸边,向黑夜中的菱湖游去。 月朗星稀,湖中莲叶全是一片泛着银辉的模糊轮廓。归亡这条大鱼仗着身宽头大,遇到花花草草,全都直碾过去,如果说乘小舟还算得上是夜游,现在只能说是恶霸出巡。 谢真斜坐在恶霸头上,默默无言。 原本归亡上面的两个鱼头还分的很远,进了菱湖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并到了一起。他只要侧过头,就能看到近在咫尺的长明。 自濛山到这里一路,因为不想引起注意,他从来不把视线往长明身上多飘。但行走之间,总能看上几次,这里瞧一眼,那里瞧一眼,零零碎碎,便把他的面貌拼得清晰。 他几乎没有笑过,也不对什么东西抱有兴味。谢真盼望他长成一名洒脱的好青年,但这十七年来,他仿佛过的并不快活。 有几次,谢真差点就想坦诚身份,好去问他:这些年里,你都遇到了些什么? 长明或许会反问:你竟然没死,你是怎么活过来的?你为何不回瑶山?你师门还在等你回来。 瑶山。师门。 以往他自恃天资卓越,觉得剑之一道无所不破,只要心无旁骛、正意守一,便永不会迷茫,不会偏移他一往无前的道路。 但如今,他要怎么答?他答不出。 或许内心深处,他只是在不由自主地逃避。他已不是瑶山门下,不是什么剑仙,不是谁的大师兄。他的骄傲,他的心血,他所坚信、为之舍身的一切全遭抹去,这副一败涂地的狼狈模样,他不想叫长明知道。 他仰起头看向夜幕,时隔多年,他仍然清楚记得上次来到菱湖时的那片星空。 今夜与那时不同,今夜月色正好。 “到了。”长明低声说。 归亡的两支背鳍上,红光逐渐亮起。谢真站起身,看向黑暗中的湖水,全没有在这蔓延的赤色光环中表现出不适。 长明看了一眼,确定他没有问题,说道:“你就待在原地,不管看到什么都不用惊慌,这里不需要你做什么。” 谢真:“好。” 黑夜中,横贯天地的巨门已经缓缓浮现出轮廓。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这场面仍然十分震撼,不管你是人族妖族,在这宏伟的奇观下都只剩下仰视。 归亡带着他们缓缓穿过这道大门,无数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雾气在四周张牙舞爪,拉扯着他们周身的灵气,发出若有似无的哀声。 长明本想说一句这些都只是幻象,但看那名花妖,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也不知道到底是胆子太大,还是听不到那些惑人心智的声响。 他便不再担心,从袖中取出一只玉葫芦。 谢真以余光看到,不明所以,上次来可没有这环节啊? 归亡驶入大门,门后茫茫大雾,令人宛如身在云端。长明将葫芦从中一折,断口中涌出一团光芒闪耀的清气,气团的正中央,悬着一点朱红的血滴。 谢真愕然,一刹那明白过来。 长明一定是想要用这个不知道是谁的血来当做引子,这样鬼门呈现的就不是他的祖先,而是这滴血主人的血脉渊源! 但是他怎么做得到?鬼门可不是等你自己送上血,它是会自己去取的。 果然,大雾中伸出许多丝丝缕缕的线条,绕过了谢真这个工具妖,往长明身上探去。长明则似早有准备,手中握着一只银铃,对着雾气一晃,那些白线还没碰到他就被无形的力量阻隔,很快散去了。 就这样,不管来多少,他都用那完全没声音的铃铛摇两下,把白线全数撞散。最后,终于有几缕线伸向空中悬浮的那滴血,吸啜起来,周围的雾气也一下子转红。 成了。谢真不禁佩服,这看似异想天开的事情,真被他给做到了。 他不知道那银铃是什么,想来是一件奇物。长明凝视着越来越少的血滴,面上罕见地现出一点紧张。 当清气中的血消耗殆尽,围绕他身周的红雾光芒大盛,猛然浓郁起来,使得谢真一时间都不到他身形。 红雾将他紧紧裹缠在中间,当中幽光缠绕,好似一只大茧。 事情至此,称得上十分顺利,除了用葫芦中的血代替他本人之外,其他都和谢真当年亲眼见过的并无差别。这时候,他应当是已经进入鬼门的幻境,感受不到外界了。 他放下了一点心,在鱼头上坐了下来,心知不管长明最后能不能看到,这都得要等好一会儿才行。 谁想到,他才放松片刻,白雾中就传来了一阵怒涛! 谢真立刻起身,凝神看去,只见雾中数道鬼影,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却速度极快,往他们的方向扑过来。 他心道:不是吧?真来啊? 当年他与长明来鬼门之前,查阅许多古籍,其中一本里提到,鬼门中有些守卫,自古护在门中,但如果只是开门寻血脉,不惹他们,便相安无事。 可看这架势,这群气势汹汹的鬼影肯定不是来和他们打招呼的…… 多半是察觉了长明的夹带,过来处理他们的舞弊行为了。 谢真对长明倒是有些了解,他既然也知道这段,便不会没有准备。果然,当那几名鬼影临近,红雾中又是铃铛一震,这回带出了些响声,听起来很钝,光听声音,这铃恐怕已经在堂前搁了几十年,里面都长满了锈。 鬼影被这么一震,纷纷立在原地,再不动了。 这群鬼影衣着古朴,完全不似当代的装束。想想也是,鬼门对寿长的妖族来说也是一件古物,里面的遗留,估计都是祖爷爷的祖爷爷辈了。 为首的一个鬼影是个宫装女子,手中却持着一柄带刺大锤,十分威武。还没等他细看其他,长明那边骤生变化。 他那裹在红雾中的身影忽地摇晃几下,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谢真一见这情况就知道不好,那些被铃声镇住的鬼影,渐渐可以活动起来,向长明的方向又迫近过去,这次铃铛却没动。 想来,那银铃虽然可以自己震响,却也要主人的意志为引。而现在,长明在雾中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已经没法操控它了。 谢真不再犹豫,纵身一跃,来到他身后。这会儿也不说掩饰不掩饰了,何况长明在雾中看不到外面,他从包袱中取出一直藏在里面的欺霜,拔剑出鞘。 大雾中本就湿冷,欺霜一出,周围更是寒意涌动。那拿锤的女子率先从铃声中恢复,向他扑来。 谢真自从拿到欺霜起,从未正经用过这剑。他不知鬼影守卫的深浅,只当面前是一条飞瀑、一座山崖,一出手就是全力! 刹那间,雾中仿佛落下漫天大雪。 剑气过处,宫装女子的身影凝固在原地,须臾迸散,化为无数冰凌散落。谢真并不多看,转身又与其他守卫战在一处。 他能感觉到,这些守卫确只是影子,哪怕这一轮打完,接下来或许还会复现。可是欺霜毕竟只是凡剑,与鬼门守卫打起来,恐怕撑不了太久。 谢真横剑一收,最后一只鬼影也被打散,欺霜上已经现出道道裂痕。他回头看着红雾里的长明,心想为今之计,只能把他弄醒,一起御敌。管他到底要看什么,有没有看到,先把命保住再说。 “殿下?”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红雾中毫无反应,想来他根本没听到。谢真便还剑入鞘,从后面拍了他一下。 下一刻,红雾猛然顺着手臂往上一卷,把他也裹了进去。 谢真:“……” 回过神来,他已经置身于黑暗中,站在一道桥上。 谢真立刻回想起,长明对他讲过上次开门时的经历。这道桥连接着开门者的意识与他的血脉渊源,走过这桥,就会看到先人的几段幻景。 当年长明虽然过了桥,却没看到东西,很快就退了回去,在等在外面的谢真看来,只过了半柱香的时间。 谢真现在也不知道外面守卫是不是又来了,不再犹豫,在桥上疾奔,一头扎进桥对面的雾气里。 眼前黑暗退去,周围一亮,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树木葱茏的山谷中。 溪水潺潺,花香环绕间,立着一座小小的屋子。 木屋的门正开着,他穿过门进去,里面的人正在谈笑,无人发觉他的到来。 屋中陈设十分简朴,一名梳妇人发髻的美貌女子荆钗布衣,正在缝一只小小的鞋子。她的手边,躺着一个襁褓中的幼儿,闭着双目,睡得正香。 谢真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娘?”他轻声说。 女子自然是听不到他讲话的,说到底,这也只是一段幻境的画面而已。 她悠然自得地做着活计,片刻后,门外又进来一名男子。 这男子和谢真原本的相貌足有七成相似,穿着短衫,一进屋就蹲在地上,烧上灶,接着挽起袖子开始烧饭。 谢真被前任掌门带回门中后,掌门曾告诉他,他父亲也是瑶山门下赫赫有名的剑修。眼前,这位能一剑惊鬼神的传说中的他爹,打扮得像个普普通通的猎户,正手持铁铲,熟练翻锅。 他端着锅说:“今日,我在镇上见到了师弟。” 女子的针停了一停:“夭寿哦,还是被他们找到了。” “没法子。”男子洒然道,“也没有想躲他们,只是想与你过两年安生日子罢了。最后还是要回去一趟的。” “真是阴魂不散啊这群人。”女子愤愤道,“你不许去跟他们打架!听到没!” “这不是小看人吗。”男子颠了颠锅,“你相公我还是很行的。” 女子白了他一眼,面上仍然隐有忧色。 等饭菜上桌,她才说:“不然,我将阿真送去妖部,和你一同回山吧。” “不成,你不去我还有得辩驳,你去了,咱俩都得被扣下。”男子说,“你带着阿真在这里等着我,我很快就回。” 他探过身,捏了一把孩子的脸:“阿真啊,也不知道你将来会不会跟你爹一样耍剑,给你削了个小木剑,你长到三岁就能练了。练了剑,天下何处不能去?” 女子道:“胡吹大气,练剑很了不起吗?” 男子:“夫人说得对,练剑只是天下第二了不起的事。” 女子不爽地看着他:“我疑心你在嘲讽我。” 男子:“嗨,我哪敢啊!” 女子:“那天下第一了不起的是什么?” 男子:“自然是像我这样,与一人倾心相许。” 女子啐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哪里称得上天下第一?” “夫人这回说错了,当然称得上。” 男子悠然道:“夫人在我心里,是天下第一。与夫人结为连理,怎么不是天下第一了不起的事?” 女子双颊飞红,半晌才道:“要是阿真长大学会了你这般油嘴滑舌,那才是天下第一的完蛋。” 男子:“……” 画面一暗一亮,还是那间屋子,只是少了做饭的男子。 女子仍然梳着整洁发髻,却好像完全变了个人。曾经不傅粉也如同白玉的面颊,此时显得十分干枯。她形销骨立,只有一双眼睛惊人地亮。 她坐在织机前,握着一团银丝。孩子依旧裹在襁褓里,放在床上,含着自己的手指头,睡得皱起了眉。 女子双手布满血痕,指甲劈裂,一点点将银丝扭成中空的球形。她用一捧泥土裹住一枚种子样的东西,团成一个泥团,再用银丝球缠住。 孩子醒了,开始哭,她站起身,把他抱起来,轻轻摇晃。 “阿真。”她喃喃地说,“娘好没用。好没用啊。” 女子抱着襁褓,从屋子的一端走到另一端。这个小屋的陈设还保持着上一次画面中的模样,灶台上的锅,墙上挂着的帘子,似乎哪里都没有改变。 从她的神情来看,她似乎是很想哭的,但是终究没有流泪。 这段场景一闪而过,接下来是许多间断的画面,小屋中女子越来越憔悴,瘦得脱了形。这根本不是常人应该有的转变,就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内里慢慢把她抽空了,抽得只剩下包裹在骨头外面的一层薄薄躯壳。 那银丝球中的泥团,则变得光滑细腻,成为一颗不起眼的圆珠。 幻境不再闪烁的时候,是一个雨天。她穿着一身春衫,取出妆奁,翻开银镜。 随着她一点一点给自己画上妆容,她干枯的面孔逐渐重新饱满起来,筋络毕露的手腕变得润泽,脸颊也重新有了桃花颜色。很快地,她完全像个少女一样美丽了。 这个场景,与谢真记忆里最久远的一段重合在了一起。 眼前的女子,就是他见到的母亲模样,连衣着都丝毫不差。他被带回瑶山时年纪幼小,对此前的经历全无印象,只有这段画面孤零零地悬在他的脑海中。 他的母亲将银丝球用一根线穿起,给他挂在身上,掖在襁褓里。 “阿真。”她柔声说,“你现在听不懂,但你长大后,会记起今天娘说的话。” 是的,谢真想,他记得。 在许多个夜晚,他躺在黑暗里,小心翼翼地翻阅这段仅有的,关于母亲的记忆。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段画面?为什么她会对他说这样的一句话? 他不明白,甚至连掌门也不敢问,只能一个人独自想着,反复思量。 “若是有一日,”她轻轻地说出了这句谢真听过千百遍的话,“你看到银丝球里的珠子转红,就把它带回青崖,埋进土里。” 谢真记忆里的片段到这里就结束了,而眼前,她露出一个含泪的微笑。 “阿真,”她说,“你要好好活着。” 画面迸散开去,谢真伸出手,连半点残影都没有抓到。 他又回到了那座黑暗中的桥上,那些清晰的场景还留在他心中,令他痛苦难当。 不过,他还记得……他不是一个人在这里,长明怎么样了? 他转过身,往桥的另一端奔去,没跑几步,眼前重新亮起,他又回到了归亡身上,血雾的包裹中。 总算是出来了!他强忍心中的震动,立刻寻找长明的身影。 长明也不知道见到了什么,看起来竟然比他还难受,他右手紧紧抓着左边的手腕,额头贴在上面,仿佛正在承受千钧之痛。 与此同时,那些被他先前打散的鬼影重新聚到一起,在雾中攀升,宛如吐着蛇信的毒龙,就要朝着他们当头扑下。 生死一线间,谢真再顾不上别的,反手将长明的佩剑拔了出来。 剑柄乌木,灰黑的剑鞘也朴实无华,可剑刃现出的一瞬间,辉煌的金光顿时如煌煌日照,穿破大雾。 长明还没有资格碰它的时候,曾经与谢真讲起过它。现如今,这柄象征权柄的黄金剑,已经佩在他的腰间。 剑长三尺,色作暗金,正是深泉林庭的王剑——朝羲。 既然是王剑,必定难以为旁人所用,便是勉强拔剑,也施展不出它真正的威力。不过眼下没剑可用,谢真也不求它发光发热,只要有一把好剑该有的素质,他也就谢天谢地了。 他本来做好了痛上一痛,难受一番的准备,可是他握上去后,这剑居然非常配合,半点也不闹腾,老老实实被他拿在手中,剑上光华吞吐,大有你叫我砍谁我砍谁的觉悟。 谢真也是没料到,心想莫非这剑知道主人现在全靠他罩,因而十分识时务? 无数鬼影呼啸而来,谢真纵身向前,将长明挡在身后,持剑而立。 他需要很快,足够快。 脚下的归亡似也感受到这股不同凡响的气势,停在水中,一动不动。不动的不止是它,这片门内的天地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漫天云雾中,刹那间洒出一片灿烂的黄金剑雨! 谢真初出师门时,在永安关闻名天下的一战,就用过这番绝技。时至今日,适逢其会的人,仍会津津乐道于那“飞霜凌空,桃花坠雨”的一幕。 那时他还年轻,但自小修剑,骨脉坚韧,使快剑正是信手拈来。及至如今,尽管灵气蓬勃,可终究也才锻炼了没多久,并不能做到那般圆融如意。 明知艰难,他仍然毫无保留地运转灵气,激流在血脉中左冲右突,最终全数化为剑气,任他驱使。 因他所站之处,没有退后的余地。 长明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一人,一剑,飞流而下的鬼影尽数在剑下冰消雪融。千道剑光纵横交织,不止是剑芒,也有朝羲的炽烈光华,直如一轮烈日,在万古的混沌中破空而出。 “谢真?” 他低声问,犹恐身在梦中。 第13章 射月弓(一) 晴羌镇,杨柳岸边,天色尚暗。 奉兰:“干什么非要这么早出来。” 无忧困得直眨眼睛,靠着石墩坐着:“我能感觉到他们快从这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我们在镇里等就好了啊?”奉兰打着呵欠道。 无忧:“我担心啊!” “有啥好担心的。”奉兰淡定道,“殿下都拿……我是说,殿下很可靠。” 无忧:“是啊你们殿下当然可靠但是我们阿花就不一定了!再说了,你又没去过鬼门,你怎么知道里面危不危险啊!” 奉兰:“虽然没去过,但是应该没什么危险,不过我懂你意思,长明殿下虽然可靠,也不太叫人省心。” 无忧:“唉——” 奉兰:“唉——” “唉——” 无忧噌地一下跳了起来:“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在他们旁边,神不知鬼不觉唉了第三声的那个,居然是前些时候刚被他们甩进河里的孟君山。 孟君山仍然是那副落拓画师打扮,草帽背在身后,冲他们摆了摆手:“这么早啊。” 奉兰瞪着他:“你尾随我们?” “没有没有。”孟君山立刻澄清,“我下河之后就被别人捞起来了,再说我要是跟踪你们,长明殿下能不知道吗?” 听到这话,奉兰稍微缓和了神色:“也是。不过你怎么在这?” 孟君山:“唉!说来话长,我也是被拉了壮丁啊。” 说着,不远处走过来一名玉簪紫带的青年。孟君山已是风采卓然的人物,这青年站在旁边,全不输他,虽然面色瞧着冷冰冰,一副不好接近的样子,举止却很斯文,朝着奉兰两人一揖。 孟君山:“这是正清门的灵徽。” 奉兰和无忧俱一脸迷茫,显然根本没听说过。 灵徽并不在意,只对奉兰道:“敢问大祭在这里,也是要前往昭云部的吗?” “什么叫‘也’?”奉兰反问,“你们要去昭云部做什么?” 孟君山一手扶额,把灵徽扯开了点:“我就跟你说这事与他们没关系,等会长明殿下回来了,见到你在这问东问西,可不一定那么好说话。” 灵徽被他拽得袖子歪了,先整理好,才开口,仍是对着奉兰:“昭云部正兴建图腾塔,我等代表仙门,前去拜访。” “不要说什么我等。”孟君山插口道,“我可不代表什么啊。” 奉兰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不过我们没这个打算,大家各走各的吧。” 灵徽点点头,道一声失礼,便对孟君山道:“孟师兄,走吧。” 孟君山把草帽扣在头上,正想离开,忽然扭头看向菱湖:“等等,那是什么?” 无忧欢喜道:“他们回来了!” 此刻黎明将至,远山尽处露出一线微弱天光。菱湖中,一座庞大的暗影飞快向岸边驶来,及至看清楚,竟是一条有三个头的怪鱼。 灵徽疑道:“这是什么,从未见过。” “是归亡。”孟君山道,“燕乡民间传说中的异兽,至于为什么在菱湖……谁知道呢。” 他看一眼无忧和奉兰,没说下去。 归亡越来越近,很快靠岸,众人看到上面只有长明独自站着。 无忧顿时就急了,还没等他说话,长明便一跃上了岸边。 他双手中横抱着一人,那人身形纤瘦,衣袖袍摆尽数打湿,靠在长明胸前,发丝凌乱,现出的侧脸十分苍白,眉角上几点黯淡红痕,一望可知并非人族。 “阿花!”无忧惊道。 奉兰瞧见长明山雨欲来的神色,赶紧一把将他揪住,没让他扑过去。 不过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如果说是开鬼门出了岔子,为什么殿下抱人抱得这么顺手啊? 长明将袖子一扬,遮住怀中那人的面容,抬眼扫过几人,在看到孟君山与灵徽时,脸色更沉。他转头问奉兰:“你们住哪里。” “泰平客栈。”奉兰立刻道,“不过殿下知道在……” 火光一闪,长明已经走了。 奉兰对着空气:“……哪里吗?呃,看来您知道?” “……”无忧呆滞了片刻,马上跳起来:“我们快回去,这到底怎么了!” 奉兰也正担心,两人匆匆跟着跑了,留下孟君山与灵徽面面相觑。 孟君山摸了摸草帽:“奇哉怪也,长明殿下是怎么回事?我就说之前怎觉得有些古怪,那花妖难道是他的小相好?” 灵徽道:“孟师兄竟也眼拙了,那明显是个男子吧。” 孟君山:“……” 灵徽:? 孟君山:“……” 他看着灵徽一脸不明所以的正直表情,叹道:“算了,当我没说。” …… 谢真做了个梦。他坐在剑阁的石阶上,抱着剑,望着一只麻雀在灯座上跳来跳去。 自从他重活过来,睡得就很少,梦更是不常做。因而他一发现自己身在瑶山,就知道这定是梦境。 毕竟,若非梦中,他已不能再回到这里。 如今世人只知瑶山是仙家名门,可当他幼时被掌门带上山时,门中空有千年传承之名,里头却青黄不接。上一代门中大乱,弟子死的死散的散,当时只剩下掌门一人独力支撑。 掌门受过旧伤,谢真自小就什么都学一点,照顾自己也照顾掌门,磕磕绊绊地长大。别家的孩子尚在玩耍,他每天所有闲暇时间,都只是练剑,练剑,练剑。 后来,掌门又带回了封云,这一代终于不止他一个弟子,他也成了别人的师兄。 封云年纪不大就十分懂事,每天大师兄大师兄地叫着,跟在他后头到处跑。谢真希望他别像自己一样,要多点童心才是,但封云虽然有时候也难免贪玩,大多数时候仍然是忙来忙去,仿佛也知道他不容易。 方天南入门时,掌门已经十分衰弱,大部分时候都在闭关休养。这个三师弟人很安静,比起为人处世上无师自通的封云,他倒更像谢真一点,每日只知道努力修炼。 他常向谢真请教,有时候还不好意思多打扰,谢真也察觉到这点,找了各种理由与他对练,不管他怎么说“大师兄太厉害了,我不成的”,都总是想方设法,使他打起精神来。 当年,瑶山上只有三名年少弟子,连仙门众议都不知道派谁去撑场。最后,谢真留下两个师弟看家,自己背起一把剑下山,自永安关,过逢水城,千里独行,一路南下。 那一年,天下皆知,仙门中又出了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剑仙。 瑶山,玄华剑阁,谢真! 自那之后,一切都渐渐好转起来。瑶山撑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日子,封云开始接手诸多事务,办的十分不错。某一年,谢真云游归来,山上多了个四师弟霍清源,是封云代师收徒。 霍清源是王公之子,出身俗世名门,生性跳脱,行事放浪,也就谢真这大师兄还能管得住他。但他上山后,瑶山确也一扫曾经的沉肃,在他惹出的各种鸡飞狗跳中越来越热闹。 最小的师弟裴心,是谢真带回来的。他见这孩子良才美质,又怜惜他身世悲惨,本想自己当他师父,回山后向掌门请示,掌门却并未允他收徒,于是裴心便成了他小师弟。 虽是师兄弟之名,谢真自觉有责任在,裴心的教养乃至修行,几乎都由他一手照顾,就与真正的师父无异。 四个师弟中,封云心思细密聪颖,方天南刻苦而略显偏执,霍清源纨绔作风但为人纯善,裴心样样都不错,只是总过分心软。谢真常觉得,有了这一代弟子,瑶山的气数已复。往后,他只愿山中访友,溪上练剑,护得一方平安,就再无所求。 他曾真心这样想过。 …… 谢真睁开眼睛,只觉得头痛欲裂。 眼前是房梁,瞧着不是蜃楼的营造风格。他身上换了件夏衣,盖一条薄衾,躺在榻上。 他坐起来四处看看,这是间卧房,像是客栈里头。自己背来的那个小包袱放在一旁的桌上,欺霜也摆在一边,屋里再没别人。 谢真深吸一口气,即使是他,忍不住也升起了一种“要不然就这么跑了吧”的念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那时候不知怎么面对长明,这会倒是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了…… 鬼门中,他气力耗尽,撑着把那鬼影蛇龙劈掉,一回头就看到长明难以置信地瞧着他。兴许是不晓得怎么解释,也是知道终于安全了,他一口气松下来,直接就晕了过去。 谢真抽出欺霜看了一眼,果然已经裂得没法救了,颇觉可惜。他把剑放回去,又在桌上找束发的绳子,不料门忽然开了。 长明推门进来,与他的目光撞个正着。 谢真:“……” 他缓缓躺倒,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翻身对着墙,就当还没醒。 长明:“……” “谢真。”长明在他背后说,“你可真行。” 谢真一生坦荡,从未遇到过如此尴尬之事,当时就把被子裹得更紧了。 “为什么躲着我?”长明问,“这么不想见我吗?” 听到这话,谢真觉得必须得说清楚才行。 他一掀被子坐起来,分辩道:“当然不是,这才刚活过来没多久,还不敢一直瞧你,怕被你发现。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同你讲这些事……” 他猛地停住。长明看着他,眼眶竟然微微地红了。 谢真顿时就是一慌。长明转过头去,似乎不想让他见到这失态的模样。 “对不住。”谢真只得道,“没和你打声招呼就死了,我也不想的。” 长明:“……” 谢真看着他别扭的侧脸,恍然感觉,死生之间的分离也未能令他们之间有什么隔阂。至少于他来说,长明还是那个长明。 他就如往日一样,伸手把长明的脸转回来,认真道:“是我不好,莫生气了。” “是不是这间房啊?”奉兰的声音自远而近传来,“门没关?殿下你在吗?” 下一刻,就见半掩的房门中,他把头探了进来。 他看到长明坐在床边,而谢真一只手捧着他脸,刹那间面上划过震撼五内怀疑人生惊骇欲绝大祸临头等一系列神色。 谢真:“……” 长明眉毛一抽,但不知为何,也并没有立刻直起身当做无事发生,甚至头也没回,吐出两个字:“出去。” 奉兰立刻消失,顺便把门也带上了。 接着外面又传来无忧气喘吁吁跑上楼的声音,问他:“找到了吗?在这里吗?” “别问。”奉兰说,“问就是不在。” 无忧:???? 谢真默默放下手,想了想,又道:“话说回来,你在鬼门里拿的那滴血是谁的?” 长明一顿:“说来话长,以后再讲。” 只要他别去以身犯险,谢真也不想寻根究底,便点点头。 他心中乱得很,许多事情理不清楚,也不知道要说什么。长明也不作声,垂下眼睛,望着他叠在一起的手背。 屋中一时间静默无声,谢真没话找话道:“如今这张脸,是不是长得和以前不太像。” 长明:“我都没有认出你。” 谢真:“都变成这样了,你能认出来才怪。” 长明没有问下去,只无言地凝视他的面容。那目光仿佛一寸寸沿着他的轮廓描摹,谢真被看得有些吃不消,摸了摸脸:“看着不习惯?” “不。”长明低声道,“只是不敢相信。” 谢真干巴巴地说:“真的是我。” 长明:“是不是这次假如鬼门中没有意外,你还不打算自陈身份?” 谢真:“这个……” 他被说中要害,又不会扯谎,顿时讲不出话。长明看着他,神色说不好是咬牙切齿还是无可奈何:“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你还问我,”谢真一想到这个就后怕,“我哪里知道你又开鬼门是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怎么能不跟来看看?” 长明:“你真是……” 谢真:“我可真是来对了!” 长明:“……” 他差点被气笑,整了整神情,问道:“你又为何会在静流部?是他们扣着不让你走?” “倒不是,想走还是能走的。”谢真说,“其实若不是恰好遇到你这件事,我也准备离开了。” “去哪里?” 谢真:“昭云部。” 长明蹙眉道,“你想怎么去?” “好问题。”谢真说,“放在以前,当然是直接去。不过这次在蜃楼的经历,给了我一些启发。” 长明:“什么启发?” 谢真:“首先,我可以看看那边缺不缺劈柴的。” 长明:“……” 其实关于去昭云打探消息的事情,谢真思索再三,也没想出什么太好的计划。 倘若他不是花妖,而是有翼的妖族,去昭云部天枢峰还方便一些,如今这样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他一贯相信事在人为,去了再说,总能找到办法。 长明蹙眉道:“昭云部近日不算太平。你到底要找什么?” “找裴心。”谢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我起初怀疑他在静流部,现在觉得多半不是。之前,我听过一个……传言,说有人在昭云部见到过他的踪迹。” 他说完后,很不想听到长明问“那你怎么不与瑶山商量”这种话,因为他既不想说,也不想编瞎话骗他。 长明却并没问,而是说:“既然如此,我先叫人去查,有了大致消息,你再去不迟。” 谢真不和他客气:“也好。” 讲了半天,他又有些头晕,于是躺回去。长明道:“你且歇着。”给他拉上被子,转身出门。 奉兰正在门外徘徊,长明反手把门关上,对他说:“两件事,你用鹰车把无忧送回静流部,然后把西琼叫过来见我。” 奉兰:“可是西琼现在……” 长明:“让他停下不用做了。” 奉兰:“无忧那边……” 长明:“你自己想想怎么说。” 奉兰张口结舌,然后看了看合拢的房门:“我能不能问……” 长明:“不能。” 奉兰:“……” 第14章 射月弓(二) 谢真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日光明亮,从合着的木窗缝里透进屋子,他发现自己竟然久违地睡了个好觉,或者说懒觉。 估摸了一下时间,他为今日的懒惰反省了一息,便翻身起床。身上已无大碍,虽说强行推转的灵气一时半会还没法恢复,但总之不用担心再忽然昏倒。 床边摆好了一套白衣,明显是按照他从前的喜好准备的,是谁拿的想都不用想。还好,倒是没依仙门的规格弄个发冠来,而是有几条黑色织银的带子,看样子是用来束发的。 谢真拿起发带,颇为头疼。他好不容易弄懂了静流部那些环是怎么个戴法,现在又来一样新的。 想不出就不想了,他先换衣服,然后把头发梳一梳,高高拢起,两手一错,用发带打个结了事。桌上的欺霜已经不见了,他没摸到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空空落落。 一推门,长明正好也从隔壁出来。他瞧了瞧谢真,问:“出去吃,还是在屋里吃?” 谢真:“都行。无忧他们呢?” “那出去吧。无忧我让奉兰送回静流部了。”长明状似随意道,伸手一引,让他先走。 两人下楼,来到街上,这时的晴羌镇上已有许多行人,一大半是来游玩的。谢真四下看看,有不少牌匾小楼,他还有些印象。 “好像没怎么变。”他感叹。 长明走在他旁边,这会儿离得近了,他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一个事实:长明已经比他高不少了。 也不知道现在他还能不能再长高,唉。 长明轻车熟路,进了一家酒楼,上楼到雅间。那里已经有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正在等他们,见到长明过来,口称殿下,接着叫人上菜。 谢真觉得他看着有些憔悴,眼圈发黑,像是思虑繁重,又不怎么睡觉的模样。长明道:“王庭两位大祭,奉兰你见过了。这个是西琼,当初随我一起到王庭的。” 西琼:“这位是?” 长明:“你待他如待我一般就好。” 西琼惊讶地看了看谢真,似乎在用心记住他的样貌,然后低头行礼。谢真说:“不用客气,我叫阿花。” 长明:“还没问你,你为什么要叫阿花。” “随便说的。”谢真提到这事也感觉没什么面子,“谁知道这名字这么奇怪啊。” 西琼视若无睹地接受了这个稀奇古怪的假名,菜上来后,他说了一句已吃过了,便开始向长明汇报:“关于裴心的消息,最近一次是六年前。” 谢真没料到,长明说的“查一查”,居然结果这么快就来了。长明说:“不止是最新的消息,从……十七年前开始说。” 西琼点点头:“十七年前,谢玄华陨落后,裴心离开瑶山,四处云游。一路上,行踪虽然不是非常明确,但基本可以推测,他经过燕乡,接着南下,到了静流部。” 是去了青崖,谢真想。 “之后,他继续前往昭云部。”西琼说,“接着,他就在昭云部失去了行迹,不知道是隐姓埋名住下,还是不为人所知地悄悄离开了。如此十一年间,没有谁见过他。直到六年前芜江水患,雀蛇出世,越地大乱,许多人曾见到一位身背银弓,以纱帽遮面的仙长。” 银弓射月,正是裴心的形容。 “这个疑似裴心的修士,在晋平城斩杀雀蛇的妖军,救了许多百姓。等仙门驰援赶到时,他已经飘然离去,不过越地民间依旧流传着他的事迹。至今,仍有庙中供奉他的塑像。在那之后,再无人见过他,所以如果想探知他的消息,从越地找起,或许是最好的。” 谢真诚心道:“多谢了。” 西琼道不敢,长明说:“辛苦了,你去忙吧。” 西琼用那双熬夜熬得发红的眼睛哀怨地看了长明一眼:“殿下少在睡觉的时候叫我几次,就是体谅我了。” 长明:“这已是正午了啊。” 西琼蔫蔫道:“可是我五天没睡了。” 谢真:“……” 西琼脚下打飘地走了。谢真说:“怎么熬成这样。” “西琼是自己人。”长明解释了一句,“许多事情只能由他经手。” 谢真回忆起长明对奉兰不太一样的态度:“奉兰呢?” “奉兰效忠于祈氏。”长明说,“当年我刚回去的时候就差点死在他手里。现在别看彼此相安无事,要是我想做出点什么比如颠覆王庭的事情,他第一个对我下手。” 谢真:“你干什么要做这种事啊?” 长明冷笑一声:“举个例子。” 谢真:“……” 他看着长明,终于问出那句:“长明,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长明微笑:“想知道?” 谢真点头。长明笑容一收,面无表情道:“待我好好考虑一下要不要告诉你。” 谢真:“……” 这家伙根本还是在计较他之前隐瞒身份的事情吧!都当上妖族的一把手了,怎么还这个破脾气啊? 谢真拿他真是一点都没办法,只能放软语气哄道:“那你想不想知道我这十七年在哪里?” 长明立刻问:“在哪里?” 谢真面无表情道:“在土里,呵呵。” 长明:“……” 他们沿路回去,街市上十分热闹,长明买了燕乡特产的薜荔糖,递到谢真面前:“尝尝?” 谢真捡了一颗,外皮是层红色的糖壳,甜而脆,里面是软软的凝冻,十分清凉。小小一块,抿一口就没了。 他转念一想:“不对,长明你怎么也开始吃糖了?你不是最嫌弃这个的吗。” 长明:“有吗?” 谢真:“当然有。你不就是不想显得年纪小吗。” 当初长明虽然年岁渐长,但受限于妖类的血统,不能像仙门修士一样,随喜好长到多大年龄都行,而是一段时间都不得不保持少年模样。谢真与他出游时,常被误以为是兄长带着弟弟,搞的长明烦不胜烦。 当时谢真完全不理解他生气的点:“本来就比你大些,虽然不是你师兄,但叫一声哥哥很吃亏吗?” “不行!”少年的长明格外坚持,“不要以为大家都叫你大师兄你就很大了,换我就算叫,也只叫一声小师兄。” 谢真:“这样吗?但你却不像小师弟。” 长明:“那像什么?” 谢真:“小师侄吧。” 长明:“……” 回想那时候,长明因为不想显嫩,绝不会吃什么小零食,更别提糖了。谢真侧头看去,长明如今已是身形颀长的俊秀青年,走在人群中十分引人注目,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偷偷看他。他这会儿手里拿着包糖,将他周身冷淡的气势削减了些,倒是显得有点可爱。 刚想到这里,长明便把纸包放进了他手里,并嘲笑道:“现在是你看起来比较小。” 谢真:“……” 回到房间,谢真当即着手收拾他那根本没有什么东西的行李。 欺霜虽然现在已经不能再用,他也还是收好,若有机会,或许可以重新锻造。他正打着他的小包袱,长明进来了:“这就要走?” “去越地。”谢真系了个花结,左看右看,觉得足够结实。 长明:“我同你一起去。” 谢真:“且慢,你没有事情要忙吗?” 长明:“没有。” 谢真:“我记得西琼不是这么说的。” 长明:“那是他忙,我又不能抢他的活干。” 谢真想想,好像也有道理。长明又道:“越地也有些事情,一起办了。你我同行,就像当初一样,不好吗?” 谢真完全被他说服了。讲到底,他也只是担心长明如今家大业大,不好乱跑,可是若说与长明一起走,他当然开心的很。 当年身为大师兄,走到哪里,放在首位的永远是瑶山声名,师门尊严。除了那些独自练剑的平静时光,想来想去,其实只有与那名妖族少年并肩同游,才是他能够暂时忘却世上诸般,只做他自己的时候。 “那也不错。”谢真想了想,“不过,你那个招风的鹰车还是不要了吧。” “放心。”长明已有主意,“先从宝扇河走,然后换车。” 听到要走水路,谢真脑壳一疼,但并未挑剔,点头:“好。” 长明:“还有一件。那把寒铁打的剑,已经不能用了吧。不如我令人拿去重新锻造一番,你看如何?” 这和谢真想到一起去了,他便取出欺霜交给长明。长明似乎早有准备,取过一只木匣:“没剑也不成,这个给你。” 谢真接过来打开。匣中剑看上去毫不起眼,剑刃并非雪亮,而是幽深的黑色,只在正中央有一条笔直银线,从护手延伸到剑尖。 若说在这方面识货,天下怕是也没几个人能超过谢真了,他先不着急将它拿出,而是用指腹抵在刃面上,轻轻滑过。 触手间,寒意透骨。 与欺霜那种用寒性材料打造的剑刃不同,这单单只是绝世名剑外溢的剑意,便可使飞雪停驻,群山噤声。 谢真赞道:“好剑!” 长明:“此剑名‘海山’。” 这剑被谢真拿起后,便不再那么气势迫人,显得朴实无华起来。半晌,他才想起:“如此好剑,是王庭所藏?” “偶然得来的。”长明道,再多就不说了。 他递过一只样式素雅的剑鞘。谢真还剑入鞘,看了又看,欢喜溢于言表。长明在一旁看着,眼中也流露出一丝笑意。 这日傍晚,他们沿宝扇河边,来到一人烟稀少之处。 虽说这回长明包揽了出行事宜,但这地方怎么看都荒凉得不行,谢真忍不住问:“这里有船吗?” “走水路,不一定要坐船。”长明说。 说话间,旁边水中波澜飞溅,一只头窄、身宽、面上有须的大鱼冒出水面,口吐人言:“殿下,这便请上来吧。” 长明说:“劳烦了。”便踏上鱼背。 谢真十分稀奇,也一揖道谢,跟着长明上去。鱼背宽阔,若不是周围没围栏,就和小船也区别不大。即使从水中出来,鳞片也光洁干燥,且十分平整,与时不时就要潜个水的归亡简直是天壤之别。 鱼妖道一声小心,就向前游去,渐渐加快,不过仍然平稳。长明说:“明日就能到越地,今晚就在这里歇一下。” 谢真自无不可。而且他发觉,乘鱼和乘船比起来,真是丝毫不晕。河风清凉,天上仍是昨夜在菱湖中的那轮圆月,眼下的心境却已经全然不同了。 他不由得望向长明,长明恰好也看过来。两人对视片刻,都没说话,长明率先移开了视线:“怎么了?” 谢真:“没什么。” 他嘴上不说,其实在暗自比照长明现在的冷峻成熟的面容,回想他少年时的轮廓。看着看着,不由得叹了口气。 长明怀疑地看着他:“绝对有什么吧?” 谢真指了指鱼背,长明道:“他听不到,放心。” “没什么特别的,”谢真于是说,“只是觉得你长大了许多。” 长明:“那你叹什么气?” 谢真:“……” 被这么一问,他自己也有点弄不太懂。是感叹物换星移,故人非昨?似乎不止这样。要说的话,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有好几个,但没有一个会像如今的长明这样,让他心里盘旋着说不清道不明,百感交集的滋味。 长明不放过他:“怎么,现在这样不好吗?” “当然不是。”谢真立刻道。 长明:“答得好快,可见心虚。” 谢真:“……” 他索性承认道:“但不管怎么讲,还是原来那样子更熟悉。” 长明:“我只是长大了些,你可是连脸都换了一张。” 谢真:“……” 说的太对了,他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反驳回去。片刻,他坐正,强行结束话题:“不聊了,修炼吧。” 长明:“……” 一夜过去,日出破晓,他们在越地的河口下了鱼,改乘马车。 越地已属中原,民间不像燕乡那般对妖族视若无睹,大体还是当做异类看待。倘若有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妖族走在街上,势必引起众多注目,指指点点也是免不了的。 妖类修炼不到家时,身上残留的的特征几乎无法被幻术掩盖,谢真也并不是根正苗红的花妖,纵使有心隐藏,一时半会也做不到。 因而谢真准备弄顶帽子来遮遮。比如他觉得孟君山的草帽就挺不错。 长明坚决驳回了草帽的提议。来为他们赶车的松鼠妖带来了他要的东西,是件连着风帽的薄薄外衫,披在夏衣外,常被用来遮阳。 谢真于是把帽子一扣,上车去。 途径一处小镇,下去打尖。已过了饭点,旅店中人不多,他们寻一张靠边的桌子坐。及至快吃完,一个穿着蓑衣的少年溜进店来,鬼鬼祟祟地四下扫视,最后向他们这桌走来。 松鼠妖行走江湖,一眼就看到这人形迹可疑:“喂,做什么?” 这旅店不大,唯一的小二在外头忙活,少年看了眼周围没人来赶他,便小声道:“仙长,要书吗?” 松鼠妖:“……” 他刚想赶人,谢真好奇道:“什么书?” 一看有戏,少年立刻把外头披着的蓑衣解开,就看衣襟里头,贴着好几个薄薄的本子。 上头写着的标题极尽夸张之能事,尽是什么“你不可不知的正清秘史”“丹青多情,画镜无心”“我在毓秀的那一夜”,中间还有一本比其他的都厚些,写着“揭秘谢玄华之百问百答”。 长明:“……” 谢真:“……” “绝对新鲜,独门内容,童叟无欺。”少年熟练地推销道,“两本九折,三本八折!” 谢真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麻烦给我那个,呃,那个……” 长明:“每样来一本。” 谢真:“……” 少年十分欢喜,给他们打了个折扣,留下一堆书,像来时那样缩头缩脑地又溜了出去。谢真纳闷道:“他怎么就只找我们这桌?” “想必把我们当做是仙门中人了。”松鼠妖解释道。 长明从一摞书里抽出“百问百答”,往谢真面前一放。谢真确是想知道这本里写了什么,虽然有点讲不出口,但长明十分贴心地代劳了,他也就受了这份好意。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道:“一问:谢玄华为何说‘不要道侣’?” 谢真:“……” 不是,他没说过这话吧! 虽然他也确实没有道侣,但怎么看这个都是胡编乱造的他的语录,怎么这东西还是玄华箴言的二次创作啊? 下面答道:“谢玄华自出师,有过些许交集的女子,仅有毓秀派向敏、逢水城主等寥寥数名,其中又以逢水城主相交最深。虽有传言两人关系非同一般,但笔者不这样认为。” 这还挺客观的,谢真心想,他和逢水城主根本不熟好吗。 底下继续说:“有关这一事的猜测众多,笔者于此先说结论:谢玄华或许实为女扮男装。” 谢真:“……………………” 第15章 射月弓(三) 谢真把“百问百答”翻了一遍,基本确信作者就是在信口开河。用六分人尽皆知的事实,加上四分一看就知道根本不靠谱的胡编乱造,凑出了一堆看起来内容丰富,仔细想想却啥也没说的东西来。 而且你要是和他计较,人家又说了:纯属猜测,真相如何,请看官自行探寻吧。 谢真嘴角抽搐着把书合上了。长明问:“看完了?扔河里吗?” 谢真侧目:“你怎么什么都爱往河里扔?” 他又想起之前流束跟他说的,长明丢了好多他的语录到河里的事情。听这口气,他早就不是第一次干了吧。 不过他也要说,干得漂亮…… “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早扔早好。”长明冷漠道。 谢真还是觉得乱扔东西浪费,于是把书带上了。松鼠妖先去赶车,两人出门朝那边走去,经过一处屋角,四下无人,长明说:“你还要跟多久?” 角落里阴影动了动,一个少年的身影从里面冒了出来,披着蓑衣,正是之前那个卖书人。 他神色全不像推销时那么嬉皮笑脸,跪下来道:“两位仙长,求你们救我妹妹!” 长明翻手一抬,卖书少年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托起站直了。谢真疑惑道:“这里距晋平城不远,那边该有正清门的人,为何不去求救?” “我妹妹就是被正清门捉去的。”少年垂头道,“往日里也有仙长路过此地,一听说和正清门有关,全都避而不及。” 谢真恍然,难怪他在这里卖仙门的八卦小册子,原来是为了这个。 对这东西有兴趣的八成是仙门中人,如果是毓秀正清这种大派,见到内容必然不快,可能会出手收拾他一顿也说不定,但这样一来,也叫他知道这些人是求也不可能替他伸冤的。 这少年有些小聪明,不过,他毕竟不知这些名门大派在仙门的地位。哪怕是散修,不忌讳看他们的八卦是一回事,真要去与正清门对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谢真道:“倒是无妨,你说说是什么事情。” 卖书少年本以为这次又要失望而归,没想到仍有转机,不禁喜上眉梢,为他们把事情讲来。 卖书少年家在晋平城,父母均在七年前的芜江水患中过世,留下他与妹妹阿渔相依为命。他家原是读书人,这少年自小聪明,被一家药铺老板收下当了学徒工,带到小镇上,尽管生计艰难,也还活得下去。 阿渔年纪渐长,平时只打理家事,出门也不会离开小镇,但每年两次,仍然会回到晋平城,去射月亭上香。 射月,是称呼当年在水患中救了许多人的一位仙长。越地百姓不知道他名字,只从仙门中人那边听到“射月”这一名号,于是便有人为他塑了像,建起亭子,祭拜香火。 正清门对此的态度则不冷不热,七年过去,本来就不太多的射月亭不是拆除,就是挪作他用,晋平城周围只剩下一座而已。 阿渔正是当初被救下的孩子之一,这些年她总会带些供物去庙里,聊表心意。就是最近一次她去的时候,出了岔子。 正清门不知为何将那段时间在射月亭中祭拜的人都关了起来,要检查他们是否被妖邪所侵。本来大家恐慌了一阵,但很快,人陆陆续续都被平安放了回来,这事也就过去了。 只有一个没放回来的,那就是阿渔。 阿渔的哥哥三番五次去问,不是被敷衍说再等等,就是被拒之门外,甚至连妹妹的面都没见过一次。到了这个地步,哪怕是之前一起去射月亭祭拜的人,也不愿再参合这件事了。 别人都被放回来了,只有你妹妹没有,那不就说明是你妹妹有什么问题吗?正清门可没有冤枉我们好人来着。 他实在无法,才想出这个主意,指望找个不怕正清门的人来,把他妹妹救出来。 谢真听完,觉得有些不妙。 他不觉得正清门会莫名其妙地为难一个凡人小姑娘,照他的猜测,事情多半正是发展到了少年不想承认的那一步——他妹妹确实中了妖邪所害,因而才被关了起来。 阿渔在射月亭被正清门的人带走,“射月”就是裴心那把银弓的名字,这个仙长指的无疑就是裴心。裴心在水患之后失去踪迹,再加上眼前这件事,让谢真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长明也明白他心中所想,道:“不如就从这里开始查一查。” 谢真默默点头,按下心中不安,温言安慰了阿渔的哥哥几句,并说他们正要去晋平城,让他在小镇上等待,若有消息,再遣人告诉他。 少年不安地离开后,他们上了车,谢真才带着几分忧虑道:“当年的芜江水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听这其中的意思,并不只是裴心救了些人那么简单。” 长明:“你知不知道‘雀蛇’这一族?” “你同我讲过。”谢真说,“记得你说,是昭云部的一支家系,平时生活在禁地,长得像有翅膀的蛇。” 长明道:“说是家系,其实几乎已经没有活的雀蛇了,这一系曾经煊赫过,但有个特色,就是容易发疯。” 谢真心想这也能叫特色啊。长明继续道:“当初昭云部主将由雀蛇牧氏担任,一个疯得太厉害就再换一个上去,后来死得实在太多,传承难以为继,再加上部众不满,才被现在的主将安氏一脉替代。牧氏因而也遭忌惮,一直被关在禁地里。” 谢真:“昭云部也是多灾多难。” “霜天之乱后,哪里都一样难。”长明道,“那时候,只要有实力护得一方周全,疯点也没什么关系。” “这倒是。”谢真说,“所以芜江的雀蛇妖军,就是昭云部的雀蛇搞出来的?” 长明:“没错。当时那个雀蛇不知为何脱困,先是杀了昭云部一个回马枪,然后沿芜江一路向东,在越地掀起大乱,最后在晋平城被正清门斩杀。” 而裴心……裴心到底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为何如昙花一现,随即遁去,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带着这番疑惑,他们抵达了晋平城。 进城时正是黄昏,松鼠妖先去收拾落脚屋宅,谢真与长明则去了射月亭。 城中仅存的射月亭十分好找,路上随便找个人问就知道。之前正清门抓人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是抓犯人,也有人说是有瘟疫,那座射月亭本就位于偏僻之地,这下居民全都绕着那里走了。 等他们找到地方,月亮已升了起来。射月亭不大,明显看得出当初曾经是被用心搭建过,构造十分精致,但架不住风吹雨打,看起来已有几分凄凉。 亭中立着一塑像,有个汉子蹲在塑像前,往酒杯中倒酒。谢真便不过去,站在一旁,反正以他的目力,在幽暗中也能看得清楚。 这塑像戴着纱帽,身上的衣服广袖飘飘,但裴心因为使弓,总是一身劲装,看起来就实在不像。 唯一与裴心相似的地方,就是他身后背着一把弓。裴心的射月弓较一般长弓更长,样式也很特殊,且并无箭筒,这塑像倒是忠实地还原了这一点。不过,最不伦不类的是,塑像手里竟然还拿了一把剑。 作为裴心的大师兄,谢真自己就是个用剑的,他怎么会不知道,裴心对剑压根就使不顺手。况且,他背着射月弓,怎么还会挂把剑来多此一举? 汉子倒完酒,直起身来,看到一旁的谢真与长明,自嘲道:“原来现在还有人敢来,我还以为他们都被吓破了胆呢。” 谢真:“你不是也来了。” “我和他们不一样。” 汉子解下腰间皮袋,仰起头连喝几口,才放下道:“他们大多连射月仙长的人都没看清,就是稀里糊涂被救了,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仙长把我老父救了下来,又回头救了我,不然我们爷俩早就死了。” “你亲眼见过?”谢真追问,“他看起来如何?” 汉子却以为他在问比这塑像如何:“这塑像一点都不像,仙长年纪十分轻,也很俊俏,一剑就把扑向我的妖物挑飞了。” “他背着射月弓,为何还会用剑?”谢真忍不住道。 “原来射月是那把银弓的名字?”汉子怀疑地看着他,半晌道:“你们该不会也是什么仙门的吧?你们认识射月仙长?” 看起来,他对除了裴心之外的仙门修士,也无太多尊敬之意。谢真并不在意,只说:“我听过这一位,他从前不是用剑的。” “那你大概是太久没见他了。”汉子道,“他断了一臂,如何拉弓射箭?” 谢真耳边嗡的一声,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耳边模模糊糊听到那汉子继续道:“都说了造塑像的压根就没见过他本人,我离近了看,仙长用左手持剑,至于银弓,就只是背着而已……” 在如噩梦般将他攫住的眩晕中,他感到长明抓住了他的手。 瑶山的四个师弟,个个都是谢真看着长大,但他常觉得裴心是不同的。他来的时候看起来那么小,小得简直像一只落了水的猫。 他还记得遇到裴心的那个秋天,越地的枫林似有预兆般,漫天赤色如血。原本只是适逢其会的援手,那个孩子被他从火海中抱出,在搜寻其他家人的时候一直趴在他怀里。他哭起来声音也很轻,一只手抓着衣襟,微微仰着头,像是不想弄脏他的白衣服。 那时候,掌门清醒的时候已经很少,谢真把大部分功夫都用来照顾这个小师弟,许久没有下山,导致长明还和他单方面生了闷气,并寄来数封长信以示抗议。 虽然掌门没叫他收徒,可他心里是把小裴当做徒弟的。他常觉得自己身为大师兄,却除了练剑没别的精通,前面三个师弟的成长,总要多仰赖渊博多识的掌门。等到了小裴这里,他别无他法,只有以身作则,言传身教。 小裴聪明,也肯吃苦。当初谢真练剑,他也跟着练剑,后来谢真发现他在剑之一道上天赋平平,反倒是弓箭上极有灵气,于是又带他向正清门的长老学弓箭,打造了“射月”给他。 从始至终,他既不沮丧也不灰心,少年人的意气如同一池清水,透澈澄明。 他喜欢穿方便拉弓的紧袖,袖子上两圈银线,长发高高束起,眉目舒朗,神采飞扬。他到哪里都带着射月,以至于仙门中人对这把弓比对他本人还熟悉,不认识他的只要一见到这银弓,就知道他就是那个“瑶山的小师弟”。 第一次下山之前,谢真问他:“行走世间,你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小裴想了想:“我觉得,是师兄讲的,‘若你觉得这是好事,就去做’。” 谢真:“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别乱讲啊!……总之,不要逞强,量力而行。我相信小裴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射月亭中,那汉子已经走了,剩下一个半满的酒杯,孤零零地放在塑像前。 长明仍然握着他的手。谢真低声说:“我没事。” 他走近塑像,仔仔细细地打量。只有银弓,还能让他把这塑像与昔日的小裴稍微联系起来,至于其他…… 他不敢再想下去,每看一眼,那石像上的一道道痕迹就化作千刀万剑,刻向他心上。 回过神时,谢真都不知道自己发了多长时间的呆。夜凉风静,他在这里站了多久,长明也就在一旁默默地陪他站了多久。 长明早已不是会把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少年了,他神色沉沉,只有目光中透出忧心。谢真见他的样子,反倒拍拍他手臂道:“没关系。先回去吧。” 他们回到晋平城的住宅时,松鼠妖被他们之间沉重的气氛吓了一跳,心道是不是在城里生了不愉快,却又不敢问,只请他们进去,并把长明之前要的东西奉上。 用过晚饭,谢真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了,言谈一如平常。他过去惯于扮演被人依靠的角色,早就习惯于将情绪藏在心中,免得连累周围人与他一起烦恼。 他们坐在小院中,松鼠妖送上一个布包,里面是几册绢制古书,看起来有了些年头,保存还完好。另有一本较新的书册,书封上写着编号:“这是殿下之前指名要的。” “雀蛇相关的古籍。”长明解释道,再拿起那本新书,“以及芜江水患的记录。” 谢真讶道:“这么快就拿到了?” 松鼠妖退下后,长明说:“雀蛇之灾后,为免重蹈覆辙,王庭与昭云部在越地设下耳目,如再有为患的大妖现身人世,妖部可以第一时间得知。” 谢真:“这是好事啊。” 他知道这种举措必然是长明继位后推行的,指望从前的王庭做这种实事,又要按着妖部的头一起干,那简直比让他们吃土还难。 “越地靠近燕乡,前些年妖族在此处的名声已经有些起色,结果芜江水患后,你也可以想到是个什么情况。”长明道,“此地居民厌恶妖类,他们并不知道雀蛇的妖军与一般的妖族有何区别,结果就是现在这样了。” 谢真叹了口气。正清门在越地有许多宫观,不过想也知道,他们肯定是不会主动去替妖族分辩什么的。 长明收回手,指尖一弹,把石桌上的灯点亮,两人便各自取一本书册,在夜凉如水的小院子里看起来。 毕竟曾是昭云部主将一脉,雀蛇家系牧氏,在王庭的古籍中有着详细的记载。 从这些记载中看,长明说他们容易发疯,实际上已经很给他们留面子。这岂止是容易,从整个雀蛇族中找出几条不疯的都难。 要说昭云部为什么曾经让这疯得很厉害的一族担任主将,归根结底,雀蛇一族疯归疯,强也是真的强。当初昭云部力压静流与繁岭,是当之无愧的妖族三部之首,王庭也对牧氏多有倚重。霜天之乱时,牧氏力守西南,昭云部后来的声势,正是那时打下的基础。 世易时移,战火停息后,主将时不时发疯的问题,就越来越难以被部众容忍。牧氏一族往往在少年时期就开始显露出疯狂的征兆,年纪渐长后更是难以预测。不仅喜怒无常,动辄殃及无辜,甚至疯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按照古籍记载,至少有三成的雀蛇牧氏是自戕而亡。 这诞生了无数个暴君的家族,最终被他们曾经守护,也曾经折磨过的部众推翻,关入禁地。曾经显赫的牧氏一脉沦为阶下囚,自此世间再难见到他们的踪迹。 第16章 射月弓(四) 谢真读完有关雀蛇的古书,就与长明手里那本交换。那个标着“七十七”的薄本,是长明令人造册的诸多资料之一,记载芜江水患相关。 这件震动越地的祸事,起因便是一名雀蛇牧氏族人。谢真也想知道,之前说关在禁地的雀蛇,到底是怎么从昭云部跑出来的? 看了一下,他发现这里面也没有记载原因。倒是提了一句,说昭云部称禁地的封禁仍然完好,至于是不是在甩锅,就不清楚了。 关于这名雀蛇的妖军是怎么组织起来的,要从他们的天赋说起。 雀蛇一族,精擅操控心智的术法。这与狐女树魅的诱惑不同,是直接侵入他人的心灵,加以控制和腐蚀,只要施术的雀蛇动动手指,受控者将没有任何自我可言。 这也是当初昭云部对牧氏无法容忍的原因所在,一旦他们发起疯来,周围的任何人都有可能直接被拖入那神智的牢笼中,成为如行尸走肉一般的傀儡。 即使这一手绝技在当年的战乱中保全了昭云部,可谁又会希望自己与亲人朋友,也随时处在被化作牵线人偶的威胁中? 这名作乱的雀蛇,在芜江沿路操控了许多妖族,充作他的部属。当它最后在晋平登岸时,妖军已经有千余之数。 按照古籍中的说法,即使这些部属大体都修为不深,可短短时间内能纠结起这样的数目,堪称雀蛇一族历代中的佼佼者。 这些妖军被雀蛇所控,彻底化为凡人眼中可怖的“妖邪”,一路上为祸无数。幸好,指挥他们的雀蛇无法离开这些傀儡太远,因而才在于晋平城上岸的时机,被正清门斩杀。 至于裴心,他只是这场大乱中偶然出现的一个路人,与哪一方关系都不大,这本册子里并没有提到,难怪长明之前也完全不晓得。 谢真通读一遍,合上书册,若有所思。长明那边也看完了,道:“如何?” “有些地方不是很清楚。”谢真说,“这是从妖部的角度记述,如果要知道更多,恐怕还是要找正清门。” “正是。”长明说,“明日就去,一并问问那被抓去的女孩是怎么回事。” 第二日,他们一早来到正清观,那里已经十分热闹,来往香客络绎不绝。 正清门设在晋平城的宫观,与太微山上居住了三百弟子的正清宫不同,只依照门规驻留了数名修士,负责镇守及联络,其他则都是凡人在主持运转。 谢真往常遇到这种情况,从来不会被阻拦,想查什么,自然会有人把能说的详详细细为他讲过,只是现在却不行了。 按照他的印象,此时最好是请王庭驻守这里的部众代为引见,不然,他们先进去问问也行。虽然民间对妖族畏惧厌恶,正清观倒不至于如此。 长明:“不用那么麻烦。” 他径直走到宫观门前的台阶下,那里摆着一只方鼎,四面雕着水纹。这是正清门中的仪鼎,日照之时,清泉自生,此刻里面已经蓄积了一层浅浅的水。 长明抬起佩剑,连着鞘一起,在鼎上敲了两下。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惊呼,迎客的几名洒扫也跑了出来,不知他怎敢在正清观门口做出这等无礼之事。 而就在此同时,与他敲鼎的节奏相应,正清观中响起了钟声,一声比一声更响。七声之后,几乎响彻全城! 谢真:“……” 该说这就是王庭出巡真正应该有的排面吗?这里可不是妖部,而是越地,简直可以说非常嚣张了。 接着,他就知道了如今王庭确已不比昨日。片刻后,宫观正门大开,两名玉簪紫带的正清弟子率众而出,其中一人道:“未料到长明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谢真几乎可以听到围观群众的心声了:这人谁啊?为什么正清观的仙长对他这么恭恭敬敬? 长明点点头,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与谢真一起走进了正清观。 他们很快被引到内厅,一名正清弟子颇为不安地过来见礼。 长明简单说了在镇上遇见那少年一事,问及那个叫阿渔的女孩。果然,那正清弟子叹息道:“那个女孩确实是被妖邪所害,此刻正留在我们观中诊治。若是那女孩的兄长担心,我们可以派人与他好好解释,不过最后他妹妹能否痊愈,也是两说。” 谢真心道,这一听就是此前压根没跟人好声好气,说不定还是直接扫地出门了。 “是什么妖邪?”长明问,“祛除诅咒一事,我也有几分心得。” 那正清弟子对这事却不敢让步:“殿下,不日即将有门中前辈来处理此事,我等也无法擅专。” 长明并不和他争辩,而是忽道:“你们是从射月亭抓了祭拜的人吧。为何是射月亭?此事与裴心有什么关系?” 正清弟子未料他如此直接,不禁愕然。他虽是观中修为最高的弟子,平时却不熟悉俗务,更不擅长打马虎眼。一看他那搜肠刮肚想着要怎么回答的面色,谢真的心微微一沉。 这个反应,不正是说明此事确与裴心有关? 没等那弟子想出借口,又或是编出瞎话,门边有人道:“你且下去吧。” 弟子转头一看,如蒙大赦,对长明一致歉,便匆匆出去了。门外那人走进来,向他们一礼:“才别过,便又见面了,两位。” 谢真看着这礼仪规整的年轻人,虽说仙门修士的年龄不能以面貌判断,但他猜这正清弟子应当较为年轻。他袍服的样式已经是正式出师的弟子,谢真却并不认识,只能是他死后,近年才离开太微山的新秀。 长明:“我们见过?” 对方并不恼,斯文道:“前日一早,在菱湖边见了殿下一次,想必您不记得了。” 谢真瞬间懂了,那时候他可能正昏着呢。说起来,也不知道长明是怎么把他弄回来的,是像夹铺盖一般,还是扛麻袋一般? “哦。”长明一脸大概是有这么回事但是我完全没印象的表情,“你是?” “正清门,灵徽。”那年轻弟子道。 灵徽这个名字,谢真倒是听过。前任掌门的亲传弟子,现任掌门的小师弟,一直在太微山修炼,是嫡系中的嫡系。 在晋平城宫观这种地方,他一人就足以代表正清宫。 长明:“奉兰提到过你。你不是去了昭云部?” 灵徽看了一眼旁边仍带着风帽的谢真,长明说:“你直说便是。” “有些意外,先回来处理。”灵徽便道,“殿下若要打听裴心的事情,或许正与我们此次出访昭云部有关。” 刚活过来那会儿,谢真听到小妖中间传言,昭云部因为修建图腾塔而引来仙门关注。如今听灵徽一说,果真确有其事。 长明:“这又关正清门什么事?” “自芜江雀蛇作乱后,正清门也十分关注这一脉的动向。”灵徽犹豫了一下,可能觉得这事情也瞒不住,便说了出来,“门中有些怀疑,那个雀蛇族人并没有死。” 谢真眉头微皱,听他继续道:“正清门确实斩杀了雀蛇,但他并不一定是当年祸乱的主谋。” 长明:“这么怀疑,是因为妖邪侵袭的事情还没有停息?抓射月亭的人就是因为这个?” 他直接问到了重点。灵徽道:“没错,虽然还不能确定。因而我们才要前去昭云部。” “那么,”长明再次追问,“为什么是射月亭?” 灵徽这次停顿的时间更久一些,长明也不催促。最终,他说:“事涉瑶山,本不应当由我开口,但我恐怕接下来遮遮掩掩,反而误了正事。殿下可知道,正清为何对当年裴心的事情三缄其口?” 长明:“为何?” “因为当时,我们认为裴心或许正是受到雀蛇操纵的同党之一。”灵徽说,“他出现在芜江岸上时,身上妖气冲天。” 听到这话,谢真第一反应就是绝不可能。 裴心自小修炼,心思纯净坚定,如果他能被雀蛇操纵,那仙门中年轻一辈,差不多就没人能幸免了。 但是……他也知道事无绝对,何况按照西琼所说,裴心在十七年前确实去过昭云部。会不会是在那时,他就遭了毒手? 长明望了一眼谢真,看到他情绪还稳定,才回头道:“但我听说,裴心当初是与妖军作战的一方。”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灵徽小心地措辞道,“当时晋平城中只有几名弟子,等门中长辈闻讯赶来时,他又立即遁去,纵使我们想问个明白,也没来得及。按照我等的猜测,他或许是受雀蛇所控,但仍有理智,因而才出手救人。” 长明:“他救了人,也没害人,单凭他身上有妖邪之气,就判断他是雀蛇的同党?”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灵徽说,“雀蛇遭斩杀时,从尸身中飞出一道金光,拦阻不及,朝西飞去。有人曾见到,芜江附近西边那日正好有一个形似裴心的人,截获那道金光离去了。两下加起来,我们既怀疑雀蛇未死,也怀疑裴心是与它一路。” “瑶山呢?”长明问,“对裴心这事情,他们作何反应?” 谢真心头一颤,只听灵徽道:“瑶山掌门称裴心已经十数年未回山,那一事后,方天南下山搜寻他的踪迹,在找到人之前,他们不希望正清门出手。不过,至今也没找到就是。” 他看了看长明肃然的神色,又道:“而说到射月亭,前一阵宫观汇报,说在射月亭中察觉到妖邪气息,怀疑与雀蛇有关。去过射月亭祭拜的人,大部分都无事,只有一名女孩邪气侵体。” 长明:“名叫阿渔?” “正是。”灵徽说,“我们想带她前去昭云部,一来看看有什么解决办法,二来也请他们判断,这是否真的与雀蛇有关。” 他看着长明,道:“不过,既然长明殿下恰好过来,若是愿意看看,那也不错。” 他们很快就见到了那个叫阿渔的女孩。谢真也跟着一起进去了,他感觉灵徽瞧了他好几眼,想必是对于他的身份颇多疑惑,不过也没问出口。 阿渔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般,面上隐有青气浮动。长明问:“她来的时候应该还清醒,之后情况有变吗?” 陪同他们的一名正清弟子羞愧道:“我们试着镇压她体内妖气,却触怒了它,才导致这般状况。” 谢真站在一旁,默默打量。被妖邪侵袭,其实不算什么大事,民间三天两头就有被黄鼠狼和狐狸迷了魂儿的人,轻的生场病、淋一头鸡血,重的来正清观这种地方找人驱邪,少有危及性命的。 或者说,会使用迷惑人的术法的妖,通常威胁性都不那么大。 但这个认识在雀蛇这边行不通。雀蛇的天赋十分凶险,从芜江的祸事中可见一斑。它操纵人心的水平,连正清门都束手无策。 如果单纯只想灭掉妖气,也不是没办法,但要保全这女孩的性命,却不能硬来。 长明俯身查看,探出一根手指抵在她眉间。片刻后,女孩面上现出少许痛楚之意,眼皮颤动,似是要醒来。 那正清弟子不由得现出喜色,刚想说话,长明却道:“退后!” 灵徽立刻袍袖一展,将那弟子挡住。谢真则按剑向前,站在长明身侧。 丝丝缕缕的灰气从女孩的口鼻中散出,缭绕空中。她睁开眼睛,瞳孔上蒙着一层阴翳,转动两下,凝在长明身上。 “竟然是长明殿下。”女孩的声音清脆,她撑着床榻,姿态僵硬地半坐起来,“以这副模样见您,很有些失礼。” 灵徽浑身都绷紧了,盯着她道:“雀蛇?” “这么多年了,还雀蛇来雀蛇去的。”那以女孩面目讲话的妖族嫣然一笑,“啊,不会是你们还没搞清楚我是谁吧?看来昭云部瞒了你们不少事啊。” 言谈之间,轻佻中带着诛心,眼看灵徽面色难看,对方宽宏大量道:“我叫牧若虚,记好了,别报仇都找不对地方。” 一直没出声的长明此刻忽道:“你灵气驳杂,魂体有损。操纵这女孩对你也不容易吧,何必浪费时间说些大话。” 牧若虚面色一沉,显然被戳中痛处。那双灰色眼珠转了过来:“殿下不必笑我,我还替你解决了个麻烦呢。昭云部的老匹夫没少给王庭脸色看吧,我杀了他,不是也省了你动手?” 长明淡淡道:“一部主将的生死,还轮不到你处置。” “一部主将?” 牧若虚冷笑道:“牧氏也曾是一部主将,我们被处刑的时候,王庭何在?如今倒来摆什么威风了,你们也配?” “最后问你一句。”长明面无表情地说,“裴心是不是在你那里?” “原来你是来找他的?” 牧若虚面上狂乱的笑意刹那间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森然。他柔声道:“想知道吗?想知道就来昭云部找他啊。” 用一个小女孩的脸做出这种阴沉的表情,看起来着实瘆人。谢真握剑的手纹丝不动,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长明一抬手,手中握着一只古旧的银铃。这东西谢真不久前才在鬼门中看过,只见银铃一振,空中的灰气急颤,女孩眼中的灰色也急速退去,仿佛被这无形的铃声震出了她的躯体。 灰气猛地一收,闪电般地向窗口飞去,在场诸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一道剑光骤然亮起,将那灰气在空中绞断。 从出剑,斩杀,再到还剑入鞘,不到一息的功夫。灵徽与那名正清弟子只看见了是那个披着白色夏衣、风帽遮面的人出手,再看时,他的剑仍好端端地佩在腰间。 “好快的剑!”灵徽不由得赞道。 长明:“伤不到根本,也让他吃些苦头。这女孩已无碍。” 灵徽连忙道谢,令那弟子照顾她。谢真虽然心情沉重,但还是记得卖书少年的请托:“她病愈后,能否将她送回兄长身边?” 弟子当即应允。灵徽沉吟片刻,道:“如此,不需再带她去昭云部,不过更是确认了这事与雀蛇有关。我们今日便启程去昭云部,殿下是否与我们同行?” “不必了。”长明断然拒绝。 灵徽也不意外,客客气气把他们送了出去。见他们离开,他返身回到宫观中,迎面与孟君山碰个正着。 孟君山顶着草帽,无精打采道:“小灵徽,我来晚了,听说今日观中钟鸣七次,怎么回事?” 灵徽:“是长明殿下来访。” 孟君山一下子清醒了:“什么?他怎么在?最近怎么哪里都碰到他啊?” 灵徽看到周围低辈弟子探头探脑,不禁头疼,拉着他胳膊,拖进门里:“慎言,待我与你慢慢说。” 长明:“看来得往昭云部去一次。此事涉及太多,也不用顾及是否张扬,坐鹰车去最快。” 谢真慢了几息,才答道:“……这样。好的。” 晋平城的午后不似燕乡炎热,烟火气中也有着淡淡的慵懒,正是太平人间,浑然看不出此地在七年前曾遭过一劫。谢真一路走回来,始终微垂着头,并不说话,长明原以为他忧虑裴心之事,也不好多说。 这会回到屋中,他才发觉对方的声调透着一丝沙哑。 长明伸手把他的风帽掀开,谢真于是抬头看他。 他如今的身体原本肤色极白,此时两颊却泛着薄薄的嫣红,眉角的红痕也越发明艳。那往常如冰雪般镇静的目光,正略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长明:“……” 他有些失措,用手背试了试对方的额头,触手之处烫得他一颤。 “你在发热。”他喃喃道。 “是吗?”谢真也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怪不得感觉冷飕飕的。没什么关系。” 尽管该用剑的时候还是能用,可说到底,他也并未完全适应眼下的身体。比如现在,他发着高烧走了一路,只以为有点疲惫,完全没当一回事。 “没关系?”长明严肃道,“这个叫生病。你知道什么叫生病吧?” 谢真:“……我当然知道,我小时候也生过病。路上修炼一下应该就好了。” 长明:“不行,你进屋去。” 谢真还想再说,却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他握住长明的手臂:“腿有点软,借我扶下。” 长明却一弯腰,一手抄在他膝弯,轻易地把他抱了起来。 谢真:“……不必如此,只是腿软,又不是腿断了。” 长明:“你少说两句吧。” 谢真就这么被他搬进屋去,只觉得周身被熟悉的暖意环绕,一阵困意上涌,刚沾枕头就渐渐合上了眼睛。 长明把他小心地安置好,走到屋外,扬起手。一只手掌大、由金红火焰交织而成的小鸟冲天而起,转眼消失在云中。他在午后发白的日光中站了片刻,回到房内,侧身坐在床边。 他望着沉沉睡去的谢真,仿佛在看着一个无法解答的难题。 第17章 真亦假(一) 西琼在月上中天时赶到了晋平城。夜半时分,他看起来却比白天有精神得多,与他同来的还有一名老树妖,一路被他拎着飞,落地后左脚绊右脚,险些在大门前跌个结实。 见到长明,老树妖十分拘谨,不过他在木属妖族之中做了多年的医师,一看到那睡梦中发着高热的花妖,心里顿时也有了想法。 他用如枯枝般的手小心地诊了脉,思索再三,才将他的猜测说出。 “花妖中有一种埋进土中的修炼法,与假死差不多。”他说,“说是假死,其实就是离魂,魂魄渗入大地,待苏醒时再回归体内,有些花妖在修炼中出了岔子,魂魄便会损伤。” 长明:“你是说,他用过这方法。” “殿下,这点我不敢确定。”老树妖谨慎道,“因这位公子的神魂似乎完好,却与身躯不太适应,这种情况我从未见过。原本大概是靠着灵气弥补,还能如平常一般活动,不过此前应该是将灵气用到枯竭,在缓慢恢复的时候,魂与体的差异显现出来,变得不太相容。” 长明:“如今要怎么做?” “最好的方法是以灵气温养,先把症状平息,待他自身的灵气恢复圆融,少则几日,多则十数日,也就好了。”老树妖斟酌片刻,“但,这只是一时之计,魂与体不相容,终究不是好事,恐怕迟早危及性命。” 长明眉头紧锁。老树妖又道:“我没看错的话,这位公子似乎是许久未见、来自远海之外的蝉花一族。这一族自有秘传,或许他自己更清楚些。” 长明又再问几句,谢过他,西琼便把他带去安置。 睡着的人眼睫动了动,长明说:“知道你早醒了。” “老人家进来我才醒。”谢真睁开眼,慢吞吞地说。 他这会发热的症状越发明显,浑身似乎泡在温汤中绵软无力,只想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下去。不过,倘若现在面前不是长明,他要做的估计就是拿剑给自己放点血清醒清醒,然后一气走进山里,找个无人的溪涧把自己泡进去了。 他得承认,此刻长明在他身边,令他分外安心。 “麻烦。”谢真呼了口气,只觉口中都是热气,“你好像从没问过我,我怎么变成如今这样。” 长明道:“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倒不是我不想讲,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谢真道,“总之,死了之后,再睁开眼,就从土里被挖出来了……” 他把从青崖苏醒之后的经历,对长明一一说来,在静流部里的事情则简单带过。最后,谢真又道:“我不知道母亲属于哪一族,蝉花这名字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在鬼门里,我见到了一些有关父母的记忆……我如今复生,正与母亲留下的遗物有关。” “魂体不相容,大概是因为你的神魂太强,新生的躯体又脆弱。”长明沉吟,“有些难办。” “弱点没关系,该用剑还是能用嘛。”谢真十分看得开,“等此间事毕,就找一处深山练修炼,问题不大。” 长明哼了一声:“然而现在呢?你下得了床?” 谢真:“……” 他为了表明区区下床还是能下的,一撑枕头就要起来,长明立刻把他按回去:“当我没说,你躺着。” 他伸出一手,搭在谢真的腕脉上,周身赤影闪耀,火行灵光在一室内蒸腾。木属妖类常常畏惧这种灼热气息,因而他只是先略作试探,小心翼翼地调理。然而谢真对他的灵气却意外地适应,毫无阻滞之意,很快神色便舒展了许多。 见此,长明也放下了一点心。他重又伸手试他额头的温度,摸着还是有些热,约莫好起来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 他正要收回手,谢真闭着眼睛,啪地一下把他的手按住,咕哝道:“再给我冰一会儿。” 长明面上尚且没什么反应,灵光却忠实照映他的内心,微微晃了一下,幸好对方看不到。 他的手并不冰冷,相反很温暖,只是肌肤相贴中洋溢的灵气,使得谢真在高热中感到一丝难得的清凉。 贴着贴着,他又睡了过去。 一夜过去,次日谢真果然好了很多。他们照原计划启程,带上西琼,一同前往昭云部。 昭云部的族地隐于桓岭北部,七十二峰间坐落着位于绝壁之上的天枢阁。静流部背靠大泽,蜃楼所处的濛山秀丽有余,奇险不足,而天枢峰则是“去天不盈尺”的悬崖峭壁,仅有一条小路通向绝顶。 所以那些不会飞的昭云部众,都住在山谷小镇中,山上则大多是有翼的族民。 “昭云部如今的主将是安子午,年纪很轻。”路上,长明道,“他父亲七年前被雀蛇一族刺杀,就是牧若虚动的手。” 谢真:“这仇可不小。” “雀蛇牧氏当初就是被安氏关起来的,两家的仇早就解不开了。”长明一哂,“昭云部现在大多是安氏族老们做主,守旧得很。” “那建图腾塔是谁的主意?”谢真问。 长明看了看正在与卷宗搏斗的西琼,西琼抬起头,思考片刻,答道:“族老们的主意。据说安子午本人并不赞成。” “为何?”谢真讶道,“他应该是最想抓到牧若虚的吧?” “加强禁制只是逼迫剩下的牧氏族人,又不一定抓得到牧若虚。他觉得不应该把凶手的责任归结到牧氏其他人头上。”西琼道,“道理是这个道理,然而并没有人听他的。” 说完,他似不赞同地摇摇头,继续去看卷宗了。 傍晚时分,鹰车抵达天枢峰。彼时烟霞满山,夕光斜照,万峰尽赤。 一进七十二峰间,就有数十只飞鸟于车前环绕,落地后,西琼先下了车,一名身背弓箭的劲装少年远远走下台阶,微笑道:“大祭,许久不见了。” “主将。”西琼那一贯疲惫的脸上难得面露笑容,“一向可好?” 少年正是昭云主将安子午。他向随后下车的长明行礼,接着他刚想叫人将鹰车带去安置,却见长明伸手,将另一人引下车。 安子午毕竟年轻,不擅掩饰,见状睁大眼睛,忍不住扭头看西琼:这是谁啊? 西琼望天:别问。 谢真一见安子午,顿时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裴心。 容貌不像,衣着不像,弓箭的样式不像,笑容也全然不像。裴心笑起来,常常是快活中带着一丝腼腆,而这位昭云部主将即使是笑着,也难以掩盖眉宇间的心事。 然而他们身上有一种相似之处,是属于少年人的飞扬意气,好像总有一日将排云而上,从此自由自在。 安子午将他们引入天枢阁招待。长明坐定后,对他讲了他们在晋平城遇到了雀蛇牧若虚一事。 年轻主将的面色变得十分凝重:“他果真说要来昭云部。” 西琼看了看四周:“此处说话方便?” “放心。”安子午沉声道,“我就直说了吧,长老们力主在关押牧氏的白阳峰上建图腾塔,焚烧牧氏一族的魂魄,将牧若虚引回来,一并除尽。” 另外三人一听,哪还有不明白:这不是要加强禁制,根本就是要对牧氏斩草除根,顺便还能钓个鱼。 “白阳峰上隔绝内外的禁制,是由我的先祖亲手设下。”安子午道,“我们对白阳峰上的情况也有了解,在记载中,牧若虚应是一名出生不久即告夭折的牧氏族人。不过,现在看来,他并不是夭折,而是逃了出去。” 西琼微微点头,这部分的情况他也有所了解。安子午继续道:“当年先祖登上牧氏主将之位,尽管始终有人说这是借机篡夺权柄,但于昭云部而言,实在是别无他法。” 西琼:“如果不是部众支持,你先祖推翻牧氏也不会那么顺利吧。” “此一时彼一时。”安子午苦笑道,“那时候所有部众都活在牧氏的阴影下,当然还是想保命要紧。过了这么些年,早就不记得那时候的威胁了,反倒是安氏作为主将一系,统管一部,可挑毛病的地方有的是。” “最近有谁挑事儿吗?”西琼奇道。 “闲言碎语免不了的。”安子午似乎不想就这点多说,转回话头,“然而牧氏一族总是对昭云部功不可没,先祖没有将他们杀尽,而是关押起来。当然……肯定没谁领情,事都做了,大概只会让人家更恨我们吧。” 长明挑了挑眉,与谢真对视一眼,但没说话。安子午继续道:“倘若有一天为了昭云部,不得不把他们斩尽杀绝,我也不怕背上这番血债。但为了抓一个牧若虚,就把剩下的族人都处死,我实在无法认同。” 他越说越快,似乎这番话在他心中已经憋了很久。 这倒是不难理解,大概昭云部众也未必会同意他这些话。谁能想到,身为牧氏败亡最大受益者的安氏后裔,在此事上竟然抱着这样的态度。 西琼:“把牧氏族人杀光,能将牧若虚引回白阳峰除掉,不也是为了昭云部吗。” 安子午愤然道:“以血亲骨肉威胁,也未免过于不择手段!” “倘若同样要死十个,”西琼道,“你觉得是死十个牧氏族人,还是死十个你熟悉的部众来得好?” 安子午登时噎住,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长明轻咳一声:“西琼。” 西琼才道:“主将莫急,我是站在你这方的。以牧若虚的狂妄,甚至附身在一个凡人女孩身上潜入正清观,显然有所准备,要与昭云部有一战。他未必会顾忌白阳峰上的族人,即使顾忌,这么做也是下策。” 看着安子午欲言又止的神色,他又道:“未来即使昭云部众有折损,也不是如今杀牧氏族人能避免的,这两者并无因果,更不可一概而论。此乃诡辩,主将不要放在心上。” 安子午颇幽怨地看着西琼,不知道他干什么忽然怼自己。西琼微微一笑:“我听说你族中长辈惯会大道理压人,讲起来一套一套,看来主将也不是很擅长应付这种事,还是要多多习惯才好啊。” 安子午神色一黯:“是……今日才被教训了一通。” 长明这时道:“请他们出来见一面吧,我有些话讲。西琼,你同他一起去。” 安子午心知这是长明要出手干涉,顿时松了口气,与西琼并肩出去了。 屋里只留下他们两个,长明起身,将纸窗推开一条缝隙,一道黑影嗖地窜了进来,落在他掌心。 谢真好奇看去,那是一只仅有拇指食指扣成的圈大小,圆溜溜的小黑鸟。鸟喙金色,肚皮白色,在长明的手心里跳了跳,十分讨人喜欢。 只是这个颜色……谢真刚觉得有些熟悉,长明便一伸手,让那毛绒圆球滚落在他手里:“这是崖鹰。” 原来是拉车的那个。谢真举起手心,稀奇地看着这变得如此可爱的小小鸟儿,那小崖鹰也亲近地轻啄他手指,发出鸽子般的“咕咕”声。 谢真:“……” 这个叫声似乎有点特别,难怪他们拉车的时候不出声呢。 “这个你随身带着,昭云部不比地面上,不会飞的话有些危险。”长明两根手指提起那在谢真掌心里撒娇打滚的崖鹰,“老实点。” 崖鹰当即表演一个原地昏迷,躺在那里不动了。 谢真顺了顺它的羽毛:“我放在哪里好?” 长明:“随便,反正压不扁。” 崖鹰:“咕呜……” 谢真想了想,捧起这个球,放进了夏衫的帽子里,拍了拍,确认它待好了。接着他转向长明:“刚才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讲来着?” 长明道:“关于安氏先祖的事情,你也有疑问吧。” 谢真点点头,那时候正是安子午说到他的祖辈没有把牧氏杀尽的部分,他看到长明的神色略有些微妙。他说:“我猜,恐怕不是那个先祖心软,而是有什么理由不得不让他这么做。” “一点不错。”长明道,“关于三部主将的传承,王庭有一条规矩,即使主将之位换了其他部族继承,原本主将的血脉也应保留下来。” 谢真:“这么说,是先王下令让牧氏保存了一点血脉?” 长明:“问题就是,那时候先王对三部并无置喙余地,安氏凭什么在这个关键点上听他的,给自己留下如此隐患?不是说斩草除根就是对的,但牧氏的情况毕竟特殊。” 谢真:“或许这条令不是他下的,而是安氏自己的决定。王庭有这个规矩,说不定昭云部自己也有……这个规矩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长明:“没留意过,回去查一下。我始终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 谢真:“现在还会有谁可能知道当初的事情?安氏的长老们?” 长明:“或许。等他们来了,一并问问。” 谢真:“这么机密的事情,问了人家也不一定会告诉你。” 长明不置可否地拨弄了一下腰间的剑鞘。谢真道:“你也不能一言不合就拔剑威胁人啊。” 长明:“我从不拔剑威胁人。这么干的另有其人吧?” 谢真:“我那是威胁吗,每次都是忍无可忍,不得不拔……” 长明:“也不必就这么快对号入座。” 谢真:“……” 两人正在拌嘴,房门突然被撞开,一只双翼金光流转的矫健鸟儿飞了进来。 正是安氏一族的真身,金翅鸟! 金翅鸟落地一旋,化作安子午的模样,焦急道:“殿下,我来迟了,他们竟然已经在白阳峰上,启动阵法了!” 长明霍然转头,伸手一拂,四面窗户均轰然洞开。 从这里已经能看到,南面一座峰顶上,正亮起冲天的火光。 第18章 真亦假(二) 桓岭上,灵徽与孟君山也正乘着大雁,飞渡群山。 孟君山一手拿着铜镜,从雁背上兴致勃勃地向下眺望。灵徽则坐在一旁,姿态端正到有些僵硬。 “不用那么紧张。”那雁出声道,“老雁我稳得很呢。” “只是没有飞这么高过,有些不习惯。”灵徽客客气气地说。 孟君山听了回头道:“小灵徽,你恐高吗?你们太微山上全都是栈道,我第一次去的时候都吓到了,怎么还怕这个?” “我没有在怕。”灵徽仍然正经地回答,不过仔细看的话,他全身上下就只有嘴唇在动。 孟君山:“噗。” 灵徽:“……” 孟君山也不看风景了,挪了两下到他身边:“放心吧,雁兄都这么讲了,就是掉下去我也会捞住你的。” 灵徽索性闭上眼睛,不想理他。孟君山啧啧两声:“真应该把你现在的表情画下来。” “……”灵徽睁开眼睛,报以谴责的视线。孟君山哈哈一笑,不再逗他。 两人从晋平城出发,因不需再带着那个凡人女孩,便请了一名昭云部众载他们走,这样更快一些。不过坐在雁妖身上,与舒舒服服地乘鹰车完全是两回事,这一路两人被吹得东倒西歪,只想赶紧落地。 孟君山端着铜镜看了看:“前面就是天枢峰了吧?” “正是。”那雁妖说,“我不好直接上去,要请两位先在半山通报一下。” 孟君山:“好说。” 这时灵徽忽道:“南面那座山头怎么着火了?” 孟君山:“啥?” 他扭头一看,果然看到了灵徽说的那座山峰。方才在高处他就注意到,与明显气象不凡的天枢峰不同,那个峰头极为峻拔,且有一股险意在里头,一望就感觉不是善地。 此刻,那山头上扬起冲天火光,活像一把火炬。 雁妖大惊:“那是白阳峰!” 他一振翅,上头的灵徽立刻晃了两晃,脸色苍白,下意识地抓住了孟君山的袖子。孟君山这会也不笑话他了,反手把他拉住,一边道:“白阳峰是什么地方?” 雁妖:“正是关押牧氏一族的禁地!这是怎么了?” 孟君山顿觉不妙,灵徽也冷静下来,尽管还是一副强撑的表情,还是道:“雁兄,事态紧急,能把我们送去那边吗?” 雁妖更不多说,立刻往那边飞去。待得靠近,他说:“碍于族规,我不能落地,我给两位停在稍高些的地方,你们跳过去吧。” 孟君山:“好,多谢了!” 说着一扯灵徽,袍袖卷起,两人纵身一跃,落在那峰头上。 近了才看到,燃起火光的是一座竹木搭起来的高塔。火光熊熊之中,能看出塔身如同骨架般的阴影,平常木材早就在这火势中坍塌,如今却屹立不倒,越烧越旺。 白阳峰顶仅有一处平台,几座小屋,此刻山台正中央烧着那座塔,周围站着四名衣衫上铺着金羽纹样的妖族男子。塔下,则是几个被绳索捆着的布衣人,一个个看着年纪都不小了,脸孔被火光映得发红,神情木然。 孟君山当即骂了句脏话:“怎么回事,活祭现场吗?” 他对昭云部有些了解,衣衫上有金羽的是主将安氏一脉的标志,这几个估计就是在昭云部中目前得掌大权的长老们。其中一个长老往这边看了看,不认识孟君山,倒是认识灵徽,皱眉道:“正清门?” 灵徽肃然道:“正是。” 孟君山低声问他:“不是说他们在加强禁制吗,我怎么看这是在烤鸟啊。” “劝你们还是赶紧离开。”那名长老厌恶地看了一眼那几个雀蛇族人,“待我们烧完这些,抓到牧若虚,倒是可以叫你们来看一眼那凶徒的下场。” “你们这是……在引牧若虚回来?”灵徽难以置信地说,“他的族人何其无辜?再说你们怎知道牧若虚一定会回来?” 长老冷冷道:“这与你正清门无关。” “——停手吧!庚辰大人!” 山风一卷,一只金翅鸟倏忽降下,变作少年人模样,高声说。灵徽精神一振:“是主将来了。” 孟君山左看右看,大致猜出了情况。一直以来,灵徽在雀蛇一事上,都是与昭云部的主将,也就是眼前这名叫安子午的少年联系的。少年主将很讲道理,但问题就是说的话并不太有分量。 现在这混乱的状况,大约是安氏一族的长老们擅专,提前启动了图腾塔,导致两边被压抑的矛盾彻底爆发了出来。 从正清门的角度上,哪怕再想抓到牧若虚,这种屠杀他族人的手段他们要是坐视,以后在仙门中真是不用混了。 无奈这算昭云部家事,他们不知道该用什么立场干涉,但如果主将反对此事,或许还有一丝转机。 庚辰长老一怔:“子午?” 安子午看了看地上的牧氏族人,发现还活着,稍微松了口气:“庚辰大人,为何要提前举行仪式?不是要待我们再做商议之后再说吗?” “妇人之仁。”庚辰长老沉下脸道,“决定已下,还拖延什么,耽误了时机怎么办?” 安子午硬邦邦地说:“什么决定?我还没有同意。” 庚辰长老皱眉:“你连你父亲的仇都不想报了吗?” “我当然想,但不是以这种方式!”安子午怒道,“长老别忘了,我仍是一部主将!你们擅自入禁地开塔,问过我的意思了吗?” “好啊。”庚辰长老不气反笑,“子午,主将大人,你现在回去,我还可以当做你年少冲动,不做计较。当初我们能令你接任主将,来日就能让别人担当,到时候可不要后悔才好。” 安子午气得胸膛起伏,片刻后,忽地从背后取下弓箭,对准了庚辰长老。 庚辰愕然,继而勃然大怒:“你要做什么?” 另外那三名长老也都向安子午怒目而视。安子午沉声道:“只要我还是主将一日,就看不得这种事情!” 塔上的火仍在燃烧,庚辰长老面色阴晴不定,安子午举弓对着他,峰顶一片死寂。 孟君山忍不住插口道:“那个主将啊,他明显是在拖时间,你不要被他带偏了。” 安子午一凛,庚辰长老则差点噎死。就在这时,又一道火光向山顶投来,灵徽便要举袖去拦,却被孟君山按住了:“没事,是熟人。” 火光一收,现出长明的身影。他手臂中还揽着一个披白色夏衣的花妖,在峰顶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两人飘然落地。 庚辰长老岂能不知道事情大条,他正是因为长明到来,为避开冲突,才选择此时开塔,没想到屡遭阻拦,眼看就要不成。他趁长明没开口前,朝着安子午喝到:“子午,你身为主将,不可如此糊涂!到底是此刻死上几个牧氏族人好,还是将来我昭云部众死在他们手里来得好?!” 安子午:“……” 长明:“……” 谢真:“……” 远处正在疏散白阳峰下部众的西琼忽然打了个喷嚏,心道:“糟糕,莫非是殿下又想让我加班了?” 长明与谢真此前担心将有大战,受安子午之托,先在白阳峰附近略作布置,再遣西琼去疏散住在这附近山谷的部众,因而来迟了半步。 长明环视一周,对庚辰道:“那几个牧氏族人给我。” 庚辰:“殿下!就算是王庭,也没有强要昭云部的罪人的道理吧?” 长明奇道:“我难道在和你讲道理?” 庚辰:“……” 长明朝着那几个布衣的牧氏族人走去,庚辰竟然不敢阻拦,眼睁睁地看着他过去。长明伸手拉起其中一个,那年老的妖族宛如一个软塌塌的布袋,根本站不直。须臾,长明脸色一沉,道:“魂魄已散,至少有一个时辰了。” 谢真立刻知道,事情终于还是到了他们最不想看到的这一步。 别看图腾塔才刚刚燃起,恐怕在他们还没到天枢峰前,长老们就已经进入禁地,取了牧氏族人的魂魄。这仪式早就已经开始,刚才庚辰那一番作态,不过是掩饰而已。 虽然糟糕,他也不是没遇到这种情况,毕竟世间恩怨,总不可能都要等到各方角色郑重登场,才慢悠悠地唱起戏来,多得是像现在这么寸的事。 安子午忽道:“庚辰大人。” 他仍然握着弓箭,神色却异常冷静:“以往您虽然严厉,但最终行事还是会与我商量,断然不会擅自做出这种事情。这次您急匆匆地开塔,实在反常。敢问,这是为什么?” 谢真顿时心道不对,看向长明,两人视线一碰,心领神会。未等庚辰答话,长明伸手一指,一道火光自下而上,旋转飞腾,瞬间沿着那图腾塔烧到半空。 在场几人皆是识货之辈,这一手不是点火,而是以火灭火! 长明的火光呈耀眼的金红,塔上燃烧的火则是橙黄,两种色彩交织,金红火焰转眼就把塔上内层的火焰吞噬掉大半。 就在此时,站在庚辰身侧那三名长老中,有一人回手朝塔上打出一道灰气,图腾塔内部的橙黄火焰顿时重新燃烧起来,与长明的灵火相抗。 只是这对他来说想必也很吃力,转瞬间,他身后现出巨大的灰色蛇影,盘旋空中,双目中也蒙上一层灰雾。 庚辰愕然道:“庚午?不对,你是谁?!” 孟君山喃喃道:“多半是牧若虚那个王八蛋咯。” 第19章 真亦假(三) 庚午同样身披金羽,面容和庚辰有些相似,不很起眼。但此刻他抬头微微一笑,将峰头众人尽收眼底的神情,又带着说不出的邪气。 图腾塔的灰烬中,骤然腾起一股浓烟,把所有人都淹没其中。烟雾中,一道赤火与一道水色冲天而起,正是长明与孟君山的灵光。 与此同时,却有一根漆黑的箭矢,无声无息地从烟雾中穿出,朝着安子午的方向射来。 待安子午有所察觉,已经太迟,黑箭几乎已经刺到他胁下。 他咬牙等着痛楚到来,看到的却是疾如飞电的剑光。 剑光就从他旁边掠过,横着将箭杆削断,那黑箭化作一团黑气,还想继续朝他身上扑来。剑光比它更快,向上一绞,便把黑气扑灭了。 若说黑箭的到来如同鬼魅一般,那剑光则比鬼魅更快,毫无花俏,带着一击毙命的霸道。 安子午瞪大眼睛,看到白衣花妖的身影从他旁边的浓烟中浮现,一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看了他一眼:“没事?” “没事。”他心有余悸道,“多谢……” “不用客气。”那花妖环视一周,伸手往背后的帽子里摸了摸,掏出一个煤球样的小黑鸟来。 安子午满头疑问,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状况。四周的浓烟丝毫没有要散去的迹象,他试探着喊了一句:“长明殿下?” “别喊了。”花妖说,“这周围除了你我,再没旁人。” 安子午愕然:“我们不是在峰顶吗?” “现在不是了。”花妖耐心道,“没看错的话,刚才牧若虚启动了一个大阵,我们所有人都被拖下了水,并且已经分散开来。” “果然是牧若虚吗?”安子午皱眉道,“他想做什么?” 花妖自顾自地对那小黑鸟说:“你会探路吗?飞出去找找路?” 小黑鸟咕咕直叫,花妖一脸听不懂的表情。 安子午:“……” 他看了一眼花妖,道:“它说的是,长明殿下吩咐我不能离开你身边。” “咦,你懂鸟语?”花妖讶道,随即抱歉地说,“哦当然。是我忘了。” 安子午:“……” 忘了什么,忘了我是个鸟的事实吗? 金翅鸟能与各种飞禽交流,不过现在也不是解释这个的时候。他继续道:“它现在说,它也不知道长明殿下在哪里。” “好吧。”花妖道。小黑鸟翻着白肚皮,生无可恋地躺在他掌心里。 他捻了捻这小家伙,把鸟又放回了帽子里,转向安子午:“主将对此阵有什么了解吗?” 安子午惭愧道:“抱歉,昭云部不擅阵法,连图腾塔也是典籍中的古法,这点我帮不上忙。” 花妖:“没关系。不过,你真以为那个塔是从典籍里找到的?” 安子午一惊:“什么意思?” 花妖:“牧若虚既然控制了那叫庚午的长老,整个建塔的事情或许是他一手操纵。再加上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大阵,恐怕这些都在他的计划中,那塔多半也是他要建的。” 安子午不由得沉默下去。花妖提着剑,四处走了一圈,问道:“你有没有会发光的术法。” “……有。”安子午心道这不是最简单的妖族术法吗,但刚才的剑光给他印象太深,他觉得这花妖出手不凡,又想会不会指的是那些特别的术法,“日耀之术可以么?” “大概可以。”花妖道,“劳驾,用一个看看。” 安子午依言合拢双手,一道耀眼金光从他掌心中迸发出来。金光所到之处,浓烟也逐渐退去,现出周围的真容来。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岩洞的通道,四壁以十分粗糙的手段开凿而出,石壁中间蔓延着一道道裂缝,从缝隙中透出红色微光。安子午四下看看:“这莫非是白阳峰内?” “有可能。”尽管周围无人,花妖仍然一手按剑,“白阳峰里面有这样的密道吗?” 安子午:“从未听过。” 花妖对着石壁上的缝隙看了看,侧头思索。就在此时,通道一侧,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嗒,嗒,嗒。安子午立刻取下弓箭,握在手中,凝神戒备。 那花妖道:“听这装神弄鬼的出场,必定不是什么正经人。” 安子午:“……” 来人轻笑一声,身影转过角落,赫然是庚辰长老的面貌。安子午一愣,刚想说话,就听花妖道:“牧若虚?” 牧若虚眼神在他们身上一扫:“不错。我竟不知花妖一族里出了这样的剑修,刚才那支箭是你拦下来的吧。” 安子午不可置信道:“难道三个长老都被你操纵了?” 牧若虚微微一笑,并不答话。花妖忽道:“你使这具身体来阻拦我们,也就是说,你本人正在这阵中某处,忙活你的阴谋诡计?” “是又如何。”牧若虚笑容一收,“你过得去这一关再说吧。” 花妖一句话不说,拔剑就上,旁边的安子午都惊了,挽着弓不知道要不要发箭,只怕误伤。 牧若虚用着庚辰的躯体,又是在岩洞中,四下逼仄,腾挪不便,甩出一枚金球向他砸过去。安子午心念飞转,猜测他即使控制着庚午,也无法变回金翅鸟,遂把弓一收,原地变身,同时喊道:“别硬接!” 那金球是庚辰惯用的秘宝,运使起来如同一轮烈日,堂皇耀眼。花妖却不闪不避,横剑胸前,悍然向上迎去。 漆黑的剑刃无声无息地切入那金球,去势不停,将光芒也一同斩灭。花妖身在半空,双手抱剑,连人带剑往下一压,伴随轰然响声,直接把庚午钉进了地面! 化身金翅鸟的安子午本想上去对敌,结果瞬息之间,胜负已分。他在半空扑了扑翅膀,无所适从地悬停在那里。 花妖一击得手,反手抽剑,顿时扬起一溜血花飞溅。他半跪在庚辰旁边,翻了翻他的眼皮,道:“牧若虚走了。主将能给他止个血吗。” “哦……哦。”安子午终于回过神来,上前接手。 花妖刚才拔剑的手法十分纯熟,没有把血弄到身上,前襟上倒是泼洒了一片血痕,是打斗中溅上去的,在雪白的夏衣上分外显眼。 他似乎浑不在意,只在旁边翻过手腕,端详剑刃上是否有沾血,看上去宝贝得紧。 安子午处理伤势时,发现这一剑干脆利落,极为凶残,但控制得很好,没有伤及根本。他暗自心惊,回头再看到那花妖面无表情欣赏自己剑刃的样子,顿时整个鸟都不太好。 花妖把剑一收,朝牧若虚刚才的来路打量,道:“我过去看看。一起?” “好。”安子午立刻说,“不过,我不能把长老丢在这里。” 不知不觉,他已经自觉地过问对方的意见。花妖无所谓道:“那就带着一起走。” 安子午双手中泛起金光,片刻后,地上的庚辰便化作一只缩小的金翅鸟,大约有母鸡大小,昏迷不醒,胸口金羽上斑斑点点都是血。 花妖见他神色有些黯然,便道:“他是被牧若虚控制了,他说的话,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安子午:“我知道,但是……唉,他没被控制的时候,说的话也没有好听到哪里去。” 花妖:“……” 安子午:“总之,我相信他的本意并不是要害我。” 花妖:“是。幸好发现的早。” 安子午也知道他意思,如果不是发现了牧若虚从中做手脚,事情看上去就是昭云部丧心病狂,残害仅存的牧氏族人,并且还挑起了安氏长辈与年轻主将间的争端,一石二鸟,十分毒辣。 不过牧若虚竟然主导这种把自己族人置于死地的仪式,让人根本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只能说他正如他的代代先人一样,陷入了疯狂也说不定。 两人沿着通道走去,安子午说:“对了,还没有请教前辈姓名。” 对这伴随在长明身边的花妖身份,他已经完全不想去猜些有的没的。妖族一向凭武力说话,这也是为何谢玄华身为仙门中人,却也在这边有着为数众多的崇拜者的缘故——虽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已经死了,死人总是要可爱一点。 那花妖顿了顿,有点不太想讲的样子,但还是说:“我叫阿花。” 安子午:“……” 第20章 真亦假(四) 浓烟刚起,孟君山便一翻铜镜,水光铺散开来,将烟雾驱散。 他感到了阵法发动的气息,不过稍纵即逝,这会儿他左边是还没反应过来的灵徽,右边是满面寒霜的长明,让他顿时肩上一沉,感受到了维护仙妖两道和平的巨大压力。 灵徽四下环视,虽然没开口,但是脸上写着几个大字:咦?怎么回事?我在哪? 孟君山怀疑他现在内心正在按照正清的弟子规,默念在校生出门守则之一看二稳三自省……总之不能太指望这个没怎么下过山的。 长明则十分直接,从兜里掏出个黑中带一点金的小煤球,近看是个鸟的东西,言简意赅:“能找到人吗。” 小黑鸟瑟瑟发抖片刻,咕地一声,飞起来带路。 长明于是跟在它后面,孟君山想了想,一拉灵徽,也跟着走了。灵徽疑惑道:“咱们这是去哪?” 长明:“找我的同伴。” 灵徽眨了眨眼睛,心想难道这时候不应该去找那罪魁祸首,或者找阵眼吗?不过他明智地没说话,而是看向孟君山。 孟君山平时不务正业,但确是仙门中阵法研究的佼佼者,不然也不会过来与灵徽一起考察昭云的图腾塔。此刻,他边走边看周围,对灵徽说:“我们现在大概是在白阳峰内,那个阵法把我们转移进来了。” 灵徽:“可以砸墙吗?” 长明在前面说:“不行。” “真的不行。”孟君山解释道,“你看石壁上缝隙中的火光,与刚才图腾塔上的火,系出同源。这座山里应该充满了这种流火,一旦打破,说不定整个白阳峰都会炸上天。我们即使无碍,昭云部其他山头,乃至下面的部众,都得遭殃。” 灵徽:“唔……这个阵法的用处就是把山里装满火焰吗?意义何在?” 孟君山想了想:“依我看来,山里的火焰才是真正的阵法,那个塔只是一个引子。” “杀牧氏的族人只是个引子?”灵徽惊讶。 “是,我也很好奇这个白阳峰里的阵法准备了多久。”孟君山对情况的了解并不像长明他们那样多,但猜测已经十分接近真相,“那几个金翅鸟的长老已经被牧若虚操纵,也就是说,不管是杀自己的族人,还是启动白阳峰的阵法,都在他的计划中。” 灵徽:“那我们现在,不是应该去找阵眼破阵吗?” “因为我也不知道阵眼在哪里。”孟君山无奈道,“所以还不如先去与别人会合……长明殿下的同伴,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站在昭云部主将身边吧。主将如果识的此阵,那就多了几分把握。” 此刻被另一头惦记的谢真与安子午,已经彻底迷路了。 安子午浑然不知有人正期盼着他辨识这个阵法,每走过一个路口,他都打出一道金光,在地上作出一个小小的标记。可惜他们走到现在,也没见到一个重复过的岔路。 谢真仍然保持着不变的步伐走在前面,作出了与孟君山相似的判断:“阵眼不好找,不如先和其他人会合再说。” 安子午眉头紧锁:“牧若虚到底要做什么?” 谢真:“肯定不是好事。” 说话间,安子午怀里的鸟动了动,张开眼睛,咳嗽起来。安子午忙低头道:“庚辰大人?” 庚辰鸟虚弱道:“牧若虚,是牧若虚……” “好好好,我们知道是牧若虚。”安子午伸手撸他的羽毛,“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庚辰提高声音,“现在是关心我的时候吗!还不赶快去阻止他,你在这悠闲地散什么步呢?旁边那个花妖又是谁,嗯?” 谢真:“……” 这家伙说话果然很讨人嫌,也不知道安子午是怎么忍这么久的。 再加上长老好像还有三个,简直是四倍的不快乐啊。 “我们陷入阵中,正在想办法找到牧若虚。”安子午熟练地无视了其他话,“您对这阵法有了解吗?” “没有,被牧若虚控制的时候,我从未进过这里。”庚辰用一边翅膀捂着头,看起来十分晕眩,“不过刚才,我们好像落进了一个祭坛般的地方,接着我……不对,牧若虚,就从那个地方过来找你们……” 安子午立刻道:“您能为我们带路吗?” 庚辰环视四周:“这是哪里,我不认得。” 安子午一阵泄气,但庚辰又道:“如果回到刚才过来的路上,我就能指路了,现在你们想必是走偏了。” “那我们回去。”谢真道,说完转身,原路回返。 安子午也快步上前,怀里的庚辰还在咕哝:“牧若虚一定是修炼了什么邪法,曾经的牧氏做不到这么轻易地操纵他人……” 安子午边走边问:“那他建这个阵法,还开了图腾塔,是要做什么?” 庚辰的鸟眼里现出一丝恐惧之色:“我不知道。他将自己的族人全部活祭,启动了藏在白阳峰里的阵法,当年我们建立禁地的时候,白阳峰里可没有这种东西!这一定是牧若虚后来建造的,现在牧氏,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血脉纯化。”谢真忽道。 安子午顿时一震。 妖族的力量多半源自血脉,修行的过程也是纯化血脉的过程,像那种外貌还残留着种族特征的情况,就是修行才刚刚入门的表现。论血脉纯化,这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天才,就是如今深泉林庭的新王长明。 而除了正常的修炼方式,还有一些伤天害理的邪法,例如……用同族的灵与血来提炼血脉。 “难怪……”安子午喃喃道,“七年前,禁地中牧氏族人死得比往日更多,我们竟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过!” 也不怪他们没想到,这种邪法失落已久,多年也没见谁用过。 这到底是牧氏秘藏的手段?还是牧若虚从什么地方弄到的?一时间他们各有心事,暂且无人说话了。 谢真两人回到原本遇到牧若虚的地方,庚辰为他们指路,没过多久,周围的红光渐盛,显然走对了方向。他们加快步伐,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无疑是被挖空的山腹中心,巨大的厅堂四周布满被烧灼融化的痕迹,地面正中央摆着一座祭坛,看起来就像是直接劈了石头造出来的,粗糙中透着一股凶厉之气。 按理说应该是阵眼的地方,旁边却没见到哪个像是牧若虚本人的身影,反倒是那个被操纵的庚午站在祭坛边。 “另外两个呢?”安子午脱口而出,随即明白,“他们去阻拦其他人了?” 庚午,或者说牧若虚,转过身来看着他们。 他似乎也领会了能动手就别说话的精神,在随着一声要把人耳鼓擦破的尖啸,翻卷的灰雾从庚午全身上下溢出,在空中凝成一条有翼的巨蛇。 庚午如同被抽了线的偶人般瘫倒在地,那翼蛇昂起的头颅环视左右,毫不犹豫地向谢真的方向直扑过去。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谢真根本没有拔剑。他神色镇定,任由灰雾形成的巨蛇将他包围,接着从他的七窍钻入,消失在他的身体里。 安子午拦都没拦住,不由得失声惊呼,接着凝神戒备,唯恐下一刻被操纵的花妖就拔剑砍人。 然而在他戒慎的目光里,十几息过去,对方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当牧若虚身化翼蛇的时候,谢真心道,终于来了! 他从长明带来的古籍上读到,雀蛇操纵人的心智,只与神魂有关。假如对方的神魂比他强出很多,那雀蛇反倒可能会被窥视内心。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与其制服牧若虚之后,再想方设法去逼问他裴心的下落,哪有直接看他的记忆来得更快? 顶着一个还没化形完全的花妖躯体,这是他最大的优势。牧若虚无论如何都不会冒着风险去操纵长明,却有可能会对他轻敌。 牧若虚一进入那个花妖的神魂,迎面就是一道滔天的剑意。 他大惊失色,竭尽全力避让,还是被斩下了一截尾巴。灵视之中,似有无数森然剑气在暗中窥视,想要将它碎尸万段。 这花妖到底是怎么回事?三部中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个用剑的奇才? 意识到不妙,他立刻抽身后退,只是那阵剑意并没有放过他,而是死死地缀在他身后。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被窥视的感觉席卷魂魄,心下骇然,只是被数道剑气钉住,完全动弹不得。 谢真暗中也提着一口气,毕竟神魂的事情他也不太熟,如今只是硬着头皮上。等到剑气把那翼蛇钉住,他才稍微放下了心。 记忆如泉水般汩汩流入他的脑海,一瞬间,天地倒转,他耳边充满了暴雨倾盆,敲打在木屋上的沙沙声。 …… “阿若来的真不是时候……” 阿若翻了个身,躺在竹床上,默默地望着黑暗中的屋顶。 又来了,他想,他们又在这么讲了。他们还不知道,他在隔壁可以听得清楚。 从出生起,阿若就知道,他是个不太一样的孩子。他们一族出生在禁地里,什么是禁地?禁地就是他们永远出不去的一块地方。 小时候,母亲把他看得很严。白阳峰上本来就没有太多族人,但他母亲每天把他关在屋子里,不许他出门一步。母亲常常抱着他说:“阿若和他们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他并不是很明白。 直到他长到十岁那年,母亲突然发了疯,差点把他掐死。族人破门而入,把他救了下来,那时候母亲正在冲他喊:“废物!残疾!放在当年,你一出生就该被淹死了!” 阿若呆呆地看着母亲被族人很熟练地带走,捆起来,关在一处黑漆漆的山洞里。他问族长:“为什么我不一样?” “嗯,也不是什么坏事……”族长抱着他往家里走,“非要说的话,就是阿若不会发疯吧。” 发疯,这是阿若最害怕听到的一个词。 疯狂的阴影笼罩在白阳峰上每一个族人身上。从那次之后,母亲很快就死了,是自杀。他过去的时候,发现山洞里布满了血痕,一层又一层,不知道到底曾有多少个族人在这里面死去。 为什么他们会受到这样的诅咒呢?阿若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再长大一些,他再去问族长,族长叹了口气,对他说:“如果你再早些年出生,或许不用被关在禁地里,在白阳峰上终老。你也许还可以去看看外面的人间是什么样子。” 人间,对他来说好遥远啊。 禁地中当然没有先生,也没有藏书。不过清醒时分的牧氏族人,将他们族中的阵法研究代代相传,阿若平时就常常去跟着长辈学习。 从一个孱弱的孩子渐渐长大,阿若的生活就这样平淡如水地持续下去。但是每逢下雨,他总会躺在自己的小屋里,想着关于“人间”的故事。 外面的世界一定很有趣。他望着在黑暗中闪着微光的雨丝,那些水滴掠过禁地,朝着峰下的黑暗中坠落而去。 他也想拥有这样的自由,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终于,在一个雨夜,他悄悄溜出了家门,来到了禁地外围的山崖上。 这个由昭云部设立的禁制凶险无比,凡是牧氏族人,一旦试图突破,会直接被金光击杀。 然而,他曾经听教他阵法的先生私底下说:“阿若这个样子,也许能出去也说不定。” 他别的都不行,既不强壮,也不聪明,但是他的五感非常好,这一点谁都不知道。也因为这样,他总是能听到别人的窃窃私语。 就试一试,阿若想。如果出不去,死在这里也不错。 最后望了一眼他长大的地方,他向着山崖下面,纵身一跃。 金光瞬间大亮,阿若感觉从头到脚都被劈成了两半,血液不受控制地从口中狂涌而出。 意识模糊间,伴随着万千雨丝,他从山崖中直直坠落。 他赌对了,他没死——虽然这么掉下去的话,好像也马上就要死了。 他这会已经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感觉零碎地枝叶擦过他的身畔,让他浑身痛上加痛。在冷雨中,他痛苦而不可抗拒地,逐渐化为了他的原形。 变成一条小小的蛇后,那些树枝反倒大大减缓了他的下落。到了后来,他已经是在山坡上滚动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直到眼前一空,他被抛飞出去。 一道闪电划过,四下亮如白昼。在他一刹那,他看到一个走在林中的身影,那个人敏捷地摘下斗笠,伸手一抄,把他抄住了。 他躺在斗笠中,一块鳞片都动不了,浑身的血已经被雨冲干净了,但是他知道自己看起来一定很狼狈。 那个人哎呀一声,伸手遮在他头顶,说:“好漂亮的小蛇。” 漂亮吗?说我吗?他想。 他努力抬起头,看着那个身影,宛如第一次看到这个世间。 又是一道闪电,他这次看清了,那是一个俊俏的少年,双眸明亮,头发被雨打得湿透。在他肩上,露出一截背着的长弓,闪耀着明月般皎洁的银光。 第21章 空折枝(一) 阿若醒来的时候,感觉周身暖洋洋的。 身上还是哪里都很难受,一动就痛得哆嗦,他勉强伸出头,往下看看——他被兜在几根藤条编成的小网里,下头是一个火堆。 “醒了?” 说话的是坐在旁边的一个少年,他戴着斗笠,看不清脸,正在擦拭膝盖上的一把银弓。他的声音清朗,说出来的内容却十分可怕:“你就快熟了哦。” 阿若:“……” 素未谋面的父亲,生我养我的母亲,教导我长大的族长,我的兄弟姐妹前辈们,对不起,我刚一出禁地,就要变成烤蛇了…… 少年把斗笠往后一掀,凑近过来看他。 火光的照映下,他的脸上带着笑意,阿若几乎看呆了。在禁地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神采飞扬,又英气勃勃的少年。 他不知为何鼓起了一些勇气,说:“不要吃我……” “嚯!还会说话呐!”那少年笑道。 阿若:“……” 少年道:“好啦好啦,不逗你了。你看我弄的这个调料这么难吃,不会吃你的。” 阿若:“呜……”是因为难吃才不吃的吗! 他这才看到,旁边还有另一个火堆,上头架着一个小罐子。少年用一支银勺搅拌着里面的东西,然后挑起一点闻了闻,放在嘴里一尝,吐了吐舌头:“好了。” 他把那个罐子从火上提下来,拿到阿若面前,舀起一勺,往他身上涂。 罐子里的东西黑糊糊的,很黏稠,味道是刺鼻的药味,阿若完全没法抵抗,被涂了一身。 味道虽然难闻,可一接触到他血肉翻卷的鳞片,就化作一阵清凉,让他舒服了好多。阿若只是没太见过世面,也不傻,终于明白,这个人在给他上药。 “谢谢。”他小声说,“谢谢你救了我。” “别客气。”少年的动作很轻柔,“小蛇,你是怎么伤成这样的?简直像是被毒打了一顿又从山顶扔下来的样子啊。” 阿若:“基本也差不多……你好聪明。” 少年:???? 他手上不停,嘴里叨叨咕咕:“不是吧,我就随口一说,为什么要有人下这种毒手啊。被人欺负了吗?咦……” 涂到上半条蛇的时候,他惊讶地仔细看了看,发现鳞片下面还藏着一双带着羽毛的小小翅膀。 阿若一瞬间紧张起来,听到少年奇怪道:“你到底是什么妖啊,见都没见过。” 阿若磕磕巴巴地说:“是、是吗,我们一族,还活着的很少了。” “是吗?”少年也没深究,“倒是,我还是第一次来昭云部呢。” 阿若:“你又是什么妖?” “我是人啊。”少年给他的翅膀也上了药,“我只是路过,四处转转。喏,好了。” 他把小蛇摆在藤网中间,让火慢慢烤干他身上的药。“这样就没事了,我回头再给你留点药,每天擦一次。你会化形吗?” 阿若:“我会,但是现在受伤化不了。” 少年:“会也别化,变成人这点药就不够了。” 阿若:“好……好的。” “哎,你家是昭云部的吧。”少年在小溪旁洗手,“回头给你送家去。你家在哪里?” 阿若慌乱地不知道答什么,最后憋出来一句:“我不知道……” “不知道吗?”少年不以为怪,“还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啊,行吧,明天我去找人问问。” 阿若用被救以后最大的一次声音说:“我是男的!” “啊?”