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情令]无边光景》 第1章 初见 蓝熹微醒来时,浑身都是冷汗。 抬眸看向窗棂,微薄月光洒在被褥上,点点银白。 又做噩梦了,在深不可测的水底,冰凉透骨的水将她包围,水中的漩涡无情的拍打着她,让她毫无招架之力,铺天盖地的绝望与恐惧袭来。 周围黑沉沉的一片,她的意识也在渐渐消散,忽而耳边响起“哗啦”一声,她被人拎出了水面,重重地摔在了什么上,终于惊醒。 这不是她第一回做这个梦,却是第一回直接醒来,以前都是被折磨到天明,才会醒来,可这回竟在半夜醒了。 蓝熹微盯着皎月,静静出神。 世人只道姑苏蓝氏三小姐是位昳丽飘然若仙、根骨资质可比蓝氏二公子的佳人,却不知她这一身修为如何而来。 不足月出生于世的孩童,身体先天就比常人羸弱几分,本该多加照顾,可她的叔父,蓝氏蓝启仁却从不以此对她放松,她的课业,与蓝氏弟子一般无二,甚至更多。 旁人有多艳羡她,她就有多累。她见父母次数少之又少,从小便由蓝启仁教导,不似蓝曦臣与蓝忘机。 姑娘家,她的这份努力里,也包含了她对蓝启仁的感情,是叔侄,也如父女。 起早贪黑,从不埋怨一句,终究是成了同辈子弟中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可即便是现在,她都记得蓝启仁看她的眼神,从来没有一丝欢喜,也未曾有过一句夸赞之词。 窗户未扣紧,夜风从窗沿吹进房内,冷得蓝熹微一激灵,躺回了被窝里,闭上了眼眸。 不想便好。 不想便不会难过。 ...... 暮秋时分,凉风飒飒。 姑苏蓝氏蓝启仁,于玄门之中颇有名气,有迂腐、固执、名师出高徒三个特点,前两个让别人对他敬而远之甚至暗暗嫌恶,最后一个却让他们削尖了脑袋想把自家孩子送到他手下去教导一番。 而今日,恰好是仙门百家送各家子弟前来姑苏听学的日子。 蓝启仁与蓝曦臣有要事,蓝忘机又下山办事,听学一事虽早已安排妥当,但总有意料之外的事,而这三人皆不得空,自然就落到了蓝熹微头上。 一名蓝氏弟子上前行了一礼,才道:“三小姐,有人在山门处......求见。” 闻言,蓝熹微收了手中的书册,抬眸望去:“求见?” 按理说,现下正是仙门百家陆陆续续抵达云深不知处的时辰,他们给前来听学的仙门世家皆是发了拜帖的。 “是......有人丢了拜帖,说是云梦江氏的人,想通融一二。”蓝氏弟子如实说道。 云梦江氏,蓝熹微是知晓的,到底是仙门世家四大家族之一,不可怠慢。 “去看看。” 山门沿山脉而建,以石阶为路,蜿蜒而上,两侧郁葱树木林立,潺潺河水滴在石块上,发出的格外清脆明亮的声响。 蓝熹微正走到一棵翠木下,便听到一个温柔婉转的声音传来。 “无论何时,不能失了分寸,先退出山门再做打算吧。” 循声望去,此时的山门,站着不少人,最前的一人背对着她,身影颀长英挺,他跟前站着两人,一男一女。 男子相貌俊美中夹杂着锐气,眉宇拢着,隐隐有些烦躁之意,在他身旁的女子,神情也是不佳,长相与男子七分相似,只是更加温婉妍丽,想来方才说话的便是这位姑娘。 “何事喧哗?” 蓝熹微上前两步,清越的声音霎时引来了众人的视线,连带着那一直背对着她的人。 那人五官棱角分明,丰神俊朗,一双眼睛更是好看,眼睛细长微微下垂,偏偏眼尾上挑,单单平静望来,也有眼波流转之意。 “三小姐,您来了。”守门的蓝氏弟子陡然见到蓝熹微,忙朝她行了礼,道:“说是云梦江氏前来听学,却丢了拜帖。” 与此同时,传入蓝熹微耳里的还有别的声音。 “这个三小姐,想必就是蓝氏青蘅君的幺女,蓝氏家主蓝曦臣的妹妹,蓝熹微。” “那她肯定能做主让我们进去。” 蓝熹微越过蓝氏弟子,往那几人看去。 许是见她望来,站在中间的男子率先上前一步,“蓝三小姐,在下云梦江氏家主江枫眠之子,江澄,家姐江厌离,师哥魏婴魏无羡。” 话毕,那两人也上前一步。 “姑苏蓝氏蓝泱蓝熹微。”蓝熹微轻轻拱手示好,美目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三人,皆是白色广袖束腰长袍,左右肩膀处又绣有云梦江氏莲花纹样,是云梦江氏无疑。 江澄听她语气温和,不像是难说话的人,正要出口解释,身后蓦然响起悉悉窣窣的声音,众人望去。 来人一袭白衣,额间束着卷云纹抹额,身形挺直如松,美如冠玉,手持长剑,腰间挂着玉佩,眼神清冷,却在瞧见蓝熹微时,柔和了许多。 原还站在一起的云梦江氏一行人,竟不自觉地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这正是回山的蓝忘机,蓝湛。 “二公子,您回来了。”蓝氏弟子朝蓝忘机行了一礼,蓝忘机轻轻颔首,径直走到蓝熹微身前。 “你怎么来了?” 蓝熹微望向眼前的人,柔声说着缘由:“云梦江氏前来听学的人,不慎遗失了拜帖,如今天色不早,山路崎岖,又有女子,便找了人来寻我。” 听到这话,蓝忘机往后瞥了一眼,还未来得及同她说什么,又走来四位蓝氏弟子,抬着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人,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脖颈间还蔓延着奇怪的纹路。 仅是看了一眼,蓝熹微便被蓝忘机挡住了视线,“先抬进去。” “怎么死得这么惨?” “死?我看倒不像吧,倒像是中了什么邪术。” “邪术?” 蓝忘机身形一愣,回身看向江澄他们,目光清冷凛然。 看着蓝忘机蓦然转身,蓝熹微也是没想到,分明他刚刚还有话要说的,莫不是适才云梦江氏的人说的话,与担架上的人有关? 并未深想,蓝熹微轻声说道:“二哥,这是云梦江氏家主江枫眠之子,江澄,那位姑娘是他姐姐,江厌离,右边那个是他师哥魏婴魏无羡。” “久仰蓝二公子大名。”说及此,云梦江氏一行人皆朝他们拱手行礼。 “过奖。” 蓝忘机与蓝熹微从容回礼,蓝氏礼数可谓周全。 “如同蓝三小姐所说,烦请蓝二公子通融一二。”江澄神色严肃道,本该好好休整一番再上山,可因着一些不顺心的事,只能直接来了云深不知处。 传闻蓝氏规矩最为严苛,但听蓝三小姐说话,倒是没那么古板迂腐。 “没有拜帖,不得入内。” 无情的八个字,打破了幻想。 蓝熹微想让他们进来,可蓝忘机这么一说,她便也不好多说什么,微微偏头,却对上了一双眼睛。 是魏无羡。 那眼神清亮至极,似在说话,而她“听”懂了。 他让她求情。 蓝熹微定定的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耳根一红,避开了他的目光。美色再迷人,云深不知处的规矩,也是不能坏的。 魏无羡瞧她移开了视线,也知此路不通,暗忖这蓝忘机可真是难缠,没这蓝三小姐一半通情理,却还是开口道:“蓝二公子,我们一路自云梦而下,连续舟车劳顿,终于在日落前赶到了云深不知处,你就因为一张拜帖把人拒之门外,也太过于刻板了吧。” “没有拜帖,不得入内。”蓝忘机冷声道。 “蓝二公子,我们是不小心丢的,绝对不是故意的,通融一下吧。”魏无羡锲而不舍的说着。 蓝忘机看他一眼,语气不变:“找到再来。”说完望向蓝熹微。 蓝熹微会意,睨了一眼还要继续说话的魏无羡,轻笑出声。 这厮魏无羡正准备继续说服蓝忘机,却见这两人竟转身离开了,连忙提高了声音:“蓝二公子,彩衣镇离这儿二十多里,你也太强人......” “所难”二字还未出口,魏无羡却发现嘴巴黏住了,脸色一变,不死心般想继续开口。 “唔!唔唔唔!唔唔!” 见鬼了?他怎么说不出话了? 守门的蓝氏弟子看着魏无羡一脸不甘,解释道:“你已经被蓝二公子禁言了,非蓝氏之人不得解,要熬一炷香的时间,方可解开。” 蓝氏禁言术早有听闻,魏无羡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来云深不知处的第一日,就体验了一回,努力的想张嘴,愣是半个字都说不出。 下山途中,魏无羡越想越气,心里一阵抱怨:早知如此,便二话不说让蓝三小姐放他们进去了。 想着想着,就想到蓝忘机,脑海里浮现出三个字,魏无羡轻哼一声,竟开了口:“小古板。” “你能说话了?”一侧的江澄惊呼,他还以为真的要听魏无羡嚷嚷一炷香,结果还不到一刻钟。 就连江厌离也诧异地看向了他,“阿羡?” 蓝氏禁言术的威力可不小。 魏无羡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解开了,神色一愣,非蓝氏之人不得解?心念微动,回头往山上望去,一抹倩影转瞬即逝。 还真是她。 说起这个蓝熹微,其实关于她的许多事,都是从历届听学的世家子弟中传出来的,说她容貌绝艳、气质绝俗,修为灵力皆属同辈佼佼,只是一直被蓝氏养在云深不知处,鲜少下山。 但魏无羡就是不信,来姑苏之前,他还和江澄说,姑苏蓝氏规矩这么多的世家,就算有美人,也一定是木头美人。 可方才曼妙身影,如画眉目,分明灵动明艳得很。 魏无羡不以为然地勾上江澄的肩膀,得意洋洋地道:“这蓝氏禁言术,偏生就对我魏无羡不起作用。” 听到这话,江澄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继续往山下走去。 魏无羡见状,又凑上前去打趣:“欸,江澄,你说这蓝三小姐有没有传闻中漂亮啊?” “懒得理你。” “你别害羞嘛。” “魏无羡!”被说的恼羞成怒的江澄,反手就想去打魏无羡,魏无羡倒像是早有预料,一个闪身便跑到了他前面去了。 少年郎嬉戏打闹惯了的,蓝熹微听着山间难得的人声,想起那个少年的名字,莞尔一笑。 婴孩稚子,而又何羡乎?给他取名之人,定然是对他喜爱非凡。 殊不知,正在下山的魏无羡也在想着她。 不论别的,光是来替他魏无羡解了这蓝氏禁言术,他便记下她了,听学定会再见。 那时,再论便是。 第2章 拜礼 翌日。 蓝氏家规森严,卯时起亥时作,这听学,不可或缺的便是拜礼。 拜礼之前,蓝启仁手持一只卷轴,递给了一侧的弟子,那弟子便开始念起了蓝氏家规。 在座的少年皆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哪受的住这般折磨,好在有蓝熹微,前来听学的世家子弟大多是未曾见过她真容的。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不少人都想探头瞧瞧,这姑苏蓝氏出了名却难得一见的美人。 前些年听学之际,蓝熹微还不似这般引人注目。 那时她年龄未到,几乎从未出现在兰室,见过她的大抵都是不经意撞见,饶是那时她还未长开,惊鸿一瞥,也能美名远扬,更别提现下稚气正一点点消失的她。 美人如斯,是让这些世家子弟,惊艳万分的。 魏无羡恰好与蓝熹微同排,只是中间隔了过道,他昨日见过蓝熹微,也记下了她替自己解了禁言术,一双漂亮眼睛转过来转过去。 好歹也得和人家道个谢吧?魏无羡若无其事地抬手,白色广袖挡住了自己的脸,他微微偏头,轻咳了一声。 蓝熹微长睫一颤,他是没听过蓝启仁的名字吗? 见美人丝毫没有反应,魏无羡以为是他动静太小,又压低了声音喊道:“蓝三小姐。” 这声音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蓝熹微听得真切,在她前面的蓝忘机也听得一清二楚。 想叫的人依旧未动,倒是引来了蓝忘机冷若寒冬的目光。 魏无羡是个不怕死的,瞧见蓝忘机的眼神后,竟笑着抬手朝他挥了挥,好说歹说昨晚他们还打了一架。 余光瞥到魏无羡的举动,蓝熹微眉心跳了跳,她昨日就不该一时迷了心去解了他的禁言。 昨日回山途中,蓝熹微说她有东西忘记给守门的弟子,便兀自又去了山门口,蓝忘机从小与她一起长大,如何能不知晓妹妹的心思。 他禁言魏无羡,纯粹是嫌他吵,如今他已下山,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后入夜,自己也去找了蓝启仁,把江澄他们带进了云深不知处。 江澄说魏无羡去找拜帖了,蓝忘机便只要等他回来,再将他带至云梦江氏精舍即可,谁知道这魏无羡去找个拜帖还买了酒回来。 他所做,乃云深不知处所禁,蓝忘机自是不会放过他,而魏无羡自由惯了,两人大打出手,以魏无羡再次被禁言告终。 原以为他今日会安分许多,谁知他竟开始打扰蓝熹微了? 蓝忘机眸中一冷,移开了视线。 这下又回到没人理他的场景,就在魏无羡准备故技重施之时,蓝熹微偏头望来。 “何事?”蓝熹微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丁点儿声音。 魏无羡眼睛一亮,也敛了声音:“和你道谢。” 原来是为了这事,蓝熹微心生笑意,唇角弯了弯,朝他摇了摇头。 还是第一回见蓝熹微笑,魏无羡愣了愣神,他不是没见过美人,云梦也有女修,但说实话,蓝熹微真的是他见过的所有女子之中,最美的一位。 她的美,除了容貌,还有脱尘绝俗的气质。 三千五百条家规终于念完,世家子弟的拜礼正式开始。 “兰陵金氏金子轩,拜见先生。” 第一个献礼的是兰陵金氏家主之子,金子轩,兰陵金氏到底财大气粗,家风奢靡,所献之物是河洛经世书一套,金线编制。 随后是清河聂氏拜礼,来人是清河聂氏家主之弟,聂怀桑,身后还跟着一位未穿白衣的男子。 “清河聂氏副使孟瑶,特代表聂宗主献上紫砂丹鼎一只。” 然而这孟瑶话还未说完,便有人开口议论。 “他就是那孟瑶。” “这孟瑶便是金宗主的私生子吧?” “听说他曾前去金家认亲结果被踹下金麟台,后来才投到这清河聂氏的门下,同为金宗主之子,这待遇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比紫砂丹鼎更让人想看的,是孟瑶的身世。 在座皆是习武之人,这些碎语自是传入了众人耳里。 “安静!”蓝启仁冷冷地扫了一眼那两个说话的人,整个兰室霎时噤若寒蝉。 蓝熹微看了一眼站的笔直的孟瑶。 他皮肤白皙,面相俊秀干净,只是此刻听了这些话后,眼眸低垂,捧着紫砂丹壶的指尖微微泛白。 “素闻聂宗主手下有一得力副使,今日一见谈吐温文,果然不凡。”还是蓝曦臣走了过去,化解了这一尴尬的氛围。 接着便轮到了云梦江氏上前献礼。 “在下云梦江氏江澄,江晚吟,奉家父之命......”江澄正朝蓝启仁拱手行礼,门外蓦地传来声音,无礼粗暴地打断了江澄要说的话。 “长这么大,我今日才知,这姑苏蓝氏的门这么不好进。” 没有通报贸然闯进兰室的一群人,红底黑边的长袍加身,上头绣着的纹饰,是太阳。走在最前面的男子,大抵十八九岁,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岐山温氏温若寒,实力超雄,随之而来的,是势力愈发壮大的温氏,是几乎无恶不作十分猖狂的温氏门生。 说话这人,便是岐山温氏家主温若寒幼子,温晁,仙门世家中出了名的高傲自大,仗着温氏为非作歹,臭名昭著。 “不知温公子远道而来,蓝氏有失远迎。”蓝曦臣看着忽而闯入的一行人,眉宇轻蹙,“百年间,温氏从未参加过蓝氏听学,温公子此次前来,不知仙督有何指教?” 温晁神色倨傲地看着蓝曦臣,广袖一挥,“蓝宗主,你这就错了,温某不是来听学的,只是过来给你送个人,再说了,岐山温氏从来都是教化众生,自然不需要来这......蓝氏听学。” 这最后半句对蓝氏的不屑,当真狂妄。 蓝忘机握紧了佩剑,便要上前,袖口却被人拉住。 “二哥,不可。”蓝熹微压低了声音,她虽未与岐山温氏打过交道,但是也对他们的行径有所耳闻。 蓝曦臣说话如此客气,必然是不想与他们发生争执。蓝忘机被她这么一拉,倒也没再上前,眉目间却是冷了几分。 被蓝忘机这边的动作吸引了注意,温晁望来,在看到蓝忘机身后的蓝熹微时,眼神顿时浮上喜色。 “哟,这蓝三小姐难得一见,果真是美若天仙,名不虚传啊!” 字句里挑不出毛病,但语气的轻佻,任凭谁听了,都不舒服。 “舍妹年幼,望温公子注意言辞。”蓝曦臣神色不悦。 这温晁浪荡惯了的,早些年一直不让蓝熹微在百家露面,就是为了防着温氏,却不想如今碰了个正着。 “自然。”温晁看着已将蓝熹微完全护在身后的蓝忘机,冷哼一声,仿佛未曾瞧见蓝忘机眼中的犀利冷意。 “温某向来对美人有礼。” 蓝熹微虽站在蓝忘机身后,但温晁的这些轻浮之话,她还是听得见,腰间缠绕着的软剑与她心意相通,隐隐发光,似有怒意。 不恼是假的,可需得忍,扯着蓝忘机衣袖的手陡然攥紧,好在,还有两位兄长。 “温公子如此言辞,都让我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毕竟这蓝三小姐,和貌似无盐扯不上半点关系啊!” 魏无羡似笑非笑地睨着温晁,语气中的不可思议让温晁变了脸色。 他这话的言下之意,不就是在说他无礼吗? “哪来的鼠辈?” “鼠辈不敢当。”魏无羡稍敛了笑意,“云梦江氏,魏无羡。” 温晁未听过魏无羡的名字,只觉得他不知好歹,眼里尽是鄙夷。 “竖子也敢插嘴。” 闻言,魏无羡正在捋袖子的手一顿,脸上彻底没了笑意。 “我师弟江澄刚才在行拜师之礼,岂能容你大呼小叫,你们岐山温氏,就是这样教化众生的?” 从未被世家子弟这般呛过声的温晁,听了这话,脸色霍然巨变。 “好,今日我便让你看看我们岐山温氏,是怎么收拾那些不听话的东西的。” 站在一旁的江澄也是愤懑不已,耐着最后一丝性子道:“温公子,一言不合而已,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云梦江氏不识礼数,不教育一下未免世人说我辈没有规矩!”温晁一声令下,身后的温氏弟子竟将兰室围了起来。 少年心性,本就看不惯温晁的作风,他又这般作态,以魏无羡为首的世家子弟,皆拔剑相向。 忽然间,箫声渐响,含蓄深沉的韵律若虚若幻,还未等众人回神,箫声中又加入了清亮悠远的笛音。 笛音悠扬而起,却是依附箫声起伏,清脆与低沉相应,刹那间,众人手中佩剑宛若得了什么命令,霎时脱手而出,“噌”地一声没入地上。 最先回过神来的聂怀桑当即看向蓝曦臣,轻声道:“蓝氏双壁,连着蓝三小姐,还真是名不虚传啊。” 蓝曦臣收起长箫,不动声色地往蓝忘机那边瞥了一眼,负手走到中间,冷声道:“温公子,今日乃云深不知处拜师听学之日,还请温公子,自重。” 若是温晁听得进这些话,这场闹剧甫一便不会开始,蓝曦臣这番话,无疑是对牛弹琴。 温晁涨红了脸,正要动手,他身后却走出一女子。 女子相貌甜美高傲,打断了温晁的动作,朝蓝曦臣他们行礼,甚至还朝蓝忘机与蓝熹微拱了拱手,才道:“岐山温氏温情,奉仙督之命前来听学,温情与弟弟温宁第一次来到云深不知处,有些规矩尚且不知,还请蓝先生与蓝宗主海涵。” 这番话说的漂亮,温氏到底还是有明白人,闹剧由温氏起,也由温氏收。 不知这温情究竟是何人,她这一段话说下来,饶是温晁脸色再黑,也忍下了怒气,拂袖而去。 兰室终于安静如常,而拜礼也告一段落。 众人正推推攘攘往外走,魏无羡方才虽未亲眼看见蓝熹微吹笛,但笛音从蓝忘机那里传来,蓝忘机空手站着,不是他吹笛,在他身后,又能跟得上泽芜君蓝曦臣箫声的,只有一人。 他喜音律,又最喜笛子,便想向蓝熹微求教笛子一事,便故意慢了几步走在后头,却听见蓝启仁蕴着怒意的声音:“跟我过来。” 循声望去,只能依稀瞧见在蓝忘机身后露出纯白衣裾的蓝熹微。 蓝曦臣与蓝忘机似要说什么,偏偏蓝启仁转身就走。 蓝启仁是在生蓝熹微的气? 不应该啊,刚刚受委屈的是她,怎得现下还朝她发难? 魏无羡正要挪步凑近,却见蓝熹微跟上了蓝启仁,往里走去。 隔着有些远,若隐若现的轮廓,窗外几丝晨光照进来,落在美人身上,仙姿佚貌。 魏无羡身形一僵,他是不是看花眼了? 怎么这青蘅君的幺女,与蓝启仁有几分......相像? 第3章 后山 寒室内悄然无声。 蓝启仁负手立于桌案前,看着眼前的人儿,厉声道:“跪下。” “叔父......”一侧站着的蓝曦臣与蓝忘机将将开口,逼迫强压的目光就扫了过来,两人便是再心急,也只能沉默。 蓝熹微倒是没有多说什么,提起裙裾直直的跪了下去。 不知这地板被秋风吹了多久,隔着几层薄薄的衣料,冰凉刺骨的寒意透过双膝,游走四肢百骸。 可她不能抱怨,只能受着。 “方才为何要用落霞?” 落霞竹笛,是蓝熹微在冷泉旁的竹林里,用佩剑削之,而后注入灵力真气,铸造而成的法器。 铸造完成之时,日薄西山,天际的火烧云照满了整个西边,耀眼的红就这样出现在她眼前,法器便有了名字。 蓝熹微对上蓝启仁的视线,星眸中闪着灼灼光芒。 “温晁放肆,我为何不能用落霞?” 蓝启仁怒极反笑:“我有没有和你说过,这次听学不要出风头。” 他以为自己只是为了出风头吗? 温晁说的那些污言秽语,说她的,说姑苏蓝氏的,她不过是气这些,何来出风头一说? 甫一强压着的愠怒霎时化作委屈,袭上心头。 蓝熹微掩于广袖下的素手,用力地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可好似这样,都压不住心口的疼痛。 “我没有。” “你还有理?”蓝启仁大抵是过了气头,也知道话说重了,缓了语气,说出的话却也让蓝熹微心尖发疼。 她低下了头,没有再说话。 一直都没有,一直就没想过出风头。 她根骨是好,可身子从小羸弱,如今的修为,是她废寝忘食才成,她从来都不是想出风头,只是想被夸一夸。 仅此而已。 “叔父,温晁说话本就难听,熹微生气也是正常,若想出风头,方才就不会是以我的箫声为主了。” 蓝曦臣上前一步,看着低头一言不发的蓝熹微,柔声道:“况且在笛子这方面,她有天赋又肯练,音律本就比我擅长,说来我才应该惭愧。” 此话一出,蓝熹微猛然抬头,撞入蓝曦臣眼眸中,清煦温雅,还带着淡淡的赞赏。 发红的眼眶更是酸涩的不成样,她又忙低下了头。 也是一时气急了,怕蓝熹微的笛音会惹来温氏,更怕她的美貌会生出事端,蓝启仁才把她叫到寒室,准备好好嘱咐一番,却不想,弄成了这样。 “罢了,忘机...熹微,你们先退下。” “是。” 分明应该是如同别的世家小姐一般活泼爱笑的人。此刻看着她的背影,竟与蓝忘机十分相似,一样的冷傲。 蓝启仁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叔父是想叮嘱熹微,又何苦这般说呢?”蓝曦臣看着自家叔父眉间浓愁,不解地开口道。 半晌,蓝启仁才收回视线,声音沧桑至极。 “罢了,你还不懂。” 就是因着对她有太多的祝愿,所以一步也不能再错了。 一步都不能。 ...... 出了寒室,蓝熹微一路低着头,前头分明是廊柱,却也没有抬头亦或是绕开的意思。 蓝忘机抿唇,大步走到她身侧,扣住了她的肩膀,蓝熹微才停下来。 抬头才发现,三寸之外是廊柱,转头是一脸担忧看着她的蓝忘机。 “二哥......”蓝熹微喃喃道,她脑子现下乱得很,不知道说什么,昏沉沉的。 蓝忘机看向她宽大的袖口,柔声道:“手伸出来。” 闻言,蓝熹微想也没想就伸出了手,掌心朝上。 如凝脂般白皙的嫩肤,有几道正在汨汨渗血的口子,蓝熹微看着血色,蓦然回神,下意识地就想把手收回去,却被蓝忘机握住了皓腕。 蓝忘机从小就不善言辞,但不代表他不疼爱他这个妹妹。 方才蓝曦臣在圆场时,他一直看着蓝熹微,发现她一如既往的低着头一声不吭。 以往修炼有突破,她便会去找蓝启仁,得到的不是像他和蓝曦臣那样的嘉奖,反而是一句不好不坏的“尚可”。 然后她总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好一会儿才会再说话。 偶然一回,蓝忘机瞥见了她手掌心的伤痕,原来她没有得到鼓励的失落,是靠掌心的痛来压抑的。 蓝启仁的那番话,终归是伤人。 指尖微动,温暖灵力附上伤口,蓝熹微心口跟着一暖,鼻头却是一酸,“啪嗒”一滴清泪落在蓝忘机手上。 眼泪烫得蓝忘机也难受。 他这个妹妹,从小就很努力的修炼,为了不丢蓝氏的脸,为了能让蓝启仁放心,可就连他都觉得,无论是音律、法术还是剑术,蓝熹微都已经有所小成,蓝启仁依旧是未曾夸赞过一句。 怎么可能不难受? “熹微,你很好。” 蓝忘机认真地看着比自己矮了不少的蓝熹微,“明珠蒙尘,终是明珠。” 他不比蓝曦臣,说不出大段大段安慰人的话,但是他希望他的妹妹知道,至少在他这个二哥心里,她已经很好很好了。 ...... 收拾好了心情的蓝熹微与蓝忘机在雅室分道,蓝忘机回静室休憩,而她,则去后山散散心。 云深不知处坐落于山脉之上,古木森森,溪水环绕,宛若仙境。 美景怡人,蓝熹微终是释然不少。 她并非不能理解蓝启仁不让她用落霞,树大招风,这个道理她懂。 只是想被好好安慰一番,莫名被冠上出风头这三个字,到底是难以消化。 不过这么多年来,对蓝启仁一贯不赞扬反更严厉的态度,蓝熹微早已习惯,就好似她已经习惯在这湖光山色的美景之中,自我安抚。 走着走着,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响起,断断续续地传入蓝熹微耳里。 “我们有法术,抓鱼哪需要亲自下水啊!” 若她没记错,这是聂怀桑的声音,夹杂着潺潺水声。 循声望去,是被林木遮住大半的山涧。 “你抓鱼还要用法术啊?多没意思啊!你让我带你玩遍姑苏,玩的不就是上山下河的乐趣吗?” 在山涧里的,还有魏无羡。 抓鱼? 蓝氏家规这两人是真的没听,还是没放在心上。云深不知处不可境内杀生,十五六岁的少年,总归不会是要养鱼吧? 蓝熹微哑然失笑,正欲上前提醒,陡然察觉到陌生的气息,身形一顿。 方才蓝曦臣还在兰室说过,云深不知处后山不能擅入。 耳边仍有魏无羡他们嬉戏打闹的声音,不是他们,来人是谁? 没有多想,蓝熹微抽出腰间软剑,足尖轻点,跟了上去。 山路蜿蜒,灌木丛生,蓝熹微御剑停在半空中,星眸睨着往后山走去的红影,黛眉轻蹙。 “温姑娘。” 温情看见忽而出现在她眼前的女子。 额间卷云纹抹额赫然,女子容貌明媚绝俗,身姿轻灵娉婷,宛若天仙,腰间散着银光的软剑,饶是不知名号,却也知非凡品。 “蓝三小姐。”温情退了一步,朝来人拱了拱手,很难会有人不记得这样世无再二的美人。 蓝熹微回礼,眉目间落下几丝清冷,“云深不知处后山无令不可入,还望温姑娘就此止步。” 这位温姑娘不比温氏其他人,在兰室三言两语化解闹剧,她在温氏地位许比不上温晁,但也应不低。 想来是当时温氏贸然闯入,未曾听见蓝曦臣所说。 “多谢蓝三小姐。”温情神色微变,眸中晃过不甘,转身便走。 蓝熹微静静地看着温情离开,心念闪动。 云深不知处后山布有以灵力而设的结界,一旦有人闯入,灵力波动,家主便能知晓,这结界从蓝熹微记事起,一直存在。 是为了守护什么,她并不知道。 温氏来听学本就值得商榷,这温情虽为女子,又十分守礼,但方才分明是冲着后山来的。蓝氏有什么能让他们这么大费周章的东西? 敛了敛神,蓝熹微抬脚往山上走去,然才迈出一步,就听见少年朗声道:“蓝三小姐!” 偏头望去,喊她的人站在一节通往山涧的石梯上,见她看来,咧嘴一笑跑了上来。 “你怎么在这?”魏无羡笑道,他还以为是谁在这后山游荡呢,没想到竟然是蓝熹微。 不等她回话,魏无羡又继续道:“你今日的笛子吹得真好听。” 蓝熹微一怔,似没想到他会提这个,眨了眨眼,才愣愣道:“你......听到了?” “虽然还是泽芜君的箫声为主,但是你的笛音也不差,若是你独自吹曲儿,肯定好听。”魏无羡叉腰看着眼前的人儿,目光不自觉地瞥到柳腰上环着的佩剑,眼睛一亮。 “欸,这好剑啊!” 蓝熹微还没适应魏无羡这么跳脱的性子,呆呆地看着他,甚至没有去阻拦他取下自己腰间佩剑。 她的佩剑不似蓝氏其他人的剑,是一把被誉为“百刃之君”的软剑。剑身柔软如绢,力道不易掌握,能以此为佩剑的,注定是要下不少功夫心神。 佩剑有灵,平日里便以腰饰缠于腰间,在兰室之时,魏无羡就留意到了这把宝剑。 他还是第一回见有人以软剑为佩剑。 “魏无羡......”蓝熹微细想,自己和魏无羡是真的不熟,开口想让他把佩剑还回来,一时还不知怎么说。 魏无羡听她叫自己名字,抬眸望去,又见她没下文,扬了扬手中软剑,“它叫什么?” 蓝熹微放弃了要回佩剑的想法,认命般道:“昭阳。” “朝阳?”魏无羡下意识看了一眼天空中的白日。 蓝熹微见状,笑了笑,当时给佩剑起名后,也有人问是不是朝阳初升的朝阳,其实非也。 这软剑是蓝启仁起的名字。 “昭,日明也。” 是光明的意思。 晨光熹微,日彼昭阳,蓝启仁到底还是疼爱她的吧。 念及此,蓝熹微深吸一口气,想要压下心中的异样,蓦地身子一软,脑子突然有些晕晕乎乎。 “好名字啊!”魏无羡笑嘻嘻地道,把昭阳往前一递,就见它从他手中溜走,熟稔地绕上了蓝熹微的腰,愈发显得腰肢盈盈,不堪一握。 美人身段婀娜,着实惹人注目。 魏无羡收回视线,暗忖自己失态,正要开口道歉,眼前的人儿却毫无征兆地向后倒去。 “蓝三小姐!” 第4章 送汤 戌时三刻。 魏无羡拿着两串香气溢然的烤鱼往屋舍走,将将走到院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凝眸望去,心下一喜。 “你们都在啊!” 院里站着江厌离与江澄,似在说些什么,见他手上还有烤鱼,江澄当即就道:“你又......” 话还没出口,就被魏无羡打断:“小点声。” 这哪里像做了坏事的人? “姐,你看他。”被气到直接转头的江澄,俊脸一片铁青。 手心手背都是肉,江厌离正想着怎么开口,魏无羡倒是替她解决了这一问题,径直走向了她刚熬好的汤。 “师姐,这刚烤好的鱼配莼菜汤,最为鲜美,我今日就该好好补补。” 魏无羡这么一插科打诨,饶是江澄再气,也无处可发,三人围着桌案坐了下来。 “玩累了是吧?”江澄嗤笑,从拜礼结束后没见着人影,还好意思说要补补。 而魏无羡好似真的饿了,喝了一大口莼菜汤,才回道:“我这还真不是去玩,要不是我,这蓝三小姐怕是就不止染风寒这么简单。” 他是真的饿了。 拜礼结束后,本是想和聂怀桑抓鱼吃,结果在后山碰见蓝熹微,谁知那蓝三小姐竟蓦然晕了过去。 不论她替自己解过禁言术,就算是没这事儿,他也不能让蓝熹微一个姑娘家,倒在满是刺的灌木丛里啊。 下意识去接住她时,魏无羡难得羞赧。 到底是女子,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他是懂的,只是真正接住蓝熹微时,他脑海里只有两个念头。 一是她怎么这么轻?分明身形在女子里算得上高挑修长,揽在怀里几乎没有什么重量。而第二个念头,让魏无羡意识到了不对劲。 指尖触到的是微凉的衣料,怀里的人呼出的却是灼热气息,魏无羡垂眸望去,女子白皙如玉的脸颊浮现了可疑红晕,黛眉蹙着。 秋风习习,带着丝丝凉意与寂寥。 蓝熹微怕是受了风寒,发起了高热。 没有犹豫,魏无羡横抱起蓝熹微,想着把她送回哪里,怀里的人又动了动。 “阿娘......” 魏无羡身子一愣,差点失手将人给松开,活了十几载,第一回抱姑娘,被人叫了“娘”,还得给人送回去,不过看她和蓝启仁关系好像不怎么好,兰室去不得。 他记得当时温晁闯进来,蓝熹微是躲在蓝忘机身后的。 可他初来乍到,也不知蓝忘机住哪儿啊! “乖女儿,你二哥屋舍在哪啊?” 魏无羡一边往山上走,一边还得注意有没有人,若是让人撞见,他倒没关系,就怕蓝熹微名誉受损。 于是乎,魏无羡头一回抱着人还得畏手畏脚的一间一间屋子的找人。 终于在静室找到了蓝忘机。 蓝氏早膳格外清淡,他就喝了几口粥。虽说蓝熹微不重,但好说歹说他从后山一路抱回来,走了这么远的路,就是堂堂七尺男儿也有点累。 然而,要不是他躲得快,蓝忘机的避尘就架他脖子上了! 说清来龙去脉后,蓝忘机才收了剑,接过蓝熹微。 看着被接过去的人儿,魏无羡暗忖:这回,可得你向我道谢了! “多谢。” 能得蓝忘机如此说辞,魏无羡这趟也算没白折腾,一路咧着嘴回了后山。 这英雄救美救得魏无羡倒是开心了,苦了一直等着他的聂怀桑。 魏无羡一走,聂怀桑还真是一条鱼都没抓到,两人又得再重新捉鱼烤鱼,一眨眼便天黑了。 许久未曾饿过这么久肚子,魏无羡觉得当然得好好补补。 “所以说是你把蓝三小姐送了回去?” 江厌离听完,略微有些惊讶,这并非小事,却没有任何消息,可见魏无羡是有多注意。 “对啊,我怀疑姑苏是不是不给她东西吃,明明比师姐你还高一点,人却轻得很。”剑眉轻拢,魏无羡伸手搅了搅眼前的热汤,心念微动。 “得了吧,你要是将人送回去,怎么可能现在才回来?”江澄一脸不信,视线不自觉地瞟向魏无羡手里烤得色香味浓的鱼。 “江澄啊江澄,人家是女子,又不是小爱茉莉,我当然得避开其他人啊!”魏无羡摇头道,忽而又想起什么,把另外一只烤鱼递给了江澄。 江澄“勉为其难”地接下鱼,外焦里嫩,别的不说,魏无羡这烤鱼的本领,真是一绝。他正欲说什么,又见魏无羡霍然起身。 “师姐,我觉得蓝二公子照顾蓝三小姐肯定也没时间吃东西,我吃了烤鱼,已经饱了,不如这些莼菜汤我给他送过去?” ...... 昏黄烛火亮着温柔的光芒,静室一片寂静。 缓缓睁开眼,蓝熹微第一眼看到的是熟悉的,绣着卷云纹的床帘。 这一觉,她也不知睡了多久,浑身的力气恍若被抽空一般,她只记得失去意识前,是白日,而眼前的人是魏无羡。 “醒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蓝熹微想应他,喉咙却干涩得厉害,头也有些昏沉。 蓝忘机倒了杯温水,坐在床头,轻而缓的扶起蓝熹微。 “睡了好几个时辰,喝点水。” 就着蓝忘机的手喝了一大口水,蓝熹微才觉得喉间稍稍舒适,哑着声音道:“二哥......” 话未说完,蓝忘机却也能猜到她要问什么,柔声抢先道:“你染了风寒,魏婴将你送回来的,我问了旁人,没有人看见他送你回来。” 魏无羡?这回倒是麻烦他了。 “想来是今日在......寒室受了凉。” 蓝熹微神色一黯,星眸低垂,盯着被褥上的蓝白纹饰,“风寒而已,不用告诉叔父。” 小姑娘语气瓮瓮地,蓝忘机饶是再聪明,也不知怎么处理蓝启仁与蓝熹微之间的关系。 从魏无羡手里接过蓝熹微后,他也没有告知蓝启仁与蓝曦臣他们,他们有事在忙,况且每回蓝熹微生了病,醒来后,都会被蓝启仁责骂一番。 