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又被忘光啦》 第1章 【壹】第一片鱼鳞 御史府的二姑娘余菁又被禁足了! 禁足之前,余菁的御史爹找她训话,问她绊倒丞相嫡女沈菡是否是无意之举。 余菁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答得异常爽快:“不是!” 她爹长叹一声,问她:“你这丫头倒是实诚的紧,那你可知错?” 余菁蔫蔫垂着头,可怜的小模样像只斗败了的小公鸡,声音也弱弱的:“爹爹,我错了。” 余御史瞅着自家这个自小就犟驴一般从不服软的姑娘今日却如此可怜兮兮,一时心肠也软了下来,坐回椅子上,声音不似方才的冷硬: “罢了,下次莫要再犯了,过几日去丞相府道个歉,这事儿就能过去了,否则你这回回被人告上门来,委实不像话了点。” 哪只余菁忽的抬起头来,余御史这才看见她笑成一弯月牙的杏眼,哪有半分可怜的模样,只听她声音清脆爽利道: “爹,您莫急,我方才的话还没说完,我错了……可是下次还敢!道歉?道歉更是绝无可能!我最瞧不上的就是她这种日日只知告黑状的小人,技不如人,还有脸面上门告状,忒没出息!” 余御史气得拍桌:“你这丫头,欺负人你还有理了?我看你今日就是想讨罚!” 余菁梗着脖子,一脸不服气:“爹爹要罚便罚。”能改算她输! 总之一想起沈菡在她眼皮子底下摔了个狗啃泥的样子,她就神清气爽,受罚也值了! 余菁和沈菡自小便水火不容,三天两头就要互相折腾一回。 别看每每好似皆是余菁占了上风,其实余菁暗地里不知吃了沈菡多少暗亏,更别提沈菡总是明里暗里把从余菁这里吃过的亏全都传到御史府的耳朵里,余菁因此可没少受罚。 余菁眼里的沈菡,一向是惯会装可怜装柔弱的。 要说斗了这么多年,余菁早能视她如浮云了,可偏偏昨日里,这沈装装非得在桑淮面前装柔弱,瞅她那摇摇欲坠的娇弱样,眼看着就快倒在桑淮的怀里了,余菁自然少不得帮她一把,直接助她一步到位去感受泥土的芬芳。 敢碰她余菁的心上人? 那就见一次揍一次! 被禁足的第七日傍晚,沈菡来御史府装模作样地关怀了她一番。 看着沈菡捏着帕子拭着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珠,听着此女可怜兮兮地将“上门告状”的行为归结为身边侍女的无礼之举。 余菁撇着嘴在心里直翻白眼,这沈装装也忒没劲儿了点,大家都是老仇人了,就不能坦诚地撕破脸打一架? 沈菡自顾自说了一通,眼瞧着余菁压根没有搭话的意思,竟也没显出一丝尴尬的意味来,抹了抹眼角转脸就换了个惋惜的神色来。 余菁慢悠悠地抿了口茶,余光瞧见她神速变脸的情状,微挑了眉,自叹弗如。 只听沈装装叹息一声,柔和的嗓音中带了一丝遗憾:“不过阿菁你近几日不能出府委实太可惜了,我这两三日去八珍坊时,几乎次次巧遇晋王世子殿下和令兄,若你也在,我们一定能再多几分乐致。” 余菁幽幽转头看她,坐着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将左腿向外伸了伸。 一双软底珍珠绣鞋自裙摆下漏出来,那鞋尖正高翘着上下掂了又掂:“多几分乐致?再次摔个狗啃泥的乐致吗?这有何难,也不必待我出府了,沈姑娘若回味的紧,我倒是可以让你即刻就重拾这份乐致。” 乐致?怕不是失了智哦。 瞧沈装装那得意劲儿!不就是嘲讽她这几日出不了门么! 晋王世子是谁?在这京都里很有名气么?她怎么不识得这么一号人物? 还有自家那位兄长余征,一只口蜜腹剑的大尾巴狼罢了,真是谁爱见谁见去! 见沈菡那喋喋不休的嘴终于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余二姑娘心情大好,好到……直接忘了一件事儿… 当日绊倒沈装装的真正缘由……是什么来着? 算了,一时想不出,约莫也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儿罢。 堵走了沈菡之后,余菁忽然觉得胳膊上有些痒,于是忍不住隔着衣袖拍一拍、挠一挠,抖动间,一小片红色的鱼鳞样物件就这样从衣袖宽大的袖口中飞了出来。 余菁捏起落在腿上的物件,对着阳光细细打量,那鱼鳞样的物件红里还泛着点细细碎碎的金色。 呃,是她刚掉的鱼鳞没错了,还热乎着呢! 她很小的时候就总结出这个规律了,自己一旦忘记点什么事儿,就必定会掉一块鱼鳞。 从小掉到大,早就习惯了,也没什么可稀奇的。 不过这鱼鳞倒实在是个宝贝物件,别看这它小小的一片,威力可不小。 上学堂时,余菁讨厌谁,就把鱼鳞往谁身上贴,保管他昨日一整天背诵的功课都能在这一刻忘的干干净净,先生的木尺必定会翩翩落于他的手掌心。 那场面那感觉!简直让人忍不住抚掌开怀,叹一句快哉!妙哉! 这一切的一切,自然都是不能与他人说道的,这乃是她的独门绝技,不可说,不可说。 且让她独自一人,日日快活赛神仙! 不过沈菡的耀武扬威倒是给余菁敲响了警钟。 她决不能就此坐以待毙!她要出府!整日在府里非得闷出病来。 于是,百无聊赖到满院子上蹿下跳的余二姑娘即刻谋划起了自救之法。 她派贴身丫头芝麻糕去给御王府里的三姑娘桑萱传信儿,信上的内容简介明了: 十万火急! 她相信凭着自己和桑萱自小狼狈为…呸…相依为命的默契,四个字足以! 这不,一大清早的,她的阿萱就赶来支援了。 好姐妹上门邀约,她那好面子的爹果然就抹不开面子地一口应下了。 余菁坐在上御王府的轿子里,卷了帘子长长吸了一口窗外的空气,如久旱的鱼儿忽遇甘泉,好不畅快! 果然这府外的空气都要比府里的清新百倍。 余菁转回头,正想与桑萱商议到底是去八珍坊吃酱猪蹄还是去五味斋吃桂花糕的事宜,却发现平日里叽叽喳喳的桑萱竟反常地沉默了。 余菁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放下帘子,决定对好姐妹表达一下关切之情:“阿萱啊,怎么蔫头耷脑的,昨儿夜里没睡好么?” 桑萱无精打采地靠在垫子上摇头。 余二姑娘更疑惑了,继续试探着询问:“那可是饿着了?” 桑萱有气无力地冲她翻了个白眼:“可别以己度人了,谁都像你似的,成日脑子里净是些吃吃喝喝。” 余菁被吊起了胃口,急的抓心挠肺:“那你倒是说说啊,到底怎么一回事?” 桑萱默默盯着自己的袖口,声音忽然轻淡如早间的薄雾:“我病了。” 余二姑娘“倏”地弹起来,“咚”地一声,脑袋就磕在了轿子顶上,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过这时候她顾不上什么脑袋不脑袋的了,只是急急地问:“什么病?何时得的?严重么?” 桑萱抬眼,哭笑不得地瞅着她捂着脑袋的傻样儿,拉着她重新坐下,顿了顿,才犹犹豫豫道:“相思病。” 余菁:“……”脑袋疼,不想理眼前这个人。 余二姑娘揉着脑袋,瞪着一双圆圆的杏眼质问:“谁?是谁?” 桑萱捧着脸,完完全全一副怀春少女的模样:“就不告诉你。” 余菁:“……” 好想打一架啊怎么办! 余二姑娘循循善诱:“你告诉我,我就有法子帮你把这病治好怎么样?” 桑萱放下手,慢慢坐直了将她瞧着,撇着嘴不屑一顾:“你能治相思病?吃酱猪蹄才是你的强项吧!还有,谁说我要治病了?我不治!” 余菁:“……” 余菁发誓,再理这种毫无理智的怀春少女她就跳车! 不治就不治!她辛辛苦苦攒的鱼鳞宝贝还舍不得浪费在这种地方呢! 某些人最好祈祷一下以后不要哭着来求她!毕竟话本里的男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走着瞧! 余菁气呼呼地重新掀开帘子继续看窗外。 眼瞧着就快到八珍坊了,轿子行的越发缓了下来。 斜刺里一抹棕红色的马却忽然闯进她的眼帘。 马背上是位玉冠华服的少年郎。 少年郎将手中缰绳一拉,马蹄声渐缓,最终稳稳停在八珍坊门前几步远处。 余菁无意间追随的目光在此时恰好与那少年郎侧头转来的视线正正对上。 少年长着一对眼角弯弯的桃花眼,那眼中似携着丝丝缕缕的迷离雾色,似一盅诱人的桃花醉,能令人一眼迷醉其中。 那眼上两道斜飞的剑眉,自眉头至眉尾,由淡到浓再到淡的渲染开来,仿佛一气呵成的水墨丹青,俊郎而英气。 真是罪过,她决定收回刚刚的那句话,这人世间的男子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比如眼前这位的样貌真真是一顶一的好。 第2章 【贰】第一片鱼鳞 不过,娘说了,姑娘家的要矜持,外面的儿郎瞧着再俊,也不能当着人家的面儿流口水。 所以,余菁眨巴眨巴眼恋恋不舍地又瞅了两眼,就十分克己地将帘子“唰”的放下了。 放下帘子,还是觉得不死心。 余菁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状似不经意地问桑萱:“外面那个骑马的哥儿你认得不?” 桑萱懒洋洋地掀开帘子撩了一眼,咦了一声:“这是我二堂兄啊,你们不是早就认得吗?” 余菁:“……?有这回事?” 桑萱皱着细长的柳眉,眼中透着几分无语几分惊奇:“就是晋王世子啊,你怎么可能不认得,你这记性怎的越发差劲儿了?真的不用找个大夫瞧瞧吗? 余菁瞪了她一眼,无比镇定地瞎扯一通:“……我当然知道,我就是诈你一诈,本姑娘记性好着呢,这点小事还能记不住?” 其实……还真…没记住… 晋王世子。 听着倒是极耳熟的。 想起来了!不就是昨日里沈装装耀武扬威时特意说给自己听的人物吗…… 余菁思及此,瞬间摔了自己心里拨的叮当响的小算盘,甭管什么光鲜亮丽的人事物,只要跟沈装装扯上关系,一准儿让她倒尽胃口。 下了马车,正打算进那八珍坊的门,恰巧见那晋王世子就站在距她们的马车两三步远的地方,正垂眸把玩着手里的玉佩。 只见他身姿卓然挺拔,周身气质清贵却又不失少年人的鲜活气儿,站在人群里,委实打眼的紧。 奇怪的是,这位世子明明已经将牵马的缰绳交到了小厮的手中,却立在门前迟迟不进门。 余菁眼尖的捕捉到他听着这边动静后扫过来眼风,立即自认十分善解人意地拐了拐桑萱的胳膊:“别愣着啦,打招呼呀,没瞧见你堂兄正瞅你呢。” 彼时桑萱正低头抚平衣襟处的褶皱,闻言这才抬头看过去,下意识地打招呼:“嘿!阿兄!真巧啊!” 余菁提醒完桑萱就没再四处张望了,只踮着脚尖,眼巴巴地往八珍坊的门内瞧。 一想到心心念念了七八日的酱猪蹄马上就能出现在眼前,余二姑娘的眼里瞬间迸发出喜悦的光芒,仿佛九天上的星辰尽数落在了眼底。 当她吞着口水转回头的时候,那晋王世子已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侧,两人之间左右不过一尺的距离。 最可怕的是这位仁兄此时正目光灼灼地将她瞧着,猛一回神的余菁委实吓了一跳,这距离也忒近了点,近到她把这位俊朗非凡、清贵迷人的世子殿下…… 眼角的那一粒眼屎都瞧了个清清楚楚…… 实在是罪过啊…罪过…… 余菁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位世子殿下似乎心情不妙。 所以,“如何婉转指出一个心情不佳之人眼角有眼屎”的这个问题,委实让人有点为难。 余二姑娘心里有点没谱,偏头想向桑萱求助一番,毕竟自己并不了解桑萱这位堂兄的秉性。 可是桑萱此时却不知在盯着何方出神,完全不理会她疯狂的眼神暗示。 余菁觉得在这样耗下去,自己脸上非得被这位世子殿下硬生生盯出一个洞不可。 左右为难之际,她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递过去,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神色变化。 只见那少年郎俊朗的脸上神色变了几变,眉目竟渐渐有些舒展开来,拉的平直的唇角竟也有了微微上翘的弧度。 看来她猜的没错,这位世子殿下应是深受眼屎困扰,无奈之下才瞪目求助于自己的吧。 余二姑娘心中终于松了口气,趁着少年郎伸手接帕子之际,自认善解人意地开口提醒了一番:“殿下,眼屎在左目偏下方,您好生擦擦便好了。” “……” 余菁话音刚落,只见晋王世子拿帕子的手一顿,忽的脸色就变了,上一刻的骤雨初霁忽然齐齐化作阴云密布,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砸的余二姑娘一头雾水。 她仰头无辜地瞧着对面的人,对面那人却一把将帕子扔回她的怀里,余菁仿佛在那一刻都能听到他后槽牙磨动的“嚯嚯”声,少年郎的声音里仿佛烧着一把熊熊的怒火:“余菁,你行!你可真行!你、给、我、等、着!” 余二姑娘瞅着他怒气冲天转身而去的背影陷入了深思。 她有点想不明白,这样一位翩翩少年郎,为何对眼角的一颗眼屎的去留如此耿耿于怀。 然而她完全没意识到关于眼屎的巨大疑问完全让她忽略了另一个问题:本应不相识的晋王世子为何能如此熟稔的叫出她的名字? 余二姑娘还没想明白这个有关眼屎的问题,就瞧见那晋王世子竟愤然到把八珍坊的门槛都踢的“哐哐”作响,终于忍不住幽幽叹息一声:这世道,想做个善事都如此艰难,委实令人迷茫的紧啊! 不过,余菁此刻没时间纠结世道的艰辛与否,她现在只想抓紧时间吞一只心爱的酱猪蹄下肚,于是她挽起还在盯着某个方向神游的桑萱就准备踏进八珍坊的门,却发现桑萱却像是被钉在原地一般,拽也拽不走。 余菁瞪着一双杏眼,惊疑地顺着桑萱盯着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长街的一角,一个长相清雅、气质华然的青衫男子手执一串糖葫芦正欲递给身侧的一位姑娘。 糖葫芦宛如被头顶上那浓炽的日光撒了一把细碎的金光,冰糖下粒粒饱满圆润的山楂更是红的晶莹剔透、鲜艳欲滴,仿佛把那位姑娘的脸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 真真是像极了话本子里情投意合、两厢情愿的绝美爱情。 于是余二姑娘忍不住啧啧称叹:“好一对神仙眷侣,真真是羡煞旁人。” 话音刚落,身旁原本站的笔直地如同一个木桩子的桑萱忽然就如箭一般射了出去。 余菁一双杏眼睁得更圆了,眼瞧着桑萱踉踉跄跄地向街角那美成一幅画的男女之处跑去。 余菁凭着多年苦读话本的经验,觉得事情似乎有点不大对劲儿,于是赶忙一拎裙角小跑着跟上去。 刚跑到三人所在之处,余菁就听见桑萱噼里啪啦的一通质问:“许晏,这女子是何人,你近来日日躲着我,却是为了陪着这女子逛集市买糖葫芦的么?” 话音落下,四下空气都仿佛安静了,那青衫男子和拿着糖葫芦的姑娘嘴角的笑意都仿佛凝固住了。 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和不远处传来的小贩忽远忽近的吆喝声。 半晌无话,桑萱就一直梗着脖子直直立在二人的面前,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就那样紧紧盯着那个名唤许晏的男子,脸上全是不甘与倔强。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那许晏身旁的姑娘,不过那姑娘刚开口说了一个字:“我……”,就被那许晏拦住了。 只见那许晏躬身作了一揖,声音清淡,恍若一碗米粒稀疏的白粥:“臣请郡主安,郡主所疑之事,实乃臣的私事,想来与郡主并无甚干系,不便相告,还请郡主恕罪。” 话说的倒也在理,但委实伤人了些。 余菁第一时间关切地去瞧桑萱的脸色,只见桑萱一张小脸猛然间竟涨的通红,稀奇的不得了。 余菁自小和桑萱一起长大,二人联起手来不知惹了多少鸡飞狗跳,被抓现行都能面不改色、淡定自若,今日这样子也忒反常了些。 果然这爱恨情仇一事,真真像那话本子里说的,总会教人变个模样。 余二姑娘本以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人家话也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桑萱理应潇洒地转身就走,保不齐还能挽一挽摇摇欲坠的面子。 结果桑萱沉默了一阵,忽然闷闷发声:“我也想吃糖葫芦。” 余菁呆了一呆,瞧着眼前的男女也惊得毫无反应,立即自告奋勇:“你在这里别动,我这就给你买哈!” 桑萱恼地一跺脚,瞪了余菁一眼,说出了一句极其胡搅蛮缠的话:“我不要,我就要她手里那根。”纤纤玉指直指向许晏身旁的姑娘。 这胡搅蛮缠的霸道劲儿,让饶是一向胡作非为惯了的余二姑娘都有点目瞪口呆。 她寻思着,说了这么多,莫非这才是桑萱风风火火过来与人吵架的真正原因。 要让御王爷知道,他捧在手心里如珠如玉宠着的小女儿竟馋糖葫芦馋到公然在大街上抢旁人的糖葫芦,不知会作何感想,但想必凭御王爷的作风,恐怕是要把一整条街的糖葫芦都买回去哄闺女的。 余菁感受着这扑面而来的尴尬劲儿,抚了抚额,拉了拉桑萱的胳膊,小声劝她:“阿萱阿萱,你冷静一点,你这是饿了,我们去八珍坊,哪样都比这糖葫芦好吃呀。” 桑萱甩开了余菁的手,又上前一步,盯着许晏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许晏,我就要她手里的糖葫芦,你给是不给?” 许晏也幽幽盯着她,面色冷淡疏离,片刻,却又忽的一笑,那却是笑极浅极淡的,一点儿也未深入眼底,仿佛春末飘飞的柳絮,轻轻飘荡在空中,却偏让人抓也抓不住。 仿佛不是一抹笑,而是一声无奈中带着嘲弄的叹息。 他的声音还是清淡的厉害:“郡主之命,岂敢不从。” 他身旁姑娘倒也乖顺的很,虽然神色有点委屈,倒也立刻就把手里的糖葫芦送到了桑萱的面前。 余菁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对了,她太了解阿萱了,这姑娘从来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桑萱瞪着眼前的糖葫芦,忽然双脚一跺,糖葫芦也不拿,却扭头怒气冲冲地跑了。 第3章 【叁】第一片鱼鳞 余菁终于携着怒气冲冲的桑萱来到了渴望已久的八珍坊。 余菁刚一落座,就火急火燎的招了店小二点了一盘酱猪蹄。 正挠心挠肺地搓手期待着,对面的桑萱却猛灌了一口茶,“啪”的一声,把茶杯摁在了桌上。 余菁一个激灵,惊恐地看向她。 只见她眼中仿佛有一把熊熊烈火,正烧的噼啪作响。 余菁这才一拍脑袋,想起自己光顾着酱猪蹄,而忘了关怀眼前的姐妹。 于是余二姑娘咽了口唾沫,尽力配合着桑萱的愤怒,“嫉恶如仇”道:“那许晏究竟是何方神圣?说话也忒气人了点。” 桑萱垂了眼眸,拿起杯子,又猛灌了一口凉茶:“新科状元许晏,你竟不知晓吗?你这消息委实太过闭塞了点。” 余菁一噎,颇感不服,刚要申辩:“我……” 桑萱却不给她说下去的机会,一掌将杯子拍在了桌上:“走着瞧,他早晚拜倒在本郡主的石榴裙下!” 余菁瞅她中气十足的样子,哪有分毫伤心的模样,这才放心大胆的泼气冷水:“你确定是拜倒而不是绊倒吗阿萱?” 桑萱扬起下巴:“你竟然质疑我?我就问你一句,我长得不美么?” 桑萱长得的确是明艳动人,仿佛烈日骄阳下依旧昂扬绽放的红色蔷薇,美得张扬却又夹着一丝少女的娇憨 余菁托着腮打量她,承认桑萱的确美得招人的紧,一时无力反驳,只能凭惯性泼冷水:“你不能仗着自己长得美就去棒打鸳鸯啊,忒缺德了,要遭报应的!” 桑萱不以为意:“我可早打听过了,许晏压根没成家,既然他和那女子尚未成亲,咱们各凭本事争取他,怎么就是棒打鸳鸯了?” 余菁无语凝噎,行吧,她不得不承认,有资格用美人计也是一种本事。 鲜香肥美、酱香四溢的酱猪蹄上桌的时候,沉浸在唠嗑中的余二姑娘才陡然间找回了浑身上下的知觉,首先感受到的就是……一阵尿急…… 为了吃酱猪蹄时能有一个完美的体验,余菁只能忍痛割爱先去趟茅房方便一下。 余菁万万没料到,就她去方便的这一会儿功夫,回来之后,整个世界都天塌地陷了。 事情是这样的,余菁方便回来后,不等回到桌前,就迫不及待地隔着重重木桌食客远远地去瞧自家酱猪蹄的倩影。 这一瞧可不得了了,自己的位子上竟坐了旁人,余二姑娘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 余二姑娘也没空仔细去瞧自己位子上是哪个不长眼的人了,只是着急忙慌地扑到桌前去看自己盘子里的酱猪蹄。 夭寿啦!! 一整盘的酱猪蹄竟然只剩下一堆骨头啦!! 余菁目眦欲裂,就差表演一个原地暴跳如雷了。 眼看着心心念念的酱猪蹄再回不来,余二姑娘眼中燃着熊熊怒火去寻找罪魁祸首。 她第一时间转头去凝视桑萱,桑萱冲她眨巴眨巴眼,一脸无辜的样子。 余菁蹙了眉,正犹豫着这姑娘是否可信,耳边却传来一阵清清朗朗的男声: “别找了,我啃的。” 你能想象吗,一个丧尽天良啃人猪蹄的罪魁祸首说话竟然如此理直气壮、坦坦荡荡。 余菁觉得自己气得头发都快被烧焦了,迅速扭头去看说话的人。 呵,此人竟还大摇大摆地坐在她的位子上,委实嚣张。 再定睛一看,这不就是方才在门口碰见的那什么晋王世子吗…? 这青天白日的,堂堂世子竟公然啃他人猪蹄?这日子还能过不能过了? 余菁愤然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气得语无伦次:“你你你你你……” 只见这世子殿下微扬了下颌,眼睛微眯,还用鼻孔对着她,俨然一副“来打我啊,就问你敢吗?”的欠扁挑衅样。 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仗势欺人之徒! 余菁死死瞪着他,嘴唇也抿的紧紧的,只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个已被点燃的炮仗,引线都烧到一半了,即将爆炸。 旁边的无耻之徒坐在木桌前瞄了她一眼不够又瞄了她一眼,就在余菁七窍生烟就快彻底爆发的时候,那无耻之徒竟然坐在椅子上气定神闲地恶人先告状:“你瞪我干嘛?不是你先假装不认得我还戏弄我的?我吃你一个猪蹄压压惊怎么了?” 余菁吐血:“谁假装不认得你了?世子殿下当自己是金元宝还是银锭子啊,人人皆要识得你?” 余二姑娘缓了缓,平复了一下气得上下起伏的胸口,继续讲道理:“还有,世子殿下,我再说一遍,你眼睛上的眼屎时至此刻还在你的左眼角呢,真的不是我戏弄你,若你不信,回去照照镜子就知道我说的句句属实了!” ……幸好之前不认得你,不然就凭你这无耻的劲头儿,咱们早就大战三百回合了吧! 要不是看他是个金尊玉贵的世子,揍了他得不偿失,余菁觉得自己一定早就撸袖子上去给他一拳了,哎呦她这暴脾气! 方才还气定神闲的晋王世子桑淮“蹭”地站起身来,也气得横眉倒目:“余二丫你不要太过分啊,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余菁听到“余二丫”这个土掉渣的称呼,眉头一皱,转脸看向桑萱:“他怎么知道我的乳名的?你连这个都跟你堂兄说了?你对得起我们相依为命的姐妹情吗阿萱?” 一旁桑淮听到她说这话,愣是把一双桃花眼微翘的眼尾都气红了,咬牙切齿道:“行,余二丫你可真行,继续装,有本事你就装一辈子,日后咱们谁也不认得谁,谁也别理谁!” 余菁气得冒烟,想也不想地呛声:“求、之、不、得!” 桑淮的眼睛都被气红了:“你可别后悔,日后就算哭着求我理你,我也不会心软的!” 余菁直接一扭头,一个眼风都吝啬给他。 在一旁默默喝茶看戏憋笑许久的桑萱听到“余二丫”这三个字终于破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余菁这乳名她倒是头一回知道,更别提告诉旁人了,所以他们二人到底交情几何她是当真有些拿不准了。 毕竟她只知晓这二人总是一见面就呛声,并没见过二人有过其他的交情。 说也奇怪,她这个堂兄平日里看起来明明是副骄矜的贵公子模样,可是只要一和余二碰上,准要变成个幼稚鬼吵吵闹闹。 不过好笑归好笑,劝架还是要劝的,这食坊人来人往的,为个猪蹄子吵嚷成这样实在不成样。 起身去劝架的桑萱不禁叹息一声,这二人,不知何时才能如她一般懂事端庄! 懂事端庄的郡主殿下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方才强行要抢人糖葫芦的壮举。 桑萱上前打圆场:“都别吵了,不就一只猪蹄的事儿嘛,你们至于吗?重新让店小二上一盘不就得了?” 一旁的余菁却幽怨的将她瞅着。 桑萱无奈:“要不……两盘?” 余二姑娘眼睛一亮:“好呀好呀!” 说完感觉不大对劲,她好像幽怨的另有其事罢…… 于是顿了顿继续道:“不对,除了这个,还有我的乳名问题,老实交代,你别想蒙混过关。” 桑萱简直想投江自证清白了,声音瞬间委屈巴巴:“我若说,在今日之前,我都不知晓你有这么……呃……返璞归真的乳名,你信么?” 余菁瞅了瞅她水汪汪、可怜兮兮的眼睛,又回头瞅了瞅身后那个眼珠子通红的仿佛吃了人的晋王世子,最终飞快说了句:“我信我信,我信了。” 余菁想着,算了,她也就别为难自己的姐妹了,毕竟身后的某金贵世子委实吓人的很,阿萱这个做妹妹的平日里肯定没少受委屈,自己又何必给她平添祸端呢。 这么一番想来,余菁顿时觉得自己实在是善解人意的过分。 桑萱惊疑地看着她,竟然相信的这么快? 瞅她这敷衍的语气和神态怎么看怎么不像那么一回事啊…… 不过,不管怎么说,难得余二丫不咄咄逼人,桑萱觉得自己于情于理都该顺驴下坡,别再自找麻烦。 被晾在一边许久的晋王世子,憋屈地站在原地望着食坊屋顶上的横梁,等了又等,也没等到什么挽留的话语,终于一撩衣摆,怒气冲冲地大步离去。 余二丫那个臭丫头,以后休想再用那种麦芽糖似的黏糊糊的眼神偷窥他。 从今以后,他,就是她鬼哭狼嚎也求不到一眼的美男子! 第4章 【肆】第一片鱼鳞 余菁坐在长公主生辰宴上的时候,无趣到直打呵欠。 虽然桑萱坐在她身侧,但是架不住此女重色轻友的厉害啊,宴会全程歌舞弹唱皆入不得郡主殿下的眼,唯有那男宾一侧的某位状元郎的倩影紧紧攫住了郡主殿下美丽的双眸。 这直接导致余菁试图与桑萱搭话数次未果后,也愤懑地盯了好几眼许晏这个祸水。 晋王世子身边的亲卫常穆觉得身旁的世子殿下今天格外反常。 宴会刚开始的时候,世子殿下说话声简直洪亮得如同寺庙里的撞钟声,“咣咣咣”的直往人耳朵眼里砸。 常穆思忖着,平日里倒也没看出来世子与他这姑母多么亲厚,没想到这长公主过生辰,殿下竟会如此高兴。 要说只这一点不同寻常,常穆还能说这只是因为自己不够了解殿下与长公主的这份姑侄情。 可是眼看着世子这亢奋劲儿也就维持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很快却又沉了一张脸,跟抹了一脸墨汁似的,仿佛动一动就能啪嗒啪嗒滴到面前的碗碟上了似的。 简直比戏班子里的名角儿还会变脸。 常穆正琢磨着这事,就见世子殿下竟“嚯”的起身,径直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常穆连忙一溜小跑地跟上去,他其实想问问世子殿下这是要去哪儿,可是瞅瞅世子那风雨欲来、乌云滚滚的脸色,瞬间缩回了头。 他也不知道这是咋回事,他也不敢问啊。 走着走着,常穆砸出味儿来了,世子殿下这显然是有意在跟着前面的两位姑娘啊。 常穆摸着下巴辨了辨两位姑娘的背影。 似乎都很眼熟。 如果没认错的话,应是御王府的宣德郡主和御史府的二姑娘。 