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纱窗·绿云鬓》 第1章 楔子 禧平十五年,世祖皇帝因宠幸俪妃,欲废太子改立俪妃之子瑞王,朝堂纷乱迭起。 是年,太子胞妹昭懿公主出降沈氏一族,沈氏嫡长子沈杼承袭临安侯爵位迎娶公主。 禧平十六年,世祖皇帝病重,动摇国本之念愈甚。沈氏与后族裴氏、太子妃母家崔氏力挽狂澜,至帝崩,太子登基,赐死俪妃,流放瑞王。 天授元年,太子赵倓行登基大典,奉生母裴皇后为皇太后,封太子妃崔氏为皇后,加封临安侯一万户封邑,封胞妹昭懿公主为靖国昭懿长公主。 天授十七年,皇帝赵倓改元大齐,封诸皇子为王。 我的故事便由此开始。 第2章 第一章 大齐三年,我嫁给了最不得宠的皇七子殿下,郴王。 彼时,我是天之骄女,我的母亲是皇上的同胞妹妹昭懿长公主,我的父亲是手握实权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临安侯。 原本,皇帝舅舅在我年幼时便私下许诺我的父母皇太子妃之位,一则,当年在夺嫡之争中,我的父母为皇帝舅舅出了力,二则,我是皇帝舅舅最宠爱的外甥女,出身高贵且姿容明丽。 我六岁那年第一次见到郴王,是在御花园里,皇八子和皇九子殿下带着他们的伴读在欺负一个男孩。我看着他羸弱的身躯与半旧的衣裳,九岁的他对我努力的笑着,笑的那般温柔。 我突然好心疼,八表哥与九表哥见我来了笑嘻嘻道:“嫃妹妹可千万别告诉父皇和皇祖母,我们这便去别处玩耍了。” 我顾不得弄脏自己华丽的衣裙,蹲在地上伸手扶起了他,自此我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母亲严厉的叮嘱我:“郴王乃贱婢所出,你不该再与他来往,你是命中注定的太子妃!而郴王绝不可能承继大统。” 我第一次反抗母亲:“那又如何,我心慕于阿轲,别说他当不上太子,哪怕他不是皇舅舅的儿子,我也要与他在一起!” 母亲扬起手来,显然愤怒至极,我倔强的看着母亲,眼里溢满了泪水,我到底伤了母亲的心了。 十五岁这年,宫里的中秋晚宴上,皇帝舅舅笑着让我上前,问道:“嫃儿已经到了议婚的时候了,朕舍不得嫃儿嫁给别家,嫃儿做舅舅的儿媳可好?” 我郑重的行了大礼:“皇上,臣女愿做郴王殿下之妇。”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皇帝舅舅脸色发青:“嫃儿还小,此事容后再议。” 母亲顾不得体统,上前拉我跪下谢罪:“皇兄,是我惯坏嫃儿了,昭懿伏请皇兄赎罪。” 皇太后外祖母端坐于上方,神色不明:“罢了,既然嫃儿如此坚定,倒不如成全了他们。皇帝择日拟旨赐婚吧。” 第3章 第二章 九月,圣旨临府,赐临安侯之女为郴王嫡妃,十月二十日为成亲之日。 我呆呆的坐在闺阁里,泪水不知道怎么就流了下来,这样的皇室婚礼实在闻所未闻,一个月筹办的皇室婚礼,皇帝舅舅大概是对我失望透顶了吧。而当日太后外祖母也是为了我才让皇帝舅舅下旨,毕竟我说了那样的话,又还能嫁给谁呢。 可是我不后悔,我摩挲着手里阿轲送给我的木簪,那个温柔的最懂我的少年啊。 大齐四年,裴太后崩,谥号章献皇后;大齐五年,帝崩,庙号文宗。 永安元年,皇九子荣王继位,是为新帝,文宗皇后崔氏被奉为皇太后,临朝听政。 我与阿轲过着琴瑟和鸣的日子,虽然我们的王府是那般简朴,可是阿轲为我种了好多花,每日清晨,阿轲总会充满柔情的为我描眉簪花。 人人都道郴王是个闲散王爷,郴王妃是个善妒妇人。 可是我好开心,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哪怕我们没有孩子,这已经够了。 永安次年,新帝病重,朝堂风波再起。 渐渐的,阿轲总是很晚才回来,我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直到有一天,阿轲抱着我说:“嫃儿我一定给你最高的荣华。” 我心里害怕极了,可是我看着他眼里的渴望与疯狂,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永安次年年底,新帝崩,庙号仁宗,同日皇太后崔氏暴毙。 仁宗遗诏曰传位于郴王,改元太康。 当宫里的队伍浩浩荡荡来到王府迎接我时,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再入宫门,我不再是郴王妃,而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所有的人都匍匐在我的脚下三呼千岁,遥遥望见阿轲站在太极殿高高的玉阶上含笑等我。 朕承先帝之圣绪,获奉宗庙,战战兢兢,无有懈怠。既应符而作配,宜正位以居尊。咨尔嫡妃沈氏,诞育华阀,秀毓柔嘉,六行悉备,久昭淑德。允合母仪于天下,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尔其祗承景命。钦哉。 接过圣旨册宝,我不禁热泪盈眶,想起从前被人欺负的羸弱少年,想起送我木簪时他的小心翼翼,想起春日晨起时为我簪花的夫君。从此,他不再只是我沈嫃一人的夫君阿轲,他是一个年轻的意气风发的皇帝,是天下之主。 第4章 第三章 太康次年二月,功臣之女入宫,我与他端坐在御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一个个如花年纪的少女。她们或艳丽,或清雅,或鲜活,或妩媚。 偌大的后宫,终于不再只有一个皇后。 这年,惠妃,熙妃,韩昭仪,梅充容,江才人等人相继怀孕,宫里诞下了一个个皇子皇女。许是为了安慰我,他赐下无数的珍宝首饰于我。 中秋宫宴,我任性的换了一身少女样式的衣衫。他看着我,似乎想起了以往的事情,眼里出现了久违的柔情。 太康三年,我终于被诊出已有身孕。 我甚至喜极而泣,他依旧温柔的哄我,为我擦拭泪水。 怀孕四月有余,逐渐步入盛夏。我满心欢喜的迫不及待的和侍女们一起做婴儿的小衣服,嘴里轻轻哼着儿歌。即使怀孕有着百般的不适,我也甘之如饴。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盼了多年的孩子。 此时的我从未想过我的孩子尚未出世,就已经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一阵剧烈的疼痛突然袭来,随着周围人的呼喊,我已失去知觉。 当我醒来时,他在一旁怜悯而又疼惜的看着我,嫔妃们都跪在地上作出悲伤无比的表情,仿佛她们也失去了孩子一样。我麻木的看着这锦绣宫殿里虚伪的一切没有任何表情,目如死灰。 最后,不过是发落了一群宫人内监,说是奴婢们做事不仔细,给主子用错了东西才致小产罢了。 失子不过十日,彤史便又有了新的着笔,林美人和蒋才人被宣召侍寝。 多么可笑啊,他竟是连装一装也不肯了。 这宫里的女人无一不想坐上我的位子,争的你死我活。人人都道皇后庸懦仁慈,身子又不好。惠妃,熙妃,毓妃三人有子有宠,又兼母家是拥君登基的功臣,竟是三足鼎立,我这个无所出且恩宠淡薄,母家已然失势的皇后,倒真像是稳定制衡后宫的摆设一般。 第5章 第四章 我的身子骨越来越差了,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他终究还是怜我的,赐下流水一般的补品,责令太医务必调理好我的身子。 他真的越来越有一个皇帝的威严了,也越来越不像我的阿轲了。 太康五年,久病渐渐好转的我在宫人的搀扶下走到御花园里散心。皇长子彻和皇次子昀在太监奶母的簇拥下在玩耍,我阻止了太监的通报,在假山后面静静地看着孩子们。 彻的生母是惠妃,而昀的生母不过是个小小的才人。他们虽然年纪还小,却已懂得尊卑了。 昀一脸怯弱地看着彻,那神态像极了幼年的阿轲。 一个月之后,昀的生母才人江氏突发急病而逝。一个小小的才人,自然掀不起宫里多少风浪来,也没多少人在意。不过按宫中定例草草安葬了事。 只可惜那小小的孩儿哭的不行,身为皇后的我屈尊抱养了这个低贱的庶子。皇上本就有愧于我,见我如此没有不答应的,甚至感怀起来,道是皇后仁慈宽厚,疼惜庶子。 昀,从此是中宫皇后的养子,如同半个嫡子身份尊贵,他自然该对我感恩戴德。 上夜了,昀依旧哭闹个不停,奶母保母一个个废物似的哄不好一个小奶娃。我慈悲的笑着,吩咐她们退下,我亲自来哄。 纤长的手缓缓滑过昀幼嫩的面颊,心里陡然生出罪恶,想掐死这个孩子。 昀停止了哭闹,许是被我此刻的阴鸷吓住了。我复又换上了和蔼温柔的表情:“乖,阿昀莫哭,母后疼你。” 这个夜里,我无数次惊醒,梦见江才人冤魂索命。 昀在我的教养下,逐渐不再唯唯诺诺,在皇长子彻的面前也不会再感到卑微。皇上来了,我也极尽迎合顺从之事。皇上对我的改变显而乐见,来我宫中的次数越来越多。如今的我,不再是那个病病怏怏庸庸碌碌的皇后,而是一个极有风韵,高贵秀雅且不染尘俗的皇后。 惠妃,熙妃,毓妃三人或许是深感危机,却又无计可施亦不敢轻举妄动。我几乎是从小在宫里长大,论权谋心计,以前只是不屑,而不代表不会。 第6章 第五章 宫中维持了很久的平静日子,直到太康八年,西夏部族进贡了一位美艳绝伦的女子。那女子只是静静地立在殿上,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没有献舞,也没有谄媚,甚至没有精心打扮,只穿着一袭浅浅鹅黄色的纱裙,更衬得肌肤塞雪,宛若神女。 我方知,从前见过的无数人间花容月貌是如此的俗不可耐,她的美竟不像人间可以有的姿容,令人无法亵玩亦不敢轻视。 她朝着端坐在高阶上的皇帝与我走来,行了一个颇为标准的大礼。皇上早已直直的看着她,眼里再没有其他。我心里却异常平静,他是皇帝,这样的美人也只会献给皇帝。 皇帝很温柔地注视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垂下眼帘:“伏请陛下与娘娘赐名。” 皇帝转头看我:“云姿花貌,仙容静谧,皇后以为云谧二字如何?” 我温婉地笑道:“极好,恭喜皇上再得佳人,依臣妾愚见,不若一并拟了封号位分,方不负西夏部族之诚意。” 皇上亲自走下玉阶,扶起了她:“我朝与西夏世代和睦,就封为和妃,赐居合欢殿,三日后行封妃册礼。” 只见云谧不卑不亢,再次行礼谢恩。 西夏使臣大喜过望,忙叩头呼万岁无疆。 宴席罢,我回宫后搂着昀习字,昀问道:“母后,宫里多了一位美人了吗?” “是呀,极美,美甚后宫所有女子。” 昀忽然转身抱住我:“在昀心中,母后才是最美的女子。” 我看着八岁的昀,看着他清澈而儒慕的双眼,看着他长的越来越像年幼时的阿轲,心里蓦地一酸,连忙用丝帕遮掩住湿润的眼角。 第7章 第六章 第二日早晨,是新妃侍寝后朝见皇后之仪,我身着吉服端坐在凤座上,六宫妃嫔皆行礼问安。和妃云谧在侍女的搀扶下进了千秋殿,一袭绯色宫装衬得她愈发出尘。所有妃嫔都在打量着她,尤其是惠妃熙妃毓妃三人更是明面上的打量。 云谧恭谨地行朝见大礼,我始终微笑着:“免礼赐座。” 她不着痕迹的看了我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 朝见礼毕,所有妃嫔尽皆按次退下,唯有云谧迟迟不走,依然恭顺的站在一旁。 我看着她,颇感奇异:“和妃为何不回合欢殿?” 云谧这才抬头,再次行礼,眼里有着我看不懂的情愫:“皇后娘娘,妾,愿皇后娘娘万世如意,长乐千秋。” 尽管我不明白那情愫从何而来,我依然款款走向和妃,亲手扶起了她。 接下来整整一个月,皇帝都只召和妃伴驾,后宫妃嫔怨声四起。 惠妃与我哭诉道:“臣妾自知无法比肩和妃之圣宠,可臣妾是皇长子殿下的生母,忝居四妃之首。臣妾好心与和妃来往,却不想她如此看不上臣妾,竟冷言相待。” 毓妃附和道:“妾等人再不济亦是世家高门之女,如今皆被一番邦贡女所轻蔑。皇后娘娘乃天下之母,后宫之主,伏请皇后娘娘为妾等作主以正后宫纲纪!” 此言一出,合宫妃嫔都下跪不起。我心中冷笑不已,惠妃毓妃当真是好手段。若是惩治和妃,我定会失了圣心,若是不惩治和妃,却又寒了后宫妃嫔之心,再无威望。 思虑一番,我缓缓起身,温柔地说道:“此事本宫会禀奏陛下,陛下是再圣明不过的,相信陛下定会给各位妹妹一个公道。现下皇上对和妃正新鲜着,才会专宠,等过了这新鲜劲,陛下自然会再度雨露均沾,诸位切勿自寻烦忧。都请起罢。” 这才终于把她们都打发走了,我心中十分不耐,歪在榻上渐渐入睡歇起午觉来。 侍女们落下层层帷帐,都悄无声息的退下。 迷迷糊糊中突然感觉有人在抚摸着我的脸颊,睁开双眼竟是皇上。他见我醒了,轻轻笑道:“皇后方才是做梦了么?怎的说起梦话来?” 第8章 第七章 我忙坐起,欲要行礼,他一把抱住我:“行礼作什么,嫃儿是我的妻,不必时刻拘于礼数。” 我却执意挣脱,行礼道:“礼不可废。” 他这才正色道:“算来皇后已很久未见昭懿大长公主与临安侯了,今日早朝皇后胞弟沈绎代母递折子请求觐见皇后。” 当我终于在重安殿见到母亲时,母亲早已不似当年那般雍容华贵,她老了许多,头发也白了许多。我屏退了所有侍女内监,含泪望着母亲,直挺挺地跪下。 母亲连忙一同跪下:“娘娘万万使不得!” 我崩溃的大哭起来:“母亲还肯见嫃儿,母亲,都是嫃儿不好,是嫃儿害了沈家。” 光透过殿里的窗纱照射在地上,映出殿外的树影,依稀可见树影随风摇曳。母亲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呢喃道:“我的嫃儿,这些年苦了你了。沈家没落也不能全怪你,嫃儿不要自责。若非母亲当年对皇上极尽羞辱之事,若非你父亲与兄弟当年那般瞧不上皇上,皇上登基后也不至如此厌弃沈家,夺了沈家的实权。这些年,我们处处谨小慎微,也不敢轻易进宫与娘娘相见,生怕连累了娘娘。” 说罢,母亲神情恍惚起来:“如今,皇上欲指派你兄弟去百越平乱,但愿你兄弟能平安归来。” 我的心好像紧紧揪了一下:“皇上竟要指派阿绎去那瘟疫肆虐的饥荒之处!他怎么能,怎么能……” 母亲面如死灰:“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们只能受着。只是你兄弟何曾受过半点苦,此去若是有个什么好歹,现下你父亲身体又越发不好了,母亲真怕。” 延庆殿,我跪在皇帝面前,苦苦哀求道:“陛下,陛下,我的弟弟是最不成器的,他只担个闲散爵位便罢了,求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眼里有着试探有着讥讽:“沈绎自己愿意去,皇后又来求情做什么。若是他此次能成功平乱,朕自然会重新重用沈家。皇后何必看低自己的胞弟,沈家人皆是再贤能强干不过的。” 看着他冰冷华丽的龙袍,我红了眼眶,自知无力转寰,他此刻的冷漠是我熟悉极了的情绪,心里仿佛有什么被狠狠撕裂,平静道:“是臣妾鲁莽,臣妾替家弟谢皇上圣恩。” 失魂落魄地走出延庆殿,恰巧遇到和妃在殿外等候。她恭谨如常地行了礼,用一种十分心疼的目光看着我。我略点了点头,就回了千秋殿。 第9章 第八章 第二日朝堂上突然传来消息,皇帝收回成命,改派惠妃之兄前往百越平乱。 我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和妃对别人从来都是冷冷的,唯独对我不同,这次竟然还帮了我。 午后,我主动召和妃来千秋殿一叙。她来时我正慵懒地歪在榻上,头发松松挽着,只着一件浅兰色的蝉翼纱衣。而她身着银红宫装,宛若天人。 那双绝美的眸子含情脉脉地看向我:“臣妾恭请皇后娘娘安康。” 我这才起身,纱衣微微滑落,露出半个雪白的肩。她面色微红起来,目光好似定在了我的身上。 我一步步地走到她身边,越来越近,而她的呼吸也越来越重。 就在此刻,我停下了脚步,浅笑温柔。和妃痴痴的望着我,带着一种莫名的虔诚。 “和妃为本宫簪花可好?”我转身走到铜镜前,优雅地坐下。 素来清冷孤高的她竟喜不自胜:“能为皇后娘娘簪花,是妾妃的福分。” 当她在锦盒中拾起绢花时,我才无意间发现她的手有些粗糙,像是从前做惯了粗活的手。 和妃跪坐下来,手有些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为我挽起头发,将绢花簪于发间。 我静静地看着镜中的我与她,似乎有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 簪完花,她又轻轻的为我整理好纱衣:“娘娘仔细受寒。” 我回眸一笑:“昨晚是妹妹为我谏言的?” 和妃竟露出了小女儿家一般的害羞,点头道:“能为皇后娘娘排忧解难,即是云谧最大的欢欣。” 第10章 第九章 是夜,皇帝没有召和妃伴寝,大概是出于补偿,召了惠妃。 夜里忽然起风,紧接着下起了大雨,夹着好大的雷声。我蜷缩在床闱内,蜷缩着,即使殿外有一群值夜的宫女内监,我的心却还是异常的孤寂。 冷,好冷。 思绪转回好久以前,那时我和皇帝,还只是郴王与王妃。每次下大雨,电闪雷鸣,他都会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温柔的安慰着我,哄着我说:“嫃儿不怕不怕,不怕了啊,阿轲在呢。” 小声地啜泣起来,我知道他再也不会这样了。 这时隐隐听见殿外喧闹起来,竟是昀不顾宫女内监的阻拦,从偏殿冲了进来。 他用那稚嫩的稍显柔弱的肩膀把我拥在怀里:“母后别怕,昀儿会保护你。” 我迟疑了一下,挥手让奶母宫女们退下,殿里终于只剩我们母子二人。 紧紧地,紧紧地,搂住了昀。 那么温暖,那么温暖的昀啊。就好像光芒,好像希望。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我便传奶母保母进来伺候昀穿衣梳洗。 昀小声地请求道:“母后,昀今晚还想和母后一起睡。” 我摸摸昀的头:“昀已经长大了,明年更是要搬出母后宫里,去撷芳殿与众皇子同住。怎么能总在母后身边呢?” 语罢,只见昀转过身去,不说话。我以为他在闹脾气,便冷冷地坐着也不理会。 奶母和宫女们突然纷纷低下头去,只看着地上。 我这才觉得奇怪,走到昀的面前,却发现昀默默的无声的哭泣着,作为皇子他不能在人前失态,他只能克制自己的情绪。 心疼,快意,怜惜,扭曲的恨意,一瞬间都在我的心中迸发。 我对奶母保母呵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服侍皇子去上学。” 奶母们战战兢兢应了,我转身而去,不愿再看昀。 第11章 第十章 秋意渐浓,转眼又是中秋宫宴。 皇帝酒后微醺,指向席下的和妃道:“云谧身姿窈窕,如若一舞,定然美不胜收。” 此言一出,惠妃、熙妃、毓妃皆幸灾乐祸地看向和妃。 看着云谧难堪的表情,我轻声对皇上说道:“陛下,这是宫宴,而非家宴。宗室与大臣都在呢,和妃怎能在外男面前跳舞。若是皇上想看,大可让和妃私下跳给皇上看便罢了。” 皇帝颇有些愠怒地看向我:“朕,是天子!且不论和妃是一番邦贡女,哪怕再高贵的女人也要匍匐在朕的脚下。” 我长长的指甲不知何时已陷在手心里:“陛下若想看舞,宫中舞乐司有大把的舞娘。” 皇帝对我轻佻的一笑,径自走下玉阶,到了和妃席前。他当众伸出手挑起了和妃的下巴:“和妃跳不跳?” 云谧微闭双眼:“陛下欲观妾妃舞姿,妾自然没有不应的。”复又看着对席的惠妃妖娆笑道:“妾虽居四妃之高位,却也时刻谨记妾妃之德。为妾者自当以主君主母为天,能博得陛下娘娘欢喜便是我们做妾的本分。” 惠妃被戳中了心事,脸色晦暗。熙妃、毓妃向来以出身自傲,此时也收敛了神色。 云谧换了一身舞裙,淡粉近白的颜色,飘逸如仙,丝毫没有媚俗之态。舞姿一如其人,清风翩跹,长袖舞动,冷香徐来。她一边作舞一边往我这边看,眼里溢满了淡淡的哀伤。 而皇帝却也没有十分专注于舞蹈,一边饮酒一边和惠妃几人调笑几句。 第12章 第十一章 这晚,皇帝出乎意料的来到了我的寝宫。 彼时我已沐浴落妆,不过穿着一层薄薄纱衣,万千青丝垂在身后。他来了,我的内心却毫无波澜。 他似乎清醒了很多,坐在我身旁静静地看着我,不说一句话。 我与他不知对视了多久,打破沉寂:“陛下,安歇吧。” 他突然发疯一样的抱起我把我扔在床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粗暴,就好像在发泄着什么。纱裙被撕毁,帷幔飘摇。 良久,云收雨歇。 我和皇帝衣衫不整的纠缠在一起。 他呢喃道:“在你认识我之前,我就认识了你。那个时候,我是最不得宠的皇子,我的母亲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宫女,被父皇临幸一次便抛之弃之。我们母子受过多少白眼受过多少刁难,我从小就被兄弟欺凌,虽是皇子,却如同蝼蚁。你知道吗?我曾遥遥的看着你坐在父皇腿上嬉闹,父皇可真宠你啊,我好羡慕,好羡慕。” 他哽咽着,双目猩红继续说道:“那时的你就好像在云端一样,而我却像是长在烂泥里的杂草。我总是仰望着你,我从来不敢奢望得到你。当年,你的母亲,她扇过我母亲的耳光!就因为你对我好,那些妃嫔为了讨好你母亲,就更加作践我的母亲!可是我没有办法恨你,没有办法。”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今天突然对我说这些话。浅浅的喘息着,他埋在我的怀里。 就像一个无助的孩童,哭的可怜极了。 我忽然无话可说,这宫里,谁又不可怜呢。 早上醒来时,他已不在床上了,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侍女们鱼贯而入,为我梳洗打扮。我看着镜子里的我,风姿绰约,高雅华贵。数年的金尊玉养下来,岁月几乎没在我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嫔妃们早已候在殿外等着请安,等我宣召她们进来时,才发现惠妃眼底乌青一片。 而云谧今日则穿着雪锦绣金线如意纹襦裙,头戴七宝斜边凤尾赤金簪与大粉宫花,显少见她如此妆饰,少了一些清冷如仙之气,倒添了几许人间富贵之韵。 第13章 第十二章 众人行礼道:“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长乐千秋。” 我端坐在上,微抬玉手:“免。” 于是又开始了早已不耐的日复一日的问询,目光转了一圈,决定先垂问韩昭仪关于皇三子恒的学业:“听说恒儿已在读四书了?” 韩昭仪一如既往的受宠若惊:“多谢皇后娘娘的关怀,恒儿虽读四书,却不及皇长子殿下与皇次子殿下聪慧,不过是慢慢钻研着多认几个字罢了。昨儿还与妾念叨着要来皇后娘娘这儿尽孝道呢。” 端庄的点点头,又挂上同样的笑容垂问毓妃关于大公主的身体:“令宜的风寒可大好了,小女儿家总要仔细养着才好,太医宫女们若有不尽心的只管告诉本宫。” 毓妃依旧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谢娘娘关怀,公主已大安了。” 收到了毓妃的回答,接下来又依次关心梅充容的二公主令玉,张修仪的四公主令华,安婕妤的皇五子致。 终于完成了这种日复一日的无聊仪式,嫔妃们依次散去,和妃留了下来。 她乖巧的依偎在我身边,我犹豫了一番,还是将手轻轻抚在了她的发间。 云谧颤抖了一下,那如水的眸子里似乎有着太多的故事:“娘娘可愿听听云谧的过往?” 我温柔的应着,她像极了一个可怜而无助的小动物伏在我的膝下。 此刻的她陷入了痛苦的回忆:“我是西夏一个小官吏的私生女,甚至都不知道生母是谁。从小,大娘就虐待我,动辄打骂,家里的粗活累活都是我做。大娘生的三个哥哥好色无能,他们把我当妓子玩物一般调戏,二哥那个畜牲更是差点强占了我。我那个爹亦是只知玩乐,从不管我的死活。直到我十岁那年,西夏王宫召低级官吏之女入宫侍奉。我爹这才终于想起了我,他说我很美,长大了说不定能得到王的宠爱。进了王宫之后,我被分到了西夏王的嫡女乌城公主的阁中。她是那样的秀美,那样的高贵,温柔且善良。从来没有人待我那样好,从来没有。我和公主渐渐的形影不离,日夜相伴。唯有在公主身边,我的心才能得到安宁。乌城公主因着出生时胎里不足所以身子弱,我就每天费尽心思换着花样哄她开心。我陪着公主整整七年,她教我读书习字,教我作画,教我知礼,而我和她也早已心意相通,互相倾慕。” 听到这里,我惊讶已极,却勉力维持平静。 第14章 第十三章 云谧哭了,哭的惹人心疼,我拿起丝帕为她拭泪。她继续说道:“公主说我越来越美了,而公主自己也到了出阁的年纪。我们也越来越害怕会分离。王后的大王子和二王子都想要纳我做妾,王后生怕兄弟间因我而争斗,本欲直接赐死我。恰好此时西夏王准备挑选美人进贡给皇帝,公主向王后哀求留我一命,于是王后选我做了贡女,三个月后随西夏使臣来入朝觐见。自那以后,公主的身体越发不好,弥留之际,她抱着我说不要哭,我们这辈子终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可不论我在哪里,她都会永远陪着我,爱着我,守着我。” 云谧痴痴的望着我,眼里饱含泪水:“您真的好像我的公主,好像。无论是容貌,还是姿仪,我就像是看到了我的公主。您知道吗,云谧一点点也不喜欢男人,每每和皇帝在一起时,都令人作呕,恶心的慌。他看起来是那般宠爱我,可他不过是一时贪恋这副皮囊罢了,终究,只是把我当个玩物。我恨透了所有把我当成玩物的男人。” 我心里百感交集,看着眼前绝美却有些天真率性的女子,一时愣住:“不怕我告诉别人吗?” 云谧流着泪浅浅一笑,如春花初绽:“云谧知道,您不是那样的人。您和公主,是一样的人。云谧很会看人的,不会看错人的。” 她那全心全意信赖的眼神,是我许久未见过的美好。 可是我,早已不是从前的我。 秋去冬来,逐渐到了太康八年的年底,依着惯例,是要举办宫中赏梅之宴的。往年的赏梅宴因着我身子弱也懒怠俗务,多是交由惠妃或熙妃代为主理。而今年却是和妃新入宫,我有心将和妃正式介绍于上京诸公主王妃命妇等人,遂亲自接手来办。 这日宫中的玉蕊雪梅园端的是衣香云鬓,瑰丽非凡,除几位大长公主和老王太妃、老封君告假,其余宗室女子与上京三品以上诰命等皆早早到了,相互见礼后,皆敛声屏气列席而坐。 彼时云谧在我宫中与我一道盛妆以饰,妆饰齐整后,我与她坐着轿辇从千秋殿往玉蕊雪梅园去,一后一妃的仪仗浩浩荡荡。 第15章 第十四章 到了园子的角门,仪仗太过浩大却是无法进入梅园了,我下了轿辇携云谧慢步而行走在前头,身后宫女内监数几十人跟着。从小跟着我的大侍女画黛凑趣道:“婢子在旁瞧着您与和妃娘娘走在一处,一位似倾国牡丹般雍容端静,一位似世外仙株般出尘动人,这满园的花儿粉儿都被映衬的失了颜色,一时竟都以为自己在梦里呢。” 和妃闻言乐道:“偏皇后娘娘身边的妮子最是嘴甜喜人。” 我笑着睨了画黛一眼:“幸亏这会子没外人,若是在别处说这话定要惹人笑话。” 而和妃听了这句则愈发面染粉霞,欢喜起来。 很快到了园中设宴之处,随着执事太监的通禀,众人皆起座行礼,其中不乏有暗自打量云谧的。我坐在最上方的雕花熏沉矮几前,矮几的一侧摆着冰釉玛瑙花瓶,瓶里插着两支开的极好的玉蕊雪梅,云谧则坐在了我斜后方。下首左右两边分别坐着各宫妃嫔与公主王妃,再下首方是各府诰命。 我按例依次关怀着公主与王妃们,又拣选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诰命夫人寒暄几番,众人都恭敬有加,一派君贤臣孝的和乐之景。 我又举杯说了几句愿我朝国泰民安,岁岁有余,祝皇上万岁无疆的场面话,接着便道和妃入宫,使六宫愈加祥和,贺我朝与西夏永世结好。 几位向来能言善道的王妃则顺着我的话,捧起了和妃。 宴至尾声,我领着众人往园子深处赏梅去。此时大家便不再太过拘束,年轻活泼的公主郡主与王府世子妃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相谈甚欢。 正当景色怡人,气氛融洽之时,后头忽然传来一声突兀的尖叫。 我有些愕然,又立即回过神来,近身伺候的太监忙走上前来禀告:“娘娘,后头恭王府世子妃与长宁公主竟打起来了。” 实在是闻所未闻,我哑然失笑,前去一探究竟。 惠妃怒道:“荒谬,荒谬!” 恭王妃则连忙屈身请罪,面色铁青:“妾身未能管教好儿媳,请皇后娘娘恕罪。” 第16章 第十五章 这恭王府世子妃韦氏正是惠妃娘家的嫡亲侄女,自小娇纵跋扈,没成想在宫中竟也敢放肆起来。 而长宁公主令洛,原本是邕王府郡主,生父是皇帝的五哥邕王。邕王从前欺负惯了皇帝,当年皇帝登基不久后,邕王暴毙,皇帝为显仁慈,将侄女接进宫收为养女,封为公主,赐号长宁。 宫人们上前拉开了韦氏与长宁公主,只见韦氏珠钗衣裙早已东扯西落,而一向谨慎持端的长宁公主则罕见的叉着腰气愤至极。 两人见我来了纷纷跪下,我强忍着笑意假装严肃的呵斥道:“你二人皆是贵人,竟作出这等有失身份的事来!宫廷当做市井,成何体统!” 两人先是谢罪,眼看着她们狼狈的样子,我挥手道:“还不速速退下,凭它什么事,待你们仪表齐整时,再作决断。这会儿各府诰命、宫人内监俱在,没的让人耻笑!” 诰命与宫女太监们一听忙低着头不敢多看,令洛再次告罪回了寝宫,而恭王世子妃韦氏则与恭王妃一道去了惠妃宫中,其余诸人自然都出宫回府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正当我慢条斯理听内监讲完二人争执的来龙去脉,要将两人召来,以作裁断之时,画黛连忙进来通禀道:“娘娘,长宁公主脱簪素服往太极殿去了。” 我诧异起来:“令洛必是受了极大委屈。”不过心中又暗自高兴起来,这桩棘手的事儿却是落在皇帝头上了。 暗喜归暗喜,还是要做好表面功夫,我又“急匆匆”的赶往太极殿。 这下只见令洛披头散发跪在殿前,高声愤慨道:“儿臣再不济,亦是正儿八经的天家骨血,是父皇的养女,先邕王的长女,如今竟被个臣子之女瞧不起。儿臣没能保住我天家的脸面,儿臣罪该万死。” 而皇帝面色铁青的对左右太监呵斥:“还不快扶公主起身!” 我向皇帝行了礼,令洛见我来,哭着道:“儿臣参见母后。” 恰好此时惠妃领着恭王妃和罪魁祸首恭王世子妃来了,三人也忙不迭的行礼告罪。 第17章 第十六章 素来懦弱的令洛一看到韦氏,再度怒火中烧:“贱妇安敢藐视天家血脉,父皇母后在此,定不会放任你这般轻狂之人!” 以跋扈张扬喜好挑事而出名的韦氏想必是得了惠妃与恭王妃提点,潸然泪下磕头道:“妾身对长宁公主恭恭敬敬,纵然有言语冒犯之处,亦实在是无心之过。只不知公主为何忽然殴打妾身,还望公主明示!” 令洛脸色涨红:“好得很,你倒是一味的抵赖了!” 场面陷入僵局,却见大太监高禄弯着腰捧着什么东西麻溜的从垂花门小跑到皇帝身边跪下:“启禀陛下,恭王殿下与王世子殿下上表请罪,并递折子请求入宫觐见。” 皇帝接过请罪表,阅完沉吟许久,我知他怕是要大事化小了。 果然皇帝开口道:“韦氏,言语冒犯长宁,纵是无心,亦当受惩。朕此次看在恭王叔的面子上……” 令洛见皇帝要敷衍过去,竟顾不得规矩,不等皇帝说完,连忙跪在地上泪眼朦胧:“父皇,韦氏辱骂儿臣事小,可韦氏还辱骂了父皇!儿臣一向敬爱父皇至极,闻言痛心不已,才拼着气力去与韦氏扭打。” 韦氏露出本性,恶毒的指着令洛的鼻子:“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辱骂过陛下!” 皇帝不怒自威的看着韦氏,韦氏方醒悟,连忙收手。一旁的惠妃与恭王妃面色十分难看,惠妃更是瞪了自己的蠢侄女一眼。 令洛不慌不忙,诚诚恳恳的说道:“儿臣说的句句是真,父皇可派人询问当时在我们附近的中山王妃与仁睦长公主、豫王世子妃。韦氏出言挑衅儿臣,说儿臣不过是失了圣心的邕王的女儿,竟也得了造化封了公主,只可惜被陛下猫儿狗儿似的养着,不日就要和亲去那蛮夷之地,真是可怜。还说,儿臣生母只是个王府奴婢,到底不是正经高贵的出身。” 我看了皇帝一眼,只见他面色陡然阴沉。 惠妃与恭王妃面色也苍白起来,纷纷跪下,尤其是惠妃,一副被欺骗的样子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的亲侄女。 第18章 第十七章 思忖间,我走向韦氏:“原来在恭王世子妃眼里,我朝的友邦是蛮夷之地,我朝皇室血脉不够高贵。陛下对待养女,不过是猫儿狗儿一般?你这是在说陛下不慈不仁,陷陛下于不义!” 皇帝冷冷出言道:“宗室是容不下你韦氏这般高贵之人了,传朕旨意,褫夺韦氏恭王世子妃之位,遣送回韦府。” 三日后,惠妃失去协理六宫之权,改由熙妃协理。皇帝为抚慰长宁公主,加封一千户汤沐邑予公主,另赐明瑟殿给公主居住。 而韦氏,听说遣送回娘家之后想不开上吊自杀了。 这日我与云谧闲话家常,她捻着一只玫瑰金乳酥笑道:“没想到长宁公主平常那么懦弱无闻的人也能轻轻松松要了韦氏的命,还给自己挣了那许多好处。” 我躺在榻上懒懒的睨了云谧一眼:“你可知,长宁是故意激怒韦氏的,这一切,或许都在长宁的谋算之中呢。好个聪明丫头,不过,这也是那韦氏咎由自取。惠妃这般精明的人物却有个愚蠢至此的亲侄女,倒也奇了。” 正说着,内监进来通报:“娘娘,和妃娘娘,长宁公主来了。” 我微微愣了一下:“快请她先往重安殿坐着,本宫更衣后就来。” 云谧遂起身告退:“娘娘,那妾妃便回宫去了。” 重安殿,长宁公主端坐在下首第一张椅子上,颇有些拘谨。见我来了,忙行大礼。 我亲自扶起她:“你这孩子,好好的怎行起大礼来。” 长宁低下头来:“多谢母后那日替儿臣说话。”又忽而失落道:“只是儿臣明年就要及笄,能孝敬母后的日子不多了。若是儿臣能下嫁于京中,能常常探望陪伴母后该多好,可惜儿臣自知多半是要和亲远嫁的。” 我和颜悦色的携长宁坐在身旁:“令洛啊,母后心里疼你和昀是一样的。只母后身子弱,又诸事缠身,这才不得常去看你。至于你的婚事,母后亦会仔细为你考虑。现下宗室里不乏适龄的女子,怎会非令洛不可呢。” “母后最是心善宽厚,儿臣若能留在京中,定会更加用心孝顺于母后,唯母后之命是从。”长宁感激涕零,又说道:“从前是儿臣不好,自觉资质浅薄,不敢求见,唯恐侍奉母后不周,反而不孝。今后,若是母后不嫌儿臣粗陋,儿臣愿常承欢于母后膝下。” 静默片刻,我含笑看着令洛:“好孩子,宫中的公主虽多,唯有你是最得本宫心意的。” 第19章 第十八章 午后,我照旧在暖阁里歇息,侍女们添了许多银丝炭,榻上铺了厚厚的软软的波斯绒毯,又换了簇新的苏绣牡丹层叠华绽的锦被。 近日不知为何总是嗜睡而懒怠,提不起精神。 不知睡了多久,迷蒙间醒来时画黛说起和妃一个时辰之前便来了,如今正在偏殿等着。 我慵懒的倚着靠枕:“或是有事请见,直接将她引来暖阁罢。” 画黛领命去了偏殿,我又陷入了浅眠。 浅眠间,却是谁的呼吸,轻柔的拂着。一睁眼,果然迎面见到云谧满含笑意的双眼,而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自己。 视线转移,我嗔怪地点了一下云谧的粉腮:“妮子又顽皮了。” 云谧羞窘起来,忙朗声道:“对了,妾妃此来是要与娘娘说事的。” 我颇有些漫不经心:“何事?” 云谧黛眉微蹙:“臣妾宫里的林美人有身子了。” 我这才稍稍上了心,双眉挑起:“怀便怀罢,横竖一个美人,掀不起太大风浪。这宫里已有了这么些孩子,多这一个也不多。” 云谧很不赞同:“娘娘,可那些东西都不是您生的,他们本就不该存在世上来恶心您。您就是太仁慈了,这一个个东西才能平安长大。” 我失笑道:“你啊你,怎好如此胡言乱语,一口一个东西的,在我这儿说说便罢了。” 她眼里忽然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若是娘娘能有个孩子该多好啊,那我们,我们便有了自己的孩子。” 孩子,听云谧说到孩子,我心中蓦地一痛,想起我当年未出生的就已失去的孩子。 苦涩地笑笑:“我怕是不能再有了,倒是你,年轻体健,更易有孕才是。” 云谧却摇摇头:“我是早已被西夏王后灌了绝育汤药的,横竖我也不愿为男人生孩子,罢了罢了。” 我却未想到西夏王后竟如此狠绝,暗自感慨,又唯恐她忆起辛酸过往,连忙将话头扯开。 第20章 第十九章 又堪堪聊了半个时辰,云谧见我精神有些不济,就嘱咐我好生歇息,告退回了合欢殿。 我再度躺了下来,百无聊赖地摸着锦被上精美的绣纹。画黛见香炉里的轻璇香快要烧尽,便取了海陵春枝香放入香炉中点上。 香味渐渐漫上,平日闻惯的香却引起了我的不适,刹那间呕吐感涌上。 我抚着胸口,与画黛对视,她显然激动起来。 太医来后,确诊,我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画黛喜极,含泪带笑:“娘娘素日身子孱弱,癸水延迟是常事,奴婢真是该打,竟没想到这上头来。”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合宫皆知皇后有孕。 此时的我不敢置信的捧着肚子,沉浸在幸福里。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护好这个孩子,或许是我此生唯一的孩子。 皇帝兴冲冲的赶来,脸上有着久违的少年气息,他愣愣的看着我,我愣愣的看着他,良久,终于相拥而泣。 第二日,妃嫔们请安时纷纷恭贺,云谧更是喜不自胜。众人退出重安殿后,云谧随我来到了千秋殿,她小心翼翼的蹲在地上,手微微颤抖着,轻而又轻的蹭了我的肚子一下,忽而展颜如春风:“娘娘,昨日我刚提起这话,咱们这孩子便来了,娘娘,我一定拼着全力帮您护好他。” 我宠溺地笑着看她,为她略略整理了一下珠钗:“好,等孩子出世了,我是母后,你是他母妃。” 云谧连连点头,开心的如同稚童一般。 第21章 第二十章 冬去春来,已是太康九年。年节上宫中事务繁多,大小宴饮不断,皇帝特意叮嘱我不可劳累,好生养胎。我索性将一应宫务交给了毓妃和熙妃,云谧素来不是理事的料子,只天天推了旁事,来我宫中为我解闷逗乐。 一时宫中倒也井井有条,安然和谐。 开了年后,昀搬出了千秋殿,到了皇子们所居住的撷芳殿。 他知道我有孕时,眼中充满着恐惧,或许是害怕被抛弃,或许是害怕别的。我将他轻轻搂在怀里,软言相慰。 可是他淡淡的抗拒着,神情透露出与他年龄不符的成熟。 就那样冷冷地说道:“母后,我宁可你从来没给过我温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我心里闷闷的,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千秋殿。 下午皇帝传了口谕,来我宫中用晚膳。我柔柔地抚摸着肚子,亲自过目菜色,唯恐侍女们不够用心。 等呀等,等到宫中各处都上灯了,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高禄匆匆赶来请罪:“皇后娘娘,陛下晚上改在惠妃娘娘那里安置了。” 我心中久违的柔情一下子如置冰窟,是了,我竟天真到以为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回到当年的郴王与王妃。 整个千秋殿的宫人内监看着我的脸色一个个噤若寒蝉,我保持着体面,挥手让他们退下,径自走向内殿,取出柜子里的一个檀香木雕金丝牡丹花样的精致小盒。 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他当年送我的木簪。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送我的这支簪,以及送我此簪时说的话。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手里紧紧攥着木簪,把脸凑在簪上摩挲许久,自嘲道,早该习惯了,何必还心存妄念。 不知过了多久,我双手握住簪子,如同淬了毒般用力折断,扔回盒子里。 惠妃再度复宠,皇帝下旨进位贵妃。她的金仙殿也再次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云谧恐我伤怀,时常晨起往春瑰园亲自拣选了新鲜怡人的花朵,用嫩叶枝条串起编成圆环送到千秋殿。 她捧着花环在笑,笑的那般纯稚。 太医张楗接过花环一一查验无碍后,她这才放心的递给了我。 我无奈地看着云谧:“你啊,算来皇上也许久未召你伴寝了,你怎的也安然度日起来。如今贵妃风头日盛,你若不争,他日难免要给你使绊子。” 她不急不徐:“皇帝的恩宠不过是浮云罢了,他不召我,我反倒落得清闲自在。且贵妃好歹是世家女出身,正经的门阀闺秀,总也不至那般小性刻薄,在吃穿用度上暗示下头人苛待我。” 云谧低头摆弄着丝绢,又飞快抬头看了我一眼小声说道:“只我实在纳闷,惠妃分明上次已然失宠。娘娘有身子了陛下该更宠娘娘才是,为何惠妃略施小计,陛下便重新恩宠于她了呢?” 我一边将花环戴在头上,一边笑:“皇上,皇上如何看不出惠妃的小心计呢。大抵,他是将朝堂上的制衡之道同样用在了后宫上,所以就势复了惠妃的宠,还晋为贵妃。另外,惠妃之兄成功平息了百越之乱,施舍些恩宠也是应当的。” 摸着隆起的肚子双眉蹙起:“从前我的第一个孩子,就那样没了。皇上查完后,我暗地里又派人细细查了很久也没查到为何落胎。” 云谧牵过我的手,心疼道:“娘娘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我听侍女说过了当年娘娘小产的事,揪心不已。按理,妃嫔们不该有这样大的胆子谋害中宫之子,就算生了贼心,左不过是这些高位妃嫔。只可惜那人做的当真是滴水不漏,否则查明了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泄愤。”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正叙话间,跟随昀的乳母于嬷嬷在殿外求见,我允准了之后,只见向来稳重的于嬷嬷惊慌不已地快步走进来跪下:“娘娘,皇长子和咱们殿下打起来了,众人拉都拉不住。” 不同于上次听到韦氏与长宁斗殴时只觉荒诞滑稽的心情,这次我担心极了,害怕昀受伤,急得快要落泪,连声吩咐内监备轿辇往撷芳殿去。 到了撷芳殿的南书房,却见皇帝与贵妃皆已坐在上方,彻和昀一道跪在地上。 贵妃见我来了,忙起身行礼让位。 皇帝脸色铁青,不等我向他行礼,便开口斥道:“皇后教养的好儿子,越性的狂躁起来!” 我略略看了彻和昀一番,两人皆鼻青脸肿,幸而都无大碍。 皇帝显然是偏向彻的,我自知多说无益,屈身肃容:“臣妾恭领圣训,定会好好管教皇次子。只是现下不若先宣太医为彻儿和昀儿查验伤口,以作诊疗。” 皇帝摆摆手,下头太监们一溜出了南书房,往太医局去了。 贵妃再次行礼:“皇后娘娘,两位皇子本好好的一起读书来着,中途先生让休憩,彻儿就与皇次子闲话了几句,谁料惹了事端。彻儿,还不快与你母后赔罪。” 皇长子彻一脸委屈的看向我,磕头道:“请皇后嫡母明鉴,儿臣见二弟近来郁郁不乐,本一心想宽慰二弟以进兄弟之情,可儿臣嘴笨人愚,倒惹的二弟猛然暴怒,对儿臣动起手来。儿臣有罪,请母后责罚。” 我心中冷笑,果然是贵妃的好儿子,惯会以退为进,颠倒黑白。皇帝眯着眼睛看着我,面无表情。我亲自扶起了彻,和蔼温柔:“彻儿,母后怎会怪罪于你。你二弟不及你懂事,你是哥哥,很该处处提点弟弟。今日是昀先动的手,你快快起来,改日母后代他好生给你赔礼。” 又走到昀身边微微弯下身:“昀儿,你告诉母后,彻儿究竟对你说了什么,竟让你如此失态?” 昀却很倔强,不发一言,不愿解释,只低着头。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皇帝站了起来,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昀:“小小的年纪就乖戾至此,依朕看,你也不必等太医来,直接去奉安堂给朕跪上三个时辰反思己过!” 太监领着昀走了,昀的背影一如既往的单薄和落寞。 许是觉得刚刚语气太冲,皇帝又带着些许歉疚的关怀我:“朕方才是气急了,皇后有着身孕,莫要为此事忧心,回宫安心养胎吧。” 回到千秋殿,我坐立难安,一晃就到了晚上。 上灯了,轩窗上映出宫人内监们来来往往的身影。 我心中焦躁,也无甚胃口用膳。云谧午间来过一趟,却有司寝局的人来报,皇上今夜宣和妃侍寝,云谧纵使放心不下我,也只得回去准备。 三个时辰也已过去,刚想派人去看看昀,侍女们便已来报,殿下已至殿外,求见娘娘。 我想起昀倔强的模样,揉揉额头吩咐侍女,“去和殿下说,让他回撷芳殿歇息吧,本宫累了。” 侍女应声退下,却又很快折返忧心忡忡:“娘娘,殿下不肯走,这会子跪着呢。” 我颇愠怒:“他要跪就跪着,作什么来胁迫本宫!” 画黛在一旁看着,犹豫道:“娘娘,虽说开了春,可夜里仍寒,咱们殿下已在奉安堂跪了许久,这会儿再跪怕是吃不消啊。” 我并不理会画黛的劝谏,闷闷的想着,左右不是我亲生的,我何必费这许多心思,何必呢。 可越是这样想,越是不觉流下泪来。 或许是因着孕中,比平常更敏感脆弱些,我自欺道。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声春雷乍起,紧接着便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我倚在榻上,手执书卷,却一个字也看不进。画黛急急的走了进来,站在旁边想说话又不敢说。收起书卷,我问道:“他还在吗?” 画黛连声回答:“在呢在呢,娘娘。奴婢们给殿下打伞,殿下也不愿,直说对不住娘娘,要求见娘娘。” 我握紧手,又缓缓松开,无奈地叹了口气。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从画黛手中接过干净的伞,走到了殿外。 昀看到我出来,小声呢喃:“母后,母后。”他脸上满是水痕,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走向昀,与他相视。终是相对无言,只将伞给他:“回去吧。” 侍女们忙举起另一把伞为我遮雨。 正要转身离去,却被昀从背后轻轻抱住。 心中筑起的那道高墙陡然崩塌,他的目光是那样的卑微与乞怜。 我亦轻轻拥住了他,诚然,他只是我的养子。可这一刻,我们与世间所有的至亲母子并无不同。 带着昀回了寝殿,我亲自拿了一条汗巾为他擦干身上的雨水。乳母们也极有眼色地呈上了干净的衣服,为昀换好。 昀笑着仰头看我,又拿手比划道:“儿子何时能比母后高呀?” 我同样笑着摸摸他的头:“快了。”语罢又坐到椅子上拉着昀的手:“告诉母后,皇长子到底和你说了什么,让素日温润的你那般失态?” 他垂下头,很是沮丧:“母后,儿子可不可以不说。” 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再次将他拥入怀中:“昀,你记住,母后永远是你的依靠,你也永远是母后的依靠。