分明生病应多加照顾才对,偏偏是反的。 蓝忘机小时候还觉得,也许蓝启仁是不喜欢蓝熹微,但每每蓝熹微高烧不退,一直守着的又是蓝启仁。 “熹微,其实......”蓝忘机的话还未说完,门外蓦地传来敲门声。 “蓝二公子?” 说曹操曹操到,兄妹俩对视一眼,这个时辰了,魏无羡来静室干什么? 魏无羡端着莼菜汤站在门檐下,看着静室里的亮光,心里刚数到十,门便开了。 见开门的是蓝忘机,魏无羡笑了笑,朝里走去,“我师姐熬了莼菜汤,我想着你要照顾蓝三小姐,特意给你端了些过来。” 将莼菜汤放在桌案上,魏无羡转身欲找蓝忘机,想问问蓝熹微身子如何了,抬眸间瞧见了床榻上看向他的人。 “蓝三.......小姐。”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蓝忘机的声音。 “魏婴!” 他适才还觉得魏无羡懂了点规矩,知道避嫌,现下倒直接闯了进来。 “二哥。”蓝熹微这边将将掀了被褥,那边魏无羡连忙背过了身子,匆忙间还撞上了桌角,“嘭”的一声。 魏无羡此举,倒是让蓝忘机神色稍安,上前两步,扶住蓝熹微坐到桌案边,魏无羡仍是没有转过身来。 这傻子,她虽是蓝忘机亲妹妹,但也是姑娘家,自然是和衣躺在床上啊! “魏公子,这么晚过来是为了给二哥送汤?” 听到这话,魏无羡才缓缓回身,俊美无俦的脸上难得有些尴尬。 “哈哈哈......是啊,我这不是怕蓝湛照顾你没来得及用膳嘛......不过我师姐熬的这个汤是真的鲜美,你也可以尝尝!” 他总不能说是过来问抄家规的事吧。 蓝忘机性子冷,在同辈中鲜少有人愿意与之搭话,魏无羡是个例外。 蓝忘机看了魏无羡一眼,淡淡地说道:“多谢。” 看样子抄家规逃不掉了,魏无羡索性不提这茬,话锋一转:“蓝三小姐身子如何?” 蓝熹微的确是在寒室着了凉,发起了高热,好在及时回了静室,蓝忘机替她敷了毛巾,除去头些许晕,以及身体有些无力外,倒没什么大碍了。 常人受点凉也许不会高热,但她从小身子弱,比不得旁人,诚然这些话,无需告知魏无羡。 “已无大碍,还得多谢魏公子不辞辛苦。” “那就好。” 魏无羡咧嘴一笑,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就听见蓝忘机冷冷的声音响起:“亥时已到,回房休息。” 并未指名道姓,但语气这么冷淡,还能是对谁说? 魏无羡笑容一僵,旋即轻笑出声,也没再多作逗留,朝蓝忘机与蓝熹微道了别,便走了出去。 只是他轻声嘀咕的那句“小古板”,正好被蓝忘机他们听了个正着。 这下神色微变的,是蓝忘机。 蓝熹微看着脸色不佳的蓝忘机,柔声开口:“二哥,想来云梦的规矩与姑苏不同,魏公子人虽闹腾了些,但真心可贵,二哥别放心上。” 这魏无羡性子随性恣意,与姑苏蓝氏截然相反,她竟有些好奇,是怎样的云梦,能养出这般少年郎? 蓝忘机瞧了一眼蓝熹微唇畔的笑,动了动嘴,终是没有说什么。 魏无羡一来,好像有很多事,都不一样了。 第5章 小纸人 听学正式开始。 魏无羡坚持认真学了一刻钟后,身子往前一倾,再没了心思。 随手在纸上画了个图案,望向了旁边昏昏欲睡的聂怀桑,轻轻一扔,力度不大,人倒是被吓得一激灵。 聂怀桑先是觑了一眼座上的蓝启仁,又偷偷从袖中摸出一个纸包,算准了蓝启仁没看他们,准确无误地丢到了魏无羡脚边。 动静很小,加之蓝启仁又在说话,并未注意这边的事。 魏无羡捡起纸包,轻手轻脚地打开了这包东西,捏起一颗蜜饯,放进嘴里。 酸甜软糯的味道在口里化开,魏无羡挑眉,这姑苏的蜜饯还挺好吃。 正欲再吃一颗,忽而察觉到什么似的,顿了顿手,偏头看去。 女子明眸善睐,星眸像极了一池柔静湖水,清澈又晶莹,卷云纹抹额下的远山黛眉微微拢着。 魏无羡心虚地笑了笑,正要开口,又见妙目往下一移。 被抓现行了。 蓝熹微是未曾注意到魏无羡这边动作的。只是适才翻书时,不经意往这边一瞥,便想看看魏无羡在捡什么。 竟是包蜜饯,这还是在蓝启仁的课上第一个吃东西的人。 蓝熹微蓦然一笑,别开了眼。 这一举动,在魏无羡眼里,悟出了别的意思,他心里暗道:这蓝氏真小气,蜜饯都不给蓝三小姐吃。 正好在抱怨,蓝启仁的身影一晃,出现在了魏无羡左前方。 心念闪动,魏无羡不知从哪抽出一张画了王八的纸,指尖轻动。 “为的就是度化……”蓝启仁持着戒尺正说着,身后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笑声。 “笑什么?不许笑。” 蓝启仁最厌恶在学堂之上嬉笑,扫了一眼在座的人,往前走去。 如此一来,贴了那张纸的后背,全然暴露在了众人眼前。 蓝忘机眉眼凝霜,抬手一挥,纸片终于揭下,他抓着手里的纸片,看向魏无羡的眼里染了薄怒。 魏无羡本还笑得开心,但顶着蓝忘机凛如寒冬的眼神,渐渐也敛了笑意。 好在蓝忘机见他收敛,没再往这看。 霎时又枯燥无味。 魏无羡撑着头黑白分明的眸子转了转,从书下抽出一张小人样的红纸,眼神一亮。 此时,蓝熹微衣袖忽而动了动,垂首望去,一个红色的小人儿顺着衣裳爬了上来。 “蓝三小姐。” 耳畔响起少年的声音,如夏日般热烈。 蓝熹微下意识想转头,那小人已站到桌案上,滑稽地跳入她手心里。 “他们听不见的,这是我的小纸人,我这有蜜饯,吃不吃?” 还没来得及回神,就听见蓝启仁愠怒道:“魏婴!” 蓝熹微心头一颤,反手护住了小纸人。 被叫到名字的魏无羡眉心跳了跳,起身应道:“在。” 蓝启仁盯着魏无羡,恼意显然。 “既然你已经不用听我讲了,那我就来考考你。妖魔鬼怪,是不是同一种东西?” 问到了正事,魏无羡还是很认真的,“不是。” “为何不是?如何区分?” “妖者非人之活物所化,魔者生人所化,鬼者死者所化,怪者非人之死物所化。” “妖与怪极易混淆,举例区分。”蓝启仁脸上没有半分满意之色。 魏无羡想了想,指向兰室外的郁郁碧树,道:“好说。好比那棵活树,沾染书香之气百年,化成人形,有了意识,作祟扰人,此为妖。” “若我拿了一把板斧,拦腰砍断只剩个死树墩儿,它再修炼成精,此为怪。” 这番说辞,倒比书上更为简洁明了,也更容易让人理解。 而蓝启仁还不满意,冷声道:“清河聂氏先祖所操何业?” “屠夫。” “兰陵金氏家徽为白牡丹,是哪一品白牡丹?” “金星雪浪。” “修真界兴家族而衰门派第一人为何者?” “岐山温氏先祖,温卯。” 若是换了别的子弟来答,未必能像魏无羡这么从容。 蓝启仁看向魏无羡,旋即又看了一眼低着头的蓝熹微,目光沉了沉。 “作为云梦江氏的子弟,这些早该耳熟能详倒背如流,答对了也没什么好得意的。” “我再问你,今有一刽子手,父母妻儿俱全,生前斩首者逾百人,横死市井,曝尸七日怨气郁结作祟行凶,何如?” 这一问题出来,与魏无羡关系好的人皆变了脸色,聂怀桑甚至还开始翻书。 “不许翻书。”蓝启仁厉声道,“都给我自己想。” 蓝熹微往旁边睨了一眼,魏无羡仿佛真的被问住了,站在原地一时没有说话。 想起那碗莼菜汤,蓝熹微松了松手,注了些许灵力于小纸人上。 “魏无羡,听得到就点点头。” 果不其然,他点了点头,甚至还往她这边瞟了一眼。 “度化第一,镇压其次,灭绝……”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蓝启仁冷嗤一声。 “忘机,你来告诉他,何如?” 蓝忘机起身,淡声道:“方法有三:度化第一,镇压第二,灭绝第三。先以父母妻儿感之念之,了其生前所愿,化去执念;不灵,则镇压;罪大恶极,怨气不散,则斩草除根,不容其存。玄门行事,当谨遵此序,不得有误。” 众人长吁一口气,蓝忘机不愧是世家子弟中的楷模,一字不差。 “无论是修行还是为人,都该有这般扎扎实实。”蓝启仁走到蓝忘机跟前,面上浮现一丝骄傲。 “若是因为在自家降过几只不入流的山精鬼怪、有些虚名就自满骄傲、顽劣跳脱,迟早会自取其辱。” 看来魏无羡的名字,蓝启仁有所耳闻啊。 “我有疑。”魏无羡朗声道。 “讲。” “虽说是以度化为第一,但度化往往是不可能的。了其生前所愿,化去执念,说来容易,若这执念是得一件新衣裳倒也好说,但若是要杀人满门报仇雪恨,该怎么办?” 蓝忘机神色未动,“故以度化为主,镇压为辅,不灵则灭门。” “暴殄天物嘛!”魏无羡摆了摆手,“我方才并非不知道这个答案,只是在考虑第四条道路。” “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第四条。你且说来。” 蓝熹微莫名的就觉得魏无羡这第四条路不会让蓝启仁满意,正欲提醒他别乱说。 少年却开了口。 “这名刽子手横死,化为怨灵是必然的事情。既然他生前斩首者百余人,那为何不掘此百余人的坟墓,激其怨气,结百颗头颅,与恶灵相斗。” 这下完了。 “不知天高地厚!”蓝启仁暴跳如雷的指着魏无羡,连带着胡子都在打颤。 整个兰室瞬时噤若寒蝉,蓝忘机终于看向魏无羡,冷淡神色露出了一丝裂缝。 蓝熹微盯着手心的纸人,若有所思。 魏无羡这话并非毫无道理,只是蓝启仁也好,玄门世家也罢,是不可能为了魏无羡开先河的。 “伏魔降妖、灭鬼歼邪,为的就是度化!你不但不思度化之道,反而还要激其怨气?本末倒置,罔顾人伦!” “横竖有些东西度化无用,何不加以利用?大禹治水亦知,塞为下策,疏为上策。镇压即为塞,岂非下策......” 这回没等魏无羡说完,蓝启仁一卷书摔了过去,他嘴上说着,身手也没慢丝毫,一个闪身躲开了。 “灵气也是气,怨气也是气。灵气储于丹府,可以劈山填海,为人所用。怨气也可以,为何不能为人所用?” 此话一出,江澄、江厌离、聂怀桑纷纷转身示意他闭嘴。 “羡羡!” “魏无羡!” “嘘!” 场面一度混乱,蓝启仁是真的被魏无羡这番话气到不行,拿起一卷书又准备扔。 “叔父息怒,魏公子所言并非毫无道理。”女声如黄莺出谷,顿时吸引了众人视线。 “玄门世家如今虽没出现这样之人,但若是以后能有人以此为道,加以修炼却又不以此加害世人,届时,仙门得一此人,也算幸事。” 众人听了蓝熹微这话,倒是颇有几分意外,不论是她说辞的不按常理,还是她容貌的至美绝艳。 魏无羡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蓝熹微,眼神愣了愣。 这是在报答他的莼菜汤,还是真的这么想? 傻姑娘,分明蓝启仁在气头上,还敢说话,风寒是真好透了。 蓝启仁怒极反笑,望向出声的蓝熹微,握着书的手攥的更紧,语气比适才还要冷上几分。 “幸事?那我问你,你如何保证这些怨气为他所用而不是戕害他人?” 闻言,蓝熹微脸色一白,魏无羡所说毫无根据,而她也只是顺着魏无羡的话说。 两人说的,从未出现过,又如何答得上蓝启仁的这句话。 魏无羡长眸眨了眨,飞快地看了眼蓝熹微,抢先道:“我尚未想到。” 话音刚落,蓝启仁手里的书直朝他飞来。 “你若是想到了,各世家就容不得你了!滚,去藏书阁抄一千遍礼则篇。”蓝启仁震怒的声音把众人吓得不轻。 这回魏无羡倒是学乖了,行了礼便拿着佩剑走了出去。 蓝忘机收回视线,恰好撞上蓝启仁看过来,身形动了动,将身后的人儿遮了大半。 见状,蓝启仁定了定心神。 “忘机,你去,将他带到藏书阁,不抄千遍不准离开。”说罢,蓝启仁拂袖转身,没有再往这边望来。 蓝忘机拱手领命,转身时顿了顿,看向蓝熹微的眸色晦明。 她方才不该说那些话的,不难听出她在维护魏无羡,何故? 但愿只是因为魏无羡把她送回静室。 蓝熹微瞧见了蓝忘机眼神里的淡淡责备。 甫一是为了帮魏无羡,可说着说着,再细想魏无羡的话,是真的有理可循,只是违背了常理,也难怪蓝启仁大动肝火。 她知晓蓝启仁是看在蓝忘机的份上,才没有当众斥责她,但她不后悔,若是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说。 藏于袖中的纸人蓦然动了动,掌心传来痒痒的感觉,蓝熹微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小纸人在干什么,美目一弯。 心里郁气散了不少,蓝熹微坐下,垂首睨了眼袖口,与白色截然相反的一抹红色,眼底笑意更甚。 现下,她忽而有点羡慕魏无羡的恣意潇洒了。 第6章 落水 早课被这么一搅和,一刻钟不到便散了。 蓝熹微坐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来寻她,心里微讶,却还是起身往外走去。 难不成蓝启仁对她说的言语认同? 不可能的,若不是蓝忘机替自己挡了挡,下一个被骂的就是她。 长吁一口气,蓝熹微正欲往后山去,被人叫住了—— “蓝三小姐!” 循声望去,是廊檐下站着的江氏姐弟。 “江公子,江小姐。” 江厌离上前几步,秀丽容颜上露着浓浓的担忧,“云梦规矩不比姑苏多,阿羡他......” 大抵是被蓝启仁动怒吓到,才会来向她打听魏无羡会受什么罚。 蓝熹微看着眼前的女子,莞尔道:“叔父既只说了抄一千遍礼则篇,抄完便可,无需担心。” 魏无羡非江氏亲子,可这江氏姐弟倒是真心待他。 见状,江厌离松了一口气。 “若无事,我便先告辞了。”蓝熹微朝他们拱了拱手,便款步离开了。 江厌离望着蓝熹微的背影,有些愣神。 今日虽是正式听学第一日,但蓝熹微的名字,却已在前来听学的世家子弟中穿了个遍,都知道蓝氏青蘅君的幺女,是名长相与品行皆极佳的女子,风姿绰约,钟灵毓秀。 十六七岁的少年们,自然是对蓝熹微心生倾慕之意,而她偏还不骄矜傲慢,前来听学的女修也很难不喜她。 江厌离与她打了几回交道,便知道她没有蓝忘机那么生人勿近,但也不像蓝曦臣那么温雅和煦。 似温柔,又似疏离。 不过反正是前来听学,江厌离敛了敛神,望向身侧的江澄。 “阿澄,我们走吧。” 江澄站得笔直,目光沉炽,神色有些怔愣。 “阿澄?” 江厌离扯了扯江澄的衣袖,声音大了几分,才见江澄略显局促的收回视线,应道:“阿姐......” 瞥了一眼自家弟弟泛红的耳根,江厌离含笑道:“喊住人家的是你,想问阿羡的也是你,现在人都走远了,看傻了眼的还是你。” “我没有!”江澄当即便驳道,耳根却红的愈发厉害,“我......我只是,我只是怕魏无羡再惹出什么事来!” 江厌离听着这话,没有再说什么,笑着往回走去。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常事,常事啊。 ...... 云深不知处后山,可谓是好一处旖旎风光。 蓝熹微闲着无事总喜欢到后山走走,身处山清水秀的风景之中,人也格外舒服。只是,为什么他也在这里? 数万滴水珠一齐落下而形成的瀑布,声势浩大,而站在瀑布旁的人,一袭白衣,正是应在藏书阁罚抄的魏无羡。 他身前还站着一人,拿着弓箭,瞧魏无羡与那人的姿势,是他在教别人射箭。 若是蓝熹微没记错,魏无羡教的人,便是拜礼那日的人,岐山温氏温宁。 其实魏无羡给她的第一印象,只是一个丰神俊朗的世家子弟,除了外貌更为俊美,与旁人没有不同之处。 只是这几日相处下来,他的潇洒不羁,他的天资聪颖,这都令她对他改观。 时常插科打诨,却也能对蓝启仁提出的问题从容解答,虽为男子却非常心细,观察力敏锐至极,有着不俗的实力。 不同于蓝忘机的清冷,他反而如太阳一般热烈。 魏无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然而还没来得及让她细想,就听见有人喊道:“温宁!” 蓝熹微朝右侧看去,瀑布另一侧站着一名与温宁衣饰打扮相仿的女子。 温情? 她怎么总是出现在后山? 忽然之间,响起“嗖”地一声,与此同时蓝熹微循声望去。温宁弓上已空,那一支箭竟朝温情放去。 顾不得温情为何会出现于此,怕是也没想到弟弟会朝自己放箭,看她被唬住的神情,蓝熹微暗忖不好。 周身运气,足尖用力一踏,腰间银光轻闪,下一秒,昭阳落入掌心,蓝熹微身在半空,素手一挥,昭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 “嚓——” “锵——” 蓝熹微将将落地,映入眼帘的却是本该被她打偏的矢箭,带着劲风迎面袭来。 “蓝泱!” 好巧不巧,熟悉的声音叫了她不常被叫的名字。 蓝熹微反应过来时,哪里还有时间多想,本能地往旁侧挪。 瀑布由高处落下,汇集成了一汪清潭,魏无羡与温宁站在清潭右侧,温情站在左侧,蓝熹微恰好落在了清潭靠右的一块大石头上。 石头虽大,但日夜被湍流冲蚀,表面早已光滑,蓝熹微只顾着躲矢箭,压根没注意别的。 矢箭擦身而过,脚底却猛地一滑。 魏无羡瞳孔紧缩,视线所及之处,白色衣袂被风吹起,纤瘦单薄的身影直直往后倒去。 她掉了下去,潭中不知深浅,不明有无石块。 魏无羡现下真是后悔莫及。 他方才教温宁射箭,箭已在弦上,不知温情从哪冒出来,大喊一声惹得温宁心神一晃,箭偏了方向。 无论如何,他自是不可能让那矢箭射中了人,当即抽出一张符咒掷去。 结果他才出手,就见银光一闪。 清脆的碰撞声,是什么也正中矢箭,待他瞧清是昭阳后,便知道是蓝熹微来了。 没想到,她来是来了,可符咒加软剑,阴差阳错把矢箭打向了蓝熹微所在之处。 与梦里一样,冰冷刺骨的潭水霎时将她包围,嘴鼻里涌入大量潭水,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袭上心头。 她毫无招架之力。 魏无羡跟着跳入潭中,流动潭水带来的巨大冲击,让他根本睁不开眼,只能艰难地伸手游动。 手腕陡然传来疼痛感,魏无羡心里一紧。 潭中是有石块的,若是蓝熹微也撞上了石块,那就糟了。 魏无羡迫切地往前游去,忽而触到什么布料,伸手一拉,顾不上男女之防,将人抱到怀中。 没有任何反应,魏无羡抓住她的皓腕。 脉象微弱,溺水晕厥了。 魏无羡松了一只手,另一只手紧紧环绕着蓝熹微的腰身,用力地往上划去。 “哗啦——” “魏公子!” “魏无羡!” 破水而出之声,温宁温情的惊呼声,一同响起。 魏无羡带着蓝熹微游上了岸,两人浑身湿透,微风掠过激起的寒意让他打了个颤。 低头望向怀里的人儿,青丝如主人一般无力地披散在肩上,额间抹额不知所踪,黛眉紧蹙着,脸色苍白至极。 “蓝熹微?蓝熹微?”魏无羡拥着她坐在地上,声音焦急,喊了好几声都没有反应,他顿时慌了神。 温氏姐弟匆匆赶来,看见已然昏过去的蓝熹微,温情连忙道:“魏无羡,你把人放平。” 温情是温氏出了名的女医师,岐黄神医并非虚号。 魏无羡依言将蓝熹微放平在地上。 “得罪了。”话毕,温情两手相叠,朝蓝熹微胸口用力压下去,压一下停一会儿。 反复几回,昏迷的人终于有了动静,沾着水珠的长睫轻颤,须臾,蓝熹微睁开眼眸,吐了一大口水出来,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 见状,魏无羡飞快地拍着她的后背,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蓝熹微此时脑子里一片混浊,呛得如同火烧般的胸腔,眼眸酸涩不已。 耳畔传来的声音,是她唯一能清晰察觉到的存在。 偏头望去,是魏无羡。 是他救了自己? 他半坐着,俊脸上的担忧还未全然散去,几根发丝贴在鬓角,有些凌乱,而那双瑞风眼,却更为黑亮,微挑的眼尾带着水汽,比水色潋滟,比山色撩人,她心蓦地一滞。 魏无羡也被她看得一愣,星眸湿漉漉的,直愣愣看向自己,仿佛能在她眸中瞧见自己。 余光还能瞟到她白皙无暇的脸颊,莹洁光滑,微张着小口喘气的朱唇,以及少女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幽香,两人实在隔得很近。 魏无羡眸光倏然一暗。 “蓝三小姐,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见蓝熹微渐渐平复,温情出声询问。 此话一出,两人不约而同地别开了眼。 “蓝三小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朝你放箭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温宁蹲下身来,十分内疚的道着歉。 “不怪你,是我自己闪躲不及时。” 软软糯糯的声音,听的魏无羡心头一颤,也跟着道歉。 他轻咳一声:“实在对不住,我方才没想到你会来。” 巧合与巧合,得到的便是意外。 “我还得多谢你们的救命之恩。”蓝熹微摇头,美目一转,看向温情。 “温姑娘,云深不知处的后山,风景虽然秀丽,但你还是少来为好,以免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上回她分明已经与温情说了后山无令不可入,她却还是来了。 何故? “欸,温姑娘,为什么老是能在后山附近看见你啊?”魏无羡似听出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光。 “你是经常偷偷跟着蓝三小姐,还是说...你到蓝氏后山,要找什么东西?” 温氏听学一事,再加温情颇为奇怪的举止,若是真如魏无羡所说,蓝氏后山有什么温氏要找的东西,一切便能说得通。 “魏无羡,你少胡说八道了!” 态度坦荡,一双眼看着魏无羡也是不避不闪,甚至隐隐有怒意,蓝熹微神色复杂地盯着温情,没有说话。 魏无羡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 温情倒好似真的生了气,匆匆说了句“告辞”,便带着温宁走了。 “云深后山难道真有什么秘密?”魏无羡冷不防出口道,看向蓝熹微,她垂着眸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应当是知道什么,但大抵不会告诉自己。 魏无羡没等她回答,起身下意识拍了拍衣袍,潮湿的触感让他指尖一顿,又望向仍坐在地上的蓝熹微,叹了口气,俯下身去。 “你可别又染了风寒,蓝湛不得杀了我。” 手陡然被抓住,整个人瞬时被拉着站了起来。蓝熹微堪堪回神,正欲开口,抬眼间瞥到了魏无羡身侧垂放的另一只手,腕间颜色有些刺目。 “你受伤了......” 魏无羡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才发现腕骨处淤青一片,甚至还破了道口子,正汨汨往外冒血。 想来是潭中石块所致,不过这点小伤,堂堂七尺男儿,魏无羡一贯是不放在心上的。 他摆了摆手,笑嘻嘻道:“小伤,不碍事的。” 轻轻挣开魏无羡的手,蓝熹微双手合实,掌间灵力涌动,十指翻飞间,温暖真气霎时游走两人周身,眨眼功夫,衣裳便被烘干了。 然而还没等魏无羡惊叹,蓝熹微撩起衣摆,“嚓啦”撕下一角,伸手托住魏无羡的手,指腹轻捻着布料,熟稔地绕着他的腕间,打了个结。 “二哥有时候也会受伤,不想惊动叔父,便是我替他包扎。”蓝熹微解释道,“这里没有药,等你回去,我再寻人给你送去。” 腕间布料温凉,绣着卷云纹,少女凝脂般的肌肤不经意触到他,心里像是缓缓落下一片羽毛,微不可察的,痒痒的。 “多......多谢。”魏无羡难得支支吾吾,眼睛转了转,话锋一转:“你抹额不见了?” 蓝熹微眉眼一愣,抬手去触,额间没有任何饰物,潭水汹涌,眼下抹额也不知道被冲到何处。 还是头一回在外人跟前没束抹额。 “无事...”蓝熹微想了想,星眸轻眨,“我先走一步。”话毕,竟也没让魏无羡说上一句话,转身便往山上小跑而去。 魏无羡笑出声来,这紧张的样子,还说无事,他虽不知蓝氏抹额代表着什么,但必然很重要。 凝眸看向腕间,眼底蕴起不明情愫,笑道:“倒是有缘......” 话音刚落,身后蓦然袭来凌厉剑气,魏无羡笑意一敛,抽出佩剑回身去挡。 缠斗之际,来人也出剑相迎,宝剑相撞,片刻停顿。 魏无羡稳住身形,看清来人后,眼睛一亮。 “蓝湛!原来是你啊!” 第7章 送药 眼前的人素衣若雪,长身玉立,俊极雅极,只是脸色有些不佳。 魏无羡收了剑,上前两步,“机兄,我刚不是故意的啊,你说你也是,不声不响问也不问,害我......” 话还未说完,就被蓝忘机冷声打断—— “熹微在哪?” 蓝忘机皱眉看向他腕间,卷云纹图案,熟悉的包扎手法,是出自蓝熹微之手无疑。 魏无羡下意识把手往衣袖里掩了掩,这要是被蓝忘机知道蓝熹微落水了,还和他脱不了干系,怕是麻烦大了。 况且...... 想到蓝熹微慌乱离开的背影,魏无羡眼睛眯了眯,道:“我刚刚手不小心磕了道口子,正好碰上她,蓝三小姐心善,便顺手替我包扎了。” 蓝忘机眸光微闪,似在斟酌魏无羡所说是真是假。 依蓝熹微的性子,她是常来后山的,若是有人受伤她也的确会出手相助,倒是说得通。 可这魏无羡又是为何出现于此? 魏无羡见他半晌不说话,又一脸半信半疑的样子,剑眉一挑,压低了声音道:“机兄,我跟你说个秘密,我刚刚听到后山有动静,我怀疑有人私自潜入后山,蓝三小姐也看......” 蓝忘机神色冷淡,不待他说完,扯着人就往山上走去。 “欸,你干什么?” “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蓝忘机置若罔闻。 本该在藏书阁抄书的人,现在还跟他讲体统? ...... 放下茶盅,蓝曦臣望着坐在前侧的蓝熹微,眉眼温和。 “所以魏公子已经搭救你两回了?” 蓝熹微颔首,端起茶抿了一口,神色掠过一丝不自在。 “这回落水,他为了救我,手腕还受了伤。”她顿了顿,有些犹豫。 只是她未束抹额,而蓝氏先祖曾说,在倾心之人面前,方可取下。 瞧出了蓝熹微的心思,蓝曦臣笑了笑,从身侧拿出一条崭新的抹额,递给了她。 “既是为救你而伤,那自是要多谢魏公子,我这有瓶秘药,专治外伤,你亲自给他送去吧。” 蓝熹微见蓝曦臣未提抹额一事,思量再三,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大哥,抹额的事......” 蓝曦臣看向蓝熹微,神情宠溺又无奈,“放心,凡事有兄长顶着,你只要切记,下回去后山时,要多留心。” “嗯。”蓝熹微应道,星眸弯弯,唇畔扬起。 带好抹额后,蓝熹微才真正松了口气,旋即又想起后山的事。 “大哥,我这几日去后山时,总能碰见温姑娘,今日也是。” 闻言,蓝曦臣敛了敛心神,正色道:“温氏听学一事,本就蹊跷。” 再加上蓝忘机从山下带回的那具尸体,温氏这些举动更为诡谲。 “大哥,后山结界到底是在保护什么?”蓝熹微轻声问道,她虽知晓后山有结界,却一直不知这结界所设为何。 今日魏无羡问她之时,她并非刻意隐瞒,是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听她提起这事,蓝曦臣没有再多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 “魏公子此时应在藏书阁抄书,忘机也在,你让他来寒室一趟。” 知晓蓝曦臣不愿多说,蓝熹微也没有多问,应下后拿着药便离开了。 待她走后,蓝曦臣仍坐在原地,垂眸看着桌上的茶杯,热雾缭绕,茶香四溢。 伸出手,轻轻摩挲着杯口,蓝曦臣轻声道:“已找上门来了吗?” ...... 蓝熹微拿着瓷瓶走到藏书阁门口,本以为魏无羡肯定是静不下心来抄书的,却没想到里面一片寂静。 她提起裙裾走了进去,神色微讶地看向坐在桌案前乖乖抄书的人。 “熹微?” 蓝忘机抬头,笔尖一收,起身朝蓝熹微走去。 而埋头苦写的魏无羡闻声也望了过来,“唔......唔唔唔!” 原来是被蓝忘机禁言了,难怪这么安静。 蓝熹微心生好笑,面上倒是一派平静,“二哥,我来给魏公子送药。” 送药?蓝忘机想起魏无羡腕间的卷云纹布料,又想起他当时的说辞,正欲开口问道,旁边闪过一道白影。 魏无羡被蓝忘机已禁言快一个时辰了,如今好不容易看见了希望,岂会坐以待毙?忙不迭地丢了手中毛笔,往蓝熹微跑来。 “唔唔唔......”魏无羡指了指自己的嘴,又双手合十朝蓝熹微拜了拜,俊脸面露恳求。 蓝熹微轻笑出声,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就见蓝忘机伸手,大臂一挥,直接将魏无羡推到了身后。 “他受伤怎么回事?”蓝忘机压低了声音,“你可有受伤?” 见状,蓝熹微摇头,对蓝忘机解释道:“他是为了救我,手腕才受了伤,我还未好好与他道谢。” 蓝忘机没想到,魏无羡竟是因着蓝熹微才受了伤,他却没有与自己说半句,只嚷嚷手疼不想抄书,这才禁了他的言。 不想还有这回事。 眉峰拢了拢,蓝忘机指尖轻动。 下一秒,就听见少年朗声道—— “蓝熹微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整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而喊出来后,偌大的藏书阁瞬时鸦雀无声。 魏无羡咽了咽口水,眼前蓝忘机身形明显的僵住了,目光越过他,蓝熹微恰也在看着他,四目对视,少女星眸中闪着点点细光。 魏无羡顿时欲哭无泪。 蓝熹微收回视线,看向身上隐隐散发着怒气的蓝忘机,柔着声音道:“二哥,大哥正好有事找你,这儿有我。” 眼神沉了几分,蓝忘机回身冷冷地扫了一眼魏无羡,后者连忙道:“我一定好好抄书不多嘴!” 到底蓝曦臣找他有事,蓝忘机没多耽搁,想着速去速回,当即便离开了藏书阁。 蓝忘机一走,蓝熹微也没急着说什么,兀自走到魏无羡桌案边,垂了眼眸望去。 他受伤的手是右手,但写出的字仍是好字,挥洒自如,全然看不出受伤的痕迹。 “蓝......三小姐,其实我方才是想夸你来着。”魏无羡一边硬着头皮道,一边走上前去。 “夸我?”尾音轻扬,幽幽地传入魏无羡耳里。 “夸我...忘恩负义?” 魏无羡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长眸里透亮无比,走到蓝熹微跟前,把手举在耳边,拇指扣着小指,闷声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本就没生气,只是抱着打趣的心,多了两句嘴,蓝熹微盈盈一笑,坐在了桌案旁,“坐好。” 魏无羡耷拉着脑袋坐下,正想着怎么把这个话圆过去,手臂却被人轻轻放在了桌上。 蓝熹微没再逗他,将手中的药摆在一旁,“这是大哥给的药,治疗外伤很有用的。” 声音与触到他皮肤的指尖一样温暖而柔软。 魏无羡张了张嘴,其实想说他腕间伤口不过小伤,没必要这么麻烦。可眼前的人微微低着头,白玉般的肌肤透着珠光,容色明艳,双唇如樱桃般粉嫩。 他噤了声,心里猛然一震,有什么陌生却汹涌的情愫在疯狂滋长,缠的他呼吸不畅,绕的他心如擂鼓。 这是怎么了? “小伤不碍事的......”魏无羡别开了眼,声音低沉。 蓝熹微解开了布料,发现那道口子的确凝了血,但周遭的淤青却好似比之前严重了不少。 没听见蓝熹微说话,魏无羡又看向她,少女神情凝重,黛眉轻拢。 他这真是小伤啊! “我这伤真的......”说着说着没了声,魏无羡喉结微动,目不转睛地看着蓝熹微的动作。 她掌心冰凉,就这么覆在自己腕间。 忽然之间,温暖充沛的灵力包裹腕间,甚至有游走四肢百骸之意。 “你还有多少未曾抄完?”蓝熹微轻轻揉着他的手腕。 这淤血若是不化掉,留下什么病根就不好了。 魏无羡轻咳两声,睨了一眼桌上摊开的书卷,“才抄了一百遍。” 他这还算抄的快的了,实在是也没抄多久。 “落水一事,还没好好谢谢你。” 蓝熹微一边注意避开他的伤口,一边说道:“很久没听过别人叫我名字,所以才没反应过来,没想到潭水那么深。” “我一时情急,才叫了你名字。”魏无羡敛了敛神,一本正经道:“你也可以叫回来的。” 听到这话,蓝熹微眉眼间渐渐染了笑意。 梦里不知是谁救了她,但这回,是他救了她。 “魏无羡,多谢。” 没想到蓝熹微忽而这么认真与他道谢,魏无羡摆了摆未受伤的手,笑道:“既然你都叫我魏无羡了,朋友之间无需言谢。” 朋友? 还是第一回被人当做朋友。 从小到大,除了蓝曦臣与蓝忘机,蓝熹微很少与他人来往,云深不知处女修本就少之又少,更别提什么朋友。 这次听学,是她认识人最多的一回。 而魏无羡...... 从山门初见,到如今可以为他送药疗伤,蓝熹微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她对他...似乎太过于关心。 而他方才说,他们是朋友。 魏无羡不知道,他是她的第一个朋友。 原来这种关心在乎,是因为他们是朋友。 念及此,蓝熹微松了口气,眼底笑意更甚,收回了手,干净利落地替魏无羡重新上药包扎好。 “你今日先躲躲懒,酉时到后山来找我。” “啊?”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魏无羡委实有点应接不暇,然还没等他问,就见蓝熹微忽而起身,他下意识也站了起来。 “这药每日一换,三日便可痊愈,若明日淤青还未散,我便再去寻医师。” 魏无羡拱手道:“多谢蓝三小姐。” 闻言,蓝熹微摇了摇头,“如你所说,我们既是朋友,不必如此客气。” 魏无羡会意,笑嘻嘻地改了口:“知道了,蓝......熹微。” 朋友之间,本该如此。 魏无羡是这么想着,可心里却蹿出了异样情愫,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在作祟,只得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暗涌。 蓝熹微若有所思地睨了一眼桌案上的书卷,并未瞧见魏无羡的古怪神色,“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等蓝熹微消失在他眼前,魏无羡才回过神来。 心口的郁气来得莫名其妙,他伸手压了压也没反应。 魏无羡小声嘀咕道:“怎么回事......” 第8章 抄书 日薄西山。 魏无羡踩着夕阳照出的影子,来了后山。 “人呢......”一边嘀咕,一边往前走,魏无羡倒也没有不耐烦之意。 毕竟这云深不知处的后山,一日多景。 