脑子里灵光一闪,常穆的眼神微妙了起来,抿紧了唇更是不敢说话了。 他算是有点明白世子殿下今日的反常了。 御史府的二姑娘倾慕自家世子这事儿,虽无人挑明摆在台面儿上说,但像常穆这种待在世子身边久些儿的人大都心知肚明。 虽然这位余二姑娘和世子看起来不对付,一见面就吵吵闹闹。 但余二姑娘时不时偷瞧自家世子时,那眼神里炽热浓稠的爱慕之意,是藏也藏不住的。 啧,毕竟大家伙儿都不瞎啊。 不过世子对这个余二姑娘究竟是何种态度,还真是不好说。 要说世子本人对此毫无察觉,常穆是不信的,世子从没主动跟他提起过余姑娘的事,只是偶尔抱怨余二姑娘是个实打实的疯丫头,仿佛并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可是今日…… 常穆回忆了一番,余二姑娘不但没像往常一般主动和世子打招呼,还似乎一眼都没瞧过自家世子这个方向。 想及此处,常穆没忍住,又悄悄瞄了一眼自家世子的神色,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八卦。 没走两步,世子殿下却突然转头,直直对上世子目光的常穆一惊,有点心虚。 “你帮我认认最前头的那个男子是何人,我瞧着很像许晏。” 常穆舒了一口气,定神瞧了瞧,才发现,二位姑娘前头不远处确实还走着个气度非凡的男子。 “回世子,正是新科状元许大人。” “哦,他……成家了吗?” “据说尚未成家?前些日子状元郎跨马游街,那街边道上可是围了个水泄不通,状元郎似乎很是符合京都里家有未婚配姑娘人家择婿的标准。” 常穆的表情更微妙了,原来世子注意的不是前面的两位姑娘,而是状元郎吗…… 世子殿下眯着一对儿桃花眼,顿了顿语气沉沉:“哦,我知道了。” 这又咋了? 常穆一脑门的疑问依旧不敢说不敢问。 身后忽然传来女子娇柔的呼唤:“世子殿下。” 常穆和自家世子皆回头。 “世子殿下,真巧,你也出来吹吹风呀。” 常穆认出这位笑语盈盈说着话的姑娘是沈相的千金沈菡。 说实话,这阵子“真巧”这两句话听得常穆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 常穆瞧着往世子身边越凑越近的沈姑娘。 不禁陷入了沉思。 不同地点,不同时间,却拥有同一种相遇。 佛语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能换来今生的一次相遇。 看来这位沈姑娘上辈子怕是把脖子都扭断了吧…… 很快,常穆听见自家世子回复了一句箴言,字字珠玑。 “哦,靠边站,莫挨本世子。” 怎么办,常穆觉得此刻要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简直是天底下最难的一件事了。 这边尴尬的气氛很快被不远处的一声惊呼打散了。 常穆刚一回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自家世子箭一般冲了过去。 同时伴随着“噗通”一声闷响,不远处的状元郎许晏毫不迟疑地跳入湖中。 常穆刚跨出两步,“噗通”又一声,常穆顿时睁大了双眼,眼睁睁看着自家金尊玉贵的世子亦飞也似的跳入了湖中。 常穆懵了,这是啥情况,怎么与戏台子上那苦命鸳鸯双双殉情的戏码如此相像? 思及此,顿时大惊失色,火烧屁股一般冲到湖边,想也没想,也跟着跳了下去。 余菁在水里悲愤地扑腾着,她觉得今日自己这条小命要是就这样交代在了这里,就真的太冤了。 明明她就是个与世无争的看戏路人,却因为他人的爱恨情仇而献出生命,委实太惨烈了一点。 她就不该心软来陪桑萱跟踪情郎! 更不该在桑萱和其他女子争风吃醋时东张西望!不然就不会一不小心看见远处的挨的老近的晋王世子和沈装装,更不会因此发起了呆。 不发呆,桑萱被人推搡时她就能有充足的应变能力,就不会因为桑萱以她为落水前的支撑时吓得一哆嗦,害得两人双双落水。 啊啊啊啊啊!她那个恨啊啊啊啊啊! 可是让余菁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很快就获救了,当恩人从背后托起她直至扶她上岸的那一会子功夫里,她几乎感动到热泪盈眶。 话本子看多了的余二姑娘天真地认为,这说不准就是自己的那份机缘到了,她的真命天子终于降临了。 等到余二姑娘上了岸,拨开额前湿漉漉的头发,抹了抹眼前迷蒙的水雾,看清了眼前的救命恩人…… 眼前的少年人眉眼湿漉漉的,一对桃花眼也雾蒙蒙的,仿佛盛着千丝万缕的情愫,就这样把她瞧着。 余菁心头一悸,愣愣地瞧着他。 救命啊,这位大兄弟到底知不知道这样让人误会的眼神会闹出大事儿的! 对不起,是她错了! 她还是选择与猪蹄继续相亲相爱吧! 眼前的这位世子殿下,一方面魔鬼般不讲道理抢人猪蹄,另一方面却又拥有如此含情脉脉引人遐想的眼神,试问这谁能顶得住啊! “怎么回事?” 余二姑娘听见眼前的少年郎声音沉沉地问。 余菁回过神来,猛地一拍脑袋,这才想起去看桑萱的情况。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桑萱竟然…… 躺在了那位状元郎的怀里,一双手臂还明目张胆地搂着人家的腰!! 光天化日之下,姑娘家家的,一点也不晓得矜持为何物啊! 余菁简直操碎了心! 下一刻,一双有力的手却猛地将她侧过去的脑袋硬生生的掰正了。 “……怎…怎么了?”余菁轻咳两声,心头那点悸动感尚未完全消散,一时半会儿还是不怎么能正视眼前的这个人,眼神躲躲闪闪的,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 “他就这么好看?看的停不下来了是吧?” “啊?”余菁懵地抬起来头。 “你个见异思迁的臭丫头!” “???” 余菁怒了,都说的什么莫名其妙的?上来就侮辱人格,你嘛意思啊这位兄台?!别以为你是我救命恩人我就不会揍你哈! 第5章 【伍】第一片鱼鳞 余菁面色不豫,为了克制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歪着头认真道:“殿下在危难之际及时向我伸出援助之手,我自是感激不尽,然,殿下此刻之言却未免有些过分了,我就问殿下一句,殿下和我相熟吗?殿下又了解我多少呢?又怎能如此随意地评断我的人格呢?” 余二姑娘一句话说的磕绊都不打一个,一口气说完后,也不等桑淮有所反应就站起身,就头也不回地往桑萱的方向去了。 桑淮愣怔了一瞬,而后缓缓皱起了一对剑眉,垂眸摸了摸耳垂,继而转头看向在一旁正在拧巴袖子的常穆。 风风雨雨都走过来的常穆早在眼前二人说起第一句话时,就知道这两位小祖宗又要擦出一贯的火.药味儿了,于是连忙假装忙碌地和自己那湿嗒嗒作的衣裳斗争,虽然二人谈话还是免不了一字不落地灌入耳朵眼里了。 此刻余光冷不丁瞧见自己被盯,头皮不禁一阵发麻,颤颤抬头看向自家世子。 却见自家世子俊朗的眉眼皱成一团,仿佛遇到了什么人生谜题般,眼神里带了极其罕见的茫然和疑问。 常穆有点新奇:“殿下,怎么了?” “你觉得,方才是我过分了么?” “……”常穆噎住了,“过分”这二字竟会在自家世子的口中出现,简直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常穆思索了一下,尽力委婉道:“余姑娘性子再活泼,毕竟还是个姑娘家,面皮薄,殿下与她说话是该温和点,不然余姑娘定是会伤心难过而去的。” 人家再倾慕你也架不住总被你气跑啊殿下,常穆挠头叹息。 眼前的世子殿下沉默了一瞬,眉头略略舒展了些却又很快重新皱了起来,换了一个问题:“许晏平时待人如何,很温和么?” 常穆回忆道:“坊间皆形容状元郎一言一行皆有君子风度,想来应当是个极其温和有礼的妙人罢。” 世子殿下面色不善:“哦,是么。” 余菁刚靠近桑萱的方向,就听见桑萱哼哼唧唧的声音,似乎很难受的样子。 许晏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焦灼:“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现在就带你去医馆。” 咦。 余菁心里有点犯嘀咕,这人前两日还冷冷淡淡的人,今日怎就看起来对阿萱如此上心了? 这两日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桑萱更加搂紧了面前男子的腰,声音气若游丝:“唔,哪里都不舒服,只有抱着你才能好过一点点。” 余菁瞅瞅同样落水却活蹦乱跳的自己。 “……”她胃里忽然有些翻滚是为哪般? 这一戳即破的拙劣伎俩怎能唬弄的了今上钦点的状元郎,只见许晏怔了一瞬,脸色缓缓往下沉,像傍晚那落日的余晖,渐渐沉到了谷底,最终只剩下一片暗色。 余菁津津有味地瞧着二人,只见许晏面色沉沉地伸手将桑萱放在他腰上的手一点一点的拽下来,桑萱仰头瞧着他僵持着不愿意松手。 啧,这话本子里才有的女追男的虐恋情深的戏码实在有嚼劲的很。 余菁甚至想自己动手为他们二人续写未来,比如: 俏郡主的一片痴心终于打动了状元郎坚如磐石的冷硬心肠。 只可惜,状元郎动心之日正是俏郡主心冷之时。 俏郡主求到某余姓隐士高人处,恳求高人清除自己对状元郎的记忆。 善良的高人动了恻隐之心,大手一挥,此前千般纠缠万般爱欲尽数随风而逝,俏郡主又恢复了从前单纯快乐无忧无虑的日子。 而状元郎从此沉浸在痛失所爱的悔恨之中。 啧,想想就很很有些趣味哇。 忽有一双手从后面捂住了她的眼睛,余菁一惊,本能地想把遮住眼睛的手扒拉下来,却有明澈如碧空的男声从身后传来:“不许看了,我以后尽量不说那些话了,你也别再闹别扭了。” “……” 这声音…还有这大爷般的语气…… 余二姑娘一听就知道是谁了,除了尊贵的世子殿下再无二人。 余菁更用力地扒拉下眼前的那双手,转身看了他一眼,飞快后退数步,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满目戒备。 她觉得这位世子绝对是还在耿耿于怀前两日的事情,对她打击报复,想给她难堪来的。 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难道不是常识么? 余二姑娘现在无比后悔两日前的一时心善,要是早知道会招惹来这么一个小心眼的大麻烦,她是宁死也不会提醒他眼屎的事情的! 真的是一粒眼屎引发的惨案没错了。 余菁正要提醒这位殿下男女授受不亲的问题,沈菡却仿佛从天而降般插入二人之间。 “殿下你没事吧,方才也太危险了些,真的吓死我了,下次可莫要如此冲动了。” 余二姑娘眼皮一跳,忆起落水前看见的场景,脸色更不好了。 这晋王世子和沈装装,很可能就是一条贼船上的。 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个可能,余菁就觉得自己这心口仿佛长了颗棱角尖锐的小石子,膈应的她难受。 余二姑娘整个人都暴躁了,扭头就风风火火地去拉桑萱。 “阿萱,走了,你我衣服都湿透了,吹多了风容易着凉,我们抓紧去换一身。” 桑萱本蹲在地上,入定了一般愣愣出神,只轻轻一拽,她就魂飞天外地任由余菁拉着走了。 余菁气呼呼地走了十几步,才忽觉桑萱今日的反常,这也太乖顺了些,根本不是这位郡主殿下往日的作风。 余二姑娘顿了一下,还是停了下来,见桑萱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阿萱?阿萱?想什么呢?” 桑萱慢吞吞地抬起头来,表情难得认真,缓缓道:“我觉得,许晏他对我也是有情意的。” “哈?” 余二姑娘认真的傻眼了,没料到这姑娘琢磨半天竟在琢磨这件事。 郡主殿下眼神坚定:“他如此冷淡我,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余菁有点懵:“哈?不是,阿萱,你冷静一点,上次那糖葫芦那姑娘,你全忘了?” 桑萱云淡风轻地点点头:“放心,我让人查过了,那是他嫡亲的妹妹。” “那也不能表明他也心悦于你啊。”余菁觉得桑萱可能有点魔怔了。 桑萱神色悠远:“可他今天在我落水时第一时间就来救我了。” 余二姑娘有点无奈:“那只能说明他是个好人,不会见死不救。不然晋王世子殿下今日还救了我呢,难道他也对我有情意?” 余菁其实还想问问,今日的花儿如此娇艳,是否是因为我多看了它一眼? 顾及到桑萱反常的情绪,话到嘴边,还是没忍心说出来泼她冷水。 桑萱满目倔强:“不,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他看我的眼神,我能感觉到,那里面,有关切,有情意。” “……” 眼神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余菁真没觉得有什么可信度…… 困了打个呵欠就能眼泪汪汪一下,谁能分辨的清这种情况是真委屈还是困意来了。 但她也没再和桑萱争论了,她觉得自己再怎么说可能都没用了,阿萱这分明是已经陷进去了。 虽然她真的好想一榔头敲醒执迷不悟的桑萱啊…… “不提这个了,你和四公主有什么过节么,今日怎么闹得如此厉害?” 一说起这个,桑萱原本含情脉脉的眼神瞬间变了,圆圆的眼睛微眯,杀气仿佛化为有形的箭矢嗖嗖而出:“呵,情敌呗。” 余菁准备宽慰姐妹的千言万语都卡在了嗓子眼:“……行,那啥,你,保重?” 不是,这状元郎怎的如此受欢迎啊,跨马巡街过的知名度就是不同于常人哈。 她觉得自己之前给他们二人续写的剧情还能再跌宕起伏缠绵悱恻一点。 二人换了衣裳擦干头发,重新回到生辰宴上的时候,宴会已接近尾声。 闷闷不乐埋头苦吃的余菁总觉得有人在瞪自己。 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却发现跟她想得似乎不太一样。 瞪她的竟然还不止一个人? 余菁扶额,她觉得自己是不是该反省一下,最近怎么就结了那么多仇呢? 那位咬着她不放的世子殿下盯着她就算了,沈装装也盯着她是怎么回事? 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呵。她终于明白了。 桑淮如此针对她,或许不止是因为一粒眼屎的事儿,说不准也有为了沈装装出气的意思哈。 毕竟她前些日子刚“欺负”过柔弱可怜的沈姑娘。 想通了这一点,余菁从方才直至此刻的郁结之气才平顺了些许。 若果真如此,只能说这位世子殿下的眼神委实有点毛病,怪可怜的哈。 哦,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还有个四公主不是瞪她的,瞪的是桑萱。 生辰宴一散,余二姑娘拍了拍滚圆的肚皮,撑的有点起不来,正想让桑萱等她片刻,转头一瞧,身边哪还有桑萱和她贴身侍女的影子。 余菁边扶着桌案起身边找桑萱的踪影。 定睛一瞧,简直忍不住想要捂住双目。 不远处正拽着许晏衣袖的姑娘不是桑萱又是谁? 第6章 【陆】第一片鱼鳞 余菁按着肚子,小心翼翼地向远处二人的方向挪动。 这或许要比话本子还精彩的戏码,她怎能错过。 她其实很是好奇,事情到底是否如同桑萱自说自话的那般。 哪知还没挪腾几步,就先被身侧的一声冷哼吓了一跳,而后余菁就瞧见那位晋王世子自她身后走出,昂首阔步、目不斜视、脚下带风地径直越过她而去。 “……” 简直莫名其妙,余菁已经懒得理他了。 余菁三步两步走到靠桑萱二人最近的一根柱子后,挥手示意贴身丫头芝麻糕和自己一道蹲下窥视情况。 只见许晏低头看着被紧紧攥住的袖子,叹息一声:“郡主莫要如此了,于郡主名声有碍。” 桑萱仰着头,眼里的爱慕之意像一汪汩汩流动的活水,在日光下耀着粼粼的波光。 “原来你在担心的是这件事,没关系,我不在意什么名声的,只要能和你在一处,怎样都好。” 许晏的抿着唇,神色更显冷淡,仿佛寒冬腊月里那结着薄冰的湖面,平静中带着丝丝寒气。 他开口,淡淡的语气里透着一丝决绝:“郡主莫要再说这种孩子话了,你与臣,绝无可能。” 桑萱仰着头,神色倔强而骄傲:“我不信,你敢说你对我没有半点情意?” 许晏一时没说话,平静的脸上似乎有一瞬间的晃神。 桑萱开始得意起来:“你看,你怎的不说话了?你果然对我也是有情意的。” 许晏垂着眸,教人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声音低而平:“郡主殿下,臣对郡主殿下只有君臣之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桑萱急得直跺脚:“许晏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我说有就是有,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承认呢?” 许晏神色无波无澜,并不再多说,只低头缓缓抽出自己的衣袖,转身阔步离开。 看着许晏毫无留恋的背影,桑萱气得猛地跺了两下脚。 余二姑娘见许状元已然走远,于是背着手从柱子后踱步而出,习惯性地泼桑萱冷水:“咦,这就是你说的两情相悦吗阿萱?” 桑萱抬起头,眨巴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向余菁,一言不发,那双眸下的睫毛颤动的厉害,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那眼睛眨着眨着,眼角竟泛起了红,而后她整个人像是力竭一般,缓缓蹲下身,抬起双手按住了两侧的额角。 余菁见状,顿觉不妙,桑萱这少见的脆弱模样看得她心都揪了起来,手足无措地上前安抚。 “阿萱,我错了,我不该说这种话惹你伤心的,你别难过啊。” 桑萱把头埋在臂弯里,依旧不言不语。 余菁慌了,蹲下身拉了拉桑萱的胳膊:“阿萱,是我不好,要不你给我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我帮你揍那个许晏去,这人眼神也忒不好了,连我们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娇俏可人的郡主殿下都瞧不上,等着日后剃了头做和尚去罢。” 余二姑娘一段话说的自己都感动了,这用词、这抬举程度,可见自己这么多年的话本子果真没白读。 桑萱还是埋头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声音却闷闷地从下方传来:“不许去,你若敢动他,我跟你拼命!” “……”余菁今日算是明白仙人吕洞宾被狗咬后的悲怆了,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桑萱继续自顾自地喃喃;“不,其实我不怪你,更不怪他,我只怪这世道艰难,只恨这命运弄人,让我们有情人不能双宿双飞!” 得了,余二姑娘算是明白了,想来阿萱这些年来看的这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数目比起自己来,必定只多不少,瞧,这都看出癔症来了。 余二姑娘一只手搭上桑萱的肩,自动略过她那套命运弄人的瞎编乱造,忧心忡忡道:“阿萱,如若你心中实在难过,我其实有一个法子,应当可以帮你解除这种痛苦。” 桑萱终于抬起头:“什么法子?” 余菁眉眼弯弯,眼角眉梢都荡漾着小小的得意:“我可以帮你把许晏这个人彻底忘掉。” 桑萱对天翻了个白眼:“别说笑了,你怎会有如此本事?” 余二姑娘扬起细长疏淡的眉:“嘿,你别不信,你知道我阿兄余征吧,他儿时读书时可没少挨板子,你可知这是为何?” 桑萱蹲在地上,以手托腮,声音懒懒地:“你兄长可是这京都里数一数二惊才绝艳的儿郎,没想到小时候竟和你一般不成器?” 余二姑娘撇着嘴不乐意了,说谁不成器呢这是? 余菁龇牙咧嘴:“……不想说了!郡主殿下还是独自伤心去吧。” 桑萱赶忙补救:“别别别,咱们余二姑娘也是这京都里数一数二的精明人呐。” 余菁哼了两声,这话说的还有点人样。 “他至今不知,他小时候挨得板子全是拜我所赐。”余菁说这话的时候,那一脸的洋洋得意藏也藏不住。 桑萱挑眉斜眼瞧她:“怎么说?” 余二姑娘撩了撩额前的碎发,在桑萱耳边低声絮语:“我有个法器,一碰上他,就能让他把之前所背的功课全部忘个干净,你说,先生不打他板子打谁?” 桑萱瞪圆了眼睛转头看她:“……可以啊,余二,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如此阴险狡诈啊。” 余菁理直气壮:“什么阴险狡诈,这叫替天行道。我那位阿兄平日里有多气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能欺负我,还不准我欺负回去了怎么的?” 桑萱弯眉一笑,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所以,你就是想用你的这件宝贝法器来帮我?” 桑萱依旧半信半疑,她并不觉得这世上能有如此神奇的东西,如果烦心事皆能借此忘怀,人世间又怎会有如此多的痴男怨女。 余菁点点头:“嗯,我若用它助你忘掉许晏,你就不必再为他难过了。” 桑萱闻言站起身来,神色悠远,若有所思。 余二姑娘鼓励地看着她,心道:来吧,我的阿萱,我愿为你牺牲一片宝贝鱼鳞,换你来日的无忧喜乐。 内心话说的把余菁自己都感动的不行。 其实余菁也不能说自己此刻毫无私心。 她这鱼鳞宝贝一向都是她用来捉弄人的小伎俩,实属一时心血来潮,每次亦不敢太过火,只敢让身边亲近的人忘一些鸡毛蒜皮不甚重要的小事…… 比如让余征忘些功课啦,让阿娘在自己犯了小错时少几句唠叨啦。 可是这么正儿八经地用来帮助旁人忘记一个人,还是头一回,所以她方才在跟阿萱吹嘘时的确少了几分底气。 她倒也是想通过这次的机会试试看,自己这宝贝鱼鳞的威力,究竟能大到何种地步。 自我感动的余二姑娘眼巴巴地瞅着桑萱,只见这姑娘缓缓启唇,眼神坚定有神,吐字清晰有力,道出二字: “我不。” “……??” 余二姑娘两眼一抹黑,胸口遭到今日第二次暴击,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她方才辛辛苦苦为自己做了如此多的心里铺垫,竟就等来这两个字?? 余二姑娘一时心如死灰,桑萱这傻姑娘,没得救了! 恨铁不成钢的余二姑娘一句话都不想再和桑萱多说,直接打道回府了。 这情情爱爱的事儿,委实让人眼盲心瞎,她发誓,她以后遇上心中欢喜之人,必定不要像桑萱这般一点骨气也无! 晋王府 世子院里的下人们听着世子屋里传来的各种声响心里直突突。 别说院子里那些平日里不能常与世子亲近的下人们不晓得是什么惹恼了小世子,就连自小和世子一起长大的世子亲卫常穆也看不明白。 常穆眼瞅着自家世子自长公主的生辰宴上归来后,一张脸就黑的一如此刻头顶上那阴云密布的天空。 自己的屋门也不好好进了,非得把好好的门摔出“咔嚓”的脆响儿。 喝茶时也不知跟何人赌气似的,一杯接一杯的,还非得把杯子“咯噔、咯噔”一遍遍地重重摁在桌上。 好不容易搁下了茶杯吧,却又逮着屋里的桌椅凳子就是一顿乱踹。 忙活了许久,终于一撩衣摆,怒气冲冲地坐下了,常穆瞅着世子似乎平静了些,才硬着头皮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世子,是出了什么事儿吗” 桑淮拍桌咬牙,一对桃花眼眼角微红:“你说,一个早已相熟的人,不过几日不见,就莫名其妙摆出一副全然不认得你的模样,你觉得这事荒唐不荒唐?可笑不可笑?” “……”这话里话外的说的是何人,常穆自然心知肚明,可是他真没料到自家世子会对此反应如此之大。 常穆斟酌了一番:“按理说,这种情况不大可能是真忘了,恐怕是殿下您的这位熟人跟您闹着玩儿呢。” 世子殿下郁闷到拔头发,满含怨怒的语气里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这都两三日过去了,就算是闹别扭,再大的怨气也该缓和了!更何况我今日还救了她,这没心没肺的臭丫头!” 常穆觑着自家世子的神色,善解人意地合理推断:“或许……是真的一不留神儿给忘了?毕竟这从古至今留下的奇闻轶事委实不少,也说不准…是真有其事呢……” 自顾自地说完再一瞧世子殿下的脸色,怎么觉着……似乎更差了些? - 余菁坐上轿子回府的时候,天色就有些变了,风吹得车上的帘子翻着波浪似的卷儿。 走到半路,风声更大了些,余菁撩起帘子探头望天。 天上有浓云滚滚,四目是遮天蔽日的黑。 一阵疾风掠过,地上的落叶被狂飞吹的直打旋儿。 余二姑娘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正想合上帘子,耳边忽然传来芝麻糕的惊呼:“姑娘,轿子前面有人晕倒啦。” ??? 这是哪位弱柳扶风的兄台直接被大风刮倒了么? 第7章 【柒】第一片鱼鳞 余菁一把撩起轿子前的门帘,探头往轿子前方看去。 这欲雨的天色昏暗的厉害,只能隐隐瞧见轿子正前方两三步远处似乎躺了个人。 余二姑娘急忙蹦出轿子,走近了细瞧。 只见此人身上血迹斑斑、触目惊心,身体微微蜷缩着,像一只弓着身的红色虾米。 余二姑娘又蹲下身,凭着仅有的一丝光线细细打量。 躺在地上的人发丝凌乱,侧着身子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形单薄瘦削,破碎的袖口处露出一截伤痕累累的纤细手腕。 伤成这样,竟还是个女子。 芝麻糕在一侧伸手探了探女子的鼻息,说话声被又一阵疾风撕扯的破碎:“姑娘,这人……还有气儿…该如何……处置?” 风里不知何时已夹了几点雨滴,不密集,却如豆般大小,砸在地上,化作又大又圆的黑色湿迹。 眼瞧着这天就要落下暴雨惊雷来,若是坐视不理,任由这女子在这雨里伤上加寒,那她可就真的要没命了。 余二姑娘环顾四周,天色变得太厉害,路上早已无甚人烟。 想想泼天雨幕下,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子很可能就要在这雷声雨点下悄无声息的死去,而自己明明有搭一把手的能力…… 余菁抿着唇犹豫了稍许,总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于是转头吩咐:“既然前头也没几步就要到咱们府上了,那就先暂时把她抬回府里吧,芝麻糕,你带着备用雨具即刻去最近的医馆请个大夫到府里,我瞧她这也伤的太重了些,还抓紧瞧瞧为妙。” 芝麻糕转身欲去:“好的,姑娘。” 走了两步,还是有些忧心,转头道:“这女子身份不明,姑娘万事小心。” 余菁站起身,理了理裙角,似乎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放心,你家姑娘我可不是吃素的。” 芝麻糕有点无奈,的确不是吃素的,日日食一酱猪蹄的人能是吃素的? 自家的这位姑娘啊,就是嘴硬心软,天生吃亏的性子! 几个家仆把人抬上轿子后,百无聊赖的余二姑娘就托着腮一直打量着捡来的这女子。 女子隐在凌乱发丝下的是一张巴掌大的脸,脸上污迹血迹混成斑驳的一团,唇色苍白,却依稀能辨出这女子曾经清秀的眉眼。 