这次你不想说,母后可以不问。但任何时候有谁给你委屈受了,母后一定会为你作主。” 昀重重的点了点头。 第二日清晨,内监钱忠喜请求觐见,彼时我正修剪着芍药花的枝叶。 他赔笑道:“娘娘,按您的吩咐,奴婢暗中查探了当时在撷芳殿南书房外间伺候的宫人。她们说,似乎皇长子与咱们殿下争执的是……”他犹豫了一番。 我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说罢。” 钱忠喜这才继续说道:“只知道似乎是关于皇后娘娘您的,旁的她们实在听不清。” 我一听,不小心将花枝剪断。 那鲜嫩欲滴的芍药花朵猛然掉落在地毯上,钱忠喜忙弯腰拾起双手奉上:“娘娘。” 我接过这朵芍药,目光犀利的看着他:“你是撷芳殿的总管太监,皇子们的起居皆由你操持用心,你做的很好。你瞧,这芍药是否开的极旺盛?” 钱忠喜谄媚地笑着:“娘娘,这芍药虽旺盛,终究是花相而非花王。说到底,它的命运掌握在皇后娘娘手里。” 闻言,我赞许地看着他:“怪道人人都说你机敏,依本宫看,你的前途绝不会止于撷芳殿。”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午后,皇帝来探望我,看着他故作深情的面孔,我只觉可笑。他笑着看我的肚子:“听太医说皇后这一胎很是康健,朕很欣喜。” 我敛眉温声道:“多谢陛下关怀,能得此胎定是上天庇佑,妾已无所求,唯愿这孩子能平安喜乐地长大罢了。” 皇帝又试探着问我:“皇后想生个皇子,还是皇女?” 我毫不迟疑地答道:“臣妾私心里更愿生个乖巧灵俏的小女儿。”又反问皇帝:“陛下呢?” 他的手缓缓抚上我的肚子神色不明:“虽说这些年来宫里有了许多皇子公主,可朕也是极想要嫡出子女的,无论皇后此次生下是男是女,朕都会给足了这孩子荣耀。” 就在这时,肚子里的孩子忽然动了一下,皇帝颇有些真心实意的惊喜与动容:“我们的孩儿是在和我打招呼呢?” 我凑趣道:“定是知道父皇来了,乐着呢。” 他闻言用手指轻轻在刚才胎动的地方点了一下,爽朗地笑了起来:“嫃儿,你可记得从前在章献皇太后宫中,”说到这里却是停了,我也愣住,他已许久未叫过我的闺名,多久呢,我自己都记不得了。 皇帝清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方继续说道:“那时你还是个系着双环髻的小姑娘,见我去给皇祖妣请安,你便缠着要我陪你去益寿宫花园玩。出了松鹤殿,也不许软轿跟着,只一味的撒娇要我背你。” 我泪眼朦胧:“嫃儿当年太过任性,竟未体谅建明哥哥素日读书习武劳累,难得休沐,还痴缠哥哥背我。” 皇帝似乎是有些动情,摩挲着我的脸庞:“我当时太过瘦弱,也背不稳你,走了几步我俩便双双倒地。我皮糙肉厚惯了倒不觉疼痛,你那样一个娇弱金贵的小女儿家,又怎堪忍受。你哭的那般伤心,我不知所措地安慰你,宁愿疼的是自己。”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殿里云香缭绕,映的他此时脸上的温柔是那般不真实,那般稍纵即逝。 我靠在他的怀里低头细语:“妾别无所求,惟愿能平平安安地给陛下诞下孩儿,如此,妾这一生便圆满了。”说着这样缠绵的话,心中却依旧冷冷的。 皇帝将我拥住,他身上的香充斥包围着我,是贵妃常用的凤濯香。 五个月之后,我即将临产,这期间皇帝常来伴我,我们度过了一段难得的温情的辰光。 好疼,疼的撕心裂肺,产婆们纷纷在我床榻周围守着让我用力,太医们也都在外间焦急地候着。皇帝与皇室宗正、宗室里的老亲王们坐在殿外等待,中宫产子是国家大事,不同于妃嫔产子。可此时我宁愿不要这样的体面,我好想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好想抱着我的母亲。 可在这样痛不欲生的时刻,我不能任性,要重规矩,不能喊陛下进来陪我。我只有一群侍女内监、产婆太医在陪我,就在我痛的快要昏迷的时候,仿佛听到了云谧在外头说话的声音,迷迷糊糊间,云谧冲进产殿,来到我身边,她眼眶红红的,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哭道:“娘娘,娘娘用力啊娘娘。” 我憔悴脆弱极了,给了她一个无力的微笑。在她的陪伴与鼓舞之下,拼尽所有的气力,终于听到一声啼哭,我累极,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睁开眼便是皇帝关切的眼神。他抚着我的额头道:“嫃儿,你受苦了。” 我努力挤出笑容:“是皇子还是公主?”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皇帝温声道:“你为朕生下了嫡公主,这是朕之第一女,嫃儿,谢谢你,谢谢你。” 是公主,不是皇子,我心里仿佛落下了一块大石头。如此,甚好。 却又很快回过神来笑道:“陛下怎好说第一女,宫里已有了令宜、令华、令玉和林美人生的刚满月的皇五女,再加上养女令洛,便是五个女儿,若是她们知道父皇说这样的话,怕是要伤心呢。” 他忽然将我拥入怀中很孩子气地说道:“那不一样,嫃儿,她们岂能和我们的孩儿相提并论。” 我柔柔地抚摸着他的背,他很是依赖地埋在我的肩上。不过一刻钟,又直起了身子兴冲冲说道:“自收养了令洛以来,公主们还未重新序齿,按年纪,令洛那孩子为长,到我们的嫡公主便是行七了,和朕是一样的。说来,朕似乎是有个夭折的皇三女,这样排下来没错吧?” 看着他迟疑的眼神,我哭笑不得,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就在这时,侍女通报乳母们带着小公主来了,为首的乳母安氏抱着公主屈身:“陛下,娘娘,嫡公主醒了。”又一齐再次屈身行礼:“公主给父皇母后请安。” 皇帝站起来笨拙地从乳母怀里接过女儿,献宝一样地微微俯身抱给我看,他是第一次抱孩子,眼里溢满了欢喜与珍视。我看着小小的女儿,心里软软的,她的小眼睛黑黑的亮亮的,好像也在看着我。 轻轻用手指去点点她的小手,她竟然动了一下手,和我的手贴在一起。皇帝见了不甘落后,也亲昵地去摸孩子的小手。她是那样的小,小小的一团可怜又可爱。 皇帝颇有些骄傲:“她长的像极了朕。” 我忍着笑意:“是是是。”可这么小,哪里就看出像谁了呢。 他温柔地继续抱着女儿坐在了床边:“朕想了许久公主的封号,最终选了三个,永泰、永康、永昌,嫃儿你觉得哪个最好?” 我细细品着三个封号,内心涌入暖意,他是真的用心的。 “妾觉着,永康极好,永康,永世安康。”我笑意盈盈地答道。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皇帝点点头:“朕也觉得永康极好,”他又看向女儿,乐不可支:“永康公主,永康公主,朕的永康公主。” “公主的闺名朕也想好了,珑佶,赵珑佶。”说着便在我手心上写下了这两个字。 我很是高兴:“陛下起的名当真是好极了,佶,健壮之意,待公主长成知晓皇父爱女之意,定会铭感于心。” 两日后,是嫡公主洗三之仪。我在月中,虽十分想看,却不能去。 不多时,画黛从外殿进来,欣喜道:“娘娘,娘娘大喜,皇上刚刚在洗三礼下旨正式册封公主为永康公主,赐姑苏和海陵两郡为汤沐邑。” 即使知道皇帝十分喜爱这个女儿,我也依然感到惊讶,自开朝以来,从未有公主能得如此盛宠。姑苏郡海陵郡皆是江南富庶之地,姑苏乃重镇,海陵乃盐邑,圣眷太过隆重,我不禁忧心是否会令人侧目。 洗三礼结束后,云谧请见。我一叠声地吩咐侍女:“快请进来。” 她脸上满是喜悦:“娘娘,咱们公主得了极好的汤沐邑呢!” 我坐在床上靠着隐枕笑道:“我朝公主大多只食俸禄而无实邑,即便历代公主中最为贵重有宠的,也不过赐一郡为汤沐邑罢了。皇上恩宠太过了些,怕是要引得言官非议。” 云谧宽慰道:“娘娘不必忧心,皇上自会处理好。” 这时画黛与画竹扶起我,喂我冰糖雪耳红枣羹。慢条斯理地用完羹,侍女们退下,我方继续道:“你宫里林美人的女儿如何?” “虽说已满了月,却仍未起名,陛下也不过循例赏赐了一回,还未见过这六公主。不是所有的公主都有咱们七公主这般的福气,宫里除了长宁公主年长有封号和咱们永康公主一出生就有封号有汤沐邑,其他公主多半也都要到出降前才能正式册封呢。妾妃曾瞧过那六公主一回,病猫似的,陛下怕是不会喜欢。” “既如此,我这做嫡母的很该提醒陛下为六公主赐名。” “娘娘无须再提醒,今日洗三之仪上,贵妃已是提了一嘴,谁料陛下连敷衍都懒怠敷衍,不过是挥手让太监们去礼部,吩咐礼部循了其他公主的令字为六公主起名。”云谧笑道。 我轻叹:“六公主也是可怜,她生母林美人素来不得幸,一年下来只侍奉了皇上这么一次便有了。本宫记得,林美人仿佛还是个小女孩?” “可不是呢,不过才十四五岁,生产时几乎去了大半条命。往日里常和妾妃说说笑笑,如今虽出了月子,到底是缓不过来,虚弱到说起话来都有气无力。” 我不禁起了恻隐之心:“你也多照拂照拂这孩子,有什么缺的只管告诉我。下头奴婢们惯会见风使舵,他们瞧着林美人和六公主皆不得宠,怕是会薄待她们母女。等我出了月,少不得也要宣他们来敲打一番。” 云谧郑重地行礼:“皇后娘娘如此贤德,臣妾代林美人谢过皇后娘娘。” 入夜,正当我百无聊赖地看着上方的霞浦鸾瑞纱发呆时,听得外殿太监通禀陛下驾到。我正心烦,索性任性起来闭眼装睡。 他见我睡了,蹑手蹑脚地进来,不知在床边做了什么,似乎停了小半个时辰才离去。 我睁开双眼,却见床边放着好几本话本子。 《执玉观音》、《熙平遗事》、《桃花记》,我一一看过,边看边笑,想起我们小时候一起偷偷看话本的场景。 又忽然笑容凝滞,自嘲道,怎么总是想起从前呢? 他对我到底是好还是坏呢,我不知道了。 这宫里人人都只知道他的名讳是赵赜,表字是建明。却鲜少有人知道,他的乳名是阿轲,是他的生母为他起的,祈愿他一生顺遂,路途平坦。 他是最不得宠的庶皇子,他痛恨极了庶子的身份,痛恨极了宫中的嫡庶尊卑分明,却又试图在自己最为尊贵的嫡女身上去寻找去弥补自己不曾拥有的。 他是深受其害的人,却也不可避免地去重复。 怪道,母亲从前总是与年幼的我说,宫中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很快到了珑佶的满月之日,满月前一日,我对皇帝说道:“珑佶一出世便有了封号,只怕她哥哥姐姐们要吃醋呢,皇上不若趁着珑佶满月,一并封了皇子皇女们?” 皇帝略一沉吟,便开怀道:“还是嫃儿想的周到,既如此,她哥哥姐姐都沾了她的光,一并封了。” “高禄!”皇帝立时传来秉礼太监,“去礼部宣朕口谕,为尚未得封的公主们拟封号”,又对我说道:“皇后便与朕一同为皇子们选封号吧。” 于是永康公主满月之礼上,皇帝颁下圣旨大封诸王与公主。 昀封为晋王,皇长子赵彻封秦王,皇三子赵恒封蜀王,夭折的皇四子追封恪王,皇五子赵致封渤海王,皇六子赵岿封淮南王。 二公主令宜封为乐昌公主,三公主令玉封为固安公主,五公主令华封为义阳公主,六公主令彤则封为庆襄公主。 圣旨一出,有子女的妃嫔皆喜不自胜,对我和皇帝再行三叩九拜之礼。皇子和公主们亦依次上前谢恩,一时宫中热闹非凡,纷纷传颂永康公主是福星,皇后娘娘仁德宽厚。 而出了月子的我则一心逗弄着小小的珑佶,皇帝亦一天三四趟地往我这儿来。 那时的美好让我竟有了一种错觉,我们与世间所有平凡的初为父母的夫妻并无不同。 皇帝宠极了珑佶,几乎日日陪伴着白白胖胖的小女儿,而其余的皇子公主往往一个月都见不到父皇一次。 殿里漫着淡淡的金桂香味,纱帘随风轻动,我斜倚在窗下打着络子玩,而皇帝盘腿坐在另一旁的榻上,怀里抱着珑佶在翻阅奏折。夕阳柔和的光芒洒落在殿内,映着他清俊略消瘦的脸庞。 他打趣道:“嫃儿你这络子打的还是不行,和从前一样。你可还记得你十一岁那年送我的攒心菊花络子,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偏我怕你作气,还不得不戴在身上,让兄弟和伴读们取笑了好几回。” 我扔下络子,娇笑道:“臣妾就是手笨,不会打络子,陛下请治罪吧!” 说完佯装生气地转过头去不理会皇帝,皇帝放下奏折,越过小矮几拉住我的手,语气温柔到让人沉溺:“如今都做母亲了,怎还如此任性呢?嫃儿乖。” 我也自觉有些不好意思,遂起身,嬉笑着挤在皇帝身旁,他怀里的珑佶小黑眼珠滴溜溜地转,小手挥舞起来。皇帝宠溺地将我也搂在怀里,我和珑佶便大眼瞪小眼的对视着。 这个怀抱,如此的温暖。 而此时的我尚不知,昀正站在殿外静静的,默默的,透过窗纱看着这一幕。 第31章 第三十章 夜里,皇帝回了集英殿处理国事。 当画黛向我禀告时已是晚上,在皇帝回集英殿处理国事之后。 “娘娘,晋王殿下来时,婢子们想通禀,可殿下却不让。婢子又不想扰了娘娘与陛下,这才纵了殿下在廊上站着。”画黛见我不语,以为我在生气,复又跪下赔罪:“婢子做的不好,娘娘要打要罚都使得,千万别气着自己。” 我摇摇头虚扶了画黛一把:“好丫头,你从小跟着我长大,做事向来周全。况且今日你做的并无不妥,我怎会怪你。” 画竹与画笙、画榴三人亦松了口气,我坐在矮几上拿起灯罩,托腮看着里面微微闪烁的灯花,她们四人则跪坐在地毯上。 画笙与画榴两个年纪比画黛画竹小,性子也更活泼些,两个小丫头你拉我扯一番之后,画笙站起来红着脸开口道:“娘娘,明儿娘娘带咱们一起去看看晋王殿下可好?” 我自知这段时间疏忽了昀,本决定明日等他下了学,传他来见。听画笙这么一说,略一思忖,便也改了主意亲自去看昀。 画笙和画榴两个小妮子兴高采烈的,她们几乎是看着昀长大,对昀的情分怕是不亚于我。 我摸摸她两个的头吩咐画黛道:“笙子和榴子仿佛又高了些,你得了空吩咐织造署给她俩裁了新衣来。” 画黛笑道:“娘娘都快宠坏她们了,旁的不说,单月例便比别的宫里高出一筹,另有四时节庆,年关赏赐等,新衣鲜果更是不计其数,怪道人人争破头也要来咱们宫里服侍。” 画笙、画榴两人闻言更是凑趣谢恩不在话下。 第二日待昀下了学,我便坐着轿辇领着一众宫人内监往撷芳殿的知墨阁去。 昀忙不迭出来行礼问安,一袭瑞雪锦缠蟒纹腾云的衣裳,金蟒戏珠的头冠,衬得昀面如朗玉,意气风发。他已有了少年的模样,我暗自感慨道。 “母后,请上座。”昀一边说一边亲自为我奉茶。 我含笑看着他:“昀儿,近来读书如何?对了,这几个丫头都念叨着要来看她们殿下,母后也甚是念着昀儿。” 昀温润一笑,看向画黛画笙几个,“几位姐姐待我都是极好的,我省的。” 画黛最重规矩,忙行礼谦辞:“奴婢们怎担得起殿下一声姐姐。” 又寒暄了几句,画黛几人便极有眼色的退下了。 只剩我和昀面对面地坐着,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儿臣近日闲来读了诗经,有几句觉得甚有趣味。” 我略略品了一口茶,心下一沉:“哪几句?” 他这才缓缓诵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昀儿,这不是你该说的话。”我垂下眼帘摸起手腕上的赤金红宝九转玲珑镯,“何况诗经一类书籍不过是闲来陶冶性情耳,切不可将心思放在上头钻研。”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起身行礼:“儿臣恭领母后慈训,定不叫母后失望。” “快坐下罢,如今身边伺候的人可还尽心吗?一切可还习惯否?” “自然不及在母后身边时伺候的人,习惯了。” 一时相顾无言,我干巴巴地笑道:“你若愿意,画笙、画榴还有桂枝、桂檀、芳时、芳溪几个,你都可任意择了来服侍。” 他剑眉微蹙:“母后疼爱儿臣,儿臣更不可不孝,怎好要母后身边的侍女。” “长者赐,不可辞。你身边若没些知冷知热的人伺候着,母后实在不放心。”我很是温和却又坚定地注视着他。 昀最终还是拗不过我,选了画笙、桂枝、芳时三人留在身边。 他的神情姿仪都像极了皇帝,清凌凌的目光带着孺慕望着我,“母后也要好好保重身子,儿臣得了空便去瞧永康妹妹。” “你只叫你妹妹珑佶便罢了,不必和其他皇子公主一样用封号尊称。”我起身为他整理了略微有点斜的发束,他忙起身,我轻拍拍他的肩:“不用起身,昀儿,在珑佶没有出生之前,母后只有你,如今即便有了珑佶,母后待你之心也不变。且日后,又会多了珑佶来真心待你呢。” 昀猛然抱住我,话里满满的依恋与亲昵:“母后,儿臣知道的,儿臣也会很疼爱珑佶妹妹的,不过儿臣心中最重要的还是母后。”他说到这里已有哭腔,克制的哭腔:“母后,儿臣真的好思念您,这些日子,我总是想起幼年时您手把手地教儿子写字,儿子病了您便日夜不眠地照顾我。母后,儿臣一点也不想与您生疏,儿臣再也不与您赌气了。” 我也不禁潸然泪下:“好孩子,我的好孩子。母后这儿永远是昀儿的家,千万不要与母后疏远才是。” 出了知墨阁,我泪意渐收。抬头看看天,晚霞明处暮云重。 回了千秋殿,司寝房总管太监高福来报:“皇后娘娘,今儿皇上宣了韩宝林和韩御女两姐妹侍寝。” 我平静地点点头:“知道了,让内殿太监们看着点时辰,别让皇上太劳累。” 他恭敬应下,退了下去。 奶母们将珑佶从偏殿抱来,我小心抱过轻哄道:“小阿佶,母后的小阿佶。”又唤来画竹:“去合欢殿宣和妃过来陪膳。” 画竹清脆又伶俐地屈身:“是,娘娘。” 和妃来时很是高兴,利落地行礼问安之后,和我一起逗弄起了珑佶。 我笑着将珑佶递给云谧抱,云谧身上无饰物,亦无熏香。此刻一袭月白色内裙配水绿色外裳的她抱着白白胖胖的珑佶,温柔地亲亲珑佶的额头:“好阿佶,我是你的和母妃。” “你今儿打扮的甚是清雅。”说着我又起身去妆台上细细择了一朵藕色的宫花,别在了她的发髻上,“这样就更好了。” 桂檀、芳溪二人跪坐在地毯上,各举着一只菱花镜、海棠镜给云谧看。云谧瞧了一番喜道:“娘娘真是好巧的心思,只这宫花倒与平常的很是不同,逼真不说,竟散发隐隐暗香呢。” 我笑道:“这宫花是以素锦纱为底,霞染绢为衬,高丽进贡的天蚕丝为主料,又用数千朵玫瑰、数百朵瑞雪、数十朵宝丝如意提炼花汁浸染上色,制好后放在白玉瓮里用苏合香、江南李王帐中香前后熏上五七三十五日方成。” 云谧听得惊奇不已:“这么一朵怕是要值上数千两白银?” 芳溪接过话来解释道:“和妃娘娘,这是专供中宫的,外头凭它多少银子也买不到。” 云谧闻言颇有些不安:“娘娘,那妾身戴上岂非僭越?” 我命奶母接过珑佶,安抚云谧道:“这是我赏赐于你的,我还有另外一朵一模一样的,我一朵,你一朵,岂不欢喜?”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她这才安心收下,这时恰好画竹进来通报:“娘娘、和妃娘娘,晚膳已齐备了。” 我和云谧便携手往花厅去,珑佶被乳母们带下去喂奶。 用完膳,撤了席,侍女们端上茶点来。 “娘娘,听说今儿皇上又宣了两女去侍寝?”云谧紧挨着我坐下。 无奈地笑了笑,我答道:“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昔年世祖皇帝曾一夜幸九女,咱们陛下已算克制了。” 正说着,司寝房总管太监高福急匆匆在外求见。 “快宣。” 高福几乎战战兢兢爬着进来:“娘娘,娘娘,皇上中风了!” 云谧一听没忍住笑出了声,我清咳了一声,假装忧虑道:“怎会如此!和妃,你先回宫罢。” 她用广袖半掩着脸,行礼离去时肩膀还一耸一耸的,我没好气的摇了摇头,对高福说道:“和妃微染了风寒,刚刚是咳嗽了。你随本宫去延庆殿看看皇上,可请太医了没?” 高福擦擦冷汗:“娘娘,太医们已在延庆殿了。只是韩宝林和韩御女媚惑君上,这样的事奴婢实在不敢擅专,还请娘娘定夺。” 我上了轿辇,垂问道:“韩氏姐妹做了什么,竟害得陛下中风。” 高福跟在轿辇旁,恭声答道:“韩宝林韩御女两人与陛下在浴池嬉戏,勾引陛下。到了时辰,内殿太监们三番四次喊歇,她二人却充耳不闻,浴殿里浪声连连,实在是……” 我愠怒地拍了轿辇的扶手一下:“真是荒唐!” “娘娘息怒啊娘娘。”高福连声劝道。 到了延庆殿,一进内殿,只见韩宝林、韩御女俱衣衫不整地跪在地上。她二人见我来,涕泗横流地磕头请罪:“皇后娘娘,婢妾们罪该万死,可婢妾们冤枉啊。” 延庆殿总管太监李通一边给我请安,一边让人给我端来椅子。 我摆摆手:“本宫先进去看看陛下,待会儿再出来审问罪妇。” 太医们跪在地上向我行礼,太医院院使向我禀报道:“娘娘,皇上已无大碍,只是不可再如此剧烈于房事了,应静养三个月方能缓息过来。” 我点点头,看向躺在床上的皇帝。他眼下微微青黑,面色十分潮红,眉头紧锁。 “好好侍候陛下,若有差池,本宫唯你们是问。今日当值的所有宫人内监,若有谁管不住自己的嘴,往外说个一星半点的闲话,即刻杖杀!” 众人皆俯首应诺。 这时我才坐在了椅子上,冷冷地看着韩氏姐妹。 “我记得你二人仿佛是去岁入宫的?” 韩宝林哭着爬到我的脚下,“娘娘,婢妾和妹妹是去岁五月入宫,今日是陛下第一次召幸婢妾们。婢妾该死,求娘娘饶命。” 韩御女更是满头大汗,惊惶不已:“皇后娘娘,婢妾们盼着龙幸已一年有余,今儿为了陛下能欢喜尽兴,这才忘了保重陛下龙体。娘娘,求娘娘饶了婢妾狗命吧,婢妾往后定会青灯伴佛,祝祷陛下娘娘岁岁常健。” “今晚之事只能是你二人狐媚君上,这才有损陛下英明。而历朝历代以来,任何有损天子英明的人只有一个下场。”我缓缓开口。 韩宝林闻言浑身颤抖,“娘娘,今晚是陛下喝多了助兴酒,婢妾们实在无辜啊!” 我看着她们还有些稚嫩的脸庞,心中闪过不忍,却不得不硬着心肠:“今日之事只能由你们认下,与陛下无关。如此,才不会继续牵连到你们韩氏一族。”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她二人这才心死如灰,韩御女跌落在地,韩宝林大义赴死的叩首:“多谢娘娘提点,今日都是婢妾与妹妹为了争宠,媚惑君上。婢妾自知罪无可恕,唯请娘娘赐我姐妹一死。” 无声地叹息,我微闭双眼,再睁开时终是判下了她二人的命运:“宣本宫懿旨,韩宝林、韩御女即刻带回兰台殿,赐毒酒自尽。” 太监们像扯着两只破碎的布偶一般,将她二人拖出延庆殿。 花朵一般的两个少女,就这样被宫廷所吞噬。 我看着皇帝,倏然一笑,坐在床边,端详着他的面容。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皇帝才悠悠转醒。他清醒了片刻,便双目猩红地喊道:“那两个贱人在哪里?” 我握着他的手安抚道:“陛下莫要动怒,妾身已安排妥当。韩氏姐妹有损陛下英明,狐媚惑上,自感羞愧,已赐她们自尽了。” 他似乎松了口气,“有劳你了,嫃儿。” “妾身与陛下夫妻一体,陛下的脸面就是天下的脸面,亦是妾身的脸面。若有人敢污了陛下圣誉,妾身绝不会轻饶。” 皇帝赞同地点点头,又反握住我的手深情道:“嫃儿,真是朕之贤妻。” “陛下可要喝水?李通,传茶房内监、净殿内监们进来。”我笑着起身转头对外殿吩咐道,生怕皇帝看出我眼底的鄙夷。 李通立刻应了,不过眨眼功夫,内监们鱼贯而入。我接过内监端着的茶水,亲自喂皇帝。李通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见气氛和美,就在旁边凑趣道:“陛下,娘娘为了照顾您,半个晚上都没合眼了。陛下娘娘当真是鹣鲽情深、琴瑟和鸣,此乃天下万民之福啊!” 皇帝再次握住我的手,再次深情款款道:“劳累皇后了,皇后快回去歇息吧。” 我温婉屈身行礼,皇帝又让李通送我出殿。 出了延庆殿,我对李通笑道:“陛下多劳你费心伺候了。” 李通越发恭敬起来:“娘娘,这是奴婢分内之事。娘娘这样说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一生所愿就是伺候好陛下和娘娘。” “听闻你最近关节有些疼痛,本宫暇时吩咐太医为你开了上好的药,画竹,来。” 画竹呈上小小的白瓷瓶递给了李通,李通此刻的笑更加真心:“娘娘体恤奴婢,奴婢谢娘娘隆恩。” 回到千秋殿,我已乏极,却不得不强撑着去沐浴落妆。芳溪、桂檀为我宽衣解带,画榴带着小宫女们为我落妆理发,净房里头的宫女们则忙进忙出备好热水。待我泡进浴池时,画黛、画竹一边放入玫瑰花瓣,一边倒入香露。 不知是何时才弄完上床,第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画黛带着众侍女跪在床下,说着“皇后娘娘万安”的吉祥话。我揉揉额头,画黛忙上来扶我,“娘娘,各宫妃嫔皆在重安殿等着请安,因等的时间长了,恐妃嫔们太过饥饿,奴婢已让人上了各式小巧茶点。” 我笑道:“你做的很好。” 过了小半个时辰,我才出现在重安殿正殿,妃嫔们俱向我行礼, 贵妃担忧地问道:“娘娘,昨夜之事?”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我并未回答,而是凌厉地扫了一眼下方:“想必这也是你们心中的疑问?” “昨夜之事,祸起韩氏姐妹。韩氏姐妹如今被赐死,往后你们伺候陛下更要警醒着,若是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被赐死事小,酿成抄家灭族的大祸才是追悔莫及。”吃了一口茶,见贵妃眉头紧锁,我知她心中不满这样的解释,却也懒得理会。 又和颜悦色地对众妃嫔说道:“在宫中,最重要的便是谨慎,唯有谨慎,才能保全自身。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自己心中都得有杆秤。” 众妃嫔皆起身道:“恭领皇后娘娘教诲。” 午后,云谧与我一道歇在暖阁里。殿里燃着蜜玉澄水香,香雾缭绕,透过浅金色的纱幔,笼罩着我们。我轻靠在云谧的怀中,声音沉沉:“又有两条命,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死去,阿谧,你会怪我吗?” 她搂着我轻叹道:“娘娘,这不是您的错,千万别放在心里了。我只要您好好的,那比什么都重要。” 双眸湿润,我低泣不已:“皇上是最重颜面的,若她们不主动认下,届时必定会迁怒其家族。只有果断认了,保全皇上的颜面,皇上才会心怀一丝愧疚。” 云谧为我拭泪,“娘娘不要难过了,你一难过,云谧的心好痛。” “阿谧,乌城公主真的和我很像吗?”我起身抬头望着她。 她眼里忽然溢满泪水,迷离而悲伤地看着我,“公主,再抱一抱雀奴好不好?” 雀奴,原来这是她从前在西夏时的名字。我温柔地抚着她的背,“阿谧,我会替乌城公主照顾你关心你。可我,到底不是你的乌城公主,我是皇后沈嫃。” 云谧这才清醒了几分,娓娓道来,“论容貌,娘娘与乌城公主有七分相似,论姿仪性情,则有九分相似。娘娘与公主都是极温柔且刚毅的人。” 她又认真道:“从前在西夏,雀奴只有公主;如今在这里,云谧只有你。” 那句“云谧只有你”,已带了浓浓的委屈,听的人心下怜惜不已。 正感怀时,却隐隐听的窗外画黛清脆的声音:“李公公来了”。 李通很是和气:“画黛姑娘好,皇后娘娘午歇可醒了?奴婢前来是禀报娘娘,陛下晚上来千秋殿用晚膳,烦请姑娘等皇后娘娘醒了代奴婢转达。” “公公放心,画黛省的。” 我在暖阁内听着,登时脸就拉了下来,烦躁地揉揉额头。 云谧一脸同情地看着我,我俏皮地弹了一下她的脑袋:“不许幸灾乐祸。” “是是是,妾妃告退,等明儿再来瞧娘娘。”她莞尔一笑,如画中仙,如镜中花。 傍晚,宫里各处上灯。侍女内监们正忙着准备晚膳,我坐在千秋殿院子里的藤椅上,凉风习习,清爽的很。 却瞥见跟在李通身边的小内监急匆匆过来,芳溪与画榴走过去与他小声交谈。 不过片刻功夫,小内监退下,画榴走到我旁边,低声道:“娘娘,方才小唐过来禀告,贵妃被陛下严厉训斥了,现下被禁足在金仙殿。”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这倒奇了,韦氏伺候陛下这些年,陛下何曾让她这样没脸。”我颇有些惊讶。 “小唐说,贵妃今儿下午主动去给陛下侍疾,话里话外指着昨夜之事,劝陛下保养身体。陛下闻言大怒,摔了药碗训斥贵妃。” 我直起身子问道,“训斥了些什么?” 画榴再次答道:“陛下说,贵妃不过是妃妾,连皇后都不曾对陛下说过这样的混账话,贵妃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如此放肆僭越?” “贵妃倒是关心则乱,她或许忘了,陛下愿意给她体面,她才有体面。可她若一味顺着杆子往上爬,迟早会跌下来。”我不禁感叹道。 “娘娘说的是,贵妃位分纵高,可宫中嫡庶分明,天子之妻只有皇后娘娘一人。”芳溪接过话来。 我摸摸她二人的小脑袋笑道:“陛下最重颜面,贵妃这样劝谏,以求贤名,岂不是明晃晃打陛下的脸么?榴儿、溪儿,你们记着,无论何时,哪怕再风光,说话做事也是再谨慎都不为过。宫里向来是一步走错,便会踏入万丈深渊的地方。” 画榴、芳溪脆生生地应了,为我捏起肩膀来。 小半个时辰之后,皇帝来了。 他从延庆殿摆驾之时,早有小太监暗中来禀。于是我特意站在殿前等待着,只穿着一身家常衣裳,水兰色的薄衫子,雪白绣金线牡丹花的纱裙。清清爽爽的单螺髻,几簇浅浅鹅黄色的小绢花映着一支赤金扁凤簪斜插其间。 皇帝来时便看到我翘首以盼的身姿,扶着我的肩动容道:“嫃儿,你等了多久了,下次可不许站在外头等朕了,吹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我靠在他怀里柔声细语:“只要能看到陛下,吹坏了身子也无妨。” 说完这句,我强压着心里的恶心,又撒娇道:“今儿妾身亲自去小厨房看着他们准备晚膳的,陛下可要多进点才行。” 是的,去溜达了一下也算亲自去看着了,没有不妥。 皇帝闻言更是开怀:“好,都依你,唯有嫃儿这里,能让朕有家的感觉。” 食不言,寝不语。我和皇帝无声地用完膳后,皇帝命人抱来珑佶。 乳母们抱着她屈身行礼:“永康公主给陛下娘娘请安。” “父皇在这儿呢,阿佶有没有想父皇呀?”他从乳母手里接过珑佶亲昵道。 珑佶白白胖胖,小手挥舞着,煞是好玩。 我一边握着珑佶的小手,一边对皇帝说道,“陛下,说来没几个月就到令洛那孩子的及笄之日了。” 皇帝沉思一番,开口道:“因着之前闹出了小韦氏那桩事,倒是可惜了不能把长宁公主送去和亲。既如此,也不必再留她在宫中几年,早早打发了出降臣子家也好。” “陛下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了?” 他狡黠地笑道:“此事交给你来办,回头朕让高禄送来驸马备选名册。” 我亦颔首笑着应了:“宫中有些日子不曾热闹了,妾身想着,不如下个月在兰池苑办场马球宴,将各王府世家的小郎君小娘子们召来,一则皇子公主们渐渐大了,可以顺带着遴选伴读,二则借此让长宁瞧瞧未来的驸马人选,以彰显陛下之仁慈宽厚。” 第37章 第三十六章 皇帝伸手抚摸我的耳垂:“就依嫃儿所言。” 很快到了举办马球宴的日子,我朝风气较前朝开放,男女大防亦不似前朝那般严苛,贵族世家又大多沾亲带故,是以兰池苑十分热闹,苑中一水儿的凌雪红梅开的灼灼,映着小郎君小娘子们充满朝气的脸庞,显得景色更为别致。 长宁公主和云谧一左一右坐在我下方,执礼太监们唱着名册,各府的公子姑娘有条不紊地上前行礼。一一见礼后,少女们三三两两结伴坐在两侧一溜的矮亭里说笑,公子们则率先上场,雄姿英发打起了马球。 场上不断传来呼号声,马蹄声,我含笑看着,却侧身问起画黛:“派人去瞧瞧昀怎么还不来?” 画黛屈身应了,唤来太监缮宝:“带人去催请晋王殿下。” 缮宝点头,麻利地招了四个小内监,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去了。 我打趣长宁公主道:“令洛,方才小郎君们上前行礼时,可瞧真切了?” 长宁果然倏然羞涩:“母后又笑话儿臣,儿臣如何敢盯着外男看呢?” 云谧凑趣道:“公主莫要羞涩,公主为君,他们为臣。那些个女则女训可约束不到公主头上来,皇后娘娘为着公主的婚事思虑许久,娘娘与公主母女情深,这是在体贴公主呢。” “和妃娘娘说的是,长宁知晓。母后待儿臣好,儿臣心里明镜儿似的,母后觉得哪位小郎君好,那儿臣就觉得好。儿臣但凭母后作主,不敢自专。”长宁恭声回道。 我慈爱地看着长宁,“真是母后的好孩子,令洛你也去场上和小娘子们顽去罢,与我们端坐此处怪无趣儿的。” 长宁公主犹豫道:“儿臣陪侍在母后身边便好。” “去罢,这样的机会也难得,陪侍母后却是不拘哪天都可以。” 她一听,这才没有再婉拒,行过礼被侍女们簇拥着去了场上。 云谧见长宁走了,对我笑道:“今儿倒是第一次见着娘娘的侄女,真是风姿出众,一瞧便是极娴静稳重的闺秀。” “今儿可不止本宫的亲侄女来了,堂姐之女、堂兄之女也俱在此。芳溪,去请她们三人上来见和妃娘娘。” “是。”芳溪眉眼弯弯笑去了。 片刻之后,她们三人便在众多少女的注目下来到高台之上。 “臣女沈如曼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和妃娘娘。” “臣女沈如盈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和妃娘娘。” “臣女张静徽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和妃娘娘。” 我对云谧说道:“这便是本宫的三个侄女儿。” 云谧一一看过三人,赞叹道:“三位小娘子皆是花朵儿一般,妾妃竟一时找不到褒赞之词。” 说完便取下头上三支镶蓝宝喜鹊登枝的金钗,“今日不曾准备,聊以此钗作见面礼,赐给你们赏玩。” 如曼、如盈、静徽一一双手接过福身谢恩。 就在这时,昀终于来了。 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给母后请安,和妃娘娘安。儿臣临时被父皇传召,故而没能及时到来,请母后赎罪。”昀十分优雅从容地向我行礼,姿容似明月皎皎,风度如高山白雪。 如曼、如盈、静徽三人略侧过身,俱害羞垂首,面染粉霞。 我指着三个女孩子对昀笑道:“这是你三位姨舅表姐妹。” 她们三人齐声行礼:“臣女见过晋王殿下,晋王殿下万福。” 昀温和而疏离地点头还了半礼:“表姐表妹同安。” 如曼看向我,我点点头,她便婷婷袅袅端茶上前:“晋王殿下一路劳累,皇后娘娘为您准备了清泉烹的嫩芽茶,殿下请用。” 昀向她道谢,双眼却看着我。 我莫名有些心虚地微微别过头去,“你们小孩子家一起上场顽去罢,本宫与和妃再说会儿话。” “儿臣,遵命。”他声音低沉,与如曼三人一道离去。 云谧用丝帕半掩着脸,小声对我说道:“娘娘,晋王殿下像是有些不高兴了。” “但愿这孩子能明白我的用心,沈氏、张氏俱是清贵世家,日后于他前程或有助益。陛下疑心甚重,本宫也不能为他再做更多,只有与自己亲族来往尚是人之常情,不至招来猜忌。” “殿下一向聪敏过人,必能理会娘娘的用心。”她安慰道。 而事实上也正如云谧所言,晚膳时分昀来请安时,面色微微有些憔悴,却依然很是恭敬地向我行大礼:“儿臣多谢母后。” 我想牵着他的手坐下,他却忽然挣扎退后,一时间气氛尴尬不在话下。 “昀儿,可是身子不适?”我担忧地问他。 “累得母后操心,是儿臣的不孝,儿臣并无不适,万望母后宽心。一会儿父皇要来用膳,儿臣先行告退。”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心中泛起浓浓的燥郁之感,及至皇帝来时才强颜欢笑。 第二日晨起用完早膳,画黛来报,晋王殿下今日向先生告假,道是身体不舒服休沐一日。 我怔住:“他素来最是用功进学,今儿怎这般任性?”又果断起身道:“摆驾去撷芳殿,不,罢了,只你们几人跟着我就好,不必太大动静。” 当我来到撷芳殿的知墨阁时,侍女内监们纷纷跪下行礼,颇有些惊惶不安之态。 瞥向画笙、桂枝、芳时三人,她们自来了知墨阁伺候便是一等近身侍女,责无旁贷。画笙眼下青黑,颤颤道:“昨夜殿下在书房用功至丑时还不肯歇,奴婢们劝了又劝,实在是奴婢们粗苯,不能劝使殿下及时就寝,奴婢们有罪,请皇后娘娘责罚。” 我并未处置她们,只是径自走到内室,坐在了昀的床边,不喜不怒:“可让钱忠喜请太医了?” 桂枝磕头回道:“钱公公已经请太医来看过,殿下无大碍,只是读书太过劳累,又兼郁结于心,需得好生休养几日。奴婢们已按太医开的方子,煎药给殿下服了睡下,估摸着晚间才能醒来。” 我怜惜地轻抚着昀的额头,“郁结于心?小小的男儿如何就郁结于心了,你们可当心伺候了?”话至尾声,已带了淡漠的诘责与严厉。 一屋子的内监侍女再度纷纷跪下,不敢再多言辩解。 我扶着画黛起来,仔细打量了昀的内室,十分清幽雅致。穿过内室,映入眼帘的是他的书房,却见书房的案上很是杂乱,我不禁蹙眉指着书案:“你们便是这样小心伺候的?” 画黛瞅着默默哽咽的画笙几人,对我温声解释道:“娘娘有所不知,晋王殿下平日从不让他们进书房伺候打扫的,他们怎敢违逆殿下之命呢。” 闻言迷惑起来,我示意画黛带他们下去。 顷刻,偌大的内室,只剩下我和熟睡的昀。 我轻叹一声,走到书案前准备为他收拾齐整。正将上面摊开的几本书合上放好,却发现书下有几张纸,第一张上写着“山有木兮木有枝”,第二张写着“此生若得与卿伴”,第三张写着“只愿君心似我心”,我好笑地摇摇头,这孩子是有了爱慕的女孩儿了么? 第39章 第三十八章 然而,翻到最底下一张,我却再也笑不出来。 那张纸上赫然是一个“嫃”字,是我的名讳。刹那间,惊惧、震撼、惆怅、悲痛以及某种不可言说的情感猛然在我心中生根发芽。 我不禁捂住嘴唇,泪水盈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装作不知?把书本与纸张归回原状?还是,拿走这些纸张,不留隐患于人。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呆呆地失魂落魄坐在书案前,不知过了多久,才决定好。其余都物归原状,只是那张“嫃”字,我必得带走,必得毁去。 哪怕昀醒来之后,发觉此事,自然,以他的睿智,定会知道是我拿走。 无妨,无妨,捅破这层窗户纸也好,也好。 他该明白的,我可以在他面前装作不知,但是他心里要明白,我是他的母后。 我迅速将纸折好,折成很小的一叠,塞进裙襦间系着的玫瑰香囊里。 胡乱擦去眼里的泪水,勉强笑了一笑,我走到昀的床边。 恍然间,昀的模样与皇帝少年时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窗外树影悠悠,记忆里小小的孩童如今已逐渐长成坚毅清朗的少年。 他不过是个孩子,孩子的喜欢也许是一时兴起罢了。 何况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有朝一日自然会清醒。 我的脸色已恢复如常,气度雍容地走出内室,让画黛带人进来:“候着殿下,待他醒来派人知会本宫。” 恰好此时高禄过来,在外殿启奏:“皇后娘娘万安,娘娘,陛下请您过延庆殿有事商议。” 我似是松了一口气,面上丝毫不显地出了知墨阁,高禄赔笑道:“奴婢方才去千秋殿,宫人们说您来瞧晋王殿下了,奴婢便先让人回去禀告陛下,自个儿带了轿辇上伺候的人来这边寻您。” “你办事向来是极稳妥的,打小儿你和高福几个就跟着我和陛下,再没有比你们更让我放心的人了。”我照旧和颜悦色地对他说道。 他搀着我的手,扶我上了轿辇,“能伺候陛下和娘娘,是奴婢们三生修来的福气。” 延庆殿,皇帝坐在书案前批折子,高福笑着迎我进来。 “妾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 他抬起头来:“嫃儿快坐,高福,备上你们娘娘爱吃的茶点,对了,晋王怎忽然就病了?” “昀儿是太过用功了,这孩子啊,幸好太医说无大碍,好好休养几日便好。” “既如此,朕倒也无须去探视了。今日朕想与你定下长宁公主的婚事,定国公王家的三子王兴之、固山伯周家的七子周则安、昌邑侯韩家的次孙韩继德,皇后觉得谁最合适?” 望着他试探的目光,我的内心早已疲累不堪,却不得不强笑:“妾以陛下为天,陛下觉着合适才是最紧要的。” 皇帝闻言不置可否,似笑非笑:“皇后近来是愈发的恭顺了。” 第40章 第三十九章 书房外,李通躬着身子回禀道:“陛下,娘娘,方才撷芳殿的总管内监钱忠喜来报,晋王殿下醒了。” 正不知如何回应皇帝的我闻言心中一松,对皇帝福身行礼,望着皇帝。 皇帝放下手里的奏折,盯了我片刻,似是有些无奈:“既如此,明日朕去你那里用晚膳,把长宁公主的婚事给定下。皇后慈母之心,便先去瞧晋王吧。” 出了延庆殿,只见钱忠喜一脸讨好地候着:“皇后娘娘请上轿辇,晋王殿下一醒来,奴婢们就赶来通禀娘娘。殿下有娘娘关怀,此番病愈之后定会更加健壮。” “你的差事向来办的好。”我看了一眼画黛,画黛心领神会,立马走到钱忠喜身旁,不动声色地塞了一个荷包。 钱忠喜诚惶诚恐:“为主子办事是奴婢份内之事,奴婢怎敢收下赏赐。” 画黛对钱忠喜笑道:“皇后娘娘素来厚待手下人,公公安心收着罢。” 到了撷芳殿的知墨阁,我被钱忠喜搀扶着下了轿辇,昀听了内监通报竟着中衣亲自出来跪迎我。 我急了,“昀儿,你才醒来不久,怎可不好生休养,出来作甚?”说完也顾不得体统,扶着昀起身进内室。 他脸色依然有些苍白,“累了母后担心,儿臣已是不孝。” 画榴画笙几个伺候他重新上了床,我坐在床边安抚道:“你好好保养身体,便是对母后最大的孝心。” 昀忽而展颜,“母后,弹《良宵引》给儿子听好不好,就像幼时母后哄昀儿睡觉时弹的那般。” 我轻轻点头,“只要我的孩儿开怀,做母亲的自然没有不愿的。” 一曲渐入佳境,我沉迷曲中,思绪回到九岁那年学会了这支曲子兴冲冲弹给皇帝听的场景,当时邕王打趣说我弹奏的不够悦耳,一向隐忍的皇帝罕见地反驳了自己的五哥。 如今的我愈发精进了琴艺,却不复当日之心了。 一曲毕,睁开眼却发现侍女内监们不知何时皆已被昀挥退。 而昀,正站在琴前,定定地看着我。 那眼里,满是奇异的克制的痴迷与孺慕。 因着我向来弹琴时不喜欢侍女内监打扰的习惯,所以侍女内监们纷纷退下亦是情理之中,此刻理所当然地又剩下我们独自相处。 悔之已晚。 外头雷声乍起,顷刻间雨声淅沥。我被雷声惊的颤了一下,昀立时隔着琴抱住了我,柔柔地抚摸着我的背:“母后别怕,昀儿在呢”。 药香袭来,浑身的不自在使得我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昀,昀面不改色道:“是儿臣唐突了,只想着安慰母亲,却一时心急顾不得避嫌,请母后责罚。” 他那霁月光风,一派清明的模样几乎要让我怀疑香囊里的那张“嫃”字不是他所写。 “从前你尚年幼,可不计较男女大防。只是,儿大避母、女大避父是亘古不变的道义。母后今日不怪你,以后定要多加注意,知道了吗昀儿?” 第41章 第四十章 “儿臣恭领母后慈训。”昀利落地应了,他的眼睛是那样深邃,直教人瞧不出他的内心。 翌日,千秋殿。皇帝与我最终定下了昌邑侯次孙韩继德为长宁公主驸马,自然,这亦是我与长宁暗中定下的人选。 昌邑侯韩氏一脉出身广陵韩氏,为天下有名的清流世家,且韩继德为人纯直清正,但不迂腐,并未倚仗家族作个荫官,而是凭着自己的才能做了副都御史。朝中有先贤曾曰,“凡择言官,当以三事为先:第一不爱富贵,次则重惜名节,次则晓知治体。”足见韩继德之人品贵重。 五日后,辰时赐婚恩旨甫下,公主与准驸马各自接旨。 巳时,长宁公主身着吉服入重安殿叩谢我与皇帝。 申时,准驸马韩继德身着官服入仪元殿叩谢帝后。 至此,婚事落定。 晚间,合宫家宴庆贺。 长宁公主换了簇新的宫装坐在我与皇帝左下方的席位上,妃嫔们则依位分坐于右边两列,皇子公主们皆在左边两列。 宴始,皇长子赵彻举杯道:“儿臣祝祷皇父皇母圣躬常愉,恭贺长宁皇姐赐婚之喜。” 我和皇帝亦微笑举杯饮下,毓妃凑趣道:“秦王殿下纯孝,诸王与诸公主殿下亦相和睦,妾妃们看着心里欢喜极了,只是秦王缘何看起来消瘦了,便是再用功进学,也该保重身体为要。不然不光是陛下娘娘心疼,咱们这些做母妃的也着实心疼啊。” 云谧闻言戏谑地看了毓妃一眼,我悠然地捻了一粒葡萄在口中,好整以暇。 果然,秦王红了眼眶,离席朝着皇帝与我跪下。 “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今日皇姐大喜,儿臣本不该提及这些,只是儿臣的生母贵妃韦氏已禁足许久,儿臣不能尽尊亲之责,内心万分愧怍。望父皇母后开恩,望父皇母后开恩!”说完便是重重的一叩。 皇帝眼里闪过不忍,我亲自下阶扶起秦王:“好孩子,快起来罢。” 待我重新回席,皇帝感激地看向我,拍拍我的手背,“皇后以为如何?” 我顺着皇帝道:“陛下与妾,一体同心,贵妃已禁足许久,今日趁着令洛的喜事,很该施恩,以彰陛下之仁德,以全彻儿之孝心。”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对秦王道:“既如此,父皇母后便允了。来人,去金仙殿传口谕,解贵妃禁足。” “儿臣谢父皇母后隆恩!” 就在这时,老成持重的熙妃却忽然开口:“秦王殿下孝心可嘉,只是那句‘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却万万用不得。” 熙妃此话一出,我立刻想到了这句的后一句,皇帝脸色一沉,必定也已回过神来。 皇五子渤海王赵致尚年幼,他嘴快道:“儿臣知道这句,‘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 未等渤海王说完,其生母婕妤安氏早已吓得跪倒在地。 第42章 第四十一章 霎时殿内一片寂静,无人敢言语。皇帝的手若有似无地叩着食案,如同在每个人的心上敲打着。 良久,皇帝才沉沉开口道:“秦王这书想必是读到犬肚子里去了?” 赵彻冷汗直流,连忙认罪:“儿臣罪该万死,儿臣学业虽不精,但儿臣万万不敢有此大逆不道之心啊父皇!” 熙妃不着痕迹地与我对视了一眼,起身行礼为赵彻说情:“陛下息怒,想必秦王绝无旁意,定是底下人猪油蒙了心,挑唆小主子说这样的话。” 韩昭仪也‘帮腔’道:“秦王殿下素来在朝中有仁孝之名,绝不会故意这般忤逆皇父,大概是一时疏忽,才会说错了话,伏请陛下息怒。” 果然皇帝一听,更是脸色发黑,眉头深锁:“孽障,还不快快退下!还在此杵着现眼做什么!” 秦王涕泗横流地被小内监们搀着出了殿,皇帝复又恢复平静,不怒自威:“今日是长宁婚定之喜,方才之事宫中不许再议,否则,杀无赦。” 所有人皆起身,谦卑行礼:“谨遵陛下圣喻。” 行礼归座后,我注意到渤海王赵致被吓得小声抽泣,而婕妤安氏仍匍匐在地,战战兢兢。 暗自揣摩了皇帝一番,我温温柔柔地说道:“安婕妤可怜见的,快起身归座吧。” 安婕妤感激地对我和皇帝行了大礼,被侍女们搀扶入座。 “致儿,来,来母后这儿。”我慈爱地对渤海王笑着招手。 赵致嘴一扁,又是要哭,可悄悄看了皇帝一眼,又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小身体一晃一晃地向我跑来。高禄将他抱上高阶,送到我面前。 