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错花轿》 第1章 第1章 八月的青州,梧桐掩映,湖光潋滟。 沈家大宅红绸飞扬,府内上下忙作一团,这头沈家六小姐的屋里,却隔绝于阖府热闹之外。 桌上摆着的铜薰炉轻雾缭绕,乌沉香的味道四下飘散,少女手里抱着个匣子,正埋头数着偷攒下的银钱。 一边数还一边喃喃自语道:“要不是倒霉事儿近在眼前,还真有些舍不得这神仙日子,可惜啊……” 说话的女子一身火红云霓薄裳,年纪尚轻,最多十五六岁模样,容色却是娇艳,一双扑扇扑扇的大眼睛格外灵动,正是月前因一场大病换了瓤子的沈六小姐。 屋外,不大一座院子内,不断有丫鬟仆妇进进出出,抬箱子的,点物件的,个个忙得脚不沾地。 只廊下不远处,两个双髻环裙的丫头正站在一旁说着什么。 陆云夏就靠窗坐着,夏天窗户都压着缝儿,两人说话的地儿也离得也不远,外面的对话隐约能听见点话音儿,但听不清具体说得什么。 她将手中的匣子轻轻合上,又原封不动地塞回了柜底后,才装成刚睡醒的样子对着窗外唤道:“白芷?” “奴婢在。”原本廊下站着说话的丫鬟闻声后,忙撩帘跨步往里屋走去,一边走一边关切地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外面同你说话的是?” “回姑娘,是大太太身边的染菊姐姐,为着明日送嫁的事来的。” 沈六是二房所出,大太太是其隔了房的婶娘,只沈府尚未分家,大太太执掌中馈多年,内宅大小事务都要经她的手。 “请染菊姐姐进来说话罢。” “是。” 葱绿比甲的丫鬟被引进屋后,先规矩行了一礼,才道:“请六姑娘安,这是明日为姑娘送嫁的跟队名单,太太命我过来呈给六姑娘过目。” 陆云夏心中早下好了跑路的决心,自不会在乎这种很快就要同她没什么瓜葛的小事,故只大略扫了一眼,“有大伯母掌眼,我自放心,夏日天热,还劳烦姐姐亲自跑一趟,别沾了暑气,白芷,你去给染菊姐姐倒杯茶水。” “六姑娘客气了,太太屋里事儿多,姑娘明儿就要出门子院儿里也不消闲,染菊就不多叨扰姑娘了。” “哪儿就差这一会儿功夫的,总不能教姐姐白跑一趟,白芷,再给染菊姐姐包一串冰葫芦带上,回去吃着解暑。” 这一番话态度摆得颇让人舒服,却叫对面染菊稍稍惊了一下。 早听说六小姐病好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一下有了笑模样,待人接物也比以往热情圆滑了,她先前还不信,今日亲眼见了才算信了。 白芷是个伶俐的,得了示意后,忙从手旁案桌上摆的果盆儿里取出串新鲜的冰山楂包给了染菊。 染菊嘴上说归说,心底对周到的礼数还是颇受用的,便受了礼道:“谢六姑娘赏,那奴婢就先收着了。” * 这沈家乃青州望族,在山东一代根基颇深,加上沈家长房还有个现任青州州牧的沈耀,时人都称,青州若有姓,早已改姓沈了。 不过,如今的大汉朝王室衰微、豪强割据,正是群雄逐鹿的乱世。 除了远在洛阳的国都还姓刘,其它几州早都换了姓,冀州姓袁,荆州姓陈,扬州姓孙。 沈耀心思狡猾,知道以青州的实力定挡不住将来的南北大军,干脆早早和谈联姻。 他自己没有女儿,便将弟弟的两个女儿一个许给了冀州袁家手下的权臣曹央,一个许给了执掌扬州的江东孙氏子孙。 沈六就是被许给冀州的那个,只不过无人知晓的是,真正的沈夏沈六姑娘,早在月前的那场大病中香消玉殒了,这具身体里如今住着的是一个名为陆云夏的异世灵魂。 至于这桩婚事,乍一瞧着是门当户对,但内里哪可能事事圆满? 那曹央娶得是续弦,年纪比原主大了近两轮不说,家里的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但奈何原主在这个家中并没有什么发言权,婚姻大事更是只能任人摆布,陆云夏要想躲过这桩过了门就荣升后妈的包办婚姻,想来想去,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不过逃跑这事儿不是那么容易的,单就原主的伯父是青州州牧这一条,就能让她前脚出了沈府,后脚就被抓回去。 所以只能等跟着送嫁的队伍出了青州,再做打算…… 送走染菊后,陆云夏正躺在榻上盘算着出逃大计,就听门外的丫鬟白寇声音清脆道:“姑娘,五姑娘过来看您了。” 沈婵? 这位和沈夏一母同胞的五姑娘沈婵她倒是见过几面,说起来,沈家姐妹在婚事上也算同病相怜了。 沈婵要嫁的是江东豪强孙世芳的孙子,据说那位孙公子自幼体弱,先天不足,纵是孙家千金散出无数也尽打作了水漂,如今全靠珍稀药材吊着命。 所以如果说她要跳进去的是个火坑,那这位五姑娘的坑一点也不比她小...... 可不知为什么,她在沈婵眼里看不到想象中的悲伤或是愤懑,反隐约看到一种超乎年龄的淡然从容,甚至还有一丝胸有成竹? 没等她出门迎接,沈婵人已入内,只开口便是一串语如连珠、无微不至的关心,“今儿怎么脸色有些发白,莫不是中了暑气?白芷,你去叫小厨房做碗消暑的冰糖莲子过来。” 说罢,又转头对着她道:“ 大夫说你气血虚,我瞧着这些日子补的还可以,你也别总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日后我不在你身边瞧着,自个儿的身子要自个儿多上点儿心,可明白?” 陆云夏迎身上前搀住沈婵,撒娇地在她胳膊上蹭了蹭,玩笑道:“以后阿姊不在我身边,我可怎么办呀,不如阿姊同我去冀州吧?” 沈婵被这一句话逗弄地心情好了不少,忍不住笑刮了刮她的鼻子,说了句,“淘气!” 二人虽为同母所出,五官气质却南辕北辙,不同于妹妹的明艳,沈婵容貌娟秀、气质清雅,宛如一支袅袅婷婷的水中白莲,不过一开口便带出了几分世家女的雍仪。 “过了今日,我们姐妹便要南北分离了,再见不知何时?今晚就让阿姊同你做个伴,父亲那儿我已知会过了,茯苓等一下就会收拾东西过来,明日,我们一同从你的屋子里出去。” 陆云夏闻言微怔,她原以为沈婵是来说体己话的,没想到沈婵是来她这儿过夜的,看样子还要和她一起出门上轿? 或许是生母早逝长姐如母的缘故,沈婵和原主的感情极好,还记得她醒来的时候,沈婵就在床边守着,一脸茶不思饭不想的担忧模样。 所以一个月相处下来 ,她对沈婵也不免生出了几分姐妹真情,此时自是不会拒绝,于是梨涡一漾,笑着应道:“好啊!有阿姊陪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沈婵望着眼前的胞妹,心中此刻只觉得恍惚,前世种种仿若一场大梦,令醒来后的她几乎日夜无法安眠。 为了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她醒来后苦心经营了许久,如今只差临门一脚,她绝不容事情有半点闪失,今晚,她必须和沈夏一起住…… 第2章 第2章 按照她记忆中的时间线,太平的日子不会太久了,要不了几年,天下就会大乱…… 到时,冀州袁氏将会借讨伐乱贼的名义,以迅雷之势横扫豫青两州,抢夺地盘,并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同荆州陈召打得难舍难分,从此陷入三家分汉的乱世之局。 而妹妹所许的曹央,在乱起之前就会因擅权被袁氏斩杀,并牵连族人、难得善终!可她重生醒来的太晚,沈家与曹家庚帖都已换过,这场婚事她已来不及阻止…… 陆云夏正欲说话,却见沈婵神色有些不对,不由开口关心了一句,“阿姊?” 沈婵回神,望了眼病好之后性情活泼了许多的妹妹,温柔道:“来,夏儿,阿姊有话同你说。” 陆云夏不明所以地跟着沈婵进了里屋,见其先是将守在外间的丫鬟一一支走,后又将门窗大展开来,显示怕人偷听,不由生出疑惑,沈婵这是要同她说什么秘密吗? “夏儿,现阿姊这里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你听后可能会觉得难以置信,但阿姊向你发誓,我今日所说绝非虚言……其实,我是重新活过一次的人,或者说,我有着上一世的记忆……” 陆云夏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但还是被沈婵一上来的这句话给震懵了。 这话的意思是……重生? “是不是吓到你了?其实这件事我在半个月前曾与父亲和伯父说过,但是他们没有信,觉得我是被邪祟附了身……” 她也曾试过将自己重生之事告知家人,以求力阻与曹氏的联姻,但伯父没有信她,还找来法师到她的院子里做法驱邪,说她是被鬼神附了体才会说出如此荒诞不经的鬼祟之言。 父亲虽有些将信将疑,却也不敢忤逆兄长。也就是那一次让她知晓了,若想改变上一世的结局,她谁也无法依靠只有靠自己…… “我信,我信姐姐!”陆云夏忙给出鼓励的眼神,一边心中默默补充道,自己都有可能穿越别人自然有可能重生。 一颗藤上两朵瓜,不科学何必为难不科学?应该惺惺相惜才是! “你相信?” “为什么不信?” 沈婵听了笑容忽绽,这一笑好像是释然,又好像是喜悦:“那你能否猜到上一世我嫁的是谁?” “咦?难道与这一世不同?” 沈婵突然目光幽深地点了点头,道:“ 因为我的干预,我们这世要嫁的人都与上一世不同了。当初孙家派人来青州合验八字时,我故意在自己的八字上做了手脚,使得这一世孙家将换了联姻的人选由孙屹,换成了孙彻……” “八字不合就临阵换人,这么严格的嘛……” 陆云夏不知八字竟还有这么大的威力,不禁发出惊叹。 沈婵却很自然道:“因为孙彻是孙世芳心中最看重的孙辈,又患有体寒之症,所以孙家对其未来妻子的要求除了出身、品行、样貌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必须与其八字相和、运数相旺。可孙彻八字偏偏极邪门儿,多年来一直未能遇上一个合适的人选,这么一拖就拖到了弱冠……孙屹则不同,他未来的妻子还可以有很多选择,所以当一个极少见的能与孙彻命数相和的女子出现时,孙家定会先以孙彻为先……” “那他若是遇不到,这辈子莫非还不成婚了?” “他现在不是遇到了吗……” 陆云夏闻言正欲玩笑一句,就听沈婵突然调转话音,认真凝视着自己道:“夏儿,孙彻是个很好的人选,是我为你留的……” “为我?” 她差点儿被沈婵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惊掉下巴,音量也不由高了几分。 “是,孙彻此人是天下难得一见的俊杰,体寒之症其实并无大碍,传闻总是言过其实。在上一世,你嫁与了曹央之弟,此人专横跋扈,而你性子烈,最后几乎是相看两相厌……” “那姐姐呢?”在问出这句话之前,她其实已隐隐猜到了什么。 “上一世我嫁的人是孙屹,过得并不怎么开心,孙彻虽好,却曾是我的小叔,我实在无法想象该如何像正常夫妻一样与之坦然相处……所以我想,这一世,不如你去扬州我去冀州,如何?” 说完又轻覆了覆她的手背,恳切道:“这两桩婚事我当初本想都搅掉的,但我醒来实在的太晚,那时婚事已定,我无力扭转更多,如今这个局面已是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夏儿,你可能理解阿姊?” 沈婵想的法子极为胆大,那便是姐妹换嫁。 为了让妹妹能够接受她的提议,她撒了一点谎。因她知道,依沈夏的性子,若叫其知道了历史的真实走向,知道了自己这么做是因为嫁给曹央可能会死,她定不肯让自己以身涉险,替她去承担这样凶险的命运…… 上一世的扬州有孙家庇护,战火并未烧的像中原那般炽烈,沈夏若是嫁到孙家必能得一世安稳。 她不想自己唯一的妹妹再像上一世那样,被曹央连累了! 体寒之症并不影响寿数,孙彻性情虽有些清冷但天资卓绝、人品刚正,在女色一事上素来洁身自好,在上一世即便他与后来的妻子相处极不愉快,也未搞出满屋的莺莺燕燕之事,不像孙屹…… 陆云夏怎么也没想到,这两个在她看来不分伯仲的火坑,竟还是沈婵精心设计后的更好归宿。 不过听完这些,她对沈婵重生一事也有了更深的实感,如果不是真的重活了一世,寻常世家闺秀恐怕怎么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瞒着全家人将婚事调包…… 可且不说沈婵的话确有一番道理,便是没有道理,她一个早决定好了要跑路的人,实在没理由拒绝沈婵的精心谋划,毕竟对于一个逃跑新娘来说,嫁谁还不是都一样? 想到这儿,陆云夏突然想起一个藏在心中许久的疑问,这个问题若是拿去问其她人,多少都会让她有些不踏实,不如趁此时向沈婵探探底? 于是凛了一凛,试探道:“那阿姊想过逃走吗?我是说,万一事情进展不顺……” 沈婵摇头:“不会的,这府中上下无人料得到我们姐妹敢互换婚事,只要我们做得足够谨慎就不会被人发现。明日上轿之前,我会以说体己话为由,将你我身边服侍的丫鬟都支走,等茯苓进来领人时,你就跟着她走,你我身形相仿,又有盖头挡着,待繁冗的嫁衣一上身更是难以分辨,只要不开口说话,纵是贴身服侍之人也难识破,至于逃走,我从来都没想过……” 换嫁一事,要想办成其实也不难,只要能说通沈夏在明日上轿前与她互换喜服,有各自的丫鬟在前引着,沈府的人不会揭开盖头细看。 待上路之后,二人再加以小心掩饰,等送嫁之人发现不对时,早已是一南一北来不及掉头。她料定沈家为了名誉着想,必不会大动干戈再将二人调换回去,反正是一家的姐妹,将错就错也无不可…… 陆云夏闻言却是不解,追问道:“为何?阿姊是怕有损家族声誉,还是怕逃到外面难以生存?” “不,都不是……” 第3章 第3章 “那是为何?” “夏儿,你可知这外面是什么样的世道?” 外面是什么样子,陆云夏还真不太了解,倒不是她不想了解而是沈家实在看得太严,穿来这一个月,别说大门,她连院门都没出去过…… 所以只能凭着平日听来的一鳞半爪推测道:“好像还算太平?” “不,这只是一时的表象,两年后的元月十五,天子将薨,到时烽火四起、天下大乱、人命更是犹如草芥!夏儿,你自小在府中被金尊玉贵般地养大,无法想象乱世有多可怕,如果没有亲族庇护是随时都可能丢掉性命的,你明白吗?”沈婵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几乎发颤。 陆云夏握着手中逐渐冰冷的一双玉手,只觉自己的心头也拔凉拔凉的…… 乱世?老天爷到底把她扔到了一个什么鬼地方?她突然觉得,她之前可能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 “这也是我为什么会说,孙家是一个好的归宿!孙世芳不是普通的豪强,孙氏乃江东第一世族,祖上历代负责镇守江东,根基深厚兵力强悍,比起北方的袁劭只强不弱。依照上一世的形势,即便日后纷争四起、群雄混战,孙家也依旧能稳坐江东。” 沈婵的一番话,确实很有震慑力,此刻陆云夏已经开始认真思考起了嫁到江东的可能性…… 这一夜,两人皆是辗转难眠。 次日,天光还未亮起,陆云夏就被丫鬟从床上揪了起来。 昨夜同寝而眠,沈婵同她讲了许多未来几十年里会发生的大事,还有一些关于孙家的世故人情内宅阴私,一直说到很晚。 在将所有信息在脑中过了一遍后,陆云夏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她不跑路了,就去江东。 作为一个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受过半天苦的人,她还是很知道自己的斤两的,非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骄奢享受她擅长、吃苦受罪她不行…… 如果是穿到了大唐盛世那样的太平年月,她或许还能买一份文书立一个女户,关起门来过过自己的小日子。但在这样一个豪强四起、兵戈不断的乱世,她只怕自己到时是有命跑路没命活。 嫁人和没命?那她还是选嫁人吧…… 大不了就当签了一个合伙契约,合得来则合,合不来则不合。反正背靠着孙家和沈家,手握着房产和地产,没人能碍着她做她的小富婆,这么一想,颇有种任督二脉都被打通的感觉,陆云夏瞬间不纠结了。 她这人就是这样,想得开又忘性大,说得好听点儿叫乐观豁达、心胸开阔;说得不好听,那就是天生少根弦儿,只要不是天塌了什么都不影响她高兴自个儿的。 …… “白芷,少涂点粉,太厚了卸起来麻烦,何况你家姑娘天生丽质,不需要涂这么厚。”镜子前的陆云夏一边欣赏着自己这张年轻了十岁的脸,一边对负责上妆的白芷叮嘱道。 “可是……” “白芷,不要管别人说什么,这是我的脸,这样画我自己高兴。” 白芷听出了自家小姐语气里的认真,不敢再多话,便照着陆云夏的吩咐继续画了起来。 今日便是孙家和曹家前来迎亲的日子,按时下的礼制,本该是由新郎官亲自到女方家中来迎的。 只不论是冀州还是扬州,到青州的距离都不算短,这孙彻和曹央又一个体弱不宜远行,一个事多无暇分-身,便都没有亲至,而是各自派了自己的兄弟代为迎亲。 青州城沈府门外的两侧夹道上,一左一右分别是孙曹两家的纳聘队伍,长如游龙。 沈府内宅,陆云夏和沈婵分别被折腾了足足近一个时辰,才完成新嫁娘的衣妆。 外头的举乐声震耳欲聋,四角的红盖头搭下来,视线瞬时被遮住了一半,只能看到看到个脚面儿。 陆云夏不敢出声,任由进来的两个大丫鬟把她当成五姑娘沈婵一路从沈府搀扶进了婚车,八台的轿子行不了远路,孙家此次准备的两驾马的婚车,外壁绘彩描金,内里宽敞明亮,排面倒做得很足。 陪陆云夏一同坐在车内的,是沈婵身边的两个一等侍婢茯苓和银朱。茯苓稳重,银朱机灵,据沈婵所言,这是她身边最得用也最忠心的两个侍婢,那些上一世生了贰心背叛她的,早在重生之初就被她以各种明义打发了出去。 总之,陆云夏身边的这几个丫鬟,除了二等的丁香是沈耀所派需要避讳着些外,其它人都可放心去用。 …… 南下是半截陆路,半截水路。 孙家此次派来迎亲的是孙彻的堂弟孙良,孙良年仅十七,但在军中已算得上一员虎将。 其实他对这位未来的堂嫂,多少是有几分好奇的,因为从沈家之前递来的八字看,这位沈五姑娘的八字与四哥简直是合的天衣无缝,不然爷爷怎么会突然改了主意,将原本要配给三哥的姑娘配给了四哥? 他还没有成亲,对男女之事也不甚了解,实在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同四哥那样的人物成为天作之合?可以说,未来四嫂同四哥关系的好坏,将直接决定着他对八字这事儿的信任程度。 这一路走得还算风平浪静,除了中途有一次,沈家的下人们似是因走不惯水路脸色苍白了很久,孙良为此还特意让船家放慢了速度。 不过自那之后的第二天,他就看见戴着幂篱的沈五姑娘开始穿着常服,到甲板上吹风了。 模样倒瞧不真,但从背影看,要比他们江东的姑娘略高挑些,气质也不大一样,少了一分娴静,多了三分张扬。 陆云夏从这一路的饮食上就能感受到风土人情的变幻,食物渐渐开始偏甜口,她也终于摆脱了藏头露尾做贼心虚的日子,沈家人发现的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晚,也只好认命了。 按照从沈婵那儿得来的信息,这个时代的扬州并非她认知中的扬州,此时的扬州应该是囊括了整个江南的大行省,她们要去的,正是扬州的中心所在——建业。 孙家如今的家主孙世芳乃先帝亲封的破虏将军,年已六十三岁,在这个时代已经是相当长寿了。 他的儿子很多,光活到成年的就有七个,孙子就更多了,数下来有十几快二十个,但其中最受看重的还属长房。而她要嫁的正是长房的次子,在同辈中行四,姓孙,名彻,子靖之。 听说这人还是个少年天才,不止是在江东一带,在整个大汉朝都颇有才名。 一说到这里,陆云夏就觉得,老天爷真是很喜欢捉弄人。 她脑中虽还留存着一些原主的记忆,说不上脑袋空空,但她本人和才女这个名号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不仅如此,她上一世在演艺圈走得还是打女路线,才子配打女? 她想一想都替那位孙公子觉得造化弄人…… 不知对方对自己的未来妻子,可曾有过什么设想?如果有的话,又是否有着红袖添香这一幕?若真如此,恐怕只能叫他失望了…… 其实,她最后之所以能够坚定嫁往孙家的决心,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那就是孙彻的人品。 沈婵在孙家待了几十年,几十年的时间即便看不破一个人,也足够有所发现了。但沈婵对孙彻的评价很高,除了性子有点冷,待人有点疏离,行事有点看不破,似乎也没有太大的缺点? 倒是有一个突出的优点,淡泊女色。 陆云夏对此接受良好,不就是高冷吗?这高冷有高冷的好处,总比那万花丛中过、处处要留情的风流浪荡哥好…… 第4章 第4章 水路比陆路快,从青州去往建业,至少要三月的路程。 船上的日子过得慢,总得有个消遣。 琴棋书画?陆云夏一没这样的功底,二也没这样的雅趣;叶子牌之类的游戏,玩个两三次还行,玩多了就腻了;何况总想着玩儿,未免有些光阴虚度,陆云夏只是性好享受,但并非不求上进,所以一个月的功夫下来,倒是教她学会了看账本。 沈家毕竟是青州首屈一指的名门,这次联姻又是带了政|治色彩的强强联合,派出的陪嫁队伍是自然藏龙卧虎,但陆云夏最关心的,还是自己未来的钱袋子。 现银自不必说,其中陪嫁的庄子商铺才是重点,这些都是能生钱的买卖,若不好好打点,不定要白白流掉多少银子,她可不想坐吃山空,学会看账才能不被下头的人轻易欺瞒糊弄了。 当然,她心里也很清楚,她未来的日子能不能好过,绝不仅仅是钱的事儿,更要紧的是她在孙家地位如何? 偏这件事儿上她的运气不错,有沈婵这个金手指在,孙家的人她虽然尚未谋面,但从上到下的脾气秉性她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沈婵的本意,是想叫她利用这点左右逢源,在婆家混个好人缘。不过陆云夏不是这么想的,左右逢源听起来似乎很好,但做起来其实很累,她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也没打算压抑天性,一辈子很短,少委屈自己活得开心才是真的。 况且,她上辈子可是混到了行业的食物链顶端,所以她很清楚,任何时候做一个上位者才是最爽的,因为他们不讨好人、只被人讨好。 孙家的局势她早想明白了,以长房的地位和孙彻的受宠程度,作为孙彻的未来妻子,除了大都督孙世芳和未来的公婆,其他人面前她都大可挺直了腰杆儿,等着人去奉承她! 至于孙彻,情况略特殊了些,现在人还没见着想多了也是白想,倒不如顺其自然见招拆招…… …… 自古江东乃灵秀之地,文人雅会甚多。 时下有流觞曲水,会集墨客文人,饮酒赋诗、结交好友、甚至议论时局,牵头者多为公卿世族名门才子。 这日,建业城外的玉凌山中,正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酒杯顺着弯弯曲曲的溪水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要根据题目吟诗一首,若不然便要饮酒一杯。此刻能坐到席上的,大都是江东数得上名字的人物,若有自掸才华想要出人头地的,也可借此机会大展扬名。 这样的集会大概每隔几月便有一次,孙彻并不常来,山里潮冷阴湿,与他身体无益,也只是每年盛夏之时他才会来此与相熟的友人聚聚。 “听闻不久之前,北地袁劭又招揽了一位大将,名作太史端。此人不仅英勇善战、善用奇兵,兵法更是韬略,曾在禄阳一战中力转乾坤,打退辽东乱|党,如今被袁劭招至麾下,冀州军更是如虎添翼……” “仲梁兄不必气馁,北地悍将虽多,但我江东也不差。” “我并非气馁,而是惊觉袁劭近年来的手笔未免过大,恐怕其醉翁之意非在关外而在中原……” “你是说豫州和荆州?” “还有青州……” “说起青州…靖之兄,你要娶的夫人不正出自青州沈氏吗?这青州未来的局势,你看如何?”说话的是孙彻的好友吕宵然,也是这座中唯一敢这么把话题歪到孙彻身上的人。 孙彻性情冷又身份高,平日极少与人深交,年纪虽轻却自带一身上位者的气场,故而即便是这样的场合,也无人轻易敢开他的玩笑,之所以邀他前来,一是钦慕其才二也是敬仰其位。 不过吕宵然就不同了,他与孙彻自小相熟一同长大,向来又有几分潇洒不羁口无遮拦,与孙彻完全就是两种人。 正在品茗的孙彻被一旁的好友嘎然点到,也未惊乍,只淡淡回了句:“事在人为。” “可靖之,若有一日,这袁劭出兵攻打青州,你该当如何?”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与这场婚事无关。”孙彻说罢此言,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众人听后当即明白,孙家并不会为了这场联姻破坏自己的布局。换句话说,这桩婚事是青州为了借力在找靠山,孙家愿意当这个靠山,但前提是青州自己立得住、坐的稳。否则,孙家不会为了青州就与袁劭直接对上。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青州到底离冀州更近,扬州即便一时吃下了这块地方,后续要守住也是不易,最好的结果就是,在扬州有足够的能力北攻前,青州能像一道屏障一样始终坚|挺在冀州和青州的中间。 如此的话,冀州的对手就是与青州荆州相邻的豫州,战火便烧不到扬州。 至于这青州到底能从孙都督手里得到多少助力,就不得而知了…… 吕宵然心再大,也明白这不是旁人能打听的,便转而聊起了别的话题。 一席宴毕,已至傍晚。 回去的路上,兄弟二人同乘一车, 吕宵然喝了不少酒,情绪正是高昂,心神亦有几分摇荡,望着对面孙彻一脸波澜不惊的样子,越发觉得无处安放了,于是忍不住醉语道:“靖之,老实说,我有时候真的很好奇,究竟什么样的人能治你…能治住你……” 孙彻难得的有了表情,眉角微微一杨,认真答道:“等我遇上了,再告诉你。” 谁知吕宵然醉意上身,思维很是跳跃,话题一转,又道:“仲梁兄私下同我讲,他上次到青州游历时曾到那沈耀府上做过客,见过沈家的几位儿郎,皆是仪表出众、腹有诗书;由此可以想见,沈家的女郎们必也不凡,只是他说与你不熟,这话不敢当面同你说,便告知了我。” 吕宵然说到这里,伸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才又道:“我当场就告诉他,这是自然,孙家早派人去青州明察暗访过,别人的婚事就不说了,靖之兄你的亲事岂能马虎了?听闻那沈五姑娘是青州出了名的才女,娴静知礼、博晓诗书、口碑极好……” 孙彻清楚这位兄弟是又醉的不轻,便举起一罐茶水递到其怀里道:“好,我知道了,喝酒。” 吕宵然一边晃晃悠悠地伸手抓住了茶壶,一边喃声自语道:“喝,喝酒!” 说着将一壶醒酒的凉茶一饮而尽,等喝罢了才反应到不对:“嗯?这不是酒……” “是酒。”孙彻端起手中的茶杯,一本正经地坑人坑到底。 