霞光落在郁葱茂密的树上,析出淡淡金光,云霭在夕晖下舒卷自如,徐徐晚风送来林间花木夹杂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魏无羡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瑰丽的风光,不禁有些走神。 “魏无羡。” 女子轻柔娓娓的声音忽而在魏无羡身后响起,如风铃般温婉清脆。 回身望去,蓝熹微站在不远处,手上拿着什么东西。 她披了件月白长袍,清雅绝俗,卷云纹从领口一直延伸至腰际,白色腰封束着盈盈一握的楚腰,身段玲珑,迎着夕晖而立,容颜如明珠生晕。 风光美得动人心魄,人也是。 “你怎么找着我的?”魏无羡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眼神飘忽。 闻言,蓝熹微笑了笑,往前走了几步,“云深不知处,我最熟的地方就是后山了,来的多,也能猜到来的少的人会往哪儿走。” 魏无羡敛了心神,问道:“你经常来后山?” “嗯。”蓝熹微点了点头,“有烦心事时,看看这好风光,心情也会好不少。” “烦心事?” 星眸闪躲,蓝熹微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扬了扬手中的东西,话锋一转:“这是三百遍礼则篇,还有些我明日再给你。” 她之前所说的有事,其实是帮自己抄书? 魏无羡踟蹰地开口:“给我的?” “对啊,你的。” 秋日凉意缠绕,魏无羡心里却灼灼发热,整个人霎时暖洋洋的。 他心里有处墙隅,顷刻间软得一塌糊涂。 接过东西,魏无羡笑了,他好像从未在云梦的人以外,笑得这么开心,好看的瑞凤眼里蓄满了日月,映着独一无二的光泽。 蓝熹微猝不及防被他神采飞扬的笑晃了一下心神,魏无羡是她见过最爱笑的人,好似天生就是一张笑脸,偏偏五官精美,让她移不开眼。 似想到什么,魏无羡掂了掂手里的书,“蓝先生...应该认得出你的字吧?” 不管他们关系如何,蓝熹微从小在蓝氏长大,蓝启仁不可能认不出她的字啊。 “你打开看看。” 魏无羡依言拿了最上层的一卷书,掀开一角,眼睛突然瞪得溜圆。 这白纸黑字,分明是他所写! 见他一脸不敢置信,蓝熹微轻笑出声,“我觉得应该认不出。” 抬眼望去,魏无羡静静看着她,玉容如画不施粉黛,青丝用银白丝绦束在脑后,露出白皙秀颀。 美人如鸿,却不是限于皮相。仅仅是看了几眼他所写之字,便能写得与他一般无二,这等才情,委实稀贵。 他很难形容现下的感觉,似遇见了什么难得的珍品。 默然半晌,魏无羡才轻轻开口:“多谢。” 蓝熹微没注意他的神情,柔了眉眼,“其实二哥人很好,只是不喜多说。” 一听她提蓝忘机,魏无羡回想这一日发生之事,顿时黑了脸,“他就是讨厌我,一个时辰里给我禁言三回!” 蓝忘机确实不喜喧闹,若魏无羡不收敛,禁言怕是免不了的。 蓝熹微瞧他一脸委屈,像个孩子一样,眼底笑意浓郁,“二哥喜静,并非是讨厌你。” 说实在的,魏无羡这种性格,还是很受世家子弟的喜欢。 蓝氏家规森严,各子弟想做些什么却没胆,蠢蠢欲动又畏惧蓝启仁,但是有了魏无羡这个带头的,自是惬意不少。 魏无羡正要说话,忽而身形一顿。 隐隐约约的有什么东西在叫,好似鸟叫,却又更为诡异。 “别出声。”蓝熹微也察觉到了异样。 云深不知处,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怪鸣。 像飞鸟在嘶吼,在咆哮。 没有多想,蓝熹微抬手虚抓,竹笛出现在了掌心,缕缕银光衬得她愈发清丽绝俗。 伸手将竹笛送到唇边,霎时,笛音划破绯红天际,飘荡空灵,延绵回响,而下一秒,一团黑影出现在了两人西北方。 魏无羡眼疾手快地从怀里抽出一张符咒,腕间一抬,直朝那团黑影飞去。 “嘶——” 黑影被击中,刹那灰飞烟灭。 “那是什么?”魏无羡问道。 那东西像鸟,却又黑的彻底,倒像乌鸦,声音却又不像。 蓝氏从未豢养过鸟类,收起落霞,蓝熹微也是一头雾水,“不知。” 但这件事还是有必要与蓝曦臣禀报。 蓝熹微偏头望向魏无羡,柔声询问:“魏无羡,你是回去还是待这儿?” 想起她对温情的劝告,眼下却问自己的意愿如何,没有不相信他,没有猜忌怀疑他,是真的对他不再设防了吗? “我跟你回去。”他应道。 风拂竹林的声音悠然传来,伴随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两人一同往山前走去。 “你的笛子吹得很好听。”魏无羡终是个憋不住话的,率先打破了静谧无比的氛围,转了个身,倒着走起路来。 这山路崎岖,可他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如履平地。 美目掠过他身后的路,蓝熹微莞尔:“蓝氏课业重,你若是每日练几个时辰,也会吹得很好。” 几个时辰? 魏无羡有些错愕,虽然知晓蓝氏对门生要求严苛,对本门亲眷子弟更甚,但也没想过蓝熹微的课业会如此繁重。 “练剑也是练几个时辰?” 蓝熹微想了想,淡淡地道:“子时作寅时息,除去这些时辰,便是修习,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不满意。” 一直比常人付出的多,无论时间还是心血,所以蓝熹微饶是女子,也不比任何一个世家子弟差。 这话虽语气平淡,但魏无羡却听出了她深掩的落寞,她说的有人,应该也是他猜的那人。 没道理啊,不是都说蓝启仁喜欢这种学生吗? “其实我小时候刚开始练剑的时候,剑都拿不起来,被江澄笑了好久。”魏无羡停了脚步,转身与蓝熹微并肩而行。 闻言,蓝熹微愣了愣,她能感受到魏无羡身上不俗的灵力修为,再者他本就聪颖,习剑对他来说应不是难事才对,怎么会拿不起剑? 她睨了眼身侧的人,只当他是在宽慰自己,“我是真的有好好努力修习,也是真的不尽人意。” 魏无羡听出了她话中不信之意,笑道:“我当时也是真的拿不起剑啊,我四岁的时候父母就双亡,被江叔叔带回莲花坞的那天,我已经饿了三天了,越饿越没力气,没力气去和狗抢吃的,也没力气躲狗,所以恢复了好长一段时间,修习才有了起色。” 这番话让蓝熹微愣了愣。 魏无羡身世她不是很清楚,只是听闻他非云梦江氏之子,却没想过他小时候还有这么一段经历。 心里紧得有些疼,这人受了许多苦难,却还能反过来安慰她。 眼前是岔路口,一边是往精舍的路,另一边是通往晓室。 蓝熹微停在了原地,侧身看向魏无羡,明眸缀着星星点点的光,缓缓道:“魏婴,破晓之后,黎明总会来。” ...... 罚抄千遍的礼则篇在蓝熹微的帮助下,终于告一段落了,认真算起来魏无羡只抄了一百遍而已,当然,这件事就他们俩人知晓。 不知怎么,今日蓝熹微去找蓝忘机时,恰巧见到魏无羡离开的背影。 走进藏书阁,她却傻了眼。 满地的碎纸片,以及站在桌案前,脸色铁青的蓝忘机。 “二哥,这是...怎么了?” 循声望来,蓝忘机压下怒意,问道:“去见兄长?” 蓝熹微点头,那日傍晚所见之事还未来得及与蓝曦臣说,今日正好来寻蓝忘机一同前去。 垂眸看向地上的碎纸,依稀瞧清了上面画着什么图案,正欲细看,视线蓦地一暗,卷云纹饰映入眼帘。 蓝忘机挡住了她的眼,又伸手揽着她往外走,声音难得流露出丝丝慌乱之意:“在外面等我一下。” 把人带到门外,蓝忘机关上了门。 蓝熹微眨了眨眼,颇为不解,想起适才魏无羡的背影,她心下暗忖:该不会魏无羡又干了什么荒谬的事吧? 她大抵也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 但魏无羡这回干的事,蓝忘机必不可能对她说半句。 须臾,蓝忘机推开门走了出来,神色如常。 本还想问问是怎么回事,结果蓝忘机倒是只字未提,对这件事避而不谈。 大不了去问魏无羡。 他们兄妹走到寒室外,便看见了站在院子里的蓝曦臣。 “大哥!” “兄长!” 蓝曦臣似在想什么事,见他们俩来,微微愣神,“忘机,熹微......” 看出了蓝曦臣的晃神,蓝熹微没直接说正事,款步上前挽住了蓝曦臣的手,笑道:“是不是太久没见到我了?” 不过确实,这两日忙着抄书,倒是没怎么见着蓝曦臣与蓝忘机,连带着蓝启仁也没见上一面。 “这两日也不知你在忙什么,人影都没见着,要不是叔父去清河了,你啊怕是又会被说了。”蓝曦臣低头望向蓝熹微,神色宠溺温柔至极。 闻言,蓝熹微一怔,“叔父去清河了?” 被自家妹妹缠了一路,蓝忘机终于找到机会打趣:“清谈会,今日辰时才走,我还以为你是知道,所以才来寻我。” 言下之意,她是怕被骂才特意去的藏书阁找蓝忘机,饶是事实并非如此,但这么一说,她的确不占理。 蓝熹微识趣的闭了嘴。 见状,蓝忘机眸中染了浅浅笑意。 嬉闹过后,蓝熹微率先开口道:“大哥,我前几日傍晚去后山时,发现后山有很奇怪的飞鸟出没。” “飞鸟?” “对,但并非寻常鸟兽,如乌鸦般漆黑,却又发出刺耳怪鸣。” 蓝忘机听了这话,似想起什么,“最近后山处结界总有异动,虽未遭破坏,却总有干扰。” 后山向来平静,如今却频生是非。 “可查到有谁出入后山?”蓝曦臣皱眉问道。 蓝忘机若有似无的瞥了一眼蓝熹微。 他想说魏无羡的,可一想到,魏无羡所抄礼则篇中会有他这个妹妹的影子,没有说话。 蓝熹微善于模仿他人字迹之事,只有他们兄妹三人知晓,临摹之字,也只有他与蓝曦臣能分辨出真假。 她什么时候与魏无羡交好到可以替他受罚了? 蓝熹微未留意蓝忘机的眼神,答道:“温情,我在后山见过她两回。” 相比魏无羡,显然蓝熹微所说之人更令人起疑。 蓝曦臣眉峰拢得愈发紧,后山一事,蓝启仁说过最好不要让蓝忘机与蓝熹微知晓。 “这件事......” 话被一蓝氏弟子打断—— “弟子参见宗主、二公子、三小姐。” 蓝熹微对来人有点印象,是位外姓门生,名唤苏涉。 “免礼,何事?” 苏涉站直身子,朗声说起了为何前来。 地处姑苏山下的彩衣镇,今日有乡民来报,说是有水祟频频作乱,屡有乡民被害,乡民请愿,希望蓝氏出面清理此害。 彩衣镇一带的人,皆深谙水性,鲜少出现落水这等惨事,如何养的出水祟?此事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你替我回复乡民,明日一早,我会亲自下山去除水祟。”蓝曦臣吩咐道,转身看向蓝忘机,“忘机,明日随我一同下山。” 好不容易蓝启仁不在,蓝熹微下山次数少之又少,就连夜猎也是几年前的事,这回她可不想待在山上。 “大哥,我也想去。” 蓝曦臣没急着回复,伸手轻轻刮了刮蓝熹微的琼鼻,笑道:“不怕叔父骂?” “我这是为民除害,叔父应该不会......”声音越来越小,原本的底气在提及蓝启仁后,散了大半。 瞧见渐渐黯淡的星眸,蓝曦臣到底还是心软起来,蓝启仁不允她下山,是怕她不能护住自己,可以蓝熹微的修为,水祟并不能威胁到她,再加上这回他与蓝忘机也会去,自然是会好生护住她。 “兄长,近日不用听学,熹微跟着我们下山也好。”蓝忘机适时开口。 “罢了,明日你也与我们一同下山。” 话毕,就见蓝熹微倏地抬头,眼眸盈盈含笑:“是!” 第9章 烟花 东方欲晓,碧空如洗。 蓝氏三兄妹正不徐不疾地往山下走去,将将踏上廊桥,就听见熟悉声音响起。 “泽芜君!”来者三人,出声叫住蓝曦臣他们的,是最前头的魏无羡,而他身后还跟着两人,江澄与温情。 对这三人的到来,蓝曦臣始料未及,旋即回过神来,“魏公子,江公子,你们?” 江澄拱手道:“泽芜君,听说近来碧灵湖周遭有水祟作乱,而这几日我们也不需要听学,所以想跟着泽芜君一起历练历练。” “对啊对啊,让我们一起去吧!”魏无羡朗声附和,长眸飞快地朝蓝曦臣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星眸轻闪,蓝熹微睨了一眼站在身侧的蓝忘机,垂首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合规矩。”蓝忘机敛眉道,语气冷淡。 果然。 此话一出,魏无羡脸上的笑容清晰可见的僵住,剑眉倏地一挑,反问道:“有什么不合规矩了?我们云梦水天一色,我跟江澄自小在湖边玩耍习惯了,水祟对我们来说不过小菜一碟。” 云梦湖多水多,魏无羡与江澄去除水祟指不定真能助他们一臂之力。 蓝曦臣浅笑道:“那么两位公子便随我一同下山吧。” 没有提及两人身后的温情,蓝曦臣到底还是对温氏之人有所戒备。 “蓝宗主,我也想去见识见识。” 闻言,蓝曦臣敛了笑意,眸光稍沉,看向温情。 这姑娘虽然不同于温晁的嚣张跋扈,可想起自家妹妹在后山碰见过几回她,蓝曦臣不免有些犹豫。 原本是魏无羡与江澄两人来找蓝曦臣他们的,但在精舍与江厌离说明此事时,恰巧遇见了温情。 这几日下了梅雨,江厌离卯时去溪边只觉头昏脑胀,是温情将她送了回来,还给她服了几贴药,这才撞上了魏无羡他们,而后一路跟了过来。 魏无羡瞧见蓝曦臣似不愿带上温情,甫一不想多嘴,但念及温情照看了江厌离,还是开口劝道。 于是乎,三人行的队伍霍然变成了六人行,而六人行的队伍,最终还加上了温宁。 少年心性,自然是想去长长见识,有了魏无羡与江澄,温宁的加入,倒不足为怪。 ...... 一行人赶到彩衣镇时,已过申时。 彩衣镇茶楼酒馆此时仍开门做着生意,空地上还有不少摆摊的,华灯初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不断,繁闹非凡。 四周吆喝的小商小贩,琳琅满目的小玩意,这是蓝熹微从未体会到的尘世烟火。 以至于到客栈时,蓝熹微还有些晃神。 蓝曦臣与蓝忘机在与掌柜订房,其余人零零散散站在客栈内。 “头一回下山?”魏无羡看着发愣的蓝熹微,忍不住问道。 这一路最引人注目的人,也是对这一路之景最生疏的人,他大抵能猜到蓝熹微鲜少下山,又或者蓝启仁将她保护得太好,未让她下过山。 的确,这抹绝色实在是让人不禁沉醉。 蓝熹微摇了摇头:“也不算第一回下山,只是...头一回看到这么热闹的场面。” 魏无羡挑眉,望了眼门外的天色,笑嘻嘻地道:“今日艳阳高照,再晚点我带你去看更好玩的。” 两句话听的蓝熹微一头雾水,正要开口问他是何意,却见他眨了眨眼。 “熹微。”蓝忘机面色不善地扫了一眼魏无羡,看向蓝熹微时缓了神色,“你一人一间房,若有事,我与兄长在你隔间。” 知晓他们不放心自己,又想起魏无羡方才说的话,蓝熹微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魏无羡,乖乖应下:“知道了,二哥。” 夜色逐渐深静,用过晚膳后,蓝曦臣让众人好生歇息一番,明日再动身前往碧灵湖。 赶了一天路,确实也有些疲倦,温氏姐弟早早就回房休憩,蓝曦臣与蓝忘机陪着蓝熹微随处逛了逛,也回了房,唯一不知去了哪儿的人,便是魏无羡。 连江澄也不知他去了哪儿。 魏无羡的那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蓝熹微自是没有放在心上,沐浴过后,正在看方才买下的小玩意,关着的窗户忽然响了。 “咚咚——” 他们的房间虽只是二楼,但离地面仍有些距离,谁会放着门不敲去敲窗户?况且这声音若不仔细听,力道其实轻得很。 蓝熹微放下手中把戏,起身穿上外衣,走到窗边,轻轻一推。 有些眼熟的小纸人搭在窗沿,因着窗户被她推开,小纸人险些掉了下去。 见状,蓝熹微连忙伸手将它提起,放入手心。 “睡了?”掌中小纸人抬手挠了挠头。 蓝熹微轻笑出声:“未曾。” “那便下来。” 蓝熹微下意识往下看去,心跳猛地一滞。 少年站在树旁,皎洁月光透过树叶,落在他明俊逼人的脸庞上,眼角眉梢尽是笑意,就这么看着她。 “本公子可是说到做到。” 蓝熹微回神,往后退了一步,双颊染上绯色,她深吸了一大口气,才勉强压下脸上的热意,磕磕绊绊道:“我...大哥二哥都在房里,我怎么下来?” 她一开门,蓝曦臣他们便听得见动静。 “窗户开着呢。”魏无羡悠悠说道,却忘了这蓝氏最重规矩礼仪,怎么会教弟子翻窗户出门? 等了一会,不见蓝熹微回应,魏无羡正欲询问情况,就见原还亮着微弱灯光的房间一黯,彻底没了光,一道白影从窗户处掠过。 下一秒,就瞧见了站在他不远处,喘着大气的蓝熹微。 这时才想起姑苏蓝氏规矩森严,蓝熹微长这么大,连山都下的少,更别提翻窗户这等行径了。 魏无羡顿时不好意思,大步上前,“对不起啊,我...我考虑不周。” 翻窗这事,蓝熹微紧张归紧张,但既来之则安之,翻都翻了,多想无益。 “无妨。”想起了魏无羡说的话,蓝熹微平复了心绪,饶有兴致地问道:“我们要去看什么?” 见她没有责怪之意,魏无羡松了口气,又听她问起,眼珠转了转,笑道:“跟我来。” 魏无羡带着她走到了一处空旷之地,周遭寂静无声。 “你在这儿等我一下。”魏无羡停下脚步,回身嘱咐了句,便不见了踪影。 “魏无羡!” 到底还是有些害怕,蓝熹微正想着是不是被魏无羡戏弄了,突然“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划破了黑夜。 藏青色天际,骤然绽放出不一样的颜色,宛如她今日在店铺里见过的流苏一般璀璨华丽,却又更甚曼妙。 火花慢慢跌落,像火树般烂漫,如彩蝶般翩跹,漆黑似墨的天空,被烟火映亮。 魏无羡带她来看的,是真正的尘世烟火。 蓝熹微抬头看着这满天烟花,说不出话,细细密密却又不知名的情愫升起,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怎么样?”魏无羡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俊美眉目蕴着深深笑意,漂亮至极的瑞凤眼漾起了潋滟。 “魏无羡......”女声呢喃似有颤意。 她第一回看烟花,纵然它转瞬即逝,却盛大绚烂,映亮整个夜空,这是魏无羡送给她的、不可多得的无边光景。 “喜欢吗?”魏无羡走到蓝熹微跟前,卷云纹抹额下的星眸清清泠泠,像下过雨的湖面,蒙着一层薄薄的雾,干净纯粹得惹人心动。 “嗯。”蓝熹微蓦地笑了,望向魏无羡,神色认真而温柔,“我...很喜欢。” 魏无羡有点手足无措,明明方才还得意洋洋的心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与前几回一模一样的感觉。 她帮他上药时,她帮自己罚抄时。 心口处胸腔里“咚咚咚”的剧烈心跳,让他难以适从。 他忽然就别开了眼,不敢再看蓝熹微。 两人异常默契地没有再说什么,看向天空中正在湮灭的烟花。 这个夜晚,注定是不会随烟花消逝。 ...... 碧灵湖四面环山,湖间白雾缭绕。 蓝曦臣带着几个蓝氏弟子同坐一艘船,最先出发。蓝忘机带着蓝熹微紧随其后,魏无羡与江澄各自一艘船,温氏姐弟一艘船,剩余的蓝氏弟子一艘船殿后。 越往湖中驶去,白雾越厚,甚至于隔得稍稍远一点儿,便瞧不清人了。 “诸位小心,前面便是作乱之地。”蓝曦臣的声音传入众人耳里。 “泽芜君,这些水祟聪明得很,要是它们一直躲在船底不出来的话,我们是不是要一直找下去?”魏无羡环顾四周,并未发现水祟的踪迹。 水中草木作乱形成的妖怪,精的厉害。 “职责所在,找到为止。”蓝忘机沉声道,话毕往后看了一眼。 魏无羡闻声望过去,又顺着蓝忘机的视线一同看向蓝熹微,脑海里霎时浮现灿烂烟花下,少女轶丽明艳的脸,愣了愣神。 夜晚的烟花......比烟花还璀璨绚烂的笑颜。 魏无羡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着魔了,不然为何昨晚梦里也反反复复出现了这个画面? 摇了摇头,努力不去想这些,魏无羡正要收回视线,不经意间瞥见船底攀上一道黑影,神色一冽。 魏无羡俯身拿起船桨,朗声道:“蓝湛,看我!” 船桨得了力,舀起水浪直朝蓝忘机所在船只打去,船上两人,是压不住这船的,若是不离开,免不了落水。 蓝忘机与蓝熹微瞬时运气,飞身落到魏无羡的船只上。 刚刚落地,蓝忘机当即看向蓝熹微,见她未被吓到,又冷声朝魏无羡道:“无聊。” 而被魏无羡以水击中的船,翻了个底朝天,木制的船板上一团黑色的东西滑入水底。 是水祟,但形态这样诡谲的水祟...... “这是什么东西啊?”魏无羡愣是没看出来这是什么东西。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水祟!”江澄也没认出来,这根本不像他们见过的任何一种水祟。 然话音刚落,就听见江澄惊呼了一声。 魏无羡这艘船离江澄最近,但方才他拿佩剑时去了船头,此时船上三人能看清江澄的,唯有船尾的蓝熹微。 银光乍现,腰腹一松,蓝熹微足尖轻点,踩到江澄的船板时,昭阳已带着凛冽剑气,毫不留情地斩断了咬中江澄右腿的东西。 “江公子,可还好?”蓝熹微蹲下身去,凝眸看向他受伤之处,未伤及膝盖,应只是皮肉伤。 会咬人的水祟......她在哪儿见过? 少女腰际亮着银白微光,江澄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蓝熹微,呆呆地出声道:“蓝...三小姐。” “江澄!蓝泱!你们在哪儿?”魏无羡还在纳闷怎么船忽然动了,回头去看时,只有神情严肃的蓝忘机一人。 蓝熹微不在船上。 当即反应过来,她去帮江澄了。 “我们没事。”蓝熹微应道,目光落在仍往渗血的伤口上,抬眸望向江澄,道:“你在这儿等我。” 话毕,起身又朝另一侧飞去。 “蓝三小姐!”江澄下意识要起身,腿部伤口却被他的动作扯的一疼,只能半跪在船上。 蓝熹微回到船上时,手中多了个小瓷瓶,再次蹲下身来,将手中之物轻洒在江澄伤口处。 “从温姑娘那儿拿来的药。”蓝熹微利落地处理好了伤口,“没有伤到筋骨,两三天便可痊愈。” 江澄眸光微闪,轻声道了句谢。 “这湖水的颜色!”不知是谁喊道,众人视线往水中一看。 湛蓝透澈的湖水,渐渐变黑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围了过来。 “立刻回去。”蓝忘机冷了神色,“这水中之物,是故意把船引到碧灵湖中心,快走。” 与此同时,蓝熹微终于想起在哪见过这个东西了,是在藏书阁的一本记载妖魔鬼怪的书中看到过这种水祟。 “是水行渊。”黛眉微蹙,蓝熹微有些不敢相信会在这碰见水行渊。 魏无羡正欲说是水行渊,却听见了蓝熹微清越的声音,眸中滑过一丝赞赏,附和着解释道:“对,是水行渊,水祟异变后结合到一起,便引发了水行渊。” 第10章 夜市 听到魏无羡与蓝熹微的话,众人变了脸色。 “魏公子,这可怎么办啊?” “御剑!” 如今正处碧灵湖中央,湖水不知不觉中形成了一个漩涡,巨大吸力拽着这几只船打转,宛若凶兽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他们一并吞下去。 索性众人皆有佩剑在手,纷纷御剑离船。 魏无羡升到空中,正想着蓝熹微那把软剑如何能载人,往旁边一瞥,少女青丝飘扬,白衣猎猎飞舞,足尖踩着的软剑泛着银光,姿神若天仙。 她的昭阳,无用时可做腰饰,而一旦要用到它之时,又与常人佩剑无异。 “阿宁!”被温情一声惊呼拉回注意力,魏无羡低头望去。 在漩涡旁的一艘船只上,温宁与一名蓝氏门生尚未御剑。 来不及多想,魏无羡敛神往下冲去,伸手抓住温宁的肩膀准备把他提上来,却见温宁蓦地回头看向他,眼瞳泛白。 魏无羡一惊,险些从剑身上摔下来。 忽然间,背脊被人轻轻推了一把,力道不大,却恰好让他站稳了身形。 他回头一看,蓝熹微收回手,正色道:“小心。” 甫一蓝熹微已御剑到了半空,却听江澄喊了声“魏无羡”,垂眸一看,被叫的人正往湖中间飞去。 若她没猜错,魏无羡是要去救温宁的,可是船只上还有一人,是苏涉。 方才他想用剑入水除祟,却见佩剑没入水中,怎么召也召不回,此时站在船只里,脸色越来越差。 魏无羡颔首,再看向温宁时,他却闭了眼睛朝一侧倒去。多带一人,魏无羡的剑本就轻巧,温宁这么一晕,近乎要将他拽了下去。 “魏无羡!”这边正要抓住苏涉,蓝熹微偏头看去,却见魏无羡被温宁往前一带,整个人在剑上摇摇晃晃。 蓝熹微当即便伸手去抓魏无羡,可却未曾想过,她的软剑比魏无羡的剑更甚轻灵,而且是以灵力注入方可载人,如何带两人? 指尖滑过柔软布料,下一秒,手心一松,蓝忘机御剑而来,一手抓住了苏涉,一手拎住了魏无羡的后领。 “二哥......”似没想到蓝忘机会出手,蓝熹微怔怔地看着他。 蓝忘机目光微沉,语气却是温柔:“照顾自己,这里有我。” 短短的八个字,让蓝熹微心头发热,点了点头,几人一同往上飞去。 这时,蓝曦臣的箫声还在与这诡谲漩涡抗衡。 睨了一眼身侧的蓝忘机,虽知他带着三人无碍,但蓝熹微还是觉得早点平复这漩涡为好,于是御剑到蓝曦臣身边。 十指翻飞,蓝色灵光乍现,蓝熹微双手结印,反手一掌压向湖面。 翻涌不止的漩涡,终于渐渐平复。 ...... 回到客栈后,温宁仍未醒来,好在有懂医术的温情在,情况不算太糟。 蓝曦臣坐在桌案旁,看向身侧的两人,眸中染了浅浅一层笑意。 “熹微,这回身子可有何处不适?” 蓝熹微摇了摇头,轻声道:“大哥,其实我没有那么弱,剑术、法术,我都有好好修习,为的就是能在这种时候,尽一己之力。” 他们总以为她经历不了风雨,以为她就应好好身处他们亦或是蓝氏羽翼的庇护下,可对她来说,她也想像常人一般,行侠仗义,如今日一般,能出力做些什么。 蓝忘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若有所思地看向桌面。 “我是看忘机实在是担心你。”蓝曦臣笑道。 “......” 蓝忘机抬眸看了一眼蓝熹微,又别开眼,没有说话。 “我真的没事。”听了这话,蓝熹微莞尔一笑,“今日二哥才真是厉害啊!” 其他话还好,偏生是这夸他的话,听得蓝忘机面上不动声色,耳根却微微泛红。 从小便是这样,蓝曦臣总是把对蓝熹微的关心宣之于口,而话少不善于表达的蓝忘机,则是如今日一般,把这份关心在乎,付诸于行动上。 蓝熹微是姑娘家,不论是苏涉还是魏无羡,两人皆是男子,能没有肢体触碰,最好不过。 那日魏无羡把她抱回来的时候,他差点直接与魏无羡在云深不知处打了起来,若非事出有因,而魏无羡又坦荡如斯,怕是一向守礼克己的蓝二公子,也会犯了家规。 见状,蓝熹微嘴角弧度又往上扬了扬,星眸弯弯。 说来也怪,她的眸色与蓝曦臣他们的不一样,是如浓墨般的黑,笑起来时,像月光揉碎撒在了眼里。 “你是如何认出是水行渊的?”蓝曦臣敛了笑意,今日是没想到会是蓝熹微先认出水行渊来。 “我在藏书阁里一本书里看过。水行渊养成后,整片水域就都成了怪物,极难除去。”蓝熹微顿了顿,又道:“但有损人利己的法子,可以暂解忧患。” “是什么?” “把它驱除去别的河流湖泊里。”蓝熹微答道。 彩衣镇的人都熟谙水性,不可能养出水行渊这种怪物。 蓝熹微想了想,补充道:“大哥,我觉得碧灵湖中的水行渊很有可能是从别处被赶过来的,近日可有弟子来报何处出现过水行渊?” 此话一出,蓝曦臣愣了愣,他未曾料到蓝熹微会问这件事,前段时日的确有弟子来报,但是来报出现水行渊的地方...... 给蓝忘机使了个眼色,蓝曦臣岔开了话题:“这件事暂且不提,等回云深不知处再说,你先回房好好休息。” 对蓝曦臣说的话向来不会生疑,蓝熹微点了点头,便朝房外走去。 待完全察觉不到她气息时,蓝忘机才缓缓开口:“兄长为何要支开熹微?” 蓝曦臣眉峰紧拢,手指轻叩桌面,“出现过水行渊之处...是温氏。” ...... 刚出房门,便被人叫住了。 “蓝熹微!” 回身望去,楼梯口站着的人丰神俊朗,神色飞扬间看不出半点倦色。 “刚回来?” 魏无羡一边向她走来,一边扬了扬手中食盒,“江澄他在房里休憩,我给他带了点东西回来,你吃了吗?” 这么一问,蓝熹微才想起还未用晚膳,但是今日委实有点累了,睨了眼外面昏暗天色,答道:“我不太饿。” 闻言,魏无羡挑眉,上下打量一圈蓝熹微,想起上回怀中纤瘦的人,摇了摇头,“在这等我一会儿。”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魏无羡径直朝江澄房里走去。 蓝熹微一愣,站在原地还真没有离开。 未几,魏无羡从房里走了出来,目光所及之处,蓝熹微乖乖待在原地等他,心下没由得一软,“走,带你去吃好吃的。” 于是乎,魏无羡真带着蓝熹微出了客栈,不知他从哪找到了一条街,左右两侧有不少小贩,摆了个简简单单的摊子,竟全是小吃。 蓝熹微还未见过这样的街道,怎么会这么晚还这么热闹? 瞧出了蓝熹微的惊愕,魏无羡笑了两声,开口解释道:“这是彩衣镇的夜市,每月十五才有一回,今日恰巧给我们碰上了。” 夜市?头一回听这个词,蓝熹微侧头问他:“他们晚上没有宵禁吗?” 还真是姑苏蓝氏教出来的弟子,魏无羡哭笑不得地看向她:“这里的人都是些普通百姓,偶尔晚上闹腾些,就如节日一般。” 确实,这条街应该是彩衣镇此时最明亮的地方,充斥着食物的香气与人潮涌动之趣,倒是真有节日气息。 “真的好热闹......”轻声喃喃着,蓝熹微看着眼前的景象,仍有几分晃神,然而,腕间蓦地一紧。 魏无羡牵着她的手就往人群里走去。 街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蓝熹微本还有些不习惯被人牵着,可幸好有人牵着她,不然怕是会被冲散。 “老板,来一份灌汤包。” 魏无羡带着她走到一个摊子前,老板是位中年男子,面相和蔼可亲,见他们俩来,笑眯眯地道:“公子又来了?” 来彩衣镇不过两日,魏无羡会是常客?蓝熹微望向魏无羡的目光颇为好奇。 “是啊,老板的灌汤包好吃,自然是要常来。”话毕,魏无羡又压低声音,微微俯下身,“我昨日与今日的早膳都是吃的这个灌汤包,还是他告诉我今晚有夜市。” 少年清冽气息瞬时萦绕鼻间,蓝熹微看着骤然放大的俊脸,身子一僵。 “我活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好看的姑娘,和公子你很是登对啊!” 老板的话让蓝熹微回神,却在听清了老板的话后,顿时红了脸,往后一退挣开了魏无羡的手,连忙解释道:“我...我和他......” 越紧张说话越磕磕绊绊,蓝熹微只觉得脸颊愈来愈烫。 手中一空,魏无羡心下跟着也一滞,旋即又反应过来老板误会了什么,睨了一眼满脸通红的蓝熹微,玩心渐起。 “那老板你是不是也是头一回见我这么好看的公子啊?” “魏无羡!”耳畔传来有些恼意的声音。魏无羡循声望去,少女星眸微嗔,脸上有红晕,让他瞬时想到了在云深不知处后山瞧见的晚霞。 心跳的厉害,定了定神,魏无羡接过灌汤包,与之前一般无二,牵着蓝熹微带到一处人少的地方,却立马松了手。 “赶快趁热吃。”魏无羡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眼神往一侧瞟去。 半晌,手中的灌汤包都没被拿走,魏无羡不解,下意识地看向蓝熹微,“怎么不......” 蓝熹微静静地看着魏无羡,脸上余热仍未散去。 他说的话,是不知老板误会了他们,还是...故意为之?若是前者,倒还无妨,可若是后者,又是何意? 登对......不是般配的意思吗?为何不解释? 她第一回有些怀疑自己所学的四书五经,是她悟错了意吗? 被盯得心慌意乱,魏无羡终于察觉自己方才的行为有多失态,忙不迭道:“我...我是闹着玩的,对...对不起。” 闻言,蓝熹微松了一口气,接过魏无羡手中的灌汤包,张嘴轻轻咬了一口,鲜美可口的汤汁刹那袭上舌尖,只咬了一小口,从中却源源不断地流出美味汤汁。 “好吃。” 美食当前,蓝熹微没有再去深想那事。 听她语气与平时并无两样,魏无羡眸光稍安,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 “哈哈哈,是吧,我这两日吃这个灌汤包真的太满足了。” “确实很好吃。” “我跟你说,其实我觉得我们刚才看的那家糖葫芦应该也很好吃!” “嗯。”她点着头,浅笑着附和他的话。 却没有抬眸去看他,错过了少年不经意落在她身上的炙热眼神,以及少年白里透红的耳根。 闹着玩...... 这话他多想几遍,实在是...无地自容。 第11章 受罚 水行渊之事终于告一段落,休息了一夜后,众人便在码头上船,往回划去。 穿过拱桥,船只驶入河道,白日里的彩衣镇喧闹非凡,河道里船只穿梭,而河道旁也是人声鼎沸。 蓝曦臣与蓝忘机并排而立,站于船头,在商量什么事,声音却压得很低,船尾的蓝熹微压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一时之间,她有些放空。 就要回云深不知处了,蓝启仁今夜回来,怕是以后下山就没这么容易了。 这两日,烟花、夜市......像梦一样,是美梦,是难得的梦,是她想都不敢想的梦。 是梦终究会醒,醒来后一切仍会循规蹈矩,她还是青蘅君幺女、蓝氏三小姐。 “蓝熹微!”魏无羡的声音拉回了蓝熹微的注意力,她回头望去。 魏无羡的船恰好在他们船只后面,此时他正靠在船头,与船尾的蓝熹微倒是离得近,而船板上,摆放着许多显眼的金黄枇杷。 “吃枇杷。” 话音刚落,蓝熹微就见魏无羡扔了几颗枇杷过来。 果子的清香霎时铺满鼻间,还未剥开便有如此香味,看来彩衣镇的枇杷实属佳品。 “若是能再喝上一壶天子笑就更妙了。” 蓝熹微指尖轻顿,睨他一眼,浅笑道:“手果然好了。” 听出了她话中揶揄,魏无羡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道:“非也非也,这手不好也能喝天子笑,只要你二哥不来找我麻烦。” “你若不触犯家规,二哥岂会无缘无故找你麻烦?”蓝熹微捻着枇杷笑,星眸盈盈看向魏无羡,“天子笑真有这么出名吗?” 姑苏天子笑,的确是名扬天下的美酒,只是云深不知处禁酒,蓝氏弟子无人敢喝酒,自然也无人知晓什么酒出名。 “那是当然,姑苏天子笑就和我们云梦的莲子一样,味道一流。”说到天子笑,魏无羡顿时来了神。 “若是以后你有空来云梦,我带你去莲花坞,整片整片的莲花和莲蓬,你肯定会喜欢的。” 