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已被煮成粥》 第1章 第1章 我是皇帝。 我这辈子最爱的就是蔻妃。 蔻妃是我年少时候的玩伴,小的时候我捉鸡她打狗,她管我叫阿黄。长大了我做皇帝她当妃子。她管我叫皇上。 “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随机应变,这样才能处处都能有肉吃,有酒喝啦。”我娶她那天晚上,问她为啥不再叫我阿黄的时候,她如是说。 “所以你嫁给我就是为了喝酒吃肉?” 她认真的点了点头。 我还能说啥呢。 作为一个皇帝,后宫三千是免不了的。 当然,可以少一点。 小时候蔻妃喜欢和我一起看话本子,话本子里的主角要么王爷要么侠客,有的穿白的有的穿玄的,但是都无一例外的,他妈的都是只有一个老婆。 “老娘以后要嫁人,就是嫁给这样专一的人!”小蔻妃如是说。 “可是,我母后说,喜欢自称老娘的一般都嫁不出去。”我认真的说。 然后我被打了。 我母后只告诉我喜欢自称老娘的嫁不出去,没告诉我她们会打人。 我的身份注定我给不了蔻妃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幸福。只能给她一生一世一群人的欢乐。蔻妃告诉我我是个智障,女人多了不是如我所想那样能给她找到好多牌搭子,而是意味着会输掉很多钱,输完钱还要输老公。 我说:“哎哎哎,你也不是那么单纯嘛,话本子里不是你这样的都应该与世无争吗,你怎么还会想到输啊赢啊的。” 蔻妃说:“傻逼,老娘就只高兴两个人。” 所以,我的妃子很少。 但是,我还是有皇后的。 [1] 我的皇后是个很贤惠的人。 皇后出身名门望族,说话也是和声细语,她并不是绝色,却望之如沐春风。是父皇在位时精心给我挑选的。论德论色,皇后,都是一位很出色的皇后。 皇后不妒,我跟她说起我和蔻妃儿时往事,她也只是温柔的笑。道:“原来皇上儿时也如顽童。” 当我不符规矩的直接迎娶蔻妃为妃位,引得朝廷非议如潮时,她也什么都不说。 蔻妃在后宫谁都不喜欢,只喜欢和皇后呆在一起,她说:“皇上啊,你这么多老婆里,只有皇后最靠谱。” 我心说一声你也知道你不靠谱。 蔻妃摆摆手说:“我要靠什么谱,皇上疼,皇后贤,妃子少,虽然做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但还算安逸。” 蔻妃在说谎。 讨厌蔻妃的人很多,除了皇后,人人皆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当然,我是看不出来的,我的妃子们面对我的时候都言笑晏晏,一派和谐。这些事情是我的暗卫告诉我的。 暗卫是我用来监视后宫是否和前朝有勾结的,隔段时间他跟我汇报完情况之后,我都会问一句:“蔻妃如何?” 暗卫面无表情的说:“蔻妃娘娘身份特殊,前朝后宫皆有所忌惮。” 大家都不喜欢我的蔻妃。 我请各宫宴饮的时候,淳常在娇滴滴的笑着朝蔻妃举杯,邬贵人冲蔻妃笑道,妹妹可真是有趣极了。莲妃也是冲她不假辞色。可见她们平时表面相处也许是融洽的。 但是我的暗卫说,前朝后宫都有所忌惮。 暗卫只是一言概之,但是背后的信息量却无穷无尽。所以我知道,我的蔻妃背地里并没有这么好过,但是蔻妃说:“女人不要随便告状,告状久了,男人就会烦,除非惹毛了,一状告到点子上,才是告状的正确方式。” 你看,她总是这么聪明。 今日侍寝,我招了淳常在,她年纪尚小,一派天真的趴在案几上看我写字,不知不觉睡着了,我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她迷迷糊糊的醒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揉了揉脸说:“皇上你终于写完了啊。” 我笑道:“朕连日忙于政务,今日好容易得空写了幅字,你倒看睡着了。” 淳常在柔声道:“皇上卸下心头重担,在此写字,连臣妾都觉得安逸呢,不知不觉就睡迷糊了。” 我道:“自是安逸了,这次平乱还多亏了你阿玛得力,回头朕会好好嘉许他。” 淳常在喜笑颜开,粉色的面庞上似莲花层层绽放:“那臣妾就替阿玛先谢过皇上了。”然后徐徐下拜。跪倒在我脚边。 我招手示意一旁的小宫女扶起她,随口说道:“近日我倒是看你和蔻妃挺亲热。” 淳常在笑着说:“蔻妃姐姐为人爽朗又有趣,臣妾格外喜欢和她聊天逗趣,消磨宫中时光。不过,”她小心的看了一眼我的脸色,“臣妾绝非多舌之人,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自是分得清楚的。” 我笑了笑,没说话。 次日,淳常在晋为贵人,刘侍郎升为尚书。 春熙殿人流如织,给淳贵人道喜的几乎踏破门槛,阿玛得力比一夕得宠是更为重要的事情,这点后宫的人都心照不宣。 我中午去瞧蔻妃,蔻妃歪在窗户旁边嗑瓜子,我随手抓起一把,说:“朕在朝堂上忙的不可开交,你倒是在这儿悠哉游哉了。” 蔻妃一把坐起来,嬉皮笑脸的冲我说:“这不是看你忙吗,我去打扰你多不好,不如照顾好自个儿,把自个儿养的白白胖胖的,让你少操点心就是对你好了呀。” 我苦笑着说:“你倒是通透。” 蔻妃给我递过一杯茶说:“今儿个淳贵人大喜,大家都去找她了,没人来找我,我倒是乐个清闲,不磕瓜子不看话本就是浪费这大好时光。” 她歪着头看我:“对了,你上次不是说要被我画吗,我今儿个得空,你就让我画一张吧。” 蔻妃小的时候很喜欢给我画画,她画的难看,人不像人,花不像花。画个乌龟像王八。她又没什么耐心,画了两笔就把笔一扔,嗑瓜子的嗑瓜子,逮螳螂的逮螳螂。我坐在她对面的躺椅上任她摆布,她说:“你就躺那儿吧!哎哎哎,别闭眼,睁着眼看我,要那种爱死我了的眼神。” 我认真的看着她。 她今天上身着银,下裳穿红,清丽的脸庞一派天真,仿佛豆蔻年华时。 她说:“哎呀哎呀,你干嘛这么看着人家,色眯眯的…讨厌,你再这样人家不干了啦。” 我说:“你看起来好像一块五花肉。” 是夜,我醒来了,脸上的掌印隐隐作痛。 我歪头看向一边,蔻妃睡得正熟,一边睡一边说:“我要走了。” 我的心愀然抓紧。 她翻个身说:“是时候该下凡了。” 第二天,我出门,下了道旨,谁也不许再议论刘侍郎升职一事。 李嬷嬷说:“皇帝是心疼蔻妃的。” 我淡淡道:“这世上没人喜欢蔻妃了,朕不疼,没人疼。” 【2】 万寿节到了,也就是我的生日。 除了朝臣礼贺,众妃拜寿之外,还来了很多外国使臣。 外国使臣送来的东西都很新奇,波斯国的除了送来珠宝等物之外,还送了几只毛发长长,眼珠蓝黄的猫,缅甸送来了大象,还有送狮子的,还有送羊驼的。 我问掌事太监:“怎么这些使臣们是觉得我大丞风水看起来适合养动物是吗?” 掌事太监恭恭敬敬地朝我鞠躬道:“皇上,是因为去年进贡了几只袋鼠,听闻皇上很是喜欢,所以今年各国都把自家的珍奇玩宠送来了。” 我疑惑道:“袋鼠?什么袋鼠?朕怎么不记得了?” 掌事太监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朝左右看了两眼,低声跟我说:“皇上,您忘记去年蔻妃娘娘给您下厨做的那几桌珍奇宴啦?” 我想了想。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这跟袋鼠有什么关系?” 掌事太监擦了擦汗,战战兢兢地说:“那,那就是袋鼠做的。” 我还能说什么呢!! 犹记得去年,一向懒散的蔻妃突然兴冲冲的跑来跟我说:“我发现了一样东西很好吃!” 然后就拉着我去了她的无涯宫,下着雪,她居然颇有诗意的弄起了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意境,架着铁丝网不知道在烤什么,香喷喷,油滋滋响。她撒了大把孜然辣椒粉,我们两吃的呼哧呼哧响。 后来我还就这个场景酸溜溜的赋诗一首,以歌颂那美妙的令人难忘的雪夜。 还让人作了画,记录那豪气与诗意并存的画面。 后来她还勤奋的炮制了好几次火锅、火烧、肉排,我们又呼哧呼哧吃了好几顿。 我深呼吸了一下。调整了下我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心情。 “为什么没人告诉朕,朕吃的是上贡的野兽?” 掌事太监谄媚的笑着说:“皇上……瞧您这话说的……谁敢啊……” 谁敢啊。。。谁敢啊。。。 只有她蔻妃敢。 朕还不能生气。 因为合宫上下都知道,这都是朕自己惯的。 “然后各国使臣知道了,忖度着皇上您爱野味,就都开始上贡自家的奇珍野兽了……” 我抬眼看了看左边的大象, 又看了看右边的蟒蛇。 呕 第2章 第2章 [3] 我很生蔻妃的气,但是我不能气给别人看。 因为我一旦发了脾气,宫里的人就会见风使舵,议论纷纷,蔻妃的日子就会很难过。 所以我一气之下,让皇后带着蔻妃去礼佛。 有皇后相伴,大家就不会觉得蔻妃一怒之下失宠了。 是夜,天色微沉。我悄悄地来到了宝华殿门外。 窗内灯火辉煌,两个身影跪在佛像前。 自然,一个是跪,一个是跪坐。 一个压低的欢快的声音从窗内传来:“皇后娘娘,您不尝尝吗,这新出炉的瓜子是臣妾调制的新口味。” 一个轻柔的声音跟着响起:“多谢蔻妃妹妹美意,本宫用过膳了。” 欢快的道:“太可惜了,刚出炉的晾一晾正是最好吃的时候。” 轻柔的道:“本宫倒是有上好的清茶,稍后让嬷嬷给妹妹送去,最是去火。” 欢快的似是扭捏了一两声,然后迫不及待的:“好啊好啊,皇后娘娘,我记得你那儿还有酱鸭……” 轻柔的轻笑一声:“一并给妹妹送去。” 默了两默,轻柔声问:“妹妹整日便是在宫中饮食吗?” 欢快声含糊不清的传来:“是啊,我也没事做,也不能像淳贵人……也不能像莲妃……” 她的声音因为吃东西而断断续续,我听不清她说的什么,只能把耳朵再往里贴了贴。 轻柔声顿了一会,问到:“你是为了什么进宫?” 欢乐声没再说话。 蔻妃是为了什么进宫呢,我也想知道。 我爱蔻妃,我是皇帝,我也有这个权利三宫六院,娶不了她,可以纳了她。 但是蔻妃不进宫的理由却强过她要进宫的理由。 我跟她提亲那天,她想了想,点头了。 我说:“你也可以不答应,你要是真的不想进来,我不会勉强,你这辈子还是可以锦衣玉食的过下去。” 说完,我心砰砰的跳。 我希望她拒绝我。 我爱蔻妃,我希望她跟我说,她愿意,虽然我已经没立场要求她。 果然她同意我了,虽然没说我愿意。而且也没叫过我阿黄。 但我又有什么好介意的呢 她能留下来,已经是我的最大幸事。 还没等我煽情完,一声暴喝把我从思绪中惊醒:“皇后娘娘!有人在偷看!” 我回头尴尬的看向小李子,小李子尴尬的看着我。 “皇上,您看这……” 您看这进去吗? 我打了个手势––还是溜吧。 我一国之君在这听壁角,开什么玩笑?外面已经盛传我茹毛饮血(吃怪兽)的癖好,再加上偷听,活脱脱一个猥琐大老粗的形象。 还要不要混了? 小李子心领神会,我两轻挪莲步。 然后门开了。 蔻妃把脑袋伸出来,大喊:“抓刺客啊!!!!!” 刹那间四周墙动瓦催,脚步声不绝于耳。一群又一群的锦衣卫从天上扑通扑通跳下来–没有砸中我,算我幸运。 我虎着脸挥挥手––都给我滚。 锦衣卫们心领神会,一边憋笑一边滚了。 我对蔻妃说:“朕真应该把你送去守城门,你这一声吆喝很有做门卫的潜力。” 蔻妃说:“你咋不把我送去前线呢,我一喊,敌军就先被我柔美的声音酥倒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掩饰尴尬地打着哈哈想往宝华殿里走,皇后上前适时地接过话头,道:“蔻妃妹妹今日诚心礼佛,很是虔诚,皇上莫要再怪罪她了。” 我就坡下驴:“既然如此,朕就放心了。”见皇后一手扶着胸口,面色很难看,便问道:“皇后,你怎么了?” 皇后笑着说:“无妨,只是夜露霜重,臣妾略感风寒。” 蔻妃在一边低着头不说话,我瞟了一眼道:“已经知错了,就回去吧。” 顿了顿,又叮嘱:“回到宫内,不许胡吃海塞。” 蔻妃低低地应了一声,我笑着摇摇头,正欲抬步,她突然上前一把搂住我,冲我撒娇道:“皇上今日生了臣妾一天气,今晚就陪陪臣妾吧。” 我愣了一下,她这突如其来的小女儿态让我有些魂飞魄散,皇后也在一旁笑道:“今日蔻妃妹妹很思念皇上,皇上不去,只怕让她担心了。且入夜深寒,皇上忙了一天,也乏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的好。” 我下意识地抬眼看了一眼宝华殿。 殿内灯火尚在,不复通明,隔着半掩的门,只能看见烛火摇曳,拽断了的轻烟里,宝相庄严。 我笑了,道:“好。” 蔻妃也笑了。 【4】 小的时候,蔻妃是个很脆弱的小姑娘。 她年幼丧母,父亲的续弦对她并不好,名门望族不会少吃缺穿,但是教养嬷嬷和教书先生都在她 继母的教唆下,不会仔细教她女红诗书。 所以她经常在闺秀的聚会里被取笑。 大家笑她粗野蠢笨,登不得大雅之堂。 我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常常哭,一边哭一边拍拍自己的胸脯说:“囡囡不哭,囡囡不哭。” 她在模仿她的母亲,假装她有母亲安慰。 有一次她哭了,我轻轻搂住她,那是我第一次搂住她,她全身哆嗦了一下,我的胸口湿湿热热。 她哭着回抱住我,低低呢喃:“娘亲。” 从很小的时候,蔻妃就没人爱。 我忘不了那天我胸口的温热,也忘不了她哭完之后缓了缓,又哭着跟我说:“我本来只是伤心一下,我现在觉得心里热热的,我还要再哭一次。”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爱蔻妃。 所以,有的事,看见了,就当没看见。 第3章 第3章 丞德四年夏,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淳贵人怀孕了,第二件事是莲妃的父亲被革职查办,下了大狱。 一喜一悲,一时间宫中人流如织。 我在皇后宫中闲坐,皇后端来一碗冰酪,笑着说:“皇上您尝尝。” 入口清甜冰爽,我赞到:“皇后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这冰酪比之前味道越发爽口。” 皇后笑说:“臣妾对厨艺之事并无精到之处,是蔻妃妹妹教臣妾的法子。” 我说:“淳贵人怀孕了。” 皇后不语。 我把冰碗搁下,说:“差人给她赏碗药吧。” 皇后挥了挥手,一个小太监低着头出去了。 我道:“皇后觉得朕残忍吗?” 皇后淡淡一笑,道:“残忍。” 我说:“你倒是坦诚。” 皇后道:“皇上您坐在这个位子,不得不残忍。此时不残忍,往后引起动乱,只会更残忍。” 我哑然一笑,拿起络子起身往外走,经过皇后时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所以你能做皇后。” 丞德四年夏,淳贵人落胎了。 我去瞧了她,她在床上哭的伤心,见到我眼睛红红的说:“皇上,臣妾的孩子没了!” 我宽慰她:“孩子没了,会再有的,最要紧的是你的身子。” 淳贵人哀哀的哭着,我又好言哄了她几句,允诺明天接着来瞧她,才踏出春熙殿。 春熙殿出门左转走一段,就到了无涯宫,我命小太监噤声,推门进去,蔻妃坐在台阶上看月亮。 我在她身边坐下。 蔻妃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说:“你好像又胖了吧。” 蔻妃说:“你咋知道的。” 我说:“你靠的不是我的肩膀吗?跟之前比真够沉的。” 我做好了被蔻妃打的准备,蔻妃却没有打我,她说:“你说,女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 我说:“因为没有做好避孕措施。” 我自以为说了句好笑的话,蔻妃却没有笑,她坐直盯着我的眼睛说:“可是那是你的孩子。” “你怎么一点也不难过。” 我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怎么跟蔻妃解释,也许在她的眼里,虽然我做了很多错事,但实际上还是以前那个和她玩玩笑笑的少年,其实我早就不是了。 我得学会杀伐决断,善良天真和我通通没有关系,算计冷漠倒是常常与我为伍。当没有感情,只有利益的时候,难过甚至都是多余的情绪。 我唯一只剩下感情的,只有她而已。 我说:“朕确实不是一个好人,蔻妃,但是我在你面前的时候不是朕。” 我等了半天她的回答,她却没有说话。 她睡着了。 【6】 第二日清晨,我被一个惊慌失措的太监叫醒。 做到皇帝了,一般很难再听到惊慌失措的声音,周围上至皇后太后,下至宫女太监,通通都保持着温声细语的说话习惯,整个皇宫就算是发生了地震,也都是井然有序。 之所以这个太监这么惊慌,是因为这件事太过严重,他们料定我会暴怒。 “皇上..皇上..蔻妃她..蔻妃她见红啦!” 我脑袋一阵嗡嗡作响,我都听不清自己下达了什么命令,我的眼前一片眩晕,血,蔻妃,血,记忆深处的恐惧如潮水涌来,我一路奔到了无涯宫。 “蔻妃如何会见红!” 太医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蔻妃娘娘…蔻妃娘娘她服下了藏红花,腹中已有三个月的龙胎…所以……” 我的耳朵里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呢喃:“三个月…龙胎…” 蔻妃…有了我们的孩子 我还没来得及知道,没来得及开心,孩子又… “谁!谁给她喂的红花!给朕查!仔细的查!!” 我的双眼瞬间通红,无尽的恨意一波一波涌上心头,周围乌压压的跪了一地人,皇后从门口进来,没等开口,我挥了挥手,皇后顿了一顿,冲我微微一福,领着合宫的宫人悄无声息的退去。 人潮散尽,只余下我和几位在地上长跪不起的太医。 我踉跄着朝床边走去。 绣花折锦的缎被中间,簇拥出蔻妃一张苍白的小脸,乌发无力散乱在锦缎上,那双善睐的明眸闭得紧紧的。我的心被恐惧抓紧,这场景太熟悉。 “皇上..皇上…蔻妃娘娘无碍,现在只是身体虚弱昏迷过去,稍作休息便可醒来..皇上您..” 皇上您保重龙体为上。 朕的龙体都是蔻妃换来的,保不保重的又有什么要紧呢。 我握着蔻妃的手,把她的手抓的紧紧的,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了下来,我说:“蔻妃,你不要出事。” 你不要出事,你不要出事。 你不要出事,你不要出事。 我的脑子里,什么声音都没了。 蔻妃说:“说的好像你不要我出事,我就不会出事似的。” 我睁开眼,蔻妃面无表情的看着我。 我愣愣的看着她,她沙哑着嗓子说:“我就是睡会儿…” 我的心里如释重负,握住她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我说:“你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说:“孩子……” 我握紧她的手,放在我的掌心,强忍着心痛,轻轻吻着她的额头说:“没事的,孩子会再有的,朕,也一定会为你报仇……” “皇上,藏红花是我自己吃的。” “皇上,龙胎还在娘娘腹中。” 蔻妃和太医同时开口对我说话,说完之后他两又同时对我大眼瞪小眼。 我说:“你俩这信息量有点大吧” 第4章 第4章 [7] 我很生气。 我不知道蔻妃为什么要喂自己吃藏红花,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结晶,她却都不告诉我这个孩子的存在,还想偷偷的打掉他。 但我又很高兴,不管怎么样,孩子留下来了。所以一时之间我脸上的表情很狰狞,我上半张脸皱着眉,下半张脸咧着嘴。 蔻妃和太医看到我这个表情,都不敢说话,蔻妃是知道孩子还在之后惊讶得说不出话,太医是如释重负又加上看到我的脸怕自己笑出了声,索性低着头闭嘴。 我问太医:“大人孩子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太医跪在地上说:“回皇上,一切无碍,只是蔻妃娘娘需小心调养上数日,待微臣开好方子,娘娘按时服下。不日便可恢复。” 我舒了口气,又接着问到:“为何蔻妃服下了藏红花之后,见了红,却没有小产?” 一直张着嘴说不出话的蔻妃听到我这句话,立马半坐起来看着太医等他回答。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又赶紧乖乖的躺了下去。 “娘娘所食藏红花并不多,又加上素日里身体强健,救助时间及时,微臣等对娘娘施针,又调以药理,娘娘和龙胎吉人天相,所以并无大碍。” 我挥挥手:“赏!” 太医们下去领赏了,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蔻妃。 蔻妃拿被子蒙着头,估计是没有脸见我,我走过去把她被子拿下来,她又把被子拿上去。 我说:“你给我解释一下。” 蔻妃闷在被子里,半天都不发一言,我说:“不说话是吧,来人!” 外面门环响动,无涯宫的宫人们低着头鱼贯而入,站在宫门处大气都不敢出。见我铁青着脸,一个个脸色灰败,仿佛大祸临头。 我说:“看好蔻妃,把偏殿收拾出来,将朕的奏折搬来。” “即日起,朕就宿在无涯宫了。” [8] 夜深了,我刚批改完今日的奏折。 我悄悄的去蔻妃的房间看蔻妃,蔻妃睡着了,但是睡得却不安稳,一直皱着眉。 我又悄悄地回到了偏殿。 李嬷嬷给我端上一盏热茶,似有犹豫之色,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有什么事” 李嬷嬷低眉道:“皇上今日此举不合规矩,传扬出去,只怕会害了蔻妃娘娘。” 我说:“朕知道。” 朕是知道了,但是我却没法子。 李嬷嬷道:“皇上若是担心蔻妃娘娘再对孩子不利,可让奴婢等看护着娘娘,无需您这样大动干戈,反而对娘娘不利。” 我沉默不语,李嬷嬷看着我的脸色,忖度着开口:“皇上,恕奴婢多嘴,蔻妃娘娘此举,无论是何缘由,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说:“整个后宫也就你敢这么说话了。” 李嬷嬷接过我喝过的茶盏,道:“于情,后宫皆知蔻妃娘娘之于皇上的重要性。自然不敢开口;但于理,又不得不开口,所以这句大不敬的话,也就只能奴婢来说了。蔻妃娘娘她…” 我挥了挥手打断了她,说:“你下去吧。” 李嬷嬷默了一默,深深一福,后退着出了宫门。 我走到窗前。 夜色寂静,空旷夜空微风滑过,不见星辰。 我虽然人宿在无涯宫,但是并没有什么和蔻妃见过什么面。 妃嫔们一波又一波的过来探视蔻妃,我下令蔻妃需要静养,无涯宫这才清静下来。 蔻妃自饮藏红花的事情被我下了重令不得外传,自然,她怀孕的事情也被我下令隐瞒了下来。 人人只知蔻妃病重。 这天,皇后过来探视,我命人放她进来,皇后先去瞧了蔻妃,而后过来见我。 “皇上已经想好了。” 我说:“你倒是真聪明。” 皇后笑了笑,说:“皇上想好了,却没想开,不然也不会这么久都不去见蔻妃妹妹了。” 我说:“这不是一码事。” 我不敢见蔻妃,因为见到她,我就会忍不住问她自饮藏红花的原因。 我知道她选择这么做的原因有无数个,我只怕听到我最害怕的那一个。 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皇后说:“那日,在宝华殿内…” 我说你别说了,朕都知道。 “朕那日什么也没看见,你也是。” 你就当朕瞎了。 第5章 第5章 [9] 蔻妃跟我说:“皇上,你在我这儿住了五天,我五天都只能吃炖汤补品,蒸鸽子煮鱼什么的。连个吃烤肉的机会都没有,你还是走吧。” 我瞥了一眼她,不说话。 她把头搁在我案几上,我把头偏向左边她跟着到左边,我把头偏向右边她跟着到右边。 我把奏折放下,说:“你躺了五天,下地第一件事就是赶我走的是吧?” 蔻妃跟我说:“皇上你傻吧,我躺了五天,下地第一件事肯定是穿鞋啊。” 我瞪了她一眼。 她冲我嘻嘻笑着,表情很是恬不知耻,我说:“你是不是忘记五天前你在干什么了?” 她说:“五天前?五天前我在活着啊。” 我忍无可忍地捏住她的脸:“蔻妃!” 她的脸被我左右捏成了一个圆饼,嘴巴拉得像个碟子,呜呜呜的说不出话。我生气的又加了把力,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眼眶一下子汪满了泪水。见我还是不松手,索性“噗”的一口往我脸上吐了口口水。 我擦了一把脸上的口水,怒道:“蔻妃!!” 里面的宫人听到我的怒吼,立马低着头鱼贯而入齐刷刷地跪了一地,还没等我反应。只见蔻妃立马跟着转过身来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她,面无表情地又擦了一把脸。 蔻妃磕了个头,然后抬起头,一脸认真的跟我说:“皇上您怎么能这样呢臣妾帮您洗脸,您突然情不自禁起来,臣妾推说身上不大方便,您就急不可耐地吼起来了,太医叮嘱过您气大伤身,您在臣妾这总是这么情不自禁,为龙体计,还是请皇上回养心殿吧。”说完之后又磕了个头。要多义正言辞有多义正言辞,要多大义凛然有多大义凛然。 “噗哧。”后排的宫人里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忍笑声。 如果我不是当事人,我也想笑。 但我他妈的就是那个当事人。 我笑着跟蔻妃说好呀好呀那朕就回去啦爱妃你好好休息要注意身体不要感冒哦……个屁类! “把蔻妃给我关进房间里,抄女训三百遍,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把她放出来!” 