画竹递了软罗缎无刺绣的丝帕给我,我接过轻轻地为渤海王拭泪,“致儿别哭,乖乖,不怕不怕。” 他依赖地牵着我的手,声音稚嫩:“母后,致儿乖乖。” 皇帝在一旁亦扯了个微笑,孰知渤海王却恐惧地往我这儿一躲。 宴还未结束,皇帝便先行离去回延庆殿东书房批折子。 皇帝一走,自然宴席乏味了许多,宴毕,众人心思各异,各自回宫。 我的仪仗在最前头,毓妃熙妃云谧三人的仪仗紧随其后在宫道上走着。 却听得后头隐约传来毓妃的嘲笑声,“安婕妤把皇五子娇养的这般怯懦,当真小门户的出身,这也……” 未等毓妃说完,只听得熙妃打断了她:“毓妃妹妹请慎言,皇子贵重,不是我们做妃妾的可以议论的,况且皇后娘娘还在前头,哪有让这些闲言碎语污了娘娘耳朵的道理。” 我笑而不语,装作未曾听见。 毓妃对熙妃回道:“熙妃姐姐说的是,妹妹受教。您也知道,妹妹向来是直言直语,有口无心的。我一会子叫上梅充容和张修仪回漪兰殿打叶子牌,姐姐可去?” “不了,我要去钦安堂礼佛,妹妹不若问问和妃妹妹?”熙妃婉拒道。 云谧一听,立时拒了:“我一会子去皇后娘娘宫里瞧珑佶去,毓妃姐姐找旁人吧。” “意料之中,本宫也没想着和妃贵步临我漪兰殿。不过我们这些正经妃母都只敢以封号尊称嫡公主,和妃这外邦来的倒是能直呼永康公主名讳了?” 第44章 第四十三章 “这样的事儿若是落在史书工笔里头,多半是写上后宫狐媚惑主,哪里会体谅妃嫔的难处呢?”云谧叹了口气。 “你啊,别光顾着瞧旁人的热闹。你初进宫时,陛下几乎是专宠于你,如今恩宠却不过尔尔。现下贵妃禁足已解,往后这宫里头怕是不会太平。” “娘娘,我是最懒怠争宠的,每每到皇帝跟前,就不解风情,僵直的很。皇帝的宠爱只是过眼云烟罢了,争它做什么。何况云谧还有娘娘护着呢,再者今晚秦王之事定让皇帝如鲠在喉,贵妃解禁容易复宠难啊。” 我听了后半句,不仅心里轻松不了,反更沉重起来。贵妃复宠难,秦王又惹恼了皇帝,眼下确是不利于贵妃母子,可她怎会坐以待毙? 思考了许久,我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第二日清晨,合宫嫔妃请安。 贵妃神色平静,穿着一身宝石蓝的宫装,发髻间戴着略显老气的翡翠头面,衬得愈发憔悴。 而王充媛、赵美人、林美人三人眼下俱乌青,满脸都是疲倦,毫无红润喜悦之色。 待众人行过请安礼后,毓妃小嘴一撅,难掩满满的醋意:“王充媛,赵美人,林美人,昨儿定是累坏了罢,也真难为你们一大早的就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王充媛面上一冷,不卑不亢:“毓妃娘娘说笑了,嫔妾只知一心伺候好陛下和娘娘,不会想些有的没的。” 赵美人、林美人见状齐声道:“婢妾们亦是如此。” 毓妃哼了一声,自顾自地喝起茶来。 我环视了一周,最终还是关怀起了贵妃:“贵妃身子可还好?要好生保养才是。” 贵妃忙起身答道:“有劳娘娘记挂,妾妃很好。” 请安毕,众人退下。 暂时无事,我抽空去了云谧的合欢殿逗了逗她豢养的几只翠鸟。 一边逗鸟,一边对云谧说道:“我打算抬举韩昭仪了。” 云谧惊讶了片刻,“娘娘想好了?韩昭仪为人虽瞧着老实沉静,可架不住她有个皇三子蜀王,他日若是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可如何是好?” 我笑而不语,继续逗鸟。 不过这一天到底没清闲下来,午后申时毓妃还要带着乐昌公主来请安。 有些日子没见到乐昌公主,她们来时毓妃换了一身海棠粉的襦裙,乐昌公主令宜穿着同色的常服,小脑袋上顶着一套粉玛瑙与白珍珠相攒的赤金头面。 “妾妃见过皇后娘娘。” “儿臣见过母后。” 母女俩动作出奇的一致,颇让人忍俊不禁。 “令宜,来母后这儿,让母后好好瞧瞧。” 令宜端庄地走到我身边,我摸摸她的头发:“二公主又长高了,愈发娇俏了。” 她害羞地低头一笑,手不自觉揉了揉鼻子,又赶紧放下来。 “令宜,快把你给母后亲手缝的香囊拿出来。”毓妃是个急性子。 令宜闻言从大袖子里掏出了品红色绣如意纹的香囊,针脚看得出有些不成熟,却也很别致。 我笑着接过香囊:“母后很喜欢,令宜真是孝顺。” 毓妃接过话来:“宜儿许久未见父皇母后,思念的很,偏她又怕羞,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妾妃看着都急。” 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半搂着令宜,我吩咐画黛道:“把那只描牡丹祥凤纹的降香黄檀木盒拿来。” 画黛躬身打开盒子,里面是精细打造的金丝七尾凤衔一颗浑圆硕大明珠的头冠。 我对令宜笑道:“宜儿可喜欢?这是母后赐给宜儿的。” 令宜乖巧地点头:“母后所赐,儿臣皆爱之。” 毓妃推辞了一番:“娘娘,她小小的女孩儿哪里就戴的上这样繁盛的头冠了。” “女孩儿家合该配最好的,何况是咱们的女儿。”我轻轻捏了一把令宜的脸。 待毓妃母女谢恩走后,画黛捏着我的肩膀:“娘娘,毓妃可是向来与贵妃交好,您何必还……” “毓妃心思不深,虽则交好贵妃,却也只是单纯走的近些。况且她自己本就是华阀闺秀出身,怎会真的唯贵妃之命是从。再者,令宜那孩子倒是个好的,这些年冷眼瞧着,毓妃最肯听女儿的规劝呢。” 吃了口茶,我的手叩着桌子继续道:“毓妃,轻易不会站队,唯一所求不过是女儿的荣宠。至于熙妃,自她亲生的皇四子恪王夭折之后,似乎就一直心如古井。” 正说着,殿外传来动静,听得芳溪清脆的声音:“李公公来啦!” 我看了一眼画黛,画黛忙出去迎李通进来。 “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陛下今晚来千秋殿用晚膳。”他恭声道。 我点点头笑道:“可巧,我正有事要与陛下商议。” 皇帝晚间来时,很是有些欲求不满之态。 画竹在我的暗示下心领神会,手脚麻利地悄悄点上了平心静气的香。 “皇后殿里点的什么香,闻着甚是清宁雅静。”他深吸了一口气。 “陛下平日里甚少用香,难怪不知。这香名唤佛檀甘松白梅香,臣妾素日爱用的。” 他嗯了一声,屏退了所有侍女内监,便携我坐下了。 “陛下,臣妾这几日想着长宁公主及笄之礼与婚期皆近,不如趁此喜事,喜上加喜。后宫许久未晋封,旁人倒罢了,几位诞育皇嗣有功的宫嫔很该提一提位分,陛下觉得如何?” 皇帝拍拍我的手:“嫃儿想的周到,别的位分你决定即可,只这妃位还余一名,谁合适?” “韩昭仪本已是九嫔之首,又兼诞育皇三子,于理于情皆是合适。”我柔声答道。 皇帝略一沉思,“韩氏端方稳重,又是最早进宫的嫔妃之一,就依皇后所言,这封号么,不如一‘敦’字最为贴切。” “陛下圣明,臣妾替敦妃谢过陛下。” 皇帝闷声一笑,“好了,说完了正事,朕另有私事与皇后议。” 他起身走到我身旁,解开我的外裳,对我附耳说了一句话。 我的脸刷的一红,心里暗暗啐了一声:“晚膳还没用呢,陛下刚刚把他们都挥退下去,谁来伺候用膳。” 皇帝盯着我笑了:“今晚让朕来伺候皇后娘娘?” 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寒月摇清波,流光入窗户。 一夜的内帷荒唐厮缠之后,内心便是久久的空落。 十日后,晋封后宫之礼。 韩昭仪册封为正一品敦妃,张修仪进位昭仪,梅充容进位昭媛,安婕妤封为正二品修媛,林美人封为正三品婕妤,庄才人、徐才人封为正四品美人,另有四名宝林封为正五品才人,三位御女、采女封为正六品宝林。 重安殿,我与皇帝端坐在上。 司礼太监、女官们井然有序分列两侧,受封嫔妃则跪在垫子上行三跪九叩之礼。 若是寻常单独晋封低级嫔御,断不会如此郑重其事,不过在各自宫里对旨行礼罢了。 敦妃韩氏接过册宝,显然有些激动。 张昭仪亦是喜气盎然,她是绥原张氏之女,而我的堂姐沈姯嫁的即是绥原张氏,生女张静徽。 静徽是我的外甥女,也是张昭仪的堂侄女。 劳累了一天,殿外的丝竹声仍隐隐疏疏。画竹画榴带着一众侍女为我落了大妆与朝服,沐浴后我又换了轻巧的丝衫,这才舒适下来。 炉内的海陵春枝香燃的袅袅娜娜,侍女们皆退出殿内,只余画黛边捏着我的肩膀边说道:“娘娘,今晚陛下宣的并非敦妃娘娘,而是昭仪娘娘呢。” 我闭着眼睛道:“张昭仪究竟比敦妃貌美。” 画黛犹犹豫豫:“昭仪娘娘如今已有义阳公主,若她来日再有孕,诞下皇子……” “她不会再有孕。”我猛然睁开眼,心底沉沉。 画黛吓的跪倒在地,一言不语。 转动着皓腕上的玉镯,我笑了一笑,“画黛,你打小跟着我读书习字,自然知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焉。张氏一族想得到未来的太子妃乃至皇后之位,就必会舍弃一些东西,以免旁生枝节。” 静默片刻,终是亲自扶着画黛起身,“姯姐姐前两日递了请安折子,她会带着静徽过来。你明儿去撷芳殿告诉昀,后日巳时来千秋殿。” “是。”画黛已平静下来。 用手指轻刮了一下她的脸颊,“好了,下去歇息吧,让今儿值夜的侍女们过来伺候。” 隔了一日,正巧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臣妇三品淑人张沈氏参见皇后娘娘,恭请皇后娘娘凤体安康,千岁万福。” “二姐姐快起来,徽儿也起来。”我亲自下了御座,眼含热泪。 姯姐姐笑着应了,眼里盛满关切。 我摸摸她头上的命妇头冠,又理了理她身上的诰命服,她像从前那样温声哄我道:“娘娘别哭,好容易见了,娘娘别哭。” “姯姐姐,嫃儿不哭了不哭了。对了,良哥儿和嘉哥儿近来进学如何?” 画黛画竹悄然无声地端来绣凳,又默默退下。 我执意让她坐下,又让静徽坐下。 静徽再次屈身行礼谢恩,眉眼间满是雍容沉静,更难得的是发间的蝴蝶戏牡丹步摇与腰间系着的环佩玉琤丝毫不动,足见其娴静风范。 满意地看了一眼静徽,我与姯姐姐谈起了外甥与家常之事。 虽谈着话,却也时不时打量静徽一番,她仍是最规矩的坐姿,心里暗道,果然是张氏一族用心培养的嫡支嫡女。 如此小半个时辰之后,听得太监缮宝在殿外唱道:“晋王殿下到。” 第47章 第四十二章(被锁章节) 见说的有些不像了,我才转身停下制止。 “和妃虽为外邦之女,但既入我朝,就是与你一样的一品内命妇。一家子姐妹很该和和气气、不分彼此的才是,至于珑佶的名讳,若毓妃心里亲近嫡公主,当然也是喊得的。” 侍女内监们纷纷散至宫道两侧埋着头,毓妃熙妃和云谧三人走到我身前,有条不紊地行礼。 毓妃恭声细语:“皇后娘娘教诲,妾妃记下了。只是妾妃粗陋,比不得和妃丽质天成,有陛下娘娘宠爱。” 这话便是暗指着我偏心了,云谧对毓妃笑道:“毓妃姐姐难不成是在吃味吗?乐昌公主若知道自己的母妃这般孩子气,怕是要取笑呢。” “有些日子没见着令宜了,怪想她的,毓妃明儿申时带她来千秋殿请安吧。”我柔声道。 毓妃嘴角微微勾起,脸上却又带点傲气,表情莫名有些别扭地屈身行礼:“是。” 带着云谧回了千秋殿,殿中处处红烛高照。乳母们抱着珑佶过来,小侍女们打了玫瑰汁子沁的水伺候我们净手,画榴与芳溪为我们卸下钗环珠翠。画竹为我脱下了外裳,我立马抱过珑佶,摸摸她的小脑袋。 珑佶小小的脸儿一直瞧着云谧,时不时露出个纯真的笑容,我握着她的小手:“你个小魔星,见着母妃更美,就不瞧母后了是不是?” 云谧托腮专注地与珑佶对视:“才不是呢,似母后这般气度高华的美人,哪怕远远看上一眼都能教人酥软了去。” 这时恰巧珑佶的小手轻轻挥舞起来,我好笑道:“好好好,知道你喜欢你母妃,给。” 云谧倏然眉开眼笑,心满意足地拥着珑佶,亲亲热热起来。 烛灯映衬下,仙姿花貌的云谧神色更为柔和,眼里充满着天真的幸福,珑佶似乎也更加欢快了,两人和睦地相处着,说着对方听不懂的话。 小半个时辰过去,到了珑佶入睡的时间,云谧这才依依不舍地将珑佶抱给乳母们。 她的心终于重新回到了我身上,“娘娘,今天皇长子怎会突然愚笨起来,怕是颇有些蹊跷呢?” 我正捻着一小块金乳酥准备吃,乍被她一问,只好先放回福蝶仙寿粉彩点心盘里。 “秦王这孩子,许是真被底下人教坏了也说不定。倒也没想到,素日里看着精明的他竟会那般不当心,兴许也有离了贵妃无人提点的缘故。” 说到此处,我又转而问起画黛:“对了,今晚陛下宣谁侍寝?可是贵妃?” 画黛忙从外室溜进来:“娘娘,今晚陛下宣的是王充媛和林美人、赵美人三位妃嫔。” 未等我说什么,云谧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陛下怎的又龙精虎猛了,万一又中风可怎生是好?” 我拍打了一下她的手背嗔道:“慎言慎言。” “好娘娘,云谧知道啦。”她的笑容愈发灿烂。 我很是无奈:“陛下怎就这么执拗呢,不过有韩氏姐妹的例子在前,怕是王充媛三人心中恐惧大于欢喜,不愿尽心伺候。” “王充媛和赵美人我不知道,但妾妃宫里的林美人定会和木头一般,她自生育了庆襄公主之后,便一直忧惧侍寝呢。” “再怎么想讨陛下欢心,也不肯拿命来换啊,陛下今晚啊,必定不得尽兴。” 第48章 第四十六章 “臣妇张沈氏、臣女张氏见过晋王殿下,殿下万福。” 昀先是向我请安,然后对姯姐姐颔首微笑还了半礼:“姨母同安。” 我起身虚扶着昀的肩膀对姯姐姐道:“说来姐姐还是第一次见到昀儿,往年姐姐随姐夫外任于益州,如今回了京,我们一家子骨肉方是真正圆满。” 姯姐姐忙谦辞行礼道:“娘娘与殿下是何等的高贵,臣妇等人如何能妄自称与一家。” 静徽一言不发,紧随着她母亲起身行礼,低眉敛目。 我牵过静徽的手:“好孩子,千秋殿后园的花开的极美,你随你昀表兄去瞧瞧罢。” 昀似乎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很快移开,一派君子风度地邀静徽前往。画黛和缮宝领着几个小侍女内监跟在二人后面伺候。 含笑看着昀和静徽离去,我方又携了姯姐姐坐在身旁。 姯姐姐眉眼间满是合意:“晋王殿下这样的人品模样,当真是万中挑一的,不愧是皇后娘娘亲自教养出来的皇子。” 略顿了顿,她微叹了口气:“如曼那孩子,素日里瞧着也是乖巧伶俐的很,现下长兄长嫂要给她定亲却是颇有些不肯依呢。” 我放下手里的茶盏:“清河崔氏是我们做长辈的一同为她定下的好人家,曼儿如何在此事上犯了牛心左性,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 姯姐姐犹疑着小声道:“也是长兄长嫂打小溺爱如曼,纵的这孩子,唉,如曼像是,像是有了倾慕的小郎君呢。” “曼儿怎的这般糊涂,究竟是哪家的郎君让她迷了心?”我很是吃惊。 “长兄长嫂也问了,偏如曼就是不肯说。咱们沈家是何等的清流门第,倒也不拘非要拿着姑娘去联姻。我朝风气较前朝开明的多,若她心慕之人出身世家、品貌又好,有何不可呢?” 听着这话,我心里渐渐起了怀疑,不由得想起前些时候的马球宴。 姯姐姐笑了笑,“小女儿家久居深闺,乍一见着丰神玉树的少年郎,生了倾慕之心也是难免。幸而我徽儿一向被我拘的紧,万万不会闹出这种事,不然我也着实头疼。” 我亦笑道:“姐姐放心,静徽的造化大着呢。” 她忽然正色,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有皇后娘娘这句话,张氏一族必将为娘娘和晋王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忙起身扶起姯姐姐,“姐姐与我同出一脉,万万不用如此郑重。” 看着她如今庄重的发髻,端肃的面容,我不知怎的就想起十几年前那个明朗爱笑的总梳着单螺髻的少女,那个温厚单纯的她。 第49章 第四十七章 那个总是把我抱在手上哄的二姐姐,如今终也成了一心只为夫族荣耀为儿女前程辛苦筹谋的妇人。 又闲谈了小半个时辰后,画竹领着小婢子们在西暖阁开始摆午膳。 而画榴则从偏殿领了乳母们抱着珑佶过来,画黛和缮宝也簇拥着昀和静徽回来。 暖阁里顿时热闹起来。 昀见到珑佶立时笑了起来,温柔道:“阿佶乖乖,阿兄抱”。 芳溪端着玫瑰水伺候昀净了手,昀从乳母怀里接过珑佶。 姯姐姐亦在侍女的伺候下净了手:“晋王殿下与永康公主真是兄妹情深,不像臣妇家里那几个天煞魔星,小时候成日的斗气拌嘴,大了才好些。” 我指着静徽笑道:“徽儿还在呢,姐姐这样说,不怕徽儿回家与你闹腾?” 静徽闻言低头笑而不语,又飞快抬头看了一眼昀,脸上浮现一抹红晕,姯姐姐半搂着静徽:“徽儿是徽儿,和她兄姐们不同,这孩子打小就最懂事惹人疼,怨不得我最疼她。” 我走到昀的身旁,牵起他怀里珑佶的小手:“若是阿佶日后能有徽儿一半的娴静清雅,我便放心了,就怕她长大了是个顽皮的。” “娘娘,永康公主是嫡公主,是陛下与娘娘的血脉,日后必定光艳天下,任谁家的女儿也不能与公主相较,娘娘便放一百个心罢。” 我正听着姯姐姐说话,一个不留神间,珑佶的小手挥了一下,恰好让我的手落在昀的手上。像被烫了一下,内心忽然涌起一丝慌乱,面上却波澜不惊,淡然将手抽离。 在画黛的搀扶下就了座,四人悄无声息,礼仪皆备地用膳完毕。侍女们有条不紊地撤下残席,另一拨侍女们又奉了茶点上来。端起茶掩着帕子漱了口,我方对姯姐姐道:“姐姐一会子可要领着徽儿去瞧瞧张昭仪和义阳?” 她颇有些诚惶诚恐:“娘娘好心原不该辞的,只是臣妇进宫请安断断不可久留不去,若让旁人说皇后娘娘的母家人轻狂不懂规矩那便是臣妇的罪过,昭仪娘娘和义阳公主下次再见亦不迟。” “姐姐还是这样谨慎知礼”,听罢我也不再坚持,到底又赏赐了她母女二人一些内造珍饰和丝织贡品,姯姐姐和静徽自是千恩万谢地告退出宫回府。 一时殿内安静下来,珑佶早已被乳母抱下去午眠。我半倚在榻上闭起双眼,无端生起一缕疲惫,而昀则静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暖阁地毯中间的宝蓝色祥鸾纹鎏金香炉依旧淡淡袅袅地升起佛檀甘松白梅香,明明是平心静气之香,却有一种奇异的令人迷醉的感觉。 不等我开口,昀就恭恭敬敬道:“母后放心,儿子不会让母后失望。” 果然是我选的好儿子,聪明,敏锐,亦知晓关系利害。 说不清心里是欣慰还是复杂,我睁开双眼看着他柔柔一笑:“你不怨母亲就好。” 他起身弯腰行礼:“儿臣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儿臣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快坐下罢,动不动行礼,倒显得我们母子生分了。”一双眼睛清清淡淡地直视着昀儿,我将鬓边的一丝头发别至耳后:“你皇长兄近来很是安静,想必较之从前用功了许多。贵妃也是一味呆在金仙殿不大出门,倒不像他们母子素来的作派了。” 昀亦直直地望着我,并不直接回应我的话,“母后,得到那个位子,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一切么?” 我沉默了片刻,不知怎的就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人在我面前目光灼灼地说过同样的话。 第50章 第四十八章 “嫃妹妹,若父皇属意我践祚为帝,那么我会得到想要的一切吗?” 昔日的皇九子荣王,登基短短两年就驾崩的仁宗皇帝赵澄,在我及笄礼前日,曾以一种极郑重的、极温雅的姿态如是问道。 而当时的我因着诧异于一向君子审慎、温润持端的澄表兄突然说出这般怪异的话来,忙低下头摆弄裙裾上系的流苏穗子,并不言语。 他的生母是我的舅父文宗皇帝的贵妃小崔氏,而小崔氏亦是文宗皇后崔氏的嫡出族妹。崔皇后无子,是以宫中出身最为高贵的皇子便是澄表兄。 在认识皇帝之前,自幼长于宫闱的我与荣王才是最要好的,毕竟崔贵妃曾是我母亲的伴读,她二人几乎是手帕交。 只是,崔贵妃在他九岁那年病逝,此后他转由崔皇后抚育。 我仍模糊地记得崔贵妃那婉约有度,宽和良善却又有一丝怯弱的样子,我亦为后宫之中有这样的女子而感新奇。可崔贵妃终究没能活的长久,荣王也如此。 其实,在澄表兄驾崩同日,崔后暴毙,我就应该全都明白了。 思绪渐回,我望着昀儿明澈的双眼,内心忽然升起一丝强烈的恐惧。 “母后,母后?”昀看到我脸色苍白,急急关切道。 陡然泪下,我惶惶不安地垂问:“昀儿,我……” 他迅速起身,跪伏在我膝旁,慌乱地拿出广袖里的丝帕:“母后别哭,别哭好不好,昀儿的心会疼。” 我竭力平静下来,轻抚着他的头发:“若是母后做错了事,若是……” 昀儿将我的手握于掌心,是那样的温热。他眉眼弯弯,眼里满是光芒地看着我:“嗯?母后要说什么?” 忽然我就说不出来了,但愿那件事,能成为永久的秘密。 勉力一笑,转移话头:“方才昀儿那样问母后,那昀儿想得到的是什么呢?” 久违地看见昀儿稚嫩的神情,他的脸蓦地一红。 “这个世上,母后是我唯一的软肋。” 昀儿低声呢喃,可我还是听到了,清清楚楚。 面上犹有泪痕,此时却突然听得外殿太监唱道:“陛下驾到!”又听得画黛画竹等人下跪请安之声。 心如擂鼓,昀与我对视一眼,肃立在旁。 皇帝显然心情不佳,不耐地瞥了一眼昀儿:“晋王先退下。” 昀儿低头行礼,神情莫测:“儿臣告退。” 我扯出笑容:“陛下怎么了,郁郁不乐的。” 皇帝牵着我的手坐下,蹙眉端详了我一番:“皇后又是怎么了,似乎哭泣过?” “姯姐姐入宫觐见,臣妾与她多年未见,太过感怀罢了。陛下呢?” 皇帝端起茶杯似要饮茶,“今日朝堂上王恭仁携朋党奏请立储。” 不待我说什么,他猛然青筋暴起,摔出茶杯恨恨道,“皇后跪下!” 我忙不迭跪在地上,顾不得茶杯的碎片刺透纱裙扎到了我的腿上。 很痛,似乎能感到血在流。可又不那么痛了,好像麻木了。 他居高临下地挑起我的下巴:“皇后可知牝鸡司晨之旧事?” 第51章 第四十九章 一瞬间,脸色涨红,我这些年来的隐忍与克制,似乎都被推到了悬崖边上,稍有不慎就是彻底的覆灭。 浑身发抖,却罕见地对皇帝刚硬道:“我只不知,皇上究竟又在疑心什么?” 皇帝冷冷道:“朕若没记错,王恭仁曾为你兄之师,可他今日举荐的,是彻儿。” 我苦笑道:“所以皇上疑心,是臣妾授意王阁老,把秦王推到这风口浪尖上来?” 他松开了手让我瘫坐在地上,平静而威仪深重:“皇后,你放肆了,你是在跟朕说话。” 是啊,我放肆了。自幼被世上最尊贵的最有权力的人捧在手心的我,早已肆意惯了不是吗? 若非肆意,我当初怎会执意做你的郴王妃。 妻者,齐也。我是你的嫡妻啊,是与你并肩而立的人啊。 可你是皇帝,天下之人都是你的臣民,都该匍匐在你的脚下,也包括我,是吗? “臣妾失言,伏请陛下赎罪。”我深吸了一口气,低眉顺眼道。 皇帝从榻上起身,负手于背后:“朕的肩上是万里江山,是千秋国祚。后宫、朝廷,不过皆仰息于朕。” 我清凌凌地看向皇帝,言语中已带了委屈:“臣妾从未涉足朝堂之事。” “无论是否与你有关,皇后只需记着,守好自己的本分。朕,向来不屑后宫妇人间的弯绕。” 说罢,皇帝拂袖而去。 生死荣辱不过都只系于皇帝的一念之间。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殿内,我缓缓地倒在了地上,一点也不想动,阳光透过暖阁的碧纱窗照在殿内,有些刺眼。 少顷,却听得有人进来,我连眼神也懒怠给,心想是谁这么大胆。 “娘娘,娘娘,我来了。”却听得是云谧的声音。 她发髻微乱,努力地扶我起身,看到我的纱裙便急了:“娘娘腿上流血了!缮宝!快去请太医!” 我无力地靠在她的怀里,笑着问道:“阿谧,你来了?” 她一手抹眼泪,一手搂着我,“画黛说皇帝在你这儿发了好大的脾气,我就急忙忙赶过来了。” “阿谧不哭,这点伤不碍事的。”我伸出手摸摸她的脸。 她努力点点头,胡乱擦去泪水,只是眼眶依然红红的,又和画黛画竹一起搀着我到榻上。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低吟道:“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云谧怪道:“这个时候,娘娘忽然吟诗做什么。” 画黛一听,立刻跪在地上劝道:“娘娘,娘娘万万不能出此伤怀之语啊。” 云谧又疑惑地看着画黛,画黛答了下一句,恳切道:“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娘娘,我们几个打小侍奉您,跟着您读书习字,琴棋书画亦都略通。娘娘如女中尧舜,但凡心放宽些,日子长远着呢。” 榻旁矮几上摆着的粉彩玛瑙细颈圆瓶里,一束鲜嫩的海棠花散着淡淡的香气。 我渐渐收了悲戚之意,对画黛道:“好丫头,你总是能规谏我。我不能萎顿了去,宫中的起起落落到底是常事。” 又对画竹道:“你去西偏殿把我书案上的那柄金累丝万年如意赐给秦王,告诉他不必来谢恩。另外,让画榴速去撷芳殿告诉昀儿,不必为母后担忧,让他安心便是。” 吩咐完这些,我又命芳溪拿来梳子,亲为云谧整理发髻。 “娘娘,您的腿还伤着呢,我自己来吧。”她按着我的手,眼神坚定。 我和婉展颜:“好,那我教她们给你簪花。” 第52章 第五十章 芳溪捧着一盒宫花跪坐在地毯上,桂檀则坐在另一侧举着菱花镜给云谧看,画黛亲自拿了篦子为云谧梳理发髻。我歪在榻上细细端详着云谧今日的妆饰,只见她一身浅浅桃红的薄纱外裳,里头是雪色描金线缠枝莲的抹胸并同色下裙,肩披长长的素帛迤逦至地,端的是妩艳而不失飘逸出尘。 “若单看这一盒子宫花,里头最出挑的当是这朵茜红堆纱牡丹宫花。只是这红深过了纱裳的红,若是择了此朵,便会有头重脚轻之感,于整体气韵亦是不相衬。”略略沉吟片刻,我又指着另一朵白纱瓣鹅黄蕊的宫花对芳溪道:“拣了这朵与和妃簪上。” 芳溪脆生生地应了,云谧对着菱花镜照了一番,不禁莞尔道:“娘娘实在是慧眼独具。” 恰在此时,缮宝带着太医张楗匆匆赶来,“臣张楗参见皇后娘娘,见过和妃娘娘。微臣来迟,请皇后娘娘恕罪。” 我看着他额上因着走的急流出的汗,宽和道:“无妨,这太医院离千秋殿算不得近,今儿亦非你在围房当值,也是难为你了。” “娘娘仁以待下,臣铭感五内。”语落,张楗再度行礼从暖阁退下,命随侍的太医院的内监来瞧我的伤口。侍女们落下帘帐隔开张楗,恭立两边。 画黛轻轻掀开我的下裙,内监跪在地上瞧了我的伤口,这才出去禀明张楗。透过帘帐望见他嘱咐了内监几句,又似乎眉头紧锁,在药方上多添了几笔。内监又进来为我清理包扎,包扎完毕,侍女们为我重新换了一身衣裙,如此半个时辰之后,才又使张楗入内。 云谧担忧道:“张太医,不若再为皇后娘娘把一下脉,也好更安心。” 张楗目不斜视,恭声应是。侍女呈了丝帕覆在我的腕上,他微微闭眼感脉许久方开口,神色稳重:“娘娘凤体已比往年康健许多,臣心稍安。皇后娘娘是天下之母,娘娘凤体无忧,方是万民之福。” 我颔首,“有劳你素来为我调养身体,画黛,好生送张太医出去。” 画黛闻言与张楗一同行礼退下,按着惯例,她已备好恩赏替我赐与张楗。 炉内的佛檀甘松白梅香已将燃尽,芳溪带着小侍女理了炉内残香,又换了轻璇香燃着。 我慢悠悠地捻了一枚桂花蜜蒸栗糕,清甜的滋味在口中漫开。 “娘娘,陛下竟又这般偏心贵妃么,平日也未见有多宠幸她啊?”云谧蹙眉问道。 “此事倒也未必见得皇上偏心,自然,贵妃母子在陛下心中确有地位,秦王毕竟是皇长子,生母位高,母家又为股肱之臣。他是打小金奴银婢娇宠着长大的,再兼是陛下用心疼爱过的孩子,不像我的昀儿幼时那般可怜,与陛下又生疏。”我轻轻地叹了叹气,又说道,“谏言立储之事无论是谁所为都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皇上心里愿意认为是谁做的。他对贵妃就没有疑心么?说到底,皇上最在意的不过是其龙座永固,朝堂、后宫都只是他手中的棋子罢了。” 云谧笑了笑:“咱们陛下这样的七窍玲珑心,也不嫌累的慌。依妾妃看,当皇帝竟也未必就是第一得意之事呢。” 我用丝帕拂去手上沾的栗糕屑子,释然道:“这世上哪有万全之事,凡事看的通达些才好,在什么位子,就得担当什么。对了,你宫里养着的令彤可还好?” 云谧笑容淡下:“庆襄公主出生以来身子就孱弱,小小的婴孩让人瞧着心疼极了。林婕妤自产后,就一直郁郁寡欢,形容憔悴。上月陛下倒难得召幸了她一回,见她灰头蓬面的,大概也了无兴致,早早地遣送回来了。” “林婕妤也是个可怜人,好容易从美人升了婕妤,怕是日后的路有的难熬。明日申时你带着她和令彤来请安吧,我也细瞧瞧那孩子。” 云谧欢喜地点点头:“有娘娘庇护,庆襄公主定能福泽深厚。” 此时缮宝恰好进来,躬身站在暖阁外通禀:“皇后娘娘,沈大夫人递了请安折子,想入宫觐见您。” “长嫂?她可提及有何要事了?”我微讶道。 缮宝麻利地对答:“听司礼监的人说,大夫人奏请携沈大姑娘一同过来呢。” 第53章 第五十一章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长嫂向来强干,遇事不乱,唯一能乱她心神的只有一双儿女罢了。且长嫂等闲不进宫来,进宫必有要事。 “传令司礼监,准。”缮宝得了吩咐又立刻小跑着去了。 更深露重,夜幕沉沉。 这一觉并不安稳。 第二日,云谧携林婕妤与庆襄公主前来。 林婕妤自产后就仿佛失了光彩,此时跟在云谧身后,两相比较,愈发灰头土脸。 她的神情充满怯懦,随着云谧请安之后,便紧紧地抱着女儿不发一言。 林氏不过才十五岁,看着她一团孩气地抱着小婴儿,我心下生怜,不禁柔声道:“孩子,别怕,走近点。” 她略略迟疑地看向云谧,云谧笑道:“莫不是欢喜的傻了,皇后娘娘唤你上去呢。”林氏这才低着头走过来,眼眶红红的。 我从她怀里接过庆襄公主,逗弄起来:“令彤,小令彤。画黛,叫奶母们把珑佶抱过来,让她们小姊妹两个好好亲近亲近。” 画黛领命去了偏殿,不过片刻就领着保氏和乳母过来。我把令彤放在软丝叠铺的宽榻上,珑佶也笑呵呵地在上面爬。林氏一脸温柔地看着两个孩子,向我行礼:“昔日嫔妾诞下公主,无人问津,婢仆轻慢,幸有皇后娘娘施恩于妾。妾已无所求,惟愿庆襄公主平安长成。” 话音未落,已带了浓浓的哭腔。 也许进宫并非林氏所愿,我暗自感慨道。从前见她,是那样天真娇憨的女孩儿家,如今她竟是眼里再无神采,一股郁郁之态。 “孩子,你的闺名是什么?”我不知不觉关心起了林氏。 林氏声音稚嫩,脸上终于有了一丝鲜亮:“林宝芝,是嫔妾的爹爹为嫔妾取的,我爹爹娘亲待我可好了。” 然而她又很快黯然下去:“宝芝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他们了,我真的好想爹爹和娘亲啊。” 云谧闻言早已眼中含泪,不忍地别过头去,用丝帕捂着双眼。 “宝芝,待本宫千秋节之日,三品以上命妇皆可入宫朝拜,你母亲虽只是六品安人,但本宫亦将召其觐见。那日本宫会安排你与林安人一叙。”我和婉一笑,宽慰林氏。 林氏不敢置信地跪下,整个人像有了盼头似的,激动道:“谢皇后娘娘恩典,谢娘娘恩典。” 五日后,长嫂与如曼入宫请安。 彼时一见如曼,着实唬了我一跳。她圆润丰盈的脸庞消瘦了许多,成了柔弱堪怜的模样。 长嫂卢氏端庄地行过大礼,惭愧道:“望娘娘施恩,劝劝曼儿,臣妾与她父亲实在已无法子。” 我眉心蹙起,“嫂嫂不必见外,画竹,请夫人到西偏殿坐坐罢。” 画竹领命带着长嫂离去。 如曼孤零零立在地上,双目垂下,瞧着十分可怜。 轻叹了一声,狠心道:“跪下!” 她顿时泪水盈眶,直挺挺地跪在了大理石的地面上。 我一改往日的亲切,冷然道:“你父母素来宠溺于你,既是他们绝不下心来教导你,只好由我这个姑母来让你晓得利害。” “姑母,为什么,为什么选的不是我?”如曼悲戚而绝望地伏倒在地上。 我平静地说道:“若是静徽,她可会说这样的话?” “姑母,曼儿求求你,哪怕让曼儿做侧妃做侍妾也好。只要日后能陪在晋王殿下身边,我,我真的不会和静徽争的。”她缓缓抬头,泪水早已浸湿面庞。 她执迷不悟的模样让我觉得熟悉,亦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听罢怒极,狠狠地甩了如曼一个巴掌,厉声呵斥:“我沈氏一族的嫡长女怎可卑微至此!” 如曼捂着脸痴痴道:“曼儿知道,可是曼儿真的不愿嫁给旁人了姑母。” “你知道什么!你若晓事明理,就不该裹着父母的疼爱去作践自己!你性子单纯,将你嫁给崔氏这样的清贵人家是家族对你最好的考量。而静徽,虽然与你一般大,但她的眼底写着欲望,她更适合嫁与天家。” 她的脸上反而有了倔强的神色:“家族真的是为了我好么?你们不过是想要清河崔氏的助力!想要绥原张氏的鼎力相助!再加上长宁公主所降的韩氏一族,当真是好如意算盘。” 我闻言,一下子泄了气,闭上双眼努力不让泪水流下。 如曼见我如此,霎时愧悔,软了声音认错:“姑母,曼儿错了姑母,我惹姑母生气,我罪该万死。” 我睁开双眼,沉沉道:“一入宫门,身不由己。我若不争,等待我和沈氏一族的就是彻底覆灭。但愿你日后不要后悔,与清河崔氏的婚约,我会让如盈替你。” 春秋几度,花开花落。光阴匆匆,转眼已是太康十五年。 第54章 第五十二章 春秋几度,花开花落。光阴匆匆,转眼已是太康十五年。 去岁为太康十四年,皇帝下诏: 赐仁睦长公主之女郑氏为秦王嫡妃,上府折冲都尉王平之女王氏为秦王侧妃。 赐尚书左仆射张钜之女张氏为晋王嫡妃,光禄大夫沈绍之女沈氏为晋王侧妃。 赐归德将军裴玄彦之女裴氏为蜀王嫡妃。 乐昌公主出降开府仪同三司崔禹之孙崔岫。 固安公主出降右散骑常侍韩鸣之子韩若琤。 太康十五年初夏,宫中芙蓉园触目所及皆是盛景,暖风微醺。 碧圆自洁。向浅洲远渚,亭亭清绝。 我手执纨扇,望着亭子不远处一汪清泉里头,红黄锦鲤相映成趣,在绿玉般的荷叶下自由穿梭。 “上个月彻儿已迎娶了郑氏,再过上一个月便到了昀儿迎娶张氏的婚期。这些日子忙碌下来,我今儿倒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画黛眉眼含笑地接过芳溪端着的一盘冰湃过的葡萄,青葱般的手指灵活地剥开果皮,用小巧的金签儿叉了递给我。 亭子左边一溜圈椅上,坐着贵妃、毓妃、张昭仪、安修媛、王充媛,右边一溜坐着熙妃、敦妃、云谧、梅昭媛、林婕妤,再下头则站着以赵美人、徐美人为首的低级嫔御。 贵妃恭敬道:“皇后娘娘连日来为皇子皇女主理婚事,妾妃们同沐娘娘凤恩。” “贵妃近来身子可还好?如今彻儿成婚,出宫建府。听闻彻儿携王妃去金仙殿请安,贵妃竟也不肯让他们多留,也太拘谨了些。” “臣妾虽是秦王生母,但皇后娘娘才是秦王嫡母。臣妾每每铭记于心,不使秦王夫妇在金仙殿的请安时长越过了千秋殿去。” 我颇有兴味地打量了贵妃一番,笑而不语。 毓妃放下手中的冰碗,黛眉微挑,开口道:“哟,贵妃姐姐当真是时时不忘妾妃之德,倒显得我们愈发笨嘴拙舌不知礼了。” 熙妃只自顾自地喝着案上的茶,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敦妃与我对视一眼,对贵妃端庄地笑道:“贵妃娘娘素来是最知礼的,更是明白嫡庶尊卑之道。四年前,朝堂已有老臣启奏立储,陛下未予回应。近日朝堂再议此事,不知贵妃娘娘如何看待?” 贵妃淡淡道:“敦妃此言差矣,后宫不得干政。” “妹妹自然知道规矩,只是现下不过姐妹们一起扯扯家常罢了,很不必上纲上线,难不成还有那没眼色的将我们姐妹间的闲谈抖搂出去?”敦妃从容反驳道。 云谧接过话来,俏丽一笑:“敦妃姐姐说的极是,贵妃娘娘是何等的宽厚,想必不会将姐妹间的闲谈误认为干政,这样子还有谁敢和贵妃娘娘亲近说笑。” “立储之事干系国本,不容后宫置喙,只在陛下心意。何况论起嫡庶,宫中皆是庶出皇子,更谈不上尊卑之分了,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贵妃巧笑着看向我。 我不置可否,避重就轻道:“宫中所有皇子,皆我之子,我待他们都是一样的。自本宫十九岁登上后位,眼看着这十来年皇嗣愈发繁盛,心里着实高兴。陛下乃圣明天子,贵妃还是少揣测君心的好。罢了,本宫也乏了,今儿早些散了吧。” “臣妾等恭送皇后娘娘。” 回到千秋殿,却见昀儿端坐在东暖阁里。 如今昀儿已然长成,颀身玉立,剑眉星目,风姿愈显犹如岩石之孤松、高山之白雪,竟隐隐胜于皇帝当年。 第55章 鸿雁长飞光不度(贵妃番外一) 我是韦氏一族的明珠,父亲为我取字幼秾。 豆蔻华年,我春意满怀。因着父亲与母亲素来举案齐眉,我多想以后也能觅得如意郎君如父母般琴瑟和鸣。 成为世家宗妇,襄助夫郎,教养儿女,荣封一品诰命夫人,这是我的美好愿景。 我在闺中颇有贤名,为人平和,常结善缘。 所谓大妇风度,理家,御下,能宽严相济,能规劝丈夫。 我亦是以此要求自己,从不任性,跟着母亲长嫂们学理事管家,从不抱怨。 可是那年,圣旨临府,我的梦碎了。 新帝礼聘功臣之女入宫,赐以高位。我不明白父母兄长为何那般欣喜荣耀,我从小就以为,自己日后是要做大妇的人。我只知如何做正妻,不知如何做宠妃啊。 我好害怕,没有人能宽慰我,在那深不可测的宫闱,我将孤身一人。 听闻新帝新后十分恩爱,而我只能恭恭敬敬地去侍奉这对世间最尊贵的夫妻,即使我高居妃位,也依然是妃妾,永远要提心吊胆。 幸好,皇上皇后并没有传闻中那么恩爱。 第一次侍寝,我不知所措,薄薄的纱衣贴在肌肤上,殿中香气浓郁。 他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眼里似有无限的柔爱与疼惜。我几乎要沉溺其中,却又不禁疑惑,帝王的情爱原是可以分给这么多女子的吗? “幼秾,幼秾,朕真是如何疼爱你都不够。”床帘低垂,初夜便是这样伴着他的耳畔低笑过去,疼痛且欢愉。 陛下是我此生唯一的男人,是夫,更是君。 我开始满怀期盼,可在他不召幸我的时候,我只能斜倚薰笼至天明。 入宫前,母亲曾告诫我,守住自己的心。可我不明白,似陛下这般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拥有世上最高的权势,又予我花团锦簇的荣宠,我要如何守住心,教我如何不心慕于他。 渐渐地,每当陛下临幸别人,我都很痛苦。今日是毓妃,后日是熙妃,宫里最不缺女人,陛下对我们雨露均沾,皆是温柔小意。可我多希望他能待我与旁人不同啊,是我太贪心了么。 也许只有皇后在他心中是与旁人不同的,少年发妻,情分自非我们可比。 记得皇后好不容易有孕却小产时,他在我身旁哭的那般伤心。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哭,即使后来再有哪位妃嫔小产或是皇子公主夭折,他都没有太过伤心。 但是,陛下的伤心,也不过寥寥数日罢了,当他又流连于一个又一个女人身上消遣着寂寞时,当真是伤人又伤己。 他不相信任何人,而我和我的彻儿,也不过只是他手中的一把刀。 第56章 第五十三章 “儿臣恭请母后金安。”他利落地起身行礼,温雅而清俊,如星辰朗朗,似明月皎洁。 我忙虚扶道:“好孩子,快坐下,几时来的,奴才们好不晓事,竟也没人来通报。” 缮宝等人一听急急跪下,头伏在地上不敢抬起来。 昀笑意盈盈地望着我:“母后别怪他们,是儿子不肯让他们扰了母后赏景的。” “既是殿下为你们求情,便起来罢。”缮宝等人这才起身默默退下。 昀再度笑道:“儿臣近日忙于开府出宫诸事,都两日没来母后这里请安了,今儿得了空,立时赶来。” “母后也常惦念着你,只是你下个月便要迎娶嫡妃,当以这些事务为重,请安不必拘于一时。”垂下眼帘,我又缓缓道:“按例,皇子大婚,婚前的司寝宫人要择六人。你身边的掌事嬷嬷可挑了良家女子否?” 他笑容淡去,正色道:“嬷嬷已挑了十人预备呈给母后过目,请母后为儿臣遴选其中六人。” “徐嬷嬷办事老道,让她自个儿决定罢。倒是钱忠喜底下的小黄门前儿来请示,说是芳时已开了脸。她打小伺候着你,如今成了服侍你的人,我也放心。你,可要给她个名分?” 昀面无波澜,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儿子打算给芳时一个侍妾的名分,待儿子大婚后再提为王府奉仪,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我微微颔首:“我儿思虑周详,如此甚好。” 语罢,昀又忽而开怀,俏皮地从袖中掏出一只精巧的锦花盒置在案上。看着我些许迷惑的眼神,他殷殷勤勤地解释起来:“这是儿臣和手下人在渤海一带料理官务时偶然所得,母后打开瞧瞧。” 打开一看,盒子里赫然是一串赤色浑圆的珊瑚珠,成色上佳,泛着幽深华贵的光芒。 昀热切中带些小心翼翼地望着我,“母后可还喜欢?” 我慈爱地回答道:“珊瑚乃佛教七宝之一,海中珍宝。昀儿的孝心,母后明白的,自然喜欢。” 在他的注视下,我戴上了这串珊瑚珠,红色的珠光衬得手腕愈发洁白柔润,淡淡的莫名的羞意漫上脸庞。为了化解这样的羞意,我又忙移开话头:“别光顾着孝敬母后,一会子要娶王妃,也得送些钗环聊表心意。” 听我这般一说,他的目光便又如平静的湖水,清澈而无一丝涟漪:“儿臣曾闻民间男女婚定,男子会赠心仪的女子一枚发簪或手串。可这是天家婚娶,自不好遵循民间风俗。” 昀素来谨规守礼,他这样一说,我也就不再强求。 或许一对天家的佳儿佳妇,合该是相敬如宾,亲疏有度。若真彼此心悦情浓,却也不知是福是祸了。 昀儿走后,我褪下这串珊瑚珠,吩咐画竹妥善收起。 一时头晕目眩,突然感到心绪不宁。 入夜,檀妆初罢,正欲赴往延庆殿侍宴。画黛急匆匆地从后殿进来,俯在我身旁低语道:“娘娘,外头递了消息,王阁老今日寅时于府邸中暴毙!” 第57章 第五十四章 延庆殿,一片寂然,内侍宫人皆噤若寒蝉。 东暖阁中并无侍者,仅皇帝一人端坐在上,他的双鬓已微染雪白,显出一丝不可与外人道的寥落与孤独。这几年边关不甚太平,又兼朝廷党争激烈,内忧外患之下,到底让皇帝不得松快。 我敛眉屏气,悄然移至御案旁,屈身行礼:“臣妾恭请陛下圣安。” 皇帝没有叫起。 御案旁的多宝阁上摆着一架制作精巧繁复的铜壶滴漏,此时偌大的延庆殿,只听得铜壶滴漏轻轻的嘀嗒声,让人心中十分煎熬。 良久,他终于沉沉道:“朕,不得安。” 铜壶滴漏又响了六个来回,方又听得皇帝开口:“罢了,皇后起吧。” 我这才缓缓起身,腿间早已酸痛不堪。皇帝挥手让我走近,只见青花描金祥云龙纹的铭印泥盒不知为何掉落在地上,掉落的位置正对着上方“懋学勤政”的牌匾。 案上竟是散乱的奏折,他随手抄起一本投掷在我怀中:“皇后瞧瞧。” 闻得此言,我慌忙跪下:“臣妾不敢。” 他哂笑道:“天下间还有皇后不敢为之事?当年你可是被皇考称赞过天之骄女,上京明珠的。” “如今已过多年,臣妾不再是当初年幼的沈嫃了。”我以最谦卑的姿态垂眸细语。 皇帝注视我片刻,又起身扶我,牵我坐下,发出一丝几不可闻的轻叹:“一晃眼,朕,已年近四十。皇后,也已三十四岁了。” 不待我接话,他又道:“是启奏立储之事的,这些奏折,朕连日来,都看倦了。秦王,虽为皇长子,然而志大才浅,空有精明,做守成之君也是勉强。晋王……” 皇帝刹那直视于我,目光锐利:“晋王虽则养在中宫膝下,实际出身却难以服众,且心思难辨,朕忧心他日后残害兄弟。蜀王,倒是淡泊无争,一心只于书画上钻研。其余皇子尚未长成,不谈也罢。” 我心中一惊,原来,皇帝什么都看的透。 也对,若非如此,如何以婢妾之子的身份稳坐皇位。 “是臣妾无能,没有为皇室宗脉诞下嫡子。只是晋王绝不会行残害兄弟之举,绝不会。”我低声道。 皇帝轻抚着我的鬓发,在我耳边呢喃道:“嫃儿怎的还存着这样的天真?知道王恭仁为何暴毙吗,他从前拥朕上位有功,所以朕容他许久。可惜,他的手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 天子之怒,既可于悄无声息间要了人命,又可全了天子的名声。 内监们开始在偏殿摆宴,我随皇帝移步偏殿,立在皇帝身旁布膳,浑浑噩噩间,不知多久才回到千秋殿。 皇帝的话是不是对我的警示,会不会有一天,我也这样不明不白地暴毙,然后在史书上留下寥寥几个字。 长长的指甲几乎快嵌入掌心,我自知自己远远称不上女中尧舜,我还不能,完完全全地掌握自己的命运。 香气朦胧,恍惚间我忆起了少女时的光景。 天之骄女,上京明珠。不是公主,却过的比公主更恣意。在皇太后与天子的娇宠下,伺候我的宫娥皆貌美伶俐,内监皆清秀白皙,就连所居的霞霏阁都雅致无匹,犹如天仙宝境。一时倚在榻上观舞姬之灵动身姿,一时与众勋贵子弟结伴出游,踏青赏花好不快活。那时最大的烦恼,便是明日该如何妆饰自己,好引领上京的时兴打扮。 鲜衣怒马少年时,终不复也。 第58章 第五十五章 “母后,母后!”珑佶忽然蹦蹦跳跳地从外头进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今日侍女们为她梳了小小的双鬟髻,衬着白白嫩嫩的小脸显得分外俏皮灵动。珑佶扑到我怀里,撒娇道:“母后今天还没有抱抱珑佶呢!” 我摸摸她的小发髻,与她顽笑起来:“珑佶如今已经不是三岁的小孩儿了,是五岁的大孩子了,还成天要母后抱,羞也不羞?” 珑佶一听,小脸陷入了纠结,“可是令彤也总是被林婕妤抱着的呀!” 看着珑佶水汪汪的双眼,我温柔道:“怎好直呼姐姐的名字,母后与你说过多次,要唤她六姐姐知道吗?” 孰料珑佶脸上浮现出不屑的神情,目含骄纵:“卢妈妈说我是嫡公主,嫔妾之女怎么担得起我一声姐姐!” 我登时冷下了脸,“可知你错在何处?” 珑佶便有些怯怯的,摇了摇头。 慢条斯理地将香炉中的余烬盛到小瓮里,再添上新的江南李王帐中香,我轻轻撩起外袖看向珑佶:“君子贵重,何解?” 她规规矩矩地坐到了一旁的绣墩上,小手托腮沉吟片刻,方说道:“自然是君子出身高贵,身份贵重。” “非也,君子贵在端庄自重,勿轻视旁人,勿以喜恶示人。与你兄弟姊妹们和睦相处,父皇才会更疼你,知晓否?” 珑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要爹爹疼我,母后,珑佶知道怎么做了。” 第二日一早,晨起。 阳光透过窗上的皎月纱虚虚晃晃地投到暖阁中,画竹和芳溪带着十个内殿侍女鱼贯而入,捧盆的,捧帕子的,捧漱口盂的,梳头的,梳发髻的,端着簪钗盒的,伺候穿衣的,上妆的,皆排列有序地恭候着。 漱完口,净了面,我坐在菱花镜前静静地望着为我梳头的侍女,问的却是画竹:“今儿不是画黛当值么?” 画竹笑道:“画黛姐姐昨儿夜里身上不便了,是以央了奴婢今早来。” 略略颔首,我又再度瞧着梳头侍女道:“本宫瞧着你眼熟,却不知你的名儿。” 千秋殿百余名宫人内监,单能进内殿伺候者就已五六十人,因而除了近身宦婢,旁人的名儿我都不甚清楚。 那梳头侍女自知得了青眼,欣喜磕头:“奴婢贱名春喜,娘娘垂问,凤恩浩荡。” 我略点了点头:“人看着伶俐,名儿也吉庆,你与昨日的梳头侍女倒有些相像。” 春喜忙又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昨日当班的正是奴婢的胞姐,名唤秋欢的。” “你姐妹二人伺候的好,画竹,下月起将她姊妹两个的月例提成一等。另,待晋王殿下大婚,春喜便到晋王府贴身伺候殿下与王妃。”我淡淡一笑。 向来长辈所赐侍女皆是有些头脸的,到了晋王府,自然比在宫里更自在快意,有的是底下人奉承。春喜显见明白此理,当即谢恩:“奴婢必不负娘娘信任,定用心伺候好殿下与王妃。” 