瘦削的身上满是横七竖八的鞭痕,丑陋而狰狞。 衣物虽已破碎不堪,但从那料子上尚能辨出的花色纹理上来看,却不像是出自一般人家。 车行颠簸了一下,躺着的人一声闷哼,竟微微睁开了眼,嘴唇翕动。 余菁一瞧,顿时放下了托腮的手,凑近了些。 余二姑娘困惑地皱紧了眉,仔细辨了几辨,又充分发挥了多年看话本子的经验,才勉强从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眼里拼凑出一句是是而非的话:“陆郎……救我……” 余二姑娘眼睛一亮,啧,又是一个有故事的妙人儿。 近几日不知怎的,总觉得这日子过得比话本子里的剧情还跌宕起伏,余二姑娘委实兴奋的紧。 轿子又行了片刻,终于在雨势渐大之前停在了御史府门口两座石狮子的前方。 余菁下了轿子,就见府里管家迎上来,余二姑娘乐得清闲,三两步跨上门口石阶,甩手让管家将轿子里的女子安顿起来。 巧的是,刚一进门就见余征那厮抱臂倚墙而立,就堵在门口,正幽幽看着她和她身后忙碌的众人。 余二姑娘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捂着胸口道:“你鬼鬼祟祟地在门口做什么?” 余征嘴角一咧,表情欠揍、语气戏谑:“想观赏落汤鸡来着,啧,可惜了,气运差了点,没见着。” 余菁翻了个白眼:“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去吧,本姑娘好的很,阿……阿嚏…” 余征脸上的笑意敛了敛,语气却依旧没个正形:“今日怎会落水?你这倔脾气又得罪人了吧?” 余菁抽了抽鼻子,心下腹诽她这大尾巴狼阿兄真真是不愿放过一次奚落她的好时机,她偏不让他得意! “不用你管,让让,没瞧见这人命关天呢?” 余征倒也没再多问,侧身让了个道,斜眼瞄了一下抬着的那人,语气忽的严肃了几分:“这又是何人?” 余二姑娘莫名有些心虚,拧巴拧巴袖子,低着头没敢说话。 只听头顶传来余征长长的一声叹息。 随后,一只修长的手指就不轻不重地点在了她的额头上。 她兄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余二丫,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点心啊!” 余二姑娘也知道这事她做得不在理儿,抿了抿唇,没回嘴,正准备再听几句责怪的话磨磨耳朵,却听见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薄暮时分,余菁用过饭后,就听芝麻糕说路上捡的那女子已然醒了。 余菁踏进安置那女子的屋里,就瞧见床上的女子斜卧在床头,神色茫然地盯着屋子的某处出神。 直到余菁走到床边,那女子才大梦初醒般缓缓转头瞧向她。 女子脸上的污渍皆已消失不见,一张白净的脸清秀可人,眉目间有几许柔弱娇媚的风情。 可是谁能想到,看似很平静地在和对面的女子对视的余二姑娘,其实心头颇感焦急一心等着被夸呢。 这女子莫不是摔坏了脑子,夸自己恩人一句人美心善还用得着想这么久的功夫? 良久,女子那依旧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迟缓:“多谢姑娘……救了我。” 她的样貌看起来分明是双十年华的模样,说话的语气却让人无端想起一颗枯败的老树,一匹迟暮的马儿,一丝年轻人该有的鲜活气儿也无。 余二姑娘摆摆手,面上一片淡然,实则心头早已美滋滋的荡漾上了。 做好事不留名?不存在的。人美心善的余二姑娘也是需要鼓励的嘛。 被夸愿望得到满足的余二姑娘压了压上翘的嘴角,更加体贴:“那你先休息吧,等有些体力再离开也不迟。” 女子顿了顿,叫住了转身欲走的余菁,声音有些犹豫: “姑娘应当……就是恩人口中说的,那位唯一能帮我的鱼精姑娘罢?” 余菁脚步一顿:“?你怎的知道我的名姓?你恩人又是谁?” 余二姑娘美滋滋的心情瞬间淡了些,转而心头缓缓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女子面上依旧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迟缓地摇摇头:“恩人就是那位从鞭子底下将我救出的高人,他并未告诉我他是谁,只是说带我去找一位鱼精姑娘,能助我忘掉一切痛苦的回忆。” 女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姑娘,你真是那池子里的金鱼儿修炼成的妖精,有这等消除旁人记忆的异能么?” 余二姑娘非常不悦,说谁妖精呢?你才是妖精,你全家都是妖精! 她一个娘胎生娘胎养的好姑娘,好端端怎么就成了妖精? 她的独门绝技又怎会被这女子和她口中的恩人得知? 她除了今日跟桑萱说过,从未跟其他人提过这件事啊! 她怎么就救回来这么个奇奇怪怪的白眼狼! 真真是气煞她也! 余菁杏目圆瞪:“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妖精,我也没有异能,你可别再瞎说了。” 说完转身就走,一刻也不想停留了。 一直无甚表情的女子却忽然带了哭腔:“姑娘留步,求求姑娘可怜可怜我罢,我本就已经走投无路了,如果再带着这样的恨意爱意继续过日子,日日痛苦难抑,我恐怕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若是平日里,余菁一听这话里满满的故事感,一颗爱看话本子的心必定早就蠢蠢欲动了,可是今日她不知为何就是有一种不妙之感,总觉得这事儿透着点诡异。 余菁顿了顿,还是抬起了脚,想要离开。 身后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巨响,余菁心下一惊,回眸一看。 那女子因下床匆忙,直接侧摔在了地上,一张巴掌大的脸疼得皱缩成一团,眼角通红,隐隐有泪光划过。 余菁懊恼地扒拉着头发,内心挣扎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准备将女子扶回床上。 那女子却顺势一把抱住了余菁的腰,苦苦哀求道:“姑娘人长得美,心肠又这么好,能不能……能不能就再帮我这一回…姑娘的大恩大德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我甚至……甚至有张祖传的秘制酱猪蹄的方子……我身上的所有物件,只要姑娘觉得有点用处的,我都可以拿出来。” …… 俗话说得好,打蛇打七寸,眼前的这个女子是真的完完全全捏准了余菁的七寸。 余二姑娘低头瞧着这个模样凄惶的女子,想了片刻,觉得既然自己的鱼鳞宝贝还有好几片,搁着也是搁着,就帮帮这个可怜人也无妨,何必把人逼到如此境地呢? 一片无关紧要的鱼鳞,不仅能救人一命,还能换到源源不断的秘制猪蹄吃,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彼时完全被捏住七寸无力思考的余二姑娘,根本来不及明白这样一个道理: 这世上的很多巧合,都极有可能是蓄谋已久。 余二姑娘重新将人扶上了床,深思熟虑了一番,开口道:“行,为防止你到时候反悔或者忘了今天说的话,你现在就先将秘制酱猪蹄的方子交于我罢,然后再同我说说你想忘记的是什么。”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而且话先说在前头,我不保证你所要求的我一定能完全满足,但是这方子只要到了我的手中,我就必定不会再归还与你了,就算你的记忆清除失败了,我也不会还的!你可得想清楚了。” 第8章 【捌】第一片鱼鳞 女子答的缓慢:“我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忘掉。” ……??? 余菁惊诧的皱起了眉:“不是,姑娘,你想过没有,如若你把什么都忘了,前尘往事尽散,你就再不是曾经的自己了,你将如初生婴孩般一无所知,如此你又该如何营生、如何在这世上立足呢?” 女子语气淡然:“一无所知的自生自灭,也总好过满腹伤心事的郁郁而终。” …… 人生在世,事事称心如意终太难,烦心事总如那雨后春笋,这茬过去,还有下一茬。 虽然余菁并不认同女子的观点,但别人的选择她也无权过多干涉。 只是她真的没把握自己的宝贝鱼鳞是否有如此大的威力。 若此番真的成功,她少不得要美滋滋地去找桑萱炫耀一番的,让这丫头瞧瞧她的真本事。 想到这里,余二姑娘又暗搓搓地激动起来。 余菁把正在屋外守着的芝麻糕叫进来,兴致勃勃地嘱咐她:“芝麻糕,快去御王府请阿萱速来府上一趟。” 芝麻糕瞧了瞧窗外的天色,圆圆的小脸一皱:“姑娘,这外头的雨还下着,天色也有些晚了,是不是有些不合适?要不还是明儿再请郡主来府里吧。” 余菁探头望了望窗外,雨势虽比晚饭前略小了些,但屋檐下那连绵不断的雨串子还是丝毫没有停歇的意味,天色也着实晚了些。 余二姑娘撇撇嘴,杏眼中的遗憾和无奈几乎溢出眼眶。 那女子倒也善解人意:“天色的确晚了,姑娘若是不方便,不妨明日再开始也不迟。” 余二姑娘瞬间收起了遗憾的小眼神,扬起的嘴角几乎咧到耳朵根:“好呀好呀好呀!” 芝麻糕:“……”姑娘,咱能不能把心里头的感情内敛一些? 然而,还没撑到第二天一早,余二姑娘就在半夜里发起热来。 但好在不甚严重,夜里吃了药睡下后,第二天继续活蹦乱跳,想来应是白日里落水染了些风寒。 芝麻糕将桑萱请来的时候,余菁正执了一片从前掉落的已有些日子的鱼鳞准备贴上女子的额头。 余菁见桑萱从远远走来,忙起身拉了她进屋,并让芝麻糕在门外守着。 仔细嘱咐了芝麻糕统一以自己在休息的借口暂时拦住一切想进屋的人,尤其是余征。 若是被余征那厮发现了这个秘密,那二人少不得要天昏地暗地大战三百回合。 桑萱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女子: “你急着唤我来到底何事啊?她又是何人?” 余二姑娘眼角眉梢都流动着小小的得意与兴奋:“让你看看我的真本事,她是慕名而来的客人。” 桑萱的白眼几乎要翻到房脊上,毫不留情地刺她:“慕名而来?你有什么名气儿?窜天下地的泼皮气儿?” 余菁扬着脑袋,像一只骄傲的细颈云鹤,声音因受了风寒尚有些喑哑:“就晓得你不会信我,今日你且看好了。就怕你日后迟早要哭着来求我!” 桑萱冲她做了个鬼脸,抱臂坐到床边的木椅上,示意她直接开始无须多言。 床榻上的女子也冲她点点头,余菁咽了口唾沫,微微有些紧张,手中的一小片鱼鳞将将要贴上女子的额头,却又忽的顿住了,余二姑娘觉得她似乎需要提前掌握一些重要身份信息,才能确认此后的鱼鳞是否发挥了功效。 “以防万一,你还是需要先说一下你的名姓。” 女子看起来亦有些紧张,双唇都微微有些颤抖: “颜秋。” 余菁点了点头,这才放心地闭了眼,轻轻将鱼鳞贴在了颜秋的眉间,一时间,无数画面涌入脑海。 颜秋六岁之前的记忆,只有模糊的几个片段。 但还是能从这寥寥几个片段里看出颜秋大约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 片段里并未出现颜秋这个名字,那时旁人似乎都唤她“琇莹”。 应是“有匪君子,充耳琇莹”的那个琇莹二字。 琇莹,美石也。可以看出颜秋从前应也是家里的掌上明珠。 这几个片段带给余菁的感觉都是舒缓恬静的,母亲温柔的絮语声,孩童嬉戏的欢笑声,空气里仿佛携着丝丝缕缕的槐花香气。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呢,大约是从六岁开始,也恰巧在那时,颜秋的记忆似乎逐渐清晰有了些章法。 一场冲亮天际的大火,满院子声嘶力竭、杂乱无章的哭喊,还有喷薄而出鲜红炙热的血…… 自那以后,原本明亮恬淡的画面就变了,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昏沉灰暗,一切都像深夜里映在窗上的黑色剪影,仿佛永不见天日。 那时的她开始名叫颜秋,她记忆里的人都唤她秋娘。 她的记忆里开始人来人往,可是都只有匆匆而过的剪影,没有任何一张完整清晰的面孔,画面里的一切声响都嘈杂难辨,唯有一首幽怨哀婉的琵琶曲由始至终低低絮语着什么,仿佛和一切繁杂隔了一层朦胧的帘幕,只静静地在无人的角落里游游荡荡、辗转不出。 仿佛黑夜里亮起了一盏灯,灯下映出一个男子莹莹如玉的面庞。 温润有礼、眉眼俊朗,浑身上下无一不彰显着世家公子的清贵气息。 秋娘一直告诉自己,如此美好的人儿只要远远地隔着帘子瞧瞧就好。 他就像那九天上的仙人,不可亵渎,只能静静仰慕。 直到有一天夜里,她一如往常地坐在帘幕后弹拨着那柄几乎与她血脉相连的琵琶。 却隐隐察觉了他今日的不同寻常。 往日的他偏爱小酌独饮,虽然眉间或有隐隐的愁绪蔓延,却全然不似今日这般饮了一壶又一壶,眸中似有狂风骤雨。 “啪”的一声脆响,是杯盏碎裂的声音,惊断了秋娘绵绵弹奏的琵琶曲。 远远瞧见珠帘外男人那泛红的双眸,秋娘觉得自己仿佛在那一瞬魔怔了,就这样掀帘而出,情不自禁地想去抚平男子那眉间的褶皱。 可走了两步,终是回了些心神,未敢逾越,愣愣地站在那里,半晌,掩饰般地俯身去收拾地上破碎的杯盏。 却猝不及防地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男子身上清冽的松木香从四面八方包裹住她,她怔怔地看着这个千万次出现在她梦里的清俊面庞越来越近地贴向她,一个带着浓烈酒气、炙热滚烫的吻铺天盖地地压向她。 秋娘手中捏住的杯盏碎片“啪”地落了地,溅起一片细碎的酒渍,仿佛溅在了她常年古井无波的心上。 之后的一切就如顺水推舟一般,再自然不过了,秋娘满心欢喜地住进了那个她唤陆郎的男子给她所置的宅子里,这一段的记忆画面是她整段人生里最明朗的。 枝上鸟儿双飞,湖上鸳鸯交颈缠绵,空气里满是果子的甜香和花草的芬芳。 余菁不禁屏住了呼吸,根据她多年看话本子的经验,一段爱情最美满的时候往往就是最容易发生惊天逆转的时刻。 果然,在一个寻常的午后,宅子里来了这么一个不寻常的人。 正是她百般爱恋的陆郎的嫡妻。 她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不,应当说,她从来不敢想会这么一个人,这是她这段甜蜜日子里心头唯一的梦魇。 她知道陆郎这样一个九天仙人般的男子不可能为她独有,可直到她正在亲眼见到这么一个女子。 这个女子,无比美丽、无比端方,她坐在厅堂的高座上,端坐着俯视着自己。 女子什么也不必多说,就已让秋娘感到面红耳赤、如芒在背,只觉自己似一只无比可怜的蝼蚁,卑微到尘埃里。 秋娘颤抖地伏在地上,就在这样的目光下无声无息地流泪了。 只因这样的目光,没有怒斥,没有鞭打,一切都过分安静。 直到她心中那个无比钦慕的男子终于出现了。 秋娘看见他在踏进门、见到高座上的女子时那一瞬间攒聚到眼底的巨大惊痛、浓重悔意和报复的快意。 没错,是惊痛、悔意、恨意、快意,却没有丝毫眷恋或怜惜,他甚至 ,都没有多看自己一眼。 秋娘的心就这样直直坠落下去,她在想自己到底算什么呢,苦闷时消解愁绪的工具?亦或是他博取眼前女子注意的棋子? 或许全都是她高估了自己,她本就是个一文不值的风尘女子,拿起放下都是随手之举,哪里需要费这些心思放在眼里。 她笑着落下泪来,默默走远,无人在意她的去留,自然也无人阻拦,一路畅通。 她自由了,从此没有了契约的束缚也没有了感情的牵绊,可是谁能想到,一个小生命就这样偷偷在她的腹中扎根安家。 她太傻了,傻到还抱着一丝侥幸去求他,去赌这最后一丝的情谊。 一个独身的女子,顾及自己已是不易,又如何能养得起这娇娇嫩嫩的宝贝。 可是她连他的面都没见到,就被轰了出来,被打得鲜血淋漓、奄奄一息,哪里有什么情谊有什么宝贝呢,全都是她不自量力痴心妄想罢了。 罢了…… 而后余菁就看到了颜秋口中的那位救命恩人,一袭看不出身形的长袍,面部以黑布遮的严严实实,完全没有什么可以记忆的特征。 他告诉颜秋想要解除痛苦可以找一位鱼精姑娘,甚至送佛送到西,把女子放在了余菁回府必经的那条路上,余菁蹙紧了眉,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可又毫无头绪。 余菁把颜秋全部的记忆清除完后,睁开眼的那一刻,有瞬间的头晕目眩,不过很快恢复了正常,便没怎么在意。 对面的颜秋也缓缓睁开眼睛,眼里一片茫然,仿佛初生的婴孩,对一切充满了陌生感。 余菁瞧着她的眼睛问她:“你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对面的颜秋眨巴着眼,依旧满脸茫然,没出声,只轻轻地摇头。 余菁松了一口气,心中百味杂成 余光瞄到坐在一旁的桑萱站了起来,心下顿时又生出几分得意:“怎么样,我……” 一句话尚未说完,眼前忽的一黑,顿时没了知觉。 第9章 【玖】第二片鱼鳞 余菁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场景有些眼熟,她身旁站着的也是三个熟人,桑萱、余征还有那位晋王世子桑淮。 瞧四人的身量,似乎与梦外相比矮瘦了一大截,尚有些孩童模样。 不知何故,四人正紧贴着人家的院墙排排站着,头顶是一颗结着果子的桃树。 那神情动作,怎么瞧怎么像做错了事被罚站的顽童。 余菁目光一转,只见四人头顶上的那棵桃树一侧有一大截枝丫欲断未断,风一吹,摇摇欲坠,看得人心头直突突。 隔着层层叠叠的枝丫,那桃树上的桃子似乎只有零星几个散落在角落里,而他们的脚下却挤满了白里透粉的桃儿。 余菁更加坚定了自己心中罚站的那个猜测。 余菁似乎能和梦里的余菁意识相通,她明显能察觉到,梦里的这个小余菁此时应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连带她的整个脑仁都一同被这夹杂着愤怒的委屈感灼烧得隐隐作痛。 余征那厮正慢条斯理地跟前方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说着话: “回夫人,今日之事是我管教妹妹失当,没能成功阻止她,我很惭愧,日后我必然痛定思痛,好好教导妹妹,不让她再如此顽劣失礼,还望夫人海涵,莫要与她这等顽童计较了。” 余菁气得跳起来:“余征你个大尾巴狼,你少血口喷人了,这事分明就是你先出谋划策的,如今倒凭着两张嘴皮子撇了个干净,你简直…简直……” 余菁瞧着梦里的自己气得花都说不利索了,应当不是作假,而且论起这种推卸责任的戏码,余征那厮可是最拿手的,她一点也不怀疑,这事儿完全就是她阿兄余征的一贯风格! 余二姑娘一时觉得这梦也忒真实了些。 站在一旁的晋王世子桑淮一对英挺的剑眉渐渐皱紧了,拦住还在挣扎着组织语言的余菁,开口道:“都闭嘴,听我说。” 只听他声音洪亮、字字铿锵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桃儿是我上树摘得,树上的枝丫是我不小心压断的,那条吠吠不休的黄狗也是我拿石子砸晕的,至于他们三个……” 桑淮昂着头扫视了三人一眼,冷嗤一声:“顶多就是我手下打杂的,没多大用处。” 世子殿下转头继续道:“我愿意赔偿,甚至若是你们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揍我一顿我也绝不多言,只是……” 少年郎的眼角眉梢都在日光的照耀下流溢出淡淡的倨傲与警示:“好心奉劝你们下手克制些,若我有个三长两短,想来我府上的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小余菁怔怔地立在墙根下,她仿佛觉得身侧的小小少年浑身都浮动着一圈细细碎碎的金光,让她微微目眩。 太多太多次,她几乎已经数不清究竟有多少回,她总是傻乎乎地被余征这个蔫坏蔫坏的大尾巴狼坑到暴跳如雷。 她知道余征那个坏心眼的家伙就是想把她气哭,她不愿让他如愿,所以她一直倔强地咬紧了牙关,一次都没有让眼泪流下来过。 她很坚强地一直一直和他斗争着,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不放弃,阿爹阿娘甚至全府上下终有一天能明白,余征才是那个府里最顽劣最有心计的孩子。 她顽劣,但她有错必认,她坦坦荡荡。 可是她错了,她从未妥协,却也从未胜过,哪怕一次。 所有人都相信阿兄,她从未胜过他一次。 她气愤,她吵闹,她苦苦辩解,可那有什么用呢,没有人信她…… 他们只道她顽劣不改、桀骜难驯。 可是今日不同,当所有的一切一如往常般被推卸到她的身上,忽然有个人站了出来。 这个人他坦坦荡荡地承认所有的错误,甚至包揽了他们那一份的过错。 没有推卸,没有隐瞒,只有一种随时可以把所作所为昭告天下的张扬坦诚。 这是余菁见到的第一个把坏事都铺呈在日光下的人。 他和余征截然相反,他的坏是迎着日光的,而余征只把它们埋在心底的角落里。 一直倔强着的余二姑娘在桑淮被这家人的家仆带走时,不自觉地泪盈于睫。 落日西斜。 桑淮捂着隐隐作痛的屁股,一瘸一拐的走过来。 他笑着看她红红的眼睛,身后是温暖绚丽的霞光,语声轻快没有一丝阴霾: “你哭什么,被本世子的英明神武感动哭了?” “……” 世子殿下您能先把捂着屁股的手放下来再说这话么? 余菁翻了个白眼,好不容易酝酿出的伤感情怀被他这不着调的动作和话语弄得全毁了个干净… 余菁被弄得有些哭笑不得,若说心中没有丝毫触动那是不可能的,可她也清楚这毕竟只是个梦…… 百感交集的余二姑娘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句: 这梦也忒真实了!这厮上回啃她的酱猪蹄时也是这般理直气壮、坦坦荡荡! 余菁醒的时候,阿娘正坐在她床边,发丝不整,眼眶也红红的。 余菁握了阿娘的手,关切道:“阿娘,您这是怎么了?出了何事让您如此忧心?” 阿娘怔忪了片刻,颤抖的手指抚上她的额:“你说出了何时,你这都昏睡了一日了,大夫也瞧了,药也吃了,人却还是不见醒,让娘怎能不忧心。” 余菁脑子钝钝的,委实没想到自己一个梦做了这么久。 “我这可不就是昨日出门染了点风寒,让娘忧心了。” 阿娘口中喃喃:“大夫也这么说,可是那里有人得风寒昏睡整整一日的,叫人怎能不挂心。” 余菁笑嘻嘻地安抚她娘亲,却还是免不了被警告近两日不许出府。 余二姑娘简直伤心欲绝。 娘亲走后,余菁唤来芝麻糕询问秋娘的情况。 芝麻糕却道:“姑娘晕倒之后,夫人就瞧见秋娘了,夫人本就忧心姑娘,觉得秋娘来历不明,又见姑娘是在她的屋里晕倒,一时间觉得姑娘的病定与其有关,一怒之下给了点银两就将她打发走了。” 余菁沉默了片刻,没再多说,虽说以秋娘的状态,委实难辨前程,但这本就是她自己的选择,旁人不便干涉。 余二姑娘唯一庆幸的是,自己深谋远虑提前拿好了秘制猪蹄的方子,实在美滋滋! 不准出府的这两日,余二姑娘过得十分滋润,就连那位一向以和自己作对为乐的大尾巴狼余征都在她面前夹紧了尾巴,任她使唤甚至任她捏扁搓圆都不带还击一下的,简直算得上天下第一件美事了! 可是另一边,世子殿下的心情就没这么美妙了。 他已经三天没见到余二丫了! 这让他很不开心! 他本来都已经打定主意见面之后晾她一晾,不与她说话,让她好好认识一下自己无理取闹的错误。 可是连等了三日都不见某个臭丫头的踪影! 直到第三日,他坐在八珍坊的阁楼上,远远瞧见了余菁的兄长余征。 常穆也远远地瞧见了御史府的长子余公子出现在阁楼下,连忙出声提醒自家世子: “殿下,余姑娘的兄长来了,我们等了这么多日也不见人,要不还是去问问是不是御史府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儿?” 哪知此番话却得来世子殿下的怒目而视: “我不去!我为何要去?谁跟你说我这几日都在等那个臭丫头了?我钟爱八珍坊的这些菜色不行么?” 常穆被噎的说不出话了,委委屈屈地站在一旁抠桌角去了。 难道真是他瞧走眼了?常穆陷入了自我怀疑中。 世子殿下坐在木桌前,纠结的拔着额角的头发。 去问……不去问……去……不去…… 世子殿下忽然猛地一拍桌,那响声,直把正在低头自我反省的常穆惊得抬起了头。 紧接着,常穆只觉眼前一晃,下一刻,就瞧见自家世子屁颠屁颠地下楼去了。 ??? 说好的不去呢,说好的不问呢?咱们说话能不能作数一次啊我的殿下? 第10章 【拾】第二片鱼鳞 世子殿下一路走过去的心路历程,就如那山间小道般九曲十八弯。 他思索着究竟如何才能从容而不露痕迹地打探出余菁那丫头的消息。 谁曾想,世子殿下纠结了一路的说辞根本没用上。 桑淮这边刚迎上余征,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余征满面春风地与自己打招呼: “阿淮,几日未见,你还是如此钟爱八珍坊的菜色啊,一来此处,准能碰上你。” 世子殿下不动声色:“呵,你不也一样。” 余征摇着头,状似苦恼:“不一样,家里阿妹闹着非要吃这八珍坊的酱猪蹄,着实缠人,我这不是为了耳根子能清净些嘛,只能来买,实属被逼无奈啊。” 话说的无奈至极,其实只有余征自己知道此事自己心中那美滋滋的情绪简直要溢出来。 御史府的众人都以为,这几日余征因着妹妹的病情甘愿做牛做马是委曲求全。 其实他们都错了,余征对近几日的一切简直甘之如饴,因为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有阿妹的感觉。 同窗们家里的阿妹,无一不是爱娇娇软软说话撒娇、无比惹人怜爱的小姑娘模样。 唯有自家的阿妹,从小就是倔驴般横冲直撞的性子,平日里心情好的时候倒也是个活活泼泼、古灵精怪的性子,除了恼怒时说话声音太过洪亮了些,似乎也挑不出什么瑕疵来。 但是私下里,他的这位阿妹却从未向其他小姑娘那般娇娇软软地撒娇求过他什么,别说是面对他,就是面对爹娘亦是如此。 余征表面上笑得风光月霁、浑不在意,却没同任何人说过,他其实打心眼儿里羡慕那些同窗。 余征不服气也不甘心,他自恃不比任何一个同窗差,自家阿妹长得又是整个京都小姑娘里最标志最惹人怜爱的,简直没道理在这种地方比不上旁人。 他那时年纪小,又是第一次做兄长的,他不知道心头的这点苦闷该如何排解。 他只是一次次地出现在自家阿妹面前,与她斗嘴,甚至故意耍些小手段捉弄她。 他美滋滋地期盼着自家阿妹斗不过自己时,能眨巴着一对水灵灵的杏眼委委屈屈来找他服个软、撒个娇、求一求他,他必定能为她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 可是他盼啊盼啊,却始终没盼到他那个娇软可人的阿妹出现。 他的阿妹,始终像块硬邦邦的石头,一副誓死与他斗争到底的刚强样,每每气得他口不择而言、甩袖而去。 她连眼泪都没在他面前落过一次。 直到有一天,她为了那个挺身而出的世子殿下落下泪来。 那时余征第一次见到自家阿妹落泪,也是从那时候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用错了方式。 他的这位看似娇花一般的阿妹啊,其实心中最是刚强,你愈是与她硬碰硬,她就愈是满身盔甲,你若用温暖包裹她,她亦会展露自己心底那份独特的柔软。 