少年被他忽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对不住哈,我分不清你们蛇的男女,好的,小公子!一定给你平安送回家!” 阿若喊完,有点不好意思,轻声说:“我叫阿若。” “阿若啊。还挺像女孩的名字来着。”少年笑道,“你该不会其实是怕我不是好人,所以假装自己是男的吧。” 阿若气呼呼道:“当然不是!” “说起来,我也老被人说名字像女孩呢。”少年托着下巴说,“我叫裴心。” 裴心,阿若在心中默念。他打定主意要好好记住这个名字。 叫裴心的少年给他翻了个身,烤背面的药。阿若仰面朝天,看着他认真的面容,一时间不由得出神。 直到他听到对方咕哝道:“话本里果然都是骗人的,谁说在山里救到的妖怪都会变成漂亮姑娘来着……” 阿若:“……” 对不起,这个他真的做不到啊。 阿若躺在烤网上睡了有生以来最安稳的一个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裴心正在小溪边扎头发,在林中过了一夜,他看起来仍然神采奕奕。 他在水里浸湿了一块布条,细心地给小蛇擦去身上的药。还有些痛,但是阿若忍住了,一声不吭。擦干净之后,裴心翻来覆去看了看他的伤势:“最多还需要擦两次就好了,你恢复起来好快啊。” 他把阿若揣进怀里,往附近的小镇上去了。 阿若盘在他胸口,心里紧张得不行。这样会被发现吧?是不是会被发现然后扭送回禁地?会不会还要连累其他的族人? 可是他现在还不太能动,根本跑不了……怎么办啊…… 没等他想出个什么章程,裴心已经到了。 昭云部会飞的都住在山上,山谷里的小镇都是些修为不怎么样,本体也没法飞的部众。阿若从他的衣襟里露出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围,浑然忘了自己马上就要被抓起来这件事。 好热闹,好繁华。这就是人间的样子吗? 小镇里只有两条大街,呈交叉十字形。裴心拉着路过的一名妖族问:“这里有没有,那个,就是像蛇一样的妖族的聚居地……” 被他拉住的是个鹿妖,抬眼一看是个仙门修士,顿时没好气地说:“不知道!” “哎,不要火气那么大嘛。”他旁边的一个女子吃吃笑道。 她脸上还有些修为不完全留下的蛇鳞,却无损于她的美艳,那只柔若无骨的手臂往少年手臂上一搭:“姐姐我就是蛇,你要找蛇做什么呀?” 裴心瞬间脸红了,小碎步往后挪了好远,行了一礼,规规矩矩道:“这位姑娘,我捡到一条小蛇,想送他回家。” 蛇妖:“……” 对人族没什么好感的鹿妖都看不下去了:“喂,你别调戏老实人了吧!” 阿若也目瞪口呆,说好的想要妖怪变成漂亮姑娘呢,怎么一看到真漂亮姑娘就不敢说话了啊? 蛇妖横了同行者一眼,对裴心柔声道:“这位公子真是好心,是谁家的孩子?我来看看?” 裴心连忙去怀里取那条叫阿若的小蛇,结果居然没摸到,越找脸色越奇怪:“咦,跑到哪里去了?” 蛇妖看着他手忙脚乱,不禁笑道:“嗳,你该不会是找了个借口来跟人家搭讪的吧。” 裴心:“……” 他百口莫辩,最后憋出一句:“我明明问的是你旁边那位大哥来着……” 蛇妖:“……” 好不容易把两个妖糊弄走,裴心一脑门子官司,走到路边,把斗笠取了下来。 小蛇果然就待在里头,细长条的盘成一小团,可怜兮兮。裴心把鼻子凑过去:“哇,我说你也太皮了吧!就这么看着我被大姐姐调戏也不出来救我一下?” 阿若委屈道:“对不起。” “你是有什么难处吗?”裴心伸手拨了拨他的小翅膀,“该不会是离家出走,不想回去被爹妈揍吧?” “我没有爹妈了。”阿若低低地说,“我也不是离家出走,我是逃出来的。” 裴心的表情严肃了起来:“怎么讲?” 阿若:“我家住在白阳峰上,那边是昭云部的禁地。我们一族都被关在里头,不许出来,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所以受了伤……” 裴心:“禁地?昭云部还有这东西?为什么关你们?” 阿若:“因为我们的先辈做了可怕的事情,害了好多人。” 他不敢抬头去看,唯恐那个少年也露出厌恶的表情。却听到裴心说:“唔,那阿若有没有做过坏事呀?” “有。”阿若难过地说,“我以前和族长家的哥哥打架,害得他爹把他揍了一顿……” 裴心:“……” 阿若翻来覆去,把自己从小干的那些淘气事都交代了一遍,最后下定决心,把埋在他心里最深的那件事说了出来:“我还害死了我娘。她本来很温柔,可是有一天她说她恨我……后来她自尽了,如果我没出生,她也许还不会……” 他絮絮地讲了好久,这些话他从来没有和哪个同族说过。说着说着,他越缩越小,想要把自己拧成一团。 “不是你的错,阿若。”裴心说。 他把手伸进斗笠,阿若忍不住像溺水者抓到了一根浮木般,把身体紧紧地缠绕在他手上。 裴心小声说:“你那个时候才几岁?还啥也不懂啊。在这世上,不管是妖族还是人族,哪有谁会因为出生就犯错的。” 假如他现在是化形的状态,阿若想,他一定已经丢脸地哭了。可是,蛇是不会流眼泪的。 “这样的话,还真不能把你送回去了。”裴心抬起手,让小蛇滑落到斗笠里,“我想想……” 这时,旁边的街上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救命啊!” 裴心立刻起身,把斗笠往头上一扣,感觉到了小蛇啪叽一下掉在他头顶的触感。 镇口有一座牌楼,上面刻的是“嵯峨”两字,是这座小镇的名字。这会儿,高高的牌楼顶上爬着一个小孩儿,正沿着牌楼边缘走着,摇摇晃晃,马上就要掉下来。 那小孩头上有两只小角,估计是牛或者羊之类的小妖,这种小妖父母应该均是修炼成人形的妖类,因而出生后很容易化形,但修为还是要一步一步来。 裴心看得是一头冷汗,这种事故在人间基本不太会发生,也就只有那些体质异于常人的妖类小孩,才有能耐独自爬上这么危险的高处。 眼看着,那小孩脚下一滑,大头朝下地掉了下来。 牌楼附近没有谁在,刚才喊救命的那个估计是小孩的母亲,正化作一头白羊,从街道另一头狂奔过来,但相距太远,眼看已经赶不及。 裴心离牌楼也没有多近,他脚下不停,取弓,搭弦。 空无一物的弓弦上,随着他拉弓的动作,亮起一道即使在白日也十分耀眼的银光。银光之中,赫然裹着一道冰棱形成的纤细箭支,离弦飞射而出。 眨眼间,他在疾奔中已经连射三箭,箭箭都是冲着那个小孩而去。 第一箭穿过了孩子腰间的衣服,去势不停,把他钉在牌楼的柱子上。衣服承受不住这番力道,旋即崩裂,第二箭与第三箭随后而至,并排钉在他身下,托了一下正坠落的孩子,片刻后也随即碎去。 而这时裴心已经赶到,一伸手,轻轻松松地把那小孩接在了手里。 近看的时候,发现这确实是个羊妖小孩,头上的角都是卷卷的。小孩尚且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感觉自己嗖地一下飞了,然后就被一个哥哥抱在怀里,顿时咯咯笑了起来。 白羊终于跑到这里,化作一名妇人,从裴心手里接过孩子,边哭边道谢。裴心连忙摇手,眼看更多镇民要围拢过来,他赶紧把弓背上,脚底抹油溜了。 一路跑回山里,裴心才停下来喘口气,想起小蛇还在斗笠里颠簸,赶紧拿下来看看晕没晕。 阿若晕倒是没晕,只崇拜地看着他:“你好厉害。” “啊,也没有啦。”裴心摸了摸鼻子,“力所能及而已。” 阿若不解道:“做了好事,为什么要跑?” “不想被人认出来。”裴心闷闷地说,“之前在静流部已经不小心被认出一次,总之还是我的射月太显眼了……其实我也在离家出走呢。” 阿若瞪大眼睛,不懂他这样的人怎么还要出走:“为什么?” 裴心:“嗨,这个说来就话长了。总之,我现在还不想回去……阿若,你既然也不想回禁地,你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吗?” “没有,只是要是被昭云部的人发现,可能会被抓回去吧。” 阿若想了想:“不过我想找个地方修炼,等我修行有成,或许能帮上我的族人。” 他很清楚,作为好不容易逃出来的漏网之鱼,族人肯定是宁可他在外面,也不会想让他被抓回去和他们作伴的。 裴心闻言道:“要不你跟我一起算了。” “我可以吗?”阿若充满希冀地看着他。 “我本来也就打算在山里找个地方,隐居一段日子。”裴心让他盘在自己的手上,把斗笠戴回去,“正好作个伴吧。你都会什么?我看看咱俩能不能在山里活下去。” 阿若被巨大的幸福砸晕了,喃喃道:“我可以洗衣服,有织机的话会织一点布,还会做鞋子,别的我也能学……” 裴心:“呃……我不是说要让你帮我干活的意思啦。天啊,怎么跟娶媳妇似的,你真的不是女孩吗。” 阿若:“我不是!!!!” 裴心:“开玩笑的,你冷静,不要往我脸上扑,你这伤还没好呢!我本来是想说,你要是会种菜的话,正好我可以打猎……” 阿若泄气:“我不会种菜啊。” “没关系,这个可以学。学不会也没事。”裴心盘算道,“我们可以住得离哪个小镇近一点,方便换东西。我还会酿一点酒。” 阿若:“酒是什么?” 裴心:“是让人快乐似神仙的好东西,哈哈哈。” 阿若:“……”总觉得哪里奇奇怪怪的。 他想来想去,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可讲了,最后道:“我还会唱歌。” “噗……”裴心没忍住乐出声了,旋即赶紧收住,“嗯,那很好啊!来听听?” 他背着银弓,抱着小蛇,往山里慢悠悠地前行。林中的风吹叶落间,传来细细的歌声:“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过了一会裴心说:“你唱的这是说,看人家打鼓觉得很羡慕吗?这个我倒是会,等回头打了皮子,绷个鼓给你玩儿。” 阿若:“……” 第22章 空折枝(二) 裴心:“你真不要我在旁边看着?” 阿若:“真不用!你在外头等我一会就好。” 裴心:“万一你化一半卡在那不上不下……” 阿若:“求求你别说了让我冷静冷静!!” 时值深秋,桓岭的山林中黄叶纷飞。 裴心带着他捡来的小蛇,一路向南,来到了昭云部另一个名叫密岚的小镇。距镇子约莫半日的路程,深林中有座废弃的猎户小屋,他们经过时,屋前正开着一丛蓬勃的野花。 他们一见都很喜欢,于是便在这里安顿下来。 熟悉了之后,阿若越来越发现裴心是个很神奇的人。光看他平时的做派,好像一个名门大派悉心培养出来的少年俊才,但论在山野里生活,他甚至比许多昭云部众都来得熟练。 无论是出门打猎,还是在家整修屋子、开辟菜园,基本没有他不会的,什么都能上手,且都干得很麻溜。 原本不大的猎户小屋被他扩建出三间房,其中一间是给阿若住的,只不过他一直没有化形,所以平时还是睡在裴心床边的小篮子里。 阿若十分羞愧,说好的要帮着人家干活,结果到现在连条腿都没有。 兴许是穿过禁制时伤到了根本,尽管他的皮外伤正如裴心所说,两三天就好的差不多了,可是他发现自己没法像从前一样自如地化形。 裴心不着急,可是他自己着急啊,他只想赶紧出门种菜…… 就这么焦灼地修行了几个月后,这天,他终于觉得差不多可以化形了。 阿若坚持不让裴心看他化形的场面,裴心拗不过他,只好出去等。 他坐在门口,咬着从镇上买来的线,绷一面皮鼓。差不多做完,他拍了两下,觉得声音还不错,这时候忽然听到屋里咣当一声。 顾不上别的,他马上推门冲了进去。 水罐被碰翻了,还好没碎,只是在地上咕噜噜地滚。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人裹着他准备的毯子,坐在床边,正在打量自己的双手。 听到有人进来,那少年抬头看去。他脸颊上有些银白的蛇鳞,一双眼眸黑白分明,清灵如同山间溪流。 裴心欣喜道:“阿若,不错啊!” 少年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身体一歪,倒在了床上。 裴心忙过去看,刚把他扶起来,少年就重新睁开了眼睛,眨了眨,还是那副他很熟悉的小蛇的语气:“裴心!我……我化形成功啦!” 他眉眼生动,高高兴兴地笑起来。裴心道:“得好好庆祝下。化形之后,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阿若:“想学种菜。我想了好久了。” 裴心:“……行。” 阿若发现自己脸上还有没化形完全的痕迹,有些郁郁。裴心奇道:“你在乎这个干什么?不太像人又不是什么问题。我还觉得你是条小蛇的时候更好看呢。” 阿若大受打击:“什么,我变成人之后就不好看了吗?” 裴心:“我觉得你再锻炼一下会好点,现在太瘦了。” 阿若:“……” 自从他们来到这里,裴心平时去镇上,都会用布把他的银弓包起来,这样在远离中原的昭云部,很难有人认出他来。阿若知道那柄弓名叫射月,是裴心的大师兄送给他的,多了裴心就不肯再说。他还知道,那个大师兄就在不久前过世了。 阿若隐约感觉到,裴心离开师门,在妖部附近的山林中隐居,恐怕与他那个死去的大师兄有些关系。但裴心不讲,他便也不问。 绝大多数时候,他们在林中的生活都很平静。阿若学会了种菜,学会了烧饭,每天早晚跟着裴心一起修行,慢慢变得开朗起来。 桓岭中冬日并不是很冷,及至年关,裴心每天念叨着过年过年,从镇上买了一大堆杂货。两人合力准备了并不贵重,但分外丰盛的一餐,当晚裴心神神秘秘在屋后挖了半天,挖出一坛酒来。 “这是我当初和老孟……和一个师兄学的秘法,不用很久,算是酿酒中的速成法吧。”裴心拍开坛子上的泥封,“镇上没有好酒卖,这回试试我的手艺。” 念及阿若没喝过酒,他们吃的差不多了,裴心才把酒拿出来倒上。果然,喝了两三杯,阿若就已经晕乎乎的了,险些没变回原形。 裴心把他扛回床上,出来收拾了东西,拿了条手巾浸湿,进去给他擦擦脸。擦到一半,对方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裴心吓了一跳,那双眼中毫无醉意,定定地看着他。他迟疑道:“阿若?” “阿若阿若地叫了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的本名吧?”少年柔声道,“我叫牧若虚。” 裴心蹙眉看着他:“……你是谁?” “看出来了?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阿若。” 自称牧若虚的少年轻轻一笑,“不过,我们原本就是一体两面。偶尔阿若睡着了,我才出来看看。” 裴心恍然:“化形那天,一开始其实是你吧?” “你知道?”牧若虚讶然。 “现在知道了。”裴心饶有兴趣地说,“你认识我,也就是说,你平时也感觉得到外面?” “有时候吧,不过也只是看着。”牧若虚有些惆怅地笑了笑。 裴心见他的模样,难免心软,问道:“你不和阿若商量商量,让你多出来转转吗?” “阿若不知道我。”牧若虚抬起眼睛,带着几分恳求地看着裴心,“你先不要告诉他,好不好?他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害怕的。” 裴心:“这倒是。行,我先不说。不过他总有一天会知道吧。” “当他可以接受我的时候,就没关系了。”牧若虚轻声道,“至于今天……今天是年关,对吧?我能喝一点那个酒吗?” 裴心起身去给他端了来。牧若虚却不像阿若那样小口小口,而是一仰头把杯中酒喝尽,脸上顿时泛起红晕。 “多谢。”他说,望着裴心,“我们来日再见。” 说完这句,他便啪嗒倒了回去。裴心连忙把他的酒杯拿过来,给他掖上被子,再看时,只见他呼吸平稳,已经睡着了。 又是一年春天。门前的菜地绿油油一片欣欣向荣,裴心抱着他的银弓,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弓弦,细细的冰凌随着他的手指升落,融化在泥土里。 再往旁边点,两棵大树中间用藤条系了一张毯子,阿若正有气没力地趴在里面。 他平时跑来跑去十分勤快,只是这几天倦得不行,起初裴心还以为他是不是生病了。问才知道,他又在烦恼他修炼的问题了。 他们在这林子里住了也有些年头,阿若的修炼却一直不顺利。如今,他化形时脸上仍然时不时会冒出一两片银白色、闪亮亮的蛇鳞来,让他烦恼无比——倒不是蛇鳞的问题,但是始终没有进境,让他总是很忧虑。 “要我说,你真不用担心这个。”裴心一弹手指,又是一串霜花飞舞起来,“厚积薄发,据说越古老的血脉修炼进境越慢,日后成就也越高。” “可是也没有这么慢的吧。”阿若闷闷地说。 裴心:“修行就是这样,不能强求的。” “你们这样的天才可能不懂吧……”阿若垂头丧气地说,“你那么厉害,是不是从来都没有修行遇到阻碍的时候啊。” 裴心:“怎么没有?我从小跟我大师兄学剑,你是不知道我大师兄用起剑来有多吓人。他那时候手把手的教我来着,我呢,恨不得他一个没注意就把自己的脚劈成八瓣……简直惨不忍睹。” 阿若:“那后来呢?你学会了吗?” 裴心:“没有,因为实在是没救,后来我去学弓箭了。” 阿若:“……” 裴心:“再说我一点也不厉害。我现在还不是在林子里住着?这样挺好啊。” 阿若:“如果你想离开这里的话,随时都能走,我就不行啊。我不想成为你的拖累。” 裴心:“拖累,你开玩笑的吧!没有你我早就饿死了!” 阿若扑哧一笑。虽然说的很夸张,但是裴心煮的饭确实也就是停留在能吃的水平上,倒是阿若水平日渐增长,现在已经可以做的很不错了。 他翻了个身,抬头望着树影之间的晴空,今天山林中的阳光很好,他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裴心沉默了半天,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尝试一下练点别的……” “有啊。” 他立刻抬头,发现牧若虚一手撑着脸颊,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些年来,牧若虚出来的次数并不太多。裴心看起来有些不知道要如何与他相处,毕竟他更熟悉的是阿若,而牧若虚顶着的是一张阿若的脸,行为举止却全不相似。 牧若虚:“接着说呀?练点什么?” 裴心却看着他道:“你脸上没有鳞片了。” 牧若虚轻轻碰了一下脸颊上常常残留鳞片的地方:“阿若要笨一些,不过没关系。” 裴心:“我早就发现你的修为比阿若强不少了。” “一点而已。”牧若虚道,“还差得远。” 裴心:“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连修为都不相同的?我知道些一体双魂的案例,但都和你们不太一样。” “唔,我们牧氏就是这样的。”牧若虚把一条胳膊从藤床上垂下来,晃晃荡荡,“阳魂主心,阴魄主灵。修炼慢不是阿若的问题,阳魂本来就没什么修行的天分。” 裴心:“我师兄说过,天分这种事情,端看你有没有找到适合你的那条道途。” “哦?”牧若虚扬了扬眉毛,“适合阿若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所以要找。”裴心把射月放到一旁,“我师兄也说过,如果你不知道该学什么,就先从学剑开始……所以我准备去弄一把剑来给他。” 牧若虚微微一笑,还没说话,神色忽然变了个样子。阿若揉着眼睛,茫然道:“我睡着了?” “嗯,你接着睡。”裴心捋了一把头发,拿起斧子准备去修栅栏,“另外,你想不想出去玩?” 第23章 空折枝(三) “出去玩”对阿若来说,是个想都没想过的说法。尽管他知道不一定会被认出,他仍然不敢去昭云部所属的镇子里,但这次裴心则说,他们要去越地,晋平城。 那里是中原,人族聚居的地方,裴心准备带他去那边打一把剑。 阿若激动得晚上都睡不着,似乎忽然开了窍,化形都突飞猛进,已经可以完全不露出蛇鳞了。裴心倒是一如既往的准备充分,收拾了出门要用的东西,在将要入夏的一个清晨启程了。 他们先从桓岭到燕乡,接着乘船向东。一路上,阿若看得目不暇接,他从前以为刚出禁地时看到的昭云部小镇就已经是很繁华的地方了,尽管裴心给他讲过中原是什么样子,他也还是想象不到。 到了晋平城,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中原的城池:不止是两条街,而是十条,五十条,城墙高耸入云,房屋一座连着一座,到处都是人,起初他还有些害怕,后来发现他们都看不出他是个妖族之后,渐渐也放下了心。 裴心则一直十分低调,非但把射月包了起来,衣着也朴素不起眼,若不是一副好相貌,也就和街上那些嬉笑打闹的少年人没有分别。 进了城,他先带着阿若逛了一圈街市,等到出来的时候,他们手上已经抱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只好去找个住店把东西放一放。然后他们来到城西,在小巷子里七转八转,到了一家铁匠铺里。 铺子里坐的是个年轻人,拿着一卷书看,边看边打呵欠。裴心怔了一下,问他:“郑师傅在吗?” “找我爹?两年前他过世了。”年轻人掀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懒懒地说:“现在这儿不开炉,铺子里还有些以前打的兵器,你有兴趣就看看。” 裴心沉默了一下,点点头,似乎心情有些低落。他拉过阿若:“有没有喜欢的?” 阿若忙道:“你看着选吧,我不会挑这个啊。” “就是合不合眼缘的事儿。”裴心耐心道,“你就看看。” 年轻人不爽地看了他们一眼,似乎不胜其烦,坐到柜台后面去了。阿若望着架子和墙上那些兵器,被一柄带着皮鞘的剑吸引了,拿到手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剑拔出,发现剑上泛着层层叠叠鳞片般的波光。 他一见就喜欢上了,裴心在旁边掏钱,包东西,一气呵成。等到出了店铺,阿若才回过神来:“这很贵吧!” “还行。”裴心道,“再种个十年的菜就能还得起债了。” 阿若差点立刻转身狂奔回去说这剑我不要了,裴心连忙拉住:“我说笑的!你看哥哥像是没钱的人吗!” 好说歹说还是把人拦住了,裴心吁了口气:“哎……这剑没名字,你起个。” “叫十年吧。”阿若说,“我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好好种菜,早日还钱。” 裴心:“……” 走在路上,阿若还把裹起来的剑抱着,爱不释手。裴心道:“那家的剑虽然好,但剑鞘都是用于保存,平时用还是得换个。待我想想这个去哪里找。” 阿若忽然看到街对面有一个头戴玉冠,身量很高的男子,正愕然地看着他们。他不由得扯扯裴心:“你认识那个人吗?” “哪个?”裴心看过去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 阿若:“咦,哪里去了……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些隐隐约约的不安。下午,裴心在城里转了几家,都没见到合适的剑鞘,便打算明日再说,两人一起回了住处。 阿若的房间在裴心隔壁,这家店的上房处处陈设精细,他东看看西看看,沐浴过后,又坐在床上看他新得的剑,直到月上中天,还兴奋得不行。 就在他终于按捺下去心情,准备就寝时,忽地听到隔壁窗子被轻轻拉开的声音。 阿若的五感极其灵敏,这也是他在修行上为数不多的优势。听到这动静,他顿时担心裴心的房间是不是进了贼,立刻起身想去看看。 然后,他就听到裴心惊讶的声音:“师兄?” 阿若本要站起来,听到这一句,双腿似有千斤重,再也迈不出脚步。 师兄。他当然知道,裴心和他不一样,是有师门的。尽管裴心轻描淡写,但他如何猜不到,他出身的瑶山,一定是仙门中的名门大派。 他的师门会不会来找他回去?这个徘徊在他心中的疑问,在这一刻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另一个陌生而冷峻的声音道:“小裴,若不是今天在街上见到你,我还不敢相信。你这些年到底去哪里了?” 裴心低声说:“师兄,别问了。” “小裴!”那人严厉道。 裴心却说:“我们出去讲吧,师兄,这些年来,我也很想你们。” 那个被他称作师兄的人叹了口气,只听到窗扇轻轻地开合声,随即那边就陷入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阿若才起身,点起灯,坐到桌案边,再也没法睡了。 和裴心在桓岭住的那几年,他内心总是想着,不可能一直如此。裴心他不属于这里,他只是在逃避什么事情,他迟早会离开的。 但是他既不想问,也不想挽留。至少,他们住在小屋时,每一日都很欢喜。 种菜有趣,做菜也有趣。他们晒过药草,织过毯子,煮糊过饭,烧坏过衣袖。抓鱼烤鱼,抓鸟烤鸟,抓兔子烤兔子,抓到黄鼠狼……就放了,事到如今,让他想起来的,都是那些寻常小事,像是皮鼓在手掌下如心跳般的震动。 他还记得,在第一个春天,清晨起来他看到裴心坐在树桩上编绳子,绑起来的头发一晃一晃,好像一根摆来摆去的长尾巴。 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他想,裴心不管去哪里,做什么,只要他过得好,那就很好。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得阿若整个弹了起来。接着他发现了更恐怖的事情,这句话竟然是从他自己口中说出来的。 他慌张地说:“我……我我我……” 这会儿,他又似乎能控制自己的舌头了,那刚才是怎么回事? 灯火摇曳,桌案前立着一面银镜,倒映着他的面孔。阿若只见那镜中的自己再次开口:“对,没错,你真的是这么想的。你可真是个小傻子。” 阿若已经要吓死了:“你是谁,你为什么会用我的嘴说话!” “我是牧若虚。”他听到自己说。 牧若虚,正是阿若自己的本名。但是不管是族里,还是后来他的自称,从来都不会把本名挂在嘴边。 牧这个姓氏所代表的家系,以及背后随着物换星移,仍然无法淡去的浓郁血色,即使是他们族人自己,也常常觉得过分沉重了一些。 “怕什么?我就是你。”牧若虚说,“我一直和你在一起。牧氏一族,原本就是魂魄双生,你是阳魂,而我是阴魄。” 阿若此刻完全混乱了:“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族长没有告诉你啊。”牧若虚一挑眉,“或者说,那天晚上他把你叫出去,给你讲牧氏的这段往事时,你其实还在睡,而醒着的是我。” 这一刻,阿若的手不受控制地动起来,将灯火拨亮了一些。镜中的他正凝视自己,他明明感觉此刻自己的面色应该是惊慌的,可镜中人却分外平静。 “小时候,我藏得有些深,以至于族里的人都以为你是魂魄是残缺的,只有阳魂,而无阴魄。”牧若虚将灯台移过来,“这也不是坏事,否则你也逃不出那个禁制,对吧?只不过,这么多年来,我也没能在你醒着的时候出来透透气。” 阿若喘了口气:“你、你想怎样?” “别这么害怕,我又不会对你怎样,你倒霉我有什么好处吗。”牧若虚没好气道,“我只是觉得,我们现在得做些什么。” 阿若:“做什么?” 牧若虚:“你不想知道裴心和他师兄去了哪里,说了什么吗?” 阿若愕然地看着他,在灯火的映照下,牧若虚对他微微一笑。 片刻后,一道淡淡灰雾凝成的蛇影从窗户里溜出来,在月光下飞快地游去。 没过多久,它就寻到了裴心的踪迹。他在城边一座小亭子里,对面站着的,正是阿若在街头见到的那个戴玉冠的男子。 灰蛇悄悄地藏在草丛里,听到裴心沉沉地说:“就算掌门师兄是这么说的……但是,我还不想回去。” 他师兄怒道:“你知道掌门师兄,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吗?今天我见到你,你还与那妖族走在一处!这就是你所谓的游历天下?和妖族混迹在一起,还把人家带到中原来?” “和他没有关系!”裴心毫不退让,“我与妖族一起怎么了,违反哪条师门规矩了?” “师门规矩不多,不是给你放纵的借口!” 师兄厉声道,“大师兄当年与深泉林庭的王族同进同出,惹来那些非议,你都不记得了吗?但那是大师兄,别人想说也不敢当着他面说,你呢?你以后还要不要你在仙门的名声了?” “不要也罢!”裴心恨恨地说,“什么名门正道,什么名声不名声!平时架子端的那叫一个光风霁月,事情当头有什么担当?大师兄就不应该……” 啪地一声,他挨了师兄一个清脆的耳光。 师兄冷冷道:“裴心,你是大师兄亲手教养,这会儿就轮到你来评说大师兄身后的功过了?” 裴心不住喘息,显是在强压怒气。师兄道:“我现在不逼你,不过,你迟早得回瑶山。想清楚些,别把事情弄得无法收拾。” 第24章 空折枝(四) 灰蛇顺着窗沿溜进去,在灯光下凝实,化作人影。阿若从地上爬起来,一言不发,走在柜子边开始收拾,手指微微发抖。 牧若虚:“你做什么?” 阿若:“我得走。” 他本来也没带什么,许多东西都在裴心的行李里,这边不过几件衣服,还有一个早上在集市里买来的小风车。他飞快打好了包袱,抱着“十年”想了想,放在了桌上,然后笨手笨脚地开始磨墨。 牧若虚:“你走还能走到哪去?” “走到哪都行,我自己就不能活了吗。”阿若低声说。 “蠢货!”牧若虚骂道,“讲你两句你就受不了吗?过自己的日子,理会他们说话干什么?” “难道我就想走吗!” 阿若吼道,牧若虚一时间竟然抢不过话头。“那是他的师兄,他的师门!我怎么能让他在这种事情中间做选择?他还能一辈子待在深山老林吗?我知道他其实很想回去的!” “说的好像都是为了他好一样。”牧若虚冷冷地说,“承认你自己没用就那么难吗。” 阿若的泪水在眼睛里滚来滚去,半晌才道:“我当然有用。我会种菜,你会吗。” 牧若虚:“……” 他提笔蘸了磨得一塌糊涂的墨,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要怎么写些动听的话,不得不问:“牧若虚,渺茫的渺是两点水吗。” 牧若虚:“你就是个傻子。知道傻子的傻怎么写吗?” 阿若:“……” 他歪歪扭扭地写下:我回家了,来日再见,你要好好的。阿若。 写完,他最后看了一眼“十年”,把它压在纸条上,化作一道灰影掠出了窗外。 这座城池白天那么热闹,夜里却好安静,阿若将来时的路记得清清楚楚,悄悄地出了城,随便拣了条道路往前走。路过两个村子,都不敢停留,到了天明时分,感觉裴心应该怎么也找不到他了,才停下来。 他孑然一身,茫然无措,想到一路上都是裴心带他乘车坐船,他身无盘缠,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到桓岭。 阿若坐在路边,正在想着怎么去赚些路费,忽地一阵天旋地转,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颤抖着缩成了一团。 他脑子里仿佛有刀子在搅,头晕目眩。他听到牧若虚说话,这回不是从嘴里,而是从他脑海里传来的:“蠢货,控制一下自己!你要变回去了!” 变回去……变回去什么?变回原形吗? 阿若打了个寒颤,昏昏沉沉的意识还知道绝对不能这样,努力拖着浑身发麻的躯体往路边爬。可这时候已经有路过的人注意到了他,惊呼一声跑过来:“喂,你没事吧?” 他徒劳地想把脸藏起来,但再也无力阻止,被翻过来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惊骇的喊叫。 那个人族恐惧的眼睛里,倒映着他蔓延到了脸颊上的蛇鳞。 在不间断的痛苦与高热中,阿若被装进麻袋,拖到了村子里。 一开始的人确实被他吓跑了,可等他们发现这个妖族什么都做不了,只蜷缩在那里动弹不得时,胆大的人还是凑了上来。他们找了个袋子把他装起来,外面捆了几圈,放在板车上运了回来。接着,他们一群人就开始商量要把他怎么办。 “得送去正清门。”把他抓来的那个汉子说,“咱们也不知道如何处理,万一惹了大麻烦怎么办?再说,赏钱应该不少吧?” 不行,不能去正清门,他迷迷糊糊地想。 他想挣脱绳索,可如今他比平时更虚弱无力,连动动手指都做不到。耳边听着他们已经快要讨论出了个结果,他也越来越绝望。 就在他觉得已经完蛋了的时候,他又听到了牧若虚说话。 “你看看你。”他用游丝般的声音在他脑子里说,“如果是我,一开始就不会被发现。” 阿若紧咬牙关,牧若虚好整以暇道:“怎么样,你是不是真的很没用?” 也许确实是这样……阿若浑身颤抖,难以控制地想。 牧若虚道:“我能救你。端看你愿不愿意。” 阿若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股不祥的意味:“……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让你不要被这群人抓住啊。” 牧若虚循循善诱道:“你也不想被送去正清门,把裴心置于两难之地吧?这可是你说的。” 阿若总觉得哪里不对:“不是……我不想,但是,你……” “你什么你。”牧若虚不耐烦道,“不想就算了,反正最后害我们一起被抓就完事了。你到底想不想让裴心知道?” 不,不能让他知道。 在他这么想的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坐起身,绑着他的绳子纷纷碎裂。周围的人惊愕地看着他,然后是嗤的一声。 他看到自己的手扎进旁边那个人的胸口,穿透了尤在跳动的心脏。 鲜血的气息,暖呼呼又有点黏稠的触感,人类的吼叫声,混杂在一起,让他天旋地转。 “不行——”阿若声嘶力竭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停手!停下啊!!!!” 在这之前,即使牧若虚能控制这具身体说几句话,做一些事,可只要他想,还是可以重新取回对这具身躯的主导。 但他现在做不到了。他拼命想要控制自己的手,却丝毫无济于事。那些飞溅的血肉仿佛化作爬藤,死死地抓住他,拖着他向下坠落。 而另有一个他,从他的魂魄中浮起,接管了他的一切。 “你就在底下好好看着吧。”他听到对方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忍卒视,周围的村民有几个血溅当场,另一些重伤垂死,头上盘旋着一层灰雾。牧若虚带着好奇的神色,挥动手指,让灰雾绕着他们的耳朵打转。 “别杀人,”阿若颤声道,“牧若虚,求求你……” “你才是别说傻话。”牧若虚在脑海中教训他,“我又不是你。说到底这还不是你惹出来的麻烦?如果你不是太笨,裴心就不会来晋平城,不会遇到他师兄,也就没有这些破事。” 阿若绝望道:“不是这样……” “不要自欺欺人了。”牧若虚嘲道,“这世道就是如此,你不凌驾于别人之上,便连选都没得选。” 他五指合拢,猛地向前一挥。 在一地支离破碎的尸骸里,还活着的那几个人向他走来。说是“还活着”也不确切,因为他们双眼蒙着一层灰雾,狰狞可怖,就像活死人一般。他们僵硬地弯下腰,开始把那些尸体拉开。 “很好很好。”牧若虚自言自语道,“让我看看。” “求求你……”阿若仍在用最后的力气哀求他,“你想要这个身体,你拿去用就好了!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 牧若虚不耐烦道:“阿若,我发现你确实有点傻。你真的是我吗?” “什么是你?”阿若用力摇头,“我不是你!我是阿若,我绝对不会像你一样——” “对啊。”牧若虚打断道。 他冷冷地说:“我要是不干这些事,那我和你还有什么区别呢。” 村子用来议事的正堂,原本屋檐边种着绿藤,青石阶被来回摩挲了许多年,已经变得润泽平整。这会儿,一蓬蝇虫顺着的味道聚过来,嗡嗡地扑落在血泊上,化作一片震动不停的阴翳。 堂中横七竖八的尸骸中央,摆着一把竹椅,两个眼瞳中充满灰雾的人正在竹椅前面,起立,蹲下,转弯,活动手脚。竹椅里的少年半边脸的蛇鳞并没有消隐,而是堂而皇之地显露着,闪动着时紫时青的光泽。 他忽地摆了摆手,那两个人于是走到了一边去。在他的注视下,正堂的大门被推开了。 此时,整个村子的人不是已死,就是落在了他的控制中。推门的,自然是从外面来的人。 银弓皎洁,更胜月光。裴心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他。 仅仅是一日不到,他看起来已经不是阿若认识的那个裴心了。 他的眼眶红着,憔悴不堪,可他那一言不发的样子,又如同刀锋般冷厉,透着一股令人畏惧的气势。 牧若虚仿佛刚刚回过神来一样,环视四周。他张了张嘴,有些不安,但最终还是若无其事地笑道:“裴心,你来啦。” 一阵寂静,裴心说:“牧若虚,人是你杀的吗。” 牧若虚撇了撇嘴:“是啊。可是他们先要抓我的。” 裴心深吸一口气,脸色苍白如纸。 “好吧,我承认我有点没收住手。”牧若虚看着他的脸色,勉勉强强地解释道,“没办法,第一次尝试总是会有点不大熟练,对吧。” 裴心:“尝试什么?” 牧若虚打了个响指——只有姿势,但没打响,他暗自埋怨,都是因为阿若太笨,才导致他打不响,很没面子。 虽然没有响声,旁边两个眼中布满灰雾的村民还是站起身来,垂首而立。 “这是我们牧氏的看家本事,”他笑着说,“不错吧。” 裴心厉声说:“你疯了!把他们放开!” 牧若虚被他忽然疾言厉色吓了一跳,怒道:“不放。我靠本事抓来的人,凭什么要放?” 裴心:“你到底有没有把别人的性命放在眼里?!你与阿若一体双魂,就没有学到他半分对人士的敬畏之心吗?” 牧若虚看着他,脸色彻底地沉了下去。 “阿若,是啊,阿若当然好。” 他的气音宛如毒蛇吐信,“你的阿若有多么好,我自然就有多么坏!我天生就是这样!怎么,当初救了我们,你后悔了吗?” 裴心胸口起伏,片刻后问:“阿若在哪里?” 牧若虚冲着他笑了笑,伸出一只手,修长的五指张开,按在胸口上。 “就在这里。”他放柔了声音道,“你想把我和他一起杀了吗?” 回答他的,是疾若雷霆的一道银光! 牧若虚直到这一刻,才真正见到全力出手的裴心。 他几乎没有看清楚对方拉弓搭箭的动作,那道银光便直射而来,贯穿了他的胸口,推着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飞去,钉在了墙上。 他根本反应不及,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幽光闪烁的蛇鳞刹那间蔓延到他的半边面孔。那一箭的去势,使得整面墙都摇摇欲坠,砂土簌簌摇落。 裴心脸上毫无表情,紧跟着又是两箭,一左一右,分别穿透他的两肩,使他一根手指都无法再动。冰寒的气息顺着透明的箭杆散发,转眼间,他大半个身体都已经被冻住。 准之又准的分寸,不留余地的连环箭,正是裴心的拿手绝技,射月三连! 见牧若虚已经再无反抗之力,裴心反手握弓,眼中终于流露出痛楚来。 就在此时,变故忽生。 一阵狂风从门口卷入,猛然化作无数耀眼的金砂,铺天盖地遮蔽了光线。裴心始料未及,而金砂顷刻间已经掀开了正堂的屋顶,卷起牧若虚,呼啸着直入天际,消隐无踪。 第25章 空折枝(五) 牧若虚不知道被那一阵金砂卷着飞了多远,停下来时,他身下一轻,被扔到了一处浅浅的水坑里。 他半边身体还冻着,眼珠几乎不能转动。飞砂散去,现出一个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影,双手藏于袖中,脸上戴着一只金砂凝成的面具。 面具人开口道:“你做错了。”声音像是男子,但模模糊糊,听不出任何特征。 牧若虚心中滚过无数话,但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不住地咳血。那人又道:“你和他硬碰硬,不会是对手。” 说着,他伸手把那支冰棱箭从他的胸口拔了出来。 牧若虚只觉得全身的血都从那里喷薄而出,面具人随即一手按在他伤口上,蠕动的金砂填进他的胸口,为他止住了血。 “你的先辈看到你这样,多半要感觉丢脸。”面具人语气平板地说,“不过,虽然你天资不怎么样,也不是没有弥补的方法。” 他又把另外两支箭拔掉,从衣袖中取出一卷书,扔在他胸口上,转身便走。 “等一下!咳……”牧若虚竭力把喉咙里的血咳出去,挣扎道,“你是谁?” “曾与你先祖有数面之缘。”面具人隔空点了点他丢下的那本书,“不要辜负了你的血脉,小蛇。” 旋即,飘然离去,只把牧若虚一个丢在这片无人的山林里。 那金砂的功用十分神异,牧若虚这样差点就要了他命的伤势,用了不久就恢复过来。只是胸前与肩膀的皮肉中嵌满了暗金的砂砾,看起来有些可怖。 面具人留下的书卷,记载了一种以同族的性命祭炼血脉的阵法。牧若虚心知他这个阴魄本身就先天不足,如今阿若又被他彻底压制,十天半月也出不了一声,索性沿着来路,回到了昭云部。 重回禁制比出来时容易许多,他神不知鬼不觉,藏到白阳峰上,在当年他母亲禁闭的山洞中悄悄布下一个小阵,专等发疯的同族被送过来时出手。 一次又一次,他食髓知味,待到白阳峰的族人意识到最近死在山洞中的人多得不同寻常,他的神魂已经日渐完满。为免族人起疑,他转而潜入昭云部,暗中习练他们牧氏一族的傀儡秘术。 如此,再见到裴心,已经是三年之后。 踏上嵯峨镇的土地时,裴心始终沉默着。 走进来时,他抬起头,怔怔望着镇口的牌楼。正在这时,身边传来一声轻呼:“是您?” 他转头一看,一个圆圆脸的妇人捂住嘴,惊讶地看着他。他努力回想了一下,记起这是当年他在这里救下那个孩子的母亲。 “嘘……”裴心一根手指搭在唇边,“我只是路过看看,很快就走。” “那怎么行!”妇人手上还挎着篮子,闻言立刻过来拉他,“当初都没有好好谢过您,这回至少来家里吃杯水酒!” 裴心一再谢绝,礼貌但坚决地把手抽了出来,准备离去。不料,妇人在拉扯中忽然朝他身上一撞,手中寒光闪动,竟然是把骨爪做成的匕首。 裴心哪能被这种小动作伤到,立刻握住她手腕,把匕首格飞。可就在此时,变故忽生,妇人的口中之间刹那吐出一阵灰雾,往他的耳目间钻进去。 咫尺之间无从避让,裴心眼前的景色飞速退去,接着,他看到了阿若的脸。 阿若站在一片迷雾中,茫然四顾,似乎还没搞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待到他看见裴心,立刻露出了骇然的神色,想也不想地喊出声:“快走!!” 刹那间,一道剑光朝他奔袭而来,裴心想都不想,立刻纵身抱住他,向旁边一滚,用后背接了那一剑。 一截剑尖从他胸口透出。没有鲜血滴落,但在剑刃上,正泛着鳞片般艳丽的波光。 牌楼下,也有其他妖族看到了那两人。那妇人忽然用匕首刺向旅客后,旅客打飞了她的刀,却也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跌跌撞撞地转过身,往山林中跑去。 附近的妖族连忙过来察看,那旅客虽然动作怪异,速度却一点不慢,转眼甩开了他们,消失在了林间。 裴心的神识中,他刚被一剑穿心,就已经失去了对身躯的掌控。那一剑似乎抽走了他全部的力气,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林中疾奔,一直来到溪流边。 那里,与他上次分别时没什么变化的牧若虚,正坐在水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挑起手指,做了个过来的手势,让裴心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牧若虚心满意足地指挥着裴心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唔,你还带着这把剑。” 挂在裴心腰间的,正是那把“十年”,配的还是当初他说要换一个的皮鞘。 牧若虚看似轻描淡写,手指却不停痉挛着扭动。他能感觉到,裴心的神魂一言不发,竭力冲击着他的操纵,好几次都差点让他成功了。 等到阴魄吐出的灰雾将裴心绑的七七八八,他终于松了口气,这时候裴心的身躯从外面看上去,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他让裴心伸出手,转转手腕。接着抚平衣角,将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发梢捋向耳后,向前走了两步,转身,微笑。 牧若虚欣喜道:“很好,很好!就是笑得有点不好看。” 裴心的面孔十分僵硬,嘴角在控制下扭出一个弧度,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笑。 牧若虚似乎对这一点很执着,来来回回尝试了许多次,但是怎么都没法把他的表情摆正。最后他把袖子一摔,气道:“你就非要和我做对是吧?” 他没有操纵裴心的声音,然而裴心只是一语不发。 “算了。”牧若虚忽然又平静下来,“慢慢来,嗯,慢慢来。” 他绕着裴心走了一圈,然后仔细地看他的脸,捏了捏他保持着僵硬笑容的嘴角,一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现在也会种菜了。” 裴心依旧没有回答他。 牧若虚:“唉,真没办法。就这么不想跟我讲话吗?那走吧。” 他指挥着裴心往前迈步,自己背着手,跟在后头。走出几步,又道:“不对不对。” 他让裴心停下,自己走到了前面,然后想了想,又让裴心把他的斗笠戴上了。然后他回头看看,颇觉满意。 这一幕,在桓岭的林间曾经有过许多次全无差别的画面。那时裴心常常会让阿若走在前面,因为阿若总是没什么自信。他时不时就回头问:“是这个方向吗?我走的没错吗?” 裴心则会说:“没事,你走错了咱们也回得去家。尽管走吧。” 牧若虚轻轻哼着那支熟悉的曲调,然后悠然道:“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 自然,没得到回答。他也不在意:“我们要往南边去,这条路你肯定认识对吧。我可不是阿若,从来不迷路。” 就这样走了一段,他们在林中远远见到一个妖族女孩,竖着两只长耳朵,正在弯腰采药草。 他们离得距离还远,那女孩并没察觉到有人到来。牧若虚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一样,一挥手,裴心立定原处,缓缓地摘下了背后的射月。 “射一箭吧,往那儿射。” 牧若虚指了指那个女孩,笑道:“你当初是怎么射了我一箭……哦不对,三箭的来着?我都快忘了。今天也来三箭吧,就当练练手?” 裴心的动作极慢,牧若虚也不在意,津津有味地看着。只见他的手背上浮现出青筋,一点一点,把手搭在了弓弦上。 “拉开呀。”牧若虚轻轻地说。 就在那一瞬间,他猛然感觉裴心有一小部分躯体暂时脱离了他的掌握。他惊愕了片刻,但并没有担忧。 即使如此,那又如何?他总是已经落进了他手里。 裴心用唯一能动弹的左手拔出了腰间的“十年”,牧若虚甚至好整以暇地退后了一步,笑道:“你要杀我吗?再杀一次?” 下一刻,他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 裴心用短暂取回了掌控的那只手,持剑毫不犹豫地朝着右臂砍了下去! 热血飞洒,溅上了牧若虚的脸颊和嘴唇。他听到有人在大叫,声音凄厉,带着六神无主的慌乱和绝望。 简直愚蠢,他想,旋即发现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这令他怒气冲天,神魂冲着识海中的阿若恶狠狠道:“你哭什么?废物才只会哭!” 然后他忽然想起,阿若早就被他压制得失去意识了,他怎么会喊出声呢。 那么,是我吗? 发出这个声音的是我,牧若虚吗? 他不知道。以往他总是冷眼旁观,看着那些被他操纵着一举一动的人,如今他好似也正在什么地方,沉默无声地看着他自己。 那个可悲的自己正在浑身颤抖。他无法控制地呜咽着,徒劳地想要按住那狰狞可怖的伤处,但双手几乎一瞬间就被涌出的鲜血浸透了。 裴心没有说话。他望着掉落在地上的银弓,眼神温柔,带着深深的眷恋。 …… 在巨大的震荡中,谢真再也无法继续观读这段记忆。剑气一退,灰蛇立刻离开了他的脑海,钻回了庚午身上,状若疯狂地喊道:“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安子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跳,立刻拦在站起身的庚午前面。这时,一阵火光从他身侧卷出,瞬间裹住了庚午。 “殿下!”他又惊又喜地回头。 长明也踏进了修建着祭坛的厅堂,身后跟着那两个仙门修士,手里提着两只鸟,正是另外两个长老。安子午顿时放了一大半心,刚想说话,却看见长明直奔那个花妖,脱口而出:“没有事吧?” 目睹了那花妖一剑把庚辰钉成串烧,又刚刚不知道怎么回事把牧若虚也逼疯了,安子午不禁嘴角抽搐,心想在场有事的肯定不是他吧…… 他一回头,却见对方横剑而立,不知何时,已泪盈于睫。 第26章 归去来(一) 面对朝他望过来的长明,谢真只是摇了摇头:“回头再说。” 长明紧皱眉头,裹住庚午的那一团烈焰已经散去,化回原形的金翅鸟垂下翅膀躺在地上,显然也脱离了牧若虚的控制。 就在此时,他们的来路上窜起一阵流火,封住了离开的道路。 孟君山四下看了一圈:“这阵好奇怪,没见过啊。” 谢真道:“我在牧若虚的记忆中读到了这阵法。大体来说,就像一座炼丹炉。” 他没有看到牧若虚后来是怎么把白阳峰内部打造成一座炉子的过程,但他见到了那卷记载了阵法的书,大致也可以推测一二。 牧若虚原本用了简易的阵法,去吞噬同族血肉,借此提升修为。现在他在白阳峰中建造的则是书中记载的大阵,以同族的血为引,要将炉中的一切全数炼化。 想必一开始他计划的,只是把庚辰几个长老——或许还要加上安子午——这几个具有血脉可堪与雀蛇媲美的金翅鸟装进炉中。同时,昭云部建造图腾塔,也会引得仙门来人,倘若他们折损在昭云部,那仙门势必要向昭云讨个说法。 也不知幸或不幸,这番谋划进行中时,却叫他在晋平城遇见了来探查裴心踪迹的长明。 若说是三部之中的纯正血脉,还有谁能比深泉林庭的王族更古老、更浓厚? 但如果只是将他们困住,别说长明,就算是仙门来客,对阵法的造诣也很有可能比他更深,破阵而出并非难事。这白阳峰的大阵,毒辣之处就在于充斥在山体内部的流火。 假如用蛮力打破炉子,就会连着炉子周围的一切全都炸上天。 谢真寥寥几句,解释了这阵法的用途,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孟君山道:“跟我猜的差不多,不过这阵法是要炼我们,倒真是没想到。” 灵徽:“孟师兄可有良策?” 孟君山先看长明:“长明殿下,你能不能压住山里的流火,让它不至于爆发?” 长明道:“来不及,太多。” “那还是不能蛮干。”孟君山想了想,“最好等阵法发动之机,寻找破绽。” 灵徽迟疑道:“是不是太过冒险,倘若找不到呢?” 孟君山:“那我们的死讯就会登上年度榜首……” 所有人:“……” 谢真将那卷书中记载的阵法讲给了孟君山,他于是与灵徽一起背靠祭坛坐下,开始研究。安子午忙着挨个检查四只长老鸟,谢真对长明道:“现在牧若虚在这里已经没有别的凭依,他应该就在白阳峰的某处,操纵阵法。” “你刚才,”长明犹豫了一下,“看到了牧若虚的记忆?” 谢真默默点了点头,似乎不知从何说起。片刻后才道:“裴心因他自断一臂,如今生死不明。” 长明一震,立刻看向他,谢真的神色却已经恢复平静,就好像刚才那泪光只是幻象一般。 谢真问道:“当年芜江被斩杀的那个雀蛇,有没有画像?” 长明过去与孟君山说了两句,孟君山翻手展开铜镜。铜镜中,映着一个作昭云部众打扮的青年,却并非是他见过的牧若虚的模样。 “果然,当初被斩的是只他控制的一个族人。”谢真道,“不过,这样一来他也元气大伤,事情大致对上了。” “什么?”孟君山莫名其妙,转头问灵徽,“你们当初砍错蛇了?” 灵徽大为迷惑:“这,这……” 谢真道:“裴心在追查牧若虚的下落时,落入他的控制。接着牧若虚在芜江掀起大乱,期间或许是无暇顾及,因而裴心出现在晋平城时身怀妖气,但暂时脱离了他的操纵,在灾患中救人。牧若虚凭依的族人被斩后,他重新操纵裴心,带着自己的神魂逃逸。” “等等,等等。”孟君山目瞪口呆,“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到了牧若虚的一些记忆。”谢真简单道,“但,还有些地方想不通。” 说话间,此处不知不觉变得炎热起来。 仙门的两人还好,金翅鸟们也没什么不适,只有谢真这个如今本体是花妖的,额头上渐渐沁出细汗。 “是不是有点热。”孟君山自己开始没觉察,不过发现了对方不太舒服,“这炉子可能是开始烧了。” 他摇了摇铜镜,还没等里面的水波荡出来,长明忽然伸手在谢真肩上一带,一圈灵光从后面环绕住他,把热浪隔绝在外。 谢真朝他笑了笑。长明一转头,平淡地看了孟君山一眼。 孟君山:“……” 他真的有点怀疑长明是不是被这花妖下蛊了,不过他还是默默收起了铜镜。灵徽在一旁道:“那后来射月亭中妖物作乱的事情是怎么回事?雀蛇为何要特意找在射月亭中参拜的人下手?” 谢真:“或许正是他的趣味所在。” 灵徽:“太恶劣了吧。” 孟君山忽然一拍大腿:“我懂了!” 众人纷纷看向他。孟君山站起身,不管地上被他画的一团乱麻兼有无数算式的阵法图,一转身踏上祭坛。 这祭坛就放在厅堂中央,雕刻得十分粗糙古朴,没有任何镶嵌装饰,也感受不到什么灵气。孟君山以脚步丈量一圈,笃定道:“起初看它这么醒目,却既不是阵眼也无特殊之处,还以为是阵法中虚虚实实的安排。现在晓得了,它不是阵眼,却是炉心。” 灵徽问:“怎么讲?” 孟君山:“你看阵中两近线两远线并不是在此处交错,但如果把虚线展开……” “就是唯一的定点。”灵徽恍然大悟。 “正是正是!”孟君山笑道。 其他人:“……” 旁边几个均还在迷茫,只有长明听懂了,道:“说结论。” 孟君山:“哦对。总之这个祭坛是白阳峰的‘炉心’,如今虽然不知道牧若虚真身在何处,但他的神魂必然在炉心里操控大阵。” 谢真低下头,仔细看着祭坛上的刻纹。孟君山继续道:“等我们在炉中被炼得七七八八,炉心应当就会发动,不过,这会却有个别的办法:我们率先进炉心去,阻止他。” 灵徽:“太冒险了。” 安子午有点没跟上:“为何危险?” 孟君山道:“神魂离体,是其一。雀蛇一族精通惑控之法,在神魂的争斗中,也无法以其他手段护身,是其二。” 谢真:“我去会会他。” 他转头对长明道:“此事要做个了断,请你为我护法。” “……好。” 长明并不多问。他抬手在谢真额头上一按,银光微闪,谢真感觉脑中清凉之气转过,神魂中好像多了点东西,疑惑道:“这是?” 长明空无一物的手左右晃了晃,他耳边随之听到了一阵叮叮当当的铃音。 “让它陪你进去。”长明低声说,“一切小心。” 谢真一点头,举步踏上祭坛。孟君山道:“我也得去,总要有个通悉阵法的。小灵徽,劳烦你看守一下啦。” 灵徽道:“尽管放心。” 安子午起身道:“我也去。” “不必。”长明说,“若有万一,你还要照顾他们。” 他指了指地上的四只鸟,安子午犹要坚持,但还是没敢和长明辩驳,闷闷地坐了下来。 那边两人在祭坛上站定,孟君山收起铜镜,并指往上一划。 下一刻,两人的身躯同时失去支撑,早有准备的长明与灵徽各自把人接住。灵徽把孟君山在地上稳稳当当地放平,给他双手摆在胸前放好,自觉得十分妥当。回头一看,长明坐在祭坛一侧,正双手揽着那名花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灵徽:“……” 他低头看了看孟君山,放弃了有样学样的打算。 另一头,庚辰已经醒了,鸟眼睛不停转,但嘴巴被安子午捏住了,连怒斥没大没小的主将都做不到。 安子午暗自叹气,给长老顺顺毛。看是看到了,问咱也不敢问…… 那边,谢真神魂甫一离体,便感到自己站在了一处迷雾中。 他一转头,见到孟君山,正要说话,却看到孟君山伸出一只手,颤抖着地指向他,满脸都是天崩地裂的表情。 谢真:“怎么?” 话一出口,他就感到不对。这不是花妖的嗓音,而是…… “谢!玄!华!” 孟君山的嗓子都劈叉了,“怎么是你啊!!!!” 谢真:“……” 他没料到这回事,不过这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他做剑仙的年头,比当“阿花”要多上许多,神魂自然也是熟悉的模样。 他点头:“嗯,是我。” 孟君山叫道:“什么‘嗯,是我’!原来你没死吗!到底怎么回事!!” 他少有这么激动的时候,看得谢真不禁唏嘘。论起来,他在仙门中虽声名卓著,众人对他仰慕有之,畏惧有之,但与他称得上知交故友的,也就寥寥几个。 孟君山身为毓秀一早钦定的下任掌门,与风气守旧的毓秀格格不入,倒和谢真这在仙门中也算特立独行的人关系不错。反观家大业大的正清,继任者却脾气刻板,不说谢真,连孟君山都和他处不来。 谢真道:“关于怎么没死的问题,我自己也还没搞清楚,就不解释了。总之,我现在不打算回去。” 孟君山略微冷静下来:“行,你不想让人知道就算了,我自然不会讲。但是,哎,你一走就是十七年啊!世间真是变了许多……” 谢真:“我知道。我还知道,有一本书叫《玄华箴言》。” 孟君山:“……” 他犹豫道:“我也不知这起初是哪里来的,不过绝对跟我没关系。” 谢真:“虽然我确实有点怀疑你……不过你既这样讲,我便相信好了。” 孟君山:“开什么玩笑,要是我写的,我肯定要给你配上图好吗。” 谢真:“……” 孟君山定了定神:“你可真是,吓得我要怎么走都忘了,正事要紧。我想想,先踏坎位。” 迷雾中四下皆是白茫茫一片,不辨方向,他的步伐却十分笃定。谢真走在他旁边,听到他嘀咕道:“我就说,刚才看你的架势,还以为你和牧若虚有什么仇,其实你是为了找你家小师弟是吧。” 谢真黯然道:“是。一路追查过来,没想到是这般情况。” “裴心的事情,我们之前也暗查过,但没找到牧若虚的踪迹。”孟君山摇头,“仙门一直怀疑他和雀蛇是一起的,瑶山派了方三在找人,一直没找到,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悬着。” “他确实已经落在雀蛇手中。”谢真道,“但据我所知,他并未作出有违道义之事。” 他对孟君山简单说了雀蛇一体双魂,且与裴心是旧识一事。孟君山听得连连叹气,最后道:“这个阵法除了需要主持者在其中操纵,炉心还须得以一魂作镇。本来我还在猜测雀蛇用的是谁,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差不多就是雀蛇的另一魂了。” 谢真:“阳魂心存善念,大约不会与他同流合污。” “与意志无关。”孟君山解释道,“镇在炉心的神魂是被禁锢着的,什么都不需做,只是阵法运转后,精粹也会流向炉心魂,所以我想主持者必然会选那让他信得过的人。眼下看来,还有什么能比让自己受益更好?这阵法简直就是为雀蛇量身打造的,一套阵法,双份的快乐……” 谢真蹙眉:“雀蛇双生魂之间的争斗,可以说是不死不休,倒不一定。” 虽这么说着,他也不知道牧若虚究竟是怎么想的。观读他记忆时,尽管眼见耳闻都如亲临,但许多感触却像隔着轻纱般,模模糊糊不大清楚。 孟君山停下脚步:“准备一下,要开阵了。” 谢真往腰间一探,那触感如此熟悉,令他百味杂陈。 神魂乃是观照自身,他所佩的,也是他心中的剑。他略一定神,将手按在剑柄上。 “十七年了。”孟君山惆怅道,“孤光原应与你更相配。” 他把铜镜向上一抛,冲散雾气的水光荡起,周围顿时涌出灼热火焰。 滚滚热浪中,他们已置身于一间上下左右皆是赤红的宏伟厅堂中。此处烈火环绕,一副焦土景象,仔细看时,其实与白阳峰中那座真实的厅堂模样十分相似。 正中央,也摆着一座祭坛,祭坛上一柱火焰白中带赤,拔地而起,与穹顶相连。 火柱前立着一人,回过头来,正是牧若虚。 他面上浮起怒气,却在见到谢真的时候,涌起一阵错愕。 “谢玄华?”他喃喃道,“竟然是你。原来你没死。” 那声音带着沙哑,就好像从嵯峨镇边那一天起,他的嗓音就再没有恢复到从前的清亮一般。 谢真根本不想与他多说,但孟君山站在他前方一侧,手在后面摆了摆,示意他拖延一下。他于是道:“你见过我?” “啊,当然。” 牧若虚的眼神有些恍惚,语气也缥缈不定,唇线微微扭曲,拧出一个笑容。比起他在昭云部四处杀人的那时候,他看起来更加不正常了。 他说:“在裴心的记忆里,只有很少的一点画面……他把你捂得很严实,不想叫我看到。” 谢真自学剑的第一日,便晓得剑锋愈利,愈应控制自身的杀心,随着技艺精进,他也从未放松其中坚持。 只是此时此刻,心中泛起的滔天杀意,几乎连他自己也按捺不住。 他沉默不语。牧若虚又道:“这么说,刚才那个也是你。你看到了我的过去,是吧?这么讲起来,还要多谢你,若不是你死了,裴心也不会来昭云部,怎么会有后来的事情呢。” 听到这话,孟君山颇为绝望地回头看了一眼谢真,感觉他怕不是要马上拔剑上去,把这蛇剁成八段。 谢真却没有如他所想一般冲动,而是平静道:“济世救人,何错之有?” “他济了什么世,救了什么人?”牧若虚冷笑道,“他在晋平救了几个人,芜江又死了多少人?谁叫他当年在昭云救了我,你说他会不会后悔,大师兄?” 谢真淡淡道:“在昭云,他救了一条小蛇,名叫阿若。” “才不是什么阿若!”牧若虚忽然暴怒,厉声道,“是我!” 说话间,他展开双手,一道灰色蛇影在他背后冲天而起。随之而起的,还有炉心四周的烈焰,尽数向他们扑来。 孟君山:“……” 他一没想到谢真这么能忍耐对方大放厥词,二没想到都忍到这份上,牧若虚反倒先气不过动手了,果然疯子真的不能以常理看待。 他原本估计对方也在拖延,因为一旦开打,炉心炼化的过程也将受到影响,结果看这样子,牧若虚更想先把他们都弄死再说。 他匆忙间甩出水幕,将火焰一挡,一边对谢真道:“再争取点时间,我还得再看看这阵……” 谢真只有一个字:“好。” 话音未落,孤光出鞘。 灰蛇的影子占据了大半个厅堂的天顶,火雨纷纷而落。就在这除了热与火,其余万物仿佛都被烧灼殆尽的炉心里,刹那间,绽开一道令漫天烈焰失色的澄明清辉! 第27章 归去来(二) 一剑之势,令四周火焰齐齐黯淡。半空中蛇影一滞,身躯闪烁几下,重新盘旋起来,催动着烈火继续袭去。 谢真手按孤光,凝神应对。剑气洒出一片辉耀,宛如明月,将他与孟君山掩在其中,挡下了汹涌火浪。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牧若虚看似就在他们上方,那灰蛇却只是一副投影,他真正的神魂藏于阵中不知何处,一时间辨不分明。 牧若虚不知道在这炉心中用了多少功夫,现今驱使起来简直如臂使指。见谢真只取守势,他不禁轻笑一声。 他似乎自觉摸清了对方的深浅,轻喝一声,四下里火焰猛地一收,凝聚成一条巨蛇,朝他们当头扑下! 孟君山就在蛇口正对着的位置,此时仍然双手持着铜镜,镜中水波激荡,衍化阵法变幻。火蛇离他仅有数尺,他也不为所动。 一道剑光擦着他身侧扬起,与声势浩大的火蛇比起来,那剑光几乎一闪而逝。 银辉连成细细一线,自下而上,穿过火蛇的头颅,再如折燕般轻巧地一转,搅散了那团火焰。 火蛇在空中凝滞片刻,猛然爆散开来。烈焰纷舞,风卷炎浪,吹得正中央两人衣袂飘扬。单看这火焰的浩大声势,仿佛他们下一刻就会被吞噬,不消片刻就要融化其中。 “要是你们打破山体离去,我也不能把你们怎样……”牧若虚的声音在火中回响,“是你们要进炉心自寻死路!” 火势陡然又增,这回他也学乖了,不再试图与谢真硬碰硬,仗着火多势众,一概朝下压去。 这最简单的法子也有其聪明之处,光弧再难承受如此多的火势,悄然碎裂。 谢真神色不变,手腕翻转,剑尖指地,向下一顿。 最前面的一条火舌几乎碰到他飞舞的发梢,千钧一发时,无数虚影从孤光上电射而出,绕着他们周身一圈,冲天而起。 森然寒意压过热浪,道道剑气斩向迸裂的火焰,霎时间,漫天皆是剑影。 穹顶下的烈焰被一扫而空,灰蛇僵在半路,都没反应过来。只听孟君山道:“千山万剑,自你去后,再无人使得。” 谢真将剑一收,万千剑影汇于手中。从进来就罚站到现在的孟君山总算动了,水光从铜镜中洒出,在地上汇成涓流,沿着玄奥的轨迹一路奔涌,最终从四方汇集在祭坛中央。 水光氤氲,牧若虚愕然道:“什么?” “别躲在里头放火了。”孟君山敲了敲铜镜的边,“——出来!” 在水流的撬动下,炉心阵法终于现出一丝破绽,始终无迹可寻的灰蛇忽地现身,庞大的身躯闪现于祭坛上。 不用多说,谢真已身合剑光,疾掠而去。 灰蛇立刻便要重新隐匿,但被如影随形的剑意锁住,再也无处可逃。孟君山双手相对,铜镜在中间缓缓转动,在奔流的水光指引下,谢真一连六剑,看似落在空处,却回荡起断金裂石的震响。 灰蛇身上有六道锁链将其与炉心相连,此刻被一一斩断,每断一条,他身上的灵光就弱下一分。尽管神魂并不会鲜血飞溅,蛇身也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最后一条锁链斩断后,他身上的雾气一卷,变回了少年人的模样。 大势已定,厅堂中的火焰渐熄,谢真居高临下地望着牧若虚,剑尖指着他的咽喉。 孟君山等了一会,见谢真半天没有动作,疑惑道:“怎么?” 谢真归剑入鞘,问道:“阿若?” 那少年点了点头,伤感地笑了笑:“嗯,是我。” 孟君山也听谢真讲过雀蛇一体双魂的事情,现在一看,虽然面貌还是一样,但好像内里完全换了个人。 “这就是那个善魂?”他审视地看了看对方,“看来我猜错了,炉心里不是他。” “炉心魂……你们对这阵法确实所知不浅。” 阿若的语气全然不似方才,十分温柔:“多亏两位,阻止了……牧若虚,否则对昭云部,对这世间,又是一场劫难。” 他看向谢真:“你就是裴心的大师兄吧。” 谢真:“是。” 阿若坐起身来。他的身影半虚半实,宛如影子从正体上脱离。随着他的起身,另有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少年留在原处,双目紧闭,似乎正处于无意识的苦痛中。 阿若低头道:“我知道,两位是来阻止白阳峰阵法成形的。我会将阵法关停,然后我们也会烟消云散。在那之前,多谢你,让我有讲几句话的时机。” 谢真默默点了点头,孟君山也走近过来,听他说话。 阿若对谢真道:“你曾见到我与牧若虚的记忆,或许你也有疑惑,为何牧若虚一定要做下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这关乎雀蛇一族的秘密,原本应当永远封存在牧氏族人的心中,但仅存的牧氏就只有我了,我希望,至少能有人知晓。” 雀蛇一族,原本并不是这令人又惧又怕的模样。霜天之乱再往前,他们只是隐居在桓岭中的一支妖蛇部族,没什么毁天灭地的力量,也不会发什么疯,平平常常地活着。 关于他们先祖的经历,经历了昭云部的变乱,许多已经不可考。能确定的是,雀蛇族首个将魂魄一分为二的孩子出生,是在先王陵空在位的时期。 根据传说记载,雀蛇族那时并不会这操纵人心的术法,他们是修炼了一种法诀,才导致全族乃至子孙后代都拥有了这受诅咒的力量。 “也就是说,你们是后来才变成一体双魂的?”孟君山讶道。 阿若说:“这便是我们的秘密。并不是一体双魂,而是魂魄的两面。” 常人心中,总会有些善念与恶念,为善为恶,只在一念之间。但雀蛇的阳魂与阴魄则将善与恶割裂开来,阳魂主善,阴魄为恶,他们虽有各自的意识,却仍然是同一个魂魄。 “阳魂与阴魄,同一时间只会有一方居于主位。”阿若轻声道,“阴魄,那个自称牧若虚的,另一半的我……他不是想要作恶,而是只有心存恶念的时候,他才是他,否则,他就是我。” 话说的有些拗口,但谢真已经懂了。 “他太想要一个‘自我’了。”阿若垂下眼睛,“当善念占据上风时,我是牧若虚,而他只是在我睡梦中或者无意识时,偷偷出来看一眼的阴魄。如果他不为恶,那么他就不是牧若虚,不是任何人,不存在于这世上。” 孟君山也明白了:“所以传说中你们陷入疯狂,也不是真的发疯,而是魂魄两面在互相压制?” “是的。”阿若道,“我的族人们,每一个都在这其中挣扎。但阳魂常常并不觉得消失难以接受,不像阴魄那样疯狂地想要证明自己活着……所以在这番争斗里,一旦阴魄压制了阳魂,就再难有翻身的机会。我也一样,我被阴魄压制多年,直到你们将他重伤,我才终于出来。不过我没有魂飞魄散,因为……” 他闭了闭眼:“因为我也有苟活于世的理由。” “因为有人想要救我,有人在乎世上有一条叫阿若的小蛇。” 谢真记起他与长明看到的书册记载。因为饱受疯狂之苦,雀蛇族人不是自戕,就是由族人把已经彻底发疯的同族处决,大约正是因为这样,那些阳魂对人世并无留恋,他们或许相信一旦被阴魄压制,唯有一死而已。 “裴心,他是为了救我,才被我害成这样。”阿若努力忍着眼泪,“第一次,他没有立刻杀了我,以为我还有得救,被我逃掉了。之后,他遍查典籍,寻得将一体双魂分离的方法,独自来找我,想要击败牧若虚,把我救出来,但是他完全弄错了……” 他的泪水终于滚滚而下:“他弄错了,那是我,牧若虚就是我。杀了人,犯了错,做下恶事的,是牧若虚,也是我。” 亲眼见到雀蛇一族这扭曲惨烈的命运,孟君山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谢真抬起衣袖,为阿若擦了擦满脸的眼泪。 阿若哽咽道:“那一次,牧若虚后悔了。我差一点就能反过来压制他,于是他便用疯狂的恶行来保持自我……” 牧若虚操纵了裴心,却不敢让他再去做什么事,他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压制阿若,一边控制一名雀蛇族人,引发了芜江的大乱。这番操控,他将一大部分神魂的力量都寄身于那名族人身上,到了最后,整个被他临时拉来的妖军都有渐渐失控的迹象。 也就是在那时,裴心暂且脱离了他的控制,在晋平城上岸救人,却不敢与仙门中人相见。当牧若虚寄身的那名雀蛇被正清门斩杀,他脱身的神魂马上控制还没走远的裴心将他掳走,随即远遁桓岭。 元气大伤后,他一不做二不休,几乎把白阳峰上的族人屠杀殆尽,开始在白阳峰中布置阵法。随着他日渐恢复,他又把金翅鸟安氏的长老接连控制,安子午因为身佩昭云部主将的玉印,才逃过一劫。 白阳峰中的大阵,是先布炉心,再布流火。就在炉心即将完成的时候,一直被牧若虚操纵着跟随左右的裴心,忽然向着炉中一跃而入! 孟君山分外担忧地朝谢真看了一眼,见他面色平静,更加担心了。他看到,谢真的另一只手正紧紧抓着自己的袖子。 “他想要毁掉这个阵法。”阿若喃喃地说,“牧若虚都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在最后时候喊了一句‘阿若’,我明白……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想再让我,让牧若虚害死更多的人了!如果你们没来,在炉心烧成的一刻,我会竭尽全力燃烧魂魄,这是唯一的机会,即使白阳峰的流火还是会使昭云部受难,但只要能杀死牧若虚,也算到此为止。” 他咬着牙,半天才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牧若虚还是救下了他的一点神魂。”他将半虚半实的手放在祭坛上,“他把残余的神魂放在炉心,当大阵完成时,或许就可以略作修补。我不知道要怎么做,如果我要毁掉大阵,也会毁掉他最后的神魂。但是,你们来了,我不需要引动阵法,也可以让这一切结束了。” 阿若重新抬头:“请你们告诉他,阿若……牧若虚,再也不会害人了。” 他话音一落,身影中倏忽涌出无数火焰。 在火焰中他睁大眼睛,望着祭坛的方向。原本与他分开的牧若虚的身影也燃烧起来,穹顶之下的烈火与他们身躯中的火焰向呼应,一明一灭,不再有方才的狰狞与疯狂,仿佛在无声在为他们送葬。 在他们即将消散的时候,牧若虚睁开了眼睛,面上涌过万千情绪,最终归于一片空白。他想也不想地转过身,要往祭坛那边奔去。 阿若一把抓住了牧若虚的手臂,反而被带得一个踉跄,双双摔倒在地。牧若虚显然已经有大半身体不听使唤,但仍然想要朝着祭坛爬过去,被阿若从后面死死拖着,当他伸出的手就快碰到祭坛边缘时,两人的身影同时灰飞烟灭,只剩下在火光里飘飞的余烬。 在这个瞬间,祭坛的中央裂开,渗出了丝丝缕缕的光。 一个淡薄的身影在闪烁的火光中现身。他背着一把银弓,年轻的面孔上,是略带腼腆的笑容。 他看到对面站着的那个人时,啊了一声:“大师兄?” 谢真轻声说:“小裴。” 他走到裴心面前。裴心早已经不是那个被他拎来拎去的小孩子了,他快要和他一般高,手上满是拉弓搭箭时留下的薄茧。 “大师兄。”裴心说,“大师兄,我应该……我应该已经死了吧。我办了很多错事,对不住,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讲……” “不用讲了,我都知道。”谢真说,“小裴,辛苦你了。” 裴心猛地抱住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呜咽地痛哭起来。 第28章 归去来(三) 孟君山以前有次喝酒的时候讲:忽然想起琐碎往事,是上了年纪的表现。 他经常一本正经地说些貌似有些道理,仔细想想又没什么意义的话,以至于谢真总觉得,假如一定要有一本箴言合集流传,那也应该是孟君山的而不是他的。 此时此刻,他又不由得记起了这一句。 他想起那会儿他问裴心想要怎样的弓箭,裴心说:想要一把银色的,很亮的。 他当时只道少年人喜欢漂亮东西,寻来许多天材地宝,请隐居在晋平城的匠人为他打了射月。那匠人的作品大多朴素,对谢真找来的华丽设计各种不满,好不容易才被他说服,完成之后,直说他这辈子也没打过如此招摇的兵器。 但成品确实精美绝伦,刚拿到手的时候,裴心爱得不行,睡觉都要抱着,第二天腰上被硌出一排红印子,被霍四好一通嘲笑。直到后来,谢真才知道,裴心一直很羡慕孤光出鞘时的银辉璀璨,于是他从小就立志,想要将来也能这样闪闪亮亮。 那时提到瑶山的小师弟,谁不称许,谁不喜欢?那样一个明朗潇洒,如珠如玉的少年。 “都多大的人了还哭。”谢真说,“再哭就叫你去泡瀑布了。” 裴心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他擦了擦眼泪:“大师兄,你还活着?” 谢真:“刚活过来。” “太好了。”裴心低声说,“但是真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么丢人的样子。” 在牧若虚的记忆里见到的裴心,无论是隐居山林的安然自若,还是惊变后一如往常的镇定,他总是看起来十分沉着。仿佛再大的祸事临头,他也只会尽他所能,做他所做。 没有人知道,他心中或许也曾迷茫不定。当初带他修行,教他道理的那个人,在那些时刻并不在他身边。 “也不必这样讲。”谢真道,“我也曾有许多想做的事,最后还不是咔嚓一下死了。” 裴心:“……” “世事难料啊。”谢真就像他小时候那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只消对得住你自己就可以了。那天救了从山上掉下来的小蛇,你后悔吗?” 裴心抬起脸,就如他想的那样道:“再来一次,还是一样。” “好。”谢真说,“这才是我们小裴。” 这时候,他们脚下的祭坛开始摇晃起来,裴心的身影也时明时暗,闪烁不定。 “要出去了!”用水流维持着阵法的孟君山喊了他一声,“但是要出了炉心的话……” 他不用说完,谢真也领会他的意思,一旦离开炉心,裴心这一点微弱的神魂,恐怕也将散去。 “能再见到大师兄,已经是想都想不到的好事啦。” 裴心后退半步,取下背后的射月。对于这柄他视若性命,却在自断一臂之后再也无法拉开的银弓,他手指从弓身滑过,珍惜地抚了抚。 然后他挽弓向前,箭如飞光。 第一箭,将这摇摇欲坠的殿堂破开一条缝隙。第二箭化为飘洒的银辉,铺开一条宽阔道路。最后一箭,一直飞到火焰无法抵达之处,将黑暗敲开,道路的尽头顿时大放光明。 裴心放下弓,就像每次检查完功课时那样,扬起脸得意地一笑,然后撒娇道:“大师兄,你带我回去吧!” 熟悉的话,熟悉的面孔,谢真也情不自禁地说出了那句他再熟悉不过的话:“你拉弓用的是腿吗?自己走。” 一旁的孟君山:“……” 裴心忍不住大笑起来。谢真道:“不过,这次可以破例。” 他转过身,裴心愣了一下,跳到了他后背上。 谢真被砸得一个踉跄:“你怎么变得这么沉啊?” “有吗?”裴心挠挠头,“长个儿了嘛。” 谢真背起他,往那条路上走去。随着他步伐向前,裴心的身影也渐渐变淡,直到消失不见。 就在他踏出厅堂之前,谢真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铃音。 下一刻,神魂复位,他睁开眼睛。 他稍一动,长明立刻察觉。接着一道银光从谢真眉间飞出,重新落进他掌心。 谢真转过头,却见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心念转动,便想到其中关碍:“你给我那个铃铛,不能离开你的神魂?” “不是什么大事。”长明拉着他起身。 谢真仍觉担心,但这会确实不适合细说。旁边孟君山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和低头察看他状况的灵徽脑门撞脑门,各自唉哟一声,金星乱冒。 安子午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带子,把四个长老前面两只后面两只捆在身上,弓提在手中。厅堂门前的流火已经退去,只是墙壁中仍然还有跃动的赤色。 孟君山活动一下手腕,道:“阵法已停,我们出去吧,这火还要烧一阵。” 谢真:“稍等。” 他对长明低语两句,长明点点头,一道火光沿着祭坛绕了一周。祭坛周围原本一触即发的流火,此刻也驯服地避开,任由他的火焰烧灼着灰黑的岩石。 几息的功夫,祭坛从中间裂开,众人看到一名少年正躺在其中。他侧身蜷着,抱着一件用外衫裹着的东西,神情很是安详。 安子午:“这是……” 谢真:“是牧若虚。” 安子午愕然戒备,但那具身躯立刻燃烧起来,渐渐消散。片刻后,只留一堆飞灰。 在尤带高热的余烬中,躺着一把皎洁如月的银弓。 没了流火的威胁,他们不多时就出了白阳峰,回到天枢阁前。 此时已是深夜,白阳峰上阵法已破,但最后的火焰仍在静静燃烧,使得那奇险的峰脊如同一把幽暗的火炬。 这壮观景象引得昭云部众纷纷出来观看,住得远的没有经历之前那一遭疏散,还不知道有场劫难与他们擦肩而过。 安子午身上挂着四只鸟,虽然事情也算解决,但他仍不知道在炉心阵里,以神魂入阵的两人经历了什么。 他先看了孟君山一眼,对方察觉到他的视线,指了指那花妖:“你还是问他吧。” 这便是把决定说什么,或不说什么的权利交给了谢真。 谢真此时却已经快要维持不住强撑着的镇静,潮水般的疲惫与悲伤席卷了他,但他还是握着射月,想了想,道:“主将,雀蛇一族……” “明日再说。” 长明一开口,少见地直接打断了他说话。他不容置疑地一手放在谢真肩上,对安子午道:“劳烦,先寻地安置罢。” 以往王庭来访昭云部,住的都是天枢峰上的别院,这次长明屏退他人,与谢真一同进了里间。 谢真待四下无人后,才问:“不要紧吗?” 长明翻手,掌心中托着那枚银铃:“这是王庭的圣物,平时寄身在我这里,只是离开与回返时会有些震荡,没什么大碍。” 谢真知道长明这么讲就是真的没事,终于放下心来,将射月放在案上。 长明:“不如先歇息。” 谢真微微摇头,心知此刻千头万绪,睡是肯定睡不着的。 若是他刚活过来那会,他肯定选择去练一晚上剑,练到心境澄明,再无挂碍为止。不过,他现在倒更想把那些都讲出来。 他已经尽量简略,但这个故事还是说了很久,长明就在他对面安静听着。 谢真缓缓讲述,恍惚间觉得他讲的仿佛不是于他有切骨之痛的往事,而是一段光怪陆离的怪谈,或是民间话本里曲折的传说。及至讲到在炉心阵中所见所闻,他数度顿住,良久才能继续下去。 待到全数说完,恰好灯烛烧尽,屋内顿时陷入一片幽暗。 长明起身,没有去点灯,而是将竹窗推开。天枢峰上四周一无遮挡,从这扇窗户,正可以看到北天明灭的群星。 谢真怅然道:“我对小裴说世事难料,可是这样,我又何尝能释怀。” 长明:“想哭就哭吧,我不看。” 谢真:“没有的事。” 他也走到窗边,与长明并肩站着。许久,他说:“总归还是我心境不足,活了这么些年,却没经历过至亲之人的生离死别。” “这个,我倒是略有体会。”长明道,“是不大好过。” 谢真一怔,转头看他。长明说了这句,似乎也觉得唐突,移开目光,不与他对视。 那比谢真记忆中成熟了许多,至今仍偶尔会感觉陌生的侧脸,无端让他心中涌起一阵汹涌的酸楚。 只听长明低声道:“你做惯了别人的依靠,但你自己总也要有蒙着被子哭的时候吧。” 长明这些日子话一向不多,忽然说了这么一段有些孩子气的话,让谢真仿佛一下回到从前,不由得莞尔:“我是大师兄,我不会在被子里哭。” 长明:“真没有过?” 谢真:“没有就是没有。” 夜凉风轻,他久久望着天际,半晌道:“明日,我想去那个叫密岚的镇子看一看。” 第二日起身时,长明已经在等他了。谢真道:“我先去跟主将交代下事情经过。” 长明:“我已经与他说过,你不用管了。” 谢真知他体贴,心下一暖,不再多说。长明把西琼留在天枢峰处理后续事宜,两人轻装简从,从桓岭向南,沿着当初裴心与阿若走过的道路,到了密岚镇外,在林中找到了那个木屋。 在牧若虚的记忆里,自他与裴心在晋平城交手后,就再没回过这里。谢真本以为此处应当已经荒废,却没料到,这里处处一如当年他们离开时的模样。 院中的菜地青翠灿烂,长得横七竖八,生机勃勃。旁边是两个木桩,不远处挂着那个用藤条和毯子搭成的吊床,门口摆着一个破了个口的陶罐,里面插着一把花,已经干了。 长明停在附近一棵树边,以手中火光一晃,树干上便现出些弯弯曲曲的深色纹路。他看了看,就道:“设了阵法,把这片院子都罩在里面了。” 谢真:“是什么阵法?” 长明:“风雨不侵,百邪莫入。手法古老,做起来费工夫,现在很少见到谁用。” 这么一讲,谢真就知道这应该不是裴心的手笔。长明又在周围看了看,远远近近,大约四十多棵树上都有着阵纹,恰好绕成一个圈:“这些都是徒手刻上去的,不用术法,只用一把小刀。” 谢真看着那些刻入树干的纹路,非但复杂,线条也十分细致。他还挺难想象牧若虚拿着把小刀,趴在树边一点点往上刻的样子。 他见过牧若虚的记忆,此时就如同回到了阿若与裴心住了数年的家一样,对他讲:“小裴以前就坐在这里,擦他的弓,做些手工活……” 他推开小屋的门,那个皮鼓就摆在进门的地方。裴心在瑶山的居处非常清净,特别是他不远处就住着恨不得把整个王府都搬来的霍清源,两相比对,更显得他起居过于简素。 但这个小屋却不同,地方不大,收拾得很干净,但到处都放得满满当当。 桌前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椅背有点斜,好像打的时候还不太熟练,另一把就很方正。立柜缺了一只脚,用一块发亮的青色石头垫上了,一旁搭着的罩巾上面绣着一只歪歪扭扭的胖蛇。墙上挂着一张用染料在磨平的树皮上作的画,线条挥洒自如,像是一根树枝上站着一排松鼠,又像湖边挂着几条鱼干。 长明也站在他旁边看,半天道:“……很写意。这画的是什么?” 谢真指着那支最大的松鼠:“这个大概是我。” 长明:“……” 不用他继续说,他也大概猜到,剩下的四个就是他的师弟们。 这画里画的是什么,连阿若都不知道,谢真却一眼就明白了。只是,裴心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这远离瑶山的林中,画了一幅谁也看不出来是什么的画……他也并不能了解分明。 他伸手要取下这张树皮,想了想,又放弃了。长明道:“你若想,我叫人把整座屋子搬回去。” 谢真:“……” 他心道这孩子当了王果然手笔不一样。长明尤在等他回答,谢真无奈道:“不必了,就让它待在这吧。” 他又去后间看了看,那边是阿若的住处。走到床边时,他忽有所感,腰间的海山也轻轻一颤。 他挪开阿若床上的枕头,下面赫然是一把裹着皮鞘的剑。 谢真将剑缓缓抽出,眼前呈现的是一名剑客最不愿看到的一幕:剑刃光泽黯淡,蛇鳞纹上干涸的血迹已经发暗。当初染血时不曾擦拭干净,致使宝剑蒙尘,或许再也无法恢复到从前的锋利。 他对长明道:“这柄剑,是打造射月那位师傅的遗作。他在世时最关切打出来的兵器有没有被好好对待,要是见到这场面,非得气活过来,把买这剑的揍一顿不可。” 裴心与阿若去买剑那一节,他之前只是大略说过。长明问:“这剑可有名字?” “十年。”谢真道。 自它得名至今,也正是十年。 这十年间,阿若没有种十年的菜,裴心也没有打十年的猎。空空荡荡的小屋,已经再也等不回在里头烧饭的两个人了。 谢真还剑入鞘,把它放在枕上。半晌,他说:“要不你还是转过去吧。” “……” 长明在原地迟疑片刻,终于还是没听他的,一步向前,把他揽了过来。 须臾,他的手轻轻落在谢真后背上,感觉泪水渐渐浸湿了他肩上的衣衫。 第29章 归去来(四) 西琼面前有三堆卷册。左边那堆看过,右边那堆还没看,中间一堆是挑出来的。除了中间那堆小一些,左右两边,全都摞得比他还高,摇摇欲坠,维持着危险的平衡。 他看了看日头,又往嘴里塞了两粒茶,就着那苦得让人打寒颤、细品又带着一丝清香的滋味,打起精神地继续看。 正读得出神,窗户忽然被推开,安子午探头进来:“西琼,你还在这?” 西琼险些把茶叶给咽下去。等看清来人,他才揉了揉额角:“是主将啊……我还没看完。” “也不能一直看啊。”安子午趴在窗台上,撑着脸说,“我派小晴来照顾你,结果她连门都进不去,还跟我讲,你两顿没吃饭了。” 西琼:“有这回事?小晴是谁?” 安子午:“……” 西琼看着对方一言难尽的表情,回想片刻,记起好像是有个侍女带他过来,让他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只是他一进藏书塔开始翻检卷册,马上忘了时间,都不记得在这里呆了多久。 而且,他想了想,这地方难道不是四层塔上? 他站起身往外一看,果然发现安子午半个身子悬空,脚尖点在下面那层屋檐,晃来晃去。 西琼:“主将,注意形象啊。” 安子午耸耸肩,在窗台上一撑,轻轻松松翻了进来。天枢峰上多是有翼的妖族,少年人经常这样有路不走偏要上天,不过藏书塔出入都需批示许可,能这么翻窗进来的,也就是一部主将了。 虽然如今王庭威严日盛,三部多有敬畏,可昭云部能让他进到藏书重地,随他翻阅,也还是因为刚刚消弭无形的一场大难。 自上代主将殒命以来,昭云部多是“庚”字四位长老当家,但就雀蛇一事,他们先是错失良机,后又被牧若虚所控,险些酿成大祸,可谓颜面扫地。 现在被谢真刺伤那个长老正卧床休息,被长明烧到的那几个更惨点,羽毛从脖子秃到后背,个个闭门不出。 于情于理,帮他们解决了这大麻烦的王庭想要查阅牧氏一族相关的典籍,他们都讲不出半句拒绝的话。 安子午左右看了看,不由分说地拉起西琼:“再不吃东西你要饿死在这里,我可没法跟长明殿下交代。走走走。” 西琼这回确实感觉有点饿,于是便在书册中夹好签记,跟着安子午走了。 两人回了主将在天枢峰高处的正堂,西琼以往来过不少次,在正堂北向有一座楼阁,是安氏长老们议事的所在。 此刻庭前冷清,大门紧闭,唯有两侧的松叶寂寞地摇曳。 见西琼往那边看,安子午道:“诸位长老都在休养,议事堂不知何时能再开了。” 西琼道:“这段时间,你少不得要劳心费力。” 安子午含笑道:“正是职责所在。” 这位始终被长老们处处压制的年轻主将,此刻笑容中带着一丝狡黠。他看了看西琼,摇头道:“接下来,也不知道部内又有多少流言蜚语。说不定也会讲,便是我不顾父仇,联合牧氏遗族,上演这一出里应外合,争夺权柄的阴谋。” 西琼皱眉:“这话还是别说吧。” “也就和你讲讲。”安子午无所谓道,“不过你也知道的吧,西琼,这可不是我信口胡说。” 西琼对于昭云部那一摊子乱七八糟的事情,也算有些了解,心知安子午也并非夸张。左右无人,他敬称便也不用了,问道:“你这么说,想必已经有应对办法了?” 安子午:“嗨,要什么应对啊,敢说的一律发配到北山去挖翡翠咯。” 西琼:“……” “哈哈哈哈,逗你的。”安子午看西琼满脸欲言又止,扑哧一笑,“不过,我倒是有个想法。不久之后就是雩祀了,本来应该请长老们去一两位的,这下去不成,我准备叫我的堂兄弟们代替,你觉得怎样?” 雩祀,在古早时曾是求雨的祭祀,流传至今,已经变作祈求部族福泽绵延的盛事。在先王时,这祭典只有面子意义,不过也是三部唯一会遣人去往王庭的时候。长明继位后,还是第一次要举办这种仪式。 西琼知道王庭为了这次的雩祀准备了许久,绝不仅仅是走个过场而已。本来他这段日子就一直在忙这个,谁料到最近殿下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天天让他跑腿去干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好吧,从昭云部牧氏一事来看,并不是完全的莫名其妙,只是让他特别措手不及而已。 按照长明的安排,三部来参加雩祀的族人,也是仪式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如今昭云部的长老来不成,来些金翅鸟血脉的后辈,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你把他们送过去,那几个长老不是更担心了吗。”西琼看他。 安子午坦然道:“是啊,也给他们添点堵。放心,没谁会惹事的,顶多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点。” 西琼:“哎,你给他们留点面子吧。” “我只跟西琼抱怨一下呀。”安子午笑眯眯地说,“总之,我给你打过招呼了,要是有什么不服管教的,不用看我的面子。” 西琼啧了一声:“行吧,我知道了。” 他们信步走过横贯半空的长廊,落日西沉,余晖照在昭云主将的衣袖上,映出一片金辉流溢的光彩。经过偏厅时,西琼注意到墙上挂着的一排各式各样的弓箭中,有一个突兀的空位,好像是刚刚卸下去的。 安子午爱好收集这个,他一向知道,不过墙上少的那个他也记不起来是什么了。安子午注意到他的目光,道:“那里原来是一把银弓。” 西琼:“你取下是因为……” 安子午:“那日我见到射月,才知道模仿它的,都只会在它面前黯然失色而已。” 他们也听长明简略说了雀蛇牧若虚的事情,虽然所知不详,只是知道裴心此前讨伐牧若虚,如今已经身故。安子午叹道:“不能亲眼一见射月主人,实在遗憾。” 西琼虽然查过裴心的踪迹,却是没有同样使弓箭的安子午那么多的情怀,他更多地在思索这件事背后的东西。 一开始他来到昭云部时,以为长明想知道裴心的踪迹,是为了追查雀蛇牧若虚,这也比较符合他的作风。不过,他这几个查阅典籍,联系前后事情,越想越觉得,他好像本来就是要找裴心,而查到牧若虚,引出昭云部的一串事件,反而像是碰巧为之。 所以问题就回来了:长明为什么忽然间要查裴心? 西琼早就知道,自家主君对瑶山的态度有些古怪。他是被长明一手提拔,只为他效劳,长明不计较他的出身,且将他弱小的部族也一并照顾,凡是妖族三部之内的事情,无不与他推心置腹。只不过,在对待仙门、特别是瑶山的事情上,长明常常会做出些令他难以理解的选择来,让他完全搞不明白。 裴心此前一直销声匿迹,与王庭毫无交集,这次长明想起来找他,总不会是没有理由。 那么……会是那个花妖的原因吗? 他不由得想起了突然出现在长明身边,名叫阿花的神秘花妖。说神秘,长明也没有禁止他去探查,但西琼除了知道这个花妖是从静流部来的之外,对他一无所知。 “说起来,那个叫阿花的公子,西琼可知道他的来历?”安子午问。 西琼正想到这里,就被安子午吓了一跳:“这个,我不便议论。” 安子午理解地点了点头,西琼却有点忧郁,心道就算是我能说,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懂了。”安子午说,“琴台之事嘛。” 西琼:“……咳咳咳咳咳!!” 这是一段三部中耳熟能详的典故,曾有一位王为思念故乡的爱妻修建了一座华楼,称为琴台,流传至今,琴台便多代指深泉林庭的王后。 西琼大为惊恐:“没有吧,你别乱说啊!” “没有吗?”安子午纯真地看着他,“我见他风姿不俗,长明殿下也对他十分爱重,这不是好事吗?” 西琼:“……” 虽然他确实也没见过殿下对谁那么和颜悦色的样子……但是满打满算,殿下跟他才认识几天,连半个月都没有吧! 他不得不严正声明:“你想多了,可别在殿下面前提起这事。” 安子午眨眨眼睛:“哎?好吧。” “殿下一向不近女色……呃,也不近别的色,反正就是不喜欢这些。”西琼一看就知道这小子还没停下乱七八糟的念头,“当年他第一次来昭云的时候,你不是也在吗?连舞姬给他斟酒他都不喝的,总之你不要八卦了!” 安子午忽然看着他身后:“那边,是不是殿下回来了?” 西琼一回头,隔着挺远的距离,正看到崖鹰载着他们两个,落在别院附近的平地上。 那花妖先是从鹰背跃下,长明随后。接着长明不知道说了什么,花妖停下脚步,长明伸手把他束发的带子理了理,可能是看实在理不好,索性拆了重系,几下弄完,两人便并肩边说边往前,一直走进了院子里。 西琼:“……” 谢真在院子里支了个小炉子,用一路回来采的药草煮了一锅黑乎乎的汁液,稍稍放凉,过滤两次。这些他都不假手他人,做完后,拿一块布巾拧得半干,端起药回去。 昭云部还有些事宜没处理完,长明一回来就忙,两日都不见人影。谢真回了房,把“十年”抽出,横在案上,蘸着药小心擦拭。 虽然手上在做这件事,但他尽量不叫自己去多想什么。剑刃上的斑驳血迹被擦去,渐渐现出当初波光闪烁的明亮来,可他的心境却无法如往昔平静。 或者说,自他死过一次,早就全然不同了。 逝去的先代掌门曾对他讲:你天资非凡,且有大毅力,是不是觉得倘若你认定一件东西,仿佛想做就能做到? 但人活一世,总有些遗憾,是力不能及,刀剑无用。 他把今日份的药用完,收拾一遍后,雨水忽至。空中霎时全都是草木润泽的气息,微风卷着雨滴,飘入半开的窗子。 他转身去关窗,却见眼前的水幕里,雨丝相互勾连,汇成一幅晶莹闪烁的图案,看着像是有个人在打伞。接着,那个巴掌大的小人还伸出手,左摇右晃,朝他招了招,仿佛在说“来呀来呀”。 谢真:“……” 不用想都知道这玩意是谁的杰作。他随手搅了两把,把图案打散,示意知道了,取了外衣出门。 在屋檐下,他碰到回来的长明。长明眉头深锁,见到他道:“孟君山在外面。” “我去和他聊聊。”谢真说。 关于孟君山知晓他身份一事,谢真已经告诉过他。长明闻言顿了片刻,点了点头,与他擦肩而过,回了房间。 谢真总觉得他似乎有些心事,想着回来再问。出了院子,孟君山撑着一把纸伞,风度翩翩道:“赏光一叙?” 谢真:“你自己就是玩水的,打个伞是否有些多余。” 孟君山:“……” 谢真也没带伞,便走进他伞下,孟君山不爽道:“怎么打我的伞还要挤兑我!” 谢真:“可以不打。” 他翻起风帽给他看了一眼。这件外衫是静流部的作品,风吹不进,雨泼不入,兼能挡日晒。 孟君山:“……” 他算是没话说了。两人撑着伞,沿着院落间的回廊,走上一座四下无人的阁桥。 自白阳峰那日无意间揭开身份后,他们还是第一次独处。孟君山也不废话,直截了当地问:“你就不打算回仙门了吗?” 谢真:“不回。” 孟君山:“也不管你师弟们了?” 谢真:“现在门里那三个,我听说过得都还行。” 孟君山看他神色,仍不知道他这话是否出自真心。他说:“封云确实不错,方三霍四现在也能独当一面。但是你就能按耐住,不去看看他们?” 谢真平静道:“如今瑶山已经不需要我了,何必徒增烦恼。” 孟君山半晌才说:“这话说的,真不像你。” “死了一遭,总会有点改变。”谢真道。 孟君山沉吟片刻,正色道:“当初镇压天魔,我是事后才知道。你这么想,我也说不了什么。” 谢真不语。他放缓语气:“但你如果想回去,不用在意你现在的模样,也不用担心这些年来的变化,没人敢说三道四。” “……不是因为这些。” 谢真终于道,“当年的事情不止这样,许多东西我自己也没想明白。有一天我会回去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孟君山紧皱眉头,半晌才道:“你从小在仙门长大,如今在妖部怎么能待得习惯。” 谢真:“没什么不习惯。砍柴手法还有所精进。” 孟君山:“长明竟然让你去砍柴?!” 谢真:“不是他让我去。再说砍柴怎么了,画画的就瞧不起砍柴的吗?” 孟君山:“……” 他看谢真心意已决,只好不再劝。两人默默看了会雨,他又道:“说到长明……他早知道你活过来了吧。” 谢真顿了顿,才道:“我本来也没想叫长明知道,不过,世事难料。” 孟君山:“我就说,长明怎会忽然性情大变,跟人如此亲近。现下知道与他搂搂抱抱的是你,倒也不奇怪了。” 谢真:“……” 他本想反驳,但转念一想,确实搂也搂过,抱也抱过。 长明以前好像并没这个习惯,不过话说回来,他当年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会昏倒,一会又发热的。 “算了,我可管不了你们。”孟君山道,“我明日就回门中复命了。” 他迟疑了一下,说:“这次雀蛇的事情,我得如实汇报。我们毓秀就算了,正清那边,可能不太好办。” 谢真:“怎么?” 孟君山:“正清一直觉得裴心就是和妖蛇一路的,虽然如今知道了事情真相,但从结果来说,他确实是……身不由己。” 他颇为担忧地看了对方一眼。谢真道:“人都不在了,说这个又有何用。” 如今再提到裴心,孟君山尚且小心翼翼,可他已经没有那股郁积心头,无处宣泄的窒闷。在长明面前十分丢人地掉了一次泪后,那份难以宣之于口的悲痛重新被包裹完好,妥帖收藏,让他又能拿出一副不动如山的态度,可以摆上去应对往后的岁月。 孟君山:“我是说,瑶山肯定会派人来查这件事。你要是真不想见他们,还是早点离开昭云部。” 谢真:“我知道。” 孟君山:“行,你心里有数。我回去了,这个你拿着。” 他把一枚长而薄的小巧玉牌递过去:“毓秀内门弟子的令牌,万一你跑到仙门去乱转惹了麻烦,拿这个还是能唬一下人的,要是闹大了,我还能来给你收拾下烂摊子。” 谢真接过,翻到背面看了看:“这个,是你预备给自己徒弟的吧。给我拿去了你用什么?” “没关系。”孟君山摆手,“你看我一时半会像是会收徒弟的样子吗。” 谢真:“话是这么说,但是你师门长辈要是知道你把令牌给了个妖族,非得气死不可。” 孟君山:“这有什么,他们又管不了这么宽。” 谢真:“我明明记得你师傅什么都管,还想给你介绍道侣来着。” “没辙,”孟君山说,“我已经成过亲了。” 谢真愕然:“什么?” 孟君山将一边的袖子向上挽起,谢真看到他手腕上系着一圈红线。上头没有任何灵气,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材料,就是普普通通一根线。可这样普通的一根线,放在他身上,就显得哪里都不搭配。 谢真:“这……定情信物?” 也太朴素了点吧,他心说,不像是这人的作风啊。比起这个,号称寄情山水无牵无挂的孟君山竟然还有这么一遭,着实让他震惊了。 而且他当初在流束那边听到的八卦消息里,好像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算是吧。”孟君山道,“现在老婆已经走了,就每天看看红线,假装自己还有老婆这样子。” 谢真:“……” 孟君山:“得怪我。一言难尽啊。不说这个,走了走了!” 谢真回到别院时,长明正在屋檐下看雨。 “怎么不进去?”他疑惑道。 长明转过头,看了他片刻,又把头转了回去,淡淡地问:“你要回瑶山了?” 他那乍看起来冷漠,其实十分闷闷不乐的神态,让谢真顿时回想起从前他们一起出游的时光。那会当他们分别时,长明总是要这么问上几遍,“要回去了吗”“什么时候回去”,问完了自己又不开心,一个人独自生气,让他很没办法。 及至在这时候,听到他这么问,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从菱湖回来后,长明从来不问他要不要回去。 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不愿提起。 谢真走到他旁边,说:“不回。” 长明本来侧身背对着这边,闻言顿了一下,才回过头看,正好和对方的视线碰在一起。他垂下眼睛,状若无意地问:“接下来怎样打算?” 谢真:“年后的仙门众议,我想去看看。在那之前,先琢磨下能不能把神魂不相容的事情解决了吧。” 长明:“那么,同我回深泉林庭如何。” 谢真一怔,随即笑道:“好。” 长明认真地看着他,也微微一笑。 那笑容与往昔意气飞扬的少年模样不同,多了些他说不明白的东西,或许是因为现在他得稍微仰起视线去看,总觉得其中有些一时间无法分辨、朦胧不清的寂寞与温柔。 长明说:“对了,有件事情。之前还不大确定,不想害你空欢喜一场,如今多少弄清楚了。” 他把那枚银铃取了出来:“本来想是叫它保护你,但是机缘巧合,它把一点散碎的神魂收在了里面。这几天用灵气修补,虽然还很少,但已经可以辨认出来……” 谢真的手在不自觉地颤抖,长明轻轻捉起他一根手指,与铃铛相触。 一片银色的光雾从铃铛上蔓延出来,当中有一个背着长弓的虚影,小到可以躺在掌心里,蜷缩在雾气中间,睡得正香。 风过层林,雨流如织,山中夏日的黄昏,夕空尽处传来隐约远雷。而在他耳边,此时万籁俱寂,只有宛如人间天意,在他指尖上响起的心跳声。 【第一卷·完】 第30章 寻旧迹(一) 夏末,月缺转盈后的第一个清晨,王驾自桓岭返回深泉林庭。 与三部中列道相迎的盛况不同,自长明继位以来,就很少在自己的地盘上搞什么排场,他的部属也习惯了这种作风。因而当鹰车穿过疏云,自晨曦中悄然而至,并没有打破笼罩在朝雾下的宁静。 鹰车降落在右院,迎接他们的只有两名平日里照料崖鹰的部众。此处视野开阔,虽不在最高处,但王庭在晨光中错落的众多楼台,仍能在这里尽收眼底。 三部之中,静流与昭云谢真此前都曾去过。蜃楼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泉潭飞瀑,楼阁的构造偏向于四面来风的通敞,重重帘幕挑起,山水交错,疏朗不失静幽。天枢峰则以奇险为主,多塔楼与高阁,更有许多栈道横过空中,往下看一眼都要叫人腿软。 深泉林庭则与那些都不同,谢真还是第一次造访。早先长明还是少年时十分叛逆,别说带人回去,就连他自己也讨厌回家。 即使这样,他在提起深泉林庭的时候,还是要说:“虽然那地方我不爱回,但风景不错。” 当时的谢真也不会想到,真正来到这里,已经是隔世之身。 芳海正如长明说过的那样,林间落叶一片银白,宛如终年不化的雪地。或许是为了与这片雪白的森林相衬,此处的楼台不像外面朱墙金檐那般浓墨重彩,无论是泛着珍珠母光泽的砖石,还是缥碧与薄紫的琉璃瓦,触目所及,色调皆十分轻淡。 其间又有藤萝青翠,花木繁丽,湛蓝湖水波平浪止,别有一番出尘世外的洁净。 他们穿过枝叶掩映的长廊,途中,谢真停下来看了一眼远处。他视线尽头有一座小巧的塔楼,旁边有一株姿态秀丽,通体金光灿烂的古树。 “那个是?”谢真问。 “沉鱼塔。”长明道,“作藏书阁用。不过里头很闷,你想看什么书就拿出来看。” “不是,那棵树。”谢真总觉得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个就不大清楚,可以问问奉兰。”长明也看了看,回想片刻,“似乎塔建起来的时候就有了。” 谢真:“说起来,为什么叫沉鱼塔?” 长明:“多半是某个祖宗为了讨人欢心弄出来的吧,王庭到处都是这样的典故,习惯就好。” 西琼:“这个,其实,叫沉鱼是因为下面镇着一条鱼妖的遗骨。” 谢真与长明一起转头看他。谢真道:“原来如此。” 长明:“嗯?西琼你怎么也在。” 西琼:“……” 一直都在好吗!结果你光顾着跟人家说话,完全没看见我吗? 他干巴巴地说:“殿下,我回左院也走这条路……” 在长明面无表情的注视下,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飞快道:“我去请一下奉兰大人。”说完翻过栏杆跑了。 他离开后,谢真疑惑道:“你把人支走做什么?” 长明神色不变:“去叫奉兰,有点事情。” 谢真点点头,不再多问,两人一路前行,来到靠近林地的一处偏僻地方。在两棵看起来平平常常的白树间,挂着一条细细的锁链,链环半金半银,当中有一枚锁头。 长明道:“这里是王庭禁地,有些麻烦,一定得用朝羲开启。不过,里面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东西。” 他取下朝羲,用剑鞘在锁上一敲,两棵树间的虚空忽然一阵扰动,现出一道石门来。锁链从中间熔断,落下两旁,他推门而入。 穿过石门时,谢真感到了一股熟悉的温暖气息,仔细辨别时,似乎是与朝羲同源,想来这道门禁也与王剑有关。 门后是一处素雅的小院子,院内有一泉眼,以玉石围成一方小小的池水。池水边,立着一座无字的黑石碑,石碑后是座小屋。 谢真也没料到,深泉林庭的所谓禁地,居然是这么一个朴素不起眼的地方。他四下看了看,有些疑惑:“这个石碑又是做什么的?” 长明:“不大清楚,先王或许知道,但反正他没同我说。” 他翻手取出银铃,俯身到池水边,把铃轻轻一摇。 一道银光落入水中,接着裴心沉睡的虚影便出现在水面上,时隐时现,淡得几乎看不见。 “这池水可用来温养神魂。”长明道,“但是他受创太重,又只留下一点残片,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才行。” “已经是万幸了。”谢真笑了笑,“先这样看看吧,以后总有办法。” 长明陪他在池边待了一会,便道:“刚回来,我去见一下奉兰他们。” 谢真于是也起身,长明见他似有眷恋,想了想:“不然,你在这里多待一下,我回头再来接你?” 谢真:“也成。” 长明离去后,他仍然坐在池边,静静望着水中裴心的影子。过了许久,他看了看天空,默算时刻,无意中回过头,忽然发现那个黑石碑有些变化。 石碑的正面原本平滑一片,如今却多出了两个小字,写着“看我”。 谢真一怔,走过去细看,疑惑道:“难道你是在叫我?” 黑石碑上的字迹飞快融化,变为一个字“是”。 谢真稀奇道:“请问你是?” 黑石碑用写字的方式答道:“无关紧要,但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谢真:“你问吧。” 黑石碑:0v0 谢真看着碑上用简单几笔勾出的笑脸,不禁一笑。 接着,只见石碑写道:“你身上,为何有孤光的气息?” 西琼在走廊上碰到了抱着一堆书册的奉兰。他礼貌道:“我替您拿些?” 奉兰:“哎,来的正好。” 他个子也不太高,捧着半人高的书,脸都快挡住了。西琼拿了一大半过来,问道:“奉兰大人怎么不找人给你拿?” “拿也不让进院子,我就自己过来了。”奉兰蔫蔫地说,“殿下回来得还挺突然,也不知会我们一声。” 西琼心有戚戚。这次长明出巡,先是带着奉兰,之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奉兰就被赶了回来换上他,可他一路上也云里雾里,搞不懂殿下到底要做什么。 奉兰眨了眨眼,小声道:“你有见到那个花妖,叫阿花的吗。” 西琼:“见到了。” 奉兰:“你看他如何?” 西琼谨慎道:“这个不好说吧。总之,平时话不多,为人十分质朴。” “唔唔,给我的印象也差不多。”奉兰嘴里好像在含着什么果核之类的,腮帮一鼓一鼓,“我觉得他还不错。” 西琼:“不知殿下为何对他这样看重。” 奉兰:“嗨,我看就是一见钟情嘛。” 西琼:“……” 奉兰:“要么就是殿下吃错药了?” 西琼:“就没有第三种解释吗?” “我倒是想知道,你要怎么解释他们碰面没多久就这么亲近的缘由。”奉兰看了他一眼,“还是说,他们之前见过?” 西琼面色不变,心道你套我话要不要这么明显,问题是我也不知道啊! “我也想知道。”他说,“猜来猜去,还不如直接问。” 奉兰:“说得好,但有啥用,你敢问吗。” 西琼:“……”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持静院门前。 这里并非深泉林庭的主殿,而是左院中一处僻静所在。原本是长明在幼年时的居所,继位后他仍然住在这里。 院里只有一名自小照顾长明,名叫百珠的侍女打理起居。除了她之外,任何人进出持静院都须经通传。 奉兰几次建议长明搬去主殿,都被拒绝了,连西琼也私下里劝他,不要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和殿下别苗头。 但是,他在意的并非只是住在哪里这种小事。从长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奉兰便在深泉林庭中默默观察,在他看来,不管是先王自己,还是先王在位时王庭乃至三部的气氛,都很难说能对这名继承人的成长有任何助益。 然而这位孤僻的小殿下,自从少年时离开王庭去中原游历,每次回来都好像变了个人,日渐成熟。这也令先王感到不安,毕竟照之前几代王庭的更迭来看,一个困在芳海万事不管的王,配上一个恭谨小心,不越雷池一步的子嗣,才是“寻常”的父子相处之道。 而长明,显然并不像他期望的那样中庸。连当时笼罩在王庭上数百年的阴翳,也慢慢无法掩盖他的锋芒。 先王为此日夜忧心,奉兰担忧的地方却与他不同,他总觉得,长明似乎志不在此。比起继承深泉林庭,他或许更想游历天下,就如他结识的那些仙门修士一样。 假如一切就照这个轨迹发展,也没什么不好。多年后,当先王不再能于血脉上压制他的继承者,长明就将成为新王,他的继位,应该能为深泉林庭带来长久未有的变革。 可是奉兰也完全没想到,王权的更替来得如此猝不及防,甚至称得上惊心动魄。 那一年,失踪多时的长明忽然返回王庭,以雷霆之势迫使先王退位,哪怕当时奉兰试图阻止,也终于还是无法与之抗衡。接下来,在三部蠢蠢欲动地试探时,拿最不服管的繁岭部杀鸡儆猴,一举确立了他如今的威望。 现在三部提到长明,无不认为他是野心勃勃的新王,想要重振王庭,恢复往日荣光。 但奉兰在意的事情则不尽相同。他看到的是,长明自从返回王庭以来,依然只住在小时候的院子,让从前熟悉他的人服侍他。他不曾对王庭的亭台楼阁做过任何改建,仿佛只要实用,还能住人,就没什么问题。 确实许多人都认为,他比先王乃至更早之前的王都应该更能胜任这个位置。可是奉兰仍然觉得,他对于自己的身份,对于深泉林庭,仍有一种微妙的抗拒。 一个并不认同自己血脉的祈氏,将会把王庭带向何方? 奉兰也不清楚,但他们现在除了俯首听命,无疑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只不过,那个让长明格外另眼相看的花妖的出现,让他从这位新王身上看到了一丝裂隙,并在其中仿佛窥探到了少许他以为早就消失无踪的柔情。 持静院内,百珠迎接他们两个进去。她是一名上了年纪的蝶妖,眼尾带着深深的纹路,衣着素净,永远梳得整齐的发髻上佩着一对竹簪。 因为常与她打交道,奉兰知道她耳朵有些不好使,所以总是谨慎地观察别人的唇形,以免听错事情。 奉兰道:“殿下在书房吗?” 百珠笑着点点头,路过小厨房时端了茶,把他们领去书房。长明坐在窗边,面前什么都没摆,看起来只是单纯地在想事情……或者说发呆。 上了茶后,百珠便离开,奉兰和西琼自己找地方坐了。长明看着那堆书册,转向奉兰:“这些是?” 奉兰:“是殿下之前要找的,与三部血脉有关的古籍。” 长明了然,道声有劳了,西琼便帮他整理起来。奉兰在一旁对他汇报了这些天来王庭里的事情,基本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之前关于雩祀的准备,完全是西琼在着手,他被长明一纸飞书叫出去后,这边的工作就暂时停了下来。 长明端起茶杯:“与我一同回来那名花妖,你们也都认得了。他无论在王庭里做什么,都不必阻拦。” 西琼道了一声“是”,就继续埋头翻卷册。奉兰却没有如他想的那样出言反对,而是自然地说:“我已经让人把琴台收拾出来,随时可以住进去。” 长明:“……” 他被茶呛住了,连连咳嗽起来。 西琼和奉兰的动作凝固了,均一脸惊恐地看着他。过了片刻,长明总算从这前所未有的失态中恢复,严厉道:“不要说笑,那是我的友人。” 西琼:“……” 奉兰的声音瞬间弱了一半,小声道:“行、行吧,殿下您这么说的话……” 长明:“有什么疑义?” 奉兰:“没有没有。” 房间里一时间陷入死寂,只有西琼还在机械地整理书册。半晌,奉兰终于忍不住问:“那么,这位公子要住在哪里呢?我也好叫人提前整理。” 长明:“不用,他住持静院,百珠收拾过了。” 奉兰:“……” 西琼一言难尽地看了奉兰一眼,后者的表情都快绷不住了。这时候长明又来了一句:“琴台的事情,绝对不可再提。” 奉兰:“……好。” 王庭另一头的禁地中,谢真正微微蹙眉,立在石碑面前。 自他重活过来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虽然不是人,能透过他这具花妖的躯体,察觉到与“谢真”相关的蛛丝马迹。 孤光是他曾经的佩剑,也是瑶山镇派之剑,他万万没想到,在远隔千里的深泉林庭,会有一块石碑能如此敏锐地感应到孤光的气息。 既然石碑上来就一语点明,再遮掩已经无用。思忖片刻,他便对着石碑坦诚道:“我与孤光有些渊源,但个中缘由,恕我暂且保留。” 石碑写道:“也无妨,你先告诉我,如今世上是否还有一个叫瑶山的门派?” 谢真心中疑惑更多,正色道:“有。” 石碑:“很好很好。孤光此剑,是否在瑶山中传承?” 谢真:“是。” 石碑:>_< 冒出一个皱眉的表情后,石碑便不再动弹了。谢真的疑惑实在无法平息,心知这石碑恐怕来历十分古老,开口时候也改了称呼:“前辈,能否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石碑:“你问。” 谢真:“你为何会感应到孤光的气息?” 