吕宵然皱着眉闻了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只是没一会儿人便倒下了…… 孙彻所居的孙宅乃都督府,孙家人口虽多,却并不都住在一处。 一则因官职缘故散落于州内会稽、姑苏、广陵等地;二则人多事多难打理、住起来也逼仄 ,如今的都督府中,只住着长房、三房、六房和孙世芳尚未成婚的第七子。 孙世芳手握实权,儿孙们自然更是个个身居要职,孙彻领得是治中给事一职,为州牧身边佐官,主众曹文书,州府衙门的来往书函都由他负责监理。 命手下长随将吕宵然安置好后,孙彻转身又一人来到了书房,着手批起了每旬一次来自北地来的密信…… * 真正的沈五姑娘沈婵,此刻不仅身在北地,还遇上了点意外。 沈婵并不为自己当日所做的决定后悔,她甚至为能改变姐妹二人上一世的轨迹感到庆幸。这一路她一直在思考,究竟该如何扭转‘嫁往冀州陪葬曹央’的命运? 分析下来无非是三条路:一是直接扭转曹央被杀的命运;二是在婚期到来之前想办法悔婚;三则是嫁给曹央之后再和离…… 然而,曹央的死因是擅权太过为袁劭所忌,能造成这样的结果绝非一日之功,她想让一个权臣放弃手里的权力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至于和离,同样很难。因为曹央娶她本就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只要她还有一丝利用价值,曹央就不会轻易动她,哪怕再厌烦她都不会放她离开曹府的。 这样看下来,唯有第二条实施的可行性最高,亦能用绝后患,那么她要如何做?才能将这桩已箭在弦上的婚事成功毁掉呢…… 冀州的都城在燕京,从青州一路北上需经多地,不巧的是,当一行人途经河间扶柳县时,恰好遇上了正在前方围剿黄巾军的冀州军队。听说双方已打了有半个月,等打完还不知何时,这样一来此路是走不通了,若想继续赶路就只能绕道而行,这样虽说费些功夫,但要安全上许多。 沈婵本也不欲惹事上身,不过为小心起见,还是派人出去打听了一番,谁知这一打听,竟是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如今在前面与黄巾军作战的,正是冀州都督袁劭的二子袁恪…… 她想起上一世,袁劭这位公认最优秀的儿子,将几年后的一场战役中身中暗箭,最后英年早逝,亡时仅二十三岁。 可在那一战中,占优势的明明是冀州军,最后赢得也是冀州军,可偏偏就是置身军阵后方的一军统帅袁恪被身寸了一支毒箭?此事仔细一想实在是令人不寒而栗,因为这样的情况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只箭并非来自敌方,而是来身后的己方…… 沈婵那时对北地袁氏家族并不怎么关心,只知道袁劭勃然大怒并因此斩杀了上千人,最终也没有查到幕后真凶到底是谁? 但杀人总有动机,袁劭不傻,心知有动机做下此事的除了袁恪的仇人,就剩他的敌人了!只他这个儿子为人虽傲气了些,御下却一向亲厚,待军中将士便如兄弟一般,也从未行过那卑鄙下流的害人之事,这样的人去哪儿得罪一个小兵? 所以收买小人谋害袁恪的,只可能是他的敌人了! 沈婵不知道真凶是谁,但她猜测,早在发生这件事的很久之前,袁恪就已经被那个藏在暗处的敌人盯上了…… 第5章 第5章 金桂飘香,转眼已至秋末。 建业城的主街道上喜乐飘扬,人潮拥挤,热闹非凡。 早在几个月前,孙大都督的嫡孙要迎娶青州沈氏女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城,百姓好图个吉利,今日正逢大婚,街上围观者自然众多。 即便亲家远在千里之外,但都督府的排面不能小,孙家派出的迎亲长队中人逾百数,彩轿鼓乐、华车骏马,主礼副礼一应俱全,沿长街而过贯如游龙。 当中骑马行在打头的,正是今日大婚的主角,头冠两翅官帽身着大红礼服的新郎孙彻。伴其并驾同行前来迎亲的两位好友,左侧是震威侯幼子管恕,右侧是出身会稽吕氏的吕宵然。 “靖之,听宵然说,昨夜若不是孙伯父拦着,你就要在官衙看公文看到亥时了?这就是我不在,我若在的话早把你拉回去了!可不要小瞧娶亲这事儿,你今天回去就知道娶个亲有多累人了……”管恕是这里面唯一娶过亲的,对于孙彻敢在大婚前一晚加班工作的态度深表不知者不畏。 这一头孙彻尚未开口,吕宵然就坐不住了,好奇道:“不就是骑个马、拜个堂、敬个酒吗?还能比军营里更累?”他年纪小小就被父亲丢进了军营磨练,觉得这世上最苦的莫过于军中起早贪黑的训练了。 管恕简直要被这话顶的无语凝咽,回了一句:“待你大婚那日不就就知道了……” 孙彻似乎对身旁两人的对话无甚反应,只默默骑着自己的马继续行进,心中想的却是昨日收到的那封来自北地的密函…… 沈家在这桩婚事谈妥后不久,便花钱在建业城中置了一处新宅,陆云夏此刻正披冠霞帔地被迫乖坐在宅中,等着外面孙家来迎。 之所以说被迫,实在是她头上顶的这冠太重,偏为遵礼制,还不能等迎亲的人来了再戴,自早起梳妆完毕,陆云夏已顶着这个东西坐了有快半个时辰了,这次负责梳妆的不全是沈家的人,她想偷偷懒放放水都不能。 就这样,陆云夏半僵着脖子,在一顿跨盆背轿牵引颠簸之后,终于等到花轿在孙府门前落下了。 随后,她正晕乎着分不清南北,就感觉到手里被塞了条大红色的绸子,然后在一路贺喜声和爆竹声的哄闹中,被人牵引着一步步迈入了喜堂。 孙彻望着眼前一身大红喜服,被四角龙凤呈祥盖头遮得严严实实的新娘,想到过了今日,自己就要和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结发为夫妻,心中略有一丝微妙之感,但几乎没什么涟漪,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不开心。有父母之例在前,他对夫妻这样的关系看得很淡漠。 他想,只要这女子知进退守礼仪,他总能同她过一辈子的。 陆云夏跟着礼官的唱和起起拜拜,心中想的却是,待会儿进了洞房她要赶紧让茯苓找点东西来吃,此时此刻,只有想想自己喜欢吃的八宝酥鸭鱼片粥、桃花烧卖燕窝盏,她才能稍微觉得没那么饿…… 至于拜堂这件事本身,或许是这个时代的婚礼仪式与她那个世界相差太远的缘故,始终让她有种仿佛是在做梦的不真实感。 “夫妻对拜……” 直至听到这句话时,陆云夏终于稍稍清醒了一下,转身那瞬,随着印入眼帘的绣繙金云纹男子腰带和下半身的大红袍喜服,她第一反应则是,看腰带的位置,这人应该不矮。 对面的孙彻完全不知,自己这位新娘的注意力全在自己的腰带上。他当然不矮,且还很高,也就比戴着头冠的新娘还高上一截的程度。 两人拜完堂,就到了欢宴宾客的时候。 陆云夏被人领着进到了备好的新房,孙彻则要先在外面招呼今晚到场的宾客,等吉时到了新郎才会进入新房与新娘完成合卺之礼。 闹腾了一天,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会儿无人监视的空档,陆云夏自然再不想顾那些俗礼不俗礼的,进了房第一件事儿,便是欲把盖头掀了好好喘口气。只是刚掀到一半儿,就被随她同进来的两个丫鬟茯苓和银朱齐齐阻止道:“姑娘,盖头要等姑爷来了再掀,不然不吉利的!” “这又是什么礼?” “新娘子的盖头要由新郎官亲自掀,才能一辈子和和美美。”银朱嘴快,迅速抢答道。 若要陆云夏说,难道那些每一步都照着吉利规矩走的夫妻,就真的都和和美美了吗?当然不是,这种事,更多是为求个心理安慰罢了。 但陆云夏知道,这话便是说了两个丫鬟也听不进去,对于她们只能因势利导,便道:“我不把盖头全掀开,只露出脸,等人来了我就放下去,这样不就不算了?” “可是……” “可是你家姑娘现在已经把盖头掀开角了,露出脸无非就是多掀一点和少掀一点的区别,都不算完全掀开;最主要的是,你家姑娘已经饿了一天,现在必须吃点东西,不然,待会儿合卺礼的时候说不定就饿晕过去了,那多丢人啊?这吃东西总不能蒙着盖头吃罢,万一把妆花了怎么办?”陆云夏循循善诱道。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不得不承认主子的话确有道理,只好道:“姑娘想吃什么?我们去问问这府中的丫鬟,看能不能让厨房先做着?” 茯苓虽这么说着,心中却有些忐忑,不知这样合不合孙府的规矩?会不会给小姐惹出不好的印象?沈家的嬷嬷还在外面,她和银朱两个半大的丫头,对这种事儿也没有经验。 “你们先去问问嬷嬷,若可行的话便点上几道清爽下饭的小菜,就说……就说是为姑爷备着的……”陆云夏灵机一动,突然想出个绝佳的理由,这样一来,就算不合规矩孙府的人也不能说她什么,要说也只能夸她一句蕙质兰心贤惠体贴! “还是姑娘聪明,我方才怎么没想到。”跟着六姑娘的这段日子,茯苓时常为她的机变所折服,也时常为她的大胆而惊怕,譬如换嫁这事儿她至今还心有余悸。 茯苓接了令下去传膳,陆云夏却觉得刚才一番口舌,把她说得更饿了,等饭做好恐怕还要好一阵儿功夫,桌上的糕点为了好看都是按数摆的,偷吃一块儿实在太明显…… 想到这儿,陆云夏转过身看了眼床上的被子,突然抬手一翻,只见下面铺了一层的桂圆花生还有红枣,都是干货! 她刚一坐到床上就觉得这床有点摁的慌,只坐了一会儿倒习惯了,差点儿给忘了这婚床的习俗——多子多福。 于是,在茯苓回屋禀报的时候,就看见自家小姐坐在床上正悠闲地吃着零嘴,旁边的银朱则负责将吃剩的果壳果核都收拢到手帕上。那一瞬间,茯苓觉得,她家六姑娘可能真的是这个世上心最大的新娘子了…… “姑娘,奴婢问过嬷嬷了,嬷嬷说此事交由她去办便可,还夸了姑娘的主意很好。” “行得通就成,茯苓,你饿了吗?你和银朱也陪我折腾一天了,过来吃点,这儿的桂圆还不错,就是枣子有点硬,花生还是生的……” “奴婢不饿,奴婢去外间给姑娘把风,万一姑爷来了也好及时给姑娘回报。” 陆云夏知晓茯苓是个规矩重的,便也不再劝她。 忙忙碌碌间,戌时已至。 今日的孙宅,布满了红绸、红烛、红灯笼,里里外外皆是一派张灯结彩的喜色。 接待外客的大厅,此刻正人声鼎沸热闹至极。 孙彻沿桌敬了一圈酒后,才在下人的开引下,往内院的洞房走去。他因身体之故并不能多饮,今日稍破了破例,不过也只是浅酌,身上虽沾了酒味人却很清醒。孙家上下都知,他不喜哄闹之处,在远离了宴客的大厅后,他终于感受到这一天中难得的些许轻松,心情便也好了些。 其实,当置身于这样一个满是恭贺道喜的氛围中,即便他性子再冷硬,想到洞房里的女子,也多少还是有一丝好奇的…… 洞房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安静,在看到满室的妇人女眷时,孙彻步子略微僵硬了一下,突然想起来之前被告知的撒帐习俗。 “四弟来了!”说话的是孙家的二奶奶,孙彻见了要喊一声二嫂。 随着这一声响起,喜床上的陆云夏,明显感觉到屋内的气氛比之前略收敛了一些。 不过再收敛也毕竟是在洞房里头,总有能说会道善调气氛的开口:“新郎官总算来了,我们早就等在这里想瞧瞧新娘子长什么模样呢!” 陆云夏原本还不紧张,但随着男子衣袍的渐渐靠近,喜帕即将被挑起的前一瞬间,她的心跳突然就加快了。 孙彻接过乌秤,为自己心中竟然升起一丝紧张感到好笑,抛开那些多余的杂念,他伸手轻轻一挑,帕子落地。 霎那间,屋内闪过一瞬的静默。 陆云夏只觉头上的喜帕被猝不及防挑开,下一秒,就对上了一道冷冽又深邃的眼神,仿佛看的再久也猜不透这人在想什么,微微晃了一下后,她才掠过男子英俊挺阔的五官,将视线略向下平视伪装起了害羞。 “好漂亮的新娘子,方才揭开盖头那一下都把我看花眼了!” “这话不虚,四弟可有福气了!” 在一片起哄打趣声中,洞房的气氛重又逐渐热烈起来…… 第6章 第6章 “老四,怎还在这儿站着,快与新娘子坐到一起,伯娘还等着撒帐呢。” 这种被围在一众女眷中,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暧昧调侃,孙彻还是第一次经历,今夜听到的所有声音仿佛都在提醒他,眼前的女子是他的妻子、且同他是一体的。 他不由将视线重新扫回端坐在眼前的新娘,确实是一张惊艳的脸。但方才揭开盖头时,他其实是略有些意外的,只因这张脸与他此前听闻的婉约秀致完全没有半分关系,这是一张明艳到夺目的脸。就好像,你本以为会看到一株木兰,结果没想到是一株曼陀罗。 一片笑闹声中,他举步上前,与床边的女子并排而坐。 乍眼望去,一个面目清浚如高岭之雪、一个巧笑倩兮如芙蓉之面,倒宛如一对璧人。然而下一刻,这对璧人就被哗啦啦撒了一身的栗子花生还有红枣…… 陆云夏半低着脑袋,敛目弯目的模样看起来似在害羞,实则是险些笑场,刚才她眼风扫过右侧时,分明瞥见这位孙公子负在膝上的左手僵硬了一下才又松开。她想,这样一看就是平日身处上位又积威深重,自带生人勿近气场的人,一定不怎么适应这样的场合。 没过一会儿,只见一直守在静旁的喜嬷嬷盛着一个托盘过来了,并提示道:“四少爷四少奶奶,该喝合卺酒了。” 托盘里是两只用红绳系在一起的青瓷酒杯,两人从中各取一只后,终于侧过身第一次面对面的对上了彼此的眼睛,满堂的哄笑声再次响起,陆云夏忙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却不禁暗道,与人对视的时候果然不能离得太近了,不然就算没有暧昧也要对视出暧昧来。 对面孙彻也从刚才短暂的眼神交汇中,感受到一丝微妙的异样,不过很快便被围观众人的笑声拉了回来,仰头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至此,总算礼毕。 随着合卺礼的完成,其中一个年纪最长的妇人简单拉着陆云夏认了认人后,便道:“好了,这下礼成了,我们这些伯娘婶婶也该走了,就不留在这里打搅你们小夫妻两个了!” 这话一出,在场的孙家女眷皆纷纷附和,没一会儿便都相携退出了新房。 待人退尽,洞房内终于重回静谧。 孙彻被身上沾的酒气熏了半晚上,早欲前去清理,他一向喜洁,对此格外难忍,然就在此时,忽听屋外响起一声:“回四奶奶,厨房传人来说,您要的菜备好了,可要这时候给您端过来?” 孙彻闻言转头,只见身侧女子正同样回身朝他望了过来,小巧的鹅蛋脸上梨涡一漾,浅笑着询道:“四爷可要用膳?” 陆云夏这话在问出口前,还是过了一下脑子的,她特意没把话说的太实,既没说这菜是给自己点的,也没说是给对方点的,留了点白。 孙彻确实饿了,宴席上的菜荤多油腻并不对他的胃口,他连筷子都没动,此刻自不会说否,于是点点头道:“好,我去换身衣服。” 说罢便起身去了里间。 陆云夏想:果然是言简意赅的风格。 她也还有头冠未拆,喜服未换,便吩咐屋外的丫鬟等半柱香后再叫人来上饭,一边转头对着自己的两个丫鬟道:“茯苓,银朱,快过来帮我拆拆这冠子,你家姑娘脖子都快被它压折了!” 陆云夏不知,这房子里间的隔音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好,所以她这一声恰好被里头的孙彻听了个正着…… “幸好早起穿喜服的时候,偷偷把束腰给解了,不然这一天下来,你家姑娘我怕是不仅脖子要断,腰也要断啊!”陆云夏对自己的放松浑然不觉,一边坐在镜前卸着耳饰钗环,一边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到骄傲。 里间内,正帮着孙彻换外裳的小丫头也听到了这话,不禁大着胆子偷窥了一眼主子的神色,却见少爷的嘴角似乎若有若无地翘了一下,她不敢多看,心中却惊讶,是不是光线太暗自己看花眼了?四少爷往日冰山一样的人,一定是自己看花眼了。 “方才听到的话,我不希望外面传出半个字……” 小丫头听到这话,忙跪地道:“奴婢明白,奴婢刚才什么都没听到!” 孙彻换好衣服出去的时候,陆云夏刚卸完头饰,长长的乌发垂至腰际,坐在那里就仿如画一般。然而下一刻,画里的人就打破了这份佁然静穆,语声活泼道:“四爷出来了,那我便叫她们上菜了?” 孙彻点了点头,未再多言。 等菜上全的时候,陆云夏才发现,下面的人理解的小菜可能和她理解的不太一样,这一桌六道小菜两道甜品,样样精致,一瞧就不是随便做的。 不过她也没有想太多,有佳肴美味前,她只觉得累了一天的身心瞬间得到了安慰。 晶莹剔透的薄皮烧卖,入口生津,再蘸上一点辣椒醋,味道更是一绝;还有灿若如流金的桂花糖藕,脆生生的藕片用桂花熬成的糖一腌,又嫩又甜,就上清炒的翡翠虾仁,简直好吃到流口水…… 陆云夏心思都在满桌的菜肴上,并没有注意到,对面的孙彻只吃了几口就盯着她瞧了起来。 孙彻这会儿有点饿过去了,加上方才饮过酒,肚子虽空却没什么胃口,正抬首间,便看见了对面陆云夏吃得一脸香甜的样子,好像这桌上任何一道菜到了她嘴里,就都变得好吃的不得了似的。实际上,陆云夏的动作吃香都很斯文,但就是有种奇怪的感染力,能让跟她同桌吃饭的人胃口也好起来…… 孙彻看了一阵儿,发觉他好像把自己看饿了,便试着尝了一片陆云夏刚夹过的豆沙云片,入口绵滑还有一丝清甜,好像真的比方才好吃了…… 这一幕,恰好被对面布菜的茯苓和银朱看在了眼里。 两人心照不宣地低下了头装作没有看见,并预备等明日姑爷不在的时候,再偷偷把这桩事告诉小姐。其实她俩跟着陆云夏也有几个月了,心知,她家小姐吃东西的样子确实…很下饭…… 不知不觉,半桌的菜已经被两人收割入腹,陆云夏放下筷子的时候孙彻也刚好吃完。 旁人或许不知,但在孙彻身边随侍多年的大丫鬟玲珑却是惊了一跳,四少爷向来是个口腹之欲很淡的人,吃什么都是两口,所以送到院儿里的吃食一般都做得格外精细,生怕不对少爷的胃口,传到大夫人那里要吃挂劳。 可是,四少爷今晚的食量明显是超乎寻常的好,或许也有白日消耗过度的缘故在,但她一直在旁布菜看得很清楚,四少爷最开始提筷的时候,明显兴趣缺缺没什么胃口,倒是看着四奶奶吃了一会儿才突然好起来…… 玲珑心中,开始隐隐预感到了什么…… 第7章 第7章 人与人之间的氛围是种很难言说的东西。 孙彻自认并非好亲近之人,但不得不承认,起码目前为止,自己这位新婚妻子的表现并不讨人厌烦,她身上有一种很少见的特质,就是自在。 她好像没把这里当成陌生的地方,也没有丝毫的生疏见外,但言行中又并未有任何令人生厌的逾矩之处,因此二人之间话虽未说几句,却很奇妙地没有什么尴尬感。 一番梳洗过后,屋内下人很快便都识趣地退了下去,诺大一间新房内,只余下了今晚大婚的夫妻两个。 孙彻睡前有看书的习惯,陆云夏从浴房出来的时候,他正在软榻上翻着几日前淘来的新书,不料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句:“四爷,你睡外面还是里面?” 孙彻闻言,抬首望向不远处卸了脂粉后依旧明艳照人的新娘,没有说话。 陆云夏见状,趁势主动道:“四爷若不介意,可否让我睡里面?因我睡觉不大规矩,有几次还从床上掉下去过……” 孙彻望着眼前这位自来熟的新婚妻子,淡淡道:“江东的规矩是夫内妻外……” 有些人家确有这样的讲究,只因作妻子的一般要比丈夫起得早、晚得睡。如果睡在里面,起身时就要先从丈夫身上越过去,容易把对方吵醒不说,自己也不方便。 但孙家在这点上并无死规矩,孙彻这么说,就是莫名地很想看看她会如何应对? 陆云夏没想到这种事还分男女,不由双目圆睁微微愣了一下,但心中却飞快地思索起了之前学过的那些规矩,明明不记得有这么一条啊? 她当初被关在沈府学了整整一个月的规矩,嬷嬷要是提过她没道理一点印象都没有,既然嬷嬷没说,应该是没有那么严格罢?这么想着,不由试探道:“就……没有例外吗?” 听到这句话的孙彻,眉梢微扬,似听到了什么新奇之语。 他确实极少遇到用这么简单直白的语气与他谈条件的人。孙府内,怕他的人仅比怕祖父的少,孙府外,因着孙家的权势更无几人敢在他的面前讨价还价。不过看得出来,自己这位新婚妻子是真的很想睡在里边…… 今夜之前,他只知自己要娶的沈氏女是闻名青州的才女,但世事总是出人意表,眼前的女子确实在他意料之外。江东的才女他见过一些,虽不至于千人一面,但说话风格如此直来直往的好像还未曾见过,从前只听说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倒未曾听说过一方水土养一方才女的。 惊讶之外,他不禁又觉得有一丝有趣,于是不答反问道:“你睡在外侧会掉下来?” “从前与家中姐妹同寝而卧时,曾掉下过几回。” 陆云夏这话并不是瞎胡扯,她确实干过这事儿,甚至还有更过分的,比如睡着后把旁边的闺蜜一脚从床上踹下去……不过后面这种情况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否则她就该打死也要睡外侧了,不然万一哪天不小心…把这位孙公子踢下去,只怕就不是那么好说话了…… “那你便睡里边罢。” 孙彻方才只是一时生了好奇,至于睡里侧还是睡外侧,他并无执着,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将书卷放在了案上。 “谢四爷,四爷看完书早些歇息,我今日有些困乏,便先睡了,望四爷见谅。”陆云夏说完这句,简单一礼后便径直一人走到了床榻前自顾自地躺到了里侧。 不过被这么一打岔,孙彻看书的心思也散了,便起身去了里间换了一套新衣。 他因喜洁,每日至少要换三套衣服,在外一身,回来一身,睡之前一身。 未曾想,待他换好衣服重新回到床榻前的时候,就看见刚还在和自己说着话的陆云夏,此刻已是一副呼吸绵长的沉睡模样…… 孙彻不由皱着眉重新回想了一下她方才的话,现在看,那显然既不是客套也不是矜持,而是预告。 只是,不管眼前的新婚妻子是真睡还是装睡,孙彻的心情都不太愉悦,区别只在于不悦的程度。有些流程,他想不想完成是一回事,对方给不给他兴致完成,便是另一回事了…… 可若让他伸手把眼前的女子弄醒,他又觉得有些可笑,这样一来,仿佛显得自己有多想去做这件事一样? 他想,如果这是对方所求的,那自己便如她所愿…… 洞房的红烛一夜不能熄,否则不吉。 虽有帐幔遮挡,但光线还是比往日亮上不少,孙彻知道,自己若是起身去把那些蜡烛都熄了,马上又会有守在外间的值夜丫鬟进来全都点上。他懒得在这种事上浪费口舌和功夫,便索性没有去熄。 只这么一来,他就不得不把头偏向里侧,和那个女人对上…… 想到这儿,他不禁回首往脸侧的方向看了一眼,这还是今晚他第一次以这么近的距离观察这个女人。 她的皮肤很好,不仅仅是白,还很通透细腻,几乎没有瑕疵;睫毛很密很长,微微有一点上翘,眼睛睁开会更好看;脸颊上的婴儿肥还没有完全褪去,所以虽是明艳的五官,细看起来却又带着一丝娇俏可爱。 孙彻的目光在这张脸上定格了许久,因为他发现,这张脸似乎每一处都长在了他喜欢的方向上,以致他看得久了,竟然连心中的怒气都消下了一些……这放在以前,绝对是他难以置信的事情,但也让他一时间分不清,这到底算是自己的幸运还是对方的幸运…… 陆云夏属于倒头就能睡着的天赋异禀人群,加上本就有了睡意,睡起来更是毫无压力。 事实上,她一开始确实是打算装睡的,但或许是今日折腾了一天实在太累的缘故,装着装着就真的睡过去了…… 孙彻睡得并不踏实。 他睡觉一向轻,每到一个新的环境都会需要一个适应期,当身边多了一个人时,哪怕这人不吵不闹他也无法当对方不存在,何况,这位新婚妻子确实如她自己所言,并不是一个睡相很老实的女人…… 他今早还未睁眼时,就觉得胸口好像有点不舒服,半睡半醒间就眯着眼瞧了一下,然后就发现他的胸口上正搭着一条女人的手臂,这么多年来独睡独醒的习惯让他瞬间清醒了。 醒来的那一刻,他第一反应就是往身旁看过去,却没想到,这女人靠他靠得那么近,自己转头的时候险些亲住她的脸,而就在自己要将头转回来的时候,她还往自己的方向蜷缩了一下,搭在自己上身的手臂也缠得更紧了。 孙彻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果然,闭着眼睛睡得正香,但他的胸口已经被压麻了。 他无奈,使出力气轻轻推了一下,结果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以前从来不知,原来有人的睡眠可以好到这个程度,但他的容忍力同样没有高到那个程度,便大力将自己身上的手臂往旁一推,这一推,终于把陆云夏给推醒了,然后陆云夏的眼睛由半睁变成了大睁。 孙彻看到陆云夏醒了,还一脸懵懂的半是惊讶半是惊吓地望着他,昨夜心头压下的那点怒火瞬时又有蹿起的苗头,刚欲开口说话,就见陆云夏跟只小猫一样缓缓缩进了被子里,只露了个脑袋在外面,还往后拱了几下,明显看出了他在生气…… 她今天怎么就这么有眼色呢? 陆云夏不知道是自己时有时无的眼力劲儿惹到了孙彻,但她本能地感觉到了自己惹孙彻不愉快了,因为孙彻昨天看她的眼神和现在完全不一样,还有刚才推她那一下的力气,可一点都不小。 她飞速回忆着昨天睡前发生的一切,隐约有点猜到孙彻态度变化的缘由,作为一个新娘子,她昨天实在是睡得太匆忙太不负责任了,更别说尽到一个新娘子该尽的职责了,完全就是消极怠工…… 第8章 第8章 还有刚才,孙彻好像是被自己压醒的…… 此刻二人的目光就这么直直对上,陆云夏不免有几分心虚,本能地就往被子里缩了缩。 但她垂下头微微思索了下,觉得这事儿还是不能逃避。很多事要紧的就是一个态度,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容易,但说到底还不是自欺欺人?该说开的话还是尽早说开为好,免得积攒久了徒增嫌隙。 这么想着,索性直接开口道:“四爷可是在生气?” 单刀直入,但语气诚恳。 孙彻起身的动作顿了一下,显是有些意外,女子多面薄,他确实没想到自己这位新婚妻子会主动说起此事,先开口打破僵局是需要勇气的。 他定定看了眼对面鬓发微乱、脂粉未施,却别有一番娇妩韵致的新娘,心中的火气多少消去一些,但面上还是不带任何温度道:“无需多虑,不会有人因昨夜的事找你麻烦,我亦不会。” 陆云夏听得一懵,昨晚的事?昨晚…没圆房的事吗? 孙彻见她呆愣在被子里,好像一副没大听明白的样子,又补了句:“ 嬷嬷那里,我会处理。” 陆云夏这下彻底明白了,按规矩,待会儿会有收帕子的嬷嬷前来床上检查,到时发现他们没有圆房,自己可能免不了要有所交代,而孙彻的意思是这件事他会去处理,不需要自己担心。 这么看,这人还挺有担当…… 可陆云夏突然又有点好奇,他会怎么和嬷嬷说呢?既然他都说了会亲自解决,总不会实话实说罢?不然理由也太滑稽了,试想一下那个画面: ——少爷?不知昨晚为何没有圆房? ——哦,新娘她睡着了。 陆云夏晃了晃脑袋,赶紧把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从脑中抛了出去,不过孙彻真的大度到对昨晚的事一点都不计较吗? 偏孙彻这人是个没什么表情的,除了刚醒时眼中露出过一丝不悦外,就再没有别的起伏,让她一时也有点摸不准,这人究竟是真不介意?还是都在心里给她记着呢? 