可惜他明白的太晚,硬生生将这一份兄妹情拉扯到如今这般田地。 站在一旁的世子殿下:“……” 桑淮这边并不知此人在短短片刻内心中的风起云涌,他只是觉得此人说话时若能把那满脸的“我有阿妹你没有.羡不羡慕嫉不嫉妒?”的优越感稍稍收敛一下,这所谓被逼无奈的说法可能会更有说服力一点! 世子虽然心中不悦,眉头跳了几跳,最终还是决定抓住重点不和他一般见识:“她怎么不自己来买?” 余征的脸色瞬间少了些许欢快,带了些隐隐的忧虑:“前两日病得严重,近日就没让她再出门胡闹了。” 世子的眉头皱了起来:“病了?” 余征接过店小二送过来的油纸包,叹息一声:“前日昏睡了一天,大夫只说是染了风寒,可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不多说了,我先回府把东西给她送过去,不然那丫头又得嚷嚷了。” 余征说完抬步欲走。 世子殿下在其身后急急问道:“等等,我上回想与你借的那杂记孤本你带了么?” 余征一脸懵然:“今次出来的急,没成想能与你碰上,自然是没能带在身上的。” 世子顿时眉目舒展,一挥手表示无妨:“说的有道理,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此番如此凑巧,不若我就随你去府里取一趟吧。” 余征只道世子殿下求书若渴,也没多想,爽快道:“也好。” 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默默望着屋脊的常穆,只觉心中那源源不断的腹诽都快把自己的肚皮填饱了。 说好的晾一晾、冷一冷、不在乎、没在等呢? 他真是信了自家世子的邪了! 余征把人带到府里的时候,摸了摸手中的油纸袋,决定先让家仆带世子殿下带去书房,自己正好去把酱猪蹄送过去给自家阿妹。 他如是吩咐家仆的时候,却没注意到世子殿下陡然黑下来的脸色。 世子殿下心中憋了一口气,上不去又下不来,闷闷道:“我跟你一块儿去瞧瞧,好歹也是自小玩在一处的玩伴。” 余征上下来回打量了他一番,摇了摇头,苦口婆心道:“阿淮,今时不同往日了,咱们年岁都不小了,你和阿菁毕竟男女有别,还是避些嫌,如此对二人名声皆是有益无害的。” 世子殿下身侧的双手都紧紧捏成了拳,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不是,阿征,我这来都来了,你就让我待在书房?也忒防备了些吧?” 余征思忖了番,觉得确实不妥,松了口:“是我顾虑不周,不若这样吧,你先随意在府里逛逛,避开北边阿菁的院子就成。” 世子殿下一张脸简直快要黑透了。 常穆一时没忍住,走远了几步,侧过头幸灾乐祸地偷笑去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家世子如意算盘落空的模样分外可乐。 余征跨进余菁院子的时候,余菁惬意地靠在院子中央的软塌上晒太阳。 余征拎着油纸包走到她身侧,余二姑娘翘着脚,眼也未抬,学着话本子里志得意满、气死人不偿命地小人口吻道:“可以了,先放着吧。” 余征眉头一皱,习惯性地想抬杠,却生生忍住了,一时脚步未动。 余二姑娘抬眸,继续欠揍道:“怎么滴,还不跪安?等我赏你呢?” 余征额角青筋直跳,转手把油纸包塞到芝麻糕手中,忿忿道:“余二丫你别得意,我体谅你身子不好,你别以为你今后就能上房揭瓦、在阎王爷头上撒泼了,咱们来日方长!” 什么温暖不温暖,柔软不柔软,宠妹不宠妹的,统统见鬼去吧,谁受得了这个窝囊谁受去吧,他是不打算伺候了! 余征怒气冲天地阔步离开了。 脸色阴沉了一路、脚下带风的世子殿下忽然停住了脚步,跟在身后的常穆和余府家仆皆是一愣。 只见世子缓缓转身,面色不善、眼神犀利迫人:“你们两个,不必再跟着我了,我要独自转转。” 常穆乖巧退后,身旁的余府家仆却犹犹豫豫、进退两难:“殿下,这……恐怕不妥,大公子交代了让我好好照应你,若我再次失职,实在难以和公子交代啊。” 桑淮冷嗤一声,下颌紧绷,眼神里一片幽暗低沉:“我看你这不是无法交差,是生生将本世子当贼防着了罢?” 家仆被这威慑感十足的眼神吓得不禁后退一步,一时间头皮发麻,后背冷汗涔涔,深深伏下腰,战战兢兢道:“小人不敢,小人有罪,世子殿下请自便。” 世子殿下这才背着手缓缓而去,似乎真的只是要去闲庭漫步一番。 然而事实是,刚一离开那身后二人的视线,世子心中的小人就蹦蹦跳跳地欢呼起来,左顾右盼地只想尽快找寻到某个臭丫头的院子。 可能是越心焦越难达目的,世子殿下顶着浓炽耀目的日头,找的头皮都变得滚烫,后背亦有了些薄薄的汗意了,还是没有寻到余菁的院子。 正一筹莫展之际,忽的却见不远处一个极似桑萱的身影,正带着一个侍女,往某个方向脚步匆匆而去。 世子殿下立刻一撩衣摆,小跑着跟了上去。 片刻后,果然寻到了一处院落,那院子中央懒懒散散半卧着晒太阳的人可不正是余菁那个臭丫头嘛…… 桑淮犹豫了一番,终是没急着进门,只悄悄借着门口的一棵粗壮的老树遮掩身形。 凭着训练多年的耳力,院子里本来就略显洪亮的说话声听起来更是毫无阻力。 先是桑萱的声音:“阿菁,你怎么样,我最近因着许晏的事儿,一时没能顾及到你,你别生我的气呀。” 余菁“呵呵”两声:“没事,我已经看淡了,什么相依为命的姐妹情,终究抵不上心上人的冷言冷语。” 桑萱声音有些急了:“阿菁,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啊,这几日总有不识好歹的人传出许晏即将被皇上招为驸马爷的谣言,我这不是忙着教训这些瞎编乱造之徒吗,所以……我对不住你,你别生气了好吗?” 余菁似乎“噗”地笑了一声,声音欢快:“你还真信啊,我和你计较这些干什么,本来我就没什么事儿,就是睡了一天,做了一天的梦而已,你猜我竟梦到了谁?” 桑萱奇道:“谁啊?” 余菁神秘兮兮道:“儿时的我、你、余征和晋王世子。” 门外的桑淮握着拳的手掌微微有了汗意。 “梦到什么了?” “就是个奇奇怪怪的一个梦罢了,没什么可讲的,我儿时哪有认得什么晋王世子啊,忒不真实了。” 世子殿下原本攒聚了满腔的期待全部落空,他第一次真切的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被这臭丫头忘了个干净。 想及此,一时气急攻心,一拳重重砸在了树上。 “咚”的一声,立刻让院子里顿时警觉起来。 “谁呀,谁在外面?” 第11章 【拾壹】第二片鱼鳞 世子殿下心情沉重地从树后走出来,面无表情地解释:“哦,我路过,不小心被树枝绊了一下。” 余菁和桑萱面面相觑,互相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怀疑的光芒,但又没有证据。 余二姑娘皮笑肉不笑:“世子殿下多加小心哈。” 桑淮看着余菁那漠然嬉笑的神色,一时更受刺激。 想到前几日自己竟还低声下气地承诺日后要温和待她,只觉自己可怜又可笑。 一向骄傲的世子殿下脸上几乎快要挂不住了,只想当场拂袖而去。 可是他也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还站在原地。 其实余菁心中远没有表面上看上去如此平静。 做完那个梦后,她虽然嘴上说着这只是个梦不能当真,但总是觉得那场景那感觉隐隐有些熟悉的真切感。 更何况那梦对于她终究是不同的,它更像一个救赎一个仪式,仿佛是一把钥匙,本该能打开她心中尘封的某一扇门,却好似被她不小心遗失了。 于是,总有一股子怅然若失地情绪在心头徘徊。 再见桑淮,其实心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余二姑娘自认聪慧异常地将它提炼为: 对世子殿下理直气壮抢自己猪蹄的事儿多了些理解与包容…… 久久无人说话。 桑萱左瞧瞧右看看,总觉得气氛不大对劲,摸摸鼻尖打破尴尬:“阿兄今日怎会在御史府内?” 世子殿下抬头看天,声音云淡风轻:“我来取书,去书房的路上恰好路过这里而已,时候不早了,我先行一步。” 余菁的院子在最北边……书房…貌似在最南边吧… 委实是跋山涉水般的路过啊。 常穆再瞧见自家世子的时候,已是在御史府的书房前。 世子殿下的脸色怪异的很,眼角眉梢全凝簇着冷意,仿佛数九寒天,眉眼上都结了层冰棱子。 余征和桑淮的脸色都不大好,一个拿书一个接书,全程再无寒暄。 出了御史府的门,常穆缩着头没敢多言,自家世子却主动开口了:“你那日说的对,这书里的奇闻轶事还真让我给遇上了。” 常穆被自家世子这冷嗖嗖的声音弄得浑身鸡皮疙瘩:“殿下这是怎么了?” 世子殿下只是冷笑:“爱忘就忘罢,本世子不稀罕。走着瞧,从今日起,咱谁先理谁谁是王.八.龟。” 常穆苦巴着脸没说话,觉得自己真的很想再信任一次世子殿下并真心实意地为他鼓劲打气儿的,可他发现真的…太难了! 余菁这边也正苦巴着脸,一筹莫展,她平生第一次见到桑萱哭得像个泪人儿一般。 余二姑娘从桑萱断断续续的抽噎中拼凑出了事情的始末。 那日街上人流如织,桑萱正带着人搜集坊间传言状元郎即将被招为驸马的流言出没之处。 隔着重重人影,桑萱一眼瞧见了人群中气宇轩昂的许晏。 她艰难地拨开人流,跨过层层阻碍,眼瞧着就快走到许晏面前的时候,忽的脚下一绊,正正摔在了许晏的脚下。 桑萱本想装个可怜博取许晏的驻足,但一想许晏那一贯冷淡的性子,想必会任她自生自灭,于是收起心中的歪心思,准备若无其事地直接站起来。 谁曾想,她还未来得及站起身,就见许晏已俯下身一把将她抱起,直到一处空旷之地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珍宝,一不留神就要弄破了。 桑萱整个人都怔住了,她从没见过许晏不但不避开她还如此在乎她的样子,只晓得晕乎乎地瞧着他满脸紧张焦灼地低声询问她:“疼么?” 语气里汹涌澎湃的温柔关切几乎要把她溺毙。 一时间,她的脑海里仿佛炸出一朵极尽绚烂的烟花,她就这样鬼使神差地轻轻贴上他那因担忧而抿的泛白的唇。 他的眼睛陡然睁大,眉头渐渐紧锁,她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何等惊人之事。 她难堪地闭了眼,想退开又不舍,最后只静静地等待那个即将将她推开的力量。 可是一切并未如她所料,他竟没有一掌将她推开。 一切都如梦一般失了控。 他没有拒绝她,甚至轻轻拥住她,不让她滑落在地,他甚至回应了她的吻,仿佛与她一同陷入了无边的痴迷之中。 桑萱的脑海里,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巨大喜悦,来势汹汹,几乎要把她的全部理智淹没。 这个吻终究没有停留太久,他终是轻轻推开了她,却将一个轻若羽翼的吻印了在她的唇角。 桑萱脸色绯红、脚下发软,直到回到自家王府中,才稍稍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的那一刻,她失声尖叫、一蹦三尺高,几乎要把那屋顶震穿戳破。 那时她以为,她终究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可是她错了。 自那日起,她再未寻得一次与许晏说话的机会,他在躲她。 偶尔一回遇见他,他似乎更加冷淡了,他甚至连礼数也不顾了,擦肩而过的时候,不但眼风都不扫一下她的方向,就连往日那客客气气的一声“郡主殿下”也不见了。 就这样…什么都没了…… 第12章 【拾贰】第二片鱼鳞 余二姑娘沉默地品咂着这个故事,猛然间觉着她这么多年的话本子都白看了,这个剧情走向实在是跌宕起伏扑朔迷离的紧啊…… 不愧是万里挑一的状元郎,这心底的想法和打算果然不是一般人能猜透的。 余菁默默拿了帕子为桑萱拭去满脸的泪,自己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被伤成这样,叫她怎能不心疼。 余二姑娘攥紧了拳头:“阿萱啊,别哭了,我明日就能出府,揍他没商量。” 桑萱将头摇的如同稚童手中的拨浪鼓:“你别去,他有什么错呢,他只是真的对我了无情意罢了。” 余二姑娘一双杏眼瞪得比铜铃还大:“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护着他呢?他若对你无情,那么回应你的吻让你误解其对你有意就是错;他若对你有情…若对你有情……却又反反复复让你如此伤心也是错;更甚者,若是他只是将你对他的心意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他委实禽兽不如了,简直是大错特错……” 余菁有点说不下去了,她忽然意识到,归根结底,这所有一切犯错的机会,都是桑萱主动交予他许晏手中的。 自愿倾心于他,自愿缠着他,自愿吻上他 他许晏何其无辜啊,多的是被逼无奈的选择。 余二姑娘简直要被这荒唐的走向气笑了。 捧着一颗真心,不意味着就能任人践踏。 桑萱是被爱情蒙住了双目,次次不与其计较就罢了,但她余菁一向是个锱铢必较的性子,他如此欺辱她的姐妹,这事绝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揭过去,她必须帮桑萱问清他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但这话她并未与桑萱说,没必要让她心头再多一份焦虑。 余菁第二日就出了门,她忍痛割爱没去钟爱的八珍坊,而是去了一座茶楼。 这茶楼就在八珍坊的隔壁。据说是这位清心寡欲嗜好极少的状元郎最常去的地方。 余二姑娘开了个临窗的雅间,慢吞吞地的喝着茶等着一条姓许的大鱼自投罗网,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全是酱猪蹄让人垂涎的香气与形貌,实在苦涩的紧。 余二姑娘托腮坐在窗下,还没等到许晏出现,倒是瞧见了另外一件稀奇的事儿。 她瞧见了秋娘。 秋娘不知何故,一身装扮却似侍女的行头,亦不是独自一人在市集上走动,她和另一个侍女装扮的女子走在一个世家公子模样的人身后。 余菁一时有些好奇,盯着她的方向望了许久,眼瞧着他们一行人越来越靠近茶楼。 直至秋娘一行人行至茶馆门前,余菁都没怎么避讳自己的目光。 她本以为,目光这种不能化作实质的东西并不会引起察觉,谁知,虽然秋娘本人的确一直目视前方毫无所觉,可她前头的那位公子却猝不及防地抬头望过来。 一双蕴了笑意的眼眸毫无征兆地直直撞进她的眼底,吓得她手中的茶盏都抖了又抖。 余二姑娘抚了抚胸口打量这人,毕竟秋娘此时本该是无亲无故,却忽给了旁人做侍女,这人显然也不是颜秋记忆里那位“陆郎”,这更让余菁好奇起此人的身份。 只见此人脸上笑意如那三月春风,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极有神韵,配上那浑身上下世家公子特有的清贵气,无一不显示这人本该是个令人如沐春风的翩翩佳公子模样。 却偏偏,被额上那一处双眉锁印稍毁了这温润的气质,就如本应纯净无瑕的白璧上忽然有了些微的瑕疵,虽不至影响全貌,却也难免让人心头有一丝小小怪异之感。 余菁这边大大方方打量了他半晌,男子却并无抬步离开的意思,反而渐渐扩大了嘴角的笑意任她打量着。 余二姑娘缓缓皱起了眉,略有些无趣地转头看向另一侧。 其实细想秋娘如何选择未来的人生本就与自己无关,只要她能身体康健无甚烦忧地继续生活,也就不必过于担忧了。 所以当芝麻糕过来通报隔壁有个叫秋娘的女子邀她前去喝茶叙话时,余菁是困惑不解的,按理说秋娘本应忘了自己才是,难道是她的鱼鳞宝贝出了纰漏? 但未待余菁好好思量一番,她的余光就瞥见了她守株待兔多时的那个人,许晏。 于是一时顾及不了秋娘那边,抬手便示意一直守在茶楼门外的余府家仆拦住许晏并把他请到自己的雅间里来好好聊一聊。 许晏进门后表情平静:“不知余姑娘唤在下前来是有何事?” 余菁面上带着假笑,语气略有嘲讽:“对许大人来说,兴许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不过就是想问问大人对宣德郡主殿下有何看法?” 许晏表情却依旧无波无澜,只顿了一下便道:“郡主殿下金枝玉叶,在下不便多言。” 余菁冷嗤一声:“呵,不知大人究竟是碍于身份不便多言还是心虚不敢多言呢?” 许晏可疑的沉默了。 余二姑娘瞅着他这副无欲无求的样儿,那心里的火气就一个劲儿的哧哧往上冒。 凭什么。 就不提之前桑萱剃头挑子一头热干的那些个倒贴事儿了,就说凭什么那一吻之后,前前后后空欢喜一场伤心流泪的全是桑萱一人。 余菁冷着一张脸:“大人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也不咄咄逼人,我今日就想劝劝您,好好珍惜身边人,若等到失去的时候再后悔,可就真的晚了,这世上并无后悔药,望大人三思。” “但如若您别有用心,我更要奉劝大人一句,桑萱可是御王爷心尖尖上的小女儿,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桑萱不舍得将你的事说与王爷听,我这人却是疯疯癫癫惯了,总忍不住要胡乱咬人的,大人可得当心。” 许晏苦笑一声:“余姑娘放心,我许某人再怎么混账,也绝无伤害郡主殿下的心思。” 长得倒是一表人才,话说的也漂亮,就是净做些反复无常的糟心事。 余菁言尽于此,再懒得与他多说,抬步就往门口走。 当然,也可以说是…… 余二姑娘再也忍受不了酱猪蹄对自己频频释放的魅力,一刻也等不急地要去重温它的美味啦! 谁知奔向真爱的道路总是坎坷非常,余菁将将要走到隔壁八珍坊的门前,就被拦住了。 竟是秋娘跟着的那位公子。 余二姑娘的心都在滴血,气若游丝地瞧着眼前这颗阻碍自己与酱猪蹄相遇的绊脚石,声音闷闷不乐:“公子是有何事吗?” 男子眉头一扬:“方才想借秋娘的名义邀姑娘一同喝茶,可姑娘并未应允,我只好亲自前来邀请姑娘,以表我的诚心,姑娘可否赏脸一叙?” 余菁对他的眉毛没甚好感,看着它兀自纠结:“我没记错的话,我与公子并不相识罢?” 男子笑得朗月风清:“无妨,此番便算是有缘相识了。” 余菁细细的眉头微蹙,还是分外不情愿:“喝茶就算了,公子有话就在此处说便可。” 男子轻轻一笑:“关于秋娘,姑娘就不想了解一下她的近况吗,此事并非一两句话便能说清的。” 余二姑娘心神早已飞到八珍坊里去了,当下神色就有些不耐:“我与秋娘本就非亲非故,公子若只是想说这些,那便不必多言了,我并无兴致了解旁人的私事。” 眼前的男子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被身侧传来的幽幽说话声打断了:“余姑娘既不愿前往,王叔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余菁歪头看过去,委实没想到帮她说话的竟是晋王世子桑淮。 世子殿下虽口中恭敬地叫着王叔,面上的表情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一对桃花眼微微眯起,头颅轻扬,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似一只护食的猫,神色戒备而倨傲。 男子依旧是一副笑模样:“是阿淮啊,你这可就冤枉王叔了,我这诚心邀请,怎会是强人所难呢,既然余姑娘有其他事要忙,那今次便算了,还望下回姑娘能赏个脸。” 终于盼走了这颗绊脚石,余菁欢欣喜悦,脚步轻快地走上前与晋王世子殿下道谢。 结果人家世子殿下别说回应了,眼风都没往她的方向扫一下,转身走的干脆又利落。 余二姑娘碰了一鼻子的灰,莫名其妙地怔在原地挠头,没想明白自己又怎么惹到这位祖宗了。 余二姑娘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于是甩甩头,决定还是忘记这些莫名其妙的怪事儿投奔她宝贝酱猪蹄的怀抱最为重要。 哪知刚走了两步,就见那位一直跟在世子殿下身边的亲卫小跑着向她这边赶来:“余姑娘,我家世子让我传话与你,说他的这位王叔,今年二十有七,却还尚未成家,其中缘由未明,望姑娘还是远他一些的好,免得多生枝节。” “我晓得了,多谢世子殿下提点。” 余菁远远瞧了眼世子殿下头也不回的挺拔背影,一张脸都纠结的皱巴起来,越发不能明白这位世子殿下在想些什么,明明人就在附近何必要找人传话呢。 常穆觉得自己传个话简直耗尽了心力,谁能想到他方才说的有理有据、得体贴心的一番话委实经过了颠覆般的润色呢。 世子殿下的原话其实是这般说的:“让余菁那臭丫头离那人远一点,年纪如此大了还未娶妻,谁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语气委实不客气的紧,分明就是在考验他的临场应变能力。 第13章 【拾叁】第二片鱼鳞 桑萱又来府中的时候,余二姑娘其实有些心虚,毕竟背着桑萱警告许晏这事儿,教她心下略有忐忑。 可是桑萱今日瞧着倒是平静的很,全无上回撕心裂肺的伤心劲儿,也看不出什么愤怒责怪的情绪。 余菁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试探:“这几日心情可还算舒畅?” 桑萱表情麻木:“皇上欲给许晏赐婚是真的,我打探过了。” 只见她忽的自嘲一笑,继续道:“你说我这是何必呢,别人对我无意,我却偏要死缠烂打,还沾沾自喜地以为必定可以打动他,其实不过是旁人口中的笑柄罢了。” 余二姑娘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她所了解的男女情意多是从话本子上习得的,本质上对此知之甚少,因此支支吾吾片刻只憋出一句:“这也不全是你的错……” 桑萱苦笑着摇头:“不,是我错了,我自小过得平顺合意,只要是心中喜爱的物件,势必要握在手中才能舒心,我本以为,许晏也一样,可是我错了,人心与那些物件全然不同,它是强求不来的,是我一直自以为是、强人所难了……” “……”余菁眼中的桑萱,一直是明艳骄傲如那恣意盛开的牡丹,何曾若此刻这般落寞失意过。 桑萱终于抬眸看了余菁一眼,努力轻快调侃道:“早些时候你与我说的那件宝贝法器,呵,其实不瞒你说,在秋娘成功忘掉往事之前,我都是不信这回事的,就你这不靠谱的性子,让我委实担心的紧。如今事已至此,即使出了什么意外也不会比此时的状况更差了,于是我就想着,不若给你一个展示的机会,如何?” …… 余菁瞧着她故作轻松的样子,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想忘掉许状元寻得解脱就直说好吗,非得踩对自己掏心掏肺的好姐妹一脚算什么好汉啊郡主殿下。 余菁也不拆穿她,只假意气得腮帮子鼓鼓:“拿出你从前信誓旦旦拒绝本高人帮助的气势来啊郡主殿下,咱们高人也是有脾气的好嘛?” 桑萱最了解余菁这嘴硬心软的性子,早准备了一通好听话哄着:“高人自是心胸开阔,不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一般计较,更何况阿菁还是高人里长得最美的,想必这心地也必是最善良的!” 一顶高帽子给余二姑娘戴得晕头转向,蹦蹦跳跳地就去房里的匣子中取鱼鳞去了。 余菁取用鱼鳞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她总怕这陈旧一些的鱼鳞如那吃食一般有特定的贮存期限,于是取用时总是先挑那摆在最下方的鱼鳞,以防它时间久了失了效用。 取出鱼鳞后,余菁却觉得在自家府里使用这鱼鳞心中总有些不踏实,余征和阿爹阿娘若是发现了自己的这个秘密,不知又要闹出什么波折,毕竟小时候的那些事提起来她自己都心虚的紧。 于是随即与桑萱提议出府行事,桑萱整个人恹恹的,说什么都没意见的样子。 余菁虽钟爱八珍坊,却也思量到它过于热闹,不够僻静。 权衡利弊,最终拍案决定去茶楼开个雅间,环境宜人且僻静不易受打扰。 更重要的是,那是许晏常去的地儿。 这样一来,碰上许晏的概率大了,则既能即使观察这鱼鳞的效用,又很可能让许大人品尝一把失落的滋味,简直是一石二鸟的妙计,何乐而不为呢? 余二姑娘美滋滋地认为智多星在世也不过如此。 鱼鳞贴上桑萱的眉间,她的记忆分沓而至。 桑萱幼时记忆的大多是与余菁在一处的,画面亦给人明快活络的感觉。 余菁思忖着,如若此次再像为秋娘消去记忆那番从头至尾看过去的方式行事,未免太过费神了些。 她记得自己早前整蛊余征的时候,时间紧迫,总是在脑海中拼命默念自己最想让余征忘记的地方,结果鱼鳞就真的有灵性似的,直接带她飞到所想之处,那也是余菁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掌中小小的鱼鳞,竟能在别人记忆的汪洋里闪着金光寸寸扩大,直至扩大成一方毡毯大小,载着她行至心中所想之处。 于是她稍稍看了些桑萱幼时的记忆,就准备召来鱼鳞助她尽快略过无用的部分去找寻许晏第一次出现的记忆点。 然而还未待余菁默念此想法,就忽的顿住了。 她在不停变化的记忆画面中,瞧见了一个分外眼熟的场景。 傍午的暖融融的余晖下,一棵断了枝丫的桃树,四个贴墙而立的孩童,地上一片粉白诱人的桃子,还有对面那神情严厉、衣着华贵的妇人。 余菁瞪圆了一对杏眼,这分明与她那日梦中的场景如出一辙。 若只是她梦里发生的事儿,又怎会出现在桑萱的记忆里? 余二姑娘皱起细细的一对眉儿,百思不得其解。 难不成…… 难不成她这梦里的事儿,从前当真发生过?那她又怎会一点儿印象也无? 所以她儿时也当真认得这晋王世子? 余菁脑子有些晕乎乎的,觉着这透过旁人的记忆发现自己记性差的事实委实有些打脸。 羞恼的余二姑娘对此想法一时有些接受不能,决定还是先把有关许晏的那部分记忆找到,结束后再去捋一捋这事儿。 默念三声以后,泛着金光的巨大鳞片果然带着她来到了一切的开始。 鸣锣声中,一匹金鞍红棕马缓缓映入眼帘,马上的人一袭红袍,身形挺拔俊秀,那人的眉眼不似寻常男子那般黑如浓墨,他的眉眼疏淡,仿佛一幅随性的写意画,寥寥几笔,却勾勒出清雅华然的气质。 他目视前方,目光却未曾落在这喧嚣街道的任何一处,一切纷纷扰扰仿佛皆落不到他的眼底,他的眼底只有一抹淡而渺远的岑寂。 桑萱耳边的鼎沸人声和如雷的欢呼声忽的就齐齐沉寂下来,只剩她那如擂鼓般的心跳暴露在空气里。 桑萱的身边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人,如寂静深夜里天上那轮清冷孤寂的月,如空幽山谷里那一株卓然挺立的兰草。 他仿佛是如此的遥不可及,却又让她情不自禁伸手想要去触碰。 余菁有些讶然,她一直以为桑萱的性子与她一样,平日里没甚细碎敏感的少女情怀,只顾打打闹闹没心没肺,却未曾想到,桑萱也竟会向话本子里的怀春少女般,一眼万年,继而反复咀嚼心中的那点爱慕之意,细细描画心上人的模样。 纵使一句话还未与那人说,心中却早已辗转思量了千万遍。 这或许就是男女情意的动人之处罢,余菁啧啧称奇。 桑萱是见过许晏拒绝别的女子的示好的,帕子不收,糕点不接,避免肢体接触。 客气有礼,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却也窥不见一丝情绪的波澜。 