宫人们赶紧说好的皇上,然后把蔻妃从地上扶起来走了,看这个脚速,可能是怕再晚一步会笑出声。 第6章 第6章 [10] 蔻妃的无涯宫是个比较小的宫殿,又小又偏僻,但是非常著名。 它著名就著名在历年来住过这里的妃子,要么就老死都不受宠,要么最后都被打进了冷宫。有一个好不容易快混到了嫔,居然在封嫔前夕还被杖死了,总之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 当初她入宫的时候就指明了要住这个宫殿,我说这地方有点不太吉利,她说你要相信我们的感情,毕竟姑奶奶是个明知山有虎,上山就打虎的彪悍人士。 我说:“你住这也就是想显得自己有能耐,能破除魔咒呗。” 但我猜她是喜欢这座宫殿的名字,无涯无涯,无拘无束。这皇宫框不住她的性子。 人家都在宫殿里种花养草,蔻妃在院子里种菜,由于地理位置特殊(皇宫),不能施肥(米田共),她那些菜都长得不怎么样。 后来她又想养鸡,偏说小鸡崽子毛茸茸的可爱,我让御膳房的人带了一只老母鸡过来,让她先行考察她可爱的小鸡崽子的大人模样,再携手欣赏了它现场创造米田共的表演之后,蔻妃当机立断,宣告这个计划实时破产。 “皇上,你真是活生生地扼杀了我所有的爱好啊。” 她趴在桌上无精打采的跟我说。 但是,我只能扼杀她的爱好,却扼杀不了她的想象力。 我禁了蔻妃的门,却忘记禁蔻妃的窗。 “皇…上,蔻…蔻妃娘娘她…她翻窗户跑啦!” [11] 我是一个太监,小顺子。 在入宫之前,我一直以为皇宫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 在入宫之后,我一直以为皇宫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 是的,你没有看错。不管是入宫前,还是入宫后,我对皇宫的感悟一直都没有变过。 它一直那么神秘,庄严,肃穆,优雅。让人望而生畏,不敢亵渎。 直到今天,我去无涯宫送夏纱。 “把它给朕逮起来!然后再把蔻妃看好!无朕命令,不得外出!” “皇…皇上,使不得呀,千万别伤了龙体……啊!娘娘!” “哼哼 哼哼” 我悄悄地把头伸进去瞅了瞅。 里面一个穿着黄色的大概是皇上,他看起来脸色非常之阴沉,正在冲着旁边的管事宫女芳姑姑大喊:“无涯宫里为什么会有猪!” 一向在我们面前叱咤风云的芳姑姑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说:“奴…奴婢也不知,皇上…皇上恕罪呀!” 一个宫妃打扮的女子说:“皇上,你就别为难芳姑姑了,猪是我偷着养的,我六天前才抱回来,你五天前就住进来。跟猪一块住了这么久也没事呀,再说啦,这么小的猪,放进库房里谁能发现呀,而且大家都忙着伺候你去了,谁有空管养没养猪啊。” “再说啦,要不是你把我关禁足,我至于翻窗户喂猪吗,前几天还能偷偷溜过去,现在门都关了,当然只能翻窗户啦。” 皇上看上去脸就和猪肝一个颜色了:“你还好意思怪起朕来!不让你养鸡,你就养猪是吧!还拿朕和猪比?” 宫妃道:“皇上,您瞧瞧您,怎么自贬身价呢!猪怎么能跟您比呢,您要是非想比的话,可以和鸡比呀,至少你们都穿一个颜色的衣服。” 皇上看起来更不好了,摸着自己的胸口似乎很难呼吸,宫妃上前一把扶住他,大喊:“快快快,快把皇上扶进去,看把皇上高兴的,都说不出话来了。” 我悄悄地又把脑袋伸了回来。 妈妈 我再也不相信皇宫了 [10] 一连又过了几天,蔻妃的女训还没抄完,原定的下江南的微服出访的日子就快到了。 皇后来同我商量,此次微服出巡随行哪几位妃嫔比较合适。 “依臣妾看,莲妃,邬贵人,白嫔,卓嫔都很合适,还有杨贵人、许常在。淳贵人刚小产,只怕不宜出行。” 我喝了口茶说:“你考虑就行。” 皇后替我打着扇子,轻声说道:“那蔻妃妹妹呢?” 我说:“她就算了。” 皇后应了一声,道:“那臣妾就吩咐下去了。” 皇后正要起身时,我开口道:“等一等。” “蔻妃也去吧,但是别跟着皇家的队伍一起。” [10] 这次下江南,每个人的心情都不一样。 但很显然,众妃的心情都无比畅快。 能风风光光的伴驾出巡,又没了蔻妃这个小妖精随行,众妃们高兴得一路上就没合过嘴。 我走到船尾吹风时,一阵阵欢笑声如浪般扑进我的耳朵里。 “依我看呐,这蔻妃定是惹了圣怒,失宠了。” “她早该失宠了,皇上也就是顾念旧情,不然还能容她到现在?” “就是,就她那个身份,入宫之前发生的那些事谁不知道呐,也真是脸皮够厚的了,换了我,早找了个绳子吊死自己了。” “蔻妃姐姐她不是因为病重才不能来伴驾的吗……” “你傻呀,说什么都信,皇上给她个体面罢了,我可是听说呀,那天皇上怒气冲冲的叫人把她拉下去,关禁闭呢。” …… 我捏了捏自己的眉头。 小福子上前说:“皇上,船尾风大,您还是赶紧回去吧。” 我说:“这刚刚说话的都有何人?” 小福子犹豫了一下,说:“是白嫔,邬贵人和许常在她们…” 我说:“她们平日里就喜欢这么聚在一起说话吗?” 小福子犹犹豫豫地说:“皇上,后宫久无事,娘娘们聚在一起,难免…” 我道:“既然无事就喜欢乱嚼舌根,那就给她们找点事做吧。” 第7章 第7章 [11] 江南的特产有三种,才子,鱼米,与佳人。 所以来江南是历代皇帝历来默许的一个传统,于明君言,下江南可以体察民情,见民间富庶景况,一览自己统治下的大好河山,顺便结识结识当地的才子,以选贤士。 于昏君言,历来的那些答应常在甚至贵人,有不少就是从这里捞的。所谓流传民间,抑或是记载在野史中的风流韵事,也大多出自江南,可谓是正事浪事两不误。 我之前随父皇下江南,见到一些新奇小玩意儿,都忍不住买些回去,送给当时还只是个小少女的蔻妃,蔻妃抱着这些高兴得都不撒手,缠着要我说那些有趣的奇闻野识. 她在她那个家里不受宠,父兄都随父皇下江南,却没人给她带过一丁半点。 “哎,这算什么啦。”她大度地挥挥手:“他们不带,我不是有你吗,大家都是男人,送的都是礼物,我感觉没差啊。” 那还是有差别的。 但是这些都不算什么,失去了的或许无法弥补,但我也可以给她带来更多,让她不觉得自己无法拥有。 如果她有需求,我一定会满足她。 除非我满足不了。 “所以,说了这么多,你是不打算给我付钱咯” 她挑挑眉问我。 “朕没带钱…” 是的,热闹的江南街头,我和蔻妃与李嬷嬷小福子众侍卫等走散了。 蔻妃一开始还挺高兴的,嘴里嚷嚷着这下我可算可以不受拘束撒开欢的玩了。一边牵着我的手席卷了各大商铺,招呼店家每个招牌小吃都来一份,没了李嬷嬷的禁令,她如同一匹脱了缰的几天没吃饭的猪,我连拦,都拦不住。 “朕朕朕……???”一旁等我们付钱等得不耐烦你的小摊贩主听见我说的话,眼睛瞬间瞪得溜圆,顺带着手指都开始发抖:“你是皇皇皇……” 蔻妃说:“什么黄?你才黄呢!咋骂人的呢?” 小摊贩抖着说:“他说朕朕朕…” 蔻妃说:“朕你个头咧,俺俩山东来跌,刚说跌是真没带钱,真没带钱,哪有朕。” 小摊贩松了一口气,满脸都是劫后余生的欣喜。连我们刚刚说自己真没带钱都没注意。 我悄悄拉了拉蔻妃的袖子:“你山东话跟谁学的…” 蔻妃也悄悄地回我说:“杨贵人…” 我悄悄朝蔻妃竖起了大拇指,心里决定回去要好好封赏杨贵人。蔻妃悄悄问我:“现在怎么办?” 我摇了摇头,表示我统治朝堂的智慧在这明显不够用。蔻妃用嘴型说,不然溜吧,回头再让人把钱送过来。我说不行,这种赊百姓账的事情朕干不出来,蔻妃用嘴型说你傻呀,你想想等下要是被认识的人发现我们在这欠账不还和摊主纠缠,你想被载进野史丢脸万年吗。 我一想也是,我们对了个眼神,准备开溜。 这时摊主说话了。 “你们要去哪?” 蔻妃安慰我说:“没事的,这种事很容易就想开的,你想想看,昔有朱元璋爱吃珍珠翡翠白菜汤,今有你在这摆摊体察民间疾苦,你们俩都是伟人,都是英豪,都是榜样,我们这些晚辈要向你们致敬的。” 我白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说:“哎,你别说,我发现你在烹饪一行还挺有天赋的,你看看,这架势,这手法,再看看这成品,这色泽,这香气,啧啧啧,皇..哥,我看你以后可以尝试在宫…地里试着也摆摆摊,绝对火!” 我看了看手中翻炸的臭豆腐,问她:“香气?看来你的嗅觉是装反了。” 她嘿嘿地笑着,旁边的摊贩听见我们谈话,也擦着汗跟我搭讪:“你们俩是工地里来的?是哪个工地呀。” 蔻妃吓唬他说:“这怎么能告诉你,我们这可是大工程!” 摊主嘿嘿笑着,朴实的脸上因为热气而显得红亮亮的:“我一看二位也不像是普通人,一般的工地肯定是请不起的。” 蔻妃感兴趣地凑过去:“你咋看出来我们不是普通人啦,快说说说说。” 摊主笑呵呵地说:“这位黄哥气宇轩昂,长得这么俊朗,一看就是人中龙凤啊。” 蔻妃双眼亮晶晶的:“还有呢还有呢” 摊主说:“还有他虽然之前没炸过臭豆腐,但是我稍微说了下咋炸的,一上手就有条有理的,做事很是可靠啊。” 蔻妃接着问:“还有呢还有呢?” 摊主想了想说:“还有他穿的衣服好像挺贵的。” 蔻妃指着自己说:“那我呢?” 摊主认真地说:“你穿的衣服好像也挺贵的。” 噗。 夜市上人多如潮,摊主又爱吆喝,不一会儿摊子上便聚集了不少人群。 不少妙龄少女都嬉笑着来摊面买小吃,间或有几个红着脸打量着我,甚至有大胆地上前来问我名讳的,我笑着拒绝了。 我回头冲正在包装臭豆腐的蔻妃说:“这么多人打我的主意,你都不管管的吗?” 蔻妃无精打采地冲我摆了摆手,表示对我的现状毫不关心。 我转过身去接着炸豆腐,忙忙碌碌,又过了一个时辰,和摊主约定的时间到了,摊主乐呵呵地过来,不仅免了账务,还额外给我们结了工钱。 “多亏了黄哥你帮忙啊,我今天生意特别红火,尤其是女娃子们,来的比平常多了许多啊。” 我笑而不语,蔻妃撅着嘴站在一边不说话,摊主又说:“还有这位姑娘,也吸引了不少公子来光顾,二位,多谢,多谢啊。” 蔻妃顿时喜笑颜开,我心说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夜市未散,此时仍有不少摊贩在外摆摊,红灯如昼,夜晚的江南岸上人往如梭,岸下流水织红。我们在青石板上敲着脚步声。 路过一个糖葫芦摊,我停下来,很自觉地给蔻妃买了一根糖葫芦。 路过一个糖人摊,我停下来,很自觉地给蔻妃买了一个最大的张飞。 路过一个桂花糕摊,我停下来,很自觉地给蔻妃买了一包桂花糕。 蔻妃跟我说:“怎么了?你做错什么了?是勾搭了刚刚那个买臭豆腐的小姑娘,还是刚刚给摊主偷偷说我坏话我没听见? 我说:“这都是你之前爱吃的。” 我们找了个茶水摊坐下,店小二麻溜地给我们上了一壶茉莉花茶,不小心还把茶倒出来了,他红着脸说:“公子,姑娘,抱歉,这位姑娘生的太好看了,小的看呆了,不小心洒了茶,小的这就重新上。” 蔻妃嘿嘿嘿哈哈地笑得先露出门牙再露出后槽牙,估计小二看见了很后悔刚刚夸她那一下。 蔻妃说:“怎么样呀,黄兄,这次出来考察民情还不错吧。” 我没说话。 蔻妃拿起一只桂花糕,吃了一口之后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很喜欢吃这个,后来我不爱吃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说:“因为你发现了更好吃的肘子烧鸭烤鸡大排糖醋肉。” 她摇摇头,说:“因为做桂花糕的人不在了。” 我愣住了。 蔻妃很少在我面前体现她脆弱的一面,更不会跟我哭诉她的那些过往遭遇。有关她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看见,或者是从别人嘴里得知。 她说:“我娘亲小时候很喜欢做这个,说起来也好笑,她出身富贵人家,大家闺秀,偏偏对厨艺感兴趣,性子野,每次做了好吃的一定要给我尝尝,所以小的时候我非常胖。” “我爹呢,是个很严肃的人,满脑子都是朝廷政事,纪律纲常,他不懂得小女儿情趣,常常惹得我娘亲生气,我娘亲总是自己坐在那里气一会,又好了,照样高高兴兴的。” “有一次我娘拉着我爹去过上元节,他们俩手拉着手出去,结果却各自乘着轿子回来了,我娘说,我爹走在路上,居然管起了无良摊贩,把她撇下在那义正言辞地叫来了官吏,现场督察。一管就是一晚上,那天晚上我娘很失望,她对着窗户坐了很久。” “你说我爹错了吗?没错,他是个好官。那你说我娘错了吗?也没错,她不过是想高高兴兴地和丈夫一起过几天平凡小夫妻的生活。他们谁也没有错,只是他们想要的生活,都不是对方想要的。” “后来,我娘快走了,她跟我说,我以后一定要找一个好郎君,不求他富贵,不求他显达,只求他所求如我所求,我们彼此相处得开心,彼此想要的生活都是相似的。这样就不存在一个人迁就,一个人委屈,最后落得彼此两方都疲倦,乃至分离。” “而我娘亲,到死都没有如她所愿,过过一天那样的生活。” 她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我,从她的双瞳里,我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表情,怔怔地,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而从我的眼睛里又映出她的面孔,她在我的眼睛里一字一句地开口,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但又仿佛咫尺之间。她那么灵敏地知道了我的心事,她对我说: “你今天,是来放我走的,对吗?” 第8章 第8章 [13] 小小的茶水铺子人往如梭,仿佛过了很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说:“你是天子,不会无缘无故地和侍从在街头走丢,没有侍从,也会有暗卫,没有暗卫,即使走丢了,也不会这么久都没有人来寻,除非…这一切都是故意的。” “你总不至于弄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和我真正过一下平民夫妻的生活吧。 路边的红灯笼一层一层地将颜色投下来,在她脸上织出明晦不定的影子。她目光平静,不复之前的戏谑,她没有再说话,她在等我的答案。 我怔怔地问她:“现在的这种生活是你想要的吗?” 她说:“每天吃香喝辣的,皇帝宠,皇后贤,妃…” 我打断她,问:“你为什么不想留下孩子。” 她说:“你不是说你不问我这个问题吗?” 我说:“皇后都跟你说了?” 她摆摆手说:“说个屁,皇后才不会背地里嚼舌根子,你就住在我宫里,不允许我听个璧角吗。” 我无言以对。 蔻妃拈起桂花糕又吃了起来,我等了一等,忍不住开口打断她:“我的答案呢?” 她茫然地看着我:“什么答案?” 我说:“你往后想想,我刚刚问你什么来着?” 她说:“你问我什么来着?” 我说:“蔻妃,朕没有在跟你开玩笑。” 她拈着一块桂花糕,默默地吃着。吃完后她拍了拍手上的糕点屑,说:“我不想把这个孩子在皇宫里生下来。他没办法在这个宫里活下去。” “我的身份这么尴尬,一旦我怀孕的消息传出去了,不等后宫里那些妃子们蠢蠢欲动,前朝就会先沸议如潮,你我都是亲眼目睹过前朝芷夫人的事情的。她和孩子的下场是什么样的,你应该最清楚。” 芷夫人… 记忆中,芷夫人是个美丽的女人,但同时也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女人,父皇喜欢她,却迫于她来自民间秦楼楚馆的身份,连最低位份的答应都没封,只能尴尴尬尬地隅居在宫里。既不是主子,也不是奴才。这种尴尬的身份,一持续就是三年。 后来她意外有孕,买通了御医,束腹装病不去侍寝,直到怀胎八月才被发现。父皇一直都赏着她避子汤,之所以意外怀孕,想必是芷夫人自己为了一搏,想着孩子瓜熟蒂落,木已成舟。或许父皇和朝臣就无法再反对。 然后就是一碗堕胎药,泼醒了她的幻想。 芷夫人誓死不从,以为刚烈可以打动父皇的心,毕竟曾经花前月下过,总期盼着君王尚有一丝心软。 没承想最后真的落了个死。 一尸两命。 连着她买通的御医,都被杖死了。 在皇室不可侵犯的威严面前,父皇选择了放弃她们母子。 蔻妃的指尖轻轻地扣着茶杯,她转过脸笑着冲我说:“老娘可比芷夫人的身份彪悍多了,想想吧,到时候你上朝,跟朝臣们喊一嗓子:‘兄弟们早上好,我要当爹了,孩子他妈是蔻妃’。然后朝臣们一个个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跪在你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的跟自己马上快被你临幸似的说:‘皇上,不要呀!’,个别刚烈的还真想一头碰死在你面前表个忠心,你咋整?” “你是给我赐药呢,还是跟那些个朝臣说:‘你们死吧!朕不在乎!’?” 我说:“朕会护你周全。” 蔻妃说:“别啦,你想做昏君,我还不想做妖妃呢,我生个孩子,他们在前朝哭的死去活来的,喜事都给哭成丧事了,不嫌晦气啊。” “就算你能让我的孩子平平安安地降生,他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势必会受人白眼,身份尴尬,一生都要被人猜忌防备。” “如果他的一生会过的这么不开心,我宁愿他一开始就不要降生在这个世上。” 我的脑子乱糟糟的,什么心情都有,既有明了真相之后的喜悦,又有明了真相之后的苦涩。 我想起了那天在宝华殿里,灯影重重间,我瞥见的那个黑影。 “你不生孩子的原因…真的只是因为怕朝臣反对?” 我等待着她的回答,比我跟她提亲时还要紧张。 蔻妃说对啊你个大猪蹄子伦家当然是因为这个原因啦不然人家这么爱你恨不得跟你生一堆小猴子呢哎呀你个大坏蛋大坏蛋羞羞羞你再这么坏坏人家要拿大铁锤锤你胸胸了啦啦 蔻妃没有这么说 她静静的看着我,很久都没有说话,半晌,她发出了一声嗤笑。 她往后一倒,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脸上还是带着一丝戏谑的笑,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告诉你,就直接决定自饮藏红花吗?” [13] 晚灯已歇,路上行人渐渐散去,茶水摊已经空无一人,我独自坐在桌子旁边。 茶水摊的小二过来歉意地告知我,摊子已经快要打烊。我没有说话。 我静静等着她。 我等着她突然从街道拐角冲出来对我说:“哈哈哈哈大傻逼老娘骗你的啦老娘还没折磨你够这么走了岂不是很吃亏?” 我等着她突然丧着脸冒出来对我说:“你这个没良心的负心汉老娘可是带着你的崽子走了你连追都不追你这个大渣男大狗比!” 我等着她过了一阵又跑回来告诉我说:“老娘突然发现身上没带钱有点吃亏不然你先给我支点银子最好一次性给个几大箱不然不够老娘花的。” 我静静地等着她。 桌上放着她没来得及吃完的糖葫芦,她临走还不忘带走桂花糕,却忘记带走糖葫芦。 我拈起一枚放进嘴里。 一个时辰前,她靠着椅子戏谑地对我说:“皇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自饮藏红花吗?” “因为我真怕是你主动把药送到我面前,我怕是你对我说,要我把药喝下去,我识时务者为俊杰,自知留不下这个孩子,也给不了他幸福正常的人生,我不勉强不强迫,不去做无谓的抗衡,只怕我让你做选择,你会做出那个让我不想看你做出的选择。” 她笑笑说:“我赌不起…” 我干哑着嗓子,说:“我从未想过让你堕下这个孩子。” 她敲着桌面,似是没听见我说的话:“我知道你对我有疑心,你只是一直都不问出口罢了。”她歪着头,问我:“你可曾还记得提亲那天,我给你说过的话。” 我记得。 她那天想了很久,对我说:“好吧,但是我这么嫁给你,一定要被骂死了,嫁给你以后,我又没什么倚靠,那你一辈子不许嫌弃我,不许怀疑我,不然我的日子得多难过啊,我在宫里一定会过得很惨的,你要答应我哦,你要是没做到就是乌龟王八蛋生的狗儿子。” 当时的我笑着回她:“乌龟王八蛋生不出狗儿子。” 面前的她也笑了笑,轻轻地对我说:“你看,现在乌龟王八蛋,生出狗儿子了。” 我又拈起了一枚糖葫芦。 糖葫芦很甜,入口糖水浑厚,裹着舌尖,似忘忧药,口感的愉悦似能使人忘却烦恼。 这死丫头,难怪她那么爱吃糖葫芦。 昏黄的街道里,行人已然所剩不多。连最后的摊贩也收摊离去。人人欢笑,想必今日,一定都过得很欢愉。 蔻妃看完热闹,就会回来,所以我只能坐在这一动不动。 回来要是见不到我,一定会吓得哭。 我要坐在这里等她回来。 我等她突然从某个角落里窜出来,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场玩笑,然后我一定会非常生气,我会抓住她打她的屁股,她一定会大呼小叫,喊得没有形象,这个时候我就会斥责她不像宫妃的样子,她就会朱唇反击说你也不像个皇帝的样子。 然后我就会被她气得反而没有脾气,她一定会一骨碌地从我膝盖上爬起来,骂我下手太重,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跟我闹着玩,紧接着没过两天又重蹈覆辙。 她一定会回来。 “皇上,您回去吧,蔻妃娘娘有暗卫护送,已经走远了。” 嘴里的糖葫芦糖水褪尽,糖衣里的山楂露了出来,满嘴的甜意全化作苦涩。 冷冷清清的街道,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说:“你瞧朕,许久未尝过糖葫芦,竟被酸出了眼泪。” 第9章 第9章 [14] 我和蔻妃,认识于年少。 那个时候,我还不是皇上,我是三皇子,蔻妃也不是蔻妃,她是太子首辅许喝涛唯一的嫡女,许知晚。 许氏一族自创朝以来,一直都是朝中重臣,许家一家不论男女,通通为朝廷效力,男则入朝入仕,女则为后为妃。 到了世袭到许喝涛一辈时,喝涛拒绝了世袭官位,转而投入科举,靠着出色的成绩,做到了大学士,而后成为太子首辅。 知晚,就是这个时候进宫,做公主的伴读。 她生性顽劣,却又极其聪明,入宫前在家里,因着继母的原因,很少受到教书先生的好好□□,入了学便跟不上课程进度,常常被教我们功课的陈太傅打手板打到哭鼻子。 “夫子,您年轻的时候习过武吗?”有一次,她挨完手板子之后这样问陈太傅。 陈太傅拈着胡须疑惑:“老夫甚少习武,你又何出此言呐?” 许知晚有板有眼地说:“我观夫子打我手板时姿势甚是熟练,气沉丹田,节奏有间,虽无大起大落,却痛煞人也,所以,我猜夫子您是有内功。” 陈太傅说:“非也,只是因为老夫用的是钢板。” 为了不挨钢板的手板子,许知晚开始学习了。 她落下的功课太多,只能在课余时候做两份功课,一份当天的,一份之前的,不懂的地方就到处逮着人问。 她最经常问四皇子李成缚,偶尔问我。从来都不去问太子。 “我傻呀,我去问太子,太子就是我爹教的,我爹又不知道我学的这么烂,万一跟我爹告状,我爹还不得通知陈太傅下次下手更重一些?” 第10章 第10章 尉龄听了对她的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夸她十分有远见。 “我就总是被父皇责骂,父皇总说我笨。”尉龄羡慕的说。 许知晚拍拍她的肩膀,说:“你还是太嫩了,改天为兄我好好教教你。” 尉龄是我们的五妹妹,之前的公主要么夭折,要么出嫁,宫里只剩了她一个公主,因此父皇和母后对她十分疼爱。 相应的,对她的管教也跟着严了些。 从小一直严加管教的尉龄自从在宫宴上遇到许知晚之后,就抱着不肯撒手了,恰逢为她选伴读的时候到了,父皇为她挑了一群大家闺秀,个个仕宦之家,温柔贤淑,多才多艺。唯独没有许知晚。 “母后,我想要许知晚给我做伴读。” “许知晚是谁?”母后问。 “回娘娘,是大学士许喝涛的女儿。第一轮考试就被刷下去了。”掌事太监王公公恭恭敬敬地说。 母后宽慰尉龄:“这许知晚想必是学的不够精到,再让她历练历练,你多和这些才学出众的女子们在一起,日日精进,将来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帝国公主。” 尉龄“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母后不让许知晚进宫,不仅仅是因为她才疏学浅成绩差,而更多的是因为她的父亲许喝涛,是当朝如贵妃的表兄。 如贵妃一向与母后势同水火,又加上她背靠着母族的深厚根基,打也打不了,罚也罚不是。母后十分忌惮她,自然也就恨屋及乌,连带着对没见过面的许知晚油然而生出一种厌恶。 然后? 然后尉龄躺了三天不肯吃饭。 然后父皇知道了,心疼得不行,连奏折都不看了奔进长乐宫。 然后父皇出来了,下旨说:“把许知晚给我召进来,马上!” 许知晚就这么进宫了,她进宫磕了个头起来说:“皇上,臣女第一轮考试倒数第二名。” 后来我问她为什么见皇上第一句要说这个,她一本正经的说:“我又不知道公主不吃饭,还以为皇上突然把我召进来,说不定是看我爹的面子,以为我多大本事呢,我先告诉他,免得他对我期望值过大。” 尉龄问她:“那倒数第一是谁啊?” 许知晚拍拍她的手说:“一定是个好心人。” 尉龄疑虑:“为什么倒数第一就是好心人?” 许知晚耐心地跟她解释:“所谓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个人甘愿奉献自我,为大家保住面子,做了那个下地狱的人,你说她心肠好不好?” 尉龄“哦~”的一声茅塞顿开,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一个月后,尉龄取得了太学班倒数第一的成绩。 