芳溪接过我的眼神,亲自扶了春喜起身:“好妹妹,秋欢留在宫里与你在府中为殿下效力是一样的。且娘娘素来体恤咱们,你姐姐会常与你相见。” 待妆饰完毕,众人皆退下,只余画竹芳溪二人。画竹颇有些担忧:“娘娘原不必这般明着送人到殿下那儿的。” “昀儿大了不比儿时,我是他母亲,明着送人自是坦坦荡荡,若王府里暗处有我的人被他发觉,才是生分了。静徽与如曼年纪还小,要是被各自的奴才挑唆着斗起来,那可真真叫人不放心。” 此时的我像极了一位担忧儿子后宅的母亲,不禁失笑,自己何时这般俗气了。 笑了笑,便又归于端静。纤手摆弄了一番发髻间的宫花,眼中漫出一丝冷然:“珑佶的那个保母卢氏,怕是要教坏公主。只到底是母亲献上的,不好轻易处置。罢了,赏这婆子二百两,教她回老家颐养天年。不许她再与公主胡吣,速速打发了。” 芳溪领命而去。 第59章 第五十六章 太康十五年,九月十六日,大吉,宜婚嫁。 寅时,晋王于泽兰殿沐浴焚香。 卯时,身着庄重的玄色纁袡大袖礼服拜谒宗庙。 巳时一刻,拜见皇帝皇后。 重安殿,皇帝一身天子冕服,面容肃穆,我则头戴沉甸甸的十二凤钗东珠花树冠,袆翟加身,严妆以待。 昀踏着日出的光辉走来,一步一步,风姿绝世。 一瞬间,我几乎要红了眼眶。这是我的孩子,让我骄傲的孩子。 “儿臣今日娶妇,仰承皇父皇母慈恩,再三谨拜之。” 皇帝果然淡淡的,不过声音到底平添了一丝温和:“起。” 我在皇帝之后亦叫昀起,本想多说几句,然而皇后是不可比皇帝说的更多的,这是体统。 昀对皇帝的淡薄早已习以为常,此刻自是毫不在意,面色依然和煦。他只又短暂地望了我一眼,方才恭敬退下。 未时,晋王着赤色蟠龙团纹喜服,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簇拥着晋王自宫中出。 随队伍一道的,还有天家迎亲使两位,一为中山王,一为礼部员外郎。 申时,队伍至尚书左仆射府,迎晋王嫡妃。 酉时三刻,归晋王府,宴宾客。 戌时,晋王夫妇洞房。 天子与中宫不可亲自驾幸王府与公主府为皇子皇女主婚,是故迎亲宴宾诸事皆只能听旁人道来。 当珑佶与令彤在宫门下钥前回到千秋殿时,她们两个显然还是很兴奋。彼时云谧正坐在我右边的榻上手执一本诗集细细诵读,林婕妤则坐在下方的矮墩上眉眼含笑地为珑佶和令彤绣着帕子,灼灼亮着的几盏羊角琉璃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芙蓉天影纱,衬得殿中愈发朦胧恬然。 珑佶与令彤被侍女们领去后殿换了衣裳净了手,方又手牵手进了暖阁。珑佶被云谧搂在怀里,令彤乖巧地坐在了林婕妤旁边。 我伸手抚了抚令彤的脸,慈爱道:“彤儿今日与你七妹妹出宫,可高兴么?” 令彤立马站起身:“回母后的话,彤儿很高兴,皇兄皇姐们,弟弟妹妹们,也都很高兴。” “母后母后,今晚晋王府真是热闹极了,大哥和几位王府世子一个劲儿地灌哥哥酒,三哥喝醉了扯着五哥的袍子说要吃,险些没扯掉下来。六哥带着七弟八妹藏到了新房里头的榻下,猛地钻出来唬了众人一跳。五姐听了豫王府的南康郡主讲的趣话笑得歪倒在中山王府的嘉宁县主怀里,年长些的宗妇们围在新房,纷纷逗着新娘子,还有还有,哎呀,阿佶记不清了。”珑佶一口气说完,云谧忙递了案上的温蜜水给她润喉。 林婕妤不禁掩帕一笑:“公主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口齿伶俐,当真是聪慧过人。” 云谧闻言很是欣喜,亲抚了珑佶一番。 姑苏郡上供的时鲜乌梅由山泉水湃过,摆在青玉瓜松鼠伏枝缠纹盘中散发出阵阵清甜香气。我见令彤的眼神往此处飘,遂唤了她近前来:“彤儿,用些乌梅罢,只不可贪多,免得闹了肚,惹你婕妤心疼。” 珑佶亦取了一颗喂给云谧吃,又朝我说道:“可惜八弟和九妹十妹太小了,不然也可以带他们出宫呢。” 我轻点了珑佶的小额头,嗔道:“你倒是一心想出去耍子,也不想想母后每每为你们安排随从侍卫保母奶母有多操劳,哪次出宫不是百十人跟着,兴师动众的。” 珑佶拽一拽我的袖子,又松开,掰着自己的小手数起来:“女儿这么大才出宫过两次罢了,一次是大哥成亲,一次是二哥成亲。母后别嫌累嘛,接下来还有二姐三哥和四姐的婚礼呢!” 我无奈地对着云谧和林婕妤笑道:“瞧瞧这小鬼头!” 林婕妤温温雅雅地,音柔声细:“娘娘慈心,待诸王与公主皆宽厚仁爱,实为后宫之福。” 云谧一听见旁人赞颂我与珑佶便与有荣焉,立时附和道:“娘娘是难得的贤后,后宫亦在娘娘治下一片清明,和谐安泰。若是身在隆兴朝哀帝那个后宫,可才真教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林婕妤胆子小,脸上已浮现了惶恐的神色:“我的天爷啊,那一朝的哀帝昏庸无道,崩后连庙号也无,那哀献皇后更是软弱无能,致使妖妃当道。稍得宠些的妃嫔俱被妖妃残害,不得宠的妃嫔们活的竟连奴婢都不如。且皇嗣夭折者甚众,哀帝近乎绝嗣,着实可怖。亏的嫔妾身在圣明帝后的宫闱,无人敢谋害皇嗣、行阴暗事。这可是夷诛九族的下场,谁的心肝被猪崽儿叼走了才会错了主意干这等蠢事。” 第60章 第五十七章 听云谧与林婕妤说起隆兴朝的旧事,我却不好说什么,隆兴一朝的哀帝毕竟是我的先祖辈,遂温和打断了叙话。 “宝芝,彤儿看起来有些困乏了,带她早些回去歇息罢,明日还要早起见新嫂子呢。”我摸摸令彤的小脸儿,对林婕妤笑道。 云谧亦见我面有疲色,便行礼退下,带着林婕妤和庆襄公主一道回了合欢殿,珑佶则被乳母们抱回偏殿就寝。 因扯出隆兴朝的旧事,我静静地思忖了片刻,又不禁想到世祖皇帝一朝的易储风波来。 世祖皇帝是我的外祖父,然而他驾崩时我还尚未出世。世祖朝的俪妃之祸,我也只从长辈乳母等人口中知晓大概。 俪妃以一舞伎之身荣登四妃高位,恩宠令六宫皆侧目,遑论其逾制皇后所用之物,使御史台谏折如飞。而俪妃之子瑞王更乃世祖皇帝老来得子,亲自教养,宠溺至极,直欲以万里江山送之。 世祖皇帝英明一世,唯有俪妃是他暮年最大的污点。 俪妃,瑞王。我猛然想起瑞王,心中莫名不安起来。 翌日,晋王携新妇跪拜帝后。 仪元殿,我与皇帝端坐在上。左边一众席位坐着贵妃、毓妃、敦妃、熙妃、和妃、张昭仪、梅昭媛、崔修仪、安修媛、王充媛,右边一众席位则是皇长子秦王夫妇、皇三子蜀王、皇五子渤海王、皇六子淮南王、尚未得封的皇七子赵隽与皇八子赵邯;皇七女永康公主、皇次女乐昌公主、皇三女固安公主、皇五女义阳公主、皇六女庆襄公主、尚未得封的皇八女令蓉。 皇九女令珮与皇十女令瑄亦未得封,她们是一对双生姐妹,乃崔修仪所出,因未满周岁,故而只由各自的乳母抱着列在崔修仪身后。 昀与静徽皆是一身银红色龙凤牡丹纹吉服,静徽一派庄静,眼观鼻鼻观心,始终落后于昀儿三步,恪守宫闱礼节。 “儿臣晋王、儿媳张氏给皇父皇母请安,恭祝圣躬长乐、祥康万福。”随之即是六肃三跪三拜大礼。 皇帝略微瞧了瞧二人,便移开了目光,按例勉诫道:“朕之佳儿佳妇,汝二人当结凤仪之好,绵长瓜瓞。” “某虽不敏,安敢不遵皇父教诲。”昀与静徽皆低眉敛目。 我快速默数了皇帝说了多少个字,这才温声道:“愿汝夫妇和鸣铿锵,衍嗣繁茂。” 他二人依旧齐声:“谨承皇后嫡母慈训,儿恭领之。” 皇帝起身,漫然道:“朕在这里,你们怕是要拘束些。还有奏折要批阅,朕先回延庆殿了。” 众人闻言都纷纷离席行礼,皇帝将要走至殿门时,忽又停下看着昀,和颜嘱咐:“下午莫忘了与宗亲们互见礼,该准备的都备齐了。” 我心知皇帝不过白嘱咐一句,这等事情如何会忘,只实在是难得一次的为父心肠无处安放罢了。 昀儿脸上一缓,倏尔溢出笑来:“儿臣省得的。” 皇帝走后,妃嫔皇子公主们果然松泛些,不再紧绷着。 “带着你王妃认认妃母、嫔母们。”我对昀说道。 众妃嫔忙辞让:“臣妾当不得。” 昀已到贵妃席前,敬道:“贵妃娘娘妆安。” 贵妃颔首微笑,慈和道:“二郎同安,王妃妆安。” 毓妃、熙妃、敦妃、和妃亦与晋王夫妇互见了礼,待到张昭仪等嫔位席前,张昭仪、梅昭媛几人早已立身候着,不敢坐着受礼。 年纪小的皇子公主们离了席,围在新妇身旁逗趣儿,正当殿内一片和乐之时,延庆殿总管太监李通带着两个小内监急匆匆赶到,气犹没喘匀,就忙开口道:“启禀皇后娘娘,陛下唤秦王、晋王、蜀王三位殿下立刻前往延庆殿。” 我担忧地看向昀,他面不改色,点头安抚我。 三人很快离开了仪元殿,我极力保持着安然的神色,心中却忐忑忧惧。妃嫔们亦是面面相觑,哪怕是年幼的几位皇子公主也似乎体会到气氛的陡然转变,都沉默下来。 静徽此时颇有些尴尬,却也镇定自若,从容归席。 我不禁攥紧了手,究竟,出了何事。 第61章 第五十八章 时至午时,眼瞧着晴空万里的天气忽而乌云密布,狂风骤作,一大片一大片的黑,沉沉地笼罩着九重宫阙。 千秋殿,正当我匆匆用完午膳,坐立难安之时,延庆殿终于传来消息。 昨日北戎部族突袭岩州城,岩州城守将不敌,派人连夜快马入京请求援军。 而晋王,自请随辅国大将军王翊、归德将军裴玄彦前赴岩州上阵平乱。 王翊,是上府折冲都尉王平的胞兄,而王平,乃秦王侧妃王氏之父。 裴玄彦,则是蜀王嫡妃之父。 “娘娘,晋王殿下来向您跪别。”殿外传来缮宝的声音。 我一惊,碰倒了案上的如意纹琉璃青玉杯,茶水顷刻间洒满小几。 跌跌撞撞地冲出暖阁,只见昀已跪在廊檐之下。 “母后,儿臣不孝,然儿臣别无选择。”他深深地看向我。 我知他身不由己,眼中便是一酸,却勉力坚定道:“无须解释,母后都明白。孩子,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母亲,等你回来。” 昀灿然一笑,笑中漫着苦涩:“若不是……,我本以为父皇还是对我心存怜爱的。” 我抚了抚昀儿的发髻,沉声道:“天家,无父子。我们母子自强,才是最紧要的。” 昀点点头,仰望着我:“母后,儿这就要去了。” “好。” 昀儿离去的背影,映在我的眼里,映在我的心里。 儿行千里母担忧,我不禁陷入自责。为了不招皇帝的猜忌,我并未为昀儿迎纳背后有兵权的侧妃。福兮祸之所依,即使我如何谨小慎微,百转多思,帝王的猜忌,不会因此消失。 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夺嫡之争,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心软和迟疑。 不光是我们母子,沈氏一族、张氏一族、崔氏一族,甚至韩氏一族,更遑论众多姻亲家族,他们把所有的性命与前途荣耀都系于我与昀儿身上。 良善、心狠,我善待嫔御,爱护诸王与公主们,怜惜宫人内监,可是与此同时,为了皇位,有些事我不得不做。不进则退,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雨终于落下,落在廊檐上,落在平整的石砖上,落在雕梁画栋的角亭上。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我倚在窗边瞧着雨景,不觉已至卯时。远远看到窗外有影影绰绰的几许人影,我对画黛道:“外头是谁?” 画黛正欲往外一探究竟时,画竹却匆匆进来通报:“娘娘,和妃娘娘来了。” 心中一暖,“快请进来,把和妃的随侍们都带去围房避雨,别受凉了。” 画竹领命而去,恰好云谧此时被画榴迎了进来。 “娘娘,阿谧来啦!” 我见她鬓角微湿,忙拿了帕子给她拭去雨水,诘问道:“这落雨的天儿也巴巴地赶来,不怕受了凉气?” 第62章 第五十九章 云谧眼波流转,恬然一笑间倾城之色愈显:“娘娘,听闻下午晋王妃一人与众宗亲见礼,很是谦和大气,宗亲们交口称赞呢。” 我携了云谧的手坐在矮榻上,神色复杂道:“难为这孩子了,新婚燕尔之际,诸事却皆要她一人操持着。” “娘娘眼光果然不差,王妃一看便是个能经事理家的女子,如今啊,只盼着咱们二殿下早日平安归来。”云谧亦忍不住微叹一声。 我垂下眼帘,握了握云谧的手,彼此抬头相慰一笑。 五日后,静徽进宫请安。 她的脸上丝毫没有疲态,沉稳端庄依旧。 “儿媳给母后请安,母后千岁万福。祥康金安。” 我忙上前一步,虚扶静徽道:“好孩子,快起来,这几日苦了你了。前两日回母家归宁,一切可还好?” 静徽莞尔一笑,很是恭谨:“累了母后挂念,儿媳有罪。母家感念皇恩,亦叮嘱儿媳孝顺体贴母后,常侍于母后左右。” “王府的家臣侍从可都安分?用着可趁手?”我一边问,一边摆手挥退了宫女内监。 静徽颔首:“母后放心,儿媳晓得利害,定会管束好下人。” “用些芙蓉甜栗糕吧,另有你素日爱饮的冷香绿珠。”我慈爱地牵了静徽坐下。 她再次屈身行礼,方肯挨了榻上的一点子地方坐了。 默然片刻,静徽忽而微微抬头,郑重道:“母后,待殿下归来,儿媳,欲为殿下再纳一侧妃。” 我略顿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茶盏:“已有了人选么?” “辅国大将军王翊庶女,王菀。”她坚定道。 她见我不语,又起身跪下:“无把握之事,儿媳不为。王菀虽为庶女,却是辅国大将军爱女。辅国大将军得了六个儿子,才有了这唯一的女儿。王氏一族,当初亦在王翊庶女与王平嫡女间动摇过,此间种种缘由,王菀早已与秦王侧妃王芫结下梁子。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亲生之女,与在宗族压力下不得不支持的侄女,孰轻孰重,王翊定会抉择。” 我缓缓扶起静徽:“然陛下处,会否答允亦未可知。” “儿媳说句大不敬的话,殿下此行虽是陛下顺水推舟,但殿下究竟是第一位亲征的皇子,倘若有何意外,便是狠狠打了陛下的脸。故而,无论王翊或是裴玄彦,都会护了殿下周全。且陛下向来不喜一枝独秀,皇子们越是此消彼长,难分高下,陛下的心中才会愈发安定。自然,若母后去与陛下言陈此事,未免落了刻意,儿媳既是嫡妃,很该为母后分忧。” 她目光炯然,继续道:“儿媳会在殿下归来后,上表启奏陛下,请立侧妃。自昔年马球宴一遇,辅国大将军之女倾心于晋王殿下,想必父皇也乐得成人之美,促其佳话。” 浅笑蕴然,我理了理长袖:“昀儿得妻如此,是他的福气。” “母后谬赞,儿媳愧不敢当。” 轻移莲步几许,芙蓉天影纱的裙摆漾漾散开在地上,如同精致铺就的琉璃华彩,与轩窗上漏出的疏落阳光相映成趣。我温声唤了画黛入内,吩咐赐膳于晋王妃。 用罢午膳,静徽方恭敬告退出宫回府。 暖阁里碧玉沉水香袅袅燃起,轻烟迷蒙。我笑意渐收,画黛觑着我的神色小心翼翼开口:“娘娘?” “静徽才十五岁,便已知道如何做好天家之妇了。”我沉沉道。 又自顾自地接着说道:“她和如曼,对昀儿的心是不同的,她很适合后位。如曼她心高气傲,来日却要与庶女平起平坐,一来此番狠狠搓了如曼心气,少不得寻那王菀的挂落,二来静徽亦能赢得贤惠大方之名,坐山观虎斗亦未可知。静徽倒真是将这制衡之道、祸水东引、隔岸观火学了个十成十。” 接过画竹捧的玫瑰露,我小饮一口,又说道:“也罢,我到底不能时刻看着这些孩子们,她们自己能立起来才是最紧要的,谁年少时不曾跌过跟头。再者静徽自有分寸,不使府里出了难看的事就好,小打小闹遮遮掩掩些,便也含糊了去。” 殿内一片寂宁安然,过了半晌,忽听得殿外缮宝请见,他刻意镇定的嗓音中透着忧虑:“娘娘,出事了。” 第63章 第六十章 画黛急忙引了缮宝进来,他立刻跪下,沉重急燥难以自抑:“娘娘,娘娘,御史台梁宏参奏昭懿大长公主昔年与西夏王暗中勾结,行为放荡,私德有亏,直言西夏王早逝嫡女乌城公主乃昭懿太主私生之女。满朝哗然,现下皇上正留中奏折不批。” 脑中一时如同被匕首所刺,嗡的一声炸裂,我惊的跌坐在地上,甚至以为自己在梦中。 画黛画竹亦是瞠目结舌,忙围在地上拥住我。画榴一叠声地吩咐芳溪倒茶来,我的脸上湿凉一片,无力地摇头道:“不可能,怎么可能。” 然而心中却已是信了几分。 难怪,父亲母亲之间总有莫名的隔阂与怪异;难怪,母亲曾有一年入道观祈福,不肯任何人探视;难怪,我年少时曾看到母亲深情凝望着一个西夏宫廷风格的匣子,久久抚摸不愿移开;亦难怪,我与乌城公主…… 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胡乱用了几口茶顺顺心,画黛拿了丝帕轻柔拭去我的泪水。 满殿中光影疏疏,时晦时明,晃的我迷幻不已,不顾仪态地揪住缮宝的圆领:“快,快去晋王府召于嬷嬷入宫。” 缮宝忙领命而去。 此时桂檀却又急急进来,险些与缮宝相撞。画黛蹙眉轻斥道:“素日的规矩呢?” 我摆了摆手,示意桂檀开口。 桂檀面上一臊,立刻恢复了端雅的姿态:“娘娘,是长宁公主来了,奴婢已将公主殿下安置在西偏殿等候您的召见。” 我心知令洛素来精于察言观色,若无要事定不会在这节骨眼上过来。 “檀儿做的好,不必再宣长宁过来,本宫直接去偏殿。” 快步走至偏殿正间,长宁早已起身恭候,见我来了,忙行礼:“儿臣叩拜母后金安。” 我牵住她的手携她坐下,温和中带了几分急切:“令洛快快免礼。” 长宁亦很爽利,开门见山道:“母后,梁宏那贼子怕是受了韦氏一族的指使,他又素来与儿臣夫君韩继德有些龃龉。今日梁贼子奏折一参,驸马便立时搜集了梁宏勾结韦氏、搜刮民脂的罪证。” “驸马不愧是本宫的佳婿,只如今不可轻举妄动。即使能治罪梁宏,未免落了睚眦必报之嫌,坏了驸马清誉,且会激的韦氏狗急跳墙,定会攀扯着我母亲不得好过。” 长宁颔首,郑重道:“母后所言极是,驸马不敢轻动,儿臣夫妇皆待母后示下。” 画黛替我送走了长宁,画竹领着众侍女簇拥我回到正殿暖阁。 画榴在旁低声道:“娘娘圣明,长宁公主果然不错。” 缓缓坐在圈椅上,我揉揉额头,轻呼了一口气:“榴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虽则长宁隐忍机敏,亦知投桃报李。但最最紧要的,是当年她生父邕王暴毙一事。” 嗤笑一声,我又对她们道:“邕王暴毙,韦氏一族可当真是头等功臣。再者又因从前恭王世子妃韦氏这个过节,长宁更和韦氏全族势不两立。故而,长宁既得罪透了韦氏,就必定要与本宫一系愈发亲近,互为依仗方是上策。” 画榴、芳溪、桂檀伏在我膝边乖巧地点点头,画竹则为我按了按肩:“娘娘别忧心,好歹松泛些,万万保重凤体。” 我捂着心口,到底朝着画竹勉力苦涩一笑。 绝不能软弱,绝不能,我必得镇定。这些打小跟着我的女孩儿们,我是她们的依靠,是她们的天。 又过了两刻钟,缮宝步履匆匆带着于嬷嬷过来。 我屏退了所有心腹,于嬷嬷浑身颤抖,不住地磕头。 语气异常平静道:“嬷嬷年轻时是伺候过昭懿大长公主的,你,把母亲的事好好地、一字不落告诉本宫。” 于嬷嬷老泪纵横:“娘娘,当年种种事由,太主是有苦衷的啊。” 第64章 第六十一章 此时偌大的内殿只余我和于嬷嬷。 闻言我缓缓蹲下,双手紧紧抱住头,痛苦地蜷缩着,几乎快要崩溃,低声中带着咬牙切齿:“苦衷、苦衷,为何人人都有如此之多的苦衷?” 于嬷嬷心疼地看向我,颇有些手足无措,一双布满皱纹的手想要安抚我,却终究还是狼狈收回。 她讪讪道:“世祖皇帝在位时,曾有召属国世子入宫为质子的传统。一来既是施恩,使质子从小接收我朝文化风俗,与皇子宗室子一道读书进学。二来又可威慑附属国,扬我上国雄威。这西夏部族本是我朝附属,如今的西夏王亦由我朝册封。他自六岁起便来了我朝皇宫,那时他还只是西夏世子。” 于嬷嬷略带混浊的双眼盯着暖阁里的白玉莲枝晶琉花瓶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那时,太主殿下还只是一位小公主,天真娇憨。太主是嫡公主,身边光一等侍女就有八个,老奴便是其中之一。小公主是何等娇矜尊贵的人儿,母亲是中宫皇后,胞兄是皇太子。她年少时是极受父皇世祖皇帝宠爱的,上书房、撷芳殿,宫中各处自由出入,毫无拘束。就在这时,她遇到了西夏世子……” 一种深深的无力漫上我的心头,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听完母亲与西夏王的过往。 挥手让于嬷嬷退下,终于只余我一人。 眼泪滑出面颊,掉落在地毯上。接下来所要面对的狂风暴雨,所要面对的各类质疑,让我不禁心力交瘁。乌城公主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定然会有人牵扯我。一位生父存疑,血统不正的皇后,可以为朝廷后宫所容吗? 正当我怔怔含泪时,外头传来大太监高禄的声音:“恭请皇后娘娘金安,娘娘,皇上请您前往延庆殿。” 我慌忙擦去泪水:“本宫知道了,画黛画竹进来。” 她二人很快进来,为我净面补妆。 当我走出殿门时,面上早已恢复平静,目中含了深深的威仪。 高禄恭敬屈身:“娘娘请上辇,昭懿大长公主也已到延庆殿了。” 我微笑应了,高禄带着数十内监侍女迎着我往延庆殿去。 至延庆殿外院,我下了轿辇,自中门而入,高禄与内监侍女则由偏门入。 一步一步走上玉阶,不知等待我的是什么。 李通从廊上小跑下来:“娘娘,请随奴婢来。” 我略一诧异,却也不多言,只跟着李通绕到正殿后门。 自后门进,可通达西暖阁。 李通小声道:“娘娘请坐屏风之后,只管聆听便是。” 我点点头,静静地坐在祥龙出云翱于九天的金树乌木屏风后。 顷刻,听得皇帝的声音:“召太主进来罢。” 自有内监快速至正殿外间迎了母亲入西暖阁。 皇帝许是在写什么,隐隐传来纸张翻动与笔墨游然的声音。 “臣昭懿大长公主参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姑母请起,许久未见,姑母别来无恙。” “臣有罪,然而皇后殿下实属无辜,伏请陛下莫要迁怒皇后。” 母亲语罢,我听见她重重的叩头声,心中更是一酸。素来骄傲的母亲啊,为了我竟也可以卑微至此。 “朕,受不起姑母这般的大礼。” 第65章 第六十二章 皇帝的声音平稳而清冽,让人猜不出他的情绪。 心中正似擂鼓阵阵,却又听得母亲无奈地叹了口气。 “十六岁那年,我出降沈氏一族,非我本意,而是为了我的皇兄、你的父皇,为了帝国的正统不旁落于俪妃之子瑞王。陛下也知道,沈氏一族不单是皇后母家,亦是世祖皇帝的母家。当年世祖意欲废太子,传位瑞王,自然也不想让我这太子胞妹嫁到什么好人家去。世祖原想将俪妃之女兴平公主嫁与沈氏的,我为了你父皇,我一堂堂正正的嫡出公主,放弃了矜贵与自尊,去勾引临安侯。直落得珠胎暗结,临安侯亲跪太极殿求尚昭懿公主,因着临安侯,因着皇家的体面,父皇不得不赐婚我与临安侯。” 静寂片刻,母亲又说道:“可我,早已与西夏世子两情相悦。那时的身不由己,使我抱憾愧悔。后来,你父皇登基多年,西夏世子也终于成了西夏王,来我朝接受册封。多年未见,我与西夏王从十余岁的小郎君小娘子变成了三十多岁的男子与妇人。我与他,有了孩子。彼时我已与临安侯分居两年,皇兄命我打掉那个孩子,我哭求皇兄,皇兄对我有愧,于是安排我入道观一年为国祈福,偷偷生下了那个孩子。我不愿让小女儿做个见不得光的人,遂忍痛交由西夏王带回西夏。” 母亲的哭声传来:“可我的小女儿却早逝了。” 皇帝这才开口:“姑母是我朝的嫡出公主,自古以来便没有上国的嫡主出降附属国的成例。是故,即使不为父皇嫁与沈氏一族,姑母也不可能出降西夏王的。何况,父皇若不能继位,姑母作为父皇嫡亲胞妹,又岂能享受什么尊荣?姑母只看瑞王胞姐兴平公主便知,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所以,姑母的的确确是任性妄为。” 母亲沉默了,良久才道:“陛下的生母抑郁而终,陛下是否以为我亦为罪魁祸首之一?” 皇帝嗤笑一声:“难道不是么?姑母高贵的没边儿了,怎会允许婢妾之子摘走您的掌上明珠。所以您羞辱我母亲,扇我母亲的耳光,那些嫔御为了讨好你,就合着伙儿来作践我娘!” 说到这里,皇帝激愤已极:“一群黑心肝的东西!我娘从未做过对不起她们的事,她们通通该死,千刀万剐不足为过!” 母亲平静道:“我对不住你母亲,但我绝没有要她去死。她虽素来缠绵病榻……” 顿了顿,母亲的语气中带着犹疑。 皇帝似乎离了御案,起身道:“你是否知道什么!” “你母亲,或许是崔皇后所害。” 猛然听见花瓶破碎声,我顾不得躲在屏风之后,急忙冲出来护住母亲:“求陛下息怒。” 皇帝双眼通红,手上滴着鲜血,花瓶碎片洒落一地。 我忙对外头高喊:“李通!速速召御医过来!” 母亲抱着我,潸然泪下:“都是孽啊!” 我勉力维持镇定:“母亲别这么说,母亲!” 皇帝一言不发走出正殿,那背影显得十分寥落。 听得外头传来皇帝淡淡的声音:“御医来了,唤他们去西偏殿,莫要扰了皇后与太主。” “是。” 我这才瘫坐在地,对着母亲呢喃问道:“母亲,我呢,我是父亲的血脉吗?” 母亲羞愧难当,急急辩解:“你自然是临安侯嫡亲之女,你与阿绍阿绎皆是同父啊!” 闻言我终于心下一松。 可是父亲,父亲该怎么办。 将要入夜,暮色沉沉。 皇帝圣谕,请昭懿大长公主再度入道观修行,为国祚绵长而祈福,不许任何人叨扰。 春喜自晋王府赶来,跪在地上向我禀报:“皇后娘娘,现下朝堂诸臣,各府勋贵皆在议论此事。另,另外……” 我淡漠地看向春喜,不怒自威。 她又连忙磕头,战战兢兢道:“勋贵们皆笑言,临安侯是乌龟侯。上京坊市间,更有小儿传唱歌谣曰……” 春喜头几乎不敢离开地面:“临安侯,绿安侯;尚公主,愁白头。乌龟壳,身上背;献大丑,肠哭断。” 第66章 第六十三章 是夜,难眠。 我无助地看着霞浦鸾瑞纱的床帐,青丝迤逦铺了半床。 昀若是在,该多好,我也不至如此茫然不安。 第二日晨起,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然而我的心却如坠冰窟。 芳溪、秋欢跪在地上低声哭泣,芳溪愁容满面:“娘娘,那杀千刀的梁宏今日朝堂上竟敢奏请废后!” 桂檀气呼呼地骂道:“通世上再没有梁宏这般绝世的老王八!合该淹粪坑的夯货罢了!爱嚼舌头的东西,怎么不烂了心肝儿去!” 画竹轻轻拍打了桂檀一下:“什么上不得台面的话,脏的臭的也在娘娘面前说。” 桂檀顿感羞惭,红着脸道:“画竹姐姐,我知道错了。” 画榴斜睨了几个小的,“慌什么!梁宏已被治罪,陛下圣明,自不会听了这小人。” 画黛蹙眉,异常担忧:“娘娘,梁宏定也知道莽撞奏请废后会被治罪。但有些事,一旦起了头,便是豁开了一个大口子。” 我抬眸看向秋欢,语气平和:“你再把梁宏上朝时的原话复述一回罢。” 秋欢伏在地上,又磕了个头:“臣梁宏有奏!皇后血统不正,父脉有疑,不堪为中宫国母之尊,不足为六宫各府表率。臣一介草莽寒门,今立于大殿,万般皆仰赖皇恩。为匡陛下圣名,为明人伦纲常,臣力谏废后!”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必得早下决断。皇帝即使治罪梁宏,罚俸半年而已,这算什么治罪,这分明代表着皇帝亦觉梁宏奏言无过,重罚不得! 思忖,再思忖,我飞快起身握紧画榴的双肩:“榴儿,快!派人去公主府传话!告诉驸马,明日早朝使人奏请立贵妃为后,另使一人奏请立敦妃为后!” 画榴领命匆匆去,我果断地扯开发髻,钗环散落一地。 画黛画竹吃惊地望着我,却也很快反应过来,急忙帮我更妆解发。 脱簪素服,以待罪。 朝臣们皆已下朝,太极殿,日头甚高。 我肃然跪于草席之上,巍峨高耸的太极殿,皇朝至高权力的所在,一砖一瓦皆闪烁着不可直视的金光,似乎要晃入我的眼里,晃的生疼。 周围的所有内监侍卫头几乎要低到胸前,不敢作声。 已有人去禀报了皇帝,我在等,在等他过来。 汗水浸湿头发,嘴唇逐渐干裂,我想,此刻的我一定十分狼狈而憔悴。 一刻钟之后,皇帝居高临下地站在了我的身前。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我,缓缓蹲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伸向我的脸颊,倏然间扇了我一巴掌。 并不疼,他没有用力。 皇帝心疼地望我,又温柔地贴在我耳边问道:“嫃儿,疼吗?” 我摇摇头,垂眸不语。 皇帝强行抬起我的脸,目中闪过一丝戾气,继续温柔道:“可我母亲,当年一定很疼。” 寒意袭遍全身,我不禁颤了一下。 他拥我入怀中,我挣脱不得。 “对不起。”他呢喃道。 颈间一阵湿润,他的泪,皇帝的泪无声地一滴接着一滴,掉落在这里。 他终于放开了我,带泪笑道:“崔后虽早已薨了,可她出自博陵崔氏,博陵崔氏全族都该死!嫃儿,你为我高兴么?” 第67章 第六十四章 我轻轻拭去他的泪,并未感受到他的快意,只觉漫漫无际的悲凉。 正当我与皇帝相对无言时,高禄忽然快步躬身上前来:“陛下,和妃与张昭仪带着嫔御们来了。” 皇帝面色立刻恢复了平静,看向不远处语带愠怒:“她们这般成什么体统!” 我向后看去,云谧、张昭仪、崔修仪、林婕妤、赵美人、徐美人以及几位才人、宝林皆脱簪素服纷纷随我而跪。 云谧先是担忧地望了我一眼,这才向皇帝敬拜:“臣妾惊闻梁宏废后之狂言,五内震荡!皇后娘娘母仪于天下,垂范六宫,慈爱诸子,表率勋贵。每朝每夕,未曾有怠。纵使有大长公主一事,娘娘实在无辜,妾等力谏陛下莫要迁怒娘娘!” 说罢,便是朝着大理石的地面重重的一个叩头,她白皙光洁的额头顿时泛红,渗出隐隐血迹来。 心痛的感觉袭遍全身,是我连累了她,是我没能保护好她。 张昭仪紧接着云谧开口:“陛下为天下之君父,娘娘为臣民之共母,父康母泰,则四海安定。臣妾身为九嫔之首,幼承庭训,于忠于孝,护奉中宫义不容辞。伏请陛下三思,切莫迁怒皇后!” 崔修仪亦跟随道:“伏愿君父莫要迁怒皇母,妾等惶恐万分!” 语罢,众嫔御再度齐叩首。 皇帝沉沉不语,注视我良久,方启齿道:“朕并非迁怒皇后,只是昭懿太主一事,证据确凿,梁宏弹劾亦有根有理。为人君,当公正清明,不可偏私。若激的梁宏等人死谏太极殿,朕便成了遗臭万年的昏君。” 他又看向高禄:“皇后,暂且禁足千秋殿,非诏不得出。今日在场嫔御擅闯太极殿,各罚俸三个月,送她们回去罢。” 李通等人簇拥着皇帝去了集英殿议事,高禄连忙派了内监们送妃嫔回宫,又带着左右心腹恭送我回千秋殿。 及至千秋殿外宫门时,高禄在我身旁低语道:“娘娘,陛下只说让您禁足,并未让千秋殿的内监宫娥禁足。” 我颔首微笑:“有劳你了。” 高禄更加恭谨:“奴婢不敢。” 神情在高禄等人走后,再度归于漠然。 “明日早朝,且有的瞧呢。”我径直走向西偏殿的净室。 待侍女们伺候着沐浴完毕,才终于松泛些许。我只拣了极家常的水兰纱裙并单薄的雪白绣金线鸾凤披帛穿着,万千青丝不过拢成简洁的螺髻,饰以一支赤金祥云簪。 菱花铜镜中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成熟的风韵,端贵的气度,雍静的面容。 匆匆一转眼,原已困于深宫数年了。 沈氏一族的嫡女,临安侯独女,公主长女,文宗皇帝最宠爱的外甥女,郴王的王妃,皇帝的皇后,后宫之主,皇子公主的母后。 我拥有或曾拥有许多的身份,却唯独寻不到真正的自己。 骄傲率性、宜喜宜嗔、娇憨恣意的沈嫃,昔日策马游春、意气风发的年轻女郎,在太康元年册封为皇后时,就已逐渐消逝。 自嘲地摇了摇头,囿于宫墙之内,挣脱不开的枷锁。 略一凝神,却见画黛面带欣喜地从外头走进来,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愉悦:“娘娘,前方战报,岩州一战大获全胜,晋王殿下预计明日抵达上京。” 我慌乱起身,心中大定,画竹忙扶住我。 不及展颜欢笑,画榴却又匆匆入内,沉重而忧心道:“娘娘,临安侯大人,病危。” 因着连日来的操劳忧心,又兼此刻大喜大悲的冲击,我不禁猛然眩晕,终是眼前一黑,渐渐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才悠悠醒来,睁开眼,恍惚看见昀儿的脸。 我是在做梦么?我忽然软弱起来,纤细无力的手颤颤地伸向他的脸颊,两行清泪霎时流下。 一只强有劲的手握紧了我,温暖漫上心间。 他的声音坚定而轻柔:“母后,是儿臣。儿臣回来了,母后别怕。” 第68章 第六十五章 意识转回清醒,我缓缓抽回自己的手,而昀的手依旧停在脸颊处,怔住片刻,终也苦涩一笑,无奈地放下。 “母后昏睡了一天一夜了。”他细致地擦去我的泪水,心疼道。 画黛画竹与画榴皆跪坐在地上,画榴自责地哭道:“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说的那么急,害得娘娘晕倒。” 我强撑着安慰画榴:“好榴儿,莫哭了,娘娘不怪你。” 画黛轻拍画榴的肩:“你这孩子,倒累的娘娘来宽慰你。”又对我说道:“娘娘放心,半个时辰前,侯府传来消息,老大人已转危为安。” 画竹亦道:“张太医医术高明,老大人也一向体质平和,只因急怒攻心才牵得弱症复发,如今已大安了。” 我这才放心,又看向昀儿:“今日朝堂是何光景?” 昀稳重的面容透露出一丝狡黠,利落地拍了拍手,缮宝、桂檀、芳溪、秋欢皆掩袖而来。 缮宝挂上了假胡子,分外滑稽:“臣梁宏再奏废后,伏愿陛下三思!” 桂檀清了清嗓子:“臣裴津附议!贵妃娘娘温恭柔嘉,诞育皇嗣,理应立为继后!” 芳溪“怒视”桂檀道:“臣郑行俭驳裴津之言,敦妃娘娘克娴内则,亦诞育有功,丝毫不逊于贵妃!” 秋欢佝偻着身子跺脚,咳了两声:“老臣,集英殿大学士卢琮有奏!皇后娘娘祥会鼎族,行高邦媛,体仁宽厚,履礼维纯!乾坤德合方能内外治成,内外治成方能天下安定。昭懿太主一事,中宫本无辜受过。自古嫡庶尊卑分明,何能以妃妾正位中宫!此例一开,宫闱争讦将无穷尽,嫡不成尊,庶不服卑,长此以往,体统何在!老臣今日谏言,皆发自肺腑,若妃妾存了夺嫡之心,不止后宫大乱,更会震动朝野、危及国本!妃妾狼子野心乃大忌!陛下万万不可忘记世祖一朝的俪妃之祸啊!” 缮宝朝着秋欢鞠躬:“卢阁老所言差矣!正因中宫之位干系国本,就更要慎之又慎!皇后有这般的母亲,便是最大的污点。其身不正,如何能上承宗庙,兴天辅圣!” 秋欢瞪着缮宝:“那么依你梁宏所言,是否也要立贵妃或敦妃为继后?荒谬!你竟敢言皇后血统不正!陛下,梁宏小儿狂悖至极啊!皇后娘娘生父自然是临安侯,无可争议。况且,皇后娘娘无论如何皆承袭世祖皇帝的血脉,世祖皇帝在上,何人敢称其不正!” 缮宝“一噎”,又跪下行礼:“陛下,臣梁宏断无对世祖不敬之意啊!” 桂檀从袖子里掏出一副花白胡须贴在鼻子下面,脊背一弯,神情一变:“老臣崔慎尤附议卢阁老!梁宏实在狂悖!臣闻昨日后宫妃嫔以忠孝之义护奉中宫,此举感人肺腑,亦足见皇后娘娘素日宽仁待下,容爱后宫,皇后娘娘母仪之风无可指摘!” 芳溪亦变换神情:“臣韦鋆驳崔阁老之言!昨日太极殿妃嫔以和妃为首,和妃乃西夏贡女,大长公主又与西夏王有染,足见皇后与西夏渊源不浅呐!” “老臣崔慎尤再拜陛下,韦鋆乃韦贵妃之堂兄,其亲眷之言又如何能信?若非和妃为首,难不成还指望贵妃敦妃等人护奉中宫吗?只怕她们巴不得早点儿谋夺上后位!”桂檀老态龙钟,抚了抚白胡子道。 桂檀语罢,我看向昀,忍不住失笑道:“你何时变的这般促狭,叫他们扮上这么一出?” 昀温润展颜:“儿臣也是想怄您一笑罢了。” 缮宝领着桂檀几人退到外间,床榻不远处的黄花梨木矮几上,绿玉莲枝菩提纹水盆中正摆着新鲜盛放的菡萏,散发出若隐时无的淡香。 笑容亦淡去,我正色道:“崔阁老倒也罢了,这卢阁老一向中立,怎会也这般维护于本宫?” 昀目光如炬:“卢阁老素得上下朝臣敬重,为人刚正。他维护的不单单是您,而是母后的身份,中宫皇后,元嫡之首。这样的老臣,最重礼义尊卑,又兼有人奏荐贵妃敦妃为继,阁老就更看不过去了。” 见我含笑盯着他,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坦白道:“自然,这其中亦有儿臣的缘故。儿臣返京途中收到王妃家书,得知母后近况,忧急如焚。故而,派人做了些小事。” 我心下了然,即使没有静徽的家书,昀也定会知晓京中之事。 昀沉思片刻,起身负手而立:“梁宏,且让他再蹦哒几日,很快就须丁忧去了。” 正当昀说完此句,缮宝忽在外间扬声道:“娘娘,李通公公来了!” “进罢。” 李通闻言从殿外走了进来,躬身行礼:“恭请皇后娘娘金安,晋王殿下安。陛下召晋王殿下立时前往集英殿。” 第69章 玉楼明月长相忆(清河郡夫人沈氏番外) 当父亲告知我,家族准备让长姐嫁与晋王殿下,而我要嫁与清河崔氏成为嫡支宗妇时,我的心中五味杂陈。 如曼姐姐,向来这般愚蠢任性。可偏偏托生在大伯母肚里,占了沈氏嫡长女的名头。 她寻死觅活上赶着做偏室侧妃的样子,实在是叫人瞧不上。 若换了心狠点的亲族尊长,养出这种丢人现眼的姑娘,打发到庄子上或“病故”也是有的,岂还能遂了她的愿。 到底还是皇后姑母心软了啊。 可到了那日,当我目睹她出嫁的光景时,我忽然就不那么抱怨于她了。 她是亲王侧妃,只可穿着杏红喜服,且得不到丈夫的亲迎。 嫁妆亦有皇家仪制约束,不得越过嫡妃。 她真傻啊,脸上竟还充满着盼望与憧憬。 那温和的面容溢出粉霞来,浑然不知亲眷们皆脸色沉重。 如曼握着我的手告别:“待阿盈出嫁时,长姐不能亲自为你添妆了。不过阿盈安心,长姐一定会托母亲转交于你。” 我敷衍一笑,心中不以为然。我沈如盈是要做正头大娘子、世家宗妇的,谁稀罕侧室送来的劳什子。伯父伯母分明早早为她筹谋了最好的安排,她却固执至极。 她那样的人,哪里是入宫门王府的料子。罢了,只要她不牵累家族,便是烧高香了。 转眼到了我的婚期,十里红妆,宾客满门。亲眷的脸上皆是喜气洋溢,新郎崔峋被兄弟们簇拥着来迎我。 崔峋是乐昌公主的驸马崔岫的堂兄,亦是清河崔氏的嫡长孙。 我一嫁过去,就会成为堂堂正正的二品郡夫人,还要多谢如曼拱手将机会让给了我。 夫君不愧是家族相中的佳婿,人品贵重、清正儒雅。 待我又极好,很快我就诞下了一对儿女。 反观如曼,她的双眸早已渐渐失了神采。 她做侧妃时,曾生下一个男孩儿,乳名唤作保寿。 保寿病弱,如曼爱极了孩子,千般万般精心养着。 直到晋王殿下终于登基为帝,如曼亦受封为贵妃,保寿却夭折了。 我奉皇太后之命入宫探望长姐,见到长姐的模样,心中猛然一痛。 她犹如风中之烛,又似即将枯萎的花朵,苍白无力。 “阿盈,姐姐好想念保寿。” “阿盈,我对不住陛下,没能保住皇嗣。” “保寿他都会笑会跳了,他喜欢我抱着他。” “保寿的小手一直挠着脖子,哭的厉害,他说,母妃我疼啊。” 如曼消瘦的身体蜷缩在床上,泪似乎早已流干,眼里充斥着空洞的绝望,一身小孩的衣服被她紧紧贴在心口。 姐姐还是那么傻,这个时候明明应该凭借陛下的怜惜去固宠,何愁不会有新的孩子呢。 一味沉浸在伤痛里,如何是好。 我担忧地劝道:“娘娘该振作才是,为了陛下,娘娘一定要保养珍重啊。” 宽慰许久,姐姐才好似真的缓了过来。 我的心也稍稍安定,想着下次再来探望长姐时,必得带些奇巧玩意儿逗她开心。 准备出宫回府时,我再次回头望了姐姐一眼,她努力地给了我一个温暖的笑容。 三日后,宫里突然传来贵妃薨逝的消息。 彼时我正在府中私库搜罗奇巧玩物,一向行事庄重的夫君急匆匆地进来告诉我,姐姐没了。 我愣在那里,手上端着的绿玉小竹楼模子陡然掉落在地,碎了。 “峋郎你说什么呢,你说什么……”我自欺欺人地蹲下身去捡小竹楼的碎片,想要逃避,只想逃避。 眼泪啪嗒掉下来,姐姐最喜欢这样的小模子了。 “阿盈,慢点走,别摔着。” “姐姐给阿盈呼呼手,阿盈就不痛了。” “阿盈,这个字会写了吗?” “阿盈,姐姐这样穿好看吗?” “不怕虫虫噢,阿盈不怕,姐姐保护你。” “今晚的月儿真圆呐,阿盈。” 万千回忆纷纷涌上心头,如曼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第70章 第六十六章 昀去了集英殿没多久,静徽牵着珑佶走了进来,款款屈身道:“儿媳给母后请安,母后现下可好些了?” 珑佶含泪跑到我床边,小脸红红的似乎哭了很久:“母后,阿佶害怕。” 我慈爱地摸了摸珑佶的小脑袋,对静徽微笑点头。 画黛画竹命人搬来绣墩,静徽依旧只略挨了一点坐下,仪态谦顺:“方才,儿媳在小厨房里头看着他们熬药,一会子熬好了便伺候母后饮下。” “你这孩子,何必亲自做这些事,且让侍女们来做罢。” 静徽温然一笑,低眉敛目:“母后凤体欠安,殿下与儿媳皆悬心不已。侍奉于母后左右,是儿媳的本分,亦是为殿下分忧。” 画竹见状打趣道:“王妃殿下纯孝,娘娘倒是成全了王妃的孝心罢,也好让婢子们沾光松泛松泛。” 我轻笑出声,佯怒道:“偏你这个小妮子爱躲懒,仔细本宫罚你。” 画竹躲在画黛身后探出头来巧笑倩兮:“娘娘才舍不得罚婢子呢。” 侍女们端来了药,静徽稳稳接住,一勺一勺地仔细喂我饮下。珑佶趴在床边用小手握住我的手,奶声奶气地安慰道:“母后呀,良药苦口,母后乖乖用完,阿佶喂你蜜渍凉果好不好?” 这孩子把我以往哄她吃药的那一套学的像模像样,我忍俊不禁道:“好,阿佶乖。” 饮完药,困意再度上涌,待我第二次醒来时,昀也回到了千秋殿。 他守在床边,沉声道:“母后,北戎虽已投降撤退,却上书请求尚我朝公主。” 珑佶不解,立即问道:“战败了怎么还敢求尚公主呢?” 昀抚了抚珑佶的额发,温柔而耐心地解释与她听:“北戎乃游牧民族,所在北境天寒岁苦。若是年成丰足,他们还能安分些,若赶上天灾,年成不好,他们就会入我边境抢夺粮食。虽则北戎不敌我朝,但屡次来犯,朝廷也实在烦不胜烦。此次北戎元气大伤,言辞卑微恳切,使者直言不敢奢求皇女出降,若得宗女便已感恩涕零,惟愿能做皇帝陛下之婿。” 珑佶一点即通:“北戎求尚公主,是想要公主嫁妆中的粮食、布匹、茶叶、白糖以及随嫁的匠人、医者、绣娘、农人?他们用良马、宝石、牛羊作聘礼,来求我朝怜悯?” 昀赞许道:“正是。饿狼若被逼到绝境,必会拼命反噬。阁臣们皆言,为顾全大局,为显我朝仁德之风,该允北戎请求,封宗室女为公主。” 珑佶闷闷不乐:“没有人愿意远赴北戎的。” “国力强盛,恩封的公主嫁过去亦会得到善待尊奉,若似前朝那般江河日下,即使贵为亲生公主嫁过去,也与女奴无异。”我郑重道。 珑佶搅起手里的丝帕,低头不语。 昀抱起珑佶抚了抚她的背,目中透出坚定:“男子保家卫国,无论如何都不该拿女孩儿去安社稷。可惜现下儿臣无力反对,只能多为和亲公主添些实用之物罢了。” 我垂眸沉默,怔怔望着水葱似的指甲。 想起各王府适龄的郡主县主,她们都是素日在我膝下嬉笑玩闹过的,花儿朵儿似的孩子们啊。 如若去国离乡,就会一去不返,在苦寒的北境湮灭此生。 在繁花似锦中长成的女孩儿怎堪忍受? 许久,我才终于开口:“既如此,他们选定了谁去和亲?” 第71章 第六十七章 “恭王府的四姑娘。” 我疑道:“那是侍妾所出,连正经封位也无的宗女罢?” “正是。恭王为表忠心,道是不欲陛下为难,愿舍小女而成大义。故而,恭王主动献上四女儿去和亲,父皇很是嘉许。”昀嗤笑一声。 我心里十分鄙夷恭王,便道:“恭王这般的人品实在叫人瞧不上,为邀圣宠,便不顾女儿安好。” “听闻,这等好主意,还是恭王世子的继妃提议于恭王的。”昀淡淡讽道。 “世子继妃?我记得先头世子妃韦氏殁了之后,韦氏一族就又迫不及待地送上她的妹妹做续弦?” 昀随即应了,“是,且小韦氏心思狠辣,倒不似其姐愚蠢轻狂。” 夕阳渐沉,晋王夫妇在宫门下钥之前出宫归府。 珑佶去了皇帝处用晚膳,云谧过来探望我。 我见她额上伤势未愈,轻轻抚了抚她的脸,心疼道:“不是让画黛告诉你好好休养着嘛,怎又巴巴地跑来了?” 云谧摇了摇头,握着我的手笑道:“娘娘,不碍事的,我从小就胡打海摔惯了,又不是什么金贵人,哪里就这么娇弱。” 我认认真真道:“在我心里,你就是金贵的。” 她忽然缓缓低下头去,我瞧见她的泪,滴落在裙裾上。 “阿谧,好好的如何哭了呢?”我慌乱地直起身,询问道。 云谧声音有些沙哑:“乌城公主,也说过这样的话。” 乌城公主,我同母异父的妹妹,思及此,不免微叹。 云谧抬头凝望我,眼里水汪汪的,像极了上林苑的小鹿,“我的公主,她一直在保佑我。娘娘是乌城公主的胞姐,是公主牵引着我,遇到娘娘。” 当年我曾托兄长派暗探去西夏查过云谧的过往,我亦曾疑心过云谧。然而在岁月流逝中,我愈发知晓云谧的品性,她心地纯澈,她与旁人,是不同的。 她从一开始的不喜林婕妤,到后来,比谁都怜惜爱护林婕妤母女;她表面上不与妃嫔来往,孤高,不假辞色,却总是暗地里地帮助无依无靠的宫人,接济位低无宠的采女之流。 她打小受苦受累,成为人上人后,也不曾苛刻过伺候她的侍女内监,而是待他们如家人一般。 我却早已习惯提防别人,无论何人接近于我,我都必得千思百转、小心翼翼。 有时,我真的很羡慕云谧。 暖阁里,象足铜鼎盖炉内静静燃着佛檀甘松白梅香,不远处黄梨木红漆香几上,依旧摆着岫岩玉交凤钮“琳琅萃室”的小印。 我莞尔道:“阿谧,再与我讲讲乌城公主的事罢……” 第二日晨起,传来皇帝正式下旨册封恭王府四女为荣宁公主,和亲北戎的消息。 公主封号为礼部所拟,荣宁,公主之荣在于使北戎宁定,荣宁,即是“戎宁”。 秦王、晋王协礼部与鸿胪寺主理和亲事宜。 荣宁公主于未时入宫向帝后谢恩。 皇帝为体面,解了我的禁足。 我与他,皆着沉甸甸的朝服端坐于上。 但当荣宁公主赵宛鹂真正步入重安殿时,我不禁心中大惊。 依制,只有王妃侧妃所出之女能入宫请安或与诸公主作伴,是故我从未见过侍妾所出的宛鹂。 这亦是我第一次真正见到她。 第72章 第六十八章 “儿臣宛鹂,叩见皇父皇母,再三谨拜之,恭请圣安。” 荣宁公主的眼里满是怯懦与惶恐,厚重的礼服亦掩不住她瘦弱单薄的身躯,面目苍白,毫无红润之色。 分明是将笄之年,却望之如十一二岁的小女郎,一团孩气。 纵然如皇帝这般见惯血雨腥风,冷心冷情之人,此刻也浮现出些许不忍的神色。 “起。”皇帝和颜悦色道。 荣宁公主这才起身,颇有些费力,几乎摇摇欲坠站不住。 在场的妃嫔与宗亲们皆目含同情,所有人心中恐怕都想到一个词,可怜。 皇帝默了默,方庄重道:“一节之后便是婚期,此去北戎,望汝致于修和,为太平盛世而襄。仿效昔日德昌公主,为国效力。” 听罢,我心下一叹。德昌公主,乃隆兴朝哀帝之亲女,隆兴一朝积贫积弱,北戎猖獗,妄求亲生公主。哀帝昏庸软弱,一味避战求和,故忙不迭地将女儿献了出去。所幸德昌公主性子坚忍刚毅,以才智博得北戎可汗的喜爱,老可汗死后,二嫁其子,三嫁其孙,为我朝边境换来二十年的太平。对于心气甚高的皇女来说,三嫁祖孙父子三人,该是何等的耻辱,一弱女子以自己纤细的臂膀撑起重任,又需费尽多少心力。 皇帝提起德昌公主,无非是希望荣宁公主日后安心再嫁,委身于数任可汗,好让这边境继续太平。 荣宁公主目光几不可见的闪了闪,强笑道:“儿臣遵旨。” 皇帝又看向我:“皇后为荣宁安排居所罢,待嫁的日子,务必使她适意些。” 我端庄颔首。 短短的十五天,宛鹂就要远赴北戎,但凡我能做的,自然尽力为她做好。 令洛未出降时暂居过的明瑟殿稍加整理,宛鹂很快即可入住。 午后,我坐辇去明瑟殿,欲关怀一番宛鹂。 至明瑟殿宫门前,却见宫人内监们皆远远站在廊檐下,无一人靠近主殿。 缮宝正要高声通报,见我面目生疑,又按捺住,等我示意。 我摆摆手,不许他通报,缮宝领会,忙又立刻示意宫人内监们噤声。 缮宝与画黛画竹随我走进殿内,旁人皆随辇留于宫门处。 帘幕之后,传来宛鹂与其心腹侍女的声音。 “小登枝,还不快快把我脸上的粉卸了!不枉我特意饿了许久,又敷了这许多粉,看起来可比往日憔悴多了罢?” “公主哎,急不得,晚上再净面罢。