蓝熹微静静地听他讲云梦莲花坞的事,讲他摘莲蓬打山鸡,讲他与江澄“相爱相杀”。 时不时她也搭两句话,说自己在云深不知处的事儿,第一回御剑,第一回吹笛,第一回夜猎。 虽大部分都是魏无羡在说,水声又与人声交织着,环境难免嘈杂喧嚣,却因着两人的回忆,显得美好而安谧。 “帮我个忙。”魏无羡倏地话锋一转,眼睛盯向她身后。 蓝熹微不明所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目光所及之处,是河坝旁的一个小摊,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瓷白酒坛,摊主正吆喝着:“姑苏天子笑,上好的天子笑嘞!” “叔父最迟明日便会回来。”蓝熹微偏头劝道,若是再触到蓝启仁的逆鳞,魏无羡绝没有好果子吃。 魏无羡置若罔闻,从怀里摸出一锭碎银,嘴角一勾:“人生得意须尽欢,帮我挡挡。” 还真是对天子笑执着。 蓝熹微到底是替他拦住大半视线,让他偷偷买了两壶天子笑。 熟稔地藏好天子笑后,魏无羡笑嘻嘻地看着蓝熹微,“多谢多谢。” 蓝熹微想了想,仍是开口再度劝道:“若是要喝,也低调些,别被抓了现行。” 自由散漫惯了,魏无羡从来不知“低调”二字为何,但毕竟蓝熹微是为他好,也乖乖应下了。 两人彼时都未料到,她的好心提醒,竟会一语成谶。 ...... 第二日清晨。 晨练结束,蓝熹微将将换了身衣裳,当即就有人敲门。 “三小姐。”声音有些耳熟,又记不起在哪儿听过,蓝熹微上前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苏涉。 “何事?”对苏涉因着水行渊一事,她尚且还存有几分印象。 “魏公子带着几个听学的子弟偷偷喝酒,结果被抓住了。” 昨日自己说过的话闪过脑海,蓝熹微蓦然笑出了声,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可旋即又反应过来,单单此事,为何特意前来告知她? 星眸敛了笑意,又看向苏涉,示意他继续说。 苏涉本在悄悄打量这位远近闻名的美人,见她粲然一笑,心神一颤,又不曾想她忽然朝自己望来,连忙将头压得更低,道:“二...二公子也在其中。” 这话一出,蓝熹微愣了愣,委实不敢置信,“二哥也在?” “是,蓝先生还让我请您去一趟戒律堂。”苏涉应道。 蓝启仁昨日半夜才回来,找她有事? 没有多想,蓝熹微径直往戒律堂赶去。 蓝氏家规众多,平日里也有蓝氏弟子触犯家规,戒律堂便是专门为惩戒这些弟子而立。 蓝熹微到戒律堂门口时,里面已跪下几人。 江澄与聂怀桑跪在后面,跪在前头的是蓝忘机与魏无羡,四人两侧分别还站了四位戒律堂弟子,手持檀木戒尺,长七寸宽三分,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家规。 “魏无羡,你的禁闭还未关足,竟又惹出祸端,你是想把云深不知处,搅成什么样子才肯罢休?”仿佛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字眼,蓝启仁怒不可遏地训着魏无羡。 小打小闹,蓝启仁并不会这么生气,只是这魏无羡喝酒打闹还带上了蓝忘机,蓝启仁怎么会不生气? 蓝熹微敛了敛神,往里走去。 “你不要以为你母亲是藏色......”暴跳如雷的声音戛然而止,紧跟其后停下来的,是蓝熹微。 为什么蓝启仁看到她后,就不再说下去了? 藏色…又是谁? 那双一向锐利干净的眼睛里,顷刻间,变得迷茫又脆弱,蓝熹微竟从中读出了凄凉之意。 “先生,您认识家母?”魏无羡的声音都未让蓝启仁回过神来,他仍定定地看着蓝熹微。 众人不解,皆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来,发现了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的蓝熹微。 蓝熹微一愣,似没想到自己成了引人注目的存在,轻咳一声,款步走到蓝曦臣身侧,拱手行礼:“叔父,大哥。” 而此时,蓝启仁才堪堪回神,恢复了一贯的清冷严厉。 “先生......”有关父母的只言片语,对魏无羡来说弥足珍贵。 在莲花坞的日子,江枫眠他们都对他很好,可是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江澄的一声声“爹”“娘”,也会让他心酸。 他真的很想很想他的父母啊。 蓝启仁脸色有点发白,厉声道:“闭嘴。” 说罢,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蓝忘机,冷了眸子没有说话。 一旁的蓝曦臣淡声开口:“忘机,魏公子非蓝氏中人,而你却是明知故犯。”语气虽比不上蓝启仁那般愤慨,但也有三分薄怒。 “忘机知错。”蓝忘机背脊挺得笔直,神色染了悔意。 魏无羡听他认错,当即解释:“泽芜君,泽芜君!是我,是我拉着蓝湛喝的,他并不是自愿的。” “忘机知错,愿领重罚。”蓝忘机一字一句道,并没有顺着魏无羡的话。 “你这个人怎么自己找罚受啊?”魏无羡纳闷至极,看向蓝忘机,正要再说些什么,头顶传来蓝启仁冷冷的声音。 “为首者魏婴,罚戒尺三百下,蓝湛与魏婴同罚,其他众人,每人五十下戒尺,以示惩戒。” 蓝曦臣与蓝熹微对视一眼,蓝启仁罚的是有些重了啊。 “三...三百下?这么长的戒尺,我还有命回云梦吗?”魏无羡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朝蓝曦臣身侧的人望去。 蓝熹微也是没料到蓝启仁会这么恼怒,正欲开口,就听蓝启仁道:“打。” 这下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跟我过来。”蓝启仁抿唇看向蓝熹微,神情看不出喜怒。 蓝熹微一怔,她都忘了是蓝启仁找她有事才来的戒律堂,走之前匆匆瞥了眼蓝忘机与魏无羡。 戒尺打在背脊上,声音闷响,听着都疼,更别提真正受罚之人。 只能待会拿点好药了。 跟着蓝启仁走到了竹林里,气温骤然一低,像是忽而进入了冬日。 蓝熹微想起什么,往一侧望去。 不远处赫然存着一方冷泉,水质清澈透明,夹杂着缕缕水汽,犹如仙境。 这是蓝氏疗伤之地。 “叔父,来这儿……” “下山可有受伤?”蓝启仁冷不防地开口,神色晦明,眼里好似也沾上了这泉中白雾,叫人看不清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闻言,蓝熹微脸色一变,撩起裙裾直直地跪在青石上,“熹微知错。” 不论蓝启仁如何得知此事,但这件事的确是她擅自求了蓝曦臣才发生的。 “是我求大哥,大哥才愿意带我下山的。” “我平日里对你有这么严吗?”蓝启仁的声音听上去竟有些沧桑,蓝熹微抬眸望去。 要说蓝启仁当年也是闻名遐迩享有盛誉的蓝二公子,只是这些年来一直未有婚配。 时光如梭,他成了蓝氏的蓝先生,掌管这偌大的云深不知处,饶是他腰杆笔直,身上也终是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不知怎么,蓝熹微忽而有些感触,她与蓝启仁相处的时日,其实比她与父母相处的时日还要长。 就算他很少赞赏自己,可蓝启仁在她的心里,仍承载了她所有的孺慕之情,是长辈,是良师。 “叔父……”蓝熹微动了动嘴,却不知说什么。 蓝启仁淡淡地说了句“起来”,便移开了视线,看向冷泉。 “听曦臣说,水行渊一事你也耗了些许灵力,身子本来就不好,有空便多泡冷泉,就算没受伤,也对你修行有益。”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蓝熹微更加不知所措,不是不想得到蓝启仁的关心,他关心蓝曦臣、蓝忘机时,她也会羡慕不已。 只是这关心来的委实猝不及防,以至于蓝启仁走后,她还有点没能回过神来。 为数不多的关心,对她来说,实在是无比珍惜,心里涌起无限暖意,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扬。 蓝熹微脱下外袍放在冷泉旁,穿着雪白中衣下了水。 冰凉刺骨的泉水席卷全身,蓝熹微正欲往青石旁靠,脑海里猛地浮现她那晚做的噩梦,脚底灌铅般定在了原地。 熟悉…太熟悉了,怎么会对这里有如此强烈的熟悉感? 她并非头一回来此处,确是第一回有这样的感觉。 怎么回事? 然而,不等她有所动作,泉底蓦地传来一股怪力,强大的吸力将她往泉里拉去。 像是被人活生生拖进了泉水中,溅起大片水花。 半晌,泉面平静如初,四周无声无息,只余“滴答滴答”的细微声响。 那是泉边青石上整齐摆放的衣裳湿了大半,水珠沿着衣角又重落回冷泉的声音。 衣裳的主人,却不知所踪。 第12章 寒潭洞 楼廊小径。 蓝曦臣本是路过,却恰巧撞见了魏无羡师姐弟三人。 江澄行走尚还自在,反观魏无羡,那三百戒尺不轻,委实让他吃了苦头,连走路都是由他师姐江厌离半扶着。 三人拱手行礼时,脸色皆不佳。 “泽芜君。” 蓝曦臣颔首回礼,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见魏无羡讪讪地问道:“泽芜君,我可是又违反家规了?” 闻言,蓝曦臣笑了笑,“你们昨日啊,是过分了点,不过叔父也在气头上,罚你们也是重了一些。” 蓝氏戒尺极重,魏无羡又扎扎实实挨了三百下,后背上的伤没有十天半个月,怕是难以恢复了。 到底也一同下山除过水祟,况且也搭救过蓝熹微,看得出魏无羡心性不坏,只不过少年意气行事,喜欢闹腾罢了。 “我与你指一个地方疗伤,恢复得会快一些。”说罢,蓝曦臣正欲离开,却被魏无羡叫住—— “泽芜君,我母亲......”魏无羡开了口,却不知怎么继续问下去。 蓝启仁所说“藏色”,正是他母亲,藏色散人。 他话虽未说完,但不难猜出他想问什么。蓝曦臣笑道:“魏公子,藏色散人当年与我叔父是学友。” 魏无羡的性子与当年藏色散人的性子一模一样,而蓝启仁年少时行为严正端方,自是被古灵精怪的藏色散人捉弄的不轻。 “实在是......”蓝曦臣顿了顿,轻咳一声,“叔父当年的胡子,留的可真是不易啊。” 此话一出,魏无羡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身侧江澄与江厌离露了几分喜色。 果然是儿肖母。 ...... 午后白日既无日出时温柔,也无日落时瑰丽,反而有些白得刺目。 魏无羡怎么也没想到,蓝曦臣所说的冷泉,暗藏玄机。 上一刻还在和冷泉里的蓝忘机套近乎,下一刻却被湍急水浪卷入了不知名漩涡里,压根没有抵抗之力。 好端端的冷泉,怎么会有漩涡暗道? 他不过是想过来疗伤,现下从漩涡里掉落至另一处水域,背脊上的伤反而疼的更厉害。 魏无羡艰难地从水中站起身,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愕然道:“蓝湛,这是什么地方啊?” 蓝忘机也是满心疑惑,抬眸望了一眼,没有说话,顺着水流方向往前走去。 走过这一隅地方,视线豁然开朗,这是一处洞穴,四周有些暗,潭中散发着凛凛寒意,不远处有方石台,石台上有一桌案,上面放着一架古琴。 似心有所感,蓝忘机径直走向古琴,魏无羡跟在他身后也往那儿走去。 这里的水比方才冷泉的水还要冷得多,寒意透骨。 魏无羡瞧石台立于水面之上,自然是想快点离开,遂步伐越迈越大。 谁知,无人操控的古琴霎时发出响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凌厉无比的真气,猛地朝两人打来。 蓝忘机站在最前,按理来说应是先击中蓝忘机,再击中他身后的魏无羡。 可奇怪的事发生了,只见那真气穿过蓝忘机,蓝忘机依旧站在原地,而魏无羡,却被真气击飞,整个人重重地摔在潭底。 水声震耳。 魏无羡挣扎着撑起身子,空气从口鼻涌入,他抹了把脸,把手往后一放,正要说话,指尖碰到了什么,如潭水一般冰凉,宛若没有任何温度,触感却润如凝脂。 回头一看,魏无羡脸色大变,惊呼道:“蓝熹微!” 少女半靠着石壁,身子随水浪起伏,青丝又湿又乱地贴在一起,如画昳丽的脸上无半点血色,湿透的雪白中衣细细勾勒出纤瘦却不失曼妙的曲线。 他下意识移开目光,不去看那美妙身段,却瞟到刺目赤色,忙大声道:“蓝湛!” 甫一在冷泉时,魏无羡便发现了蓝熹微的外衫,蓝忘机也正是因此分神,才会没注意到漩涡,被拉了下来。 平日蓝忘机修习受伤,蓝熹微总会立马寻了上好的药给他,这回他只当是蓝启仁找她有事,却不曾想会在冷泉这儿发现她的衣裳,人又没见着。 方才他与魏无羡两个男子摔入寒潭,都缓了好一会儿,更别提蓝熹微这一个弱女子。 蓝忘机运气飞到魏无羡身侧,眉间难得浮现慌乱之意。 蓝熹微双眸紧紧阖着,应是被水冲晕了,最让人心惊的,是她小腹处一片殷红。 石壁丛生的地方,一不留神撞上这些尖锐锋利的石块,淤青是幸,而像蓝熹微这样的,显然是最坏的情况。 “闭眼。”声音打颤,蓝忘机利落脱下外衣,披在了蓝熹微身上,正要蹲下身来细察她的情况,琴声陡然响起,他回身望去。 魏无羡原是闭上了眼,听见这琴声却是不得已又睁开了眼。 第一道真气就把他击飞,这要是还挨上一道,三百下戒尺怕是更别想好了。 电光火石间,脑海里晃过一个念头。 蓝氏子弟自小就要佩戴抹额,抹额认主且有法力。 蓝忘机没有被击中,与他唯一差别,便是佩戴着抹额。 相通其中缘由,魏无羡望向蓝忘机的背影,喉结微动,要是扯掉蓝忘机的抹额,他一点也不怀疑蓝忘机会直接用避尘杀了他。 真气已然从石台溢出,魏无羡垂首望去,咬了咬牙:“得罪。” 已亮出避尘,准备拦下这一道真气,蓝忘机却发现真气突然消失不见。 蓝忘机皱眉,转身看向魏无羡,身子猛地一僵,眸中寒光乍现,登时勃然变色道:“魏婴!” “这全冲我来。”魏无羡用抹额分别在自己腕间与蓝熹微腕间打了个结,又道:“应该是琴能感应到我没有抹额。” 虽说蓝忘机也猜出了真气只攻击魏无羡的原因,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可以取下蓝熹微的抹额。可若真是要责怪,魏无羡又是不知抹额有何意义。 一时之间,怒火无处可发。 许是蓝忘机盯久了他,魏无羡蓦地想起什么,本还坦荡的心,顿时心虚。 他记起抹额的意义了,蓝忘机那晚醉酒时,曾说过:“抹额乃重要之物,非父母妻儿、心爱之人,岂能触碰。” 蓝忘机酒醒便忘,可魏无羡没有,他此时脑子里全是这句话。 重要之物......心爱之人...... 蓝熹微浑浑噩噩靠在石壁上,全身好似浸在冰窖里,小腹却传来火辣辣的疼,耳边有人在说话。 是他? “魏无羡......”她睁开了眼,思绪渐渐清明。 蓝熹微不知被冲到了哪儿,也不知为何会在此处看见蓝忘机与魏无羡,更不知,为何她的腕间会系上自己的抹额,而这抹额另一头系着的,会是魏无羡。 “熹微,还好吗?”蓝忘机蹲下身来,抬手朝她输了不少灵力。 体内霎时流转着温热熟悉的灵力,蓝熹微轻吸一口气,“无妨。”话毕,她才发觉自己几乎是躺在水里。 小腹伤口虽不大,但也是禁不起这寒潭冲刷的。 “我想起来。” 此话一出,蓝忘机本能地就要去扶她,目光却触到了悬在半空中的抹额,刚抑住的怒意又有些翻涌。 “啊...是这样的。那石台上放着的琴会攻击外人,但不会攻击佩戴抹额之人,所以情急之下,我才...才摘了你的抹额......” 魏无羡长眸忽闪,声音也越来越小,他是心虚的。 可眼前的人,星眸清灵盈盈,在这寒潭洞里好似点点火光,他说的无理可依,却在她眸中瞧不见一丝怀疑。 心口一滞,随后又不受控制的疯狂跳动起来。 魏无羡竟不敢再看那双眼睛。 蓝熹微睨了魏无羡一眼,又移开了视线,拢了拢身上的外袍,借力于石壁,缓缓站了起来。 “既是琴有蹊跷,便去看看。” 清越的声音已表明了她的想法,她是信魏无羡的。 蓝忘机颔首,大抵能想到蓝熹微所想与他所差无几,便也没再朝魏无羡发难,柔声问道:“还能走吗?” “二哥,皮肉伤不碍事的。”蓝熹微浅笑,示意蓝忘机放心,又看向身侧的魏无羡,“魏无羡,你殿后。” 魏无羡现下正心乱如麻,倒是没有太多异议,反而是蓝忘机,深深地望了蓝熹微一眼,翕了翕嘴,欲言又止。 这是怕那琴再攻击魏无羡吗? 蓝忘机终是没有说什么。 于是乎,三人以蓝忘机走在最前,蓝熹微其次,魏无羡最后的队形,往那石台靠去。 石台上放着的琴,刻有蓝氏禁纹封印,又有法力加持。 联系种种迹象,蓝熹微与蓝忘机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我倒要看看这是什么宝贝,还不许外人靠近。”魏无羡说着便朝琴伸手,却被蓝熹微拦住。 蓝熹微正色道:“不要乱碰。” 再正常不过的动作,魏无羡却好似被针般,当即缩回手,别开了眼。 这一举动落在蓝熹微眼里,实在是莫名其妙,但眼下情况,她倒是没放在心上。 “此琴不可多得,以弦杀术攻击外姓之人,想必是某位逝去的蓝氏先祖之物。”蓝忘机看着古琴,有些出神。 “弦杀术?这不是你们蓝氏的家传绝学吗?”魏无羡一听,长眸又飞快地掠过蓝熹微与蓝忘机。 蓝忘机未答,走到古琴前,坐了下来,抬手附上琴弦。 悦耳低沉的琴声渐起。 见状,魏无羡脱口而出:“问灵?” 蓝熹微讶然,没想到他连这也知道,朝魏无羡看去。 魏无羡见她瞧来,强压下心中暗涌,解释道:“早就听说过你们姑苏蓝氏有一门家传绝学,可以通过弹琴跟先人交流。” 这说的与书上记载一字不差。 心头闪过一个念头,他既知道这么多有关蓝氏的东西,是否他也知晓抹额的意义? 然还来不及等她开口,琴声倏然停下,紧跟着响起陌生的声音—— “岐山温氏,姑苏蓝氏,云梦江氏,兰陵金氏,清河聂氏。” “杀仙山,毁阴铁!” “薛重亥,交出阴铁。” 凭空而出的人声,让三人一惊,蓝忘机与魏无羡纷纷拔剑。 魏无羡伸手将蓝熹微护在了身后,轻声道:“小心。” 半晌,人声才慢慢消散,寒潭洞内平静如初。 魏无羡收了剑,问道:“阴铁是什么东西啊?” “从未听说。”蓝忘机也不清楚,见蓝熹微若有所思的低着头,“熹微?” 蓝熹微抬头道:“二哥,云深不知处后山所设结界,很有可能...便是与这阴铁有关。” 云深不知处后山的结界,乃先人所设,而石台上的琴也是先祖之物,适才诡谲的人声,又提到了阴铁,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把这一切串起来。 “阴铁不详,不提也罢,你倒是随你母亲,一样聪慧。” 这已是第二回毫无征兆的响起别的声音,三人循声望去,说话之人身着湖蓝衣裙,面容姣好却有些苍白无神,青丝用簪子束在脑后,她的额间,也系着卷云纹抹额。 不明她为何人,但肯定是蓝氏之人。 蓝启仁这一辈未出过修习弦杀术的女修,这人应比蓝启仁辈分还要高。 蓝熹微听她的话,这位前辈像是认识她母亲,而自己,对她也不由得生出几分亲切之感。 在哪见过她吗? 还是蓝忘机最先回过神来,撩袍跪在了石台上,拱手道:“姑苏蓝氏后学蓝湛,拜见蓝翼前辈。” 是了,她便是这姑苏蓝氏唯一的女家主,弦杀术的创始人,蓝翼。 蓝熹微与魏无羡也跪下,朝她行礼。 “姑苏蓝氏后学蓝泱,拜见前辈。” “云梦江氏后学魏婴,拜见前辈。” 蓝翼眸中含着淡淡笑意,随手从一旁拿起一只白兔,放入怀里,轻轻抚摸。 站起来后,他们三人才发现,在石台周围竟还有不少白兔,而这些白兔的额间,也都系着蓝氏抹额。 “还是第一回听你叫我前辈。”蓝翼看向站在中间的人儿,神色异常柔和,不像前辈该有的姿态,反而更像一位长辈。 蓝熹微怔愣片刻,轻声道:“前辈认识我?也认识我娘?” “你在这寒潭洞出生,我岂会不认识?” 蓝熹微如何出生,在场知晓的唯有蓝忘机一人,可在听了蓝翼的话后,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蓝启仁和他说过,蓝熹微是在龙胆小筑出生。 龙胆小筑是青蘅夫人也就是他们母亲所在之处,蓝翼却说她是在这儿出生,据他所知,他们的母亲,从未出过龙胆小筑一步。 他记事起,蓝熹微身子便不好,蓝启仁说她是不足月出生,所以才会如此。但也有可能是一出生便在这寒潭洞,受了寒气所致。 像是发现了什么,蓝忘机浑身发凉,连带着拿剑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前辈......”他垂下眸子,敛住所有情绪,“传闻您仙去多年,是否与阴铁有关?”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扯到这事上。 第13章 阴铁 云深不知处禁止喧哗,可若是蓝二公子与蓝三小姐,加上前来听学魏无羡一同失踪,又另当别论了。 “蓝二公子!” “蓝三小姐!” “魏公子!” 偌大的云深不知处,此刻人声纷纷。 蓝氏派了不少人在寻找三人下落,而云梦江氏更是心急如焚,江澄与江厌离皆带着弟子在四处寻找。 这场找人之事,持续了一天一夜,索性在翌日巳时,江澄与温情在后山发现了三人的踪影。 三人满身狼狈,尤其是蓝熹微,披着一件外衣,被蓝忘机抱着,面色惨白如纸。 “魏无羡!”江澄一眼便看到了魏无羡,连忙走了过去。 温情紧随其后,身为医者,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蓝熹微的不对劲,出声问道:“蓝三小姐可是受伤了?” 蓝忘机颔首,正想着如何解释,能不涉及寒潭洞里发生的事,身侧的魏无羡就开了口—— “我和蓝湛本来是在冷泉疗伤,结果莫名其妙被一股水流卷走,被冲到了一个极寒之地,在里面恰好碰上了蓝熹...三小姐。” 魏无羡这番说辞避重就轻,丝毫没有提及寒潭洞。 “什么地方?云深不知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江澄不敢置信,又望了一眼蓝忘机怀里的人,“蓝三小姐这是怎么了?” 魏无羡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昏昏沉沉的蓝熹微,心下发紧。 寒潭洞里,蓝翼说完阴铁之事,灵识便彻底消散于世间,而蓝熹微小腹伤势稍重,体力渐渐不支,是被蓝忘机一路抱出来的。 她小腹的伤,不容耽搁。 “我们被困在那个地方,游了好久好久,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这个洞口游了出来。”魏无羡顿了顿,见江澄与温情还是半信半疑,又道:“那里面不是水就是冰块,蓝三小姐游出来时不小心撞上了冰块,小腹受了伤,还请温姑娘赶紧替她看看。” 说完这话,魏无羡偏头朝蓝忘机使了个眼色。 蓝忘机会意,上前一步,低声道:“有劳温姑娘。” 这两人一唱一和,温情饶是再多疑问不解,也无从开口。 “既是受了伤,当务之急,还是赶快回去吧。”江澄面露担忧,毕竟蓝熹微此刻确实看起来不太好,素白外衫下隐隐透着赤色。 “对对对,赶紧把蓝三小姐送回去。”魏无羡一边把手搭在江澄肩上,一边说道:“咱们回去说。” 失踪之事,终于告一段落。 ...... 晓室。 蓝熹微躺在床上,眉眼安谧如画,温情轻轻替她掖好被角,起身朝外走去。 门一打开,外头站着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 “她怎么样了?” “如何?” 温情神色有些凝重,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没什么大碍,我给她喝了点驱寒安神的汤药,已经睡着了。小腹的伤也用了上好的膏药,不会留疤。这些年.....蓝三小姐身子应该不是很好吧?” 后半句话,温情是看着蓝忘机说的。 蓝忘机怔了怔,颔首道:“多谢温姑娘。” 温情摇了摇头:“举手之劳。”说罢,又望向眼前的两人。 “方才,你们二人眉宇间有很深的寒气。蓝三小姐也是,甚至她体内的寒气比你们二人都还要深,这或许是她身子骨弱的原因。” 蓝忘机一听,却是眸光微沉,没有说话。 魏无羡倒是没有深想,只觉得是蓝熹微比他们早一步掉入寒潭洞,才导致她体内寒气比他们深。 见他们没有接话的意思,温情也没再多问,嘱咐道:“我现在去给蓝三小姐熬药,若有什么事儿,便到精舍来寻我。” “多谢。”蓝忘机拱手道。 魏无羡往旁侧廊柱上一靠,瞥了眼温情渐远的背影,“蓝湛,你怎么从寒潭洞出来后,就怪怪的?” “无事。”蓝忘机阖目,俊雅眉间染上了几分倦意。 这个样子,魏无羡要是信他无事,那真是有鬼了。 “蓝湛啊,一开始我也特别不服你的,但是我们交过两次手之后,又打平了,我魏无羡呢,对于我认同的人,很想和你交朋友的。” 没人回应。 魏无羡笑意一僵,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抱怨道:“你这样就没意思了,我们好歹在寒潭洞一起待过,蓝熹微都和我是朋友啊!” 话音刚落,就见蓝忘机睁开眼看向他,眸中带着熟悉的冷意。 魏无羡正要继续说话,脑海里闪过一双明眸,蓦地怔住。 蓝氏三兄妹,两位兄长面如冠玉,妹妹明眸皓齿,都是长得极其标致的人儿,可蓝熹微除去衣裳气质与兄长们相仿,还真没什么地方与他们相像。 蓝熹微眸色如墨玉般纯净,而蓝忘机与蓝曦臣眸色皆是浅淡若琉璃。 这是何故? 莫不是女儿家愣是与他们这些男子不同? 魏无羡没多想,挑了挑眉:“蓝熹微受伤这事儿,泽芜君他们知道吗?” “尚未,我等会儿去告知叔父与兄长。”蓝忘机移开视线,神情有些淡漠。 她或许都不想让蓝启仁知晓这件事,但是他想他有必要问明白一些事。 魏无羡点了点头,话锋一转:“蓝湛,这阴铁…也得和泽芜君他们说吧?” 蓝翼仙逝前,将阴铁一事告知了无意闯入寒潭洞的三人。 几百年前,薛重亥还是当年法力最高强的国师,而夷陵乱葬岗也还是一片仙山,百年之事不可考,无人知晓当年名盛一时的薛重亥,为何要用阴铁吸纳怨气,以活人为牲。 而后薛重亥控制了一只上古妖兽——屠戮玄武,大肆屠杀仙门众派,终是生灵涂炭,难以收拾。 当年的五大世家便联合起来,杀了薛重亥,并将阴铁断为碎片,却发现它是天生地灵之物,无法尽除,便只能置于四方灵脉充沛之处。 寒潭洞灵脉充裕,四方至寒之气汇聚于此,凝结了永世不冻的一池寒潭,冷泉的源头就是此处,也是封印阴铁的绝佳之地。 蓝翼身为女子,自继任蓝氏家主以来,力图打破陈规,探寻创新之道,却一直饱受非议,在从挚友抱山散人处得知阴铁一事后,她便阅尽数百年蓝氏所藏典籍,终于在前人留下的只言片语中,于寒潭洞找到了一块阴铁碎片。 年轻气盛,自是觉得前人不能之事,并不代表我辈不能,况且当时的蓝翼,创立了蓝氏一门绝学——弦杀术,若是再能解决阴铁一事,那定能服众。 只可惜蓝翼不仅无法将其度化,反而还闯下大祸,阴铁封禁纹一旦解除,就再也无法封印,她也身受重伤,多年以来,只有灵识尚存一息,守护着寒潭洞。 蓝氏后山最近的躁动,也是因为有其他阴铁碎片已重现于世,封印一解,阴铁碎片便能相互感应,唯一可行的方法,是找回几块碎片,永镇寒潭。 听完整件事的三人,心性皆不比蓝翼差,前辈未能完成之事,后人自当是义不容辞,更何况蓝忘机与蓝熹微是蓝氏后人,魏无羡又是抱山散人的徒孙,大仁大义从不含糊。 只是这件事还不知道泽芜君他们,知...还是不知? ...... 蓝启仁将阴铁纳入禁纹袋中,叹息道:“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劫。” “叔父,兄长,你们早已知道?”蓝忘机看向蓝启仁与蓝曦臣,目光愕然。 “自从蓝翼前辈破坏了禁忌之后,蓝氏便封锁后山,就是怕阴铁怨气侵染众生,所以五大世家里,只有蓝氏的家主知道阴铁之事,代代相传。”蓝曦臣出声解释道。 这便是蓝氏后山设有结界的缘由,只是如今这结界也已破。 听了他们的话,联想最近的种种,魏无羡豁然开朗:“所以修士摄魂、水行渊为祸,泽芜君您早就知道可能跟阴铁有关了?” 在山门初见的那一具尸体,根本就不是被杀害,而是被人以阴铁摄魂,彩衣镇的水行渊大抵也和阴铁脱不了干系。 “魏公子心思机敏,在碧灵湖一带时,就猜中了大半。”蓝曦臣语气不掩赞赏之意,他又看向蓝忘机,眸中染上了浅浅歉意,“忘机,你当时来问我,我却无法如实相告。” 被道歉的人没什么反应,魏无羡倒是乐了,轻轻撞了撞蓝忘机的肩,低声道:“知己啊!” “如今异动频繁,叔父这回去清河,也是为了跟聂宗主商议此事,只是没想到,你们会这么快进入寒潭洞去。”蓝曦臣看了一眼蓝忘机,神色有些奇怪。 “熹微没和你们一起来?” 蓝忘机听他提起蓝熹微,垂了垂眸,“她在寒潭洞里受了点伤,在晓室休息。” “伤可严重?有请医师前去吗?”蓝曦臣脸色一变。 除去修习中必不可少的伤,蓝熹微近乎从未受过伤,而这回竟是在寒潭洞受了伤。 “怎没让人前来知会一声?”蓝启仁眉峰骤拢,难得对蓝忘机的语气中充斥着不悦之意。 魏无羡眼观鼻鼻观心,这蓝启仁怎么忽而对蓝熹微关心得紧,还是说之前的严词厉色都是为了掩饰什么? 只是...有什么好掩饰的? “皮肉伤,已有医师......”话未说完,被屋外诡谲怪异的一声鸟鸣打断。 这声音,魏无羡熟悉极了。 “是岐山温氏豢养的枭鸟,怎么又是岐山温氏?” 那日与蓝熹微在后山,看见的便是枭鸟。 蓝忘机眉间一冷,下颌顿时紧绷,“看来岐山温氏来听学,也是为了阴铁。” 甫一只觉得岐山温氏醉翁之意不在酒,却没想过当真与这阴铁有关。 “寒潭洞的阴铁躁动,怕是温氏家主温若寒已有块阴铁,而且也知道到云深不知处有另外一块,所以才会派人前来听学。” 蓝翼曾说,阴铁碎片之间是可以相互感应的。 念及此,魏无羡当即便道:“既然咱们已经有一块,为何不来个顺藤摸瓜?”话毕,他转头看向蓝忘机。 这回蓝忘机也是赞同他的话,难得没有反驳他。 闻言,蓝启仁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 “叔父,温若寒觊觎阴铁,只怕我们想藏也藏不了。”蓝忘机皱眉道,阴铁之间有联系,再放入寒潭恐怕也是无济于事。 魏无羡所说虽冒险,但却是目前最为可行之路。 蓝启仁盯着桌案上的禁纹袋,沉默半晌,才开口道:“此事再议。” “叔父......”蓝忘机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打断—— “此事,休要再提。”蓝启仁敛眸道,再抬首时,眸中清明一片,“今日之事,事关仙门机密。” 在场的,除了魏无羡,皆是蓝氏之人,这话自然是说给他听的。 “那个先生您放心,我保证不跟别人说起。”魏无羡朗声道,倒是干脆。 为人这一方面,蓝启仁还是对魏无羡放心的,他微微颔首,颇为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忘机,你们先回去吧。” “是。” 瞧他们走远,蓝启仁深吸一口气,向蓝曦臣道:“曦臣,去把聂宗主给我的金疮药给她送去。” 此去清河,聂明决身为宗主,自然是送了蓝启仁不少珍品,而其中最为稀贵之物,便是那金疮药,上好药材炼制而成,无论何种皮肉伤,敷上两日便能痊愈。 “叔父,不去看看熹微吗?” 若是蓝启仁亲自去,想必蓝熹微会很欢喜。 “不了,你去。”说完,蓝启仁神色尚还镇定,心里的汹涌却是再也藏不住。 多年前的往事,云深不知处的往事,有多久不曾记起,又有多少人还记得那人? 蓝启仁眼眸微动,眼底泛起波澜。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有些人,有些事注定是无法遗忘的。 第14章 放灯 蓝忘机记事以来,便知晓自己有个妹妹。 那时的蓝熹微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奶团子,时常跟在他与蓝曦臣身后,一口一个“兄长”,笑得天真烂漫。 怎么会养成如今这般沉静的性子? 是明明很累想休息,却因繁重功课只能每日起早贪黑,为了挤出时间,与他人说话说得越来越少;是明明修习小有所成,却听不见蓝启仁的一声赞赏,愈发的刻苦勤学,逼迫自己静心凝神。 性子是如此慢慢变化的,而非一蹴而就。 蓝曦臣是家主,事务冗忙,没那么多时间去陪她。蓝熹微与蓝忘机年龄相仿,两人一起长大,一起修习,蓝忘机最了解她,也最心疼她。 因为他知道,这世上有种感情最为浓郁,是亲情。兄长如父,作为她的二哥,他虽不善言辞,但难捱的时候,他都默默陪着她。 可若是有人和他说:蓝熹微不是青蘅君的幺女,也不是你妹妹。 当时蓝翼的话,便是此意。 上回感受到这么大冲击之时,是得知青蘅夫人的逝世。 有些话,没有明说什么,却可以在心里埋下一粒种子,而这粒种子,在他看着床榻上昏睡的人儿时,渐渐发芽。 蓝熹微容貌极美,但并不像他和蓝曦臣的那种俊雅如冠玉,她的美,明艳绝俗。小时候瞧不出来分别,出落到如今年岁时,却很是显然了。 无人会往这方面去想。这回听学,只会有更多的人知晓,这青蘅君的幺女,仙姿佚貌,宛若熠熠明珠。 但愿是他瞎想。 “熹微还没醒?”温和的声音拉回了蓝忘机的注意力。 蓝忘机敛神,摇了摇头:“尚未,温情给她服了安神的汤药,所以还未醒来。” 闻言,蓝曦臣松了一口气,从怀里拿出一个雪青色的小瓷瓶,瓶颈处用黑线勾勒出兽头纹饰。 “叔父此次去清河,聂宗主送了叔父不少东西,其中最为珍贵之物便是这金疮药,皮肉伤敷上两日便可痊愈。” 把药瓶递给蓝忘机,蓝曦臣又浅笑道:“叔父对熹微总是嘴硬心软,有时候真看不懂叔父为何如此。” “兄长,熹微是在龙胆小筑出生的吗?”蓝忘机蓦然问道。 闻言,蓝曦臣愣了半晌才回神,神色微讶,却依然温声答道:“应当是的...母亲的消息在云深不知处向来少,我还记得,当年见到熹微时,是叔父抱着她的,恰逢黎明破晓,便唤她‘熹微’。” 应当是的...连蓝曦臣也不确定? 霎时想到了什么,蓝忘机瞳孔猛地一缩,艰涩地开口,声音喑哑:“那兄长想过为什么她的名字,是蓝泱吗?” 