犹豫了一下,陆云夏决定还是解释一下,孙彻怎么看是一回事,她说不说是另一回事,于是探了探脖子道:“多谢四爷,昨日兴许是太累的缘故,我也没想到自己竟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还有今早扰到四爷的事……” 谁知刚说到一半,原本正欲起身掀被的孙彻,猛地侧转身子整个人朝她倾了过去,在陆云夏还未来得及反应时,就停在了距离她脸大约一只手不到的位置,然后凝视着她的眼睛低语道:“是吗?”冷冽的嗓音中,还带着几分刚起床时特有的慵懒和沙哑。 陆云夏被眼前猝不及防的这一幕唬住了,就这么一瞬不瞬地对视了不知多久,她忽将下颌微微抬了一下,说道:“四爷,我脖子僵了……” 刚才孙彻一直是俯看着她的,陆云夏为了不露怯,头全程都是半仰着的。结果这具身体脸虽和她一样,骨头却不如她原来的灵活,方才动的时候一不小心就给用过劲儿了,脖子直接僵住了…… 见孙彻只拧了下眉,大概是有些不信,陆云夏只好又道:“是真的,四爷,你可以帮我把枕头往下挪一下吗?我想把头靠着缓一缓。” 孙彻看着僵在原处一动也不敢动的陆云夏,一时有些无言。 他先是把枕头往下拽了拽,犹豫了一下,又伸出手轻扶着陆云夏的侧鬓缓缓放在了枕上,待放下后问了一句:“这样可以?” “比刚刚好一点了,不过这个枕头有点硬……”这句下意识的话脱口而出后,陆云夏才意识到自己正当着孙彻的面吐槽着孙府的枕头,忙止住了话头。 谁知孙彻还接了一下:“硬也没办法,先凑合一下罢。” “喔……” “稍后要去祖父和父亲母亲面前请安,你的脖子?” “没什么大碍,缓上一小会儿就好了,等下该起来的时候,四爷直接和外面吩咐就可以了。” 孙彻想说,现在就差不多到时辰了,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 两个本就是新婚夫妻的年轻人,突然就这么安静地一躺一坐在一张床上,加上帐幔半掩空间狭小,不觉间,空气中渐渐流转出几分暧昧尴尬。 半盏茶后,忽听外面响起三声‘咚咚咚’的敲门声,紧接着就是一句:“四爷,四奶奶,已到辰时初刻了。” 陆云夏知道这是到点该起床了。 孙彻听后,却没直接让外面的下人进来伺候洗漱,只简单应了句:“知道了。” 陆云夏一听,转而对着孙彻问道:“四爷,我们几时起?” “脖子好些了吗?” 陆云夏怔了怔,忙道:“好些了,不如现在就让他们进来罢,再晚了时间会不会有些赶?” 按理说辰时就该起的,现在起虽不晚但到底不如早起时间松宽一些,如果再拖下去怕真要迟了,第一天见面,陆云夏还是愿意在孙家人面前留个好印象的。 孙彻点点头,这才对着外面道:“进来罢。” 外面的侍女闻言,忙打开门分成两行鱼贯而入。 孙彻下床后,先是对右侧打头的茯苓说了句:“你们四奶奶扭了脖子,待会儿手脚轻点儿。” “是。”茯苓不敢多问,连忙低着头应下了。 孙彻说完话,方才入了里间洗漱更衣。等茯苓和银朱上前的时候,就看到一个侧躺在床塌里侧一动也不敢动的陆云夏。 “姑娘…奶奶,这是怎么了?姑爷方才说您扭了脖子,可还严重?银朱,你到那头去扶着些奶奶。” “无事,这会儿已经好多了,先扶我去里间的净房洗漱罢。” 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陆云夏才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除了转头的时候稍有点疼,别的倒不影响。 陆云夏因脖子不便,今日便未戴太重的头饰,发髻也是梳得较为飘逸灵动的随云髻。额前缀的是茜素红的牡丹华胜,发间插一柄金累丝嵌红宝石的双鸾点翠步摇,动起来曳曳生辉,十分明丽。腕上的赤金缠丝石榴镯和东珠耳坠都是和头饰成套定制,乍眼一瞧,简单又华贵。 待红底金纹的盘领宽袖百蝶穿花裙一上身,整个人瞬间变为了一身珠光宝气的明艳压人气场。 “姑娘穿红色真好看。” 明明不是第一次见了,但银朱还是忍不住发出了感叹,其实在她的记忆中,六姑娘从前并不常穿艳色,更别提大红色了,也就是订婚后的几个月才渐渐穿得多起来。 陆云夏闻言,刮了刮银朱的鼻子,笑着说道:“你家姑娘也这么觉得。” 银朱这丫头嘴甜得实诚,她喜欢。 孙彻过来的时候,正巧看见了这幕,这一身虽不如新婚之夜的衣饰隆重,反更对他的审美,明艳却简单,和人也很相配…… “四爷也好了?”陆云夏也看到了孙彻,经过今早的一番交流,她自觉和对方熟络了不少,语气也显得更加活泼。 “嗯,走罢,该去请安了。” 孙彻身后的大丫鬟玲珑听到这一句,不由再次在心中肯定了自己昨日的想法:这位四奶奶应当很合他们四爷的脾性,不然以四爷惜字如金、能少说一个字就绝不多说一个字的说话风格,刚才绝对嗯一声就打发了。 陆云夏冲孙彻甜甜的笑了笑,答道:“嗯,好!” 她心情好的时候就喜欢笑,偏她的快乐又很简单,穿到漂亮的新衣服会开心,吃到好吃的美食会开心,就连听到不怎么好笑的冷笑话都会开心一下。今日这身衣服格外入她的眼,瞬间让她感觉这一天都有了个好开头,心情不由地就好了起来。 不远处的孙彻看到后,目光闪了闪却没有说话,转而昂首望了眼窗外不见日色的天空,他想,今天天气真好…… 第9章 第9章 夫妻二人相携出了院子。 路上,孙彻一边走一边说道:“今日除了祖父和父亲母亲,还有其他几房的叔伯兄嫂,人会比较多。” 他本还想补一句不必紧张,但想到自己这位新婚妻子迄今为止的表现,又打住了,这样自来熟的性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会紧张的人。 陆云夏确实没什么感觉,她上一世出席过的各种大型晚宴和颁奖礼,随便哪一场都比今天要阵仗大,何况她本就是爱热闹的性格,最不怕的就是人多,只是听到这话,让她不由想起了沈婵之前对她的叮嘱…… 这孙府上下哪个可以亲近?哪个不能深交?各房的大小主子喜好什么、避讳什么?背地里又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她这里可都有一本账。 江东的屋宅建筑、花园亭木都和青州有很大不同。 一路行去,古韵十足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宛丽如画的池馆水榭连着回廊曲折,陆云夏恍然有一种置身园林盛景的感觉。 只是路上走的越久,她心中越是忍不住感慨,这园子是真的大,走了足有小半柱香才从孙彻所居的清徽院走到他们要去的荣熙堂。 待刚一走到门口,就见一笑意盈盈的婆子领着一行丫鬟迎了过来,开口便是问安,语气亦十分热情:“给四爷、四奶奶请安了!老奴是太太身边的陪房,新奶奶唤我一声洪嬷嬷就成,老爷太太都在里边等着了,大都督也稍后就到,四爷同四奶奶快快跟着老奴进去罢。” 陆云夏笑着点应道:“洪嬷嬷。” 这是孙彻母亲也就是大太太身边最得力的老仆,也是她需要打好关系的下人之一。那洪嬷嬷见这位新奶奶是个谦和知礼有笑面儿的,印象不免先好了三分。 这时,只听一旁的孙彻也开口道:“今早我收拾得有些晚了,有劳嬷嬷通传了。” “老奴知晓,四爷放心。” 洪嬷嬷嘴上答着,心中却是想道:看来这位新奶奶是入了四少爷的眼,不然四少爷怎会主动把今日晚到的由头自己担了。之所以让她传话,自是不想让太太因此对新奶奶有了什么不好的成见…… 陆云夏对孙彻的话并非无知无觉,只她毕竟刚入宅门,对这些话里的弯弯绕绕还没有那么敏感,她大概听得明白孙彻这话是为她好,替她担了责,但并不清楚这话背后的实际分量。 进入内堂后,绕过一展百寿红木屏风后,就看见了主座下首正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中年男女。两侧的椅子上老少皆有,或坐或站,一溜望去全是人。 陆云夏开始跟着孙彻上前敬茶。 左上首的是孙家大老爷孙继海,时任建业太守,既是孙彻的父亲也是其直属的长官。五十左右的年纪,看着颇为健朗威风,说是文官倒更像个武官,和孙彻除了长得有几分像,气质是半点也不像。 陆云夏奉过茶后,落落大方地喊了一声父亲,孙继海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最不喜孙家娶进那种扭扭捏捏小家子气的儿媳妇,眼前这个嫡次媳虽说是误打误撞娶进他们大房的,但好在瞧着倒还大气。 右上首的是孙彻的母亲,大太太柴氏,听说她共育有三子,但活下来的只有两个,分别是长房的长子孙晋和四子孙彻。 柴氏是个很貌美的妇人,但孙彻五官和她的像处比和孙继海还少,这么看,孙彻既不怎么像他的父亲,也不大像他的母亲。 柴氏看着眼前明艳照人的儿媳,一时倒也说不上满意或不满意,她对儿媳的要求和丈夫不同,在她看来大气与否不过是一种仪态而已。过日子过的是内在,在外面表现得再大气,等回了家却合不来也是没用。 她自己的儿子自己最知道,这个儿子是个话少心思深的,所以她对次媳的最大的要求就是最好性子能活泼开朗一些,这样两人在一起正好互补,关起门日子也不会冷清。这位沈氏女眼下瞧着还算可以,但来日方长,人品性情这种东西还需要时间慢慢考察。 除了孙彻的父亲母亲,长房还有两位需要认的就是孙彻的大哥孙晋和大嫂吕氏,便没有沈婵的话陆云夏此刻也看得出,孙彻和他的这位大哥感情很好,那种油然而生的亲近感一眼就能分辨。 其他的就是一群隔了房的亲戚,在这些人中,陆云夏格外留意了一下沈婵上一世所嫁的孙屹。 孙屹是三房的长子,在同辈兄弟中行三。 从形貌上看,是个倜傥风流的,那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属于时下流行的美男子。但教陆云夏看的话,气质未免太过花哨,男子还是清爽些为好。在孙彻和沈家定亲后,孙屹娶了江东一位大世族的贵女,两个月前办的婚宴,此刻他身旁站着的那位削肩细眉的女子,想必就是其妻杨氏了。 待一一见过礼后,陆云夏也得了个座位,同孙彻一并坐到了大房的下首,心中不由感慨起了这孙家人丁的旺盛。 孙家共七房人口,住在这建业孙府的有四房。之所以没分家,乃是因着孙世芳的缘故,毕竟一旦分了家下面的其他几房就得从都督府搬出去,可谁不慕权爱势?比起留在手握重权的孙世芳跟前尽孝,离开所得到的好处就要大打折扣了。 至于分布在江东其他几地的几房,是孙世芳亲自布局用来加强对扬州掌控的,有很重要的政治考量在,所以除了继承衣钵的长房,留在建业的三房和六房其实是能力最弱的,被分散出去的几房反而实力更强。 此刻共聚在一个屋内,越发衬出各房的不同来:长房端庄而沉默、三房热闹且活络、六房则最懂看眼色,该安静安静,该捧场捧场…… 就在陆云夏认真扮演着一个刚入门的新妇角色时,外面突然响起一声:“大都督到!” 陆云夏眼神微微一亮,整个孙家她最想见的人终于到了…… 孙世芳,这位天下人眼中的一代枭雄,生平经历堪比一部奇书。 孙氏本是江东望族,历代都有族人作军将镇守一方,但孙世芳这支是以诗礼传家的,故而其初入官场时作的是一名手拿笔杆子的文官。 然,几十年前先帝时期,朝廷因党锢之祸乱政频出,以致起义不断,地方也渐渐失去了控制。彼时少年为官的孙世芳正意气风发、胸怀壮志,见到此状后,毅然决然选择了投笔从戎、主动请缨前往战场随军讨伐乱贼。 不过当时的朝堂上宦党擅权,早乱成了一锅,众人对这样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热血少年根本不放在眼里,但有人愿意去战场上为国效力他们自也不会拦着,孙世芳就这样,被打包派到了当时的江东北地讨伐黄巾乱军。 虽然不看好的人居多,可这丝毫没有影响到孙世芳的计划,他抵达江东后,仅用了三个月就将当地的乱贼平定,一战扬名,从此名震天下。 那年,孙世芳十七岁。 之后,孙世芳便被留在了江东继续平乱打游击。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汉室王朝势渐衰微,开始失去对地方的控制权,地方各州借着镇压起义之名大肆练起了私兵,并不再听从朝廷的指挥。 但此时的江东,各州府势力还很散,孙氏一族手里的权力也很有限。孙世芳就是在这样的局面中收拢各方,逐步从一支不起眼的小势力,陆续击败分布在合淝、临安、广陵等多地的对手,扩张成为江东最大的地方豪强。 上马平天下,下马草诗书。 少时鲜衣怒马,中年大权在握,陆云夏从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起,就对这位文武兼备的传奇人物充满了好奇…… 第10章 第10章 随着这一声通报,屋内原本坐着说笑的众人,立时都起身站了起来,齐齐往门口处行去了注目礼。 几息后,只见一窄袖蟠虬紫袍,身高约长七尺的中年男子绕过屏风,一路不疾不徐地跨步走至座前,方面色和煦地对着众人道:“都坐!” “请父亲大人/祖父安!”说完这句,在场众人才纷纷落座。 陆云夏作为晚辈,这种场需谨守礼仪,也不好往主座的方向多看。 但刚才那匆匆一眼,却是教她略吃了一惊,与想象中不同,孙世芳并不是一个头发半百的老者,相反,他不仅发色乌黑行动亦无老态,保养得可谓极好。明明年逾花甲瞧着却最多五十出头的样子,身体强健步伐夯实,精神也极矍铄,和其长子孙继海完全不像两代人。 不过最令陆云夏吃惊的一点是,孙彻最像的居然是隔代的祖父孙世芳,她突然就有些理解孙世芳对孙彻的看重了,一个长得像自己且还有才华的孙子,确实容易得到偏爱…… 随着孙世芳的到来,屋内气氛又变了一番情形。 辈分高年纪大的气场皆变得收敛许多,辈分年纪小的则显得相对活跃些,但各自都把握着尺度,整体要比之前规矩有秩序许多。 过了须臾,在孙彻的示意下,陆云夏乖乖跟着上前给孙世芳见起了礼。 ”孙儿携孙媳沈氏拜见祖父……” “孙媳沈氏见过祖父,祖父请用茶。” “好!”孙世芳面露欣慰之色,饮过茶后说道:“往后你二人要互敬互爱、互相扶持、濡沫白首。” “谢祖父赐言,孙儿/孙媳定当铭记。” 待重新落座后,上首的孙世芳和孙彻问了几句话后,突然对陆云夏道:“按理说,你们大婚后彻儿应当有三日的假,只是这孩子对公事一贯兢兢业业勤恳不缀,几日前就曾向我请示,说近来公事繁多希望能取消这三天的假,照常到衙门打卯,不知你如何看?” 孙世芳说这话时语气和蔼,语调也十分平常,陆云夏却知这是对她这个新媳的考验。 只话音未落,陆云夏便瞥见坐在上首的柴氏脸色微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来是出于一片慈母之心,想让孙彻趁着大婚的档口多休息一阵儿。 但据自己身边井嬷嬷打听到的消息来看,孙彻显然是个工作狂,因为听说直到大婚前一日他人还在官府办公,这种主动申请放弃婚假的做法,确实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不过在来之前,孙彻并未跟她提起过此事,此刻被乍然问起,多少有几分猝不及防。 这个问题如果是旁人问的,倒没什么好多琢磨的,客套地答两句就是。但问话的是孙世芳就不一样了,若能得其一声夸赞,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况且,她还是很想给这位当世枭雄留下一个好印象的。 她记得,在沈婵的描述里,孙世芳属于那种面上看着和风细雨,实则内里颇为严格的长辈。 他喜欢聪明人,但最讨厌下面的人自作聪明、心术不正,心中只有小利而无大局,对晚辈亦是一样,毕竟这些人将来要扛起的可是整个家族的兴衰…… 这么一想,陆云夏心里就有底了,在孙世芳面前表现得有大局观永远是对的,但还要有适当的真诚在里面,不然就太虚伪了,于是接道: “回祖父,孙媳想,夫君既同祖父提了此事,必是多番思虑后做出的决定,孙媳不在夫君的位置便不知夫君的处境,故而不敢贸然劝慰或是阻止,愿听凭祖父决定。祖父若是同意,那孙媳便在家中布好了菜等,等夫君晚上回来一同用饭。” 话音落下,听得屋内不少人跟着默默点头,这番话说得漂亮,不冒失不狭隘还显得知心体贴,就连柴氏,脸色亦好看了几分。 孙世芳亦满意地赞了一声:“好,四郎娶了位佳妇!” 孙彻听到这里,眼睑微微一垂,他已经习惯了陆云夏的大大咧咧,所以对其方才答祖父这问的周全略感到一丝意外。 这么简单聊了片刻后,很快就到了用早饭的时辰。 往常各房用饭都是分开的,不过今日刚迎了新人进门,按习俗该当聚到一处吃顿团圆饭。这种时候一般都是男女分席,陆云夏便与同辈女眷坐到了一桌,桌上除了她外,另有三位妯娌和两位小姑,共是六人。 吕氏乃长孙媳,陆云夏是与她同一房的嫡亲妯娌,又是初来乍到,自然要多照顾些,便第一个开口道:“四弟妹喜欢吃什么便自己夹,切莫拘谨。” “大嫂,我瞧着四弟妹是个外向的性子,不像那会拘谨的,四弟妹,二嫂说得可对?”说话的是三房的孙二之妻李氏,据说是从西边的荆州远嫁而来,性子颇为爽辣直接。 陆云夏一听,假害羞真笑闹地回道:“哎呀,被二嫂看出来了。” 这一句答得顽皮,却正对了李氏的胃口,立刻跟着接道:“四弟妹真是个妙人,日后有空记得多往我的清竹院儿去坐坐,二嫂必定好好招待你!” 李氏这话倒也不全是客套,她和孙屹的妻子杨氏同为三房的妯娌,按理本该更亲近,但万事讲个眼缘,不是一路人硬凑也凑不到一起。 在这位四弟妹来之前,她是孙家中唯一从州外远嫁而来的孙媳,再去融入也自觉另类,陆云夏的出现,多少让她心中生出几分同类相惜之情。 陆云夏闻言,笑着答道:“二嫂放心,改日定前去叨扰。” 这三房可是个有趣的地方…… 吕氏性格稳重,相对寡言,柳氏则完全就是沉默不言了,除了刚上桌时礼貌问候过一声,陆云夏接下来就再没听她开过口。而另外的两个小姑因是出自六房,与几位嫂嫂本就不大相熟,也不怎么开口,越发衬得李氏像只鸟雀一样,这个过程中陆云夏也会适当附和两句,但更多的时候,都是李氏在说陆云夏在听。 李氏毕竟是旧人,不像她一个新妇正得关注,所以李氏可以随心所欲的想说多少说多少,但她不能。 …… 此刻的孙彻,正与兄弟们坐在一处。 说起来,孙家最开始推出与青州沈氏联姻的人选本是孙屹,只是没想到沈氏女的八字与孙屹没合上不说,反倒与自己十分相合,如此一来,这桩婚事自然而然也就落到了他身上。 孙屹最后娶了江东杨氏的女儿,门庭并不比沈家差。 大房同三房的关系说不上亲近,他与孙屹之间也只是寥寥,但同在一个府内,便是孙彻不去刻意关心,也难免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比如这府里上下都在传,二人婚后相处得似不大愉快。 孙彻之前虽有耳闻,但此类内帏之事他一向不放在心上,都是听过就过。 可就在方才众人从堂屋中散出时,却教他看到,孙屹的眼神穿过数人,装作不经意地在自己新婚妻子身上停留了一瞬。 若是旁人他自不会多想,但像孙屹这样风流多情、早早出入秦楼楚馆勾栏瓦舍的常客,哪怕自己的妻子被他多盯上一眼,孙彻都会觉得别扭。 特别是入席后的孙屹,表现出了一种反常的活跃…… 第11章 第11章 等一席饭毕,众人也各自归了院子,陆云夏跟在孙彻身旁,正往院子里返去。 “今日我会往衙门去一趟。”孙彻的声音响起,依旧是没什么温度的样子。 “那四爷几时下衙?” “不必等我用饭,这几日我会回来的晚一些。” 陆云夏心想,这么兢兢业业?看来府衙里是真有事要忙,于是利落应道:“好,听四爷的。” 谁知孙彻闻言,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陆云夏不明所以,完全不知是自己方才应得太快、没有尽到做妻子的关怀之故,反趁机询道:“对了四爷,我们屋里的摆设可能挪动?我的箱笼今日要打开,到时怕要占些地方……” “随意。” 孙彻说完这句,转首回身,想明白了一件事,这世间确有在长辈面前聪慧机敏,在丈夫面前缺根弦的女子。 陆云夏略听出点不对,不禁想道,是不是自己太心急了?才第一天就要挪动人家屋里的摆设?会不会有些太不见外了? 八成是这样,要不然等过几天两人更熟一点了再动? 清徽院的位置很好,地处正中方位正吉,距离前堂后院水榭花园都十分地近,两人相携一路回屋后,孙彻便换了官服去了府衙。 陆云夏是个坐不住的,加上前段时间坐船留下的阴影,现在一坐超过半个时辰就胸口闷得慌。但她是新妇,成婚第二天就急着要出府,怎么都有点说不过去,只好退而求其次先逛逛这孙府了。结果这头她刚收拾好了要出门,外面就来了传话的丫鬟,说柴氏要见她。 陆云夏一听,知道这是婆婆要给新媳妇立规矩了,当即备了礼往柴氏所居的梨山院前去。 给孙家人的礼物都是沈婵亲自备的,陆云夏就是捡现成的。最关键的是,这些礼物都是对孙府上下了如指掌的沈婵精心挑选后备下的,绝不会出现给不懂琴的人送了琴谱、给文盲送了古书这种送了还不如不送的尴尬场面。 特别是给柴氏的礼物,尤其用心,除了一些治头疾的方子要留待以后备用,今日要送的就有不少贵重物件,其中分量最重、最为难得的还属一尊半壁高的纯白玉雕。 因为这柴氏有个很风雅的爱好,收藏艺术品。 说起来,柴氏其实是孙家出身最高的儿媳,身上有一半的皇室血脉。柴氏的母亲和宁郡主是今上的姑母,柴氏自小在宫里长大,与今上是有手足情谊的表兄妹。 只如今的天下皇权衰落、地方独大,皇帝自己手里都没什么权力,所谓的公主郡主就更是个空壳子,没什么好高人一等的了,不过柴氏的内心,显然保留了一份高傲。 她从小和皇帝一起长大,被灌输皇家的天生尊贵,生活在繁华的国都洛阳,对于孙家这样江东一隅靠抢地盘扩张的豪强没有半分好感。但造化弄人,谁叫孙世芳崛起的太快,就连皇室都不得不忍下心中不平转而去讨好他,以求不起兵乱。 可想而知,在这样情形下嫁过来的柴氏又如何能心平气和?她和自己的丈夫相处的并不好,孙继海对奢靡懦弱的皇族心存蔑视,柴氏对让她被迫远离洛阳并威胁着刘氏天下的孙家亦怀恶感。等到年轻时的那份心气渐渐沉下,夫妻关系也裂缝已生无法弥补了,甚至连带着育下的两个儿子,也因着二人不睦的关系与父母略生疏远不够亲近。 这些都是陆云夏从沈婵那儿得知的,她不由得想,像柴氏这样半生都过得不快乐的女人,做了长辈应该很讨厌同样沉着一张脸看起来更没鲜活劲儿的儿媳罢? 就这样,陆云夏领着身后一长溜手抱礼盒的侍女,十分有牌面儿地赶到了柴氏的院子。 此时的柴氏,正喝着新上的雨前龙井,听着另一位儿媳吕氏的汇报。 吕氏嫁进孙家已有六年,柴氏不喜庶务,早早就把管家权扔给了这个长媳,这些年来大房负责管家的一直是吕氏,倒还算井井有条没出过什么乱子。不过吕氏会定期将处理过的事和帐给柴氏上报一下,以示自己没有因为管家权在手就不把婆母放在眼里,表现一下对这位婆母的尊重。 陆云夏进去的时候,吕氏刚好停下。 一进门,柴氏就被陆云夏身后的阵仗惊住了,因为实在是跟来的丫鬟有点多…… 吕氏当年第一次给她请安时也不是没有送礼,但她隐约记得也就带了三四个人,这位次媳看样子是把自己屋里的丫鬟全带过来了,加起来应该有八|九个。 陆云夏一共带了九个,除了一等的丫鬟茯苓和银朱,还有四个二等和三个三等。 其实本来最多带五个就够用了,但她故意带了一串儿过来,至于为什么搞得怎么隆重,就是她的小心机了。 柴氏这样在宫廷里长大的女人,多半喜欢大场面,加上从沈婵那儿听来的信息,这一点明显得到了佐证。要说这点上,她和柴氏婆媳两个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种人多阵仗大的氛围陆云夏也喜欢,瞧着多有生气多热闹?没事搞得那么冷冷清清干嘛? 所以她就给每个物件都找了一个盒子,然后再用大红的布子包了好几层,看着更有仪式感一点,这样送出去也显得被送礼的人受重视。 柴氏看到的时候确实心情不错,他的两个儿子都随了孙继海,作风低调不喜铺张,吕氏夫唱妇随一直跟着长子的喜好来。虽然年纪越大对这些越不计较了,但事实证明,人的本性只会被压抑而不会被改变,刚才乍眼看到的时候,她心里到底是喜欢的。 “请母亲安,请大嫂安。”陆云夏远远行了一礼,才上前道:“方才儿媳包这些礼盒子耽误了些功夫,叫母亲久等了。” 柴氏看着这位从进门起就满脸喜气的次媳,语气不觉也好了几分,“ 四郎走了?” “回母亲,夫君说这几日官府事多,恐要辛苦一阵,儿媳想着,不如叫厨房早晚熬上一蛊燕窝来,对夫君的身体也有裨益。” “嗯,你想的无错,索性多熬上些,你也一同吃着补补身子。” 陆云夏忙笑盈盈答道:“谢母亲。” 她进来后不久,外面就来了人说找吕氏,柴氏一听是庶务上的事,当即便放吕氏先去处理了,且似乎连多问一句的兴趣都没有,可见是何等厌烦这些琐事俗务。 陆云夏今日本就是来讨好这位婆婆的,见柴氏不像有事的样子,便主动开口问道:“不知母亲今晌可有事要忙?” “嗯?” “儿媳初到扬州,不知建业这里是何规矩?只说起来我们青州一些地方有个习俗……” 柴氏听至此处,忽忆起了当年的自己,也是因着一纸父母之命从洛阳远嫁而来,心中那种距离感多少因此减弱了几分…… “其实儿媳今日带来的这几样东西,心中都藏了好一番话自夸,不知母亲可愿给个机会让儿媳献丑?” 按这时的习俗,一般都是等送礼的人走后,才会将礼物打开上册,陆云夏说的这个法子其实不大合宜,但柴氏也看得出,这个儿媳这么做无非是想借着机会与自己这个婆母亲近,是故也并未不喜。她膝下没有女儿,两个儿子又一个比一个忙,大儿媳吕氏因管家事多平日少在她面前孝敬,这个次媳能有这份心在,她也不想用那些上纲上线的规矩习俗来吓退她。 “你既有心,那便捡有趣的说给我听听罢。” “谢母亲不嫌儿媳冒失!” 婆媳间的气场合与不合,其实很好分辨。从她进门那一刻柴氏看她的眼神,她就知道这个婆婆对自己是好感居多,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去讨好,只要不是功利性太强,柴氏基本不太可能讨厌她。 柴氏一开始本只是随便听听,但后面听着陆云夏将送来的每样东西有什么来历、为什么被选中、该放到哪里以及和什么搭都讲的头头是道,一时也听得津津有味入了神…… 一旁洪嬷嬷看着婆媳两人由开始的一个听一个说,到后来柴氏开始讲起了自己品鉴玉雕的方法,还有中间不时响起的笑语声,心中不禁暗自惊叹,这位四奶奶可不简单,几句话就将太太哄得开了心,这可是大奶奶吕氏这么多年也没做到的事儿…… 陆云夏在柴氏院子里呆了足有一个时辰才出来。 等一行人从梨山院转到花园僻静处的时候,跟在后面的银朱方敢张口道:“姑娘好生厉害,大夫人刚看姑娘的眼神跟进去时变了好多呢,还叫姑娘以后多去,一瞧就是真喜欢我们姑娘!” “说话小心些,小心隔墙有耳。” 一旁茯苓怕其不小心再说出什么来,不由出声提醒道。 银朱听后伸了伸舌头,忙收敛了话音不再开口。 方才出来时,她将剩下的几个丫鬟都打发了回去,只留下了茯苓银朱两个陪她逛园子。她讨好柴氏的原因很简单,她得在孙府为自己找个靠山,只要柴氏喜欢她,那么今后她在很多事上都会便利不少,比如出府…… 陆云夏想了想,正欲开口叮嘱二人几句,就听前面拐角处突然传来一句语带命令的男声:“刚才跟你说的都记好了吗?” 第12章 第12章 陆云夏心头一跳,兴奋连连,还以为自己即将要听到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谁知,还未等她找地方躲起来,拐角那头的人已经拐了出来,和她迎头撞了个正着。 “四弟妹?” “三堂兄…”来人正是孙屹。 孙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这位今早让他惊鸿一瞥的新弟媳,更意外对方在见到他后,丝毫未有寻常闺秀敛眉低首的模样,反是昂着脖子一脸傲气的站在远处,似乎在等着他主动让路,心中便生出一丝挑衅…… “四弟妹不必如此客套,同老四一样,唤我三哥便好!” “三堂兄客气了。” 孙屹眉头一拧,本能地感受到了这位新弟媳对他的敌意,心下不由百转千回,却是摸不着缘由。他自认皮相甚佳,举止风雅,极易获得女子的好感,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刚认识的女子面前,这么直接被人把不喜二字写在脸上。 陆云夏确实没耐心和孙屹在这里装友好,倒不是她有多正义,想在这一世帮沈婵把上一世的公道讨回来,她就是单纯讨厌这种水性扬花的男人而已。 “四弟妹怎会逛到此处?” 孙屹不甘心地再次开口,又是被一句话堵回,“随便逛逛。” 他看着眼前这张明丽到夺目、又冷艳到极致的面容,心中轰地就燃起了一把火,是欲望也是斗志,面上却装得一脸温润道:“那就不打扰四弟妹了。” 说罢,抬着步子带众人离开了此处。 在与陆云夏擦肩而过时,还侧头微微冲她笑了一下,似是礼貌的示意,陆云夏却读出了冷意。 等孙屹的人走远后,银朱才低着声音开口道:“姑娘,这位三爷前头还装得挺好,但最后那一眼着实有点吓人,瞧着不像是什么好人……” “我们银朱看人的眼光不错。” 茯苓听了,却是隐隐有点担忧,“姑娘是不喜那位三爷吗?这样会不会惹到他?” “我方才又没把他怎么着,他一个大男人还这么脆弱吗?因为我不耐烦应付他,就对我心生不满,蓄机报复?那我侯着便是了。”陆云夏觉得自己刚只是态度冷淡了些,难不成孙屹还非要自己人见人爱才行?要真因为这个就记恨她,她也不怕和对方过过招。 茯苓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又开口劝道:“姑娘,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我们初来乍到,不知深浅,还是少与人交恶为好,茯苓冒犯了姑娘,回去甘愿受罚!” 说完,就要原地跪下自罚。 陆云夏忙伸手将人一把拉起道:“快起来,你们两个跟着我也几个月了,还不知我的性子?我是那等动辄爱罚人的吗?且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光你能冒着惹怒我的风险,大胆提出真心为我的意见这点,我心中就感动还来不及,怎会罚你?” 茯苓被扶起来后,眼中几乎快要溢出泪来。 她之前一直是五姑娘沈婵身边的大丫鬟,来到六姑娘这里后,初时有许多的不适应,服侍上不是没有出过岔子。譬如她曾将五姑娘的习惯误安在了六姑娘身上,这种误将新主作旧主的失误,在服侍者身上可是能被罚等逐院的大错。 但六姑娘从来没有介意过,还拿这个打趣她,教她不要太紧张。 从前她还在五姑娘身边时,只觉得六姑娘是个冷清人,现在真的来到六姑娘身边后,她只想说一句,六姑娘是个好人,且一点也不冷清,是最有趣的。 陆云夏来到这里也有几月了,可她还是时常会忘记,自己已经是个古代人的事实。 就比如她讨厌孙屹的理由,说出去恐怕会让许多人觉得小题大做,沾花惹草罢了,他们又没有贞节牌坊? 但是想到孙彻的时候,她又觉得,这个世界也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的,沈婵不是说,上一世的孙彻虽然举案不齐眉但也一人共白首了吗? 还是嫁给这样的男子好,志在天下、无心女色,她只要享受人生就好了! 孙彻不知自己已经被冠上了这样的人设,近日来北地袁劭异动频频,借着攻打黄巾军的名义,没少往豫州边境派军试探。 扬州与冀州之间,仅隔着豫青两州,豫州在左青州在右。孙家虽刚与沈家结为了姻亲,但在他的心里,沈耀这位青州之主本质上就是一个投机分子,两边押宝、哪边风大哪边倒,并不可靠。 至于沈家的女儿,眼下看来倒不像个心机深沉的,但也不能完全不防…… 孙彻喜静,往常的清徽院不管白日还是晚间,一向宁静空旷。 今日下衙回府的时候,已尽黄昏,只是他人刚走近院子外围,就听到院内响起一连串女子的哄闹嬉笑声,起码有数十之众,他整个院子里的侍女加起来也就这么多…… 小厮李二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心下也是吃惊,在他的记忆中清徽院从来就没喧哗过,这位新奶奶都不打听一下四爷的喜好吗? 夕阳落下时,霞光耀眼,门卫刚并未有留意到走近的孙彻,等他再看见时却已来不及了,因为他刚欲启声向内通报,就遭到了阻止,“不必通报,里边在玩什么?” 门卫一听,忙半低着身子回道:“回四爷,刚开始是投壶…后来是踢花毽…现在,现在小的也不知在玩什么……“ ”多久了?” “约是从午饭过去一个时辰开始的,申时初刻左右。” 也就是说一个下午了。 孙彻问完后没再说话,继续往里去了。 清徽院占地极大,说是院子,其实内里构造更像是个小院子,一进正门,接入的先是通往东西两向的九曲回廊,绕过影壁,前方郁郁葱葱的花木竞相争妍,正中间拓出条五人宽的青石板路直通第一进的院子,连续穿过三进的院子,才能看到再往里,分别坐落于西北角和东北角的两处独门独院的楼阁,多于夏时纳凉所用。 孙彻赶到前院儿的时候,陆云夏正组织着一群丫鬟在空地处踢蹴鞠。 新婚第二日,院内布置还是一派喜气,大红的灯笼挂满了廊檐,傍晚余辉未落,光线颇好,玩蹴鞠是够用了。 陆云夏正踢的上劲儿,根本没注意到前方暗影里站着的孙彻。 “燕果,看球看球,别让球跑了!” 燕果是清徽院儿里的丫鬟,蹴鞠玩的最好,和陆云夏配合默契,两人已经互传进了好几球。 孙彻远远看着,没有出声,也没有立时上前。 眼前的场景太过陌生,往日在他面前循规蹈矩、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小丫鬟们,此刻正个个喜笑颜开地彼此打成一片,却有这个院子里从不曾出现过的烟火气…… 天边有金芒洒落,落到人身上似碎星流转。他的新婚妻子一身窄袖轻装,红衣似火,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奔跑间的身形和脚法也很灵活,短短时间就助伙伴进了一球,看她与人雀跃欢呼的样子,似乎比自己进球还要高兴,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女子? 世间原来有这样的女子。 鲜活,而热烈。 “四爷!”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霎时将众人从放肆的追逐笑闹中一瞬拉回。 陆云夏随着声音回头,就看见了不远处正静静立在廊下的孙彻,然而就在此时,不知是谁竟一个错脚,将球朝着孙彻所站方向以抛物线的形状直直扫了过去…… 第13章 第13章 “啊!四爷!” “四爷小心!” 眼看球就要飞速砸落,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一群人直接被吓傻在了原地,陆云夏的心跳也不禁跟着加快……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今日要闯下大祸之时,突然只听“嘭”的一声,球落下了,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孙彻掌间。 院中众丫鬟小厮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涌起一阵后怕,下一刻,已齐齐跪在了地上,头埋的比筛糠还低。 “小的们护主不利,请四爷责罚!” “奴婢们知错,请四爷责罚!” 蹴鞠所用的球可不比沙包,若是躲闪不及,被猛地砸上一下,力道可不轻,刚才那一球如果不是正好被孙彻接住,万一砸到身上,后果就严重了…… 陆云夏本想上前问候一下,但又拿不准孙彻是否有气?看得出来,清徽院的下人对其都是又敬又畏的态度,自己若是颠儿颠儿地跑过去关心,孙彻却又不卖她面子,那就尴尬了…… 算了,还是先认错好了。 这么想着,索性原地欠身一礼道:“向四爷请罚。” 孙彻并没有立时开口,他的目光环视了一周,最后落在了陆云夏身上。 在前院蹴鞠本就是冒失之举,何况是刚入府的新妇? 孙沈联姻,亦是扬州与青州之间一次至关重要的合作,女子虽不能决定大局,但若有长袖善舞的斡旋之能,并不是不能发挥作用,所以之前他才会心有防备…… 他本以为沈耀送来的,会是一个七窍玲珑心的女子,没想到…… 他不禁有些奇怪,以沈耀的狡诈,怎会把这样一个行事无章、又心思纯直的侄女送到孙家?这里可不是什么桃源清净之地,只能说,沈耀此举,确实在他意料之外。 “明日午前,按院规到肃嬷嬷处领罚。” 众人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孙彻开口。 地上众仆听后,忙齐声应是。 实际上,如果不是孙彻身边的大丫鬟玲珑松口,就她们这些人,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陪新四奶奶在院子里折腾这许多花样。如今,四爷没有计较差些被砸的事儿,只提了违禁的事,说明只是略施小诫不会被罚的太重,这个结果已经比他们想的要好很多了。 如此处置,是孙彻认真考量过才作出的决定。 他能看得出来,自己这位新婚妻子此刻其实一点也不紧张,更不像意识到了此事传至梨山院后,可能会给她带来什么麻烦的样子? 今天之事虽小,但在场之人众多,若有不怀好意者到母亲面前添油加醋地搬弄两句,或许就成了大事,一旦惹了母亲的不快,沈氏在后宅的日子又怎么会好过? 今日如果只是轻轻揭过,完全不作处罚,一来,有违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二来,沈氏怕也不会长教训;但若罚得重了,有些人难保不会心生怨气,并将之都转嫁到沈氏一人身上,到时沈氏再想组织这些人陪她做什么,只怕他们会因畏惧裹足不前。 只是,那样鲜活而旺盛的生命力,是他不想被磨掉的,是他想要保留的…… 陆云夏不知这事儿按规矩要怎么罚?重还是不重?但也不好现在开口问,等孙彻从她身边经过时,忙跟上步子一起进了屋。 院里的丫鬟们此刻都在屋外跪着,不敢立刻起身,屋内一时间只剩下二人。 “把门关上。” 陆云夏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就听头顶传来一句辨不清喜怒的话来。 孙彻一席红袍,背身站的笔直,她抬头的时候,孙彻刚好回身,两人眼神就这么猝然撞了个正着,陆云夏原本要出口的话,也被堵在了嗓子眼儿。 时间短暂地静止了一瞬…… 陆云夏微觉尴尬,便转身过去关门,这时,忽又听到一句:“屋里的摆设没动?” 她没想话题一下转到了这儿,回头顺口答道:“我怕挪动的太多,四爷一下看不习惯……” “不必,我说了可以,就是可以。” “喔,好……” 孙彻看着眼前的新婚妻子,应是刚从蹴鞠场上下来的缘故,脸颊红晕未散、发鬓也有些乱、眼神却亮晶晶的,明显方才的兴头还没有过去。 陆云夏见孙彻盯着她看却迟迟不说话,以为孙彻是等着她主动认错,于是在心中组织了一下措辞后,试探着问道:“今日意外我亦有责,四爷的手可有受伤?” 孙彻听后,眉梢一挑,反问:“哦,你有何责?” “我若是想玩蹴鞠,就该去蹴鞠场去,或者提前申得四爷的同意,在院里专门围出一块地来……”陆云夏说话的过程中,一直在小心窥视着孙彻的神色,一边认错,一边还不忘掺夹私货。 院内蹴鞠这事儿,说白了也不是死规矩,她不是谨小慎微的人,不会因为一点意外就轻易放弃的,不然她所剩无几的娱乐活动也要没有了。她故意这么说说,就是想试试看,这件事有没有讨价还价的机会? 孙彻自然听得出来这话里的含义,深深看了她一眼之后,才又道:“蹴鞠、投壶、踢燕……” 听到这句时,陆云夏心下一沉,生怕孙彻是要给她下什么禁令,正欲开口挣扎一下,却听孙彻话音一转,说道:“这些都可以,只是不该在前院儿,这是府里的规矩,不可为你一人破例。后院相对隐蔽也无禁令,若是因担心里面的花木,可提前教人围起。” 陆云夏愣了一下。 她之所以违令去了前院儿,正是因后院儿种着不少珍贵的花木,不如前院儿空旷放得开手脚,她怕到时一个不小心,万一砸伤了孙彻的哪盆爱花惹了其不快。 没想到都不用她解释,孙彻便一眼看出了她这么做的缘由,意外过后,忙小鸡啄木般的认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话音停下,屋内气氛一时又有些微妙。 这时,孙彻刚想起自己身上的官服还没换,于是道:“更衣罢。” “啊?”陆云夏被更衣两个字惊了一跳,出口的语调也不由也高了些。 大概是陆云夏的反应太大,孙彻突然停下步子,回身看了她一眼,似是等着她的下文。 陆云夏扫了眼窗外,脑中忽地灵光一闪,补救道:“噢,我是想说,可要叫人先给四爷备好热水?” 这样外面伺候孙彻的丫鬟就能顺理成章地进来了,更衣的事儿她也就有了不上手的理由,她怕的倒不是更衣而是…… 孙彻看着她,不说话。 陆云夏不知道的是,她完全想多了,孙彻原本的意思是想叫她去取套衣服,只是他话刚说到一半儿,还没来得及说出后半句,就被陆云夏打断了,于是就有了这样的误会。 可孙彻不是陆云夏,他很快就懂了自己这位新婚妻子反应这么大的原因,所以这一瞬间,他突然就改了主意,转而淡淡道:“不必,衣服在左边第二层柜子,进来伺候我更衣。” 陆云夏闻言,一时愣在了原地…… 第14章 第14章 孙彻一边往内走,一边不忘提醒她道,“你右侧有湿的帕子。” 陆云夏垂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眼右侧木架上的湿帕,为孙彻对细节的要求叹服。在目送孙彻进入里间后,她终于磨磨蹭蹭地过去将手擦拭了一下,才走到放置孙彻衣物的红木柜子,从中翻出一套浅色长衫跟在孙彻后面进了里屋。 进去时,孙彻正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一眼望过去,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清隽出尘,仿佛什么人到了他身边都被衬成了俗人。 “你是在等我过去吗?” “不是不是,我只是在想,四爷的官服真好看。”陆云夏说完,忙将手里的衣服挂到了一旁的衣架上,又转身走至孙彻的身前道:“四爷,我之前没有做过,可能会笨手笨脚的,四爷还请不要见怪。” “嗯。”语音低沉,依旧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一句话。 孙彻很高,陆云夏大约只到他的下颌,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就是更衣的时候眼神不用对上。 孙彻今日穿的是立领的直缀官服,腰上系着条金边的符纹腰带。他本以为自己平素更衣贯由侍女经手,加上冬日衣厚,中间又隔着一层里衣,即便换沈氏来,也不会有多大的不同。 谁知,许是因第一次解男子腰带,沈氏的手法并不怎么娴熟,解的过程中手关节还会时不时在他的腰上蹭一下…… 然而这双手的主人却浑然不觉,仍是一脸的专注模样,解到领口处时,还突然认真对着他道:“四爷,我瞧着这道扣子有点松了,四爷身边哪个丫鬟是负责保管衣物的?待会儿把衣服交给她紧一紧扣子罢?” 完全没意识到两人此刻离得太近,她毎说一个字,都会有微热的气息往自己的颈项扑过来,酥酥麻麻的,还微微有点痒。 孙彻突然侧转头轻咳了一声,在陆云夏手继续往下解的时候,伸手拽了拽领子,随口道:“不用那么麻烦了,你来便可。” “我?”陆云夏一惊,忙摇摇头道:“四爷,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如何不行?” “我女红不行……” “一道扣子罢了,不需要女红多好。” “要是…不是一般的不好呢?” 孙彻一怔,他倒是知道女子的针线有好坏之说,并非人人都擅长,但寻常再差也能绣个手帕出来,缝个扣子就更是小事了。他不由低头去看,却见陆云夏一脸不好意思的眨了眨眼,并不像说谎的样子。 两人视线再次对上,因离得太近,彼此间几度呼吸可闻。 孙彻的瞳色很深,傍晚昏黄的光线透过窗扇,为这双眼睛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和,没有了平日让人望而肃穆的幽深,却看得陆云夏心头莫名一跳。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两人的默契却来得很快,几乎是同时调转了头,一个看向了远处的屏风,一个看向了紧紧攥在在手里的衣扣,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恢复了刚才的动作。 这时,只听门外十分及时地响起一声:“四爷,梨山院派了人请您过去一趟,说是老爷的吩咐。” “知道了。”这次,低沉的声音还略带了些暗哑。 陆云夏也从刚才的气氛中抽离了过来,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谁知,孙彻突然说了一句:“不必再换了,这一身就可以。” 陆云夏闻言,瞬时将双眼瞪得浑圆,只差最后一步衣服马上就解完了,就算现在换上新的时间也差不了几秒,怎么突然又说不换了?难道刚是在耍她不成? 孙彻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难得多说了一句:“这套衣服只在清徽院里穿。” 虽然没有明说,但陆云夏还是隐约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孙彻,该不会是有洁癖罢? 等孙彻出门前往梨山院后,她忙将外面的玲珑叫了进来,一番细问之下,得到的回答果然就如她的猜测,孙彻,真的有洁癖。 譬如,每日外出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将在外穿的衣服换下,否则绝不接触屋内的任何桌椅书榻;此外,上床沐浴前还会再换一套衣服,绝不会将榻上穿的中衣穿到床上;屋内必须常备干净的湿帕,负责器皿的侍女绝不可碰衣物,负责衣服的侍女也绝不可碰器皿,分工明确,且界限分明…… 陆云夏从未和有洁癖之人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她一边在心下纳罕一边想,万一孙彻知道了自己白日没有换衣服,就直接坐到了他平常坐的椅子上,会不会教人把那把椅子擦上十遍? 算了,那还是不要告诉他了吧…… 孙彻去到梨山院之后,直接进了孙继海的书房。 父子二人白天才在府衙见过面,这时突然叫他过去,显是刚出了什么急事或有了什么新消息。 “请父亲大人安,不知找儿子前来,是为何事?” ”先坐罢,不算什么大事,就是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孙彻闻言,坐到孙继海的下首,静静等着父亲再次开口。 “是关于青州你那位岳家的一点事,你亦知晓,沈家本有两女,除了我们扬州,另一个正是与冀州袁劭手下的曹央结的亲。只是,我刚接到从北地传来的消息,说是那位嫁与曹央的沈氏女,在前往冀州的路上染了传人的重疾,正生死难料。 曹央这人惜命又惜运,在得知此事后,认为这桩婚事于他不吉,忙着人前去和沈家退婚。沈家听后,亦是大怒,觉得这曹央竟都等不及自家女儿的安危确定下来,就急着要在这人命关头退婚,未免太不仁义,于是二话不说就签了退婚书。曹央作为袁劭座下的一大权臣,是冀州官场举足轻重的人物,青州与冀州的这场联姻,最后也闹了个不欢而散,结亲不成反结仇!不过,这对我们扬州倒是件好事!” 孙彻听后,却是眉头微皱问道:“那位沈氏女染的是何病?活下来的希望可大?” “听说是疟疾,只怕是够呛了……” 孙彻自幼患体寒之症,常与医官打交道,故而对各类病疾和一些浅些的医术都算有所了解。疟疾此症又称瘴气,一旦染上十有八九是要命丧黄泉的,可谓十分歹毒。前朝通元十七年的一次战役中,就是因着作战的士兵中了瘴气,最后竟累得全军覆没,从此各大军中对此症防御极严,直至今日仍旧是如此。 沈氏女在路上患上了此症,必难得到及时的医治,若不是气运逆天,最终怕也难逃一死。 只是,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位染疾的沈氏女,应当正是自己新婚妻子的胞妹…… 他记得新婚当夜那晚,沈氏曾提到在家中与姐妹同床而卧时,不小心掉到床下的事。自幼同榻共枕的同胞姐妹,不必问,也知感情有多深厚,若叫其知道了自己的亲人眼下正凶多吉少、受尽煎熬,一定会很难过很痛苦…… 想至此处,原本坐着的孙彻,忽然起身对着孙继海低头一拜道:“父亲,这件事我想先瞒着沈氏,她年纪尚幼又初初离家,性子还有些天真烂漫,我怕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请求父亲成全!” 孙继海一听,没有立时回答,却是摸着胡子盯着孙彻上下看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性子素来冷清,我本还担心你婚后不知体恤妻子,如今来看,倒是多虑了。你能有心,自是好的,此事过不了多久就会传至建业,我会亲口吩咐下去,不准任何听到消息的人在府里乱传。” “谢父亲。” “不必,沈氏既嫁入了孙家,就是我们孙家的人,只要她能孝敬长辈,敬爱夫婿,孙家不会亏待她的。” “是。” …… 孙彻从书房后,照例去了趟母亲柴氏的那儿请安。 柴氏听到通报说小儿子来了,忙迎到了门口,一见着人便忍不住道:“这么重的木香气,又是从你父亲屋里出来的罢!真是,有什么事不能白日在官衙里说,非教你天天晚上来回的跑,一次两次倒也罢了,总是这样……对了,晚饭可用了?若没用的话,就在这里吃罢,母亲叫人去烫一蛊你爱喝的牛乳来!” 柴氏年轻时性格高傲冷淡,与丈夫不和、与儿子也少亲近,随着年纪渐长,夫妻关系变化不大,但在儿子们面前倒逐渐开始朝着慈母的方向靠拢了。 一直等她把话都说完,孙彻方才缓声接道:“母亲不必张罗了,儿子在外用过饭了,就是过来看见见母亲,母亲方才在忙什么?” “说起这个呀,你也过来瞧瞧……”说罢,还神神秘秘地领着孙彻进了屋。 第15章 第15章 孙彻进去后,一眼就看到了博古架上新摆的纯白玉雕。 “如此玉质雕工皆是世间难得,母亲是从何处得来此物的?” 柴氏慈蔼一笑道:“是沈氏送过来的,这孩子倒是个有趣的!” “哦?” 孙彻心中微讶,为的倒不是前半句,而是这后半句。沈家借沈氏之手送出怎样的礼物他都不吃惊,他吃惊的是,才短短一天时间,沈氏就能得到母亲这么高的评价。 柴氏并不常夸人,所以虽只有一句话,却也显得难得。 此时见儿子有些好奇,她便笑了笑继续道:“今早上,沈氏到我院子里陪我坐了会儿,我瞧着还不错,说话办事有几分机灵劲儿,但也不是那满腹心眼儿滑不溜手的。不过最紧要的,还是你二人日后能够好好相处、夫妻和睦!” “是,儿明白。” …… 孙彻回到清徽院的时候,陆云夏正行状散漫地趴在软塌上,边儿起围着几个丫鬟,有捶背的,有按腿的,好不享受。 外面望风的小丫鬟见孙彻快进院门了,忙跑到里屋给陆云夏传话,陆云夏一听,立时端坐起来,假装成小娇妻静候夫君归家的模样,小步行至了门口迎接。 孙彻正欲进门,就看到迎面突然走来呼啦啦一大群人。 站在最前的女子身姿窈窕,笑容明媚,正是他的新婚妻子,身后还跟着两排整整齐齐弓身行礼的侍女。 见他走近,女子笑意更浓,上前一步甜甜道:“四爷回来了!” 不知道的,估计要真以为他们是一对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小夫妻。 但孙彻知道,陆云夏也知道,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她其实连为他更衣这种小事都曾试图推脱,私下的他们,还只是对名无实的夫妻,远没有陆云夏此刻表现得这么亲昵…… 所以,这样的场景在周围人的眼中,或许很美好;可置身其中的孙彻却无法高兴起来,因为这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陆云夏是在演戏。 他不由回想起了大婚那夜,那时候,她是不是也是在演戏?为了躲避圆房? 陆云夏并不知孙彻心里的这些想法,她之所以这么做,一半是想扮演好妻子的角色,还有一半是觉得,自己今天触犯了院子里的规矩,应该在这时候好好表现一下。 没想到热情过了头,反叫孙彻察觉到了她一里一外的反差,且还有了不好的联想。 孙彻没说话,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便径直入了院内。 陆云夏跟在后面,以为对方是在想梨山院那边的事情,便没有开口打扰,一路安静地走到屋内,才问道:“四爷,可要现在叫人抬水沐浴?” “嗯。”孙彻说完这一句后,便直接入了内间的净室。 这次,他没有叫任何人来伺候,而是关上门后一人站在镜前,单手解起了衣领,同时嘴角轻往上扯了扯,似有自嘲的意味,他刚刚在想些什么?他竟为了一个女子,为了平日他根本会放眼里的小事,冒出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是该好好洗个澡清醒一下了…… 孙彻从浴房出来的的时候,就看见方才让他乱了心绪的妻子,此刻正安静地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低头轻轻擦拭垂在肩上的乌发,明明是最简单不过的动作,教她做出来,却多了那么一丝不同寻常的美感。 陆云夏方才已经沐浴过,头发还半湿着,刚孙彻进去后,她便一个人坐到妆台前晾起了头发。 孙彻今晚在浴房呆的时间比昨日长了不少,陆云夏后来便渐渐失去了警惕,以致孙彻人已经从浴房出来了,她都还未留意到。 孙彻的眼神随着镜子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便又转头去榻上看起了书,只是今晚,他的心有一些乱…… 陆云夏终于有所察觉地抬头从镜子里望了一眼,见孙彻在看书,胸口的忐忑又稍稍平息了点,她实在是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应对接下来的事情。