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乱舞]消失的审神者》 第1章 碎刃 初夏的梅雨让人烦躁,滴滴答答地声音砸在绿叶上回响于耳侧,池棠轻轻走过廊道,带着一串湿脚丫印子,将手伸向了下一扇纸门。 “哗——”纸门被轻巧拉开,外面的微光也悄悄探入,让池棠能多少看清楚里面的情况。 整洁的小几与置物架放置在旁,一如前几个房间一样,只有一副挂画做饰物,角落安放着地灯,安静而无人息。 “哎……”池棠忍不住头疼,她回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没有再探索下一个房间,走到房间里的柜子旁拉开查看。 看到干净的被褥后暗自松了口气,还好这个精美的府邸只是没人而已,并不是什么奇怪的地方…… 等等,这不是更可怕了吗! 池棠一僵,立刻将那些阴森的念头抛诸脑后,强自镇定下来后手还是有些发抖,忍不住吐槽自己条件反射太长了些。 她本来就是在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不知是串了哪门子的任意门,现在又过了好几个小时,终究要敌不过睡意,头脑都开始昏沉起来。 她略一思索,便半跪坐在榻榻米上,俯下|身将立柜里折叠整齐的白色棉被扯了出来,干燥而柔软的触感让她原本浮躁的心情也平复了许多。 开了灯,她摸索着大致铺好了床,想了想又将它们拖到了房间的角落里紧挨墙壁,抬头环顾一圈后才走到门前,悄悄拉上纸门,快要闭合时,有些在意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草地。 直到合上了门,透过纸糊也能隐约看到在黑夜中无数反着微弱亮光的星点。 莫名叫人如鲠在喉。 …… 翌日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落,池棠慢慢睁开了眼睛,虽然依旧困倦非常,但是她也知道这里暂且不是什么能让自己安心入睡的地方。 一晚上背部贴着墙壁,将那处都捂得暖和了,池棠撑起身体就听见骨骼传来的细微响声。 “哈啊……”她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白色睡裙,随后将被褥叠好也没有放回柜子里,只是摆在一侧。 熄灯开门,雨还是没停,但小了不少。 池棠揉了揉额角,隐隐的饥饿感告诉她该吃点东西了,沿着木质廊道,她继续着昨晚没走完的路,沿途每一扇门都会打开看看,但几乎所有的室内物都一模一样,只除了有些许格局和摆放位置有所不同。 所幸很快走出了这片大型的群居区,紧接着便走进了甬道,百米后发现了厨房,池棠拉开门顺手开了灯,左右看了看,双手合十低声说道,“叨扰了。” 她先开了冰箱,看到里面还有不少剩余的食材后整个人都松了口气,不再犹豫,转身试了试旁边的厨具,见都能很顺畅地使用后,就开始给自己做吃的了。 嗯……还好,不算太糟。 吃饱喝足后,池棠才算是稍微恢复了元气,清洗完用具后暗暗记下这里的位置,退了出去。 “探险继续。”她自言自语着,随便找了个能放眼望去的地方,远处不是一片旷野就是密林丛生,她路过门口时看了一眼,连寻找出路的欲|望都没有了。 果然还是要先摸清楚这里。 又不知走了多久,陆陆续续地也大概知道这所府邸的布局了。 直到走到了尽头的最后一个房间。 池棠毫无知觉地推开门,意料之外的污浊空气扑面而来,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挥手在眼前扇了扇。 奇怪了……明明是一处最为华美的隔扇,竟然四处蒙尘。 她适应之后开始打量这个房间,带着暗纹的淡黄色墙纸,墙边的两个大立柜描着画工精湛的浮世绘。 漆红的置物架上摆着黑色扇托,托举着一把展开的金色红月和扇,更下还有一个长颈白陶花瓶,里面插着一支光秃秃的树枝。 而花瓶后方的挂画上写着一个「将」字。 是什么意思呢……在看到靠窗的木质长几上凌乱地放置着一些纸张笔墨后,池棠走进了和室里,试图找出一些有关于这里的线索。 她赤脚在布满灰尘的榻榻米上走着,半蹲下|身随手拿起了最上面的一张纸。 ……完全看不懂啊。 池棠敲了敲额角,只能在一堆平假名中艰难地寻找着汉字,但仅凭几个「刀剣」「本丸」之类的字眼,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又翻了翻下面几张纸,还是一概看不懂。 “这里是日本的哪里吗……”也就只有这间房才看起来是有人居住的,池棠嘟囔着搁下了手中的东西重新站起来。 她寻向立柜拉开,一套套码放整齐的和服映入眼帘,池棠犹豫了一下,不敢取走那些一看就造价不菲的大振袖,伸手拿出了两套简单质朴的小纹。 顿了顿,又将置在柜底的黑漆红带木屐一并捎上。 不问自取确实是出于无奈,如果府邸的主人出现了,一定要好好向她谢罪才是。 接着池棠便出了房间,沿着来时的路走回了昨晚安寝的地方。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但廊外的草地上依旧湿漉漉的,池棠将衣服放好后,穿上木屐走向了她昨晚就已经很在意的地方。 那些反射着的黯光……会是梦里的场景吗? “嘶——”没穿袜子的脚猝不及防就被划伤了,池棠来不及理会渐渐溢出的血和清晰的疼痛,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满地的碎片。 因为错落铺散在青草上,它们并不明显,但随着日照的变化依然会折射出凌厉的冷锋。 果然一如梦中的场景,这些是刀刃。 她皱着眉蹲下身,轻轻拿起脚边割伤她的一片碎刃,映出她带着少许可惜的黑眸。 回想到之前在那间房里看到的文书,这些刀剑让她不得不在意。 就这么放着也不是解决困境的办法,打定主意的池棠站了起来,返回暂住的房间里取出一副白色枕套,小心翼翼地蹲行在草地间,生怕再次被误伤。 将枕套攥在左手,池棠开始从还残留着露珠的草叶上,将一片片寒光逼人的刀刃回收。 捏着这些冰冷的白刃,她也不禁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东西才能将锋利如斯的刀剑折断,甚至碎裂成这满地的银芒。 这是折了多少把刀,又使他们寸寸断裂呢? 池棠拧着眉拔出一把裹着暗红缠绳的刀柄后,将它放在了一边,继而继续收拾。 在遇到深刺入地里的刃片后,为了不弄伤自己,只能寻来小树枝慢慢将它旁边的泥土挖松,捏着有些细小划痕的刀体左右摇晃着拔|出来。 提着枕套的手估摸着重量差不多了,池棠才将一旁的几把刀柄装进去,起身往回走。 在廊边坐下后,她有些心疼地发现枕套不少地方都已经被戳破了,正打算将里面的碎刃拿出,又想起这里的梅雨季,还是走回了房间里,才重新把它们一片片拿出来。 就目前她捡到的刀柄来看已经确定有六把刀,可看庭院里仿佛压根没有减少的折光,池棠觉得这里面起码有几十柄刀剑了。 “真是大工程。”她执起一把金色缠绳的刀柄,开始在铺满凶器的榻榻米上寻找起与之能对得上的断刃。 第2章 次日 每把刀上迥异的纹路让这件事真正实行起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而且由于一开始捡拾的时候已经有了这个打算,所以池棠都着重对每把刀柄附近的碎刃大概分了类。 她仔细观察着手中刀柄之上还残留着的一截断刃,在多个对比之后才找到与刀身断裂处相接无误的刃片,另外放置在一旁。 如此反复,甚是枯燥无味。 敞开的纸门外拂来一阵微风,等池棠意识到的时候,日已黄昏,橙色的柔光铺洒,她久坐在榻榻米上浑身僵硬,整个人都不舒服极了。 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几个小时。 摆上最后一截刀尖,她忍不住松了口气,看着眼前虽然还歪歪扭扭,但确实刀身刀纹都完美衔接的刀剑后,露出了来到异乡后的第一个笑容。 果然……是很美的刀。 由纯金色构成的刀柄瑰丽夺目,缠绳细致地交叉着,柄至鞘口处相差幅度甚大,先端处却几乎不作弯曲,锻造手段之高超,即使现在刀身寸断伤痕累累,也不难看出其原本风华。 如果它还是完好的模样就好了…… “能不能用胶水…?”池棠十分遗憾地呢喃着,很快就甩头否决了这个不靠谱的念头。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自把刀尖也接好之后,这把武器的刀锋似乎更加凛冽了些,暗自流转着摄人心魂的晖光。 时候也不早了,她将剩余的刀剑暂搁一旁后,就拿起中午带回的衣服走出了房门。 解决完了晚餐,池棠捧着衣物进入了这座府邸的露天温泉,本来是想要借用隔壁的澡堂,但她试着拧了拧里面的打了锈的水龙头,每一个都紧得像上了锁似的,试了几次就放弃了。 只好厚颜使用这里。 池棠摸着黑将换洗物放在一旁的石头上开始脱衣服,直到盘着头发下了不断冒出热气的泉水里,她才像活过来一样长长舒了口气。 “真舒服啊……温度也刚好。”她眯着眼睛,掬了一捧水泼在脸上,漫无目的的神游着。 自从昨晚一觉睡来这个地方后,虽然一开始有些不安,但她很快就调整了过来。 在家人相继过世后,她身在哪里又有谁会在意呢,反正都是一个人了。 “这个地方真好啊。”她自言自语着,在寂静地几乎能听见呼吸声的夜里抬起了头,“就是太安静了些。” …… 一不留神泡得有些久了,池棠赶紧趁脑袋还清醒从池子里起身,原本泡完温泉也是要冲澡的,但现下能洗洗身体就很不错了。 从石头上拿起衣服穿在身上,相比起白日里见到的各色振袖,这些小纹和服新得好像从没使用过一样,因为不是很会穿,她还摸索了好一会。 总算穿戴完毕,才发现石旁还遗留了一双白袜,估计是和衣服放在一起的。 可以不用再光着脚在廊间行走,她还开心地哼起了小调。 “…——唔哇啊啊!” 大概是穿不习惯和服,池棠走着走着忽然被自己绊倒,在回寝室的路上差点就一跤栽到庭院里去了,她险险稳住重心,惊魂未定地半跪在木廊上。 等回过神来后,才一手揽着廊柱,一手拼命伸直了捞回不慎掉落下去的睡裙。 睡裙变得又湿又脏,池棠烦恼地想着明天该去哪里洗干净,然后晃悠悠地走回房里合上门。 将地灯打开,暖光柔和地照亮了这间八叠的和室,隔扇外是微弱的虫鸣,池棠无所事事地抱膝坐在那柄复原好的刀剑旁垂眸凝视着它,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明天……再去那个房间里看看好了。还有厨房里的食材好像只能坚持一个月的样子,得往庭院外走走才行……啊对了,洗衣服的地方也要找下。 再然后就是每天拼拼凑凑一把刀剑……这样?虽然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池棠犹豫了一下,慢慢伸出一根指头沿着刀身轻缓滑动,感受着指腹间略带冰凉的触感,一不留神,就被断裂的边缘割伤了。 “……”鲜血渐渐从划开的小伤口处溢出,她想起好像在翻被褥的时候见到过医药箱,便站起身去找。 直到她半个身子都埋进立柜里,心里还是隐隐觉得有些……瘆得慌? 这把刀好奇怪啊…… 怎、怎么说呢,刚刚她在看着它的时候,就好像—— 它也在回望着她。 “——噫!”池棠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打了个激灵,连忙甩掉恐怖的脑内剧场,拎着木制的小药箱就坐回了被褥上。 用碘酒稍微清洗了一下伤口后,她顺便也将上午划伤的脚侧一并包扎起来。 熄灯后,一夜安眠。 ……并不。 大清早醒来了的池棠整个人都不好了,她揉了揉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整片滑落的衣襟也懒得理会了,神色诡异地盯着不远处安静放置的刀。 好奇怪啊喂……她昨晚是不是被什么给视|奸了啊!? 池棠很不是滋味地赖着床,一直看着那把刀也盯不出一朵花来,她重重呼出一口气,掀开被子起身。 因为昨晚就大致想好了要做些什么,池棠很快就行动起来,先是在那间与众不同的房间里找到了一本写着「刀帐」二字的紫色本子和一些笔墨,然后就举着从杂物室里搜来的油纸伞,顶着雨跑到远离庭院的空地处逛了一圈。 这个府邸着实很大,居然还有着大片的田地,让人惊喜的是这里面的不少作物早已硕果累累,池棠专门用了几个小时采摘下来,放进冰箱里保存。 田的附近还有条清澈的河流,洗衣服的地方也有了着落。 然而更让她觉得不枉此行的是,她发现了这个地方除了昆虫翠鸟以外的……其他活物。 “别着急,我现在就给你吃的!”池棠急忙放下手中的伞跨入马厩里,里面一匹瘦骨嶙峋的马看见有人到来,急躁地打着响鼻,前肢不断抬高踢踏木栏。 它不知是饿了多久,看得出四周围都有被蛮力撞击的痕迹,但牢固的栏杆仍然将它困住。 池棠穿着木屐喀咯喀咯地跑到马厩里面,伸手抱出一大团干草粮,一股脑塞进了长条形的喂食栏里。 然后看着空空如也的水槽,又转身提着水桶到不远处的小河里捞水回来给它喝。 等到马儿好似终于吃饱喝足了,她才松了一口气。 填饱肚子的黑色雄马渐渐不再像一开始那般具有攻击性,池棠的手在它安静垂下的脸前犹犹豫豫地想要触碰,却不敢真的摸上去,直到它主动地轻蹭了一下她的手。 “啊……”池棠被那温柔的触感惊醒,终于将手心完全地贴服在了它的脸上,她笑得很开心,双手来回抚摸着它的毛发,“真温暖啊。” 第3章 名刀 池棠没有过给马洗澡的经验,拿着连接着水龙头的水管无从下手,左右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把马厩清洗一遍。 她打开木闸进入小隔间,安抚了一下马匹后,用一旁的竹耙子和铁铲将便便铲走,然后执着水管开始冲刷地面。 秽物顺着排水井渐渐消失,等到这里面不再恶臭难闻,池棠便停下手,看着乖乖站立的黑马与它面面相觑。 “应该不难吧……”她有些纠结地走近马侧摸了摸它的脊背,然后拿起放置在小平台上的梳毛刷,开始将水慢慢淋到它的身上。 顺毛洗刷似乎让它非常舒服,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也让池棠不自觉放松了警惕,等到她以为可以完美收工的时候,雄马的一阵甩水,让她瞬间就感受到了啥叫透心凉。 “……”她抹了一把脸,看着手上的不明污渍,拿起门前的伞默默走出了马厩,临走前马儿还像舍不得她一般来回转了好几圈,池棠不忍心地回头喊了一句:“我明天还会来的。” 快步行走在绵绵细雨中,池棠提着湿透了的裙裾穿过田地与庭院,在木廊的阶梯前匆匆脱下了木屐。 回到寝室,她轻轻踮着脚去到柜子旁拿出另外一套衣服,但出去时还是没能把握好动作,衣衫上的污水滚落沾湿了榻榻米,还飞溅了不少在不远处放置的刀剑上。 她无暇顾及,小跑着到了露天温泉。 白日的温泉比起星夜更多了几分生机,四下绿意荏苒池间热气蒸腾,池棠不敢直接进池,先把衣服解开后,用木桶装水冲刷了几遍身体,才将头发握成一束,从石阶上下去。 “呼……真是的。”她憋了一口气,将整个人都埋进了水里。 清洁完身体后,池棠在一旁的置物架上拿了一条毛巾盖在头上,在厨房里用今天刚摘的新鲜蔬果给自己做了一顿荤素搭配的午餐。 接着又趁小雨稍停,拿着脏衣服和昨天还没洗的睡衣,跑到了河边洗干净,晾在了寝室旁的屋檐下。 等解决完这些琐事,榻榻米上的水渍已经半干,池棠坐在干净的一侧,一手擦着头发,一手随意地翻看着那本名为刀帐的线装紫皮书。 虽然上面用毛笔写着的日文她依旧不懂,但并不妨碍她了解这本书的大致内容。 是介绍刀剑的书没错。 池棠的手停留在书上的第三页,目光微滞,抬头看了一眼身旁安静躺着的破碎刀剑后,很快又收回视线。 「平安时代の刀工、三条宗近作の太刀」 “平安时代三条宗近所锻造的刀……是这个意思吗?” “还有太刀是什么啊…”她皱着眉往回翻了一下前面略过的目录,“大太刀、太刀、打刀、短刀、薙刀……好多!啊这些就算了,为什么还会有枪……” “胁差又是什么?”一脸懵逼的池棠翻回第三页继续看下去。 「天下五剣の一つで、その中でも最も美しいと评される」 “啊这个我知道。”她自我肯定一般点了点头,“天下五剑中的一把,还是最美的。” “名物之中的名物——三日月宗近。” 池棠轻声念出来后合上了书,挪到了那把确实有着像新月一样刀纹的太刀旁,小心翼翼地用袖子将不知何时溅上的水珠吸掉,透过铮亮的刀身,她看到了自己黑色的眼睛。 半晌后移开目光,随手拿起一把缠绕着白色缠绳的刀柄,“那么,你又会是谁呢?” …… 池棠新凑成的是一把小刀,因为与第一次相比用时过短,她还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几次才确定自己没有弄错。 用手丈量,刀身约长二十五厘米,与三日月放在一块显得格外小巧。 “这应该是短刀吧……”她扒拉过刀帐,在短刀的条目下一个个对比,最后在标注着「四十七番」的书页上找到了这把刀的资料。 “还在明朝时期来过中国啊……击退了五只老虎,厉害了。” 池棠懒散地托着腮,今天拼拼乐的时间大幅度缩短,她只好再找点别的事情做了。 搬过靠墙放置的小木几,她铺好白宣压上镇纸,咬着笔杆头思索该写些什么来打发时间。 眼睛在房里徘徊了一圈,池棠挽起袖子沾了沾盛满松烟墨的小碟子,提笔写下了”三日月宗近”五个汉字。 呃……有点难看。 她尴尬地咳了咳,以镇纸为尺将字迹撕下来吹了吹,放在了三日月本体边上,然后又照葫芦画瓢般写好了五虎退的字条。 “这样以后就不会弄错了。”她看了看还没开始动工的另外四把刀,笑意还未舒展开,忽然就想起了什么,呆呆的“啊”了一声。 “糟糕……完全忘记了。”她头疼地搁下毛笔,翻出了那个略有些破损了的枕套。 走出室内,池棠在木廊檐下抬头望了望雾蒙蒙的天,也没有磨蹭,伸脚到石阶处穿好鞋后,就拿起了倚在柱子旁泛黄的纸伞。 再次收拾这些四处散落的刀片,她显然得心应手很多,蹲行在草地间,肩上靠着伞把,同时还尽量把每个刀柄附近的碎刃分类在一起,这样拼合的时候会省下很多功夫。 她沉默地缩在伞下仔细收集着,雨渐渐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落在伞面上再沿着边缘坠落,时不时穿越过她伸出去的指缝间,落在锋利的刀刃上。 连夏日喧闹低吟着的虫鸣都消失无踪,雨幕仿佛将世界都隔绝在外了。 不……应该是世界将她隔绝在外了吧。 池棠准备拿起另外一片刀身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果然一个人独处的时间会显得格外漫长呢,她确实——真切地尝到了孤独的滋味。 “嗯……去吃饭吧。” …… 夜色渐深,雨势却不减,池棠将廊檐上挂着的半干衣物收进房里,抱膝坐在两把刀之间,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一觉睡到天亮的结果就是第二天池棠的腰都快要断了,她顶着一张便秘脸,扶着墙壁才慢慢站起来。 新的一天也没有迎来任何变化。 时光悄然轻逝,池棠在闲暇时翻找出了几本唐诗词与话本,开始对照着上面的汉语自学日文。 她身上的肌肤经过日积月累的温泉浸泡,越发莹白细腻,指间却因为日复一日的工作长出薄薄的茧子。 黑发逐渐及腰,被红色的麻带束在脑后,有着胜似丝绸的触感。 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将内心的煎熬咽入喉咙。 书法的承启转合渐渐熟稔,衣物偶尔的撕裂也能被她缝合得完好如初。 直到日语的读写也熟练起来,池棠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了。 廊外的春樱初绽,黑色的骏马在远处悠闲踱步,微风将一朵小小的花蕾吹进了房间,四下飘扬后旋转着落在了刀锋上。 无人的和室里一如往常地放置着几把长短不一的碎裂刀剑,直到空气中忽然发生了某种异变,细微的铁锈味蔓延开来。 毫无征兆出现在房里的男人紧闭着双眼,血液沾满了他深蓝色的华贵狩衣,身上伤痕可怖,垂落在榻榻米上的手心里躺着一瓣樱花。 第4章 持主 池棠看着自己寝室里的场景,手里刚啃了一口的苹果“咚”地一声掉到了木地板上,咕噜咕噜滚到一边。 “……”骗、骗人的吧。 她睁大了眼睛想要确认眼前不是幻觉,连呼吸都不敢过重,生怕那个半倚在墙边的人又消失而去。 可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对劲,不管是男人身上处处染血的衣物,还是空气中隐约传来的血腥气味,都在昭示着他现在刻不容缓的重伤状态。 池棠下意识跑了过去,但跨步太大被裙裾绊倒,踉跄着摔在了榻榻米上。 她根本无心理会,重新爬过去后跪立在男人的身侧,双手举着想要触碰他,但随处可见的伤口让她无从下手,嘴巴数度张开却发不出声音。 天啊……好严重的伤!要快点止血才行! 她手脚并用地站起身去立柜里翻找,将里面备用的被褥都扒了出来,取出药箱后匆匆返回。 忍不住探了一下蓝发男人的气息,虽微弱却确切的存在着,池棠立即卷起了他的袖子,拿出碘酒倒在棉花上替他清理伤口,又换上新的棉花堵住出血处,用绷带层层包扎,才咬断接口打结。 好不容易把手臂上的大伤口缠稳了,池棠伸手就去解男人狩衣上的抽绳,褪下第一层后再拉开里面的两件内着,洗净伤口。 似乎是疼痛过于强烈,即使在昏迷中,男人也皱起了眉头。 池棠很想说些什么安慰他,但脱口而出的词却有些含糊不清,试了几次她就沮丧地放弃了。 直到骇人的伤口统统被包扎好,男人的脸色也不再那么惨白,可见血是终于止住了。 池棠松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间的汗珠,将之前随手丢下的干净被褥拉过来,挨着他铺开,又站起身来用力拽着他的双臂,将他安置在了床垫上。 紧接着片刻不停,疾步前往温泉处打了一桶热水回来,跪坐在这个昏迷不醒的男人身侧,用热毛巾帮他擦拭脸庞。 随着血污被抹去,男人的容姿端丽初露端倪,池棠愣了愣,手指忍不住轻轻摩挲了一下,感受着他偏冷的温度。 不敢过于放肆,她很快就将手收了回来,顺手解开了那些看起来就很硌人的肩颈部防具和护手,再犹犹豫豫地……探向了他的腰间。 穿着这么多应该很不舒服吧…… 池棠有些游移不定,但还是慢慢将那束缚着金色盔甲的深红绑绳解开了,松开里面的黑色腰带和靠近胯部的红织带,才终于帮他……呃,还要把钉住袖缘的金属打开,才终于把最外面那层深蓝色狩衣脱掉。 他下半身穿着灰白渐变的差袴,上身却还套着单衣和小袖。 现在脱离了紧急情况,池棠才有时间吐槽——这个人到底是穿了多少件衣服啊!? 她默默地伸手去把那件白色的单衣从袴裙里拔了出来,还以为可以收工了,结果突然摸到他的右手臂似乎还有什么硬物,撩开袖子一看,才发现他还戴着一个单臂皮革护甲,从胸前穿过固定着。 “……”池棠有些无语又有些羞赧,一咬牙就探手进了他最后留下的一层小袖里面,指间匆匆划过他的前胸,扯开了系在右锁骨下方的绳子。 最后扶着他的脚腕脱了那双稻藁制成的草鞋,才算是大功告成。 白色的床铺早已染上了不少血迹和污渍,池棠解开他发间的流苏饰物,拧干了湿毛巾拂拭他裸|露出来的手臂和脖颈,擦至脸颊时,不由得微微出神。 男人的发色是接近黑色的深蓝,皮肤极尽白皙细腻,鼻梁高挺眉目柔和,温顺垂下的纤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如皎月般难描的容貌足以让任何人心旌动摇。 池棠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拉起了被褥盖在他身上,掖好被角。 将水提出去倒进了花圃里,庭院中的黑马看见她后“咴咴”叫了几声,她勾起嘴角挥了挥手后拿着木桶回到了房间。 将门关上以便防风,池棠走近男人的身边由上自下看着他。 不是梦呢……她忍不住又笑了笑,俯身从矮柜里拿出针线,坐在榻榻米上开始翻看他破损的衣物。 最外的暗纹狩衣是裂口最多的,池棠找到一处口子便将之缝合起来,不经意瞥到衣服上的图案时还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她的缝纫技术早已熟门熟路,很快就连同单衣也一并处理好,放进水桶里轻手轻脚地拿了出去。 顺便把自己的换洗衣物也带到了河边,她用布绳绑起袖子,坐在小板凳上用搓衣板清洗血污,肉眼可见的痕迹慢慢和着流水稀释消失。 池棠搓着衣服,难掩欣喜的内心却好像始终存着一丝疑虑,她滤过最后一遍清水,揽着木桶走到了旁边的晾衣处晒起衣服。 她先是挂上了自己的橘色小纹和足袋,然后是男人手感极好的白色单衣和狩……啊。 池棠的手一下子顿在了半空中,神情有些怔忪。 啊啊……她想起来了。 许久未曾翻开的刀帐上每把刀剑都绘有着其独特的专属刀徽,成因或是它的姓名,或是它曾经主人的族徽,而这个有着像两弯上弦月似的金色图铭分明就是那一把…… 这怎么可能……? 池棠睁大了眼睛,匆匆晾好衣服后提起裙摆就往回跑,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只知道想要快点返回房间去找到那柄她第一次拼接好的刀剑,求证自己脑中疯狂的猜想。 她轻喘着气行至庭院,甚至没来得及脱下木屐,“刷——”一声拉开紧闭着的隔扇,有些狼狈地扶着门框半跪在旁边。 ……那个人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清醒,撑着被褥坐了起来。 池棠呆呆的看着他,几秒后男人才像是反应过来,微微撇过头,半阖的蓝色眼眸落在了她的身上。 “你、你是……”池棠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节。 是啊,她一开始怎么会没有注意到,他腰间的那把金色地菊桐纹的刀鞘和三日月宗近的刀柄是如此契合。 原来他就是三日月宗近的主人,足利义辉! 难道这里是室町幕府的时代……? 她来不及理清有些懵逼了的思绪,手忙脚乱地进到和室里,用小几上的紫砂壶倒了一杯茶水,拘谨地跪坐在那个疑似足利义辉的男人身边,低下头将水递给他,又憋不出话来了。 “嗯~真的被照顾了。” 意识到对方说的语言,池棠很快就在脑子里转换了过来,手里一轻,杯子就已经被那人大而修长的手拿走了。 “小姑娘泡的茶很好喝呐。” 啊……久违了的声音。 她有些恍惚地看着对方那微微张合,沾了些许水色的优美唇线。 “我身上的伤口都是你包扎的吧,多亏了你,我才捡回了一条命。” “哦呀,怎么突然哭了?” “你一直不说话,老爷爷我才想要哭哦。” “嗯嗯——一年来,辛苦你了。” 第5章 神明 对方温暖的手轻轻抚摸上了她的头顶,缓慢地捋着那黑色的发丝,嘴里还在念叨着一些意义不明的话,“其实你一直都不是一个人呢……哈哈哈,但是无法现形的话好像和一个人也没有差别。” 池棠的眼泪随着他说话时奇特的语调变得愈加汹涌起来。 真、真是太没用了,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突然哭出来……他会觉得奇怪吧,会被讨厌的……快停下来! 池棠的心里无声呐喊着,置于膝上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她低着头,习惯性地用牙齿狠狠咬住了舌尖,想要让疼痛抑制自己。 “嗯?”男人像是察觉到了异样,手指顺着她的脸颊下滑,轻微用力抬起了她小巧圆润的下颔。 “你在做什么?” 头被迫仰起,池棠睁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瞳眸,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挣扎。 与初见时看到的黎明色泽不同,那常常敛藏在半眯眼睑之下的是深沉如夜空的蓝色,瞳孔下方有着形如三日月的纹路,如果不是凑到近处,池棠根本就无法发现。 “这可不行。”他看着呆愣愣的池棠笑了起来,骨节分明的手用着巧劲掐开了她的唇瓣,池棠完全被美色迷惑住了,恍恍惚惚就松开了齿贝,微伸的小舌被咬得发红。 “甚好甚好,“三日月宗近笑意加深,又摸了摸少女的头,“真乖。” 池棠终于回过魂来,她大窘着急忙向后退开,一手捂着嘴巴,脸颊烧红。 “哈哈哈,现在才害羞是不是晚了一点?” 她被他调侃地浑身僵硬,连耳尖都好似要滴血一般。 “嘛,说笑的,哈哈哈哈哈。” ……这个人好像是个天然黑啊!?池棠的脸色几经变换,深吸了几口气才逐渐冷静下来。 她微微向后挪了挪,在对方不解的眼神中弯下了腰,将额头抵至榻榻米上重合的手背,行了一个深礼。 “您好,初次见面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她尽量声音放慢平稳地说道,但闲置日久的声带让她说出口的话语依旧是喑哑难听,“我叫池棠,是一年前…迷路至此的旅人,未经主人同意久居于此,万分抱歉。” 她平静地等待着对方的答复,半响后换来的却是一句让人不明就里的话。 他的声线优雅自持,“看来,你确实不是「审神者」呢。” “什么?”池棠没有听懂,抬起了头,看到那个男人正姿态从容地俯视着她,眯起眼笑了笑。 “你在那个房间里没有翻看过文书吗,嗯~就是你身上衣服的原本所在。” “啊!这个……” “嗯嗯~没关系的。”三日月打断了她像是要谢罪的动作,温和地说道:“你没有必要向我道歉,这座本丸里的一切,都是我曾经的主人所有。” “但她早就离开了这里,所以现在可以算是无主之地了。” “本丸……”池棠喃喃重复着这个词,脑里闪过一丝模糊的印象。 自学会了日语后,她也有想过去看看那些之前没弄明白的文书,但不知为何等她再次进入那个房间时,原本只是蒙尘的纸张早就化为了齑粉。 “她就是那个您所说的审神者吗?”她怕过于逾越,问的时候有些小心翼翼。 “嗯,是一个很不错的将帅呢。”他没有丝毫不悦地点了点头,将手里的杯子换到另一只手上搁到了一旁。 注意到他的举动,本来还想继续问的池棠才突然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和她悠闲搭话的人还身负着重伤! “天啊,您还不能起来的!”她着急地跪立起身体,想要把他摁回床上去。 “哈哈哈,不用担心,我不会勉强自己的。”三日月歪了歪头,但还是在池棠的搀扶下顺从地躺了回去。 池棠替他盖好被子,不安地绞了绞手指,“对不起,是我太大意了。” “我……”她还想说些什么,但在看到对方悄然竖起在唇边的食指后,不由自动噤声,略显沮丧地拢下了肩。 三日月见状弯了弯眉眼,“你一下子说这么多话,嗓子会受不了的。” “诶?”池棠愣住了,虽说她的声音听起来确实很嘶哑,但是他话里的意思分明是…… 她不禁又想吱声,却被对方默默无声的注视堵了回去。 “那么,我就睡下了。”他看着池棠缓声说完这句话,居然就真的闭上了眼睛。 被、被人看着也能入睡吗……好强大,她肯定是不行的。 池棠按捺下心中的诸多问题,放轻了呼吸,将地上的杯子放回茶壶旁,想了想又悄声搬着小几置在了他的床头边,还顺手打开了地灯。 她掂着脚走出去,透过快要合上的纸门看着安然入睡的那个人,在心里道了一声“好梦”。 …… 晚间时分,寂静的庭院被月光细细点亮,池棠独自行走在落了一地樱花瓣的木廊上,停在一扇门前。 她屈膝半跪在地,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了地板上才伸手拉开门。 “啊……我吵醒您了吗?”她重新拿起东西走进去。 三日月宗近微笑着摇头,“没有,只是睡得太暖和了,在赖床而已。” “……”池棠对他的直白感到无语,坐下后把小几上的茶具放下换上了热气腾腾的粥食,还附带一个小碗。 “您还带着伤,我擅自做主煮了粥,也不知道合不合您的胃口……”她有些忐忑地解释着,见他欲坐起身来,连忙扶住了他的手臂。 “呀~有人如此照顾,我真是个幸福的老爷爷啊。” 知道他并不讨厌,池棠便高兴地将白粥舀到了小碗里晾着,她实话实说地回了一句,“您看起来并不年老啊。” “哈哈哈哈,若是身如残烛,怕是上不了战场吧。”三日月坐在被褥间,看着少女勺起一口粥倾身喂到他的嘴边,乐于接受她无微不至的照料。 他张嘴含下食物,感受着那适中的温度细细咀嚼,咽下去后没有回应她疑惑的眼神,反而问道:“为什么用上了敬语?” 突然被岔开话题,池棠有些迟疑地放下了碗和勺子,“这个,因为您没有告知名讳,所以我就私下猜测了您的身份……” “哦?”他饶有兴致地追问,“那你认为我是谁?” 池棠看着他笑眯眯的神情越发踌躇起来,小声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测,“您应该是足利义辉将军吧……因为曾在刀帐上看到过,您是三日月宗近的持有人。” “……” “?” “——啊哈哈哈哈哈!” “有、有什么好笑的吗?”池棠一脸懵逼地看着他,她觉得自己的推理很符合逻辑啊? “是我的错,都忘记自我介绍了。”他的声音带着独特的韵律,坦率直爽。 “回答你之前的疑问,我诞生于十一世纪末,所以说是个老爷爷了。”那个笑得眼角水光潋滟的男人,柔和地注视着她,“后来被拥有灵力的审神者召唤,从刀剑中诞生为付丧神。” “名字的话,是三日月宗近。哈哈哈。” “……吓!?” 第6章 棠 “总而言之就是说……您是一把刀!?”池棠目瞪口呆。 “没错。”三日月宗近心情愉悦地点了点头,“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 “……”池棠紧紧盯着眼前笑容迷之和蔼的男人,目光忍不住在他的身上来回巡视,甚至开始怀疑起他存在的真实性。 “嗯,一副好像在做梦的表情,要摸摸看吗?” “不不不不了。”她慌张地摆手,再开口时声音干巴巴的,“那么,能请您解释一下,为什么您会出现在这里吗?” “我没有您所谓的灵力,更不是什么审神者……只是将您的身体,呃,我是说刀身,复原了一下而已。” “嘛,确实是这样。”三日月沉吟了一会,狭长的眼眸看向了比之前还要更加拘谨的池棠,“但如果没有你,我是无法找到走出黑暗的路的。” “谢谢你。”他的声音很温柔。 “……啊,明明我这边才是。” “嗯?” 池棠叹了口气,低下头重新拿起碗勺,“我才是,非常感激您的出现。” ——那些对着动物花草自言自语的日子,也是因为有你才结束的啊。 三日月看着眼前少女克制而隐忍的言行,顿了片刻后兀自颔首说道:“嗯~早就想这样说一次了。” “什么?”她端着碗感受了一下粥的温度,舀起一勺吹了吹。 他轻笑了一声,池棠突然就莫名升起了危机感,抬头就见一片阴影袭近,紧接着耳边一暖,低沉撩人的嗓音就响了起来。 “近う寄れ、棠。” 什……!? 池棠猛地睁大眼睛,浑身鸡皮疙瘩瞬间就冒了出来,“你…!” “怎么了,不可以这么叫吗?”三日月半倾的身体退了回去,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杀伤力。 “不是的!”池棠下意识就摇头否认,却不敢再和他对视,盯着眼前的榻榻米结结巴巴地小声说着,“靠、靠近什么的,不不是已经很近了吗……” 她拿着碗的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三日月宗近看着她满脸窘迫的样子,忍不住朗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还真可爱啊,阿棠。” “……”池棠通红的脸快可以比拟熟虾了,她半举的手抖了又抖,好不容易才勉强稳住,手一伸就将早就舀好的粥塞了过去。 “……请您张嘴!” “唔—” …… 磨人的晚餐时间总算是过去了,池棠收拾完餐具后洗了一个战斗澡,拿着新泡好的一壶茶走向房间。 “打扰了。”她拉门进去,看到三日月正如她出去前一般坐着,好像动都没动过一样。 闻声,他转头朝她微微一笑,“来了吗。” “嗯。”池棠应声,跪坐在他身侧斟茶,黑色的发丝滑下了几缕,“三日月大人,如果照你之前说的那样,岂不是我拼好的所有刀剑付丧神都会出现了?” 经过三日月好几次的纠正,池棠虽然没有再用敬语了,但称呼却坚持了下来。 “关于这个我不是很清楚,”他捧着茶杯像个真正的老爷爷一样眯着眼睛,“但是没有灵力依靠就想像我这样显形应该需要更多时间。” “比如说那边的五把刀,”三日月看向房间一角安放着的碎裂刀剑,“他们就暂时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这样啊……”池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总感觉好厉害,什么「时之政府」「审神者」的,我果然是来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 “三日月大人曾经的主人一定很强大吧。” “真想见上一面啊,能率领着刀剑神明与「历史修正主义者」战斗的人。”她充满了期许和崇拜地说着,又想起自己不过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类,便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但是对于我这种误入本丸的普通人来说…是奢望吧。” 话音落下后,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池棠不禁抬眼看向了面前的男人。 三日月宗近正浅笑着听她说话,暖洋洋的灯光洒在了他的侧脸上,就像是从平安时代的画卷里走出来的贵族公卿一样,显得更加矜持儒雅,遥不可及。 他吊足了她的胃口后才开口,“嗯~阿棠,你不用这么紧张的。” “……诶?” “除了这里,我也别无归处。”三日月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文不对题地说着,“我不会离开的。” 所以不用再言行间处处透露着小心翼翼与讨好——忘记掉那一年的煎熬吧。 “……” 许久后池棠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么,睡觉吧。” “——哈?”话题转得也太快了吧,她还没来得及收拾一下伤感啊! “快来吧。” 快、快来吧!? 三日月见她没有反应,还好似很疑惑地问道:“怎么了吗?” 为什么问她!!他脸上那一副好像要和她一起睡的样子才是“怎么了”啊! 池棠抽了抽嘴角站起身,“如果三日月大人要安寝的话,我当然是去旁边的房……” “嗯~真突然啊,为什么?” “……这句话请恕我有点无法理解。” “嘛,如果你坚持的话。”三日月看着池棠歪了歪头,语气颇有遗憾,“只是要重新习惯一个人睡觉了呢。” 等、等等,她怎么越听还越不妙了…… 她莫名咽了口口水,艰难地从喉间挤出一句话来,“对了,一直忘记问了……在你还是刀剑状态的时候,是有意识的吗?” “哦,原来是这样。”三日月听见她这么问,露出了顿悟的表情,“原来你不知道啊。” “实际上,在你第一天拼好我的刀身时,我就已经醒过来了哟。” “……” “一副天塌下来了的表情呢。哈哈哈。” ——这、这老头居然还笑?居然还敢笑!? 池棠都快要崩溃了,如果说他的意识一直存在着,那是不是代表着他们每日每夜都共处一室,是不是代表着他…… 早就将她看光了啊。 池棠要哭了。 第7章 初春 清晨将至,透过隔扇能看见初亮的微光,辗转反侧了一晚上的池棠顶着黑眼圈慢悠悠爬了起来。 熟练地套上白色足袋,跪在榻榻米旁整理床铺放回柜子,而后起身取出印着紫色喇叭花图样的小袖开始穿戴。 不愿过早吵醒隔壁房间的三日月,池棠在关了地灯后一路轻手轻脚前往卫生间洗漱,绑好头发,再回到厨房里做早餐。 一碗小米粥,一只水煮蛋,一壶茶水。 池棠看着托盘里的食物似乎有点清淡,但一想到那是个病人,便把加多一条小秋刀鱼的念头否决了。 她端着早餐行至廊间,太阳已然高升却并不炎热,反而在层叠盛开的樱花树下让人感觉清爽舒适。 路过自己暂住的房间,池棠站在三日月闭合的门前稍稍屏息聆听,确定了他还没醒来,便弯下腰将托盘轻轻放在了木地板上。 接着本想去一趟马厩,但又担心三日月醒来她不知道。 思来想去干脆就屈膝跪坐在了门旁,等候他起身。 现在正是三日月大人需要好好补充营养的时候,她可不能大意了。 池棠安静地看着庭院里粉团锦簇的盎然景色,翠鸟鸣叫,池鱼畅游。 明明一如往常,她却始终感觉不一样了。 大概是因为这美景不再只有她一人观赏了吧。 连接廊道的石阶上常年摆放着一双小巧的木屐,和旁边另一双男性草鞋整齐的码放在一起。 …… 三日月宗近是被手臂上的伤口痛醒的,他躺在床上无甚表情地看了会天花板,慢慢撑起身体坐了起来。 如此重伤,他实在不能说昨晚睡的很好。 揉了揉太阳穴,三日月没理会再度溢血的伤口,侧过身拿起小几上的茶壶斟茶,泡了一夜的茶倒出来又冷又浓。 还没等他举起杯子,忽然看到门外的黑影动了动,他这才有些惊讶地发现那里一直坐着人。 映着纸门的身影慢慢站了起来,似乎久坐让她的腿脚有些发麻,她不得不微微倾身等待适应,随后半跪着拿起了地上的托盘,就准备起身。 “……阿棠?”他轻声询问。 果然那个侧影顿了顿,很快就伸手拉开了隔扇,黑发的少女探头看进去,见到他便露出了笑容。 “日安,三日月大人。”不等他的回话,池棠便继续说道:“吃食已经有些凉了,你现在身体不好,我拿回去加热一下。” “……”于是三日月就这样一句话还没说就看着她端着早餐走了。 半晌后,他想起了什么,将斟好了的茶水倒回了茶壶,把茶杯倒扣在了桌子上。 加热也不过一两分钟的事,池棠很快就端着吃的回来了。 她单手托着黑漆托盘,将原本放在小几上的紫砂壶和杯子搁下,摆上了早餐。 “刚起来先喝点水吧。”池棠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三日月干燥的唇,随手拿起倒放在一旁的茶杯,给他倒了一杯刚刚拿来的热茶水,“这是新砌的茶,你应该没有喝昨天的那壶吧…?” “没有,我可是很听话的。”三日月笑眯眯地想要接过,结果池棠下一秒就眼尖的发现了他缠绕着绷带的手臂上渗出了几丝鲜红。 于是递到一半的手立刻就收了回来,“这……伤口怎么裂开了?” “唔,可能是睡姿不好压到了吧。” 三日月毫不在意的自黑了一句,池棠看他还能瞎扯便也松了口气,考虑片刻,她膝行了几步靠近三日月,“大人,你还是别动了,我来帮你吧。” 伤口再裂开就不好了。 说着就半直起身体,双手捧着茶杯凑到了三日月宗近的唇边。 三日月就着她的姿势低下头轻呷了一口,低垂的视线看着咫尺距离的少女,她倾身靠近着他,能看到雪白而修长的脖颈还有掩藏在和服交领下微鼓的胸脯。 池棠丝毫不察,在喂了几口后还担心茶水滚烫,放在嘴边吹了吹。 一杯温水下肚,三日月感觉自己浑身都暖和起来,他弯了弯眼眉,看着池棠又剥起了鸡蛋。 直到所有早餐吃完,池棠从领口处抽出了手帕帮他擦了擦嘴角,将碗勺放回榻榻米上的托盘,又把茶壶和茶杯放回小几,一边倒茶一边问道:“三日月大人,不知道今天的早餐合你胃口吗?” “嗯,很棒。” 他的笑容太过好看,池棠忍不住稍稍脸红,咳了一声,“那个……那你还要继续躺一会吗?” 三日月微笑着摇头,“坐着就好,帮我打开门吧,我想看看外面。” 池棠的指尖点了点下巴,最后还是应道:“好。” 接着拿起托盘便出去了,却没有敞开多少门。 等她再次进来的时候,手里吃力地抱着一个半人高的木质屏风。 “……”三日月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着池棠哼哧哼哧地将屏风放下展开,一切到位后才拉开两扇房门,让初春的风吹入。 “我挑了一个比较透的……应该看得到外面吧?”池棠布置好了之后,自己也绕到了三日月那边弯腰看了看。 好在虽然透过绘纱外面的景色模糊了不少,但大致还是看得清楚的。 这样就不会被风直接吹到了,毕竟他还……池棠在察觉到三日月的视线后,转过身去想要问他些什么,但在看到那双深蓝略带黎明色泽的眼睛时,心情又变得忐忑起来。 三日月难得的怔愣被隐藏地很好,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看着绞着手指不安解释着的池棠,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你真是……” 池棠悄悄抬眼看他,虽然没等到下文,但见三日月没有要指责她自作主张的意思,便也小心翼翼地笑了起来。 “坐着消化一下也好,我等会过来给你换药。” “去吧。” 嗯~真是有够可爱的。 马厩里,池棠惯例冲洗了一下芝麻隔间里面的秽物,再看着它闲闲地信步而来,很自然地抱住了膘肥雄马的头,捋了捋那干净顺滑的黑色鬃毛。 芝麻是她给它起的名字。 芝麻很聪明,从来不会自己去乱翻堆放整齐的干粮,只有等池棠放进了食物槽里它才会吃。 而自从第一次溅了她一身污水后,芝麻也会等她走远了才甩水。 总之池棠是超喜欢它的。 看到它身上还不脏,今天就不给它洗澡了,池棠从旁边的杂物柜里拿出两个用绳子系在一起的布袋,搭在了芝麻的背上。 芝麻很自觉地就跟在了她的身后。 一人一马走到田地边,池棠套上了围裙,用绳子绑好袖子裙摆,再脱了鞋袜才赤脚走进地里,看看哪些果实可以采摘了。 等到两个布袋被装得鼓鼓囊囊,日头渐渐毒辣,池棠连忙从泥里拔|出来,洗干净手脚后没套袜子,穿着木屐就喀喀喀地往回走。 到了最接近厨房的廊道旁,池棠脱了鞋,咬牙从马背上吧啦起两只布袋,扛在肩上搬回了厨房。 芝麻知道完工后就自己撒欢去了。 把不易储存的一些食物放进冰箱后,池棠看着时间刚好,便走回了三日月的房间。 两扇拉门还是开着的,她伸手敲了敲木门沿,“三日月大人,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得到允许,池棠绕过屏风,才看到三日月此时正坐在被褥上看书。 刀账紫色的封面很好认,她走到立柜旁拿医药箱,“读书劳神,如果累了就请休息一下吧。” “是是~”说罢,三日月果真合上了书,笑着看她忙进忙出。 等东西都准备好了,池棠推开屏风合上门,有些不好意思,“那我先帮你清理一下,再重新包扎伤口。” 第8章 换药 说是这么说,池棠却动作慢了下来,她有些别扭的落坐在三日月身侧,双手朝他伸了两次又都缩了回来。 三日月看着她明显有些闪躲的目光,嘴角的笑意更深,明知故问地压低了嗓音,“怎么了?” “啊,没什么。”池棠装作若无其事地在旁边盛满热水的木桶里捞出毛巾,边拧干边说道:“……那、那就先把衣服脱了吧。” “好。”三日月干脆的点头,带着池棠觉得迷之刺目的微笑,慢悠悠地将上半身的单衣脱下来。 单衣的腋下有开口,并且衣袂和狩衣一样都是断开的,倒是很快就除下来放到了一边。 池棠暗暗松了口气,在他打算继续脱最后一件白色小袖时,连忙按住了他的手,“不用着急,先把手臂处理一下。” 三日月很配合的停了下来,微微偏头看她,任她摆布。 池棠将臂弯处的衣袖卷了上去,开始用热毛巾轻轻擦拭他的皮肤,三日月这几天想要洗澡是不可能了,她便小心谨慎的绕过了绷带,替他清理手臂。 擦过每一寸肌理线条流畅的肌肤,池棠握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拿着毛巾,将三日月的每一根手指都仔细揩拭过去。 三日月宗近垂眸凝视着她那只芊长细软的手,勉强将他手腕圈住,肌肤相贴,与他常年握刀的手相比又白又小。 直到擦过手指,她的那只手便也跟着挪动,置于他的掌心轻柔的托举着,熨烫地那处尤为热。 看擦的差不多了,池棠便放下了三日月的手,将毛巾浸回水桶里,打开医药箱。 把原本的旧纱布解开,里面骇人的伤口因为在愈合期反而显得更加可怖,池棠不敢大意,拆得时候十分注意,但还是没把握好,使得那处重新溢出了鲜血。 “啊!对、对不起……”池棠慌乱地拿出棉花球敷上药膏,压在了伤口上。 “会不会很痛?”她来不及缠上绷带,用手按着流血的地方,匆匆抬头看向三日月。 这一抬头便直直撞上了他的视线,还没等她有所反应,三日月已经很自然地笑了起来,柔声安慰道:“没事的。” “真的吗…”池棠半信半疑地看他,没瞧出什么异样来,便安心不少,“如果痛的话,请一定要告诉我。” 三日月笑吟吟回答,“嗯,我不会忍着不说的。” 好不容易把手臂上的大伤口处理好了,池棠重新用毛巾擦干净之前留下的血迹,动作又渐渐慢了下来。 她再次装作洗毛巾撇过了头,“那…那么还有里面的伤,那个,脱一下衣服……”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脸颊也氲上了一丝绯红。 毕、毕竟这衣服再脱就没了啊! 池棠也很忧郁。 她没有听到三日月的回答,只能依稀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等了一会,便悄悄抬起了头。 结果发现他的衣服还没脱掉。 三日月也颇无奈,但是最里面的白色小袖无开口且袖窄,坐着的姿势和手臂上的伤口都让这原本简单的动作变得有点难以做到。 没等他继续,装了好一会死的池棠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放下了手中的热毛巾,扶住了他半抬的手。 “是我疏忽了。”她自责地咬了咬唇,责怪自己想的太多,这明明是多么纯洁的换药! “三日月大人,请让我来吧!”不就是脱个衣服,这么简单! 然后池棠就发现这么简单的事她也不会_(:3」∠)_ 她哑然地看着塞进差袴里的衣摆,手挨上交领,不知道怎么把衣服拔|出来脱掉。 小袖的话应该是长衫啊,要是拔|出来不是很奇怪……可是不拔|出来难道她要把三日月大人的袴解开吗!? 三日月宗近知道她的纠结,却故意袖手旁观,“那么,你要怎么帮我?” 池棠也不敢乱来,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摆,随即又感觉不妥,抚平了褶皱。 她生涩的动作和羞怯的神情藏也藏不住,三日月好整以暇地看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立即就接收到了池棠忿忿地一瞥,他眼角含笑,愈加柔和,“也不是非要脱掉不是吗。” 听到这话后池棠愣了愣,才豁然醒悟。 ……对哦,直接扒拉开不就好了,反正只是上药。 随后慢慢意识到三日月的居心,便有些恼羞成怒地直起身体,略带粗鲁地伸手过去拉开了他的交领。 指节轻轻扫过男人敏感的胸前却浑然不知。 “……!” 皓腕被猛然抓住,池棠被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人,“三、三日月大人?” 怎…怎么眼神不太对的样子?池棠莫名有些害怕起来,捏住他衣领的手不自觉松了松。 然而不过一瞬,三日月就恢复了以往的神情,像是刚才那一刹那的蹙眉都是假象,依旧微笑着,朝她抬起了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 池棠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小小地躲了一下,但下一刻就被手腕上传来的力道拉得更近了。 三日月宗近抚上了她的头,修长的指尖穿插在犹如唐国丝绸般的黑发中,那鬓边不知何时溜下了几缕发丝,落在他的腹上,调皮地撩拨着。 池棠被他轻缓地摸着,下意识也看向了他的头发,上面结了许多血块,但仍然不难看出其美妙触感。 被温柔地顺了会毛,她很快就把刚才的惴惴抛诸脑后了。 将衣衫褪至腰间,三日月匀称流畅的肌理线条显露出来,没有样貌那般给人觉得极为美而细腻的感觉,掩藏在衣物下的是成熟男性矫健而有力的肢体,隐约形成的侵略性让人坐立难安。 但池棠被安抚过之后就没有那么紧张了,虽然还有点害羞但还是努力忽视掉了这种异样,静心上药。 旧伤新敷,三日月也不知道是因为伤口还是她的触碰而瘙痒起来,眯起了眼睛。 略微难熬的时间终于慢慢过去,池棠绕到三日月的背后,拉起落在榻榻米上的小袖为他穿着。 她偷偷舒了口气,再帮忙套上了外层单衣,便拎着桶起身离开。 “三日月大人,我去去就回。” 看着那个消失于隔扇上的投影,三日月伸手摸了摸自己左边稍长的蓝色发丝,手指停留在仿佛被轻轻呵过的耳垂。 第9章 病情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之夜。 池棠洗完澡后只着白色单衣赤脚而出,她根据三日月的形容,在杂物房深处里找到了他以前的一大袋衣物,因为蒙尘已久,池棠打算都洗净了再拿给他。 她临走前看着房里堆成小山似的布袋,心里隐隐有了额外的期待。 热闹起来的本丸……一定很棒吧! 她捧着衣物袋,脚步轻盈,很快回到自己的房门前,先是将东西放进去,接着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三日月门前。 透过里面昏暗的地灯,能看到三日月应当是睡下了。 池棠屏息开门,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没有屏风遮挡一眼就能看到朝里侧卧着的三日月。 她依旧不敢放松,走近门旁的角落,轻手轻脚地从衣领处拿出了一方小木盒,放在地上打开,又取出了一根细长的檀香插|入中间的凹槽。 划开火柴将香点燃,池棠偷偷瞥了一眼三日月,不自觉笑了笑。 听说这种香味可以助眠,她在杂物室里翻了出来,希望能尽量减轻他的不适吧。 直到纸门轻轻合上,发出低微的一声“嗒”,三日月还是一直闭着眼,甚至轻微皱着眉,闻着缓缓飘来的袅袅青烟。 没过几秒,隔扇又被重新打开了。 池棠微微睁大了眼睛,心里涌现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也顾不得其他,行走在榻榻米上的脚步加快,去到他的身边。 她屈膝靠近,一手撑在白色的被褥上,越过三日月的背探头看他。 只见三日月紧闭双目脸色苍白,气息也有些不稳,池棠连忙伸手拨开他的刘海,以手背试温。 ……果然是发烧了! 她心里着急,拍了拍他的脸颊,轻声呼唤,“三日月大人……三日月大人!” 他却仍然没有反应,眉头蹙得更深。 池棠咬咬牙,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平躺下来,便转身跑去了洗浴间。 然而锈得死紧的水龙头她还是开不了,不由得气急败坏,拿起空水桶就原路折返。 池棠来不及穿鞋,直接从廊间下了地,匆匆路过庭院跑到洗衣的小溪边打了一桶水。 扯下晾晒着的几条毛巾,她抄小路回去,一路上被大大小小的石子铬得脚底生痛,好不容易回到三日月的房里,却忧心地发现他的呼吸愈加沉重了。 初春夜晚的溪水仍是十分冰冷,她取下原本扎着头发的红色长麻绳绑住袖子,顺手就拿起三日月枕边的发绳乱缠一通。 将手伸进冰水里,径直捞起毛巾拧干敷在他的额头上,又拿了另一条毛巾浸水,半掀开了他的被子,帮他擦拭过热的身体。 池棠无视了那些男女之防,擦完三日月的两只手臂及腋窝后,扒拉开了他的两层衣襟,再次浸泡清水降温。 擦至形状完美而结实的腹肌,池棠憋红了脸,深吸一口气才继续往下拉开了些许他的差袴。 这举动像是让三日月清醒不少,他的手一下子制住了池棠的动作,力气却很小。 “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嘶哑低沉,被芊长睫毛覆盖的眼眸也微微睁开。 池棠没想到三日月会突然醒过来,对着那双有如星辰的瞳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你、你发烧了,要擦一下比较好……书书上说擦这里的话,那个,这里体温一直比较高……” “……” 三日月一直没有说话,等盯着他小腹看了半天的池棠鼓起勇气抬头,才发现他早已经再次昏睡过去,抓着她的手轻轻一下就挣开了。 池棠脸颊通红,却还是硬着头皮用冰毛巾擦了几遍男人的人鱼线,其实准确的部位应该是鼠蹊部,但这一般不可能,往上移一点算是应急了。 合上衣服盖好被子,池棠将三日月的手臂拿出让他不至于太热,又重新把额上的毛巾替换。 “呼。”她擦了擦自己额头细密的汗珠,指尖感受到三日月脖间的温度降低了不少,心里松了口气,事情才总算告一段落。 夜已深沉,凉风习习吹进和室,池棠回厨房换了一壶热茶,关好门,便留在了三日月的身边。 病情反复,她根本不放心。 趴在小几上休酣,池棠睡的很浅,时不时就起身为他置换冷敷布,直到终于撑不住意识飘离。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迷迷糊糊中听到了轻微的窸窣声,还有一些模糊叽喳的鸟语,一抹阴影遮住了阳光向她靠近。 紧接着体温较低她便感受到了一身令人眷恋的温暖,冰冷的脚丫被什么轻轻托了起来,而后裹住,舒服地让人忍不住想要叹息。 待她浑身都泛起那暖洋洋的感觉后,她的头沾上了柔软的枕头,转瞬便熟睡过去。 三日月宗近把池棠安置在他的床铺上,在她以往照顾他的位置上盘腿而坐,给她盖好了被子。 昨晚发生的事情他记得一清二楚,便也不惊讶一睁眼就看到了瑟缩在小几旁的池棠。 她穿着单薄,透过略为散乱的白色单衣还能看见交领下小巧的锁骨。 三日月的视线由那处下滑,路过由于呼吸而轻微起伏的胸部,脑海里就浮现出了他还身为刀形时见过的画面。 他顿了顿,止住思绪,缓慢伸手探向了池棠的腰际,指尖划过她微凹的肚脐,按住一边衣襟,将那几乎要完全散开的腰带轻轻抽开,再重新系上。 即使昨夜高烧,他的精神依旧很好。 酣睡中的女孩离他很近,三日月只要伸直了手便能将她揽入怀中。 许是十分劳累,这个举动没有惊醒她,三日月让她侧靠在自己的身上,盖了些被子,但细白的脚却露了出来。 他没多想,用手附在了她软软小小的脚板上,几乎一只手就能将之并合。 她的右脚还因为意外而来的暖和动了动,大拇指挠了挠他的掌心。 三日月报复性地挠了回去。 等体温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便尝试着起身,将池棠放进了他的被窝里。 轻轻拨开她脸侧的刘海,三日月的手捋至脖颈处,将她头发上绑着的他的发带解了下来,青丝铺散。 …… 时如白驹过隙,春天开始真正舒展她的腰肢,庭院里再也没有一处光秃的枝桠,各色鲜花盛开满圃,三日月的伤势也已经大有好转。 但这依然令池棠焦灼不安,因为她渐渐发现三日月的身体恢复到了某个程度后,就像遇到了瓶颈一般停止了所有愈合。 对,是所有的。 他现在已经能自己起身并且行走了,但也仅限于此。三日月不能做任何稍重稍累的事情,甚至走路也不能过快,不然伤口就会警告似的再度裂开,让第一次见到时的池棠惶然失色。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三日月宗近却是了然的。 这是一座失去了所有灵力的本丸,虽然不会再受到历史修正主义者的攻击,不用再无止尽地出阵,但也因此没有了时之政府的庇佑,没有了支撑他们这些付丧神生存的,最重要的——审神者。 甚至在更早之前,他以为没有审神者他们就只会变回死物。 如今看来事实有所偏差,可灵力的重要性依然不言而喻,身为普通人的池棠根本没办法帮他真正手入。 伤口也就停在了那界乎好与不好之间,滞留不愈了。 三日月没有去和池棠解释这其中的缘由,大概是因为能想象到如果说了她会怎样暗自懊恼,即使这根本不是她的错。 这并不是以她之力能解决的,说出来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三日月大人!”远处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注意力,他坐在木廊下捧着茶看过去,池棠在庭院间朝他挥了挥手,身后还跟着芝麻。 嘛,人家明明叫小云雀来着。 三日月也笑眯眯地朝她挥挥手,拿起一边的和菓子塞进嘴里。 忽然察觉到身后不远处传来一股奇特的异样感,无需他仔细辨认,三日月手势一转,招呼茫然的池棠过来。 “和菓子吃完了吗?” “哈哈哈,没有呢。阿棠,我们有新的客人了。” 第10章 兄弟 明白了三日月意思的池棠眨巴着眼睛和他对视几秒。 “……” 然后火速脱了鞋爬上廊道,留下“咚咚咚”的脚步声,急匆匆拉开了放置刀剑的房门。 “三日月大人!有两个!”她的惊叫声传来。 三日月也感兴趣地从木地板上站起,穿着让池棠无从吐槽的灰色保暖套装,外套蓝色交领常服,慢悠悠晃到了那间和室前。 “哦?这还真是老熟人呐。” 池棠惴惴不安地扒着门沿只探出个头去看那两人,他们闻声抬头,其中黑色头发的男孩像是很意外看到三日月,惊喜地喊道:“三日月阁下!” 嗓音却没有池棠想象中的稚嫩,反而还略显成熟。 与三日月初来时不同,两人几乎没有什么外伤,但神情非常虚弱,看起来倒是和现在的三日月差不多。 从沉重梦魇中醒来的一期一振和药研藤四郎,只觉得万般不适,有种由心而生难以言喻的饥渴感。 强行压下这股莫名的躁动,一期一振努力想要从榻榻米上站起来,不料一个踉跄,向前摔去。 “一期哥!”“小、小心!” 药研想要拉住兄长却没有成功。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摔倒前的一期一振只隐约见到有一团小身影朝他扑了过来,张开双手将他接了个满怀。 然而体型悬殊,那人显然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到了硬邦邦的地上。 池棠觉得自己的屁股要裂成四瓣了!! 她双手扶住整个人压在了她身上的男人,他的气息喷洒在她裸|露的后颈处,引起一阵酥麻的战栗感。 一期一振更是有点懵,他有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常,但没想到站起来都显吃力,脚一软就摔了下去。 幸好有人接住了他。 温软的身体和他撞了个正着,他闷哼一声,一头栽到了女性的脖侧,细微的幽香侵袭鼻腔,嘴唇好似还划过了什么柔滑细腻的触感。 一期一时间怔愣住,入目是修长雪白的颈背,能看到有几缕鸦黑的发丝溜入她和服敞开的后领,黑白的明显视差,让人忍不住想要更深地一探究竟。 直到那人伸手攀上了他的双肩,一期才回过神来,他急忙想要直起身体,但却不得要领,又摔了回去。 “唉哟。”池棠被他磕了一下锁骨。 还是三日月走过来和药研一起扶了一把,他才好不容易稳住。 “谢谢你,三日月阁下。” 四人坐定,一期一振微笑着对三日月道谢,三日月同样笑着摆摆手,“哈哈哈,哪里哪里,要道谢你应该向阿棠道谢。” “当然。”一期一振没有细究那个名字,微微点头,随即便转了面向,朝三日月旁边的池棠弯下了腰,“非常感谢您伸出援手,初次见面,我是一期一振。” 男人的声音柔和坚定,姿态温文尔雅,水色短发下是专注的金色瞳仁,服饰却一反给人的感觉,有着中世纪欧洲贵族般的华丽。 看到他这道谢的架势,池棠顿时手忙脚乱起来,“没什么,举手之劳而已。” 她这边还不好意思地绞着手,对面的一期一振和药研藤四郎早就已经暗地观察了她一番。 乌黑长发及椎,眉眼如画,肌尤胜雪,穿着一身暖橙色条纹小袖,样式看起来有些眼熟,正微微羞赧地跪坐在三日月身侧稍后的位置。 她无疑是温柔而美丽的,但是他们也知道,这不过是个常世间最为普遍的人类罢了。 一个普通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期一振略带疑惑地看了一眼三日月,见他那副对他们疑问视而不见的样子,一期便识趣地先按下不提。 兄长做完介绍,药研也自觉的接着出声,嗓音有着青少年时期特有的韵律,“你好,我叫药研藤四郎,是一期哥的弟弟。” 他的话不多,说完便停了下来看着池棠,随着吹入隔扇内的风,黑色及颔的头发被吹得微微浮动。 池棠觉得,他那双淡紫罗兰色的眼睛很像琉璃。 药研还在静候对方的回复,然而等了片刻也不见池棠有打算回答的意思,奇怪地“唔”了一声,和正呆呆盯着他出神女孩大眼瞪小眼。 喂喂喂,醒醒啊。 好在池棠很快就回过魂来,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急忙忙叠手在榻榻米上,俯首贴额,“失、失礼了!我叫池棠,请多指教。” 一期丝毫没有表现出对她走神的不悦,反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打趣道:“家弟有这么好看吗?” “…一期哥。” “诶—?不、不是的……” 池棠慌张起来,三日月看她语无伦次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年轻人啊。” 池棠更是窘迫,红着脸赶忙解释,“不是的!…啊我不是说药研大人不好看,我是说,那…那个……我只是有点惊讶药研大人比我还小……” “大人?” “……我不小了。” 这句话换来了两种不同的反应,池棠下意识避开了药研那句略显无奈的辩驳,朝一期一振说道:“称呼神明为「様」,是正常的吧。” “你知道我们是谁?” “是的,从三日月大人那里听说了。”说完,她又不是特别肯定,偏头向三日月求证,得到肯定答复后,高兴地朝他们兄弟俩笑了起来。 “…你们能够醒来真是太好了,我一直都期待着这一刻。” 真的是太好了。 …… 可能是因为比起一期一振,药研藤四郎自身所需的灵力比较少,所以行动起来也比一期要自由得多。 他也察觉出了本丸的不妥,毕竟从他们碎刀到现在也有几年了,再怎么不开窍也应该知道审神者已经离开他们了。 一期哥似乎有话想要和三日月阁下单独相谈,他便主动提出了和池棠一起去厨房准备晚餐。 两人并行在黄昏洒落的木廊间,樱花瓣旋转着肆意飘落。温暖的日落照在位于外侧的池棠身上,她恰巧穿着橙色和衣,那光便似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包裹成一团了。 路上相顾无言,药研沉浸在今天发生的诸多事情中,但旁边人悄悄打量的视线也让他很在意,便停住了思绪。 果断转头抓包,只见池棠正微微歪着头,小心翼翼地偷瞄他,见他看过来又快速的收回了视线,低下了头。 药研看着逆光的女孩,莫名产生了一种的毛茸茸的感觉,他几经斟酌,还是问了出来。 “怎么了?” “没、没什么。” “……” 药研想了想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主动找了个话题,“刚才一期哥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生怕产生误会,池棠连连摆手,却还是不看他,“反倒是药研大人你……感觉到困扰了吧。” 药研装作没有看到她紧张的小动作,“嗯?我可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啊。” 不等她回答,继续说道:“奇怪我们付丧神怎么会有兄弟是吗?” “诶?你怎么……”池棠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忘了拘谨,停下脚步,惊讶地看向他。 药研藤四郎勾了勾嘴角,带着笑意轻轻偏头睨她。 “因为我是神明啊。” 第11章 帮忙 “……”池棠一时间噎住,随后不禁莞尔一笑,微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这就对了。不要一副害怕我的样子啊。”药研也微微笑了起来,开口解释道,“如你所知,我们都是刀剑化为的付丧神,既然是刀剑必有刀派,因为我和一期哥同为粟田口吉光打造,所以自然就是兄弟了。” “原来如此。”池棠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么一期大人是不是还有很多弟弟?” “当然,仅是几年前还有聚首的就有九个。” “……好多!” “哈哈哈,是啊,真希望还有能再见的机会。嘛……今后,我们好好相处吧。” “嗯。”放下了不足挂齿的芥蒂,池棠十分开心地点了点头。听出药研语气中的思念,她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看着通往甬道的入口,出声提醒,“请小心台阶。” “别担心,我很熟悉这……” “当心!” 药研的话都还没说完,就差点就被那道台阶给绊倒了。 池棠反应迅速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硬是扯着没让他摔个脸着地。 “……”药研略懵逼,谢过池棠后意示她可以松手了,池棠犹豫了一会,还是放开了。 到了厨房,她想找个位置让药研藤四郎坐下,但被婉拒了,他表示自己是来帮忙的。 池棠也没有再多说,开始着手准备晚餐,因为多了两个人,工作量也大了些,她打算做几份小炒再加米饭和汤。 “药研大人,你和一期大人的饭量如何?”池棠取出量杯打开米缸,没有回头问道。 “唔……正常吧。” “好的。” 煲好米饭,她扎紧袖子围上围裙,开始炒菜。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闻声,早有准备的池棠毫不犹豫地选了个最简单的给他,“那就请你帮我洗洗菜吧。” 药研自然也知道她的用意,有些好笑地走向洗手池边开始掰断青菜根部用水清洗。 二人分工,速度倒是真的快了不少。 直到最后一道菜结束,池棠看时间还早,便顺手清洗了灶台和诸多厨具。 药研无事可做,提出要先把几碗紫菜汤端过去。 “……你真的没问题吗?”池棠把四碗汤依次摆上托盘,眼里有着忧虑和一丢丢怀疑。 毕竟三日月宗近已经给了她不少血与泪的教训,她甚至觉得往事不堪回首。 药研藤四郎笑出了声,“没关系的,又没有缺胳膊断……” “诶诶诶小——” “哐啷——”一只碗从倾斜的托盘处滚落,碎裂在地上。 其余的险险稳住,溢出了不少汤汁。药研无语的看着自己半举空中的手,终于艰难地消化了一个事实。 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伤残人士。 药研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懊恼,抬头看向放下托盘跑回洗手池旁的池棠,“那个……” “你有没有被烫伤?”他的话被急匆匆靠近而来的少女打断,她眉头紧锁,脸上是不加掩饰的紧张和担心,“来,让我看看。” 池棠拿着湿毛巾在药研藤四郎跟前蹲下了身体,想要伸手擦拭泼落在他衣衫上的汤水。 药研哑然,稍稍后退了一步。 “你别动啊!”池棠立刻不满地提高了声音,一只手拉住了他的右腕,一只手用毛巾擦过那些被滚烫汤汁流过的上衣。 药研忍耐着疼痛与别扭,以为到这就结束了,没想到她还有要往下的趋势,连忙伸出没被握住的手阻止她,“等等!” 池棠没理,却意外的放开了手。就在药研暗暗松了口气的时候,又重新抓住了他的膝弯。 “喂……!”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微弯下腰却只能刚好碰到池棠的脑袋,他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决定晓之以理,“池棠小姐,我还是自己来吧,毕竟……嘶。” “怎么了,很痛吗?”听到药研仿佛被刺痛到的气音,池棠连忙抬头看去,手上却依旧用毛巾敷在了他的大腿内侧。 “都起泡了!肯定很痛,这可怎么办……”她没等药研回答,焦急地说完,复又低头去看他腿间的红痕水泡。 “不行,我拿多几条毛巾来。”池棠自顾自的决定,转身撑着地板站起来,拿了毛巾也没时间洗净,浸了冷水就回头。 药研藤四郎下意识再次推拒,张了张嘴,“喂……” “请你不要再逞强了!!”池棠像是受不了他的任性了,言辞有些激厉起来。她警告一般瞪了一眼药研,摊开毛巾一条条敷在了他烫伤的皮肤上。 “……”药研低头看着她的发旋,彻底失语。 冰毛巾带来的效果是显著的,他很快就没有了一开始那样的疼痛,如此便更难以忽略那双流连在他光|裸腿上的手了,软软的,碰在他刚被烫过的地方上又凉又舒服。 池棠褪下了他沾上了不少紫菜的黑色膝袜,蹲在他笔直的双腿前揩拭着,先是按压烫红的地方降温,随后敷住水泡。 药研有些出神地俯视着她,听到她说,“如果站不稳的话,就请扶着我吧。” 扶着你……你要我扶哪? 他没有回话,片刻后缓慢将手伸向了她的头,按住,指尖插|入青黑的发间。 池棠觉得脑袋一重,没有说什么,因为想想他好像确实只能扶着那里,仍仔细地继续给他的两条腿都敷换着毛巾。 却不知鼻间轻柔的气息偶尔会躲过手臂的摆动和湿布的阻挡,直直落在他的腿上。 有些痒。药研藤四郎脸上没什么表情想着,手里慢慢用上力气,收拢了指间的她的发丝。 似乎被拉扯得有点痛,她几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但安静地忍耐了下来。 药研突然想起那双在黑暗中细水无声般指引着他的手,在几年漫长的渺无世界中,特别的清晰而令人眷恋。 原来是这个触感啊。 第12章 信任 “那么三日月阁下以为,其余的刀剑什么时候会苏醒呢?”一期一振忧心地问道,目光瞥向了不远处榻榻米上陈列整齐的粟田口们。 “短则几月,长则半年。”三日月的回答没有经过思索,应是早已了然于胸。 听到这笃定的回答,一期松了口气。能醒来就好,时间对于他们付丧神来说从来不是问题。 他接着顿了顿,又问:“那池棠小姐的情况,能说明一下吗?” “她啊,”三日月眯着眼沉吟了一会,“好像没什么好说的。” “三日月阁下……”一期无奈。 “哈哈哈哈,我说的是实话呐。”三日月笑了起来,“真要说点什么的话,我刚到的时候她自我介绍说是迷路至此的。” “迷路……吗。”一期低喃,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他知道以三日月宗近的头脑,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的渺茫性。 当初就算是灵力瀚如大海的主上,想要从现世来到本丸也需极为谨慎小心,否则那条路上变幻莫测汹涌恶劣的流灵很有可能会撕裂通道,让审神者永远迷失。 更何况那是个普通人类。 但三日月依然没有细究的意思,那么他大概也就知道了这个问题不算是什么问题了。 她到底是怎么来到这的,可能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三日月阁下不知晓她的来历,却还如此信任她吗?” “嗯……嘛,虽然是不清楚,但是可以确定她对我们没有威胁。”三日月抿了一口温热的茶,顺便推了推一期一振的茶盏到他手边,“请用吧,阿棠的手艺不错哦。” 一期一振无可奈何却也从善如流地举起了茶杯轻呷,“阁下的心宽我算是见识到了,眼下力量尽失,前途迷茫,还能如此轻松以待,真让人羡慕。” “哈哈哈哈哈。我们能够重新醒来,不是已经足够幸福了吗。” 三日月说的是实话,灵力从来都不是他们自己的,没有审神者他们做再多也不过是徒劳,如今仅凭凡人之力能让他们苏醒,已经算得上是恩赐了。 接着便又是一串优雅爽朗的笑声,一期叹了口气,“确实是这样。” 不再说话,喝了一口异常清香的花茶。 晚间时分,三人分餐而坐。 一期微讶,“池棠小姐,药研呢?” 在他们跟前按序置放好小木几,池棠抽空抬头看向他,“叫我阿棠就可以了。药研大人的话,他说他有些不舒服,我已经清理出一个房间让他休息了。”解释完又快速地低下了眉眼。 “不舒服?”一期一振皱着眉重复了一遍,看起来像是想要站起来去寻他了,“他在哪个房间?” 见状池棠连忙出声,却也不敢显得太过紧张,尽量平稳着说道:“一期大人,现在药研大人应该已经安歇了,不如让他再躺一会,吃完饭后我们再带着吃食去探望吧。” 一期听着也觉得有点道理,便犹豫着坐了回去,“他是怎么了?” 忽悠成功后池棠暗暗松了口气,“也没什么,可能是刚刚醒来又走了太远的路,头有些晕沉。” 一期微微点了点头,放心不少。 当然,这也是瞎说的。药研在厨房笨手笨脚被自己泼了一身汤汁不幸烫伤后,池棠有注意到他的闪躲的神情。 这事说出去也许他会有些尴尬吧。这样想着,便先他一步提出了让他回去换衣服休息的事,晚饭稍后会送到他的房间。 事情揭过,池棠便半跪在三日月的身边,从托盘里端上盛满了各色小菜的瓷碗上桌。 “感谢。”三日月浅笑着颔首,池棠早就习惯了他的守礼自持,也温和地朝他笑了笑。 随后小步行至一期一振处,同样放好精致的食物,盛上汤饭。 “谢谢你。”沉稳优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池棠略惊之后也抬头回以微笑。 席间三人都奉行食不言,一时间安静的和室里只能听见廊外花草树木随风摇曳的簌簌声。 很快三日月喝下最后一口紫菜汤,放下碗,“真是丰盛的菜色,承蒙招待。” 池棠也差不多吃完了,她搁下筷子,“能合大人的口味就再好不过了。” 看着一期也开始擦拭嘴巴,三日月适时地站了起来,“那么用完晚餐也沐浴过了,是时候要早些睡下才行呢,毕竟是个老爷爷了。” “好的。”没等一期反应,池棠已经很自然地接了话,也跟着起身,在一期疑惑的眼神中,跟在三日月的身后回眸说道:“请一期大人稍等,我稍后就回来和你一起去找药研大人。” “啊……嗯。” 池棠尾随在三日月的侧后方,廊灯斜照,他高大身影投下的影子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 回到房间,后进来的池棠将门关上,接着朝站在房中间的三日月走过去。 她站在他的面前微微踮起脚,伸出了双手,“请低一下头。” 三日月没说话,弯了弯腰低头迁就她的身高。 池棠的手绕过他的脑袋摸上了黄色头巾打的结,高举的袖口滑到了臂弯处,露出了一截白净的藕臂。 将绑结解开,她把取下的四方方巾随意折叠了一下,塞进了自己的交领间,而后半屈膝至三日月的腰间,拉开了他蓝色常服的系绳。 走到身后帮他褪下衣服,池棠将还带着余温的上衣搭在了手臂上,又绕回去解裤头的结。 三日月任由她继续,没有动作。既然她坚持,他也不想拒绝,那就让她来服侍吧。 应该没有人会讨厌这样体贴入微的照顾吧?不如说他还很享受呢。哈哈哈哈。 最后把同色的七分裤脱掉,三日月便眯着眼半掩嘴打了个哈欠。 “没事的话早点歇息吧。”池棠轻声说道,把被褥从柜子里拿出来铺好。 “ん~”三日月笑着应声,身上穿着套灰色棉质的打底衣,款式的年老感就不槽了,但其紧身材质倒是意外的显得他长手长脚,身姿修长。 他钻进了被窝里,池棠顺手拉上被子,给他掖好被角后起身。 调暗了角落的地灯,她回头看了一眼依旧在望着她的那双月纹瞳眸,里面映照着微弱的小光,如子夜星火。 她莫名觉得好笑,“请闭上眼睛吧,我有什么好看的。” “对了,一期大人还在等着我呢。”池棠忽然想了起来,快速叠好手上的衣物将它们抱在怀里,向床上的人告辞。 “愿你好梦,三日月大人。” 第13章 名字 池棠把脏衣服都统一放进一个木篓子里,回到之前吃晚餐的房间,推门看到一期一振还是一如走时端正的坐在那里。 她赶紧走进隔间,“让你久等了。” “无事。”一期闻声,微笑着抬起头看她,“既然你来了,那我们先把餐具收拾进厨房吧。” 池棠听到这话才突然发现,三个小几上的餐具都被整齐的按类叠好了,显然是已经被人收拾过。 “怎么……谢谢你,这些事留给我来做就可以了。”她连忙道谢,“东西就先放在这边,我们去找药研大人吧。” “不急于一时了。”一期却摇了摇头,他站起身,弯下腰把三张木几叠在了一起拿在手上。 池棠不自觉向前几步,犹豫地劝说,“不如还是我……” 毕竟有了药研的前车之鉴。 “你拿碗筷就好了,免得等会又要跑两趟。”他那仿佛荡着鎏金的眼睛还是带笑,语气却有些不容置喙,“我脚都坐酸了,就让我活动一下吧。” 池棠观察了一下一期,也不见他特别吃力的样子,便缓声颔首,“嗯……好,那就麻烦一期大人了。” 一期先一步走了出去,池棠捧着碗碟跟在后面,到了厨房,两人分工洗净,确实是快了很多。 只是中间没有半句谈话,气氛显得十分僵硬。池棠背对着一期将瓷器放回柜子里,心里有些惴惴,而一期洗完了之后便靠在了炉灶旁等她,看向她忙碌的背影。 小袖上橙色的条纹显得她姿态曼妙纤长,长发直束,随着手臂摆动能看见背部蝴蝶骨的起伏。 橱柜对于池棠来说实在有点高,平时她都是拿一旁的小凳子垫着才够得着,今天一期就在旁边,她有些不好意思便没拿来,踮着脚尖伸直了手放碗具。 可能是她的姿势过于滑稽,一直没出过声的一期,忍不住笑了出来。 池棠有几个碟子放了半天仍是塞不进去,听到这声音便有些气恼地转身,看到正手握成拳放在唇前压制笑意的一期。 “……一期大人。”她本就无措,现在更是脸颊绯红,像是不会责备别人,憋了半天就喊了句他的名字。 一期听着她小声控诉般的声音,忽然有种面对弟弟时的错觉。他心里一软,踱步过去,“我来帮你。” 等池棠意识到的时候,他早已行至眼前,站在了她身后。 ……等等,是不是太近了!池棠看着近在咫尺的洋服领口,懵了半刻后迅速转身背对他,却还是能隐约感受到脊背传来的温热。 一期一振从旁边的手台上拿起餐具依次放进玻璃柜,等放置好最后一个,才注意到那个少女迷一般的安静,她背对着他低着头,像是窝在了他的怀里。 这才恍然惊觉不妥,指节分明的手按在玻璃柜门上关好,打算拉开距离。 然而还没等他动作,一股熟悉的感觉让一期脸色猛然一变。 ……怎么又来了!? 心里知道不妙,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眼睁睁地看着离那小小的身影越来越近,然后直接压了上去。 “啊。”池棠忍不住惊呼了一声,下意识用手撑住了灶台,呆愣愣地看着眼前那片大理石,脸色烧红。 怎么突然……不是,那个……为什么…… 一期用尽力气支撑身体而不至于整个人倾压上去,不过其实也不差这一点了。他又闻到了那股若有似无的体香,还有她垂落的发尾,时不时搔过他的手背。 池棠浑身僵硬地被他圈住,这次是真的真切感受到了他的体温,两人相贴的部位像是快要烧起来一样。 一期只觉得自己全身一瞬间连神经都紧绷起来,特别是两条腿酸软得不行,动一动都难受。 等他好不容易缓过了那一口气,打算打破沉默,不想怀里的人已经先一步撇过了头,也不知道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颤巍巍地开口。 “一…一期大人……”结果又是喊了一句名字就没了然后,声音细细的又带着尾音,黑色的眼睛闪躲地望向他,手掌软软的推拒在他胸膛上,双颊绯红,害臊地连眼角都湿润起来。 一期感觉她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 “……”别这样叫我啊。一期一振慢慢皱起了眉心,原本就要脱口而出的话语不自觉咽了回去。 因着他低头的姿势,那忍耐的汗水便顺着水色发梢滴落了一滴在池棠的下颔,沿着脖间的曲线滑入衣领氲开一朵水渍。 池棠被这细微的异样吸引,茫然地抬头看他,这才逐渐从羞赧中艰难脱身,注意到他的逾常。 “你……你怎么了?”她察觉到了不对劲,再顾不得其他,整个人都转了过去与他面对面。脸上还带着红晕,神色却变得紧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一期被她的动作一带顿时就有点撑不住了,被池棠及时扶住,他不由得将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去,有些疲惫地回答,“我大概是没什么力气了。” “是走太多路了吗?我果然不应该让你和我一起拿过来的!”池棠焦急地伸手去揽他,把他的右臂架在了自己的肩头上。 “还能走吗?我带你回房间。” “药研……” “我去看就可以了!” 一期忍不住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池棠勉力支撑着他,慢慢走出厨房。 夜里,连风都归巢了,两双穿着白袜的脚踏在木地板上声音不大,只余细微的喘息声缠绵在一期一振的耳畔。 回廊里亮着暗淡的光,他低垂着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正好是池棠和婉垂下的侧颜。 他忽然想起了早时见面的场景,那玉琢般的颈背铺上了几缕发丝。 头发,又跑到领子里了。一期右手的手指动了动,按在了什么略显柔软的地方,他一怔,随即便触电般甩开了手。 池棠没料到还有这一出,还好揽着他后背的手没有松开,赶忙伸手一把抱住了摇摇欲坠的他。 “你干什么!”她的声音有些恼怒起来。 一期被她紧紧拥着,又看到了领间的发,忍不住抬手把它们拨了出来,“……抽筋了。” 第14章 伤患 “是这样吗?”池棠有些狐疑,却也不再深究,重新把一期的右手臂搭过自己的肩膀。 一期含糊地应答了一声,跟着她的脚步继续往前走,然而池棠为了防止他再次甩手,这回除了一手圈住他的身体,另一只手也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 这下是无处可躲了。 随着走动的幅度,他下垂的指尖会偶尔轻触在池棠的前胸,一期不自然地撇过头去,却越是能感受到那处应是手感极好的绵软。 真是…… 池棠完全没有察觉,随着一期的手指收拢最后握拳,她还真以为是抽筋了,抬头看他,“很难受吗?” “我帮你捏捏。”她擅自作主松开了他的手腕,素手钻进那温热的掌心中,以拇指按压轻揉。 “这样会不会好一点……诶,你在看什么?” 池棠奇怪地探头看了一眼他偏头的方向,外面庭院乌漆麻黑一片,实在是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 某人的脑袋在跟前四处张望,蹭得一期胸前的布帛都皱了起来,两条金色麦穗凌乱地和她的发丝缠绕在一起。 “……没什么。”一期一振心里叹息,回首看她,见她还驻足不前,抬起另一只手戳到了她的额头上。 “你要站到什么时候?” “唔。”池棠被掇得生疼,郁闷地看了一眼他,才腹诽着提步。 一期靠在池棠身上,头微偏,视线却垂落在她露出的半点细腻后颈处,金色的瞳孔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有没有搞错……怎么又跑进去了。 一期挑了挑眉,慢慢收紧右手心里的小手,“我没事了,不用揉了。” “哦。”池棠点点头,被捂住的手没有收回到他的腕部,反而是顺势牵住那掌心,与他相握。 到了房间,池棠松开手打开灯,“这里已经大致收拾过了,衣物的话明天洗干净了再帮你拿来。” “嗯。”一期在她的搀扶下坐到了榻榻米上,看着她推开立柜门,抱出一团被褥展开。 待到铺叠整齐后,又扶他过来,朝他说道:“寝具都已经晾晒过了,请你安心使用。” 一期莞尔,坐到了干燥的被褥间,然后就见一双纤臂伸向了他的红色绶带,将麦穗上的系绳解开。 他连忙按住池棠的手,“我自己来。” “你行不行啊”,她以这样怀疑的眼神回望。 “哈哈哈。”一期忍不住笑了出来,“我是很累,但不至于连衣服也换不了。” 池棠十分犹豫地打量着他,意识到他的情况确实与三日月宗近不同,才勉勉强强答应了。 她默默看着一期一振自行把外套脱了,确保没有问题后站起了身,先是把地灯开了,然后走到门旁熄灭大灯,“那么我就先告辞了,药研大人想必已经醒了。” “替我问候一下他吧。” “嗯。”池棠微笑,“晚安,一期大人。” 合上纸门隔绝了室内的温度,池棠匆匆返回厨房拿上食盒往药研藤四郎的房间去。 “你终于来了啊,真是把我饿得够呛的。”听到隔扇被推开的声音,药研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 脚步声渐近,她略显无奈的声音也轻轻响起,“刚刚一期大人身体不适,我便先把他送回了房,事出突然,我很抱歉。” 药研听闻立刻睁开了眼睛,看到落坐在他身边的池棠,扶着墙壁想要起身,“一期哥怎么了?” 池棠搁下食盒伸手去扶他,“不用担心,应是劳累过度,休息一晚就会好的。” “是吗……”药研略微安心,毕竟他现在也是这样,大概是缺乏灵力而带来的后遗症吧。 “来先吃点东西吧。”池棠拉开第一层食盒取出小菜,又从第二层里拿出米饭和汤。 “我……” “还是我来吧,如果被褥脏了的话很麻烦的。”她直接回绝药研还没说出口的话,舀了一勺饭菜,另一只手虚托在下方递到了他的嘴边。 “あ~” 一口吃下去的药研听到这声音差点没重新喷出来,他匆匆咀嚼下去,有些气结,“……别发出这种声音!” “哦。”池棠从善如流地闭嘴了,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再喝口汤。” 很快草草吃完,池棠把餐具都放回食盒里,手在领口处摸索了一阵,翻出一支白色的药膏来。 “烫得这么严重还是涂点药比较好。”这是在医药箱里找到的,她说完就趁药研不注意,一把掀开了被子。 “喂……!” 池棠没理他,却在看到伤痕后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看着那两条藏在被子下的笔挺的腿,上面大面积的红痕交错,对比白皙的肌肤显得格外可怖。 她顿时没了开玩笑的心情,按住了药研欲动作的手,声音严肃起来,“别动,让我好好看看。” 说完就伸手摸向他的右腿,轻轻触碰了一下伤处,随后觉得姿势不顺手,说了一句”失礼”便坐上了被褥间。 药研藤四郎的心里飘过一串复杂的“……”,最后放弃一般叹了口气,颓唐地躺回了枕头上。 池棠没去理会他的小情绪,认真地从白管里挤出了药膏一点点抹在患处。 药研用手背遮住眼睛,对于池棠时不时的询问不做理会,随后,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膝弯被凉凉的手扶住了,一条腿曲了起来。 本应当是清凉的药膏许是被捂得温热,药研感觉她指尖的触感在此刻比任何东西都要清晰可辨。 那缓慢而轻柔的触摸在腿间徘徊,好像是挤多了,膏药便顺着他支起的大腿滑落至内侧。 他听见她小小地惊呼一声,而后用指腹截住,往回涂抹,划过令人战栗的弧度。 “涂上药会舒服一点吗?”就算好几次没得到回答,池棠还是问道。 本以为还是不会有回应,没想到药研开口了,那声音莫名地有点咬牙切齿,“别问这么多,快点。” 可能真的很难受吧……池棠为他的反常找了个理由,还认同般点点头。 对于她来说没什么,对于药研来说却分外漫长的上药过程终于在池棠拧上药膏盖子后结束。 她松了口气,为他重新盖好被子,“这样就可以了。” 药研没有说话,只是片刻后撤掉了捂在眼睛上的手,紫琉璃般淡漠的眼里是她全然看不懂的情绪。 让人微微发怵。 第15章 士卒 池棠愣住了,被药研这样看着,一时之间竟然不敢妄动。 四目相对,药研藤四郎看了一会,突然发现她好像又呆住了,和刚开始见面时一样望着他神游天外。 “你在想什么?”这次药研问了出来。 池棠回神,意识到他在问什么后,不好意思地撇开了视线,“没什么。” 药研笑了,“尊我为神明,侍奉于我,却连实话也不肯说吗?” “诶?不、不是的。”她连忙摆了摆手想要解释,却像是苦于羞耻,迟迟说不出口。 “什么嘛……只是这种程度吗?”他原本就成熟的嗓音被压低,带着戏谑的尾音,池棠却无心注意了,从被褥上退回榻榻米,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而稍作姿态对于有众多弟弟的药研来说不过是信手拈来,他这样罕见的刁难,完全是出于对方三番四次的小视,一直把他当作小孩子还真是够了。 挣扎了半天,池棠最终还是屈服于他的言语,低下头喏喏:“我只是在想……” 药研一副“我听着呢”的表情。 池棠见躲不过,干脆全倒了出来,“在想,你眼睛的颜色真好看……我很喜欢。” 就像久远以前父母送给她的音乐盒,玻璃材质里她始终觉得里面掺了浅浅的紫色,音乐一响起来仿佛就能回到那段美好的时光。 “……”药研的瞳孔细微地收缩了一瞬,嘴巴数度张合,最后还是失语地抿住了。 他沉默了一会,翻过身去背对着她,“我要睡了。” “啊……嗯,好的。”突发事件终结地太快,池棠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起身拎上食盒,朝药研的背影弯了弯腰,“那我就告辞了,药研大人。” “晚安。”她的声音消失在合拢的纸门后,药研微微蹙着眉闭上眼睛。 啧,本想小施惩戒,结果被打乱步调的还是他自己。 结束了忙碌的一天,池棠洗完澡后终于有了时间留给自己,她擦着头发回到房间,转了一圈后却发现自己完全没事做。 她用被子圈住自己,隐隐发现了一个不知道对她来说是好是坏的事情。 她生活的重心好像完全放在那些刀剑付丧神身上了,这样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可她又是如此爱重这失而复得的温暖,即使苦累也甘之如饴。 曾被极致的孤寂淹没,也被日复一日枯燥的虫鸣激怒,但这一切都会在看见他们时,与他们交谈相处时,统统忘却脑后。 然后眼里只有他们的音容笑貌,接触时相互而生的暖意,靠近时的鼻息,张合的唇瓣。 池棠分不清这是什么感情,却可以肯定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一头热地扎进去了。 “怎么会这样……”她忍不住低声哀嚎,一把掀过被子罩住头睡觉。 第二天早晨,一期一振从餍足的懒觉中醒来,他试着动了动身体,“啊痛痛痛—…我也老了吗……” 虽然没有昨晚那样浑身脱力了,却也还是维持着那半吊子的水平。 他坐起身,一侧头便看到了身旁的小木几,上面摆着一碗粥,还往外冒着丝缕热气。 连别人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了。一期为自己的身体素质急剧下降而感到头疼,看到碗下还压了一张纸,便抽出来细看。 略泛黄的宣纸上书写着工整的行楷,落笔布局合理,内容倒十分家常。 「日安、一期大人 早餐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但是如果凉了请务必不要食用、我会为您重新准备一份的。」 一期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在书面形式上又重新用上了敬语,摇了摇头,继续往下看角落的小字。 「另外 这朵花是在庭院里偶然看见的、感觉很适合您呢。」 花?一期愣了愣,翻过纸页又四下看了看,都没有发现她所说的花。 他端起碗吃早餐,眼神仍到处摸索着,直到食物下肚,也还是没找到。 一期有点疑惑又不太心甘,掀开被子站了起来。 然后就见一朵花晃悠晃悠着从他的头顶飘了下来,他怔怔的摊开手掌接住,看着落入掌心带上梗不过五厘米长的无名野花,一期一振不由失笑。 他捻起绿色的小小茎叶,捏在指尖里转了转,那有着和他头发颇为相似色泽的花瓣便也跟着摇摆。 “嘛,是挺好看的。” …… 池棠惯例的早起,说起来,其实单纯照顾三个人的话不难,可架不住除此之外还有诸多事宜,其中工作量最大的是洗衣和农耕,可又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也不知道今后人多起来她该怎么办。 在马厩里喂饱芝麻,池棠给它边梳理毛发边洗澡。 随着时间流逝,药研的伤早就好了,三人都维持着瓷娃娃一样的状态,很多事情都需要她帮忙,她也乐在其中。 推开芝麻的隔门放它出来活动,池棠脚上的二趾袜略湿了,踩着木屐跟雄马一起走出木屋。 时至午日,出了闷热的马厩反而让人感觉凉爽不少,池棠以袖擦拭额间的细汗,拎起放在不远处树下的木娄。 里面装满了各式衣服,她提到溪边,坐在小凳子上就着木盆搓洗。 远处树林深处似乎传来了什么骚动,一时间惊鸟四散。池棠疑惑地抬头去看,绿叶互相遮掩之间像是有什么东西隐隐绰绰地移动着。 “那是……人吗?”她不确定地低喃,加快手上的速度,待到衣物晾好,池棠壮起胆子第一次朝那片茫茫的未知领域走去。 她绕过田地,穿过庭院间清池上的红漆桥,水面上的樱花瓣随风流荡,能看到倒映在上面的她的身姿。 池棠独自走了长长一段路,再回头看的时候本丸已经变得远小。 都已经到了跟前,她没有退缩的理由,池棠只犹豫了一瞬,便提起裙摆走进杂草丛生的林子里。 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朝着当时看的方向走着,随着愈加深入,她更是坚信了自己的猜想。 这里是有人居住的。 “什么人!” 她被一声暴呵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几个头戴黄色竹笠的男人,他们身穿蓝色铠甲,手里持木盾和小匕首,看起来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卒。 四周的丛林里应该也是藏着不少人,池棠赶紧举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我是住在那边的。”她幅度很小地指了指本丸的方向。 “那边……不是本丸吗,你一个人类怎么会住在那边?”领头的男子闻言皱了皱眉,警惕的眼上下扫视着池棠,“你口说无凭,还是跟我们去见一见太郎大人吧。” 第16章 大太刀 池棠被那些自称是太郎大人手下的兵卒带走了,然后走着走着她就发现……这不是回本丸的路吗? 难不成那位神明也在本丸?可是她怎么完全没有发现啊……池棠的腰间被麻绳捆绑,但是几乎一挣就能脱开,可见那些士兵并没有对她动什么真格。 她也很配合,乖乖跟在领头人的身后,走过隐藏在杂草间的一处土堆时,不小心被绊了个正着,膝盖一曲就要摔倒。 然而还没等她惊呼出声,一旁的一个士兵已经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池棠好不容易站稳了,衣衫下摆却尽数沾染了污泥,看起来有些狼狈。 “谢谢。”她惊魂未定地紧紧抓住那人的手,抬头向他道谢。 入目的是一张年轻的面容,五官端正,带着点毛躁的朝气,他此时严肃着脸,一板一眼地说道:“不用谢,继续赶路吧。” “嗯。”池棠笑了笑。这支部队还真是纪律严明啊。 走回去的路上,池棠才发现她走出来的距离有点远,虽然能看到本丸,却没有想象中那么近。 已经到了午饭的时间,她有些着急,如果不能及时回去,大人们可能就要饿肚子了。 她的情绪被旁边的新兵看在眼里,他思忖片刻,扬声朝领头人建议道:“队长,这女人走路实在是太慢了啊,不如让她脱了鞋袜,兴许能快点。” 队长一早就对这种行进速度不满了,究其原因就是池棠,皱着眉回首看她,池棠立刻会意,对于这一举两得的建议完全没有异议。 她先是脱了一边鞋,有些艰难地弯下腰打算除去白袜,像是看不下去池棠纠结的动作了,那个扶过她也是提议的人干脆就蹲了下去,握住了她的脚。 “啊。”池棠被惊得下意识拔脚,想要脱离他的掌控,结果刚往回撤一点又被扯了回去。 “别动。”他不由分说的把她的袜子给脱了,然后放下泥地,语气不善地说道:“另一只。” “……”池棠红着脸脱下另一边鞋,将脚轻轻伸了过去。 等到两只光溜溜的脚丫着地,那个男人站起身,一手拎着她的两只木屐,一手捏着白袜,淡定地向队长意示完成任务。 “好,下面就加快脚步吧。”随着一声令下,整个队伍都半奔跑起来,池棠也赶紧跟上,顾不得时不时躺在路间的石子,踩到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十来分钟后队伍就到达了本丸的中心地带,池棠本来惯性就想进去,结果硬是被系在腰上的绳子给扯了回来。 