蓝曦臣从容地回他:“云深苍苍,泉水泱泱,这是叔父所说。” “兄长可知有一谜语,答案也是这个字。日出映寒潭,亦为泱。” “她若是在寒潭洞出生的呢?” ...... 听学临近尾声,照例是世家子弟一同放灯许愿祈福。 傍晚天色一片银灰,倒是适合放灯。 这几天魏无羡都没见着蓝熹微,以为她伤势严重了,又去问蓝忘机,问来问去就四个字——已无大碍。 可既已无大碍,为何连放灯都不来? 魏无羡不信,一边编织灯,一边不屈不挠地问道:“蓝湛,你是第一回放灯,蓝熹微肯定也是第一回放灯,她怎么不来啊?” 正在扎灯架的手一顿,蓝忘机抬眸看他一眼,皱眉道:“你怎知她不来?” 魏无羡挑眉,面露喜色,朗声道:“我这不是看在我们同生共死的份上,才多问问嘛。” 甫一没见到蓝熹微,魏无羡还有点儿雀跃,毕竟他趁人受伤,扯了人家的抹额,想起抹额的意义后也没正儿八经给人道歉,难免心虚。 可后来一直没见着人,他又怕蓝熹微真的生气,虽不知为何怕她生自己的气,但魏无羡却知他不愿让她生气。 于是乎又想去晓室找她,却被因掉入寒潭洞而拉下的功课给绊住了,蓝启仁哪会让他浑水摸鱼? 等他乖乖完成功课后,便是今日的放灯。 “蓝湛,你看。”魏无羡拿起地上放着的纸,递到蓝忘机眼前,笑嘻嘻地道:“我可没白问,这个灯,是为你蓝二公子专门做的。” 纸上画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与寒潭洞的那些兔子长得很像,魏无羡的丹青造诣倒是挺深。 蓝忘机望去,微微一怔。 这几日他的确有些烦心的事,如今忽而瞧见这可爱的兔子,心中负担顿时减轻不少,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见状,魏无羡咧嘴笑道:“你笑了。” 这还是他第一回见蓝忘机笑,自然是觉得新奇,可蓝忘机却不这么觉得,霎时敛了笑意,拿着佩剑就要起身。 知晓云深不知处禁止斗殴,却还是被蓝忘机的举动吓了一跳,魏无羡连忙起身往后退去。 好巧不巧,竟然撞到了聂怀桑,将他做好的孔明灯碰倒,沾了烛火,一点就燃。 “魏兄!我这个灯可是灯中极品!”聂怀桑心痛得拿扇子的手都在打颤,“你怎么说烧就给我烧了!” 魏无羡眨眨眼,清声安抚:“聂兄,我赔你一个不就好了?” “清河澈云堂所产之纸,薄如蝉翼,细腻如玉,价值千金,这可不是魏公子说陪就能赔的。”女声婉转清越,给人皓月当空、清风徐徐之感。 众人循声望去,许久未见的蓝熹微站在不远处,怀里抱着一盏孔明灯,白衣翩跹,风姿绰约,星眸含笑,眉眼如画般动人。 魏无羡静静地盯着她,有些出神,她好像瘦了不少,但肌肤白里透红,气色好了许多。而且看他的眼瞳里,没有一丝恼意,清灵透亮。 “蓝...蓝三小姐所言甚是。”聂怀桑愣愣地点头,有些诧异她会知晓此事,更是愕然于蓝熹微的出现。 蓝熹微款步走向聂怀桑,将怀里抱着的孔明灯放到聂怀桑手上,“这灯是叔父前些日子去清河,聂宗主所赠,叔父给了我,如今替魏无羡赔给聂公子,只愿聂公子在蓝氏的听学能顺利结业。” “多...多谢。”聂怀桑接过孔明灯,朝她拱了拱手,以表谢意。 魏无羡轻咳一声,佯作难过:“这么久未见,想不到再见之时,又欠了蓝三人情啊!” 听到这话,蓝熹微莞尔回道:“拿纸记好,可别转头就忘。” 话中揶揄让魏无羡心底压着的大石头终于挪开,看来她是没有生气的。 “行,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轻吁一口气,魏无羡又问:“就带了一盏灯来?” 蓝熹微点点头,睨了地上的孔明灯一眼,这灯虽不重,但她也不会抱两盏啊。 这几日身子恢复得差不多了,可蓝曦臣不知怎么了,竟不让她出门,也不知是怎么说服了蓝启仁,允她功课在晓室内修习。 好在今日放灯,蓝启仁托蓝曦臣给她拿了盏孔明灯,终于允她出来透透气。 谁能想到,灯还没放,就替魏无羡赔给聂怀桑了。 现下再去做灯也是来不及了,念及此,蓝熹微看向一侧的蓝忘机,柔声道:“我与二哥一同放灯祈福可好?” 在场的女修,她认识的少之又少。温情是温氏之人,蓝熹微能少打交道就少打交道,而剩下的江厌离,与兰陵金氏的金子轩公子早有婚约在身,自是一起制灯,不便打扰。 能一同放灯的便只有眼前的人。 蓝忘机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这还是蓝熹微记忆里,蓝忘机第一回晾着她。 从她醒来后,蓝忘机对她多多少少都有些避而远之,是她做错什么了吗? 女儿家心思细腻,蓝忘机虽不善言辞,但还是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耐心与疼爱,所以蓝熹微自幼便依赖蓝忘机。 可如今,蓝忘机看她时眼神复杂,竟有几分陌生。 “二哥......”蓝熹微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一步,眸中闪着迷茫疑惑。 瞧出了兄妹之间的异样,魏无羡也没想明白,分明蓝忘机之前很是关心蓝熹微的啊。 “那个...蓝湛的灯是我画的,我画的那么好看,可不能便宜他一个人放,我和他放,你放我的吧。”魏无羡开口打圆场,蹲下身将自己做好的灯放入蓝熹微怀里,笑道:“我这灯也是极品。” 魏无羡这么一说,尴尬气氛散了不少,蓝熹微神色淡然地道了声谢,便兀自走到一侧,没有再过来。 魏无羡觑了一眼蓝熹微的背影,低声问道:“你们吵架了?” 此时,蓝忘机才动了动身子,垂眸望向纸上的兔子,语气隐涩:“没有。” 脑海里浮现了前夜的事。 他那番话一说完,蓝曦臣当即便明了他为何意。 蓝熹微若真是在寒潭洞出生,只有一种可能,她或许并非他们二人的亲妹,因为青蘅夫人是从未出过龙胆小筑一步的。 猜测始终是猜测,但蓝曦臣知晓蓝忘机不会信口雌黄,于是这几日他没让蓝熹微出门,自己悄悄去寻了许多人,而整个云深不知处,竟无一人亲眼所见蓝熹微是在何处出生。 蓝曦臣愕然不已,随后委婉地去试探蓝启仁,蓝启仁却很坚定地说蓝熹微就是龙胆小筑出生的。 这样一来,蓝熹微的身份看似被认定,实则更为虚幻。 所以这几日蓝忘机有些不敢与蓝熹微说话,他怕她知晓此事,而从小接受的正统教育,让他一时不知怎么与她相处。 “身为兄长,得让着妹妹点啊。”魏无羡语重心长地劝道,他看得出蓝熹微刹那的失落。 “没有吵架。”蓝忘机声音瓮瓮的,眸光微闪,他如何会不知蓝熹微方才的难过?只是心里有个小坎,难以跨越。 “嘴硬。”魏无羡摇头,看了眼天色,手上动作愈发利落,“欸,蓝湛,马上就要放天灯了。” “若江姑娘不是你师姐,你会如何?”蓝忘机冷不防地开口,说的话却让魏无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是他师姐? 魏无羡想了想,认真地道:“师姐是真心对我好的,无论她是不是我师姐,她都是我的亲人,对亲人还能如何?” 蓝忘机身形一晃,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地人儿,白衣乌发,显得人愈发清丽纤瘦,寒潭洞终归是让她耗了不少元气。 而他也因着身世一事没有陪她说什么话,这几日,蓝熹微近乎是一人独处。 心里瞬时被针扎了似,有些疼。 是啊,如魏无羡所说,只要是真心相待,何必拘泥于血缘这个词,又或者只是他与蓝曦臣想错了,亦或是蓝启仁记错了,这些是假的,他们三人一起长大,那些情义与时光才是真的。 “怎么突然问我这个?”魏无羡察觉到了一丝异样,长眸转了转,不经意瞥到一抹倩影,神色一愣。 该不会和蓝熹微有关吧? 还想再问,却到了放灯的时辰,魏无羡不得已作罢。 满天跳动的火光与淡淡亮着的繁星交织辉映,壮观而美好,放飞的一盏盏灯,带着少年虔诚祝愿,飘向天际。 “愿我魏无羡,能够一生锄奸扶弱,无愧于心。” “愿云深永安,月圆无缺,此生不负少年心。” 第15章 和好 夜色深了,月亮悄悄爬上天际,光华落在壤土上,朦胧而静谧。 耳畔是众人悉悉窣窣的谈话声,蓝熹微看了一眼已然飘远的孔明灯,并不打算在此多逗留,转身欲走。 “蓝三小姐,在碧灵湖...多谢你。” 蓝熹微停了脚步,偏头看去,叫住她的人,细眉杏目,长相俊美锐利,目光有几分拘谨,是江澄。 这位江小公子,她虽未怎么打交道,但倒是从魏无羡口中听过许多回。 “举手之劳,江公子不必多礼。” “蓝三小姐的伤...如何了?”江澄支支吾吾道,这几日一直都未见到蓝熹微的人影,他总是想起那日虚弱不堪的人儿,想问她伤势如何,却一直没寻到机会。 闻言,蓝熹微有些诧异,那日蓝翼仙逝后,她便晕了过去,迷迷糊糊间都不知是如何回的晓室。 心念微动,蓝熹微不解:“已无大碍,只是不知江公子是如何得知我受伤一事?” 江澄朗声答道:“蓝二公子、你、魏无羡突然失踪,整个云深不知处都乱了套,好多人都在找你们,我与温姑娘恰好在后山发现了你们三人,当时是蓝二公子抱着你,说你受伤了,温姑娘替你医治的。” 是蓝忘机把她抱出来的?蓝熹微想到方才的事,也就是说,蓝忘机对她冷淡,就是这几日的事。 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几日,我在养伤,云深不知处可有什么事发生?” 江澄想了想,摇头道:“并未发生什么。” 难不成是蓝翼所说之事?可阴铁和她能有什么关系,能让蓝忘机对她心生间隙?饶是蓝熹微再聪慧,也想不通其中蹊跷。 “那可是......”她还想要问点什么,却被另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 “熹微。” 蓝忘机站在一侧,神色自若,看向蓝熹微的眸中却是忐忑。 “蓝二公子。”江澄朝他拱手,飞快地睨了一眼一言未发的蓝熹微,瞧出了她的愣神,又对上蓝忘机冰冷的眼眸,心下了然。 “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说罢,极有眼力的江小公子便往旁边走去,显然是看出了一向和谐的两人此刻不和谐的气氛。 四周嘈杂,月色渐浓。 蓝熹微被蓝忘机盯得有些不自在,本还挺委屈的,但又念及蓝忘机从未对自己发过脾气,莫不是自己真做了什么事? 难不成她上回替魏无羡抄书一事被发现了?视线下意识地望魏无羡那边一瞥,发现他在和江厌离说些什么,没往她这边看。 可那都过了多久了,不可能现下才朝她发难啊,然而她绞尽脑汁,实在是想不到还有什么事。 “对不起。”声音低低的,像极了做错事的小孩儿。 蓝熹微怔了一下,随后猛地抬头看去。 蓝忘机在她跟前,站在月光之下,那双冷淡眼眸中透着显而易见的歉意与不安,“这几日...二哥不该不理你,方才也不该不与你一同放灯,对不起。” 心里的委屈刹那翻涌,蓝熹微只觉得眼眶发热,吸吸鼻子想要说话,动了动嘴又不知说些什么。 在晓室这几日,除了前来送膳的蓝氏弟子,蓝忘机只有每日检查功课时才来,却也是冷然待她,她想和他说些什么问些什么解解闷,他大多时候都会起身离开。 怎么可能不委屈? 蓝忘机倒是没想到他的话,会让蓝熹微这样,想起魏无羡将将说的:“女儿家就等一句解释。” 他想了好久,无论蓝熹微身世究竟如何,她都是他蓝忘机的妹妹,是蓝氏的三小姐。 所以听了魏无羡的话开了口,可怎会如此? “熹微,我......”蓝忘机顿时慌了神,不知所措地看着蓝熹微,生怕她真的哭出来。 蓝熹微却蓦地笑了,“二哥,要是有下回,我可会告诉大哥,说你欺负妹妹。”声音柔柔的,却有着厚厚的鼻音。 蓝忘机也难得轻笑出声,蓝曦臣在知晓蓝熹微的身世后,便和他说,蓝熹微不管是谁的女儿,都是他的妹妹。 是他没有想通,是他糊涂了,也是他...欺负妹妹了。 “好。” 他们之间,何需多言。 她是蓝氏三小姐,是姑苏双壁最疼爱的妹妹,仅此就够了。 平复情绪后,蓝熹微与蓝忘机正往回走去。 忽然之间,响起一个焦急的女声:“江姑娘!江姑娘!”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女子逆着人群朝江厌离跑去,神色焦灼不已,“江姑娘,不好了,魏公子...魏公子他和我家公子打起来了!” 那女子肩侧上绣着金星雪浪牡丹纹,是兰陵金氏的女修,蓝熹微若没记错,此女应是金子轩的侍女。 江厌离与金子轩不是有婚约在身吗?怎得魏无羡会与金子轩打起来? 蓝熹微与蓝忘机对视一眼,忙跟了上去。 赶到之时,山腰处已有不少人,吵吵闹闹的围成了圈,正中央的是魏无羡与金子轩。 “魏!无!羡!”金子轩面上已然挂彩,嘴角渗血,狼狈不堪,被人拉着却是整个人止不住要往前冲。 “打不死你!别拦着我!”魏无羡怒不可遏地喊道,俊脸通红,脖颈上的青筋展露无遗,若不是有人拦着他,怕是真的会再动手。 蓝忘机眉峰紧拢,上前拨开人群,一把抓住魏无羡的胳膊,沉声道:“魏婴住手!” 长眸像是蕴着火,薄唇也因过度愤怒而略显苍白,魏无羡此时哪里听得进去,“蓝湛你别拦我!” 蓝熹微知晓魏无羡与金子轩打架定然与江厌离有关,便刻意站在人群外等江厌离,见她来了,才清声道:“让让。” 她声音清越,外圈围着的人又发现是她,连忙腾了空,让两人进去,只是蓝熹微声音终是小了点,听见她话的人太少,以至于江厌离往里走的时候,一名弟子不小心朝她撞来。 蓝熹微听魏无羡说过江厌离身子不好,想也没想,便伸手护住了她,被那弟子重重搡了一下肩膀,闷哼一声。 “蓝三小姐!”江厌离惊呼,担忧地看向蓝熹微。 蓝熹微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柔声安抚她:“无事。” 眼下这种情况,江厌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听她这话,当即又朝魏无羡走去。 “阿羡...阿羡!” 此时,风波才渐渐平息。 魏无羡努力敛住怒气冷静下来,垂首看着江厌离,眼睛微红,满是心疼。 “据说是金子轩看不起江小姐,要和她退婚,魏无羡在给他师姐抱不平呢。” 在场之人皆闻言色变,议论声陡然而起。 魏无羡作势又要上前,却被江厌离一把拦住。 金子轩与江厌离的婚约虽未有白纸黑字的婚书,但在各世家中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却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阿羡......我们回家。”江厌离强忍眼中泪水,伸手捋好魏无羡凌乱的头发,清秀面容上几分难堪几分伤心,没在多停留,拉着魏无羡转身离开。 闹剧至此终了,因着蓝忘机与蓝熹微在场,众弟子也不敢再多说什么,陆陆续续散去。 “江姑娘倒是有个好师弟,也难怪她那么疼魏无羡。”蓝熹微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与蓝忘机说话。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蓝忘机眸光一沉,袖中拳头紧了紧,没有搭话。 蓝熹微走得稍快,没留心到蓝忘机的神情,走了一会儿,又开口问他:“二哥,阴铁一事叔父他们怎么说?” 说起这事,蓝忘机从怀里拿出一个禁纹袋,低声解释了阴铁与温氏的关联,蓝启仁与蓝曦臣到底还是决定找回阴铁碎片,永镇寒潭,于是便欲让蓝忘机带着阴铁下山。 “二哥独自一人吗?”蓝熹微反问道,听蓝忘机的话,温氏早已对蓝氏起了疑心,若是蓝忘机在此时离开云深不知处,说不定会被温氏盯上。 “嗯。”蓝忘机颔首,“后日辰时走。” 后日也是听学最后一日,应是想借着世家子弟离开之时,悄无声息的离开。 “温若寒对阴铁势在必得,怕是二哥你前脚一走,他们后脚就会有所动作。”黛眉微蹙,蓝熹微神色有些担忧。 蓝氏好歹是仙门世家,温氏再猖狂,也不可能在这时闹上门来,更何况蓝曦臣灵力高强,最能令温氏胆怯,而若是蓝忘机一人下山,可就不好说了。 “云深不知处有大哥在,但若是下山......”蓝熹微看向蓝忘机,语气顾虑,“二哥,温氏心狠手辣,你一人下山,难保他们不会做些什么。” 蓝忘机敛着眸子,没有吭声。 “二哥,我想与你一同下山。” 听了这话,蓝忘机当即否决:“不可。”阴铁一事,困难重重,连他都没有把握的事,如何还能让蓝熹微前去冒险? “为何不可?那日寒潭洞,我们一起在蓝翼前辈面前承诺过,一定会找回阴铁。” 蓝熹微停下,回身看他:“二哥,我知道你担心寻找阴铁一事有危险,可我从小修习法术、剑术、音律,是为什么?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强身健体吗?我是蓝氏的人,我也想为蓝氏做些什么,更不想辜负那日在寒潭洞我们许过的诺言,我没有那么弱,也很想和你们并肩作战。” 夜色凉如冰,女子的话却无比炙热。 蓝忘机静静地看着她,辩驳的话却是再说不出口。 忽然就觉得,她好像长大了。 第16章 启程 离开寒室的时候,已是深夜,暗蓝天际镶嵌着稀稀疏疏的星星,绕在散着柔光的皎月四周,月明星稀。 蓝熹微心里十分欢喜。 没想到,蓝启仁与蓝曦臣听了她的话后,竟准许她与蓝忘机一同下山,相比上回姑苏脚下的彩衣镇,这回肯定得去更多地方。 对她这个下山屈指可数的人来说,真的很难不让她雀跃。 拐到晓室院门时,蓝熹微瞧见了熟悉的身影,潇洒恣意站立在不远处的男子,一身白衣,棱角分明的脸俊美异常,剑眉下细长瑞凤眼漾着熠熠细光,饶是黑夜,也让人移不开眼。 “魏无羡?” 魏无羡循声望来,长眸一弯,朝她走来,“要是蓝先生知晓你这么晚才回房,也不知他会不会罚你。” 闻言,蓝熹微嫣然一笑,这人还不知她才从寒室出来,也不知她此时心中欢愉。 “他会不会罚我暂且不论,你可想好明日如何领罚了吗?” 与金子轩私自斗殴,虽然他没伤着一点,但在云深不知处,两人皆是触犯家规,明日一早,想必蓝启仁就会对他们有所责罚。 魏无羡知她所说何事,神色有些不自然,“金子轩他活该,谁让他欺负我师姐,真以为我们云梦好欺负?” “魏公子身手了得,自然是不好欺负的。”蓝熹微揶揄他,旋即又想到什么,这退婚一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提及,对江厌离打击肯定不小。 “江姑娘可还好?” 魏无羡叹了口气,“师姐回精舍后便一直闷闷不乐,我和江澄想安慰也不知从何开口。” 与江厌离打过几回交道,蓝熹微大抵知晓她的温婉性子,眼下受了委屈怕是也不想让魏无羡与江澄担忧,诚然,有些话也许也不太愿意与男子说。 “明日早课结束,我去陪陪江姑娘,或许会好一点儿。”蓝熹微鲜少与外人来往,但对江厌离,亦或是对云梦之人,因着魏无羡总归是多几分心思。 魏无羡笑嘻嘻地应下,随后又从袖口拿出一个瓷瓶,递给蓝熹微,朗声道:“师姐让我给你的。” 蓝熹微接过瓷瓶,嗅到淡淡药草味,黛眉微蹙,“这是何意?” 瞧眼前的人一脸茫然,魏无羡想起江厌离的嘱咐。 “蓝三小姐,今日护着我被人撞到了左肩,阿羡,你把这药给她送过去。” 合着她压根就不记得自己被撞了? 心生好笑,魏无羡想也没想就伸手捏了捏蓝熹微的左肩,“疼吗?你......” 然而,隔着微凉衣料,掌心触及的柔软,让他顿时噤了声,眼前的人俏生生的站在他眼前,昳丽容颜近在咫尺。 晚风拂过,药香与少女身上的清香在空气里浮浮沉沉。 魏无羡眸色蓦然一暗。 蓝熹微愣在原地,魏无羡突如其来的动作委实让她猝不及防,手足无措地看了他半晌,直到肩胛处传来的痛疼感,才让她回神:“疼......” 猛地回神,魏无羡忙收回手,神色颇为狼狈,“我...我不...我不是......”要知道他平日里可算得上巧舌如簧,现下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蓝熹微脸也烫的厉害,幸亏是在黑夜,瞧不真切,深吸一口气,扬了扬手中的药,“我先回房了,你也早些回去,替我谢谢江姑娘。” 她几乎是在说完的瞬间,转身就走。 看着蓝熹微径直走回晓室,稍乱的脚步昭示着主人的心慌,她远远没有方才那么平静。 魏无羡疏朗眉目间浮现着什么复杂情绪,须臾,他慢慢地抬手放在心口,那一处跳动如擂鼓,仍未平息。 这到底...是怎么了? ...... 翌日辰时。 蓝熹微结束早课,在晓室换了身衣裳,便去了云梦江氏所在精舍。 院子不大不小,云梦江氏除去魏无羡他们三人,所带随行弟子也少,住在这绰绰有余。 只是......蓝熹微看了一圈,院子里空无一人,这最后一日,蓝启仁并未安排课业,是让世家子弟好好休整一番,明日便可正式返程。 人呢? “蓝三小姐。” 江厌离从屋舍里走了出来,眉间蕴着浓郁的忧愁,眼睑隐隐有圈乌青,连带着脸色也差了几分。 蓝熹微浅笑道:“多谢江姑娘昨日之药。” 江厌离摇摇头,面上闪过一丝笑意,转瞬即逝,“还得多亏蓝三小姐昨日护着我。” 见她仍是低落,蓝熹微轻笑道:“江姑娘可愿与我一同走走?” 闻言,江厌离敛了愁容,抬眸看向她,见她星眸如同弯弯月牙,载着盈盈光华,犹如明珠,愣了一会儿,才讷讷点头。 万籁俱寂,东边泛起丝丝亮光,小心翼翼地浸润浅蓝天幕,秋风凉凉扫过,微微有些冷意。 蓝熹微带着江厌离来了后山一处地方,此处风景甚好,又有茂密的参天大树挡风,既能欣赏山色,也不怕着凉。 这些日子,江厌离很少出门散心,一是怕无意中触犯蓝氏家规,二是对这云深不知处不熟悉。 在云深不知处走的最远的一回,便是寻魏无羡,那日只知云深不知处很大,殊不知还有如此别致的地方。 “好美啊。”见了美景,江厌离霎时忘了忧虑,展颜而笑,嘴角露出两个甜美梨涡,整个人都染了娇色。 “这里是我前几年偶然发现的,树木虽高却不遮人视线,能瞧见云卷云舒,亦能观赏湖光山色。”妙目一转,蓝熹微望向笑得开怀的江厌离,心下也欢喜。 “这儿真的好美。”江厌离不掩赞赏,伸手握住蓝熹微的手,“蓝三小姐才色双绝,你的心意,我都知晓。” 她如何能不知这个姑娘在用自己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安慰她。 昨夜魏无羡与她说蓝熹微今日会来找她,便猜到定然与昨夜有关,怕她难过,来安慰她,可今日一见,先是答谢送药一事,再是带她来云深后山赏景,只字未提那些烦心事。 蓝熹微一怔,垂眸看向交叠的手,柔声开口:“江姑娘果真是个好姐姐。” “我比阿羡大,自然也比你大。”江厌离含笑道,“若蓝三小姐不嫌弃,叫我一声姐姐也是可以的。” 头一回感受到女子的温柔,明明不是血亲也能倾心以待,蓝熹微心下生出涓涓暖意,“江姐姐,叫我熹微吧。” 若她是魏无羡,必然也会对那金子轩毫不留情。 “好,熹微。”江厌离莞尔,忽而又想到什么,犹豫地开口:“熹微,你...常来这儿?” 蓝熹微早已知晓美景能令人忘掉烦恼,所以也带她来散心,轻车熟路,换句话说,她也有不少难以纾解的心事? 然而江厌离实在难以想通,蓝熹微无论是家世还是样貌,皆是引人艳羡不已,还有什么能让她失意? 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蓝熹微笑了笑,摇摇头:“闲来无事,喜欢这山间光景,便走动得多。” 到底是女儿家,心思细腻。江厌离能看出蓝熹微不愿提及,正欲说点别的,又听她温声开口—— “江姐姐,我小时候练剑的时候,其实选的并不是这把软剑。”蓝熹微望了眼腰间银白,话锋一转,“我一开始选中的,是二哥的避尘。” 蓝二公子的避尘,在玄门世家中,可谓是大名鼎鼎。 “那后来为何......”江厌离好奇地看向蓝熹微作腰饰的佩剑,虽知此剑也不凡,但其却无避尘美名远扬。 “当时我闹着非要用它作佩剑,叔父不让,二哥便在我练剑时,偷拿给我,我只用了一回,就再也没提这事儿。” “避尘剑身极薄,澄澈透明,散发着冰雪寒气,却削铁如泥,因此整把剑看似轻灵飘逸,实则极有分量。它不适合女子,不适合我,相比避尘,我与昭阳更为契合。” “有些东西,只是不适合自己,并不是自己不够好,若真是良配,它自然是会与我们相逢。”话毕,蓝熹微摩挲腰际之剑,银光蓦地一闪,似在回应她的话。 江厌离静静看着她,神色动容。 眼前的人,适才握她手时身子传来的僵硬,看得出她很少与人打交道,其实听学这段时日,对她的温和疏离是有所体会的。 可她也是聪慧的,是善良温柔的,没有安慰她,而是以儿时趣事告诉她如何去面对,她的赤子之心是无比炙热的。 “熹微......”江厌离心底顿时流过汨汨热流,往前走了一步,轻轻抱住了蓝熹微,“谢谢你,好姑娘。” ...... 回到前山时,蓝熹微才知晓魏无羡与金子轩这一打闹,蓝启仁竟把金光善与江枫眠两位家主请了过来。 看来婚约一事,还是颇为重要。 正欲去找蓝忘机,却恰好在拐角处碰见了他。 “二哥!” 蓝忘机瞥了一眼她微乱的青丝,“去后山了?” “陪江姐姐去散散心。”蓝熹微笑道,一边说一边捋头发。 江姐姐?云梦江氏就江厌离一位女子,联系昨夜之事,不难猜出她的用意。 蓝忘机微讶,没想到她会与江厌离如此亲近,这么多年,蓝熹微几乎没有朋友,江厌离性情温婉和善,又为女子,倒是可以多多来往。 “二哥这是要去寒室吗?” 蓝忘机敛神,点了点头,“明日温氏会有人来,我准备与叔父言明今夜出发,你可准备好了?若是觉得局促,便在云深不知处等我回来。” 黛眉一挑,蓝熹微忙道:“我准备好了,随时都可。” 除去搜寻阴铁碎片,对真正意义上的下山,她是真的准备许久了。 知她不会再留下,蓝忘机也没再多说。两人往寒室走去。 走进寒室,才发现魏无羡、江澄、江厌离都在,还多了一位紫衣男子,温润隽雅,眉眼与江氏姐弟五分相似,想来这就是云梦江氏家主,江枫眠。 看样子似在道别。 看来云梦江氏,是明日一早便走,蓝熹微下意识往右看去,她可是听说有人又被罚了。那人站在窗边,见她望去,嘴角顿时上扬,长眸亮如明日,蕴着喜色看来,潋滟流转。 “蓝宗主放心,江某知晓其中利害。”江枫眠将魏无羡的举动收入眼底,含笑道,“如若蓝氏有命,我云梦江氏定会义不容辞。” 江枫眠这番话落在云梦三人耳里,委实隐晦,可蓝忘机与蓝熹微当即便知他所说何事,四目相对,又默契地看向前方。 “蓝公子,蓝先生,蓝二公子。”江枫眠一一拱手道别,却在蓝熹微这儿微不可察地顿了顿,旋即道,“蓝三小姐,枫眠就此别过。” “江宗主保重。”蓝曦臣拱手回道。 “好。”说罢,江枫眠便带着云梦三人往外走去。 蓝熹微有些晃神,她今夜离开云深不知处,不知何时能再见到云梦的人了,听学这些时日,云梦的人,给了她太多回忆。 实在难忘。 “蓝湛,阴铁的事......”魏无羡特意慢了几步,停在蓝忘机跟前,却发现蓝忘机置若罔闻,又偏头低声唤道,“蓝熹微。” 听有人叫自己,蓝熹微才堪堪回神,循声望去,而唤她名字的人,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江澄拉了出去。 蓝熹微心生好笑,这魏无羡与江澄还真是冤家。 见他们走远,她突然有些怅然若失,经此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竟还未曾好好道别一番。 罢了,有缘自会再见。 魏无羡......再会了。 第17章 潭州 子时。 蓝忘机与蓝熹微下山要去的第一处地方,是潭州,从姑苏去潭州,最快的一条路,是水路。 深夜幽静,月光朦胧,撒落一地冷清。 “二哥,阴铁怨气极重,你说温氏为何上赶着找它?”蓝熹微换了件束袖白衣,腰际淡淡银光,衬出身姿的窈窕修长,令人耳目一新的装扮,精简而不失韵致,更显得她风华绝代,美而不俗。 蓝忘机一身束袖蓝衣,肩系飘带,手持避尘,饶是在夜里整个人也依然挺拔如松,俊逸雅绝的脸上多了几分温柔。 闻言,他冷嗤一声:“狼子野心。” 温氏这些年的作为,野心勃勃,无非就是想把家族组建扩大,想要统治仙家百门,如今又得知阴铁一事,这种既能暂时提高自己实力,又能震慑百家的东西,怎么可能放过? 蓝熹微哂笑:“人心不足蛇吞象,温氏若还是这般不加收敛,总有一日会自食其果。” 并不是所有人在得知阴铁后,都是想镇压它,更多的,是如同温氏,想要得到它,而几乎没有人会想过对其加以利用。 除了他。 念及此,蓝熹微脑海里霎时浮现出一张俊脸。 也不知道他现下是否又在偷喝天子笑了。 “什么果?” 就在她发愣走神之际,身后响起熟悉声音,茂林之中蓦地多了一道身影。 蓝熹微不敢置信地回身望去,方才脑海里一晃而过的人,如今正站在他们不远处的树木下,五官俊美如画,黑衣清朗利落,额间的几缕碎发落在空中,平添灵动。 蓝熹微倏尔想到一句话。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魏无羡可是只留了一封书信,什么也没说就跟着他们跑了出来,这两人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看了一眼神色冷淡自若的蓝忘机,又看向他身侧的人,迎着月光,美人如玉,一双盈盈星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有惊讶,似也有喜色。 魏无羡咧嘴一笑,下一秒便抬手朝蓝忘机他们扔了什么去。 蓝忘机从容接住他掷来的东西,淡淡果香掠过鼻间,若他没猜错,是那日彩衣镇的枇杷。 “无聊。”说罢,蓝忘机当即转身,与此同时看了一眼蓝熹微,后者会意,抿唇克制住笑意,也回身继续往前走。 “欸欸欸!”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不难听出主人的慌乱,“你们俩兄妹也太不够意思了,寒潭洞不是一起说过义不容辞吗?这大半夜的,怎么抛下我自个儿开溜?” 蓝忘机没说话,眉梢却是稍缓了几分。 “当然是担心魏公子抢了风头。”蓝熹微睇了一眼身侧的人,声音含笑又温柔,“我这可是第一回正儿八经的下山干正事。” 知她是在打趣自己,魏无羡也不恼,想了想,叹了口气,佯装失落:“兔子都能喂熟,这人啊,还真是和兔子不一样,灌汤包、糖葫芦、莲花糕......唉,心疼本公子的钱袋啊!” 这莫名其妙的几句话,蓝忘机听得一头雾水,只当他在胡编乱诌,可蓝熹微几乎是瞬时就懂了他的意思。 第一回见到夜市这等繁华景象,也是第一回见到那么多小吃,蓝熹微自是这也想吃,那也嘴馋。 灌汤包、糖葫芦、莲花糕,这些都是那晚夜市她吃了的东西,而且,无一例外全是魏无羡结的帐。 脸颊绯红得有些滚烫,蓝熹微低了低头,微微偏向魏无羡,星眸微嗔:“魏无羡!” 魏无羡听了,乐得更欢,暮秋夜里分明比白日还冷上许多,他心里却因着女子被他惹恼而温热无比。 他虽起了玩心,但也知逛夜市这件事蓝忘机是毫不知情的,压低了声音才道:“小没良心的,亏得我......” 话未说完,就瞧见蓝忘机冷冷扫了他一眼,“无聊。” “......” 魏无羡哭笑不得,蓝忘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当然觉得他无聊,他觑了一眼埋头憋笑的人儿。 罢了罢了,就当是给这小没良心的一个面子。 姑苏的夜里,有三人结伴而行。 走在最前的是一位神情冷淡的蓝衣公子,他身后跟了位巧笑倩兮的白衣女子,而走在最末的黑衣男子一边走,一边轻笑:“蓝湛啊蓝湛,你把话说清楚,谁无聊了啊?” 漂亮的瑞凤眼却是看着女子的背影,漾起深深笑意,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 ...... 他们三人到潭州时,已是翌日巳时。 潭州坐落于大梵山山脚下,大多都是普通百姓,也有仙门修士路过此处,此时的潭州,正是热闹非凡之际,长街上张灯结彩,小贩林立两侧,售卖着各式各样的小把戏。 饶是魏无羡也被这琳琅满目的东西给吸引住了,更别提蓝熹微了,现下三人里唯一尚还冷静的人,便是蓝忘机。 “魏无羡!魏无羡!你看那只鸟好漂亮!” 如画眉眼因兴奋而格外明艳动人,惹来了许多人的视线,毕竟在潭州,这样天仙似的人,少之又少,实属罕见。 “大小姐,那不是鸟,是风筝,小孩儿喜欢放着玩,也可用来许愿祈福。” 魏无羡答得随意,身子却是替她挡去不少目光,加上身侧蓝忘机冷若寒冬的眼神,如此一来,打量蓝熹微的人渐渐收敛。 见状,蓝忘机才放心下来,稍稍比他们走快了几步,这两人实在是...太过于闹腾。 “那边的鼓为什么有柄啊?” “那是拨浪鼓,一面小鼓,两侧缀有两枚弹丸,转动鼓柄弹丸击鼓发出声音,哄小孩儿玩的......”魏无羡顺着她视线望去,微微一顿,旋即眸中浮现一抹精光。 他指了指拨浪鼓的左侧,沉声问道:“想不想看那个?” 凝眸看去,蓝熹微只见小贩的摊子上挂着许许多多的面具,奇怪又别致,她虽不知那面具上画的是什么,但仍是十分好奇地点了点头:“想看。” 魏无羡剑眉一挑,大步流星地走向小贩,眨眼功夫便拿了一个兽头面具回来,却没有递给她,而是看了一眼蓝忘机,狡黠地笑道:“面具多无聊啊,给你看个好玩的。” 蓝熹微愣了愣,心念闪动间,似猜到了魏无羡要做什么,无奈地笑了笑。 蓝忘机与她一般无二,在这同辈之中,几乎没什么说得上话的人。自从这回听学开始,云梦的人,成了例外。 这一路上,魏无羡没少与蓝忘机打闹,虽都是他起的头,蓝忘机大多数时候只会淡淡地说一句“无聊”,但蓝熹微看得出,蓝忘机并不是讨厌魏无羡,他只是不知如何面对朋友而已。 魏无羡戴着面具,蹑手蹑脚地靠近蓝忘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果然。 蓝忘机在回身看来时,眼眸微瞪,冰冷神色隐有破裂之兆。 取下面具后,魏无羡顿时朗声笑道:“被吓到了吧!” 眼前的人笑得少年气十足,带着得意张扬,眉眼愈发丰神俊朗,意气风发。这张笑脸,蓝熹微一见,便记了一生。当然,这是后话。 俗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古人诚不欺我。 