父皇笑着把她叫过去,先从生活开始聊天,最近胃口好不好呀,睡眠棒不棒呀,有没有什么烦心事呀,尉龄说,吃的多,睡得好,唯一的烦心事就是吃太多,睡太好,胖了不少。 父皇又问功课难不难呀,跟不跟得上课程进度呀,尉龄说虽然有点难但是学的努力,还是跟得上的。 父皇愁了,孩子这么努力,也没啥别的问题,那看来只能是因为笨,但是自己的女儿总舍不得说她笨,于是一顿好言好语的,把尉龄送回了宫。 回来之后连续几天辗转反侧,长吁短叹,决心以后要帮她挑个实心眼子的好夫婿。 尉龄懵懵懂懂地尚不知自己已经被父皇暗中贴上了标签,每天照样开开心心地上学,这样又过了三个月之后,陈太傅就坐不住了,唤来尉龄,仔细斟酌着语句开口:“为何公主每次课间作业尚可,一到课试,反而不如平常呢?” 尉龄说:“夫子,你可知父皇母后平时是如何教导尉龄的?” 夫子懵懵然地摇了摇头。 尉龄说:“父皇母后教导尉龄,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只有心怀天下,心怀仁德,有兼爱之心,才配做一国公主。” 夫子肃穆道:“皇上皇后娘娘的教导自是气度非凡,臣等佩服…只是公主,这和您课试有什么关系?” 尉龄说:“因为尉龄要为天下人着想,所以要做倒数第一。做了倒数第一,就是为大家着想,就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夫子笑得和蔼可亲的,声音无比温柔的:“如此好的见地,实在令老夫佩服,佩服。敢问公主,这见地是哪位博士告诉公主的呀?” 尉龄开心地说:“夫子,您认识的,就是您的学生知晚呀!” 许知晚,罚打扫学堂三个月,抄道德经一百遍。 父皇知道了之后,更加睡不好了。原来以为尉龄只是笨,结果是傻。学习不好不要紧,脑子不好可是真要紧。父皇辗转反侧,决心一定一定要给尉龄找个实心眼子的好夫婿。 第11章 第11章 没等父皇先给尉龄找一门好亲事,宫里就开始变得热闹起来。是大皇子今年年满十七,到了选妃的时候。 尉龄跟着去看了一圈,回来很老实地说:“我觉着没什么新面孔,都是上次给我选伴读的那几个,大哥挑来挑去,结果还是父皇和母后选的。” 许知晚趴在案桌上逗着蛐蛐儿,懒懒散散地说:“必定是个杨柳腰,樱桃口,白玉肤,柳叶眉。规规矩矩地站着,有条有理地回话。” 尉龄说:“是呀,你们认识呀?” 许知晚懒洋洋地靠在椅子背上,说:“皇宫里的女人一般都长这样。” 尉龄哦了一声,仔细想了想,道:“你说的没错,母后也是这样,如娘娘也是这样。” 她捏了捏自己圆嘟嘟的脸,说:“那我这辈子肯定当不了皇妃了,你看我的脸,圆圆的,我的腰也不细。” 许知晚安慰她,说:“那么多女人抢一个男人,傻子才去做皇妃呢,你说你傻吗?” 尉龄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不傻,所以你不会做皇妃,你不做皇妃,就说明你不傻,懂了吗?” 尉龄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尉龄又问:“知晚,那你以后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你会做皇妃吗?” 许知晚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说:“合着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个傻子是吧。” 尉龄捂着脑袋,说:“我只是想,你要是嫁进来,咱们以后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比如你嫁给四哥就挺好,我老看你们在一起说话,四哥看上去也很好说话。” 许知晚说:“那是因为我们俩从小就认识。” 许知晚和李成缚认识的时间远远长过我们,李成缚是如贵妃所出,为人谦和有礼,又温文尔雅,待人接物都恰到好处,称得上是翩翩公子。 许知晚说:“我才不想嫁人呢,嫁人有什么有意思的。” 尉龄托着腮说:“可是母后跟我说,女人都是要嫁人的。” 许知晚挑挑眉,说:“尉龄,想不想听故事?” 尉龄一骨碌坐起来:“好啊好啊!” “传说,在很远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小国,里面的国王是个女的,叫做,小荷叶。” “小荷叶女王呢,因为自己是个女王,所以是没有办法嫁人的,但是,她又必须生孩子继承皇位,所以,她开始娶男人。” “她娶了一个又一个,不仅娶,而且还模仿我们永兴王朝,给她的男老婆们名分,比如说久妃强妃凯妃壮常在大答应什么的。” 尉龄举手问:“为什么他们的封号都如此难听?” 许知晚说:“这不是重点,然后,这个小荷叶女王呢,就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潇洒了,决定让自己的臣民们也能一起享受这样的生活。” “于是,她下了道旨,从此以后,不仅男的可以三妻四妾,女的也可以三妻四妾了。然后,小荷叶女王就和她的臣民们一起,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尉龄听得目瞪口呆,许知晚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现在还有什么问题吗?” 尉龄冲着许知晚身后说:“夫子,你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是生病了吗?” 许知晚:“嗯……………………呃啊?” 接连两次的许知晚事故之后,父皇对许知晚没有了信心,生怕她把尉龄的思想给带偏,但是一向乖巧的尉龄对这个事情决不妥协,发誓说知晚一走自己就继续绝食。 父皇左右为难,最后决定,打蛇打七寸,治病要治本,与其教导尉龄,不如教导许知晚。最好的办法就是拿下许知晚,从而曲线救国。 但父皇没想到的是,教导许知晚,只可能比教尉龄难,不可能比教尉龄简单。 第一日,许知晚由陈太傅送出,转赠李太傅。 翌日李太傅交由了王学士。 王学士撑了三日之后,给了信心勃勃的冯学士。 三日后,焦头烂额的冯学士求助了他的老师,吴老夫子。 吴老夫子不愧是大儒,在历经四日的未出事故的平静日子之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 第十四日清晨,吴夫子和冯学士一起,带着许知晚,来到了我的案头。 “三皇子,皇上说您平日里行事稳重,甚是妥帖,特令让许氏跟着您,读读经书,修身养性,不求博知,只让沾沾您的性子也是好的。” 我从手中拿的经书里抬起头来,许知晚正站在我的案前。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许知晚一身流银宫装,如庭中玉树,不似仕女般娇柔妩媚,却自带一种别样风骨,她立在我案前,脸上表情三分戏谑,七分狡黠地开口跟我说话。 -----“三皇子,你手里拿的是金瓶梅吗?” 第12章 第12章 我把手中的经书翻过面来,封面上写着《金石录》。 冯学士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对我拱了拱手,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就和吴老夫子转身离去。 我按了按额头。 许知晚之事在宫廷里满庭风雨,我也略有耳闻。 但之前只知她顽劣不堪,但没成想,父皇和夫子们居然被逼到如此地步,连这种馊主意都想出来了。 一时之间,房内十分安静。 我在想如何推脱掉此事,许知晚看上去也在沉思。 难得看她有安静思考的时候,我便问她为何事烦恼至此,她告诉我她在思考中午该吃什么。 ………父皇,您是来戏弄儿臣的么? 我又问许知晚近日来在读什么书,她告诉我她最近很是用功,对庄子楚辞等均有涉猎。 我颔首道:“虽不是儒学,也是前人精髓,你可有何感悟?” 许知晚摇了摇头。 我说:“无妨,圣人之言本就难懂,多读几遍,自然会有所发现。” 许知晚摇摇头说:“并非难懂,是因为我才开始读,所以暂时没什么体会。” 我奇道:“你刚刚不是才说,你最近很是用功,在庄子楚辞上均有涉猎么?” 许知晚说:“对呀,没说错呀,我最近在茶道、品糕上很是用功,所以在厨艺上十分精进,然后偶尔看书,所以庄子楚辞只是涉猎,有问题吗?” 我……… 我问她:“除了诗书以外,你可还有别的爱好?” 许知晚想了想,说:“画画。” 我扶着额道:“既然如此,你便去那边作画吧。” 许知晚这回却没有再口出狂语,而是规规矩矩地作起画来,我随手拾起刚停搁的金石录翻阅起来。 一晃已到正午时分,已到用午膳的时候,我放下了经书,许知晚仍然在作画。 我心道一声这倒是难得,便走过去细看。许知晚在画面中间涂了一个黑色的墨晕,看不出画的是什么。 我问:“你这是山水?花鸟?还是不小心把墨汁打翻了?” 她说:“是乌鸦呀。” 我皱着眉细看,问她:“乌鸦是黑色不错,但为何连眼睛都见不到?” 她说:“这是睡着的乌鸦呀。” 她又道:“三皇子,我还要感谢你呢。” 我道:“谢我为何?” 许知晚笑眯眯地说:“你给我的灵感呀!若不是看到你今日穿着一身黑袍,我断然想不到要去画乌鸦。” ………… …… 父皇,您是要绝了儿臣么。 许知晚关心地对我说:“三皇子,你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没事吧?” 我按了按额头,说:“无妨。” 挂在殿内的大钟沉沉地敲了三声,太宸宫的掌事宫女李姑姑上前来冲我和许知晚深深一福,道:“殿下,现在传午膳么?“ 午时已到,送午膳的小宫女在帘子外边早早的候着,等着时辰一到,就进来布菜。 我看了一眼许知晚,许知晚眼巴巴地望着我。 眼神充满渴望,表情望穿秋水。 …就差没把别赶我走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我长叹了一口气。 “传膳吧。” [16] 自懂事以来,除宫宴以外,我就鲜少再与别人同桌吃饭。 母后料理后宫,诸事繁忙,一周能与我同餐一次已经是难得,父皇更不必说,除年节外,我鲜少与他们共餐。 至于我的同胞兄弟们,也都有自己的事务缠身,尉龄倒是喜欢来找我,但她从小体弱,饮食皆有太医特定食谱,因此,和我一起进餐的机会也并不多。 所以,我向来都是一个人吃饭。 直到今天。 我望着许知晚欢欣雀跃的样子道:“没想到你读书作画都不用功,一到饮食上倒是十分积极。” 许知晚谦虚地说:“哪里哪里,三皇子过誉了,我再积极,也比不上三皇子积极。” 我……… “殿下,今日午膳布的是清蒸苏眉鱼,菌香牛肉,双色珍蔬,鲜蘑莞豆四味,汤品是新捞的莲藕隔着鸡汁炖成,甜品根据您昨日的吩咐,是糖蒸酥酪。” 宫女们低头报完菜名,便后退一步站定在桌后布菜了。 我向来不喜奢侈浪费,所以菜品一般只让布置四道,另加一汤一甜点,并不是皇子的规制,今天陡然再添上一个人,更是不合规矩。 许知晚看起来却毫不介意,尝了一口苏眉鱼,再品了品鲜蘑,然后一脸满足地对我说:“殿下,我现在终于知道什么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了。” 我道:“你品个菜,如何品出这种心得来了?” 她跟我说:“你平时看起来像个道士一样清心寡欲的,好像都不用吃饭,只吸吸风就好了,没想到你小厨房的厨子手艺如此之棒,你说这可不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吗?” 我……… 我道:“你倒是吃的开心,我宫里的布菜宫女就从未如此繁忙过。” 许知晚说:“三皇子,你这就不懂了,平日里你的布菜宫女是清闲了,可你的厨子得多难过呀,人家辛辛苦苦做的菜,你尝几口就让撤下去,这是对他成果的不尊重,今天呢,虽然你的宫女很累,但我保证你的厨子一定很开心。” 我淡淡道:“正理不通,歪理一堆。” 寂然饭毕,许知晚心满意足的放下筷子,对我说:“三殿下,谢谢你今日的款待,改天我会回请你的。” 改日? 我头痛地按了按额角。 自许知晚来,今日这个动作已不知做了几遍。 她走后,我拿起经书翻看了两下,却无心释卷,我放下书卷,唤来太监小福子,问道:“今日厨子心情可如何?” 小福子愣了一愣,似是没反应过来我所问的问题,怔了片刻才说:“殿下稍后,奴才这就帮您去打听。” 我捡起经书又翻了翻,过了一刻,小福子弓着背从门口进来,行了个礼说:“殿下,奴才才去小厨房打听,听说今日厨子心情极好。”顿一顿,又好奇地问:“殿下,您是如何得知厨子心情有异的?” 我苦笑一声,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了。 [16] 翌日,是上太学的日子。 去太学的路上遇到曹尚书的长子曹锡梁,我们寒暄片刻。 他想起什么似的,笑着同我道:“听说陛下把许姑娘交由你了,这一日相处下来,她可如何?” “她?” 我淡淡回道:“读书不行,胃口挺好。” 第13章 第13章 我给许知晚教礼的事情,大抵整个皇宫都传遍了。所经之处,太学课中,都拿着同情的眼神瞧着我。 曹锡梁戏谑着说:“三皇子,今日你的回头率格外的高啊。” 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立马知趣地闭上嘴,举手说:“当我什么也没说啊。” 今日正当早课,值课的陈太傅却久久不来,约莫过了一刻,才急匆匆地赶过来,看上去脸色却不太好,拿出经书也只是恹恹地读着。 尉龄坐在我身后悄悄地说:“知晚,你看陈太傅,怎么看上去脸色这么差,是不是生病了呀?” 许知晚也压低声音说:“我听说前日陈太傅的儿子因为醉酒,当街调戏良家妇女,事情闹大了,遭到了皇上的贬斥,所以他这几天心情都不好。” 尉龄啊地一声,说:“知晚,你好厉害,连这都知道,我在父皇身边都没听过。” 许知晚小声说:“那天我正好在街上,亲眼看见了。” 尉龄奇道:“不对呀,知晚,我怎么记得前天,你是在吴老夫子那里学礼呀,怎么会跑到宫外去了?” 许知晚说:“就是因为我偷偷跑出宫去,所以才会被吴老夫子送到你三哥那里。” 尉龄开心地说:“知晚,你可真是因祸得福啊。” 许知晚用更低的声音说:“尉龄,你错了,这叫万劫不复…” “许知晚!” 陈太傅怒不可遏地用手指着她:“顽劣不堪!罔顾纪律,你给我站起来!” “刚刚我上课讲的是何内容,你现在给我说一遍!” [17] 陈太傅向来教学严厉,且为人骄傲自矜,不肯在人前过分的张扬喜怒哀乐。这次表情却愤怒至极,连带着面颊都被气红了。想必是听到了许知晚谈话的内容,而感到羞怒交加。 许知晚站起来,朝陈太傅作了个揖,不慌不忙地说:“夫子,您刚刚讲到的是中庸里的第十四篇,教导我们素位而行,安分守己。在其位,谋其政,不欺于上,不瞒于下,方是处世之道。” 曹锡梁在我旁边小小地惊呼了一声,道:“还以为她整日里不务正业,没想到还有点东西嘛。” 陈太傅也是微微一怔,大概没想到许知晚看上去不曾听课,却讲起来头头是道,但许是一口恶气还盘旋在胸口,便沉声道:“别以为你能说出来就洋洋得意,纸上谈兵不算什么,你说说,你自己可做到这素位而行了?!” 许知晚道:“学生以为做到了。” 陈太傅嘲讽地哈哈笑出了声,说:“一个被十余学士拒教的学生,居然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做到素位而行,你这是如何敢说出口的,还请你教教老夫,也让老夫跟着学习学习。” 陈太傅笑得大声,连着太学班其余素日里调皮的学生也跟着大笑起来,许知晚站在一片笑声中,却微微一笑,毫不在意,陈太傅指着她越发嘲讽起来:“你看看你,连老夫都替你面上发红,你还好意思站在这里,我若是你,就早早地卷起铺盖,回家绣花去了!” 学堂里的笑声更大了,许知晚突然也跟着一起哈哈大笑起来,陈太傅怒道:“你笑什么!” 许知晚看上老老实实地说:“我见夫子笑,所以我也笑。” 此话一出,学堂上先是一静,而后猛然爆发出更大的笑声,陈太傅更是笑得前俯后仰,曹锡梁在一旁叹息着对我说:“刚刚还以为她原来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却是比疯子还多一味傻,没药救了,没药救了哦。” 我说:“闭嘴。” 许知晚又不慌不忙地作个揖,笑道:“夫子,您说我不是素位而行,您刚刚又何曾做到呢。” “您虽为夫子,却因为私事而迁怒于学生,此为失礼。学生认真回答了您的问题,您却借机嘲讽学生,此为失德。 因此学生私以为,夫子和学生是一样的人,” “所以,夫子笑,我也笑。” 陈太傅闻言,气得连手指头都指不稳了,连声“你你你”却说不出什么话来,想来一生自傲骄矜,今天却被小小学生当堂指责,当下怒极,拿起放在一边的钢尺就要冲着许知晚打过来。 尉龄尖叫一声,连忙起身想要护住知晚,陈太傅的戒尺来不及收回去,眼看就要打在她们身上------ “啪” 我握住陈太傅的手腕,说:“夫子,您失态了。” 戒尺停在半空,还差一寸,就会打到许知晚的脸。 门口传来一声怒喝:“你们在做什么?!” [17] 夜色温凉如水,太学面前的宫人往来如织。 每一个宫人经过学堂都会微微一福,然后窃窃私语着离去。有的,还在偷笑。 学堂门口,许知晚,尉龄,我,曹锡梁整整齐齐地跪着。 准确来说,是一边跪着,一边抄书。 许知晚说:“多谢各位仗义相伴,我许知晚记住了,来日必当结草衔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尉龄道:“知晚,你别说了,快抄吧,再不抄完,今晚又不能用膳了。” 许知晚说:“尉龄,你回去吧,你父皇又没罚你的跪,你身子不好,在这跪久了是会生病的。” 尉龄摇了摇头,说:“我不回去,父皇心疼我,只要我在这跪着,他一定舍不得,一舍不得,就会放你们先走了。” 她们在那互相推让,曹锡梁看不下去了,插嘴道:“喂喂喂,你们怎么没人心疼我呀?你们打架,关我什么事,为什么我也得在这跪着呀?” 我和许知晚同时开口训斥他:“闭嘴。” 今日父皇和许大学士赶到太学,原来是想着巡视学子们的学习现况,没想到正好撞见这乱糟糟的一幕。 父皇念着前日才训斥过陈太傅的儿子,今日再对他本人加以斥责,未免有些太过严苛,怕伤了老臣的心,打算糊弄了事,没想到许大学士知道后却勃然大怒,当即行礼要求严惩许知晚。 尉龄着急地说:“这也不能全怪知晚,夫子他确实取笑了知晚,父皇,您平时不是说赏罚分明吗,怎么今天却如此偏心!” 父皇看见尉龄难过,一下子就心软了,他沉吟片刻,道:“我看许氏也不曾…” “皇上!” 许大学士深深一礼,沉声道:“微臣教女无方,请皇上施以惩戒,今日皇上若是顾及微臣颜面,纵容知晚,微臣无脸再立于朝堂之上!”言毕,又是深深一礼。 尉龄鼻子都要气歪了,对许大学士说:“许首辅,知晚可是您的女儿,她又没有母亲,您都不护着她,难怪知晚整日里被人欺负!您只知道您的面子,可有考虑过知晚的感受!” 许大学士正视着前方,面不改色地说:“正因为许知晚是微臣的女儿,她的一言一行有过,均是微臣的错,即使国法不惩,家法也要惩!” 尉龄气极,想要上前理论,身侧一直沉默不语的许知晚一把拉住她的衣袖。 她冲尉龄安慰地笑笑,然后敛衣整袖,直直地跪在父皇面前: “皇上,臣女有罪,甘愿领罚。” 夜色渐深,太学堂前的灯笼一个接着一个亮起来了,一个小太监急慌慌地从门口跑来,扑通一声跪在尉龄面前:“公主,您…您快回去吧,皇上知道了,急得不得了,过会说要来看您呢!” 尉龄说:“我不走,除非知晚走。” 小太监急得在地上砰砰砰地磕头,许知晚说:“哎哎哎,你快别磕了,不年不节的,你这么磕,我也没得打赏给你啊。” 小太监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许知晚接着拍拍尉龄的手背,说:“尉龄,我问你个问题,我平常最怕什么?” 尉龄皱着眉想了半天,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 许知晚啧地一声,弹了弹她的额头:“傻啊,我最怕饿,我现在都快饿死了。” 尉龄担心地说:“对呀,那我们赶紧抄吧,早点抄完,你就能去吃东西了。” 许知晚一把揽过她的肩膀,道:“没事没事,不用那么麻烦的,你呢,现在帮我个忙,很快我们大家就会有东西吃了。” 尉龄傻傻地说:“好啊好啊,可是我该怎么做呢?” 许知晚笑眯眯地说:“很简单,你现在假装妥协,赶紧回宫去,然后你父皇肯定心疼死你了,一定给你准备一大桌好吃的,然后你就赶紧吃,趁她们不注意,偷偷留点点心,这样,我们就都有东西吃啦~” 尉龄恍然大悟,直夸许知晚聪明,然后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回宫。跟在她身后的那个小太监见她终于同意回去了,喜笑颜开,一个劲的朝许知晚作揖。嘴上嚷着:“多谢许姑娘,多谢许姑娘!” 许知晚笑着摆摆手,表示照单全收。 “没想到啊,”曹锡梁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道:“许知晚,没想到啊,看起来疯疯癫癫的,还挺有计谋,本公子现如今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聪明还是蠢笨了。” 许知晚没有理会他,而是笑着冲我道:“三皇子,今日,多谢你啦。” 我道:“无妨。” 她对我说:“其实,今日你也可以不用陪我一起在这罚跪的,你并没什么错。” 我说:“如今我是你的习礼老师了,今日之事,你没错,我就没错。一旦你有错,我也是同罪。” 她转过脸来笑吟吟地看着我:“那你觉得,今日我可有错?” 我说:“有错,错在不该在太学课上私语太傅私事,但今日之罪却不在你。” “要说罚,被罚的也不该是你。” 她转过脸去,不再说话,好半天才笑着说:“没关系啦,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想得开,我不在乎。” 我转过头去看着她。 她只露出一扇侧脸,光洁如玉,额间碎发轻轻飞散,勾勒出温润的轮廓。 许知晚,其实不像她表面所说的那样没心没肺。 今日她拉住了尉龄,在父皇和许大学士面前徐徐下跪时,嘴角是上扬的,但低垂的眼眸里却有点点晶光。 满堂取笑她时她不曾哭,陈太傅对她动手时她不曾哭,父皇进来呵责她时她也不曾哭。 但当许大学士大义凛然地求罚于她时,她哭了。 只有我看见了。 我轻轻地回了她一句:“嗯。” 我的心里,开始有点软了。 第14章 第14章 [18] 嗖— 一支箭搭上弓,瞄准了远方的一匹野猪,旋即毫不迟疑地指动箭发,几乎是同时间,野猪倒在了地上。 小太监远远的跑过去验箭,从远处摇摇晃晃地伸来三声哨子声。太子策着马缓步而来,远远地就笑着同我道:“三弟又中标了,今年围猎看来是要拨的头筹了。” 我拱手道:“是二哥承让了。” 秋风飒飒,大丞的秋天如一只雁般从南方赶来,栖息在皇宫的殿角,引来落叶飞黄。 一年一度的围场打猎,开始了。 太子一面策马驶来,一面笑道:“三弟弓箭拉的越发好了,只可惜四弟上个月伤了手,拉不得弓,不能一块围猎,这回,恐怕我两都要输…” “太子小心!” “嗖—” 一支箭擦过太子的肩膀,飞驰而去,直直没入他身后疾驰而过的一匹小鹿喉中。 锦衣卫刷刷刷地拔出剑来,将太子围在其中,大喊:“何人?何人如此大胆?不怕伤到殿下么?!” 一个束发紧腰的身影从后面驰来,急勒马停,身影从马上下来,拱手半跪在太子面前道:“太子恕罪。” 窈窕的身姿,看上去不大像男子。 太子被刚刚那一箭吓得不清,脸色也是阴沉沉的,缓了缓,道:“抬起头来。”语气颇为不善。 那身影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嗫嚅半天不肯抬头,太子又喝了一句:“还在磨蹭什么?” 我看着那身影却有些眼熟,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来不及思考,拱手对太子道:“二哥,此事都怪臣弟安排不妥,此人想来不是故意为之,待臣弟将其带下去好些询问。”未及我言毕,那身影已缓缓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梨花带雨,泪痕尤湿的脸: “太子,臣女许宓,太子恕罪,臣女,臣女不是有意的…” 我心下松了一口气。 肩膀上拍来一只手,一个慵懒的声音在我耳边道:“那是我表妹。” 许知晚一身利落胡装,长发只用一个发冠束在头顶,垂下一根大辫子,额间碎发飞扬,穿着束脚的裤子与短靴。懒懒地靠在树上,带着三分笑意看着我。 --真是芝兰玉树,临风而立。 “三殿下不必着急自揽罪名,替我开脱。” 我心下一动,不知她何时走过来的。 方才的确下意识替她开脱,如今想起来,连自己却也说不清是何缘由。 我道:“你怎么就觉得我刚刚以为是你了?” 许知晚道:“这么莽撞的事,又是个女子做的,整个皇宫,除了我,还能有谁?” 我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许知晚笑眯眯地说:“三皇子谬赞,不敢当,不敢当。” 我哑然失笑,目光转回去,太子仍皱着眉,并未让那女子起身,我道:“你倒不担心你表妹会被太子怪罪。” 许知晚漫不经心地说:“这美与英雄的好事,我若横插一脚,只怕更招人恨,让某些事弄巧成拙…再说了,这大庭广众的,又是个弱女子,太子怎么会舍得动手呢。” 她话音还未落,太子冷冷的声音就紧跟着传来:“拖下去,杖责二十!” “靠!”许知晚说: “你们太子是用打麻将的手法来出牌的吗?” 