石碑沉默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写出一行作答。 它说:“孤光与朝羲,皆是我亲手铸造,我当然知道。” 第31章 寻旧迹(二) 谢真完全没料到,会在此处听到这样一个回答。 孤光的由来可以一直上溯到瑶山开派祖师。祖师离山远游后,将佩剑孤光传给弟子,也即是第二任掌门后,这把剑便代代由掌门持有。 在瑶山历代传承中,出师后被授予孤光的那名弟子,就是预定的下一任掌门。谢真原本也是这样,只不过他没来得及接任。如今,孤光应当正在现任掌门封云手中。 谢真虽对每个师弟一视同仁地教导,但各人天资不同,封云于剑之一道并不精通。相比之下,方三比他强上许多,孤光若由他持有,或许还能发挥出这柄名剑的光彩,到了封云那边,更多则只是一个象征了。 而朝羲则是深泉林庭的王剑,当年还不在长明手中,他也是前不久才在菱湖里匆匆用过一次。 这两把十万八千里的剑,居然还有过这般渊源,让他大为惊异。 谢真问道:“莫非前辈是古时的铸剑师?” 石碑:“算是吧。” 这样说来,倒也不奇怪。名剑出于名匠之手,眼前这个不知为何神魂依附在石碑上的铸剑师,锻造过的剑大概还不止那两把。 谢真还想再问,却见石碑上的线条如同融化一般飞快消失,转眼间就只剩下一片平滑的黑石面。禁地的门开启,长明进了院子,来到他身边道:“在看什么?” “这个。”谢真指了指石碑,“刚刚上面有字。” 长明略一挑眉:“写了什么?” “写了……”谢真转念一想不对,“等等,你知道它会写字?” 长明:“某代先王的手记中提到,这座石碑有时候会显示出字迹,不过我从没见过。” 谢真:“这就是了,我方才也看到了。前辈,你还在吗?” 长明:“……前辈?” 谢真:“这位石碑前辈,自称是铸剑师,应当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长明一怔:“那篇手记倒是没有提及这回事。” 谢真:“哦?那里怎么写的?” 长明:“说这面石碑上偶尔会冒出些诗句来。” 谢真:“是吗?” 为什么他看到的却是一些奇怪的笑脸呢。 他等了半天,石碑也依然毫无动静,长明道:“兴许是不想见我。明日再来吧。” 谢真与他一起出去,路上说了方才听说孤光与朝羲出自同一名铸剑师,也就是这个石碑之手的事情。 长明也没听过:“不晓得,但朝羲也不是王庭初建就有的,最早的记载,应当属于先王陵空。” 谢真对王庭的历史不熟,问道:“那是什么时期?” 长明:“大约是霜天之乱之前。” 谢真:“孤光是我派祖师的佩剑,瑶山建派就在霜天之乱左右。看来这这两把剑就是那个时期铸造的?” 长明:“很有可能。而且你有没有觉得,孤光与朝羲,就像是相互对应。” 谢真:“还真是。” 他之前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孤光取皓月之意,剑身也如一泓月色,朝羲则正是破晓而出的初日金辉。 分开来看并没什么,一旦知道这两把剑出自同一人之手,其中的联系就全然无法忽视了。 “早知道就应该想个办法把孤光弄回来,看看是怎么回事。”长明皱眉。 “孤光是镇山剑,拿走了掌门用什么。”谢真哭笑不得,“你想被瑶山上下追杀吗。” 长明嘲道:“封云他拿着这些年,剑是不是都锈在鞘里了,他还拔得出来?” 谢真:“……” 他们回到持静院,谢真一开始都没意识到这个普普通通的小院子就是长明的居所,在门口停了一下,迟疑地看了看。 长明:“怎么?” 谢真:“与我想的不太一样。” 长明:“你以为是怎样?” 谢真:“就是,话本里的一般想象?白玉栏杆珍珠帘,往来美人如云什么的……” 长明:“美人没有,只有野菜汤管饱。” 谢真:“啊,这个可以,很久没吃野菜了。” 长明:“……” 谢真饶有兴趣地看着外墙上青蓝的藤蔓,长明尤在没好气地说:“你什么时候也开始信话本了?” 谢真:“故事中也有真话嘛。” 长明:“哦?《玄华箴言》里有哪句是真的吗?” 谢真:“……”不提这个不能聊天吗! 说话间,一名梳着发髻的年长妇人走出来,对他们一礼。长明道:“这是百珠。” 虽然没有多余的介绍,但谢真知道她就是在长明小时候照顾他的蝶妖。长明有一次给她找治耳朵的药,谢真还同他一起去过。 百珠引着他们进去,长明先去书房,她就带着谢真看了看整理出来的住所,就在长明的斜对面,并问他有哪里需要添的。谢真道谢,说:“不用了。” 百珠柔声道:“地方不大,还请不要介意。” “这样就很好。”谢真诚恳道,“太大了也不方便。” 反正只要有练剑的地方,住哪里他都觉得没区别。当初在蜃楼,和三名花妖一起挤一间屋子,他也一样吃得好睡得着。 百珠见他是真的安之若素,舒了口气:“那就好,来得有些突然,殿下第一次带人回来,什么都没有准备。” “第一次?”谢真奇道。 不说别的,他记得长明提到过,西琼也是他从外面带回来的,还捎带了他的部族,现在正住在芳海边。他自从入主王庭,好像就没少往回捡人。 百珠微笑道:“殿下自小住在持静院里,以前没有谁来过。” 谢真忽然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恐怕对于长明,能够称为家的地方,并非深泉林庭,而只是这个小院子吧。 就像他也知道,长明在离开王庭出去游历之前,过的不怎么开心。 不知为何,他心中泛起莫名其妙的酸楚。明明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些事,好像在长明的事情上,他总是会有点多愁善感起来。 他正思绪万千,长明进来了。 百珠悄悄退了出去,长明见他冲着架上的一对木刻的小鸟发呆,打趣道:“想什么呢?” 谢真随口道:“你。” 长明:“……………………” 中午用饭时,谢真总觉得长明有点心不在焉,问了一次也不说,只好先随他去。幸好等到一天过去,他练过了剑,长明也处理完事务回来时,看起来就已经平静许多。 深泉林庭的黄昏和别处并没有太多区别,只是夕阳照耀在银白的树叶上时,折映出由浅至深的层层金色格外迷人。侧院有两把竹椅,晚风习习,长明拿着卷册在读,谢真手里则是一本从沉鱼塔借来,讲王庭史话的古书。 写这书的人显然完全没有考虑到后人读起来会是什么心情,整本书基本就是事件的罗列,尽管内容翔实,却毫无修饰,枯燥得一马平川。 谢真原本是准备好好探究一下王剑朝羲的来历,结果才看了小半本就已经迷迷糊糊,全靠意志强撑着继续。 长明看了他一眼:“很无聊吗?” 谢真从昏昏欲睡中忽然惊醒:“什么?” 长明叹了口气,探身过去,把书从对方手里抽了出来:“歇一会吧。” 谢真也觉得再看下去就要不行了,依言靠进椅子里,闭目养神。长明释出赤红的灵光,笼罩在他身周。 他现在偶尔精力不济,其实还是因为神魂不相容的问题。一有征兆,长明就用灵气为他补充,不过终究只是权宜之计。到了这边后,长明也寻医师为他看过,但暂时也没什么好办法。 长明问:“深泉林庭如何?” 谢真:“不错。” 长明笑了一下,声音很轻,让人觉得有点嘲讽,不过谢真知道这只是他的习惯而已。他说:“你看哪里都不错,很没诚意。” 谢真:“想到这是你长大的地方,我还挺喜欢的。” 长明半天都没回答。他睁开眼睛,发现长明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远空,许久才说:“可我却不是那么喜欢。” 谢真:“是啊,不然你也不会离家出走了。” 长明:“那叫出门游历。” 谢真:“然后游历到别人的筐里……” 长明:“别提那个行吗,就不能回忆一下不那么丢人的部分?” 谢真也忍不住笑了一会,然后道:“要说狼狈,我们半斤八两。不过现在想来,倒也不坏。” …… 谢真第二次经过永安关,是在一个杨花如雪的三月。那个春天较往日更冷,离他初次下山,在永安关一剑杀尽桃花,正好过去了一年。 永安关里,有关他的传说仍未止息,他匆匆路过城池,不想被人认出,徒增麻烦。回师门的路上,他取山林小道,虽然难走些,胜在清净。 那一日,他刚从小镇走出来不远,就在林中遇到了一名修士。那人身后背着一只大草筐,筐里冒出几根药草,像是去采药的样子。 谢真与他视线对上,彼此都知道是修士,略一点头,错身而过。谢真往小路上走,他的方向则是去山里,就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刻,谢真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刚才一眼看过去,他筐里装得都是随处可见的寻常药草,可是每一根都有些发黄,且像是烤焦般卷曲起来。 一年前与他在永安关大战的那桃花妖,就是古木之灵,当初若不是它的影响遍及周围林木,也不至于那么难对付。现在他在永安关附近又看到不同寻常的草木,让他一见就警觉起来,疑心是不是之前除恶不尽,又有新的乱象。 他于是回转身去,招呼道:“道友,请留步。” 那人顿了一下,转过身来,干巴巴地笑了笑:“何事?” 谢真能感觉到他有些隐约敌意,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心中微微戒备。他尽量委婉地说了永安关曾有桃花妖作乱的事情,并问他能不能看一下那几根药草。 对方迟疑地看着他,似乎并不很相信他的说辞:“敢问道友何门何派?” 谢真:“瑶山,谢玄华。” 那时他虽初出师门,名声却已经不比许多前辈小了。那人当即了然,笑道:“原来是瑶山高徒。我名薛形,是个散修,既然你这么讲了,就拿去看吧。” 他卸下背筐,并不打开,只用手指拈住那几片药草,扯了出来。 谢真面色不变,道谢接过。 那叫薛形的散修,把药草从筐盖的缝隙里拽出来的手法相当粗鲁,不是采药人应该有的动作,倒像是随手拔了两根路边的杂草。靠近了看,那竹筐也不像采药人吃饭家伙那样被精心呵护的样子,不但盖子鼓鼓囊囊,有些合不上,边缘甚至还烧了个洞。 而他拿到手里的药草不算珍稀,凑近了仔细一看,很容易就发现药草上的灵气几乎全都流失了。不只是看上去烧焦而已,绝对是遭受了实打实的火焰或者高热炙烤,才会呈现这种形态。 照这么看,药草变成这个样子,倒真不应该是什么木属妖族引发的,反倒像是有人纵火烤焦。 也就是说,与已死的桃花妖,或是什么梨花妖、杏花妖、油菜花妖,大概都关系不大,因为木属妖族甚少使用火性术法。 但是,这个散修又为什么要背着一筐本来就不值钱,烧焦之后更加一点用都没有的药草赶路? 他心中疑惑不减反增,可一时间也说不出哪里异样,若是对方的私事,那也与他无关。 谢真思索再三,还是把药草还给了薛形,道:“可能是我想多了,打扰。” 薛形也和善道:“无妨。” 就在这一刻,谢真忽然看到他手中的竹筐里冒出一道火光。 薛形也吓了一跳,忙把筐托起来。火光十分微弱,来得快去得也快,谢真却敏锐地看到,在那个被火烧了个洞的地方,缝隙里闪过了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的瞳孔呈现如红翡般夺目的赤色,边缘透着淡金,即使惊鸿一瞥,也令人见之难忘。从那眼中投出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牢牢锁定在他身上,接着就被落下去的药草遮盖住了。 薛形甚至没有打开筐看看里面是哪里着火,而且匆匆把筐背上,就要离开。谢真第二次叫住了他:“且慢。” 那散修停在原地,缓缓转过身,脸上已经没了笑意。 谢真:“请问,你的筐里装了什么?” 第32章 寻旧迹(三) 薛形:“这与你无关吧。” 他侧身而立,挡住背后那个竹筐。谢真道:“曲合叶喜热,能烧到那个程度,你的筐里是装了什么火属妖类吗?” 薛形还不想承认:“你怎就知道不是火属法宝?” 谢真:“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你就别嘴硬了。” 薛形:“……” 眼看无法善罢甘休,他索性承认:“是,我抓了个妖族。可一年前在永安关剑斩桃花的,不正是你谢玄华?斩妖除魔,这事情你做得顺手,别人就做不得?” 谢真道:“桃花妖自出世到入永安关,因其受害的凡人,死四十七,伤一百零二。敢问你筐里那个,又作了什么祸事?害了什么人?” 薛形:“就凭他是个妖族,将来总会为害。” 谢真:“这么说,就是现在还没有做过了。” 薛形退了一步,暗暗抚上袖子,道:“谢玄华,你这个闲事是要管到底了?” 谢真:“把筐放下,我当没见过你。” “口气不小。”薛形眯起眼睛,“别人念你出身名门,年少有成,捧你几句,你别是真以为自己就天下无敌了吧?” “不敢当。” 出乎他的意料,谢真却没有和他顶下去,而是淡淡地说:“非但不是天下无敌,就只如今对上道友你,我也并无把握。” 薛形心道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这是怕了吗?却见谢真反手拔剑,道:“但,那又如何?” 话音一落,剑光倏忽而至。 薛形面色凝重,一条血红的绸带从他袖中窜出,如蛇首般昂起,向着对方缠绕过去。 红绸上萦绕着丝丝阴气,阵阵哀声,光是看这架势,比他口中的妖魔倒更像妖魔,不知道是用了多少性命,才造就这样一件怨气冲天的法器。 这条红绸一现,彼此都清楚,今天这里定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薛形必然要将见过他这恶毒法宝的人灭口,而谢真也不可能放过他这样一个手染鲜血的邪修。 谢真从下山至今,行走世间,用的最惯的就是快剑。只是面对薛形与他手中的邪物,他的剑势也难免滞涩,尽管雪亮剑光仍旧闪烁,可被那些黏稠的怨气侵袭,也不由自主地黯淡下来。 倘若是镇山剑孤光,必定不会被这点邪魔外道的花招影响,但他如今用的剑还是平凡了些,兵器不敌,连带着主人也处处受制。 薛形占了上风,却不敢大意,他嘴上将对方多加贬低,心里如何不知道这人盛名之下,确实有十分真本事。算来,他修道不知道比这年轻人多了多少年,可眼下若不是仗着兵器的便宜,说不定早就被一剑削了。 不过道途险恶,正如这般。任他天纵英才,不可限量,还不是要化作一缕亡魂,为他的红绸上再添上一笔赤色? 想到这里,他说不出有多痛快,恨不得马上催动法宝,把对方连皮带骨拆碎。 谢真与他缠斗半晌,忽地换了个手势,持剑当胸,迎身上去。 他的快剑原本被黏得变慢,这下却不是被迫缓慢,而是以缓进之势,凝结锋芒。薛形顿时失色,那急急召回挡在面前的红绸,霎时间就被剑刃切开了一半。 但红绸上的怨气实在太重,那把剑终于无法负荷,通体被幽光缠绕,无法再进一步。一击不中,谢真立刻撤剑后退,那被切开的红绸却抓住机会,分开左右两股,一举将他缚住,他手中长剑也即脱手掉落。 薛形大喜过望,连忙唤动红绸,把那被勒住的敌手拉到面前。邪气蒸腾而起,侵蚀神智,谢真不得不全力运起灵气相抗,无暇顾及周身越来越紧的束缚。 死气从谢真的后颈蔓延而上,直至两颊,在肌肤上凝成深灰的纹路。大局已定,薛形终于露出得色,朝他伸出手去,就要扼住他的喉咙。 他的手指还没碰到对方时,谢真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目光犹如冰雪,透着令人不快的镇静,叫薛形一瞬间升起怒意。 占上风的是他,凭什么这名门正道、活得顺风顺水的后辈还能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薛形从不喜欢玩猫戏老鼠那一套无聊举动,身为一个大部分经历都不怎么能见光的散修,他自认务实,绝不做什么多余的事情。不过此时此刻,他实在很想给这家伙一点苦头吃。 只是在他没留意的角落,被抛飞的长剑在地上微微动了一下。 就在此时,异变忽生。一道炽烈火光从他背后的筐里迸裂开来,刹那间席卷他全身。邪气声势磅礴,火光虽弱,但至烈至纯,一下把邪气冲开了一个口子。 只是这火光的爆发仅有片刻,难以为继,很快就被邪气倒顶回去。 就在薛形松懈的一瞬间,长剑疾飞而至。薛形本能地用还被红绸缠住的谢真去挡,但剑势毫不迟疑,先是切入谢真左肩,丝毫不停,以一道白练般的冷光,贯穿了他的咽喉。 薛形摇晃两下,以手去握剑刃,还没碰到便已经倒下。他双目大睁,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落得这个下场。 没了人操纵,那红绸也不过是死物,很快就松散开来。谢真得获自由,第一件事就是以刚刚凌空御剑时并起的两根手指在胸口一按,在他身上爬行的邪气霎时全数退去。 不过以剑气为自身驱邪的方式太过粗暴,他也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大口血。 肩上的伤处尤在流血,他伸手压住,俯身查看薛形的死活。 剑伤处筋骨断裂,这人已死得不能再死。谢真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把他推开,去翻那只被火焰冲得七零八落的竹筐。 这么折腾还没散架,这筐也不是普通的筐,不过已经烧得差不多没法用了。筐盖一掀,里面扑簌簌掉出许多草药,上面几缕确实是随处可见的曲合叶,但底下全都是枯干乌黑,被邪物炮制过的药材,他分辨不出,只是伸手把它们扫出去。 接着,一团红中带金的东西从筐里滚了出来。以谢真的眼力,也没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只见下一刻,它就化作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瞧着不过十五六岁,黑衣染血,显然之前受过重伤。单看形貌,正是个姿容俊秀、叫人心生喜爱的少年郎,只是那一双眼睛,虽不像刚刚看到那样如烈火熔金般耀眼,但也透着隐约赤色,一望可知不是常人。 仙门与妖族本就不是同路,谢真也并未掉以轻心,但没有这少年之前发出的那阵火焰,他说不定也要栽在薛形手里。 少年咳了两声,道:“我记住你了。” 谢真:“……” 为什么这话说的跟结了仇一样? 少年又道:“大恩不言谢,日后……咳咳咳……” 他捂着嘴,血从指缝间溢出,谢真看不下去,一把抓起他的手,试他灵脉。这方面他不算精通,不过尽够用了,对方显然是邪气内侵,被天生的火属灵气一冲,在体内闹得天翻地覆。 谢真为他火灵的精纯程度微微惊异,手上不停,先摸出丹药往他口中一塞,接着握着他的手,为他驱逐邪气。 不过这时候他可不敢像给自己驱邪那样不管不顾,别到时候反而给人伤上加伤。他十分小心地运转剑气,结果触动自身还未愈合的灵脉,脸色又是一白。 少年冷冰冰的脸上倏忽现出担忧,发现谢真在看他时,又立刻板起脸,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谢真发现这孩子还挺不坦率的,不过他一向有什么说什么,便道:“我没事。” 说完,他扭头吐了口血,然后转头回来,继续驱邪。 少年:“……” 半盏茶的功夫,邪气被驱除殆尽,谢真总算放下心,便松开手。未料对方反手一伸,把他手腕捉住了。 谢真:“怎么?” 他见对方握得不紧,没有恶意,就也没有挣脱,只是很少与陌生人离得这么近,多少还是有点不自在。 少年道:“你的伤。” 谢真左肩被自己的剑气所伤,伤口十分深,刚刚暂且封住,现在则又开始流血。他不很在意,用手按住,却听少年道:“你能转过去一下吗。” 谢真:“可以是可以,不过你先放开。” 少年立刻松开了手,快得好似被烫到,谢真不禁暗中思忖,我有那么吓人吗? 他转过去,感觉背后火属灵气一闪而逝,接着少年绕到他面前来,双手中有一捧色作暗红的灰烬,道:“治伤用的。” 谢真本来不很在意这伤,不过也受了这好意,照他指点,捏起一抹灰烬往伤口上撒去。灰烬一落下去,便化为如水的浅淡红光笼罩在伤处,撒了几次,伤口已完全好了,衣物破损处正能看见光洁如新的肌肤。 “真是神药。”谢真不由得称奇。 少年矜持道:“也不是谁都用得到。” 谢真虽然没看,但是感应不会有假,估计对方就是偷偷拔了不知道是头发还是羽毛还是什么,现场烧出来的灰,心想这妖族少年实在有些可爱。 少年还道:“剩下的你拿走。看你舞刀弄剑的,多半经常受伤。” 这话不太中听,道理还是有的。谢真于是找了个装丹丸的瓶子,少年小心翼翼地把灰倾倒进去。谢真一时没忍住,逗了他一句:“敢问这神药可有名字?” 少年果然有些眼神飘忽,卡了一会才道:“……没有,是我独门秘方。” 谢真作认真状:“原来如此。” 少年:“……” 他觑了谢真一眼,疑心对方是不是察觉了什么,但又看不出迹象。他清了清嗓子,严肃道:“还未请教姓名。” 谢真:“刚刚你在筐里是醒着的吧,我们打架之前报了名字啊。” “……”少年噎了下,旋即气恼道:“报给他又不是说给我!” 谢真:“也是。我叫谢真。” 少年疑惑道:“你不是说你叫谢玄华?” “我是瑶山玄华剑阁主人,以此作行走在外的名号。”谢真并没笑话他见识少,而是耐心解释道,“至于现在,我想你问的是本名吧。” “嗯。”少年被他温和的语气弄得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垂下眼睛道:“你可以叫我长明。” “长明。”谢真点点头,“那么,邪气已除,我要处理一下这邪修的事情,你还是早点离……”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抬头朝天际望去。 晴空之中,一个细微黑点飞快变大,离着近了,便能看清那是一卷张开的卷轴,从天而降,落在他们面前。卷轴一收,现出一名玉簪紫带的修士。 长明一见对方打扮,顿时凝神戒备,谢真却向前一步迎上来人,状似无意地挡在他身前。 那人道:“我一路追踪此人到此,在附近失了他踪迹,没想到已经伏诛。不愧是谢玄华。” 谢真:“不敢当。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他自称薛形,但我从没听过。” “薛形确是他真名,不过他的另一个名号你想必更熟悉,”那人道,“正是近年在燕乡一带出没的‘血狩’。” 谢真恍然。血狩这个称呼他倒是听过,不过他出现的地方离中原远了些,在燕乡一带捕猎妖族,是妖族三部欲除之而后快的邪道修士。 “这人为何会惊动灵霄师兄?”他看向对方。 那叫灵霄的修士道:“自然是门中得到了消息,遣我出来。” 谢真微一皱眉,发觉事情并没有他之前想的那样简单。 原本他以为薛形只是个捕猎妖族,滥杀无辜的邪修,虽格外强横,终究也被他砍了。然而,面前这位灵霄不是别人,乃是正清的下任掌门。 正清与瑶山这种任由弟子出门历练的情况不同,像灵霄这种身份,必然是常日在太微山修行,轻易不会离山远游。 灵霄又道:“派来的不止我一个,不过我是最先查到他踪迹的。” 谢真:“绕弯子就不用了,薛形身上有什么让你们兴师动众的东西吗?” 灵霄颇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反问:“你背后那个,是被你救了的吧。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吗?” 谢真:“没问。救人还得查族谱吗。” 灵霄:“……” 一直默不作声的长明此刻走上前来,沉声道:“不劳烦你,我自己会说。” 他转向谢真,谢真面上依然没有什么好奇之色,令他稍微平静了些许,道:“我出身祈氏,来自深泉林庭。” 不用多说,谢真也明白了。 祈氏一脉单传,这个自称长明的少年,正是深泉林庭的王子。有朝一日,他也将继任成为妖族三部的新王。 “是这样。”灵霄道,“长明殿下,正清门接到深泉林庭传讯,令我们若见到你踪迹,就护送你返回王庭。” 他口称殿下,却不带多少敬意,只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深泉林庭与妖族三部隐隐不和,与仙门的联系倒是比往日更多。但这般交游,自然也要看彼此实力,王庭如今势弱,反倒要对这边客客气气。 长明生硬道:“我不回去。” 灵霄:“殿下身份贵重,不宜在外涉险。” “我不需要护送。”长明寸步不让,“你非要抓我回去,就打过一场。” 灵霄:“那么,冒犯了。” 长明手上骤然腾起赤色光芒,灵霄在原地未动,那刚才载他御空的卷轴却延展开来,在他周身围绕,形势一触即发。 谢真终于忍无可忍,一手按剑,先对长明道:“你伤还没好全,怎么和他打?” 长明抿唇不答,灵霄刚要说话,谢真就转头对他说:“灵霄师兄,动手之前,不准备先问过我吗?” 第33章 寻旧迹(四) 此话一出,灵霄看向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真:“意思就是,讲道理可以,动手找我。人家还小,又受了伤。” 灵霄怒道:“不要说得我好像在以大欺小,我又不是要把他怎样!” 谢真:“左右没有区别。” 灵霄一脸完全不能理解的神情,质问他:“你不是这么爱管闲事的人吧?” “这个闲事我要管一下。”谢真冷静道,“血吐完了,我现在好得很。” 灵霄:“……” 他紧皱眉头,半晌道:“借一步说话。” 谢真跟他往一旁走开几步,灵霄抖开卷轴,圈在他们周围,暂且将声音隔绝。然后他劈头就问:“谢玄华,你这次又是什么毛病?” “什么‘又是’?我以前没惹过你吧。”谢真莫名其妙。 灵霄:“你惹的麻烦还少了?上次我好不容易把灵弦调开,不让你们碰上,结果你又偷偷打他一顿,你以为我不知道是谁把他挂在树上的吗?” 谢真:“我可不是偷偷,他半夜来掀我房顶,我不打他打谁?” 灵霄:“你……灵弦就算了,那次帮孟君山从宴会上逃走的也是你吧?” 谢真:“这位师兄,一定要在这时候翻旧账吗,小王子还等着呢。” 灵霄:“行,别的不说,这次你别碍事。你以为我不敢跟你打吗?” “我刚才就在想,为什么这次是你亲自出来找人。”谢真看着他,“哪怕事关深泉林庭,你也应该只是负责和妖部那面商讨一下,具体的麻烦事可以叫别人干啊,又不是我们瑶山,一个弟子当十个用。” 灵霄微微一怔,有些不自然道:“我的身份也没什么特殊,做什么都是一样的。” “这场面话就不用跟我说了。”谢真淡定道,“你们正清家大业大,里面的事情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过,容我猜一下,你这次找不到人会有麻烦,而找到了还要送回去,恐怕也是遂了别人的意。” 灵霄冷冷地说:“这和你无关吧。” 谢真便知道自己猜的没错。正清既不像瑶山人丁稀少,也不像毓秀派那样清规戒律众多,它作为声望最隆的仙门大派,势力遍布中原,门中的明争暗斗也复杂得很。这次灵霄被派出来做这不太适合他的活计,估计就是被谁给安排了。 他说:“我也不是拦着你,不过,我可以代你送他回去。” 灵霄不由得愕然:“就这?你真是闲得没事做了吗?” 谢真:“……” 灵霄轻咳一声:“我也不和你客套了,你这样到底有什么用意?” 谢真:“不坑你,我会把他送回去。只不过,送的过程中要去哪里,花多久,王庭应该没什么要求吧,毕竟最后还是会送回去的。” 灵霄:“……你在说什么,难道你准备十年之后再把人送回去?” “哪至于。”谢真说,“其实是我要他帮我办点事情,绕点路的事。” 若说他毫无所求,专做好事,灵霄肯定不信,但现在这样说,倒也不是没道理。灵霄沉吟片刻,道:“那你须要答应我,不要多生事端。” 谢真:“我尽量。” 灵霄:“不能招摇,也不要去正清宫附近的地方,再有就是相处之时……” 谢真:“请你适可而止一点,不要如此啰嗦。薛形是我杀的,小王子也是我救的,我现在把你敲昏走人也没什么问题。” 灵霄差点被他气死,怒道:“你试试?!” 谢真:“不,我会顾全大局。” 灵霄:“……” 谢真:“我是说,这个理由足够了吧。事情因我而起,我坚持要将人送回去,接下来再有什么事情,也怪不到你头上。” 灵霄正色道:“即使如此,这件事也仍然是我的责任。你要保证,一定将他交回王庭。” 谢真:“一言为定。” 灵霄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几句,末了道:“你与他打交道的时候,注意分寸。毕竟是深泉林庭的王族,不宜交游过深。” 谢真:“好好好,行行行……” 灵霄:“你还能更敷衍一点吗??” 商量完毕,灵霄撤了卷轴,提起薛形的尸体,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长明,御空离去。 长明走过来,皱眉道:“他就走了?” “是啊。”谢真说,“你还真想和他打一场怎么的。” 长明:“迟早与他打过。” 谢真:“行,等你长大点吧。” 长明:“我不小了!” 谢真摆了摆手,道:“虽然他走了,但我还是得把你送回去。” 长明并无异色:“我知道。” 谢真略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准备与我再打一架。” “算了。”长明道,“你救我一命,回去就回去吧。那个人又算什么?我看得出来,他根本没把我当回事。” 谢真:“不是针对你,他就那个脾气。” 长明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谢真又道:“如果他早来一步,救你的就是他了。” “他?”长明不太信,“他打得过血狩吗?” “……”谢真不得不澄清一下,“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误解,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而且,薛形所持的邪物厉害,灵霄的法器却是门派亲传,与他对战不会吃太大亏。” 长明:“那还是你厉害一点,拿着一把破……平常的剑就把他杀了。” 谢真:“……” 这小子的口气,估计不知道见过多少奇珍异宝。 长明:“所以,你要我帮你办什么事?” 谢真一怔,蹙眉看向他,只见他一副无所谓的坦然态度。谢真问:“你听到了我们刚才的话?” “并不是有意偷听。”长明平静道,“那个叫灵霄的,显然对我没什么太多防备。” 谢真知道刚才灵霄的隔绝确实布得随意,但就算这样看,长明的天赋似乎也绝非平庸。他点点头:“既然你都听到了,我就直说吧。” 长明:“你说。” 谢真:“刚才那么说是糊弄灵霄的,我不给他个理由,他不会安心。我本想问问你,你从王庭跑出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做,我可以与你去办完,再把你送回去。” 长明微微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他。 谢真等了一会,也不见长明说话,疑惑道:“怎么了?” 长明低声道:“为何要这么做?我除了一身祈氏的骨与血,没什么值得图谋的地方。” 这倒是把他问住了。谢真想了想,最终说:“我也不知道。你就当是我管了一次闲事吧。” 长明看了他片刻,忽地一笑。 那是谢真第一次见到他笑。虽然往后的时日,他无数次地见到他越来越像个真正少年人的轻快笑容,但他总能很清楚地回想起来这一次。 他一直绷着严肃神色的面孔上冰消雪融,眼中火焰摇曳,宛如随着流云在夕空上浮动的,金与赤色的灿烂霞晖。 “我没有事情要做。”他说,“我就是想离开王庭,出来看看。” 谢真:“……哇,你真的就是普通的离家出走啊?” 长明:“那又怎样!” 谢真:“好好好,嗯,没什么可笑话的,年轻就是要这样,我想想……” 他琢磨了一下之前自己在外游历的经验,对他说:“那么,我知道一条挺不错的旅路。” …… “结果我们一走就是三个月。”谢真说。 长明把展开的卷册搭在手上,随口道:“也没有很久。” 谢真:“灵霄听了肯定要气死。” 长明回以一声含义复杂的冷哼。 谢真道:“不过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他师傅,也就是正清的先代掌门重伤闭关,门里设计支他出去,因为我横插一手,他很快就回了太微山,打乱了他们安排。后来掌门出关,局势已经平定。” “他运气不错。”长明评价道。 “是。”谢真也有些感慨,“灵霄一向有些古板,能在正清门那种地方顺利继任掌门,确实需要一点运气。” 长明:“那他当上掌门,可能是吸走了正清本身的运气吧。” 谢真:“……” 长明还是那个长明,这份彬彬有礼的刻薄让他甚至有点怀念。 “不过,”他说,“你好像一直不怎么待见灵霄?” 长明:“并没有专门加入不待见之列,只是随便不待见一下。” “……”谢真叹气,“他是对妖族有些成见,也不奇怪。” “不是因为那个。”长明坦诚道,“成见不可避免,但对你指手画脚却大可不必。” “对我?”谢真疑惑道,“有吗?” 长明看了他片刻,说:“他不是几次找到你,叫你离我远点吗。” 谢真:“哦……这个啊。” 他是记得有这么回事。与长明熟悉后,他们常结伴同游,仙门里的确有些声音,觉得瑶山是否与深泉林庭走得太近,谢真又和祈氏王族交好,令人怀疑他是否有什么图谋。不过他们大多只敢悄悄议论,谢真全当耳旁风,也就只有门派里担心的师弟会问到他面前,再有就是灵霄了。 灵霄亲眼见到他与长明相识,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没想到之后这深泉林庭的小王子如同一个挥不散的阴影,动不动就出现在谢真身边。他于是三番两次告诫谢真,让他注意在仙门中的风评。 谢真:“那个也不算指手画脚,毕竟我都当做没听见。” 长明:“他会直说,也不算太糟。当年我不大懂,现在想来,背后议论的也不少吧。” “要说他们总会说。”谢真仰头望着暮色西沉的天际,“我也不是全不在乎名声,但若是与谁交游都不能随心,修道还有什么意思。” 长明:“这么讲的话,游山玩水的孟君山,才是修得最有意思的了。” 谢真:“是啊,走遍四海,阅尽天下风物,有什么不好?如果他只是毓秀一个平常弟子,也许过得更舒服些,没人会天天想抓他回去。” “天资高,也不一定就过的开心。”长明道。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自然而然的很有说服力。 “他和灵霄不对付简直太正常了,”谢真说,“但我有时觉得,灵霄或许也会羡慕他的自由自在吧,哪怕只是有限的一点点。” 长明:“他也可以选择离家出走。” 谢真:“倒不必这么针对他吧……非要说的话,要不是他,我们当初未必就会熟识呢。” 长明冷漠道:“那是我的运气,和他有什么关系。” 谢真:“……” 他们闲聊到夜深,次日谢真仍旧是早起练剑。清晨的小院中静寂无人,待到天光大亮,他收剑回头,对不知何时站到门边的长明道:“你还要在那看多久?” 长明轻咳一声,正要说话,谢真道:“今日就到这了,要适度。”说着走近池边。 持静院虽然不大,王庭中的设施也还是一应俱全,院中有一翠玉池,引来活泉,用水十分便利。谢真自修剑有成后,这种寻常习练往往做完一套,周身上下一丝不乱。 只是如今用着花妖的身体,练完面上也比平日热些,于是他就挽起袖子,掬水洗脸。 叩门声就在此时响起。谢真一回头,就看到长明脸上笑意渐渐消失,面无表情地去开门了。 门外是奉兰,看起来也没太睡醒的样子,有气无力地通报道:“殿下,三部第一批参加雩祀的已经到了。” 长明:“知道了。” 奉兰:“殿下不去见见他们吗?” 长明:“不急。” 谢真好奇道:“静流部来的是谁?” 奉兰:“是小公子施无忧。” 谢真闻言对长明道:“之前分开时没机会见面,我去见见他。” 长明颔首,把朝羲解下来递给他道:“今日事情不少,你回头有空,自己过去那边吧。” 谢真知道他说的是去禁地看裴心,便把剑接过来。奉兰在一边看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扭头对长明道:“殿下,万万不可啊!” 长明:“你万万不可的次数是否太多了一点?” 奉兰:“不是,就算为了阿花公子的安危着想,您也不能把性情暴烈的王剑随便给人拿去……” 谢真:“问题不大。” 他身体力行,手握朝羲,出鞘半边。剑刃犹如一抹熔金,光辉灿烂,却安安静静,丝毫没有一点不驯之态。 奉兰:“????” 他左看看谢真,右看看长明,实在没搞懂到底是这花妖比较特异,还是长明对朝羲做了什么。长明道:“无妨。奉兰随我去书房,再找个人带……阿花去见三部使者。” 奉兰只好照做。他叫了一个做文书的羊妖带谢真过去,自己跟着长明进了持静院。过了片刻,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问道:“殿下,百珠怎么不在?” 长明:“我让她回去休息了。你自己泡茶。” 奉兰:“……” 谢真跟着羊妖一路来到左院,距离他们下鹰车的地方不远处,有一排鳞次栉比的小楼。这时候,楼前站了不少人,正有些喧哗。 带路的文书羊妖十分羞涩,因为不知道谢真的身份,路上也不敢与他搭话。等到了小楼附近,他才轻声道:“三部使者就在那边了。您要见谁,我去引见一下?” 谢真:“不用,我自己去就行。劳烦了。” 羊妖仍有点不放心,便悄悄站在附近。谢真就往那面走过去,绕过一道回廊,只见小楼前全是各种各样的妖族,虽然没人高声吵闹,但几十个人此起彼伏的说话,声音也不算太小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无忧。这位小公子没再穿他那身红,而是作静流部传统的青衣碧环打扮,看起来似乎稳重了不少。 不过下一刻,他就知道这稳重完全只是衣服的衬托了。 无忧也远远看到了他,眼睛登时一亮,拨开人群就向他快步走来。走了大半,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立刻把脸上的喜色全部敛去,摆上一副十分冷酷的表情,在来到谢真面前时,一个转身,与他擦肩而过,假装没有看到他。 谢真:“……” 第34章 沉鱼塔(一) 无忧气哼哼地往旁边走,一副完全不想和他说话的样子。谢真放缓声音道:“公子……” 静流部的随从不明所以,小声对无忧道:“公子,那边的花妖好像在叫你?” “我没听见。”无忧立刻道。 谢真有些无奈,见那边小楼前其他人注意到了他们的动静,正往这边看,寻思也许他来的不是时候,晚些再去找他或许好些,便转身离开。 送他来的羊妖没有走远,见他折身回来,小心翼翼道:“您找到要找的人了吗?” “先不找了。”谢真温和道,“接下来不用跟着我了,你回去吧。” 羊妖再三确认他没有什么要求,才离开这边。谢真出了左院,一路走到禁地,用朝羲敲了下门锁,禁制应声而开。 裴心依旧在湖里睡着,他察看一番,确认无恙,就回到那块黑石碑前。 他起初以为,石碑里的灵体属于古时的一位铸剑师。但昨天回去仔细一想,在王庭禁地里立着的这样一块石碑,里面只是个普普通通铸剑师的可能性,实在不大。 更何况,就连长明都不知道这石碑的来历,甚至没有见过它讲话。 谢真在石碑前看着,过了许久,碑上终于缓缓浮现字迹。 石碑:“你又来了。” 谢真松了口气,之前还真担心它再也不出现。他说:“前辈怎么称呼?” “称呼都是身外之物。”石碑慢吞吞地写道,“你就叫前辈吧,以前没人这么叫过,我喜欢听。” 谢真不解:“没人叫过?你铸造了孤光与朝羲,想必也是天下闻名的大师吧。” 石碑:“连你都不知道孤光是谁铸造的,哪里闻名了。” 谢真:“或是在岁月中失传了也说不定。” 石碑:“我猜你回去查了史书,那你找到孤光与朝羲的来历了吗?” 谢真只好承认:“没有。但我查的还不够多。” 石碑:“你尽可以查,找到了算我输。” 石碑:→v→ 谢真:“……” 这到底有什么好得意的啊! 他有了一个猜测,说不定石碑故去时还年轻,因而也没被人叫过前辈。这么一想,却是不好再问下去了。 “那么,石碑前辈。”他从善如流,“我有一事不明,昨天为何长明一来,你就不再现身?” “长明?”石碑顿了顿,“你是说那个小子。他是祈氏这一代的王,我不想与他见面。” 谢真点点头,石碑反问:“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谢真:“友人。” 石碑:“奇哉怪也。我记得王庭曾有一条规矩,祈氏后人不得与瑶山子弟交游,难道这规矩已经被忘了?” 谢真:“这又是哪里来的规矩?” 石碑:“别管哪里来,反正有这样的规矩。我也不想跟瑶山的人讲话,只不过是太无聊了,勉为其难和你讲几句。” 谢真:“失礼了。不过,我不是瑶山弟子。” 石碑越写越快:“你若不是瑶山弟子,怎么与孤光结缘?瑶山不可能叫随便一个妖族持有孤光。你难道是被逐出门墙了?” 谢真:“不曾。” 石碑:“那么,是叛门?” 谢真:“也不是。” 石碑:0_0 石碑:“你这是出了个题叫我猜。很好,我就猜猜看。” 谢真:“并无此意。我今日本来是想问前辈一件事情。” 石碑:“猜出来之前我可不会回答你。” 谢真:“说来也没什么稀奇的,我是因为……” 石碑:“停停停停,不要说,我要自己想!你走吧,明天再来。” 谢真:“……” 他没问出想问的,也不是很着急,左右这石碑又不会跑掉。他在里面略消磨了一会时间,出来时日头正当空,但夏日将尽,芳海中更是清凉,丝毫不觉炎热。 谢真背着两柄剑,想了想,觉得还是先回持静院一趟。 经过一段挂着藤花的回廊时,他忽有所感,仿佛有人在一旁窥视。一转头,就看到一截绣着金羽的衣袖从花叶中掠了过去。 昭云部的衣饰,并且应该是金翅鸟安氏一脉。 谢真虽然察觉到了对方鬼鬼祟祟,但也不好出手。这么想着,再走几步,那人便正大光明地从旁边转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来人比无忧略大些,是个神情倨傲的少年,衣衫上的金羽在日光下明辉流动,比无忧当初那身红衣还要显眼些,果然是三部当中气势最盛的昭云使者。 他打量了谢真片刻,拖长声音道:“这位公子——你和施无忧认识是吧?” 谢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在看着一只叽叽直叫,满身绒毛的小黄鸡。 对方完全没有感受到谢真神色中的含义,自顾自道:“我都看到了,施无忧还想装作不认识你,简直好笑,以为我们都是瞎的吗?” 谢真:“……?” 那昭云部的少年逼近两步,笑道:“没想到施无忧在王庭真的有门路,这样,我也不会亏待你,你答我两个问题就好。” 谢真懂了,他大概是把自己当作是无忧在王庭的内线,又或者是被笼络的小妖。 不过就无忧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习气,说他在王庭有内线,还不如说这内线是静流部安排的呢。假如他真是静流部安排的,那这昭云少年过来贸然试探,可不是明智之举。 他琢磨了一下,这会说什么估计都没用,还是把他敲晕走人比较方便,回头跟长明说一声就行了。 那少年还在等他回话,他刚抬起手,就听到一阵脚步声往这边来。片刻后,藤花从中间分开,一个青衣的身影跳进了回廊里。 来的正是无忧,他冲着昭云部少年气冲冲道:“安焉逢!你干什么!” 那听名字就知道果真是金翅鸟安氏的少年被他吓了一跳,随即反驳道:“我干什么了?” “你给我离他远点。”无忧嚣张地指着他的鼻子说,“再让我看到,要你好看。” 安焉逢怒道:“好啊,你敢在王庭动手?” “敢情你就是因为在王庭我不好打你,就搞三捻七的?出息呢?”无忧嘴上毫不留情,“信不信在别人赶来之前我也能让你爬?” 他伸手一翻,一圈青花顿时绕着他的手腕开始飞转。安焉逢似乎对他颇为忌惮,恨恨地一甩袖子,特别附赠站在一旁的谢真一个白眼,扭头走了。 谢真:我十分冤枉。 安焉逢一走,无忧顿时不知道怎么处理这局面了,青着脸一声不吭。眼看他又想跑,谢真身为长辈当然不和他一般见识,从善如流地给他个台阶下:“多谢公子见义勇为,为我解围。” “哼,谁要给你解围?”无忧没好气地说,“我是怕安焉逢那傻鸟被你劈了好吗?到时候引发纠纷,到底算谁的啊。” 谢真:“不会的。” 无忧:“你知道什么,昭云部派他出来也不知道什么用意,万一出点什么事肯定要麻烦。” 谢真:“我是说我不会劈他……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啊?” 无忧:“是一个说走就走彻底消失连口信都不捎一个就仿佛不认识我的铁石心肠冷酷无情骗子妖。” 谢真:“……” 眼见无忧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他只好顺着毛捋:“当时有些事情,一时间没顾得上。” 无忧委屈道:“那时候我问你什么时候回静流部,奉兰大人说,你不回去了。” 谢真:“确实如此,你们主将也放我走了。” 无忧:“你还真就不回来了啊!!” 谢真一手扶额,颇为头痛。他想了想,诚恳道:“你的青花修炼已经有些眉目,接下来只要勤加练习,定会有所成就。至于陪练,有我没有都区别不大。” 无忧:“那当然,没你也行,我好得很,而且一点都不关心你接下来待在哪。” 谢真:“我这段时间就在王庭。” 无忧:“哼,我没听见。” 谢真:“……”这小孩。 他沿着回廊继续走,无忧嘴上不情愿,但也跟着他一起走了。谢真就问:“公子呢?在静流部待得如何?” “没过去多久吧,为什么说得跟离开了十几年一样啊?” 无忧跟个刺猬一样,说什么都要反驳两句,“还能怎么样嘛,都是老样子,无聊的要命。要不是这次主将许我出来,可要憋死了。” 谢真心道,看来无忧与他父亲的关系也有所缓和,他提到主将已经没有之前那种愤愤不平的语气了。 无忧又道:“安焉逢那个傻鸟找你是干什么?找茬吗?” “也不是。”谢真说,“他好像要跟我打听什么事情。” “哦,我知道了,你别理他。”无忧没好气地说,“他卯着劲要替安氏把他姐姐嫁进王庭呢。” 谢真一怔,疑惑道:“嫁进王庭?嫁给谁?” 无忧:“还能嫁给谁啊,当然是长明殿下!” 谢真:“……” 他本想说长明对成家一直以来都没什么兴趣的样子,不过转念一想,那已经是他死前的事情了。毕竟中间过了十七年,深泉林庭又不像他们仙门,找不找道侣全看缘分,孤身到死的一抓一大把。身为祈氏王族,多少总会有这么一遭的吧。 只不过,他完全无法想象长明会和哪位姑娘卿卿我我、甜言蜜语的样子。想到这里,就好像练剑练岔了,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得劲,反正就是哪里都很奇怪。 “他和昭云主将是什么关系?亲兄弟吗?”他想起了那个身背弓箭的少年,“昭云主将还挺不错的。” “哈?你什么时候又去了昭云部?”无忧立刻偏离重点。 谢真:“……之前的事。” 无忧有点在意,不过也没往下问:“昭云主将是上代的独子,安焉逢是他堂兄。我听说安氏那些长老总喜欢搞这些有的没的,怪无聊的,我们静流就从来没有这一套。” 按照谢真对施夕未的了解,他的确不太可能容忍别人在他旁边指手画脚。 无忧又道:“总之他问你什么你都不要理他。话说回来,你在长明殿下这边怎么样?” 刚才还说一点也不关心来着。谢真道:“没在继续砍柴了。” 无忧:“……” “我和长明……殿下以前见过。”谢真用比较委婉的方式说了句实话,“不用担心。” 无忧:“谁担心了啊!我走了!” 说完,他就从回廊的栏杆上翻了出去,身形化作一团水雾,消失在树丛间。 谢真回到持静院时,奉兰已经离开,取而代之的是西琼在书房里。他隔着窗户看了一眼,没有打扰,径自去了房间。 他方才从沉鱼塔借了好几册书,那里的文书想来是提前被打过招呼,十分好说话,只要是他提到的书,就连相关的也一并找来,装了满满一木盒给他拿走。 此时,他就把这些书册依次摆在案上,一本本查阅。 深泉林庭的藏书浩繁,当初寻找雀蛇牧氏的记载,就是西琼从王庭取来。而谢真要查的东西,就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目标,只有一些模糊的想法。 首先,是有关“蝉花”这种妖族的记载。他在鬼门中看到的记忆不太完全,他至今也不知道母亲究竟是用什么方法使他死而复生的。很可惜,蝉花远远不如曾为昭云部主将的雀蛇那样闻名,甚至他怀疑都称不上“一族”,说不定只有零星几个而已。 在所有记载中,就只有霜天之乱前的某次雩祀记载,提到了蝉花这种妖。上面说,蝉花是花妖的一种,并非属于本土,而是来自外海之外。 那时候的雩祀是妖族三部的盛事,有许许多多的妖族会不远千里奔赴芳海,接受雩祀中的祝福,那个蝉花妖或许也在其列。作为前所未见的花妖,也因此引起了一些注目。 不过说到底,花妖们本来就不太起眼,说好听是平和不争,其实就是不管死活都没谁在乎。蝉花的事情,除了写这些书册的记事官外,估计也就是之前为他诊治的老树妖那样的木属妖族长辈,才会有一点印象而已。 所以,从王庭的记载中寻找蝉花的秘辛,这路是走不通的。谢真不是没想过去当年父母居住的山谷看,但其实他虽然没有太多记忆,当初还是知道这个地方的,他出师后就去过一次,那边已经只剩下那座孤零零,里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屋而已。 除此之外,他还想知道那个出现在牧若虚面前,给了他一本阵法书,戴着金砂面具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与之相关的线索只有雀蛇,不过牧氏的记载里没有任何地方提到过这样一个人。 他是邪道修士?又或是活了很久的妖族?从牧若虚的记忆里,这些都看不出来,那个人就仿佛一个隐藏在飞扬金砂下的空壳,没有暴露出任何能追索下去的特质。 来来回回看了半天,一无所获。他把书册一本本装回盒中,望着架上的木雕小鸟出神。 他很清楚,不管读多少古籍,查多少消息,有一件事情,是他自复生以来一直挂怀,却总是没有付诸行动调查,甚至不愿去多想的。 剑斩天魔的那一日,在渊山上除了他之外,还有另一人。那人是瑶山弟子,称呼他为“大师兄”的,他的师弟。 但是,他不知道那究竟是谁。 不管是哪一个,这个答案都会让他痛苦难当。为何是你?为何要这样做?他简直无法想象,他要将这样的问题,向他的某一个师弟抛出。 他曾觉得万事没什么好怕的,只要去做就行了。他不惧怕生为修士的艰难,也不惧怕有朝一日的死亡。但是,想到要亲手打破他一直以来相信的那些东西,他仍然会踌躇不前,犹疑着,无法伸出手。 第35章 沉鱼塔(二) 书房的门直到斜阳西沉才重新打开。西琼抱着一堆卷册晃晃悠悠地走了,长明略整精神,路过池边时低头在如镜的水面上照了照,确信自己看起来还不错,才往对面谢真用的书斋走去。 门半掩着,他叩了两下,里面没有应答。 长明蹙眉又等了片刻,再不迟疑,推门而入。 对面墙上的纸窗整个推了上去,帘幕飘飞,房间中满是黄昏清凉的风。桌案上摆着一个从沉鱼塔拿回来的木盒,里面的书一本本叠得整齐,只是盒盖还没有扣上,谢真伏在一边,似乎已经睡着了。 长明快步走过去。这会秋寒未起,又在屋内,谢真仍穿着夏衣,衣料裹着他削瘦的肩与背,一眼望去十分单薄。 然而在这副身躯中,确实栖居着一个坚不可摧的魂魄。 谢真在睡梦中也不□□稳,收紧手臂,好像要把自己埋得更深一点。长明小心地伸手为他理了一下被压住的头发,对方只是挪了挪,咕哝了一句听不清楚的话。 放在以前,即使是在他面前,谢真也不会毫无警觉地睡死过去。这样子肯定又是不相容的病症发作了,才会让他这么昏昏沉沉。 长明放出灵光把他裹住,然后轻轻推了推:“别在这里睡了。” 谢真不安稳地动了一下,顺着他的力道在手臂上侧过脸来,双颊微红,额头上带着一个压出来的印子,茫然地看着他。 长明:“……” 他心中以四倍速默背阵法口诀,然后再以八倍速倒着背一遍,最后深吸一口气,放缓声音道:“去躺下吧?” 谢真这会脑子里仿佛充满了芬芳氤氲的水汽,咕噜咕噜翻滚不停。他恍惚记得,自己是在整理借来那些书的时候,忽然越来越困,于是就伏在桌上小睡一下。 睡着睡着,外面有什么人走了过来,但那气息十分熟悉,令他无比安心,因而不醒过来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结果那个人还是把他推醒了。他知道那是谁,就是想不起来名字。那人叫他不要在这睡,说的没错,但他还是没什么力气。 他所剩无几的意识在努力思索如何解决这个难题。耳边听到对方说:“去躺下吧?” 是啊,他想,挪个几十步就可以回到卧房了,再不济书斋里也有个软榻。劳烦你扛一下我,借我一条胳膊也成。不过你愣着做啥呢? 他等了一会,那个人终于弯腰准备把他从椅子里扶起来。他伸手挂住对方的肩膀,没搭住,一下滑到了他的脖子上。 很凉,就像玉石一样凉。他一下想起了他的名字。 “长明……”他喃喃地说。 对方的手臂忽然收紧了,把他整个抱了起来。这悬在空中、身不由己的感受本应十分糟糕,但他抱得很紧,因而也没那么不好。 他埋在对方的肩膀上,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次日早上,谢真在床上醒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他从昨晚混沌不清的记忆里搜寻了一下,然后:“……” 那个耍赖要长明把他抱回去的人到底是谁啊?!反正不是他吧?! 谢真如遭雷击,非常想在其中找出一丝他吃坏了什么东西,又或者被下了什么诅咒的迹象,但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那完全就是他神志不清中下意识的行为。 不过这也不是简单的睡傻了的问题,毕竟按常理来说,前世就不提了,这辈子他都能劈柴劈上一夜不带停的。这种因为魂体不相容而导致的睡意,可以说是他的魂魄变得难以操控躯体,才会导致这样昏昏沉沉、不太清楚的情况。 可是再不清楚也不能这样啊,他一定会被长明嘲笑到几十年后…… 谢真逃避现实地像风干咸鱼一样直挺挺地瘫了一会,最后决定当作无事发生,起来练剑。 或许是起来的较往日有些晚,长明已经出去了,百珠也不在,院子里就只有他一个。海山与朝羲还在昨天他睡过去的书斋里,两柄剑并排放着,一边是深泉林庭传承至今的王权标志,另一边则是不久前才打造出来、籍籍无名的新剑,明明天差地别,摆在一起却好像十分合衬。 不是……到底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勒住自己信马由缰的思绪,出去好好练了一套剑,终于平静下来。左右无事,他便又带着朝羲,往禁地去。 黑石碑以一圈如烟花升空,像四周飞散的线条迎接他的到来,一看就知道兴奋得不行。 谢真打起精神:“前辈这是怎么?” 石碑:“当然是我猜出来了!” 谢真一怔:“猜出来了?” 虽然这么讲了,他内心其实并没指望石碑能猜出什么,他的经历实在离奇古怪,就连他自己也没能弄清楚。却见石碑飞快地写道:“昨日我就觉得你有些眼熟,想了很久,总算记了起来,你莫非是蝉花一族的后人?” 谢真愕然:“前辈你认识蝉花?” “我不但认识,还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了。”石碑画了个得意洋洋的笑脸。 自从与石碑相遇以来,它在谢真心中的形象就越来越神秘。铸剑师,熟悉王庭规矩,或许年纪不大就已经逝世,对霜天之乱的旧事信手拈来……这些看似互不相干的东西相互交织,仿佛能渐渐勾勒出一个轮廓,其实却仍然笼罩在一团迷雾中。 哪怕是专门研究木属妖族的那名老树妖,也只是知道蝉花的名字而已,但石碑显然对此了解并不止这样。 “愿闻其详。”他说。 石碑:( `)σ 石碑:“你,其实死过一次吧?” 谢真对于石碑的神通广大其实已经有些准备,不过仍然没想到,它居然会一下子揭开这个秘密。 他反问:“前辈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对了?”石碑飞扬的字体透着雀跃。 停了停,它写道:“你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已经知道你是蝉花一族,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谢真:“说来惭愧,我对我的血脉一无所知,甚至连蝉花这个名字,也是不久前才听说的。” “怎会这样?”石碑疑惑道。 谢真道:“我父亲是人族,母亲则应该就是蝉花属的妖族。不过他们在我幼时就去世了,也没有同我讲过他们的来历。” 石碑:“原来如此……不过,你看起来不像是半妖,而是个纯正的蝉花啊。” “纯正的蝉花又是什么样子?”谢真问。 “你这样啊。”石碑道,“你眉角的红痕并不是因为修炼不够,蝉花一族即使化为人形,也会一直带着这种特征。” “是吗?”谢真一怔,“可是我母亲面上并没有这种痕迹。” 石碑:“成了亲就会消失不见啦。” 谢真:“……” 亏着他还一直想着修炼有成是否能隐藏这个痕迹,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吧…… 石碑又道:“总之,既然你是蝉花,就很好猜测。你说你不是瑶山弟子,但除非瑶山不复存在,否则孤光不可能落在外人手中。假如你曾经师从瑶山,后来又死过一次,那么有孤光的气息又不是瑶山弟子,就没什么稀奇了。” 谢真愕然:“蝉花一族,有什么死而复生的手段吗?” “当然。”石碑道,“非要说的话,你们一族个个都有另一条命。” 石碑用它写的太快以至于越来越歪扭的字迹,讲起了这一段多年前听到的秘辛。 蝉花一族来自外海,听说是因为天灾才背井离乡,举族迁移到三部之中。说是一族,其实根本就没几个,当时刚来时水土不服,差点全都折了,幸好王庭中有高明的医师,总算给他们留下了血脉。 蝉花蝉花,既是花,也是蝉。平常它们就是普通花妖的样子,算作木属妖类,但却同时有一种极为稀奇的特质。 他们生来就带着一枚“蜕壳”,一旦作为花妖的躯体死去,只要将这枚蜕壳藏进土中,十七年后,便会重新化羽而出,再世复生。 “那个,你没事吧?”石碑讲了半天,发现谢真一言不发,不禁关切道。 谢真:“……前辈,我有一事不明。有蝉花血统的半妖,也可以这样复生吗?” 石碑:“这我就不知道了,没听过先例啊。” 谢真:“假如这个有蝉花血统的半妖并没有这枚蜕壳,而他的血亲用什么手法,把她的蜕壳给了他用,那么……” 石碑瞬间明白了:“令堂把她的蜕壳给了你用?” 谢真平复了一下心情,对石碑讲述了他在鬼门中看到的那段记忆。 他的母亲把一枚种子样的东西藏在银丝球里,给他随身携带,让他在遇到危险时把东西埋下去。然后,在他死于渊山的十七年后,他在埋着这个银丝球的青崖,重新获得了一具与母亲眉目有些相似的花妖躯体。 其实不用等到答案,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他早就知道,一定是他母亲用某种方式,给他换来了重活一次的机会。也许这甚至会断送她的性命,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样做。 石碑写道:“她很有勇气。” 谢真沉默地点了点头,心中酸涩难言。 然而,围绕着这件事情,他心中仍有许多疑问。她为什么会早预料到他将有一场劫难?并且还是在原本属于瑶山的夫君离去,唯一的孩子即将被找到之前,在痛苦中下了这个决定…… 事到如今,他几乎可以确信,他身为瑶山弟子迎战天魔,与其说是因缘际会下的结果,倒不如说是从许久以前就有迹可循的宿命。 但这宿命,又是出自谁的手笔? 石碑道:“小蝉花,莫难过了。” 谢真略一定神,道:“我只是,有些事情还想不清楚。” 石碑十分萧瑟地说:“哎,这世间,又有谁能把一切都想清楚呢。” 谢真:“……” 被石碑这么突然打岔,他也忍不住一笑。石碑道:“既然你死而复生,又不打算回瑶山,是有什么难处吗?” 谢真隐约觉得,这石碑对瑶山的关注有些超乎寻常。联想到他提过的祈氏不准与瑶山弟子交往的规矩,他也不禁猜测,莫非王庭当年与瑶山之间有过什么不好提起的过往? 他在瑶山时,许多门派秘藏的书册都已经失落,即使后来他在正清和毓秀抄回了一部分典籍,也补不齐当年丢失的全部内容。即使如此,在他认识了长明后,师傅也从来没提过不许他与深泉林庭来往的事情。 “前辈要听客套话还是实话?”他问。 石碑:“都来一遍!” 谢真:“客套话是,十七年过去,瑶山没有我也很好,我现在回去并没有什么用处,瑶山也不需要我。” 石碑停了停,写道:“不,瑶山没了你绝对血亏。至少你是我见过最适合用孤光的人。” “王庭以前有别的瑶山弟子来吗?”谢真反问。 石碑:“没啊,怎么?” 谢真:“那这个‘最’字从何来?” 石碑:“因为你与你们祖师完全不像。” 谢真一怔:“前辈,你见过观澜真人?” “我们那个时代,哪有人没见过他。”石碑唏嘘道,“闻名天下啊。” 谢真虽然听说过祖师的名号,但这位祖师离他实在太过遥远,一时间也不知道作何感想:“如果说我与他像,倒是还能理解,可是为何完全不像,却适合孤光?” 石碑:“因为……总之孤光是我铸的,我说合适就合适,你不要问了。” 谢真:“……” 石碑拉回刚刚的话题:“那么实话是什么?” 谢真:“实话我不能讲。” 石碑:t^t 石碑:“哼,我就知道,你还不相信我。不过也不奇怪,大家都有秘密是吧。” 谢真微笑道:“请前辈见谅。” 石碑:“算啦,能和人讲讲话也不赖。你要是哪天能把孤光带回来给我看看,就更好了。” 说着,石碑便写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好累”“睡了”,一边慢慢消隐了字迹。 谢真回到持静院时,正在门口遇到也刚巧回来的长明。 一见长明,他就想起昨天十分丢人的那一幕来。他索性放弃,懒洋洋地和长明打了个招呼,准备接受来自对方的嘲笑。 长明一碰到他的视线,就略微转开去,有些不自然地道:“身体好些了?” 谢真:???? “啊,还行吧。”他下意识道,然后就看长明点了点头,很平常地进了门。 看他这个仿佛无事发生的态度,谢真几乎都要以为昨天只是他做了个有点怪的梦而已了。长明在院中打了泉水,衣袖一拂,壶中水立刻滚沸起来,冒出丝丝白气。接着他取过一套茶具,行云流水地布茶。 他的双手并非完美无瑕,而是带着些陈年的淡淡伤痕与薄茧,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在谢真看来,远比那些白皙细致的手漂亮得多。这样一双手,在摆弄杯子时也有着与之相衬的优美姿态,只可惜这番景色绝大部分人都无缘得见,除了他面前那个。 谢真坐在他对面,从头到尾欣赏过一遍,发现自己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端起杯子道:“茶真好看,……不是,手挺好喝。” 长明:“……” 谢真:“……” 第36章 沉鱼塔(三) 长明:“这是茶不是酒。还没喝就晕了?” 听到这嘲讽,谢真总算找回了点感觉,这才是他熟悉的长明嘛。他放下杯子道:“你这几天怎么看着越来越累。很忙吗?” 长明:“还成,就准备雩祀的事情。” 谢真:“只是雩祀,不至于这么复杂吧。” 长明:“你读了书中的记载?没错,单是雩祀的话,仪式而已,都是表面功夫。我们要做的则不止这样。” 谢真:“长明殿下看来要搞个大阴谋啊。” 长明扬眉道:“是光明正大的计划。” 谢真:“怎么个光明正大法?” 长明:“从头说来就长了。你对‘天昃地盈’了解多少?” 谢真一怔:“还真不多,知道而已。” 长明:“也不奇怪,修为愈高,受这个影响愈小。” 天昃地盈这个说法由来已久。修道者认为,天地间灵气的丰富程度会随着年岁推进,产生类似潮汐涨落的波动。灵气高涨的盈期有如月光漫溢,万物的灵性都处于活跃中,低落的昃期则如日轮西沉,入道也会相对更加困难。 仙门对此的研究,远不如妖族那么深刻。究其原因,仙门的修道者本就是万里挑一的资质,即使是灵气下行的昃期,也就是入门的凡人少一些,门派中的规模略微收紧,没什么太大的影响。而妖族三部,除了立在顶点、修炼有成的大妖之外,还有许许多多讨生活的小妖,他们受到灵气下行的直接影响,很容易变得举步维艰。 因而每到昃期将近,王庭与三部常会作出种种举措,来渡过这对他们而言的寒冬。 “不过,我记得最近的数百年来,已经没有明显的昃盈变化了?”谢真问。 “曾经是这样。”长明道,“不知道该说是幸好如此,还是可惜如此,因为缺少这份威胁,过去三部和衰弱的王庭才能维持一直以来的平衡。” 谢真了然。长明继续道:“就在近些年,有灵气下行的诸多征兆出现,可以说昃期已经开始。而且是自霜天之乱后从未出现过的,极其显著的昃期。” 这个就超出谢真的知识范围了。他问:“那要怎么办?” “凉拌吧。”长明一摊手,“要不怎么说王不好当呢,现在想不当也来不及了。” 谢真:“……” “说笑而已。”长明重新换了一杯茶,“三部各自也有应对策略,比如静流部,你知道蜃楼里有一个洗纤阁吧?” 谢真对这地方还记得,他认识那个对工作乐在其中的花妖流束就是在那里干活的。印象里,好像是个种植各种稀奇古怪的灵花灵草的部门。 “洗纤阁表面上是专门培植灵草,实际上主要是用来炼药。”长明道,“静流部擅长水炼,施夕未大概就是选了这个方向,来预备应对接下来灵气不足的时期。” 谢真点点头:“那你们王庭也有自己的打算?” “不就是这个‘光明正大的计划’吗。”长明不太明显地微微一笑,“到雩祀的时候,就见分晓了。” 这熟悉的小表情,跟当初他想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点子时露出的笑容一模一样。不过当年那样笑,只会显得狡黠可爱,但配上现在这张脸,该怎么说呢……叫人觉得神秘莫测,又移不开视线。 谢真发了会呆,在长明疑惑地看过来时,转开了话题:“说起来,今日我又从禁地中那位石碑前辈那里,听到了一些关于我出身的事情。” 他将有关蝉花一族的消息简单说了说,末了总结道:“这魂体不相容,应该并不止修炼不到家,而也有这蜕壳不属于我自己,而是来自我母亲的原因。” 长明蹙眉道:“那不是反倒更没了办法?但修炼也总得有,至少先把……”他点了点眉角,“这里隐藏下去才方便些。” “那个啊,”谢真摆手,“那个不是修炼的问题。就让它保持这样吧。” 长明奇道:“那是什么问题?” 谢真:“别问了……总之不用管它。” 长明道:“这石碑究竟是什么来头,记载里也找不到,有些古怪。” 谢真对石碑印象还不错。“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跑到石碑里去的,但他生前,想必也是个有趣的人……或者妖。” 长明:“哦?是多有趣?” 谢真:“你若是亲眼见到就知道了。” 长明轻嗤一声:“不让我见,专找你讲话,神神秘秘的,不知是何居心。” 谢真无奈,岔开话头道:“他提到一事,说王庭曾有规矩,祈氏后人不得与瑶山弟子来往,你可听说过?” 长明:“有啊。” 谢真:“还真有?那你当初……” “即使是当初,我也从没打算循规蹈矩。”长明似乎回想起令人不快的事情,面露冷笑,“如果什么都照章办事,王庭还不如就地散了……也是,那会儿也基本有和没有一样。” 他对他父亲在位时的王庭全无一点好感,这个谢真也是知道的。长明又道:“不过这规矩知道的人不多。那石碑,想必也是早年王庭中的要人吧。” 谢真:“在这些中间,有没有著名的铸剑师?” “正是这个问题,没有。”长明道,“要么是他铸剑的事不为人所知,要么他根本没在王庭待过。” “可是那样的话,他怎会在禁地中?”谢真奇道,“会不会是,他是某一任先王从外面带回来的?” “禁地那里也太寒酸了。”长明道,“屋里连张床榻都没,不怕人家生气吗。” 谢真:“我是说带回来囚禁,你想哪儿去了……” 长明:“……” 谢真:“禁地的来历,你知道吗?” “不清楚,只知道很久之前就有了。”长明道,“那个可以养魂的湖水,以前有人用过,但怎么出现的,仍旧没有记载。” 他想了想,忽道:“石碑生前会不会是女子?” “什么?”谢真完全没想过这个可能,“不像啊……且慢,也不无可能。” 铸剑师中男子为多,因而他在听说孤光与朝羲由石碑铸造时,便把他当做是男子看待,在接下来的交谈中,对方也没有在言辞中表现出会令人联想起女子的地方来。 然而,也并非没有身为女子的铸剑师,再者以文字交谈本就与面对面讲话不同,同样的语句,无论是出自男还是女,写出来应该也没有太多分别。 “还真是,我倒是没有想过。”谢真恍然道,“下次再见到,还是问一下为好,不然岂不有些失礼。” 可惜的是,他一直没有找到这样的机会。上次的谈话似乎耗尽了石碑写字的力气,在接下来谢真再进禁地时,黑石碑又变成了一块普普通通、默不作声的石碑,再也没有现身与他交谈。 即使如此,谢真仍然认为石碑或许对外界有所感应。虽然没有回音,他也每日都会与石碑说说话。 毕竟,从那些线条简单、却总能让人会心一笑的小图画来看,他觉得石碑的性子一定十分开朗跳脱。无论他为何会变成石碑,困守在这禁地里,那许多年的岁月,想必也相当寂寞。 另一面,他也在寻找让他的魂魄更能适应如今躯体的方法,却都收效甚微。手边在查的几件事情同时陷入凝滞,不免叫人有些泄气。 不过谢真对此也有所预期,因而只是如往常一般练剑,去沉鱼塔借书,沉下心来度日。长明忙得每日看不见人影,但无论有多少事务,总还是会于黄昏时回到持静院,偷得片刻与他共度的闲散余暇。 哪怕怀着无限心事,且有不知多少险阻等在前方,可谢真仍然觉得,这段日子是两辈子加起来也排的上号的愉快时光。在与长明在一起时,他常常能感受到他处难寻的安宁。 在这风平浪静中,雩祀的时刻在不紧不慢地靠近。秋风初起时,昭云部的另一批车驾穿过芳海,来到了王庭。 其中担任正使的少女,在三部中素有美名,乃是昭云主将的族妹,安氏柔兆。 安柔兆出生时,金翅鸟安氏正值如日中天。那时,长明一年到头也不回王庭几次,静流部的施夕未闭关不出,后来酿成大祸的牧若虚还困守白阳峰,无人知晓。随着年岁渐长,她渐渐成为昭云部耀眼的明珠,先代主将对这位子侄十分宠爱,更有意为她与繁岭部年轻的主将缔结婚姻之约。 短短十余年里,形势却天翻地覆。兴盛一时、野心勃勃的繁岭部吃了一记重创,昭云部挡住了来自王庭的压力,反从内部突遭横祸。时至今日,确可以感慨一句,三部已经不是昔日的三部了。 安焉逢走近晨雾中的车驾,心中颇为忐忑。 左院中迎接来使的除了来自昭云的随从,也就只有完成基本礼仪的数名王庭文书。安焉逢在深泉林庭待了这些日子,也对新王的行事风格有了些了解,他与先王是彻底的两个极端,除非必要,决不耗去多余人手用以靡费,且全不在意别人是怎么看他的。 他有段日子没见过这个长姐了。之前他因为惹了些麻烦,被身为长老的父亲送出去避避风头,以至于前阵子白阳峰的事情,他也没有亲眼目睹。安柔兆与他很久不见,要是知道他做过的蠢事,非得再教训他一通不可。 正担心着,安柔兆已经来到他面前。 她戴着族中传统的金羽发饰,衣着繁复庄重,容貌正如他记忆中一般明艳,但无论神态还是目光,都流露出一股冰冷。见到安焉逢,她淡淡地说:“你的事我听到了。回去再和你细说。” 安焉逢顿时浑身上下到处都开始难受。身后一个随从看看四周,似乎对这冷冷清清的左院有些困惑,问:“殿下不在吗?” 安柔兆抬起一手,制止了他往下说。安焉逢把人带回到已经收拾好的居所,才松了口气:“姐,你们怎么到得这么晚。” “路上遇到点事情,耽搁了。” 安柔兆上下打量他,安焉逢坐立不安,唯恐她兴师问罪。不过出乎他意料,安柔兆并没提到那些,而是问他:“你与长明殿下有接触吗?同我讲讲。” 安焉逢苦着脸道:“殿下忙得很,除了刚来的时候看过一次,之后根本一面都见不到。而且……” 他瞄了对方一眼,硬着头皮道:“我看殿下并非良配啊。” 安柔兆以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为什么?” “虽然不太好打听,但是我也听说,殿下从外面带回来一个花妖,甚至与他一同起居,同进同出。”安焉逢道,“这哪行啊,还是算了吧。我就说长老他们的主意不太靠谱……” 安柔兆:“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她表情冷淡,似乎对此漠不关心。安焉逢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姐,你不会还在为了繁岭部的事情怨恨殿下吧?” “这件事还轮不到我昭云来说什么。”安柔兆平静道。 安焉逢也不好再问下去。两人默然片刻,安焉逢打起精神,问道:“天枢峰上还好吗?大哥有没有回来?” “不太好。”安柔兆说,“长老不是卧病就是闭关,安子午……主将有许多动作,你这次从王庭回去,最好也先别回天枢峰。” 安焉逢吃惊道:“这么严重?” “具体就别问了。”安柔兆说,“游兆还在外面,不然这次应该是他来。总之,你不要再每天吊儿郎当的了,警醒着些。” 安焉逢闷闷地点了点头,心里仍然有些茫然。安柔兆这时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王庭中有一藏书阁,名叫沉鱼塔,你去过吗?” 安焉逢:“啊?什么阁?沉什么塔?” 安柔兆:“……”这不学无术的回答,真是完全没变。 几日后,安柔兆用过早饭,没有带随从,独自一人往沉鱼塔去。 此前她找负责接待的侍者打听过,对方十分客气,言道使者可以尽管过去借阅,但再多就一点消息都不肯多说,只请她去问藏书阁中专职的文书。 非要说的话,王庭的气氛其实较天枢峰更加平和。只是这里看似没有那么多规矩,其实防卫森严,众人各司其职,条理分明。即使她至今还没有见过据说忙于公务的长明殿下本人,但从他治下的风格来看,多少也能从中窥见一点他本人的影子。 安柔兆已经换下来访时的正式装束,作轻便的男装打扮,只是发间耀眼的金羽仍然没有取下。沉鱼塔门前的黄金树辉煌耀眼,她站在下面看了一会,才拾阶而上,进了那座小小的塔楼。 塔中有两道盘旋交织的阶梯,通向天顶,正中央则是摆着座椅的厅堂。沿塔壁向上,许多个砌进墙内的方正凹陷中密密摆着架子,外头以磨得极薄、镶嵌拼合的翠玉版挡住,除了隔绝火势,内部应当也镌刻了某种保存的阵法。 日光照入塔中,在西面拖出一道长长的亮痕,再四处折映开去。抬眼一看,宛如玉片缀成的帘幕,藏有无数古籍的玉版一齐闪烁起幽微光芒。 虽不像真正的珠宝般流光溢彩,但这贵重实在世所罕见。这番奢侈的巧思,也不知是哪一位先王留下的手笔。 正当她为此目眩神迷时,一个年轻人从楼梯上探身看了看,随即翻过栏杆,从寻常人不死也要断腿的高度一跃而下,轻飘飘地落在她面前。 这人的头发十分奇特,好像被人一刀削去,居然只到及肩的长度。要知道,除非是还俗的居士,又或者遇到了什么倒霉事,即使在妖族中,也少有见到有谁留着这么短的头发。 短发青年一脸不耐烦,看了安柔兆一眼:“新来的?左边楼梯的架子能看,右边的不能看。一次最多两本,不能带出去,就在这里看。” “多谢。”安柔兆礼貌道,“请问,史书在哪里能找到?” 短发青年随手一指:“那边两层都是。”说完就轻飘飘地走了。 安柔兆去他说的地方找了半天,终于取出两本书,小心地捧在手里。刚一转身,却见楼梯上走上来一个身影。 那不是刚才遇见的短发青年,而是个年纪更轻些的花妖。他衣着素净,长发利落地束起,眉梢几点红痕如飞花落雪,当他抬起眼睛朝这边看过来时,安柔兆不禁微怔,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片刻后,她才回过神来,视线下移,正看到对方腰间佩着一柄朴实无华的剑。 第37章 沉鱼塔(四) 那个白衣的身影走到她面前,略一侧身,礼貌地示意她先通过。安柔兆下意识地快走两步,到了另外一座书架前,这才以余光悄悄打量对方。 仔细看的话,他的容貌其实十分陌生,却总给她一种无端熟悉的感觉,令她第一眼就立刻联想起另外一个人来。但无论是花妖的族类,还是眉目之间柔和的轮廓,都与她认识的那个人相去甚远,怎么想也联系不到一起去。 难道只是一时看错?她想要这样说服自己,却始终无法放下这份疑惑。 那个花妖手里提着只藤篮,安柔兆起初以为他也是在藏书阁中工作的小妖。却见他目标明确地停在一个书架前,扫过上面排列的书册,动作轻盈地把这一排的书全部抽了出来,在篮子里叠成一摞。 接着,他又与她擦肩而过,走下楼梯,在厅堂里找了个书案,坐下开始看了起来。 安柔兆:“……” 说好的只能借两本呢?为什么你可以用篮子提啊? 谢真这天如往常一样,练过剑后去禁地看了看睡觉的裴心与不吱声的石碑,接着折回沉鱼塔借书。 虽然他不清楚深泉林庭上下是如何在长明的令下对他大开方便之门的,不过沉鱼塔中掌管藏书的文书确实对他十分宽容,不但全塔上下随意进出,即使想拿回去看也没什么问题。不过为了避免造成麻烦,他通常先把这一天的书目先在塔里略读,挑出要继续看的留下,其他就原样放回。 他最近查阅的,是王庭典籍中关于“天魔”的记载。 当初霜天之乱起因尚不明确,但多数认为正是天魔造成。那是天魔第一次在世间现出踪迹,使得当年统治中原大地,盛极一时的王朝骤然陨落,也令仙门与妖部皆动荡不休,其余波一直绵延到当今。 历代镇压天魔的人手往往埋骨渊山,哪怕侥幸存活,也活不了太久。如今世上,若说对天魔本身的了解,死过一次的谢真恐怕可以称得上知之最详的了。 但,正因为他亲眼见识过,现在才反倒有许多事情想不通。 仙门中对于天魔的记载,他早就全部熟记于心。他本希望王庭的典籍中关于天魔会有一些从其他角度出发的描述,或许会解答他心中的疑惑,不过至今还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记述。 在他搬了一篮子书下来,开始粗略筛选时,一名陌生的少女也抱着书,坐到了他左手边的桌案后。 刚刚他在楼梯上见到对方,从打扮来看,大概是金翅鸟家的女孩。把金灿灿的饰物和衣服穿得华丽而不显得累赘,一向是他们家的特色。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回廊上遇见的那个从昭云部来的少年,是叫安焉逢来着,无忧十分不爽地提到他姐姐好像要嫁进王庭。应该就是这个姑娘了吧? 谢真小心地翻着手中薄薄的书页,有些心不在焉。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长明见没见过她。这几天,长明似乎完全没有提起这回事。 想着想着,他就感觉对方好像投来了一道视线。 习剑之人对于别人的目光颇为敏感,谢真察觉到了,但想着姑娘家或许是好奇看过了,假如他立刻回视,或许让她尴尬,因而就假作不知。 结果说不定就是他这八风不动的态度,使对方更加明目张胆了起来,一开始还是隔一会偷看一下,最后干脆就是光明正大地看了。 不是……他心想,你不是来看书的吗? 谢真扫完了手里这本,放回篮子,转头朝她看了过去。 两人视线相对,少女全无偷看被发现的羞涩,反而对他笑了一下。谢真不明所以,报以一个疑问的眼神,意思是你看我干什么? 对方丝毫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竟然站起身,来到了他这张桌案前,坐在了他旁边。 “我是昭云部安柔兆。”她的声音较一般少女来说更为低沉柔和,相当悦耳。 谢真:“幸会。我叫阿花。” 安柔兆:“……” 谢真已经习惯了别的妖听到他这名字之后的表情:“这位姑娘,有什么事?” 安柔兆:“我初来王庭,对这里不太熟悉。公子是在王庭任职吗?” “倒不是。”谢真想了想,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他如今的身份,便道,“我从外面来的,暂居这里。” “哦?”安柔兆挑眉,“莫非是从静流部来么?” 三部之中,繁岭与静流中都有不少花妖,这个猜测也不算离谱。谢真不太清楚她为何对他感兴趣,正要说话,面前忽然落下一道人影来。 短发青年脖子上系着一条短巾,从天而降,把安柔兆吓了一跳。他按着两人面前的桌案,幽幽地说:“塔里不准闲聊,要聊去外面聊。” 说完,意有所指地看了安柔兆一眼,施施然走了。 安柔兆:“……” 谢真还担心被这么忽然怼了一下,小姑娘的面子挂不住,结果她就跟没事儿一样,抱歉地朝他打了个手势,自顾自地回到她那张桌子去了,端的是淡定非常。 两人就在沉默中看着书,过了午时,谢真的书也选好了。他上去归还一部分,再从桌下拿出他这段时间用来打包书册的木盒,把要借的装进去,与短发青年打了声招呼,便出了塔外。 刚才下楼时没看到安柔兆,他就有种预感,果不其然,对方正在门前的黄金树下站着。 长明曾对他讲过,这棵树一年四季都在不停掉叶子,因而树下常年有一小堆澄金的落叶。安柔兆发间的金羽与这棵树十分合衬,她伸手接住一片金叶,转过头,对谢真微微一笑。 谢真:“你怎么在这里?” 安柔兆刚要说话,旁边就有个身影从她身边越过,走到谢真面前,答道:“顺路来看看。” 谢真疑惑道:“顺路吗?” 长明点了点头,接过他装书的盒子,提在手里,和他一起走了。 两人沿着小路往回走,谢真道:“自打到这里,还是第一次在沉鱼塔见到其他人来读书。” 长明:“那个是金翅鸟家的安柔兆。” “她同我说了姓名。”谢真想了想,“这个姑娘还挺……特别的。” 长明:“哦?特别在何处?” 谢真心想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盯着我看,不过这话说来有些不妥当,便道:“似乎十分直率。” 长明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谢真又问:“你今日的事情忙完了?” 长明略一迟疑,道:“还没,中间出来一趟。” 谢真不疑有他:“原来如此。这一阵你着实辛苦啊。” 放在往常,长明肯定要淡淡地说没什么辛苦,今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顺口道:“是有点累。” 谢真:“长明殿下日理万机,也要注意身体是不是,多少天没有锻炼了?” 长明:“……” 安焉逢没精打采地回了院子。王庭的日子实在无聊,他整个鸟都要枯萎了,本来还能去找隔壁的施无忧拌拌嘴,现在姐姐一到,继续这么搞恐怕会被打,连仅有的快乐也被剥夺了。 这一天天的能干什么啊?难道还要他闷在屋里修炼不成? 他推开房门,顿时吓了一跳。刚才还被他暗中念叨的安柔兆正坐在厅里,面前摆着一杯完全没动过的茶。 安焉逢卡在门口,进也不是,走也不是,心里拼命思索最近有没有做什么会惹到她的事情。安柔兆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进来,愣着干什么。” 安焉逢不情不愿地走到了她面前坐下。安柔兆说:“你不修炼,往出跑是做什么?” 安焉逢:“呃……就,难得来一趟王庭,四下看看。” “算你有些道理。”安柔兆道,“那么,看出了什么名堂没?” 安焉逢:“风景还挺好的……?” 安柔兆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他一眼,看得安焉逢背上的冷汗都下来了。但她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而是问:“你知道王庭有一个叫阿花的花妖吗?” “知道啊,就是那个和长明殿下十分亲近的那个。”安焉逢这点消息还是知道的,“说起来,施无忧和他也认识呢。” “果然……”安柔兆沉吟道,“他确实是静流部来的吗。” 安焉逢:“姐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安柔兆:“我今日在藏书阁里遇见了这个花妖。” 安焉逢惊恐道:“你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三思啊姐!” “……”安柔兆看他的眼神宛如看着一个傻子。 安焉逢说完也觉得不靠谱:“嗐,我就那么一说。不过他怎么了?我听说他深居简出,来历成谜,也不知道怎么就和殿下认识了。” “来历成谜?不是说他从静流部来吗?”安柔兆问。 安焉逢:“我只是因为施无忧认识他,所以猜他是静流部来的,毕竟施无忧以前从来不出门,就是个深闺大……大少爷,只可能是在部里认识的吧。但是他是静流部什么地方出身,之前是做什么的,这些一概不清楚。” 安柔兆低头望着凉了的茶水,道:“你寻机和施无忧打听一下他的来历……不,不行。” 她站起身,在屋内缓缓踱步。“还是不要打草惊蛇。如果早就知道他和殿下的关系如此亲近……” 安焉逢听得云山雾罩,有点没懂,敢情她一开始并不是因为知道这个花妖的身份,才对他产生好奇心的吗? 只见安柔兆站定脚步说:“算了,这件事你不需再管。另外也不要去找施无忧的麻烦,我听说你和他经常吵架?” “放心吧!我绝对不再理那家伙了!”安焉逢连忙保证,又多余地补充了一句,“不管他怎么挑衅,我都不会在意的!” 安柔兆冷笑一声,显然非常清楚这里面挑事的到底是谁,不过也没有拆穿,一摆衣袖,离开了房间。 安焉逢总算把这难搞的姐姐送走,心有余悸,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喝着喝着,他眉头却渐渐皱起,陷入了沉思。 同一时刻,持静院。 谢真带着剑去了湖边,他前脚刚走,后脚长明就进了书房,西琼正在里面趴在桌上打盹。 长明拍了拍桌面,吓得西琼一跃而起,头上差点炸出羽毛来。 西琼:“……对不住,我睡着了。咦,殿下刚回来吗?” 他揉着脸上被笔帘压出来的印子。长明轻描淡写道:“出去了一趟。” 他在西琼对面坐下,开门见山道:“之前安子午与你通过气,说这次送来参加雩祀的使者是他族里的年轻俊才?” “啊?”西琼明显还没完全清醒,“哦对,是啊。” 长明:“具体是怎样的?” 西琼莫名其妙,长明从前没关心过这件事,因为按照他们的计划,只需要保证来的使者确实有金翅鸟的血统就可以了。不过作为最靠谱的大祭兼万能文书,他还是很快地在记忆中搜索到了这一部分。 “是安柔兆和安焉逢姐弟。”他说,“两个都是安子午的堂亲,父亲是这一代领着‘庚辛’名号的长老。安焉逢有些纨绔作风,化形都是靠长辈余荫,修炼很不用心。安柔兆是长姐,做事可靠,因为父亲不怎么管事,所以不太掺和长老那一派势力的争斗。安子午派他们两个来,应该也是细心考虑过的。” 长明:“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事吗?” 西琼瞄了一眼他的表情,硬着头皮道:“非要说的话,昭云部长老那一拨,有计划过把安柔兆介绍给你,呃,认识一下……” 长明:“…………什么?” 西琼:“就是,大概觉得安柔兆出身不错,血统纯正,各方面都……挺好的,总之是有这么一想。不过安子午保证,她自己没有这个意思,否则也不会派她来了。” 长明:“……” 西琼小心翼翼地问:“殿下见到她了?” 长明:“见到了。” 西琼:“那,印象如何?” 长明冷漠道:“没什么特别的。” 西琼:“……” 黄昏时分,谢真回到了持静院。书房的窗敞开着,长明正坐在案前,读着一卷书册。 谢真走到窗下,梆梆地敲了两下窗缘。长明抬头看去时,正见到他在晚风中微笑。 长明也不自觉得带上了笑意,问道:“刚回来?” 谢真笑而不语,藏在窗下的另一只手抬起,手里握着一个形似小号擀面杖,木头刻成滚轴,明显就是刚做的。 长明:“……” “看完了就出来吧。”谢真摇了摇那根木轴,“好久没用过,手艺可能有点生疏,不过应当无碍。上下滚一遍,保你疲惫全消。” 第38章 沉鱼塔(五) 持静院中有一处温汤,不算豪奢,但热泉本身就已足够舒适,谢真也很佩服当初修建王庭的祈氏先祖,能把这些巧思收拾在方寸之地中。 有道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他系着袖子,不着边际地想起了些乱七八糟的话。 长明刚刚沐浴出来,穿着中衣,头发以一根长簪盘起,两颊尤带一点水汽氤氲的淡红。任凭是多严肃的人,这会也总会显出些柔和来。 谢真左看看右看看,感觉倒是有点像那个小长明了。 他熟练地拿着木头滚轴,在长明背后敲敲打打,时不时地滚上几下。过了一会,他用手按了按对方的后背,道:“别绷这么紧啊。” 长明闷声道:“有吗?” 谢真啪地拍了一下的他的肩后:“有。……哎算了,还是我来吧。” 长明不知道怎么就不太放松,谢真把木轴放到一边,上手开始捏。这套技巧说起来,还是他有一次在外游历时,和一名在民间开馆的老师傅学来的。 老师傅起初还不肯教,把一看就不是凡人的谢真当做来找乐子的了,非常不想理他。谢真诚心请教,费了一番功夫,才从他那里学到这一手。 那时候,他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在山上天天操练那几个师弟,基本以鞭策为主,搞得这帮小孩一个个哭天抹泪地喊累。虽说修行不累是不可能的,但是听多了他也觉得不忍心。 学了这套手艺,练累了捏一捏,然后就能继续练更久,师弟们哭起来也更有劲了,让他十分欣慰。 长明以前也被他捏过不少次,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长大了,反而好像没有当年那么自在。 “说起来,”谢真边按边道,“你的原形也长大了吗?” 长明:“……本来就不小啊。” 谢真:“那就是有长大的意思?什么时候也变个原形看看吧。” 长明:“不给看。” 他语气全然不像平常的稳重,有种蛮不讲理的味道。谢真不自觉地就拿出当大师兄哄孩子的口气:“怎么就不让看啦?” 长明:“你的原形都没给我看过。” 谢真:“我有个啥原形啊,我是人好吗?” 长明:“……” 他默然片刻,道:“现在不是了。” 谢真:“这个原理有点复杂,不过我负责任地说,我现在本体就是这样。别指望我能给你变朵花出来啊。来,转一下。” 长明转了半个身,谢真发现他的眼睛是闭着的。离得这么近,他得以细细打量这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 其实若论五官轮廓,与他少年时并没有太多的分别,只有些许不同而已。但就是这微小的不同,使他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另一番模样。 长明睁开眼,正与他视线相对。谢真眨了眨眼:“我有一事十分好奇。” 长明:“什么?” “你变了不少。”谢真说,“究竟是一点点长成这样的呢,还是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 长明嘲笑道:“你都在想什么无聊的问题啊。” 谢真用木轴咚地敲了一下他,自己也笑了:“也是,好像没什么意义。” 他把左边的肩膀也捶完,拍拍手收工。这时长明忽然道:“是后一种。” 谢真一怔:“你是说我刚才问的那个?” “是。” 长明轻声说:“就只是一瞬间而已。” 接下来的日子,谢真再去沉鱼塔时,仍然会遇见那个叫安柔兆的金翅鸟少女。不过她一改之前的态度,每次都只礼节性致意,不再过来闲聊,叫谢真松了口气。 他不是很会应付这些热情的姑娘家,当年他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名声在外,一般人根本不敢来跟他贸然搭话,现在就不大一样了。 还好安柔兆现在只会在离他隔着两张桌案的地方看书,看累了就出门在外面的黄金树下站一会,安安静静,与他互不打扰。就这样,几日过去后,她也突然就不再出现。 那天谢真还有点奇怪,问道:“行舟,那位姑娘怎么没来?” “你很想她来吗?”一个声音从楼梯上飘出。 谢真:“有她在那边坐着,这塔里还算有点人气。” “是妖气。”那个声音纠正道,“这里哪有人啊。” 谢真:“……你说得对。” 他抬起头,正看到一头短发的青年背对着他,坐在楼梯的栏杆上。接着对方往后一倒,头朝下地栽了下来,在空中展开双手,衣袖飞扬,像一片落叶一样转了几个圈,轻飘飘地落在了他面前。 谢真:“你把头发剪了,就是为了方便在空中这么耍吧?” 行舟道:“你再猜。” 谢真:“……” 行舟今天脖子上的手巾绣着明亮金线,衣衫也换了一套。在服饰大多以深色与黑为主的王庭,天天变着法穿的也就他这么一个。可惜他每天只在沉鱼塔里待着,不会去外面展示一下他日日更新的色彩。 他和西琼一样,是由长明继位后带回王庭,不过年纪较西琼要大得多,据说原本是隐居在燕乡的医师。到了深泉林庭后,他也没有领什么职务,就在沉鱼塔里当个文书,悠闲度日。 不过长明对他颇为信重,刚回王庭时,就找他为谢真诊断过。谢真的毛病并非病症,行舟也没什么好办法,两人倒是就此熟悉起来。 行舟坐在他旁边那张桌子上,晃着腿道:“那个小姑娘应该不是来看书的。” 谢真:“怎么说?” 行舟:“你注意到她拿的书了吗?” 谢真第一次遇到她,是在放史书那片区域,之后就没再注意过,便摇摇头。 “每次她拿的全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书,起初我以为她有什么目标,用这些无关的杂书来掩饰她真正想找的东西,但也并非这样。”行舟一摊手,“她每本书都从头开始看,看上一段就去休息,然后再回来继续,即使看不完,下次也会再借一本新的,哪是查什么东西的态度。” 谢真:“观察入微。” “过奖过奖。”行舟一笑,“那么你觉得,她是来做什么的?” 谢真想了想:“来看你的?” 行舟:“……” “好吧,我知道你要说,她或许是来找我的。”谢真道,“不过我并没有什么值得她图谋的地方吧。” 行舟:“作为第一个住进持静院的外人,你以为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伺,猜测你和殿下的关系?” 谢真淡定道:“反正也没人猜得中。” 行舟:“……”你这是哪来的自信啊! 安焉逢心事重重地走在小路上,一抬头,却看到无忧从对面过来。 他下意识地将手里的东西往袖子里一藏,随即想到就是不藏对方也未必看得出,便摆出一副冷淡表情,反正他每次和无忧也都是两看两相厌。 结果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无忧停下脚步,狐疑地看着他:“你这是去哪里钻草丛了?” 也不是无忧多么细心,实在是安焉逢看起来有点狼狈。他袖子上有不少细细的草屑,头发里也挂着叶片,回来之前他自己也稍微整理了一下,但是怎么也恢复不到出门前的整洁就是了。 “少管闲事。”他硬邦邦地说。 无忧:“……喂,就是关照你一下,你要不要这么不识好歹啊?” “你?关照我?”安焉逢嗤之以鼻。 无忧没有被他的话击退,而是突然凑近他闻了闻:“哇,味道好怪,你还是去沐浴吧……” 安焉逢被他这么一说顿时浑身不舒服,总感觉是不是真的沾上了什么奇怪的气味。无忧用手扇了扇风,远远躲开他,一溜烟走了。 安焉逢:“……” 如愿摆脱了这个烦人的大小姐,他也实在高兴不起来。他匆匆回了自己的院子,也来不及沐浴,换了身衣服,确认身上没什么怪味,又拆开发饰,把头发重新梳好。 昭云部来的随从都被他想方设法支了开去,安柔兆也不在,他必须要把握这难得的良机。 桌上放着一个布包,是他刚刚藏进袖子里的。里面包着两支看起来平凡无奇的紫色草叶,安焉逢把它们两三下碾碎,握在掌心,走向院落的西边。 王庭为昭云部使者安排的院子非常宽敞,安焉逢与安柔兆各自住在院子的一头。他此刻走向的,就是安柔兆的房间。 他站在后窗边,掌心中燃起一丝火焰,烧灼着那些草叶的碎末。很快,一缕紫烟从他手中飘出,沿着窗缝钻了进去。 不消片刻,紫烟渐渐颜色加深,变得仿佛一股绳索般凝练。安焉逢抓着紫烟绳索,上下拨弄两次,把窗内的搭扣撬开,然后推开窗户,跳进房间。 安柔兆的卧房与书房相连,里面的陈设以王庭的布置为主,她也几乎也没有在里面添上任何姑娘家喜欢的摆设。安焉逢环顾一周,小心翼翼地四下查看,但一无所获,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最后,他不得不把视线投向两个还没查看的地方。 梳妆台上摆着一只镜匣,除此之外,帘幕后还有一只刻着金羽纹样的衣箱。若非迫不得已,安焉逢实在也不想动这些地方。 不过来都来了……世上许多事情,说不定坏就坏在一句“来都来了”。 他想象了一下被姐姐打成秃毛鸡的景象,不禁打了个寒颤。 安焉逢先走到梳妆台边,低头看着镜匣。窗外的日光照耀在木匣中深深浅浅的金线上,他猛然发现,这匣子上面似乎附有阵法。 阵法他可是一窍不通,经常被长辈责骂不学无术,即使和无忧不对付,他也不得不承认,无忧在这点上比他出息多了。不过他很有自知之明,既然不知道这阵法是做啥的,那最好还是先别碰。 他放弃了镜匣,转而去看衣箱,幸好这个好像没动什么手脚。箱盖锁着,他故技重施,用紫烟形成的绳索拨开锁扣,打开了箱子。 里面只放着些衣物,乍一看上去并无出奇之处。但在衣物之上,端端正正摆着的那件东西,让安焉逢倒吸一口冷气,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方寸大乱之间,他都没来得及留意四下的动静。及至有人推开门,他才猝然转过身。 安柔兆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安焉逢此时倒是没那么怕了,他一把抓起衣箱里那件东西,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谁教你进你姐姐的房间乱翻东西的?”安柔兆反手把门在身后一关,走到他面前。 安焉逢的手微微发抖。他拿着的是一件金羽发饰,同样的灿灿生辉,但与安柔兆戴着的式样不同,要简洁得多,乃是男子所用。 而熟悉金翅鸟安氏的人看来,其中的纹样更是一目了然。每个族人自出生起都会有属于他自己的一套金羽图案,这件男子的发饰,正是属于安柔兆与安焉逢的另一个至亲兄弟,安游兆。 这件发饰由莹金打成,内里刻有阵法,是长老们专为这一代小辈打造的护身法器。安焉逢也有件相似的,他平时虽然不爱戴,但绝不会把它随便交给旁人。 “姐,你为什么会有这东西?”他鼓起勇气,直视着安柔兆,“游兆哥怎么了?” 安柔兆唇角扬起,安焉逢忽然觉得她笑起来的时候,甚至都有点不像她了。 “游兆啊,他好得很。”她轻描淡写地说,“不过,你到底是从哪里看出不对的?” 安焉逢茫然地说:“那天你穿的男子衣衫,腰上的佩饰也是大哥的……” “哦?那上面没有金羽吧。”安柔兆好奇道,“莫非你记得那件东西?可是,游兆都离家那么久了。” 安焉逢:“我当然记得!因为那就是我送给他的啊!” “哎,好像还真是,我竟给忘了。”安柔兆苦恼地摇了摇头,“真是的,焉逢啊,你总是该明白的时候不明白,该糊涂的时候又不糊涂。” “什么叫该糊涂的时候?”安焉逢大声道,“姐,你要做什么?你把游兆哥怎么了?” 他问完这话,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想起之前他随口的猜测。 “你该不会,”他喃喃地说,“真的还在因为繁岭部的事情恨殿下吧?即使这样,这次主将派我们来这里,你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惹事啊!” “你想太多了。”安柔兆打断道,“焉逢,我也不想把你牵扯进来,既然你都问到这个份上……” 安焉逢紧张地看着她,却见她嫣然一笑:“我也还是不能告诉你呢。” 他只看到眼前金光闪烁,转瞬间便头壳一痛,晕了过去。 第39章 沉鱼塔(六) 沉鱼塔里,行舟正与谢真说着话,门外忽然奔进一个青衣的身影来。 “阿花!”来人正是无忧,他一路小跑到桌边,严肃道:“我有话跟你说!” 行舟:“喂,这里不可以闲聊。” 谢真瞥了他一眼:“刚才是谁在跟我说话来着?” “是你先说的。”行舟理直气壮。 “行吧。”谢真起身,“我去外面说可以了吧。” 他拉着无忧,出了沉鱼塔,站在那棵黄金树下,问道:“公子,有什么事吗?” 无忧这会儿也不管之前闹的别扭了,飞快地说:“刚才我在路上遇见了安焉逢,他鬼鬼祟祟的虽然没让我看到但是一闻就知道他袖子里藏的药草肯定不怀好意!” “慢点说慢点说。” 谢真给他顺了顺毛,“什么药草?” “一种专门用来溜门撬锁的东西,配合一点术法,特别好用!”无忧说,“他肯定是在芳海里挖来的,你说他拿这东西能干什么?肯定不干好事啊!” 谢真想起静流部对药草的研究十分精深,料想无忧耳濡目染,对这方面也比一般人熟悉。 无忧又道:“他之前就想套你话,非常不可靠,你千万不要信他。万一他拿这东西是要撬你窗户,你就小心,呃,小心不要一剑把他捅死?总之还是小心一点啦!” “多谢,但不用担心。”谢真说,“我和长明……殿下住一起,应该没什么事。” 无忧:“什么?你和长明殿下住在一起????” 谢真:“……” 无忧瞪着他,谢真道:“这不是重点。但是,你想也知道,王庭其他地方守卫都很严密,不可能防不住他。” 无忧:“可他本来就是个不自量力的二傻子啊!” “……”谢真觉得那次遇到的少年就是个平常的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而已,无忧大概是经常和人家怼来怼去,黑他都不眨眼的,“这点自知之明还是应该有的,何况雩祀在即,他惹得起这么大的麻烦吗?” 无忧也被问住了:“那他费劲巴拉拔了草回去,就是想自己玩吗?” 谢真:“先等一下。” 他制止了还要再说下去的无忧,示意他转身。 不远处的小路上,安柔兆正朝他们走来。她手中提着一个不小的包袱,来到近前时,对两人略一颔首,微笑起来。 无忧认识安柔兆,挡在谢真前面,有些警觉地看着她。 安柔兆不以为意,她对无忧一点头,便对谢真道:“借一步说话?” 无忧似乎很有意见,但到底没有立刻出言找茬,对这位姑娘,他总归不好像对安焉逢一样上来就喷。谢真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对他说:“我去去就来。” 安柔兆也不走远,就往西边走了走,进到一座四面通敞的亭子里。谢真道:“请讲吧。” 安柔兆款款道:“有件事情,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解释。初次见面时,公子是否曾经疑惑,为何柔兆显得有些唐突?” 谢真:“确实。这是为何?” 安柔兆道:“因为公子的相貌肖似我一位故人,一见之下,忍不住吃惊。” “故人?” 谢真蹙眉。他现在的面孔与母亲相似,也就是说,假如这位安氏的大小姐没有胡说的话,她认识的是与母亲有关的某个人? 那会是蝉花族人吗?又或者是母亲的亲属? 他正色道:“能否详细说来?” “当然,不过这里说话不大方便。”安柔兆回头看了一眼仍然站在沉鱼塔前的无忧,“不如一个时辰后,去我的院中坐坐?” “好。”谢真当即道。 安柔兆一笑:“那就等公子赏光了。” 她不再多说,提着包袱离开。谢真回到塔前,无忧追问:“她没为难你吧?” “为什么要为难我?”谢真奇道。 无忧:“呃……反正昭云部的鸟都有点蛮不讲理的!” 谢真:“你认识她吗?” “听说过啦。”无忧扁嘴,“金翅鸟家的安氏柔兆嘛,很有名的。虽然主将不会用这种‘谁谁比你强’的话来教训人,但是从别人倒是那里听了好多次。” 他叨咕了一堆,谢真才知道,安柔兆在三部的年轻一辈中,也是经常会被拎出来比较的榜样。天赋不错,为人可靠,且刻苦努力,从不惹是生非,完全是个标准的“别人家的姐姐”。 无忧:“当初她的婚姻大事也很受瞩目,虽然她说不会这么早成亲,不过定亲总是可以的。我记得我哥好像也是人选之一。” 仙门中师徒传承比亲缘更重,因而修士对于婚姻一事更看缘分,全没有这种一家有女百家求的盛况。谢真不禁想到,恐怕长明的婚事,不久后也将是三部中的热门议题吧。 他压下古怪的念头,问:“是说大公子施晏吗?” “对。”无忧道,“我觉得安柔兆能看上他除非是疯了。” 谢真:“……也不至于吧?” “至于啊,你真是想象不到他有多无聊!每天就是工作工作!根本没有生活!”无忧吧啦吧啦地说,“但是他好在有自知之明,据说主将当时问他心意,他自己就拒绝了,挺好,免得被人家回绝,省了麻烦。” 谢真:“那么,她现在应该是没有定亲吧?”不然也不会准备被介绍给长明了。 “非要说的话是没有,但差点就有了。”无忧一副什么我都知道的表情,“她当初是要与繁岭部的主将定亲,不过还没成,对方就死啦。” 谢真:“一部主将?是被谁杀害的吗?” 无忧:“就是长明殿下啊。” 谢真:“……” 无忧:“繁岭部对王庭一直有些不敬,长明殿下那时刚刚继位,可能他们想趁虚而入吧,没想到反而被收拾了。” 谢真:“但是这么说的话,她与王庭岂非算有宿怨。” 无忧:“这算啥,又不是真的成亲了。” 谢真:“……”三部这套风俗,他现在也没能完全习惯。 无忧尽情唠叨了一番之后便走了,谢真回到塔里,行舟问:“那小孩又是谁?” 谢真:“静流部的旧识。” 行舟:“还挺有趣。那么,咱们继续说。” 他把几本医书往桌上梆地一拍,抱起手臂道:“自从你来王庭,我也给你诊治过好几次了,起初许多事情不太确定,现在倒是慢慢有了点结论。” 谢真:“你以往都是当面讲,这次单独叫我,想必不是什么好结论了?” “没错。”行舟道,“有些医师会考虑病患的心情能否承受,但我没那种仁心,我瞧病也不是为了救人,所以有话就说。” 谢真:“听起来我好像离死不远了?” “你再这样下去,确实不行。”行舟严肃道,“我就说结论:你不应该再这样不管不顾地运转灵气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做过什么要把全身灵气抽干净的事情……” 用起剑来,生死之间哪管得了那些,谢真心道。 “……还不止一次,总之这只会加剧你魂与体不相容的毛病。”行舟道,“一旦恶化下去,你可能会无法自如地控制现在的身体。” 谢真:“具体来说呢?” 行舟看了一眼他平静的表情,皱眉道:“别不当一回事。失去五感中的某些感官,体内灵脉失控,都是有可能会产生的症状。等到发展到这一步再挽回可就难了。” 谢真:“行,我知道了。还有得救吗?” “或许有,但前提是你不要再作死。”行舟扬眉,“有些办法可以暂时控制,不过要先和殿下商量过才能和你说。” 谢真:“咦,那为什么不干脆问过他再来告诉我这事?” “你以为我不想吗?”行舟叹气,“说句实话,我还没见过殿下对谁这么上心过。假如我先和他说了这个事情,万一他不让我告诉你怎么办?我不能忍受跟病人隐瞒他的情况,但是也不能违背殿下的命令,就只能……嗯,稍微折衷一下。” 谢真一怔,但还是道:“这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我劝你不要跟我辩这个。”行舟敲了敲桌子,“我是医师,对这些事情见得多了,知道什么叫关心则乱吗?” 谢真心道那不是一回事啊,但终究没跟他辩驳,而是道:“好,在他说之前,我自然也不会让他知道你告诉过我。不过,你为何这么信任我?” 行舟:“你要告密也无所谓。殿下顶多就是罚我一回,但我就也知道了你是个混账,值了。” 谢真:“……” 行舟:“说笑而已。我相信殿下的眼光。” 他抱起医书,转身要走,谢真道:“且慢。” 行舟回头:“怎么?” 谢真:“你把这些书往桌上一摆,然后也完全没用到它们来说明什么,接着就把书拿回去了?” 行舟:“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他一副理直气壮的表情,谢真却不由得看向他头顶翘起来的一缕头发。那撮毛出卖了主人的心情,正在晃来晃去。 行舟察觉到他的视线,一把按住头发,恼羞成怒道:“我摆个排场怎么了!知不知道什么叫气势,什么叫先声夺人啊!” 谢真无辜地看着他。 面对他这种“不要无理取闹”的眼神,行舟拒绝再说话,嗖地跳上楼梯跑了。 第40章 布枝叶(一) 谢真读完今日的书,看看时间,差不多也到了与安柔兆约好的时候。 昭云部使者住在左院,谢真就顺着方向找过去,一路上走起来还有点远。想到安柔兆每天都要走这么一个来回,到沉鱼塔并不很用心地看看书然后回去,越发让人觉得她此举让人摸不到头脑。 总不能真是为了看他来的吧?非要说的话,她每次在黄金树下面站的时间更久,倒不如说是来看树的。 安柔兆已经等在门口,谢真与门外的王庭守卫打了个招呼,便同她一起进去。使者下榻的院落十分宽阔,他们穿过层层回廊,终于来到清净的中院。 按理说这里应该有昭云部自己的随从与护卫,但现在一个都不见,兴许是避开了。 院中藤花垂落,谢真本以为会在这里坐下来谈谈,没想到安柔兆步伐不停,经过前厅,引他进了书房。 书房中窗扉紧闭,香炉中燃起丝丝白烟。这浓重沉郁的香味掩盖了一些异样,但他一踏进这间屋子,立刻感觉到不对。 安柔兆正要说话,下一刻,海山漆黑的锋刃就指到了她咽喉上。 她额头上冒出冷汗,但那把剑终究没有更进一步。谢真沉声道:“解释一下?” 安柔兆两根手指搭在剑刃侧面,剑上散发出的寒意,令她指尖微微发麻。她把抵在肌肤上的剑尖稍稍移开了一点,才道:“何必急着……” 谢真:“不用绕弯子。帘子后面是什么?” 安柔兆:“哎,本想和你慢慢谈的,这么敏锐也不是好事啊。” 书房里侧拉着一道织金的帷幔,她抬了抬手,帘幕无风自动,向两侧分开。后面摆着一张竹床,躺在上面的那个身影,赫然正是无忧。 无忧双目紧闭,一副睡得不太舒服的样子。他四周缠绕着许多似有若无的金线,如同被笼罩在一团晶莹生光的烟雾中。而在金色的雾气里,还流动着一缕缕橙红的火丝,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从中感到那不稳定的气息。 谢真心下微沉,拘束着无忧的显然是某种融入了阵法的法器,即使他立刻对安柔兆动手,也难保里面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更何况,法器中还蕴含了一触即燃的流火,危险万分。 安柔兆已经镇定下来,好整以暇道:“阿花公子,我后来也打听到了一些你的传闻,知道你剑法卓绝,令长老们都印象很深,当然不会毫无准备。” 这说的多半就是他在白阳峰上把庚午一剑串地上那回事了。她又道:“现在,不如坐下来,好好说话?” 谢真漠然看着她。安柔兆朝着无忧那边瞥去:“你是可以把剑往我脖子上一送,但是,在那之前,无忧小公子可能会先掉一条胳膊什么的。” 围绕无忧盘旋的金线中,有一条移到了他左手,向下压在他的衣袖上。织物无声无息地裂开,接下来想必血肉骨骼,也抵不过这么轻柔的一按。 谢真沉默片刻:“说吧,你要怎样?” 不知为何,虽说仍然是那张面孔,但安柔兆莫名从他的视线中感受到了一股异常强烈的寒意,让她浑身上下的警兆都在躁动。这个花妖平时瞧着不声不响,板起脸倒是有那么点气势。 但那又如何?失去先机,就是输了。 安柔兆笑道:“先把剑放下怎么样?” 谢真并不废话,归剑入鞘。安柔兆从袖中甩出一蓬细细的金丝,缠在他身上,谢真很快感觉到身上灵气运转滞涩起来,直到完全内外隔绝。周身也如同压着千斤的重负,手指都很难抬起来。 见此,安柔兆终于松了口气。她把谢真往椅子里一推,叹气道:“你对静流部的小公子这么关照,我倒是没想到,还以为凭这个威胁不够分量呢。” 谢真:“这个不够的话,你就要搬出流火了吧。” 安柔兆:“话虽如此,若非必要,我也不想把咱们一起炸上天啊。” 谢真:“你又是从哪里弄来的流火?白阳峰?” 安柔兆一愣:“什么?” 这种流火谢真不久前才见过一次,就是在白阳峰中牧若虚布下的阵法里。虽说制造流火并非独一份的技艺,但平日绝不算常见,如今在安柔兆手里再次见到,让他不禁疑心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但看对方的反应,似乎又不太像。 “哪里来的你就别管了。”安柔兆不再闲话,起身检查了一圈书房内的隔绝布置。谢真坐着的这把椅子斜放在案台旁,侧对着屏风,他只能稍微转头,看不到背后。 从这个角度,余光能见到竹床上的无忧,另外桌案上还放着一个包袱。不久前安柔兆来到沉鱼塔下时,手里提的就是这个,因为个头挺大,令人很难忘记它的模样。 刚进房那会,他首先察觉到的就是帷幔后面的无忧,不过此刻他也能感觉到,包袱里应该也有什么活物。 安柔兆忽然发难,着实出乎他意料之外。眼下的情况显然是不能善了,对于安柔兆来说,这样做想必前提有二:首先她不在意破坏昭云部与王庭现下的关系,其次她有把握,能从王庭安全脱身。 前一种可能性有不少,但后一种,不是他对长明自信过头,但怎么想都不是她自己一个能办得到的。 那么,她的倚仗是什么? 片刻后,安柔兆回转过来,站在谢真面前。 她手里握着一把玉尺,拍了拍自己的掌心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说正事。讲讲你的来历吧?” 谢真:“如你所见,就是一个花妖。” 安柔兆:“什么花?” 谢真不答反问:“你说认识有人长得与我很像,这话当真?” 安柔兆眨了眨眼,将玉尺往袖子里一塞,弯下腰来,两手捧着他的脸细看。 谢真很不习惯与人靠得这么近,不禁皱眉,安柔兆并不以为意,仔仔细细打量,然后道:“说像也不是那么像,但总归不可能没关系就是了。还有这个……” 她摸了摸谢真眉角花瓣般的红痕:“他们口中剑法一流的高手,居然连化形都化不好。要不是亲眼见到,我都没法相信。” 她的手指柔软温热,抚过他面颊的时候,让谢真颇感不快。不过他至少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安柔兆对蝉花这一族可能毫无了解。 谢真道:“我无门无派,也不属于哪个妖部,来历什么的更无从说起。” “算了,知道你不会老实讲的。” 安柔兆直起身,那把玉尺又从袖里滑了出来。她说:“眼见为实,让我看看你的原形吧。” 话音一落,缠在他周身的金线猛然亮起。 谢真一时间感觉有八千根蜡烛绕着他翩翩起舞,光芒刺眼,又烫得吓人,接着是四肢百骸中涌起的尖锐疼痛——虽然来势汹汹,他此前动弹不得的手臂倒是能重新感觉到了。 痛是真的痛得厉害,灵气也在飞速流失,他觉得应该还流了些血,但影响不大。 谢真的忍耐力非同寻常,不过,他对于一般人能够耐受的程度也有了解。照着目前的状况,他一闭眼睛,理所当然地假装晕了过去。 