魏无羡上一秒还沉浸在吓到了蓝忘机的喜悦之中,下一秒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聂怀桑,吓得大惊失色。 风水轮流转,这回笑得前俯后仰的人,成了聂怀桑。 “你怎么不提醒我?”魏无羡当即看向站在一侧目睹全程的人儿,那人弯眉浅笑,星眸中满是笑意,说不尽的光彩照人。 “魏兄啊魏兄,我一听这笑声就知道肯定是......”聂怀桑跟着魏无羡一同看去,声音蓦地一滞,神色浮现诧异,“蓝...蓝...蓝三小姐?” 他一路玩过来,本以为能在潭州见到魏无羡已是意料之外的事,却没想到蓝熹微也在,据他所知,蓝熹微可是除了去过一回夜猎,压根就没离开过云深不知处。 蓝熹微轻点了点头:“聂公子。” “魏兄,你这...胆子也太大了吧,竟然把蓝三小姐拐下山了。”聂怀桑一本正经地低声劝他,用扇子挡了半张脸,“也不怕蓝忘机杀了你。” 听到这话,魏无羡一手别开他的扇子,一手搭上他肩膀,将他轻轻转了个方向,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你看他像是要杀我的吗?” 被揣测要杀人的人,站在前方,眉间落霜,冷然地看他们一眼,又柔了神色朝蓝熹微望去,后者敛了敛笑意,跟着自家二哥继续往前走去。 聂怀桑身子一僵,霎时惊慌失措,磕磕绊绊道:“我...这...你们...怎...怎么......” 魏无羡安抚他几句,本想解释一番,却见蓝忘机他们先走了,忙推着聂怀桑追上他们:“边走边说。” 长街交汇处围了一圈人,比之前还要喧哗热闹。 蓝熹微上回见到这么多人围着,还是魏无羡与金子轩打架那回,想到这里,她偏头问道:“魏无羡,他们在干什么?” 魏无羡挑眉,望过去乌泱泱一片,那些人似在争先恐后的看什么东西,心中顿生好奇,“去看看。” 一旁的聂怀桑早就被吸引,听魏无羡这么一说,径直朝人群走去。 蓝熹微与魏无羡紧随其后,却心照不宣地停了脚步,望向一动未动的蓝忘机。 “蓝湛,你怎么不走啊?” “二哥,不去看看吗?” 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蓝忘机那句“挤,不去”终是没有说出来,他叹了口气,目光看向蓝熹微:“想去?” 蓝熹微忽而想起蓝忘机不喜闹腾,正欲作罢,只见魏无羡直直将蓝忘机拉了过去。 “......” 魏无羡总是有世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勇气。 四人站在外圈,实在是挤不进去。 聂怀桑倒也没再继续往里挤,他就近找了个男子问道:“公子公子,你们在看什么,发生了什么?” 男子持着长剑,应也是哪家修士。 “公子,这是一张拜帖,近来一直隐居避世的莳花女,突然广邀天下修士,前往雅居参加诗会。听说,只要是风雅有才情的仙家,莳花女会亲自现身款待。”话毕,男子便继续去看那拜帖。 “莳花女?”聂怀桑听着耳熟,脑海里划过一些话,“我记得我在《莳女花魂》篇里读到过,潭州有花圃,花圃有女,月下吟诗,诗佳,赠以莳花一朵,三年不萎,芳香长存。” 蓝启仁布置的背书作业,第一个叫苦不迭的就是聂怀桑,这些风流韵事他倒是信手拈来。 忽然间,天空中飘下许多花瓣,落英随风翩然起舞,时而急促时而悠扬,须臾过后,地面上已似铺了一层绒毯。 魏无羡见此番良景,心想如若再来上一壶天子笑,那便真真是“婀娜拔香拂酒壶”,好生惬意自在。 “这蓝二公子,可真是风华绝世,好一个翩翩公子啊!”聂怀桑的感慨拉回了他的注意力,魏无羡正想揶揄几句,眼神不经意瞥到身侧的人。 女子白衣若雪,卷云纹抹额下的眉目绝艳若仙,微微抬首之际,灵亮星眸不染半分尘世气,顾盼生辉,好一位遗世独立的绝世美人。 魏无羡神色怔瞬,看着花瓣落在了蓝熹微乌发上,多了几分娇俏。他下意识地帮她捻去,清浅雅香飘入鼻间。 她没有留意到他的举动,而他的心跳,却骤然加快。 魏无羡突然觉得,与良辰相配的,除了他最爱的幽香醇酒,还有美得世无再二的...小没良心。 刹那间,一声嘶鸣划破天际,尖锐而悠长,四人皆是闻声色变。 这不是别的鸟禽发出的叫声。 是岐山温氏的枭鸟。 第18章 大梵山 几人到莳花院时,花圃已狼藉不堪,显然他们晚来一步。 聂怀桑捡起一片羽毛,端详片刻,惊道:“还真是枭鸟!” 清河聂氏就在岐山脚下,自然对这枭鸟格外熟悉,不久前那一声嘶鸣,真是枭鸟。 “今日才是玄门世家子弟离开云深不知处的日子,温晁却比我们先到此处。”魏无羡剑眉微蹙,他们昨夜从水路直达潭州,没想到还是让温晁抢了先,可想而知,温氏对阴铁势在必得。 此处已无别的线索可寻,四人又根据阴铁异动前往大梵山。 去大梵山的路上,魏无羡与聂怀桑说了阴铁一事。 聂怀桑细细捋了一遍,摇着扇子问他:“原来是这样,这个阴铁使得牡丹这个花中魁首异化,反而将真正的莳花女囚禁起来,而她广邀天下修士,就是为了寻找其他阴铁碎片?” “然也。” “魏兄,这个阴铁...真这么厉害?” “那是当然。”魏无羡挑眉答道,长眸旋即又闪着精光,“要不然,让蓝二公子拿他的阴铁给你看看?” 想起蓝忘机冷若寒冬的神色,聂怀桑连忙摆手:“不了不了。” “哎,魏兄,你好歹......”聂怀桑话未说完,却见蓝忘机与蓝熹微停了脚步。 避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击正前方的一棵大树,一团黑色阴影凌空而起,紧跟其后的银芒精准地穿过那团黑影,将它缚住,狠狠拖拽到地上,灰尘四起。 魏无羡敛了笑意,正色道:“又是枭鸟。” 蓝熹微收回昭阳,星眸盯着那片因剑气而在半空中旋转的羽毛,心中的猜测已落实,她轻声开口:“温晁怕是已经得到了莳花女的那块阴铁,所以才会让枭鸟开始跟着我们。” “那...那我们怎么办啊?”聂怀桑大惊失色,他这还想让他们陪他一同去清河呢! 蓝忘机当即道:“我们快走。” 话毕,几人顿时加快了步伐。 ...... 几人赶到大梵山脚下时,天色渐暗。 正愁着找什么地方休息一会儿,魏无羡眼尖的发现了一位婆婆。 可这位婆婆,行为委实有些怪异,嘴里一直碎碎地念叨着什么,听了魏无羡想要借宿,又带着他们朝不远处的村子里走去。 然而,这么走着走着,每个人心里都察觉到了不对劲,魏无羡大步追上婆婆,发觉她始终低声喃喃着。 聂怀桑满心疑问:“她到底在说什么?” 闻言,蓝熹微扫了一眼,发现他们站得都不是很近,于是又上前一步,轻轻扶住婆婆手臂,俯下身去听。 谁知,她将将听清一句,就被婆婆猛地一把推开,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往后急急退去,腰间一紧,跌入一个温热又宽厚的怀抱里,少年清冽气息铺天盖地袭来。 “小心!” 有人稳稳地接住了她,蓝熹微抬眸望去,是魏无羡。 还是第一回这么近看那双眼睛,长眸清澈如水,眼角处微微向上挑,漾着万种风情,然而他神色紧张,俊美眉宇间尽是担忧。 这人...也生得太好看了吧? “熹微!” “蓝三小姐!” 蓝忘机看着发愣的蓝熹微,以为她被吓到了,也无暇顾及魏无羡逾矩之举,正要上前,就见她踉跄着退了一步,轻咳了一声:“我没事。” 怀里蓦地一空,嗅着残余的淡淡幽香,魏无羡有些愣神,好像不是第一回抱她,只是每回抱她时,心如擂鼓,松手后心里却又生出空落之意。 他,是不是...... 没等他细细琢磨,便被清越声音拉回注意力—— “天女降灾,失魂夺魄,摄灵索魂。”蓝熹微强压下翻涌情愫,重复着方才听到的只言片语,耳根的余热灼得她只敢看着眼前的大梵山。 前半句,几人听得没什么反应,而“摄灵”二字一出,魏无羡与蓝忘机脸色倏尔一变。 “摄灵?”魏无羡似在确认什么。 蓝熹微深吸一口气,敛了心神,才循声望去:“是,那位婆婆就是这么说的。” “这村子,有古怪。”蓝忘机声音低沉,目光所及之处,是高大巍峨的大梵山。 从他们一踏入山脚这个村子起,就没见过别的村民,空无一人的村庄,又从哪儿多出一位身份不明却知晓摄灵一事的老婆婆呢? 魏无羡也感觉到了异样,但既然已经跟着婆婆来了这,不如一跟到底,查个究竟。 “先跟上去瞧瞧。” 几人一路随婆婆走到一处山洞,洞口狭窄,借着日光隐隐能看到里面,野草丛生,荒废至极,而山洞内部却极为开阔,往里走一会儿,便见到了一座祠堂。 婆婆带他们到这儿,却是停在了祠堂门口,不再往里走了,似对祠堂里供奉着的东西,心生畏惧。 魏无羡瞧她没有再带路的意思,也没多说什么,率先走了进去,蓝忘机、蓝熹微与聂怀桑紧随其后。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近丈高的石像,竟极类人像,四肢齐全,作舞动之姿。更神妙的是,石像五官依稀可辨,乃是一名微笑的女子。 两侧的供台上尚余凌乱的残烛,供品果碟里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香灰,应是许久未有人来过。 “她就是舞天女?”聂怀桑上下打量一番,实在是看不出这尊天女像有什么蹊跷,“这不就是一尊普通的雕塑吗?除了笑得难看点,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话音刚落,天女像后就缓缓走出一道身影,步履蹒跚,声音沧桑:“摄取灵识之事,谁都没有见过。” 说话的是一位老者,捧着一个灵位牌走了出来。 “你...你是何人?”聂怀桑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了几步,“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老者看了一眼他们,反问道:“我一直都在这里,该是我问,你们是何人啊?” 魏无羡反应最快,长眸一转,“老丈,我们路过此地,想要去清河找亲戚,所以想在这里借宿一晚。” 他这番说辞恳切,去清河委实得路过大梵山,而如今天色已晚,的确需要找个地方休息一晚。 可这老者只让他们早点离去,却又因魏无羡的随口一问,告知了他们关于天女像的事。 “这舞天女,原是一块天生地灵的奇石,不知怎么地竟慢慢修成了天女的模样,一直受这里的人供奉,可谁想二十年前,这舞天女竟然开始作祟,摄取他人灵识,虽然被一位大家主镇压了下去,可死的人太多,这里也越来越荒废了。” 听了这话,蓝熹微看向老者怀中灵位牌,心念闪动,柔声开口:“老丈,大家主是姓温吗?” 这位老者捧着的灵位牌,虽被他衣袖拦了大半,但依稀能瞧见上头刻着的“温”字。 天女祠...摄灵...大家主...岐山温氏... “老了,脑子记不得了。”老者擦了擦怀中灵位牌,抬头看了蓝熹微一眼,又看向魏无羡,“公子不是要借宿吗?那就在这里睡吧。” “也许就什么都明白了。”说完这句令人心里有些发毛的话,老者就兀自离开了。 聂怀桑拿扇子敲了敲魏无羡的肩膀,神色微惧:“魏兄,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放心,”魏无羡倒是不以为然,正欲吹嘘一番,目光不经意瞥到盯着天女像出神的人儿,唇角一弯,“有蓝三小姐在,怕什么?这舞天女摄灵,我和蓝湛负责镇压,她肯定不会对你见死不救的。” 毫无征兆被提及,蓝熹微尚未说什么,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婆婆抱着一捆柴火走了进来,扔在了地上,脸上的畏意散了不少,“晚上冷,烧火。” 这...是什么意思? “有火就不怕了!”聂怀桑大喜,也顾不得揣测婆婆用意,连忙道谢,“谢谢婆婆。” 婆婆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留下若有所思地三人面面相觑。 山洞里的夜风又轻又凉,吹过地上的残枝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还有柴火燃烧的噼里啪啦声,除此之外,再无他声。 柴火这一侧,是魏无羡与聂怀桑靠着一块山石浅寐,而另一侧,是蓝熹微与蓝忘机在打坐,闭目养神。 “累吗?”蓝忘机蓦地睁开了眼,声音低低的,若不是隔得近,根本听不清楚。 眼皮一掀,蓝熹微望向他,摇了摇头,温声道:“不累。二哥,这一路上,我感觉像是在修习新的功课,什么都很新鲜,什么都很有趣。” 话语里暗藏的雀跃、兴奋,蓝忘机听得真切,他定定地看着蓝熹微,没有说话。 红尘滚滚,对于蓝熹微来说太过于陌生。这一路上为她解疑的,是魏无羡,甚至她后来但凡有不知晓的事物,下意识问的人,也是魏无羡。 也许她自己没留意到,她望向魏无羡的星眸中,盛满了滢滢光亮,既温柔也蕴着凌凌水色,与看旁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她对魏无羡,彻底没了警戒与防备。 又或者说,魏无羡于她,是特殊的、独一无二的人。 蓝熹微从不对他这个二哥有所隐瞒,他一时不知该担忧还是该欢喜。 “二哥,你不用把我想的那么脆弱,其实我真的有在好好长大的。”蓝熹微撑着脸,歪头望着蓝忘机,难得有几分小时候的娇憨模样。 看来下山对她的改变,还是不小。 未几,蓝忘机轻叹了一声,嘴角挂上了一抹浅淡笑意,火焰映得他脸庞越发美如冠玉,神情也被镀上了一层暖色。 “我知道。” 知道你每日苦练剑术法术,知道你每日起早贪黑的修习音律,知道你如今灵力不低傍身有余,也知道你真的有在好好长大。 所以才会为你那失而复得小性子而高兴,不去计较是因为谁,也不去深想是为什么,单单就只因这件事,而欢愉欣慰。 蓝熹微也笑了,正想说点什么,就听见聂怀桑大叫一声。 “啊!” 魏无羡本就睡得浅,忽然被聂怀桑这么一喊,顿时坐直了身子,“什么事?” 聂怀桑喘着大气,手中的扇子直打颤,“我...我刚才做了个噩梦。” 原来是虚惊一场,魏无羡白他一眼,又靠着山石准备继续睡觉。 四周清幽无声,却在此时,从天女像那边发出了异响声,像小石块掉落的咔擦声,又像是什么东西在活动的声响。 众人皆不明所以,循声望去,只见那尊天女的五官陡然生动起来,露出了一个慈祥得近乎诡谲的笑容,她的双脚不再是之前的舞姿,而是一前一后踏下案台,身侧不断有细石块掉落。 “她怎么活了?”聂怀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还没等他说完,那“活”天女就朝他们大步走来。 “不好!” 第19章 天女祠 谁能想到,魏无羡之前的那句无心之言,竟一语成谶。 寒风凛凛,地面在微微颤抖,近丈高的雕塑朝他们袭来,压迫感扑面而来。 蓝熹微护着聂怀桑退到了山石之后,她本也想与那舞天女打上一番,偏偏蓝忘机不放心,让她保护聂怀桑,其实也是在保护她自己。 锃锃两声,魏无羡与蓝忘机纷纷拔剑,依次攻向舞天女,尚品宝剑却伤不了她分毫,反而让她寻了机会一掌拍向正在旋身的蓝忘机。 幸亏魏无羡送了张符纂,击偏了舞天女的手,分明伤她的是魏无羡,按理说也应该转移注意力,可她却又是朝蓝忘机挥去。 “这舞天女怎么总是攻击蓝二公子啊?”聂怀桑轻声问蓝熹微,他实在是没看懂舞天女为何针对蓝忘机。 蓝熹微脸色凝霜,眼下饶是魏无羡已用法术所幻化之绳套出了舞天女的手,但舞天女仍是狠狠地朝蓝忘机打去,若不是蓝忘机以避尘为挡,怕是早就被拍得粉身碎骨了。 “聂公子,往后站些。” 聂怀桑依言照做,还没等他问为什么,就见蓝熹微足尖轻点,朝舞天女飞去。 昭阳漾起银光,蓝熹微在半空中旋了个身,利落地挥剑去斩那只手臂,全身灵力都集在昭阳剑刃上,她就不信不能伤舞天女分毫。 蓝忘机忽而觉得剑上稍轻,定睛看去,原应该在山石后躲着的人,此时却自上而下的冲向压着他的手臂,耀眼银芒与淡蓝清光交织在一起,衬得仗剑之人愈发冷艳绝俗。 “锵!” 是剑刃嵌入石块的声音。 看着被自己开出一道细缝的手臂,蓝熹微松了口气,然她还未来得及收剑,就觉得虎口猛地一麻,那舞天女竟硬生生地震开了她,也震开了魏无羡与蓝忘机。 魏无羡落地后,迅速看了一眼安然无恙的蓝熹微,心念闪动,食指中指一并,化出两道符纂,朝舞天女飞去。 舞天女被那符纂正中胸口,往后退了几步,身形陡然顿住。 刹那间,声响消失殆尽,聂怀桑长吁一大口气,从山石后走到三人跟前,“她封住了?” 话音刚落,身后又响起熟悉的细细簌簌的声音。 魏无羡的那两道符纂并没有封印住舞天女。 “怎...怎么办?”聂怀桑这回连声音都在打颤,他修为灵力本就不强,在清河有聂明决护着他,在蓝氏听学更是不用担心安危,现下是真的慌乱异常。 魏无羡俊脸一沉,平日里都是小打小闹的捉一些水祟,再厉害一点便是那日彩衣镇的水行渊,如今的舞天女,确实不知如何是好。 “还能怎么办,跑啊!” 说完这话,他剑眉微敛,往前走了一步。 正在想如何镇压舞天女,眼前的光线蓦地暗了不少。 蓝熹微下意识地抬眸望去,身形一怔,挡在她身前的人,背影很挺拔,很坚定,发间那根随性恣意的火红发带,像极了那团仍在燃烧的火焰,带着温度暖暖地围绕着她的身心。 还是第一回,除了蓝曦臣、蓝忘机,有人这样站在她身前,毫无退缩之意,刹那间,她甚至觉得舞天女也没那么棘手了。 耳畔又传来石块掉落声,蓝忘机看了一眼蓝熹微,见她伸手捂着心口,连忙问道:“熹微,怎么了?” 蓝熹微回神,强压下心间悸动,摇了摇头,抬头望向舞天女,又朝蓝忘机看去。 兄妹默契十足,几乎是同时,两人各自往彼此的佩剑注入灵力,蓝光倏然暴涨,两道以剑为媒从而生出的充沛灵力直冲向舞天女。 与此同时,魏无羡再贴出两张符纂,彻底镇压住了舞天女。 “幸亏幸亏,有含光君与蓝三小姐......”聂怀桑松了一大口气,恭维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蓝忘机冷声打断—— “安静。” 安谧无声的村庄,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不断传来,有许多人朝他们这儿来,甚至像蓝忘机他们三人修为上乘的,还能感受到丝丝邪气。 是什么人? 四人慢慢走向门口,透过些许破旧的窗户,往外看去,成群结队的村民缓缓靠近天女祠,所有人的脸颊上都遍布了殷红怪异的细纹,瞳孔全白。 这不是普通村民,是被人操控的傀儡。 聂怀桑瞧三人面色不佳,磕磕绊绊地问道:“怎么了?外面发生什么了?” “都是傀儡,朝我们来了。”魏无羡沉声答他。 舞天女噬魂,再到现在的傀儡,这些看似无关的事,一定有某种联系,只是他们尚未想到。 “看来,舞天女噬魂压根就是个幌子,有人故意把我们引到这里来,中计了。”蓝熹微看着门外越来越近的村民,清越声音中带着几分恼意,“而且,不能动手。” 这些村民并未真正死去,只是被人操控没了灵识,若是直接动手,这些村民何其无辜? 而魏无羡与蓝忘机自然是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迟迟未想出对策。 “嘭”的一声,门外的村民已经开始撞门了! 天女祠三扇大门,从甫一的正门被撞,到三扇无一幸免,不过须臾之间。魏无羡抵着左侧门,蓝忘机与蓝熹微抵着正门,聂怀桑抵着右侧门。 可门外的村民越围越多,四人之力,如何扛得住? 鸟鸣陡然响起,叫声在夜里格外古怪,让人不寒而栗。 “枭鸟,又是这只死鸟!” 加上枭鸟,瞬间所有的事都被一一串起。 他们中了温氏的圈套! 门外的村民听了枭鸟的叫声,似得了什么指令,木门被撞得摇摇欲坠。 “你们有什么好方法啊?”魏无羡额间浮现薄汗,这么撑下去最多一刻钟,村民还是会闯进来。 蓝忘机冷声答道:“冲。”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蓝熹微与魏无羡倒是没什么异议,但聂怀桑却是连忙劝道:“等...等...等!咱们这样出去,是不是有些太鲁莽了?咱们是不是该好好商量一下对策,我们这样出去不是送死吗?我这还真不想死......” 话还未说完,聂怀桑就觉得嘴巴蓦地一紧,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瞧这架势应是蓝忘机被他闹得心烦,所以才把他禁言了。 “聂兄啊,我们一会儿出去了,你一定要紧跟着我,明白吗?”魏无羡开口安抚,他是知道被禁言的痛苦的,也能想到聂怀桑此刻的心情。 话毕,魏无羡又偏头看向蓝熹微,声音放缓,让人心安,“你待会也走我后面。” 蓝熹微一愣,还没来得及回他,就有人替她答了—— “不必。” 蓝忘机冷冷地睨了魏无羡一眼,“我会护着。” 魏无羡剑眉一挑,他不也是想好好保护蓝熹微?于是乎,在这种情形下,他还能分出心神去与蓝忘机拌嘴。 “蓝湛啊蓝湛......”他将将开口,忽然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缥缈声音,门外的撞击声陡然消失。 木门上的压力终于散去,几人却并未真正放松。 是什么乐器,悠扬绵长,但调子细听起伏不大,像极了笛音,却又有差别,这声音来自何处? “哨子......”蓝熹微喃喃道。 魏无羡微讶,没想到她连这也能听出来,本想开口打趣,忽而想起蓝熹微与他说的那些话。 “你若是每日练几个时辰,也会吹得很好。” “子时作寅时息,除去这些时辰,便是修习。” 到嘴边的话,他突然就没了说出来的念头,适才他与蓝忘机都无法以剑伤到舞天女,但蓝熹微做到了,更何况她的是软剑。 眼下她也是直接便能听出对方吹的是哨子。 她远比自己想的要厉害。 魏无羡明白了为何下山来,蓝熹微会那么多话,这些人间烟火,她是真的没有时间去领略,难怪饶是女子、饶是出世少之又少,也会成为世家翘楚。 可她的孩童时光呢,又有多累? 喉咙发紧,魏无羡心口倏然一疼,握剑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无知小辈擅闯天女祠,该当何罪?”身后传来一道熟悉声音,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魏无羡,你私自逃脱,认不认罚?” 这声音,别说魏无羡,就是蓝熹微与蓝忘机也隐隐觉得耳熟,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心下了然,被唬得不清的,只有聂怀桑 “江澄!你要是再不出来的话,蓝湛可要发飙了。”魏无羡收了佩剑,眉目染了喜色。 下一秒,就见天女像后走出一个青衣少年,细眉杏目,不是江澄是谁? 江澄黑着脸看向魏无羡,语气嘲讽:“你这一路游山玩水,真自在......蓝三小姐?” 聂怀桑见她是这副表情,这回江澄也是这副表情。 蓝熹微有些哭笑不得,怎么她下山,个个都跟见鬼了一样? “江公子。” 江澄看着她,目光怔瞬。蓝忘机与聂怀桑只当他是没有想到蓝熹微下山,所以才如此,可与他一同长大的魏无羡却是瞧出了他的不对劲,心念微动。 “没有你耳提面命,自在倒是自在了不少。”他上前揽住江澄,主动打破了沉默气氛。 江澄回神,抬手拍掉魏无羡的手,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还好意思说,留下一张字条就走的不见人影,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吗?” “江兄,你吓唬吓唬魏兄也就算了,你干嘛连累我和忘机兄啊,况且还有蓝三小姐在这儿,你也不怕......”聂怀桑说着说着,发觉禁言术不知何时解了,咧嘴一笑。 闻言,江澄看了一眼蓝忘机,又看向蓝熹微,眼神变得有些局促,反驳的话却是堵在了喉咙,没有出口。 魏无羡怎会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抢先道:“是我要跟着他们俩出来的,你要怪也怪不了他们。”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但是凶险程度你们也都看见了,这次要不是有温姑娘......” “温姑娘?”魏无羡一愣,“温情也来了?” 被他这么一说,江澄脸色一沉,“糟了,这哨声停了多久?怕不是温姑娘遇到危险了。” 哨声竟是温情吹的? “那她现在在哪儿?”蓝熹微问道。 温情拜礼时便举止得体,落落大方,不似温晁那般蛮横霸道,更何况她还救了自己一命,眼下又是她用哨声引开了村民。 就算当初她是抱着目的来的姑苏,现下蓝熹微也做不到置若罔闻。 第20章 换剑 拂晓将至。 没想到他们在天女祠耗了这么久,到大梵山时夕阳西下,如今天际渐泛鱼肚白。 几人跟着江澄走到一处山壁下,半个时辰前正发狂的村民,此时却出奇般乖巧地站成一排,而在他们前方的红衣女子,正是温情。 “温姑娘,你没事吧?”江澄跑的有些小喘,他还是多亏了温情,才知道魏无羡他们的行踪,若是还让温情受了伤,那他真是不知如何面对她了。 温情神色自若,只是在看见蓝熹微时微露讶色,星眸清灵透澈,让她不敢多看。 “江公子,我不是跟你说了让你救了......”温情的话还未说完,那些定在原地的村民又朝他们走来,与之前天女祠的情形一模一样。 蓝忘机眸光一冽,掌间蓄满灵力,反手一拍,村民身上顿时萦绕着蓝光,比起适才,他们现下的动作缓了许多。 可慢下来,也仍是向他们步步紧逼。 “江公子,你答应过我的,来这里都听我的,那你带他们快走吧!”温情脸色沉了沉,似也没想到会这样。 江澄当即摇头:“温姑娘,你救不了他们的,再晚就来不及了!” 闻言,温情垂了眼眸,没有说话。 “你知道怎么救。”蓝忘机看着温情,疑问的话,却是陈述语气。 她看村民的目光,没有一丝畏意,更多的是不舍,以及藏得很深的...愠色。 不舍应是认识的缘故,可为什么会生气? 聂怀桑听得云里雾里:“这不是舞天女吸取灵识吗...还能救?”话音刚落,就见身侧的魏无羡大步上前,握住了温情的手腕。 “温情,我不管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但是我们现在都被困在这里,想要出去,必须齐心协力,如果你知道怎样让他们恢复正常,我希望你现在就告诉我。” “温姑娘,这些村民显然是被人所操控,而操控他们的......”蓝熹微顿了顿,“是温晁手中之物,对吗?” 温晁手中之物,若她没猜错,便是从莳花女那里得到的阴铁。 瞧见温情愕然神情,她就知道她猜对了。 可温晁又是如何隔空操控的? 星眸不经意地往下一移,微微一愣。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正握着一节细腕,那晚悬灯结彩下,他也是这样牵着自己。 心里顿时生出些许异样情愫,蓝熹微只觉得心里倏尔不畅,却又不知为何。 “蓝三小姐果然聪颖。”温情忍不住赞道,她蹙了蹙眉,叹了声气,“温晁借用了温若寒封印在枭鸟身上的阴铁之力,来操控他们,现下他们的操控能力还不算太强。” 温情所说,让蓝熹微没有心思再去想那份来得莫名的情绪,电光火石间,一切的事都有了解释。 难怪天女祠一出现枭鸟之音,村民便好似得了鼓励,敲门愈发疯狂。难怪在大梵山从未见过温晁的身影,却也能完成此事。 原来如此! “所以若是想让他们恢复灵识,就得先杀了枭鸟。”蓝熹微抬眼看向天空,清越声音带着淡淡的笃定。 没等温情开口,就听见魏无羡朗声道:“不愧是蓝三啊!” 换作平日,蓝熹微兴许还会与他打趣几句,可她循声望来,蓦地轻笑出声:“温姑娘,我所说可对?” 并没搭理他。 魏无羡一怔,这还是认识这么久来,蓝熹微第一回晾着他,分明还是那个温和恬淡的声音,却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正是。”温情点头,旋即看向魏无羡,眼神蕴着不悦。 魏无羡正想着事,见温情陡然望过来,长眸轻眨,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剑眉一挑,连忙松了手,面露尴尬:“啊...温姑娘,得罪。” 方才见温□□言又止,怕她逃走,魏无羡才上前抓住她的手腕,一时忘了男女之别,实在是情急之举。 他看向不远处的人儿,心里涌出一个念头:她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魏婴,设金丝障,护住他们。”蓝忘机的声音拉回魏无羡的注意力,他应了一声,稳了稳心神,接着幻化出金丝障。 金丝成网,以网为障,而金丝障形成的最后一刻,却见白影轻晃。 “二哥,我与你一起。”白影不是别人,是蓝熹微。 蓝忘机斟酌片刻,缓缓点头。 原就是想趁着蓝熹微不留神,与魏无羡两人去解决枭鸟,可一向反应极快的魏无羡不知为何愣了一下,这才让蓝熹微有机会出来。 “魏无羡,你干什么?”江澄反应过来,三分恼意七分担心。 “江澄,你功夫好,保护好他们啊!”魏无羡笑道,话说一半,就见蓝忘机与蓝熹微转身已走,忙跟了上去。 “魏无羡,你......”气话到嘴边,江澄又咽了下去,眉宇拢成了川字,看着他们三人离去的方向,担忧至极。 ...... 追着枭鸟,三人先后进了一片林子,越往里跑,枭鸟的声音越飘虚,以至于他们只能凝神去细听枭鸟的声音。 忽然间,本就地形错综复杂的林子里,弥漫起雾气,不过须臾片刻,待三人回神时,已看不到彼此的身影了。 “熹微,蓝湛,你们在哪?”魏无羡大喊,凭着之前的记忆,朝印象里蓝熹微与蓝忘机的位置靠去。 无人回应,魏无羡心里愈发焦急,脚下步伐不由得迈的大了些,将要转身,就撞上一人,他本能地伸手。 淡雅幽香袭来,目光下移,魏无羡就见浅浅银光,他撞的人是蓝熹微。 甫一蓝熹微是听见了他的声音,刚想答他,却听见了另一道声音,诡谲又细小,让她只能闭眼静心去听。 却没想到,下一秒就碰到了人,更没想到会被那人牢牢扶住。 迷雾虽厚,但此时的蓝熹微与魏无羡,却能无比真切地看清彼此,不是因别的,实在是两人挨得很近。 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回想之前一幕,蓝熹微深吸一口气,甩开魏无羡的手。 “多谢。” 手中一空,魏无羡又看不太清眼前的人了,听了这句道谢,他反而觉得不太舒坦,心念轻闪。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蓝熹微一愣,当即否认:“我没有。” “我都还没说什么,你别急着......”话还未说完,魏无羡便没了声,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奇异之音。 隔着白雾,蓝熹微依稀看见魏无羡身形虚晃,心里一紧,“魏无羡?” “枭鸟制造的幻音召来的迷雾,这幻音不仅能让人迷失方向,还能扰乱心神。”闻声,蓝忘机往两人这侧走来,“心思越多越容易干扰。” 他知晓蓝熹微不会被幻音打扰太多,所以适才并未出声,但魏无羡就不一定了。 “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聪明吗?”魏无羡挑眉,难怪突然间就气血翻涌,抬眸看向银光所在之处,弯了弯唇角,“我没事。” “魏无羡,关闭五识,凝神。”说罢,蓝熹微正想去找蓝忘机商量对策,迎面陡然袭来一股劲风,她当即足尖轻点,柳腰用力往后一弯。 粗壮的铁链打在地上,尘土飞扬。 蓝忘机挡开一条铁链,目光扫过不远处的隐隐银光,暗忖不好。 蓝熹微所佩昭阳,是软剑之中难得的上上品,此剑有灵,剑身散发浅浅银光,平日里不明显,在这雾境之中,却是十分扎眼。 换句话说,现下蓝熹微是三人之中最容易显露位置之人。 魏无羡也想到了这一点,剑眉轻拢,闪身到了蓝熹微身侧。 蓝熹微软剑一顿,看着出现在她跟前的人,星眸里有些不解。若不是她留神收剑,怕是会伤了魏无羡。 魏无羡不是胡来的人,可如今又是什么意思? 没等她反应过来,有人俯下身,低声说了什么,右手蓦地一空,与此同时左手被塞了一把长剑,下一秒,就见银光往后退了大段距离。 蓝熹微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心里一震。 他把自己的佩剑换给了她,而后拿着最醒目的昭阳,被枭鸟用铁链带走了。 “魏无羡!” 蓝熹微与蓝忘机赶到时,魏无羡半靠着树干,一手执着昭阳,一手擒住枭鸟,铁链穿过他的脖子,将他捆在树上,嘴角渗血。 长睫颤动得厉害,蓝熹微一言不发地拔出随便,剑锋所到之处,铁链应声而断。 “你精能精得过我?”许是被铁链勒了一会儿,少年声音沙哑至极。 一时之间,脑海里响起另一道声音。 也是他。 他在她耳畔开了口,尾音轻扬:“蓝泱,照顾好我的随便啊。” 蓝熹微握着剑柄的指节发白,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不受控制的疯狂跳动,温热从心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气闷郁结一点一点消失殆尽。 “好险,幸亏你们来得及时,可有看清是何人?” 蓝忘机目光看向魏无羡手中之剑,又睨了一眼身侧的人,微不可察地敛了冷意,“来人只分了灵识,并未亲自过来。” 甫一他还奇怪为何银光不见了还能感知到蓝熹微的气息,没想到会是魏无羡与蓝熹微换了佩剑,蓝忘机有些意外,更多的是震惊。 没想到魏无羡会以身犯险,更没想到他是为了蓝熹微。 “便宜他了。”魏无羡嘟囔一句,不甘心地踢了一脚地上的枭鸟,抬首望去,“走吧。” 女子站在原地,昳丽眉目间还有着未曾来得及掩去的慌乱与担忧,星眸漾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却很温柔。 四目相对,无声言语。 魏无羡却能想象得到她方才是有多担心,喉咙紧了紧,正要开口安抚,就见她将手中随便往他这边掷来,而昭阳也从他手中溜走,缠上了纤腰。 他接过随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着一蓝一白的身影离他远去。 “欸...等等我啊!” 枭鸟已死,村民灵识被归还,三人往回走去。 树后悄无声息地走出一个红衣男子,恶狠狠地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厉声道:“没用的东西。” 第21章 栎阳 常走山路的人就会知道,山岭之中通常会有一两处坟地,大梵山也不列外。 聂怀桑站在江澄身后,看着眼前的半圆石碑,神色敬肃中带着几丝疑惑,“她带我们来坟地干嘛?” 村民灵识恢复后,江澄撤了魏无羡所设金丝障,两人跟着温情来了此处,温情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与村民一同跪在石碑前。 “我怎么知道?”江澄也只是瞧温情对大梵山十分熟悉,所以才跟过来,哪知道会到坟地来?他眯了眯眼,隐隐约约瞧见石碑上的“温”字。 不等他细想,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响起—— “江澄!” 魏无羡走在最前面,他伸手拨开杂草,又停下脚步,让身后的两人先走,等他们过了杂草堆才松手。 “魏兄!我就知道你们肯定能干得了枭鸟!”聂怀桑悬着的心落地,面露喜色看着三人。 魏无羡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话锋一转:“你们怎么在这儿啊?” 闻言,江澄与聂怀桑齐齐看向温情,魏无羡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小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温情环顾四周,神色些许黯然:“这里就是我家族众人的埋骨之地。” 温氏祖坟为何会在大梵山?难道不该是在岐山不夜天城吗? 祖坟周围一般会修葺一座祠堂,用来供奉先人,念及此,星眸微动,蓝熹微轻声问道:“所以天女祠实则是...温氏祠堂?” 温情点头,叹了口气,缓缓开口:“蓝三小姐所言不错,天女祠就是温氏祠堂。我们本是岐山温氏的一脉旁支,专攻医术,离开岐山后便世世代代居于此处,只是没想到,这里突然发生了祸事。” “小时候,我与家人前去祭拜先祖,没想到舞天女因为心脏缺了东西,忽然走动伤人,虽然死里逃生,但温宁却被舞天女摄取了灵识。从那以后,我和温宁就被仙督收养,回到了岐山。我们温氏这一脉,也只剩下我们几个。” 大家族有几支旁系,在玄门世家中不足为奇,更何况是势派浩大的岐山温氏。 “可是舞天女为什么会突然伤人?”魏无羡站直了身子,长眸盯着温情,似想从她脸上找出些蛛丝马迹。 温情淡漠出声:“我也不知道。” 听她这么说,魏无羡也不好再多问什么,抬眼望着眼前巍峨壮阔的大梵山,若有所思。 蓝熹微看向蓝忘机,动了动嘴将要说话,就见蓝忘机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 枭鸟终于解决,魏无羡他们准备动身去栎阳,温情则是要返回不夜天城。无论去哪儿,都得先翻越了大梵山。 几人下到半山腰,聂怀桑吵着要魏无羡跟他说制服枭鸟一事,江澄在旁边时不时讽刺一句,但神情却是沾了喜色的。 少年人的统一战线,往往只需要一个相同的借口,譬如难以忽略的温饱问题碰上了一只芦花鸡,于是乎以魏无羡为首、江澄与聂怀桑配合的捉鸡开始了。 偌大的树林,三人的身影顿时不见。 “温姑娘,二十年前,你当真不知道舞天女为何失控吗?”蓝忘机看向温情的背影,眉峰轻拢。 温情望来,眸中闪过慌乱之意,转瞬即逝,“我刚刚说过了,我当时还小,并不清楚。” 总有人捕捉到了那一丝可循之际,轻声开口:“从姑苏到大梵山,温晁一路上紧追不舍,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步步紧逼,温姑娘真的不清楚吗?” 对上那双清澈黑瞳,温情终是有些心虚,她别开了眼,“蓝三小姐,我......”没等她说完,就被清越声音打断—— “为了阴铁。”蓝熹微如画容颜覆上冷意,“舞天女心脏缺失的东西,也是阴铁,对吗?” 温情眼里尽是不可思议,看了蓝熹微半晌,才愣愣出声:“我不清楚。” “温姑娘,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为什么又突然来给我们报讯啊?” 本该在捉鸡的人,此刻正站在一棵翠绿林木下,身姿似松挺拔,长眸如秋光水色,潋滟又动人,俊美无俦的脸上少了几分漫不经心,薄唇抿着,难得认真的样子。 “魏无羡,你救了阿宁一命,我救了你一命,咱们之间就算扯平了。”温情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说了无关紧要的话,她深吸一口气,“其他的我不知道,你们也不用再问了。” “大梵山山形似佛,是风水上佳、灵力充沛之地,可我们下山这一路,处处皆是灵力枯竭之景。”蓝熹微语气很淡,星眸飞快地瞥了一眼魏无羡。 魏无羡会意,三步化两步走到温情跟前,距离既不冒犯也能挡住她的去路,他旋即道:“舞天女就算天生地灵之物,想要幻化人形,也要吸收外力之物为所用,百年间相安无事,为何这二十年,她却突然转性开始吸食人的灵识?” “唯一说得通的原因,就是如熹微所说,舞天女心脏里本该是有块阴铁的,阴铁之力促使她幻化为人形,就跟水祟一样。然而十年前,有人从她心脏里拿走了这枚阴铁,她因吸食不到灵力,便转为吸食人的灵识。” 这番话说出来,温情的脸色彻底变了,膛目结舌地看着他们,说不出话来。 “拿走这枚阴铁之人,是温若寒吧。”蓝熹微静静地看着温情,一针见血。 大梵山天女祠之事,加上温情所说往事,瞬时被串成了一个完整的、有着因果关系的故事。 蓝忘机适时开口:“温姑娘,二十年前温若寒解开封印,取出阴铁致使你的族人尽皆丧命,而如今温若寒抢夺其他阴铁,因此丧命的人只会更多。” 半晌,温情才艰涩道:“此事我帮不了你们,说这么多也无济于事。” 腰间禁纹袋似有所反应,蓝忘机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继而问她:“温姑娘,阴铁有灵,镇于四方,如今已有三块现世,最后一块又在何处?” 莳花女的阴铁,舞天女心脏处的阴铁,加上寒潭洞的阴铁,四枚阴铁,只差最后一枚。 “温若寒收留我与弟弟,对我们有恩,其他的我不知,也不想知。”温情敛了眉眼,再抬眸时,眼神透着几分坚定,“温情帮不了你们,告辞了。” 说完这话,温情没有再说什么,径直朝山下走去,看样子是不会与他们同行了。 蓝熹微盯着温情渐远的背影:“莳花女那里的一块,加上舞天女心脏的这一块,温氏已经有两块阴铁了。” “当今之计,就是早日找到最后一块阴铁。”魏无羡回头,目光所及之处,是蓝忘机腰间悬挂的禁纹袋,“然后再由你们带回姑苏,重镇寒潭。” 蓝熹微望向魏无羡,他所言不假,当务之急便是比温氏早一步找到最后一枚阴铁,可若是温若寒也如此作想,先他们一步回了云深不知处呢? “走吧。”蓝忘机开口,却发现自家妹妹眉心轻锁,似有心事,“怎么了?” “没事,走吧。”蓝熹微摇了摇头,但愿是她多想了。说罢,正欲往前走,不经意瞥到一抹紫红,她愣了愣。 “放心,有本公子在,怕什么......”魏无羡话还未说完,眼前晃过一团白影,伸手接过,垂眸望去,掌心躺着一个精致小巧的瓷瓶,样式熟悉。 这是那晚江厌离让他送给蓝熹微的药。 他掂了掂,心念微动,瓷瓶带着丝丝温热,比之前送去时轻了些,应该是用过之后,一直携带在身上。 长眸一转,才发现送药之人已往前走去,魏无羡大步跟上,咧嘴笑道:“你还随身带着啊。” 见他跟了上来,蓝熹微又睨了一眼他的脖颈,心里涌起担忧,面上却不露声色,“江姐姐这药极好,三日内淤青便会消去。” 杀了枭鸟后,除去方才朝他使了个眼色,蓝熹微终于与他说话了。魏无羡乐了,眼底笑意更深,“我是男人,这点伤算什么。” 余光将少年翘着的唇角看了个清楚,蓝熹微也软下神色,朱唇弯了弯,温声唤他:“魏无羡。” “啊...?” 魏无羡一愣,下意识看向身侧的人儿。 女子虽微低着头,但仍是能瞧见明艳笑容从她脸上一点点绽开,眼角眉梢好似染上了细细碎碎的流光,璀璨夺目,巧笑嫣然。 她说着与之前一模一样的话,声音恍若风动碎玉:“多谢。” 平平无奇的两个字,陡然把心头棱角磨得圆润柔软。 甫一换剑时,他只是觉得自己身为男人,不该让女子身处险境,所以才会夺了昭阳,以身涉险,可他也知道,昭阳有灵,若非主人对他不设防,他根本驭不住这把灵剑。 可是没有,甚至在他被铁链拽走时,昭阳替他挡了不少枯木残枝。 而后蓝熹微赶来之时,握着随便的手都在轻颤,那些焦急、不安的神情仿佛在告诉他,有人能这么关心在乎他,这么做是值得的。 但又在看到那双莹水星眸后,心口突然有点疼。 是那种不参杂任何情绪、纯粹的就不想看到她为谁担心。 魏无羡闭了闭眼,移开视线。 负于身后的手,缓缓攥紧。只有这样,才能压下心中那股陌生又滚烫翻涌的情愫。 ...... 栎阳的集市,比潭州还要喧哗几分,来往行人或许没有潭州多,但气氛比潭州热闹,所以一进入栎阳,就能看见热情的小贩朝他们一行人走来。 “栎阳城的常山红免费尝一尝。”小贩是个眼尖的,拿着一碗醇酒,直朝魏无羡递去,“公子,尝尝我们栎阳城的常山红吧!” 魏无羡剑眉一挑,笑嘻嘻地端着那碗常山红,一饮而尽。 这人对酒还真是毫无抵抗之力。 蓝熹微哑然失笑,敛了心神看向身侧之人,“二哥,我们是先去哪一家?” 他们初来乍到,想要知晓与阴铁有关之事,能想到的就是去找此地驻镇的仙门世家。 “什么家啊?”魏无羡擦拭唇角酒滴,凑了过来。 鼻间飘来盈盈酒香,星眸轻眨,蓝熹微还没来得及说话,浅蓝衣袂晃过眼前,有人把她轻轻往后一带。 蓝忘机站在了她身前,冷冷地扫了一眼魏无羡,道:“找驻镇此地的仙门世家,打听消息。” “去找他们,能问出什么来才怪!”魏无羡摇摇头,指着不远处,笑道:“当然得去那个地方打听啊!” 所指的地方,是一处酒肆。 “你就是想去喝酒。”江澄毫不留情地戳穿他。 “错!”魏无羡却是一本正经地为自己辩解,“我魏无羡一向公私分明,你们好好想想,这个地方每日客多,人多口杂,如果这附近有什么奇异的事情的话,一定逃不过他们的耳目。” 诚然,说的有几分道理。 于是乎,这四人进了那家酒肆,恰好遇上了适才因故先走一步的聂怀桑。 围着圆桌而坐,若撇去阴铁一事,五人倒像是出门游玩的公子与小姐,好生惬意。 而魏无羡更是有身为公子的自觉,大手一挥,一锭银子点了三壶酒,如此行径虽有些大手笔,但在酒肆里问话,还是挺管用的,起码向店小二打听怪事时,人家是真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公子,近来倒真是有件怪事。你们顺着这个道出了城,再走个几里,能看见一座修得挺漂亮的宅子,那个便是常氏的宅子。” “栎阳常氏?就是驻守此地的仙门世家?” “对,就是仙门中人。这常氏宗门虽然人口单薄,但在栎阳也是住着十几口人,”店小二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可是不知最近是怎么了,一个个都销声匿迹了。” “若是失踪那也就罢了,可怪就怪在,白天常氏府邸里空无一人,而每到晚上却总能听到府邸里传来咚咚咚的拍门声,这都连续敲了十几天了,这里面又是哭又是叫的,好像所有人都被关在里面出不来一样。” “你们说这瘆不瘆人?” 第22章 故人 窗外天际仿佛慢慢浸入浓墨,微妙的暗色蔓延开来。 聂怀桑一边摇扇,一边偷偷打量着对面坐着的美人,她托腮望着桌案上的杯盏,容貌是世间难得的好颜色,绝艳脱俗。 果然,蓝氏的亲眷子弟,个个都这么标致,而且还都身手不凡,想起天女祠中蓝熹微展现出的强盛灵力,聂怀桑还是十分敬佩的。 饶是蓝熹微是女子,在世家子弟中也是可以排得上名的,只是这位蓝三小姐一直都避世不出,而这回听学,众人更关心的显然是她的美貌与气度,毕竟她几乎没有与谁动过手。 可既是如此,聂怀桑更是不解,一个时辰前蓝忘机为何不让她一起去常氏,反是让她留在了这里。 不过转念一想,要是他有这么一个妹妹,那可不得仔细宝贝着。 “我脸上有东西吗?聂公子?”女子温和轻柔的声音传入聂怀桑的耳里。 手一抖,扇子落在了桌案上,聂怀桑尴尬地回答:“没...没有。” 闻言,蓝熹微莞尔一笑,她适才在想阴铁之事,的确走神了,但不代表她察觉不到聂怀桑的目光,蓦地想起潭州再见时,这人愕然的神色。 “聂公子,为何在潭州见到我时,那么...惊讶?” 聂怀桑没想到她突然问起这事,愣了片刻,才出声答道:“没想到你会下山......以前聂氏与蓝氏一同夜猎时,好像你就来了一回。” 聂明决与蓝曦臣关系要好,有几年都是两大世家一同夜猎。聂怀桑虽然夜猎战绩不佳,但年年都去了,他记得,蓝熹微只去了第二年的夜猎,而且好像是半路又走了,所以才对她这回下山感到惊讶不已。 星眸微垂,蓝熹微想起了旧事。 那回夜猎是她缠着蓝曦臣,蓝曦臣无法才带她下山,结果她才刚刚热了身手,就被蓝启仁寻人接了回去,而后罚了她也罚了蓝曦臣,这件事才得已作罢。 这回下山找阴铁,还是第一回离云深不知处这么久的时日,她有点儿想后山的风光了,也有点儿想蓝曦臣他们了。 “蓝三小姐,其实你的灵力修为都不差,为何你很少参加夜猎啊?”聂怀桑轻声问她。这一路上倒是重新认识了这个姑娘,不骄纵不自矜,与她待久了,还能感受到沉静性子之中的有趣。 被聂怀桑的声音拉回注意力,蓝熹微敛神望去,温声道:“那时年纪太小,去的那一回也是我求了大哥,他才带我去的。” 可后来为什么也没去呢?聂怀桑还没问出口,又听她说—— “聂公子夜猎去的多,可有什么好玩的事儿?” “其实我也没有去很多次。”聂怀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瞬时就忘了之前想问什么,喝了口茶,便说起了夜猎的趣事。 蓝熹微听他说得有声有色,时不时问他几句,两人这样聊着聊着,一个时辰悄无声息的就过去了。 “我跟你说,当时那个熊精朝我扑来的时候,还是孟瑶救了我......”聂怀桑蓦地止了声,他看向蓝熹微身后,眸中泛光,举着扇子朗声道,“孟瑶!” 循着他的视线望去,蓝熹微瞧见一人站在门栏处,眉目俊秀干净,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露出了两个极深的酒窝,是在拜礼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孟瑶。 是了,她差点忘了聂怀桑在这等的人就是他。 “怀桑,蓝三小姐。”孟瑶朝他们拱手行礼,“聂宗主特派在下前来迎接,只是为何只有蓝三小姐一人?” 蓝熹微起身回礼:“孟公子,我二哥他们去了常氏府邸。” 孟瑶一怔,一时没有说话。 “孟瑶?”聂怀桑见他不说话,上前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臂。 “孟瑶失态了,还望蓝三小姐勿怪。”孟瑶敛眉又向蓝熹微拱了拱手,再抬眸时,眼底的笑意更甚,“宗主接到蓝宗主的密函,还请蓝三小姐与蓝二公子前往清河一叙。” “可是云深不知处有事?”黛眉微蹙,蓝熹微眸中染了几分忧色。 “应无大碍。”孟瑶摇头,“不若先去与蓝二公子汇合?” 这下有机会去常氏府邸一探究竟了。星眸一转,蓝熹微当即颔首,转身便朝酒肆外走去。 “孟瑶,你刚刚怎么了?”聂怀桑边走边问,他与孟瑶相识这么久以来,还很少见他在外人跟前走神。 孟瑶看了一眼蓝熹微的背影,目光陡然一暖,低声喃喃:“蓝宗主...当时也是如此唤我......” 大多数人都是直呼他的名字,私下里甚至还会讥讽他为“娼妓之子”,第一个叫他“孟公子”的是蓝曦臣。 蓝熹微的这声“孟公子”,好似让他又看见了那个清煦温雅的人,带着款款温柔而来。 ...... 赶到常氏府邸时,血腥气味扑面而来。 从大门到内厅,血色中全是尸体,可以想象得到这里之前是怎样的刀光剑影,凶手又是怎样的心狠手辣。 黛眉紧蹙,蓝熹微往里走去,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些尸体发青,脖颈上还有红色裂纹,与大梵山被阴铁所控的村民一样,生前是被制成了傀儡的。 “此处不像镇压过阴铁。”蓝忘机的声音从里传出,熟悉的声音让蓝熹微心头稍安。 “魏兄,蓝兄,江兄!”身旁的聂怀桑高声喊道,引来了许多目光,院子中站着的,除了蓝忘机、魏无羡、江澄,竟还有两道身影,一黑一白。 白衣男子长身玉立,衣袂飘飘,手持长剑,犹如夜色中一抹皎洁月光,他身侧站着的黑衣男子,身形高挑,面容清俊,有几分清傲孤高之气。 聂怀桑瞟一眼四周,咕哝道:“怎么搞得这么惨?” “你怎么来了?”蓝忘机看向蓝熹微,眉峰轻拢。 不待蓝熹微说话,身后的孟瑶先一步解释道:“聂宗主关心各位公子安危,特派在下前来迎接,宗主接到蓝宗主的密函,还请公子与小姐前往清河一叙。” 后半句话,是对蓝忘机所说。 “兄长来信?可是云深不知处有事?”蓝忘机心里一紧,语气难得有些焦急。 这兄妹之间还真是连关心的点都一样,脑海里闪过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孟瑶含笑道:“应无大碍,不过还请公子小姐随我一同前往,聂宗主在不净世恭候。” 闻言,蓝忘机颔首,他似有所犹豫,目光又望向魏无羡。 魏无羡会意,往身后看一眼,朝那白衣道人说:“晓兄,薛洋私藏阴铁一事,事关重大,不知道晓兄你是否放心将人交给我们,带回不净世与聂宗主处置?” “这位便是聂宗主之弟。”话毕,他才发现白衣道人正盯着蓝熹微。 蓝熹微也觉得奇怪,虽说聂怀桑与温情在山下见到她时,也盯着自己,可眼前这个道长,为何也盯着自己,他的眼神却又动容至极,好似他们认识许久了。 众人也是不明所以,这两人难道不是第一回见面吗? 蓝忘机率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把蓝熹微挡在了身后,神色有些不悦。 对上那双带着些许冷意的浅淡眼眸,白衣道人才收了视线,拱手道:“抱歉。” 魏无羡剑眉一蹙,压下心中疑惑,适时开口:“忘了介绍,这位是姑苏蓝氏的三小姐,蓝泱蓝熹微。这两位是晓星尘公子与宋岚公子。” “明月清风晓星尘,傲雪凌霜宋子琛。”聂怀桑摇着扇子,一脸惊喜的看着两人,他方才与蓝熹微说夜猎趣事时,便提到了晓星尘。 夜猎一战成名,霜华一剑动天下之人,正是这位晓星尘。 黛眉一挑,蓝熹微也想到了聂怀桑所说,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走去,想再看一眼晓星尘,却被人截住。 魏无羡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侧,微微俯下身来,放低了声音问她:“你认识晓兄?” 蓝熹微没有继续挪步,耳边男子的声音恍若羽毛,缓缓窜入她心底,努力忽视掉酥酥麻麻的感觉,她镇定自若地答道:“不认识。” 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魏无羡站直身子,神色古怪地嘟囔道:“也是......” 他就说蓝熹微第一回下山,怎么可能认识晓星尘?但若是不认识,晓星尘又是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着她? “方才只是觉得蓝三小姐与一位故人很像,在下多有得罪,还请蓝三小姐见谅。”晓星尘拱手,眉眼带上了几分歉意。 “无妨。”蓝熹微从蓝忘机身后走出,摇了摇头,睨了一眼蓝忘机,却见他清冷脸庞上浮现了复杂情愫,一闪而过,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聂宗主一向颇有侠名,爱憎分明,想必定会以公理论处。”晓星尘抬眸望了一眼正厅,“薛洋生性狡猾,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多生枝节,诸位不如即刻出发。” 蓝熹微他们后来的一行人对这名字陌生得很,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正厅里还有一人,被绳索高高吊起,见他们望去,那人露出一对虎牙,可爱笑容中又有几分稚气。 想来这就是薛洋,这常氏满门的血债,竟是因他一人而起,甚至最后一块阴铁,极有可能就是在他手中。 “二位不和我们一同前去吗?”江澄出声问道。 “我们就在此与各位告别了。”晓星尘朝众人拱手,语气淡漠,“阴铁一事我并不知晓,宋兄更是恰巧路过,我与宋兄未投身世家,心之所往,不该被仙门世家所束。如今薛洋已经被俘,在下相信几位定会以公理论处,仙门大家之间的纷争,我们实在不愿涉及。” “正是如此。”宋岚附和道,“如若日后,诸位需要我二人,为天下略尽绵薄之力,我二人定当义不容辞。” 的确,世间修习之人数不胜数,并非所有仙友都愿意涉及世家之争。 晓星尘既已解释,蓝忘机也没再对他冷着脸,开口问道:“不知二位师承何处?如何相寻?” “在下师承白雪阁。”宋岚拱手,神色带着几分骄傲,想来对于师门,他还是十分在意的。 “在下师承抱山散人。”晓星尘顿了顿,望向蓝熹微,眉眼柔了几分,“方才所说与蓝三小姐相像的故人,正是在下的师姐。” “沈望舒。” ...... 一行人从栎阳出来,在山脚分道扬镳。 “晓兄!”长眸微闪,魏无羡欲言又止地看着晓星尘。 瞧出了魏无羡有话想说,晓星尘将人带到一处空地,“可是有事想问?” 魏无羡深吸一口气,语气是抑不住的兴奋:“家母,正是藏色散人。” 听他脱口而出的名字,晓星尘愣了半晌,含笑看着他,“我虽师承抱山散人,但却最晚入门,因此我只知藏色散人是师父的得意门生,却从未得见。” 不是第一回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母亲的名字,但还是第一回遇见母亲的同门。 他知晓自己与晓星尘年纪相仿,可能他也很少见藏色散人,但仍是怀着期待去问,没有想到竟是从未得见。 “没想到,魏公子你居然是师姐的孩子。”晓星尘轻笑一声,“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那么像沈姐姐的姑娘。” “你说熹微?”魏无羡有些不相信,很难想象会再有这么一位遗世独立的佳人。 晓星尘点头:“沈姐姐与藏色散人一同入门,但藏色散人比她先下山,所以我未曾见过藏色散人。” “小时候的事情记不太清,但唯独记得沈姐姐与我说,‘心之所往,不该被仙门世家、红尘世间所束’。后来她下山,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出山的弟子不再回山,是本门惯例。” “其实很久未曾见她,但一看到那双灵动眼眸,若非她是蓝氏三小姐,我还以为她是沈姐姐的孩子。” “看来熹微与沈前辈还挺有缘的。”魏无羡勾了勾唇,看向不远处的人儿,灵动眼眸的主人此时乖巧地站在自家二哥身侧,正朝他们这边看来,顾盼生姿。 他没有把晓星尘的话放在心上。 怎么会有人像你? 第23章 道别 一行人押解薛洋赶到不净世,才知道路上错过了一个消息。 岐山温氏要求各大仙门世家至少要选出一位内门亲传弟子,前往岐山听训,清河聂氏是最早得到这一消息的,毕竟清河毗邻岐山,路程最近。 这无疑是个坏消息,温氏醉翁之意不在酒,说得好听叫听训,说得直截了当一点,就是抓人质罢了。 与其说是内门亲传弟子,实则是各世家宝贝仔细得紧的公子小姐,而这送到岐山,定然不会如在蓝氏听学那般舒服自在,自是有世家不愿意送的。 只是如今温氏只手遮天,若是不送,他们派人来请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蓝熹微看着院中挥刀修习的清河弟子,有些出神。 聂氏立家先祖是一位屠夫,故聂家与其他仙门世家不同,其修士修刀道而不修剑道,现下看来,倒别有一番风骨在其中。 不过,聂氏内门亲传弟子除了聂明玦,便只有聂怀桑一人,聂明玦身为家主,断不可能去岐山听训。 蓝熹微想起聂怀桑当时听到消息的脸色,忍不住轻笑出声。 在栎阳酒肆与他闲聊时,她就知道聂怀桑并非不聪明,但他无心向学,聪明都用在了别处,喜欢画扇捉鸟,也难怪他对去听训一事忧心忡忡。 聂氏是聂怀桑去听训,那蓝氏呢?蓝熹微敛了笑意。 她和蓝忘机都还在这儿啊...... “想什么呢?”低沉舒缓的声音响起。 蓝熹微循声望去,回廊那头不知何时站了个人。黑衣公子抱胸靠着廊柱,生得很漂亮的瑞凤眼在白日里也十分璀璨,此时正定定地看着她。 甫一几人在正厅商讨完处理薛洋之事,聂明玦又告知蓝忘机与蓝熹微,蓝曦臣来信说他在□□中发现了阴铁的记载,而今之计,便是由他们兄妹二人带着阴铁尽早回到姑苏。 等用完晚膳,蓝忘机与蓝熹微便会即刻返程。 现下离晚膳尚有一个时辰,魏无羡刚与聂怀桑告辞,准备回房休息,就在长廊处撞见了若有所思的蓝熹微。 “没想什么。” 魏无羡边笑边朝她走去,“你这脸上就差没写我、有、心、事这几个字了。” 有他这么一闹,心里畅快不少,只是到底担心着云深不知处的情况,蓝熹微仍是没有说话。 “在担心云深不知处?”魏无羡走到她跟前,睨她一眼,随后又与她一样,看着院中练刀的弟子,“这一路上温晁像狗皮膏药似的,一直追着我们,我们又抓了薛洋,他应该会把精力都放在我们这儿。” 黛眉微蹙,蓝熹微不是不知道这一因果关系,可家大业大的温氏,不是只有温晁一个公子。 “温晁已知晓薛洋在我们手里,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只怕他会朝不净世发难,蓝熹微话锋一转,“我与二哥走了,你们要多小心。” 闻言,魏无羡咧嘴一笑:“放心放心,本公子还会怕温晁?”说到这里,他抬眸看向蓝熹微,身子凑近几分,又道:“你...担心我?” 前一句话,他一如既往的嚣张不羁,蓝熹微听得莞尔一笑,正欲打趣他,就见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突然放大了向她靠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倏然让她呼吸一滞,喘不过气来。 长眸中依稀可见自己的身影,还是第一回从别人眼里看到自己,而且只有自己。 院中拂过一阵微风,束发的红丝带轻轻扬起,而主人浑然不觉,只是偏头看着眼前的人,少女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姿容极美,而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沉静气质,又让人不敢亵渎。 蓝熹微稳住心神,率先撇开视线,“你都不怕温晁,我担心你作甚?”语气镇定,只有她知道,在魏无羡看不到的一侧,她垂放着的手攥得有多紧。 见她别开脸,魏无羡才回神,他是想逗逗她,却差点把自己搭了进去,方才那么近的距离,少女身上阵阵幽香随风扑面而来,那娇嫩无暇的脸颊白里透红,让人脸热,也让人心动。 清越的声音令他瞬时清醒,浑身才不至于愈发僵硬。 “哈哈,那...那是自然。”魏无羡在化解尴尬这方面,虽谈不上个中高手,但相比蓝熹微,还是自然很多。 再窘再羞,蓝熹微除去身侧紧握的素手,未曾表露出分毫,她岔开了话题:“听训,你会和江公子一起去吗?” 魏无羡情绪敛得快,此时面上又恢复如常,他点点头,“江澄肯定会去,我到时候会和江叔叔说,跟他一起去。” 话毕,他又想到了一件事,开口问她:“你们蓝氏肯定是送蓝湛去,对不对?” 说起这事,半晌,蓝熹微才低声道:“我不想让二哥去,温晁一定会因为阴铁一事刁难他的。” “傻姑娘,蓝氏内门亲传弟子虽不止一个,但泽芜君不去,肯定也不会让你去的,蓝氏要送人去听训,只能送蓝湛。”魏无羡看着情绪有些低落的蓝熹微,耐着性子劝慰她,“你放心,到时候还有我和江澄,温晁不敢对蓝湛怎么样的。” “你去岐山,能忍住不与温晁作对就不错了。”蓝熹微吐字清晰,声音温和。 被揶揄还笑得很开心,不愧是魏无羡—— “我魏无羡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要是温晁上赶着惹我,那我也不能任他欺负啊!” 蓝熹微默默弯了弯唇角,看向少年神采飞扬的笑容,这回清河一别,怕是真的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这一路上经历的事儿,顿时掠过脑海,珍贵且难忘。 她柔声轻唤:“魏无羡。” “岐山听训,你要照顾好自己,温晁的话,不管是什么都不要放心上,左耳进右耳出,你最擅长了。” 听学未能好好告别,这回便与他好好告别一回。 突如其来的话,饶是明明没有有关告别的字眼,却让魏无羡意识到,要说再见了。他心不在焉地应道:“嗯......” “多保重,我回房休息了。”蓝熹微心里也有些乱,从未与人道过别,许多话到喉咙也只是变成了多保重这三个字。 “好。”魏无羡低垂着头,英俊眉目静谧得像一副画。 蓝熹微确实乏了,晚上又要赶路,本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见他这样,转身便欲往自己房间走去。 “蓝泱。”身后陡然响起魏无羡的声音。 其实很少有人叫她的名,算起来叫最多的人竟然是他,念及此,蓝熹微笑了笑,回身望去,“怎么了?” “我们还会再见的...对吗?”丰神俊朗的少年公子难得这样正色,目光中的期待赫然,蓝熹微只觉得心口被某种情绪渐渐填满,然后发热,再慢慢滚烫。 她冁然而笑,笑颜明艳灿烂至极,星眸盛满光华,美得惊心动魄。 “会再见的,魏婴。” 没有正式道别,也在姑苏山脚再遇见,而这回好好道别了,所以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 从清河赶回姑苏,蓝忘机与蓝熹微用了一天半。 一路上,蓝熹微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连蓝忘机都看出了她心神不宁,问她是否太过仓促,她却没有作声,反而御剑御的更快了,除了必要的进食,两人几乎没有休息。 于是本该两日的路程,硬生生少了半日。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山脚下碰见了温晁等人。 熟悉的铁链朝两人冲来时,所有的猜测都被印证,大梵山白雾里,分了灵识来的人就是温晁。 避尘当即出鞘,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山间格外刺耳,蓝忘机持着长剑,挡在蓝熹微身前,眸光凛然不可犯。 “温逐流?”蓝熹微不敢置信地看着前方突然出现的人,无数个疑问瞬时萦绕着她脑海。 温晁他们怎么会这么快?他们来了这里,是否还没来得及去云深不知处?清河不净世又怎样了? “蓝湛啊,还护着妹妹呢?”温晁笑得诡谲,“你不是很嚣张吗?还不是落在了本公子手里?这样,你跪下,乖乖把阴铁交出来,我就饶了你...和令妹。” 话语中的轻浮,眼神里的浪荡,蓝忘机目光陡然一冷,作势就要上前,手臂却蓦地一紧,蓝熹微拉住了他。 这种话配上这种神情,蓝熹微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但她知晓,当务之急是赶回云深不知处,因为她心里的不安在见到温晁之后,越来越浓。 “二哥,我们得先回去。”蓝熹微飞快地往蓝忘机手里塞了两个符咒,轻声解释,“这是魏无羡自创的破魔咒。” 温晁的角度,看不到两人的小动作,也听不见蓝熹微说的话,能看到的就是对他说话置若罔闻的两人。 “你知道吗?我最讨厌你们蓝氏这种高高在上的......”话未说完,就听见女声轻呵—— “打!”随之而来的是无数带有灵力的小符纂。 饶是温逐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小符纂给唬住了,更别提其他的温氏修士,眨眼功夫,蓝忘机与蓝熹微便已不见踪影。 “还追吗?”温逐流问道。 温晁冷笑一声,眼里浮现出异样神采,“不用,放他们回去,家兄已经到了,就让他们兄妹回去看一看,云深不知处变成一堆废墟。” “不知道到时候,蓝湛还护不护得住他的宝贝妹妹。” 第24章 问心无愧 火光冲天而起,从山侧一路蔓延至上,如仙境一般的云深不知处,此时已是滚滚浓烟。 不是没有想过温氏或许已带人到了云深不知处,甚至俩兄妹还想过他们赶到时,也许能碰上温氏,与其对峙一番,却未想到,他们居然真的会烧山。 蓝熹微看着眼前燃起的火光,眼圈倏地红了,温氏怎么能...怎么敢放火? “去寒室,找叔父与兄长。”蓝忘机的声音也在打颤,清隽绝伦的脸庞在火光映衬下竟有些冷厉。 第一回上山如此艰难,湖光山色已满目狼藉,山间小道躺着不少蓝氏弟子的尸体,百年仙境被烙下了岐山温氏的痕迹。 两人赶到寒室时,寒室已是空无一人,蓝曦臣最喜爱的那一体茶盘,断成两截摔在地上,茶盘沿角还有燃起的火苗。 蓝熹微四处环视了一番,目光在一个带血的蒲团上猛地停住,蒲团的位置,是蓝启仁常坐的一方。 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深吸一大口气,“后山...去后山。” 在他们离开姑苏的那日,蓝曦臣在后山重设了一道结界,将寒潭洞再度保护起来,只有佩戴卷云纹抹额的内门弟子才能进去。 蓝曦臣的无心之举,已成了云深不知处最后一块净土。 终于在后山寒潭洞外,瞧见了蓝启仁与一群蓝氏弟子,只是情况并不容乐观,蓝启仁是被弟子扶着的,蓝白衣襟大片大片的殷红。 