那女子闻此言,越性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只伏在地上呜呜呜地哭的更伤心。 声音之哀恫,表情之凄婉,让两边的锦衣卫都听得面面相觑,下不去手拉她。 “还不动手?”太子怒喝道。 一声令下,锦衣卫左右一看,横下心来,伸手就要去够那伏在地上的女子— 耳边如风一般倏地动起一个人影,我顺手一把拉住,许知晚面容急切带点不解地回头看我,我道:“稍安勿躁,自会有人救她。” 果不其然,未等锦衣卫的手碰到许宓的衣衫,一个柔美的声音便从一侧传来:“且慢。” 层层树枝被侍从一枝一枝仔细拨开,一名高挽发髻的宫妃打扮的女子,笑吟吟的领着一群侍女缓步而来。 “太子,请先消消气。” [19] “听闻太子遇刺,本宫特意过来探望,路上听起侍从解释来龙去脉,方知是场误会,宓儿本欲拉弓射猎,太子倏忽驰马而来,才让宓儿的箭不小心擦过。” 如贵妃一面扶起跪倒在地兀自哭泣的许宓,一面笑着对太子解释。 又紧着关切地问道:“太子可有伤着?本宫此次回去,必定好好教训许宓,让她知礼。” 一席话下来,又推又拿的,既解释了许宓伤人的原因,又先发制人说要教训许宓,让人拿不住话柄,却全然不给太子开口的机会。 如此周全的话术,怪道如贵妃这些年在深宫的位置屹立不倒。 太子沉着脸道:“如娘娘的消息倒灵通。” 如贵妃笑道:“本宫恰好在附近赏景,听到此处有吵闹声,便遣人来打听,可是碰巧。” 太子的脸色仍然不好,但还是礼了一礼,道:“本宫无碍,多谢如娘娘关心。”不等如贵妃回话,又道:“既然是场误会,那本宫就先行回去了。如娘娘自便。” 如贵妃还以一礼,笑吟吟地看着他离去,方才牵起许宓的手离开,路过我时,停下笑道:“三殿下今日猎的好,恐怕要拨得头筹了,你父皇也称赞你呢。” 我拱手道:“如娘娘谬赞。” 她笑着又看了我一眼,方才离去。 许知晚从树后钻出来,望着我吐吐舌头,我道:“方才还不畏事要冲上去,这回倒像见了猫的老鼠了。” 许知晚说:“不畏事不代表要惹事呀,刚刚是情急,现在要是被我姑母看见,我又得被她念叨老半天了。” 又笑眯眯道:“三皇子,改日再好好谢你。” 许知晚策马转身入树林,小福子在我身后搂着箭,笑说:“殿下,你说许家的女子怎么都一个样儿啊,身形模样儿也有点儿像,性格也都莽莽撞撞的。” 我把弓箭随手递给他。翻身上马,看着树林里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不像。” 一点都不像。 [20] 今日狩猎,诸皇子均有收获,就连尉龄都套着了两匹小鹿。蹦蹦跳跳地跟父皇报喜。 父皇很高兴,立刻命人架火生堆,把鹿给烤了。再备上美酒,佐以围场里新摘的果子,宴请大臣们共享鹿肉。 尉龄来得晚,扎着一头小辫子,蹬着小靴子,真是像极了一个胡族的小公主,她和许知晚一同进门。许是今日围猎的成绩让她很满意,一进门就蹭在父皇边上一口一个父皇今日神武无比,一口一句父皇英姿不输少年,哄得父皇眉开眼笑。笑得比弥勒佛还要欢喜。 父皇笑眯眯地说:“还是尉龄心疼父皇,给父皇献的小鹿,父皇很喜欢,诸位大臣刚刚也都夸赞呢。” 尉龄也笑眯眯地说:“那当然啦,尉龄对父皇最好啦,尉龄打算把小鹿带回宫中去,养成大鹿,然后鹿鹿生鹿鹿,生下来头一只就给父皇,父皇,你说儿臣这个想法妙不妙呀。” 曹锡梁擦了一把汗,靠近我说:“我怎么觉得,他俩说的不是同一回事啊?” 不止他觉得,父皇也是立马脸色大变,眼前鹿肉还在滋滋冒油地烤着,父皇望着鹿肉,面上表情很是复杂。 但他顷刻间就调整了过来,笑着拍着尉龄的小手,道:“尉龄觉得怎样好,父皇就怎样好。”一面暗暗地给一旁的小太监递眼色。 御前的小太监都甚是机灵,立刻领悟了圣意,瞅着没人注意,偷偷地退了下去,想必是暗中准备新鹿去了。 这时,御殿前坐着的孙尚书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举杯冲着尉龄道:“公主一片孝心,连老臣今日也有幸分其一二,实乃天家幸事啊。” 孙尚书,年八十,想必是老耳昏聋,未曾听到刚刚尉龄与父皇的对话。尉龄坐在台上听到他如此说,笑得眼都眯了,起身举杯道:“孝敬父皇母后是尉龄身为儿臣应该做的,尚书大人原来也喜欢小鹿,那改日尉龄也送你一只。” 孙尚书抬头欲谢恩,忽然望见父皇在尉龄身后挤眉弄眼递眼色。 父皇本意是让孙尚书别再说了,赶紧坐下。但孙尚书看在眼里,却以为是圣上觉得他方才夸得还不够狠,示意他再夸上一夸。 又想起素日里父皇对尉龄的疼爱,于是又跟着举杯对尉龄道:“公主孝义,老臣愧受,公主不仅打的一手好猎物,连抚老悯下的心也是可敬的。 知晓老臣年老,牙口不好,还特特的将老臣这一份鹿肉制以炖品,肉质鲜嫩,入口即化,老臣感怀在心。” 尉龄呆呆地问:“尚书大人,你说什么?” 孙尚书以为是自己年老,说话声音过小,导致公主听不清楚,遂提了提气,中气十足地道:“老臣多谢公主特将鹿肉制成炖品,老臣感怀…” 尉龄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20] 尉龄这一哭,就直哭了一晚上。 她哭了一晚上,父皇跟着心疼了一晚上,也不顾什么天家威严,知是我今日狩猎最多,遂命我带人此刻出去山上且转转,是不是还有什么鹿在外面未被猎死,务必活捉两头回来。 是夜,树林中影影绰绰,我举着火把在前方搜寻,忽地一个黑影闪过,我示意身后的侍卫不要发出声响,伸手从背篓里取过一支浸过麻沸散的竹箭,瞄准那个黑影— “嗖—” 那匹黑影往前又跃了几步,颓然倒地,我将弓递给身后侍卫,分花拂草而去查看。 借着手中火折子的光,隐隐照到地面,一匹小鹿正躺在地上无力挣扎,竹箭扎在它的右腿上,我只用了六成力,因而扎得并不很深,想必是箭上麻沸散药效发作,因而倒地。 我将竹箭拔出,正欲招手唤来侍卫,忽见旁边草木上迎着月色,一闪一烁地似是晶光莹莹。 以手轻沾,腥膻味便附于指尖。 我倏地转身望去。 身后一片空荡荡。 原本跟在我身后的一众侍卫,全然不见了。 “飒—” 一支利箭从丛林深处射来,势如破竹,连带着飞过的几片叶子都被劈断,几是顷刻间就要没入我的胸口— 一只手伸过来,将我往右边堪堪一推— 我只感到右边肩膀闷闷地一痛,连带着旁边响起一声闷哼声,不由自主地朝右边倒去。 一个温软的身躯跟着倒进我怀里,就着月光,一双墨玉眼堪堪望向我。 我正要开口说话,那人伸手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轻声做嘘放在唇边。 不要说话。 她抬起头,警觉地看看四周,如玉的下颌就着月光,发出淡淡莹白的光泽,墨色发丝垂在颈边。 我恍惚看着。 林内风影飒飒,等了许久,都再无动静,她轻轻从我身上爬下,将我扶起,扶起瞬间牵动了伤口,我一言不发,她却敏感地转过脸来问我:“疼吗?” 月光底下晃着她担忧的神色,长长的睫毛在光洁的脸上织出长短不一的影子。 我摇了摇头。 她轻车熟路地将我带到一个山洞面前,掏出火折子点燃,支起一个小火堆,我靠在洞壁上问她:“你为何在此深夜来这山中?” 她唇嘴一动正要回答,我又道:“不要跟我说是晚膳用多了,来此散步,你觉得我信么?” 许知晚说:“三殿下,你想象力真匮乏,我就算用借口,也不会用这么无聊的啊。” 我哑然失笑。 她忽然凑近过来,我问道:“你要干嘛?”她抬头看我,用手摸着下巴笑说:”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嘿嘿嘿…嘿嘿嘿…当然是帮你拔箭啦笨蛋!你想什么呢!” 我心说一声明明是你在想什么。 许知晚说:“你别以为你现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啊,你现在肯定在想,明明是你这么想,还要赖在我头上,但是别管你现在心里想什么,都得乖乖听我的,别动,别动,很快啊,就一下子,嘿~!” 我闷哼一声。 方才在林中那一箭,带着飒飒风声直跃而来,定是用了十成的力,却不知为何,入我肩中却不是想象中那么深… 就着洞壁中闪烁的火光,我望向许知晚的脸,盈盈跳跃的火光下,她的眉头紧锁,仔细地端详着我的伤口。 她的眉眼生的极好,下巴上盈盈挂着一抹血迹,在火光下更显清艳之色。 …血? 我伸出手,抹了一下许知晚的下巴 ,她抬起头迷惑地看着我,我想起她刚刚调笑我的动作,伸手扳过她的右手。 她的右手掌心血迹赫然,一道深深的伤口正往外潺潺流着鲜血。 “你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刚刚箭射过来的时候,觉得它生的格外好看,所以顺手抓了一下。”她笑眯眯地说。 她的伤口极深,定是刚刚箭冲我而来,伸手去牵制箭头,被箭头刮出来的。 …难怪。 难怪我的伤口并不很重… 我望着她笑盈盈的脸,一种难言的感受直涌上心头,想说什么,却又一句也说不出。似是难过,心里一下一下,像被重击。 许知晚问我:“三殿下?怎么了?你怎么像看到鬼似的看着我?我脸上有仙女?” 我道:“…无事。” 身旁放着刚刚拔下来的箭,血迹俨然,我拿起来仔细端详着。 放箭的人是抱了让我必死的决心,箭身都被一路上伸出的枝桠刮出了印痕,可见力道之大。 临近箭头撇出一条血迹,定是许知晚伸手去抓时带出的血痕,盯着它,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再接着往下看… 我蓦然瞪大瞳孔。 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晃了晃,许知晚戏谑地同我道:“三殿下,你怎么了,胆子小也不要这样吧,这箭我看也不至于丑到吓人嘛。这传出去多丢您英明神武的脸” 我摇摇头,笑道:“此时应该无事了,休息一会,就回营去吧。” 许知晚点了点头道:“原来没被吓傻,甚好甚好,否则还得我抬回去。” 我哑然一笑,转过脸去看着洞外。 洞外月光依旧,远远的,似乎传来了侍卫们的呼叫声。 握紧的手又张开。 掌心拔下来的那尾羽箭末端,雕龙缠鼎, 是太子的刻印。 第15章 第15章 【20】 东方微微掀起一道蒙白的亮光时,我同许知晚回到了营帐。 因着受伤,我们两人看起来十分狼狈,一个一肩膀血,一个一手的血,许知晚还沾了些在下巴上。偏偏又都着的是浅色衣裳,乍一眼望过去,很是惊人。 或者说吓人。 曹锡梁远远迎上来,恨不得把眼珠子从眼眶里摘出来粘在我们身上,一路张着嘴过来,我们眼睁睁地看他喝进去几口凉风,又摔了个跟头,猛咳了几下之后,才流着泪瞠目结舌地道:“…殿下,你莫不是和许知晚昨夜在树林生吃鹿肉,才弄得一身血污吧?” 许知晚微笑着对他说:“你麻痹。” 父皇见了我们,异常震怒,木兰围场出现刺杀行为,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当下下令缉拿全部昨夜巡岗侍卫,通通押进慎刑司严刑拷打,命其势必要追出幕后黑手。又吩咐令最好的太医速速来殿诊侯,所用一切均要最好的药材。 一切安排妥当后,又转过来问我: “瑨儿,昨夜你遭刺杀之时,可有何发现,那凶器又是何物?” 我道:“儿臣并无发现。” “伤口是箭伤,只是寻常箭支,已被儿臣丢弃了。” 父皇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的目光转向许知晚身上,又道:“许氏昨日也一同遇刺了吗?” 语气微沉,隐有不满之色。 许知晚正要开口,我回道:“许氏与尉龄交好,昨夜见尉龄伤心,本也是上山狩鹿,恰巧发现有人行刺儿臣 ,这手上的伤口是为了救儿臣才受伤的。” 父皇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望向许知晚的眼神也平添了几分慈祥,温声道:“好一个义勇的孩子,朕定会命太医好好医治你。” 许知晚笑眯眯地说:“皇上,这都是臣女应该的,应该的哈。” 父皇又嘱咐了两句,看着太医进来医治之后,便转身出去了。他出去未曾多久,殿门外啪嗒啪嗒地响起一阵脚步声,门吱呀一声被急切地推开,露出尉龄一张红肿着眼的脸。 “知晚,三哥,听说…听说昨夜你们出去一晚未归,都是尉龄不好,尉龄…” 许知晚温柔地冲她招招手,尉龄抽抽答答地进来了,乖顺地挨着许知晚坐下,许知晚用帕子就着一旁盆里的清水沾了沾,替她擦掉脸上的眼泪,语气无比柔和地同她道:“尉龄乖,这怎么能怪尉龄呢,这只是场意外,尉龄…” 尉龄打断许知晚的安慰,捏起袍角拭着泪道:“知晚,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昨夜在殿堂上哭,你们也不至于沦落到晚上要去树林生吃鹿肉。” “你们喜欢吃鹿肉,尉龄以后再也不拦着了,其实昨日殿堂上我也不是不许你们吃,只是想着以后能养成小鹿,也能送你一只,以后我们就可以一同策鹿而游,可不好?” 又急切地说:“我方才听说,你们生吃鹿肉之后,胃肠很不舒服,下泄之症很严重,现在可还好些?我带了好多裁好的绸缎,用来…用来最是合适,你拿去,我让尚琴吩咐她们又多裁了些,你和三哥都够用。” 殿内静了片刻。 许知晚温柔地,面不改色地,笑眯眯地同尉龄道:“尉龄真周到,真是个好孩子,是哪位义士告诉你,我们生吃鹿肉,添了下泄之症呀?” 尉龄又拭了一把泪,道: “是方才我遇到曹锡梁哥哥,他告诉我的。” [21] 我从殿内出来之时,天已大亮。 沿着小路一路信步走着,一路上遇到的宫女侍卫大抵已知道我遇刺之事,并不十分惊讶,只是依礼行礼。也没有张望。 路过一个石墙转过角,便看见四皇子李成缚迎面走来。 “三哥。”李成缚冲我拱拱手道:“方才听闻三哥遇刺,正要去探望,可巧就在这碰上了。” 我也是一笑:“父皇已经召来太医包扎好了,伤口不深,也没切中要害,并无大碍。”目光落在他仍悬挂在胸前的右臂,便道:“四弟的手伤可好些?” 李成缚笑说:“还那样,上个月马上摔下来之后,太医说至少要三个月康复,这才第二个月,只能歇着。” 我道:“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存。四弟向来善射箭,如果康复了,昨夜上山钦定狩猎的必定是你,可不是要遭为兄此罪了?” 李成缚笑道:“三哥无论何时,说话总是让人如沐春风。” 我一笑。 回到了殿内,小福子早早地迎上来,一叠声地认罪,我挥了挥手,道:“这也不是你的错,无需自责。” 顿了片刻,又问道:“今日可有人来看过我?” 小福子恭恭敬敬地道:“今儿早上,二皇子,四皇子和五公主来瞧过,恰巧您都不在,就都又走了。” 我道:“那太子呢?” 小福子想了想,道:“太子的太监小贵子来过一次,问了殿下如何。” 太子… 小福子关切地道:“殿下一夜不曾好眠,奴才已经整顿好了床铺,殿下去休息片刻吧。” 我往殿内走了几步,又停住,小福子问道:“殿下?可有何不妥?” “无事。” 我一边抬步往殿外走去,边道:“我有些许闲务要处理,不必跟上来了。” [22] 我和太子,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 他并非母后所出,但也是嫡出,在父皇尚且做太子之时,府上的太子妃并不是母后,而是前朝郭将军的嫡女郭氏。 后来未及父皇登基,郭氏便因病过身了,只余下太子,父皇又迎娶了我的母后。当时太子年仅三岁,母后对他一直视如己出,就连我出生之后,也未改变这一点。 听闻父皇与郭氏的感情极好,因着他生母早逝,父皇一登基就立了他为太子。 论情分,我们从小手足相抵,论名分,这些年,太子一直接受的都是储君的教育。 我实在想不明白。 太子的住处离我不远,也是母后指的,道是我们两个从小的情分,必得挨着。每每出来狩猎,总是我们的住处挨得最近。 我抬步走了进去。 殿内异常安静,奇的是连一个伺候的人都寻不见。 空气里一股淡淡的奇异的味道,闻着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味道… “谁?” 卧殿深处,传来一声低喝。 我停在门口,道:“是我,齐鼎。” 卧殿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片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帘子,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李齐鼎冲我淡淡一笑:“怀瑨,你来了。” 我静静看着他,不做言语。 他一面咳着,一面踱了出来,天已大亮了,他却还未束发沐冠,头发只是松松地散在肩膀上,身上着的也是一袭软袍,他走到门厅,一面示意我坐下,一面自己坐下,声音低沉地道:“我早上打发人去瞧你,回来说你不在,伤可好些?” 我并没有走过去,仍旧站在原地,道:“无碍,只是轻伤。” 他的脸上似有欣慰之色,道:“那便好。”见我不动,停了停又道:“今日一早,服侍的人都让我打发出去了,殿内没有人,招待还不周,你可别见怪。” 我看了他片刻,缓缓走过去,就着他身旁的椅子坐下,道:“你我兄弟,又何必拘这些虚礼。” 他一笑,道:“也是。” 他说了这一会话,看上去像是体力不支了一般,捂着胸口又咳了许久。好半天才停,笑道:“也不知怎么了,昨夜起开始就病着,直咳了这一夜,到早上还恍惚着,打发太医来瞧了,却也说不出是什么病,只是要寻一味无根草,止咳最有效,所以今儿一早,就打发他们去寻了。” 他笑着说话,直看脸色,只是些许无奈。我道:“你昨夜可一夜在殿中。” 他点了点头,笑道:“还能哪去?昨夜晚宴后便回来歇下来,还看尉龄哭了半晌的鼻子,还赔上了我殿内新来的一个会做纸鸢的小太监,这小丫头。” 一面说着,一面又将手捂在嘴上低低地咳起来了。软袍的袖子从手臂上滑下来。露出的右手手肘上,一道血痕赫然。 他并未发现伤口的暴露,见我怔怔地看着,笑道:“这是如何了?一大早过来,整个人都与往常不大一样了,可不是昨夜吓着了?” 他又道:“说来,也是兄长的不是。” 我抬眼望向他。 心中隐隐的,一阵又一阵的不安,似潮袭来。 他一面咳着,一面笑着说:“小时候我们一齐长大,你刚会走路时就喜欢捉着我的衣摆。在身后摇摇晃晃的唤我‘齐鼎哥哥,齐鼎哥哥’ ,那个时候你门牙都未齐,吐字总是不清,好好的齐鼎哥哥,总是叫成气鼎锅锅,气鼎锅锅,惹得当时周围的同龄小儿也跟着唤我气鼎锅锅,我也年纪小,被你一唤,气得一个月都不吃锅子。” “后来有一次,你同我跟着父皇,也是去木兰围场,在围场上为了逮一只狍子,我不小心摔进陷阱里,你可还记得你是如何做的?” 我道:“我当时解下腰带来够你。” 他哈哈一笑,道:“是啊,可惜力气太小了,没把我拉上来,反而把你给拉下去了,把你拉下来的时候你又扑腾脚,结果连裤子都挣掉了。” “我当时很愧疚,跟你道对不起,你还故作镇定地说:‘没关系,气鼎哥哥,兄弟之间不言谢,只是等会父皇派人来救我们,能不能先借条裤子给我穿。’” 他笑了片刻,道:“那时候,我还对你说了一句话,你可还记得?” “我说,今日你救我,来日我救你,咱两兄弟之间,以后互爱互助,这样就都不会受伤,也不会没裤子穿了。” “结果,你昨日遇刺,我却没能救你。”他又咳了半晌,笑说:“这可不是兄长的不是?” 第16章 第16章 【22】 我回到自己的殿阁的时候,已是晌午。 远远的,便觉着殿内的气氛有些许不对。 从殿门口,蜿蜒一路到殿内,路的两侧乌压压地跪着一群群人,以首顿地,靠在两侧瑟瑟发抖。 …若是许知晚见了这一幕,肯定会一脸惊讶地说:“三殿下,你好人缘呐,看看这阵仗,离过年还有几个月,就这么早早地有人来找你拜年啦。”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竟在这个时候想起许知晚,想起她便罢了,连着她的胡话也一同想起,看来我着实是没休息好。 殿内蓦地飞出一个人影,小福子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道:“三殿下,您可算回来啦!奴才刚刚着人出去好一通找您,到处都没找到,奴才…” 我伸手打断他语无伦次的话,道:“到底怎么回事?” 小福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低声道:“皇…皇后娘娘来啦。” 我叹了口气。 殿门的帘子被一把掀起,一个小宫女踩着小碎步跑过来,冲我一礼,道:“三殿下,娘娘已知您已回来了,命您即刻赶过去见她。” 没等我开口,小宫女又是一礼,道:“娘娘还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您要是嫌她烦避开她,她就日日过来您宫中找您。直到您愿意见她为止。” 此话一出,那些跪倒在地的奴仆们都将头抬了起来,一道道灼热的眼光恳切地望着我。 我扶了扶额头,道:“好吧。” 母后从我记事起,脾气就不大好。 她出身武将之家,性格勇猛剽悍,据说小时候还随着外祖父一同上过战场,虽然后来她本人极力否认这一点。 但从她小时候因着我淘气,布局哄着太学班其他小孩心甘情愿地把我供出来,又亲自动手掌掴我屁股的行为来看。 我更倾向于相信她打过仗。 进了门,小宫女替我挑开帘子,入门正座上倚着一个一身淡黄锦衣的女子,高挑着蛾眉,见我进来,冲我招手道:“瑨儿,过来,让母后看看,这伤可还重不重?” 我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伤,也值得母后跑过来这么大动干戈。” 她冷笑着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放,说:“我倒要看看,谁这么大的胆子,敢伤了我的儿子!” 我无奈一笑。 母后招我靠近,令一旁的枝黎姑姑替我查看伤势,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对我道:“这是你外祖父当年上战场时,军中神医给配的好药,涂上可祛疤止痛,可惜神医去得早,也没留下配方,母后也就留下这一瓶,你拿回去,好生涂着。” 我道:“母后说的,儿臣一定照做。” “对了,”她微微挑起凤眼,流光溢彩的眸子转到眼角朝我看了一眼,道:“我听说,此次你遇刺,许家的那个小妖精也跟在身边?” 我感到一阵头痛。 …早就知道这种小伤,在母后眼里并不算得什么,此次过来,一定不只是过来瞧瞧伤势这么简单。 我说:“许氏跟儿臣是碰巧在山头遇见,箭射过来的时候,她以手捉箭,才使得儿臣没有身负重伤,算是儿臣的恩人。” 母后哼了一声,道:“她们许家能有什么好人?从许霓瑜,到那个新来的许宓,都是一副看上去知书达理的样子,结果呢?做姑母的整日惑上也罢了,侄女也有样学样,一听到太子要预备选太子妃的消息,就把侄女塞过来,令人不齿。” 我心头一跳,问道:“太子选妃,许家哪个侄女要过来?” 母后皱着眉道:“还能是谁,自然是那个许宓。” 【23】 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母后瞅着我的反应,道:“怎么,你害怕是那个许知晚?” 乍然被说破心事,我的脸上一下子淡淡地发起热来,母后欣然点头道:“还是瑨儿心疼你二哥,你放心吧。” “虽说许知晚虽然不像许霓瑜娇滴滴地看上去就讨厌,但是也太疯疯癫癫了,哪有个女孩儿的样子,许家要送也得选个知礼合规矩的,许知晚她不够格。” 我心叹一声,母后啊,你哪有资格说别人不像个女孩儿的样子。 她又道:“我看,这次她大半夜疯疯癫癫跑出去,也太不成个体统,虽说救了你,有功,但也有过,功过相冲,就赐她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再让她抄一百遍女训给我,赏罚分明。” 又哼了一声,道:“也省的她姑母别仗着她侄女救了我儿子,就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起来,本宫要让她们知道,什么是规矩。” 母后又叮嘱了几句,待枝黎姑姑查看了我的伤口,告知确实不是重伤之后,便离去了。母后一踏出门槛,她的侍从也跟着一礼,堪堪欲出门时,我轻唤了一声“枝黎姑姑。” 枝黎姑姑听见我唤,便住了脚,待侍从都走光之后,才走近一礼,道:“三殿下有何吩咐?” 我从门庭柜中拿出一个锦盒给她,说:“上回母后念着睡不好,总头疼,这盒里是我托人从江南带来的安神香,你回去给她点上,可以舒缓症结。” 枝黎姑姑冲我温和一笑,说:“三皇子有这样好的孝心,何不自己亲自给皇后娘娘。” 我说:“只是小事,刻意了反倒不好了。”顿一顿,又问道:“母后最近可常去看望太子?” 枝黎姑姑说:“太子要预备着选妃了,娘娘正忙着准备,近日里忙的很,只是偶尔去瞧瞧太子。” 我笑着说:“这也好。” 枝黎姑姑也笑了一笑,说:“殿下可还有什么要紧事?皇后那里离不开奴婢,怕是得走了。” 我道:“方才母后说要赐许氏一套文房四宝,可巧我这里正有一套,是去年生辰时得的,放在我这里也是多余,姑姑平日里还要帮母后料理这许多事,不如我让小福子去给许氏送这文房四宝,再给她传旨,也省得姑姑费心了。” 枝黎姑姑想了想,笑道:“既如此,奴婢就多谢三殿下了。” 枝黎姑姑走后,小福子挠着头同我说:“殿下,我怎么记得,您去年生辰并没有收到文房四宝的礼物啊?” 我拿起一卷书,说:“你没记错,我没有这种礼物。” 小福子又挠了挠头,说:“那您这传旨…” 我说:“旨就不必去传了,你去寻一套女训过来,再替我砚好墨。” 小福子倏地瞪大眼睛:“殿下…你…你这是…” [23] 写下纸上最后一个字时,我放下笔,揉了揉手。