安柔兆果然没有起疑,她试了试他的鼻息,再次催动金线,往复三次,等到装晕的谢真心里已经忍不住想骂人的时候,才终于停下来,自言自语道:“不是吧……都这样了还没有现原形?” 她绕着椅子走了两圈,似乎确实束手无策了,于是先放着他不管,转身回了帐幔后面。 即使面对一个看起来毫无还手之力的花妖,她也没忘了在转身之前,先把他身上的金线重新加固一遍,让他动弹不得。 若非是敌非友,谢真简直要为她的缜密心思叫一声好。他暗自调动灵视,往无忧的方向看去。 安柔兆手脚利索地收了无忧周围的金线,改用一卷绸缎把他裹起,然后拿出一只玉盒,小心地将一簇簇流火收入其中。 当最后一缕火焰没入盒中后,她也松了口气,将盒盖紧紧盖好,转动阵法,把这些一旦失控就不论敌我统统炸光的危险东西锁了起来。 下一刻,她骤然抬头,但从后面袭来的剑势更快,一瞬间透胸而过! 她手指间的金线还没凝聚起来就被打散,剑刃穿过了半挑起来的帷幔,那绣着华丽纹样的罗帐被剑气从中间撕裂,宛如一面波光闪耀的湖水倾泻下来。 这一剑断开了她运转中的灵脉,令她眼前一黑,几乎失去意识。 但这怎么可能?明明已经…… 不待她作出反应,那把剑已经从她胸口抽离,带出一蓬飞扬的血花。谢真一步未动,仍坐在之前那把椅子里,直到剑凌空飞回他身边,将缠绕着他的金线震裂,他才伸手握住剑柄,起身走过来。 望着那个白衣染血的身影,安柔兆终于明白她弄错了一件事。 飞剑御空——面前这个花妖,不是什么“剑法一流的高手”,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剑修。 第41章 布枝叶(二) 谢真看着半边身体卷在帷幔里,已经晕过去的安柔兆时,确实犹豫了一下要拿她怎么办。不过他很快就不想了,左右她一时半刻不会死,而王庭自然会决定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他的状况也不大好,之前金线上震荡出来的都是不讲情面的狠辣灵气,使他五脏六腑中一时间翻江倒海。他按住胸口,给自己稍微止了下血,然后跨过竹床,划开了裹在无忧身上的绸缎。 无忧仍然没醒,表情倒是不那么痛苦了,一副睡得死沉的样子。谢真怀疑安柔兆在他身上还用了什么其他的手段,不敢迟疑,一手把他夹起来,往门口走。 经过桌案时,他心中一动,反手把那个包袱也给挑开了。织着羽纹的包袱皮裂开,里面现出一只非常眼熟,金光灿灿,比母鸡大一圈的金翅鸟来,嘴上还绑着一根绳子。 谢真:“……” 他并没有看原形就能分出每只鸟的本事,但是他猜这多半是安焉逢。看来,他并不是安柔兆的共犯,而是被她下手抓了。 谢真想了想,把那只昏迷的金翅鸟也提了起来。正要开门时,警兆忽生,他毫不犹豫地一松手,反手拔出海山。 金翅鸟咕噜噜地滚到了桌子底下。谢真回身对着安柔兆又是一剑,但这下没能刺中他的目标。 安柔兆不知什么时候又醒了过来,她手中握着方才藏进袖中的那把白玉尺,此刻玉尺已经从中间折断,两截断掉的碎片交错着插在她咽喉向下一寸的地方。 流出的鲜血大半被玉尺吸了进去,血迹斑斑的白玉表面上,正溢出一片昏黄的金光。 就是这金光为安柔兆挡下了一剑。谢真定神看去,那与其说是一道光,不如说是一片金色的砂尘。 喷涌而出的金砂在半空中卷成一股旋风,吹得书房里的摆设四散倒塌。在雾光中,有个模糊的身影浮现出来,立在原地,背对着谢真。 接着他回过头来。他的脸上带着一片金砂凝成的,古朴的半截面具。 在看到对方的一刻,谢真仿佛又回到了牧若虚那充满焦灼的记忆中,再次看到了横尸遍地的小镇上,从窗外卷来的那一阵金砂。 那熟悉的光景与眼前的身影重合,让他刹那间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剑光如电,切向那个人脸上的面具。 面具人轻轻地“咦”了一声,似乎有些惊讶。 面对来势汹汹的剑气,他只是一侧身,用手臂挡了一下。剑刃与衣袖相撞,竟然发出一声金铁交击的鸣响,几粒深金色的砂砾随着这一剑洒落下来。 谢真顿时意识到,对方出现的方式不同寻常,此刻恐怕他整个人都是由金砂形成的! 他一声不吭,一剑快似一剑,剑剑都朝着那片面具招呼过去。他心知这东西一定是他身上的要害,而对方显然也深知这一点,硬是用双手接连不断地挡下了这一轮攻势。 越是拖下去,谢真就越是心惊。虽然不久前行舟才叫他不要全力运转灵气,可事情当头,他这时候不曾有半点保留。可即使如此,他也没能压制住这个似乎是由金砂凝成的人,对方身上的灵气磅礴浩荡,却有着说不出来的异样。 这许多年来,谢真见识过无数种灵气,仙门中人的清正,妖族的多姿各异,甚至邪道修士那样充满血腥的,但没有一样和这人身上的相似。 凡是活物,灵气总会在一呼一吸间带着生机,可是眼前这人的灵气几乎毫无类似的波动。它的流向十分死板,同时又蕴含着一股极其令人不安的气息。 是什么东西能把一个人变成这样?……或者说,这正因他根本不是一个活人? 谢真胸中运转的灵气忽然一滞,他暗道不好,这次的症状来得实在太不是时候。 他的剑略微一慢,戴金砂面具的人立刻察觉,趁此空隙扬起衣袖,一阵飞扬的金砂化作亦龙亦蛇的影子,冲他迎面扑来。 那个瞬间,谢真闪过了一个念头:这玩意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只来得及回剑一挡,接着就被这道龙影重重地击飞出去。 安柔兆的书房虽然宽敞,但作为打斗的场地还是太过逼仄,谢真身不由己地掠过桌案,带翻了上面的一片东西,混乱间好像还听到了一声好似被踩到尾巴的鸟叫。 他整条手臂几乎都在这一击之下失去了知觉,但金砂形成的蛇龙并没有继续追击他,而是在半空中一折,扑向他刚才匆忙间拎起来的无忧。 谢真人还在桌上翻滚,右手并指一挥,海山从空中呼啸着斩落,使得蛇龙的势头不得不稍稍偏离。 他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抱着无忧向下一低,冲得太快的蛇龙一头扎进了后面的窗户里,把整扇窗都撞得破裂开来。 趁着这个时机,谢真从窗口纵身而出,反手抄住落下来的海山,朝着空中一劈。 剑气带着尖锐的鸣响,瞬间划破了王庭上空的寂静。 兔起鹘落之间,情势两度逆转。谢真没能制服对方,那面具人也没能抢到无忧,反而被谢真借着破窗的机会,把场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面具人紧随其后,随之掠出房间,落在谢真面前。谢真此时心知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但无论是长明还是王庭的其他人,想必马上就会赶到,因而只撑住一口气,横剑当胸,望着对方。 明知道跑不了,面具人却好像不那么着急,他平静地说:“你还不错。” 他的声音就和牧若虚当时听到的一样,有些模糊,听不出什么特征。接着,他一翻右手,掌心里托着一枚小小的玉盒。 谢真顿时变色。那玉盒正是先前安柔兆用来吸纳流火的容器,面具人五指合拢,橙红的流火顺着他的指缝,蜿蜒滴落。 那宛如水滴的流火下落的一瞬间仿佛无比漫长,谢真眼睁睁看着它落向地面,接着爆裂开来,发出刺目的光芒—— 下一刻,另一道赤炎从天而降,挟着烈日般堂皇耀眼的威势,在流火爆发开来的刹那浩浩荡荡地压落下来,以辉煌的火光吞噬了它。 冲天的火焰中,谢真却没有感觉到半点灼热。熟悉的气息围拢过来,然后他落入了一个怀抱。 谢真已经数不清自从重活过来后,被长明这么抱来抱去了多少次。这个新身体好像一直多灾多难,还是动手两三下昏睡好几天的体质,叫他实在没法适应。 刚才那一瞬间,他看到长明的脸色格外可怕,现在也把他勒得过于紧,让他有点喘不过气。 “长明,我还醒着……” 他从对方那个抱昏迷伤号的姿势里挣脱出来,刚转了个身,长明的手臂又从背后绕了过来,拦住他的腰。接着另一只手覆上他的眼睛,他听到长明在后面道:“别看,刺眼。” 隔着长明的手掌,他确实感觉到外面白光闪耀,似乎有流火接连不断的爆燃开来。过了漫长的十数息时间,耳边的喧杂声终于告一段落,长明这才把手移开。 院子里如今已经狼藉遍布,到处都是一片焦黑,就连石阶也有大半如软蜡般融化。但长明对火焰的掌控力超出了他的想象,那些痕迹没有越过院外一步,把受损的范围控制到了最小。 地面如同炒锅的锅底一样糊成一片,只有他们脚下的一个圈里还算完好,无忧就躺在这个圈里,外面炸得震天响也没把他吵醒,还在那脸贴地面,睡得正香。 谢真松了口气,再去看流火爆开的中心,那里已经没有人影,只有一块金色的碎片孤零零地落在焦土上。 “他跑了吗?”谢真问。 “没有,都烧干净了。”长明沉声道,“但那个应该不是活人。” 事到如今谢真也能大致猜到了,那个金砂面具人,其实更像个由人操纵的傀儡一样的东西。不过作为一个傀儡来说,它未免也太强了一点…… 不对,如果反过来想,如果它被造出来是只为了用一次的话,那么就可以一次把内里蕴含的灵气全数放出来,一瞬间到达巅峰。 然而这东西造出来是干什么的?即用即抛的工具人偶? 谢真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起身走向爆炸的中心。他刚要捡起那个金色碎片,长明就先一步把它拿到手里,掂了掂。 谢真:“让我看看?” 长明举到他面前:“那不要碰,很烫。” 他的手仍然一点变红的迹象都没有,但是谢真感觉到了一阵热气扑面而来,换做平常人的指头,恐怕已经被烤得滋滋直响了。 如今他的身体是木属妖族,却一点怕火怕热的防范意识都没有,谢真不禁为此反省了片刻。 他本以为这个碎片应该是面具的一部分,而仔细看来并非如此。碎片的周边已经被烤化了,不过仍能看出,这块东西像是一个小小的鸟类雕像。 “金翅鸟吗?不对……” 谢真一时间说不出话,心道这鸟长得也太简陋了吧!碎片上残留的半边翅膀上那羽毛的纹路,就好像是信手画出来的一样,随便到令人迷惑,根本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鸟。 正在这时,外面逐渐喧闹起来,守卫与其他人已经赶到了,但看到长明在里面,暂时等在门口,没有进来。长明略一皱眉,解下外袍披在浑身是血的谢真身上,低声问他:“屋里如何?” 谢真一怔,反应过来他是问里面有没有什么不能给人看的,便道:“等下,先进去看看。” 长明与他一前一后进了房间,只见里面桌翻椅倒,安柔兆胸口插着两截玉尺,身上浸满鲜血,已经只剩一口气了。谢真四处看了看,才在书架的角落里看到昏迷的另一只金翅鸟。 长明看到安柔兆身上的剑伤,面色一变:“她也和你打了一场?” 谢真这才想起他好像把长明可能的未来婚约对象砍了个半死,顿了一下:“……是的。” 长明:“外面那个金砂傀儡也是由她操纵?” 谢真:“这倒不一定。不过,好像是从那根玉尺里跑出来的。” 长明走到安柔兆面前,伸手要拔掉那截玉尺,谢真立刻道:“等一下,拔了说不定会死。” 长明:“死不了。” 他动作不停,把玉尺往出一抽,火焰卷过,在伤口上烧了一圈。安柔兆在昏迷中挣扎了一下,然后就彻底不动了。长明收起两截玉尺,扬声道:“行舟!” 行舟应声而至,也不知道从哪过来的,穿过窗户,嗖就站到了他们面前。长明指着安柔兆道:“关起来。”再点了点金翅鸟,“这个分开关。” 行舟说声知道,长明又道:“外面的静流部小公子带回去诊治,你跟我来。” 他们穿过因为左院的大火而四处戒备的王庭,回到持静院。谢真换下了那件染血的衣服,处理了一下外伤,神情难免疲惫。行舟为他诊脉,面色逐渐凝重,谢真心知不妙,冲他打了个眼色,想让他别说的那么夸张。 不过行舟在说实话的方面一视同仁,根本没理他,对长明道:“伤得不轻,要静养几日观察。” 长明:“是怎么伤的?” 行舟:“灵气震荡。” 长明看向谢真,谢真只好把他与安柔兆的交手过程一五一十地讲了。对于拔剑与金砂面具人对战的事情,他尽量简单带过,但另外两个人显然不会被他糊弄过去。 行舟皱眉道:“你不能再这样用剑了,不然的话……” “这个回头再说。”长明打断了他,“先去开药。” 行舟看了谢真一眼,点点头,起身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谢真道:“那个戴金砂面具,可能是傀儡的人,与我在牧若虚记忆里看到的即使不是同一个,也肯定有联系。” 长明:“问问安柔兆就知道他是谁了。” 他的语气平淡,不过谢真可以想象到这句话背后的意味。他沉默片刻:“本来不至于让他有机会拿出流火,放在从前……” 他停住了,只觉得说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说从前又有何用?毕竟已经不是当初。 长明却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放在从前,你就两剑把他劈成八块,然后一手扛起我,飘然落地,两边围观的人开始叫好,第二天仙门又流传你新的传说……” 谢真:“……” 他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有点胸口疼,不禁咳嗽了两声。长明连忙道:“行了,别笑了!” 谢真止住笑意,与长明视线相对,忽然发觉注视着他的目光如此柔和,让他一瞬间忘记了刚才想说什么。他顿了顿,才道:“不说了,我歇一会。” 长明在一旁等了许久,直到他睡过去,确信他无碍,才出了房间。 西琼正在书房门前等他,长明没有进去,继续向外走,一边问:“她在哪里?” “殿下跟我来。”西琼快步向前引路。长明说:“这位安柔兆小姐,就是昭云部所谓细心考虑过的人选?” “这是我的疏失。” 西琼似乎在犹豫如此措辞:“不过,那个并不是真的安柔兆。” 长明疑惑道:“什么?” 如果随便什么人都能冒充昭云部使者,那王庭早就漏成筛子了。长明自己也见过安柔兆一面,那时候他完全没有从她身上察觉到任何幻象或者阵法的气息,丝毫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 西琼:“仓促之间还不确定,但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除了安焉逢之外,安柔兆她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名叫安游兆。” 第42章 布枝叶(三) 关押安柔兆的斗室里,中间摆着临时搬来的一张桌子,化作原型的金翅鸟就伏在上面,身上缠着自两侧墙壁中延伸出来的锁链。另一名医师站在桌边,见到长明与西琼进来,愁眉不展地行礼。 西琼:“还没有醒过来?” 医师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不行,或许还要行舟大人来看看……” 西琼:“行舟已经看过了。” 医师更郁闷了。长明问:“所以,这个到底是谁?” 西琼看向医师,医师于是开始解释。当奄奄一息的安柔兆被搬回来后,他们先用了些方法让她化回原形,但这一化就发现不太对,那个本体怎么看都好像不是安柔兆啊。 经过一番验证,再与以往王庭的记录比对,他们基本确定这个是安柔兆的双生兄弟,安游兆。 “但是,他的幻形完全就是安柔兆。”医师比划道,“不只是安柔兆的样子,而真的就是安柔兆自己,就像是把她的人形抢过来用了一样。” 西琼:“嗯…………所以他变成了女的。” 医师:“是这样,西琼大人不必惊恐,男妖幻形成女子,或者女妖幻形成男子,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先例。” 西琼:“我没有惊恐……不是,我的意思是,以往这种情况不大多都是是幻象吗?可是他真的变成了安柔兆啊。” 医师:“所以说,就像是夺取了他姐姐的人形,不知道是用了魂魄,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总之我怀疑安柔兆现在可能凶多吉少了。” 长明低头检视鸟形的安游兆,金翅鸟的胸前有一道金砂嵌成的伤痕,他问:“这是什么?” “啊,这个应该就是他醒不过来的原因。”医师道,“不不不殿下你先不要动手……” 长明的手指已经按在了那条金砂上,医师连忙说:“那个金砂一样的东西锁着他的魂魄,不解开的话就醒不来,但要是强行解开,可能他就直接死了!” “锁住了?”长明重复道。 西琼:“是的,可能他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这样他即使没有死,也不会吐露秘密。” 长明冷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收回手:“安焉逢呢?” “只受了点轻伤,已经醒了,殿下要去问话吗?”医师问。 长明:“他知道多少?” 西琼:“啥也不知道。” 长明:“那么让奉兰到这里来见我。以及,行舟去哪了?” 西琼:“他在静流部的无忧那里。” 长明注意到他有些难色,问道:“怎么?” “无忧公子似乎有点不太好。”西琼说,“或许殿下想先去看看他?” 无忧就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两个医师在一旁待命,行舟眉头皱得死紧,脖子上的手巾被他拿下塞进了衣领前面,整个人焦躁到原地转圈。 长明踏进屋子就闻到了一股异香,从这味道里可以辨认出数种珍稀药材,合在一起,基本就是用来吊着一口气的。 眼下的情况,看起来不止是不太好而已。 “啊,殿下你来了。”行舟转身道,“正要让人去找您来着。” 长明:“怎么样?” 行舟:“很严重。” 长明等着他解释,行舟继续道:“他和阿花公子很熟吧,如果他死了,阿花就会不高兴,阿花不高兴的话殿下也不会高兴,殿下不高兴的话大家都没法高兴了,综上……很严重。” “……”长明道,“说正事。” “可以可以。”行舟做了个“我闭嘴”的手势,“请殿下看这个。” 长明走近无忧的床边。无忧看起来倒不像是重伤或患病的样子,面色红润,呼吸平稳,好像睡得很香。行舟动作轻柔地把他翻了半个身,把垂落的长发挽向一侧。 他露出来的后颈上,钉着一个小小的金梭,杏核形,在光照下显得表面微微粗粝,有种奇异的拙朴之美。金梭正中间凹下去一个空洞,里面镶着一颗红珠,颜色极浓,通常的宝石绝没有这种仿佛鲜血凝成的煞气。 “有些像守心。”长明不由得疑惑道。 上次拜访静流部时,他就准备了一对守心作为礼物。守心是大妖魂与血凝成的宝珠,现在金梭里的红珠子并不是守心,但这种血气像了个十足。 “这个金梭,吸取了他的精血与魂魄,锁在中间。” 行舟用指尖在红珠上轻轻一按,珠子上随之荡漾出一丝微光,“现在他看起来还没什么事,但是内里血气已经差不多被吸走了一半,不想想办法,过不了多久就要没命了。” 长明皱眉道:“用守心能救吗?” “不行,守心虽然也从血和魂魄里来,但已经化作精粹灵气。他失掉的是血气,得用血来补。” 行舟一摊手:“事不宜迟,殿下,得给施夕未传讯了。” 半个时辰后,长明才再度回到关押着安柔兆的地方。医师们已经离开,奉兰独自站在金翅鸟面前,神色忧虑。 长明也不多说,翻手托出银铃,举到他面前道:“奉兰大祭。” 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奉兰也知道他动真格了,默然听命。 长明一手按着金翅鸟的鸟头,一手将银铃握在手中,抵上他的眉心。丝丝缕缕的银光从铃铛上蔓延出来,钻入金翅鸟闭合的双眼。 自奉兰接任大祭以来,圣物就沉睡在王庭的祖祠之中。他虽然从上一任大祭那里得到了传承,却从来没有亲眼见到哪一任王启用它。 这么说来实在有些讽刺,因为在最初,他这一脉的大祭正是为了圣物设立的。然而许多年过去,另一个大祭的任命早已经成为王安排心腹手下的位置,无数人来来去去,只有他还固执地守着封存起来的圣物。 即使它从来不曾重见天日,但只要还存在,他的职责就依然背在身上。 长明夺位后,把先王的手下全部清洗了一遍。奉兰与他苦战过一场,被抓起来的时候已经觉得没什么活路了,只是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能说服长明,让他找个继承者,不要断了他这一边的传承。 他没料到,长明料理完其他事情,踏进关着他的囚牢,第一句话就是问:“你的传承里知道如何使用圣物,对吧?” 当时的长明早已经换下了浴血的衣衫,只是身上依然透着挥散不去的血腥气。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奉兰觉得假如他敢说一个不字,搞不好脑壳都要被他敲飞。 “殿下,我就是为此活着的。”他说。 长明:“但是你却愿意为了我父亲而死?” 奉兰抬起头,看着佩在新王腰间的朝羲道:“我会为了王而死。” 长明:“如你所见,我现在是王了。” 奉兰:“那么我也会为……” 长明冷冷道:“为我去死就不用了,我没他那么废物,还得等着你来救命。” 奉兰:“……” 长明:“行了,你跟我来。” 他把枷锁一去,奉兰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跟着他走出去。他没忘记端正一下仪容,拍平皱皱巴巴的衣袍,只是头发乱得不行,用手一捋掉了不少,让他还挺心疼的。 “你继续当你的大祭,别管闲事。”长明说,“然后你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圣物的事情,全都整理出来给我。” 奉兰点点头,不点头也不行啊。但是他还是没忍住问道:“殿下,圣物封存至今,多年来从没有人再关注过它,为什么你……” 他也理所当然地得到了那句标准回答:“与你无关。” 往后的日子里,长明把他心里关于圣物的了解挖了个底掉,不过并没有过河拆桥把他弄死,而是让他就这么把大祭继续当了下来。 奉兰对于长明的观感,早在他还年轻的时候就不错,虽然生死相搏过,也是职责所限。新王继位后,他有时候免不了唠唠叨叨,长明也没有把他怎么样,反倒比起彻底忽视他的前几任王,还多了点人情味。 当然他知道,长明对他估计是基本没什么好印象的,不过他也不很在意就是了。 这个名字已不可考的银铃圣物,是一件与神魂相关的法器,细说起来相当邪门,不用则已,一用起来就是翻天覆地。当初先王陵空在对抗霜天之乱时南下的黑潮时,曾经在大祭的辅佐下用过一次,那也是记载中圣物最后一次现世。 那一次,圣物为深泉林庭挡下了外敌,也直接使得整片芳海的树木一夜转白,陵空更是在不久后衰弱而逝。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哪一代王能控制得了它。 长明确实不同于他们,奉兰甚至觉得他应该与陵空有些像。他的心中,确实是一直暗暗地期盼他有一日能取出圣物,虽然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只不过,还有另一份不安埋在他心里。 从长明一次次的问询,一次次查阅的书卷里,他也渐渐地察觉到,长明是为了某件事……或者说,某个人,才对圣物有着如此的渴望。 那个人已经过世多年,但人间仍然没有遗忘他的名字。 第43章 布枝叶(四) 奉兰思绪已经飘到天边外时,银铃再响。长明五指合拢,见到深入到金翅鸟眼中的银丝开始颤动,便道:“奉兰。” 奉兰回过神,连忙双手一引,将几缕银丝捉在手里,闭目催动。不久,银丝向外缓缓移动,将一道虚影拖出了金翅鸟的身体。 虚影是少年模样,与安柔兆九分相似,特别是那一双微挑的眉毛,完全就是她那副英气勃勃的神韵。奉兰忍不住说:“真的很像啊。” 少年睁开眼睛,目光丝毫没有神采,呆呆地望着前方。长明开口道:“你是谁?” “安游兆。”少年答道。 奉兰松了口气,他们起码在这件事上没有搞错人。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银铃圣物的运使,当下聚精会神地端详这道神魂离体的虚影。 长明问道:“安柔兆还活着吗?” 安游兆:“是。” 长明:“她在哪里?” 安游兆:“我把她藏在桓岭中。” 奉兰发现,这个被强行扯出来的神魂一次不会说太多话,问了才答,颇有些迟钝。长明一点点追问,渐渐从他口中还原出事情的大概。 安游兆虽然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姐姐安柔兆的光环下,但在那时候,金翅鸟安氏毕竟仍然是三部中风头最盛的一家。繁岭部叛乱一事后,安氏也不得不在王庭的锋芒面前退避,接下来又发生了雀蛇之乱,短短十数年间,光景急转。 当时安游兆与安柔兆的父亲将最不成器的小儿子留在桓岭的小镇上,让较年长的两名子女分别出外游历,因此他们都没有被牧若虚的手段波及。在这次出行中,安游兆遇到了那个戴金砂面具的人。 “他说可以叫他‘星仪’。”安游兆说。 奉兰纳闷道:“名字就叫这个?” 长明:“不,应当是官职。” 奉兰没听懂,长明摆了摆手示意先别问,让安游兆继续往下说。 这个自称星仪的人,在安游兆的记忆里十分模糊。按理说这时安游兆不再能对他们隐瞒什么,他应该是和星仪同行了几年,但不管怎么问,他都说不出这段时间他们都做了什么,显然这段记忆遭到抹除,或是以什么手法被掩盖了。 一直到不久前,安游兆脑中的印象才清晰起来。那时,星仪似乎被困在某处无法自由行动,于是派遣他潜入王庭,对同样来到王庭的静流部使者无忧下手。 “原来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无忧?”奉兰疑惑地嘀咕。 长明:“他命你扮作安柔兆的身份?” 安游兆:“不,这是我的主张。” 据他的说法,原本星仪计划在无忧前往王庭的路上拦截,这样倒说得通,怎么想这都比在王庭里抢人容易多了。 但中间不知道出了什么纰漏,导致一拖再拖,直到无忧已经抵达王庭,安游兆才被派出来。 他一开始就想好要顶替他姐姐的身份。昭云部里不好动手,他就等安柔兆离开天枢峰后,在路上悄悄潜入,与她见面。 安柔兆对这个阔别多年的兄弟没有起疑,谁料安游兆忽然动手,没费太多功夫就制服了毫无防备的她。安游兆夺取了她的人形,也即是说,安柔兆就算没死,修为也全数被废,想要修出人形,必须要倍加艰难地从头开始。 奉兰没忍住问道:“为什么要对你姐姐下这种毒手?” 长明没有阻止他。安游兆语气平板地答道:“她的心已经蒙上阴翳。” 奉兰:“嗯?什么意思?” 安游兆:“她曾经是安氏的骄傲,但她如今不再无所畏惧。” 奉兰:“那她在害怕什么?” 长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安游兆已经说了出来:“祈氏新王,长明。” 奉兰呃了一声,不知道要不要接着问了。安游兆却继续道:“从繁岭回来后,她一改态度,不再想着与王庭相抗。我说服不了她,因为当初的我还不够强。” 所以你就是明知不行还要上去头铁的那一派吧,奉兰心想,也不难理解,毕竟他当初也是这样。 安游兆:“长老固步自封,安子午胸无大志,连姐姐也放弃了,任由王庭借着雀蛇之手谋害先主将……” 奉兰:“等一下,这不是我们干的啊!” 他愤愤不平地说完,忽然有点心虚,迟疑道:“殿下,应该不是我们干的吧?” 长明:“……你说呢?” 奉兰:“对不住,当我没说。” 长明问安游兆:“谁告诉你雀蛇的事情是王庭在后面谋划?” 安游兆:“星仪。” 奉兰:“这家伙果然不是好人!” 长明嘲道:“慧眼如炬。” 奉兰:“……” 接下来,安游兆便以安柔兆的身份进入王庭。长明忙于雩祀的工作,根本没什么功夫与他们见面,让他逐渐不那么担心被看穿了。 长明:“你去沉鱼塔是找什么?” “沉鱼塔前面有一棵树,叶片色作黄金。”安游兆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星仪令我取一些叶片回去。” 长明皱眉道:“做什么?” 安游兆:“他没有告诉我。” 长明沉默了片刻,问道:“为何要接近阿花?也是星仪的命令?” 奉兰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安游兆答道:“不。见到那个花妖,我十分吃惊,因为他的容貌和星仪有些许相似。” 长明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愕然,奉兰随即意识到,他或许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秘密。不过长明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听着安游兆说:“因而,我想从他身上查出星仪的来历。” 长明没有再问,而是转了个话题:“你对无忧做了什么?” 这一段安游兆用了些时间才解释清楚。星仪交给他一枚金梭和一把藏着他金砂化身的玉尺,金梭用来吸取无忧的神魂与精血,若一切顺利,安游兆会将金梭从无忧后颈取下,放出玉尺中的金砂化身,带他逃出王庭。 不过他同时还把谢真抓了过去,导致功亏一篑,即使拼着最后一口气折断了玉尺,放出金砂化身,也于事无补。 奉兰:“阿花真的很可靠……” 长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奉兰马上住口了。接着他们又问了安游兆一阵,直到把能说的都掏得差不多,长明才倒转银铃,将他的神魂送回身躯里。 奉兰小心翼翼地处理完,总觉得心里没底:“他会不会就这样傻了啊?” 长明:“你是第一次用圣物这样做?” 奉兰:“是啊。” 长明:“我也是。” 奉兰:“……”好的,他还是不问了。 从斗室里出来,重见天日时,奉兰不禁重重呼了口气。一旁长明面色阴沉,等回到持静院前,才略整精神。 院中,百珠正在照看一只小铜炉上坐着的罐子,铜炉上没有火焰,罐中却冒出丝丝热气。见到长明回来,她忙道:“这是行舟大人送来的药。” “费心了。”长明问,“他醒了吗?” 百珠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不安道:“应当还在睡。殿下,阿花公子他没事吧……” 长明的忧心并不比她少,但面上仍然平静道:“无碍。” 他看了看日照,时辰差不多了,便亲手端起药罐,走向谢真住的侧间。 才进门,就听见刷啦一下,如裂帛之声。长明只顾得上把药罐往案上一放,化作一道火光掠进内室,却看到床帐被扯下了一大半,躺着的那人正在把拽下来的布料往身上裹,缠了好几层,把自己卷成一个茧。 长明:“……” 他伸手去试谢真的额头,果然烫得厉害。谢真这会还睁着眼睛,见他进来,轻声叫了句:“长明。” 长明刚想着幸好他还清醒,就听到谢真道:“长明你怎么也在?这里还挺冷。” 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我……” 却见谢真解下外头裹得那半片帐幔,往他手中递去:“来把这个披上。” 长明又是好笑,又是心酸,放软声音道:“我不冷。” 他心知谢真现在的样子,就和不久前那次一样,是神魂不相容的病症加深,辨别不清周遭的情况,和半梦半醒差不多。他放出灵气,缓缓包裹在他周围,想暂时先把这阵症状安抚下去。 谢真貌似严肃地想了想,点头道:“也是,长明怎么会怕冷,冷怕你才对。” 长明:“……” 他哭笑不得,一边头疼不知道谢真清醒之后会不会尴尬到自闭,一边手上不停,把他在身上缠了好几圈的被子解开,让他别再裹得那么紧。 好不容易给他重新盖好,谢真又自言自语道:“那你靠过来些。” 长明微微叹了口气,像上次一样,伸出手来给他握着。不防谢真忽然用力,把他整个人都拽了过去。 一室燃烧的赤红灵光中,谢真有点费劲地从后面两手抱着他,脸埋在他背上,很快睡着了。 第44章 布枝叶(五) 谢真醒来的时候,觉得他好像不知怎么被卡住了,没法动弹。有那么片刻的功夫,他怀疑是不是屋子在他睡觉的时候塌了,而他正被压在瓦片下头。不能怪他胡思乱想,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不过很快他就想起,他如今住在长明家里,长明的房子应当不会随随便便塌掉。 接着他发现卡着他的并非瓦片,是有一双手臂从他背后伸过来,把他密实地环住。他睁开眼,就看到一只修长的手扣在他自己的手腕上,压得结结实实。 他一动,身后那人也跟着醒了,抓着他手腕的手松开,慢吞吞地收了回去。 谢真只觉浑身上下暖洋洋的,很不想起来,不过眼前这状况由不得他继续睡懒觉。他从这个怀抱里挪出来,转过头问:“长明,你为啥在我床上?” 长明似乎是仍穿着外衣就躺了下来,领口被拉得有些乱,往常如玉石般冰冷的面颊上带着一丝好梦刚醒的暖意。可能因为离着太近,谢真好像没办法盯着他的脸看,不自觉地就把视线移开了。 “你要是回忆一下昨天的事情,”他听到长明说,“就不会这么问我了。” 昨天发生了什么? 他先是想起了金翅鸟的女孩,然后是那个戴金砂面具的人,还有无忧,行舟……然后他睡到一半,感觉特别冷,到处找东西盖,接着长明就回来了…… 谢真:“……” 他从床上坐起,双手合掌,对长明道:“怪我,怪我。” 长明:“现在想起是谁抱着我不撒手的了吗?” 谢真:“且慢……但是为什么我醒来的时候,好像是你抓着我?” 长明:“……” 他轻咳一声:“左右要为你调和灵气,就在这边睡下了。” 谢真欲言又止,总觉得长明都这么大了,他们仙门也不时兴与人距离如此近,是不是有点亲密过头。但对着长明,他又全然抗拒不起来,甚至感觉还挺自然的……这么一想,拘泥礼节却大可不必。 长明又道:“而且,你睡觉不大老实,总是翻来翻去的,还想把我挤下去。” 谢真:“……”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各自起身,谢真三两下穿好衣服,把头发随手一束,与长明一起出门。到了院中,正遇见在做洒扫的百珠。 与她认识也有一段日子,谢真知道她性情温婉,不管做什么,神情总是淡淡的,十分柔和。今天却很不一样,她满面笑意道:“两位起得真早……” 长明:“……” 他顿了一下,谢真已经在旁边礼貌道:“哪有,您也挺早!” 长明已经不想说话了。百珠问道:“殿下,今日阿花公子还要煮药吗?” 谢真:“什么药?” 长明:“昨天的药……忘记喝了。” 百珠不由得看向长明,委婉劝诫道:“殿下,身体重要,这个不能马虎的。” 长明一手扶额,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谢真估计是他昨天神志不清的时候,长明也没法把他叫起来喝药,便解围道:“昨天我睡得早。那个药热一下还能喝不?” 百珠转向他:“阿花公子,服药的时间早晚,就是差一个时辰也会效力不同呢,也不是凉了再温的问题……” 谢真老老实实地听她讲了半天,长明很没义气地先行溜走了。等到用饭时,百珠又叮嘱他再去找行舟看病,才离开。 他没什么精神地吃完,长明说:“行舟今天要晚些过来。” “我好些了,不如去找他。”谢真也不想闷在屋里,“金翅鸟的姑娘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活着。”长明没有细说究竟是怎么个活着法,“但那个其实不是姑娘。” “什么?”谢真震惊了,“昭云部送了个男孩来嫁给你?” 长明:“……” 谢真:“……” 长明:“并没有这回事。你是听谁说的?” 谢真:“呃,这无关紧要,但是她怎么看都不像是男的啊?” 长明:“你看到那个安柔兆,实际是她的兄弟扮成她的样子。” 谢真难以置信:“那他扮得可太像了……” “……”长明面无表情,“他直接用了安柔兆的人形,所以看起来确实就是她的样子,你发现不了也正常。以及,我也没见过安柔兆本人,更没有什么婚约。” 谢真:“原来如此。那真正的安柔兆呢?” 长明:“凶多吉少。” 他把从安游兆那里问出来的事情从头说起,略去一些令人不快的细节。讲到星仪时,谢真讶道:“我记得,这个好像是俗世宫廷中的官职?” “正是。”长明颔首。 谢真对凡人庙堂上的事情并无太多了解,只不过星仪这个官职,说起来和仙门也有点联系。 仙门的惯例是不插手俗世间的征伐纠葛,例如瑶山,就绝对禁止弟子仗着自己的修为在凡人间胡作非为。正清在中原各处建立的宫观,算是一道缓冲,处理妖物作乱,或者追缉邪道修士的下落,这些事情常会交给他们来主持,芜江水患就是一例。 不过名门大派管得了自己门下,管不了那些散修讨生活,一般只要别闹出大事,他们也查不过来。至于四方国中的宫廷里,更是总有一些修士从事夜观星象、预测吉凶的职务,它的名称就是“星仪”。 “这么说,那个戴金砂面具的人,他也当过星仪?”谢真沉思道。 长明:“或许正当着。” “也有可能。”谢真道,“不过肯这样对安游兆坦言,总觉得是拿准了没法从这一点上查到他的真身。” “查是肯定要查的。”长明说,“眼下能正经被叫做‘星仪’的,各个地方加起来也得有十好几个吧。” 谢真想了想,奇怪道:“各国的宫廷中,官职名字都是一样的吗?我记得不应该如此啊。” 长明:“确实会有不同。但‘星仪’的官职名,却不约而同用了同样的叫法。” “有些奇怪……”谢真想了想,“但多半是有什么合情合理,只是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吧。所以说,‘星仪’这个官职名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就有些久远了,不知有没有古籍能找到起源。”长明道,“但至少在霜天之乱时已经有了这个称呼,那段历史中曾经有个著名的星仪。” 谢真点头,没再追问,暂且记下。他问:“那么安游兆也没见过这个星仪的长相了?” “见过。” 长明顿了一下,才道:“据他的说法,与你现在的样子有些像。” “居然说的是他?”谢真喃喃道。 他知道安游兆认识的某个人与他相似,甚至安游兆对他下手也是为了这个,却没料到指的竟然是那个戴金砂面具的人。 牧若虚的经历与这次的事件就这样以料想不到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再想到牧氏与安氏作为昭云部先后两代主将家系,让人很难不认为这个“星仪”与昭云部关系匪浅。 谢真起身回房,片刻后拿了一面手镜出来,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 重活过来之后他就没怎么关注过这个,谢真仔细看着镜中那张面孔的眉目,难免想起记忆中的母亲。星仪的相貌与他类似,那么是否也和母亲有些相像呢? 长明看他半天不说话,问:“看出什么来了?” 谢真:“没有,只是想起我娘。” 长明:“想必是位绝代佳人。” 谢真:“不晓得绝不绝代,但在我心里自然是很美的。” 这意料之外的讯息,让他对金砂面具人的的了解再进了一步。或许与他母亲,乃至蝉花一族有所牵连,又自称星仪,虽然仍如大海捞针,但总算有了个方向。 “不过,”他想起来,“安游兆又为什么要抓无忧?” 长明简略说了星仪对安游兆下的命令,谢真松了口气:“还好没让他把事办成,等下我再去看看无忧,这孩子大概吓着了……” 他看着长明的表情,声音渐渐收住,沉默了一下,才问:“无忧还没醒吗?” 到了无忧的屋子,谢真才知道,事情比他想的还要严重。 屋里的药味盘旋不散,行舟没精打采地靠在桌边,往日收拾得光鲜亮丽、五彩缤纷的行头也顾不上打理。要是平常的一夜不睡,也不至于这样,只是无忧一晚上生机如风中残烛,几度反复,他忙于应付各种状况,简直心力交瘁。 见到他们过来,打起精神给谢真看了诊,写了药方,就迫不及待地赶人了。谢真道:“但是无忧……” “你们在这也帮不了什么,再说你那个身体状况,别在这磨蹭了。”行舟累得迷迷糊糊,“喝了药,多睡会,抱着睡……” 谢真纳闷道:“什么?” “就是让殿下多给你调……”行舟一句话没说完,忽然感觉自己的手好像被塞进了炉膛,差点原地蹦起三尺高。 回过神来,只看到长明五指搭在他放在桌面的手上,彬彬有礼道:“这个行舟与我讲过,要多多调和灵气。” 行舟:“……” 他彻底清醒了,镇定道:“嗯,嗯,是这样。” 出门后,谢真的忧虑之色更重,也顾不得想行舟刚才在信口开河什么了。他对长明说:“这种事情,要报给施夕未知道吧?” “已经传信了。”长明一手在他背后轻轻抚了两下,边道:“但他赶过来,兴许也要一段时日。这边有行舟照看,你尽可放心。” 谢真:“静流部距离深泉林庭,好像没有那么远?” 长明:“施夕未先前似乎受过伤,闭关过很长一段,之后也没有出过蜃楼。他的原身应该就在濛山休养,轻易不会离开。” 谢真:“受过伤?我没听说过……哦,那就是在我死之后的事情。” 长明:“是。” 谢真:“不过为了无忧,他应该会来吧。” “你也知道施夕未的性子,我本来并不确定。”长明道,“不过,通过主将玉印向他传讯时,我问他是否要把无忧送回去,他一口回绝,说他会亲自过来。” 谢真微微蹙眉。他知道长明的意思,施夕未身为一部主将,当初谢真也与他有些接触。在处理静流部诸般事宜上,他固然行事沉稳,令人敬重,可在主将的事务之外,他也似乎没有太多的喜怒哀乐,冷漠到几乎不近人情。 不过无忧好歹也是他的孩子,这命悬一线的场合,谢真只能期望他能快点到了。 让他们都没想到的是,当日傍晚施夕未就抵达了王庭。 从路程来看,他可能是在收到传讯后立刻出发,连夜赶路,才能来的这么快。谢真已经睡下,长明听到回报就悄然离开持静院,向左院去。 左院前灯火通明。两名守卫引着客人,从暮色四合的幽暗长廊尽头走来时,长明已经站在门前等候。施夕未孑然一身,没带任何随从,往日礼节从无疏漏的静流主将对于这次到访显然也无心准备,只在常服外披了一件及地的白斗篷。 火光映照在他发间的碧玉环上,衬得他面色苍白如雪。长明道一声失礼,并不客套,亲自将他领进门去。 行舟手下的医师们已被屏退,屋内只有沉睡的无忧,行舟,以及刚刚进来的两人。施夕未俯身握住无忧手腕,接着还没等行舟开口,就稍稍推转他身体,看向他颈后嵌着的金梭。 行舟与长明不由得对视了一眼。施夕未在无忧床前默默地站了一会,等他抬起头时,面上的忧愁已经敛去,重新恢复了一贯的沉静。 长明于是将安游兆引发的一系列事端解释给施夕未,只把关于星仪的相貌与如今的谢真相似一事隐去,其他有关安游兆,特别是和无忧相关的部分,皆详细地说了一次。末了道:“此事是王庭失责。” “不,殿下有所不知。”施夕未轻轻摇头,“这名戴着金砂面具的星仪,我也曾经与他有一面之缘。” 长明深深皱眉:“愿闻其详。” 施夕未道:“十六年前,我在从燕乡返回静流部途中,遇到了这个人的拦截。他手段诡异,且事出突然,我一时不敌,九死一生间逃出生天,但也……身受重伤,不得不回到濛山休养。”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冰冷,显然这段经历对他来说也是不愿提及的回忆。 长明:“主将的意思是,此次的事情是当年的延续?” “在看到那枚金梭时,我就已经确信。”施夕未静静地说,“因为我也曾在星仪那里见过几乎一模一样的东西。对方无疑是冲着我蜃楼一系的血脉而来。” 行舟恍然点点头,长明面上不显,内心的疑问却更深了。除了他和谢真外,目前还没人知道金砂面具的星仪还与牧若虚有关,因而这不止事关静流部,昭云部两代主将也都牵扯其中。 若从安游兆的方面论起,假如这个幕后黑手星仪与安氏一伙,他们对先代主将以及静流部下手的理由,虽不充分,倒也可以解释。可偏偏金翅鸟一系也是被牧若虚坑的最惨的,讽刺的是,安游兆不知道这件事,反倒把怨气都倾泻在了王庭上。 星仪此人的身份,必定和妖部关系匪浅。但妖部又是什么时候出了一个这样的家伙? 施夕未转向行舟道:“那就按圣手的意思,先为无忧换血吧。” “……圣手不敢当,我照师父还差的远。”平时吊儿郎当的行舟连忙摇手,“换血也只能说尝试一下,不知在这个状况下能不能行得通。” “试试无妨。”施夕未道。 “但是换血不是小事,依我看来,主将之前受的伤还没有完全恢复吧?”行舟谨慎道。 施夕未:“这无关紧要。” 眼看对方心意已决,行舟也不再劝,实在是目前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他取出一对银刀,将其中一柄斜着别在金梭下方,另一柄拿着示意施夕未:“这个也要在同样的位置。” 施夕未点头,背过身脱下斗篷,一手将长发挽起。 行舟持着苇叶形的细长刀刃,轻轻压入他的后颈,银刀的刃锋渐渐染上一抹桃花般的淡红,却没有血流出。 就在这时,一直沉睡不醒的无忧忽然不安地动了动嘴唇,低声呢喃道:“阿娘……” 行舟的手很稳,他十分确定自己纹丝不动,但刀刃下的肌肤却微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一丝殷红的痕迹沿着刃口蜿蜒而下,流过苍白的肌肤。在没入衣领之前,行舟下意识地伸手一蹭,擦掉了那抹血迹。 第45章 杏子红(一) 谢真这晚睡到一半被冻醒了。醒来他先去看身上,被子盖得好好的,也没有被踢到地下,或者卷成一条。 屋内温暖如春,他感受到的冷显然与周围无关,只源于他对灵气的索求。当初神魂不相容的毛病第一次发作时,他还只是发热,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日子被长明兢兢业业地输送了许多火属灵气,他的症状渐渐变成了畏寒。 他翻了个身,总觉得床上空空荡荡,想继续阖眼吧,又怎么都无法睡着。 在脑海里把木桩砍了四百次后,谢真终于放弃了,披衣起身,拿起放在枕边的剑出去。 行舟让他这几天少练剑,他虽然闲不住,也不能不听医师的话。天色仍然一片幽暗,离日出尚有些时候,他出了院子,本以为这时候只有轮值晚班的守卫,结果没走几步,看到西琼匆匆而来。 一见到他,西琼愣住:“怎么这时候出来?” 谢真:“你不也一样?” “我吗?早习惯了。” 西琼不但孤身一人,而且仗着夜视的天赋,连灯都没提,就像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从夜幕下过来,“阿花公子,烦请开个门,我奉殿下之命去书房找点东西,就不半夜把百珠叫起来了。” 谢真奇道:“长明……殿下出去了?” “殿下今晚没回来。”西琼似乎也有些疑惑他为什么会不知道,不过忍着没问。谢真于是与他一起回了持静院,两人进去书房,谢真问:“可是有什么急事?” 面对谢真,西琼自然不会隐瞒:“是静流主将到了,行舟正在为无忧小公子诊治,殿下也在。我来取些殿下要的卷册。” 谢真顿时就想过去看看无忧怎样了,但又想到他现在身份未明,尽管与无忧相识一段,终究没什么说得过去的立场。要是出现在施夕未面前,长明说不得还要编点理由解释,不好再去添乱。 不过,施夕未既然到来,想必情况也会有转机。他压下这些念头,等西琼拿了东西离开后,就随手取了本书坐下读着,等待长明回来。 片刻前,无忧房中,行舟正把两柄银刀归拢,眉头紧皱。 施夕未面颊上已无一丝血色,却道:“不继续吗?” “再继续你就要不行了。”行舟小心地检查无忧颈后的金梭,头也不抬地说。 施夕未道:“我没关系。” “不行。”行舟不客气地说,“我是要医他,不是杀你,再说把你血抽完了也没用,不是这个问题。” 施夕未:“那是什么问题?” “我本来要做的是让他重新血气充盈,从另一侧冲击这个金梭,把它从外面打开。”行舟闷闷地说,“但是,你的血不足以让无忧恢复原状,按理说这不应该啊。” 施夕未:“为何如此?” 行舟转过头,先朝着长明的方向看了一眼。长明不解其意:“怎么?” “我要对主将讲的话,可能涉及私隐。”行舟说,“殿下要不别听了?” 长明:“……” 施夕未:“不必如此,请问吧。” 行舟:“好,那我就直说了,无忧真的是主将亲生的吗?” 施夕未沉默片刻,道:“是。” 行舟:“你确定?” 施夕未:“……” 长明在一边简直听不下去了。行舟却道:“主将莫怪我失礼,无忧公子的血脉确实与主将有些联系,但比起父子,却有所差别。因为这份差异,主将的血才难以发挥效用。想要救小公子,光靠你是不够的。” 施夕未已经维持不住平静的神色,脸上毫无表情,仿佛不这样做,就会泄露心中所思所想。行舟不愧是谁的账也不买的医师,在尴尬中把话说完了:“我不知道无忧的血脉来自于主将的哪个兄弟姊妹,总之如果按照我的法子治,就得把他亲生父母找来。” 一室寂然,面对这已经触及静流部秘辛的状况,长明道:“今日之事,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 施夕未微微叹了口气,道:“多谢两位。其实,无忧的母亲已不在人世,父亲身份特殊,我与他并不相熟。” “不熟就不熟吧,人命关天啊。”行舟一拍大腿,“孩子都危在旦夕了,赶紧把人找来吧?” 长明心道如果说找就能找,施夕未之前也不至于难以诉之于口。果然听到施夕未道:“我尽力而为。” 行舟:“三部之中,也有您没把握找来的人?主将是否有什么难处?” 看他的架势,为了他的病人,似乎随时卷袖子亲身上阵也没什么问题。施夕未道:“他不是三部中人。” 行舟一愣,吐了口气道:“啊,我早该想到的。身份特殊,是指仙门吗?” 施夕未默然点头。随即,他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口道:“见谅,我并非执意隐瞒,但这不是我一家一部之事。这秘密本应永不见天日,可实在没有其他办法。” 行舟急道:“是啊,主将,你就别顾虑了,这里谁没见过世面啊,是不是殿下?” 长明:“……”你看我干什么? 施夕未最后看了一眼无忧,问道:“他还在睡?” “对,他听不到。”行舟道,“所以,放心说吧,孩子他爹到底是谁?” 施夕未道:“毓秀,孟君山。” 行舟手里的银刀瞬间没拿稳,掉了下去。他手忙脚乱地抄住,惊道:“谁?是我知道的那个孟君山吗?” 施夕未轻轻苦笑了一下。此刻长明心中也一阵愕然,之前施夕未一反常态的犹豫不决,似乎完全有了合理的解释。 作为仙门中首屈一指的名门,毓秀与妖部的关系最为恶劣,不但门规禁止弟子和妖族私下结交,就连不得不与三部往来的时候,也多半是找正清门代为周旋。因为谢真的关系,孟君山与长明算是认识,毓秀不能勒令孟君山和谢真断绝来往,更管不到天不怕地不怕的谢玄华头上,这事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但也仅此而已。 现在施夕未却忽然抛出这个惊天秘闻,身为毓秀内定下任掌门的孟君山,居然会有一个静流部蜃楼血脉的孩子……看这意思,还是个私生子。 难怪施夕未要隐瞒,无忧的身世一旦暴露,牵扯的事情实在太多。 行舟结巴道:“孟君山他……他是不认这个孩子吗?” 长明此时说了句公道话:“他不至于这样。恐怕他根本不知道有这个孩子吧?” “正如殿下所说,他一无所知。” 将这个秘密说出口,施夕未已经恢复了镇静:“若有可能,我还是不想让毓秀门中知道此事。如今,我只能设法私下与孟君山见面,劝他独自前来。” 长明皱眉道:“主将是否知道孟君山近况?” 施夕未:“不曾了解过。” 长明:“他不久前从昭云部返回毓秀后,就被门中下令闭关思过,不得迈出山门一步。” * 谢真拿的那本书是古国史籍,他读得没滋没味,正想着要不放回去的时候,忽见长明推门而入。 “怎么半夜醒了?”长明问,走到桌前。 “不晓得,总之睡不着。”谢真精神一振,“听说施夕未来了?无忧怎么样?” 长明:“不大好。” 他约略说了原因,说到无忧并非施夕未亲生,谢真道:“难怪我看他与施夕未长得一点不像。但是,他身上确实有蜃楼一系的血缘吧?” “没错。”长明说,“蜃楼一脉单传,或许他母亲是流落在外的旁系。” 谢真:“那他父亲呢?” 长明:“那人说来你也认识。” 谢真一怔:“是谁?” 长明:“孟君山。” 谢真:“……” 他啊了一声,一时间说不出话,半天才道:“怎么是他?真的假的?他知不知道?且慢……” 说着他想起在天枢峰上一别时,孟君山给他看的手腕上系着的红线。那时,孟君山说他成亲了,但看他的意思似乎是惨淡收场……莫非指的就是这件事? “这可有点麻烦啊。”他喃喃道。 长明:“如今之计,要救那孩子,就得把孟君山找来。不过,他现在正在闭关,还要想想怎么办。” 谢真也没听说过这事,闻言讶道:“他闭关了?” 长明:“是从昭云部回去之后的事情。” 谢真心道长明的消息也未免太过灵通。长明又道:“王庭和毓秀没有正式往来,但或许可以送信给他。” “……行不通的。” 谢真摇头,“你可能不知道毓秀他们闭关是个什么情况,就是把人往后山一关,待够了时间才能出来。信多半是送不进去的。” 长明:“这也叫闭关?是囚禁吧。” 谢真:“不,囚禁还有人送饭,闭关连饭都不给送呢。” 长明:“……” 谢真思索片刻:“我看只剩下潜入这一条路可走了。” 长明正想说话,谢真立刻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让毓秀直接把人交出来吧?劝你别来硬的,毓秀不吃这套,搞不好就要打起来。” 长明看着他,微微一笑:“我给你留下了如此不讲理的印象吗?” “咦?那倒不是……” 谢真莫名地有点找不到词,眨了眨眼睛,想要转开视线。长明却道:“我确实这么想过。” 谢真:“……” 长明:“只是,目前孟君山的态度还不明确,先把事情闹大,实属不智。” 谢真:“对。我刚才想了一下,我对毓秀里面还算有些了解,加上施夕未的幻术,进去找到孟君山应该不成问题。” 长明:“也好。从水路走,来回三天差不多。我与西琼交代一下离开时的事宜。” 谢真:“等下,你也要去?” “嗯?”长明挑眉,“不行么?” “不是……”谢真不知道要怎么说,“你不是忙着吗?” “也不差这几日。” 长明说,“蜃楼一脉在雩祀中必不可少,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岔子。” 在灯火的照耀下,他的神情有一瞬间近乎冷酷。谢真默然片刻,才道:“那要仔细点,别被毓秀弟子抓到。万一你们两个暴露行踪,估计会成为仙门年度最大花边新闻。” 长明:“……” 也不知道长明是怎么与施夕未解释的,总之天亮时分,三人在左院中会合时,施夕未没有对谢真的到来有任何异议,只是道:“劳烦二位了。” 谢真说声客气。离他上次见到施夕未刚过去数月,这位静流部主将看起来仍然是那副略带病容的模样。 行舟从无忧的房间探了个头出来,道:“在外面也记得吃药啊!我搓了丸子给你带上了!”就缩了回去。 施夕未道:“殿下与我说过,我们这次要直上毓秀山。为防万一,我先为两位换上一张脸,作为底层的伪装。这样即使之后的隐匿失效,也不至彻底泄露身份。” 他的幻术造诣登峰造极,谢真此前只与他交过手,对此也颇有些好奇。施夕未先对长明道了句失礼,端详他面孔,过了一会,伸手在他眼前拂过。 随着他五指挪动,长明面容的轮廓也发生了细微变化。那股凌人的气势消解了大半,虽然并没有天差地别,但却变得不太起眼,叫人完全无法联想到原本的样子。 谢真左看右看,不禁一笑。长明有些不自在地道:“怎么?” “一望即知,是个好人。”谢真貌似正经地回答。 长明:“……” 施夕未来到谢真面前,如法炮制。谢真想起自己还有花妖的显眼标识,摸了摸眉角,问:“这个也能遮住吗?” “虽然可以,不过族群的标识用幻术遮盖,事倍功半,且容易导致全盘溃散。”施夕未解释。 谢真心道估计也是这样,便等着对方施术。施夕未却从桌上拿来一只盒子:“但这个并不是一定要用幻术处理。许多修炼不到家的小妖想要去中原行走时,也有他们自己的一套方便办法。” 长明在旁边也诧异地看着,显然也没研究过这些技巧。盒子里装的是像浅色药膏一样的东西,施夕未以手指沾了些,道:“请先不要动。” 谢真浑身紧绷,一动不动,任由对方冰凉的指尖按在他眉角上。施夕未的动作非常快,处理完后便擦了手,为他加上幻象。 他拿过镜子一看,果然变得普通了许多,再加上红痕已去,想必混进人群,也没法一眼就被发现。施夕未把盒子递给他道:“幻象只要不撤去就会维持,但药需要视情况增补,这一份先留在你那里吧。” 谢真接过,施夕未迅速地给自己也换了一张面孔,三人于是穿过空无一人的长廊,来到停靠崖鹰的地方。 王庭的车驾太过招摇,肯定是不能坐了,他们预备乘崖鹰先到毓秀左近,再寻机上山。两只崖鹰已经在等候,长明拍拍其中一只颈间蓬松的短羽,低声说了几句,那只崖鹰就在施夕未旁边俯身,示意他乘上去。 谢真来到另一只崖鹰面前。从它侧面金色的纹路来看,他发现这就是之前在昭云部,长明给他带在身上那只。即使他听不懂鸟语,但鸟应该听得懂他讲话,他于是和对方打了个招呼:“许久不见?” 崖鹰低鸣一声,翅膀在他手背轻碰,弯曲的利喙闪着寒光,侧面宛如淬火的刀锋,让谢真一看就很喜欢。他梳了梳崖鹰的羽毛,一手沿着喙抚摸下去,正想凑近了看,崖鹰却忽然往后一缩,逃开了。 长明恰在这时走过来,谢真不解地问:“它不喜欢这样吗?” “或许是不好意思。”长明道,“它很少与人亲近。” 谢真半信半疑,他总觉得崖鹰看起来不像不好意思,倒像是是有点害怕。长明又道:“况且你还上去就捏它的嘴。” 谢真:“……” 这么一说,好像是颇为唐突,他对崖鹰道:“失礼了。” 崖鹰明亮的眼睛圆溜溜地瞧着他。谢真没忍住感叹了一句:“原来鸟都怕被捏住嘴吗?” 说着,他的视线落到长明的唇上。 长明:“……” 谢真轻咳一声,岔开话题:“我们坐这只?” “自然。” 长明忽地伸手把他一揽,谢真没等说话,已经被抱上鸟背了。崖鹰双翼一展,纵身腾起,破空而去。 第46章 杏子红(二) 毓秀派坐落于险峰之中,据说原本这片地处边荒的深山没有俗名,是毓秀立派后,中原才跟着管这里叫毓秀山。正清门所在的太微山终年云雾缭绕,毓秀山则没作什么隐藏,只是凡人除了那些寻仙问道的,一般也不会来这里探秘——因为山路实在是太难走了。 而如今,就有三个人影,正沿着鲜有人至的南峰向上攀行。 进了毓秀山的范围内,他们便依照谢真的说法,在幻雾的遮盖下步行上山。 谢真选的这条路极其陡峭,散碎的石块拼凑成阶梯,也不知是谁人铺造,有些地方几乎连踏脚的余地也无,只能拉着一旁的树干,侧身在岩石上通过。好在他们都不是凡人,走起来也不算慢。 此时天色渐晚,山中夕阳斜照,满是薄薄的霞光。从这里可以望到远处另外那座山峰上,有一条银光闪烁的细带,弯弯曲曲地延升至峰顶,仿佛一条将天幕的落日缝在大地高山上的丝线。 见长明望向那边,谢真道:“那就是‘登云路’。” 长明:“传言中,走上峰顶就能拜师的路?” “正是。”谢真道,“名字有点俗气,但意思不含糊。无论四季,那条路上都如三九寒冬,冰封流水。小孩子要顶着种种难关登上峰顶,非得有大毅力不可。” “是折腾人用的。”长明总结。 “毓秀门风如此,收徒弟也看中这点。”谢真莞尔,“因而门下也多是一心向道,不理俗事的人。可惜近些年来,几乎无人通过登云路拜师了。” 一直默默不语的施夕未忽道:“孟君山也曾走过那条路吗?” 谢真:“是。而且关于这个,还有一段流传在外的逸事。” 两人于是听他讲。谢真说:“他走登云路时,毓秀门中看出他资质难得一见,早已在山路尽头等候。孟君山方登顶,掌门便问他:你为何要来走这条路?” 长明:“明知故问。” “是啊,众人都觉得,不为了求仙,怎么会有人来讨这个苦头。”谢真道,“总之,按照常理,接下来新弟子表一表决心,门中前辈勉励几句,就可以准备拜师了。然而孟君山答的话,却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施夕未:“他答了什么?” 谢真:“他说,‘想知道上面景色如何’。” 施夕未一怔,随即默然。长明嘲道:“看来他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变。” 碍于施夕未在场,谢真不好再说,但他确实也这么觉得。孟君山的同门不明白他为何要不务正业地四处乱晃,但谢真倒是懂他一些。仙门中人道他行事放诞,习气疏狂,他真正想做的事却只是去未去过的地方,见未见过的风景。 若说人人修道都是为了心中一点执念,那么他的道,大约就在这番漂泊中。 在夕阳坠入群岭间时,他们也到了顶峰。上来的位置峭壁嶙峋,谢真按照印象中的方向,在前面领路,沿着宽不逾尺的崖边,向另一侧转去。 才走到半路,谢真忽看到一个红衣身影从山下远远过来。另外两人也瞧见了,长明转头报以询问的目光,谢真缓缓摇了摇头,伸手在路上划了一道线,表示来人会经过他们这里。 这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旁边就是万丈悬崖,根本避无可避。长明并不犹豫,往山上一指,意思是先过去找到孟君山再说。 谢真弯了一下手指,示意懂了。 施夕未道:“我们身形此刻都在隐匿中,低声说话也无碍。你们到底在比划什么?” 谢真:“……” 长明:“……往上走。” 几人匆匆沿着窄路转过去,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山顶上立着一座四面透风的石亭,旁边岩壁中有一处山洞,除此之外,峰顶再无他物。 孟君山正坐在亭中,手中握着铜镜,看得十分专注。眼看来人就要到了,三人贴着石壁慢慢前进,就在走到山洞前时,孟君山突然放下镜子,面带疑惑地朝这边看来。 谢真早知道,单纯的幻象很难瞒得住顶尖修行者天然的感知,就像施夕未与他交手时,也是虚实相生,靠的是半真半假的万般变幻。他后退一步,示意先进山洞躲躲。 果然,他们前脚刚进去,后脚访客就上了山顶。 来人是个年轻女子,红衣如火,手腕上绕着长鞭。孟君山的师门同辈不少,其中两名女子,来者是他的小师妹,名叫闻人郴。 见到来人,孟君山暂时放下疑惑,将镜子扣在亭中的桌上,笑道:“原来是师妹回山了。” 闻人郴手中提着篮子,冷哼一声:“师兄果然就如掌门说的那样,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啊。” 孟君山道:“怎么没有?我这正在面壁思过,诚心的很。” 闻人郴没什么好脸色,揭开篮子,把几盒小菜摆到桌上,又拿出一壶酒,两只杯子。孟君山眼睛一亮,揭开壶盖瞧了瞧,深吸一口气,道:“凑合也算佳酿,师妹有心了。” “……”闻人郴险些被气死,“饭都吃不上还挑三拣四,不愧是师兄啊!” “饭不吃,死不了。”孟君山悠然道,“酒嘛,要喝当然得喝好的。” 闻人郴一把拎起酒壶,作势要扔下山去,孟君山连忙道:“师妹莫气,好不容易见一面,来陪师兄喝一杯。” “也不想想难得见面到底要怪谁?”闻人郴也不是真要扔,气鼓鼓地把酒壶放下,“师兄,你就不能少惹掌门生点气吗?” 孟君山为她斟上一杯,才道:“这又不是谁对谁错的事情。” 闻人郴皱着眉头,秀气地轻抿一口,看起来不怎么喝的惯。她低声说:“掌门都和我说了,他老人家这次真的气得不轻。是真的吗,师兄?” “什么是真的?”孟君山笑道。 “明知故问。”闻人郴咬了咬嘴唇,“你在外面结了一门亲事,是也不是?” 谢真和长明正藏在山洞中一侧,施夕未则在不远处的另一头。 听到闻人郴提到这个,他不免竖起耳朵,等着她往下问。孟君山却站起身来,道:“且慢。” 他出了亭子,就往山洞这边走来。 谢真顿时知道,他还是刚才对这边是不是藏了人有所怀疑,现在是想来检查一番。想到还有个小师妹就在不远处看着,他念头一转,微微运起剑气,在他们藏身一侧的墙上压下一枚浅浅的梅花印。 那是瑶山的印记,熟悉的人一看便知。孟君山进来后往这边一望,立刻看到了那个剑气尚未散去的痕迹,不由得转头张望。 在谢真刻下那个梅花后,长明已经借着幻雾的遮掩向后退去,山洞转弯处恰有一个天然的凹陷,为防止隐匿被看穿,两人就躲在中间。至于施夕未是怎么藏的,想必不用他们操心。 那处空隙十分狭小,谢真站得往里些,长明一手拦着他腰间,使他不必靠在冰冷的岩壁上。两人侧身相贴,在这笼罩在幻雾中的方寸天地中,只能听见彼此极轻的呼吸声。 闻人郴:“师兄,怎么了?” 她的脚步声从外面过来,孟君山用指腹抹平梅花印,吹一口气,将浮尘拂散,然后转身道:“没事。” 闻人郴也随之走进山洞。靠里的地方摆着一条青石,就是孟君山平时睡觉的地方,她看得眼眶泛红:“你怎么连铺盖都不带?” “有这个就够了。” 孟君山从床的另一头摸出一个小坛子,用手拍了拍:“今天师妹来了,招待你喝这个。” “……”闻人郴冷冷地看着他,“师兄,我真是白担心你了。” 孟君山:“师妹心里一定在想,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闻人郴:“……” 孟君山坐在青石上,拍开泥封。甫一见光,那霸道的酒香立刻飘散出来,可见他说闻人郴带来的酒凑合,也不只是挑三拣四,确实没法比。 闻人郴道:“就算有好酒,也请师兄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那倒没有。”孟君山道,“你刚才问什么来着?哦,我成亲了,是真的。” 听了这句,闻人郴不禁怔住,一张俏脸变得雪白。谢真心道:“不是都从掌门那里听到了吗,她怎么如此震惊?是了,想必大师兄忽然成亲,与她心目中的想象差的太多。” 愣了一会,闻人郴才道:“那还是要先贺喜师兄……只不过,既然如此,掌门为何这么生气?师兄不把夫人带回毓秀来么?” “看来掌门没把事情和你说全。” 孟君山勾了勾手指,放在桌面的铜镜载着两个酒杯,晃晃悠悠地朝他们飞了过来。他把两个杯子满上,递给闻人郴一杯,对方拿在手中,先不急着喝,皱眉道:“还有什么内情吗?” “掌门没和你说的大概是,”孟君山道,“她是个妖族。” 闻人郴手一颤,几滴酒液泼洒出来,孟君山心疼道:“你稳一点啊……” “师兄,你任性妄为也要有个限度!” 闻人郴腾地站起身来,怒道:“平时你连门派也不回,即使这样,掌门也一向宽容!可是你……你这样,置门规于何地?置本门上下的脸面于何地?” 她气得发抖,孟君山只是平静地瞧着她。山洞中一时间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孟君山问:“师妹说完了?” 闻人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孟君山:“师妹觉得,我孟君山是那种明知故犯的人吗?” 闻人郴:“是啊。” 孟君山:“……” 闻人郴也渐渐冷静下来:“这个是什么意思?” 孟君山:“我初识她时,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待到发现,早已不可自拔。” 闻人郴冷笑道:“师兄别把我当傻子。能这样骗过师兄的妖族,天下又有几个?” 孟君山:“她就是一个。” 闻人郴见他说的认真,一时失语。谢真却想,倘若孟君山的妻子出身蜃楼,血脉天赋或许真的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那你现在知道了,就,就……”闻人郴嗫嚅了片刻,终究说不出“就应该一刀两断”的话来,“……你总要在她和师门间做个选择吧?” “所以我就在这里面壁思过了。” 孟君山一摊手:“掌门说,我要是不去与她做个了断,就留在这里面壁思过。” 闻人郴看着他,渐渐浮起愕然之色:“师兄你……就打算一直在这里待着?” 孟君山:“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两全的法子?” 谢真却想起,孟君山与他说起此事时,明明说的是他的妻子已经离开他。照这么说的话,他和师门的矛盾也并非不可消解。 然而孟君山也不知道是没有说出这件事,还是有什么隐情,好像仍然不打算放弃这段关系。 “这哪里是两全,分明是两边都不全!”闻人郴愤然道,“瞧你这副没志气的样子!你是师父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啊!” “我从一开始,就根本无意继承掌门之位。”孟君山淡淡地说。 闻人郴沉默了。孟君山又道:“我早就和师父说得清楚,我难以担当大任,无论师父选哪个师弟师妹,我都会全心协助。但师父说,不行,有朝一日,你必须要当这个掌门。” “师兄,你这样的人,真是教人嫉妒。”闻人郴喃喃道。 “我反而羡慕你们自由自在,可见这世上的求不得,大多公平。”孟君山扯了扯嘴角,“毓秀掌门终身守山不出,我答应师父,若我继任,我也不会再踏出山门一步。” 闻人郴:“那你不能再游山玩水,会舍不得吧。” 孟君山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谢真心里叹气,小师妹,你确实不怎么懂你的师兄。对孟君山来说,不能再遍历四海,岂止是舍不得,恐怕活着都没什么意思了。 然而面对养育他的毓秀,他也不可能拒绝师父的期望。 也不知道当年那个爬上登云路,就是为了看看风景的少年,会不会有一丝后悔?假如不曾踏进仙门,他兴许早已如凡人般逝去,但想必也会埋骨在他所钟爱的旅途中。 仙路寂寞,岁月漫漫,起初的一份尘心,又将去往何处呢。 “那,师兄,你待在这里,岂不是也见不到她?” 闻人郴目露哀求,“这样天各一方,又有什么不同,你们还是没法在一起啊?你去和师父服个软,他不会让你一直关在这里的……” 孟君山道:“不,当然不同。” “哪里不同,师兄何不告诉我?”闻人郴倔强地看着他,“你这样做,值得吗?” “不是值不值得的事情。” 孟君山轻声说:“若你也遇到过那样一个人,你一定会明白。” 闻人郴的眼中渐渐涌起泪水。她忽然举起杯子,一饮而尽,两颊顿时烧红。接着她把酒杯往地上一掷,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阿郴!” 孟君山叫了她一声,追到山洞外面,只见到她疾步下山的身影远去。 谢真低头看地上碎成三片的酒杯。即使在这番忙乱中,孟君山的那杯酒仍然好好地放在青石上,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哎。”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干巴巴地感叹了一个字。 长明后退一步,示意他可以出来了。谢真发现他们身上的幻雾已经消散,不远处,施夕未正站在山洞的另一角中,垂下视线,看着那个酒坛。 片刻后,孟君山回来了。 看到谢真,他刚想开口,却发现旁边还有一个没见过的人。他于是先转向长明:“长明殿下好兴致,专门带人来看望我的吗?” 谢真瞥长明一眼,看到他的伪装已经撤下去了。 长明:“还真是。” 孟君山:“……” 他发觉长明心情不错,不再跟之前每次遇到他那样话里话外全是刺了,不过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他看着另外那个陌生面孔,问道:“这位是?” 施夕未抬起眼睛看着他。 “静流,施夕未。”他说。 第47章 杏子红(三) “久仰。”孟君山道。 没什么多余的场面话,态度还算真诚。他没见过施夕未,听是听过的,传言中静流主将一手幻术独步天下,他对此道亦有心得,可算作半个同行。 他往谢真那边看了一眼,心想这几个肯定是这家伙带路才能偷偷摸上山来。不过谢真与长明此刻都不作声,看来他们冒着与毓秀大打出手的风险这么做,事情的落点却在这位与他素未谋面的主将身上。 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自嘲道:“没剩多少,就不请你们喝了。有何贵干?” 施夕未先没说话,等他把酒饮下,才道:“孟道友可还记得白露?” 孟君山把空酒杯掂了掂,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刚巧,才正说到我夫人,想来你们也听到了吧。”他看着施夕未,“主将是如何知道她闺名的?” “往事暂且不提。”施夕未单刀直入,“她离开你后,生下一个孩子,在静流部中长大……” 孟君山的表情一瞬间简直难以形容,手一抖,酒杯就往地上掉去。谢真早有预料地一伸手,把杯子抄住了。 “你说什么?”孟君山愕然道。 施夕未:“是的,你们有个孩子。” 孟君山却没有问孩子,而是急切问道:“白露她如今在哪里?” “已不在人世。” 施夕未轻声说:“这个孩子命在旦夕,万般无奈下,只有求得他的父亲救他一命。” 孟君山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当谁都以为他要继续追问的时候,只听他说:“人在哪里?怎么去?” 虽说在面壁思过,但毓秀山上也没什么守卫,他要是真想走,谁也拦不住。 孟君山在石壁上留了一封短书,言道去去就回,如果是小师妹看到,拜托她不要声张,遮掩一二。接着他就与谢真一行沿着山阴之侧原路下去,启程返回深泉林庭。 一路上,就是平时最爱谈天说地的孟君山也不发一言,气氛尴尬得仿佛秋至冬来。等他们找到在山外等待的崖鹰,谢真道:“孟道友,不如与我们同乘一骑?” 他是想到孟君山与施夕未不熟,再有些话不方便当着施夕未的面讲,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和他通个气。孟君山却像没留意到他的言外之意,摇头道:“主将不介意的话,我同他一起吧。” 施夕未顿了片刻,道:“无妨。” 孟君山就头也不回地登上了另一只崖鹰,等施夕未一坐好,崖鹰好似迫不及待般,马上冲霄飞去,完全没给谢真说话的机会。 谢真:“……” 他扭头看着长明。长明冷静道:“看孟君山那样子,是找施夕未有话要问。” “是没错了,”谢真一阵头痛,“但是怎么看当年的事都有内情,万一他们一言不合打起来怎么办?” “不会。”长明道,“那孩子还等着人救,施夕未不会没有轻重。” 谢真:“我担心孟君山没有轻重啊!” 长明似乎并不觉得那两个人会谈崩,不过还是顺着他的话头道:“那我们飞近些,万一谁掉下去也来得及接着。” 谢真:“……”也行吧。 那边孟君山乘在崖鹰上,与施夕未一前一后。崖鹰在云间疾驰时,他一手落在对方肩上,感到掌心下的身躯微微僵硬。 他走遍天下,形形色色的人不知道见识过多少,甫一见到这位静流主将,他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双略显疲惫的眼睛。在那后面,或有冷漠,或有拿秤称量出来的条理,也可能只是一片雾蒙蒙的深潭。总之,清楚明白,难以动摇。 这样一个似乎不会感情用事的人,却为了那个孩子冒险上山。也许他的这份看重有某些原因,但这无关紧要,讽刺的是,那还是他的孩子。 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世上有那么一个人。 “主将。”他说,“那个孩子叫什么?” “无忧。” 施夕未的声音也如他本人一般稳而静。孟君山道:“果然是他。我在燕乡与他见过两面,那时候竟然没能察觉。” 他苦笑了一下:“是不是假如没有这次的事情,主将打算一辈子不让我知道他?” 施夕未默然,以这无声作为回答。 孟君山也沉默了很久,才道:“现在想来,是你用幻术改了他的容貌吧?” 施夕未:“是的。” 孟君山:“长得像我?” “不,”施夕未说,“更像白露。” 孟君山自嘲道:“那我却是不太敢看他的脸了。” 施夕未:“请节哀顺变。” 孟君山看着他在风中拂动的发梢,并没有说话。 …… “平时有人问起来的话,我就告诉他,取这名字是因为我在白露那天出生。” 那少女坐在船边,对他道:“其实呢,是因为阿婆阿公从河里救起我的时候,我手中握着一颗珍珠。就这个。” 她一身杏红单衫,渔家的女孩打不起金银链子,颈间是一条细细的红线。她用指尖挑起那根绳子拉起来,尽头坠着一颗大而圆润的珠子,只是黯淡无光,称它珍珠都勉强了些。 孟君山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委实看不出这珍珠有什么出奇之处,不过自然不会说出来让她扫兴。少女却道:“别人看了也会说,‘这哪里是珍珠?’……不过,它毕竟是我掉进水里也要抓着不放的东西。” 彼时,湖上云霞满天,孟君山听着她轻声细语的说话,心里只暗暗描摹她在落日下幽微生光的轮廓。每当看着她时,他都想要提笔作画,就与他见到险峰秀丽,碧水奔流时一样。 看山看水是这样,看她也是这样。他清晰地感到,于他而言,这些画面定然有被他描绘下来的必要。 然而他却没有下笔。还是少女先说:“你今天怎么不画?” 他扯了个谎:“还没到时候。” 少女道:“可天等下就黑了啊,再等下去你要对着一片黑画对面的山吗?” “也不是那么地想画山。”他说。 少女笑道:“这除了山还有什么可画啊。” 她的眼睛盈盈带笑,映着千道余晖照耀下的波光。他不发一言,取出纸笔,开始作画。 少女数次划船带他游览湖上,晓得他的习惯,见此便不打扰,去船边独自眺望。待得天色渐暗,她才回身:“咱们得回去了。你画完了没有?” “画完了。” 往常这时候他都会把画给她看一看,只今天有点迟疑。少女已经探头过来:“怎样,画了什么?” 他揭起画纸,双手持着,转过来给她瞧。她看着,良久,才悄声道:“这是我吗?” …… 行舟坐在无忧房里,熬了这两天,反倒已经不怎么困了。他拿着旁边的盒子一磕桌面,里面飞出两颗生茶叶,被他一口叼住。 说起来这个起初还是他给深受日夜颠倒之害的西琼炮制的,没想到他也有用到这玩意的时候。 无忧依然一无所觉地睡在帐中,看起来似乎一切都好,可是行舟最清楚,若不赶紧找到办法,他也坚持不了太久。他研究过那枚金梭,结构之繁琐,目的之毒辣,都是他生平仅见。 倒不是说普天下就没有通晓术法的能工巧匠,可是自从霜天之乱后,那些改变了一个时代的精密设计随着古国一同被埋葬,如今这类奇技,总是让人讳莫如深。 也不知道施夕未到底有没有找到这孩子的父亲。不过连殿下都亲自去了,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就算他不想来,先打昏总可以绑过来。 他正在想东想西,就听到外面有人过来,估计是来打下手的医师,他扭头道:“有没有给我带杯茶……” 见到长明推门而入,他顿时愣住:“殿下?怎么这么快?” “还算顺利。”长明简单道。他的身后跟着一串人,先是阿花,然后是施夕未,接着是个他没见过的人。这人形容落拓,但气势不凡,身上带着微微的清冽酒气,让他身为医师的神经顿时就是狠狠一跳,想必就是孟君山了。 不过他也不会在这时候赶人,而是问:“这就是孩子的亲爹了吧?” “……” 房里尴尬地寂静了片刻,施夕未道:“是。劳烦了。” 孟君山上前道:“这位是医师?” “我是。”行舟唰地翻出他那对小刀,照例告知风险:“换血抽去的不止是血,还有灵气,短期内或会有碍修行……” 之前被施夕未直接打断,这回他总算能把话说完了。对方耐心听完,道:“没事,抽吧,我结实。” 行舟:“……”听了就跟没听一样啊。 不知为何,孟君山的目光始终没看向床上的无忧,好似在刻意躲避一般。 行舟拿着刀,深吸一口气才下刀。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他施治。只见随着血被换去,无忧的脸色却逐渐褪去红润。施夕未极紧张地盯着他,十指交叉着握紧,脸色一时间苍白无比,让人搞不清到底是谁正在被取血。孟君山一声不吭,明显也神思不定,几次想往无忧那边看,却又犹豫不决。 行舟也顾不上他们了,一边操控银刀,一边注意着无忧的情况。须臾,他低喝一声:“好……走你!” 银刀一挑,无忧颈后的金梭无声地坠落,跌入锦被之中。 施夕未伸手一撑桌沿,大喜大悲之下,几乎站不稳。他的声音中也终于有了微不可察的颤抖:“这样就好了吗?” “肯定还要好好休养一阵,但是已经大致没问题了。我瞧瞧。” 行舟也终于松了口气,仔细检查了一番,“嗯……非常顺利,两位辛苦了。” 施夕未与孟君山异口同声地道谢,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孟君山转身过来,迈到他面前。 施夕未道:“仰赖孟道友走这一趟,谢意难表。但凡有什么我能做的……” 还没等他说完,孟君山便道:“好。那么就请主将告诉我真话。” 他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缠着的一圈红线。 看到这个,施夕未竟然闭了闭眼,仿佛被这平凡无奇的红线刹那间刺伤了一般。 孟君山迫近他,沉声说:“红线还未断,我知道她仍然活着。告诉我,她在哪里?” 第48章 杏子红(四) 一室静寂。孟君山盯着他道:“是我失礼,但是我只怕此事一过,主将就也再也不肯同我讲实话了。” 施夕未双唇紧抿,然后道:“把白露交出来,不是我不愿,是做不到。” 孟君山:“为什么?” 施夕未:“因为她已经不在了!” 他的神色中显现出一种少见的愤怒,几乎有些失态。孟君山沉默片刻:“好,很好。我救人是理所应当,用不着你感谢。那么,我要把无忧带走。” “绝不可能!”施夕未脱口而出。 孟君山:“他是我的孩子!” “他也是在静流部长大的妖族!”施夕未分毫不让,“一个幻蜃血脉的后裔,你难道要他跟着你修仙问道?毓秀派哪里有他的容身之处?” “毓秀的事情不劳你费心,我自然会照顾他。”孟君山嘲道,“上次遇到他时,他似乎在你静流部过的也不怎么高兴。” 施夕未冷冷地说:“无忧不是你的所有物。在你离开白露的时候,她们就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 “那是我们之间的事情!”孟君山立刻顶了回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行舟终于忍无可忍地炸了,他一拍桌子,咆哮道:“有完没完!人刚救了,醒都没醒,你们在这里就开始吵?我管你们是有什么问题,要打出去打啊!!” 孟君山:“……” 施夕未:“……” 屋里尴尬地寂静了片刻,施夕未道:“对不住。” 孟君山:“我的错。出去说吧。” 还没等他们离开,帐中忽地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哎……?” 在场众人皆耳目清明,全都听见了。行舟立刻一个原地转身揭起幔帐,正看到枕头上的无忧睁开眼睛,一脸茫然地问:“你是谁?” 行舟:“糟糕,莫非是失忆了?” 施夕未的表情一瞬间十分精彩。谢真道:“他本来只见过你一面,不记得很正常,别乱讲啊!” 无忧:“阿花?我听到阿花说话了。啊!那个谁!那个金翅鸟的女人!我在她房间里晕倒了我们没有发生什么吧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声音还有点中气不足,但精神似乎不错,叫他们都松了口气。行舟道:“说来话长,你还是先躺着吧。” 无忧却不是什么会老老实实躺着的性子,他一扑腾就从床上坐了起来,等到看清房间里都有谁后,顿时目瞪口呆。 “主将怎么也在啊?”他呐呐地说,“还有殿下……哎这不是上次在燕乡碰到的大叔吗?” 孟君山:“……” “无忧,不要无礼。”施夕未道,“孟道友是专程来为你诊治的,你能活命,全仰赖他出手。” 孟君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嗯,不用客气。” 无忧:“呃,多谢……不对,等一下,什么?我差点没命吗??” 施夕未又好气又好笑,只想先把眼前的事情揭过去,遂温声道:“这件事回头和你详细讲。你先躺下睡一会。” 无忧喃喃道:“讲话这么温柔,一定是假的吧,我是在做梦对不对。” 施夕未:“……” 其余人皆忍笑忍得十分辛苦。施夕未默默伸手,正想往他额头上按去,冷不防手腕被旁边的孟君山一把捉住。 掌心触及的刹那,孟君山只觉得自己抓的是一根在三九寒冬立在飘雪中的铁栏,冷得简直万箭穿心。他面上毫无异色,眉头也不皱一下,果然这幻觉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即逝。 施夕未侧过头,对他投来警告的一瞥,接着轻轻甩开了他的手。 无忧浑然不知面前的两人电光石火间已经交锋过一次,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孟君山道:“也不忙着让他睡过去。这些事,他也有资格知道,对吧?” 无忧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彻底懵了。 “什么事?”他问。 施夕未满面寒霜:“够了!出去说!” 他平时礼仪周全,没有什么拉拉扯扯的经验,不像孟君山那样伸手抓人抓的那么顺手。这会想要把孟君山拽走,结果拽了一下他的袖子,对方纹丝不动。 施夕未:“……” 孟君山还在继续道:“你瞒得了一时,还能瞒得了一辈子?瞒着就是为了他好?你总不能让无忧待在蜃楼一辈子不出来吧?” 无忧虽然还没弄清状况,但已经发觉这两人正在争执,并且症结就在他身上。他对孟君山的印象挺好,弱弱地说:“你们不要吵啦……” 孟君山忽然转头看着他,那目光极其复杂,更有一种无法言喻、不能宣之于口的悲伤,让他不禁愣住。 “无忧,”他轻声说,“你还记得你娘吗?” 无忧瞬间清醒了:“你说什么?我娘怎么了?” “你娘还活着。”孟君山一字一句地说,“我要把她找回来。” 无忧呆呆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你是我娘的什么人啊?” 施夕未厉声道:“——住口!” 他这一句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总之所有人都闭嘴了,四下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施夕未沉默了片刻,对无忧道:“我曾经说过,当你幻术修炼有成,会把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你。如今看来,是不用到那个时候了。” 无忧不安地望着他。施夕未又转向孟君山,这一刻仿佛终于收起了此前试图周全的表象,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尖锐:“至于孟道友,你如今这般情深不渝,不觉得稍微晚了一点吗?” 孟君山涩然:“我知道,当初她走的时候……” “是你先走的。”施夕未冷冷地说。 孟君山的表情仿佛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无忧已经傻了,隐约感觉到事情极其不妙,不由得向谢真投去求救的目光。 谢真:“……” 面对别人的家事,他这会实在也爱莫能助。 他对长明悄悄比划了一下,示意我们出去回避吧。长明微一点头,两人正准备从门口无声撤离,结果行舟看到他们要走,也想跟着跑,这一动就十分明显。 施夕未也注意到了,他平静地说:“回避就不用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不能对人说的。虽是我一家之事,也事关静流与毓秀,此间恩怨,还请殿下做个见证。” 长明:“好。” 他不动声色地在袖子下反手一扣,把想溜的谢真抓住了。谢真无法,只好默默站住。 施夕未转向孟君山:“我本以为永不提起这件事最好,但到头来还是躲不过。你执意要问,望你不要后悔。” 孟君山:“绝不。” 施夕未:“好。” 说完这个字,他便一手挽起衣袖。他穿的是静流部的青衣,袖中有束紧手腕的细带,他将袖口挑开,向上拉起。 孟君山猛地后退一步,颤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只见一道寻寻常常的红线,绕了两圈,正缠在施夕未的手腕上。 * 许久以来,昭云、繁岭的主将之位几经更替,唯静流部未有太多变动,施夕未始终独居蜃楼之中,沉默无言地庇护着他的部众。能够前往拜谒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从未见过他,却知道他一直都在那里。 对于施夕未自己来说,这样的生活早已成为习惯。他刚化为人形时,年纪比现在的无忧还要小一些,就已经开始学着协理部中诸般事宜。只有遇到那些他也无法擅自决定的事情,他才会亲自去询问先代主将,他的父亲。 在那些淡薄得几近于无的记忆里,他总是坐在空无一人的高阁上,独自遥望海的尽头。北方的海面永远如翡翠般碧波闪耀,主将手边的香炉白烟升起,勾勒出与远海上迷雾相似的缭绕形状。 偶尔有了兴致,他会闲话几句,更多时候他只是带着深深的厌倦,半梦半醒地听着施夕未说话。 有一日,施夕未去见他时,肩上停了一只蝴蝶。先代主将伸出手指,那只蝴蝶于是翩然飞起,落在他的指尖上。他说:“原来你喜欢红色。” 这只蝴蝶双翅淡红,在斜照的夕光下,好似身披云霞。随着他话音落下,站着的人影顿时化为雾气散去,而蝴蝶向下一落,变回了少年人的模样。 主将说:“大有长进。” “那您为何仍然不见得高兴?”施夕未问。他今日的外衫正是他变的那只蝴蝶的颜色,袖上的纹理也十分肖似。 主将说:“修炼幻术又不是什么好事情,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换做别人,断然不会想得到精擅幻术的蜃楼主将会讲这种话。施夕未却习惯了他爹一天到晚有气没力的态度,倒不如何失望。 “这叫我想起我们先辈的一件事。”主将道。 那位祖先惊才绝艳,他说,也有与之相衬的傲慢。他一生最擅长变幻成其他活物的样子,人类自不必说,哪怕飞禽走兽,甚至一棵杨柳,一枚挂在枝头的果实,他也可以学得惟妙惟肖。 终于有一日,他变成了一只蝴蝶。那个幻术是如此登峰造极,不仅外表模样像,他甚至忘记了他原本是谁,认为自己真的就是一只蝴蝶。 “我们不知道那时他是怎样想的,但多半是无比自由,只想沐浴日光和雨水,循着花香飞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吧。”主将道。 施夕未问:“后来呢?” 主将:“等别人找到他时,他被路边的顽童扯掉翅膀,在地上踩死了。” 施夕未:“……” 他虽然没说话,脸上却露出难以理解的神色来。主将微微一笑:“很不可思议?” 施夕未皱眉道:“落得这种下场,岂不是荒谬?” “他当自己是蝴蝶。一只蝴蝶还能有怎样的下场?幻术不就是这样的东西么。”主将悠然道,“骗过所有人,也要骗过自己,骗着骗着,一时当真,终究还是假的。” 施夕未平生最讨厌这种云里雾里,仿佛有真意,又绕来绕去不肯说清楚的话。哪怕说这话的是他父亲,他不好出言反驳,心里只是不以为然。 在他想来,这确是一段令人警醒的往事,可是又怎能因为这种事情就止步不前? 主将看着他的神色,轻声叹了口气:“你不当一回事,也不奇怪。年纪小,没什么不好。只是……” 施夕未默默等着下文,主将却停顿了许久,才道:“对于露水,与其担忧它在朝阳中逝去,不如期望此夜永无尽头。” 施夕未沉默片刻,带着不理解的神色问:“这有何区别?天总会亮。” “……是啊。” 主将闭上眼睛,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直到很多年后,施夕未才又想起了这一席话。 他说:“那日在燕乡,我重伤在身,落入宝扇河,竭力运使幻术,以期逃过敌手追踪。最后,那变幻之身被渔人救起时前尘皆忘,除了一个名字,别无所有。” 他望着孟君山,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他曾经这样看过很久。哪怕是十年、百年之后,修道者倘若没有化为尘土,想必也依然不会有半点改变。 孟君山喃喃地说:“白露。” “是。”施夕未道,“她不记得自己来历,更不知道要往何处去。在那时,她遇到了在燕乡游历的画师,接下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孟君山:“我……” 他失魂落魄的表情看得人着实不忍,但不管谁听到这一段秘辛,大概都不会比他平静到哪里去。 “白露对她为何来到这世上一无所知。”施夕未道,“她很好奇,会觉得恐惧,也有少女情怀,踌躇恋心。但是,幻术解除后,她就不复存在。即使有谁能变出她的模样,那也不再是她。” 孟君山怔怔地看着他。施夕未略一侧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因而,白露确实已经不在人世。”他说,“你可以不必再找她了。” 短暂的沉默后,孟君山一言不发,转身出门。谢真告一声罪,跟在他后面,余者随之离开,房间里只留下施夕未与表情呆滞的无忧。 施夕未闭了闭眼,转向无忧,开口道:“我知道这件事十分荒唐……” 无忧傻傻地说:“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叫娘?” 施夕未:“……” 无忧:“……” 施夕未:“不必。” 无忧忽然鼓起勇气,一把抓住施夕未的衣袖。施夕未顿时僵住,只听无忧低声说:“原来是这样。我一直以为主将不喜欢我娘,所以也不喜欢我。” 施夕未的手在半空不知道往哪放,最后还是落下来,在他发顶轻轻拍了一下。 “我不愿你为你的身世烦忧。”他说,“何况事关毓秀,并不只是我们之间的事情。” 无忧:“所以孟君山就是我爹了?” 施夕未:“……算是吧。” 他对无忧正色道:“现在已经知道了往事,我也不会阻拦你去见他。但是,在你能独当一面之前,我仍然不会让你随便离开蜃楼。” “呃,这个,我只是想问,”无忧偷觑他的表情,“他当初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啊?” 施夕未:“谈不上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他与白露有一段因缘,但白露的爱恨,与我并不相关。” 无忧很想说看你的神色好像也不是“并不相关”的样子,但是终于没有这个狗胆开口。他小心翼翼地说:“那如果他来找你的话……” “他不会再来了。”施夕未平静地说,“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另一边,持静院里。 孟君山心神大乱,也不知道该往哪走,恍恍惚惚就被带了回来。谢真把他往房间里一推,回头小声对长明道:“万一他等下冲出去,我拽不住的话,请你帮着拦一下。” 听了这番曲折离奇的八卦,长明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行。” 谢真于是反手关上门,回头一看,孟君山正坐在椅中,脸埋在手中,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他也想不出要说什么,只好陪他无言坐着。过了许久,孟君山闷闷地说:“怎么办啊。” 谢真:“总之,看开点吧。” 孟君山:“你说到了这个地步,他是不是不可能跟我回毓秀了。” 谢真:“…………什么?” 他把孟君山的手掰开,想看看他是不是错乱了。孟君山:“我是认真的!” 谢真:“你真的要冷静。我知道夫人忽然变成男的这种事情也不是谁都能坦然接受……” 孟君山:“那又怎样,即使模样变了,人又没有变。” 谢真:“施夕未自己都说了,白露是白露,他是他。” 孟君山:“他说不是一个人就不是一个人?你还变成花妖了呢,你去问问长明有没有把你分成两个看?” 谢真:“等一下,怎么扯到我了,我们根本不是一回事好吗?” 孟君山:“区别在哪里?” 谢真:“区别就区别在……我为什么要跟你辩这种歪理,问题是你看施夕未的态度,像是打算和你重续前缘的样子吗?” 孟君山:“可是他记得。他明明都记得!” 谢真:“都记得还不想理你,你是不是需要反省一下。” 孟君山:“……” 他犹如霜打的地瓜一样蔫了。谢真斟酌半天,正想安慰他几句,却听到他说:“是,他说的没错。当初是我先走的。” 第49章 杏子红(五) 孟君山曾经见过一次凡世中人的婚事。 他的小师叔,上山采药时救了一个边陲小国的公主,最后甘愿隐姓埋名去做她的驸马。他自小上山,并无家人,于是成亲那日,师门后辈乃至熟识的友人,能叫来的都被他叫来充当宾客。 毓秀门人不问世事的多,他小师叔也不例外,满打满算也没叫来几个。孟君山与他关系颇好,自然是全程跟着忙活,幸好娶公主也不需要他们去操心什么,一路跟着安排妥当的流程走就行了。 那一日落叶纷纷,满眼是重重叠叠的红,一列车马在黄昏中缓缓行过长街,孩童在人群外笑闹着,跑来捡起撒下的红纸袋。 明明成亲是这对夫妇的事情,却似乎所有人都比他们更忙碌。孟君山不是那种远离俗世的修行者,他见天在红尘里漂泊,但那天喧嚣的喜气中,他却只感到无比疏离。 等到了宴席上,那里的风俗是分成许多小案,三四人一坐。孟君山把他师叔送到地方出来,有侍女引他入座,桌边赫然是谢真与灵霄。 孟君山:“……” 他们三个平时很少相聚,特别是灵霄,跟他简直无话可说。没想到,这回不是在仙门宴会,而是在一场凡人的婚席上坐到了一起。 灯烛微暗,丝弦低柔,来往侍女经过这一边,皆不由得悄悄偷看这几位郎君。谢真没作他往日的打扮,而是换了当地的寻常服饰,灵霄也和他差不多,看来都是有备而来。见到孟君山坐下,谢真说:“老孟,你得谢谢我,灵霄他差点就把一个能喷礼花的宝石树当礼物送来了。” “……”孟君山缓缓转向灵霄,灵霄恼羞成怒:“这不是没放进去吗?” 孟君山:“这……总之我先替师叔谢过了,不过你们正清不是和凡人打过许多交道,按理你不是比我更熟吗?” “作为仙门与凡人交游,”谢真道,“和眼下还不太一样。” 灵霄不满道:“话都被你说完了,你呢,还不是抱了一只大雁进来?” 孟君山心道你们居然还没惹出乱子真是不容易,低头一看,谢真的膝盖上躺着一只大雁,只有李子大小,像只小鸭子,爪子上还捉着一只小小的竹筒。 谢真:“那是信使。” “我怎么没见过这种信使。”灵霄质疑道,“仙门中有这种东西?” 谢真和善道:“灵霄师兄,劝你不要追问,没得惹自己生气。” 灵霄:“……” 孟君山差不多猜到这鸟是谁的了。酒席走过一轮,宾客来往寒暄,尽是些皇亲国戚、名门世家,他们是一个也不认识,全靠做过功课的孟君山应酬。偶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让人不胜其扰,孟君山便搬出谢真来挡,他冷冰冰一眼过去,对方无不是张口结舌,讷讷退却,多半还在心里纳闷自己怎么脖子后面直冒凉气。 过了一会,谢真也吃不消了:“这扮冷脸还要扮到什么时候?” 灵霄:“你平时不就一副冰冻三尺的脸吗,还需要扮?” 谢真一手在袖子里抚着那只球状小雁,面无表情:“我今日心情好,不行么?” 两人还在这里互呛,那边厢新人已经迎了出来。宾客纷纷上前贺喜,他们不便去凑热闹,只远远看着。孟君山的师叔一身喜服,尚有些不习惯这些迎来送往,灵霄与谢真没见过他那个样子,皆好奇地打量。新妇除了盖头,严妆之下,也可看出并无殊色,只眼波中的欢喜十分真切。 灵霄道:“真是一对璧人。” “即使用延寿的药物,凡人一生也不过数十载。这位公主年华逝去,百年之后,师叔岂不伤心。”孟君山幽幽道,“一想到这个,我也高兴不起来。” 灵霄:“虽说我也觉得非要找道侣的话,还是从仙门里找最好,但他喜欢,也没有办法吧。说到底,万般道理抵不过一个愿意。” 谢真看了一眼灵霄,心想他平时循规蹈矩,却来参加这仙门中人都不大看好的婚礼,倒没发现还有这样的心里话。 孟君山说:“一时快活,用余生的伤怀来换,值不值得,也说不准。” “哪怕是门当户对的仙门修士,又或者凡俗夫妻,谁都说不准会不会情中生变。”灵霄反驳道,“照你这么说,人都不应该结亲了。” 孟君山:“是啊,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灵霄:“……” 谢真就知道他们说不了几句就要杠上,根本懒得理,径直用一支细细的笔管在撤去案席的桌上写着信。孟君山道:“因爱生忧,由爱及怖,情之一字何尝不是万般折磨。那些甘愿舍身的,我十分佩服,但我只想离这东西远些。” 灵霄:“能说远就远,我们也不会坐在这里,吃你师叔的喜酒了。” 孟君山:“我却是不会和他一样的。” 多年后,当他于枞海上遥望落日,想的正是当初这些话。他看着铜镜中一笔一划描出的影子,心知当他一次次去请那女孩带他泛舟时,他想必就已经彻底完了。也许更早,是在她抱着桨坐在船边时,又或者是安安静静听他讲故事时。 他记得初次见她,她穿了一件杏子红的衣衫,那日燕乡的夕空乌云密布,一道绯红霞光破开云层,从群山中间飞落,投在辽阔如海的湖面上。 那光亮照耀着她的发梢,也如同一柄柔软的剑,劈开了他自恃无情的心茧。 他本想在此停留三日,三日后他还想画更多的山景,再三日后他想画湖。他用了很久才叫自己承认,他想画的其实只是那一个人。 他在旅途中见过千种风情,万般美色,不过事到临头才知道这与那些都全无关系。倘若白露对他无情,他也许还可以尽早抽身而退,但她的心意是如此纯真而热烈,哪怕一字未提,叫他也不可能视而不见。 那时他觉得,或是因为失去记忆的缘故,白露看待世间的目光也与常人不同。没有昔日,仿佛也不必有明日,只要静静地度过这一日,就好过虚无缥缈的千秋万代。 而这露水般短暂的相逢,令他惧于交付真心。即使如此,当他决定离开她远行时,他仍确信自己会回来。 他是怎么说的来着?“等着我。” “也许你回来就见不到我了。”白露是这么回答他的。 他将红线一分两半,缠上她的手腕。他会回来,也会见到她,在他旅途的尽头。 * 施夕未挽起床边的帷幔,将丝绳系紧,绕上铜钩。无忧正在沉沉睡着,不知道梦到什么而鼓起了脸颊,他伸出手,为他理了理枕边的头发。 屋里还有未散尽的药味,不太好闻,他能从中准确分辨出每一种草木虫石的名字。白露也很擅长这个,以至于她一度觉得自己失忆前应当是个医师。 行舟确实医术高明,他为无忧配的药效力霸道精准,不过若是换他来的话,他会改换其中几样药草,让他睡得更沉,心神更宁。睡去前,无忧拉着他絮絮叨叨了许久,他都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么一大堆话能说,虽然大部分都只是在东拉西扯。 无忧很不安,他看得出来,全靠着没完没了地说话来掩饰。而且,即使如此,这孩子也想在他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施夕未也不知道这样一股脑地把真相告知他是不是正确。原先作为他父亲时,两人的关系仅比冷淡稍好一点,无忧想必在心中描摹了许多次母亲的样子,这份想象中的温柔,如今也不复存在。 他是从一场迷梦中诞生的孩子。他的母亲为他取名无忧,只愿他一生平安喜乐,长长久久。 施夕未从无忧屋中出来时天色已晚,侍女轻声问是否要安歇,他道声谢,说他想走一走。 孟君山果然在不远处的桥上。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所预感,反正他就是知道。他往桥上走去,那人扶一扶草帽的檐,沉声道:“主将。” 施夕未庆幸于他这次终于说对了称呼,倘若他叫的是什么别的,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两人并肩沿着弯弯曲曲的长廊,踏过花木一片接着一片的横斜碎影。孟君山彬彬有礼地问:“主将,我离开后,白露怎样了?” 不错,施夕未想,保持这分明态度的话,他们的交谈也可顺利进行下去。 至于白露,她想在燕乡等着孟君山回来,即使她常常怀疑他再也不会出现。往昔美不胜收的山水只会叫她想起与那人共度的日日夜夜,叫她柔肠百结,忧思难诉。 “她过得不错。”施夕未说。 孟君山犹豫道:“那么,无忧……” 施夕未:“无忧的生辰是七月七。” 甫一察觉到无忧的存在,即使白露是第一回做母亲,也很快意识到有些地方不对。有时她刚在浑身难过的折磨中入睡,次日一早起来就会忽然失去了对那孩子的感知。在此之外,她有时还会发现自己身上有缕缕雾气环绕,这般那般,怪异之事数不胜数。 这孩子是妖魔?抑或是鬼怪? 她知道孟君山是仙门修士,这份血脉想必也不是从他那里来的。那么,就只能是她自己了。 一个年轻姑娘根本不懂如何面对这陌生而令人恐惧的变化,哪怕她有一星半点的记忆,也不至于对此一无所知。她只知道,无论如何,这都是她的孩子。 燕乡尽管时常能见到妖族踪迹,可那些在平民百姓中仍然是传说而已。她不知道这件事被人发现了会怎样,会不会有斩妖除魔的人来了结这个孩子?会不会将他夺走?……他的父亲知道了,又会怎么想? 趁着左邻右舍尚未觉察,她独自离家,悄悄上路。先是换了一个地方隐姓埋名,将孟君山留下的财物小心变卖,整日不敢出门。无忧出生后,事态变得更严重,这孩子会躺着躺着消失不见,过一会又从屋子另一边忽然冒出来,虽然有着人的躯壳,但内里似乎完全是一种她不明白的东西。 眼看这个地方再待下去也迟早引起人注意,她再次踏上旅程,路上阴差阳错,循着血脉中的呼唤,来到枞海尽头,遇到了破水而出的归亡。 归亡把惊恐不安的她衔入口中,一路向南,回到了濛山。在见到蜃楼的那一刻,她想起了所有的一切。 往事千端,施夕未只说了一句:“那之后不久,她想起从前的事,于是回了静流部。” “那时我回到我们住过的院子,察觉到了一点遗留的妖气,仿佛十分熟悉。”孟君山顿了顿,才道,“我以为那是你。” 施夕未:“大约是无忧。” 孟君山:“那时我想,是不是因为你……因为白露是妖族,所以才离去的。” 施夕未:“不是因为这个。但只是迟早的事。” 孟君山默然。过了一会,他又道:“从那以后,我一直在找她。” 施夕未平淡地说:“最后不得不告知你这样的真相,我也十分遗憾。” 两人在回廊中央停步,此处树木萧疏,一缕亮若流银的月光洒入檐下,照得他们袖上尽是清辉。 施夕未目光落在一片将落未落的银叶上,心想今夜的寥寥数语,恐怕也将是他们最后的交谈,自此一别,从今以后再也不必相见。 这最后的时刻,他曾于过去的年月中想象它的样子,又觉得或许永远不会到来,却没有料到竟然这般平静,这般轻易。 “如此,”他说,“我们来日再……” 孟君山忽道:“你恨我么?” 施夕未:“……” 他几乎是有些恼火地转过视线,望向说出这话的人。 他们一个是妖部主将,一个是毓秀的未来执掌,即使有这三言两语也说不尽的过往,不反目成仇已经不错了,更不应再继续纠缠不清。 他已经按下千般情绪,眼看就要把这件事了结,为什么非要在这种时候,问出这种问题? 然而这时,他看到了对方的神情。月光下,孟君山一语不发,沉默而固执地看着他。 是了,唯有这个人一点都没变。他所考虑的种种,这个人大约根本不在乎。 施夕未刹那间只觉得疲倦万分。他说:“往事不必再提,白露她……” “你要说白露和你不同,我姑且信了。”孟君山打断了他的话,“但,今夜一路走来,你现在才第一次正眼看我。” 施夕未:“……” 孟君山又道:“为何不愿看我?又或者是不敢看我?主将,白露确实不是你,你却记得所有事情,对不对?” 施夕未不由得怒气上涌:“所以呢?你想从我身上寻找她的消失的踪迹吗?” 孟君山怔了一下:“不……” “你与白露有过一段因缘,那又如何?”施夕未质问道,“你找了她很久,为了她违抗师门,一往情深,令人感佩——但和她有什么关系?毓秀的规矩,仙门与妖族之争,她都不懂,她只想要……只想要平平安安安的日子,你呢?” 孟君山:“而我只想找到她!” “你找的是那个令你遗憾的影子而已。” 施夕未冷冷地说:“倘若一切安好,你也总会离去,或早或晚。如今阴差阳错,她让你记挂多年,求而不得,你才会一直想着她。但是,她已经死了。” 他一把抓住对方的衣襟,迫近他面前。此举不合礼节,不过他现在不想管那些。在主将之位多年,他一举一动都经深思熟虑,可是说到底,他的脾气其实本来也没有多么好。 他说:“你看清楚,我和白露,有半点相似的地方吗?” 孟君山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施夕未突然也觉有些尴尬,他松开手,正想说话,却听对方道:“那么,你为何要一直戴着那红线?” “……” 他一时语塞。孟君山轻声说:“你说的没错,是我先走的。你气我也好,恨我也好,不想见我也好,本是理所应当。可倘若你是个寻常妖族,我是个无名散修,事到如今,你是否还会如此决绝?” 施夕未竟然不知要怎么回答,良久才道:“作这假想,本就毫无道理。” 孟君山点点头。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讲,而是笑道:“我明白了。” 那一笑仍然意气风流,这十数年的岁月,无尽头的追寻,一触即破的幻梦,仿佛都在这月色下波澜散尽。 他温柔道:“主将,请珍重。” 第50章 灯烛光(一) 当夜,孟君山即动身返回毓秀。 人是王庭请来的,自然也要原样给送回去,孟君山谢绝了长明派人送他的打算,独自乘崖鹰连夜回去。再隔一天,崖鹰带回一张笔迹潦草的信,是写给谢真的,言说诸事顺利,师门暂时还没发现他偷溜,叫他不必担心。 虽说这张短笺干干净净,谢真拿起来仔细一看,还是从上面察觉到一丝酒气。 肯定是挖出他藏的酒,喝了个痛快,谢真心道。 短短几日内发生了许多令人措手不及的事,尘埃落定后,该忙的还是要继续忙。他从行舟那里听说,王庭上下的守备再次被筛了一遍,连沉鱼塔也不能幸免。西琼仍然整日不见人影,安焉逢不知道是被关起来了还是在养伤,更大的可能是两者兼有。 而施夕未与长明可能是达成了什么协定,并未立刻返回蜃楼,而是在王庭住下,准备亲自参与不久后的雩祀。 也因为如此,养病中的无忧老实得像个鹌鹑。出来放风也就在院子走走,能打嘴仗的人也找不到了,以至于谢真去看他的时候,虽然他天天喝药喝得小脸白里透红,但是两眼无神,一看就是了无生趣的样子。 施夕未就在外面隔壁,无忧也不敢跟谢真聊什么有的没的,只道:“躺得太没意思了,阿花给我捎点话本来吧。” “话本一时可能找不到。” 谢真想了想沉鱼塔里的藏书,“游记之类倒是有些,我挑写得有趣的那种给你带两本如何。” “好好好!”无忧点头,末了又道:“《玄华箴言》的立冬特辑也来一本呗?” 谢真:“……” 他简直难以置信:“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这些特辑都是从哪凑出来的新内容?立冬特辑又是什么?” “哎呀这你有所不知。”无忧道,“最近正文是没什么增补了,不过近年也有加入他人转述的剑仙事迹,作为附录,所以越来越多。至于立冬特辑,那可很特别了,会有一套全新的装帧呢。” 谢真:“……” 无忧眨巴着眼睛看他。谢真说:“你还记得长明殿下对这书是什么态度吗?” 无忧:“……” 谢真:“我托人去买的话,如果他问起来……” 无忧:“当我没说!” 不好意思了,谢真心里对长明道,搬出你这尊大神来挡刀。虽说他如果要的话,长明多半也不会阻止,但是……反正小孩子看太多胡编乱造的语录也没什么好处。 身为该书的直接受害者,他至少可以从身边做起,有一个算一个,阻止它的继续传播。虽然没什么用就是了。 无忧咕哝道:“唉,那只能回去以后收一本往期的了。” 谢真看他真的挺想要,又有点心软,遂和声道:“虽然没有这个,我再给你削两把木剑吧,这边的白树很有弹性,手感十分不同。也不费力气,在院子里可以耍一耍,好不好?” 无忧:“……” 他看着阿花认真的表情,坚强地说:“…………好!” 左右无事,谢真从沉鱼塔挑了书后,就去选好木料,回到持静院动起工来。 之前灵气动用太过,即使他如今已看不出什么症状,也还需将养,行舟更是勒令他这段时间不许动剑。修行有许多法门,不是非要摸剑才行,只是一段时日不用,总是有点按捺不住。 削剑倒是也可聊解寂寞。这活他小时候常干,平时锻炼用的家伙,基本都是他自己造的。他当时也问师傅,这木剑既无剑锋,也不够沉重,拿这东西练习,真的有什么用处吗? 师傅答道:“你的剑气太利,还不能如臂使指地控制,倘若用真剑,一天坏一把,我们就要吃不起饭了。” 谢真:“……” 他那时候真信了,深感生活不易,誓要刻苦修炼,好振兴师门。过了好一阵才知道,瑶山当初人虽然人丁凋敝,但穷是绝对不穷,别说吃饭,就是真让他练剑一把扔一把,也是费得起的。何况若是灵剑,根本不会如此耗费。 而用木剑的缘由,在他日后无论轻重、长短、形制,任何兵刃到了手中都运转自如时,也就慢慢领悟到了。 那时他每日星月刚隐时便起身修行,然后等着师傅来教导。师傅身体虚弱,大多时候只是在旁看着,每每出声点他破绽,总是一语中的,精准无比。待到午时,他服侍师傅回去休息,便去林中削一把明日要用的木剑。山间空谷林涛阵阵,雀鸟啁啾,那些生机勃勃的细小嘈杂,令他心中极为宁静。 即使到了如今,每当他一点点从木头中刻出剑刃时,他也仿佛仍能感到那拂面而来的寂寥松风。 谢真这次不舍得用海山来削,而是选了把小刀。他用指腹比着刀锋,没用上剑气,缓缓推过成形的剑身,心中也逐渐平静下来。 这次得知安游兆的背后也有那个戴金砂面具的神秘人的指使,让他反倒更不确定那个“星仪”到底想做什么了。现在看来,与其说当年之事是针对裴心,不如说星仪本来就是要驱使牧若虚,乃至通过摆布另外两个妖部的血脉,达成他的目的。 甚至连孟君山那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债,最开始也是因此而起。 十七年前,依他的了解,孟君山就是那种若有两个月的闲暇,会立刻提着包袱走到天边外的人,路上绝不会因为谁而多停留一天。而十七年后,他亲眼所见的,则是他为情所困的样子。 哪怕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可其间确有真心。这件事他着实陌生,眼看旧友为此辗转反侧,他难免有种措手不及的苦闷。 情之一字究竟是什么?若是与人耳鬓厮磨,交颈缠绵,他没体会过,也想不出这有什么趣味。若是相约白头,他又觉道途漫长,风云际变中应殒身不恤,怎能轻许诺言。 是朝夕欢乐?是四海相随?又或是美人如花,令人一见倾心?如此种种,他不是从没听说,但从不觉得自己也会成为这些故事中的主人。 