队长瞪了她一眼,“乖乖等着。” “哦……”池棠有些气馁的点了点头,看着带头的人独自进去,片刻后很快就出来了。 “好了,进去吧。” 得到里面人的允许,她终于是回到了本丸之中。踏上平坦的木地板,她悄悄舒了口气,一直时不时蜷缩的脚趾也展开了。 她跟着队伍拐进一处空间稍大的房间里,一进门便看见了队长行礼时撅得高高的屁股。 忍不住扑哧一笑,结果再抬高视线就看到了三日月宗近、一期一振和四位她从未见过的人物。 池棠心里一惊,连忙跟着其他人跪坐下来行礼。 “太郎殿,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在西森林驻扎地附近出现……” “阿棠?”一期略显惊诧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立刻反应过来,皱紧了双眉,嗓音压低,“快点放开她。” 刚进和室还没坐下的药研看到这幕,直接拐了个方向朝她走去,身上像极了白大褂的外套随着他走来的幅度翻飞,“喂,怎么回事,你没事吧?” “药、药研大人……”带头的队长顿时有些无措,阻止又不是,没有太郎大人的命令,放任也不是。 “哈哈哈哈,看来是误会一场。太郎,这位就是我们刚才所说的人类女孩。”三日月依旧是微笑着,眼睛在不远处把头埋得深深的池棠身上转悠了一圈,朝对面的太郎太刀说道。 池棠在药研的搀扶下坐了起来,不敢去看他脸上的表情,静静地盯着榻榻米。半晌视线又飘忽起来,放在了那四位中被称为太郎太刀的男人身上。 那是一个带着旁人难以触及的清冷的人。 青黑长发高束,柔顺的落在地板上,神色冷峻,纯金色泽的瞳边绘有红色眼线。 身着黑色图纹狩衣,内搭红白色单衣小袖。左肩外绑金底白色铠甲,带着麦穗的系绳连接上黑色袖套,说不出的华丽矜贵。 一柄极长的红漆金饰太刀置于左手边,看起来是常人完全不可能使用的尺寸。 池棠知道它,毕竟都是她一把把拼好的刀,总归是有印象的,更何况这是一把最长的大太刀。 这个男人就是由太郎太刀诞生而来的付丧神吗? “如此,是我的部下犯错了。”他的声音也带着说不清的缥缈虚无之感。 “哪里,是阿棠到处乱跑才惹来麻烦罢了。”听到三日月用温和的语气说着这种话,池棠反而心虚得更加厉害了。 可是她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啊,为什么三位大人给她的感觉都不太好……药研大人还站在她旁边帮她解着麻绳,三人明明什么话都还没说,却让她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得先考虑清楚了再做。 “啊哈哈哈~所以说大哥你的手下也和你一样都是些死脑筋,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是坏人嘛!”说话的人话里话外都带着浓浓的女性化用词,池棠没忍住好奇地抬眼,看到的是一个和太郎极其相似又完全不同的人。 同样是黑长直,却没有扎起而是半挽成了一个髻,其余长发披肩,玳瑁的发前梳固定着红色的蝴蝶结,两根簪子斜插,左边点缀着粉蓝相间的小花。 衣服则是断袖的女式和服,胸前挂着个大酒瓶,深紫布料上有着落雪纷飞的纹路,金红相交,极尽奢华能事。 他面容姣好,有着和太郎一模一样的金色眼睛,里面全然是一派坦然豪爽。 他是次郎太刀。 看到他手边的金红刀剑,池棠就确定了。 次郎的插科打诨活跃了气氛,他身边的绿衣男子也笑了起来,声音温柔而带着成熟男性特有的厚重感,“嘛,既然是误会,解开就好了。” 他头戴神官样式的黑帽,棕色头发及耳下,眼角绘红,紫眸狭长,腰际深蓝色系绳上绑着几近纯白的大太刀。 池棠暗暗观察着他们,这三人都有着一个明显的共同特点,就是身量都大得吓人。 平均一米九的身高让小池棠压力很大。 盾兵队长看是自己搞错了,对太郎认错后也朝池棠微微鞠了一躬,向她致歉。 “我们失礼了。” “没有,是我鲁莽才对。这也是你们职责所在。”池棠回了半礼,她也没想到树林的那边会是部队啊。 “感谢你的理解。”他微微颔首,随后面向太郎,“太郎殿,那么我们就先行离开了。” “嗯,下去吧。”太郎的眼睛都没有瞥过去。 池棠看着队长站起身往门外走,后面的队伍也跟着撤退,忽然想起什么,叠声喊住了他们,“诶等等,我的鞋!” “哦。”那个一直手拿着鞋袜的男子也反应过来,在队长的许可下走向了她,结果让池棠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十分耿直地在她旁边看了一会,说道:“你这样坐着我怎么穿?” “????” 谁要你帮我穿了?池棠一个大写的懵逼。 意识到上座几人都看了过来,她越发羞颜,不理那个脑回路清奇的男人,向几位大人慌忙请辞,“也、也是时候该做午饭了,我我我……” “いよ,去吧。”三日月含笑打断她的话,凝脂般的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蔼然神情。 “……”池棠抿紧了唇不敢再看第二眼,慌忙躬身退下。 然而某个不识气氛的傻帽皱了眉,“那你还要不要穿……” 池棠的嘴角抽了抽,顾不得别的了,伸手一把拉过他的手腕扯出房门,气急败坏,“你闭嘴好不好啦!” 第17章 暗光 硬是扯着那个头戴竹笠的男人到远离房间的庭院里,他倒是挺配合没有挣扎,等池棠停下之后还左右看了看这里的景致,“真漂亮。” ……心好宽的人!池棠哑然,半晌后松开他,“把鞋放地上我自己来穿就好了。” “就因为这个把我拉出来吗?”他看起来很不能理解。 “不然呢。”池棠扶额,从他手中接过袜子,“你为什么会想要帮我穿鞋啊。” 男子思考了一下,还是没有把“你的脚很好看”这句话说出来。他话锋一转,“你有没有想过,这样擅自带我脱队,我回去后是要受到惩罚的。” “啊?”池棠呆呆地看着他,想想觉得很有道理,心里立刻愧疚起来,“是…是这样的吗,对不起,我……” “没关系,本来我也想偷下懒。” “……”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池棠的脸色几经变幻,最后恨恨地穿好木屐,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啊啊,是这样啊。那我走了。” “等等。”他立刻叫住了她,池棠斜眼过去,他松开了下意识抓住的她的手腕,“你叫什么名字?” 以后还要一起侍奉神祗,这没什么好瞒的,她停顿了片刻说道:“也不是初次见面了,我叫池棠。” “哦……阿棠。” ……还真是打蛇随棍上啊?厉害了啊小哥! 池棠对于这种人特别没辙,她憋了半天除了脸颊微微涨红也没能说出一句重话来。 男子看着她憋屈的模样,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一向面带严肃的脸上多了几分帅气。 “那你呢?”池棠幽幽地看着他。 “我吗,我没有名字。” “……” 啊,怎么办,好想锤他。 池棠木着脸转身就走,身后还传来他的声音,“我说的是真的啊。” 她一生气,干脆捂着耳朵跑了。 那边池棠开始做饭,另一边厢房里,七个刀剑付丧神坐在一起久违地闲聊。 “尘世苦短,吾等竟然还能够回到人间。” “连太郎都觉得不可思议吗~不过确实,还能活着回到本丸真是个奇迹啊。”次郎伸了个懒腰,随后像是动到了伤处,小声地倒吸一口气。 “是啊,当初被强制出阵碎刀,还以为再也醒不来了呢。”石切丸接过一期递来的茶,手一抖就洒出了几滴水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作为为人们祈福的御神刀,变成这副模样,真是渎职啊。” 一期莞尔,“那你们可要尽快适应,不要做勉强自己的事情了。” “……”药研的脸青了青,被他的无心之言戳到了痛处。 三日月端着茶看着这群年轻人,直爽的笑声低低响在房间。 “ね……”一声虽然稚嫩却十分平淡的声音打断了一室和谐。池棠匆忙中离开来不及观察他,是一个看起来比药研还要小很多的男孩。 此时,原本一直安静着的他抬起了头,有些迷茫地看着其他刀剑,尾音拖得长长的,“主上,真的抛弃我们了吗?” 他的问题显然是几人刻意避开的话题,空气中有一瞬间沉重的凝结。 “……没有的事。”还是次郎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看着失落的萤丸笑地毫无破绽,连语气都还是那样的欢快,“主上肯定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才会暂时离开的。说不定是因为要给小萤丸买礼物呢~!” “可是……”萤丸复又低下了头,他的口吻依旧是淡淡的,抿了抿唇后还是把心里那句“我更想要主上回来”的话藏了起来。 “好啦好啦~不要再愁眉苦脸了,来笑一个我看看!噫——” “次郎阁下,你笑的好可怕……” “え—什么嘛,我可是美人次郎耶……” 其余几人不再说话,气氛回暖,却也没有一开始那般轻松了。 因为审神者,确实是他们心中跨不过的一道坎。 当初主上不告而别,什么都没有带走,以往也总会有些时日是这样,他们便没有在意,直到十日二十日一个月过去,审神者都没有再回来,他们才开始慌了,期间的焦急彷徨不做赘述。 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他们也不得不逐渐接受主上真的离去了的事实,便那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待着,期盼她某一天能够回首。 然而漫长等待盼来的却不是思念的那个人。他们虽然能感受到来者的不善,却没有办法不去听从那个“审神者”所下达的命令。 因为在时之政府的律令下,他们从来都应是忠于「审神者」,而非个体的「主人」。 无止境的出阵加上从没有进行过任何手入,经过数十甚至上百场战斗后,骄傲如他们无双刀剑,也屈服般的折断了。 从此便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石切丸垂眼看着陶杯中的茶叶浮沉,手里缓慢地摩挲着杯沿,忽然视线内闯入了一双小手,腕间无饰一物,素净白皙。 隐约的熟悉感让他犹如梦中惊醒,紫眸迅速看向那人。 对方小心翼翼偷看他的目光被捉了个正着,黑眸瞬时闪躲起来,连忙低眉取菜。 石切丸看着她跪坐在身旁布置菜品,失语片刻,“……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池棠也很尴尬,轻声解释道:“就在刚才。我已经在门外唤了好几声了,但是……”你们没有一个人有反应。 她怕饭菜凉了,踌躇了一会便自己进去了。因为石切丸坐得离门最近,她便先端过去给他。 对话的声音终于把几人从充满了遗憾不甘的回忆中拉扯回来,微讶过后心里却不约而同地闪过了一丝自嘲。 连感知都退化至此了啊。 池棠见他们好像都回过魂来了,赶紧加快动作,依次给他们上好了菜。 当到最后一个男孩时,她看着他小小一只略蜷缩的姿势,莫名心生怜惜。 他头戴军帽,黑色长袖短裤军装上纹着金边金饰,左臂系有红黑绿厚重肩甲,下压黑绿微草纹披风。 腰间绑着两指粗的白色固定带,连接着背后背着的黑柄棕鞘大太刀。 这刀比他人都要高吧,萤丸的付丧神……池棠不确定地看多了几眼,结果他注意到之后就抬起了头看她。 银色的短发两边翘起,随着他的动作颤了颤,翠绿色的大眼睛带着好奇。 “萤丸大人,请用吧。”池棠垂下了视线。 “嗯。”他点了点头,有着很乖巧的稚气。 “呀~肚子真的很饿了。”次郎很快撇掉乱七八糟的烦恼,执起筷子舔了舔,“小棠的手艺我要认真品尝一下呢~!” 小、小棠?池棠呆了呆,反应过来急忙回答,“ええ,请次郎大人务必赏光。” “哦?你知道我是谁吗?啊哈哈哈~看来我次郎在人间也颇有名声啊。” “这么说来,阿棠对我们所有人的本体应该都不会陌生才是。”三日月尝了一口凉拌木耳后微笑地看向了池棠。 “算是吧。”她犹豫着颔首。 “这么厉害吗!那我等会一定要和你喝一杯才行!” 咦,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还没等池棠说出婉拒的话语,一旁的萤丸已经搁下了碗筷,直直看着她说道:“我吃完了。” “好快……你真的吃饱了吗?”池棠下意识放软了声音问他,只见萤丸点点头,随后站起身朝她走了几步,再在她面前坐下。 “?” “池棠……阿棠,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啊,当、当然。”她有些紧张,不明白萤丸想做些什么。 很快他就开口了,说出的话却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 “你可以摸摸我的头吗?虽然这样会变矮,但是之前你这么做的时候我很开心。” “这……当然可以。”池棠有些高兴又有些迷惑,“可是我什么时候这么做过吗?” “你不知道也没关系。不会错的,一定是你。” 第18章 祛邪 池棠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旁边坐着的几位付丧神是懂了,皆沉默不语埋头吃饭去了。 结果在摸了几下被萤丸叫停之后,她还是没想明白自己什么时候摸过他的头了。别说摸头,应该见都没有见过才对啊。 “谢谢。”萤丸理了理有些乱了的发丝,坐直身看她。 池棠露出微笑,“不客气。” 此时吃得最慢的次郎也搁下筷子抹了抹嘴,双手向后一撑,“呼啊~大满足!好吃!” 她微微行礼,“谢谢夸奖。” “那么,我们接下来就去喝酒吧!” “和、和我吗?” “次郎,不许胡闹。”太郎太刀的声音虽不大却极具震慑力,次郎一听就知道没戏了,他撇撇嘴,嘀嘀咕咕说着“我自己去”就站起来走出了房门。 池棠看了一眼再次闭目养神的太郎,向其他几位大人请示过后开始收拾餐具。 “我来帮你吧。”石切丸看东西有点多,和善地提出建议,一抬眼却看到池棠一脸来不及收起的小嫌弃。 “……”为什么一副“别吧放过这些餐具”的表情。 “噗—咳咳咳。”一期猛地被茶呛了一口,撇过脸捂住嘴,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表情莫测,“石切丸阁下,还是别勉强自己了。” 特别是在刚才连茶都不是拿得很稳的情况下,只会重演他的悲剧。 “啊,也是。”明显石切丸也想了起来,欲起身的动作停住又坐了回去,“我还是不添乱了。” 池棠连忙点头,拿了第一批餐具出去。 目送她离开,三日月宗近从榻榻米上起身,“午安,各位。” “午安。”“午安,三日月阁下。”送走这个和蔼的老爷爷,一期和药研也跟着后脚走了。 石切丸看着池棠中途又进来收拾了一遍,有些迟疑地出声,“他们好像都很习惯了呢。” “嗯……我觉得很好啊,阿棠也会这样对我的吧。”萤丸依旧乖乖地坐着,半晌后又小声说道:“我想回我的房间看看。” 这话刚好被第三次进来的池棠听见了,她正跪坐下拿起最后一些餐具,闻言轻声开口,“太郎大人、石切丸大人、萤丸大人,如果不介意些许脏乱的话,不如先行回房,稍后我会过去为你们再做清理。” “嗯,不介意。”萤丸立刻点了点头,太郎也微颔首算是回应。 石切丸见状也不多做拒绝,朝池棠说道:“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嗯,”她笑得眉眼弯弯,“慢走。” 随后回到厨房洗净碗筷,她提了半桶水带着两条抹布走到药研藤四郎的门前敲了敲。 “进来吧。” 里面人的声音拖得有点长,池棠推开门,就见药研正趴睡在白色被褥间,黑发柔软,一副昏昏欲睡的神情。 他打了个哈欠,声音比以往还要略低沉,“怎么了?” 池棠赶紧说出来意,“就是想请问一下,新来的四位大人房间在哪?” 本丸的占地很大,一个个房间找过去起码要半个小时,实在是不明智。 “他们啊……一个在东边倒数几个,一个在西中间,嗯……太郎和次郎的好像挨得挺近的,也在西边吧。”药研侧卧起支手撑着头,大概回忆了一下。 由三日月起的头,极其安逸的生活让一期和药研都养成了午睡的习惯。 “好的。”池棠道谢,药研又打了个哈欠,支起的手臂径直向上伸开,脑袋靠着自己的手臂倒在了床铺上。 他卧着微微眯眼,看着池棠安静退下后才闭上眼睛。 池棠轻手轻脚合上门,拿起门边的木桶,先朝较近的西边廊道走了过去。 一路上路过了好几间空房才到亮着微光的门前,她坐在木地板上叩门,“大人,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是石切丸的声音。 池棠拉开门,取了抹布进去,只见石切丸高大的身影正站在立柜旁,像是在翻找着什么。 她虽疑惑却也没问,开始用干布擦拭榻榻米。熟能生巧,这事她做起来又快又干净。 特意绕开了石切丸站的位置,直到收尾他还是没动,池棠只好半蹲跪着抬头看他,“石切丸大人,请稍挪脚步。” “啊,抱歉。”他反应过来,声音很沉静,从柜子里摸出了一枚御币。 池棠的角度看过去他像座小山似的,手里挥了挥那长直的树枝,上面夹着的长方形白纸片跟着来回摆动。 他往回走,坐到小几旁的蒲团上,“真让人怀念。” 池棠闻言笑了笑,回到门口处拧干了另一条湿毛巾,拂拭去墙架、立柜上的灰尘,她坐在一边低头擦着天青色花瓶,想着插|入哪些花枝会比较好看。 随后她摸向石切丸的所在,反转了抹布的一面继续擦木几。 等到她把最后一只支脚抹净,房间算是大致清理好了。池棠打算告退,石切丸一直低垂着看御币的眼睛就看向了她。 神色很温雅,“池棠小姐,能把袜子脱了吗?” “吓?”池棠诧异地发出了有些傻的声音。 “哈哈哈,可能是有些突兀。但是你脚上的伤口还是处理一下比较好。”他语带笑意,从袖口里拿出了一小罐伤药,“我虽然身为武器,但是比起战场更多的却是在神社帮参拜者们祈祷呢。” “所以要说祛除身上的不净之物,我可是很在行的。” “……”池棠偷眼看他,仍是一副和煦的笑颜,缓慢地点了点头。他说了这么多,原本就不容她推却,“那就麻烦你了。” 可是她身穿和衣,脚根本抬不高,更何况那样的姿势也实在太失礼了。 在池棠纠结之际,石切丸已经拧开了圆盖子,看出她的无措,和缓一笑安抚道:“你转过身去,伸出脚就好了。” “啊,是。”池棠恍然点头,脱了两边袜子后背对着石切丸跪坐下,微倾斜一边身子,右脚丫向外递出一点。 她把身后铺落的发丝别去肩前,双手向前抵住了榻榻米。 从石切丸的位置看过去,她斜撑着身体,双肩微耸,低首垂发。被宽条腰带束缚的背脊依然挺直,紧贴的布料勾勒出臀间圆润的形状,长腿微曲,身段优美。 他几不可察地愣了愣,齿间轻喃,“……綺麗な。” “何?” “…いいえ、何でもないです。” 接着她感觉到自己的脚踝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固定,脚底慢慢覆盖上凉凉的膏体。 石切丸弯下腰以指腹轻抹那些皮肤上的细小划痕,就像极久远以前,供奉他的神职人员所做的那样。 “怎么样,舒服不少吧?”石切丸缓声问道。 “是……不愧是石切丸大人。”池棠背对着他看不到身后的情况,反而感官更加清晰,那带着薄茧的双指轻柔涂抹,令她情难自禁,双颊绯红。 石切丸看着她小巧的指头微微蜷起,低笑一声,伸手过去将它抚平,“不用这么紧张。” 池棠更加难为情,咬着唇不说话。 第19章 惟心 “这样就差不多了吧。”给两只脚都上好药,石切丸再次仔细检查了一遍伤口。 池棠撑着身体的手不自觉轻轻攥拳,颊边泛红瞥眼去看他,声音细如蚊音,“谢谢。” “别客气。”石切丸失笑,看着她缩回双脚坐好,两边脚跟触地翘了起来晾那药膏,手还时不时伸过去扇了扇。 看着时间差不多,他便出声提醒,“应该可以了。” “哦……”池棠不敢看他,胡乱点了点头,取过足袋就要套上。 然而她腰间的丸带实在过于束手束脚,她用力向前倾了几次差点没一头栽到身后去。 “哈哈哈哈哈。”石切丸忍俊不禁,看着她仿佛凝固在哪里一动不动,俯身向她伸出手,从她手中轻扯过两只白袜。 “叫我们不要勉强自己,到头来勉强的人明明是你啊。”他笑容温柔,眼角却带着难得的戏谑意味,“还是我来吧。” 然后便不由分说地重新握住了她的一只脚腕,池棠阻止不及,只能覆手上他的手背,焦急地抬眼看他,“石切丸大人……” 他没有理会她,也没有拂开那只紧贴肌肤的小手,执起袜子就开始帮她穿着。 这次是正面相对了,池棠根本没办法将视线从他宽厚的掌间移开,手不自觉在胸前握住,秀眉微皱,连耳垂都透出了殷红。 石切丸托着她的脚掌心将袜子往上拉,视线徘徊在那形状标致的玉足上,难以察觉地稍作停留。 分趾袜下的足,也很漂亮呢。 他的眼神微烁,便如常地继续动作。池棠仍屏息赧赧,直到他停下,将她的脚放回榻榻米上才松了口气。 得到自由后,她赶紧正坐起身,匆匆看了一眼石切丸,深躬行礼,“不胜感激。” “举手之劳而已。”石切丸盘腿坐着让她起身,神色柔和,“池棠小姐不用这么拘礼的。” 她抬头,脸上还带着红晕,“叫我阿棠就可以了。” “哦呀,一直想这么叫,你终于给我机会了。” “……”池棠的脸更红了,她颤巍巍地数度张合嘴巴,最后咬牙告别,“那么我就先退下了…!” 他微笑,“那边再过去一点,就是太郎的房间了。” 池棠有些失魂地走在廊间,直到几丝雨尾扫到了她的脸上,才赫然发现庭院外已是春雨绵绵,潮湿地发闷。 她赶紧远离廊边,可惜还是被淋湿了不少地方。 总算走到下一间亮着的房,抬头还能看到不远处拐角的和室也开着灯,想必是次郎太刀了。 她整理好情绪,叩门轻唤,“太郎大人,我来清理房间了。” “请进。” 闻声推门而入,池棠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靠在小几旁坐姿随意的太郎,原本套在外面的黑色狩衣除了下来,着红色小袖深紫差袴,黑发披散。 金色的修眸睇了过来,带着常年而就的冷淡,没有说话。 池棠不禁更加谨言慎行,礼后起身,“那么我开始打扫了。” 本丸里和室的构造都差不多,她很快就像清理石切丸的房间一样将所有物什抹净,随后就听见那个无甚波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的事我已经听三日月阁下说了。” 池棠一愣,转过身看他。 太郎太刀直视着那双微讶的黑色眼睛,缓慢开口,“以后农耕和换洗衣物的事宜就交给我的部下来做。” “……啊。”幸福来得太突然,池棠眨了眨眼睛,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这样不会耽误部队的训练吗?” 虽然不知道历史修正主义者是什么来头,但正常来说,是军队就需要保持训练的吧? “审神者不在,一切皆是枉然。”太郎垂睫,“何况,这些工作本就该由我们来做。” “你们来做?可是……”你们不是要带兵上战场的吗? “这两者间并不冲突,战时士卒需要锻炼,对我们而言没有被指定手合的话,便要轮流处理本丸的内番事务。” ……这么随便的吗。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每日最烦人劳累的事情可以甩手不干了? 她按捺不住激动,稍显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这真是…太感谢了。” 嘴角的弧度还未收起,太郎看着她展露出的盈盈笑意,眉峰微压,再度启唇,“这有何可喜,无法理解。” “诶?” “你本就是误入此地,理应受客礼,为何要卑躬屈膝,服侍于我等?” 池棠的眼睛慢慢睁大,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轻而易举地就说出了拷问她内心多时的疑云,在短暂的失语后,低下了头。 “……不知道。”她的声音很小。 太郎皱眉,“什么?” 她又开始下意识咬起舌尖,沉默少顷才重新抬起了头,眼神十分平静,“我说,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对这些神明有着仿佛与生俱来的虔诚与景仰,甚至于甘愿委身臣服。 她也不知道。 就好像,她天生就该如此。 可是……什么人会先天就要屈于神下呢? 池棠眼神迷茫,最终停留在太郎与瞳色如出一辙的指甲上,金贵的颜色使他更加难沾人息。 “……尘世间事,也许比之天上,更易窘困。”他合目品茶,声音冷清,“犹无利害,惟心即可。” 她安静的听着,停顿半晌才犹疑地反应过来……他不会是在安慰她吧? 只要遵从自己的内心,能让自己不后悔便好。 越想越发觉得好像真的是这么一回事,那话语便有如细细的暖流涌入了心头。 池棠再次舒颜,手轻抚下颔,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应是。 得到他可有可无的回应后,视线又流连在他身上暗自窥探着,思量片刻后轻声开口问道:“恕我唐突,请问太郎大人今晚可要濯发?” 饶是沉稳如太郎太刀,一瞬间也被她的问题给问住了。 这次换作他微微怔愣地看着她,“……嗯,怎么?” 池棠嘴角的笑意愈盛,心底柔软,明眸如水波蜓停荡漾。 没有了克己守礼的笑容,带着专注的眼神看人时,姝丽非常。 她别了别耳畔的发丝,“太郎大人,不如让我来帮您吧。” 第20章 醉酒 “那么,我过一会再来找您。”池棠向太郎告辞,提着水桶走向了不远处次郎太刀的房间。坐在门口等待回应的她,看了眼廊外越下越大的雨,心里喜忧参半。 虽说三月雨贵似油,但是这么一直下到谷雨时节也真是讨人厌啊。 最近的衣服想要让人穿着干爽舒适是不太可能了。看看等会三日月大人醒了能不能劝劝他平时不冷的话就不要穿那层灰色的毛衣了,会闷出痱子的…… 还有一会整理完次郎大人和萤丸大人的房间后,得去帮太郎大人洗头发。 嗯……这种天气,很难干的样子啊。 她又忧愁地看了一眼湿漉漉的庭院,虽然尽力缩到了木廊最里侧,却还是没办法避免被斜吹进来的雨丝淋湿,她赶紧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纸门上。 怎么完全没有反应呢?池棠试探性地再次敲敲门,“次郎大人?” 依旧是没有回音,她疑惑地直起身想要透过隔扇观察里面,显然失败后只好提高声音说了句,“我进来了哦。” 小心翼翼地拉开门看过去,只见次郎太刀长发披散,背对着门侧卧在榻榻米上,看起来像是失去了意识。 池棠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提起裙摆匆匆跑到次郎的身边,然而话还没喊出口,双手刚碰上他的臂膀,那人就自己翻了个面,大字型地躺在地上挠了挠襟门大开的胸膛。 那双画着桃花色眼影的眸子闭着,还打着超大声的呼噜。 “……好重的酒味!”池棠也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她捂住鼻子戳了戳次郎的手臂,见他毫无反应后忍不住叹了口气,回到门边拿着清洗用具速战速决。 直到忙活完,她看着睡意正酣的次郎太刀,不知道是该称赞他醉成这样还会自己换衣服,还是责备他就这么直挺挺躺在了地板上连被褥都没准备一条。 虽说立夏不远了,但这个时候还是要注意的啊。 池棠先是把被他压在身下的浅黄折扇抽出来放在一边,而后目测了一下次郎的体型,默默放弃了将他拖上床铺的想法,站在旁边踌躇了一会,便微微红着脸凑过去将那大大咧咧敞开的黑地紫边和服领口拉上。 应是喝得极为尽兴,隔着两层衣物她都能感觉到指尖下身体的热量,还有那随着呼吸线条起伏的肌肉……即使次郎太刀打扮得十足女性化,却毋庸置疑是个实打实的男人。 池棠自觉不能和一个醉酒的异性长时间待在一个房间里,甩开越跑越偏的想法,为他盖好被子后,弯下腰就去拿立在一旁的米色酒坛。 却没想到坛口处系着的金色绳子仍被次郎紧紧攥在手中,她扯了扯没成功,便加大了力度,绳子依旧纹丝不动。 池棠没有办法,只能再次坐下来伸手去到次郎的手旁,一手握着他的手腕,一手试图撬开那指尖,怀里半拥着凉凉的酒坛子。 然而还是没有什么用。 啊真是……池棠脾气有点上来了,使劲掰了掰那几根油盐不进的手指,忍不住伸手打了一下,继续拉扯。 “你是有多久没喝过……唔啊——”随着一声惊呼,池棠抱着酒坛没有稳住身体的平衡,整个人向后倒去。这还不算,悲剧的是酒坛子里剩余的液体随着惯性,尽数泼在了她的脸和身体上,风一吹过来就是透心的凉。 她懵懵地将酒坛放到一边,低头看看毫无知觉咂了咂嘴的次郎太刀,又看了看自己胸前至大腿一片深色的湿痕,脸色十分难看。 她已经没有干的衣服可以换了啊啊! 这边脑子里还一片混乱的池棠很快就没有时间再思考这个问题,重新涌出的酒香似乎是刺激到了昏睡中的次郎,明明已经醉的一塌糊涂却还是强行睁开了半边眼睛,金色的眸光茫然了一秒钟,然后迅速锁定了跌坐在他跟前的池棠。 等、等等,这是什么眼神!池棠惊呆了,心里的警报瞬间拉响,她还来不及有所反应,次郎已经扑了过来。 “次、次郎大……诶诶诶啊——!” 这已经是池棠在短短半个时辰不到的第二次失声了,千钧一发之际,池棠只来得及捂住自己的头,“咚”的一声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她好一会才敢放开手,惶惶地看向始作俑者。而次郎却像是只是换了个方向睡觉一样,又趴在榻榻米上不动弹了,看来这酒的后劲还是很大,他看似气势汹汹其实只是向前扑了半米,刚好一把抓住了池棠的小腿。 柔顺的黑发缠上了池棠,粘在被打湿的裙间,嘴里还含糊地说着什么,“え…—好过分呐~明明,嗝—好不容易才回到尘世间,就让人家再多喝一点嘛~都这么多年了……” | | | 好在次郎太刀念叨完那些话后就再次睡了过去,池棠只想快点挣脱陌生的束缚,顾不得其他,隔着白足袋一脚踩在了次郎肩上,费了好大的劲才抢回自己的脚丫。 她不敢再待下去了,迅速收好东西跑出了房间,并在内心反复抽打自己。她一定要以此为戒,绝对不能再和喝得不省人事、力气还大的人单独待在一起了! 去萤丸房间的路有点远,等到池棠终于冷静不少,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时候次郎说的话。 从三日月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话中,她好像大概能够明白他的意思。难道如果没有她机缘巧合的到来,他们将会永远徘徊在黑暗中吗……? 这太残忍,也太可怕了。 就在不久前她才一个人孤单地度过了极其漫长的一年,没有任何可以倾诉的对象,仿佛被世间丢弃遗忘,但是现在想来,她还有可以日日相伴的晨曦与骏马,还有自在轻拂的微风、旋于指间的花舞,月照下的游鱼和变换的四季。 他们却什么都没有。 无论是睁开眼睛或是闭上都没有任何区别,在如何呐喊都听不到声音的地方,一个人陷入永久而无尽的暗流。 第21章 雨天 池棠走在廊道间不停脑补着,加之感同身受,便越想越心软,感觉都快要飙泪了。 就算他们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也是孤独的神明…! 她内心剧烈波动着,告诉自己不能站在别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是无法使关系走心的! 这样思量着,池棠倏地放下了手里的木桶,转身跑回次郎太刀的房间里,虽然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但还是坚持把之前因为他的动作而落到了一边的被子给他掖好,才再次离开房间。 次郎太刀是无法得知自己的无心之言把池棠给虐到了,并且将使所有人得到来自她的更多宽容。 池棠觉得自己干了一件特别正能量的事,午后的阳光也终于在雨停后冒出头来,心情更加愉快的她很快来到了萤丸的门前。 “萤丸大人,我来啦。”房间的隔扇敞开着,走近的池棠一眼就看到了无所事事抱着本体在发呆的萤丸。 他好像一直在等她一样,在看到池棠后立刻坐直了身体看着她,什么话也没说。 池棠瞬间被那双翠色的大眼睛俘虏,心疼地想要伸手摸摸他的头,不料被他歪头躲开了。 她一怔,萤丸的反应却比她更大,他抬眼又垂眼地看了好几次她,虽然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池棠几乎又要心软成一滩泥了。 她想起萤丸午饭时说过的话,重新露出一个笑容,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他的鼻子,“是呢,今天已经摸过头了,变矮就不好啦!” “……嗯。”萤丸的神情明显放松下来,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看起来十分乖巧。 “等我一下哦,很快就能打扫好。”池棠紧了紧有些松掉的袖绳开始清理房间,不一会萤丸疑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棠的衣服怎么湿了?” ……糟糕,完全忘记了!!背对着萤丸的池棠瞬间黑了脸,定在原地好几秒才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应道:“没什么,刚刚外面不是下雨了嘛。” 然后以为小孩子好忽悠的池棠瞬间就在下一刻被打了脸,萤丸的眼睛稍稍睁大,拖着长尾音感叹一般说道:“ん—原来萤火虫也会说谎啊。” “诶?我不是,我没…”有……这话她说不出口了。池棠的脸微微涨红,尴尬地恨不得就地寻找时光机。 她只能强行转移话题来给自己一点台阶下,“那什么,萤、萤火虫是在说我吗?” “当然啦。”萤丸很给面子的接过了话。 池棠暗暗松了口气,再次拾起手头上的活儿,“唔……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是阿棠修好我的啊。”萤丸理所当然的说着,“那个时候闪闪发光的萤火虫……真的很漂亮呢。” 她越听越茫然,忍不住深究道,“‘那个时候’?” “嗯。”萤丸点头,带着少许庆幸和轻松的口吻,“一直在那样的黑暗中,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呢。” “……” 池棠内心叹了口气,忍不住转过身去轻轻抱住了那个银发的小男孩,在他的惊呼声中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背,“你不会再回到那里去的。” 萤丸没有回答,只是片刻后池棠感觉到自己的背后也抚上了一只小手,并且像她一样轻柔地摸了摸。 “房间已经很干净了,你还是快点回去换一身衣服吧。”在池棠怀里安静待了一会的萤丸,伸手将她推开少许,“生病会很难受的。” “ええ,萤丸大人真体贴。”池棠温和地笑了笑,放开他后起身稍作收拾,走到门外向他告别,“我现在暂住在三日月大人的隔壁,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哦。” 萤丸点点头,一声不吭地目送池棠离去。 将隔扇半合回原本的位置,池棠把脏水提到浴室倒掉,坐在廊边穿上木屐,拿着洗干净了的毛巾去了晾衣处。 “阿棠?” 刚把毛巾夹上去,她就听到了个略耳熟的声音。池棠无语的站了会才慢慢转过身去,看着某个士卒抱着一大团湿漉漉的被子向她迈步走来。 “又见面了,午安。” “午……诶,小心!”眼看着他手里那座小山快要倾塌,池棠吓了一跳,赶紧迎上去帮他一块抱着。 两个人都伸长了手臂环抱住同一座小山,池棠绝望地感觉到自己的衣服更湿了,便破罐子破摔,干脆直接接过了一部分的被子。 “喂,你的衣服……”男人睁大了眼睛想要阻止她,池棠摇了摇头,径直往晾衣架旁走。 “没关系,你快点过来帮忙一起晾上去,难得放晴了。” 他看起来好像还是有些不情愿,慢吞吞地站在池棠的旁边捧着被褥,“会生病的哦。” 像是在恐吓她,男人的语调听起来很怪,没了竹笠压着,一头黑色的短发乱翘。 池棠头也不回,淡定地说道:“我是不会生病的哦。” “不可能,只有老妖婆才不会生病。” “……” “接着!不许再掉!”池棠火大地把手里的东西又统统塞回给他,气冲冲地往马厩走,“叫你的同僚来帮你。” 盾兵看着那个快步走远的身影,哼了一声,“小气。” 估计池棠听到会想要揍他。 进到马厩中,阴凉的气息一下子入侵了池棠的感官,几乎要完全湿掉的前襟紧紧贴在她的身上,身体忍不住抖了抖。 “你最好别是个乌鸦嘴。”她恼怒地碎碎念,开始帮芝麻准备吃的,手底下故意放慢速度。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池棠就不信那个家伙还没晾完走人。她伸了伸腰,打开马厩门打算结束这磨磨蹭蹭的活儿,才发现外面又开始下起了倾盆大雨。 “……”哦,她没带伞。 啊啊啊都怪他!! 池棠沮丧地蹲在了马厩的门前抬头望那灰蒙蒙的天,芝麻像是安慰般走到她身旁,低下头蹭了蹭她的背。 随着时不时吹进门的风,她感觉越来越冷,赶紧站起身把门关上,走到一处干爽的地方抱膝坐下,芝麻乖乖跟在后头,也挨着她屈膝趴好。 池棠伸手去抱黑马的脖子,把脸埋在长长的鬃毛里,它身上的体温正源源不断地温暖着她,“呼……幸好还有你。” 第22章 濯发 时间慢慢流逝,她期间开门看了两次,雨量都没有减少的意思,池棠纠结着要不干脆跑回去算了。 这个念头刚浮现出来还没成型,木门处就传来一阵细小的声响,下一秒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一个逆着光的高大身影手撑纸伞,目光在马厩里环视了一圈,最终停留在呆呆仰头看着他的池棠身上。 他很快收了伞,闲庭散步般朝她走来。 “おやおや,就说怎么醒来没有看到人呢,原来躲在了这里。”三日月宗近白瓷般细腻的脸渐渐从阴影中显露出来,他穿着白色的窄袖便衣和灰白渐变的差袴,半阖的眸色显得极深。 池棠反应了好一会,才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得知三日月是专门来找她的,一紧张连敬语都再次冒了出来,“三日月大人,您怎么来了?” 三日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是垂下眼睛,观察着眼前的少女,“……酒味?” 池棠一愣,听到这话下意识就先退开了一步,“啊,抱歉,我身上很难闻吧。” “ん~是次郎的美酒呢。”三日月自顾自的说着,随着她的动作向前再迈近了一步,在比刚才还要靠近的距离里,伸出手抬起了池棠的下巴。 “那么……醉了吗?” 池棠瞪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三日月宗近,嘴唇动了动愣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眼睛呢。 他虽是凑近了她,却只有眸子向下睇着,长而浓密的睫毛下是夺目的蓝色,山巅繁星不及他眼中摄人的一轮三日月,那金色纹路随着一闪而过的流光显现,很快又安静地蛰伏于双瞳中。 池棠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看着眼前的人,三日月望着她沉吟了一会,最终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哈,看来确实是醉了呢。” “……”池棠的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等到她逐渐回神,才发现三日月已经牵着她走到了门口,正松开她把伞撑开。 “回去吧。”他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池棠,将纸伞举在两人头顶上,率先迈开步伐。 池棠如梦初醒,热血瞬间上涌,连耳尖都红透了,但她根本来不及说些什么,只能匆匆跟上三日月的脚步。 两人沉默地走在雨幕中,池棠埋着头不敢太过靠近三日月,始终控制着相隔半个身体的距离,这也导致她的左肩逃不过雨水的洗礼,很快就湿成了一片。 就这样赶紧回到府邸吧,她今天出门一定是没看黄历…… 三日月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那纤瘦的身体被又湿又皱的和服紧紧包裹,黑发失去了往日的柔顺,恹恹搭在背上,小腿好像还因为偶尔吹来的寒风颤抖着。 池棠踩着木屐跟在三日月身后,很快就发现淋在自己身上的雨滴消失了,诧异地抬头望去,却看见三日月举伞的手微微倾斜,伞面整个都偏向了她,雨水飞快地打在他白色的衣服上,晕出一滩水渍。 她一愣,赶紧出声阻止,“三日月大人,你在做什么?” 明明身体那么虚弱,居然还敢淋雨! 她顿时将那些可有可无的尴尬羞赧抛到一边,向前一步伸手去捉他举着伞的左手,“你身体的状况不需要我重复了吧。” “嗯……但是不想让你淋到雨的话,就只有这么做了呢。”三日月脸上带着一如往常的笑容,顺从地任由她将伞摆正。 “我知道了,我过去一点就是了!”她语带担忧与埋怨,不满于他指间的温度竟然比她还低,便伸出双手捂了捂。 嘴里依然没忍住数落着,因此靠得特别近也没有察觉到不妥。 “其实这种天气你真的不应该出门。”看起来一副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 “哈哈哈哈哈,抱歉呐。因为衣服我实在是搞不定啊。” “衣服?”池棠认出了他身上的是那套才穿好了三分之一的蓝色狩衣套装,便放缓了声音说道:“这没什么,等会我……” …… 晚饭后,太郎太刀着白色单衣端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沉浸在久违的环境中书写着毛笔。 直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他也只是笔尖稍顿,一丝不苟地写完最后一个字。 “请进。”他这样说着,侧头看向稍稍移开的门扉。池棠拿着用具如约到来,她进去后将门合上,不好意思地朝太郎笑了笑。 “抱歉,没有提前告知就擅自来了。”她走到太郎太刀的面前坐下,“因为这种天气不尽早洗的话可能会很难干。” “无妨。”太郎将笔搁下,池棠见状便站起了身,“请您稍等片刻。” 随即搬走了他面前的小几,又从立柜里拖出了被褥铺好。拿起干净的大毛巾叠在枕头位置处,以防水溢出打湿床单,才将洗发的矮木盆放上去,盆的中间有一处凸起,可以很好的垫着头部。 准备得差不多后,一直坐在蒲团上看着池棠的太郎就见她兴冲冲地从盆里拿出了什么,献宝一样凑到他跟前,摊开了双手。 “太郎大人,今天我从杂物房里找到很多新的皂角呢,您有喜欢的味道吗?” “……”他愣住,看着那双小手里捧着的各色皂角,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 池棠等了一会没有得到回应,也渐渐有些尴尬,她讷讷地准备转身,太郎太刀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随你喜欢。”伴随着冷淡话语的是衣服摩挲的轻微声响,他站起身走向床铺。 “诶,好。”池棠松了口气,脸上重新泛起笑意,她走到太郎的身后坐下,把水桶里的热水倒进木盆,才微直起身,伸手去解他打在发束下方的结。 在池棠偷偷感慨兼羡慕他头发的顺滑触感时,太郎太刀也在沉默地让自己适应那双时不时碰到他耳廓的手。 她将解下来的白色缎带放到一边,握住太郎的长发,手放在他的后背扶着,“可以躺下来了。” 太郎太刀没说话,在她的引导下,将头靠在了洗头枕上,立刻就能感觉到有温暖的热量升腾在侧。 他闭上了眼睛,很快就有舒适的热水浇在了他的发上,令人每一处细胞都为之愉悦。 “水温如何呢?”她轻柔的声音从头顶处传来。 “……很好。” 太郎听到她笑了一声,然后额前的发就被一只软软的手拨到了耳后,又是一勺热水。 第23章 海棠 随后安静了一会,他听到淅淅沥沥的水声,应是她捞起了那纤长的发丝开始梳洗。 寂静在和室内蔓延,池棠跪坐在木盆前拿着皂角熟练地搓泡泡,等抹在了那乌黑的湿发上后,便执起木梳理顺。 一点点清洗着,她看了一眼闭合双目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太郎太刀,试探性地开口问道:“太郎大人,这个味道可以吗?” 太郎闻言,虽是在闭目养神,但仍是认真地嗅了一下,最后没什么收获地皱了皱眉,“闻不出来。” “唔,是吗?”她反问了一句,很快又理解般地点了点头,“也是啦,毕竟海棠无香嘛。” “海棠……明国的花吗。”太郎太刀语气浅淡,池棠没想到他还会接话,反应过来后十分高兴地应道:“正是。” “在太郎大人诞生的战国时代,我们那边确实是明朝呢。” “……你是明国人?”太郎的眼睛睁开了,但池棠仍旧专注于手上深黑光亮的秀发没有注意到,稍微思考了一下,回答得有些犹豫,“唔,算是吧。” 内心莫名害怕他继续问下去,池棠连忙接着说道:“太郎大人,麻烦再侧过来一点。” 重新加了一次热水,她庆幸着太郎没有再追问什么,原本平静的心情却彻底乱了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去回避有关于以往的事。 池棠想要打住越来越混乱的思绪,心底迷惑的声音却一直回响,越是想要逃避就越是无法控制地回忆着什么。 太阳穴似乎开始缓慢地绞痛起来,池棠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下一秒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就径直握住了她的手腕。 几乎快要被带走的理智转瞬间回笼,池棠的脑子里空白了一秒,才迟钝地看向不知何时已坐起了身的太郎太刀。 他皱着眉,上挑的金色瞳眸看着她,长发极湿,发尾甚至还被她攒在手中,水珠不断地滚落在他的肩膀和后背,衣襟松散的单衣和他身下的床铺几近湿透。 他探究的目光巡视在池棠的脸上,几经斟酌才开口,“你……” 池棠被他的声音惊醒,一副没能反应过来的表情,看了一眼他抓着自己的手,又看了一眼那湿漉漉的被褥。 “诶诶诶诶——!?”她止不住惊讶地睁大眼睛,“太郎大人,您在干什么?全都湿了!” “……”太郎的神情终于泄露出一丝愕然,他看着池棠的反应,怔忪地放开了握住她的手。 池棠纳闷又着急,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太郎大人?” “你刚刚……”他的声音很迟疑。 “怎么了?” “……不,没什么。” 池棠虽然很疑惑,却也没有纠结太久,招呼太郎太刀重新躺下,“太郎大人,让我们快点洗完,好好收拾一下吧。” 一切看似回归正轨,但太郎太刀仍在想着刚刚她那不自主开始颤抖的手还有逐渐惊慌的表情,在他握住她的一瞬间像被一刀切断了感知一般,身体停止了抖动,脸上的表情也都产生了变化。 他是阻止了什么事情的发生吗……这是好是坏,还不得而知。 …… 立夏至,骄阳似火,天地间转眼就炎热起来,就算本丸的设计十分巧妙,也抵挡不住夏日炎炎的劲头。 午日饭后,池棠正与药研藤四郎、一期一振和石切丸一起,把所有鸭居的拉门都换成更散热的竹卷帘。三日月宗近安然地坐在太阳刚好晒不到的位置品茶,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忙来忙去。 “果然夏饮绿茶,最是令人身心舒畅。”他悠游自在的声音换来了池棠纵容无奈的一瞥。 虽说有三个人帮她,但说实在的非常有限……所以现在的池棠早已经是汗流浃背,连搭在肩上的汗巾都换了几遍。 她站在小木凳上把竹帘的一头挂上去,然后迅速下地去到另一头,“石切丸大人,请再稍微坚持一下!” “嗯……我…正在努力……”平时温柔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忍耐,像是快要托不住那捆竹帘了。 刚和药研一起把下一卷帘子拖过来的一期一振,脸色一变,快步走过去想要搭把手,“石切丸阁——” “啊—”“唔…!” 随着石切丸被平地摔的一期撞倒,他手上的竹帘也带着池棠向下摔去。池棠发出一声惨叫,下意识闭上眼睛忍受疼痛,很快就感觉到自己被人一把揽了过去。 “阿棠,没事吧?”她睁开眼睛,只见石切丸正狼狈地环着她的腰,看着她的紫色瞳孔里掺揉着担忧与疼痛。 池棠赶紧从他怀里爬出来扶他,三日月也从位置上站起了身,和憋着笑的药研一起将快要无地自容的一期一振拉起来。 “石切丸大人,你还好吗?”池棠把摆了摆手表示无碍的石切丸扶到蒲团上,“总之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吧。” 给他倒了一杯茶后,她带着哭笑不得的心情,走向了捂着一边脸看向别处的一期一振,“一期大人,我应该说过很多次你要慢慢走路了吧。” 在三日月直爽的“哈哈哈哈哈”背景音中,药研藤四郎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但还是开口为自家大哥开脱,毕竟在座的各位都起码当了好几年的人形凶器啊。 “要习惯这么做真的很难啊,像我偶尔忍不住还是会……” 池棠的眼神却瞬间犀利起来,“嗯?这次你又想摔些什么?” “……” 她放过无从辩解的药研,拉着一期坐下,“刚刚有没有碰到什么地方?”这么问着,还是像对待石切丸一样不顾他的阻挠检查了一遍。 “……抱歉。”一期一振讷讷地说道。 “没事,接下来就让我自己来弄吧…都不准拒绝,之前就说好了的吧,都要听我的哦?……嗯嗯~这就对了,那么,现在新的任务就是陪着三日月大人喝茶去吧。” 于是这活池棠就一个人从中午干到了下午,虽然刀剑们都有想要帮忙的意思,但是在对比过后发现还不如她自己一个人来的快后,就被池棠严词拒绝了。 晚饭吃完,池棠实在受不了一身的汗液,火速洗完碗筷后就抢在所有人之前去洗澡了。 然而等进到了露天温泉中,她才猛地反应过来,她这体温再泡温泉会不会直接就融化了啊…… 硬着头皮用泉水冲刷身体,在洗干净后就果断停了下来,因为实在太热池棠忍不住把细腰带系得松了些。 “呼……”出了热烘烘的浴室,她总算感觉松了口气,眼见昏暗的廊道间无人,便偷偷拉开了自己白色单衣的前襟,手上不停地扇凉。 回到卧室,隔壁三日月的房间一片漆黑,估计还和其他人在一起。池棠躺在软绵绵的床铺上想看一看从药研手中借来的书籍,但一天的体力活实在是耗光了她的精神,不一会思绪就模糊起来,渐渐陷入了沉眠。 深夜的庭院连蝉鸣都噤声了,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慢悠悠地飞过,不少还藏在树叶中,散发着灵动的绿光。 半梦半醒间,池棠早就迷迷糊糊地把被子踢到了一边,她穿着单薄透气的褥袢,下摆开着,露出一双白璧无瑕的腿来。 “やあ,真是不注意呢。”静谧的空气中传来一个柔软的声音,“辛苦了,今晚好好的休息一下吧。” 第24章 子夜 醒来的时候髭切没有想太多,不如说他在几个月前就早有预感,所以等他恢复五感,撑着身体坐起来的时候也没什么特别吃惊的感觉。 他揉了揉脑袋,在几把破碎的刀剑中起身,离开这个白日还十分喧闹的地方。 “真是熟悉的环境啊……那么,我的房间在哪里来着?”他颇有兴致地站在木廊间左右看了看,两头都有微弱的灯光亮着,髭切沉吟了一会,“左边……唔,果然还是右边吧。” 极其随性的男人独自走在夜里,可虽然是这么说,但他还是记不起来啊。 嗯……找个人问一下比较好。髭切下定主意后似乎没有意识到时间上的不合时宜,在原地后退了几步,倒回了刚刚路过的两间房门前。 他选了其中一间,伸手去轻轻敲了敲门沿,没有反应。 “哦,原来没有人吗?”髭切恍然,便没有迟疑地拉开了那扇纸门。 直到一眼就看到房里侧躺着的人影时,才眨了眨金色的眼睛,“え—这不是阿棠嘛。” “睡着了啊。” “这么进来会不会不太好呢……”他这么说着,却已经四周观察了一圈,还很有礼貌地把鞋子脱了下来,“嘛,你的话肯定会原谅无处可去的我吧。” 他把披在肩上的白色外套脱下来,考虑片刻,最后悠闲地盘着腿坐在了池棠的身边。 髭切的手撑在下巴上,就着昏黄的灯光打量着她的睡颜,地灯的光反射在他的瞳孔上,像跳跃的火焰一般燃在他的眸里。 寝息中的少女背对着他,毫无知觉。 没有丝毫睡意的髭切就这么百无聊赖地看着她,正想找点别的事做,就听见原本安静的少女低吟了一声,然后一脚踹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 “哦呀。”他略微惊讶,视线从被撇到一旁的被子处收回,只见池棠已经转过了身面对他,双眼闭合,眉头细细皱了起来,垂下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了小片阴影,嘴唇微张地吐息着。 而那因动作而岔开的裙摆开到了腿侧,没了掩藏的两条腿交叠在一起如美玉凝脂,被髭切尽收眼底。 “……やあ,真是不注意呢。”他低柔的声音响起在卧室间,随后微微起身将被子重新盖在了她的身上,在少女不安的辗转中,抽出插在她枕头底下的团扇,给睡梦中怕热的她扇风。 “今天真是辛苦了,好好的休息一下吧。” 虽然髭切的声音很轻,但还是让没有进入深度睡眠的少女察觉了,她在梦与现实之间挣扎了一会,才勉强睁开一丝眼睛……与一双灿若星辰的明眸对视上。 “……”池棠整个人懵比了,她赶紧闭上眼睛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啊哈哈哈。”髭切被她的反应逗乐了,笑盈盈地凑近她,“怎么突然醒了?做噩梦了吗?” 意识到这不是梦境后的池棠,倏地手脚并用向后挪去,惊恐地下意识就想要尖叫出声。髭切看出了她的意图,先她一步倾身上前,压制住她挣扎的手臂和乱蹬的双腿,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两人的距离很近,髭切能清晰地看到她根根分明的睫毛和写满了惧怕的黑色眼睛。池棠依旧挣扎着,他便语气柔和地安抚道:“大半夜的不要惊扰其他人比较好哦。” 但是一时之间池棠根本听不进去,双手动不了就扭动着身体,想要用膝盖顶开他。 | | | | 她根本没办法做出有效的思考,只想先脱离眼下的困境。 糟糕啊,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呢。 | | 这个样子反而让人想真正地欺负一下她呢……哈哈哈哈,果然还是不行啊。 髭切的眼睛眯了眯,感受着她挣扎时不停磨蹭他腰腹的触感,捂住她嘴唇的手忍不住加重力道。 嗯,这个时候放开她反而是不明智的,所以还是先让她镇定下来吧。 “不要乱动哦。”他带着笑与她对视着,半真半假地说道,“虽然刀活了上千年,但怎么说现在也是个雄性。” 这话根本就是无言的威胁——髭切想出来的馊主意。 害怕到不敢反抗,就不会乱叫了吧。他的想法极其简单粗暴。 但效果也是显著的,他很快就感觉到原本夹在他腰侧乱动的大腿僵了一下,继而颤抖起来,看起来像是不知道是继续挨着他好,还是松开他使两条腿张得更开好。 髭切很善解人意地后退了一点,给她重新合上双腿并理好裙摆的空间。 “总之,先听我解释一下。”他离池棠远了点,却还是没放开捂住她嘴巴的手,直视着那双仍透露着畏缩,但也渐渐冷静下来的瞳眸,“我想你大概还记得我,毕竟当时我碎的到处都是,费了你不少功夫才找齐呢。” 随着逐渐稳定下来的局面,池棠也没有了一开始的惊慌,她想她大概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眼前的男人有着一头看起来毛茸茸的鹅黄色短发,眼尾上挑的橙黄眼睛和一副人畜无害的面容。修身的黑色衬衫被她弄皱了不少,从白色的西裤里溜出来一角来。 “源氏の重宝、髭切さ。”他清软的声音透露出一丝无奈,能很轻易就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警惕,“怎么样,有印象吗?” 有。池棠努力平复情绪点了点头,髭切如释重负,手松开少许,“我真的只是随便找的一间……嘶。” 有印象,知道你,但-还-是-很-生-气! 池棠一把抓住髭切即将拿开的手,狠狠一口咬了下去,中途被吓得缩了回去的眼泪也都冒了出来。 “……”髭切看着她色厉内荏的瞪视,没有反抗地任由她发泄。 她口齿不清地臭骂着,毫不留情地咬了好一会,才推开他躲得远远的。 髭切觉得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初次见面,便看了看手上一圈的口水,犹豫地说道:“其实,隔着手套没什么感觉呢。” 池棠要气死了!她随手举起身边的枕头就砸了过去,髭切没躲,把砸在身上完全不痛的枕头拿开,便将手伸向了她。 他把黑色的手套摘了下来,一副要给她再咬一次的样子,“抱歉,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害怕。” 池棠瞪了他好一会,才“哼”了一声移开那双红红的兔子眼,哽着声音诘责道:“……你怎么可以在晚上随便进别人的房间。” 虽然语气还是不善,但肯跟他说话已经算有进步了呢。 髭切松了口气,伸出的手转移目标,将一旁皱皱的被子丢过去给角落的池棠,然后在她警惕的视线中,走到她的对角处靠墙坐下,长腿伸直闲适地交叠在一起,闭上眼睛不再看她。 “唔……我只是想要问一下路而已呐。”他回忆着自己的动机,语气很无辜,“以为没人就进来了。” “那在看到房里有人后就应该出去的吧…!”池棠紧紧裹住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他。 “啊,我还以为没有关系呢,只是待一个晚上的话。”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她忿忿地嘟囔着,“这话编得也太不走心了。” 她刚刚可是真的被吓坏了啊。 然而无论池棠的言语间多么不友好,髭切还是十分温柔地解释道:“因为一直以来接触过的女性只有主人一个,所以说实在的,并不知道该怎么相处呢。” 池棠慢慢想着竟然也觉得有点道理,毕竟这本丸里的付丧神本体都是刀剑,要他们懂得这些可能还需要时间的累积。 她心有不甘地问出最后一句,“那……那你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来威胁我。” “我可只是一把刀哦,阿梨在想什么呢。” “……什、什么阿梨啊?起码叫对我的名字吧喂!” 第25章 日出 “要是困的话可以继续回床上睡哦,不用顾忌我的。” 裹成一团悄悄打着瞌睡的池棠一个激灵,重新清醒过来。看着那张在黯淡光影下显得更具欺诈性的笑颜,心里已经完完全全意识到这是个白切黑的付丧神了。 她有点咬牙切齿兼之无可奈何,只能耐下性子说道:“我不困了,反而是髭切大人想要睡的话……” “好啊。” “????” 诶诶诶诶——她只是顺着问了一句为什么就当真了啊!! 池棠的脸色十分精彩,最后不得不承认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懊恼地站起了身走向髭切身旁的立柜,拖出新的干净被褥。 碍于房间的空间有限,她只能将它铺在了自己床铺的旁边。 两张相同的白色寝具并排放在一起,一直看着池棠铺床叠被的髭切莫名觉得眼前的画面很熟悉,他低下头手扶着下巴仔细想了想,几乎把他那所剩无几的记忆都搜刮了一遍。 “…哦。”他好不容易恍然大悟,又看了几眼,才确认般点了点头。 这不是和源氏的房间很像嘛。 那时候的他还身为刀剑,自然是和主人形影不离,就算是寝睡时也会被郑重地安放在身侧的刀架上以防万一。所以一般对于刀剑来说,曾经的主人都是没有什么隐私的。 髭切回想起了什么,冁然而笑。 确实是像这样两张床铺放在一起呢。和姬妾同眠的时候。 池棠跪坐在一旁的榻榻米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手里抱着还没铺上去的薄被,“髭切大人?”在傻笑些什么呢? “真的很像啊。”髭切看起来离奇的愉快,他收回了其中一只伸直的腿,手臂搭在弯曲起来的膝上,看着池棠。 ん~除了被铺相似,连那贴身的白色单衣,挺直的脊背和温顺的垂眸都如出一辙呢。 “……”池棠默默地被打量了一会后,实在按捺不住心里毛毛的感觉,倏地举起了手里的被子,一把挡住了自己的脸。 “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啊?”她羞赧气急的声音从被子后面传来。 髭切倚靠在墙壁旁,扑哧笑出声,“呀,我明明是在等你啊。” 池棠躲在遮掩里不敢探出头,她知道自己的脸肯定开始红了,十分唾弃脸皮薄的自己。 “差、差不多已经铺好了,过来吧。”她还举着被子,只能听到不远处细微的声音,然后就是极轻的脚步声。 她赶紧也从位置上站起,后退了几步,悄悄竖起耳朵听髭切的动静。床铺处很快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池棠忍不住为即将结束的一切感到放松。 然而那口气都还没有舒出来,髭切就成功让她直接噎了回去。 被子还在池棠手上,髭切也没躺下来,盘腿坐在被褥间,向她道谢,“今晚多亏你了,阿……嗯,叫什么来着。哦…对了,是阿堇吧。” “才不是啊!!”池棠瞬间忘记害臊是什么东西,将挡着自己的被子撤开,脸色因为气恼比刚才更加绯红了。 她看着仍笑容可掬的髭切气不打一处来,词穷地辩道:“是棠啦!海棠的棠!” 男人那副原来如此的样子更是把池棠憋屈得不行,忽然间就憋出了灵光一闪。 她突然笑了起来,在髭切疑惑地视线中走到他的身边坐下,坏心眼地看着他金色的大眼睛故意加重了音节,一字一句地说道:“全名的话,是池棠哦。胡-子-切-大-人。” 她本来就不擅长责怪他人,现在想出这个委婉的解气方法还有些得意。 “嚯…”髭切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她沾沾自喜的小表情,眼里忍不住带上了笑意。他很配合地纠正道,“你记错了,我不叫胡子切。” “诶是吗……名字什么的真的很难记呢。”池棠沉迷于表演,一副苦恼的样子。 男人也跟着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呢,髭切。对我来说名字之类的不管是什么都无所谓。”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轻柔,但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室的死寂。 “……”池棠呆呆地看着对面那个笑眯眯的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崩塌了。 “髭切是你吧为什么要叫我髭切啊——!!” “啊哈哈哈,开玩笑的。” 接下来池棠又和髭切你来我往地交锋了几句,都以她哑口无言,惨败告终。 可怕,这个人太可怕了!池棠的眼角沁出了一小泡眼泪,坐在原地转了个身,用行动表明“我不要跟你玩了”。 “阿棠?”髭切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池棠没理他,还在埋怨自己笨拙的口舌。 “唔……虽然本来是想要休息一会的。但是快天亮了呢。”他偏头看向掩着的纸门,天将明未明,透过隔断在榻榻米上落下模糊的微光。 “不如我们去看日出吧。”他提议道。 那个纤细的背影依然没有反应,就在髭切以为她不愿意的时候,池棠才扭扭捏捏地转了半个头过来,红红的脸还有带着泪光的眼睛,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萎蔫。 “现在去吗?” “走吧。”髭切站起了身。 池棠见状也慢慢地跟着站了起来,语气闷闷的,“那你在外面等我,我要换衣服。” “嗯。”他披上了那件白色的立领外套,回头朝池棠笑了一下,清秀的眉眼间一派柔和,“乖孩子。” 随着拉门闭合,池棠拍了拍双颊,情绪收拾得差不多后开始走向柜子拿衣服。独自一人在本丸的那一年间,虽然很不好意思,但她还是迫不得已又拿了不少那个房间里的衣服。 她选了一件在夏天看上去比较顺眼的扇纹小袖穿上,嘴里咬着诸多系绳中的一条,快速系好后又接着系了几条粗细不一的绳带,最后裹紧天蓝色的龟甲纹腰封才算是完全穿好了衣服。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木廊以防吵到隔壁的三日月,髭切正坐在石阶上的廊边等她,“髭切大人,久等了。” “快点吧,要开始了哦。”髭切学着她窃窃私语般的音量。 池棠赶紧点点头与他并排坐下,伸脚去穿石阶上的木屐。 既然现成的条件在这里,她也不想错过这久违的观赏日出。自从付丧神们出现后,她就再也没有看过那漫天的红霞了。 两人走在还未完全苏醒的夏日庭院里,朝池棠推荐的视野最开阔的观景点走去。 “怎么了?”髭切的声音响在上方。直到这样并排走路,池棠才发现他比她高了不是一星半点。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怀念。” 那翻过云海露出的曙光,在转瞬间铺满整个世界,万道霞金喷薄欲出的盛景,是她在那些踽踽独行的日子里不可或缺的救赎。 她止步于怀念,绝不会想要回到过去就是了。 有他们在的本丸,才是最美好的。 “阿棠,你看。太阳出来了。” 第26章 源氏 清晨的空气,温暖的橙光,天地间的一切都安逸得让人喟叹。 髭切躺在小斜坡的草地上看着黎明初现,原本搭在肩上的外套披在了一旁背对着他的池棠身上,随着那人安稳的呼吸微微起伏。 在经历了一整天的体力活又熬了半个通宵后,池棠终于忍不住在松软的草地间睡着了。 树冠的阴影打在他们的脸上,随风浮动。 太阳已经彻底东升,髭切伸了个懒腰,看了看蜷缩成一团的池棠,手一撑,换了个姿势趴在她身旁。 他打了个哈欠,拿起几缕少女披散在身后细腻柔软的黑发,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变着法子梳理穿梭于其中。 就在他也快要屈服于朦胧的睡意时,耳尖地听到了某个叠声呼唤着的声音。 “——兄长!兄长你在哪里?” 髭切“え—”了一声,重新坐起来,望向不远处的声源。 膝丸很快就发现了树下的人影,他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朝髭切的方向跑去,中途绊了一跤也没有丝毫减损他的热情。 “兄长,我就知道兄……” 他好不容易跌跌撞撞来到髭切面前,一句话都还没说完,就被髭切的手势无情打断了。 髭切仍旧捏着池棠的头发,看着喜不自禁的弟弟,举起了那一撮长长的发尾挨到唇边,微笑着意示他小声。 膝丸这才注意到兄长隔壁躺着的人已经入眠,他虽然看不到对方的正脸,但无论是被兄长捉在手中的黑长发丝,还是没有被兄长外套盖住的微曲双腿、小巧脚丫和女式木屐,都让他心中对这个陌生的人有了一定的把握。 “我就知道兄长一定会醒来的,所以吃完饭之后就找遍了整个本丸。”他压低了音量,看着笑眯眯的髭切忍不住也勾起了一抹笑容,落坐在他身边。 “这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个人吗?没想到兄长会和她在一起。”他的视线移到了睡卧中的池棠身上。 “唔,这可真的是一个意外。”髭切歪了歪头,他坐得离池棠很近,一时兴起便拿着她的发丝,轻轻扫在了那张白皙的脸上。 不一会便换来了池棠还带着鼻音的控诉。 “哈哈哈。” “……”膝丸无语地看着髭切幼稚的举动,“兄长,你应该还没吃早餐吧。现在去还能赶得上。” “嗯,确实饿了呢。但是可不能把阿棠一个人丢在这里啊。”他抚着下巴沉吟,膝丸很快就接道:“池棠小姐就由我来看着吧,兄长先去吃早餐。” “嗯……” 膝丸无奈,“我一定会寸步不离的,请放心吧,兄长。” “哈哈,那么就拜托你了。” 髭切从草地上站了起来,他拍拍衬衣和裤子上的细屑,走下小坡后回头看了一眼,接着便往本丸的方向迈去。 膝丸目送他直到消失在庭院的遮掩下,手臂一下子撑在了身后,修长的双腿岔开踩在草坪上。 “……呼,真是太好了。” 还能再见到兄长。 膝丸看了会一别数年的景色,将慢慢收回来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安然入睡的背影上。 她像是累极了,对外界的一切事物都选择屏蔽,连直晒在光裸脚踝处的阳光也能置若罔闻。 纤弱的身体虽然因为厚重腰带的束缚而无法完全蜷曲,但薄荷色的和衣贴服在她身上,仍然是勾勒出了那随着姿势微翘的臀部。 在膝丸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顺着少女的曲线端详了一番,在她迷糊的发出了梦呓声后才猛地反应过来,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随着时间的流逝,夏天的太阳开始发威,热烈毒辣的光几乎直射在了失去树木阴影遮挡的池棠身上,不过即使是如此,她也不愿从睡梦中回神。 膝丸犹豫了很久,才一点点向她挪过去。 这点阳光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但很明显身边人的肌肤无法抵挡烈日的暴晒,已经开始微微发红。 他磨蹭着坐上了兄长之前呆着的位置,两人相距不足半米时,才看到她不止是脚腕,还有那双露出的手,都不适地缩在了一起。 膝丸皱起眉,将那快要滑落的白色外套拿起来,重新盖在了她的身上。 手……要怎么把它们也放进去? 膝丸正在认真的思考着,池棠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有动静,咂咂嘴翻过了身。 这样一来她忽然就直接与膝丸接触到了。 “……!”膝丸身体一僵,缓慢地低头看向了抵着他侧腿上的脑袋。 一头青丝散乱的池棠又重新陷入了熟睡,她抱住了髭切的外套,感受到有一小片阴影投落,便更加靠过去,紧紧挨在了膝丸的身边。 那与他大腿仅仅相隔一层布料的额头,在夏日里依旧有着强烈的存在感。 膝丸试探性地用手推了推她的肩,没有得到反应后头疼地叹了口气,尽量小着幅度将自己的黑色外套也脱了下来,扬手丢到她的脚上。 又不死心地侧身躲了躲她的脑袋,发现她锲而不舍地黏上来后,膝丸面无表情地望向了天。 须臾,他的手臂越过了池棠的头,撑在她脑后的草地上,以身体制造出的阴影为她遮挡住更多的炎阳。 “嘁,真搞不懂为什么要在露天的地方睡觉。” …… 池棠醒来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日上竿头,她睁开眼睛时并不觉得刺眼,还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什么收回去的影子。 这一觉她睡得太舒服了,带着沉甸甸的满足感,坐起身在原地揉着眼睛。 然后就看见了身边紧挨着她坐着的人,“唔……髭切大人?” “……不,不是兄长。” “?” 与髭切柔软嗓音截然不同的声线让池棠渐渐回过神来,她迟钝地眨了眨双眼,在看清楚眼前人的样貌后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诶?” 膝丸在她快要醒来时就把手臂收了回来,看着她悠悠转醒后迷茫湿润的双眸,四处乱铺的发丝,手里还抱着兄长的外套,被他外套盖住的脚也收了回来。 她揉着眼睛,没有任何防备地坐在那里。 “……”膝丸皱着眉转过了头不看她。 池棠一脸懵地观察了一下周围,她大概猜出是自己在观赏日出的时候忍不住睡着了……但是,旁边坐着的是谁? 她有了髭切昨晚带来的深刻教训,没有再有什么过于激烈的行为,看着对方冷淡的侧脸,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 咦,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啊。 池棠默默止住了接下来要说的话,盯着旁边的膝丸观察起来。 极淡的薄绿发色,上挑的金橙瞳眸,白色衬衫黑色长裤,嗯……果然不管怎么看都很像啊。 她拿起盖在脚上的黑色短款外套,抱在怀里和另一件两相对比了一下,眉目一下子就舒展开来。 池棠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臂,换来可有可无的一瞥后,歪着头笑看他。 “源氏の重宝、膝丸。” “是你对吧,嗯?” 第27章 聚首 “……对。”膝丸略带疑惑地看向了笑意融融的少女,见她抱着自己和兄长的衣服,又眼神闪烁地移开了,“嘛,身为源氏的宝刀,被人所熟知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我不是因为这个才知道的诶……”池棠小声地解释,有点忐忑的抬眼看他,“是因为你和髭切大人十分相似,所以才猜到的。” 膝丸原本绷着的脸瞬间变了,池棠还以为他要生气,下一秒就见他像是按捺不住一样笑了出来。 “哼,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哦。池棠带着小惊讶看他。 “毕竟我和兄长是感情非常好的兄弟。” 不……池棠很想说眼睛相似和服装相似并不一定就代表着兄弟的感情很好,但她明智地没有说出口。 这位新来的付丧神大人,可能,是个兄控也说不定。 在池棠还默默揣摩着他的弟力时,膝丸已经站了起来,抱着胸看向仰头看他的池棠,声音平静,“快点起来回去吧,差不多是午饭的时间了。” “……啊。”池棠突然被提醒,才猛然反应过来现在的时间。 完全睡过头了!早餐根本没有准备不说,连午餐也不知道能不能按时做完了,不规律的饮食很容易会引起身体上的不适的。 她着急地想要从草地上起来,但是行动力被束缚的身体用力过猛,一下子在坡上没站稳就要向后摔去。 池棠连惊恐的情绪都还没有蔓延出来,就被迅速抓住了手腕,一把拉了回去。 她整个人猝不及防地扑在了膝丸的怀里,一只手被他紧紧握住,随着冲力,还顺势箍住了她的腰间。 ——柔软。 是膝丸对她的第一感觉。 虽然本丸里常年都是雄性的聚集地,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女性,但相对比与主人的高傲与冷漠,他却是真正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 身形娇小,声音清甜,举止恬静。 膝丸没有办法准确地形容心里的感觉,但隔着薄薄两片布料贴合的肢体,让他无法抑制焦躁。 即使被腰带紧紧裹着,他依然能感觉到她挤压在他胸膛上的胸部。 细白的手腕也能轻易被他的掌控,无法挣扎。 池棠回过神来后松了口气,她抬头看向膝丸,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谢谢你,膝丸大人。” 挣了挣被握住的手,没有挣脱后,脸上带上了疑惑。 “……”膝丸橙色的眼眸向下睇着她,片刻后才五指张开,倏地松开了她的手,任由池棠纳闷地退开半步,整理衣着。 他的眉峰下压,笑了起来。 就像是现在,也不会对他过于亲密的举动有所戒备……真的是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 “我们快点走吧,还要回去准备午餐呢。”池棠将手里的黑色外套递回给膝丸,想了想后又收回了手。 一脸关心,“需要我帮你穿上吗?” 膝丸像是被噎了一下,从她手中扯回衣服后,转身率先往本丸的方向走去,“不需要。” 池棠赶紧想要追上去,但是木屐在斜斜的草地间不易行走,她只能提起裙摆,一边保持着平衡侧身下坡,一边喊着越走越远的膝丸。 “膝、膝丸大人,请等等我。”她努力想要追上膝丸的脚步,好不容易下了坡后,小跑到他身边。 “呼……” “急什么。”膝丸侧头看着她微微喘气的模样,皱起眉说道,“我又不会跑掉。” …… 直到快回到了本丸,池棠才想起一个问题,“膝丸大人,除了你和髭切大人之外,还有谁醒来了吗?” “烛台切、青江、蜻蛉切和长曾祢都恢复了意识。” “哇啊,真是太好了!这次是醒来了六位付丧神呢。”她高兴地掰着指头算了算,“嗯……那么现在一共就是……” 她和膝丸坐在廊边脱鞋,话还没说完,转过身后就见卷起了竹帘的和室内坐满了人。 “十三个……”她愣愣地话语渐渐小声。 膝丸跟在她身后,看到她身体一顿,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室内的人都在看着他们这边。 池棠这才忽然有了心鼓如雷的感觉,她忍不住胆怯地后退了一步,撞在膝丸的身上。 “…别害怕,过去吧。”他放轻了声音,手安抚般摸了摸她的发。 “怎么了,阿棠?快过来。”房间里传来石切丸的声音,池棠没有时间再踌躇,忍不住抱紧了手里的外套,小心翼翼地朝那边走去。 和室的中间坐着喝着茶的三日月宗近,左手边是她熟识的一期一振、药研藤四郎、太郎太刀、次郎太刀、石切丸以及萤丸。 而右手边则是髭切和三位陌生的男人。 一时间所有人的焦点都在池棠身上,这三堂会审的感觉让她恨不得转身就跑。 “兄长,人我完好的带回来了。” 膝丸越过了跪坐下来的池棠,了解他属性的刀剑们为他在髭切的身边留下了一个空位。 “我正想着如果你们还没有回来,就过去找你们呢。”髭切语调柔软地说道,看向了坐在那一脸不安的池棠,“看来,昨天晚上是真的累着了。” “兄、兄长?” “请不要胡说,髭切大人!”池棠看到几位付丧神都微妙变了脸色,赶紧出声打断他们的脑洞。 身体转过一侧,向三位大人行礼,“初次见面,我是池棠。请多多指教。” 第一个回应她的,是一个第一眼看上去像座小山的男人。 “我是村正作的枪,名叫蜻蛉切。” 他有着金色的眼睛,坚毅的眉眼,紫红色的长发束在脑后,身穿纯黑色和衣与行灯袴,看向她的神色温厚而平和。 之后接过话的是他隔壁的人。 黑黄的头发有着动物般坚硬粗糙的质感,他露出的单边金瞳与池棠对视,露出了坦率的笑容。 “我叫长曾祢虎彻。虽然是赝品,但是还请多关照。” 他的体格健硕,穿着松垮的黑白色羽织,紧身长裤。大方露出的胸膛间是毫无赘肉,结实有型的腰身。 池棠脸有些红红地移开了视线,青江一直观察着她,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细长的金眸在那坐姿端正的身影上来回徘徊。 他故意停顿了好一会,看着她好不容易放松不少的身体,因为他的沉默而重新紧绷,到最后像是承受不住他的目光,咬着唇低下了头。 膝上的双手还抓着……嗯,那是髭切的外套吧。 总之,那绯红的双颊和轻颤的小肩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啊。 “喂……青江。”膝丸低声喊了一句。 “抱歉抱歉,因为终于看到本丸里出现了有趣的人,所以都呆住了。”他恢复单纯和善的笑容,向池棠自我介绍,“我是笑面青江,一把大胁差。嗯嗯,奇怪的名字是吧?” “不……不会。”她小声地说着,抬眼看他。 束起的绿色长发及腰,还有几缕落在白色的七分袖衬衫上,穿着笔挺的蓝军裤,手旁还放置着同色的长袖上衣。 青江满意地笑了笑,今后的日子也会很有趣吧。 三日月慢悠悠呷了口茶,“哈哈哈哈哈,看来总有一天曾经并肩作战的我们都能重聚呢。真不错呐。” “在聊什么这么开心呢。”木廊上传来脚步声,竹帘处隐隐约约有个高大的人影正在走来。 很快他就拐进了和室,一眼就看到了仿佛正在被恶势力欺压的池棠,她转过身看他,眼神有点愣愣的。 烛台切光忠反应过来,朝她友好地微笑,“你就是小棠对吧,午饭已经准备好了,不介意的话来尝尝我的手艺吧。” 第28章 午间 说话的是一个戴着眼罩的蓝发男人,他在大夏天仍然一丝不苟的穿着整套西装,搭配黑色领带,燕尾型的后衣片随着他走动的幅度垂摆。 池棠尚不能从他们这些小娇娇竟然能自己动手做饭中回神,就见那个人靠在门框旁有些无奈地说道:“所以有人来帮我个忙把饭菜端出来吗?” 池棠一听立刻来了精神,举起手眼巴巴地看着他,“我可以吗?” 她现在一心只想赶紧离开这里让自己缓一缓。 烛台切愣了一下,点头,“嗯,当然。” 得到肯定后的池棠迫不及待就朝围坐一圈的付丧神们弯腰告辞,她低着头匆匆站起来,不等众人有所反应,自己就已经快步走出了房间。 “……”烛台切站在原地与同僚们对视,“你们干了什么?” 少女的动作行云流水毫不拖沓,看来是早就想溜了。 髭切忍不住扑哧笑出来,“青江,你把人吓走了哦。” “诶—”青江曲起腿,低下头摸了摸脑袋,“我可是什么都还没有做呢。” “你们啊。”烛台切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他走在干净无尘的木廊上,观察着本丸的边边角角,都能看到被用心打理过的痕迹。 沉默着拐进府邸的甬道,忽然看到那个本应该已经去到厨房的人正背靠在墙上,低着头一脸纠结地看着手里的外套。 他惊讶上前,“小棠?” “啊。”池棠抬起头,手立刻放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抱歉,我刚刚走得太快了。”所以在这里等你。 “……不用在意的。”烛台切笑了起来,金色烛火一般的眼睛随着笑意弯弯,“走吧。” 真是个好孩子。 路上为了缓解池棠的尴尬,他主动开口说道:“还没自我介绍,我是烛台切光忠。有听说过吗?” 是那把太刀啊。 池棠几乎不用怎么仔细想就回答了出来,“嗯,是伊达政宗公曾使用过的刀。” “へ—不错嘛。”他称赞道,“看来主公的那本刀帐有认真的看呢。” “啊,那个,对不起!是我擅自……” “没关系,不用道歉。我又不是长谷部君。” 池棠一直因为私自使用了别人的东西而心有愧疚,所以下意识就赔罪了。她看着烛台切毫无责怪之意的笑容,迟疑了一会才问道:“你说的是……打刀压切长谷部大人吗?” “对,他可是个对主公之事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啊。” “…哦。”池棠心里有些惴惴,那个还未曾谋面的压切大人,应该会对她有很大意见吧。 烛台切听到她略显消沉的回答,撇过头看到了她眉眼间的忧虑。 “别太紧张了。”他轻笑着安慰池棠,而后放平视线,看着眼前的路轻声说道:“七年了,他也该清醒清醒。” “烛台切大人……” “好了,别再杞人忧天了,长谷部君都还没醒来呢。”他看着池棠的神情换上了些许担忧,面色如常地微微一笑,“快点把菜端过去吧,那群家伙估计要饿坏了。” 两个人很快就捧着两摞漆红黑的矮餐几往回走,上面摆放着盛满饭菜的碗筷,因此走得很慢。 烛台切略有窘态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池棠,“抱歉啊,我能拿的竟然还没有你多。” 池棠摇摇头,双手却揽着比她人还要高出一截的餐桌,“没事,这些都很轻的。大人身体抱恙,我自然乐意代劳。” “唉。”他苦恼地握了握抓住最底下一张餐桌的手,“……果然还是不够帅啊。” “?”池棠原本落后几步的步伐加快,与他并肩同行,“不哦,烛台切大人很帅气。” 烛台切光忠一下子愣住,“什么?” 池棠以为他没听清楚,又微红着脸重复了一遍,“我说烛台切大人很帅气……因为,那个,洋服非常的合身。” 他肌肉匀称,肢体颀长,穿着黑色的套装确实格外好看……甚至性格也非常的好。 “啊…是吗。”烛台切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谢谢。” 虽然他确实是一个特别注重仪表形象的人,整天将“帅气”挂在嘴边,但是说实话,好像还没被人用“帅气”称赞过。 还是这么诚恳的语气。 “嘛,快点进去吧。” 和室内,三日月正在和同是平安代的老爷爷们——髭切、膝丸还有石切丸聊天,药研和萤丸凑在一期的身边不知道在干什么,三脸严肃。 太郎稳坐如山,次郎烂醉如泥,青江趴在他身边一脸无聊地骚扰着,而长曾祢和蜻蛉切杵在角落里聊天,房间里一派其乐融融。 “……真好啊。” 烛台切听到身边的人轻轻喟叹了一声,然后她将垒在一起的餐桌放下,一份份的摆放到了那些的刀剑面前。 他跟随其后,速度比池棠快了些,便帮她分发了几张。 最后一份是给斜躺着笑眯眯的青江的,他在池棠走来前坐起了身,看得她赶紧想放下了小几就跑。 不料刚想要离开的手被一下子按回了餐桌,她猛地被吓得抖了一下,就听见对方传来了低低的笑声,“哈哈哈……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青……”池棠睁大了眼睛,话语未竟,就见青江向她靠近过来,那绿色的柔顺发丝落在了她露出了一截小臂上。 她耳旁一热,就有轻轻的气流吹在了敏感的耳廓间。 青江俯下身凑近池棠的耳畔,故意压低了声音,“おや,就是这双手将我从头到尾摸了一遍啊。” 一边说着,一边曲起了按压着她手背的指尖,用指甲轻轻划了几圈。 池棠感受着那陌生的瘙痒,已经完全傻在了原地。 “ん—”三日月出声,微微侧头看向那边,“青江君,这可不好呐。” 膝丸更是语气恼火,“青江!” 髭切上挑的金眸看过去,随后拍了拍膝丸的肩膀安抚他,“冷静一点,现在这个身体状况可是斩不了东西的哦,肘丸。” “是膝丸—!不是,兄长你不要随便说出这么可怕的话啊!” “你还好吧?”药研站了起来,皱着眉走过去把彻底懵圈的池棠拉起,带到一期和萤丸的身边与青江隔开来。 “阿棠?”萤丸担忧地看着她。 “唔…嗯。” 烛台切作总结陈词,“是你太过分了,青江。小棠可是要好好爱护的女孩子。” 青江看自己一下子成为了众矢之的,赶紧正坐投降,“啊,我错了。” 第29章 笑面 吃饭的时候,池棠是一贯的食不言,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明显在走着神。 咬着筷子放空的目光已经很久没有移动了,别人可能还以为是青江的缘故,但她自己知道,她只是单纯因为他说的那句话而已。 ——“おや,就是这双手将我从头到尾摸了一遍啊。” 回想起那时男人带着调侃意味的声音,池棠依旧是忍不住脸红。 可比起这个,她更在意的是里面隐含的意思。 他们今日才初次见面,按理根本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不对,就算不是初次见面她也不会这么做的啦! 总之,唯一的可能性只有在她拼拼乐的时候了……啊啊啊啊明明之前三日月大人也有提起过这一回事的,但是她后来怎么就忘了呢!而且其他的人也没有表现出来过…… 不对,萤丸大人好像就意义不明地说过摸头什么的_(:3ゝ∠)_ 池棠简直没有办法去控制自己不去想象这件事情,想当初她实在无聊可是对这些刀剑做过各种各样花式百变的擦拭抚摸…… 她都干了些什么啊啊!! 整个人都不好了的池棠一直沉浸在无限循环的难以置信当中,搞得青江都开始反思自己的玩笑是否开得太过了。 很快众人用完午膳,早就吃完安静坐着等待的池棠站了起来开始收拾东西,心里还有点缓不过劲来便没有怎么说话。 制止了烛台切欲言又止的同行后,她自己将碗筷洗好叠整齐,去马厩忙活了。 可能是季节的变化引起不适,芝麻食欲不振有点恹恹的,她就多留了一会,给它梳理毛发和爱的抱抱。 而在她不在府邸里的这段时间,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总之等到晚饭用完,她数了一下,一共听到和看到了青江大人的十五次叹息。 虽然很莫名其妙,但池棠对他还是有点畏怯,鼓了几次勇气都没有最终问出口。 在晚间降临之前,她先后去了源氏兄弟、烛台切、长曾祢和蜻蛉切大人的房间清扫,直到最后的笑面青江。 池棠又忐忑又难免对他晚餐时表现出来的异样记挂,领着桶和毛巾去找他的房间,在再三确认这里的位置与药研描述的一致后,疑惑地拉开了和室的门。 黑漆漆的房间里果然没人,她忍不住松了口气,心里更奇怪了。她一路走过来也差不多路过了半个府邸,能去哪呢。 池棠摸着黑把灯打开,在榻榻米上看到折叠整齐的一件白色和衣,她好奇地弯腰拿起来,衣服一下子展开,意料之外的长摆拖到了地板,她赶紧揽起来拍了拍灰尘。 重新叠好后放回了衣柜里,绑起自己的袖子开始打扫房间。 因为房间主人不在,除去必要的沟通,清理的速度甚至比在蜻蛉切大人的房间里还要快上不少。 池棠迷之不安地退出了青江的房间,将污水倒入花圃,双手提着空桶拐出封闭的甬道。 不远处的庭院里传来了枝叶被风吹动互相飒飒的声音,她顿了顿,停下脚步看过去。 虽然有廊灯的照射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但庭院里的石灯笼常年没有点亮,也使得池棠一时间难以看清那边的动静。 她歪着头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就在她以为自己多心时,庭院里的某处葱茏绿叶被一只手拨开了。 “唉,现在的我连隐蔽都做不好了吗。” 那个藏在阴暗处的人正看着她,金色的眼眸在昏黄灯光的反射下显得尤为惑人。 “青、青江大人?”池棠惊讶地看着他,“您在那里做什么?” “嗯?在散步哦。” “散步?”她狐疑地重复了一遍,看了看四周静谧幽黑的庭院,踌躇了一会说道:“那……要不我帮您把灯点上吧。” 青江闻言愣了愣,“え…如果不麻烦的话。” 他坐在了身旁的景观石上,看着池棠微鞠一躬后离开的背影。 へ—她不是挺怕他的嘛,怎么还有心情做这种多余的事。 他想不出原因,过了一会看着她匆匆折返回来的身影,勾了勾嘴角。 果然是很有趣啊。 池棠偷瞄了一眼看到她后站起身往庭院间走去的青江,拿着火折子在木廊上坐下,伸脚下去踩在石子路间。 她套上轻便的草履,小跑着追了上去。 青江穿上了之前脱下的蓝色军装,一只手搭在石灯笼的檐边,笑吟吟地看着池棠,“拜托你了。” “嗯……没关系。”池棠握着火折子,有些局促地撇开了视线。 她半蹲下|身,侧头去看中坐处的火袋,上面积了不少残叶,她只好先伸手进去拨开它们。 青江看着她认真的样子,随意卷了卷自己的发梢,“阿棠……我可以这么叫你吧。” “可以的,青江大人。”她没有抬头。 他意料之中地笑了笑,微微倾身靠近她,“不知道阿棠有没有听说过我的故事呢。” “故事……是退治妖怪的传说吗?” “对哦。”青江看到她慢下来的动作,饶有兴致地继续说道:“说起来,那个时候斩杀的孩子,就是由石灯笼化形的呢。” 池棠的手一抖,“…诶,是吗?我还以为是一个女人……” “啊啊,你记得真清楚。”青江靠在石灯笼旁,状似回忆地双手抱胸,“确实还有个女人。ん~说实话,我现在都还记得她的笑容呢,哈哈哈哈。” “……啊哈哈。”池棠干笑几声,清干净杂叶后吹了吹手里的火折子,趁机转移话题,“奇怪,怎么点不着?” “来,给我。”青江直起身,不等池棠反应,从她手中抽走灰褐色的火折,手臂向下快速一甩。 “呋—”微弱的火光在黑夜中一闪,然后就迅速地照亮了这一小片地方。 “谢谢。”池棠拿回燃烧中的折子,因为腰弯得有点累,便干脆蹲了下来,眼睛的高度刚好能透过石灯笼的圆口看到对面漆黑的风景。 很快那景象就被微笑的青江挡住了。 青江也跟着在她的对面蹲了下来,一只手搭在岔开的膝盖上,与她对视。 “……”池棠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赶紧垂下眼睛加快手上的动作。 “我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 来了!说实话她并不是很想听啊! 她声如细蚊地尝试拒绝,“那,那个……”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哦。” 池棠立刻壮起胆子,“青江大人,我……” “故事是发生在一片荒芜的原野里。” 他是故意的!qaq 青江看着对面那人一下子垮掉的表情,强忍着笑意,继续说道:“一天,有一个商人途径此处,前往村庄。” “路上他遇到了一个岔路口,一个老年妇女正坐在那里缝补着衣服。” 池棠虽然内心是十分拒绝的,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沉浸在青江娓娓道来的话语里。 “初来乍到的他,上前询问老妇:‘请问前往村庄,要走那条路呢?’,老妇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在这里。’” “然后就用双手比了一个圈。” 青江透过那个小洞口,用手比了比那个姿势给暗中观察的池棠看。 “商人摸不着头脑,只好自己随便找了一条路向前走去。直到走啊走,他发现了这是一条死路。” “于是他只能原路折返,回到了岔路口,那个老妇人还在那里,他便又问:‘村庄在哪里呢?’” “老妇仍旧说:‘在这里’,接着再次用手比了一个圈。” 池棠点完火都忘记要站起来了,看着青江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了她面前,戴着黑手套的双手比了一个较刚才更大一点的圈。 “商人还是不明白啊,但他不在意。因为那边不通的话,就肯定是另一边了吧。他这么想着,踏上了另外一条岔路。” “可让人没想到的是,那条路竟然也是一条死路。” 池棠入神地听着,和青江蹲在一起,紧紧盯着他在火光的映照下像鎏金般闪烁的左眸。 “商人没有办法,只能再回到那个岔路口。老人还在那里织着衣物,他硬着头皮再次去询问她,‘请告诉我村庄到底应该怎么去吧。’” “老妇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咧嘴笑了起来。” “——在这里!” 青江比着圈的双手突然猛地伸向了池棠的脖子,毫无防备地看着他的池棠直接被吓得尖叫出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我还以为这个故事只能吓到粟田口们呢。”青江看着惊魂未定跌坐在石子路上的池棠,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阿棠的反应真是太可爱了,而且还没有哥哥……嗯?” 发现对方脸上的表情开始有点不对劲,青江止住了话语,脸上还残留着未完全褪去的笑意,眼睁睁地就看着面色惨白的池棠眼圈开始渐渐泛红。 “诶,诶?等等,你是要哭了吗?…啊,别哭。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啊啊别哭啊。” 第30章 危险 青江有些懵比了,虽说之前小短刀们也会被他吓到,但不至于哭出来啊。 他有些手足无措的蹲在池棠的身边,池棠自觉丢脸又真的被吓了一跳,把头埋进了膝盖里不去理他。 青江看着眼前只留了个发旋对着他的人,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她,换来对方恼羞的扭动。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干脆坐在了她身边,开始努力回想一期一振是怎么哄他那群弟弟的。 “我错了。”青江摸了摸下巴,首先果断地承认错误。 池棠毫无反应,他继续耐心地承诺,“我以后不会再吓你了,好不好,嗯?” 这次她倒是有反应了,身体转了过去,脊背对着他。 “……”他唯有继续想着曾经从一期那里断断续续听来的话,跟着凑了上去,“再哭的话就不乖咯。” “会变矮的呢,呃嗯…”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微妙,但看着那一小团动都不动的样子,揉了揉额角,语气也越来越轻缓。 他低下头看她,“阿棠,别生气了。” “仔细想想这个故事也不可怕不是吗?只是我的动作吓到你了…所以没什么好怕的,在你身边的,可不是鬼魂啊。”青江犹豫了一下,将手轻抚上她的头顶,池棠颤了颤,没有躲开他。 青江见她不是很抗拒,松了口气后开始顺毛,一边组织着语言,“其实那些神啊鬼啊的,都是不……嗯…虽然是真的存在啦,但是——” 池棠倏地抬起了头,青江愣了一下,硬是在她的瞪视下憋住了笑,连忙改口,“あ—不存在的不存在的。” 她听出了笑音哦?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在安慰她啊!?池棠怨念地看着青江,纠结的情绪褪去后,听到这话都想要打他了。 “…我要回去了。”她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啊啊,那我也一起吧。” “不散步了吗?”那来帮他点灯的自己不就跟个傻子似的? 先她一步站了起来的青江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着歪了歪头,“不是多余的事哦,我可是很感谢你的。” “所以,这是谢礼。” 他说完,重新又蹲下|身,一手揽住池棠的肩膀,一手穿过膝弯,将她抱了起来。 “唔啊啊—”毫无准备的池棠被惊得赶紧伸手圈住了青江的脖颈,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后,脸颊迅速通红起来。 “你干嘛!放我下来!”她下意识地挣扎。 青江紧了紧抱住她的手,“别乱动啊,光是要抱起你就已经很吃力了哦。” 池棠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脸更红了,语气也变得气急败坏,“我、我很重吗?我又没有要你抱!” “不是这个啦。”青江不顾她的羞赧,躲了躲被她发丝扫过稍有瘙痒的下颔,“我说你啊,其他的刀是什么样子你不清楚吗,还是你觉得我会是个例外?” 啊…对哦。 被提醒了的池棠僵了一下,暂时停住了不安分的扭动,心里又有点不甘心,握着拳头抬眼看他,“…这也是你自己擅作主张吧,我又没有……” “对啊~是我自作自受。”青江打断了她,十分没脾气地点了点头,语气带着几分惬意,“没办法啊,谁叫我就是想这么做呢。” “你……”池棠被他的话噎住,颊上带着红晕,努力做着最后的挣扎,“可是我不……” “ああ,头开始痛了,大概是因为快要没力气了吧。”青江开始往府邸的方向走,嘴里还说着貌似很委屈的话,“唉,难得的想取悦谁呢,真是不给面子啊。” 强迫被“取悦”的池棠:“……” “…算了,随你便。”她色厉内荏地丢下了这句话来掩饰自己的无计可施,脸上的表情大概是掺着害羞与恼怒,眼睛瞥向一边不看他。 青江觉得除去手脚愈演愈烈的酸痛,这个在各个时代都出现过的公主抱还真是令人享受啊。 紧贴着他胸膛的柔弱身体,散发着从未感受过的幽香,温软的触觉让人食髓知味。 那句熟语怎么说来着……温香软玉还是软玉温香…? ん—真是危险啊。 孤身在这么多男人身边,真不知道她是感情迟钝还是根本就毫不在意。 哈哈…无论哪个都很糟糕,不管是对于她来说,还是本丸里的刀剑来说。他们这些刃可惯不得。 一个并非主上的女人啊…… 笑面青江垂下眼帘看着怀中满脸不自在的人,绿色的长发被夜风吹拂,殷红的右眼露出来了一瞬,很快就又被重新遮掩住。 最好别把他们都当成是无欲无求的神明。 “呼…到了,快放我下来吧。” 青江的手臂被戳了戳,他回过神来,想了想便打消了原本想将她抱回寝室的想法,顺从地将她放在了廊道上,也跟着坐在了她身边。 “啊,累死了。”手这么酸……这才多远的路啊。 “明明这么……非要…真是的…”耳边传来池棠小声的埋怨,虽然她脸上掩饰着,但青江还是很容易就从她徘徊在他身上的视线中察觉出顾虑来。 这就心软了啊…和前任主人相比真是大相径庭。 “むむ,找到了。” 没等青江说些什么,另一个声音从木廊的尽头传了过来。 髭切的身影从昏暗的阴影中走出,橘黄色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鹅黄的短发更显柔软,瓷白的脸上带着浅浅笑意。 他向青江点头示意,然后看向了匆忙捋了捋发丝的池棠。 池棠看出髭切是来找她的,撑着地板站起了身,“髭切大人,怎么了吗?” 青江沉吟了一会,干脆也跟着站起,顺便向二人告辞,“我先走了。” 今晚已经够尽兴了。 池棠愣了一下,“え…晚安。” 他没有回答,看了髭切一眼,揉着手肘慢吞吞地离开了二人的视线。 ……其实过于天真也不是什么坏事,没有谁会想要自毁形象的吧…大概。 青江走后,髭切就站在原地歪着头看她,池棠很自觉地走了过去,“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床铺,想要再次麻烦你。”髭切低柔的声音响起,池棠奇怪地跟上他的脚步,“不是已经铺好了吗?” “是啊,可是漆丸不小心把茶几绊倒了,被铺都湿掉了呢。”重逢后弟弟的平地摔能力见长呀。 “立柜里也没有备用的。唔,他现在大概也在找你吧。” “呃,那个……是膝丸。”池棠比较在意的是这个。 “啊哈哈,不要在意啊。” 在髭切软乎乎的笑声中,她突然就对对方记不住自己名字这件事释然了……心疼膝丸大人。 “诶诶诶去哪呢。”池棠及时拉住在路口打算瞎拐的髭切,指了指另外一边,“备用的被褥都放在杂物间隔壁哦。” “对,我应该跟着你的。”髭切笑了,反手将牵住他腕部的小手握在了掌中。 “…”她悄悄挣了挣。 “ん—”髭切偏头看她,“阿栀的手真暖啊。” 心里默念着“不要在意这种小事”的池棠,抬眼看了看他,髭切沐浴后换下了那一身黑色的西式衬衫,穿着灰色的高领长袖,腰身紧窄,体态颀长。 ……好、好好看! 池棠赶紧移开视线,忽然想起他的西服外套还在她房间,便开口说道:“啊…那个,外套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吧。” “唔,你弄脏了吗?”他的声音听起来不甚在意。 “这倒没有啦……” “那是想多拥有一段时间吗?” “は…?什么?”池棠惊愕地看向髭切。 “哈哈哈哈,开玩笑的。完全没有办法想象阿季会抱着我的衣服入睡呢。” 池棠脚下一个踉跄,这话完全无法反驳啊!她当然不会啊喂! “哦,小心一点。”髭切还很贴心地扶了扶她。 她脸色纠结地站好,“…快到了,就在前面。” “感觉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呢。”他拉着池棠走在甬道间,两侧都是隔扇紧闭的空房间。 “……你大概只是忘了。”池棠无奈地跟上。 “是吗?”髭切金色的眼睛停留在了壁灯忽闪的烛光间,“毕竟这种房间见过太多了。” 池棠察觉到他的视线,见他望着的是火光,又回想起了青江故意说来吓唬她的故事。 她心有戚戚然,下意识握紧了髭切的手,“快走吧。” 髭切慢了她半步,看着她走在自己身前,不过是仅仅至他胸前的身高,黑发轻束,走动间时隐时现的雪白后颈,看起来脆弱而易折。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哦。”他意义不明的问道:“你不害怕吗?” 池棠穿着白足袋向前小步迈去的步伐不停,没有回过头,“嗯?害怕什么?” 难道他在说鬼…? 呃……他会读心吗,这确实有点害怕来着。 想到这里,池棠颇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有点怕,但是髭切大人在身边,就还好。” “……”身后的髭切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哈哈。嘛—这么莫名其妙地信任我真的好吗?” “…你在说什么呢?”池棠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后有些纵容似的笑了起来,双眼弯成了月牙般的弧度,微仰着头与他对视。 “我当然相信你们啊。” “诶啊——”然而没看路的后果,就是扑街。 池棠原本指望着髭切能让她借力不至于摔倒,但没想到的是她的腰间好像反而还感受到了一股推力,虽然不重,但足以让她跌倒了。 她身后的隔扇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拉开了,还以为自己会直接摔在榻榻米上的池棠,被回过神般的髭切拉了一把,但紧接着他那跟着摔倒的身影让她吓得缩成了一团。 疼痛没有如猜测到来,池棠睁开眼睛,看着黑暗的天花板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 门外的廊灯探入了静谧的和室,房内被光与暗切割,两人的下半身暴露在光照下,呈现出被单方面压制的景象。 池棠只能感受到近在咫尺地呼吸与热量,她愣愣地伸手推了一下趴伏在她身上的男人,很快就被抓住了手腕,以难以挣脱的巧劲束缚。 她后知后觉地想要躲开,但是对方喷洒在她脖间的气息是如此的清晰,还有呵在皮肤上炙热的气流,都让她无法控制地手脚颤抖。 “髭、髭切…—啊。”池棠吃痛地低吟了一声,脖颈被他尖锐的虎牙咬了一下。 还不等她反抗,压在她身上的人出乎意料的很快就撤开了。 池棠还没能从突变中反应过来,慢慢撑起了身体,就见坐在黑暗中的髭切看着她,似乎是舔了舔牙齿,随后绽出了一抹毫无阴霾的微笑。 “有新孩子要来了呢。”他的语调柔软,看向了房间深处陈列整齐的十几把刀剑。 第31章 短刀 “唔啊……” “好黑啊这里…啊,谁压到我的头发了!” “抱、抱歉…” “别踩我啊痛痛痛—” 池棠的注意力瞬间就被内间越来越嘈杂的声音吸引了,她有点蒙圈地坐起身看过去,那里放置着什么刀剑对她来说再清楚不过了。 但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到里面有好几个黑影,紧接着一团什么东西就毫无预兆地向她涌了过来。 “诶诶诶—!”“唔…” 她完全没料到还有这种操作,和身边的髭切一起被重新压回了榻榻米上,距离不远的两人再次撞到一块。 池棠的头磕到了他的下巴,本来是痛得不行的,但她已经无心理会。 此时起码有五六个孩子以各种姿势压在了他们身上,池棠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张凑得极近的脸,两双眼睛对视着,相顾无言。 “ん?”那个男孩像是慢慢反应过来了,原本就大的黑色眼睛睁得更圆了,“你是谁?” 池棠一下子被他的问题带跑,连先要让他起身的打算都忘了,“我、我吗?呃…初次见……” “鲶尾君。”髭切出声打断她了的话,看了一眼被压在榻榻米上的池棠。 他坐起身,将扑在身上的三把小短刀扶了起来,然后再侧身去帮池棠搬走还趴在她身上的两只孩子。 “有什么问题,起来再问比较好哦。”他笑眯眯地说道。 压在四肢上的重量骤然减轻,池棠向后缩了缩,有些拘谨地挪到了髭切身边坐下。 “诶,是髭切阁下啊。”那个被称作鲶尾的黑色长发男孩乖乖坐好了。 “哇哦!终于回来了啊!!”另一个元气十足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爱染你的声音太大了啦!”又有谁在抱怨着。 “你们先冷静一点……哦,这不是髭切阁下吗。” “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们呢?”一个矮小的身影自阴影中走出,穿着整齐的黑橙色长袖短裤制服套装,军帽下是齐耳的深栗色妹妹头。 “嗯,当然。”髭切没有迟疑地点了点头,池棠忍不住报以十分的怀疑。 房间的灯一下子亮了起来,她伸手挡了挡,眯着眼睛看过去。 “…刚才是鲶尾失礼了。”说话的是站在墙侧默默将灯打开的白发男孩。 池棠认出了他是刚才跌在她身上最先爬起来的那个,无论是神情还是行事都显得有些冷漠。 随后他看向了池棠,池棠这才意识到他是在和她说话。 “啊,没关系的!”她赶紧摆手表示不介意,看着突然出现的满屋子小孩,有些手足无措,也有些高兴。 虽然极短们在黑暗中也能视物自如,但开了灯之后就更明显的发现了意料之外的人物。 “へ—那个,是人类吗?”今剑红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地看着跪坐在髭切身边的池棠。 “哈?”厚藤四郎挠了挠他的小平头,“不可能吧。” “不,看起来十分像。”经过修行后决心要保护人类的前田藤四郎鉴定道。 乱藤四郎从小夜左文字身后的竹笠探出头来,食指点在唇上说着,“确实没有感觉到灵力呢。” 池棠看着眼前的小短裤们交头接耳地讨论着她,开口确认了他们的猜想,“嗯,我是人类。” 一边说着,一边也在悄悄观察他们。 大概数了一下,这个房间里放着的十一把刀好像都出现了。 “这就厉害了诶,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啊?”爱染国俊颇感兴趣地直起身,围成了一圈的其他小刀也或多或少好奇地看着她。 但这件事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啊……池棠不知道怎么回答,又怕初次见面他们会觉得自己在敷衍,一时如坐针毡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沉默的时间似乎有些长了,池棠越来越忐忑,不禁求助般看向了髭切。 出乎意料的是,髭切漂亮的金色眼睛也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她愣了愣,下一秒髭切就已经勾起了微笑,转过头去看那些短刀胁差们。 “おや,你们能醒来,可是多亏了她呢。”他很自然地避而不答爱染的问题,将所有刃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别的地方去。 好奇宝宝秋田藤四郎:“为什么?” “哈哈哈,你们当时可能没有恢复意识吧,但是胁差应该是多少能感觉到一点的呢。”髭切温和弯起的眉眼看向了鲶尾藤四郎和骨喰藤四郎。 “……”骨喰撇开了视线。 “ん~这么说来,好像真的有点印象。”鲶尾摸了摸下巴,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回忆着。 髭切将视线转到池棠身上,得到她的回视后,笑着伸手去勾她耳边垂下的碎发,捋回耳后。 池棠不防,反应过来脸微红着想要阻止,但他已经收回了手,还说出了让她不得不立刻去关注的话语。 “阿棠她很厉害的哦,我们的本体都是她亲手拼好的呢,所以大概看到刀身就能辨认出你们是谁了吧。” “噢噢,真的吗!”红发的男孩激动地凑到了池棠跟前,不由分说地将手里紫色的短刀递给了她。 “等等,这……”池棠顿时骑虎难下,最后只能怨怼地看了一眼笑意盈盈的髭切,小心地接过了男孩递给她的刀。 握住同样是紫色缠带的刀柄,将刀身抽出,剩下的碎片都留在了刀鞘里,只有金色的刀装上连接着一小段闪着寒芒的断刃。 但这就足够了。 “爱染国俊…是吗?”她将手里的断刀回鞘,物归原主。 眼前这个红发金眼的孩子,鼻子上贴着个胶布,穿着黑底红边的长款外套,上面还印着爱染明王像,倒是十分符合他的名字。 “哇!真的说对了!!”爱染的眼睛亮晶晶的,随后朝池棠笑出了大板牙,“看来你很有眼光嘛!嗯…作为认可,我给你一件爱染明王的衬衫怎么样?我以前珍藏了很多哦!是不是很高兴啊!” “……谢谢。”池棠有点哭笑不得。 “啊—我也要!”银白色长发的男孩蹦蹦跳跳地跑到池棠面前坐下,将腰间别着的黑底间红漆金饰小短刀摘了下来递给她,“我呢我呢?我是谁?” 他穿着灰蓝红色系的和服和防具,头戴天狗样式的金色盔甲,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池棠。 池棠从他手中接过短刀,低下头,指尖忍不住在熟悉的刀鞘上摩挲了一会,随后便将刀还给了男孩。 “え——”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失望起来,“认不出来吗…为什么我就不行呢。” “说什么呢,小天狗。”池棠无奈,伸手戳了戳他头盔上雕刻的小动物,“今剑。” “啊!”他的眼神瞬间浮现出惊喜,“对哦,我是今剑哦!” “哇好好玩~那么接下来轮到我了吧。” 池棠闻声看去,眼睛却因为突如其来的震惊而越睁越大……等等,这、这是女孩子!? 橙色的及背长发,穿着黑粉制服套裙和大腿袜…她终于在这本丸里看到一个女孩子了吗!! “哈哈哈。”髭切看着池棠被完全镇住了的表情,忍不住握拳在唇边笑了出来。 乱坐在她面前,眼睛眯了起来,“怎么了?眼神有点不对劲哦……?” “啊,请把刀给我吧。”池棠十分温柔地看着他,伸手将他翘起来了一点的裙摆压好,“要好好坐呢。” 第32章 小天使 “…唔。”池棠握着刻有浅粉樱花纹样的褐色刀柄看了看,很快将断刃归鞘,还给了女孩。 “是乱藤四郎吧。” “へ—真的很厉害呢。”乱笑了起来,开心地接过本体,拿在手上自如地转了一圈后插回腰间。 他盯着微笑的池棠,声音甜蜜地询问:“还不知道大姐姐叫什么名字呢?” “啊…失礼了。”她微微惊讶,手指碰了碰下唇,随后伸前触地,朝新来的一众小付丧神们弯下了腰,“初次见面,我叫池棠。” “那就是小棠咯。”乱海洋般色泽的眼睛高兴地弯了起来,话语落下后就直接扑到了池棠身上,抱住她的手臂不撒手。 “啊~好舒服呀。”他蹭了蹭。 “诶,乱藤四郎大人……”池棠被扑得身子一歪,一不小心靠在了髭切身上。 她有些手忙脚乱地抬头看去,“髭切大人,不好意思。那个,乱……” “叫我乱ちゃん就可以咯~” 池棠的脸渐渐泛红,“那…小乱,你这样我不太好坐……” 她原本跪坐的姿势在乱的依靠下被迫倾斜,曲着双腿歪在了榻榻米上,只能用右手撑住地板,才勉强和髭切保持距离。 可即便是这样,也能隐约感觉到身旁陌生的热量,缩短的距离里有着让她坐立不安的压迫感,撑着榻榻米的手忍不住攥成拳。 乱还没说话,另外一个黑色短发的男孩就已经开口了,“喂喂,乱,别给人添麻烦啊。” 他手里拿着黑色饰金的武士盔,一身深蓝洋服与白衬衫领带,外面套着看起来十分坚硬的厚重铠甲。 他琥珀色的眼睛扫向了池棠,“我叫厚藤四郎,嗯…抱歉呐,给你带来困扰了。” “啊,没关系的。”池棠原本就不排斥乱的亲近,怕他被看起来较年长的厚责罚,赶紧否认了他的说法,“小乱很可爱呢。” 乱被夸奖了,甜甜地笑了起来,“小棠也很可爱。” “…谢谢。”池棠再不忍心推开他,任由他软软凉凉的手隔着衣物环抱着她,另一只手支撑着身体,暗自希望髭切能察觉到二人过近的距离,向旁边挪一些。 她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发现对方仍是一副轻松惬意的样子,就知道他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了。 唉…算了,原本也不指望他能意识到不妥。 池棠放弃纠结,看向一直安静乖乖坐在一旁的两个孩子,其中之一是和髭切打过招呼的,另外一个与他十分相似,只是发型发色有些许不同。 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浅栗色短发的男孩就先礼貌地朝她弯下了腰,“初次见面,我是前田藤四郎。” 他戴着和他的体格不太相称的橙色头盔,身披白色披风和橙黄铠甲。 “前田大人吗…” “嗯,怎么了吗?” 池棠犹豫地看了一眼他身旁的男孩,“那么这位是…平野藤四郎大人吧?” 平野微怔,“え……我是。你怎么知道的?”他还想跟着自我介绍来着。 池棠听闻,不禁笑了起来,解释道:“因为刀纹。只有平野大人和前田大人的刀纹除了字以外一模一样呢,当时我还猜测过你们的关系……原来是双胞胎呀。” “……”两个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视了一眼,一直稍显严肃的小脸上泛起了难以察觉的红晕。 真可爱啊…~ 池棠被一群小天使包围,心里要融化成一团了。 粉发的孩子迫不及待地接口了,“那,我是秋田藤四郎,你知道我的刀纹是什么样子的吗?” 他穿着赭石色的武士套甲,雪白的丝袜在一行人中十分显眼。 “秋田…吗。”池棠思索了一下,随后艰难地维持着身体的平衡,用撑得稍微有些麻的右手在榻榻米上比划着,“大概就是黑色线纹和两面葵扇……” “对对对!”池棠还没说完,秋田已经忍不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了。 他水蓝色的清澈双瞳里溢满了单纯的欢欣,双手合十,“好高兴啊,被记住了呢!” 池棠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这是这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大概是因为之前的主人总是会叫错秋田和前田吧。”旁边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鲶尾眨了眨他的大眼睛,“嘛,是哪任主人来着我也不记得了……反正秋田那家伙就一直耿耿于怀来着。” “你…” “就不用你猜啦!”他笑了起来,乐观的少年音特别好听,“我是鲶尾藤四郎,和他们不同,曾经是薙刀,现在是胁差。嘛,多多指教啦!” 池棠被他的轻松感染也歪头笑了起来,束在脑后的柔顺黑发垂直而下,落在了榻榻米上铺散开,“え—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髭切坐在池棠稍后的位置处,她不经意的动作使两人本就极近的距离直接缩减为零。 唔,其实只是头顶的发稍稍碰到了他的下颔而已。 很好闻的香味呢,和他用的是不同的皂角吗…?髭切想着要不要找池棠要一个和她一样的。 而池棠那边,话题引到了一言不发的白发少年身上。 她看出对方的性格内敛,便主动开口说道:“你也是胁差吧?和鲶尾大人有些神似呢……嗯…骨喰藤四郎大人?” 骨喰愣了愣,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嗯。” 池棠还想说些什么,但身后随之而来的温度让她瞬间就卡壳了。 髭切轻轻一拉她发麻的右臂,顺势将她上半身拥入了怀中,下巴抵在了她的头顶上。 手感不错啊。下颔蹭了蹭她的发间。 金橙的眼眸扫向了满屋子的小家伙们,语气柔和,“很晚了呢,你们该回去找哥哥了哦。” 原本都被髭切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的短裤们瞬间就被带跑了,兴奋地叽叽喳喳起来。 “啊!一期哥也醒来了啊!太好了!” “哈哈,意料之中啦!” 乱也跟着站了起来,跑回藤四郎堆里和秋田手拉着手,星星眼对望着。 “乱好想念一期哥啊~” “我也是,他看到我们会不会很惊喜呢?” “当然啦!” “よし!那我们赶紧去找一期哥吧!”厚元气满满地提议。 “嗯嗯,赞成~!” 短刀们都是行动派,朝二人打了个招呼就呼啦啦一团准备走了。 髭切感受着怀里僵硬的身躯,语气轻松地提醒道:“药研现在应该也在房间里吧,嗯…石切丸和萤丸刚刚也在路上遇见了呢。” “连药研哥也…!” “咦!萤丸那家伙吗!”“啊石切丸!” “喂,走了走了!” “回见,髭切阁下,池棠小姐。” “嗯嗯~都是好孩子。” 小短裤们一个个鱼贯而出,最后惊醒持续懵比中的池棠的是鲶尾临走前兴味十足的小眼神。 她的眼睛因为震惊越睁越大,猛地直起了身,回头看去。 “……髭切大人!” “やあ,生气了吗?” “……也、也没有,但是你…!” “我怎么了?”髭切笑得软绵绵的,蓬松的短发随着他微微歪向一边的脑袋垂落。 还留在和室里的五虎退和小夜:“……” 他们…是不是该跟着走啊……? 第33章 白虎 池棠真的是对髭切没辙了,她虽然耳尖通红,但仍是强行木着脸往前面挪了挪,表示暂时不想和他说话。 面对接下来的两双隐藏着好奇和忐忑的大眼睛,她调整好被扰乱的心态,“你们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呢?” “……”退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小夜,踌躇了很久才怯生生地回答,“我、我刚刚一直插不上嘴…只是想请问一下,那个…有没有牛奶……对、对不起!我、我知道不应该麻烦你的…但是,呜……” 退因为本丸里第一次出现的陌生面孔而感到害怕和紧张,金色的瞳眸闪烁不定,很快就蒙上了一层薄雾。 “啊不不,没关系的。”池棠看着惶然失措的银发孩子,连忙放轻声音安抚他,“别害怕……能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え…えと,我、我叫五虎退……那个,是一把短刀…来着……” 他断断续续的话语依旧充满了不安,遮眼发上斜戴着黑色军帽,穿着长款的宽松外衣,胸前两侧系着总角结,垂落下几条白橙渐变的飘带。 短裤之下两条白皙的腿紧紧合并在一起,怀里还紧抱着白鞘的短刀和一只……诶? 池棠迟疑地开口,“五虎退大人,那是…猫吗?” 退愣了愣,很快摇头,“不、不是的……是老虎。” “へ—”池棠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她忍不住靠近了一点,“那牛奶是要给它的吗?” “对……”退看着对方不断流连在老虎上的眼神,试探性地将它双手抱起,伸向了池棠,舌头还有些打结,“那个,池、池棠小姐…” 猛然凑近眼前的小白虎,呆萌地睁着金蓝异瞳的大眼睛,额上有着五虎退刀纹的纹样,鼻尖粉红,皮毛柔长顺滑。因为被抱着上肢,身体便长长地吊着,两只后腿扑棱了几下。 池棠被近距离萌杀,一时间还没回过魂。 “…要抱一下吗?” “……给、给我抱?”她有些紧张地捋了捋耳边的头发,“我可以吗?” 退羞怯地笑了起来,“嗯…可以的。” “我不是很会抱……” “很、很简单的,托住这里的话……” 池棠带着小兴奋接过了软软的小老虎,五虎退也跪坐在了她身边,小声地说着,“…摸它的下颔它会很舒服呢。” “这样吗?”她用手挠了挠白虎颚下的温热皮毛。 “嗯…嗯。” 太好了…是个很温柔的姐姐……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摸到小白虎呢。” “啊,其、其实它很大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回来之后就变小了……” “诶—真厉害啊,比退大人还要大吗?” “是……是的!站起来的话,大概要比五虎退高这——么多…” 这边池棠和退沉浸在撸虎的轻快气氛中,小夜也不禁被吸引了注意,目光停留在她怀里打滚儿撒娇的小老虎身上。 不知不觉看了好一会,忽然反应过来上移视线,那个端正坐着的浅色和服女子已经不知道看着他多久了。 “……”他匆忙撇开视线。 然后他听见她温和的声音,“小夜左文字大人,要过来一起吗?” 退闻言望去,语气有些游移,“小夜…也喜欢老虎吗?”他们认识了这么久,都没见过他抚摸老虎们…… 小夜不自然地握紧了手中褐色的短刀,“…没什么。” 池棠沉吟了一会,拉着退一起走到了小夜身边坐下。 “很可爱的哦。”她握住小白虎的前爪摇了摇,向小夜打招呼。 退虽然还是不确定小夜的想法,但也紧跟着点头,“え…对!老虎…很可爱的!能让人心情变好呢……”他、他也希望小夜能偶尔笑一笑…… 池棠揽着小老虎询问退的意见,“能让小夜大人摸一摸吗?” “当、当然!”他双手握在胸前,有些紧张地看着这个自己一直不怎么敢打交道的短刀,在池棠和缓耐心的引导下迈出了第一步。 “请…请摸摸它吧……” “……” 小夜看了看害怕被拒绝的退,又看了看等他决定的池棠,再三犹豫后终于伸出了手。 他的指尖触上雪白的毛发,像是拿捏不准力道,几乎不敢使力,极轻地抚摸着白虎的脊背。 一直显得锐利而阴沉的蓝色双眼稍稍睁大了一点,“……好柔软。” 池棠笑了起来,“是吧。” “啊…太好了……”退有些激动地看向她,池棠摸了摸他的头,提醒道:“小夜大人和我一样也是初手呢。” “嗯嗯,交给我吧…!” 退小心翼翼地开始与小夜对话,小夜的回答虽然不多,但是那双三白眼看起来十分用心,拘谨的坐姿就像个认真听课的孩子。 他的蓝发发质有些粗硬,捆绑的红绳与池棠发间的相似,身披蓝色袈裟和暗青竹笠,红色的盔甲上挂着许多橙黄的毛絮。 在退的建议下,小夜伸手捏了捏老虎肉嘟嘟的粉肉垫,有些惊讶地发出了一声低叹。 “怎、怎么样?” “嗯……很舒服。” 池棠看着两人可爱的互动,虽然不忍心破坏这么好的气氛,但正如髭切所说,时间已经不早了,她不得不开口打断。 “退大人、小夜大人,不好意思打扰你们的谈话。” 两个男孩同时抬起头来看着她。 池棠面对两双大大的眼睛,轻声开口,“就是…现在清理房间恐怕是来不及了。小夜大人,有想好今晚在哪里就寝吗?” 五虎退愣了愣,随即担忧地看向了小夜。 小夜沉默了一会,“我大哥……我是说江雪左文字,有醒来吗?” 她摇了摇头,“还没有。” “宗三左文字…?” 池棠有些为难地回答,“…也暂时……” “……” 小夜面无表情地垂下了眸,五虎退看了看他,也有点无措地咬住了唇。他还能去找一期哥和药研哥…但是小夜…… “所以,小夜大人,愿意在我暂住的寝室里休息一晚吗?” “诶?”退惊讶地抬起金眸。 “……是玩笑吗。” 池棠一合掌,朝小夜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拉起了两人的手,“没有哦。嗯,这是同意了吧?” 两把小短刀愣愣地跟着站起来,池棠一手牵着一个,转过了身。 这才发现一直在身后默不作声的髭切不知何时已经躺了下来,双手背在脑后,闲适地闭着眼睛,呼吸平静。 她有些哭笑不得,“髭切大人,你不会睡着了吧?” “ん—” 他睁开了一只眼睛,含笑看着她,“快了哦。” “……好了,赶紧起来吧。帮你铺完床铺我还要去拿牛奶,小孩子们要早点睡才行。” “唔,我还以为这是我独一份的待遇呢。” 池棠一开始没听明白,静了几秒才品过来看着小夜的他在说什么。 “…髭切大人!!这可是在孩子面前!” “哈哈哈哈。” 第34章 长夜 从杂物间隔壁的储物室里取出一套干净的被褥,池棠熟练地折叠好挂在小臂上,一如来时自然地牵住了小夜的手。 短暂离开的温暖又重新回到掌间,小夜回握的手忍不住用力,复又松了松,抬头看了她一眼。 “走吧。”髭切朝五虎退笑了笑,退被他牵着,有点害羞地抱紧了怀里的老虎,与他一起跟在池棠和小夜的身后。 是因此处位于府邸偏僻地段,略显窄小的甬道难以使他们并肩而行。 池棠领着小夜走在前面,指尖动了动,似乎是察觉到什么,微微弯下了腰与男孩低声交谈。 后面的髭切也在好奇退的老虎怎么变小了的这种问题,一人三刃走在路上意外的和谐。 过了一会,池棠本就不快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小夜也不做询问,跟着她回过了头。 她看向远处莫名落下了一大截的两人,有些无奈地张望,“在干嘛呢?聊得再开心也要记得走路啊。” “む…”髭切抬眼,双手正举起在头顶处,扶着扒在了他头发上撒野的小老虎。 五虎退因为身高差距太大,看着被缠住的太刀只能干着急,他慌张地看了一眼拐角尽头的池棠,“啊…啊,抱歉!马上过去……!” 随后努力伸长了手想要够到老虎,“你…你快点下来……” 髭切看着退快要急出了眼泪,不禁扑哧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没关系没关系,就让它待在上面吧。” “可、可是……” “走咯。”他不等退说完,一只手拉住他,朝牵着小夜站在廊间等待他们的池棠走去。 髭切带着退跟上前面两人,笑吟吟地开口,“久等了。” 等到一高一矮走近,池棠才明白了缘由,乍一看差点没笑出来,“…噗,咳咳。这、它怎么跑到你头上去了?” 髭切站在她面前,鹅黄的短发有些凌乱,上面顶着挺直了脊背像是在耀武扬威的小白虎,有着黑色纹路的尾巴还悠闲地晃着。 “ん——这个吗?”他晃了晃脑袋,老虎飞快收紧了爪子纹丝不动。 “……噗。” 髭切看了一眼再次假装咳嗽的池棠,眉毛挑了挑,随即弯下了腰,用倔强地扎根在他头上的小老虎碰了碰她的额头。 “很好笑吗?” 池棠被它的长长的胡子扫过,终于憋不住了,“抱歉…哈哈哈哈!髭、髭切大人,这个…噗,还、还真是有意思……” 她的脸上绽出了笑意,颊边泛红,眼神清亮地看着髭切,“嗯…我看看能不能帮到你。”说着便理了理臂上的被褥,踮起脚尖向他伸出手去。 髭切眯起了眼睛,低头看着凑近过来依旧笑得欢乐的池棠,声音温柔,“那就麻烦你了。” 虽然这么说着,却没有任何要蹲下来迁就她的意思。 一旁的退还在自责给别人添了麻烦,在池棠试着抱开老虎时,也跟着小声念叨,“快下来吧……” 小夜则是盯着白虎锋利的爪子,又看了看自己的指甲。 “やあ——痛痛痛痛。”髭切软软的声音响在耳侧。 “抱、抱歉。”池棠因为不够高,手上的力道也掌握不好。 犹豫了一下,原本摸着小老虎的手下移,揉了揉他被拉扯了一下的发间,“还痛吗?” 髭切看着她笑了起来,“不痛了。” 好不容易终于把白虎弄下来了,退接过后紧紧抱在了怀里,猛地朝髭切鞠了一躬,“髭、髭切阁下…真、真的……对不起!” “哈哈哈。”他把指间插|入发中稍作梳理,“没关系哦,别在意。” 一行人意外频发好歹是回到了髭切的卧室,膝丸早就在这里等待了一段时间,神情显得有些焦急。 伸手拉开了隔扇的髭切:“哦呀。” 背对着房门盘腿而坐的膝丸闻声,惊喜地回过头,“兄长…!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居然找到她了?” 髭切身旁的三人乖乖站在那里看着他。 “嗯,刚出门,路上就看见了。” “……”找了大半个府邸的膝丸沉默了一秒,随后回神皱着眉看向了抱着被团的池棠, “所以你刚才……” “?” “不…没什么。”膝丸站了起来,让出位置给她铺叠,“那么,有劳你了。” “没关系。” 她加快速度把湿掉的被褥更换完毕,带着两只小短刀向源氏兄弟道别。 接着三人便手拉着手去了厨房,池棠把牛奶装进了竹筒里,随带还捎了个小碟。 越是接近一期一振的房间,热闹欢腾的声音就越是清晰可闻,退也忍不住兴奋起来,池棠松开了他的手,在退还没反应过来的时,把系着红绳的竹筒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来,拿着。”瓷碟也交由他手中,接着后背被轻轻推了一把,“快去吧。” “……嗯!”五虎退的声音里充满了即将重逢的期待与喜悦,他转身跑向那边的光源,走了几步后,又停了下来。 “嗯?怎么了?” 退倏地回过头,暗色的金瞳竟也能在夜里闪闪发亮,“那、那个,小夜、阿…阿棠……明、明天见!” 池棠愣了愣,很快就笑了起来,朝他挥挥手,“嗯~明天见,退大人。” 目送他进入和室,此起彼伏的声音在开门的瞬间变大,又很快模糊在纸门之后。 池棠与小夜远在喧嚣之外,站了一会后,她低头朝小夜眨了眨眼睛,“那么,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俩了呢。” “…嗯。”他低声应道,默默跟在了池棠身边。 夜中寂静的廊道,穿着纯白分趾袜的脚后跟着一双小小的赤脚,两人踏在木地板上的步伐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路过响着微弱蝉鸣的无人庭院,萤火虫散发着幽暗的绿光,三三两两停驻在叶间。 很快就看到了三日月已然熄灯的寝室,池棠推开了暂住的房门,进去打开地灯,招呼杵在门口不动的小夜进来。 “不用这么拘谨的。”她轻缓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更加柔软,“要是实在不习惯…我换一间房睡也可以。” “……”小夜垂下了眸,一把坐在了门外的廊上。 池棠坐着摊开被铺的动作顿住,“小夜大人?” 只见他伸手在怀里掏了掏,从衣襟处翻出了一片皱巴巴的布帛,低头仔细擦了擦自己沾上了不少灰渍的脚板。 随后看向池棠的眼睛,“……打扰了。” 第35章 新日 更深露重,夜幕笼垂。尚有一丝光亮从本丸的某间和室内晕开,像是点亮长夜的明灯。 房间里安静极了,陌生的鼻息像是呼在耳畔一样清晰,可抬眼看去,那个熟睡的人明明还与他相隔着不远的距离。 池棠陷入了沉眠,在迷糊中翻过了身。 小夜左文字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看着她平静的睡颜,连呼吸声都刻意压低,就怕惊扰那梦中的人。 他躺在她身边的被褥里,干燥温暖的感觉包裹了全身,半长的蓝色头发披散,胡乱翘在软枕上。 小夜蜷起身体静静地看着池棠,枕边就是触手可及的本体,和交叠在一起的两条红色发绳。 啊…好安静。 他攥着被边的手动了动,拉上去盖住了半张脸,只留下一双眼睛。 即使是暂住的房间,依然能看出被精心打理的痕迹。隔扇紧闭,徒留一隅地灯照在还未合上的线装书旁,连接着立柜的矮屉上摆放着瓷青花瓶,里面插着一支庭院里应季盛开的橙花。 这种安谧的气氛……一点都不适合他。 小夜收回视线,平躺在被褥里看向天花板,鼻间全是淡雅的幽香。 可为何,能让人如此留恋… 如此迷迷糊糊地思考着,他几乎彻夜难眠,直到似乎有一丝晨光从黑暗的庭院亮起,透过隔扇探向榻榻米,才半梦半醒地呓语了几句,呼吸变得绵长,进入了梦乡。 池棠一直有着规律的作息生活,当翌日第一缕光探出头来,她已经揉了揉眼睛,撑起了身体。 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她稍稍整理了一下白色褥袢的衣襟,看向旁边的男孩。 小夜在被团里睡得正香,头微微昂着,双手曲起搭在了枕侧,一只绑了绷带的小脚横伸出了薄被。 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他的睡颜少了平日里的阴沉,双眼眯起眉毛舒展,微张的唇瓣呼吸着,显得极其单纯可爱。 池棠看着他情不自禁笑了起来,一天的伊始已经是如此美好,让她无法不去憧憬新的生活。 她轻手轻脚爬过去将小夜的脚塞回被子里,起身收拾自己的被铺。又打开立柜,取出淡粉色的樱桃小纹和服和白色丸带,搭在黑漆的矮横衣展上,熟练地穿戴起来。 走到小夜的床头边将发绳拿起,池棠将地灯熄灭,走出了房门。 清晨时分,夏日的本丸还将醒未醒,与室内不同,走在廊道间让人感觉有些微的燥热。 池棠洗漱过后,原本想要简单束起长发的手顿了顿,看着镜中的自己,改用红绳将及腰的青丝绾了起来,系成蝴蝶结垂在脑后,鬓边留下两缕发丝。 池棠心情轻快地前往厨房,没想到里面传来了哗啦的水流声,她在门口探了探头,才推开半掩的门进去。 “不好意思…” “嗯?”背对着门站在洗手池前的男人偏了偏头,随后转过了身,手里还拿着一根萝卜。 “……烛台切大人?”她愣愣地看着他,烛台切换下了那一身笔挺的西服,穿着舒适的深色便衣,挽起袖子,在干什么不言而喻。 “你醒啦,早上好。” “日安。”池棠犹豫地走上前,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您在做早餐吗?” “对,今天打算做多点素食。”他点点头,笑着朝池棠晃了晃手中的萝卜,接着打开水龙头搓洗。 池棠站在他身边有点无所适从,“那个,要不还是我来吧。” “…”烛台切金色的眼睛向下看她,沉吟了一会,“那你帮我洗萝卜吧。”说完就把那根橙色的蔬菜塞到了她手里。 “诶?”池棠一时没反应过来,手里抓着萝卜,“可、可以是可以…但是……” 烛台切擦了擦手上的水渍,微笑着伸出双手搭在了她肩膀上,推着她站到水池前,“怎么?这么多人的吃食,难道你还想一个人做完吗?” 他注视着正抬头看他的池棠,微微弯下腰,戳了戳她的额头,“逞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唔—”池棠被戳了两下脑门发疼,赶紧转身躲开,“我知道啦!” 烛台切看着她用布绳绑好袖子开始乖乖洗菜,勾唇笑了笑,取出柜子里的砧板,挑了一把刀,给土豆削皮。 池棠很快就把篮子里所有的蔬菜都洗了一遍,她抬头去看烛台切,只见他不知何时套上了围裙,正在拿着菜刀快速地“哚哚哚”,削了皮的土豆被一块块整齐地切开。 她旋即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烛台切大人……太厉害了!” “…喂喂,你这语气也太夸张了吧。”他持刀的手顿了顿,笑出了声。 “简直…叹为观止啊。”池棠的双肘撑在了厨台上,托着脸欣赏他那精湛无比的刀功。 烛台切只能无奈地解释,“如果只是这个,可难不倒这里的任何一把刃。” “离得太近了,小心一点。”他用左手的小臂推了推池棠的脑袋。 “へ—对哦。”池棠发出了恍然大悟一般的声音,顺从地后退了一点,“说的是呢,毕竟是刀剑的付丧神啊。” “对。”烛台切将手里的菜刀抛起来在空中转了个圈,然后再一把握住。 “我们——本身就是这种「东西」啊。” 冰冷,尖锐的凶器。 池棠看着笑容有些不同以往的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很给面子地鼓了鼓掌。 “……”烛台切垂下眸看她,回了一个笑容后继续去切土豆了。 池棠觉得他的情绪不太对劲,奇怪地观察了一会,随后试探性地开口夸赞道:“嗯…烛台切大人……今天也十分帅气哦?” “噗—”烛台切一下子喷笑出来,“咳…哈哈哈哈哈。” “??” “小棠,你夸上瘾了吗?”他伸手去将她落到了颊边的鬓发拨开,指节极轻地蹭了蹭她的脸颊,很快又在她没有回过神来时收回了手。 池棠看着他恢复如常的笑容,不好意思地笑着挠了挠痒痒的脸。 …… “那么接下来的就拜托你了,烛台切大人。”池棠朝厨房里的人微鞠一躬致谢,算了算时间,朝着三日月宗近的房间走去。 每到这个时候,两侧无人居住的甬道间都很安静,所以当池棠渐渐听到某些不同寻常的“咚咚”声时,有些疑惑地停下了脚步。 直到那个声音越来越近,池棠才分辨出来是从身后传来的,她回过身,一个银色的人影就如小炮弹一样扑向了她的身边。 “…お。”池棠赶紧伸手接住他,银色长发的男孩很快就站稳,抬起头来看她。 “早安,阿棠!”今剑穿着短袖的灰色和服,红色的大眼睛活力十足,非常雀跃的样子。 池棠也笑了起来,“日安,今剑大人。” “啊~今剑好久没有这么开心啦!”今剑蹦蹦跳跳地围着她转圈,“阿棠~阿棠~能来陪今剑玩耍吗?” 池棠跟着他转起了圈圈,“当然可以啦,但是得先把要做的事情做完才可以哦。” “太好了!”今剑振臂欢呼,抱住了她的一只手臂摇了起来,“那阿棠是要做些什么呢?” “唔…首先就是去叫醒三日月大人吧。” “哦哦哦?”今剑十分感兴趣地睁大了眼睛,“三日月吗,今剑也想去!” “哈哈,我记得今剑大人和三日月大人同属三条刀派呢。”池棠牵起今剑的手带着他向前走去。 “嗯嗯!还有岩融啦,石切丸、小狐丸也是!” “哦—真厉害啊。”池棠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今剑一定很喜欢他们吧。” “喜欢!”今剑用力地点点头,一只手拉着池棠,一只手像小天狗一样展开,又开口抱怨道:“其实昨天就想去找三日月了,但是听石切丸说他已经睡觉了……” 池棠忍俊不禁,“是的,三日月大人习惯早睡早起。” “ん—也是。今剑还记得狮子王说过的话哦,要体谅老人呢!” ……她怎么记得三条派都年轻不到哪里去。池棠看了一眼活蹦乱跳的小今剑,放弃纠结这个问题。 在他们走后不久,姗姗来迟的石切丸站在甬道间左右看了看,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哎,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第36章 晨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相携走了一段路后,被前方拐角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 “——嘘,你们慢点。”压低的声音从门后传来,里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寝室的隔扇很快就被打开了。 第一个蹑手蹑脚走出房门的是鲶尾,他猫着腰回过身招呼后面的人,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 骨喰默默地跟在他后面走了出来,紧接着是严阵以待的平野和前田,乱和秋田两个互相捂着对方的嘴巴,一脸谨慎。 退的手上抱着小白虎,时不时回头看殿后的兄弟。 厚最后一个从房间里出来,回身轻轻合上隔扇,门外的几人才像是松了口气。 池棠和今剑好奇地对视了一眼,张开嘴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眼尖发现他们杵在那的鲶尾看见了。 他赶紧举起食指放在嘴边示意他们噤声,两人眨了眨眼睛,十分配合地点点头。 直到被一行人拉着远离了一期一振的房间,乱才笑嘻嘻地凑到了池棠的身边,“小棠,早啊~” “早噢!” “日安,池棠小姐。” “早、早上好…”引发了一连串问候。 她松开了今剑的手让他和其他人一起玩耍,看着一堆几乎只到她胸口的小可爱们围在身边,忍不住笑意,“日安,各位粟田口的大人。” 顺手摸了摸五虎退的脑袋,退抬起头看她,有些害羞地笑了起来。 今剑跟在鲶尾身边,“ねね~你们刚才在干什么?” “嗯?那个啊。”鲶尾将双手背在了脑后,语调轻快,“一期哥和药研昨天照顾我们到很晚才睡,所以想让他们多休息一会啦。” “哦…” 池棠的眉目舒展开来,“大人们都很贴心呢。” 真是懂事啊,想必一期一振大人知道了也会很欣慰吧。 “你们又是要去哪呀?”乱穿着长长的白色衬衫和黑色短裤,小辫子晃啊晃。 “我和阿棠吗?”今剑兴冲冲地抢答,“是准备去叫三日月起床哦!” “え—三日月阁下啊,好久不见了的说…”乱看向了兄弟几个,也有些兴致勃勃,“我们也一起去吧?很有趣的样子。” “我就不了。” 骨喰直截了当地泼冷水。 “我也是。”厚无奈地看向了弟弟,“你们啊,这么快就忘记昨天一期哥说的话了吗?” “…啊。”仿佛突然想起什么的平野,看了一眼迷茫的前田。 “哈哈哈哈。”鲶尾笑着拍了拍双胞胎的头,将他们推向了乱身边,“你们几个去玩吧,那些琐碎的事交给我和厚好了。” “よし,走吧~!”乱举起了一只手向前跑去,今剑和秋田赶紧跟着,退怀里的老虎忽然挣脱他的怀抱,跟着撒欢跑了过去。 “えええ—老虎——” 池棠看着四小只就这么跑了,纵容地笑了笑,向其他人告辞,“那么我也……” “麻烦池棠小姐也带上他们俩啦。”鲶尾指了指站在原地没动的双胞胎兄弟。 她还没回答,平野已经为难地开口,“你们两个人清理会忙活不过来吧。” “别担心,不是还有骨喰嘛。” 骨喰瞥了一眼鲶尾搭在他肩上的双手,“……” 池棠听了一会,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你们是在说……打扫房间吗?” 鲶尾笑着回答,“嗯,是啊。” “诶,这个我可以……” “不,你不可以。”厚干脆摇了摇头,淡灰色的吊眼看着她,“我们昨天已经答应过一期哥了,这种小事就让我们自己来做吧,不能总麻烦你。” 池棠愣了愣,他插着腰,很自信地说着,“对了…还有,很感谢你之前对一期哥和药研的照顾呐!” “啊…啊,不用。”她有些红了脸。 “今后也请多多关照咯。”鲶尾歪着头笑看她,催促道:“好了,你们也赶紧去吧。” 与较年长的三位粟田口道别,池棠和平野前田兜兜转转去到府邸的另一边,三日月宗近的门前已经站着四只小短刀了。 “来了来了!”今剑小声地说着,四人赶紧退开被围住的隔扇,让出一条路来。池棠啼笑皆非地看着他们,跪坐在了木廊上,在短裤们的视线下敲了敲门扉。 ……没有回应呢。 粟田口们对视一眼,池棠习以为常地停了停,再次敲了敲,隔着门轻唤,“三日月大人…三日月大人,该起床了哦。” 房里静了好一会,才传来一点几不可闻的声音。 “……ん…”声线特殊的音调还带着些许睡意。池棠好笑地拉开了一点门,“我进来咯。” 进到房间,果不其然看到背对着门还在酣睡的三日月,她走上前去,身后是扒在纸门上各种探头的短刀们。 池棠顺手把他昨天弄乱的小几和蒲团收拾了一下,才坐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三日月大人?” 还是没反应耶。短裤们的半个身子都探进了屋子里。 “三日月大人—呐。”池棠甚是无奈地直起了身,手撑在被边,伸长了脖子去看他。 这回三日月这才终于动了动,纤长的睫毛微扇,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早已经习惯在晨间第一眼看到那张面容,他微微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初醒的嗓音还带着瘙痒人心的嘶哑。 “…早安,阿棠。” “早安,三日月大人。”她的唇间牵起一抹笑,三日月望着她的视线稍顿,盖在被褥下的手抬了起来,伸向正欲向后退去的池棠。 “怎么把头发都盘起来了?”他轻声询问,修长的指尖挑了挑那垂落的乌黑鬓发。 池棠跪起的身体坐了回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鬓角,“只是突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啦。” 三日月深蓝的短发铺在枕上,翻过原本侧着的身,想要说的话难得地被噎在了口中。 “……哦呀?” 只见六把小短刀整齐地和池棠并排坐在榻榻米上,各色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还赖在床上的他。 三日月哑然,回过神来后不由得失笑,“哈哈哈哈哈。” “这真是…甚好甚好。”他微弯着腰撑起身体,被单随着他的动作下滑,露出了他穿着白色襦袢的精瘦身型。 “欢迎回来。”三日月坐在被铺间,头毛胡乱翘起几根,浅笑地看着短刀们。 一直蠢蠢欲动的今剑忍不住扑了上去,“好久不见啦!三日月!” “今剑啊…哈哈哈,还是没长高呢。”他接住扒上来的小男孩,拍了拍他的头。 粟田口们都很有礼貌地打了招呼,池棠早已经走到立柜前帮他拿衣服了,也没回头,“今天就穿半着小袖吧,ん—需要加一件中羽织吗?” 三日月摸了摸滚上被子蹭来蹭去的小老虎,“可以可以,随你喜欢。” “这可不是随我喜欢的事。”池棠无奈地拿着衣物去扶他起来,帮他把挂在了身上的小白虎抱下榻榻米,“如果觉得冷请务必要告诉我。” “现在还是夏天哦?”乱看着她给三日月整理身上的襦袢后套上深蓝小袖,和退乖乖地跪坐在旁边。 池棠一边绕到三日月身前帮他系腰带,一边解释,“虽然现在还很炎热,但立秋已经不远了哦,天气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开始转凉。” “对于三日月大人的身体来说,正是格外需要注意的时候。”最后穿上黑色的袴,将带子系拢,“…嗯,这样就可以了。” “麻烦你了。” 旁边站着的今剑已经扯着他的手摇个不停了,“呐呐呐~听石切丸说你是第一个回到本丸的,肯定知道很多今剑不知道的事吧?” “ん~”三日月看了一眼池棠,向外走去,“这个啊……” “对啊对啊。”秋田也来劲了,连忙跟上,“三日月阁下刚回来的时候,本丸是什么样子的呢?有小鸟吗?” “一定很脏很乱吧……”乱想象了一下,“外面的鸟居都歪了的说。” 退有点害怕,“很、很恐怖的感觉……” “嘛,我们去广间坐坐吧。”三日月宗近被小短裤簇拥着走出门。却又在房外的隔扇前停下了脚步,在白色的纸门上投下一片高大的剪影。 “……”还在和室里的池棠看着他,向前走了一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的头偏了偏,隔着门开口说道:“阿棠,我们先走了。” “…啊,嗯。好的。”池棠回过神,分辨不出他语气间的笑意是否是自己的幻觉。看着几人离去,对自己莫名在意三日月的评价感到懊恼。 第37章 巧月 秋阳杲杲,破开层层雾卷洒落藏于深山的府邸中。这里看起来古老而陈旧,掉漆的楠木,磨损的石阶,庭院中被风雨侵蚀的石灯笼,门口还杵着歪斜的朱红鸟居。 但里面的语笑喧阗却一反外表的颓像,且仔细看来,此地花草繁茂却修剪得当,物虽古旧却无一丝灰尘,一切都有着令人惊奇的生机与活力。 午饭过后是静坐消食的时间,宽敞明亮的广间里坐着或交谈或假寐的付丧神们。 蜻蛉切手里拿着一本写满梵文的书籍翻阅着,烛台切与青江似乎在讨论着菜品的口感,意见还产生了分歧,努力说服着对方。 石切丸在和太郎闲聊,次郎饭中只是轻酌几杯并未醉酒,也加入了话题中。 更多的人则是出了房门,坐在木廊间感受秋天的凉爽。 庭院间已无绿意,橙黄的叶随着风簌簌落下,铺满弯曲的石头小道,其中一片飘飘扬扬落在了莺丸手边的陶杯中。 “嗯?”他正欲拿杯的手顿了顿。 “哈哈哈。”身旁的三日月恰巧目睹这一幕,轻笑着拿起茶夹,撩起袖子将落叶挑出,“此时此景,甚是风雅。” “有劳了。”莺丸与他一同坐在方蒲团上,悠闲地享受着日常午茶,“真是令人怀念的光景啊。” “ん~如果是枫树会更美吧。”髭切抱胸靠坐廊柱旁,侧头看着秋意正浓的景色。 膝丸盘腿坐在他不远处复议,“确实。但没有审神者,庭院里的树是不会有变化的。” 髭切奇怪地回头看他,“这和审神者有什么关系吗?” “……”膝丸沉默数秒,“兄长,每次换季前夕主人…不,三枝殿都会询问我们的意见不是吗。” “へ?原来她是这个意思吗?” “……怪不得你总是提些反季节的植物啊!” “哈哈哈,在冬天种椰子树也很有趣嘛。” “会死的!!” 一旁的堀川国广忍不住笑出来,“髭切阁下还是老样子。” 这样和平的本丸真好啊,就是不知道兼先生什么时候也能醒来呢。他喝下最后一口茶水,站起了身,“诸位,我先……” 随着渐近的声音,院里传来的女声显得十分犹豫。 “我果然还是不行吧……”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嘛。”欢乐的童音还是不放弃怂恿她,“别担心,今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好、好吧…” 于是池棠就在今剑的搀扶下小心谨慎地走了起来,脚下踏着让人眼熟的红色一齿木屐。慢腾腾地挪到了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池棠专注于保持平衡,无心理会他们投来的视线。 其实尺寸稍小不是什么问题,主要还是第一次穿一齿的鞋她实在找不到重心。 “今剑…阿棠?”堀川话音一顿,“你们今天又在玩什么新游……” 池棠一分神,“哇啊——” “戏…——喂喂喂!没事吧!!”原本就站着的堀川最快反应过来,赶紧跑下廊道。 池棠姿势不雅地一屁股摔在了地上,今剑慌忙伸手去扶她坐起来,“阿棠没事吧?对、对不起!” “嗯…没事。”她有些狼狈地坐起身,揉了揉磕到的手肘。 确实不是很痛,今剑真的有认真的在看着她,摔倒时立刻就拉住她的手缓冲了大部分的冲力。 匆匆跑过来的堀川弯下了腰,无论何时都显得十分纯净的葱蓝色眼睛担忧地望着她,黑色短发微微扬起。 “有摔到吗?”他握住她的手臂想将她扶起来,但很快又松开了手,在两人疑惑的视线中蹲了下来,伸手去脱她还套在脚上高高的木屐。 “啊?等等…”池棠完全没料到,来不及去阻止,堀川已经麻利地将两只鞋都扒了下来,还给了旁边的今剑。 “快起来吧。”堀川笑了起来,四周好像有小花绽放。 “……”她真是太失礼了。池棠红着脸站好,拍了拍身上的衣服,“谢谢。” 因为没穿足袋,她只能赤脚站在原地,今剑挤开了堀川,拉着她的两只手上下查看,确认没事之后才松了口气,“幸好…” 他还自责地想要道歉,池棠已经快速地从衣襟处掏出怀纸,将里面包裹着的小糖果塞到了他刚刚张开的嘴里。 “唔—” “今剑大人有好好的履行承诺,不需要道歉。” “快去跟他们玩吧。”她指了指不远处红色拱桥上玩乐的粟田口兄弟们,脚被黄黄的草地扎得有点疼。 唔…回去还是得把袜子穿上才行。池棠跟着堀川往回走,看着他的背影。 继短刀们后,新来的付丧神也已苏醒了近一个月。 堀川国广是曾属土方岁三的堀川派胁差,黑发蓝眼,戴着听说是“兼さん”送给他的红色耳钉,身高与她相近,性格更是一级棒! 他的到来可以说是帮了池棠大忙,两个人在日常的家务接触中迅速熟稔起来。 身后传来脚步踩在枝叶上的声音,小夜掐着时间与粟田口们告别,路过池棠他们时打了个招呼,然后继续走向回廊。 木廊的拐角处很快就走出了一个高挑的身影,来人身着蓝色的长袖甚平,肩披纯白羽织,冰蓝色的长发随着步伐轻微浮动。 小夜没有走石阶,而是直接沿着直线爬上木廊去到男子的身边,抬起头看他,伸出了一直紧紧捏着的拳,掌心里躺着一朵无名的野花。 江雪左文字摸了摸他的头,小心接过已经有些萎蔫的花朵,向木廊间坐着的年长刀剑们微微颔首,神色冰冷的瞳眸扫过庭院里的堀川池棠二人,领着小夜拐进甬道。 “呼…好歹是听进去了。” 堀川听到池棠小声松了口气,“什么?” 池棠低头看着路,尽量躲开藏在草叶间的小石子,“之前我看江雪大人入秋了还穿着单薄的甚平,想让他换些更保暖的衣物来着。” “可是那些送去的运动服他从没动过。”她的声音略有无奈,“今天拿过去的羽织倒是穿了,总不会是因为嫌我啰嗦吧……ん—也许下次可以换些较厚的浴衣?他是不是不喜欢洋服啊……” 堀川听着池棠低声的嘟囔,略作思索,“你这么说,好像确实没有见过江雪阁下穿洋服来着…嘛,毕竟是南北朝时代的刃,可以理解吧。” “嗯,我大概知道怎么做了。”池棠沉吟着点点头,与打算前往房间的堀川告别。 她提着裙摆上了木廊,向旁边几只清闲地不得了的老年刃打招呼,“午好,各位大人。” 三日月与莺丸坐在一侧,捧着茶杯的姿势惊人地相似,池棠走过去蹲下收拾茶盘,提醒道:“差不多是时候了哦。” “お~时间过得真快呐。”三日月将茶杯放回茶盘,莺丸一饮而尽杯中的茶水,才向她道谢。 还真是嗜茶如命。她好笑地拿起盘子站起身,莺丸大人也是早前醒来的刃之一,性格淡泊温和,绿发绿眼,搭在眼前的刘海交叠起来就像一只小鸟。 池棠转过身,膝丸正在不远处背倚隔扇闭目养神,修长的双腿伸直在木廊上交叠在一起。她端着东西小心翼翼地跨过去,“膝丸大人,这样睡着很容易感冒的。” 膝丸不甚在意,“啊,知道了。” “呐,髭切大人,累了的话还是快点回房吧。”她转而向长兄劝说道,髭切闻声抬起头看她,眼睛弯了弯,“是是。” “不过你啊,可不能再像这样赤足了。”他的笑容不变,语调轻慢,“都弄脏了。” “啊…嗯。”髭切看着她双脚的视线让人有些忐忑,池棠也自觉失礼,尴尬地想把脚藏起来。 另外三人投来了目光,兜兜转转都落在了她小巧白皙的足上。 上面虽然沾有泥土与草屑,依然无损莹白细腻的精致感,似乎是因为羞赧,脚趾头都可怜地蜷了起来。 池棠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脸颊瞬间变得通红,“—啊啊不要看!” 后退了几步,连告辞都抛在了脑后,转身就抱着茶盘“咚咚咚”跑走了。 “哈哈哈哈。”不知道是谁的笑声响在后边。 第38章 银簪 等池棠磨磨蹭蹭回到广间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看起来是都回去午休了。她松了口气,手里拿着小扫帚,走到廊间将橙黄的落叶扫入院中。 清凉的秋风徐徐吹过,本丸变得安静,只余耳畔边偶尔传来的清脆声响。 “…嗯?” 她抬头看向内室,夏日的卷帘早已悉数换下,敞开的纸门旁绑着一只天蓝色的金鱼纹风铃,随着微风飘出“叮铃—叮铃——”的声音。 忘记拿下来了啊。 池棠将扫帚搁到一旁,一手扶着袖子一手伸长了去触碰,但就算她踮起脚来,也只能勉强够到风铃下系着的细长和纸。 她站在原地抬头看了一会,正死了心准备搬垫脚凳来,耳侧就伸出了一只手。 手臂看起来粗壮有力,用着和给人印象完全相反的力道,轻轻摘下了那盏风铃。 食指勾着吊绳,垂在她眼前晃了晃。 “…!”池棠急忙回过身,额头却撞上了什么温热而坚硬的东西。她吃痛地闷哼了一声,那人已经迅速拉住了她手腕,本来因为冲力而倒退的步伐硬是被止在了原地。 宽厚干燥的手掌牢牢箍住她,炽热的体温立刻清晰地传来。 “おど…小心一点。” 男人低沉浑厚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不等池棠说些什么,他已经很克己地松开了手,垂眸看着才到他胸口的少女。 “抱、抱歉,失礼了。”池棠赧然地收回手,不自觉握住了刚才被触碰的地方,“……长曾祢大人不休息吗?” “啊,一直空闲着,没什么好休息的。”他迈步路过池棠,在她身后的木廊上坐下,猫着腰盘腿看着庭院里的秋景,金色的眼睛有点困倦似的半睁着。 身上还是那套类似羽织的坦胸上衣,虽然他的体格十分健壮,但还是…… 他把玩了几下风铃,递还给池棠,“拿着吧。” “…谢谢。”池棠接过后看了他几眼,默默坐在了旁边,垂下头看着风铃上的彩绘。 “那个,长—” “还好,不是很冷。” “……诶?”被读了心的池棠有点懵比地抬头,看过去才发现对方手肘撑在腿上,正托着腮看她。 唇边带有一丝笑意,“别担心,因为是赝品,所以很结实。” “这和赝品什么的没关系吧…”池棠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区分真品和赝品不就是看工匠是否为同一人而已吗……?嘛—不说这个。既然知道天气变凉了,就请您稍微注意一点啦,真是的。不是说你们的什么灵力只剩下一成不到吗…我虽然不是很懂,但肯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长曾祢虎彻的两指点了点脸颊,微笑着听她絮絮叨叨。 池棠随手摆弄着风铃下系着的浅蓝渐变短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发现迟迟没有回音后,才抬头看他。 一时间摸不准他的想法,声音小了下来,“我…我只是不希望你生病……对不起,我果然还是太——唔啊!” 话语间吹来的一阵凉风,把本就随便倚靠在门扉旁的扫帚吹倒了,竹制的长柄“啪”一声敲在了池棠头上。 “噗…哈哈哈哈哈。” 长曾祢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爽朗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叫人心悸羞臊。看着她满脸窘迫的样子,不由伸出了手抚上她的发间。 等那触感和温度真实地传达到了他的掌心,长曾祢才愣愣地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僵在那里。 池棠仍旧觉得丢脸,过了一会悄悄抬眼看他,与对方的金瞳撞个正着后又迅速收了回来。 “…”长曾祢睨着她发红的耳尖,手指动了动,试探性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即使没用什么力气,那大掌还是迫使池棠的头跟着晃悠起来,简单盘起的头发很快就松了,她这才赶紧伸手去阻止。 双手伸到头上按紧了他的手背不让他继续作乱,还是没能挽回滑落下去簪子。 柔直顺滑的黑发转瞬间失去束缚,从脑后卷落铺散。 长曾祢依从地停下了动作,看着懊恼的池棠一手勉强圈住他的腕部,一手握住了他的指尖,拽着他的手放回了他腿上。 “…长曾祢大人!” 她早上才觉得这是近日来盘得最好看的一次,没想到半天就没了。 “啊啊,抱歉。”长曾祢移开了目光,双手紧握,“原谅我吧。” “……”池棠用手梳理着长发,过了一会,看他好像有点不对劲,坐过去伸手去戳他,“没关系啦。” 长曾祢虎彻没有回答,她陪着他坐了一会,看着不远处池塘突然想起了什么,“啊…对哦。” “…怎么了?” “只是小事。长曾祢大人,我去去就回。”说罢站起身微微鞠躬,拿起倒在一边的扫帚离开了。 直到彻底听不见脚步声,长曾祢才看向她离去的方向,两手随意向后一撑,意外地碰到了什么东西。 侧头看去,才发现是池棠掉落在木地板上的平直细簪,上面没有雕饰任何花纹,银色的光泽黯淡朴素。 长曾祢沉默地看着躺在手里的簪子,说是发簪其实不过是一条银质的小细棍罢了,也不知道她是从哪个角落里找来的。拇指压着冰凉的簪体划过,随后将之握在了掌中。 池棠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杆长长的竹耙,两边的袖子连同头发都束了起来,长曾祢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池棠弯腰将竹耙放下,另一只藏在身后的手举了起来。 “锵—”她用双手抖开了黑色的长羽织,笑眯眯地走向长曾祢。 “……”长曾祢是无奈了,“你还真是爱操心啊。” 但心底柔软的感觉却比这来的要更加难以忽视,他伸出手想要接过,但池棠早已经走到了他身后,娴熟地将羽织搭在了他的肩上。 “这样会好一点吧。”她温和的声音响在身后,手轻轻抚平了他宽阔肩膀上的褶皱。 “嗯。”长曾祢扯了扯衣缘,“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池棠重新拿起竹耙子,穿着白足袋就直接下了庭院。 刚刚坐着才想起来院落里的池塘很久没有清理了,虽说是活水,但上面漂浮着的落叶还是得时不时清理一下的。 她走到池子旁,里面成群游动的金色锦鲤以为她来喂食,纷纷跟着她游在后头。池棠找了块大石头落脚,蹲下身抬起竹耙伸到水里捞落叶。 一边还侧身把手伸进去,撩起凉凉的池水赶走挤在了一团不停张着嘴的鱼儿。 长曾祢看了一会才明白她在干什么,审神者还在的时候貌似没有过这种情况……嗯,她看上去很勉强的样子啊。 他从木廊上站了起来,高大健硕的身形让蹲着的池棠一眼就看到了。 是要回房了吧。她放下手里的耙子,笑着朝他远远挥手。 长曾祢挑了挑眉,手里系着羽织前的绑带,走下石阶。 “?”池棠举着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另一只还静静泡在池子里的手指被锦鲤们来回触碰,她也不甚在意,终于有一条朝着她白皙的指尖张开了圆圆的鱼唇—— “—唔啊啊啊!” 长曾祢踩在草地上的脚都还没站稳,就听一声惊叫和“扑通”声紧随而来。 看着不慎落水的池棠头顶着一条乱蹦的鲤鱼,趴在石头边吐出一口水来,整个人懵了一下,赶紧迈开长腿跑过去,黑色的长羽织翻飞。 “我说你啊—!” 第39章 水逆 “没事吧?”匆匆赶到池棠身边的长曾祢弯下腰伸手去拉她,她似乎是呛到水了,一直在咳嗽。 “还抓着这个干什么?”他皱着眉,捏住她的手腕迫使她松开还握着竹耙的手指,一边伸手去把她头上的鱼丢回水里。 池棠湿漉漉的头发糊在眼睛上,被拉住的手紧紧反握住了对方的臂弯。 长曾祢的手穿过她的腋下环住她的脊背,托在那略显消瘦的蝴蝶骨上,大掌与温热的躯体紧密贴合在一起。 湿透的和服贴在她身上,长曾祢甚至能感受到她止不住的微弱颤抖。 一直提醒别人穿多点衣服,自己却没有任何自觉吗? 他的指尖忍不住用力,薄薄的衣料翻起了褶皱,他将池棠从水里拉了出来,看着她狼狈地曲腿坐在草地上。 “咳咳…咳。” 好不容易从水里脱身,池棠还下意识抓着长曾祢的手臂,淅淅沥沥的水从她身上滚落,她低头想用手背抹眼睛,还没碰到就被一把拂开了,一只陌生的手触摸上了她的脸颊。 她还没反应过来,下颚就被抬了起来,四指梳理着她黏在颊上的碎发,捋到耳后,随后带着明显茧子的拇指细细擦过了她合上的双目。 池棠还在轻喘着气,握着他的手松了下来撑在地上。 长曾祢蹲在她面前,一言不发地看着昂着头的她,一滴水珠从那脸颊上滑落,他的视线追随而下,透明的水滴顺着轮廓划进微张的唇里,在接近口腔的位置停留了几秒后,滴落在里面藏着的上。 因着姿势继续向喉咙深处滑去,喉间传来的瘙痒让她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长曾祢大人…” 池棠有些难受地低吟,他的手指迟迟不移开她便无法视物,只能出声提醒他。 “……” 眼睑上的指尖像是感受着什么一般,徘徊了一会后才撤开。 池棠慢慢睁开眼睛眨了眨,视线还有些模糊,就见眼前的人伸手扯开了胸前的黑色系绳,将外衣脱下披在了她身上。 温暖的感觉一下子包裹住了全身,池棠在长曾祢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抓住衣缘,“对不起,这明明是拿来给你……” “还冷吗?”长曾祢打断她的话,弯下腰帮她裹紧羽织,穿在他身上仅至小腿肚的长度到她这里甚至还拖了一点地。 “嗯…还好。”池棠支吾地说道,拧了拧袖子上的水。 长曾祢的手停了下来,金色的眼睛直视着她,语气平静,“要想清楚点再回答一次吗?” 池棠的动作僵了僵,“啊……其实,大概…有点冷吧…——诶诶等等!” 他不由分说地横抱起了池棠,“那就快点回去吧,真的着凉可就不好了。” “……虽然是这么说,但我可以…” “「我只是不希望你生病」。” 长曾祢收紧了抱住她的手,“…对吧?” 他说出口的话,正是池棠对他说过的。 “……” “嗯?”没有得到回答的男人发出了低沉的询问音。 “…不、没……没事了。” 池棠满脸通红地咬住了唇,勉强挤出几个音节来。 长曾祢虎彻注意到了她的异常,低头想要去看,被察觉到端倪的池棠立刻挡住,但她的手只能够到他的下巴,软软的手掌抵着那处不让他低头。 “……”长曾祢沉默了一会,“我不看了,放开吧。” 他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洒在池棠的指尖上,她的脸越来越红,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感觉到十足的羞赧。 手心下的胡渣刺得她微痒,脸颊旁就是男人敞开的赤|裸胸膛,源源不断的热量通过两人相触的肢体传递而来。 走到廊边,长曾祢还没松手,池棠就已经自己轻轻挣脱了怀抱,手紧紧抓着羽织,埋着头低声告辞,随后湿漉的足袋在木地板上留下了一串凌乱的脚印。 “…啊,走掉了。” 长曾祢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无奈地笑了起来,“还想把这个还给你来着。” 他从腰间抽出了一根银色的素簪,在原地站了一会,抬起手背去触碰下颔,刚才被紧紧捂住的触感还仿佛停留在那里。 他的笑容渐淡,随手擦了一下下巴间的水迹,却不小心蹭上了唇瓣。 “……ん。” 池棠风一样冲回了卧室,隔壁的三日月宗近刚刚起身,还坐在被褥间打着哈欠,看见隔扇上快速闪过一道人影。 他歪了歪头,很快那个身影又“咻”一下再次跑了回去。 三日月:“?” 池棠快速拿完衣服后用着最快的速度跑去露天温泉处,幸好上天听到了她的祈祷,路上并没有遇到任何一个付丧神。 她进了热气蒸腾的浴池后关上门,背靠着隔扇滑坐在了地上。 “呼……”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松了一口什么气,呆呆坐在地板上好一会才冷静过来。 走到衣物架旁,她将身上裹着的黑色羽织脱了下来,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啊…真是莫名其妙的。” 池棠不由叹了口气,放好衣服后伸手抽开了腰间的彩绳,一层层取下厚重的腰带,最后褪去那身皱巴巴的小袖和足袋。 她在额上铺了一条热乎乎的毛巾,光溜溜地坐在了仿佛云雾缭绕的温泉旁,深刻反省着自己最近的无礼行为,各种掉头就跑…不好啊。 她微垂着头,用木勺舀水淋在发上,梳理着搅成了一团的头发。 但是用手指总是没有木梳来的好,有几个结卡在她指尖怎么也解不开,正当她想要起身去架子上拿时,池面上突然升腾起了几个泡泡。 一只拿着桃木梳的手,颤巍巍地伸出来—— 池棠瞬间呆住,“……” 黑色的眼睛越睁越大,眼看着就要尖叫出声,脚腕却被猛地拉住,整个人倏地被扯进了水里,甚至没有溅起多少水花。 未竟的叫声被扼杀在泉水里,只余几个冒出来的小泡泡。 “……” 她今天是水逆吗啊啊啊啊!!池棠蓦地从水里钻出来,眼神惊惧地瞪着和她同时站了起来的人。 那个白色短发的男人正红着脸一手按在她颈后,一手紧紧捂住她的嘴巴,不让她泄露出一丝声音。 “唔唔唔唔——”两个人都赤身裸|体的处境让池棠焦躁到了极致,她用尽全力想要推开他,但对方也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在阻止着她。 “对不起对不起!你先冷静一下…唔啊!好痛—!等等……拜托,拜托先冷静一下!!”他勉强地躲开了池棠的几次攻击,“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有被吓到啊!!” “话说明明是我先在这里面的啊啊啊不要咬—!!” 第40章 混浴 鹤丸国永被池棠激烈的反抗弄得焦头烂额,手背猝不及防被咬了一口,钳制她的力道就松了不少。 池棠立刻抓住机会一把推开他,慌乱中还不小心蹭到了。 鹤丸一个哆嗦,“啊…!!你真是!” “——好好听人说话啊!” 他也有些恼羞地压低了嗓音,一跨步便抓住了转身想要逃跑的池棠,直接将那只滑溜溜的手反扣在她身后,把她头上的毛巾拿下来从后面硬是塞住了她的嘴,顺势推着她向前,直到抵上温泉边的石头。 “你这样跑出去我们两个都完蛋了!”他气急败坏地一边喊着,一边压制住池棠不停反抗的身体,“我真的很无辜啊啊啊!!” “唔唔唔——!” 虽说鹤丸已经尽量让两个人的接触减少,但架不住池棠大幅挣扎的动作,他锁住她的左手按在尾椎骨上,指尖紧紧贴住对方细腻的肌肤。 池棠想伸手把嘴里的毛巾拔|出来,手刚刚抬起来就被“啪”地一下按在了石头上,一只属于男性纤细修长的手压着她的手背,不让她轻举妄动。 鹤丸抿着唇不再说话,但也不给身下的女人有任何可趁之机。 …可不能让自己的英名毁于一旦啊。 他微微喘着气垂下眼眸,长长的白色睫毛滴落下水珠,看着池棠披在身后的长发,浮在水面上的发尾摇曳,。 池棠终于慢慢放弃挣扎,她给自己做了好几遍心理建设,才忐忑又憋屈地回过头去看他。 知道了……又是一只新来的付丧神。而且自己还冒失地闯进了他正在使用的浴池…可是现在这种情况也太糟糕了吧,她肯定是水逆了…… | | | | “……” “唔呜—”池棠感觉到压制住她的力道反而更大了些,慌张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已经镇定下来了。 “……啊,冷静了一点吗。” 再开口时,他的嗓音有些微的喑哑,池棠没空理会这些,只想快点恢复自由起来穿衣服,小鸡啄米般点着头。 鹤丸却没有动作,反而低声笑了出来,“…哈啊…哈哈哈哈。” “刚刚醒来,就是一个十足的惊吓呢。”他白色的刘海滴着水,金眸在氤氲的水雾里熠熠生辉,看着她放低了声音。 “今后…一定要加倍还给你。” 池棠没有听清楚他最后那句话,对方伸手抽出了她嘴里的毛巾,很快就放开了她,池棠立刻捂着胸口从他身前离开。 走动间的水流来回涌动,鹤丸看着她匆匆忙忙远离他之后直接撑起身体想要爬出池子,抱着胸坐在了身后的石阶上,把头转向了别处。 很快传来她慢了不止半拍的声音,“你…你别看!!” “……啧,我没看啊。”鹤丸的脸色微红,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 衣物架那边传来乒呤乓啷的声音,池棠手忙脚乱间弄倒了几个木盆,顾不得擦身体就直接穿上了襦袢。 有了衣物蔽体她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放松一点,心情复杂地想起来这里貌似一直都有男女混浴的风俗,自己的反应是不是过于激烈了。 既然来到了别人的地方还是要入乡随俗会比较好吧…不对,根本原因还是她被吓到了啊,如果提前知道汤池里有人她肯定不会这样的……但是里面有人她真的会下去吗…呜啊啊啊!qaq “穿好了吗?”那边传来声音,还伴着几声咳嗽。 “啊…嗯,差、差不多了。”池棠一惊,赶紧加快手上的速度。身后传来出浴的水声,脚步声越来越近,还伴有水落在地面上的声音,池棠脸色泛红地背对着那边,穿戴衣物的手指有些发抖。 “你、你就不能等等……” “反正你也不会看,不是吗?”男人的声音里带了一点调笑,听声音是站在了她旁边不远处,在架子上翻找着东西。 “……” 其实刚才的场景虽然看起来很不妙,但实际上她除了瞅见了对方的上半身,其他的什么都没有看到,对方理应也和她一样。 池棠系着腰前的绑绳,犹豫了一会,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小声问道:“你刚才,没有看到什么吧…?” “…”鹤丸拿着毛巾的手一顿,很快又继续擦拭着头发,笑了一声,“和你一样啊。” 听到旁边那人小声地松了口气,鹤丸国永不知作何表情。 ……怎么可能没看到。 | 啊啊—还是不想被当成奇怪的人啊。 他穿好衣服看向池棠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手里拿着自己衣服上的系绳,去故意碰了碰她伸向衣架的手。 “啊…”池棠倏地缩回手指,转头去看他。 “什么啊,这就吓到了吗。”鹤丸晃了晃手里的深蓝色袖绳,搭在肩上系起来,“别这么紧张嘛……咳咳…” 池棠只当是自己多心了,正准备继续去拿架子上的布绳,却听身后那人的咳嗽声一发不可收拾,虽然他有心抑制,但只是越来越沉闷严重。 她转过身,只见鹤丸一只手撑在衣架上,一手捂着嘴,不断的咳嗽让他脸色瞬间苍白。 “你怎么了?”池棠看见不对劲,赶紧走过去扶他,发觉他的额角在如此温暖的环境下竟然都冒出了冷汗,不由得紧张起来。 “你还好吧,鹤丸大人?”她扶住他的手臂,“是在温泉里待太久了吗?先出去再说吧?” 但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让他说不出一句话来,甚至直不起身。 池棠无法,只能和他站在一起搀扶着他,手抚在他的后背轻轻顺气。 鹤丸剧烈的咳嗽持续了差不多半分钟,他头脑发胀地闭了闭眼睛,才睁开看向钻到了他臂膀下的人。 池棠担忧地看着他,抬起他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打算扶他出去,另一只手还在摸着他的背,“你还好吧?” “怎么会咳的这么厉害…”本丸里的付丧神们多少都会有点身体上的问题,却没有出现过显性如此严重的。 鹤丸咳过之后恢复得倒是很快,只是嗓音还带有明显的嘶哑。 他比较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 “您不是也知道我的名字吗?”池棠早就已经接受了他们身为刀剑时有意识的设定。 “哈啊…”这根本就不同吧,真是吓到我了……鹤丸无力地将脑袋靠在了池棠的头顶上。 第41章 天国 在鹤丸国永出现的时候,她已经预料到还会有其他付丧神出现了。 池棠跪坐在广间里的一侧沏茶,托之前各种自我介绍的福,她这次不再过于忐忑,甚至能在他们的注视下露出带有几分羞怯的微笑。 小乌丸,身穿赤黑色的绸缎狩衣,有着乌鸦童子一般的容貌和纤细瘦小的身形。所以当他说出“为父”这个自称后,池棠是有点懵比的。 后来想起他确实是一把介于直刀到日本刀之间的重宝才醒悟过来。 他说话时的音调缓慢有序,颇具古风,与同他交流的对象截然不同。 数珠丸恒次,天下五剑之一。虽然身姿秀丽颀长,音色却意外的成熟稳重,池棠初初听时实在是被他充满了男子气概的嗓音惊艳到了。 大概是因为曾属日莲上人,作为一把凶器他身上却无任何戾气,手里拿着一串长长的佛珠,身穿紫白色的山伏装,极长的头发曳地。 旁边坐着和三日月一起吃着和菓子的是同为三条刀派的小狐丸,如他所言,虽然名字里有个“小”字,身量却很大。有着一头毛色很好的白发,只是那头顶上翘起的两搓白毛……池棠实在是分不清是耳朵还是头发。 虽然很大,却非常绅士,身上灰黄色的和服十分合身。 明石|国行,紫发兼之双色瞳,戴着池棠许久不见的眼镜。是爱染口中的来派监护人……虽然他是这么说的,但是这毫无干劲的样子…?? 看着他趴在榻榻米上打瞌睡的懒散模样,她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个子偏小的狮子王,第一眼见到时池棠还以为他会是打刀或者胁差,但那柄黑漆的太刀拵太过有辨识度,以至于池棠没等他自我介绍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 衣服的色系与刀拵一致,金色的长发用白毛球捆着,肩上围着一大团黑漆漆的围脖。 醒来之后一口一个阿棠叫得十分顺口,看起来很元气,性格却意外的细心温柔呢……等等,那个围脖刚刚是不是动了? 歌仙兼定,自称文系名刀,身材与他喜好的风雅貌似恰恰相反,紫色短发蓝绿色的眼睛,能看出下睫毛非常的长。 不过他不知道为什么对待别的刀还好好的,和池棠说话的时候总是会时不时冷场。 出乎意料的怕生诶…… 还有就是与长曾祢同为虎彻一派的蜂须贺虎彻,区别在于前者是赝作而他是真品。 淡紫色的长发非常好看,大概是不习惯在非战斗时刻穿着出阵服,私底下有让池棠帮忙找出以前的和服,但是因为没有洗过他也不能立刻穿上。 注重细节,有身为虎彻真品的自傲…嘛,虽然像个大少爷一样,但依然对人恪守礼节。 唔,长曾祢大人似乎是例外…… 如果不是对刀帐了如指掌,池棠大概一下子还记不住这么多刃。她在心里总结着,还在悄悄观察着他们。 她以为的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早就被所有人看在了眼里,对于她小心翼翼的举动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真的是和三枝殿完全不同的人类。 “请用。” 池棠走到他们身后将新茶一一换上,轮到小乌丸时,注意到了他的甜点还未动用过。 是不喜欢吃甜食吗? 她默默记在心里,拿着托盘一会想着“好想摸摸看小狐丸大人或者数珠丸大人的头发”,一会又想着“狮子王大人的围脖也可以”诸如此类的妄想。 数珠丸向她微微颔首致谢,小乌丸则是垂下了黑眸看向池棠袖下露出的双手。 和所有人类一样的手指,硬要说有不同的话大概是更加白皙纤细,也绝对不是一双在锻刀房里的工匠会有的手。 虽然只是醒来的地步,但是居然能修补好他们支离破碎的灵力……真是令人惊叹。 敞开一边的门扉传来了小短裤的高声呼喊,打断了室里融洽的叙旧,隔扇被“哗”地拉开,数只短刀兴致勃勃地一个接一个挤在门口朝池棠打招呼。 “阿棠阿棠!快过来,我们有惊喜要给你看哦!” 小乌丸抿了一口茶抬眼看去,嘴角微扬,“…哦?镰仓时代的子代们吗。” 带头的秋田声音立刻就小了下来,他有些惴惴地点了点头,“小乌丸阁下,您也回来了。” 池棠看出短刀们似乎有些敬畏小乌丸,赶紧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向众人告别,“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嗯,去吧。”小乌丸神情自然地应允,正好他也有问题要向三日月询问。 池棠微微鞠躬,穿好木屐后被乱拉着快速溜走了,路上退还庆幸着,“呜…还好阿棠出来得快……面对小乌丸阁下的时候…总、总是会格外紧张……” “对啊,”秋田心有余悸,“还是一期哥温柔呢。” “毕竟是一期哥啊。” 然后短裤们就七嘴八舌地捧起了一期一振。 池棠无奈地笑了笑,对于短刀们爱护哥哥的一面已经见得不能再多了,当然一期大人也担得起他们的爱重。 一行人穿过布满橙黄色落叶的前庭来到红色的木桥上,池棠发现已经有四个人等在了那里。 “好慢啊你们!” 说话的人是一个棕发棕眼的孩子,肩上斜跨着褐色的小背包,软软的刘海上别着一个粉红色发夹,看起来十分可爱。 “也没有等很久啦。”旁边红发的男孩拍了拍他的肩,身上穿着和短刀们制式差不多的深色衣服,双腿上绑着白色的腿带。 “虽然是没有多久,但时间可就是金钱呐。”黄发蓝眼的小男孩推了推眼镜表示不赞同。 “啊好痛!” 橘发小少年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打住这个话题看向池棠,“你就是小不点们说的阿棠啊。” “啊…是。”池棠看着他们的互动感觉格外有趣,主动与她说话的是四只小短裤中最高的,应该和厚一样较为年长。 “怎么样~还没见过吧,这也是我们的兄弟哦!”秋田张开了手,向池棠献宝一样说着。 平野脸上的表情也很高兴,“这样一来,我们藤四郎就全部回来啦!” 原来这就是他们所说的惊喜吗? 池棠忍不住笑了出来,“え,我也很高兴。” “我是后藤藤四郎,如果对小不点儿们有什么困扰就告诉我吧。” “我的名字是博多藤四郎!兴趣的话是投资和…” “——信浓藤四郎,是藤四郎中的秘藏之子,可能你没有听说过吧…嘛,总之请多多指教啦。”“哇啊干嘛打断我啦!” “到我了到我了!我喜欢的东西是零食和人|妻哦!呐,你是人|妻吗?有点心吗?可以……” “包丁!!”后藤一把捂住小男孩的嘴,有些尴尬地看向一脸呆滞的池棠,“哈哈…这家伙是包丁藤四郎,喜欢的东西大概有点奇怪……” “哦…”池棠反应过来,伸手去摸领口处的怀纸,“点心的话其实我有带……” 包丁的眼睛噌一下就亮了,信浓也感觉不妙了,连忙出声:“等等包丁!有点心不代表着就是人|妻啊!” “呜哇—是天国啊——” “包丁!!!” 第42章 薙刀 后藤和厚紧紧扒着包丁不让他靠近池棠,但拥有着可怕执念的短刀岂会因此退缩。 “你们—”包丁软糯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迷之气势,他双手握拳,棕色的大眼睛执拗地看着池棠,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大概是这个举动刺激了包丁,眼见时隔数百年后终于见到的人|妻姐姐要跑了,他在两位哥哥的拉扯下依然艰难地迈出了一步,“别阻挡我——” “接-近-人-妻-啊——!” “…糟了!”一不留神就被包丁挣脱的后藤睁大了眼睛,但再次伸出去的手已经来不及阻挡飞扑过去的弟弟了。 厚只能匆匆抬头看向池棠,“小心!!” “え?”池棠的表情有点僵硬,感觉到不对劲已经为时已晚,一个小小的黑影“咻”地一下就冲到了她的身边将她抱了个满怀。 温暖的小手紧紧环住她腰际,因为包丁刚好站在较高的桥中央,粉嫩的脸得以直接埋进了池棠的胸口。 “阿棠姐~姐~!” “!!”后藤的脸刷得就红了,“包…包丁!!!” “包、包丁大人—” 池棠在小短裤扑到她身上时习惯性地回抱住了他,随即便感觉到包丁将脸埋在了自己那里,但她此刻已经没有时间去管羞赧的心情,因为包丁冲过来时的力量实在是太大了——她已经站不稳了啊! 踉跄了几步向后倒去的池棠下意识搂紧了怀里的小短刀。 “阿、阿棠!”离得最近的五虎退发现后立刻跑过去拉住了她的袖子,但灵力的缺失反而让他也被带着向地面摔去,“呜啊—” “——唔。”然后他的脸就撞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退睁开泛出泪光的琥珀色眼睛,抬头向上看——还要再向上点看去,才瞥到来人的模样。 两张笑眯眯的脸背对光看着他,几乎把日光都要挡住了。 “噶哈哈哈哈!没事吧!” 连思考时间都没有的池棠被接住的时候还回不过神,豪爽的男声从她的头顶处传来,她躺在那温暖的紫色袈|裟里愣了好一会,才猛地转头看过去。 ——然后重复退的动作,抬头,再抬头。 眼睛停留在了那个实在是过分高大的男人身上,他注意到池棠的视线后,细长的橙色瞳孔扫了过来,原本就咧着的嘴角扬得更大了,露出鲨鱼一般的利齿。 “嚯—我的救命恩人,就是你啊。” 池棠靠在他的腰侧,怀里还抱着包丁,呆呆地看着他一手揽着她一手揽着退,肩膀上还坐着今剑,一副毫无压力的样子。 像、像小山一样的人… “你还真是小啊。”他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掌托在池棠的后背,尖利的指甲避开了与她身体接触,“和短刀们没有区别呢,噶哈哈哈哈!” 他纵声大笑,池棠被他的声音惊醒,抱着一脸问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包丁匆忙退出他的怀抱。 那是一个穿着僧侣服饰的男人,头戴白色兜帽,额前翘起两根橙色的呆毛,体型魁梧非常。今剑坐在他的肩头,欢声表扬起来,“好棒!岩融完美接住了他们呢!” “那是当然的了!哈哈哈!” 他和今剑笑成一片,藤四郎们也急匆匆从桥上跑了下来,首当其冲的后藤立刻生气地指责起包丁,还沉醉在梦想成真的包丁听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之后才明白过来自己刚才有多冒失。 棕色的瞳孔里很快就蓄满了小水泡,委屈地站在原地抹了抹眼睛,“呜…对不起,后藤哥。” “这话不应该对后藤说吧。”厚也站出来严肃地教育弟弟。 于是那双眼泪汪汪的眼睛就又重新回到了池棠身上,比起刚才极尽亲昵的模样,心怀愧疚的包丁规规矩矩地抬起头朝池棠道歉。 “对、对不起…呜呜阿棠姐姐……原谅我吧…” 小脑袋里忍不住脑补自己被嫌恶的画面,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就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池棠看到心都要融化了,哪里还忍心苛责,心疼地蹲下身摸了摸包丁的头,“我没有怪包丁大人。” 她摸了几下后收回手,包丁立马哭得更大声了,池棠立刻缴械,将他轻轻抱入了怀中,“啊…乖乖,别哭了啊。” “……包丁啊。”后藤的额角冒出了一个十字。 “…算了吧,后藤。”信浓拍了拍他的肩,至少包丁的道歉是真心的,只能说他反省过后恢复得太快了。 “不哭的孩子才有点心吃哦。”她抚摸着包丁的背哄道,效果立竿见影。包丁停住了哭泣的声音,还有点止不住抽咽着。 池棠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颊,松开他少许从衣襟里掏出了怀纸,捧在手心展开给已经开始眼馋的包丁,“来,包丁大人想吃哪一个呢?” 包丁吸了吸鼻子,“嗯…粉色的、黄色的、绿色的、蓝色的……” “へ—这么多呀,那就都给包丁大人吧。但是一天只能吃一个哦,剩下的我帮你保管起来,明天再来找我好吗?” “唔…好吧。”虽然不能一次性吃完,但这要求和一期哥一样,他还是能接受的啦! 心满意足吃上了点心的包丁又恢复得元气十足,池棠站起身,这才犹豫地走向不远处树荫下的男人身旁。 今剑站在他的肩膀上,刚好能趴在枝丫间往橙黄的树冠里看,无所事事的岩融抱着胸,看着池棠一路朝着他走来。 他的目光让越走越近的池棠有些退缩,但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她站在能将她整个人笼罩住的身影前,鼓起了勇气开口,“是岩、岩融大人吧……刚才还没谢谢您…” “这个啊。”岩融还以为她有什么事呢,“举手之劳,不用放在心上。”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您的。”池棠小声地说道,手不安地握在胸前,“对了,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是……” “—喂喂,我怎么会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名字啊。”岩融挑起了短眉,看着眼前的小矮个,脑海里想起了某件有趣的事情,“我还知道你拿不起我的刀柄,最后是硬拖着走的,哈哈哈哈!” 池棠的脸立刻就红了,“诶!?这个,我……” 她的反应立刻逗得岩融大笑,震得站在他肩上的今剑抱怨,“呐呐~我还差一点就可以摘到那片叶子了啊。” “我说你啊,树上能有什么新奇的。” “那可是最红的——え…?”今剑望向树木间的目光顿了顿,原本想要说的话不禁咽了回去,“等等,那个是什么?” 藏在层层遮掩的树叶后,某种有着斑纹,毛绒绒的…… “啊—”今剑瞪大了眼睛,扒着树枝转过头就隔着老远冲桥那边喊道:“小退,你快过来啊!” 藤四郎们闻声看去,退更是奇怪地歪了歪头。 “你的老虎们——在树上啊!!” 岩融:“哈?” 第43章 错觉 “骗、骗人的吧…”急忙赶来的五虎退站在了原本今剑的位置,因为身高不够,还掂起了脚尖。 他扶住面前的枝丫吃力地探头往树冠里看,透过红得鲜亮的秋叶,与远处趴在树干上瑟瑟发抖的小老虎对视上了。 “呜…呜啊!老、老虎们真的在上面!” 那只白虎看到退后开始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其余三只也跟着小声叫唤了起来,一副想要靠近却不敢动弹的模样。 退开始着急地跺脚,拼命朝那边伸着小手,“怎么办…我……够、够不到—” “おど—别在上面乱动啊!”岩融赶紧伸手去扶住肩膀上的脚丫,与众人一起抬头看着上面,但都被成荫的黄叶挡住了视线。 信浓有点担心退会摔下来,双手放在嘴边朝他喊道:“退,小心一点啊!” “行不行啊,小不点。”后藤在下面着急地转圈圈,最后干脆扯着岩融的手臂请他把退放下来,“我来帮你啊!这里我最高了,你快下来!” 退虽然救虎心切,但也意识到自己似乎是真的够不着,很快就下来换了后藤上去,池棠环抱着靠在她身前的包丁,和众藤四郎紧张地观察着局势。 “后藤哥,怎么样?”退焦急地抱紧了手里的异瞳老虎,它在发现处于危险境地的伙伴们后也表现地浮躁起来。 “…快、快了—”后藤半臂撑着树枝,另一只手竭尽全力向前伸去,“就差一点——” 树上的老虎们也大着胆子向前半步,但最面前的那只刚刚挪动了爪子,底下的枝叶就传来了细微的崩裂声,这下把它们吓得直接缩到了枝干的最里面。 后藤也宣告失败,“啊,可恶!就差那么一点!” 退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兄弟们都在安慰着他,正当厚想着要不去找一期哥的时候,岩融转头看向了池棠,松开了抱着胸的手。 “如果只是差一点的话,她不是可以嘛!”他咧嘴笑了起来,伸手去把腻在池棠怀里的包丁拨开。 “唔啊—岩融阁下!”包丁有些不满地抗议,随后握起拳头小声哼哼,“这可是为了退我才让步的…” 池棠愣愣地被岩融拽到身前,他要微弯下腰才能与她对视,橙色的眼睛倒映在那双澄澈的黑色瞳孔中。 他的声音豪宕,“准备好了吗?” “…啊?”池棠很想说她刚刚才想起来杂物室里应该是有竹梯的,但岩融的双手已经掐在了她的腰间,微一施力就将她整个人抬了起来。 “唔哇啊啊——” 池棠的视野瞬间倒转,岩融直接把她托到了肩上,像扛着一捆麻袋似的,双手环着她的腿。 池棠懵比地趴在他身上,双手因为突如其来的举动紧张地攥着他身后的袈|裟。 身下是陌生的男性躯体,她刚想开口让岩融赶紧放她下去,但一抬起头就见抱着小白虎的五虎退充满希冀地望着她,还没吐出的话语就咽了回去。 被这种信赖的眼神看着……岩融大人都没有什么反应,想着男女有别的她是不是过于敏感了…? 池棠还在犹豫着,岩融的肩膀被她腰间的金色丸带硌得不舒服,伸手拍了拍她的腿,“愣着做什么?” 呜啊…她的耳尖还是不可抑制地红起来,池棠咬咬牙下定了决心,在男人身后小声地开口,“鞋…鞋子。” “噢,没问题!”他爽快地应声,搂着她双腿的手下滑,一手握住脚腕,一手替她除下了木屐。 池棠不再纠结后就开始试图在他肩上翻过身,扭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岩融一把伸手捉住她乱蹬的脚,“喂,踩住我的手。” “…”池棠的脚趾蜷了蜷,还是顺从地将脚贴在了他的掌心。 带着黑色手套的厚掌间抵着一只穿着白色足袋的女性小脚,带来的视觉异样感让岩融微微怔愣。 脚有处借力池棠才好不容易翻过身来,红着脸继续踩着那只手坐上了他的肩膀,还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的兜帽一角。 “……” 直到那圆润柔软的完全坐在了他的肩膀上,岩融才觉得哪里不对劲。 等等,这触感…… 岩融的眼角抽了抽,声音开始有点不自然,“…你要不还是下来吧。” “…请让我试一下,如果能帮到退大人的话。”池棠收紧了抓住他衣料的手,努力忽略臀下分明的肌理线条,学着之前短裤们的动作,将手隔着兜帽放在了他的头上。 “失礼了。”她撑着他的头部,侧过身曲起腿有些摇摇晃晃地试图慢慢站起来,白地金菊纹的和服不可避免地岔开了许多。 池棠一时分神就差点摔下去,赶紧一把抱住了岩融。 底下的藤四郎们一阵惊呼,岩融也被吓了一跳,托着她的手臂下意识抬了起来圈住她的腰身,“你小心一点啊!人这么小只怎么一点都不灵活!” “抱、抱歉!”池棠慌张地道歉,急忙松开了抱住他的手。 ……所以说到底哪里一样了啊。 只有岩融自己知道他现在有多后悔,女性软若无骨的身体隔着布料依然能分明地传达到他的身上,抱住他时萦绕的幽香、富有弹性的和动作间两相摩擦而产生的热量。 这种狩猎时叫人热血沸腾的战栗感…… 岩融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舔了舔尖锐的牙齿。 啧,都怪她这么小只——以至于他产生了她和短刀一样的错觉啊。 池棠过了一会后听到岩融缓和下来声音,“慢慢来。” “…嗯。”她不安地点点头重新尝试站起来,这次也管不上衣服了,专心地在他肩上这一小片地方站稳脚跟。 随着腿部逐渐伸直,池棠的手离开了他的头顶,终于顺利地攀上了树木的枝丫。 大家齐齐松了口气,退迫不及待地向上询问:“阿棠,老、老虎们……” 池棠感受着高视野的奇妙感觉,寻找起小老虎们的身影,很快就在一条枝干根部找到了挤在一起的四只小白虎。 “别担心,它们还好好的。” 博多推了推鼻梁上的红色眼镜,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那你能够到老虎吗?” 众人屏息等着答案,很快头顶上的枝叶间传来了声音,“え,可以。” “呼…太好了。”藤四郎们相互庆幸地笑了起来,只有岩融第一时间感觉到了肩上的重量骤然减轻。 他下意识伸手去抓池棠的脚踝,但还是晚了一步,她已经双手撑在粗粝的枝干上,抬起腿来虚蹬了几下,整个人爬到了树上。 大幅的的动作使得和服下摆直接从腰间衩开,白色的小袖和褥袢向后铺落,池棠单手攀着一条枝干,穿着白足袋蹲在树上,露出了一条几乎可以看到的来。 “…!”岩融的眼睛顿时就睁大了,“笨…笨蛋!你干什么!” “对、对不起!”池棠以为他在责骂自己的擅作主张,小短裤们因为不够高也没有注意到什么,今剑还撅起了嘴盯着岩融,“你不要这么凶嘛。” 然后和藤四郎们一起把杵着的薙刀挤开了。 “……”无话可说的岩融一把捂住了有些发红的脸低下头。 ——看到了啊。是看到了吧?是那个没错吧? “要小心一点,再小心一点哦!”包丁在下面跟着站了起来的池棠走着,池棠拢了拢散开少许的衣服,一手扶着树枝一手提起裙摆,弯着腰躲开树杈,慢慢走近不远处的老虎们。 有些锋利的树皮扎得她脚底发疼,池棠尽量站稳在一处,松开了攀附着的手,伸向它们。 “别害怕……嗯,真乖。” 第一只呆萌的白虎没有丝毫反抗地被她一手捞过抱在了怀里,池棠安抚了一下剩下的几只,原路折返。 “退大人。”她抱着小老虎从树叶里冒出来时短刀们一下子沸腾了,池棠也不禁被他们的笑容鼓舞,蹲在枝丫上看向了不知道为什么背对着这边的岩融。 “岩融大人,能麻烦您接一下吗?” “……” “…岩融大人?” 第44章 秋叶 “那么这样一来就是最后一只了呢。”后藤插着腰松了口气,退从岩融手里接过第四只小老虎,喜悦的心情透过泛红的小脸已经完全展现了出来。 “太好了…”他蹲在地上抚摸围着他蹭来蹭去的白虎们,两只手应接不暇。 平野抬起头看向还待在树上的人,“感激不尽,阿棠。” “对…对,谢谢你!”退也连忙站起身道谢,朝池棠鞠了一躬。 池棠也很开心,“能帮上忙就好。” “……所以,快点下来吧。” 第一个催促她下来的刃意外的是沉默了许久的岩融,他双手抱胸,一直看向别处的眼睛投向了她。 “是。”池棠被秋风吹得也有点冷,点了点头,“那么拜托您了。” 岩融没有回答背对着她站到了树底下,池棠改蹲为坐,双手撑在粗糙的枝头两侧,腿脚伸直试着够了够他宽阔的肩膀。 足袋下的指尖点了点他的肩头,很快又收了回去。 岩融半天也没等到她下一步的动作,耐不住转过了身,“怎么了?” 刚转过去池棠的脚就踩上了他的肩膀,她不知何时背过了身,受衣服束缚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这样…比较好下一点……”她解释道,艰难地搂紧了枝干,总算是两只脚都踩在了他的肩上。 很快池棠就依着之前的经验按部就班地坐在了岩融的肩头,之前因为急着将老虎们救下来而匆匆略过的景色也在此刻显得格外美丽,她轻轻抓着他一侧的兜帽,目光不由得有些流连。 岩融察觉到她的动作放慢下来,想了想后将原本自觉伸出的手掌收了回来,圈住了她的双腿。 “嘛,再呆一会也不是不可以,抓稳了哟!” “诶?…诶诶诶?”身下的人突然就走动起来,池棠晃了一下差点掉下去,赶紧搂住他的脖颈,“等等等等—这、岩融大人?不不,稍等…慢、慢一点啦!” “哈哈哈哈!景色如何啊?” “不、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先让我…” “ん——不好看吗?” “这倒不是……”池棠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下意识看了一眼小短刀们,见他们都各自散开在一旁玩耍才暗暗松口气。 她多少也明白对方的用意,脸颊有些泛红,低声说道:“谢谢您。” “敬语就免了吧。” “…嗯。” 在这种难得的视角下,秋日的气息似乎格外分明,漫山橙黄的树叶层层叠叠交汇在一起延伸至远山冷清的浓雾后,萧索的意味更浓。 池棠一手环在岩融的颈后一手置于腿上,静静看了一会别样的景色,心情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被秋天的惨淡所感染,反而是听着周围闹腾的声音,感受到了万物之清明。 “真美啊。” 她的感叹被不远处的今剑听到,他兴致勃勃地跑了过来,“对呀对呀~所以今剑特别喜欢待在岩融身上,能看到好多—今剑平时看不到的东西呢!” 