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了,一弯细月遥遥挂在枝头。 我松了松肩膀,有些疼。写字时因着肩膀受伤不能乱动,一下午吊着膀子写字甚是累人,于是歇了歇,放下笔,信步出去了。 木兰围场四周依着山,住处附近虽然没有野兽,但是也有丛木疏鸟。我走到附近一座小山丘前,这里隐着几道竹子,晚风吹起,梳着几缕凉意,倒是十分畅快。 “三殿下也是来此处看热闹的吗?”一个瓮瓮的声音在脚边响起。 我吓了一大跳,低头一看,许知晚蹲在地上一块大石头边上。 因着天黑,她又穿着深色衣裙,猛一下还真看不出来这里蹲着个人。 “你大晚上趴在这里做什么?” 许知晚说:“什么趴?我这是蹲好吗,趴着听上去像个□□似的。”又朝我招招手,说:“来来来,快过来,这里有好东西看。” 我跟着她一道蹲下,她用手撩起眼前一帘细竹,说:“你看。” 竹叶翻飞间,对面那颗大梧桐树下,就着月光织出两道影子,看着身形像是一男一女,都站的很近,只是默默相对,并不说话。 我说:“许知晚,你在这偷看别人约会?” 许知晚啧了一声,小声道:“什么偷看不偷看的,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他们去哪约会不好,非要来这,要真是见不得人,就找个僻静角落呗。” “偏偏又非要玩弄风雅,跑到这大庭广众的地方。既然跑到这大庭广众的地方来了,被看见了那就不算偷看了。我还说是他们故意让我看的呢,你说对否不对否?” ……… 跟许知晚理论,是我错了。 她这厢还没发表完自己的长篇大论,那边隔着风,恍恍惚惚地吹来了一阵声音,站在梧桐树底下那对玩弄风雅的小鸳鸯,开口说话了。 一个男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女的说:“别说了,我知道,这也不是你能左右的。” 男的说:“不,都是我没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看着你…” 男的像是说不下去了,一拳打在树上,震起树叶哗啦。女的一把扑过去,握住他的手,说:“你这是何苦!” 说完,树底下两个影子相织,两个人搂在一起呜呜呜地哭了出来。 许知晚小声哎哎了两声说:“先别哭呀,到底眼睁睁地看着她干什么呀,也不说完,啧。” 两个人搂在一起呜呜呜地哭着,哭了好大一会,像是累了,那女的影子依在男的影子怀里,男的又将她扶正,远远看过去,像是在深情对视。 许知晚说:“依我的经验,这男的恐怕是在酝酿怎么下嘴。” 她话音刚落,那男的便缓缓矮下头,地上的影子从一双混为了一个,两个人在月光底下吻得如胶似漆。 我把目光从这对鸳鸯的身上挪回到许知晚脸上,酝酿了一会,问道:“你刚刚说依你的经验,你在这上面有什么经验?” 许知晚兴致勃勃地望着那对鸳鸯亲嘴,头也不回地对我说:“哎,这种经验我多了去了。” 我的心猛然一沉。 她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那里有许多这样的话本子,上面全是有关于这种才子佳人的故事,下回给你带几本过来,也让你长长经验。” 她在这边说着,那边的情况却开始不对劲起来,那男的亲了半晌,放开了女的,又含情脉脉地望着,手放在女的的肩膀头上,又一寸一寸往下移,影子被抽出一根长条,那男的解开了女的的腰带,又扒下了她的外袍… 我伸手刷的一把拉过许知晚,另一只手迅速覆上她的眼睛。 许知晚说:“哎哎哎,你干嘛呢,松开我松开我,好戏正看到当头呢。” 她扒着我的手,脚下不断踢腾,踢落了一块碎石,啪嗒往下摔出一声重响。 我俩一呆。 再往回看,那对苦命鸳鸯似是被这巨响惊了一下,女的飞快地穿上外袍,男的也是慌慌张张地理顺自己的衣襟,两人从树底下飞快地奔了出来。 我俩又是一呆。 方才一呆,乃是一惊,这一呆,却是一吓。 只因这树底下奔出来的两只鸳鸯,刚刚隐在树底,声音又飘飘忽忽地听不大清,未曾认出来,现在跑出来了,借着月光一照,却发现是对熟人。 四皇子李成缚,和新进宫来的许宓。 许知晚怔怔地回过头跟我说:“我不是在做梦吧。” 第17章 第17章 小时候随母后去看戏,台上戏子们咿咿呀呀,演的是一出《又一春》。 听这名字就是十足的春意盎然,而戏的内容也不负众望,一片芳草萋萋。 大约讲的是一位小姐,聘的是当朝一位年轻王爷。却珠胎暗结,跟一个长得俊秀的穷秀才好上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小姐和俊秀才在偷情必备的后花园里,执手相唱:“奴明日就要把这红线抛,委身王府做那新嫁娘。嫁衣虽红不及奴心头血,公子切莫把奴忘。” 当时母后一边看一边呸着瓜子皮,道:“没眼光的小姑娘,我就不信这穷秀才哪里比不上那丞相之子,等他老了,又穷又丑又胖又秃,再娶上两三房小妖精,看你后悔不后悔。” 又磕开一片瓜子皮,道:“这王爷也是够倒霉的,王府怎么就委身了?合着非要住到皇宫里才不算委身是吧?” 没承想,时隔数年,母后的话竟一语成谶。 今晚看来,皇宫确实比王府要显得不算委身。 许知晚说:“这事我可管不了了,就当我今晚什么也没看到啊告辞,三殿下后会无期。” 我一把拉住她的衣衫,她哭丧着脸,回头望向我:“三殿下,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素日我们三个一道见面,我看着都还很正常啊。谁知道,谁知道他们俩背着我做出这种事…” 月光底下,映着她一双墨玉眼粼光闪闪,在月色底下一层一层荡着波纹。 倒像是挨着欺负似的。 我一阵好笑,有意逗逗她,开口说:“他们背着你?这话听着倒活像是你才是正配,现在拿住了情郎和别人的奸情?” 许知晚的头在月色底下摇得像个拨浪鼓:“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我说错了,不是背着我,是他们正大光明的做这种事,奈何我瞎没发现。” 我说:“你倒有自知之明。” 她冲我讨好地嘿嘿一笑,一面不易察觉地从我手中拽过自己的袖子,说:“三殿下英明,三殿下神武,三殿下才胜诸葛貌比潘安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在三殿下面前我当然要有自知之明嘛……三殿下我能走了吗?” 我一把拽回她的袖子,冲她一笑,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回了我一笑,我说:“不能。” 许知晚的脸在月光下照了照,衬得像条遭了霜的茄子,我从袖子里拿出今日母后给我的那瓶神药,放到她手里,说:“这是上好的伤药,你拿去,每日在伤口上敷上一敷,可以止痛,还不会留疤。” 茄子接过药,眨巴眨巴眼睛,我又说:“好了,现在可以走了。” 茄子立刻笑眯了眼,冲我摆摆手,嘴里说着:“好的好的,三殿下您也早点休息,明儿个见!”一转身,很快就溜了个没影儿。 我在原地站了片刻,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也转身走了。 [25] 树影婆娑,刮起一阵风。 不远处另一株梧桐树底下闪出一条影子,半隐着树,朝这个方向默默望着。 晃了晃,也没进了夜色里。 【26】 木兰围场上出现刺杀这个岔子之后,父皇也无心再围猎了。略歇了两天,就下令班师回朝。 临走前,我被刺杀那日,跟随我上山而去的侍卫们,在地牢里集体咬舌自尽,当负责审讯这件案子的刘大人赶过去时,只有一个侍卫尚存一息。 他瞪大眼睛在地上“嗬,嗬,嗬”地叫了三声,然后就咽了气。 父皇知道了,坐在庭中椅上久久地不说话。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父皇定会给你一个公道。” 公道,世间并不是黑白分明。有些事,连天子都不能左右。 回到宫里,秋日已过去一个月,瑟瑟风起蚀高墙,后宫前朝,都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一连几天,去母后宫里请安,都见她忙忙碌碌地下达着命令,各色女子的画像如流水涌入栖凤宫。各位诰命夫人也成了栖凤宫的常客。 整日里,皇后宫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眼观前朝,也是暗流涌动。 只因太子的选妃提上了日程。 前朝后宫一片忙碌,太子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整日里除了去太学班进课,就是呆在东宫里闭门不出。 偶有人问起,也只是说最近在谋棋捧书,欢迎诸君前来赐教云云,别人贺他要成家,也只是一笑,并无言语。好像选的是别人的妃。 曹锡梁无甚心眼,听太子说谋棋欢迎赐教,还真捧着副新得的象牙棋子去了几次东宫,结果回回都狠吃闭门羹,回回连门脸儿都没跨进去,一个斯斯文文的门房就跨出来说,太子今日不在宫中,问何时归来,答曰不知道。 曹锡梁悄悄问我:“太子不会是个断袖吧?眼看着要选妃了,日日都不在宫中,平日里也没见他对女人有过什么兴趣,可能是找相好的男人去了。”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捂着头说:“当我什么也没说。” 这日该着许知晚来我宫中习礼的日子,读了一上午经书之后,开始用膳。 不知为何,总觉着她今日不大有精神,读经书也是前面读成后面,从第一页直接读到末两页。吃着饭也是心不在焉,半天了,一碗饭都没吃完。 我放下筷子,道:“今日的菜不太合胃口吗?” 她把目光从碗里移到我脸上,恹恹地把头摇了两摇。 我想了想,唤来小福子说:“我记得今日上午母后托人送来两盒新进的葡萄,你去都拿过来。” 葡萄刚从井里镇过捞起来,晶莹的水珠散在紫皮上,幽幽凝着几朵光华,很是诱人。许知晚伸出指头碰了碰葡萄,脸上表情仍是恹恹的。 我伸手摘过一枚葡萄果,轻轻破开皮,紫而透莹的果肉从皮里挣脱出来,挣出淡淡甜香。我将它放在许知晚面前的玻璃盏前,道:“说罢,又闯什么祸了?” 许知晚刷的一下坐起来,又小小心地坐下去,墨玉眼从睫毛扇底下溜出来将我望着:“我明天想告一天的假,可以吗?” 我破着葡萄皮,面无表情地问:“为什么?” 许知晚说:“我明天生日。” 我说:“你的生日是六月初六,早就过了。” 许知晚瞪大眼睛望着我:“三殿下,你查我户口?” 我把又一枚剥好的葡萄果放进她盏中,说:“少转移话题,到底什么事?” 许知晚正想开口,我又道:“少给我掰扯些什么谁生日,谁过寿,谁又大婚谁生子之类的谎,你觉得我会信?” 盏中葡萄已没过盏壁多半,在日光底下璨璨地闪着颜色,许知晚可怜兮兮地趴在桌子上,扁着嘴想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压着低声跟我说: “三殿下,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我明天是要带着尉龄出宫去来着。” 我说:“哦,这个事?行啊,我准了。” 许知晚又刷的一下坐起来:“啊?真的啊?” [26] 京城的街市,自是繁华异常。 大街两边林立着酒楼饭馆,各色小店依次排开。左起珠店脂丛,缎庄酒楼,右至药铺茶馆,饭摊面支。正是一派繁荣好景象。 而我们面前站着的这座酒楼,更是这一片繁荣中的奇军异马。 它立在街旁,通体漆红,雕着各色缠枝错节的花儿。明明是白天,还掌着红灯笼,灯中幽幽散散燃着紫烟,凑近一闻,似乎还隐隐含香。在街边蛊惑出一种奇异的迷魅味道。 酒楼正中门前匾上,龙飞凤舞地书着“醉春楼”三个大字。 手中扇子“啪”地一声合上,我说:“许知晚,你带尉龄出来就来逛青楼是吧?” 许知晚没精打采地立在我身后,听见我问,扁着嘴说:“三殿下,你错了,我们这次出来,是有公务在身的。” 第18章 第18章 我说:“公务?你的公务是过来调戏良家妇女,还是调戏良家少年?” 尉龄一本正经地纠正我说:“三哥,你说错了,这里不管是妇女还是少年,都没有良家的,这里只有失……” 许知晚立马回头一把捂住尉龄的嘴,尉龄又把她的手扒了下来,一脸义正言辞地说:“哎呀,知晚,没事的,三哥不知道这里面的情形和规矩,我们就教教他,三哥不会生气的。” 许知晚从喉咙里蹦出来几个字:“你三哥他不用我们教…” 尉龄把头在许知晚肩膀上靠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目光投向我:“三哥,你知道这里面的情形吗?” 许知晚背对着我,把头深深埋在尉龄的肩膀里“呜”了一声。 仔细一看,似乎还在发抖。 我瞥了她一眼,笑着摸摸尉龄的头,和声道:“三哥不知道,尉龄可知道,这里有什么?” 尉龄欢欣欣地道:“尉龄知道!尉龄教三哥这里面的规矩,以往尉龄的学识礼仪都要三哥教,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教三哥的时候了。没想到也有今天。” 又伸出手拍拍许知晚的背,一脸不好意思地:“其实,尉龄本来也不知道这些,青楼一事,尉龄也是从知晚这里知道的。” “知晚算是尉龄的启蒙师傅。我又是三哥的启蒙师傅,这样算起来,知晚就是三哥的师祖,三哥要谢,还是先谢师祖。”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许知晚说:“那我就谢谢师祖了。” 许知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磕磕巴巴地说:“不…不客气……应该的…应该的…” 醉春楼虽是一个青楼,但是装潢之类并不艳俗。 庭内以红木为柱,又雕以花草,盘旋着柱子。楼中拱出一个隔空的亭,琵琶和扬琴的声音阵阵。 座次错落之中,放着些闲花逸草,不求刻意修剪齐整,而是放任其肆意生长。 真是处处流露出一种别样风流。 我和许知晚,尉龄来到二楼雅座坐下,要了几碟小菜。小福子扮成家厮,垂手立在一边。 我问许知晚:“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许知晚双手蒙着脸,没有说话。尉龄嘴里塞着一块白云糕,口齿不清地回道:“知晚说,带我来这里看花魁。” “花魁?”我挑挑眉,望向许知晚:“看来,你对这里是熟得很了?” 许知晚趴在桌子上,把脸在臂弯里埋得严严实实的看不清表情,从喉咙里又“呜”了一声。 “不是的,三哥。”尉龄咽下口中的白云糕,又从盘里拿起一块,道:“对这里熟得很的是太子哥哥,我们今天是过来看太子哥哥的相好来了。” 【27】 “话说,那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阳光普照。” “我走在街上,街上真美啊,街上有花,有草,有人,有狗,还有吃的,吃的里面有包子,有馒头,有糖葫芦,糖葫芦里有山楂的,小枣的,还有山药的。” “说到山药,做法真是太多了,既可以糖灼,又可以红烧,还可以炖汤,但就我个人来说,我比较喜欢吃烤的,说起烤山药,就不得不提起烤地瓜,说起烤地瓜,就不得不…” 扇面刷地合上,扇柄在桌上轻轻一敲,发出“咚”的一声轻响,我淡淡地说:“少来这套,挑重点说。” 许知晚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慢慢把头矮下去,一双鹿眼从桌沿边上溜出来打量着我脸色,道:“…说起烤地瓜,那…那天,我正在买烤地瓜,突然旁边来了一个人,说他也要买,我…我一听这个声音吧,格外耳熟,我回头一看,就…就看到太子了。”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瞧着我脸色,声音越来越低:“真…真的…没有骗你…” 我说:“就算太子去大街路边吃烤地瓜,和你来青楼有什么关系?” 许知晚说:“不是太子要吃烤地瓜,太子旁边还站着一个女的。长得特别漂亮,是那个女的要吃烤地瓜。” “太子全程都看着那个女的…不对,是那个神仙姐姐,一眼都没往别的地方看,所以,就算我站在他旁边,他也没注意到我,然后我就偷偷尾随他们…” 尉龄举手问:“神仙姐姐怎么会喜欢吃烤地瓜呢?” 许知晚一把揽过她的肩膀,苦心教导说:“神仙姐姐也分很多种,有喜欢喝风的就有喜欢吃烤地瓜的,而像我这种,荤素都行,来者不拒。” 我冷冷地看着她,她瞥到我的目光,打了个寒战,又慢慢地把头矮下去,平着桌子看我,讷讷地道:“然后,然后我就来到了这个楼,这里说不让女的进来,我想着就下次换身男装再过来…” “然后就不小心被尉龄知道了,她就吵着要过来…” “三殿下,我真的不是故意带坏尉龄的…” 茄子把脸隐在桌子底下,只露出一双眼睛。表情甚是可怜。 我一阵好笑。 没想到她竟以为我生气,只是因为觉得她带坏尉龄。 但也没想到,太子居然真的在外面有相好,虽然不是曹锡梁说得那么离谱,但是也着实让我吃惊了一把。 太子自幼就清高,不喜生人触碰,又向来不近女色,极其爱惜羽毛。小时候有个宫女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都沐浴焚香一下午以洁身。成为太子这些年来,对他投怀送抱的女人不在少数,他都是客客气气地拱手把人送出去,或者冷然相对。 这样的太子,又怎么会…… 手臂被人推了一下,我回过神来,许知晚说:“你看你看,就是那个神仙姐姐。” 雕花缠草的楼梯弯儿,先露出一弯簪着流金玉簪的流云髻,再露出披着白锦的瘦肩,婀娜身姿缓缓而上,似是听到我们这边的声音,一双含水秋目淡淡地瞥了过来。 眸子远看似含情脉脉,细看,脸上表情又是冷艳至斯,似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果然是个极美的女子。 不知为何,这个女子让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但细想想,却又不知道是哪里奇怪。 “三哥,三哥?”尉龄把手往我眼前摇了两摇,一脸崇敬地回头对许知晚说:“知晚,你说的真不错哎,青楼真是个好地方,神仙姐姐也真是个大美女,像我三哥平日里读书都不走神的人,今天都发了两次呆了。” 许知晚说:“宝贝儿,你得有自己的审美,不能看着你三哥发呆,才觉得别人漂亮。” 尉龄把手从我眼前放回来,拈起一块糕放进嘴里,笑眯眯地说:“可是,尉龄看着,虽然好看,但是也就只是好看而已。在尉龄心里,还是知晚更好看。” 许知晚笑着摸摸尉龄的头,声音及其之温柔:“尉龄,就你的审美来说,整个大丞都应该向你学习。” 尉龄又扭过头来问我:“三哥,你觉得呢?知晚是不是比方才那位神仙姐姐要好看?” 我淡淡地把目光投向许知晚,许知晚迅速拿起手遮住自己的脸,遮住觉得还不够,又干脆把脸直接盖在桌子上,动作太快,只听见 “砰”的一声巨响。 桌上的茶杯震了一下,倒旋着转到桌岩,啪地掼碎在地。 周围坐客纷纷回过头来把我们望着。 许知晚抬起头,鼻孔底上挂着两条红。 “我…我好像被撞出鼻涕了…” 【28】 尉龄着急地说:“哎呀知晚,那不是鼻涕,那是血,你撞出鼻血了。” 许知晚摸着自己陡然变得红肿的鼻子,长舒了一口气:“哦,是鼻血,幸好幸好。” 尉龄一边拿过帕子帮她摁住鼻子,一边说:“知晚你在说什么呀,流鼻血比流鼻涕要严重多了,怎么还幸好呢?” 许知晚被捂住鼻子,说话也变得模糊不清:“那当然有区别啦,我这么大个人了,要是还当众流鼻涕,多丢脸啊。流鼻血就不一样了,流血不丢脸。” 她一面说着,鼻血一面滴滴答答地往下流,顺着脸颊一滴滴的滴在了衣襟上,又滚到衣摆上。 尉龄一面帮她捂着鼻子,一面又着急地道:“知晚,你快别说话了,你的血还没止住,等会你张口说话,要是滚到你嘴巴里就不好了。”又往下望了望她的衣裳,愁着脸说:“你看看你衣服,现在全是血了,等会怎么回去呢?” 我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招手唤来了小二,道:“烦请贵店去长街上,帮这位姑娘买一身干净衣服回来,再去药店里买些棉布和止血药,再多一些帕子。” 小二垂着手不卑不亢地说:“对不起,客官,本店不提供此种业务。” 一旁站着的小福子从锦袋里拿出两枚金锭,往桌上一放。小二一脸义正言辞地说:“客官您放心,小的一定尽快帮您把东西买回来!” 言毕手脚麻利地抓起金子,一路小跑,绝尘而去。 许知晚捂着鼻子,口齿不清地道:“啧啧,啧啧。没想到这醉春楼还真是卧虎藏龙,连一个小小小二,都是一把川剧的变脸好手。” 我说:“你也不简单,鼻子都撞成这样了,嘴里还不忘胡说八道。” 许知晚嘿嘿一笑,道:“三殿下过奖,过奖。” 小二说话果然算数,说尽快,速度确实让人满意,桌上一盏茶我才堪堪喝了半盏,一应要求之物都买回来了。 那小二恭恭敬敬地作揖说:“想来姑娘换衣服不方便,又滴了血,小的已经给姑娘开了一间上房,热水也准备好了,姑娘可去上房沐浴后更衣。” 我道:“你这小二,倒挺周全。” 小二打着笑脸说:“能给您这样的贵宾服务,是小的的荣幸,自是得小心些伺候。” 尉龄陪着许知晚去上房换衣了,我独坐在阁楼上饮茶,那小二又招呼着上菜上果,殷勤备至地在一旁倒茶,我问他道:“你在这醉春楼多久了?” 那小二一面往我茶杯里续着水,一面说:“小的来的时间不长,统共三年。” 我道:“那你可知你们这里花魁是何时来的?” 那小二笑着说:“我们这里好几位花魁娘子,客官您是说哪一位?” 我说:“既然是魁,怎么会有好几位?” 小二笑道:“客官有所不知,我们醉春楼的姑娘是个顶个的好,统共四位娘子,都是绝色,实在分不清高下,所以四位都是花魁。” 我道:“既如此,我问的那位,今日是着的白锦,方才才上楼的,你可知道我说的是谁?” 此言一出,那小二猛然定在原地,拿着茶壶半天嗫嚅着不出声。 我说:“看你神色,定是知道我是说谁了,她是何时来的,什么身份,你可知道?” 小二拎着茶壶,脸色表情捉摸不定,直直地看着我,却并不说话。小福子忍不住开口道:“我们公子问你话呢,那女子到底是谁?” 小二深吸了一口气,开口已是冷冷的调:“小的不知道,客官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小的还得下去伺候别的客人。” 小福子气极,伸手过去便要拉他,那小二一把击开他的手,小福子惨叫一声,那人瞅着空子,飞快地窜下楼,没入楼下人群中。 “殿下,殿下,奴才的手,好疼…” 小福子的手,被刚刚那一击,飞快地肿了起来,手腕处悬着一个红包儿,很是怪异。 没有一定的掌力,万万做不到伤成这样。 这个小二,只怕也不简单。 原本只是担心许知晚在外面胡来,惹一身麻烦。 没成想跟过来之后,她还是惹了一身麻烦,惹出麻烦还不算,紧跟着还引出这一堆奇怪人物。 那个身份不明的女子,面孔是从来没见过的,但一眼看上去,总让人感觉奇怪,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到底是哪里…… 怔然间,楼上骚动声大起,一群又一群的人从楼上涌下来,放在楼梯口的盆景被踩踏坠下,砸在地上乒乒乓乓,有人不小心踩到,发出惨叫,又被后面的人的呼救声掩盖。 “走…走水啦!!!!!” 我心神一动,拨开人群,点着足尖,踏在围栏上往上看— 浓烟滚滚,一股股的白烟混着从楼上涌出。飞跑着路过的人都被呛得以袖捂脸。 燃的,正是许知晚方才进去的那间房 第19章 第19章 火。 到处都是火。 推开门,房内触目可见一片红海,帷幔卷着火舌不断往上延申。 “许知晚!尉龄!”我一脚踹开一根倾颓而下的木头,卧室之内却不见人回应。 我此时非常非常后悔。 担心许知晚惹麻烦,而一路跟过来,真的是个大错误。 事实证明,以她的体质, 不要出门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一路奔到房中,房间里却不见人影,空见帷幔上滚着火,“啪嗒”!一根 横木经不住火,砰地摔在我面前,溅起一星又一星的火丛。 屏风被这力震了一道,“啪”地砸了下来,露出一角裙子。 我飞跑过去把屏风用力推开,灰雾烟丛中,一方横木下,尉龄伏倒在地,已经昏迷。 我上去推开横木,把她扶起,摇晃着她的肩膀,连声唤道:“尉龄?尉龄?!” 摇晃中,尉龄微微睁开眼,无力地望向我,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环顾四周并没有许知晚的身影,我咬咬牙,把尉龄打横抱起跃出了门。 初初接触到门外新鲜空气,尉龄猛地咳了两声,干哑着嗓子脸色灰败地抓我衣角:“三哥,三哥,快去救知晚,知晚她…” 我一把回抓住她的手:“许知晚在哪?!” 尉龄又咳了一声,虚弱地道:“她不在房里,方才小二进来说,房内浴桶已坏,另给我们开了一间,知晚去另一间沐浴了,我落了帕子回来取,正好撞见火势,又伤了腿,所以…” 我感觉自己喉头发噎,道:“她去了哪个房间?” 尉龄指向了东尽头的一处厢房,此刻一眼望去,已经受了这边火势的影响,连连地滚起浓烟来,尉龄哭着抓住我衣角,连声说:“三哥,快过去,快过去救救知晚!” 我抱着尉龄从三楼飞下,奔到门外,把她在门外一处长椅上放下,此时正是一片乱糟糟,街道上人人喊叫牛马奔走,杂乱不堪,小福子也不知去向。 我一把拽住一个正要跑进去的路人,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塞到他手里道:“劳烦阁下,舍妹受了伤,在此处无人照管,还请阁下帮忙看顾一下,此玉佩就当是谢礼了。” 路人说:“喂,我不…” 我又一拱手说:“多谢兄台!” 转身飞奔进去,身后依稀传来几声叫喊听不明白。 三楼此时火势正旺,东尽头那处厢房已经浓烟遍布,我一把推开房门,大声喊:“许知晚!