正在出神,不防旁边有人道:“怎么削上剑了?” 谢真吓了一跳,发现长明不知何时回来了,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和长明太过熟悉就是这点不好,哪怕人都已经离得这么近,他也不会格外警醒起来。 “给无忧的。”他吹了一下刀刃,“他被施夕未关在院子出不来,正无聊呢。” 长明:“哦。” 他一弹手指,散碎的细屑顿时燃烧殆尽。飞扬的火光卷起来,在谢真的手指上拂过,带来一阵柔软的暖意。 过了一会,他说:“我也挺无聊的。” 谢真疑惑道:“你不是忙得不行吗?” “忙。”长明道,“但是无聊。” 谢真:“……” 他发现长明盯着他手里的木剑看,忽然灵光一闪。曾经他为了哄长明高兴,经常路上有什么材料就抓什么,然后拿来雕刻些小东西给他,他该不会看到这个,想起了当年的事吧? 他挺想嘲笑一下他怎么长大了还这样,但现在说这话好像容易被呛回来,于是默不作声拿过另一块木头,手起如飞,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胖鸟出来。 长明:“……” 他拿过来看了看,评价道:“好圆。” 谢真完成之后,总觉得这个有些眼熟,不由得道:“我是不是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东西?” “有吗?”长明挑眉道。 谢真被这么一反问,好像也记不太清楚。他就看着长明把木头小鸟掂了掂,握在手上,一转身往书房去了。 * 随着雩祀之期临近,谢真也逐渐恢复如常。依照长明的意思,沉鱼塔暂时封闭,行舟则被调去与西琼一同工作。每天行舟照例会来看看谢真的情况,药还在继续开,不过倒是不再阻止他用剑。 谢真心知他差不多也该离开王庭了。行舟对不相容症的研究并无进展,藏书中也没有太多发现,继续留在这里无济于事。 想解明那些未尽的答案,他必须去中原,前往那仙门林立的纷争之地。 兴许是重活过来后,卸去了那些时刻背在身上的职责,他总觉得近来自己有些耽于安逸,恐使剑锋锈钝。话本上讲的温柔乡英雄冢,他虽不了解,但在王庭的日子这般平和,哪怕仍有许多悬而未决的忧虑,也让人眷恋。 先王在位时,王庭想必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只看长明三天两头离家出走的事迹就可以猜测一二。如今他在这小小的持静院中体会到的安宁,归根结底,只与一人相关。 于他看来,长明仿佛是一夜之间长成了现在的模样。十七年缥缈相隔,他得以重新看待这个本应万分熟悉的人,有时他觉得一切正如过去,有时又似乎全然不同。他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怎样想的,只觉得若没有世事纷扰,就在这白树环绕下度过余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或许这念头正说明他心境蒙尘。无论多少不舍,他都不应止步不前。 “……所以你打算雩祀之后就走?” 药房中高窗细狭,空气也比外面干爽许多,纵使这里不像沉鱼塔那样容他窜上窜下,行舟还是找了个高处,坐在那长长的木梯台顶端。 今日他用一枚宝石针钉着衣领,翠色的亮面被切出锋利形状,谢真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打扮的,也不知道是妖部哪里的习俗。 他说:“阿花啊,我是真的很不想听这些秘密,要是殿下问起来我是告诉他还是不告诉啊?” 谢真:“有什么不能说的?” 行舟:“呃……行吧,但是殿下知道了多半不会赞成,你这动不动打完架就原地躺下,出点啥事怎么交代。” 谢真:“所以我就是来问你,能不能把药做得便于携带一些。” 行舟挠挠他的短发,纳闷道:“你要做什么?” 谢真:“首先,打完架就原地躺下,这说法不尽不实。并非原地,必要的话,完全可以撑一段,跑掉之后再躺下。” 行舟:“……跑不掉呢?” 谢真:“就死了吧。” 行舟:“……” 谢真:“所以就多备些药物以备躲起来休养的时候用……” 行舟:“等下,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每次殿下为你输送的灵气才是你恢复这么快的缘故,光是吃药得吃到什么时候啊?” 谢真:“没有搞错,但这几次下来我也有些心得,殿下对我帮助良多,却不能指望每次都刚好有他在附近。”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淡红的玉简,放在柜上。行舟从梯子上滑了下来,拿过玉简一看,睁大眼睛:“这里面是你自己的灵气吗?” “正是。”谢真道,“平日里抽出灵气贮存其中,需要运转灵气时,及时周转补回,就可极大减轻症状。取自本身,也无需像外来的灵气那样需要精细调理。” 行舟:“我从没听过这办法,但是好像也不是不行……你是怎么搞出来的?” 谢真:“查书。” 行舟:“但是,你这样每日抽取灵气,虽然不会让你的症状在斗战时急剧恶化,可长此以往,只会让你不相容的根基越来越严重。” 谢真:“这点我也想到了,不过没有万全之策,就先这样,左右一年两年的还不至于死掉。” 行舟靠在柜子上,一手拈起那片玉简,对向照进来的日光,一缕红影便映在了他的指间。他看了一会,语重心长道:“还记得上次我们讲的那件事吗?” 谢真:“哪件?” 行舟:“就是我说你再这么发展下去可能要危险的那件事。” 谢真:“对。那次你说想到了办法,到底是什么办法?” 行舟:“殿下不许我说。” 谢真:“哦。” 行舟牙疼地嘶了一声:“你就不好奇么?” “如果那办法没有缺陷,你们也不会为难了。”谢真说,“如此,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修行中总会有些奇奇怪怪的法门,偏离正道并不可取。” 行舟:“你倒是看得开。那么我问你,殿下和你说了你后遗症的事情吗?我可是已经原原本本和他讲了。” 谢真怔了怔:“没有。” “你看,我就说。”行舟摊手,“他不让你担心,背着你想方设法要把你治好再说。不过,如果你要走,多半还是得告诉你。毕竟躺在床上的病人有救,出去打架的死人没救啊。” 谢真:“……” “所以,”行舟把玉简放回他手里,“你多少也惜命一点吧,你不在乎,有人还在乎。” 谢真一时默然。行舟又道:“看你这个不相容症,想必也很有点故事,我是不知道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不要命到这个份上,但且看眼下啊。” 做什么的,谢真心道,做剑仙来着。 不要命?或许有一点,他当然也想活,可大道独行,除了手中的剑,还有什么可以依靠?还有什么会一直在他身旁? “你讲的是,”他说,“且看眼下。” 与行舟说了这些后,谢真难得犹豫起来,暂且搁下了和长明谈话的打算。长明看起来也还没从行舟那里听到这事,他一琢磨,左右也是要雩祀之后再决定动身时日,不如到时候再说。 在王庭上下的一片忙碌中,繁岭部的来使终于抵达。 之前谢真还奇怪过,为何唯独繁岭来得比其他两边晚那么多,后来才知道,繁岭主将会亲自参加这次雩祀。这日,他返回持静院的路上,正见到一人站在门前。 他身量颇高,肤色略深,与中原人有别的轮廓如刀刻斧凿,倘若他走过越地的街道,这副流淌着异族血脉的相貌不知会引得多少人暗中打量。视线相对的一刹那,从那刻意敛去锋芒的双目中,谢真看到的是令他战意盎然的野性与傲慢。 对方楞了一下,随即微微抽动鼻子,似乎在嗅闻风中的气息。 “你用剑么?”他问,语调斯文,发音有些生硬。 谢真一点头,并不说话。他不是很想和这种兽类天性强烈的妖族交手,打起来容易收不住,生死相争倒是无此顾虑,可是面前这家伙明显是王庭客人。 对方道:“你闻起来不像。” 谢真:“……” 闻起来?这还能靠闻的? 正当他觉得今天可能不打一架是没法罢手的时候,那人却后退一步,让出了通向院门的道路。 “幸会,我是繁岭部的那图雅塔兰。” 他彬彬有礼地说:“按照中原的习惯,你也可以称我为狄珂。” 第51章 灯烛光(二) 谢真:“我叫阿花。” “阿花么?”狄珂道,“很好的名字。” 谢真:“……”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听到他的名字后是这样的反应,看表情也并非嘲讽,而是一派自然,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可笑之处。 “在我的家乡,‘那图雅塔兰’的意思是丰沛雨水。”狄珂道,“雨落之后,山林回春,繁花正是万物苏生的预兆。” 谢真:懂了,所以你叫阿雨。 不过他还是不明白这人刚见面就说了这么一串是要做什么,于是便等着他的下文。 果然,对方像是觉得礼节性的交谈已经完成,直接进入正题:“切磋一下,如何?” ……搞了半天还是要打。 谢真:“先容我问一句,为何找上我?” “你与他们不同。”狄珂道,“繁岭以外的妖部,用兵刃的不多。” 谢真明白了他的意思。静流与昭云中,大多是以运使术法为先,辅以各色法器,少有将刀剑作为主业的妖族。比如长明,他所佩的朝羲就很少会直接拿来砍人。 狄珂:“我听闻王庭中来了个花妖,剑法很好。” 谢真:“我倒不知道还有这种传言。” 他心想只有可能是从昭云部那边传出去的了,也不知道被他一剑穿胸的金翅鸟长老是怎么在背后编排他的。 狄珂微微一笑,并不多说。他好似不习惯那样绕圈子讲话,连形容也只会说个“很好”。谢真也不跟他客气,道:“行,那就来吧。” 话音刚落,对方便伸手往后,抽出背在背后的两柄长刀。双刀呈现粗粝的深色,黑中带着暗红,形状古怪,谢真还在想这是什么奇门兵器,就看到他将两刀并起,随着呛啷一声,顿时浑然一体。 握在他手中的是一把既厚且长的宽刀,谢真在蜃楼砍柴时候用的柴刀也很笨重,和眼前这把相比,却远不可同日而语。 游历天下时,谢真也见过精研重刀的高手,号称一刀有六千斤,能开山裂石,横断水流。一味追求巨力之重未免有失偏颇,但这位阿雨显然不是那等死脑筋之辈,只看那持刀架势,就是千锤百炼中锻造出来的技艺。 不过……谢真左右看了看,此处虽然开阔,但不能说多么适合对战。他说:“不换个地方?” “这里就不错。” 说着,狄珂已经擎起手中宽刀,气势如同滚滚林涛,向他迫来。 谢真觉得这家伙看似有礼,其实霸道得很,难说是桀骜不驯还是存心挑衅。别的不说,就这么在王庭里拉出架势开打,是不是有点不给长明面子啊? “点到为止。”他说。 “当然。”狄珂答道,“若使名花有损,我于心不安。” 谢真:“……………………” 繁岭部地处山林之间,木属妖族对族人意义特殊,尤其是花妖一类,十分受人喜爱。只是花妖大多是医师,又或者培植药草,往往深居简出,很少涉入纷争,更不会动辄拔刀与人对砍。 是以,狄珂这话说得十分自然。 谢真和繁岭部不算熟悉,多少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但理解归理解,他只想说:态度如此不端正,还打什么? 他懒得废话,抽剑出鞘。狄珂的宽刀落下,他侧身斜指,海山的顶端刹那间吐出一道漆黑剑芒。 狄珂喝到:“好!”随即刀刃横挥,紧随他身后跟上。 两人都没用灵气,纯以技巧比拼。谢真起初存心速战速决,打着打着,却觉对方的刀法不拘一格,极有灵性,令他有些见猎心喜。如此,他就让了几分,想要多看看他的路数。 狄珂那边则是越打越惊,他本身习性霸道,刀法同样大开大合,如狂风暴雨,即使敌手用术法迎战,也常常被他一径破去,鲜少有人能正面抵挡他的一轮直攻。 然而这个花妖竟然是以势对势,哪怕他用的剑相较之下纤细许多,也毫无顾忌,一剑快似一剑,让他恍然有种面对悬崖飞瀑的错觉。 眨眼间数十招过去,他全没占到上风,早就想不起来什么面对脆弱的花妖要小心谨慎之类的念头,只觉得自己要是稍微分神,就会被那凌厉的剑势瞬间击穿。 眼看这么下去迟早要输,他轻喝一声“小心”,便改为双手持刀,摒去杂念,跨步拧身,以万钧之势当头斩下! 才一出招,他就意识到这招堪称生死相搏,但也收手不及。电光石火间,他看到对方略一偏头,飞扬的发梢末端恰好避过锋锐的气浪,没有损伤半分。 花妖迎着他的势道纵身向上,贴着刀刃掠过,然后从半空中直坠而下,穿过他那一刀将尽未尽的空隙,接着剑刃就指到了他的咽喉上。 那冰冷的锋刃一触即收,散发出来的剑势仍然令狄珂不寒而栗,几乎觉得自己的脖子已经断了。 他下意识地回手摸了一下喉咙,却只觉察到一丝极轻的刺痛。片刻后,那个位置才缓缓渗出一颗细细的血珠。 他抬起头,那花妖站在两步之外,已经收剑回鞘。 狄珂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不防旁边骤然一阵烈火扑来,他立刻拔刀相抗,下一刻,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地上便出现了一个燃烧着的深坑。 谢真:“……” 想都不用想是谁干的。他转过头,看到长明走到他刚砸出来的坑边,漠然往里面又添了一把火。 “……”谢真看了看坑,又看了看长明,“我们只是切磋。” “我知道。”长明说,“他一向这样。” 过了一会,火渐渐熄灭,狄珂从坑里站了起来,看着没受伤,只是发尾有点焦,衣服有点糊。 他说:“殿下。”接着唇角溢出一丝血迹,他伸出拇指,把它抹掉。 谢真心道长明这下手好像有点狠啊。长明道:“深泉林庭并非十二荒,请谨言慎行。” 狄珂:“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说完不再看长明,拍了拍身上尘土,迈出坑外,经过谢真旁边时停下脚步道:“是我看轻你了。改日来繁岭部做客,定要再讨教一番。” 谢真感到他这话十分真心,便点点头。狄珂将双刀一分,负在背上,就这么走了。 他的背影消失后,谢真才道:“他好像和你很不对付。” “这是繁岭主将,那图雅塔兰。”长明道,“当年与王庭一战,算上前任主将在内,他死了三个兄弟。” 谢真:“那他家一共有几个孩子?” 长明:“四个。” 谢真:“……” 静流位于水泽环绕间,昭云高居万峰之巅,繁岭则远在山林深处。大片人族尚未涉足的密林荒山,姑且都可算作在他们的势力下,因而倘若按照疆域划分,他们的范围也在三部中最广。 就像打起架来未必是个头大的取胜,地盘大也不一定就意味着强势。但繁岭部多年来自成一体,即使当初对祈氏俯首称臣,至今也仍维持着许多与中原风物截然不同的旧日习俗。 在一些妖族看来,比起人族的诗书礼乐,繁岭部众反倒更愿意与荒蛮兽类为伍,实在是不堪教化,自甘堕落。繁岭妖族则对此嗤之以鼻,不很在乎自己是不是足够像个人,即使披上人皮,他们也绝不会丢弃骨子中的野性。 是以,当祈氏势弱,繁岭部主将卓延一系的反叛也并非毫无缘由。 卓延氏统领繁岭多年,是最初在深泉林庭与王族立下盟约的血脉。那图雅塔兰身为正统后裔,却与家族不合,常年在外流浪,若非他的兄弟死伤殆尽,他或许终生也不会返回族地十二荒。 被放逐的异类孤狼最后继承一部主位,世事无常,不外如是。 谢真:“所以他完整的名字,是卓延那图雅塔兰?” “卓延是部族称号,与这边的习惯不大一样,分开讲。”长明道,“因而通常只提名字,不说姓氏。” 这是雩祀的前一日,王庭四下里戒备森严,到处都弥漫着似有似无的紧张气氛。长明回来的很早,平静一如往常,甚至还有功夫与谢真煮茶闲话,讲讲传闻逸事。 隔着袅袅升起的水雾,他的神情也看不分明。谢真隐隐察觉到他似乎有些心事,但兴许是还不知道要不要讲,于是只是拣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说。 “依照繁岭旧习,新生儿的名字被称作‘赠名’,来自世间万物。”长明放下茶杯,“若是弱小的妖,赠名常常具体准确,或者说很‘小’。像是‘草叶上结霜’,或是‘尾巴尖的一撮白毛’。” 谢真大感稀奇:“还有这样取名的吗?” “他们相信这样渺小的名字,可以保护孩子不被山川的伟力所摧毁。”长明道,“是一种祝福。” “希望他们平安长大。”谢真了然,“人族里也有类似的小名,二狗啊,铁柱什么的。” “正是这样。”长明点头,“但另一些血统强悍的妖族,会反其道而行之,给后裔取上意义鲜明的赠名,愿他们一生宁折不屈,与天地抗争。” 谢真听得入神。长明说:“卓延氏这一代有四子,赠名依次为‘风’、‘雷’、‘雨’、‘花’,皆是重大的象征,可见先代……哦,先代的先代,对他们寄予厚望。” 他没说的话谢真也明白,从这些赠名中,更能看出繁岭一系的野心勃勃。被放逐的那图雅塔兰,也就是狄珂,即是第三子“雨”。 这会儿,他忽然有些明白狄珂为什么会唐突地对他的名字加以赞赏了。 “那么,长明呢?”谢真好奇道,“你从未说过自己名字的出处。” 长明:“我的名字来自先王梦兆。” “梦兆?” 世上有无数修行法门,千奇百怪,可谓没有什么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唯有预言一事,时常有人言之凿凿地形容,但始终虚无缥缈,难以令人完全信服。 谢真本来不怎么信,实在是因为见了不少江湖骗子的把戏,但若这话来自深泉林庭的先王,自然不能是信口胡说。 谢真说:“原来真有梦兆这种事情。” “曾经也有祈氏先人于梦中得到预示。”长明无所谓道,“不过大概没什么用,王庭的状况仍然每况愈下,想来梦兆也兆不了什么有用的东西。” 谢真:“……那先王梦到了什么?” “火。” 长明说。“这是他仅有的一次梦兆。后来想想,他当时说不定还挺担心的。” “为什么?”谢真奇道,“对于你们来说,火应当是吉兆才对。” “这倒未必。”长明说,“不过那梦里究竟是怎样的火,他没有和别人说过,我也不会知道了。” 如果是火,谢真想,用来形容长明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不知道在别人眼中又是怎样。或许是静静燃烧的火焰,仿佛足以融化一切,带着令人恐惧、又忍不住想靠近的热度与光彩。 而在他看来,那团火是毛绒绒的,很蓬松,又非常温暖。 长明道:“在我小时候,先王住在正殿。正殿你应当没有去过,就是王庭中央那里,按照奉兰的说法,那里才是王族的排场所在。” 谢真:“嗯……不过小院子也挺好。” “是啊。”长明笑了笑,“正殿中央有一条神道,通向后面祭礼用的栖梧台,祖祠不能随意进出,先王有时候就让我去那里头禁闭思过。” 谢真:“你是犯了什么事?” “这可就多了。”长明道,“不过都是些没什么用的小把戏,总之先王不太乐意,于是时不时就关我一下。栖梧台下,夜里一片漆黑,我特别讨厌那个地方。” “怕黑没什么,我也怕黑。”谢真安慰道。 长明道:“我不怕黑,只是不喜欢那样。况且我自己可以点火。”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谢真还是忍不住心里一揪。他当初修炼极其刻苦,师傅几乎从不罚他,不过他的师弟们就没那个好运了。身为大师兄,他自己一开始总是心软,师傅就常常在有限的清醒时刻承担起教训小徒弟们的职责,罚他们山上跑圈啊,单脚挑水啊,种种不一而足。 但把人关在一片黑暗里这种事情,倒不如说是一种折磨。谢真不由自主地想象起小小的长明拢着两手,在掌心中点着一缕火苗,坐在无边无际密闭的幽暗里的模样。 “那时先王说是给我的磨练,其实也没有说错。”长明说,“比如雩祀前夜,王就要在栖梧台中等待天明,以示诚心。” 谢真:“那不就是今晚?” “是的。” 长明看着他,“这一次,你可愿意为我提灯?” 第52章 灯烛光(三) “那么,”谢真问,“只有这样?” “你以为还有什么?”长明有点好笑地问。 谢真站在正殿门前,今夜月朗星稀,庭院空阔,四周静寂无声。长明在他旁边,依旧是平常的装束,只是将朝羲拿在手中。 或许是因为到处都是白树的缘故,尽管没有太多灯盏,夜色中的王庭也仿佛比别处要更明亮一些。正殿气势巍峨,一砖一石都经精心雕琢,可要他说的话,就算没有那些与先王之间的爱恨情仇,只看建筑的话,他也还是觉得小院子住起来更舒服些。 月光自石阶上涌流而下,呈现出的色泽宛如坚冰,就如同这座正殿给他的感觉差不多。本应端居世间至烈之火的宫殿,竟然透着一股寒意彻骨的冰冷。 谢真道:“我以为这里应该会有一个奉兰,阻止你自作主张,让你不要破坏祖先的规矩,劝我不要进去云云。” “换作其他时候,确实会的。”长明似乎也想象到了那个絮絮叨叨的场面,不由得摇了摇头,“不过这一次,与其他人无关。” 鉴于明明是如此重大的祭祀前夜,正殿周围却半个人影没有,谢真只能理解成仪式要求如此。万籁俱寂中,他们走上台阶,穿过正殿,一直来到关闭着的一道石门前。 长明手中托着一缕火焰照明,上下打量,抬手在墙壁一侧的灯座后摸索片刻,取出了一盏长柄的提灯来。 “还好,”他拎着看了看,“这里确实有盏灯。” 谢真沉默了一会:“敢情你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灯啊……” “有些不确定。”长明道,“毕竟已经很久没有过提灯人了。” 他一弹手指,火焰将这一片照得更亮。谢真低头一看,提灯的灯座里空无一物:“没灯芯,出去换一个?” “不用,就应该是这样的。” 长明抬起灯座检查,一边道:“早年王庭的仪式中,陪伴王度过前夜的那个提灯人,并没有任何身份上的要求。可以是近臣,是大祭,也可以是籍籍无名的小妖,是人族,甚至可以是仙门修士。” “那选人的要求是什么?”谢真奇道,“喜欢就行?” 长明顿了一下:“……是信重。至少古籍里是这么写的。” 谢真:“原来如此。” 这样就说得通长明为什么要找他了,不得不说,这让他有点高兴。 “以我的理解,信赖关乎彼此之间。”长明说,“对于王来说,提灯者是可以托付的人。对于提灯者,则需要有着想要为对方照亮的意志,才能使灯点燃。” 谢真:“懂了,这个灯读心。” 长明盖上灯座的盖子:“可以这样说。” “你说早年的仪式,”谢真问,“莫非后来废除了这个环节?” “正是。”长明说,“先王陵空在他生前最后一次祭祀时,拒绝了所有臣属,独自走进栖梧台守夜。在那之后,王庭几乎没有再举行过有实际效用的祭祀,提灯这一职责也只存在于古卷中了。” 他张开手掌,指间火焰将握柄从头到尾烧了一遍,然后递给谢真:“拿着吧。” 谢真有点迟疑:“我提着它就会亮?不用心里想点什么?” 长明:“你想着它亮就好。” 谢真对于这种玄乎的东西不太有把握,不放心地问:“要是不亮呢?说明我不适合做这活?” 长明:“不亮就说明它坏了。” 谢真:“……” 看长明一副笃定的语气,他只好凝神静气,把灯接了过来。 刚握住灯柄,就见空荡荡的灯座里骤然跳出一缕光芒。和火焰不同,这道光十分纯净,柔和地照亮了他们四周。 “看样子可以。”谢真松了口气。 长明眼带笑意地望着他,正要说话,却见灯越来越亮,慢慢地超出了一盏提灯应当有的亮度,辉煌灿烂,光芒四射,仿佛幽暗的长廊里忽然落入了一轮太阳。 谢真:“……” 长明:“……” 谢真:“它是不是坏了。” 长明也犹豫了:“大概没有,毕竟亮了。” “但是也太亮了吧。”谢真质疑道,“书上说这么亮是正常的吗?” 长明:“可能因为你心中非常地想让它亮。” 谢真心想他刚才确实很努力这样想了一下,但不太想承认:“我觉得还是灯坏了。” 长明:“……行,就当它坏了吧。” 提灯扑闪了两下,让人莫名觉得它有点委屈。谢真摇了摇灯:“打个商量,暗一点吧?这样也太刺眼。” 等了一会,提灯居然真的如他所说,缓缓暗了下来。谢真欣喜道:“很讲道理啊。那拜托再稍微亮一些,这样又有点太暗。” 长明:“……” 反复几次,他终于把灯调好,对长明道:“我们进去吧。” 长明在石墙上一扣,两扇沉重的门扉无声地缓缓洞开。两人相视一眼,一同走入了黑暗中。 一进去,谢真就发现这里面的黑暗确实不同寻常。 倘若在天幕之下,即使是无星无月的夜晚,对修行者来说也能将周围看个大概,更别说那些特别修炼目力的人了。即使在屋宇内,窗门紧闭,也总会有一些微光,让人能借以看清物件的轮廓。 而如今,他手中有一盏还算亮的提灯,但这光只能照亮周围的方寸,更准确地说,只能照亮他们两个。 谢真试着让提灯更亮些,不过不管多亮,总也不能照尽这片地方,只是徒然把他们视野晃得发白而已。这黑暗浓厚绵密,吞噬了任何散溢出去的亮光。 他们脚下是一条平缓的步道,向前延伸,直到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座石台的一角,长明方停下脚步道:“到了。” 谢真举高提灯照了照,没看出什么稀奇的地方。 长明道:“规矩由建立王庭的先祖订立,在此处为祭祀守夜时,不可动用术法驱散黑暗。在祭祀的前一晚,应当在这里静坐,自省所做种种,是否无愧于心。” 谢真:“好是好,不过提灯岂非又多此一举了。” 长明:“你可知道,祈氏并不是生而为王的?” 谢真一愣,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说这个。长明道:“深泉林庭的建立,原本是因为上古一段漫长的昃期,妖族生计艰难,不得不守望相助。因而,才有祈氏先祖与三部主将结下盟约,授领玉印。” “这我倒是在沉鱼塔里看过一二。”谢真点头。他在藏书中泡了这么久,自觉出去也可以充当半个妖部万事通了。 “为王不是易事,先祖也深知这一点。” 长明道,“更何况,他们肩负着的是三部无数妖族带来的责任,长此以往,就连心智也会逐渐改变。在先祖看来,王座上的孤独只会令人偏离正路,因而,总要有谁为他们提灯。” 谢真:“唔,你们先祖说的很有道理啊。” 长明扬眉看着他。谢真道:“我明白你为什么让我来了。这样,假如你有朝一日变得不再是原来那个长明的话,我就……” 长明:“就来给我一剑?” “我就把你拎到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去。”谢真道,随即叹了口气,“不过,我现在大约是打不过你的。” 长明:“可以打过。现在就走,马上走。” 谢真:“……” 看着他满脸“能不能当我没说”的表情,长明一手撑着额头,低声笑了起来。 谢真被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侧身提起灯,假装四处看风景。 不料灯光映照下,他忽然瞥见石台上浮现出一行淡红的字迹。他大为好奇,靠近去看,只见那行字写的是:“烧鹅美味,佐酒更佳。” 谢真:“……” 长明见他呆立当场,过来看了一眼,叹道:“也不知是哪位先王写的。” 谢真:“请问这位先王为何要在这里写烧鹅?” 莫非这石台是个菜谱?又或者这里其实是灶台?可是高度不对,也没有炉膛。话说回来,对于他们来说,点个火其实很方便吧。 长明:“这是先祖们在此静思,兴之所至,留下的只言片语。” 到底是怎样的静思才会想到烧鹅,看起来根本没有在反省啊…… “就这么一句吗?” 谢真把灯拿得高了一些,目之所及,好像只有这句在他们眼前。 照这么说,代代都有人在这石台上写写画画,此处岂不是早就遍布烧鹅……不是,字迹了? 他正想问,却见烧鹅句渐渐淡去,很快消失不见,只余下一片平整的石板。 “写过的字迹都会化入石板中。”长明解答了他的疑惑,“至于后人看到哪句,全凭缘分。” 他看了看谢真,补充道:“你与烧鹅有缘。” 谢真:“……” 长明一本正经地瞧着他,谢真卡了片刻,回过神道:“你才是正经后人,其实是你与烧鹅有缘吧!” 长明:“四舍五入,也可这样说。” 谢真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沉默了一会,道:“那这岂不就是一本王庭语录。” 长明:“……” “还好这东西外面的人看不到。”谢真心有戚戚。 长明:“那么既然来了,就多看看。” 谢真正提着灯,不防长明探手过来,搭在他握着灯柄的那只手上。 教习剑法时,他也常常扶着师弟们的手练剑,一把抓下去,结结实实,可以说是司空见惯。倘若长明也是这样握过来,他大约不会有半点在意。 但长明的动作却十分克制,五指轻柔地扣在他指端,虚覆过他半个手背。他就这样轻轻地推着他的手,带着提灯移动了一些,让亮光照到了石台的另一个角落。 随着灯火移动,又一行字从石板上缓缓显现出来。长明已经收回手,谢真于是也抛开那若即若离的触感,顺势低头去看。 相比方才的笔画清晰,这行字写得十分随性,勾划全都朝着一个方向斜斜地靠拢,宛如一排扎得乱七八糟的细柴。那写法同中原的习惯十分不同,虽然勉强能看出是字,读起来却不太容易。 “这是渚南当地的写法。”长明倒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谢真:“这样。你去过渚南么?” “没有,不过略有些了解,”长明道,“有一代先王曾经长居渚南,留下不少手记,这句多半就是他写的。” 谢真看了半天,还是不得其解:“所以这句写的到底是什么?” “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长明低声念道,读法带着奇妙的韵律,沉而悠长。 平日里,他话音中总是带着一股冷意,如切冰断玉,分外干净利落。这一回声调按低,模仿着古歌的柔和,听起来简直令人心醉。 谢真的手指在灯柄上无意识地蹭了蹭。他说:“原来是情诗。” “是渚南的歌谣。”长明道。 谢真碰了碰那发着微光的字迹,原本冰凉的石板上,那些粗疏线条透着淡淡的暖意。当年那位祈氏先祖在这里写下这缠绵热烈的句子时,不知又是抱着怎样的念头? 以往对这些,他总是不怎么明白,也不会试图去领会。这会他却忍不住问:“这位先王有没有找到他的知心人?” “至少按照书中写的,确实如此。”长明道,“王庭中有一座琴台,是他为出身渚南的夫人修建,内里布置都是渚南的习惯,以慰藉她思乡之情。” “琴台啊……”谢真恍然,“有次路过,奉兰领我进去看了。” 一听到这个,长明微不可察地有些紧张:“他怎样讲的?” “就是转了转,那里现在似乎没有人住。”谢真道,“不过我仿佛记得里面陈设,看起来与中原那边没什么差别。” 长明:“琴台的布置会依照每一任主人的喜好变更。你看到它如今的样子,是因为我的母亲来自中原。” 谢真立刻明白了琴台的意义,这大概就是历任王后的居所了。 现在没人住,也是因为长明尚未成婚。不过,这也是迟早的事。 想到这里,他忽然不太有兴致继续问下去了。他举起灯,又换了一处照过去,这次现出的却不是字迹,而是用几笔勾画出来的一个轮廓。 小小的人形侧躺在地上,头上顶着一团火,那百无聊赖、悠闲又有点气人的神韵,被寥寥数笔画得十分传神。 长明:“唔,这个我就猜不到是谁了。” 他们又看了不少留言,看来那些在这里守夜的先祖们,不但有心情想烧鹅,写情诗,还有工夫在这里画点画,写篇小短文什么的。谢真不禁颇为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在里干正事。 看了一阵,他们又在石台前坐下,不着边际地说些闲话。谢真摸了摸提灯的底,这光显然不是普通火焰,灯座只有一点暖意,不算很烫,他于是把提灯放在膝上,让它继续亮着。 讲了许久,他越来越困倦,不知不觉头就歪了过去,一手握着灯柄,靠在长明肩上睡着了。 第53章 灯烛光(四) 谢真醒来时,眼前漆黑一片。 不过他倒没有担心自己是不是被套了麻袋,又或者是被埋回了土里之类。就在他身旁,有一处热源与他互相依靠,那温暖熟悉的气息犹如云雾,将他环绕其中。 一室静寂中,就连呼吸声也轻不可闻。谢真不期然回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平平常常的夜晚,山间风凉,不像此处没有半点光亮,那夜虽无明月,却有星河横过天际。 少年靠在他身边沉睡,盖在肩上的外衫有几处被火燎得熏黑,银丝金线的织绣在微光下明一块暗一块,好似羊群啃过的草地。 他半睡半醒地盘算着明日如何下山,下了山又要往哪边走,陆路还是水路……越想越清醒,他百无聊赖,歪头看他的旅伴。长明睡着的样子有种平时难得一见的天真,眼睫低垂,眉头舒展,说不定是梦到了什么好事。 他想,大概没人能讨厌这样一张熟睡的脸。而世人看到的总是他出身所代表的种种,恐惧那曾有赫赫威名的血脉,轻蔑他们如今的衰微,又忌惮他们是否有一日会卷土重来。 让他远离这名祈氏后人的声音何止一二,相比灵霄至少还算诚心的劝诫,那些阴阳怪气的讥讽,更是听得他耳朵长茧。你应当洁身自好,谨言慎行,爱惜羽毛——他又没翅膀,爱惜什么羽毛?爱惜一下长明的羽毛还差不多。 在他心中,长明从来都与那些全无关系。他是一道不问来处,跳脱明亮的火焰。 长明:“醒了?” 谢真回过神来,道:“我睡了多久?这里也看不出时刻。” “还没到时候。”长明答道。 “且慢,”谢真忽觉不太对,“灯怎么灭了?” 长明:“如今已经不用点灯了。” 即使还不不能视物,谢真也发现自己右手握着灯柄,仍维持着睡前的姿势。为了防止灯从他手中滑落,长明的另一只手也搭在灯柄上,与他五指交叠。 谢真:“嗯……你一直醒着么。” 长明:“姑且算是。” 谢真:“提灯人睡着了怎么算?” 长明:“无所谓。人在就行。” 不知为何,他没有松开手。两人就在黑暗里默默地坐了一会,长明忽道:“天亮了。” 谢真随着他的话抬头望去,正看到一缕光从上方掠过,在茫茫黑暗中映出一道似有若无的亮痕。 昨夜进来时四下漆黑,提灯仅仅能照亮他们身侧,因而他不清楚这里究竟是怎样的。直到现在,看着那道光在墙壁上留下一个渐渐变白的亮斑,他才意识到,此处是一个比他料想中还要宽广的殿堂。 他站起身,长明示意他转头向后看。就在那束光被截住的地方,有无数线条正在那面墙壁上由暗到明,一点点亮起。 随着晨光照入,遍布在那里的纹路开始闪耀。谢真曾见过越地的纷纷枫叶,也见过山谷曲水边遍地的灿烂野花,但眼前这仿佛从玉石中生长出来的赤红,全然是另一种色彩。 仿佛连天的烈火,无声燃烧。 倘若换个人来看这壁画,说不定会被这几可乱真的火焰吓到。仔细看去,那些线条并非如实描绘,只是状似随意地堆叠在一起,足以叫人感受到那触手可及的烧灼。 站在这样一面高墙下,让人觉得好像随时会被滔天的烈火自上而下吞噬,烧得灰飞烟灭。这座殿堂固然修建得十分庄重,可从这幅锋芒毕露的壁画看,不难想象当年的祈氏王族是何等矜骄。 谢真看了许久,叹道:“这叫我想起了一件东西。” 长明:“什么?” 谢真:“瑶山,剑碑。” 瑶山上有一座年代久远的石碑,是从祖师开宗立派起就立在那里的。古物有灵,历代唯有剑法臻于大成的门人才能在上面留下剑痕,若是修行不够,连片石屑都碰不掉。 据传上面纵横交错的剑痕中,也有祖师的手笔,不过隔得太久,现在也分不清哪些是祖师的了。新留下的那些倒是好分辨,与先前的拓印比对一下就行。 谢真曾在剑碑上留下六道印痕。他的第七剑始终没有想好,总觉得缺点什么没有勘破,拖着拖着,就再也回不去了。 常有来自四方的剑修前往瑶山,在剑碑下参悟,碑上剑痕的拓本也在天下流传多年。虽说真正悟出什么东西的人寥寥无几,但那些剑痕确实不是随手划的,越是精通剑技者,越能懂得它的可贵。 “剑碑上的痕迹,有剑意蕴含其中,因而才会让人从中参悟。”谢真有些怀念地道,“这面墙上的画,不是对于火有着超乎寻常领悟的人,决计画不出来。” 长明:“正是一位先王所作。” 谢真:“果然。要不是你们先祖的手笔,我才要觉得奇怪。不过,这与剑碑还有一处不同。” 他走近了几步,上下又看了一遍,道:“作这幅画的人确实懂画,单看线条也是难得的佳作。至于剑碑,说白了就是一堆横七竖八的杠而已。” 长明:“……” 很有道理,简直让他没法接。 “我们是不是在石台上也见过一个画出来的图案?”谢真忽然想起,“头上顶个火的那个小人。” 长明也记得:“有这回事。你觉得这出自同一人之手?” 谢真:“倒也不一定,精擅丹青的王族也许不止一个。” “以我的了解,没听说过有谁喜欢这个。”长明若有所思,“而这面墙上的画,是出自先王陵空。” 陵空,谢真近来听过他不止一次。可惜霜天之乱前的史料,沉鱼塔里也没有多少,关于这位先王的了解他也知之甚少。在这幅画前又提到这个名字,他总觉得有什么灵光一闪而过,却没能抓住。 谢真回头看向他们昨夜看过的那面石台,它的表面漆黑如夜,好像一丝光都无法在上面停留。若不是曾被灯火照耀,谁会知道其中还有着那么多鲜活的字迹? 这一刻,他仿佛在冥冥之中窥见了些许真实。祈氏于他,不再仅仅是长明的先祖,记载中平铺直叙的文字,深泉林庭中莫测的王族。 至少在那个夜晚,即使分外短暂,他也曾触及了那些化身烈焰的魂魄。 “长明,”他想了想,问道,“你在石台上留下过笔迹么?” 长明:“你猜。” 谢真一挑眉:“多半没有,不然举着灯照的时候,你也不会那么淡然吧。” 长明:“其实,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不想看见自己的语录。” 谢真:“……” 眼看对方的笑容中透露出一丝杀气,长明从善如流地一转话锋:“真的没有。虽然我来过许多次,但从未写过。你很想在上面看到我的留笔么?” 谢真:“也不是。你那些未曾谋面的先祖,我只能从这些字迹里略作了解,而对于你,我已经了解得不少了。” 长明笑了笑:“这也不嫌多。” 谢真还在想你是说什么不嫌多,长明已经从他手中拿过提灯道:“我们该走了。” * 从内殿出来,沿长廊走了百余步,他们推开一扇绘着银白枝叶的门,转入偏室。 一进门,温热的香气登时扑面而来。天色已亮,屋内还是点着无数盏灯火,照得一室辉煌灿烂。身着黑衫、腰缠彩绦的侍女们如穿花蝴蝶般四处忙碌,环佩声中夹杂悄声笑语,比起宽旷庄严的内殿,走入这里简直如同重返人世。 见到长明出现,少女们纷纷行礼致意。谢真从来到王庭起,看到过的侍女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许多女孩面容上也带有些妖族的特征,真如百花齐放,尽态极妍。 随即百珠排众而出,微笑道:“殿下请随我来。” 谢真料想他是要去为祭祀更衣,想必麻烦的很,但还没等他松口气,百珠一挥手,几个小姑娘也把他围住了。 “我也要换吗?”他衣袖被侍女们轻轻拉住,也不好挣开,一时间僵持在原处,“我就是在下头看看……” 百珠温声道:“总归还是要参加雩祀,公子也来换上王庭的装束吧。” 谢真现在一身白衣,式样简素,与他以前惯穿的差不太多。在王庭他平日衣饰都是长明令人送来,他也不多想,送来就穿,没太在意过是否显得特立独行。 如今回想起来,长明从来没有给他准备王庭式样的衣服,而是全数依照他还在瑶山时的喜好安排,以至于他都没有感觉哪里不习惯。 长明开口道:“无妨,穿什么又不打紧。” 百珠有些想劝,又不知道怎么说。谢真却道:“应该换的,到时候一片黑里一点白,像话吗。” 长明:“静流部那边颜色浅,你站到他们中间就不明显了。” 谢真:“……” 旁边的几个侍女忍笑忍得很辛苦,谢真无奈道:“换吧,我现在姑且也算是王庭的人……呃,王庭的妖了,对吧。” “是呀,”百珠笑逐颜开,“当然是!” 谢真心下一叹,说到底只有长明知道,他其实是个顶着壳子,在王庭里浑水摸鱼的假花妖。长明看着他,目光中有一丝只有他看得出来的促狭。 谢真:“……”哎,算了算了。 百珠带着一群侍女把长明领走了。谢真旁边的几个小姑娘簇拥着他到了后面,拉开几扇架子给他看:“公子喜欢哪一件?” 谢真沉默片刻,问道:“有何区别?” 领头的女孩笑容不变:“请看,这件的衣袖相较其他的做了收窄,这一件静止不动时看不出,行走间则可以看到衣褶中的金绣……” “……” 谢真以十二分的耐心听完一遍,仍然搞不懂这到底有什么好选的,不过他还是凭直觉指了一件。 侍女纷纷道:“果然选了这个,这个最好看!”“殿下都没得选呢,样子都是定好的!” 她们把这一件捧来,谢真于是依言除去外衣,将它换上,接着一群人七手八脚地为他整理衣带,又把他按住梳头发。 姑娘们的动作十分轻柔,但有好几个分别在他身旁的边边角角忙活,谢真在中间坐得笔直,简直是一动都没法动。一个头上顶着对小鹿角的侍女柔声道:“公子别紧张,像平时一样就好了。” 她看着要稳重一些,是这群女孩中的头领。谢真道:“没事,我平时就这样。” 女孩们的轻笑声此起彼伏,大概看到他十分和颜悦色,慢慢也放松下来。一个额头上有着淡紫色痕迹的小花妖小声说:“哎,刚才殿下一进来,我气都不敢喘了。” 谢真奇道:“他很可怕吗?” “当、当然不可怕啦。”小花妖吐了吐舌头,“但是殿下很严肃,也不怎么笑的,再说我们花妖还特别怕火……” 梳头发的狐妖女孩道:“阿花公子也是花妖,就没有在怕。是你胆子太小啦。” 小花妖:“这不一样吧!哎不过,公子你为什么不怕啊?” 谢真:“嗯……天生的?” 小花妖肃然起敬:“好厉害!” 谢真只想着能不能快点弄完,他实在不想在这里和小姑娘们胡说八道了……他转了个话题:“之前在王庭里好像都没有怎么见过你们?” “我们平时有别的工作。”鹿角女孩解答道,“再说,持静院周围是常人勿近的。” 谢真听她讲起了她们的来历。这些女孩大多是祖祖辈辈生活在芳海中,先人也曾在王庭中担当各式职务。长明继位以来,将各处宫室的人手精简许多,改为派去做其他工作,常规的轮值则基本由各处守卫代替了。 “我们现在都在西琼大人手下,”鹿角女孩说,“做文书的活计。” 小花妖:“西琼大人教了我们很多东西,不过审核案卷的时候特别严格……” 谢真眼前不禁浮现出西琼没精打采的脸,和眼前这一群活泼爱笑的小姑娘真是对比鲜明。狐妖女孩梳好了头发,回身拿来一串盛放的火红花朵,在他发间比了比,问道:“这个怎样?” 谢真:“不了吧!” 其他侍女也道:“不合衬,你瞧瞧这花是不是黯然失色?” 狐妖:“也是哦,不过这个很香。” 谢真坚决拒绝了往头上装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女孩们也就听他了,倒是小花妖纳闷地说:“公子,我怎么在你身上什么都闻不到呀?” “闻到什么?”谢真一怔。 小花妖:“香味啊,花妖都是香香的。我的大哥哥在一百里外都能顺着气味找到我。” “别听她吹。”狐妖道,“她的情郎是繁岭部的,那狗鼻子什么闻不到啊……” 小花妖:“喂!不许说人家是狗!” 狐妖:“看不起狗吗?我们还是狗的亲戚呢!” 叽叽喳喳中,谢真想了想,他似乎确实从没在自己身上察觉到过什么花香,说不定蝉花就是不香的。 “行了行了,”鹿角女孩制止了她们继续吵下去,让人推了等身高的金线镜框过来。她在中间一抹,镜框上波光闪烁,现出一面微微荡漾的水镜。 谢真照了照镜子,忽然发现周围的侍女正看着他,一个个表情都有些期待。他想了想,觉得现在应当对大家的工作加以肯定,便道:“诸位辛苦了!” “……” 一片寂静中,狐妖讷讷道:“不辛苦,公子客气了,只是……没有什么别的感想吗?” “感想?”谢真疑惑道,“这衣服不合适吗?” “合适合适!”顿时一群人七嘴八舌道,“真的!特别合适!很好看!” 谢真被围在中间,只觉得两只耳朵完全听不过来她们讲话。鹿角女孩回身道:“百珠大人不是留了一个盒子吗,把那个取来。” 盒子拿来之后,她将它端到谢真面前,小心地打开盒盖,从漆黑丝缎上取出一套飞羽形状的玉饰。 甫一拿出来,周围顿时陷入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它牢牢吸引。那些羽毛由红玉打磨,中间透着金色,仿佛是一串凝固在空中、堂皇热烈的的火焰。色彩浓重处艳丽欲滴,薄处则宛如蝶翼,透过的光也被染红,金与赤交辉之间,几乎能叫人感到灼热之意扑面而来。 谢真不禁伸出手去,指尖触到了冰凉的玉石。鹿角女孩微笑道:“这一件可好?” 谢真:“很好。” 实在是太像长明的羽毛了,他想。漂亮都是次要,特别还有一种神韵在其中,别的什么叮叮当当的东西他都没兴趣,但这个简直是根本无法拒绝。 女孩们笑着将这串赤羽为他佩在襟带上,终于算是大功告成。谢真拿起海山,随她们一起返回方才的偏室,才站定,就见到两名侍女从另一侧拉开门,长明从里面走了出来。 两辈子加起来,谢真也是第一次见到长明衣着如此隆重的时候。平日里,他给人的感觉常常是漠然中带着些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如今那份生人勿近的孤寂也被削去大半,只余下端正庄严。 黑衣广袖上,纷飞烈焰迤逦环绕,发冠上雕琢的枝叶色作深金,王剑朝羲悬于腰间。当他抬头望过来时,那双眼眸就如同谢真初次见到他时那样,闪耀着赤与金交织的夺目光辉。 只一眼,他的瞳孔就复转为漆黑,仅有隐约的光泽流动。 谢真站在原处,浑然忘了自己在这是做什么的,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长明的视线也落在他身上,眼神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又有些迟疑。 最后,他不自在地侧了一下头,沉声道:“走吧。” 他一开口,谢真总算回神了。百珠带着侍女们悄无声息地离去,偏室中很快就剩下他们两个。长明道:“行舟在外面等你,祭祀时你就同他一起,如果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你也不要贸然出手。” 谢真蹙眉道:“什么意料之外?” 长明:“相信我。” 看着他的神色,谢真没有再问下去,而是轻声道:“好。” 第54章 风舞雩(一) 这一日天还没亮,无忧便被从静流部带来的侍女从床上挖起来,穿衣打扮。 他原本不爱早起,前阵子在阿花的鞭策下将作息硬是往前推了一个多时辰,晨练也积极了许多。近日来被关在屋里养伤,天天睡得不分日夜,难得早起一次,整个人困得不分东南西北。 他就这么迷迷糊糊地任由摆弄,只有擦脸的时候稍微清醒了点,问道:“这不是天色还黑着?怎么要起这么早?” 侍女麻利地给他梳头发,一边道:“要换衣服呀公子,这可不能马虎。” “换衣服要换这么久的吗?”无忧嘟囔。 “公子这次只是观礼,”侍女道,“主将早已动身,往栖梧台去了。” 也不知道主将起得到底有多早,无忧一听,也不抱怨了。侍女为他换上静流部的鲤纹青衣,以碧玉环束起长发,一切收拾停当,出到门外,便有王庭守卫迎他们过去。 观礼的除了他原先带来的随从,还有随后来到王庭的部众,个个衣着庄重,偶有交谈,也是轻声细语。无忧哪怕之前还有几分困意,如今也彻底清醒了,他此时身为蜃楼一脉的公子,理应作为部众的引领。 天色拂晓,这一列青衣身影悄然无声地从王庭的道路穿过,远处的楼台在晨曦中影影绰绰,守卫持着的灯火在两侧宛如两道光萤之河,驱散了微微湿润的薄雾。 及至栖梧台下,眼前顿时豁然开朗。昭云与繁岭的部众也在逐次来到场前,他们一边是服饰多用亮色,一边是衣着不同于中原习俗,泾渭分明,十分好认。王庭的妖族大多是黑衣,另有一些不属于任何妖部的则穿成什么样都有,此刻全都在守卫的安排下,去寻自己的位置。 无忧则被引着一直向前,到了离祭台不远的地方。才站定,他就小心地转头,尽量端庄稳重地往两边打量,结果立刻在旁边见到了一张熟面孔。 那一身光华灿烂的礼服,可不就是金翅鸟家的安焉逢吗? 从遇袭后,无忧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关于当时安柔兆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是一概不知,当他旁敲侧击地想问安焉逢在这中间扮演了什么角色时,施夕未只告诉他安焉逢性命无碍,让他与安氏打交道时谨慎为上。 无忧自己是没什么具体的记忆,只知道是安柔兆对他出了手,安焉逢作为她的兄弟,他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可如今,安焉逢与他印象中那副纨绔作风差得实在太多,叫他几乎都不敢认了。 在金羽发饰的衬托下,安焉逢的面色显得尤为苍白,和无忧一比,肯定都要以为他才是大病初愈的那一个。他也全没了原本吊儿郎当的神气,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地面。 无忧不知道他是因为担忧姐姐,还是也受了什么伤才变成这样的。至少他如今能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他应该和安柔兆的谋划没有关系才对。 大概是感到了他盯着的视线,安焉逢侧头看了他一眼,礼节性地微一颔首,又转了回去。 无忧:“……” 虽然是很客气,但客气这件事放在安焉逢身上本来就够奇怪了吧! 而且,他忽然意识到不太对。原本昭云部的主祭应该是安柔兆,现在她是没法来了,可同样身为安氏一脉的安焉逢也没有被安排作为代替。那现在昭云部的主祭,到底是换了谁去? 他还在琢磨这件事,忽看到有两个王庭装束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左边那个是这次为他诊治的医师,名叫行舟,无忧醒转后负责照料他的人就换成了施夕未,因而他与这位医师也只见过几次。 算上在藏书塔里那一面,每一次行舟出现在他面前,打扮都五花八门,在肃穆的王庭里尤其让人印象深刻。 如今在雩祀这样的场合,他总算好好地穿了一次黑衫,除了一头短发仍然有些特立独行外,基本可以说是十分正经了。他也没有带平时那些色彩缤纷的手巾,只有衣领前别着一枚晃来晃去的奇怪饰物,像是个浅金色的小扇子。 视线相交时,他对无忧报以一笑,无忧也礼貌地致意。至于他旁边那个没见过的美人,大概也是王庭中的哪个同僚…… 不对,无忧睁大了眼睛,这张脸他认识啊! 实在不能怪他眼神不好使,他初次见到那个名字奇怪的花妖时,对方就是手持一把柴刀飒爽登场的形象,往后也惯常衣着朴实,且有一种沉着气势,叫人在他面前忍不住就认真起来。到了王庭重逢,他不过是把在静流部时的青衣换成了白色,仍然时时佩剑,瞧上去随时可以把他打得满地跑。 看多了平时的简素,乍见到这一身盛装,简直令人不敢相认。王庭的黑衣繁复庄重,额角上昭示花妖血脉的痕迹不再那么明显,长发梳成了平时肯定会嫌碍事的样式,他眉目间的凛然也被柔化得几近于无。 那佩在衣襟上的羽饰犹如一道赤焰,兴许只有如此夺目的光彩,才不会被他映衬得黯然失色。 无忧想说的话卡在嗓子里,僵硬地目送他经过。对方冲他略一点头,便和行舟并肩走向了王庭那一侧。 谢真:“我似乎看到了安焉逢?” 行舟:“你没看错,就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谢真疑惑道。 栖梧台前的人群杂而不乱,他刚刚一路走过来,大致也将这里的情况收于眼底。和无忧一样,他也心里正奇怪。 安游兆这会还被关着,安焉逢也在下面观礼,那昭云部的主祭由谁担任? 行舟:“我就是个蹲藏书塔的,这你可问错人了。” 谢真只好按下疑惑,但联想起之前长明的话,不禁有种这次的祭祀上绝对会发生点什么大事的预感。 他们默默等待了一会,终于看到西琼与奉兰登上了石阶。 栖梧台下刹那间静得落针可闻。两位大祭一左一右分开,单膝半跪,在万众瞩目下,长明的身影出现在了祭台中央。 这些日子在沉鱼塔中遍览王庭藏书,谢真读到过不少关于雩祀的记述。 正如其名,这在深泉林庭举行的祭祀,总是伴随着霏霏细雨。不过究其源头,雩祀本身并不是为了求雨,而那场随着祭祀进行降临的吉祥雨,先人相信可以为沐浴其中的妖族带来赐福。 更久远之前的雩祀,其盛大程度非是如今可比。不单只是芳海,连带三部所在的族地,乃至更为广大的边界之外,都会一同有祀雨飘落。 在一册近人编撰的有关古时习俗的书中,整理了古籍中的只言片语,期望能一窥当时风貌。其间,关于祈氏先王的溢美之词连篇累牍,想在那些天花乱坠中看出些有用的内容来,一度令谢真在读的时候头痛无比。 不过如今,他仿佛也不是不能理解那些抒怀了。 祭祀的流程一丝不乱地进行,秋空上云层渐渐聚集,却始终有着恰好的裂隙,使得一道日光照耀在祭台上。 长明立于祭台中央,静静念诵祝文。他的语调缓而有力,那声音在栖梧台前每一名妖族的耳边响起,宛如古钟长鸣,千山回荡,一字一句敲在心头。 书卷中的锦绣文章终究是陈年旧句,但他此刻所见所闻,正似从故纸中跃然而出。倘若古人曾目睹的是如此风姿,那么再多的褒美与倾慕之言,也都可从中寻找真凭实据。 一篇祝文念毕,谢真才发觉自己看得眼睛都不眨,更不曾移开片刻目光。现在要是给他纸笔让他记述,他心道,多半也要写出一堆让后人看了只觉胡扯的东西来。 长明从西琼手中取过一柄长杖,双手握住,向地面一顿。杖有半人高,仍带着树皮与枝桠,就像是刚从哪棵巨树上切下来一样,有种毫无雕饰的古朴与优雅。 随着长明的手势,杖端上升起一缕金红的火焰,摇曳燃烧。 这时,西琼与奉兰朝两侧一退,三个身影依次登上石阶,来到长明身侧。 走在最前的是谢真才见过不久的狄珂,随后是青衣的施夕未,走在最后那个,则着实出乎人意料之外。 那身披金羽纹饰的少年,是原本应该远在天枢峰的昭云主将,安子午。 若说狄珂的前来在计划之中,施夕未的到访则是阴差阳错下的结果,那么安子午身为一部主将,临时出现在这里,就很让人疑惑了。 如今看来,这居然是一次三部主将的聚首。 栖梧台下的妖族显然都在因为这一百年难遇的场面而激动起来,谢真只是微皱眉头,望着他们将接下来的祭礼一步步完成。 日近中天,祭台上终于到了尾声。接下来,只需要将仪式的金火熄灭,雩祀也将宣告结束。 长明抬起右手,掌心向下,笼罩在那一缕火焰上。然而过了许久,他的手仍然悬停在那里。 在不明所以,又隐隐不安的寂静中,他就保持着那个动作,开口说话。 “六百年前,祈氏先王同三部主将,曾与仙门六派立下盟约。” 不像祝文那样复杂拗口,长明的言辞一如平常习惯,直白简洁:“王庭以慧泉节制天下灵气,仙门将天魔永镇渊山,霜天之乱自此平息。” 所有人都因为这预料之外的环节而不知该作何表情,只能愣愣地看着台上。谢真眉头紧皱,只听长明继续道:“时值大昃将至,仙门却并未将渊山灵气如约归还。千年之约已名存实亡,今时今日,我将在此做个了结。” 他五指合拢,向上一提,杖端的金火仿佛被疾风吹动,刹那间猛烈燃烧起来。蓬勃的火焰散发出耀眼光辉,恍若一轮烈日,远远望去,有许多若隐若现的深色阵文在其中流转。 三位主将同时伸出一手,抵在火焰上,各自的指间渐渐浮起一枚玉印虚影。火焰就如同吸取了他们的鲜血般,缓缓由金色转为纯粹的赤红。 这时,似乎火中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左冲右突,想要挣脱烈火的束缚。在烈焰的照耀下,它短暂地现出了真实的模样——那是一段金与银相间的锁链,在火中紧紧缠绕,那些阵文就是在它周身盘旋飞舞。 安子午第一个露出了凝重之色,他那一侧的锁链挣扎得尤其厉害。僵持片刻后,他另一只手在空中虚握,一截金羽雕琢的箭头凭空成形。他握住箭头在手腕上毫不犹豫地划过,顿时鲜血迸溅,使他手上的玉印虚影瞬间清晰了许多。 台下的部众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这场仪式恐怕没有那么顺利,全都屏息凝神地看着那火焰。 接下来,狄珂也把手伸向身后,抽出了双刀中的一把。虽然没有两刀合并时那样巨大,单独的一把刀仍然看起来颇为沉重,他就手一挥的气势,在旁人看来简直好像要把自己的手斩下一样,引起了一片低低的惊呼。 刀光闪过,他的手上也留下一道伤口。狄珂随手将刀往回一插,用满是血迹的手狠狠抓住了他面前的锁链,让它再也挣扎不得。 施夕未那边则最为平静,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血液便沿着手腕向下流淌,缓缓注入火焰中。锁链似乎感受到了来自三部血脉的压制,更加猛烈地摇动起来,但终究抵不过,晃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微弱。 就在此时,长明将手向下按去,隔着火焰握拢。随着碎金断玉般的一声,整团火焰刹那间在他手中熄灭,就连半点余烬也没有飘落。 栖梧台下一片静寂。无数双眼睛都茫然地注视着他,大部分人甚至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火焰应该在此处熄灭吗?仪式到底有没有成功?他们心中充斥着如此的疑问。 谢真感到面颊上略微一凉,不由得抬头望去。此前遮蔽在天空的云层已经散开,日光辉煌地洒向大地,与之一同飘落的,还有细细的雨滴。 …… 蜃楼。 山间高处的水阁,回廊下一串串藤花交映,石阶晨间才打扫过,此刻又落上了零星花瓣。此间主人虽不在,他惯用的竹椅仍然摆在亭台间,一个青衣的身影独自立在一旁。 重重叠叠的帷幕此刻都挑了起来,偶而有风卷起落花,吹到这处寂静的屋檐下。施晏回过身,将落到竹椅上的碧蓝花瓣一片片拣起,因为时不时又会重新飘来几片,这很是用了他一会儿工夫。 他握着手心中的落花,来到栏杆边,一股脑地拂落。日光正好,他出神地眺望,忽见到波平如镜的水面上落下一串雨点。 天枢峰。 秋风清寒,日光澄澈。不久前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回昭云部后,主将很快动身前往王庭,留下长老们疑惑不安,彼此都有着许多未能说出口的猜疑。然而这紧张的气氛并未能影响到平常的族人们,此刻楼阁间人来人往,依然有欢声笑语。 袖上金线羽纹的男子望着窗外嬉闹的年轻身影,眼眶微微发红。他仰起头,借此平息情绪,视线却难以控制地向书斋的架上看去。那里摆着一只打造巧妙的琉璃器,三枚金羽嵌在其中,映出湛然光辉。 帘幕拂动,他起身要去关窗,却看到微风拂动间,万千金光闪耀的雨水正飘落下来。 十二荒。 侍女快步走过铺着光滑木板的长廊,忽然被地上的毯子吓了一跳。落叶在廊下堆积了厚厚一层,被日光晒得薄而脆,一个顶着两只雪白狐狸耳朵的身影躺在毯子上,懒洋洋地伸手拿起一片,对着光线看。 “大人!”侍女气道,“您怎么大白天的躺在这啊!” “偷懒当然要趁白天。”对方理直气壮道,“这要不是主将不在,我哪能这么悠闲。” 话音才落,狐狸耳朵抖了抖,他看着落在手上的水滴,奇道:“怎么突然下雨了?” …… 万里之外,谢真摊开掌心,凝视着落入手中的雨水。 这一场太阳下的落雨,每一滴水都闪烁着流转的金色。他能察觉到,当雨水落下时,有一些灵气正在缓慢地向周身融入,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 他的花妖躯壳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雨水对妖族血脉的抚慰,而身为曾经的仙门剑修,他对于灵气的感知则更加清晰。随着细雨飘洒,就在脚下的大地深处,仿佛有什么绵延的力量正在逐渐苏醒。那股气息鲜明而柔和,潺潺流淌,就像是…… 就像泉水,他想,就像它赋予了深泉林庭其名。 第55章 风舞雩(二) 石阶曲折,孟君山沿山路拾级而上。从毓秀主峰这处望去,漫山秋色行将落尽,碧空上一只孤雁掠过云间,独自南飞。 他抬头看了一眼,也不知想起什么,摇了摇头。 毓秀山的清晨有种疏离的寂静,偶有人影来去,也都悄然无声。他绕开正中那些巍峨楼阁,拣小路往上走,经过一片竹林时,与一人碰个正着。 对方从山上下来,见到孟君山不禁一怔,停住脚步,道一声:“大师兄。” 来人是他师弟,名叫乔杭。孟君山问:“刚回来?” “昨日回来的。”乔杭道,“一来就听说大师兄在闭关。” 谁都知道这个“闭关”是什么意思,而闭关的人不太应该在这时候出现在掌门的小楼前。他显现出一分彬彬有礼的疑惑,并不追问。 孟君山微微一哂:“是么。听掌门说的?” 乔杭:“自然不是。掌门近日事忙,还未传我回报。” 孟君山点了点头,也不解释,转身要走。这时小师妹闻人郴从竹林小路过来,见到乔杭后唤了声师兄,然后转向孟君山,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孟君山:“掌门叫我来。” 乔杭的神色略有些不自然,闻人郴倒没发现,也不下山了,与孟君山一起往回走了一段,穿过竹林,才说:“你来的不巧,掌门今日不大高兴。” 孟君山无奈道:“他老人家就是高兴,难道就能少收拾我几下了?” “……”闻人郴瞪着他,“好好闭着关,怎么会忽然叫你。你是又惹了什么事情吗?” “我一直在崖上,还能做什么事情?”孟君山脸不红心不跳地道。 闻人郴狐疑地看了看他:“你没喝酒吧?” 孟君山:“早喝光了。” “那就好。”闻人郴还是有些忧虑,最后说,“总之小心些,别说什么气人的话了。” 一踏进门孟君山就发现,所谓“不大高兴”,说的实在委婉。 小楼里举架高敞,四面透光,架上地上尽是四季名花,在此处不分时令地盛放。中间的石案上放着封被拆开的信,掌门站在花架下,地上扔着两截被掰断的笔杆。 孟君山:“……” 他一瞥之间,隐约看到被丢在旁边的素白套封上有一枚瑶山的莲花纹印,但不好多看,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掌门转过头,一双凤目严厉地看着他。饶是孟君山四海漂泊,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仍然觉得背后有点凉飕飕的。 掌门:“崖上待得可还习惯。” 孟君山心道把他叫来肯定不是要跟他聊这些的,不过还是老实道:“挺没劲的。” “叫你闭关思过,”掌门道,“闭出什么名堂了没有?” 孟君山:“弟子愚钝。” “算了,”掌门淡淡道,“也没指望你能靠这个修身养性。暂且放你几日的假,有件事情需你去做。” 孟君山不由得喜出望外,终于可以出来放个风了……掌门看他一眼,斥道:“你那是什么表情?出个关就这么高兴吗?” 当然高兴,孟君山暗道,对这点他总是十分心诚的。 掌门:“几日后,你去一趟瑶山,拜访封掌门。” 孟君山应了声是,等着下文,掌门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径自拣起一把银剪修理花枝。 他顿了一下:“此行是为了什么?” 掌门似乎也在沉思,过了一会才说:“这些年,瑶山一直与静流部有来往。旁敲侧击一下,看看他们对此前王庭下巡了解多少。” 孟君山心头一震,不禁道:“这事也过去有一阵了,为何现在……” “别管了,你去问就是。”掌门道。 “可是,我与封掌门相处并不算十分融洽。”孟君山迟疑道,“我去的话,或许反而事倍功半。” 掌门嘲道:“哦?你不想去?不想去就回崖上待着。” 孟君山:“……” 掌门随手把一束剪下来的枝叶摔过来,他下意识地接住,道:“弟子只是不愿误事,刚刚还看到阿杭回山了……” “他不行。”掌门漠然道,“他很勤勉,但你才是下任掌门。” 孟君山一怔,不知道怎么接话。掌门这时候忽地停下了动作,皱眉道:“你过来些。” “什么?”孟君山纳闷道。 掌门:“过来!” 他的语调不容置疑,孟君山尽管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也只能朝他走近。到了花架下,掌门道:“伸手。” 孟君山伸出了没有戴红线的那只手。掌门合拢花剪,用顶端挑起他的手腕,拉到面前。 这柄花剪的尖头有着圆钝弧度,然而依旧冰凉,抵在皮肤上和利刃感觉也无甚差别。掌门端详着他的手腕,孟君山猛然想起,当初王庭那个医师给他放血救人的时候,用的好像就是这只手。 掌门沉默片刻,把他的手腕放开,竖起花剪,轻轻嗅了一下。 孟君山一瞬间只觉得大事不妙。掌门拧起眉头,似乎陷入了思索,就在这时,他手上忽然一松,剪刀直直坠落下去。 眼看掌门似乎浑身微微颤抖,孟君山大惊,连忙上去搀扶。 一股冰寒的气息陡然从掌门身上迸散开来,孟君山首当其冲,铜镜不经召唤就从他怀中跃出,替主人挡下了这一波冲击。周围那些花木就遭了秧,不少离得近的眨眼间就被冻住,接着无声地化为齑粉。 数息后,掌门终于平静下来。孟君山焦急道:“师父,您怎么了?” “传讯给向敏。”掌门面色十分难看,“她正在燕乡驻守,让她立刻动身去深泉林庭!” …… 深泉林庭。 这场雨足足下了有一个多时辰,许多妖族当即便坐下修炼,不时有些人现出些许原形的特征,那些年长的部众更是眼含泪水,不住低声祝祷。长明与三部主将则始终立在祭台上,不曾离开。 谢真平素最勤于修炼,如今却全无那个念头,他心中只是千头万绪,乱成一团。旁边的行舟道:“你愣着做什么呢。” “没事……”谢真一转头,顿时惊了,脱口而出:“你发芽了?!” 行舟的发顶不知何处挂上了两片叶子,一晃一晃。他闻言哦了一声,不以为意地一伸手,把叶子拔掉扔了。 谢真:“……” 行舟:“你能不能不要一副看到鱼在天上飞的表情。都是木属妖,你吃惊个什么劲啊?” 谢真心道当然吃惊啊!而且原来你也是木属妖吗!他摸了一把自己头上,倒没发现有什么花冒出来。 “你头上没有。”行舟抱着手臂道,“唉,我们殿下这次真是平时不声不响,一搞就是大事啊。” 谢真沉声道:“仙门一定会很快派人来的。” 行舟:“来就来嘛,这可是深泉林庭。” 谢真不知道怎么说,这件事情势必要打破仙门与妖族三部曾经保持如履薄冰平衡的关系,然而他如今甚至已经没有立场参与其中。 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长明,你又是怎样打算的? 他望着祭台上,长明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隔着遥远的距离,往他这边看了一眼。 正在此时,天空上突然划过数条光芒,有几个人影越过芳海,破空而来。 发现了这一幕的妖族纷纷喧闹起来,许多人当即就拔出了武器。祭台上,长明将长杖在地面一顿,道:“稍安勿躁。” 他的声音在每一个妖族耳边响起,四下里顿时一静。 下一刻,赤红的火焰猛地从栖梧台上腾空而起,在场的人无不被那可怖的灼热气势迫住,几乎无法呼吸。 天空中雨云已经散去,太阳却在此刻顿失颜色。一道遮天蔽日的凤凰虚影于王庭上空现身,在令人不敢直视的耀眼辉光中,缓缓展开了双翼。 * 向敏这日收到师兄乔杭的飞书,拆开看了,正烦闷时,忽然接到掌门紧急传讯。 飞书往往不快,视路途远近,要花去数日不等,掌门的传讯则不费片刻功夫,乃是后发先至。她一看内容,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匆匆收起行装,驾起风雷旗,便朝芳海御空而去。 路上,掌门向她再次传讯数次,与她简要解释。向敏这些年来颇受掌门信重,也多少了解一些其间内情,但知道的越多,她此刻就越是忧心忡忡。 她所处的地方距离芳海不远,一进入王庭范围,便立刻凝神戒备。未经通报突然造访堪称失礼,然而非常时期,来得又是光明正大,并不遮掩行迹,按理说也算情有可原。不过,她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这种不祥的预感在她飞临深泉林庭附近时得到了印证。她还没来得及为日光下飘洒的细雨而惊讶,毫无预兆地,一团自下而上升起的烈焰就将她笼罩其中。 幸好向敏有所准备,但即使如此,她也必须拼尽全力相抗,才能不被火焰吞没。风雷旗失了控制,一下子飞得歪歪斜斜,她只觉三面皆是滔滔烈火,只有左方有一点喘息余地,就好像是特意留出的空隙一样。 就算是陷阱,现在也非钻不可。她硬着头皮朝那边掠去,火焰并未追击,而是任凭她一鼓作气,从那条间隙里冲了出去。 等她落地后,左右一看,旁边还有两个同样降落在这里的仙门修士。其中一个是正清的师叔,另一个则十分面生,两人的状况比她狼狈得多,衣襟被灼烧得一片焦黑,且似乎正被无形的力道迫住,勉强半跪于地,头都难以抬起。 向敏暂且没有感到那份压制,还有余暇环视四周。眼前的楼阁巍峨庄严,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里大概是王庭正殿门前,她再抬头向天空看去,顿时失去言语。 身处其中时,她只感到了四面八方源源不断的奔腾烈焰,等到脱身之后,才看到那火焰集聚之形,赫然是一只展翼仰首的凤凰! 正殿两侧驻留的守卫见到这几个不速之客,立刻向他们逼近过来。向敏已无太多余力,但仍挺身挡在那两名修士前方,将风雷旗一展,扬声道:“毓秀派向敏求见!” 两厢僵持了片刻,守卫们突然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躬身行礼。 向敏不由得绷紧了精神。须臾,火光在她面前从天而降,随即现出身形。 这是她初次见到深泉林庭之主。然而,对于许久之前那个叫长明的少年,她却并不陌生。 向敏仍记得那个烟雨朦胧的春夜,她跟着孟君山出行,在江畔竹屋中,见到了瑶山的那位大师兄。 是夜,江上行船寥寥,寂然无声。她早在不同地方遇到过他好几回,可没有哪次是离得这样近。雨丝细如云雾笼罩,那一盏小小的灯火下,飘飞出万千微光闪烁。白衣剑修坐在屋阶上,闻声朝他们这边望过来。 在她心中,那真好似幻梦一场。 孟君山很不见外,带她一同过去,谢真随手抄起旁边的剑鞘,戳了戳屋檐下的另一盏灯,把它戳得亮了起来。这有些孩子气的动作让他仿佛忽然回到了人间尘世,向敏刚回过神来,却看到灯光洒落在竹屋门口。 有个黑衫少年倚着门边,十分散漫地坐着。他半阖着眼,怀中抱着一柄木剑,灯火微明,将他眉目照亮,就宛如匣中明珠一般,令这夜色灿然生辉。 那边两家的大师兄已经聊上了,孟君山一招手,说这是我师妹,平时用功起来没日没夜,这回下山带她四处走走。向敏尚自忐忑,问那边的是瑶山的师弟吗?以前好像没见过。 话音未落,那少年睁开了眼睛。她只见到金红的亮色从那双眼眸中一闪而逝,让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是个妖族,她立刻明白了。可他为何会在这里…… 少年漠然看了她一眼,起身过去,朝谢真伸出手。谢真见怪不怪,往他掌心一搭,站起身来,道:“不是师弟,是小朋友。” 那一幕恍若昨日,向敏仿佛还能从对方那冷峻的神情中,回想起些许昔日略带稚气的模样。 只是这追忆伴随着另一个身影,每当忆起此事,她仍是百感交集,酸涩难言。 不过是片刻,她已经定下心神,沉声道:“冒昧前来的确失礼,但就在今日,掌门察觉到六派盟约有变,敢问,殿下做了什么?” 长明看了另外两个站都站不起来的使者一眼,道:“这名存实亡的盟约,也该到此为止了。” 向敏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哪怕掌门已经对她说了最坏的可能,她还是不想见到事情发展到如今这样。 她强自镇定,道:“仙门众议就在不久之后,哪怕到那时与六派商讨也好,殿下连这点时间都不愿等,是真的要与仙门决裂吗?” “不如问问你们自己。” 长明平静道:“渊山镇魔之后,为何灵气迟迟没有归还天地?十七年,你们不曾给出一个回答。” 向敏下意识地去看另外两名使者,可是无人有余暇理会她。她只得说:“这不是仙门有意为之,六派一直在想方设法,可这并非一朝一夕能……” “因而,也不必知会我们。”长明嘲道,“反正当初王庭势弱,三部各自为政,新王继位后,又没这个功夫,怕不是连这个盟约是怎么回事都忘了,是吧?” “……但是渊山的封印仍在!” 向敏顶着对方讥讽的视线,艰难开口:“六派代代镇压天魔,从未放弃履行盟约,殿下难道就要罔顾先人遗愿,让这些都付诸东流吗!” “我不关心。” 长明以冷漠的语气说完,略一停顿,又道:“不过,此事仍有商议余地。封印解开了一半,另一半如何处理,端看六派的意思了。” 向敏愕然看着他。长明淡淡道:“不久之后即是仙门众议,我等着你们的答复。” 这是不加掩饰的威胁,但向敏反倒暗自松了口气。有得商量总比没有好,至少现在王庭还没有把事情做绝,之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她心知今日就这样,该带给掌门的话也听完了,于是勉强应付几句,就要离开。未曾想到,就在她准备去扶起一旁的使者时,长明突然以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极低地说了一句话。 “——所以,十七年前,为何只有他一个人进去?” 向敏猛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透着彻骨冷意的森然眼眸。 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颤栗过,有片刻时间,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等她回过神后,再也不敢停留,飞快卷起风雷旗,将另外两名使者一同挟住,腾空而去。 第56章 风舞雩(三) 栖梧台下。 尽管王忽然离去,两名大祭与三部主将仍按部就班将仪式收尾。谢真却等不了那么多,辨别了一下那几个人影落下的方向,立刻就想过去。 一旁的行舟死死拽住他:“你要去哪?” “那是仙门的使者。” 行舟的力气出乎意料地大,谢真又不能拔剑砍他,只得道:“我要去看一眼。” “你去干什么?”行舟质问道,“你看了又能怎样?” 谢真:“……” 这话说的过于直白,让他一瞬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行舟虽然不知道真相,但他问的没错。他到底能是以什么身份去参与王庭与仙门的交涉? 他已经不是瑶山剑修,仅仅是个无门无派的小花妖而已。 看到谢真一时怔住,行舟有些尴尬,自觉是不是话说的太重。可是他从来只会气人,不太会安慰人,正在紧急思索怎么挽回场面,却看到对方只迟疑了一瞬间,就坚决道:“万一打起来呢?我去搭把手。” 行舟:“……”你有事吗?! 谢真也知道这是胡扯的,趁着行舟晃神,他转身就走,片刻间已经跑出去很远。行舟差点气死,拔腿追上,顺手使了个术法,让他们跑路的踪迹不那么明显。 栖梧台下本来就因为祀雨的降临有些混乱,他们又在靠近墙下的位置,没引起太多注意。旁边的无忧倒是发现了,眼睛一亮,正想跟着跑,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一道淡薄的雾气不知何时围绕在他身周,使他衣袖仿佛有千斤重,连挪动一步都难。 祭台之上,施夕未朝着他的方向偏了偏头,隔空递给他一个严厉的眼神。 无忧:“……” 一离开栖梧台,行舟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挥手唤出飞转的落叶,拧成一股罡风,就要强行把前面的谢真留住。未曾想对方头也不回,卸下腰间长剑带鞘向后点了几下,连消带打,将他的风绳消于无形。 哪怕这术法是个小把戏,那也是他一向用惯的拿手绝活,行舟顿时脾气就上来了,非要和他一较高下不可。 两人边打边走,须臾间已经交手数次,谢真终于被他缠得没办法,明白不先把他制住就没法脱身,于是一转身,朝他的方向逼来。 行舟喝到:“好!”双手一错,风中叶片急转,声势更大。才把对方卷住,却见谢真纵身而起,踏着旋转的落叶,几下就借着风势跃入了空中。 眼看他就要俯冲过来,行舟哪能让他如愿,反而催动风势,把他送上半空。谢真压住飘飞的衣袖,正要拔剑出鞘,不防刹那间一道火光闪过,长明的身影凭空出现,挥手打散风绳,将半空中的谢真揽住,重新落回地上。 谢真:“……” 行舟:“……” 长明面无表情,伸手把一枚叶片从谢真的头发里捉了下来。 行舟看看他俩,手指一捻,风将刚才飘散四处的落叶飞快拢成一小堆,沿着墙根堆好,然后飞快道:“两位聊,我先走了。” 树下,两人一时无言。长明也没问他们怎么忽然动起手来,看行舟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想拦没拦住。 谢真更不知从何说起,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仙门来人,怎么讲?” “没什么大事。”长明轻描淡写道,“转年有仙门众议,到时再与他们分说。” 这还不叫大事就怪了,谢真心道。长明见他神情,补充一句:“瑶山这回暂没来人。” 谢真:“我不是想这个。长明,你是如何打算的?” 瑶山一脉,不仅仅是当初封山多年留下的习惯,自来就遗世独立,不大掺和那些暗潮涌动的纷扰。其他门派不像他们,就说当年与王庭立下盟约的六派中,现在依然独占鳌头的毓秀、正清两家,可不那么好相与。 仙门与妖族之间,虽然曾经也于霜天之乱时联手共抗黑潮,然而人心的成见终究不可避免。更何况各自为政的三部,与听领王庭号令的三部,决不能一概而论。 长明示意边走边说:“要说应对仙门那一边,见招拆招吧。” 谢真:“你好似已经胸有成竹。” “并非如此。”长明道,“仙门作何反应,我只能猜测,无法下定论。但将慧泉解封,这件事迫在眉睫,王庭只能先行一步。” 谢真深深皱眉,片刻后道:“事态已经严峻如此了?” 不久之前两人还曾经谈论起关于昃期的事情,长明那时直言,灵气下行对于妖族,特别是相对弱小的那群,造成的影响远比仙门修士感受到的更严重。追根究底,深泉林庭的建立就与此事息息相关。 眼下新的大昃将至,妖族需要休养生息,因而长明借这次雩祀的机会解封王庭地下节制灵气的慧泉,也是理所应当。 然而谢真记得,上次长明说起此事,还是准备从长计议。况且灵气下行不是一朝一夕,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 “原本的雩祀上,只是计划将慧泉的封印解开一分而已。”长明答道,“至于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还是因为安游兆袭击无忧的事情。” 那件事情…… 仿佛一下把许多缘由串了起来,谢真愕然道:“是那个星仪?” 如今回想起来,他们第一次知道那个戴金砂面具的星仪,是从牧若虚的记忆中。 那时谢真关心则乱,记挂着裴心的安危,反倒没有细想星仪原本的目的。牧若虚正是先代昭云主将遗留下来的雀蛇一脉,追根溯源,霜天之乱时与六派立下盟约的主将乃是牧氏,而非如今的金翅鸟安氏。 下一次听闻星仪的事情,则是来自安游兆的自白。安游兆奉星仪之命,要从无忧身上得到蜃楼之血,而施夕未则称他在许多年前就曾遭到过星仪的截杀。 如此种种列在一处,不能不令人怀疑,星仪的目标或许是三部主将血脉。 当初星仪给牧若虚留下了淬炼血脉的秘籍,以至于谢真始终猜测星仪是某个隐姓埋名的妖族,又或者是邪道修士,想要将那些纯正的古老血脉加以利用。这种事情并不少见,小时候离家出走的长明就是中了散修的陷阱,差点被抓去炼了药。 然而现下他也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难道星仪真要要对付的,其实是三部与王庭立下的盟约? “等一下,”谢真困惑道,“这盟约难道是只有血脉就能解除的吗?不会那么简单吧。” 长明:“自然不是那样而已。但星仪除了令安游兆抓走无忧,另外还给他下了一个命令,就是取走黄金树的叶片。” 谢真:“黄金树?” “它虽然只有象征意义,却是慧泉在地上的具现之形。”长明道。 谢真立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这些巧合加在一起,实在很难说星仪是不是有着对慧泉封印做点手脚的打算。更何况,他与施夕未交手的时间甚至比长明继位更早,也就是说,他从很久之前就在谋划着什么。 “因而我索性把安子午也叫来,以三部主将之印,将慧泉打开一半。”长明道,“这样血脉对于慧泉封印的影响已经不再重要,即使对方有所准备,也没有大碍。不过……” 他顿了一下,谢真若有灵犀,接道:“不过你担心的其实是,星仪并非妖族,而是与仙门有关。” 长明叹了口气,微微颔首。 虽然没有真凭实据,可是这怀疑确实不无道理。倘若仙门能够暗中阻止慧泉的解封,那么即使他们不遵守盟约,也完全可以在与王庭的对峙中占据上风。 哪怕谢真身为仙门中人,也不敢打包票说仙门那群人绝对不会这么干。不如说,如果有这个机会,他们多半不会放过的。 但话说回来,哪怕有这个想法,也要做得成才行。星仪手中的秘籍,奇异的金梭,还有他驱使金砂形成化身、即使连施夕未也在仓促之下被重伤的战斗力,都显示着他的来历并不简单。 谢真想得则是,仙门为何这一次没有遵守盟约? 他自己代行掌门职责时,瑶山甚少涉入这类纷争。从他听到的各种传言来看,现掌门封云行事风格更加圆融,与其他门派间也交往更多。这一次,瑶山还能否保持原本的立场,继续置身事外,他也不敢肯定。 “星仪。”谢真喃喃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从安游兆那里问出的线索,我已令人去查,不过大概找不到什么。”长明道,随即话锋一转,“不过,这里还有另一个亲眼见过星仪的。” 谢真:“施夕未。” “我与他谈过此事,不过你借雀蛇的眼睛见过星仪,不妨去问问他,或许能发现什么我们未曾注意的地方。”长明道,“他今夜就回静流部,最好趁早。” 直到长明停下脚步,他才发现他们不知不觉已走回了正殿后面。一墙之隔,对面仿佛就是另一个天地,鲜活明朗的喧杂声从那头隐隐透出来。 侍女引他们去偏室换了一身轻便些的装束,绕过正殿,后面是一座精巧无比的花园。此刻日头偏斜,暮色渐浓,园中灯火也逐渐亮起,照得四下里琳琅满目,宝光融融。 谢真刚到王庭时,曾戏言长明居住的持静院陈设简素,不像江湖传说的深泉林庭那般奢华。如今见到这里,倒是像他的玩笑话一样,既有金瓯玉树,也有美人如云。 小花园中的饮宴远比仙门那边的宴会热闹许多,坐席四处散落在花木掩映间,更有许多宾客随手提一只银壶,就和人在树下对饮起来。经历了那么一场不同寻常的雩祀,人们的议论热烈又带着微妙的紧张。 见到长明,一路上所有人都停下手边的事情,朝他行礼。方一落座,很快附近聚起了不少人等待谒见,谢真便朝他略一点头,示意自己去别处走走。 按照雩祀的安排,这场饮宴将持续到半夜,之后所有宾客都将离开王庭。谢真心事重重,不过还是发觉不管走到哪,似乎都有不少人在打量他。 他随意朝着一道视线投来的方向看回去,发现对方是个长长发辫中编着花藤,身材高挑的妖族女孩。这里的宾客绝大多数都修炼有成,看不出原型,只能从打扮上推断她是繁岭部的。 对方正在悄悄打量,忽然被目光锁定,顿时愣了。一看是个小姑娘,谢真便不想计较,才要移开视线,那女孩忽然紧张地笑了笑,向他走来。 还没走两步,突然被旁边看起来像是她姐妹的繁岭部众一把揪住辫子尾巴,拖了回去。那姐姐朝谢真抱歉地点点头,把人拎走了。 谢真:“……” 他只是不习惯被如此明目张胆地盯着看而已,可惜这“你看什么看”的对视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虽然当年眼神一扫立刻令人闭嘴的威慑力不复存在,不过还好,之后周围人的视线很快收敛了不少。 还没等找到施夕未,他却先在一处角落里发现了独坐的狄珂。 这年轻的繁岭主将坐在几棵树交错之间,从外头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他面前摆着一壶酒,正在自斟自饮。 谢真为求效率,从墙边开始搜寻,没料到恰好闯入了他这方小天地。两人面面相觑,谢真略一点头便想离开,结果狄珂很自然地取过另一只酒杯,斟满递给他,道:“请。” 谢真见此,接过杯子。离得近了,他看到狄珂手上深深浅浅,旧伤叠新伤,有些伤痕年头似乎已非常久远。 从手背上看,他十指从指尖向下都涂着一截深色线条,乍一望去就好似猛兽的利爪一般。上次与他交手时候还没见到这个,多半是为了祭祀画上去的。 狄珂给自己倒了一杯,谢真于是也一饮而尽。酒气甘甜清冽,他以往酒喝得不多,也没有孟君山那么挑剔的品味,只觉得滋味不错。 三杯过后,狄珂朝他一拱手,接着又开始自己喝自己的了。 谢真:“……” 这家伙不去见长明,也不理会外面的繁岭部众,就藏在这喝闷酒。但说到底,谢真也并非全然不能理解他的心情,摆了摆手,走出了树下。 再走了几步,他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从后面唤道:“无忧?” 无忧回头,旁边那人也跟着回头,发间金羽摇动,却是安子午。谢真道:“主将。” 安子午看外表比无忧年纪稍长,但明显稳重得多,他含笑道:“阿花公子,许久不见。” 第57章 风舞雩(四) 他这样一说,谢真想起他确实在王庭住了有好一阵子了。这段安宁的时日,回头想来却如弹指一挥。 与在天枢峰的初见相比,如今的安子午神色间少了些沉重,取而代之的是难掩的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间也渐渐有了一部主将的威严。谢真大约能想象,经过牧若虚一事,他应是在与庚字辈长老们的斗法中逐渐占了上风。 他郑重道:“游兆一事,是我失察所致,才连累你与无忧公子。” 谢真知道这其实不能怪他,只说别放在心上。看旁边无忧一脸无聊的表情,多半安子午找他就是为了这件事,果然听到安子午说他们正要去见施夕未。 论理,无论里面有什么内情,从表面上看确实就是金翅鸟一脉惹出来的麻烦,想必安子午也很是头疼。谢真与他们一同过去,路上无忧跟他叽叽咕咕:“阿花,你要不要跟我回静流部玩?” 谢真实话实说:“你回去之后怕是没什么时间玩。” 无忧:“……” 自从他的身世之谜被揭开后,施夕未不像从前那样关心他也要拐个弯,两人之间相处自然了许多。但反过来说,施夕未对他的要求也更加严格,当初按头让他好好修炼幻雾的理由不言自明,就是不想让他仗着天资玩脱。他们这一族的危险天赋,必须要付出更多的心力去掌控才行。 这下叛逆是没有理由了,研究自己的小术法只能找别的时间,再说他现在伤已经差不多养好,回到蜃楼,势必面对的是在施夕未紧迫盯梢下的艰苦修炼生活。 一想到这个,他步子越迈越慢,生无可恋地蔫了。 谢真道:“你以后会明白,修炼有多重要。” “我现在也明白啊,但是……”无忧垂头丧气,“哎——” 谢真拍了拍他肩,没有多说。 他还是不明白。或许他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并没有真正体会过无路可退的绝境,刀剑加身的恐怖,生与死之间的争锋。至少如今,施夕未还是可以把他护在羽翼之下,让他免受风雨侵袭。 对力量的渴求,常常伴随着永远无法弥合的悔恨。少年总要长大,除非他们来不及长大。 想到这里,谢真微微叹了口气。旁边安子午道:“谢玄华说过,在修行中寻找趣味,才是长久之道。” 谢真:“……”怎么你也如此熟练? 话虽不是他说的,道理却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无忧扁了扁嘴:“修炼也不是完全没意思,只是架不住老是练嘛!” 安子午:“他也说过,如果太枯燥,可以间或修炼些别的,换换心情。” 无忧:“……” 他扁着嘴,看在和这昭云主将不熟的份上,没跟他呛声。谢真默默看着,心想即使是崇拜的人,劝学句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在孩子间不受欢迎啊…… 有无忧领路,他们不多时就找到了施夕未。他身旁的座席上有两个静流部的年轻面孔,替他应付一些迎来送往间的对答,别人见到他面有倦色,也不好打扰太久。 谢真知道安子午有话要说,便暂没有过去,在左近等了等。他从桌上取了碟梨子,里头有些切成菱形,有些则圆滚滚的,也不知道怎么切的。才吃了两块,无忧就跑过来:“阿花,主将请你过去,” 谢真:“这么快就说完了?” 无忧:“哼,我都不知道他们在讲啥,净打哑谜。总之金翅鸟已经走啦。” 他拿起旁边手指长的铜签戳了块梨吃,然后干脆把整个碟都接过去,对他摆摆手,示意自己就不过去了。 谢真来到席上,见到两名部众已经离去,留出了给他们单独说话的地方。一到施夕未面前,他便感觉周围喧杂声都小了下去,往来人影也如雾中月光,仿佛四下里有无形的屏障,隔出了这样一方安静的小天地。 和妖族打交道多了,就觉得他们的术法各有千秋,有些还相当实用。施夕未膝上放着一只小巧的暖手炉,静静听他说了来意,颔首道:“我自然知无不言,但恐怕没有太多能说的。” 谢真以为他会从头说起,结果他先道:“公子,请坐过来。” 本来谢真在他对面,闻言只能再换到他旁边。花园中的陈设均有种古意盎然的质朴,与不分时令盛开的花木相衬,竹椅足以横着放下三个人,不过他落座时还是留意了下,免得压到对方垂下来的衣袖。 桌上无酒,施夕未取过一只霁青的浅碗,随手倒了些茶水在里头。他一手拿着碗,朝谢真那一边倾斜过去,好让他看清其中的水面。 琥珀色的茶水微微波荡,片刻后,忽然如同镜面般凝定,不再有一丝水纹。接着,水面暗下去,再重新亮起时,上面已经显现出了清晰的图影。 画面中,漫天金砂飞旋,其中一个灰衣的人影若隐若现。 这段来自施夕未回忆的重现,与谢真从牧若虚那里看到的十分相似。那个人影浑身裹得严严实实,脸上戴着金砂面具,并不出手,但金砂扬起的狂风于他如臂使指,爆发出了非同一般的力量。 他们的交手只有片刻,施夕未从一开始就失了先机,对方简直是不要命一样肆意挥霍灵气,哪怕只是一段画面,谢真也能感觉到当时铺天盖地的压迫感。 很快,影像就到了尾声,施夕未化作幻雾远遁,最后一幕里,那人似乎不着急追上来,而是在空中伸手一握。飞舞的金砂归于他手中,化作一柄剑,只是此时的画面已经格外模糊,看不太真切。 镜面晃了晃,重新变回茶水,谢真则没有移开视线,盯着茶碗沉默了一会。施夕未道:“再放一遍?” 谢真回过神:“不用了,多谢主将。” 施夕未:“不必客气。你曾亲自与这一次安游兆带来的金砂化身照面,看了这个,是否有什么发现?” 谢真了然,想必事关无忧,长明已经把此前的始末都与他详细讲过了。他沉吟片刻,道:“主将应该也察觉到,与你交手这个,同样也是一个化身。” 施夕未:“正是如此。” 不管仙门还是妖族,都有修炼化身的手段。化身胜在变幻繁多,且可以替真身做些不便亲自动手的事情,听起来相当方便,但修炼有成的人甚少会去涉猎这个。 无他,修炼化身其实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首先化身只是一道映影,要分走真身的灵气,却也只能依靠这一点分出去的灵气。修行本就不易,还要将辛苦修炼的成果一分为二,即使是两下相加,战斗起来也只会比原本吃亏。 再说化身并不像话本故事里想象的那样可以独立存续,不但要时刻补充灵气,其本身也没有自己的意识,纯粹就是一个可以离体操控的傀儡而已。总而言之,就是听起来有趣,实际上毛病一堆,正经名门大派多半不会鼓励弟子搞这种花花架子。 然而他们遇到的这金砂化身,似乎完全是另一种东西。 在谢真的了解里,星仪有据可查地出现过三次,除了牧若虚见到那次不能确定外,安游兆带来的和施夕未遇到的都是化身。不同的是,安游兆带来那个威力没有那么不可思议。 谢真猜测,或许是因为安游兆手上的化身是用于带着无忧从王庭逃离,是以并没有特意携带太多灵气,而施夕未碰到那个则原本就准备截杀一部主将,所以格外强横。 但问题是,这么霸道的化身到底是谁搓出来的? 假如按照化身最多只有真身一半修为的通常规律,把去袭击施夕未那个化身翻上一倍,星仪的真身差不多可以推平仙妖两道了,长明上去估计都只有被捶的份。 真要是这么厉害,大家不用打了,洗把脸睡吧。 不过事情应该还没有糟糕到那个份上,金砂化身和他们以往认知中的化身很不相同。谢真交手的那一个,他能感觉到对方是一股脑把所有灵气都爆发出来的打法,只要扛过开头就后继无力,虽说这个开头也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就是了。 施夕未见到那个也是一样,所以最后才会在占据上风的情况下被猎物跑掉。总结起来,这些化身就是以金砂寄体,只能短暂地用一次,用完就没了的设计。 谢真把他的推测简单说了,施夕未颔首:“对于这种怪异的化身来历,以及作为寄体的金砂,这些年来我也试着寻找过,但一无所获。” 他将手中的茶碗一泼,溅出的茶水在空中刹那间化为极细的水雾,缓慢地旋转,凝成金砂化身的模样。 “归根结底,”施夕未道,“支撑这些化身的磅礴灵气,是从哪里来的?” 灵气,又是灵气。在世间散落的灵气,必须经过修行才能化为己用,因而每个修炼者所拥有的灵气都是有数的。但灵气充盈的环境确实对修行有所助益,这也是为什么会有风水宝地的说法,谢真醒来的青崖就是一处例证。 而长明此前推测的,星仪收集三部血脉是为了慧泉,慧泉封印不正是关乎天地灵气轮回的一道至关重要的枷锁? 谢真望向施夕未,对方翻过茶碗,空中水雾形成的人影化为一阵细雨,落回碗中。不需言语,他已明白对方与他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第58章 风舞雩(五) 有了这种猜测,谢真反倒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施夕未取过一只新碗倒上茶,道:“公子不必太过忧虑。那金砂化身固然危险,但总不会无懈可击,此处强横,彼处未必没有弱点。” 谢真担心的其实不是这个,但还是承了好意:“主将说的是。” 施夕未翻过一只手掌,从刚才起就不知道藏到哪里去的随从部众忽然出现,将一只木盒放在他手中,接着一躬身又消失了。 他把盒子推向谢真:“阿花公子,此番承蒙关照良多,薄礼不成谢意。” 谢真:“主将不必客气,无忧既与我相识,我理应护他周全。” 施夕未道:“那金砂化身的主人想必已经记住了你,以后行走天下,还是要多加小心才行。盒中是我在蜃楼的收藏,用来改头换面,图个方便而已,将来或许用得上。” 他说得轻描淡写,谢真却晓得这东西多半千金难求,要说幻变的法门,再没有哪里能比蜃楼一脉更精通了。他于是谢过对方,收起了这份珍贵的馈赠。 施夕未又道:“不久前,最后一批在青崖修炼的妖族回了静流部,那个地方已经封闭了。” 这话题转换得如同空中御风一个急转弯,谢真疑惑道:“为何?” 施夕未:“此前在青崖适合木属妖族修炼的充盈灵气,似乎也渐渐衰退,部中决定不再对外界妖族开放,改为种植灵药。” 谢真稍稍皱眉,感觉对方要说的其实不是这个。果然,施夕未继续道:“之后,我查过十六年来进入青崖修炼的妖族名录,其中并没有一个名叫阿花的花妖。” 该来的总会来,谢真早就知道这事瞒不了太久。施夕未会在百忙之中特意去查名录,看来实在也是对他的来历起了疑心。 施夕未:“名录是我亲手查过,如今已经封存,公子不必担心有他人知晓此事。” 谢真略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施夕未道:“不论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原因才要进蜃楼,此事都一笔勾销。下一次来,就别住柴房了。” 他对谢真微微一笑。谢真忽然明白过来:他一定是把自己当成是王庭的暗探了。 这样一想,前因后果好像十分通顺。用小花妖的身份隐姓埋名,在不起眼的山脚下劈柴,借机接近无忧,最后被长明亲自提走,现在又与长明一副很熟悉的样子…… 怎么说,不知不觉间,王庭或者说长明好像替他背了一大口黑锅啊。 可是他要怎么解释,说我其实真的是在青崖修炼,我埋进去的时候还是个球,出来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见他一脸郁闷,施夕未温声道:“公子定有难言苦衷,我不多问,你也不必说。如今,你是否有兴致来蜃楼再住上一段时日呢?” 谢真:“这个就算了吧……” 他心想你们父子俩难道是约好的吗?施夕未观他脸色,不由得失笑:“莫非无忧也这样问过了?” “还真是。”谢真无奈道。 “无忧嘴上不说,但其实十分想念你。”施夕未叹道,“之前听说你不回来了,脸色不知道有多坏。” 谢真:“无忧年纪还小,只是需要有人陪他说说话,一起修行,大约在蜃楼也没有什么玩伴。” “我知道公子并非玩伴,而是师长。”施夕未摇头,“我虽然是他父亲,却并不是个好的师傅。” 谢真安慰道:“无忧总会理解主将的苦心,毕竟师傅可以再拜,父亲却只有一个。” 施夕未:“这倒也未必。” 谢真:“……………………” 他终于体会到了被自己说的话噎死是怎样一种感受了。 又再闲聊几句,谢真就起身告辞。他一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一边思忖施夕未,或者说静流部,会在慧泉解封之后作何打算。 目前来看,静流部应该会与王庭共进退,然而他还没忘记,当初在蜃楼听到的流言里,就有静流部与瑶山暗通款曲的消息……或者不能说暗中,毕竟这事连普通的小妖都知道了,只是没有光明正大地接触而已。 哪怕知道了施夕未的陈年旧事,他也并不觉得这段风月会影响到他身为主将的决策。 他走着走着,在枝叶掩映的亭子里看到了行舟。那边栽着一棵好似垂柳、但繁密许多的古树,绿荫浓郁,在这树木大多是银白色的王庭,也算是很久没见过了。 行舟见到他便招手,谢真走过去,听到他问:“你躲哪去了?也不在殿下旁边,还以为你回去了。” “去和人说了说话。”谢真道,“有什么事?” “哦,没啥。”行舟懒洋洋地说,“就是有好几个人来打听你。” 谢真奇道:“姑且还是在王庭中,就这么打听我的来历,如此不顾忌的吗?” “当然不是来历啊。”行舟说,“就是问你是什么花妖,年纪多大,有没有婚配……” 谢真:“……” 行舟:“放心吧,都被我挡回去了。” 谢真有种不妙的感觉:“你说了什么?” 行舟:“我说你一天花五个时辰在读书,如果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正背王庭年表倒背法阵口诀的绝世天才,都不好意思跟你说话。” 谢真:“……” 行舟:“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说得不对吗?” 谢真:“你误会了,虽然前阵子我确实经常去沉鱼塔,但是我没有要钻研学问的志向。” 行舟:“如果我说你喜欢练剑打架,保管你一出门就被繁岭部的小年轻包围,个个都想跟你走两手。” 谢真:“你说得没错,我特别爱读书。” 行舟满意了,他起身道:“我去拿点酒来,你帮我守一会。” 谢真:“守什么?” 行舟反手把柳枝织成的树帘拨开,里头躺着西琼,身上盖着一件斗篷,睡得人事不省。 谢真:“……” “他太难了,让他睡吧。”行舟同情道,“我马上回来。” 行舟回来时端了一只细脖子圆壶,拔开盖子看了看,才开始倒:“知道你们花妖酒量不行,这个喝不醉,随便喝。” 谢真:“有这回事?” “这是常识吧。”行舟斜瞥他,“你怎么回事,到底是不是花妖啊?” 半路出家的花妖听这话稍稍有些心虚,取过一杯尝了尝,感觉就跟喝甜水差不多。他说:“方才遇到繁岭主将,他那边的酒不错。” 行舟咋舌:“你怎么跟他认识的?” 谢真:“打过一架。” “到了王庭还撩架啊。”行舟感慨道,“真是……有时候不能不服繁岭这帮家伙。你跟他喝酒了?醉了没,要不要给你两针清醒下?” 谢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行舟摸摸鼻子:“好吧,看着还行。当我没说。” 他们背后的树帘簌簌摇动,接着一个虚弱的声音道:“也给我来一杯……” “西琼?”行舟伸过头去,“把你吵醒了?” 西琼拨开枝叶,走到座椅边很没形象地坐下,神情委顿:“没,睡得不太踏实。” “我还以为最后得把你扛回去了。” 行舟拿了个杯子,谢真提壶给他倒上酒。递过去之前,行舟圈在杯子上的手指夸张地转了个圈,杯边浮起一层寒霜。 一口冰凉透骨的甜酒下去,西琼抹了把脸,彻底清醒了:“现在是几时?” “没到半夜。”行舟说,“你这也太憔悴了,多少天没睡啊。” 西琼:“记不清……没办法,事情太多,都得经手。” “平时就算了,这次雩祀奉兰大人总能分担一点你的活吧。” 行舟身为医师很看不惯他这样,“我知道他年纪不小,但是你也不能仗着年轻就连轴转,累倒了往回补就不容易了知不知道?” 西琼无奈道:“这还真不能分担。” 行舟:“咦?为什么?” “两位大祭职能不同。”谢真看西琼连说话都有气没力,便代为解释,“奉兰大人应当是尊奉圣物的一系,另一系则掌管慧泉,此次雩祀想必是以西琼为重。” 西琼:“就是。你没发现我今天在祭台上连比带划而奉兰大人就是在一边干看着还差点睡着了吗。” “没发现。”行舟无情地说,“大家都在盯着殿下看。” 西琼:“……我就知道。” “不过原来还有这种事情?”行舟转向谢真,“我听都没听过。” 谢真:“想必两位大祭很久没有履行这方面的工作,因而听说的人也少了。” 行舟:“那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谢真:“你刚刚也说了,我一天花五个时辰看书。” 行舟:“……” “行舟啊,你一天到晚蹲在沉鱼塔,都不看里面的书的吗?”西琼终于找到机会回击了,“随便哪本记载史料或者礼仪的书里都会提几句吧。” “我只看医书。”行舟理直气壮,“医师也很忙的!” 西琼拿他没辙,又去倒酒。三人默默地喝了一会,行舟找的这个亭子位置颇妙,没什么人过来,只隔着不远处的垂枝,能看到时不时走过的人影。 灯火从枝叶间照下细碎光点,好似古老檐柱下剥落的金粉。行舟叹道:“总觉这繁华之中,又有些寂寥。” 西琼:“一想到接下来要干多少活我就寂寥不起来……” 行舟:“……” 谢真也望着那摇来晃去的微光,漫无边际地想,长明此刻在做什么? 这时,一阵轻响如风卷浪涛,掠过所有人耳畔。仿佛千只钟铃齐振,随着这股轻柔的鸣动,无数光点从四下里缓缓升起。 谢真这才发现,除了平常照明用的灯火外,还有许多细小灯光来自于停驻在灯座中的光萤。在他们旁边就有一盏,那团淡金的灯火在他们的注视下从灯座中升起,接着渐渐分开,许多晶莹灿烂的小虫振动双翅,朝着夜空翩翩飞去。 行舟惆怅道:“夜半了啊。” 光萤纷舞,恍若自大地落向天穹的骤雨,宣示着这一夜的结束。谢真仰起头,有些出神地看着,忽然若有所感,转过头去。 长明不知何时来了,正独自立在亭台下。在万千流光的闪烁中,他如平常那样,对他略一扬眉。 “回去吧。”他说。 * 再度回到持静院,已经是后半夜。 明明只是两天没回来,可这两天里发生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多。百珠还在外面忙碌,他们两个谁都没有要歇下的意思,只坐在院中,一时无话。 谢真在桌上点了盏灯,长明侧头看着他,无意识地拨弄着灯火,让那一点火光在手指间翻来覆去的旋转。 谢真觉得他的耳朵有点红:“你是不是喝了不少?” “也不多。”长明懒洋洋地说。 他一手支颐,瞳孔不知何时已经显出了微微的金红,当他用这双眼睛专注地看过来时,简直好像能把人烧熔一般。 饶是谢真也有点吃不消,他想了想,把施夕未送的那个盒子摆了出来。长明总算移开了视线,不是很感兴趣地说:“是谁送的?” 谢真:“静流主将。” “哦,想必是好东西。”长明道。 谢真于是打开盒子,然后不由得沉默了。 盒中是两枚珍珠,小指尖那么大,泛着似有若无的碧色,光泽无暇,就如同柔润的水滴一般。长明看了一眼,见谢真有点茫然,道:“这是炼制过的蜃珠。应该不是他自己的,多半是族里的收藏吧。” 谢真:“原来如此……” 他在意的其实不是珍珠本身,这一对蜃珠镶在铸银的搭扣上,不管怎么看,好像都是别在耳朵上的吧? 他随即反应过来,静流部的确有佩戴奇奇怪怪饰物的习俗,比如在头发一侧结上碧玉环,他也见到无忧时常会戴一对翡翠的耳扣。这东西是静流部锻造的,会是这个模样也不意外。 没办法,只要实用,也没必要特别在意外表。谢真倒没有耳珰这种东西平常是女子戴的多,男人就一定不能戴的想法,真到了要用的时候,别说耳朵上打个洞,就是脖子上打个洞也不虚。 他拿起来看了看,发现这东西好像是用夹的,于是拿起一个,试着往一边的耳朵上戴。 夹了几次,总觉得别别扭扭,不得其法。长明看不下去了:“我来吧。” 谢真松了口气,老老实实把珠扣放在他掌心里。长明托起看了看,接着倾身过来,道:“转过去些。” 月色如水,灯火微暗,谢真不知不觉拿出了十二分入定的功夫,在原处一动也不动。 他感觉长明轻轻捏住了他的耳垂,小心地把这枚蜃珠别了上去。 过了一会,他发现长明半天没说话,疑惑道:“怎么?很奇怪?” “不是。”长明顿了一下,“很好看。” 谢真:“这无所谓了,稳不稳?会不会掉?” 他说着一转头,就感觉耳朵上一松,长明及时一伸手,接住了掉下来的珠扣。 谢真:“……” 长明:“……” 谢真镇定地从他手里捡起蜃珠:“我看还是明天问问百珠夫人吧。” 长明用沉默表达了赞同。放回盒子时,谢真发现盒子里还有一张卷起的丝绢,放在衬垫旁边差点没分辨出。他刚想把它拿出来,身旁的长明霍然起身,衣袖甚至带翻了桌上的灯盏。 谢真:“怎么回事?!” 长明片刻间已经退开三步,左手死死抓着右臂,摇晃了一下,单膝跪倒。他周身浮现出一层闪烁不定的火光,竟然已经濒临失控。 看着他他眉宇间极力压抑,但已经掩盖不住的痛色,谢真心急如焚,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时间束手无策。长明咬牙强忍了片刻,忽然反手一挥,将朝羲抽了出来! 朝羲的灿烂剑光犹如一道烈日,盖过了高悬中天的明月光辉。 那一瞬间,谢真甚至忘记了呼吸。长明却只是左手持剑,用朝羲指着自己的右臂,就在原地僵立了一会,直到那不停震颤的右臂终于平静下来。 须臾,长明缓缓放下剑,额头满是冷汗,尽量放缓声音道:“没事了。” 谢真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将海山拔了出来。他麻木地还剑回鞘,动作仍然很稳,脑中却是空白一片。 他惊疑地看着长明的右手,想碰又不敢碰。长明深吸一口气,伸手把衣袖卷了起来。 那条手臂上,此刻紧紧缠绕着三道似实似虚的锁链。它们相互纠缠,闪烁着金与银相间的微光。 【第二卷·完】 第59章 白沙汀(一) 夜色已深,月轮西斜,不知何时涌起的云层渐渐将星辉遮蔽。唯有北风梳过白树之海,摇出低沉的潮声。 百珠走在水痕未干的石径上,步履平稳如常,只是比往日稍微快了那么一些。跟随她身后的侍女们在路上依次与她作别,最后来到持静院的,又只剩下她自己。 她略微整理一下仪容,才用钥匙打开侧门进去。越过前庭,后面的小院中已经没有人在,桌上有盏吹熄了的灯台,旁边是还没收拾的残茶。 百珠照了照桌上,将手中提灯掩低了一些。书房和客房都没点灯,只有长明那一侧的屋子灯火微暗,她来到门前,正在犹豫要不要叩门,就听到室内传来一阵轻响,接着门便从里面拉开。 站在门口的却不是长明,而是原应住在对面的花妖。 百珠小小地吃了一惊:“阿花公子?” “我听到你过来,因而出来看看。”对方温声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百珠略有些担忧,但还是如实相告:“回去的路上,奉兰大人听到持静院这边有些动静,不知是不是与殿下相关,不大放心,所以遣我来看看。” 花妖微笑道:“没什么事,殿下有些醉意,已经歇息了。” “原来如此,那就不打扰你们啦。”百珠松了口气,“明日一早我再来收拾。” 对方眨了眨眼,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礼貌地目送她离去了。 送走百珠,谢真重新锁上门,转身回去。 他平时没怎么来过长明的寝居,这几间屋子的构造比从外头看起来更复杂。一直进到最深处,有间刻意造得十分狭小的静室,长明正在其中。 他闭目而坐,闻声睁开眼睛,瞳孔中仍然有金火流转,任谁看了都会知道他状态不太对。谢真来到他面前,方才佯装出来的轻松神色已被忧虑取代,单膝半跪,靠近仔细地看了看他的眼睛。 长明不太自在地稍稍向后一让,谢真反手在他左手腕上按了片刻,道:“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长明:“都说了我没事。” 谢真:“胳膊都快不是你的了,还说没事。” 长明抬了抬右手,示意目前还行,谢真仍然皱着眉头。长明叹了口气,问道:“刚才是百珠?” 谢真:“是。奉兰似乎察觉到了朝羲的动静,我姑且先糊弄过去了。” “无妨,百珠有分寸。”长明道,“暂时不必叫他们知道这件事。” 谢真:“西琼呢?” 长明:“一样。他名义上是慧泉一系,其实并未接受传承。” 谢真有些意外,但一想确实,他记得长明说过西琼是他从外面捡回来的,以大祭的身份在王庭负责处理各项事宜。长明道:“他只了解仪式,关于慧泉本身知之不多。慧泉一系的传承早在许久之前就已经断绝了。” “那么以前是谁在节制慧泉?”谢真疑惑道。 长明:“历代先王自己。” 谢真:“怪不得你这么压榨西琼的劳力,原来是把先辈多干的那些活一股脑地还回去了吗?” 长明:“……” 慧泉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王庭起源。彼时,芳海还不叫芳海,林木枝叶也不是一色银白,那没有在记载中留下真名的凤凰选取此处,以移天换日的大手笔,将一口深泉挪入地底,在上面建立了如今的深泉林庭。 天地之间的灵气变动,上行为盈,下行为昃,有如潮水涨落。但对于身处其间的世人,其实更适合以旱涝年景比喻,盈期时雨水充足,昃期则是旱年。妖族中虽有修炼有成、根深叶茂的树木,更多的弱小妖族却是需要细心照顾的小禾苗,一旦灵气下行,便会直面生计艰难的处境。 而盈昃轮回远比农年更长,在持续数十乃至上百的昃期中,总有许多部族不知不觉,又无可抗拒地渐渐衰亡。 凤凰对于慧泉的设计,说白了就像个蓄水的深池,将盈期充溢的灵气储藏其中,待到昃期再通过三部的族地,徐徐散还给居住其中的妖族。哪怕只是些许的惠泽,对于昃期中的弱小妖族来说,也可当做救命稻草。 这便是凤凰授予三部主将玉印的意义,以血脉为证,共同节制慧泉运转。 仙门修士的修行之法与妖族截然不同,慧泉的循环原本与他们没什么关系,但六百年前的霜天之乱改变了一切。那时天魔出世,临琅古国化为血海,世间大乱,不论是凡人、妖族还是修士,都被卷入这场旷古未有的灾厄中。 天魔之威,仰仗的是天地灵气。危难之际,王庭逆置慧泉,将盈期强行扭转为昃,仙门则在天魔被压制时,将其镇压渊山。 这一战中,仙门付出了无数同道陨落的代价。妖族也同样不好过,慧泉节制灵气,绝不是说越多越好,这次吸纳了太多灵气,使得慧泉的运转几乎完全停滞。那之后的昃期,妖族元气大伤,数百年才渐渐恢复。 然而天魔并未彻底消亡,每当渊山封印有变,仙门都会再次派人前去镇压。为了维护盈昃周期的稳定,双方立下盟约,王庭将慧泉封存,而仙门每次镇压天魔后从渊山得到的灵气,将归还天地。 “因而,”长明道,“一共有两重封印。” 一重封印属于原本的慧泉,与三部血脉相连,已经在雩祀中被解开。在此之上有另一重,则是霜天之乱时先王陵空设下的封锁。 为逆置慧泉,他按照地脉走向布下三处秘境,相互结成阵法,阻止后人擅自更改。 “若把慧泉中储藏的灵气比作一块玉石,慧泉便是容纳它的匣子。” 长明在空中虚画一个方块,“三部血脉与深泉林庭的王令,可看作是开启它的钥匙。霜天之乱时,陵空在这匣子外又加了一个铁笼,这样往后的诸代祈氏,都碰不到那个匣子。” 他这么一说,谢真基本上懂了:“那你是穿过笼栅间隙,打开匣子,取出了灵气……结果笼子一下变成捕兽夹,夹住了你的翅膀尖?” 长明:“……” 谢真:“我是说,手。” 长明:“都差不多。这就是我手上三道锁链的来历。” “等等,我不大明白。”谢真困惑道,“为什么它会反过来限制你?难道先王陵空要确保以后没有任何人打开这个封印?” 这实在说不通,要是仙门为保证盟约如实履行加了什么封印还可以理解,陵空又是为何要给后人套上这么一层限制? 长明冷笑道:“这层封锁会反噬到我身上的意思就是,祖先认为我还不够资格做出启封慧泉的决定。” “不是这样吧。”谢真反驳道,“你更老的祖宗,初代的封印已经被你解开了,这还不足以说明你身为王的资质吗?” 长明:“那么,可能是陵空殿下格外看我不顺眼也说不定。” 谢真:“他已经逝去多年,咱们不要讲这种迷信啊。” 长明:“……” 他被这么一打岔,气都生不起来了。谢真想了想:“现在怎么办,你要想办法让陵空……留下的封印认可你吗?” “不。”长明说,“我要去把那三处秘境中的阵法破除。” 谢真:“釜底抽薪,不错。但这样是否有违传统?” “你都说了,先王逝去多年。”长明嘲道,“不会从土里跳出来制裁我。” 谢真:“……” 说了这么半天,长明双眼中的异色已经渐渐消失,谢真撩起他衣袖看了眼,肌肤上的锁链已经淡到几乎看不见。 “这东西现在对你有什么影响?”他问。 长明:“束缚了一部分血脉力量。” 谢真顿时皱眉,对于妖族来说,血脉就是他们的立身之本,这绝非小事。长明道:“先人留下的血脉,想收回随他去。我并不只是靠这个过活。” 谢真又是欣慰又是担心,长明果然还是那个长明,但现在……他问:“你何时启程去秘境?” “事不宜迟,准备一下就走。”长明道,“我不敢说霜天之乱时,仙门中是否有关于秘境的消息流传下来,因而越快越好。” 谢真:“至少我在瑶山没有听过这种事。” 长明起身,一旦下了决定,他便雷厉风行起来:“我会宣称在栖梧台闭关,明日动身,这件事不必让王庭中第三个人知道。你就……” 谢真:“我自然跟你一道去。” 长明沉默片刻,道:“雩祀之后,仙门势必重整对妖族三部的态度。你再涉入过深,恐会为难。” “将来可能为难,现在该做也得做。”谢真一摊手,“你不想让我一起去吗?” 长明:“……” 他哑口无言了一瞬间,就这一瞬间也够了。 “我是谢玄华时,对瑶山,对仙门,都不曾有辜负。”谢真淡定道,“如今再世为人,不过无愧于心而已。” 长明神色稍稍有些复杂地看着他,半晌道:“好,这次算我说不过你。” 谢真:“嗯?说得过你还能不让我去?” 长明:“这间静室下设有阵法,把你往里一关,你还能找到人吗?” 谢真:“……你不是吧!” 