池棠扑哧一笑,想起了什么,招呼今剑走近一些。 “嗯嗯~什么什么?”小天狗仰着头看她,池棠的手伸向腰带,从侧边取出了一片被捂得温热的火红树叶来。 “给。”她捏着叶茎,扶着岩融微微倾身将树叶递给他,“最红的树叶。” 岩融哼笑了一声,今剑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反应过来后极其小心地接过了那片秋叶,却很快又伸手还给了她。 池棠愣了愣,“不喜欢吗?” “不是的,我很喜欢。”他赶紧摇头否认,解释道:“实际上,我找最红的叶子是想要送给岩融的。” 这回轮到岩融愣住了,“哈啊?” “因为要欢迎你回来啊~!”今剑笑嘻嘻地说着,“唔唔~难道是不喜欢阿棠摘的那片吗?” “—没有!” 他否定地太快让俩人都呆了呆,岩融也察觉到自己失言,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啊啊我是说,没有很讨厌。” “嘻嘻我就知道!那就快戴上吧!” “…戴上?”池棠疑惑地重复,岩融却已经了然地抬起另一只手,将头上的兜帽脱了下来,语气十分纠结。 “对啊,戴在耳边。” 弄清楚了状况的池棠忍不住也跟着今剑一起笑出声来,她微微颤动的身体通过相触的地方分明地传达到了岩融身上。 “喂喂,你小心一点啊。”他原本搂着她双腿的手紧了紧,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暗自安慰起码不是花了不是。 他正想拿过那片薄薄的树叶,却感受到肩旁的衣料一松,耳旁橘色的碎发被有些冰凉的指尖拨了拨,然后那只手轻轻按住了他耳后的发,另一只手抬了起来将秋叶插在了他的鬓间。 连在鼻尖一拂而过的和服衣袂都像是他的幻觉。 背后突如其来吹过一阵凉风,那刚刚插上去的小叶子便被穿梭在庭院中的秋意带走了。 “啊—”池棠反应过来想要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今剑苦于身高不够只能追着走了几步,不等她说什么,身下的人已经稍显急促地迈开了步伐。 那只带着黑色手套有着尖利指甲的手抬了起来,五指轻拢便轻易地将它囚于掌中。 他收回手,等到风渐停息才张开手指,在黑色的对比下,掌心里的树叶红得像是一簇燃烧的火焰。 她的嘴有些讶异地张了张,很快伸出手,在他掌中捻住了细细的茎叶,重新捋过他的发丝,将树叶别在他的耳畔。 为了不让它轻易再落下似乎摆弄了一会,那袖间的清香像是要让他这次能辨清楚真伪,再也让人忽视不得。 “和岩融大人的发色很相称。”温柔的话语从他的头顶传来。 “…是吗。” 不远处传来了秋田的声音,“啊,是一期哥和药研哥!还有鸣狐阁下也回来了吗…!诶诶诶……等等为什么大家都过来了?” 闻声的池棠回过头去看,只见陆陆续续好几个付丧神来到了这里。 岩融也转过身去,她便能看清楚了庭院里的情况,有些没反应过来地喃喃,“怎么…” 话音未完,付丧神们接踵而至,手里还各自提着不少东西,带头的烛台切一眼就看到了她,脚步顿了顿笑容倒是没变,将提着的两个食盒放到一边走向他们。 池棠看了几眼不远处的其他人总觉得莫名心虚,只有把目光放在走过来的烛台切身上,但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岩融身上,直到走近了才微笑着看向她。 “快要到寒露了,所以大家决定趁着最后的机会出来一边赏秋叶一边庆祝回归。” “哦…是这样啊。” “……”烛台切脸上的笑容淡了不少,“ん—你打算什么时候下来?” 第45章 窥探 池棠因为在岩融肩上坐久了慢慢适应了很多,突然被别人说到还愣了一下,脸颊瞬间就烧红起来,怪不得她总觉得他们的眼神怪怪的啊啊! “呜…呜啊!!不、不是的,您不要误会!我我我只是……” “嗯…误会什么?”烛台切煞有其事地沉吟了一会,“是坐在别人身上这件事,还是你衣衫凌乱这件事?” ……等等!? “衣、衣衫凌乱?”池棠有些慌张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才发现身上的和衣确实下摆微开露出了褥袢和被足袋遮掩住的脚踝,但也不至于说是衣衫不整吧……不不,还是赶紧从岩融大人身上下来再说比较好。 “对不起,我马上下来…!” 岩融有些不满,“什么啊,这不是才一会而已吗。” “已经足够了,谢谢你岩融大人。”她赶紧回绝,而一旁被众兄弟克制住许久的包丁也快要按捺不住了,趁着一期哥来了之后兄弟们的松懈,噌一下突破重围跑到了岩融身边。 “ねね~阿棠姐姐快下来和我玩吧,包丁一会儿不见姐姐就觉得特别特别寂寞…” “啊,我这就……”池棠动了动,却觉得无论以什么姿势下去都很奇怪,尴尬地僵在那里和包丁大眼瞪小眼。 烛台切突然“唔”了一声,左边的金色眼睛在看了她一会之后笑着眯了起来,朝她张开了双手,“这就要下来了吗?我会接住你的哟。” “诶?不、不用…” “不快点吗,大家都在等我们。” “……”池棠局促地握紧了拳心,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只好看了他几眼犹豫地点点头。 没料到岩融忽然伸出手来按住了她,还头疼似的重重叹了口气。 “你是笨蛋吗,别太顺着这群家伙啊。” 然后不等二人反应直接就蹲了下来,这操作让池棠的脑子卡了一下,连烛台切都愣在那里,半晌后忍不住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他收回手,看着不知作何表情的池棠默默站起身,视线转向了蹲在地上挠了挠橙毛的岩融,那夹在耳畔的火红树叶格外显眼。 有点语塞的池棠来不及说些什么就被包丁拉着往人群里走了,烛台切看着他们的背影,余光望见身旁的薙刀站了起来,“难得的机会,本来还想要帅气地表现一下的,你还真是过分呐。” “哼,你们这些人在想些什么我会不知道吗。” “喂喂,别说得我们像变态一样。”烛台切无奈地跟他一起走过去,“只是单纯觉得小棠很可爱而已哦。” 岩融双手背在脑后瞥了他一眼,“你真的这么想?” 烛台切有些好笑地慢下脚步,不然呢,还能是什么? 温柔恬静的性格还是柔软纤细的身姿?唔…或许还要加上明媚的笑颜和偶尔的气恼,这么想来,每天在厨房里的时候笨手笨脚的样子也很可爱啊…… 虽然不是他的理想型,但这种女性会让人忍不住想要窥探也是正常的吧?岩融会知道他们的想法,不也正是因为他自己也有同样念头的吗。 这么可爱的人,会喜欢是很正常的吧。 “……” 嗯…?烛台切光忠忽然愣在了原地,低头看着草上铺满的枯黄落叶,第一次隐约地意识到了被赐予人形后必会随之而来的某些事情。 …啊啊,没搞错吧。 糟糕。 很糟糕啊…… 如果还身为刀剑的话,他根本就不可能会有这种离谱的想法…而且明明他更加欣赏爱姬大人那种类型的女性才对啊…啧!烛台切冷静一点! ……不管怎么说,刀剑和人类…相差的也太远了吧。 他自不觉抬头看向不远处,那边的同僚们早已热火朝天地开始铺张地席,摆放各色食盒。 在一众男人的衬托下那个白色和服的女人根本让人无法忽视,她和包丁过去之后大概是出于某种直觉离众人有一段距离。 包丁和她交谈了几句,很快一起蹲下|身把地上红色的野点伞扶了起来。 接着她便想将之插|入黑色的矩形伞立中,但应该是低估了实木竹伞的重量,举起来之后竟然拿不稳当,眼看着就要朝她砸过去。 烛台切下意识就向前走了一步,就见旁边有人及时地伸手扶住了镶铜的漆黑伞杆,明明上一秒钟看起来根本没人在注意着那边。 “……真是一如既往的爱逞强呢。”他低声叹息,在歌仙的招呼声中慢慢举步走去。 池棠刚刚差点被砸了一脸,在一通慌张地弯腰致歉过后仍是觉得气氛奇怪,可付丧神们交流时的欢声笑语从未中断,她也只能认为是自己多心了。 “松手。”膝丸显得有些冷淡的声音传来。 “对、对不起…”她匆忙退开,看着他接过那杆伞柄,抬起些许轻易地安插在凹槽里。 膝丸没有回答,池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不远处已经各自落座的众人,忽然有些失落。 虽然根本没有人说些什么,但总觉得自己…突然就被讨厌了? 她跟着固定着底座的膝丸一起蹲下,绞尽脑汁找点话说,“…对了,膝丸大人,刚才谢谢你。” “啊。”他垂着眼看都没看她,因为没有戴着手套,一向被遮挡地严实的手掌露了出来。 “……”原本以为不会得到回答的池棠听到这个回应后更沮丧了,她和膝丸一起蹲了一会,见他完全忽视自己,只好站了起来看看周围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她犹豫了一会,走向了被短刀们围在中间的一期一振。 中途被点心吸引走的包丁看到池棠后开心地挥起了手来,一期拿着茶杯的手一顿,眼睛抬了起来看向她。 池棠笑着和小短裤们打了招呼,然后就听一期温和地嗓音响了起来,“有什么事吗?” “诶?倒…倒没什么事啦……”她看着一期一振微皱起来的眉,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错过了那一闪而过的懊恼。 她攥紧了垂落在手旁的袖子,突然想到什么抬起了头巴巴地看着他,“那、那个,茶水,需要添加一些吗?” “或—或者菓子,我可以再去拿一点过来…” “……”一期一振与她对视着,最后还是池棠退缩一般先躲开了视线。 短刀们超乎寻常的直觉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药研没有抬头看她,但还是有些着急地小声喊了一句“一期哥”。 一期从复杂的情绪中脱身,喝了一口逐渐冰凉的清茶,十分自然地微笑了起来,“…这个啊,不用哦。” 第46章 菓子 啊…被温柔地赶走了。 她停顿了一会,摸了摸抬头看着她的五虎退,轻轻抽回被抓住的指尖,“…我明白了,那我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小棠…”乱忍不住伸手去拉她的衣袖,但没有抓住,看着池棠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一期哥焦急又迷茫。 池棠脑子里乱糟糟的也没有注意到,急匆匆就走开了,来到摆放着吃食的野餐桌旁,手指有些颤抖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悄悄抬眼看了看四周,竟然不知道自己可以在何处落脚。 所有人都在欢声笑语中享受着聚会的乐趣,坐在席上喝着清酒,和久违的同僚观赏深秋美景。 这是她期盼已久的热闹景象。 对。明明是这样的。 池棠自己站在那里,有些难受地低下了头。 果然是她做错了什么吧。 就在她开始考虑要不要先回府邸的时候,细微的脚步声渐近,堀川拿着两个食盒走了过来。 池棠赶忙让出位置给他,站在旁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堀川将空的食盒打开放在桌上,夹起盘子里的小吃点心重新放进去,合上了盖子。 “阿棠。” “……在、在!”池棠被突然叫到,慌张地抬起头来看着他,“堀川大人,怎么了吗?” “我是来找你的。”堀川微微笑了起来,湛蓝色的眼睛却头一次透露出了严肃。 池棠愣愣地看着他,“…怎么了?” “在为那群家伙突然转变的态度苦恼吧。”他穿着休闲的红色运动服,用笃定的声音说着,看到池棠微微睁大的眼睛后,放轻了音量,“要我说,他们大概是因为意识到了某些问题,所以才会这么反常的。” “某些问题?”她狐疑地反问,十分在意地向前走了一步,“我能帮得上忙吗?” 堀川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只有他们自己能解决,而且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问。” “这样啊。”她有些失落。 堀川扬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就是这样。所以不要难过了,这不是你的错。” “喏,这个就拜托你了。”他将手里其中一个食盒塞到了池棠手里,恢复了往日精神的语气,“再这么低沉下去,可不是我认识的阿棠了哟!” “嗯…!”池棠被他鼓励,也露出了一丝微笑,“那我要送去给谁呢?三日月大人还是—” “送去给小乌丸阁下吧,唔,还有……” 结果堀川大人最后说的都是些新来的付丧神…大概是为了让她尽快和大家熟稔起来吧。 池棠没有多想,深吸了一口气后重振旗鼓,看着堀川朝青江他们的方向走去,有些遗憾地看了一眼,才转而迈向另一边。 池棠的视线并没有多明显,但一直有意观察着她的人还是能很轻易就分辨出来的。 堀川为大家分发着点心,轮到长曾祢时似有所感地抬起了眼睛,便刚好扑捉到了他收回来的视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沉默地拿起仙贝咬了一口。 堀川看了他一会,微笑起来。 “……好辣!”长曾祢噗一下差点喷出来,紧接着一连串的咳嗽,眼角也沁出了一小泡泪水。 旁边的青江嫌弃地看了一眼,接过堀川递过来的茶给他,“不就是辣仙贝吗…我看看……唔…唔唔真的好辣—!” 不等长曾祢接过水,直接就缩回手自己灌了一大口。 “喂!!嘶好辣——堀川—” “在,”堀川笑容可掬地将另一杯新茶递给了长曾祢,“请用。” “得救了…!”长曾祢忙不迭咕噜咕噜喝下,和青江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平复下来。他深深出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全身都热了起来啊。” “这该不会是传说中的魔鬼辣椒吧……”青江也辣得难受,捂了捂眼睛,“烛台切那家伙加了什么啊。” “嗯?不是的。”堀川伸手去拿了一块碟子上的仙贝,在两人震惊的视线中安然地放进嘴里嚼了嚼,“这是阿棠之前做的。” “……” “ん~美味。” 长曾祢原本打算放下仙贝的手停了下来,“…她竟然也会做这种东西。” “阿棠每天都会做一些菓子给短刀们吃,我因为经常和她在一起收拾东西,所以往往也能吃到。” “……”青江的手指搓了搓仙贝上覆盖的厚厚一层辣粉,“这也太辣了吧。” “是按照我的口味调整过的,烛台切阁下大概是不知情,一起拿过来了。”堀川很快吃下第二块,“阿棠的手艺日益精进了——对吧,江雪阁下?” “…え。”一直默不作声坐在旁边的江雪左文字,身上穿着较为保暖的深色小袖和白色羽织,细细咀嚼下嘴里的食物。 没怎么吃点心的小夜看了看大哥,也伸出手去取仙贝。 江雪阻止了他,白皙修长的指尖探向了另外一碟用红豆沙裹成的御萩里,放进小夜的手中,“吃这个。” 小夜低头研究着手里的团子,堀川微微一笑,“那个是阿棠之前在秋分时做的吧,保存到现在,过几日应该也是时候丢掉了。” 他伸手打算夹回长曾祢和青江碟子里的御萩,一边说道:“还是给你们烛台切阁下新做出的生菓子吧,毕竟…” “啊,不用。”“没关系的。” 青江有些烦闷起来,放下咬了一口的仙贝,拿起了一团御萩咬下嚼了嚼,下一秒就立刻捂住了嘴,“——唔噗咳咳咳。” 长曾祢面色纠结地吞了下去,“……好甜。” 小夜吃着手里的甜糯米团,看他们的反应这么大,还有些奇怪的对比了一下自己手里拿着的御萩,确认一样后又咬了一口。 “我觉得…非常好吃。” 江雪一手拿着仙贝,一手将自己的御萩都放进了他的碟子里。 “谢谢大哥。”小夜眨了眨眼睛,看着面前堆叠起来的几个不同口味的御萩,虽然没笑但依然能感觉到他的小开心。 “慢慢吃,我送这盒过去给莺丸阁下他们。”堀川站了起来,临走前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我记得阿棠之前有根据你们的口味做不同的菓子出来。” 他笑得像朵小花一样,“如果一个个试过去说不定能吃到特别好吃的哦。” 第47章 宴中 随后任由他们陷入迷之沉默,堀川提着另外一盒食物送给一边树影下的三条派和古备前派。 “辛苦了。”小狐丸微微颔首致谢,“你好像一直在帮忙,不如先停下来吃一点吧。” 他同另外六人坐在柔软的红色织锦上,中间是所剩不多的各色点心食盒。堀川蹲下|身摇了摇头婉拒他的好意,“没什么,我还不饿。” 石切丸也温和地开口,“真的吗?不要勉强自己,我们去拿也是可以的。” 堀川依旧微笑着拒绝,“之前在广间阿棠就已经给了我不少吃的,所以没关系的。” “……啊,是这样啊。” “诶~好狡猾!”一直安静窝在岩融怀里吃着人形烧的今剑口齿不清地说道,“我也想吃阿棠做的点心啊—” “这么多你吃得完嘛。”岩融一手托着食盘,嘴里也嚼个不停。 “难道岩融不想试试阿棠的手艺吗?你刚才明明也很期待的样子。” “…我哪有。” 忍不住小声嘟囔的岩融抬起另一只手将脱下的兜帽戴回去,一不留神鬓边别着的小树叶就掉了下来。 莺丸捧着茶杯正巧看见,伸出的指尖还没触碰上躺在糕点间不起眼的小叶,另一只手就悠然地捷足先登了。 他有些讶异地看过去,岩融离得远了点被抢先一步,抬眼看去下意识喊了出来。 “三日月…!” “お~这片落叶,好像格外红呢。”三日月宗近哈哈笑了起来,收回伸出的手,轻捻着叶茎转了转。 石切丸的视线也停留在叶子上,轻笑着附和:“对啊。” 小狐丸听着他们对话,小酌了一口红盏里的清酒,颇有兴致地接道:“从岩融阁下耳畔落下,是小狐的恩人——那位女性赠送的吧。” “……不是啊,今剑给的。”岩融沉默了一会,把胸前的今剑抱去旁边,给自己倒了杯酒。 不等小狐丸继续问,堀川一反他自己之前所说的话,坐了下来举起杯盏轻碰了一下他的杯沿。 小狐在微讶过后,若有所思地与他饮下一盏。 三日月的手指沿着叶子的脉络抚摸过去,片刻后递还给岩融,“如此灿烂的颜色,能永远保持就好了。” 小狐丸看了他一眼,“真不像是你会说出的话。” “哈哈哈,是吗?” “离根之叶,只会逐渐枯萎,这是世间万物难逃的定律。” 一时之间没有人再接话,堀川放在膝上的手不由自主攥紧,杯盏里还剩下些许的清酒倒映出他的颜色纯粹的瞳眸,想要反驳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 “做成标本不就好了吗?” 咬字模糊的声音传来,岩融因为诧异而收缩的瞳孔看过去,身旁的今剑正将最后一口人形烧塞进嘴里,两个腮帮一鼓一鼓的,“这种事情很好解决啊。” “它也会高兴的吧,永远停留在最美丽的时刻。” “……” 池棠心有所感地朝不远处的酒席看了一眼,正坐在她对面看了她许久的小乌丸勾了勾暗红色的唇,“怎么了吗?” “…?”她与那双上挑眼眸相对视,不是很明白他的问题。 小乌丸依旧穿着红黑的狩衣,盘腿而坐,姿态有些恣意懒散。没等到池棠的回答,便用尖利的指甲刺穿了一片落在他膝上的叶子,随手摆弄着解释道:“你看上去甚是苦恼。” “怎么,有孩子欺负你了?” 他简单的几句话就让席上的人都投来了关注的目光,让池棠不得不立刻撇开多余的思绪连忙否认,“没有的事,您多虑了。” “那就好。”小乌丸没有再说什么,池棠见他跟前的酒盏空了便顺手拿起木枡为他满上,低垂的视线余光不留神瞥到了他的下袴。 へ—不冷吗。 ……等等?池棠的动作僵了僵,开始有些懵比地回忆起之前看过的书,眼睛也不安分地偷偷往上睇。 果然认错了,小乌丸大人的上衣并非狩衣而是同源的水干。 那么这露出大腿甚至大腿内侧的袴就是差袴……啊。 池棠的手忽然抖了抖,这才反应过来这衣服清凉的构造! 如果没有水干的前摆遮挡,那不就……!这真的不冷吗!?不不不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先要冷静一点!!突然脸红真的是太奇怪了! “…呵。” 头顶猝不及防传来的哼笑让池棠瞬间手滑,眼看着木枡就要掉落打湿餐席,始作俑者才伸手接住,他的中指戴着锋利的红色指套,扣在木枡上留下了一条划痕。 “拿好,注意一点哟。” “是、是……”池棠声音都莫名地虚起来,伸出手想要接过酒枡,手却直接被对方抓住了。 她下意识就要把手缩回去,但小乌丸用的力道比以往她接触的任何一振刀剑都要大,隐约产生的痛感有着些许不容反抗的意味。 他的指甲在她掌心和虎口处划过,徘徊在薄茧与细致肌肤之间的力气,又轻得像是在顺毛。 这种过于不寻常的动作让一旁恪守礼节品茶的蜂须贺虎彻轻轻皱起了眉,没等他开口,小乌丸的手掌一翻,池棠的手心里就多出了一块雪兔子模样的金华糖。 她的手被自然而然地松开,小乌丸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给你的。” “小乌丸大人…”池棠空白了片刻看着他,手在他抚过的地方挠了挠,才傻傻地重新在位置上坐好。 小乌丸继续拿起了红盏与以茶代酒的数珠丸恒次对酌,一旁的歌仙不知道哪里掏出的笔墨,正一脸认真地在诗笺上写着什么,眉宇间轻快柔和的情绪让池棠也不由得松下了一直紧绷的神经。 太好了,这次宴会烛台切大人他们没有白费心机呢,虽然他们之前的态度让她很在意,但…应该不是她的错吧? ……嗯!堀川大人也这么说了,不会有错的!宴会结束之后就去找他们问清楚吧,尽管叮嘱了她多问,但他们有烦恼她怎么还能袖手旁观呢。 数珠丸一杯饮尽后选择了告辞,说是青江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过去看看,池棠也有些担心地张望了几眼,再次被小乌丸唤回了注意力。 “满上。” “啊,好的。”她这次没有再出什么差错,但仍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会不会喝得太多了?” “要不要吃点点心?”这么一说起来池棠才发现他好像真的是什么都没吃,跪坐着向前挪了挪,说道:“空腹喝酒易醉,小乌丸大人想吃些什么,我来帮您夹。” 小乌丸不是很感兴趣地撇开了头,“不用。” 这么多种菓子都不喜欢吗?池棠看着他们这边几乎没动过的和三盆和落雁……对了,他好像不喜欢甜食,这样的话… 池棠按住袖口执起黑箸夹了一个透明水滴似的菓子放进小碟里,然后慢慢推向了他,小乌丸挑了挑极浅的眉毛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她。 “…这个是我做的。”池棠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筷子搁下,“啊,当然不是因为是我做的才非要您吃。” “这是水信玄饼,几乎没有怎么添加白糖,而且里面包的是盐渍樱花。” “我觉得您应该不会讨厌。” 小乌丸愣了愣,半晌后才微微勾起赤色的唇瓣,“为父的口味,你已经考量过了啊。” “如此,是想讨为父欢心吗?” “…嗯。”虽然他的用词有点奇怪,但池棠还是点了点头,一直轻握成拳的左手感受着掌间小小的糖果轮廓。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吾便试试。”他接过池棠递上的箸,吃下了许久未尝过的和菓子。 一直对自己的手艺蛮有信心的池棠忽然紧张起来,“还可以吗?” 小乌丸看着她,细细咽下最后一口食物才慢悠悠地开口,“不讨厌。” 她忍不住轻笑,一扫初时的阴霾看着小乌丸,眼睛亮晶晶的,“我也是,谢谢您的金华糖。” “ほ—收到为父的礼物这么高兴吗。”小乌丸也低声笑了出来,“但是,你不会忘记这些菓子都是你和烛台切一起做的了吧。” “……我、我记得啦!但是,就是送给我的话就不一样嘛!”池棠有点窘迫地辩解道,听着小乌丸完全不打算停下来的笑声,恼羞地一口气夹了三四个玄饼给他,“…真是塞不住嘴,非要讲出来吗!” “んふっふっふ,不过能看到你不再忧思…” “この我も嬉しいですよ。” 第48章 无情 “好像分得差不多了,我再回去拿一些。”堀川一口饮尽碗里的酒,和老年刃们打了声招呼后离席。 与源氏兄弟大太刀兄弟在一起的烛台切看到他往野餐桌方向走,便挥了挥手招呼道:“堀川—!等等我,一起回去拿吧。” 池棠捧着茶杯轻啜着,偶尔偷偷抬眼看他们。身旁的歌仙收好纸笔站了起来,“我也去搭把手好了。” 紧接着她的小眼神便又追随着他的身影去到餐桌旁,三人很快有说有笑地分好工,但显然桌上还有两个食盒拿不过来。 一直安静赏秋的小乌丸很快注意到坐在对面的女人停下了动作,细白的指尖摩挲着陶杯沿,放下茶杯后又拿起来,犹豫再三还是将之搁下,小声对他说了一句“失陪”。 他没有回答,看着她站起身重新穿上木屐,也注意到有不少刃在看着她。 搅在一起的双手和略显仓促的步伐都在表明她的紧张与期待。 木屐踩碎了地上完全失去水分的枯叶,恰巧正对着池棠的烛台切最先注意到她的靠近,她也察觉到了,朝他笑了一下,鼓起勇气往那边走。 烛台切看到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原本要说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池棠拿起了剩下的两个食盒,有所察觉的堀川歌仙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注意力就一下子就被她身后不远处的声音吸引了。 “诶诶诶——我的叶子?” 池棠愣了一下也回身去看,刚从本丸那边抱着一大袋番薯过来的狮子王看着跟前一地碎成渣渣的叶子十分泄气。 跟在他身后的鹤丸将另一袋放在地上,蹲下|身看了看后得出结论,“完全不能用了啊。” 那块没长草皮秃秃的泥地上面零星堆放着的枯叶,乍看不是很明显,但此刻吸引够了目光,被人为压碎的痕迹也一眼就能看出。 在稍稍变得安静的宴会上,三日月突然语调缓慢地开口,“ん—被踩碎了呢。” “是啊。”髭切冷不丁的回话也让膝丸侧目,他看向了狮子王,声音柔软地说道:“本来很期待的。” “啊,爷爷们都这么说了—”狮子王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池棠围观了一会终于回过味来。 刚刚她过来的时候,确实没有怎么注意脚下,这…好像是她干的? 意识到自己的大意似乎给新来的付丧神造成了困扰,池棠原本就不太坚定的心理压力徒增,她赶紧出声承认错误,有些紧张地向狮子王弯腰道歉,“……对…对不起,是我太粗心了…那个,我、我现在立刻再去找一些!” 她不等狮子王回应,回过头看了一眼堀川,握着食盒的手紧了紧,很快就微微颤抖着将它们重新放回了桌上。 堀川下意识就拉住了她的手,但池棠此刻心生莫名的慌张和抗拒,一用力硬是将手扯了回来,随着惯性连连后退了几步。 “阿棠…?” 堀川微愕的声音让她瞬间清醒不少,四周是彻底安静下来的空气,池棠浑身感觉如芒在背,甚至连看一眼其他席上的付丧神的勇气都没有了,低着头勉强笑了笑,“我去去就回。” 然后提起裙摆就不管不顾跑进了林子里。 “—喂!”鹤丸不明所以地追了两步,但池棠一下子就没了人影,他便慢慢停了下来,头痛地回过头,“啧…你们这些人,突然在迁怒什么啊。” …… 池棠只顾着横冲直撞,最后还是被凸起的树根绊倒了才被迫停下,身下有厚厚的草坪垫着不是很疼,白色的和服却变得脏兮兮的了。 她趴在地上动了一下,侧躺在地上干脆就不起来了,呆呆地看着火红的树林,听着风里传来的“飒飒”声。 …所以说,究竟是做错了什么呢?她认真地思考着。 就好像,一个呼吸之间就被讨厌了。 堀川大人再怎么说不是她的问题……可是她是有感觉的啊。 言语间的避而不谈,举止中的视而不见,都不是假的,她清楚感受到了。 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语,都没有她可以回应的余地,她才意识到如果所有人都不理会她,她就还是那个孤独的人类,和从前一样罢了。 所有人的沉默,在此刻变成了对外来人的最好证明。 “不对…”她前言不搭后语地安慰自己,“他们的出现我真的很开心的。” “——喂,死了吗。” 伴随着突如其来声音的是臀部被轻轻踢了一脚的感觉,池棠的眼睛瞬间睁大,惊悚地连滚带爬坐起身回头。 意料之外的来人让她舌头打结,“怎…你你你—” “我我我怎么了?”带着竹笠的黑发男人语气一点也不客气,看着池棠坐在地上瞪他,脚又抬了起来。 “你还踢!?”池棠惊得大叫,倏地爬了起来躲在了树干后探出个脑袋又急又气,“你、你怎么在这里!刚才居然还踢我的…踢我的……” “你哭了?”他皱起眉打断池棠的话,抱胸朝她走过去。 “……”池棠成功被转移话题,迅速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没有。” 身旁歪出个黑毛来,盾兵凑近斜眼看着她,“还哭得很惨。” “走开,我才没有!”池棠立刻用袖子遮住脸,伸手推走他的脑袋,埋头向前走。 盾兵没再说话,但听声音就知道跟在了后面,池棠因为在意而频频回头,结果一不留神又摔了个狗啃泥。 “噗—喂,没事吧?”身后的脚步声加快追了上来,池棠一脸麻木地被扶起,僵硬地说了声“谢谢”。 然后突然自暴自弃式地蹲下|身捡起了叶子,盾兵也跟着蹲了下来,抬了抬帽檐,嘴里还叼着根草,“还没问你又进西森林干嘛?” “…收集叶子。”池棠已经懒得再说些弯弯绕绕的了,对着地上的树叶挑拣。 “へ—是被大人们罚进来的吧。” 池棠没吭声,盾兵便继续说道,“真是无情啊,明明之前相处地这么好不是吗。” “…才没有!”他说这话池棠立马不乐意了,她瞪了盾兵一眼,蹲着挪了挪位置离他远点,“只是我自己不小心…然后就……反正大人们对我可好了,不许乱说话!” “对你好还哭?” “我、我这是因为…” “别跟我说是喜极而泣。哼,不就是无情。” “……不是!肯定是我做错了什么才让他们生气的!” “那你做错了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你、你这家伙好烦啊啊!!” 第49章 刀剑 “反驳不了了吧。”盾兵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脑袋前倾过去,坏笑着用嘴里叼着的草在她脸上乱戳一通。 “谁说……”还想继续回嘴的池棠被打乱节奏,懵比地躲了几下,“突然干嘛啊喂…喂—” 最后在失去平衡坐在了草地上的瞬间恼怒地伸手去拔他嘴里的草。 “哎哟。”盾兵好像一瞬间变得柔弱了一样,被那根草带着向前扑倒。 池棠明!显!感觉到原本稳住了身形的自己就是被硬生生推倒的!还有那个假到不行的声音是在侮辱她的智商吗! 她气得牙痒痒,撒手就把刚捡的叶子扔到他脸上,眼睛还没看过去就被直射而下的日照刺到了,池棠一时之间没有防备,即使偏头躲开依然控制不住流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被眼泪糊住就更难看向光源方向,池棠只好凭着感觉用手推在男人的肩膀上,可是即便她又打又挠对方依然纹丝不动。 “你发什么神经啊!走开走开走开!!” 盾兵看着身下扭来扭去的身体,她的头发早就散乱成一团,和服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前襟都开了不少,他下移视线到那腰间的金色丸带上,最后按住了这件衣服的唯一束缚。 不让它更加松开,或者是轻轻一扯,都不会让他花费什么力气。 “你看,”他轻轻开口了,“你连我都反抗不了。” 眼前的女人泪水涟涟,虽然知道这不是出自她的心情,但还是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渴望被满足。 “就别去招惹那些刀了。” 带着流魂拼凑起来的意识,他应审神者召唤而来,几乎见证了这个本丸里所有刀剑的锻造。 因身份所限,他不能经常和池棠接触,但即便如此,也能轻易地从她的言行举止间看出很多事情来。 比如过分的依赖和信任。 虽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马前卒,但有些事情,他反而比那些付丧神本身,要更加了解他们自己。 古来刀剑就属于人类,被动接受着打造、使用、抢夺、摧毁的他们,意识也是在不同的环境与经历下形成。 但此身由烈火铸就、血肉供养的本质,是不会因外物而改变的。 刀剑最初存在的意义就是战争。 他们为此而诞生,忠诚于人类,受支配于人类,也杀戮着人类。 即使如今被赋予了人形,各自有着大相径庭的性格与外貌,也无法否刀剑的本身就是血腥和侵略。 也许现在他们还没有清楚认知到,拥有意识和得到□□是完全不同的概念。那么有朝一日这种蛰伏于角落的本能被唤醒,将会加倍体现在他们曾经所耳濡目染的欲念之上。 似人类而非人类,称之神而非神。 他们的刀锋,根本不是这个白痴女人能承受得住的。 “喂喂……你有在听吧。” 能遏制住这种事情发生的存在大概只有他们的主人,所以在审神者消失的目前,他的担心可以说是非常有必要。 …可身下的人似乎完全没有这种意识,甚至根本没认真在听他说话。 池棠在泪水差不多眨光之后尝试看向盾兵,但最终又失败地把头撇了回去,抓住他肩膀衣料的手收紧不少,说出口的话却暂时脱离了谩骂,“你…脑袋,往上移一点。” “?”这意料之外的请求让盾兵的思维有些卡壳,他眨了眨眼睛,乖乖地挪了挪。 刺眼的日光终于被挡住,池棠的眼神倏地杀过去,紧接着一巴掌就盖在了他头上,结果不打不要紧,一打就把盾兵头上的竹笠给打掉了。 “嗷呜——”再次被闪瞎的池棠瞬间捂住眼睛哀鸣。 盾兵:“……你是猪吗。” 他叹了口气,松开手翻身躺倒在了池棠身侧,顺手将掉落的帽子扣到了她的头上。 池棠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好在这次终于得到了阴影的充分覆盖,眯着眼睛看向树上随风摇摆将落不落的红叶,像条咸鱼一样瘫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盾兵的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咬了一根狗尾巴草,他翘起二郎腿闭上眼睛,咬字模糊地开口,“我说,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了啊。” 池棠不吭声不动弹,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躺得更舒服些,“就是那个,你进森林里也差不多个把小时了吧,嗯…叶子什么的……” 旁边的人倏地一下坐了起来了—— “啊啊啊啊都怪你啊啊!!!”池棠快要抓狂了,扒拉起身边的落叶就统统丢到盾兵身上泄愤,结果还没等这没什么鬼用的攻击轻飘飘落在他身上,盾兵一个轻巧的翻滚就全躲开了。 “……” 眼看着池棠就要被气死了,他才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爬起来,“好啦好啦,我来帮你。” 池棠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不-用-了-谢谢—” “不要这么见外嘛,”盾兵一脸讨好地笑了起来,“这种事我很擅长的。” 然后不由分说把她头上的竹笠摘了下来,倒过来当篮子,蹲下|身就开始挑拣,“记得挑些大片的。” 池棠一肚子气才不鸟他,背过身去自己捡自己的。 结果她手刚拿起一片落叶,后面就传来了声音,“越干越好,你那个是才掉落没多久的。” “…”池棠悚然地回头看了一眼,他明显也是背对着她的啊。 看着手里的叶子,咬了咬牙不甘心地丢掉了,眼睛巡视了一圈,锁定了一片明显颜色更深而且干枯的叶子后,指尖刚碰上去,盾兵的声音就又幽幽地响起来了。 “但是一捏就碎的就不要了。” 池棠刚拿起来不到半公分的距离,那片叶子就裂成了两半。 “……你!”她怒而转身,看到的却依旧是对方的背影,半晌后盾兵似是有所察觉,回过头去,一脸无辜。 “既然你这么在行—”池棠说是咬牙切齿不为过了,“那就-都-交-给-你-了吧。” 盾兵调皮地比了个ok。 池棠彻底放弃治疗,站在他身后睁着死鱼眼看着他美滋滋地捡叶子,很快竹笠就要被堆满了,他挪来挪去地池棠懒得跟过去,只见他远远背对着她,模模糊糊地传来声音。 “阿棠,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池棠呼出口气,一边拍打着袖口上的污渍,一边慢腾腾地走过去,“问吧。” 这次他过了很久才再次开口,“就不能不管他们了?” 池棠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能。” 第50章 呵护 “啧,死心眼。” “你说什么?” 池棠一时没听清,凑近过去跟他蹲在一块,盾兵偏头看了她一眼,咧了咧嘴笑道:“夸你呢。” “……”谁会信啊!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池棠再次告诉自己要忍耐,背过了身去的盾兵却敛去了笑容,捡叶子的速度也稍稍放慢下来,思考片刻后说道:“有时候还挺羡慕你的,能得到神明的优待,寿命都会长一点吧。” 直接说坏话不行的话…… “还有这种说法么…”池棠有一瞬间无语,持续报以怀疑态度,“你刚才不是还说他们无情吗?” “从我的角度来看是这样。”盾兵没有否认自己说过的话,在池棠准备反驳的时候打断说道:“但是具体我确实并不了解,所以想听听你怎么说。” 表情…突然就变得认真起来了。池棠愣愣地看了他一会,“什么怎么说?” “远的就算了,就说现在。”他站了起来,一手搂着装满树叶的竹笠,走到她面前站定,池棠赶紧也起身抬头看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盾兵挑了挑眉,“回答我三个问题。” “你……” “在你踩碎叶子之后,他们说了什么?” “能有什么好说的…三日月大人说了一句叶子碎了什么的,还有…还有髭切大人也说了一句原本很期待……”池棠不太坚定地回答他,盾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向前走了一步。 “那他们当时知道是你干的吗?” “……这、这我…我怎么知道啊!”池棠不再和他对视,想要保持距离,“为什么我非要回答你的问题啊!” 盾兵笑了一声,看来拐着弯说坏话比较管用,“什么啊,你自己也很清楚嘛,被故意为难了。” “……”池棠抿紧了唇,“不要问了!我不会再说了的!” “最后的问题不用你回答。” 他将她逼至树干无路可退,半弯下腰看着她,“你看你独自一人待在森林里这么久,有人出来找你吗?” 池棠脸色一白,“我、我根本没有这么想过……” 原本野餐就是晚宴,如今已是暮色将至,秋日绚烂的火红树林在黄昏的消失中逐渐暗淡。 “想没想过不重要,只是你还觉得他们对你有多上心吗?”盾兵伸出手将她的下颔抬起来,“还想骗谁?你自己都不相信了吧。” 两双眼睛对视着,盾兵知道她有着如玉般精致温润的美貌,是连只有一面之缘的队友都心猿意马的存在,更不用说朝昔相处,被报以最大的温柔与善意对待的付丧神。 盾兵捏着她下巴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知道,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从池棠的只字片语中透露出似乎也有那么几振刀剑察觉到了,毕竟平安的刀活了上千年,对于人类的爱憎也看了上千年。 它是美好,也是悲伤、痛苦和嫉妒。 在这种不受控且完全不现实的情感中,疏远是对池棠最好的选择。与其日后他们深陷其中,不如现在就一刀了断,阻遏她被群而分食的可能。 虽然在池棠眼里,这就是刻意的刁难和排斥冷落,但她确实是被隐秘地呵护着的。 所以才会极力维护和信任着他们,因为不只是自己单方面的付出,她也有感受到来自对方的回应,才会在这急转直下的变化中,感到如此煎熬吧。 “…”池棠瞪向他的眼睛里早已蓄满了泪水,她忍无可忍地伸手用力推开他,“这些事情不需要你告诉我!” 盾兵难得没有防备,一个踉跄下手里的帽子就摔了出去,枯黄的树叶漫天而下,池棠愣愣地看着风将它们吹向自己,密密麻麻的铺叠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掩埋。 “再捡一次就真的要天黑了。”盾兵挽救无果,头疼地一巴掌拍在了额上,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池棠捂脑袋慢慢靠着树干蹲了下去。 豆大的泪珠随即落下,但这已经不是重点,盾兵立刻就发现她的脸色变化,比起之前被他揭伤疤时的苍白,现在更多的是惊恐与灰败。 “呜……” 她的样子看起来很奇怪,盾兵当即皱起眉蹲下,伸手握住她的手臂,“你怎么了?喂,还好吧?” 池棠像是找到了浮木般紧紧反握住他的手,黑色的瞳孔里失去了以往的光泽,悲哀与绝望杂糅,她的呼吸不稳,语气里全是卑微的恳求:“救我…你救救我……” “你在说什么…”盾兵愕然地看着她,“阿棠,你到底怎么—” 池棠倾身上前将他抱住,指尖紧紧抓住了他背后的衣服,“我还不想死啊…啊啊啊!” 盾兵手足无措地顿在原地,但内心毫无旖旎的想法,她有些崩溃地叫喊起来,他赶紧回抱住她,在她耳旁缓声安慰,“我会救你的,很快就没事了……阿棠别怕。” “阿棠别怕。” 他的手轻轻拍打在池棠瘦削的背上,她垂落下的长发搭在他的臂弯与胸膛前缠绕,似乎是这轻柔的安抚起了作用,池棠的哭泣声渐弱,而后直接陷入了昏迷般的沉睡。 “怎么会让你死呢。”盾兵喃喃说道,抱住她的力道渐深,随后起身将她横抱起来,快速奔向自己队伍的驻扎地。 在临近营地时他将池棠藏在了灌木丛间,进去了约半刻钟后便出来了,抱着池棠躲了一会,看到自己队友出发去采集叶子后才悄悄溜走。 通往本丸的路虽然早已烂熟于心,真正去过的数次却少得可怜,他穿过被精心修剪过的庭院植被,“咚咚”跑过掉漆的红色桥梁,随便拉开了一间看起来刚打扫过不久的房间,拖出了被褥,将池棠放在了床上。 发烧了。 盾兵跑去小溪边打了桶凉水,随手拿起柜子里的毛巾就泡湿敷在了她的额头上。 池棠急促的喘息声是整间和室里唯一的声音,盾兵坐在她旁边一直看着她,虽然没有灯光,但他那双黑色的眼睛依旧能捕捉到她脸颊上的潮红,以及不断冒出的汗水划入发中。 “……”他的手慢慢伸了过去,就在即将触碰到她的肌肤时,来人的动静使他立刻起身,悄悄出了房门,趁着夜色隐去了踪迹。 房门被“哗—”一声打开。 “啧,说了不想和你们搞好……?” 第51章 爱娇 他反手就把门甩了回去。 “……”大俱利伽罗看着眼前的隔扇,又后退了几步左右望了望,才确定不是自己走错房间。 他皱起了眉重新拉开门,脚步毫不迟疑地径直走向被褥,抓起被子就猛地掀开,“给我差不多一点,鹤——” 他细长的金色瞳孔在看到完全蜷缩在被子下的人后轻微收缩,立刻就将抓着的棉被放了回去重新盖好。 大俱利愣在原地,半晌后才再次重新伸出手去拨开被褥的一角。 先是女人已经半裸的圆润肩头,她的脸侧过一边埋在被子里,露出了发红的耳朵和一头乱糟糟的黑发,二次的骚扰似乎让她清醒了一点,脑袋动了动掩着半边脸看向他。 两相对视,大俱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然后一脚踢开了被子。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蹲下想要伸手去触碰她的额头,但池棠丝毫不配合躲来躲去,他只好倾身上前按住她,才将手掌贴在了她汗津津的脑门上。 大俱利扯过被子重新盖在她身上,拿起掉落在一旁的毛巾打算浸泡凉水,池棠又踹开了身上的棉被,还没等他再次盖回去,她已经滚了一下背对着他,开始解自己腰间的带子。 “喂—”大俱利看着她手脚麻利的样子,惊诧地丢下毛巾爬到被褥上去阻止她,金色腰带外捆绑的黑绳已经被解开了,池棠一边将脸埋在了枕头里一边继续脱衣服。 “…你干什么!”他有些恼怒地捏住她的手腕,池棠挣了挣没成功,看向大俱利的眼睛湿漉漉的。 “可是我很热……”她难受地哭了起来,大俱利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又委屈地控诉道:“腰带也很硌人…呜……” “……”他看着池棠泛红的脸颊,滑落下的汗液晕湿了小袖下的白色褥绊,她滚烫的手握住了他带有暗色龙纹的小臂,力气微弱地祈求着他。 大俱利看了她一会,最后默许般松开了阻挡她的手,坐回了旁边的榻榻米上。 池棠吸了吸鼻子,顺利解开了烦人的丸带,大俱利拧干毛巾正准备搭在她的头上,池棠舒了一口气后手继续伸向了敞开小袖下的腰带。 大俱利手上的毛巾再次掉落回水桶里,他迅速上前抓住了那两只不安分的手,“不能再脱了!” 池棠又开始哭闹,他眯了眯眼睛,语气恼火,“哭也没有用了。” “呜…哇呜,我就知道……”她难过地挣扎着,一边哭一边神志不清地说着,“你们、你们…根本没有人……” “闭嘴。”大俱利被她缠得空不出手来,瞥到脚边的黑色绳子,拿起来就绕着池棠的手腕绑在一起。 没想到这反而坑了自己,池棠手臂一伸直接套住了他的脑袋,向自己方向一压,“我就不闭嘴!我、我呜呜…我就要说话…” 大俱利一个不留神鼻梁直接磕到了她的锁骨,痛得他脸色都变了,“你这家伙……!” 话还没说完,池棠就用力箍紧了他的脑袋,男人的薄唇印在她的胸前,呼出的陌生气息让她忍不住抖了抖,在对方及时地远离下还挺了挺胸哼唧了一声。 “池-棠。” 名字被一字一句地念出来了,池棠虽然已经石乐志但依旧警觉地松开箍住他的手,乖乖将双手缩回了胸前看着他。 | | | | “呜…” 他的瞳孔一紧,立刻就松开了手,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坐在地上,池棠发出了疑问的鼻音,困倦又再次袭来,她动了动脚好像想要触碰他,但没够着,又立了起来蹭了蹭。 “……”大俱利轻喘着单手捂住了脸,咬牙把被子糊到了她身上,闭上眼睛沉默地克制着被反复挑逗起的情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床上的人似是睡着了,大俱利深吸了一口气才重新坐回她身边,总算顺利地将冰毛巾搭在了池棠的额头上,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仿佛燃着光。 “…!” 女人那双黑色的眼睛虽然疲惫至极,但依然强撑着睁开了,她看向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还没撤回的手臂。 “俱利…伽罗龙……”她在极昏暗的环境下辨认出了那臂间的纹路,用脸贴着男人的手背,讨好地蹭了蹭,“大俱利大人。” “你会喜欢我吗?”她的鼻息落在他的手上。 他停顿了一会,才冷漠地回绝,“没兴趣和你搞好关系。” “我就知道…”池棠的眼泪直接就流了出来,但像是早有心理准备,她努力地吻上了他的指间,轻轻舔舐着取悦他。 “我会很乖的…你不要讨厌我……” “你…!” 男人此时想要收回手早已来不及了,指尖濡湿温热的触感在夜里被无限放大,他隐忍的喘息已经清晰可辨,但听觉却好像还能透过这呼吸声,捕捉到她的声音。 “……可恶。” 他低声的咒骂,让池棠犹豫地停了下来。 随即舌尖便被报复性地扯了一下,口中的滤液顺着他指尖滴落在被褥上。 “…唔。”她低吟了一声,迷惑地看向那个人,他的眼睛带着可怕的锋芒,抽出了被含住的指尖,低头静静地看着她,声音低沉喑哑。 “你会…很乖吗?” 得到回应的女人连连点头,“会的…你说什么我都会乖乖去做的。” “是吗……”他模棱两可地回答着,用另一只手抹去了她眼角的泪珠,手掌托在了她的发间。 俯下身缓慢地凑近了那双微微吐息的丹唇,洁白整齐的齿贝将刚才爱娇的香舌藏在了里面,大俱利伽罗停顿了片刻后,嘴唇上移轻扫过她绯红病态的脸颊。 紧贴着耳畔厮磨的,是难耐的嘶哑男声。 “那…快睡吧。” 第52章 愁丝 翌日清晨,似乎有微风拂面,翠鸟鸣叫的声音。阳光照入和室中,没有刺眼的感觉也算不上温暖。 大俱利伽罗微微睁开了一丝眼睛,正对上歪着头看他的黑色眸子,昨夜仿佛能扼人喉咙的卑下已经消失,恢复了以往坦然温和的神情。 “…”他平静地看着她,慢慢坐起身捋了捋棕发,将头撇到了一边。池棠沉默了一会,才俯身朝他弯下腰,“昨天承蒙您的照顾。” 她像是早早就起身了,脸色看起来还有些微红,衣服尽管满是脏污也已穿戴整齐,跪坐着等待他醒来。 大俱利金色的瞳孔扫了过去,暗自确认她的神情,“…忘了吗?” “什么?”她愣了一下。 “……”他不再回答,眉眼间的冷漠将人隔绝千里之外,“没什么事的话可以出去了。” “需要我……”池棠下意识想要侍候他起床为他掀开棉被,被眼疾手快的大俱利一巴掌拍掉了,深色的五指像是在掩饰被单之下的什么一般,渐渐用力抓紧。 “出去。” “…嗯,好的。”她垂下了眼睛,将身旁折叠好的衣物摆在了他手边。 “那么我先告辞了。”池棠站在门旁朝他笑了笑,才轻轻合上了隔扇。 双方的视线被阻绝,她立刻就失去了笑容,低下头咬紧了牙关。 大俱利透过白色的纸糊,能看到她静静在门前站了一会才离去,更加确定了他的猜想。 ——她还记得。 池棠在确认清早的温泉里没人后,落好了锁,闭上眼睛将自己整个人都埋进了水里。一年四季都有着烫人热量的温泉水浸润她的四肢,与还发着低烧的身体似乎产生了奇妙的反应。 她又清醒,又迷糊,又温暖,又悲哀。 说实话,天还未亮就惊醒的她,回想起昨夜种种一瞬间想死的心都有了。 能做出这种完全不知羞耻的乞食行为,她也不禁开始怀疑这样神经质的自己就是会被理所当然厌恶的存在。 被付丧神温柔对待的往日已经遥远地像是她臆想出来的假象了。 池棠吐出嘴里的最后一口气,终于憋不住破水而出趴在石头上咳嗽,等缓和过来,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不能泡太久,便起身寻了张凳子坐在岸上洗发。 完毕后湿漉着身体穿上了干净的褥绊和深紫色孔雀纹小袖,付以黑色袋带和浅金细绦。 走到泉水边蹲下挥了挥烟雾,却还是不能从倒影里看清自己,烦乱纷杂的思绪难停,忍不住叹了口气。 套上足袋,随意擦了擦头发披散在脑后就去了厨房,她一个人把吃食全部做好,盖上了盖子保温,并且取出了自己的分量端回了房间里。 也许是昨晚十分尽兴的缘故,整个本丸安静得不像话,一切都还在沉眠。 隔壁房间静寂安宁,透过隔扇能看到角落微弱的灯光,池棠知道他也一定还在酣睡当中。 三日月宗近是池棠最初的救赎,那年春樱绽放遍体鳞伤的模样,而后一字一句,微笑和眼神都深深烙在她的心里。 她不知道隔阂是怎么突然之间产生的,但依然担忧着今后的每一日谁会来叫醒他,谁来为不擅长打扮的他穿上步骤繁复的狩衣,为他这方面的笨拙伸出援手。 无论是谁,池棠都知道不再会是她了。 她远离了那边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坐在木廊间吹风,靠在廊柱旁看着庭院里飨宴后的冷清。 正当她放空思绪,脑袋里一片空白时,身后传来了拉门的声音。 紧接着不悦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你打算在我门前坐到什么时候。” 毫无心理准备的池棠真的是被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才急急忙忙回过头去,蜂须贺虎彻穿着华贵的金色莳绘和衣,肩上披着千鸟格花纹的纱羽织,披散的淡紫色发丝既像光晕,又仿若羽衣。 “蜂、蜂须贺大人,”她从地上站了起来,语气慌乱地道歉,“给您添麻烦了,我这就……” 他绿瞳微眯,冷哼一声打断池棠的话语,“如果不给你找一点事情做,你就会像现在这样胡思乱想吗?” “什…什么?” “进来。”他撂下话就转身回了房间,还把门给关上了。 池棠有些反应不过来地看着那边紧闭的房门,都要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不是邀请了。而且刚才她明明什么都没有想来着……犹豫了一会,还是走过去敲了敲门沿。 “我进来了。”她轻声说着推开隔扇,先是脑袋探了进去,正巧撞上蜂须贺微微皱着眉看她,立刻就拘谨地低下了头,挪到他面前正襟危坐下来等待发话。 蜂须贺的指尖敲在木几上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音,他毫无避讳地观察着池棠,并且在看到她那头湿长的黑发眉头皱得更深了。 “为什么不关门?” “……”池棠诧异地抬头看他,门扉是出于男女礼数而半掩着的,由蜂须贺提出这种要求可以说罕见,他却避而不视她的目光,池棠只好点了点头。 她重新起身将隔扇闭合,木质的门沿互相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廊外的秋风和落叶之声都瞬间被隔绝在外。 室内恢复了寂静,蜂须贺看着她有些忐忑地回过身,一手轻握成拳,一手垂在身侧不安地挨在了门上。 在背光之下,那只手白得毫无血色。 “好了,过来吧。”他喝了一口茗茶,手肘抵在小几上撑着头朝她勾了勾手。 “?”池棠乖乖坐到他身边。 “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了,也是火大。” “…诶?” “不,我是在说我自己。”蜂须贺揉了揉眉心解释道,伸手将金色的发饰递给了池棠,“所以,能拜托你吗?” 池棠还没回答,手中就已经被塞入了分量不轻的冰凉饰物,蜂须贺看起来有些烦躁,池棠知道这不愉不是因为她,才暗自松了口气。 “您能想到让我帮忙,我就十分高兴了。”她始终僵硬的眉眼放松了许多,膝行几步到他面前,不敢过于接近,池棠停在了恰当的位置半起身,一手抵住榻榻米一手伸出撩起了他脸颊边的紫发。 她认真地打量着手里柔顺的发丝,用指尖轻轻梳理着。 “是绾作髻还是马尾?”她抬眼看向蜂须贺,对上了他那一双偏向于澄澈石绿的瞳孔,他姿态随意优雅地看着她笑了笑,“马尾,随便扎起来就可以了。” “…好的。”她不自然地点头,收回了手打算起身绕到他的身后去。 蜂须贺似乎会错了意,眉峰立刻就皱了起来,“去哪?” 以她手腕被抓住的力道,可以看出蜂须贺确实提不起什么劲。池棠轻轻挣开了手腕,无奈道:“只是到您的身后。” “随便一点就可以了。”他低声重复,闭上了眼睛垂下头。 “……”池棠停顿了片刻,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会错意,犹豫着靠近他,试探性伸手拨起了他耳侧垂落的发。 瞧见他默认的模样也不再纠结,用手指柔柔向上拢着发丝,但因为姿势不便总是难以梳理整齐,池棠忍不住出声,“这样…可能真的会很随便。” “无妨。” 好吧。她没办法只能再凑近些,重复着拨弄滑落下来的发丝,深紫色方袖滑落到臂弯,频频拂过蜂须贺的脸颊。 “蜂须贺大人,有梳子吗?”渐渐手忙脚乱的池棠想要找点工具。 在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距离已经接近,蜂须贺垂下的视线能看到她和服下并拢的双腿,和随着摆弄微动的紧闭领口和腰带。 她身上有刚沐浴过后明显的馨香,即使小袖深色,也能隐约看出下面的褥袢还是未干的。 包括偶尔会摩挲而过的肌肤、黑如子夜的长发,都有着让人焦躁的润湿感。 “在衣襟里。”他用着淡然的语气,心里却是在意着另一件事。 第53章 压抑 “……”如果是以往的她,想必会红着脸难以行动吧。但池棠只是顿了一下,手指微微蜷紧,而后慢慢伸了过去。 一直观察着她的蜂须贺几乎是立刻拧起了眉峰,锋利水晶般的绿色瞳眸盯着她,正准备用手毫不客气地拂开那颤抖着探向他的指尖,“你——” 敲击木门的“叩叩”声响起,门外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高大人影。 池棠被转移了注意力,也没有注意到蜂须贺的动作和他正打算说些什么的样子,她转头看了一眼闭合的木门,又再次看向蜂须贺,神色饱含询问之意。 蜂须贺望着那双黑色的眼睛,看得她惴惴地移开视线,“谁?” “是我,歌仙。”传来的是一个池棠并不十分熟悉的声音。 歌仙…?蜂须贺愣了一下,示意池棠先松开他的头发,两人坐好后让歌仙进门。 “蜂须贺,打扰了。我…”木质的隔扇被来人拉开,“え……阿棠?” 他似乎没料到池棠会在这里出现,明显怔忪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啊,抱歉。日安,池棠小姐。” 池棠仰头看着歌仙兼定,和他大眼瞪小眼了一会,莫名被他逗笑了,忍不住微微勾起嘴角,“阿棠不是已经叫的很顺口的吗?还请您不要改口,继续使用。” “…这还真是失误。”歌仙也笑了起来,看着池棠的蓝绿色眼睛十分璀璨明亮,笑容愈渐迷人。 他故作可惜地摇了摇头,“本来是想好好从你那里得到允许的,今天有愧风雅之名呢。” “——不用这么看着我哟,蜂须贺阁下。”歌仙话风顿转,池棠也顺着看过去,却没发现蜂须贺的眼神有什么不对劲的。 “我是来归还失物的。”他在两人面前正坐下,从领口间拿出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头饰,“这个样式,应该是你的吧。” 蜂须贺一眼就认出了确实如此,隐约不愉的气息也收敛起来,恢复虎彻真品的矜重,向他道谢。 池棠坐在一旁看着蜂须贺接过雕工质地极其精细的饰物,低声赞叹,“真漂亮。” “说起来,阿棠这样披散着半湿的头发,很容易感冒哟。”歌仙略带担忧地说道。 “啊,没关系的,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池棠很平直地解释了一下,在这里除了风干也没有别的办法吧。 “而且大人们不也…” “不要拿我们和你比,完全不同吧。”蜂须贺微皱起眉打断了她的话,由于歌仙的来访,原本紧闭的房门再次留出了出于礼节的门缝,偶尔吹起的风呼呼灌入。 啧…这样不是比她坐在门口吹还要糟糕了吗。 蜂须贺已经产生了“送客”的想法,却没想到自己出于实话实说的无心之言被池棠听进了心里。 “……”池棠的视线从他们脸上移开,重新投落在了榻榻米上,置于双腿上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他们是完全不同的,这不是初来时就已经清楚的事实了吗。啊啊,虽然一早就知道了,但是…但是啊…… “阿棠!”歌仙突然提高的声音惊得她连忙抬头,微微湿润的眼睛睁大看向他,却发现歌仙一直以来都带着笑意的眼中竟然多了一丝严厉。 “虽然不知道你刚才在想些什么,但是我敢肯定,那都是错的哦。” 蜂须贺由于和池棠并排坐着,稍微晚了一些才发现不妥,他噤声了一会,才带着难以察觉的懊恼有些咬牙切齿地开口,“…在进来之前,不是已经让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吗。” “我、我没有啊…” “很奇怪啊……你。”蜂须贺压抑着令人烦躁的无名怒火,低声说道,“还有那些先到的家伙也是,一个两个——” “冷静点,蜂须贺。”歌仙赶紧凑前一点安抚把头撇过去盯着池棠的蜂须贺和快被吓得哭出来的女孩,“虽然我也被那种气氛搞得很烦,但是……啧。” 自诩风雅的名刀难得在本丸露出了战时略微残暴的一面,“但是,最难过的是阿棠吧。” 既然与他有着同为心疼的出发点,何不—— “稍微,温柔一点。” 歌仙伸出手想要揽过已经忍不住咬唇抹眼泪的池棠,但被离她更近的蜂须贺抢先了一步,他长臂一伸直接把池棠圈进了怀里,修长的指尖紧紧掐住她的手臂,让反应过来的女孩难以挣扎。 “……蜂、蜂须贺大人!?”池棠奋力用手撑在男人的胸前,一时间哭泣都忘记了,睁大眼睛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脸颊,他披落的浅紫色长发缠绕在她缩在他胸前的指间上。 两人相互依偎,彼此之间呼吸可闻,蜂须贺却依旧没有松开蹙着的细长眉毛,颔首看着那双已然盛不下泪水的黑色眼眸。 即使被悲伤淹没,犹如明泉的双目里依然清晰倒映着自己的模样。 双眼中只有他的模样。 …——啊啊,多少有些理解了。 蜂须贺的视线滑落到她微张的唇上,她还在说着什么但他完全无心倾听,瞥了一眼还在丧气自己慢了一步的歌仙,用另一只手按住了池棠的脑袋,将她喋喋不休的话语没在自己的臂肩。 “唔…”完全不知道几个瞬间发生了什么的池棠被男人紧搂着腰际,被他有些冷冽但清透的气息包围着。 耳边突然传来磨人的温热,他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着,“我不会安慰你的,想哭就哭吧。” 池棠埋在蜂须贺怀里不安分的动作顿了顿,一时间视线不知道该聚焦到何处,她的唇瓣蠕动了几下,什么也没说出来。望着望着,原本被强忍回去的眼泪已经自顾自地滴落下来。 啊…奇怪。明明刚才忍耐住了的。 明明…可以更加理智地脱离这种境地的。 好奇怪……说到底,为什么她会落泪呢? 被冷落却依然妄图伸出双手追赶挽留的是她,昨夜腆着脸讨好神明的人也是她,是她自己一直一厢情愿想要改变现状啊。 根本没有任何人强迫她这么做吧,那么无论结果如何,不都是自找的吗。 发现徒劳无功才来委屈撒娇,过于可笑了吧? 池棠咬住了自己的手指,不再泄露出一丝哽咽,泪水却仍然无法控制地一串串接连落下,晕湿蜂须贺金色的和服。 她另一只靠在他胸膛上的手紧了紧,付丧神干燥温暖的怀抱,居然会接纳像她这样狼狈哭泣、软弱无能的人类。 像她这种人,何德何能……如此幸运呢。 第54章 梦境 蜂须贺和歌仙各怀心思看着那个柔弱颤抖着的身影,随着那幅度渐平,沉眠声传来,才同时放下不知不觉中压低的呼吸。 而当时两人也不约而同地没有去阻止她近似自虐的行为,尽管那根本算不上是哭泣声的声音听起来是多么令人急躁烦闷。 她已经在浑身紧绷着忍耐,竭尽全力控制自己的心情了。 就算不小心呜咽出声,也会立即咽回喉咙,然后更加用力地啃咬指骨,到最后传出来的只是一些微小,时而断续、遏停,极为压抑的悲鸣。 那些“大声哭出来吧,无需忍耐”的话,面对这样努力的她根本说不出口啊。 “阿棠果然很坚强呢。”歌仙用叹息般的无奈语气说道。 蜂须贺敛下黑长的睫毛,微微倾身更加契合地环抱住了池棠。 歌仙一边眉毛挑的老高,正准备说些什么,蜂须贺顿了顿,伸手主动推开了少许身上的女人,将手掌心贴在了她的额头上。 “好烫。”蜂须贺微微睁大了眼睛。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歌仙坐不住了走到他们跟前蹲下,扶着池棠的肩膀侧向自己,昏睡中的她头一歪就枕在了他手背上。 歌仙皱起了眉,撩起她的湿发,摸了摸耳后,又滑落至裸|露的脖颈处感受了一会,很快笃定地判断道:“发烧了,而且应该超过了十二小时。” 蜂须贺的额角跳了跳,“……还真能忍啊。” “现在先别说这个了。”歌仙从榻榻米上起身,快步走向门口,一边回头,“你快送她回房间,我去准备毛巾冷水。” “…已经是高热了。正如你所说,我们和她是不同的。” 就算他们现在大病小病时有发生,在本体刀剑不再受损的前提下,也绝不可能进一步威胁到生命。 ……但是如果是人类的话,是那种感冒发烧都有可能会危及性命的脆弱的生物的话。 蜂须贺勉力横抱起陷入昏睡的女人,跨步极快地走出木廊,时不时低头看她,咬着牙低声说道:“你不会有事的。” 池棠额头贴在了他胸膛上,就算隔着布料依然热量不减。 “…可恶。” …… 三日月宗近的房门被其主人拉开,他低头避免撞到门楣走出房间,穿着简单的常服在木廊上站定了一会,视线落在隔壁的房间上。 一晚上都没有回来。去哪了呢。 独自一人的三日月沉思了一会,没什么表情地跨出了脚步,很快却被传来的脚步声打断。 他回头看向木廊尽头的拐角,神情有些过于严肃的蜂须贺虎彻正抱着池棠迎面走来,在看到他时愣了愣,微微颔首示意后快速经过三日月的身边。 蜂须贺看着紧闭的房门更是烦,还没有下一步动作,跟在他后面的三日月就伸手帮他拉开了。 “多谢。”蜂须贺没时间多说,进去后走到没收起来的被铺前将池棠放了上去,给她盖好被子。 呼出的气息已经越来越粗重急促了,歌仙怎么还…… 三日月伸向池棠的手打断了他的思绪,平安的名刀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他的对面,低头看着脸颊烫红的女孩。 他的手掌先是在她的额上停留了一会,紧接着起身,一手按住她身上的被单,一手顺势而下探入,食指描绘着她和服的前襟,轻轻曲起两指扯开了领口。 “…等等,三日月阁下!?”一直看着他的蜂须贺甚至有点没反应过来,虽然隔着被子但还是可以看到下面大致的动作的。 “穿的太多了哟。”三日月简单地解释,他的语调还是一如往常平稳地拉长着,犹如极夜星辰倒映的眼眸却毫无笑意。 “……”蜂须贺正坐在一旁抿了抿唇,“三日月阁下有此类经验吗?” 他们这些付丧神从来都不是很了解病理之类的东西,先不说没碎刀之前自己不可能生病,强大的审神者也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 他们如今看起来的“病容”,也只不过是刀身碎裂后在拟似人类“损坏”的模样。 一旦恢复如初,这些拟态就会立刻消失,无需任何恢复期。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在调理到一定程度后就再也康复不了的原因,没有灵力是一方面,重要的还是本体遭到了不可逆的创伤。 高烧需要冷水降温这件事还是从以前零星的记忆中得知的,在那些落后的年代里,就诊服药过后,基本就听天由命了。 “嘛,算是清楚吧。” 三日月看着开始喃喃呓语的池棠,起身向前坐在了白色的被褥上,用袖口擦了擦她额上冒出的冷汗,俯身靠近她,左手跨过她的腰臀撑在被上,伸出右手从她肩背插|入,托起了有些不省人事的池棠。 “蜂须贺阁下,劳烦你搭把手。” “啊……啊,嗯。”蜂须贺有些愣神地点了点头,将池棠的头发别到一边,看着三日月一手环着靠在他身上的池棠,一手扯开她腰间浅金色的细绦,随手丢到地上。 黑色暗纹的袋带也重复着同样的命运,长长的布料没有被丢多远,还有一段搭在了被褥上,他继续着动作,棉绳也被一一撤下,直到彻底失去束缚的深紫小袖向两边松开。 刺激人的不止是视觉,还有随着衣料摆动散开的她的体香。 这时的池棠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长卷的睫毛颤动着,终于困难地睁开了一丝眼睛,微张的嘴里一直喘着热气洒在三日月的肩上,熨得他那块衣料湿润起来。 那只反复流连在她身上的大手,置在她的左肩将小袖缓缓剥落。 “……”她无声地动了好几次唇才泄露出一丝嘶哑的声音,“……是三日月…大人吗?” 那是如果不是在室内极其安静的情况下就会被忽略掉的声音。 “———” “……——”为什么听不见呢…是梦吗? 一定是梦境吧,否则该怎么解释这突然让人想要瞬间落泪的冲动呢…… 她又说不出话来了,苍白的唇部却还在努力地张合着,脱力地靠在三日月身上,因为视线太模糊了,只能用仅剩的知觉微微抬起只着贴身褥袢的左手,抵在他的腰腹处。 他以为她在推拒着,低声安慰了几句。 啊……听到了,是真的吗,这个声音——啊啊,三日月大人,太好了…… 女性白皙柔软的手动了动,缓慢地沿着他腰侧的曲线,虚虚环在了他的身后。 那实在是过于无力的动作,根本称不上是回抱。 ——但确确实实,是她的回抱。 “……”三日月的瞳眸细微地收缩了一下,在池棠几乎又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不置一言地抱起了她。 蜂须贺则伸手去抽出了压在她身下的整件和服。 开始发冷的池棠被重新放回被铺中,她迷迷糊糊间问道:“我……怎么了吗?” 只感觉到有熟悉的手指抚过她的眼睛让她闭目,有着特殊语调的声音低沉地说着似曾相识的话,“你发烧了,要擦一下比较好。” 手掌隔着被单轻轻按在了池棠的腹部。 “…是你说的,要擦这里。” 第55章 王结 “……!?”三日月的声音很小,但蜂须贺依然听清楚并理解了他的意图,眉峰立刻皱了起来,心里甚至涌出说不明的恼火。 “三日月阁下,这…” “——抱歉,来晚了!” 提着水桶着急却又要注意不要将水洒出来的歌仙匆匆赶到,进门后看见池棠身边的三日月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将水桶提过去。 “……”蜂须贺按捺下烦躁的心情和话语,让位给他。 歌仙伸手进水桶里拧干毛巾,折成长条状敷在了池棠额头上,已然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她双颊通红,身体却缩成一团发抖。 歌仙忍不住轻轻地拨了拨她湿漉漉的刘海,收回手,竟然不知道要继续做些什么了。 “都烫成这样了怎么会冷呢?”他茫然地喃喃自语。 三日月听闻后也皱起了眉,他掖了掖池棠的被角,将之前的想法抹去,情况似乎比他想象地还要严重。 “药研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啊…—对,药研一定比我们更了解这些!”歌仙不禁点了点头,想清楚后果断起身告辞,“我去找他,阿棠就麻烦你们继续照顾了。” “快去快回。”蜂须贺也觉得可行,在歌仙出门后看了一眼池棠,走到立柜前打开柜子想要翻找棉被。 拉开后却只见几件折叠整齐的和服和褥袢,别的一概没有了。 他没有细想,继续拉开其他柜子,底下的四个小抽屉却只有一个抽屉里装了东西,三双足袋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里面的东西比刚苏醒没多久的他还要少,甚至这些衣物也都是三枝殿的。 “……” 蜂须贺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地呵出了一口气,指尖抓皱了布料柔软的和服。 果然是外来的吗…… 他关上了柜门没有动作,三日月沉默了片刻,“…备用的床具应该是暂时先拿去给你们的用了吧。” 他从榻榻米上起身,“我去拿我的过来。” 蜂须贺听着木门开启闭合的声音,缓缓转过身去看池棠。 明明只是个外来者,真的…无法理解你啊。 …… “…人类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 “唔,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秋风习习的木廊间,髭切垂着双腿晃悠,手臂向后撑着观赏庭院火红的枫叶林,膝丸则是盘腿坐在旁边,面对着兄长与以往相差无几的神情,几番欲言又止。 “…兄长不觉得可怕吗?” “嗯?你指什么?” “……”膝丸沉默下来重新组织语言。近来他的心情……啊,是什么样的呢,他自己也搞不懂了。 心里闪过复数想法,但最终还是选择直入主题。 “我最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此身为冷血兵器,所以才会格外眷恋人类的温暖。”他紧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一个比起解开,更难以理解的死结。 髭切表情不变,只是看着他。 膝丸低下了头,交握的双手慢慢攥紧,“……不提强大如审神者的天选之人,她甚至连我见过的很多孩童都不如。” “即使是碎刀的现在,我们也都清楚,真正想要她的性命的话犹如探囊取物。” “…对,就是这么一个极其普通的人类。” 膝丸缓慢地说着,语气里带有罕见的刻意轻视。他一直绕开着那个名字,也拒绝去想自己回避的原因。 甚至开始觉得愤怒。 愤怒他们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这种「东西」正是最不该让他们知晓的。 那轻视里面混杂着既复杂又尖锐的感情,以至于令人更加战栗而清晰地感受到这是有别于人类的存在。 “……是吗,你是这么想的。”髭切金色的眼眸微眯,笑了起来,“确实是啊,真要算起来,我斩杀过的人类应该比溯行军还要多吧。” 千年以来,刀下早已是尸骨如山。 成为了付丧神后也偶尔会迎战那些自顾自就对他们发起攻击的昏聩之人,或是应诸多请求斩杀那些为恶之人。 “论这种生物的脆弱易逝,应该没有比去过无数时代的我们更清楚的了。” “啊啊—对,兄长,正是因为如此……” 正是因为如此,这微妙萌芽的情感,才让他感觉更加可怕啊。 化为人形之后,明明时刻都会牢记自己的身份,却还是被肉身无谓的感情所困……啧,真是怀念出阵。 膝丸为兄长能够明白到自己想要表达什么而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又谈不上特别欣喜,“兄长,你果然……” “但是啊——” 髭切忽然拖长了软绵绵的音调,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但膝丸却明显感觉到了什么。 “…兄长?” “你应该明白吧,我们这么做的原因。” 髭切莫名又回想起了那具身躯柔软的触感,被抱着怀里时的脸蛋微红的模样,细腻温和的接触,看向他时嗔怪又温柔的眼神。 “你可不要心软哟。” 因为现在已经不对了呢。 就算如今只余残破之躯,曾不断回溯时空的他们也依旧敬重着曾经的主人,面对人类也懂得分寸不会滥杀无辜,但—— 她只是个「人类」。 一个误入了本丸的错误。 庞大生命体中的一员,是他们要守护的历史中翻滚着的尘埃。 人类的个体,一直都是为了更重要的「历史」可以选择舍弃的渺小的存在。 如果不是这次的偶然,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和这些普通的人类有更多的交集。 本该是这样的。 但现在谁还敢肯定呢 ——已经不对了啊。 膝丸目光微沉,“……我明白的。” 不只是他,所有人不都在控制着自己不要剥夺她的自由吗。 虽然会有短暂的阵痛,但他们还是抱着不应该将她强留于此的心情在行动着。 这样即使日后她回归原本所属的地方,也只会稍有遗憾,不会像他们一样难以抽身吧。 而漫长的岁月就算不能帮他们逐渐磨平感情,也会狡猾地一点一滴偷走回忆。 解不开的所罗门王结将一直躺在内心深处,等待时间的尘封。 第56章 日记 这是我的第一篇日记。 在这样的气氛下,我有很多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对谁说……所以只能写下来了。 三天前,歌仙阁下匆匆来找药研哥,我当时正好在场,就跟着他们一起过去了。 还记得踏进房间里的时候有些闷热,三日月阁下和蜂须贺阁下正围着床铺,气氛算不上好。 很快我知道了原因——阿棠姐姐生病了。 碎刀之后的我们每一刃都有些病症,所以一开始我很乐观的想着,阿棠一定能很快好起来的。 虽然这么说,可看到她如此苍白的脸色,我依然很担忧。 蜂须贺阁下说:「我还以为你们根本不会在意。」 我当时立刻就反驳了。 现在想想,那句话……似乎是对着三日月阁下说的。 接着我想要向药研询问状况,这时一期哥赶到了,同行的还有很多人,但统统被药研禁止进入房间。 我不禁有些庆幸我早来了一步。 然后诊断完的药研对房里的三日月、蜂须贺、歌仙和我说明了一下情况,接着出去和门外面的人又重复了一遍: 「会发冷是代表体温还会继续上升。」「今晚我会守在她身边。」 「如果…到了明天早上还在发冷就糟糕了。」 也就是说明天就会好啦!我无视了药研哥最后一句话,安心下来。 ——可事情并不如我所愿。 阿棠在发冷了两天后,进入了“超高热期”。 药研哥说着这不可能,如果只是大俱利所说的那样,明明应该只是普通的发烧。她平时身体也一直很好,只是这种程度的话,吃过药应该会慢慢恢复的。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我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自信。 经过昨天的讨论,他们决定下来了,守夜是轮班制。 今天轮到了一期哥,我们兄弟跟着他一起走在晚秋有些萧条的廊道间,但他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看着手里药研哥给的药物,应该是在仔细回想他叮嘱过的话,以保证万无一失。 除了药研哥留在房里研究着那些我看不懂的书,其他的粟田口都齐了。 我们在一起时很少会有这么安静的情况,迷茫和不安让我心里希望有谁能开口打破沉默,但大家大概都和我一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期哥很难过,即使他一言不发,看着我们时也会露出微笑。 我还是知道他很难过。 -十月十二日,秋田; 有些刀剑们似乎在责怪之前对阿棠不好的一期哥、三日月阁下、髭切阁下他们。 ……可是并不能将责任全部推卸过去。 阿棠姐姐不是这么容易就被打击的人,连我都清楚的事情,大家也一定都了解的。 -十月十三日,秋田; 阿棠生病的第六天。因为是需要静养的病,所以大家都是错开时间来探望的。 我和退一起来看她,她浑身汗津津的,但药研哥说是好现象,说明她的体温正在下降。 我将纸巾递给退擦眼泪,他害怕打扰到阿棠,很快忍耐着出去了。 接着,我见到了这几天来首次苏醒的阿棠。 不,说是苏醒太不恰当了。只是眼睛微睁却毫无焦距的状态罢了。 我没有反应过来,只能看着她开始流泪。 我很快跑了出去找药研哥,然后和众人一起在房门外等候。 最终等来的还是阿棠继续昏睡过去的消息。 现在,我在房间里开始回想那时听到的一些梦呓。因为既模糊又小声,我只能尽力解译出这些内容: 「谁…谁都好,救救我……」 「啊啊—好…痛苦……!不要…」 「还不想…就这么……死去——」 ——我,无法理解。 明明已经极其无力的指尖竟然还能用力地抓住被单。像溺水的人一样,全力挣扎着。指甲刮在脖颈上,留下血痕。 如此悲伤绝望的场景,为什么会在那个人身上出现。 写出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也忍不住开始哭泣。 一定有哪里不对……这已经不像是他们一开始猜测的原因了。 -十月十四日,秋田; 阿棠今天看起来好了很多!太开心了!! -十月十五日,秋田; 情况好像有些反复…… -十月十六日,秋田; 起夜的时候还能看到药研哥的房间里亮着灯,他每天都在熬夜翻看那些药理书。 我担心他的身体,敲门进去想要让他休息,进去之后才发现他早已经撑不住睡着了,现在却被我再次弄醒。 我愧疚地道歉,他反而揉了揉太阳穴,笑着向我道谢。 ……回去的路上,我才注意到明明早该熄灯的本丸,好几处都亮着光。 这样一来,我也睡不着了。写下这篇日记。 -十月十七日,秋田; 在今天准备去看望阿棠的时候,我偶遇了髭切阁下。 天气已经从原来的凉爽逐渐变得寒冷,他却还是穿着单薄的黑色衬衫,连披肩的外套都没有带上。 我走上前向他打招呼——然后愣住。 虽然他很快恢复了一贯的神情朝我微笑,摸了摸我的头就告别了。 ……但我还是无法忘掉,原来不笑的髭切阁下会给人如此可怕的感觉。 -十月十八日,秋田; 我们粟田口今天也在用从石切丸阁下那里学来的方法,为阿棠姐姐的身体祈祷。 -十月十九日,秋田; 今天是阿棠生病的第……几天来着?我回头翻看了一下自己的日记,才知道已经是第十二天了。 她又陷入了昏迷。太可怕了。我意识到。 「人类」真的太可怕了。 为什么会有这么脆弱的生物?我实在忍不住眼泪,由于我的错,很多短刀也哭了。 但我依旧无法忍耐悲伤——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恐惧人类的死亡,即使是以往的主人逝世,也从未给过我这种冲击。 那是一个真正一心爱重着我们,不是因为是自己的爱刀,或是忠诚强大的部下,仅仅是因为——「我」是「我」而已。 只因为我是秋田藤四郎,所以她喜爱着我而已。 -十月二十日,秋田; 药研哥说差不多到关键时刻了。我也咬紧了牙关。 -十月二十一日,秋田; ……阿棠会败给病魔吗? 我看过了无数的死亡,也知道这是有限生命永远跨不过的一个坎。 但我依然想要挽留她。 只有她是与身为「人」时的我们最亲密接触、相处过的存在,给了我们这些冷血兵器——真正为「人」的真实感的,独一无二的人类啊。 即使是一个无法跨越的鸿沟,也请不要……——至少,不应该…是现在。 -十月二十二日,秋田; 所有人都开心不起来。我心里的乐观也已经完全消失了。 这样的…——这样的,太煎熬了。 我已经不想再写下去了。 -十月二十三日,秋田。 第57章 苏醒 明月如珪,寒风吹卷起铺满石子路的残叶,渐枯的枝上悄无声息凝结出银霜。秋季最后一个节气,是在深夜中不知不觉来临的。 本丸内的一隅和室透出昏暗的橙光,被隔扇分割成小格,落在廊外的木地板上。 一只穿着白袜的脚从阴影处走入光中,拉开木门悄悄溜回了房间。 她呵了口气在手上,外间始料未及的气温让她忍不住搓了搓肩,也是回来后才发现自己的房间角落里有一个小暖炉。 看起来半个时辰前还有人拨弄过炉火,正往外细细冒着烟。 怪不得醒来时感觉这么暖和呢…… 她轻手轻脚地走回自己的被褥间重新躺下,长时间的沉眠让她难有睡意,目光一直停留在离她不远处的人身上。 他猫着腰靠在墙壁上休憩着,鹅黄的短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垂了下来,在无法看清双眼的此刻,抿着的唇显得有些无情,但仅仅是那被光阴打造让人愈加怀念的身影,已是她完全看不够了的。 她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也许是和室里的光过于朦胧了,又或许是这里静谧的空气太惑乱人心。 只是共处一室竟然也能让她感觉到内心柔软。 尽管知道在那里的人不可能是幻觉,她还是不禁想要,更加靠近一点。 她无法不去渴望,更加……与他接近。 这样的动机实在令人难以启齿,她的脸颊有些泛红,但还是起身,悄悄拖着被铺去到了男人身边。 回想起他之前对她的态度,这可能是在他醒来之后就不会被允许了的事情吧。…可至少在这像是诞妄黄昏的时刻,让她自私那么一次吧。 床铺挨在了男人的右侧铺好,他的气息已经极近,躺在上面只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他的腰臀,她羞赧不已,稍稍往后退了退。 片刻后,抬眼看着沉睡中的他,伸出的指尖有些颤抖,但依旧不偏不倚地向前,触碰到了他垂落在榻榻米的手。 伸出小指,勾了勾他的指间。 温度…传达过来了……对,他的手一直是这么温暖的。 她的眼眶微热,有些急切地伸出双手,将他的手掌合在两手掌心。 这双她无法完全裹住的手,他掌间的纹路,虎口的薄茧,曾是如此熟悉的接触,竟然会给她全然陌生的感觉。 她捧着那只手轻轻带回自己胸前,万分小心的动作没有惊动他,就连紧挨着的力道也是轻如落羽,珍惜着他们相触的方寸之地。 她不敢苛求更多了,只是这一点…这一点点的话,应该能被原谅吧…… | | | 她有些难受地低吟,下意识将手里的东西抱在了胸前,直到听到轻笑声,她才迷蒙地睁开眼睛,看向覆盖在她身上阴影的源头。 髭切斜靠在墙上,自上而下的金色眼睛望着她,里面瞬间闪过的复杂情绪太多,以至于她根本来不及分辨。 池棠有些回不过神,他也不言语,一手任由她紧抱着缩在棉被下,一手捏着水银温度计,缓慢地从她舌下抽出,带出一小段拉伸出来的。 “呜…”她微微眯起了眼睛,“髭切…大人……” “……阿棠乖。”他软软的语调带有些微喑哑,将视线移到探热针上,半个月来一直起伏不定的数值,终于在此刻平复到了正常状态。 他几不可闻地叹息,闭上了眼睛。 “髭切大人…”池棠也渐渐清醒过来,看到他的神情不由得有些负疚,“我感觉好多了……抱歉让您担心了。” “……” 近在咫尺的声音,也是如此真切。 髭切重新睁开眼睛,看着她却不说话,目光徘徊流连在她身上,半晌后才笑了起来,“…我说错了。” “阿棠一点也不乖呢,居然让我等了这么久。”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了往日的清润,愈渐低沉的沙哑嗓音让池棠甚至没听清最后的几个字眼。 “…”男人的凝视让她忍不住怔愣。 “……刚才出去了吗?”髭切低头看着她的脸上隐约挂着一丝笑意,将手里的温度计再次伸向了她的唇边,“嗯…?去做什么了?” 池棠一直知道髭切有着锋利而上挑的眼尾,如果半敛下眼睛就会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就像此刻一样 ——既温柔,又肆无忌惮。 “喝水了……还有呢?”他用温度计测温的玻璃泡搔刮着她的嘴唇,上面还留有她的口水,划在那唇瓣上留下津津水光,又慢条斯理地将剩余玻璃管上的她的滤液擦在那尖尖的下巴上。 紧接着顺着唇缝想要,却被她的牙齿拒之门外。 池棠看起来有些吓傻了,耳尖滴血般红,“我……” “不愿意告诉我吗?”髭切张合的唇瓣间,隐约露出了尖利的虎牙,“外面可是很冷了呢,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可不行啊。” “我…我不知道……” “没关系没关系,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他眯起眼睛,“以后要注意哦。” “…嗯。”池棠看着他愣愣地点头,脑子还有些发蒙,心里满是不可思议。 髭切大人,为什么突然就……不仅这样看着她,还对她那么……他不是讨厌她了吗? 怎么…还那么温柔啊…… 呜…内心深处颤栗的悸动让她眼眶瞬间湿润了,在昏暗的光线下荡着微闪的光。甚至开始觉得自己算是因祸得…… “如果你敢想些生这一场病也不赖之类的事,我可不会饶了你哦?”髭切挑眉威胁,看着她忍不住闪躲的眼神,讪笑一声,有些意义不明地开口说道,“这样的,就能满足了吗?” 故意压低的话语中带了丝|诱哄的意味。 “……什么?” 髭切动了动一直安静躺在她怀里的手掌,在她慢慢睁大眼睛反应过来的时候,恶劣地。 “…呜嗯!”池棠猛地想要甩开刚刚还抱得死紧的手。 “晚了~”他直接将她半起的身子推回了床铺,,游刃有余地夺回主动权。 “…还不够呢。”髭切看着身下被突如其来状况懵住的女人,一手撑在她的耳侧,另一边伸去擦拭她眼角吓出的小小泪珠。 温度计不知何时已从指缝中落下,跌在一旁榻榻米上无人问津。他缩回了自己的拇指,。 “来让我亲自确认一下吧。” 第58章 缱绻 | 证明此时此刻,她存活于此。 | 随着他的动作,传来的心跳声更是随着呼吸起伏,如擂鼓震动。 ——已经没有比这更鲜活的证明了。 髭切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仅仅是停靠在那里拥抱着她。 | 所以她本该是意识不到的。 但,正因为她也有相同的怀疑和失真感,或者说甚至怀抱有想要和他做出更多接触用以分辨的隐秘心思,才会发现这个事情—— 他在确认着她。 髭切大人,她珍爱的髭切大人,竟然在怀疑……她是虚假的。 明明她就在此处,互相紧密地拥抱着,他竟然还多余不安地想要证实她的存在。 这是不是代表着他依旧喜爱着她呢…?如若不是重视,又怎么会有这种惴然,就像——之前被他们嫌恶的,她的心情一样。 啊…髭切大人…… 池棠的心中涌出了足以让人麻痹的暖流,这熨人的快感,羞人而甜蜜的感觉。 让她忍不住热泪盈眶,下滑抚在他耳鬓的指尖,贴上了他的脸颊。 髭切顿了顿,抬头看她,表情却依旧是那副模样。 “……” “讨厌吗?” 没有等到池棠的话语,他抓着她还停留在他脸颊的手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笑着望她,“…讨厌也没用哦。” | | | | 他的头发还是一副被池棠捋过的模样,一侧刘海因着汗液梳理在脑后,露出半边光洁的额头。 他凌乱的黑色衬衫,除去领口的扣子,下摆也松开来,露出结实的腹肌和深刻的人鱼线。而另一只眼睛因为刘海而藏于阴影中,显得那只单边露出的金瞳更加带有血腥的掠食性。 髭切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开始…只是想要看到她更多的反应而已。 ん—失败了呢。 他勾了勾嘴角,发现维持不下去之后,就干脆眯起眼睛,向下睨着她,等待她失望恐惧的回馈。 “就在…这里。” “……什么?” 她抬起被他松开的手,小心翼翼地抓住在自己的指尖,钻入那大掌中撬开他蜷起的手指,手心对着手心,重新紧扣在一起。 那个被欺负地足够仔细的女人,青丝铺散,泪盈于睫,却还笑的如春樱初绽。 “怎么会舍得就此离去呢……” “我一直在这里啊。” 第59章 和好 髭切怔愣地看着她,池棠还有些气息不匀,几缕黑色的发丝黏在了她的脸颊,努力地朝他微笑。 “只要你们还需要我…”她面色绯红,另一只被捏住的手腕动了动,忍耐着疼痛摩挲他的脸颊,“我一定不会离开的。” “…所以,请不要再做如此悲伤的事情了。” 无论是确认她颈边的脉搏,还是胸口处的心跳,他害怕失去她的感情,已经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清楚了。 “…能知道您还如此在意着我,我真的感到无比的幸福。”她难忍泪水,即便心里委屈得不行,语气也有些埋怨,但她看着他的眼里更多的是满溢的喜悦。 终于,能与他们和好如初了。 “……” “哈哈……说出这种话啊。”髭切轻吐出一口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渐渐收紧了虽然无力还是想要与他十指相握的小手。半晌后颓丧地低吟了一声,在池棠的惊呼声中重新压身下去紧紧抱住了她。 一直被钳制着的细弱手腕,已经因为他的力道而泛起淤青,髭切放轻动作,侧头吻了吻她软软的手指。 他几乎是紧贴着她的耳廓,在她耳畔旁低语,“…对不起。” 池棠愣了愣,他微微直起身看着她,又重复了一次。 用手背擦去了她脸颊上的泪痕,将凌乱散开的交领整理好,把毛茸茸的脑袋埋在了她的脖颈里。 “阿棠~”他闷闷的声音传来,柔软的鹅黄发丝扫在她的下颔上,“还痛吗?” 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脖子上的吻痕,没有被褥绊遮住的地方依旧触目惊心,白嫩的皮肤上清晰地留着被啃咬后的紫红色。 “唔…”池棠立刻不好意思起来,“还、还有点。” 其实她是觉得胸口那片更疼的…… “吹吹就不疼了,呼呼—”髭切轻吹出气,语气里是纯粹的温柔,“痛痛飞走了哦。” “不、不要了啦!”池棠的脸越来越红,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钻进了她的被窝里,公然侵占了她的位置和枕头。 “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哈哈哈哈。”髭切笑眯眯地挤着她,一把抱在怀里后躺在被褥中调整姿势,将池棠的头硬是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快睡觉。” “这…这样……”怎么睡啊!池棠红透了脸,她的额头抵在了他身上,眼前就是那件黑色的衬衫,底下起伏的气息和他身上独有的气味近在咫尺,男人犹有些火热的体温完完全全传递给了她。 他用着既不会弄疼她也绝不可能让她逃掉的巧劲搂着她的腰,感受掌下柔软温热的触感,用下颔亲昵地蹭了蹭她的发顶,指尖梳理着她黑长的发丝。 “……”池棠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含羞咬住了嘴唇。 和室内重新恢复了最初的寂静,时间也仿佛慢下了脚步。廊外的灯早已被冷风吹熄,昏暗的树影幢幢,纸门也呋呋作响。 渐渐地,外面似乎是飘起了霜降时节的第一场幼雪,小巧轻盈的雪花,模糊又摇曳。 房内是适中的温度,被褥间更是有着催人昏昏欲睡的热乎。无声的依偎过于惬意了,已经感到有些困乏的池棠缓慢眨了眨眼睛,过了好一会,才悄悄伸出手,凑过去回抱住了他。 刚刚闭上眼睛—— “哈哈哈,阿棠乖。” “噫…!” …… 这一觉睡得尤为舒服,池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髭切从身后环抱着,整个人窝在了他的怀里,她的心中涌出陌生甜美的情愫,微红着脸伸手去拨开他搭在她腰间的大掌,看着他咂了咂嘴翻身继续睡,不禁莞尔。 轻轻起身走向立柜,她站在漆黑衣展前解开已经歪歪扭扭的细棉带,从脖颈蔓延至胸口前的痕迹在经过一夜后显得更加一团糟,她不经意用手摸了摸,平滑的肌肤上偶尔会触到或深或浅的两个并排咬痕,都是他虎牙留下的齿印。 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她立刻羞耻地合拢衣襟,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重新捆好腰绳,选择了一套绯色的唐草小袖,付以浅黄日轮纹腰带。 初雪之际,这样看起来也会比较精神吧。 穿戴完毕后,池棠带上一件新的褥绊就匆匆出了房门,外间的气候确实已经和秋天大不相同,气肃而凝,露结为霜。她站在清晨空无一人的木廊上,看了看庭院里逐渐凋零的树木,植被也附着着点点白霜,搓了搓手走向露天温泉。 这么久不洗澡她有些受不了了。池棠一边冷得发抖,一边闻了闻自己的手臂,一度怀疑是嗅觉出了问题才会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拉开温泉的厚木门,里面蒸腾的热气一下子扑面而来,池棠赶紧把身上干净的衣服都脱了下来放在木架上,迫不及待坐在池边把脚伸了进去,舒服地喟叹。 “哇啊…”这个季节水居然还变烫了。她美滋滋地下了水,两只手在水面上划呀划,把飘在上面的黑色头发都搅得凌乱起来。 顺着水中的阻力慢慢走向温泉深处,她深吸一口气,咕噜一下整个人潜进了水里,泡在烫人却又令人舒坦得不得了的泉水里卸了力,不一会就浮了起来,假装自己是一具尸体。 就在池棠快憋不住气要起身时,远远的门处传来异响,哗一下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唔—咕……”她顿时岔了气,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扶着边缘的石头咳嗽,用手抹了抹眼睛看过去。 烟雾缭绕间,关上门准备放东西的三日月宗近也慢下了脚步,狭长的星眸顺着声源望去,第一次显露出明显的诧异,看着在水中一脸蒙圈的人。 “……阿棠?”他的唇动了动,极轻地呼唤了一声。 即使身在温泉,空气中还是有些冰凉的,池棠分不清是因为这个还是因为他的声音,身体细微地抖了抖。 “…三日月大人。”她有些无措地埋在水里抬头看他,小声回应,“好久不见…?您还好吗?” “……”三日月从愕然中回神,女人的脸色在滚烫的池中早已浸得红润,一扫十几日来的惨白,鲜活而明媚。 她看向他的神情似是欲言又止,三日月沉默地敛下了眉故作不察,伸手探向了裹着深蓝发丝的头巾,坦然自若地将它扯下丢到架子上。 接着伸手去解开身上的蓝色常服,慢条斯理脱下了所有衣物。 池棠早就在他将手伸向交领时就撇开了眼睛,喉间发出了几声奇奇怪怪的声音,脸红到有些发晕了,也不知道该怎么阻止……看三日月大人的样子这好像只是一件极其寻常的事情——可、可是,她还是第一次啊!!混浴什么的! 等等…别,哇啊…!真的下来了怎么办呜——…… 第60章 蛇 池棠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快溢出喉咙了,她讷讷地后退直到后背靠上滑腻的石壁,半蹲在水里完全不敢站起身来。 直到三日月靠着另一端的石阶坐下,泉水没过他赤|裸的胸膛,才有胆子偷偷看过去。 蓝发的男人正微眯着眼出神,入水的动作使他一侧稍长的发梢微湿,贴在凝脂般的颊上。像是感到十分舒适,坐姿向下滑了滑,双腿着,更加深入了水中。 …向着她………… | | 不、不行——!待不下去了!! | | 三日月在她背过身时就将视线收回了她身上,女人害羞至极的表现被他尽收眼底,此时正有些生无可恋地把额头抵在相较池水冰凉几分的圆石上降温。他歪过头,手臂架在池边撑着脸,从云雾迷蒙的缝隙间转徙她的一举一动。 晨风太配合了。池子极其清澈,只要风一吹开缭绕的白烟,人不动作,基本能将池下所有一览无余。 无论是她蹲在水里抱作一团的模样,还是背对着他弯起的纤细脊椎,发红的肌肤一直延伸到随着身体也轻轻战栗起来的股沟。 鸦黑的发丝飘开,星星点点更是布满了细白的颈部,散发着一股被稍施惩罚后的脆弱感。 想了想昨晚守夜的人,三日月轻轻笑出声音,惹得池棠又是一颤。 她依旧不敢回过头,也不敢吱声,只能祈祷三日月尽快离去,毕竟她实在做不到赤身裸体地从他身边游过,再上岸。 他不再安静坐着,而是顺从自己的欲望,慢吞吞地朝她走了过去。 身后的水流声和波动不容错辨,池棠几乎是立刻就知道对方有所动作,整个人惊慌失措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指尖紧紧扒着石边。 直到两条手臂从她身后穿过,扶在她手侧,以身围困住了她。 她几乎是打了个激灵,睁大双眼张惶回头,极近的雾蓝色双眼见她看过来还弯了弯。 植被间的石灯笼照拂,瞳孔中的皎月闪烁着微光清晰地映入她的眼中。 男人如画的精致五官摆在眼前,池棠傻在了原地,似是满意她的反应,三日月温柔地压低了眉,用鼻尖蹭了蹭她冒出汗珠的小鼻。 “阿棠,张开嘴。” 他暂时不想做多余的事。 三日月噙着笑意,依旧带着浅淡的神情,轻哄着看他入了迷的女人。 “来。”他昵爱地低诱,一手捏在了她的下颔上轻轻用力。 紧闭的唇瓣失守了,湿润的口腔被外力打开,上下唇一瞬黏连了银丝,很快又断开。 “…舌头。”他含笑的声音有些嘶哑,尚有一丝清醒的池棠连忙羞耻地拒绝。 “不听话。” | | 他轻松衔住,故意了几口,便退离开一丝缝隙,“哈哈…阿棠很主动哦。” “呜—…”女人被他的逗弄激出了小泪珠,一直不敢触碰他的手也按上了他的肩,不等她辩驳,三日月微喘息着再次吻了上去。 | | | | | | | | | | 池棠丢魂失魄般躺在三日月的怀中,有些失焦的双眼迷蒙中瞥见了什么,三日月身后的黑影游动了一下,然后从水中抬起头来—— 竖瞳猩红,花纹艳丽的游蛇,朝他们吐出了信子。 她的瞳孔霎时锁紧,差点没喘上这口气,惊慌地大叫起来,“蛇…有蛇!!” 池棠伸手拼命推搡着三日月想要让他躲开,不成想对方一点反应也无,还是看不够似的望着她。 “您—您在做什么!?还看!快躲开啊!!”她快要急死了,再顾不得什么想要伸手锤他。 三日月终于搭话了,“别管多余的事。” 池棠眼睛睁得更大了,什么多余的事——?那一看就是毒蛇,被咬到了怎么办! 她一边把三日月往自己身侧推,一边拍打起水花想要赶走它,肥膘的蛇似乎有些戒备,徘徊在附近停了下来,但并未离去。 而此时的三日月,竟然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微笑地看着池棠,完全不受毒蛇的影响。 “…这些天,都是我帮你的哦。” “……”他、他竟然还要聊下去吗!蛇啊!!在后面啊——! 