说来今儿您在殿上弱柳扶风一般,又恁的苍白,连奴婢都快真被您吓着了。” 只听荣宁冷笑一声,又道:“恭王府那几个夯货,憋着坏劲儿把老娘拱出去邀圣宠,哼,真当老娘稀罕呆那腌臜窝么。王妃这老虔婆,还有小韦氏这贱人,老娘在她们跟前伏低做小早就受够了,若没和亲这一遭,往后也不过由着老虔婆给我胡乱指个破落户嫁了去,倒不如如今弄个公主当当来的快活。” “哎呦,公主慎言呐,都怪奴婢的老娘教了您这么些粗话,这些话哪里是您这种身份应当说的。” 荣宁爽朗笑道:“登枝,今儿我在殿上这么一表现,可为我那好父王和老虔婆打出了响亮的名声!” “是了,公主英明,这会儿宗亲勋贵们怕是更加鄙夷恭王和恭王妃了,苛刻女儿,谄媚君上的货色。” “这还不够!老娘临去之前必得再送他们好大一个喜事,也算是老娘最后的孝敬。” 这个小丫头呀,我嘴角不由得上扬。 向来我所遇皆是温雅娴静的女子,何时听过这般狂放粗俗之语,此刻真是愣了又愣,心中莫名泛起笑意。 努力平复了一番笑意,微叹,到底是年纪小,思虑仍不够周全。 幸好这会子是我,若是被旁人听见可如何是好。 第73章 第六十九章 静静地转身离去,宫人内监自然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今日,皇后不曾来过明瑟殿。 一节之期,转瞬即逝。 很快到了荣宁公主婚期前两晚,吉日,合宫举宴,为公主践行。 我与皇帝是最后到重安殿的,甫一入殿,妃嫔皇子公主们皆起身行礼。 略略扫了一眼,荣宁今晚照旧是站立不稳,脸色苍白的样子。 时不时还轻咳几声。 皇帝示意我祝酒,我便从容起身:“荣宁公主为大义和亲北戎,为祈我朝升平盛世,本宫在此敬祝一杯。” 众人再度起身,纷纷端起酒杯:“皇后娘娘所言,亦吾等所愿。” 荣宁公主十分文弱谦顺:“儿臣定不辱使命。” 我温柔怜爱地问道:“宛鹂可还有什么未尽之事或心之所愿么?父皇与母后定会允你。” 荣宁怯怯的望了我与皇帝一眼,低头不敢语。 皇帝亦和颜道:“但说无妨。” 荣宁这才跪下,目蕴泪光:“儿臣在恭王府时,与惠平郡主姐妹情深。郡主与梁宏之弟梁宽倾慕已久,父皇母后仁爱,儿臣斗胆请父皇下旨赐婚于惠平郡主,为郡主增添荣光。” 贵妃一改往日的慈和,急道:“公主慎言!惠平郡主贞静,婚事自有恭王夫妇主理,断不会叫……” 未待贵妃说完,荣宁忙打断:“儿臣与惠平郡主多年来朝夕相处,却不知贵妃在宫中如何体悉郡主。” 皇帝果然目光不善,淡淡瞥了贵妃一眼。 荣宁微微晃了晃身子,泫然欲泣:“儿臣临去北戎,唯有此愿!父皇仁慈宽厚,儿臣方有此不情之请。此生姐妹已无法再见,这是儿臣,最后能为惠平郡主做的事了。” 言下之意,若事不能成,她便无法安心为国效力。 所谓无欲则刚,她早已没了软肋,又要远嫁。恭王府那群所谓的至亲,如果日后被皇帝迁怒,她倒还称心如意了。 皇帝此时颇有些漫不经心,也并不计较荣宁语中隐藏的浅浅要挟之意。不过沉思片刻,即道:“宛鹂孝悌之心,朕亦动容。明日,圣旨赐婚惠平郡主,命礼部与宗人府同理。” 荣宁闻言大喜,立刻跪下行礼谢恩:“父皇圣明!父皇圣明!儿臣定会效仿德昌公主,不辱父皇期望。” 我挂着得体的笑容,纤手拾起青玉般的一颗葡萄细细品了。只见贵妃略低着头双眉蹙起,秦王更是脸色不好。 而荣宁坐回席上几乎快要忍不住笑出来,面色开始泛红,忙又拿了帕子咳嗽几声掩饰过去。 梁宏之弟与恭王府郡主有私,坏了郡主的名声且不论,恭王府与韦氏一族素日来往甚密,不由得人不多想。 翌日,我正坐在廊檐下逗弄金丝犬,毓妃带了乐昌公主过来请安。 “妾妃恭请皇后娘娘金安。”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 我亲切地看着令宜,轻轻招手:“宜儿,快过来。” 令宜清脆地应了,脚步轻快地依在我身旁坐下。 画黛含笑吩咐侍女搬来绣墩,毓妃抚了抚鬓发,也就了座。 毓妃掩口笑道:“娘娘,赐婚圣旨一下,听闻恭王妃失手打碎了好几个花瓶,用膳时又不小心把滚烫的汤水泼到了世子妃小韦氏身上。” 我边与令宜一起逗着金丝犬,边道:“梁家不过一介寒门罢了,惠平郡主可是贵为亲王嫡女,恭王妃自然不甚合意。” “恭王倒也狠狠地说了王妃一通,道是王妃弄出这阵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对圣旨不满呢。” 我嗤笑道:“恭王妃出不了这口恶气,接下来怕是要好好磋磨小韦氏了,谁让小韦氏出了这等好主意,才累的惠平郡主配了梁宽。” 毓妃亦狡黠一笑:“惠平郡主自个儿可不觉着委屈,说来她与梁宽相识,荣宁公主可是功不可没。” 金丝犬汪汪叫了两声,令宜抱着它咯咯直笑。 我慈爱地看着令宜:“宜儿若喜欢这金丝犬,母后便赐给你。” 令宜略有些羞涩,可手却依然没放开金丝犬,足见是真的喜欢。 她瞧了瞧毓妃,毓妃微嗔道:“你也是大姑娘了,怎好和小时候一般,母后这些年赐你的东西可还少么?” 桂檀端来玫瑰汁子水,我净了净手,用丝帕擦干了,方柔柔地抚着令宜的头发:“再大也是咱们的女儿呀,母亲疼孩子,是天经地义的。宜儿两年之后就要出降清河崔氏,我是真的舍不得。” 令宜娇俏道:“我就知道母后是最疼宜儿的!” 毓妃眉目泛上忧思:“宜儿和崔岫成婚之后,妾便不能天天见着她了。” 令宜又臊又急,粉面愈发赤红:“母妃说什么呢,哎呀,提他做什么!” 我宽慰毓妃道:“儿女们大了,总是要成家的。咱们宜儿公主之尊,即使为人妇了,亦是只有被夫家伺候着的。寻常人家女儿出嫁,哪里能似公主这般自在惬意呢。” 毓妃忧思散去,笑道:“是!是妾妃想岔了。清河崔氏百年世家,最重体统,宜儿嫁了也不会有委屈受。” 金丝犬顽皮地从令宜怀中跃下,欢快地撒腿跑起来。令宜起身去追,年少的侍女们亦笑闹着帮公主捉住小金丝犬。 她提着轻盈的蝉翼鹅黄纱裙,发间的大粉宫花摇摇欲坠,赤金蝴蝶流苏一闪一闪,与天光相映,女孩子们清灵的笑声与金丝犬欢腾的吠声传满了千秋殿的后园。 望着令宜无忧无虑的样子,我想起自己年少之时,不禁与毓妃相视一笑。 一日后到了荣宁婚期,和亲送嫁之日。 我与皇帝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目送着荣宁公主长长的队伍远去,直到消失在视野里。 荣宁公主,也不过是和令宜一样大的小女儿家罢了。 她生母不过是侍妾,自小不受父王重视,又摊上不慈的嫡母,可谓命途多舛。 若长在旁人家,会不会也是个天真无忧的女孩儿,便学不会那些小心思,也不会学到粗俗之语。 但愿,那孩子一去北戎,可以寻到她想要的人生。 夕阳下,皇帝牵着我的手慢慢走下城墙,一步一阶,漫漫的霞辉之下,两个人的身影在地上悠悠长长。 我凝视着他的侧颜,恍惚忆起很久以前,在王府中的时光。 他的手还是那样的大,紧紧地牵着我。 身后一众侍女内监纷纷低头不敢看,我无声地笑了笑,他总是这般忽冷忽热啊。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第74章 第七十章 八日后,永康公主诞辰。 皇帝素来最宠永康公主,是故大肆举宴。 是日,分午宴与晚宴。 午宴乃后宫妃嫔、皇子公主们为永康公主庆生,晚宴则更为隆重,近支宗亲、勋贵命妇都将列席而贺。 辰时,帝后先是领着尚未成婚的皇子皇女、王府世子与郡主县主们坐在存芳阁听戏观舞。 最中央是我与皇帝的位置,第二排则坐着蜀王、渤海王、淮南王、皇七子赵隽、皇八子赵邯,第三排坐着乐昌公主、固安公主、义阳公主、庆襄公主、皇八女令蓉,第四排则为礼王世子、中山王世子、豫王嫡次女寿春郡主、礼王嫡长女丰原郡主、中山王嫡长女嘉宁县主、仁睦长公主之幼女江都县主。而皇九女令珮与皇十女令瑄因还在襁褓中,无法陪帝后赏乐。 皇帝抱着珑佶,与我一道姗姗来迟。 众子皆起身行礼:“儿臣等恭请皇父皇母圣安。” “免。”皇帝心情颇为怡然。 珑佶搂着皇帝的脖子,爱娇道:“爹爹,爹爹要送阿佶什么寿礼呀?” 皇帝轻抚着珑佶的小发髻:“朕的永康公主想要何物,爹爹就给何物!” 我点点珑佶的小额头笑道:“小妮子,精的很!” 珑佶把白白胖胖的小脸埋在皇帝肩上:“爹爹,母后欺负阿佶呢!” 我与皇帝归座,皇帝搂着珑佶在膝上。 “阿佶乖。”皇帝笑起来,掂了掂珑佶又道,“嗯,爹爹的阿佶愈发重了。” 珑佶闻言又开始嬉闹,揪住皇帝的胡须:“爹爹取笑我!” 此时高禄携数十内监而来,执起礼单恭声唱道:“贺永康公主芳诞,陛下赐翠玉珊瑚持芝婴步摇一对、赤金点翠穿珠流苏步摇一对、花叶游环翡翠臂钏六只、芙蓉石蟠龙纹琉璃器具一套、华胜八对、紫檀镶嵌玉宝船首饰盒一只、剔红嵌百宝牡丹观音童子屏风一只、螺钿仙鹤延年金柜一对……” 好不容易等高禄唱完礼单,司礼监的总管太监又躬身上来:“贺永康公主芳诞,汤沐邑姑苏郡、海陵郡敬献时鲜萃果十二笼、南珠十斛、宝石八斛、桃粉雪霜糖晶八品、河鲜六笼、牡丹如意六色苏绣二十匹……” 珑佶耐着性子听完,方对皇帝道:“爹爹所赐,实在太多耶!儿臣的私库都快置不下呐。” 皇帝思索一番:“这倒是爹爹考虑不周了,现下阿佶住在千秋殿东偏殿,这偏殿的库房不过两间之数。待你再长大些,爹爹便将一整个霞霏阁赐予你,东西配室数间尽可做你的私库可好?” 霞霏阁却也是从前我住过的地方,三面临水,冬暖夏凉。主阁乃琉璃华彩铸成,地面则铺以暖玉,风水十分养人,四周芳菲遍地,犹如仙境。这样的居所,虽不够壮观威严,却无比精巧秾丽,最是适合小女儿家。 蜀王赵恒凑趣道:“父皇待永康妹妹当真是最好的,三哥我都没这么多的家私呢!” 固安公主令玉眼中闪过一丝嫉色,笑道:“父皇的心头宝唯有永康妹妹罢了,三哥要和永康比,岂不是自找没趣儿?” 这话说的便有些刻薄了,我平静地看了令玉一眼,她讪讪地瑟缩了一下,低下头去。 乐昌公主令宜打圆场道:“偏三哥促狭,咱们做哥哥姐姐的,只有爱护弟弟妹妹的,哪里会去和弟妹们争醋,便是小家子也没这样的道理,三妹妹,你说是不是?” 令玉忙红了脸点头道:“承皇姐教诲,妹妹受教。” 皇帝头也不回,沉声道:“梅昭媛教女不善,你是该学学你二姐姐。” 令玉一听,又害怕地跪下请罪:“恳请父皇恕罪,儿臣知错,万望父皇莫要怪罪于母嫔。” 珑佶在皇帝怀里瞅瞅我,又瞅瞅令玉,扯扯皇帝的袖子,大眼睛水汪汪看着他:“爹爹别生气好不好,三姐姐不是有意的。” 皇八女令蓉年纪小,不过才四岁,此时也被吓得嘴一扁,眼看着就要哭起来。 她奶母们只欲捂住她的嘴,却又不敢,神色焦急无比。 皇帝轻拍拍珑佶的小脑袋:“既是阿佶求情,父皇便不生气了。令玉,起来罢。” “是,儿臣多谢父皇,多谢永康妹妹。” 义阳公主令华则无声地瞪了令蓉的奶母们一眼,亲自搂过令蓉温声哄着。 我心下赞许,复又专心观起台上舞姬们的身姿来。 半个时辰后,午宴始之仪。 秦王夫妇、晋王夫妇、长宁公主夫妇与妃嫔们皆准时至重安殿等候。 “儿臣等恭祝皇父皇母万岁长愉,贺永康公主芳诞千禧,如意永载!” “臣妾等恭祝陛下娘娘祥安吉乐,贺永康公主福寿绵鸿,岁岁常健!” 第75章 第七十一章 皇帝颔首示意众人免礼。 略略扫了一眼下方,瞧见秦王妃的手轻轻护在腹前,芙蓉粉面上的笑容透着几分得意。 果然秦王目含骄傲,起身开口道:“启禀父皇母后,儿妃已遇喜近三月了。” “嗯,喜事。”皇帝亦笑道。 秦王妃郑宝琼乃仁睦长公主之长女,与江都县主郑宝瑛是嫡亲姊妹。仁睦长公主身为先帝三女,皇帝异母姐,昔日对待还是皇子的皇帝很是和善。是以,皇帝为显恩德,礼聘其长女为秦王妃,封赐其幼女为县主。 贵妃的神色慈爱至极:“宝琼上个月便诊出喜脉,只因日子短,不好张扬。今日恰逢永康芳诞,启奏陛下,以图喜上加喜。” 偏要在珑佶的好日子来膈应人,我心下不快,却又不得不端着笑容关怀道:“宝琼要好生养着才是,缺了少了什么只管与母后说。” 郑宝琼愈发得了意,眉眼似要飞扬一般:“儿媳谢过母后,这二殿下与弟妹琴瑟和鸣,想必也是好事将近呢。” 昀闻言淡然自若,极有风度地敬了秦王一杯。 静徽脸色微微一滞,对郑宝琼温声道:“弟妇怎有长嫂这般的好福气,这么快便有了。” 秦王笑的颇有些粗犷:“二弟何等威猛有力!况且你们成婚时日尚短,弟妹很不必妄自菲薄,说不得此时肚里已揣上了!” 皇帝淡淡瞥了秦王一眼,然而也并不出言阻止,倒是贵妃轻斥秦王道:“酒才喝了几杯,便开始浑说起来?” 秦王这才稍稍敛了神色,正襟危坐。 昀面不改色,珑佶小眼珠子一转,清脆道:“大嫂嫂是怀了皇长孙么?父皇呀,阿佶是不是要有小侄子啦?” 皇帝眼带笑意,“是,阿佶高兴么?” 珑佶又道:“高兴,若像大哥哥这般孔武健壮,便更高兴了!这可是父皇的第一个皇孙,金贵的很!父皇要好好赏赏大嫂嫂呢!” 贵妃忙不迭谦辞:“宝琼月份尚小,是男孙是女孙亦未可知呢。” 郑宝琼脸色一僵,眉毛挑起辩白道:“母妃,我喜食酸,定是个皇孙呢!” 秦王用手肘推了郑宝琼一下,她方反应过来讪讪一笑。 我半阖上眼睛,只管看着眼前的佳肴来掩饰目中的鄙夷,暗道,喜食酸也未必妥定怀男,仁睦长公主教女竟教的这般轻狂。 皇帝的脸色则完全瞧不出喜怒,帝王心思深不可测,果非常人可以忖度。 但依我这个发妻对他的了解,他确确实实,不是那么高兴了。 珑佶悄悄地在袖子里捏捏我的手,我一抬头,就见她伶俐可爱地眨眨眼。 午宴便在这样叵测的氛围中度过了。 下午申时,宗亲勋贵与三品以上命妇们入宫待席。 亲王郡王,公侯世子们皆在仪元殿候着,有在皇帝跟前得脸的,赐座于正殿,或谈国事,或议儒墨。其余年轻些的,则在偏殿安分坐着。 王妃公主,郡主命妇们,则簇拥着皇后,在蓬莱池赏景。 皇七子赵隽与皇八子赵邯尚年幼,由各自的生母领着陪侍皇后。 蓬莱池占地甚广,其间假山岛屿亦绵延不断,花树缤纷,蔚为可观。 池畔有一大亭,名曰“荷趣”。此亭需步阶而上,地势亦较高,可远眺风景。 长宁公主搂着珑佶,问秦王妃道:“宝琼,怎不见你家侧妃?” 郑宝琼依旧护着肚子,漫不经心答道:“许是在别处赏景罢,她惯有些懒散的。” 乐昌公主嗤笑一声:“嫂嫂该好生管管侧妃才是。” “王氏那孤拐性子,由着她也就是了,我去管教她,倒还拉不下脸来。”郑宝琼哼了一声,忽又甩了一下丝帕朝着静徽笑道:“父皇前几日已赐婚二殿下与王菀,听闻还是弟妹自己求的,这下可热闹了,王芫和王菀还是堂姊妹呢。” 静徽亦端庄笑道:“一家子姊妹,热热闹闹的,叫父皇母后瞧着也喜庆。” 郑宝琼嘴角勾起,嘟囔道:“谁与侧室偏妃做姊妹。” 静徽只当没听到,近前柔声道:“母后仔细热着,用点莲子羹罢。” 我瞧着接天的莲叶,无尽的风景,心里欢畅,对皇女与儿媳们笑道:“你们小孩子家,原是最怕热的,更要仔细中了暑气。画黛画竹,让她们给王妃公主还有众位命妇都赐上一碗。” 众人闻言止住话头,皆行礼谢恩。 清凉的风从湖面远处袭来,皇七子赵隽的生母庄美人与皇八子赵邯的生母徐美人忽急急走上前来,二人泫然欲泣:“皇后娘娘,嫔妾有罪,未能看顾好皇子殿下,两位皇子皆不知往哪里顽去了。” 我亦惊道:“何时不见的,奶母保母、内监宫女们没跟着么!” 庄美人跪着答道:“原好好跟着的,可后来皇子们把随侍甩开了。” 妃嫔们皆起身,云谧担忧地看向我。 正要去寻赵隽与赵邯,皇七子赵隽便兴冲冲地拨开侍女们出现了:“母后母后!儿臣与八弟刚刚发现了一个好玩的!” 庄美人拉住赵隽,忙问道:“皇八子殿下现在何处?” 隽儿眉眼弯弯,童趣十足对我道:“母后放心,儿臣已让内监们守着八弟了。只那趣物万万惊不得,定要噤声!切记切记!” 我拍拍他的小脑袋忍俊不禁:“好,母后依你。” 众人皆随隽儿轻轻地往假山丛处走去,那假山掩映在翠树茂林中,很是清幽隐蔽。 贵人们皆是幼承庭训,此刻轻移莲步,悄无声息不在话下。 穿过一道山门,果见皇八子赵邯与四五个内监蹲在地上。 邯儿不过才四岁,见我们来了只懵懵懂懂地悄然行礼。 正欲询问隽儿趣物在何处,忽听见假山深处传来异响。 与贵妃对视一眼,贵妃小声道:“娘娘,怕是有些脏事儿,得叫未出阁的公主郡主们回避才是。” 我深以为然,挥了挥手,乐昌公主心领神会,忙抱着珑佶,带着姊妹们悄然退出些许。 徐美人亦抱起了邯儿,往后退了退。 凝神听了听,假山深处又不断传出“心肝儿”、“臊的慌”、“好快活”这等荤话来。 妃嫔与命妇们皆脸色大变,面面相觑。 偏那里头还不消停,吟声与喘声是一袭又一袭。 第76章 第七十二章 随着女子的声音愈发清晰,贵妃的面色也愈发铁青。 秦王妃亦辨出女子是谁,脸上透出几分幸灾乐祸。 原来正是王芫的声音,在男人的粗喘中,王芫断断续续啼道:“再深……些罢,你可比我家那软……枪头……受用多了……” 男人亦动情:“好心肝儿,他没让你怀上,倒不如让我来呢。” 贵妃目色阴沉地似要沁出血来,低啐道:“贱妇!” 唯恐再传出不利秦王的话,贵妃立刻又请示于我:“娘娘,派人去擒拿奸贼贱妇吧!王妃命妇们都避一避才好。” 我深知这是皇室的丑事,若不遮掩些,皇帝回头必要怪罪。 肃然点头,当下命缮宝与贵妃身边的大太监盛喜领了小内监们去假山深处。 王妃命妇们则恭谨地退出山洞,自有侍女领着众人往荷趣亭归去。 “啊!”男子和王芫的尖叫声从深处传来。 此刻只余我、贵妃与敦妃、毓妃,侍女内监们皆把头埋的低低的,不敢弄出一点声音。 熙妃和云谧素来不爱管闲事,我便让她俩也回了亭中。 太监们压着王芫与男子出来。 凝眸一看,贵妃更是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白。 与王芫偷欢的,竟然是恭王府世子赵熹。 只见王芫气犹喘不匀,满脸红润,发丝被汗水打湿,腻腻的贴在肌肤上,檀口微张。那轻薄的纱衣松松垮垮地拢着身子,不见亵衣,雪白的小腿若隐若现。而赵熹的外裳亦是胡乱披在身上,连亵裤都褪到了脚踝处,可知内里亦是光着的。 毓妃嫌恶地捂着鼻子,敦妃摇了摇头,贵妃的手指狠狠地掐着手掌,显见是气的狠了。 我平静地略过一眼,便移开视线道:“把他们其余的衣裳从假山里头拿出来吧,好歹裹严实了再去面圣。” 又对三妃道:“兹事体大,涉及宗亲,还要请陛下定夺才是。” 贵妃气的直欲昏过去,面上透着紫涨之色,晃了一晃,侍女们忙扶住贵妃。 这时一小内监急急跑上前来:“皇后娘娘,陛下正领着皇子与几位宗亲们过来赏景,恰好要经过此处,这会子已避不及了。” 仿佛是为了验证小内监之言,果真从假山另一边看到皇帝煊赫的仪仗。 怎会这般巧?我心中不禁生疑,今日的一切实在太巧了。 贵妃犹自撑着站稳,“此丑事万万不可……” 话还没说完,皇帝与诸皇子宗亲已然到了这边。 如此不体面的事情,让三妃羞红了脸,侍女内监们更是恨不得不在场。 皇帝洞悉了来龙去脉。 秦王赤红了双眼,咬牙道:“奸夫!贱妇!” 恭王此刻直欲钻到地洞里去,用大袖掩住面容悲叹道:“孽障孽障!” 皇帝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众人,威仪深深:“恭王世子,无才无德,冲撞圣驾,不堪世子之位。” 恭王老泪纵横地跪倒在皇帝脚边:“陛下,臣教子无方,臣罪该万死啊!” 皇帝命高禄扶起恭王,宽慰道:“叔王年迈,该好生保养才是,切莫为一逆子伤神。朕瞧着十四郎甚好,可继立世子之位,可承叔王之贤德。” 皇帝口中的十四郎正是恭王的嫡次子赵阆,赵阆闻言立刻从后头上来谢恩:“皇恩浩荡,臣蒙陛下赏识,定不负圣恩!” 赵熹面色灰败,疯狂挣扎道:“赵阆!是你害我!是你勾结别人害我是不是?” 恭王恨铁不成钢,急上前踢了赵熹一脚:“逆子!还敢来攀扯你弟弟!非要酿的全府陪你一道是不是!”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命人即刻将赵熹送回恭王府省过。 赵阆忙搀扶着老泪纵横的恭王退到了后头去,秦王瞪着赵熹远去的身影,犹嫌不足,哭喊道:“父皇!父皇要为儿臣做主啊!” 贵妃亦是梨花带雨,看起来好生可怜。 皇帝蹙眉:“男儿当山崩于前不改色!成什么体统,贵妃和秦王都退下罢。” 贵妃一愣,忙又止住泪:“是,臣妾谨遵皇上口谕。” 秦王死盯着侧妃王芫,恨不得像恭王那般上去踹几脚,却又唯恐皇帝怪罪,便心不甘情不愿地随贵妃走了。 只到底皇帝还是有些心疼秦王,又派了李通跟过去,宽慰宽慰贵妃母子。 此时唯剩下王芫一人跪在地上,她单薄的脊背显出几分凄凉与无助。 皇帝连看也不屑看,居高临下地判定了王芫的命运:“秦王侧妃王氏,病重难治,送返王府休养。” 王芫旋即瘫倒在地,内监们上来几乎是拖着王芫离开此处。 秦王回府后,定要百般折磨王芫致死,而这,亦是皇帝默许。 虽发生了这种事,晚上的宫宴却丝毫不受影响。 皇帝要粉饰太平,众人虽心思各异,面上却也都喜庆洋溢。 宴罢,外臣与命妇们皆出宫归府。 皇子公主们亦往各自的居殿归去,三三两两结伴说着家常。 皇五子渤海王赵致最是平和近人,与皇六子淮南王赵岿凑在一处说着小话。 却乍听得渤海王忽然跺脚,大声道:“什么?六弟慎言!你怎能说大哥戴了绿帽呢?” 第77章 第七十三章 渤海王此言一出,众人皆停下脚步,几个小公主甚至忍不住用广袖捂脸,闷闷的笑着。 淮南王素来与秦王要好,秦王不可置信地看向淮南王,怒火几乎快要溢出双眸。 秦王妃郑宝琼只管护着肚子,似乎是怕秦王发怒打人,连忙不着痕迹地从秦王身边退了好几步。 淮南王慌忙分辩道:“五哥如何与弟弟开这样的玩笑!我怎会如此说大哥,大哥,弟弟没说这样的话啊!” 秦王捏着拳头上前,阴沉地对着淮南王:“那么依六弟所言,是老五信口雌黄,攀污你了?” 渤海王正义凛然地对秦王抱拳道:“大哥,你知道五弟我最是个温和性子,与兄弟姊妹更是没有相处的不好的。方才,六弟那般说大哥,我实在是气愤!” 此刻皇帝早已回了延庆殿批阅奏折,妃妾与诸王公主们又皆没有资格去管这样的事,是故我不得不走过去主持大局。 众人一边行礼一边让开路来,昀见我过来,两步并一步走来护在我身旁。 昀儿真是关心则乱了,秦王再如何发狂,也绝不敢伤及嫡母,何况还有内监们伺候着呢。 渤海王赵致才九岁,淮南王赵岿更是才八岁。 两人见我来,纷纷委屈上了。 “母后,儿臣没有。”淮南王扁着嘴就要哭。 渤海王亦是可怜地望着我,“母后一向最公道的。” 两子同样真诚的神色,同样不似作伪的眼神。 我不禁有些头疼,抚了抚渤海王,又抚了抚淮南王。 “致儿和岿儿,刚刚都说了些什么?”我温声道。 淮南王赵岿忙抢白道:“是五哥先和我说……” 话到一半,他忙看向秦王赵彻,犹豫道:“五哥和我说,大哥做了好大只,好大只的乌龟。” 渤海王赵致依旧浩然正气,任谁看着他也不像说假话的人,“大哥,六弟这会子这般说,不过是反过来攀咬我罢了。” 淮南王急道:“什么叫攀咬?分明是五哥你先和我说的!” 秦王脸色阴的如同锅底一般:“然后,你就附和他?是吗!你要说的就是这话?” 淮南王吓得一抖,没出息地往我身后一躲。 我蹙了蹙眉对秦王道:“彻儿,别吓着弟弟。” 秦王紧了紧拳头,沉下一口气,跪下请罪:“儿臣知错,只是儿臣今日实在痛心,还请母后恕罪。” 微叹了叹气,我语重心长地开始“和稀泥”。 “一家子兄弟,纵是言语上冒犯了些,彻儿你身为长兄可以教导幼弟们,却不能威吓他们。家和才能万事兴,何况是天家。你们要记住,兄弟和睦是最为要紧的。” 昀看了看渤海王赵致,渤海王立刻领悟,垂下头对秦王道歉:“大哥,弟弟错了,实不该嚷出来的。弟弟也替六弟道错,恳求大哥宽宥弟弟们罢。” 淮南王瞪着渤海王,想要反驳,却又忍下。 秦王怀疑地看看渤海王,又怀疑地看看淮南王,拳头颤抖个不停。 我瞧见郑宝琼已躲到后头去,便朗声道:“老大媳妇儿,还不快过来宽慰宽慰彻儿。” 郑宝琼脸上又是一僵,强笑道:“是,儿媳这便来了。” 秦王这才察觉郑宝琼躲到后头,又是脸色不善起来。 我环视了众人一眼,庄重道:“好了,都散了罢。今晚之事,皆不许往外头胡诌。” “儿臣、臣妾等谨遵皇后娘娘口谕。” 静徽先回了晋王府,昀因着明日要上早朝,我便让他暂且宿在撷芳殿从前的居处。 昀应了,道是先送母后回千秋殿,遂亲自抱着昏昏欲睡的珑佶随我而行。 夜已渐深,通往千秋殿的宫道,幽静而轩朗。 随侍的宫女内监们不远不近的跟在后头,我定定地看着昀儿,他亦目光清蕴地望着我。 “便不怕你父皇疑心么?” 昀丝毫没有被揭穿后的慌张,温文尔雅地笑了笑,随即坦荡道:“母后果真是最了解儿臣的。” 我移开视线,略一垂眸:“母后也是担心你。” 昀含笑望着怀中的珑佶,低声道:“我明白,但我一想到他们曾经怎样羞辱母后,羞辱临安侯,我就做不到忍气吞声。” 接着他又仰起头,目光如炬:“何况儿臣,不过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之前上京勋贵如何议论临安侯,今后便会如何议论秦王。” “都有谁参与了此事,可靠么?”虽这样问,我却也心知不过是白问一句,依昀的性子,但凡做了便不会留下把柄。且这样的事,并不会触及皇帝的逆鳞,即使皇帝疑心也无妨。 月光洒在长长的宫道上,衬得昀的面容愈发清隽端贵。 “儿臣没有亲自动手,只不过是提点了旁人几句。况且,若王芫与赵熹真是清者自清,旁人倒也算计不得。” “我记得,赵熹长了王芫七八岁,按理,这两个人不该有什么交集?” 昀浅笑道:“赵熹是出了名的风流浪子,王芫柔媚,恰好投了赵熹的脾性。她未嫁秦王之前,在沉柏寺上香时,便巧遇赵熹,与赵熹一见即合。可恨嫁给秦王之后,她鲜少有机会出府,心痒难耐也是有的。” 我亦失笑:“怎就这般巧?” 昀眉眼间皆是温柔:“事在人为,不巧也巧。” 地上映出我们的影子,月光透过白纱般朦胧的云疏疏洒落,银色的清辉亦添了些许缠绵的意味。 终于还是走完了这条宫道。 昀告了退,带着贴身内监往撷芳殿去。 画黛抱着珑佶,与我一道进了千秋殿正殿。 侍女们轻移莲步,含笑跟着进来,有条不紊地为我与珑佶梳洗沐浴。待漱洗完毕上床时,珑佶忽拉着我的手:“母后,今晚阿佶和母后一起睡好不好?” 当珑佶说这句话时,我恍然想起昀幼年时说过的同样的话,不免怔了一下。 很快回过神来,笑搂着珑佶道:“好。” 今晚在寝殿守夜的,是画榴与芳溪。 珑佶满心依赖地抱着我,小小的身体温暖而绵软。 她轻轻把玩着我的一缕青丝,语气有着难以察觉的怪异:“阿佶想知道,母后最珍爱的人是谁?” 最珍爱的人? 脑海中倏然忆起很久以前,那个一意孤行、满心憧憬的少女。 那个爱哭爱笑的少女曾倾尽她的一切,满心欢喜地、幼稚而单纯地爱慕着自己的郎君。 她以他的喜为喜,以他的悲为悲。 可是后来,少女渐渐明白了许多,她不会哭,也不会笑了。 第78章 青梅如豆柳如眉(帝后幼年番外一) 天授五年秋,昭懿长公主诞下一女,闺名曰沈嫃。 宫里人人皆知,陛下疼爱极了这个外甥女。 彼时宫中也并非没有公主,然而皆是低位嫔御所出。 裴太后素来不喜卑庶,皇帝事母后甚孝,深受其影响。 是故,当皇帝一母同胞的妹妹生下女儿时,裴太后与皇帝皆喜之。 皇帝赵倓是中宫嫡子,他仍记得当他身为皇太子逐渐长成威胁到父皇时,在俪妃与瑞王的煽风点火下所遭遇到的一切。那时,是至亲血脉的胞妹一直关怀他支持他,胞妹为了他,甚至可以舍出名节,舍出性命。 叫他如何不疼爱胞妹的孩子呢,或许男孩牵扯到太多,不可过于宠爱,可是小女儿家便是他捧在手心也不为过的。 这是他亲眼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孩子呀,是他最宠溺的孩子。 天授十年夏,皇帝携后妃皇子至芙蓉园避暑。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芙蓉园触目所及皆是这般好的景色。 不受宠的皇七子赵赜也来了,但他的生母没有资格来,陪他的只有几个保母与小内监罢了。 他有些害怕,却又有些期待。他记得上一次见到父皇,还是在四月里。 那天父皇心血来潮想考校皇子们的功课,问完其他皇子,最后才问赵赜。 那时他很紧张,但是依然对答如流。 父皇淡淡的赞许他几句而已,他便高兴的一整晚没睡着。 五哥和八弟是答的最不好的,第二天便来找他麻烦。 “让你出风头!婢生子怎敢胜过我们?”五哥将他推倒在地,八弟上来踢了他好几脚。 好疼,可是他只能忍。他没有父皇的宠爱,没有出身高贵的母亲,如果他这次反抗,不光会被打的更狠,还会连累他的生母。 他不能让娘难过的,不能。他甚至不敢让娘看见他的伤口,只让小内监们去给他弄了药来包扎一下,遮掩过去。 这日烈阳似火,午后他听到嬷嬷们说,陛下在凉月亭赏景。 他一路上尽量避着人,从杨柳满荫的小道穿过,躲在树后,远远的望见了父皇。 父皇身边簇拥着或端庄或美艳的高位妃嫔,环绕着一群清秀俊俏的宫娥内监。 然而最显眼的,却还是坐在父皇膝上的小女孩。 小女孩很显然不是他的姊妹,而是昭懿长公主之女。 他认识她,但是她呢?她是很难注意到默默无闻的皇七子的吧。 五岁的沈嫃生的粉团似的,皇帝十分有耐心地哄着沈嫃喝蜜水,一勺一勺地慢慢喂。 妃嫔们讨好而亲昵地围着沈嫃,一口一个小嫃儿。 原来那些眼高于顶的妃嫔也有这样和蔼可亲的时候啊,赵赜静静地观望着,心里泛起了难以抑制的酸涩。 其实他有些嫉妒,嫉妒那个小女孩,可以轻易得到他得不到的。 那分明是他的父皇啊。 赵赜湿了眼眶,头也不回地跑开,回到偏僻的居所。 这一晚,他睡的很香甜,他做了一个梦。父皇牵着他的手,手把手教他写字,语气是那样温和可亲。在梦里,父皇会对他笑,不再是那样高不可攀了。 然而是梦终会醒,年幼的赵赜一醒来便无声地哭了一场,却又狠狠地擦干眼泪,自言自语道:“阿轲不哭,阿轲不哭了。阿轲要努力长大,不能让娘为我担心。” 第79章 青梅如豆柳如眉(帝后幼年番外二) 夏季已至尾声,皇帝携后妃皇子回宫。 赵赜时不时想起那天沈嫃坐在父皇膝上嬉闹的模样,他很羡慕。 从那之后,赵赜总是忍不住去留心沈嫃在何处,与何人在一起。 他远远的望着那个小女孩,她总是能得到所有人的宠溺疼爱。 小女孩看起来是那般的纯真无忧,如同云端里的小仙童子,天生高贵慈悲,让人想把最好的一切给她,让人不由得想靠近,再靠近。 他知道,他和她是不一样的。 那日是沈嫃的芳诞。 父皇把沈嫃抱在怀里,妃嫔皇子们送上琳琅满目的寿礼。 可是,他没有拿的出手的礼物。 他亲手扎了一个风筝,是娘教他的,一只精巧的展翅欲飞的雏凰风筝。 这些寿礼不过是由太监拟了礼单呈上去,再编记入册。 赵赜不知道沈嫃会不会喜欢这只风筝,也不知道她能否注意到这只风筝。 皇九子荣王赵澄是一众皇子中最早封亲王爵位的,也是父皇最看重的皇子。 赵澄的母妃崔贵妃年少时曾为昭懿长公主的女伴,是以赵澄亦是皇子中与沈嫃最亲近的。 赵赜坐在下面默默地看着父皇一手牵着赵澄,一手抱着沈嫃,心中不禁愈发失落。 即使沈嫃注意到他,也不会喜欢和他亲近的吧。他的生母是宫婢出身,是个小小的婢妾而已。 他愈发地上进,没日没夜用功读书,教导皇子们读书的张太傅终于夸赞了他写的文章。 他想要太傅的赏识,更想要父皇的赏识。 下学后,他和小内监一道回住处去。 经过御花园时,八弟和九弟拦住了他。 八弟和九弟身边内监众多,立刻把他身边的内监扣下。 这是御花园最偏僻的地方之一,鲜少有人经过此处。 即使有,也多半是宫人内监。而奴婢,是不可能管主子们之间的事的。 正当他绝望而沉默地准备接受八弟九弟的折辱时,沈嫃却出现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之近地,面对这个小女孩。 她那纯洁而善良的笑容,以及温暖明媚如同骄阳的神韵,皆让他自惭形秽。 沈嫃恬静地打量着他,赵赜忽然温柔地笑了。 男孩略显羸弱的身躯与半旧的锦衣便是这样映入沈嫃的眼里,印入沈嫃的心里。 诸位皇子之中,姿容最为俊美者当属皇九子赵澄,皇七子赵赜次之。 然而赵赜身上却有着与赵澄截然不同的气质,独特的、令人沉迷的气质。 赵澄若拟为高山白雪、无暇美玉,赵赜就当比作幽林深溪、疏桐清月。 此刻赵澄见沈嫃来了,立时羞了脸,暗自着恼很不该与八哥一起胡闹。 皇八子或许亦觉脸上无光,遂笑嘻嘻道:“嫃妹妹可千万别告诉父皇和皇祖母,我们这便去别处玩耍了。” 语罢果真携了低头不语的赵澄离去。 角落里的海棠树开的正茂,和风袭来,大片大片的海棠花瓣微颤,绚烂绮丽似天边的云霞。 沈嫃不理会侍女内监的劝阻,也顾不得弄脏自己华丽的衣裙,用她小小的双手扶起了赵赜。 两个孩子相视而笑,海棠花落在他们的发间,落在他们的衣衫上,落在平整的石砖上。 夕阳下,沈嫃牵着赵赜的衣袖欢快地笑着往前走。 “哥哥,你是七殿下对不对?” “哥哥,我叫嫃嫃呀!” “哥哥,你的小名是什么?” “哥哥,摘那朵花给我戴好不好?” 赵赜一一耐心地答了,温暖的手隔着衣袖轻轻握住沈嫃的手。 他的脸忽然很红,心里忽然很甜。 他也不知为何要握住。 他只知,那一日,夕阳映霞,海棠殊丽。 那是他一生所遇,最为美好的风景。 第80章 第七十四章 可是后来,少女渐渐明白了许多,她不会哭,也不会笑了。 那时,她才真正长大了。 她终于知道,做郴王的王妃和做皇帝的皇后,是不一样的。 渐渐回过神来,我捏捏珑佶的小手,笑道:“母后最珍爱的人不止一个。” 珑佶轻轻哼了一声,不满地嘀咕道:“母后如何欺瞒于女儿!阿佶不是三岁小儿啦!” 我哭笑不得,刮了一下珑佶的小鼻子:“母后怎会欺瞒于你,你细想想,我何时哄骗过你呢?” 珑佶认真道:“最珍爱的人,只有一个,独独一个。譬如阿佶,最珍爱的人是母后。父皇有好多亲生儿女呀,母后却只有阿佶。” 我搂紧了珑佶,满怀疼爱地抚着她的背,“母后亦是如此,你是母后的命啊。” 珑佶又问:“那,父皇呢?” 我沉默片刻,终究答非所问:“皇帝是天下之君,皇后则是小君,君主皆是称孤道寡之人。所以,寻常的男女之情,绝不是帝后该有的。” 珑佶似懂非懂,又忽然搂紧我:“对了,还有呐。母后呀,阿佶不是皇子,母后当初有没有失望?” 我摇摇头,笑道:“是男是女,母后皆欢喜。有了阿佶,母后已经很感恩上苍。且母后更庆幸你是嫡公主而非嫡皇子,只要你平安喜乐,就足矣。” 珑佶依偎着我,稚嫩的声音带着忧思:“可阿佶恨不为男儿身呢,阿佶好想像二哥哥那样保护母后呀。” “咱们女儿家,不比男儿差。阿佶不必遗憾,在母后心里,我的阿佶不逊于任何男子。” 珑佶又高兴起来,我轻轻唱起哄孩子的歌,她终是渐渐进入香甜的梦中。 九月与十月匆匆而过,昀相继迎纳完两位侧妃,秦王亦新纳了一位侧妃。 这日静徽带着如曼与王菀一道入宫请安,秦王妃郑宝琼则带着新侧妃过来见礼。 在这短短两月间,御史台梁宏的老母辞世,梁宏不得不上表丁忧,奉棺回乡守孝三年。而秦王侧妃王芫,也因“病重”殁了。 秦王如今新纳的侧妃正是王芫的胞妹,王蘅。 因出了王芫那档子丑事,秦王本不欲再娶王氏女。然而皇帝降旨赐婚,秦王却不得不从。 毕竟先侧妃王芫乃“病重”而殁,为平谣言疑议,为正秦王声名,为抚臣子之心,皇帝自有一番考量。 静徽与如曼、王菀先来了千秋殿,我细细瞧了如曼,打小肌肤丰润的她,如今却瘦的瞧着可怜。 “儿媳携两位侧妃,给皇后嫡母请安,皇后娘娘祥康万福。”静徽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如曼、王菀落后于静徽三步,亦跟着行了大礼。 画黛画竹捧了赐礼,替我赏了如曼与王菀。 二人又再度下跪谢恩。 “赐座。”我和颜悦色道。 王菀瞧着十分乖巧,主动让如曼坐了她的上座,自己含笑陪了末席。 如曼却冷冷的,也不与王菀谦让一番,只径自坐下。 我的笑容亦淡了几分,如曼这性子可如何是好。 侍女们鱼贯而入摆了鲜果与茶点,叙话间我特地多照顾了王菀。 “菀儿如今到了王府可还住的惯吗?” 王菀没料到我会如此亲昵地称呼她,倒有些受宠若惊:“劳皇后娘娘垂问,儿妾很好。” 我温和道:“你们小孩子家,多用些鲜果子罢。在母后这里不必拘束,听你们说说笑笑,母后也高兴。” 静徽看向王菀,端然一笑:“菀妹妹是最会逗趣的,母后让咱们说笑,怕是正合了妹妹的心意。” 王菀立刻乖觉地接了静徽的话:“王妃殿下不嫌妾身粗陋罢了,说来儿妾这里倒真有件趣事。” 见我点了点头,王菀这才继续:“儿妾的堂妹王蘅进□□之前,族人们皆忧心秦王殿下不喜阿蘅。谁也没想到,如今秦王殿下竟然对阿蘅尤为喜爱,两相和睦。” 如曼原是自顾自地品茗,此刻亦搁下茶盏,问道:“王蘅妹妹是怎样的脾性?” 王菀笑道:“阿蘅很是谦默婉顺,并且观之可亲近,见之忘尘俗。她最爱诵词弄墨的,书法尤为一绝。” 静徽亦问:“王蘅妹妹习的哪位大家的书法?” 王菀道:“习的柳先生的书法呢。” 我当下即赞许道:“那必是个知书达礼的好孩子,柳体取勾衡痩硬,点画挺秀爽利,结体严紧,极有风骨。若得了空,本宫必要留她切磋一番。” 王菀笑意盈盈,露出两个讨喜的酒窝:“如此,便是阿蘅的福气。” 她话音刚落,缮宝便进来通传:“娘娘,秦王妃与秦王侧妃到了,正在外殿等着觐见呢。” “请进来罢。” 缮宝略显踟蹰,望着我似有话说。 我放下手中的玫瑰乳糕,眼眸平静如秋水:“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缮宝为难道:“方才在外殿宫门前,奴婢隐约听见秦王妃对着侧妃拌起嘴来。” 顿了顿,他又低声道:“秦王妃对侧妃说,你最好安分些,谁不知道你是小娼妇的妹子,还敢一天天地在王爷跟前现脸。” 第81章 第七十五章 “侧妃听了秦王妃这话,却也不恼,只笑道,姐姐这话我听不懂,这样的话也不该是咱们说的,望姐姐以殿下脸面为重。” 如曼倏然瞧了瞧王菀,抿嘴一笑。 我摆手示意缮宝退下传唤秦王妃与侧妃。 王蘅出现在千秋殿时,立刻把她身前的秦王妃比了下去。 秦王妃诚然也算是个美人,一瞧便是金尊玉养出来的富贵牡丹。 然而与王蘅一道,却生生被衬得庸俗不堪。 见着王蘅,方知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一句,所言不虚。 颀秀的身姿,古典的气韵,眉目之清和,神态之谦婉,活脱脱就像一位从仕女画中走出的女子。 她也并没有十分的貌美,但那异常娴雅的气度,已然引人瞩目。 果真观之可亲,难怪秦王会喜爱。 秦王妃郑宝琼与侧妃王蘅向我行过大礼,又与静徽几个互相见礼。 画黛依旧捧来了赐礼。 王蘅欣然受赏,再度谢恩。 一时又重新归座,闲叙几番。 至午后,秦王、蜀王与昀一道来请安。 “儿臣秦王彻,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 “儿臣晋王昀,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 “儿臣蜀王恒,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 我一一赐座,方温和道:“母后素来不喜劳累你们,只今儿是初一的日子。规礼如此,母后也无法。” 不知是否有王蘅的缘故,秦王这些日子面色和缓许多。 他不假思索道:“儿臣给皇后嫡母请安,孝敬嫡母是应当的。母后这般说,儿子们如何当得起。” 蜀王则完全是少年郎的心性,顽皮道:“恒儿最爱来母后这里的,却只怕母后嫌弃咱们聒噪呢。” 我不禁失笑:“恒儿,眼瞧着你婚期将近,也是要成家的人了,稳重些才好。” 蜀王亦笑着起身,模仿老夫子作揖:“母后,儿臣受教。” 昀在一旁戏谑地看着蜀王,声音清朗:“三弟前些日子说要画一幅慈母教子图献给母后,为兄也不知你画的如何了?” 蜀王脸上一红,结结巴巴道:“慢,慢工出细活,哥哥急什么,弟弟岂是那整日贪玩的人?” “是是是,那为兄便盼着你的大作,也好开开眼。”昀从容地端起茶盏,颇有些宠溺的意味。 秦王亦笑看蜀王,利落地饮了一口茶。 若他们兄弟能一直这样和睦,该多好,可惜…… 我强压下心中的淡愁,语气轻快地询问蜀王:“母后倒想知道,慈母教子图画的是什么?” 蜀王难得的羞涩起来:“画的是,母后和年幼时的儿臣。” 旁的却不肯多说了。 手边黄梨木红漆香几上,几朵木芙蓉漾漾地摆在白玉松鼠葡萄纹的水盆里,阳光透过殿窗的碧纱疏疏照在粉白的花朵间,格外生趣。 秦王恭敬请示道:“儿臣们一会子要去集英殿议事。” 我旋即颔首:“正事要紧,你们快去罢。” 渐入黄昏,宫中各处皆上了灯。 此时我正倚在榻上手执书卷,细细品读,云谧则含笑坐在一旁手把手地教珑佶打络子玩。 画黛靠着羊角灯,跪坐在地毯上,亲自为珑佶绣着小丝帕上的龙爪菊。 画竹却忽然匆匆进来打破了宁和的氛围:“娘娘,陛下把蜀王押在了延庆殿,命太监们杖责蜀王殿下。” 我立刻放下书卷,惊道:“何故?” 画竹犹豫片刻,低眉道:“奴婢不知。” 恰好缮宝从外殿进来:“娘娘,敦妃娘娘请求觐见。” 云谧闻言忙对我道:“娘娘,我带珑佶去后殿避一避。” “好。” 当敦妃进入内殿时,一向稳重雍容的她,脸上的泪直直流下。 她重重地跪下,急切道:“皇后娘娘,求娘娘救救恒儿,陛下如今气的狠了,恒儿受不住啊。” 我亦急忙扶起敦妃:“究竟怎么回事?” 敦妃满眼通红:“今日恒儿原跟着蜀王、晋王两位殿下在集英殿听阁老们谈论政事,谁知这孩子觉得无趣,不过听了一个时辰便借口更衣,溜到集英殿附近的花园子里去。陛下往日这个时辰都在南书房批阅奏折,谁知今儿忽起了兴,要来集英殿看皇子们听政。” 说到这里,敦妃的脸比眼睛还红,羞愧道:“陛下正好撞见,撞见了恒儿和小内监在树丛后头狎玩。” 我一下子怔住,“恒儿怎会做这样的事!” “是臣妾没有教好恒儿,他打小便一心做闲云野鹤,臣妾,臣妾对不起恒儿……”语罢,敦妃忍不住伏地大哭。 我沉重地望着敦妃失态的模样,内心升起愧疚。 蜀王论武论文皆不如旁的皇子,他只会作画弄词,难免左了性子。 而这,亦是我与敦妃一手纵成的。 且当初废后风波时,我的的确确,也拿敦妃作了筏子。我,愧对他们母子。 再度屈身扶起敦妃:“你放心,有本宫在,定会护着你们母子。” 敦妃这才擦了眼泪道:“有皇后娘娘这句话,臣妾便安心了。” 敦妃一步三回头地离去,我坐辇往延庆殿去。 漫漫的宫道上,画竹不禁担忧:“娘娘,这事棘手啊。” 画榴疑惑不解:“敦妃娘娘为何不自己去求情,偏要来求您。” 画黛摇了摇头,对画榴道:“陛下是最重体统的。敦妃终归是妃妾,又是蜀王的生母,即使去了延庆殿也是无用,只会更加激怒于陛下。” 终于到了延庆殿,我的内心惴惴不安。 宫门内传来皇帝严厉的斥责声。 “朕有你这样的儿子,当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原以为你只是淘气些,不爱于正事上钻研,朕也就姑息了你。谁知酿的你如今无法无天,敢从阁臣那里溜出来,行此污秽事,堕了朕的声名!” “给朕打,狠狠地打!” 第82章 第七十六章 急急下辇,顾不得仪态地往宫门内走,双腿几乎欲软。 只见恒儿的腰臀处血红一片,地上亦溅出血渍。 我下意识地咬紧了唇,眼眶湿润,疾步走到恒的身旁。 太监们忙住了手,皇帝脸色铁青:“还不快请开皇后!” 紧紧地护着恒儿,我落下泪来哀求道:“陛下,不能再打了!会把孩子打坏的!” 恒儿虚弱极了,声音更是有气无力:“母后……” 皇帝冷冷地站在上方,恼怒道:“朕做父亲的教导皇子,皇后何必插手呢!” 我索性跪在地上,任凭地上的血渍浸湿衣衫,恳切道:“皇上!孩子有错,好生教导着便是,他自小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处,他禁不住的呀!臣妾是恒儿的嫡母,他是打小在我眼前一点点长大的,我不能瞧着他奄奄一息了还无动于衷!求陛下体谅臣妾为母之心吧!” 或许是最后一句触动了皇帝的心肠,他的威严倏尔散去,痴痴愣住片刻。 许是不愿让人瞧见他失态的模样,皇帝很快背过身去,倔强的身影显出几分孤寂。 良久,颓然地扬了扬手:“带恒儿下去罢。” 画黛几人忙围上来,将恒儿扶到缮宝的背上。 及出延庆殿宫门时,恍惚听见皇帝低沉的叹息:“皇后是很好的嫡母,朕从前,却没有恒儿这样的福气。” 我顿了一顿,心中慢慢生出凉意,终究没有再回头。 太监们七手八脚地护着恒儿回了撷芳殿,早已有侍女提前去敦妃处告知。 经过两天的休养,恒儿方才恢复了些气力。 这日我照旧与敦妃来探望恒儿,他躺在床榻之上,欲要起身行礼。 我走快几步佯怒道:“这会子闹什么虚文来,还不乖乖躺着?” 恒儿低着头焉焉的,蜷缩在床头:“母后,父皇为何不来看儿臣,父皇是不是对儿臣失望透了?” 敦妃心疼地坐在床边,抚摸着恒儿的头:“陛下政务繁忙罢了,你好好养着,别胡思乱想。” 恒儿抬起头,面色苍白,眼里蓄满泪水:“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了兕奴,他在慎刑司一定很痛苦。” 我与敦妃对视一眼,彼此的眼中皆是悲悯。 小内监兕奴打从恒儿三岁起便跟在他身边伺候,被皇帝撞破后,他受五马分尸之刑而死。 恒儿尚且不知道兕奴是怎样受尽痛苦折磨而亡,敦妃告诉他兕奴只是被发落到慎刑司。 听闻兕奴在死前最后一刻,嘴里还呢喃着“蜀王殿下”。 待恒儿安睡,我与敦妃携手走出了他的居所。 黄昏下,残阳如血。 我定下心来,对敦妃嘱咐道:“万万不可让孩子知道此事,能拖几时便拖着。若实在拖不下去,就再想想别的法子,或是假称兕奴被逐出宫去,咱们赏了银两供他安度余生也无不可。” 敦妃深以为然,当下庄重道:“娘娘,臣妾知道了。” 回到千秋殿,我已疲惫不堪。 司寝房总管太监高福却在这时过来,谄媚道:“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今夜陛下来千秋殿。” 我强撑着笑意点了点头,待高福一走,立刻冷下脸来。 侍女内监们脸上带着喜意,纷纷准备起来。 晚秋的夜是这样凉,我伏在半开的窗下,看廊下花开寂寂,花落无音,仿佛无穷无尽。 不知何时,皇帝已悄然而至。 再看殿中,一众侍女内监不见踪影。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立在我身后平静道:“在看什么,这般入神?” 第83章 第七十七章 略略一忖,如实答道:“赏花。” 皇帝不置可否,自顾自地坐在我身旁。 “朕记得从前在王府时,你也爱这样静静地倚在窗下看花,仿佛世间尘俗皆不在眼中。” “你我少年结发,朕最为骄傲的,不是自己成为皇帝。而是让你成为了母仪天下的皇后,给了你倾尽天下的尊荣。” 我的眼眸掠过一丝涟漪,却又很快,如同止水。 恭敬地起身行礼道:“臣妾受陛下天恩,铭感五内。” 他嗤笑一声靠在枕上,“何必这样冠冕堂皇。” 一阵闷闷的打雷声遥遥传来,隐隐听见殿外风吹树叶的声音。 要下雨了么? 正当我走神时,皇帝强劲有力的手一把拉过我。 踉跄间,他已稳稳地将我拥在怀中。 身旁雪白几近透明的皎月纱帘被风吹的飞起,雷声渐近,震人心扉。 轻纱松松地笼在我与皇帝身上,平添一丝旖旎与暧昧。 欲要挣脱,却被禁锢着挣脱不得。 “陛下?”我疑惑地看着皇帝。 他忽然埋在我胸前,显出几分无助,低声道:“朕好累。” “朕只想由着性子活的高兴些。”皇帝又无端说出这样的话。 望着他鲜少的脆弱模样,我心中却陡然生出痴痴的快意。 少年夫妻走到如今这般境地,究竟无趣。 我疏冷地凝视着他,口中却说出柔婉的话来:“陛下该好生保养着,不然叫臣妾依靠谁去?” 语罢,连我自己都不禁嘲讽自己。 事到如今,我还认识我自己吗?虚伪与真实,早已重叠往复,连我自己都看不清。 分明清醒的知道,皇帝并非我的依靠。自强,方是长久之计。 他显然爱听这样动人的话,抬起头喜道:“嫃儿,你离不开朕么?你不能没有我对不对?” 我挂上笑容,浅笑道:“自然如此。” 