他听到阵法就头疼,闻言立刻皱眉看着地面,仿佛多在上面站一会都浑身难受一样。长明等他已经走到门口,才道:“说笑而已,我还不至于在自己的屋子里弄这种东西。” 谢真:“……” 第60章 白沙汀(二) 太微山终年云雾缭绕,纵是如今天高气畅的秋末冬初,从远处眺望,仍能看到山顶笼罩于一片茫茫大雾中。 不过沿山路直登向上,穿破云气后,峰顶景色便一览无余。正清宫立足于此千年,殿阁迤逦,来往其间的弟子皆着玉簪紫带,一派气象森严。 峰顶中央,也是正清宫大大小小数十楼阁的正中心处,摆着一只四尺高的方鼎。天下各处正清观门前,莫不立有一只模样相似、四壁雕刻水纹的仪鼎,倘若那座宫观所在城池格外富庶,造得规模更大,华美更甚,也不是没有。 相形之下,太微山上这座仪鼎历经代代风霜,已显得颇为古旧。每日午时过后,总有弟子来到仪鼎面前,取一些鼎中因日照而自生的清水,垂首闭目片刻,再行离去。 灵徽从仪鼎前起身,将位置让给在不远处等候的另一名小弟子。他不记得对方的名号,不过有些眼熟,应当是某位师兄收的小徒弟,算起来是他师侄一辈。 那弟子是名妙龄少女,对他这个小师叔不很畏惧,朝他羞涩一笑,方才上前。灵徽心事重重,对她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去。 仪鼎所在的北方,越过主殿,是掌门居所,殿阁名“三守”。灵徽在门前的滴水石边取下悬挂的玉锤,轻轻一敲,随即步入门廊。 一路上没见到半个人影,长廊两侧的窗扉全都敞开,微寒的山风涤荡一室清凉。即使刚刚沾过仪鼎中清泉的双手早已干透,他仍然觉得指尖冰冷。 最深处的屋宇殿门紧闭,灵徽在门前站定,正犹豫着,门倏地应声打开,待他走进,又在他身后闭紧。 空荡荡的殿中只有一人一灯。他低声道:“掌门师兄。” 跪在灯前的人没有说话,摆了摆手,又一只蒲团从不知道哪里滑了出来,停在他身边。 灵徽于是上去跪好,默祷片刻才抬起头,果然在灯前看到了一只深青的竹筒。 那只竹筒乃是先代掌门留下的遗物,如今的正清掌门灵霄是他首徒,灵徽则是他的关门弟子。灵徽拜师时,灵霄已经下山多年,两人虽在师父面前领受教导的时候不同,却都用过这只竹筒。 竹筒中斜插着一支银签,灵徽看了掌门师兄一眼,听到对方说:“拿去吧。” 竹筒里装了半筒清水,底下沉着厚厚一层生米。银签的端头不是勺子,而是一个极细的中空圆环,先代掌门每当叫弟子过来讲道,都会拿来这只竹筒,让他们一粒一粒把沉在水中的米挑出来,边挑边听。 灯台边还有一只碗,里面已经装了小半碗的挑出来的米粒。灵徽于是抽出银签,一丝不苟地挑了起来。 正清掌门抬起头,默默地注视灯火。 灵徽小时候第一次见到这位灵霄大师兄,他就是如今的模样,数十年光阴未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当他不言不动,神色严肃时,可能是在想事情,也可能是在生气,或者两者皆有。灵徽觉得他现在多半是两者皆有。 两日前,远在芳海的深泉林庭突生急变,三部毁去与仙门六派的盟约,启封慧泉,一时间不明真相者纷纷哗然,知情人却不约而同地缄口不言。正清在芳海驻留的探使无功而返,随即王庭闭门谢客,称一切等到年后的仙门众议上,再见分说。 仙门虽不乏有人想要冲进芳海去讨个说法,但解封已成定势,哪怕集结众力将其讨伐,慧泉也不会自己封回去。而唯一能左右慧泉的深泉林庭之主,天下敢于和他拼死一战的勇士不是没有,能按着他的头让他乖乖听话的人,大约还没生出来。 “那么,”灵霄道,“你来找我是做什么?” 他神色漠然,语气带着惯有的严厉,低辈弟子都十分畏惧与这位为人古板的掌门对面,唯恐一时不察,招致一番疾风骤雨的责问。灵徽却不是很在意,如实道:“瑶山来信,明日到访。” 灵霄:“来的是谁?” 灵徽:“霍清源。” 灵霄点了点头,片刻后说:“这事怎么是你来报。” 灵徽:“恰好遇到传信,就顺便过来了。” “是他们不敢进来吧。”灵霄淡淡地说。 灵徽:“掌门师兄明察。” 灵霄:“……” 平心而论,灵霄为人严格,却并不会随意发作门中弟子。只是即使他不说什么,只是用他严厉的眼神看着,就足够让许多还没锻炼出来的小弟子瑟瑟发抖了。 灵徽挑着米粒,道:“我不是很明白,慧泉解封,对仙门有什么损失?天魔不是早已被镇压了吗?” “慧泉节制天下灵气,又关乎渊山的封印。” 灵霄答道,“在盈期,慧泉吸纳充溢的灵气,避免天魔突破渊山封印。一旦慧泉重启,渊山封印必将有所变化,只是我们如今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灵徽:“但是,如今是昃期啊。倘若不是这样,王庭也没有必要解封慧泉吧?” 灵霄沉默了许久,久到当灵徽已经把米粒挑得差不多,觉得他已经不会再回答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 “……因为十七年前,镇压天魔的过程中出了一些岔子。” 灵徽握着银签,愣了一下:“那是什么意思?” 灵霄看了一眼竹筒,示意他不要停下,然后道:“你现在还不必知道。等霍清源过来,就交给你接待了。” “我?”灵徽这次即使发问,也老老实实地继续挑完了最后几颗米,“掌门师兄你不见他吗?” “我去一趟毓秀。”灵霄道,“这件事不必告诉他人知晓。” 他站起身,一手端起装着湿漉漉米粒的碗,不容置疑道:“留饭吧,我去把它烧了。” * 谢真对着铜镜,仔细调整夹在右耳上的蜃珠。 那天晚上瞎忙半天,其实盒中那卷丝绢上已经详细注明了用法,只是当时没来得及看,如今才被他翻了出来。他也没想到,这东西居然立刻就能派上用场。 蜃珠一共两枚,同时佩戴时兼有防卫作用,这个他倒是用不太上。分开时,每一枚都可施展一个常驻幻形,之所以做成一对,是因为通常使用的人会将两枚蜃珠中录入相同的幻形。 耳珰上附有术法,不但会隐匿自身,且不会轻易掉下。但难免会有意外,比如整个耳朵都掉了的情况,这样另一枚即可作为补救。 谢真却没准备这么用,他和长明两人易容出行,正好一人一个。 把蜃珠在耳上固定好后,他便调用神识,开始尝试。不愧是幻蜃一脉的奇珍,蜃珠内部并无阵法,却能浑然天成的运行幻术。随着他的拨动,一道薄薄的青色雾气从中渗出,化为一张密网,在他周围游动。 神识与蜃珠甫一接触,他便通晓了其中的运使法门。他先试着变出蜃珠中存有的一张面孔,转瞬之间,铜镜中他就换了一个模样。 这张脸仿佛就是照着“平凡无奇”这四字设计出来,倘若犯了事,照着画像去抓可能会抓错十个。不过谢真眉角的红印未曾被幻术消掉,突兀地往两边一戳,让这张普通的脸也变得好像不太普通起来。 谢真把蜃珠里留下的脸挨个试了个遍。大概是蜃珠原本的主人知道这东西被人拿去肯定不会干什么光明正大的好事,于是便留下了许多张平凡的脸。 然而谢真估计他们会扮作妖族,妖族幻变人形,通常只有固定的一个人身,多半会变得美一些。那些有过人形的妖族再生下后代,后代也会继承一部分父母的特征,因而妖族大部分都相貌不俗。 所以他们需要的,应该是较常人更出色,并且不会过于引人注目的脸。 不过要想凭空造出一张这样的脸,其实不是件容易的事。谢真东调调西弄弄,一会把鼻子压扁,一会把眼睛变小,怎么都不大顺利,总觉得变出来的脸看起来就很不对劲,见之令人生疑。 试了半天不得其法,他只好停下来思索。 如果要用记忆里的某张脸,就要冒着被认识的人发现的风险……他在脑海中搜寻时,一个念头不期然地跳了出来。 鬼使神差地,他按着蜃珠,发动了幻形。 身周的雾气微微飘荡,接着倏忽一收。镜中人眉目宛然,无声地望着他。 曾与剑仙谢玄华相识过的那些人,看到大抵的就是他这副玉冠束发,白衣佩剑的模样。如今已是再世之身,谢真再看到镜中的自己,颇有一些难言的感触。 不过大概是已经逐渐习惯现在的相貌,他略一定神,便不去多想,只是对着这张许久不见的脸观察起来。 从前那些不熟悉的人常常在他面前有所畏怯,但除了刻意想把人吓跑的情况外,他并不会总是板着脸。只是他原本的那张面孔,即使只是没什么表情地出神,都会显得颇为冰冷,叫人没法放松下来。 反观他现在的花妖模样,不知道比原本看起来温和可亲了多少倍。虽然不是什么坏事,但毕竟原来的脸伴他更久,说不怀念也是假话。 兴致上来,谢真取来上次施夕未留下的药膏,将眉角的红痕逐次遮去。完成之后,这张面孔已经和从前毫无差别。 他在镜中看了看,心想多看无益,差不多到此为止就行了,于是一手按着蜃珠,准备变回去。就在这时,门上敲了敲,长明道:“是我。” “进来。”谢真下意识道。 说完他就觉得不对,但长明已经推门进来,正把转过身的他看个正着。 四目相对的刹那,长明结结实实地怔在了原地。 谢真忽然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这份不自在从何而来,或许是因为长明不自觉流露出来的震动,即使他沉默无言,目光中却仿佛含有千言万语。 他原本以为对方会打趣几句,又或者面带怀念,可如今他的神色中不仅是怀念,还有更为沉重的,让他一时间看不懂的某种东西。 他以自己都还没明白的紧张,想要赶紧解除幻形。结果蜃珠他今天还是第一次用,难免手忙脚乱,越着急越错,不知道是调到了什么地方,他感到幻雾在融化变形,却好像没有消除。 面前的长明,也从百感交集逐渐变得面无表情,谢真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硬着头皮回头一看,发现镜子里他变回了花妖的模样,眉目轮廓却柔和很多,怎么看都是一个姑娘。 长明:“噗。” 谢真:“……………………” 第61章 白沙汀(三) - 白沙汀3 - 长明进门来,将手中提着的包裹放在一旁的桌上。他解下的披风上带着霜露寒气,兼有一阵宛如雪后松林的冰冷清香。 谢真总算把幻形解除,照了照镜子,看到脸还是现在的模样,松了口气。他看了一眼窗户,是关着的,便问:“外面下雪了?” “没有。” 长明道,语调略带笑意,似乎确信他在没话找话,缓解这份尴尬。 谢真不想纠结这个问题,他拿起另一枚蜃珠:“总而言之,我现在知道它怎么用了。” 长明对着他端详片刻:“不需要两个一起?” “可以分开两人用。”谢真想起蜃珠上还附有自己的幻术,于是稍作调整,使右耳上隐藏的蜃珠现出形态,“这另外一个给你。……对了,之前戴的方法也不对。” “那你来给我戴。” 长明说,走到他面前,微微躬身,侧过头去。 谢真本想站起,没想到对方这么贴心地把耳朵递了过来。他捏起蜃珠,另一手把长明垂下的发梢向耳后挽了挽,仔细给他夹上,说:“好了。” 长明抬起手,谢真才发现他手上戴了一双薄薄的手套,不知道是什么材质,颜色漆黑,也没有类似丝或缎的光泽。 他以右手握着左手指尖轻轻一扯,将手套整个脱下,再去触碰耳上的蜃珠,片刻后道:“有趣。” 谢真眨了眨眼,视线仍然停留在他的手套上。长明以为他在疑惑这个,便随手把左边的手套也摘下。之前缠绕在手臂向上的三条锁链,已经改为聚集在手掌上,正好可以被遮盖住。 “虽有幻术,这三道封印毕竟难缠。”他说,“难保不会有敏锐的人察觉,如此这样,稳妥一些。” 谢真刚才只是在想手套是否也会隔绝蜃珠的幻术,闻言便点了点头。此时两只手套都被长明随手抓着,却令他想起刚才摘下的一瞬间,它们衬得那副手背当真如玉石般苍白。 长明倒没注意他的神色,饶有兴趣地拨弄着蜃珠,似乎在探索其中的术法。谢真拣起盒中作了详细注解的丝绢给他,他只是略一看过,就放了回去。 谢真:“怎样?”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面前的长明身形陡然变小,接着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阿花”便立在他面前,朝他露出长明从前惯有的,准备捉弄他的笑容。 “阿花”脸色一板,严肃道:“幸会,我叫阿花。” 谢真:“……” 他简直说不出话,一手掩面,大感羞耻:“快变回去!” 长明从善如流,伸手一挥衣袖,转眼间已经变成一名头戴斗笠的樵夫。樵夫身穿短衣,粗糙的五指搭在斗笠边缘,往上抬起,现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来。 这张面孔平凡无奇,眉毛有些许杂乱,脸颊一侧带着两道快要愈合的抓伤。谢真觉得这多半不是他仔细记住了某位樵夫的模样,而是凭空变幻出来的相貌。 若是这样,那长明的幻形水平可比他高出不知道多少。这张脸天衣无缝,看不出任何怪异之处,即使仔细看,也不会给人留下太多印象。 非要说的话,就是他那一双眼睛沉着而明亮,昭示着此人或许并非凡俗。谢真仔细端详,越看越能从这平淡的相貌里看出些超然的气质来。 过了一会,长明问:“看够了没?” 谢真才发现他盯着这脸看了太久,轻咳一声:“好了。” 长明却没有立刻变成其他,而是过去照了一下镜子,又道:“这张脸有什么特别的,能让你看上那么久?” “……” 谢真不得不为自己辩驳:“我看的是你的幻形,着实很不错了。” “只是随手一变,这有什么稀奇的?”长明不解。 谢真:“对我来说却有些难。” 说着,他给长明看他之前尝试着变出,却觉得哪里不对的脸。长明评论道:“鼻子歪了。” 谢真难以置信:“是歪的吗?!” 他对着镜子看了看,确实看出了此前没发觉的毛病,不禁叹气。长明在旁边看着,又说:“初次习练,这样不错了。” 在他的出言指点下,谢真改来改去,终于改出一张差不多的脸。 虽未特别想过要变成什么样子,不过最后的相貌他觉得挺不错的,看起来不太起眼,朴实而温和。他转向长明:“如何?” “十分和善。”长明中肯道。 谢真感叹:“不错,感觉可以省不少麻烦,叫人都不想换下来了。” 长明:“你原本就挺和善的。” 谢真:“你说这辈子吗,那确实好了些。” 长明:“以前也一样。” 谢真:“……” 长明莫名其妙:“怎么了?” 谢真实在很怀疑自己曾经的长明眼里到底是什么形象,他无奈道:“这么觉得的人大概不多。” “那是他们的问题。”长明斩钉截铁道。 谢真:“行吧……” 他转念一想,觉得不太对:“这个样子是不是太像仙门修士了一些?” “我们本来就是要伪装成仙门中人,这样正好。”长明道。 谢真:“咦?不是妖族吗?” “第一处秘境在中原地界,这样方便些。”长明解释道,“我扮作擅长阵法的修士,你照常用剑即可,不过剑可能要换一把。海山见过的不多,但,以防万一。” 谢真想了想:“若与仙门中人打交道,用剑有些危险,还是换一种。” 长明:“也可以。你要用什么,去王庭收藏中取。” 谢真:“你也不想想我们拿着好东西会不会被人劫道……” 长明一时无言,他见惯了天下奇珍,倒是没想到这么多,思忖片刻道:“总有看起来不那么惹眼的,实在不行路上再买。” 谢真心道也只能这样了。他好奇道:“那长明你要变成什么模样?” 长明:“这要看扮作什么身份。要编出一套能糊弄人的来历,这个得你来。” 谢真便琢磨起来。长明又道:“还须得是出双入对,不显得奇怪的。” 谢真:“哦!这个容易,那肯定就是师门兄弟啊。” 长明:“……是这个道理。” 他端详谢真的幻形,不像之前那么利索,而是稍微思索了片刻后,一转身。 谢真只觉得他忽然低下去了几寸,眼前站着的,是个身着与他相似衣袍的一名少年。 他自己的幻形岁数往上加了些,长明这个则是稍微变小了一点,正是与谢真熟悉的那个长明年纪相仿。 这陌生少年相貌虽不如长明原本那样令人见之难忘,但也颇具风采,眉宇间带着年轻人的一丝张扬,薄唇微抿,显出几分傲慢。谢真一看就明白,如此设计正与他那个老实人模样的幻形相辅相成,若有需要,随时可以出去惹是生非。 “很好。”他笑道,“那我就暂且当一下你的师兄。” 长明一扬眉,稍稍抬头看着他,唤了声:“师兄。” “……”谢真深吸一口气,强忍住了揉一把他脑袋的冲动。 长明状似乖巧地问:“师兄,我们的门派叫什么?” “想什么呢,当然没有门派。”谢真道,“我们只是两个无根无基,漂泊四海,相依为命的散修师兄弟而已。” 长明:“……” 如此计划得宜,他们又再商量过几件细处,便准备当夜出发。谢真道:“走前,我再去一趟禁地。” 长明自无不可,取了朝羲送他过去。想着他或许对裴心挂念不下,于是先离开去作其他准备,留给他们些独处时间。 谢真在池边看了看,裴心的魂体仍然沉睡着,只是比刚来时稍稍凝实了一些。他稍稍掬起些池水,手指间水珠滑落,带着微不可察的暖意。 他再看了一会,起身回头。那曾与他交谈过的黑石碑,早在许久之前就再也没有现出过字迹,他只是出于习惯,对着它一揖道:“石碑前辈,此去不知何日再见,请你保重。” 说完他也觉得叫一块石碑保重有点奇怪,不禁失笑。 谁料,就仿佛应和他的话一样,石碑正面忽然浮现出几个大字,还是那无拘无束的飘逸字迹:“你要走了?” 谢真一怔,随即欣喜道:“前辈,你醒了?” 石碑:=_= 石碑:“动静闹这么大,我怎么能不醒。死人都要给你们吵醒了!” 字写得十分用力,倘若真是谁握笔写出来,那他一定是相当暴躁,甩得墨点乱飞的那种。 “莫非前辈察觉到了慧泉解封?” 最近王庭闹出的动静,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谢真没想到石碑身处禁地,竟也有所感知。 石碑写道:“你一定在想,我在禁地里,怎么会知道慧泉的事情?” “……”谢真老实承认:“是的。” 石碑:“看来你还需要补习王庭历史。” 谢真心想我补习这个干什么啊!石碑已经继续道:“慧泉就在王庭地下,与大地灵脉相连,我站在地上,能感觉到不是很正常吗?” 谢真:“可是你现在是块石碑……” “石碑怎么了?石碑就不行吗?”石碑一顿泼墨,写的横七竖八,“别的石碑有我这么会写字吗?能画的比我好吗?” 谢真:“这个……前辈诚然是一块超凡脱俗,与众不同的石碑。” 石碑:“真是敷衍,罢了,先不说这个。我来问你。” 谢真:“请讲。” 石碑:“慧泉封印虽解,对于陵空设下的禁制,你们准备怎么应付?” “……”谢真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石碑的来历固然神秘,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能说出这个按理说只在历代王族之间传承的秘密。他震惊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如何知道?” 石碑的字迹又从刚才的潦草回复了平常,轻描淡写道:“你应该已经猜到,我活着的年代比你们早许多。关于这禁制,我略知一二。” 谢真勉强按下心中惊异,道:“前辈与先王陵空结识?” “不要提他。”石碑一笔一划地写道,“他已经死了。” 谢真:“话是没错,他当然已经死了……” 石碑:“我只是强调一下。” 谢真:“……行。” 他立在石碑前,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石碑写道:“那时王庭能人辈出,无论铸剑,或者编纂阵法,都称不上什么稀奇。” 谢真:“前辈的意思是,你也了解先王陵空设下禁制中的阵法?” “是。” 随即,石碑画出一个狡猾笑脸,写道:“倒是你,你知道了这个王庭的秘密,看来你与长明那小子的关系不简单啊?” 谢真坦然道:“是啊。” 在与长明的交情上,他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石碑划出一根长长的线,然后写:“所以,你们是要去解除那三道禁制?” 谢真:“正是。” 石碑:“既然这样,把我带去。” 第62章 白沙汀(四) 谢真多少也有所预感了,石碑在他面前说这个,又特意讲自己对禁制有了解,肯定有其用意。 他问:“前辈为何要这么做?” “瞧你这话。”石碑道,“王庭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当然不帮不行。” 话中意思如此义不容辞,谢真礼节性点头:“原来如此。” 石碑:“……你听着不怎么信我啊。” 谢真:“只是有些疑惑,我至今还不知道前辈是谁呢。” “名字就不必说了。”石碑道,“我曾是王庭的一名文书。” 谢真奇道:“文书需要既会铸剑,又通晓阵法吗?” 石碑:“这是身为一名文书的基本素养。” 谢真回想了一下日常挂着黑眼圈的西琼,以及在图书馆里窜上窜下的行舟,肃然起敬:“原来王庭当年的文书是这样。” 石碑:“……就是这样。” 谢真:“那么,要如何带你走?” 石碑:“这个容易,我可以附在剑上。朝羲就不错。” 谢真想也不想道:“不行。” 石碑:“还是不放心我的来历,怕我对他不利?” 谢真:“失礼了,我想转弯抹角的话,前辈也不爱听。” 听了这话,石碑上划出了许多抖动的线,谢真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可能这是石碑在笑。 石碑:“你挺有意思。退而求其次,你那把剑也可以。” 谢真缓缓抽出海山,问道:“这个?” 石碑:“是。你敢让我寄身剑上吗?” 谢真:“可以。” 石碑:“这回你却不怕我害你了?” 谢真摇头,在这短短片刻间,他已经想了许多。朝羲毕竟是王剑,恐怕历代先王也没有几个真把它当剑用的,更多是象征着深泉林庭的权柄。这样的东西,拿来给这石碑里的无名前辈用,还是太过冒险。 海山则不同,谢真能感觉到,从铸造出来后就再没有别人用过它,他是这把剑的第一个主人。这是一柄纯粹的剑,只为纯粹的目的而生。 和海山相伴的几个月间,谢真未曾感到运剑间有半点滞涩,早已与其灵境相融。身为剑修,他自信有着对这把剑的绝对掌控。 石碑:“很好。那么听我说。” 依照指点,谢真将剑刃抵在石碑侧面。须臾,他感到有一缕极其细微的灵气缠绕在剑上,倘若这就是石碑的正体,那它简直就如风中残烛,仿佛稍一用力就要散了。 谢真握着剑柄,听到一个声音在他心中道:“终于……” 此前他都是看着石碑的字迹,还是初次听到这个“石碑前辈”说话。若是非要形容的话,他的声音让人听在耳中,就想要立刻知道他长得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符合那些凭空而来的华美想象。 只听那悦耳的声音继续道:“……终于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我既归来,便让我掀起这席卷世间的血海吧!哈哈哈哈!” 谢真:“……” 说完这话本故事里标准的恶人台词,过了一会,石碑无趣道:“你怎么都不笑的?不好笑吗?” 谢真沉默半晌,礼貌地笑道:“呵呵。” “对了,”石碑道,“你可以对长明提起我,但是我不会和他讲话。” 谢真此刻走在回持静院的路上,一手压着剑柄,以便听附在剑上的石碑说话。秋日将尽,四下里落叶萧萧,因为枝叶皆是雪白的缘故,就像一场时断时续,提早降临的细雪。 他闻言顿了一下,问道:“前辈不想与长明讲话?” 石碑:“不想。别问为什么。” 谢真:“我不是要问。但是既然这样,你一开始说想选朝羲,难道是逗我的吗?” 这个问题一针见血,石碑呃了一声,道:“这个嘛……倘若没有海山,我也只能勉为其难,拿朝羲一用了。” 谢真:“那样的话,总可以找来别的剑。” “平常的剑不可以。”石碑傲然道,“你当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可以让我寄身吗?” “海山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谢真奇道。 海山固然不错,但毕竟才打造出来不久,灵性不比那些世代传承的名剑。石碑道:“啧,小蝉花,你到底懂不懂剑啊?” 谢真恐怕还是平生第一次被人说“你懂不懂剑”,倒也没生气,虚心求教:“略懂而已,请前辈解惑。” 石碑:“就说孤光吧,你也曾用过孤光,你可知道它的来历?” “自然是瑶山镇山之剑。”谢真答道,“现在也知道,是前辈铸造。” “不是说这个。”石碑说,“这剑最初为何而铸,是谁做过它第一任主人,这些你都知道吗?” 谢真:“如果前辈愿意告知,那么便能知道了。” “这不重要,以后再说。”石碑道,“就是说,你对这些一无所知,即使用着孤光,也并不了解那把剑,还不如找人给你打一把新的呢。” 这话尽管不能让谢真全数认同,却使他不由得思索起来。 石碑又说:“世人以为寻那些天材地宝打出来的就是好剑,殊不知名剑之所以为名剑,还有不可或缺的另一样东西在其中。” 谢真问:“是什么?” 石碑:“铸剑师的意志。打出来准备摆在店里卖的,和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为了谁而打造的当然不同。这其间,又有那些本就以血与泪铸成的名作。你听说过‘琉璃’么?” 谢真确实听过,关于这件兵器的故事也算流传甚广。“琉璃”乃是古时一把名刀,出身邪异,相传当时铸剑师所在门派突遭大难,满门被屠戮殆尽,只剩下铸剑师自己与她的同门师妹两人。 这把只差一点就铸造完成的刀,被投入烈火焚烧三日,烧得刀刃色作血红,晶莹剔透。铸剑师抱剑而死,师妹则手持这把遗作孤身复仇,直到杀尽最后一名仇人后,也横刀自刎。 之后又有些这把刀落到他人手中,引起血雨腥风的不祥故事,距今年代太过久远,许多事迹都是后人附会,其中颇多夸张与自相矛盾,妖刀本身也早就遗失了。 “这当然不只是故事而已。”石碑冷笑,“那些光想着抢夺名刀,不掂量一下自己能不能驾驭的家伙,才是蠢不可及。” 易地而处,谢真觉得哪怕这把妖刀放在面前,自己也多半不会上手去取的。倒不是因为惧怕,而是这传说中出鞘时赤虹冲天的邪刀太过嚣张,与他的习惯相去甚远。 相比之下孤光只是剑气如月辉,还稍微低调一些。只要你出剑足够快,就没有人会被闪瞎。 “剑器,寻常又不寻常。”石碑淡淡地说,“虽无其他法器那般的千变万化,但它的奥妙在于内,而非形之于外。” 谢真:“正是如此,不惹眼的剑就是最好的剑了。” 石碑:“我又不是这个意思,华丽些就不好吗?闪起来多好看!” “……”谢真忽然意识到,孤光与朝羲这两把相当招摇的剑,全都是此人一手打造,不禁沉默了。 他想了想,发现扯得有点远:“所以前辈的意思是,海山的来历也不同寻常?” “这你问我,我怎么知道。自己去弄清楚。” 石碑没好气地说:“你既用过孤光,想必剑法也不会差。但是,光会用剑,不懂人心也不行啊。” 懂人心吗? 再世为人,面对这句话,谢真一时间竟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回到持静院中,长明从屋里出来,见他面色有些沉重,问道:“怎么了?” 谢真遂暂且抛下这些思绪,与他说了石碑一事。长明听完,盯着海山,皱眉道:“什么叫只和你说话,几个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石碑震声道。 长明听不到,谢真却不得不听着他在那怒气冲冲。他无奈道:“这位前辈曾经编纂秘境中的阵法,此去也许能帮上些忙。” 他平举海山,长明以怀疑的目光看了它片刻,道:“听着不太可靠。作个参考可以,你不要全信就行。” 石碑:“你懂个球。 ” 谢真:“唉……” 他忽然想起一事,道:“说起来,我听到了石碑前辈的声音,并不像你之前猜测那样是女子来着。” 长明冷漠道:“哦。” 石碑:“……” 谢真隐约感觉到石碑好像深吸了一口气,他及时松手把剑放下,若无其事道:“那么,我们可以启程了吧?” * 自越地向北,往东走是绵延苍山,往西则是一片深不见尽处的沼地。大沼旁的地界,民间多称之为白沙汀,此处发生过许许多多的奇遇故事,无论何时,各地传唱的歌谣里总能听到这个名字。 凡尘中人觉得此地神秘,其实是因为苍山左近没有什么名门大派,不少散修便隐居其中,平日里来到白沙汀,难免留下诸般事迹。此地鱼龙混杂,不失为一个探听消息、买卖奇珍异宝的好去处。 靠近大沼边,有一小城名叫绿杨镇。这日午后,有两名女子跟随往来商队进到镇里,从市集中穿行而过。 若说她们是行走江湖的武人,无论衣着打扮还是相貌,似乎都并无风霜痕迹。可要说是娇养家中的闺秀,她们腰悬的长剑也不像摆设。虽然她们已经有意往寻常方式打扮,不过懂行的人一望即知,这多半是两个涉世未深的仙门女修。 白沙汀中,往来仙门中人不在少数,因而她们这副样子也没引起太多注意。年轻些的方及笄,左顾右盼,一脸看什么都稀罕的神色。另一人则年长几岁,行事稳重些,只是目光中也难掩好奇。 “师姐。”那少女小小地叫了同伴一声,“那边的书……” 师姐抓住她手臂,不让她乱跑:“忘了出门前怎么跟你讲的吗?” “我知道。”少女扁着嘴道,“但是你看啊!” 她一指斜对面的书摊,师姐忍不住也看了一眼,见到上面挂了几条字幅,写了些什么《正清秘史》《与花妖比邻而居》之类一看就不正经的书名。 而就在那些中间,有一条字幅写的是:《六派溯源》。 师妹还在说:“师姐,你看那个是不是……” “我看到了。”师姐低声道。 她咬了咬嘴唇,在原地犹豫片刻,说:“过去看看。记住,你不要乱问。” 少女立刻道:“我又不傻!” 师姐很想叹气,不过忍住了。她和师妹一道过去,到了书摊前,正看见中间摆着一叠很显眼的《玄华箴言》。 她的目光也难免在那上面停留了片刻,随即才去寻找她看到的《六派溯源》。书摊主人笑吟吟道:“两位姑娘,可有什么要找的书?” 师姐应付了一句,马上就在旁边看到了她要找的东西。此时,旁边却有人先她一步,把那本《六派溯源》拿了起来。 那只手五指修长,线条犹如精雕细刻,师姐愣了一下,回头看去。 拿书的人是个眉目冷淡的俊秀少年,他对与他并肩站在一处的另一人道:“是这个吗,……师兄?” 那人道:“是。” 摊主一看,来了精神:“公子真有眼光,这书我们就剩最后一本,镇里你再找不到别家卖这个的,是从越地千里迢迢运……” “买。”那少年已经面无表情地掏钱付账了。 师姐:“……” 第63章 白沙汀(五) 眼看那少年转身要走,师姐脱口而出:“等等……” 话音出口,她又不知道怎么往下讲了。 别人先她到来,拿书付账一气呵成,完全没给她插话的余地。更何况,她也丝毫没有在街边摊位上与人争东西的经历,不禁有些尴尬地立在了那里。 没想到,少年旁边那个被他叫“师兄”的人倒是停了下来,略带疑问地看着她。 他神态温和,看起来明显比那少年好说话一些。师姐松了口气,犹豫片刻才道:“那一册书,不知可否割爱?价钱好说。” 对方尚未回答,同行的少年便冷漠道:“不行。” 他不由分说地把书往袖中一收,冲着书摊的方向扬了扬头,道:“想要就再去问。”说完,就与旁边的人一同转身离开。 “哎你……”师妹还想说话,被师姐拽了回来:“算了。” 师妹皱眉道:“不卖就不卖,什么叫再去问啊?不是已经卖完了吗?” 师姐想了想,转身回到书摊前,正看到摊主将另一本《六道溯源》从箱中取出,摆在缺了的空位上。 “……”师姐看了看摊主,又看了看那本书,“这不是最后一本吗?” 摊主笑容可掬:“这次真是最后一本了!” 师妹:“如果我要买两本呢?” 摊主:“这位姑娘莫开玩笑了,当真只剩下一本。” 师妹取出银两,道:“给我两本,没有就算了。” 摊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本,啪地一下和那本叠在一起,双手奉上:“多谢惠顾!” 师姐:“……” 另一边,那对师兄弟已重新走入了市集的人群中。 这两人自然就是谢真与长明,他们取道越地,一路隐匿行踪,抵达白沙汀后,发现此处比平常还要热闹几分。 谢真曾来过白沙汀,不过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他们只是沿着市集走了半条路,往来就见到了好几个一望可知是仙门修士的行人。 “近些年,白沙汀里有过什么异常吗?”他低声问。 长明笃定地说:“没有。” 谢真知道他离开王庭前查阅过历年记载,因而这回答多半可靠。不过,毕竟远在千里之外,兴许这边确实有了什么变化也未可知。 他依照印象,在市集中的摊位前一家家看过去,终于找到了一幅绑在竹竿上的旗。 旗子显然用了多年,边角缝补了几块,破破烂烂,只有中间以银线绣着的怪鱼还算清晰。怪鱼大张着嘴,口中利齿分成多股,每一股上又再有分叉。 这图案画得夸张,叫人忍不住好奇,这鱼的嘴巴能不能关上?平时怎么吃饭?会不会把自己的下巴戳漏? 这里已经是市集的角落,不过这摊子也着实寒酸了些,只有一架空荡荡的推车,并一根挑着旗的竹竿。 谢真一拉长明的衣袖,示意他过去那边。等他们穿过人群,来到那挂着怪鱼旗的竹竿下,却发现摊上空无一人。 这怪鱼名叫“枫齿”,因其口中利齿形似枫叶,就得了这么一个过分直白的名字。它并非妖兽,只是寻常野兽,别处难得一见,只生活在白沙汀边的沼泽中。 白沙沼上终年弥漫着浓雾,在日光下呈现出似有若无的淡紫,初来乍到者难免会被吓一跳,觉得这雾气好像有毒,其实不然。 人在雾中起坐呼吸,均可一如平常,但倘若要御空前去,在沼泽上空飞行,就极易迷失方向,最后不得不降落在沼地当中。 关于白沙沼上迷雾的由来,有人相信是古时某个大能设下的阵法,有人则觉得只是这片怪异地域上的天然奇观。哪怕有前车之鉴,也每每有不信邪的修士非要御空进去,最后运气好的爬着出来,运气不好的就出不来了。 不过,非要进去沼泽中去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白沙汀上有一种采药人,用枫齿鱼来拉特制的鱼船,进出无碍。那些要进沼泽的外来者,无论是为了采药,救援失落在其中的亲友,又或是只受好奇驱使想去看看,多半都会雇一艘鱼船代步。 谢真坐过这船,那滋味让他非常不想回忆。 只是找到了鱼船的旗子,却没看到人。长明望着旗上的鱼,半晌忽道:“这鱼有些奇怪。” 谢真:“哪方面的奇怪?” 这时旁边推过一辆装满货物的车,他抬手把长明往里面拉了一下,免得他被行人蹭到。长明此时的幻形比他身量略低上一些,闻言稍稍抬眼看他。 全然陌生的面孔上,却有着令他十分熟悉的神态。谢真思绪飘开了一瞬间,耳边听到长明道:“活在沼地中的鱼,长成这个模样,有些不寻常。” 谢真心道这鱼是够奇形怪状的,但长明特意指出这点,必定是想到了一些别的。 长明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若有所思。这时,一人急急忙忙地从旁边跑了回来,挤回推车后面,喘了两口气,道:“两位!抱歉,今日不开张了!” 谢真与长明一齐转头看他,那人本来已经在收旗子了,被这四道视线一看,讪讪地停下动作,重复道:“不开张了,不好意思。” “为何?”谢真问道。 摊主把竹竿收到推车上,道:“没有多余的船了。请回吧!” 说完他就推着车走了。谢真没有为难,他离去后,看着他背影道:“大约不全是实话。” 长明:“跟上去看看。” 他没细说,谢真知道他必定是使了个小术法,来追踪那人的行迹。两人没跟太紧,一路在不远处坠着,见到那人出了市集,走上大街,进了一家客栈。 谢真抬头一看,客栈上头挂了“绿杨”两字,与镇子同名。他从前来白沙汀时,到的是另外的镇子,因而并不清楚绿杨镇上是否还有别的客栈。 而出身本地的采药人来到客栈,多半是去见某个雇主了。 他招呼长明,两人进门。这家客栈不大,堂中大半的桌边都坐满了,人声喧杂。见到长明与他进来,颇有几道打量的目光投向这边,长明脚步一顿,冷冷地回视过去。 谢真伸出手,半真半假地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长明遂不再理会他们,转过头去。谢真这边,倒是发现不远处的柜台前有两个刚才见过的背影。 那两个师姐妹轻声细语,他仍然听得很清楚。那师妹小声道:“这种时候,话本里是不是一般都会说‘客官,只剩下一间房了’?” 掌柜当做没听到,依旧笑容满面道:“两位姑娘,要两间房么?” 师姐道:“一间就好。” 师妹:“……唉。” 师姐取了钥匙,一边道:“你叹什么气,不管怎样我们都是住一间啊。” 师妹:“只是有点想听这句话嘛!” 师姐敲了她一下,两人便上楼去了,从头到尾都没发现后面的谢真他们。 谢真于是走上前去,还没等说话,掌柜就抱歉道:“客官,只剩下一间房了。” 谢真:“……” 一间就一间吧,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两人上楼进屋,里面收拾得尚算干净,长明看着那只挂了薄薄一层帐子的木架床,皱眉道:“不如换一处客宿。” “凑合一下吧,看着也不算挤。” 谢真倒不是很在意,把负着的包裹解下来放在桌上,“那租鱼船的人还在客栈里么?” 长明:“就在这层楼。南边第二间房。” 既然知道这人在哪,就不着急了。时值正午,他们于是先下楼到前堂,叫了些茶点,坐在角落。 一眼看去,堂中坐的几乎都是修士。有些举止斯文,用了两筷就不动了,也有毫不在意餐食简陋,把一桌饭一扫而空的。店小二穿梭在这群人中间,即使绿杨镇上修士并不少见,也难免加倍地小心翼翼。 谢真将仍在包裹中的海山放在膝上,手一搭上去,听到石碑问:“如何?到白沙汀了吗?” 他在心中把绿杨镇的情形大略讲过,石碑关注的事情却很奇怪:“枫齿鱼?那是什么东西?” 谢真:“是一种尖齿形似枫瓣的鱼,只在白沙沼中有。” 他渐渐也学会了一些与石碑在心神中交流的技巧,尝试着在脑中画出一个枫齿鱼来。才画了一小半,石碑就叫道:“别画了,这什么东西啊,我看不下去了!你是真的不会画画吧!” 谢真:“……我是真的不会。” “算了,我大概知道了。”石碑放过了他,“奇怪,这不像是沼地里的鱼啊。” 他说的话竟然和长明几乎一模一样。谢真一不留神就这么说了,石碑登时不满道:“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初秘境建成时,根本没有这种鱼,肯定是后来出现的。” 谢真忍不住道:“史书中没有记载,他也没法知道。” 石碑:“你非得处处都替他讲话吗?” 谢真心想明明是前辈你处处针对长明……我只是实事求是嘛。 石碑冷冷地说:“我听到你这么想了。” 谢真:“唉……” 他心里直叹气,面上不免也带出了一丝无奈。长明注意到他面色,再看看他放在剑上的手,立刻懂了。 他一伸手,捉住谢真的手腕,提起来放在桌面上。 谢真:“……” 长明又给他面前的碟子里放了块做成鱼形的小点心。馅料是绿豆沙,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颜色十分鲜亮。谢真把小鱼吃掉,重新放下手,就听石碑怒道:“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吗?!” 谢真诚恳道:“前辈请讲。” 石碑:“哼……当初秘境外的水域,并非是如今这样险恶的沼泽。要找入口,我也帮不上什么,等你们进去再找我吧。” 说完他在谢真脑海中模拟了一个砰地关上门的响声,不说话了。 长明见他把包裹重又收起,问:“怎样?” 附近人多耳杂,谢真只含蓄道:“还须得我们自己来找地方。” “意料之中。”长明略带嘲讽地说。 谢真心道还好石碑听不见你说这话,并决定以后还是别给石碑原话转播长明的发言了。这除了让他们两个隔着自己互相针对之外,简直不会有别的结果。 这时,长明神色微动,转头向楼梯看去。 谢真也将视线投向那边,正看到方才集市上租鱼船的男人从楼上下来。他虽尽力镇定,仍能看出有几分胆怯,努力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从这里溜走。 前堂中众人来往走动,似乎也没人留意到他。可就在他快要迈出门口时,后领忽然好像被谁猛地一拽,狼狈地滚倒在地。 周围人交谈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只见他脸憋得通红,双脚蹬动,可还是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勒在腰间,就保持着栽倒在地的姿势,缓缓地被向后拖过去。 谢真看得分明,就在他们不远处那桌,一个修士正做出五指扣拢,凭空向后拖拽的手势。 他很看不惯这种做派,顺手将杯子往桌上一顿,杯中残茶化为一道极细的水线,凌空飞出,瞬息之间绞断了那条气绳。 鱼船船主身后压力骤消,躬身不住喘息,只是一时间还站不起来。动手那修士面色一变,不善地朝他们这边看。 他打量谢真片刻,似乎觉得他不像什么硬茬,语气就很不客气:“多管闲事。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谢真鲜少有被人这样当面叫板的经历,他以平和语气说:“不知道。只是,也不必那样戏弄人。” “你算什……” 那修士刚说了几个字,就被旁边的同伴一把拉住了。与他同坐的人作武人打扮,身后负刀,显得沉稳许多。 这带刀修士对谢真略带歉意地点了点头,带着息事宁人之意,接着起身把鱼船船主扶起,半拖半挟地把他按在旁边的座椅上。 他一手搭在对方肩膀,道:“船家不须惊慌,只是有个疑惑,望你解答。” 船主浑身发抖,看起来比刚才还怕了:“我,我不知道……” “你想必知道的。”带刀修士道,“绿杨镇上的枫齿鱼船都在你家,早上还在开摊,方才突然就说没有船了。敢问,是哪位大主顾,把船都一口气包了下来?”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堂中大多不是凡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当即就有人道:“我说怎么找不见那租船的,原来是这么回事?” 余人也纷纷议论,谢真皱眉,与长明对视一眼。看这些修士的架势,竟似不约而同都急着乘船进去白沙沼中一样。 船主磕磕巴巴道:“那位仙长已经付过钱了……” “原来如此。”带刀修士仍然不紧不慢道,“听的意思,就是只有一个人了?” 船主发觉说错了话,一脸惶恐。刚才那个用气绳拽人的修士拍桌道:“岂有此理!难道松花忽律就是他一个人圈定了的不成?” 松花忽律。一听这个名字,谢真恍然大悟。 这种稀罕的异兽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它全身带毒,眼珠却是极其名贵的解毒灵药,堪称万金难求。这些聚集到白沙汀的修士,一定是听说了大沼中有松花忽律现身的踪迹,才赶来想要碰碰运气。 现在再看带刀修士与他同行者的一番作态,用意不言自明。他们光明正大地在众人面前挑破有人想要独占所有鱼船的事情,意图引发众怒,把那人踢出局再说。 带刀修士道:“船家,我们也不是非要租船,只是让我们见见这位主顾,总是可以的吧?” 船主不停摇头,显得无比为难,正要开口讨饶时,动作忽然停住了。一个声音道:“想见我?” 前堂中忽然静了下来,众人全都回头望去。在这短暂的静寂中,客栈那上了年头的木楼梯吱嘎一响,一名云纹锦衣的年轻修士从楼上缓步而下。 面对十几双盯着他看的眼睛,他冰冷道:“不劳费心。乔杭就在此处,有何指教?” 第64章 白沙汀(六) 边上一桌有人低声问:“这谁啊?” “嘘,”他的同伴立刻道,“他是毓秀的人!” 乔杭面不改色,就像没听到窃窃私语一样。船主见状马上一骨碌爬起,躲去他身边,唯恐再被这群不太讲理的散修波及。 堂中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乔杭本人不算多么声名卓著,但走南闯北的散修大多识货,认得出那一身毓秀弟子的打扮,与他的名号也对得上。 虽不曾自报师承,大家彼此却心知肚明,此前议论纷纷的在场众人,竟然没有一个率先站出来与他理论的。 名门大派的威风,可见一斑。 谢真冷眼旁观,此情此景,让他感觉相当没意思。他略施巧劲,用筷子把碗里的鱼形点心夹成整齐的两半,拈走一半吃了。 那带刀修士原本意在挑起事端,如今乔杭一出现,他倒是不知道要怎么继续了。他不管旁边同伴一个劲的给他使眼色,拱手说了两句场面话,饭也没吃完,便离开了前堂。 其他散修见此,上楼的上楼,出门的出门,陆陆续续也都撤了。方才热闹的堂中很快就静了下来,只剩下寥寥几桌还没挪动。 乔杭独自坐下,点了酒,自斟自饮起来。那船主左右看看,悄悄过来,有些尴尬地对谢真道谢。 “不用。”谢真瞥了乔杭一眼,“即使没有我,他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船主丝毫不想卷入这群修士的矛盾里,擦了把冷汗,岔开话题再三谢过,方才心有余悸地走了。他出门后,乔杭道:“这位道友真是侠义心肠。” 谢真:“客气。” 乔杭一手转动着店里那灰不溜秋的陶杯,面上毫无醉意。他与谢真从前见到他时相比,年纪似乎长了一两岁,总体的形容倒是没变。大派弟子那份傲气,倒是怎么也掩饰不掉的。 “你与那些江湖散修却有些不同。”他道,“怎么称呼?” “萍水相逢而已,这就免了吧。” 谢真没打算与他多说,看长明早就放下了筷子,便招呼小二过来收拾。 乔杭往后靠在椅中,一挑眉毛:“可是对我有成见?莫非两位也是来抓松花忽律的?” 一直没说话的长明毫不客气地道:“与你何干。” 乔杭:“……” 谢真以指尖点了点长明的手背,长明于是不说话了。 谢真道:“想来你也不会让出一条鱼船来,那么,我们就没什么好讲的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乔杭轻描淡写道,“受命而来,让是不能让的。抱歉,道友下次请早吧。” 谢真本来已经与长明往楼上走了,闻言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以一敌众,断了所有人的路,我们一介散修,说是不敢多说的。” 他看着乔杭,淡淡道,“只不过,并非是我们晚了一步。诸位退让,是看你乔杭的面子,还是看毓秀的面子,想来道友心里自有分说吧。” 这一席话毫不留情,乔杭的脸色登时就沉了下去。 长明半侧过身,双手笼在袖中,噙着微微的冷笑看着他。那眼神实在相当嘲讽,说时迟那时快,乔杭背后陡然升起一团冰雾,一只长着钩爪、通体晶莹透明的的小巧鹰隼瞬间从雾中成形,尖啸一声朝他们飞来。 见到这冰鹰,谢真暗道:花里胡哨。 这寒气四溢的灵光,一看就是与他家掌门的秘法一脉相承。谢真没见过郁掌门亲自动手,不过据说他当初讨伐山中妖魔,曾把高崖飞瀑从潭流一直冻到峰顶,方圆数里大雪纷飞,落地几日不化。 听到这个故事时,年轻的谢真怎么想都觉得他才比较像民间恐怖故事里的主角。 乔杭的冰鹰神态灵动,谢真能看出他花费了不少功夫在塑造它的表象中,照他说,把它的灵气内构好好巩固方是正理。 不过这也是内行人的看法,路过旁边的店小二反正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他看起来也对修士在这里动手司空见惯,熟练地一个滑步,倒退着藏到了柜台底下。 长明并不说话,双手一分,一片薄薄的书页从他袖中飞出,悬空挡在那只冰鹰面前。 书页无甚特异,既不发光也没什么图案,就像是从随便哪本书上撕下来的一样。只有仔细看去,才能隐约在字迹中间看到略微泛出红色的纸纹。 冰鹰对着书页猛啄下去,书页毫发无损,但也被这股冲势推着向后退去,堪堪退到长明面前,与那只冰鹰一同消散。 乔杭一直端坐不动,直到这番斗法结束,才缓缓松开握住杯子的手。 “不错。”他沉声道,“敢问师承何派?如此手段,想来也非无名之辈。” 长明冷冰冰地说:“说了等你来找我们算账吗?告辞。” 乔杭:“……” 谢真朝他一拱手,两人登上楼梯,消失在门后。 廊下有人探头探脑,乔杭两指一捻,一道冰雕成的飞羽倏忽射出,那边传来啊呀一声惊叫,旋即是一片扑腾的响动,归于沉寂。 回了房间,谢真道:“毓秀怎么把他派来了。他们莫非察觉到了什么?” “我看不像。”长明嘲道,“真要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不可能就派他一个来吧,顶什么用啊。” 谢真:“……也是。” 长明抽出他那副手套,不紧不慢地戴在手上,然后说:“你先在这等一下,我去探探情况。” 谢真奇道:“你要做什么?” “放心,看你面子,不会把他怎样的。”长明摆了摆手,“再说了,不是说好这次都听我的?” 他两指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页放在谢真手上,那页书上印着一只光华明亮的金色小鸟。 “要是乔杭离开这里,告诉我一声。”他说,“不过,我看他一时半会应该不会走。” 不出长明所料,接下来不时有修士各怀鬼胎地下楼与乔杭接触,有讲价想看看他能不能让条船的,有看他和长明斗法,于是自己也想去试试深浅的。无一例外,都被乔杭软硬兼施地顶了回去。 谢真的话虽不客气,道理还是有的。倘若乔杭不是毓秀门下,他包下鱼船这种触发众怒的做法,多半会引来大家想办法一起把他先拿下,之后再谈分船的事情。 可如今没人愿意冒着被毓秀秋后算账的风险这么干,明面上单打独斗又压不住他,一时间便陷入僵局。 枫齿鱼船都是夜里出行,谢真估计乔杭今夜就会进白沙沼了。要是他没有把所有的船都带走,这些修士多半又会想方设法迫使船主把剩下的船交出来。 船主只是个凡人,没法和这些修士硬拗是一定的,就是不知道乔杭对此有没有什么应对。 谢真无聊地在屋里等着,拿了把小刀雕木头,雕到一半,长明回来了。 他们的窗户面朝庭院,长明也正如他所想,完全没走大门,谢真一抬头,就看到他坐在窗台上,手里拈着一张书页。 谢真:“这么喜欢爬高吗?快下来,我看这窗台修得不怎么结实。” 长明:“我又不重。” 谢真:“你自己下来还是我把你扛下来?” 长明一耸肩,落到地上,才道:“船已经找好了。” 谢真:“这么快,你是抢了一条乔杭定好的鱼吗?” “那倒不是。” 长明晃了一下书页,说:“不过,事情有点意思。你要过去看看么?” 日近黄昏,街上行人渐少,天空满是灰沉沉的层云,仿佛要一直压低到屋檐上。谢真抬头看了看,道:“要下雪了么。” 长明伸出戴着手套的手,两指虚捻了一下,断定道:“至少要到后半夜吧。” 谢真瞥他一眼,着实不知他是怎么判断出来。虽然长明根本不会冷,他还是入乡随俗,在外面加了一件披风,此时领子挡住了小半张脸,看着还怪可爱的。 “所以,”他好奇道,“你是从哪里找到的船?” “采药人啊。”长明懒洋洋地说,“也是运气好,刚去就碰上了。” 白沙沼中的枫齿鱼船,平日里是采药人开着用来进去采药的。沼泽中虽与野地中不同,但霜降之后,药草同样渐渐衰枯,因而冬季里采药人们也只在家歇业。 那个租船给修士的船主已经早就不采药了,但绿杨镇上还是能找到一些零星的自己出船的采药人。他们的鱼都是自家养的,或许不那么驯顺,用总还是可以用。 谢真:“这倒是个办法。” 长明:“就是可能会格外晕一些。” 谢真:“……” 长明手指扣了个圈,道:“师兄吃酸梅么。” 谢真心说我又不是没坐过那鱼,喝酸醋估计也没用…… 他说:“到时候再说。话说,我们这是去看什么热闹?怎么看你走得一点也不着急。” “就到了。” 长明一扬脸:“那边。” 绿杨镇不大,他们走着走着就到了白沙沼边的小水湾。暮色之下,隐约能看到水边有不少船,岸上还站了好些人,正在议论纷纷。 “这是那个船主放鱼船的地方?” 谢真远远看那边气氛似乎不是很正常,疑惑道:“出什么事了?” 他走到水湾边,往下一看,登时惊了。 采药用的小船都系在岸边,另一侧有个挖进去的池塘,那些枫齿鱼就养在里面。 这用来拉船的鱼个头自然不小,拎出来恐怕得有马驹大,泡在水里的时候通常只能看到小半个鱼脑袋顶。不过这会,许多鱼都在池塘里痛苦翻滚,还有几条已经翻了肚子,眼看是不活了。 谢真还想凑近去观察,被长明拉住,轻声说:“别靠太近,是有人下毒。” “下毒?”谢真奇道。 白沙沼的水域中据说有一年四季随天候变化的毒流,生长的药草多数有解毒效用,正在于此。枫齿鱼本身虽无药性,在此环境中多少也是耐毒的。 能把这么一池子鱼都给毒倒,下毒的人可真是有两把刷子。 谢真觉得有什么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正在思索时,船主和乔杭到了。 船主也不嫌水冷,立刻下水去察看,把已经死去的鱼给拖上了船板。他拿了把尖刀,把鱼从侧腹处剖开,暗绿如同泥浆般黏稠的鱼血便洒了出来。 谢真想起之前在客栈里吃的绿豆沙鱼点心,表情顿时有点诡异。 船主仔细检查完,上了岸,哭丧着脸道:“仙长,肯定是有人动了手脚!” 他倒是还没有确定是下毒,只知道鱼的死状很不对劲。 乔杭脸色也非常难看,旁边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修士中,也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乔道友,没必要做这么绝吧?” 乔杭怒道:“你什么意思?” “把船都包下就算了,这是想彻底断了我们进去的念头?” 这回谢真看清了,说话的就是之前在客栈里抓船主的那个修士。那个带刀的同伴不在身边,他仗着周围人多,阴阳怪气道:“只是,这叫人家还怎么做生意?” 船主看到是他,下意识地往乔杭这边躲了躲。他身上的鱼血让乔杭也眉头微皱,但没动地方,而是冷漠道:“一派胡言。我都已经包下所有船,干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现在你进去之后,我们不是也没法用船了?”那修士道。 乔杭喝道:“你胡说什么?我犯得上给我自己要用的鱼船下毒?” 那修士说:“这不是也有鱼没事吗?” 乔杭被他的胡搅蛮缠气得脸色发青,伸手在空中一抓,那只冰鹰瞬间在光芒闪耀中现身。见他要动手,那些散修没人想和他在这打架,立刻一哄而散。 谢真:“……” 他和长明早在乔杭来时就躲开了,这混乱的一幕叫他简直没眼看。 围观的人群散去,两人也悄悄溜了,留下乔杭自己对着一池子鱼焦头烂额。谢真道:“这事和乔杭应该没啥关系。” 长明:“看他那样也不像。” “绿杨镇上什么时候来了个擅长用毒的修士?”谢真已经想不起来刚才的灵光一闪是什么了,转而想到别的。 毒物一道,并非正途,散修中间用得可能更多些。因为修行有成后,能影响到修士的毒就变得较为稀少,反倒是妖族中有一些操纵猛毒的族类精于此道。 长明:“难说。不过,松花忽律的眼珠,对于研习毒道的修士更是至宝,有这样的人为此而来倒是不奇怪。” 谢真微微点头。两人沿着岸边前行,夕阳下的白沙沼如同一块遍布裂痕的镜面,浅水中起伏的蔓草曲曲折折地绵延,将风止波平的水面零落地分割开来。每一块水面都倒映着天空,然而色泽似乎又与晚霞有些相异,从岸上遥遥望去,那湿润的颜色仿佛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若是夜里落雪,也许会将那一切都遮盖住。谢真稍微想了一下雪落水上的景象,忽然觉得他以前好像不太会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怎么了?”长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停顿。 谢真:“只是在想,如果下雪的话,白沙沼中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长明显然不太明白他怎么忽然问这个,想了想道:“按理说,不会有吧。” 他们又走了片刻,才见到不远处岸边有一座破旧的船屋。谢真左右看看,没见到鱼,长明已经跳下堤岸,朝船屋走去。 谢真跟在他身后,还没走到面前,船屋后面的帐子向上一掀,一个女孩从里面钻了出来。 她看了看谢真,又看着长明,忽然啊了一声:“你不就是在书摊上那个……” 长明没说话,皱眉看着她。 谢真已经发现了长明现在的习惯,倘若他还是原来的模样,这个不声不响的表情还真的很有压迫感。可惜在如今的伪装下,这样估计没法把人吓住。 果然,那女孩立刻回头冲着船屋里喊道:“师姐!” 片刻后,她师姐也从船屋里出来了。这两个师姐妹就是之前在书摊上看《六派溯源》的人,师姐此前包着发髻,现在已经把头巾解了下来,谢真看到她的发髻中没有簪子,而是平平地插着一根细长如剑的草叶。 水边的微风里,她发髻两侧露出的草叶末端也随之微微颤动。 一道突如其来的灵光闪过,谢真脑中刹那间转过几个念头。在那师姐说话前,他先开口道:“两位,莫非是钟溪派的道友?” 第65章 水上枫(一) 钟溪派这个名字,如今许多修士大概听都没听说过。但若是向上追及数百年,这个门派确实曾一度煊赫。 霜天之乱时,与深泉林庭订立盟约的六派,正有钟溪派在列。这次是书摊上那本《六派溯源》,让谢真一下想起了陈年旧事。 六派中,除了延续至今依然昌盛的正清、毓秀、瑶山,另有两家不复当年光景,最后那一家干脆就消失在了仙门的视野中,也就是这个钟溪派。钟溪派以炼药闻名,门中几经变乱,谢真在瑶山看过的古籍中提到,钟溪举派迁往苍山后,就再无音讯。 纵是传承千年的名门,世易时移下,由盛到衰也可能只是一两代之间的事。个中滋味,谢真倒是有所体会。当年瑶山也颇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时日,归根结底,这种时候门中必须要有一个挑得起大梁的人。 都说妖族间弱肉强食,野性的本能令他们信奉强者为尊,仙门中又何尝不是一样的道理。若没有敢于向任何人拔剑的底气,要如何与世间那疾风骤雨抗衡? 那些未能捱过这一关的门派,或者韬光养晦,或者便如轻舟远逝,只留下典籍中寥寥数语的记载。钟溪派退居苍山后,以后偶有自称钟溪派的修士出世,也都昙花一现,不知是真是假。 钟溪派既有擅长灵药的名声在,散修冒充他们后人,便也可为自己背书。然而当钟溪派这名字本身也渐渐为人遗忘,连冒充他们的人也绝迹了。 瑶山的古籍中则记着些早已不为外人知的细节。相传钟溪祖师年轻时与妖蛇大战,身中剧毒命悬一线,刚好拔了路边的药草,才捡回一条命。那形似剑锋的细长药草名为白刃花,钟溪派弟子常常在发髻中横戴一支灵草,行走世间时再以头巾包裹,免得与凡世习俗混淆,叫人看了疑惑不解。 被这么一问,那姑娘立刻警觉地看着他,暂且没答话。 看她反应,谢真已经有了八分把握。年轻些的少女从船头轻盈地跳落下来,歪头看着他,怀疑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谢真难得一次被人用“你是不是坏人”的天真眼光打量,无奈道:“又在这里遇到,说来是有些巧。” 少女道:“真的是碰巧吗?你们该不会是跟踪我们过来的吧?” 长明在旁边冷漠道:“跟你们做什么?我们来找船主。” 话音刚落,船屋里又钻出第三个人来。那是个身量不高的蓑衣少年,脸孔瘦削阴郁,从蓑衣下露出的袖口看,他里面穿着的应当是件鱼皮水靠,一枚显眼的兽齿用红绳穿过,挂在他脖颈中间。 少年对长明说:“抱歉,今日我不出船了。” “哦,”长明扬眉道,“为何?” 少年看了站在他旁边的姑娘一眼,没说话,但意思昭然若揭。 长明倒没有生气,只是看着他道:“这种事情,不讲究一个先来后到?” 少年一手握住挂在胸前的兽齿,沉声道:“她们的师父救过我爹娘,所以只能对不住了。你要是明晚再来,我不要钱带你走一趟。” 长明淡淡道:“要是我非得今晚用船呢?” 从船头跳下的少女叫道:“你什么意思啊?我可没有欺负你,你想要公平也行,咱俩比划比划!” 蓑衣少年跨前一步,挡在她前方,对长明道:“仙长,就算你在这里把她打败,我的船也不会给你用的。” “喂喂,你怎么就知道我打不过他?”少女不干了,“本姑娘可是……” 她师姐在船上喝道:“弥晓!” 少女一缩头,不敢吵了。她师姐从船屋中下来,到了谢真面前,谨慎地看了看他们两人:“道友见多识广,我们小门小派出来的,不想招惹什么是非。今晚我们必定要进沼,烦请两位去别处找船吧。那毓秀派的道友虽然把船都包下了,却也不一定立刻出发,不如再与他商量商量?” 谢真见她说得很认真,不禁猜测她大概确实很少出来与同道们打交道。照乔杭那副架势,哪里像是能商量的样子? 他说:“那个船主的鱼出了点问题,大概是遭人下毒,已经多半不能用了。” 师姐愕然道:“什么?” 她的惊讶不似伪装,谢真却敏锐地察觉到站在她斜后方的那个叫弥晓的姑娘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接着才想起也装作一副吃惊的样子。 不会吧……他心想,视线移过去,正对着那少女问道:“怎么,两位还不知道这件事?” 弥晓瞪着他,大声说:“不知道!我干嘛要知道?” 看她已经有些眼神游移,谢真轻描淡写道:“不知道也无妨。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做的,左右离不了现在绿杨镇上的人,想必查起来也不太难。” “关你什么事!”弥晓凶巴巴地说。 师姐原本还在思索,渐渐发觉不太对,怀疑地皱起眉,回头看向弥晓。弥晓下意识地躲开了她的视线,把脸转到了一边去。 谢真看得简直想叹气,这两个人实在是都不太擅长掩饰。 下一刻,弥晓陡然一挥衣袖,几蓬银光闪烁的细粉顿时纷纷扬扬地洒了出来。夕阳余晖下,谢真只看到那些细粉中映着道道虹光,倒真是有点好看。 弥晓双手交错,一边急道:“师姐,先把这两个放倒我再跟你解释!” 师姐怒道:“解释什么?你干了什么?” 长明面无表情地一抬手,两张书页凭空浮现,在空中悬停时燃烧起来,阵法光芒大作,一阵狂风卷过,那些闪闪亮亮的药粉转眼间就被卷得无影无踪了。 弥晓:“……” 其中一张书页烧得干净,另一张则还剩下一小半,飘落下来。 长明伸手捉住那半张纸,两指挟着,翻过来看了看:“杂七杂八,药用的不少,反倒累赘。” 平心而论,谢真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真的不是在讽刺人,只是就事论事而已。不过没办法,长明就算是换了个模样,那种一句话把人气疯的天赋似乎还是完全没变。 自己全力一招被对方破去,弥晓本来正在愣神,闻言勃然大怒:“你懂个……” “住口!”师姐愤然道,“谁让你随便跟人动手的?” 弥晓叫道:“不是我随便动手,你看他们都追到这来了,要是被发现……” 师姐:“发现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谢真说:“恐怕那鱼船的毒,是这位道友下的吧?” 师姐难以置信道:“弥晓?” 弥晓面对师姐的眼神有点怂,咕哝道:“我也没下什么猛药,那个什么乔杭真是太嚣张了……再说了,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得先走一步啊!” 师姐那表情看着就快被她气死了。长明没有乘胜追击,看起来也不屑于欺负这两个初出茅庐的修士,他慢条斯理地翻了一下手里的半张书页,对谢真道:“我看还是高估她们了。” 谢真:“……” 看这俩师姐妹自己的官司一时半会都完不了,他拍拍长明:“那个让我看看?” 作为昔日六派之一,钟溪派的炼药秘法,他只在书里看过,正有些好奇。长明道:“你别碰,上面有毒。” 他以戴着手套的手拈着那一半片书页,递过来给谢真看。谢真定神细看,见到书页中以朱笔画的阵法中渗着深浅不一的颜色,间或有微微的银光闪烁。 水边风重,他低头端详时一缕发梢滑下,长明便用另一手为他轻轻抿了上去。 谢真那边耳上戴着蜃珠,被长明的手指拂了一下后,他下意识地回手摸了摸,确认它还在那里好好地待着。 也就是他不太有这种改头换面出门的经历,稍微有那么一点老实人的心虚,总担心一不留神伪装就失灵了。 长明望着他,眼神中有一丝促狭,问道:“看出什么了?” 谢真轻咳一声,诚实道:“没看出啥。” 长明便将那张书页折了两折,收了起来。那边钟溪派的师姐妹争吵告一段落,弥晓一脸不服,却也闷声闷气地跟在师姐后面。师姐对谢真道:“见笑了。” 谢真看得出她并非那种肆意妄为的人,不过还是就事论事道:“道友不必对我讲,无论是道歉还是赔钱,去找那鱼被毒死的船主比较好。” 弥晓一个没忍住,凉凉道:“你又凭什么跟我指手画脚?” 谢真:“就凭你们现在不能杀我灭口,这事就迟早要让人知道。” 他身为瑶山大师兄时,偶尔碰到这种欺负人的事情,往往都会出面处理。当年他一言既出,基本没人敢跟他叫板,哪怕是那些嚣张跋扈的年轻修士,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后,最后也都乖乖听话了。 如今他不复当年的身份,但路遇这事,还是不能不去管。 “你这是在威胁人吗?”弥晓叫道。 师姐道:“弥晓,刚才我说什么来着?” 弥晓于是愤愤地住口了。师姐转向谢真,说:“此事我们自会处理,还望道友不要……叫其他人知道。” 她面色尴尬,似乎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弥晓小声道:“师姐,你钱带够了吗?” “……”师姐咬牙道:“你现在倒是想起来这个了?” 弥晓摸了摸鼻子:“我就是想,要是能拿到宝珠,也不用在乎这个了……” 长明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她们讲话,闻言道:“不让别人知道,这事不难。赔人家鱼的钱也可以替你们出了,只有一个条件。” 师姐警觉道:“什么条件?先说好,船是不能让给你们的。” “也不用让。”长明道,“今晚载我们进沼,找到地方就下船,你们自去找你们的松花忽律,互不干涉,明晚再回来接人。如何?” 师姐愕然道:“你们不是为松花忽律来的?” 长明:“不是。寻访古迹,恰逢其会而已。” 白沙沼中除了平日里渔人采药,确也会有修士在其中寻找前人留下的旧迹,盖因传言中此处古时曾有修士在其中隐居,如今旧迹纷纷沉入水底,沼中依然时有前人遗物被发现。长明这么说,也是事出有因。 师姐露出犹豫之色,弥晓却在一旁质疑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非得赶着今天进去?” 长明:“今天不去,难道要等乔杭把这里闹得天翻地覆之后再去?” 弥晓顿时同仇敌忾起来:“也是!那家伙一看就想搞事!” “稍等,”师姐最后道,“请容我们商量一番。” 她拉着弥晓去一旁小声说话了,也不知道是太没出门经验还是怎样,连个隔音的屏障都没设,他们还是能依稀听到。 谢真叹了口气,想走远点吧,又觉得没什么意义。那师姐妹说话间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内容,不过就是讨论他们两个可不可信而已。 “我看也不是不行。”弥晓低声说,“等到进去了,万一发现他们不是好人,把船一翻,大家各自跑路就完事了。” 师姐忧虑道:“与他们同行,终究是个变数。” “我看把他们留在这边才危险。”弥晓头头是道地说,“万一我们前脚进去,他们后脚去找乔杭来堵我们怎么办?现在又打不过,照他们说的,我们一起进去,还能比他们先回来些,要跑要留都方便……” 两人叽叽咕咕地说了一会,师姐返身回来,又和长明商议片刻,这事就这么定了。离天黑还有一会功夫,采药少年去准备鱼船,问他们:“几位,进船屋里等么?” 谢真看那船屋也不大,便道:“我们就在岸上吧。” 弥晓瞥了他一眼,那表情写着“我还不想跟你们一块呢”,一转身和采药少年一同上了船板:“我去跟你看船!” 少年默默地取下斗笠,跟她一起走了。那师姐留下来和他们一起等,举止间仍然略带防备。她问:“还没问过两位道友,师出何处?” 谢真:“我们是燕乡散修,从轻云舟市出来的。” 他的语气十分理所当然,仿佛笃定对方不可能不知道“轻云舟市”这个名字一样。师姐听了有一瞬间的茫然,眨了眨眼睛,才道:“……久仰久仰。我叫弥雁,两位怎么称呼?” “我姓齐。”长明冷冰冰地说。 谢真:“嗯……我姓花。他是我师弟。” 弥雁点点头,迟疑了一下,才道:“”我们确实是钟溪派弟子,不过,花道友是如何看出来的?” “在古书上读到过,钟溪弟子随身戴一支药草在身上,就这么随便一猜。”谢真道,“没想到还真中了。” 弥雁叹了口气:“原来如此。不瞒你说,虽然我也听说我们祖上曾经也是大门派,可如今……总之,实在有些无法想象。” 谢真:“道友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吗?” 看着就像,不然她也该对如今仙门中的各门各派有点了解才对。 弥雁果然道:“正是。若不是为了松花忽律,我们也不会下山了。” 这倒和谢真对钟溪派的猜测差不多,他们果然已经彻底避世,连门下弟子都鲜少出门,这姑娘看起来很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只是不知道,这避世是韬光养晦呢,还是内里无以为继? 在长明的神色从没有表情缓缓转为不耐烦之前,弥晓与采药少年终于回来了。采药少年从蓑衣下拿出一蓬像是刚采的淡紫色蒿草,一人手里发了点:“你们拿着这个,沼泽里阴雾浓重,难受的话就闻闻。” 弥晓看着手里的草,嫌弃道:“闻着好苦……我们从小学炼药,才不怕毒呢。” 少年明显拿这娇俏可爱的小姑娘没办法,但也坚持道:“这个有用。” 弥雁道:“弥晓,不要任性,你拿着就是了。” 弥晓撇了撇嘴,掏出手帕把草包了一下,捏在手里。谢真这边也接过了紫蒿草,好奇地看了看:“倒是没怎么见过这种从根到草叶都长成这个颜色的药草。” “白沙沼里的东西,长得都有些奇怪。”长明说。 谢真一怔,长明的语气不像是随口闲话,更像是已经有了想法。不过这会不太方便问,他们跟着那采药少年,依次上船去。 鱼船不大,谢真坐过用来载客人的船,比他们现在用的还要宽敞一些。眼前这船就是自己采药用的,除了临时打扫了一下,勉强还算干净之外,其他的是彻底别想了。 船首有一段简单的机关,将枫齿鱼的半条身体套在里面。采药少年脱下斗笠,在船头躬身,伸手到水中抚摸枫齿鱼湿漉漉的背侧。 此时天色已暗,露出来的一小块鱼背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红斑,远看就好像是一丛小红鱼在游动一般。四人分别坐在船舱两侧,长明便从袖中取出一只银色罗盘。 虽然罗盘尺寸很小,用手掌就可以托住,但打造得分外精致,内圆外方的镶嵌中宝光耀眼。弥晓轻轻地哇了一声,露出被闪到的神色,没忍住捅了捅师姐,悄声说:“那个罗盘好漂亮……” 弥雁低声说:“不要大惊小怪的,那可是人家吃饭家伙。” 罗盘看上去确实像是个珍贵物件,这么说也无可厚非。不过谢真看到长明眼角微微抽了抽,估计他心里肯定在说,我靠这个吃饭不得饿死了…… 他对采药少年道:“先向东。” 少年应了一声,鱼船缓缓滑入黑暗中。 从舱中这边看出去,白沙沼中一片幽暗,只有蓬草之间的水面映着隐约的月光。驶出一阵后,沼泽上空雾气渐渐涌起,连月光都无法照进这片稠密的夜色中了。 枫齿鱼本是沼泽中的凶兽,拉的船自然也无法与划桨相比,不仅上下颠簸,还时而不大听话地四处转动,全靠采药少年以套在鱼身上的细竿拉回方向。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谢真的脸色已经快要比绿豆沙还绿了。 长明一直留意他的状态,见状取出装酸梅的纸包,谢真却还没停止天旋地转,只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他正在默默运气,忽然嘴里被塞了个梅子,酸得他一个激灵,立刻清醒了不少。 长明擦过手,重新戴上手套。也不知道是不是酸得很有效果,谢真确实感觉好了许多。 他一低头,看到长明探进他紧握成拳的掌心,把他蜷起的手指轻轻展开。接着长明就握着他舒展开的四根手指,不让他再把手指收紧。 谢真咬着酸梅,忽然觉得梅子好像也没有那么酸了。 船舱另一头,弥晓看着对面的师兄弟,陷入了沉默。 弥雁发现平时爱说个没完的师妹不吱声了,低声问:“你还好吧?” 弥晓:“……师姐,我也晕船。” “啊?”弥雁一惊,想了想,从袖子里掏出一枚药丸,二话不说地丢进她嘴里,接着一拍她后背,让她咽下去。 弥晓猝不及防,吞下药丸之后瞬间脸上两道眼泪就挂了下来,带着哭腔道:“什么东西啊辣死我了……!!” 弥雁:“辣就对了,辣一辣就没事了。” 弥晓:“……………………” 第66章 水上枫(二) 白沙沼上,夜雾渺渺茫茫。随着离岸渐远,枫齿鱼也不像初时那般急躁,船行渐渐平稳下来。 弥晓有些无聊,揭起那道遮帘,探身出去,坐到船舷边上。驾船的少年有些不自在道:“外面冷,你还是回去吧。” “我才不怕冷。”弥晓笑嘻嘻地道,“阿片,你们夜里开船,也不点灯的吗?” 那叫阿片的采药少年道:“大鱼他们不喜欢灯。” 弥晓:“大鱼?是说这个拉船的枫齿鱼吗?” “还有他们……” 阿片一手握着细竹竿,一手朝着船外虚虚地画了个圈,低声说:“这里面的东西,都不喜欢。” 此时水面上已是幽暗一片,枫齿鱼背上的光亮,在这茫茫夜色中只如摇曳的微弱火光,时明时灭。 看着那一望无际的浓重黑暗,耳边听着阿片低沉的声音,弥晓不禁打了个寒颤。 随即她觉得有点丢人,强笑道:“这里还能有什么东西?不过就是几条鱼罢了!” 船舱里的谢真听到这话,不由得叹了口气。 长明还握着他的手,见状道:“怎么?” “没事。”谢真说,“就是每次听到这种胸有成竹的话,就感觉肯定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要发生了。” 对面的弥雁:“……” 长明微微一笑:“确实,这白沙沼里可不止有鱼。” 弥晓听到他们在里面说话,不服地扬声说:“怎么,除了鱼还有什么?” “松花忽律就不是鱼啊。”谢真道。 松花忽律,虽有些特殊,也算是忽律的一种。忽律是水边之地较为少见的异兽,倒霉点的凡人遇到它常常难以全身而退。它状似四脚蛇,又像是大个的蜥蜴,口中有利齿,尾巴粗壮,会在浅水中袭击过往的野兽与牛羊。 弥晓反驳道:“松花忽律生在水里,又会游泳,不是鱼是什么?” 谢真:“生在水里会游泳的东西,也不全是鱼。” 阿片此时低声道:“是啊,我就生在水里,也会游泳。” 弥晓:“……” 她被噎得够呛,转而寻求支援:“师姐!你说忽律是不是鱼!” “我想大概不是吧。”弥雁想了想,才道,“药学中,将忽律划为水兽一类,和鱼有所不同。” 弥晓气得不说话了。阿片回头问长明:“还要往东吗?” 长明打开罗盘看了看,点头道:“继续。” 阿片便继续驱船。弥晓没事找事道:“怎么还往东去,再走就要出去了吧?” “不会的,这个方向很深。” 阿片认真道,“听说很久之前,白沙沼还不是沼泽时,这里就是一片湖了。” “这是后来才变成沼泽的?”弥晓好奇道。 阿片:“反正,我祖辈搬到这里时,白沙沼已经是现在这样。再往前的事情,都是传说了。” “闲着也是闲着,讲讲嘛。”弥晓道,“有什么传说?我最爱听故事了。” 弥雁:“你不晕船了?” 弥晓:“……不晕了!真不晕了!” 阿片想了想,道:“也没什么故事。那片湖古时候叫仙人湖,说是因为有仙人住在里面。” 民间关于仙人的传说,种种不一而足。若不是特意有人装神弄鬼,就是恰好碰到仙门修士,又或者是妖族,引出些口口相传中逐渐变了模样的故事来。 弥晓:“什么仙人啊,就是我们这样的修士吧?” “不清楚。”阿片说,“传说里,月色好的时候,人们会远远看到有仙人在湖上舞剑……你们能在湖上舞剑吗?” 弥晓:“……” 她身法轻盈,或可踏水与人对战,但舞剑还是算了吧。 她扁了扁嘴道:“都说是传说了,也不一定是真的就那样嘛。再说了,仙人干什么要舞剑给你们看啊?” “不是给人看的,大概。”阿片耿直地说,“只是舞剑,远远被人看到了。” “舞剑什么的都是胡扯的吧,”弥晓道,“我在山里见过剑修,他们练剑很无聊的,一点也没有意思。叫我去看我都懒得看呢。” 弥雁终于忍不住了,说:“你一定要每句话都杠一下人家吗?” 弥晓:“我哪里有杠,这不是大实话吗!” 弥雁:“上次是谁求人去买玄华箴言来着?” 弥晓:“那能一样吗!谢玄华肯定比较好看一点!” 弥雁:“你又没见过人家……” 弥晓:“我没见过也知道!” 谢真:“……” 师姐妹说着说着又拌起嘴来了。长明看谢真一脸忧郁,说了句话:“在水上行走的,也可能是妖族。” 弥晓:“咦?你怎么知道?” 长明漠然道:“猜的。” “说得也是。”弥雁点了点头,“水属妖族的话,在这方面会天生有些特殊的技巧。” 弥晓眨了眨眼:“那岂不是说,妖族生来就比修士容易修炼?” 弥雁:“也不是这样。他们也有自己修行的难处。” 弥晓道:“管他是修士还是妖族,在这湖里一个人舞剑,听着就很没劲。” “没说是一个人啊。”阿片道,“有人和他一起的。” 弥晓:“真的假的?原来还是一对道侣吗?” 阿片:“什么叫道侣?” “呃……”弥晓卡住了,顿了顿道:“大概就像你爹娘那样的两口子?” “那就不晓得了,也不知道仙人是男是女,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又是谁。”阿片说,“不过,据说有人好奇去湖里探寻,却失足落水,最后被仙人救了,放在小船上漂回来。” 弥晓又好奇地问了一堆,阿片却讲不出更多了。说来说去,这也只是一段古老的传言,都没什么值得拿去写进话本的有趣情节。 谢真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一二三五来。他贴在长明耳边,小声说:“这个传说,会不会是我们要找的那个?” 他说的自然是当初在这里设下秘境的陵空。长明轻声答道:“没听过他擅使剑。” 谢真心道也是,如果是长明的祖辈,多半是以研习术法为先的。想到这里,他伸手去行囊中探到海山,在心中问:“石碑前辈?” 石碑懒散地回道:“怎么了?” 谢真于是说了他听来的传言,问道:“先王陵空,是否也会闲时练剑呢?” “剑嘛,他也会用用,但舞剑什么的,没这个闲情逸致。”石碑想也不想地答道。 从这话中,谢真听得出来,他与陵空相当熟稔。他突然想到一事,追问道:“那么,他有没有用剑的熟人呢?” 这次石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有。” 谢真精神一振,正想再问,长明却忽道:“等等。先停一下。” 他这话是冲着阿片说的。阿片依言放缓速度,问道:“怎么了?” 长明挑开罗盘的盖子,舱中几人都能清楚地看到,原本稳稳指着一个方向的金针在不住抖动,来回旋转,就是停不下来。 弥晓探了个头过来,愕然道:“罗盘坏了?” 长明不答,侧身走上船头,往远处眺望。须臾,他指着偏右的方向,对阿片说:“往那边走,我们很快下船。前面有一段浅滩,小心些。” “好。”阿片也不多问,依言调整方向。 弥晓怀疑道:“这么黑,你能看见吗?” 长明微一点头。这时谢真也从舱中出来,站在长明身旁。长明低头看了看罗盘,似乎也有些不解:“应该是有什么东西干扰到它了。” 谢真已经把装着海山的行囊带好,与长明头碰头地看着罗盘。过了片刻,只见罗盘上的金针骤然凝定,一动也不动了。 长明与谢真几乎是同时道:“当心!” 船头的枫齿鱼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狂躁地甩动起来。阿片竭力使它平静,长明又道:“向左转。” 他翻过手,一张书页从他指间平平飞出,化为无形的波纹,一瞬间周围的水声仿佛都消失了,黑暗中只余寂静。谢真心领神会,回身朝那对师姐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弥晓也知道恐怕事态有变,从船舷上滑下,一言不发,警惕地看着船外。阿片额头上冒出冷汗,控着鱼船向左转去。 在他们右方,随着轻微的水花响动,一对松绿色的巨大眼瞳缓缓地从黑暗中浮现而出。 寂静中,所有人齐齐望着那个方向,屏气凝神。 大家心中想的估计都是同样的一个疑问:这眼睛为什么这么大? 忽律的大小与牛马相仿,松花忽律或许大一些,但左右差不太多。可是这双眼睛就有小灯笼大小,它隐没在黑暗中的躯体,应当是个远超归亡的庞然大物。 原本修士的视觉也较常人敏锐,只是在沼泽上的雾气阻碍他们看得更清楚,那松花色的眼睛就好像是从无边幽暗中凭空浮现的一样。 此情此景,在悄无声息中,又渗着丝丝缕缕境况不明的恐怖。 在长明施放的隐匿气息的阵法中,鱼船缓缓远离那双眼睛,向左侧飘去。枫齿鱼背上的微光在黑暗中颇为明显,但潜藏于黑暗中的巨物似乎并没有在意,始终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船开出去一会,离开那片水域后,弥晓方才松了口气。 “那,那是什么东西?”她惊魂未定道。 阿片也被吓得不轻,喃喃道:“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鱼。” 弥晓:“那怎么可能是鱼啦!” 弥雁拍了拍她的手臂,低声道:“看眼睛,好像是松花忽律。” “说笑的吧!”弥晓叫道,“松花忽律哪有那么大?” 弥雁忙按住她,嘘了一声,让她小声点。弥晓这会倒是没那么惊吓了,咕哝道:“哎,不过就是个大鱼罢了……” 阿片:“你不是说那不是鱼?” 弥晓:“……类似大鱼的东西行了吧!” 她镇定下来之后,却觉得没什么好怕的。刚才只是骤然在黑暗中看到隐藏着的巨兽,又只见它眼睛,看不到全部模样,方才有些骇人。倘若是光天白日下跳出一只妖兽,那不管是战还是逃,总归都有办法。 她想起一事,转向长明:“那个……什么来着,齐道友,你刚才不是说能看到浅滩,那你看没看清那东西长什么样啊?” 长明正看着手中罗盘,闻言简单道:“是松花忽律。” 弥晓:“还真是啊?很大吗?” 长明点头。弥晓转过头,小声道:“师姐,那我们要是能拿到这只大家伙的眼睛,是不是就发了!” 弥雁:“……” 谢真和长明一起看着罗盘。这只罗盘原应为他们指明前往秘境的方向,现在却始终像被扰乱一般转个不停。 罗盘被干扰时,也正是那只巨大松花忽律出现的时机。比起单纯的巧合,他更倾向于相信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这东西不会是秘境里出来的吧?”他低声问。 长明:“难说。你看。” 他专注地看着罗盘,将指尖轻轻压在金针中间,帮助它稳定下来。谢真仔细看去,忽然意识到这金针并不只是毫无规律地乱转,它旋转时每次都会在固定的几个位置停留,如此反复。 然而那密密麻麻的符号,连在一起他完全不知道指的是什么。 谢真:“……” “我想,秘境的入口或许已经打开了。”长明道。 他从金针上移开手指,轻声解释:“之前离得远,罗盘指向很明确,到了近处反而不稳。若是它感应到的位置不止一处,那么就不奇怪了。” 谢真恍然:“有好几个入口?” “我猜是这样。”长明道,“这只不同寻常的松花忽律现身,说不定就是因为秘境开启。” 谢真:“要是秘境里都是这种东西,着实有些……” 说着他摇了摇头,感觉那画面实在没法看。他问:“那样,是得先击败它,才能进去秘境?” “不急,先看看情况。” 长明盖上罗盘,道:“要是秘境中真有妖兽镇守,或许还不止松花忽律而已。” 他这么一说,谢真脑海中登时浮现出群魔乱舞的景象。深水、巨兽、魔境,种种要素加在一起,差不多可以凑一个适合半夜三更点着灯讲的本子出来了。 他这时候想起了刚才石碑没说完的话,探手碰了碰海山,问道:“石碑前辈,你刚刚说的陵空那个朋友……” 石碑:“嗯?” 谢真:“他养鱼吗?” 石碑:“……” 一阵沉默,谢真感觉石碑可能正在酝酿着什么骂人话,立刻三句并作两句把松花忽律的事情讲了。刚听完,石碑就斩钉截铁道:“秘境里绝对没有这种东西。” 这回答出乎了他的意料。谢真忍不住道:“你确定?” 他想毕竟石碑只是设计秘境中的阵法,也许陵空或者其他建造秘境的人,又放进去了什么妖兽也说不定? “当然没有!”石碑不屑道,“你话本看多了吧,那是镇压慧泉的正经秘境,你以为会是什么放一堆阿猫阿狗的挡路怪物,设一些没什么用的机关,最后等着撞了大运的愣头青进去过五关斩六将最后夺得上古法宝出来扬名天下成为绝世高手的那种地方吗?” 谢真:“……………………” 虽然不是用耳朵听,这一串连珠炮般噼里啪啦的话还是震得他脑壳嗡嗡直响。他顿了顿,问道:“前辈,你对话本里的套路好像还挺熟悉的?” 石碑:“你闭嘴!” 谢真正在想这话怎么往下接,忽然若有所感,转身向他们刚才经过的地方看去。 黑暗的水面上,一道幽光贯穿雾气,疾驰而来。 夺目的明光照破夜色,那是一枚悬于半空、如星辰般的冰棱,正散发出寒冷辉光。修士们弄出点光亮不稀奇,可在深夜的白沙沼上,这无异于树起一只方圆数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靶子。 离得近了便能看到,悬空冰棱的下方是条小船,没有枫齿鱼牵引,却也稳稳地在水上疾行。船上别无他人,只有一个云纹锦衣的身影。 弥晓叫道:“他怎么也在!” 来人正是乔杭。看到他脚下那条比舢板大不了多少的小船时,谢真已经意识到,那多半是毓秀派中的某样法宝。 难怪鱼船被下毒他也能进沼泽,大概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用鱼船,而是早有准备。包下采药人的船,只是为了不让其他人进去而已。 沐浴在冷光中的乔杭面无表情,那条船无声地随他号令,正停在了他们刚刚离去的那片水面上。 谢真他们的船离那边有些距离,长明又架了一道隐匿术法,乔杭似乎还未曾察觉他们。只见他双手一合,半空中现出一片寒光闪烁的冰棱,接着纷纷如利箭般朝着水中飞射而去。 水面犹如一道静默的深渊,那些冰棱没入水中后,连半点涟漪都没有掀起。 乔杭站在船头,低头望着水面。一息,两息,忽地在万籁俱寂中,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怒号! 水上骤然掀起滔天巨浪。他们的船险些被翻了个个儿,阿片竭力拉住枫齿鱼,却也腾不出手来,危难间一张纸页落向摇摆的船尾,宛如携着千钧重量,瞬间把船定在了原处。 更远处,那一对灯笼般的松绿眼睛破水而出,昂然升向空中。 飞旋的冰棱光芒大作,这下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巨兽的真面目——从形态上来看,确实是松花忽律没错,但实在是庞大得令人心惊。 松花忽律那相较身躯来说有些短小的四爪上遍布伤痕,巨口猛然一张,水滴顺着它的森森利齿流下,倒映的光泽令它口中细处都纤毫毕现。 它朝着激怒了它的修士咬去,乔杭自然不会被它用蛮力抓到,小船略一偏斜,就从它旁边滑走。 但谢真看得清楚,松花忽律掀起的波浪中,乔杭的船也难以行动自如。乔杭显然也发现了这点,空中冰棱凝集,瞄准了松花忽律的眼睛,打算速战速决。 就在此时,突然有个身影从他们船上跳了出去。 弥雁猝不及防,厉声道:“——弥晓!” “等我回来!”跳出去那个人正是弥晓,她远远喊道:“这么好的机会,不能让他独占了!” 只见她足尖在水面连点,片刻间已经冲进了战场之中。 第67章 水上枫(三) 就在弥晓冲出去的刹那,一道冰棱冲着松花忽律的左眼疾射而去。 弥晓看似在水面行走,其实一路踏的都是沼地中的枯枝落叶,难为她黑暗中也能跑得如此流畅,可见确实有些功底。她靠近松花忽律身侧,在异兽的长尾侧面一踏,跃向空中。 松花忽律察觉了又一名修士的到来,它扭头怒吼,刚好避过了射向它眼睛的冰棱。 那道冰棱没有命中目标,在它眼睛一侧没入半寸。松花忽律发出一声似号似泣的悠长叫声,尾巴朝着乔杭拍下。 乔杭驾着小船躲开了这一击,未料到半空中的弥晓被尾巴扫到,往他的船上摔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把船头让出,弥晓在落下时反手一撑,翻身站直。 小船周围漂浮的冰棱顿时有一片调转尖端,朝向这个不速之客。乔杭一边驾船躲避狂暴的松花忽律,一边皱眉道:“你也是来捉松花忽律的散修?” 弥晓犹豫着没有自报家门,乔杭似乎也没指望她回答,冷笑一声。弥晓顿时怒了,大声道:“你干什么打它的眼睛?你不知道它全身上下眼睛才是最珍贵的吗?” “……与我无关。” 乔杭漠然道:“我只是来清理它的。” 弥晓一愣,乔杭却已经不准备多说,那对准她的冰棱顿时刺下。 冰棱的去势其实不快,弥晓却无暇多想,慌忙从袖中甩出一道银光来抵挡,乔杭却顺势将船头一斜,把她丢下了水。 弥晓猝不及防,半边身体都湿透了,在冬夜中顿时寒意入骨。 她冷得打颤,却怒意昂扬,眼看松花忽律已经追着乔杭而去,她纵身一跃,狼狈地抓住了它的侧腹。 松花忽律全身盖满鳞片,大部分都顺伏平整,腹部柔软之处侧面则如刀锋般倒竖起来。片刻间,弥晓双手已血流不止,她恍若未觉,执着地往上攀爬了几步,才借力翻身,踏在它的身上。 幸好松花忽律即使体型庞大,终究还是水兽,在水中腾挪起来也有限度。弥晓咬着牙,沿着它的后背一路往前奔跑,中间险象环生,但是总归没有再掉下去。 到了它脖颈附近,松花忽律好像终于感觉到背上有个人了,不耐地摇了摇脖子,想把她甩下去。 弥晓伏低身体,借此稳住,这时她远远地看到了一眼水面上的乔杭。对方仰起头时看到了她,面露惊愕,弥晓趁机对他做了一个鬼脸。 乔杭:“……” 下一刻,弥晓两手展开,无数闪着光的粉尘犹如一张五彩斑斓的巨网,对着松花忽律当头罩下。 如果比照她此前往长明他们头上丢的药来看,现在从她手中洒出的分量,放倒一个村的人都不成问题。 这也是弥晓再三思量过的结果。她原本根本没想到会遇到一只如此巨大的松花忽律,以至于此前计划的配药跟不上这般变化。对付眼前这家伙,她觉得还是得宁多不少。 药学一行,还是师姐拿着书,半学半教地带她入的门。她始终记得当时师姐朴素的教诲:块头越大,药量越多。 至于下面的乔杭……她还是没把事情做绝,避开了他那一片。当然他要是冲过来就不关她的事了。 松花忽律自从差点被扎中眼睛后,本能驱使它避开那个驾着小船在水上飘荡的修士。可是就在它还没弄清楚背上来了个什么东西之后,忽然就被药洒了个正着。 比起冰棱加身的疼痛,毒给它带来的感受并不那样鲜明。它困惑地摆动身体,动作渐渐慢了下去。 弥晓喜形于色,这些药本来就是她为了松花忽律特意调配,按理说会让它身躯逐渐僵硬,好让她们上去收割。她见药效发挥作用,脚下的庞大身躯也不再颠簸,便小心地向前,想从它的头上滑下去。 就在她快要接近头颅时,松花忽律突地发出一声恐怖的震吼! 那一声吼叫比它之前加起来的哀号声都要响亮,弥晓被震得耳朵发麻,几乎怀疑几十里外的绿杨镇都要被这怒吼给敲醒了。 松花忽律在水中猛地翻滚起来,弥晓无从借力,身不由己地被甩了下去。她的心中也满是惊愕,她的药明明起效了,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 她身在半空,往水面落去,而松花忽律已经翻转身躯,正对着她压下。 真正置身于这异兽下方时,她才感觉到那阴影的巨大,简直如一座山般让她无处可逃。如果被就这样拍进水里,不死也离死不远了。 电光石火间,她看到了那俯下来的头颅。 那里本该有着一双松绿色的眼睛,她还记得刚刚在黑暗里第一次目睹它们的样子。 不知为何,她现在清楚地看到,有两道明亮的颜色在那双眼睛中游动,宛如融化的黄金。 被巨兽当头扑下的一刹那,弥晓脑中如同被她洒了药的草地,干干净净,一片空白。 恐惧中,她只有一个念头:师姐千万要跑得远远的…… 下一刻,她就掉在了水面上。 她感觉先落下的那只脚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一股惊人的寒气瞬间顺着她的腿爬了上来,她马上觉得半条腿都被冻住了。接着,就在松花忽律的嘴已经离她不足两尺时,她被冻住的腿飞快向后滑动起来,把她从那片危险区域拖离开去。 松花忽律也随之砸进水中,溅起的水兜头浇了她一身。弥晓这时候已经回过神来,连忙低头看去,只见她的腿上结着一层霜,那只脚下踩的则是一块瓦片大的冰块。 就是这块冰在刚才接了她一下,然后把她的脑袋从松花忽律的嘴里解救了出来。 弥晓不敢置信地回过头,见到乔杭和他的船就在不远处。乔杭没有看她,但她脚下的冰拽着她朝着那条船而去,在她撞到船的那一刻,冰霜退去,她的腿又可以活动了。 弥晓艰难地说:“谢……” 一个字还没说完,乔杭就打断了她,疾言厉色地问:“你给它下了什么东西?!” 弥晓:“药啊……应该会让它不能动的!我也不知道它怎么现在反而变成这样了!” 她就看到乔杭一脸想骂人又不知道从何骂起的表情,恨恨地说:“就知道你们只会添乱……” 话音刚落,他脚下的船陡然翻了过来! 弥晓这回看清楚了,船底也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她顿时明白乔杭是怎么让这艘船在水上行进的了。然而这时候也管不了那么多,刚才扎进水里的松花忽律明明还离他们有些距离,尾巴却潜游过来,一把掀翻了小船。 乔杭一时不察,也掉进了水里,松花忽律粗壮的尾巴直抽在他身上,把他击飞出去。弥晓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船翻时她被掀到了另一边,整个人天旋地转,接着又被松花忽律撞了一下,险些呕血。 然后她领子忽然一紧,被人从后面拎了起来。 熟悉的声音呵斥道:“抓住!” 一只手在她腰上一托,让她暂时稳住身体。她的师姐侧身站在翻过来的小船上,努力把她从水里拽出来。 弥晓惊道:“师姐!” 和她修炼的法门不同,她师姐不像她那般身形灵敏,在湖上战力也要打折扣。弥晓一开始就想独自迎战,没想到最后还是把师姐扯进来了。 她一时间慌乱起来,扭头想要寻找她们来时乘的那艘船在何处。弥雁却十分镇定,她借着脚下的船板立足,将腰间长剑拔了出来。 弥晓浑身发抖,看着那绿中带金的眼睛从黑暗中向他们逼近。她总觉得那双眼睛已经变了,属于野兽的盲目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猎食者的残忍与从容。 弥雁低声说:“船就在后面。你现在朝着那边跑……” “我不走!”弥晓带着哭腔喊道。 她忽然不再害怕了。没等弥雁说话,她就从船上跃下,踏着水面上漂浮的碎冰,朝着松花忽律疾奔。 松花忽律在她面前张开了嘴。弥晓身上的药已经用了大半,她一边飞快地思索,一边冲向那狰狞的巨口。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隐隐的雷声。 冬天?沼地上的雷声?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奇怪的雷声从何而来,突然眼前光芒闪耀,照彻天空。 一道纯青的电光横越水面,几乎瞬息即至。掠过她面前的刹那,她看到青光流动,赫然是一支箭的形状。 电光与弥晓擦肩而过,她觉得自己可能闻到了一丝奇异的雨水香味。她眼睁睁地看着光箭没入松花忽律的口中,接着那巨兽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号,鲜血飞溅,有一些甚至飞洒到了她身上。 这一片水面被搅动得难以平息,弥晓只得一边后退,一边寻找师姐的身影。这时她却看到了载她们来的那艘枫齿鱼船,就停在她们身后不远处。 船尾上立着一个身影,他手中的长弓之上,第二道青光正在缓缓凝聚。 即使隔着这些距离看不清楚,弥晓却觉得,他脸上多半还是带着那副一成不变、即使晕船的时候也没什么区别的平淡神情。 * 巨浪之中,拉船的枫齿鱼便如同受了惊吓般左冲右突,小船也随之不住摇晃。 阿片竭力拽住那鱼,哪怕他惯在沼中驾船,也感觉双手仿佛从未有这般不听使唤的时候。水浪泼溅,他斗笠与蓑衣上都在淋漓滴水,掌心混着汗水与湖水一片湿滑,差点要握不住竹竿。 远处那松花忽律的眼睛,在水雾中时隐时现,让他浑身一阵阵发麻。 惊慌下,他只凭着本能稳住鱼船,脑子则像是从春日的江边提起来的鱼篓子,什么念头都噼里啪啦地往外跳。一会想着他会不会就死在这,一会又想这次活着回去能不能攒钱打了他一直想要的鱼叉,还有他的鱼…… 他的鱼现在不太听他的使唤,好像已经完全吓破胆子,只知道四处乱窜。以往他觉得他与这条鱼很有默契,现在则完全指使不动了,再这样下去,他也知道绝没什么好下场。 阿爹……阿娘……要是你们在,定会有办法的吧? 他咬着牙,几乎是不抱希望地勉力与那不听话的枫齿鱼对抗。这时,却有一只手放在了他肩上。 “别想着与它相抗。” 那声音冰凉镇定,让他骤然心中一清,不由自主地定下神。 他反应过来,这是那对后来上船的师兄弟里面,年纪轻一些的那个修士。 他记得看外表,那人也没有比他大很多。此刻他却只从对方的声音中感到一种不容置疑,让他立刻就想要听从他的话。 对方继续道:“像你平时一样。” 平时?阿片愣了一下,平时……平时鱼总是很听他的话,他跟这条鱼就像是心灵相通一般。 但如今不同,如今他的心念已经被惊恐不堪的鱼拒之门外了。 他喃喃地说:“我办不到……” “办得到。”那个年轻的修士说,清晰低沉,“这是你生来就会做的。” 阿片忽然感觉那只手在他脑后敲了一下,一阵似热似冷的气流陡然冲进他的四肢百骸。 一瞬间,他仿佛感觉自己从没有这样清明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照着他平时的方式呼唤他的鱼:停下,听我说话,镇定…… 在玄妙的出神中,他发现枫齿鱼已经彻底静了下来。 四周仍然水浪滔天,而他们的船就在这波涛之中,稳如磐石。 立在船尾的谢真对此感觉尤为明显。方才他放出第一箭时,小船还在如风卷飞砂般上下左右晃个不停,也不知道长明做了什么,没用片刻,脚下便已如履平地。 来不及细问,他再次举弓,重新对准那兴风作浪的巨兽。 弓弦上青光凝聚,气势既厉且正,虚空中显现的箭尖上发出细微的鸣动,接着空中仿佛应和一般,也响起隐隐雷声。 那时他把这柄弓从收藏之中挑出来时,长明也微微有些惊讶,道:“从没见过你用弓。” 谢真确实练过弓箭,裴心刚入门时也指点过他一段时日,后来想着自己终究不是专精此道,就又把裴心送去正清学艺。他如实道:“略懂。” 长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让他有些莫名其妙。就听长明问:“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懂的?” 谢真一怔,道:“那可太多了……” “也是。”长明轻轻叹了口气。 谢真:“?” 还没等他想明白,长明已经接过他手中长弓,说了一句:“这个不错,很省灵气。” 这把弓是斑驳的黑褐色,宛如一截古木的树枝,谢真倒是能从中感受到蓬勃的灵气来。不愧是王庭收藏,它更类似于凡人想象中的“法宝”,不像修士们常用的随身法器,须得通晓修行法门才能运使,这把弓哪怕是个普通猎户,只要能拉得开,也能射出像模像样的一箭来。 不过要想真正将它用好,还得是行家里手。谢真拨动弓弦,听着它如滚滚雷声的轻吟,不由得微微一笑。 耳边听得长明道:“弓名‘春雷’。” …… 第二箭带着呼啸电光,在松花忽律仰头哀号时,没入了它的颈部。 两箭过后,松花忽律已经陷入了暴怒之中,但它身上飞流的青光又使得它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在水中肆意翻滚身躯,只能徒劳地猛拍尾巴。 弥晓担心师姐被波及,不由分说地抓着她往后退避,躲开了乱成一团的风暴中心。弥雁稳下身形后,见弥晓又要冲向那边,连忙拉住她:“先别过去!” “那个毓秀的家伙还在那边……”弥晓脱口而出。 弥雁愣道:“什么?” 弥晓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固执道:“他刚才救了我。” 弥雁眉头紧皱,刚想说话,却见到松花忽律身上亮起不同寻常的微光。她立刻一扯弥晓:“快让开!” 话音刚落,一排水箭铺天盖地朝着这边射了过来。 松花忽律身为妖兽,自然也有些本事。可是就弥晓与弥雁的了解,这种妖兽大多是凭借身躯蛮力伤人,再用口中利齿上含有的剧毒将猎物融化,至于妖兽本能的天赋,似乎也只有能在水中腾挪容易这种便利了。 想想也是,本来就体型不小,还带毒,要是像别的那些传奇妖兽一样再会上几手术法,那把它的眼睛完整地取下更要难上百倍。 谁能想到她们遇到的这只,不但大得可怕,还无法被毒倒,接着还三下五除二地筛了一溜水箭出来……弥晓很想问,这到底是哪门子的松花忽律啊! 以水造箭,虽并无箭形,只是灵气凝结的锐利水流,但威胁丝毫不能小觑。这是水系妖类最质朴的术法,松花忽律只是妖兽,灵识未开,只是凭借天赋用出来,少了许多操控,却仍然有着万箭齐发的惊人声势。 水箭是朝着枫齿鱼船去的,看样子松花忽律也知道伤它最重的人到底在哪边。弥晓两人所在方位,只被箭雨擦了个边,弥雁连连挥剑,将靠近这边的水箭击散。 接着她立刻担忧地回头,看向枫齿鱼船那边。 那自称散修的师兄,此刻面对迎面而来的水箭,竟然一步不动,重又拉开手中弓箭。 弥雁见状险些惊呼出声,无奈离得不够近,根本救援不及。就在她以为对方要被水箭击中时,空中刹那间光芒大作! 黑夜中,一道方圆足有数丈的阵法瞬间浮现在船尾之前。 闪耀着金红色泽的细线纵横交错,勾勒出这个复杂到难以辨认的阵法的形状,如同一面光芒闪耀的坚盾,挡在那弯弓搭箭的身影面前。 弥晓毕生最头痛的就是阵法课,偏偏仙门修士总得会一些,她学得痛苦万分,看到那堆乱七八糟的线条就头疼。可是如今,在这危机四伏的暗夜中,她望着那辉煌耀眼的轮廓,却难以自控地被那惊人之美所震慑。 水箭噼里啪啦地打在那面阵法上,就像雨打莲叶,化作飞散的水珠迸溅开来。而持弓者并未停下,第三箭如期而至,朝着松花忽律的右眼激射而去。 第68章 水上枫(四) 弥晓下意识地尖叫出声,随即意识到他们刚才还在被这松花忽律追着打,马上停下了。 她心中悲愤无比:你们怎么一个个都冲着人家的眼睛打啊! 不过她也不是不懂形势危急,要说之前还抱着把这只巨大松花忽律的眼睛夺下来的想法的话,如今已经基本没这个念头了。 就算眼睛完好无损,也轮不到她们拿走。这么一想,好像也没有那么心痛了。 ……不,还是好心痛! 心痛也没有办法,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松花忽律又挨了一箭,昂起的头颅缓缓低下,朝着水中沉了下去。 危机暂时度过,弥晓松了口气,估计那边的乔杭要是没死也用不着她救了,就拉起师姐,朝着鱼船跑去。 到现在,她脑中还是乱糟糟的,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 这只巨大的松花忽律打破了她们的计划,现在白沙沼里还有没有其他的松花忽律?有的话,是现在去找还是明日再来?这些事情,她都不清楚。 不过,想不清楚就交给师姐好了,反正一向也都是这么干的。 她看到船上那个叫什么来着……姓花的道友,放下弓箭,转头与他旁边的师弟说话。见了他们出手,她方才知道此前别人是没跟她认真。倘若换个别人脾气不好,又或是心怀恶意,怕不是要吃个大亏。 等下回去船上,还是好好谢过人家的援手吧。 才想到这里,弥晓突地感觉脚下一轻。她惊愕地低头,赫然发现自己竟然悬于半空之中。 怎么可能?她明明刚才还在水面上…… 这念头方从她心中划过,她就已经身不由己地坠了下去。四周夜色幽暗,她只能勉强看清楚,水面之中不知何时绞出了一个庞大的漩涡。刚才那一脚踩空,就是漩涡出现在她们正下方所致。 短暂地坠落后,她一碰到水面,就感觉漩涡中生出一股力道,将她往水下拖去。 这惊变来得太过突然,弥晓几乎吓呆了,连术法都全数忘记,一心挥动手脚,想要从里面扑腾出来。然而漩涡中的力道不强,却死死黏着在她身上,教她怎样都无法摆脱纠缠,身不由己地往下沉去。 刚才她在慌乱中和师姐分开,这会竭力转头想看看师姐有没有逃离。夜雾浓厚,她只看到仿佛是师姐的一个身影在雾中隐现,接着就消失了踪迹。 她绝望地划了两下水,嘴里咕噜噜吐出一串泡泡,也沉了下去。 …… 片刻之前。 方才钟溪派的师姐妹一前一后朝着松花忽律冲去的时候,他们在船上也没闲着,长明始终在校正罗盘,并告诉他,罗盘对于秘境的反应一直在增强。 他们低声讨论几句,都觉得这不同寻常的松花忽律出现在此绝非偶然,说不定搜寻秘境入口,也要着落在这东西头上。 然而这巨兽也实在危险,眼看那三人应付不来,谢真便出手援救。他最后一箭射出,便将春雷弓暂且放下,转头问长明:“有变化了么?” 话刚出口,他视线一转,看到长明掌中的罗盘上,那金针忽然凝定原地,一动不动。 下一刻,一个庞大的漩涡在水中陡然浮现。 这漩涡宽及数十丈,整片水面都未能幸免。船被掀翻的时候,三个人都坠落下去,谢真只觉得眼前一暗,接着手腕就被紧紧抓住。 他走南闯北,也不是没有落入瀑布深潭的经历,立刻屏息闭气,改以灵气呼吸。在水中,不慌乱比旁的一切都重要,即使头顶是滔天巨浪,如果潜入水下,也并不是那样可怕。 不过这水明显不是普通的水,他能感到漩涡正试图把他们往水下深处扯去。 这倒不一定是坏事,他心想。如今的情势,更像是秘境入口打开了。 尽管他颇为镇定,但如今本就是深夜,现在又落入水中,四下里实在是一片茫茫黑暗,任是再好的眼神,也什么都看不清。 他只能感到长明握着他手腕,两人在汹涌的浪潮中没入水下。 冬日的湖水寒冷刺骨,谢真却觉得抓着他的那只手越来越烫。长明应该也察觉了,力道微微一松,谢真立刻翻手一抓,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把手伸进炉膛,抓住了正在煅烧的剑刃。就连周身冰凉的湖水也难以减轻这份灼热,他怀疑如果这不是在水里,他的手可能已经丝丝冒烟了。 长明那边似乎有些着急,接连晃了几下,示意他放开。谢真却不敢放,既然秘境有不止一个入口,他就不想让两人在水下失散。 就在他们的僵持中,谢真忽然感觉他们穿过了一层宛如水幕,却极为致密的壁障。与此同时,他抓着的手腕就如同融化一般消失无踪。 他脱口而出:“长明!” 这声音回荡在空旷之中,谢真这才发现,他已经不再身处水下。 在水中飘来荡去,让他一时间有些晕眩,不得不在原地缓了片刻。这里四下仍是让人看不穿的漆黑,他好像从那道水幕中被扔了出来,如今半躺着的地方似乎是一片平整光滑的石板,上面有浅浅一层积水。 谢真扶着隐隐作痛的头,站起身。从散去的回声上,他觉得这里应该是个相当宽阔的地方,或许是石洞之类。 就算不是秘境,也多半是与秘境有关联的地方。 他稍作检查,刚才被长明差点烫熟的左手还有知觉,散发出一股细微的焦味,让他哭笑不得。春雷弓完好无损,装着海山的包裹水火不侵,唯一丢了的就是长明。 他尽量压下心里泛起的担忧,取出海山,试着问道:“石碑前辈?” 一片寂静。 他再尝试着问了几声,石碑还是毫无反应,就像是根本就没有寄身在这把剑中一样。 见此,谢真也只好放弃。虽说长明早就说过不要太信赖石碑,这会他还是微有失落,倒不是埋怨石碑关键时候掉链子,而是担心出了什么意外。 毕竟据石碑前辈自己所说,秘境与他关系匪浅,是不是因为进了秘境,他才会消失不见? 谢真将春雷弓负在身后,去包裹中翻找。为防万一,长明在那里装了不少实用的物件,就像长明这次用的装订成册的阵符,就七七八八放了一大叠。那些纸页中的阵法都是长明亲手写成,谢真看他拿出来的时候还挺惊讶,这么多明显不是一天两天准备得完。 长明当时不愿多说,只道:“闲着没事,写着玩的。” 想起此事,谢真忽然有一丝明悟。长明平时虽研习阵法,这种给人拿来就能用的符纸,却怎么看都不是一时兴起写出来的,况且这中间什么照明、解毒、甚至防水之类杂七杂八的功用都有,他没事练这个干什么? 除非……他本来就提早打算准备这些东西,给那个神魂不稳、最好少动用灵气的人用。 谢真沉默了一会,方才循着长明说过的法门,从中抽出一张用以发出光照的阵符。他两指挟着这张薄薄的纸页,送入一缕灵气,将它抛入空中。 阵符化为一轮明月,悬在半空,柔和的光芒自暗转明,徐徐照亮了周围。 他手按剑柄,四下环视。 此处固然空旷,但与他想象中的石洞天差地别。他置身于一座形制奇异的屋宇中,四下里范围似乎十分宽广,天顶却比一般的房屋更低,令人顿感压抑。 目之所及,除了散布的立柱,再无其他装饰,极为素朴。而地面铺着的青石板,若非精心修葺,断不会如此平整。 这地方处处透着古怪,无端让谢真想起了栖梧台下那寂静的殿堂。 他借着阵符的光芒,向屋顶看去。那里并无房梁,而且像地面那样完全平齐一片,由一块块四方的石板拼起,隐约可以看见石板之间细细的缝隙。 看了片刻,他发现好像有一块石板不太一样,遂驱使着阵符向那边飘去。 走动间,不免扬起积水,掀起些许水声,在这空旷中显得尤其阴森。谢真就当没听到,到了那块奇怪的石板下,站定脚步,抬头察看。 被光一照,它便显现出与周围那一圈石板的不同之处。其他石板都是密不透光,唯有这块,不知道是削得太薄还是怎样,模模糊糊能透过它看到一点波光荡漾的扰动。 谢真眨了眨眼睛,有了个猜测。 莫非它的上面是湖水?他原以为漩涡拽着他们一直下坠,进入的秘境应该位于白沙沼之底,可如果那片石板外面可以看到水波光影,此处也许没有他想的那样深。 想到这里,他反手取下身后的春雷弓。 倘若这是湖中,头顶那块石板毫无疑问,一定有着阵法保护。就让他来试试,这历经多年的阵法还留下几分效用吧。 谢真才把手指搭上弓弦,身后就传来一个声音:“……休要无礼!” 他从善如流地松开手,转身看去。 讲话的是个勉强算得上有人形的东西……不怪他这么讲,实在他也找不出别的话来形容了。 那个人形从地上的积水中升起,像个孩子随便捏的泥人一样,只有个大致的轮廓。它手长脚长,脑袋不大不小,不知为何,虽然不论是五官还是衣饰,其余地方都没有任何细节,但却给自己安排了看起来挺精致的头发。 谢真油然而生一股滑稽之感,不由得掩饰地轻咳一声。 水人的脸上一阵波动,不过并没有变出一张嘴来,而是开始以一种略带含糊、夹杂着咕噜噜的声音继续说话。 “花妖。”它说,“你是和凤凰一起来的?” 谢真:“算是吧。” 水人的脑袋晃了晃,说:“别想糊弄我。什么叫算是?我看到你们手拉着手进来。” “……”谢真上下打量它,“水底无光,你是怎么看到的?” 水人脸上忽然啪地冒了个水泡,谢真猜想那可能是个代表不屑的冷哼。它说:“有水的地方,就有我的耳目。” 它这话一出,谢真更加肯定了自己心中猜测。 对方真身多半在这附近某处,借水来积聚一具人形,与他交谈。这种控水的术法,孟君山经常用,因而谢真也对此有些了解。 这人的真身要么是功法娴熟的修士,要么是道行精深的水属大妖。鉴于此处是陵空设下的秘境,后者的可能更大一些。 只不过……数百年未有人踏足的秘境,里面要是有个妖族,难道他真在其中关了这么多年? “看来,我们的伪装也对你不起作用。”他说。 “伪装?”水人歪了一下头,“我闻得出你们血中的味道。” 谢真:“这么说,有水的地方,除了有你的耳目,还有鼻子。” 水人:“……” 片刻尴尬的沉默后,谢真率先放下春雷弓,重新负在背后。 这一表示友善的动作让水人略微和缓了一些。当然这只是谢真的猜测,毕竟它脸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时隐时现的波动……至少这波动看起来平和了一点点。 谢真:“敢问尊姓大名?” 水人顿了顿,道:“我为此间主人看护洞府,姓名不足挂齿。” 谢真:“那么,主人又是何人?” “明知故问。”水人昂然道,“自然是陵空殿下!” 谢真心里吁了口气。虽然知道这里多半是他们要找的秘境,但直到此刻水人说出这句话,他才终于信了九成。 “原来如此。”他说,“请问,我的同伴如今又在何处?” 水人不答反问:“你与凤凰同行,应当是为他护法的吧?” 谢真:“正是。” “如此,我便有一事委托你去做。”水人道,“之后,我自然会引你去见他。” 谢真想到穿过壁障前,长明手上那异常的热度,心中更为忧虑,面上只是微微皱眉:“什么事?” 水人道:“你们已经与那只松花忽律打过照面了。洞府之外,尚有不少这样的异兽,你去将它们一一除尽。” 谢真:“那些不是用来守卫秘境的么?” 他曾听石碑说过,松花忽律并非秘境中的异兽,因而这话只是出言试探。果然,水人道:“自然不是。你把殿下的洞府当做什么了,这里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谢真莫名觉得他这语气和石碑当时的抱怨有种微妙的相似。他说:“那它们是哪里来的?”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水人不耐烦道。 谢真:“你要我一口气杀去这么多生灵,总要给我个缘由。” 水人的身形陡然膨胀起来,变得几乎有一丈高。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真,四周的积水里应声扬起无数以水凝成的箭矢,团团将他围绕在中间。 “在这洞府里,”水人语带威胁,“没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 “是么?” 谢真仰头看着那水人,道:“可如今看来,此事你没法亲手去办,否则你也不会问我了。我不去的话,你还会找谁呢?” 他没等水人答话,想了想,道:“另外那三人,或许也被你拖进这里了。只是他们好像面对一只松花忽律都需周旋,恐怕力有未逮。” 水人:“……” “不如这样。”谢真彬彬有礼道,“先让我见他一面,其他的之后再说?” 水人:“你……” 它身上水纹一阵抖动,半晌才道:“我要不是出不得这洞府,还会要你一个小花妖去动手?也罢,早知道就得给你些教训才好说话!” 说着,那四周窥伺着的水箭顿时朝他一起袭来。 谢真对这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态势早有准备,以还有点焦的左手甩出符纸,一道火环立刻向四周迸发开去。 一时间仿佛有人往烧红的铁砧上泼了一桶冷水一般,空中尽是嗤嗤轻响,水箭无一例外,都在触到火焰的瞬间化为烟雾升腾。 火环现身的刹那,谢真已拔出海山,身随剑光,迎向敌手。 水人甚至还有余裕发出了咕噜噜的一声,仿佛在嘲笑他此举毫无意义。以水凝聚的形态,想要用剑刃对付,无异于抽刀断水,又如何能奈何得了它? 然而下一刻它就咕噜不出来了。