池棠都想要摇着他的肩膀呐喊了,“你在说什么,后……” 三日月按在她腹中的手微微用力,坦率的声线显得有些无辜,“就是…擦身体啊。” “从这里……”他的视线开始落在池棠光溜溜的肩上,手分明没有移动,但池棠却仿佛一瞬间能感觉到他无所禁忌、反复擦拭的动作,“到这里。” 然后他还笑,“哈哈哈哈哈。” 池棠顿时就快要羞愤而死了,羞于他的言语,愤于他的心大,眼看着那条长而粗的游蛇快要耐不住了,她一时恐急,整个人抱住了三日月,一用力想要将两人的位置调转。 此时的蛇也张开了尖利的毒牙,以闪电般的速度袭向距离它最近的女性脖颈—— “噗呲——”刹那间水纹大震,耳边传来血肉|洞穿的沉闷声音,似有温热的液体飞溅在她脸上。 池棠紧紧闭着眼睛,搂着三日月的脖子,却没有等来尖锐的疼痛。她愣了一秒,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看向三日月,“不…” 映入眼帘的画面,却与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三日月宗近与她对视的双眼中依然满是笑悦,甚至还带了一点揶揄和餍足,他被她压在身下的身体毫发无损,一手拥着她,一手抬了起来伸向一边。 水滴淅淅沥沥从右臂结实流畅的肌肉上滑落,而他臂膀的尽头,五指熟稔自如地握着一柄金色的华贵刀柄,连接着刀装的一截断刃正直直插在了还长着嘴的毒蛇七寸之上。 被直中命门的剧毒游蛇甚至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长长的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失去控制跌落在水里。 池棠靠着三日月的胸膛,愣愣地看着他刀尖上的尸体,蛇血顺着他的刀一直流淌到温泉里,散开一朵朵腥味的花。 莫名怔忡地闪过一个念头,那一息之间她感觉到的探伺窥觎……真的是毒蛇带给她的吗? 第61章 心意 啊…做过头了。 三日月抱胸靠在廊柱旁,看着与他一同出浴后的池棠,唯恐避之不及一般逃向了农田那边,大概是去马厩了。 一袭红衣外披着他的黑长羽织,在满目积霜的庭院间尤为显眼,很快就消失不见。 昨夜的落雪到今晨化作于无,唯留愈加冷冽的空气幽幽沉淀,警醒着来往今年冬令的不同。 木屐踩在湿漉漉的雪水上,偶尔踏碎冰霜发出间断的喀嚓声。寒流来势汹汹,池棠即使再不好意思,也裹紧了身上还残留着三日月温度的外衣。 原本应是裸露的脖颈也被他系上的黄色头巾挡住了,他似笑非笑的眼神从那处收回来之后,就用拇指轻轻蹭了一下她略显红肿的嘴唇。 ——这个我就没办法了。 …别拦她了!!她要立刻去世!立刻!! 池棠确定自己已经离开三日月的视线后,慢慢停下脚步羞耻地捂住了脸。为什么病好之后感觉世界都变了…… 她的指尖扯了一下圈在脖子上的头巾,过了一会又胡乱抓起来严严实实遮住。 比起被别人看到,还是这样子比较好。虽然很奇怪……但其实还挺、挺暖的。 她就这样继续埋头走向马厩,路也没仔细看,直到迈出下一步时,略尖利的受惊声就炸起在了脚下。 「别、别踩下来呀—!」 池棠愣住,维持着姿势往下一看,一只疑似开口说话了的狐狸趁着她停顿的瞬间快速跳到了一边,顺着枯木的树干两三下就跃上了枝头。 「呀呀,真是好险啊。」小小只的狐狸看着还呆在树下的人类,眨了眨眼睛发出声音。 「不用怀疑,正是我在说话。」 “……” 「不是妖怪,只是鸣狐的随从。」它十分通人性,看到池棠惊悚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了,「算是鸣狐的代理,所以不用害怕。」 池棠几度启唇都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干巴巴地问道:“……打刀鸣狐大人?” 「唔呣唔呣。」狐狸点了点头,弯起双眼满意地看着她,「你能够接受真是太好了,鸣狐还有些担心会吓到你呢,明明就挺喜欢看见别人吃惊的样子的……」 …不,确实吓到她了。池棠艰难地消化着这个令人懵比的事情,树上狐狸舔了舔爪子,表情还意外的非常丰富。 它通身黄白的皮毛,带着一串挂着红勾玉的蓝色颈饰,即使是在湿气较重的现在身上的毛依然蓬松柔软,确实是一副受到良好照拂的模样。 付丧神养着会说话的狐狸什么的……好像也挺正常?不对,完全有可能这也是个神明啊。 一旦这么想了,她倒是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虽然还是有点不明所以,但更多的是担忧。 “刚才真是失礼了,那个…有踩伤您吗?”她抬头仔细端详狐狸的样子,见它摇了摇头后才放心,随后好奇起来,“您在这附近做什么呢?” 「我要帮鸣狐去马厩看一下存粮,如果不够了他就去仓库拿一些。」 “我也准备去看看马,要一起过去吗?”她邀请对方同行,狐狸也没客气,轻巧地跃到了她的肩头,然后跳到她怀中。 哇啊…好舒服。池棠手痒地顺了顺他软软的绒毛,似乎是觉得她的指法不对,狐狸开口纠正道,「还有耳朵,捏一捏的话……咕…」 之后这只小暖炉就软成了一坨,喉咙里发出了迷迷糊糊的声音。 「果然…现在还是太早了啊鸣狐……zzz」 池棠发现它睡过去之后就不再逗它,单手抱着它往羽织里藏了藏,推开马厩的门。 芝麻见到她高兴地“咴咴”低叫起来,池棠走去捋了捋它的鬃毛,顺便把一边搁置的毛毯搭在了它的背上,再拿凳子垫脚合上了高窗的缝隙。 余粮确实不多了,这事情她是一直做惯的,所以仓库的位置当然也知道。正打算出去找那个未曾交谈过的鸣狐大人,马厩的门就被再次开启了。 冷风倏地灌入,她下意识避身为怀里的小狐狸挡了挡。 再看过去,有着水色短发的熟悉身影正推开木门,怔愣地看着她。 “诶…一期大人。”池棠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心里有些忐忑,还是小心翼翼笑了起来,“您怎么来了?” “……” 没有得到回应,她更加不安了。一期大人还没有原谅她吗… 马厩的木门还被开启着,就算是本不算大的风也铆足了劲往屋内吹,池棠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羽织的衣襟交拢,朝他走过去。 本是想拉住他的手,快要接触到时就怂了转而去扯他的衣角。 “……一期大人,先进来吧,风很大。”她小声地说着,牵引他进入后松开了手,将门关上。 转过身,就见他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她,一言不发。 唯有鎏金般的眸子盛满了思绪,能让人一窥他安静面容下的杂冗。在池棠几乎要承受不住这种无言的沉默时,一期一振终于向前了一步,抬起手伸向了她。 池棠下意识就躲开了,反应过来后不禁呼吸一窒,匆匆抬起头,看见的却是他曾几何时就不再对她表现过的温和包容。 一期慢慢将手收了回来,黑长的睫毛在脸上投落下了一小片阴影,他低头看着池棠,安抚般与她保持了距离。 “…阿棠,对不起。”折磨自己内心多日的愧疚迫使他越过诸多想法,脱口而出。 为人经验尚不足十年的他,忌惮于人类七情六欲的他,欠她一个道歉。 他看着她失语的样子有些叹息,一手弯曲置于胸口之上,微微弯下了腰,语气低柔诚恳。 “请你原谅我。” 儒雅温煦的男人低垂着头向她轻轻行礼,池棠的眼睛微微睁大,到最后细眉嗔皱,眼底泛起了一层水光,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她伸手摘去了藏在他蓝色发丝间的细叶,“…请起来吧,我从来没有要责怪一期大人的意思。” 她可是——一直以为是自己的过错啊。池棠紧抓住羽织的衣襟,这叫人措手不及的转折,让她如何忍耐住满腔的委屈和欣忭。 已经不想要再产生误会和隔阂了,如果能互相明白对方的心情,不再妄加揣测,这些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吧。 这次,一定要把真正的想法都传达过去才行—— “我很喜欢一期大人。”她鼓起勇气,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一期一振感觉到那颗名为心脏之物停顿半拍的瞬间,奇异和战栗从这个肉身最为重要的部位蔓延开四肢百骸,甚至听到了自己刀锋颤动鸣叫的铮铮。 “…是吗。”他放在胸前的手慢慢收紧,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还是否维持着一贯的神情,只能在压抑般的磨牙后听到自己开口的声音。 “我也……很喜欢阿棠。” ——说出来了。 一期抿住了唇,直起身看她。女人用袖口印去眼角的湿意,看着他笑颜逐开。 那副眉目舒展秀美如玉的模样,足够动摇他所有坚持。 只可惜,里面唯独没有她煽诱的羞涩。 …没关系。不一样也没有关系了。 一期一振忽地笑了出来,再一次抬手,却不是向着一开始的额头伸去。那一刹池棠直接沦陷在了他眼中似水般的温柔中,直到他的手扣在了她的脑后,轻轻一用力将她拉近。 这是毫无一丝粗鲁,极其干净治愈的接触。 他低下头与她额头抵着额头,两人近到瞳孔中都只能映出彼此的眼眸,他看着脸颊红扑扑的池棠又忍不住笑了,金色的眼睛弯弯的,沉吟了一下,脑袋左右蹭了蹭。 原本阻隔着他们完全相贴的水蓝刘海被蹭开了,两个暖暖的额头相互挨着,传来的温度告诉他,她的病确实好了。 池棠没有办法一直和他对视下去,讷讷移开了视线。 一期便可以更加明目张胆地瞧她了,长卷的睫毛低垂的眼,小巧的鼻子,精致的唇。 ……被咬破了啊。 他顿了顿,压下似是而非的怜惜与暗念,伸手勾了勾围在她脖子上的黄色头巾。 池棠像是被捉到做了亏心事一样,立刻把目光投向了他,下一秒似乎是觉得自己的反应太大,又欲盖弥彰似的重新敛下。 “怎么了?”一期笑着问她,看她一副糯糯的表情,指尖隔着头巾细细摩挲了一会后还是放过了她。 “阿棠,等会和我一起去找鸣狐吧。” 她的耳尖微红,乖乖点头,“好。” “然后再回来喂马?” “嗯。”她继续点头,一期的刘海被蹭的不成样子了。 他起身离开之际,在她的发间落下轻羽般的吻,池棠还没有察觉,他已经牵起了她的手牢牢握住。 “走吧。” 第62章 冥数 “为什么是兄长你在睡啊——!!” 随着膝丸略失态的叫喊,本丸的翌晨也正式被唤醒了。 从被窝里爬起来的众多小短刀揉着眼睛起床,穿戴整齐后拉开寝室的门,映入眼帘的景色已经焕然一新了。 再也寻不到一丝秋日的气息,庭院一夜之间换了颜色,即使犹有绿意也被银霜覆盖。呵出的气息隐约能看见白雾,应该是在无人知晓的更深时刻下了一场小雪吧。 哇—好美啊,也到了这个季节呢。秋田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隔壁房间也陆续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和低呼声。 秋田立刻决定把拿出的鞋子搁在一旁,跑回了房间搬出小木几坐下翻开了自己的小本本,他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开始执笔埋头写日记。 「昨夜下雪了。」他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所见所闻,原本只是偶然开始接触的东西,不知不觉已经成为了习惯。 他很喜欢这种记录方式,有些珍贵的回忆如果不保护起来,是会被遗忘的。 秋田写一点又抬头看看门外的风景,再继续落笔。 外面的廊道似乎传来了些许嘈杂,一开始还只是简单的几句交谈,很快演变成惊叫,包丁的爆哭声响彻了整个本丸,秋田感觉不对劲急急忙忙准备收笔。 “阿—噗啊!”包丁好像是摔了一跤,却没有像以往一样撒娇要抱抱,而是执着地大喊着,“阿棠哇啊啊啊啊——你终于醒了啊啊!!” 他的声音渐渐远去,秋田傻傻的愣了一会,立刻丢下笔,连鞋子也忘记穿了,“咚咚咚”往声源跑去。 白色的日记本还摊开在桌子上,翻开的那页残留着未干的墨迹:「四季是如此梦幻而鲜明。深冬将至,真希望阿棠姐姐也能 “呋啦—”没来得及写完的话语被吹翻过的书页盖住了,冷风将日记一页页翻过,最后才意犹未尽地闭合。 打着哈欠的髭切慢吞吞走出和室,膝丸一开门就冷得他立刻回头要找衣服。膝丸似乎被气得不轻,闷闷地看着自家大哥又爬回池棠的床褥上,在被子里扒拉出皱巴巴的白色外套。 髭切向后轻甩将衣服披在肩上,一边系上黄色的系绳,越过依靠在门边的膝丸,目光落在相隔较远的某一处木廊拐角。 下一秒那里就大喊着跑出一个小小的身影,结果刚跳下廊道就一头栽在了湿漉漉的草里滚了一圈,顽强地起身后继续双手张开奔向漆红木桥边。 膝丸与髭切如出一辙的金瞳轻微收缩了一下,不自觉站直了身体,和兄长一起立于檐下看着那边逐渐闹腾起来的场景。 那个身着赤红和衣的女人很快注意到了接二连三朝她跑来的小豆丁,她松开了与她相握的蓝发男人的手,蹲下接住了第一个到达她身边正飞扑过来的男孩。 蜜色短发的小短刀终于如愿以偿,抽抽搭搭地搂着她的脖子不愿意松手,黄白的狐狸从带着黑狐面颊的男子身上跳上跳下,一副捉急的样子。 包丁任凭他说什么都屹然不动,直到白发的长辈低头看他,嘴唇微动,他才恍然松开,有些进退无措地站在她面前。 他之前摔了一跤,这一抱把身上沾染的露水草屑都蹭在了她身上。 看着他自愧的模样,女人的神情愈加柔和了,他站着是要比蹲着的她高一些的,她抬头看他,安抚地刮了刮他的鼻子,解开胸前的绑绳,起身将身上大了好几号的男士羽织裹在了他身上。 膝丸“啧”了一声,髭切偏头看他,“一副被包丁抢先了的表情呢。” “才没有啊。” 髭切唇边的笑意渐浓,他收回目光继续看着那边,被陆续到来的短刀们围了起来的那个人笑得特别开心,即使气温寒凉,艳阳也依旧透过疏影投落下明亮丰沛的光芒。 不知何时各处木廊间三三两两聚集了诸多刀剑,松了一口气般看着仿佛昨日重现的光景。 “别担心。”髭切意有所指地笑道,不等膝丸反应,就像是应验了他的那句话一样,那边那个一直站在女人身边,众多短刀的长兄脱下了他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肩上。 她还想要拒绝,御物太刀只一言不发微笑着看她。 “……”膝丸不自然地瞥开了视线,往厨房的方向走去,“今天轮到我帮忙了。” “呵呵,去吧。” 池棠很快在药研的催促下回房间换衣服,虽然才穿没多久,但身体刚好的她确实不宜穿着打湿的衣物。 关上卧室的门,里面的暖炉依旧散发着热量。她打开空荡荡的衣柜,估摸着大部分衣物都被拿去清洗了,只好选择唯一剩下的一件白色和服。 虽然她精神很好,但也知道自己的脸色不怎么样。池棠回想着小短刀们,十分不情愿地裹上同样白色的偏窄腰带。 纯白除去婚嫁,通常是病人才穿的装束,这个她还是知道的。 一出门,在门外等候的退就愣住了,抱着小老虎抬头看她。这幅装扮,一身白的样子,和她生病的十几天完全……呜哇qaq 眼看着泪花瞬间在退的眼眶里打起转,池棠暗叫糟糕,蹲下将他拉了过来,“别哭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呜。”退虽然眼角泛红依然忙不迭地点头,低头抹眼泪,“对、对…阿棠已经好了,我不应该哭的……” “真乖。”池棠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怎么没和你的兄弟们一起去厅堂?要吃饭了哦。” “……本、本来是要去的…只是…还是有点……那个,对、对不起!” “退大人不用道歉,你没有做错什么。” “…我只是回来换一下衣服,哪里都不会去的。”她温和地说着,用指节轻轻刮去他眼角残余的一小点泪珠,看着退还是一脸不安的样子,稍加思索,抱起了脚边用脑袋蹭她一只小老虎。 在退疑惑的视线中用,它的爪子挥了挥,然后假装是小老虎在说话一般,“‘咕…退你在做什么啦,我们都要饿坏了!’” 退呆呆地眨了眨眼睛,池棠入戏地变了语气,“‘呜—不行了,再不吃点东西要不行了。’” 地上三只白虎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一样,都翻在木地板上滚了起来配合表演。池棠差点笑场,认真憋住之后,用手里的小老虎蹭了蹭退的脖子,学它们拖长了调子撒娇。 “‘咕噜…要喝奶奶,吃肉肉。’”她也玩上瘾了,说了一大堆老虎们表示并不想吃的东西。 逗得退终于喜笑颜开,池棠起身看着他跑向厅堂的背影,琢磨着再翻翻衣柜看看有没有鲜艳点的细绦带。 也是这个时候,她在柜里看到躺着的黄色头巾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脖子上的痕迹。 ……还好没被退发现啊啊!她不禁庆幸着自己还没有绾发,在抽屉里翻出了同样是白色的手帕,没有过多犹豫就系上了。 比起那个隶属感强烈的头巾,还是这个好点。她把头巾折叠好塞进了交领里,打算等会还给他的主人。 “这样不是已经很好看了嘛。” 身后突然传来了略带挑谑的青年声音,池棠惊讶回头,一身白衣的鹤丸正斜靠在门扉旁,带笑望着她。 她原本也只是想加一条腰带外的绳子便没有合上门。 “哈哈哈,吓到了吗?啊,抱歉。忘记敲门了。”鹤丸补充了一句,马后炮似的叩了叩门框,“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的,请进。”池棠无奈又好笑地点了点头,看着他走进房里,“怎么了吗?” 鹤丸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而看向她手里拿着的绿色带缔说道:“半幅带外面不系绦带的。” “……诶,是这样的吗?”池棠愣了愣,随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果然还是不太擅长穿和服。” 想当初能完全搞清楚最简单的小袖怎么穿还是托了某本介绍织物的书籍的福,但也只是懂得了顺序,别的更细节的东西一概没注意了。 既然鹤丸大人这么说了,那肯定没错的。 鹤丸漫不经心地看池棠蹲下身重新把绦带放回去,大病初愈的她看起来更加纤弱了,巴掌大的小脸,青丝顺滑而服帖,几缕落在了榻榻米上,根根分明得犹如浮世绘中的贵女。 但依然显得沉重了,乌发压在那孱羸的脊梁上,竟然会让人产生撑不住这重量的错觉。 她顺手整理了一下抽屉,袖口间露出的皓腕仿佛一折就能断掉,还透着浅浅的淤青,一看就被人用力掐过。 他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金色的瞳眸落在了她脖颈间突兀的手帕上,她这样欲盖弥彰的遮掩,只会更让人想入非非罢了。 …真是一只柔肤弱体的雌鹤啊。 不过就算他很喜欢她一身纯白的样子,十几天的确实也看够了。鹤丸想了想,摸着下巴说道,“嘛—如果你确实想换,我去帮你拿吧。前天洗的应该干了……只是昨天又下雪了啊。” “今早太阳这么大,也有可能会干?”他自言自语地思量着,池棠看他一副认真的模样内心柔软,走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 “一起去看看吧。” 两人并行在去晾衣处的路上,鹤丸又重拾喜欢吓唬池棠的本性,故意趁她不注意慢下了脚步,然后嘴上发出了逼真的狗叫声,弯着腰用手去抓她的腿。 “哇啊啊啊——”下意识以为被狗咬的池棠立马尖叫着跑了起来,直到身后传来喷笑声才慢半拍反应过来,恼羞地追着那个咳个半死还是要笑她的男人。 鹤丸一边跑还一边逗她,“对了,那声‘咕噜’——很可爱哦。” “……你、你啊啊啊!?臭鹤丸!!”池棠又急又懆地跺了跺地板,连敬称都忘记了。 就在池棠懊恼着怎么死活追不上这个家伙的时候,鹤丸却慢慢停下了脚步,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池棠骤然警觉,怀疑他又想搞什么花样,跟着停在了不远处。但左等右等也没见他动作,她还是好奇谨慎地凑了上去打算一看究竟。 池棠刚走到鹤丸的身侧,就被他伸出的手拦住了。 她愣了愣,才依稀分辨出这不是嬉闹的动作,而是带着绷紧意味的——保护。 她茫然地被护在身后,看到了鹤丸微弯下了腰,挡在她身前的手也收回了腰侧,下一秒那掌中就逐渐幻化出了一柄白鞘饰金刀装二尺多长的太刀。 那是他的本体。 晴空中毫无预兆聚起了浓厚的黑云,天气变幻地太快了,四周围一下就冷清昏暗起来,让人产生了一种日月颠倒的荒谬感。 池棠忽然不安起来,心里隐隐冒出了一种焦躁的战栗。 本丸古老而气韵悠长,但无论如何都只是一个普通的陈旧府邸罢了,但此时此刻,有什么在悄然变化。 狂风低啸,一两点雨滴落了下来,池棠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能观察地这么仔细。 脚下萎蔫的绿草新生,枯木出芽,似乎山有虎啸,池中游鱼跃涌,不远处的马厩木质渐深,马嘶高鸣蹄踏。 一切来得快去的也快,悲音激摧的逼迫逐渐消失,晴霭再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充沛灵祉叫人驰魂宕魄,回过头看,本丸早已变了颜色,红桥画新,鸟居崭立。 如此等同神迹的变化令池棠畏然,她不由攥紧了鹤丸的衣角,那边极远的朱色鸟居第一次给她近乎洁虔无垢的神圣感,凭空出现重新联结起来的注连绳上御币风翻,警醒着对岸的来访者,门后即为神域。 鹤丸的手掌已经按在了刀柄处,在风流云散过后,才似是不可置信般睁大了眼睛,“……不可能。” 池棠已经不敢说话了,害怕地抓着他,目光跟着投向了他面前的那片树林。 率先走出来的是一个男人,他有着哑灰色的短发,黑金的护甲下是一套不太标准的神父装,他看着鹤丸备战般的动作,神情有些冰冷,随后细长的紫瞳扫向了躲在他身后的池棠。 那双尚看不透情绪的眼里一瞬间闪过什么,很快随着传来的脚步声消失。 他谦卑地躬身后退一步,让阴影中的女性走了出来。 第63章 审神者 阳辉逐渐投落在从暗处缓慢走出的人身上,鹤丸国永即使早有预感,在看到那张脸时也不禁瞳孔一缩。 池棠看着他僵硬的背影小声喊了喊他的名字,随即惴惴地看向了那位站定在鹤丸不远处的少女。 极浅的栗色发丝盘在脑后,身着绣满青灰色松木的黑色振袖,繁层萍叠下暗纹流动,举止矜贵而有度,绯红的双眼正淡淡地看着有些动摇怀疑的鹤丸。 她很快撇开视线投向他身后,池棠一惊,立刻垂下了目光。 这一刻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第一眼见到少女,给池棠印象深刻的不是她的模样,而是萦绕在她身旁,一种她无法形容的感觉。 像是澎湃的暖流,又像是旷谧的寒川,有着无声慰引人心的力量,却又矛盾地展示出无法忽视的锋利和威慑。 随着这股气息愈渐清晰浓厚,这种纯净而强大的存在像是空气般缓慢而强硬地充斥满整个空间,本丸破旧的每一处都隐隐亮起了金色的碎光,最后如同被时光亲吻,刹那间修复如初。 风行草靡,莫过于此吧。 似乎是不满意鹤丸的失态,停留在少女身后合适距离的灰发男人皱起了眉,语气压低,“鹤丸,你还在想什么,太过于无礼了。” “这确实就是我们的主上,不是七年前那个赝品,是真真正正的——「审神者」。” 审神者,对抗历史修正主义者的大将,付丧神的持有人,这座本丸的主殿。 池棠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名词她已经在付丧神的口中听说过很多次了,原来这位女性就是审神者大人吗…? 她更加紧张了,完全没想到与宅邸主人的初次见面会是这种情况,明明已经设想好了的各种自我介绍和赔礼道歉,现在统统都说不出口了。 她才知道想要对着这名审神者开口,需要的勇气比以往更甚。 鹤丸艰难地闭了闭眼睛,紧握着刀的手也渐渐松了下来,在对方的视线中缓慢地单膝跪下,将本体放在了草地间。 他低头行礼,声音有些干涩,“……三枝殿。” 见到鹤丸的动作,池棠连忙也跟着跪坐下来,顾不上衣物会被地上的雪水浸湿,双手及地深深弯下了腰,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能如此称呼,只能埋头缄默。 没有等来三枝的回应,她的注意力似乎被别的东西吸引去了,过了一会声音渐大,池棠才模糊地意识到,有很多很多人,要来了。 先到达的是小巧敏捷的短刀们,他们全副武装奔袭而来,匆匆瞥了一眼鹤丸和池棠后,也顺从笔直地跪在了审神者的面前。 “主…主公大人,竟然是您,竟然……”今剑颤抖的声音里满是兴奋,但又带着一丝藏不住的紧张和生疏。 时过境迁,谁不是以为自己已经被抛弃了,他们跪在了池棠与鹤丸身前,有几刃甚至有些惶惶,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 “——三日月宗近,拜上。” 利落赶来停留在池棠侧前方的蓝色身影,缓缓屈身垂下了双眸,陆续到来的人几乎要占满这不大的一方天地,全都毕恭毕敬地俯下了身。 “烛台切光忠,拜上。” “岩融,拜上。” “长曾祢虎彻,拜上。” 直到最后,沉重划一的脚步声像是透过地面的震动传达过来一样,惊鸟高飞,森林里的所有驻兵全部列阵集结在后方,在领头兵卒的带领下单跪于审神者之下。 灰发男人也仿佛受到了这旷日久别的场景感染,即使站在三枝看不见的方向,也屈膝下来以手覆胸,“压切长谷部,拜上。” “什么啊…要搞这些吗。那么——和泉守兼定,拜上。” 陌生的音色从更深的阴影处传出,池棠这才发现那昏暗之下不知隐藏了多少踪迹。 “龟甲贞宗,将继续作为主人的刀剑而存在。” “huhuhuhu……千子村正,八年未见,要一脱尽兴吗?” “……大典太光世,拜上。” “骚速剑,拜上。” “物吉贞宗,这次一定会为大家带来幸运。” “…山姥切国广,仿品而已,能做的事情我会尽量做的。” “加州清光,啊—破破烂烂的没什么好说的。” “大和守安定,这里真是让人怀念呢……” “日本号,拜上。” “御手杵,拜上!话说这有点棘手啊……” “浦岛虎彻,嘿嘿——” “…宗三左文字,拜上。” “大包平,拜上!可恶…这幅碎裂的惨状,实在太丑陋了……” “没办法啦,之前的事情大家都无能为力嘛。—既然主人回来了,那咱陆奥守吉行,今后也会为主人效力的。” “不动行光…拜上。” “同田贯正国,啊啊——碎成这样到底要怎样才能出阵啊。” 等到最后一名付丧神跪下,三枝习以为常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她走动几步,红眸徘徊在那些行动看起来略有不便的臣下身上。 里面那个匍匐行礼的白色女性实在是过于突兀让她不得不在意,凝神细视后,“人类…?为什么这里会有人类。” …啊,在说她吧。气氛瞬间有些凝滞,池棠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的手不自觉用力,指甲扣进了湿软的土里。 该、该怎么回答…?迷路,还是用迷路这个说辞吗?可是现在连她自己都觉得这像是个拙劣的谎言了啊,这一定会冒犯到审神者的…怎么办怎么办,好安静……呜都在等她说话了…… 跪在池棠身侧的鹤丸最能感觉到她的慌张,那瘦弱的身体快要在审神者赫赫的灵压下直不起来,就在他有些着急抬头打算替她开口时,池棠咬了咬牙,选择了实话实说,声音恭敬而卑微,“回殿下,其…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这、这是真的!” “只记得当时一觉醒来,我就在这里了…” “一觉醒来…吗。”三枝显得有些冷淡的脸上掠过探究,看了一会池棠,半晌后还是轻舒一口气,表现出了自回归以来第一个较为外露的情绪,“算了,不管怎么样,比想象中的要好。” 她还以为回来只会看到一地碎刃,这种因为时之政府长年累月的松懈而犯下的错误……如今这个结果,真的比想象中要好很多了。 三枝从听闻到这个消息时就紧绷起来的神经放松了不少,也没兴趣抓着个害怕的人类不放,“都起来吧。” 她举步走向本丸的府邸,足下的茶地松柄木屐节奏有序地响起,挡在她身前的臣下自觉避让开来,身为近侍的长谷部紧随其后。 “我需要立刻了解现在的所有情况,全部人跟我来。” 第64章 始末 审神者的话音落下,所有人都依言整装起身,慢半拍的池棠被鹤丸拉了起来,他扫了眼她膝下几乎全湿的和服衣摆,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池棠根本没心情理会这些,无措地抬头看他,鹤丸与她对视,很快笑了笑,“来,先跟上。” 她连忙点头,跟上了先行的大部队,间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都含有担忧,但她也管不上了,眼前重要的是三枝殿前进的速度不慢,提着刀的付丧神们都渐渐与鹤丸和池棠拉开了一段距离。 她已经提起裙摆很努力地在跑了,也看到前面三三两两有人回头看他们,还有一些像是不经意慢下了脚步的。 “……”池棠咬了咬唇,慢慢停了下来。 鹤丸牵着她的手,脚程快上一些的跑在了前面,感到一小阵阻力后也停了下来,回过头去,“阿棠…?怎么了?” “…你先去吧。”她勉力笑了一下,伸手去掰开他握在她手腕上的手指,声音故意加大了一点让自己显得与往常无异,“我、我跟不上啦!” 鹤丸看着她,站着没动。 她只好伸手去推了推,“又不是要去哪里,这条路我都要走烂了。” “那也可以一起去吧?”鹤丸脸上的笑意未达眼底,有些执着地捏住她的手扬了扬。 池棠眼看着众人越来越远,不再跟他绕弯,用力扯开他的手,在对方安静的注视下撇开了视线,“…躺了这么多天我真的跑不动了。” “快去吧鹤丸大人,殿下的事情更重要。” “……” 鹤丸最终还是先一步离开了,池棠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精神一松懈下来,脸色立刻变得惨白,她咬着牙蹲下身拨开足袋,右脚的脚踝此时已经显得有些肿了。 ……崴到了。池棠丧气地叹息,将重心移至左脚,一瘸一拐地独自走向府邸。 本丸最大的厅堂里,审神者三枝着袜率先进入内室,走向和室里的最高位,压住衣角雅正落座,拂过双手交叠于腿上,两边黑长的衣袖落在榻榻米间。 长谷部正坐在她的后侧方,垂首候遣。 刀剑们鱼贯而入,三枝轻皱了皱眉,冷言道:“太小了。” “…确实,看起来有些拥挤。”长谷部抬眼看向所有同僚进来后显得有些逼仄的房间,“但这似乎已经是政府能给出的最好的配置……在八年前的话。” 三枝沉默了一下,“……对,毕竟八年了。” “都坐下来吧。”她看了一眼最后进门的鹤丸,木质的纸门闭合,将外面吹着寒风鲜净喧嚣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鹤丸无视了众多目光,正坐在了最末的空位上。 “不用太过拘谨。”三枝淡淡地说着,摸了摸从房间暗处走出跳上她腿的狐狸,它寻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趴下,眯着眼睛打量眼前一众付丧神。 这只狐狸与鸣狐的随从显然不同,虽也是黄白的颜色,但额前鬼火状的红纹和鼻梁间蓝色的涂料,都让它与其说是普通的动物,其实更像是一只式神。 沉静的气氛在室内蔓延,三枝看着统统恭默庄敬等她发话的几十振刀剑,无声地闭目,“在问你们问题之前,还是先把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你们吧。” 挺直了脊背的付丧神们看起来没有任何逾矩。 “狐之助。” 「……为什么是我啊。」被称为狐之助的狐狸困扰地用爪子拨了拨头上的耳朵,「嘛,算了。毕竟是政府犯下的错。」 它从审神者的膝上跃下,坐在了她前方的榻榻米上,毛茸茸的尾巴摇了摇。 「就由我狐之助,来言简意赅地进行说明吧。」 「十一年前,三枝殿应时之政府的请求,接替上任病逝的审神者开始管理这个本丸。」管狐的声音雌雄莫辨,没有携带任何私人感情,尽职地诉说起陈年往事。 「但你们也知道,既然身为『甲』,天干的第一位,最强的本丸,自然应该分配最强的审神者。」 「就在三枝殿成为你们的主人后三年,这个『最强』已经易主了。」它直白地说着,长谷部有些愠怒抬起了头。 三枝依旧没有睁开眼,只微微抬起手制止了他。 狐之助眨了眨眼睛,注意到还是有些短刀的神情萎靡下来。唔—看来他们也多少猜到了呀。 「那个时候,你们没有等到三枝殿回来,只是因为她已经被卸任了而已。」 「不是没有打招呼的时间,只是当时与溯行军的战斗逐渐白热化,她必须立即赶赴下一个位置。」 「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物尽所能,按劳分配才是能赢得最后胜利的条件。」 「这一切,本应由新就任的审神者告诉你们,但变故也正是在此时发生。」 刀剑们的眼神渐沉,显然是回忆起了即使存在了再长时间,也可以称之为刻骨铭心的记忆。 函馆,会津,宇都宫,鸟羽,江户,大阪。 敌人的血。 关原,本能寺,越前,安土,长篠,三方原,桶狭间,京都。 同僚的血。 镰仓,博多湾,墨俣,厚樫山。 自己的血。 带着日渐积累的伤反复出阵,心里思量着这滞钝的刀锋要使出多大的力气才能将敌军一分为二,被血色遮掩的视线要如何凶狠才能威吓住如蝗虫蜂拥的大军。 忘记了谁是第一把完全碎裂的,然后继续出阵,直至自己也陷入了这长达七年的黑暗。 无昼无夜,无声无息。 看向自己的双手,是一团黑;如果开口听不见声音,也分辨不出自己是失去了听觉还是压根没有说出口;再迷失一点,好像还能在黑暗里俯视一团黑的自己。 时而怀疑此身是否还保有意识,时而恍惚地反应过来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死亡」。 刀之死。 没有人类说的天堂,地狱。 只有黑暗。 …不。这绵延不绝,无有间断的痛苦…——啊啊,原来这就是阿鼻地狱啊。 犯杀业者,落地狱。这倒是真的应了那些僧人的话了。 「时政过于信任『最强』了。信任无需任何交接新任的审神者也能顺利执掌『甲』,反而让熟悉上层的叛逃者轻易钻了空子,他们联手合作,杀害了正在通过灵道的审神者。」 「汹涌滔天的乱流将他撕成碎片,被时政追查得走投无路的叛逃者之一,将他的皮肉拼贴缝合在自己身上,每日食用他残有灵力的尸身,瞒过了时政的审查,瞒过了我的同僚,成为了新的『审神者』。」 一室扼人喉咙的沉默,刀剑紧紧咬着牙根,额间几乎可见隐忍的青筋,捏紧了自己的刀柄,指骨泛白。 不仅是为了三枝殿的卸任或是时政致命的疏漏,还有为了自己还没来得及真正见上一面的主人。 一直从主卧传来的恶臭竟然…… 狐之助停顿了一下似乎也觉得烦躁,站起来走了几步,复才重新坐下,「……但是一具尸体就算再分餐,总会吃完的。」 「『甲』的任务虽然不多,但都是极其重要的高难战役,灵力的耗费不可小觑,他又不敢拒绝时政的要求,所以就开始停止对你们手入,以减少灵力的损耗。」 「一直到你们碎刀,他发现快要瞒不过去,便杀死了我的同僚,临走前吃下了剩余的所有灵肉,伪造了一个庞大的骗局。」 「『甲』的治下,生灵安稳毫无动荡。」 「政府只以为是你们一如既往的毫无败绩而已。」 「……直到历史已经被逐渐扭曲。」 “…什么?” 「历史…已经被修正主义者动摇了。虽然只是一点,但他们已经成功打开了缺口。」 「漫长的时间,自有其本身的抑制力,就算被外力改变,也会通过抑制力强行圆回原本的轨迹,但这一保护机制,已经在溯行军强势的介入中支离破碎了。」 「历史本就是一个缓慢发展的事物,很多东西没有十几二十年根本看不出所以然来,这也是为什么时政现在才意识到不妥的原因。」 狐之助看着众刀惊骇的脸色,转头看了眼好像快要睡着的三枝,舔了舔皮毛,「——但,还有救。」 「由于这还仅剩的一点抑制力,迫使历史缓慢改变的进程更加难以运行,修正主义者估计也在苦恼怎么把这东西彻底去除吧。」 「这就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 没有人出声回答狐之助的话语,坐在前排的短刀们更是捏紧了拳头,一副憋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样子。 最后还是爱染鼓起了勇气,他突然拔高的音量把狐之助吓了一跳,然后表情苦涩地抽出了腰间的短刀。 拔刀出鞘,刀装上连接的刀身过于短了,连出鞘都没有声音。 他低头抿着唇,紧紧看着眼前的榻榻米,一声不吭地把刀鞘里的碎刃统统倒了出来。 “可是…我们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 爱染话音落下,几乎要哭出来了。 狐之助一看却惊得差点跳起来,「爱染阁下,你倒出来干嘛!?快塞回去!!」 “??”爱染被他的反应唬住了,下意识就赶紧照做。 直到全部归鞘,狐之助才松了口气,它围在爱染身侧转悠,故意问道:「爱染阁下,你知道时政对于碎刀的态度是什么吗?」 “…不、不知道。” 「那就是没有态度。」管狐跳上了爱染的头顶,「所以如果被那边知道你们的现状,除了扼腕叹息,给你们本丸降级,只会要求审神者——重新锻刀。」 “……”爱染的脸都白了。 “…哎,小管狐,你就别再逗爱染了。”明石国行终于履行自己监护人的义务出来说话了,他黄绿色掺杂着些许殷红的眼睛懒懒散散地看着狐之助,“……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吧。” 「嗯哼,时政还不知道你们变成了这样。」狐之助也玩够了,回到三枝的身边坐下,「接下来就要看你们主人的本事了。」 “……这能办到吗?” 「三枝殿可是个不拘泥于任何东西的人啊。」狐之助意味深长地说着。 “哈哈哈哈。”三日月看着有些得意洋洋的狐狸笑了起来,“原来当年是这种情况啊,终于了解了。那么,我们当然相信主上。” “可是你呢?狐之助。” 三日月还是这个样子…!管狐浑身毛发一凛,立刻向三枝表忠心,「我当然也是站在你们这边的啊!要相信可爱的狐之助啊!」 “……”三枝伸手弹开了谄媚蹭她的狐之助,一时不防的小狐咕噜咕噜滚到了髭切的身旁,被他捡了起来。 「…髭、髭切阁下,呼吸—狐之助快要不能——」 “啊~抱歉抱歉。” 膝丸无视身边的兄长如何愉快地蹂|躏小动物,目不斜视地看向脸色铁青,似乎思虑翻涌无法遏停的长谷部,他看起来被接二连三的事情刺激地有点说不出话来,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阴沉可怕的气息。 “你们为什么会和主人一起出现?”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问旁边的大典太。这个问题也是很多刃心中所想,吸引到了不少关注。 “……只是主人在灵道时试着呼唤了我们而已。”大典太低声皱着眉,“没显形的都能响应。” “…还有显形后没多久的也行。”他补充了一句,目光投落在长谷部身上。 狐之助终于从髭切手中挣扎出来,爬回三枝身边,看了看膝丸又看了看长谷部,「……对了,你们到底是怎么化身的?」 第65章 迷失 三枝睁开了眼睛,看到主君有所反应,刀剑们也知道了这是在给他们交代后,需要他们如实禀报的问题。 她淡然地巡视了一圈所有人,指尖闪起星点,很快手中便出现了一卷书册,“谁是第一个自行整灵的。” 她举着书册自顾自落笔,很快三日月宗近应答,起身越过诸位同僚,正坐在了三枝面前,颔首看着眼前纹路细致的榻榻米。 “ほ。”三枝的声音听不出起伏,“倒是意料之中。来吧,说说看。” 她没有提出问题,而是把选择权交给了属下。既然他们已经恢复到了这种程度,那么要改变这一切就只是时间问题了,只要先成功瞒住政府那边的话… “主上,我并不是自行整灵的。” 审神者落在书册上的笔尖顿了顿,抬头看他,“你说什么?” “是被那名人类女性拼合残刃后,历时一年才成功显现的。” 三枝轻轻皱了皱眉,半晌后才像是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那个女人…?只是个普通人类,能有何用处。” 三日月没有丝毫动作或视线上的逾越,垂下的双目看不清情绪,声音依旧平稳,“碎刀之后,我等终日徘徊于幽暗,转变就是从她出现的那一刻开始的。” 一干属下神情不似作假,甚至隐隐有…怀念和温柔的意味。察觉到事情似乎和她想象的有所出入,三枝不再过于漫不经心,搁下了手中的笔,直视恭默守静的男人。 “详尽说来。” “是。” “ん~我想想…第一感觉是什么呢……” 三日月沉吟地有些久了,长谷部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主正在等待你的说明,态度太不端正了!” “哈哈哈,抱歉。嗯,想起来了。” “其他同僚我不清楚,但是老爷爷我的话,是雨啊。” “梅雨淋在身上的湿漉感呐—真是又凉又烦闷,但是在长久的五感失落之下,实在是太清新了。”三日月拖长了调子,眯起眼睛感叹地说着。 在七年来毫无波澜的死水中闻到的草木气息,犹如投入地狱的微光,还能回想起来,当时雨停后,滴落在檐下的声音。 “随着嗅觉恢复,感知也逐渐清晰。我的本体被她收集起来,带回房间重新拼接。” 就像石子掷入水中,一圈圈波纹振开,再难复平静。受伤的困兽在一双素手下挣出牢笼,被轻柔地牵引着,走出了酷刑般的黑暗。 “当最后一片刀尖摆上,我彻底睁开了眼睛。”原本如漏斗般永远留不住的灵力终于可以重新积存。 “一年后,我整灵现身。” 随着三日月话语结束,厅堂恢复安静,落针可闻,气氛却相较之前的端肃,多了几分轻松。 三枝仔细观察着他们的言行,最后慢慢说道:“能确定是她吗?” “不会认错的。” “——对吧,长谷部君?” 三枝的视线随着三日月的话而转移,长谷部愣了愣,很快躬身回答,“正如三日月阁下所言。” “…是她救了我们。” 长谷部知道这不是三日月闲来无事的将话题引到他身上,而是不希望…他在一些关于审神者的问题上,对她太过苛刻罢了。 “我明白了。”三枝最终说道。 刀剑们暗暗松了口气,这是主上接受了她的存在的重要信号。三枝面无表情地重新开始着笔书写什么,眉眼间却多了分无人察觉的顾虑,“那会议就到此为止。” 众人自觉起身告辞,有几振短刀看起来还想要多待一会,但最后也没有那个勇气搭话,焉嗒嗒地跟着兄长离开了。 偌大的厅堂渐渐空了,随着纸门闭合,三枝看向了停在她面前的压切长谷部。 “还有事?” “……对,有一事要禀报。”长谷部单膝跪下,压低的声音莫名有些谨涩。 “说吧。” 他顿了顿,“…关于那个人类身上的衣物,还有所使用过的您的东西……您是怎么看的?” “如果心有不悦,我会亲自去处理。” 「——长谷部阁下,不用这么冷酷吧。」三枝还没说话,狐之助就挠了挠耳朵开口了,它一边翻开审神者有理有据通篇乱扯的记录,一边用肉垫沾墨盖上了代表着「认证」的爪印。 递还给三枝后,狐之助用爪子扣住榻榻米的缝隙,弓起背伸懒腰,「那可是救命恩人啊。」 “……你这样会弄坏地板的。”长谷部直接伸手把它拎了起来,放到一边,“你是在拿她和主对比吗?” 「不,我可没有。」狐之助埋怨地甩起尾巴,三枝旁听了几句,眉头少见地挑了挑。 她倒是觉得,长谷部这次意外地温柔。 以她对这个近侍的了解,在和那个人类初次见面的时候不提这个话题,已经看得出他的反常了。 “当着那个女人的面说的话,她会很尴尬吧”他大概是这样想的,所以干脆等到同僚都不在了的时候跟她说这件事。 …还是一副主人至上的老样子,三枝偶尔会觉得他愚忠,但这次竟然在这之余为一个人类考虑着,像是这样的转变,她还觉得蛮新奇的。 “她初来此地无枝可依,我本就不会怪罪于她,何况她还免了我许多麻烦。”三枝自然是无意刁难的,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搞清楚。 “那个人类的事全权交由你来管理,不用事事计较。” “是。” 直到长谷部也退下,三枝坐在空荡荡的厅堂里,稍稍思虑了一下,起身走向自己的卧房。 ……她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府邸的主卧早在她灵力蔓延时重新修葺,但门窗紧闭,仅余一盏摇曳的烛火照落在淡黄的墙纸上,整个房间都透着几分昏暗。 这间坐落尽头的和室极雅致,金色和扇,「将」字挂画,白瓷花瓶里原本插着的枝干垂出新的柳条。 三枝拢了拢浅栗色的刘海,此时的表情被明暗切割地冷漠异常,狐之助很快跟进房关上了门。 「你在担心什么吗?」她的心思刀剑没有察觉到,狐之助却发现了端倪。 她没有回答,走近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伸出手来,一个塞满了各种晦涩难懂书籍的柜子就如灵子般显现了。 三枝翻找着记忆中的经卷,那些——关于人类抵达神域的轶话。 她从何而来,又为何会有修复刀剑的能力。 不是她不问属下,而是这连她都暂时毫无头绪的事,问了也得不到答案。 她太普通了。不说灵力,她甚至手无缚鸡之能。 那双手间没有被战争磨砺过的伤口和厚茧,那双眼中没有见过残酷的鲜血和死亡。 平凡而珍贵——这种人类她见得太多了。不如说,这就是她一直倾尽所能在拯救的存在,心之向往的存在。 而这种女孩不该在这里,这个地方,这个府邸。 世人皆昧,越过鸟居,信仰天堂与迷失神域怎能画上等号。 ……人类想要到达这里的道路可不是那么好走的。 她无法不去想象一个可能性。 三枝捏着书册的手紧了紧,她瞥眼看向一直偷瞄她的狐之助,清冷的声音丝毫未变,“狐之助,我今晚要过灵道去一个地方。” 「哦……等等,你说什么?」 她只看着它并不重复,狐之助艰难地讷讷,「去哪?」 “地方不明,我想要顺着感觉走。” 「这…这不好吧?」狐之助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滴,「万一被你的近侍发现了怎么办,他们一定会很担心吧。」 “一晚而已,就凭他们现在的状况察觉不了。” 「咕呜…」狐之助还想挣扎一下,小心翼翼地用上了敬语,「您的刀都碎了,谁陪您去啊。」 三枝幽幽地看着它,管狐内心是拒绝的!它为什么要陪这个审神者连轴转啊! 「……那个…会危…不当我没说。」 审神者眯起眼睛来好可怕!它当然不会怀疑她的实力啊…啊啊!可恶,时政那群傻子为什么一直没发现她压制住了自己的灵力啊,这个深不可测的女人才是最可怕的啊!! 第66章 午膳 厅堂的侧室偶尔是用来进膳的,以往到午时只会通天喧闹的地方今天空旷而安静,只有池棠自己坐在餐几前发呆。 她摸了摸逐渐变冷的碗沿,又看了一眼房中摆放整齐的一桌桌饭菜,最终还是执起筷子吃了起来。 她没有告诉过烛台切大人她最喜欢吃他做的白花芥蓝了。 还是一如既往的美味,但终究没什么胃口,她喝了口汤,很快就收碗起身,连带着将好几桌都一起带回了厨房。 往返了几趟,直到全部饭菜重新热好,她才再搬回侧室。 已经热了第二次了,这种天气也没有办法。池棠看了一眼室内冒着热气的膳食,将门合上,站在道中扶着廊柱往外看。 之前跟着跑湿了鞋袜,她只能脱了裸着脚,风吹过还不至于刺骨,但由于膝下的裙摆湿透了,还是能感觉到令人发麻的寒冷。 她伸手拧了拧,水是没多少了,但还是湿的。 不是她不换,干净的衣裳没了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审神者都出现了,她实在是不好意思再这样不问自取。 也许可以找个机会向审神者殿下请求……哎,但她自己也知道,要鼓起这个勇气着实有点难。 忽然听见正厅似乎传来一些低低的交谈声的脚步声,池棠转头看过去,已经能看到拐角处露出的衣摆,心里莫名就想要回避,急急忙忙朝他们反方向跑,在第一个来人将要看到她时,背贴着墙躲在了拐角。 池棠极轻地喘气,微微侧着头听着那边的动静。 纸门被拉开了,数人陆续进入房间,模模糊糊地传来了青江的声音:“好饿好饿,总算能吃点东西了。” “既然是因为主人的事就不要有怨言。”陌生的声音不满他的发言,而后声音又高亢起来,“何况主人也和我们一样尚未进食,啊啊…难道这是所谓的……” “什么y都不是啊。”被某人闲闲地打断。 “啊,兼先生,龟甲阁下的脸色都不好了!”是堀川。池棠忍不住笑了,原本想要离去的脚步不知不觉缩回。 陆陆续续的脚步声还在响着,她听到了很多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声音,堀川大叫着“小心”,然后室内就传来了乒呤乓啷的声音,有人爆笑,还有人笑到一半剧烈咳嗽起来。 …鹤丸大人。池棠几乎下意识要走出去了,但很快止住了脚步,慢慢蹲了下来,抱住膝盖。 有着土佐腔的声音更是笑得停不下来,“嘛哈哈哈哈!咱、咱真是要笑死了,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还真是世事难料啊,想当年我们也是——唔噢烫烫烫!” “……你泼到我身上了。” “哇啊,抱歉!山姥切,没有烫到哪里吧?……” ……啊,门关上了。 突然被隔绝开声音让池棠一愣,四周骤然恢复了寂静,融化的雪水从植被间无声地滴落入草地。 纸门的隔音向来不是很好,但隔着这一段距离,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池棠一时间有些茫然地盯着自己的膝头,身下的衣摆垂落得久了,凝出一滴水珠顺着她的脚踝滑下,最后渗进木地板。 室内饭香扑鼻,加州清光将手搭在了安定的肩上环视一圈,“え—是不是没有我们的份啊。” “没办法吧,毕竟我们的出现是意料之外。” “也是,要饿肚子咯。” “huhuhu,那么我就选择这个吧。”千子村正则是自觉地寻了一处坐下,“应该都凉了吧……哦呀,没有?”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位置。”蜻蛉切无语地看着双手合十准备开动的兄弟,叹了口气,“行吧,一起吃。” 烛台切无奈地看着满屋子人,正准备开口却突然发现了哪里不对,“…等等,好像……” 宗三左文字摸了摸小夜的头,抬头看他,“有五十八张哦…还算上了主人的。” “……”烛台切一瞬间就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点难看。 很快也回过味来的众人面面相觑,日本号挠了挠头,声音嘶哑,“…是她吧?哈哈,果然是个好姑娘啊。”说完便就地坐了下来,拉过最近的一张饭几看了看。 “我瞧瞧…嗯—这个怎么看都是烛台切做的。”然后推开换了一张,“…啊,这个对了。どれどれ…让我来尝尝她的手艺……” “喂。”烛台切一时哭笑不得,眼底的情绪却有点叫人摸不透,“既然都有就不用分了,来开动吧。” 侧室很快恢复热闹,次郎、日本号和不动行光凑在一块喝起酒来,莺丸坐在大包平身边劝慰不用太在意碎刀云云,短刀们跟着一期一振,新选组一派吃着吃着蹭了点酒就开始飘了,和泉守和陆奥守开始了关于筷子的角力。 平安刀们老道地躲得远远的,山姥切的白布上落下第二摊污渍,骚速剑赶紧把兄长给拉开,但大典太还是没能逃脱被甩了一脸酱油的厄运,御手杵同情地递上纸巾。 最后进门的长谷部早已先挑了一张看上去卖相最好的吃食打算送去给主殿,出门前深知同僚性格的他回头,眉头不安地跳了跳,“…不要动我的啊。” “当然不会啦。” ——异口同声!? 长谷部按捺下额角的青筋,感觉到那股深深的无力感又回来了,他端着漆黑的小几关上门,步履从容地走向审神者的房间。 刚拐过角,就看见了一身白衣蜷缩在墙根的身影。 她埋头在膝盖中环抱着自己,只能看到别在一侧的长发下露出的雪白脖颈,因为消瘦所以颈椎凸起地有些明显。 “……喂。” 没动静。长谷部的紫眸自上睥睨着她,停留了一会,重新迈步向前。 审神者的房间在最深处,再加上附带下达的几条命令,一来一回花了十几分钟。等长谷部折返时,看到的就是一动不动依旧待在那里的人。 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向她走过去。 风吹不休,廊柱旁挂着的灯笼不停摇晃发出轻微的声音,一只鸟匆匆停留在上面,很快又飞离,细细的爪子蹬在了笼身上,木质的灯笼终于晃出勾绳要砸往地上。 长谷部瞳孔一缩,快步走去一把抓起池棠的手腕,用力将她拉起,另一只手在她匆忙睁开惊愕的眼神中按住了她的后背,将人牢牢扣在怀中跌倒在地上。 下一秒灯笼便甩向了墙角,瞬间四分五裂。 什、什么…?池棠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原本就乱糟糟在想着事情的她现在更是反应不过来,愣愣地看着眼前明显属于男性的喉结,还有满鼻陌生而存在感强烈的气息。 她的一只手被紧抓着无法挣脱,另一只下意识抓紧了他的前襟,有点懵地抬起头来。 暗灰色短发的男人半弯着腰摔坐在地上搂着她,紫色的眼睛有些愠怒地看着她,带着他周身严谨而自律的气质,看起来更加令人发憷。 “对不起对不起!”池棠慌了,虽然还不清楚情况,但眼下应该先赶紧从别人身上起来才是。 而且她也认出来了,这是…压切长谷部大人,她曾从烛台切大人口中听说过,也是她早已心生畏惧的一位神明。 如此重视主殿的存在,一定会对她有诸多不满。 现在…她还搞砸了。池棠咬着唇想要起身,但她忘了自己才刚不久扭了脚踝,着急之下对剧烈的疼痛毫无防备,脸色瞬间煞白,再次一头撞在男人的锁骨上。 长谷部也闷哼一声,显然这下撞得不轻,原本贴在她蝴蝶骨上的手掌也顺势轻抚向下控住她的腰间。 池棠冷汗涔涔,紧紧咬着牙根,“对、对不起。” 太痛了。她深深吸了几口气,憋回眼角冒出的生理性泪水。 还没有察觉的长谷部磨着牙开口,“你不要再动了。” 他松开她向后退了一点,利落撑地起身,站在她面前拂了拂衣襟的褶皱。池棠却还维持着趴在地上的动作,好几秒后才动了动,缩了起来行礼。 “……请…请您原谅我。” ……好痛。因着跪坐,脚踝被紧紧压着,刺骨的痛感几乎要让她无法思考。长谷部抿着唇低头看她俯首帖耳的模样,心情一下子不快起来,半晌后低声轻嗤。 池棠只能看到停在眼前的双脚动了动,很快迈了出去。 她这口气还没松下来,那人又立刻走了回来,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时蹲下,直接用手掐住她的下颔硬是抬了起来。 长谷部拧着眉上下巡视她,声音紧绷,“…你摔到哪里了。” “说话!” 池棠被吓得一个激灵,“不、不是您的错,这是我自己……” 长谷部用拇指抹了抹她被牙齿磕破的嘴唇,一点猩红晕开在他的白手套上,“池棠,回答我的问题。” “……”她小声嚅嗫,“脚踝。” “还能起来吗?”他声音软了一些,看着胆战心惊的女人扶着他伸出的手,直接收紧了那寸柔夷,在她的惊呼声中将她横抱而起。 …… 「很少见你这么耐不住性子的模样啊。」狐之助有些疑惑地看着用完午膳轻轻拭嘴的三枝,她虽然不言不语,但举止间隐隐的焦虑实在过于奇怪了,「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么在意?」 三枝站起身继续走到书架旁拿起一本卷册,敛下眉眼,“你不是不想加班吗?我已经定位到准确的时代地点了,现在就出发吧。” 「现、现在?」 “现在。”三枝不给它辩驳的时间,直接伸手向右侧一划,空间倏然裂开一口缝隙,闪耀着极白的光芒。 入口处的星星点点缓慢升腾消失,她将狐之助丢进去,自己也跟着踏入了灵道。 第67章 憧憬 长谷部替池棠包扎好之后,坐在一旁收拾着剩余的纱布和药酒,一件件放进医药箱。 “……”对方自进门后就不再正眼看过她,无言的沉默更是让人忐忑不安,池棠轻轻摸了摸脚踝处被妥善处理的扭伤,心里闪过他颔首敷药的模样。 微摆落的灰色刘海,平直的眉,还有那双透露着不愉快的眼。 毫不客气将裙摆折在踝上,不顾她的羞赧握住小腿让她动弹不得。 触上患处的动作却不似他的神情,轻柔又认真。 因为裸足,池棠的脚底脏兮兮的,在冰敷之前也被他一一擦拭干净。 “那个…谢谢您。” “不用。” “…”池棠慢慢卷下裙摆,偷眼看他,很快不敢久视移开了目光,“长谷部大人,您这个时间送我回来……还赶得上吃午膳吗?” 长谷部自然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声音有些冷淡,“赶不赶得上都一样。” 身侧的女人似乎被他的态度所伤没有接话,长谷部的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拎着小箱准备起身。 “啊,长谷部大人!”池棠下意识就伸手去抓住了他的衣袖,他的动作顿住,紫眸从别处收回,垂落在了仰头看他的人身上。 那张小脸好歹缓了过来不再犹如纸白,但颊边两侧的指痕却越发明显。……他没有用多大力吧。 长谷部只是一思索,便想通了为什么她脖颈上围着条不伦不类的手帕。 哼,是容易留疤的体质啊。 那淡漠的唇线勾起来的一刻,池棠几乎能感到自己的心脏慢了半拍,她差点就要缴械松手,赶紧送走这位神明了。 手松了松又抓紧,好不容易忍下这股战栗,才小声地开口,“手、手套…脏了……” “嗯?”长谷部坐回原处,张开自己的手看了看,最后在拇指发现了几不可见的几点血迹。 是之前擦过她唇留下的。 “へ,真的脏了。”他的语调让池棠摸不准情绪,只能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需要我帮您清洗干净吗?” 长谷部眯了眯眼睛,将手伸向她,“好啊。” 池棠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要她帮忙褪下手套,匆匆将发丝捋至耳后,严阵以待。 她因为一边脚踝受伤故而只能侧坐着,不用一只手撑着的话很难坐稳,此时为了帮他脱掉手套,只能半跪起身,一手握住男人的手腕,一手去扯他指尖的布料。 长谷部微微抬起头看她,任由她生涩地动作,女性的手无法完全圈住他的手腕,软软的手心刚好覆在鼓动的脉搏之上,另一只手则是逐个搓动他的指尖,将白手套扯出。 这温热而酥麻的接触,并非只有一人察觉,池棠有些难为情,握住他的手悄悄向后退了退,将他紫色的衣袖捋起不少,露出了下面白色衬衫的袖口。 结果这一动不要紧,刚巧把那处的扣子给弄开了,池棠急急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一直在看着自己后紧张地话都说不出来,将褪下的手套放在榻榻米上,闷声去帮他重新系上扣子。 扣子是小而精致的隐藏扣,她越是着急越扣不上,跪立的双腿忍不住凑近过去,都快要冒出汗来了。 长谷部看着近在眼前的她,瀑丝从发红的耳垂后滑落,不知何时歪了的丝巾下露出了可怖的青紫色吻痕。 他倏地就反握住了她还在捣鼓的手腕,池棠一惊,还以为自己的笨手笨脚惹怒了他,“对不…” “闭嘴。”长谷部已经不耐烦听她的道歉了,一用力扯回了自己的手,举在胸前单手熟练地系好了袖扣。 池棠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看着他把另一只手套也脱了下来丢给她后起身,自上而下地望着她。 “……”池棠抿了抿唇,拿过医药箱举起来递给他。 长谷部接过就打算离开,池棠看着他迈步到门边,然后拉开隔扇——“请、请等一下!” 他顿了顿偏过头,池棠一咬牙,起身瘸着脚走到一侧的木架子旁,从高处拿下了一个莳绘匣子,打开取出了好几个不同的点心来。 用食用纸包好后拿在手中,一拐一拐地走向他。 池棠努力勾了勾嘴角,语气带着点讨好,“如果不介意的话…这是为平时来玩的短刀大人们准备的。” 长谷部转过身来,她酝酿多时的勇气立刻消失,惴惴地咬着唇低下了头,捧着的手也不自觉低了。 就在她以为他要拒绝时,手中一轻,包裹着各色点心的棕色食纸被人取走了。 池棠眨了眨眼睛,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唇边逐渐绽开笑容,开心地看过去,“…您喜欢就好!啊,只是这些会不会不够,要不然我还是去…——” 长谷部拿起其中一个菓子就塞到了她的嘴里。 他一手拎着医药箱顺便托着包菓子,看着她呆呆的神情有些嫌弃,“你要咬烂自己的嘴唇吗。” “唔?”池棠想把嘴里的豆绿色菓子拿出来,长谷部手一抬又塞了回去。 “唔唔—?” “吃下去,”他皱了皱眉,“太瘦了。” 池棠简直莫名其妙,还是听话照办了,一边咬着一边屁颠屁颠回到架子旁重新取了两个,放进长谷部手心里的食纸里冲他笑。 ……被关心了。 果然,能这么温柔为她包扎的怎么可能是什么凶恶之神呢。之前对审神者殿下的失礼之处,她也一定会想办法补偿,让他原谅自己的。 “衣服干之前,不要再出去了。”他最后沉默了半晌,留下这句话就走了,池棠乖乖点头,目送他离开后,才又笑出来。 …太好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相处呢,长谷部大人。 她是不是也可以稍微对审神者殿下报以期待呢?那个美丽而高贵的殿下,冷傲无畏的姿容,实在无法不让人心生憧憬。 道中,长谷部独自返程,看着手里满满当当的和菓子,拿起一个放进嘴里嚼了嚼。 啧……甜死了。他咽下一个,又继续拿起其他的尝试。 好—好咸?……还有辣的?这该不会是什么恶作剧吧…!? 长谷部站在侧室的门前咀嚼着,虽说味觉受尽折磨,但他还是一个接一个面不改色地吃干净了。……没办法,饿了。 将食纸团成一团,他拉开门,喧嚣立刻清晰起来,长谷部闭目侧身躲过迎面袭来的不明物体,进门将手里的医药箱丢给了陆奥守。 陆奥守警觉地发现了向自己飞来的东西,很快笑出了小虎牙,一手接住,“噢!谢谢啦!” 然而并没有接住,分量不轻的小箱直接带着他的手向后继续落体,啪一下砸在了龟甲的脸上,指关节与鼻梁互磕,痛得他身后的人立刻嗷嗷大叫。 “啊啊—啊啊啊超痛!!!”龟甲的声音快要冒火了,捂住鼻子弓身倒在榻榻米上咬牙切齿,“都说了我对主人以外的疼痛没什么兴趣啊!” “抱、抱歉抱歉抱歉!”陆奥守也没料到,赶紧双手合十赔罪,手忙脚乱打开医药箱给他找膏药。 龟甲额上蹦着青筋,“怎么会这么痛…!感觉痛觉被放大了好几倍啊!” “这倒是个新鲜的显性,哈哈哈。”三日月看热闹不嫌事大。 长谷部看了一眼自己的位置,果不其然他的膳食被一扫而空,抽了抽嘴角走向乱成一团的位置,“喂,别乱翻,在最下面的格子里。” …… 池棠自己呆在房间,把小袖脱了铺开在衣展上,点燃热炉中还剩下一点的碳,放在旁边烘干。 她蹲在旁边顺道取暖,犹豫了一下,拿起木架间不起眼的紫色线装书,轻轻抚摸封面上的刀帐二字。 这是她刚来到这里没多久在审神者的房间里发现的,也是凭借此她才能逐个拼凑好碎裂的刀刃。 一页页墨印的刀身,详尽的说明,不仅给了她充分了解他们的机会,还让当时独身一人的她止不住钦慕幻想。 幻想那些极久远以前的豪强、阴诡、战争,热血而自由的生命,像是映画般仿佛就在眼前,让她空虚洞乏的内心充满了向往。 而审神者殿下就是这样的存在。 她拥有她望尘莫及的力量,可以以一人之力统御本丸与历史修正主义者战斗,可以穿梭在无垠的时空中,举起旗帜冲锋陷阵,又或者稳坐后方洞察全局,可以看遍百川,踏遍寸地。 她的人生……有无限可能。 这是一个普通人类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 池棠实在没有办法说不羡慕,她翻到刀帐的最后一页,上面赫然盖着三枝的朱印。 三枝殿下,是真正的天选之人。 …是啊,真的很羡慕。 但她也知足了。 此生能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如此存在,已经是她的幸运了。 茫茫尘世之外,除了人间,竟然还有这样广阔而未知的世界,有闻所未闻的时之政府,有强可敌国的审神者,有飞蛾般妄图改变历史的溯行军。 还有自刀剑而生的神明。 她敬爱的神明啊。 往往午夜梦回,一想到身为凡人的自己能认识他们,能与他们对话、接触,她就无法不感谢这命运。 池棠将衣服拿下来披上,纯白的长摆拖在榻榻米间。 日已近黄昏,透过纸糊照入和室的橙光鲜艳莫名,她伸过手去,发亮的光下似乎能看到细小的绒毛,空气间有颗粒浮动,静默而真实。 穿戴整齐,她将刀帐收入袖中,外间再次传来叩门声,她赶紧加快速度将长发束于脑后,打开门。 迎面扑来冷风,压切长谷部丢了一双足袋给她,“穿上。” 她匆匆点头,指尖有些颤抖。 ……殿下急召她,会是有什么事呢。 路上池棠再也没有心思想别的,满脑子都是到时候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紧咬着舌尖,交握的双手也掐出了指甲印。 “见到主人,先行礼。”长谷部领着她走在前面,一字一句说着,脚步意外的慢,“之后保持正坐。” “未经允许,不可抬头,不可问话。” “记住了吗。” “…嗯。” 越过侧室时那些欲言又止的目光,她更是无暇顾及。最终二人停留在了府邸最深处的门前,华美的金色隔扇紧闭。 刚才的黄昏,一转眼便消失了。 长谷部在门侧坐下,池棠跟着跪坐在后方,由他叩门,低声呼唤。 “主,人带来了。” 第68章 真名 进门后,长谷部就没有再跟进来了。池棠听着身后纸门闭合的声音,按照他的叮嘱低埋着头,跪坐下来对着长案几后的身影俯身行礼。 唇齿张合数次,才发出犹如细蚊的声音,“……参见殿下。” 上一刻还好似明亮如昼的黄昏已经如梦泡影,最后那抹投落在纸窗上的光收尾成束,逐渐隐匿于黑暗。 日已西沉,审神者的房中本就门窗紧闭,现在四周更是难以视物,静谧的空气直刺她的肌肤。 轻巧的足音响起,一双小小的爪子端正地踩在榻榻米上,池棠忍不住稍稍抬眼,瞥到它像是落座在她身前。 虽然没看清模样,但她知道那肯定不是一只普通的动物,也在各个方面有别于鸣狐大人的侍从。 狐狸挠了挠脖间的白毛一直在盯着她,尖利的爪子也在无意识中伸了出来,紧扣住榻榻米的间隙,喉咙间莫名发出了焦躁的低叫。 「人类,人类……」它的声音略尖,透出一丝克制不住愤怒,「…愚蠢的人类!!」 “!?”池棠被吓得不轻,身子更是伏低,额头诚惶诚恐地抵在了手背上。 “狐之助。” 「……」管狐沉默了片刻,看着跪在面前瑟瑟颤抖的人,掉头跑向了审神者匆匆说道:「我不是在说你。」 池棠没有因为它的这句话而放松下来,细瘦的身体在黑暗中缩成一团,三枝微微皱了皱眉,指节轻叩在案几上。 和室四角的灯烛“呋”一声兀自燃起,照亮了整个房间。 即使只是一点,暖色的橙光也让她在难以招架的空间里得以稍稍喘息。 三枝惯是冷漠的双眼随着跳跃的烛光微动,最后流露出一刹无人察觉的悲唶。如果池棠抬头,会发现高高在上的审神者殿下,竟然也和她一般启唇而无言,半晌后才从齿间淌出话语。 “……是真名吗。” 自池棠进来,三枝第一个问的问题既含混又令人不解。 池棠迟疑着还没有开口,她便补充道:“我是说…「池棠」是你的真名吗?” “是的。” 她虽然费解,但也如实回答。 “……是啊,怎么会不是真名呢。”三枝低声喃喃,随后抿住了嘴唇。 狐之助却忍耐不住,「蠢货…!这种东西怎么可以随便说出来!」 “抱、抱歉!”池棠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听见它盛怒的声音只能无措致歉。她睁大的眼睛微微湿润,将姓名告知对方,这不是…基本的礼仪吗? “狐之助。”三枝注意到座下的人一抖,声音稍稍压低,“再这样说话就把你丢出去。” 「…我只是觉得,如果不是的话,你会有办法的。」 “……我现在已经无能为力了。”三枝沉默了片刻,“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不应该把情绪发泄在她的身上。” 「咕呜…」狐之助沮丧地低下了头。 对,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是——受害者啊。 池棠听不懂他们之间隐晦的交谈,直到那个坐在主位上的人起身,慢慢走向她。 “抬起头来。”她在她身前跪坐下,伸手去触摸她的脸颊。 “阿棠,看着我。”三枝换了称呼,声音也略柔软下来,指尖移至她的头顶轻轻抚摸,“别害怕。” “别害怕我。” 正如池棠对她的第一印象,若是三枝敛去所有的锋芒,那周身洋溢的灵力对于人类来说无异于灵蛇之珠,既可引人沐圣雨,也可杀人于无形。 遍布人间历史各个地方的巫祝祭司,就是凭借与生俱来的点滴灵力,或真正入道或诱信徒一同失智堕落。 不知不觉中池棠不再过于紧张,身体也停止了瑟缩,虽然还有些犹疑,但还是顺着审神者指尖的力道慢慢抬起了头。 入目是一双赤红的眼,浅色的眉睫有着与发色相近的栗色,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出透明的错觉。 三枝轻轻将她鬓角的发丝捋到耳后,清淡地开口,“我赐予你自由生活在这里的权利,日后亦无需对我这样战战兢兢。” “我只希望你不要留有任何遗憾,毫无负担地享受这段时光。” “审…审神者殿下?” “……”三枝顿了顿,“叫我的名字吧。” 池棠“啊”了一声,连忙摇头,复又看到审神者的表情,有些讷讷地垂下了眼睛,低声喊道,“三枝殿…” 三枝没有再说什么,也许是因为她和缓的态度,池棠踌躇片刻后不自觉开口了,“那个…三枝殿,未经您的允许擅自使用了您的物品,我真的很抱歉。” “…此事无妨。”三枝轻描淡写地回答,很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衣服……对,衣服。” “什么?” “你去把长谷部叫来。” 池棠依言点头,在退出和室后,一颗始终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她喜难自已,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审神者是三枝殿……真是太好了。 在门外不远处候命的长谷部一眼就看到了出来的池棠,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眉眼间的凝固也略微放松下来。 “长谷部大人,”池棠朝他招了招手,“三枝殿找您呢。” 两人一同进入房间,此时审神者回到了案几后,正端雅地运着狼毫笔书写绢帛,她的语调没有波澜,眉眼未动,“从今天起,由阿棠就任我的近侍。” 长谷部一愣,惊愕地抬起头,“主?” “…近侍?”池棠小心谨慎地重复了一遍,狐之助站在案几上对她解释:「就是审神者的贴身侍从。」 不等池棠说些什么,长谷部已经急不可耐地开口了,“这是怎么回事?三枝殿,可是我有什么地方……” 狐之助跳到了窗棂上,用爪子推开了纸糊,「长谷部阁下,请问外面这棵是什么树?」 长谷部正坐着没有回答,双拳置于大腿上紧紧攥住。 池棠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愈渐难看的脸色,顺着视线望去,窗外一片夜中的昏暗,但还是可以看清那里是没有树木的。 她不是很理解小狐狸的意思,直到它将窗户重新合上,「殿下不是不满意你,只是不希望你带着这种身体还要过于辛劳。」 池棠愣了愣,这是在说…长谷部大人视力有碍? 「再说,现在也没有溯行军的威胁,你大可放心。…不,说不定敌军来了还得三枝保护你们…—嗷呜!」 “你无须多想。”三枝伸指弹开狐之助,因为清楚臣下的性格,便多说了一句,“况且她是女性,方便。” “……”长谷部的额角微微显露出隐忍的青筋,既无法反驳狐之助的一字一句,也痛恨自己的无能,最终咬着牙低下了头,“…我明白了,这种状况下,我只会给主添麻烦。” 这时池棠才敢插嘴发言,“等、等等啊,我……” “既然主相信你,你就不要怀疑自己了。”长谷部毫不留情地打断她,随后眼风一扫,眯起眼睛盯着池棠,“我会手把手教你,如何侍奉主君。” “??”好恐怖!? “回去吧。”三枝挥退有些吵闹的二人,等到金色的隔扇闭合,才抬起头想着某事。狐之助恹恹地走回她身边趴下,「这都午夜了,还骗我说不加班……我要睡了。」 “嗯,快睡吧。”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狐之助深感不妙,它倏地竖起耳朵,只听三枝接着说道:“两个时辰后去万屋。” 它气绝,「你、你这么早去那里干什么啊!!」 …… 长谷部留下一句“明天就开始”后拐向了与池棠不同的方向。池棠有些无语艰噎地看着他气汹汹的背影,又觉得好笑又有点温暖在心扉蔓延。 她设想过最好的情况,不过是审神者接受了她。如今,她不仅没有失去他们,还得到了来自三枝殿的垂眷。 满心溢出的喜悦之余,她是有那么点不安的。但杞人忧天不是她的性格,现在被三枝殿委以重任,虽然不是很了解近侍的意义,她也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翌日,在比清晨还要早的时间。 两位付丧神匆忙回应审神者的召唤,三人一狐穿越了灵道。 池棠因为昨夜入睡的时间较晚,一不留神就睡过了头,她赶忙想要从被窝里爬出来,却被枕边莫名多出来的一本小册吸引了视线。 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裹着被子翻开了织面的硬封。 “诶…”池棠略略睁大了黑眸,忍不住惊叹出声,这是一本传统的折页册子,一重纸上被熏了紫阳花香,而和纸上则是绘满了一页页和服仕女。 墨质浑厚的线条勾勒出了各色女性的躯体,她们都身披轻煖,衣着华靡,颜色艳侈的打褂与振袖绮丽十足,右上角还各自题了名称,简述其中奢贵的质地和织纹。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曳地盛装,就连大正时期搭配行灯袴的二尺袖都有。 池棠看得眼花缭乱,因为太多她没时间一一去看,翻到最后几页,甚至发现了小袿和十二单衣。 满脸问号地从被子里出来,池棠被冷得一哆嗦,搓着肩膀跑向衣柜,一打开就吓傻了。 她原本空落落的立柜里不知何时挂满了繁复的和衣,底部放着折叠整齐的半襟和各色丸带,带扬和带缔更是塞满了抽屉,不说木屐,就连扇子都有不同种类的。 等等等等? 池棠脑子有点发懵地跑回被褥边拿起那本画册,几番对比后才确认了这本子上绘的,就是她衣柜里的和服。 “……”她拿着册子的手垂了下来,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手腕反转,折页的背后,都书写着长短不一的字句。 字体与前面的略有不同,像是看到绘图后就以她为模本想象了一番,写下了一句句迤逦暗昧的话语。 第69章 暖冬 满目的新衣来得及时得令人受宠若惊,她原本还想着穿回昨日的小袖的。 池棠开门探出头去左右看了看,又回到房中在衣柜前犹豫了半天,才拿起了一件看起来最简单的衣裳。 …别的看起来都好重,海老茶袴是典型的大正装束,也多作为女子的卒业式礼服。她慢慢穿着紫色箭羽纹的小振袖,实在有很多问题想不明白。 谁买的衣服?…不,这肯定是三枝殿。但是是谁神不知鬼不觉送进来的?而且折页背后的字…… 池棠脸颊一红,撇开思绪绑上了茶色的半巾带,整理下摆。 即使裹上行灯袴后二尺袖下的泰半花纹会被遮掩,也仍旧一丝不苟地染上了纹样,搭配深红色渐变至黑的袴,将前后片四条绑绳缠绕交束,最后在胸下系成蝴蝶结。 她转个身,裙摆便扬了扬,活动起来明显自由很多。 池棠有些美滋滋地跑回床边看画册,上面绘的靴子是没有了,但头上绑的缎带却有配套。 她翻找出来拿着在脑后摆弄,却瞥到门外好像有个鬼鬼祟祟的影子,歪了歪头走过去就想开门,“谁在外面?” “…—哇啊!别开!” 被门外突然拔高的嗓门吓了一跳,池棠拉了拉门,发现被外面的人死死按住了。她迟疑了一下,试探性地开口,“嗯…狮子王大人?” 纸糊上映出的身影一僵,很快缓缓点头,“…是我。” “有什么事吗?”她没有强求开门,手里拿着长长的布带,扶着门框相问。 “我…我是来……”一向健气的声音断断续续,即使池棠没有看到他的样子,也能想象到那副抓耳挠腮的模样。 好一会,他才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我是来道歉的!” “…道歉?” 开了头狮子王就觉得话好说多了,他倒豆子一样把自己憋在心里月余的话说了出来,“对,那个时候……在那日宴会上,是我不应该把收集到的叶子放在路中间的。” “我也没有想要惹你伤心的意思……”狮子王内疚地将额头抵在了门扉上,“你那个时候跑得太快,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之后你就生病了。” “如果我当时……” 池棠迅速伸出手隔着纸糊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狮子王被弹了个正着,有些愣愣地退开半步,“你…你干什么?” “报复你啊。”她重新跪坐下来绑头发。 狮子王看到她的影子,也急急忙忙蹲了下来,双手按在纸门上,“这算什么报复啊?” “唔,难道这不是我说了算的吗?” 他来道歉,当然一切是她说了算,“但是…” “哗——”一声门被打开,狮子王不备一屁股坐在了木廊上,呆呆地与池棠对视。 池棠憋着笑看他,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那劳烦您‘将功折罪’了。” 狮子王下意识接过了梳子和缎带,见她侧身请他进来,才忙反应过来,“不行不行,我不能进女孩子房间的啦!” 池棠惊呆了,“你们还有这种自觉的啊……” “…当然啊!?” 她扑哧一笑,就势转过身,“那就这样吧。” “……”狮子王有些无措地看着背对着他的女人,犹豫再三才爬起来跪坐好,隔着一道门槛,她坐在门内,他在门外,将手伸向她的头发。 他生涩地执着木梳轻轻梳在发丝间,指尖偶尔不小心碰到她的衣物也禁不住咽了咽口水,耳廓全然红了起来。 因为第一次做这种事,帮池棠拢起耳边的发丝也显得有些笨手笨脚,他不得要领却又不好意思开口询问。 ……爷爷说过,既然来道歉就得拿出诚心! 他深吸一口气,失败了好几回后才终于掌握了技巧,整理好顺滑的青丝,在她脑后系上了蝴蝶结。 “大功告成!”狮子王有些兴奋地笑了起来,双手拍在了池棠的肩膀上,“嘿嘿,我的手艺还不错啊!” 池棠见他终于开怀了,摸了摸头上的结,偏头看过去,“谢谢你,我很喜欢。” 狮子王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放开了手,灰色的眼瞳飘向了别处。 “这样我们就扯平了。”池棠笑着拍了拍他的头。 “喂!我可不是小孩子啊!” “是是。” 池棠和莫名忿忿狮子王一起走在路上,今天比昨天更冷了些,他嘟囔了一会后双手抱在脑后,“……你要不要穿多点啊。” 她摇了摇头,手里捻着袖口上的布料。柜子里的和服皆是采用缩缅,都是冬季时服的用料,自然保暖。 话说,那一柜子该不会只是冬天的部分吧…… 池棠还在愣神,忽然迎面传来“咚咚咚”的声响,像是有人故意跺着地板似的。 她一抬头就看见了拉着张脸的长谷部,他迈着长腿几步来到池棠身边,然后抓起手腕就带着向前走。 “长、长谷部大人?”“长谷部?喂——” “你迟到了。” “对不起,今天不小心耽搁……”“进去。” 池棠被长谷部带到了距离审神者房间最近的耳室,一拉开门,里面竟然已经坐了好几刃刀,在那里又是看书又是下棋的。 …她更觉得那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池棠回头看了看长谷部,但他也不说话,紫色的眼睛与她对视,抬了抬下巴朝她身后示意。 歌仙坐在一侧的蒲团坐垫上朝她微笑,“阿棠,快来吧。” 池棠不明所以地走到他对面坐下,长谷部坐在了她的右手边,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套工具齐全的茶具还有小炉子。 歌仙的眼睛眯了眯,视线在她挺直的身体上扫过,轻笑出声,“很适合你。” 他就猜到她会穿这套。虽然更期待她穿上那些华服,但这幅乖巧学生的样子,也算是符合今天的主题啊。 “谢谢。”池棠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害羞,垂下眼睛笑起来。 为了配合衣装,她第一次将额前的所有发丝都捋到了后面,被红色的蝴蝶结束着,余下的长乌发整齐地披在身后,看起来年龄更小了些。 歌仙恍惚了一下,收回视线看向长谷部。 长谷部咳了咳,吸引到池棠的注意后,整理好心情严肃开口,“池棠,主念你昨日辛苦,所以我才没去第一时间叫醒你。” “以后就没有睡懒觉的机会了。” 池棠有点想解释,看到长谷部的眼神后又默默低下了头。 “原本的近侍,是根本不存在休息时间的。不但白日守候,就连夜晚也要在门外片刻不离。” “但是现在没有了溯行军的威胁,主说没有必要时刻贴身,便改成了传召形式。看到那边的铃铛没,连接着主的房间,只要一响起就要即刻过去。” “除此之外,今后你只要有时间,就要在这里接受我的特训。” “…特训?”池棠呆呆地看着他,长谷部挑了挑眉,“嗯,不说样样精通,至少很多东西你都得会。” “歌仙会教你茶道入门,今天主的茶我代劳了,明天就由你自己来。” 长谷部抱着胸睨她,“若是我都吃不下,你今晚就别想睡了。” 诶!? 歌仙看到她的表情差点笑了,“嗯咳,虽然说越安静越好,但是这群家伙……算了,我们开始吧。” 池棠瞟了一眼长谷部,点点头严阵以待。 歌仙的教授其实还蛮有意思的,不知不觉间时近正午,池棠大致了解了茶道的礼仪和器具。在他示范了一遍刚才所说的抹茶道后,将所有道具洗净,把操作权交给了她。 池棠回想着他之前的动作,认真地开始点茶,执行沏茶前的绢巾操演。将绢巾折成三角形,再折小,然后开始擦拭茶罐,擦完茶罐后擦茶勺,横擦一次,竖擦两次。 接着擦清水罐,最后擦茶碗,先用热水清洗,然后用绢巾擦干,擦三圈半,最后将茶碗的正面转向自己一方。* 这才正式开始,把茶碗和茶筅放在热水里温一下,再往茶碗里放入抹茶。池棠一步步按照他说的做,接着倒入开水,用茶筅快速搅拌。 调膏完成后继续加了水,点打茶汤,直到茶沫显现。她想了想,双手捧起茶碗递给了歌仙。 “歌仙大人,请用。”池棠看着碗里的茶,虽然心里也好奇是什么味道,但还是先给师傅大人品尝吧。 “啊啊,你真是学的很快呢。”歌仙勾了勾嘴角,抬手推了推她伸来的手,指腹触碰到了她暖暖的指尖。 “你先试试。” “哦…好。”池棠抱着茶碗看了一会,轻轻抿了一口。 “如何?” “果然还是和歌仙大人的有差距呢。”她尝了尝思考着是哪里不同,就在还想要再喝一口的时候,对面的人起身了。 池棠慢慢抬头看着歌仙笑眯眯地把茶碗拿走了,然后直接就着碗沿就呷了一口。 “…诶?”等等?? 歌仙无视长谷部怔愕的目光,品评道:“就初次而言,不错了。” 池棠愣愣地看着他,“不是……” “啊,已经做好了吗。”歌仙旁边不知何时出现的莺丸蹲下|身,不由分说从他手中拿过了茶碗,“咕噜……嗯,还不错啊,我多喝一点也没关系吧。…唔。” “哈哈哈哈哈,不可以。”三日月从棋局抽身而出,“到你的白子了。剩下的就由老爷爷我……” 青江毫不客气地截胡,“三日月阁下,衣服都让你挑了,这些就让给后辈吧。” 池棠都傻眼了,气急了从榻榻米上起身,“你你你们怎么回事,这、这个我已经喝过了啊!” 她脸色臊红想要把茶碗抢回来,这时候不知道怎么又去到了膝丸的手里,池棠松了一口气,眼看着他是要还给她的,髭切就笑眯眯地歪头挡在了她前面。 池棠没收住脚步就像是自己扑进了他的怀里似的,脸更红了,急急忙忙退出来又不知道被谁绊了一脚,后退数步直接撞到了烛台切的身上。 她回过头去就看见他调悦的金眸,那双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也顺理成章地揽在她的腰际,没有了厚重的腰带,他能直接地感觉到手下的弧度、纤细与柔软。 “痛…”她闪躲了一下。 烛台切立刻松下了手劲,沉吟着说了句“我也想喝”转移她的注意力,不着痕迹地用掌心揉了揉。 “……喂。” 茶碗在一茬男人里不停转手,压切长谷部看着眼前的一团糟已经忍无可忍了,他按捺着的额角的青筋扯出一抹笑容,直接把不小心看过去的池棠震在了原地。 那一刹她还以为看到了青面獠牙走向她,“等等…长谷部大人,我……” “へ——阿棠不愿意给我喝啊。”烛台切轻叹了口气,看起来十分失望。 池棠愣了愣,转回去看他,“我没有…” “那就是愿意了。”他噙着笑意接话,一抬手从长曾祢手中摘出他刚拿到的茶碗,“嗯嗯……我尝…唔。” 长谷部将茶碗硬生生从烛台切嘴边抢了回来,阴恻恻地双手紧紧捏着碗沿,“你们简直……” 池棠羞恼地连眼角都泛红了,黑润的眼睛却没有丝毫杀伤力,“还给我!” 烛台切刚松手,她立刻伸手向前一步,穿着足袋的脚眼看就要碰到地上放着的火炉,歌仙离得最近,立刻伸手推开。 “呜啊——”池棠顿时重心不稳了,烛台切还没伸回的手想要再次拉一把她却没成功,眼看着她将站得直直的长谷部撞在地上,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水声。 房间里突然变得安静,池棠带着不好的预感抬头,一抬眼就是长谷部犹如锅底的脸色,还有淅淅沥沥从他发丝间流淌下的茶水。 不知道是谁先“噗”一声笑出来,池棠一个哆嗦,长谷部大人的五官已经黑得看不清了! 等等……他、他突然笑了!!好可怕! 只见长谷部伸出舌头舔了舔滑落至唇边的茶汤,伴着重重的磨牙声,“完全不合格……给我重做!” 池棠感觉膝盖疼极了,她明显被迁怒了…近侍这工作侍奉的不是三枝殿吗qaq 第70章 暖冬2 立冬,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为蜃。 洋洋洒洒的雪开始不分昼夜地下了,不再落地即化,而是层层叠叠相互交融覆盖,檐上树下,远远的山,雪雾弥漫,连绵成一片皑皑银装。 庭院也已经积了厚厚的雪,若是此时下去定会陷下不浅的脚丫印。 池棠从主卧出来时,旁边的桂花枝承受不住重量深深弓着,直到雪滑落,才得以重新挺直被压弯的腰肢。 “唔…!”池棠不幸被殃及,雪渣子甩到她的身上后很快就消融了,雪水顺着脖颈而下,才是刺骨的冷。 她整个人抖了抖,手里端着三枝殿送给她的吃食,赶紧加快脚步回到不远的和室里。 一室难得的安静,因为时值正午,闲来无事总喜欢往这里凑的刀剑们都回去休憩了。她将朱红色的滑漆托盘放下,临走前挑了挑了角落里小炉的炭火。 蹲在旁边暖了暖手,才起身寻往付丧神们的居所。 穿越过甬道途径木廊,风一吹过,她脑后的金色饰物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池棠停留在一扇门前跪坐下,轻轻叩门,也没有出声。 等待了一会,果然无需她再敲第二次,纸门就被里面的人拉开了。来人似乎顾忌冷风倒灌,只启了一条小缝。 池棠偷偷歪头想要往里瞧,站在门后的男人直接蹲了下来挡住她的视线,她只好放弃了,与他无甚波澜的蓝色瞳眸对视。 江雪左文字的冰色长发垂落在地上,让人不经意觉得更冷了。 他穿的比较单薄,一贯顺滑的头发也有些凌乱,池棠察觉了他是刚从被窝里出来,赶紧小声说明来意,“三枝殿找您。” 他的视线在那张朝他抬起的小脸上停留了一下,很快微微颔首,重新合上了纸门。 池棠在门边等候,看着木地板上的纹路发呆,直到门后传来响声,江雪从房里走出,她正准备起身,一只手已经递到了眼前。 池棠愣了愣,抬头看他,江雪依旧是一副冷漠的神情,就连伸来的手也是毫无迁就之意,她却忍不住笑了,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谢谢。” 走在路上,池棠稍稍落后了江雪一点,打量着他多穿了件秋冬小袖和棉袄羽织才放下心。 他一直是个不怎么会照顾自己的刀。 为了让他冬季多穿一点衣服,池棠不知道自己唠叨了多少回了,明明照顾小夜的时候什么都会顾及周全,轮到他自己时却没有任何自觉。 相处的这些时日,她虽然不能说成为了江雪大人肚子里的蛔虫,但是很多东西不用他说都能明白。就比如刚才将她扶起,那伸来甚至高过她头顶些许的手也不是因为轻慢,只是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对她来说这个高度有所不便而已。 他的体贴,是不涉尘俗的,他们之间也总是池棠更加主动。 “江雪大人,我刚才没有吵醒小夜大人吧?” “…没有。”江雪向后看了她一眼,语速缓慢地回答。 池棠松了口气,小夜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入眠的,“那就好。” “……小夜他。”江雪的话语顿了顿,停下侧过了身看她。 见他停下了脚步,池棠才不好意思地解释,“…您的头发有点乱了。” 跟在身后的她一直看着那有些微交横拱起的冰蓝发丝,没忍住伸手去捋了捋。 “……他很喜欢你送的玩偶。”他沉默片刻没有接话,像是变相默认了她的举动,池棠不禁一笑,干脆向前一步,顺便抬手帮他打理鬓发。 “小夜大人虽然没有直白地说出来,但是谁都能看得出他真的很喜欢小老虎呢,所以我就征求退大人的意见,用白虎们平日里掉的毛给小夜大人也扎了一只。啊,虽然小了一点,但是……” 认真听着的江雪罕见地带有一丝疑惑,“它们…掉毛?” “哈哈,哪有动物不掉毛的,洗一次澡掉一次,感觉好像掉不完似的。”池棠想起和退大人一起给白虎们洗澡,那就是一场战斗啊。 “好了。”她看了看江雪恢复整齐的刘海,有种刀切般的凌厉感,视线下意识瞥向他的眼睛,男人那双极细长的瞳子,也正淡淡地看着她。 池棠一愣,感觉哪里不对,正打算退开一步,江雪已经抬起了手伸到了她盘起发丝后。 “…这是?” 她立刻就被转移了注意力,脸色变得有些姣羞,“这…这个,很奇怪吧?歌仙大人非说这个发型才和今天的衣服相配……” 她今天穿的是淡粉色间着付以深红腰带,交领间插着贵重的箱迫,外披厚重的浅草绿打褂。一头青丝绾成吹轮髻,用彩染的布条和纸结装饰着,两耳被遮掩在鬓下,从里侧垂下了两缕及肩的整齐发丝。 江雪没有回答她,只是用另一只手轻扣住了她的下颔,在池棠微红了脸不知作何反应时,让她更低下了头,好方便自己动作。 而以池棠的角度来看,就像是自己被拥进了江雪的怀中一样。虽然两人根本没有除了发丝与手之外的接触,但那只差毫厘的距离,和他身上冰棱雪松般的气息都令人心生幽愫。 他轻轻抽出歪到一边的金黄色发饰,拿在手里看了看,才重新帮她弄好。 “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说了一句和池棠一模一样的话。 “……” 江雪继续往前走,很快就听到身后跟上的脚步声,还有一句过了好一会才支吾出来的“谢谢”。 呵… 他仿佛永冻的目光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柔。 向三枝殿复命后,池棠就走回了待机的和室里,来派的三人不知何时进了屋,缩在一方被炉里打着盹,她眨了眨眼睛,放轻手脚关上了门。 一旁三枝殿赠的吃食显然已经被他们先享用过了,池棠走过去,两小一大都各自蜷在棉被下闭着眼,睡得有些四仰八叉的爱染嘴边还沾着小饼干的残渣。 她忍不住偷笑,蹲下帮他擦了擦嘴巴,将他的手重新塞回了被子里。 萤丸的睡姿与爱染正好相反,特别乖地侧卧着,双手曲起,刘海垂在鼻前,随着他的吐息微微浮动。 …真可爱啊~ 池棠强忍着摸头的冲动,视线一转,就看到了懒洋洋睁着眼睛看她的明石国行。 “——”她差点被吓出声,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巴。 明石整个身体都埋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个紫色的脑袋,他挑了挑眉,身侧的橙色格纹被子动了动,像是在底下冲她摆手,嘴巴无声地说着,‘打扰咯。’ 池棠无奈地走到他脑袋边坐下,不解地指了指被炉。 “啊…这个啊。”他的声音很小,池棠弯下腰去听也不是很真切。 “爱染的主意,真拿他没办法。”明石打了个哈欠,“被炉被带走了,我也只能跟着走了啊…”到最后的语气还有点小埋怨。 池棠扑哧一笑,“您真是。” “再小点声,吵醒萤丸可是很可怕的。” 她拿了个点心吃,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听到自己发间随着动作传来的首饰声,伸手去把它也摘了下来。 “…嗯?蜂须贺送的?” 她点头,吃着东西的嘴巴一鼓一鼓的,察觉到明石的视线一直不移,有些奇怪的看过去。 池棠与他对视了几眼,火光电石间感觉自己明白了什么,另一只手拿起点心就递到了他的嘴边。 “……”明石抽了抽嘴角,他虽然是很没干劲,但也不至于到要别人喂食的地步吧。 池棠只当他是不喜欢这个,在食盒里重新挑了一个再次递了过去。 她吃完了嘴里的,凑到他身边小声问道:“这个怎么样?” 明石撑着眼皮,闻着近在眼前的甜腻香味,身为一个懒癌其实他完全不想从被炉里起身的,那被捻着的点心,看起来还没有葱白的指尖可口。 等明石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还真是新奇的想法。 他倒没有什么复杂的感觉,反而还有点——跃跃欲试。 眼看着女人还要再换一个菓子,他用手肘半撑起了身体,张嘴一口咬了下去。 “——呜…!”她倏地睁大了眼睛,随后又快速止住了自己的声音,但那双黑色眼里立马就泛泪了。 她急忙抽回的指尖上,有一圈泛红的牙印。 “你…你咬到我的手了!”女人气急又要维持着音量,疼得嘶嘶抽气。 “……啊,抱歉,我看看。”明石猫着腰坐起了身,“唔啊…好冷。” 房间里因为燃着炉火比外间暖和许多,但如果一直不动,或像是从被炉里出来,还是会感觉到冷的。 明石握着池棠有些泛凉的手,轻轻搓了搓然后干脆地放下,在她茫然地目光中掀开了还空着的一角棉被。 “进来。” “啊…?这不好吧……” “快点,暖气都要跑掉了。” 看到对面蜷着的萤丸缩了缩,池棠再三迟疑地看了看明石,才迅速地坐过去,严严实实地盖好了半身。 呜啊…天堂啊…… 暖进了心窝里的温度让池棠不出片刻便缴械投降,她无力地趴在桌上,底下的双脚却并着曲起来拢在了一起。 在她带进的寒气没消散之前,还是先这样好了。 明石看着她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很舒服吧。” “嗯…超棒的。”她眯起了眼睛点头,显然是沉浸在冬日被炉的美妙之中了。 “像我刚刚那样更舒服。”他一手向后撑着身体,感叹一般说着,又重新坐着把肩膀以下都埋进了被子里。 但背后还是没有办法盖到的。池棠顿了顿,有些不安,“要…要不我还是……” “啊啊—还是可以躺下的啦。”明石懒懒地打断她,随即真的就挪着挪着钻回了被炉里,“下面还是挺大的,你也装得下。” “……不、不可能吧。”池棠有点小小的心动了。 “真的啊。”明石在被子下伸脚去碰了碰她曲起来的双腿。 “呜啊—别、别这样啦。”池棠立刻就红了脸,“我的头发不行啊…” “拆了不就好了。” “这可是歌仙大人的心血…!” “要我帮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池棠终于还是被说动了,嚅嚅地开口,“那、那我趴着好了……” 一旦决定了,她反而有点迫不及待,把浅绿的打褂脱下后,就麻利地翻过身学着明石蹭进了被窝里。 ……不行了。这也,太棒了吧? 舒服到要哭了啊…… 甫一躺成反面版的明石,池棠直接软成了一坨,侧着头,脸颊压在榻榻米上动都不想动了。 “怎么样?”这样躺着,两人都看不见对方。明石问了好一会,池棠才迟迟开口道,“明石大人…qaq” “哈哈哈哈,懂了。” 说着说着,两人的音量又渐渐大了,萤丸低吟着翻了个身,房间里立刻就噤声下来。 等到风头好像过了,池棠没忍住轻笑了出来,明石叹了口气,然后——在方桌的拐角探出了脑袋。 ‘过来一点。’他做着口型。 池棠没多想,点了点头慢慢挪向桌脚那边,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明石已经斜斜地仰躺在一柱之隔的榻榻米上了。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不会让两个人交叉到一块,托着腮笑吟吟地看他,“我过来啦。” 声音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见。 “手给我看看。” 池棠依言伸手,另一只手肘撑在地上看着躺在身侧的明石,左右瞧了瞧,才恍然发现,之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原来是没戴眼镜啊。 嘛,因为是躺着的,这也是理所当然。 她托着下巴一直看他。明石大人这副模样,真是少见呢。 而明石那边从被子里伸出了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指尖查看。她泛着光泽修剪整齐的指甲,再往下一点的关节处却凹下一道咬痕。 他轻轻抚摸着,正常来说只是这种程度的话,应该都差不多该消退了。 ……怎么还这样深,连他两颗门齿的痕迹都还清晰可辨。 哈哈,不过确实是比菓子的口感更加柔软,如果再用力一点。 再用力一点,这里就会破开,流出鲜血吧。 第71章 腊梅 隆冬凛冽,白芒延绵万里,窗外时而寒风浓号,纸糊猎猎作响。雪落不尽,透过灿阳在榻榻米上投落出模糊的影子。 和室内是恰到好处的温度,无旁杂的声音,有很多时刻,这里面唯一还动着的就是地上那雪的倒影。 三枝在蒲团上正坐着,身着黑地金丝彩团纹打褂,灰紫色棉织笼目纹大振袖,接过身侧人递来的桦树枝,拿在手中端详了一番后,执起剪子修剪,稳稳地插在墨玉绿的胆式瓶中。 她定睛看了一会,对池棠再次伸来的手摆了摆,“若以桦树枝为主枝,用风信子做客未免俗气了。” 池棠愣了愣,看着自己手里的紫蓝色植物,有些为难地说道:“可…我找遍了庭院,也只有这些了。” 她放下风信子,在面前摆放的木盘里拿起几枝枝叶远远朝着花瓶比对,“还有情人草和宝石草……” “嗯,那些可以做中间枝。”三枝思索了一下,“但既已入深冬,客枝还是用蕙兰吧。” “可是哪里来……哇啊,三、三枝殿!” 三枝的红眸明明还看着眼前的作品,右侧的手却一挥,指尖锋利地割开了空间,原本还泛着一室古色的卧室顿时被阔口里闪耀的亮光打破,星点浮游上升又逐渐消失不见。 “您又用这个……!” 灵瞉,有别于灵道。瞉,久视也。最初这个术式只是用来刺探密函一类,因为术者无法通过此处看到任何有灵类生物,也不能完全穿越时空,但…快速摘朵花,写个字还是可以的。 等到灵瞉彻底打开,三枝才收回视线,目带审视地看着另一侧时空中的各色兰花。 “……”池棠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审神者殿下这么使用自己的能力了,除了哭笑不得之外,更多的是无法直视。 就是那个……殿下怎么和自己想象中有点不一样…什么的,懂的吧。 池棠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她,有些捉急又和往常一样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频频往灵瞉里看。 三枝像是把口子开到了人家花棚里,还慢条斯理地挑选着。 “三枝殿,快点吧。”池棠忍不住催促,她们这边看不到人,可人家那边是能看到一只断手上上下下动个不停的。 “上次听狐之助说,政府那边来报飞鸟时期的权重贵族碰巧看见您在翻阅古籍,被活生生吓尿裤子了……”真是太惨了。 “是吗。”三枝连眼皮都没掀一下,按住袖口持着剪刀将右手往里伸,但似乎碍于长长的衣袖有些不便。 “阿棠。” “哎。”她应声站起,在灵瞉边蹲下,也把手伸了进去,“是这支吗?” “嗯,拿稳了。”三枝微微颔首,毫不客气地把那里最好看的蕙兰给咔嚓了。 池棠从不知道哪个倒霉蛋的花棚里收手回来,灵瞉闭合,她无奈地坐回了原处,将蕙兰递给三枝,“您的花。” “……”三枝抬眼看了一会池棠,才伸手接过,“没有什么想问的吗,如果是狐之助,可能会说教出一篇论文来,蝴蝶翅膀…之类的。” 池棠看着她将兰花置落,适时地拿起了下一枝,“正如您自己所说,您拯救世界已经很辛苦了。” 毕竟,插花真的是三枝殿唯一能称得上是喜好的事情了。 审神者的生活之规律古板,近侍一周后她便发现了。七曜周旋,每日何时何地该做些什么都毫无变化,就像今天的插花,也并不是一时兴起。 只要是日曜日的申时,三枝便会安静地坐在这间小和室里插花。 ——独自一人。一直以来连狐之助都是不给进的。……可为何默认了池棠的跟随,也只是因为她平常的一句疑问。 只是下意识的一句“我可以吗”。 ……三枝殿对她报以近乎无限的宽容与爱护,那么在她无意间触及到了三枝殿的内心时,如何能做出大义凛然般的责备。 更何况,“我相信您,您不是会拿人类历史当儿戏的人。” “……”三枝的动作顿了顿,“宝石草。” “…啊,是。”她一愣,赶紧把手里的枝叶递了过去。 接着三枝像是沉浸在了花艺中不再开口,池棠也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侧,身上青色的雪持笹纹振袖之上是浅葱色的花菱工霞打褂,厚厚的摆铺在身后,与审神者的相互交叠在榻榻米上。 贵重的黑摆被抬手牵动,而它的主人却不言语时,浅色的衣裳便会盖过去,为她悉心地奉上热茶。 “你…喜欢什么树?” “嗯?……树啊,您不要笑我哦,大概是海棠吧,唔…西府海棠。” 三枝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窗外,池棠也跟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可惜窗户是闭合着的,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飘雪。 她歪头想了一下,“不过如果是冬季,腊梅也很不错。” “您觉得呢?” “……” “…殿下?” “无事,继续吧。” 等到三枝的作品大致完成,狐之助也准时准点地敲起了窗户,得到允许后从外面跳进了房,落在榻榻米上像个小风扇似的抖落身上的雪霜。 随后坐在了池棠的面前尾巴摇个不停,「笨蛋阿棠~说好了今天有那个的吧,那个那个~」 面对审神者以外的存在狐之助不是会轻易撒娇的性格,不如说它更多时候是有点小毒舌的,而一旦开始撒娇了,那么原因也只有一个。 「你一定不会食言的吧,不会的吧~作为我让你撸毛的代价~」 看着它那高昂着的小脑袋,池棠头疼地伸手戳了戳它的黑色鼻子,“你真是无赖。” 明明顺毛也是它自己要求的。 池棠侧头看向三枝询问她的意见,可这次她却一反往日没有马上答应,而是递给了池棠一卷话本。 “这是?”池棠疑惑地翻了翻,三枝却没有解释。她只好翻看起来,顺便给狐之助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狐之助立刻就抱头悲鸣起来,统统被稳如泰山的三枝给无视了。直到约莫过了半刻钟,她才像是从花艺的微调中回过神来,淡漠地开口,“去吧。” 「啊啊阿棠我们快走!」“哦…好的。” 池棠直到出了房门也没有明白三枝殿最后行为的意义,狐之助雄赳赳地走在前头,池棠跟在后面却注意到它的皮毛似乎有些…湿漉漉的? 她脚步稍稍加快,直到跟上了它的步伐,弯下腰就将它抱在了怀里。 「!?无、无礼的人类!你干什么啊?」狐之助吓了一跳,毛都竖起来了。 “因为你一副很冷的样子。”池棠煞有其事地说道,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放开搂着它的手。 「我怎么会冷!反倒是你,衣服湿了风一吹就会生病的吧,没用的人类!还是个笨蛋,笨蛋!」嘴上这么说着,狐之助却无法不承认被她的双臂环绕,暖意自心脾而起。 “那……其实是因为我很冷啦,狐之助看起来就很暖和的样子…” 「我的毛都弄湿你的衣服了,你骗谁啊!」 “哎呀,我好像闻到了油豆腐的味道。” 「转移话题的技术太低级了——!」 直到她端着热好的油豆腐出来,狐之助看上去还是有些闷闷不乐的,池棠蹲下|身拿了一块逗它,它倒是倏地就抢了过去,却「哼」了一声不去看她。 池棠无奈地揉了揉它的头,“你看,都是缩缅的,哪这么容易浸透啊。” 「哼哼唧唧。」 “唔……我的份给你一块?” 「…哼唧。」 “两块?” 「成交!」 池棠被它逗笑了,一手将毛茸茸的狐之助抱在怀里,一手端着油豆腐准备步出封闭的甬道,“那我们去前…——”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庭院外的景色。 “诶…?” 冬日庭院依旧银霜遍地,但不知何时开始,那些早已凋零枯萎的树木间竟长出了点点腊梅,它们执拗地破开压在枝干上的雪埋霜封,探出黄灿灿的花骨朵争相盛开。 “腊梅……变成腊梅了!”池棠终于回过神来,激动地指着庭院外姿态傲然的树木,狐之助被她抱在怀里颠着,「喂喂看不见了啦!」 「…什么啊,这么兴奋,只是换了树而已啊。」等狐之助瞧清楚了眼前的院景,一盆冷水就兜头朝池棠泼去。 然而她兴致完全不减,甚至向前走了几步后寻了廊边坐下,“我们就在这里吃吧。” 明明呵气成霜,那张细腻白皙的脸上却依旧泛着可爱的微红,弯弯的黑润眸子里盛满了欢喜,狐之助一时之间没说出拒绝的话,池棠就当默认了,自己坐下后也将它安置在了身旁。 “唔啊——超好吃!” 「哪有人这么夸自己的啊。……嚼嚼…呜呜呜好吃——」 热腾腾的油豆腐下肚,腊梅暗香浮动,麻雀停在枝头,依稀可见远处有明黄的花蕊落下,风一吹来,与鹅雪共舞,如乱琼碎玉,迷了人的眼睛。 “主人对你可真好啊。” 池棠愣了愣,回头看去。加州清光来得毫无声息,斜斜地依靠在廊柱旁,垂眸看了她一眼后转而眺望远方。 “我可以吃一个吗,”他目不斜视,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却朝那边的碟子点了点,“那个。” “啊…当然。”池棠赶忙从自己那份里夹起一块油豆腐,到一半才想起应该用食纸包好才对,手刚刚伸向衣襟里的箱迫,就感觉到身边有动静。 “我不介意的哦?”清光蹲在了她的身侧,一向显得有些慵懒的嗓音也微微扬起。 “……?”池棠有些呆住了。 清光无视狐之助的眼神,歪着头打量她,黑褐色的细软发梢随风摆动,赤而上挑的吊梢眼里染上了些许笑意。 池棠的眼神逐渐游移,脸色也有点羞红,被食物油脂蹭地发亮的柔软双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好半晌才像是下定了决心,夹着油豆腐的筷子准备往他的方向移动。 清光这才拖长了调子,闲闲地说道:“开—玩—笑—的。” 伸手去直接拿过了她双著中的那块油豆腐,塞进嘴里咀嚼,末了还吮了吮手指,“嗯,好吃。” 池棠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放下筷子,还是从交领里掏出了箱迫,从里面拿了手帕出来。 “请用。” “へ—那就我不客气了。”他接过那方素白的帕子擦拭自己的指尖,动作轻缓,“真好呢,是主人送的吧。” “…是的。”池棠的视线随着他站起身上移。 清光擦干净手指后却没有把手帕还给她,而是拿在手里注视,目光有些沉凝。 池棠抬头看他,那沉默不语的表情令她心里隐隐产生了不安,稍加思虑,也跟着站了起来,“…清光大人。” “嗯?”他的回应心不在焉。 “清光大人。”池棠再次重复了一边,清光才有些茫然地抬眼与她对视。 “我不知道您在想什么,但是唯有一点请您牢牢记住,在三枝殿的心中,你们是比我更为重要的存在。” “…什么?” “我不希望三枝殿被误解。”池棠虽然有些局促,依然努力说出了心中所想,“殿下从不是善于表达的人,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我感受到了。” “……所以请您相信我。” ——在她的眼里,你们是无可替代的。 清光怔愣地看着眼前紧紧盯着自己的女人,她的目光虽有怯弱,更多的却是坚定。 她毫无疑问确信着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 ……可是,既然是真的这么想着的,那么她自己呢…?近身侍奉的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念头? 如果没有她今天说的这番话,加州清光是完全没有察觉出她已经意识到了的——当然,他当然知道,三枝殿比起这个人类,更加重视他们这些付丧神。 这是毋庸置疑,根本不需要谁来言明的。 …但当这话从受轻视的她自己口中说出时,为何还能是一副毫无怨言的模样。 甚至还摆出要开导他的样子。 “殿下对我的有求必应,也许只是因为……” “……因为什么?”他的嗓音有些嘶哑。 她摇了摇头没有说出口。 从独自一人在他乡毫无怨言地拼凑刀剑,到现在的……明明已经意识到了的,审神者那——出于愧疚的怜爱。 为何——从最开始到现在,都是这样。 她似乎还不确定他的想法,咬了咬牙,准备将自己的内心和盘托出,清光稍显急促地打断了她,“够了。” “……” “已经够了。我都知道的。” “是吗。”池棠轻笑了出来,手里拿着箱迫,看向了他手里的帕子,“这个…” “……” “…咦,清光大人竟然喜欢吗?”她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睛,“那就送给您好了。” “如果您愿意收下的话。” 与一人一狐道别后,清光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间,看着攥在手里沾了些许油渍的帕子,将之轻轻握在了掌心。 他怎么可能喜欢这种纯白朴素的手帕啊……他想要的不是来自主人的赠品,而是属于她的物件啊。 「你是什么时候…」 “哇啊,油豆腐都要凉了!” 「……剩下的都是我的。」 “诶——” 第72章 星月夜 ——时间过得再快一点吧。时间过得再慢一点吧。 思绪无法停止混乱。但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微笑。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池棠从审神者的房间出来时,手里托着一个梨子地山松纹莳绘重盒。三枝殿告诉她里面装满了各色小囊袋,而囊袋里,有浅黄的御守和两三个不等的金球。 她和长谷部大人各分发一半,池棠无法分辨这些东西的价值,只是觉得意外沉重。 “…这样可不行啊。”她吐出一口气给自己加油,寻来石青色的油纸伞,怀里抱着盒子提起裙摆一阶一阶走下石梯,决定先出去庭院透透气。 不知不觉走到了马厩,今天是歌仙大人和蜂须贺大人当值……真是恶意满满的安排。 歌仙兼定远远就看到池棠了,她今天穿着他帮忙搭配的衣裳,淡灰色的小袖外套樱色道行,方襟的两侧系着几帐结,垂下两撮厚厚的红流苏。 清丽的姿容在雪中孑立,梳着的发型却叫他有些啼笑皆非。 前几日才帮她剪了源平时代最为常见的鬓削和发批,但她似乎是嫌弃十二单衣过于繁琐,只穿了一次就没再碰过了。 此时鬓发也都拨去了后面,做平常发式绾起,剩下的用麻绳绑成马尾垂在身后。 误打误撞的,还有点像御台所的根下取。 歌仙停下手里的活看着她走过来。 哈…明天就教教她好了。 “喂,别停下来啊……你来干什么。”蜂须贺刚从马厩里走出来,就看到和歌仙在说话的某个女人。 她的手正巧从歌仙的交领处收回,抬眼看到他,也完全没有一星半点的不好意思,抬腿就笑吟吟地走向他。 “还没有忙完吗?”她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脚印,与他一同站在檐下抖落伞面上的雪。 “……蜂须贺大人?”没有得到回应,池棠有些奇怪地抬眼看他。 “诶?” 蜂须贺没理她直接往马厩里走了,她赶紧放好伞也跟了进去,“等等啦!” 甫一进入马厩,芝麻就咴咴叫唤起来,比起池棠刚到本丸的时候,这里面已经多了足足三十余匹骏马。而现在又是吃好喝好的,全都养得又高又壮,她估计是爬不上去了。 蜂须贺正拿着刷子一脸不耐地给角落的白马顺毛,一身华贵的金色和衣与此处格格不入,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池棠先是去摸了摸芝麻的脑袋,才走到蜂须贺的身边将莳绘盖子打开,找到绣有他刀纹的布袋,从后面戳了戳他的肩膀。 “……我是来送这个的,不是故意来打扰你们啦。”她将藕荷色的小包递过去,蜂须贺这才看她一眼,下一刻他便认出了这个极其熟悉的物件。 “主公这是…” “三枝殿说你们先拿着她比较安心。” 蜂须贺皱了皱眉,走向工具台找擦手布,池棠将囊袋拿在手里跟着他,“我还是第一次分发装备呢,话说这些金蛋蛋居然是士卒的统帅权啊……” “那叫刀-装。” 没找到擦手布,蜂须贺准备往外走干脆用水洗净,池棠赶忙叫住他,“我帮你放衣襟里吧,还有好多要送呢。”已经耽误不少时间了。 蜂须贺顿了顿,半侧过身看她,眉眼间的神情不善,但并未出言相拒。 池棠已经足够了解他的性格,丝毫不放在心上,走到他面前将小包塞进了他的怀里,轻轻拍了拍。 “那我先走啦。” “啧。” 唔,接下来是……啊,鹤丸大人和岩融大人在池塘边。 池棠没有多考虑,撑着伞怀抱重盒,脚下避开厚雪走过去,只见鹤丸蹲在早已冰封的池边观察着什么,岩融则是举着铁铲“哐哐哐”地用力砸着坚硬的湖冰。 “你们在干什么?”她惊讶地在岩融身边站定,看着冰面逐渐裂开蛛网似的痕迹。 “噢,你来啦!”岩融放逸豪爽的声音响起,“我们在给这些鱼破冰啊。” “破冰?”池棠的声音里带了好奇,抬眼看他,却尴尬地发现因为两人身高差过大,撑着伞就完全看不见岩融的脸了。 她默默地合了伞,瞪了一眼看似是捂着嘴偷笑实际就是要肆无忌惮给她看到的鹤丸。 鹤丸带着一脸看笨蛋的表情给她解释,“不适当破冰鱼会缺氧而死的。” “没错。”岩融咧嘴一笑,一声暴喝后准备再次持铲用力砸向冰面。 “啊等等—!”鹤丸像是发现了什么,赶紧让薙刀打住,“有鱼游过来了!” 池棠不太相信地看了他一眼,砸冰的声音都这么大了,“还有这么傻的鱼?” “真的有啊,你看!” 她狐疑地走到鹤丸的身边蹲下,隔着厚厚的冰层,能隐约看到底下的模样。 “哪儿啊?” “那边,仔细看。” 鹤丸不知何时拿了她的伞撑在两人之间,一边指指点点让池棠认真点看。 然而左看右看她也没发现什么不同的,直到眨了眨眼睛,在冰面上看到了自己傻傻的脸。 鹤丸一副快要憋不住笑的样子。 “鹤丸国永——!你又骗我!!”池棠反应过来被气得不轻,忍不住伸手去推他,结果鹤丸没动,自己倒好,重心没找准一屁股就歪坐在了地上。 “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岩融和鹤丸立刻爆笑出声。 池棠要气死了,那只鹤却还在说着什么“傻鱼快起来”,她恼得牙痒痒充耳不闻,蹲着将盒子重重放在池沿的圆石上,一声不吭地翻找他俩的囊包。 鹤丸眼中的笑意早已满溢,他蹲在池棠跟前,伞面覆盖不住两人了,便伸直手过去撑在她头上。 “拿好!”她横了一眼鹤丸,将小包丢进他怀里,又起身,眯着眼睛看站在旁边的岩融。 “……”岩融撇开眼睛不与努力抬头看他的女人对视,尽量保持严肃。池棠审视了好一会才小声“哼”了一声,伸手掰开了一点他握着铲柄的手,将小袋子塞了进去。 临走前才想起,匆匆夺回了鹤丸手里的伞,“再-见!” 身上多少落了点雪,觉得有些冷的池棠折返回府邸,趁着四下无人直接走直线从庭院爬上了木廊。 正好是数珠丸的门前,她突然想起什么,站在廊上解开了道行的几个扣子,在腰带里翻找着什么。 “啊…有了。”她笑了出来,将细致捆好的小绳拿在手里,敲了敲佛刀的门。 “请进。”数珠丸恒次沉稳磁性的声音响起,看到她进门有些微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往常的神态,在注意到池棠单手抱着的莳绘重盒后,已是多少了然了。 池棠也微微一笑,跪坐在榻榻米上打开盖子。重盒有两层,第一层没找到那应该就在下面。 将小包裹呈上后,数珠丸向她颔首,“麻烦你了。” “这是应该的啦。”池棠摇了摇头,随后朝他笑着晃了晃手里的东西,“您看。” “嗯?”数珠丸的语气依旧没有多少起伏,但那声回应和侧头的动作都表现出了关注。 “之前看到您的佛珠绳有些磨损了,如果继续用下去恐怕会断吧。”她的声音轻柔,手心里躺着一捆白色的细棉绳,“所以一直想找机会把这个给您。” “……”数珠丸低垂着双眼看她递来的长绳,静默片刻后,才伸出常年戴着灰色手套的修长指尖拿了起来。 “…非常感谢。”他真诚地道谢,浅浅扬起了唇角,“劳你费心了。” “能帮上您就好,那我就先告辞了。” “嗯。”数珠丸长睫微动,目送她离去,“忙完后,早点休息吧。” 池棠沿着木廊一直走,意外地在路过某扇半阖的窗户后,看到了在八叠小和室里的小乌丸和小狐丸。 她原本想要开口,但很快就看到小狐丸手持着自身本体的刀柄,交于小乌丸察看。小乌丸在看了几眼后,尖利的指甲也在空中一收,握住了由星光凝成的浅棕色断刀。 好像是在商谈很重要的事情…… 池棠虽然有些失落,但按捺下了心情,越过窗户走到隔扇前,将红黑与灰黄的两只布袋放在了门框旁。 ……一直以来都没有机会摸到小狐丸大人那一撮像是耳朵的头发,真的是很遗憾。 “…嘿嘿,很厉害吧!” 又走了一段距离,狮子王无论何时都活力四射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池棠向院外望去,穿着一身运动衣的他正和某个嗜茶老刀背对着这边,蹲在雪地里一起嘀嘀咕咕。 “这还真是有点出乎意料呢……大包平肯定会感兴趣的…” “阿棠,你怎么来了?” 将池棠注意力拉回来的是堀川,他手里拿着湿湿皱皱的被褥,正往竹架上搭。她笑了起来,捧着盒子走进去,“来送东西。” 这一间房是前不久才用两室并为一室的,宽敞的空间专门被辟作晾衣服的地方,毕竟雪下个不停,不在室内晾干可不行。 一旁沉静寡言的江雪看了她一眼,微微示意后,便继续用藤拍拂顺挂在架子上的和衣。 “啊——是这个啊。”堀川明亮的湛蓝色大眼睛在看清池棠手里的重盒后更加夺目了,“出阵装备……真是让人怀念。” 他在盒里一眼就找出了属于自己的绀黑中混有朱红的小包,握在手中,指腹轻轻在布面的刀纹上摩挲。 “……”池棠一直看着他的神情,“…没想到堀川大人也会留恋战场。” “哈哈哈,”他忍不住笑道,“很意外吗。” “…没、没有啦。” “唔……看来是真的很意外啊。” “感觉被阿棠小看了呢。”堀川微微眯起了眼睛,有一瞬间他似乎察觉到了池棠的异样,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他拍了拍她的头,纯良地微笑,“毕竟我也是刀啊。” ——这是天性,亦是本能。 “……”江雪垂下了眼帘默默打理被铺,在看到行至自己面前的池棠忍不住深深叹息,“…也许这就是身为刀的宿命吧。” 他接过了梵纹的布袋。 往日总是不懈开解他的池棠第一次觉得自己无从反驳,将莺丸和狮子王的份托给了堀川转交。 江雪顿了顿,似有所感地看着她的背影,“你……” “诶?为什么明石大人你在枕着鵺睡觉啦,今天你也是要帮忙做家务的吧!”池棠为堀川江雪不平,气势汹汹地朝着躲在房间角落里偷懒的太刀走去。 “いや—因为狮子王的这只黑毛球看起来就很舒服的样子啊。”明石懒懒地解释了一句,翻身留了个背影给她。 “这理由不充分到令人发指…” “……实际上,昨天明石阁下帮了我们大忙。” 小夜平淡的声音从廊外传来,小小的身影映在纸糊上,很快从门后走了出来。 明石默不作声,仿佛已经睡着了一样,池棠狐疑地看向小夜,“是吗?” 小夜点了点头没有解释,她也只好放弃询问,妥协地走到明石身边将他的囊袋放在了鵺旁,“…请不要忘记这个。” “而且现在是冬天了,睡觉一定要盖着被子才行。” 她刚说完,小夜不知何时已经抱着一团棉被过来了,池棠的心柔软下来,摸了摸小夜的头,接过被褥盖在了明石的身上。 将小夜的装备也交出去后,她帮他拢了拢脖子旁的橙色绒毛,“小夜大人,知道其他短刀都去哪了吗?” 小夜盯着她看了一会,伸出小手抓住了她的粉色衣袖,“……知道。” 池棠莞尔,起身握住了他的手,“来,请带我去吧。” 原来短刀们在严寒时节还兴致勃勃地玩起了捉迷藏,小夜虽然并未参与其中,却在一旁从头到尾地围观了他们所有人的藏匿方向。 「嚯嚯,真是天助鸣狐是也!」 两人走在廊上,拐角处突然跳出了黄毛狐狸,它似乎完整地听完了墙角,迫不及待地招呼着跟在自己身后的人。 「终于找到头绪了!能询问一下小夜阁下的话,找到他们也只是时间问题吧!」 鸣狐慢慢走了出来,细长的金瞳扫过二人,微微朝他们点了一下头。 “鸣狐大人。”池棠也笑着向他打招呼,“原来由您扮演鬼啊。” 「正是如此!」 「呀呀,此刻——『鸣狐夜棠』的组合强势诞生了!」 “……”池棠惊悚地发现鸣狐似乎眼神死了一瞬,在另外两人都偏向于无口的情况下,只有池棠能勉强担任一下吐槽役了。 “…这是什么和夜露死苦一样令人羞耻的词。” 「……啊那个,我正是因为觉得没人会吐槽才会想这么说一次看看的…」 “…真的很对不起。” 虽然有了小夜的助力,但要在偌大的本丸里找齐这些小家伙们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鸣狐夜棠”马不停蹄,终于在一个时辰后把他们统统揪了出来。 “诶—鸣狐找来了帮手啊。”最后被找到的鲶尾双手背在脑后,和骨喰一起从柴火堆里出来,“嘛,不过一开始就没有规定不能这么做,愿赌服输啦。” 「嗯嗯~」狐狸一脸骄傲地点着脑袋。 “可恶啊——!我居然是第一个被找到的!!”后藤怎么想都还是觉得扼腕,他身后的博多更是十分怨念,“我会被发现完全就是你连累的啊。” “怎么想都是后藤的错。”信浓深深表示赞同,“原本藏得好好的,眼看着‘鸣狐夜棠’就要过去了,居然打了个响嗝。” “不过能在被找到后吃上一颗‘鸣狐夜棠’特供软糖就完全不亏呢!”包丁早就粘着池棠不撒手了。 池棠:“那个…你们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个词的……” “接下来就是我吧。”秋田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不是很擅长这个呢……” 今剑则是十分苦恼,“我明明藏得很好了啊。” 池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你得问小夜大人。” “……”小夜沉默了片刻,垂下目光,“你…的想法很好,在屋顶上。但是,我当时是看着你搬了梯子爬上去的。” “—什、什么?”今剑如遭重击,就藏在他不远处的乱也围观了全程,想起自己当时还阻止过他就忍不住捂嘴偷笑,“毕竟我穿着裙子不能乱来呢~” “外面的空气好新鲜……”“对啊…” 前田和平野也是一起被发现的,两个人躲在仓库的旧纸箱里都有些闷坏了,这会还晕乎乎的。 “呜……”退则是自投罗网型,藏着藏着其中一只小白虎待不住了,前脚跟着它刚跑出去,下一秒就迎面撞上了三人,现在在一旁抱着老虎可委屈了。 爱染不甘心地跺了跺脚下的雪,“啊啊,好想再玩一次啊!” “哈哈,有何不可呢。”鲶尾也觉得意犹未尽,骨喰瞟了他一眼,“我拒绝。” 厚无奈地抱胸叹气,琉璃色的眼睛看向了池棠,“你们先等等,阿棠找我们有事吧。” “……对对!”池棠自己都差点忘记了,她连忙点头,手忙脚乱地打开重盒,站在旁边的鸣狐看了她一眼,伸手去帮她拿起了盖子。 她感激地回望,等逐个分发完小不点们的装备后,才拿出了白发打刀的份。 “鸣狐大人,这是您的。” “……嗯。” 他罕见地亲自回应,她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很快微笑起来眼神柔软地与众人道别。 临走前依稀听到了他们闹腾的声音,“好了,那就再玩一次吧!”“嗯嗯,这次小夜也要一起才行!” 「饶了我和鸣狐吧——」 之前捉迷藏路过的时候就听到道场里有动静,池棠去到那边走上木梯,在门口处脱下了白色的草履,穿着足袋附耳在门前听声音。 唔…只大概有些“砰”“啪”的声音……? 她纳闷地拉开了一点纸门,只见刹那间一柄长长的竹刀失控飞出,正迎面向她打来! 池棠惊叫一声立刻把门关上,此时竹刀早已甩出了一半,被她关门的力道遏止,夹在了门缝中间险险停了下来。 武道场里的二人似乎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匆忙走向门口拉开了隔扇。 池棠有些惊魂未定地看着源氏二人,髭切金色的眼睛扫了一眼落在地上的竹刀,“伤到了吗?” 她愣了好一会才摇摇头,发现怀里的莳绘盒不知道什么时候摔在了地上,“啊…糟了!” 池棠赶紧蹲下去捡,膝丸的眉峰立刻就蹙了起来,伸手去拉她,“你起来。” 刚检查完盒子完好无损的她还没松口气,就被半强迫地拽起了身,“等等袋子还没……” 髭切朝她勾起一个笑容,“阿棠,给我看看。” 随即不由分说,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捏住了她的下颔左右摆动,目光上下扫视着那个他已经充分理解有多娇小荏弱的身躯。 “我真的没事,只是被吓了一跳。”池棠摆了摆手让他们不要担心。 膝丸看着她“啧”了一声,“以后进来要敲门。” “对…对不起。”她自知有错,只能小声道歉,蹲下|身埋头捡拾掉了一地的布袋。 “……我不是那个意思。”膝丸长久的沉默后才说出这句话,慢慢蹲下跟着兄长一起帮她收拾东西。 髭切软软地笑出声,膝丸顶着兄长揶揄的视线,不自然地开口说道:“…如果知道你来了,我和兄长会停下来的。” 这样才不会伤害到你。 “……”池棠伸出拾取袋子的手顿住了,嘴唇抿了抿,半晌才勉强笑了。 她拿起浅黄和薄绿色的两只布袋,先是伸手去轻轻覆在了髭切的手背上,带着他翻过手来,将袋子放进他的掌心,合拢手指。 再是膝丸的手,她珍而重之地行动着,却不敢看他们的眼睛。 “…旁边的手合室还有人吧,我先过去那边了。” ——嗯嗯,很棒…继续保持这个模样吧。 不微笑,可不行。 终于离开源氏兄弟的视线,池棠呼出一口气,沿着外边的走廊去到了隔壁庭室前。这次她吸取了教训,即使听见了奇奇怪怪的“呼”“哈”,也规规矩矩地先敲门。 “请进—呼。”烛台切的声音隐约传来,池棠一边推开门,一边低下头看手里的盒子。烛台切大人的份……有了。 她笑着抬起头,下一秒看到室内的场景时却犹如被雷劈。 “……对不起!!”她啪的一声迅速关上门,脸颊烧红,却控制不住晕乎乎地回想刚刚看到的画面。 蜻蛉切穿着黑色的内番服双手撑在地上做着俯卧撑,长曾祢虎彻一双长腿被紧身裤包裹,吃力地单手举哑铃,而烛台切光忠穿着运动服在拉着杠杆做引体向上。 ……但主要的是他们三个全都裸着上半身啊!蜻蛉切鼓起的胸大肌随着他动作起伏,上面纹着的黑褐色梵文有汗珠滑下;烛台切健硕的肱二头肌线条饱满流畅,肩背的肌肉更是在上引时微微抖动着;而长曾祢除去上身的肌肉格外虬结,那条黑裤紧勒着下半身,形状…完全就…… 啊啊明明只有一眼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啊! 池棠有些崩溃,现在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太不中用了,都怪那扑面而来的男性气息让她想都没想直接就关门了……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室内传来了大笑的男声,池棠实在不想面对了,在隐隐看到有人朝门走来时快速地拿起三个小袋,放在地上就跑了。 匆匆路过之前的武道场时,又听见了竹刀互相击打发出的声音。 ……对啊,怎么之前没有注意到呢。池棠慢慢扶着木栏准备穿鞋。 这是在三枝殿归来后就开始了的,有了充足的灵力供给,荒废已久的道场,重新热闹了起来。 “真少见,你居然在这里啊。” 她回过神,看着迎面走来的绿发大胁差,“…青江大人。” “哦?装备?”他走到池棠面前摸了摸下巴,“有我的吗?” 池棠默默点头,把他的份找出来后递了过去。青江长眉微挑,露在外面的金瞳看着她,如往常般带着笑意的声音隐了一丝不同,“嗯…你怎么了?” “……没事。”她一愣,连忙笑了笑,“只是跑来跑去有点累了。” 青江直觉有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看了她半晌后,“笑得真丑。” “…??” “哈哈哈,不过从结果来说笑颜是最棒的哦。”他伸手去用力拉了拉池棠的两边脸颊,“丑也要继续保持。” “痛痛痛—”池棠的眼角冒出了泪花,伸手去想要掰开他的手指。 直到留下两道红红的印子,青江才笑着松手,“哎呀,害羞了吗?” “是真的很痛!!” 青江看着池棠气呼呼走远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刀装,“……多心了吗。” 寒风又吹落了一阵梅香,院里的雪愈渐小了,腊梅林里忽然传来熟悉的高声惊叫,池棠犹疑地朝那边望了一眼,顺着源头走去。 “次郎大人……你们在做什么?”还有旁边坐着的太郎大人,怎么都是一身雪? 次郎太刀有些微醺,看到池棠后打了个招呼,也有些莫名其妙地解释起来,“就是…嗝,刚才突然一堆雪朝我们飞过来了……讨厌,明明喝得好好的……” “?”池棠听了他的话更摸不着头脑了,与兄弟一起坐在榻上喝酒赏梅的太郎太刀微微叹息,站了起来拂去黑色和衣上的雪。 她上前去帮忙,太郎的手逐渐停下,垂眸看着她动作。 “…我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太郎的目光看向了另一头,池棠也不禁望过去,很快那里便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应该是听到次郎的惨叫后急忙赶来的。 “石切丸大人和萤丸大人?”池棠无法理解地低喃,但在看到他们手中的雪铲时,终于转过弯来,“对了,今天是你们负责扫雪……” “萤丸…下手要再轻一点。”石切丸温和的脸上尽是说不出的无力。 两人走近过来,萤丸先是朝大太刀兄弟鞠躬致歉,才向池棠眨了眨剔透的黄绿色大眼睛。 “原来是萤丸啊,没事没事~”次郎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又继续品尝起他的美酒。 “扫雪也不简单呢……”萤丸有些感叹地说着,看了看手里的铁铲,双手握紧了铲柄,像是击打高尔夫一样随手在空中挥了一下,“咚。” “呼——”一瞬间狂风大作,衣袂翻飞。 “????”池棠的马尾被刮得高扬又再度落下,周遭的黄梅更是落了满地。 她完全傻眼了,其余三人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石切丸举着铲子跟在萤丸后面,拉拢着肩膀忍不住捂脸。 等到池棠完全理解了状况,差点笑岔气来,带着一脸憋不住的笑意给四振大太刀分发了装备,走前劝次郎不要饮酒过度。 他金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扫向她,“喝醉了也没关系啊~一定会有人照顾我的吧。” “……” 池棠再回到府邸,太阳已经西斜,极美的黄昏从廊上看去一览无余,耀眼的光漫上银白的山头,湖冰金粼闪闪,白缟般的冬日在铺上暖橙后,天地间都变得温存。 ——时间过得再快一点吧,不然她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时间过得再慢一点吧,不然她就要失去这一切了。 她看着盒中还剩下的三个布袋,朝厨房走去。 还没敲门,就已经隐约听到了里面轻松愉快的交谈,池棠振作精神,叩了叩门扉,“一期大人,药研大人,我可以进来吗?” “是阿棠吗?快进来吧。”“连鱼骨一起贯穿!” 在一期一振回应后,同时传来的还有药研莫名其妙的台词。 她忍俊不禁地推开门,粟田口们的兄长正在灶台前忙活,而黑发的短刀则是持着菜刀就着砧板手法快速而准确地切刨鱼肉。 一期焖着晚餐的同时转头看向池棠,温柔和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笑着眯了起来,“听弟弟们说,‘鸣狐夜棠’很厉害啊。” 池棠一噎,“不、不要再这么叫了啦!” “哈哈哈哈。”一期笑出声,药研也调侃地看了她一眼,“挺不错的啊,就是有点中二。” “都怪狐狸…”池棠嘟嘟囔囔地抱怨,将手里的小包递给了二人,“喏,我来送这个。” 药研如薄雾般的紫眸细微一动,顿了一下才开口说道,“嗯,先放在旁边吧。” “…”池棠点了点头,将两份刀装妥善置在桌上,一期垂下了眼眸,语气如常地说道:“阿棠,差不多都做好了,能拜托你通知他们吗?” “没问题。”她轻轻回答,“那我先出去了…请加油,我很期待一期大人和药研大人的手艺。” “嗯。”一期笑着颔首。 出了厨房她将门扉合上,因为有点走神所以脚步慢了,只模糊听见药研分辨不出情绪的声音。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能再次用上的一天。” “……”池棠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最后一份布袋,去到厅堂处摇响用膳的铃铛,而后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樱粉色的道行沾了雪已经有些脏了,她换了一件绛紫渐变为堇色的长羽织。虽然没有打褂和道行保暖,但胜在轻便。 刚一拉开门,就见不知何时站在了她门前的三日月宗近,他收回看向庭院的目光,回过头来。 语气平稳悠长,“走吧。” 池棠了然一笑,出了卧室转身关门,三日月的视线微微停滞在她身后,很快走近了几步向她伸出手。 面对女人疑惑的回眸,他弯了弯眼眸不做解释,轻轻将她羽织下的长发捋了出来。 缕缕丝绸般的鸦发穿梭在他的指尖后溜走,三日月看着她有些泛红的脸颊,低笑出声,“今天主人让你分发刀装吗?” 两人一起走向吃晚饭的厅堂,池棠惊讶地看他,“你怎么……” “因为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三日月哈哈一笑,“嘛,不过我想说的是,这种东西以后在饭点发放就可以了。” “……” 池棠愣了愣才有些羞恼地反应过来,“……这、这是,因为我是第一次嘛!” “哈哈哈哈哈。” “不过…你真的完全没有想到吗?”三日月冷不丁地问道。 “……不然我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啦!”她佯装气恼,将塞进了腰带里的深蓝色布袋交到他手中。 “好了,这下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晚饭过后,接连下了数周的雪停了。 夜晚降临,本丸的各处廊灯、石灯笼悄无声息地亮起,吃饱喝足的小短裤们跑过,木廊会留下吱呀的声音。 远处的山已经变成了模糊的黑,疏星淡月,却明亮非常。 很多刀并未就此离去,三三两两聚集在室内或者廊边消遣,池棠和一众刀坐在一起,手里握着热茶杯,看短刀们下了庭院玩耍。 耽搁了的秋田急急忙忙想要从廊上下去,但他还没穿好鞋子,看着眼前的场景似乎愣了愣,想起了什么似的凑到了池棠身边。 “怎么了?”她轻缓地抚摸着他的头顶。 秋田总觉得今天的池棠过于温柔了,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但是,他已经想到能让她高兴起来的办法了! 他兴冲冲地说道,“下次我们请求主人,一起出来放烟火吧!冬夜的烟火真的非常好看,在夜空中像是星河呢,再在树上挂满灯笼……” “秋田——快点来啦!”包丁在远处叫唤着。 “快去吧。”池棠催促他穿好鞋子,勾起了一抹笑容。 “……我等着这一天。” 第73章 溯回 今夜的骤雨来得毫无征兆,如注的滂沱暴雨噼里啪啦猛击在树与屋檐上,甚至打到了廊内的纸门,滑落下一道道渗人的斑驳痕迹。 本应也只是个有着震风陵雨的夜,忽地本丸某室亮起了地灯,紧接着下一秒几乎所有居室都亮了起来。 不过一炷香,廊道间开始间或响起低而快速的脚步声,匆匆行走着的身影们丝毫不在意仿佛泼进廊里的急雨,向后一甩手里的外套有条不紊地穿着,又或者双手紧拉牢牢绑住了腰间的佩刀。 蓝发的男人微垂着头系好了发间的饰物,黄色的麦穗与狩衣在风雨中翻飞。他抬起眼,所有的同僚都已经站在了高耸的鸟居前待命。 毫不留情的暴雨,让他们不出片刻身上便湿透了,但没有人出声询问,也没有人心生质疑。 很快,一道在黑暗中难以捕捉的身影从一侧窗口跃出,借力踏上石灯笼后落在鸟居下,娴熟地扯过马匹的缰绳翻身上马,转身居高临下地看向她的属臣。 三枝红白的装束被雨水浸透仍猎猎作响,她没有言语,只微微扬起头示意,执着藤鞭的手毫不迟疑地甩在坐骑上,赤红的马瞬间扬高了双蹄,犹如闪电般蹿出鸟居。 没有解释,也没有时间给他们思考,付丧神们在审神者扬鞭的刹那就已经上马,跟着那道身影疾驰而去。 都是些养得肥膘的好马,终于能再次撒腿狂奔的它们都显得极为亢奋,等再回头看时,本丸的灯火已经只余一个星点了。 “……”他们压下隐隐不详的预感,夹紧马腹紧紧跟随在主公身后。 在所有和室都亮起的本丸中,唯有一间例外。 它静悄悄地,像一个沉重的黑壳,自顾自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黄白的管狐敲了好几次门都没有反应,有些粗鲁地一爪子将门拉开了,但焦躁的情绪却在看到她独自一人坐在被褥上,背对着门扉看向窗外时噤了声。 小小的窗口外,只能看到仿佛快要被狂风暴雨吞噬的残月。 她这才像是听到了动静,慢慢回过头去,手上紧紧握着一个金色的小圆珠。 …… 驾马疾驰,刀剑们陌生又熟悉地跟随着审神者冲入耀眼的灵道,随着最后一个踏入,灵道倏地一下封上了口子。 而在他们眼前展现的,已经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场景了。 雨并没有停,漆黑的丛林间枝叶互相拍打,而三枝也仍在一直向前去着。 短刀们为了方便暗中行动,通常都是在大部队后徒脚穿梭于枝干间。远远看着主公的背影,五虎退擦了擦被雨水糊住的双眼,悄悄靠近了兄长,带着寒颤的声音里有深深的不安。 “一、一期哥,我不明白……” 一期一振水色的短发已经完全被打湿,他看了一眼退,却依然维持着温柔的语调,“别担心,我会在你们身边。” 他又何尝明白主人的用意,在碎刀的现在,他们连重伤出阵都算不上。而一路上的平静无事已经说明了这里并没有溯行军,所以基本可以排除主人是带他们出来战斗的。 但是除了战斗还能是什么呢…… 这个地方,总觉得似曾相识。 雨渐息,数十匹马匹踏过水洼,翻过长长的山路,审神者终于在一处林中停了下来,她利落下马,将缰绳丢给紧跟其后的长谷部,径直走向深处,直到停在一间被隐藏地极深的木屋前。 因为经年无人问津,早已经爬满了茂枝,不等长谷部抽出断刃,三枝已经自己从腰间抽出了一把无名的太刀,割断紧紧缠绕着门扉的藤蔓。 “主,这里是……”长谷部忍不住出声询问,三枝顿了顿,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让他们都进来吧。” “…是。”长谷部再次扫了一眼这间莫名眼熟的屋子。 看着像是战国年间的风格,但再具体的也猜不出来了。 马匹被拴在木屋外的树干上,士卒们整齐队列着,许是这里常年积雨,即使偶尔雨停了,林里也是潮湿难耐,进了屋,更是令人心生烦躁。 木屋远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大,木质全然被浸透成黑棕,地上的榻榻米早已不成样子,寥寥一张木几也是歪倒在一边,长谷部摸索了一阵才发现早已融为一体的推窗。将断刃从窗缝刺入,割断了外面的爬山虎后才勉强推开缝隙,窒息感稍稍减轻。 有光射入,即使是极昏暗微小的。 付丧神们的神情逐渐从若有所思转变为恍然大悟。 狮子王挠了挠头,看向莺丸:“这里…好像是我们以前一起出阵过的地方?” 莺丸的眼神略微闪烁了一下,大包平走近几步,抱着胸冷哼:“要是别的战役可能想不起来,但是——这里不就是我们上一次全体人员出动讨伐的地方吗。” “变化太大,真的一下子没有认出来呢。”髭切惊奇地看着四周感叹道,膝丸皱着眉打量,也点了点头,“毕竟上次是在战国时代。” 不说这次战役之宏大,乃是『甲』首次倾巢而出,就算加上断刀沉睡的七年也才不过八年时间,兄长能记住是很正常的。 只是,为何突然带他们到这里来,而且和八年前一样,是全部的刀都一起……? 膝丸心里愈加沉淀着不安。 “都想起来了吗?”三枝一直背对着他们,红眸犹如蒙上了雾霭,看着不远处歪斜破旧的木几。 直到得到了臣下们肯定的答复,她便只身上前,弯下腰将那木几摆正了,只是过于古老了,还是向一旁歪着的。 随后一如既往地跪坐下去,即使那废弃的榻榻米甚至凹陷下去积了污水,她也毫不在意。 “主!”长谷部阻止不及,慌忙想要脱下外套,起码要垫在主公的身下。 “不必。”三枝制止,看了一眼透过推窗漏进来的光,意义不明地对所有人说道:“如果在意,不妨也坐下。” 虽然不明白主公的用意,但所有付丧神陆陆续续都端坐于屋内了。 奇怪的是,他们等了好一会,发现三枝殿又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了。时间静默地流逝,很快先是小短刀们窃窃私语起来,见主公也没有反感的意思,声音就渐渐大了。 既然是故地重游,自然就提起了那场足以载入时政史册的「甲之源战役」。 原本只是始于一场普通的讨伐,以他们本丸的实力一队人马去对付绰绰有余,但渐渐地有什么开始不同了—— 溯行军的数量并没有增加,他们付丧神却渐感吃力起来,不是这边狐之助传来的情报有误差,就是他们不再像以往一样战斗到至死方休了。 在一周讨伐无果后,无论是从哪方面来看,时之政府的宿敌,妄图改变历史的溯行军们——已然开始有了质的转变。 这些嗜血的恶鬼们,也会开始周旋,撤退,听从号令了。 这样的信息无疑让政府高层陷入了恐慌,若是蜂拥不止的溯行军们逐渐拥有智慧,在人数上有压倒般不利的我方是必败的。 就这样,政府下令开始增加『甲』的出阵队列,而敌方军师显然也察觉到了,立即请求增派援手。 源源不断闯入时空的波动,也不可避免地惊扰了检非违使,三方势力针锋相对,即使付丧神们再怎么避免,也无法处处兼顾。战役结束后,两国几乎被夷为平地,历史的自抑力更是濒临极限。 好在,「军师」被一击击杀,溯行军们才恢复了原本的无序暴虐。 时政松了口气,至少拥有了智慧的只是个体,但这也是及其危险的信号了。此后以此为例,通告所有上至天干『乙』下至地支『亥』的审神者,一旦发现类似端倪,必须立刻上报政府,由天干『甲』全体歼灭。 那场时达半年的战斗——不,是「战争」,甚至可以说是他们的全盛时期了。 想到这,三日月愣了愣。 全盛…吗。 “いや—”明石拖长了音调,“真是想忘都忘不掉啊,每天都在出阵,真把我累的够呛。” “嗯嗯,血迹干涸了更是每天都要洗头发,明明战斗就够累了的~”乱握住自己的一小撮长发顺了顺。 “是吗…” 所有人渐渐噤声了,三枝低垂下的眼眸眨了眨,“我倒是,感谢这场战役。” 原本有的水滴声响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了,明明敞开着门窗,付丧神们却感觉身处令人头晕目眩的封闭秘境。 三日月在昏暗中显得深蓝的瞳孔微微一缩,看向了那扇小窗,那里透出的光仿佛是冻结的,甚至映不出他眼中的月纹。 一种天方夜谭般的设想,无可避免成型。 “主上。”他在寂静中突兀地开口,神色平静地望着与他对视的主公,“会忘记吗?” 木屋里陷入了更深而黏稠的静。 “你指什么?” “所有。” “……”三枝罕见地轻笑了一声,“精彩。” 她微张的嘴唇轻轻颤动,叹息着开口,“不会忘记,只是不曾拥有了。” 三枝的话音落下,屋外倏地响起滔天般响彻的雷鸣,屋外的暴雨毫不留情打入屋内,那缕阳光似是幻觉。时间像是才恢复了流动,所有的生息跃跃欲试,像是要填满刚刚被麻痹的感官。 对比太过于强烈,以至于所有付丧神们都在瞬间意识到了。 主公是何时在规整的榻榻米上落座的,那崭新的木几上燃放已久的灯火,又是谁点燃的? “如果现在出发的话,也许还来得及。”三枝看着慢慢了然,焦躁着夺门而出的臣下们,劝说着咬牙怒极,执拗着要留下的近侍,声音染上了恻悯。 “长谷部,去道别吧。” 第74章 业 大开的木门被吹得咿呀作响,外面是陆续赶来无惧风雨仍挺直站立的士卒们,他们各自的统帅业已离开多时。 ——虽然,早就来不及了。 三枝看着门外的暴雨,最后一骑刀剑的背影也消失了。 不破不立。 她知道,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只是依稀之间不知道为何会回想起那个人类的神情。 三日前,本丸主卧的一个平凡早晨。 当人类小心翼翼地提出「回去」这个问题的时候,三枝确实是怔愣了一瞬的,以至于她下意识就把在心中酝酿了很久的话,说出来了。 其实早就该说了,但她总是忍不住话到嘴边,却左顾而言他。 既然开了口,她便冷下心,全部说与她听了。 关于所有付丧神断刀的难题,她甚至刚踏上这本丸的第二天,就已经想出了解决的办法——这是一个本来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简单来说,只要找到某个政府疏忽的时间点,让刀剑的时间单独回溯就可以了。 这是一个本来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但三枝确实可以做到。 她来历成谜,虽不跋扈,但也十足孤傲,决定好的事情只是照例通知了一声狐之助。 「这是在颠覆历史,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别搞错了。我要守护的只是人类的历史,别的事情管不了这么多。” 「……你简直就是歪门邪道!」 至于臣下,能恢复如初他们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为免去繁琐,不说也罢。 反正也会遗忘的。 嗯……「遗忘」似乎并不准确,既然是单独抽出那段时间并加以粉碎,那么说是「不曾拥有」更加精准。 那黑暗死寂的七年,消失了也没关系吧。她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池棠,真的是一个意外。 在了解了臣下整灵的前因后果,三枝才哑然,她怎么忘了还有那不为人知的三年。 当晚,为了查清她的来历身份,解开谜团,同狐之助一起穿越了灵道。 ——如此,她才知道无论是她,还是时政,原来早已背负上了罪。 不同于以往,这次被扣上枷锁的是灵魂啊。 她做不到不透露半点话语了,也确实有动摇过,才会在她问出「回去」这种问题的时候,试图用另一个残忍的事实转移话题。 但,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十年会全部…忘记?”在听到审神者说付丧神们能好起来的时候,她瓷白的脸上甚至还残留着笑意。 “嗯。” 她不自然地看着昂贵的衣摆眨着眼睛,还是固执地重复着同样意思的话,“会……会全部都忘记,好奇怪啊,哈哈。” “……” 她偷眼看向审神者,还是带着一丝侥幸地试探说道:“那……我…我的话……” 三枝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没有回答。 池棠忘记了礼数,呆呆地望着审神者的脸,还是那样浅栗色的发和眉,殷红的眼。 只是一瞬间她就知道了……三枝殿,是认真的呢。 “也、也许哪一天能想起来呢……”她很勉强地想要振作起来,但是都失败了,茫然地盯着榻榻米,手紧紧搅在一起,豆大的泪珠不知何时起往下滴落。 三枝还是沉默着,池棠顿了一会,急忙抬头看过去,却只是更加确认—— 不会了。 不会再想起来了啊…… 池棠有点愣愣的,脑中一片空白,后知后觉的感到心被一点点地撕开了,喘不上气。 一手不由自主捏住了交领的领口,是她太天真了,殿下何曾与她开过玩笑呢? 狐之助急得焦头烂额,跳上池棠微微紧缩着的肩膀,又看向主公,「三枝殿……」 三枝还在盯着手里的书本,甚至语气都淡漠如常,只是平白直述地说着:“错失这个机会,就再也不会有了。希望你能理解。” “这对他们来说,也是必须的。” 「没有必要这么说吧…!」狐之助想要打断三枝的话,但很快它感觉到自己被轻轻抚摸了一下,那止不住的颤抖,也随之传递给了它。 “阿棠……”池棠有些急促地呼吸着,虽然咽下了啜泣,但那从牙缝中挤出的话语,依旧是断续、悲伤的,“阿棠理解了…您的选择……” 三枝执卷的手渐渐紧绷起来。 “您肯在此之前,提前…呜……提前告知,已经是我的……呜、我……”池棠再也说不下去了,她哽咽起来,只觉得心脏在抽痛着,一股不可自抑地悲哀涌上心头。 “三枝殿……对、对不起…明明大家都可以好起来,可是我真的、真的好难过啊……” …… 雨停了。 三枝合上的双目微动,门外的士卒早已无影无踪。远处有鸟被惊而高飞,先是一匹、两匹,很快复数的马蹄声从空气中震动开。 携着千军万马之势,捷报次第传来:“主公,南方部队全歼!”“大将,一切顺利!”“我们赢了!” 与记忆中一致,最先赶到的是她的近侍压切长谷部,他远远就从骏马上跃下,烟灰的发随着他的动作扬开,上面还混杂着汗水与血液,而那双直视着她的紫色狭眸里,发着令人战栗沸腾的光。 他浑身充斥着血腥味与未散煞气,踱步走向主公,饶是三枝,也在这时空错乱感中恍惚了一瞬。 “我的主。”长谷部快步跨入屋内到她跟前,弯下腰单膝跪地,右手付于胸前,抬头看她,目光灼人,“胜利属于您。” “……”三枝不由仔细端详他配在腰间的刀,此时此刻即使仍未出鞘,她也知道那灰黑的刀装下,连接着锋利带血的名刀。 她很快回过神来,声音有些干涩,说出了与十一年前的今日,一模一样的台词。 “胜利属于我们。” 属臣们不出几分钟尽数归来,他们熟稔地解散了各自带回的部队去休息,两三结伴进入木屋,在向三枝打过招呼后就有的开始翻找酒坛子,有的嚷嚷着要沐浴了。 ……如此熟悉而陌生的场景,让三枝愈加沉默。 “赢啦!!嘿嘿!”浦岛在三枝跟前晃悠了一圈,看到长曾祢准备出木屋了,几步跟上,一跳就牢牢挂在了兄长身上。 一旁蜂须贺看起来有点不满,但也没说什么,虽然还未解除盔甲,但热得慌他不知从哪掏出了发圈,一遍走回自己的军帐一边扎马尾,还能听到询问部下的声音:“水……” “这下他们总算翻腾不了了吧。”同田贯哼了一声,倒过自己的头盔拍了拍,落下一两滴不知是谁的血迹。 “喂,这种事情出去做。”龟甲瞥了一眼他,同田贯理亏地挠腰,用身后的披风胡乱擦了擦榻榻米,“知道了知道了,真是的……” “主公,我们先回去整理一下哦!”次郎总算能敞开来喝酒了,此时不知道已经灌了多少,说完就高唱着不知名的歌,心情极其愉悦地牵着太郎的手举过头顶,“啦啦~啦啦啦~” 门外传来刀剑出鞘的尖利声,数秒后很快响起和泉守的咋呼,“喂喂同田贯!刀上的血都甩到我身上了啊!” “呼~主上私人珍藏的茶果然是最美味的。”莺丸偷偷坐在木屋一角发出感叹,龟甲默默走过去,隔着黑手套勾起了莺丸的后领,“不要一身污血就坐下,会弄脏主人的房间的。” “唔唔,好啦最后一口…咕噜……”莺丸颇有些留恋地看着一侧的小茶几,“这可是我半年来为数不多的乐趣啊……嗯,那我一会再来。” 龟甲最后投向的目标是长谷部,长谷部原本正准备为主公修剪烛火,忽然背后一凉,无语地回头,“你这也洗得太快了。” “哼,为了主人,这是自然的吧。” 长谷部转而看向三枝殿,恭敬地请辞,“主,请容我离开片刻。” “……”三枝的视线落在了龟甲的侧胯,那里佩挂着的黑色刀鞘显示出了沉甸甸的分量。 “…主?” 三枝像是才听到近侍的话语,红眸望向他。 长谷部心里闪过一丝疑虑,低声重复了一遍话语才得到应答。他退出用作主将军帐的木屋后,眉也不经意蹙了起来。 主,怀有心事…?大破溯行军南方部队,基本等于获得了这场为期半年的战争的胜利,为何……为何他竟从主的身上,感觉到了悲哀。 不只是他,三枝殿看向每一位同僚的眼神都是如出一辙的静默。 鹤丸早已换上了心念念的干净白衣,身心舒畅地出了口气,站在万丈阳光下伸懒腰,“やあ~天气也太好了吧,好想回本丸了啊啊。” “我也想念我的床了。”烛台切附和,难得没有换上洋服,而是一身浴衣与鹤丸并肩站立,“也就这两天的事了吧。” 一切都回到正轨了。 夜里,捣了敌军老巢的刀剑们自然是欢天喜地地办起了晚宴,趣味相投的几个酒鬼都凑到了一起,还贴心地为不动准备了酒精含量非常低的甘酒。 御手杵的枪套上停了一只小鸟,怎么动都不肯飞走,微醺的日本号已经想要诱哄小动物一醉方休了。 一期一振和弟弟们围坐一圈,身后靠着退的大白虎,有几振短刀慢慢开始困倦地揉眼睛了。 包丁迷迷糊糊地还记得今天份的糖果还没有吃,“一期哥,糖……” 一期歪了歪头看过去,没说话,一旁的骨喰忍不住看过去,眼见着包丁念叨着糖果不消片刻就睡着了。 直到一期哥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和鲶尾,他才发现除了他们两个,其他的兄弟都不知不觉在吵闹中入眠了。 他们分批次一只一只抱回了帐篷里,最后他们俩也被留下了。 一期竖起一根手指在唇上,悄声说道:“你们都该睡觉了哦。” “え——”鲶尾有点不甘心,一期的眼中带上了笑意,揉了揉两个弟弟的头发,“那么是要我留下来哄你们睡觉吗?” “不用啦!”“……” “哈哈,晚安。”一期一直看着他们,直到两人乖乖钻进被窝,眼巴巴/不动声色瞅他。 一期小幅度挥了挥手,再次用唇语说了一次“お休み”,轻轻遮上了门帘。 男人还没走出多远,身形却突然一顿,鎏金般的眸光中仿佛闪过流火,随着一阵极快速而流畅的锵鸣,他早已压低了重心,抽出佩刀竖在身前,警惕地望着右侧的丛林。 “……”他愈渐蹙紧了眉头,刚向前一步,草丛处就抖了抖,咕噜咕噜滚出了一只黄白狐狸。 “狐之助…?你怎么在这……等等!” 式神只看了一眼付丧神,立刻就继续奔向主帐,一期微微握紧了刀装,随即紧步跟上。 途中穿过晚宴,狐之助双足踩翻了不少食材,却还是没有停下。一开始大家只是愣了愣,在看到一期一振表情凝重地跟着后,也开始意识到了不妥。 一期越想越不对,“拦住它!” 「狐之助」已经撞开了木门,长谷部、龟甲和莺丸在听到这声急呼后,神经瞬间就紧绷起来,不过眨眼就拔出了本体,三人挡在审神者跟前。 长谷部压低声音想要喝止它,但在发现对方不但没停下反而加速后,紫色的瞳孔中涌现出鄙戾,“愚蠢!” 随即毫不犹豫一刀砍在了狐狸的身上,它即刻悲鸣起来,黄白的长毛尾巴被砍断跌落在榻榻米上。 还没有下一步动作,躺在榻榻米上抽搐的式神就化作了一团蓝火,孤零零地停留在空中燃烧。 “大将,没事吧!”闻讯的所有刀剑们都清醒过来,药研身后的短刀们和一期一振交谈了几句后,就准备出发去周围树林站哨了。 “不必。”三枝不知何时起身了,她越过近侍看着眼前越来越暗淡的狐火,心里一沉,“这是我教狐之助的。” 她慢慢蹲下,径直将手伸进了蓝色的火焰里。 “主…!”“主人!” 三枝小心地将一张纸片从火舌中夹出,指尖微微颤抖着抚平熟宣。 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军师」 三枝的瞳孔不禁一缩,看向了自己的属臣们,“三日月。” “在。”一身蓝色狩衣的男人站了出来,单膝跪下。 在清剿南方部队的时候,有遇到过极其难缠的对手吗——她本来是想这么问的。 但没有必要了,在决定这么做之前,她早就有了一切心理准备。 审神者用力握紧了拳头,纸片如腐朽的残叶一样渐渐发黑,碎裂消失了。 “第一、二部队,随我先回本丸,三队清扫战场,四队即刻整装,待歼灭所有隐患后,全部人立刻回援。” “敌人瞄准了我们的大本营。” 你愚弄时间,时间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你。 “阿棠……” 第75章 火 灵瞉与灵道不同,前者只是能稍加刺探敌情或截取物件,后者才是真正能洞穿乱流,去到另一个时代的神迹。 然而乱流凶险,选取灵道开口的地方也不是能自由挑选的。 审神者身跨朱红色骏马,领着两队部下穿越灼目的光芒,甫一回到熟悉的林间,众人便判断出这次的通道开在了山脚下。 与战国战火纷飞的雨季不同,本丸的地界里还是腊月寒冬。 “主!”长谷部随着主君疾驰,惊愕地看着远远山头上熊熊燃烧的火焰。 即使隔着距离,仿佛也能感受到那无情凶猛的热浪,仅只一眼,本丸那侧再次传出爆燃巨响,肉眼可见的参天大树倒下,连燃起更多的植被。 三枝咬牙,持鞭狠狠挞马,赤兔吃痛长嘶着向炼狱狂奔,此冬尤显凄怆寒冷。 坠在后方的付丧神,目光里也透露出森然,本丸被袭,有太多令人寒毛直竖的问题浮现出来。 溯行军既然能在时空乱流之中找到隐藏最深的本丸『甲』,那么想要突破政府的其他要地,就再也不是痴人说梦。 这已经不止是让人忌惮的事态了。 方才的庆贺简直是可笑至极,溯行军的那位背后推手根本就没有…… “!”眼看着本丸越来越近,小狐丸猛然想到什么,红瞳一缩,在奔驰的狂风之中近乎是大声吼出:“主人,中计了!!” “「军师」肯定还在南方部队里!” “调虎离山吗…嗤。”长谷部也很快反应过来,额角上隐隐显出紧绷的青筋,他抬头看向审神者的背影,“主,我们不应该继续前进了!”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只要从后翼包围他们就……” “知道了。”听到传来的回应毫不犹豫,长谷部不禁怔愣了一秒,看着那红白的身影,“主,本丸大可以再建,若是「军师」逃走,那我们这半年……” “闭嘴。”三枝压低着声线打断了他的话,只再次加紧了马腹,“我说,继续前进。” 髭切收回了一直望着不远处本丸的目光,对忍不住想要出声谏言的膝丸轻微摇了摇头。 本丸上空翻腾着的火舌,就像是溯行军幕后军师扭曲的笑意。 追风掣电般的速度骤然被外物打断,随着审神者紧勒缰绳,坐骑双蹄腾空才堪堪将停下,与之同时付丧神们也早将腰间的刀抽出紧握。 挡在路中央的赫然是一柄长|枪,早已领教过的锋利直插入地,其卷起的刀风甚至吹散了不少刚落下的薄雪。 细微柔软的雪花慢悠悠、慢悠悠地飘零,空气中弥漫的却是近乎让人窒息的肃杀。 一个满身血迹的溯行军从林中跃出,身上包裹着的骨骼漆黑丑陋,燃于眼中的凶芒早已捕获了那个为首的人。 即使三枝立于马上,也还需抬眸看去,很快那尖利的指抓重新握住了枪柄拔出,其他藏身于此的溯行军也逐一露面,发出低声的嘶吼。 自从「军师」出世,他们的目标从来都很明确。 付丧神们御马围挡在审神者身前,三枝眸光暗了暗,随即稳声下令,“二队留下,一队继续赶回本丸。” “主人?”加州清光一愣,急忙侧头看她,“这怎么可……” 他的话音还未落,不远的本丸传来了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在烈栗的火光中,长长石梯尽头的鸟居应声断裂,砸在阶上,烧的焦黑滚落下去。 伴随着的还有空气中玻璃碎裂般的声响,本丸外的结界已岌岌可危,如若毁坏,火焰将再也不可控制地扩展燃烧。 但即便如此,即便是整个地界燃烧殆尽,也比不上主人的一根指头。 “主人,请恕我……找死!”清光攥着马缰的手猛地收紧,握着打刀瞬间架住了敌人袭来的刀身,错力一挥将其抵挡开。 一众溯行军已然扑了上来,他即刻反击,也不再继续话题。 第一部队的人以为就这样默认了,没想到审神者一鞭就抽在了清光的马上,厉声呵斥,“去!” 安定看着好友急促勒紧想要撒蹄而去的马,也有些焦急地出声,“主人,待破敌后一起去也可以吧。” “你们敢违抗主命?”三枝的语气更加强硬,甚至夹带了一丝怒意,偏头看向一言不发的近侍。 灰发的近侍也紧盯着审神者,数秒后咬紧了后槽牙,颔首领命,“将本丸的敌军歼灭后,我等会尽快……” “…一定要把人救出来。” 一刀砍在了溯行军肩膀上的三日月,不顾飞溅于颊上的鲜血,微微侧头看向主公。 只有三枝自己察觉到她的声线轻微颤抖起来,“……她应该和狐之助在一起的。” …… 炽热火舌舔食过的地方,无一例外都燃烧了起来,滔天的魔焰几乎遮蔽了天空,周遭入目皆是焰光,空气滚烫而闷热。 “——”池棠的颤声惊呼被骤然瘫倒下的木梁掩盖了,连带着倒下了更多的房中饰物,她被狐之助带到了一间相对安全的和室里躲藏。 「安心,他们暂时不会出现在这里。」狐之助说这话的时候也没什么把握,让池棠藏在房间拐角后,反身静悄悄地将隔扇关上,上面的纸糊早已燃烧起来,但这反而多少能阻隔住视线。 它回到她身边,一身软毛烧坏不少,后腿一处已然见肉。 池棠立刻将它抱在了怀里,狐之助没有一如往常地嫌弃,而是略顺从地任由着她,黑色的眼睛看着她身后熏黑的墙。 「害怕吗?」 不到半小时,这已经是他们藏身的第三个房间,她一开始待着的房间早已坍塌,它便领着她去到另一处,结果差点就迎面撞上大肆破坏着的溯行军。 池棠闻言轻轻抖了一下,她搂抱着狐狸,轻轻松开了一直紧攥住的手掌,掌心中静静躺着光滑圆润的金珠。 她很快又再次收紧,声音干涩地回答,“不、不怕。” 「三枝殿很快就来。」狐之助侧头舔了舔她的脖子,有惊惧之下散发出的香甜气息,「…我也会保护你的。」 “……”池棠咬住下唇,拼命忍耐极恐慌中不自觉的眼泪和战栗。 那是怎样一种生物啊。 …不,那断不是生灵,只有邪恶、暴烈的仇恨有如诅咒般,缠绕在他们身上。 他们就是「仇恨」。 “大人们…”她不由启齿,想到那些熟悉的身影,便会自觉难以自持,揪心与骇恫交织,在奔跑过后停下的现在,空气依旧堵闷地快要窒息。 “他们的敌人,就是这样的吗?”她还是说了出来,缩成一团喘息。 「是。」狐之助的爪子抓在缩缅的和服上,它正欲再度开口,房梁上的支撑突然崩裂断落。它下意识就要去捂住池棠的嘴,但她这次只是浑身一颤,紧紧抿住了唇。 内里的舌头已然咬出了血珠。 还没等他们松一口气,更刺耳的声响从屏风后的窗户传来,夹带着极为明显的人为气息。 池棠还未反应过来,狐之助已经毛发直立,惊慌地出声,「阿棠,快走!!」 许是一直紧绷着神经,她的动作很快,立刻就起身要跑,刚抬起腿便发现有阻,低头看去,是露出的褥袢被歪裂的木质勾住了。 她顾不上别的,伸手就去扯,贴身的柔软里衣立刻就被撕裂,在狐之助小声的催促下,快速推开房门跑出去。 一切无声而紧促,池棠完全忽略了被烫伤的手背,害怕地几乎不敢停下,紧紧跟着旁边的小式神。 四处都是焰火,能容身的地方已经被挤压地所剩无几。 闯入火焰也是一样。 第一部队两人一组分头剿灭溯行军,髭切看着自家弟弟一击将敌人斩首,也挥起刀将燃烧着掉落到他身前的枝条拂去,“真热啊—” “不要……”一声微弱的哭喊,让两人的动作顿了顿。 膝丸抬眼看去,隔着一层还未燃尽的纸糊和影影绰绰的火苗,他看到了一个溯行军的影子——和一个拼命逃跑,却被溯行军一刀砍在背上摔倒在地的身影。 “兄长…!”膝丸急呼,髭切不做声,二人默契地破开中间挡着的两扇纸门,终于看清对面木廊上情形。 那千钧一发的一刀似乎被外力撞开了,以至于跌倒在地的女人没有受到致命伤。 燎燃的火,炽热的焰,耳边是古宅倾轧的悲鸣。 她没有注意到另一侧的来人,只是哭着想要靠近被一刀甩开的小狐狸,几乎让她眼前一黑的疼痛和厚重的衣裳都让她难以行动。 背上的伤口已接近见骨,鲜血如泉涌,不消数秒便浸透了数层里衣。 黑羽似的长发黏在额间、脸颊,随着她的动作铺落在木廊上,她伸出的手臂应是细白的,却脏污带血,和着严重烫伤后的疤。 髭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眼便看到了这么多的。他金色的瞳孔紧紧盯着那个地上的女人,“那个,是三枝殿要的人吧。” “应该是了。” 待溯行军发觉时,薄绿发色的男人已掠至身后,那双上挑的眼和扯着嘴角露出的锐利虎牙都是如此渗人,以至于瞪大了双眼看到他闪身出现的女人,眼中也染上了惊恐。 “哼…蝼蚁就该回归尘土。”他的声音随着刀锋而下,刃尖直入脖颈,径直斩下,最后从腰侧挥出。 尸首一分为二,鲜血大量喷洒,沁入木地板染成可怖的深色。 膝丸一甩剑刃上的血迹,在溯行军轰然倒下时转过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呆愣地抬头望着他的人类,金色的眼里带着冷漠。 池棠已经分不清自己脸颊上滚烫的是血还是泪。 眼前的人…… 好可怕。 第76章 变数 见膝丸解决了敌人,髭切只瞥了一眼地上的女人,便跨过溯行军逐渐风化的尸体,进到了里面的房屋里,果然看见狐之助被甩进了墙体,滑落在榻榻米上失去了意识。 他走近拎起来,拍熄了蠢蠢欲动的火苗。刚出门就听见弟弟略不耐烦的声音,“能起来吗?” 而后听到身后有动静,又回头看向髭切,见他抱着狐之助,便确认了眼前的人类正是主人要找的人。 等兄弟俩再度看向狼狈不堪的女人时,却不由得有些愣住了。 初见便知这是一个极其貌美的人类,更别提她如今战战,发髻已散。艳丽的打褂有被燃过、撕扯后的凌乱,朱红土黄数层里衣早已不再被束缚,有些松垮地铺着。 应是刚才在溯行军前的挣扎,下摆一早散开,莹白的双腿若隐若现,足袋也有一只不翼而飞。 背上的血迹在身下逐渐汇聚,如此血泪交融,羸弱不堪,能勾起多少危险的施暴欲。 如生逢乱世,她将会是足以抵城的筹码。 只是他们能理解那双黑色洌艳的眼中会带有慌乱恐惧,却不能理解那些不断涌出的泪水后,望向他们时悲伤的眉眼。 里面复杂的情绪没有一样能使人理解,但竟浓烈到髭切不得不动了动嘴唇,问道:“ん—奇怪了,我们认识吗?” 他问完,女人就像是再也承受不住地挪开了视线,她没有回答,只伸了伸手,像是想要触碰狐之助。 即使没有再对视,那泪仍如泉滴。 “呜……”牵扯到了伤口,她的眼前瞬间昏黑了一瞬,快瘫软下的身体却立刻就被接住了。 模糊中,她好像被膝丸半扶了起来靠在身上,髭切蹲下,将没有大碍的狐之助安放在了一旁,戴着黑色手套的指尖伸向了她。 不要……女人不知是从何而来的抵触,明明连泪水都无法控制,却还是逞强着要躲开他的手掌。 髭切顿了顿,只以为她是在害怕,“别担心,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哦~” 紧接着不顾她的反抗——那根本算不上反抗,只是他一手就能轻易拂开的羽触,靠近过去,伸手去想要拨下打褂。 “不……”她的挣扎更大了一些,膝丸皱了皱眉,空出一只手,避免触碰到她的伤口的同时,轻松钳住了她细弱的双腕,不让她乱动。 “乖乖的啊。”髭切的声音软柔,却做着截然相反的强硬举动。与兄弟配合,硬是将那层厚重的外衣脱了下来。 她明显是感觉到全身一轻的。 池棠不住呜咽,失控地急促呼吸着,只要一动,背后便是噬骨般的疼痛。但她仍觉得,是他们那陌生的眼神,才真正将她的心脏撕得粉碎。 “走……走…”她啜泣着抵抗着,字眼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话音未落,口中“唔”地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尽数流到了髭切扯着她丸带的手上。 男人的手停了停,抬头看向眼皮快要耷拉下来的女人,心中闪过莫名的情绪,抬起了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将黏连的发丝拨到耳后。 “别睡,听话。” 眼见她下意识勉力打起精神,髭切站起身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膝丸愣了愣,但也没有多问,低下了头用另一只手捏开了女人的下巴,随即伸指探入,摸索着有没有血块堵住。 池棠因喉舌间的刺激清醒了不少,但仍无大的力气,口中的话说不出来,只能被迫微昂着头流眼泪,红舌推拒着,贝齿啃咬着。 膝丸眉间蹙了蹙,自然是感受到了她的抗拒,然而当他看向她的双眼时,二指却微滞下来。 那双星眸哀伤而脆弱,睫毛轻颤,檀口被他掐开,即使有意想挣开,那力道也比初生的雏鸟还弱。 “…不识好歹。”膝丸垂眸看她,食指刮过柔软的腔壁,慢慢抽了出来,黑手套上沾满了她的污血和唾液。 髭切持刀走近女人身前,闪着寒芒的尖只轻轻一挑,便如断发般轻易割裂了丸带上一指粗的带缔。 膝丸明白了兄长的意思,便沉默着将她扳起,整个人靠在了他的怀里。她后背的血还在淌,膝丸的半身早已俱是她的血液。 溯行军的一刀将背后的层层和衣破开,髭切用刀刃慢慢伸入她着在最底层的褥袢处,再由领口而出,微一用力,便轻松将所有衣衫割开了。 池棠意识昏沉,只有在最初刀尖紧贴肌肤时微微颤动了一下,已再没有余裕去思考别的事情。 上身后面的衣物完全铺散开,而前面因被膝丸抱着没有动作,还堪堪搭在了之上。 白壁般的肩背露出,那脊上烙着极深的血口。髭切在披肩的外套口袋里摸索了一阵,取出一管粉末,没有犹豫,径直倾身一手一脚压住女人的侧卧着的双腿。 许是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原本渐渐安静下来的池棠,又开始挣扎起来—— 痛—好痛——!! 她的瞳孔瞬间睁大了,犹如缺氧的鱼大口喘息着,四肢拼命抵抗,“唔…不、不要……放开我、放…放了我!求求…求你……” 粉末直入血肉,以几乎肉眼可见的速度强行止血。 “兄长……”膝丸不自觉喊了一声,她的头抵在他的脖颈处,将那处领口弄得一团糟,额间的汗,也不时蹭到他的喉结。 髭切微皱了眉,有些稍稍愈合的地方因她的动作而要重新裂开,于是不再纵容,半身强压着她的双腿,一手继续稳稳地倒着药粉。 膝丸看了看那张雪背上狰狞的刀疤,抿直唇箍紧了双臂。 他们只要真正稍施力气,她根本无从闪躲。 直到近乎九寸的伤口被完全覆盖,池棠才感觉到自己稍微能动弹些许,但她早已疼得失去了所有的想法,脑袋一片空白。 膝丸看着不再挣扎的女人气息微弱地趴在他胸膛,无法理解为什么明明一身血污,还散发着淡淡的、惹人的体香。 髭切略挑眉,显然也闻到了。他将碎裂的女式和衣撕成条状,开始往她伤口上裹,原本勉强遮蔽前胸的布帛已然滑落腰间,髭切的位置能瞧得一清二楚,但他没有要看的意思,却也没有要给她立刻遮上的意思。 因为包扎,池棠软软地被扶在二人之间,暗蒙的视线里闪过熟悉的浅黄发色,她已然有些无法分辨现实与梦境了。 只隐约记得,是他……是髭切大人弄疼她的。 | | | | | “阿棠啊……”他在她耳边低哝,“可以睡了哦。” 听到这令人无比安心的音色,池棠一直提着的劲近乎瞬时松了下来,眼睛略眨了一两下,就被一双手给覆盖住了,满目的黑撞入视线,她再也撑不住昏睡了过去。 膝丸复杂地收回了手,随着横抱起女人的兄长站了起来,也捞起了一旁的狐之助。 火势渐小,源氏早有察觉,同僚的手段他们自然是再清楚不过。本丸不小,忌盲目寻找,划分地域分头救人才是上策,约定集合的地点是曾经矗立着鸟居的空庭。 等他们二人行至,长谷部、三日月、清光、安定应是已经久候多时了。 “受伤了?”长谷部问了句。这耽搁了这许久,他们也多少料到应该是找到了。 髭切摇头,背对着的三人也微微回过身。 “へ——”清光拖长了音调,红色的吊眼梢里闪烁着本丸各处还未燃尽的火光,也映出了髭切怀中人类的模样。 说是浑身浴血也不为过,从髭切外套下些微露出的肌肤可以看出她上身几近赤|裸,腰带徒劳地吊着被利刃割开的衣物,索性下半身衣裙还完好,只是腰间束缚已松,一层层长缀着快要拖在地上。 既然源氏二人说没有受伤,那三人身上的血迹,多半都是来自这个人类的。 “真脆弱啊。”他单纯地感叹道。 铲除了敌军也救到了人和狐之助,他们即刻就预备着折返回去了。不料已有疾驰的马蹄声渐渐传来,雪尘滚滚之下,从火场中出来的六人才抬头看了看天,几乎忘了这还是在深冬。 髭切稍稍收紧了手,膝丸也下意识看了一眼他怀里的人。 很快为首的马上有人一跃而下,直奔向他。 “幸亏来得及时。”髭切微弯了眼宽慰主殿,单膝跪下以便她查看。然而,她却只深深看了一眼,便转过身去了。 唯有三日月注意到,她袖下的手犹豫了两回,还是缩了回去。 一路奔波,三枝的装束有些散乱了,清光双手背在脑后,出言提醒。 “无事。”她的语气是难得的略微粗暴。 清光愣了愣,长谷部嗅出了什么,上前一步阻止他再度出声,紫瞳看向了那个人类。 “主,看模样应无大碍的。” 三枝没有接话,很快接过由石切丸给她牵着的缰绳,跨步上马,“找个地方休整。” 驾马走出了几步,复又停下,挺直的脊背逆着雪光,“安定,羽织给她。” 此处的「她」是谁,一目了然。 “是。”打刀颔首,除下肩上的蓝白羽织,冰蓝的眼在靠近那个人类时,细细打量过那张苍白的脸。 本是披在了她身上后他便想离开,略一停顿,又轻轻伸手托住了她的肩部,示意同僚帮忙。 髭切了然,用羽织裹住了她原本赤|裸裸的背,虽因为伤口不能紧贴着,但好歹能挡点风了。 安定顺势将脖子上的围巾也一并脱下,绕在了她脖颈上。 众人上马,人类依然由髭切抱着,狐之助却从膝丸手里交给了审神者。 三枝信马由缰,全然没有了一开始时的焦躁,付丧神面面相觑,多少反应过来本丸根本就不是主公一开始惦念的对象。 时不时有或好奇或探究的视线投在昏迷的女人身上。 三枝是在等狐之助转醒,有些事情没有它不行。 不枉费她一直在给狐狸强灌灵力,在绕着山底转悠了差不多三圈后,它总算是慢悠悠地甩着脑袋睁开了眼睛。 被灌得有些晕的狐之助满脸困倦,身上的伤已恢复得七七八八,只是毛发还烂着,迷迷糊糊地舔了一下爪子,抬头看向抱着自己的人。 三枝垂下红眸看它,很快又移开视线直视前方。 神灵和人类的恢复能力相比,终究是云泥之别。 “别睡了,帮我找个没有溯行军的地方。” 「……我才刚刚…对了,阿棠怎么样了?」它脑子刚清醒一点就听到主殿要自己干活了,很快又转念想起什么,四肢扒上审神者的衣服,趴在她的肩膀往后看。 “…没事。”她的声音如常。 「……」狐之助沉默了一会,很快闭上了眼睛。 等到它再睁开时,给出了审神者想要的回答,「去室町时代的明德三年吧,十分钟后就能出发。」 三枝点了点头,狐之助疲惫地盘踞在她肩上,「去到那边我再联络政府,新本丸应该两天左右就能落实了。」 还是没有得到回答,狐狸轻轻叹了口气,小声地安慰她:「这不是你的错。」 「溯回了他们的时间,这点代价已经比我预想的要好了。」 「军师逃走了……再想办法吧。」它也有点头疼,按照原本的轨迹,他们最大的敌人,溯行军的军师正是在「甲之源战役」上与三日月宗近激战后被一刀斩首的。 此后敌方溃败如山倒,他们才真正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而现如今,显然是出现了变数。 第77章 外旅 夜如死潭,明德年间的千早城还无日后的繁华,静静地屹立在金刚山山腰,微凉的秋意吹散了乌云,露出千百年亘古不变的明月。 他们的落脚处是农户闲置已久的旧房屋,仅分割出了两室,幸而有两层楼,十几个人也不至于太过迫窄。 审神者下马后将缰绳随意扔给了长谷部,红眸随即锁向了髭切。 她的意欲太过明确,稍稍放松下来的两队人马都不禁看去。源氏对视了一眼,膝丸率先跃下马匹,走向兄长,髭切亦弯下腰将怀里抱着的人递了出去,他身前的衣衫和马背早已脏污不堪。 膝丸想要接过,不料一只微凉的手将他静静拂开了,三枝在髭切的马前站定,身上的猎装被风吹得扬开些许。 膝丸一愣,不由出声制止,“主公,她身上……” 她不回答,只是不容置喙地伸出了双手,轻轻将人接过。 怀抱着手中的人,竟比她拉开一张长弓还要轻松。 三枝缓步走进房屋,近侍在系好马之后早已点燃了厅室的烛火,他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被主怀抱的女人,恭请道:“主,二楼已经收拾妥当了。” 她点头,草履踏在年久的木阶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不用跟上,你们就在下面稍作休息。” “是。” 楼上的格局变化不大,只是少了地炉茶具一类物,粗糙的榻榻米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被褥,即使干净也不可避免带有霉味。 三枝跪坐下来,伸手按了按了内里缠错一团的棉芯,将池棠慢慢放了上去,肩上的管狐也一并放下,置在她的枕旁。 许是触碰到了伤口,即使在昏睡中,她的额间也立刻冒出了汗珠。 三枝撵起袖口轻轻给她擦了擦,而后起身,为她解开腰间繁琐的束缚,将沾满了污泥,甚至还能拧出一点血迹的振袖全部褪下。 她扯着自己白色的宽袖想要将其撕开,脑中却骤然传来刺痛,她不住低哼一声,身体有些眩晕地晃了晃。 溯回之事实在是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三枝再次看了看池棠,勉强帮她盖上棉被后,有些体力不支地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她拉开分割出两卧的隔扇,用仅剩的一点灵力构筑了结界,虚脱地顺着墙滑坐下。她不是喜欢无脑逞强的人,虽不至于昏迷,也必须得稍作寝息了。 三枝留了一条门缝久久看了眼池棠,才咬牙合上门扉。 一楼。 纸门被拉开后空间总算大了不少,付丧神们三三两两地坐着,人员还是之前在战国出阵时的编制。 第一部队:长谷部、三日月、髭切、膝丸、清光、安定。 第二部队:江雪、小狐丸、烛台切、堀川、石切丸、日本号。 蓝发的独眼太刀熟稔地用古老的小烹炉烧水,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同僚们,有些失笑,“怎么这么安静。” 堀川轻叹,“大家都累了吧。” 毕竟他们都是在击破南方部队之后,马不停蹄地奔走到了现在。虽然在目前看来,那所谓的大胜也是如梦泡影了。 想到这,堀川也沉默下来,舀出一勺蓄水缸里水,用布帛擦拭茶具。 而另一侧,安定眼中隐隐带着忧心望向好友,却不知该怎么出言安慰。他看了看周围的同僚,确认确实是没有人认识那个莫名其妙就出现在他们本丸里的女性。 她就像一团突如其来飘进他们生命中的雾,若是往常,大和守安定是不会去在意的。 人类生老病死,这雾一吹,便散了。 所以在意识到是因为她才致使半年来的一切毁于一旦,他恼怒,却远谈不上恨意之类。 甚至他还是没有去在意这个人。 百年光景,一抔黄土罢了。 安定看着清光兴味索然地靠坐着,指头轻捻发尾,神色一如往常。不禁叹了口气,向堀川道谢后接过两个茶碗,直到烫口的水下肚,安定才感觉友人的心情好了一些。 他笑了起来,声音平和,“清光,发髻快要被你扯开了。” “啊。”清光的手顿了顿,解开黑发上白色的带子重新捆绑。 “髭切阁下。”一直安静正坐着的长谷部突然唤道,待对方歪头回应后才看了过去,“你觉得怎么样?” 虽然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大家都知道他是在问与那个人类接触最久他有什么想法。 髭切“唔”了一会,“很轻,很弱,爱哭。” “谁问你这个了。”长谷部有些无语,却不由出了口气,满身的肃整被打得七零八落。 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她的身份来历,乃至为何主宁愿将半年来的努力弃之不顾也要救她,都是谜团。” 他们守护历史,就是要让人类循着命运自然而然地变成黄土,断没有为了一粒沙尘,置整片大海于不顾的道理。 小狐丸的手指摩挲着刀柄,沉声说道:“我确实难以理解,但主人行事一向稳妥,应该不用太过忧虑。” 他身旁的三日月捧着茶碗轻呷,喝完后看着里面轻微摇晃着的水波,映出眼中的深蓝。 他回想起主殿难得的急躁与趑趄不前,就怕主对这抔「黄土」的在意,远比同僚们想象的要多。 战国百姓的血,白流了。江雪左文字闭合双目,长叹了口气。 楼上已经很久没有传来动静了,长谷部行至二层敲门,听到模糊的应答声后拉开了隔扇。 甫一入目的便是昏迷不醒,盖着棉被的女人,身下是破破烂烂的衣物,但就那铺开在两侧的模样看来,应是尽数解开了。 他没有再看,悄声路过去到里面的纸门前,“主,您还好吗?”不曾想等了片刻,还得不到回应。 长谷部愣了愣,不由提高了音量,指节叩门,“主!” 他这一声把楼下的人都惊动了,一时间两队人都站了起来,互相看了一眼后,距离楼梯最近的安定握了握刀柄,上去查看。 等他进了和室,先是看了一眼被褥上的人,便紧跟着去到了内屋前。 此时审神者已经答话,安定紧绷的心也放下不少,隔着门三枝的声音有些模糊,即使看不见,长谷部依然在门前正坐着垂头听令。 等安定听清楚声音,她的交代已然接近尾声,似是察觉到了有人靠近,稍稍停顿了下。 长谷部:“主,是安定。” “主人。”安定也出声,跪坐在了她门前。 很快三枝重新对长谷部开口,“你去安排人吧。”长谷部领命,一丝不苟地行完礼才离开。 安定看没什么事情发生,便也准备告辞,还没开口就被主殿叫住了。 他立刻止住动作,审神者的声音透着一丝疲惫,“……去帮我照顾一下她。”。 安定稍稍一顿,很快应是。起身之际,他似乎听到了主殿逐渐绵长的呼吸,那一刻不知是什么促使了他,等反应过来时话已经脱口而出,“主人,为什么?” 没有主语的问句有太多种理解方法,他以为主人会再度询问,或者是干脆闭口不言。 却听到如风吹过般,带着满心遗憾的话语,“这是我欠她的。” 安定看着纸糊的门怔愣了片刻,嘴唇动了动,没有再出声。 二楼恢复了寂静,因为长谷部离开时带上了门,只余小窗缝隙间夜风吹来时的声响。 他看了一眼呼吸平稳的女人,下楼去打了一桶清水,顶着清光烦闷的眼神再次回到人类的身边。 因为不宜受凉,安定把窗户也完全关上了。 此间,落针可闻。 他盘着腿,安静坐在了女人的榻边,望向她的蓝色眼睛颜色极为好看,偏又带了一丝令人看不懂的深邃。 有点冷漠,却并不冷漠。 女人的脸大半被飞溅的血污覆盖了,即便如此,还是能看出仿佛被百般神灵亲吻过的容颜,此刻双目紧闭着,有种快要凋零般的寖弱感。 安定左右看了看,他的蓝色羽织被丢到了一边,叠在上面的是他长白的围巾。 他伸手取了过来,泡进凉水里,手甲也跟着湿了。 随后拧干围巾,倾身开始用柔软的布帛给她擦拭脸庞,血迹早已凝结,他不得不稍稍用力,等他移开手里的布,才发现那小小的脸蛋都被他擦红了。 安定下意识就伸手去摸了摸,原只是想要确认有没有擦坏皮了,却被于那细腻的肤质吸引了注意力,丝般冰冰凉凉的触感仿佛在诱人流连。 他的手指稍稍停下,目光停留在了女人的面容上。 心里莫名生出了犹豫,带着指套的中指轻轻刮了刮粘在额上的发,再擦到脖颈的时候明显放轻了力道。 如此细致入微的照顾一个人类,安定还是第一次。 他将围巾重新浸泡进水里搓洗,又擦了一遍她的脸。系在脑后的飘带也有点碍事,他又伸手把护额取了下来。 就连出阵一贯放下的头发,似乎也让他感觉不适,想找发圈扎起来,眼睛看了一圈也没发现可以利用的东西。 安定有些无处着落的视线只能再次投向被褥上的人。 很快他下定决心一般跪立起来,伸手要去拉棉被,行至一半,却又停了下来。 甚至有些无措地看了看主殿那边的隔扇。 最终,他还是耳尖泛红,轻轻拉开了被子,在几乎能看到乳|沟的地方停住,细细擦拭她身体上的污秽。 拿出一只手臂来,就能窥见这具身体靡丽柔弱的一角。 他想着伤口在背后,那必然才是要着重处理的地方。安定这么想着,起身半俯在女性身上,轻扳过那温热的肩,让她侧卧过来。 一时不察,就看到了圆润翘起的臀部。 “——”他差点手一抖就将她松开了,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后,脸颊是彻底红了起来。 他伸长了手拽过自己的羽织,紧紧罩住了她的下半身,而后才坐回位置,像是完成了一件艰巨的任务一样深呼吸。 结果就吸了一鼻子因翻转而四散扩开的体香,和着血,依然叫他喉头一滚。 “……”安定忍不住用手捂了捂脸。 好半晌才平复心情,拿起围巾开始给她擦背。 近九寸的刀口即使不再流血,也依然丑陋可怖,他沉默地擦拭着那看起来能轻易折断的脊梁,手指不经意触了触凸起的尾椎。 ……好瘦。 安定忽然想起髭切刚才说过的话,确实,又轻,又弱。……会哭吗? 他的角度看不到女人的脸,只有小巧的耳朵露了出来。 会哭吧。他肯定地想着。 不用说这一刀,也许…他稍稍用力,她就会喊疼了。 他拨开她长长的发丝,擦过后颈,不知怎的,脑里又突然闪过不久前的想法。 百年光景,一抔黄土。 虽然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但他内心深处,确实产生了一丝可惜。 安定看着她的背,慢慢靠近过去,连带着被子和遮在她身下的羽织一同抱了起来,踢开底下垫着的脏破衣物,将女人重新放在了床上,盖好被子。 直到擦拭另一只手臂,他才发现她手背上的烧伤,已露出了些许皮肉,还有一两处起了水泡,在雪白的臂上显得触目惊心。 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指间一扯,空气中就响起撕裂声,他拿着一段围巾浸了水,敷在上面。 起身下了楼,听到木阶传来动静,还未休憩的付丧神都抬头看了一眼,夜已深,没有人说话。 清光伸了个懒腰,冲安定摆摆手让他过来,小声问道:“搞定没?” 安定摇了摇头,“清光,我想向你借个东西。” “什么?” “你的耳饰,能借我一用吗?” 在看到友人取走耳饰后置于火上烤炙,清光没再说话,红色的眼睛盯着安定的背影,在看他准备再次上楼的时候,说道:“我也去。” 安定站在阶上疑惑地回望他,他暗自咬了咬牙,重复道:“我也要去。” 结果就是两人一起上了二楼,因为没有开窗空气显得有些闷,安定解释道:“她……没穿衣服,等处理完伤口后再通风吧。” 清光不置可否,抱着佩刀靠在斑驳的墙上。 他看着好友纯白的小袖袖口染了血,还有一旁断成两截的围巾,懒散地挤兑,“你现在这个样子,主人可不会喜欢哦。” 安定无奈地看他一眼没有回答,转头开始专心用消毒过的耳饰针头刺破那手背上的水泡。 清光颇有些百无聊赖地看着安定忙活,眼神四处乱逛。 忽然脚边好像闪过小小的金光,他愣了愣,蹲下身将东西捡起来。拿到了手中他才知道是什么,举起对着烛火看了看,皱起了细眉,望向床榻上的女人。 她怎么会有这个。 安定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一直看着伤口不敢太过用力,小心翼翼地将水泡里面的液体挤出,清洁那些细小交错的伤。 清光很快收紧了手掌,将金色的珠子塞进了口袋。 “ふぁ—ぁ…”他打了个哈欠,开门下楼,“我走了,耳坠送你了。” 第78章 蝴蝶 「出阵我再熟悉不过了,你到底在哭什么啊。」 ——熟悉的声音,在池棠的梦里响起了。 她像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居在一隅,无声无息,只是漂浮着,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但听到声音,她停下了。 「要是还担心的话……这个给你。」男人硬邦邦地说着。 池棠回过头去,原本白茫茫的场景随着她的动作一下子跳转了。 这是一个晴空午后,阳光透过叶缝投落暖洋洋的光。小林子里只有两个人,黑发的男人戴着斗笠,一身甲装,女性则是穿着不便于行的奢贵振袖,手里紧紧攥着他递给她的东西。 他们站在一起,就像是遥远古代的话本里,山间长大的平民青年和城里养尊处优的贵女。 逆着光,池棠看不清女人的脸,只见她的唇瓣微动,却听不清声音。 「只要它还在,我就不会有事的。」男人解释了一句,不料却勾出了对面人更多的泪水。 他忍了再忍,还是没耐住,凑过去微弯下腰,笨拙地替她拭泪。 嘴上还凶巴巴地说着仿佛事不关己的话,「我把我的『命』都给你了,你可要收好啊。」 女人双手紧紧握在胸前,拼了命点头。 男人看着她擦不完的眼泪,有些无可奈何地低喃。 「爱哭包。」 “——” 池棠愣了愣,讶异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好像说了一句连自己也听不见的话语。 但梦境那头的男人,却似听见有人在喊他一般,直直看了过来—— 池棠猛地就睁开了眼睛,像是被吓醒的,浑身汗津津地和棉被黏在一起。她已然忘却了梦境,只知道稍一挪动,疼痛便漫布四肢百骸。 初时没有掌握好力道,她的脸色刷得就更加惨白了,不得不躺在床上,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 感觉到有一边的手背被裹了起来,她便举起另一只手,在身上摸索。 也是因为才醒来脑袋昏沉,她这摸了半天才猛然发现自己全身只穿着,上半身包括胸部,被一圈圈用绷带包扎了起来。 她侧头看去,原本穿在身上的和服像堆破布似的丢在墙角,包括最贴身,相当于亵衣的褥袢,也是被撕的不成样子。 池棠臊红了脸,无衣蔽体让她内心惶惶不安,但她现在更在意的是别的事情。 她咬着牙,单手撑在被褥上,尝试起身来,可虚弱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她甚至无法站立,只能半坐着。 池棠吸了口气,忍耐着钻心的疼痛,扯着长至小腿的棉被勉强裹住自己,慢慢转身趴在了床上。偏头看了看不远处的衣物,用一只手慢腾腾地向前挪去。 就在伸长了手快要够到的时候,脊背上忽然一紧,她瞬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下一秒便有锥心刺骨般的剧烈阵痛直撞心脾。 池棠的手脚立刻发麻,手臂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一滑,前胸闷闷地嗑在了地板上。 “呜…”她紧咬的唇瓣间泄露出一丝颤吟,跌在榻榻米上十足狼狈。 她感觉到背上传来了温热的触感,被绷带无声地吸收了。 但池棠此刻的心思只在衣服上,她紧紧抓出小袖的一角,勉力一拉,将一堆衣服都扯到了跟前。 她身体前倾,半坐于地,甚至连滑落下的被子也顾不上,开始慌张地翻找着什么。 没有……怎么会没有? 她顾不上浑身刺痛,动作越来越大,着急地一件件仔细查看。 “不要,不要…一定还在的……” 紧盯着衣物的黑眸里逐渐泛起了雾气,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她不是爱哭包,也不会弄丢他给她的东西。 池棠不再顾忌自己的伤口了,用力撑起手臂也想要站起来,不曾想,隔音不好的门外似乎传来了楼下的交谈声。 音量很小很小,小到她只可辨认性别,细分不出是谁的声音。 她没有细想,只想快点找到东西。 是一句略含诧异的男声使她停下的。 “更换近侍?” “嗯。” “…谨遵主命,只是人选是?” 池棠一手抵在地上,另一只揪着破烂衣裳的指尖渐渐收紧,怔怔地盯着和服上被染红的鹤望兰。 近侍——审神者的贴身侍从,被钦点可享日夜陪伴,随侍左右之殊荣的人。 而就在不日前,三枝殿的近侍还是由她来担任的。 “……”池棠干渴的喉间动了动,不过短短日月轮转,竟让她仿佛度日如年,身心煎熬。 她自我保护般紧闭的内心,一直在极端刻意地回避着某个事实,即使昨日于本丸浴火,她也强迫自己遗忘了某些时刻。 她错过了隐约传来的数句言语,几秒后,另一个有些愠怒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让一个人类保护你?” ——池棠的心近乎是立刻被狠狠攥紧了,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缓落,令人难以呼吸。 “现在溯行军的威胁比以往更甚,主人,这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 “主殿,我不明白。” “狐之助,你也说句话啊。” 有复数的声音接着响了起来,它们既不满又疑惑,甚至夹带恼火。 池棠呆愣愣地听着,总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刀锋刺穿了,连血带肉毫不留情,誓要刻在她的骨上。 自从三枝殿告诉她溯回的事情后,她一直用尽了全身心的力气去抑制自己的情绪,从来不擅长隐藏的她,竟然也能瞒住这么多双眼睛——甚至,瞒过了自己。 池棠的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她的指甲紧紧扣着自己的脖颈,视线已经模糊到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 她不想要泪落下,但那快要将她击溃的酸楚,还是让她浑身颤抖起来。 “主,请恕我难以从命。” …是长谷部大人。 即使辨认不出声音,此情此语,她完全可以肯定。 “不说战力这件事,底细不明也放一边,她如何懂得侍奉您?此事似乎过于草率,还请您三思。” 原本一直忍耐着,一直忍耐着——抑或是伤口再痛也绝不想轻易落下的泪滴,就如她的心绪,在此刻完全失去了控制权。 那心房,只被一句话轻轻一叩,便开了。 像是徒手伸进她最柔软的一处,将她撕地鲜血淋漓。 “不是啊…不是的……”她的声音悲呻,极努力地想要去辩解,却像是被拧断的弦,除了她自己谁也听不见。 ——我都会了的,是你教我的啊。 你说须得牢记主殿的日常习惯,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她的喜怒爱好,你说做事要进退得宜,事事亲为。 她一字一句烙在脑中,自知无法能护主殿周全,便更事无巨细熨帖妥当地为主殿操持一切事物。 恰当的音量,恭恪的举止,温热的茶。 “你说过的…我都做到啊。”池棠的心似被剜出了血口,可苦痛没有放过她,连带着脊背上的伤,让她堕入如遭凌迟般的深渊。 “唔—……”她眼前昏黑,意识还残留着,却难以视物。 她茫然地微微启唇,有滑腻黏稠的液体从口中溢出,流到了她的手上。 一室的静谧,楼下没有再传来声音了。 池棠跪缩在地上,一头青丝早已杂乱纠缠,她紧咬着牙根,良久才逐渐恢复视觉。她无力回到床铺,勉强挪动着,虚弱地靠在墙根,无神地望着还在燃烧的烛火。 啊……她想起来了,昨日火场中,被她遗忘的正是髭切大人和膝丸大人形同陌路的神情啊。 池棠哂笑一声,用棉被裹紧了自己,看着露出来的脚尖发呆。忽然后颈被柔风抚过,她迟钝地偏头看去,原来身侧正是一扇微开的小窗,角度很小,以至她才发现外面早已红日三竿了。 她不由抬起手将木撑杵直,趴在大开的窗户上,让仿若久违的艳阳笼落下来。 她看到了远远的山,小小的平房,耳畔有翠鸟叽喳、耕牛哞哞的声音。她眷恋地凝视着这被框住的一方景色,掩去思绪的黑眸里投入了日光,鼻尖是外界清新真实的草木气味。 她恍惚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这些太久了。 久到她都快要忘记自己曾平凡入世,如芸芸众生。 迷忽间,好像听到了一串银铃般娇娇地笑声。 池棠愣住,仔细辨认后,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听错。小孩子玩闹时的欢声笑语,还有不规整细碎轻快的步伐,越来越近。 她不由得想要起身,努力去看,只是想要看一眼—— “哗——”身后的纸门被无征兆打开,池棠吓得一抖,回望过去,只见灰发的付丧神站在那里,抬头望过来时也愣住了。 没有人想到池棠会这么快清醒。 长谷部看着她只敢与他对视一秒,便即刻移开了视线。门窗对流,风一下将烛火吹熄了,但他依然能看的真真切切,无论是半对着他,缠满了绷带渗出血液的裸背,还是那只向着窗外伸到一半,却因为他的到来戛然中断动作的纤手。 一半入了光明,一半还掩在黑暗,就像被困在牢笼里的雌蝶。 “……”长谷部的紫瞳不由得沉了沉,看着她唇下狼藉的血迹与脸颊上干涸的泪痕,踩着榻榻米稳步向她走去。 毫无防备地池棠立刻吊起了心,双眼无助地落在地上张望,紧捏着胸前的棉被,往墙角愈加缩了缩。 “你……你不要过来……” 长谷部皱了皱眉,脚步都没停。随着他越走越近,他发现女人恐慌更甚,如果源氏二人在场,一定可以认出,当她在火场看到他们时,也是如此抗拒而悲惶。 “不…不要……” 长谷部的身影可以完全将她笼罩,极强的压迫感几乎让她窒息——他俯视着她,觉得这样才好。 害怕、不抵抗就对了,听话臣服才不会拖累到他们。 今日一早,三枝殿就不顾众臣的反对,带着狐之助独自穿越灵道了,虽然不知道具体去做什么,但他觉得泰半跟眼前的女人有关。 想到这里,长谷部不再与她僵持,那些躲闪和抵抗在他眼里如若无物,他一把擒住了她那只微抬于窗棂的手,瘦小到他可以随意一掌掌控。 她想挣扎,根本就行不通。 原本仅存于指尖的那点阳光,也被他五指捕获,按压着牵引回笼中。 孩童的嬉闹渐行渐远,蝴蝶扑棱着翅膀,失去了方向。 第79章 娇柔 最后长谷部是强硬地将她抱回床上的,即使池棠仍抗拒得厉害,他也毫无动容,弯下腰一捞,便连人带被一起抱了起来。 推在他胸前黑甲上的手臂无法撼动他,却将系在那里的浅黄色总角结给打散了。 长谷部拧了拧眉,没说什么,只是托着她的手不自觉用了点劲。 也是这一掐,才发现原本垫在她???????棉被早已蹭开了,即使隔着手套也能感受到?????,既柔软?????。 明明人很瘦,大腿却意外……啧。 长谷部打住自己一瞬间闪过的想法,再看怀里的人时,更加不耐烦了。见她没有任何自觉,干脆就动了动指尖,无意一般将无名指和小指????????。 经过刀装磨砺的手套夹带着粗糙的质感,几乎是瞬间就让池棠打了个激灵。 长谷部感觉到女人抖了抖,原本除了他刚进门时再也没看过来一眼的瞳眸也抬起来了,心底才多少舒服点。 他一直没有挪开手指,就势将不再乱动的她放回榻上。 池棠甫一挨上床铺,直接拉起被子侧身背过去,多接触一会都不愿意。她以为这样必然会激怒长谷部离开,没想到他却只是冷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他还没有离开。池棠心知肚明,不安地听着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很快,有什么轻掀开了棉被,她立刻忐忑地要抓回来,对方却只允许她遮盖住??,微蜷着的脊背暴露于他的眼下。 长谷部脱掉了一只手套,触碰上????,摸索着渗血处的绷带边缘,指尖一勾。 “呜…”池棠极快把泄露出来的??捂住。 药粉被倒在了她重新裂开的伤口上,意外地冰冰凉凉,并不难受,她的手脚却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感觉到药停了停,一次性撒下的分量更少了些。 “……”池棠咬紧了下唇,含着眼泪闭上了眼睛。 虽然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长谷部还是发现她哭了。