他总是如此的冷淡冷静,仿佛一切尘世纷扰皆如浮云流水,掀不起他心上的一丝波澜。 桑萱不信邪,她认定人皆有七情六欲,没道理终日绷着一张平静无波的脸。 只是那些女子的火候不够,一个个内敛拘谨,守礼寡言,自然不能让许晏另眼相待。 桑萱一直骄傲地认为,自己必是那个,也是唯一一个,能打开许晏心扉、拨开他冷静面具的女子。 可是当他对自己的关切、那短暂却让她狂喜的吻皆如丢进平静湖面的细小石子,只掀了几缕无力的水晕,最终却还是渐渐消弭重归平静时,她无法再自欺欺人。 仿佛一段无比悠长的小道,只有她在黑暗中踽踽独行,无数次惊喜地以为尽头就在眼前,却无数次发现那只是惑人的假象。 她走了太久,走的太累,失望太多,渐至力竭,她想要放弃了。 可是心中仍抱着一丝侥幸,或许,再走两步,一切都能豁然开朗。 可当打探消息的人告知她,皇上的确有意赐婚于状元郎时,她笑得无比开怀释然,一切都结束了,她竟有种释然的感觉。 她终于承认,曾经的自己太过天真,自不量力地想要去勉强这世间最难变的感情。 她狼狈,她心痛,全是她活该。 把往事尽数忘却,放过许晏,亦放过自己,是她给自己最后的体面。 余菁叹息着睁开眼,取下桑萱眉间的鱼鳞,猛然间又感到一阵晕眩,但似乎尚不及上次的猛烈。 余菁心中感觉不太妙,但还是忍了忍去看桑萱的反应。 桑萱睁开眼,对上余菁关切地目光,懵然了一瞬,打量了一眼四周的环境,猝不及防伸手探上余菁的额头,奇道:“阿菁,你莫不是发热烧糊涂了,不去八珍坊饿狼扑虎般啃你的酱猪蹄,竟来茶楼这样斯文的地方,一点不符合你上蹿下跳猴一般的性子啊。” 余菁仔细瞧她的神色,不似作伪,一时心下安定不少,开始释放本性咬牙切齿:“你可闭嘴吧,区区茶楼怎配得上本姑娘淡雅出尘的气质,赶紧走罢,忒难受。” 桑萱笑弯了腰:“是是是,余姑娘还是赶紧去隔壁淡雅出尘地啃你的酱猪蹄罢。” 行至茶楼门前的时候,余二姑娘最期盼的场面竟成了真。 嘿,这迎面而来的人可不正是清心寡欲无欲无求的状元郎么? 第14章 【拾肆】第二片鱼鳞(修) 余菁特意落后桑萱两步,兴致勃勃地做足了看戏的准备。 只见桑萱毫无所觉地走在前头,瘦削的肩背挺拔娟秀,脖颈微扬,似一只骄傲的云鹤,目不斜视,姿态端庄优雅亦不失她本身独有的明媚张扬。 再瞧迎面而来,与桑萱仅有几步之遥的状元郎,一对疏淡的眉眼依旧波澜不惊,步履从容不迫。 唯有那瞥向一侧的、略有些不自然的眼神,让自诩火眼金睛的余二姑娘强行认定为初现的端倪。 余菁放缓了步子,多年看话本子的经验教她直觉这二人之间的关系应当并不像桑萱所认定的那样,可她从头至尾苦无证据,许晏又是个撬不开口的闷嘴葫芦,这看不清真相的情况,委实让她很不甘心。 最惊心动魄的莫过于,桑萱与许晏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刻。 余二姑娘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只见桑萱依旧微扬了头颅,目不斜视地径直往前走,脚下生风,没有一丝停顿地就这样与许晏擦肩而过。 仿佛只是街上一个无足轻重的路人,连余光都不必为他停留片刻。 不知是不是错觉,亦或是私心使然,余二姑娘总觉得这许状元郎的步伐呀并不似先前一般从容,甚至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有片刻的迟缓停滞。 余菁格外满意,她的鱼鳞宝贝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可是她这个看戏的好事者,又怎会如此轻松地让此等大戏就此平平淡淡地落幕? 余二姑娘心中的小算盘拨的噼啪直响,只瞧她清了清嗓子,待许晏即将走到她身侧的时候,万般热情地主动与他打起了招呼,声音洪亮高亢,宛如找寻到失散多年的亲人般昂扬: “咦,这不是许大人么,真巧,你也来这儿喝茶?” 许晏的神思却仿佛有些恍惚,别向别处的眼神迟缓地回落到她的方向。 可即便如此,那眼神却依旧幽深渺远,让人摸不着他此刻心中所想。 他似乎顿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微微额首回应她“余姑娘,又见面了。” 紧接着又微微停顿了一下,不知是否是觉得只与余菁一人问好确有些不妥,总之他又回首瞧了一眼桑萱的方向,额首道:“郡主殿下。” 余菁其实并不在意他给自己的回复,她一直默默关注的是前方桑萱的反应。 桑萱其实在听到身后余菁那无比高昂的招呼声时就转过身好奇地瞧了过来。 听到“郡主殿下”时她已缓缓走近余菁的身侧,挽了余菁的胳膊,上下打量着许晏,微微额首回礼,一双圆润灵动的眼眸分明装满了对素不相识之人的好奇与思量。 许晏幽深的眼眸冷不丁对上这等好奇的眼神,愣怔片刻后,仿佛猛然间被何物灼烧到一般,竟硬生生撇过脸去,连招呼也不打一个,逃也似的转身往前走。 正一瞬不瞬瞧着许晏的余二姑娘自然把这不同寻常的一切尽收眼底。 若有所思间,冷不丁地听见身侧少女的声音中透着股春日的明媚,轻快道:“阿菁,这是何人?你方才见到他如此开怀,离开时只一个背影竟惹得你如此目不转睛、念念不舍。老实招来,你是不是藏了什么秘密小心思未与我说?” 余二姑娘瞧着桑萱挤眉弄眼的神色,又瞥了一眼不远处许状元郎那瞬间有些踉跄了的步伐,心头不知怎的,就涌上一阵别样的畅快感。 即便如此,一向蔫坏儿的余二姑娘依旧不遗余力地添油加醋:“你莫管他是谁,总之是于郡主殿下来说无关紧要的一个人罢了……” 这话说的,不仅声音洪亮,尾音亦拉的老长,甚至心头那股子因桑萱遭遇而郁结的情绪都因说了这句话而一扫而空了。 余二姑娘简直想仰天长叹,她可太爱这不遗余力使坏儿的畅快劲儿了! 余菁被桑萱挽着胳膊带着往八珍坊的方向走时,还是忍不住地一步三回头去看那许状元郎的背影,方才还从容不迫、波澜不惊的青年才俊仿佛片刻之间老了四十岁,如那耄耋之年的老妪,步履蹒跚而迟缓。 啧,余二姑娘怎么瞧怎么觉得畅快非常,虽然这畅快感中不时也夹杂了些许同情之意,但是一想到从前阿萱那满脸止不住的泪水,这点同情之意就完全烟消云散了。 天道有轮回,曾经他加注在阿萱身上的痛苦,在此刻反噬到他的身上,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不管他是突然间的悔悟还是一直以来皆有苦衷,都不是他将旁人的真心反反复复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理由。 余菁如此思量着,一时间盯着许晏的背影就有些出神。 直到猛然间,一大片玄青色遮住了她的视线。 余菁愣愣扬起了脑袋,对上一双眸色深沉微蕴了怒意的桃花眼。 纵使神色不佳,少年郎的眉眼在日光的照耀下,亦耀眼俊朗地如同被金丝线描摹过一般。 余二姑娘忽然就情不自禁地忆起桑萱记忆中那个和自己梦中场景如出一辙的画面,渐渐有一种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惘然。 久久没能拉动余菁的桑萱头也不回地在一旁嘟嘟囔囔说着话:“余小二!你还有完没完了,你莫不是因人家长得俊就瞧上人家了,话本子读多了脑子都不好使了罢?你何时才能如我这般有点姑娘家的矜持?” 余菁早已听不见桑萱都在说些什么,她只是忧虑地瞧着眼前这少年郎俊朗的眉越蹙越紧,她的心口仿佛也一同被一双手缓缓攥紧了。 她捂着胸口,呼吸渐乱,情不自禁伸出一只手,着了魔一般,指尖几欲抚上少年眉眼间的褶皱。 世子殿下一张黑沉的脸都凝固住了,傻傻地瞧着眼前姑娘那白白嫩嫩的小手,耳根泛起微微的热意。 谁知那白嫩小手却忽的转了个弯,骤然下落,猝不及防地,重重拍在了他的肩头…… 魔怔了的余二姑娘在手指即将落在对面少年郎眉间的时候才猛然回过神来,有些慌乱生硬地转了下手腕。 抚了抚还在砰砰直跳的心口,缓了口气,没想明白自己方才到底着了什么魔,瞧着眼前的世子殿下气得发红的脸色,叹息一声拍上了他的肩。 只见余二姑娘表情视死如归,仿佛拿出了十几年来全部的勇气与倔强: “殿下饶命,殿下若是心情实在不妙的话,我只卑微地求您一件事。” 世子殿下眉间一跳,一时间脸上青黑红交加,忿忿摸了摸不争气的耳根,心情复杂之间,一时忘了自己曾经的誓言,竟开口顺了她的话头,绷着一张脸道:“说。” “谁先理谁谁是王.八.龟”的毒誓依稀还在耳边,常穆默默远离了自毁誓言的自家世子,抬头望天,生怕一道天雷劈下来,白白连累了自己。 余菁神色严肃,仿佛在诉说着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一会儿咱们若是打起来,互相都别揍脸啊,女孩子的脸面很重要的,否则日后嫁不出去可就惨喽。” 回过神的世子殿下气得头顶都快冒起烟来,指着身后许晏原先站的方向咬牙切齿道::“你就如此迫不及待?都早早为日后嫁与他做起打算了?” 余二姑娘更重地叹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惋惜之意:“殿下,我一直想与你说,其实您模样俊、家世好、为人直爽不拐弯抹角、心地也善良,只是偶尔说的话生的气皆太过莫名其妙了些,不然,我必定是愿意结交你这么个妙人儿的。” 世子殿下的脸色简直差到了极点:“谁稀罕和你结交?我就是和府里的翡翠珍珠白玉小黄结交,也不屑于和你这个臭丫头结交!”世子殿下摔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余二姑娘若有所思地瞧着摔下一句话拂袖而去的世子殿下,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于是耿耿于怀地拦住正欲跟上前的常穆询问:“我倒是十分好奇府里的翡翠、珍珠、白玉、小黄四位姑娘是何等的性子,竟连世子也对她们青睐有加,不知大人可否与我描述一番?” 第15章 【拾伍】第二片鱼鳞 “……” 常穆一时有些难以启齿,他近来觉得亲卫这差事是越来越难当了。 一句话,既要兼顾余姑娘和自家世子二人的体面,又要尽量不改变事情的原貌,真的是太难了……太难了! “余姑娘放心,我家殿下一向洁身自好,从未带过姑娘回府,翡翠珍珠白玉是殿下养的三尾金鲤鱼,殿下一向喜爱的紧,并不是三位姑娘。” 四舍五入一下,也算是同类了,余菁心下稍稍安慰了些。 “……那小黄呢”余二姑娘今日分外执着。 “小黄是王府里的……” 常穆噎了一下,努力组织语言,委婉含蓄道:“它是王府里的神犬。” “……” 很好!跟狗结交都不跟她结交是吧! 余二姑娘心头那难得的一丝异样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腔愤懑和被羞辱之感。 瞧着同样怒气冲冲拂袖而去的余姑娘的背影,努力周全许久的常穆:“……” 他真的尽力了!! 八珍坊中。 桑萱惊异地瞧着坐在对面的余菁。 只见余二姑娘以手托腮,双目几乎眯缝成一条细细的线,正点头如捣蒜,手中一双筷子也在指弯处摇摇欲坠。 这分明是打瞌睡才有的情状。 桑萱怀疑地看了看她碟子里的酱猪蹄,几日不见,这猪蹄儿魅力大减啊… 除此以外,桑萱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性了。 毕竟,在钟爱的酱猪蹄面前睡着这种事…真的是正常人能做的出来举动? 太反常了! 桑萱等了片刻,只见眼前之人眼皮耷拉低垂,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无奈屈指在木桌上叩击两声。 …没反应? 桑萱加重了力道轻拍桌面。 ??对面的傻丫头眼皮都不抖一下,低垂着的脑袋还摇摇欲坠,马上就要直直磕到桌上了。 桑萱无语凝噎,正准备起身去拍醒这个傻丫头,就瞧见她脑袋动了动,直接将脸贴在桌上,口中还喃喃了一句:“你没发现桑萱的傻,那是因为,她傻的时候你不在!!你觉得我傻,那是因为,我机灵的时候你不在!!” “……” 哟,这梦里尚能不遗余力给自个儿脸上贴金,还吐字清晰逻辑分明,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毛病了。 桑萱微笑着重新坐了回去,她不管了,就让这臭丫头一个人睡到天荒地老吧!猪蹄儿也别吃了,等醒了可劲儿懊悔去吧! 余菁此刻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大约又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 看梦里的光景应是春末夏初之际。 自家后院花园里的绿意已三五成群地凑在一处。 满架的蔷薇开得粉白莹润,空气里浮动着丝丝缕缕带着甜意的花香。 池塘里的荷花正打着苞,荷叶亭亭,那叶上偶尔顺势滑落的水珠仿似溢出的绿意,在水上撩起一片细小的涟漪,瞬间,又悄无声息地隐匿了去。 余菁看见儿时的自己就在这片绿意葱茏里举着铁锹吭哧吭哧挖着土。 汗水浸湿了鬓角,她却混不在意,表情神圣严肃,仿佛干着天底下顶顶重要的事,连手里的铁锹都仿佛被日光镀了层闪闪的金光。 芝麻糕在一旁给她打着扇子,皱巴着一张小脸问她:“姑娘,你到底在挖什么呀?” “嘘,别说话,宝贝若是被你吓跑了你可得赔我。” 芝麻糕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闻言紧紧抿住了唇,再不敢出声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眼巴巴地瞅着那黝黑的坑,生怕里头真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坑里渐渐露出了那宝贝的一个边角,像是油纸折叠出的一个硬硬的尖角。 芝麻糕摒住了呼吸。 只见余菁蹲下身,珍而重之、小心翼翼地拂去那宝贝上头的最后一层薄土。 一个油纸包就这样暴露在日光下。 余二姑娘拿起油纸包,满怀期冀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 芝麻糕瞧着自家姑娘神情凝重地将这黝黑的土坑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紧接着,脸上的神色越来越迷惑黯然。 芝麻糕战战兢兢:“姑娘,怎…怎么了?” 余二姑娘眼底灰蒙蒙一片,仿佛一盏明灯被风吹灭了火焰,低头喃喃:“不是都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么,怎么一点也不灵验呀。” 芝麻糕忧心忡忡:“姑娘你种了何物?是不是忘记浇水施肥啦?” “八珍坊的酱猪蹄。” “……” 芝麻糕手里的扇子都被惊掉了。 余菁闷闷不乐地转头瞧了眼芝麻糕扭曲抽搐的眉眼:“你怎么了?” 芝麻糕想笑又不敢笑,只得支支吾吾:“……我没…没事,姑娘你打开油纸包一瞧便知。” 余二姑娘怀疑地瞧她了一眼,动手打开油纸包。 ……哪里还有什么酱猪蹄的影子,只有几块稀碎的骨头咕噜咕噜从手上的纸包里滚到了脚边。 余二姑娘呆愣了一瞬,眼圈渐渐红了。 眼里的泪还没来得及酝酿出来,就被一阵石破天惊的笑声惊断了节奏。 余菁惊地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左一右的两棵老树上,分明坐了两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 再定睛一瞧,可不就是自家阿兄余征和那个整日与他厮混在一处的晋王世子桑淮么。 二人从树上下来,也不说话,只瞧着她直乐,甚至余征还夸张到要扶着树干捂着肚子狂笑。 余二姑娘并不想理自家兄长的奇形怪状,只眼巴巴地盯着另一边的笑得开怀的小小少年郎瞧。 他笑得可真好看,一对桃花眼笑成了两弯带着小钩子的新月,直钩的她心底微微荡漾。 余二姑娘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只觉得看着眼前之人简直要比看见她心爱的酱猪蹄还要令人心生欢喜。 心里如此想想也就罢了,谁曾想,身体竟对此如实作出了反应,一缕晶莹温热的液体竟就这样自嘴角流淌下来…… 可惜恍了心神的余二丫却对此毫无所觉。 直到对面的小小少年忽然止了笑,用一对乌黑发亮的瞳仁打量了她片刻,皱着眉转头对一旁依旧乐不可支的余征道:“你这阿妹,莫不是个傻的吧,怎的平白无故就能将口水流到下巴上?我虽无阿妹,可王叔家的那个堂妹也未曾如此痴傻过啊。” 余征笑得更大声了:“英雄所见略同,实不相瞒,这个疑虑已在我心头萦绕良久了。” 仿佛一盆凉水浇到头顶,余菁彻底清醒了,彼时,年纪尚幼的她第一次尝到了心拔凉的滋味。 可是她很快振作起来,拿了帕子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随后昂首挺胸,阔步上前,径直走到余征面前。 芝麻糕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姑娘飞起一脚,硬生生踹在了大公子的肚子上,吓得一缩脖子,捂住双目。 猝不及防的余征“嗷”的惨叫一声,惊飞了一院子的鸟儿。 踹玩了余征,余菁又吧嗒吧嗒走到桑淮面前,傻眼的世子殿下下意识的后退两步。 余二姑娘酝酿了片刻,终究没舍得下脚,只狠狠剜了他一眼,气鼓鼓地半晌才憋出一句道:“你没发现桑萱的傻,那是因为,她傻的时候你不在!!你觉得我傻,那是因为,我机灵的时候你不在!!” 吓走了那二人,余二姑娘跺了跺脚,心情异常烦躁,看着前方那个费了她半晌功夫才挖出的坑,越发觉得心有不甘。 虽然猪蹄只剩一堆骨头了,但这却坑决不能就这么白白填上,她这次再不干这种缺心眼的事了,她要藏个真正的宝贝,来年余征落魄了,挖出来,再让余征那厮好好嫉妒一番。 想及此,余菁才觉得心绪稍霁,于是她便让芝麻糕守着那坑,自己去屋里找起了宝贝。 没一会儿,芝麻糕就看见自家姑娘抱着个乌黑油亮的大木匣子回来了。 芝麻糕瞅了又瞅,咽了口唾沫问道:“姑娘,这次又是什么宝贝?” 若又是烧鸡烤鹅酱猪蹄之类的,她少不得要为自家姑娘分忧,毕竟放着也是浪费啊。 余二姑娘嗔了她一眼:“你咽唾沫干甚,这次是真宝贝!你是不是跟那两人一样,以为你家姑娘我是个傻的?” 芝麻糕讪讪一笑:“奴婢怎敢。”竟然不是吃食了,唉,真难受! 梦里的场景渐渐消散,余菁的眼前渐渐只剩下一片漆黑。 可她却觉得眼前的黑不是黑,而是巨大的羞愤笼罩着她。 她绝不相信自己儿时真的会像梦里这般痴傻嘴馋、丢人现眼!绝不!! 余菁睁开眼的时候,已躺在了自己的床榻上。 芝麻糕立在一侧,见她睁开眼,忙上前:“姑娘,你醒啦。” 余菁揉着酸痛的脖子:“我何时回府的?” “姑娘在八珍坊连酱猪蹄都没吃几口就睡着了,后来还是郡主将您送回府的。” ……不提酱猪蹄还好,一提起这个…… 余菁猝然起身,蓬头散发地就往后院花园处跑。 芝麻糕跟在身后急道:“姑娘,鞋还没穿呢!” 余菁一来到后院,拎起墙角的铁锹便四处寻找梦里那个埋了木匣子的地方。 无论如何,她今日势必要证明一番,自己儿时绝不会如梦中般痴傻! 然而,当她吭哧吭哧挖开那个梦里的地方时,她简直想要迎风落泪了。 那铁锹掘开的坑底,一个黑色的大匣子就那般稳重端方地蹲在坑底,那匣子边上若隐若现的银丝边线在日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仿佛子这一口大白牙对她发出无情的嘲笑。 余二姑娘哆哆嗦嗦地打开匣子,那匣子里静静卧着的金元宝金光灿烂,几欲闪瞎了她的眼,还有那几片红中带金的鱼鳞片,全都无情地昭示着一个她不愿承认的真相! 梦里的一切似乎都是她曾经真实的经历。 曾经真实的经历…… 真实的… 经历……! 第16章 【拾陆】第二片鱼鳞 余菁觉得自己脑子都混沌了,梦境和现实仿佛慢慢地重叠交织成大片大片沉沉浮浮的光影,教她头昏脑涨地厉害。 平日里旁人常说她记性不佳,她亦一向知晓自己记性是十分不佳的,那一匣子的鱼鳞宝贝就是铁证。 可是她一向不以为意,毕竟忘了的事情也没给她造成过什么实质性的困扰过,甚至她除了忘记过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偶尔记性也能好到连她阿兄儿时尿床被揍的狰狞嚎哭样都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她一直觉得问题不大,她一点不慌。 可是今日不同,她先是在桑萱的记忆里看到与她梦中相似的画面,后来又在自家后院里找到了能证明自己儿时傻得可怕的证据,以及她两次在梦里对那位晋王世子所怀有的令人费解的情愫,桩桩件件都令她平日里所秉承的“忘掉即未发生”的逃避态度一点点被瓦解。 这让她不由得思索起这种反不同寻常状况出现的原因。 她得好好想想,为何从前忘掉之事从未在梦中重现过,而近些日子却屡屡借梦让她忆起从前,究竟是生了什么变数? 根据多年看戏文话本子的经验,她其实很怀疑自己这是传说中的中邪了,中了桑淮那厮的邪! 不然为何一连两次梦里皆有他? 并且自己在梦里还对他痴迷不已,舍不得骂亦舍不得揍,这分明就不是她惯常的作风好嘛? 余二姑娘幽幽看着眼前黑黝黝的土坑,百思不得其解地喃喃询问将将气喘吁吁跑过来的芝麻糕: “你说我近日可有甚反常之处?” 芝麻糕弯着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平复了片刻才直起身来,掰着手指头细数近日种种: “姑娘近日每餐多食一碗,出门吃酱猪蹄的的次数也比原先多了少许,偶尔睡觉时间也异乎寻常的长,譬如今日睡了半日,上一次足足睡了一日……” 余二姑娘连忙抬起手打断她的碎碎念:“可以了可以了,我知晓了…”再说下去,恐怕彻底变成养猪日常了。 既然能吃能睡,应当问题就不是太大罢…… 于是余菁抱起坑里的那一匣子宝贝,安心地回房去了。 仔细想想,重拾记忆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相当于白得了一堆金元宝,日后吃猪蹄也不愁囊中羞涩了。 想及此,余二姑娘又欢喜起来,再懒得思量什么反常不反常的。 所谓的不见棺材不落泪应如是也。 一更天。 余菁正倚在床头读着近日刚买的话本子。 窗外猝然炸响一声惊雷。 惊得她手一抖。 彼时芝麻糕正探着身子拉窗户的木销子,也被惊得直接松了手,窗户啪嗒一声弹了回去。 二人一时面面相觑。 芝麻糕一拍脑袋,想到什么似的,惊喜又激动:“姑娘,若不是今夜这雷,我都快忘了,两日可不就是二月二龙抬头了么,清云观那边的庙会一定热闹的紧。” 余菁玩性大发,合上话本子准备逗逗芝麻糕,斜睨她一眼:“想去?” 芝麻糕一双眼亮的不像样儿,嘴上却言之凿凿:“我这不是看姑娘日日谨遵老爷夫人教诲,在府里闷头读书女红太过辛苦,我就想着老爷夫人也一定希望姑娘出门散散心。” “……??”这完全与事实背道相驰的一番话这丫头是怎么说得出口的? 这丫头如今可真是越来越讨打了!这都学会威逼利诱了是嘛? 余二姑娘皮笑肉不笑:“你说的对,我这人就是太过乖巧听话,太懂得约束自己,可是这太过勤勉委实不利于修身养性,还是听你的出去散散心方是良策。难得你如此体贴,便也跟我一道儿去罢。” 芝麻糕笑得天真烂漫:“多谢姑娘怜爱。” 余二姑娘糟心地翻身躺下,直接用屁股对着她。 个小丫头片子,一肚子鬼主意,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坏,以前那个单纯可爱的傻丫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逛庙会这种乐事,余菁觉得还是和桑萱在一处最开怀自在。 可是世事总是难如人意,她爹不仅教余征那厮跟她一道,美名其曰保护她。 而且硬塞了沈菡这个几世冤家在他们一行人之间,还言之凿凿为弥补过错的最佳时机。 余二姑娘这次懒得反驳了,她决不认错并且坚信自己没错这句话她已经说倦了! 于是乎,这庙会一行,简直是可以预见的糟心。 桑萱自那日贴过鱼鳞片之后就再没来找过余菁。 余菁觉得甚是满意,只要不再受那个心思深沉反复无常的状元郎的困扰,这就是对她鱼鳞片效用的最大肯定。 余菁挽着桑萱走在前头,对其余二人视若无睹。 谁能料到沈菡姑娘就这样毫无违和感地靠过来,亦亲亲热热地挽上了余二姑娘另一侧的胳膊。 余菁:“???” 咱俩熟吗?您哪位? 耿直了十三年的余二丫只觉一股反胃之感涌上心头,下意识地一抽手。 本以为只是轻飘飘一个动作,谁成想沈菡却整个人就这样被甩了出去,又十分恰好地撞在了身侧那个卖面具的摊铺上。 一时间,东西散落在地的声音,摊铺崩塌瓦解的声音,哗啦哗啦不绝于耳。 余菁看着那一地的狼藉,和躺在其间痛苦抱头的沈菡,整个人都懵住了,甚至于连摊铺对面立在狼藉之后的桑淮都没注意到。 她只是不想与沈菡这个冤家对头虚与委蛇,却从没想过要把这个冤家致于此等境地。 没必要也不至于。 余菁看着自家阿兄从后面箭步上前,蹲在倒地的沈菡面前,应是在询问情况。 稍稍有些回神的余二姑娘亦愣愣地上前两步,只听见沈菡虚弱的一句:“我没事…就是头有点疼,征哥哥你别怪阿菁,是我自己…不小心。” 这语气,这话语…… 还没待余菁仔细思量一番,就发现听完这话的余征当即转头瞪了余菁一眼,硬生生将还想进一步上前的她给震在了原地。 那是怎样一个眼神呢。 责备、惊怒、厌恶,尽数攒聚在他的眼底,仿佛她就是那样一个心狠手辣故意伤人的坏姑娘,那眼神里还有一些她看也看不明白的情绪,她却不再想明白了。 余菁被他看的满面通红,有不知所措的慌张,也有失手伤人的愧疚,可都敌不过自家朝夕相对了十几年的阿兄不分青红皂白就怨怪自己的悲哀。 下一刻,她便听到余征语气沉沉道:“余菁,还不快过来跟沈姑娘道歉。” 也就是在这一刻,余二姑娘的余光忽然瞄见了沈菡脸上那不同寻常的神色。 沈装装见她瞧过来,细细的眉头一扬,脸上缓缓漾出一个甜滋滋又得意洋洋的笑来,那颊边的两个浅浅梨涡显得那么的刺眼。 余菁还有什么不明白,哪里还有什么摔痛的模样,她一如既往地会装得很,这一切恐怕都是她自导自演的一场苦肉计罢了。 瞧,她沈菡总是可以如此得意成功,随随便便勾勾手,便能让她余菁一败涂地,多厉害呀,余菁简直想为她鼓掌喝彩。 桑萱察觉出她的情绪变化,拍拍她的手安抚她。 余菁只觉得太累了。 斗了这么多年,她不知晓沈菡图什么,她只知晓自己不过就是不甘心,就是想争回这一口气。 可是这么多年什么也没争出来,从始至终相信她的,只桑萱一个而已。 她不是不想解释不想反驳,而是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她: 何必自取其辱。 所以她从来没想过,这样一个状况下,事情还能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总之她是万不可能道歉的,即便摁断了她的头,她也绝不会让自己就此服软。 余征簇着怒火的目光几欲把她灼穿。 余菁却就这么梗着脖子倔着,抿着唇一言不发。 僵持不下的气氛下,忽然响起的那个波澜不惊的少年声线便显得格外淡定悠闲:“怎么,沈姑娘,这地上竟如此舒适,教人躺下就不想起身了么?” 