出鞘时海山只是区区一柄剑,可当锋刃降临面前时,它愕然发现自己面对的竟是一片纵横交错的剑光之雨! 那巨大的人形在原地僵立了一息,接着轰然崩散。 谢真甩去剑上水滴,他还是有所保留,虽然对水人言辞间分毫不让,但那是因为状况不明时,他不想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既然此处多半就是他们要找的地方,他也不想在深泉林庭的秘境里大打出手,怎么说也是长明家祖传的地盘。 身后传来一点动静,谢真回头一看,积水中正颤颤巍巍地重新凝聚起一个人形。只是不知道是刚才被打太狠了还是怎样,新出来这个人形缩小了许多,从身高来看就只有孩童大小了。 当然,头发还是依然很精细。 谢真:“……”你为什么如此执着啊。 小号的水人使劲晃了晃脑袋:“你这花妖……!不对,你究竟是谁?!” “我叫阿花。”谢真道,“如此,我们可以谈谈了吧?” * 弥晓从昏迷中醒来,只感觉身上冷得发抖。 她头晕目眩,拍了拍脑袋,想把耳朵里的水拍出去。略整旗鼓后,她从腰间取下一只竹制的小灯笼,点了些亮光,发现自己正在一处狭窄的石廊中。 地上有一层积水,前后路径都没入幽深黑暗,也不知道该往那边走。 这点灯的术法她用得不太好,维持不了太久,即使点亮也是时明时暗的。她只好闭着眼睛选了一边,一路走走停停,隐约感觉这条路略微弯曲,倾斜向下。 走了许久也没有尽头,她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干脆还是回去算了? 正在这时,角落里突然有亮光一闪。 她立刻奔过去查看,却发现那是一面仿佛由冰晶砌成的镜子,就镶在石壁中间。刚才的亮光,也是镜子映照她手中的灯火所致。 不过一路走来,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空荡荡的石墙上有新鲜东西。她举着灯,走到镜子前方,看到镜中形容狼狈的自己,不禁叹了口气。 她想检查一番这镜子,手指刚碰到镜面,镜中居然猝不及防地暗了下去。 弥晓吓了一跳,戒备地瞪着这奇怪的冰镜。 须臾,镜中又重新亮起。只是,它映出的不再是她站在石廊中的身影,用以照明的也不是那晃晃悠悠的灯火,而是均匀又柔和的日光。 冰镜长约三尺,照出的东西也有限,她只隐约看出,那是一处雕栏玉砌的风雅所在。楼外古木成荫,天色湛青,只是空无一人。 这一定是幻术,弥晓心道。要是等会冒出什么不妙的东西,她就一巴掌把这镜子拍成八瓣。 就在她提起右手,暗自运气时,一个人影从镜中飘然现身。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漆黑衣袖上如火焰般延伸的深红纹饰。 那个人就好像知道这边有一面镜子,屈起手指在镜面对侧轻敲两下,接着稍一低头,望向镜子这边的女孩。 有那么一会,弥晓完全愣在了原地。她自小在山中长大,虽不谙世事,但并非没有见识。平日往来都是仙门修士,她自然也养出了一番与凡俗中人不同的眼界。 即使如此,在她的生涯中,也从未见过如此这般风采卓绝的人物。 镜中人也在打量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知为何,看到他的神情,弥晓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恐惧,就仿佛这个镜中幻影是她无法理解,也难以抗衡的事物。 然而,即使浑身的警兆都在竖起戒备,她也无法控制地屏气凝息,难以挪开视线。她不曾全然理解这前所未见的美有何意义,只是想多看一会。 对方眨了眨眼睛。那个瞬间,她仿佛看到了有金与赤色的微光在那双眼中一闪而逝。 第69章 溯同源(一) 弥晓怔怔地与镜中人对视了片刻,那人抬起手,朝右边指了指。 她疑惑地看着镜子,并不知道他在指什么。对方只是含笑看着她,她忽然福至心灵,问道:“你叫我往那边去?” 镜中人微微颔首。看来即使他没法说话,但却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弥晓扭头望了一眼,他指的正是她准备前往的方向。等她重新看向镜子时,对方又指了一下右上的位置,接着画面骤然一暗,镜子又变回了平常的模样。 这下她总算是彻底回过神来了。镜中映出她的神情,看上去呆里呆气,脸还有点红。 她不知怎地感到一阵羞恼,按了按胸口,只觉得心跳得很快。那镜中的身影在她眼前挥之不去,但没了那张令人难以思考的脸在盯着她看,她也渐渐恢复了清醒:到底要不要信他的指路? 在师姐给她讲过的故事里,妖类常常变幻成美人模样,因而师姐告诫她,遇到这种情况特别要慎重行事。那时候她自觉修炼有方,什么山妖水怪狐狸精的,都休想骗到她,很不以为意。 直到这时,她才恍然惊觉,发现她的定力可能也没有她以为的那样好。 ……至少她刚才在那傻站了半天,要是有谁给她从后面来一刀,她估计够呛能躲得开。 不过,反正这地方她也完全不认识路,即使往那个方向走走,想必也没关系。 弥晓检查了一下那面镜子,什么异状都没发现。她在心中给自己鼓了鼓劲,继续沿着原路往前。 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她眼前忽然出现一面墙,这条路就突兀地在此终止了。 弥晓拍了拍墙,想要像话本里说的那样,听听墙后面是不是空的。可惜她对此毫无经验,听也听不出来。 在墙的面前瞪了它一会,她忽然想起了刚才镜中人在消失前,最后指了指右上角。 死马当作活马医,她提起小灯笼,在墙上凸出的石砖上一借力,攀登上去。 石廊本就不高,她身法轻盈,很容易就用灯光照到了那个角落。那里在石墙的缝隙中,露出一小截生了锈的东西,倘若不是特意上去找,大概根本不会发现。 一看有戏,她试着碰了碰那个物件,触手冰凉,她用力向外一拉,发现那竟然是个藏在墙中的门环。 满是锈迹的门环被她拽了出来,呛啷一声撞回到墙上。接着,墙后喀喀喀之声不绝,弥晓警惕地跃回地面,往后退了许多步,看着那发出怪声的墙壁。 响了一会,墙后陡然安静下来。就在弥晓提心吊胆地看着它时,那石墙从顶端裂开,一道阶梯缓缓从中翻转而出,落在她面前。 * “你真的是个花妖?” 水人追问,一副很不愿意相信的样子。谢真心中挂念长明,颇为焦急,不过越是如此越是不能表现出来,便淡淡道:“不是你先闻出来的吗?” 水人:“走眼了也不是不可能……” “花妖怎么了?”谢真反问,“花妖就不能用剑吗?” 一直以来,遇到的各种妖部中人看到他的剑法,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可是要他来说,花妖也只是妖族的一支,既不缺胳膊少腿,也没有先天不足,甚至有时候比人族更加轻盈灵活。条件如此,他真不觉得习剑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不是用剑的问题!”水人哇啦哇啦道,“别看我关在这里出不去,我也知道花妖是性情平和,不喜争斗的一族!谁家花妖会跟你一样二话不说拔剑就砍啊?!” 谢真:“恕我直言,刚才二话不说就对我来了个万箭齐发的是你吧。” 水人:“……” 它理亏地沉默了片刻,道:“好吧。其实呢,不是我拦着你去见凤凰,你现在是见不到他的。” “为什么?”谢真蹙眉。 水人:“你既然和他一起来,就知道这地方是做什么的吧。” 谢真点头。水人继续说:“这座洞府的中央,有一道陵空殿下遗留的封印。原本一切如常,可是前阵子忽然出了点问题。” 谢真隐约感觉到事情不简单。水人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有一种奇怪的东西……我说不出来到底是封印里原本有的,还是从外面来的,总之有种异样的灵气在侵蚀这座洞府。后来甚至溢散出去,使得湖中的鱼和妖兽等等,全都变得古里古怪。” “那枫齿鱼也是这么来的?”谢真问。 “枫齿鱼?”水人愣道,“那是什么?” 谢真便形容给他听。水人摇头道:“不,这种鱼是很久之前就出现的,大概是……这片湖慢慢变成沼地的时候。” 谢真仍然没搞懂这之间有什么联系,总之先记了下来。他又问:“你说的灵气侵蚀,发生在多久之前?” “不太久吧。”水人歪头道,“几十年?十几年?反正就差不多那样。” 谢真:“这也差太多了吧。” “我在这里也分不清时间,谁知道到底是多久啊。” 水人很不负责任地一甩手,“总而言之,这个东西对封印很不好!那些吸取了灵气的妖兽在附近,气机牵引,封印也越来越不稳定。然后凤凰一来,洞府开中门迎他进去,他直接就到了封印面前……哎所以说,凤凰就是这一代深泉林庭的主人?” 谢真:“你非要在这里卖个关子吗?” 眼看谢真的手已经扣到剑柄上了,水人老老实实地说:“他与陵空殿下血脉相连,封印不稳,他也被缠住无法脱身。如今主殿已经锁闭,只有他能打开,我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因而你去除掉那些妖兽,也是为了助他一臂之力。” 谢真听完这番话,沉吟片刻,问道:“我怎知道你不是在诓我?” “……”水人差点气成一股喷泉,“我骗你干什么!” “你刚刚说,有水的地方,就有你的耳目。” 谢真点了点地面的积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座洞府地上到处都有这些水,也是因为这个吧。” 水人:“那……那又怎样?” “主殿里若是也有水,你应该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形。”谢真道。 水人迟疑了一下,才道:“主殿中没有这样的水……” “为何?”谢真紧追不放,“陵空殿下既然令你护卫洞府,难道封印所在之处不是最需要照看的吗?” 水人争辩道:“我只在殿外护持,封印重地,我怎可以随意窥探?” “是么。” 谢真点点头,“那么就让我去殿外看看,总可以了吧?” 水人一下子卡住了。一阵沉默后,它低声道:“好吧,好吧,我告诉你。我看不到,是因为现在主殿里面——都是火。” * 他梦到了许久之前的事。 日暮时分,江上波光粼粼,他没精打采地走在水边的小路上,提不起精神讲话。白衣剑修走在他身边,也不出声,直到远处码头渐近,错落的竹屋依稀可见,他才说:“长明,既然结束,就别再烦心了。” “我没有烦心。”他说。 对方叹了口气:“那位前辈钻研阵法多年,比你又年长许多,比试输给他,并不丢人。” “我才不是觉得丢人。”他顿了顿,有几分赌气地道,“可是就差那么一点……” “是啊,就差一点。”对方说,“运气不好。” “差一点和差许多,有什么分别吗?这话还是你讲的。”他看着江水,又看旁边的树,就是不看对方。 对方道:“我说的那是生死相搏,这只是比试而已。真要动手,他未必打得过你。” “……但是输了就是输了。” 他不自觉地屈起手指,掌心忽然跳出一小缕火焰。接着他毫不犹豫地握拳,将那火焰啪地一下捻灭。 “输了一次也无所谓。”对方温声道,“长明已经很好了。” 他猛地站定脚步,回过头道:“谢真,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把我当成你师弟一样哄着玩?” 渐渐暗下去的夕照中,他看着对方的脸。 谢真仍然是那样从容的神色,并未因为他的话而有什么变化。只是那双眼中透出的关切,让他仿佛觉得自己被刺了一下。 “不是的。”谢真似乎是考虑了片刻,缓缓道。 “那是什么?” 他低声说:“是不是在你心中,我就是个小孩子?” 谢真:“我是说,对于师弟们,我其实也不怎么哄。” “……” 他被这一打岔,那股无处可去的烦闷好像米袋被戳了个口子,稀里哗啦地向外掉。谢真又道:“你是想从他手里赢来那块红玉吗?渚南产玉,下次去那边看看也不错。” 他抿了抿唇:“我才不缺那个。” “也对。”谢真点点头,“大户人家嘛。” 他又郁闷又想笑,同时察觉对方正在用他的办法逗自己开心,不禁更沮丧了。 他沉默了一会,才说:“下次我不会输了。” “有这个决心是好事。”谢真道,“但是,长明,你不是为了在比试里胜过别人而修炼的吧?” 他说:“当然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谢真问。 他有一瞬间的迷茫,然后道:“我要做到最好。这样的话,我就能……” 就能什么?他停下来,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世上哪有什么最好。”谢真摇头,“罢了,这种事别人说也没有用,你总有一天会领悟。” “那你呢?”他不服气地问,“你又是为什么修炼?为了师门吗?还是为了成为天下第一的剑修?” “都说了,随便自认什么天下第一,很容易遭雷劈的。” 谢真想了想,“我自然很喜欢练剑。也因为不修炼不行,决不能止步……因为说不准将来有一天你会后悔,希望自己要是更强一点就好了。” 落日余晖中,他微微一笑:“好了,别发呆了,我们去吃鱼。” …… 眼前的景象陡然如被烧灼的画纸,瞬间燃烧殆尽。映入他视野的是充斥在四面八方的滔天烈焰,把他死死围困在中间。 “——滚出去!” 长明双眼已经化为纯粹的赤色,被窥探记忆令他语气中充满压抑不住的暴怒。他身周燃烧的火焰向外迸发,与此处原本的火焰相互排斥,一时间相持不动。 倘若有另一个人能看到这里的景象而又没被瞬间烧糊,他定会因这诡异的一幕而震撼。八角形的主殿中,从上到下都被烈火充满,而色泽相近的火焰却在中间被隔出泾渭分明的两层。 两份火焰相接之处,唯有刺目的雪白光芒,叫人看一下都要觉得眼睛要流出血来。 一个声音在火焰中响起,听起来毫无起伏,也没有任何情绪:“既已如此,为何不化真身?” 长明漠然道:“用不着。” 话音一落,他身上的火焰再度扬起,猛地把边界向外推了数尺远。 然而殿中火焰毕竟强横,虽然暂且性命无虞,局面却也陷入僵持。那声音又道:“果然,血脉纯化至此,不愧是王庭不世出之才。祈氏有你这样的后辈,也算不辱没名声。” 长明一言不发,火焰缓缓向外推动,再前进了数寸,就彻底凝滞不动。片刻后,他唇边溢出一丝鲜血,被他随手擦去。 “那个剑修,是你的什么人。”那声音问。 长明:“关你何事?” 那声音道:“对你的先祖,不该放尊重些么?” “先祖?”长明冷笑一声,“你是什么东西,自己也不清楚?” 外面的火焰似乎忽然一暗,他借机又将火焰推展了几分,然后道:“倘若陵空知道他的封印里有这样驳杂不纯的火,哪怕只是一缕神识,大概也是没有那个脸面在这里自称先人吧?” “……唉。” 那个声音发出了一个好似叹息的词,但因为它的语气实在过于平了,听起来极为怪异。 它说:“凤凰,你有些像他。” 听了这话,长明的脸色反而更难看了。那个声音又道:“即使是如此驳杂的火,你仍然无法摆脱,如何?” 长明索性闭上嘴,根本不答他的话了。 方才,即将穿过壁障时,他的血脉被封印引动,使得他一时间竟然难以控制血中的火焰。等他猝不及防地落入秘境的封印面前,他才发现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处的封印被一种怪异的灵气侵蚀,使得其中原本应该属于陵空留下的印记横遭扭曲。已经异化的封印不断向外界缓缓散溢那种灵气,并且在他进入秘境的一瞬间,竭尽全力将他困在其中。 他隐约感觉这驳杂的火中有某种类似阵法的东西,与秘境呼应,紧紧缠住他,让他无法尽情施展。但要如何破局,他还没有头绪。 想到谢真与他失散,此刻也在这秘境的什么地方,他不禁更加心焦。 “对了。” 那个声音平平地道:“与你一起来的那个花妖,看起来似乎正要出去送死。” 第70章 溯同源(二) 似乎正要去送死的花妖在一面水镜前,默默地看着其中的景象。 水镜当然是水人支起来的,它两条胳膊展开,越伸越长,接着扣成一个圈,抹成一面镜子,场面当真是十分诡异。 谢真管不了那么多,只看着镜中映出的画面:大门紧闭的殿堂里,从四下里隐隐透出金红相间的火光,不难想象屋里到底是怎么一副烈焰通天的模样。 “我没骗你吧?”水人道,“你现在过去,也就是看看这个。” 谢真没答话,过了片刻,转向水人:“我知道了。那些妖兽在什么地方?” 水人一愣:“你答应了?” “是。”谢真道,“事不宜迟,立刻就去吧。” 水人:“啊……行,你跟我来。” 他领着谢真穿过这处空堂,走上一段回旋的石阶,来到一扇由两根石柱搭成的门前。门中有一层幽暗的光泽闪烁,外面就是深湖中的水,与谢真之前在天顶那块削薄的石板外看到的波光相似。 “出去就是了。”水人挠了挠头,“至于妖兽在什么地方……也不用特意找,你大概一出去就被围攻了吧,哈哈哈。” 谢真:“……” 他也懒得跟水人这个说话三不着两的家伙多讲,把行囊放下,略作整理,装好长明的阵符册,将春雷弓负在背后,再将海山拿在手中。 一切停当,他道:“再请教一事,当时被卷进来的,除了我们以外,那三名修士和一名人族少年,他们也在这秘境中吗?” 水人:“咦?在的。” 谢真:“可都还活着?” “都没死。”水人道,“那小孩,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修士,都让我关起来了。” 谢真疑惑道:“两个修士?还有一个呢?” 水人略带不满地道:“有个小姑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跑到顶层的夹隙之间去了。我都搞不懂她是怎么进去的,不过谅她也惹不出什么事情来。” 谢真心道这可不一定啊。但这时候也没空多问了,他点点头,就要往门外迈出,水人忽道:“慢着。” “怎么?”谢真回头。 水人吭哧了一会,把重又缩回到普通长短的手举起,噗地一下按进脑袋里。反正都是一堆水,这样子倒也不如何恐怖,只是过了片刻,它的手重又成形,这时候手掌中却托着一枚蓝盈盈的珠子。 一想到它刚才的动作好像是从头壳里把这东西挖出来一样,谢真就不由得嘴角抽搐。 水人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它把那珠子扔进谢真手里,道:“避水珠,借你的。你在水中与那些妖兽对上,有这个也能多些便利。” “多谢。” 谢真两指捏住珠子略一端详,只见中间仿佛含着一泓清泉,极为瑰丽。这东西以前在他心目中属于昂贵而不太实用的装饰物,倒还没有亲身试过,不过如今的情况,多一点倚仗总是不错。 不过避水珠比蜃珠大多了,圆滚滚地像个小葡萄,这个按理说要戴在外面,他身上又从来不带什么香囊荷包之类的东西,一时间不知道该放哪。 水人在旁边道:“你吞到嘴里不就好了。” 谢真:“……”这主意真的有点烂啊。 最后他劈出一股丝线,把避水珠绑在腕上,再不多说,往前一步迈了出去。 穿过那扇门的感觉与他此前进入秘境无异,都像是一层稠密的壁障,一出去,他立刻浸没在冰寒刺骨的湖水中。如今仍是深夜,此处本应什么都看不到,他却看到头顶不远处有许多一明一暗的光亮。 有避水珠在,谢真在水中腾挪格外迅捷,片刻后便升出水面。 就和他猜想的一样,那些光亮,乃是从此处等候已久的妖兽们眼中发出。 水人的乌鸦嘴说得一点不错,果然他一出来就被包围其中。谢真凝神看去,那些妖兽有些体型同样不小,但也不都是像那只松花忽律一样庞大。 可是,照水人的说法,倘若它们也是吸取了封印中散溢的灵气而产生异变,那些没长成傻大个的,恐怕还有别的异常,也不容小觑。 此情此景,免不了是一场恶战。 谢真夷然无惧,反手拔出海山。漆黑剑刃甫一出鞘,就融于夜色中,只有那剑尖上闪烁着一星冷冷的微光。 * 弥晓爬上那道墙壁里伸出来的石阶后,就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比刚才还要狭窄的地方。 得亏她身量不高,站直身体还能行走,只是感觉头都快要碰到顶上的石壁了。她拿出灯笼一照,更加觉得刚才的长廊还算是人走的,而这里简直像个地窖,又或是什么夹层,让人憋闷得很。 只是,在灯光映照下,她看到地面上不再像刚才那样平滑,许多线条刻画其上,间或有淡淡的色彩在其中流动。哪怕再对阵法不熟,她也能猜到,这里肯定镌刻了什么阵法。 此处给她的感觉实在太过诡异,弥晓很想打退堂鼓,但她终究不是完全不懂事的小姑娘。她与师姐来到白沙沼,本来就只做了争夺松花忽律的准备,如今莫名其妙地被卷入这个地方,身不由己,可以说生死或许也只在一线之间。 如今师姐不知在何方,她又对这里全无头绪,那镜中美……镜中的人虽不知是友是敌,却给她指了一条路。 她不想像没头苍蝇般乱闯,也不可能只图安稳,等人来帮忙。更何况,若是师姐已经遇险,那么能救她的就只有自己了! 与其坐困愁城,不如尽快摸清这地方的底细。 弥晓提着灯笼一路往前,本来想记一记地上的阵法图案,无奈她实在不是这块料,看得头晕脑胀,顶多就是保证自己不迷路而已。 这狭窄的夹层里地形起起伏伏,还有一些奇怪的转角,她觉得这建筑的全貌一定很怪异。走着走着,她的灯笼忽然一暗,接着噗地一下熄灭了。 骤然陷入黑暗,她也打了个寒颤,连忙用术法重新去点。结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管如何尝试,灯笼都毫无反应。 真是好的不来坏的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弥晓的心情真是难以言喻,试了半天不成,她不得不放弃。 她翻了翻,找出一支朴实无华的火把来,还是师姐打理行李时硬要塞给她的,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弥晓用很不纯熟的术法勉强搓出一点火苗,好不容易把这东西点着了。跳跃的火焰渐渐亮起,与灯笼里静静的光不同,这温暖的火让她莫名地平静了一些。 接着,她就听到火里传来一个声音:“小姑娘,想不想出去?” 弥晓差点把火把给扔了,总算还有理智,手忙脚乱地抓了回来,没让那火灭掉。 必须承认,这里面也有一点是因为那个声音还怪好听的原因。 她瞪着那团看不出任何异样的火苗,问道:“你是谁?” 火:“不久前,刚见过一面。” 她愕然道:“你就是镜子里那个人?” “是我。”火中的声音道,“长话短说,此处洞府如今危在旦夕,我也没什么好法子,不过若能把潜藏的几处机关解开,还能增添一线生机。” 弥晓愣愣地说:“你是说,让我去解开那些机关?” “不,是要你原地坐下祈愿事情顺利。” 火冷冷地说,然后猛地提高声音暴躁道,“……废话我找到你当然就是要你去解开机关啊!不然呢!” 弥晓:“……” 想起刚才镜中人的姿容风仪,她有一种心中什么地方哗啦啦碎掉的感觉。 火催促道:“快走,马上走。” 语气之霸道,似乎完全没有考虑道她愿不愿意的问题。弥晓非常不爽:“真的假的?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好人啊?” “对,我不是好人。”火不耐烦道,“我是要骗你去拉下闸门把洞府炸上天大家一起死,你爱去不去。” 弥晓:“……” 她脸上神色几度变幻,最后跺了下脚道:“行,你说怎么走!” 火也不多说,立刻飘动起来,给她指路。弥晓原地折回,在墙边找到了又一个十分隐蔽的门环,拉开之后,依言跳进坑道中。 这次她走得可比刚才狼狈多了,一路磕磕绊绊,头发都散了。不过确实也没遇到什么危险,火对这里的了解就好像这是他家一样,弥晓又得护着火把不灭,又得爬上爬下,简直难受得不行。 要是这里是开阔地界,她自可以像平时一样施展。可惜这里全是逼仄的通道,让她纵有百般高明身法,也一样得灰头土脸地钻地洞。 好不容易,火终于道:“停下,前面就是第一个机关。” 机关所在处,是一个小小的石室。中间有个灯座,火似乎也有些疲累,道:“把我放上去。” 弥晓本来对这个布满了弯弯曲曲通道的地方殊无好感,心想这里肯定是什么邪派的地宫之类,可一进这个石室,她却大为惊讶。 无他,那白玉灯座雕刻得极为精致,仿佛一捧流动的飞羽,簇拥着中间的莲花形。弥晓觉得,这东西哪怕是放到门中主殿里,也绝不会显得逊色。 当然现在可能还是她们的地盘衬不上这漂亮东西……她扁了扁嘴,就当没想起这个比方。 难怪山精狐妖总是变幻为美貌佳人,而世人又每每落入毂中。就连弥晓看到这华美脱俗的雕刻也不由得想,这地方兴许也没有那么邪恶也说不定。 火落入灯座后,便静静燃烧起来。弥晓左看右看,出声发问,火也不回答她,让她有些焦急。不过,再着急她也知道,现在最好还是不要抛开这火出去乱跑。 她等得郁闷,只好在石室里四处看。这一看,她发现墙上有一只木框,像是遮住了什么东西。 好奇心下,她小心翼翼地把木框揭开,却见后面是一整块镶在墙中的冰晶。透过冰晶,她看到了渐渐亮起的天色。 居然是水面之上的景象! 弥晓大吃一惊。这要是放在以前,说不定她就直接把这冰晶锤破了,可这次吃了几次教训,她也没有贸然动手,只是整个人贴上去,急切地向外看。 这一看了不得,她只见一条十数丈长的巨蛇猛然从水中跃出,庞大的身躯遮天蔽日。 哪怕是在旁边看着,弥晓也不禁寒毛直竖。她定睛一看,水中的妖兽竟然不止那一个,还有许多名字也叫不出的妖兽在旁窥伺。 不过却也有不少妖兽的尸首浮在水中,连水面也被染红了大半。 是有人正在与它们交战吗?弥晓愣愣地想。 她这个疑惑立刻得到了解答。只见三道青光骤现空中,首尾相接,只差毫厘地依次钉入那巨蛇身上。巨蛇猛地仰天哀号,尽管此处听不见,她也完全可以想象那是何等恐怖的声响。 对方似乎游刃有余,看得弥晓也跟着激动起来。 且慢……这青色电光,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啊!”她脱口而出,“是那个姓花的!” 弥晓觉得自己一定是摔昏头了才没有立刻想起来,昨夜在白沙沼上,射杀松花忽律的不就是这样的一箭吗! 只是隔着冰晶,她见不到射箭的人在哪里,简直恨不得把头伸出去看。从她这里,只能看到巨蛇身上燃起烈火,不一会就没了挣扎。 几下就料理了这样一条巨蛇,弥晓不由得目眩神驰。但接下来的一幕令她立刻提起了心,只见另一头松花忽律猛地从巨蛇的尸首下现身,朝着箭来的方向奔袭而去。 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弥晓连呼吸都忘了,只担心那人会不会被偷袭个正着。 此时,冰晶中央忽然出现了一个背影。弥晓清楚地看到,那正是昨夜与他们同行的那个散修中的师兄,只是他用的那把弓并不是拿在手中,而是负在背后。 那人手中持着一柄通体漆黑的剑,不管是这个身影,还是那把剑,在松花忽律的面前都显得太过渺小。 弥晓看不清那人到底是如何出剑的,只看到了一道剑光。 剑光初时只有尺许大小,才一脱离剑刃,迎风便长,待到袭至松花忽律身上时,已高余数丈,在水面掀起滔天巨浪。松花忽律在半空中的身躯一滞,随即爆发出铺天盖地的血雨,几乎被把它拦腰斩成两截。 在那势若万钧,直如雷霆降世的一剑面前,弥晓怔怔呆立,良久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那一刻她想,传说果然没有半分虚言。 即使谢玄华已经不在,世上原来仍有这样的剑! 第71章 溯同源(三) 主殿的滔天烈焰中,长明双目微阖,不去理会耳边响起的声音,但对方仍然没有要放他清静的意思。 这个声音除了太过平静无波之外,其实颇为悦耳。即使说着扰人心志的话,语气仍然不急不躁,徐徐道来。 “那个花妖便是你带来的帮手吧。”他道。 长明冷哼一声。那声音继续说:“只是,独自一人面对外面那些妖兽,不知该说勇气可嘉,还是说有些傻。” “我猜,”长明忽然道,“你看不到眼下外面的情况吧。” 对方不语。长明又说:“倘若你看得到,必不会讲出这种蠢话。” “这又是何意?”那声音问。 长明:“你说呢?” “看来,你对他很是信任。”那声音顿了一顿,道,“哪怕是这种形势,你也相信他应付得来?” 长明:“自然。” 他说得斩钉截铁,心中却全没那么轻松。谢真如今的身体不适合久战,哪怕有他的那些阵符也一样。拖得越长,越容易出岔子。 他当然也想立刻脱困出去施以援手,但这封印的解明正需要时间,他也只是勉力与殿中愈发酷烈的火焰相抗而已。 不过眼下,要是对方继续再拿谢真的事情来在他耳边说个没完,他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忍得住。 他略一思索,反问道:“你究竟是谁留下的神识?” “我是谁,这无关紧要。”那声音答道,“若你要解开这封印,我便是要阻止你的人。” 长明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讲,而是说:“既然不是陵空,那会是谁?我翻过王庭典籍,没有其他留在记述中的名号,这秘境何时建成,如何建成,现今没有人知道。” 他谈吐自若的语气,让人几乎要忘了他还在万丈烈火的熔炉中央。那声音半天没有回答,长明忽然一笑:“我原本以为,是陵空留下的封印抗拒我,才令我无法掌握慧泉。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 那声音静静地说:“不,陵空不希望他的后人重启慧泉封印。” “你仿佛还没有明白这件事。” 长明道:“陵空是我的先祖,但是他当初怎样想,与我没有关系。他又如何能预料六百年后的世间是什么模样?” “何等狂妄。”那声音道,“若没有陵空设下的慧泉封印,你焉能有这条性命在此与我说话?” “他可以设下封印,我自然也能解开。”长明冷冷地说,“毕竟如今的深泉林庭之王,是我!” * 弥晓用胳膊夹着火把,倒着从坑里爬出来,纳闷地说:“你有没有觉得这里越来越热了?” 火苗摇了摇,嗤笑道:“我是一团火,你说我有没有觉得?” 弥晓:“……” 她这一路也算是充分彻底地领教了一番这火的恶劣脾气,要不是想早日脱困把师姐救出来,她早就一巴掌把火把拍断,再扔进水坑里碾三碾了。 火恍若未觉,催促道:“还有最后一处,快走,往右。” 他们已经解开了三处机关,可惜的是,弥晓尽管很想知道外面那剑修和妖兽们的战况如何,火把却毫不留情地赶她上路,之后也再没见到那种能看到外面的冰晶了。 当她问火把还有哪里有那样的窗子时,遭到火把的无情嘲讽:“这水下洞府里哪来的窗户?那只是固定了水镜术的镜面而已,这都看不出来,下次是不是来个冰铁做的炊饼,你也要上去咬一口尝尝啊?” 弥晓被他气个倒仰,不服道:“你糊弄谁呢,水镜术怎么可能固定这么长时间?这洞府看起来几百年都没人来过了吧!” “要是连个区区水镜术都留不好,那这洞府真是早就该化成泥了。”火说。 弥晓:“……” 可恶,说得也有道理…… 她在一条斜向上的通道里艰难地往上挪,这里实在太窄,她自觉整个人都被挤扁了三分。火这时候终于说了句公道话:“看你如此冒失,倒也不是不能吃苦。” 弥晓:“你就不能别把好听话难听话混一起说吗?!” 她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挤了出去,也不管火了,伏低身体将手掌贴在石板上,笃定道:“这里肯定变热了……刚才那些地方明明都还是凉的!” “你说是就是吧。”火道,“左转。” 弥晓只好扛着火把往左。她咕哝道:“刚才我们解开的那些机关,怎么什么反应都没啊?” 所谓解开机关,不过就是她找到石室,将火把放在灯座上,过一会火说可以了,她再将火把拿走去找下一个。 她也这样见到了三个精雕细琢,美貌绝伦的灯座,让她特别想要扛一个回去。 火:“你还想要什么反应?” 弥晓:“最起码让我感觉我现在跑来跑去做的不是无用功吧!” “自然不是无用功。” 火这么说,弥晓总算高兴了一点:“是么?” 火:“会让你最后被烤熟的可能,微微地减小那么一些。” 弥晓:“……” 她忍无可忍,简直想把手里的火把一膝盖顶断。可能是感受到她的愤怒,火说:“看着点路。” “我看个头啊!”弥晓叫道,“搞了半天还是离死不远了吗!” “尽人事,听天命。”火的语气十分平静,“难道这一点希望,不值得你为它奔走吗?” 弥晓愣住了。过了片刻,她不再说话,继续往那个方向攀登上去。 * “……原来如此。” 主殿中,长明忽然睁开眼睛,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句。 随着他的话音,原本在他四周盘旋,呈冲击之势的火焰开始缓缓变幻。三息之内,一幅八角型的阵法已在发白的火光中彻底成型。 他在纸页上固定下来的那些阵法,相较此刻的声势可说是不值一提。哪怕是仙门中精研阵法的前辈高人,见此也定会喝一声彩。 何况,这又是在短短的时间里,内外交击的威迫下,从火中编织而出。倘若有人能居高临下地将整座主殿尽收眼底,便会发现这八角阵与殿中的刻纹刚好一正一逆,宛如天造地设般嵌合。 此阵一现身,那一贯不紧不慢的声音也沉默了片刻。再次说话时,它语气即使还是一模一样的平板,语速却快了几分。 “是我小看了你。”那声音道,“但就凭这样,还不够。” 长明一语不发,手掌压在阵法中间,向前一推。 与此前两种火焰交接处无声放出光亮的搏斗不同,这一下瞬间引发了天摇地撼的动静。以主殿为中央的一切都在颠倒、摇晃、翻转,如山崩地裂般的爆燃充斥着殿中的每一寸角落。 “不够么?” 长明方答了对方的话。他翻手在阵法上又推一次,外层那束缚着他的驳杂火焰,终于在此强横的拆解下逐渐开始溃败,如旧漆般从四面层层剥落,在空中化为轻烟散去。 “我问你……”那个声音变得缥缈不定,时高时低,“你是怎么发现……这个阵法……” “因为你根本就是一派胡言!” 长明昂然道:“倘若陵空不愿后人触碰这个封印,为何要在主殿中刻下这个血脉真火为引,与封印呼应的阵法?不想让我解开封印的,是你。” 外层火焰如垂死挣扎般哀鸣起来,他一顿,继续道:“至于你,你这样了解此处的封印秘境,是不是当初陵空也信任过你?” 殿堂的摇撼刹那间停了下来,就连漫天火焰也为之一滞。 在这寂静中,长明一字一句道:“而你……背叛了他。” 金红的凤凰真火骤然高涨,将殿堂上下席卷,接着向内一收,没入长明手中。 直到此时此刻,这秘境中的主殿才显现出它的真实面目。 长明一怔,无他,墙壁上面飞舞的火焰纹路实在太过熟悉,要不是刻画的笔触有些不同,他都要以为这是把栖梧台下那面墙给拓下来描在这里的了。 但他来不及多看,因为在火焰被清除殆尽的殿堂中央,立着一座漆黑的无字石碑。便是他也没想到,这封印居然与禁地中那块石碑长得一模一样。 然而这块石碑上下正透出隐隐金光,仿佛下一刻就要崩裂。 长明暗道不好,恐怕是那声音见势不妙,干脆要把此处秘境毁去。他立刻放出火焰裹住石碑,却一时间无法把那左冲右突的灵气从石碑里面敲出来。 眼看石碑马上就要崩毁,说时迟那时快,殿堂左右两侧忽然射出四道赤红的火光,钳在石碑上。 火光并无实体,却发出金铁交击的呛啷声,四下过后,石碑被稳稳地钉在原地,再没有一分一毫的动静。 接着,长明只看到一捧如黄金般的流沙从石碑中渗出,缓缓流到地面上,再如水汽散去,无影无踪。 他伸出手,按在石碑上。触碰到它的那一刻,他手上的三道锁链中有一道随之迸散开来,只留下微微有些焦痕的印记。 * 片刻之前。 水人抱着膝盖坐在门口,每次一听到外面妖兽的怒吼声,就晃一晃脑袋,好像脖子很痛的样子。 不知什么时候,寂静中再也没有声音传来。它坐立不安地换了个姿势,最后还是站了起来,接着就和进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那作仙门修士打扮的花妖穿过门廊,走到他面前。由于避水珠的缘故,他身上甚至没有溅上多少妖兽的血,倒是半边袖子上有血渗出,是源自他肩上的伤处。 如果说,此前他还在尽职尽责地扮演一名不起眼的散修,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卸下了那副伪装。还是同样平平无奇的相貌,整个人却犹如一柄出鞘利剑,杀气凛然。 虽然水是不会打寒颤的,但水人现在真的很想打个寒颤。 水是它的耳目,但它此刻宁愿自己没有那么耳清目明就好了。 因为此刻,那些漂浮在湖水上的尸骸,以及被妖兽血染成五颜六色、乌七八糟一片的水面,它都看得清清楚楚。 花妖面色平静,轻轻甩了一下剑刃。他手中的剑经湖水洗濯,已经不带一丝血迹,只有一点水珠顺着漆黑的刃锋向下流淌,滴落在地面的积水中。 他脸色苍白如纸,让人觉得他可能下一刻就要倒下了。水人却不敢这么想,它看着对方,就好像看着一个怪物。 它听到花妖问:“主殿怎样了?” 谢真就看着那水人抖啊抖,抖啊抖的,脑袋都要抖成面口袋的形状了。 想到它吹的什么水都是它的耳目,搞不好是真的有点被吓到。他现在觉得,这水人恐怕不是什么大妖,哪有活了这么久胆子还这么小的大妖啊? 他问完之后,水人期期艾艾道:“……我不知道。” 谢真看它一副生怕这剑下一刻就插在它头上的模样,也不多说,道:“那带我过去。” 水人这回没有废话了,马上在前面带路。它在地面上走起来仿佛有些滑溜溜的,扭来扭去,让谢真颇觉纳闷,心想这姿势还真不太像人。 走着走着,它小声说:“你还好吗?” 谢真低头看了看衣袖,那些血看着有些夸张,实则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他说:“没事。” 水人:“我看你是不是需要歇一歇。” 谢真心道长明还在里面火烤呢,也不知烤成啥样了,歇什么歇啊,口中道:“无妨……” 话还没说完,突地感觉整个地方上下翻转了过来。 谢真立刻伸出一手,抓住了水人的胳膊……或者腿,反正是什么类似的地方。 换了别人,说不定会从长廊一头飞到另一头,撞到墙上再弹回来。谢真另一只手都扣在剑柄上了,预备着要是这水人不行,他就一剑插进地面来固定。 还好水人总算也自称是这里的主人,关键时候脚下化为冰棱,把自己和谢真都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这里就像是被人在手里抛着玩的鞠球一样,上下左右来回翻滚。谢真跟着一起在里面天旋地转,还有工夫想了想:照这个恨不得翻八百十个筋斗,但墙壁地面却完好无损的架势,这洞府就不像是固定着建在湖底的。 还好这阵震荡来得快去得也快,谢真刚重新站在地面上,便一把抓起水人,朝前奔去。 水人摸起来像是装了水的皮袋,手感比皮袋更凉滑,也不会把手沾湿。一被拎起,它便尖叫道:“等等!你干什么!” “快说怎么走。”谢真拍了一下它的头,示意它不要大喊大叫。 水人:“上去之后左转……不是,你突然跑什么啊?” “你看不出来吗?”谢真道,“刚才那一下,可能是封印出了什么事情。” 水人:“可是我看不到啊。” 谢真也是服了这个家伙了,敢情你看不到的地方就当做是没发生吗? 他没心情再和它多话,一路照着它指的路,很快就到了主殿前。这里与水人此前在水镜中展示的景象无异,只是门中并没有狰狞欲出的火焰。 隔着一道门,也能感觉到其中悄无声息。 水人喃喃地说:“他死了吗?” 谢真:“……” 话音未落,两扇厚重的石门便在他们面前打开。 看到长明出现在他眼前的一刹那,谢真完全忘了什么秘境不秘境,封印不封印的,也根本没有看到他身后的殿堂长什么样子。他把水人往后面一扔,上下打量长明,确认他平安无事。 长明的神色却极为凝重,他一把抓住谢真的手:“你感觉怎样?” 谢真的左手被他一握,衣袖滑落,露出手臂上并排嵌着的四枚玉简。原本深红色的玉简已经转为苍白,被这么一震,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有点累。”谢真道,“等我歇一会再跟你说……” 他自己没有察觉到,最后几个字已经轻得宛如游丝。 第72章 溯同源(四) 说完这句,谢真方感到疲惫如潮涌来。他握住长明的手臂借力,好让自己站直。 脚下地面已经不再摇动,可他总觉得眼前的视野仍旧晃晃悠悠。他知道这多半是灵气耗尽后的现象,与外界并不相干。 行舟曾说过,倘若他继续这样不计后果地运使灵气,症状迟早会越发严重。要说他讲的也不错,即使他能做出诸般准备,真正临战时,那些也不过只能稍稍减轻一些负担罢了。 要想保全自身,唯有避世不出,别无他法。然而,这也是他绝无可能去选的一条路。 长明一把揽住对方摇摇欲坠的身体,见谢真已经陷入半梦半醒中,遂将他抱起,转身回去主殿。 刚才被谢真扔出去的水人嗖地一下滑了回来,叫道:“等等!让我进去看看封印怎……” 话没说全,主殿的两扇石门便猛然合拢,震得墙上灰土簌簌落下。 水人不由得凝噎,举起软绵绵的手臂,朝着门徒劳地噼里啪啦拍了几下,除了拍得水花四溅之外,没引起半点动静。 它简直想不明白,这两扇门就算不至于重逾千斤,倒下来也够砸扁个人了,对方到底是怎么把它像甩一扇木栅栏一样甩上的? 就在它调集积水,准备试试能不能从门缝钻进去时,门忽然又打开了。它吓得立刻往后滚了一圈,看到那脸色非常凶的凤凰站在门口。 “你是洞府的阵灵?”长明问。 “是……不对,我可不是普通的阵灵!”水人噌地一声站了起来,“我从洞府建造时就……” 长明完全没有听他说话的打算,言简意赅道:“处置一下进来的其他人,能关就先关起来。” 水人下意识道:“好,可是……” 长明砰地一下又把门关上了。 水人:“……” 主殿之中,此刻既无积水,也无火焰。 八角形的布局乍一看有些怪异,不过若与四壁纹刻,地面的阵法相对照,便不难看出此处殿堂正是为容纳封印而构造出来。即使如此,仍然不失为美轮美奂的杰作。 然而这里本就不是为了居住设计,也就没有什么可供休息的地方。立于殿堂中央的黑石碑上,也早已看不出刚才烈火纷飞的痕迹,孤零零的伫立在那里。 长明解下外衣,盖在离石碑不远处的祭台一侧,将谢真小心地放在上面。 谢真半倚着背后的祭台,稍微有了些力气,从袖中重新摸出一枚暗红的玉简。长明按住他的手,道:“别再用这个了。” 谢真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从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现在依然不算很清醒。 长明轻柔但坚决地把玉简从他指间抽了出来,放缓声音道:“有我在。” 谢真扯了扯嘴角,低声说:“要不是看到你没事,我也不敢就这么歇了。” 长明从刚才起就皱着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赤红的灵光从他周身缓缓向谢真那一侧围拢而去,把他包裹其中。整座殿堂也开始有细微的灵光闪烁,一明一暗间,好似在与他相呼应。 谢真稍稍转头,望着墙壁上栩栩如生的火焰。 “长明。”他唤道。 他的声音很轻,尽管长明仍然可以听得清楚,却还是下意识地向他靠近了一些。 只听谢真说:“那个水妖……大约是洞府的阵灵,它告诉我,是有外来的异动影响了原本的封印。” “我知道了。”长明道,“这个我们回去慢慢说。” 他把谢真的双手拢在掌中,只觉触手冰冷,全无一丝暖意。 谢真仍然继续道:“这应当就是你遭到封印阻挠的缘由。你也许不在乎,但是……不承认你的,并不是你的先祖。” 他吁了口气,像是总算放下一桩大事般,靠在祭台上闭目睡了过去。 长明百感交集,怔忪片刻,又焦急地查看他状况。 这次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倘若他体内的灵气是纵横奔流的溪河,从前只是自盈至枯,现在却好像被处处截断,任凭他再怎么注入灵气进去,也推不动业已断绝的水流。 不需多么高明的医术,也看得出这症状极为不妙。他周身从指尖到脸颊,全都冷得仿佛不会融化的坚冰。 赤红的灵光将整座殿堂照耀得犹如火海,却依然无法令身处其中的人暖起来半点。长明伸手压在谢真颈侧,感到那曾经鲜活的生机,现下已越来越微弱。 当芳海刚入秋时,行舟曾经就阿花的病症与他谈过许多次。 鉴于行舟带来的基本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他总是会在诊断之前把行舟叫来,预先了解情况,必要的话两边还要对一下措辞。 “我行医不怕脾气不好的病人,就怕你这种懂得不少还喜欢指手画脚的家属。” 行舟对此不满已久,“换了别人我早把他打出门了!谁爱治谁治去!” 抱怨归抱怨,行舟还是很尽心尽力,除了分内职责外,其实也有一些这症状相当少见,令他见猎心喜的缘故。 那次,在长明问起有没有什么特效的方子时,行舟道:“我倒是有个想法,虽然不保证行不行,但你可以试试。” 长明不赞同地皱眉道:“试?” “啊,试一试没有坏处的。”行舟摆手道,“放心,不是什么古怪偏方。就是……你以灵气给他温养的时候,还可以用别的办法。” 长明:“什么办法?” 行舟:“调谐二气,周转阴阳。” 长明一时间还没领会,疑惑地看了他片刻,接着脸色瞬间就变了。 行舟道:“那啥,不要一副看到洪水猛兽的表情吧,这又不是什么少见的事,虽然不是应用在这种病症上,但是早就经由无数代先人在各种各样有关灵气的问题上进行过数不清的实践……殿下你冷静啊!” 长明手里的杯子已经裂了,茶水顺着碎瓷往下流,还没来得及淌到桌上,就在一团火焰里跟杯子一起化为了青烟。 行舟:“……” 长明:“胡闹!” “我认真的!”事涉医道尊严,行舟就算对着长明也不打算让步,“殿下你也知道,你的灵气都是横行霸道的火属,阿花他是木属,我是还没搞明白你们两个的灵气是怎么能融洽相容的,但你不能因为阿花头很硬就忽视他是个花妖的事情啊!” 长明:“我自然知道他是花妖……” “那你也要知道,花妖对灵气分外敏感,本来就需调和。”行舟立刻道,“只是自外而内,终究是不够的。下次你就试试直接渡一口气给他!” 啪地一声,长明刚拿起来的另一个杯子又裂了。 行舟:“……” 他看着长明那难以形容的表情,小心翼翼道:“殿下觉得这办法哪里不好么?” “哪里都不好。”长明冷冷道。 行舟轻咳一声:“怎么说呢,我们都知道殿下和阿花是那种……” 长明:“一派胡言!” 行舟:“知交好友的关系……呃殿下你说啥?” 长明:“……” 行舟就当没看到他那套茶具里缺了两个的杯子,继续道:“好友么,就完全没什么顾虑啦,又不是什么欲说还休的娘子郎君,是吧。” 长明:“……” 行舟已经感觉整个屋子里都在越来越热,杯子里的茶都开始冒气了。 他镇定地说:“殿下莫非是没有学过怎么渡气?这个很简单的,要我为你示范一下吗?我可以把阿花叫来……不不不我是说笑的殿下你真的要冷静啊!!我的茶壶!!!!” …… 长明沉默着,把谢真握在他掌中的双手轻轻放下。接着他探出手,将对方耳上的蜃珠取了下来。 他自己戴着的蜃珠早在进入火中时就已脱去幻象,他把两粒蜃珠收入袖中,定定凝望了片刻,一手抚上对方全无血色的面颊。 随即他低下头,将一缕炽热灵气缓缓渡入到那冰冷的双唇中。 * 谢真并未踏足过极北之地,不过也曾在结冻的冰河下修行,那要求他时刻运起灵气来抵挡无处不在的透骨寒意,可说是种少见的体悟。 作为一名自小入门的修士,他对寒冷的印象大抵就是如此了,毕竟平常的冬日,他也不用像凡人那样裹得严严实实才能出行。 因而,他对眼下的感觉十分陌生。 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颗种子,或者什么类似的东西,正埋在冻硬了的泥土里,分毫动弹不得。就连时间,好像在他身上变得极为缓慢,他只能用颇为迟钝的方式慢慢思索。 很冷。 冷是因为他的病症又犯了。 他们还在秘境中。 情况未明,这里不适合久留。 长明……在哪里? 在他身边。 当这一句跳进他脑海中时,谢真在这冰冻的凝滞中骤然感到了焦急。 哪怕他现在脑子还不太能转个,他也想起来长明恐怕还在旁边守着他,如今这般状况,不知道要让他多担心。 怎么就一点办法都没有……要是他的意念可以活动,他大概已经在哐哐砸墙了,可惜这里根本没墙给他砸。 能动一动也好啊。让他发芽,让他破土而出。 ……不对,他刚才是不是想到了发芽? 就在谢真沉痛地思索自己难道真的变成花了的时候,他忽然感觉有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脸颊。 他无来由地松了口气,觉得他应该还是个人。 那温暖的手重新唤回了一些他的神智,他想着,这个肯定是长明。除了长明不会有别人了。 然后,一个更加灼热,也相当柔软的东西按在了他的唇上。 对,谢真想,长明就是这么暖和。 ……等等,好像不太对。 谢真:“……” 实话说,这会他的脑子已经不像刚才被冻得那么僵硬了,但他有那么一刹那还是停止了思考。 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惊愕的惊愕中,他分开的双唇中被渡入一道炽热蓬勃的暖意,瞬间流入到四肢百骸。 换做他还基本是个人的时候,恐怕很难形容这种感受。不过如今他有个现成的比方可以打——这股热气,就如同烈日之于花草树木乃至万物,令生机重回世间。 不知为何,他脑中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跑来跑去,让他很难静下心来。 不过清醒之后,他终于意识到这些奇怪的感受恐怕都源自他花妖的血脉。既然蒙受庇佑在这具身体里复生,这些麻烦自然也要一并承担。 还没等他理清思绪,第二缕灵气又从口中渡了过来。 如果说第一口灵气只是解除了他的冰冻,那现在他充分感受到了这灵气实际上有什么效力了。 他感觉就像是躺在日光下游手好闲地晒了整整一下午,周身上下暖洋洋,又有种软绵绵的懒散。要知道,懒散这个词和他相当不搭边,可现在还居然还感觉挺不错的。 这舒适只持续了片刻,接着他就感到越来越热,好似从屋外被拖到了灶台里,开始火烤。 谢真:“……” 那灵气还在绵延地注入,他急需告诉长明好了到此为止,奈何现在既说不出话,身上也全没力气。 情急之下,他只能想到赶紧把嘴闭上,从源头把灵气堵住。不防此时长明也动了动,他一个没收住,不慎在对方的嘴唇上咬了一下。 他尝到一丝辛甜的味道,还没反应过来,灵气已经被截断。 散发着灼热气息的源头离去,渡入进来的灵气也随之一收,在周身轮转数次后,渐渐趋于平和,他也总算没有那种随时要被炖熟的幻觉了。 令他动弹不得的冰冻感觉已无影无踪,他也重新取回了对躯体的自主。 谢真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距他极近,明红流金的一双眼睛。 四目对望间,方才模模糊糊时发生的一切顿时全数涌回他脑海。毫无疑问,刚刚是长明为他渡气,把他从冰冻中拉了回来。 没错,只是渡个气而已。再说,长明又救了他一次,还是用这种办法,足见苦心。 ——明明是这个道理,可是他的舌头就好像打了结一样,怎么都说不出话。 他一醒来,长明立刻退开了一些,神色竟似有些无措。 谢真:“你……” 他本想说“你再渡两口我就要熟了”,随即醒觉这玩笑实在不太适合眼前的情况,硬是咽了回去,改道:“我……” 我什么,他一时也没想好,遂卡在半路。 长明沉默片刻,道:“对不住。” “不不不。”谢真立刻道,“其实……这个,……还挺有效。” 话一出口,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之前行舟遮遮掩掩不肯说的方法,难道就是这个意思? 想着,他的视线不由得落在长明唇上。那薄薄的唇际有一丝血迹,谢真立刻想了起来:“糟糕,是我咬破的吧……”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下意识地伸手,以指腹小心地擦了一下那处血痕。 那温热柔软的触觉,令他再次清晰地记起了刚才唇齿相接时的感受。他不由得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是我不小心。下次不会咬你了。” 长明:“……” 第73章 溯同源(五) 谢真说完觉得不大对,怎么好像有种打算多来几次的意思。现在又不能收回来重说,他清了清嗓子,转开话题道:“你这边看来还算顺利?” “是。” 长明仿佛也才回过神来一样,点了点头。他伸出右手,上面的锁链果真已经少了一道。 谢真捉着他的手,翻过来仔细看了看,见到那道锁链消失处留下的焦痕,又有点心疼。他看着那一小片发暗的皮肤,也不敢碰:“到底是什么火能烧到你啊。” “不疼。”长明说,“另外,那也不算是火。” 谢真奇道:“那是什么?” 长明:“等出去与你细说。你的手怎样了?” 谢真这才想起他之前抓着长明的手也被烤了一会,看起来可是不怎么好。长明不由分说,把他那只左手从袖子里捞了出来。 这时谢真再一看,那只手全没有方才掉进秘境时那半糊不糊的样子,肌肤光滑如新,看不到半点伤痕。 谢真也吃了一惊,心想怎么好得这般快。他从善如流道:“你瞧,啥事都没有。” 长明却把他手掌翻过来,摸了一下他的指节,问道:“这里的茧怎么没了?” 谢真:“……” 他已经意识到这是被烤熟之后重新长好的皮肤,万万没想到长明洞察至此。 他只得老实说:“当时是被烫了一下,好得很快就是了。” 长明抿了抿唇,再度仔细看了下他的手,确认完全无事,才把他放开。 两人终于各自起身,谢真进来的时候没留意,这会看到殿中布置,眨了眨眼:“这是按照栖梧台的陈设来的?” 长明:“多半是陵空的手笔。” “在这里造一处仿照王庭样式的洞府,肯定费了不少功夫。”谢真欣赏片刻墙壁上的画作,一回头,顿时愣住了。 他看着殿中央的黑石碑,愕然道:“这怎么也有个石碑?” 石碑是一样的石碑,就是不知道里面有没有石碑前辈。 谢真瞬间转过了许多念头,比如说,剩余的两个秘境中是否也有一样的石碑?如果有的话,加上禁地里那一块,这四块石碑的布置,可谓意味深长。 而石碑前辈听到他们说要来秘境时,立刻主动请缨,其中缘故似乎也在这里得到了些许印证。 谢真快步走到石碑前,驻足细看。石碑正如他第一次在禁地里见到时那样,沉默地伫立在那里。 “石碑前辈?”他试着问道。 长明从后面走过来:“这便是封印的载体。” “难怪……”谢真喃喃道,“石碑前辈莫非是镇压三处秘境的灵识?” “现今还看不出。”长明道,“不过,刚才与侵入封印的异火相抗时,最后有几道机关出现,护住了封印。” 谢真:“你是说,那是石碑前辈在帮忙?” “他不是在你的剑中吗。”长明道,“问问看?” 谢真:“哎,他一进秘境就没声音了,怎么叫都不应。” 长明若有所思:“那他如今会在哪里?” 谢真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有些想岔了。石碑不说话时,他只是觉得是不是因为被秘境压制,又或者因为什么缘由没法出声。 长明这么一说,让他想到,既然石碑前辈当时可以从石碑来到他的剑里,又为何不能从他的剑里跑去其他地方呢? 再说,当时正是穿过秘境大门,他才与长明分开。石碑前辈如果借由这个机会去了秘境的其他地方,也不无可能。 比如说,这个容纳封印的石碑中。 想到这里,他心念一动,抽出海山,就和当初在禁地中一样,以剑刃碰触石碑的侧边。 无论是石碑还是剑上,都毫无反应。谢真耐心等待,过了许久,就在他以为这办法不成时,一缕细微的灵气从海山上浮现出来。 那熟悉的声音在他心中长长地吁了一声:“哎——累死我了——” 谢真惊喜道:“石碑前辈!你去哪里了?” “我去收拾烂摊子。”石碑忧郁道,“也是没想到,封印如今成了这个模样。” 谢真道:“万幸平安无事。刚进来时你失去了踪迹,是到了这块石碑里么?” “那倒不是,我刚回来。”石碑道。 还没等谢真继续问,他又道:“也就比你回来的早一点,看你们亲得没完没了,总算想起来找我了。” 谢真:“……” 他欣喜的神色不由得凝固了。长明挑眉道:“他又说什么了?” 谢真迅速道:“没什么!” 接着他又在心里强调道:“那是渡气!渡气而已!” “是啊,谁还不知道渡气怎么的。”石碑道,“你激动什么啊?” 谢真被噎得一顿,只听石碑又道:“行了,这里不适合久留。另外先让我回去石碑里,再把阵灵叫进来,我有点事情跟他说。你们就别在这里多待了,收拾一下早点撤,走之前回来接我。” 他一通安排下来,带着一股理所当然的气势,就好像早已习惯了言出令从。谢真问:“阵灵?我进来时遇到了一个小水人,就是他吧?” “嗯?他可不是人。”石碑轻笑了一声,“是他。” 谢真于是把石碑的话转述给长明。长明闻言道:“可以。我们去看一下那几个人如何了。” 谢真总觉得他好像对石碑的态度没有之前那么杠了。他重新把海山放在石碑上,让石碑前辈从剑中脱离,一边随口道:“你的蜃珠呢?” “解除封印时,暂且失灵了。” 长明在他面前展开手掌,上面两粒耳珰,碧光流转。谢真点点头,却忽道不对:“咦,这里怎么是两个?” 他收起海山,一摸自己的耳朵,空空如也。果然那另外一颗就是他的。 “我的怎么也掉了。”他莫名其妙道。 长明可疑地沉默了片刻,随即拾起一枚耳珰,道:“侧一下。” 谢真便被他轻轻捏着耳朵,把蜃珠戴了回去,他也有样学样,给长明也戴好了。两人恢复到原先的装扮,这才开门出去。 * 弥晓掉进不知何时在脚下出现的斜坡时,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把火带到最后一处灯座上,心想这样总算可以了吧?还不等她对大功告成表示一下喜悦,整个石室忽然天翻地倒,她从一头滑到另一头,接着就朝着从忽然冒出来的暗道里摔了进去。 滚了几下之后,她跌入一片黑暗中。四面一失去拘束,她便运起轻身功夫,稳稳落下,接着就被后面飞出来的东西哐地一声砸中后脑勺,扑倒在地。 弥晓:“……” 骗子!她在心里大喊,这火就是个骗子! 说什么开启机关能自救,搞了半天怎么好像还把这个地方给炸得翻了个个儿啊? 她对这里震动的真正缘由一无所知,兀自觉得受到了欺骗。火一路带她走来,就像在逛自家花园,对四处通道了如指掌。现在她莫名其妙掉进坑里,打死她也不相信跟那火没关系。 弥晓愤愤地在身上开始找她的小灯笼,忽听身旁黑暗里传来微弱的一句:“弥晓?” “师姐!”她惊叫道。 随着话音,一缕灯光在黑暗中亮起。 这里是处小小的石室,弥雁就坐在不远处,一手按着额头。弥晓连忙起身奔过去,扶着她道:“师姐你没事吧!” “大概……没事。”弥雁一副有些晕眩的样子,“这是什么地方?” 弥晓道:“这是……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讲,反正是个洞府里头!” 她连珠炮一样说了她掉进来之后的经历,只是因为自觉被火骗了很丢人,暂时略去了被火指使着四处乱跑的部分,只说她在通道里摸索来去。 弥雁则道:“我掉进那湖水的漩涡后,再醒来就在这里了。刚才是不是有什么重物掉下来的声音?” 弥晓:“……”掉下来的就是她本人好么。 她拎起师姐的小灯笼,往高处照了照,天顶上没有什么门和入口,刚才她掉下来时的通道果真已经消失了。 在这洞府里面爬了这么半天,虽然路是没记住,她却深刻感受到了这里建筑的神妙。整座洞府就像是随时可以拆解一般,动不动就能从墙里掏出楼梯,门转一转后面就是坡道的。她现在已经完全不会对突然失去踪影的通道而惊异了。 弥雁也发现了:“那你是从哪里进来的?” “就上面啊!”弥晓半是装傻半是真不知道,“进来之后,门就没了。” “若这洞府里果真机关重重,那么总不会凭空把我们两个送到一起。”弥雁谨慎道,“要么,这里是囚禁人的地方,把你也送了过来和我关在一起;要么,就是操纵这些机关的人另有意图。” 弥晓一愣,师姐说得有理,但她仍然有点不能相信,火真就拿她当苦力用完,转手就扔去关起来了? 而且,她总觉得此处洞府,尽管到处都是机关,却并不是要害人的那种。不管是四通八达的阶梯,还是连结的暗门,与其说是要困住外来者,不如说是为了便利而建造的。 ……或者是炫耀自己的手笔,谁知道呢。 然而她提着灯笼看了一圈,不得不说,这里怎么看也不是好地方。四壁全无装饰,墙角用石板搭了一个又一个齐齐整整的箱子,里面空空如也,倒像是个空了的储藏间。 骗子……她情不自禁地嘀咕出声:“果然越好看的男人越会骗人……” “弥晓你说什么?”弥雁警觉道,“你见到什么形迹可疑的人了吗?” 弥晓气得半死,这时候也不管面子不面子的了,正想和师姐大吐苦水,讲讲那个镜子里惊鸿一面,事后又化身成一团火骗她跑上跑下的混蛋的事,不防脚下踢到个东西,不禁吃痛地闷哼一声。 她用灯笼照去,见到地上有个上了锁的木箱,歪倒在地,跟这间屋子很不搭调。 她稍一想,就知道这肯定是刚才从她背后把她砸趴下的东西。 “师姐等会。”弥晓怒道,“我倒要看看这里面有什么玩意!” 她粗暴地一脚踢在箱子上,也不知是不是锁真的年久朽坏,箱盖一下弹开了。从翻倒的箱子里掉出许多丝絮状的草叶来,弥雁咦了一声:“这是什么?” 弥雁恼道:“肯定是什么不值钱的破草……” 弥雁从她手中拿过灯笼,蹲下来仔细看。按理说她也算对药草一类见多识广,一时间竟认不出这枯干的药草是什么品种。 她想要拿起一根来辨认,手在干草间拨了拨,忽然愣住了。 弥晓奇道:“怎么啦?” 弥雁难以置信地伸出手,把那些枯干的草叶都扫到一边。在那其中,躺着数颗坚硬如玉石,松花绿色的圆珠。 * 把水人送进主殿让它去见石碑之前,长明先摁着它,叫它把此处洞府的图谱画了一个出来。 水人……现在应该叫阵灵了,当初长明还在主殿里与封印搏斗时,它一口一个小凤凰,毫无尊敬之意,如今长明出来了,它态度仍然没有好到哪里去。 只不过迫于长明的威慑,不得不听,老老实实用水画了个图出来。长明看了几眼,记在心里,便把它塞回殿内,反手把门关上了。 谢真:“……” 他为对方说了句话:“它看着不大和善,还是有想办法帮你的。” “就是把你骗出去杀鱼吗?”长明反问。 “……什么叫骗啊,”谢真叹气,“再说这不是挺有用的吗?” 长明:“你别看它一副孩童模样就全信它的话。身为阵灵,本可以分出灵气,与你协同对敌的,结果就把你一个人扔出去,自己在里头看着。” 谢真心道,它刚出来时候也不是这个矮墩墩的样子啊,还不是我砍了他一剑……算了。 他就事论事道:“阵灵的职责就是保存洞府中的灵气,再说它大概也没什么常人的观念,不算故意。” “我知道。”长明道,“不妨碍我寻它麻烦。” 谢真:“……” 阵灵画出的图,让他们这一回看清了秘境的构造。 洞府大致分为三层,最下一层就是谢真落地的位置,是承托洞府的基石。最上则是布满密道的顶层,举架很低,薄薄的一层,用于容纳各种阶梯、暗门、通道之类的机关。 中间一层,最前方是放置封印的主殿,后面则是一间一间的屋子。从这图上,一时还看不出来这些房间都是做什么用的。 “但是,好似是有人在这里住过?”谢真看着长明在空中复现出来的图形,觉着这布局有些眼熟。 长明道:“就是陵空吧。” “他为何要住在封印旁边?”谢真有些想不通,“而且……我想起来了,这些屋子不就是和持静院的格局差不多么!” 长明:“还记得那个关于白沙沼中仙人舞剑的传言么。” 谢真点头。长明道:“姑且假定,白沙沼里的人影就是陵空,或许加上与他相伴的其他人。虽然不知传说的具体年代,可是倘若是霜天之乱发生后,我不信他还有什么心情在这里悠闲度日。” “也就是说,”谢真仍旧疑惑,“是先有了这处洞府,后来他才把封印设置在此处?” 长明:“多半如此。” 谢真:“可是我记得,你说三处封印的位置,是按照地脉走向布置的?” “即使是为其他理由建造的洞府,也可能是参考了地脉位置。” 长明道,“比如,若是为了进一步掌控慧泉,又或是在慧泉上做些什么学问,就应该这样设计。只不过,后面放置封印时恰好利用了这个洞府而已。” 谢真有点明白了。总而言之,按照这个推测,在霜天之乱前,陵空为了某种或许与慧泉有关的原因,抛下深泉林庭不待,跑来外面的洞府中住着,而与他一起的大概还有那个“用剑的熟人”。 既然留下这么久的传说,那么还不是一天两天,大概有挺久的一段日子。 “我更好奇这些屋子里都有什么了。”他自言自语道。 “离开之前,我也想看看陵空在这里留下了什么东西。” 长明说着,推开了长廊尽头的门。 第74章 为君故(一) 一门之隔,对面是另一番天地。 谢真此前刚进秘境,落地在最下一层。那里四下全无装饰,地上又满是积水,如今回想起来,那积水该是阵灵为了监察整座洞府所布置。 至于照明,自然是没有的,在这不知道多少年没人来过的秘境中,也不算奇怪。 然而他们现今踏入的回廊,则有淡淡的微光照耀。不算太亮,但足够身怀修为的人看清四周了。 那光亮来自于墙上,每隔几步,就有两颗莹莹生光的明珠左右分列,镶嵌在石壁上方。谢真望了一眼这回廊的长度,纵使不一定这层的走廊里全都这么布置,光是眼前看到的,就已经数都数不清有多少颗了。 对于修士,夜明珠不至于那样稀奇,但是这副大手笔还是让他生出一种“王庭当年究竟何等铺张”的感觉。 长明则对此熟视无睹,随手推开旁边第一扇门,走了进去。 谢真原以为,按照走廊上的风格,说不定会在房间中看到另一番奢华景象。 眼前所见却非如此。这里就是一处普普通通的起居之所,陈设素雅,只不过这样一间看似平常的居室出现在用于封印的秘境里,才是最不平常的。 “看来你说对了。”谢真环视四周,“这里真的有人住过。” 地面的水磨石砖上又铺着毯子,一面四折的屏风立在侧面,每一折中都有一幅写意山水。画作既非用纸笔,也不是织绣,而是夹在两面薄薄水晶之间的墨迹,让人搞不懂是怎么画上去的。 长明本来对这东西没什么兴趣,只是看谢真驻足观看,便也停下来看了一眼。谢真盯着其中一幅画看了片刻,道:“这是天枢峰吧?” 长明一看,果然如此。谢真依次辨认另外几幅:“左边第一幅大约是芳海,右边第三幅是濛山蜃楼?最后一个……唔,认不出。” “那是十二荒。” 长明点了点最后那幅,“繁岭族地。” “就是狄珂他们家吧。”谢真恍然。 发现画中是这个意思,感觉又有些不同了。见到它的时候,谢真就觉得这与栖梧台中的壁画出自同一人之手。若是陵空的手笔,当年王庭如日中天时,挥毫泼墨画下三部景象,又是何等意兴? 数百年风烟云散,作画者早已逝去,这面屏风在无人到访的洞府里,又迎来了他的后人。 “等等,”谢真忽然想起来,“刚才那一下震得整个洞府都天翻地覆,这里怎么好像一点事情都没有?” “这一层布了阵法,用来维持原状。”长明道,“就像……总之,有这样的特定用处。” 他话没说完,但谢真稍一思索就想了起来。上次他看到这种类似阵法,就是牧若虚在那间林中小屋周围布下的。 他心中一叹,也不多提,绕过屏风去看其他地方。书案上除了纸笔外摆设齐全,一旁还放着一条发带,叠得整整齐齐。四处都是起居的痕迹,仿佛主人只是离开片刻,不一会就会推门回来。 哪怕知道这是一处遗留下来的秘境,谢真仍然感觉像是贸然闯进别人家里,有那么点不自在。 长明则比他淡定多了,环顾一圈后,熟门熟路地找到放书箱的地方,挨个打开查看。不过那里已经被清空过了,并没有什么值得带走的东西。 “那么这就是陵空的居所了?” 谢真探头看向书箱,最后一个箱子也空空如也。长明合上箱子,回答时也不是很确定:“大概。” 谢真:“你怎么好似十分犹豫的样子。” “关于陵空,他本人的记载虽然已经不多,但是王庭的收藏中颇有一些他留下的物件。”长明斟酌道,“大多比较惹眼。” 一想到□□恨不得一道金光直插天际的朝羲剑,谢真马上懂了。 长明:“他的喜好未必就是如此,不过这屋子里一件华丽的摆设都没有,还是多少有些奇怪。” 谢真:“也是。” 他们把挪动过的东西按原样归位,关门出去。长明接着推开隔壁的房门,门开的一瞬间,两人都顿时停下了脚步。 长明身旁本来飘着一团火焰,用于把屋内照得更亮些。此刻,这间屋中如月华般的绡纱帐,整块翡翠雕刻而成的灯盏,足有龙眼大、随意堆在金丝笼中聊作装饰的明珠……种种奇珍,在火焰的照耀下浮出莹然宝光。 谢真:“……” 长明:“……” 之前的一切猜测都可以不用说了,毫无疑问,这个才是陵空的屋子。 长明最开始惊讶了一下,随后便神色如常,率先迈步进去。谢真看了一圈,此处陈设杂而不乱,除了初见时让人有些目不暇接外,也并不显得累赘,反倒十分合宜。 “你的先祖实在是个妙人啊。”他忍不住道。 “或许吧。”长明冷漠道,“至少他自信到这秘境足够结实,进来的人也给他面子,不会来个一扫而空。” 谢真:“……” 谢天谢地,深泉林庭时至今日,还没有穷到揭不开锅的地步。 * 这间屋子与隔壁相同,处处陈设都保留着原本的模样。谢真他们本来是想看此处是否有陵空留下的要紧东西,可东西太多,反倒不知道从哪里找起了。 长明先去找了书箱,一样是空的,随手拉开两个柜子看了看,也什么都没放。谢真道:“要是照你说的,他是事后才在这处洞府设置封印,那么大概该带的都带走了。” 长明:“我去其他屋子看看。” 他推门出去,谢真则走到了桌案前。这里的摆设十分不同,没有笔墨纸砚,左手边摆着一只长长的琉璃盒,透过盒盖能看到里面装着几支形似画笔的东西,笔头不是毫毛,而是打磨尖锐的宝石。 琉璃盒旁边则有一只宽口窄颈的漆黑石瓶,瓶口中闪烁着澄净的金光。谢真拿起来稍微摇了摇,里面似乎是装了一整瓶的纯金,和瓶子浇铸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哪来做什么的。 正中靠后的地方竖着一面插屏,谢真一看这颜色,就知道正是他之前在无忧院子里劈了半天的煌木。这种木料打造出来确实赏心悦目,只不过这插屏大得有点过头了,中间也没有放什么画作,整齐地分为一个个方格,每个格子只有小指大小,镶嵌着颜色各异的碎片。 谢真有些莫名其妙,房间里其余的东西至少都美轮美奂,但这么巨大一块插屏,要说是为了好看摆在这里的,实在也没有多么好看。 那些碎片五颜六色,全都是不同的材质,排列起来也并没什么规律。他能辨认出其中一部分,有些颇为常见,从金到锡都有,有些像寒铁与榴石,则更罕见些,还有一些他也认不出来。 看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行舟的药房。药房里有一面墙上钉了用水晶作盖的柜子,辅以术法,将各种药草范例封存在其中。 行舟当时还洋洋得意地给他好好展示了一番,说他凑这面墙收集了多久多久,下面还留了许多空格给还没弄到手的珍稀灵药云云,并问阿花你的原身掉不掉花瓣能不能给我揪一片…… 要是他有花瓣,谢真说不定还真的能揪一片给他。 而眼前这个插屏,仿佛就是把那面墙缩小,再把里面的药草换成金石一样。 长明这时也推门进来,道:“除了这两间,别的屋子都是空的。” 谢真奇道:“只留下这两间?” “对。” 长明走到桌边,谢真把那幅插屏给他看:“这是不是挺有意思。” 他把自己的推测说了,长明也赞了一声奇巧,并道:“有些格子里的东西,要做成刚好放进格子的碎片大小,还不知道是怎么暴殄天物地切下来的。” 谢真:“……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进这房间短短片刻,他觉得他对陵空的印象已经不再是史书中面目模糊的轮廓,而是一个……华丽的,富甲天下的,闪闪发亮的……轮廓。 “所以,”谢真看着插屏说,“这两间屋子的陈设他都没有动过,是觉得自己不久就会回来么?” 长明沉吟片刻,道:“或许是知道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才把一切保持原状。” 听了这话,谢真也说不好心里是伤怀又或是什么,总之有种难明的感触。他小心地将插屏推回原处,想把刚才动过的东西复位,却看到右手边扣着一只菱形的铜镜。 由于进来时这里令人过于眼花缭乱,他也没有把所有摆设的位置记得清清楚楚。不过,这面镜子下面带着底座,可见平时该是立在原地,而不是镜面朝下扣在这里。 但谢真确信自己没动过这面镜子,他有些好奇,顺手把镜子翻了过来。 看到镜面的瞬间,他不由得一怔。 原本应当带着模糊光晕的镜像居然异常地清晰,并且,它映出的也不是真实的景象。 他看到一只手朝着镜子探过来,接着眼前一晃,发觉自己已经置身于另一处地方。 …… 眼前骤然光芒大亮,谢真不禁眯起眼睛,随即发觉,现在他根本没有眼睛这种东西。 他的视线一下子变得很低,紧贴着桌面,背朝那面插屏的方向,正面对着桌案前方。他几乎是立刻明白,他如今正是以镜子的角度,在观看一段记忆。 不对,镜子为什么会有记忆……这个先不想了。 即使镜子不会被那亮得惊人的光源闪瞎,他还是稍微适应了片刻。那道光是从左侧照过来的,非常明亮,并且超乎寻常的稳定。 也就是说,它不像灯火那样闪烁摇晃,而是极为平稳地放出光明。 谢真挺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灯才能做到这个地步,不过受限于视野,他看不到光的来源。镜子前面也挡着一个庞然大物的阴影……按照镜子的尺寸来看,他估计那也就是两个巴掌大的东西吧。 下一刻,那个遮挡他视线的障碍被挪开了。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只手,五指修长,手掌的下半截却贴了一块不知道是膏药还是什么的东西,贴得歪歪斜斜。 谢真这回看清楚了,挡在镜子前面的是个木盒,那只手把盒子推到一边去,啪地一下扣上了盖子。 桌案前坐着的人也随之清晰地映照在了镜中。谢真率先注意到的却不是他令人目眩的容貌,而是那双眼睛——如同红玉的光泽,带着一丝微微的金色,与长明的原身一模一样。 其实世间红色千千万万种,谢真压根分不清什么海棠石榴胭脂樱桃。但这个颜色,他就是认得出来。 对方手中拿着一只像是剪子的器具,尖头探进盒子里,夹了一块只有半个小指甲大的银色碎块出来。他钳着这枚颗粒,对着异常明亮的灯光,伸到镜子前面,仔细察看。 随着这个动作,有一缕没有束紧的黑发从他耳边滑了下来。他用另一只手随便地往后一捋,视线片刻都没有离开手上的东西。 在灯光下,他的眼睛看上去也像是某种稀世的宝石,宛如凝固的火焰,晶莹、坚硬、熠熠生辉。 第75章 为君故(二) 不需更多佐证,谢真已经确信,他一定就是这座洞府的主人,陵空。 他……或者说镜子,就这么看着长明的先祖用剪子夹着一颗碎片,翻来覆去地看。灯光极为明亮,照得那块碎片也纤毫毕现,谢真甚至能看到那银色的表层上有一些比针尖更细的纹理,中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青光。 他也不想看得这么清楚,要是镜子有眼睛,他怀疑那眼睛也离被闪瞎不远了。 此刻确实有眼睛的那一位,对此泰然自若。他看了一会,把那块碎片丢回盒子,夹了另一片出来。 他对着镜子研究这些小东西的样子如此认真,简直到了物我两忘的程度。这副神情,谢真倒是经常在不问俗物的匠人们那里见到。 这种人谢真见过不少,在他看来,精擅一门手艺,就与他练剑一样,许多道理是互通的。时刻专注于一物,在他人眼中或许会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然而却是趋近纯粹的必经之路。 早在沉鱼塔中查阅王庭藏书时,他便时常见到陵空的名号。他那时隐隐觉得,这位鼎鼎大名的祈氏先王,似乎与眼前的许多事情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长明解开慧泉封印后,他心知随着他们探寻那几处的秘境,迟早会获知有关陵空其人的更多讯息。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他的影像。 哪怕他装束随意,挽着衣袖,很没形象地在这里闷头玩碎片,谢真仍然从他身上察觉到了令人心悸的气息。 如果说长明是一道收于鞘中的火焰,只有在白刃相贴时才予人雷霆一击的话,那么陵空显然没有半点要内敛的意思。他对随着灵气流转,自然而然散溢而出的威压毫无约束,哪怕在镜子里谢真的感觉并不确切,他也可以想象,平常的修士或妖族,恐怕连走近他面前都做不到。 谢真能看到他身周的光线微微扭曲,有些地方还闪烁着若隐若现的模糊光斑。那并非是灯光发生变化,而是在至为灼热的灵气影响下,令人有此错觉。 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理所当然。这便是千年前盛极一时的深泉林庭,以凌驾十万妖族之势,君临三部的凤凰。 谢真还在抓紧这难得的机会细看,却见对方仿佛终于失去了耐心,将那粒碎片扔进嘴里,嚼了嚼吃掉了。 谢真:“……” 他现在想起来了,陵空拿的东西应该是楔银,一种在炼制寒性兵器时用于柔化的罕见材料。 因为出现在他眼前时,它已经被敲碎成颗粒,是以谢真一开始没认出来。不过,想也知道,这实在不是什么可以用来吃的东西。 看那熟练的动作,怎么都感觉他应该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祖宗,你牙口真是格外的好啊? 谢真看到陵空把视线转向手边的盒子,顿感不忍直视。 幸好陵空还没有把它当零食的打算,他用剪子拨了拨里面的东西,神色恹恹,似乎不怎么满意。 接着,他把盒子一盖,靠向椅背,转过头去。 处于镜子里,谢真看不到这间房的门口,不过他猜是有人来了。 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觉察到这段记忆只有影像,没有声音。这么一想,他还挺好奇那片楔银嚼起来是不是喀嚓喀嚓的…… 他所料不错,片刻后,视野中先是出现一片衣角,接着便在镜中显现出全貌。 来者一身白衣,腰悬佩剑,作寻常的修士打扮。鉴于这至少也是六百年之前的事情,谢真心道,可见这些年下来仙门的风俗就没怎么变。 若说陵空就像一团行走的烈焰,美则美矣,但只会让人敬而远之的话,那这白衣人可说是与之天差地别。他目光清正,神态平和,有种令人不自觉信赖的沉着。 换句话说,他看着就是民间话本想象的那种扶危济困,会从天而降拯救被邪魔抓走的姑娘,看到有人打架会去断个是非,还会给村民找走丢的鹅……的那种仙长。 他实际上有没有那个闲工夫无关紧要,总之他看起来颇为可靠。 陵空也没起身,转过头和他说话,谢真听不到,只能试着从唇语辨认白衣人的回答。 他说:“原来是有点酸的么?” 谢真:“……” 他仿佛已经知道陵空说的是什么话了。 白衣人走到案前,一手撑着桌边,俯身看着陵空正在摆弄的盒子。陵空仍然没有收敛他肆意散放的灵气,白衣人却似毫不在意,举止自若,看起来早就习惯了。 谢真心道,如果白沙沼中舞剑仙人的传说真和陵空有关的话,这个人多半就是那个“用剑的熟人”了。 只是不知道,他是出身何门何派?抑或是个散修?至少有据可查的史料里,没有提过陵空与哪个仙门中人有来往。 他不由得想,千年以后,史书中又会如何写长明与他呢? 话说回来,他死得这么早,大概早就被遗忘了吧,不值得提上一笔。这也不坏,他总觉得真要是写起来,多半没什么好话…… 陵空从盒子里抓了一枚楔银碎片,道:“尝尝么。” 白衣人:“我就算了。” 望着这一幕的谢真心情复杂,到底是陵空比较奇怪,还是凤凰都这样? 看到陵空正在端详手中的碎片,白衣人道:“一块就行了吧,别再吃了。” “我又不是真吃!”陵空没好气地说。 谢真:原来你不是真吃啊…… 陵空又道:“这个不行,寒气太软了,我再想想。不过另外那边,倒是有些进展。” 白衣人似乎与他很有默契,闻言便把不远处的一样东西推了过来。 谢真一看,立刻来了精神,凝神细看。他拿的正是那个长条形的琉璃盒,如今还依然摆在那张桌子上。 他心知在这里忽然看到一段镜中记忆,不一定是巧合,更有可能是陵空留下的讯息之类。虽然不知道这讯息为什么是给他,而不是给正牌后人长明看,但或许其中就藏着他们能从洞府中找到的线索。 陵空随手从盒子里摸出一支宝石尖头的笔,另一手取过那个黑色的小石瓶。 谢真此前见到这个瓶子时,里面是浇铸的黄金,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如今却见陵空将手指搭在上面时,内里的黄金瞬间融化,随着他倾斜瓶口,那闪耀的金水也微微波荡。 陵空将笔尖伸进瓶口,一道细细的金线便在翠色的宝石笔尖中缓缓被吸起向上。然后他提起笔,在桌案上行云流水地画了一个金色的火焰图纹。 谢真跟随他的笔触,将那图案牢牢记住。接着,只见桌案从正中分开,露出下面藏着的匣子。 * “谢真?” 他回过神时,眼前景象又暗了下来。 长明点起用于照明的火焰还在一侧燃烧,屋中依旧明亮,只是比起他在镜子中见到的强光,还是柔和了许多。 一明一暗让他有些不适应,接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他还站在桌案前,长明一手按着他的肩,另一手正把镜子从他手中拿开。 “没事。”谢真道,他知道刚才观看那段影像时,自己应该是陷入了短暂的失神,“这镜子里有一段记忆。” 长明:“谁的记忆?” 谢真:“呃……镜子的?” “这只是平常的镜子,并不是灵物。”长明把镜子翻过来看了看,“它哪来的记忆?” 这么一说,谢真也拿不准了。他说:“我在里面看到了陵空。” 他将那段影像描述给长明,长明闻言道:“更像是特意留在镜子里的提醒。” “是陵空放进去的?”谢真猜了一句。 种种迹象,莫不让人有这般推断。长明若有所思,谢真从他手中接过镜子,这次再碰到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异状。 他环视这张桌面。时隔久远,从镜中看到的记忆如此鲜明,此刻再看到这张摆设几乎没有变化的桌案,仿佛朦胧光辉从昔日的影像中褪去,如今人去楼空,只余萧索。 谢真打开琉璃盒,拿出一支宝石笔尖的画笔,然后把那个黑石瓶朝长明推了推。 长明已经听他说过陵空是如何打开这个藏宝处的,见状便将手指搭在石瓶上。 瓶中黄金正如谢真见过一次那样,呈现出熔融成浆的模样。那景象十分有趣,谢真在镜子里被晃得眼花,现在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才将画笔悬在瓶口。 长明忽道:“这笔会烫么?” 谢真:“……” 这问题真是恰到好处,他握笔的手立刻顿住了。回想起来,这宝石制成的笔尖想必可以容纳融金,但没有仔细研究过,谁知道笔杆会不会也跟着一起变热。 陵空拿的时候似乎云淡风轻,可是他又不怕烫。 谢真:“我用灵气护住手,没关系。” “你还在休整,能不用就别用。”长明从他手中把笔拿过来,“我来写。开启的阵法是什么?” “是一个,”谢谢想了想,“可能都不是阵法的,稀奇古怪又很复杂的东西。” 长明:“那你画得出来吗?” 谢真:“……你那是什么表情!照葫芦画瓢我还是会的!” 长明及时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没有继续讨论他画技水平的问题。谢真指挥道:“总之你先蘸一下。” 金水一碰到宝石笔尖,便被摄入进去。长明略停一停,看差不多了才拿出,一滴残余的金液在笔尖颤动一下,随之缓缓落回瓶中。 为了模仿陵空开启时的情形,他坐在椅上,悬腕空中,提笔对着桌案正中央。谢真恍然间有些感慨,但只是片刻就摒去杂念,俯身扶住他握笔的手。 长明道:“此情此景,倒像是习字课。” 谢真:“……” 他正在努力回忆那个图纹的一笔一划,对方这个悠闲中带点愉快的语气,不禁让他压力顿增。 长明的手修长有力,他自己的巴掌完全不足以把他的手背包住,只能松松地握着。幸好宝石笔尖坚硬,没有平常笔触的轻重变化,他只要把线条画出来就好。 他一边推着长明的手移动,一边道:“落笔。这哪里是习字,是作画吧。” 长明:“你若是教作画的话,除我之外,最好还是不要耽误其他人了。” 谢真:“……有完没完!我是画得不怎么样,但多少也经过名师指点。” 长明:“哦?是谁?” 谢真:“孟君山教过我两手,他说作画最重要的是胸中气象,我气象已有,就差画下来了。” 长明:“这怎么听都是糊弄你的,误交损友,不外如是。” 谢真:“……”你对孟君山怎么意见也总是这么大啊? 东拉西扯间,他方才有些紧绷的情绪不知不觉消散无踪,一气呵成,十分顺利地将图案画了出来。 最后一笔收住,他把长明的手提起一寸,谨慎地看向他们的作品。 在他看来,这个图纹画得应当是完美无缺,与他在镜中见到的一模一样。金色火焰烙刻在桌面上,微微下陷的笔划中,微光闪烁的黄金已经凝固。 就在谢真还在想这图案对不对的时候,案下忽然传来一阵轻响,桌面在他们眼前左右分开。 两人都不由面露喜色。桌案下是一处尺许长的暗盒,倘若不用这种方式打开,从外面丝毫看不出它之前是藏在哪里的。 暗盒中并无他物,只放着一件数寸见方的奇怪东西。谢真第一眼还以为那是块瓦片,不过随即发觉了不同寻常之处:它色泽深灰,有点像铅锭,但在这灰色中还带着点点银辉,且有琉璃般晶莹的光泽。 长明率先将它拿起,看他的姿势,就知道他对待这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颇为谨慎,不无戒心。 拿到手中,他就不禁轻咦了一声。谢真只见他小心地从它的边缘揭起,一张薄薄的灰色书页就被翻了起来。 这居然是一本奇异的书册。只是,它的书页并非平常的纸,而是不知由什么炼造而成,似金非金,似铁非铁的材质。书页如绢帛般柔软,翻动时自然地弯曲,只是打磨得极薄,除了上面闪烁的寒光外,几乎就与纸张毫无差别。 最上面一页印着那个火焰图纹,大概就算作是封面,往后每一页都是由金线画出的阵法,兼有注上许多小字。确认这上面没什么机关后,长明简单翻了几下,看到谢真好奇的视线,便放到他手中。 谢真接过来,手中书册冰凉沉重,几乎赶得上一把剑的重量。他看了看书上的阵法,批注全是些天时、计数之类的记号,不明所以:“这里面写的是什么?” “我也不熟悉。” 以长明阵法造诣之高深,也皱眉不解:“看式法,像是用来建造什么大件东西的,不过我从未见过。” “建造?”谢真心念一动,“像图腾塔那种?” 图腾塔是妖部用以施放大型术法的辅助,此前昭云部的长老们就曾经试图用图腾塔来焚毁牧氏族人的神魂,虽然事后证明是牧若虚的阴谋,图腾塔中的阵法也被改换过了。不难想象,这种建筑中的阵法乃是其中核心。 “有些类似。”长明道,“回去后,参照一下陵空那时的图腾塔记载,或许能有些发现。” 书册被取出后,桌案重又合拢,找不出一丝痕迹。取到了这件被陵空格外看重的东西,两人在房中再搜索了一会,觉得差不多也不会有其他收获了,便准备离开。 长明往书册上贴了两张阵符,包裹完好,才收入行囊中。谢真道:“虽然小心点没错,但上面似乎没什么机关。” “毕竟刻着许多阵法。”长明道,“况且,我也不知这书页到底是什么材料。” “连你也不知道?”谢真讶道。 长明:“这话该由我问。你对各般兵器如此熟悉,也没看出它是怎么打造的么?” 谢真不知怎地想起了铸剑的石碑前辈,他说:“谈不上熟悉,略懂而已。不过,是真的没见过。” 长明:“……” 他瞥谢真一眼,以为他又在玩笑,殊不知是谢真在想石碑教训他的那番话。 “这样柔软,又能制成书页的样子,看起来好似华而不实,其实这制法若是用于软剑、软甲,又或者其余兵器,定能有许多变化。” 谢真回味着那书页的触感,颇有些见猎心喜,意犹未尽:“而这竟是数百年前就炼造出来的,倘若这配方流传在外,说不定就连凡俗中兵士的盔甲,都也能用上这种东西了。” 长明沉默了一会,道:“你有没有想过,没流传出去,也可能是因为配方太贵了。” 谢真:“……” 第76章 为君故(三) 距中庭数丈之遥,洞府下方的暗室里,被关在此处的人丝毫不知上面发生何事。 从那木箱中挖出四颗松花忽律的眼珠后,弥晓与弥雁全都呆住了。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弥晓先反应过来,喜形于色道:“师姐!咱们发了!” 弥雁:“……” 她本来也正自震惊,听了弥晓这不着调的话,多少也回过神来。她先仔细检查了一番,虽没见过真货,但以她在书中见到的描绘来看,这就是她们要找的东西没错。 而且还一来就是四颗。一只松花忽律有两只眼睛,但在猎杀中难免有所损伤,因而能保存下来一颗就不错了。她们原本也没指望太多,能找到一颗,已经是侥天之幸。 确定了东西不假,她却殊无喜色,啪地把箱盖关上,问道:“弥晓,你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吗?” 弥晓一愣,有点心虚,嘴硬道:“不知道啊!不是在这屋里的吗?” “少编瞎话。”弥雁冷静道,“方才你现身之后,唉哟了一声摔倒,接着还有一个东西落地的声音。这箱子肯定是和你一起掉下来的。” 弥晓:“……师姐,原来你醒得这么早?” “回想一下就晓得你胡扯了。”弥雁看着她,“实话实说,你是不是之前遇到了什么奇事?这种前人留下的洞府,有些凶险是你想不到的。” 弥晓有点不服,但看师姐一脸严肃,知道她动真格的,便不大情愿地讲了经过。 对于她看着镜中人看傻的事情,她一笔带过,轻描淡写地说偶然见到了个人影,或许是这个洞府的阵灵之类。随后阵灵要她援手,她解开四处机关之后,洞府摇撼一阵又回归平静,她也莫名其妙摔到了这里。 “他说要帮我找师姐你来着,”弥晓现在倒不觉得那火是骗子了,“现在可不是找到你了嘛,还挺守信。” 弥雁:“你傻吗,我们现在也都出不去了啊!” 弥晓:“……” “但听你一讲,似乎也不是着意要害你。” 弥雁低头看着那箱子,“这里的松花忽律眼珠,总不可能我们刚好要找,就正巧天上掉下来一箱。你有和那阵灵讲过你是来找这东西的吗?” 弥晓卡了一下:“……或许?” 弥雁:“什么叫或许?这么重要的事情也记不清了吗?” 弥晓:“那大概说过吧!” 她鼓了鼓脸颊,不知道该怎么讲。一路上她倒是和火说了不少有的没的,回头一想,她对这火的来历仍然一无所知,倒是不知不觉被套出了不少自己的事。 许是因为在黑暗的通道里穿梭来去的原因,她总觉得与火同行的那些经历,明明刚过不久,却有些模模糊糊,记不分明了。 肯定是因为通道里透不过气来,她心道。 关于她说没说来找松花忽律,她实在记不得了。这样看来,可能是说过也未可知。 “……不对,师姐,你的意思是,是那个阵灵把这箱子送来的?”弥晓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只是一猜,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弥雁道。 “也不一定啊。”弥晓立刻说,“我猜呢,这个洞府或许就是某位先辈养松花忽律的地方!所以这里才会有那么多松花忽律,总之前不久因为什么缘故,导致松花忽律都跑出去了叫人看到。所以箱子里装着松花忽律的眼珠,也没什么奇怪的!” “松花忽律的眼珠如此珍贵,定是放在要紧地方。”弥雁道,“怎么会随便砸到你后背上?” 弥晓:“……也对哦。” 两人计量一番无果,暂且把这天降的箱子放在一边,在暗室里又仔细查探。把这个状似储藏室的箱格全翻过一遍后,没找到任何出路,弥晓掉下来的地方也被封死了,只在墙边有个小小的方口。 弥晓提着灯笼照去,那里像是通气用的,里头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她忍着不适,伸手在通气口边缘摸了摸,却没有如意料一般摸到灰污。砖石平整光滑,触手冰凉,只是微微有些湿润。 接着,她发现一缕水迹从方口中垂落,滴滴答答越流越多,淌落在地面上。 她一惊:“师姐,你看这个!” 弥雁闻声过来查看,眉头紧锁,与弥晓对视一眼。忽然间,两人都明白过来,若这里的水一直向暗室里注入,她们迟早要被淹没其中。 修士能在水中以灵气取代平常呼吸,但终究是权宜之计,一旦彻底陷入水中,总不能长久支撑。 眼看水面渐渐淹过小腿,弥雁目露决然之色。她弯腰打开木箱,取出一枚松花忽律的眼珠藏入自己袖中,剩下的三枚则用里面的干枯草叶略作包裹,装进袋中扎好,递给弥晓:“你拿好。” 弥晓愣了:“为什么要分开放?还给我这么多?” “你装好就是了。”弥雁道,“听话。” 她没有疾言厉色,弥晓却莫名觉得这绝不是缠夹不清的时候,乖乖地把东西收了起来。弥雁接着取出一支细长的玉瓶,隔着薄薄的瓶壁,隐约可见其中有一束火焰。 弥晓大惊失色:“师姐?你怎么把流火带出来了!” 钟溪派中有流火的事,这对师姐妹是很晚才知道的。 修习火属功法的仙门修士,道行的基础便是灵火。获取灵火并非从无到有,修士往往会搜集各色火种,结合自身修行加以吸纳,因而人人的本命灵火都有所差异。 但有能耐想前人之未想的天才毕竟是少数,修士们的灵火大多是循着已有的几种,稍作变化而来。其间各有优劣,并无绝对高下之分,若非要从中选出一种凌驾于其他的,大约就是没有任何修士能取得的那一种——妖族王庭一脉的凤凰真火。 流火则与那些都全然不同。它不是栖居在修士灵脉中,而是以相应手法炼制,只能保存于外界的一种东西。一旦用灵气引燃,它就将以惊人的迅速瞬间延烧迸裂。 在修行者之间的斗法中,流火未必比法宝或剑招强出什么,只是它却易于摧毁周遭的山石、楼阁、乃至凡人的血肉之躯。 这东西用起来未免有伤天和,可不得不说有时确实有效。例如一块需要高明的剑修才能以剑气破去的障壁,一个平常的修士却能以流火炸开。 在书中读到这东西时,弥晓便隐隐感觉到,这确是一种不祥之物。幸好自它从霜天之乱时现身世间后,甚少有人精通炼制之法,如今数百年过去,世间已几乎见不到它的踪迹。 而身为前任掌门的师父逝世前,叮嘱她们的许多话中,就有这一样。他说门中收藏有一小盒的流火,是从许久之前保存下来的,就只有掌门知道这件事。虽不算什么机密,但他还是不顾规矩,在临终前将此事告知了并非掌门的师姐妹两人,还交代了破解密室机关的方法。 弥晓当时年纪还小,根本不知道师父说这种危险的事情是作什么。弥雁却牢牢记住,还在弥晓长大后偷偷带她进去看过一次,好叫她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哪怕时常干些胆大包天,上房揭瓦的事,弥晓也从来没把主意打到过这东西身上。她万万没想到,平时循规蹈矩的师姐居然偷偷带了一束出来。 “等下倘若不得不如此……”弥雁抬头看了一眼天顶,“我便用流火把这里破开。之后会怎样我也不清楚,万一失散的话,就在绿杨镇碰头。若是你没等到我……” 弥晓叫道:“我绝不会先走!我,我要是等不到你,我就回师门找人!” “千万不要。” 弥雁看着愕然瞪大眼睛的弥晓,冷静地道:“去哪里都好,不要回师门。” * 一盏茶的功夫前。 水人被长明关进主殿,拍了两下门也没动静,大为恼火。他自认是这座洞府的阵灵,除了当年将他安置在此处的先王外,剩下谁来都别想指挥它。 没想到,先是被那个凶残的花妖吓了一跳,之后又被凤凰后人扔来扔去……他都要气死了。 主殿中已经没有火焰,但他也没有将自己惯用的流水洒在此处。他以水凝成的双脚,走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却没有留下任何水痕。 他一向很小心,一向做的很认真。 水人走到黑石碑面前,没敢伸手触碰,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看了许久,低声说:“封印果真解开了……是他吗?他会是那个真正的凤凰吗?” “他是。” 随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石碑上方光芒闪烁,一个虚影在空中现出身形。 衣袖飘摆,上面的火焰如流水般垂下,那人叠起一条腿,老实不客气地坐在石碑顶上。他的衣角发梢都是时聚时散的光点,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如昔。 他伸出虚实不定的手,在水人头上捋了一把,笑道:“小李啊,多久没见了?” 水人完全僵住了。在难以置信中,他没发觉自己头上正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把脚下那一片地面都弄湿了。 “不准哭。”对方命令道,“立刻给我收回去!” 水人哽咽着,叫出了那个暌违已久的字眼:“殿下……” 第77章 为君故(四) 小李是条鲤鱼妖,至少他小时候是这么以为的。 深泉林庭没什么水属妖族,所以他一直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一样。即使他总是待在一口小池塘里,但那里有个十分好的泉眼,他日夜修炼,忙忙碌碌,自觉快活无比。 当然,更快活的就是和殿下在一起的时候。起初殿下只是偶尔来见他一次,看他修炼得怎样了。为了叫殿下高兴,他很是勤奋,原本虚实不定的鳍与鳞片,慢慢也变得坚实,光彩闪耀,宛如穿着斑斓的锦衣。 直到有一天,殿下把他拿网子捞起来,离开那个他熟悉的小池塘,带进一处小院子,把他放在了一个大缸里。 缸比池塘还要小得多,但他每天都能见到殿下,也没什么不好了。他第一次问殿下那个“我是从哪里来的”问题时,殿下说:“我想想啊……对,是我上次回来,从路边的水坑里捞出来的。” 他思考了许久,终于发现这可能是对方信口胡扯。 果然,他下次再问,回答就变成了:“别人送的,本来想做菜,看你没啥肉,就算了。” 这个问题他问了好多次,每次的答案都不同,终于,他问:“殿下,你其实是在逗我的对吧?” 殿下严肃地看了他一会,说:“过了这么久才发现不对,果然变傻了吗……” 他辩解道:“我……我只是没有怀疑殿下而已!” “啊,不必,还是要怀疑的,毕竟我又不是什么圣人。” 殿下大笑着说,“傻了就傻了吧,傻了我也一样养就是了。” 他看到殿下把手指往水面一戳,水上当即蒸腾起来,把他吓了一跳。殿下恶劣地把他戳得翻起肚皮,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 从那之后,他就更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了。问侍女吧,不大可能,因为在殿下身边起居,对于弱小的妖族来说很不容易,她们都只是在殿下不在的时候进来打扫,人也来来去去,换得很勤。至于别人,他也很少在院子里见到。 殿下大概不怎么喜欢让别人来这里,他想。 那天,他却见到一个出乎意料的客人。白衣服,带着佩剑,是个人族修士。他一来就在院子里烧水煮茶,一派自然,仿佛这是他家后院一样。 接着客人见到了这个缸,走过来看,道:“是小李啊。” “你知道我?”他立刻问,“那你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吗?” “你不记得?你家殿下也没有告诉你?”客人反问。 他摇头。客人说:“你曾经是他的护卫,受了重伤,只剩少许魂魄,幸好被保存下来。之后你以残魂复苏,已经忘却前尘,就是如今这个样子。” 他茫然地吐了个泡:“我曾经是殿下的护卫?这么说,我以前很厉害?” 客人:“你觉得你家殿下厉害么?” 他说:“殿下自然是世上第一厉害!” 客人:“那么他的护卫,就不需要那么厉害了,对吧。” 他:“……” 这个发现叫他百感交集。晚上殿下回到院子里,得知这事,立刻和客人开始吵架。殿下拍着桌子道:“我要叫他自己想起来!” 客人气定神闲地护着茶杯,不让它们被拍得跳起来,道:“你也知道,未必想得起来。何必叫他一直困惑不解呢?” “不记得就算了。”殿下蛮不讲理地说,“我就当养了条傻鱼!” 他那时并不知道,保存下来魂魄需要许多机缘巧合,将残魂复原更是要费不少功夫。他只是为知道自己只是一片残魂而黯然神伤,伤感到殿下都发现他不太对了。 殿下一边用树枝在缸里搅来搅去,一边问道:“你近来怎么回事?要不是你不用吃东西,差点以为你饿死了。” 他难过道:“一想到我是一条残鱼,远大理想都成了泡影。” “……残鱼是什么东西啊,那叫残魂。”殿下把树枝丢了,“你有什么远大理想?” “我想成为呼风唤雨的大妖!”他大声道。 殿下道:“当大妖有什么好的,嗯?你以前不是总说什么要告老还乡,再也不想打架了?” “我以前这么没出息的吗?”他震惊了。 “不。”殿下道,“虽然是个愣头青,但你尽忠职守,很有勇气。” 讲这句话的时候,他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水面。那一刻,他觉得殿下的神情微微有些怅然。 他说:“但是,我还是不想这么游手好闲。” “我看你是闲出毛病了。”殿下不客气地把缸里的水搅得乱七八糟,“回头就给你找个活干行了吧?” 不久之后,他们到了白沙湖。那里波平浪静,秀丽风光倒映于洁净的水面,是不同于深泉林庭的另一种美景。 他们在雾中前来,水面下有一庞然大物缓缓升起,仿佛一座山丘。石制的背鳍上水流滴落,鳞片间镶嵌的水晶闪烁幽光,它不是任何一种鱼的形状,又能从中看出许多鱼的姿形。 而这居然是一座洞府,虽不能如真的游鱼般腾挪来去,但能隐于湖底,也能浮出水面。靠近了看,更令人不得不折服于那精妙的技艺。 殿下将他安置在整座洞府的大阵中,他便成为了此处的阵灵。内部的建造令他眼花缭乱,他操纵的流水延伸至回廊地面,乃至墙壁中的隙缝,殿下道:“有水的地方,就有你的耳目。” 有了洞府大阵的助力,他终于能够化成人形。第一次化形时,一切都好,只是头发没了。 殿下笑得差点从台子上栽下来,周围的水都被他烧成了白气。从那以后,他发誓别的都随便,一定要把头发化好,不能再跟第一次那样丢脸。 洞府中不知日月,他也不再像待在缸中一般焦躁,决心要当好这个守护洞府的阵灵。殿下仍然不时前来,洞府的库房中装满了各式各样的金铁木石,有的被世人视作珍宝,有的则丢在路边也没人看一眼。 在此处,它们都被一视同仁,殿下镇日摆弄那些东西,叮叮当当地折腾炉火砧锤,连着几个日夜画那些看不懂的阵法图画,再睡上三天。那个白衣的修士也时不时前来,他不喜欢人族,自然也对这个人没什么好感,不过对方在水上舞剑时,他还是会偷偷探到外面去看。 他晓得殿下在洞府中设了一处小阵,与王庭地下的慧泉有关,但他并不知道这阵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殿下与客人常常对着那阵边写边争辩,吵完了再推翻重来,那时候主殿中总是火焰滔天,他不敢进去,客人倒是从来没被烧掉一条胳膊或者腿之类。 他觉得,殿下那时候其实很开心。 * 要是那段日子走不到尽头就好了。然而世间万物皆有始终,一条小鱼的心愿,并不比雨落湖面的声音来得清晰。 炉中火焰黯淡冷去,宝光闪耀的箱笼锁进地底,不知从何时起,白衣的剑修再也没有来过这里。殿下偶尔过来几趟,仍然是那副霸道的脾气,却没人跟他吵架了。 尽管洞府中许多事情都可以由他打理,殿下却喜欢自己整理库房中的存货,每个箱子里装着什么,个个心里有数。不过那一天,他发现殿下全部清点完一遍,又心不在焉地回到第一处笼栏间开箱子时,他发现殿下可能确实心情有点差。 他滑过去,问道:“殿下,那个人族怎么不来了?你跟他闹翻了吗?” 殿下随手把他从地上提起来,团一团怼进旁边的桶里,阴沉道:“没有。” 他:“……” 从殿下的脸色看,这里面一定还有别的事情。 不过他也不敢问了,再问怕不是要变成一锅鱼汤。殿下打开手中的盒子,抓起一块银白的碎片,在手里抛了抛,忽然问:“小李,你知道临琅吗?” 他发愣道:“那是一种狼吗?繁岭部的?” “……”殿下啪地拍在他脑壳上,“狼什么狼,那是个人族的小国。嗯,其实也不算小了……再小的国,人也比整个妖部加起来还多。” 他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殿下到底说这个干什么。他心目中想到的人族,都是像那个白衣剑修一样的修士,虽然他不喜欢也必须承认,他们是能与妖族势均力敌,平起平坐的。 而凡人?凡人很多,就像林子里的树,湖里的水一样多,到处都是。可是多又有什么用呢? “这个临琅国叫殿下不高兴了?”他问,“殿下没去把他们烧了吗?” 在他印象里,那些什么名门之后,什么云游的散修,有来找麻烦的,统统被奉送一把火烧光了事,烧熟到什么程度则全看殿下心情。烧都烧了,还需要考虑? “你懂什么。”殿下把他又按回了水桶里。 他:“……” 殿下盖上盒子,神情有些怅然,仿佛在想什么他也不甚明白的东西。过了一会,他说:“前些日子,我去了一次临琅国。凡人真是莫名其妙。” 他灵光一闪:“殿下,莫非你看上哪个漂亮的凡人了?” “我要那个做什么?”殿下嘲道,“回来烤着玩吗?” 他松了口气,心想话本故事里果然都是胡扯的。他说:“我还没去过凡人的国家呢,那边有趣吗?” 殿下轻蔑地笑了笑。当他以为殿下要大加批判时,却听对方道:“或许是有意思的吧。不过,我反正是没看出来哪里有意思。” 他听得直纳闷,这话到底……是有意思还是没意思啊? 殿下没有再多说,两手把他的头捏成三角,自顾自地走了。 从那以后,他便一改往日无事就窝在洞府里睡觉的习性,开始操纵洞府捕捉一些路过的虾精鱼怪之类。那些小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抓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就置身于洞府最下一层黑暗的殿堂里,都以为自己进了什么陷阱。 他用点小术法,从那些小妖嘴里掏出他们的见闻,再把它们迷晕了顺着水流放出去。慢慢地,即使殿下许久不来,他也知道了许多世间发生的事情。 临琅从一个名声不显的小国,渐渐变得煊赫一时,就连仙门中也不乏对它的议论纷纷。殿下却没再提起过,好像已经把它抛在脑后。 再然后,霜天之乱降临了。 灾变正是从临琅国起始,如暴风般席卷整片大地。殿下只给他传了一条叫他闭门不出的讯息,接着便再无音讯。 他不记得他在焦急中等待了多久,当殿下再一次来到洞府时,他险些喜极而泣。 殿下看起来仿佛没有受到乱局的半点影响。他化作一线火焰落在殿中,熟门熟路地发号施令时,仍然有那副始终如一,令人信赖的神气。 殿下要他把洞府四处封闭,仅留下必要的出入通路,再将那些精巧的机关全部收起。吩咐了之后,殿下便走进了安置封印的主殿。 等他把一切安排好,赶回主殿复命时,正看到殿下站在那块他亲手安放的黑石碑前,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他之前见到殿下,立刻放下了心头大石,只觉得有殿下在一切都绝不会有事。但那一刻,望着殿下平静的神情,他莫名有种连自己都说不清的担忧。 他悄悄走过去,忽然发现了一件刚才太匆忙没注意到的事。 “殿下,”他脱口而出,“你为什么带的是朝羲?” “这个啊……” 殿下像是在想事情没反应过来,片刻后回过神来,道:“闭嘴。” “……”他不敢出声了。 殿下又沉默了一会,伸出手按在黑石碑上。一道金银锁链在石碑上浮现,然后渐渐隐没,在这期间,殿下一直轻轻皱着眉头。 然后殿下转向他:“小李,接下来的话我只讲一遍,记好了。” 他用力点头。殿下道:“此处是我设下的三道封印其一,若不能打破这封印,即使齐聚三部主将,也无法掌控慧泉。日后,我的后人如果打算这样做……” “后人?什么后人?”他惊慌道,“殿下,发生了什么事?” 殿下粗暴道:“不许问,听我说!” 他不安地看着殿下,听到对方继续道:“他们或许会放手一试,但,只有真正的凤凰才能解开封印。你要守好这里,直到那一日。” 他完全不懂殿下在说什么,只是把每字每句都记在心里。 殿下说完,便转过身。他急道:“殿下!我……一定将这里看得好好的!我等你回来!” 他看到殿下负手,最后看了看墙上的火焰壁画,洒然一笑。 “不要等我。”殿下道,“珍重,别秃了。” …… 回忆如湍流飞瀑,自久远的岁月中冲刷而过。 倘若有人能见到这一幕,必然会疑惑,为什么这个水人哭得脸上稀里哗啦往下流,身子都窄了半截,头发还这么精细端正,好像一点都没受影响。 “对不住,殿下。”他望着石碑上的虚影,一边抹脸一边道,“我只是,呃……我现在没法化形完全了,只能这样,是不是很难看?” “哭什么哭,这不是有头发吗,挺好的。”殿下说。 他摸了摸头顶,感到一阵古怪的宽慰。一切又仿佛是千年之前的样子,殿下仍在这里,火仍在燃烧…… 但当他看到殿下散逸出许多光点的指尖,他的悲伤便无法抑制。 “我有许多话要对您讲。”他勉强平静下来,“殿下,你离开之后,发生了许多事。” “其实我差不多都知道了。” 殿下一如既往地没给他什么感动的时间,“先听我交代。对了,等会长明回来的时候,记得别揭破我是谁。” 第78章 为君故(五) 从中庭出来,谢真与长明重又返回主殿。 期间虽然看了一段记忆中的影像,让谢真感觉过了好一阵子,其实他们搜索并未花去太久时间。两人将陵空曾在此起居的长廊与庭院再次封闭,只带着那卷书册出来。 主殿的门一打开,谢真就见到黑石碑面前站着个陌生的背影。 那人一身银鳞轻甲,殿中留下用于照明的灯台中火光犹在,在他肩背上一照,映出的赤红色宛如流水般波光粼粼。 谢真讶道:“你是什么人?” 话刚出口,他忽然明白了。果然,对方转过身来道:“哼,没认出来吗?这才是我本来的模样。” 那语气几乎没怎么变,只是不再有像鱼吐泡泡一样咕噜咕噜的声音了,听起来与常人无异。 正面一看,谢真立刻从他的头发认出了这家伙。无他,原本对方还是一个水人,五官都一马平川时,就只有头发最为精细,叫他想不留意都不行。现在终于现出平常的人身后,头发的形状依然一模一样。 水人,或许应该叫作阵灵,化为的人形是个高高瘦瘦的少年,背着一把银色□□。从那鳞片似的甲衣来看,谢真猜测他原形说不定是哪种鱼妖。 而且那鳞甲斑斓明亮,着实华丽的很。刚刚看完陵空那百宝阁一般的居室,谢真不由得心想,这个阵灵看起来确实很合乎主人的喜好…… 长明随口道:“现在这样,看着顺眼多了。” “我又不是想要以那番模样示人!”阵灵恼道,“此前洞府灵气衰弱,我才不得不勉强行事,有个人形就不容易了。” 长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阵灵不快道:“你不用套我的话。既然你解开了封印,我自然知无不言。” 谢真插了一句:“你们先说,我把石碑前辈接回来。” 阵灵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侧身退开到一边。 谢真于是原样抽出海山,置于黑石碑上。尽管背对着阵灵,他仍感到那道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不,应该说是石碑上。 石碑前辈跟他说了什么?谢真心中好奇,但石碑前辈回到海山中后,只疲倦地说了句“我歇会”,就不出声了。 长明见到这一幕,不易觉察地扬了扬眉,随即神色如常地看向阵灵。面对他的眼神,阵灵不自在地理了一下衣袖,道:“问吧,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长明道,“就从这个洞府是如何建立的开始。” 在阵灵的讲述下,他们渐渐还原出了有关这处洞府的前因后果。 陵空在位时,并不满足于像他的先辈们一样,靠着凤凰与三部血脉操纵慧泉,循规守矩地用它节制灵气。在他看来,慧泉这样夺天地造化的非凡灵物,必定还有许多可挖掘之处。 于是,他便按照地脉走向,在白沙湖中建造了一处洞府,布下阵法,钻研慧泉的门道。在远离深泉林庭的地方这样做,既不用触及慧泉的根本,也可以放手研究。 以陵空的性情,这洞府当然不只是苦修之地,他既要呆得舒服,也要住得有趣。不仅如此,他还要呼朋唤友,在这与世隔绝之地过些悠闲日子。 阵灵也就是这个时候来到洞府的。关于自己的来历,他只说自己原先是陵空的一名护卫,至于怎么会变成如今的阵灵,他也没有提起。 倘若一切照常,这里不过就是陵空的一处别居而已,谈不上什么稀奇。 “然而,”阵灵道,“接下来却发生了那件事……” 尽管他的脸已经不是一片水面,那时隔太久的痛苦却仍然像风拂过水波那样,只在他的神色中留下了一阵细微的涟漪。 谢真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在谈及那个时代时,无法绕开的梦魇——霜天之乱。 霜天之乱自临琅古国起始。天魔,与它麾下将临琅国军士百姓作为寄体的魔兵,以席卷之势肆虐四方。原本还算泾渭分明的凡世与仙门在这场灾祸中同遭重创,妖族自然也不可能幸免。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三部与仙门订下盟约,为了迎战天魔,陵空将慧泉逆置,将当时正处于鼎盛的灵气盈期一举压制下来。 逆置慧泉之举,除了陵空身为凤凰的号令之外,也依靠他沿地脉设下的三处阵法。其中一处,就是原本设置在白沙湖洞府中的这一个。 自此之后,慧泉便不再承担原本在昃期反哺灵气的职责。在最后一次动用圣物前,陵空在这三处阵法上分别施加封印,阻止后人擅自更动。 原本想要启封慧泉,只需要祈氏后人联合三部血脉,便可以做到。而陵空担忧慧泉的逆置一旦被打破,倘若后人不具备足够的修为来应对随之而来的变动,对天魔的镇压或会功亏一篑。 因而,在他的安排下,唯有受封印认可的后人,才能取回对慧泉的全盘掌控。 但陵空也没料到,他之后的深泉林庭,王权几经更迭,祈氏一脉日渐衰微。甚至关于封印的记载也失传了,让六百年后的长明只能从只言片语中加以推测。 而阵灵守护着的洞府也并不平安。阵灵掌控着洞府中的方方面面,唯有封印本身,他无法操纵。 正是从封印中溢出的异常灵气,使得洞府周边的妖兽纷纷发生异变。 “我原以为,异变是从十几年前显露,也就是你们见过的那些巨大的松花忽律,以及其余妖兽变成那样的时候。” 阵灵道:“但如今想想,即使没有显而易见的征兆,但异变或许在更早之前……在白沙湖慢慢变为沼地,枫齿鱼出现在其中的时候,就已开始了。” 湖中不知历日,数百年也如弹指一挥,转瞬而逝。 阵灵驻守洞府中,首要职责便是维持用以隐藏与防护的阵法运转。自陵空离去后,不再有取之不尽的灵气供他使用,哪怕洞府的阵法大半自给自足,他用起来也慎之又慎。 这样一来,他原本从外界获知讯息的老办法就不能多用。将陵空居住的中庭封存后,整个洞府便从昔日雕栏玉砌的别居,变为一块不言不动的顽石,无声地潜藏在湖底。 虽不至沧海桑田,但白沙湖这些许多年来的变化也堪称惊人。原本此处水清沙白,有着绿草如茵的堤岸,渐渐湖中水生乔木蔓延,泥沙堆积,腐朽的植株瘴气四溢,变成了船只难以通行的沼地。 枫齿鱼就是在这期间出现在湖中,详细是什么时候,阵灵也说不清楚,总之已有不短的时日。