许知晚!”门被我一推,燃着火倾头扑下。 我一脚踹开,木头飞散出去,入门厢房放着一壶茶,我一把扯过一匹帷幔,把茶倾泻其上,捂在鼻子上。一头闯进去,猛地掀开屏风。 屏风后面,浴桶空空。 连水都没有。 身后传来一声细弱的□□,我蓦地转头望过去。 案几上歪着一个女子,脸伏在桌子上,一动不动。“许知晚!” 我心下涌上一阵欣喜,跃过去一把打横抱起,女子歪在我怀里,又发出了一声痛苦的□□。 我低声安慰她:“没事了,安全了,别怕。” 火势渐大,门口摇摇又倾颓下一根横木,横在门口,正熊熊烧得旺。 我咬咬牙,举目四望,处处是火,只有遥对着街头的窗户还未被荼毒。 我一把抱起许知晚,对她道:“不要怕,不会有事。” 怀中女子轻轻顿首,我一手紧紧揽住她的腰,一手推开已经燎上火星的窗,飞跃而上。 身后发出‘咯嚓嚓’的木头断裂声,房梁将颓,站在窗前的灯架里着了火,恶狠狠地砸过来,我朝窗外一跃— “轰!” 窗内火势猛地扑出,带着几根燃红的碎木,我一把把许知晚的脸摁在我胸前,碎木一丛丛飞射过来。 背后一阵炙痛。 我闷哼一声,双手搂得更紧。 堪堪落到地面,街面上人群莽撞,因为刚才那一声暴响,更是乱腾不堪。 我抱着许知晚,小心护着她不被人群挤到,转到一个角落。 她伏在我胸口,一路都不曾说话。 “现在可有好些?”我轻声问她。 许知晚埋头在我怀里,却异常安静。 不知是不是刚才火灾顿起,让她受到了惊吓。连往日的顶嘴都忘了。 我心中发紧,复又轻轻搂住她,缓拍她的背,道:“是我不好,以后断不会让你出来了。” 想了想,又怕她以为不能出来而更难过,又解释道:“以后若是出来,也不会让你再遇到这种危险。” 她仍是不说话,我想了想,又说:“这次我也不责怪你了,可好?” 怀中女子有了动静。 她轻轻挣开我的怀抱,缓缓抬头,道: “公子,你认错人了。” 我呆在了原地。 眼前的女子,白锦裹身,玲珑身姿。一张至冷至艳的脸上投过来一双眼梢含情的眸子,此刻,这双眸子正冷静地低垂,不辨表情。 这的确不是许知晚。 不是许知晚,那许知晚她… 我喉头发紧,匆匆朝她一拱手,一句话都不说,转身就又奔向正燃火的醉春楼。 一只手飞快地拉住我,我一把甩开那只手,那只手复又上来擎住我衣袖,小福子哭着叫道:“殿下!殿下!殿下!您不能再进去了啊!!!” 我甩开衣袖,见小福子拉着不肯放手,怒道:“放开!” 小福子扑通一声跪下来了,双手死死地抓住我衣袖,哭道:“殿下您为国为民考虑,也犯不得搭上自己啊!您要救百姓,奴才替您去,奴才替您去!” 我被他擎住,小福子用了死劲,我摆脱不得,但见旁边一个被撞得零散的杂耍摊儿上竖立着一把剑,便一把抓过来。 小福子吓得闭紧了眼,嘴里嚷着:“殿下!你砍吧!就算你砍死奴才,奴才也不会放手的!” 我将那剑竖过来,对着被他擎住的袖子就要割去— “三殿下,且慢。” 一直冷在角落的那女子缓步上来,对我道: “三殿下,无需着急,你要救的人已经安全了。” 我红着双眼问她:“你怎么知道?” 她的眸子缓缓转向街道一侧,微微一笑道:“那可不是?” 【30】 街道杂乱处,对面摊头下,立着的,确实是许知晚。 蓦然看到她安好地出现在街头,我仍呆立在原地。方才大起大落大起的情绪让我脑子一片空白。 一时之间,是真是幻都一片迷蒙。 手中剑“啪”地落在地上,小福子闷闷地呜咽了一声。 我分开人群,缓缓走过去,停在她面前,迟缓地开口道: “你可好些?哪里有受伤?” 许知晚没有说话。 旁边笑起一个男声:“公子未免太过心急,这位姑娘尚在昏迷,还没有醒呢。” 我恍惚过来,这才发现许知晚双目紧闭,小脸一阵发白。也并不是立在廊下,而是半倚半靠地歪在一个人肩上。 我把目光投向那人,那人一身白衣,一手扶着许知晚,一手还拿着一件外袍。见我望他,冲我笑道:“公子和这位姑娘是熟人?” 我道:“是。”见他扶着许知晚,拱手道:“是阁下救了她?多谢。” 那人轻轻一笑,道:“萍水相逢,拔刀相助罢了。” 我道:“今日出来得匆忙,改日必得重谢阁下。” 那人扶着许知晚却不松手,见我盯着他,冲我一笑说:“阁下勿怪,只凭片面之词,我尚不知你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万一托错了人,可不是害了这位姑娘?” 我哑声道:“她的香囊里放着一张字条。里面放着我的字和一处京郊的宅子的地址,地址是听云阁,是我怕她出去惹事塞进去的,让她出事了尽管去此地,有人关照她。” 那人伸手取下许知晚的香囊,破开,里面抖出一张小字条,看了半晌,冲我笑道:“是某多心了,阁下勿怪。” 我伸手接过许知晚,说:“无妨,阁下这么做,我很感激,阁下可留下姓名地址,改日一定登门致谢。” 那人道:“致谢就不必了,救人是应该的。”他的眼睛流转在许知晚身上,又笑了笑,冲我说:“只是…不知道这位姑娘名讳几何?是令妹吗?” “不是。” 我扶着许知晚歪得七荤八素的脸,迎上他期盼的眼神,定定地道: “是我妻。” 【番外】 我是尉龄。 现在我正坐在一条长椅上。 我从出生到现在,都没遇到过像今天这么可怕的事情,明明是和知晚和三哥一起出来到青楼玩儿,结果先是起火,又是被砸到脚。 现在被救出来了,知晚生死未卜,三哥也不知去向… 我越想越难过,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衣服上。 我伸手去抹眼泪,发现袖子没了半只。 我哇的一声哭得更惨了。 “别哭了。”耳边乍然响起一个男声:“烦死了。” 我哭,烦就烦吧,难道这大街上人人鬼哭狼嚎,还容不下我一个人的哭声吗,我哇哇哇哇哭得更惨。 右边袖子没了,我就用左边袖子抹脸,抹着抹着闻到一股焦味。 我把左袖子伸到眼前, 全是灰。 我的眼泪掉得更汹涌了—这些灰,脏兮兮的,还泛着一股烧焦的臭味,刚刚一定全部抹在我脸上了… 母后,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啊! 我呜呜呜地望着我又脏又臭的袖子哽咽,哭得一嗝一嗝地噎着。忍不住呛了几声。又生生吸进去两口残灰,鼻子嘴巴里都是火辣辣地疼,我伏在椅子上使劲咳,不小心牵着了伤脚,一阵恶心犯上来,又忍不住“呜”地一声吐了出来。 母后,儿臣是不是要死了… 一只手轻轻在我背上拍着,轻轻地换着节奏,我泪眼婆娑地抓住那只手的袖子,道:“我是不是快死了?” 那只手顿了顿,又轻轻拍起来,说:“不会,你会长命百岁。” 是刚刚那个说我烦死了的男声。 我又伏在长椅上往下吐了两口,嘴角上沾着污物,但是我两只袖子都不能擦,帕子又不在身上,现在一定又脏又难看,我呜呜呜地又哭起来了。那只手问:“又怎么了?” 我哭着说:“我…我现在好脏…” 那只手沉默了片刻,说:“不然,你用我的袖子吧。” 我泪眼望他:“真的可以吗…” 他把脸转过去,像是不忍看见这一幕,说:“用吧。” 我抽搭着用他左边袖子擦了嘴,又用右边袖子擦了脸,小声地说:“我用好了。” 他“嗯”了一声,转过脸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一张,这么让我心怦怦跳的脸。 他的脸迎着光,明亮至极,一双剑眉轻轻皱着,眸子又黑又深,鼻子高高挺起,抿着一张薄唇。一阵风轻轻吹过来,惹起火势纷纷,街边的人又开始叫了,他却没有动,只是望着火势,他束起来的头发在风中飞着。 我见过很多长得很好看的男子,譬如我三哥,大家都说我三哥长得俊朗无比,飒动秋风。我也见过我姑母朝阳公主养的男宠,也都是阴美至极。 但眼前这个男子,给我的感觉,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看够了吗?” 他问我。 我呆呆地点了点头。 “那走吧。”他说。 我反应过来:“去哪儿啊?” 他说:“这里火势又着了风,不被灭掉,很快就会越来越烈,先去个安全地方。” 我点了点头,又猛地想起来:“那…那我三哥和知晚等会要是找不到我,我…” 他皱着眉说:“真麻烦。”问我:“你家在哪儿?” 家?万一这么被送回宫去,这后果…我立马摇着头,难得脑子反应得这么快:“不记得了。” 他看上去好像很不高兴:“那先去我家吧。”见我望着他,又不耐烦地说:“你放心,我会派个家丁来这里守着,一旦有你三哥的消息,立马就把你送回去。” 我只好点头。从长椅上下来。 刚一动脚,一阵剧痛袭来,我忍不住叫了一声,泪眼汪汪地停在原地,他问:“怎么了?” 我忍着说:“没事…” 他蹲下来,捧起我的脚,我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往里缩了一下,他抬头看着我,皱眉说:“真麻烦。” 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扔给我,语气闷闷地:“你包上吧。” 手帕从他怀里掏出来,尚有余温,我展开一看,上面一点花色也无,只在右下角绣着一朵云。 近近闻,仿佛还有淡淡香气,一看就是主人心爱之物,所以才会贴胸携带。 我摆摆手说:“没事,我忍忍就好,不用这个。” 他闷闷道:“让你包上就包上,用完了记得洗干净还我。” 我说:“哦。”有便利不用是傻瓜蛋,知晚教我的,就没有再推辞,细细地包扎起来,刚刚包扎完,面前伸过一只手,一把拽过我的手。 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伏上了一副温热肩膀,那男子声音仍旧闷闷地道:“趴好,我背你回去。” 我伏在他肩膀上,耳朵烧得热热的。 晚风轻轻地吹着,火也在我们身后飞着星点。 今天的夕阳,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第20章 第20章 [30] 我叹了口气。 自从认识许知晚以来,我叹气的频率,就变得格外频繁。 小福子欠着腰,一连为难地看着我:“殿...殿下,您看这...这...” 我扶着额说:“暂且在这歇一晚吧,等会再出去打听打听,赵府在何处。” 小福子苦着脸说:“那陛下和娘娘那边...” 我说:“你暂且回宫去,晚间要是有姑姑过来,就说我今日去曹锡梁府上赏画,天色太晚,便歇下了。” 顿了顿,又道:“公主那边,告诉她的大宫女尚琴,今日公主与我一同前往曹府,很是安全,让她也一样说辞。” 小福子站在原地左右为难,见我如此说,只好愁眉苦脸地应声是。瘸着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泪汪汪的样子,好像我不是叫他去报信,而是让他单刀赴战场。 ...实在也怪不得小福子这个样子,他打小伺候我,跟着十几年,我的生活虽然说不上平淡如水,可着实也没闯过什么祸。 今日此番,又是火灾,又是尉龄走丢,样样算下来,都是掉脑袋的大罪。 小福子毕竟只长了一个脑袋,确实合该他吓得不轻。 而罪魁祸首... 我的视线慢慢地移向床上。 许知晚静卧其上,绫罗被子衬得小脸更加煞白,此刻仍没有醒来。 刚刚才让店小二请了大夫来看过,说是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呛了两口烟,又受了些惊吓,一时挨不住昏过去了。休息片刻便好。 我坐在床前望着她熟睡的小脸,想想遇到她以来,遇见她最安静的时候,居然是要等她昏过去,不由又沉沉叹了口气。 但细细想来,这场火,起的未免也太过凑巧。 醉春楼是京城最大的青楼,不少名绅官员都喜在此处宴饮交易,连父皇都有所耳闻。它的一切措施理应是做的最好,缘何我和许知晚才到它那里才坐上片刻,就会骤然起火。 而方才那个女子,纵使是小福子跑过来唤我一声殿下,又怎么会知道我是三殿下?看她的样子,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显然是一早就清楚... 本该出现在东尽头厢房的许知晚却不在那里,出现在那里的却又是这个身份莫名的女子... 这里是太子常来之地,但倘使是太子要害我,又怎么会反倒害那女子被火扑在房中? 方才情绪系在许知晚生死之上,这些细微末节都不曾放心上,如今想来,却到处都疑点重重... 我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三殿下...” 一个沙哑的声音淡淡从床上飘来,我睁开眼望向床,许知晚仍旧将头枕在枕上,眸子半睁半闭地望着我,见我望向她,又开口道:“酒...” 我从桌上取过茶杯,壶嘴注出一段青碧茶水,端到她面前,小心扶起她坐起来。 许知晚咳了两声,沙哑着嗓子说:“我不喝茶,我喝酒...”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着气,道:“这便是酒,这叫茶酒,看着像茶,闻着像茶,尝起来就是酒的味道。” “哇,这么厉害哦.....”许知晚哑声道:“三殿下,我只是昏过去,不是烧坏脑子...” 我慢慢叹口气,把茶杯顺手放在床边几上,问她道:“怎么一觉醒来,突然想喝酒了?” 她又哑着嗓子道:“普通的酒还不行,要那个最有名的葡萄三醉。” 我道:“这又是为何?” 许知晚说:“我以前常听说,葡萄三醉最好喝,品之先舌醉,再头醉,尔后心醉,飘飘然像入仙境...等会如果我要死了,我要先喝这个酒,这样,我就会以为我是要上天,而不是下地狱...” 一口气说了一会子话,她的嗓子又倒吸了凉气,忍不住又伏在床上咳了起来。 我伸出手又帮她轻轻拍着背,一阵好笑,道:“谁说你要死了?” 许知晚露出凄婉一笑,说:“三殿下,你刚刚叹了那么多次气,不用瞒我了,肯定是因为我快要死了,你想着没办法和我爹交代,所以...”一口气没上来,又伏在床边咳嗽起来。 我的嘴角忍不住一个劲往上扬,见她咳了半天,又一脸凄婉地望着我,连忙收住笑容,咳了一声,也露出一脸沉痛脸色,道:“不错,你要的葡萄三醉,我等会就会给你找来...你可还有什么别的愿望?” 许知晚虚弱无力地握住我的手,眼睛往室内一扫,:“尉龄呢?她在哪?”见我一脸沉痛,震惊地一把坐起:“莫不是...莫不是...”话还没说完,想必是动作太大呛到了,伏在床边又是一阵猛咳。 再抬起头来,满脸泪水道:“尉龄...尉龄...都是我对不起你,你放心,我很快就下去陪你,来世,我当牛做马地还你,尉龄,尉龄...” 看她悲痛欲绝的样子,我心下有些不忍,缓拍她的背,道:“尉龄没有事,路边有人看见她被赵将军的大公子背走了,现在在赵府,你可放心。” 她抬起挂满泪痕的脸望我:“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她又淌着泪珠儿问我:“要死的只有我一个?” 我忍不住嘴角又往上扬了一下,连忙压下来,一脸严肃地又点了点头。 她又慢慢地挪回床上,把头枕在枕上,闭着双眼道:“没有了...没有话了...想必我死了,除了尉龄,应该没有人难过...” 我的心一阵收紧,握着她的手,说:“不会的,肯定不会。” 许知晚把头偏向里面,眼睛依然闭得紧紧的,道:“三殿下...你就别骗我了,方才,我都看见了。你一说到我要死了这件事,都高兴得忍不住在笑。” 她语气凄然:“我以为我死了,大家顶多顶多就是不难过,万万没想到,大家不难过就算了,提起来,还这么高兴...” 第21章 第21章 【31】 言毕,她不再说话,阖着的双眼微微颤抖,长睫毛底下孕出一珠泪。大有下一秒就随风而去的光景。 看到她这副样子,我心里微微一动,霎时涌上一阵又一阵的愧疚。 我开口道:“其实...” 她猛地又咳了几声,起身伏在床边往下探着,闷出几口呛进去的烟灰。我连忙伸手缓拍她的背,她拈起床边的帕子,擦了擦嘴角。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多谢...三殿下如果是想安慰我,就算了...死倒没什么,只是我这么死了,总觉得还是有点冤...” 她又趴回到床上竖放的软垫上,眼睫微颤:“这场火,应该不是一场意外...” 没想到许知晚骤然说出这句话,又想到刚刚静坐在这里时,所虑到的一些疑点,我不由得往前一把抓住她的手:“怎么回事?” 她把视线移到我抓住她的手上,缓了缓,开口道:“我原本和尉龄要去厢房沐浴更衣...” “结果店小二说,浴桶坏了,又把我带到东尽头的厢房,我这个人,你也知道的,一向深明大义好说话,就同意了,结果到了东厢房,等小二抬热水来的时候,门突然开了,那个神仙姐姐走了进来...” “然后她看见我,就像见了鬼似的,问我怎么会在这,我说我来这洗澡,她就朝我走过来,我问她想干嘛,结果她伸手就往我脖子上砍了一记手刀...” 她又顿了顿,合上眼,继续道:“...结果,大约是我长得太结实,砍了一下没什么事,我问她为什么要打我,她没说话,然后她看了看周围,拿起一个花瓶,抡起来往我脑袋上又砸了一下。” “然后...我就晕了,晕了不知道多久,醒过来之后,就发现不在那个房间了,房子里又着火了,我没有力气走路,勉强走到门口,呛了两口烟,又晕过去了...” 说完这些,她又伏在床上咳了咳,眼睛幽幽地望着我,面上露出一抹苦笑,道: “小时候家里来个算命先生,说我天生命格孤星煞...我以为只是没人喜欢,没想到居然恨到第一次见面就要杀了我。” 又说:“就好像方才我以为我死了只是没人伤心,也没想到居然让人听见如此高兴,果然..世上多的是我想不到的事。” 我望着她重新闭上眼睑,一副生死由命的样子,开口道:“其实...” 她睁开眼望着我:“三殿下,我若是有些遗愿,你愿意替我达成吗?” 又笑了一声:“不过,我没有什么能报答你的,这样吧,倘使我上天做了神仙,一定好好在天上帮衬你,怎么样?” 我望着她。她却没有看着我,只是看着自己的手出神。 遗愿...不知道许知晚会有什么样的遗愿呢? 我顿了顿,说:“好,我答应你。” 她视线住在我脸上,冲我感激一笑,咳了两声,这才拿起床边的茶盏,细细喝了一口之后,抬头问道: “噢,对了...我究竟是因为什么快死了?被砸了头?还是被烟伤了身?” 我把头偏过去,强忍住嘴角的笑意,又捏出一个略微伤感的神情,回头皱眉道: “不错,你是被砸了一下头,又呛了烟,噎着脑子了。大夫说你脑龄会逐渐退回幼时,直到三岁,然后才会西去。” 她一脸沉痛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个死法。” 【31】 许知晚听完自己的死法之后,坐在床上良久没有说话。 半晌,让我搬过来纸笔。倚在床几上写了一个长名单,让我依着名单去市集上采办东西。 我展开名单一看,她所写的都是一些寻常之物,除了葡萄三醉和一些杂物以外,居然还有纸本画具针线绸缎之类。 我合上名单,问她:“你这是...要重新学女红?” 也许是觉得自己快死了,许知晚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跟我斗嘴。而是一脸高深莫测地望着窗外,深沉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于是叮嘱小二好生照看这间房,让厨房把药煎上,又将茶水糕点之类的放在她面前,就出去采买了。 她所托的东西都不难买,我们所居的客栈又位于市集繁华一处,周围商铺都齐全。不出一刻,所买的东西已经大致齐全。 葡萄三醉... 我停在醉里香铺前,对小二说:“烦请给我打上二两的葡萄三醉。” 左边肩膀忽然搭上一只手,我回头去看,曹锡梁阴阴的脸从右边伸过来:“三殿下...” 我道:“几日不见,你倒是学会装神弄鬼了?” 他扁着嘴移开脸:“装神弄鬼?那也没有你来的吓人。你到底怎么回事,刚刚小福子来我门上报,说你要托我撒个谎,你和尉龄今晚都住在我家?” 我苦笑道:“是,还请你帮我这个忙。” 他说:“要帮也可以,你到底在做什么,总得跟我说明白吧。” 我说:“今日和许知晚和尉龄一起来醉春楼,忽然就起火了,许知晚被烟扑了,需要静养。尉龄又被赵府的大公子背走了,脚上也有受伤。” “因此想着,先假借你的名义先在宫外暂歇一夜。不然顶着这些伤口直坦坦地回去,只怕就不得安宁了。” 曹锡梁喔了一声,说:“我倒是与那赵公子有些交情,等会让人去他家看看,尉龄你就不用担心了。” 我感激地冲他拱拱手,他又皱着眉说:“醉春楼突然起火,实在是奇怪啊...” 往左右一看,靠近我说:“我倒是听说,太子时常出入醉春楼,难不成...” 我蹙眉道:“我也有过疑惑,只是太子这几日忙于选妃,没空来醉春楼,若是针对他放的火,那贼人也太过打草惊蛇。” “况且,里面有个女子是他的人,差点把她也给害了。” 曹锡梁啧了一声,道:“权谋之计,保不齐他为了杀你,宁愿把那女子...” 我摇了摇手,制止了他的话。说:“若是太子指使人放的火,火怎么不是直接冲我来,而是从尉龄和许知晚房间起来。” 况且,齐鼎虽然生性性子孤傲,略微凉薄。但从小相处,我不相信他是那种屠杀至亲至爱之人... 曹锡梁在耳边凉凉地道:“人都是会变的...”见我默默地盯着他,双手举起来道:“行了行了,你不愿意信,我就不费口舌了。” 我没有说话,他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兀自开始找话题:“咦?你怎么手上拎着这绸缎纸笔的,难不成这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忽然悟了,不想做男人,想做女人了?” 我慢慢把视线转到他脸上,曹锡梁重压之下开始胡说八道:“那什么,别客气,这种绸缎我家里多的是,不然去我家?没..没啥的,我小时候大病快死的时候也想过要是做个鸟什么的也不错,还可以飞。” “所…所以你不..不用不好意思,兄弟嘛,额…额不对,那什么,做不了兄弟,还可以做姐妹...做姐弟。” 我冷冷地看着他,曹锡梁冷汗涔涔地打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错了我不说话了,你还是带我去你客栈里看看吧。” 我拿过小二殷勤递过来的葡萄三醉,说:“走吧。” 第22章 第22章 [32] 从走进房间之后,曹锡梁的嘴巴就没合上过。 他目瞪口呆地走到床边,伸手往许知晚眼前晃了晃,又张着嘴回头望向我,说:“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把手中的东西往他脚上一放,曹锡梁一下蹦起来,流着泪捂着脚说:“居然是真的?许知晚,你怎么成了这个鬼样子了?” 变成鬼样子的许知晚,此刻正捏着笔在床几上作画,幽幽抬头望了他一眼。 我说:“怎么突然作画起来了?” 许知晚把笔搁在一旁,咬文嚼字地说:“方才无事,奴家便想着,若能画些疏兰,冶治情操,也不失为一件雅事。” 曹锡梁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奴...家?” 许知晚没有理会他,我走过去,倚在床边看她画的画儿,许知晚幽幽道:“三殿下看奴家,画得可好?” ...洁净的画纸上,趴着几株叶子比丝瓜还要肥的兰花。 我含笑说:“生机勃勃,长得强壮,好极了。” 曹锡梁冲我耳语:“你们两被火一熏,是脑子出问题了还是眼睛出问题了?” 许知晚也冲我微微一笑,说:“既如此,那奴家就将其绣下来,可好?” 曹锡梁脱口而出:“我的乖乖,你还会女红啊?” 我淡淡地朝曹锡梁望了一眼,许知晚一反常态地没有介意,眯眼笑:“小时曾学过一些,让大家见笑了。” 曹锡梁小声道:“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我们要见笑...” 我回头冷冷地看着曹锡梁,曹锡梁缩了缩脖子:“...我错了。” 我说:“外面还有一些物什没搬进来,你且去和我一道搬东西。” 曹锡梁和我一起走到客栈门外,我停下来转身望向他,道:“我骗她说,她快死了。” 曹锡梁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慢慢梗起脖子:“三殿下,你在跟我开玩笑?” 我说:“没有同你开玩笑,原本只是想着知道她的愿望罢了,没想到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你一向浪迹脂粉群中,可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曹锡梁把手摇得活似抽风一般:“不不不不,三殿下,可能一般的女人我是能猜出来大概在想什么。可是这位,肯定不是一般的女人。” 小心地回头往房间那边看了一眼,接着道:“或者说…她压根不算女人…” 我冷冷说:“我再饶你这一次,下次再敢胡说八道,你可小心。” 曹锡梁哭丧着脸应了一声,我停了停,又问:“那倘若是一般的女人,突然一反常态变得温文尔雅起来了,可是为什么?” 曹锡梁说:“三殿下,不是我骗你,我身边的女人常态就是温文尔雅、柔情似水,根本不存在‘一反’这一说。” 他看我一脸深思,又开口说:“…不过她们倒是也有一反常态的时候,从柔情似水变得格外泼辣大胆,躁动不安。” 我道:“这是为何?” 曹锡梁想了想,一脸严肃地说: “来月事了。” 【33】 我把药端进去的时候,许知晚已经靠着床开始刺绣了。 她刺绣看上去也是十分没有功夫,总是扎着手,落得刺绣面上都是红点斑斑。 曹锡梁在旁边一边看着,一边啧着牙。 我把药放在床几上,皱着眉说:“不如先歇会吧?” 许知晚拈出针来,并没有说话,我暗暗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道:“先把药喝了吧。” 她放下绣棚,睁大眼睛说:“药?都快死了还要喝药?” 我咳了一声,道:“这是大夫嘱咐的,药还是要喝的,为的…是缓和脑龄退化。” 