沈菡眉头紧皱,已然恢复了那副虚弱痛苦的模样:“我……摔得有些疼,我可以缓一缓再起吗?” 世子殿下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当然,我只是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想要跟沈姑娘确认一下。” 沈菡按着着额角嘶嘶抽气:“殿下请讲。” 桑淮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语气和面色都淡淡的:“沈姑娘可能没有注意到,你摔倒之际,我一直站在你们众人的正后方,与你之间恰好有个摆放面具的木架相隔。我清楚的瞧见你本是背向摔向摊铺,撞到摊铺时本应仰面朝上压在摊铺的木架之上,也就是说躺的位置之下本应压着许多杂物,可是你瞧瞧此刻你与木架之间的位置。” 余菁将目光落在沈菡和七零八落的木架、面具之上。 虽然地上一片狼藉,可境界还算却分明,木架残骸和散落的面具尽数落在沈菡的周围甚至身上,可是她的身下位置,却是干干净净,一点杂物也无。 余菁忽然冷笑一声,她全明白了。 第17章 【拾柒】第二片鱼鳞 余菁只觉可笑,这位沈装装姑娘,一边想上演一幕苦肉计让自己的死对头背黑锅,却又并不真正想受这皮肉之苦,竟不惜买通摊主共同演一出好戏来栽赃于她。 只能说沈菡不愧是多年的冤家对头,一早就摸透了自己从不与厌恶之人虚与委蛇的性子,眼巴巴地靠上来,本就是为了被甩开,再串通面具摊主将木架往前一送,造成其因此撞倒摊铺的假象。 然而混乱之中,自然是几乎无人能注意到这微不足道的细节。 啧,余菁委实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何德何能,值得沈相千金如此费心劳力。 想通了前因后果的余二姑娘缓缓抬眸,恰好与对面嘴角正扬着眉看过来的世子殿下对视了一眼。 余菁看着眼前这个神情倨傲的少年郎,忽然觉得就连他此刻脸上那副“本世子机敏过人天下第一不接受反驳”的神色,都显得分外可爱了。 她曾经一直以为这位世子殿下和沈菡是一条贼船上的,却未曾想过他不管在梦里还是此刻,都是为数不多相信她维护她的那个人。 梦中那个自己的痴迷与少女心事仿佛骤然之间汩汩涌入心间,又酸又胀,还有一丝丝的甜与毫无由来的欢喜。 一时之间,余菁仿佛有了一种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恍惚之感。 除了在梦中,平日里亦有那么几个时刻会有这样的情绪在心头一闪而过,可那皆是一星半点的触动,宛如天上的一朵浮云,风一吹即散去了。 可是从未如今天这般浓炽而热烈,仿佛饮了一口烈酒,令她头晕目眩。 余菁忽然有些别扭,清咳了一声,闪躲着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沈菡的方向。 只见沈菡僵硬地坐在地上,脸上的尴尬快要溢出来,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娇娇弱弱地唤了婢女来扶她。 而余征则依旧是那副脸色沉沉的样子,只是再未开口道过一个字。 余菁抱着胳膊,皮笑肉不笑,声音有些冷:“阿兄,眼下这情形究竟如何,我想你也该明白了罢。” 余征嘴角动了动,眼底微澜,讷讷开口:“阿菁……” 余菁却丝毫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直接截断他的话头:“我瞧沈姑娘面色不佳,阿兄你帮我送送她吧,顺便跟阿爹和沈大人好好交代一番,没的又让他们觉得是我将沈姑娘欺负了去。” 余二姑娘的这一番话,乍听起来仿佛是在言笑晏晏地开着什么无关紧要的玩笑,可是瞧见她神色的人都知道,这姑娘眼角眉梢皆凝着一股子冷意,哪有丝毫笑嘻嘻的模样。 余征扯了扯嘴角,终没再说什么,一对胳膊颓丧地垂在身侧,半晌,招呼了人送沈菡回府。 走了两步,在经过桑淮身侧的时候顿了顿。 桑淮只听见余征压低声音道:“阿淮,我先行一步,我阿妹……还要麻烦你照应一番。” 桑淮神色淡淡的,专注地把玩着手中的那柄折扇,看也未看他一眼,咬字却极重:“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余征的脸色瞬间难堪到了极点。 终于赶走了两个眼中钉,余二姑娘心情格外舒畅。 脚步雀跃地上前表达感激之情。 “感谢世子殿下愿意信我,还费心为我解围。” 桑淮微微一笑,桃花眼上挑出迷人的弧度:“咱俩也算是自小的交情了,我怎会不了解你,我知你定做不出这样的事。” 眼前这个温和有礼、迷人清俊的少年郎,与往常那个脾气差、说话气人又莫名其妙的世子殿下简直判若两人。 余菁一时红了眼圈,心头漾起一圈圈感动,这么多年,从未有人跟她说过如此窝心的话,他如此坚定不移的相信她, 她甚至懊恼的觉得,世子殿下如此坚定不移地信赖她,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对他心怀偏见,委实过分了些。 一时间,心头本隐隐绰绰的那一缕甜意,像是被打翻的糖罐子,止也止不住地蔓延开来。 这样一个人,即便真是中了他的邪,她余菁也认了! 心思千回百转的余二姑娘几乎说不出话来:“你……” 世子殿下依旧笑眯眯地,路边在风中轻晃飘摇的灯笼衬得他眉眼柔和清俊: “毕竟一个从小就傻得把口水直流到下巴上的傻丫头,想必长大也机灵不到哪里去,又哪里会有这等出手伤人的心眼儿,所以本世子料定这事必有蹊跷,解围只是举手之劳,你不必放在心上。” “……” 余二姑娘本酝酿了一肚子感动,猛然听到他补上的这句话,心头的小鹿仿佛就这样被一巴掌拍了个稀烂,起伏的心潮也被硬生生压成了一汪岑寂的死水…… 只觉自己之前一切自我感动的所思所想全都喂了狗…… 她果然是中了邪!见了鬼了!竟会天真地以为这厮真能有什么好心肠!! 什么信任窝心甜蜜欢喜,全都见鬼去吧! 太!丢!人!了! 简直是奇!耻!大!辱! 被忽悠了一大圈的余菁气得只想踹人,但最终还是揪着自己的头发克制住了内心的暴躁,挽着桑萱的胳膊气冲冲地走了。 眼不见心不烦! 因着庙会的缘故,今晚的长街十分热闹喧嚣,街道上人来人往,拥挤的厉害。 余菁不由得挽紧了桑萱的胳膊,和桑萱一前一后,侧着身在人流中穿梭。 余二姑娘心情烦躁,走的也急,只拽着桑萱闷头往前挤,谁知身后的桑萱猝然“哎呦”了一声。 余菁猛地转头瞧她:“怎么了?” 桑萱神色有些讷讷:“我…踩着别人的脚了。” 余菁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踩着别人的脚,你倒是哎呦个什么劲儿啊?” 桑萱讪讪地笑着摸了摸鼻子:“我这不是替他疼嘛…” 余二姑娘无言以对,抬眸看向被踩了脚的那位路人:“您怎么样,没……” 余菁看清那路人的长相后,那未说完的话当即就卡在了喉咙眼儿里。 许晏。 真巧。 桑萱疑惑地看过来。 余菁顿了一下,尽量让神色看不出什么异样:“许大人,别来无恙。” “余姑娘,郡主殿下。” 许晏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平淡,平淡的让余菁深深怀疑这人大概一辈子都能维持这副不咸不淡的表情纹丝不变。 桑萱抿着唇,眨巴着一双明眸,学着余菁的称呼,关切道:“许…大人?方才很抱歉,您的脚还好么?” 不知是不是余菁的错觉,她只觉许晏的脸色似乎陡然间苍白了两分,反应也不甚灵活,顿了一下才答道:“郡主殿下不必挂怀,臣无甚大碍。” 桑萱松了一口气,笑眼弯弯:“无碍便好,这儿人多,不方便说话,我和阿菁便先行一步了,许大人有缘再见。” 余菁挽着桑萱往前走了几步,想了想,又远远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许晏依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身边人潮涌动,可他挺拔颀长的身形却仿似一株雪松立在一片荒凉的雪原之中,显得凄楚又苍凉。 余菁摇了摇头,有些叹息,扭过头继续和桑萱往前走。 二人在两个卖有趣玩意儿的摊铺前驻足逗留了一番又继续向前。 远远地,瞧见一处围了一圈人的地方。 余菁拉着桑萱往人群里去,原来是一方小戏台上正演着一出木偶戏。 余菁渐渐看的入了神。 一场戏落幕的间隙,余菁下意识地向斜前方一瞧,便顿住了。 只见方才刚遇见不久的许晏竟又站在了不远处,正目光灼然地望着桑萱的方向,似乎许久才察觉到余菁的注视,慌乱间瞥向别处。 余菁心头忽然就冒起一簇火苗,这鬼打墙一般的反复偶遇算什么?他把桑萱当成什么? 他这般反复无常到底是为了什么? 桑萱注意到她这边的异样,扭头看过来,问她:“阿菁,你在看什么呢?” 余二姑娘冷哼一声:“许无常” 第18章 【拾捌】第二片鱼鳞 桑萱顺着她的目光远远瞧过去,“噗嗤”一笑:“这位许大人的名字可真有意思,黑白无常的无常罢,难怪整日冷着一张脸,想来是名字禁锢了他的灵魂,让他开怀不得。” 余菁抱臂,面无表情地冷凝着许晏的方向:“甚是有理,可不就是黑白无常的无常,咱们还是离这样的人远些为妙。” 桑萱偏头瞅了瞅远处的许晏,只见他神色冷淡悠远地看着前方,虽身在人群之中,却仿佛与世隔绝遗世独立,一丝鲜活气也无,遂深以为然地点头。 余菁很快拽着桑萱离开了,临走之前,还不忘对许晏做个鬼脸示威。 只要有她余菁在,就绝不会给这个许无常再次伤害阿萱的机会。 余菁拽着桑萱疾步走了一会儿,最终停在了一个摊铺前。 摊铺上有一柄玉质的九连环,玉质不算上佳,但胜在形态奇异。 那玉白中渗着丝丝碧色的蝴蝶环在简陋的摊铺上显得十分惹眼。 因此摊铺前零星围了三两个姑娘,皆是在打量这个蝴蝶环的。 那摊铺的主人倒也有些趣致,摇头晃脑地表示此蝴蝶环不卖,谁能解得此环,此环便归谁。 余菁极有自知之明,心知自己这急躁的性情定与九连环此等物件八字不合,因此对它并无甚兴趣。 倒是桑萱,盯着那蝴蝶环,双眸发亮到挪不动步子。 余菁只好陪着她守在铺子前。 她们前头的两位姑娘摆弄了一会儿,终是叹着气、摇着头放下了手中的蝴蝶环。 桑萱随即上前一步,跃跃欲试。 余菁站在一旁歪头瞧着,顺便不忘说些风凉话: “阿萱,咱们尽力而为,千万别勉强自己哈。” 桑萱一边摆弄着手里的蝴蝶环,一边撇嘴嘟囔:“你少瞧不起人了。” 摆弄了半晌,终是不负余菁所望的…没解开…… 桑萱恼地直哼哼,抬手欲将蝴蝶环摔在桌上。 余菁目不转睛地瞅着桑萱高高抬起的手,却眼睁睁地看着那手无比凶狠地…轻轻落了下来…… 余菁顿觉大事不妙,这架势……可见是真的爱不释手了。 往日的经验告诉她,只要这位郡主殿喜欢上某个物件,若不能牢牢握在手心里,她势必是不会罢休的。 哦,除了许晏,这是个例外。 因此余菁此刻已然料到了接下来苦等的命运,只遗憾出门时没带个小巧的木凳来。 谁曾想,就当桑萱还在跟摊主软磨硬泡,欲用随行全部钱财换得此环时,一个清冷无波的男声却在此时响起: “可否让在下一试?” 桑萱立刻警觉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紧紧将那蝴蝶环护在怀里。 本在一旁百无聊赖的余菁闻声亦眼角一跳,倏地转头望向身后,一对清秀的眉在看见来人时当即拧成了千回百折的纠结样。 与此同时,一张脸也气的鼓成一团,活像一只刚出笼的白面馒头,鼓鼓囊囊,还腾腾往外冒气的那种。 夭寿了! 许无常又来索命了!! 余菁的白眼几欲翻到天上,叉着腰,气不打一处来。 她就不信这天底下能有这么巧的事,一回两回偶遇就算了,可这都今夜第三回了…没完没了了是吧! 余二姑娘忍着怒意,耐着性子冷眼旁观,她倒是想瞧瞧这许无常究竟有什么阴谋。 好好坚守一下他那清心寡欲、遗世独立、纤尘不染的空谷幽兰形象不好么,偏要如此反复无常、阴魂不散、惹人厌烦。 思量间,桑萱已不情不愿地交出手中的蝴蝶环,撇着嘴退至一旁紧紧盯着许晏解环的手指。 只见他瘦削修长的手指在环间极速翻飞,神态却淡然自若,仿佛解环一事如用饭饮水般稀松平常。 眼瞧着本让几人焦头烂额的蝴蝶环就这样一步步被许晏不疾不徐地解开,桑萱的脸色也越来越黑。 余菁的手被桑萱捏得生疼,偏头瞧过去,桑萱着急上火到紧紧咬住下唇,一副不甘不愿又无可奈何的纠结样儿。 一阵抽气声中,蝴蝶环完全被解开,像是被束缚住翅膀的碧色蝴蝶忽然之间挣脱束缚,翩翩然舒展开柔韧美丽的身姿。 真真美得教人挪不开眼。 桑萱那本就垂涎的眼神更添了一抹执念,几乎要把那蝴蝶环灼出一个洞来。 余菁眼瞅着状况不太对,为避免此二人再次牵扯不清,当即便要拽着桑萱离开此地。 奈何桑萱对那蝴蝶环念念不忘,那一步三回头的不争气样儿,把余二姑娘急得几欲冒汗。 终究还是慢了一步,那许晏忒不懂事,竟从后面疾步追上来拦住了她们。 余菁瞪着他,眼风似刀,如一只护崽子的老母鸡一般,昂首跨步上前将桑萱挡在身后: “不知许大人有何贵干?” 许晏嘴角浮起一抹苍白而无奈的笑:“余姑娘不必忧心,我只是单纯想将这蝴蝶环送与郡……你们罢了。” 余菁心中好笑,单纯送蝴蝶环? 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余二姑娘偏不让他如意,暗暗决定装傻,他既话里话外全是这蝴蝶环的事,那她也不妨耐着性子跟他打太极。 反正身旁本来唯一的知情人桑萱如今不用装也是个傻的,根本不怕被拆穿。 余菁表现得十分知书达礼,还用上了毕生从未有过的温言细语,款款道: “许大人这是何意,你解开这玉环,它本就该归你所有,我们自然愿赌服输,大人不必如此客气。” 谁知桑萱从她身后探出头来 ,语速极快道:“哎呀阿菁,许大人的君子风度令人钦佩,我们何不就收下他的一片心意。” 话音刚落,还不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接过许晏递过来的蝴蝶环。 “……”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余菁直接被桑萱这一番举动整得傻了眼。 不是,她这费了老半天功夫,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余菁瞧着桑萱亮晶晶注视着许无常递过来的蝴蝶环,那爱不释手、兴奋欣喜、还不时感激钦佩地瞧上一眼许晏的不争气样儿,简直能把人气得灵魂出窍。 余菁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总觉得这好不容易忘掉的孽缘,仿佛隐隐有些死灰复燃的征兆。 这二人能不能尊重一下她鱼鳞片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能不能?! 余二姑娘抱臂冷眼旁观,气得就差往外喷火了,本准备不再管这傻姑娘的死活,可是一忆起曾经桑萱那失魂落魄、脸色苍白的惨兮兮模样…… 余二姑娘站在原地烦躁地转了个圈,最终还是觉得不能坐以待毙。 就算她不心疼桑萱那个傻丫头了,也得让自己的宝贝鱼鳞不至于白白付出啊! 余菁悲怆而无奈地望了望天,纵使万般不情愿与此人有所交集,但还是憋着一口气开了口:“许大人,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许晏岑寂无波的眼中仿佛陡然亮起了一束稀薄的光:“正有此意。” 桑萱闻言一把拽住了余菁的胳膊:“余二丫你干什么,你别不是又反悔了,看上我的小蝴蝶了,想支开我偷偷出高价霸占它吧?你休想哦,蝴蝶环既已落到我的手中,就绝没有再交出来的道理!” 余菁被她气得有气无力,摆摆手打发她:“你离我远点……” 桑萱不情不愿地撇着嘴:“为何?” 余二姑娘眯眼假笑:“你这种傻子若是靠我太近,怕是要把这绝顶的傻气过给我的。” 桑萱没好气地从背后推了她一把,被推出几步远的余二姑娘转身冲其做了个鬼脸,顺势抬步往已自觉走到远处的许晏的方向去。 余菁边走边琢磨,究竟如何组织语言才最大可能地能让许无常知难而退、黯然神伤、肝肠寸断、后悔不迭…… 正想得出神,耳边却乍然响起一句:“不许去。”吓得余菁一个哆嗦。 与此同时,垂在身侧的手腕一紧,一抹温热的触感骤然覆上。 余菁下意识地挣了挣手腕,没抽出来,正想炸毛,抬眸一瞧,攥着自己手腕的可不又是那位让人又爱又恨的世子殿下。 余二姑娘歪头瞧着自己被桑淮攥住的手腕,余怒未消:“与你何干?” 只见世子殿下一脸正气凛然:“我受你兄长之托,自然要对你的去处负责到底,孤男寡女秘密相会,不合礼数。” “殿下既如此懂礼数,却不知为何不晓得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余菁指着自己被攥住的手腕,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实际上,余菁心中隐隐是有些期待和莫名欢喜的,她其实也不是非去不可……只要他好好说一句…… 桑淮的神色有一瞬的慌乱,像被烫着了似的猛地缩回手。 但也不过是那一瞬,只理了理袖子的功夫,他那嘴里说出的话便又一如既往的气死人不偿命:“哦,你说的有道理,跟你这种傻丫头拉拉扯扯确实于本世子的名声有碍。” 余菁:“……” 算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怎能奢望这种人能说出什么人话呢! 余二姑娘当机立断,扭头就走。 若说是孤男寡女,其实也没什么错,因所聊之事本就是桑萱的秘密,故而余菁支开了芝麻糕,只为单独和许晏把话摊开了说——以保证最大限度地刺激到他,并趁机打探出他的真实想法。 余二姑娘笑眯眯的,一对圆润清亮的眸子弯成了两轮新月:“恭喜许大人,终于摆脱了阿萱这么个死缠烂打的小尾巴,往后的时日必是可以想见的松快舒畅。” 第19章 【拾玖】第二片鱼鳞 许晏笑得有些苦涩:“我知从前我的所作所为让余姑娘非常不齿。郡主殿下近日的种种反应,我亦能看得出来,她必定对我已是十分怨恨。已做之事,如今说苦衷说悔悟也十分可笑,我只是希望,余姑娘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能在她身边,竭尽所能挽回曾经的过错。” 余菁:“不,你错了,阿萱其实一点也不怨你。” 许晏的眸子瞬间亮的惊人,像溺水之人陡然间抓住了一块救命的浮木。 余菁笑得凉薄,说出的话亦不客气:“阿萱只是把从前的一切都忘了,她现在连许大人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又怎会有怨恨之说。因此,此前种种,许大人亦不必再耿耿于怀了。” 许晏的神色愕然,眼中的光仿佛凝固住了,愣怔了半晌,那光一点一点暗淡下来,像风中的烛火,摇摇欲坠。 他的唇角微微掀动,似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紧紧抿住了唇,什么也没说。 余菁瞅他这样,又可怜又可气,想了想,还是决定一鼓作气把他刺激完,一了百了: “所谓弥补也大可不必,阿萱自从忘了从前事之后,日日傻乐开怀的紧,再没有伤心事困扰烦忧,我觉得她如此喜乐无忧的样子就很好,许大人觉得呢?” 许晏却毫无征兆地笑起来。 余菁瞪圆了一对杏眼,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他会是这个反应,许无常不愧是许无常,果然无常的十分稳定。 其实余菁从未见过许晏的笑,他这人总是那副无波无澜、冷冷清清的模样,仿佛这红尘世事皆与他无关,余菁毫不怀疑,就算她和桑萱同时在他身边放屁,他那一向镇定的眉毛都不会因此抖动一根。 而今日的这一笑,却也丝毫未能使他的面部表情舒展些许,而是一如无际的荒原般苍凉萧索,笑着笑着,又忽的轻声喃喃: “为什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为什么,听起来根本不是在回应余菁之前的话,余二姑娘一头雾水,还以为他是怀疑她话里的真实性: “什么为什么,人皆是趋利避害的,那些个伤心事让人痛苦烦忧,既然有法子丢掉,自然要毫不犹豫地剔除,何必每日活得郁郁寡欢、苦大仇深?” 许晏不知听没听进去,看他的模样,似乎还沉浸在某种奇怪的情绪中,面上依旧挂着那比哭还难看的无声的笑。 若不是那惨白一片、并无半点愉快之意的脸色,余菁几乎都要以为他一直以来不苟言笑的原因就是——知道自己笑起来太渗人了…… 即便如此,余二姑娘又觑了他两眼,还是觉得怎么瞧怎么觉得渗人,于是继续绞尽脑汁解释,顺带夸一下自己:“你恐怕不能相信,可这世上的奇事不知凡几,我可以……咳…我和桑萱找到的那位神通广大的高人就可以助人忘记此等烦忧之人事,那的确是个与传说中的忘情水功效极其相似的神奇法子……而且高人说了,此法子一劳永逸,绝不反复,实在是绝妙!” 猝不及防的,对面本无声苦笑着的许晏却忽的笑出声来,可那声音却听不出丝毫常人笑声的爽朗愉悦,倒像是一阵压抑到极致的哀鸣,如受伤野兽的在低低呜咽着。 余二姑娘被吓得语无伦次:“你你你…你别激动啊,虽然情况有点糟糕,但也不是全无挽回之地,你想开点…毕竟你们都还活着…不是……总之……也不是……唉…” 余菁心知自己图一时痛快,这下恐怕真的把人刺激的有点狠了,可是她也没料到这么个清心寡欲的状元郎对桑萱的情意竟隐藏的如此之深啊…… 一时嘴硬过后又心软的余二姑娘急得团团转。 正慌得不知该往哪放的手忽然被按住,耳边响起少年沉稳清越的声线:“没事,别慌,交给我,你先回去。” 余菁回头看过去,少年精致的眉眼此刻显得分外沉静,似有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让她焦虑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了几分,眼圈却不受控制的红了。 这个人啊,似乎总在她最手无足措的时候突然出现。 这样的少年…这个少年啊,如何能教人不心动钦慕。 余二姑娘泪眼汪汪,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走了几步,才忽然疑惑起来—— 这位世子殿下是怎么知道她身在何处的?还一副十分了解前因后果的知情人模样? 余菁猛地顿住了脚步,这才反应过来—— 等等,不对啊。 这丫一定是跟踪她,还无耻地全程偷!听!了! 这是人干的事??! 第20章 【贰拾】第二片鱼鳞 余菁一边垂头思索着的这个问题,一边走回桑萱身边。 桑萱弯腰从下往上觑着余菁的脸色,惊诧出声:“阿菁,你眼圈怎么红了,是不是那个许无常欺负你了?” 余菁回过神,下意识地摸了摸眼睛,看着桑萱关切的眼神,再想想自己把她心上人刺激的不轻的模样…… 余二姑娘微微汗颜,似乎…是她把人家给欺负了的样子…… 声音顿时就有些发虚:“没…没有啊。” 桑萱踱步绕着她转了一圈,一脸八卦地啧啧两声: “其实就算你一直不与我说,我也能看得出来。” 余二姑娘迎着桑萱异常笃定的眼神,一头雾水:“你看出什么了你?” 桑萱眯着眼上下打量她,仿佛要把她看穿:“每次只要这个姓许的一出现,你的情绪就会很反常,眼神也必定紧紧黏在他的身上,好几次明明已经与他道别,你却依旧一步三回头地去瞧他,那恋恋不舍的劲儿哟,酸的我牙都倒了一片儿!” 桑萱抱臂哼笑一声,继续道:“这一桩桩一件件,你以为我当真没察觉?若到此种地步我还没能察觉出你对这位许大人的不一般,我这双眼也算是白长啦。” 余菁瞪圆了一双眸子,见鬼似的看着她。 桑萱顿时有些得意洋洋:“没想到吧,就算你不愿告诉我,我也能猜的七七八八,不就是有个心上人嘛,这有何面臊的,竟还一直不愿与我说,非要让我揭穿你才肯承认,阿菁啊阿菁,真没想到,为了一个男子,我们的姐妹情就像鸿毛一样轻飘飘了!不过我大人有大量,如今你和那姓许的吵架了,我却依旧愿意敞开怀抱来安慰你,是不是感动坏了?” 余菁整个被她说蒙圈了,自己和许晏?这都哪跟哪啊?? 余菁简直服了桑萱八竿子打不着的想象力,急忙摆手解释道:“你可别乱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桑萱斜睨她一眼:“不是这样是哪样?你这嘴硬的性子,我还能不了解你吗?嘴上越否认的厉害,就说明这里头越有问题!你就别再羞羞答答地嘴硬了,我们这么多年的姐妹,虽然平日我没少捉弄嘲笑你,可是像这种关乎名誉和终身幸福的正经事。我又怎会如往日小打小闹般不知分寸?放心吧,我保证对此事守口如瓶,绝不泄露半个字。不过,我瞧你们二人的相处状态,怎么有点怪怪的?你既心中欢喜他,又为何要拒绝他送的蝴蝶环?果真是吵架了?算了,这蝴蝶环我还是别收了。这种疑似你们二人定情信物的玉环放在我这儿,嘶,可太烫手了!拿走拿走!” 桑萱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中间没有一丝停顿,让余菁完全找不到插话的时机。 望着被强行塞到手中的蝴蝶环,余二姑娘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只能在她喋喋不休说完之后,苍白无力的辩驳:“你真的误会了,我喜欢谁不好?非得喜欢这种能索命的黑白无常?你可盼我点好吧?” 桑萱撇嘴摇头叹息:“阿菁,你这个人吧,就是口是心非,算了算了,你这必定是刚吵完架还在气头上,咱们先不说你的这些伤心事了,我瞧这天色也有些晚了,走吧,咱们回府去。” 余菁垂头丧气地被她拽着往回走。 往回走的时候,二人恰好路过许晏的身旁。 许晏望着桑萱,眼中似有千万叠巨浪翻涌起伏。 再瞧桑萱却丝毫不为所动,一个眼刀飞过去,狠狠剜了他一眼,继而伏在余菁耳边低语:“别丧着一张脸啦,你看许无常他正瞧你呢,啧,那眼神含情脉脉的,腻歪的我一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他必定是想找你和好呢,你就消消气吧。” 余菁:“……” 遇上这种傻丫头,真不知道这时候该同情许晏还是该心疼自己。 蒙受了不白之冤的余二姑娘心中仿佛哽了一根刺,坚持不懈地和桑萱解释了一路,可是桑萱完全不买账,一路上皆在哼哼唧唧的敷衍她。 余菁急得跳脚,桑萱这个傻子,怎么就跟她说不通呢!! 而更令人无奈的是,余菁根本无法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跟失去记忆的桑萱说清楚。这简直要把余二姑娘活生生憋屈死了! 最后的最后,口干舌燥的余二姑娘终于身心俱疲,懒得再与桑萱这个傻子多费口舌。 清者自清,日子久了,真相自当分明。 是夜,余菁躺在床上翻烙饼,脑子里满满的全是庙会上的种种画面,完全睡不着。 这庙会一行,发生的事情件件出人意料,委实比话本子里的情节还要跌宕起伏。 余二姑娘烦躁地又翻了个身,觉得自己得好好缓缓,把这天发生的事都细细捋一捋,总感觉有什么需要再仔细想想。 余二姑娘冷静下来以后,脑海里首先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测,她合理怀疑,这个许无常,会不会根本就是在卖惨?! 