虽然她已经提早给自己想了很多不圆房的借口,但每一个好像都不够严谨,她担心以孙彻的聪明,很快就能识破她话里的漏洞…… 两人就这样一个出神,一个忐忑地各自静了小一刻钟,才终于被孙彻的动作打破了一室静谧,只见他看着看着,突然放下书,起身朝陆云夏的方向走了过来。 陆云夏手心有些微湿,但还是忍不住侧身转过了头,孙彻的步子却没有停留,只在快走近时,对她说了句“时辰不早了”,便直接穿过她的身侧,去了床所在的方向。 陆云夏却在孙彻从她身边擦过的那一刻,心猛地一下加速跳了起来。 她忙微微启唇呼气,平复了一下呼吸,才压下心中的紧张。 不知道为什么,孙彻刚才明明没说什么,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她却莫名其妙地紧张了起来,难道是她心里有鬼所以才格外敏感?可她从前并不是这样容易心虚的人。 心虚的陆云夏一直等孙彻解了外衫,换好新的中衣,才挪到床架前将外衫脱掉,只着一件胭脂色的中衣往床边走了过去。 孙彻立在原地未动,明显是在等她。大概是自己要睡里侧,先上床到底更方便些,如果他躺下了,陆云夏就得从他身上再趟过去,现在两人都醒着,没有这样的必要。 意识到这点后的陆云夏,不敢再磨蹭,很干脆的三两下便爬到了床的里侧,然后盖好被子,把自己裹得严实的不能再严实,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和孙彻说了句:“我怕睡着以后,会再像昨日那样不小心踢到四爷,这样裹得紧一点,我手脚就不会乱动了四爷!” 说完,还格外认真地眨了眨眼。 孙彻目光悠悠地看了眼像裹得只甬一样的陆云夏,感觉心头刚被压下的火气好像又冒出了一点…… 陆云夏那几分小聪明在孙彻面前,几乎形同透明,若按他以往的行事作风,一定会当面揭穿然后再将人警告修理一番。 但是一想到今晚得知的那个消息,一想到沈氏的胞妹或已罹难之事,他对沈氏的容忍度就在不知不觉又提高了很多。因为他深知,只有没有受过伤的人,才会有小孩子心性。 他今晚好几次都在想,如果沈氏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样? 痛哭?晕倒?不肯相信?还是像了变了个人一样不会轻易再笑?他试想了一下那样的场景,竟然发现自己有些不愿再想下去,他不知道沈氏会怎么样,他只知道,那不是他愿意见到的场景。 可事实证明,即便是聪明人,也不会算无遗策,也会有算漏的时候。 这件事上,孙彻猜的一点也不对,听到这个消息的陆云夏既不会崩溃大哭,也不会当场晕倒,只会暗自帮沈婵庆祝一番。 因为在到达建业后的第三天,她曾收到过沈婵提前写给她的一封信。 信里说,她其实骗了陆云夏,她当初提出换嫁是为了帮其躲过被曹央连累的死劫,但叫其不要担心自己。说她去往冀州后会想办法与曹央退婚,所以如果将来冀州传出什么她患了重病、或是出现意外的消息,也不要为她难过担忧,因为那说明她的计策可能成功了…… 至于要怎么判断她是真的出事,还是假的出事,就看传来的消息里,她的病是如何染上的? 如果是跟做粗使的婆子传了丫鬟,丫鬟又传了沈婵,那就说明沈婵的病是假的,因为她这一路不会让任何贴身丫鬟与粗使婆子有一点接触;如果不是这样,那就静等沈婵的信,因为也有可能是消息传漏了,或者过了几道嘴传岔了。 至于意外,还另外有一套分辨真假的方式。 因此,如果陆云夏得知了这个消息,会先第一时间验证沈婵的病是怎么染上,确定了这一点之后,才会因事制宜地确定自己的情绪…… 第16章 第16章 不过,陆云夏不知道自己今天是多亏了沈婵才逃过一劫,她还以为是自己的话奏了效,很快就放松地进入了睡梦之中。 孙彻一直有浅度的失眠症,躺下之后要过上很久才能入睡,听着身旁女子的呼吸声渐渐均匀起来,他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 当活蹦乱跳的人突然安静下来时,反差会格外强烈。 玉雪花貌的小脸,紧靠着被子团成了一团,正睡得一脸香甜。此刻,眼前的女子有种完全不同与白日的乖巧之感,让人想起了幼兽。只是,从鬓边滑落的一缕碎发,每隔一息就会随着呼吸在脸侧起起伏伏,看着实在碍眼…… 孙彻睡不着,就盯着这张脸看了起来,但是越看越觉得不适,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把注意力从那缕碎发上移开,总是忍不住想帮她把头发捋到耳后。 孙彻知道自己对很多细小的事物有奇怪的高完美标准,如果做不到,心中就会像打了结一样别扭,比方说现在…… 他试图强迫自己闭上眼不去理会,但大脑却不听从他的指挥,无奈之下,只好重新睁开眼伸手将那束碍眼的碎发抚开。然而,就在触碰到陆云夏脸颊的那一瞬间,他的手指顿住了,因为手下的触感实在太软,软得有些超出了他的认知。他不由顺手轻轻戳了戳,凉凉的软软的,竟十分好戳,让人忍不住想多戳几下。 约过了片刻,孙彻看着被戳了几下脸颊后依然睡得神鬼不知的女子,不禁感叹,如此好眠还是真叫人羡慕。 一夜星了,帐暖双眠。 …… 次日陆云夏醒时,孙彻人已经走了。 听闻是孙彻起时吩咐过,令丫鬟不必刻意叫醒她,说是这两日大婚累人,既不能远至青州回门,今日左右无事,歇个懒觉也无妨。 其实陆云夏倒也没睡懒觉,是孙彻起的太早,不过对方这么做,倒是颇给她面子,毕竟如此一来,清徽院里的下人便不敢怠慢于她,也是在变相为她这个一院主母树立威信。 她起来后,先照规矩去梨山院请了个安,便以巡查自己名下的庄子商铺为由,叫来车马出了府门。 不过巡查是假,放风是真。 从青州来到建业后,她都还未来得及好好逛上一逛,说来她也有点好奇,自己现在到底有多少资产挥霍? 沈家不管强弱,好歹也算是一方豪强,自不会亏待为家族联姻的嫡系女儿,只她之前看到的都是些堆在匣子里的黑字白条,对于她这种虚荣的人来说,也太不生动,太不壮观了。 资产这种东西,当然还是亲眼见上一见要来得更爽…… 出了都督府的陆云夏坐在车上,一边透过纱帘扫着沿街的风物,一边悠闲地问道:“茯苓,我名下都有些什么铺子来着?” “回姑娘,水粉铺子一间,成衣铺子两间,茶楼、书铺各两间,还有典当行一间,绸缎庄一间……”茯苓记性好,都不用看妆单就能把她的嫁妆倒背如流。 听完之后,陆云夏很快就拍板儿了:“好,今日先去成衣铺。” 绸缎庄就是卖布的,一堆布有什么好看的?至于典当行,八成都是些市面儿的普通货色,与其去哪儿逛,还不如去顶级艺术品收藏家柴氏的小金屋参观一圈儿。 左看右看,还是成衣铺有看头些,书铺也不错,繁体字虽看得有些费劲,但配上这古代的连环画还挺有趣的,偶尔可以拿来解解闷、看个新鲜…… 至于茶楼和水粉铺,一个本来就不是用来逛的,一个是她没兴趣,毕竟这个时代的水粉她也不大瞧得上眼,但要让她搞些生产发明科-技革-命什么的,她又不懂,总不能瞎搞吧? 不对…要不就瞎搞试试? 先记下来,哪天有闲情雅致了,瞎搞来玩玩儿。 陆云夏正想得出神,忽听咚隆一声,然后就感觉自己的车驾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若不是有银朱及时扶了一把,她差点儿就呀被从座上颠出去。 陆云夏爬起身后,第一反应就是撩帘朝外看过去,然后她就发现,自己的马车明明已经快出巷口了,这一下显然是被人从右后侧追尾了。 这样的话她就有点生气了,她的车驾后面还跟着十几个专门负责保护她的护卫,今天撞她的人要是不好好道个歉,那大家就打一架再走吧。 说着,便下令道:“银朱,你跟下去看看。” “是,姑娘。”银朱见陆云夏有点恼火,反应很快,一溜烟儿就下了马车。 茯苓谨慎求稳,不似银朱性子强硬,这种时候,还是银朱办事儿更对她的胃口。 陆云夏吩咐完后,正欲放下车帘等着对方来道歉,然就在此时,对面与她相撞的那俩马车的车帘突然动了。 青色的帐帘被一根修长的手指从斜侧缓缓撑起,下一刻,便露出一张风姿昭昭、玉质清朗的男子面容,是极雅致的相貌。只是,与她的迅猛粗暴不同,对方的动作极度优雅,仿佛是在看风景一样。 对方的车驾正在后撤,二人离得不算近,陆云夏并不太能看清对方的神情,只能看出这人长得不差。 不过陆云夏完全不是会为美色所动的人,只朝对方略略扫了一眼,就放下了车帘,她的腰现在可还疼着。 男子察觉到了陆云夏看过来的视线,移目回视之时,就见一明艳女子对着自己妙目横抬似有不满,不由眼神微动了一下,后又淡淡移开了。 “阿路,你下去盯着些,对方若要赔礼便许他们,不要惹出麻烦。” “是,主子。” 一旁褚衣男子低头应了一声后,便转身跳下了车。 门外的车夫也吓了一跳,忙吁一声拉停了马车,这是一个十字巷口,撞过来的车驾没有标记,不过看起来也是高门大户。刚才撞的那一下,明显是对方拐弯拐的太急,因为他们都督府的马车是先一步过的,速度也很平稳,并未疾行。 但在建业城中,都督府的马车还是没几个人敢主动去撞的,外面的护卫见自己防护不利,让新奶奶第一遭出门就遇上了这种败兴的事儿,忙一队留在后方保护车驾,一队骑马上前将对方迎头截住。 对面车上除了车夫,还有几个虎背熊腰的护卫,不像是好招架的。刚刚分明是他们的责任才撞的车,外面这圈人却没有立马下来道歉的意思,反而有几分难掩的高高在上。 此刻见都督府的护卫围了过来,才从车内出来一人跳下车橼,近前道:“方才之事情实属无心,还请各位谅解,若方便告知名号,我等明日必登门赔礼。” 都督府的护卫又不是想碰瓷,见对方话里的态度还算诚恳,便不欲再追究,也未回答对方的问题。孙家在江东虽是一方霸主,但孙世芳治下甚严,并不许下面的人在外仗势欺人。 只是见四奶奶专门派了丫鬟下车,不敢确定这位新主子是什么意思,便着人过去说了一声。 银朱在沈家的时候有个外号叫‘包打听’,闻名知意,为人一向很是八卦,爱好打听。 听到护卫的传达后,银朱先是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遂又接着道:“不认识我们都督府的马车,那这些人定是外地来的?八成还是州外,你去问问他们是哪儿的?” 护卫听后愣了一下,不直接走吗?难道四奶奶有追究之意?想打听清楚这些人的身份再做决断? 但上面有令,护卫也不敢违抗,应了声是便又去了。 对方给出的回答没什么特别,就是南下做生意的商贾,建业乃江东第一大城,商贸繁荣,外来的商贾众多,倒是寻常,护卫已经见怪不怪了,简单问过两句后,便回给了银朱。 银朱知道陆云夏下来,就是让她瞧着点对方的态度,只要礼貌知错,姑娘也不是那胡搅蛮缠之人。 刚才多问的那两句,是她自己想打听打听对方的来路,也好待会儿一起回报。不过对方明显是圆滑之人,一番话看似简单,但说了半天也没有一句实的。 此处毕竟位于巷口,马车也不宜多停,双方不好再耽误下去,一行人说完话后便各自上了马车继续往前去了。 银朱上车后,如实说了刚才问出的消息,并且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对面那一行人举止气派从容,并不像是商贾,反而更什么有身份之人。 陆云夏对对方的身份并无好奇,不过对于银朱这种大胆求问的探索精神还是给予了肯定。既然事情解决了,她就懒得多想了,也没怎么把这个小插曲当一回事儿。 只是没想到,两行人未过不久,就又很快见面了…… 第17章 第17章 “阿路护驾不利,请主子责罚。” 方才与陆云夏相撞的那顶车驾内,褚衣男正在低头认错。 “不必什么都认成你的错,谁请的车夫谁来领罚。” 被叫做主子的男子,就是刚在车上与陆云夏对视之人,他说话时始终闭着眼睛,似是在想事情,又过了一会儿,才睁眼对属下问道:“还有多久能到?” “回主子,大约两柱香,我们的那处据点在清台街,这里是落玉街,还隔着三条街。” “那条街上书铺可多?” “不少,有五家以上。” “过去之后,先随便找两家书铺停一下再出来,以免太过显眼。” “是,阿路明白。” …… 另一头陆云夏的车内,正谈论着这驾马车。 “姑娘,您瞧,方才撞了我们的那辆马车一直跟在我们后面……” 茯苓细心,自发生了撞车的事后,就一直透过后车帘观察着后面那俩马车的动向。却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而为之,对方的车竟已跟在她们后面走了三条街。 陆云夏有些意外地回头从后窗望了一眼,还真是,难不成顺路? 她今日要去的清台街并不怎么繁华,位置略有些偏,离都督府的距离不短,走了足有半个时辰才赶到。 只是就在陆云夏要下车的时候,后面的马车刚好也停下了,且就停在了斜对面一家书铺的门口,紧接着她就看到,方因撞车之事同她打过一个照面儿的男子,从车上下来了。 鹿皮靴子竹青长袍,腰间系着白玉带,举止端得俊雅恣正,在人群中一出现便格外显眼,男子下车后一刻也未在门外多做停留,便在身旁小厮的引路下入了店内。 陆云夏抬头扫了一眼那书铺门匾上的名字,‘万卷书屋’? 她怎么记得,她有一间书铺就是叫这个名字?虽然她本不爱记这些,但这个名字实在叫人过目难忘,‘读万卷书 行万里路’,当初她只看了一眼便记住了。 想到这儿,陆云夏朝对面使了个眼神问道:“茯苓,那可是我的铺子?” 茯苓也略感诧异地点头应道:“清台街,万卷书铺,正是姑娘名下。” “那就行了。” 陆云夏说完这句,突然转了方向,移步往对面而去,一边道:“今日先去书铺……” “姑娘!”茯苓和银朱两个阻拦不及,只好紧紧跟在后面。 虽然今日的巧合是有些多,但正因如此才更该避开,可她们也知这位主子的性子,她想做的事,拦是拦不住的,还是先跟好了要紧。 这件书铺面积不小,上下共有两层,此刻正门大开,显得里面颇为亮堂。 店内的伙计不认识陆云夏,但他认识外面的马车,停在前面的那俩正是都督府的标记。于是一见人来,忙殷勤得赶去了迎接,毕竟开门做生意,这点眼力劲儿还是要有的。 谁知一过去,竟得知这就是青州来的主家,一想到五小姐确实嫁到了都督府,伙计都不用看契纸当下就信了,立时更加殷勤起来。 不过陆云夏现在有事要办,只挥了挥手表示有话稍后再说,就直接进了店内,然后往青衣男子的方向走了过去。 男子原本正要同店内的伙计问话,余光一瞥,便见一艳丽的身影正朝自己而来,不觉扭头回视,只是在看到来人的那一瞬间,面上微微惊讶了一下。 另一个伙计刚要开口见礼,就听对面的女主家道:“先招呼这位公子。” 说罢便一副老板巡视店铺工作的架势,站在一旁静静观摩了起来。 男子除了开始时略微惊讶了一下,一直表现得很平静,并不曾被眼前突然冒出的陆云夏影响,照常问道:“这里可有垸林杂记?” “您说的此书是稀有之本,恐怕不仅我们这里没有,整个建业城的书铺也是难寻出一本的,您若钟意此书,不妨找找您身边藏书丰厚的朋友,可能会有消息。”伙计心想,来书铺的人多,但问这本书的还真是凤毛麟角,他也是之前偶然遇上过一回,后跟人打听了,才有了这些经验。 男子闻言,点了点头以致谢意,便欲转身离开。 然就在此时,刚一直在旁聆听两人对话的陆云夏突然开口了:“这位公子,请留步。” 男子步子一顿,有些不明所以地停在了原地。 “敢问你一路跟着我到这里到底有何居心?” 男子身旁两位小厮打扮的人听了这话,懵了一下,瞬时一左一右往前站了一步,一副护主的架势。 男子先是笑了笑,才回道:“在下不懂这位姑娘的意思,我想姑娘可能是误会了。” 陆云夏却是一脸自信道:“误会?一开始我也以为是误会,可你偏偏进了这家书铺。” “这家书铺有何不妥?莫非因为这家书铺在姑娘你的名下,姑娘便怀疑于我?” “当然不是这么简单。这位公子有所不知,我的眼力极好,这一路沿途经过的商铺我七七八八都有些印象,方才在另一条街的巷口,你撞了我的马车,然后便一路跟在我后面来到了这里。 如果没记错的话,从你跟在我后面开始,一共经过了七条街,书铺更有数十,但你分明是为了找书而来,却一次都没有停下,怎么偏偏我前脚刚一停,你后脚就跟着停下了呢? 况且这本书如此稀有,只要稍有常识就知道,寻常书铺是不可能有的,我瞧公子像是读书人,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吧?除非,你本就不是为了找书而来,只是随意寻了这么个借口……” 陆云夏说完自己的判断后,忍不住心中暗自为自己精彩的推理自豪起来,一脸我看你还装的表情打量起了男子,这人不知什么身份,但绝对不像他自称的客商。 男子听后,表情比之前严肃了几分,静默了片刻才道:“在下到清台街是为采买些东西,只是正好瞧见此处有个书铺,心存侥幸就进来问了个消息,不想引起了姑娘这般误会。不过在下问心无愧,姑娘若是不信,在下也无办法。” 这番话乍一听好像没什么漏洞,但陆云夏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因为心存侥幸,就来普通的书铺问这种类似孤本的书籍? 只是她也没想在这件事上纠缠,不管是真的误会,还是假的误会,只要让对方知道自己已经怀疑上他,并且不再敢跟着自己就可以了,于是道:“若是我误会你了,便再好不过,公子慢走,祝你早日找到你想找的那本书!” 男子微微点了下头,转身带人出了书铺。 待回到车上后,褚衣男见主子面色严肃,主动道:“主子,刚才那女子虽自作多情地误会了我们,但到底对我们生了警惕,看她身边的护卫,应该身份不凡,可要阿路派人去查一下,以免此行出了什么岔子?” “低调行事,速去速回。” “是!” 男子之所以突然严肃,确是因了陆云夏的一番话,他没想到自己随意说的一本书竟是普通书铺根本没有的,可见自己身上还有许多可能会暴露身份的小细节,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的…… 陆云夏从清台街返出来的时候,已经被人在另一边打听出了身份。 “回主子,那女子所乘车驾是乃孙世芳府上的马车,那间书铺是青州的产业,两相结合来看,此女应是孙世芳之孙,孙彻在三天前刚迎娶的新妇,青州沈耀的侄女。” 男子闻言,眉头一抬,讶然道:“孙彻?竟这么巧,有趣……” 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了句:“那处据点,今日先不要去了,改日再来。” 褚衣男觉得今日专程跑了大老远过来,就这么放弃有些可惜,犹豫道:“主子是担心有对方盯着,可能会将据点暴露?此女真有如此大的威胁?” “阿路,你说若换做寻常的女子,怀疑被人跟踪了会怎么做?” “应该会尽快回府,或者命护卫前来试探?” “对,这才是正常女子会选择的方式,但此女竟选了当面前来质问,可见行事胆大直接,不拘世俗,越是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越要小心提防,因为她随时可能带来意外。何况,她身边的这些侍卫回去之后,定会向孙彻上报今日发生的事情,孙彻此人,心机深沉,防不胜防,建业城的情报网有一半在他的手里,我们不能冒险。” 褚衣男听后,心服道:“主子说得有理,阿路知晓了。” 陆云夏自是不知,对方的话确实有假,但根本与她无关;更不知对方进她的书铺,本是为了掩饰行踪,没想到被她突然高调的行为引来了注意;不过就是这样的不知,竟歪打正着地破坏了一场别人今日的计划…… 第18章 第18章 晚间,清徽院书房内,孙彻一边单手敲着桌上的镇纸,一边听着侍卫的禀报。 “ 你也觉得对方有古怪?” “是,那人自称商贾,身上却毫无商贾之气,举手投足反更像是世族出身,且对行市完全不了解。还有其身边的那些护卫,训练有素、进退有据,并不像是商户之门可以养出的。” “不了解行市?” “是的,四爷。这些人被四奶奶质问之时,曾自称是到此地采购货物,最后却是进了一家丝绸铺之后就迅速离开了。商贾重利,消息灵通,不可能不提前了解行市。清台街不主营丝绸,丝绸铺子不仅量少,价格更是虚高,可见这些人根本不懂门道,只是随便选了一家铺子以示遮掩。 因此属下推测,所谓的采购应该只是一个借口,他们一开始要去的并不是丝绸铺,很可能是中途被四奶奶打乱了步调,为掩盖行踪才临时改了计划。” 如果侍卫的推测是真,那么,一个能被陌生人影响到的计划,确实令人生疑…… 孙彻听完之后,静了一瞬,又问道:“那辆马车可派了人跟?” “回四爷,跟了两条街……” “两条街?怎么,莫非跟丢了?” “是,这些人警惕性很高,中途似有察觉,几次加快了马速,我们的人只跟了两条街就被甩开了,是属下失职,请四爷降罪。” “哦?”孙彻听到这里,突然抽手提笔写了三个字在纸上,随后才对侍卫道:“你先下去吧。” “是。” 侍卫离开后,孙彻看着纸上的‘清台街’三个字,略思考了一下,又将纸折进信封,叫了一个小厮送到了外院儿专门负责传递信息的属下手中,同时对另一个小厮吩咐道:“去请四奶奶过来。” 陆云夏刚坐下不久,就听孙彻派了人来,叫她去书房一趟,只好放下手里喝了一半的雪茸羹赶去了书房。 孙彻的书房在一个单独的院子,取名‘不二斋’,里面还建着一亩小竹林,陆云夏不仅是第一次来这里,也是第一次来男子的书房,进去时颇觉新奇。 她一看便知,这院子孙彻布置的很用心,格局好,景致佳,庭院又开阔,简直是读书散心两不误。 银朱不能入内,只能与小厮同守在门外。 陆云夏一路悠哉悠哉地边逛边瞧,直到快进门时,才注意到窗边不知盯了她多久的孙彻,一席白衣,长身玉立,如清风朗月。 孙彻早在一盏茶之前,就看见了仿佛当自己是被叫来逛园子的陆云夏,被他发现了,也并无半点的不好意思,还一副意外又惊喜的样子冲他笑了…… 可怕的是,他觉得自己已经快习惯了这个女人的散漫无拘,想到这儿,孙彻不禁摇了摇头。 陆云夏不知道孙彻为什么叫她来,她进去的时候,孙彻正站着,所以她也没有坐下,而是站到了孙彻对面几步远处,主动问道:“四爷找我来是有什么事情?” “你今日去了清台街?” 孙彻这句话一出口,陆云夏顿时就明白了,看来自己每日的行程都尽在孙彻掌握,便点头应了声是。 “如果下次再遇到怀疑别人跟踪你的情况,不要下车当面质问。”这话说得简单又直白,没有丝毫掩饰自己监视她行踪的意思,还给出了自己的忠告。 可陆云夏听了,却不觉有几分恼火,她并非不懂事的小孩子,还不需要别人来告诉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到底该怎么做? 于是正色道:“四爷,我有我做事的方式,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妥,可以先说一下原因吗?” 孙彻闻言,认真扫了她一眼,而后突然拾步从书桌后走了出来,一直走到她面前一步远的位置才停下,看着她平静又低沉地说道:“原因很简单,危险,够吗?” 陆云夏略感意外地抬头,一时有些语竭,这是……关心吗? 她很想说自己一个能打两个,但她脑子里不多的那一点理智告诉她,她如果真的这么说了恐怕就要完了,孙彻一定会当场写信给沈家,以求证自己是不是娶到了假的沈小姐? 虽然她沈家女的身份不是经不起打假,但掉包这种事,就算是一家的姐妹,到底也是骗了人,万一被人家发现了总归不太好。尤其孙家可是为了沈婵的八字,才将人选由孙屹换成了孙彻,要是叫他们知道折腾了这一番最后全白折腾了,还不气个半死? 孙彻见陆云夏本来抬起了头,似乎是想反驳什么的样子,可后来又放弃了,便道:“你想说什么,不必心存顾忌。” “我,我当时只是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又有那么多府里的护卫在场,应当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不过四爷的话我记下了,下次我会当心的……”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以,没有应当,只有知而慎行。” 陆云夏凝视着孙彻的脸,微微愣了一下,很快就移开了视线,轻喔了一声后便没再说话。 刚刚有一瞬间,她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一定是错觉,一定是错觉…… 孙彻看着眼前女子低头轻咬了咬朱唇,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不停地一扇一扇轻轻扑扇着,突然就觉得喉咙有些干,于是侧身将头转向了窗外,这时刚好想起了今日本该是她回门的日子,难得地语气温煦道:“离开青州这么久,可有想家?” “嗯……” “等明年气候转暖了,可以回去一趟,冬日路不好走。” “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话陆云夏说的违心极了,其实她心里一点都不这么想。于她而言,这个时代的路不管春秋冬夏都只有不好走三个字,且动不动一走就是几个月,路途又无聊又熬人。 另外,沈府上上下下真正关心她、她也关心的人,也就沈婵一个。至于沈父,就是这个时代封建大家长最标准的样子,陆云夏只同他见了不超十次,父女感情还来不及培养就被嫁到了扬州,沈家对她而言,比一个陌生的地方差不了太多。 二人就这么各自别有心思地闲聊着,却不料孙彻突然搞了个突击:“对了,伯父…岳丈大人的生辰在几月?” 陆云夏懵了一下,低声道:“啊……四爷问这个是?” 她在沈家只待了一个月,功课难免有做不到位的地方,就比如这沈父的生辰,她还真的是完完全全没有印象,眼下被问得心虚,只能故作淡定地反问回去。 “岳丈大人生辰礼时,你必要回去一趟,若在初春,倒是正好。”孙彻并未察觉出陆云夏的不对劲,反而很细心地为她考虑起了回青州的问题。 “嗯……” 孙彻并没有被她含混的回答唬到,又认真地追问了一遍:“可是在初春?” 陆云夏想,这个问题绝不能细答,到底该不该说是呢?如果说是的话,初春的范围未免太小了,概率学告诉她,还是说不是押中的机率更大一些。且沈父的生辰也不至于那么巧,偏偏就在初春吧? 想到这儿,于是她干脆放开胆子蒙道:“唉可惜不是,对了,四爷的生辰是在什么时候?” 必须立刻马上转移话题,不然孙彻如果继续追问下去,她为了不答错恐怕得要装晕才能逃过了…… “我的生辰在九月。” “啊,刚好过去了……” “嗯。” 他们是十一月成的婚,时间刚好错过。 话音落下,房内一时沉默了下来,两个虽各自看着不同的方向,余光却又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好像该说点什么打破这沉默,可又默契地选择了没有开口。 安静中,陆云夏不禁默默打量起了孙彻书房内的布置。 书案临窗摆放,左边累着一排书,右手边除了宝砚笔筒,还立着一株君子兰,走近了能闻到淡淡的香气,还颇有雅致和情调。西间的对墙上立着两排书架,其中坐具几案,高低错落,棋盘茶具应有尽有,穿堂过去的左右角落还分别摆放着一卧软塌和拔步床,与卧室内的布置也不差多少了,就是简单了些。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了守门小厮的声音:“四爷,李二到了,说有事要禀报。” 陆云夏听后,不觉松了一口气,二人方才的气氛有些微妙,眼下见状,她十分有眼色道:“那四爷先忙,我就先回去了。” “好。” 等陆云夏离开后,孙彻听完了李二关于他近日所查之事的汇报后,又在书房呆了近半个时辰才起身往卧房回去。 