除了牙齿怪异之外,它们其余的特征都有些像原本生活在白沙湖里的鱼,因而极有可能是那些鱼类逐年繁衍变化而来。 阵灵说到这里,谢真想起长明曾经提过,作为长在沼地里的鱼,枫齿鱼的长相未免太过特异了一些。 奇形怪状的兽类,在这片土地上从来都不缺。然而它们大多自有其来历,起源可以一直追溯到不可究的上古,对于他们这些修士而言,相当于是“向来如此”的东西。 枫齿鱼的历史却仅有数百年,令人不得不猜想,是否因为某些外在的缘由,才会诞生出这样的族群。 谢真心中模模糊糊有个念头,一时间又想不分明。他暂且按捺下去,听阵灵继续道:“十多年前,封印中有异常的灵气溢出。我原先以为是殿下的布置,但没过多久就知道不对。” 谢真:“哪里不对?” “这个,他应该更加清楚吧。” 阵灵看向长明,“你在封印前与它交手了,是吧?那种灵气驳杂混沌,诡异的很。这东西要怎么叫……混沌灵气?” 长明用眼神表示了对这个名字的嫌弃,不过没有出声。阵灵继续道:“反正这种讨厌的东西我控制不住,它将偶然迁移到此处的一些妖兽变成了什么样子,你们应该已经看到了。” “是。”谢真说,“有的很大,有的又很凶。” “大是挺大的。”阵灵转头看他,“可是你说它们凶,人家都要死不瞑目的吧……” 谢真心想这关我什么事啊!长明打断道:“闲话少说。那么,这些妖兽异变之后,为何没有被人发现,而是最近才传出消息?” “当然是我把它们困在水底下了。” 阵灵道:“这些妖兽被人发现,铁定引来好事之徒,散修也就罢了,要是仙门派人来把这里翻个底朝天,我可没信心能把洞府藏得一点破绽都没有。” “最开始那条松花忽律是怎么回事?”谢真问,“它可着实引了不少人来。” “我怎么知道!”阵灵气闷道,“前些日子主殿里的阵法好一顿震动,非但我维持不了人形,连那些妖兽都压不住,才会叫那松花忽律跑出去的。” 长明与谢真对视一眼,皆明白大约是雩祀上慧泉封印的缘故。阵灵察觉到,怀疑地看着他们:“眉来眼去的,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对吧?” 谢真:“此前三部主将齐聚王庭,已经将慧泉解封。因而,我们现在才要来解开陵空殿下留下的另一层封印。” 阵灵怔了怔,方道:“原来如此。” 谢真之前与他交谈,虽然也有看不到脸的缘故,但总觉得这家伙有点没心没肺的。而此刻,他的神情中多了一丝怅然。 长明也留意到了,他问:“你对天魔知道多少?” 这也是谢真想问的,没想到长明先替他说了。他隐约感觉到阵灵虽然有些怕他,但看他似乎不是很顺眼,长明来问或许还能好一些。 阵灵道:“霜天之乱开始我就已经在湖里了,就连那些临琅国的魔兵,我也没见过长什么样,全都是从路过的鱼啊虾啊嘴里听来的。” “知道多少说多少。”长明道。 “我只知道,那些魔兵原本是临琅国的军士。”阵灵想了想,“临琅国有一支赫赫有名的禁军,打的什么旗号来着……想不起来了,凡人的那些东西谁记得住啊。临琅原本只是个鱼尾巴大点的小国,后来才抖起来,这禁军就是他们傲视群雄的本钱。结果天魔降临后,他们全都成了魔兵,指哪打哪所向披靡,连那些仙门的小白脸都会着他们的道。都说临琅国或许原本就供奉天魔,后来被反噬,才会有接下来的灾祸。” “可是,天魔在霜天之乱之前,没有任何记载。” 谢真忍不住插口道,“既然如此,临琅一个凡世小国,是怎样将这前所未有的妖魔供养起来的?” 世人平时所谓的妖魔,其实就是步入邪道的修士与妖族。天魔却与那些全然不同,既非血肉之躯,也近乎不朽,在渊山镇压了六百年,依然仿佛随时都会死灰复燃一般。 说起正事来,阵灵倒也没有跟他别扭,他思索了一下,才道:“有人说是临琅以血肉饲魔,毕竟凡人别的没有,人要多少有多少。不过多半只是以讹传讹,毕竟如果临琅当初敢这样做,被仙门的卫道士发现了绝没好下场。” 长明道:“仙门不会时时刻刻盯着他们做了什么。倘若天魔是霜天之乱时突然现身,之前是有人刻意遮掩也未可知。” “其实……殿下当初也去过临琅。” 阵灵的目光从谢真搭在剑柄上的手一掠而过,他略带不安道:“殿下没说过,我也不知他为何会特意跑去区区凡人小国,只是……只是……” “你吞吞吐吐些什么?”长明不客气道,“换个人来,怕不是要误以为他是这事的幕后黑手了。” 阵灵瞬间炸了:“怎么可能!你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说全,长明不为所动:“那就赶紧把话说完。” “只是殿下说,他看不出来那地方哪里有意思。”阵灵嘟囔了一会,还是说了,“依我对殿下的了解,他断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 长明似乎被阵灵这颠三倒四的话搞得十分头疼,他一抿嘴唇,谢真就知道他可能要开嘲讽了,保不准是什么“你连记忆都不清楚了还谈什么对你家殿下的了解”之类扎心扎肺的话。 为了避免阵灵在这当口被气出个好歹,他果断地伸手在长明臂上轻轻拍了拍。 第79章 为君故(六) 被他一拍,长明仿佛被打断了蓄力,神色缓和下来。谢真代他发问:“你的意思是,陵空殿下当初或许察觉了临琅国有异常。” 阵灵道:“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谢真:“……” 两人看实在是没法在这件事上问出更多了,只好暂且作罢。长明道:“现在封印已经解开,陵空有没有吩咐过你接下来要如何做?” “没有啊。”阵灵理直气壮地说,“反正我存续一日,就在这里守一日罢了。” “今日之事过后,仙门说不得将有人来查探。”谢真忍不住道,“这里不见得会太平。” 阵灵道:“我自然会藏好。你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找到这里吗?也太小看殿下了。哪怕你们找到这地方,要不是我开门放人,你们也进不来。” 谢真:“那也不错。” “唉,就是维持不了多久这样子了。”阵灵叹了口气,苦恼道,“还好左右见不到人,身材差一点就差一点吧……” 他身上银甲光华熠熠,与还是一个水人的样子大相径庭,让谢真莫名觉得有点心酸。长明问:“其余两处封印,也有像你这样的阵灵么?” “我不知道。”阵灵这次答得痛快,“殿下没有同我讲。” 长明:“好,那么还有两件事。首先,石碑里的那个是谁?” 这话一出,阵灵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谢真脸上一片淡定,心里原本的三分怀疑顿时变成了七分。却听阵灵道:“你们不要为难他,他也是个可怜人……当初这里的阵法建造就有他一份功劳,奈何残余的魂魄被拘在石碑中,不得自由。” “是么?”长明看着他。 阵灵勇敢地回视,丝毫不让。长明并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也不曾露出威胁之色,但气氛一时间有种微妙的险恶。 两人这样僵持了好一会,长明才转开视线,道:“好吧。另一件,是不是曾有个仙门的剑修,与陵空一起到过这座洞府?他是什么人?” 阵灵这回答得利索多了:“我不知他名号。” “他不是与你家殿下私交不错么?”长明问,“连名号都没有告与你知?” “不,根本就没有不错!”阵灵大声道。 谢真:“……” 要不是亲眼见过记忆,他还真要信了。 长明道:“就算你看不惯他,也最好实话实说。” “我没骗你,就算曾经好过,后来也不好了。”阵灵振振有词,“他们后来就很少见面了。” 谢真:“也就是之前经常见面的意思?” 阵灵:“呃……” 他憋了一会,才道:“曾经是有那么一点熟的。但是仙妖殊途,仙门又多半是死脑筋,我猜那人自有身份,因而来见殿下时才掩藏行踪。” “也说得通。”谢真回忆了一下见到的影响,心想要是能辨认出对方的身份就好了……不过时隔六百年,那人的事迹未必就能流传后世。 阵灵愤然道:“所以剑修就是不靠谱!” 谢真灵光一闪,不由得问道:“所以你看我这么不顺眼,就是因为我跟你们殿下在一块,而且还用剑么?” “……”阵灵哼了一声,“前车之鉴。” “注意你的言辞。”长明道,“我的运气比你们殿下好一千倍。” 他语气淡淡,又十分笃定,虽然听不出是不是在炫耀,但无疑达成了同样的效果。 谢真也是愣了片刻,才发现他这弯弯绕的话是什么意思,无奈道:“也不必这么讲。” 长明:“没在夸你,你可以不用谦虚。” 阵灵:“……………………” 他看看长明,再看看谢真,脸上的神情难以言表。谢真有点尴尬,心道还不如对着一张平平板板的水面呢…… 正在这时,他们脚下的地面忽然猛地一震,似乎有隆隆之声从下方传来。 长明眉头微皱,疑惑道:“流火?” “这里布置了流火?”谢真吃了一惊,看向阵灵。阵灵道:“没有……是那对师姐妹,她们带了流火?” 师姐妹?那只能是从进来就没见到的弥晓与弥雁那两个姑娘了。谢真追问道:“她们为何要用流火?” “这个……”阵灵打了个结巴,在长明的目光下不得不道:“我放水到关着他们的地方,想看看情况,结果她们就炸门了……也不至于这样吧!” 谢真:“她们是不是以为要被水淹没,所以才冒险突破的?” 阵灵:“……” 长明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了阵灵一眼,伸手按在石碑上。片刻之后,下面的声音渐渐消失,长明道:“我将蔓延的流火压下了,毁损处却不能复原。情势如何?” 阵灵从刚才起便一脸空白,似乎正在查看洞府四处,闻言道:“我可以修复,只是需要些时日。不过那地方暂且是关不住人了,干脆都杀了吧?” 他讲这话时神色波澜不惊,真好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谢真不免对古时妖族的习性有了新的认识,倘若他生在那时,恐怕也难与他们成为同道。 而陵空如何想?那个白衣剑修又如何看? 谢真十分清楚,修士哪怕与凡人同为人族,一旦踏入修行境界,便多多少少会生出傲气,将自己同凡人区分看待。这份傲慢若是不加抑制,便会步入邪道,可那与妖族天生非我族类的念头还是有所不同。 是否因为这样的缘故,才使那两人渐行渐远,甚至反目成仇? 耳边听到长明道:“不可。既然他们没见到这洞府的真貌,就先放掉。” 阵灵倒好似早有预料,无所谓道:“你说了算。” 长明将手从石碑上收回:“我们也该离开了。你自己小心,不要叫仙门把你一锅端了。” “我晓得了。”阵灵没再与他顶嘴,认真道。 话音落下,他的白银鳞甲渐渐消融,身躯在一片水光中陡然变化,在他们眼前现身的,是一条有着斑斓鳞片的巨大鲤鱼。 他的鱼鳞色泽瑰丽,宛如落日霞光,又好似披着一身锦衣。若在池中见到,谢真定会觉得这是条漂亮鲤鱼,可是比人还高的一只巨鱼戳在他眼前,实在不知道要做出什么表情。 鲤鱼在空中飘浮,就如在水中游动一般身姿轻盈。谢真看着看着,忽道:“难道你叫小李?” 鲤鱼震惊道:“你怎么知道?” “在王庭里……”谢真看了一眼长明,见他没有打断的意思,便道,“有个院子中,那个引来泉水的水池,池底刻着条鱼,画的跟你挺像。特别是日光照耀时色彩斑斓,我初次见到,还以为里面真有条鱼。” 鲤鱼喃喃道:“殿下……” 接着,就好像不想叫他们多看一样,他鱼尾巴一甩,主殿上方现出一道四方的门。谢真猜想长明之前就是从这里被拉进主殿的,这门看着可比他进来的那个正经多了,他觉得下头那个搞不好是运货专用的。 长明没再说什么,很顺手地把他一揽,纵身而起。百忙中,他从袖中拿出那枚避水珠,扔向鲤鱼:“多谢,还你!” 飞出那道门前,他最后看到的,是鲤鱼怔怔望着壁上火焰的画面。 * 甫一入水,就有一圈苍白的火焰将他们环绕其中,四周水汽蒸腾,却不会沾湿他们半点衣角。谢真道:“这一手着实漂亮。” 长明:“进来的时候没顾得上。” “那时候你都快熟了……” 谢真好奇地戳了一下火焰的屏障,只见那屏障被他戳得向外突出一块,就好像帷帐般柔软。这对火的操纵堪称妙到毫巅,换个人来,怕不是早就沸水倒灌,把自己煮成虾子了。 两人在水中向上升去,借着幽幽火光,谢真看到下方的洞府正在渐渐下沉。正如他所料,这洞府如同一只辨认不出种类的大鱼,见过内里的富丽堂皇,从外面看去却有种古朴的优美。 载着六百年前的物与人,它就将再次沉于湖底,不见天日。 他们快要浮出水面时,谢真见到远处又有一道火光,裹着一个人影向这边飘来。须臾,他们破水而出,落在一处无人的荒岸边,那个人影也被长明远远拉了过来。 他双目紧闭,浑身湿透,正是那驾船的少年阿片。 谢真探了他鼻息,知道他只是昏睡未醒。他问长明:“乔杭,还有那对师姐妹呢?” “乔杭有些手段,他带着那两人一起走了。”长明道,“松花忽律没抓到,不知他要怎么回去复命。” “现在想来,有些奇怪。”谢真说,“毓秀做什么要来找松花忽律呢?他们不需要这东西吧。” 长明也不得其解。两人稍作整理,谢真本想拿出那本从陵空处得来的书册看看,想了想,还是等安顿下来再说吧。这里显然不是绿杨镇,大概到了白沙沼的另一头。 “对了。”长明道,“你说的那水池,是在持静院吧。” “是,我想……陵空是不是没了池里的鱼,所以又画了一条?” 谢真这么猜着,觉得陵空这脾气真让人摸不着头脑。长明问:“可是你怎知道他叫小李呢?” “旁边有一行小字题跋,不仔细看发现不了。”谢真说,“写的‘石锅炖小李’。” 长明:“……” 第80章 为君故(七) - 为君故7 - 弥晓从昏昧中猛然惊醒,坐起身,不住喘息。一旁的弥雁担忧地看着,抚了抚她的背:“怎样?” “师姐?”弥晓茫然地说。 她环视四周,发觉自己正坐在湖岸边的一处平地上。这里不是绿柳镇她们下水的地方,她捂着脑门想了想,问道:“鱼船哪里去了……我们是怎么出来的?” “我没有见到阿片。”弥雁黯然地说,“至于出来,我们承蒙乔道友的援手。” “乔道友?”弥晓惊愕道,“谁?” 不会是她想到的那个乔道友吧……虽然听着很扯,但似乎和他们一起失陷神秘洞府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乔道友了。 弥雁做了个掌心下压的手势,意思是你先冷静。弥晓东张西望,然后就看到一个人影远远地背对他们,正在地上低头摆弄什么东西。 她神智逐渐清明,此前的记忆也再度涌回脑中。 那时在囚室中,师姐非但取出了从门中偷带的流火,还说出了“别回师门”这样让她六神无主的话。她惊慌地追问,师姐却道:“阿晓,师父走后,我们的处境你多少也感觉到了吧?” 弥晓看着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自从师父去后,弥雁这师姐便接过管教她的职责,平时尽是催她一心修炼,少理其他。可是门中那些前倨后恭,勾心斗角的俗事,就算被师姐挡下了许多,她也总归是心里有些数。 钟溪派据说曾经名声卓著,虽然这年头随便几个散修拉帮结伙立起的小门派都敢吹一下自己有什么光辉历史,但门中的藏本骗不了人。钟溪派别的没有,在炼药方面的藏书极为丰富,哪怕许多修炼法门已经失传,那些边边角角的也够现在这些弟子好好钻研了。 可惜,那些法门大多见效缓慢,还十分考验天分。在古时,鼎盛的钟溪派或许能招收到最具天分的弟子,以各类灵药培养他们修行,而到如今,这些一概没有。 门人资质平庸,炼不出什么出色灵药,只能维持生计而已。投入到修炼的弟子迟迟无法见到回报,如此循环往复,便每况愈下。 这对师姐妹本是凡人出身,弥晓是苍山边城中布商家的小女儿,弥雁则是猎户遗弃在山中的孩子。她们拜入师门前只知道这里是修仙问道的超然所在,入门后才慢慢知晓这其中弯绕。 在苍山的散修之间,钟溪派十分神秘,几乎无人知道名号。他们只与一些专门从事贩卖往来的散修有联络,把制得的灵药卖出。门中驻地则极为闭塞,在甚少与外界沟通时,便自成一方小天地。 行隐匿之举,却无隐士之风。门中阶级分明,又兼积累诸多陈规陋习,花在修行之外的功夫倒比真正的修行还要多。 两姐妹的师父,天分在他们同辈中出类拔萃,只是脾气清高,并不怎么在门中吃得开。传闻他当年就因看不惯师兄弟的做派而与他们大打出手,后来更是不打算参与掌门之争,谁料那些师兄弟自己定不出一个能服众的人选,最后还是把他推了上去。 就任掌门后,他有心想整肃风气,但力不从心。他修行的不是打打杀杀的功夫,做不到以武力震慑那群师兄弟的私心杂念,末了就是四面不讨好,索性把门一关教导自己的弟子,任由他们争斗。 师父去后,掌门由他师弟接任,两姐妹面上还过得去,在门中处境却日渐尴尬。弥雁继承了师父的衣钵,在炼药上艰苦修行,小师妹弥晓干脆抛开那些,尽学些争斗手段,两人互相扶持,姑且也这样过了下来。 弥晓看似天真,也不是没有怨言。在她看来自己的亲人就只有师父与师姐,门中那些笑里藏刀的长辈,嚣张跋扈的同门师兄弟,她早就厌烦透顶。可是,即使如此,她也从没动过离开师门的念头。 听到一贯最重规矩的师姐这样讲,她完全乱了阵脚:“我知道,是不好过,但……但也不至于走到叛出师门这一步……” “那又如何。” 弥雁平静道,“这次回去,怕是再也没机会出来。你以为在门中,我们逃得出师伯的手掌心?” 弥晓登时默然,回想起师伯的得意弟子对她举止轻佻、多有冒犯的言行,以及那副志在必得的态势,不禁一阵烦恶。 她想的一直都只是勤于修炼,叫那群家伙不敢对自己师姐妹轻忽。弥雁却仿佛看穿了她所想:“你的令牌在我这里,毁了令牌,你自己也无法回去。说我背恩忘义也罢,你不应该与那些人一同沦落。” 弥晓顾不上别的,急道:“师姐你呢?你一个人回去又会怎样?” “不会怎样。”弥雁低声道,“与你不同,我年幼失怙,门派对我更有养育之恩。带回这颗松花忽律的眼珠,也算是达成使命。” “可我也是门中长大的啊!”弥晓喊道,“你……你总是想要替我拿主意,也不管我是怎样想的!” “这不是任性的时候。”弥雁严厉地说,“难道你想要往后都受人摆布?” “我不走,我不走!”弥晓比她还大声,“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不然我也要回去!不管是怎样的事,我们都要站在一处,这不是师姐你说的吗!” 争执间,暗室中的积水越来越多,弥雁一咬牙,也不答话,将装着流火的瓶子抛向空中。 弥晓万万没想到师姐说炸就炸,在耀眼强光爆裂开时,上下地动山摇,整个洞府似乎都跟着晃了两晃。 弥雁虽有准备,却显然低估了流火的威力,弥晓情急之间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把灵气尽数运起,飞身把她扑开。 接着她感到一股水流将她们猛地卷了出去,便失去了意识。 “……” 想起此前经历的弥晓一脸复杂地看着师姐,还没说话,突然胸中一痛,灵气紊乱,不由得吐出一口鲜血。 弥雁虽然忧心忡忡,却并不很惊讶,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药丸塞进她嘴里。弥晓痛苦地嚼了嚼,勉强咽下去,才道:“你是不是在我没醒来时就为我把过脉了?” 弥雁默默点头。弥晓强笑道:“我感觉好像是不大好。” “你不会有事的。”弥雁镇定地说,“只是被流火伤到,炎灼入体,耐心调理,不会有什么后患。” “令师姐说得是。” 一个声音忽从旁边响起,弥晓本来就头晕脑胀,没注意到刚才还在远处的人已经走了过来。 来人正是乔杭,他衣衫已换了一身,形容整洁,衬得她们这两个落汤鸡似的更加狼狈。弥晓完全找不到任何看他顺眼的理由,但依照师姐的意思,对方刚刚救了她们,也不好再恶语相向。 她蔫蔫道:“多谢道友相救。” “不必客气。”乔杭依然是那副矜持的语气,“我已与弥雁姑娘说过,请两位前往毓秀派一叙。” 听了这话,弥晓立刻转头看向师姐,难以置信道:“什么?” 她用眼神拼命暗示:师姐你还记得是我把他的鱼都毒死了吧? 弥雁看她在那挤眉弄眼,冷静道:“给你疗伤的药不是那么容易凑齐的,乔道友愿意援手,我们都要好好谢过。” 弥晓现在呼吸间都觉得胸口火辣辣地疼,但还是微弱道:“那,那也不必去人家门中……” 去了万一被翻旧账,那不就是关门打狗了吗。 乔杭看着她:“弥晓姑娘,莫非是对在下有什么不满?” 弥晓从小在门中长大,对旁人的态度十分敏感,她见到乔杭那明显没把她当回事的眼神就生气。总算,她也知道这时候不好和师姐顶着来,闷声闷气道:“没有。……但是无缘无故,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乔杭道:“毓秀与贵派也曾有交情,虽然多年未见联系,遇到总不可能置之不理。” 弥晓瞪大眼睛:“你知道我们是什么门派的了?” 她下意识看向师姐,从湖里出来以后,她的头发已经有些散乱,但那支药草还留在发髻中。弥雁听不出喜怒地说了一句:“乔道友见多识广。” 乔杭微微一笑。弥晓看着他,心中警觉,感觉这其中有什么别的因果。她小声道:“师姐,我们是怎么跟这名门大派扯上关系的?难不成我们祖上还真阔过?” 弥雁按住她手:“别乱说。” 弥晓脑子里转过许多,抿了抿嘴唇,状似乖巧地不说话了。乔杭道:“我们如今已不在绿杨镇,大约在白沙沼另一处岸边。说起来我在绿杨镇还有些恩怨未了……” “……”完了,肯定还在惦记鱼的事吧。 弥晓意在岔开话题,便问:“那个,跟我们一起的阿片呢?还有那两个散修。” “我没见到他们。” 乔杭目光一转,落在弥晓脸上,问道,“你知道那两个散修是什么来历?” 弥晓担心阿片有难,心下黯然,嘴上只说:“偶遇而已。似乎听他提过一句,叫什么云市?” “轻云舟市。”弥雁道,“我见识浅薄,未曾听过这门派。” 乔杭一怔,说道:“轻云舟市,乃是燕乡的散修集会,并非门派。他们已有多年不曾现世,两位不晓得也属正常。” 弥雁这才恍然。乔杭又道:“看他们出手,应当不是无名之辈。使弓箭又擅雷法的散修,我倒是没听说过。” 弥晓心道,人家不但会用弓,剑也是使得很不得了来着……她却不想把她的见闻告诉乔杭。耳边听着弥雁道:“我们失陷的那处地方,究竟是什么?白沙沼中怎会有这种东西?” 一听这话,弥晓虽不知此前师姐和乔杭的交谈,但发觉她并没有把那散修师兄弟进沼寻找秘境的事情说出来。 乔杭道:“我们被关进的地方像是囚室,兴许是关押什么东西的所在。可惜逃出来时,已经见不到那地方的真身了。” 弥晓却知道那里不是囚室那么简单,她想到镜中的身影,念头七上八下,面上只是默不作声。弥雁发现她异乎寻常地安静,担忧道:“还撑得住么?我们打算即刻出发去毓秀。” “我没事。”弥晓作小鸟依人状,“师姐去哪里,我都跟着。” 背对着乔杭,弥雁露出见鬼了的表情,用眼神警告她不要耍什么幺蛾子。 乔杭看不到她们的眼神官司,但也微妙地看了她一眼,估计还没忘记这姑娘朝鱼头上不要钱地撒毒药的英姿。 弥雁遂把弥晓扛了起来,礼貌道:“乔道友,这便启程吧。” 乔杭:“……好。” * 阿片醒来时,一时分不清自己是死了还是没有。 他记得自己方才还处于疾风怒涛上,朝着白沙沼中突然现出的漩涡中直坠下去。没想到醒来时躺在一片陌生的岸边,树间日光正渐渐亮起。 若非这是阴间,就是他着实昏了很久,从半夜一直昏到了天亮。 他撑起身,四处寻找他的鱼和船。这时不远处有人走了过来,搭了把手将他扶起,他愣愣道:“仙长?” 此人正是此前在船上拉弓搭箭的那个修士,见到他的脸,阿片瞬间回想起了那些惊涛骇浪上的画面。 “中间出了些事情,你现在才醒。”对方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简洁道,“现在已经无事,不过鱼大概是找不回来了。” 阿片失落地点点头,强打精神道:“多亏二位救我一命。” “算不上。”仙长说,“你也是被我们连累。” 他牵着阿片,来到林边一处空地上。那边另一个少年修士正坐在树边,看着手里用布包裹着的书。见阿片过来,他将一个纸包抬手一掷,不偏不倚落入阿片手掌里。 那褐色油纸折成的小包,边上带着两个尖耳朵,是苍山这边用来装钱币的式样。入手沉甸甸的,阿片打开一头看进去,里面整齐码着崭新的银角,远远超出了鱼船的价钱。 “这也太多了……”阿片不安道。若只是略多些,还能算作压惊,但这简直都能买上百来条船,开个鱼塘了。 “不全是给你的。”年长些的修士道,“我们有一事相托,你回去绿杨镇时,请把弥晓姑娘毒死那些鱼的赔礼还给店家。” 阿片看看手里的银子,再看看对方:“你们就不怕我拿钱跑了?” “你能因父辈的恩情,陪那两个姑娘进湖涉险。”那修士温声道,“这种小节上,又何必怀疑你?” 阿片眨了眨眼,实诚道:“能为人拼命的,不见得就不会卷钱逃跑啊。这事你交给我可以,以后别随便相信人比较好。” 听了这话,远处那年少修士嗤道:“我就说,你还不如直接跟他讲我在钱上施了术法,不照做就要倒霉呢。” 阿片:“……” 这上了岸的两人自然是长明与谢真。谢真听了这小少年的一番忠告,认真道:“我晓得了。钱上没有术法,你不要听他乱说。” 阿片不好意思地点头。谢真领他到火堆边,从吊在火上的陶罐里舀了一碗汤给他。阿片小心地喝了一口,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煮成的,有种甜甜的果香,叫他浑身顿时暖了起来。 长明把摊在膝上的那本书合起,问阿片:“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阿片懵懂道。 “去掉赔的那份和你的船,余下的也够你做不少事。”长明看了看被他捏在手里的纸包,“若你打算去赌坊酒楼挥霍一空,便当我没问。” “当然不会!”阿片立刻道。 但他一时间也没什么主意,不知道要说什么。长明道:“你双亲中,哪一方是妖族?” 阿片大惊失色,差点把另一只手上的碗打翻。这时谢真从旁边伸过手来,在他腕上轻轻一按,碗中水面顿时像凝固一样再无波澜。 他却没注意到,只是有些慌乱地看着长明:“你怎么知道?” 话一出口,他就想起昨夜在湖上,这个少年修士似乎也说过了类似的话。 果然,对方随口道:“你操纵枫齿鱼的手段,像是水族后裔。我和妖族没仇,不用怕我。” 谢真心道原来如此,难怪长明好像对这少年多了些关照。 阿片听了这话,慢慢冷静下来。他从衣领里拉出那枚兽牙坠:“我娘是妖族,这牙是她以前打的妖兽留下的。她与我爹当年在白沙沼讨生活,从不害人,但差点被不讲理的仙人砍了,多亏那两位姑娘的师父路过救了一命。后来他们进沼再没回来,留下我一个。” “你妖族血脉不显,天分仍在。”长明道,“你想学术法么?” “天分?我是比较会赶鱼,这也叫天分?”阿片一脸不信,“我长得不像我娘,我还以为我完全就是人呢……” 这情况虽少见,但也不是没有,谢真心道。他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长明:“我说你有你就有。” 谢真:“……”唉。 阿片明显被他那理所当然的定论震住了。只见长明抽出一张折了两折的纸页给他:“你想学,照着图上的地方找过去,找个师傅没问题,路费应该够了。不想去的话,白沙沼修士众多,待久了难免又有别人发觉,最好换个地方保命。” “多谢……”阿片愣愣地接过,低头道,“我也知道这里危险,只是……我想阿爹阿娘兴许哪天会回来呢。” 长明:“那随你的便,你想等就等吧。” 谢真:“……” 阿片听了这话后魂不守舍,看着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拿出决定的。谢真终究有些不放心,与长明收拾行装后,把他带到靠近邻近村落的道边,方才离去。 “你说,”谢真还在想这个身世与自己有些相似的少年,“他会去王庭么?” “谁说他要去王庭了?”长明奇道。 谢真一怔:“你不是给他画了去王庭的路线?” 长明:“我画的是去蜃楼的路,水族当然去静流部方便。” “……”似乎也言之有理。 两人从林中取小路,朝着苍山外的重镇而去。这片松林在冬日也有稀稀落落的绿影,漫步其中,萧疏景致令人心神宁定。 谢真侧头看着走在他旁边的长明,那陌生的少年面容带着些许稚气,疑惑地回望他。他略带遗憾地道:“这次之后,我们的乔装是不是要改一改?” “是得改。”长明道,“有什么主意?” “这要看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吧……” 谢真一句话还没说完,长明忽地停住了脚步。 他并未感到周围有什么异样,不禁纳闷地看着对方。长明伸出一只手道:“你不要动。” 谢真:“……?” 他看着长明站在原地,神色颇为严肃。隔了一会,长明才道:“你闻到香气了么?” 香气? 谢真一路过来,闻到的只有冬日林间那沉凝的松木味。他正想摇头,却觉察到有些异样,一阵似有似无的香气仿佛渗入纸面的水迹,轻柔地洇散开来。 他本来就对调香不熟悉,顶多能分得出常见的药草与花香,这种香气他丝毫辨认不了是什么来历。那味道清淡得要仔细留意才能闻得出,一旦察觉到,又好像再也无法忽视。 “这什么来头?”他莫名其妙道,“还挺好闻。” 看长明并没有出手,想来也不是毒药。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初冬的缘故,这香中似乎也带着冰凉的意味,似雪之清,如兰之幽,难以言喻地醉人。 长明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重复了一遍:“别动。” 谢真不知他要做什么,见长明抬手握住他手臂,出于信任便一动不动。接着,长明便凑过来,靠近他脖颈之间。 突然见此,谢真只觉得整个人都僵了。颈间是要害之处,平时被靠这么近可能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虽然是长明,虽然现在靠这么近的是长明…… 不对,他心道,长明跟他如此熟悉,靠得近些原本一点事都没有。那既然不是警戒,他现在这么紧张干什么? 在他想出个一二三之前,长明已经退了回去。他松了口气,接着不由得微恼:“到底怎么了?” 长明叹了口气,道:“是你身上的香气,你没发觉吗。” 谢真:“……” 第81章 暗香去(一) 漪兰斋的一日,在晡时刚过,便已走过大半。 这中街上最堂皇气派的调香阁,门前挂着如葡萄珠一般玲珑可爱的金铃,据说还是商号的大东家从仙人处求来的宝贝。凡是客人越过门槛,那些铃铛总会奏出各异的鸣响,听得多了,便能从声音中猜出来人的脾气。 铃声清清脆脆,来的客人多半年岁不大,看个新鲜,须得十足耐心,逐一细细分说;响声既轻且柔,客人常常处事温和,不大会为难人;若是如骤雨急促,那来的定是挑剔又有眼光的贵客,要想做成生意,非得拿出最稀奇的货品请人挑选不可。 日暮时分,店面空空荡荡,这串金铃也一径沉默。 城中虽不设宵禁,傍晚时分仍然少有人上门。年轻伙计坐在柜台后,替去验货的掌柜看着门脸,正百无聊赖间,忽听金铃叮地响了一声。 他连忙从柜台后起身,摆出笑脸,片刻后突然觉得不太对。 在这店中忙活也有好几年,他对那串铃铛再熟悉不过,说是奇宝一点不夸大,非但灵性,还有点人来疯。 客人登门时,它总要痛快淋漓地响一顿,要是来人驻足欣赏,赞上一句,还会叮叮当当地舞得更欢快。从来只见它摇个没完,还没见过它只响一声的。 莫非是坏了?或者心情不大好? 伙计存了这个念头,想着等会再去仔细看看,虽然大概他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就是…… 这时,客人也踏进了店门。 且不说金铃的异样是不是与这客人有关,他先打叠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来者是一名黑衣的年轻公子,长身玉立,神色冷峻。就算不以他在店里迎来送往的眼光,伙计也知道这人来头不小,才要招呼,就见他身旁还有一人。 那人披着一件连着风帽的鸦青斗篷,帽檐压得极低,整张面孔都藏在阴影下,看不分明。初冬季节,这样打扮的也不在少数,只是到了烧着地龙的室内,对方似乎也丝毫没有除去风帽的意思。 伙计的视线一扫而过,堆起笑脸道:“两位……” 刚说了俩字,那黑衣公子就开口,简洁道:“店里有多少种香药,名册取来一观。” 伙计一怔,随即道:“自然,请稍待。不如到雅座,为两位奉上茶水,慢慢挑选?” “不用。”黑衣公子道,“就在这看。” 他立在柜台前,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哪怕口气听着很不好惹,也没叫人怀疑他是不是别家派来砸场子的。 店中几名侍女犹疑着,不知道要不要过来。伙计一边开匣取出卷册,一边悄悄给她们使了个眼色,令其稍安勿躁。 漪兰斋不仅卖香药,更为客人调香,或者说,调香才是它开遍中原各地、名气长盛不衰的老本行。世上香药就那么百十种,再稀缺珍贵,也有腻了的时候。但调香却能推陈出新,让客人总有频频到访的理由。 因而,店中客人来看的几乎都是当旬的新香式,鲜少有直接来买香药的。 那几本记载着基底香药的卷册也上了年头,通常是拿来给挑剔的客人讲解的。要伙计说,他也见得多了,除了真的行家里手,大多数人往往是附庸风雅多一些。 但这两位客人,似乎并非如此。 黑衣公子拿到卷册后,一目十行地扫过,然后翻页,没几下就把一本翻完了。接着他再翻下一本,等到全部看完,伙计都还没来得及把第一本在旁边摆好。 他不禁心里嘀咕,这是在看名册吗,看连环画也用不了这么快吧? 看完之后,黑衣公子将手按在书上,想了一想,道:“始鸠,白南梨……” 林林总总连着报了六七种香药,伙计是看过名册的,发现他报的次序也是按照名册的先后,一丝不乱:“……每样四份,拿得出么?” 伙计着实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一小袋金叶子放在柜台上,他便一扫疑虑,连声道:“没问题,您是立刻带走,还是敝店为您送到府上?” “现在就要。” 黑衣公子说完,侧头望了同行人一眼。只见那帽檐微微动了下,也看不出是摇头还是点头。 伙计遣人去准备,他默算了一下,这虽然买得是香药原材料,其中不乏昂贵品类,也着实是一笔大生意。见两位客人就在柜台前,对铺中那些琳琅满目的香炉、香镇之类毫无兴趣的模样,他不由得飞快思索如何搭话。 就在这时,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 漪兰斋中这里无时无刻都飘荡着怡人的调香气味,店中的摆设暗藏乾坤,香气多而不乱,若是从店中一头走到另一头,便会清晰地感受到浓淡变化的层次。伙计对于这季店里的香味早就熟记于心,但这忽然冒出来的香气,与那些都不一样。 他自己都十分讶异,他居然能从这许多气味中准确地分辨出那股新的香味。这显然不是因为他天赋异禀,不然他早就去做调香师傅了——是这香气如此特殊,如同一片落花斜身穿过绵绵雨幕。 循着香气,他将目光移向从进来后就一句话都没说过的那位客人。 对方恰好抬起手,拉了一下本来就已经很低的帽檐。那只手五指纤长,惊鸿一瞥间,他看到那肌肤如玉无暇,心中便有了计较。 伙计清一清嗓子,笑道:“漪兰斋开遍南北,店中调过的香,小的也算了如指掌,竟不知这位姑娘所用的是哪些香药调出。” 那位姑娘:“……” 黑衣公子面无表情道:“与你无关。东西准备好了吗?” 伙计忙致歉,心里郁闷得要命,这怎么完全不让人搭话啊,吹捧的台词刚想了个开头就被堵回去了可还行! 但他也不仅仅是找个话题想要探听这两人的底细,他确实很想知道,那前所未闻的香到底是出自何处。 可惜,对方似乎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了。等香药备好,那两人便转身离去,往常送客时也会轻快奏出一曲的金铃就跟哑了一样,寂静无声。 * 一处幽静小院中,谢真进了厢房,双手除下风帽,又理了理被压住的头发。长明施施然解开包裹,把装着香药的数个木芯铜盒依次摆开。 谢真盯着他看了一会,以确定的语气道:“你在忍笑对不对。” “什么?”长明反问,表情十分无辜。 他如今顶着的这张新脸,貌似是个正经人,眼中却微带一丝笑意。朝着这边看过来时,叫谢真完全生不起气来。 两人从白沙汀离去后,沿苍山向南,直入中原腹地。如今途径的棉城尚算繁华,但比起他们真正要去的目的地,还是相形失色。 第二处秘境的近邻,乃是乐桑河畔重镇,逢水城。 谢真与此地也有一段因缘,如今眼看要故地重游,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晓。原本他也想稍稍追忆一下,结果有了这番忽然香起来的毛病,什么感慨的念头都没了。 棉城中往来通商者众多,自然不会像绿杨镇那样,统共也没几处客栈可挑。长明选了一处宅院落脚,接着就搁下正事不做,先去逛了香药铺子。 谢真解开斗篷,往架上一扔:“我就说罩着这个根本没用。” “挡不住气味,却可以遮住脸。”长明打开一个盒盖看了看,“也不算没用。” “脸还不是怎样都能变……” “可是,这香气对于敏锐的人来说,是比面貌更明显的印记。” 长明手下不停,把每个药盒检查过一遍后,从箱中取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准备在那里的小巧玉鼎:“你若是在仙门中人面前混了个脸熟,下次再乔装成别人,就容易被识破了。” 这道理也没错,谁能想到蜃珠这样堪称完美的乔装宝物,也有兜不住底的时候。 想到他原本计划在此之后回去仙门那边探查,谢真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怎么不知道花妖还有这种麻烦……”他闷闷道,“书中也没提过这个。” 在沉鱼塔时,他为寻查母亲身世,找了不少与花妖有关的典籍来看。但古籍大多讲的是血脉渊源,香不香的,反正他是没看到有细说。 “花妖虽有异香,不过都可以随心意收回。”长明说,“你这麻烦大约是独一份的。” 谢真:“说得好,但是我收不回去啊!” “所以只能想点别的法子。” 长明指尖一弹,一缕暗火骨碌碌地滚进鼎中,薄薄的玉石鼎壁上透出些微火光,宛如颊上飞霞,煞是可爱。随即,他又从盒中取出一小块白南梨木香,以手指捻成整齐的两半,把其中一片投入鼎中。 一套功夫行云流水,哪怕他捏香药时干脆利落,如砍瓜切菜般粗暴,也别有一番好看。白南梨质地温润,谢真看着只觉得像是很干的枣泥,捏开时在手指上留下一道赭色,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谢真刚想叫他擦干净,就听木鼎中传来嗤地一声轻响,接着有一股烧糊了的甜味从里面传来。 长明:“……” 哪怕不懂调香,谢真也觉得恐怕有点不对。他问道:“火太大了?” “不大熟练。”长明镇定地往鼎中再添了点白亮的火焰,把东西瞬间烧干净,又重新扔了另半块香进去。 这回木鼎中的香气平常了许多,接近于他有时会在别家门派的师姐师妹那里偶尔闻到的香味了。 谢真对这东西一窍不通,只好坐在旁边看着。长明每加一次香,就用火重新烧过一遍,最后满屋已经全都是妙曼萦绕的香气。 长明稍稍皱眉,把木鼎晃了晃。谢真看到里面有不少残余,用手扇了扇,这混杂起来的香味不难闻,只是特别杂乱。 “其实你压根就不会调香吧。”谢真说。他着实不信人家调香是这么乱烧一气的。 长明:“谁说我会了?” 谢真一时语塞。“那你买香药是做什么?” “所谓香药,既是香也是药。”长明泰然道,“我不懂香,药还是懂一些的。” 谢真:“那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想法子解决你这个很香的麻烦。”长明把木鼎放在案上。 “你准备用一堆乱七八糟的香来遮盖?”谢真完全不觉得这是什么好办法,“这只会让我这靶子变得更扰民吧……” 长明:“并不。香药性状相冲,常有以不同的药性将气味加以中和的方子,原本是想寻些香药,让你的香气不那样明显。” 这就超出谢真了解的范围了,他疑惑道:“看你的样子,似乎不大成功?” “你闻闻看。”长明只说。 谢真鼻端充溢着各种香气,刚想说他不擅长辨别这个,却突然在这纷繁的味道中,准确地闻到了那几日以来一直伴随他的清香。 长明看他脸都要皱起来了,忍俊不禁:“感觉出来了?” “是啊。”谢真郁闷道,“靠遮是遮不住的……之前那家香药铺里的伙计,是不是也闻出来了?” 长明估摸这时候再玩笑,免不了要遭官司,于是只作正经状:“想必是。” 谢真:“连他都察觉到不同,修士更别提了。” 长明一摊手,示意正是如此。谢真拿起从进屋后便一直抱在手中的海山,用剑鞘把窗户戳开了,晚风卷入,总算让房中的气味清爽了些。 “香药是没什么用了。”长明道,“不过,虽然与众不同,这香气却和一般的花妖也不像,旁人多半以为是什么稀罕的新香。” “花妖是花香味么?我看我这个也不太像花香……” 说到一半,谢真突然有点在意:“你对花妖的香味很熟悉?” 长明:“花妖的各种事情么,不说精通,多少略懂。” “你从前似乎对这些都兴趣缺缺,是在王庭学到的?”谢真奇道。 长明:“是最近才补的课。” 没等谢真细想,他一转话头:“比起这个,这香气为何忽然出现,才最叫人想不通。” 第82章 暗香去(二) 想不通,是因为无此先例。 这怪事发生后,两人除了赶路,就是试图弄明白此种缘由。谢真自己的状况自己清楚,如今他灵气充盈,正是好得不能再好,至少目前看去这并非坏事。 不是坏事,却是奇事。香气对于花妖,就如鸟长翅膀,人长脑袋一样,再自然不过。有些小妖会像无法隐藏自己妖类特征那样,不大能藏得住自己的味道,须得多加修炼,方能收放自如。还有的花妖,香气本身便是一种如臂使指的术法,用处也是不一而足。 只是,原本没味道,后来又突然冒出来,就没听过这种事。 “就像是一个人没脑袋,然后某天忽地长出来一个。”谢真总结道,“那是真的有点怪。” 长明:“……” 想来想去,谢真只能将其归结于自己的血脉上。 蝉花这稀少到无人知晓的一族,有点奇奇怪怪的问题也不意外。何况,所谓蝉花,既是蝉也是花,本来就不是寻常花妖。 尽管与蝉有关的特质,主要就表现于在土里复活,但其余还有什么不同,就说不准了。归根结底,还是他对这份血脉了解得不够详细。 手边倒是有个懂的,奈何一时半会帮不上忙。 “石碑前辈,石碑前辈。” 谢真抱着海山剑,歪了歪头,靠在剑柄上。自从离开白沙汀后,剑中的石碑前辈就睡得死沉,叫也不答,唤也不应。 这几日,他没事就抓着剑在心里念叨两句,指望能把对方叫醒问问,只是始终徒劳无功。 尽管他只是略动了一下,长明还是将目光投来,并道:“又在问他?” “石碑前辈一直都没醒。”谢真无奈道。 长明注视了他怀中的剑鞘片刻,提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在剑中带着一只魂魄,不会觉着不习惯么?” “不习惯?” 谢真一怔,想了想:“也还好吧,长明你的那只铃铛,不是也很有灵性来着?” 长明将手一翻,银铃就躺在他的掌心。他道:“一点灵光,终归只是器物,不能一概而论。而这位石碑前辈,是个真正的魂魄,就和把一个人带在身边无甚区别了。” “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奇怪……”谢真把剑举起来看看,“把人家放在这厮杀打斗的剑器里,动不动就溅一身血,石碑前辈肯定也不会舒服到哪里去了。” 长明:“正是如此。” “可事急从权,现在也没别的地方给他呆。”谢真放下剑,“待到处理完此间事宜,早日回去王庭,再把前辈好好地请回石碑里吧。” 长明微一点头,仍然抿着唇,看着剑鞘,似乎在思索什么。就在此时,谢真听到一个懒懒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得了吧,他又不是在关心我好不好受。” “前辈!你醒了?”谢真顿时露出喜色。 见此,长明一挑眉,与谢真视线相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不太有兴趣地转过头,把桌上残余的香药盒无聊地地堆起来。 谢真一边望着他的动作,一边听着石碑继续道:“唉,你下次能不能不要老是用一样的台词?我这时睡时醒的,你每次都“前辈你醒了”,总让我感觉像是被救活的倒霉鬼一样,这滋味可够闹心的。” “是吗?那下次我换句话讲吧。”谢真脾气很好地道,“不过,倘若被救活,也不该叫倒霉鬼吧,应该说是时运不错才对。” 石碑:“恰恰相反,死了就要死利索才舒坦。” 死得不利索的谢真沉默了片刻,诚恳道:“其实大部分人面对生死关头,还是想活的。” “也要看怎么活,不是谁都像那傻鲤鱼一样,只要能活就满足的。”石碑嘲道,“半死不活,不如不活。” 他仍然是那副浑不在意的口气,但谢真莫名从这话中感到了些许苍凉。他想问,石碑前辈你就是那“不如不活”的一个魂魄么? 小李也提到过石碑前辈,说他的残魂被拘在石碑中不得自由。这样想来,有些话或许还是不说出口为好。 他转开话头:“前辈,我正有一事向你请教……” 谢真把他这奇怪的毛病说完,石碑沉吟片刻,道:“不须担忧,这对蝉花来说是平常事情。” “竟是如此?”谢真讶道。 “蝉花一族生来特异,只是按部就班地修行,难以成什么气候。”石碑此时方展现出博识一面,说到这些信手拈来,“你另辟蹊径,以剑入道,也是个办法,只是并非谁都能有你的天赋。” “难怪……”谢真恍然。他在王庭时,也尝试按照妖族的方法修炼术法,只是进境慢得可怜。他还以为是魂体不相容的缘故,没想到与蝉花也有关系。 石碑道:“蝉花的修行,靠得是调谐之法。” 谢真一时没听懂:“什么法?” “就是双修。”石碑简单粗暴地说。 谢真:“……” 那边长明看到他脸上阵红阵白,神色古怪,便问道:“这位石碑前辈又说什么浑话了?” 他把“石碑前辈”几字咬得清晰,语带嘲讽,石碑听了立刻怒道:“许你做不许我说?” 谢真:“不不不,且慢!” 这话他说出了声,长明遂一摊手,表示你和他聊完再说吧。石碑尤自不满道:“这小子,我忍他很久了……” 谢真不得不摁住剑柄,转为用心念说:“前辈,没这回事,我并不曾……” “你吞吞吐吐做什么。”石碑毫不留情地嘲笑道,“没吃过鱼肉,还没见过鱼跑?” 谢真:“……”他真没见过鱼跑啊。 “渡气便是行调谐之实,不然你以为你是怎么被救过来的?”石碑一径说下去,“我晓得,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听到双修便是这副退避三尺的德行,殊不知这也不是谁都做得。” 说起“你们这些名门正派”,他的口气也带着凉丝丝的讥讽,听起来倒有些像长明了:“你以为,谁都会像你那样有个憨憨朋友为你不计辛苦、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以灵气温养,平时看护左右,关键时候说渡气就一口灵气灌下去?” 谢真张了张嘴,说不出话,石碑又道:“双修的关键又不是这般那般之事,要紧的是得有这样一个助你修炼的人,那当然还是找一只道侣最靠谱了。别的不说,你娘是蝉花的话,你爹想必也不是泛泛之辈吧?” “他……曾是瑶山弟子。” 谢真这样说完,有一瞬间的茫然。石碑道:“对嘛,一般人没点水平,也罩不住的。瑶山弟子,不是太笨的话,凑合吧,她眼光不错。” 即使早就知道父母当初的婚事并不受师门看好,谢真还是为这消息怔忪了片刻。在鬼门中见到的记忆里,那一对夫妻看起来琴瑟和谐,他丝毫没有想过,母亲的妖族血脉在这中间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你最好别像个喊着‘不!我爹娘是真心相爱的!’的三岁小孩一样哭哭啼啼啊。”石碑警告道。 谢真:“……” 他简直被石碑喷得没脾气了,纷至沓来的念头也叫他难以冷静。回过神来时,他忽然发现长明已经把所有的香药铜罐一个接一个的叠在桌上,摞成了一座通天高塔。 谢真震撼地看着这罐子塔,长明却一脸坦然,在谢真看过去的时候,轻轻一扬下巴,给了他一个不明显的笑容。 望着他的眼睛,谢真不知为何就平静了许多。他问石碑:“总而言之,这是因为他给我渡了一次气,使我蝉花的血脉有所进益,才会这样。” 石碑:“抛开其他的重点……可以这样讲。” 谢真:“那把这香味收回去,能做到么?” “继续修炼啊。”石碑随口说,“凡是这种控制不好的事情,还不都是道行不够精纯的缘故?你隔三差五让他给你渡一口,修炼个一年半载的,差不多就行了吧。” 谢真心道这也叫办法啊……他总觉得石碑前辈的语气里有种甚至懒得掩饰的幸灾乐祸。 “就没别的办法了?”他不死心地问,“蝉花总不可能只靠这一条途径修行吧?” “唔,那倒不是。”石碑果然道,“这是捷径,也有更难的路,其实依我看来,那才是蝉花真正的修行之法,双修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罢了。” 谢真立刻问:“那要怎样修行?” “殊途同归,不难想吧。” 石碑轻笑一声:“把人杀了,将灵气掠取干净——你要试试么?” 第83章 暗香去(三) “讲完了?” 长明隔着罐子塔问。谢真指尖仍搭在剑柄上,叹了口气:“嗯,前辈说他也没什么主意。” “仅此而已?你方才看着可不怎么镇定。”长明一针见血道。 谢真:“这个嘛……” 他便三言两语简要说明,是渡气导致他修行有所进益,除非修为突飞猛进,否则一时间也无甚办法掩饰香气。 长明听了却疑惑道:“渡气怎会使修行进益?” 谢真开始酝酿如何回答,长明又道:“那时行舟如此建言,是为了安稳你的神魂。依他的说法,花妖易受灵气干扰,但并非说注入灵气就可使修行飞涨。那样的话,花妖岂不是不用修炼,天天吸灵气就完事了。” 谢真:“若是说,蝉花就是这样的一族呢?” 长明:“什么意思?” 谢真不再犹豫,把石碑说的那些话复述一次。听到这番“要么双修,要么杀人”的修行方法时,饶是长明也不由得脸色微变,眼神都飘忽了一刹那。 他定了定神,问道:“那你有何打算?” “没什么打算。”谢真无奈道,“都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只能先不管了。” 这样说着,他的目光却不由得落在长明微微抿起的唇上,只一碰就移了开去。 哪怕过去了许久,再度回忆起那炽热的温度,也仍叫他有些神思不属。他很快把这胡思乱想压下,说道:“现在想来,蝉花这一族靠掠夺他人的灵气修行,实在有几分邪性。” 长明不以为意:“邪与正,端看本人怎么选。你又不会为了这个去捉人来砍。” “不是说我。” 谢真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那里被火焰灼烧过的地方如今光洁如新,没有半点伤痕:“你还记得,安游兆曾说,那个星仪的面貌与我有些相似么?” “他或许也有蝉花血脉。”长明顿时神色一肃。 谢真:“说不准,但也不是全无可能吧?既然蝉花也可吞噬灵气修行,他的目的,会不会就是夺取慧泉中的灵气?” 长明不由得站起身来,在屋中踱了几步,片刻后又回转身,开始把垒在一起的香药罐一只只拿下来。 谢真:“……” 他也有好久没见过长明在思考时摆弄东西的模样了,一时觉得十分可爱,连刚才的忧心忡忡也被冲淡了不少。 长明摊好罐子,又开始往上叠。他叠一个,谢真就拿走一个,结果他叠了半天,罐子塔也没有增高半点。 过了一会,长明神游回来,一脸谴责地看着谢真:“……” 谢真心里快笑死了,双手一合,不好意思道:“没忍住,没忍住。你想出什么结果啦?” 长明道:“蝉花可以夺人灵气,不一定也能从慧泉中直接汲取,但这确也是一种猜测。我们原以为星仪谋算三部主将后人,是为了那份盟约,退可使王庭颜面扫地,进也可在仙门中施展一番。但如果,盟约只是其次,他真正想要的是慧泉的灵气……” 他看着谢真道:“那么他会不会与天魔有什么关系?” 身为现今世上,或许是仅有的一个直面过天魔的人,谢真沉默了一会,道:“我不知道。” 长明略带担忧地望着他。谢真低声说:“我见过星仪的金砂化身,不过那不曾叫我想到天魔。无论霜天之乱时的天魔是怎样,被封印在渊山的天魔,已经是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东西。” 把那仙妖两道都视为威胁,付出无数代价才封印的大敌叫做“东西”,未免有点轻佻了,他苦笑着心想。 不过,他也着实找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形容它。 既无形质,也无耳目。不让人欣喜,也不让人憎恶。触不可及,又充斥在渊山中的每一寸地方,好似黑暗,又仿佛有光芒闪烁…… 他斩出去的那一剑,用尽他毕生绝学。剑出之时,他可说与人无愧,与己无憾。 然而,世事若皆如他所料,他也就不会从土里长出来了。 谢真也拿了个罐子,在手里转啊转。 他已经恢复了平常神色,说道:“单就我见到的天魔,它是不会和世上任何活物相像的,不管是人族、妖族、还是兽类。或者说,倘若你见到与那个天魔相似的事物,不用谁说,你立刻就会知道这玩意不对劲。” 长明:“不太好想象。” “我也不太好形容。”谢真说,“但要是说星仪与天魔一点关系没有,我也不能下定论。说不定天魔在进渊山前是另一番模样,而那星仪是他手下的七舅姥爷的曾外孙呢?” 长明:“……” “既然暂且没什么结论,我们还是先去探那第二处秘境吧。” 仿佛为了消解那些无处安置的念头,谢真现在特别想畅快淋漓地练一练剑。至少有点事做,还会少想些有的没的。长明却道:“去是要去,你是不是忘了这边的事情还没解决?” “还怎么解决?”谢真两手一摊,“不是没辙吗。扮成修士的话,就算是闻到这香气,别人多少也会有所顾忌,不会来问的。” “问是不会问。”长明道,“只会猜想你是不是花妖而已。” 谢真:“也还有别的可能……” 长明:“这香气如此特殊,如果是女子也就罢了,男人这样,换你不会怀疑是花妖?” 谢真回想起在青崖刚出土那会,见到那些同样被挖出来的难兄难弟时,确实不用多说,一点妖类特征,加上一点香气,他马上就知道那些排队的是花妖了。 “……说是这么说,”谢真警觉道,“但是我可不要扮姑娘啊。” 长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倒不用。待我先拿个镜子给你讲讲。” * 毓秀,夜雾如海,月色生波。 孟君山一路风尘仆仆,回到门中后,先到自己院里沐浴更衣,方才收拾停当去见掌门。 刚踏出门外,就看到闻人郴靠在树下,一脸不耐烦地摩挲着手腕上的鞭子。 “师妹怎么在这里。”他笑道,“莫非是专程在此等我?” “明知故问。” 闻人郴扬起长鞭,鞭捎似灵蛇般一卷,将放在一旁的提灯柄勾进手里。她不满道:“听到你回山就来了。不去拜见师父,磨磨蹭蹭这么久做什么?” 孟君山拍了拍衣袖:“灰头土脸的,还不是得洗干净点再去见他老人家。” 他平日在外行游,穿得十分随便,脑袋上更是常年扣着个破斗笠,全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别的师弟师妹看不惯也不敢吱声,只有闻人郴当初年少气盛,抓着他念叨了几次,孟君山那是左耳进右耳出,压根不会听。 这一回,他却难得地换上了门中弟子的云纹锦衣,鬓发理得整整齐齐,只是那玉冠一看就是戴得不太熟练,不免有那么一点歪,平添三分风流。 灯下望去,闻人郴看得呆住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大师兄好好收拾一番,还是能见人的嘛。” 和师兄弟们斗嘴惯了,她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词儿,话刚出口,她就很想给自己一个头槌。 孟君山哈哈一笑:“与仙门同道交游,也不能太失礼了不是。” 闻人郴心道你平时跟仙门的人撩架的时候,也没看你怎样以礼相待啊?孟君山这时又道:“是掌门让你捎什么话么?” “不是掌门让我来,我就不能来吗?”闻人郴反问。 “行行,你是小师妹,你说了算。” 孟君山还是那副万事不挂怀的语气,并未放在心上。闻人郴一阵黯然,神色严肃了些:“并非掌门叫你,而是我来与你说一声,掌门今日闭门不见客,你回来得不巧。” “原来如此。”孟君山颔首。 修士平日闭个关,三五日乃至几个月不见人,也是颇为寻常。孟君山转念一想,却觉得有些奇怪,这会正值多事之秋……或者说多事之冬,掌门怎么挑这个时候闭关? 他想起六派盟约被王庭断去的那天,掌门也受了些冲击,莫非是在养伤? “掌门只说是闭关一天?”他问道。 “说是今日,所以你明日再去就好了。”闻人郴道,“再说了,又没说是闭关,只是不见客而已啊。” 孟君山纳闷:“有什么区别?” 闻人郴道:“心情不好,就不见客呗。师父年年冬天都会这样。” 孟君山回想起来,当还在掌门座下修行时,仿佛是有印象他会在冬日某个时候停上一天,让他们这些弟子自己玩去。不过掌门闭关全凭心情,这短短一天丝毫称不上稀奇,以至于他从来就没特别留意过。 “还有这回事。”他恍然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又不像某个师兄天天在外面晃。”闻人郴撇了撇嘴,“我早就发现了,每到这个时候,掌门都会不大开心,考较功课时也比往常严格些。被骂了几年,总该发现了吧,你都没有被骂过么?” 孟君山:“没有吧,功课一直都挺简单。” 闻人郴:“……” 她怎么就忘了呢,和大师兄探讨修行难不难,完全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啊! “这天是有什么故事么?”孟君山一无所觉。 闻人郴:“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她看了看天边渐渐将月轮掩去的层云:“……今晚大约是要下雪了。” 山中夜晚万籁俱寂,冬日时分,连虫声也皆断绝。寂静宛如无边湖水,只有松风一浪推着一浪,如涟漪般渐渐散去。 孟君山好不容易回到山上,在这宁静中,却是连觉也睡不着了。子时已过,他披衣而起,沿着山路独自向上。 小时候他在毓秀这片山中到处乱钻时,很是发现了不少有趣的地方。在其中,让他最钟爱的,就是他现在要去的那处。 当时他刚学了些运用灵气的法门,正如猴子插上了翅膀,恨不得踏遍这遍山上下每一寸土地。凭着一股用不完的淘气劲,他专挑悬崖峭壁去探,走着走着,遇到一处山壁裂隙,想都没想地就钻了进去。 从裂隙尽头出来,光明骤现,那边竟然是一处断崖的背面。站在此处,仿佛被云海浸没,又能遥望主峰秀丽的侧影。 也是它位置特异,从别处看根本发现不了这个地方。然而最奇妙的还不止于此,在这里,孟君山居然发现了一间小小的石亭,栏杆桌椅,无不齐备,全都是硬从山壁之中开凿出来。 看来,他不是第一个发现这妙处的人。早就有毓秀的哪位前辈来到这里,还造了一处观景的坐席,这叫他又是赞叹,又是神往。 孟君山将这小小的发现留给自己,没有与旁人分享。从那之后,他得空就悄悄跑来这里,一日十二时辰,此处的云海各有韵味,让他常常看得忘记了时间。 也就是在这里,他慢慢有了想把这些都画下来的念头。 只是,他后来便离开门派,去寻访天下美景,与此处已是阔别多年。 夜色深沉,他拨开山壁上的藤蔓,侧身来到这处崖上。 他先是站在石台边,好好欣赏了一番茫茫云海,接着才绕过崖壁,朝那个石亭走去。 下一刻,他不由得猛地停住脚步。亭中居然有个人影,正静静地凭栏远望。 饶是修行多年,此时此刻深更半夜见到这情景,孟君山还是有种见鬼了的震撼。接着,当他发现那个人影是谁时,他就更恍惚了。 “师父?”他脱口而出。 毓秀掌门侧头瞥了他一眼。即使月色已经十分黯淡,对方的面容也看不分明,但孟君山用胳膊肘想也知道,师父此刻大约只想一个人待着。 “打扰了。”他立刻道,后退半步,准备马上跑路。 接着,他听到师父用稍微有些嫌弃、但拿自家徒弟也没办法的语气道:“坐吧,来都来了。” 第84章 暗香去(四) 直到在空着的那只石凳上坐下时,孟君山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心想莫不是今天晚上爬山的姿势不太对吧。 在另一边端坐的掌门,则以他那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提醒着他这并非梦境。 作为掌门的首徒,早年就拜入他座下的弟子,尽管孟君山在许多方面让人觉得很有不肖子孙的迹象,但掌门始终对他颇多容忍。毕竟修行做不得假,想要成为力压同侪的佼佼者,可不是循规蹈矩就能做得到的。 哪怕是最后一个入门,时常伴在掌门左右的小师妹闻人郴,也曾酸道:“师父果然还是最宠你。” “你是说,我回山三十日,有二十五日待在崖上喝西北风这种宠法吗?”孟君山反问。 闻人郴:“你另外的三百三十多天还不是在四处游荡,师父没冻死你就算好的了吧!” 孟君山摆手一笑,也不多说,心想你还没拜师之前,我可是没少被师父收拾。 他入门时,掌门刚继任不久,然而收徒弟的事情还是第一次。 修为精深的毓秀执掌,颖悟绝伦的好学少年,这均被寄予厚望的两者遇到一起,本应是人人称羡的天作之合,可是……凡事就怕可是。 当这小徒弟的淘气本事与他的天赋一样出众时,做师父的头疼就只有自己知道。 严格来说,小时候的孟君山不算顽劣,就是胆子比谁都大,敢想敢干,下次还敢。掌门那时候真是戒尺不离手,教训基本靠揍。 可是小弟子又着实聪明过人,学什么都快,满怀爱才之心的掌门连揍都不太揍得下手,一来二去,把孟君山锻炼得更加皮实了。 毓秀掌门长年守山不出,孟君山也没有像别的师弟一样,偶尔能被师父带着出去见见世面,天天在山上憋得上蹿下跳。因而,那次掌门难得有友人来访,他多少有点见到新鲜事的兴奋。 那一日,来客从云霞漫天的山道上拾阶而上,布衣短衫,打扮得仿佛要去砍柴。经过他面前时,孟君山发现对方居然还真的背了一把柴刀。 他看得直发愣,目送这人长驱直入,就像在逛自家园子般闲庭信步地走到了掌门的小楼前。接着他才反应过来,连忙快跑几步,喊道:“这位前辈!” 被他一喊,对方也便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四目相对时,孟君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与他师父身为掌门的威严,又或者别的师伯师叔们修行多年的稳重不同,来客垂手而立,自然有种慑人之意,仿佛剑在鞘中,未发便已气势夺人。 这一定是个剑修!电光石火间,孟君山脑中只剩下这个念头。 他正如同被鹰盯上的兔子一样浑身紧张,对方却歪头打量他片刻,朝他笑了笑,道:“听说小雪收了个徒弟,就是你吧小子?” 孟君山:“……你说啥?” 他听错了吧?小雪谁啊?! 没等他点头或者说什么,那人已经点了点头,道了声不错,接着冲他指了指:“来,让我看看你的斤两。” 对着这比他还不按常理出牌的长辈,孟君山也不由得嘴角一抽。 然而会退缩也就不是他了,二话不说,他就使出了他如今用得最熟练的一道术法。 一面月轮般银光熠熠的水面骤然在他面前浮现,接着化作无数道光箭,朝着对方电射而去。这套动作熟极而流,如兔起鹘落,那片银光洒出去时,他口中的话也刚好说完:“……前辈,请指教!” 孟君山可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子弟,没上山之前,他也是穿山越水餐风饮露,与猴子互殴,抢松鼠晚饭的野生小恶霸。 入门之后,所谓动手,也只有在长辈的监护下,和同门师弟们客客气气,点到为止地较量而已。但这不是说他就忘了打架该怎么打。 首先要快,然后是出其不意,管他对面是长辈还是什么人呢。 他心里还是有点数,并不觉得他这一招能起什么大用。在他想来,这下能把对方稍微拖上一拖,他再用点别的术法扰乱视线,闹出点动静,师父怎么也该出来了,只要别被打得太惨,也算虽败犹荣。 盘算得挺好,谁知道接下来他就看到了叫他目瞪口呆的一幕。那人将柴刀从背后取下,在面前轻描淡写地画了个弧,他那些光箭就全被弹飞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孟君山:“……” 这一手过于欺负人,以至于他一时间都想不起来接下来是要做什么来着。 见他呆住了,来客也不动手,一大一小正在大眼瞪小眼时,掌门终于姗姗来迟。 掌门不是从楼中出来,而是从山路回返,原来他也不在家,难怪之前闹了半天也不出现。一见到这场面,掌门先是看了一眼孟君山,确认他没被揍之类的,然后就朝来人怒道:“多大个人了,还欺负我徒弟?” “哪有,就逗逗他。你这小徒弟还不错。” 来客爽朗道。在孟君山没反应过来以前,手里已经被塞了个扁扁的纸包,耳边听对方说:“见面礼,凑合吃吧。” 孟君山下意识地道了声谢,随即一阵迷惑:他刚刚是不是说了“吃”? 他打开纸包,里面是个栩栩如生的糖画,画着个威风的骑兵。比起别的长辈送出那些不是珍宝就是灵药的见面礼,这东西可实在有够随便,孟君山却一看就很喜欢。 不过他也过了对糖垂涎欲滴的年纪了,所以只是小心地包起来收好,再度道:“谢谢前辈。” 听了他这句,掌门却沉默了片刻,道:“这是你拂风师叔。” 孟君山一阵错愕,转头看着那布衣的男人:“师叔?莫非是我门中前辈,怎么从未见过?” “哈哈哈哈……”来客一阵笑,“不敢不敢。若真是那样,倒也不错!” 孟君山从他笑声中听出了若有若无的嘲弄,然而那时他并不能领悟其中缘由。只听掌门低声问:“你怎么这副打扮,你的剑呢?” “留在山上了。”那人浑不在意道,“让他们去争个乌眼青吧,老子不管了。刚挑了个闭关的地方,我夜观星象,夫人这次肯定给我生个女孩,名字都想好了,小名就叫真真……” “所以说,你这次是来与我道别的?”掌门淡淡地道。 此话一出,气氛登时冷了下来。孟君山察觉到不好,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尴尬地一动不动,只把自己当做一块树根底下的石头。 那叫做拂风的剑修倒是恍若未觉,两手一摊:“兴许一时半会见不到了,就来看看你呗。” “既然还记得我这个朋友,当初的志气也不该忘得一干二净吧?” 掌门失望地看着着他,“如今你却只想远远地逃开去……那些事本不是你逃避就能躲开的,你心里怎么会不清楚?” “怎么就躲不开。我不愿意,谁也别想逼我。”剑修还是一副惫懒模样,“不稀罕掺和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看着都烦。” “那就让他们对你俯首听命!”掌门咬牙道,“本就该如此,这一辈还有谁能与你比肩?除了你,谁还配用孤光?你放着这摊子不管,去玩你的什么归隐田园的戏法,有意思吗?” “哼……我的剑,可不是用来与同门斗气的。” 剑修微微一笑,与孟君山刚才见到那懒洋洋逗人玩的模样不同,宛如一只凶兽张口露出森森白牙。“小雪,你不忘当初之事,那你该最清楚,我的剑是拿来做什么的吧?” 掌门愤然道:“谢拂风!” 孟君山被掌门这忽然的失态吓了一跳,一个没留神,踩碎了脚后一根枯枝。 剑拔弩张地两人仿佛才意识到这里还有个小徒弟,剑修啧了一声,掌门则严厉地看着他,没等他说话,孟君山马上跳起来,一溜烟地滚了。 后来,他才知道当日送他糖画的男人,正是瑶山当代名声最盛的弟子谢诀。拂风这个名字,却从未再听到有人提起过。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背着柴刀的剑修,日后那些骇人听闻的消息传到毓秀后,他不怕死地想去问师父,结果毫不意外地被罚了禁闭。 又过了许久之后,瑶山新入门的小弟子前来拜访。那少年没有长辈陪着,背着一把木剑,孤零零的一个人上山。掌门却难得地亲自出迎,在门中弟子好奇的视线中,把他牵回小楼中招待。 孟君山一见到他,昔日已经淡薄的记忆顿时重新涌起。无他,那犹带稚气的少年面容上,处处都能寻到当年那眼神凌厉的剑修留下的轮廓。 不过看起来冷冰冰的,孟君山心想,还有点凶。 “过来,”掌门招手,把至少表面上已经长成靠谱青年的弟子叫来,“见过这位瑶山的师弟。” 孟君山看着这年纪轻轻一脸冷漠的少年,潇洒地笑了笑,说出了那句让他不久之后被打得满头包的开场白:“我叫孟君山。你好啊,谢真真。” 第85章 暗香去(五) “干什么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掌门扫了他一眼,“稳重些。” 正在神游天外的孟君山被这一声拉回了现世,发现自己手中正颠来倒去地转着那面铜镜。他讪讪地将镜子收起:“弟子只是想起些旧事。” “旧事?”掌门将头转回去,望向亭外,“你从瑶山回来,不想起才是奇怪。” 山崖之下,一片暗云在夜色中沉浮。孟君山苦笑道:“就因为难以入眠,四处走走,才不小心打扰了师父的清净。” “不小心,未必是不小心吧。”掌门头也不回地说,“你到这里来过多少次了?” 孟君山:“这个嘛,也没有很多。” “既然这次碰到,我就直说了。”掌门冷冷道,“下次再弄得这里一股酒味,你就等着抄书抄断手吧。” 孟君山:“……是。” 他偷眼看了看掌门,心下直犯嘀咕。掌门对毓秀山上下一草一木了如指掌不奇怪,只是他怎么好像也跟这亭子有些关系? “别鬼鬼祟祟的,想问就问。”掌门今日远比平时好说话,“你是想说,这亭子有什么由来?” 孟君山立刻顺坡下驴:“正是。此处景色这样好,又如此隐蔽,也没听到门派里别人知晓,想必是哪位妙手的师门前辈悄悄建造的吧?” “错了,不是我门中前辈。”掌门道,“不过却也可算作是你的长辈。” 孟君山只是稍微一怔,便反应过来,说出了那个多年未闻,已经十分陌生的名字:“拂风师叔?” “是那家伙。”掌门轻笑一声,听不出是讥讽还是什么,“难为你还记得清楚。从未对你说过我们之间的渊源,想必多年来,你也一直不解。” 孟君山点点头,心里恍然大悟。 寂静的夜晚,四下无人的亭子,师父一定是在心潮起伏地回忆往昔,刚好被他碰上,这是要抓个人开始听他讲过去的故事了吧! 他发挥有事弟子服其劳,师父讲故事他负责捧场的精神,道:“我也猜测过,想来应当是知交好友,师父对谢真如此照顾,不也是看在长辈的情面上么?” “又错。”掌门淡淡道,“志不同道不合,所谓好友,恐怕他也不会承认。说来也简单,不过是在拜入门派之前,我们曾做过一段师兄弟而已。” “师兄弟?”孟君山大为惊讶,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改换门庭,即使在小门小派之间也极为少见,更别说这两人一个在毓秀,一个去了瑶山,听着简直匪夷所思。 掌门道:“我两人少时拜入一散修门下,这位没过多久就身故了。那之后,我二人偶然被瑶山收留,瑶山掌门看中了拂风的资质,打算收徒,恰好当时师父在瑶山做客,就把我带了回来。” 这个师父,指的当然就是先代毓秀掌门。孟君山听着听着觉得不对,若是瑶山有意把两人都收入门下,断没有把其中一个让给别人家带走的道理,除非…… “嗯,你大约也猜得到,瑶山并没打算连我一起收下。”掌门随口道。 孟君山冲口而出:“不会吧,师父你怎么都不像是资质不够的样子啊?” 说完才觉得不太合适,掌门倒没有在意,只道:“瑶山择徒的标准,与别家都不太一样。总之,最后我拜入毓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确实运气不错啊,孟君山心道,上代瑶山一门都死得七七八八了。 “拂风拜师瑶山后,他师父重新取了名字给他,想来是要与过往一刀两断之意。可惜拂风并非那么容易管教的。”掌门微微一笑,“这事仙门中知道的人不多,但你应该记得,他的道侣,谢玄华的母亲,是一名妖族。” 孟君山自然早就知道这件事。只是此时此刻,从掌门那里轻描淡写地讲出来,登时让他背后一凉。 他着实没胆子调侃一句“您不是最看不惯这种事么”之类的话,光是看着掌门那若有所指的神情,就让他脑中开始紧张地转圈。 “当年,拂风不耐门中明争暗斗,离山隐居,再回来就是血案发生时。” 掌门看着自己浮起一层薄薄冰霜的掌心,“那个妖族女子随后也不知所踪,想来已经不在人世,虽然我看未必真的如此。” 孟君山干巴巴地说:“师父,你觉得当初的事情与她有关么?” “我不清楚。如今也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掌门道,“我不是说此事一定有缘由,可是拂风他无疑要为自己选的那条路担起责任。倘若他当初留在瑶山,或许结果又会不同。” 但是那样估计就没有谢真这个人了吧,孟君山不合时宜地想。 “妖族,他们可以学得人的面貌举止,喜怒哀乐,像人一样活着,但归根结底,与我们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东西。” 掌门平静道:“与他们牵连太深,实非明智之举。君山,我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辙。” 话被摊开说到这个份上了,孟君山反倒没有那么如芒在背的感觉了。 他说:“师父,我绝不会做出有违道义,背弃本门之事。” 掌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孟君山正自心中惴惴,就听对方道:“这次去瑶山,为何耽搁了这些时候?” 总算说到正事,孟君山也松了口气,道:“王庭此前的举动,封掌门称并不知情,至于和静流部的联系,自然也说是从那边交换灵药。说是这么说,霍四的商会这些年来做的药草买卖肯定有静流部的一份,我想封掌门多少也是默许了,关于三部的事情,霍四兴许还知道的多些。” 掌门:“也是因为,比起封掌门,他与你花天酒地的时候更谈得来。” “弟子什么时候花天酒地过了……” 孟君山立刻叫屈,只是看到师父的眼神,老实地略过这段继续道:“霍四当时不在门中,我于是等了他几日,结果他却带回个消息,说延国前不久发现了古国留下来的秘宝线索,正在组织人手,去探逢水城附近的遗迹。” “延国?”掌门稍一思索,“这遗迹有什么值得一说的?” “问题就是这个遗迹。”孟君山正色道,“听说是临琅古国留下来的——起初我还在纳闷这名字哪里耳熟,仔细想想,这不就是当初霜天之乱发源的地方吗!谁知道这遗迹到底怎么回事,能从里头挖出什么啊?” 掌门却比他想的要镇定许多:“但是,临琅古国的旧址,并非在逢水城边。” “是吗?”孟君山一愣,“那可能是他们把东西埋得远了点儿?” 掌门:“……” 眼看再插科打诨就要挨打,孟君山收起不正经的神色:“事情蹊跷,我们是不是派人去看看?” “你在毛遂自荐?”掌门瞥他。 孟君山:“……如果有戏的话,我自然是很想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掌门闭目思索了一会,才道:“可以。” “多谢师父!”孟君山喜道。 “把阿郴带上,有个照应。”掌门又道。 孟君山应下,过了片刻,抱着侥幸开口:“能换成向敏吗?” 他和师弟师妹们少有对盘的,非要带个谁的话,向敏是最稳重的,起码省心多了。 掌门斥道:“轮到你挑三拣四,不想去就别去!” 挨此一骂,孟君山只好不作他想了。掌门似乎也没了闲话的兴致,摆摆手道:“你回去吧,明日早些来见我。” 孟君山行了一礼,准备告退。回头想想,这一晚上非但没能排遣心情,反而在秘密的藏身地碰到掌门,听了一耳朵陈年往事,受了敲敲打打,实在是一言难尽。 当他转身要迈出亭子,忽然有一片小小的雪花被风送来,轻轻贴在他面颊上。 那冰凉的触感一闪而逝,转瞬融化,仿佛不曾来过一般。然而在他身后,正有万千飘舞的雪片纷纷落下。 来自深夜的云中,又消逝于茫茫幽暗。他若有所感,不由得回过头,却看到掌门起身来到崖边,凭栏凝望。 他的目光似乎也穿过这场初雪,投向了遥不可及的远方。 * 谢真从天际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手心。 那里落下的一片雪花早就在他看到之前就已经化去,只余下一点难以察觉的水迹。逢水城中已经处处银装素裹,这场不算大的雪飘洒在亭台楼阁,街头巷陌,也飞落在行人的衣角鬓上。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还在王庭时做过的那个古怪的梦。梦里他在冰天雪地里,冻得七晕八素,还抓来毛绒绒的长明取暖。虽然醒来之后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但现在回想起来,倒还真的挺有趣。 在他的记忆中,掌门每逢第一场雪,心情总是十分沉郁。对于常人来说或许无关紧要,可掌门多年沉痾,情志低落,病情便也起起伏伏,让照顾的他也跟着手忙脚乱。久而久之,初雪对他来说反而变成了一个不祥的预兆。 时隔多年,他已不再为此而发愁。哪怕如今前路未明,望着落雪时,他也只欣赏着它寂静无声的安宁。 就在这时,放在窗台边的手炉里传来了“咚咚”的响声。 他们在逢水城这处宅子中住下时,天气愈加寒冷,长明在出门前便丢了一团火在手炉里。不须抱在手中,只要放在附近,不管拿到什么地方,四周总是温暖如春。 这东西拿出去恐怕没有人不想要一个,可惜并没有那么多长明来负责供暖。谢真在屋里时觉得它很不错,出到院中练剑时就不会带着了,结果回来时发现那团火正在手炉上窜下跳地闹事,敲得铜炉咚咚直响,好似关了一只驴在里头。 等谢真把海山旁边一放,它就立刻老实了。 这回明明就在他手边,火却闹腾起来,谢真转念一想,不禁失笑。 他顺手拿起纸伞,踏过染白的石径,来到门外,正看见长明在细雪纷飞中向他走来。 第86章 芙蓉扇(一) 一进门,长明就解下斗篷掸了掸,又还嫌不够一样,晃了两下脑袋。 刚把伞收好的谢真回头看到,不禁失笑:“没有沾上雪,就算沾上也早就化了。再说哪有雪飞得近你身边。” “那是两回事。”长明认真道。 对他来讲,下雪天有点像是尘土飞扬的时候,能不挨上最好还是别挨上。 谢真随口感慨:“所以你能看乔杭顺眼才怪了。” “把他和雪相提并论,问过雪的意思了吗。”长明一如既往地嘲讽。 谢真:“……” 他琢磨了一下:“说起这个,你是不是从来没见过毓秀掌门?就是孟君山的师父,乔杭那一手冰寒秘法得他真传,若是他的话,叫城中下场雪应该不成问题。” “听说过他的事迹,倒是有心讨教。”长明道,“但他不出毓秀山,我也不好打上门去。有与他交手的机会,怕是仙门与三部已经撕破脸面开打之时。” 这话说的太实在了,谢真差点接不下去:“……那一时半会是看不到的。” 长明:“难讲,说不定来年的仙门众议就让你见识一下,想看么。” 谢真:“你省省吧!” 讲完这不太好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玩笑的的笑话,长明自顾自地将从外面提回来的东西摆上桌子。 谢真刚才见到他手里拎的东西,四四方方一个箱子,好像还怪沉的,解开一看居然是个食盒。木盒上的秋叶色漆面颇为素朴,里面的内容却足称华丽,各个盘碟林林总总放了一大桌。 “我说你怎么在饭桌上打开。”谢真啧啧称奇,“敢情真的是饭啊。” 长明:“别的可以不讲究,饭不能不吃。你这么说过。” “什么时候就是我说的了……!”谢真下意识就想反驳。 “那是你不记得了。”长明那副笃定的态度,让谢真懵了一会,最后道:“好吧,既然是你说的,我姑且信你一下。” 此时无酒,两人也不在意,这一餐做得花团锦簇,口味当然是不差。尤其是中间一味烧鱼,切作齐整见方的小块,点上一颗米粒大的红酱,丰而不腻,入口就如雪花般片片融化。 “着实不错。”谢真毫不吝惜地给出赞扬。 “人说来到逢水城,将三样事一一做过,方才不虚此行。” 长明悠然道,“首先是用城中闻名遐迩的染绢,裁上几件衣衫;再到沿河选几家正店,去尝尝各有千秋的烧鱼;最后……” 说到这里,他仿佛要卖个关子般一顿,谢真果然问:“最后一个是什么?” 长明微笑道:“自然是去亭楼上,就着那些题诗与画作,追忆昔日逢水城主的倾城一舞,以及就佳人未能与剑仙得成眷属一事叹惋几番了。” 谢真:“……” 他再看长明的表情,总觉得遭到了无情嘲笑。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他闷闷道,“怎么还在讲。” 长明:“你不高兴听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别,你要把人家的亭楼怎么样啊?”谢真连忙制止,“再说我也不是不想听,只不过翟夫人身为一城之主,足称女中豪杰,后人记得却都是这些风流韵事,有些唏嘘罢了。” “剑仙的箴言语录也卖的最好,”长明淡定道,“可见人们爱听的就是这种东西。” 谢真受到会心一击,完全找不到话来反驳。 长明却已经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话头:“说回正事,这次要探逢水城边的秘境,大约比上次还要麻烦许多了。” “为何?”谢真奇道。 依据他们事先知道的讯息,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逢水城也有些距离,应当无人打扰才对。 “延国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寻来了所谓秘宝的地图,正在那一带探查。” 长明带来的消息对他们来说绝对算不上好,“虽然这两处地方未必重合,但也不是全无关系。” “秘宝?他们找的该不会就是陵空留下的洞府吧?”谢真疑惑。 “那倒应该不是。”长明说,“他们找的是临琅古国留下的遗迹。” 谢真不由得惊了:“那岂止是有关系……这事情听起来不宜大肆宣扬,你从哪里打听到的?” “不但打听到,还给我们寻了个活计。” 长明伸手一抹,两枚令牌掉落在桌上,虽看上去不是什么灵物,但描金嵌玉,做得很是浮夸华丽。谢真拣起一块,翻过来看了看,只见背面刻着两个小字“兰台”。 他一看便微微皱眉,耳边听到长明说:“我们就出上一份力气,去看看这遗迹究竟是怎么回事。” * 次日清晨,阴沉天色下,一列马车穿过城中西门,迤逦行来。 马蹄声踏破薄雾,辘辘车轮轧过青石板路,此时的逢水城将醒未醒,街道上的铺子许多都还没卸下门板。但在那些已经起身的人眼中,这队马车无疑十分惹眼。 且不说那些毛色齐整的良驹,每座装饰华贵的车厢上,都挂着一张绣有玉骨扇的锦幅。懂行的人一看便知:“这不是兰台会的车么……一大早,这是往哪里去?” 兰台,乃是生意遍及中原各地的一家大商号。早年专做珍奇异宝的生意,近些年也多了些平易近人些的铺子,像是开遍各城,卖调制香药的漪兰斋就是他们名下。 逢水城地处交通要道,此地的居民对这个兰台会并不陌生,只是这样招摇的车队,不像是运送货物;若说是有要人前来吧,又不见护卫仪仗的踪迹。 在大街上闲人或好奇、或欣羡的注视中,车队缓缓拐了个弯,却是朝着守备府的方向去了。 坠在队尾的一辆车中,谢真将藏着海山剑的包裹横放膝上,靠在座中假寐。 车里除了他与长明外还有两名修士,在登车时彼此打了个招呼后,就再无一人说话。行进的马车尚算平稳,车中却始终寂静无声。 肯定和长明这次的乔装脱不开关系,谢真心道。 长明这次没再把年纪变小,而是化形为一个轮廓冷硬的青年,通俗点说,一见可知不好惹。就算放到凡人之间,估计也是那种可以随时抄家伙干架的类型。 第一次见到他的新模样,连谢真也吓了一跳。长明捏脸的技艺着实不错,很是掌握了精髓,这张脸的五官是从之前那个少年的轮廓修改而来,增加年岁,再添些细节,顿时与原来全然不同,还带着一股匪气,让人一望可知此人性情强横。 谢真左看右看都不习惯,在他的想象中,长明就算想不开去落草为寇,也该是文雅的游侠嘛。 “这跟你可真是不像。”他不禁道。 “人族讲所谓‘相由心生’,见到这个人长得是什么模样,便有了先入之见。”长明道,“不需特意表现,他人也会认为我是横蛮之人。” “唔,话是这么说。”谢真瞧着他那刀刻般凌厉的眉毛,“长明你也不是这个性情啊。” “稍微想想那图雅塔兰他们平时是怎么办事的,也就有几分神韵了。”长明随口道。 谢真:“……” 如今再看,也不知道是不是气质学得太像了,车厢里的同行者路上硬是一句话也不出声。 那两个陌生修士是一对师徒,年长的是个面容疲惫的男子,年轻的还是个少年,眼睛圆溜溜的,有些好奇,又对冷着脸的长明有些害怕。 闭着眼睛的谢真总感觉有一阵扫来扫去的视线停在自己身上,想来就是那个少年了。他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颇郁闷地发觉那股香气仍然若有若无地盘旋在四周。 那时长明神秘兮兮说要给他想个办法掩饰,结果今天一早,他找来了一个易容的小法宝,变了一张平凡无奇的脸给他。这法宝与蜃珠那天衣无缝的术法相比远远不如,变出来的脸也过分标准,仔细看去,十分令人生疑。 把这另外一层伪装罩在蜃珠之上后,长明便说这样就行了,也不说这是怎么回事。谢真怀疑地追问时,来接他们的车却来了,如此他也不好再问下去,只得上了车。 及至现在,察觉到那个少年修士不停偷看他,谢真只想抓着长明摇一摇:你这办法真的管用吗?! 然而长明贯彻他的人设,坐得不动如山,就连包裹里的石碑前辈……不对,是剑里的石碑前辈,都又进入了沉眠,让他想说两句话都找不到人。 如此,在僵硬的气氛中,车队抵达了守备府。 守备府的人早早已提灯等候。他们被吩咐过,这次来的不是一般的客人,而是城主请来的修士。 仙门中自有他们的门户之见,平常的凡人眼中就没那么多分别了。不管是所谓名门大派,还是无根无基的散修,对他们来讲都是能飞天遁地的神仙……哪怕可能没那么厉害,总之你拿把刀,人家也拿把刀,对砍一通死得肯定是你。 在逢水城待得久了,多少也有机会见过那么几个修士,何况是守备府的侍从,更要见多识广。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他们真到了每次面对这些超凡之人时,再怎么小心谨慎也不为过。 一列车队看似不少,下来的修士总共也就有二十余个。谢真他们乘的这辆车塞了四个人,前面的有些车中只有一两个,这些被守备府请来的散修们,从一开始便隐隐划分了三六九等。 下车时,那少年修士望着谢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马上被他师父拉走了。谢真尽管疑惑,也暂且无暇管他,只是依照自己的习惯,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些修士们。 与白沙汀那些来捡漏的散修比起来,这些人显然要可靠许多,各个修为都有些水准。逢水城守备府此次召集人手,奉的是延国之命,又有兰台会从中牵线,想来下了血本,找来的都不是泛泛之辈。 只是,这样多的修士聚在一处,若没有个带头的人力压全场,光靠凡人肯定指挥不动,到时候也就是一盘散沙。 谢真估量了片刻这些修士的分量,对守备府会找谁来镇场,心里兜兜转转猜测了一回。 待他们进到厅中,这里早已花团锦簇地布置起来。侍从引着众人入座,谢真果然看到前方除了话事人的坐席外,还留了一席空位,显是留给关键人物的。 修士们也都留意到了那空席,彼此眼神一碰,各有思量。须臾,正看到一妙龄女子伴着一名头戴方巾的修士前来。 那女孩一望可知并无修为,想来是守备府的人了。谢真对着那书生打扮的修士看了一会,也没想起来这人是什么来头,刚想和长明交换一下眼神,却感觉长明在衣袖下面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腕。 就在此时,厅堂后方忽地传来几声嘈杂,接着门便被从中推开。 上首两人中,反倒是身无修为的凡人女孩镇定自若,那修士目光一凝,露出了有些措手不及的神情。 莫非来者不善,且是守备府请来的?谢真这样想着,回头看去。 脚步声响,只见一名紫衣少年手执折扇,独自踱了进来。 不说他浑身上下的行头,手中那柄玉骨嵌翠的扇子就足见贵重,活脱脱是个豪阔人家的纨绔公子。他生得一副讨人喜欢的相貌,颊边浅浅一只酒窝,未语先笑,一双眼睛大大方方地在屋中左右上下扫了个圈。 掠过角落中坐着的长明与谢真时,他自然也没多在意,最后视线停留在上首的座席上。 “许久不见,”他先朝着那女孩道,“城主风采更胜往昔哪。” 他不挑破,厅中许多人都不知道那女孩竟是如今的逢水城主,不禁纷纷向她看去。城主起身道:“仙长说笑了,妾身上次有幸拜见时,还不记事呢。” “正是这么一说。”紫衣少年点头,“如今的佳人,可不是比当初那抽抽搭搭的小毛头可爱多了。” 城主闻言嫣然一笑。她身边那戴方巾的修士则郑重道:“这位道友,可是瑶山高徒?” “不敢当,也没有很高,出门在外不好打着这名号,免得给师门丢人。” 少年笑吟吟地道,折扇在左手掌心啪地一敲:“在下霍清源,乃应兰台会之邀,前来掠阵的镖师是也。” 第87章 芙蓉扇(二) - 芙蓉扇2 - 满室中,一半人在看这不速之客,另一半人则望向上首。才刚把人召集来,就弄了这么一出戏码,可以想见接下来的行程绝不会风平浪静。 “城主这是何意?”那个书生打扮的修士面色不愉,“竟也不事先与我说上一声?” 城主柔声道:“仙长请听我道来……” 她姿态放得很低,神色间倒没什么惊慌,果然霍清源插口道:“这位,别误会,城主此前并不知情。” “那阁下是什么意思?”修士沉声道,“这次的事情,瑶山是准备横插一脚了?” 霍清源不紧不慢道:“逢水城与兰台会一向来往融洽,此次兰台会出工出力,帮的自然是城主的忙。得知城主要以身犯险,东家连忙知会我,要我找点靠谱的人来——想来想去,还是我自己跑一趟最好。” 听到这话,众人不禁侧目。大家都是仙门中人,原本或许也不在意如今的逢水城主是男是女、年龄几何,见到这年纪轻轻的女孩,也就是稍一惊讶而已。 可是他们这回是要进遗迹探秘,怎么还要带上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那修士冷着脸道:“不劳费心,我们自然会护得城主周全。” “阁下是来自衡文书院吧。”霍清源忽然问了句不相干的,“不知名号是?” 对方不解其意,皱眉道:“戴晟。” “好,戴师兄……” 霍清源拖长了声音道,唰地一下将他的折扇展开,晃了两晃。看他那扇骨上描金嵌翠,打开的扇面上居然一片空白,半点图案也无,“你不远万里来逢水城,是去探那遗迹的,我说的可对?” 戴晟道:“是又如何?” “我有话直说,你别见怪。”霍清源仍然是那副笑眯眯的神情,“带着城主同行,你敢说遇到危局,两难只能择其一时,你会毫不犹豫地去保护城主,坐视你要找的东西从手中溜走?” 戴晟被他问得一窒,随即怒道:“到了生死攸关时,我怎会不顾他人安危?” “这便是不同了。”霍清源两手一摊,“我这次来不是为了什么珍宝,不用到了生死攸关,也不用二选其一,专是为了护住城主平安。多一个人来做这个,我想你们也会更安心吧?” 安心你个大头梨……戴晟的表情明明白白地这么写着。 “哦对,是我失言了。”霍清源转头对着城主一笑,“不能说不是为了珍宝,城主正是逢水的明珠才对,又何止贵重过千两黄金。” 城主再怎么稳重也还是个妙龄女孩,被他这么一看,双颊也不由得微微泛红。 谢真:“……” 他眯起眼睛,地听着师弟调戏小姑娘,初见时涌起的那些百味陈杂已经渐渐消散,现在他只觉得,这小子果然是没啥变化。 事到如今,他多少也明白了状况。 衡文派正是当初与妖族立盟的六派之一,中间道统一度断绝,后来的弟子带着派中信物,打起门派的名号重又立业,便是如今的衡文书院。 衡文书院虽然还有衡文二字,却并未留下衡文派的太多传承,对于仙门来说,衡文派已可算是名存实亡了。 也因如此,衡文书院顶着昔日六大派的名号,平时反倒不太与毓秀、正清等往来。在仙门中处境有些尴尬,他们于是另辟蹊径,选了延国作为立根之土。 仙门号称出世,终究也不可能每天只喝西北风,既然是人,就免不得与凡世有着千丝万缕的纠缠。正清在各地营建宫观,便是一种入世的途径,只是他们行事不偏不倚,绝不插手俗世纷争,多年下来才有了如今的超然地位。 衡文书院则不同,他们被延国王族供奉,平时在仙门默许的程度上,也没少为延国出力。战事是不能插手,但给王族炼点防身物件,治一治皇亲国戚那些乱七八糟的病,有妖魔作乱时遣弟子去解决,这些事还是能做的。 谢真对他们有印象,就是有次延国境内大妖兴风作浪,他们实在兜不住了,不得不请仙门同道帮手。正在四处找人试剑的谢真欣然应邀,由于砍得太快,叫拖了很久都束手无策的衡文书院有点面上无光。 那一次,刚好也是在逢水城。 此次延国探查遗迹,说不准是哪边提议,哪边实行,总之王室与衡文书院肯定都有份。 看眼下,似乎这重任却是委派到了逢水城身上,衡文书院也没派来太多人手。逢水城主则又请来兰台会为援手,把霍清源这个麻烦精引了出来。 霍清源是兰台会背后的少东家之一……不,现在应该叫老东家了,这件事谢真是知道的。只是,与兰台会有来往,和能请动霍清源出手,这两者之间可差了不知道有多远。 他与长明一路过来时,未曾听到什么风声,直到进了逢水城才得知此事,可见并未在仙门中传开。逢水城主把这消息送到瑶山,中间一定托了什么办法。 “说起来,你为什么一定要人家城主进去陪你们冒险啊?” 霍清源摇着扇子,问出了在座众人的心声,“有个磕磕碰碰的多不好办,还是说,这里面有什么说法?” “自然有。”戴晟硬邦邦地回道,“要探这遗迹,就不可少了她的出力。” 霍清源眨了眨眼睛:“……哦。” 戴晟看着他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忍不住道:“你不问是什么缘由?” “我问了你也未必好好答吧。”霍清源笑道,“这小姑娘文文弱弱的,还能出什么力,无非就是要用她的血脉解个什么封印,开个什么门,老套路啦——” 戴晟深吸一口气,看那表情是根本不想理他了。 谢真暗中点头,他的猜测和霍清源差不太多。若衡文书院是因此迫使逢水城主不得不以身犯险,城主担心自己安危也很正常,她一个凡人之身,要是修士们在遗迹中卸磨杀驴,又或者丢下她不管,她哪里还有活路可言。 找来霍清源帮手,确是一个办法,衡文书院即使不满,也会心存顾忌。 却不知道,是谁在其中给她牵了这个线? 霍清源不请自来,至少表面如此,自是没有给他准备的座席。城主起身相让,却被用扇子在肩上一压,按了回去。 “我不掺和你们的大计,随便坐坐就得了。”他环视屋中一周,见谢真这一席还有空位,便径直走了过来,坐在谢真另一侧。 谢真心绪翻涌,但也只能佯作无事。耳边听着戴晟重整旗鼓,对他们这些请来帮手的修士解说探索遗迹时的计划。说是计划,跟没有也差不多,基本就是冲进去,找东西,别死了。 衡文书院不可能把他们所知的详细据实已告,一席话里废话占了大半,谢真听得三心二意,一直在走神。他半张脸藏在阴影下,也没人注意到他心不在焉,直到他感到左边有人忽地低声说:“道友?” 随着这话出口,对方凑了过来,歪头看着他。 谢真没提防,下意识地将风帽稍稍揭起,正了正表情,问道:“何事?” 霍清源却小声道:“原来道友的真容是这个样子。” 说完他促狭地笑了笑,仿佛就是个想吓他一吓,好看看他的脸是什么样的顽皮少年一样。 谢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别说是十七年后的如今,就算是霍清源真正青春年少的时候,那一肚子的鬼主意也从来就没少过,满得都要洒出来了。 谢真实在不想在这般情景下与他多说,又担心动起手来被看出底细,就当做没听见,重新坐正。他已经感觉到长明十分不善的眼神朝这边投了过来。 霍清源却也没再纠缠,只是笑吟吟地又靠了回去。 * 谢真原以为事情交代完毕,他们便可即刻动身前往遗迹,城主却道要设筵席招待,为他们接风洗尘。 他们被侍女引向另一处厅堂中,珍馐美馔流水般送上,舞者来往穿梭,奏曲的乐师皆身披绯红纱衾,作南国装扮。众人分散而坐,谢真正想与长明交谈几句,却见一名梳双髻的貌美侍女轻手轻脚地走来,对着长明施礼,低声道:“这位仙长,劳驾借一步说话。” 长明把端在手中一口没喝的酒杯往桌上一放:“什么事情,但说无妨。” 这回答就很不识趣,侍女也愣了片刻,才柔声道:“此处人多耳杂,可否移步?城主大人有事请您私下相商。” 谢真心道长明那个令牌似乎是用什么不大温和的法子弄来的,难道是要被揭穿?长明沉吟片刻,既不答应,也未拒绝,却转头看向谢真。 谢真一怔,见长明目露征询之色,似在问他意见。他想了想,万一要跑路就两边见机行事而已,便道:“你去吧,我无事。” 长明略一颔首,也不多说,起身随那侍女离去。 两人背影刚走出视线之外,谢真就听到身后一声轻笑:“道友,原来你在此处。” 不用回头他也听得出说话的是谁。只见霍清源手执一只牡丹银壶,施施然从旁转了出来,在他对侧落座。 虽然他神情一派自然,谢真却觉得他根本就是算准了这时候过来的。 霍清源招手唤来侍人,端上来一盘其薄如纸,攒起如同花瓣的鱼脍。他就如经验丰富的食客,夹起一朵鱼片,在碟中蘸了蘸,迅速而不失优雅地送入口中,片刻后评价道:“不错。” 谢真也尝了一口,这做法与蜃楼中有些相似,在中原应属新奇,只是滋味却不比无忧在家里请他吃的那样甘美了。 “看道友的样子,评价似乎不高。”霍清源随手给两人斟上酒,“想必是尝过更好的?听说燕乡鱼脍也是一绝。” 面对话中试探,谢真只道:“吃不大习惯而已。” 霍清源:“原来如此。逢水城的烤鱼十分不错,不爱鱼脍的话,应该尝尝那个。守备府倒是不会做那样的民间美食,有些可惜了。” 谢真默默吃鱼,拿不准他到底要说什么。不过他可以肯定,这小子绝不可能只是来闲聊的。 果然,霍清源又道:“不知你对逢水城主了解多少,但要我说,你无需多虑。” 谢真疑惑道:“多虑什么?” 霍清源看了他片刻,微笑道:“城主虽是女子,却并非自恃美貌与修士结交的轻浮之人……这话本不应由我说,但若因此使你们生出误会,反倒不美。” 谢真:“……” 不是,他误会这个干什么啊?退一万步,哪怕他想得太多,等长明回来不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但他总感觉这话有点古怪,似乎哪里不对,于是平淡道:“多谢提醒,不过你不是专程过来提醒我这个的吧。” “非要说的话,是我见到道友独坐一处,忍不住要过来聊上几句。”霍清源将折扇随手摆在一边,“是我唐突了么?” 谢真:“有一点。”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小子如此叽叽歪歪。 霍清源:“……” 听到这冷漠的回答,他愣了一下,随即极有风度地展颜一笑:“不瞒你说,满座上下,也就只有你看着是对这里的宴会兴趣缺缺的样子。既然客人不尽兴,我难免要来弥补一二。” “霍道友却不是这里的主人。”谢真道。 说出“霍道友”时,他有点牙疼,对方却全不知道,笑吟吟道:“这次行程兰台会打点上下,我也算是半个主人……不,八分之一个主人吧。” 谢真:“……”八分之一怎么算出来的? “道友可是觉得这里铺张奢靡,过于浮夸?”霍清源又道,“名门修士平日养尊处优,或许不在意这些。也不是不在意,他们走到哪里,都有人扫榻相迎,面对礼遇,也是司空见惯。而散修就不一定有那么好的待遇了,凡人怕他未必敬他,因而这次邀各路散修援手,先要面子做足,把大家捧得舒舒服服,方才好干活。” 谢真一时默然。霍清源看着他:“冒昧猜测,道友大约出身不凡?” 谢真确实没想到是在这里露了些破绽,还好关于他们的身份,长明与他对过说法,预先有所准备。他按照长明交代的话,答道:“乡野隐居罢了,只是随着朋友一起,出来见见世面。” 霍清源点点头,居然很轻易地接受了这个说法,不再多问。 此时丝弦音转低柔,奏起了一支古曲,绵绵密密,极尽绮丽。霍清源神色有着不易觉察的怅然,道:“这一曲《银云栉栉》,许久没有听过了。说来好笑,我当初只以为这首讲的是君王与女仙的风流韵事……” 那一瞬间,对面这侃侃而谈的人忽地与谢真记忆中的身影重叠在一处。 他记得那时霍清源还是个没长高的小毛头,衣食住行讲究无比,倒是除了奢侈外没什么毛病,特别是没有王孙公子的娇气,苦头也吃得,让谢真对师父为什么要收这孩子上山少了些疑惑。 才入门不久,他回家探亲,惹出一堆麻烦,谢真不得不亲自去他家里收拾残局。回山的一路上,小霍颇有点噤若寒蝉的意思,担心大师兄生他的气,谢真虽然并没多在意,却也没发现这小孩的心事。 直到他们乘船北上,船上有琵琶女弹起这首《银云栉栉》,霍清源听得入迷,谢真便忍不住给他讲了这个故事的真面目。 此事流传出来,已经添上许多柔和色彩,原本却是一件仙门中都有所耳闻的妖魔作乱之事。那个女仙,乃是一名修为精深的狐女,诱惑那位国主为她神魂颠倒,不仅将源源不断的灵药奉上供她修炼,自己的精魄也被吸取一空,最厉害的是这期间完全没有正道修士发觉此事。直到一次王妃的真身被外人撞破,方才露出了狐狸尾巴。 那国主下场实在称不上好,不过以此事改编的乐曲早就不记得这点了。谢真知道霍清源小小年纪,享乐之事没少体验,便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叫他有所警醒。 结果大概是警醒得太过头了,把小霍吓得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谢真没办法,只好坐在他床边,给他念剑经听。 念了一路,日后霍清源一听到剑经开头就要咕咚一声原地睡过去,过了好久才治好这毛病。 虽然多少有些阴影,这次之后霍清源倒是不怕他了,还有点越来越皮的架势。他招猫逗狗惹出那各式各样的麻烦,当初谢真头痛无比,现在想来,却不由得莞尔。 思绪起伏间,谢真取过酒杯,将一盏酒慢慢饮下去。这酒真材实料,的确是佳酿。 霍清源看着谢真,笑道:“不知为何,道友发呆……不,沉吟的样子,令我有些似曾相识。” 谢真心下一惊,差点以为是哪里被他看破了身份。可见到霍清源眼带笑意,镇定自若的样子,他便意识到绝不可能是真的被认了出来。 只听霍清源低声道:“道友有意掩藏形貌,我也不会说破。只是循此香气,我一时间也想不起,像的是仙门师姐妹中的哪一位佳人。” 谢真:“……” 第88章 芙蓉扇(三) 长明返回座中时,饮宴正行到好时候。丝弦宛如缭绕轻烟,织造出一片靡丽气氛,修士们酒酣耳热的姿态,与他们自觉有天壤之别的凡人也无甚两样。 谢真独自待在一角,面前小小一只银壶的酒,喝了这么半天也没喝完。长明悄无声息在他对面坐下,面上神色看不出什么喜怒。 “城主找你有什么事?”谢真握着酒杯问。 长明:“东拉西扯,说了不少。这次衡文书院召来的修士几乎全与他们有些关联,都是延国之中的各路散修,因而要听戴晟的号令。只有我们是用兰台会的令牌约来,和他们没什么关系,自然要争取一下。” “兰台会的令牌……”谢真看向他,长明略一点头。 他说的正是之前拿给谢真看的那两块令牌。兰台会财大气粗,往日常常招揽贤能……说好听的是贤能,其实就是那些拿钱办事的散修,替他们做点自矜身份的人不方便去干的事情。这些人多半是改头换面前来,令牌也不计名号,双方心知肚明,事情了结,一拍两散,当做无事发生。 长明弄来的这两块令牌,非要追查的话,或许还是能摸出原先持有令牌的是何许人也,与他们是否相似。然而,在区区这几日中不大可能,而他们今晚就要进遗迹,以后会有什么后果,就不是他们需要在意的事了。 “是城主借兰台会的名义招人。”谢真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她此前并不确信霍清源会来。” 早知道的话,就不用费这个麻烦了。 长明点点头,道:“至于为何衡文书院不亲自派人去遗迹,而是要组起一支散修的队伍,概因延国王族之间意见不一。衡文书院中也分成两派,支持探查遗迹的束手束脚,最后只派出了戴晟一个。” 谢真不由得皱眉。凡世之中,朝堂纷争原是不可避免,只是衡文书院怎么说也是仙家门派,竟不能置身事外,反受驱使,卷入这种争斗。 “他们争得的什么?”他问。 “正清此前对于衡文书院在延国的作为颇有微词。”长明顺手把酒壶拿了过来,“衡文原本打算向正清示好,邀他们一同探索遗迹。” “这哪里是示好。”谢真道,“分明是给正清扔一个不能不管的大麻烦。” 长明:“而另一派主张自己独占,赌上一票,看看能不能在遗迹里找到足以令门派复兴的东西。” “比如一池子流火吗?”谢真嘲道。 长明却没有笑,而是道:“不无可能。临琅古国禁军中,不乏运用流火的迹象,虽然是削弱了威能的那种,但他们确对此有所涉猎。” 谢真喃喃道:“我或许不该说刚刚那句。自从出门之后,不好的预感总是有所应验。” “那有什么。真要是这样,算他们倒霉。”长明冷酷道。 谢真:“……” 他想了想:“既然打算找正清的占了上风,为什么会是眼下的局面?” “因为正清忙着在芳海偷偷摸摸地探查,以及派人去和西琼吵架。”长明毫无罪魁祸首的意识,坦然道,“这会没时间管他们。” 谢真:“说了半天还是我们的锅啊……” 长明斟酒,道:“至于逢水城主是如何给霍清源递去消息的,她只说是兰台会的关系,但我看不像。” “我也觉得。”谢真点点头,“她对这种事有所保留再正常不过,倒不如说,她会把前面那些事情都对于和盘托出,才更奇怪。” “又不是什么稀奇事。”长明随口说。 谢真支颐道:“你看来也许不算什么,人家城主可还要吃延国的一口饭,哪有把这些秘事到处乱说的。她是想要招揽你么?” “没有。”长明淡定道,“她既没给我弹琴,也没跳什么舞。” 谢真:“……” 这场合人多耳杂,不好怼回去,他只能瞪了长明一眼。 长明尝了口酒,将银杯放回桌上时,忽然道:“刚才有谁来过?” 顺着他的视线,谢真见到桌沿的衬缎上有一道细微的酒痕。夹杂在绣纹中间,很难留意到,他都不知道长明是怎么看出来的。 “霍清源。”他说。 长明并不很意外,只望了望他的神色,看他是否有所心神震动。谢真已经震动过一波了,如今已经麻木了:“你猜他是为什么过来的?” “试探一下你是什么来路。”长明道。 谢真:“差不多吧。他想知道我是仙门中的哪个师姊妹改头换面出来玩的。” 长明的表情一下变得十分古怪,似乎想笑又有点想打人。谢真瞥他:“你就是故意的吧。” 就在此时,此前邀长明前去的那名侍女来到不远处霍清源的座席旁,垂首与他说了两句什么,霍清源便离席而去,想来是去见城主了。 望着他的背影,长明不禁冷哼了一声。 谢真又好气又好笑。当初长明与他的师弟们关系说不上好,这其中又以霍清源为最能惹事的代表。封云稳重,方天南有些孤僻,那时小裴又还没上山,只有霍清源经常满地打滚要跟大师兄出去玩,于是他也是和长明见过最多次的那个。 长明比他年长些,外表看着都差不多年纪,算是同辈人,却不知道是哪根弦搭得不好,一见面都看对方格外不顺眼。霍清源蔫坏,趁谢真不在,撺掇长明与他比试,被长明摁着揍了一顿。打斗中,两人砸破瓦片穿过屋顶,直直地掉在谢真床上。 后半夜从外面归来的谢真一开门,看到的就是从中间断成两截的床架,和两个捏着鼻子商议怎么收拾烂摊子的少年。霍清源叫人送来的新床已经在路上了,只可惜慢了一步,还是没赶上谢真回来前送到;而长明已经找了个桶,准备把旧床毁尸灭迹后用来装残渣。 想起往事,谢真不由得看了看长明,心道如果是现在的他,完全不用费劲,绝对一点飞灰都不会剩下。 长明收回目光,低声说了一句:“那侍女是个妖族。” 谢真愕然,要不是长明点破,他丝毫没有察觉到。 那首《银云栉栉》中写的狐女之乱,正是发生在延国古时的事情。现在的延国皇族与歌中的君王早不是一朝一姓,但延国对妖族抵触的传统还是留了下来。如今逢水城主在身边带着一名妖族,若是被人揭穿,于她应十分不利。 再看上首的戴晟,被众星拱月般的奉承着,脸色还不是太好,但是多少态度也没那样僵硬了。那个梳双髻的侍女就从他身边缓缓走过,他也一无所觉。 长明自有他的方法来甄别藏于人群中的妖类,就像他能只凭一面就猜出阿片的血脉一样。谢真同样小声问:“是什么?” “狐狸。”长明果然这样答道。 耳边琴声仍在柔声奏鸣,谢真望着她离去后尤自轻摆的翠纱帘幕,若有所思。 * 是夜,这临时拉起来的一队人马朝着逢水城外进发。 来时声势不小,去时则轻装简从。亥时满城寂然,天阴欲雪,更无一星半点的月光。众人走出守备府中为他们准备的休憩之所,一个个穿过院落,等候车驾,间或有低声交谈。倘若有哪个毛贼此刻趴在墙头向里面偷看,准会觉得这群人是要去干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前去的时间是戴晟定下的,他虽没仔细说缘由,但想必也与进遗迹的方法有关。想起在白沙汀,他们也是半夜进入沼中,谢真不免觉得最近怎么净是做这种趁夜出行,鬼鬼祟祟的事情。 城主的车驾停在院中另一侧,她身份不同,又是女眷,与这些修士们还是隔开了一些。谢真站在廊下,远远看到她登车,旁边果然跟着那个侍女。 自从长明点破了那个侍女的妖族血脉后,谢真不免多了些留意,猜想她会不会与城主同行。如今一看,确实如此。 侍女重新梳了头发,把一条长辫盘起在脑后,作江湖中常见的女武者打扮。要说这一身,比起钟溪派那两姐妹不伦不类的装束看着对劲多了,好歹不会一打眼就让人怀疑。 或许因为是血脉的关系,尽管她神色沉稳,眉眼轮廓间仍然十分妩媚动人。谢真也拿不准是不是因为听了她的来历才会有此先入之见,毕竟相貌娇柔的女子哪里都有,却不见得个个都是狐狸变的。 她立在城主身后,在灯光照不分明的地方,容颜却更加引人注目。院中的修士不可免俗,有不少人都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朝那边扫去,谢真正大光明地混在其中看,只是别人看的是美人,他想的则是这侍女与当年祸乱延国的狐女有没有关系。 这担心并非无凭无据,妖族本来就格外看重血脉家系延续,当年与人结下仇怨,数十年甚至百年后,妖类后裔回来挟怨报复的事情比比皆是。谢真没少遇见过这样的纠纷,尤其是恩怨经过长久岁月的酝酿,往往早就掰不清楚谁对谁错,麻烦的很。 这个侍女,会不会是歌谣中那个狐女的后人?又或者她在逢水城主身边,与当初之事并无关联? 谢真正想着,那侍女忽然回过头,朝着这边深深地看了一眼。随即,她便登上车驾,只余下一地黯淡灯光。 “她是不是瞪了我一眼?”谢真疑惑道。 “一定是你看得太入迷了,惹人生气。”旁边的长明冷冷地说。 谢真:“……” 那边,戴晟也终于来到院中。散修们见到他,不管是聊天的还是看天的,纷纷神色一正,严肃起来。 毕竟城主肯定指挥不动他们这群人,这队伍里谁做主还是一目了然的。戴晟左右看看,神色还算满意,整了整衣襟,就要往城主那辆车上去。 他刚迈出一步,道上马蹄声响,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 只见灯火之中,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驶进院落,帘幕上绣着的玉骨扇纹样被火光一照,飘动之间光彩夺目。明明无人迎接,却硬是被它走出了大驾光临的效果。 谢真用膝盖想都知道是谁来了,他就说怎么方才没看到那小子呢。 拉车的良驹被缰绳一勒,稳稳停住,霍清源便在众人瞩目中一掀帘子下了车。他一把勾住戴晟的肩膀,亲亲热热道:“戴师兄,上车说话。” 戴晟木着脸,一时也不知道要不要把这自来熟的家伙推开。他看了看城主那边,还没等出声,霍清源就道:“知道你原要与城主一车,但那边都是姑娘家,多有不便。我特意从兰台会又找了辆车,来来来,不用跟我客气。”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把戴晟塞进了车里。 众人:“……” 架走了戴晟,霍清源对其余人一挥手:“看什么看,快上车,走了!” 他环视一周,视线扫到廊下的谢真,冲他灿烂地笑了笑,假装没看到旁边神色不渝的长明,就钻回了车上。 长明:“所以说这家伙……” “大概是看你一脸官司,于是叫你高兴一点的意思。”谢真道。 长明:“……” * 戴晟一进车里,顿觉误入毂中。 车中陈设与霍清源行事作风十分相衬,奢华得大大方方,只是他完全顾不上打量。车中宽敞的座席上已经有了两个客人,其中那红衣的少女他未曾见过,另一人的名声则无需多说,可谓如雷贯耳。 “孟道友。”他干巴巴地说,脑中各种念头飞快转过,让他神色不免僵硬。 来者自然是孟君山。他笑道:“多年前在正清有一面之缘,未想到又在此处再见。” 戴晟当年确在正清见过孟君山,彼时对方是风头无两的毓秀首徒,刚刚在席间漂亮地赢了一场比试,众人钦羡有之,嫉妒有之,走到哪里都是议论纷纷的对象。而他是被衡文书院的长辈带着来见世面的小弟子,师叔尚且要打叠起笑脸与孟君山寒暄,他跟在一旁,实在是半点让人记住的特色也无。 尽管他知道多半是霍清源事先介绍过,哪怕是虚言客套,被这么一句,说得气也消了一小半。 车中立着小巧玲珑的炉子,上面温着酒,不是用壶,而是装在一只双耳铜罐中。孟君山拨弄着酒罐,说道:“小霍性子有些急,如有得罪……” 戴晟心想下一句肯定是“多多包涵”之类,这些大门派出来的人惯会这样以势压人,虽然他们自己或许没觉得。却不料,孟君山道:“你不顶他两句,他都不知道他在得罪你。” 戴晟:“……” 他一时哭笑不得,现下也不能转身就走,他干脆就在对首落座,破罐子破摔地看看接下来还有什么出招。 片刻后,霍清源也重新回了车里,大大咧咧地坐到他旁边,招呼道:“先喝酒,这酒我好不容易从家里弄来的。” 孟君山把铜罐稍稍掀开一些,原本盖得密实的盖子现出缝隙,醇美的酒香丝丝缕缕地飘了出来。他不由得露出笑意,戴晟则看到坐在他身边的红衣少女气鼓鼓地瞪着他,仿佛在谴责他没事就抓紧机会喝酒的行径。 霍清源取了杯子,见到他的目光,道:“这位是毓秀的闻人师妹。” 闻人郴扯了扯嘴角,不是很想说话。孟君山一手提起铜罐,给在座四人各自倒了一杯,再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 有如好酒的醉鬼般迫不及待的行径,由他做来却极为潇洒,叫人生不出讨厌来。一杯烈酒饮尽,孟君山面色如常,赞了一句好酒,转向戴晟道:“这一杯暂当做是对不请自来的赔罪。” 闻人郴幽幽道:“师兄是不是还要说,一杯不够诚意,得三杯更好。” 孟君山:“也不是不行……” 戴晟摇了摇头,也喝了杯中酒,沉声道:“孟师兄,毓秀既然遣你出行,想来是对这遗迹势在必得了?不过,衡文虽只有我一人到此,却也不会拱手相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