许知晚哦了一声,慢慢坐回去,又开始咬文嚼字地说:“那奴家就多谢三殿下了。” 我看着她把药端起来,用勺子一口一口吹凉,然后再就着勺慢慢饮下,忍不住说:“这药有点苦,你一口喝完可以少遭点罪。” 许知晚放下勺子,慢条斯理地说:“多谢三殿下,只是,那样甚是不雅,奴家还是慢些喝,不妨事。” 我的脑子不由自主浮现出她之前在我宫中,抱着碗咕嘟咕嘟喝汤的样子,曹锡梁慢慢把头偏向我,小声道:“…你确定你告诉她的是她快死了,而不是她被阉了?” 我把五指悄悄在底下捏成拳,曹锡梁飞也似地离开了我, 许知晚又舀起一勺药,放到嘴边,缓缓吞了下去,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尉龄领着一人,欢快快地蹦了进来:“知晚!三哥!你们没事吧!” 曹锡梁说:“他们两没事,我快疯了。” 尉龄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瘸着腿一蹦一蹦地蹦到许知晚床边,坐下来,抓着许知晚的手关心道:“知晚,你还好吧?哪里有受伤吗?咦,你在喝什么?” 许知晚慢慢放下碗,冲尉龄缓缓扯开一个不露齿的笑容,说:“奴家在喝药。” 尉龄呆呆地说:“奴…家…?” 许知晚微笑着冲她点了点头,上下打量着她:“尉龄,你哪里可有受伤?” 尉龄呆呆地说:“脚。” 许知晚微微欠过身子去看,露出心痛表情:“怎会如此?不可再蹦了,待稍后奴家给你绣一手帕,帮你包住,可好?” 尉龄呆呆地点头:“可好。” 许知晚冲她欣慰一笑,放下药,拿起一边的绣棚又开始上下飞舞,尉龄怔在她旁边看她刺绣,呆成个雕塑。 我一把扯过尉龄的手,她木木地被我拉着出了门,我说:“尉龄?你还好吧?” 她愣愣地转过头望着我,顷刻间眼底就起了一层雾:“三…三哥,知晚她怎么了?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扶着额说:“是三哥不好,骗她说她快死了,也不知道怎么了,她就变成了这样了。” 尉龄眼里汪着一条河,说:“真…真的?从前太学里有人背不出书来,夫子总是说他们脑子被门挤了,三哥,知晚是不是也被门挤了一下,所以连原来的脾性也没了?” 曹锡梁凑上来说:“我觉得公主说的有道理,就凭你?撒句谎?就能让许知晚转个性儿?我看还是被门挤了这个说法更有说服力。” 我转过头去冷冷地看着曹锡梁,曹锡梁一把捂住嘴飞快地往后跃了几步,我和颜对尉龄说:“知晚她确实头上受过伤,但是她刚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还不是这种性子。” 尉龄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夫子经常说,读书就跟治病一样,一开始好像没有什么效果,时间久了就能看见功效了,我看生病也是这样,三哥你刚刚也看见了,知晚平时吃到个酸葡萄还要拧半天眉毛,现在一碗药还要一勺勺喝,要是以前的知晚她受得了吗?” 我心下暗叹,尉龄啊尉龄,没想到你平日里上课圣贤书的内容没记多少,夫子说的这些个废话倒是记了个十成十。 但是细想想,她说的话也不无道理,难不成许知晚性子变了和我说谎并没有关系,而是真的因为脑袋被花瓶砸了那一下…? 第23章 第23章 [34] 我还没想完,耳边忽然飘来一个略显冷漠的声音。 这声音不是冲着我,而是冲着尉龄,声音道:“还没出诊断,光自己瞎猜,就哭成这样,你的泪腺难不成是连着大海?” 这种语气,还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我皱了皱眉,朝着声源望过去,一个黑衣束发的男子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肘,懒懒地看着尉龄。 尉龄拿起手帕子,拭了一把泪,说:“我,我,我就是担心知晚…” 男子嗤笑一声:“你这种担心,让病人听见了,别说康复,就算是没病,吓也得被你吓死。” 尉龄把头垂得更低,耷拉着看上去很是沮丧,我伸出手把尉龄护在身后,沉声问向男子:“阁下是?” 那男子将目光投过来,曹锡梁连忙插到我们中间来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三殿下,这位就是我刚才跟你提到的赵公子。” 又转过头去使劲朝男子使眼色:“赵公子,这位就是三殿下。” 男子懒懒地冲我一拱手:“久仰了,三殿下。” 我道:“原来是你,方才你救了舍妹,多谢了。” 男子一脸淡漠,眼神定在我脸上,说道:“不用谢,如果不是今日在路上,三殿下硬扯过去我托付五公主,我也不会管。” 语气漠然。细品之下,仿佛还有着淡淡的埋怨。 尉龄站在我身后,把头勾的更低,曹锡梁咳嗽了一声,说:“既然今日大家都认识了,我做东,我们就在楼下小聚,全当交个朋友,交个朋友,哈哈,哈哈。”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一半,还没哈完,赵公子就冲我们拱拱手,说:“曹兄美意,本不该推却,只是今天赵某实在有要事在身,脱不开,来日定来赔罪。” 又冲我再拱了拱手,道:“三殿下不会介意吧。” 我说:“赵公子既然有要事在身,就不强留了,来日等赵公子空了,我再来致谢。” 他冲我点点头,又匆匆一拱手,黑衣干脆地消失在楼梯拐角。 脚步匆匆,看上去确实是有什么急事。 曹锡梁在我身后讪笑:“三殿下,嘿嘿,他,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摆了摆手,表示不在意,转过头去瞧着尉龄,问道:“尉龄,你的脚伤可严重吗?” 尉龄失落的眼神追着楼梯拐角,听我问她,才讷讷地回过头来,说:“哦,哦,三哥,我没事。” 我放缓了声音:“当真没事?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尉龄声音压得低低的,道:“不,不用了,方才在赵府已经看过了,包扎得很好,还有两瓶金创药,是他们府上独家秘制的,赵公子也给我了。” 我暗暗地舒了一口气,方才看那赵公子冷冷漠漠的样子,还以为尉龄定没有好好被诊治,没想到竟是个细心人,对尉龄还算细致。 衣袖被人轻轻地扯了一下,尉龄红着脸靠近我,小声地问道:“三哥,赵公子以后,还会和你见面吗?” 我笑着说:“他救了你,我当然得上门致谢,见面是自然的了。” 尉龄红着脸又哦了一声。 我又道:“你既然回来了,就让曹锡梁送你回宫去吧,我一夜不归无甚紧要,你要是不回宫,只怕父皇要把整个京都倒着掀过来了。” 尉龄着急地说:“不行,知晚还没好,我这么回去了,肯定不放心,我也要留下来。” 曹锡梁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脸严肃地说:“五公主啊,按照你母后这脾气,你不留下来,许知晚可能还只是脑子有病,你要是留下来,她估计就是入土为安了。” 尉龄默默地打了一个寒颤。 我冲曹锡梁满意地点了点头。 尉龄最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临走前,她又去到卧室里去看许知晚,许知晚知道她要走,面上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眼圈一下子也有点红,握着尉龄的手从衣食住行吩咐到上厕吃饭,说得原本打着寒颤的尉龄一下子眼泪汪汪,抱着许知晚不肯撒手,最后还是曹锡梁在她旁边,把大丞三十六种死刑死法通通念了一遍,才扒着门框走了。 曹锡梁临走前对我说:“三殿下,我看我这不是送尉龄回宫,我就是那天兵,拆散这牛郎和织女,你就是那王母…” 我一茶杯甩出去,他惨叫一声,踉跄出门。 许知晚在尉龄走了之后,又变得安静起来,伏在床前默默绣花,我下楼吩咐小二送几个清粥小菜送上来。也只是慢慢吃着。 下筷之矜持,咀嚼之轻柔。 仿佛吃的不是饭,是草。 我搁下筷子,说:“这家客栈的味道比不上宫里,你将就吃着,明天我让人去街上的万香楼请两个厨子过来。” 许知晚冲我轻声慢气地说:“奴家多谢三殿下照拂。这饭菜很合意,无需麻烦。” 我暗叹一口气,说:“许知晚,从前你在吃食上可是毫不客气的。” 许知晚冲我微微一笑,我往椅子上一靠,说:“听说这万香楼的厨子手艺极好,尤其是一道烤乳猪,猪一出生就用花雕酒喂着,只长到一个月,就用来做菜,烤猪的木材用的是杉木,熏得猪肉也自带山林野香,等猪肉烤的皮酥肉嫩,再浇上一杯花雕,那皮正是酥脆的时候,尝在嘴里,咔擦…” 咕嘟。 许知晚吞了一口口水,眼巴巴地将我望着:“然后呢?” 我也冲她微微一笑:“然后?然后没了,你喝粥吧。” 她可怜巴巴地扁着嘴望着我,见我一点反应也没有,又扁着嘴开始戳粥,忍了半天,还是没有开口说话,一口一口认命地把粥喝掉了。 烤乳猪是她之前在我宫里最爱的一道菜品,看她刚刚的形容,分明是和从前一样嘴馋。 看来,许知晚并非是如尉龄所说的,脑子被门夹坏了。也并非是真正的性情大变。 那她现在故意变成这样,又是为什么呢? [35] 吃过饭,许知晚拿着绣棚坐在窗前,开始绣花。 我从厨房端来她刚熬好的药,端在她面前,她冲我笑笑,依旧是拿起小勺子,满脸笑容地开始喝药。 …看她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子,如果不是我亲口尝过,一定会以为她喝的是糖水。而不是黄连。 我看着她一口口喝药,在窗几前另一端坐下,说:“尉龄回去了,接下来几日我可暂缓缓再回宫,你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许知晚放下勺子,仔细想了想,说:“没有。” 我望着她,顿了顿,又道:“你大可不必和我客气,我只当你快死了,想圆你个心愿。” 许知晚用齿瓣轻轻咬着勺子,灯里的光摇曳在她的侧脸上,拽出忽闪不定的影子,看上去很可爱,这是她的一个小习惯,每次思考,嘴巴里总要咬什么东西,她咬了半天,老老实实地说:“没有。” 我叹了一口气,道:“不着急,你慢想着,什么时候想好了,都可以说。” 她乖巧地冲我点点头。 我拿过油灯盏旁边的剪子,轻剪了一下灯花,灯花“啪”地一声响了,屋子里显得更亮堂些。 我转过身对许知晚说:“怕你行动不便,打翻灯盏,惹起火来,就没给你多拿几个灯盏,夜深了,你可不用劳累这么晚,明天再绣也是一样的。” 她又乖巧地冲我点点头。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再让我担心的东西,便冲她点点头,道:“早些休息。” “三殿下,你等等。” 许知晚把绣棚放在桌上,望着我,说:“明天,我想去个地方。” [36] 我自小长在皇宫里,因着母后的庇佑,对这深宫的可怕之处,虽然知道,但早已漠然。 许知晚的进入,无疑是个异数。 她从性格到举止,都与整个深宫格格不入,这种格格不入,让她招致了母后的厌恶,却也带来了尉龄的喜爱。 答应许知晚带她出去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青天白日里,许知晚站在一条小河面前,她负着手,转过头来笑着冲我说:“三殿下,你看这水可好?” 梦里的我说:“河水凛冽,清澈见底,好极了。” 许知晚微微一笑,对我说:“那我下去给你捉鱼,好不好?” 梦里的我说:“你会游泳?” 许知晚没说话,她一个鹞子翻身跳进水里。我傻站在河边等她。 我等啊等啊,等了半天,她都没从河里爬出来,我于是也跳下去找她,找了半天,终于在河底见到她,我兴奋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许知晚,我们回家吧。” 许知晚幽幽地转过头来,头上多了两只耳朵,嘴里叼着一条鱼,慢悠悠地望着我说: “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我猛地睁开双眼。 窗外已经微微泛起了鱼肚白,鸟儿啾啾地在窗外叫着,看着时辰,已是大早。 幸好,只是一场梦。 第24章 第24章 [36] 老罗在洛水河旁边撑船,已经撑了快十年了。 自从他老妻十年前逝世之后,他就结束了在镇上开面馆的生意,到这洛水河边撑一只小船,靠着过河人给的渡资谋生。 春夏秋冬,迎来往送。 这十年来,他渡了不少人,有这镇上的,有老知己,有从前吃面的客人,也有不认识的过路人。 这小小船只上也不知载过多少悲欢离合。有娘子千里寻夫,过了三个月又哭哭啼啼回来的,有汉子出门三年,回来发现孩子已经两岁的,还有少年出门相亲,结果没看上妹妹看上哥哥的。 有人喜,就有人悲。有人哭,自然就会有人笑。 世间百态,奇人异事,老罗自诩已经见惯。 就像今天。 那俊朗非凡的公子不知道是不是晕船,自打来了这河边,表情就一直硬邦邦的,盯着水不走眼。但瞧他那风中朗立的好神态,又配上那张微蹙剑眉的好面皮,倒是有几分戏本子唱的什么玉树临风的味道。 旁边那个小娘子,倒是瞧着安静得很,上船之后就倚着船坐下,开始绣花。 老罗一边撑船,一边笑呵呵地跟那呆立船头的玉树公子搭话:“公子,您瞧着这水不放,是在瞧什么呐?” 那公子侧过脸,对着老罗微微一笑:“我看这此处的水,像是格外清冽,与别处更显不同。” 老罗呵呵笑着,说:“公子好眼力,这洛水河的水甜是出了名的,附近的人都喜欢来这里打水炊饭,连煮出来的饭都特别香。” 又摇了摇橹子,说:“这里面还养了不少鱼呐,那鱼的肉质也是又紧又细,炖汤也好,红烧也好,都好吃得紧!公子可要来上几尾呐?”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老了,眼也跟着花,老罗只觉得自己说完河里有鱼之后,那公子似是笑容一僵。 河上微风渐起,船身也跟着风的动向微微摇摆。老罗一边用橹子控住船,一边关切地回头对船上那安静绣花的小娘子喊道:“姑娘,你缓缓再绣吧,这风起来了,船晃,仔细伤着手!” 那小娘子斯斯文文地放下绣棚,斯斯文文地冲老罗说了一声:“多谢老伯。” 老罗笑着点点头,这小娘子可真是有礼貌,就是说话的腔调有点像背书。 老罗摇着橹子,说道:“姑娘可真是贤惠人呐,老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在我这小船上绣花的姑娘,太勤劳了,不知道有谁这么好的福气,将来娶了姑娘,这日子一定越过越红火啊。” 谈笑间,一个浪顺着风打过来,小船一阵轻晃,搁在那小娘子腿上的绣棚滴溜溜掉下来,转到老罗的脚边。 老罗连忙弯下腰去捡,捡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又笑着说:“姑娘,你可真是个实在人呐!” 那小娘子接过绣棚,又斯斯文文地问道:“老伯何出此言?” 老罗笑眯眯地说:“我光见到其他姑娘,有绣花儿的,有绣蝴蝶的,还有绣鸳鸯的。” “这绣丝瓜的,老伯我可还是第一次见到,姑娘你不绣花儿草儿,反而绣个丝瓜,可不是个实在人嘛。” 微风拂过,那小娘子的笑容也在脸上僵了一僵。 老罗摸摸自己的嘴,咦,记得早上是刷过牙才出门的啊,怎么自己这一开口,这玉树公子和小娘子的脸都僵上了,哈了口气,仔细闻闻,难道是没刷干净? 船慢慢地已经驶至半道,那小娘子又把绣棚放下,倚着船帮,若有所思地望着河面。 背着晨曦,看着倒有几分忧愁。 那朗立在船的公子见她盯着河水这般发愁,突然紧了紧眉,上前道:“你在看什么。” 春水婉婉,这小娘子的声音里也是一片凄愁:“我看这鱼儿,在这河里多是自在,你说它们…” 她还没说完,旁边那公子已经是一脸紧张地开口打断她,道:“谁说它们自在,你看着它们游得畅快,等会就会被捞上来,先杀后烹。” 那小娘子回头诧异地盯了他一眼,又慢慢转过头去望着水,声音轻柔:“那你再看看这水,多清冽,一定…” 公子说:“看着清冽,实际上不知藏污纳垢多少,我方才才看见两个小儿,站在那河水上游的地方方便,等会可能就顺着河水飘下来了。” 小娘子捂着胸口,望着上游那端,脸上的表情无比复杂。 那公子还在一脸义正言辞的补充道:“说到这个,我方才还看到两个农夫,担着一担肥料从那边过来施肥,路过这小河,不小心哗啦啦倒了一半进去,你可闻到那股味道?没闻到也不打紧,约莫着过一会就能飘过来了。” 小娘子脸色煞白地往船里面又坐了坐,那公子说完,又一脸严肃地转过头来问:“老伯,你说我说的可对?” 老罗仔细想了想,道:“公子说的倒是没看见,不过老伯我倒是知道,每天都会有些个农夫会担肥从这儿经过去浇菜地,偶有失手也是正常。要说这些个人啊,最是不注意,见天的往水里扔脏东西,乡下人,这杀了鱼的鱼肠子啊猪尿泡啊。不要的全往里扔。” “就像前几天上游,附近的铁柱喝醉了酒渡河,走到半路船一晃,哇啦啦地就往河里吐,酒啊菜啊,飘的河岸都是,吐了一晚上呢。” “哇!” 那小娘子捂着胸口,往河里吐得稀里哗啦的,脸色惨白惨白。 那公子立马上前扶住她,道:“可是不舒服了,快往里坐坐吧,别再靠着船帮了。” 小娘子虚弱的点了点头,认命地站起来,任由那公子一步步把她扶回船舱。 又一阵风刮过来,掀起船帘纷飞,老罗仿佛看到那公子扶起小娘子往船里走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丝得逞的笑容。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又揉了揉。 啷个回事嘛,眼前那张风月俊朗的脸上,分明还是一派关切,丝毫看不出别的表情哇。 哎哟,人老啦!眼睛真的花啦,看来等会上了岸,得让镇上的薛神医看看了嘿。 [37] 一路上有惊无险的,总算平安把许知晚送到了目的地。 我望着面前平静无波的洛水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向来是不相信鬼神的,梦自然也是不会当真,但今早来到河边,可着实吓了一跳。 这条河的样子,竟然跟昨天梦里梦见的一模一样。 名字又叫洛水河…落水河…结合昨晚梦境内容,和许知晚这几天的反常形容,还真怕她是一时想不开了,要去投河。 许知晚唤我道:“三殿下?三殿下?” 我回过神来,望向她,道:“何事?” 她说:“已经到了,你要走到哪里去?” 没成想思索间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半山腰,她停在一个院落面前,而我还晃神走到了前面。 许知晚把院落的门轻轻推开。 木门微敞,这小院里面收拾得十分整齐,看上去像是没有人住,却也不见杂花斜草,院内摆着石桌石椅,阴在树下,疏出几支桃花,遥遥印着朝阳。 院落背后坐着一大片竹子,风一吹,就引起竹枝哗啦。 我道:“这个地方倒是很清净,你是怎么找到的?” 许知晚没说话,她轻门熟路地跨过门槛,拐进院内,推开房门。 我跟着走进去,房子用石块垒成,间以木隔,隔窗又多,走进去之后山后朗朗吹来疏风,桃花阵阵飘了进来。 许知晚钻进了厨房,拿出两个粗瓷碗,冲我笑笑说:“水还没有烧,等会再起火,先给你筛两碗井水,我这口井出的是甜水,比那条河干净多了。” 她领我走到院旁的井口,井水幽幽,用木桶打起来,将粗瓷碗用水荡过三遍,再筛起一碗来递给我。 我捧起碗来喝了一口,井水入口生凉,细品之下确实是有些甜,我冲她笑笑,道:“确实是清冽。” 许知晚喝了一口水,脸上漾出满足的笑容,道:“这算什么,等到了夏天,结了西瓜,把西瓜放进这个井里去冰一冰,再捞起来,那才叫清甜呢。” “还有秋天,捡上山上一些枯枝,架个火堆,就可以烤红薯了,这后面中了一大片红薯呢,每年都结着甜果儿。甜得都拔丝儿了。” “到了冬天呢,山上兔子都冻怕了,一摸一个准,就可以烤兔子肉吃啦。” 她转过头笑眯眯地望着我:“你看看,我这个地方可不错吧。” 我点了点头。 她又笑眯眯问我道:“三殿下,你说我还有几天可活?” 我没说话,她又笑了笑,说:“我想死在这,可以吗?” [38] 她说到死字,我的心里揪了一揪,问道:“为什么?” 许知晚走到石桌面前,就着椅子坐下,桃花瓣儿打着卷落在她鼻子上,她顶着个粉鼻子瓮瓮地跟我说:“这是我娘生前留下的。” 她把桃花从鼻子上拿下来,放在掌心里,目光顺着我的肩膀,像是飘得很远,她说:“我娘呢,小时候淘气,我外公就说让她静心,把她送到舒静庵里,让里面的大尼姑们带着她念佛,结果佛没念成,反而这山上的日子让她过得越来越野。” “后来她出了庵,反而对这山上的日子念念不忘,就拿出自己的梯几,托人在这山上造了这个小院落,时不时过来小住两日。 我外公家教严,我娘只能每次偷偷来,嫁给我爹之后,更出不来了。” “小时候呢,我也淘气,她就带着我来这山上玩,有一次和我爹吵架了,带我来这住了两天呢,白天就和我娘上山打兔子,晚上看星星,我娘就摊在这院子的竹椅上,喏,就是你站的这个地方,吃个西瓜噗噗吐籽,跟我感慨说: ‘哎,囡囡啊,你娘我要是不是个女的,是个男的,该有多好啊,这种自在日子,我想过多少天就过多少天,不像做女人,又要嫁人,又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要三从四德的。” 她把掌心里的桃花“噗”地一声,吹得很远,说:“是啊,为什么做女人,一定要温柔恬静,做女人就不能自由自在,做女人就只能束手束脚,呆在深宅大院呢?” 我望着她道:“照你说的那个标准来的话,那你本来也就不像个合格的女人。” 许知晚幽幽地把眼光扫过来。 我:“……你继续。” 许知晚把目光转过去,问我道:“三殿下,你可信轮回一说” 我道:“我对鬼神之说并不是很通。” 话一出口,又想到昨天做的梦,顿了顿,又道:“但万事都皆有可能,既有这种说法,想必也有一定的道理。” 许知晚往椅子上一靠,喃喃说:“小时候,我去逛庙会,一个道士在台前说,万物皆有定时,一切都有个额度,超过了,自然要去弥补。就好像上辈子谨小慎微的,下辈子一定豪爽大胆,上辈子欺凌弱小的,下辈子就一定受人欺负。” “照这个说法,不知道上辈子一声谨小慎微的做女人做够了的,下辈子,会不会去做男人了。” 庭院里风飒飒起,把她的额前刘海吹乱在风中,我开口问她道:“你这几日日日绣花,拿捏嗓子说话,就是为了下辈子不做女人,去做男人?” 第25章 第25章 [39] 暮色四合,天上零零散散地睡着星星。 小院里袅袅燃着炊烟。许知晚用帕子擦了一把汗,跟我说:“再加把柴。” 我坐在灶台面前,往里面又塞了一根木头。 火舌迫不及待地扑上来,木屑在灶火咀嚼间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随即油在锅里也吱吱地应和,许知晚拿起一枚鸡蛋,就手在灶边磕开。 蛋滑进锅里。响起“刺啦”一声。 我往灶台里又扔了一把枯枝,道:“想不到,你还会厨艺。” 许知晚一边铲着蛋,一边说:“厉害吧,我…奴家小的时候,我娘就喜欢下厨,我爹说这是上不得台面的才艺,我小时候跟着我娘偷偷在灶台捣鼓这些,我爹还说我们不务正业呢。” 我道:“也许你爹,是想你做个大家闺秀即可,不需要这样劳累。” 许大学士是当朝深受父皇器重的文臣,年少时候就放弃承袭祖荫,靠着自己的才学连中三甲。位列人臣。又因才学出众,被钦点做了太子首辅,前途不可限量。 直到现在,朝堂上还有人论及当时他的风采,少年才子,白衣卿相。为官又是一身正气,铁面无私,甚至连自己的女儿犯了错都不允求情。 这样一个才子,这样一个严师,对自己女儿的要求,想来是不会松的。 许知晚又擦了一把汗,把菜铲进一旁的小碟子里,脸上漾出满足笑容:“可是,我不想做大家闺秀啊,弹琴、旋舞,这些我幼时都有练,但是我还是觉得做菜来的高兴。” 我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许知晚一脸理所当然地跟我掰扯:“你看吧,弹琴呢,自己弹的已经听了几百遍了,跳舞呢,也是别人在看,自己又看不到,但是做菜就不一样了,每次做了菜都可以自己吃,自己享受。好吃呢就可以一直吃。” “而且,我喜欢吃,又不喜欢歌舞,既然这样,我干嘛不把歌舞的时间,省下来做自己喜欢的事?”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方才还想,许知晚和许大学士性格似乎是南辕北辙,现在看来,她这诡辩的口才倒是继承了个十成十,只是许大学士的舌灿莲花用来文学和外邦谈判,许知晚则把自己的大歪理说得一套一套。 今天的晚饭准备得十分简单,两碗素面在堂间的木桌上袅袅荡着热气,缀着几点小油菜,其中一碗上,卧着一个被煎得微黄的溏心蛋。 许知晚把那碗加蛋的面条推到我面前,略带不好意思地说:“厨房里只有这些了,这个蛋还是上次阿黄留下的,只剩下一个了。” 我道:“不必,你现在还是病中,应该适当地沾点荤腥。” 许知晚笑眯眯地说:“你是客人,你吃,我自己可以经常做,你尝尝看我的手艺如何?” 碗里的面热气裹着香气,一阵阵扑在脸上,我不好再推却,用筷子夹起那枚溏心蛋。 蛋的边缘被煎得微焦,咬下去还有“卡嚓”的声音,蛋黄软糯,中心溢出来些微蛋液,流在舌尖,带些鲜香味道。正是回味无穷。 许知晚看我赞赏的表情,把眼睛笑成两条缝:“好吃吧,这是阿黄留下的,她的蛋总是特别好吃。” 她也不吃面,只是托着腮帮子看着我吃,跟我说:“你看,我下辈子要是托生在一个这样的地方也不错,我就当个山野小厨娘,住在这山上,闲了呢,就去镇子里逛逛。懒了呢,就搁家里躺躺,如何?” 她又皱了皱眉,说:“不过可惜,三殿下,看样子你的阳寿还很长,也许我下辈子会遇不到你。” 暮光在桌面上缓慢摩挲,我的心轻轻动了一下,道:“你很希望下辈子能见到我吗?” 许知晚摇了摇头,说:“不想。” 我的心猛地往下沉了一下。 