紫瞳看过去,一双眉皱得死紧,不由得思考自己的痛觉是否和她有差距,这明明是最舒服的一种药了。 却还是为她没有发现自己的胸部因他勾起绷带而勒紧,暗暗松了口气。 娇气。 其实长谷部拉开绷带的力道很轻,上药的时候更是可称得上温柔。 ——温柔到无可避免地让池棠想起了他曾经替她包扎脚踝时的模样。 一定还是,微摆落的灰色刘海,平直的眉,透露着不愉快的眼,手上的动作却轻柔认真。 即使失去了记忆,他也还是这样一个人啊。 她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到枕上失了痕迹。 安定叩门进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静默的场景,他身后跟着加州清光,清光虽然面上显得毫不在意,但进来时还是立刻看向了他们的方向。 池棠抱着被子抬眸,先是望了一眼安定,再与清光四目相对时,呼吸一滞,眼神闪烁起来。 长谷部明显感觉到她原本消停了的抵抗又蠢蠢欲动了,低声呵斥道:“别乱动。” 被这么一说,池棠反而更抵触了——她知道自己简直不可理喻,但此时此刻,她真的一点都不想和以前熟悉的神明接触。只要看到他们的模样,听到他们的声音,她就会痛苦更甚于刀伤。 安定拿着水桶,反而是清光先走到了池棠的面前,先是站着俯视了一会,见她意欲躲藏,偏偏不如她愿,干脆蹲了下来,一手撑着下颔,靠近了看她。 他无法不在意这个可以轻而易举博得主人疼爱的人。 池棠根本不敢回望,若不是被子一角还被长谷部按着,她是打算猫进被窝的。 好在安定过来了,他让友人挪了挪位置,落坐在她跟前。安定以为自己也会得到和另外两人一样的冷待,没想到一下子就捉住了她偷偷看过来的双眼。 “……”虽然被发现后就即刻移开了,但安定还是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不同,心头不由泛起一丝笑意,尽管这笑在看到她脖颈以下全是血迹后就没了。 他拧干正式晋升为毛巾的围脖为她擦拭下巴,无奈地叹了口气。 “请爱惜自己的身体。” 池棠攥着被单的手紧了紧,没有回答。 清光看了看他们俩,只觉得碍眼得很,绕到另一边去看长谷部倒腾。他已经处理地差不多了,清光没有多想,正准备搭把手敷完最后的地方,手刚刚挨上绷带,就被人敏感地躲开了。 “……”清光沉默,长谷部倒像是习惯了,手上不停准备伸过去继续,没想到这次他的手也被拒绝了。 “你闹够没有。”他立刻就蹙眉了,安定见状也出言安抚,“您……是叫池棠小姐吧,主人交代我们一定要看顾好您的,为了自己,也为了救回您的主—…” 他的话语渐渐停住,女人轻扯着他的白色衣袖,湿润的美眸自下望着他,带有一丝希冀。 读懂她意思的安定微微愣住了,长谷部抬头看了眼她的动作和同僚,反应过来后被她气笑了。 “好,让他来帮你。”说完就盖上了小瓶子,扬手丢给了安定。 他的声音夹着恼怒,一直睨着女人背影的长谷部分明见她因为这声音微微一抖,又发作不得,喉结动了动,起身走向了隔壁主殿的卧房。 他本来就只是想上来替主整理房间的……火大,真的火大。 等那一侧狠狠关上门,清光随即就要走,安定挽留无果,才重新坐在了她的身后,声音清朗和煦,很有少年感,“长谷部阁下没有恶意的。” 隔了很久,她才干涩着声音低声呢喃,“……我知道。” 本没有期望回应的安定,看着她的背,勾着绷带的手轻轻用力,又放开。 他笑了起来,“终于和你说上话了。” 池棠嗫嚅着,最终只小小声地说了些什么,安定知道她还带有防备,只是——长谷部阁下,也一定和他同样感受到这绷带另一侧的绵软了吧。 这防备,似乎防错了方向。 安定故意勒得紧了点,听到她下意识“嗯”了一声,才停下,问道:“弄疼你了?” “没、没……” “那我继续了哦。” 哈哈哈。……耳尖悄悄红起来了。 等长谷部出来时清光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池棠乖乖躺着给安定上药,他一边系着胸前散开的结带,路过时,瞥了眼安定的手,低嗤一声。 把池棠吓得一僵后抬腿就走,倒是安定扑哧就笑了出来,蓝色的眼睛眨了眨,摸了摸女人的长发。 “别怕。” 处理完伤口还要擦拭污秽,等一切都妥当了,大和守安定才从二楼下来。 此时屋内只剩下清光、江雪和石切丸了,他好奇地走向好友,“他们人呢?” “被主人叫走了。” 安定感觉他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不悦的气息,正想岔开话题,不料清光先开口问了。 “她怎么样?”语调分不清到底是关心,还是无事的闲问。 “不是很好,很多处伤口重新开裂了……但没有大碍,安心吧。” “死不了就好。” 安定无视了这句话,点点下巴,“不过她好像丢了什么东西。” “……哦?” “也不肯说是什么。”安定揉了揉额角,“我问了之后就一直在哭,安慰了好久才让她睡着。” 清光撇开了目光,“…就只有你有这个耐心了。” …… 池棠的意识逐渐清醒时,有淡淡的酒香漂浮在空气中,她缓慢地睁开眼睛,聚焦。橙黄的暖光打在简陋的和室里,夜幕已经无声降临,矗在一旁的灯火被重新点燃,将她和离她不远处的高大影子拉长。 “…”她舔了舔发白的唇,微微偏过头去,目光看向对方,那人正灌着一口酒,却在下一秒就机警地察觉到视线,眼眸直直睇了过来。 “……”一时相顾无言,日本号停下了动作,将嘴里的美酒吞咽下去,“醒了?” 池棠迟疑地点了点头,房里昏暗的灯光让她有些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只有那被勾勒出来的强壮身形,仿佛一座高山剪影。 日本号靠在墙边不近不远,从他的角度倒是可以借着光将床榻上的人观察个遍。但即使是在她睡梦中已经反复看过那张脸,醒来时的一瞬间还是产生了“果然要比死气沉沉好看得多”的感觉。 女人那双半眯着的眼里还有一丝困意,灯火映照在瞳里摇曳着。他算是看出来这个小姑娘的睡姿有多好了,一觉醒来动也没动过,他时不时看过去也是因为总觉得太安静了。 作为「临时近侍」,他可得负起责任啊。 不同于自己的某些同僚,日本号对这个女人没有什么偏见,但两人本就不熟,他也无意攀谈,只是…… 日本号狐疑地来回看了看,那个人类是不是正瞅着自己放在手边的酒缸? 他挑起眉,趁她不注意,一拎就拎起了酒坛子上的红绳,见她目光即刻追随,提在手里晃了晃,“怎么,想喝?” 看到池棠急忙撇开视线,男人沉沉笑了,也不再逗她,准备起身下楼,“我去给你拿点水。” “酒……不可以吗?”声音软软小小的。 “…嗯?”二楼的房室较矮小,日本号不能完全站直身,微微拢着背低下头,望向躺在床上抬眼望着他的人。 “当然不可以。”他一口回绝,看着她失望的神情有些好笑地下楼去了。 再次回到房里时,日本号看到她正侧着头,呆呆地望着一方小窗,缝隙没有打开多少,估计只能看到黑压压的暮色和些许星辰而已。 她依然看得认真。 日本号没有多嘴去问,只是将水搁在她的手边,在榻榻米上坐了下来,“要我喂你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池棠匆匆回头,她连忙婉拒,手忙脚乱地就要起身,却意外牵动了烫伤的地方,半撑着身体的手立刻一软。 她根本都还没跌下去,在一旁看着的男人就伸出一掌扶住了她的后背。 许是酒意,他的手掌很烫,避开伤口,紧紧贴着她肩颈的指尖布满了薄茧,粗大有力,仅是靠着臂力就能轻松将她半身支撑,传来的触感既干燥又温暖。 日本号也是接触到一手细腻的女性肌肤才愣了愣,反应过来有点不妥,见池棠稍稍红了脸想要躲开,反而是顿了顿,沉默着用手心轻推着,让她坐起身才收回。 池棠蚊声地说了句“谢谢”,捧起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温水。 日本号随口应答,看着女人那张乖巧喝水的精致侧颜,突然起了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兴致。 就在刚才,那略欠血色的脸颊染上绯红的刹那,就如春樱的花苞,忽然就绽开了。 若她饮酒,必然更加……不,这倒是还不行。主人会揍他的。 他的视线藏在阴影里,看着她喝到后面有些急了,唇齿离开杯沿时,小巧的鼻头上挂着一滴水珠,而接近口腔处拉出了一小段银丝。 日本号听到了她细微的吞咽声,不自觉喉头也滚了滚。 ……简直看了想喝酒。 他的紫色眼睛不由得移开,起身去拿旁边的酒坛。他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但因为池棠起身,一张纤背看得一清二楚,虽然大半风光都被绷带缠住了,但他之前触碰到的那片肌肤没有。 白嫩柔软地,正如他触碰到时,脑海中浮现的应有模样。 暗自流连于那对漂亮的蝴蝶骨,顺势而下,因坐姿微微挤压开的??,男人的眼神逐渐藏起别样的波澜。 第80章 归途 一杯清水很快见底,池棠将陶杯放下,只觉得疲惫异常,躺了许久脑壳在隐隐作痛,她垂头闭了会眼睛,还是没有忍耐住,伸手用指尖揉自己的太阳穴。 她的头歪了歪,原本虚虚搭在肩上的黑长发丝虽纠成一团,还是滑落下来遮住了背部。日本号的目光一闪,移开了些许,却转眼又落在了盈盈腰侧,因着弯曲,微微折出一条线,光是看着就能想象那处的软肉手感定然不错。 日本号第一次对自己的夜视能力感到无语,最后还是选择离开这个距离主殿房间最近的角落,起身走过去。 近身了才发现她神色有恙,秀气的眉尖微蹙。 池棠越揉越觉得是隔靴搔痒,干脆握起拳头,用凸起的指关节去敲。不料才锤一下,手腕一下就被扯开了去。 她被那个力道向前带了带,怔愣地睁开眼睛看向身侧,然后抬头。 十足高大的男人不声不响就盘腿坐在了她的榻旁,宽背拢着,径直把投在她身上的光挡完了,使她整个人被覆在了他的身影里。 微垂的紫色眼睛懒懒地看着她,不说话。 “日本号大人…?”她不禁脱口而出。 男人倏地皱起眉,“你认识我?” 池棠一噎,连忙摇头否认,“没、没有。” 日本号看着她有点慌乱地移开视线,顺理成章地紧了紧手中的皓腕,满是茧子的拇指按在了细细跳动着的脉搏上。 心里琢磨着她到底是什么来路,像是施压般倾了倾身靠近过去,池棠避不开,只能一手撑着被褥尽量向后躲。 “请…放开我。”她的声音不稳,透着些胆怯,手还在微微用力想要挣脱。日本号只挪了挪拇指,缓慢压抵进她软软的手心,便叫她细瘦的腕后折去,动弹不得。 “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嗯?”他继续靠近,不依不饶。 男人的声音低沉又嘶哑磁性,就像贴在耳边似的,让人酥麻。 池棠已能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香,像是要将她熏醉一样,蛮不讲理地侵蚀她身边原有的空气。 感觉自己快被压得思考不过来的池棠,再也想不出别的理由,只能搬出身为他主公的审神者,好结束这个话题,“是…是三枝殿……!请离我…我……” 小骗子。 日本号一眼就识破了,就那副满脸写着心虚的模样,也想骗人。 他笑了一声,还是松开了她的手,坐直身放过她。 池棠终于抢回了手腕,低头摸了摸上面发红的指印,以为蒙混过关,悄悄松了口气,脑袋的不适又开始无法忽略了,她下意识就再次抬起手来要敲脑袋。 一只大掌轻隔开了她的动作,不经意还撩起了脸颊旁的发丝。 “躺下,我帮你。”有时候酒喝多了头痛,也是他自己给自己按摩的,多少懂点手法,她那样敲除了把人敲傻还有什么用。 “诶?”池棠不知道他的想法,还很受宠若惊,“不、不用,我自己……” “躺下。” “我—…” 池棠看着蓝发的男人忽然竖起一指在嘴边,条件反射就乖乖噤声了,看着他眨了眨眼。日本号差点被她逗笑了,按捺下来,指了指主公的房间。 池棠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日本号见她呆呆的,趁机牵引着她重新躺下,还顺手拨开了长长的黑发到一旁免被压到。 “…三枝殿在里面吗?”半晌后传来她的轻问。 “嗯。”日本号换了个位置,方便给她揉太阳穴。 双指轻轻别开头发,贴近她的皮肤,温热的指尖有着粗糙的质感,只一个指头就近乎完全按住了她的穴位,那大而有力的存在,正用着最让人放松的力道去舒缓她的不适。 池棠一开始几乎舒服地要眯起眼睛,反应过来后,不由红了红脸,双手扯住被子,掩过了鼻尖,只露出一双眼睛。 意识到三枝殿在隔壁休息后,她的声音就小得几乎快让日本号听不见,“…您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她感觉到按揉的那双手顿了顿,很快又重新动起来,“……你被任命为主公的近侍了。”像是怕她不理解,又加了句,“就是贴身侍从。” “…噢。”池棠抬起了眼睛看他,日本号本一直望着她的头顶,感受到了视线,与她四目相接。望着那双黑漉漉的眼,静了片刻,他才斟酌着用词,道:“你仍负伤,我们怕你会出什么纰漏。” 这次她只低低应了一声,将被子拉过了头顶。 即使男人的遣词再精明,只要深想,还是能知道付丧神们的用意。那时候的长谷部大人就说得很清楚了,只一条底细不明,就足够让他们对她产生警惕。 日本号看着她最后露出来的手指也缩进了被子里,整个人闷了起来,心知她还是听出来了。 在更早些,刚入夜的时候,灰发的「前任近侍」趁着两队同僚们都在的空档,抱着胸一脸凶相地阐述了自己对于「新任近侍」的看法。 “是我误会髭切了,他的描述相当精准,但是还要再加四个字,那就是不可理喻。” “可惜主命如此,我等也只能听从了……” “是吗?我倒是觉得她很……呃,没事了。” 安定的话插了一半,接收到长谷部和清光幽幽的目光,作为目前唯一一个被接纳的付丧神识相地闭嘴了。 “言归正传。”长谷部扫视了一圈同僚,“事已至此,那我们唯有从别的地方下手了。” “我已经请示了主,同意由我们轮流看护那个人类。” “当然,这仅是次要的,我们只要一如往常,守护在主的身边即可。” ……所以,反而变成了如今这样轮流值守的情况。 长谷部也是说着好听,他的想法绝瞒不过主公。所以听到主同意后,付丧神们都知道了,主殿就是在毫无隐瞒、正大光明地庇护着这个人类。 根本不是因为听取了他们的意见,而是觉得她确实需要有人时时照顾,才同意长谷部的谏言。 要是真的当做「次要」,才是违抗主命。 日本号伸出一只手拍了拍鼓起的被褥,“小姑娘,别闷到自己了。” 只怕她想得浅了,只看到他们提防她,没理解主公的一番心意。 “小姑娘…?”他的手顿了顿,轻轻掀起棉被,那下面的人早已睡着了。 日本号停下了揉在她太阳穴上的指头,凝视着她的睡颜,指尖划过去抚平了那轻微皱起的眉心。 …… 池棠是在一阵阵悠闲的马蹄声中醒来的,浑身暖洋洋的,还偶尔有清风拂面,和越来越大声的……鹅叫?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抓紧了手里的被子。 视线慢慢清晰起来,她先是看到不远处有郁郁葱葱的小片树林,附近还围了一圈栅栏,里面圈养着鸡鸭鹅,一开始听到的叫声应该就是从那里发出的。 她的脑袋清醒了一点,发现身下一颠一颠的,忙要坐起身,仰了两次都以失败告终,很快她身后的人就一边握着缰绳,一边伸掌借力给她。 池棠一僵,抬头看过去,正巧那人的殷红双眸也望了过来,“醒了吗?” “这、这是……”她结结巴巴地不知道怎么问出口,有点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只直勾勾盯着她,叫得震天响,却又不敢冲上来横的大白鹅。 “我们正在准备回本丸的路上,主人见你睡得沉,不忍唤醒。” 头顶的声音解释给她听,继续驭马跟在队伍的最后面。 池棠挨在白发太刀的怀里怔怔地消化着信息,手里的布料愈攥愈紧,也没有注意自己抓的是什么,直到一只修长宽厚的手,从腰侧的刀柄上移开,覆盖住她的手背。 “?”池棠没有反应过来,看向了自己的手。 她此时正紧拽着身后男人的衣襟,那样式本就是坦胸的,被她一直扯着早已大开,露出了底下大片肌理分明、极为结实的胸肌。 小狐丸原本是放任自如的,从他抱起她开始,她就没撒过手,只是没想到一醒来就开始乱动了,好几次都快要擦碰到……んぐぅ…。 他知道她的手背烫伤,只是手掌虚拢着,带着她的手往中间移了移。 太刀全程没有说话,但池棠的脸已经肉眼可见地急速通红起来,她触电般猛地缩回手,羞赧得差点就要跳马。 一直忽略的事情也全数摊开在了她的面前,两人布料下的亲密多时,温度早已相互融合,所以才会让她即使触摸上了他的胸膛,也不会感觉突兀,甚至还觉得舒服地蹭来蹭去。 池棠脑子里的弦瞬间绷直,身体逃也似的向前扑了过去,侧坐着趴在马脖子上,抓紧了长长的鬃毛,脑袋晕乎乎的。 “对…对不起……真的,我……”孟浪了。 小狐丸垂眸看着她将脸一气埋进了毛里,乱糟糟的黑发披在身后,团于他与她之间,唯一露出的耳尖红的像是要滴血。 浑身滚烫的体温也从撅起的屁股传到了他的小腹。 小狐丸的脸色终于变了变,伸手要将她抱回来,“这样很危险。” “别……别,这样就好。”池棠死活不愿意。 “不好。”小狐丸稳声否决,紧着缰绳,不顾她的期期艾艾,搂住她的腰硬是将她扳了回来。 “别乱动。”他犹豫了一下,拍了拍她的头,算是安抚。 两人重新相拥似的靠在一起,池棠紧闭着眼睛,感觉真的很绝望。 小狐丸的眼神也略复杂,顶着偶尔回过头来看他们的同僚的视线,不知为何主人会在两队人马中选中了自己。 难道是因为他的皮毛柔软吗…? 不…。在他看来,主人似乎本就只打算在日本号阁下、清光阁下和他三刃之中挑选。 这又是为什么呢? 付丧神不得其解,池棠本人,自然一目了然。 她好不容易克服了眼前的耻度,其实内心是为抱着自己的人是小狐丸大人而深深松了一口气的。 若是曾经熟识的刀剑,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越过众人,看着驾马走在最前方的女性,心里逐渐滋生出熨人的暖流。 “对了…我身上的衣服?” “是主人帮你换上的。” 池棠看着自己身上的浅栗色条纹和服,伸手摸了摸腰带,又摸了摸袖子,并不如何华贵,料子做工都比不上她穿过的任何一件,但却像极了殿下的发色。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狐丸恰巧望见,那双眼睛弯弯,像载满了这深秋里日光。 “……”没想到她也有这般明媚的笑颜。……之前却为何如此悲伤呢。 他加紧马腹,跟上稍微有些落下的队伍,但仍保持在最后的位置。 这事是主人单独吩咐给他的,这个人类……应该常处于深闺之中吧,否则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主人行进的速度慢到发指,经过一些热闹的地方甚至会停下来让长谷部阁下去买东西。 乡间田野里的物什,主人何曾看得上。 在马上呆坐了一会,池棠的心思也慢慢活络起来,手里绞着袖口,一双眼睛错也不错的盯着面前的景象。 无论是竹篱茅舍,还是村酒野蔬,在她眼里都充满了快要溢出的新鲜感。 她看着偶尔杵在地里的古老农具,四周毫无现代气息的氛围,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似乎是跟着三枝殿一起去到了别的时代。 池棠在内心惊叹不已,不由问道:“小狐丸大人,这里是……” “金刚山山脚,明德三年的千早城下。”他没有问她怎么知道自己是谁,只等着她继续发问。 不曾想她就这么闭嘴了,尽管满眼的好奇与欢喜,也没再多问。又走了一段路,小狐丸才注意到她虽然已经接受了与他贴近,身体却还是僵着的。 远没有他最初抱着时柔软粘人。 他动了动被她轻轻倚靠着的手臂,果不其然,池棠立刻就弹起身挺直了腰。 “不…不自觉就……压到你了,抱歉。”她不敢再靠过去,小声讷讷。 小狐丸失笑,就这点重量,是太看得起她自己,还是看不起他。 “无妨。”他回道,稍稍加快了马速。 一路上虽然半个人影都没有,池棠还是觉得很开心。 不知不觉间,又遇到了一只鹅,看起来比上次那只还要肥大,在他们路过时声音也是聒噪地很。 也许是池棠的视线过于炽热,就连鹅都注意到了。 “嘎嘎嘎—”它大叫着凶她,像是要把人的目光吓退。 池棠反而更起劲了,脸上因兴奋缀着驼红,她寻思该怎么和它玩呢……有了。 路过旁边不高的树木时,她伸长了手去摘了好几个不知名的小果子下来,握在手里瞄准了一下,“咻”地就丢了出去。 正中红心,大白鹅前额的橙色肉瘤被击中了,瞬间呆了一秒。 “嘎嘎嘎嘎嘎——”怒不可遏的声音顿时充斥了所有人的耳膜,它伸长了脖子连声叫唤,双翅用力扇了扇像是要飞起来似的。 ——噫!冲过来了!!! 池棠正想投第二枚,顿时被吓了一跳,“哇”地就惊叫起来,手里的果子向天散开了,抛得到处都是。 小狐丸没被鹅吓到,反而是被她的反应弄得愣了愣。 那鹅一点也不怕人或者马,冲到池棠脚下就要教训她,池棠将将缩腿,却还是被叼去了一只袜子,再也顾不上别的,抱着双腿整个人挤进小狐丸的怀里。 “对、对不起…哇!!对不起!我错了!!” “噗——”最先反应的是不远处的清光,甫一回头看到这副场景,立刻捂住了嘴,却并没有要忍住的打算,指着那边一时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哈哈哈哈什么啊。” 安定很想制止一下友人的爆笑,但自己还没开口,也按捺不住笑了。 “おや,这还真是……”行在靠后的三日月宗近也侧过头来,长身端坐马背,星眸流转于池棠与白鹅嘴里的足袋之间,眼中俱是笑意。 就连和她还没怎么接触过的烛台切和堀川都笑出了声。 最前方的审神者回身,远远看着池棠的身影,站在她肩膀上的狐之助看了看那边,又看了看三枝,只见她连日来显得凝重的神情不自觉微微松动了。 管狐的心情也犹如拨开云雾,愉快地弓着背伸了个懒腰。 第81章 新居 一时间小狐丸哑然失笑,原本躲得远远的人仓促间早已拱回了他的怀里,那暖烘烘的身躯像是忘光了之前的羞怯,抱着双膝一直在往他身上靠。 本就犹如狐狸般微翘的红眸不自觉弯了弯,目光从女人哭丧着的小脸上移开,停在了她和服摆下露出的脚丫上。 被足袋完全遮掩还好,此刻露出来,阳光照射在那白而嫩的皮肤上,小小的几个指尖还泛着红,明显是被啄到之后扯下的袜子。 刺目得很。 小狐丸移开了视线,看向紧跟在马侧的白鹅,它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甚至还想蹦起来啄池棠。 “哇…呜……” 小狐丸明显感觉到她被吓得一抖,泪花在眼里转了几圈,原本抱着腿的手立刻就撒开了,紧紧拽住他的衣襟挤来挤去。 看那架势,鹅再过来一点她就要直接一把抱住他了。 女人一身肌骨柔软得不成样子,偏偏此刻贴得比先前近多了,头还胡乱得埋在他胸前,小狐丸有点无奈却并没有推开。 如此声气雌弱,只能由他护着了。 三枝远远看着那鹅是不会善罢甘休了,狐之助跟她嘀咕了几声,她便重新调转了马头,“时间不多了,我们走吧。” “是。”付丧神一齐回应,带着各色目光望了一眼最后面那骑,陆续启程跟上审神者。 小狐丸也振鞭,他看着怀里的人还在畏缩,便想着出言安慰一下。 “——”话还没说出口,那赤色的瞳孔就瞬间紧缩了,连虬结的肌背都倏地紧绷起来。 池棠躲在他身前,多少也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抬头,就见小狐丸直直向地上的大白鹅看了过去,然后启唇——她的头蓦地就被摁了下去。 那力道不轻,带着一丝狼狈和粗暴。 小狐丸盯着鹅,缓缓露出了两颗尖锐的虎牙,不…说是獠牙更为准确。利齿呲开,喉咙也发出了野兽一般威胁的声音。 鹅立马安静了。 池棠只知道小狐丸看了一眼鹅,它就不敢再叫嚣了,顿时觉得神奇,要再抬起头来,“小狐……唔。” “不准再乱动了……!” “诶…是、是!” 他的声音压低了不少,还带着微恼,池棠被训斥了一顿,慌忙答应,立刻不敢吭声了。 “……”小狐丸意识到自己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她的唇瓣后,拧起眉有些烦躁地望向前方。 虽然隔着衣服,但他胸前的某处,确实是被…… “啊。”路过一处颠簸,女人不小心低呼一声,随即贝齿窘迫地咬住了下唇。 ——被这双唇亲吻了。 小狐丸看着那张菱形小口,没有涂抹胭脂,透着淡淡的石蕊粉,被咬着,唇肉微陷。 躲开了手,没躲掉嘴巴。付丧神心情很复杂。 池棠还以为自己不知不觉间得罪人了,大气不敢出,更别提还靠在人家身上了。 她很早就直起了身,但接连的泥泞让她很难保持平衡,因为解除了危机而重新垂下的脚也溅上了泥土。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晃了一会,忽然身侧男人的手就伸了过来,一开始她当自己又碍事了还躲了躲,然后头上就传来了他的声音,语速不是很快。 “不必如此。”许是听错了,明明谦和有礼,却隐隐带着犹豫。 “您才是…不用勉强的。”几番接触下来,池棠觉得多半是自己太麻烦才被责备的,小狐丸大人不过循主命而为…她却…… “唔。”脑袋又被按住了。 那只大掌扣在她的后脑勺,不由分说便使力让她靠在了自己身上,这次的声音恢复了原本的音色,再听不出异常,他只是平静沉稳地重复了一遍,“不必如此。” 池棠心里有点不安,刚好一行人穿越过丛林,日头再次落在了他们的身上,白发太刀直视着前路没再理她,她抬眸看到的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在阳光之下显得极其俊美而充满野性。 她踌躇了半天也没说出拒绝的话来,两人相依温度很快又传开了。其实她觉得蛮舒服的…… 池棠红了红脸,“…谢谢您。”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他们早已由闲散的漫步转为奔驰,路过的有些地方寸草不生,基本是人迹罕至了。 “要提速了。”小狐丸低声提醒她,池棠暗自哀号,点了点头。 小狐丸大人十数分钟前问她骑过马没,届时还是在闲逛,她也没有迟疑就回答自己骑过了。 她也确实骑过,先前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在本丸的时候,常常和芝麻待在一块,自然爬上去过几次……但也就几次,马匹高壮,上下都要费她不少劲。 况且,这两者之间的速度根本没有可比性。 随着审神者的藤鞭,果不其然整个队伍跑得更快了,脚下的烟尘开始被马蹄踩踏滚起,付丧神们也一副再正常不过的模样。 ……尽管池棠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真这样跑起来,瞬间她就连自己的重心都稳不住了。 小狐丸低头看了她一眼,由原本的单臂攥绳改为双手紧握,将池棠整个人圈在身前,但作用也不大,只能保证她不会直接一头栽下去。 速度太快,池棠感觉自己几乎要被风沙迷了眼睛,紧紧拽着男人的襟口,埋头躲藏。 “没事的。”小狐丸空不出手来,只能轻声安慰着。当速度逐渐提升到一定范围时,他意识到快要穿越灵道了。 池棠更是感觉到一股极为耀眼灼热的光在背后绽开,一种未知的惶恐让她惴惴,就听到男人风中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 “害怕就……抱紧我。” 池棠再也顾不上别的,闭上了眼睛,张开双手紧紧拥住了他。 殷炽之光声势沸腾,那一瞬间天地化为刺眼的纯白。 “……” 当她全身进入星耀的甬道,吐息之间,全世界都失去了声音,只觉得仿佛身在空旷静谧的无人川途,在无法控制的无形浪涌中穿梭。 也许过了很久,又像只是眨眼的功夫。池棠觉得在某个瞬间,像是包裹着自己的气泡蓦地破裂,原本流失的所有感觉统统回笼了。 环抱着的付丧神的肢体,臀下的马背。狂风在呼啸,粗壮树木枝叶相互拍打,发出萧条之声。 还有……寒冷,无比的寒冷。 池棠心中发憷,抬头看向周围陌生而冷冽的景色。 这是一条几近被鹅毛大雪完全覆盖的道路,两队人的马蹄都深深陷入其中,路两旁的苍松翠柏叶身暗绿,俱被凝固的冰霜固蔽,在隐隐透过层云的日光下泛出水晶似的质感。 池棠被卷着雪花的风掠过,仅数秒就让她牙齿细微打颤起来,体感温度直线下降。 以往的本丸就算是冬日,也从未寒冷至此——那么,本丸迁址是再昭彰不过了。 “……”耳畔不时传来树枝或被压折或被吹断的声音,连小狐丸都感觉到了一丝不适,他看着怀中哆哆嗦嗦的人类,红眸中闪过一丝忧虑。 “坚持住,很快就到了。”他驭马跟上部队,重新单边执缰,另一只手臂牢牢紧抱住了身前的女人让她取暖。 池棠咬紧了牙关,努力克制颤抖。 这次开的道口其实距离目的地不远,但由于天气恶劣,行进的速度快不起来。 狐之助一身皮毛,再用灵力抵挡,才勉强觉得自己身上还留有温度。但……它的语气着急起来,「三枝殿……」 这种气候冻死人是完全有可能的。 “我知道。”三枝低声回应,微微偏头向后看,风雪太大,影影绰绰根本什么都看不清。她握着缰绳的指节因用力而凸起,“加速前进。” 安定落后了几步将自己的羽织交给同僚,小狐丸一把接过,随后尽力包裹住她,将她箍紧。 池棠已经冷得完全注意不到这种事情了。 一行人行进了莫约半柱香时间,紧随审神者身侧的长谷部一边拂去眼睫上的霜,一边高声提醒身后的人。 “看到了,快一点!” 小狐丸抱着池棠,早已在其他人的帮助下跟在了前面的位置,长谷部看了一眼完全肉眼可见在发抖的人,用力夹紧了身下的马匹,“主,我先前去探路。” 三枝应允,坐骑的速度只快不慢,狂奔于冰天雪地,犹如闯入咆哮的凶兽腹中。 穿过数不清数量的鸟居通道,雪虐风饕之下,恢弘而沉肃的府邸在举目霜雪中,隐约露出了冰山一角。 她终于见到了政府下发给『甲』的新本丸。 棕黑檀木构成的庞大主体,仅梁柱上贵重金饰随处可见,朱甍碧瓦积雪,层楼叠榭精致的毫无人息。 如此规模,三枝也有料到。十年之间政府整体实力早已跃进,为他们这样安排可以说是理所应当。 府邸纹丝不动地矗立着,很快长谷部折返,沉着脸汇报内容,狐之助听到后,心里也愈加焦躁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发现了吗!?」 “不可能。”三枝的眼神冷了下来,“去看看就知道了。” 本丸大门两侧的石灯笼早已熄灭,在肆虐的深冬中,稳稳站在府前等候的男人依稀有了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 他按着刀柄微微侧过身,白色的斗篷被狂风吹得猎动,始终隐藏在之之下的一双蓝瞳,正锁定在茫茫白雪中逐渐显露出来的诸多身影上。 第82章 讯使 马匹陆陆续续慢下脚步,似是感觉到了如瀑暴雪之中的异常,纷纷发出躁动的响鼻,步伐也蠢蠢欲动得向前几步,再被座上人勒停。 沉寂的府邸门前两方对立,气氛显得愈加锐冽,暗潮汹涌。 神情莫测的审神者停在了距离白袍男人的不远处,清冷的红眸俯睨着他,并不靠近,也不语言。 狐之助在一旁暗自观察着对方的反应,令它倍感不安的是他并没有丝毫闪躲,掩在斗篷下的暗蓝色双眼与三枝毫无避讳地对视着。 他没有被分配在三枝殿手下。狐之助心中断言,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作为被指派而来的讯使,男人也在正大光明地观察他们。 这位审神者果然如传说所言灵能超群,身后一众因主公态度而对他略带有敌意的付丧神,实力也尽与他不相上下。 他的内心有些热血沸腾,嘛……也是毫无疑义的,这里如果不是得到了高度评价,他也不会被政府这样安排。 合格了。 他作为代表「主公」的先锋,在心里做出了评分。 只是……这个气息,人类…? 他的视线稍移,准确无误地落在了神狐所铸的刀剑身上,在他的怀里,有一个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存在。 只能看到,黑长的发,孱弱而颤抖的身躯。 一个女人。 他顿了顿,中断自己想要深究的念头,在冰冷的杀意下从善如流地移开了视线。 …有趣,看来这个本丸还藏着不少秘密。 三枝散发出的气息致使场面瞬间剑拔弩张,长谷部自然也注意到了对方的目光,驭马上前侧挡在了主公和小狐丸前方,搭在刀鞘上的拇指已经推开了刀装,锐利的刃身露出了寒芒。 小狐丸的嘴角紧绷,为怀中人拂去接连不断积落的白霜。 长谷部的语气分辨不出喜怒,“审神者殿下已至,可以说明你的来意了。” “……”男人沉默地看了他们一会,最后避而不答,意有所指般说道,“审神者大人,我建议移步相谈。” 即使在场没有人明说,他也感觉到了一股无言的焦躁,得罪他们并不是他此行的目的,略一忖度便给了台阶。 果不其然,审神者望着他眯了眯眼睛,长谷部按捺住情绪,回身请示,“主。” “走。”三枝没有犹豫,甩了一下缰绳催马前行。 白袍的男人略一错身,伸手为他们推开两扇沉重的黑木府门,跨过门槛,风便小了很多,但还是极寒冷。 前院之广,较之旧址难以相提并论,首先入目的漆黑明神鸟居,近乎一百二十尺高,额束上没有悬挂牌匾,只有注连绳摇晃在空中。 在审神者穿越的一刹那,岛木正中便浮现出了金色的团纹样,隐约可辨三枝二字,洁白的御币也闪烁着灵子显现出来。 而鸟居数步后紧连的是一条黑金色木桥,其宽能容纳六七骑马匹并行,前后各三阶,桥底的冰泉范围极大,一眼看去只能望到一处的边界,静谧无声,似是没有活物。 审神者不置一言,驾马沿着宽阔的石制参道行走上桥,没有人说话,便只余盔甲和马饰之间冰冷的碰撞声。 桥通往的是一处陆岛,林立的松木劲直,两侧大小错落的植被、圆石上都铺满了厚雪,这里矗立的阔宕居室应为接待来使的前厅。绕过其后,才能看到真正的庭院。 冰泉原是还通着里面,其中还有一隅岛心,从一条没有扶手的平石桥走去,再穿越蜿蜒的小道登上朱红的木桥才能到达。 复式的日式建筑一半筑在岛上,一半在水里,由粗长的木梁直入水中支撑。其后,好像还连接着一条不知能通往何处的木廊。 ——如此仅是狐之助细致地看了府邸一处,在它来不及观察的各个角落里,阔堑小渠不知凡几,绝致的景色和交错连接的亭榭虽大多被白雪覆盖了,依然透着古老的矜贵和孤雅。 审神者灵力的渗入让温度逐渐回升了些许,白袍男人见时机已到,便开始履行职责。 “为避免重蹈覆辙,政府花了不少心思才选定此处。”他的声音响起在安静的空气中,没有得到回应,他也并没有期待回应,一字一句,缓慢而稳练。 “「通告 其一」 致审神者三枝 政府在此下达命令, 该府邸正式成为汝等本丸,乃出阵、远征起始之所在。 对象:『甲』阵全体 实施时间:讯使宣读完毕,即表示完成交接 【重要】详情请于简报第一报内确认。 为保证「通告 其二」的落实,我们已进行以下协助。 支援: 一、于二日前烧毁之驻地,今日业已迁址完成 二、损毁度低于八成之物,今日业已缉拾完成 三、出派讯使山姥切长义将停留至「通告 其二」完成交接 请审神者三枝 通过狐之助确认详细内容,为完成职司做好准备。 以上。” 告一段落,庭院已过了大半,三枝慢慢停下坐骑,垂下眼眸看着身披斗篷的男人伸手掀开了兜帽,露出真容来。 一头银白的短发,半侧捋起,湛蓝的眼瞳下鼻梁挺直,他的眼神自信而傲慢,整个人有一种琉璃般的独特优雅。 他下压了眉峰,对着审神者微微一笑,“山姥切长义。备前长船的刀工,长义的作刀。我就是长义锻造的本歌,山姥切。至于某个假货,那不是像不像的问题。” 三枝久久看了他一眼,翻身落地,身后的刀剑们也跟着下了马,她回过身去,便看到小狐丸动作稍慢,将手里的人交给了安定。 她微微敛息,道:“所有人听令。” “即使本丸扩建重筑,大体的位置也没有变动,就地解散,返回各自居室待命。” 长义心中略带赞许,此处的风貌地势确实与旧址都大相径庭,但无论是修在岩上还是水间,具体房基的位置政府都没有去改换。而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确定,她的观察力不容小觑。 主室门前向两旁束起的深蓝布帛上,印着两个属于三枝的大型团纹样,在风中吹鼓出“呋呋”的声音。 “带阿棠去房里休息,我会尽快让狐之助过去。”明明是对着安定说的话语,审神者红色的眼睛却一直看着那位立场尚不明朗的打刀。 “…是。”安定抱紧了怀里全身僵硬的女人,匆匆告辞离去。 审神者踩上木阶,带着狐之助推开了一点隔扇,顿了顿,长义便了然地跟上了。 和室里面的饰物依旧秉承了这座府邸的风格,但狐之助还是依稀认出来了有好些物什是从旧址搬来的。正如通告所说,蚀损都不大。 长义刚合上门扉,原本黯淡的烛火倏地一下就重新燎燃起来,将整个敞阔的厅堂照亮。 他略停了一下,在三枝落座后,也跪坐上了蒲团,猜测她应该是想要听下一则通告,正要开口便被打断了。 “山姥切长义。”审神者缓慢地,慵闲地念出了他的全名。 “……在。”他似有所感,垂下了眼帘。 “有个问题,我希望你如实回答。”三枝微微抽出了腰间的无名太刀,从衣襟拿出怀纸,轻轻地擦拭刀刃。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欺瞒,或者干脆闭口不言。” “…定当知无不言。” “不必。”三枝启唇微讽,红瞳看向他的方向。 “我只问一句,你是否,直属时之政府。” “……”长义怔愣,抬眼看向座上人,像是在确定自己有没有领会错误——但,他知道自己理解对了。正是因为知道正确,他才产生了怀疑。 以及难以理解。 这一趟急讯下来,纵观全程,有明显异样的不过就是那个人类的存在,若是作为政府的讯使,毋庸置疑,他必会报告有人类存在于本丸中这一事实。但她竟是为了区区一个人类……区区一个人类。 想要将他斩杀。 长义沉了沉脸色,审神者那转瞬即逝的杀念,若有似无的威胁,都在告诉他无论是否为政府监查官——透露,则死。 他靛蓝的眸掩藏下了酽冽的情绪,静默了数秒,才重新望向高高在上的栗发女性。 “审神者大人的问题,将会在听完第二则通告后得到答案。” 三枝皱了皱眉,“……说罢。” “「通告 其二」 致审神者三枝 政府在此下达命令, 经审议,『甲』阵本丸所属,全权移交给审神者光成。” 「你……你说什么!?」端坐在三枝身旁的狐之助不由失声惊呼,规整的榻榻米即刻被它的指甲刮断一截。 时政的通告,从来第一句就用朱红的笔墨写就,直入主题毫不拖沓,但这次的内容确实太过突然,一时让人无法接受。 「这不可能!!」管狐浑身炸毛站立起来,对着打刀呲牙,「若是质疑三枝殿的实力不如光成殿,大可以战正名!」 三枝虽不是第一次接到类似的命令,也为这猝不及防的转折蹙紧了眉,但还算镇定,示意长义继续说。 长义看了眼狐之助,“你误会了。” “应该高兴才是。这位审神者大人——升迁了。” 狐之助睁大了双眼,就连三枝也微微愣住了。 “对象:审神者三枝&审神者光成 实施时间:翌月同日,午时 【重要】详情请于简报第二报内确认。 为保证「通告 其三」的落实,我们进行以下要求和协助。 概要: 一、提交刀剑付丧神概况简报 二、提交近日存在历史波动的时代与地区简报 三、清算资源、部队士卒、马匹,自行冻结战绩等一应内番事宜 支援: 一、出派讯使山姥切长义为审神者光成预筹相关事宜,以便交接顺利完成 二、必要时,可通过讯使与审神者光成联系 请审神者三枝 通过狐之助确认详细内容,为完成职司做好准备。 以上。” 一室的寂静,若不是灯火还在闪烁,几乎会让人以为一切都静止了。 良久,三枝才开口,“……我如何从中得知,你是否直属于时之政府?” “我的主公,是光成殿。” 他无意隐瞒,毕竟这也涵盖了他并不会将所知情报共享给时政的意思。 狐之助听完通告,几乎要委顿在地,它显然十分不能接受——徒然而来的迁令,为何偏偏是在「她」最为需要三枝殿的这时。 如果卸任,它身为式神必然也是要一同离开的。……届时她在这府中又该如何自处。 陌生的一切,会将她压垮的。 狐狸咬着牙,不死心地问道:「第三报呢?听起来还有一则吧。」 长义挑了挑眉,虽然不理解为什么他们如此抗拒升迁,但也不欲多管闲事,从口袋中掏出两小卷卷轴丢给狐之助,自己拿出最后一捆,解开宣读。 “「通告 其三」 致审神者三枝 政府在此下达命令, 听从调配,前往特异点调查「军师」下落。” 三枝的面色一凛,手中的刀蓦然入鞘,划出了尖利的刃声,狐之助更是如鲠在喉,话在喉咙里滚了滚,却偏偏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长义见状,只以为是他们理解了事态的严重性,皱了皱眉头,语气也开始严肃起来,“……就是这两天的事,政府怀疑旧址的纵火,是「军师」所为。——他恐怕,在那场战役中活了下来。” 狐之助过去一把将卷轴抢了过来,爪子按在灰白的纸上,低头仔细查看。 ——对象:审神者三枝 实施时间:翌月同日,未时 【重要】详情请于简报第三报内确认。 为保证「通告 其三」的落实,我们将进行以下协助。 支援: 一、职能提升,权限全解锁 二、灵力使用无限制 三、政府一切战斗、通讯手段无限制 四、突发事态自行处置无限制,向政府请示、报备级数降低 请审神者三枝 通过狐之助确认详细内容,为完成职司做好准备。 一切以确保审神者三枝 迁任为首要。 以上。—— “虽然不知为何销声匿迹近十一年,但从最近溯行军的动向来看,政府的猜测应该是对的。”长义看了一眼狐狸,没有在意,正坐着向审神者说道。 “……” 三枝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她,想赎罪。 她一直在向「她」赎罪。 因为扣在那个渺小灵魂上,挣脱不开的无形枷锁,是所有人的过错。 当时每一个疏忽的人,都是罪人。 然而现在「历史」出现在了「她」的对立面。 三枝知道,自己终究会做出那个选择。 第83章 救世 “清光,快拿被褥!” 安定怀抱着女人,疾忙进入自己的寝室,清光也知道刻不容缓,跟随进入后快速将隔扇关上阻隔了狂风,打开友人的立柜翻找。 一柜子属于安定的和衣证实这个府邸的格局布置如三枝殿所说,他无暇细想,立刻拉开另一侧,抽出折叠起来的床铺铺在榻榻米上。 安定随即把人安置进去,紧紧用棉被包裹住她。 此时的池棠已经完完全全冻僵了,不只是肢体迟钝,她的思想和知觉都已经丧失,如僵硬的人偶般任由他们动作。 门窗紧闭,再加上审神者的入驻,这里的温度其实在缓慢地回升了,但这点微小的变化似乎已经影响不到神志不清的女人。 她依旧僵直,眉眼皆霜,只有身下松软白净的被褥逐渐被她长发和衣物上的雪水浸湿。 清光找了一圈也没看到暖炉,回过身正想说话,便看到安定坐在榻榻米上一动不动,伸手掀开了一角被子,探向了她的衣襟。 “喂…!”他下意识喊了一声,安定顿了顿,很快便停了下来。 却不是因为什么男女之防。 安定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干涩,“衣服……已经冻在身体上了。” “……” 安定起身,想要钻进被子里抱住她,清光直直看着那个被裹在被子下的女人,她的脸上有种快要寂灭的灰白色,让人看了心里说不出的烦躁,他转开视线,“…去浴池。” “什么?” “这里肯定也有温泉的吧。”清光提高了音量,“快走。” “……对!”安定也反应过来,连带着棉被一起重新将池棠抱了起来,匆匆起身跟上友人的步伐。 外面依旧寒风凛冽,隔扇打开的一刹那纸门就因空气对流发出了强烈的震荡声,飞雪接踵而至,毫不留情砸入了屋内。 清光黑褐色的发辫被风吹舞着,伸手挡了挡遮掩视线交错刮来的雪花,低声咬牙,“这选的什么鬼地方……安定,这边!” 虽说位置变化不大,但精致曲折的道路复杂,他们出了封闭的甬道后,踏上了冗长的空中长廊,木质的通道架空在两座角楼之间,能一眼俯视到庭院的大半风景,但在滔天暴雪之下,漫天纷扬的白色只会显得愈加冷酷无情。 兜兜转转,沿着伴山的栈道下走,才远远看到迷迷蒙蒙升腾的烟雾。 拉开沉重的纯木门,迎面而来的热气让安定紧绷的心松了松,他不由轻声呼唤,“池棠……快醒醒。” 自然没有得到回应,他走近池边以图让她更温暖一些,抱紧那具极其冰冷的身体紧紧贴着自己,外面再包裹棉被。 但是都没有很大起色。 加州清光停在烟雾缭绕的温泉边,伸手进去试探温度,寒冬之下蓦然触碰,水温烫得他仅浸泡了数秒的手指迅速通红火辣起来。 但他仍沿着泉水边行走,几米后蹲身再探,直到在宽阔温泉池的一角,他顿了顿,“安定。” 黑蓝发色的打刀闻声抬头,快步走了过去,此时清光已经径直跃下了水池,发出一声动静不小的哗啦声,站在水里伸出了双手。 “小心。”安定轻手轻脚地将蜷缩着的躯体送到他手里,清光接过,横抱着她缓缓弯下腰,一同浸入微滚的温泉中。 由地下涌出的清澈泉水逐渐一点一点没过她的肢体,清光也确切地认识到她浑身是如此僵硬,只要力道稍大就会骨折。 他半身的黑红色服饰都湿透了,黏在身上并不好受,却难得沉默地忍耐。 暖意渐散开,清光抱着女人能很轻松地近距离看着她的脸,赤红的吊梢眼不由巡视着那恇弱面容的每一处。 女人一直紧闭着双目,睫上的霜正在无声消融,化成水滴挂在上面,一身栗色的和服被浸湿,因为单薄的缘故,。 随着时间,他更是感觉到手上的触感柔软了下来。 就如同上好的美玉,有令人爱不释手的娇羸。 倏地一下,她原本并拢蜷着的双腿松了下来,清光一时不备,差点让她整个人滑进水里,好在扶起得及时,。 | | 清光的目光扫到这里,身体一下子就僵住了,而安定虽然只隔了一米远,却被烟雾和飘雪挡得七七八八。 他只听到轻微的落水声,“怎么了?” “没…没事。”清光托着她腰身的手掌紧了紧,黑色的手套将湿透的和服攥皱起来。 池棠一片空白的潜意识,终于在此时有些微回笼,仿佛置身于母亲子宫般的温暖让她沉醉,在几乎被冰封一样的体验后,控制不住贪婪地想要汲取更多。 她虽还是那样的无力,却对温暖渴求不已。 清光的瞳孔微微一凝,刚才她好像动了…? 他抱着她,手指慢慢的伸向了她的领口,轻轻拨开一点,裸露出来的肌肤终于褪去惨败恢复了淡淡的潮红。 他干巴巴地说出自己的判断,“…应该差不多了。” “那……”安定拿着棉被,声音带了一丝犹豫。 “为了救她,她也没什么好说的吧。”清光的反应极快,但语气却有一丝因为心虚而泛起的强硬。 不等安定回答,他便一咬牙,伸手去解开了她腰间的绑带。 白色的绳子被随手一扔,漂浮在水面上,然后是丸带,他的指尖从腰带和衣服之间插|入,拔出了相互缠绕的布帛。 | | “…!”他下意识就用力将她揽过想要挡住,但这只是让他看不到——却感受到了。 清光既恼羞又心如鼓擂,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自己身体逐渐产生的变化。 | | 清光有一瞬间的恍惚,支撑她的手只松了一松,女人便即刻要滑落。 他立刻将人紧紧捞上来,只是这次手掌没扶住细细的腰,反而托住了。 “——”他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女人完全倚靠着他,动作任由摆布,此时仅腰臀被搀扶着,纤腰后折,下半身泡在水里昏睡着,一头极长的绸发飘在温泉上。 失去的血色此刻尽数重现,任人采撷似的绽在他眼前。 清光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想法了,尽管不带着龌龊的念头,仍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敞开的胸口,,。 他只觉得浑身发热,狼狈不堪,手不自觉报复般用力掐了一下她滑腻的。 “……可以了,带她走吧。”他以为自己的声音会充斥恼燥,却不想既嘶哑又暗沉。 安定打开被子把递来的人裹住,“那我先回去了,更衣室里的柜子应该有浴衣,你先处理下身上的衣服。” “…啊啊。” 走过一次的路,回去虽不近但也快上了许多,安定匆忙回到自己的卧室,用包裹着池棠的被子将她浑身上下都擦了一遍,再拿出新的棉被,为安置在床铺上微微发抖的她盖上。 一身雪白的小袖安定就能抵挡寒冬,看着那个不自觉又缩成一团的身影,他切身的重新认识到人类有多么弱小。 立柜里已经没有更多的被子了,他便从抽屉里找出一张薄毯,盖在她身上之后自己也钻了进去。 那细微的颤抖在被褥间传递地很明显,安定稍微挪了挪,伸手去连带着被子一起抱紧,停了一会,原本落在腰的手下移了移。 清光,真是坏心眼啊。 …… 与此同时,府邸的主室中,外间瓢泼大雪似乎丝毫影响不到室内的静翳,黑沉木的厅堂中依然整肃孤稳。 审神者似是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打破了长久的沉默,“山姥切,帮我联络光成。” “是。”长义微微颔首并未多言,从洋服口袋中掏出了一颗透白的镂空晶体,握在手里五指一紧,坚实的材质瞬间湮灭成粉末。 一瞬间嚣张而伉暴的灵力充盈了整个内室,与三枝不分伯仲的力量像被点爆在了空气中,有一种沉重的遏喉感。 所幸这种压迫很快就退去了,半响后,一个略显轻浮的低沉男音,凭空响在室中。 “ほ——稀奇了。小三枝竟然也有主动联络我的一天,收到长义的申请我还以为是他不小心坐坏了联络晶体呢,哈哈哈,我是不是先……” 三枝皱了皱眉,嫌烦直接打断道,“光成,我有事要和你说。” “怎么还是老样子,一点也不可爱。”男人也不恼,轻笑一声,“你说吧。” 狐之助看了一眼因主君的话而感到无语的山姥切长义,欲言又止地用小爪子推了推三枝跪坐着的腿,「他……」 “怎么,又是什么政府不能知道的事吗?”光成等了一会没听到三枝的回应,声音带上了调侃,“无事,他是我的刀。” 然而这句话似乎也没有给一人一狐带去释怀,光成隐约感觉到了什么,顿了顿,“没有他在场,灵力汇集不了多久。” 言下之意不是他不愿意迁就,而是确实没有办法。 两方相隔远不止时间和空间,跨越的距离太大使得没有「关系」这种触媒就难以进行沟通。 “如果小三枝有留下一星半点我送你的东西,长义都可以回避了。”另一头,坐在樱花树下的男人打趣道。 他执起桧扇掩住了薄唇,伸出手接过一片慢悠悠左右飘落的花瓣,指节苍白而修长。 唔……只是,既点名了付丧神只从属于他,为何还要刻意要让长义离开呢。 管狐一时语塞,毕竟很多小玩意都是它亲手丢掉的,一双圆眼盯了好一会缄默待命的刀剑,无可奈何地看向自家主君,「三枝殿,这……还是由您来决定吧。」 “无妨了。” 她有了决断,声音犹如疲累的叹息,“他们……迟早也都会知道的。” 狐之助耳朵抖动了一下,用爪子捋了好几遍毛,最后还是蔫蔫地噤声了。 三枝复又开口,“但不是现在。” 光成很上道,“长义。” “属下了解。” 即使主君并非在眼前,银发打刀还是正坐着微微弯下腰,垂首领命。自始至终恭敬而静肃,对眼前审神者当面针对自己的言论仿佛听而不闻。 不说他常年担任政府监查官,早已习惯审神者们各式各样的随性妄为。重要的是,两位审神者商谈,他稍有不慎只会贻害主公落得下风。 只是,内心确实对接下来的话题感到额外关注。 “到底是什么事?”光成也难得被挑起了兴趣。 三枝敛眉望着手中捧着的精致茶盏,清茶微漾,数秒后才缓缓启唇,轻声说道:“知道我府中的人类吧。” 光成愣了愣,随即带了笑意直截了当地承认,“当然。” 三枝早有料到,但狐之助甫一听闻立马惊悚地瞪大了眼睛。 虽说它知道三枝殿甚至能悄无声息地潜查到政府各类机密,但这个光成殿又是怎么回事?能刺探三枝殿的信息,又是一个虚报实力的审神者? 好在三枝对此事似是知情的,但…… 很快光成打消了它的疑虑,“放心,闲来无事打听消遣罢了,没有声张。” 不如说他对这个话题还颇感失望,一个人类的事就算要麻烦他,也不过如助蚁攀爬,伸出手去就能即刻摆平。 且由三枝庇护,有他什么事…… “稍等。”光成极轻地蹙了蹙眉头,“你是想说,我接管这个本丸,还要替你继续照顾这个人类?” 他智多近妖,下一秒就意识到她话中还带有别的意思。 “不错。” “还要像你一样偷偷用灵力养着?” “……”三枝默认了,光成有点头疼,“你何不一起带走。” “带不走。” 光成没有回答,显然是不信。三枝停顿了半晌才开口,却是拐回灵力的事情上,纠正道:“不是我的灵力,是那些付丧神们的。” “他们的不就是我们……你什么意思,为什么一定要由刀剑中转?”光成说到一半,心中突然浮现出某种荒谬的猜测。 “正如你心中所想。”三枝缓慢地说道。两人曾共事多年,她了解他,亦如他了解她。 光成沉默下来,三枝很快再度开口,但这次的阐明,比起是说给光成,不如说像是专门说给座下的银发刀剑听。 “八年前,『甲』阵被夺,局部正史崩坏,以平安朝1156年最为扭曲。崇德天皇与后白河天皇展开内战,武家政权本因由此事崛起,奈何「保元之乱」一事被溯行军强行阻断,足有百余年进程的镰仓时代几乎直接被扼杀于摇篮。” “……什么?”长义蓝色的眼瞳震惊地看向审神者,甚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本丸被夺,历史崩坏…?她到底在说什么? 听到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光成却没有出声质询,显然对此心中有数。 长义难以置信地意识到——这是真的。但,怎么可能? 她目光如锥,眸中充斥着血色,“怪异横行的绝望中,历史的抑制力愈趋明显地运作起来,它唤醒了一位将行就木的巫祝,让身为人类的她触碰到了原本永远不可能到达的门槛——知晓了「我们」的存在。” “仿佛一夜知悉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巫祝携带着救世之使命云游于众国,终于在阴阳师盛行的时代,得到了一位大名的信任。” “由此,得以行权举城筛选活祭。” ——以人类血肉为引。 以魂至神域。 以不入轮回,滋养「历史守护者」的碎灵。 那只还欲振翅的蝶,早已经被折断了翅膀。 第84章 依归 意识中的黑暗渐远了,池棠的睫毛先是颤动了两下,才艰难地睁开眼眸。视线不太清晰,像是糊了一层纱,让她只能看到烛火点亮的一隅。 她下意识揉了揉眼睛,但依然不能清晰视物,太阳穴还伴随着阵阵刺痛。 “唔…”她小心避开伤口,勉力坐起身,透过纸糊的隔扇看去,天似乎刚刚擦亮,竹影幢幢,映着细细的雪,一切寂静无声。 池棠呆坐了一会,又看了一圈陌生的和室,最后在角落发现了暖炉,橙黄的光温柔地沿着轮廓描绘。 这种从长长的沉睡中醒来后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她有些恍惚。那时髭切大人的守候,如今回想起来依然有滚烫的热度。 池棠神情漠然地垂首,她的榻侧整齐地叠放着一套桑染色和服,伸手去摸了摸,又抱在怀里闻了闻,没有熟悉的气味,只有新成衣一丝不苟的高级薰香。 她躲在棉被里伸长了手穿上足袋,才从暖洋洋的床上爬起来,将衣服抖开穿上,裹好米白的腰带,再穿打褂。尽管脑中的想法可说是团如乱麻,也可说是空无一物,她的潜意识里却一直有一个明确的意图,几乎是让她能坚持到现在的支柱。 池棠做好了心理准备才拉开纸门,想象之中的极寒并没有出现,大概还是能滴水成冰的气候,但是她为了心中执念,自觉完全可以忍受。 回身合门,她直垂而下的长发被风吹起些许,站在门前的木廊上,举目望去是一处雅致的小巧庭院,远处正对面的石墙上有一扇圆形的雕刻窗口,能看到另侧挺拔的的松木一角、铺雪的半边圆石和结了霜的橙色风铃。 冬季了为何不……池棠蓦地止住思绪,左右看了看,试图寻找到别的房间,但貌似这里就是一座独立的屋敷,两侧道路曲曲折折,方向感本就不太好的她完全不知道身处何处,脚下的路又通往何方。 她如大部分普通人的习惯般选了右边。 一边走一边搓手,在掌心呵气,踱了一会才发现似乎有点不妥,明明应该随着时间升起的日光怎么沉下去了?池棠总觉得眼前被薄雾所笼罩了,迷迷朦朦地看不清细节,一开始还以为是这里的天气原因,她在原地停了一会才意识到貌似是自己的问题。 走出甬道视野便开阔起来,远远有一泊没有尽头的冰湖,中间架着的黑金色木桥十分惹眼,实在是一眼看不完的景色,池棠又抬头看了看天。 原来不是日出,是日落啊。 池棠有些困扰地用双手捂了捂眼睛,掌心的冰冷并没有使视线好转一些,她只能把这事先放到一边,继续摸索这座风雪交加的府城。 好安静啊。 他在哪里呢? 她沿着庭院一角的独立木廊行走,很快遇到了岔路,一条斜上通往空中栈道连接着另一端的复式楼宇,一条往右平地延伸弯绕了几处后就被挡住了。 池棠犹豫片刻,用手提起裙摆上了阶梯。 若是动作过大,便会扯到背后伤口,她只能紧盯脚下慢吞吞地动,直到站上桥中,舒了口气,扶着木栏往下看。 这里的视野非常好,基本将大半庭院辐及了。 景色应当十足精美绝伦的。可惜隔得太远,除了一片雪白和对比强烈的深色建筑轮廓,池棠什么也看不清。 她眯着眼睛,想要分辨出那一座座府邸的所属,站了一会发现除了更冷之外无甚收获,打算走了。 雪早已不知不觉停了,所以在仿佛凝固永封的景致中,一旦有了动静便十分显眼。 一扇厚重的木门被拉开了,束在廊沿的深蓝色团纹样布帛被吹的一下子鼓起,池棠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那人便走了出来,在她立刻要跑走时,抬头将目光锁在了她身上。 池棠根本没认出是谁,也不想知道是谁,急忙离去,但她仅穿薄袜,久置雪中发麻就罢了,还一脚踩到了木桥上结的暗冰,刚跑两步就一跤摔在了地上。 她吃痛不已,忍耐着重新爬了起来,沿着栈道跑进了相连的楼宇。 而一直紧紧注视着她的那人,一边将信息放出,看到她跌倒后还不管不顾要走的模样,皱了皱眉,直到人影消失在视野里好半晌,才握紧了手中的打刀,跟随其后。 池棠躲进建筑后就停了下来,布帘被她的闯入打得飞扬,很快又直直垂下隔绝了外面的世冷气。 和服厚实,她倒是没有磕破哪里,后背的伤也没有再次撕裂,她暗自庆幸着,拂了拂衣裙打量四周,继续向前走。 「三则通告已经完整准确传达给实施对象,今后我将作为『甲』阵成员留下,并替即将上任之审神者光成筹措相关事宜。」——山姥切长义给时政的回信言简意赅。 自知要今后的同僚们消化易主这事需要时间,他便在三枝开口前主动请辞,从身后一片死寂的主室出来,顺便回复消息。 结果不过一眼,他便捕捉到了一个素色的身影,在满院洁白的霜雪中,黄昏铺洒,她近乎融入天地间,犹如南柯幻影,一晃眼就会消失。 但长义知道那才不是什么幻影。 ……不是受伤了吗,那是在干嘛,不想活了么。 他再三举步,还是跟了上去。这绝不是因为他在意什么的,而是……对,光成殿已经答应了审神者三枝,替她接管照拂,他不会允许这个人类出现任何岔子,损害主公威仪。 不过数分钟,他便疾步登上了相距甚远的空中红桥,向下看了一眼自己刚才还呆在里面的议事厅,撩起帘子进到室内。 矮柜上的烛火晃动了一瞬,布帘一关,和室便静了。 作为链接桥梁的间室,空间不小也没摆放什么东西,他绕过阶上的榻榻米,沿着旁边的木地板行走,开门下楼。 论府邸里的布局,一早看过堪舆图的他可比池棠从容多了。 这边应该是前往农田马厩、杂物仓储的方向,他轻轻扯了扯领口,似是想到了什么顿了顿,随即加快了脚步。 士卒兵营也在那附近,适逢军师重现,旧址遭焚,军中现在应该正精神紧绷。 长腿跨出室内,他的蓝白色的披风微动,拧了拧眉,还是先朝着兵营那边去了。 本丸移交尚未完成,以他现在的身份,还是不要旁生枝节为上…要是不往这边还好,如果看到了,就直接把她捆回去。长义有些不快,但自己也说不清缘由。 行至半路,地势已经逐渐不同,植被愈加显得野生而茂密,松针上挂着晶莹剔透的冰溜,折射着今日最后一缕日光。 山姥切长义一边躲开湿漉漉的及膝草,一边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痕迹。再往西去不到一公里便是大军驻地了,在没有把握一定不是走这条路的情况下,他可能真的有必要过去看看。 啧,真够麻烦的,没事瞎走什—— 长义的目光顿住了,冰蓝双眸隔着重重枝叶树海,看到了某个纤弱小巧的身型。 “……”他停在原地,原本打算按设想直接把人带走的想法消失了。 那个他寻找着的人类,正依躲在巨木后,一头长发不曾打理,素雅的和服下摆脏污,足袋更是不成样子,明明被湿冷侵蚀得细细颤抖,那双黑眸却仍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前方。 甚至就他看到的,那脚步都迈出去了两次,最终又缩了回来。 不知道她已经站了多久,又如此反复犹豫了多少次。 长义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如料想中一致,是轮值的巡逻队,轻步二人、铳二人和盾二人。 是看到有铳犹豫了吗……嗯?长义侧了侧身,越过葳蕤的植被,果不其然另一个队伍正在往这边走,似乎是到了换班时间。 他抬头看了看时间,顺便把这里的交班时间记下了。 长义原以为随着第一队巡逻队伍离开,她也会跟着走,但没想到等两边的人都离开,她都一动不动,最后只是背靠着树干坐了下来埋脸抱膝。 过长的发丝垂落在雪地上,盘成一团。 长义远远地看着她,直到晚霞挥洒完它最后一分余热,黑暗倾轧下来,她亦如雪光,完全淹没于夜中。 打刀蓝色的眼睛里涌过某种情绪,抬起了脚一步一步,缓慢地越过枝桠野草,朝她走去。 喉头不自觉滚了滚,却在还相隔十数米时,忽然意识到远处似乎有人在朝这边过来。 在——跑过来。 付丧神停下了脚步。 一个身影无声而迅速地赶来。 他急停在了原先巡逻换班的路间,站在原地打转,神色慌张地左顾右盼着。 如此焦心到甚至显得惶恐,他却只是在找着,根本不敢大声呼喊,担忧引来同僚,错过她。 他站在树荫外,身上笼罩着淡淡的月光晕,视线不放过一处隐蔽的地方。 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女性蜷在暗影中。 只有一米之隔。 头戴竹笠的黑发男子寻了许久,“喀”一声,他迈出的脚步再次踩断了一根树枝。 女人被这声唤醒,只以为是冬日里寻常的冰裂声。但她抬起了头。 随着视线转移,她看到了月光投落下的长长影子,就在自己的身旁。 “……”她似是愣住了,抱着膝盖的手不自觉松开,腿伸出去些许,便踢开了一片枯叶。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他看了过去。 今夜沉烽静柝,连风带走落叶,也不留下一丝存在过的痕迹——不,不是的。 树木后微摆出的浅色衣角,就是它的低语。 池棠茫然地看着那个影子逐渐清晰起来,在她的咫尺之遥停住。然她却像是有些魔怔一般忪在原地,无法思考任何事情。 只依稀记得,那一天他跟着走了。 她不敢问。 不敢问归期。不敢问三枝殿作为马前卒是否还能拥有记忆。 他是她等待着的最后一丝奇迹。 ——神啊,请您怜惜我。 盾兵看着她紧攥着胸口的衣襟,即使他就站在身旁,她也不敢语言,恐一切成空。 ——神啊,你为何不怜惜她。 他紧咬着牙关,颤抖而细微地出声。 “阿棠,别哭啊。” 奇迹,发生了。 第85章 媵妾 审神者三枝的话言犹在耳。 作为唯一旁观了两位审神者相谈的付丧神,山姥切长义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的场景。 夜风细雪已停,圆月在暗影的遮蔽中辉映,那两具紧紧相拥的肢体,都承载着双方炽热的情感。 女人被男人紧揽着,埋在他的坚甲中无声恸哭,失控的情绪更是让躯体不由自主抽着,浑身都颤抖得如同筛糠。 恐惧使她忘情、抛却了所有礼义廉耻——长义,是这么想的。 他看到了人类仿佛抓住浮木的狼狈模样,但他更清楚地看到了那个男人,斗笠下的双眸有如点燃的星火,参杂着爱恋燎原。 置于她腰间的大掌,手指因用力过度而凸起关节,打褂被他攥紧,隔着布料,,。 呼吸中是无法再压抑的本能,他看着她的头顶,他安抚着她,他伸手去触碰她的脸。 他要吻她。 付丧神伸手探向了一旁的树枝,其上霜雪簌簌落下,他径直折断了,以破空之速,掷向那一边。 “咻——喀喇!”有什么从远处的树上跌落下来,阻断了男人的动作。 “有…有蛇!”女人小声惊呼,连忙从他怀里出来拉开他,面上仍犹有泪痕。男人却只是盯着地上像是被击中了要害,痛苦结腾的小蛇。 “……没事,别怕。”他的声音还有些嘶哑,轻轻拍了拍躲在他身后的人。 看到池棠还有些戚戚然,便随手拿起了一同掉落在地的树枝,“……”他看了数秒断口,伸去将蛇挑回了丛林里。 再转身去看她,池棠已经站回到了正常距离,用袖口擦干了泪痕,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他,神情有些尴尬和羞赧,蚊声吱唔道:“…你该回去了吧。” 盾兵挑了挑眉,“是该了,但你刚才抱得这么紧,我也不好开口。” “我那是…!”池棠立刻红了脸要辩驳,不料一根食指忽然隔空抵在了她的唇前,她愣了愣,还想继续说,唇瓣便擦过了那个指尖。 她住口了。 那只手指却像是顿了顿,本微微弯曲想要收回去了,拇指轻挲着与檀口相触的食指,最后重又伸直——按了上去。 力道并不轻,压得唇肉下陷,茧子摩擦着嫩处让人不适,它却还想放肆探入其中。 但他还是停下了,接触短暂而鲜明,池棠还在愣神,他便顺势用手指划过她的嘴角,道:“你流口水了。” “……怎、怎么可能!!”池棠紧捂着嘴急退数步。 “怎么不可能。”盾兵掌心向上,收回四指慢慢靠近过去,伸长食指映着月光给她看。 池棠眼见那上面确实沾着淡淡的水渍,脸已红得不像话,就差跳脚了,“你你你…无耻!这明明是你刚才自己……”擅自触碰她的唇缝—— 他一脸无辜,等着她的后话。 “我……你…”池棠说不出口,从前便知道自己说不过这个家伙,只能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我走了!” “拜拜,”盾兵笑了,从善如流地朝她挥了挥手,“路上小心。” 池棠莫名又是一噎,恼怒地转身往回走,一步一个脚印跺在雪上。 然而刚走没两步,她便犹豫着慢了下来,在内心挣扎再三,顶着会被嘲笑的风险也忍不住要回头去看。 月下,那个熟悉的身影还在。 “……”池棠紧握的手不由得松了松。 还好还好,还在那里呢。 盾兵一直看着她,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动静。 池棠懊恼地扯了扯头发,却没有等来她想象中的戏谑,他没有笑意,也没有说话。 注视她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 如今日之月一般的温柔。 池棠的心猛然一跳,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在胸口炸裂开来,她似乎感觉自己触碰到了禁忌之中的甜蜜,浓郁地愫有几乎要溢出喉咙。她已慌不择路,匆匆提起裙摆就走,只记得要躲开他的视线,没注意到脚下的路越跑越偏。 直到四周景色彻底变了,她才扶着路边的树干停下,因为跑得太着急,除了弯腰喘气,背上的伤也开始彰显缺失的存在感,隐隐作痛。 她暗叫不好,正打算抬手伸进衣领里摸摸,一双漆黑铮亮的皮鞋出现在了眼前的雪地上。 池棠愣了愣才抬头看去,是一个陌生的银发男人…… 她根本还没敢仔细观察对方,就立刻紧张地移开了视线,甚至在与那双剔透的蓝色眼睛对视的一瞬间,已被吓得一抖。 那双眼里不止有冷漠,还有一丝让人难以读懂的厌恶。 “……”池棠有些害怕地退了退,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心里仍存着可笑的侥幸,也许对方只是认错了人—— 她鼓足了勇气想要快步走过去的脚步,被对方一跨步,截住了。 “还想去哪,”他的声音很轻,“池棠。” “…!”池棠赶紧退回原处与他保持距离,对方看到她的举动脸色更糟了,完全没有给她喘息时间的体贴,举步靠近,“还想去哪?” 他又问了一遍,声音很轻却也很低沉,“见下一个吗?” 池棠被他的气势所迫,退着退着直接一下摔坐在地上,根本没听清他的话。 半干未干的打褂又被沾湿了,污渍更添一重,久不穿鞋,此刻足袋终于裂了口子,露出冻得发红的脚尖。见她如此狼狈,对方终于仁慈地停下了脚步,俯视她作无用的闪躲。 “……”长义闭了闭眼,“起来吧,不管你还想去哪,现在跟我回……” 在男人话音未落完时,池棠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她没有多想,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转身就往之前的方向奔去,她在向她的安全感奔去。 ——也在向打刀怒火重燃的边缘奔去。 止住的情绪顷刻间被对方的举动打破,长义三步跨作两步,仅数秒便抓住了逃跑的人将她重新围堵住。 粗壮的树干完全挡住了池棠的后路,她还想往旁边跑,男人直接伸出双手撑在树上,让她插翅难逃。 长义任由眼前的女人双手抵在自己胸前,那有如蚍蜉撼树的气力惹他发笑,只是面上的笑意难达眼底。 她终于正眼看他了,雌鹿般黑润的眼眸盘踞着惊惧的泪珠,里面清晰倒映着他的模样。 她是如此战战兢兢,惶恐不安,连声音都透着张皇,“我…我根本不认识您……为、为何……” 打刀却避而不答,反而低头看着她道:“我如若是你,此刻只会呆在喂养自己的主殿身旁,而不是再去找什么人——起码,在这最后一个月的时间里。” 池棠愣住了。 说实话,她不认识眼前人,也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更不明白他令人胆寒的怒气从何而来。但男人的这句话却像是铜钟一般,甫一落地瞬间清晰回荡在她的脑中。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干涩,已注意到对方按在她耳侧的武器,虽不认识,但不妨碍她反应过来对方的身份。 这位神明大人,不是她拼凑过的任何一刃刀剑。 “来自政府的通告,本丸易主,审神者三枝将在下个月正式卸任。”长义用着公事公办的语气,不带情绪地说道。 这次的沉默尤为长久,很快那具软弱的身体开始颤抖,接连着声音也是,“您……您在说什么啊。” “已经在与新任审神者光成殿,交接事务了。” 她双唇颤抖,脸色煞白,盛满了不可思议的黑眸终落下了摇摇欲坠的泪滴,似连成断线般,一颗颗砸在她胸前的衣襟上。 即使不触碰也能得知,被雪水浸湿的衣裳,破裂的白袜应该已经使她的体温足够冰冷。 她的眼神开始逐渐扭曲痛苦,而长义望着,有一瞬间后悔了。 他为什么……就算是迟早都会知道的事情,由他来传达似乎也没有必要。 但—— 审神者三枝的话言犹在耳。 作为唯一旁观了两位审神者相谈的付丧神,他记得三枝说的每一句话。 她说,此乃「她」亲自缚上的咒约; 她说,若有一丝不纯都传达不到鸟居后的神域; 她说,永生永世,无论是谁都无法撼动。 是「她」立誓,生魂、灵魄、□□都归神的所有。 ——永生永世,是他的媵妾。 “走开!!放开我!”快要失去理智的女人一早被他抱住了,她哭喊不止,甚至不惜捶打对方也要逃离禁锢,“你放开我—!我要见三枝殿!” “她还在与臣下议事,你……嘶!”长义的肩头忽然被狠狠咬住了,但他若不打算松手,任她怎么闹都不可能奏效。 柔软而泛凉的躯体因摩擦而渐次火热起来,打褂一侧都掉落下肩了,露出里面素色的和服,唯一紧系衣衫的腰带都歪了,更别说交领能整齐到哪里去。 他干脆松开配刀让其掉落在地上,重新紧制住了她扭动的腰肢。明明是在这焦灼的对峙之间,他却还是不由得想到了之前的画面。 她的背,她的臀上。 付丧神原本置在她腰的手掌缓缓下移,隔着衣料轻揉了揉腰带下的肌肤,似乎再下半寸,就能摸到陷下的缝隙。 ……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长义恼怒地狠抓了一下布料,但方才指尖传来的触感,更让他内心产生粗暴的愤怒。 女人咬了一会发现没用,又抬起头来继续挣扎,声音已经少了一开始的尖锐,更多的是模糊的咬字,显得撕心而崩溃,“为什…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是连本人都分不清该问谁的语句,问眼前的男人吗?问三枝殿,还是问八百神明? “三枝殿走了,我怎么办啊…”她哭得嗓子快要哑了,无力地打着困住自己的付丧神,“我、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惹您生气,但是…对不起。呜,请原谅我…放开我吧…呜呜求你了……”她的话语已然断断续续,泣不成声还在恳求着他放行。 山姥切长义的声音发紧,轻声否认,“…不是的。”另一只上移到蝴蝶骨的手触到了一丝粘稠,他的脸色终于变了变。 “……别动了,好不好。” “我…呜我要走……” 他软下声线,“你听话…我带你去。” 第86章 远征 “……从前,贫僧便觉得三枝殿做事稳妥,想必这次也能按照指示完成交接。”缓慢而沧桑的声音隐隐约约透过木门传出。很快议事厅的隔扇被拉开,正坐在主位的三枝目送迟暮之年的僧人离去。 闭目镇守在阶前的小狐丸睁开了眼睛,上前问道:“大人,是否要返回您的住所?” “不急。”着白色法衣的僧侣捻了捻长念珠,随后微微一鞠,“更换审神者一事前车之鉴如此惨烈,又兼政府所托,贫僧不敢怠慢。还请小狐丸阁下陪伴,与贫僧在这府邸里走一遭。” 小狐丸垂下了视线,微微一笑,“在下的荣幸。” “那么,还请这边。”他伸手向僧人指引,不料袖口晃动忽然从里面掉落出了什么,一颗绿色泛黄的果子,咕噜咕噜滚到了僧人的草鞋下,被他弯腰捡起来,“这是……” “……”小狐丸在看到那物什的一瞬间怔了怔,察觉到对方的视线看过来才立刻恢复从容,解释道:“大约是前些时候出阵,从树上掉落在了小狐的身上。” 他语带笑意,颇有兴趣般从僧人手中拿过那颗果子看了看,“没想到几番清洗过后还留在里面,让您见笑了。” “言重了。请。” “请。” 小狐丸带领着政府督查官检视各地,直到停留在了警示塔下,僧侣与警备人员交流着,他才松了松始终握着果子的指尖,轻轻搓动着。 这是那个时候,她惹恼白鹅,躲闪时漫撒在他身上的。 他殷红的狐眼睨着手里的玩意儿,几次想要施加压力捏碎了丢掉,费事一直拿着,但不知怎么,一路上还是控制着,以不会将它挤压成渣的力度左右揉搓。 ……说来已过五日了啊。 “小狐丸阁下,我们前往下一个地方吧。” “好的。” 他的回答和脚步都没有迟疑,握着小果子的手却犹豫了一秒,最后还是将东西收入掌心,塞进了腰间的绑带,“这边请。” …… 建久三年七月,源氏幕府始。而一队来自遥远未来的远征军,正漫步在这历史性时刻的两个月前。 镰仓时代的山间黄昏铺满了远处大大小小的山坡,也将马背上的人笼罩,带头的压切长谷部皱着眉头,四处打量。 农舍零零散散坐落在丘田里,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但已经要比几日以来荒芜的场景要好得多。 至少他这个队长没有带错路。 这次远征情况特殊,灵道也选得仓促,以至于一行人在深山老林里迷失三天后,才终于在今天找到了城镇的苗头。 “…你还好吗?” 池棠的身后传来问候,她原本一直盯着马匹鬃毛的眼睛动了动,旋即轻声回应道:“我很好,劳您费心了。” 又是一模一样的回答。山姥切国广看着身前人类的脊背,夹紧马腹,跟上加快速度的队伍。 “终于…出来了啊!”红发太刀像是憋了很久的气,说出的话更像是低吼,捏着刀镡的手用力起来,深红色布料下的肱二头肌随即鼓起,“如果能和狐之助联系的话,根本就不用……” 国广注意到大包平的话音刚落,她的肩膀便难以察觉地缩了缩。 如果能和狐之助联系的话,根本就不用浪费这些时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明了他的未竟之言,包括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由于多年前被叛逃者钻了缝隙,这次时政方面不敢再松懈,派出了独立于审神者体系之外的督查人员全程跟进交接事务,直到新者完全上任。 都是…她的错。池棠咬着下唇,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无人可见的眼底是带着无助的自责与哀伤。 为了保护她、掩盖她的存在,三枝殿下达了紧急远征的命令,还大费周折改动了早已上交到政府部门的本丸要志。 于是他们便成了现在这个「卸任通告下放之前就已经出行」的远征军。 三枝殿要卸任,这是池棠花了整整半月余才勉强放下的心结。三枝殿说这绝不是永别,得空便会回来看她,她也相信殿下定不会食言。 但…… 但这可是他们能与主殿最后相处的时光啊。 池棠一想到这里,被沉默的旅途蹉磨了数日的心情更加内疚而重乱。待督查官离去,再度回到本丸,届时将位已易,一切都尘埃落定了,而他们六位付丧神却连道别的机会都… ……这毫无疑问,是她的错。 久未修剪的指甲刺入肉中有种让池棠得以清醒的疼痛,清醒地思考这么多年来的一切。 她有一瞬间甚至自问当初为什么会出现在本丸中,也许没有她三枝殿就不会卸任,原来的本丸不会毁于火中,当初满地的碎刃更无须她横插一脚。这几年下来,她…根本一无是处。 ……更承担不起像是国广大人这样平静的问话与守护。 金发打刀置于她腹前执缰的手背上,蓝色的护甲豁开了一道极深的口,直接穿透过去能看到被刮伤的红痕。昨日行经悬崖,颠簸中,是他一把拉住了差点坠马的她。 如果不是有甲装抵挡,那伤口必定极其骇人吧。 …又在看他的手。山姥切默默看了身前的人一眼,须臾,开口说道:“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 “还是早点进城,发送信号把探路的清光和安定叫回来先吧。”他的发声似乎让大包平有些诧异,但太刀也没有多加纠缠。 事到如今,确实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回过头时,下移视线,瞥了一眼那个与同僚共乘一骑的女人。 她依旧——自出行以来那般安静地垂着头,不言不语。一切仓促,所有事物从简,她也终于褪下了主公赏赐的姬君般的昂贵装束,除了耳前的削鬓发,箱岛田髻上也仅插了一柄櫛。 上身雾蓝无地小袖,下着薄红绫纹平绢裳袴,脚上是简单的编织绪太。没有了往日的束缚,腰线便下凹,显出惹人遐思的身段来。 此刻昏黄的夕阳之光快要落幕,打在她的侧颜上,使睫毛拖出长长的阴影。 ……模样勉强看得过眼吧。总之,像这样一个弱到不能再弱的女人,别说他大包平,日本刀中的最高杰作,任谁看到,都无法想象她会有如何竭斯底里的一面。 但就在那日,得知主公要离任时的她…… 算了。 就在太刀预备转移视线的一瞬,恰巧就抓住了她微微抬起的目光,大包平清楚的看到她怔了怔,随后瞳中漫开难以察觉的恐慌。 “…啧。”他下意识就蹙起了眉,犀利的银色眸光紧盯着她。 一直看着大包平的山姥切也皱了皱眉,随即一言不发,扬鞭挞马,径直超过了他的坐骑数米,才缓缓勒停。 前面不远是微微侧过头来的宗三左文字,一身繁复的法袍袈裟,樱色长发随着风微微扬起些许,手中是深红色的刀侟。他没有兴趣再施加压力给头埋地更低的人类,驱马前去,对着为首的长谷部道:“我们该启程了吧。……夜,不远了。” “嗯。”长谷部应下时,没有看池棠,而是望了国广一眼。 山姥切先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轻声开口,“抓紧一点。” “嗯。”她的回应很小声,双手却只是紧了紧马匹垂下的鬃毛,他只有换个说法。 “……抱住我。” 她即刻僵住了。 “你会掉下去的。”他解释道,但池棠还是没有动作。 速度已经逐渐快了起来,金发的打刀看着她仍停在那里暗暗用力拽着马毛,碧青的瞳眸闪过一丝复杂,动了动那只被割破了手甲的臂膀,将她扳过来。 果不其然遇到了阻力,但他本就没打算这样让她听话。 盔甲被锐器撕裂的口子,尖锐翘起着,仅触了几次她便察觉到了,原本的动作不由得放缓,看着那下面的一道疤痕。 会不会很痛…… 池棠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托起那只紧攥缰绳的拳,轻触那处豁口,但在快要碰到时,立刻就停下了。 “……”国广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数秒后才重复道:“你会掉下去的。” 此话一出,池棠仿佛猛然反应过来,苦涩的自我厌恶自舌尖涌上心头,很快遍布四肢百骸。数日以来,她第一次主动靠近了男人的身体,并伸出双手环抱住他,紧抓着他的衣物。……清冽的雄性气味转瞬间溢满鼻腔。 是在提醒她,他是为何而受伤的吧。 这家伙……果然只有关系到别人的时候,才肯乖乖听话吗。 “……。”她的声音一经出现,很快便被风吹散了。 打刀听得模糊,似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为什么道歉?” 然而却没有再得到回答了,山姥切只得把注意力重新放在赶路上。 风中…有她的味道。 …… “三日月阁下—三日月阁下——”揉着脖子上的鵺取暖,狮子王一边用手作扩音状喊着。 “おやおや,这是怎么了?”闻声出现的却不是天下五剑,而是源氏的太刀。他捋了捋鹅黄色的短发,戴着黑色手套的指尖点了点下巴,道:“三日月的话,应该在那边哦。” “兄长…你就别给人指路了吧。”一旁的隔扇拉开了,膝丸无奈地摆了摆手让狮子王别信,“刚刚看到他往自己的房间走了。” “诶——我才从那边过来啊!”他头疼地大叫一声,最后还是认命地折返回去,嘴里嘟嘟囔囔着“太大了好麻烦”。 直到半刻钟后,狮子王才顺利在府邸深处的屋敷中找到三日月宗近,并转交堀川拜托给他的东西。 ——是一条隶属感强烈的黄色头巾。上面绘着由它的主人亲手画上的墨迹。 一边从衣襟里拿出时,狮子王还一边说道:“没有这个你会不习惯吧,可能是之前洗涤的时候混在一起了…” 他絮叨着,没有发现三日月脸上原本的笑意慢慢减淡了,直到嘴角趋于平直,映着日月星辰的蓝色瞳眸中闪过惊愕。 “给!任务完成!”狮子王递过头巾,将手放到火盆上烤了烤。本来想在这多呆一会,却慢慢被外面传来的声音吸引了。 是那个新来的山姥切长义吧……想到近来的事,他的内心又纠结了起来。 同僚的心思非常好猜,三日月弯了弯眼,“感谢,这下能安心午睡了。” “哇…说来时间是差不多了,那我就先走啦,这种天气可要注意保暖噢!” “哈哈哈,老爷爷我会注意的。”目送着狮子王准备离去的背影,三日月轻轻叫住了他,“…对了,是和谁的衣物混在一起了?” “唔?” 狮子王有些不在意地答道,“就是那个人类啊。” “……” 隔扇关闭后,外面隐约的喧嚣重又消失不见。三日月宗近坐在精致的紫地藤纹蒲团上,手里握着头巾。 良久,他起身从茶室进入卧殿,站立在床铺旁的立柜前,拉开最上层的抽屉。手指翻动,而后顿了顿,从中取出了一条黄色的头巾。 他凝视着上面的黑色笔绘,骨节修长的指尖缓慢摩挲着两块几乎一模一样的熟悉方布,它们唯一的不同的,只有磨损程度。 ん——这还真是… 第87章 祭典 远征一行人临近入城关口检查时,由衣着不算出格的宗三左文字前去两侧摊贩处,从他们手中购入了六套镰仓时代男性常服。池棠单独坐在山姥切的坐骑上,等待付丧神们换装。 远征和出阵不同,必要的伪装往往能让他们更方便搜罗情报或是采集资源。 池棠望着低头食草的几匹骏马,一时又不知神游去了何处,直到头上蓦然被盖上了什么,才如惊弓之鸟般抬手挡开。 一只做工上好的市女笠,轱辘轱辘滚下,内沿镶嵌着的透白麻布随着重力,将笠身裹成一团,先是跌在了马背上,很快无声地掉落在了草地上。 池棠看着地上的东西一顿,回头看去,正好望见山姥切国广弯腰拾起竹笠的模样,她几度张口,却半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看着他拍了拍上面的草屑,穿着绀色条纹小袖站在马侧,抬起翡色的眼眸看她。 她立刻躲开视线,两手紧紧攥在一起。山姥切看着她,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在她反复咬着唇肉,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径直打断道:“给。” “…谢谢。” 见她到嘴边的道歉吞了回去,才趿着木屐执起缰绳牵马,刚走没两步,就听身后有嗫嚅传来,“刚才…” 国广在衣襟里摸了摸,掏出一小卷文书,再次截住她的话,“等会通关用这个。” “……”池棠看着付丧神的背影,接过卷轴,手里的竹笠有落下草地时沾染的水汽,文书却有着被刀剑捂热的温度。 她知晓他的用意,忍耐下酸涩,只能再说出一句感谢。 市女笠戴上去后还需要将粗粗的厚带子系在唇下,她摸索了好一会才成功,垂下的麻布平分为四片,长及臀部,还坠有白色的编制饰纽。 倒不会觉得逼仄不适,只是视物确实会有影响。 她不由拨开了一小角布帛,意外的是,再次回到这边集合的只有国广、长谷部和大包平。长谷部一身土褐色无地小袖,大包平也是同样的款式,只是颜色偏赭石。 他们看起来也没有要等人的意思,牵着自己的马匹就步行着开始前往不远处川流不息的关口。 尽管池棠心有疑惑,却不敢出声询问什么,默默坐在马上,由山姥切牵着进城。 很快走出了身后的树林,而后她听到一声长哨,还有马蹄声响起,又渐渐远去的声音。 应该是宗三大人单独去执行什么任务了吧…… 暗暗想着这些事情,等热火朝天的吆喝交谈传入耳朵,她才发现马下四周早已开始陆续出现逐队成群的行人,她坐在高处视野开阔,模模糊糊能看到一片人头攒动,然后遇上她的马便会分开礼让出道来。 啊…有甜糕的叫卖声……那个,应该是挑着担的卖货郎吧,上面插着的是在转动的风车?好像还有孩童的声音从她身旁快速地窜过,越来越近的关口两侧列队着好多武士…… 池棠略带恍惚地感受着时隔多年的市井繁华,她的手有些微颤抖,下意识便要扶起市女笠的遮挡,然而手刚触及,还没撩开一寸,手背就被“啪”地一声拍了一下。 虽然那力道很轻,却不容商议般制止了她的动作。 她将手缩回胸前,有些茫然地看向马下——隔着布,她定定看了两秒才认出与往日相差甚远的压切长谷部,他一手牵马,一手握着一个长长的藤制物,看不清具体是什么,但应该就是刚才打在她手上的东西。 “长…长谷部大人……”池棠有些结巴地喊道,怕惹他不快,将差点又忍不住伸去撩帘子的手重新放在了马背上。 “叫我长谷部。”灰发的打刀没有看她,越过关口看着前方城内的熙熙攘攘,“这段时间可以不用敬语。” 这怎么可以……池棠自觉不敬,又不敢出言置喙,于是犹豫了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似乎是没料到,长谷部抬头再看了她一眼,很快放慢了脚步缀在山姥切的坐骑后,排队等待接受入关检查。 池棠坐在马上,石垒的高大城门口上方镌刻着地名,只隐约可辨一个「朝」字,剩下两个实在是看不清了。 不过依照关口的盛况,这座城的大名应该颇有能耐。关戍检查的效率也很可观,但因为人拥挤,最前面的大包平已经没影了,估计是已经进城。 半刻钟后,公验轮到他们,山姥切将手里的通关文牒递给最近的检查人员,池棠稍显紧张,从帷帽帘的右侧开口中伸出手,交予文书。 虽说只露出了一瞬间,但那洁白细腻的素手依旧被接过的武士看到了。 注意到那人眼神开始有些不对的长谷部皱了皱眉,上前一步,说道:“武士阁下,我们是一起的。” 留着些许络腮胡的武士瞥了他一眼,“文书呢?”他头上戴着和旁人一样的制式头盔,身上的大鎧却是只有上级武士才能穿着的。 他磨磨蹭蹭检查完长谷部的文件交还过去,却迟迟不批池棠的那份。山姥切察觉到她那边的情况,接过自己那份后转身,半隔开那个武士紧盯着市女笠垂绢的目光,“武士阁下,有什么问题吗?” 这次再被妨碍,他状似被激怒了些许,语气有些不善,抬手直指着池棠说道:“把脸露出来。” “诶?”池棠被吓了一跳,随着那个人的声音,周围当值的武士似乎都看了过来。山姥切引了引绳让马匹偏开些许,神色平静地看着那个不修边幅的武人,“她的文牒应该没有问题吧。” “我看她形迹可疑,就是进一步盘查也无不可!”胡子武士抹了一把脸,扯出笑,握着手上的刀用力撞了一把挡在他面前的人。 不料留有怪异金色短发的男人半步都没有因为他的力道退开,反倒是自己一个小后仰,当着手下的面这么失态,他一下子怒从中来,直接伸手拔出了佩刀。 这似乎是事态升级的一个信号,瞬间其他武士也刷刷抽出了刀,连带着身后排队检查的队伍都静下了不少。 “山…山姥切大……”事情发展地太快,剑拔弩张的气氛更是让坐在马上的池棠不敢轻举妄动,下意识喊了一声付丧神,在感受到长谷部瞟来的视线后,立刻伸手捂住了嘴及时止住敬称。 长谷部松开了牵着缰绳的手,先是走近那个武士身侧低语了几句。很快武士的身型顿了顿,而后长谷部示意同僚带着她退开几步,其他的士卒先是作势阻挡,但见上峰没有多言,便多看了几眼就任由他动作了。 山姥切依旧站在她身侧,看着不远处和上级武士低声交谈的长谷部。池棠惴惴地两头来回看,忍不住小声开口说道:“其实看一下没有关……” “有关系。”打刀没有回头。 这个时代但凡遮掩面容出行的女性,基本都是从属公家或上流武家,但她此次出行穿着简便,那个武士多半是察觉到了她两者皆否,在文书完全没有问题的情况下,起了色心。 确实看一下没有损失,但是…… “你不需要那么做。”山姥切淡然的声线没有过多起伏。 这件事上长谷部也是和他持同样立场,否则也没有必要和那个人类谈了。他看到不远处的灰发同僚挥了挥手里的文书,终于被放行,牵着马朝城内走去。 率先进城的大包平早已找好了旅笼,池棠扶着山姥切伸来的手下马,跟着走进了这家仅有两层的客栈。 里面的空间也不大,上去之后是被隔开的三间和室,她被领到最内里的房间,山姥切站在门外,整了整歪掉的和服腰带,看着回过身的她,“奔波数日了,休息一下吧。” “…谢谢您。” 随着纸门被合上,仅四叠的小小和室里便安静下来,池棠起初还是有些迷茫不知该做些什么,站了好一会,才走到小窗前,推开。 甫一打开,不仅有清风吹入,还有随着夜色降临,依然不减喧闹的人流。 明明是在没有电力的时代,夜晚却依然明亮照人。数不清的灯笼串在绳上,文案颜色各不相同,随着风微荡,发出暖光。 有父亲肩上坐着孩童,让他能伸手触及那些灯,而穿着浴衣的母亲,手里则拿着好几支才吃到一半的糖,时不时递过去,给两人品尝。 有手拿酒瓶独自晃悠的浪人,有穿街而过的矮轿,有各式各样,她熟悉而陌生的模样。 池棠一时看得入神,忘了取下头笠,只是伸手将遮挡视线的薄绢抬起搭在了笠沿上,另一只手拨弄着竹台上的无名插花。 “次郎,快点啦——!”处于变声期的少年音穿透力极强,虽不好听,但十足抓耳,“你再这么慢,就占不到看花火的好位置了!” 花火……原来即将有祭典举行啊。 她回想起了某个星月夜里短刀的话语:下次我们请求主人,一起出来放烟火吧!冬夜的烟火真的非常好看,在夜空中像是星河呢…… “砰——”无垠的墨色天际中,蓦然绽开了一朵不规整的黄色烟花。 紧接着更多的焰火次第于头顶上炸开,人山人海的街道间传来欢呼,那一瞬间极亮的颜色,映入所有人类的瞳孔中。 花火的规模始终不显壮观,灿烂而易逝,却让池棠有种想要与他们一同并肩站立的冲动。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不过自欺欺人而已。就算只是和楼下的人们一墙之隔,她也无法再说服自己与他们是一样的了。 祭典盛开的花火将气氛烘托地近乎让人心悸,一声声炸开,偶尔仿若在耳畔,不时又似在更广袤的天边。 对啊,真的像是星河一样。 她也应该如这普通人中的一员,为简单的日常奔波,虽然辛苦却也会很开心快乐的日子才应该是她的人生。 她的人生……池棠望着窗外的一切,内心开始不受控制地蔓延开以往从未有过的念头。 若不曾知晓神明的存在,为神明的话语而恸怀,她,她是否能再次回到—— “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毫无预兆传来,不仅吸引了诸多市民的瞩目,也瞬间打断了池棠的思绪。她倚在窗畔愣神,尚有些无法从刚才的情绪中脱身,但那转瞬即逝产生的向往自由的游丝,已经消散了。 她没有抓住命运给她的最后提示,也再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 伴随着楼下响起的数道惊呼,人群似乎开始慌乱起来,池棠正想看向尖叫的源头,闭合的纸门被猛地拉开,木框相撞发出不小的声响。 她立刻转头看过去,穿着棕红色小袖的大包平,手持深红色本体名刀,一向显得傲气而带锋芒的眉眼里一派冷肃。 池棠为他的神情所慑,面对对方接近一米九的身量,往常都会下意识选择回避,但此刻心里隐隐的担忧却更占上风。 “大包平大人……”她讷讷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目标像是不在她身上,便退开了几步。 酒红发色的付丧神用力关上了窗户,顷刻间和室便静下不少,他才分出眼神给她,罕见的白银色瞳眸锁定在那具对比起他,仿佛纤细无骨的人类身上。 “收到清光他们的消息,有不明溯行军的踪迹出现了。”他快速地低声解释道,事态紧急,没有时间跟她多废话,“接下来,一步也不许离开这里。” “…是、是!”池棠只能隐约瞧见一个高大的黑影,笠上的白绢飘下覆住了她的面容,隔着传出的声音更是细弱。 大包平的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原本想直接离开的步伐停住,想起长谷部的嘱托,觉得自己得跟她强调一下事情的严重性,按捺下性子,一步步走去她跟前。 “这次敌军的出现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别乱跑拖后腿,听清楚没?” “我明白的…!”她用力点头,但紧握着轻颤的双手依旧被眼尖的太刀捕捉到了,“……” 池棠看不清他的表情,有些局促,但是也知道大包平大人本身是没有恶意的,只是每每对话,他的气势总是太强,让她有点招架不住……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她看到那个人影很快转过了身,朝门走去。 直到跨出房间那刻,她才听到闷闷传来的一句话,“乖乖呆在房里,等我们回来。” 她愣了愣,下一秒门扉关上,才急匆匆地向前跑了两步,“好、好的!我会在这里等你们!” 虽然没有得到回应,但付丧神的那句话已让她打心底喜不自禁。 刚这么想着,外面似乎就传来了不同寻常的爆燃声,池棠诧异地看了看窗户那边,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再打开被太刀合上的窗一探究竟。 既然他不愿,那她就乖乖听大人的话吧。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时不时飘进耳中的叫喊也让人心生不安,池棠垂首坐在榻榻米上,隐约的焦燃味惹得她掩鼻咳了咳,膝上是摘下的竹笠。她如一个时辰前那样静坐着,守候着。 然而这样的等待,下一刹那便要结束了。 池棠先是听到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哑声,她疑惑地周围看了看,很快大惊失色起来,“诶,怎么…?” 话音未落,脚底下的地板开始缓慢地震动起来,犹如沉睡在土地山脉的巨龙翻身一般,动静越来越大——池棠脸色一变,立刻爬起来往外跑去! 止不住的晃动让她跑得跌跌撞撞,一不留神,肩胛骨狠狠撞上了木墙,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此刻顾不得这些,池棠拂开阶梯口的布门帘,好不容易看到大敞开的门口,她紧盯着外面的世界,脚下不停。 “轰——!” 伴随着一声巨响,主横梁拦腰断裂,整座房屋倒塌下来。 …… “阿惠婆婆!您没事吧?”小女孩焦急万分的声音撞入迟暮老人的耳中,她应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连发音都不标准起来。 惠的神志依然不太清晰,但她还是努力睁开了眼睛,看向站在夜幕中她最疼爱的继承人,“阿衣,莫哭……” 说完便重重地咳了起来,被称作阿衣的童女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显得十分手足无措。很快,一只白净的手从她身后伸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带着安抚意味的声音轻柔响起,“你叫阿衣是吗?” “婆婆现在需要一杯清水,知道什么地方有吗?” 惠艰难地眨了眨眼睛,将视线移到说话之人身上,那是一个戴着市女笠,看不清容貌身段的女子,白色的薄绢、衣物上都沾染着脏污。 但即使是这幅刚从地龙的愤怒中脱身的模样,她依然显得和惠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知道是知道啦…”阿衣抹了抹眼泪,似乎是注意到了婆婆的目光,抽泣着解释道:“刚刚的地龙把侍奉的人都吓跑了,是这个路过的平民帮我找到您的……那些不敬的家伙,回去之后定要殿下重重惩罚才是!”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陡然愤怒尖锐起来。 “我去帮你找水吧。” 惠看着那个女性蹲下身,摸了摸阿衣因为哭得厉害而开始打嗝抽动的背。 “你……去过供奉殿内吗?”她忍耐着喉咙间的干咳,隔着帏帽紧盯着她。 女子迟疑地摇了摇头,惠便说道:“阿衣,还是你去吧。” “阿惠婆婆…”童女还有些不愿意,但恩师的威严并没有随着现下略狼狈的模样削减,她拖拉着妄想她改变主意。 可惠却看不得她迂缓的动作,声音带上了严厉,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慌张,“快!咳咳……快去!” 阿衣被喝了一句,连连应是,也忘了问为何偏要选择去离祭典中心较远的供奉神殿取水,急忙准备跑去。 刚跨出,便听到婆婆的下一句话,“把神库里的数珠,一同拿来。” “诶?”阿衣有些迷惑地回头,却在见到阿惠婆婆的面容时,脚步不住一僵。 明明还是那般穿着白衣绯袴,外套本职巫祝才能穿着的鹤松纹千早……但那仿佛是陷入了某种疯狂情绪的神情,让她瞬间感到毛骨悚然。 直到目送后辈离去,大巫女惠才撑着身体,靠着木板瓦砾坐得更直了些,甩开面前女子想要援助的双手,她握紧了掉落在身侧的鉾先铃。 这次祈祷带来的不是神乐铃……她在暗自庆幸着,手中的剑状铃,下面挂着的八个铃铛代表八尺琼勾玉,中间的金色护手片是八咫镜,而最上的利刃则是天丛云剑。 她二话不说,举起手来,狠狠割向面前竹笠的白巾子。 “呲剌——” 那个女性不防她的动作,低呼一声连忙退开,但一块薄绢已经被轻松撕裂,从半空中缓缓飘落下,她震惊地看向巫女,却见此时的老人早已没有了平和从容,那眉目之间全是扭曲的恐惧与憎恨。 “真的是你……怎么会是你…哼哼哈哈哈哈,怪不得……怪不得那些「鬼」又回来了……” 她直勾勾瞪着女子的眼中,是刻入骨髓的浓烈怨愤。 “你怎么会还没死呢,阿棠。” 第88章 咒欲 来自人类的恶意,有时比灵异神怪更让人觉得狰狞可怖。 池棠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是对方认错了人,第二反应是何事使她能憎恶至此,以至于那双原本清明的眼神变得浑浊,淬满毒液。 这种仇恨,她平生只在溯行军中见过。 ……不对,应是不同的。溯行军沸腾的杀意确实让人颤抖,但眼前的巫女身上却有着更深层次的东西。 池棠怔愣地看着她,有种荒谬的解读在心中萌发。 她不甘痛恨,她不止想要她死,还要她是痛苦的、凄惨的死,要她尸首异处,无葬身之地。 越是望着那双瞳眸,无边的惧怕越是侵蚀向她。 