床笫间,我默默的承受着,盼望这一场飘渺的欢愉尽快结束。 他却似乎很有兴致,似乎要将我融入他的骨血,他的生命中去。 我知道他用了些虎狼之药,也明白他怕什么。 他最害怕的,是失去。无论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是…… 翌日清晨,皇帝早早的醒了。 当我睁开眼时,他在一旁定定地看着我。 茫然的恐惧爬上心头,我扯过床榻上乱作一团的薄薄纱衣,慌忙遮在身前。 皇帝突然一哂,扯开遮盖的纱衣,却也不说话。 羞辱之感顿生,“陛下,何故如此?” 他慢条斯理地穿好自己的寝衣,“贵如中宫皇后,贱至宫婢伎子,皆在朕身下承欢过。世间女子,高贵又如何?卑贱又如何?赤条条之下,无甚差异。” 我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终究垂下眼眸掩去伤悲:“陛下说的是。” 皇帝用手抬起我的下巴,眉目凌然:“嫃儿,你不高兴了?不高兴,为何不直说?” 泪水倏尔流下,他亦感到指尖滚烫,愧疚地拥住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嫃儿,对不起,对不起。” 待皇帝上朝后,我依旧倚在窗下,空空地望着殿外的景致。 想起最无助的那段时光,他登基不久,广幸后宫,我初失孩儿,对镜自怜。 从何时起,我再也不在乎他宠谁幸谁了呢?又是从何时起,我学会了做真正的皇后。 幸好,我没有迷失下去。 若那时我陷入沉痛,一味自伤自哀,或许薨逝之后会换回他的追悔,或许他会作出帝后情深的模样缀朝数日极尽哀荣。 可是那有什么用,那样施舍般的爱怜,我不要。 我只要好好活着,看着孩子们康健长成,儿孙绕膝,看着在乎的人都安宁祥乐,这才是最重要的。 时至午间,望见昀从宫门处走来,周围洒扫莳花的小宫娥们纷纷含羞行礼。 昀的姿仪是那样清贵而端正,宽祍长袖的玄色缂金袍愈发衬得他长身玉立、风度卓然。 他手执一幅画卷,身上染着极浅的墨竹香,薰风轻拂起腰间系着的宫绦。 “母后,方才儿臣去探望三弟,三弟托我把这幅慈母教子图呈献给您。” 我亦含笑起身,与他一道走至书案旁。 昀将画卷铺在案上缓缓展开,画卷上的内容便生动鲜活地展现在我眼前。 画中的我梳着家常的反绾髻,如云的鬓发斜出一支赤金凤衔珍珠流苏簪,茜红牡丹簌簌插髻,瑞雪绣金线云鹤纹的长裙与浅朱色挽臂纱相映,犹如碧波星动般的风采。 而画中的小男孩更是伶俐可爱,虎头虎脑,在我温和的注视下,伏在案上临摹丹青。 这正是恒儿六岁时的模样。 我不禁会心一笑,侧过头来想与昀说话。 却见昀的目光悠远而清澈地凝望于我。 第84章 第七十八章 这样的目光,隐着不可言说的炙热。 他忽然温和一笑,澄净的笑意似此刻掠过殿阁的轻风,缓解了彼此间细微的尴尬。 复又认真欣赏这副画,点评道:“三弟的画技愈发长进了,此画敷彩淡而丰,勾描数次不失节脉清晰。更难能可贵的是,画中的母后,无论柔和恬静的神采,或是朦胧如仙的气韵,皆分毫不差跃然于宣纸之上。” 我理了理挽臂的海棠团花白纱帔子,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绕开书案,边走边道:“恒儿若继续钻研下去,必能媲美一代大家。” 昀站在原地,珍重地抚过画卷,“说来三弟作画还是母后启蒙的,可惜这些年母后再也没有执笔了。” 午后的阳光落在窗外的一丛疏疏翠竹上,光影幽幽衬着窗下的一方沉木嵌松石宝榻与榻旁的一樽寓意“太平有象”的象驮金瓶。 我缓缓坐在榻上,垂首低语:“从前,母后常常作画。如今浑忘了,再不好弄丑的。” 沉默片刻,又和声道:“如曼,即使你不喜她,也好生待她罢。” “儿臣明白。” 光影时明时晦,昀的面容看不出表情,深邃的目光只定定地瞧着那幅画。 “还有一事,前些日子北戎突袭岩州城,儿臣的手下人近来发现似乎与瑞王旧部有关。” “瑞王?他守着世祖皇陵多年,竟还敢生事?” 昀略一思量:“瑞王曾被议储,深得世祖钟爱。只差一步便□□极的人,一朝流放看守皇陵,怎甘心就此安分?” 我隐隐担忧起来:“若无确凿证据,切勿禀报陛下。当初文宗皇帝登基时,尚且遵世祖皇帝遗旨留瑞王一命。如今陛下最惜声名,定不愿再背上违逆皇祖遗旨、残害亲叔的恶行。” “如若父皇暗中下毒赐死瑞王呢?”昀平和道。 乍听得此话,我的心中猛然一惊,却并非因为瑞王。 黯然低下头,我强作镇定道:“瑞王若骤然离世,宗室御史皆会疑心,反易多生事端,陛下应当不会这般行事。” 又道:“何况瑞王已逾天命之年,有四子七孙。赐死瑞王一人容易,他子孙们被逼的走投无路,定会陡生大患。如今你既发觉瑞王有所动作,悄悄观望着便是,莫让旁人知晓为好。韬光养晦,轻易不露于外。” “是,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待昀出宫回府,我紧紧地揪住榻上的隐枕,陷入噬骨刺心的痛苦之中。 我永远忘不了,忘不了。 宫里的菊花渐渐凋零,转眼已是冬季,早梅初绽。 蜀王的身体也已完全恢复,重新变成了那个活蹦乱跳的小郎君。 这日云谧、林婕妤、敦妃、毓妃与乐昌公主、庆襄公主一道来请安。 内殿的银丝炭烧的正旺,云谧甫一从外殿进来,便忙不迭地把缠枝兰花纹的小手炉递给侍女,转而围在掐金蓝釉麒麟纹三足熏炉旁烘手。 敦妃坐在绣墩上,指着云谧打趣道:“瞧瞧和妃妹妹,身形模样竟还似二八女郎一般,让我好生羡慕。” 云谧笑的灿烂:“敦妃姐姐的蜀王殿下纯良孝顺,毓妃姐姐的乐昌公主聪敏秀丽,这才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令宜搂着珑佶羞道:“和母妃谬赞。” 又看向我,盈盈一笑:“儿臣亦觉母后望之如双十年华,最是端贵明艳。母后若是得了驻颜有术的好方子,可不能藏私,定要告诉儿臣呀!” 毓妃眉眼弯弯,轻推令宜一把:“调皮鬼儿,就知道仗着皇后娘娘宠你。” 我伸手去戳令宜光洁的额头,嗔笑道:“胡闹,你才多大年纪,用那些方子作甚?你也别急,待你与崔岫成婚后,母后自然有一堆好方子赠你。” 令宜羞的跺脚:“母后取笑儿臣!” 珑佶牵着令宜的手,稚言稚语:“二姐姐又害羞啦,赶明儿二姐夫来迎,二姐姐不知要羞成什么样呢!” 一时殿内笑作一团,令宜的脸红如樱桃,埋在珑佶小小软软的身子前不肯抬头。 过了片刻,当蜀王赵恒带着渤海王赵致从外头进来时,令宜才抬起头来。 恒儿朗声道:“儿臣携五弟给母后请安,见过三位母妃。” 皇子公主们互相见礼,林婕妤也忙起身道:“见过三殿下、五殿下。” 敦妃亲自扶了林婕妤:“宝芝,你也算是他俩的长辈,很不必多礼。” 林婕妤内敛道:“多谢敦妃娘娘好意。” 他二人素来宽厚豁达,纷纷笑着还礼:“婕妤妆安。” 还礼罢,致儿顺手将怀中捧着的一簇玉蕊雪梅枝插在了角落的翠壶春瓶里,敦妃则掸平恒儿的衣裳责怪道:“又去哪里疯顽了?眼看着要成家的人了,也不知道稳重些。” 我慈爱地看向恒儿,对敦妃道:“恒儿赤子心肠,你也别太苛责他,等他成了婚自然就稳重了。” 恒儿深以为然,神态好似一只偷吃到鱼干的小奶猫,窃喜道:“我母后说的极是!” 令宜与珑佶、令彤一起凑到翠壶春瓶旁赏梅花,致儿便陪着她们眉飞色舞地讲起梅园的景致来,又殷切叮嘱道:“二姐和妹妹们若是喜欢这花,切莫自个儿去摘。倘或一时贪看受凉,倒不美了。” 令宜摸摸致儿的头:“当真是如同小老翁一般,放心罢。” 恒儿与敦妃说了两句话,又噌噌两步走到我跟前,摇摇我的手臂道:“母后母后,今天吃锅子好不好?” 珑佶一听转过头来,抚掌笑道:“三哥哥好主意!” 看着几个孩子眼里发光的馋样儿,我不禁宠溺道:“好,吃锅子。” 画黛含笑应了,吩咐侍女们去准备。 小半个时辰之后,众人移到花厅,锅子热腾腾地从小厨房呈上来。 敦妃最重规矩,立刻起身道:“皇子公主们陪皇后娘娘用膳,妾妃们该站着布菜才是。” “你呀,快坐下罢,今日暂且忘了宫规礼仪可好?”我温声道。 云谧听我这么说,便接着道:“皇后娘娘最是宽和,哪里有过让咱们布菜捧羹的事。三郎,快叫你母妃坐。” 恒儿从善如流,笑得露出小虎牙来,按着敦妃坐下。敦妃哭笑不得,连连笑骂:“这猴儿,合该是我命中的小魔星。” 吃的正热闹,芳溪从廊檐下一路小跑进来,气息不稳道:“娘娘,贵妃她……” “贵妃怎么了?” 第85章 第七十九章 芳溪忙顺了顺气,道:“方才太医诊出贵妃遇喜两月有余,陛下此时已驾临金仙殿了。” 我搁下箸,含笑点点头:“知道了。” 进食不言,众人用膳完毕,皇子公主们皆去了偏殿暂憩。 我则带着妃嫔歇在后殿,毕竟有些话当着孩子们不便开口。 到了后殿坐在宽榻上,接过茶盏,我才露出微微的讶异:“本宫记得,这连月以来,陛下只幸过贵妃一次而已?” 毓妃亦颇惊奇:“当真是机缘凑巧么?一次便有了?” 云谧兴冲冲地拉着敦妃倚窗下棋,敦妃边摆棋边嗤笑道:“别是用了什么旁门左道的法子吧?” 林婕妤闻言抿嘴一笑,逗着廊下挂着的青羽红嘴鹦哥儿。 毓妃细细品了一口香茶,又道:“我最不耐烦贵妃那面慈心狠的作派,装起模样来比谁都厉害。初进宫时,我还只当她是个好的,后来吃了几趟亏,才渐渐晓得她的真面目。” 敦妃叹了叹气:“说来熙妃和我们是一道入宫的,刚进宫那会儿,她何等的活泼爱笑,如今却成天守着佛堂……” 毓妃放下茶盏,也感叹道:“自从皇四子恪王夭折后,熙妃便一蹶不振,不问世事。也是个可怜人,她容颜消逝的厉害,瘦的只剩一把骨头,陛下就更不待见她了。” 此言一出,几人不免生出兔死狐悲的凄凉来。 云谧连连冷笑:“咱们陛下一向如此,世间男子皆慕好颜色。恪王夭折,陛下不过遗憾片刻,熙妃却赔上了一辈子!” 敦妃颔首,又道:“可恨贵妃当初那般亲近于熙妃,现下竟是对熙妃不理不睬,实实令人不齿!” 毓妃接着讥讽道:“贵妃惯会锦上添花,哪里会做雪中送炭的好事儿。熙妃也要自己振作些才好,否则谁也帮不了她。对了!还有一桩事,秦王议婚之前,曾半迫半诱过金仙殿的一名宫女,厮混一番,宫女有了身子。贵妃晓得此事,为了她儿子的名声前程,竟叫人暗中活活打死了那宫女,两条命!那可是她的亲孙呐。” “亲孙又如何?如今秦王妃肚里怀着的才是她金贵的嫡孙,现下婆媳两个一道有孕,也真是好福气。”敦妃掩着帕子低低笑起来。 素手拈了一枚蜜果子,我无奈笑道:“好了,一会子等陛下离了金仙殿,咱们还得备礼去探望贵妃。” “唉,这些虚礼功夫到底是不得不做。”毓妃很有些不情愿,又嘲笑道:“倘若今儿是旁的妃嫔有喜,贵妃定会厚着脸皮子急忙赶过去关怀那妃嫔一番,好在陛下跟前现眼呢。” 一下午的辰光转瞬而过,待内监通禀皇帝离开金仙殿后,众人皆起身往贵妃处道贺。 贵妃一如既往的恭敬有礼,做足了谦顺的样子。 我细细打量她几眼,却发觉她的气色并不是很好,苍白中透着虚浮。 几日后,因着冬节,宫中再度热闹起来。 我朝素来看重冬至,称之为“冬节”。是日朝廷休沐,上京勋贵官宦间纷纷进行互贺的“拜冬”礼俗。 先籍更有记载:“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除此之外,冬至亦为祭祀之日。 天还未亮,宫中各处灯火通明。 帝后自寅时起,往宗庙拜祭,妃嫔媵嫱皆候在宫门处跪送帝后。 卯时方从宗庙回宫,又需至奉先殿上香。 辰时,宗亲入宫朝拜帝后,帝后赐祀飨。 巳时,皇子皇女侍奉帝后左右,再拜奉先殿。 午时,宗庙与奉先殿连做了数场法事,佛音连绵宫闱不绝。 一直到未时,我才得了须臾的松泛。 芳溪与桂檀连忙为我捏肩捶背,芳溪笑道:“娘娘素来不胜酒力,今儿却又饮了许多酒。她们已在熬制葛花汤了,娘娘定要饮下再休憩呀。” 酒劲渐渐上来,我面色酡红,脑中有种晕晕的感觉。 然而听得葛花汤三个字却立刻反应过来,飞快摆手道:“不!我不喝!好芳溪,饶了我吧。” 桂檀与芳溪对视一眼,口齿伶俐:“娘娘要爱惜身子才好,若是不饮,画黛姐姐从殿中省回来了定要责怪我们,娘娘好歹心疼心疼婢子们罢。” 我歪在榻上,拔下玉簪挠了挠头意图让自己清醒些,齐整的发髻瞬间蓬乱些许。 “好重!好多!”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半清醒半迷蒙间,我指着发髻对她二人耍赖。 桂檀连忙安抚我:“好好好,婢子这就给您解了发髻,拆了头面。” “衣裳也重!不喜欢!”我愈发爱娇起来。 芳溪又叫来几个内殿侍女,为我换了轻薄的纱衫,万千青丝垂在身后。 满意地笑了笑,我随手扯过丝被盖在身上,“好了,都下去罢!” 芳溪有些焦急,小声对桂檀道:“娘娘还没饮葛花汤,醒了该头疼脑胀了,酉时可还有大宴呢!” 桂檀“嘘”了一声,扯着芳溪的袖子慢慢退了下去。 恍惚听见她说“快打发人到集英殿悄悄找了……来。” 找谁?我蹙了蹙眉,不再理会,只抱紧了长枕,很快陷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淡淡的竹柏之香袭来,我的心里已然清醒许多,却又鬼使神差地,任性地不愿睁开双眼。 他修长有节的手轻轻抚过我的头发,似乎离我很近,甚至能感受到他抑制的呼吸。 第86章 第八十章 渐渐地,那呼吸越来越近,我心中也越发慌乱起来。 急忙换个睡姿假装醒来,揉了揉额头,睁开双眼。 却见昀已然端正地坐在榻旁,只耳垂仍带着浅浅绯红,衬得他清润如画的面容平添了一丝说不出的诱人意味。 忽然宁愿自己不曾清醒,宁愿自己真的醉到不省人事。 那样,就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玉炉香雾缭绕,昀唤来侍女们,接过侍女手中捧着的葛花汤,明澈的笑颜倏尔绽开:“母后,该保重凤体。” 画黛此时亦从殿中省回来,在旁劝道:“娘娘头疼否?脑胀否?再不饮下,一会子如何去赴宴,娘娘莫要嫌葛花汤难喝,当以保重为要……” 我一向最怕画黛似老学究一般唠唠叨叨没完的样子,连忙打断她:“头不疼,脑不胀!真的!” 然而很快就头疼脑胀起来,只不好发作,遂硬着头皮笑笑。 昀显然不信,依旧轻轻吹了吹,舀了一勺药汤送至我嘴边:“母后,不苦的,喝罢。” 我犹想挣扎一番,画竹又狡黠道:“若小公主知道娘娘这样,怕是要取笑娘娘了。” 听她这样说,我索性敛息屏气,从昀的手中接过药勺,闭眼囫囵饮下,又一把夺过玉碗,那滋味简直不敢再回忆第二遍。 画黛见我喝尽,这才放下心来。 侍女们皆掩帕而笑,我脸上一红,强逞威风:“不许笑,小妮子们如今竟都不惧本宫的威仪了么?” 画竹忙配合地作出畏惧的模样来:“娘娘饶了婢子们吧,婢子们知错了。” 我清咳两声,一本正经道:“知错就好,那就不降罪罢。” 昀目光灼灼,眼里盛着掩不住的笑意:“怪道珑佶为何比寻常稚童更怕吃药。” 语罢,他又一派君子风度,肃容行礼:“请母后梳妆更衣,以备宫宴,儿臣这就告退了。” 及至酉时,宫宴开始。 皇帝举起酒杯,觥筹交错间,显出睥睨天下的气概:“朕,御极多年,现如今河清海晏、天下升平!朕,甚慰之!” 众人皆随我起身,祝酒赞道:“陛下圣明!” 秦王赵彻满怀敬仰之情,出列颂扬皇帝:“太康一朝以来,凡天下事,纠之以典刑,明之以礼乐,爱之以慈俭,律之以轨仪。庙堂之上,皆为经济之才;表著之中,无非论思之士。昌言嘉谟,日闻于献纳;长辔远驭,志在于太平。于斯时也,烽燧不惊,华戎同轨。西夏君长,越绳桥而竞款玉关;北戎酋渠,捐毳幕而争趋雁塞。膜拜丹墀之下,夷歌立仗之前,可谓冠带百蛮,车书万里。天子乃览云台之义,草泥金之札,然后封日观,禅云亭,访道于穆清,怡神于玄牝。今有我圣君,四海安定哉!今有我圣君,九州福泽哉!” 珑佶乖乖巧巧地坐在我右下方,小声嘀咕:“又来这套!也不知大哥暗地里背了多久?” 我亦低声制止:“莫要言语。” 珑佶这才耷拉着脑袋安静地吃起盘中的果子来。 皇帝的笑意不达眼底,‘唔’了一声:“秦王于文赋上进益许多!” 恭王、豫王、中山王三位宗室长辈忙附和道:“陛下所言极是。” 皇帝又巡视了下面一圈,问恭王道:“十四郎因何不在?” 恭王战战兢兢:“阆昨晚在府中跑场骑马,不慎摔下,跌伤了腿。” 豫王素来不拘小节,“哈哈”一声,挖苦恭王:“我说二哥,你家世子怎的一个个流年不利,别是府上的风水出了幺蛾子吧?” 秦王闻言又想起恭王府的废世子赵熹与王芫的那档子事,冷哼了一声,埋头饮酒。 中山王打圆场道:“四哥说的哪里话,阆小子福气大的很,一时摔伤也不打紧,到底年纪轻,不多时便好了。” 皇帝微微颔首,问恭王:“十四郎伤的可严重么?太医瞧了怎么说?” 恭王道:“陛下天恩浩荡,臣铭感于心。太医瞧过了,无大碍,只是行动不便,静养月余即可。” 我淡淡地看了一眼下方,只见贵妃与秦王妃如出一辙地护着肚子,秦王侧妃王蘅似乎在低声劝秦王少饮些酒;昀和恒儿交谈着趣事,逗得恒儿大笑;王芫附在静徽耳边,柔柔的说着小话,如曼则自顾自地浅酌着美酒,不知在想什么。 高高在上的孤寂,不免袭上心头。 埋头饮了一口酒,放下玉盏再抬头时,却瞧见云谧在人群中凝望着我。 她的眼神是那样的清亮,又似乎隐着无尽的温情。 那样的眼神,是我曾有过的,我清楚知道的。 那是,全心全意的依赖与欢喜。 似乎寻到了世外桃源,豁然开朗。 心下蓦地一软,我微微举起酒杯,遥遥朝她一饮。 再度搁下玉盏,却又望见昀往我这里看了过来。 皇帝在旁冷不丁地出声:“皇后?” 我略略一惊,连忙看向皇帝:“陛下,何事?” 皇帝不语,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片刻,终究举起玉盏:“来,满饮此杯。” 第87章 第八十一章 霎时冷汗直流,心中如擂鼓一般。皇帝,他会不会是在怀疑什么? 须臾间,我举起玉盏,神色如常:“谨遵陛下之谕。” 宴,渐至尾声,皇帝朝下方望了一眼,突然握紧我的手,亲昵道:“走罢,回千秋殿。” 妃嫔公主、皇子亲王皆起身行礼:“恭送陛下,恭送皇后娘娘。” 从高阶之上走下,隐约听见老亲王们说着帝后情笃、和鸣铿锵,实乃我朝之福的话。 我只竭力强笑着,余光瞧见珑佶的保母乳母们满面笑容、十分乖觉地将昏昏欲睡的珑佶抱走。 还欲看向珑佶,皇帝愈发拉紧我的手,漫不经心对乳母们道:“你们先把公主带回偏殿去,朕与皇后散散心再回。” 至长长的寂静宫道上,皇帝方冷声道:“按宫规,珑佶本就不该养在千秋殿偏殿。皇后的心越发不知在何处了,皇后的眼里还有朕么!” 这已是极严重的质问,我直直跪在他的身旁,后头跟着的一众内监侍女惊惶失措,纷纷跪了一地。 “陛下何出此言?”眼中氤氲悲色,又道:“臣妾明日便将珑佶送到霞霏阁,再不让她养在膝下了。” 皇帝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嗤笑道:“你明知不是因为珑佶!” 我坦坦荡荡地与他对视:“那么,陛下究竟是为何?” 他仔细打量我,眸光似重重薄雾,让人看不清真切的情绪。 我定定地望着他,眉目清和,平心静气。 皇帝怔住,忽又粲然一笑,眼中尽是阴沉之色:“和妃每遇侍寝,皆如木头一般,纵有再好的皮囊,到底也失了光彩。自然,她不过是西夏贡女,猫狗似的玩意儿,朕不屑也不在意。只是,她对朕的嫌恶,她自以为隐藏的好,真当朕不知么?而她每每对着你,就真的只是仰慕亲近吗!” 我眉心一动,一时竟不知是释然还是忧心。 皇帝见我不语,颇为愠怒,咬牙切齿道:“她究竟是朕之妾,还是皇后之妾?你们是在玩弄朕,你们!你们有没有行过不文之事!” 原是因着冒犯了皇帝的尊严,才会如此。 我心中大定,此时若急着袒护云谧,必定更会激怒于皇帝。 遂冷静叩首:“陛下实在多虑了,臣妾只是与和妃投缘罢了。且不光是和妃,还有敦妃、毓妃、张昭仪、林婕妤,臣妾与她们皆亲厚,难不成个个都有不文之事么?” 皇帝粗暴地将我拽起身,他的手很大,青筋凸起格外刺眼。 “朕最不喜你这般清冷的样子!皇后,你当朕看不出来,你已然不在乎朕了吗?你们都把朕当什么?当什么?” “朕对你不好吗?朕给了你最尊荣的一切啊!” “你怎么能不在乎朕了?怎么能?” 他终于松开我,踉跄几步,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 长夜寂寂,月朗星稀,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宫道上显得异常飘渺。 他痴痴地望着远方,似是在与我说话,又像是对着旁人说话。 “你们都不在意我,都瞧不起我!为什么那样漠视我,为什么不能对我好一点,哪怕一点点,为什么啊!” 一语至此,他满脸皆是泪水。 我亦泪眼朦胧。 最尊荣的一切?可我自始至终想要的,在我心中最珍贵的,是这虚无的繁华锦绣么? 良久,皇帝胡乱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又小心翼翼地为我拭泪,生怕弄疼了我。 他红着眼,嗓音沙哑:“走罢。” 这一夜,他紧紧地拥着我入睡。 临睡前,他呢喃轻诉。 “阿佶,我们的阿佶,仍让她住在偏殿,待她大些再搬。” “我们好好的,别再置气了。” “朕不怪你了,只要嫃儿不放开我的手,好不好?” 这样动听的话,皇帝说过多次。 可以当真吗?可以相信吗? 我假寐着,一心所想唯有如何保护好云谧。 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般与云谧在一处。 否则,就会害了她。 倘若激的皇帝杀了她,那该怎么办。 这样想着,整夜睡的并不安稳。 第二日清晨,当皇帝上朝之后,我静静地倚在菱花镜旁,秋欢跪坐在地毯上为我篦发。 画黛、画竹小心觑着我的脸色,生怕我郁郁不得欢。 桂檀匆匆进来:“娘娘,和妃娘娘来了。” 云谧来了?我垂下眼帘,极力克制所有的情绪。 她几乎每一日都是如此,早早地等在千秋殿宫门前,盼啊盼的。 我伤心时,她会费尽心思换着花样逗我哄我;我开心时,她更是替我开心,仿佛她的喜怒哀乐皆系在我身上。 我甚至分不清,云谧到底是把对乌城公主的爱意寄托在我身上,还是真的对我有情。 其实,分不分的清,也并不重要。 此情不关风与月,世间之情,分明也不止一种。 我与她,多年来相伴相依的情分,原本就已是这漫漫深宫中不可多得的温暖。 云谧,是我心中的一束光。我不能让这束光蒙尘消逝,不能。 我看向画黛,画黛领悟,自去宫门处与云谧解释。 缓缓伏在镜前,任泪水洇湿衣袖。 我不敢想象她会有多失望,不敢想象她星光般璀璨的双眸如何黯淡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画黛终于进来。 她轻叹道:“若非娘娘素来只让妃嫔初一十五请安,本也是每日可以见着……如今这般,倒不好骤然再改了。” 第88章 第八十二章 我抬头凝望着菱花镜,低声问道:“云谧,她回去了?” “是。”画黛低声道。 握紧了手,我飞快走出暖阁,外殿廊下空空旷旷,果真望不见那抹灵动至美的身影。 遂亲手焚了海陵春枝香,命侍女们搬来“照月”琴,纱帘趁着风动,恍惚之间,宛如置身梦境。 画竹捧了香露汁子沁的水,画榴为我卷袖,净了净手,画黛仔细为我擦干。 侍女们正想告退,我摆了摆手:“无妨,今日不需退下,皆在旁听着罢。” 甘甜清幽的香气弥散开来,我端坐于琴旁,素手虚掌于琴,纤指调弦。 一曲“满朝欢”倏然流淌于指间。 轻轻吟唱道:“花隔铜壶,露晞金掌,都门十二清晓。帝里风光烂漫,偏爱春杪。烟轻昼永,引莺啭上林,鱼游灵沼。” 想到云谧,微微哽咽,方又继续吟唱:“别来岁久,偶忆欢盟重到。人面桃花,未知何处,但掩朱扉悄悄。” 良久,曲罢,我埋下心中苦涩,疏朗展颜。 只见昀和恒儿不知何时出现在帘帷之旁,昀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恒儿痴痴地落泪。 对他二人从容一笑,捋了捋广袖,方起身。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昀和恒儿齐声道。 我柔声垂问:“今日怎么来请安了?好端端的恒儿怎么哭了?” 昀隐有沉意:“儿臣一下朝,便赶来千秋殿,路上巧遇三弟,就一道来了。母后,昨夜秦王妃出事了。” “何事?” 他接着道:“大哥昨夜饮了许多酒,回了王府之后,不知怎的与秦王妃发生争执,不慎推搡了她。秦王妃小产,听闻当时侧妃在旁苦劝二人,奈何实在劝不住。今日秦王未上早朝,父皇知道此事,令人至王府申饬秦王。” 我点点头,又看向蜀王:“恒儿,你莫不是为了你大嫂小产而哭罢?” 恒儿破涕为笑,揉揉眼睛:“才不是呢!儿臣是听见母后的琴声,想起了……才哭的。” 我心下一突,他说“兕奴”二字说的极含糊,但我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昀深感奇怪:“三弟方才说想起了谁?” 我急急打断昀的询问,笑道:“你三弟孩子心性,莫要再问了。” 恒儿却毫不掩饰,坦诚对昀说:“想起了兕奴,也不知他如今在外过的好不好。” 当日皇帝杖责蜀王一事,除了我与敦妃,旁人皆以为只是因蜀王逃学的缘故,并不悉知内里关窍。 然而昀何等聪慧,早就清楚了事情来由。 昀面色和煦,轻声哄着恒儿:“兕奴在外过的很好,三弟你也要好好的,不然兕奴在外多放心不下你啊。” 恒儿重重点头,眉开眼笑:“二哥哥说的是,我要好好的,不能让兕奴担心。等我成婚开府,就可以见着兕奴啦。” 看着恒儿这样天真开朗的笑容,我和昀对视一眼,彼此眼中尽是隐忧。 恒儿自然瞧不出来,他又开心道:“母后母后,昨夜宫宴,儿臣还知道了二哥哥一件趣事儿!” 说罢他促狭地望了昀一眼,昀无奈地摇摇头,欣然宠溺。 我携他二人进了暖阁,边坐在榻上边笑问:“快说来与母后听听。” 恒儿清了清嗓子,似说书人那般:“上京之美男子,当以晋王为首。晋王昀,文采风流,骑射俱佳,惹的一众妙女子动心哉!前几日晋王往京郊兰池苑策马冶游,路遇诸公侯府贵女。” 昀端起香茶,小饮一口,剑眉一挑:“你好好说话。不,最好别说话。” 恒儿立马怂了,“那我好好说,但不能不说,母后得听呢!” “那群公侯贵女恰好也是结伴出游的,见着了我二哥哥,不乏含羞弄怯的,也不乏那胆大的。有在我二哥哥打猎的时候恰好出现,卖弄一番悲春惜秋的文采的;也有在二哥哥钓鱼的时候,在对岸提着裙角‘不小心’将要落水的。”恒儿嗤嗤笑起来。 我和蔼问道:“然后呢?” “二哥哥也真是不懂怜香惜玉,遇到吟诗的那个,直接说人家这首诗的韵脚弄错了;遇到将要落水的那个,他头也不回地扔了鱼竿走了,那女郎跺跺脚,终究没落成水。哎呀,这芳心呐,破碎了一地。”恒儿摇头晃脑地叹道。 我忍俊不禁:“如今的小娘子们愈发有趣了。” 恒儿很是赞同:“也是因着本朝风气开明,不然女郎们怕是连二门也不得出。” 窗边斜斜的日光洒落在昀的面庞之上,他目光清亮,缓缓道:“儿臣并非不懂怜香惜玉,只是实在不愿招惹是非。若按儿臣私心,宁可不要齐人之福,只愿……” 他看向我,笑里含了几分寥落:“儿臣失言,望母后恕罪。” 我不禁侧首,微微发怔,终究温声相劝:“世间之事,本就难得两全。心存执念,只会伤人伤已。” 昀神色沉静,眼里满是坚定的光芒:“儿臣明白,既已娶了王妃侧妃,便会如母后所愿好生待她们。然而,执念之所以为执念,便是心之所向,不可动摇。” 他向来温润清和,霁月光风,哪里会对我出此隐隐强硬之语。 我神情一变,他不是不明白我意有所指,而是太明白了。 恒儿挠了挠头,迷惑不解:“二哥哥,你在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懂?不就是不喜欢这些莺莺燕燕吗?别不高兴啊嘿嘿!” 昀淡淡笑道:“没有不高兴,三弟,我只是遗憾唯一心爱之人不可得。” 恒儿顿时沮丧,如同霜打的茄子,闷声道:“我也不可得。” 如同寒雨连江,沥沥生冷,我的额上已有细密的冷汗,肃然道:“罢了,不要任性。母后乏了,就不虚留你们了。” 恒儿看向昀,昀颔首,灼灼光芒尽绽:“母后请歇,儿臣与三弟告退。”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沉默地坐着,直到珑佶蹦蹦跳跳地捧了一束雪梅进来,才打破了这长久的安静。 “母后母后!你瞧这是什么?” 第89章 第八十三章 “阿佶去摘梅花了?很美。”我心不在焉地哄道。 珑佶显然不满我这样敷衍的态度,抿了抿嘴,小脸气鼓鼓地像个小包子:“非也非也!这不是梅花,而是阿佶对母后的孝心呀!” 我愣了一瞬,徐徐笑道:“是母后不好,阿佶真乖。” 边笑边接过这束迎雪盛放的红梅,插在了手边的白釉玉蕊纹瓷瓶中。 珑佶眼里亮晶晶的,伸出小手来:“母后母后,抱抱阿佶呢!” 花影绰约,冷香缓缓散开。 拥着珑佶在怀中,仿佛心灵亦得到了些许的宁和。 她的小脑袋在我衣衫上蹭一蹭,软软的脸颊依着我的肩:“对了母后,和母妃今天还没来吗?” 纵使心中酸涩,我也不得不极力笑着:“来过的,可是……” 珑佶抬头,水汪汪的眼睛满是困惑:“可是什么?” “阿佶,你母妃她,以后不能常来了。” “为什么?母后,你告诉阿佶为什么呀?我要去找和母妃来!” 珑佶嘴一扁,哭的眼眶红红的,我紧紧地拉住她,死死忍住泪水:“别去!阿佶,母后求你别去。” 许是见我已有哭腔,珑佶忙掏出小帕子急道:“母后别伤心,阿佶不去了,不去了。” 我含泪笑道:“阿佶,答应母后,以后无论如何,都要护着你的和母妃。云谧,她什么都没有,她只有我们。” 珑佶虽神情懵懂,却依然郑重地点了头:“阿佶答应母后。我是君子,君子一诺千金。” 如此寥寥地度过了几日,期间不过兴致缺缺地召了长宁公主、乐昌公主、义阳公主并几位王妃郡主陪侍。时而逗鸟,时而下棋,或是看着公主郡主们在千秋殿后园玩蹴鞠,或是看着王妃们在暖阁里打叶子牌。 皇帝几日来仿佛脾气好了许多,竟出言谁能哄的皇后娘娘高兴,便重重有赏。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改变,我也只是泛泛一笑。 如盈与崔峋亦已新婚礼成,这日她进宫谢赐婚之恩。 彼时静徽、如曼、王菀皆坐在我下方,只见如盈身着二品郡夫人诰命服制,一举一动尽是世家宗妇之风范,容光庄严,眼角带着温和雍容。 “臣妾清河郡夫人沈氏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千秋。见过晋王妃,王妃金安。” 静徽稳稳端坐着,含笑应了,画黛与画竹扶起如盈。 王菀神色谦婉,侧身与如盈行了半礼:“郡夫人妆安。” 如曼忽而怔住,脸上刷的一红,颇有些不自然:“郡夫人妆安。” 如盈不卑不亢,姿仪很是娴雅,对王菀与如曼侧身还礼道:“两位侧妃同安。” 画榴搬来绣墩,虚扶着如盈坐下。 芳溪领着侍女们捧来茶果点心,我和声寒暄:“阿盈,崔峋待你可好?” 如曼眼神一闪,抬头看向如盈。 如盈亦望了如曼一眼,缓缓笑答:“劳皇后娘娘垂问,夫君人品贵重,待我极好。” 静徽随手捻了一枚甜果子,柔声打趣道:“到底是咱们盈表妹有福,觅得这般好郎君,这清河崔氏与那博陵崔氏不同,家风之清正,是陛下也褒扬过的。” 如盈掩袖浅笑:“上京这一代的王侯勋贵之中,论姿容风度,有谁能胜过晋王殿下,依阿盈看,王妃侧妃们才是真让人羡慕不来的。” 王菀面上充满善意,浅浅的梨涡让人顿生好感:“我在闺阁时,常闻沈氏一族女郎之芳名,今日恁地一见郡夫人,果真如此,不愧是世代簪缨的大族!” 这话明捧着如盈,却也不着痕迹地暗贬了如曼。 我端起琉璃茶盏,轻啜了一口花茶,眸中淡然教人瞧不出情绪来。 如盈并没有很热络,只对王菀抿嘴轻笑:“侧妃谬赞。” 待她们出宫后,千秋殿再度归于清净。 我絮絮托着腮,靠在乌木描金小几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摆着墨白暖玉制成的棋子。 桂檀见我百无聊赖,边轻捶着我的腿边道:“娘娘是否心中烦腻,不如召来宫中乐伎,为娘娘奏上几曲?” 画竹正往香炉中添香的手微微一停,“或是召了舞姬们来,再不然,让雀鸟司的内监们呈上新豢养的鸟儿给娘娘观赏?” 摇了摇头,我浅浅一笑:“无碍,静静呆着也好。” 此时画黛忽又匆匆进来,低声道:“娘娘,和妃娘娘在后殿小门边,那处隐蔽,咱们的人守着,不会被瞧见。” 闻言,我飞快掷了棋子,去了后殿。 后殿园子有一小门,出了小门,云谧憔悴的身姿便映在眼前。 我颤声问道:“云谧?” “娘娘?娘娘!”她霎时有些怯怯的,握住了我的手。 “在,娘娘在这里,云谧,你这几日过的好吗?”我喜道。 云谧并未立刻回答,低下头压抑哭泣着。 渐渐地,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娘娘,云谧很好,只是太想念娘娘了。” 我默了默,细声哄道:“阿谧别哭,要坚强些。我们虽不好日日相见,但只要能长长久久,平平安安,便已是圆满了。” 想了想,又搓搓她的手,殷殷叮嘱起来:“你的手怎么这样寒,眼瞧着快至岁末了,你要少吃冷酒,多用些滋补温厚之食,保重身子,夜里早些就寝。” 云谧一一应下,“只要娘娘高高兴兴的,那我就会高高兴兴的。” 我不禁生怜,这样美好的云谧,自小受过那么多苦楚,却始终善良,始终热忱。 抚了抚云谧微微凌乱的鬓发,我温柔劝道:“不哭了啊,再哭就变成花猫子,就不美了。” 云谧擦擦双眼,鼻尖红红的,一扭身子娇俏笑道:“娘娘骗人,我这么美,才不会不美呢!” 我认真地望着她,煞有其事点点头:“云谧美甚!诚乃稀世之姿。敢问仙子,何处下凡耶?” 她一听更是害羞,嗡嗡道:“我要是仙子,那也要和娘娘一处做仙子去。” 正说笑着,画黛硬着头皮提醒:“娘娘,一会子陛下忙完政务,说不定要来千秋殿。” 云谧笑容一滞,不觉更握紧了我的手。 片刻,又放开,故作轻松:“娘娘,那我走啦!” 我心中亦是一沉,只面上依旧笑着:“好。” 望着她即将走出小门,我忽又道:“阿谧,要永远开开心心的。” 云谧脚步一顿,没有再回首,“嗯”了一声,终究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回到正殿西暖阁不久,皇帝果然悄没声地来了。 那时我正继续摆着棋子,余光瞥见皇帝的身影,陡然吓了一跳。 他也不说话,只静静坐在一旁含笑瞧我。 遂放下棋子,行礼问安。 皇帝仔细打量了我一番,温情脉脉:“烟霞紫的衫子,雪色绣金线的披帛,配的甚好。朕的皇后,永远是这样高贵明丽,只随意坐着,也能生生把旁人衬下去。” 我早已习惯了皇帝的喜怒无常,却又不得不提起精神应对他。 努力使自己笑的真心些,眼角眉梢染上妩艳之色,伏在他膝上,轻唤:“陛下。” 他愣了一瞬,笑道:“真喜欢皇后取悦朕的样子。” 皇帝抱着我坐在膝上,低笑道:“多少女子谄媚于朕,讨好朕,可朕都不屑。唯有你啊,嫃儿,你还记得朕刚登基那几年吗?” 当然记得,那几年,是我的噩梦。 他喟叹一声,又道:“你若早些懂事,该多好。那时朕故意冷着你,朕也很心疼啊。你总那么清傲,好像什么都不在意。所幸,我们日子还很长。” 眸子渐渐染上细密的冰霜,皇帝未得到我的回应,正要低头来看。 刹那间,为了遮掩自己的神情,我柔柔勾住皇帝的脖子,轻吻他的耳垂。 热,很热,在圈椅上耳鬓厮磨,如鸳鸯交颈。 我感受到了他的滚烫,心中却愈发冷然,只欲推脱:“陛下,还是白日呢。” 外头似乎起了淡淡的风,透过碧纱窗,乍然见到昀此刻站在殿外。 昀就那样定定地瞧着,隔着窗纱,我看不透他的眼神,也望不清他的脸色。 第90章 第八十四章 恍然想起五年前,我与皇帝抱着刚出生的珑佶其乐融融,而昀也同样站在殿外静默地看着。 那时他又在想什么。 不禁自嘲,其实这些年来,我何曾真正看懂过昀。 皇帝见我出神,亦感奇怪,正要回头看。我心中一惊,忙搂住皇帝,在他耳边轻笑:“虽是白天,也别有一番意趣,陛下抱我去内室的书案上可好。” 皇帝哑声道:“好,朕什么都依你。” 语罢,皇帝强有力的双手轻松地抱起了我,径直走向内室。 如此,昀就看不到了。 我顾不得去想为何昀会在此时来千秋殿,为何又静静地站在廊下,皇帝已然将我抱到了书案上。 书散落了一地,案上的砚台欲坠,雪色绣金线牡丹纹的长长披帛与皇帝的玄色龙纹外袍纠缠在一起。 “你虽生育过,却如豆蔻女子般。”皇帝低低地调笑着。 他自然不知,我已服用息肌丸五年之久。 这一日皇帝索性不再离开这里,我心中焦急,却也无法。 第二日一早,待皇帝走后,画黛忙禀报道:“娘娘,晋王殿下见您连日来郁郁不乐,昨日寻了好些奇巧玩意儿来。可是,因着陛下在内,殿下在外等了片刻便走了。” 忽然间,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猛地抽痛,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袭遍全身。 我已经是这样了,一直在和皇帝互相折磨,互相折磨着,让人绝望,让人看不到尽头。 可是昀,他还有光华璀璨的来日。 日光耀目,苍穹之下,分明有无限的天地。 而我此身,却困在逃不出的黑暗中。 一步错,步步皆是错。 下朝之后,昀终于还是来了。 行过礼,他沉默地坐在窗下,窗外绿竹摇曳,光影映在昀的面容上,绰约而虚渺。 诚然,昀之俊美,尤甚当年的仁宗皇帝赵澄。 亲手烹茶,捧了一盏搁在昀的手边,轻问:“想说什么?” 他疏疏含笑:“儿臣想说的话有很多,却不知从何说起。” 品了一口茶,昀微微阖眼,周身的气息忽而冷峻,又似淡淡的颓靡。 再度看向我时,他已不是素来温润的目光,而是毫不掩饰的摄人光芒。 “母后知道什么样的女子才是真正适合父皇的吗?” 我并不为他这略显突兀的话而生气,只转一转手上的玲珑红宝金镯,望着他浅浅一笑:“不知,何故这样问?” 昀凝眸道:“若男子真正爱慕一位女子,便会不顾一切地钟情于她,只愿她真心欢喜,怎会让她患得患失,让她如履薄冰,让她日夜悬心。” “寻常男子,自可如此。可是天子,不能如此。当年世祖皇帝专宠俪妃的下场,你不是不知道。”我抑制着内心的波澜,温声道。 “世祖是世祖。”昀倏然一笑,很是平和。 他缓缓道:“儿臣不愿屈从于命,儿臣想要的,也决不会放弃。” 我眼中尽是清冷:“昀儿,你为何说这些话?” 他依旧安静微笑,避而不答,只道:“父皇,并不明白什么是珍爱。” “既已身为中宫皇后,有些事,很不必在乎。”我淡笑着抚了抚纤长手指上涂的赤色蔻丹。 这般美艳动人的颜色,如同女子的鲜血所铸就,越发衬得柔荑白皙似雪。 昀轻轻摩挲着茶盏:“母后,儿臣欲献美人于父皇。” 我垂下眼帘,说不清是何滋味,只问:“借谁人之手?” “韦府之手。”昀深笑道,“贵妃与秦王大概已在筹谋了。” 我正色道:“万事莫要冒进,徐徐图之,谋定而后动。” 昀颔首:“儿臣明白,不到万全之时,定不会妄动。儿臣,有的是耐心。” 一时两人皆无话,倒是寂静下来。 浅啜了一口香茶,因在想事,手一个不稳,茶盏倒在案上。 茶水仍有些烫,手微微发红。 昀几乎立刻起身过来,情急之下直接攥住我的手:“疼不疼?” 自他长成之后,我何曾与他距离这般近,他身上浅淡的青竹之香忽然包围着我,渐渐变的浓烈。 心中霎时想到秦王曾说过的那句:“二弟何等威猛有力!” 我只望了他的身躯一眼,忙侧首不敢再看,脸上不自觉腾地一红。 瞬间羞愧难当,我怎能想到那句,怎么能。 手欲从他温暖的掌心挣脱,他只微微用力,我竟难以抽回。 不解地抬头看向他,他亦清泠泠地望着我,然而眼底深处却是掩不住的炙热。 昀依旧不放手,甚至坦荡地吩咐画黛拿清热膏来。 画黛画竹忙从正间进了暖阁,并不多话,收拾了茶盏,递上药膏。 他从容接过白瓷小瓶,准备为我上药。 我手上的红几乎快要消退,忙推却:“不必,母后并没有被烫到。” 画黛笑道:“娘娘,咱们殿下一向是最有孝心的,纵然您手上无妨,殿下也要涂了药才安心呐。” 画竹亦掩袖而笑:“娘娘千金贵体,切莫再拒,这又不是苦药,不苦的。” 昀边慢条斯理地为我涂着清凉的药膏,边对她二人道:“姐姐们说的极是。” 我若再在她们面前一味挣扎,反显得奇怪。 遂深吸几许,定心平气。 药香混着竹香深入肺腑,昀的手指很修长,指节分明,指腹有因习练骑射而生的薄薄的茧,肌肤相触间,密密麻麻的颤栗浮上四肢百骸。 第91章 第八十五章 细致地涂完药,画黛正要命人捧了清水来为昀净手。 昀摆了摆手,很是温和:“不必。” 旋即,他面不改色道:“所献女子是贵妃五弟所出庶女,生母为贱籍,打小养在庄子上的。儿臣亲卫内监张培之救过她的命,她无法生育,且对韦府有滔天恨意。” 我颇为疑惑:“她对韦府有恨,报仇还来不及,韦府怎能安心用她?” 昀笑了笑:“她生母被韦老夫人所害,韦氏一族包括其生父,无人善待于她。自她去岁回到韦府,在张培之的帮衬下,辛苦周旋,方才博得韦家信任。到底也是韦府其余女孙,实在太不堪用的缘故,如今,韦府已一心寻了勾栏瓦肆的婆子来调理她一人。” 须臾,他又道:“不过,她并不知道张培之究竟是何身份,更不知他是儿臣的人。张培之素来只在时机适合时暗助她一把,助她被送至父皇身边,轻易不会暴露。” 我不禁哂笑:“这韦府当真是作孽太多,旁人还未曾下手,内里倒先唱起了好戏来。只是,倘或韦府不好了,此女又当如何安身呢?” 昀娓娓道来,眼里皆是稳稳的成算:“纵有泼天的富贵,她也难享,贵妃母子若得势,与她有什么益处。将来,韦府若倒了,端看她自己如何抉择。现下,培之待她很好,她认了培之做义兄。母后安心,儿臣也还留了后手。韦府既送她入宫,必有所图。与其来日被动,不如静观其变,反手制敌。” 我点点头,略一思忖,又道:“说来恭王本是倾向于贵妃秦王,然而因着废世子赵熹与王芫之事,恭王府一脉与秦王已是有了天大的龃龉。恭王嫡次子赵阆是如何当上新的恭王世子,你我皆一清二楚。更甚,淮南王原也与秦王交好,只是自那晚与你五弟渤海王当众争执令秦王蒙羞后,秦王再不理会他。” 细想之下,愈觉果真是连环妙计,从赵熹与王芫的相遇开始,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蓦然明朗含笑,彼此皆心照不宣。凝望从窗纱间疏疏落下的满地晴彩,是那样灼灼的光华。 昀亦含笑望我,目光似温软宁和的春水,暖意晕开弥漫心间。 渐入黄昏,宫中各处皆上起灯。 皇帝今夜并不入后宫,而是独宿延庆殿批阅奏折。 我亦独自躺在床上,眉眼弯弯地瞧着上方的霞浦鸾瑞纱。 万籁俱寂的夜晚,心中忽而溢出隐秘的不可告人的欢喜,像极了儿时背着长辈们偷看话本子的模样。 香炉中的碧玉沉水香仍徐徐燃着,透过重重帷帘,环绕在殿内犹如仙境。 意识渐渐迷蒙。 身子直直往下沉,雾霭朦胧,复行数十步,才见光亮。 有一人临水而立,颀长的身躯微微佝偻,却仍掩不住通身的清贵之气。 我努力地想要看清他,于是前往。 他的脸色那么苍白,嘴唇只着浅浅的红,看起来这般病弱。 直到他在我眼前,我才发现,是仁宗皇帝。 颤颤轻问:“澄哥哥?是你么?” 他依旧是从前儒雅斯文的神态:“嫃妹妹,是朕。” 我忍不住伸手触碰他消瘦的脸颊:“澄哥哥,你因何而来呢?” 一道迫人的光亮直逼双眼,我瞬间从梦中惊醒,冷汗浸湿衣衫。 宫中素来只会在先皇死忌做法事祭祀,并不注重生忌。后知后觉才想起,今日原是仁宗皇帝的生忌。 一重又一重的帷帘皆随风飘起,殿门忽被打开,守夜的侍女们急急喊道:“娘娘,陛下来了。” 现已是深夜,皇帝为何而来。 不及我再思忖,皇帝已然披头散发,衣衫半露地闯进寝殿来。 他神情癫狂,满脸是泪,紧紧抱着我几乎喘不过气:“朕又从梦中惊醒,多少个夜,朕都睡不好。朕害怕,很害怕,心里从来没有踏实过。我不比他们差啊!父皇不喜欢我,他们都作践我!欺负过我的人通通该死!通通该死!” 我心中一滞,猛然被揪住般,抚着皇帝的背问道:“陛下,做了什么梦?” 皇帝喃喃道:“父皇要掐死朕,他在质问朕,他在质问朕!” 还好,不是梦到同一个人。 竭力平静下来,镇定道:“陛下别怕,只是梦罢了。” 夜更深,我却难以入眠,皇帝将我死死搂在怀里,似乎要汲取温暖,拼命地抓住温暖。 我被钳制在这个怀抱里,一时想到世祖皇帝,俪妃,瑞王,一时又想到文宗皇帝,崔皇后,崔贵妃以及仁宗皇帝,邕王等人。 漫漫忆起佛经中的一句:‘假令经百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脑中沉沉想着‘因果’,终是辗转反侧。 翌日一早,皇帝终于恢复了威仪与庄严。 他在侍女内监们的伺候下穿好朝服,束好头冠,举止间尽显帝王之气。 我依依卧在床边,撑着精神含糊道:“陛下要去上朝了?” 皇帝微笑颔首:“是了,朕要做个勤政的皇帝,丝毫不敢懈怠。” 许是见我睡意未散,又哄道:“皇后好好睡罢,朕中午回来与你一起用膳。” 然而到了中午,皇帝却也没来。 贵妃胎像很不好,似有滑胎之兆。 我听闻皇帝去了金仙殿,仅仅是不在意地笑了笑。 立在廊下,看釉白瓷缸中红黄相间的金鱼在阳光下忽闪忽闪地自由穿梭。 手中鱼食缓缓倾泻,水藻飘摇不定,与鱼食纠缠在一起,似要一处湮灭。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92章 第八十六章 贵妃终究还是小产了。 皇帝却也没有太伤怀,只不过微微怅然:“贵妃的孩子,没了。” 宫中皇子皇女众多,即使夭折了几个,皇帝也不会有多难过,更何况还只是一个未出世的胎儿。 我随口宽慰:“贵妃此次怀相本就不好,陛下莫要难过了。” 他深以为然,忽然抱住我:“嫃儿,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吗?” 久远的记忆似伤疤一般被生生扯开,怎会不记得呢?只是太痛,不愿去回想。 “那个孩子,朕也盼了许久。可是,那个孩子原就是先天胎里不足,保不住的。朕担心你自责,担心你难过,所以发落了一批宫人,命令太医院缄口。” “朕有时也觉得自己可笑,罢了,或许……” 我涩然一笑,不愿去想皇帝所言是真是假,也无意再去追根究底。 只清楚的铭记,当年失子不过十日,他便可以若无其事地临幸妃嫔。 他是天子,今日看这个娇艳,明日看那个清雅,后日又道旁人灵秀,他甚至可以一夜御数女。唯一庆幸的是,他并不是昏聩之君,从未行过宠妾灭妻之事。 也对,后宫之中,本就无妃妾能真正赢得君心。正因皇帝不爱任何妃嫔,所以后宫才能相对如此和谐。宫妃嫔御,皆不过是他手中的政治工具和消遣的玩意儿罢了。 皇帝见我不语,渐渐松开我,神色不明:“嫃儿,父皇最宠爱你与赵澄,你们才是一样的人。而我,我这样的人,没有人疼爱。唯一疼爱我的人,也早早殁了。你们可以轻易得到的,我却总是要费尽全力。你们弃如敝履的,于我,却要珍而重之。” 我垂目道:“陛下如今什么都得到了。” 他不置可否,负手遥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太极殿金顶,长叹一声:“真的得到了吗?” 几日后,静徽与如曼、王菀进宫请安。 秋欢见着妹妹春喜,乐的见牙不见眼,我笑了笑,照旧让秋欢带着春喜下去一叙姊妹之情。 画黛画竹领着侍女们奉上茶点,静徽轻声道:“昨日儿媳去瞧了秦王妃,她仍虚虚躺在床上下不来地。自从秦王那晚推搡她以至小产,夫妇二人间的情分愈发淡了。” 王菀莞尔一笑,语中带着淡淡的怜惜:“姐姐所言极是,秦王妃也是可怜人。” 如曼望着王菀,柔声道:“可秦王待你堂妹极好。” 王菀揶揄道:“再如何得宠,也不能忘了做妾的本分。阿蘅终究要侍奉着秦王和王妃重修旧好,这才是贤淑之举,不堕咱们世家的门楣。” 如曼闻言失了魂一般,只静静坐着,不再接话。 