第21章 【贰拾壹】第二片鱼鳞 这话若是被世子殿下身边的常穆听见了,可就真的要为许大人抱不平了,且不说之前种种,只说在余二姑娘离开之后,许大人那遭遇委实称得上是惨不可言了。 常穆是眼看着自家世子鬼鬼祟祟的跟在余姑娘身后来到此处,一脸凝重地侧耳听墙角,在瞧见余姑娘遇到难处时,终于按捺不住地走出来,并信誓旦旦、自信满满要为余姑娘排忧解难的。 可余二姑娘走后,常穆在一旁听了半晌,越听越不明白世子殿下到底是如何有勇气揽下这安慰人的活儿的。 常穆稍稍提炼了下自家世子殿下安慰许大人的一段话中的几个重点。 一句是——一切都是自食恶果,自作自受,天道轮回。 另一句是——节哀。 …… 常穆同情地瞧着被安慰的许大人愈发苍白的脸色,觉得这许大人委实活得太悲惨了些,本就够难过的了,现在还要被二次伤害。 常穆是没见过有人能如自家世子这般,把别人安慰的脸色越发苍白的,许大人真的不容易,常穆表示心疼他。 但这些话,常穆决定烂在肚子里,他是万万不敢开口与自家世子说的。 桑淮的确如余菁所料一般,做了一回平日里最不齿的听墙角行为,可他固执地认为,自己这是事出有因、师出有名。 可是谁知,这一听,竟听到了这样一件有些匪夷所思的事。 世子殿下一直以为,是余菁这丫头见异思迁,把他忘了转头就对许晏有了别样的心思,可今日乍然一听,似乎竟是桑萱和许晏? 以及,他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世上竟真有什么高人能够助人忘事忘忧忘情? 那么余二丫把自己忘了这事也是出自那位高人的手笔? 世子殿下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和这个姓许的哪里相像了?怎么就要遭受同样的待遇了? 因此,心情很不爽的世子殿下自认对于安慰许晏这件事,自己委实算得上压抑着心底的委屈,十二万分的尽心竭力了…… 可是许晏似乎并不领情,世子殿下心情亦愈发不美妙。 就在二人即将冷场之际,世子殿下的那位性情古怪、长着双眉锁印的王叔猛然间出现,尴尬才终于解除。 许是桑淮对自己的这位瑞王叔没什么好感,从儿时起,世子殿下就莫名觉得他的这位王叔虽只是笑眯眯的却看起来虚伪的紧,眯着眼瞧着他引了许晏到一旁说话,总觉得事情不太简单。 先别说他的这个王叔在朝中本就无甚实权,即便是真有何要事相商,今日是庙会,这里也决不会是商议要事的绝佳之地。 若是所谈为私事,那便更奇怪了,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二人,又是在姓许的情绪不佳的节骨眼上,他的这位一向以温恭有礼、善通人意著称的王叔,又怎会在此情况下,看不出许晏情绪不佳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可这妖只要与他无关,他也管不着,世子殿下一半释然一半漠然地离开了。 很久以后想到今日,桑淮一度懊悔地想扇醒当初那个漠然中带点傻气清高的自己,若是早能不动声色听个墙角,或许也就能早做防范,不至让事情落到后来那个境地。 当瑞王问他“很痛苦吧,我这里到有个一个法子,或许能帮到你?”的时候,许晏其实神色很茫然。 应该说他茫然了很长一段时日了。 有些事,理智告诉他不能碰,他也一直坚信自己可以足够克制冷静。 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郡主殿下还是个小丫头,有些事她还不明白,自己却不能头脑发热。 她成日放在嘴边的喜欢,或许只是说说而已,又或许只是看见一个喜欢的小玩意儿时的欢喜,根本不是她以为的男女之情,又哪能当真呢? 更何况,他也有自己的考量。 读书之人贵在自重。 在殿试被指为状元之前,他只是一介穷苦书生,家中清贫,他自知自己配不上金尊玉贵的郡主。 但更重要的,是他有自己的固执。 他没有攀权附贵的心,也不想被旁人误会有此等心思。 这想法或许自命清高或许可笑至极,可亦是他的初心。 可是,当这样一个明媚天真的姑娘,就那样眼神晶亮如明珠般地瞧着他,仿佛他是这天底下最价值连城的宝物时,他的心神还是微微晃动了一下。 她不断诉说着的爱慕之意,他以冷漠回应,也只能以冷漠回应,说给她听的话,亦是警示自己,不要动摇,不能动摇,也不配动摇。 唯一一次失去理智,是在有同僚有意无意透露给他圣上有意给他赐婚后,他第一次感到心慌、不知所措,仿佛真的要永远失去些什么的仓皇感陡然间弥漫向四肢骸骨,彼时,他还不明白究竟是和缘故。 可就在回去的路上,陡然间瞧见远处的桑萱正极尽艰难地挤过汹涌人潮,向自己的方向一步步挪动,心头忽然间就颤动地厉害,仿佛有一种极酸极胀的感觉卡在喉咙口,直教他定在原地不得动弹。 眼瞧着小姑娘还差两步便要行至他的身前,他竟也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步。 小姑娘本就走的艰难,他这一上前,刚好打乱了她不稳的步伐,一个趔趄就摔在了他面前。 看着小姑娘疼得脸都皱成一团,他的心瞬间抽搐了一般,难受地只想把她紧紧拥入怀中,抚平她眉间的褶皱。 那一刻,他才忽然明白自己知道圣意时仓皇失措的缘由。 因为他与她再无可能。 有些东西它凌驾于理智之上,越压抑束缚,骤然放松之后,反噬的就越厉害。 他忍不住如珍宝般抱起这个不知何时已入了心扉的小姑娘,看着小姑娘,他脑中一向紧绷的那根弦“啪”的一下就断了,就像汹涌的湖水忽然冲破堤坝,他的理智溃不成军,终是克制不住地轻轻吻了她。 他的心中隐隐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该这样,可是他想着,就放纵自己这一次吧。 就算作是真真正正地告个别,也好过从此陌路,让她的回忆里全是自己冷漠绝情的模样。 他看到她眼中的欣喜和光芒,心口隐隐作痛。 有些话在喉咙口转了又转,却最终不忍说出口,只苦涩地咽下,他知道她迟早会听到赐婚的风声,可他却在私心里希望慢一些、再慢一些,别让痛苦这么快把这样明媚的她吞噬掉,别这么早把他……丢弃掉。 第22章 【贰拾贰】第二片鱼鳞 冷静之后,理智回落,他却觉得万分懊悔尴尬,他觉得自己做错了,既然注定无法给她未来,就不该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克制不住地招惹她,她本能更快抽身离开,如今却平添她的痛苦。 于是他怀着满腔的愧疚心疼,开始躲着她,装作不在意地擦肩而过 可是直到那一天,她就那般轻飘飘地从他身旁走过。 没有一丝停留,也没给他一个眼神。 他忽然感到自己就像是座本就摇摇欲坠的破败屋子,又在这一刻陡然间被抽走了顶梁柱,所有的心里建设全在这一瞬间倾颓倒塌下来。 她终归还是怨他怨到了极点,他就这样…要被丢掉了吧…… 眼前的所有光亮仿佛都寂寂灭去,只剩一片混沌的漆黑。 他浑浑噩噩地过着之后的这段日子,仿佛溺水的人找不到一块可以上岸的浮木,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沉沦…再沉沦,却无能为力。 当他再次见到桑萱,他根本无法使自己冷静下来,小姑娘终于不在对他这个有趣的玩意儿有所执念,可是他的执念却向疯长的藤蔓,紧紧缠住他一片冰凉荒凉的心。 他一路跟随在她身后,贪婪地看着她的背影,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怀着一丝期冀,希望她能回头看一眼。 拥挤的人潮将他们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她猝不及防的一个后退,恰好踩在他的脚上,他却丝毫没有痛苦之感,只有满腔的期待在膨胀。 她终是回头了。 可是,看他的眼神却如此的陌生,陌生的仿佛他只是个过客,一个只是被她不小心踩了脚的路人,仿佛从前种种,皆烟消云散,再也不能停留在她的眼底和心上。 许晏原本期待地提起的心,再次直坠入谷底,仿佛是一口无边的黑洞,直将他吞没,压抑得他喘息不得。 他觉得自己仿佛着了魔,攥紧自己一颗冰冷的心,只想着不顾一切上前再挽回一次。 什么原则、顾虑、赐婚,统统丢掉,哪怕碰个头破血流,他也心甘情愿。 可是仅有的一丝理智告诉他,不可以。 他没资格,也没有抗争现状的能力。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亦悔恨从前还有一线可能时,没有正视自己的真实心意。 可是事已至此,他毫无办法。 于是他只是行尸走肉般跟在她的身后,仿佛看着她,就能麻痹自己内心的恐惧与无助似的。 她还是同从前一样,看见喜欢的东西,眼底便会迸发出绚烂如烟花般的光芒,那曾经让他一次次心神晃动的眼神,却不再会落向他的方向。 一想到此处,他不禁捂住钝痛的胸口。 可是渐渐的,她遇上了难题,那眉间的褶皱,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抹平。 他想让她开心一些。 于是他想帮她得到她所想要的一切。 他解开了那柄精巧的蝴蝶环,他送到她的面前,却不敢说的直白,只能以一个“你们”含糊其辞。 余姑娘的拒绝在他的意料之中,可是桑萱迫不及待的收下玉环却是他始料未及、欣喜若狂的。 他以为这是她原谅他的开端。 后来余姑娘一字一句说出那个残忍的事实时,他才明白,一切的确只是他以为。 他忽然笑出声,笑得绝望而凄楚,他禁不住地想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命运如此阴差阳错,为什么他快要失去才明白自己的心意,为什么他无力抗争现状,为什么他要让她痛苦到想要将他的一切尽数忘掉。 可是,就在此刻,却有人说能有法子帮到他,怎么帮?如何帮?他以为,如今唯一能有起死回生之力的,唯当今圣上而已。 赐婚一日不解除,他便一日无颜去挽回什么。 瑞王见他迟迟不语,微笑着继续解释道:“这解铃还须系铃人,许大人何不去寻来这位神通广大的高人,问一问是否还有转圜的可能呢?” 许晏的眼神空洞的厉害:“转圜的余地?” 瑞王眉目弯弯,温声道:“对,比如这位神通广大的高人能让小萱失去对你的记忆,那么是否,她亦有恢复之法呢?” 这一次,许晏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不,不需要恢复,从前的记忆于她来说没有一点美好,她忘了最好,无忧无虑,才是她本来该有的模样,何必徒添烦恼。” 对于一个本就无法挽回的死局,忘掉才是最好的解脱之法。 想及此,他方才刚得知她忘了自己的莫大痛苦,仿佛就此缓解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庆幸十分释然。 她还能葆有从前的天真明媚、单纯快乐,就是上天眷顾。 瑞王一蹙眉,眉间的双眉锁印便像是打了结:“可你如此自苦,也不是办法。” 许晏的面色逐渐又恢复成往日那副无波无澜的模样:“所有的痛苦都让我一个人承受,我只要她平安喜乐,如今这般……就是最好的结果。” 说罢,许晏便不再多言,只抬眸看着天上那一弯寂静的月,忽然之间,心绪无比平和宁静。 瑞王的脸色阴沉了一瞬,却在许晏转回头与他告别之际迅速恢复到之前那副温润和善的模样: “那我便不再叨扰许翰林了,你若哪日想通了,觉得本王的法子可行了,再去找余家姑娘问清那位高人的所在之处也不迟。” 余二姑娘认定许晏是在卖惨之后,果然很快毫无心理负担地睡着了,至于许晏那波澜壮阔的心路历程,她自然一概不知。 第二日晨起,一睁眼,却瞧见芝麻糕站在她床畔,笑得一脸揶揄。 余二姑娘当即摸了摸嘴角和枕头。 不是,她这也没流口水啊,所以这丫头到底在笑个什么劲儿? 第23章 【贰拾叁】第二片鱼鳞 余菁瞪了她三四眼,芝麻糕才后知后觉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笑得合不拢的嘴。 被激起起床气的余二姑娘板着一张脸:“你笑什么?” 芝麻糕两只小胖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说话呜呜的,反教余菁心里头莫名痒的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只差了那么一口气,教人心里头不上不下的。 于是余菁没忍住,还是抬手让芝麻糕继续说下去了。 得到鼓励的芝麻糕宛若一只被久囚笼中乍然被放飞的鸟儿,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股脑儿地把心里话全抖落出来:“姑娘,阿淮是谁呀,你睡着的时候,念叨了好几遍,那语气,啧啧,可分外不寻常呢…” 余菁眉间一跳,佯作镇定:“怎么个不寻常法?似屠夫杀猪手起刀落、杀猪不眨眼的骇人语气么?” 芝麻糕眼睛眨巴眨巴的上下打量着自家姑娘,止不住上翘的嘴角在余菁的眼刀威胁下,迫不得已地强行往下压,抿成一个克制的弧度,却始终停不下微微抖动的肩膀。 “不不不,那算得上是姑娘你发怒时的正常语气了,今日在梦中可太不一样了,完全是姑娘你平日里清醒时一次也未展现过的小女儿情态。” 余菁简直目瞪口呆,小女儿情态?碎天裂地的狮吼情态放在自己身上的可信度倒是高点。 芝麻糕抿着嘴窃窃地笑:“姑娘你莫不是怀.春了罢,你在梦中一直絮絮低喃叫着“阿淮”这个名儿,简直像是在缠绵地唤着情郎,温柔似水、娇柔甜蜜的紧呐……” 这“阿淮”的名儿一出,余菁心头便下意识地微微抖动了一下。 余二姑娘的眼神越发凛冽,脸颊却微微发热,却依旧倔强地微扬下颌,坐在床上,气得用鼻孔对着芝麻糕的方向。 芝麻糕瞧着自家姑娘这外强中干的模样,挑了挑眉,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圆圆脸盘上的那几颗小麻子都透着股得意洋洋的意味: “我琢磨了半晌‘阿淮’这个名儿,寻思着这到底是哪家的公子,这不,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姑娘醒来之前,终于想出那么一个极有可能的人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呜呜呜…” 芝麻糕还没来得及说完,余二姑娘就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迅速捂住了她的嘴。 余二姑娘笑靥如花,手下力道却不减:“我的小芝麻糕,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不若好好想想,说得太急,被呛着可是要难受的,你说对不对?” 芝麻糕愣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立刻目光讨好的眨巴着眼,指着自己被捂住的嘴直摇头。 比划了老半天,余菁才放过她。 手一松,芝麻糕就脱口而出:“姑娘放心。” “嗯?”余菁等着芝麻糕给自己个台阶,譬如说方才她是听错了云云,这件事就算揭过去了。 芝麻糕眼神坚定、握着拳头信誓旦旦:“我绝不会和任何人透露你钦慕世子殿下的秘密的! 事实和想象的差距不是一般大,什么台阶不台阶的,还不如她自己一屁股摔死得了! 余二姑娘内心委实有点想骂人,思索着到底是现在就开骂还是攒攒一起骂。 芝麻糕见自家姑娘瞪着自己一言不发,急道:“姑娘一定要相信我,其实我一早就看出来你对世子殿下的情意了,可是你瞧,我一个字的风声都没走漏过!”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那圆脸上的自豪骄傲简直要溢出来。 余菁哀嚎一声,“咚”地一声重新倒在床上,翻身向里,以手捂脸,脸上火辣辣,心头冰冰凉,简直万念俱灰,芝麻糕这个傻丫头都能看出来的事,跟昭告天下有什么区别? 她昨日表现的有这么明显? 余二姑娘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芝麻糕瞧着在床上哀嚎着滚来滚去的自家姑娘,忧心忡忡:“姑娘你怎么了?莫不是一提起世子殿下这四个字,你就会害起相思了罢?” 余菁停下来,呈大字型瘫在床上,声音闷闷的:“芝麻糕。” 芝麻糕殷殷上前,神色郑重:“姑娘,我在呢,你是要传情信还是互赠信物,我必定为姑娘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并保证神不知鬼不觉,不露一丝马脚。” 余二姑娘看着床帐的顶子,“放心,我只让你做一件事。” 芝麻糕的眼神灼亮,里头仿佛有熊熊的斗志在噼里啪啦燃烧。 余二姑娘背对着她,缓缓启唇,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你,给我…出!去!” 忠心耿耿的芝麻糕一脸无辜,她家姑娘这是怎么了,果然,陷入情爱之中的少女都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表示理解的芝麻糕叹息一声,出去之后还不忘替自家姑娘轻轻掩上了门。 片刻后, 余二姑娘非常暴躁:“你怎么又进来了?” 芝麻糕喘着气,语气欣喜而焦急,自动忽略了余菁的质问:“姑娘,世子殿下来找大公子啦!你快出去看看!说不准还能见上一面,以解相思之苦。” 余二姑娘发出虎啸狮吼:“不去,谁要见他?你不要再瞎!说!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芝麻糕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得怔了怔,想来自家姑娘可能是真不愿意去,随即一脸遗憾:“那…好吧。”转身欲离开。 余菁却又叫住她,声音降了几个度,一改之前的气势汹汹,对比之下显得语气发虚了不少:“等等,我…我要更衣洗漱。” 还没走远的芝麻糕没多想,立即应声。 一切收拾结束之后。 余二姑娘踮着脚尖站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又两圈。 芝麻糕瞅着她转,瞅的头都晕了,才听见她冷不丁道: “咦,芝麻糕,你觉不觉着,今日日头可真好。” 芝麻糕看了看窗外,一脸天真地认同:“是啊,这么好的天气,姑娘要不要出门转转。” 余二姑娘表现的十分勉为其难:“好吧,就陪你在府里转转得了。” 芝麻糕:“?”姑娘说什么陪自己?她不记得自己有表达过要转转的意思啊? 余征一大早见到桑淮登门的时候,心头有点沉甸甸的,毕竟昨晚那事…让几个人都闹得有些不愉快,他还至今不知该如何去面对阿菁。 想想桑淮一个外人都比自己更相信更爱护自家阿妹,余征心里委实有点不是滋味。 余征本以为桑淮一早登门,必定是有什么急事,没想到,却真的只是约自己喝了个早茶而已。 这就算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连心事重重的余征都渐渐发现了世子殿下的反常。 只见世子殿下端着手中的茶盏,眼神却不断地向房门口飘去。 心思显然并不在二人当下谈论的话题上。 余征止住了话头,顺着桑淮的目光望去,试着开口:“阿淮…?殿下?我瞧着这外头日光正好,不如咱们出去走走?” 世子殿下迟钝地转回头:“好啊,不过不必麻烦,就在府里走动走动就好。” 表现地勉为其难出门的余二姑娘出了门后,却走的虎虎生风,一边走还一边四处张望个不停。 芝麻糕不时小跑两步跟上:“姑娘,你在找什么呢?” “没有啊,我哪有找什么,就……看看咱们府里的风景,平日里没注意,咱们府里的风景还挺美的哈。” 芝麻糕灵魂发问:“既然挺美的,姑娘你怎的不多看看,走得这样快,不就错过了很多美景么?” 余二姑娘噎住了,佯装不耐烦来掩饰尴尬:“你今日说的话怎么如此之多?” 芝麻糕讷讷摸了摸鼻尖,嘿嘿傻笑两声,终于不再说话了。 余二姑娘健步如飞地转悠了一圈,神情渐渐染上了些许失落,脚步也禁不住放缓了,忽然就觉得眼前的日光都暗淡消沉了,这新的一天从此刻起再没什么意趣可言。 余二姑娘整个人都蔫巴了。 余菁不再往前走了,就站在原地将脚下的小石子踢来踢去,心头憋着一口闷气,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该如何排解。 远处飘来一阵人语交谈的声音,伴着脚步声愈来愈清晰,应是朝着这附近走来。 余菁抬眸瞧过去,远处两个颀长的身影在灿烂晨光中走来,周身晕了一团柔和金光,衬得整个人宛若从混沌中走来的神祗。 余菁莫名有些退缩,三步并两步行至最近的一墙角处蹲着,略略遮了下自己的身形,正整理着最易暴露的裙摆,二人的交谈声便已近在咫尺。 余二姑娘忍不住悄悄探出一点头,在看见那个长着一对桃花眼的少年郎时,心尖处有一缕淡淡的酥麻感弥漫至四肢百骸,方才胸口憋着的那一股浊气缓缓泄去,取之而来的是隐隐的一丝雀跃。 连带着方才觉得暗淡的日光都重新明媚起来。 第24章 【贰拾肆】第二片鱼鳞 余菁蹲在墙角,稍稍探头看向不远处走来的颀长身影,按住胸口,心跳如擂鼓,瞄一眼,再瞄上一眼。 虽然这蹲墙角偷窥的样子宛如一个女流氓,但余菁不得不承认,不说话时的世子殿下真的可以成为整个京都最受欢迎的美男子,能成为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顺着那勾着优美弧度的桃花眼眼尾看去,是一扇浓密而微微上翘的睫毛,往下是挺括的鼻梁和流畅的下颌线。 只一个侧脸,便是一副画。 猝不及防地,就和眼神也在四处飘忽的世子殿下对视了个正着。 二人视线一碰,几乎同时飞速移开了目光,有如惊弓之鸟,扑棱了翅膀飞的慌里慌张。 世子殿下目光飞向远处,声音漫不经心:“咳,走得有些累了,我瞧这里景致不错,不如就在这里聊吧。” 余征点点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想起昨日之事便道:“阿菁昨日里没少让你费心罢,我这阿妹…约莫不是个让人省心的,给你添麻烦了……” 桑淮蹙眉截住他的话头:“她很好。” 说罢又忽的想起了什么,飞快瞄了一眼墙角处的余菁,冷不丁地撞上余二丫那双闪着比天上星子还璀璨的光将他瞧着的眸子。 世子殿下耳根一红,心下当即就有些别扭,于是力挽狂澜地又补充了一句: “除了人傻了些,记性差了点,脾气暴躁了些,说话气人了些,脾性太像倔驴了点,也没什么大毛病。” “……” 这毛病还不够多?? 很好这两个字确定不是用来讽刺她的? 余二姑娘眼中的光硬生生被掐灭了,她就不该对这人抱有什么美好的幻想,气冲冲地拽着芝麻糕就走。 怪她一大早吃撑了没事干瞎溜达,自找不痛快! 余菁简直后悔地想给一大早想不开的自己两耳刮子。 余光里的人影一下子空了,世子殿下摸了摸耳朵,眼神暗了暗,顿了顿终于收回目光,今日第一次正眼瞧了瞧已经聊了半晌的余征,漫不经心道:“你阿妹的记性似乎不大好。” 余征点点头:“她从小便是如此,什么人、事、物一段时日不接触,不管之前熟悉与否,她都能立刻抛到脑后去,一点印象也无,有时候真的很羡慕她,如此一来,倒是少了许多烦忧。” 世子殿下冷嗤一声:“哪里会没有烦忧,日日见你这样的兄长可不就是她最大的烦忧。” 余征的脸色一时间青青白白的好不精彩。 一时间,耳边只有嗖嗖凉风肆意横行,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常穆正低头立在一旁,连眼皮都不敢多眨两下,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莫得知觉的石像,只盼降低存在感。 可是即便如此,后脖颈还是无法避免地一凉。 常穆心中骤然间打起鼓来,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自家世子的方向。 自家世子似乎并未看他,但一只手却抚上了腰间玉佩的穗子,看似漫不经心…… 常穆挠了挠头,又瞅了瞅自家世子来御史府前丢给自己的那个通透莹润的玉质香囊,那玉香囊上端扣着的着的宝蓝色穗子式样…似乎同世子殿下手中把玩的穗子一般无二。 常穆猛地抬眼,凭着多年摸滚打爬揣摩世子意图的经验,他悟了。 世子是故意的,如果没猜错的话,此时必定就是自家世子给送香囊谋划的最佳时机。 常穆虽然不知此时机之中的奥妙,可他明白自家从不做无用之功,当即捧了香囊上前:“余公子,这是世子殿下特意寻来的安神醒脑香,或许能缓解余姑娘在记忆上的不足之症,还要烦请余公子帮忙转交。” 余征脸色依旧难看,垂在身侧的手未动,丝毫没有接过去的意思,只是嗓音微涩地开口: “这是世子殿下的一片心意,在下岂敢随意转达,何况昨日一事之后,阿菁近日想必也不愿见我,恐怕会枉费殿下一番好意,不若劳烦常侍卫以殿下之名送去,或许阿菁还能少些抗拒多些欢喜,世子殿下以为如何?” 世子殿下在一旁凝眉沉吟片刻,深以为然道:“你的忧虑不无道理,也不必常穆送去了,他这人笨嘴笨舌说不清楚,还是我亲自去一趟罢。” “万分感谢殿下对舍妹的关照,此番实在是给殿下添麻烦了。” 据说笨嘴笨舌的常穆无辜地立在冷冷的风中,终于明白了世子殿下的阴谋…… 彼时余二姑娘正坐在自己院子里的秋千上生闷气。 她不让芝麻糕在一旁摇动绳子,也不让旁人靠近,只自己一人独自坐在秋千上,足尖用力点地,再让秋千高高荡起,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吹得她鬓角的发丝飞扬,却吹不散她心头烦闷。 要问她气什么,她自己一时也难以说清,一股子酸酸涩涩的感觉从心口一直上涌到喉咙口,继而蔓延到鼻尖。 余二姑娘正兀自迎风酸楚、情绪极度低落,额上忽然一麻,一个不明物体就这么从头顶咕噜咕噜滚到了她的膝上。 余二姑娘控制着秋千缓缓下落,歪头瞅着这劈头盖脸落下来的不明物体,本就烦躁,被这莫名其妙砸了一下更是气得腮帮子鼓鼓。 那是个做工精巧、色泽莹润的玉香囊,通体玉白的玉质香囊在日光下泛着浅浅碧色。 香囊顶部系着一串宝蓝色的穗子,穗子编织而下,中间嵌一颗碧蓝深邃的宝珠。 系口处雕作一朵倒扣着的六瓣菱花状,倒扣在袋身上,袋身上雕着镂空的荷花、荷叶,之间不时点缀几条弧形圆润优美的小鱼。 余菁还想继续细看,就被上方传来一阵轻嗤打断了,余菁抬头望去,只见少年身形颀长,挺拔地立在不远处,遮住了头顶那一片日光。 余二姑娘瞧着他,又瞧了瞧膝上的玉质香囊,有一瞬间的怔忪,怔忪到彻底忘记这香囊是以怎样劈头盖脸的姿态砸下来,满心满眼都是少年精致的眉眼和那玉香囊的莹润光泽。 二人四目相对,晨间的风仿佛都凝滞住了,耳边只剩下清浅的呼吸声和渐渐加快的心跳。 一时静默无话,目光仿佛拉出一条丝线,微微颤动着,有些不知所措的彷徨,又仿佛架起了某些心底的桥梁。 直到不远处的常穆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二人这才被惊得回过神来。 余菁掖了掖鬓角并不存在的碎发扭过头去。 世子殿下则摸了摸发热的耳垂,轻咳一声,扬声道: “提神醒脑香,对你这种傻到记忆都失去的,估计也没太大效用,但好歹有望能缓解些症状,不至于傻到连何人该忘何人不该忘都分辨不清。” …… 余二姑娘看着眼前扬眉说话一脸得意洋洋的少年,头痛的按了按额角,心中本千丝万缕缠绕成一团的少女心事齐齐化作柄柄利剑破空而出,汇成一句铿锵有力的: “你能不能闭嘴?” 