眼见对方的情绪快要濒临界点,池棠下意识退了退,然而脚下全是破碎的瓦砾,就在她失足那刻,余光瞥见了一道冰冷的刀光。 她终于忍不住尖叫一声,跌在断木上后立刻就势滚开,下一刻那截木头便被利刃从中刺穿,断成两半。 池棠惊恐地看着那侧的木头,求生的本能让她赶紧动身,刚爬起来,就感觉到脑后一阵蛮横的力道将她整个扯住。 笠上的绢布被身后的老巫女攥着,随着竹笠滑到脑后,原本绑在她下颌的绳索便紧紧勒住了脖子。 “唔!”池棠万万没想到对方的力气如此之大,被带着向后拖了几步,呼吸即刻开始困难起来,连忙去拉扯脖子下的系绳,“你…你认错……” “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惠巫女将她拉近自己狠狠勒住,响在池棠耳边的怒吼甚至变了调,显得疯狂而极端,“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池棠想向后伸手去推她,但无济于事。巫女的脸上闪过快意,理智蒸发的怨怼,裹挟着失控的灵力倾巢而出。 “总是这幅自以为是的样子,真是让我恶心…!不过是侍奉姬君的奴仆,什么棠姬,哈…就是个最低等、最下贱的神妓!” 此时池棠被勒得满脸通红,根本听不进她的话语,挣扎中发髻全散了,力气也开始流失。 然而无论是性命攸关的她还是暴怒之中的大巫女,都没有注意到灵力正随着主人的意志,攀上池棠的身体,尽管对于时政一脉来说这不过米粒之珠,连正眼看的价值都没有,但对付一个人类足矣。 “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除了那些附庸风雅的玩意,阿万那个老太婆教你最多的就是取悦男人的东西……嘻哈哈哈哈,谁能想到呢,谁能相信呢?” 惠痴痴笑着,用手中的刀身轻轻拍了拍池棠的脸,“我们美名远扬,人人羡慕的棠姬,早已是被□□得犹如□□,背地里的水性扬花,恐怕连游女都会自叹弗如吧。” 随着她的话语,池棠抓着绳索的手越来越轻,意识里蔓起的迷雾已然驱散不开,完全不知道对方在说些什么,却依然有某些闻所未闻的画面在脑海深处开始闪烁浮现。 充满恶念的灵力在无人知晓的深处穿梭,试图挖出被遗忘的,埋葬往日红尘中的东西。 陌生而熟悉的声音苍老肃穆,满是严苛—— 「说过多少次了,不许与外男有任何接触!如果再犯,就不只是这几下藤鞭了。」 「区区从嫁侍妾,姬君的奴隶…」 「这个东西夹在,直到日落方可拿下。」 述话者比之惠,无论是情绪还是用语都显得像死潭一般平静古板,却仅用这寥寥数语,就使池棠原本逐渐无神的瞳孔开始猛烈震动起来。 啊…啊啊…… 灵力还在如附骨之蛆一般无孔不入地将她剥得鲜血淋漓,但每当想要引诱她完全觉醒那段岁月时,一直如入无人之境的灵力就会被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墙抵挡。若它尝试冲击,那部分灵能便顷刻沦为死物。 ………还不可以…不能…就这样向阿万认输……她——她还不想死啊…啊啊啊!! “——啊!”惠的额头猝不及防被池棠后脑用力一磕,那瞬间爆发出来的力气砸得她惨叫一声,近乎两眼发黑,手一松就向后倒去。 池棠残存着神志,伸手将套在脖间的绳子从头上扯下来,那绳结在对峙中早已系得紧实无比,她根本解不开了。 “呜…咳咳,唔呃……”重获氧气的池棠下一秒就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量,无法直立跪在地上,双手扶着脖颈,涨红着脸猛烈咳嗽,一圈发着黑红的痕迹赫然印在掌下的肌肤,可见方才的生死角逐。 而巫女的灵力随着双方肢体的分离,倏地如轻烟四散,所做的一切皆转瞬回流,仿若从未探究到不堪的往事。 但——任凭记忆再怎么被「强制性」缺失,那被恶意牵引出的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池棠濒死回生,即使巫女惠被撞得满头鲜血,她依然惊魂未定,惶惶不可终日。特别是在看到夜幕中不远处有成群的火把在移动,一个童女身影带着一大帮人在朝这边跑来时达到了顶峰。 要……要跑!! 她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即使脚步沉重到像是灌了铅不止,也用尽全力稳住身型从地上爬起身,朝他们来的反方向跑去。 “抓住她——!!!”惠尖叫着,已然抛却了往日神殿长巫女的所有矜重,不再自持的嗓音锐利刺耳,“阿衣、阿衣,快!抓住那个女人!!” “卫队你们还在愣着做什么!?”为了将她留住,惠已经不惜利用城民对她的信任,“……是她…是她导致了地动,是她惹来的「鬼」啊!!” “罪魁祸首就在你们眼前,想想被压在废墟下的血亲挚友,你们要放过她吗!” 池棠根本不敢回头去看,即使为了方便出行穿的是裳袴,内里也仍是长款小袖,她根本跑不起来,随着身后传来的煽动性极强的话语,心脏仿佛被无形的大手越捏越紧,直到数秒后,有杂乱的脚步声快速接近她—— “……呜!”她被猛地抓住了后衣襟,粗鲁地往回一扯,数双男人的手将她按压在糙粝的地面上,叫她再也动弹不得。 池棠毫无抵抗之力,被架着拖着,返回到了惠的跟前。 “阿…阿惠婆婆……”阿衣看着眼前场景,怎么都想象不到在她离开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能让婆婆如此激动,举止失常。 难道说这个平民真的是邪祟…?她稚嫩的瞳孔里也开始出现和武士卫队一样的怪异。 惠一边在阿衣的搀扶下站起来,一边紧紧地盯着低垂着头,被黑长发丝完全挡住脸的女人,她两肩被武人按压住,浑身颤抖,满目狼狈。 在她接过棉布擦拭额头伤口的时候,一个卫队人员一脚踢在女人的膝弯处,她便立刻毫无尊严地跪在她身前。 惠俯视着无声匍匐的人,心里逐渐升腾起扭曲的愉悦,让她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继续跑啊,阿棠,怎么不跑了?” “——你以为你还能躲去哪!?”她伸手猛地抬起池棠的脸,用力之狠,掐得那人脸色更加惨白。 然而当女人被发丝掩盖的脸露出来时,惠明显感觉到了围着的人们呼吸蓦然一窒。哈哈哈…还是老样子,空有一副皮囊的……啊,对了,之前怎么都没有反应过来。 惠的眼中闪过一丝幽怨,她竟然还是当年那副绿鬓朱颜的模样——那接下来也不算污蔑她了吧。 阿衣鼓起了十二万分的勇气,才敢对恩师开口,道:“婆、婆婆,她……” “叫我阿惠大巫,不识尊卑!”惠瞬间被激怒了,也不管徒弟被吓得如何害怕,转而松开池棠,语气一下子又诡异地平静起来。 “大难将至啊……” “阿惠大巫,这究竟是…”有人忍不住问了出来。 惠接过侍者递来的清水,润了润喉咙才缓缓说道:“月初开始,我便时常感觉到与神明大人的沟通有碍,原本以为是自己修行不足所导致……” 她停顿片刻,看向了那个放弃挣扎的女人,“直到今日才知,缘是有不祥作祟。她从中做梗,致使我错漏神意,无法趋避此这次降临的天灾啊。” 人群中一下子爆发出窃窃私语,片刻后,之前那个开口询问的男人明显开始变得焦虑不安,“大巫,那我们应该怎么办……杀、杀了她吗?” 惠摇了摇头,“不,她也是无辜的。” 这句话似乎出乎“不详”的意料,久未动弹的她顿了顿,抬起头来。 惠这才笑了,与她四目对视着,逐字逐句地说道:“她不过被飞缘魔附身了,罪不至死啊。” 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飞缘魔乃怨念所化的妖怪,传说她们专门吸食男性的精|血,偷走他们的胫骨……传说她容貌惊人,美艳不可方物。 那个提问的男人愣住了,如果大巫说是别的百鬼,他可能还会有所疑虑,但一说是飞缘魔……他确实,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啊。 一时之间没人说话,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而惠,要的就是这个。 “我们得救她。” “先把她的嘴堵住,否则妖怪可能会从那里逃跑。”她示意一旁的卫队,一个穿着大鎧的胡子武士立刻就行动起来,抓着池棠,把破布塞进她的嘴里。 她看着那个手脚不干净的武士,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大家都知道飞缘魔只食男子精|血,只要先把男子的身体洁净后施法,她再饮下的,就是致命的口粮了。如此反复,总有一天会灰飞烟灭。” “有谁…愿意献身?” 池棠的眼睛瞬间睁大,四肢开始激烈的挣扎起来,口中却只能发出语焉不详的“呜呜”声。 “咯咯…你们看,她开始害怕了。” 惠享受着她无望的抵抗,她眼中的哀求。随后拿起鉾先铃高举在空中,悲戚地说道:“若是没人愿意,便只能杀了她了。何其可怜的女性啊,我一定会为你超度亡魂。” “唔唔呜呜呜——” 池棠的声音在看到身旁的一个男人上前一步后戛然而止,纵使今日遭遇了这么多变故,也从未想要哭泣的她,怔怔落下泪来。 ……是那个守卫关戍的武士。 “神明大人会为你而感动。” 看到有第一个人站出来,很快那个带头询问的平民也支支吾吾地开口了,“她…她确实是太无辜了,我……” “篠一郎你疯了吧,那是妖怪……”他的同伴撞了撞他的肩膀,小声提醒道。 “……”篠一郎闻言缩了缩,眼神却不由得飘向了不远处跪着拼命挣扎的女人,她发现他看过来的目光,立刻摇起头来,痛苦的眼中写满了恳求。 但男人却只看到了她衣衫凌乱,长发如瀑,满脸泪痕—— 美极了。 “我…我不能见死不……” “大巫,您确定她是妖怪吗?” 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篠一郎的话,众人一惊,都没料到会有平民敢出声质疑大名钦点的巫祝。那个按压着“飞缘魔”左肩的男人,一身普通武士装扮,黑色短发看起来发质偏硬。 池棠几近绝望地抬头看去。 而那个青年武士也正巧垂眼看向她,眉头皱得死紧。 他有着一双,和盾兵一模一样的黑色瞳眸。 “——呜呜呜呜!!!!” 凄怆的悲鸣一瞬间让人不忍耳闻。 就是最厌恶妖怪的城民听了也会心生恻隐,却彻底取悦了惠,她压根没有理会那个贱民,眼中绽出从未有过的精光。 先前就站了出来的大鎧武士很快骂骂咧咧起来,一拳就揍在了属下脸上,紧接着毫不留情地殴打起来,“你小子反了!知不知道你面前的是谁?” 青年仅抱着头,没有抵抗,却依然不卑不亢地艰难发声:“如果是人类,你们要怎么赎罪?” 上级武士嗤之以鼻,正准备开腔之际,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天降的银光,其狠戾,仅刀风就让他被吓得瞬间两股战战。 一个红色的高大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就——以死谢罪吧。” 包含着暴怒的嗓音,是大鎧武士生平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第89章 耻 肉眼难以捕捉的刀光一息划破夜空—— 无人来得及反应眼前发生的一切,只能听到名器出鞘,随之而来的铮鸣令人汗毛倒竖。 破灭的纸灯笼,撕裂的团扇,死去的金鱼,镰仓时代的山朝崎城根本无法抵御来自「地龙」与「鬼」的蹂|躏,祭典早已面目全非。 劫后余生的人类围立,别样的愤怒、崩溃、鄙夷、怜悯缠绕着他们,“罪孽”尚被押解在其中。 而此刻,温稠的液体随着银轨喷溅出圆润的半弧,一滩滩落在了茫然的他们身上。 地震后的废墟鸦雀无声,腥臭在蔓延。 不远处有什么物体闷声砸在残垣断壁上,接连又是几声金属的碰撞声,一个染血的头盔滚到篠一郎的脚边,碰撞了一下后停住了。 一心想着要“净化”飞缘魔的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从发上缓缓滑落的液体,拿到眼前一看,刺目的鲜红让他的大脑瞬时发黑。 “诶…?”阿衣清秀的面容逐渐灰败。 无头男尸在原地杵立,与人类的神经一同僵持,直到某一秒,失去首级的身躯被大鎧压得轰然倒下,紧绷的弦也在同一时刻筝然崩裂。 “——啊啊啊啊啊!!” 刺耳的尖叫声随着阿衣心中的惧骇拔起,城民们本就不堪撩拨的情绪刹那间近乎溃决,再也顾不得其他,在让人发狂的恐惧中四散而逃, “鬼!!!是鬼又回来了!!” 是那些混身漆黑,丑陋非人的「鬼」! 只有它们才能如收割麦田般取落大鎧武士的头颅,能拥有仿若鬼魅般的武艺,能一刃破开最坚实的护甲…… “愚蠢!!不过是个人类!”惠大声吼着,凸起的眼珠暴起,但没有人愿意再停下,眼看着按压“飞缘魔”的卫队也开始畏缩,她无法抑制地竭力尖呼起来,“不能放她!不能放过她!!” “婆…阿、阿惠大巫…阿惠大巫……”阿衣根本挪不动步子,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只知道紧紧抱着身侧长巫女的腿。 “如果让魔女跑了,城主不会放过你们的!”惠的理智已然烧却,一脚踹开缠足的徒弟,阿衣被击中额头,很快就软软地倒在了一边,惠举着锐利的鉾先铃直指几名卫队成员。 “城主会命你们切腹赎罪,会勒死了你们的妻儿,会让你们死噗咯——” 穿着赭石色小袖的男人回身一脚踢向巫女,随着骨骼碎裂的牙酸声,备受尊敬的长巫女如离弦箭,以破空之速狠狠砸在十数米外的废墟上,顿时奄奄一息。 红发的来人这才游刃有余地收回抬起的长腿,缓缓回过身。 人群已经不见踪影,而因为巫女的话而迟疑留下的卫队更是心神俱骇,看到破布般的惠后再也不敢压着女人的肩膀,如烫手的物什般推开,纷纷抽出了佩刀。 膝弯被踹伤的池棠,直接脱力向前摔去。 男人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俯身接住了她,迎入怀中的人浑身淋满了断头武士的血,黑发上一片粘稠,搭在他的和服上,还有露出的坚实小臂上。 黑夜、污渍和血,让他完全看不清她的面容。 “……”大包平皱了皱眉,左手揽着她的腰,仅以单臂便支撑起了无力的女人。 月光下,她惨白的半脸俱附上了血迹,他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心中的郁气更甚。 “别——”“去死吧!!” “锵!”从男人身后偷袭而至的刀身直接被从中劈断,失控脱离的刃尖在空中极速转了几圈,在划过冰冷的银光后深深插|入泥地中。 男人怒意的火光霎时被点爆,他搂紧了怀里的人,断了对方的兵器后刀身顺势而下,狠戾斩向那个不自量力的人类。 “——!”又是一阵令人不适的刀剑碰撞声,但与刚才不同的是,这次的刀锋被人接下了。 黑发的青年武士替同僚险险挡下一击,额角滴下了汗珠,双手持刀勉力支撑了两秒,很快便错锋挥开向后躲避。 大包平余怒未消,指尖一转,刀刃便毫不留情地继续挥砍向对方,在他眼中,人类破绽百出,与他身体紧贴的女人受动作牵扯,发出了低低的闷哼。 原本杀气沸腾的刀锋便停顿了一瞬,错失了一击毙命的机会。 青年捂住胸腹处的洞口,咳出一点血沫,被他护在身后的卫队愣愣反应过来,急红了眼,紧握刀柄面向那个人,“你这…” “……别。”受伤的青年用手挡住了友人,朝他们摇了摇头,而后才看向眼前目露凶煞的高大男人。 他也没有说话,只是将手里的刀猛的一松,任其落在了地上。 大包平银色的双瞳紧盯着他们,直到所有人都在那个武士的坚持下除了武器,才嗤笑一声,薄唇里吐出了一字。 “滚。” 月光冰冷又温柔,终于归于平静。 大包平甩落剑刃上的血水,慢慢收刀入鞘,四周一丝声音也无,他看着怀抱里闭合双目的女人,知道她还清醒着。 他沉默地注视着她,那脸上淋漓的鲜血已失去温度,但依旧没有干涸,他的视线描摹着她的模样,从眉骨到下颔,最后抬起了手贴在她的脸颊上。 男人的手骨骼修长,几乎能掩住她泰半肌肤,拇指触及她的鼻尖,再到眼帘,一点点抹去斑驳的血污。 他感受到指下的震动,稍稍移开,她便轻颤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黑眸里一角映着高悬的圆月,剩下的全是他。 大包平眼中的情绪不明,扫了她一眼,食指轻轻掠过她的羽睫,将上面的点点血珠拭去。 她沉默地注视着他,无波的眼里泪潮一滴滴自眼角滑落,融开未净的血泥,在脸上留下痕迹时仿佛血泪一般。 大包平只是继续伸手过去帮她擦掉,不置一言。 他越温柔,她越悲伤。 池棠复又合上了眼眸,偏过头去躲开了他的触碰,于是她也没有看到对方难得一下子僵住的模样。大包平似是没有料到,动作顿了片刻,内心产生了细微的沉闷与游移。 这家伙……可恶,他都没有嫌弃她。 明明知道自己应该斥责一下这个女人不识好歹的行为,但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是有些不确定一般松了松箍紧的手臂。 谁知没了支撑现在的她根本无法直立,身体眼看就要软下去。 “你…!”传来的声音显得有些气急,太刀伸出双手将人重新紧紧抱了回来。 瞬间的眩晕过后,池棠忍耐着轻微的疼痛睁眼,下意识挣了挣没脱开。他将她牢牢按在了胸前,一手锁着双臂的动作,搂着腰,一手捏着她的颈后,让她无限贴近了自己。 池棠的下巴抵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耳畔与他相贴,那红色的短发触在她的皮肤上,有一小撮正好扎着眼尾,有点痒。 付丧神把人带进怀抱,一同撞入的还有血与泥土的气息,还有……发间、衣襟、后颈都有属于她自己的味道。 简便单薄的衣着,也使得因他而受挤压的前胸形状,在他心中能轻易勾勒。 大包平意识到不妥,暗自恼红了脸,压下情绪松开了手要将人拉开一些,被他完全环抱住的女人却在这时动了。 感到手臂的束缚变小,池棠的下颔轻轻蹭着他的肩膀,将那缕戳人的红色发尾撇开,然后抬起手回抱住了那个对她来说过于魁伟的男人。 他犹如烈火般挚热。 她渴望这股炽热,她渴望神明的怀抱,犹如教徒渴望真主的垂怜。 请不要再丢下她了…… 请烧毁她吧。 感受到回应,男人脊背的肌肉完全绷紧起来,就连环绕她的臂膀也变得更加不可抗拒。他什么都没做,却无端给人一种沉迫感,这种感觉更像是他在因为她的举动而感到不明不白的生气。 但他还是一动不动,没有再放开她。 神明与凡人的感受并不相通,池棠被勒得疼痛,对方的禁锢让她难以动弹,但她仍抓紧了对方后背的衣料,餍足般发出了一声低吟。 大包平只觉得怀里的存在不像他接触过的任何东西。 让他既想要将她捏碎,又想将她珍藏。 付丧神深吸了一口气,“…要走了。”他率先打破沉默,等窝在怀里的脑袋点了点,他的手掌才顺着腰侧滑下到膝弯,轻轻将她抱了起来。 略显萧条的夜风有点凉,池棠汲取着从两人亲密接触中传来的温度。他的存在叫她安心到喟叹,小巧的鼻尖似乎隐隐约约能碰到对方小袖襟门下的胸膛,他的气味早已毫不客气地侵占满鼻腔,池棠迷糊中嗅着,几乎可堪沉迷。 …和大包平大人这样好舒服呀……她有一瞬间觉得哪里不对劲。 贴近的地方开始热起来了……大人…? ……不。 是她自己?……唔,为什么? “饿了吗?”头顶有点别扭的声音一下子打断她的思绪。 池棠愣了愣,想要抬头,但对方似乎不想让她看到此刻的自己,略一用力,又把她按回去了。 有恬淡的愉悦缓慢溢上心头,池棠乖乖回答,“不饿。”只是声音被掩着,本身也没多少力气,大包平顿了一秒钟才从貌似吱唔的声音里理析她的意思,不自在地“哼”了一声。 池棠犹豫了一下,“大人,之前我一直都有听您的,在旅笼里等……” “我知道。”他打断她的话语,置于后颈的手幅度极小地顺了顺她的长发。 大包平抱着她行走了一段时间,直到某处开阔的高势地界,他才从腰带里翻出一管信号弹射向空中。 池棠一个激灵,陷入迷惑的脑袋清醒了些许,抬头看向空中一瞬即逝的亮光,片刻后,远近不一的两个点各亮起不同颜色的信号。 ……挺远的。大包平眯着眼睛预估了一下路程,剩下的同僚都奔袭前去诛杀溯行军了,而现在也该与他们汇合了。 他看了眼手攥成拳贴在他胸前侧头看向空中的女人,被照亮的脸很快又随着信号熄灭转而黯淡。他记得这个女人背中有伤,还有…… 大包平暗暗皱眉,伸手去把怀中人的脸掰了回来,看似是看不得她动来动去,手心却趁其不注意贴在了额头上。 没有发烧……身体怎么这么热? 大包平又开始嫌池棠烦了,抱得他也莫名烦躁起来。 “下来。”太刀毫无预兆地蹦出两个字,语气强硬,手也随之作势松开,池棠还没反应过来,抓着他衣襟的手不松,回过头昂首看他。 “还要重复吗?”他的语气更加不耐了。 “大…大人……”池棠的心立刻就被揪起了,她还以为好不容易缓和了与大包平大人的关系,怎么突然……她低下头应声,咬着唇站在了地上。 然后下一秒,那个高她一大截的身影就背对着她蹲了下去,低声道:“快点。” 池棠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他整个人蹲着,都堪堪与她同高。 大包平等了半天,啧了一声,“你发什么……” 话音未落,身后便有个人伸直了双手,略带急促地扑了上去,像是怕他反悔般,搂紧了他的脖子,结结巴巴的蚊音落在他的耳畔,还带着微喘,“我、我没有发呆。” 而大包平则是因为她扑来的动作,陷入了一秒钟的沉思。 那对一股脑挤上他的背……妈的,好软。 “大包平大人…?”轮到女人等不到他的动作了,细细询问出声。大包平的额角突了突,一言不发地将她背了起来。 刚站起来没掌控好力道,池棠怕滑下去,夹着太刀腰腹的腿紧了紧,手臂也用力着,整个人向上蹭。大包平捏着她两侧大腿的手松了又紧,沉默地诡异。 池棠也察觉到了什么,虽然疑惑却没有吱声。因为她…她真的感觉到有点奇怪了。 从被付丧神靠近开始,身体深处莫名地发热,明明没有哪里不适,但就……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迷茫,手上的力小了些,似乎有下滑的迹象,太刀便掂了掂她的身体。 “——”池棠的眼睛猛然睁大,虽然立刻将声音吞了回去,还是泄露出了一丝怪异——她的腰不自觉。 啊…啊啊……她的脸轰一下烧红起来,在付丧神脖间交握的手指不由自主细微颤抖。 | “……怎么?”太刀发问时,胸腔的震动一丝不漏地传达了给她。 | | | 大包平当然是即刻注意到了她的异状,按耐下心中的燥意,喉头滚了滚,“你……” | | | 为什么…为什么会……声音不受控的一瞬间,她立刻将脸埋入了他的脊背中,死死咬住嘴唇。手臂搂着的力道已经越来越轻,倒不是大包平没办法托起她,只是要调整下姿势罢了。 太刀问了两次话都没有得到回答,脸色在夜里显得更差了,于是等池棠又下溜时,再掂起的力道就粗暴了许多。 “大人…!呜……”她脱口而出的声音带了哭腔,话语出口时已经仿佛粘连的蜜糖,透露出了的端倪。 | | “……”太刀的心里闪过不可置信,所有的一切都再也无法忽视。 | | | 大包平此时的心情简直是自锻造出来之后就没有遇到过的五味杂陈,而他——还不能停下脚步。 | | ……那些愚民就应该全部杀了!! 池棠一直祈求着不要被身前的男人发现异状,但陌生又熟悉的空虚在叫嚣,她企图压抑,只会得到更难熬的反噬。 仅存的理智庆幸着他未曾停留,太刀也确实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常。 ……只是她没有发现罢了。 | | | | | | “……抱紧。”开口的声音哑到令人发怵,即使是这种时候的池棠,都不禁瑟缩了一下。 还没等她浆糊似的脑袋运转过来,付丧神已经迈开了长腿,直接跳了下去。 池棠黑润的瞳眸霎时间睁大,双腿。 仿佛浸过褥袢,将薄红的裳袴氲成深色。 第90章 暗妒 | “可恶…可恶……!”付丧神的呼吸又乱又重,他杂乱无章地咒骂着,紧紧盯着她犹带血迹却潮红的脸颊,就算月光被树林遮掩到极致,他还是了解她的美貌。 若睁开眼眸,群星就闪烁其中。 转念间回想起初见至今的种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软弱无能的人类,只会对他恭敬顺从,做事却总是能莫名猜中他的喜恶。偶尔他不耐烦回应,就露出摇尾乞怜的模样。 可每当他想要示好,她就如惊弓之鸟般逃窜。 于是他知道了,她讨好他,但是也害怕他。 ……不知道如果这时候醒来了,会是什么表情呢。 大包平喷出气音笑了笑,看着她闭合的双眼,不知道到底是想要她醒来,还是就这么继续沉睡。 | | | | …… 远在山朝崎城边境的加州清光和大和守安定已经成功与长谷部、山姥切、宗三汇合,一行人,就等他们了。 时间临近深夜,一个熟悉的模糊人影出现在黑暗中,清光啊了一声,长谷部也看过去,靠在墙壁上的身体直了起来。 守夜的两人看着红发太刀跨步走来,望见安然趴在他背上休憩的身影,微微松了口气。 长谷部上前,很快皱起眉,“……杀人了?” “嗯。”大包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任由灰发的打刀从身后接过背上的人。长谷部横抱起池棠,一瞥眼就注意到了她脖颈的异状,没等他动作,站在旁边的清光已经伸出手去翻看了。 带着黑色手套的指尖微微拨开合拢的交领,在看到其下交错斑驳的痕迹后顿了顿,抬眼看向神情明显有些萎靡的同僚。 说不清情绪的猜测浮上心头,于是他问:“你干的?” 良久过后,太刀僵硬地颔首承认了,又觉得憋得厉害,加了一句,“不是我先动手的。” “……” 长谷部无话可说,清光的指腹点在那些因吮|吸和爱|抚而产生的印记上,又摩挲那道脖间的掐痕,已隐隐浮现出淤血的青紫色,可见当时付丧神的忘情失控。 “唔…”造成气氛微妙的人此时忽然嘤咛一声,长谷部立刻松了手劲,满身干涸血迹的女人却只是翻了个身,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继续沉睡,呼吸平稳。 “……明早回去了。”长谷部留下这句话就抱着人转身往民房里去了。 大包平没有立刻跟上,倒是清光很快掀起帘子走进了室内,里面就是郊外最普通的房子,一层不大的空间含括了平民的一应衣食住行。 将池棠安置在干燥柔软的草褥上,长谷部半弯着腰停留在她身侧,垂头面无表情地看她。烛火因风动摇曳了一瞬又归于平静,被燃亮的烟紫色瞳眸中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原本就待在里面的宗三左文字还在闭目养神,而山姥切坐在阴影中背对着他们,望不清神情。无人开口,直到打刀又起身,出门继续守夜。 刚洗漱完的安定从后门回来,“咦,阿棠回来啦。”他悄声走过去,向清光打招呼。 “…怎么了吗?”他看着友人的表情愣了愣,只见他嘴角下垂,看起来不是很愉快的样子。清光红色的细长眼睛瞥了一眼安定,又沉默地看了熟睡的人类一会,“没什么。”说完就撩了门帘出去了。 安定的疑惑在看清池棠的状况后了然了。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才折回后门去打水。 一回生二回熟,有了之前照顾她的经验,安定已经可以面不改色的拉开她的衣裳帮她清理污秽了。 这次甚至带了一丝漫不经心。 温热的毛巾将血迹慢慢擦除,恢复洁白无瑕的肌肤映衬着那些爱痕更加刺眼。唔……真没想到是大包平阁下啊。 安定最后帮她拭干净了脸,沉入梦中的女人一脸平和,睫毛纤长,唇瓣尚且没有遭受□□的迹象。 安定捧着她的脸,手上轻微用力,拿着毛巾一点一点压过去,挤开那张闭合的双唇,肉粉色的小舌安静躺在其中,煞是可爱。 他忍不住轻笑一声,指尖很欢快似的刮了刮她的鼻尖。 再这样下去,可是会被吃掉的哦。 池棠一觉睡醒时,房中的所有人都立刻察觉了。 她迷迷糊糊地嘟囔着爬起身,打了个哈欠,很快看清四周的情况噤声了。 还在夜里,一室的寂静,只有后院水缸中偶尔传来不规律的滴答声,安定、山姥切、宗三和大包平各自呆在不同的角落里。 明明所有人都醒了,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没人作声,让池棠自己一个人在那自以为静悄悄地走来走去。 桌上响起瓷杯轻微碰撞的声音,她倒水轻轻抿了一口,失去了热气的井水冻的她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于是整个人立刻就陷入了手足无措的羞耻与不安中。 她完完全全记得大包平大人将她救下后发生的事情。 难道她真的如那个巫女所言……但、但怎么可能?她根本就不认识她…可是身体…… 回想起那时候在付丧神背上的一举一动,每一股快慰都让她渴望得到更深入的接触,而渴望对象是谁不言而喻。 池棠臊红了脸,握着被子的手轻微颤抖着。 她……嘶。 一不留神牵动了哪里,她立刻捂住吃痛出声的嘴巴,赶紧去看靠坐在不远处的四人,见没有惊动他们才松一口气。 大人们一路奔波,肯定累…… ……是了,这一趟不必要的旅程,本就是因她而起的。 池棠的神情黯然下来,忽略了浑身莫名的酸软不适,她想起三枝殿临别时曾言“不必怀有愧疚,这不关你的事”,但她又怎么能真的做到漠视他们的心情呢。 就连她都如此痛苦,身为臣下的付丧神又会是何种滋味。 池棠默默坐回地铺,干草上叠了好几层洁净的布帛,一点也不会感到硌人。她在昏黄的光中抱膝坐了一会,起身拿起了那些褥子。 传入付丧神耳中的悉悉索索很快就停下了,紧接着先是离她最近的宗三感觉到了有人蹑手蹑脚来到跟前,他暗自皱眉,正打算睁开眼睛。 下一秒,随着人影的靠近,一张燥暖的布料轻轻盖在了他身上。 宗三一愣,一时间竟然就这么继续闭着眼睛了。裹在自己身上的东西还残留着人类的体香……明显是她最贴身躺着的那一层。 走到安定身旁时,她先是帮忙轻手轻脚解开了额上的护额,折叠放在一旁,才替他盖上薄布。 而山姥切国广……池棠一路上自知受他照拂良多,如法炮制松了他头上的绑带,看着他虚抱着佩刀入睡的姿势,想了想回到地铺拿来了扁扁的枕头。 感觉到自己的刀隐隐要被抽走,国广下意识紧了手指,察觉到那股力量停下后,他又僵了僵,最后还是不着痕迹松开了。 她用着更轻的力道将那柄深蓝的打刀拿了出来,放在他垂下的手边,而后用枕头代替佩刀塞了进去让他抱着。 “……” 笨蛋吗,哪个武士会被这样折腾来折腾去都不醒的啊。 这么想着,他却一动不动。 给国广也盖好被子后,池棠拿着褥铺犹豫地看向了最远的那个人。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大包平一颗心越吊越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醒来好还是要这么继续装睡下去。……他在紧张个什么劲啊!…睡觉,真的睡觉!! 但越是这么想着越是露怯了,长长的四肢凝固了一般完全不敢动弹,紧闭的眼皮子却在打颤。 话说为什么都要装睡?他刚才明明看到宗三那家伙把被子拉高了一点……搞得现在进退两难,想把她吓回去都做不到。 唔…嗯嗯嗯……可恶,别过来了…! 要被发现—— “……做噩梦了吗?”池棠愣愣地看着太刀糟糕的脸色,因为之前发生的事情而脸颊发红的她蹲了下来,忍耐着害羞,慢慢伸手去抚平他的眉眼。 “把这梦给貘吧。”她小小声地说道。 指尖抚摸到眉峰,根根分明的眉毛略显驯粗,落在指上有很明显的触感。她顺着轻轻摸了摸,太刀的眉真的就随着她的话语而松动了,池棠讶异过后,眼神逐渐柔软下来。 “食梦貘大人,可以的话把我的好梦都给他们吧。” 她的声音静悄悄的,本就只是说给自己听的祈愿,最终却真的落入了「神明」的耳朵。 在屋里转了一圈,池棠还是睡意全无,想起来还没见到长谷部大人和清光大人,犹豫了一会,便走到门边撩开了厚厚的帘子。 只探出了个脑袋,便和侧望过来的长谷部视线对个正着。 “……”池棠讷讷,从屋里走了出去。 身后的门帘合上后,静谧远去,能听到镰仓时代的夜风飒飒,草际鸣蛩,惊落梧桐。而长谷部双手抱胸,斜靠在两米外的墙上,一言不发看着她。 黑色的装甲泛着冷光,胸前两侧的白色神职领带飘动。 池棠上前两步后就没有再靠近了,有些畏畏打了声招呼,“…长、长谷部大人。” 似乎觉得她的神情碍眼,打刀随意回应一声后把头扭了回去。 “……”池棠望着他冷漠的侧颜,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又有酸意涌上心头,她站在原地踌躇再三,低着头不敢再看他。 “对…对不起。”她终于鼓起了勇气。 压切长谷部是个怎么样的付丧神,池棠从来到本丸的第一年里就已经一清二楚了。 烛台切大人口中的他克忠、自律、严谨,每一个形容词都曾令她惴惴不安。这样一个视主上为存在意义,奉主命为前路指引的神明,对池棠这种来客毫不客气并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 他总是表现出难以相处的模样,事实他也正是如此做的。 但偏偏他无法真正如自己呈现出的一般冷血无情。 无论嫌了多少次麻烦,最后总能等来他的“顺手”解决。无论对她的语气多差,总能发现他的动作是那样耐心十足。 他的温柔从不轻易给她。 这样一个除了对待主上并没有过多执着的刀剑,如今被她剥夺了最后亲口道别的机会。 “对不起。”她忍不住重复呢喃,眼泪滴落在有些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渗下去没了踪影。 “……为什么道歉。”长谷部沉默了很久,问出了和山姥切一样的问题。 她又有泪珠接连砸下,“三枝殿…明明要卸任了,你们却因为我的缘故……我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无法……” “不关你的事。”看着她紧攥的双手,他淡淡打断。这个人类要说什么其实长谷部心里早有预感,毕竟她的性格如此。 “回去睡觉”四个字都预备吐出喉咙了,对面的人却仿佛被彻底刺激到了,呆呆站在原地片刻后,猛地抬起头来看他。 泪犹挂坠在眼睫上,黑润的瞳中第一次蕴含了一丝愤怒。长谷部愣了愣,不自觉站直了些,看着她一步步走到自己跟前,拽住他白色的领带,迫使他弯下腰来。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说?”她昂起头看他,语气竟带了质问。 她的眼尾因为激动而泛着微红,紧紧盯着他,“就算如何惩罚我都好,一句不关我的事算什么…?” “难道你们觉得我真的能全然不顾你们的感受做到独善其身吗?”说罢眼泪又不争气涌出,今天发生的事情原就让她的情绪大起大落,耻辱、惧怕、羞赧相互掺糅,此刻更是觉得难过得不行。 “如果真的与我无关,为什么要做这么多?我讨厌总是麻烦三枝殿,也讨厌总是令你们不快。”她将数月以来的迷茫无助统统宣之于口,呜咽着大哭起来,“呜呜……可是好像怎么也做不到。” 长谷部紫色的眼瞳微缩,唇几度张了又合。 激愤的情绪还没消退,池棠蓦地松开了握紧的手将他推开,口不择言,“在那个的时候我就想走了的…那个时候我就该走了的!!” “我再也不要……” “你说什么?”长谷部倏地拧眉,一把握住了她缩回的手腕。 男人蛰伏着不悦与疑惑的眸光让哭得快要打嗝的池棠一愣,数秒后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顿时像被浇了盆冷水,另一只手伸去掰着他的手指想要抽身,“没、没……” 长谷部看着女人一副惶恐想要逃跑的模样,按捺了几次才没有出言询问她话语中的漏洞。终于等到她的情绪宣泄完……总有机会能弄明白的,现在重要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换过很多主人。” 他轻轻一句话,就把不断挣扎的人,安抚了下来。 “……”池棠慢慢停下了动作,抽泣着看他。在长谷部眼里,像一朵被狂岚摧残后的小花,瓣叶都已经萎蔫,惨兮兮地滴着水。 “要是每一个都舍不得,那是不是不用活了。”他单纯地陈述着事实,垂下眼眸望着身前的人,伸手替她抹去了眼泪。 “不必违心宽慰。”她的眼睛红的像只兔子。 长谷部一噎,屋檐上便传来了扑哧声,池棠惊愕地抬头,才发现清光在上面托着下巴眼眸带笑,不知道围观了多久。 不止是一起在守夜的打刀,长谷部清楚屋里的人肯定都醒了。他揉了揉额角,再度开口,“……说不在乎是假的。心里确实不好受,但是我们尊重主人的选择。” “三枝殿愿意听从政府的调配,那么我的忠诚,就是完成主下达的最后一项任务。”他拭完泪的手停留在了她的脸上。 “…保护你。” 四目相望,他知道,此刻有感情在滋生。 ——他放任了。 “……”池棠被付丧神眼中的神情动摇了。不是之前的想法,而是内心的某处,动摇了。 她显得不知所措,长谷部以为她还无法释怀,嗓音有些喑哑,透露出了一丝罕见的无奈,“……之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这么固执。” “想要惩罚是吗?”忽然间他挑起了眉,微微勾唇,露出了不应该在此时出现的笑意。池棠愣愣地看着他,这幅张扬的神情,他只在面对主殿和战场时出现过,从未对她展露。 笑里带着七分自信,三分傲慢,还有唯独对她的越礼僭肆。 长谷部伸手拨开她垂落在肩上的长发。 “那你不要后悔。” 他旁若无人,捏着她的腮,俯身吻了下去。 第91章 承香殿 再次踏入风雪肆虐的本丸边界,极寒之下活物尽数隐匿。遍地雪松,马匹已经难再前进,远征军只能牵着座驾行走在白茫茫的路中,犹如缓慢挪动的蚁。 直到巍峨的黑木府邸入目,穿过结界的屏障,它一如离开时那样古老浑厚,屹立不动,挂坠在飞檐上的镶金薄片亦静静垂吊。 相比起三枝最初的匆忙入驻,新任审神者的就职是在完整而严谨的流程中完成的,时政专门拨发的督查人员,率先而来为主殿预筹的刀剑讯使,都使为了能让他能以最完美的状态接任『甲』。 甫一越过结界,沛然的陌生灵力转瞬间充斥一队付丧神的灵核,忍耐着体内混乱窜流的灵力,所有刀都在强迫自己任由它剥离原有的存在。 这是新主的作为。 他温和又轻慢,随意而强横,将那与他不分伯仲的灵力一点一点恶趣味地蚕食殆尽。 早已远在其他时空的三枝皱了皱眉,肩上的狐之助耐不住骂骂咧咧。 最后六刃已收编,至此整座府殿正式归属审神者光成。 尚未走近,大门已经无声开启,再一细看,一道陌生的身影微笑着站在门后,语气温和地开口道,“终于等到你们了,主已久候。” 男人一身藏蓝色和洋折衷的装束,长及肩部的黑发曲卷,鼻梁上架着一副圆眼镜,冰蓝色的眼瞳细长。 “我是南海太郎朝尊。如果觉得长,可以叫我朝尊。” 长谷部缓和了因恶劣天气而紧绷的脸,点了点头,“我是压切长谷部。”紧接着队伍里的几人也自我介绍了一番,气氛显得平平,但还算友善。 “那么长谷部阁下,虽然只是走个过场,但还是要麻烦你们到议事厅向主殿汇报一下远征情况。” 似乎是注意到新同僚大和守坐骑上的视线,朝尊望向那位女性,嘴边的笑意更加温柔了些许,“你就是池棠小姐吧,主殿有令,由我带你前往承香殿…嗯,是你的居所,主起的名字。” “请吧。” “……” 不知为何,池棠觉得这位朝尊大人说完后氛围就开始不对劲了,突如其来的微妙变化没有依据,也不见任何实质性的印证。但她还是有些茫然,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她无法深究,朝尊的心情则是略微明快起来。 看来新同僚都是些明事理的付丧神啊,这就好。 承香殿,曾是平安京御所内的七殿五舍之一,而这位人类的住所与宠爱之女御的宫室同名……如果主真的有这个意思,他当然有必要除掉不必要的嫌隙和障碍。 虽然主角好像还云里雾里呢。 池棠忐忑地看着朝尊接过安定手中的缰绳,他牵引着马匹向前几步,便将手伸向她,“还能下来吗?”他微笑着问她,语调儒雅随和。 “……”她点点头,又不自觉看了一眼身后站立着的刀剑们,才搭上他手下了马。 落地时稍稍没站稳,略一踉跄,便被身旁的人眼疾手快地扶稳了,他的动作点到为止,丝毫不会让人感到被冒犯。 池棠还在为自己的糗态懊恼,向朝尊道谢时,没注意到他抬眼看了看她身后的付丧神。 ほう……看来应该要更早些召回的啊。 他目光微闪,低下头看着形容有些狼狈的女人,即使擦拭过,她身上还是萦绕着显而易见的血腥味,“辛苦了,接下来就安心吧。” 他温柔地安抚道,一边轻轻将她肩膀上披挂着的天蓝色羽织取了下来,池棠一愣,抬头看他。 朝尊并未解释,只是抖落其上霜雪,稍作折叠。 池棠又回头去看安定,打刀的神情一如既往,发现她看过来还笑了笑,似乎毫无异样。踌躇片刻,她才开口:“这个…是安定大人借予,请让我清洗之后再归还。” 说罢伸手想去拿,结果碰都还没碰到,朝尊就牵着马越过她向安定那边走去了,他和煦有礼,用着最谦卑的语气,递去衣服与缰绳,“原来是大和守阁下的,请。” 大和守安定沉默地接过,原本下意识想要披回肩膀,却在感受到上面残留的最后一点体温后停住了。 他也笑了起来,顺手将羽织搭到马背上,没有再看向池棠那边一眼。 “谢谢。那么,告辞。” “勿让主殿久候了。” 朝尊说完这句话,大包平便直接牵着马走了,池棠愣了愣,看着他高大的背影,还未出声,其余人也尽数往马厩那边去了。对于突然完全无视掉她的付丧神,终是哑口无言,说不出道别。 “这边哦。”朝尊的话打断了她的无措,引着她走上与刀剑们背道而驰的另外一条路。 一路上池棠本还有些怕生,但朝尊总能用言语及时化解她的尴尬,将话题继续地自然而妥帖。渐渐她也放开了许多,听这位素未谋面的付丧神为她一一介绍这座本丸的构造。 两人经过接待前厅,进入了庭院,拐入一条平石桥,底下的冰泉冒着丝丝缕缕的冷气,池棠虽不觉寒冷,却会不由自主回想起从前的池子。 不大,但有许多鲤鱼,每日总是要喂一喂的。 “那里就是主的寝殿造。”随着朝尊的目光,池棠看向了那栋不远处的建筑,明明装潢门面与其余宅邸近乎是一致的,偏偏它最让人不可忽视,悬山式的屋顶,里面仿佛散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 ……与偶尔在三枝殿身上感受到的是一样的。 池棠恍惚了一瞬,朝尊继续道:“而承香殿,就是那里。”他带着黑色手套的食指伸出,指向与主殿紧密相连着的后方。 两座宫殿几乎不分彼此,只主殿多是筑在岛上,而她的住所则泰半在冰泉里,类水榭,却又复杂得多。 竟然和殿下住得这样近……池棠万万没有料到,又有点紧张起来。她还未曾见过新任审神者大人,不知他是否也如三枝殿一般随和,能接受她的存在吗…… ——只是有些臭毛病,其余还可以。 转念想起三枝殿的评价,她又不自觉安心些许。 臭毛病……?是什么臭毛病?挑食?赖床? 若是光成能探知到她此时的想法,指不定会笑出声来。 朝尊带着池棠沿着小道走,绕过了主殿后,站在一座小红木桥旁便停下了脚步,桥身袖珍可爱,只能容一人行走,“这里过去便是你今后的寝殿,晚饭时间我会过来通知你,先好好休息一番吧。” 池棠连忙道谢,在送走南海太郎朝尊后,她带着好奇过了桥,踏上了本丸的岛心。 岛心前大半建筑俱是主殿,虽然和她主体挨着,但旁边隔着许多灌木,不走刚刚的小道似乎是没有办法到达的。 可供她行走的陆地也不多,睡满了白雪,唯有几个间距得宜的圆石铺路供踩踏。 她踩着绪太一步步走在石头路上,五六步就到头了。眼前是两条路,一条有着两阶木梯,衔接着廊道,悬在冰泉上,总会有种不在人间的错觉。 另一条便是长长的木梯,她观望了下,好像是直通楼顶的。 池棠脱了鞋,正准备上木廊,就发现旁边放了个竹编的小篮子,她蹲下|身打开,里面装着一双崭新的二趾足袋。 “……”她看了看自己又脏又破的袜子,赶紧换了下来,免得弄脏了纤尘不染的黑木。 上了木廊打开第一间隔扇,里面有些昏暗,但不妨碍她辨认出这是库房。于是她继续走,沿着曲曲折折的廊道,也开了数扇门了,赏景台数寄屋吃食间等等不足而一,就是还没看到卧室。 她突然意识到刚刚进来的路似乎是承香殿后门,那正门呢? 她顺着走了一圈,在大致了解了各个房间后,站在木廊的另一边尽头看着再次截然不同的景色,没有再继续走下去。 太大了吧……她绕回了位置正中的赏景台,踩上编织细腻的榻榻米,绕过隐隐绰绰的屏风上楼。 楼上便密封不少,也更安静了,穿着白袜甚至都听不到她自己的脚步声,旁边的楼梯还能继续上去,池棠先是拉开最大的门扉看了看,意料之中看到了寝具,只是与以往完全不同,不再是席子而是御帐台了。 即以四柱分别立于一角,撑起在方形的床台上,挂满厚重华贵的帘幔,安睡时便可放下,形成一个更私密的空间。 她住这里真的没问题吗…… 再挨着寝殿旁的便是几个配屋与暖阁了,她不确定地继续登上楼,走过一条短短的路,还没撩开门帘便好似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暖流。 池棠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她走快了几步,温和的流水声潺潺传入耳中,伴随着氲人的白雾,呈现在眼前确实是一滩不大不小的温泉。 “这怎么可能?”人造的?还是引流了?她赶紧跑到边上去,发现护栏才及膝又险险停了下来,一眼望下去,刚好能看到她进来的后门,还有从那里直通这一层的楼梯。 她站在原地静默了一会,因着势高,目之所至几乎能尽收眼底了,甚至主殿相比此处也还要稍稍矮些。……虽然没有根据,但她总觉得这个温泉,并不是一开始就设计在此处的。 “…感谢您。”她望着前方灯火通明的寝殿造。 对于未知的恐慌不知不觉消退许多,池棠拍了拍自己的脸折返回寝殿,打开角落的橱柜,果不其然放满了全新的衣物,这些殿下的恩惠,她日后定要一一报答的。 只是……池棠有些忧愁的看着,似乎是爱好使然,比起三枝殿赐予的衣物,光成殿的这些显然更加随心所欲,她甚至看到了白拍子的服饰,虽然很好看但是那袴是正统长度,走路要一直拖着地的…… 想到要是自己穿上不小心摔倒的模样,不由莞尔。又顿了顿,才犹豫着拿出了一套绯地缩缅振袖,上面用金丝绣着唐草、松竹梅,肉眼可见的昂贵。 殿下似乎偏爱正红,那么第一次见面的话还是顺应对方心意比较好。 取了织物回到顶楼的温泉,她总算可以好好打理自己一番了。 浑身青紫的地方太多了,数脖子和后膝弯最深,膝弯她倒是记得被踹的,脖子实在是记不清了,一身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痕,让她洗个澡疼得差点掉眼泪。 而最费时间的是洗净一头长发,血块要一点点祛除,丝发打结的地方也多,普通梳子还不行,得用篦子一点点才能完全梳通……然而并不能。 其中有个结已经捆死在一块了,池棠解了十来分钟都不行,便只能遗憾地想着剪去了,结的位置居中靠下,要剪掉一大半长度才行。 穿好衣服回到寝殿,她一丝不苟地绑好金色丸带,整理好带扬带缔,才端坐于妆奁前望着镜子中的自己。 因未施粉黛,穿着红色的衣裳显得脸色略苍白了,暂时还没有看到剪子,她只能先把头发打结的地方藏起来,回想着歌仙大人曾经的教导,一板一眼地开始认真绾发。 复杂一点的还是不行,但较简单京风她已经会了。额发尽数拨了上去,结一个红色的小蝴蝶结,团好剩下的发髻,再缠上红色的布在脑后成结。 最后于奁中挑选出漆红的螺钿插梳插在小蝴蝶结后,浅粉色团布樱花额簪别在左额前,红色的粗流苏垂下,随着一阵吹入室内的风而动。 一人独自上着妆,就要接近尾声时,叩门声轻轻响起,随即略显熟悉的男声传了进来,“池棠小姐,晚宴即将开始,准备得如何了?” 池棠的手猛地一抖,惊愕地抬头——看向与门扉正相反的,被御帐台挡住的那侧。 声音怎么是从那边传来的?她一时顾不得看自己画花的唇,起身绕过垂满围帐的宽大寝具,这才目瞪口呆的发现,原来床台后面还有一扇门。 她急忙打开,一时间双方都愣住了。 池棠的视线越过站在木廊的朝尊,连着地板,不远处是一平直的木桥,两旁的枯山水上屹立着三座憨态可掬的小石像,分别捂耳、捂眼、捂口。桥身延展,直通往一个她不敢置信的地方。 这这这是什么? 她…她她的寝殿与殿下的寝殿竟然设有游廊相连!?她以为只是单纯挨得近而已啊!! 朝尊则是看着忽而开门撞进眼帘的红衣女人,褪去污秽的她,犹如向阳而生刚破开泥土的芽。 无意划出唇廓的一道胭脂,如她一般明媚嫣妍。 她与他对视,很快又投向他身后。朝尊察觉到她的目光,镜片下的蓝色双眸垂下了。 “失礼了,你似乎还没准备好。” 受到冲击的池棠被他的声音惊醒,唇张了又张,最后还是没有出言询问什么,“……请稍等片刻,我…差不多可以了。” 门扉重新半阖,池棠不敢再慢悠悠的,回到镜前整理好仪容,将筥迫置入衣襟,雪洞扇塞进腰带,又在衣展上取下早已备好的绯色竹纹打褂穿妥。 临开门前,她就着门细细的缝,能看到外面又开始飘落的小雪花,许久不曾出现过的念头又浮现在眼前——是真的,要再次面对他们了。 在一切拥有过后,再失去才会感到特别痛苦。但时间确实是良药,换走撕心裂肺的是细雨无声的恻痛。 即便是方才忆起与歌仙大人的点滴,内心仍然会泛起针扎般的惊疼,可她已经能如常面对了。 甚至在想,若是大人知晓自己忘了几个样式,是否会数落呢,然后便笑出来。 朝尊看着内室的女人停在门侧,没有催促。 很快,她便自己开了门,抬起头看他时露出恰到好处的含蓄微笑,“让您久等了。” ……哦呀,在紧张啊。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多言,只看着她笑着摇了摇头,带路走在跟前。 “主殿一直想见你一面。” 第92章 审神者2 “抬起头来。” 广而空旷的和室里只剩下池棠与审神者。 她从进门开始就不敢抬头,朝尊离开时说的一句“请愉快享用晚餐”,让她意识到这所谓的晚宴——参与者也许只有两人。 厅堂容纳所有的付丧神绰绰有余,此时只有正座与座下有人,余光能看到跟前是一节阶梯,上面置放着一掌宽的厚重竹席,边缘镶着莽丛绿的团纹布,气氛有些凝固。 池棠控制不住紧张,习惯咬着舌尖,当初觐见三枝殿,她也对她说过这句话…… 得不到回应,坐具上的人执起手中的绘扇,伸出竹席轻敲了敲地板,“嗯?” 池棠一惊,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敢走神,双手扶在榻榻米上,匆匆抬起头来,看向高坐在上首的男人。 这一眼便有些怔住了,她以为,审神者们必定都像三枝殿一般矜贵而高雅,依照着既定的印象,她在心中勾勒出了新任殿下的模样。 穿着贵族形制的雪白狩衣,持优雅的蝙蝠扇,头戴立乌帽子,喜爱在樱花树下吟诵俳句…… 就在瞟到绘扇那刻她还觉得八九不离十,而此刻所见,殿下的模样着实与她猜想的差得有点远。 他并无一头累赘的青丝,干练的墨色短发,露出额头,一双隐红灰的狭长双眸十分罕见,眼尾似乎有两颗痣。见池棠终于看他,嘴角便勾了起来,耳上戴着的饰品犹如风铃下的短册,随之晃动。 他一笑,容貌中毫无神职人员的感觉便更浓了。 但这还不是池棠看了一眼对方又立刻更深埋下了头的原因。 只穿着一件简单到不行的绀色无地小袖无关大体,偏偏上半身呈敞露赤|裸的状态,大剌剌地暴露在空气中,还能看到露出的胸肌下裹着一层层白色的缠腹带。 他的坐姿也甚是不雅,手肘靠在胁息上,一腿曲立,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池棠的脸一下子开始泛红,因着角度关系,她差点就看到殿下露出的腿侧了。 光成看着下面光速又垂下头的女人,轻笑一声,“过来,斟酒。”说罢将小几上的杯子拿起,一饮而尽。 “……”池棠暗自咬了咬唇,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怎么?” “没…!没……”听到问讯她立刻紧张地小声否定,收拢铺开的打褂,慢慢从榻榻米上起身。两人距离不远,池棠心中杂乱无章,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一步步走过去。 就在踏上阶梯那刻,忽然一把扇子就被掷落在她脚旁,本来谨慎的步伐立刻一僵,但抬起的脚已经落下,绘扇随即被踩坏,连带着人也遭殃。 池棠忍不住惊呼一声,下一刹更是白着脸发现自己似乎要扑到殿下身上了,还在想着一定要躲开,一只肌肉匀称的手臂就伸过来,拉着她丸带最外侧的白色带缔,将人扯了过去。 “唔…!”一头撞进温热的怀里,她还是懵的。 直到指下属于男性的胸膛震动,声音自耳畔传来,“小家伙,你穿红色很好看。”他伸手抬起了怀中女人的下颔,淡紫的眼眸与她对视,笑着呢喃,“但是这么急着投怀送抱……” “还没到晚上呢。” 明明是他故意吓的,却再自然不过地把责任都推给了受害者。 偏受害者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惊慌失措,听到他的话语更是觉得无地自容。 “不…不是的!我只是不小心……!”她没有这个意思,她怎么会想要那样做! 羞耻感令怀里的人眼角湿润,衬的眼尾添画的红妆更加诱人,那耳尖也在因发热而氲红。她打扮得处处合他心意,真想当往日里收到的“礼物”一样,将她拆开。 可惜了,小三枝怎么将人养得这样可爱。 光成看着手忙脚乱想要起身的女人,不再逗她。 玩玩可以,真的吓到反而不好了。 | | 审神者无时无刻不余裕而散漫的眸光凝住了,一把镬住她的手腕捏在掌心。 距离站起来只差一步的池棠再也动弹不得,僵硬地抬起头看向身前的人。甫一接触他的眼神她就浑身发抖了,较之之前只是因为他的着装而羞怯不安,现在是真的感觉到了一丝害怕。 男人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情绪,才又缓缓地笑了起来,只是这个笑依旧无法让人轻松。 “快起来吧,让你斟个酒还真是难啊。” “抱、抱歉…”手被松开后池棠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光成远远的,得到了又一个“嗯?”之后,才艰难地膝行几步,拿起白壶将里面的酒倒入杯中。 从那伸得长长的手臂看,挨近一点都不愿意了。 光成也不再说话,一时和室里恢复无声,只能听到烈酒入喉时的咕噜声。他倒是没再纠结了,转而执起筷子夹菜吃,思考起一些本丸事务。 等过了十来分钟,决定好了几件事,才忽然注意到左侧身后一直没有动静。 “怎么不吃?”他没有回头。 安静坐着的人这才有点反应,似乎是踌躇了一会,才听到声音,“我…我也可以吃吗?” 光成笑了,“当然可以。” 池棠偷眼看向他的身影,伸手拿起筷子,原来她旁边这张小几真的是为她而准备的…很奇怪,竟全都是她爱吃的。 光成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看着桌上他不喜欢吃的某样青菜挑眉,夹起来尝了尝,又吐掉。小三枝可是逼他做足了功课啊,应付时政都没这么认真过。 “……”他喝了一口酒,余光能瞥到一点绯色的衣角。嗯完美搞砸,还是把人吓到了。 为了避免再次接收到三枝的死亡凝视,他沉吟片刻,开始了惯会的那一套—— 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腰。 “?”自以为悄无声息秘密观察着新主殿的池棠,缓下了喝汤的手。怎么……难不成被她撞伤了? 不、不是吧,她这什么运气!?首次见面频频失误也就罢了,还把主殿弄伤了?? 眼见揉完一处竟然就开始捏另一处了!在忐忑与内疚中挣扎了许久,池棠终于还是压下了深处的恐惧,嗫嚅出声,但还是不敢呼其姓名,“殿下……”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殿(tono)」的两个音节被咬的有点模糊,但最后微微拖长的声调,让光成听着有种委屈的感觉。 “……嗯?”他还是没有回头。 听到回应,本就没有什么食欲的池棠放下双箸,颇有些坐立不安,“您…您不舒服吗?” “啊……无事。” 这——看似轻松实则勉强的回答!肯定是撞到了!池棠看着光成殿微拢的背,整个人好像被敲了一记。 顾不上之前令人羞赧的片刻肌肤之亲,她赶忙凑近了些,但又不敢过于冒犯,眼睛在他身上隐秘地上下扫动着,不打算放过一丝痕迹。 光成见她靠近,终于侧了侧头,冲她虚弱地微笑了一下。 “您还好吧!”池棠的声音拔高了,至此完全掉套里。见审神者还想伸手拿酒,不由伸手轻轻推开制止,“饮酒应当适量。不舒服的话还是先回去躺着吧?需要我去找长谷——不,现在的近侍大人吗?还是说……” 光成忽然一阵猛咳,把池棠的话打断了,他略带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不用。”顺嘴又抛下惊雷,“我接手本丸,也沿用了三枝的近侍体制。” 他意味深长地不做过多解释,等候身侧人的反应。 不料并没有得来他喜闻乐见的情绪,对方反而是皱起了眉,有些低落地垂下头来。 “…感谢您的抬爱,但我真的可以吗,我能帮得上您吗?”她压根没有想到光成脑子里那些换衣服、伺候沐浴、铺床叠被之类的事。 “……”审神者盯了她一会,一本正经地挪开视线,“当然可以。” “第一次见面,您应该已经对我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了吧。”池棠回想自己的冒失有些破罐子破摔,她泄气地说着,又巡视了一回主殿的身体,“……也不该碰到您的刀,不该冲撞您的。” “嗯?刀,什么刀?”光成趁机转移话题。 池棠立刻正襟危坐起来,“刚才摔到您身上时无意间触碰,您似乎非常生气……”她的语气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他腰侧绑着的乌金色太刀,生怕再被那样的眸光注视。 “……” 光成这一次沉默地尤为长久,但很快就不住轻笑起来,慢慢转变为大笑,用不知何时回到他手上的破扇子敲了敲小几,一双浸满笑意的眼掠过呆呆看着他的女人。 轻轻开口,“无妨,下次要想触碰,记得提前告知我。” “可…可以吗?”池棠看着他微微眯起的眸子,一时没注意便顺着他的话问了出来。 “当然可以。”光成愉快地点点头,说出了今天第三次爽快的应允。又把扇子丢到一边,伸手将佩刀解了下来,扔过去,“接着。” 两人离得近,不需要技术含量就可以接住,但池棠仍唬了一跳,生怕无瑕的刀装被摔坏了。 经过系列变故,池棠也不是第一回见审神者,见光成还算和蔼,便慢慢放下大部分的戒备与紧张,她伸手摸了又摸,小声说道:“真好看。” “你还挺喜欢刀。”虽然身为刀剑付丧神的供奉者这是必然的。 “嗯,和很多刀……相处过一段时间。”池棠斟酌着用词,模糊了审神者的说法,“您这一振是?” “它没有逸话,成不了神。当然,我也不需要它成神。”光成吃饱喝足,抱着胸靠坐在席上,吹了吹无意间落在额前的一撮头发。 池棠似懂非懂地点头,双手伸去想要将刀归还。 “不打开看看吗?”怎么说也是他的爱刀,斩杀恶鬼无数,较之他的属下们也不差什么,说不定哪天就流传到人类耳里成神了,就这么没有吸引力? 池棠一下窘了,“呃…不用了。”实话是她有暗暗用力想要拔刀赏看的,结果刀簇与刀侟间似乎格外紧实,她坐着也不好大幅度动作,试了两次不行就算了。 光成看了她一眼,接过太刀,宽大的手掌紧握刀身,好似下一秒就要出刃。池棠不禁屏息等了几秒,却发现对方并没有要动作的意思。 她有点失望,但很快被男人的声音吸引过去。 “帮我。” 池棠抬头,就见审神者冲她晃了晃脑袋,原本别到两侧的偏分头发不知何时溜下了一缕,耳上一半红一半白的长方形饰品也跟着动来动去。 她微红了脸应声,乖顺地半跪立起,一手捏着长长的袖口,一手抬起到他的额际,伸手将那丝黑发重新规整。 “嗯……你洗澡了?”好闻。 “?” 不等懵比的池棠出声,光成忽然从坐具上起身,动作快得她都没来得及反应,下意识向后躲了躲又要一屁股坐回去。 然而还慢半拍停在空中的手,下一瞬就被猛地擒住,随即整个人被向上一提——池棠只觉得眼前一花,她就像张小纸片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她被审神者不容商榷地拎了起来,背部紧靠着他的胸怀,隔着层层衣物明明不应该过多的感觉,她却依然觉得隐约传来的温度有些烫人。 男人高大的身躯完全将绯色困束住,握着她的手引导着她,与他一同落在刀侟上。 “握紧。”他在她耳畔低语,被从身后完全环抱住的女人彻底不知如何吱声了,耳尖烧红。 “再握住刀柄……不要放中间,虎口贴紧刀镡。” 他笑了一声,“对了,真聪明。” 池棠心里的羞燥无法形容,想逃离这种境地,身后的人却不容她挣脱,双腿稍稍岔开站得更稳了些。她想回头也不行,慌乱的视线刚好能看到自己身后两侧,穿着灰蓝色男性足袋的脚。 而自己着白足袋的双脚在对比之下显得特别小巧,正局促地夹在其之间,别提绯色与绀色的衣摆也相贴合。 看起来是这样亲密无间。 池棠心一横,急切地想要将剑刃拔出,但六神无主之下却只会愈加不得章法,一只略带薄茧的手覆盖上她的手背,骨节用一力,就将之完全握在了掌心。 “别急。”男人笑时胸膛的触动也连带着传递了过去,随即他不再言语,微微一顿后,握着刀侟的拇指轻巧一下便推开了刀镡。 明明是无声的——却好像在沸腾。 那一刻,某种不知名的感觉向池棠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倏地睁大了眼睛,手中的剑刃几乎要脱手,男人却紧握着她,带着她,将银白色的锋芒一口气尽数出鞘。 赤红的振袖顺着轨迹于隙间划过,像火色的流光。 两人一齐立于殿中,名刀横与身前。 刃身折射着森冷的光,曲线流畅,铮鸣令人目眩神迷。 在从未有过的战栗之中,池棠恍惚领悟到,原来这才是真正执剑的感觉。 那声音再贴着她耳际说话时,她实在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小家伙,想要什么得告诉我,嗯?” 第93章 苦夜 “笃笃。”两声节制的叩门声打断了厅室里的交流,池棠回神后不再管什么上下尊卑,拼命抽回了自己被握着的手,从审神者的臂下溜了,但没走两步就腿一软,跌坐在了榻榻米上。 她的前胸起伏,心情尚不能平静,指尖下捂着的双颊灿若红霞。 见审神者犹带笑意的视线扫来,更是气恼,没忍住色厉内荏地瞪了一眼。双眸洌艳的瞋视让光成片刻怔然,但很快就又大笑起来,将手中的刀剑入鞘,朗声询问:“朝尊,怎么了。” 这一次开启的不再是连接着承香殿的偏门,而是这间和室正对着主座所在的大门。随着响动门扉被拉开,隔着长远的距离,黑色卷发的付丧神微弯着腰,一手覆在胸前,没有直视殿内。 “主殿,现下压切长谷部已经收拾妥当,可以向您汇报远征事宜了。” “哦?让他去办的事办完了?”光成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用被踩坏的扇子轻敲了敲还埋着头的女人,见她不情不愿露出的脸颊还是红扑扑地,到嘴边的话不由停了下来。 “是的,工作效率令人钦佩。”远在下方的朝尊回道,等了等却没有得到回答。 池棠慢吞吞正坐回光成身侧,认识到现在的场合后就垂着头不再出声了。 光成眯了眯眼睛,又戳了她一下,换来幽怨的一瞥后故作严肃地竖起一根手指在嘴旁,池棠点头,捂了捂被戳疼的脑袋,有苦说不出。 不想他得到这个反应后,忽然咧嘴一笑,伸长了手臂狠狠捏了一把池棠的脸,惊得那双黑润的眸子瞬间睁大,接下来又感觉生痛不已,眼角就冒出了生理性的小泪花。 得逞的审神者马后炮似的揉了揉被自己捏红的地方,池棠实在憋不住想要控诉的话,他便漫不经心地回应起臣下,“那让他进来吧。” 让她到嘴边的话一下子又全吞了回去。 池棠决定离他一米远。 这时熟悉的打刀已经步入和室,离着他们还有五六米便停下了脚步,单膝跪地,恭敬地低下了头,声音平稳,“我名为压切长谷部。只要是主的命令,无论什么都为您完成。” 再次听到这个声音,池棠的心不由自主就漏了半拍,将刚才的闹剧在心里压下,垂下的目光在抬不抬起间犹豫不停。 长谷部大人…… “听朝尊说,轻骑兵的挽具你已经备妥。” “是。” “不错。” “承蒙主的信任。” “远征的事说说吧。” “……是。” 池棠听到他的回答,心里泛起难以言喻的五味杂陈。灰发的打刀慢慢从旅途开始时讲述,事无巨细。国广大人当时救下坠马的她,不知道那被刮伤的手背好了没有…… “后来,加州清光与大和守安定探查期间,发现有不明敌军踪迹。”“几人,什么兵种。”“十七,枪兵,尽数剿灭。” 接下来便是大包平将她从旅笼带回的那段时间,池棠倏地一下就回想起那个想忘也忘不掉的夜晚,自己于付丧神背上做下的那些事、那种事简直是…… 一时无边羞愧令她的气息产生了些许变化,光成只顿了顿,便语气如常地继续问道:“临走前,没有异动了?” “没有了。”长谷部平静地回话。 “……”池棠放置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攥紧了布料,她抿着的唇,仿佛还留有当时两相触碰贴合时的柔软。 他的动作是那么强硬,亲吻过后,她被掐住的腮帮止不住的疼。 “我差不多了解了,所得的资源报告明天给我。……对了,阿棠被带走,没发生什么就将人救回来了?”光成摩挲着扇骨,似笑非笑地问道。 如此出其不意,就像是在怀疑长谷部的汇报一般,偏他丝毫不加掩饰,又像是没有存这份心。 “……”下首的打刀一时沉默了。 池棠来不及思考审神者对她的称呼,心猛地又提起来,无论是她对大包平大人做出的事露了端倪,还是遭受巫女的羞辱险些被村民……,没有人会希望自己这种事情再次外传。 这关乎人的自尊。 “没有。” 听到这个言简意赅的回答,池棠一时忍不住心头的热涌,她怀着不知名的小小殷切,抬起头看向了座下的人。 察觉到她的视线,对方也看了过来。 只这一眼,池棠好似瞬间被泼了盆至冷的冰水,一腔热情都被浇灭了。 灰发的打刀像一尊静默守礼的雕像,只在与光成对话时才像活过来,他的举止、遣词仍是那样无可指摘,她却在刚才那一瞬的对视中,感觉到了与往日完全不同的疏离。 不是寻常的不以为然,甚至不是他一贯的冷漠——他变得不冷漠了。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克恭克顺的眸光。 ……若是不愿欺瞒主上,她如何不会体谅。但为什么在选择了维护她的同时,突然这样一副完全划清界线的模样? 光成瞥了一眼咬紧下唇显得不知所措的女人,朝下面挥了挥手,“下去吧。” “是。” 干脆利落的应答,干脆利落的离开,让池棠掉进了难以解读的圈中。她再急忙抬头,只能看到打刀踏出房间的背影,转了个弯便不见了。 眼中逐渐起了点雾气,她睁大眼睛眨了眨,就消失了。 ……好奇怪啊。 “主殿,沿用三枝殿的近侍番位,今晚是加州清光轮值。”朝尊留下这句话,微微一躬身也离去了。池棠胡思乱想着,原来光成殿不仅照用了她,还因袭了刀剑轮流值守的机制。 毕竟她…毫无战力,底细不明。她回想起了当初这个机制确立之时长谷部大人说过的话。 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宁愿他这样嫌弃,也不想看到刚才那般形同陌路的眼神。 “怎么在发呆?”光成失笑,看着她晦涩的神情,眼眸沉了沉,起身走到通往她寝殿的门前,“跟我来。” 却不是要去往她那边,而是又走几步打开了大殿侧边角落的浮世绘隔扇,“这边。” 位置不甚起眼,但进去了池棠才发觉这后面的空间也着实不小,看陈设,是殿下的办理公务的地方了。 正中放着一张黑漆描金的枫叶纹长桌,橱柜数个,余下的全是密密麻麻的文案,堆满了这片不小的空间,分门别类摆放在架子上。池棠这次留了个心眼,看了看被屏风挡住的后面,果然还有门。 光成席地坐在书桌前,桌面上放着一个黑方托盘里面摆了笔墨砚台,另一个黑长条盒里俱是空白的一重纸。 池棠犹豫片刻,跟着坐在了矮几侧旁。服侍三枝殿已久,她大概能猜到光成殿现在要做些什么。 似乎是漏拿了卷宗,审神者又起身去到诸多架子前挑挑拣拣,再回到桌前时,不由愣了愣。 桌面上已经摆放好取出的纸张,坐在旁边有些垂头丧气的女性不知他为何走过来却久久不落座,抬起了眼眸看他,举在胸前的双手里捧着蘸了墨汁的毛笔,“殿下…?” 她也不知道像往常侍奉三枝殿一样侍奉光成殿对不对,但看他的神色……应该,还可以? “乖。”他良久后笑道,落座在座布团上,手里接过笔,拿起桌上的纸开始悬腕书写。 毛笔无声落在精制的和纸上,一时间房间里便没有了声。直到光成写完第三张,递给池棠放到旁边晾干,才开口道:“听说你是明国来的?” “啊…是的。”思绪放空时又念起付丧神的池棠堪堪回过神。 “真巧,我前年在那里呆过一周,不过那时候去的好像是三国时期,有点乱…——”光成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手腕“啪”一声被一双手握住了,那人瞪大了眼睛跪立起身,一副“你再说一遍”的表情。 回视池棠不可思议的目光,光成有点哭笑不得,“不信?” 得到的回应是摇的犹如拨浪鼓的脑袋,额簪上的红色流苏亦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巴巴看着他的眼睛里写满了“说说看,说说看”,但本人的嘴巴却还是闭得紧紧的。 光成眯起眼睛笑起来,“刚刚我和你说过的话,这就忘了?” ——想要什么,得告诉我。 “……” 作为一个编外成员池棠从来都有明确的自我认知,她知道无端叨扰审神者的时间是绝对不行的……尽管内心的蠢蠢欲动已经翻腾到快要溢出喉咙。但……是绝对不行的。 有一个迟暮年迈的声音,一直在她潜意识里回荡着。她什么都不该问,什么都不该想…… 心底深处的枷锁束缚着池棠,犹如扼喉的剑。她对于世界的满腹疑问,一如在三枝殿身旁时悉数咽回,往日都能做到不露痕迹的,只有这次……只有这次是因为听到了…… 光成看着眼前的人缓缓松开了手,咬着唇移开视线,声音低低的,“先、先前字迹都干了,您还是快办公吧,天都要擦黑了。” 闻言,光成彻底失去了笑意。 她之前到底被哪个**巫女教的,他对无欲无求的人偶可没有兴趣。 炭黑短发的审神者嗤了一声,将笔丢回盒子里,些微的墨汁飞溅出来,“看来三枝也没有多体贴。”他倾身向前,烟色的眼眸看着因他的话而莫名又恼怒的女人。 “你求我,我都告诉你。” 他语气轻松,仿佛前言不搭后语的不是自己。池棠又是皱眉又是看他,不理解到底是何用意,“…什么?” “我命令你求我,听不懂?” 微微压低了的嗓音暗藏胁迫,池棠不禁一抖,手里的纸笺落回榻榻米上,开始有些瑟缩,“求、求什么?” 光成没有回答。 “……”她其实多少猜到。但明明不应该在这种时间里主动提起任何话题的。可是光成殿说这是命令,命令,对……如果是被这样要求的话,那就没办法了吧。 “求……”她内心的渴望,无从疏解。 “求您,告诉我。”她本还有些犹豫,说出去的瞬间,好像终于得到一丝解放,“请告诉我那段旅程发生了什……” 光成不给她俯身行礼的机会,伸手一拉把人重新拽起来,趁她不备揽过那道腰肢,将人靠在自己怀里。面对女人略略失神的目光,游刃有余地玩着她头饰的流苏。 在她耳畔轻呵,“好。” 池棠曾以为自己不会轻易与任何一个异性秉烛夜谈,更何况是地位崇高的审神者。从人文环境到芝麻绿豆,她把所有对三国的好奇都挖了一遍,聊至半夜,才在极度困倦中不知不觉睡去。 光成喝了一口眼前人泡的茶,还是温的。 随后起身,轻轻抽出被她压在手臂下的纸张,将人拦腰抱起,看了眼窗外的天。嗯……太早了,岂不是显得他不行? 于是越过层层书架,往更深的和室里走去。 一张模样与承香殿差不多规格却更高的御帐台置放在中间,帷帐没有收起统统垂落着,他只能怀抱着人,用后背顶开布帛缝隙进入。 寝具内被围栏起来的空间,更静谧,更黑暗。 光成将人放在床上,双眸于此间也折不出任何光芒,双臂尚有女人残留的温度,那传来的细细呼吸声仿佛是整座寝殿造唯一的声音。 黑暗从来不是他的软肋,而是臂助。他的视线从她的额间开始,一路巡视,至小巧的鼻子,至饱满的唇叶。 他探手过去,大拇指按在了微张的下唇,上下搓动,将口脂晕开。 厚重的打褂熟练地剥落下来,再慢条斯理地缠绕开长长的丸带,连同打褂一齐扔到御帐台外。里面的空气较难流通,溢散开的体香充斥在鼻尖,辗转萦留。 虽解了丸带,但光成没把振袖脱掉,下面露出了白色的私密褥袢,他不禁叹了口气,把振袖又遮回去一点。 想在群狼环伺间保护一个女人,这样做最省事。 但总觉得亏大了,白做一个横刀夺爱的主人,还不能假戏真做。 他侧躺在女人身边,撑着半身垂眸看她。又慢慢将簪子和插梳也拔下,再一点点解开了她精心绾就的长发。 丝丝缕缕的冰凉发丝,成了此刻最暗的存在,他无意识地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发,让它们重新顺滑贴服。 嗯……为什么不能假戏真做? 寝殿造外,廊下。 直到深夜,加州清光也没有等到一声新主人的呼唤,他略带惆怅地待坐在主人寝殿的木廊上,抱着剑在夜中看悠悠落下的飘雪。 本丸的结界里有充沛的灵力,就算是雪雨天,他们刀剑付丧神也不会感到寒冷。 但是那个人类就不一定了,这个时节她会不会觉得…… 啧,想她干嘛。 即使只是短短一刻想到,清光也觉得很讨厌,但具体为什么他却拒绝去深思。那颗明显是属于某个士卒的金色珠子,还放置在他口袋。 越是不想去惦念,反而转眼满脑子都是关于那个人类的事情了,手隔着布料狠狠捏了捏那颗珠子。 但下一刻,他忽地一下抬起了眼,来不及多想,拿起佩刀便转身疾步走进主人的寝殿。 进去的第一感觉是暖融融的,烛火没有点燃,一旁的榻榻米好像随意丢了一团衣物。清光没有再僭越,视线垂落在一步外的地板上。 “主人。”他单膝跪下。 只能听见密封的御帐台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好像有饰品落在一旁的闷声。 清光还在想着主人深夜召唤会是什么事,就听床帐里传来了一声娇软的嘟哝,“嗯……”调子撒娇般转了转,像是对被翻动感到不满。 “……!”打刀的红色瞳孔倏忽缩小,就连她身边的人,也因这声顿了顿。 “……你啊。”虽是指责,语气里全是纵容。 光成执起她的手,唇边带出笑意,没忍住还是张开了嘴,咬了一口那葱白的指尖,低声哄道,“…乖,继续睡就好。”他用温和的灵力安抚着,让她陷入了更深层的睡眠。 小家伙,挺会勾人的。 光成抱着人出了幔帐,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臣下,付丧神大概没有发现自己不自觉紧攥起来的拳头,浑身更是僵硬地可怕。他也只装不察,“带她回去吧。” 否则明早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子。 “回…哪里?”红色甲装的打刀仿佛牵线纸偶一样接过熟睡的人,嘴巴张了又张,回覆的嗓音异常干涩。 光成最后瞥了他一眼,好像是笑了,又好像没有,越过寝具前往公务室,“就是你刚才一直待着的游廊对面,承香殿。” 在原地呆站的清光,直到审神者独留下他们离去,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刚刚游廊的对面,原来那座后殿就是她的啊。 遮月的乌云移开,雪也停了。 室内显得有些狼藉,艳丽的打褂和金色丸带缠在一起,似在欲语还休。 他手里怀抱的人温度偏高,也许是因为他主人的触摸,也许上一刻还在婉转嘤咛,承欢于人。 付丧神简直是立刻就想要将人丢下,落荒而逃,但手里的触感是这样温润柔软,假如这份娇怯是为他而绽放…… 他在想什么! 忽而意识到自己的用的力气过大,打刀匆匆低头看了一眼,又面无表情地挪开,开始有些机械地往承香殿方向行走。 能斩断千万敌军的双手,此刻像是连个纤弱的人类都抱不住,十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主人为她准备的寝殿,处处精妙,添置满了女性喜爱的物件,就连撩开的御帐台帷帐,也熏了上等的香。 但都不及她身上的好闻。 慢慢将人放回床铺,清光于黑暗中看着那副安然的睡颜,舒展的眉眼上妆容已经囫囵,他鬼使神差般伸手擦了擦那唇角暧昧的胭脂。 最后还是一用力,将人拉了起来,死死困在怀中—— 一直以来想要问清楚为什么对待安定与对待他的态度不同,这个问题,此刻已经没有意义了。 冬天,夜越来越长。 第94章 补偿 「『小家伙,快点起床啦,太阳晒屁股咯——』」喋喋不休的掐尖嗓音在耳畔响个不停,池棠略一呻|吟,慢慢睁开了眼睛,一撮白黄相间的爪子印在视网膜上,冲她左右摇摆着。 「光成殿是这么说的。」 狐之助端坐在人类身侧,看着她逐渐清醒过来的眼神歪了歪头,「太好了,你醒了。否则『嗯…是不是等会亲自去把人叫醒更好呢?』这样说着的光成殿,一定会过来的。」 池棠与那双黑色的豆豆眼对视片刻后才倏地从床铺上起身,“……狐之助?” 「您认识在下吗?…不,看来是在下的同僚之一。」抬起了小脑袋看她的狐狸舔了舔爪背上的毛,「初次见面,在下是光成殿的狐之助,请多多指教。」 “请多多指教…”池棠抱着被子,小心地握住了它伸过来的小手,眼睛无声观察着眼前的管狐。 它的体型明显要比三枝殿的狐之助要更大一些,皮毛上的花纹也有所不同,更显眼的是额上的火红纹路不再是鬼火,而是三勾玉。 回想起从前的事她总会有点失落,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撩起了御帐台的厚重围帐。 “唔。”一时不显刺眼的冬日阳光也叫她躲了躲,实在是御帐台里过于昏暗的原因。但它确实保暖,一经掀开,池棠便觉得有些冷了。 「那么,在下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了。失陪,请拾掇完毕后尽快履行近侍的职责吧。」 小小的式神姿态端庄地开启了一条能容它通过的门缝,随着隔扇重新闭合,它可能也没有想到,就是因为这多余的一句话,差点让自家主殿阴沟里翻船。 池棠猛然反应过来它的话,连忙跌跌撞撞起身换衣服。 糟、糟了!竟然睡到了日上三竿,还是被主殿派人来唤醒的……啊啊啊,快点再快点! 她随手取了靛青的间着,匆匆上楼洗漱,头发也来不及打理,便作垂发以白色丈长竖在脑后,下面再系上两个黑元结。 不由得暗暗庆幸主殿就在旁边,她开门出去,提起裙摆赶忙跑过相连的游廊。 一时竟没有注意到主殿另一侧廊下正安静地坐着一位蓝发的付丧神,他手里捧着茶,看着她匆而离开。 池棠先是进了昨晚吃饭的广间,料到无人,就进到了办公室去,而里面除了昨晚剩下的冰冷茶水,还是没有半个人影。 她忍不住放慢了脚步,绕到屏风后的纸门旁。是还在寝殿中吗…… 于是不由屏息悄声倾听,一时什么都没听到,正疑惑地皱了皱眉打算离开,就听里面传来了一声闷哼。 那声音带着微喘,还有尚未疏解的嘶哑。 这…是生病了?是因为生病狐之助才特地来找她的?池棠愣了愣,没有多想伸手便敲了敲门,有些着急地轻声询问,“殿下,你怎么了?” 意料之外的声音骤然在一门之隔后响起,光成的瞳孔一缩,笑意僵在了脸上,轻拍开了正抚摸在他的手。 “…怎么了?”依偎在他身前的女人埋怨一瞪,手指在审神者紧实的腹肌上打圈,想要再次下滑,“不要管她……。” “走吧。”光成的眸光闪了闪,推开她的身体起身穿衣服。金发的女人从未在这种时候被拒绝过,眼带震惊地看他,“……你说什么?你也会有想要憋着的一天?” 虽然至始至终都是她不请自来,但是这个男人来者不拒得令人欢喜又心伤。 她的神色里浮现出一丝古怪,“让她走不就好了,不过是一个服侍你的人类……” “要我说几遍。”光成打断了她的话,系好腰带后,无言地看着小袖下被顶得拱起的一块,“快滚。” 女人气急,抓起了自己的衣服,“不过是个毫无灵力的人,你以为能活几年!你……你别回过头来后悔,又来找我!” “殿下…我进来咯?” 随着身旁的人化作灵子消失,那个已经近在咫尺的声音,随着幔帐被掀开一角,露出了主人的真容。 姣姣的脸颊上略带担忧的模样,她跪坐在御帐台外探头看进去,双手扶着帘,一头长发微倾,旋在榻榻米上。 未开门窗,又在帷幔之中,光线是极昏暗的。 光成盘腿坐在席垫上,下身只盖着薄被,并未刻意遮掩,一言不发地撑着头看她。 温柔的眉眼,顺从的下颌。如此神爱的面容,到底是刻意铸造,命中注定的选择,还是只是她单纯的倒霉呢…… 空气中还散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浓烈余味,他的眼角略微发红,灰紫的眼睛落在了她的脖颈上。昨晚就已经察觉到的掐痕如今更淡了些,不注意看根本不会发现。 不知道没有剥开来看的地方,是否也都充满了他臣下的痕迹。 “我以为您不舒服……擅自闯入实在抱歉。”她小声地解释自己的行为,看到主殿的情况,怎么也该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但微弱的第六感让池棠总觉得哪里不对,四周隐隐约约的腥味也让人心跳加速,“刚才,是有人在吗?” 光成看着她悄悄左顾右盼的神情,开口时,声音比往日更要低沉,“是啊。” 他改主意了。 三枝说过,媵妾的事他们迟早都会知道的,但现在不是还不知道吗。那个叫……什么的女人说的对,他就从来没有想要憋着的时候,何况是面对他还挺喜欢的小家伙呢。 “原本,想骗你只是只馋食的老鼠,怕你被吓到,便赶走了。”男人把自己的企图哼笑着说了出来,看着开始不敢与他对视的女人,“过来。” “我…”池棠实在有点害怕,强忍着转身逃跑的冲动,她紧握起手心,额间沁出了一点冷汗,慢慢起身过去。 她一进来,撩起的帐便没了倚靠,转瞬重新垂了下来,对于人类来说根本无法视物。她只能凭着感觉摸索,感觉差不多之后跪坐下来,“殿下,您……” “你来得正好,我确实不舒服。” “诶?” “你中断了的事,得负起责任来啊。” “什么…中断的……?”池棠的声音轻颤起来,在御帐台内,闻到的全是属于光成殿的味道,太浓烈了…太浓烈了,呜,不止是他身上的,还有某种她不知道如何形容…… 那种、那种感觉又来了—— | | | 他的眸光温柔了一瞬,“乖。” …… 今晚的宴会才是真正的饕餮盛宴。 一朵规整绚烂的烟花轰声炸响在漆黑夜空,飞檐上、屋檐下的火色灯笼像是一夜之间长出来似的,连绵一片,绯红照亮整个畔山的本丸。 所有的付丧神都已经被召集在寝殿造的广间,等待着与新任审神者即将到来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呆坐在自己寝殿里的池棠仿佛感受不到室外热烈的氛围,一片空白的脑袋还无法从上午的事情中抽身。 她竟然和光成殿做出了那样的事情……怎么可以…怎么会这样…?而且、而且最后还吃下去了,竟然还吃下去了…!那么多……呜。 | 一切种种,比起恼怒,她竟然更多的是…更多的是—— 渴望。 渴望更多。 更深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小家伙,晚上过来。你的补偿很棒,是时候给点奖励了。唔…当然,你可以拒绝。」 殿下说——奖励,为什么会有奖励…?会是什么奖励?不——不对,不能去,他们怎么能做这种事?可是…… | | 池棠浑身一抖,但是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只是打了个颤儿,便紧握着拳头移开了手。明明……之前被付丧神大人抚摸过后也并不会如此,好像就是从远征回来开始的,她的身体已经要变得不像自己的了…… 脑海中又逐渐浮现出某个黑发黑眼,带着竹笠的身影。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池棠再次小声啜泣起来。 第95章 前尘 一条廊道之隔,随着主殿的厅室里最后一名付丧神自我介绍完毕,上首的黑发男人宣布宴会正式开始。 环面的竹帘都打了起来,浓墨似的夜中,每捧夺目的焰火都在燃尽生命,转眼消逝。 酒酣耳热,新主的豪迈洒脱更是加速消弭了生疏。 刀口舔走,也许情感还不足以言深,但战场上信任却是必备的。纵使审神者能让付丧神无条件听命,可若为长久计,还需建立起灵力之外的羁绊。 次郎太刀举壶大声欢呼,勾着不动行光的肩膀压得他动弹不得,一口痛饮过后,舒爽地“啊~”了出来。 “走开…走开啦!重死了!!”紫色长发的小短裤在太郎太刀的帮助下才脱身,难得躲开了日本号的招呼,快步跑到短刀堆里待着。 今晚就连藤四郎们都破例喝了甘酒,五虎退的数只高大白虎俱安静地爬伏在榻榻米上,给围成一圈的他们充当靠枕。 博多和厚拿着一枚黄金小判小声瞎咕咕,戴眼镜的小财迷坚持认为这是□□,而小判的主人则是抓耳挠腮地申辩着。 “如果这是人|妻给的就好了……”包丁手里拿着糖果不知足地嘟囔,正一席一席派发着的堀川哭笑不得,“这可是主人给的。” “诶—!”栗发的小不点一惊,把桌上兄弟的份又往自己身边拢了几颗,脸颊红扑扑的,“我、我可没说不要啊。” 骨喰看了看自己身前所剩无几的糖,索性自己不爱吃统统拨给了包丁,包丁倒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高兴,骨喰在一期一振微笑的视线中又默默拨拉回来。 无视糖罐子的幽怨眼神,水色短发的太刀对着所有弟弟们,重申了一遍包丁已经快要蛀牙的残酷事实。 鲶尾从旁恐吓,“牙齿掉了说话就会漏风的!就像这样‘啊—我素包顶藤石郎——’” “哇哇哇,我不要听!!” 闷声喝着甘酒的前田和平野小脸也开始通红,和今剑又碰杯抿了一口。前田有点晕乎乎的了,“啊~今剑还、还真是厉害啊……”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室町的小天狗是这里面最能喝的短刀,“诶嘿嘿嘿~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好了好了,你们不能喝了。”后藤和信浓终于履行起自己做大哥的义务,“快吃饭。” “可是后藤哥的脸也很红耶。”乱揶揄了一句,和退一起笑了起来。 十几个小不点聚在一起,显得一室更为热闹。随着大包平起身敬酒,宴会正式进入高潮。 唯有秋田藤四郎,从头到尾,兴致都不高。 “……”一期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粉色短发的小男孩立刻抬起了脑袋,天空般纯净剔透的蓝色双眸,涌上了一层雾水,“一期哥……”在哥哥轻微摇了摇头后,又努力将它们憋了回去。 那本日记……到底是什么啊。 他躲在一期身旁不让人轻易看到自己的脸,忽然察觉到后方的视线,戴着黑色面颊的白发打刀正平静地看着他,而后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安慰道:“别放在心上,这件事情我们会弄清楚的。” “……对。”一期一振接过了鸣狐的话。 一向温和的目光投过窗棱夜幕,投向对面的殿阁,那边安静地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唯有幽幽的烛灯透过方格纸糊,晕开朦胧的光。 戴着白手套的指尖不自觉又触碰了下口袋,里面躺着一张纸条。 一张他毫无记忆,却曾被细细珍藏的纸条。 上面寥寥数语,内容十分家常,行楷透露出显而易见的女子笔触,并未署名。 还有那朵花……有着与他发色相近的花冠,因为年久已经逐渐褪色。它被压在橱柜的最下面,若不是位置隐秘,应该早已经在前本丸的大火中烧却了。 如果不是秋田发现的那本日记,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把它们和那个女人联系起来。 她和他们,本就该是在被三枝殿救下后才有了第一次交集,然后除去六名远征军,与其他付丧神再无瓜葛。 本该是这样的。 他抱着对自己记忆的绝对自信,在她还远在镰仓时代时,请来了日记本中提到过的所有年长同僚,确认了,没有一个人对她有特殊的回忆。 秋田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下,又看了眼那些情真意切的文字,无助地抱在了怀里。 无论何时再看,他都会为「她」生病时写下的一字一句落泪。 为「她」温柔的话语开怀。 为「她」的一切留恋。 ——可是,为什么大家会不认识她呢?包括自己,她明明……明明应该是他们心中最独一无二的人类啊。 “你不是也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吗?也许……这只是个恶作剧。”更何况,里面还有关于他们即将要碎刀七年的荒谬描述。 被盖棺为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后,秋田很是消沉了一阵子,但往往午夜他总会忍不住把有些破损的小本子翻开,重复看那些犹如黄粱一梦的故事。 但那个名字,他从来都不敢说出口。就像刀剑们聚在一起时,也只是一口一个「那个人类」。 没人提她,就像本就不该有所交集,神明与人的沟壑有如天堑,不应该、也没必要作任何不切实际的猜想。 在新主入驻后一天天过去,他总会不自觉在心里默数着她的归期,直到远征军即将凯旋的那天晚上,他又怀着逃避的心情趴在自己的被褥上,小手摸着上面写着的名字,略显粗糙的宣纸在蜡烛的照耀下更显泛黄。 说起来…第一篇日记是在秋季写下的啊。他看着右下角记录的日期漫无目的地想着。 诶,那他上一年秋季是在做什么呢?秋田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在三枝殿的命令下去万屋采买日杂了,和莺丸阁下一同前去的。 秋田不禁在心里哂笑自己还在抱着幼稚的期待,他失落地最后看了一眼日记,准备合上本子睡觉。 偏偏那串不显眼的日期又映在眼前,他的手一顿,抬手翻了翻后面所有的页面,小声怪道:“唔…都没有年份呢。”每一篇的落款均是只有日月和姓名。 这也不稀奇,刀剑付丧神始终辗转于往昔滚滚历史长河之中,他本人对于当今年号一类已经甚少关注了。 “如果说真的像日记里写的,那么在「甲之源战役」的一年后我们碎刀七年,再加上和…她相处的三年就是十一年时间了。” 十一年看起来那么短,却也是那么长。不可能忘的。 那一瞬间,秋田的心里已经下了结论,不应该再沉溺于虚幻的物语之中了。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还是燃起了一丝微小的希冀,最后一次,就确认最后一次—— 不知道,现在的年号还有没有变? 他还大概记得那两个拗口的字,后面跟着的年份却已经不确定。也许是廿五年,还是廿三来着? 秋田有些急切地套上羽织跑出自己的房间,哒哒哒上楼敲响药研的门,“药研哥,药研哥。” 索性黑发的短刀还没睡,很快便开了门,“怎……秋田?” 他一进到房间便开始翻找药研的矮柜,药研看了看弟弟的神情,最终还是没有阻止。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近来也感觉到有股奇怪的氛围在各位同僚中流传,而唯一介入了的短刀,只有秋田藤四郎。 “你想找什么?”他轻声问道。 “日历。”小小的男孩并没有隐瞒,“…我记得药研哥你有会动的日历!” 他说的是三枝殿念他某次战役有功赐下的小东西,主公的赠予,为防蒙尘,药研都是收纳进了衣橱的。 “等着。”他看着泪水摇摇欲坠的秋田叹了口气,起身去帮他拿,顺便问道:“怎么想起要找这个?” 日历这种将日子精打细算的物什除了审神者没有刀会特地去拥有。 秋田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模糊,“药研哥,你还记得现在是几年吗?” “当然是廿三……”比较年幼的弟弟,年份这种事他不需要特地去记也会有所印象。但手中木制的罗盘日历上却蚀刻了令他困惑的数字,“这是怎么回事,坏了?” 下一刻手里的圆盘就被骤然起身的小短刀着急抢过,他蓝色的眼睛在扫到上面的两个字后,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药研不确定地开口,“可能是放太久……” “没有。” 月余以来,男孩的声音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如此坚定,他否认了兄弟的话语,将无声行走中的罗盘紧紧抱在了怀中。 “没有坏……” 良久,跪坐在了榻榻米上的短刀,苍蓝的眼睛里涌出止不住的泪水。 他越哭越伤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都是真的……” 药研愣愣地看着他,手足无措,秋田从来都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第一次看见他哭得这样狼狈,透明的泪滴犹如拧不紧的水龙头,还有着越来越大的趋势。 “呜呜呜,二十四年,真的是二十四年……” 不明缘由的药研根本无从安慰,他的手还没碰到秋田的肩膀,他已经惊倏从榻上起来了,嘴里念叨着,“时间……我们,都忽略了时间。” “我…我要去告诉一期哥!” “喂,秋田!”药研看着不管不顾又冲了出去的弟弟,终是放不下心也跟着跑了出去。秋田用上了付丧神的本能,他也只能跟着他不走正路,在亭台楼阁里来回跳梭。 到底出发晚了些,等停下后,药研看到秋田打开了一期哥的房门,站在那里看着里边一动不动。 “秋田,你……”他的话语未完,却在扫到一期哥门内时不由自主噤声了。 矜贵的御物太刀身着寝衣,交领不似往日一般严谨贴合而是有些散乱,坐在席上,敛眉看着手里的花,时不时捏着转了转。 另一只搭在膝上的手里,拿着一张陈旧的纸条。 药研在想这是否是错觉,不然他怎么会从兄长一向从容的金色眸子里,看到难以置信和挣扎呢。 回忆因又一声碰杯而中止,和泉守猜拳连输五盘取悦了围观的所有人。药研的眼睛顺着看过去,鹤丸、源氏兄弟、蜂须贺、烛台切、岩融,还有更多人……但他竟没有从任何一个振刀剑脸上看出异常来,仿佛那些悱恻的情节不曾得知。 他又默默望了一眼一期哥,他也是一样,正和煦有礼地与江雪左文字倾谈。 垂眸看杯中含笑的自己。 ——谁不是呢? 有关于日记的一切,才远征回来的六振尚不知情。加州清光在和友人喝下最后一盅酒后借口离席了,在酒精的刺激下,他已然下了决心。 ……那个人的话,不好好警告一番是不行的吧。 他揉了揉泛紧的太阳穴,压下心中的酒意。直通她寝殿的门透过窗随意便能看到,他就沿着无人得见的偏廊走向了后殿角落的暖阁。 可惜宽敞的厅室里,真正如他所愿没有察觉到的只有已经微醺的几振小短刀。 光成咽下烈酒,摇着头笑了笑。 这…也是为了主人。这么想着,清光的念头就更加坚定了一点。先是敲了敲配屋的门,见没有应答便擅自打开了,进去后又绕到了内里寝殿的门处叩响,还是没有反应。 黑发打刀皱了皱眉,悄声下楼,才透过花头窗在专门进食的和室里看到人影。 却是一个男人的背影。 两人的对话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他抬腿欲走,被一声带着质疑的声音留住了,“既然如此,那您当时为何……” “为何要吻我呢?” 她颤巍的嗓音,没有得到回答。 灰发的打刀从一楼的后门走了,是打算再由大殿的正门——审神者的殿廷进到宴会去,毕竟从后殿进入未免不像样。清光知道他的意图,正如他现在,也想要做个了结。 “你的东西。”他在她身后的隔扇处站定,将手里的金球抛过去,咕噜咕噜滚到了她无力跪坐在榻榻米上的腿侧。 似乎是被他吓了一跳,猛然转过身来时,眼睫的一点泪水甩了出去,一瞬间不见踪影。 “清、清光大人?”她无法理解他的现身,但在看到身旁闪耀的金色时立刻就变了神情,连忙将其拾起,捧在手中查看,“这个是……” 女人的脸上出现了失而复得的激动,冲淡了不少刚才的悲戚,她还没来得及问东西为什么在付丧神手里,就被他的下一句话打回原形,脸色甚至更加刷白了。 “不要再见他了。” 打刀略显冷漠的声音响起在安静的和室里,这里的空间与正殿可谓天差地别,静得能听到外头泉水里的惊鸟器,水满一端后,“哆”一声便响起。 许久后,她才找回来自己的声音,双眸浮现出了受伤,“对不起,清光大人,我不想欺瞒您。我……我做不到。” 清光的脸色变了变,在有了主人之后,他显然没想到她还能堂而皇之地说出这种话来,这个女人……是不是有点太放荡了。 几秒后才气得扯出一抹笑,语气微嘲,“那是不是,我也可以?” “……什么?”她小心翼翼的笑容也有些僵住了,不知道为何只是与士卒单纯的见面,都不能允诺。 “你以为,所谓刀装真的是活生生的人吗。”清光带着不知如何形容的感情,殷红的上挑眼看她闪躲的视线,“不过是些流魂拼凑起来的意识,被轮回排除在外,没有姓名,没有牵绊,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为了守护历史而存在。” “碎裂,又是不同的流魂拼拼,再重生。难道你还一直在期待一个不可能的结果吗?” “我劝你,趁早醒了。” …… 夜半待在赏景台中,倚在墙根眺望远山,即便是深冬,这里也是千岩竞秀的。游廊下的冰泉上除了有淡淡的雾,还有背阴的山石,铺满了冻干的苔藓,料想到了春日便会慢慢复苏吧。 女性惊躲的身影靠倒了放置在一旁的长方形地灯,里头的火苗眼看就要燃起敷在上面的白纸,下一刻被一双暗紫红的眼瞥过,悄无声息就灭了。 光成从暗处走出,颇为无奈地笑道:“不用这么怕我吧。” “……”她一时连话都答不上来,他就知道自己早上怕是有些禽兽了。 “你心情不太好的样子。”光成先是尝试转移话题,得到一个偷偷擦掉眼泪的动作后,沉默片刻,才郑重地再次开口,“早上是我精虫上脑了,对不……” “您、您在说什么啊!”听到他的用词,受害者有些气急败坏地打断了他的道歉。 得到回应,光成的神色便不着痕迹地柔和了些许,慢慢走近缩成一团的她身前,蹲下保证,“以后你不给,我便不做了。转过来看看我,嗯?” 因为上午的事情害得她重新换了一套浅青色衣裳,长发更是随便披散在脑后,简单的装扮显得人小小一只,不够庄重,却乖巧闲居,能轻易揉进怀里。 光成还从未这样哄过一个人,觉得有趣的同时,也察觉到了心里的一丝酣悦。早上的事,后悔是不可能后悔的,他甚至想抓着人再来一次呢哈哈。 ん—说笑的,无论如何,不能被小家伙讨厌啊,他可是会伤心的。 “……真的?”过了好一会,她才从臂弯间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真的。”光成爽快地应答,顺势坐在了她身边。他的目光不笑时会显得异常冷清,但她还从未见过。 “刚才怎么了?”他伸手去把茶几上的水用灵力热了热,换来池棠小啜后的惊叹,但最终还是没有对他和盘托出,“没什么……” 她再次陷入失神落魄中,光成和她一起靠在墙上,望着远远的山峰。 半晌,他问道:“要抱抱吗?” “什…!?又来了!您刚刚才说…——” 光成愣了,“等等,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吗?” 啊这么说的话好像也是,但…但……怎么感觉就是哪里不对!?池棠憋红了一张脸,也不知道怎么反驳他,最后只能恨恨别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光成差点笑出声,但还是忍住了,又问了一遍,“真的不要吗?” 他放慢的低音夹带了一丝亲呢,让本想利落拒绝的池棠不知不觉犹豫了,脑中有一刻还飘过“那种事情都做了,抱一抱应该也没什么吧…”的想法。 何况,他还那么温柔。 听到这样的声音,委屈的泪潮仿佛就要控制不住了。 “……要。” 已经预备好最后还是吃个闭门羹的光成没反应过来,与梗泪的她对视了,眼尾的双痣依旧肆意张扬,犹如最有力的港湾。池棠自己一个人忍了许久的情绪,就在这一个目光之间全然倾覆了。 “殿下…殿下,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