静徽见气氛不对,看了我一眼,忙陪笑道:“秦王是秦王,咱们殿下当真是如玉君子,素来对儿媳等相敬如宾,更别提发生口角了。” 王菀兴许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颇有些忐忑,羞涩道:“是,殿下不重女色,最重读书骑射,儿妾们也从不敢扰了殿下。” 我缓缓食了一枚小巧的桂花蜜蒸栗粉糕,方不疾不徐地问道:“晋王很少进后院么?” 此言一出,三人皆红了脸,静徽低头细语:“是儿媳无能。” 如曼与王菀亦附和:“儿妾无能。” 静徽神色庄重,继续道:“殿下多半都歇在前院,其余小半个月,在儿媳那里三天,侧妃各有两天,侍妾只一天。殿下是最重体统规章的,从未有过孟浪之举,一向节制。开枝散叶虽乃人伦大事,然而殿下所为已是无可指摘了,儿媳也实在不好深劝。” 如曼清秀的面容上生出痴怜的笑来:“殿下是最温和的,也是最高不可攀的。仿佛任谁,都无法走入他的心。” 静徽微微蹙眉,轻斥道:“如曼妹妹慎言,这话岂是能在母后面前说的。” 如曼幡然醒悟,低头敛眉行礼道:“儿妾失言,伏请皇后娘娘赎罪。” 我自然不可能怪罪如曼,只平静地虚扶一把:“无碍,起吧。只要你们好好的,母后就高兴。” 待她们出宫回府后,秋欢跪坐在我身前细细回话。 “娘娘,春喜说,晋王妃明面上对两位侧妃无甚区别,只是……” 我吃了盏茶,示意她接着说。 秋欢便道:“王妃与菀侧妃相处甚是融洽,隐隐孤立着沈侧妃,只是大面上挑不出错来。不过,沈侧妃似乎也并不在意呢。” 我心中不免哀叹,脸上依然云淡风轻:“罢了,如曼本也不是喜欢虚浮热闹的人。只是你叫你妹妹看着,别让如曼吃了亏去。” 秋欢郑重道:“是,这话奴婢铭记于心,每回都要叮嘱妹妹的。” 正说着话,珑佶从外头匆匆小跑进来:“母后母后,三哥吐血了!” 跟着珑佶进来的,还有两个敦妃的亲随内监,他二人纷纷跪在地上:“皇后娘娘,敦妃娘娘请您去撷芳殿。” 我猛然惊起:“恒儿究竟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快!速速摆驾撷芳殿!” 轿辇之上,珑佶依在我膝旁,小手抹眼泪抹个不停:“方才阿佶在园子里和宫娥们踢毽子,看到敦母妃身边的公公过来,才知道三哥吐了血。母后,三哥不会有事吧?阿佶害怕。” 我心神不定地抚了抚珑佶的小发髻,勉力笑笑:“阿佶别怕,你三哥吉人天相。” 可是当我与珑佶真正到了撷芳殿时,竟忍不住悲泣。 敦妃容颜憔悴地守在恒儿床边,而蜀王奄奄一息,双眼无神地盯着上头发呆。 厉声喝问屋里的侍女内监:“太医呢?太医怎么不在!恒儿究竟怎么了?” 敦妃这才回过头,掩袖哽咽道:“恒儿知道了,恒儿什么都知道了。” 我沉沉问道:“是谁让他知道的!” 敦妃瞬间面如死灰,颤了颤身子:“是陛下。” 她胡乱擦去涕泪,眼中尽是恨意:“皇子们原好好的在集英殿听翰林讲学,恒儿只是贪玩了些没仔细听讲,谁知被陛下瞧见了,劈头盖脸的便是一顿斥骂,斥骂中带出那件事来,恒儿当场吐了血。” 又道:“恒儿他根本无意大位,他只想做个富贵闲王而已,陛下为什么偏偏就不能放过他!” 我慌忙打住话头:“你一向稳重,这话可万万说不得,也万万不可让旁人听了去。” 敦妃含泪点头,又轻轻碰了蜀王的脸:“恒儿,不要吓唬母妃好不好。恒儿,太医马上就来了。” 珑佶虽不知究竟何事,却也倚在床头,小手摸摸他的头发宽慰道:“三哥哥,别难过了,要保重身体呀。” 恒儿苍白一笑,素来开朗的脸上被重重绝望笼罩,仿佛一生的欢喜皆被锁住。 他怔怔道:“是我,是我害死了兕奴。他一心只有我,我一心只有他。我原想好好的熬着,熬到出宫,熬到大婚开府,我就可以悄悄接他回家了。” “可是,父皇容不下我们,容不下。兕奴被五马分尸,他该多疼啊,多疼啊。” 我心乱如麻,抚了抚额,柔声劝道:“恒儿,凡事要多想想你母妃,兕奴已然是那般了。可你母妃在你眼前,看看你母妃,她为你担惊受怕成什么样了?” 恒儿的眼里终于燃起了一丝光亮,他愧疚地握住敦妃的手:“母亲,对不起,我这无用的儿子,只会拖累母亲。” 敦妃的妆糊作一团,用力擦擦,笑道:“傻,正因为有你,母亲才有了希望。不然这长夜寂寂,母亲孑然此身在宫中,该怎么办呢?” 外头乍然传进皇帝的声音:“你说得对你就是个不中用的东西!” 太医们战战兢兢跟随皇帝进来,一屋子的人全部跪下行礼。 皇帝面色肃然,严厉训斥道:“只不过是个小太监,你也这样要死不活!朕有你这样的儿子,简直丢尽了脸,简直愧对列祖列宗!” 敦妃仪态全无地爬过来,抱住皇帝的袍子哭泣哀求:“陛下!求陛下莫要再斥责,恒儿再也受不住了啊!” 皇帝深吸了几口气,总算强忍住怒意:“罢了罢了,太医快来给蜀王瞧瞧。” 太医们躬身上前,恒儿却冷冷抗拒了太医,撑着虚弱的身子,目含嘲讽地问皇帝:“究竟什么样的皇子,对父皇来说才是称心如意的儿子?” 第93章 第八十七章 第一次看到恒儿这样的眼神,我忧惧至极。 皇帝脸色发青,怒极反笑:“朕没有称心如意的好儿子!” 恒儿忍了又忍,最终没有再反驳。 宫里的皇子公主,向来都明白,皇帝是君父,先君后父。若真冲动之下冒犯皇帝,自己受罚不算,更会极大的连累生母与母族。 他挣扎着从床上下来,拖着羸弱的身躯拼命给皇帝磕头:“父皇,儿臣不孝。只是儿臣真的无意去争,只愿做个无能的闲人,求父皇恩准!” 我心急如焚,忙去扶住恒儿:“如何这般倔强,身子要紧,还不快好好在床上躺着!” 皇帝居高临下地盯着恒儿,半晌方道:“蜀王,你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 敦妃认命地垂下头,低低道:“陛下,恒儿他很清醒,也请陛下恩准这样的清醒。” 皇帝摆了摆手,沉声道:“蜀王,朕要听你自己说!” 一种奇异的坚定在恒儿眼中绽开,他再度磕头:“陛下,蜀王赵恒,只愿做闲人。” 皇帝不敢置信地望着恒儿,哂笑道:“好!好!朕以后再不管你就是!” “多谢父皇成全。” 恒儿含笑说完此句,似乎放下了心中大石,脸上尽是解脱。 皇帝拂袖而去,我嘱咐恒儿好生休养,亦带着珑佶回了千秋殿。 暖阁中,佛檀甘松白梅香袅袅燃起。珑佶把小脑袋靠在我肩上,小手挽着我的臂膀问道:“母后,三哥哥竟毫不在意皇位么?” 我温声答道:“你三哥哥此举未尝不是明哲保身,来日无论谁登基,他皆可全身而退。且人各有志,皇位对于我们来说很重要,但在你三哥哥那里却未必。你父皇也并非是真的对他寄予厚望,只不过……” 珑佶不等我说完,便狡黠一笑,捏捏我的手心:“母后不必赘述,阿佶明白了!” 寒梅渐渐凋零,冬去春来,已是新岁年初。 二月上旬,海陵郡发现龙纹石祥瑞,经郡守上禀,皇帝龙颜大悦,自今岁起改年号为“神龙”。 神龙元年,宫中一片祥和。 但皇帝显然不这么认为,他坐在御案前,随手翻阅奏折,看起来有些烦躁。 当我行礼之后,他揉了揉额头,淡淡道:“如今这后宫愈发不像个样子了。” 确实,自恒儿身体恢复后,他再也不务书政骑射,而是整日里崇经修道,穿着道士的袍子,梳着道士的发髻。不是沉溺于作画,就是神神叨叨地拜三清六御,还美其名曰:“为国祈福”。 而敦妃亦如看破红尘,在她自己殿中设了佛堂,整日里敲木鱼诵经,也如法炮制地美名曰:“为陛下祈福”。 再加上原本就向佛避世的熙妃,一时宫中佛道竟是三足鼎立。 皇帝瞥了我一眼,目光似深潭:“这是后宫,不是寺院,也不是道观。一个两个都寄心佛道,让勋贵阁臣看尽了笑话。” 许是看累了奏折,他的头微微后仰,“罢了,你素来宽纵后宫,想必也硬不下心肠去训诫她们,过来。” 我闻言恭顺地走到皇帝身旁,他忽然神色轻佻:“昨儿夜里,贵妃与朕哭诉,想召母家侄女进宫陪侍。朕怜她小产不久,便允了。” “陛下仁厚,实乃后妃之福。”我低眉敛目道。 皇帝点头,漫不经心道:“朕命钦天监择了吉日,此女三月十六进宫,依皇后看,封个什么位分?” 我想了想,道:“全凭陛下心意。” 皇帝把玩着一枚印章,思索片刻:“封正四品美人。” “好,臣妾回去便拟了内旨,命司礼监赐予韦府。” 皇帝眉毛一挑,攥住我的手,皮笑肉不笑,语气已隐隐含了讥诮:“皇后当真贤德啊。” 我心中一凛,不知又说错了什么,细想间明白过来,越发觉得可笑。皇帝又想要我大方不嫉妒,又想要我在乎他为他吃醋,世上哪里有这种好事。 与皇帝的一番交谈遂这样不冷不热地收场。 待回到千秋殿,昀已然在暖阁等着我。 见礼之后,我笑吟吟问道:“贵妃的那位侄女儿很美么?” 昀声音清朗,认真答道:“据张培之所言,此女论容貌仅次于母后与和妃。” 墙角玉瓶几枝桃花正葳蕤盛放,粉粉白白,蜿蜒可爱。因是侍女们新摘,单薄花瓣上犹带些许纯洁露水,异常娇美动人。 我心下微感窘迫,却不动声色:“母后怎好和二八芳龄的女郎比,她是含苞待放的新桃。” 而我,我已不再年少。 昀似乎能洞察我隐蔽的哀伤,却也不肯揭穿,只含了一缕温暖的笑意,恳切道:“母后如骄阳,光艳绝天下,世间无人可堪相比。” 我哑然失笑,“你只会讨母后开心。” 他若有所思,须臾凝神:“确实。” 昀的眼神是那样虔诚,缓缓一笑,继而肃然:“儿臣确实不会讨任何人开心,只会讨母后开心。且儿臣方才所赞,发自肺腑。” 我闻言微微失神,望着昀束发的金冠上折射出点点晃动的流光,恍惚道:“母后已是这样了。” 倏然相对而视,他的眉眼间衔了一抹浅淡的忧色,似皎月下的泠泠清霜:“考幽明于人神,妙万物以达观。不弃,是母后曾教与儿臣的道理。” 语罢,昀忽而起身,伏在我的膝前柔声道:“如今万事有儿臣担着,我,只愿你开心。”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震住片刻,犹疑几许,终究没有再避让。 轻抚着他的发冠,无比清晰地知道,我在一点点沉沦下去。 第94章 第八十八章 三月初五,神龙元年的春蒐终于伴着上京的满城花动姗姗而至。 自古之帝王,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下。 时年仓廪丰实,百姓和乐,就连素来严苛的谏议大夫们都纷纷上表赞颂皇帝。 是以皇帝此次兴致十分高涨,上京的勋贵儿郎皆摩拳擦掌,意欲在圣前露脸。 西山御苑,万马齐策,天地间风云变幻。 天子校猎,仪仗煊赫之极,乘镂象,拖霓旌,靡云旗,扈从遍布西山。 后妃坐于帐中观猎,王妃陪侍在侧,公主郡主们则三三两两结伴交谈。 亲王之中除却年迈者,唯一没去打猎的只有恒儿。 他目光悠远地望着意气风发的儿郎们,命太监铺好纸笔,专注地将此景徐徐画来。 珑佶欢快地凑上去,安安静静耐着性子等恒儿画完,方笑着喊我们过来:“瞧三哥哥画的多好!” 恒儿摸着脑袋略有腼腆:“七妹妹说的儿臣都不好意思了。” 我与敦妃、毓妃上前细品一番,果觉意境甚妙,行笔间自有一股风流。 这画倒也并非完全写实,而是隐去了打猎的戾气,更多的显出勋贵公子们纵马游冶的风姿。 珑佶张望片刻,挥舞着小胳膊牵了云谧过来。云谧捏一捏珑佶的手,将珑佶抱在怀中亲亲她的发梢。 乐昌公主亦对此画赞叹不已,“三弟假以时日,必成国朝大家矣!” 恒儿害羞起来,“二姐姐谬赞。” 又看向我,笑的露出小虎牙:“母后,这画配个什么诗好呢?” 我望着画上鲜衣怒马的儿郎们,口中轻声道:“先人诗曰,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恒儿随着我默读几许,倏然展颜:“好!甚好!” 遂提起广袖,施笔写下了这一句。 大半个时辰之后,皇帝终于领着一众亲王郡王、世子公侯归来。 只见秦王赵彻所猎最多,昀和恭王世子次之,中山王和豫王世子再次之。 皇帝抚掌笑道:“我朝儿郎威武,朕心甚慰!” 秦王神色充满骄傲,脸上犹带兽血,“皇恩浩荡,儿臣所有皆蒙父皇所赐!” 渐至黄昏时分,篝火冉冉,大宴始,诸人皆列席而坐。 觥筹交错间,妩媚动人的舞姬表演完毕,御苑豢养的俊秀少年以磅礴之态秉剑而来。 皇帝微眯着眼,轻晃酒杯道:“这谁安排的?赏!” 自有御苑总管太监们谄笑上前领赏。 少年们个个身姿轻捷,剑舞洒脱至极,别具一格。 剑舞所用之剑皆是钝剑,是故有那大胆的小世子与公侯之子凑前观赏。 乐师所配剑舞之乐为“玉宸宫调”,此曲音调清越旷达,愈显盛宴之豪放畅爽。 宗室王侯纷纷推杯论盏,把酒言欢。秦王半搂着侧妃王蘅亲密无间,秦王妃郑宝琼闷闷独酌,偶尔冷淡瞥上秦王几眼。昀则是极有风度地慢饮一杯,不与旁人说话。静徽掩袖侧首,含笑与王菀交谈几句。如曼静默地拈了点心细嚼着,痴痴望着昀的身影。 毓妃与敦妃相谈甚欢,互相举盏。贵妃蹙眉盯着秦王,招来内监去秦王那边传话。 云谧不敢再凝望于我,只眉眼慈和地瞧着珑佶,笑意盈盈。 我收回视线,缓缓摆弄起青玉凤纹碗中精巧的调羹。 皇帝却突然附在我耳边幽幽道:“皇后在看什么呢?” 因着皇帝这一动作,许多亲王郡王都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投到上方。 搁下调羹,垂眸抚着长长指尖上鲜红的蔻丹,我娇慵道:“臣妾只是看皇子公主们高兴罢了。” 皇帝的脸色看不出喜怒,他只淡淡“嗯”了一声,复又专心看起剑舞来。 正当歌舞升平、祥泰和乐之时,一个舞剑的少年猛然扔下钝剑,从怀中掏出匕首直直冲着皇帝,厉声喝道:“狗皇帝!” 少年一喊,四面忽而冲出十几个内监打扮的刺客,见人就砍,逢人必刺。 霎时场面一片混乱,侍女内监们四处逃窜起来,李通、高禄扯着嗓子呼号:“护驾!” 须臾之间,那少年拔出匕首已然快到眼前。昀几乎赤红了双目,疾步上来将我死死掩在身后,贵妃也不要命地奔上来挡住皇帝。 那少年刀锋极利,风驰电掣间,生生插到贵妃的臂膀上,血流不止。 他还要拔出匕首再度刺向皇帝,皇帝怒不可遏,扶住贵妃从旁狠狠踢翻少年。少年的目光似孤狼一样决绝,挣扎着起身,刺客们一股脑涌上前来,只欲取皇帝性命。 御前侍卫与刺客们搏斗起来,昀用手臂环抱着我,迅速将我带到角落里,我焦急地寻视着,看到云谧和侍女们一道拼命护着珑佶,没有刺客冲着她们去,才稍稍放下心来。 因在御前无谕不得佩刀剑,所以宗亲勋贵皆是手无寸铁。我担忧至极,昀抵在我身前,观察着左右,反握住我的手镇定自若:“别怕,我在。” 他的手掌是那般温暖,他的脊背是那般宽阔,仿佛能为我挡住所有的风刀霜剑。鼻子一酸,眼中悄然漫出一层水雾。 大批的带刀侍卫很快赶来,制服住了刺客。 皇帝肩膀受了轻伤,他捂着伤处急急看向我,目光倏然变得复杂。 昀显然望见了皇帝的目光,遂松开我,坦然如清辉:“母后无事,儿臣便放心了。” 众人都是惊魂未定,见皇帝脸色苍白,乌压压跪了一片。 皇帝咬牙切齿地向刺客中为首的少年厉声质问:“说!你究竟是何人!” 少年并不畏惧,被打落的牙齿和着血一块吐到地上,神色凄然,嘶喊道:“你害了我博陵崔氏全族!你这个婢生子,不孝不悌的昏君!竟害了你嫡母全族!你一定会遭报应的!我便在阴司看着!” 说完他便捂着心口倒地而亡。 其余刺客亦是博陵旧部,少年死去,哀声震天:“小公子!” 皇帝挥退了为他包扎的太医,眼中似淬了毒,一字一句道:“所有刺客,碎尸万段!” 今夜注定无眠,笙歌醉梦,陡然为行刺事件所穿破。接下来的十余日,御苑内监被斩首上百人,当初负责流放博陵崔氏族人的一众官员也皆判抄家落狱,就连舞剑的那一批无辜少年,也全部惨死。 回宫后,皇帝感念贵妃护驾,大肆封赏韦氏一族,韦府门槛几乎快要踏扁,而秦王亦是风光无限,一时诸臣纷纷逢迎不已。 而我与皇帝,在十来日里,却堪堪只在贵妃的金仙殿见过一两次。 每次相见,皆是无言可诉的尴尬境地。 直到贵妃侄女韦妙虞进宫那日,方打破了漫漫宫闱中长久的沉寂。 第95章 第八十九章 嫔御礼聘入内闱,按制先来拜见中宫。 其时后宫妃嫔皆聚于千秋殿正殿,韦妙虞身着正四品美人服例,端的是媚骨丰腴,眼角眉梢满是勾人的风情。 我暗自打量着,一时竟不由感叹,韦府请的瓦肆婆子当真会调理人。 她款款行了大礼,柔软腰肢细细摆动:“婢妾韦氏,参见皇后娘娘,娘娘长乐千秋。” 这渍了蜜糖似的声音,简直听得我浑身酥软。 反而是贵妃瞅着韦妙虞,蹙了蹙眉,方恢复了一贯的“平和可亲”之态。 命画黛扶起韦妙虞,我温声道:“韦美人,去见过你贵妃姑母罢。” 此话一出,毓妃忍不住噗嗤一声,又忙用帕子掩住嘴清咳两声。 敦妃略带鄙夷地看着贵妃,摇了摇头。 韦府一姑一侄都侍奉皇帝,出身世家、幼承庭训的高位妃嫔自然瞧不上这等吃相难看的人家。 韦妙虞依依走到贵妃座前,福身道:“妙虞见过姑母。” 贵妃明显被噎了一下,却仍自强笑:“你这孩子,规矩都浑忘了么?在宫中,咱们首先是伺候陛下的人,然后才可叙骨肉亲缘。” 妙虞颇感委屈,楚楚可怜地再度行礼:“是,婢妾知错。婢妾韦氏,见过贵妃娘娘,娘娘万福。” 毓妃对贵妃笑道:“瞧贵妃姐姐说的,这宫中谁不知道韦美人是贵妃的侄女。陛下仁厚,哪里会在这细枝末节上置词,韦美人直呼贵妃姑母,自然也是她的亲近与孝心呐。” 贵妃抚了抚受伤的臂膀,淡淡讥讽道:“亲近归亲近,礼不可废。毓妃妹妹也知陛下仁厚,西山御苑行刺一事,妹妹逃的比谁都快,陛下竟也没责怪呢。” 毓妃闻言也不恼,只继续笑道:“哟,贵妃那会儿骁勇护驾,竟还能分神注意旁人,这样的好本事,我可万万学不来啊。” 见贵妃还欲反驳,我忙打断,看向妙虞:“韦美人站了这许久,定然累了,快入座吧。” 妙虞面带感激:“素闻皇后娘娘宽爱后宫,婢妾今日体会,果真如此。” 贵妃起身向我行礼:“皇后娘娘,韦美人的留仙阁虽已配全宫娥内监,但臣妾心疼这孩子,想派金仙殿的几个妥帖嬷嬷去照顾她,今儿特向娘娘请示,以备殿中监改录。” 这就是明晃晃的要安排人看着韦妙虞了,留仙阁虽定然不缺贵妃暗中安插之人,但是暗人又怎能替贵妃管教妙虞。一明一暗,倒真要让妙虞施展不开了。 我假意思索片刻,柔声询问妙虞:“韦美人,你意下如何?” 妙虞低头,模样十分为难,“婢妾贪玩爱闹,若是嬷嬷们来了,少不得要被拘束呢。可贵妃素来重规矩,皇后娘娘,求您帮婢妾说说话罢。” 贵妃不料妙虞竟敢推却,只冷冷盯着她,那目光太过阴寒,妙虞却也不惧。 我掩袖轻笑:“贵妃听见了?” 贵妃压下怒气,犹保持着平和的面容:“臣妾一腔好心,倒平白惹了嫌。只韦美人生性顽闹,臣妾实在怕她失礼,堕了我韦府的声名。” 妙虞眼波流转,盈盈拜倒:“贵妃娘娘多虑,婢妾自幼于庄子上静养,虽爱顽些,却也不至失了礼数。” 贵妃不慌不忙地吃了口茶,这才意味深长斜睨她一眼:“那便好。” 之后数夜,皇帝果真流连于床笫,韦美人伴寝甚得圣意。 这日午后,司寝总管太监高福照旧送来彤史与我览阅。 彼时我正与毓妃倚在窗边下棋,接过彤史也只敷衍地翻过几张:“唔,不错。只是记得看着些时辰,别叫陛下力不从心。” 高福谄笑道:“是是,奴婢一直铭记着。” 毓妃边摆着白子,边笑道:“偏韦府想的出这种野路子,可算投了陛下的喜好。” 我略一沉吟,不由怔怔想起昀说的那句:“母后知道什么样的女子才是真正适合父皇的吗?” 片刻回神,我对毓妃莞尔一笑:“宫中妃嫔内人大多循规蹈矩、温文娴雅,如今韦美人与众不同,陛下自然高兴。” 毓妃正了正发髻间的花叶串珠金步摇,语中皆是对皇帝的嗤讽:“在陛下眼里,也不过就是多了个合心意的玩物罢了。” 又絮絮下了几局,因着心思浮躁,输多赢少,遂搁下棋子,带着毓妃出去散心。 毓妃很有些不情愿,扯着袖子嘟囔起来:“妾妃今儿好不容易赢了皇后娘娘几回棋,娘娘竟这般扫妾妃的兴,娘娘啊!” 我讪讪地搅了搅丝帕,移开目光心虚道:“总坐着怪难受的么。” 行至蓬莱池西南角的一片桃林,触目所及,真可谓万枝丹彩融入春意。 簇簇桃花随微风轻颤,恰似匀深浅妆,缀乱云霞。 我静静地凝望风景,不觉想到,倘若云谧也能在旁,该多好。 毓妃忽而伸出手,轻道:“娘娘,陛下好像在那,旁边是韦美人和孙才人。” 我向她伸手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真瞧见皇帝叫人支了个榻,正慵懒地躺在灼华亭里,而韦美人和孙才人一左一右半蹲在两旁,给皇帝按摩捶腿,侍女内监们则低着头围在亭子四周。 因有桃树掩映,且皇帝背对着,故不易发现我们。 毓妃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娘娘,要不要过去给陛下请安?” 尚未待我答允,亭中传来妙虞柔媚的笑声:“陛下英武,婢妾能承皇恩叼雨露,实乃邀天之幸呢!” 孙才人也不甘落后:“韦姐姐说的极是,陛下圣明,婢妾得以侍奉在侧,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毓妃听得直欲把耳朵捂住。 我好笑地注视着皇帝,只见皇帝将她二人揽入怀中调笑道:“朕,就喜欢你们卑贱!” 此时韦美人与孙才人发现了我们,忙正身行礼。 皇帝起身拢了拢袍子,回过头淡淡道:“皇后也来了?” 我温和而沉静地行过礼,“是,臣妾与毓妃恰好经过,不知陛下在,扰了陛下了。” 他一步步走来,拂去我发间的桃花瓣,微哂道:“正巧,朕去千秋殿用晚膳。” 说罢不容拒绝的牵住我,眉目冷冽地往前走。 宫人内监纷纷跟上,毓妃、韦美人、孙才人则站在原地行礼恭送我和皇帝。 我几乎快跟不上皇帝的步子,心中恼怒,不知他又发的什么疯。 “陛下、陛下慢点走。” 皇帝终于停下,眼中皆是征服的欲,我惶恐地攥紧了双手。 他缓缓开口:“朕便知道,若朕不找皇后,依皇后的性子,定不愿服软。” 左边是一丛竹林掩映的假山。 皇帝盯着假山须臾,唇角浮起凉薄而残忍的笑:“嫃儿,我是对你太好了。我本就不是赵澄那样温润如玉的君子,可我这些年来也一直尊重着你。” 他附在我耳边,声音仿佛从阴司地狱传来:“今日,我们在这儿,如何?” 第96章 第九十章 长长的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我的心陡然沉到谷底,分不清皇帝是试探还是报复。 他的面容依旧清俊,比之从前更添成熟风韵,只是眼底有因纵欲享乐而生的、遮掩不住的乌青。 我好像怎么也看不清他,他也不再是我记忆里的模样。 他如今,已是这般陌生了。 身为从前的王妃、如今的皇后,我很清醒,也从未敢奢求真正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并非他的第一个女人,每位皇子大婚之前,宫中皆会安排司寝通房数人伺候。 或许在他眼中,那些女子甚至不能称之为人,只不过都是他消遣的玩意儿。 自然,我也不会是他最后一个女人。 可我,是他的嫡妻,是他唯一的嫡妻,是国朝的中宫元后。 妻者,齐也,我是这天下唯一可与他并肩之人。 六岁,我真正与他相识,那一日,海棠、夕阳和晚霞那么美。 十四岁,他的眼中好似有满天星河,他说,哪怕他娶不到我,他心中的妻也只会是我。 十五岁,我初初及笄,他珍重地送我木簪以定情,许下诺言要爱我护我一辈子。 也是十五岁,我不顾一切地,去求皇帝舅舅赐婚。于是,我终于成为他的王妃。 敢爱,亦敢恨。 眼前的皇帝,只不过是皇帝,而不是我的夫君。 恬静地望着他,我缓缓绽开一缕明艳的笑,说出的话却是无比决绝:“臣妾宁愿一头磕死在这儿,也不能让陛下担上昏聩的污名!” 皇帝嘴角的笑意倏然僵住,转而被惊慌取代,不过也只是一瞬,他便神色如常,十分淡漠:“皇后真是好烈性,纵使在此处放浪一回,又有谁知道,难不成是他们吗?” 侍女内监们闻言纷纷颤颤匍匐跪倒,头几乎快要埋到地上去。 我强忍住轻蔑,清冷道:“天知地知,列祖列宗知,陛下与臣妾心知。” 皇帝青筋暴起,狠狠抓住我的手腕,声音嘶哑:“父皇在天上看着,我便要他看着!他最心爱的儿子赵澄,不过是个软弱仁慈的病秧子,连爱慕你都羞于告诉你!他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女,也被永远困在我这里,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骄傲率性的沈嫃!” 很想伸手拭去眼角即将漫出的泪水,我恍惚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挽留不住地,在破碎,在流逝。他的宠爱与冷落,他的喜怒无常与阴晴不定侵袭着我身体的每一寸,为什么,为什么要宣泄在我的身上,为什么呢? 皇帝见我面色苍白,眼神忽而含了恻隐与愧悔,逐渐松开我的手腕,用力揽我入怀,像个孩子一样哭道:“朕不强你,对不起,对不起。” 我木然地被他拥在怀中,好冷啊,怎么这么冷,分明是暖春了。 不知拥了多久,他终于小心翼翼将我抱上凤辇,扶我端正坐好。 他亦庄严地坐上御辇,帝后显赫的仪仗穿过长长的宫道,仿佛又做回一对天下间最尊贵的、高高在上的夫妻。 是夜,皇帝不再迫我,他只静静躺在我身旁,呢喃道:“嫃儿,你总是能轻易让旁人喜爱,朕的皇子公主们皆很亲近皇后这个嫡母,晋王虽仅仅养在你膝下几年,也那么孝敬你,他们对朕都没这么亲近。” 我直勾勾看着上方的纱帷,思忖皇帝所言究竟出自真心还是别有用意,轻声道:“陛下是严父且忙于朝政,皇子公主们心里也定然是极亲近陛下的,只是惧于君上的威严罢了。” 他忽然支起上身,细细端详我:“果真么?” 我心中似掀起滔天骇浪,担忧皇帝已经生疑。 遂极力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冷声道:“那日护着陛下的人甚多,晋王素来纯孝,自然希望君父安康的同时,嫡母亦能保住安康。” 皇帝“唔”了一声躺下,静默片刻,沉沉低语中带了些许难堪的意味:“当日在西山,朕,也很担心你的安危。” 夜微凉,犹能透过床纱隐隐望见外头的皎皎月光。 我不免怔愣,无力而艰难地笑了笑:“是吗?多谢陛下。” 皇帝没有再说话,而是阖眼睡去。 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只到底松了口气,皇帝没有疑心就好。 第二日早朝之后,昀踏着日光来请安。 他的眼眸总是那般清亮,仿佛能驱走茫茫长夜中所有的黑暗。 昀仪态端方地行过礼,我倚在窗下一壁插花,一壁含笑:“听闻如曼和王菀都有了身子?对了,可知你大哥的侧妃和两个侍妾也有喜了?” 桃李花枝簌簌立在碧彩如意纹双耳矮瓶中,是这般盎然蓬勃的生机。 昀垂下眼眸,氤氲出寂寥而恬淡的笑意:“儿臣,终于尽了责任。” 我闻言顿了顿手,心中哀叹一声,方拣了案上一枝新桃,继续在瓷瓶旁比划:“在其位,谋其事。越是在高位,就越是要承担许多身不由己之事。情爱,在天家,应是最不要紧的。人不能总由着自己的性子,你能克之律己,母后很高兴。” 他虽温和含笑,眼中却洇出不易察觉的泪光。 我讶异至极,昀虽是明净君子,但从不软弱,相反异常刚毅果决。 我搁下手中的桃枝,勉强勾了勾唇角:“娇妻美妾,大抵乃天下男子之乐也。” 昀抬首凝视于我,罕见的脆弱须臾散尽,郑重道:“旁人之乐,于儿臣是悲。儿臣说过,若按儿臣私心,宁可不要齐人之福。” 我躲避着他的目光,讷讷道:“皇子亲王,怎可任性。” 他依旧坚定如磐石:“儿臣相信,总会有可以任性的那一日。母后常教导儿臣,女子不易,所以她们虽非儿臣想娶,儿臣却也一直善待她们。可是,除了责任,儿臣真的,再也无法做到其他了。” 我这才与他对望:“你很好,已是无可指摘。” 昀忽而走近,凝眸道:“母后哭过。” 他的语气是这样肯定,我分明在晨起时已细细妆扮过,他竟还是瞧了出来。 昀平静的面色陡然变得沉痛:“那个人是不是又伤害了母后?” 我心急道:“你一向冷静,怎会如此失了分寸,那个人是皇帝,是天下之主!” 他定定望着我,容色在疏疏明光映衬中,愈发俊美如谪仙:“儿臣为何失了分寸,母后不知吗?” 我逃也似的移开视线,转而摆弄起案几上的花枝,沉默着不愿去答。 那是不被允许,不被认同,即使再过千百年也不会为世俗所容的。 所谓礼度宗法,究竟困不困的住人心,我不知道,我是这样茫然,这样懦弱,这样恐惧。 昀终究不忍我难过,遂不再多言。 渐入深夜,各殿宫门皆下钥。 今夜皇帝并没有召幸任何妃嫔,而是独寝于延庆殿,依例不许任何人打扰。 千秋殿宫门外却遥遥传来猛烈的扣门声,随之而来还有女子凄厉的哭声。 我本在院中独酌,着实被这扣门声唬了一跳,画竹怒道:“何人如此胆大!” 缮宝一路小跑过来:“娘娘,宫门处的内监们说似乎是韦美人。” 我惊讶地放下酒盏:“究竟何事让她如此失仪?让她进来罢。” 画黛不禁蹙眉,忙嘱咐道:“缮宝!告诉他们几个人,围着韦美人别让她近娘娘的身。” 是故宫门夜开,韦美人头发散乱,衣衫似被勾破一般,跪下嚎啕大哭:“皇后娘娘救命!贵妃要杀我!” 第97章 第九十一章 画黛一向谨慎,立时肃然道:“韦美人慎言!若无真凭实据,攀污正一品贵妃,你可知是什么下场?” 韦美人涕泗横流,脸上的妆糊成一片,很是狼狈:“宫门下钥之后,婢妾因睡不着,便,便一时顽皮偷带着侍女蔷儿去花园子散心。可是走着走着,蔷儿她就不见了,有个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蛮力太监捂住了婢妾的嘴,又死命拿了一团子臭布往婢妾嘴里塞。然后还把婢妾往水井那儿拖,天可怜见儿!幸好婢妾狠狠拿簪子反刺了他,这才挣脱了!婢妾也不敢再回留仙阁,遂往皇后娘娘这里来了!” 我不疾不缓饮了一口果酒,方温声问道:“你可看清那太监的模样了?” 韦美人手上有几道血痕,她抹了抹眼泪,鼻涕几乎要流到嘴角,竟是丝毫没有了体面。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呢,我摇了摇头,哭笑不得地接过画黛的帕子,放柔了声音亲自为她拭泪:“妙虞,别哭了,在这里不必害怕。” 然而妙虞愣了一瞬,红红的眼睛眨了又眨,哭的竟更厉害,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谢,多谢皇后,皇后娘娘。” 画竹略一犹豫,道:“韦美人,您如何断定那太监是贵妃的人呢?” 妙虞挠了挠早已蓬乱的头发,语气低落:“我没有证据,那太监很眼生,他原是在我身后袭击,再者我逃走时,也来不及回头再仔细瞧他模样,只约莫记得他身高大抵是六尺,有些黑,宫里这样式儿的内监实在太多了。” 画黛若有所思:“虽韦美人用簪子刺了那内监,可宫中内监动辄数万,总不能一一查验。” 桂檀亦道:“况且韦美人在宫门下钥之后,还去园子,这原本已是犯了宫规,不好明言的。幕后之人,当真是好周全的心思。” 一时竟陷入僵局,我沉默片刻坐下,问妙虞:“你睡不着,是蔷儿怂恿你去园子的?” 她颇有些恨恨,“娘娘英明,我平时对蔷儿那蹄子不薄,蔷儿竟这般害我!” 妙虞继而愤然道:“定是贵妃!只因我不肯为她做事,不肯听她的话,她便想要我的命!无用之人不必留,韦府家训素来如此!” 此时一个小内监低头上前来,缮宝会意,过去听他说话。 少顷,缮宝再度过来,躬身道:“娘娘,派过去的小内监们找到了宫女蔷儿,蔷儿自称被人迷晕,醒来时已在灌木丛里。未免打草惊蛇,这会子内监们已将她送回了留仙阁。” 妙虞气的脸色发赤:“迷晕?也不知她是真晕还是假晕,惯会胡扯的!” 我凝思不语,良久方道:“今晚这事儿,得掩下。究竟是没有真凭实据,仅凭猜测,不仅不能撼动贵妃分毫,反而会伤及你自身。” 妙虞哭着爬过来:“婢妾竟不知能活到何日了,幸好一路逃过来各宫各殿紧锁,无人瞧见婢妾,不然光犯了宫规便够婢妾受的。” 眼波流转间,我指尖轻叩石案,含笑道:“你放心,本宫会护着你。他们暂时定不敢再轻举妄动,留仙阁伺候你的人,你明儿挑几个不安分的,寻些错处遣返,自会有稳妥的人来替他们。” 妙虞这才放下心来:“娘娘隆恩,婢妾谨记在心。” 我缓缓起身,抚着指尖鲜红的蔻丹,不怒自威看向众人:“今夜之事,不可往外吐露,若有违逆,杀无赦。” 所有人纷纷跪下,妙虞颤颤地望着我,似乎第一次意识到,我不仅是一位温和宽厚的女子,更是一位谈笑间即可予人生死的中宫皇后。 妙虞被送走后,画黛画竹领着侍女们为我梳洗,桂檀年纪小些,按捺不住性子,倚在我膝旁柔柔问道:“娘娘,这韦美人竟不像个聪明的呢?” 我摸摸她的脑袋,莞尔道:“傻妮子,她是太聪明了,所以才装作不聪明。” 画黛亦看向桂檀:“韦美人知道这宫中只有皇后娘娘可以保她,便顺势借着皇后娘娘的手与贵妃对抗,今夜想要害她之人,不是贵妃便是她自己。” 桂檀似乎明白,却又问道:“为何韦美人一进宫就和贵妃闹翻,也不敷衍着求得贵妃信任么?” 画竹边用玫瑰汁子打湿巾子,边答道:“就算她求得贵妃信任,贵妃会给她什么好果子吃?你信不信,贵妃定会让她去办些要命之事。如今她一入宫便摆明了与贵妃不和,贵妃反倒不能明着去刁难她了,毕竟,贵妃在人前向来是装的最慈蔼大度不过的。” 四月,时值暮春。 虽还未入夏,天气却比往年此时热的多。 是以皇帝下令,携后妃皇子、宗亲勋贵至玉津园避暑。 园子里的规矩,素来不比宫中严苛。但皇帝以往太过勤政,所以并非每年都去避暑。 皇帝诏书一下,后妃尚且还好,几个年幼的皇子公主喜的不行,甚至手舞足蹈起来。 珑佶亦是如此,她与庆襄公主抱在一起蹦蹦跳跳,二人头上的小发髻一耸一耸,发髻上的铃铛亦清灵作响,奶母保母们皆含笑张手,生怕两位公主跌倒。 彼时皇帝坐在暖阁,与我商议选哪些人去。 他神态轻松地半倚在暗枕上,盯着我似笑非笑:“朕听闻皇后近日倒不再常与和妃来往,皇后觉得,和妃这次是否要去?” 我深感疲倦,漫不经心道:“陛下作主便是。” 皇帝爱惜颜面,轻易不肯落个苛刻后宫的名声。见我如此,反而抚掌笑道:“西夏素来忠心恭顺,也不好太落了西夏的脸,寒了属国的心,算了,便带上吧。这和妃,论姿容确是如仙似幻,可在宫宴上做个点缀,好让几个属国瞻仰一番上国后妃的风采。” 云谧是这样貌美绝世、清冽出尘,但凡她愿意争宠,定不会落得如今这样不咸不淡的地步。可是她不愿,她恐惧男人、厌恶男人,她此生唯一挚爱便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乌城公主。 诚然,云谧亦是脆弱的,她不能接受爱人已逝,于是将那爱意寄托在我身上。她单纯而热烈地守着我,仿佛守着我,便能从寂寥黑夜中汲取温暖与快乐。 若有一日,她能从这深宫之中解脱,能寻到真正的自己,为自己好好活一次,该多好。 皇帝吃了口茶,又做出开玩笑的样子:“皇后怎的不与她来往了,倒显得有些欲盖弥彰了。” 我垂眸道:“陛下那晚说的话,臣妾一直铭记在心,若再不顾陛下感受,岂非藐视天威?” 皇帝不由嗤笑一声,意味深长:“这样说来,倒像是朕在难为皇后了。其实非朕多虑,你知道,这宫闱之中,明面上光鲜着,光鲜的外皮下污糟多的是。蜀王混账也就罢了,皇后可不能那么混账。” 他继而又握住我的手:“好了,朕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从前与和妃如何来往,今后依旧来往着,不然反倒让旁人瞧着生疑。朕相信,皇后不会让朕失望。” 看着皇帝冷峻深沉的眼眸,我神思恍惚,只极力维持着平和,含笑应了。 在玉津园的第一个黄昏,凉风习习,花树芬芳,皇帝携韦美人、孙才人泛舟游幸于南薰湖。 然而还未入夜,便传来皇帝震怒的消息。 当我匆匆赶至湖边,只见皇帝脸色铁青地坐在湖边亭子中,韦美人、孙才人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旁不敢说话。一名宫女如死人一般直愣愣坐在地上,面色灰败。 而高禄则捧着一只木盘,盘中赫然是一只小小人偶。 第98章 第九十二章 巫蛊之祸,素来是宫中大忌,动辄伏尸千里。 高禄躬身走至我身边,举起木盘,以备我观。人偶上写着的,是“建明”二字以及皇帝的生辰八字。 建明,是皇帝的表字。 我惊惧已极,竭力保持着仪态:“是谁犯下这等谋逆之事?” 高禄立即回禀道:“方才陛下携韦美人、孙才人游幸于南薰湖,这宫女乃孙才人贴身侍婢杏斐,那物便是,便是从这宫女怀里的石榴荷包掉出来的。” 孙才人哭喊着辩解:“陛下娘娘,婢妾是冤枉的,婢妾不知杏斐这杂碎竟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啊!” 皇帝幡然变色,十分不耐地喝道:“闭嘴!” 宫女杏斐依旧面色灰败,只冷笑一声:“狗皇帝,要不是韦美人身边那条阉狗把我荷包撞落,我便该继续日夜诅咒于你!我哥哥原在西山御苑好好当差,却被你一声令下株连而死!这世上我就剩下哥哥这么一个亲人,相依为命。你既害了我哥哥,我做鬼也不能放过你!暴君!昏君!” 语罢,杏斐眼中决绝,看向亭中的柱子。 皇帝扬声道:“按住她!” 侍卫们连忙死死押住杏斐,狠命扣着她的下颌,防止她咬舌。 杏斐挣扎不得,口中呜呜道来:“狗皇帝!不得好死!你也不过是个孤家寡人,不管后妃嫔御还是皇子公主,他们指不定都和我一样盼着你死!盼着你早点死呐!” 她的脸被侍卫们扣的渗出血,她也毫不在意,只管癫狂大笑,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皇帝的眼眸愈发浓黑如墨,浑身散发着嗜血的气息。 听了杏斐这话,他忽然直直盯着我,那布满怀疑和阴霾的神色使我胆战心惊。 此时,贵妃亦匆匆赶到,她慌忙行过礼,便紧紧握住皇帝的手,眼角犹有点点泪光,关切道:“臣妾在路上已听说了,陛下龙体可有碍?” 皇帝见到贵妃如此,神色方才渐渐和缓:“无碍,幼秾不必担忧。” 贵妃是典型的以皇帝为天的女子,她似乎一心一意皆系在皇帝身上,最是担心皇帝身体。从前皇帝中风一事,贵妃忠言劝谏虽被斥责,但皇帝之后必能醒过神,贵妃确实真心待他。如今又添西山御苑护驾之情,饶是铁打的心,也必会大受触动。 这些年来,皇帝虽并不是很宠幸贵妃,但作为男人,对一心为他、视他如天的女子,总归格外存了一份怜惜。 皇帝又看向我,目光森寒:“皇后便是这样管理后宫的?今日是巫蛊,来日岂非要酿的奴婢弑君!” 这话已是极严重的指责,我忙对皇帝屈身请罪:“臣妾知错,必会严正后宫,以肃宫闱纲纪。” 贵妃在旁侧身避礼,摆出素日慈蔼的脸面,柔柔劝道:“陛下,皇后娘娘向来容爱后宫,陛下就别再怪罪娘娘了。” 果然皇帝更加愠怒,沉声道:“容爱后宫?依朕看,皇后分明是宽纵后宫!这后宫越来越不像个样子,礼佛的礼佛,修道的修道,现下更有贱婢行巫蛊!” 他淡淡地凝视于我:“从今日起,贵妃协理后宫,皇后身子虚弱,好生养着为要。” 我平静接受,再度行礼:“皇恩浩荡。” 皇帝蹙眉,又如同看猫狗一般看向孙才人:“孙氏暴毙,择日发丧。” 孙才人血色尽失,浑身颤抖爬到皇帝脚下:“陛下,婢妾真的不知啊!婢妾冤枉!陛下,您不是最喜欢婢妾俏丽灵动吗?陛下,婢妾昨夜还为您侍寝了,求求您……” 皇帝厌烦至极,一下子踢开孙才人:“孙氏暴毙,宫女杏斐带下去拷问可有同谋,若拷问不出,即刻凌迟处死。” 孙才人几乎要发狂,拼着气力上去撕扯杏斐:“贱婢害我!” 贵妃眉开眼笑地抚慰起皇帝,我很想为孙氏求情,可是我不能。 孙氏与杏斐皆被侍卫内监带走,我孤独站在亭中,看着皇帝和颜与贵妃说话,难堪与痛惜不断涌上心间。孙氏只不过才十六岁,十六岁而已。 帝王的仁慈与残忍原都只在一念之间,他的一念,便可轻易夺去数人的一生。 韦妙虞仅是跪在地上旁观一切,就已然面色苍白,目光充满恐惧,仿佛物伤其类。 她与孙氏年纪相仿,又一道得宠,自是有些小娘子间的情分。 我渐趋恍惚,仍自强撑着笑:“臣妾告退。” 是夜皇帝自去了贵妃处就寝。 我却怎么也睡不好,噩梦连连,醒来泪水已沾湿枕畔。 直到第二日清晨,侍女们为我梳洗上妆初罢,我便挥退了她们。 万千青丝犹未挽髻,只松松散着,垂在宽袖素雪纱衣上。 如稚童一般伏在书案上发呆,顷刻,听得画黛禀报:“娘娘,晋王殿下来请安了。” 我片刻回神,一个激灵,忙道:“让他稍待!我,尚未梳髻。” 然而昀三两步间已经进来,画黛含笑打趣:“我的娘娘,不如让殿下今儿尽尽孝心,为您梳髻。” 昀长身玉立,白皙的面容上桃粉缓缓漫开,内敛一笑。 我自然知道画黛不过是想要逗我开心而已。 偏偏画黛还很自觉地退下,并且在前殿嘱咐侍女们不许搅扰,好让我和昀安静叙话。 昀走至我身前,正色道:“母后,昨晚之事,儿臣已知晓了。” 在玉津园,我的居殿名为“万方安和”,此殿不似宫中的千秋殿巍峨壮观,却胜在犹如蓬莱仙境,繁丽幽深。殿后小园是一片杏花树,触目所及皆是暖风迟日、杏花轻烟的好景致。 我望了望窗外,不禁莞尔道:“到外头说罢。” 昀徐徐而笑,随手取过案上的一支碧玉簪,目光中有无限宠溺:“总得先挽好头发呢。” 我微窘,轻问道:“你何时学会挽髻了,还是叫她们进来罢?” 昀确实不会挽女子的发髻,他面对着我,虽神色如常,耳垂却已变得通红,略显笨拙地伸手拢起我身后的长发,略略思忖一番,竟真的挽成一个简单的螺髻。 挽好后,他温和含笑,眼眸亮亮的,透着机敏狡黠:“虽然不会,儿臣可以自学。” 我嫣然道:“是,昀最聪明,什么都能轻松学会。” 他身上浅淡的竹柏之香笼在我四周,倏然间,我的心境好像开阔许多。 从后门至殿后,杏树掩映交错。 春光与日光疏疏辉映,香凝深翠。这里,风景独好,清幽宁静。 我望着枝头簌簌绽开的红杏,几缕雪色轻烟自花间缓缓逸出,流光如此,当真不可辜负。 目光游移于花树之间,我轻问:“那日韦美人犯宫规遇刺,真的是贵妃所为?” 昀眉眼清和,语气庄严:“是,不过同样也是韦美人自己将计就计。那一晚,有人在暗中接应她,以防万一。她清醒,不会和母后作对,但她到底会有些小心思。然,只要与母后无碍,且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见他一本正经似个老学究,忽而鬼使神差的,像年少时一样玩心大起,浅笑着托起袖纱,折了一朵红杏插在他的发冠旁。 昀本就唇红齿白,在杏花映衬下,更添风流旖旎、郎艳独绝。 而他的气度偏偏是果决刚毅的,两相对比之下,竟愈发显出奇异的诱惑。 他很是高兴,眼里有如满天璀璨的星河流彩,“可好看?” 我怔了一下,点点头。 不能再看了,我告诉自己不能再看。 遂急忙转身,然而转的太急,没注意到脚下凸起的鹅卵石,一个踉跄眼看着就要跌倒。 昀飞快地接住我,转瞬间自己垫在地上,而我跌在了他的身上。 悔之悔之!素日的端肃仪态尽失了。不对,我的脸也丢尽了。 昀敛去笑容,眸色渐深,继续一本正经道:“急什么?” 我迅速起身,恢复雍雅的姿仪,只心还扑通扑通跳着:“可觉得疼吗?” “疼”,昀伸出手来,温和道:“扶儿臣一把。” “很疼吗?”我忙接过昀的手,“传太医来瞧……” 话犹未尽,他深深凝视着我,虔诚而珍重地在我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 仿佛一簇火自手背蔓延全身,我知道我的面容此刻一定无比绯红。 疯了,我和他,真的疯了。 第99章 第九十三章 慌乱地想要抽回手,昀却更用力地握住,继而轻健起身,紧紧拥抱我。 天光清明,我与他的影子伴着疏疏花叶交叠在一起,似隐着无限的缠绵。 昀的怀抱是这样温暖,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身上浅净的香味忽而变得浓烈。 我在沉沦,在堕落,在这重重压抑之下,我贪恋这片刻放纵的任性与欢喜。 这样的感觉,让我想起恣意率真的年少时,让我想起十五岁那年果敢的自己。 当户不折,飘而为苴。今兹不折,讵无来春?今兹不折,讵无来春! 此刻,我不是皇后,他不是晋王。 我只是沈嫃,他只是赵昀,好不好,好不好呢? 皇帝妾侍内宠无数,皇帝薄情寡义多疑,我真的心甘情愿被皇帝困在茫茫黑暗中活到死吗?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世人皆宽宥男子,却为女子架上一道又一道枷锁,这便是女子的悲哀。 我爱极这纯澈的欢喜在心头绚丽绽开的感觉,可不可以,放下所有的清醒克制,平生再任性一次? 这样想着,我亦抱紧了昀,此时的美好让我觉得不真实。 他的身躯渐渐变得滚烫,声音带着不可置信与欣喜若狂:“你都不知道,昀有多高兴。” 我忽然羞赧起来,丢掉了端庄,丢掉了肃穆,轻轻跺脚娇嗔:“你弄疼我了。” 昀立刻松开手臂,白皙的面容上桃粉愈盛,慌忙道:“哪里疼?” 其实不疼,只是他抱的越发紧,我受不住罢了。 缓缓垂首,却发现他腰带上竟还系着一只针脚粗蹩的小巧金缕囊,掩在其余系着的精致佩印、玉坠之中,显得十分不起眼。 纤手从他腰间挑起这只佩囊,疑惑不解:“这么不堪入目的针线,怎么挂在腰带上?” 然而越看越眼熟,昀清咳一声,温柔道:“平白取笑起自己来了?” 脸再次刷地一红,这针脚粗蹩的金缕囊竟真是我做的。前两年我不过一时兴起绣来玩,左看右看自觉绣的甚好,当时昀正好来请安,于是我颇有些骄傲地赐给了他。 如今再看,到底是脸上无光,遂耍赖似的想要解下来收回。 他敏捷闪开,攥着佩囊,眼中满是笑意:“不可!既赐给我了,怎好收回?” 我追上去欲揪住他的袖子:“不行不行,还给我罢!” 昀倏尔靠在一棵杏树前,我来不及止住脚步,直直撞到他身上,花瓣纷纷落下,如一场花雨,而我与他沐浴其间。 我从未见他笑的如此开心过,在漫天的杏影中,他深深望着我,微一俯首,交缠亲吻。 宗法、礼度、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皆被我与他,抛在脑后。 弦断,隐秘的刺激与不可言说的欢愉如盛绽的红杏,热烈至极。 然而尚有一丝清醒在我心里,我狡黠地推开了他:“你该去议政了,去罢。” 他亦知不该久留,目光羞涩而明朗,飞快吻了我的发梢,平复轻微的喘息。 杏花天影之下,昀愈显眉目如画,气度高华。 优雅地打开金缕囊,他莞尔道:“这是你最爱吃的蜜渍果子。” 我含笑从中拣了一枚,细细品来:“真甜!” 至午后,倚榻慵懒起,画黛见我醒来,道:“总归是殿下有办法,娘娘早晨那会子还郁结着,现已神采奕奕,奴婢啊,便放心了。” 闻言,我跣足走到海棠镜前,散着一袭长发,蝉纱白衣迤逦委地,轻轻搓了搓自己红彤彤的脸,似喜似嗔地睨了画黛一眼:“唤她们进来罢!” 画黛笑应了,拍拍手,侍女们鱼贯而入为我梳妆更衣。 第100章 第九十四章 梳妆罢,画竹含笑进来:“娘娘,公主和乐昌公主、庆襄公主请安来了。” 我搁下手中的珍珠花钿,眉眼弯弯:“快请进来,呈上茶果点心。” 侍女们打起帘子,只见令宜带着珑佶和令彤,温文娴静地走来。 珑佶张开肉乎乎的小手臂扑到我怀里:“母后母后!阿佶跟二姐姐和六姐姐玩的可开心啦!” 令宜、令彤二人乖巧地行过礼,一左一右坐在我身边。令宜抚着珑佶的小发髻,笑道:“母后,今儿午膳,七妹妹竟生生用了两小碗,进的可香呢。” 我捏一捏令彤的小手,慈爱道:“那彤儿用了多少餐食?” 令彤颇有些害羞:“用了一小碗,二姐姐吃得少些,只半碗。” 我刮了一下珑佶的小鼻子:“阿佶,你是不是又没好好用早膳?” 珑佶扭糖似的躲在令宜身后,令宜轻拍拍珑佶,看着梳妆案上摆的花钿:“母后还没贴花钿,快贴嘛,正好让儿臣们掌掌眼。” 我端然道:“宜儿,小娘子家家的,正该多吃些,莫为了纤瘦,耽误身体康健。” “是是,儿臣领会。”令宜拣了另一只翠钿在我额前比了比,温声道:“这翠钿倒很衬母后雪肤玉色。” 珑佶则拣了只梅花钿往自己额前一贴,十分俏皮地照着海棠镜:“母后,姐姐,瞧阿佶这样可美吗?” 令宜与令彤皆掩袖而笑,珑佶分明贴反了花钿,偏偏还很沾沾自喜。 我接过令宜选的翠钿,指着珑佶哭笑不得:“区区垂髫小儿,竟也这么扮俏爱美了?” 