许知晚一脸认真地说:“三殿下,你可真傻,问我这种问题,我要是说想见你,那不是盼着你早点死吗?你父皇还不得把我就地处斩,五马分尸?” 我道:“那不考虑这辈子生死的问题,你下辈子可想遇见我?” 许知晚托着腮,认真地想了一会,又笃定地开口:“不想。” 她又开口补充说:“我不想遇见三殿下。” 她想了想,又说了一句:“但我想遇见你。” [40] 我的心脏在失落和喜悦之间慢慢走了一遭,佯装镇定地问道:“这可有什么区别” 许知晚说:“区别大了好吗,你是三殿下,就是君,我是臣。我永远都不能直呼你名字,就像你和曹锡梁,虽然你们关系那么要好,他还是得恭恭敬敬地叫你殿下,一下子就把距离拉的老远了。” 我心想,许知晚还是多虑了,以曹锡梁的情商,肯定是注意不到三殿下和李怀瑨之间的区别的。 我道:“这也不难,你若是觉得三殿下显得生分,大可以唤我的名讳。” 许知晚端起碗来,说:“名讳名讳,都说了是忌讳了,我还叫,我傻啊,而且你的名字念起来那么拗口,还不如我叫阿黄来得顺耳。” 我顿了顿,道:“你若是觉得顺耳,这么叫我也无伤大雅。” 许知晚把目光在我脸上溜了一溜,日光下沉,眸子里渗出三分狡黠笑意:“哦,你确定?” 我道:“这有什么,左不过是个称呼,你若喜欢阿黄这个称呼,无人时可尽情这么唤我。” 许知晚一脸中肯地点了点头:“阿黄。” 我从善如流地嗯了一声。 看着她一脸开心,脑子里忽然电光火石间闪过两个片段,我开口问道:“阿黄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耳熟,你刚刚似乎提起来过,可是你在山野间的好朋友?” 许知晚严肃地道:“自然是我的好朋友,我在山野里的日子,一直都是她陪着我。” 我暗自点了点头,笑说:“那你以后可不要将我们弄混了。” 许知晚喝了一口面汤,说:“不会的,阿黄已经死了。” 她把面碗放下,有些伤感的垂下眼睛:“上回,我出门了才没两天,她没人看着,一个不小心,就被山下那只阿黑咬死了,说起来,我这栅栏…” 听到这,我抬手打断她,心下流过一丝不安: “你等等,阿黄它是…” 许知晚夹起一筷子面,说:“哦,它是我养的一只小母鸡。” [41] 我久久地没有说话,我的心情实在很复杂。 也许是我脸上的表情过于精彩,许知晚安慰我道:“阿黄,你想开点,你看,我是个快死的人了嘛,要叫你也叫不了几天了。” 我心里又叹了一口气。 自作孽,不可活。 她笑眯眯地道:“那不如这样,下辈子托生,我们要是能再遇见,换你叫我阿黄,可好?” 她掰着指头笑着说:“但是要说清楚,下辈子你叫我阿黄,但是,我也得做你的老师,这样才公平,然后换我教你礼仪,我来教训你,我打你手板子…” 提到死,提到往生,她的脸上一派向往,白玉似的脸仿佛在放光。我把碗放下,踌躇了片刻,问她:“那假如,你离下辈子的距离,还很远,很远呢?” 许知晚皱了眉头,似乎在想我说的这个问题,道:“这可就难办了。” 烛火摇曳,拽出“噼啪”的声音,这个假设没有让她特别高兴,反而她的表情看起来却异常凝重,好像在想什么后果严重的事情。 我看着她墨玉眼,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开口道:“你不会死的。” “你只是受了伤,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之前…是我骗了你。” 这个蹩脚的谎言,最开始是出于她的误会,引起我一时的恶作剧,后来又顺着继续下去,是想知道许知晚的愿望会是什么。 现在,我的心里无比后悔。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欺骗居然是会让她心生向往。 望着她愣愣的表情,我心里一阵阵难过,如潮水拍沙,重击无痕。 许知晚,你为什么会这么期待来世呢? 许知晚愣愣的表情只维持了几秒,就恢复了常态,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接着夹起一筷子面,认真地吃了起来。 她喝了一口面汤,看着面碗,笑笑说:“这下,我可以叫上你很久很久的阿黄了。你可真不划算。” 她的脸上一派云淡风轻,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却揪得越来越紧。 吃完面,我们便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夜露霜重,星子缀在天上,微起着亮光,许知晚掌着灯,我们一路沉默无声,渡过河,穿过人潮翻涌的街道。 许知晚停在许府门口,跟我说:“好啦,我到啦,你回去吧。” 她的笑容看上去和从前并无半分区别,转身正要叩门,我一把拉住她衣袖,她好奇地转过头来。 我低低道了一声:“对不起。” 她笑眯眯地道:“没事呀,我又没损失什么,幸好你说的早,不然我还得再做作几天,想起来真是累得慌。” 我哑然,她又催促道:“好啦,你快走吧,我得回家了。” 我轻应了一声,临走前,她又唤住我,道:“三殿下,晚上路黑,你把这盏灯带上吧。” 我从她手中接过灯盏,顿了顿,道:“你以后,仍旧可以叫我阿黄,不必唤我三殿下。” 许知晚飞快地说:“那好啊好啊这是你说的啊可别后悔反悔了就是乌龟王八蛋的狗儿子。” 语速之迅速,中间连个停顿都没有。 我忍不住一下笑了,她也冲我笑嘻嘻,露出两排白白的贝齿。我的心慢慢放了下来,冲她点点头,掌着灯转身离去。 走到街道拐角的时候,我停了下来。 天色已晚,街道人潮渐歇,虽已送到门口,但不知道许家值夜如何,安不安全,我得看着她走进许府才行。 我停在拐角,隐在墙后,静静地看着许知晚的背影。 她见我走远了,才转身去叩门,轻叩了两下门环,许府大门吱呀一声,缓慢打开。 开门的小厮伸出头来,见到是她,立马为难地垂手鞠躬,紧张的声音吞吞吐吐地浮在半空:“大小姐,是您…您回来啦,您…您缓一缓,夫人…夫人她…” 许知晚仍旧笑眯眯地道:“没事。我等一等。” 小厮如释重负,一叠声地道谢道:“那就麻烦大小姐了,且等一等,小的,小的这就去回夫人。” 许府的门,吱呀一声,又缓缓关上了。只余下许知晚一个人站在家门口。 许府门前的红灯笼,把她的影子拽的很长很长。 第26章 第26章 [42] 书页哗啦哗啦地在案几上翻来翻去,桌上的纸已经厚厚地堆了一沓。 我揉了揉手,把笔搁在笔架上。 太阳已经正当头,实是到了午饭时分,曹锡梁苦着脸跟我说:“三殿下,这抄书归抄书,你总该让我吃饱了再抄吧。” 我对小福子道:“传膳吧。” 传菜的宫女鱼贯而入,一盘盘珍馐放在桌上,曹锡梁如按铃一般“叮”地坐正在饭桌前。两眼淌下泪来:“饭啊,饭啊,我都不记得,我有几辈子没见过你了。” 我举箸尝了几筷子,并没有什么胃口,布菜宫女夹起一块酥烤乳猪,放进我盘子里。 我看了半晌,把筷子又放下了。 曹锡梁吃了一口肉,又喝了一口茶,对我道:“你别担心了,下午我就差人偷偷的把这些都给送到许府去。” 我注视着那块酥烤乳猪,道:“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我已经有半月未见许知晚了。 曹锡梁夹起盘子里的虾,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你也别太自责了。” 我顿了顿,又说:“我也并不自责。” 曹锡梁挠挠头,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了,你可还有什么想要带给她的?我下午一块捎过去。” 我摇了摇头。 曹锡梁吃完午饭之后,便自觉地到西厢里去继续伏案抄书了。 我站在西厢的庭前往外看,窗子里渗出三两分绿意,印着初夏的日头,一波一波地打着光。 这光是迎着太阳而生,明亮亮,光灿灿。 不像那日,光从灯笼里渗出,微黄暗红,虽然是亮,却比暗还要来的让人心灰。 那天,在许知晚门前,见她孤身一人立在灯下,我心中只觉得又疼又怒,上前一把拉过她衣袖,道:“我们走。” 许知晚愣愣地回头,说:“哎阿黄你怎么…” 我望着她的脸,微红灯光下写满着诧异,但却没有委屈。 没有委屈,一个误以为自己在生死面前走了一遭的女子,终于回到了家门口,却被拒之门外。这种境地下,她伤心,她愤怒,甚至她歇斯底里,都是正常的。 但许知晚的脸上却竟然什么都没有。 我的表情一定是很吓人,许知晚这句话没说完就住了嘴,老老实实地低头不说话了。我拉起她的衣袖,道:“我们走。” “你们要到哪里去!” 走了没两步,身后响起一声暴喝,许知晚的脚步迟缓了一下,我拉着她,低声道:“走。” “有我在,你不用怕。” 她抬起头来看我,灯光只拢在她发梢,看不清她表情,只能依稀辨认出她眼里两点晶光,我拉着她的手一步也不停,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一双手适时地拦住了我们。 我面无表情地停下,默默攥紧了许知晚的手。冷冷地望向他们。 面前的几个家丁看到我表情,犹豫着看了彼此一眼,便低着头往后退。一个尖利的女声从身后响起:“哟,这是怎么回事?大晚上的,不回家是要去哪里?” 一个穿着锦罗的女人从后面走上前来,一旁的小丫鬟挑着灯,照着眼,依稀能看清是一个美人,只是不再年轻。她眼睛落在我和许知晚相牵的手上,脸色微沉,开口又道:“大晚上,孤男寡女如此,成何体统!” 我握紧了许知晚的手,冷笑说:“原来夫人知道这是晚上夜间,也清楚知晚一介女流之辈,在外不甚安全,我还以为夫人并不知礼,才会指使家丁,让许知晚已经到了家门口,还要被拦在外面。” 四周的丫鬟家丁听到这话,把头压得更低,那锦罗妇人脸色难看起来,道:“她三两天不曾回家,家里为了找她,已经是人仰马翻,连老爷都被气病了,我只是让她在门外稍候。又不是真不让她进家门!” 许知晚听到许大学士被气病的消息,攥在我手里的小手一僵,我转过头去,低声对她道:“别怕。” 又望向妇人,说:“夫人说家里为了找知晚已经人仰马翻,又说知晚回来了需要在门外稍候,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况且我看府中家厮神情,分明是得了夫人吩咐。许知晚刚刚在门外站的时候,不曾来人询问片语只字,我带她离开,却急不可待地有人来开门,分明是有人在门里面窥视。只怕,我今晚如不带走她,许知晚恐怕是要在门口站上半宿了!” 四周寂然无声,那些家丁丫鬟大气不敢出一声,锦罗妇人的脸涨得通红,吼道:“我们许家的事,不用一个外人插手!” 我冷笑一声,说:“这手,我插定了。” 第27章 第27章 锦罗妇人气得说不出话来,用手点着我,说:“好,好,好得很,” 转过身去冲着身后低头的家丁吼道:“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我打!” 那些家丁都用眼梢畏畏缩缩地盯着我,拿着手中木棍不敢上前,锦罗妇人脸色更加难看,发抖的手指一个个点着:“都使唤不动了是不是?!谁不上前,家法伺候!” 家丁们互相看了一眼,半闭了眼,挥舞着手中的木棍就冲了上来,木棍顺着风飒飒地扑来,我顺手一把抓过,手上稍稍用力,木棍从家丁的手里顺过来,连带着他在空中也翻了一圈,滚落在地哀嚎,身后家丁呼喊着又要扑上来,我抽棍回身,棍身挥舞得呼呼作响。 家丁们七零八落地在周围滚了一地,哎哟声不止,木棍“飒”地一声收回,棍头直点着锦罗妇人的脸庞,在堪要触到她鼻尖的时候猛然停下,她脸色苍白地尖叫了一声,软倒在地。 我把棍子缓缓收回,道:“夫人,得罪了。” 她软在地上,兀自拍着胸口顺气,身边的小丫鬟早已经不见了,四周的家丁都倒在地上□□不休,她只得自己狼狈的爬了起来,怨毒的目光却越过我,直直地盯向身后的许知晚,道:“好,好,好得很。” 我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一步,把许知晚遮在身后,道:“夫人何必怪罪知晚,动手的是我,要怨,也是怨我。” 怒恨的目光从我身后转到我身上,在深夜里都透着一股刺骨寒意,她咬着牙,道:“怨你?她终归是许家的人!你一个外人,逞什么英雄,有什么资格来我许家管头管脚?!” 我嗤笑一声,道:“夫人能说出,我把知晚从许家带离的行为是所谓逞英雄一句,可见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她在许府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自恃也是许家人,对待知晚却还不如我一个外人。夫人,你心可安?” “我如何对她,不用一个小白脸在这里评头论足!”锦罗妇人嘶声叫道,她回身朝地上□□的家丁吼道:“人呢!都给我起来!给本夫人拿下这个狂徒!” 躺倒在地的家丁们互相看了一眼,伏在地上□□得更加大声。锦罗妇人脸色涨的通红,我冷冷地望着她,她怨怼的目光对上我,羞怒得似是失了分寸:“你得意什么?!” 我道:“公道自在人心。” 锦罗妇人喘着气,突然笑了起来,说:“好,说的好,公道自在人心,不错!” “你以为你现在是在帮她吗,可笑之极,哈哈哈,你这次能帮她,难道次次都能帮她?” 许知晚呆在身后,抓了抓我袖子,我回头望她,她冲我笑了笑,对着嘴型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我心下一酸,如万千蚂蚁在吞噬,一下一下,咬的心脏千疮百孔,把她的手握的更紧,回过头去望着锦罗妇人,我哑着嗓子,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有何不可?” 锦罗妇人被我话一激,脸色扭得更难看,她指点着我:“好,好,好一对奸…” “清娘,住嘴!” 一个隐怒无力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许知晚握在我手中的小手又是一僵,苍白的小脸仿佛又更白上几分,她一点一点地,把手指从我手中轻轻抽离。 我低头望了她一眼,她抬头望我,冲我安慰地一笑。 我把手慢慢松开,转身拱手道:“许太傅。” 许大学士从身后走来,想是才从卧室出来,只单披着一件袍子,他隐隐有怒的表情在看清我的脸之后猛然一愣,顿在原地。 锦罗妇人的声音犹带哭腔,在夜空中倏地响起:“老爷,您看看,这知晚几天不着家,就从外面带回来个小白脸,当着下人的面欺负我,我…” “行了,住嘴吧!”许大学士低低地吼了一句,身后锦罗妇人的哭声截然一顿,许大学士冲我拱手,声音疲倦地道:“三殿下,贱内多有得罪,勿怪。” 初时的惊诧一过,他的表情已经回归到平静,只是脸色尤是灰白,看来那锦罗妇人也并没说错。 许太傅,确实是病了。 我道:“我并没有什么好得罪的。”我盯着他,又道:“只是许太傅,您向来以公正无私闻名于朝堂,处事严明自不用说。我只知太傅朝堂上铁面知礼。却不知道,在这家事上,竟能让令千金在家里,都得不到公正的待遇。” 许太傅虚弱的声音自风中响起:“臣教养不善,自会反省。” 他转过脸,望向我旁边的许知晚,沙哑着嗓子,开口道:“晚儿,你…可有受伤?” 许知晚说:“没有,我…很好,多亏了三殿下和五公主照料。” 许太傅转过来,冲我深深一揖,道:“微臣多谢三殿下对小女的照料。” 许太傅学问做的深,连父皇都礼敬三分,今天目睹许知晚的境遇,让我对他问责,现如今看他关心许知晚的样子,我开口道:“许太傅客气了,许知晚遭遇了火灾,呛了烟,又伤了头,一时急于救治,前几日才未归家,是尉龄一直伴着她,我不过送她归家罢了。” 他点点头,道:“来日定当向五公主致谢。” 我道:“既然许太傅已知许知晚回来了,也澄清了她这几日不归家的误会,本宫受尉龄之托,还望许太傅对知晚多加照拂。” 他点点头,道:“那是自然,多谢三殿下和五公主关怀。” 我回头望了许知晚一眼,她目光平静,察觉到我望她,冲我笑了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我从袖子里掏出一张药方,递给许太傅。道:“这是她的药方,一日两次,按时煎好服用即可。” 周围寂静无声,自从许太傅张口对我说第一句话起,锦罗妇人和躺倒在地的家丁们,连句□□都不敢出,我转身对许太傅点头道:“她平安到家,我也该回宫了。” 顿一顿,又加了一句:“相信许太傅的铁面无私,不管是国事,还是家事,都是一样的。不会放纵有的人为非作歹,也更不会,再让令千金受些不白之冤。” 许太傅长揖的身形久久不起,我又望了许知晚一眼。 夜色朦胧里,她无声地对我说:别担心。 这一眼,一下,就是半个月过去。 许家托人传来消息,说许知晚因病需要卧床,暂停习礼事宜。 我又托人去打听,得知自那夜后,许氏夫人被禁足,留在府内抄书,不得外出。许知晚的确在家调养,只是等到康复,也要抄上八百遍的女训,以儆效尤。 许太傅的处理方式让人生得不痛快,但已经出府,再置喙下去,对许知晚的名声不利,我于是日日唤来曹锡梁,日夜抄书,再假借尉龄的名义偷偷送去许府,免她劳累。 窗外阳光打着波子似的波纹,我临窗听着鸟声啾啾,提笔继续写字,午睡朦胧,书页间竟不知不觉中出现许知晚那天晚上,无声对我说话的脸。 她说:没事的,我不怕。 我运笔写下第一个字,字迹饱满,微风吹得书页翻动飒飒。 那天晚上,许氏夫人的那句问话,终于也让我看清楚了自己的心。 有何不可,许知晚。 有何。 第28章 第28章 [43] 深夜,天上抹着几滴星子,晚空像是被墨汁泼过一般,津得黑透透的,看不出一丝缝隙。 曹锡梁撩开帘子往外看,夜露霜重,什么也看不清,只能依稀辨别几个街边的老字号店铺,在黑漆里竖着招牌。 赶车的将士回头低声说到:“将军稍安勿躁,前面就是宫门了。” 他嗯了一声,把帘子放下,又坐了回去。 三年。 不知不觉,竟已三年没有回京。 车子驶到宫门,护门的侍卫立即用戬交叉拦住去路,沉声喝道:“是谁?!” 驶马的将士翻身下马,从胸口衣襟处掏出一块牌子交给侍卫,那侍卫拿着牌子一瞧,齐刷刷地跪在地上,拱手道:“将军!” “将军,你可算回来了,皇上已经等候多时!” 曹锡梁掀开帘子,面前宫门巍峨,侍卫们跪倒在地,崇敬的眼神将他望着,他翻身下马,已入秋了,京都多寒,踩在地上,草木都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张了张口,道:“皇上可还好?” 侍卫们互相望了一望,眼里皆是疑惑之色。曹锡梁自晒一笑,也是在边疆呆久了,宫里自有宫里的规矩,皇上的近况,守门侍卫如何得知,他冲他们点了点头,正欲回身上轿。宫门内传来急急的脚步声。 “吱呀—” 巍峨城门发出老旧的启门声,都让曹锡梁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上回在这等宫门这样开,还是三年前。 三年前,也是深夜,也是此处,他在宫门这里把门拍得啪啪作响,震耳欲聋,门上耸立的金饰一下又一下地撞破掌心,几乎要把自己的手锤出血来。 声声带血的嘶吼,还尤言在耳。直至他站在这扇门前,都恍惚感到喉咙一阵阵发痛。 当初这样用命地敲,却最终还是没能把这扇门给敲开。 此刻却又重新站在了这里。 真是时光哗啦啦似流水,这宫门里延续几百年的漫长岁月,似乎如同这扇城门一般,几经岁月蹉跎。这华丽金饰的上面,又不知沾了几人的血呢? 看似辉煌,实际上,只怕早已朽朽不堪。 “吱呀呀—”地一声,曹锡梁从恍惚中醒来,面前那扇三年前不曾打开的门,此刻却吱呀叫着,划破这夜空,缓缓地,这样在面前张开了怀抱。他怔怔地瞧着门一寸一寸挪开,露出几尺黑暗,这开门的声音缓慢沉重,仿佛一声低沉的叹息在这深夜响起。 门洞大开,露出福公公一张焦急殷切的脸。 “曹将军。可算把您盼来啦!” [44] “皇上他自从江南回来之后,外面看着是没什么,该上朝上朝,该用膳用膳,可是老奴陪伴这皇上多年,知道皇上自个儿心里是难受的,回来两个月,一回后宫也没去,回回都是处理完政务,宿在养心殿里,连娘娘们请安都不见。” “按说这本不是奴才该操心的事,但眼见皇上这个样子,奴才这心里…” 福公公一路跟他念叨着,一路带着他来到养心殿门口,却并没有推开门,而是停下叹了口气,道: “曹将军,这军事政务的,奴才都不懂,自有皇上和您去操心,只是奴才打小跟着皇上,将军您也是跟皇上一块玩着闹着长大的,这蔻妃娘娘和皇上之间的事情,您都亲眼瞧见了,皇上这段时间不舒坦,还望您,多多给他宽宽心呐。” 曹锡梁点了点头,福公公转过身去,轻轻地推开门,站在门口道:“皇上,曹将军来了。” 然后又转过来,冲曹锡梁微福了福,道:“将军,您请吧。” 曹锡梁踏进了殿内。 殿内点着几处灯火,却并不十分通亮。 印着昏黄的灯火底下,案桌面前,坐着一个人,听见响动,他把手中卷轴放下,冲着曹锡梁微微一笑,就着摇曳灯光,似白玉雕刻般的脸上依稀能看出三两疲倦。却兀自强撑。 “你回来了。” 曹锡梁的鼻子一酸,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陛下。” [45] “这三年来,我一直戍守边疆,你嘱咐我练的精兵,已经操练纯熟,以一当十。如果需要的话,即刻就可用来助你一臂之力。” 烛火“啪”地响了一声,李怀瑨望着烛火,似是若有所思,听曹锡梁汇报完军情之后,才回过头来微微颔首,道:“不急。” 曹锡梁静静坐着,望着他深思,道:“我在边疆的时候,也去看过赵于幹,他仍然是不爱说话,但是难得的是并没有耽误军机大事,还是日日勤兵。” “他的兵练的这样好,对你来说,也是好事,只是听说他日日黄昏后,都会望着京都方向,默默好一阵子,不知道会不会生出异心,以致—” 李怀瑨的目光从烛火上移到曹锡梁脸上,微微一笑,道:“他不会。” 曹锡梁默默地点头,说:“他一向一言九鼎。当初答应了你,自然不会。” 赵于幹为何望京都,他们彼此心照不宣,此刻他对李怀瑨提及,只是想借着往事,来勾起他一些动静。 只是他这个目的,到底也是落空了。 夜深,殿内灯火昏暗,曹锡梁望着李怀瑨,心里涌起一阵又一阵的酸涩,原来听福公公禀报的时候,总觉得是奴才过于担心,现在亲眼见着了,他的话却那样少,才明白这担心并非空穴来风。 李怀瑨,变了。 一个暗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摸来,曹锡梁警觉地回头,拿起放在一边的剑柄登时出鞘,指向身后,厉声问到:“谁?!” 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在烛光中清晰起来,曹锡梁一愣,身后缓缓传来李怀瑨的声音:“锡梁,不必紧张,这是我的暗卫。” 那名暗卫看也不看曹锡梁,上前拜了拜李怀瑨,道:“蔻妃娘娘一切安好,只是近来天气阴晴不定,冷热不匀,娘娘胃口不大好,奴才听到她有时喃喃自语,似乎是想要食酸。” 从进门到现在,李怀瑨的脸终于露出一丝柔和笑意,他道:“既如此,明日便派两个人,假扮成小贩,挑些上好的酸果和果干去送到她门前叫卖。” 他想了想,又说:“果子送去之前,先送来我殿里,待我尝过妥当之后,再送过去。” 暗卫面无表情地应了声是,再拜了拜,便复又隐进黑暗之中。 李怀瑨早已把控朝中多数权贵,按照他此时的势力,周围早已湮清作细,实在无需暗卫深夜的时候再来禀报消息。 他如此做,也只能有一个原因... 他是想事无巨细地知道许知晚一天之内发生的所有事情。 曹锡梁注视着他重又默然的脸,开口道:“其实陛下,蔻妃也不必送出宫去,按照我们的计划,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他顿了顿,道:“蔻妃出宫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待风平浪静,自然会回来,陛下你,实在无需过于伤怀。” 不过是分开一阵子,不过是分开一阵子。 怀瑨,你又何必。 李怀瑨冲他笑了笑,道:“我未曾想过要她回来。” 曹锡梁一下子愣住了,说:“你说什么?” 杯中酒已经凉透,一旁小炉上煨着的酒壶里滴呜滴呜,溢出阵阵酒香。李怀瑨把他杯中酒泼尽,续上一杯热滚滚的,缓缓开口道: “锡梁,你我自幼相识,知晚的性格,你也知道,她是不爱受拘束,又什么事愿往肚里吞。当初她随我入宫,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我还只当自己糊涂,以为护着她,爱着她,便可以万无一失。” “但此次她服了藏红花之后,我才明白,即便我护着她,爱着她,能让旁人不伤害她。她自己的心里,终究没把这宫里当一个家,没当一个安全之处,她时时刻刻都在提心吊胆,甚至有了孩子,都不敢生。” “我早不是刚登基之时的样子,我早已有能力能护她周全,许她平安,可是她,还是不敢,还是害怕…” 他沙哑的声音在宫殿里响起,显得格外无力,曹锡梁张了张口,道:“许知晚她不是害怕,只怕是舍不得让你再处忠义择一之地啊。” 李怀瑨一笑,道:“我又何尝不知,但选择是我的,为何罪却让知晚和我们的孩子承担?于知晚辜?于幼子辜?” “她害怕,就让她出宫生养,倘使此次事成,她不害怕了,能放心了,愿意回家,我一定接她回来。” “如果她还是提心吊胆…” 说到这里,他自嘲一笑,语气里隐晦着三分伤感,开口道: “如果她还是提心吊胆,那这样远远望着,见她安好,也不错。” 杯中酒滚烫,曹锡梁握着酒杯,望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掌中酒烫的连掌心都要微微发痛起来。他一仰脖子,把酒饮尽。 这滚烫的酒入喉,灼口辣辣,却饮得心里,无限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