只是快出门时,突然想起了刚才与陆云夏的对话,便对着小厮吩咐道:“你去将记录着沈家众人生辰喜好的簿子取过来。” 不管从前是什么关系,结亲之后就是需要礼尚往来的亲戚,过时过节都免不了要互送礼物,所以这样一本册子是免不了的。 孙彻方才突然想起沈氏问了他的生辰,不由想到自己还不知沈氏的生辰,若要他专门去问,似乎有些刻意,于是就想起了还有这么一本书簿。 小厮听命,忙去一侧架子上取来一本薄薄的册子。 孙彻拿到书簿后,翻了几页,找到了记录沈氏生辰的那页,看到上面记的丙子年正月十二,记下这个日子后,孙彻正欲将书合上,突然看到了下面的另一行字。那一瞬间,他的手猛地顿住了,上面写着,沈父生辰,丁酉年,三月初八,春…… 第19章 第19章 这本册子上的每一条记录,都经过了层层核准,按理说不会出现这样的低级错误,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孙彻立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对一旁小厮道:“去找一个沈家来的丫鬟打听一件事情,不要做得太明显,也不要让四奶奶知道。” 小厮听后一凛,忙低头应是。 吩咐完之后,孙彻并没有继续再往正院赶,而是返回书房拿起刚才的册子继续看了起来,这上面不仅记录了沈氏的生辰,还记录一些沈氏的喜好和习惯。 孙彻拿到后还没有认真看过,在大婚之前,他对沈氏的印象只停留在温婉、柔顺、有才情这寥寥几个模糊的词汇中。 一开始,他并没有太当真,只因人们谈婚论嫁时,说的无非都是些诸如此类的话罢了。不过,唯独才情这一点他是记在了心上的,毕竟旁的还可作一作假,这个却是不能。 大婚的这短短三日里,沈氏已经完全颠覆了这几个词在他心里留下的印象。 但他并没有因此怀疑过什么,毕竟他从来也没真的信过之前听到的那些话,可此时此刻,看着册子里所写的内容,他却觉出了一丝不对。 按这上面的描述,沈氏不仅通晓琴棋书画,且尤擅女红…… 小厮柳贵虽不知主子为什么突然要他去打听沈老爷的生辰,但他看得出主子很重视这件事情,领命出去之后,一刻也不敢耽误。 他记得新奶奶的陪嫁丫鬟里,好像有个叫丁香的,话不多,也不怎么得新奶奶看重。但因为人长得不错,又与其他几个丫鬟瞧着有些格格不入,他便记住了这个名字,跟这个丫鬟套话也许不容易把事抖落出去? 这件事他不能出面,他是四爷身边的心腹小厮,一举一动都受人关注,贸然去打听这种小事,就等于把这件事是四爷让我问的写在了脸上。 于是,他便找了个院儿里嘴牢信得过的丫鬟去和那丁香打听,这不是什么隐秘之事,并不难问出来,得到结果后,他第一时间就赶回了书房去禀报。 “回四爷,打听到了。问的是奶奶身边一个叫丁香的丫鬟。据她说,沈老爷的生辰是在三月,因正是踏春时节,丫鬟们也可以跟着多出门,所以她印象很深,想都没想,随口就说出来了……”小厮说着说着,忽地感觉主子脸色不对,忙及时收住,说完该说的之后,便不敢再多话。 孙彻实在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空气不知静默了多久,他终于听到自己问出一句:“做得可还隐蔽?” “是,为了做得自然隐蔽,我找了一个可靠的小鬟,让她装成闲聊的样子去和那丁香打听,应该没有被其察觉到。而且,这个丁香因是二等又不得奶奶看重,并不常在屋里伺候,也不怎么和奶奶说得上话。” “很好,你下去吧……” “是。”小厮看着四爷的脸色越来越差,心中不由滴汗,却猜不透缘由。 这件事,寻常人确实不敢猜也猜不到,就连孙彻,在得知这个结果的时候,都一度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人的记性,有好有坏。一时记差了父母的生辰在哪日是有可能的,甚至记差了月份,也勉勉强强说得过去,但是连季节都记错了,却未免太过荒诞,令人难以置信。 一个丫鬟都能随口说出的日子,作女儿的却记错了,她真是沈家的女儿吗? 孙彻被自己这个想法惊了一下,但细想又觉得不可能,两姓联姻,孙家势大,照理沈家没胆子搞这么大的鬼。 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孙彻想了想,写了一封信,亲手交给了府中负责探查密报的暗探,方才起身往正院的厢房走去。 这件事,必须要查个清楚…… …… 陆云夏从书房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和茯苓问了沈老爷的生辰,在听到三月初八这四个字的时候,她差点儿平地摔倒。 命运总是这么无情地戏弄她…… 这下让她还怎么圆? 这种事只有早露馅儿和晚露馅儿,没有可能不露馅儿,现在她一想到自己刚才在孙彻面前睁着眼睛说瞎话、斩钉截铁说不是的样子,就想一头把自己撞失忆了…… 嗯?等等,撞失忆? 好像…可以欸…… 陆云夏精心思索了一番后,当机立断,决定立刻把茯苓和银朱两个叫过来串起了供。 陆云夏也知,自己身上实在有太多漏洞,她不信茯苓和银朱两个没有一点察觉,即便她们之前是在沈婵屋里伺候,但原主和沈婵毕竟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亲姐妹,这两人对原主不可能没有了解。她们之所以不说,更多只是碍于身份,恪守规矩,把不该说的话都藏在了心里。 茯苓刚被突然同起沈父生辰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虽然陆云夏问法隐晦,但她问得急,难免有不自然的地方。 此时听她说完前因后果之后,就连茯苓这样平日再稳重不过的丫鬟都急了:“姑娘,您真的失忆了吗?” 此时,听到她的自白,茯苓和银朱两个瞬间感觉之前这几个月来的疑惑都得到了解答,怪不得她们会觉得六姑娘自从病好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原来竟是失忆了…… 这样的例子她们从前虽没亲眼见过,但曾听人议论过,确实是存在的,且听闻一般都是受了伤或生了病才会引发的,正与六姑娘的情况相符合。 “嘘,自然是真的。我以前之所以没说,一来是不想让你们担心,二来我还以为自己会慢慢记起来。只是没想到刚才在书房时,四爷竟会突然向我问起父亲的生辰,我记得不太清楚,但又不能不答,然后便给答错了……” 陆云夏当然只能说这种两全其美的假话,像穿越这种怪力乱神的真话,她是不能说的,一旦说了这两个人丫鬟不信还好,信了才麻烦,那还让她怎么做一个正常人? 换位想想,要她是一个古代的小丫鬟,突然有一天知道了自己每日对着的早就不是自家小姐,而是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占了自家小姐躯壳的孤魂野鬼,她肯定会害怕地想,这是什么邪魔歪道?好生吓人…… 将这些话说出来之后,她也不觉松了口气,那种感觉像放下了一个背了很久的、没人看得见的包袱,一下轻松了很多。她觉得有些时候,真相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不管是动机还是结果,都没有人受到伤害。 像现在这样就很好,茯苓和银朱不再心有疑虑,她不必再遮遮掩掩,去想办法掩盖自己本就空白的那部分记忆。 见二人消化得差不多了,她才又继续半真半假道:“所以,我想将这件事也告诉四爷,毕竟,瞒的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今后我们还要朝夕相处、日日相对,早晚有一天,四爷会发现我的不对的。况且,这么一直欺瞒四爷,我心里也很不舒服!正好现在出了这么一桩意外,我想不如借此机会干脆向四爷坦白,还能让四爷感受到我的诚意!” 陆云夏戏魂上身,不由自主说得一脸的大义凛然…… 旁边银朱听了,却是抿了抿唇犹豫道:“姑娘,那换嫁的事…是不是也要一起交待呀?” 陆云夏被这句真诚而质朴的灵魂拷问噎了一下,这个银朱人很实在,反应也快,还懂得举一反三…… 她轻轻咳了一下,装作很认真的样子思考了一下,说道:“呃……这件事啊,我觉得暂时还是先不要说出来的好,原因呢比较复杂。你们不妨想想,我失忆这事儿,只能算是隐瞒,但换嫁这事儿,就属于欺骗了,欺骗了别人总得给一个合理的解释罢?可这件事的理由,我现在还不能说出来……” 沈婵曾在信里提示她,这件事要说,但一定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说,信里的原话是:在她和孙彻建立起感情之前,都不是合适的时机…… 陆云夏深以为然。 茯苓和银朱听后,对视一眼,又双双低下了头,这件事的起因她们至今都还不知,但她们清楚,不说一定有不说的原因,不是主子的所有事她们都可以窥探或置噱的,有时越是贴身的丫鬟,越需要拿捏好分寸。 说到这里,也算铺垫地差不多了,陆云夏便道:“ 待会儿四爷就要回来了,时间不多了。你们记住我说的话,这样以后我坦白的时候,四爷万一找了你们来问,你们同我说的内容就不会有出入,否则若是叫四爷起了疑心,细查起来,我同阿姊换嫁的事很有可能会瞒不住,到时事情可就大了!” “是,银朱明白。” “茯苓也记住了,姑娘请放心,只是茯苓斗胆想问一句,姑娘打算何时向四爷坦白呢?” 第20章 第20章 “这个嘛,坦白是要坦白的,但也不能坦白得太早……” 茯苓闻言有些意外,一旁银朱亦是不解,好奇问道:“这是为何呀?姑娘既已决定好了,不是越早和姑爷说清楚越好吗?” “你们觉得,如果我现在就说了,四爷会这么轻易地就相信我吗?难道不会怀疑我是知道事情瞒不住了,才编了这么一个失忆的借口出来?” 陆云夏的话有理有据,两个丫鬟一听,顿时也有些理解了。如今才刚成婚,万一姑爷不信姑娘,派人去青州查证呢?到时要是查出了两位姑娘换嫁之事,可就不妙了。还是拖久一些好,拖得久了,姑爷对姑娘有了感情,就不一样了…… 不过茯苓更谨慎些,又多追问了一句:“可万一姑爷在姑娘坦白之前,就知道姑娘答错了呢?” 陆云夏十分自信地摇摇头,道:“不会的,只要不出意外,是不会发生这种情况的!刚在书房时,我专门留意了四爷的反应,四爷肯定还不知道我搞错了父亲的生辰,现在距离三月初八还有四个月的时间,到时,我会在孙府给父亲备礼之前就和四爷说清楚的。” “姑娘心中既有了成算,那我和银朱便也不担心了,我去给姑娘备水吧,待会儿姑爷快回来了。” 茯苓银朱两个出去以后,刚串完供的陆云夏心情很是不错,便一个人悠闲地放松起来…… 孙彻回房时特意没叫人传报,一进门,就见自己的新婚妻子正单手撑在桌前,望着烛火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嘴角竟还微微翘着。 此刻他再看向沈氏的心情,已经与之前大不相同,虽尚不清楚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样,但有一点他很确定,沈氏的身上一定有问题,她甚至很有可能不是真正的沈婵…… 可如果不是,那她又是谁? 但现在还不是戳穿这个问题的时机,因为他不信眼前这个女人的话,他只相信自己查到的,一切等前往青州的探子那边有了结果再说不晚…… “四爷怎么静悄悄地就进来了?” 陆云夏看到孙彻的时候,人已入了门内,对方听到她的问话,也没有多说,简单嗯了一声后,便叫了下人备水沐浴。 她见到孙彻时,笑容依旧灿烂,孙彻看到她,面上也并无异常,但在说过几句话后,陆云夏总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白天书房里的那种氛围烟消云散地很彻底,他们之间,好像又变回了刚认识那天晚上的氛围,甚至还有不如…… 不过她也没太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毕竟氛围是不可能一直停在一个点上,可直到晚上上-床歇息以后,她才发现事情好像不是那么简单。 开始时,她本来还在忐忑,孙彻今晚会不会和她提圆房的事?但与她所想的不同,等沐浴完的二人在床上躺下后,孙彻直接闭着眼睛就睡了,连多看她一眼都没有,更完全没有圆房的意思。 陆云夏不禁想到,难道是他看出了自己不想这么快圆房?可奇怪的是,她这个时候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吗?为什么会突然好奇起来,甚至揣度起了孙彻这么做的原因,难道她已经这么快就进入到孙彻妻子的这个角色了吗? 不对,这只是人性使然,换了谁都会好奇的,陆云夏忍不住在心中自我暗示起来。 她之所以不想现在圆房是因为,她觉得这件事应该是情到浓时,水到渠成地发生,而不是成为了什么样的身份,就急于去完成的一个仪式。她知道在这个时代怎么做才是正确的,但在这件最私隐也最亲密的事上,她想要保留一份自己的本心,哪怕只是有几分天真的少女式浪漫…… 想到这儿,她不由转头望了眼枕边的孙彻,睫毛纹丝未动,似是正在入睡,她不由大起胆子盯着孙彻的睡颜继续看了起来。 她见过的英俊男人太多,但第一次看到这么符合她审美的侧脸,弧度、线条、轮廓,好像每个地方都是精心捏出来的,她不由得想,如果生在自己的时代,一定有很多人拿他的脸来做建模。 白天的时候,她不敢离得这么近,害怕气氛会暧昧。此刻放肆起来,越发觉得,这张脸睡着的时候比不睡的时候更顺眼,因为随便她怎么看,都不会有摄人的眼神扫过来。 陆云夏正看得入神,下一刻,突然毫无征兆地就对上了一双冰凉凉的眼神。 孙彻醒了,且正直直地就朝着她的方向望了过来,惊得陆云夏连反应都忘了,圆睁着杏眼,愣了许久才轻轻眨了两下。 就在她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侧头缩回自己被子的时候,眼前突然闪过了一阵风,孙彻跃身而起一只手臂撑在她的身侧,另一只手紧紧将她圈在了自己身下,另她无法左右再动,二人咫尺相对,只要孙彻低一下头,就能亲到她。 陆云夏又心虚又紧张,脸颊瞬间烧得发烫,拼命想要镇定下来,身体却像僵住了一样越来越木。 孙彻就这么箍着她看了一阵儿,才凛着声问道:“不睡觉?你不是睡眠很好?” 二人离得太近,陆云夏不敢直视孙彻的脸,只敢将眼神敛在自己胸前,不由自主地轻咬了咬自己的嘴唇道:“马上就睡。” “你在害怕什么?” “我没有……”陆云夏低声反驳,只说出的话听着很没有底气。 其实这个姿势对孙彻来说并不舒服,甚至有些耗费体力,但鼻间萦绕的淡淡女子清香和身下怂成一团的娇软身体,让此时此刻的他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胸口的某个部位好像软了一下,甚至想要俯下身,轻轻亲吻眼前的女子。 可是,这个女人有问题…… 陆云夏见孙彻不再开口,不由壮起胆子弱弱道:“四爷,这样…我睡不着……” 她本意是不想两人再这样一上一下的僵持着,但又不好直接让孙彻放开她,便委婉地提示了一下,只是在这种情形下说出这句话,对于男人而言很容易想歪。 所以她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完全是在挑战孙彻的君子风度,孙彻喉结轻动,心底刚被熄灭的火星瞬间点遍了全身。 只是,理智和克制两个词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他不会为身体的这点本能顺从,孙彻最后看了眼身下始终不敢抬头看自己的女子,松开了手臂,然后起身下床,一路走至书桌前点了一盏灯,又随意抽出一本书,开始坐在凳上看了起来。 他需要静一静心。 陆云夏就这么看着孙彻一气呵成地起身、下榻,最后竟突然莫名其妙地跑去看起了书,心中好像有些明白,又好像有些不明白,只因她实在是不爱看书,所以不懂这世上有男子是通过看书来清心净念的…… 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她的心现在还狂跳个不停,一时慢不下来,她不是真的傻得不懂刚才那个动作的隐喻,正因为她懂,所以她才不敢看孙彻,只怕一点不对就擦枪走火。 但她发现,她其实并不了解孙彻,还有她之前对圆房的担心,似乎也很多余。 因为她敏感地察觉到,孙彻好像并没有要和她圆房的意思…… …… 冀州,大雪漫盖,路已被封。 沿途车马无法行进,只能原地静待,一间驿站内,大红婚车连并成排,上已积了厚厚一层雪。 二楼最左的天字号房内,女子湘色织金八幅袄裙,正静坐桌前,静静扫着摆在桌上的一幅地图,图上山河地势标得极细,是非官不可私藏的军用地图。 屋中坐着的女子,正是沈婵,这幅地图是她从父亲的书房偷出后私自拓印的。前方因连日大雪道路不通,她已经被困在此处十日,可能还会再困上一段日子。 当初,送嫁队伍行至此地之时,冀州军和黄巾军正在前面打的如火如荼,沈婵本可绕行,但为了拖延赶往都城的时间,她故意装作身体不适留在了此地。 因为她知道,这场战事并不会很快结束,在未来的几个月里,只会规模越拉越大。如果她能拖上一段日子,就一定能等到冀州军赶到,到时就是绕路也晚了,因为冀州军会封城…… 即便她是曹央的未婚妻,但以袁恪行事之乖张霸道,绝不会为了一个曹央放水。 她记得上一世,冀州军在扶柳县这一战虽赢了,但因战线拉得过长,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不过战线拉长,倒不是因黄巾军有多厉害,而是他们占了天时地利之便。在第一次冀州军就要打赢的时候,突然天降大雪,因锱重不得前行,粮食补给不够,以致只能后退回扶柳县的县城,那个时候,为保城内无细作出入,他们会将城一直封到打赢这场仗为止。 具体时间沈婵记不清了,但应该有几个月。 她之所以知道此事,是因她前世素来关心天下战事,袁恪是冀州霸主袁劭的二子,又被称作是天生的少年将才,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他打过的那些胜仗,都是传颂极广的谈资,很为天下人津津乐道。加上其后来英年早逝,其生平诸事更是被天下人翻来覆去地扒了个底朝天。 尤其是与黄巾军的这一战,因波折颇多,战线颇长,极为有名,沈婵此刻庆幸自己上一世没有因身在南边,便对北方之事闭目塞听,否则,这一世的她会失去很多可以利用的机会…… 第21章 第21章 接下来的几日,孙彻果然没提圆房的事,每日从衙署回来后,都是在书房待到戌时才回到院子,沐浴之后再看一会儿书,便直接上床睡觉。 陆云夏开始时还奇怪了几天,不过没等奇怪多久就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这几日,她有了新的热闹。 在二嫂李氏的介绍下,她逐渐开始走进江东世族的交际圈,结识了一些建业的贵妇贵女,每日应酬颇多。 都督府的几位孙媳中,大嫂吕氏和三嫂柳氏都是性冷的人,一个端庄一个清高,一个忙于管家庶务,一个爱好诗文雅集,都与她玩儿不到一处。 只有李氏,性格泼辣、性喜玩乐,和她是一路人,俗人。 几日前,中郎将府上的秦二奶奶给陆云夏下了拜帖,邀她去前去赏梅。 相比文官家眷,陆云夏还是同武官的家眷们走得更近一些。 秦家乃将门,府上往来女眷多是性子豪爽之人,聚到一起时搞的都是马球赛这种她能参与进去的活动,没有那些斗诗作画的章程,兴致起时还会射箭做赌,正对陆云夏的脾气,所以她二话没说就接了帖子。 今日正是赴宴的日子,穿戴妥当后,她便叫人备好车马往秦府赶去。 陆云夏爱美又张扬,向来是怎么漂亮怎么穿,从不会刻意掩盖自己的风头,今日也是。 上身流云飞花的蹙金翬翟窄裉袄,下搭旋纹曳地的琥珀洋锻裙,外披浅羽色八团白狐狸斗篷,再配上通身的金翠珠钗,彩绣辉煌、明艳至极。 加上身姿窈窕仪态出众,便是锻袄大氅加身,也显得娉婷袅娜、身段风流。 出风头这种事,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嘛,你出你的,我出我的,干嘛要压抑自己呢? …… 马车稳稳当当地行出两条街后,不知遇到了什么情况,突然一个急刹停下了。 陆云夏正抱着手炉小憩,乍然被惊醒,不由神色有些慵懒地眯着眼睛问道:“ 怎么回事?” “姑娘莫急,奴婢下去看看。” 茯苓说罢撩起车帘正欲质问,然在看到来人后,嘴巴又猛地顿住了,隔了片刻才惊讶道:“阿成?你怎么在这儿?” 车夫见茯苓认识挡在车前的男子,心中疑虑稍稍放下,转而对茯苓问道:“茯苓姑娘,这人你认识?他刚突然从路旁跑出,将我们马车拦下说有事要找四奶奶,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狂浪之徒……” “不好意思,方叫李大哥受惊了,这人是我们沈府的一个小厮,我也不知他怎会这时出现,还劳驾李大哥先找个地方将车停一下,待我下去问问。” “原来是这样,好,等我将车往前赶赶,此处不好停。” 茯苓一边礼貌地应声,一边心中疑惑起来,这阿成其实不是沈府的人,而是梅二爷身边的小厮,但梅二爷此时不是人在广陵吗?他的小厮怎会突然出现在建业? 车夫停车的功夫,茯苓已经返身入了车厢。 “茯苓,外面是怎么回事儿?” “姑娘,梅二爷的小厮阿成拦了我们的车,我已经叫车夫靠边停下了……” 陆云夏一听,眉头微蹙,奇怪道:“梅二爷是谁?我和他很熟吗?他的下人为何跑来拦我的车?” 茯苓这才想起自家姑娘失忆的事儿,忙答道:“梅二爷是我们府里二姑奶奶的独子,也就是姑娘您的表哥。” “表哥?” “二表哥。”银朱在旁认真补充道。 “二表哥……那我和他关系怎么样?” “这个……奴婢只知梅二爷性情纯挚,为人豪爽,少时又在青州我们沈家的学堂待过几年,与府里的姑娘们都相交甚好,与姑娘也不差。” 陆云夏听到这儿明白了,这梅二爷应该是和沈家姐妹青梅竹马地长大,关系肯定差不了。 “那他人现在莫非就在建业?他是来探我的?” 陆云夏刚说完就意识到,不对啊,青州的沈家人现还不知她和沈婵调包换嫁的事,这什么梅二爷就应该更不知道了…… 那他来此地,难道是专程来见沈婵的?还是说,他只是顺便来探望一下表妹? 茯苓明白陆云夏的意思,梅二爷的小厮既出现在了此地,那说明他人八成也来了建业,于是道:“二爷喜欢天下山水,常年在外游历,我记得我们离开青州时,听说他好似是离家去了广陵游山,建业离广陵不远,他有可能是知晓姑娘嫁到了建业,所以……” 所以来看看?不过既然是亲戚,光明正大地到孙府直接拜访就是了,何至于要当街拦车? 陆云夏觉得这做法有些古怪,便叫了茯苓和银朱两个一块儿下车前去问询。 她们正身处建业城中较为繁华的落凤街,街上商铺鳞次栉比、人流如织。 马车停在道路侧旁,那阿成则进到临近的一处小巷中,翘首等着车上的人下来。 梅二爷也是青州的风流人物,名门才子,待人又素来没有架子,人缘很好。 茯苓对其观感颇佳,连带着对其身边的几个小厮印象也都不错,但今日瞧见这阿成总觉得似有些鬼祟。于是语气中也带出了几分疑色:“阿成,梅二爷几月前不是去了广陵吗?你怎会在建业出现?” “茯苓姐姐好,银朱姐姐好,许久不见了,两位姐姐有所不知,二爷月中就已从广陵返回,三天前刚到的建业。”阿成的态度端得亲切,样子也不再似之前那么紧张冒失。 “哦?那二爷如今在哪儿落脚?你方才拦车是?” “就在前头的云楼客栈,二爷在那边落下脚后,本欲亲自去都督府探望表小姐的,只是想到表小姐今已婚嫁,二爷独身一人前去探望怕是有所不便,于是便命我在都督府门前打探,看表小姐何时出门,这样既能见到表小姐,又不会给表小姐带来麻烦……” “你这就错了,我们出行都是孙家的马车,若府里有心我们怎么能瞒得过去?莫非你要叫我家姑娘偷偷摸摸去和表少爷见面不成?”银朱嘴利,当即反驳道。 阿成闻言忙道:“不是不是,二爷人现在就在云楼,表小姐若是方便,可进客栈喝茶一叙,孙家知道了,也只当是大家是路上巧遇……” 对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茯苓和银朱也不好再言拒绝,于是道:“好,那你在此稍候一下,等我们回去禀报了姑娘再来答你。 时下的风气还算开明,女子不至于嫁了人就不能同从前的亲戚来往,且在客栈里光明正大地见一面也不是什么犯忌讳的事儿。 马车上陆云夏听了二人的回禀,倒是对这个什么梅二爷有几分好奇,他若真是来走亲戚的倒也罢了,万一他是对沈婵存了什么心思呢? 等沈婵摆脱了原来的婚事,日后必要另行嫁娶,就算她自己没有这个心,沈家也不会同意的。如果这个什么梅二爷真是沈婵的追慕者,那表兄妹这层关系可是个麻烦…… 想到这儿,陆云夏立即果断道:“毕竟是二表哥,我们也不能一点亲戚情义都不顾,那便去见一见吧,今日出门早,秦府的花宴也还没开始,一盏茶的功夫耽误不了多久。” ”是。” 云楼是这条街上最大的一家客栈,离的并不远,没走一阵儿就到了。 陆云夏怕这阿成乍一看到嫁来孙家的人不是沈婵,会反应过激被孙家的车夫和护卫察觉,便带上了幂篱。 除了茯苓和银朱,她还带了两个护卫,一行人跟着前面引路的阿成进了客栈,一路上到二楼的一处包厢门口方才停下。 “表小姐,这里就是了。” 陆云夏点点头,示意护卫留在门口看守,然后便带着两个丫鬟进了包厢,谁知这包厢还是双间的。陆云夏想了想,有茯苓和银朱在,她忽悠起来可能会有些放不卡手脚,便对二人道:“你们守在这里,别让人误闯进来偷听。” 说完将头上幂篱摘下,交到了二人手上。 “是,姑娘放心,奴婢们会提防好孙家的护卫的!” 陆云夏闻言,不禁在心中开心地感叹起来,沈婵调-教出的丫鬟真是忠心又护短,虽然平日在她面前也是姑爷长姑爷短的,好像叫的很热乎,但关键时候拎的很清嘛,还知道要提防孙彻的人,不错不错…… 梅若甫自坐下后,便一直心神不定地坐在窗边紧盯着楼下,见阿成接到了人,胸中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方才松了下来,随后立刻起身整理起了衣袖。 其实他身上这件衣服料子极好,坐久了也不会有什么褶皱,这么做不过是为排解他心下的紧张激动…… 这时,忽听嘎吱一声,包厢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了,原本站在窗前的梅若甫急忙回身望去。 窗外冬阳正好,亮烁的光线透过窗格斜斜地打进来,眼前的女子一袭红衣白裘沐阳而立,鬓间珠翠莹凌、宝光十色,恍若神仙妃子般明艳耀目,晃人心神…… 对面男子背光站着,陆云夏看不太清他的神情,只能看见眼前男子一身紫袍,手拿折扇,倏一望过去,教人瞬间联想起了倜傥风流、潇洒不羁这样的词,很有这个时代的名士气质。 不过很快,她的内心活动就变成了,这人怎么一动不动?莫不是看到来的人是她不是沈婵,当场惊傻了? 于是她理了理衣裙,主动出声道:“二表哥可是见到来人是我,所以才如此意外?其实此事说来话长……” 谁知对面男子闻言,忙急切地摇头上前几步,双眸好似深情地紧紧凝视着她道:“不,这几月,我北上冀州又南下建业,就是为找你而来!” 