正当我被公主们簇拥着对镜贴花钿时,缮宝躬身进来通禀:“娘娘,陛下的仪仗往万方安和殿来了。” 深深的笑意忽而转淡,我平静点头:“知道了。” 令宜起身:“母后,儿臣带着妹妹们回涵芙楼。” 我亦知皇帝近来心情不好,生怕他吓到公主们,遂怜爱抚了抚令宜的头发:“好孩子,带阿佶和彤儿去罢。” 公主们前脚刚走,皇帝果然后脚便进了正殿。 他见我倚在梳妆案旁,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浮现久违的柔情。我心下一松,只要他不发怒就好。 皇帝撩起袖子,执起螺黛欲为我画眉,我旋即下意识地避开,皇帝脸色陡然一僵。 恐惧浮上心头,我连忙辩解:“陛下,臣妾已画过了呢。” 他注视着我,看不出是喜是怒,只搁下螺黛,淡淡道:“嗯。” 我又干巴巴地问:“陛下怎的这个时辰来了?” 皇帝负手于身后,反问道:“皇后不欢迎朕?” 不等我回答,他嗤笑一声:“待此番避暑回宫之后,朕,欲立秦王为储君,以定国本。” 窗外吹进和煦的风,依稀可透过纱帘望见外头一簇又一簇秾丽的芬芳。 我冷静异常,浅笑道:“可陛下昔年曾言,秦王虽为皇长子,然志大才疏,空有精明。” 皇帝沉默须臾,语中隐约自嘲:“朕拢共八个皇子,除却早夭的皇四子恪王,不过七个。其中皇三子蜀王不提也罢,皇五子渤海王、皇六子淮南王皆不成气候,皇七子皇八子更是年幼。晋王确为皇子之中出类拔萃者,文韬武略皆是上佳。” 略一停顿,皇帝的眼神犀利无比:“只是,他绝不能做未来的天下之主。” 我抬眸望着皇帝:“陛下所言为何?” 皇帝径自坐在榻上,缓缓吃了口茶,“晋王的生母江氏不过是个才人,是从前王府的侍妾而已,这倒也不是最紧要的。” 他继续道:“彻儿虽鲁莽粗蛮些,但他来日登基,不至于残害兄弟。可晋王若登基,必会对政敌斩草除根。彻儿至少可以做守成之君,现下他的侧妃侍妾们又都有身,子嗣上亦可指望。” 我听皇帝如此说来,心中讥讽不已。皇帝如此看重皇子出身,可他自己的生母当日也不过是七品的采女,还不如昀的生母,才人好歹是五品。再者,若论残害兄弟,有谁能比得过皇帝自己心狠手辣。 皇帝微一抿唇,又放柔了声音:“嫃儿,你是中宫皇后,是所有皇子的嫡母。无论谁登基,你都是皇太后。贵妃素来恭谨守礼,即使来日彻儿承继大统,她也不会骄纵的。” 我敛了神色,端庄肃穆地行了大礼:“只要国祚绵长,江山社稷可大定,臣妾便心满意足矣,再无他求。” 皇帝很是满意,亲手扶我:“皇后晓事明理,实乃天下之幸。世族老臣或有力争中宫养子为储君之人,朕希望晋王再三婉拒。如此,国朝可大安,再无党争动荡。” 可笑,当真可笑,皇帝竟要这般为他的好儿子秦王铺路。 秦王素来听话爱奉承,又无甚智慧,贵妃则是一心为皇帝,所以即使秦王做了储君来日羽翼丰满,亦不会威胁到皇帝独一无二的权力。 一时我竟不知,皇帝选储君究竟是为了这天下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不患寡而患不均,若当父亲的偏心至此,又如何能怪儿女无情,他何曾给过昀一丝一毫的温情? 三个月,只剩三个月的时间了。等夏季结束从玉津园回宫,就将祭太庙、告天地,立秦王为太子。 而太子名位一旦定下,秦王便占了大义。 不可以,绝不可以。 是夜,皇帝留宿于万方安和殿。 床帷之中,他轻轻摩挲我的脸庞:“其实皇后今日下午的妆扮甚美,比之平时的雍容静雅更添风流妩艳,朕很喜欢。” 一层一层的颤栗,密密麻麻缠上肌肤,强行抑制翻涌的恶心,我微微蹙眉:“陛下过誉了。” 皇帝很不赞同:“朕怎会过誉,你自年少时,便是美名冠上京的天子掌珠。朕从未见过哪个女子的容貌胜过皇后,即使是和妃,也只堪称与你春花秋月各有所长罢了。但论起对男子的诱惑,和妃可万万比不得皇后,她不过一木头美人矣!” 狠狠压下心中的不适,我勉强一笑:“陛下此言,是要羞煞臣妾了。” 他凝神看我半晌,徐徐凑过来,欲要亲近。 我再也无法忍住,想起枉死的孙才人、想起被五马分尸的兕奴、想起被凌迟处死的杏斐,想起许许多多的人,猛然一阵干呕,伏在床边任万千青丝委泄一地。 皇帝怒意顿生,眼中阴云密布,用力扳过我的面庞,又忽然云散天晴,环住我的腰喜道:“皇后是不是?嫃儿,是不是有身子了?” 我眼眶发红,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臣妾只是身体不爽。” 皇帝犹不死心:“召太医来瞧瞧,万一有了呢?” 我垂下眼帘:“不会,臣妾月信如常。再者,也无大碍,夜已深,不宜劳动太医。” 他这才恢复淡然,“唔”了一声,松开我,泛泛躺下。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直直凝视上方,恍惚思念着昀。 隔日,依旧好天气,玉津园的司酒太监呈了新酿的“凝露浆”进献万方安和殿。 彼时云谧和毓妃、敦妃皆在,静徽和郑宝琼入内请安。 侍女们款款倒满美酒,敦妃温声关怀郑宝琼:“秦王妃现下身子可养好了?” 郑宝琼再不似从前神采飞扬,她的脸色略苍白:“多谢敦母妃惦念,不好不坏养着罢了。” 毓妃叹息一声:“说来大殿下实在太……,唉,若非那夜他推搡,宝琼的孩子如今也早该落地了。” 说完,毓妃便拿帕子按了按眼角。 云谧瞧着毓妃这样,掩袖偷笑。我随手用金签叉了颗葡萄递给她,她忙接过,亲昵地望着我。 郑宝琼被敦妃毓妃勾起心事,愤愤道:“宝琼实在无福。” 她满脸不高兴,搁下酒盏,转而问静徽:“弟妹近来身子调理的可好?抓紧怀上是正经,可别让那起子妾室狐媚猖獗。” 此言一出,敦妃、毓妃皆笑容褪去,云谧不问世事,只一颗接一颗地吃葡萄。 静徽也未料到郑宝琼出此粗狂之语,几不可察地惊讶片刻,淡淡笑道:“嫂嫂说的哪里话,天家的女子,没有不尊贵的。至于孩子,倒也急不来。再者,近来陇西大旱,晋王殿下忙于公务,已经很久没进后院了。” 我旁若无人的饮着凝露浆,心中快哉快哉。只觉此酒当真甚美,遂一叠声打发画黛亲去赏赐司酒监。不知不觉就喝了好几杯,云谧急了,忙扔下手中葡萄,夺过我手中酒盏:“娘娘竟悄没声又喝了这么多!” 我略略一笑,然后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脑袋晕乎乎,趴在了案上。 再度清醒已是黄昏,我躺在榻上挠了挠头,实在口渴难当,便不顾仪态地抓起旁边小几上的茶壶往嘴里灌。 一边仰头灌茶水,一边好奇为何侍女内监皆不在,余光却瞧见昀忍笑走来。 “噗”地一声,茶水险些喷出来,完了,甚是丢脸! 慌忙放下茶壶,我刷的扯了丝被盖在头上。昀坐在我身边,宠溺道:“别躲了好不好?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我嗡声嗡气的问:“真的吗?” 于是拉开丝被,却瞧见他握着拳头继续忍笑。 气鼓鼓地把小枕头往他怀里一扔,昀轻松接住,温和道:“陛下已召了张昭仪、韦美人,今晚不会再来。” 我喜不自胜,起身轻轻拥住他,语中带出委屈:“我很想你。” 他深深抱紧了我,身上依旧是令我安心的浅浅清香:“每时每刻,昀都很想你。” 第101章 第九十五章 轻轻挣开昀的怀抱,他微微错愕。 我贪恋地看着他的面容,每一寸每一寸都想铭记于心。 彷徨不知最后该走向何处,或许从更早的时候,我心里对昀的感情已经发生了变化,只是我不愿承认,且不愿去面对。 他在我眼前,可我和他之间所隔,何止千万里。 那一年,我将他养在膝下。 诚然,一开始我只是为了自己的来日。 我害怕与皇帝互相折磨看不到尽头的日子,我害怕这寂夜中那么冷那么孤独的九重宫阙,我害怕那个日渐心理扭曲失去自我的沈嫃。 所以我要扶持庶子上位,我想为母族筹谋光明璀璨的前程,想成为一手遮天的皇太后。 可如今,我只想做回原本的自己。 遥望苍穹天光,天地如此辽阔,然我终其一生,难寻宁静。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不知何时情之所起,不知何时情之所终。 昀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的任性,犹如年少时的妄念,不顾天地,不顾一切。 痴痴怔住,昀似乎敏锐地察觉到我的种种情绪,他如水清亮的眼眸染上一抹极痛的哀色,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伤感的话语:“我求你,不要放弃。我的身心已然残破,我和你有太多身不由己。每一次,当我为了所谓的子嗣去强迫自己……” 轻轻踮脚,我温柔吻去他眼角微弱的泪光。 他修长的手拂过我的鬓发,无比郑重:“我想永远守着你。” 永远?我和昀之间,该如何永远? 强烈的负罪感猛然袭上心头,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只因一时的放纵,我便任由自己将他带入罪孽的深渊。 罪孽是从何时开始,是从他写的那一张“嫃”字,还是珊瑚珠手串,亦或泠泠月色下我与他并肩细语,被茶水烫到时他焦急攥住我的手,我惆怅时他伏在我膝前柔声劝慰,西山御苑遇刺时他失去冷静护在我身前…… 偏偏我与他,是最不能相爱之人。 压下心中万千愁绪,我垂首而笑:“离回宫只余三月,万事需小心。” 他缓缓拢住我,声音清沉:“多年来的绸缪,无一不是为了那个位子。我,必不会叫你失望。” 我抬眸凝望不语,昀的面孔如此明亮,和煦的笑意在他刚毅眉目间徐徐绽放。他那样好,笑起来就像是春日里最美的一束光。 我要记住他的模样,深深记住。 我与他的身后,承载了无数人的生死荣辱,接下来,无疑会有一场豪赌。 天气愈发炎热,五月下旬,西夏、北戎、高丽、琉球、安南遣使至玉津园觐见纳贡。 午宴异常隆重,后妃皆严妆华服,皇帝亦着冕服,威仪赫赫,好一派天家气象。 我含笑略过下方一眼,小声问画黛:“张昭仪因何不在?” 画黛躬身道:“义阳公主旧症复发,昭仪放心不下,便留在阁中照料,遂缺了席。” 我颔首:“待散了席,本宫去探望令华。” 使臣们纷纷呈上贡表祝词,北戎使臣素来豪迈,先是赞颂皇帝一番,又接着敞开双臂爽朗道:“不愧是泱泱上国!端看皇帝陛下的娘娘们,一个赛一个仙女儿似的,简直比天上的星辰还耀眼呐!” 第102章 第九十六章 皇帝问北戎使臣:“我朝荣宁公主与察合可汗相处如何?” 北戎使臣抚了一把浓密的长须,行了胡礼笑道:“可敦怀身四月有余,可汗高兴的很呐!可汗是皇帝陛下的女婿,这孩子便是陛下的外孙了!” 皇帝闻言颇为自得,高举酒杯爽快饮下。 相较北戎使臣,西夏使臣则是一如既往的谦卑:“和妃得以侍奉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实乃西夏之福。陛下施予小臣部族的恩典,我西夏世代难忘!” 皇帝笑意不达眼底:“和妃侍奉甚好,西夏有心。” 舞姬们梳着簪花髻,身穿赤雪双色罗裙,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盛世风采。 而皇帝,亦似乎在这满目繁华中渐渐骄傲自满,不再如从前那般朝乾夕惕。 我深知,作为正值盛年、国朝富足的天子,他正在不可避免地丧失忧患之心。 现下,秦王尚未正式确立太子名位,我必得冒一次险。 否则,来日他被立储昭告于天下,并坐稳东宫之位,那时的情势将远远比现今更难。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一舞罢,舞姬们袅娜欲退,北戎使臣仍依依不舍,直勾勾盯着舞姬们,几乎垂涎三尺。 秦王心领神会,起身道:“父皇,儿子想为北戎使臣求个恩典。” 皇帝摆出一副慈父的模样:“吾儿,但讲无妨!” 秦王恭敬笑道:“父皇,不如把这起子舞姬赐给北戎使臣吧!” 北戎使臣受宠若惊,喜的龇牙咧嘴:“秦王殿下当真豪迈,不愧是皇帝陛下之长子!” 皇帝居高临下挥挥手,轻蔑略过舞姬们一眼:“好!朕赐予你。” 北戎使臣喜不自胜,连连道:“陛下恩典,皇恩浩荡啊!” 当下这使臣就高兴的在位子上跳起胡舞来,肩膀在空中划了一圈又一圈,十分可笑滑稽。而舞姬们如花面容上却血色尽失,她们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等她们被粗蛮的胡人带回北戎,她们便会彻底沦落为玩物,会流连于北戎部落数个男人的帐子中,被打骂被羞辱被倾泄皆是常事。 云谧目含怜悯,哀痛地看向这群舞姬,手指死死扣住食案。 一种无力之感翻天覆地缠绕于心间,舞姬之中年纪小的甚至才十三四岁,她们的命运前程就这样被皇帝和秦王轻飘飘的断送在那苦寒之地。 妙虞则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的玉盘珍馐,面色十分苍白。 事实上,自那日孙才人被迫暴毙,妙虞就已经开始不对劲。 皇帝自然注意不到这些,他只倏然走下御座,含笑拍了拍秦王的肩膀:“秦王彻,乃朕第一子!秦王,类朕也!” 使臣们纷纷附和,宗室勋贵却是神态不一。 宴席罢,众人皆散去。 我遥遥与昀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甫一回到万方安和殿,缮宝便立刻俯首细语:“娘娘,那边说,韦美人想要求见。” 朦胧的香雾自炉中缓缓逸出,我沉声而允:“可。” 当妙虞漏夜而来时,我正倚在窗下看泠泠月辉洒落廊檐。 她的神色充满惶恐,猛地跪下:“皇后娘娘,陛下是打算立秦王为太子了吗?” 我轻轻拨弄茶盏盖子,微笑注视于她:“你消息倒也灵通。” 妙虞不卑不亢:“事到如今,我也不瞒娘娘。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实实不能看着贵妃秦王与韦氏一族小人得志。现如今我身上尚且背着韦氏女的名号,想必妙虞对娘娘来说还是有一二用处的。” 我倾身握住她的手:“你当真一点都不在乎,身为天子嫔御的尊荣?” 妙虞点头,神色清明,坚定道:“陛下薄情,纵使妙虞拼尽全力,也换不得一丝疼爱。说句大不敬的,一旦山陵崩,婢妾等也只有陪葬的份儿了。何况,倘若陛下哪天一个不高兴,像赐死孙才人那般赐死我,妙虞实在害怕。与其日夜悬心,不如助娘娘一臂之力,只求娘娘能保婢妾平安出宫!” 松开她,我吃了口茶,和声道:“出宫后你要如何过活?” 妙虞眸光一暗,旋即答道:“不劳娘娘费心,妙虞此身破败,万幸有一人不弃妙虞。反正婢妾打小养在庄子上,除了韦氏族人,外头也没什么人认识我。待我大仇得报,逃离出宫,如寻常人一样过活也无不可。” 我凝眸不语。 画黛从后殿进来,捧了一只木盒。 我颔首,打开木盒,纤手取出里头极平常的赤金镂腹葫芦镯。 戴在妙虞的手腕上,沉沉道:“到那一日,自有人告诉你该如何用它。你放心,里头药物发作起来并不很快。只要你不妄动,本宫,定会保你平安。” 妙虞大骇,“这,这是?” 我徐徐而笑:“你不用知道这是什么。” 妙虞竭力平复心绪,只是嘴唇仍自微微颤抖:“好,我这条命,皆托赖给娘娘了。” 待她在夜色中离去,画黛方问我:“娘娘,那里面并没有任何东西啊?” 我立在窗边,月光下的花叶枝影落在裙裾之上,低声叹道:“现下是没有,这也是我对她的一番考验,但愿她不会让我失望。” 画黛眉心猝然一跳,良久良久,她捂住我微凉的手:“无论如何,奴婢们誓死相随,永不离开娘娘。” 第103章 第九十七章 翌日,我再度携珑佶探望义阳公主。 彼时张昭仪伏在义阳公主的床榻旁,眼睛熬的猩红,憔悴不已。 她犹想强撑着行大礼,我急忙扶起她:“令华如何了?” 张昭仪略略一让,只见令华揪着心口,满脸冷汗蜷缩在锦被里。 珑佶霎时便哭了,攥住小手上前,轻轻靠在令华床头,“五姐姐是不是很疼?姐姐别怕吃药,我把芙蓉李子、海棠香果儿都给姐姐吃,姐姐快点好起来吧。” 令华虚弱一笑,柔柔道:“七妹妹,不哭。等姐姐好了,陪你去放风筝。” 我避开孩子们,压低声音问张昭仪:“令华虽胎里不足,但这些年被你拘在阁里精细养着,即使旧症常发,也不像此次这般凶险,太医究竟怎么说?” 她垂泪不已:“太医们还是那套说辞,左不过先用药石,再端看公主能否撑过去。” 珑佶忽而扬声:“母后,五姐姐要和您说话!” 我与张昭仪忙回到床榻旁,俯身道:“令华,母后在。” 令华如秋风中瑟瑟的落叶,生机凋零:“母后,父、父皇为何不来瞧儿臣?” 未等我想好说辞,张昭仪便忙道:“华儿,母嫔告诉过你,父皇忙于朝政,不得空。” 令华失望而凄楚地摇摇头,脸上显出几分不愿拆穿张昭仪的了然。 珑佶止住抽泣,满目皆是心痛与焦灼:“我这就去请父皇过来看姐姐!” 画黛见我无意阻拦,遂利落福身,带着侍女内监们跟随珑佶。 张昭仪不觉发怔,苦涩含泪:“是我这没用的生母不得圣心,才教陛下待我的公主也不过尔尔。” 令华颤颤伸手,努力去擦拭张昭仪的泪水:“母亲别难过,华儿不疼了,别,别哭。” 那么乖的孩子,那么乖的孩子。我侧过身去,强忍悲意,唯恐扰了她母女俩。 不知过了多久,张昭仪倏然绝望嘶吼:“令华!令华!我的孩子!” 我从圈椅上惊起,眼睁睁看着小小的女孩生生断气。 奶母们不敢置信地去探义阳公主的鼻息,确认之后纷纷跪下大哭,紧接着一阁子的宫女内监全部下跪哀泣。 张昭仪几乎要晕厥,侍女拼命扶着她,她整个人面色青白:“不!不会的!我的孩子!她没有,她还在!” 皇帝此时终于来到,珑佶第一次经历姊妹的逝去,骤然丢了魂似的瘫坐在地上。 阁中连绵起伏的哀哀哭泣声如同绳索一般,绞的我快要喘不过气,轻轻走至皇帝身旁:“义阳公主临终前,问陛下为何不来瞧她。” 皇帝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悔恨,当下僵立在帷幔旁,良久不动。 张昭仪依旧不愿接受爱女死去的事实,只留恋地抱着孩儿渐渐冷去的身子絮絮低语:“令华,我的令华最懂事,不要吓唬母亲,好不好?母亲的心要痛死了,令华,求求你醒过来,你是母亲唯一的指望啊!不要丢下母亲!求求你!” 我颓然走出阁中,天色如此晦暗,无力与忧伤侵袭着四肢百骸,难以相信那么乖巧地唤我母后的孩子,突然就走了。 残阳如血,世事无常。 就这样停滞在廊下,听执事内监们打板报丧,哀恸声漫天盖地而来。 义阳公主薨,皇帝许是愧疚,因此丧礼极尽哀荣,追封义阳公主为岐国温怀公主,丧仪依亲王例。 直到六月,珑佶依旧郁结于心,梦中常自惊醒呼唤她的五姐姐。 而皇帝,只不过哀伤几日,便又寻欢作乐如故。 这天我再度探望张昭仪,从她阁中出来,不禁无奈叹息,对画黛道:“张昭仪,怕是走不出丧女之痛了。” 画黛亦是叹息,画竹却心直口快:“说来晋王妃也是张昭仪的侄女,如今张昭仪这般,她竟也不去劝慰一番。” 画黛忙拍了下画竹的手,“偏你多嘴,主子们的事岂容咱们置喙?” 我涩涩一笑,静徽素来淡心冷情,如何会在对她无用的人身上费心思呢。 满宫皆不过寂寥几日,张昭仪却要寂寥余生。 六月中旬,静徽与郑宝琼一道入内请安。 此时立秦王为储之势愈盛,而郑宝琼竟也不似料想中那般得意。 她反而是一副极寻常的模样,仿佛秦王的荣辱与她无关。 静徽很是贤惠,不嫉不妒:“母后,现下两位侧妃怀相皆很好呢,儿媳也就放心了。” 我浅浅一笑:“有劳你照看她们。” 郑宝琼懒懒瞥静徽一眼:“弟妹好大度,我反正做不来这起子事儿。若是在民间,妾通买卖,哪里还会有主母照看奴婢的道理。” 静徽姿仪端雅:“我不光为了她们,更是为了子嗣。如今长嫂府中的侧妃侍妾,也都要待产,但等来日孩子落地,还不是只能认您这个嫡母。” 郑宝琼颇有几分不屑:“弟妹当真贤德,嫂嫂我自愧不如。不过弟妹既对偏妃妾室这般上心,缘何不去瞧一回张昭仪,张昭仪论起来可是你的姑母。” 静徽望了望我,不慌不忙解释道:“怕见了彼此伤心,倒不忍心去了。” 郑宝琼很不顾静徽颜面,立时嗤笑几声,轻执纨扇摇了摇凉风,言外之意尽显:“母后,儿媳啊,真是好生敬仰弟妹呢。” 我微笑不语,只吩咐侍女们赏赐二人一些物什儿,便打发她们回去。 近来,妙虞也越发变成最得圣宠之人,陪伴皇帝游湖饮宴,竟无闲暇。只是皇帝虽命她常伴,却也没有过多赏赐或位分晋封。 另一头,秦王自觉储位已成囊中之物,连日递了折子,请求加封其侧妃王蘅之父。 此举令秦王嫡妃郑宝琼之母仁睦长公主警铃大作,想是生怕属于女儿的后位被秦王所夺,献给王蘅。是以仁睦长公主及郑氏一族对加封王蘅之父一事,百般阻挠。 毓妃得知此事时,狠狠嘲讽了一番,暗地对我道:“还没敲定的事儿,这些个轻狂人便尾巴快翘上天了。现如今上京勋贵,谁不知道秦王专宠于侧妃王蘅,冷落王妃郑宝琼。也难怪仁睦长公主一系急躁,这还没正位东宫呢,便这般对她女儿,来日真成了太子,还不更加肆无忌惮。” 我澹然点头,细细修剪花枝:“陛下看中的,可不就是秦王憨莽。” 毓妃抚一抚微皱的兰桂纹湖蓝锦袍,低声道:“陛下究竟是个什么眼神,当真是……” 等毓妃走后,我凝神打量淡雅而静美的花枝,对画榴粲然一笑:“榴儿,这盆花给韦美人送去。” 画榴正色道:“娘娘心意已决?” 我定定望住她:“是,韦美人既沉得住气,本宫自然要用她。告诉张培之的徒弟,好好养护韦美人的葫芦镯。” 画榴领命而去,画竹目含疑虑:“娘娘,韦美人究竟知不知道张培之是咱们这边的人?” “知道不知道有什么要紧?她也不过猜测罢了,左右咱们不会害她。”我温和道,又看向桂檀:“去请晋王殿下。” 少顷,昀从立政殿过来。 他静静坐在榻上,而我倚在他的肩旁,心中无比安定。 碧玉沉水香袅袅燃起,甘甜清幽的雾烟薄薄弥漫在殿中,显得飘渺而朦胧。 “无论如何,余生,我与你共进退。” 第104章 第九十八章 他的唇边绽开一缕极温柔的笑意:“即使死去,昀亦无憾了。” 闻言,我淡淡怅惘,他却忽而与我十指紧扣,温柔的目光之下隐着坚毅和倔强:“可我不能死,因为我有你,我想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昀的面容在朦胧香雾的映衬中,闪耀着如山风掠过,朝雾初起时的曙光。 恍惚之间,年少时皇帝与仁宗皇帝的面容似也重叠在一起。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最终没有逝去,没有逝去! 我是一个罪人,我是一个罪人,就让我做一个罪人。 鬓发微垂,软如绿云,发髻斜斜一支赤金流苏清凌作响,我满怀依恋伏在他膝上,任窗外天辉疏疏洒落于身。 “昀,我好像真的……” 他缓缓而笑,轻抚我的鬓发:“沈嫃、沈嫃。” 我复又抬头望着他,绷着脸假怒道:“为何直呼我的名讳?” 昀凝视于我,眸光熠熠:“不可说也。” 我一愣,笑而轻叹:“七夕那晚,陛下会按例带后妃于桐花台宴饮,你要仔细。来的太快,容易叫人生疑,太久,则易失去最好的时机。” 虽以最寻常的语气说出此话,可我与他都知道,即将面临的是什么。 至六月下旬,秦王侧妃王蘅生下一男婴,然而此男婴出生当日即夭折。 六月最后一日,秦王侍妾诞育秦王之长子,皇帝大悦,为其赐名赵擎。 七月初三,王菀生下晋王长子,乳名唤作元实。 仅隔一日,如曼生下晋王次子,乳名唤作保寿。 七夕节前一日,秦王另一侍妾产下一女,是为秦王之长女。 因着连日来皇家新诞子嗣之喜,皇帝心情甚佳,特令此番七夕节大办,并赏赐六宫嫔御。 七夕节的清晨,宫娥们便用裹头香搭成小巧的桥梁,装上栏子,又在栏上扎以五色丝线制成的花儿朵儿妆饰。桥上用通草、色纸、芝麻、米粒等,制成各种器物样式,另供奉花果、脂粉、牲礼、香药、金银缕于青玉案之上,以备入夜时分后妃对月敬拜。 这样热闹的节庆,珑佶却微感小恙,她虽仍想去桐花台,我只坚决不肯。 七月亦雅称为“兰月”,七夕当日则被称为“兰夜”。 珑佶颇有些不依,摇摇我的手臂道:“母后,阿佶还想和姐姐妹妹玩兰夜斗巧呢!” 但我仍然异常严肃地拒绝了她:“外头风侵夜凉,阿佶,你好好休养才是正经。乳母与保母们都会看着你,你若不听,她们便会受罚。” 珑佶撅起小嘴,掰着手指无奈道:“好罢,好罢!那母后明儿要给我樱桃毕罗、芙蓉李子、海棠香果、蜜渍金橘吃,好不好?” 我怜爱至极地抚了抚她的双环髻,“好,明日定不会拘着阿佶少吃这些。” 珑佶很快又开心起来,连连点头。 黄昏时分,皇帝携后妃以及未成婚开府的皇子皇女们来到桐花台。 甫一入座,贵妃便近前献上一只精细的龙腾金云香囊,对皇帝温婉细语:“妾妃承天恩,侍奉陛下已二十载,当真不甚欣喜。妾身所有之物皆乃陛下所赐,唯亲手穿针引线方可聊表心意。” 语罢,贵妃很是感怀,竟微微哽咽盈泪。 皇帝显然受用此道,忙起身扶起贵妃,和声道:“幼秾待朕的心意,朕都知晓。来,你为朕系在腰带上吧!” 贵妃柔柔一笑,素手缓缓在皇帝腰间摆弄,直到我饮完一杯香茶,她才终于系好。 略一抬头,只见云谧一手捂着眼,毓妃和敦妃纷纷蹙眉,年纪小的皇子公主竟似乎都在憋笑。 贵妃恍若不觉,又含情脉脉地望了皇帝几眼,方退回自己的席位。 皇帝落座,忽而对我冷声道:“皇后可制了针线物事?” “陛下恕罪,臣妾于针线上向来粗陋,怎好拿来现眼。”我神色平静,不慌不忙道。 皇帝黯然,“朕都记不得,皇后上一次给朕绣香囊是什么时候了。” 我轻声答:“臣妾也记不清,不过陛下岂缺香囊,眼前贵妃绣的这个便是上佳呢。” 皇帝索然无味地浅酌玉盏,酒过一巡,妃嫔们依次上来敬酒。 然而皇帝也并不是谁呈上的酒都会喝,只有妃位或得宠之嫔御所敬,才会一饮。 贵妃自是第一个敬酒的,她捧着一壶桂花酿款款福身:“臣妾祝陛下娘娘岁岁今朝、福泰康宁。” 皇帝身前的试毒太监以辟毒银针验过,方由高禄亲自接过端给皇帝与我。 李通执壶倒酒,我与皇帝笑饮,因我素来不胜酒力,遂浅尝辄止,小抿即罢。 敦妃呈上的是清酝,毓妃则是桑落酒,云谧与熙妃、张昭仪皆无意趁机献媚,直谦让起低位的嫔御们。三两人之后,即轮到妙虞。 我强自镇定,不着痕迹地看向妙虞。 她一如既往的妖娆含笑,霞烟紫的薄薄纱裙紧紧包裹她的美好,身段丰腴有致。 妙虞纤手挽酒壶,夜色灯火映衬着她妩媚动人的面颊。 “陛下,这是婢妾制的梨花春,陛下可定要疼疼婢妾,赏脸饮一杯呀!” 皇帝微眯眼睛,抚掌笑道:“偏你淘气!朕怎舍得不饮此杯?” 妙虞嫣然含春,俏生生地使试毒太监验过,此时高禄刚要接过酒壶,妙虞便状若顽童一般将酒壶盖儿顺手往高禄怀里一抛,侧身娇嗔:“陛下,婢妾想亲自倒给陛下喝呢!” 皇帝已有醺意,摇了摇金柄羽扇,作势叹息:“朕岂会驳了妙虞此求,只是今晚,朕必饶不了你!” 这话说的极是露骨,叫年幼的皇子公主听见实在不成样子。 妃嫔们此时恨不得捂住儿女的耳朵,虽不敢怨视皇帝,却都对妙虞目含鄙夷。 我手中不禁渗出冷汗,眼见着妙虞一边走上来,一边以袖遮掩,微微转动葫芦镯。 皇帝眼中生欲,紧紧盯着妙虞雪白细颈以及一对若隐若现的丰满,调笑道:“韦卿真是好香。” 妙虞若有似无贴着皇帝的手臂,音如黄鹂婉转:“陛下,请饮满此杯罢。” 皇帝却轻叩御案,道:“不急。” 第105章 第九十九章大结局 极力维持平静的神色,然而我的内心早已是滔天巨浪,如置悬崖峭壁。甚至不敢去瞧皇帝的面容,唯恐引起皇帝怀疑。 短暂的片刻,于我却似乎漫长无比。 皇帝终于又对妙虞笑道:“朕就着你的皓腕饮下此杯,岂非更加口齿生香?” 妙虞旋即柔媚奉上,皇帝果真一饮而尽。 我这才抬眸望了妙虞一眼,妙虞心领神会,婷婷袅袅地退下归座。 皇帝已是有些醉了,脸色微微酡红,眼神迷离。 此时妙虞借口更衣,离开了宴席,窈窕身姿渐渐消失在夜色深处。 皇帝忽而又看向我,我心如擂鼓,缓缓笑道:“陛下为何这般望着臣妾?” 他的唇角略略勾起,正要开口回答,却陡然口吐鲜血,阖眼瘫倒在龙椅之上。 妃嫔公主纷纷惊惧惶恐到了极点,贵妃尖声大叫,如疯妇一样扑在皇帝身上大哭。 此时,唯有中宫皇后能主持大局。 我镇定地扫了下方一眼,厉声道:“高禄!你带侍卫去追回韦氏!李通,速召晋王以及辅国大将军入玉津园护驾!” 二人忙领命而去。 贵妃慌忙抬头争辩:“皇后娘娘一向公允,怎能不召秦王入内!” 毓妃冷冷嗤讽:“贵妃别是糊涂了,韦美人可是你韦氏一族的女儿,贵妃秦王不需避嫌吗?” 贵妃再不顾体面,癫狂怒骂:“那个贱蹄子,也配做我韦家人!她自入宫起便与我不对付,毓妃是瞎了看不见吗?” 毓妃亦怒:“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姑侄提前串通,好在今儿撇清关系!” 这样的场合,没有低位妃嫔敢出一言。 我定下心来,庄严道:“缮宝,你先带人送小皇子小公主回各自居所去。贵妃、毓妃、敦妃留下,其余妃嫔,皆回殿阁不许离开半步!如今陛下已崩,然储位仍未定。国不可一日无君,为保国祚绵长,为正公允,本宫会连夜请宗室亲王与宰辅阁臣过来,定下新帝!” 敦妃躬身行礼,言辞恳切:“皇后娘娘圣明,娘娘乃天下之母、中宫元嫡,妾妃等恭领娘娘安排!” 云谧与张昭仪立刻带着嫔御们行礼:“妾等恭领娘娘安排!” 贵妃只继续扑在皇帝身上,泪流不止:“陛下!陛下快醒醒,臣妾和彻儿该怎么办啊!” 我静静看着皇帝的身躯不语,少顷,命内监们奉皇帝遗体回颐安殿。 贵妃犹自追逐皇帝的遗体,钗环坠落一地。 侍女们死死扣住贵妃,我淡淡对她道:“如今山陵崩,贵妃莫扰了陛下安息才是。” 贵妃以极怨毒的目光盯着我:“皇后为何毫不哀伤!” 我并不回答她,只毓妃忍不住斜睨贵妃一眼:“若皇后娘娘也同贵妃这般,后宫朝堂怕是要乱的不像样子了。” 至颐安殿,宫人们早已布置好了灵堂,白茫茫的一片。 我端坐在偏殿,贵妃、敦妃、毓妃皆坐左右下方。 画黛从外头进来,俯身轻道:“娘娘,永康公主已被和妃娘娘哄睡了。” 我恍然颔首,“请和妃这几天好好陪伴公主,公主还小,怕是被吓到了。” 画黛恭敬应下,画竹又匆匆进来:“娘娘,晋王殿下及辅国大将军带着骁骑营、北城营入内护驾,已至玉津园鸣凤门了!” 我心下一松,“传懿旨,开鸣凤门!” 贵妃含泪冷笑:“皇后当真是剑走偏锋的好手段啊!” 我侧首淡漠地望着她,威仪尽显:“本宫念你素日的谦卑,今晚不与你计较失仪之罪。如若再度口出不逊,休怪本宫无情。” 此话一出,贵妃尚且还可,她的大太监盛喜却吓得跪倒,急急低声劝她。 我不再理会,起身至颐安殿宫门处等候。 昀和辅国大将军王翊一道赶来,他眉眼冷峻,望见我时才倏尔变得柔软。 王翊神态谦恭,下跪行礼,我让昀亲自扶起了他。 随即,昀肃容走进正殿,再三拜过皇帝遗体。 王翊低声道:“依娘娘安排,在接到入内护驾谕令的同时,臣便即刻派犬子去包围了那位的王府,任何人不得出入。” 我茫然地看向夜色深处:“现下,传本宫旨意,派人押他来颐安殿罢,好生待他,莫让他受伤。” 铜壶滴漏不知响了多少个来回,恭王、豫王、中山王、礼王以及卢阁老、崔阁老、韦鋆等宰臣陆续入内。 秦王亦被王翊之子押至颐安殿,哀嚎一声,怒目圆睁:“皇后嫡母为何要这样待儿臣!儿臣究竟做错了什么?那韦美人所为与儿臣实在无关啊!” 画黛恭谨对秦王道:“韦美人仍下落不明,只好先委屈殿下了。” 秦王犹挣扎不已:“儿臣不服!儿臣不服!” 韦鋆行礼,义正言辞中带了质问的意味:“陛下在时,已有属意秦王殿下为储之心,敢问皇后娘娘,倘若韦美人真是贵妃秦王指使,于贵妃秦王有何益处!” 恭王蹙眉,犹豫再三,上前对韦鋆道:“韦相慎言!陛下从未有明旨彰示秦王为储,私下所言亦无人可证明,这……” 贵妃如疯妇般冲出来,指着我怒吼:“陛下优待于我,又看重我儿!我们怎会干这等蠢事!分明是那贱人自己所为,或是旁人背后指使!” 慢悠悠地坐在圈椅上,我冷静道:“此番岂有妃妾说话的份儿!还不快把贵妃带下去好生歇息。” 侍女内监们忙又架着贵妃回偏殿,秦王欲追上去,偏也动弹不得。 崔阁老深深行了大礼:“或许正因陛下优待贵妃母子,才酿的他们狼子野心,直欲杀君弑父,好快些登上大位。前朝便有太子渐长,羽翼丰实,而图谋逆之事。” 韦鋆恨声喝道:“这如何能比!前朝那位太子,是因受诸多猜忌,才生谋逆。秦王一向是陛下最喜爱的儿子,怎会行此大逆!” 卢阁老抚了抚长须,道:“陛下本春秋正盛,皇子众多,孰能确保坐稳太子之位?” 豫王正想开口,却被中山王扯住衣袖,终究还是噤了声。 韦鋆朝正殿摆着的皇帝遗体叩首,哭道:“秦王殿下若真生谋逆之心,岂会让韦美人来做,这不是明摆着脱不了干系吗?陛下!您看看您最疼爱的儿子啊!” 礼王凌厉道:“若找不回韦美人,此事确实与韦氏一族脱不了干系。自古以来兵行险招、防不胜防,下毒谋害岂是谁都能做的?正因命韦美人做此事太过明显,反而不能拿秦王怎样也未可知啊?” 秦王怒极,挥着拳头就要上来殴打礼王,韦鋆急得跺脚,连忙从后头抱住秦王:“殿下不能冲动啊!” 礼王退避了一大步,颤颤兢兢:“秦王如此鲁莽,如何能当天下之君!” 此时昀从正殿走出来,眼眶发红,一派谦和地与宗室亲王见礼。 我凄凄怅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兹事体大,本宫一人做不了主,还请宗亲尊长助我定夺一二。” 礼王正色道:“现皇长子秦王脱不了勾结弑君之嫌疑,其余皇子又尚且年幼。皇次子晋王殿下人品贵重,乃中宫养子,如半个嫡子。臣以亲王之份,请立晋王为嗣帝!” 恭王踟蹰片刻,终也躬身行礼:“臣恭王,附礼王之请!” 中山王见礼王、恭王如此,亦朗声道:“臣以郡王之份,请皇后娘娘立晋王为嗣帝!” 韦鋆见大势已去,惶惶然抱着秦王悲嚎起先帝来。 豫王站在原地,沉沉叹气。 夜色转瞬逝去,取而代之的,是朝阳初起时熠熠的曙光。 天家仪仗从玉津园启驾回宫。 昀终于成为新帝,我亦被尊奉为皇太后。 先帝葬于西陵,新帝守孝以日代月,服丧二十七天。 期间,朱批改为蓝批,皇家寺庙道观皆鸣钟万次。 整个上京,纸钱飘洒如大雪纷飞,从宫城至陵寝,沿途几百里设芦殿数十,皇亲勋贵、外戚命妇、文武官吏、和尚道士、护兵侍卫浩浩荡荡送大行皇帝至西陵。 先帝庙号定为英宗,谥号承天章睿皇帝。 连月以来,疲累不堪。 国丧毕,新帝行登基大典,改元延德。 册立嫡妃张氏为皇后,册封侧妃沈氏为贵妃,侧妃王氏为贤妃,侍妾封为美人、才人。 加封先帝贵妃为皇贵太妃,先帝敦妃、毓妃、和妃、熙妃为皇太妃,先帝诸嫔为皇太嫔。 秦王幽禁王府不得出,然而违旨纠结上府折冲都尉王平、瑞王及北戎可汗之长子起兵造反。 昀早有准备,甚至放纵了秦王的造反。 新帝御驾亲征,讨伐逆贼。 王翊与王平之间,也终于兵戎相见。 千秋殿,我轻轻搂着珑佶,云谧坐在一旁随口叹息:“王翊、王平可是亲兄弟啊,在泼天的富贵权力面前,究竟变得反目成仇。” 我怔愣一瞬,权力么? 权力,可以迷失人的本心吗?男子与女子又有何分别,从前的我,失去爱的牵绊,何尝不曾一度沦丧为追逐权力的亡魂。 珑佶小脸清瘦了不少,嗓子哑哑地问:“为什么亲兄弟也要争斗呢?” 我一时羞赧,望着珑佶清澈的双眸,说不出话来。 云谧抱过珑佶,捏一捏她的耳朵:“等阿佶长大了,就会明白,世间有太多不得已之事。” 我静默须臾,莞尔道:“阿佶,母后愿你永远坦荡美好,我的阿佶,要做世上最欢喜的小公主。” 九月初,新帝大胜返朝。 瑞王兵败自杀,北戎可汗亲手斩杀长子谢罪。 秦王被废为庶人,但仍许居于王府,秦王爵位降为同山王,由秦王之子赵擎承袭。 与此同时,新帝仅有一后二妃以及寥寥两三个美人才人,朝臣们已隐隐有劝谏选秀之势。 昀坚决不允,朝臣们亦不敢再谏。 千秋殿原为历代皇后居所,然而昀不欲使我挪宫,直接安排静徽另住仪鸾殿。 他回宫的第一晚,没有召幸任何妃嫔。 却径自来到千秋殿。 透过雪白几近透明的皎月纱,他深深地望着我,猛然将我拥入怀中。 “如今,我终于能永远和你在一起。” “你是我命中唯一的光,是我想守护一辈子的人。纵使冒天下之大不韪,昀,丝毫不惧。” 我依偎在他的肩上,眼中充斥哀愁。 我是一个罪人,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他身上依旧充满让我安心的清浅淡香,似要冲散我曾拥有过的,扭曲的恶毒以及迷茫的疲倦。 我仿佛在沉沦中,得到了救赎。 无比清晰地感受着昀的热烈。 兰袂褪香,罗帐褰红,绣枕旋移相就。 香汗渍鲛绡,几番微透。小楫轻舟,渐渐梦入芙蓉浦。 这巍巍宫殿,往来沉浮。多少宿命,皆转瞬湮灭。 再回首,温柔的一束光,终究照亮了所有的黑暗。 第106章 满宫明月梨花白(结局番外一) 延德元年春,同山郡王府。 被废为庶人的秦王赵彻终日酗酒,醉了便殴打小厮婢妾出气。 原先的秦王妃,如今的同山王太妃郑宝琼,抱着不满周岁的同山王赵擎,冷冷盯着赵彻:“昔日你宠妾灭妻,害我小产,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赵彻用手遮挡着门外霎时透进来的迫人光亮,待看清了眼前女子,方摔了酒壶,缓缓站起身。 内监们慌忙护着王太妃,郑宝琼却摆了摆手,她举起赵擎挡在身前,细细打量这个曾经爱过的夫君。他身上的锦衣已是旧的不像样子,还时不时沤出馊臭的霉味来,头发乱蓬蓬,似乎很久没梳过。 赵彻怨毒地看向郑宝琼:“你这般举起擎儿做甚!” 郑宝琼把赵擎递给了乳母,接过侍女呈上的纨扇捂住鼻子:“你放心,我定会好好养大擎儿。毕竟,这是你此生唯一的儿子,也是我余生的指望。” 轻轻摇了摇纨扇,郑宝琼嘴角勾起:“我不仅要让奶母好好养大他,更会宠他惯他,把他惯成只会斗鸡走狗的纨绔好让皇上放心。他不想读书,那就不让他读书,这孩子定能事事遂愿呢。” “自然,他生母是奴婢,只能偶尔看看他罢了。养大他的可是我,他也只会认我,生恩怎及养恩大,如今整个王府皆是我说了算。” 郑宝琼笑的十分开怀:“拜你所赐,我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语罢,她作出认真思索的模样,然后又笑道:“我养几个俊俏面首在府里,要多快活有多快活,你说好不好呀?” 赵彻目眦欲裂,直直冲过来,拳头挥向郑宝琼:“贱人!我打死你!” 强壮的内监们很快押住了赵彻,郑宝琼狠狠将纨扇掷到赵彻头上:“打死我?你打我打的还少吗?即便是王蘅那蹄子得宠,不也挨过打?” 赵彻如梦初醒,怒声问道:“阿蘅呢?阿蘅在哪里!怎么不来看我!” 郑宝琼以袖捂鼻,再度笑的花枝乱颤:“我给了那蹄子好大一个恩典,放她出去和她心上人,那位最会诵词弄墨的柳才子相聚了呢。” 赵彻怒极,青筋暴起:“本王待你们不薄!你们一个个都是贱人!贱人!” 郑宝琼抚了抚发髻间的赤金五尾撷珠凤钗,眼神森寒:“本王?看来咱们的秦王殿下还做梦呢,还以为自己是风光无限的秦王么?来人呐,还不快送秦王殿下驾鹤归西,好让我去上报朝廷。” 内监领命,往赵彻嘴里灌下毒物。 眼见赵彻停止挣扎渐渐气绝,郑宝琼忽而惶惶落泪:“母亲教导我,识时务者为俊杰,莫怪我心狠。你们男人总说无毒不丈夫,昔日你待我恶毒,如今也终于一笔勾销了。” 宫城,仪鸾殿。 皇后张静徽端坐在上,贵妃沈如曼与贤妃王菀一左一右坐在下方。 张皇后淡淡瞧了眼乳母们抱着的皇长子元实与皇次子保寿,轻扬朱唇:“元实比保寿要壮些呢。” 沈贵妃侧首摸了摸保寿的小脸,眼中尽是怜爱:“臣妾有了这个孩子,此生再无所求。乳母,把保寿给本宫抱罢。” 张皇后微不可见的蹙眉,笑盈盈道:“你是贵妃,成天抱孩子像什么样,平白把孩子惯坏怎好。” 沈贵妃沉默,讪讪退回了要抱孩子的手。 王贤妃看了眼沈贵妃,对张皇后逢迎道:“皇后娘娘说的极是,贵妃姐姐,你我身为天子之妃,何等尊贵荣耀,怎可如寻常妇人一般喂乳抱子,失了庄重倒不好呢。” 沈贵妃欲辩白,王贤妃便又打断她道:“陛下近来因秦王之薨,很有些伤怀。咱们当以陛下为重,若能为陛下疏散郁结方是贤德之举。” 张皇后颔首,端庄道:“正是这个理儿,贤妃很识大体。说来那样一个逆贼,也是陛下顾念兄弟之情,才会追复他为秦王,大办丧礼。” 沈贵妃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抿嘴浅笑,不再言语。 王贤妃姿仪优雅地饮了一口茶,道:“贵妃姐姐,如今陛下后宫仅有这寥寥几人,你我身为正一品妃位,很该帮着皇后娘娘劝谏才是。” 沈贵妃凝视乳母怀里的保寿,温声道:“陛下不愿选秀,咱们何必违了陛下的意。” 张皇后眼中漫出冷意,轻斥道:“若事事依着陛下,与那奸妃佞臣有何区别?天家子嗣乃国朝之本,子嗣繁茂,国祚才能绵延千秋万载。贵妃莫要由着自己的性子,须知身为后妃,善妒乃大忌。陛下自登基后,竟再没有召幸过后宫,定是咱们不够贤德所致。” 沈贵妃闻言急忙离座,屈身行礼:“臣妾实无妒意,臣妾失言,请皇后娘娘恕罪。” 张皇后乍然又变得慈和,命侍女扶起沈贵妃:“贵妃动辄行礼,倒显得本宫严厉了。本宫并不是怪你,而是在教导你呢。” 沈贵妃不寒而栗,垂眸恭谨道:“是,多谢娘娘教诲。” 宫城,霞霏阁。 永康长公主赵珑佶与庆襄长公主赵令彤站在廊下背书,皇太后沈嫃正眉眼恬然地作画,偶尔慈爱看向两个女孩儿,和太妃云谧则坐在一旁给公主们仔细绣着帕子上的迎春花。 珑佶背书背的没精打采,抬头悄悄对云谧使眼色,肚子叫了一声又一声。 云谧十分有默契地与珑佶对视,心疼起公主来。 她清了清嗓子,对沈嫃道:“娘娘,阿佶和彤儿都饿了呢,让她俩歇歇再背书罢。” 沈嫃专注地盯着画,随口问:“烛之武退秦师这一篇背完了?” 珑佶和令彤不约而同摇摇头:“没。” 沈嫃又问:“那么,曹刿论战这一篇背完了?” 两人再度摇头,沈嫃搁下笔墨,声音虽温和却带了淡淡的质问:“这两篇已诵读三天了,你们不是背不会,而是不用心去背诵。” 珑佶小脸一苦,揪着衣袖道:“母后呀,我和六姐姐又不去考进士,背恁多有何用?” 沈嫃哭笑不得:“阿佶,你告诉母后,你执意要搬到霞霏阁,是不是打量着母后可以少管些你?” 珑佶被戳中小心思,脸上绯红一片,飞快低下头去。 沈嫃佯怒:“即使不考进士,也该读书明理。阿佶、彤儿,今儿若背不完烛之武退秦师,就别想用晚膳了!” 令彤忙又咿咿呀呀诵读起来,珑佶亦无奈,“哎哟”一声,也开始认真背诵。 云谧掩嘴而笑,继续绣起丝帕上的迎春花。 入夜,各宫各殿灯火通明。 当沈嫃从霞霏阁回到千秋殿时,却见新帝赵昀已然候在暖阁。 她的笑意忽然一滞,目光沉静:“你来了?” 赵昀长身玉立,倚在窗下,轻问道:“那夜之后,为何一直避着我?” 第107章 满宫明月梨花白(结局番外二) 沈嫃并不回答,只缓缓垂首。 她恍惚忆起那一夜的荒唐,如同至颓至艳的绮梦。 玉炉冰簟,鸳鸯枕锦。 帷帘飘摇,纱裙破碎,粉融香汗,钗环散落了一地,万千青丝覆在他幽深的双眸上、又缠绕在他有力的臂膀上。 几霎风雨未肯歇,是那样的啮心蚀骨,在欢愉与痛苦的顶端,低低吟泣,渐闻声颤。 一夜未眠,直到天将拂晓,她已累极,只能浅浅匀息,犹带泪痕。 虽只不过挽了一缕薄纱堪堪遮于白玉无暇的胴体上,却依然炙热,无一丝凉意。 朦胧光影交错,他在耳边轻诉:“是我,太不节制。” 赵昀上朝后,沈嫃不知睡了多久,方悠悠转醒。 醒来便一直哭,伏在床头似孩提时那般,毫无仪态地大哭。 她是自幼熟读《女则》、《女诫》、《女训》、《列女传》的女子,长辈们总说女孩儿就该学这些。可是她一点点也不喜欢,她甚至奇怪为何没有人写《男诫》、《男训》、《男则》、《列男传》。 她的父亲临安侯姬妾成群,她的母亲昭懿大长公主也豢养过不少面首。父亲常说女子定要守贞,母亲却不以为然:“凭什么要本公主做贞洁烈女,难道沈郎你是贞洁烈男吗?” 沈嫃忽然不知如何面对自己的放纵,于是逃避,再逃避。 赵昀亦知她一时无法接受,所以默许了她的逃避。 只是今日,他终究还是来了。 赵昀见沈嫃低头不语,从窗下走到她身旁,不容拒绝地抱她到榻上。 沈嫃没有反抗,只是一味沉默。 赵昀并没有再做什么,而是轻轻拥住了她:“那夜,难道是因为我成了皇帝,而你为了沈氏一族和阿佶,才允了我吗?” 沈嫃依旧沉默。 赵昀温声道:“若是那夜你并非真心愿意,我是万万不会强迫你的。这些日子你虽看起来一切如常,可我真的很担心你,担心你过不了心里那关。” “沈嫃首先是沈嫃,然后才是沈氏之女、阿佶之母。他们不会知道我们的事,我也绝不会让你处于难堪的境地。你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是天子的掌心明珠,永远都是。” 她终于抬头,眼中尽是水光:“你为何不选秀?” 赵昀怔忡一瞬,展颜道:“我不会选秀,更不会通过女子来平衡朝堂势力。我是皇帝,不是男娼。倘若做了皇帝不靠自己的能为,却还要靠利用女子、牺牲女子来达到政治目的,那也太可笑。至于美色,我更是不屑一顾。” 沈嫃忍不住噗嗤一笑:“男娼?竟浑说些什么?” 赵昀正色道:“做晋王时,有许多身不由己,但如今万事皆可掌控。张皇后已得到了她最想要的尊荣,沈贵妃和王贤妃也已有了下半生的依靠。我依然会尽力善待她们,给她们最为豪奢的体面。但是,我不能再强迫自己去应付不爱的女子。” 沈嫃想起如曼痴怜的模样,旋即微叹:“你闲暇时,多去陪陪如曼吧。” 赵昀苦涩而笑:“沈贵妃可怜,我就不可怜吗?当初她爱慕我,非要嫁我,这也成了我的过错?” 她心境忽然明朗,如同小孩儿一般凑到他的眼前,神情灵动。 赵昀含笑将她搂入怀中:“别再难过了好不好?” 沈嫃点点头,赵昀轻柔地拍着她的背,语重心长:“你是我唯一心爱之人,你只是你,不要被任何身份所拘泥。况且我们并没有伤害到旁人,相爱无错,只是囿于那虚无的名分罢了。” “昔日世祖皇帝那么宠爱俪妃,却也曾幸一对母女,封母为楚国夫人,封女为魏国夫人。便是父皇,也幸过一对姑侄。深受儒教熏染的大臣们,在公主和亲外邦之时,还不是深劝公主从胡俗,二嫁父子或三嫁祖孙。历朝历代,对于天家来说,这些事并不罕见。说到底,道理只不过都在那些满口仁义的男人嘴里。”赵昀抵着沈嫃光洁的额,继续道:“我们俩,究竟做了一回反叛。” 沈嫃莫名想笑,却又强忍笑意。 窗外是明媚的春光,她扯一扯赵昀的衣袖:“我想去一次道观。” 赵昀略有些无奈,心头一酸,但仍自应下:“好,只要你高兴,我什么都愿意。” 城外,玄妙观。 昭懿太主身穿坤道服,后头跟着一串面白唇红的小道士。 “嫃儿,今儿怎么来瞧母亲了?” 沈嫃看见小道士们,心里很有些窘迫,面上却平静恬和:“母亲,他在哪里?” 昭懿太主一哂,“他在后山的灵应殿,你放心,我好吃好喝地供应着他,可没亏待他半分。” 沈嫃颔首,自领着画黛缮宝去了后山。 小道士们何曾见过这等风采夺目的清贵美人,纷纷情不自禁注视她的背影。 昭懿太主望着女儿离去,不禁摇摇头,叹道:“冤孽啊!” 然而也只是一瞬叹息,便又眉开眼笑地被道士们簇拥着回了内室。 后山,灵应殿外护卫重重,自有人为沈嫃开了殿门。 赵赜并不在正间,而在西面里间。 依稀有女冠子妖娆的歌声传来,“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 进了里间,只见赵赜半眯眼睛,眼下乌青一片。 他瞅了瞅不远处静默伫立的人,忽而睁大眼睛,猛然甩开身旁两个女冠子,咬牙切齿:“朕的皇后!别来无恙啊!” 沈嫃徐徐浅笑:“陛下近来可还安康,当保重龙体为要。” 赵赜一步一步走过来,细细端详多日不见的她,目光陡然凌厉:“皇后倒是愈发光华耀眼,眉眼竟皆春色。” 沈嫃寻了椅子淡然坐下,“我们好好说说话?” 两个女冠子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出了里间。 画黛和缮宝在外头焦急等候,见她俩神情惊惶地出来,忙上前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