一说话就大煞风景,不如闭口不言还能教人有几分期许。 世子殿下脸色瞬间黑了。 余菁抱臂等着吵架,结果却瞧着世子殿下咬牙切齿了半晌,却只蹦出一句:“我不!” 余二姑娘一对圆圆的杏眼眯成一条线,郁结的情绪骤然间冲上了顶点,带着心头的一股气儿,就这么无所顾忌地跟眼前的少年杠上了:“好,那便恕我无法接受殿下的好意,这香囊还是还给殿下吧,我受不起。” 余菁说到做到,当即拿起膝上的玉香囊从秋千上跳下来,三两步行至桑淮身侧,二话不说就把香囊朝他手中塞。 世子殿下自然是黑着脸拒绝收回,于是二人免不了推搡拉扯一番。 就这么一个拼命要把东西往前塞,一个又使劲把人往外推,不知谁脚下一绊,二人双双踉跄了两步。 桑淮自小习武,底盘稳的很,轻松稳住了身形。 可余菁这边的情况就有点凄惨了,整个人就这么不受控制地直直往后栽去。 余二姑娘沉痛地闭上双眼,紧张地双手握拳,准备承受后脑勺的沉痛一击。 痛意迟迟未来,腰上却忽的一紧,本就浑身紧绷的余菁一个哆嗦,下意识地一个仰头、身体往上一挣,额上猝不及防地就贴上了一抹温热。 余二姑娘惊愕地瞪圆了双目,下意识地转头看去,那柔软的、温暖的触感,就这么顺着她的动作轻轻擦过她的额角和鬓发。 余二姑娘愣愣捂住了额头。 仰头对上头顶那人的目光,少年一双黑润的眸子里亦浸满了错愕迷茫。 还没待余菁回过神来,眼前的少年便慌忙往后退了两步,紧接着腰间的力道也忽的一松。 “咚”地一声,余二姑娘就这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彻底摔清醒了。 第25章 【贰拾伍】 余二姑娘本来渐渐染上红晕的脸颊直接被摔得血色全无。 蹙眉抬头,心中有一丝蠢蠢欲动的期待,期待他解释些什么,却瞧见桑淮疾步离开的背影,那匆忙中略带不稳的脚步,仿佛背后跟了什么洪水猛兽般仓惶。 可以说,世子殿下几乎是落荒而逃。 余菁的眼圈一点一点的红了,心头那股子酸涩的情绪似乎又要卷土重来。 余二姑娘掖了掖酸胀的眼角,倔强地没让眼角落下湿意来。 算了,就当被狗咬了!余菁忿忿地想着。 听到动静跑过来的芝麻糕一惊一乍:“姑娘,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被秋千甩下来了?姑娘也太大意了!” 余菁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点头赞同,“是太大意了,不留神就被狗咬了。” 这就算了,被狗咬了竟然还痴心妄想狗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解释,甚至心里还有一丝丝难以抑制的甜…… 余二姑娘觉得自己约莫是疯了…… 据说,晋王世子这一段时日来御史府的次数委实有些多。 这个据说很是神妙,这意味着余菁压根没去和他打照面。 余二姑娘自那日被摔的心灰意冷之后,近些日子是一点儿也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了,可架不住芝麻糕总是热心地在耳旁念叨。 这日,芝麻糕又在嘀嘀咕咕,说什么晋王世子已经连续三日来府上了,姑娘真的不去瞧一眼吗,瞧真人不比日日捧着那玉香囊睹物思人要来得实在。 彼时余二姑娘正坐在院子里心烦意乱地绣着帕子,闻言怒摔帕子,捏着手里的针线威胁似的在唇上比划了一番,芝麻糕捂住了嘴,但那眸子里戏谑的笑意却明晃晃地昭示着她完全没在怕的。 鬼丫头,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余二姑娘重新拿起帕子又绣了一会儿,一副很不耐烦却还是大发慈悲回应芝麻糕的样子:“那你倒说说这晋王世子这几日日日皆来,到底所为何事?” 芝麻糕:“哦,世子殿下说咱们府里的景致甚是合他眼缘,一日不瞧,心情便不得畅快。” 余菁:得了,她就不该问…… 余菁和桑萱有一阵子没见了。 一来余菁这阵子都恹恹的,没什么胃口,连出门都提不起兴致,而绝不是像芝麻糕瞎说的那般,是因为在等着什么人找上门来而害怕出门错过了他!绝不是! 二来桑萱在信中说她爹最近莫名其妙禁了她的足。 对此,余菁心里却清楚这禁足绝不是莫名其妙而来,合理猜测,桑萱她爹,也就是御王爷一定是听到了有关于许晏的那些事的风声,毕竟桑萱做事完全不知道低调为何物,稍一打听就原形毕露,并且这事前几日还被桑淮知晓了,身为桑萱的堂兄,他没道理不知会一声御王。 见御王开始着手管起桑萱与许晏这件事,余菁彻底放下心来,她也算是功成身退了。 不见面,余二姑娘和桑萱的书信却几乎从未断过,毕竟二人都是闲不住的性子,每日重复练字读书绣花吃饭的日子实在太没滋没味了些,只有在插科打诨中互诉苦水才能稍稍缓解一下心中的苦闷。 日子过得虽煎熬,但到底不是停滞不前。 一晃眼间,上巳节将至。 这预示着,能大摇大摆走正门出府的时候又翩然而至了。 而桑萱一月有余的禁足也终于结束了。 上巳节自然少不得踏青这一乐事。 这京都里的踏青之路似乎已经形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路线,从青灵湖湖畔至西云山上的桃花林,是友人相约游玩和少男少女吐露心意的绝佳去处。 若搁在往常,余二姑娘尚能坦坦荡荡、没心没肺、不含一丝旖旎心思地赏春游乐,只将这素有“情人节”之称的上巳节当做踏青节来过。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心里装了个影影绰绰的颀长身影,心境自是大不相同了。 她心中有一丝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期许,像一颗种子,默默在地底疯狂扎根的,却尚未冲破泥土长出醒目的茎叶来。 青灵湖湖畔垂柳如烟,伴着湖面缓缓飘荡的水雾,宛若一幅空灵清透的画卷一直铺展到远方。 不远处已有大胆的少年郎手执一束芍药走到了心仪的姑娘面前,少年灼亮忐忑的眼神和少女绯红的脸颊给这幅空灵的画卷添上了一丝动人的烟火气。 余菁的手心微微有了些许汗意,下意识地轻按了一下衣袖里放着帕子的位置。 桑萱兴奋地拍拍余菁的肩,指向远处:“阿菁,快看,你的心上人也来了!啧啧,瞅瞅那孤零零的凄凉劲儿,定是在等着你呢。” 余菁心头一颤,脑海里浮现出某人那一对总是含着迷离雾色的桃花眼,情不自禁地往桑萱所指的方向看去。 待看清远处的人影,余二姑娘一对秀气的眉却缓缓蹙起,仿佛一盆冰冷的水迎头浇下,一颗砰砰直跳的心瞬间拔凉拔凉。 远处的那人,一身清冷之气如晨间的寒雾,淡淡的眉,淡淡的眼,风一吹都能成仙去了的清心寡欲样,哪有半分自己心中那个少年郎精致眉眼间的蕴藉风流。 余菁蹙着眉,一脸懵然不满:“这是何人?何时成了我的心上人了?” 余二姑娘自认是个一心一意的好姑娘,怎能容忍这样莫名其妙的诋毁。 桑萱看着余菁,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中忽然充满了爱怜:“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未敢与你说,说出来怕你伤心,可让你一直蒙在鼓里也不是个事,长痛不如短痛,我现在说出来,也算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我爹前几日与我说,圣上有意给你钟意的那个许晏赐婚,你……” 余二姑娘顶着一脑门的疑问打断她的话:“等等等等,你慢些说,什么痛不痛、赐婚不赐婚的,你莫不是禁足禁坏了脑子,臆想出了一些根本没发生过的事罢?什么我钟意的许晏,我分明对这名字都无半点印象,何谈钟意?” 桑萱眉头蹙的比她还厉害,一双眸子瞪成了铜铃般大小,“你你你……余二,我一向知道你记性奇差,动不动便忘事,可从未想到,你这记性竟差到了如今这般田地,连自己的心上人都能忘个一干二净……答应我,回去一定要请个好大夫瞧瞧你这病症,实在不能再这么含糊下去了知道么?” 互相觉得对方有病急需治疗的姐妹二人无奈地瞅着对方,一时无语凝噎。 大度的余二姑娘决定不与眼前这个人计较,转头继续环顾四周,可总也瞧不见心中期待的那个身影。 余菁微微有些失落,却也松了口气,再等等也好,她…其实还没多少勇气。 沿着湖畔又走了几步,心不在焉的余二姑娘忽然被前方拉扯不断的男女吸引了目光。 男子端的是一副风度翩然的君子模样,一张面孔莹莹如玉,像是上好的玉石,每一寸都被雕琢的恰如其分。可那手上的动作却并不像他的样貌一般风度翩翩,只见他一只手用力攥着身旁女子的手腕,另一只手正欲抢夺女子手中那束娇艳的芍药。 女子一张白净的脸清秀可人,眉目间有几许柔弱娇媚的风情,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此刻正充满了戒备与抵触,奋力想将手腕从男子的掌中挣扎出来。 啧,话本子看多了的余二姑娘品咂出了虐恋情深的味道。 “余姑娘现在一定十分困惑。” 余菁偏头看向不知何时立在她身旁,微笑说话的男子,男子笑得和善温润,可眉眼间的那处双眉锁印却让人心头不适。 余菁疑惑地打量着这个说话没头没脑的人,没答话。 “让我猜猜余姑娘现在心中在想些什么,是不是在困惑,颜秋怎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会和陆誉再次纠缠不清?” 余二姑娘:错,我只是在想你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失心疯…… 余菁眼都不眨一下,表现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实际就是想瞧瞧这男人到底要忽悠人忽悠到什么时候。 “我可以告诉你,始作俑者就是我,我故意的。” 这兄弟看起来非常骄傲,是做了什么善人善举么,余菁歪着头,想不明白了。 男子笑得极开怀的样子:“是不是很愤怒?” 余菁一脸茫然:你做了善人善举我愤怒个什么劲儿啊请问?我还想抢你的善事做不成? 男子轻笑一声,“余姑娘不必费力气伪装了”,男子忽的俯下身来,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了句,“你的秘密我可全知道。” 秘密,余二姑娘的秘密可太多了,一时不知该从哪件回忆起。 余菁戒备地后退两步,觉得这其中必有误会,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事原则,终于向着男子真诚发出三个疑问:“你是不是认错人了?颜秋是谁?陆誉又是谁?” 男子脸上胸有成竹的表情缓缓龟裂,连一直挂在嘴角的微笑也失去了踪影,仿佛难以置信似的,一字一顿地解释: “颜秋,就是秋娘。” 余菁:……不认识就是不认识,你告诉我她的小名我也不会就这么认识这个人了哇,看来这男人脑袋的确有些问题。 桑萱却在一旁握住她的手,表情复杂:“这位秋娘,你真的认识,我都记得。” 桑萱复转头对那男子解释:“瑞王叔,你见谅,余菁她一向记性极差,实乃先天不足之症,并非欺骗或故意为之。”毕竟是连心上人都能忘的傻姑娘啊,还能奢望她记得点啥? 余二姑娘一时语塞,先天不足之症这句话在脑海里反复回荡。 先天不足之症…先天不足之症…… 这话怎么越听越像骂她的呢?? 第26章 【贰拾陆】 不知是不是方才花了眼,余菁总觉得这位瑞王眉间那双眉锁印似乎隐隐冒着黑气。 余二姑娘揉揉眼,却见瑞王的面色已恢复如常,甚至唇角重新挂上了一抹温润的笑,那和善温和地样子,哪有半点戾气。 可能真是花了眼罢…… 瑞王的语气一改之前胜券在握的,变得谦逊而有礼,似乎并未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忘了也无妨,也不是什么要紧之事,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我想跟余姑娘单独聊聊?不知余姑娘能否赏脸一叙?” 余菁后退两步,凭她多年察言观色的经验,总觉得这人有些怪异。 先是自顾自地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明明已经情绪不佳却偏要迅速恢复成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素不相识便要单独叙话,语气前后差别颇大,眉间的双眉锁印更是看着就让她脊背发凉。 傻子才跟他单独叙话。 余菁后退两步、再后退两步,果断拉着桑萱就跑。 桑萱被她拉着边跑边嚷嚷:“哎哎哎,你跑什么呀?” 余菁停下来环顾四周,没见那位瑞王有追上来的迹象,这才压低声音与桑萱说:“你不觉得,你的这位瑞王叔忒可怕了些吗?” 桑萱与余菁不同,她从未有过也不必拥有察言观色这项技能,平日里被千宠万宠长大的小郡主,只有旁人琢磨她脸色的情况,哪里会有什么看别人脸色过活的习惯。 在她眼里,她的这位整日笑眯眯的瑞王叔已经算的上是几位王叔里最和善的一位了,“瑞王叔平日里最是和善了,他是皇伯父的幼子,皇伯父老来得子最是宠他,但他却毫无骄矜之气,对谁都是温和有礼,若说缺点,恐怕只有二十有七还未娶妻生子,还不肯接受皇伯父的赐婚,委实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之间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余菁一脸怀疑人生,最和善的人?温和有礼? 余二姑娘抿了抿唇,心知跟桑萱这个傻丫头说不清楚,忍住没再多说什么,毕竟一切都是她的感觉,虚无缥缈没什么说服力,可强烈直觉的告诉她,这个人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温和无害,往后还是避着些为妙。 被这么一打岔,余菁原本有些紧张的情绪奇异般地平静下来,袖子里的那张帕子似乎不再是烫手的山芋,而似一张平安符一般让人心神安定,仿佛有了它,什么牛鬼蛇神都不足为惧了。 余菁和桑萱方才跑得急,没来得及与身边随侍的人打招呼,现在才发现已经与芝麻糕他们走散了,只剩下二人结伴而行。 余菁其实是有些满意的,这倒省得她一会儿绞尽脑汁来打发走芝麻糕这个越来越敏锐的鬼丫头了。 现下最要紧的,就是如何顺理成章、不动声色地甩开阿萱。 这个时机来得很快,心不在焉的余菁很快注意到身后即将涌来一大群少男少女,叽叽喳喳地好不热闹。 余二姑娘咬着下唇,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她松开挽着桑萱的手,状似被另一侧开得正盛的桃花吸引了目光,缓步走过去,抚上一朵花的枝丫,余光瞄见那一群人恰好开始从桑萱与她之间相隔的小道上穿梭而过,乌泱泱的一大片瞬间遮住了路对面桑萱的身影。 余二姑娘暗暗握拳,等的就是这一刻! 余菁趁着混乱之际,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跑去。 余二姑娘谁也没告诉,那玉香囊的被盖下有一夹层,夹层里其实藏着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着:上巳节闲云亭见 寥寥几字,却成了她日日牵肠挂肚的心事,她起初还自欺欺人不愿承认,却在午夜梦回时将心事尽数漏了底儿。 余菁想起前些日子那恼人的梦来,她在梦中梦见了桑淮那个讨厌鬼。 彼时,他就站在一株桃树下,身后是大片大片金红色的朝霞,那个少年郎,有着浓淡晕染得宜的眉、一对桃花眼里漾着迷离而又醉人的波光,仿佛盛着天底下最真挚的情愫,就那般笑得如春风拂面般温柔地向她招手。 最不争气的是,她竟就任由自己迷醉在他那桃花酿般醉人的目光里,像被勾去了魂魄一般,乖巧听话甚至还满心欢喜地朝向他跑去了 春日的微风撩动她的衣袖与裙摆,空气中的花香携着丝丝缕缕的甜意,她瞧见梦中的自己像那翩飞的蝶儿般飞扑进桑淮的怀中,脸上晕着的那一抹绯红,好似一朵将将绽放在春日的枝头的粉嫩桃花。 余二姑娘羞愤扶额,丢人,简直是十二分的丢人,让芝麻糕知道能揶揄她一整个年头的丢人。 思及此,心头那股紧张到想要退却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她的脚步有些迟疑了,却未曾变更方向。 余二姑娘怀着一肚子的少女心事心潮起伏踌躇不已的时候,殊不知自己最好的姐妹阿萱正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余菁见色忘友离好姐妹而去的那一刻,完全没想到桑萱是个不折不扣的路痴。 桑萱转着圈找了半晌也没瞧见余菁的踪影,不得不接受自己和余菁走散了的现实。 郡主殿下懊恼地蹲在地上,捡了跟树枝忧虑地拨弄着路边的杂草。 她从没处理过眼前这个情况,从小到大,她极少有独自一人出门在外的时刻,身边总有人跟着,自然不愁自己这不认路的毛病。 可是今日就是这般凑巧,先是与贴身侍女走散了,后来又不见了余菁的踪影,实在是困苦交加到了极点。 忧愁了片刻,桑萱还是拍拍手起身,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虽然不认路,但她还有一张嘴,仔细问问应当还是能走得回得去的。 此时面前恰好有人影不紧不慢地走过,桑萱立刻上前一步拦下那人。 那人是瘦高的身形,桑萱微微仰头才看清他的容貌。 清淡的眉眼、冷淡疏离的气质,不正是阿菁的那位心上人许晏吗! 见过几次面,也算是半个熟人了,这位许大人人虽冷淡了些,但还算得上靠谱,桑萱的忧虑地心稍稍安定了些许。 桑萱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有些难为情,支支吾吾地问:“好巧啊许大人,咳…那个,我…我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下山的路该怎么走啊…我不小心给忘了……” 郡主殿下一边说,一边觑着许晏的反应。 却瞧见那许晏盯着她,目光灼然仿佛要把她烫出一个洞来。 一时间把郡主殿下封藏多年的羞耻心全都盯出来了,于是一句话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弱仿若蚊吟。 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空气静默了很久。 桑萱攥着衣袖等了又等,已然准备放弃时,头顶终于传来男子微涩的嗓音:“跟着我,我带你下山。” 闻言,桑萱的脸上终于绽出一抹粲然的笑来,真心实意道:“许大人,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那笑容,天真明媚中携着少女独有的风情,洁白的贝齿光洁如玉,美的让人移不开眼。 许晏一瞬不瞬地瞧着她,仿佛入定,又仿佛陷入了什么久远的回忆。 直到桑萱疑惑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如梦初醒般猛然转身,向着山下走去。 二人并肩而行,不时有被风吹落的粉白花瓣落在肩头和发上。 一朵花瓣飘飘悠悠地飞至桑萱的眼前,桑萱神思一动,跳起来想要将花瓣吹向远处,却冷不丁用力过猛,微微撅起的莹润唇瓣直接轻触上了那花。 这美好的巧合惹得郡主殿下咯咯直乐。 可是下一刻,本在傻乐的郡主殿下就愣住了,她眼睁睁地瞅着许晏伸手接住了那片被她吻过的桃花瓣,粉白的桃花瓣落在他的掌心,然后他就这样缓缓低头,珍而重之地吻上那朵花,仿佛,在亲吻什么世间罕见的宝物。 桑萱捂住仿佛骤然间被击中的心口,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渐渐弥漫开来。 有点酸,又有点甜。 可是理智回落后,即变成了无法抑制的迷茫。 她一点也看不懂眼前这个男子。 他可是阿菁的心上人啊。 因着这一段插曲,之后的一段路程里,二人一路无话。 走到自家马车旁,桑萱礼貌地与许晏道谢道别后,便兀自纠结着到底是在原地等余菁回来,还是带着侍女去附近转转。 许晏却没有立刻离开,留下一句“稍等。”才转身离去。 他回来的时候,桑萱还没纠结完走或是留的问题,眼前赫然便出现了一串红的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桑萱愣愣抬头,看见许晏平静的眉眼。 她指着红艳诱人的糖葫芦一脸惊诧:“给我的?” 许晏表情不变,点头。 郡主殿下对这糖葫芦的诱惑一向没什么抵抗力,欢天喜地地接下了,才猛然回过神来。 她歪着脑袋由上至下地将许晏打量了一遍,良久,蹙起眉轻声问道: “许晏,你为何,对我如此之好?” 第27章 【贰拾柒】 许晏一时无话,思绪却飞回了十几日前。 那日下朝路上,御王的轿子出现在他回家必经的那个转角。 彼时,御王坐在轿子里,掀着车帘,一双锐利如鹰的眼攫住他。 许晏平静地与他对视,心中澄澈如明镜。 他今日来所为何人何事,二人皆心知肚明,自不必假意寒暄。 许晏垂眸,心中料想今日必少不得一顿磋磨,可即便如此,也是自己应得的。 可是御王的一句话,却让他不可置信地猛然抬眼。 “本王今日来,只问你一句,我捧在手心千珍万爱的宝贝,若某日不慎落到你这走了狗屎运的愣头青手中,你待如何?” 御王的声音低沉厚重,如一柄木槌,一下一下地敲在他心上,让人忍不住心头颤动。 这话……仿佛久旱的人远远望见了一处甘泉,许晏的那颗岑寂、枯槁了许久的心,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幽光,只要再来一阵风,就能汹涌蔓延成熊熊烈火。 他的声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自然是将它放在心尖上,护它、爱她,不让它接受丝毫的日晒雨淋,亦不损它分毫的灵气与光泽。或许,当下的时刻里,我能给予它的远远不及王爷您的万一,可我也相信,这只是暂时的,终有一日……” 言有尽而意无穷,有些话不必尽数说出口,目光里的坚定与渴望却比语言更炙热浓烈。 御王打量了他半晌,忽然朗声大笑起来,笑完了,神色依旧锐利逼人,只留下一句:“小子,那就看你的气运如何了!” 还未来得及等到许晏的回应,桑萱却猛然瞧见不远处如风一般掠过视线的余菁,都来不及叫她一声,就消失在视线里了。 桑萱急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连忙摆手与许晏道别,提了裙摆便往余菁消失的那个方向追去,也不管身后跟了多少着急上火的侍女随从。 余二姑娘自认为自己伤过很多次心,落空过无数次期待,愤恨地吞咽过无数本不该属于她的谴责,都从未像今时今刻这般,如此.如此.如此的让她难过。 她咬着牙,拼尽全力的一直跑一直跑,仿佛只要她跑得够快,那铺天盖地的悲哀就无法把她淹没,眼泪便也无法撕碎她伪装的坚强。 一切都要从字条上的那座闲云亭说起。 闲云亭今日十分热闹,来来去去的脚步声纷纷杂杂。 世子殿下打发走了常穆,散漫悠闲地靠坐在亭子的一角,神色慵懒,仿佛云淡风轻地在赏着四周的春景,可是手心微微的汗意却出卖了他内心的忐忑。 纷杂的脚步声亦让他屡屡分神,却也让他的期待一次次落空。 只得咬牙切齿地感叹一句,这傻丫头,走个路都这样慢。 他却并不愿也不敢去设想另一个缘由。 可这次不一样,桑淮凝神听着这脚步声自身后由远及近,他强忍住转头的冲动,留下一个自认为俊逸潇洒的背影。 末了,眼前出现的却是沈菡那张笑得灿若桃花、却显得格外刺目的脸,“世子殿下这是……佳人有约?” 桑淮冷嗤一声,心情十分不爽利,没理她。 “让我来猜猜,是谁家的姑娘有此殊荣,让金尊玉贵的世子殿下在此等候良久。” 桑淮瞅着不远处正在地上啄食的鸟儿,蹙着眉,心道这雀儿委实叽喳烦人的紧。 沈菡捏着帕子掩嘴一笑:“若我猜的没错的话,应是余御史家的二姑娘余菁吧。” 世子殿下垂眸把玩着玉佩上的宝蓝色坠子,懒得理她。 沈菡不急不恼,依旧慢声慢语地自说自话:“我早先就猜,殿下是喜欢阿菁的,今日一瞧,果然不出所料。” 桑淮耳垂有些发热,忍了忍,依旧没出声,只是心头有些恼了,那个傻丫头,怎么还不来! 沈菡掩唇笑得揶揄:“殿下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哦。” 世子殿下的耳朵红的像天上的火烧云,却依旧欲盖弥彰、恶声恶气地否认:“不是,我与那臭丫头自小就不对付,人又傻脾气又臭,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沈菡不动声色地向几步之外的桃树瞄了一眼,继续一脸天真无邪:“咦,竟不是么,那殿下喜欢何种模样的姑娘?我自认自己的性子不若阿菁那般棱角分明,不知可否入得了殿下的眼?” 世子殿下已经到了嘴边的那句讥讽之语“你也配和她相提并论?”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忽然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娇小身影噎了回去。 来人用兔子一般通红的眼恶狠狠地瞪着他,握紧了的拳头正欲砸向他。 出于防卫的本能,桑淮下意识地攥住了她的手腕,这才发现她的神色瞧着凶狠至极,手却颤抖的厉害。 桑淮的心蓦地一疼,仿佛被一双手紧紧攥住了反复磋磨,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再抬眸看向她的脸,小姑娘仿佛顷刻之间卸去了浑身的力气,不再看他,只微垂着头,让额前的发遮住她脸上的一切情绪,自顾自地开始认真地、拼尽全力用另一只手去一根一根地掰开他握着她手腕的指头。 一股前所未有的慌乱蔓延向他的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一寸一寸收紧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直觉告诉他,此刻若不将她紧紧抓住,她便再不会回头了。 “松手。”余菁的声音很轻,轻的快要听不见她说话时克制不住发出的颤音。 无边无际的慌张像一块巨石,压的桑淮胸口钝痛,但他的眼神却坚定无比:“不,我有话要与你说,你…别走……”行不行。 骄傲如世子殿下,后面那透着卑微的三个字萦绕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别逼我。”余二姑娘的语气又轻又柔,宛如在同情人絮语低喃。 少年因这温柔的语气失神了一瞬。 下一刻,却是”嗷“地一声,肚子遭了猛地一击,剧烈的疼痛让他下意识松了手。 余菁甩了甩因用力过猛而有些麻木的脚,转身跑得飞快。 被狠狠踹了一脚的世子殿下一时间又急又慌又恼,顾不得腹部的疼痛,飞身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