言罢,目中又含几分沉痛之色,一字一句道,“夏儿,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来得太晚了……” 陆云夏闻言,当场一个激灵,这是什么诡异的情况? 不过她可不是那种几句话就会被吓住的人,很快反应了过来,管它原来是什么情况,换了她陆云夏就是没有情况。 说着,忙后退几步与对方保持距离道:“ 谁是你的夏儿?你可莫要害我……” 第22章 第22章 梅若甫听到这一句话,瞬时愣在了原地。 眼前女子眉心轻蹙、神色陌然,正一脸不要离我太近的表情警惕地看向他,似在与他划清界线一般。 梅若甫心头微微刺痛了一下。 只他素知沈夏性子刚烈,早在来之前就做好了被她讽刺、驱赶、还有一刀两断的准备…… 于是深吸了一口气道:“表妹,我知你心中定是在怨我、恨我、怪我,如果我早一点向舅舅提亲,如果我不去自私地到处游历,如果我再多为你想一步,就不会错过……” 陆云夏听不下这么肉麻的话,连声打断道:“ 不,二表哥,我并未这么想。这样的话二表哥还是莫要再说了,祸从口出,隔墙有耳,万一叫我夫君听到有所误会就不好了……” “什么?他竟派了人监视你?” “……” “他怎可如此对你?好一个天下人口中光风霁月的孙四郎……”梅若甫想到表妹孤零零一人嫁到建业,还要被孙家监视着行踪,不由又气又怒。 “呃,二表哥你误会了。” “不,你不必替他遮掩!刚才跟在你后面的护卫是不是他派来监视你的人?” 陆云夏犹豫了一下,这个问题答是或不是好像都不对,但她觉得,无论她现在说什么都会被这个梅二爷歪到太平洋,便不欲与其再纠缠下去,直击重点地问道:“这件事并不是二表哥想的那样,对了,二表哥今日邀我上来可还有别的事?” 梅若甫见她急着要走,却越发觉得就是自己猜测的那样。 他离家在外游历已一年有余,直到几个月前途径临安,方才得知舅父将表妹许给了曹央的事。 他与沈夏本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只他贪恋自由,过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不愿早早成亲,所以才一直在外游历没有向舅父求娶表妹,但在他从没有想过娶别的女人为妻。 当初听闻此信后,他心下大悔,连夜北上冀州追赶,谁知追上以后才发现,沈婵居然同沈夏互换了婚事,于是他只好又一路南下而来。 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他到达建业之时,大婚之礼早已完成。 他也是名门世家出身,性情虽放浪不羁了几分,却并非不知敦伦礼仪,只是人在世间总有那么几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他无法说服自己彻底死心,他必须见到沈夏,必须亲耳从她口中听到那句让他死心的话他才能放手…… 此刻,看到沈夏待自己就如陌生人一般疏离,他心底的那句话再也无法说出口。 陆云夏见对面发起了呆,于是道:“二表哥若是没事的话,那我就先走了,我今日还有赏花宴要参加……” 这人如果真的只是二表哥的身份,陆云夏自然不会这么急着走,但原主的桃花债就不同了,不义正严辞地表现得冷淡些,对方以为‘她’还旧情难忘怎么办? 梅若甫看着对面眼神再不复从前的表妹,心中滋味难言,过了片刻,他终于艰难地开口:“你如今,一切都还好吗?” 陆云夏认真地点点头,她确实觉得现在的日子还不错,比在沈家自由一点。 梅若甫失落地低了低头,他想问表妹可愿同他一起走?但心中却又知这样的话有多自私,从前他总以为触手可及的,原来脆弱无比,直到失去了才知珍贵…… 陆云夏没有处理这种场面的经验,看着梅若甫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一时有点傻眼,也有点尴尬,安慰了对方几句后,忙落荒而逃。幸好原主只有一个青梅竹马,这样的事要是多来上几次,她真是应付不来了。 陆云夏下楼时,心神稃荡,脚步匆匆,全然未留意到对过包厢门口处的黑色衣角…… 少顷。 云楼客栈二楼的另一处包厢内,窗棂半展,满室雅香。 雅青长袍的男子站在窗外,静静望着街道上身披白狐狸斗篷的女子出了客栈,又上了马车,方才对身后黑衣小厮道:“派人跟上,小心行事……” “是,三爷放心。” …… 待人离开后,梅若甫独自一人在包厢中又坐了许久,方才起身下楼。 他步子游离地穿行在走廊,一眼望过去,整个人就像三魂丢了两魂半似的魂不守舍。走到拐角处时,正欲迈腿,对面突然撞过来一个行人,撞的梅若甫差点跌倒。 幸好身后小厮眼疾手快,一把拖住了他。 “抱歉抱歉,兄台无事吧?” 梅若甫这才注意到撞他的人,云楼消费颇高,能出入此地的大都是豪门世族子弟,对面男子也不例外,身着雅青袍,腰悬紫玉麒麟,皮相甚佳的脸上正笑的满面春风,一双桃花眼令人印象深刻。 便是梅若甫这样走遍天下山川,见惯各地美色之人,见了也要称上一句美男子。 不过他此时的心思并不在这儿,只平静地说了句无事,便欲绕路离开。 “兄台请等一下!” 雅青袍的男子竟追了上来,“我刚猜到了兄台的衣袍,虽兄台为人大气不计较,我心中却过意不去。我观兄台的气质和衣饰应当不是本地人,兄台若不嫌弃,便由我做东请兄台喝酒赔礼,可否?” 梅若甫是喜好广结好友之人,不夸张的说,这些年下来,也能勉强称得上一句朋友遍天下了。自看得出来这人赔礼是假,想和他认识是真。 不过,到一地就是要结交一地的朋友,这种事他以前遇到过,也曾对别人这么做过,并不排斥,而且他此时正心中愁闷,听到喝酒二字,心中微动了一下。 对面男子见状,便索性引着他一起走了。 巧的是,男子的包厢也在二楼,且就在他正对面处。 梅若甫进去后,闻道屋中似有女子清香,但环视一圈后却发现并无人在内。 男子进门后,便十分热情地招呼了起来:“还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梅若甫。” “梅?可是青州的郯城梅氏?” “正是。” 梅姓少见,梅如甫对对方能猜到这点并不意外,正要问其姓名,就听男子忽道:“不过兄台的名字,我怎听的有些耳熟……我想起来了,梅兄可是家中行二?” 见他点头,对方立时一脸恍然大悟道:“原来梅兄就是一画难求、笔下有灵的青州梅氏二郎,失敬失敬!” “谬赞了,此路无涯,如今只是浪得虚名罢了。” “不,丹青妙手不比旁的,皆有画作为证,怎会是浪得虚名?梅兄才是谦虚了。” 梅若甫摇摇头,他的画作确实有点名气,但他并非恃才傲物之人,反而极度追求完美之人,他对自己的画作还有许多不满意之处。 他能感觉到这人似有捧他之意,一时心下微妙,不过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礼尚往来地询道:“不知兄台是?” “哦,忘了介绍,在下姓孙,单名一个屹字……” …… 孙屹从客栈出来的时候,天已傍晚,不过他并未直接回府,反是将马车停在了附近的一处宽道上。 大约过了有一刻钟,车水马龙的主街道上,缓缓驶来了一辆红顶乌木的车驾,只是速度似乎越走越慢,最后竟直接停下了。 马车前后跟着共八位侍卫,此时见状,忙下马查看。 不一会儿,其中一位领头者方才不好意思的侧到车帘外,对着车内主人道:“回四奶奶,是车轮的轴承出了故障,暂时恐怕无法修好,只能请奶奶在此稍候,我这就派人前回府中,教人速速备车来迎。” 车内银朱闻言,不满道:“李护卫,此地离府中尚有一段距离,来回怕是要一个时辰还多,你要叫奶奶在这里等到天黑吗?” “ 属下失职,请四奶奶责罚。” “此时说这些无用,速去速回吧。”车内这次响起的女声,音色清脆,没有一丝多余情绪地给护卫下了令。 陆云夏一个头两个大,她今日在外呆了一天,本就有些乏,若在路上再空熬上一个时辰,她恐怕没等回去就睡的天地不知了,但也没办法,此时的世族女子又不会坐外面的车,别的不说,确实不怎么干净。 便是她愿意例外,一想到孙彻那个进门要换三套衣的洁癖,她觉得她今天要是坐了外面的马车回去,不去好好收拾一通就先别想进门了…… 侍卫领命之后,正要骑马返回,就见前面右侧巷道突然拐出了一辆马车,他一眼就认出正是府上三少爷的马车。 那边三少爷的护卫也看见了他们,许是见四奶奶马车停的位置有些奇怪,那护卫忽骑马并至车侧,对马车内的人说了句什么,然后便掉头朝着他们的方向赶了过来。 “马车怎么停在这里不走了?” 打头的见到来人,立时向见到救兵一般道:“四奶奶的马车半路出了问题,现走不了,不知三爷车上坐的是?” “正是三爷,三爷刚吩咐我,说四奶奶的马车瞧着像有问题,如果行路不便,四奶奶可到三爷车上乘坐……” 第23章 第23章 陆云夏听到护卫的传报,心下犹豫起来。 如非必要,她并不想和孙屹有多太多接触,但此地距离都督府还有不短一截路程,如果等府里派人来接,还要空等上很久,她今日跑了一天,确实是有些乏了。 两厢衡量之下,最后到底还是急于归府的心占了上风。 “那就多些三堂兄了……” 陆云夏说完,便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一旁跟车的护卫也忙驾马上前,护其左右。 须臾,随着几人行至,停靠在前方的绿蓬马车内幔帘轻卷,露出一张熟悉的男子面容,“四弟妹,真巧……” 陆云夏闻言,面不改色地颔首:“是很巧……” 车声辚辚,马蹄嗒嗒。 孙屹的马车很宽敞,里面只坐了他一人,此刻多了她和茯苓银朱三个,也并不显拥挤。 陆云夏原本想靠着车壁微眯一会儿,谁知孙屹似乎谈性很浓,一上车就开始了连环八问模式。 “四弟妹今日出门是去?” “秦府赴宴。” “哦?赴的是什么宴?” 虽然明明困得要死,但谁叫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搭了人家的车,陆云夏也不好一直生冷地敷衍,只能继续接道:“赏梅宴,今日还要多谢三堂兄援手相助。” “四弟妹客气了,一家人何需言谢?说起来,四弟妹到建业也有一段日子了,可曾到城外的几处山水名胜游玩过?” 陆云夏这段日子虽宴席去的多,但都是在城内,还没有出过建业城,城外的山水名胜也就没有机会游览,于是摇了摇头。 孙屹见状,却仿若吃惊道:“难道,四弟还没有带弟妹出城游玩过?” “四爷公务繁忙。” “喔,那看来是我误会了,几日前我曾在城外鸡鸣寺见到四弟与一众好友相约游山,其中还见到不少女眷的车轿,还以为四弟妹也去了呢……” “出城?”陆云夏闻言,略有些意外地反问道。 这种一问便知真假的事,孙屹好像也不至于骗她?不过,她的注意力完全被‘游山’这两个字吸引了过去,说起来她也好久没和大自然亲密接触了,有点心动怎么办…… 可她现结识的这群人都是刚开始处交情,还算不上好友至交,所以并无人敢做第一个带她出城的。毕竟若是护卫带的少了,万一出点意外没有人担得起这个责,若是加派护卫就得兴师动众,总之不好办。 想及此,她不由考虑起,要不然拜托孙彻带她去一次?这样的话,以后应该就有人敢带她出城了? 孙屹见眼前女子妙目一闪,先是惊讶,随即好像还开心了一下,后才陷入了思考,表情多变、情绪丰富,但就是未出现过一丝的失落和沮丧。 难道她不嫉妒?不嫉妒别人带了女眷出门,而孙彻却连出城游玩之事提都没同她提过? “不知……这鸡鸣寺附近山上的风景可好?” 孙屹正想着,忽被一个问题问得回神,顿了顿,才接道:“鸡鸣寺建在城郊鸡笼山的东麓,以山势滚圆、状似鸡笼而得名,山岳松涛山泉林鸟皆称旖旎,值得一去。” “那离城中大概有多远的路程呢?” 陆云夏此时困意已无,越发精神了起来,反正就算她闭嘴了孙屹怕也不会闲着,还不如让他说点自己感兴趣的…… 孙屹见这位四弟妹似乎不像刚开始那么排斥他了,且还主动找起了话题,挺了挺胸膛又喝了口茶,开始将建业城外的名山名景一处一处娓娓道来。 女人,有喜欢锦衣华服的,也有喜欢珠宝首饰的,有张口就是诗赋雅集圣贤书的才女,也有耍的了刀枪剑棍、驾得了彪骑烈马的女武生。但不论是俗还是雅、静还是动,孙屹都遇见过、追求过、拿下过,只是,更多时候他喜欢的并不是某一个人,而是那一瞬间的征服感…… 一路很快就在孙屹声情并茂的热情讲述中过去了。 这人说起话来确实很有一套,幽默风趣妙语连珠,还很会抑扬顿挫地吊人胃口,绝不会教人听后厌烦不耐。 陆云夏想,不愧是红尘里打滚、风流堆中浪荡的人物…… 不过,她不喜欢话这么多的男人。 车到府门时,天已将晚。 孙屹下车后,陆云夏才搀着茯苓和银朱缓缓从马车上下来。 只是她脚刚落地,就见孙屹眉梢一扬,脸上浮起一抹挑不出错的笑容朝着前方微微颔首失意。 陆云夏好奇的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就见府门的另一头也停着辆马车,车前男子驻足而立,一席白衣胜雪如松挺拔,皓邈出尘,正是孙彻…… 陆云夏没想到能这么巧,原地微愣了一下,便抬脚往对面走去。 谁知孙屹见她移步,也突然跟着她一起同排并行…… 陆云夏上前后先是唤了声四爷,方才走到孙彻身后同他一起对着孙屹。 “四弟。” 孙屹开口,气定神闲:“可是近日事多繁忙?这么晚才从衙署回府。” 孙彻面色泰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嗯,三哥这是宴饮归来?” 孙屹闻言,眼角怔忪一逝而过,嘴角轻提了提,才笑答道:“没想到换了衣服还是瞒不过四弟!” 陆云夏未察觉到这二人话间隐隐的交锋,但还是觉得该在这时说一下,便见缝插针道:“四爷,今日我的马车坏在了半道,幸在路上偶遇三爷,方才少耽误了许多功夫……” “四弟妹客气了。” “三哥客气,今日之事,四弟先在此代内子谢三哥襄助,明日必登门致礼。” 陆云夏这是第一次听孙彻和孙屹对话,她直觉这二人虽是堂兄堂弟,但言语间并不怎么亲近,还有点说不出的奇怪,于是解释完后便不再多言掺和。 简单礼尚往来了几句后,双方才一东一西,各自分道入了府内。 陆云夏开始是跟在孙彻身后,只走着走着,孙彻突然回头看她一眼道:“跟上。” 她被这句话搞得懵了一下,一时云里雾里,两人平时不都是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吗? 但孙彻都说了,她也不敢违抗,只好加快步速跟到孙彻的身侧,与他并排走着,身后茯苓却似有所悟…… 孙彻虽叫她跟上,却并没有因她放慢脚步,陆云夏平日再是运动健将也毕竟是个女子,且还是裙摆摇曳大斗篷裹身的古代仕女装扮。 孙彻身高腿长,步伐宽阔,她跟了刚一小段路就有点跟不上了,跟不上…也不能硬跟吧?这么想着,她便心随意动地散漫放松起来,又恢复了原来的步速,反正孙彻要是回头问她,她就说是他走得太快了自己跟不上…… 走在前面的孙彻见还没走出多远,身旁就又没了人,不由侧身回视,却见身后披着毛茸茸白狐狸斗篷的女子,正走在离他五步远的位置像散步一样缓缓挪着。 见他看过来,才小提步子往前轻跑了两步道:“四爷走得太快了,我歇一歇再跟……” 孙彻望着眼前妆容精致、花枝招展,跑起来却像只一跳一跳的短毛兔的沈氏,口中刚欲出口的话又收了回来,再转过身后,步子却是放慢了些。 陆云夏见孙彻瞟了她一眼后没有说话,只脚下步子不动声色地慢了下来,一边心神微动,一边忙紧紧跟上。 “今日又去了哪家的宴席?” 孙彻冷不丁地开口,问得陆云夏顺嘴接完才觉出不对,又?虽然她确实很爱出门,很爱交际…好罢,这个月参加的宴席好像是多了一点…… “现下回想,没觉得今日有什么不对吗?” “嗯?”陆云夏闻言,本能地想起了今日马车故障的事,但最多只是觉得有点突然,要说哪里不对,她一时也说不太上来。 孙彻见她烟眉轻拧,再次开口道:“府里的马车出行前都会再三检查,就是怕出漏子,这次事出如此突然,你心中难道没有怀疑吗?” “有是有,但……” “但没有深想?” 陆云夏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太粗心了,如果孙彻不说,她可能都不会去深究今日的事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这件事你不必管了,明日我会给你换一批护卫。” “全换吗?这几个我好不容易眼熟能叫上名字了……”她是觉得换一两个警醒一下这些人就好了。 “成易和李栋可以留下。” “啊,好……” 这件事他会派人查证,不管沈氏身上有什么样的问题,别人,还没资格伸手…… 孙彻轻握了握拳,步履如风地往前行去…… 第24章 第24章 月影西斜,轻悬中天。 陆云夏倚榻而卧,身上搭着条薄薄的罗衾,眼神却时不时地隔一会儿便往西厢瞟一眼,茯苓见状,上前小声道:“姑娘可是有事要吩咐?” “四爷还没走吗?” 回答声音同样轻得像猫。 茯苓辨出口型后摇了摇头,安抚道:“姑娘别多想了,姑爷今晚应是不去书房了……” 陆云夏不禁心中诧异,这还是近半个月来,孙彻第一次没有在书房待至灯熄才回卧房,她想不明就里,又低头继续看起手中的连环画。 谁叫竖版的繁体字看得人心累,白天已经够头晕脑胀,到了晚上光线昏黄,就更教人昏昏欲睡看不下了去。 所以干脆叫银朱去外面搜罗了一堆简单易看的连环画来打发时间,还是带故事的那种,倒让她找到一种小时候看童话的感觉。 正看得炯炯入神之时,忽听咯吱一声,外面的门扇响了。 陆云夏闻声,忙眼疾手快地将手中画本塞进被窝,装成正欲睡觉整床的样子,半支起身朝门口看了过去。 孙彻一进门,便见了床上青罗帐中,风姿楚楚娇艳欲滴的一张面孔。 他脚步略顿,才阖门跨步往帐中走去。 陆云夏见状,嘴上一边道着四爷,手上一边不动声色地又将画本往里推了推。 “她”现在是名冠青州的才女,绝不能让孙彻看到她在看这种给儿童看的故事画本…… 孙彻见沈氏今日坐姿似有些奇怪,被衾也没有裹成之前那样似密不透风的粽子模样,不由微感异样。 “四爷不上来吗?” 陆云夏见孙彻不上床,反立在床边静静俯瞰着她,不由轻启贝齿问道。 她害怕画本暴露,所以不敢乱动,一心想等孙彻上床了再躺下,结果孙彻就是站在那儿迟迟不上床,也不动弹,搞得她只能问出这么一句似有邀请意味的话…… 孙彻看着她,心中却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今晚在府门前,沈氏同孙屹从一辆马车上下来又并行走向自己的那一幕。 虽明知这其实并没什么,但心底还是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浅淡微妙的不爽…… 此刻,沈氏轻缕薄衫、乌发墨垂,微敞的领口上露出一段白白的玉颈,见他不答,还又问了一句,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孙彻沉了沉眼眸,正欲撩开被衾上床,就见沈氏突然按住被角往里挪了一下,动作敏捷而主动,还有几分平时没有的小心翼翼…… 孙彻心下微察,却未多言,只阖目平躺,一副即刻便要入睡的样子。 陆云夏自觉侥幸,也没再多想,忙径直拉着被衾一同躺下了。 谁知,就在她刚一躺下的那刹,孙彻突然闭眼睛转身体,将脸面朝向了她,随后长臂一伸,直接将手揽在了她的腰际…… 陆云夏懵了,完全猜不透孙彻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还有没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大脑里各种不和谐的画面蜂拥而至,搅得她根本无法安然入睡,屏气凝神地绷直了身子,等着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但自刚才那一下之后,孙彻的手就没有再动,好像真的只是一时兴至想搂着她睡觉似的。 陆云夏一直提在胸口的那口气渐渐放下,就这么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陆云夏几欲就这样放松睡去的时候,孙彻的手臂动了,只不过却是平行地往里伸了一下,很快,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被子里的画本就已经被抽走了…… 陆云夏大惊,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第一反应就是,孙彻刚才一定是故意那么做的,目的就是跟她来一招疑兵之计。 先是用一个亲密的揽腰动作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然后又掉以轻心慢慢放松了警惕,直到最后被‘一网打尽’拿走画册…… 陆云夏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她看了看孙彻,又看了看被他拿在手里的画本,一面发呆一面想着,都到这一步了,干脆破罐破摔好了,谁说才女就一定不看儿童版的连环画了? 可在这个时代里,这个年纪的才女好像真的不看这种连环画…… 孙彻抽到画本后,并未着急打开看,而是观赏起了眼前这张惊得花容失色、目瞪口呆的娇靥,看她嫣红的唇瓣轻轻张了一下又合上,一副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 陆云夏也知自己刚才反应太大了,此刻福至心灵,忙补救道:“四爷喜洁,我却在床上看…看画。” 只要孙彻还没有打开,自己就还有抢救的机会! “哦,原来是这样……” 孙彻虽这么说着,却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他不由好奇地扫了眼手里这本册子上的封皮,看起来像是本画册集,不知这里面到底画了些什么,竟让沈氏如此紧张? 他刚才之所以会取出画册,其实是心底一直以来对沈氏存着的的警戒心在做祟…… 这个女子虽是他名份上的妻子,但毕竟是自青州而来,身份还很可能有问题。 孙彻不会因为她性情似有几分纯真,就真的小看她;也不会因为她是自己的枕边人便对她轻信,何况这个所谓的枕边人还是掺了水分的,他们至今也只是一对空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的空头夫妻罢了…… 只是,看着沈氏失措惊慌的样子,他又略有些犹豫。 若依照正常情况下他的行事作风,沈氏如果不想让他看到,他便不会去看,且连方才偷袭的动作也不会有。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只要不涉及扬州不涉及政局,他愿意尊重,也没有兴趣干涉。 比方说,如果这本画册真的只是一本简单的画册,那他并不觉得这里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内容。 最甚…也就是春宫图罢了…… 但是,谁能保证这真的只是一本画册呢?如果沈氏不是真正的沈婵,那么,她会不会是一个沈耀安排进来的细作?之前在他面前的表现出的那些样子,只不过是为了让他降低戒备,毕竟,她在长辈面前还是很机敏聪慧的? 但一到了自己面前便意外丛生显得性真烂漫,可若细说起来,却又能十分巧妙地避过他大部分忌讳,甚至,有些讨他的喜欢…… 陆云夏全然不知孙彻已经把她怀疑成了间谍这条路线上的人物,她正一心想着该如何做,才能不让孙彻打开这本儿童读物? 心里来回想了一下,终于开口道:“四爷前几日可曾是去了城外的鸡鸣寺?” 她觉得,孙彻刚才转移她注意力那一招就挺好用的,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孙彻不曾想她突然问起了这个,随后又想到,自己似乎不曾同她说过此事:“嗯,你是从何处得知的? ”这个啊,是孙…是三堂兄跟我说的,今日我乘坐他的马车时,他说起了建业城外的风景,提到过一句,我想……” 没等她说完,便听孙彻表情冷淡地打断道:“还聊了些什么?” 陆云夏察觉气氛微变,似乎是起了效果,看来孙彻真的不太喜欢孙屹,但又不是不关注! 那只要她多提孙屹,肯定能转移对方的注意力,说不定说着说着,孙彻就不关注画册的事了,毕竟只是一本画册而已。 因故,忙继续加码渗透:“聊了挺多的,但主要都是一些建业和江东其他地方的风景习俗,许是见我初来乍到,对很多事都不了解,三堂兄为人又比较热情好客,就多说了一些……” 果然,她越讲,孙彻的脸色就越冷,最后直接问她道:“你说了这么多,究竟是想说哪件事?” 陆云夏见铺垫地差不多了,也不再兜圈子了:“其实…我确实有一件事想求四爷……” “说。” “我到建业也有段日子了,只是还未有几乎出城去逛过,我知四爷位重事多,本来不想麻烦四爷的,只是我发现……我认识的那些女眷们都顾忌我的身份,怕不小心出点什么乱子,所以不敢轻易带我出城,所以我想,四爷哪日若是方便的话……” “想让我带你出城?” 陆云夏忙点了点头:“嗯嗯!” 孙彻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本意到底是为何?这件事什么时候都可以说,她非挑在这个关口说,无非是想自己待会儿不再追问那本画册的事。 不过,虽然明知如此,孙彻的情绪还是波动了,还是被她带跑了一些,特别是听到她方才说孙屹的那几句‘热情好客讲解细致’…… 且,这些话背后的还隐藏了一层小心思,连孙屹这么一个不是很熟的亲戚都如此耐心热情,自己若是不带她去,倒显得自己这个做丈夫的多不尽心、多不尽责、多不通情达理了…… 第25章 第25章 孙彻的目光在她身上睃视了一圈,淡淡道:“可以……不过现在,我们先来说说这本画册的事……” 陆云夏没想到孙彻完全未被自己的话牵着走,方才那一番口舌显然是白费了,心想这人可真不好糊弄,不由耸下肩细声道:“喔……” 看起来无比乖巧,似乎已经放弃了挣扎。 孙彻扫她一眼,食指在封皮上轻点了点:“这本画册很特别吗?” “没有!”陆云夏忙摇头,一脸绝无此种可能的表情坚定道:“当然没有,我只是怕四爷觉得拿到床上看不干净……” 幸好孙彻有重度洁癖,给了她一个狡辩的理由,这个时候就算有问题也不能轻易承认,必须脸不红心不跳地装成没问题。 人皆有逆反心,有时越是遮遮掩掩、躲躲闪闪地好像见不得光的样子,越是惹人怀疑,她一开始出于本能的过激反应已经让她错失了先机,现在只能赌,孙彻的君子风度让他不会随意打开这本画册了…… 然而,孙彻的反应再次出乎了她的意料:“哦?既如此,不介意我打开看看吧?” 语气似有几分漫不经心,手却正朝书页翻去…… 陆云夏傻眼了,一时愣在当场不知是该拦还是不该拦,但直觉告诉她,孙彻今天定是要同她过不去了。 眼看书就要被打开,见况不妙,她来不及多想一个飞速闪身上前,欲将书重新合上,只是孙彻的动作太快,她手伸过去的时候孙彻已经翻开了大半,而她的手则刚巧不巧地正好按在了孙彻的掌上,肌肤相触,时间有一刻的静止…… 片刻后,反应过来的陆云夏忙嗖地一下将手抽了回来,转而摊在书页上,底气不足道:“我承认这画册是有一点问题,所以四爷可以不看吗?” 对面男子目光逐渐幽深,黑如曜石,一眼望不到底。 下一刻,手却猛地将书往自己的方向一拉,陆云夏没有防备,直接顺着这股力道扑身倒进了孙彻怀里…… 还没等她反应,孙彻的手便放开了书,箍向了她的腰侧,将她环在自己胸前。 此刻的两人离得极近,双目对望,能看清彼此眼中自己的倒影,腰上的手掌大而冰凉,隔着薄薄的中衣仿佛就贴在她的皮肤上,陆云夏的身体不由轻轻颤了一下…… 孙彻望着卷翘双睫下清澈的双眸,樱红的唇瓣,还有手下温软娇柔的的触感,此情此景,只要是男人,就不可能真的丝毫没有意动,何况眼前的女子还是自己喜欢的模样。 只是,一念而动还不足以让他为色所迷,在没有搞清楚这个女人的身份之前,孙彻并不想与她有超出自己控制的瓜葛…… “夫人下次,可别再做这么危险的动作……” 说完这句,孙彻的手就松开了她,陆云夏瞬间耳根通红,脸颊也染上了一层胭脂色的薄晕。 其实孙彻刚才已经看见了一点,中间的配图似是一男一女连着几幕的场景,再多的,匆匆一眼并没有看出来。但如果只是这样,沈氏应不至于拦着自己,除非后面…… 此刻观沈氏的反应,再联系自己之前猜测的几种可能之一,孙彻心中已经有所推断,不过既然不是密文或地图一类的东西,他便也不欲多做追究了。 只是,他却有些想不通,因为据他这些日子以来的观察,沈氏身上实在有太多矛盾之处。 一开始,他发现自己这位妻子一直有意躲避圆房之意,这也是沈父生辰一事后,孙彻后来对其身份有所怀疑的佐证之一,然而现在忽又在他上床之前看起了这种图册,究竟是何意思?若说是美人计中的欲擒故纵,未免纵的有些过了头…… 手掌上刚那一瞬的温软触感还未散去,就像羽毛从掌心拂过,微有些痒,却教人无法即刻彻底地忽视掉,孙彻看着眼前女子,心底的那一丝涟漪久难散去…… 陆云夏又不傻,她自然听明白了孙彻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他以为自己刚才是在勾引他不成?陆云夏想反驳,可方才不知怎么了,舌头一下子像被绊住了,最后反而把自己搞得面红耳赤,好像自己本意真是孙彻说的那样似的…… 现在时过境迁,她再去反驳未免太过心虚,罢了,哼…… 陆云夏正气呼呼的翻身欲睡,却听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随后传来一句值夜丫鬟的话音:“四爷,外院儿来了人,说有急事要报!” 孙彻闻言,眉心一拧,立时披衣下床,边走边道:“叫他等着,我马上便去。” 陆云夏看着孙彻还不等丫鬟进来更衣,便一人行云流水地将衣服穿好出了门,不禁面色正肃了几分,这大半夜的,会递消息进内院给已经睡下的孙彻,定是出了什么急事且还是大事…… 月华如练,清冷寒凉,一夜静谧…… 昨夜孙彻离开后,陆云夏本以为他处理完后还会回来,只直到她不知不觉睡着了孙彻也未归来。 今早起时,她特意问了昨夜值夜的丫鬟玲珑,得知孙彻天快三更时才回来睡了两个时辰,一大早天还未亮便又早起走,显然是出了大事…… 之后去柴氏那儿请安时才知,公公孙继海昨夜竟也起了个半夜。 不过柴氏同丈夫对过话,知道的比她更多:“昨日前线传来战报,徐州和豫州联合击了衮州南郡边境的陈留县,虽目前局势未扩,战事规模亦不大,但此战意味着,我们北境的这两个老邻居要联手了,天要开始变呢……” 不知是因皇室出身还是因天性使然,柴氏身上丝毫无陆云夏想象中,这个时代女子不能议政的自我束缚,一开口便同她剖析起了局势,陆云夏心中对这种处世态度颇为欣赏。 她很怕遇上那种规矩多的婆婆,这个不能说,那个不能讲的,憋死个人,柴氏现在同她讲这些,未必不是在有意点拨她要懂得关心时事。 不过被对方这么一说,她忽地想起件事来,沈婵曾和她说过,上一世扬州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敌人,并不是冀州,更不是青州,而是豫州和徐州…… 但当初她只和陆云夏交代了一个晚上,有很多事都没来得及展开细说,所以她虽大致了解一些人和事的顺序关系,却不知道更详细的,于是忙谦虚求问道:“母亲,豫州和徐州从前不是摩擦不断吗?如今怎会突然联合起来?可有预兆?” “天下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这一招合纵连横之策,眼下意在兖州,再放远一步看,针对的却是在我们扬州!兖州地处腹原,丰和水美物绕充足,乃天下粮仓,便又势弱力孱自保不足,被群狼环伺,早晚要被蚕食…… 以其地势看,北临雄狼冀州,东为同样自保乏力的青州,南下则是豫州和徐州两个野心勃勃实力不弱的中州,只看谁先动手,如今它南边的两个邻居是等不及了……” 陆云夏听完这一番话,却是若有所悟,看来这沈耀果真聪明,提早明通款曲、傍上了冀州和扬州这两条大腿,这样一来,虎视眈眈的邻居就算想吃掉它也要先好好想一想,哪怕这大腿并不一定有多牢。 不过话说回来,豫州和徐州这么做,也是为了让自己将来有一日不被扬州吃掉罢了。 “那冀州会出手吗?” 陆云夏有些好奇,冀州的袁氏不是雄兵列列很是厉害吗?兖州就在其南侧,定是冀州心里的预备粮仓,现在被别人提前偷跑想分一杯羹,甚至是抢走,冀州只怕不会乖乖坐视吧? 柴氏闻言,点点头道:“如果腾得开手,自然是会出手的,只不过兖州即便想要寻求庇护,也不代表它愿意驱虎吞狼,让冀州的军队长驱直入灌进兖州腹部,这几时求救?如何求救?都大有说法,需看时机,暂时尚是未知。譬如,况且,冀州如今自己也不安生,北地是黄巾贼的大本营,便是真出兵了,又焉知它能护住兖州多少呢?” 陆云夏心想,这么看,那兖州最好的求救对象就是扬州了,只要孙世芳愿意围魏救赵,肯定会有效果,但这么简单的道理连她都能想明白,豫州和徐州绝不会预想不到,所以,事情只怕不会这么简单…… 这次,没等她开口,边听柴氏主动道:“我们扬州若在此时出手,却也弊端颇多,兖州素与冀州更近,与我扬州却是既不接壤也无交情,这番动手固能破坏豫徐两州的计划,但真打起来,小了无用大了自损,到时冀州隔岸观火,我们西侧可还有蠢蠢欲动的荆州,一招乱,天下乱……” 陆云夏听完大概明白了,这扬州势力虽强却到底不是强到了能无所顾忌、出兵一扫扫天下的地步。 只是在听到荆州的时候,她还是意外了一下,二嫂李氏可就来自荆州,但听婆婆柴氏的意思,这荆州和扬州虽已联姻,却并非多么可靠的伙伴,她不由得想到,这青州和扬州的关系呢?恐怕也不能称一句安枕无忧吧? …… 从柴氏屋内出来后,陆云夏临时起意,去了李氏院中拜访。 没想到一进院儿,就见里面正站了好些来自其他府上的丫鬟,其中有她眼熟的,也有她完全没见过的,原来是李氏这里正邀了客人。 陆云夏跟随领路的小鬟一路行至宴客的湖心亭,刚走到楼下时,便听到了此刻二楼的暖阁内正聊得热火朝天的宾客声。 她进去的时候,席上几乎坐满了人,只不知为何,见她来了,随着热议声的戛然而止,空气中还弥漫出了一种不易察觉的怪异气氛,仿佛陆云夏的到来是什么稀奇之事? 不过有的人藏的比较好,有的人藏的不太好,其中有几道眼神给她的感觉很是似曾相识,就像是在什么看热闹…… 李氏见状,忙以东道主之姿,第一个出言上前打断尴尬道:“弟妹怎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派人提早去迎,快进来坐,今日给你介绍几个新姐妹!” 座中众人此刻已经起身,有她认识的热情上前来迎,不认识的也大都摆出一张挑不出错的笑脸望着她。 “二嫂这里方才是在聊什么?我刚一进亭子就听着了,好不热闹!”陆云夏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故意提起了之前中断的话茬。 李氏笑了笑,并没有避左右而言他,直接道:“刚大家正在聊两年前扬州军在淮水剿拿匪贼的那场大战。” 这时,与陆云夏相熟且关系不错的一位贵妇忽开口接道:“妹妹当时还没嫁过来,或许对这次战事不大关注,当初那一战能大捷,你家孙大人可是功不可没的呢!”言中似有善意的调侃之意。 陆云夏闻言微诧…… 第26章 第26章 “那徐州的王同暗中勾结黄巾在我们扬州北境作乱,都督便派了孙大人前去监军,当时军中分两了派,一派主张正常攻城,一派主张火攻,火攻节省时间但有不少弊端且对细节要求极高,所以大部分人都主张正常攻城。不过后来孙大人权衡之后,坚持少数人的意见选择了火攻,最后竟以比预计中快一倍的速度破下了城……” 陆云夏听着很陌生,尤其是孙彻随军任军师一事,她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对方话里话外的都是在赞捧孙彻,她自然配合地笑应下了。 只奇怪的是,这番话毕,屋中又升起一阵奇怪的静默,她眼神扫过众人,发现只有一个女子的表情与其她人不甚相同,若说别人多少都有几分围观看戏之意,那此女就仿佛是那个被看戏的人,嘴唇紧咬,神色惶惶,面上一阵青白交替。 陆云夏不由盯着她多看了两眼,一身浅黛色交领上襦配八幅裙,相貌清秀,身形纤弱,脸色唇色比常人偏白,打眼一瞧,颇有几分病西施的模样。 对方见她看过来,却既未礼貌示意也未笑着回应,而是同样目光直直地与她对视起来,那眼神很复杂,让陆云夏莫名其妙生出一丝情敌见面的错觉…… 李氏也注意到了不对,将在场之人一一介绍过之后,轮到这边时说话也小心了几分:“弟妹,这位是冉大将军的孙女,冉宁冉二姑娘,弟妹今儿应是头一次见吧?” 李氏口中的冉大将军是孙世芳手下的一员心腹大将,冉氏更是有名的将门,这样的身世在江东也算拔尖儿了。 陆云夏神色自若地点了点头,她敏感地从这位冉二姑娘身上读出了对她的不善,便也懒得敷衍,只简单的回了一句:“确是。” 周围一圈人原本叽叽喳喳的声音随着二人骤停,此刻目光正齐齐落在冉宁的脸上。 “冉府与都督府相距不远,四奶奶若得空,可到府上来聚。”冉宁开口,标准的寒暄客套语气,刚才的失态之色已收敛得差不多。 众人大约是见无热闹可看,插科打诨地声音很快又渐渐高了起来。 陆云夏心中若有所疑,但也没有多说,递了个眼神给银朱示意她去丫鬟中打听打听消息,便气定神闲地在席上坐了下来。 刚才的一来一往并没有影响席上众女的谈兴,今日的话题与战役局势有关,在座多是武官家眷,多少都从父亲或夫君口中听过一些战场上的事,讲起来头头是道。 陆云夏就当自己是来听群口相声儿的,全程只吃不说,不过冉宁就不同了,完全可以说是这场群口相声的主力。 陆云夏也没有想到,这位冉二姑娘虽长了一张人淡如菊的脸,但性格却和淡雅二字搭不上什么边儿,言语间,话里话外都带着几分眼高于顶的傲气,言辞犀利,能言善辩,还喜欢纠正及打断别人说话。 她忽然就有点明白,为什么一向乐于维持表面和气的贵女们,有些到了冉宁这儿就很不给面子的都将心思摆到台面上了,合着这姑娘说话是个从来不给别人面子的。 陆云夏正听得津津有味,却不想没一会儿功夫,那头话都没说过两句的冉宁突然点到了她身上,“不知四奶奶对此事有何见解?” 因这一句话,瞬间让她成为了人群的焦点。 这些人刚才讨论的是什么平泾之战,好几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她还没穿来,压根儿连听都没听说过,哪来的什么见解?况且她与这冉二姑娘也不熟,问她作甚?她算是明白了,对方这是看出了她一直没开口是不太懂这些事,故意在明晃晃的挑衅。 不过,不懂不代表不会装那什么…… 听刚才这些人的意思,似在讨论平泾之战以少胜多的原因,这中间肯定有很多值得探讨的细节,对于不了解的人必然是说多错多。但说话之道,从来不是谁说的多了就更能服众,在别人还摸不清楚你的底细时,不要怕自己说的太洁简,因为到了对方那儿,说不定就成了高深莫测的留白,甚至有的人还会自行替你脑补想象后面的…… 不然那些身居高位者,怎么说起话来都一个比一个简短呢? 陆云夏放下了手中的水晶葡萄,又缓缓用帕子擦了擦手,才道:“兵者,诡道也。” 这件事她列举不出一二三,那便不列举,她脑子里虽墨水不多,但从前拍戏时记过的一些台词还是有点印象的,其中就有这句‘兵者,诡道也’。这句话简直相当于一句兵法大纲,意思是用兵之道千变万化,本质乃无常之术,过程中需要想法设法地来欺骗迷惑你的敌人,孙子兵法的三十六计,每一计都可以用它来概括。 平泾之战亦然,不管赢得那方是如何利用诡道的,但一定是利用了,她这样直接一句话总结归纳,虽然有故作高深之嫌,却是精辟凝练绝不会出错。反正依照她的经验,后面的话自有讨厌冉宁的人或是想追捧它的人帮她补充的…… 果然,她话音一落,马上就有人接了下来:“四奶奶说的没错,这平泾之战能超出世人的意料以少胜多,最主要的就是他们善于利用诡道之法‘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正所谓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四奶奶正一语点破了根源!” 陆云夏虽早有所料,但还是差点儿憋不住笑,这可真是太会圆了,比她想象中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程度。 拍马屁的最该境界,应该就是这种拍出了当事人自己都没想出的意思吧…… 然后,她便看着对面冉宁的面上中露出几分沉思之色,估计是在‘怀疑她故弄玄虚’和‘莫非她真就是如此说话风格’这两者中来回摇摆。 不过李氏是知道几分陆云夏底细的,此刻忍笑忍的难受,忙转移话题道:“好了好了,别总聊这些沉闷的了,眼看没多久就该到火神节了,诸位家中都准备的如何了?” 火神节是江东一代特有的节日,时间在正月初,在当地的隆重程度仅次于新年和上元节这两个节日,今日在场多是已成婚的妇人,有的手中还有管家之权,自然少不了要操劳一番,说起来又是一长串的话题。 一席宴毕已至酉时,陆云夏今日特意没有提早离开,就是等着席散之后,亲口从李氏嘴里打听打听这冉宁是怎么个来头?背后到底有什么故事? 李氏好客,待人热情,将众女眷一一送出府后才返身回来。 “二嫂,今日可真是憋了我一下午了!” 陆云夏终于等到问话的时机,不禁不吐不快。 李氏有意逗她,装作听不明白道:“咦?四弟妹这是为何?” “好二嫂你可别卖关子了,你的四弟妹今日被人莫名其妙针对了,现在还一头雾水只能等着你解惑呢……” 李氏噗嗤一笑:“是为那冉宁吧?这个姑娘啊,心太小了,想不开,如今四弟都成亲了,她还钻在那死胡同里出不来呢……” 陆云夏一脸‘果然如此,我就知道定是孙彻惹下的风流债’的表情望着李氏,无语道:“她喜欢四爷?” 李氏点点头,欲说还休地看着她,过了会儿,问:“你不吃醋?” “不啊,这有什么好吃醋的,喜欢的人越多不越是证明这个人优秀吗?想想自己嫁的人是别人眼中光芒万丈之人,我觉得该高兴才对!” “这么说倒也有理,你贯是个想得开的,若换了我,哪怕知道是这么一回事,但心里怕还是会吃醋……” 听到这儿,陆云夏不由有些好奇:“她既然这么喜欢四爷,以她的出身真想嫁过来应也不是什么难事吧?”冉宁祖父与孙世芳可不是一般的交情,而是一个战壕里成长起来的兄弟,不管从利益的角度说还是从情感的角度说,都是联姻的上佳人选啊? 李氏叹了口气,却道:“这个,大约就是命了吧……” 第27章 第27章 “此话怎讲?” “这位冉二姑娘乃家中幼女,自小被视若眼珠饱受宠爱,只是因娘胎里带了体疾,打出生就多病多灾,几次都差点儿进了鬼门关,就连疾医都称,能活过二十岁便是福气,若想活得康健,最好勿经生育大关……纵然孙冉两家交情再好,府里又怎会为四爷娶一个娇弱不支、随时可能有性命之忧的女子进门呢?” 陆云夏闻言恍然大悟,不由联想起了冉宁如病西施一般苍白的面色,原来她的直觉没有错,冉宁果真身体不好…… 只不免,还是有些好奇道:“那四爷可知道这冉二姑娘的心意?” 李氏微顿了下:“应当是知道的,毕竟两府乃世交,二人又自小相识,这建业半个贵女圈子都知道的事,四爷何等聪慧人物怎会不知……” 一听完这句,陆云夏瞬间觉得李氏刚才说的那点,根本不是主要原因了。 既然孙彻知道,二人却没有结果,那就说明并不是郎有情妾有意…… 李氏见陆云夏对此事并不十分在意,心放下不少,同时解释道:“其实我与这冉宁也没什么交情,我的帖子本是下给其三嫂的,只是媳妇难做,嫂子更难做。家中有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出门时总不能不叫一声,小姑若要跟上,她也不能不带……” “二嫂不必说这些,几个时辰下来,你与那冉二姑娘熟是不熟我当然瞧的明白。再者,即便二嫂真同她有交情也没什么,世家都要往来,难免会有接触,只要二嫂心里是同我更亲近,我就不吃醋呢!” 陆云夏半是认真半是撒娇的样子,惹得李氏一阵欢乐,“好好好,肯定是你最亲近,就是在这府里谁也越不过你去。” “那倒也不用,二堂兄肯定还是要越过我的嘛……” “哎呀…你呀,调皮……” * 天色昏黄,霞光渐起。 冉府西苑的一处厢房内,冉二姑娘冉宁正坐在妆台前神思恍惚,不知在想什么。 梳发的丫鬟见自家小姐从都督府回来后,便一直对着镜子发呆,正不知怎么开口,就听镜前的冉宁突然道:“你觉得,孙家四奶奶的容貌如何?” 丫鬟微怔,作为冉宁跟前贴身伺候的人,她自然知道主子这么多年来对孙家四爷的执念,也立时明白了主子这么问的缘由,只是,这个问题并不好答。 于是略犹豫了一瞬,才故意装作不屑道:“五官虽好,看久了却显艳俗……” 那孙家四奶奶的容貌确实惊艳,便是说一句艳压群芳也不为过,但她知道自己真照实说了就是傻了,可又不能贬损的太离谱…… 冉宁听后,却没什么表情地低头轻转了转手上的玉镯。 隔了会儿,也不知是自语还是倾诉:“大哥说,别看男子嘴上说着爱慕你的人品才学,但其实,能让他们真正对你一见倾心的,还是美色,至于旁的都是锦上添花罢了……” 丫鬟了悟,这是自家小姐因孙四奶奶的美貌,心中生出了担忧。 但她却不理解,不管那孙四奶奶美貌与否,都已经是孙四爷的妻子了,小姐何必再想这么多呢?只这话却藏在心里不敢说…… 这时,门外值守的丫鬟忽地禀声进来:“姑娘,刚才府外有人送来一封信,说务要亲交到姑娘手上,奴婢怕有要事,不敢耽误……” 冉宁闻言,挑了挑眉:“拿进来。” 这是一封没有署名的匿名信,信封用火漆封的很好,冉宁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边拆信一比对旁边丫鬟问道:“送信的是什么人?” “是个小孩儿。” “小孩儿?” “是,应该是对方不想暴露身份,才从附近找了这么一个靠沿街走巷找活的小孩儿。” 冉宁对此类藏头露尾的行径颇看不上,不由嗤笑一声:“装神弄鬼……” 只是在看到信的下一刻,人便立时愣在了原地,盯着信纸的眼神也越来越严肃…… 两个丫鬟不知信上写了什么,只能通过自家小姐的表情察言观色,瞧着…似乎不是什么坏事? 因为看完信后的冉宁不仅没有气愤之意,反而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笑之事,很有几分畅快,且一开口更是叫两个丫鬟摸不着头脑:“备车,我要出府。” 丫鬟略有些踯躅,万一来信的人有什么恶意,此时出府的后果她们可承担不起,便壮起胆子劝了两句,“可是姑娘,天色已经不早了……” “我说让你备车就备车,不必再啰嗦下去,我心中比你有数。” 冉宁的脾气并不是很好,此时语气中已带了震慑之意,丫鬟不敢再劝,忙俯首应是。 天色渐深,一轮薄薄的弯月悬在半空若隐若现。 马车行出冉府,又入了一处深巷,最后停在了一不起眼的民宅外。 这宅子离冉府不远,就是不坐马车也能走过去,位置并不偏僻,但因周围门户少街道宽,便显得有些空旷,尤其夜里巷黑人静,廊檐下的灯笼一飘,越发显得孤寂。 几个冉府的小厮在冉宁的指示下找到西墙旁边的被油布盖着的大瓮,又从里边搬出一个不小的木箱,方才撤出巷子。 等冉府的马车离开后,对面墙上趴着的一个黑影方才从墙上缓缓跳下,转身入了院内…… “回主子,冉二姑娘的人来得很快,几乎是我们的人刚一送进去信,她就亲自带着人出来了,箱子也找的很顺利,现已搬走了。” “嗯,下去领赏吧。” 被称作主子的男子青袍玉带,等回禀的人离开后,方才转身走到窗边,嘴角轻提赏起了天上月色。 男子身后护卫心有疑惑,不禁问道:“主子,为何这么麻烦,直接把箱子一起送到冉府不可吗?” “不用钩子钓一下,怎知鱼儿对我们给的食有几分兴趣呢?万一她并无此心,我一股脑全送过去岂不浪费?” “小的粗心了,还是主子考虑周到。” 男子笑了笑,露出半张被月华映的如玉面庞,正是孙屹。 …… 冉府的马车再驶回时,车驾内已多了只一尺长的大箱子。 冉宁一边翻着箱子里的东西,一边笑着摇头称奇,“这位孙四奶奶的秘密还挺有趣,胆子也不小……” 一旁丫鬟自也看得清楚,不由惴惴不安地小声问道:“姑娘,让我们取这箱子的人是何意思?姑娘可知他的身份?” “送个信都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人,你觉得他会告诉我他的身份吗?” “那此人这般做法,岂不是想…想利用姑娘?”丫鬟已经猜到了冉宁会怎么做,但她本能地觉得,小姐如果真把这些交到孙四爷的手里了,对小姐自己也不会有好处。 因为这简直就是明晃晃的挑拨,哪怕这挑拨并非是空穴来风。 冉宁却是目光闪了闪,恍惚看向了远处,朱唇轻启诉出一阵细语呢喃:“我难道想不到吗?只是,我既已经看到了,便没法再装作没看到。我…做不到……” 第28章 小天使们请关注这一章的作话喔 元月初二,火神节至。 相传火神象征财运,建业城中古来有迎火神的习俗,火神节前后的三天内,城中街市灯火通明,彻夜不熄。 初一这日城中的节日气氛已十分浓重,随着天色渐渐染墨,街道上的人潮也变得拥挤,从衙署出来的孙彻正乘坐车驾从一条较为繁华的街市穿过,就听外面的小厮突然惊讶地禀报道:“四爷,小的好像在前面看到了四奶奶……” 原本双目微阖的孙彻,缓缓睁开了眼:“看清楚了?” “回四爷,看清楚了!就在前面卖傩戏面具的地方,小的是先看到了四奶奶身边的丫鬟银朱才敢认的。” 孙彻闻言,将车帘勾起一条缝,向路两边的摊子望去。 这里是从官衙回都督府路上必经的一条街,路上的街铺构造他都很熟悉,很快便找到了小厮口中售卖傩戏面具的摊子。 夜晚华灯初暖,光线柔和,摊前的人不少,但他要找的人很好找,一般人群中打扮最华丽,身影最出挑的那个就是了。 女子一身明艳灼灼的五彩缎绣氅衣,发式梳得精致高调,此刻正侧对他的方向精心挑着摊上的面具,身后除了两个丫鬟,还另有一圈护卫,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隐隐看到一小半侧脸,但已经足够辨出就是沈氏。 “在前面停车。” “是,四爷。” 陆云夏得知街市上今日有集会,刚一天黑便溜了出来,晚上还有家宴她不能在外面呆的太久,但心里实在痒痒,现下是溜出来一会儿赚一会儿…… 她平时其实很少能逛夜市,一来若不是逢年过节,这城中街市往往一入夜便没什么人了,热闹的地方全都转到了酒市花街烟柳巷;二来,督府儿媳的这个身份讲究很多,夜里门禁不说森严但也不松,所以今日难得放一回风,她心中当真是欢腾雀跃的不行。 小摊儿上的这种傩戏面具她是第一次见,上面的图案虽有些古怪,不过小细节做得很用心,陆云夏便随手选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钟馗试戴,只刚戴了一半儿,眼睛还没来得及和面具的孔对上,便听身后银朱忽地小声道:“奶奶,四爷……” 戴着青面钟馗的陆云夏动作一顿,忙转身回头把面具对正,却没在身后看到人,不由往远处瞟了几眼:“啊?快走过来了吗?在哪个方向啊?银朱,给我指一下。” 银朱尴尬地低下头,蚊声道:“姑娘,在左边……” 这个面具眼部的孔做的有点小,左右两侧的视线有些受限,陆云夏刚才是从另一个方向转身的确实没注意到左边,此刻闻言忙侧身往左瞥去,然后便看到,一身玄衣大氅的孙彻就站在离她一只手臂不到的地方,正面色地沉凝地注视着她…… “啊……这么巧,四爷也是顺路来逛夜市吗?” 孙彻望着眼前面目狰狞的女钟馗,淡淡道:“不巧,是专程来寻你。” 陆云夏微愣,寻她……是寻她回府吗?可是她才刚出来…… 孙彻看着突然呆住不动的‘钟馗’,想起了刚在车上时看到的画面,一群被父母环抱的大小幼儿中间,格外显眼地夹着一个沈氏,这种面具在各地都很常见,她却仿佛看到了什么新奇之物似的一个人在那儿试戴地不亦乐乎…… 说实话,他已经很久没在超过十岁的小孩儿身上见到这种……童心? 陆云夏这时已经反应过来了,猜到孙彻应是刚下衙回府,只是在经过这条街时碰巧看见她了才寻过来的。 于是扬手摘起覆在脸上的面具,展颜对上男子冰雪似的深眸,笑得眉眼弯弯道:“原来是这样啊,不过今日街上人好多,听说前面还有杂耍的和舞狮的,我刚出来还没来得及去瞧,四爷可以陪我多逛一会儿吗?” 夜风轻拂,面具下的女子雪腮樱唇、明眸皓齿,耳侧微乱的发丝随着耳边莹白的明月铛轻轻晃动,立在人群中就仿如从画中走出的一般…… 一瞬的对视之后,孙彻倏忽伸手将女子头顶面具重新掩于面上,出人意料地轻声道了一句:“可。” 陆云夏本能地抬手摸向面具欲重新摘下,却听对面突然道:“这面具不错,戴着吧。” 咦?是吗?可她为什么觉得孙彻最开始的眼神里,好像带了点嫌弃呢? 不过没等她怀疑的话出口,对方便举步往前去了。 陆云夏没再多想,忙顶着孙彻口中不错的面具起身跟在了后面,一边走着还一边喋喋不休地兴奋道:“四爷四爷,那我们可以等戌时之后再回去吗?听说戌时三刻有烟花和飞狮游街……” “不可。” “就一会儿,一小会儿呢?保证不会误了家宴的!” “明日的烟火更好看……” “啊那就是明日也可以出来吗?” “嗯。” “太好了……” 城中楼塔高屹,灯火交相辉映,街道上小贩行人川流如潮,一道彩衣倩影,一个玄衣公子,相携而行璧影成双,女子时而被路边的小摊吸引,男子或立在身侧等她或与她一起上前观赏,渐渐淹没在人潮…… …… 翌日,正是火神节当天,建业城中全民相庆,热闹非凡,官衙也逢休沐。 只是兖州现下形势不妙,孙世芳已经决定出兵压境给豫州和徐州施加压力。 孙彻参与了前线的部署,近来事务繁多,连着半月都不得闲,今日一早便接了封密函亲到城郊大营外出办事,等到傍晚方才归府。 只是刚一进门,外院门房便传来消息说冉府的冉二姑娘差人留了信,有要紧事找他。 孙彻听后眉色微沉,冉宁? 孙冉两家交情匪浅,冉家几位兄弟他都相熟,冉宁在他眼中就是一个邻居家的妹妹,所以自从知道冉宁对他的心思后,未免生出不必要的牵扯,他便鲜少与之接触了,连去冉府的次数也是能少则少。 冉宁并不愚钝,当然能看出他这番表态意味着什么,或许是女子的自尊心,抑或是家人在背后规劝,从那以后,虽偶尔还是能在府中偶见,但已经甚少见冉宁主动来找他了。 因此,在听过禀报后,孙彻直觉对方声称的有急事应当不是妄语,但冉宁那里会有他的什么急事呢? 他思考了一下,想不出什么头绪,索性跟身后的随从道:“先去一趟冉府。”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