而在他们身前,有道黑影正举剑,淬了十足的杀意朝蓝启仁刺去。 “叔父!” 蓝光从天而降,带着纯净强盛的灵力在半空中拦下了那一剑。 两人飞身而去,并肩站在了蓝启仁身前,蓝忘机召出了忘机古琴,方才那一击,便是他使出的弦杀术。 战场陡然多了两人,众人皆是一愣。 “忘机,熹微。”蓝启仁连说话都在不断咳血,他一直都是严厉、不苟言笑的形象,何时见过伤成这样的蓝启仁? 蓝熹微心中大恸,快步走到蓝启仁身侧,伸手扶住他,才发现他的手冷得厉害,而让她无比惊慌的是,他嘴角的血沫带着深紫色。 是了,蓝启仁灵力修为高深,与那人交手怎么也不可能落个如此下场,原来是早中了毒。 “叔父......”蓝熹微说话的声音都在抖,她抬手就朝蓝启仁输灵力,却被蓝启仁打断—— “是温旭的赤炎符,炼了火毒,只要我不动怒,没什么大碍的。”蓝启仁说这话的时候,心口恍若有火在烧,他应该少说话的,却还是出声安慰着眼前眼眶通红的孩子。 “熹微,叔父没事的。” 在他记忆里,蓝熹微在他面前,很少流露出脆弱的模样,他严词厉色训斥她时,他冷漠不予鼓励时,她都没有像现在这样。 她是真的很担心他的伤势,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需要安慰的孩子。 蓝熹微咬唇,唇上传来的痛觉,让她稳住心神,回头去看已与黑衣人缠斗好一会儿的蓝忘机。 黑衣人是温旭无疑,蓝忘机与他单打独斗决计是绰绰有余,只是从山侧还不断有温氏弟子围来,寡不敌众。 “二哥!” 蓝忘机会意,反手往古琴上一扫,灵力充沛的一击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它击中石块细密的山地,一时之间尘土飞扬,被击碎的石块形成了天然的结界。 掐准时机,蓝忘机没有恋战,当即回来与蓝熹微一同扶着蓝启仁,往寒潭洞撤去。 凛然寒意铺天盖地的袭来,而比这寒潭洞更让人心生凉意的,是洞外的厮杀声。 蓝启仁他们进了寒潭洞,有一部分弟子跟他们进来了,也有一部分弟子还在外面,温旭不知如何进来,外头的弟子,成了他进入寒潭洞的最后希望。 “蓝忘机听了,交出阴铁,不然,我就把你们云深不知处的弟子,通通杀光!” 温旭的话一字不差的传入洞内,话音刚落,凌厉的杀伐声紧跟着响起,是利刃割破喉咙的声音,是利刃刺穿胸膛的声音。 蓝忘机眉间染霜,目光中已隐隐透出怒火,他从怀里拿出装有阴铁的蓝氏禁纹袋,紧紧攥在手里,须臾之后,他突然往前走去。 “忘机!”蓝启仁似猜到了他要出去,叫住了他,却扯到了胸腔处的伤口,闷哼一声,又连忙朝身侧的蓝熹微道,“不要让他出去。” 从蓝忘机拿出禁纹袋的那一瞬间,蓝熹微就明白他要做什么了。出了这寒潭洞,蓝忘机要面对的,是凶狠无情的温旭。 可若是在洞内呢?蓝忘机的心里大抵会更甚煎熬。 她开不了口。 “叔父,就是在这里,蓝翼前辈告诉我,为人处世当问心无愧。”说罢,蓝忘机深深地看了一眼蓝熹微,转身御剑出了洞。 蓝启仁神色复杂地望着蓝忘机离开的方向,罢了,蓝氏令人艳羡的蓝氏双壁,一人携古籍藏书逃了,一人要独自去承担起偌大的云深不知处。 酸涩在心口涨得生疼,蓝熹微垂放着的手握成了拳头,指甲嵌入掌心,疼的她整个人都有些麻木,血顺着指缝滴答落下。 她闭上眼,耳畔传来的对话格外清晰。 “蓝忘机,你终于出来了。” “放了他们,撤出云深不知处。” “阴铁呢?” “撤出云深不知处,我去岐山。” “好。” 蓝熹微以为最坏的结局,不过如此。 “对了,你妹妹呢?” 蓝忘机没有答话,随之而来的是剑刃划破空气的声音。 “听温晁说,你妹妹可是世家第一美人,你又疼爱这个妹妹,若是她和你一起去岐山,岂不是更好?” 仍是没有人回应。 蓝熹微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她睁开了星眸,定定地看着洞口,而后温旭的话印证了她的直觉。 “不应我是吧?来,给我打断他一条腿。” 几乎是瞬时,一道白影从蓝启仁眼前闪过。 “熹微!” 艰巨的剑鞘就要重重打在蓝忘机的膝盖上,他面上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不过是一条腿,换蓝熹微不去岐山,值得的一场交易。 然而,他并未等来剧烈的痛疼,反是听到了清脆的碰撞声。他垂首看去——落霞准确无误地挡开了那柄剑鞘,再抬眸,一抹熟悉倩影出现了。 蓝熹微手中昭阳银光怒涨,逼得蓝忘机周围的温氏弟子匆匆退开,冰凉剑锋在那名拿着剑鞘的弟子腕间,开出了血色的花。 “熹微!”蓝忘机眸中掠过痛色,他的脸色沉得厉害,已经做好了被打断腿的准备,可她来了,她知不知道这一现身,代表了什么? 却还是来了。 “百闻不如一见,蓝三小姐果然是绝代佳人,气度非凡啊。”温旭回身打量着她,那种不怀好意的目光,与温晁如出一辙。 还真是一家人。 黛眉紧蹙,蓝熹微睨了一眼地上坐着的人,是苏涉,是他方才供出进入寒潭洞需要抹额,也是他说蓝曦臣带着古籍逃了,瞧他神色,被温旭吓得不轻。 想到蓝忘机出来是为了救这种人,她轻嗤一声:“撤出云深不知处,我与二哥,一起去岐山。” “好。”温旭大手一挥,围在四周的温氏弟子全然撤走,“走吧,二位。” 两兄妹一前一后往山下走去。 “为什么要出来?”蓝忘机的声音沉沉的,就算蓝熹微走在他身后,也能想象得到,他此刻是有多自责。 蓝熹微抿唇,回身看了一眼渐渐变小的云深不知处,星眸氤氲,她吸了吸鼻子,三步并两步,走到了蓝忘机身侧。 “二哥认为为人处世当问心无愧,我亦是如此。如今叔父重伤,大哥失踪,二哥想保护蓝氏,我亦是如此。二哥担心我,不愿让我去岐山,我亦是如此。” 三个“我亦是如此”,让蓝忘机眉心松了松,跌入谷底的心情渐渐回暖,手臂突然覆上透着凉意的柔软。 从小,她便是如此,习惯这样抓着他的手臂。可这是第一回,她的手是如此冰冷,蓝熹微是真的在害怕。 他忽而想起什么,伸手拿起臂上素手,敛眉望去,掌间的血痕赫然,心里霎时仿佛被人狠狠揪了一把,疼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见少女反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 “二哥,不要丢下我。” 我们一起在云深不知处长大,父母都不在了,我们是世上最亲最亲的人。 所以就算我再害怕,也会站出来,和你一起去面对未知的苦难。 我最害怕的,不过是你一人承受这所有。 所以,这一次,说什么我也不会躲在你身后,一起去岐山,一起去承担。 这才是问心无愧。 ...... 最后赶到岐山不夜天城的,是云梦江氏。 魏无羡与江澄身后跟着六个云梦弟子,两人不徐不疾地走到前方,聂怀桑和金子轩已站在了两侧。 魏无羡打完招呼后,环顾四周,却唯独没有见到姑苏蓝氏的人,想起江枫眠的话,剑眉紧拢。 “蓝氏因阴铁已成温氏心腹之患,温旭已赶往姑苏,恐怕不仅仅是传令听训这么简单。” 江枫眠如此一说,他才恍然大悟,为何在清河时蓝熹微会那么担心云深不知处。温旭生性暴虐,此番去姑苏,定不会有好事。 一路上,他一直在给蓝熹微与蓝忘机来回发信,这两人却没有一个回他的,如今在岐山不夜天城也未看到他们,甚至连蓝氏的人都未曾看到一个。 说不担心,是假的。 然还没等他问聂怀桑,就被温氏弟子高声打断—— “温二公子到!”排场倒是比任何世家的公子小姐都要大。 温晁大摇大摆地从长梯上走下来,语气倨傲异常:“瞅瞅你们一个个的德性,就跟没睡醒的癞皮狗一样。” 这只是听训的开始,众人听了便是再有怒气,也只能忍下去。 “还不带他滚过来。”说这话时,温晁眼底浮现了一丝精光,视线落在众人身后。 众人不解,循着温晁的目光往后看去。 来人一袭白衣,俊雅清冷的脸上严肃阴沉,浅若琉璃般的眼眸微微敛着,周身没有分毫暖意。 是蓝忘机,却是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还要凛冽决然的蓝忘机。 长眸下意识地越过蓝忘机,他身后除了温氏弟子,没有别人。 魏无羡松了一口气,如他所想,蓝氏送来听训的人只有蓝忘机,蓝熹微那么聪明,肯定带着阴铁藏了起来。 可他太高估蓝熹微了,她是聪慧,但并不代表她能预知尚未发生的事,也不代表她能与温氏抗衡。 蓝忘机在魏无羡与聂怀桑中间站定,魏无羡忙不迭开口问他:“蓝湛......”才喊了一句,温晁的声音又响起—— “把她请出来吧。” 魏无羡敏锐地察觉到了蓝忘机眼底泛起一丝波澜,心下一颤,当即往后看去,分明没有人来,不可能是她的,蓝氏怎么会让她来? 下一刻,他就听见了聂怀桑低声惊呼:“蓝...蓝三小姐?” 魏无羡一怔,僵着身子回望。蓝熹微是从天梯上走下来的,两个温氏弟子一左一右随她而来,她换了身月白色衣裙,脸色尤为苍白,饶是如此素雅打扮,风姿也是人间难得绝色。 他没想到,说过的再见,会这么快,更没想过竟会是在岐山。 人群中的骚动,因着蓝熹微的出现,安静下来。 温晁看向路过他往下走的蓝熹微,露出一个极为谄媚的笑,道:“蓝三小姐当真想好了,要与这些人一同听训?温某对美人向来是十足宽容的,待在屋里也挺好的,况且......” “温晁。”蓝熹微冷声打断了他的话。 温晁一喜,以为她回心转意,正要吩咐弟子将人带回屋舍,却又听她说:“太吵了。” 天梯下本还大气不敢出的世家弟子,在听到这几个字后,瞬时低下了头,生怕一个不小心笑出声来,就连蓝忘机也缓了神色,更别提憋笑憋得直抖肩的魏无羡了。 “蓝熹微!” 咬牙切齿地声音从身后传来,蓝熹微置若罔闻,款步走到蓝忘机身侧,才转过身去,美目灿若星辰,迎着温晁暴跳如雷的眼光,坦然自若。 温晁气急败坏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若不是看在这张脸上,他会好声好气说这么多? “来人,给我缴剑!” 第25章 岐山听训 “修真之人剑不离身,为什么要我们上交?此前还未有听训上交佩剑之事,温氏怎能如此狡猾?”人群里不知哪家子弟开口抗议。 如他所说,来的世家子弟皆有佩剑,甚至有不少人的佩剑都是名品仙剑,此番上缴分明是不怀好意。 闻言,温晁正愁气没地方撒,冷眼扫了一圈,“谁说的话?哪家的?自己站出来。” 这么一说,适才出声那人顿时消了声,没再说话。 “就是因为有一些你们这样不懂服从,不懂礼仪,不懂谦卑的世家弟子坏了根子,仙督才决定教化你们,现在就这么无知无畏,如果不趁早教化教化你们的风气,这要是到了将来,还不得有人挑战权威,爬到我们头上来啊!” “缴剑!”傲慢不逊的话,从温晁嘴里说出来,更甚嚣张。 他话音刚落,就有温氏家仆从天梯两侧走出,抬着剑架走了过来,挨个缴剑,如今温氏如日中天,各家前来的直系子弟,都怕反抗会连累全族,只能缴剑。 “听说蓝三小姐的剑术极佳。”温晁一边从天梯上走下来,一边盯着蓝熹微,“可惜没能亲眼所见。” 突然被提及的人一愣,听说?除了温旭,他还能从哪儿听说,几日前的事霎时浮现,寒潭洞外......大片大片的血色...... 蓝熹微下意识地闭了眼,想要将那一幕从脑海之中抽离,却是无能为力,再睁眼,视线暗了暗,蓝忘机挡在她的身前,眸色冷得骇人。 这一幕落在魏无羡眼里,剑眉紧拢。 太不对劲了,从甫一蓝熹微的露面就很奇怪,蓝氏怎么会让几乎很少下山的她来岐山听训,蓝曦臣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来岐山听训意味着什么,却还是把她送了过来。 温晁又是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在温晁说完这话后,蓝熹微与蓝忘机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而且,哪怕是很小的幅度,他也看出了蓝熹微的身子在打颤。 魏无羡有几回都想问她怎么了,可蓝熹微就算往他这儿看了,也只是匆匆一瞥,他根本来不及使眼色,更别提开口问个清楚了。 云深不知处......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是缴剑吗?”蓝熹微从腰际取下昭阳,轻放在剑架上,银光熠熠,似在不舍主人的离去,她却没有停留,放下剑便回到了位置。 不少只听过蓝熹微名字的世家子弟,现下才知道,她竟是用的软剑,相比钢剑,若想练得顺手,对剑主的灵力与剑术都要求极高。 皆以为缠于腰腹的粼粼银光,不过是女儿家的精美腰饰,没想到,是她的佩剑。 “爽快。”温晁眼睛一亮,他只听过蓝氏二公子大名鼎鼎的避尘,殊不知蓝氏三小姐的佩剑也如此卓绝,作势就要去拿。 “温晁,刀剑无眼。” 昳丽眉目低敛着,看不清蓝熹微的神情,但魏无羡看到她紧攥着袖口的素手,指节发白。 她很在意昭阳。 “欸欸欸,温公子啊,我这也有。”魏无羡往前大步走去,信手将剑放到了昭阳旁侧,恰好挡开了温晁的手。 星眸微掀,蓝熹微视线在俊如琐玉的脸庞上停住,心里紧绷着的弦不由得一松,他的笑一如既往的神采飞扬,仿佛只要看见这张笑脸,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温晁横他一眼,也不知他是故意还是无心,只能作罢。 缴剑之事,唯一拒绝上交的,竟然是兰陵金氏的小公子,金子轩。 要说这金子轩,世家公子榜排名第三,相貌出众,性格高傲,同辈之中也算得上如雷贯耳,加上在蓝氏听学与魏无羡打了一架,蓝熹微对他还是有印象的。 但她记得打架的缘由,是因为江厌离。当时她只觉得金子轩太过于傲慢,也活该被魏无羡揍。如今看来,这人的傲,是在骨子里。 金宗主怕也是猜到了自家儿子不会服气温氏的做法,金子轩虽不会说圆滑的话,但有个会说好话的侍女,只是温晁是个贪图美色之徒,难免见色起意。 出乎意料地,金子轩竟也像蓝忘机一样,半个身子挡在了那名侍女跟前,这一举动,让蓝熹微对他改观许多。 胳膊拧不过大腿,金子轩的剑终是上交了。 岐山温氏的教化,正式开始。 “你们每个人手里将会发放一本《温门菁华录》,它记载了我们温氏先辈历经的光荣事迹和至理名言,你们每个人都要好好背诵,并且牢记于心,以后每日清晨、晌午、日暮时分,我都会找人来背诵。” “如果背不出来的,家规处置。” 家规竟还强行要求别家子弟熟读背诵,这般横行霸道,不愧是岐山温氏。 好在《温门菁华录》发下来后,恰好到了午时。一路马不停蹄赶来的众人,陪温晁耗了一上午,无一不是精疲力竭,此时皆往屋舍走去。 走动的人太多,眨眼功夫,魏无羡就找不到蓝熹微与蓝忘机了。 江澄见他停了下来,问道:“怎么了?” 魏无羡摇摇头:“没什么,走吧。”反正听训也不会一时半会就结束,至少她还安然无恙的出现在眼前了。 来日方长,他总有机会问清楚的。 ...... 不得不说,岐山温氏在给他们安排屋舍这上面,还是花了不少钱财的,两人一间屋舍,屋舍却比住三人的屋舍还要大,摆设应有尽有,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每人的门口都站了两个温氏弟子。 蓝熹微一人一间屋舍,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星眸暗了暗,人前再冷静自若,也只是人前,她只是不想把自己的脆弱、迷茫表露出来。 这样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也不知道,云深不知处怎么样了...... 耳畔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争吵声,蓝熹微思绪一滞,隔壁是蓝忘机的屋舍,念及此,她连忙起身往外走去。 门一开,就是两个温氏弟子。 “蓝三小姐,二公子有吩咐,除了外出什么要求都可以答应你。”温氏弟子举剑拦住了她。 神色一冷下来,少女至美容颜上就多了几分不可逼视的冷艳。 “让开。”说这话时,蓝熹微往旁侧看了一眼,蓝忘机的房门是虚掩着的。 “蓝三小姐...这......”这两个温氏弟子还以为来守着蓝熹微是个好差事,毕竟既能欣赏美人,而且这美人虽不苟言笑,但没什么要求,好伺候得很,哪里知道她现下像变了个人似的。 耐心告罄,蓝熹微当即就要硬闯出去。 “带蓝三小姐过来。”温晁的声音从虚掩着的房门内传出。 果然是他。 蓝熹微一踏进去,就见蓝忘机站在桌案旁,身侧的温氏弟子正持剑放在他的脖颈之上。 “温晁!”蓝忘机没想到温晁会把蓝熹微叫过来,清隽雅绝的脸色陡然一沉,隐隐有发怒的前兆。 “蓝忘机,你不是说你不知道最后一块阴铁在哪吗?不知道看到蓝三小姐,你能不能想起什么?”温晁坐在椅子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听了他的话,蓝熹微瞬时知晓温晁为何来找他们。 三块阴铁在手,以温氏的狼子野心,定然也要把那最后一块阴铁拿到,而最后一块阴铁在薛洋手上,他们又抓了薛洋,温晁自然以为是他们拿了最后一块阴铁。 蓝忘机在回姑苏的路上与她说过,薛洋身上没有搜到阴铁,所以才把薛洋囚在不净世,瞧温晁这架势,是认定他们拿了。 不对,温晁只有先确认了阴铁不在不净世的薛洋手上,才能这么肯定在他们身上。 不净世也出事了。 而最后一块阴铁,怕是现在谁都不知道在哪。 “你不要把她扯进来。”蓝忘机猛地往前一动,仍由锋利剑刃在白皙脖颈处拉出一道细长口子,他却恍若未觉,怒不可遏地盯着温晁。 那血痕看得蓝熹微花容失色,惊呼道:“二哥!”那剑刃再多往前送一分,就不是现下这般情况了。 她极力稳住心神,看着温晁道:“最后一块阴铁在何处,难道温旭不知道吗?” 此话一出,蓝忘机目光霎时愣住,转头看向蓝熹微,只见星眸朝他轻眨一下,转瞬即逝。 “你什么意思?”温晁有些不解,细细打量着她的神情,“我大哥要是知道,我还会在这儿浪费时间?” 若是换了温旭在这,根本不会接她的话,嫡亲的兄弟,温晁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 蓝熹微扯了扯嘴角,淡然开口:“你大哥若是什么都不知,又怎会在云深不知处...大开杀戒?我还以为我们蓝氏的这块阴铁,已是最后一块,他才摆出这么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话中嘲讽温晁没听出来,倒是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犹豫着问道:“你的意思,我大哥早已知晓最后一块阴铁在何处了?” 蓝熹微不置可否。 在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这一方面,温晁还真不需要她费太多力气。 温晁当即道:“不可能的,大哥知晓阴铁在何处的话,为什么不...不告诉我?”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连他自己也没了底气。 “他现在不在不夜天城,可对?” 清越声音彻底让温晁陷入了纠结,他怔怔地望着蓝熹微,“你...你怎么知道?” “他知道最后一块阴铁在哪,有和你说清来龙去脉的时间,为何不直接去找?”星眸微动,蓝熹微又继续道,“你要是真想知道,不如去问温旭。” 温晁猛地站起身来,想也没想就带着温氏的人往外走去。 待人影彻底消失后,蓝熹微长吁一口气,才发觉掌间已有一层薄汗,多亏之前在山下,每日听魏无羡插科打诨,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开始糊弄人。 “熹微,你......”蓝忘机看着眼前的人,张了张嘴,一时又不知说些什么,他知晓方才蓝熹微有办法,却没料到她竟说了这样一番话。 只要温晁去问温旭,就会露馅,温晁如此睚眦必报,届时怎会轻易放过她? “二哥不必担心,我是听温氏弟子说,温旭被温若寒派出去找一个姓薛的人,应该是去找薛洋了。”蓝熹微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走到蓝忘机身边,又伸手拉着他坐到了桌案旁,她却蹲了下来。 蓝忘机凝眸看着捣鼓瓷瓶的人,她的脸上没多少血色,唇畔更是苍白,只是神情依旧灵动,才不至于显出疲惫。 她比他想象中要懂事得多,从姑苏被押来岐山的路上,无论温旭是讥讽还是调戏,她都能冷静自持,甚至还会拉着他,告诉他要忍。 太懂事,也太让他疼惜,铺天盖地袭来的无力感,顿时让他有些烦躁。 蓝熹微正在低头取药,并未注意到蓝忘机的神情,自顾自暇地说着:“而且就算他与温旭取得了联系,也没事,反正现下无人知晓阴铁究竟在何处,到时候一口咬死就是薛洋拿了阴铁,温晁又能奈我何?” 倒出些许粉末在掌间,蓝熹微塞好瓶盖,指尖沾了点,极轻又缓地覆上蓝忘机脖颈处的伤口,“叔父托大哥给我的金疮药。” 话一出口,蓝熹微指尖就顿了顿,旋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给他上药,声音却闷闷的,“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蓝启仁的毒解了吗?蓝曦臣现下又在何处?这些问题一旦被提起,除了担忧,他们两个别无他法。 “一切都会好的。”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蓝忘机垂着眸,脖颈传来的冰冰凉凉的触感,渐渐把眼眸深处的暗涌压了下去,冗多复杂情绪化为了一句话—— “有二哥在,别怕。” 第26章 菜园子 未时的太阳正一点一点撒下最强烈的光线,好在前几日已立冬,此刻阳光照在身上,倒生出几分暖意。 “诸位的《温门菁华录》背得怎么样了?”温晁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趾高气扬地俯视着天梯下站着的一众人。 “有没有人自愿上台吟诵一番啊?” 台下鸦雀无声。 想起一个时辰前的事,温晁饶有兴致地看向第一排的人,悠悠道:“好,既然没有人愿意上来,那我就点名了。” “蓝忘机,魏无羡,金子轩。” 蓝忘机面若寒冬,俊雅似玉的脸庞浮现寒霜,他冷声回绝:“我不会。” 听他这么说,温晁并不意外,“啧”了一声后,抬手指着他身侧站着的丽影,“行,你不会背,你妹妹肯定会啊。” 莫名其妙被点到,星眸不咸不淡地扫他一眼,蓝熹微只觉得温晁更不顺眼了,正欲说话,有人抢先道—— “我背我背!”魏无羡举着那卷家规,长眸飞快地睨了眼右侧的人儿,俊脸带着浅浅笑意。 蓝熹微眨眨眼,想都不用想,这人断然不会规规矩矩背诵。 果不其然,魏无羡摇头晃脑走到前面,朗声开始背诵:“一曰不可境内杀生,二曰不可私自斗殴,三曰不可□□,不可喧哗,不可夜游,不可疾行,不可以大欺小戏弄他人,不可目无法纪......” 或多或少都猜到了他肯定不会背温氏家规,却怎么也没想到他张口就来的,是蓝氏家规,这是听学第一日,蓝启仁当众诵读的那一段。 “这个魏兄,真是嚣张得不成样子。”聂怀桑低着头,一边嘀咕一边笑着,又微微偏头问道,“蓝三小姐,魏兄背的可有错?” “错倒是没错,只是......”星眸瞟了一眼温晁渐渐变得难看的脸色,“怕会出事。” 话音刚落,就听见温晁怒吼道:“闭嘴!魏无羡,你竟然敢在岐山背诵蓝氏家规,你是活腻了!” “啊?是吗?”魏无羡一脸懊恼,轻拍着头,“我这脑子,我背岔了,对不起啊,我再给你背一次,你听好了......” 温晁要是还听不出他再耍自己,再听他背一次,那就真的是蠢笨如猪了,“闭嘴!” “来人,把他们三个给我拉到菜园子去!” 魏无羡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长眸一转,还漾着些许笑意,只是在听到温晁说下一句话时,身形一晃。 “挑粪。” ...... 来听训的世家子弟,虽不是个个都被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但在菜园子挑粪,也是他们从未干过的事。 不得不说,菜园子的味道还真是难以言喻。 魏无羡挑着粪桶到园子里,鼻间围了黑色布条,连带着声音都有些虚幻,“蓝湛啊,你说你们蓝家有禁言术,怎么没有禁闻术啊?” 金子轩站他旁边,鼻间也绕了布条,听他这种时候还插科打诨,白他一眼,也亏得是他,在这种臭烘烘的地方,还不忘苦中作乐。 蓝忘机更是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一袭白衣纤尘不染,饶是在浇粪,整个人也宛如谪仙不可犯。 见他不搭理自己,魏无羡也不急,施施然又开口:“蓝湛,其实我觉得用这个缠着鼻子,还挺不错的,你要不要试试?” 没话找话这回事,他魏无羡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蓝忘机置若罔闻,眼皮都未掀一下,挑着粪桶兀自往外走去。 魏无羡还真没想到他会一言不发直接走了,连忙也担着粪桶去追他,“欸...欸欸,蓝湛,我听说温旭带人去了云深不知处,他们认准薛洋那块阴铁在我们手上,如果他们没有搜出来,有没有为难你们啊?而且,蓝熹微她怎么会来岐山?” 蓝忘机脚步一顿,眸光微动。 “是出什么事了对不对?”魏无羡眼尖,将他眼底泛起的波澜尽收眼底,心里有些着急,得是出了多大的事儿,才会让蓝启仁他们放蓝熹微来岐山啊。 蓝忘机敛了眉眼,仍是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去。 “蓝湛,你说话啊!”魏无羡作势就要搭上蓝忘机的肩膀让他停下。 然而手才将将碰到柔滑布料,“啪”的一声,魏无羡的手应声弹开,与此同时,两人肩上担着的粪桶也掉落在地上。 温晁拿着一节鞭子出现在他们眼前,身后跟着四个温氏弟子,“我就知道你们不会好好干活,说出来听听,聊什么呢?” 魏无羡叉腰走向温晁,剑眉一挑,“好啊,我正好在跟蓝湛说,你们家菜园子的味道好生熟悉,我还在想,这熟悉的味道在哪里闻过,正好你就来了。” “你什么意思?” 魏无羡凑近吸了吸鼻子,无辜地看着他:“这不就是你身上的味道吗?” “放肆!”温晁厉声道,眸中显露狠色,抬手就要一鞭子抽过去—— “啪!” 魏无羡一手抓住鞭子,一手扯下鼻间布条,俊脸倏地一沉,声音懒洋洋的,却带着十足的压迫感:“温公子,在我这里可没有再二再三啊。” 话毕,那鞭子被他一把甩开,温晁也因这一举动,震退几步,面露狼狈。 温晁怒极反笑,朝身后人打了个手势,当即有两名温氏弟子上前,一左一右,两人袖中各蹿出一条绳子,将魏无羡牢牢捆住,提到了半空中。 蓝忘机神色一冷,霍然挡在了魏无羡身前,温晁紧跟其后的那一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了蓝忘机腿上。 这一鞭子,恰好落在蓝忘机膝盖处,温晁是尽了全力的,且膝盖是全身最脆弱的地方之一,蓝忘机整个人瞬时摔在一旁草堆里。 “温晁,是我骂的你,有本事冲我来!”魏无羡悬在半空中,绳子勒得他呼吸不畅,加之看到那一鞭子打在了蓝忘机身上,更是怒火中烧。 “你还怕轮不到你啊!”两鞭子狠狠地打在魏无羡身上。 “温晁,你别太过分了!”闻声赶来的金子轩也出声呵道,他虽与魏无羡谈不上交好,但也是看不惯温晁仗势欺人的。 温晁手一顿,当即反唇相讥:“我好怕啊。”说罢,又是要抬手挥动鞭子,却再度被人攥住。 蓝忘机站在魏无羡跟前,隽雅眉目间是抑不住的愤怒,手一用力直接夺过那把鞭子,扔在地上。 “放他下来。”温晁揉着掌心,冷笑一声,眼里翻涌着无限恨意。 腰间束缚一松,魏无羡霎时从半空中掉落,额间冷汗涔涔,温晁那两鞭子蓄了灵力,抽得毒辣,胸腔内疼涨得厉害。 蓝忘机转身扶过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温晁又开了口—— “魏无羡,咱们俩聊聊。你无非就是想问蓝忘机关于阴铁的下落,他人都在我岐山不夜天了,你还有什么疑问吗?”温晁边说边笑,得意地看着他们,“我温氏手握三块阴铁,这还要多亏了你身边这位蓝二公子。”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还有一块阴铁,要是蓝熹微没有骗我,真是薛洋这个小混蛋拿走了,也就算了,要是她骗了我......”温晁蹲下身来,神情露出阴骘,“就是在你们手里被藏起来了,我不会放过她。” 听到最后一句话,蓝忘机眼神陡然森冷。 魏无羡虽不知道温晁所说是怎么回事,却也听得出,蓝熹微和他说了什么,剑眉倏然紧拢。 “又或者,蓝忘机与蓝熹微不知道阴铁藏在哪儿,可是你不一定不知道啊。”温晁皮笑肉不笑,继而道:“我们岐山温氏从来不会随便冤枉任何一个人,美人在我这儿,或许心情好我会放过她,至于你,我有大把的时间来查。” “来人,把他带到地牢去。” 蓝忘机闻言,旋即起身,抬手挡住了温氏弟子,魏无羡要是被带走了,温晁这种人,断然是不会放过他的。 “怎么?蓝二公子是想和他一起?”温晁脸上笑意消失殆尽,盯着蓝忘机,“我温家的地牢可大得很!” 脑海里闪过一张美丽而苍白的脸,要是蓝忘机被抓走了,她怕是会担心得要命吧?加之温晁摆明了就是冲着他来的。魏无羡深吸一口气,强撑着站起身,按下了蓝忘机的手。 “温公子,地牢冬暖夏凉,我求之不得呢。”他说得轻松,甚至嘴边还勾起弧度。 温晁轻哼一声:“我就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带走。” 蓝忘机脸色煞白,看着魏无羡渐远的背影,心里的不安愈演愈浓,“魏婴......” ...... 回房的路上,蓝忘机才发觉膝盖处的疼痛难以忽视。 看来,温晁抽在他腿上那一鞭子,不仅用了蛮力,还运了灵力,以至于他现下每走一步,都有股子钻心痛楚。 径直走进房内,利落的关上门,蓝忘机也不急着坐下,站在原地,微微垂着头。 温晁说的那番话,是真的,一旦他知晓蓝熹微说的那些话是假的,他是真的不会放过她的,蓝熹微自幼聪慧,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个结果,却还是这么做了。 傻子...... 耳畔响起悉悉窣窣的“咔擦”声,像是木头摩擦发出的声响,蓝忘机循声望去,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扇窗户。 房内床榻靠着白墙,墙上开了扇窗户,蓝忘机从未打开过,也想不到谁会从外面去打开这扇窗户。 下一秒,窗户被轻轻推开,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得人,从窗户越了进来。 “二哥,你怎么样?”蓝熹微拍了拍手,担忧地打量着蓝忘机。 他们三人被罚去菜园子后,剩下的人也回了各自的屋舍。蓝熹微在房内等了好一阵子,都未曾听见隔壁传来动静。 她心想,在等半个时辰。 等蓝忘机回来时,她发现了屋内床榻旁的窗户,打开后是屋舍的后面,没有温氏弟子守着,可以直接从这儿出去,然后再从另一扇窗户进别人的屋舍。 没过多久,隔壁就有了响动声,于是她即刻翻了窗户来找他。 蓝忘机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爬窗户过来的?这要是蓝启仁他们知道了,怕是会气得不轻,而且她动作虽谈不上熟稔,却也不生疏。 “二哥?”顾虑着蓝忘机所处位置,一门之后就是温氏弟子,蓝熹微也不敢大声。 回过神来时,蓝忘机已被她拉着坐在了桌案旁。 “二哥,疼吗?”星眸紧紧盯着他的右腿,适才走过来时,距离虽短,但她还是发现了蓝忘机的异样——他的右腿似乎不能用力。 想都不用想,定然是温晁干的好事。 “没事。”蓝忘机摇了摇头,眉宇紧拧,是化不开的重重心事。 见状,蓝熹微从怀里拿出瓷瓶,放在桌案上,温声道:“这是上好的金疮药。” 话不说穿,她知晓蓝忘机肯定不愿在她面前多说,但是瞧他走路,腿肯定是受伤了,想来是她在这儿,才会有所顾忌。 蓝熹微睨了一眼门外若隐若现的人影,起身准备离开,旋即想起什么,她又柔声开口:“魏无羡呢?” 蓝忘机一怔,沉吟道:“被温晁带走了。” 心里不由一紧,蓝熹微忙问道:“他怎么会被温晁带走?” “温晁怀疑他知道阴铁的着落,把他带到地牢去了。”蓝忘机抬眸,才发现她脸色有些难看。 “地牢?温晁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蓝熹微顿了顿,心念闪动,“二哥,你记得一定要上药,我先走了。” 直觉告诉蓝忘机,她现下不会回房,除了找魏无羡,能去干嘛啊?他立即劝道:“太冒险。” 不夜天城既大又陌生,要想找到魏无羡谈何容易?更何况她若是撞上温晁,那便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蓝熹微默了半晌,昳丽容颜透着坚定,“二哥,你放心,我去魏无羡他们屋舍看一眼,只要他在,我马上回来。” 劝阻的话还未出口,就见倩影从窗户处消失。 屋内安谧得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只有窗框被微风轻轻吹动,发出的细碎声响。 蓝忘机盯着桌案上的瓷瓶,忽而伸手紧紧握住瓶身,闭上了眼。 别无他求,你一定要平安。 第27章 地牢 江澄甫一回到屋里时,屋内空无一人,他知道,魏无羡被罚去菜园子,肯定不会回来得那么快。 可一个时辰过去了,门外的温氏弟子都开始换班了,魏无羡还是没有回来。 “听说二公子把魏无羡带走了?” “可不是吗?这都带走半个时辰了。” 温氏弟子交谈声断断续续传入耳里,江澄暗叫不好,当即起身一把推开门,“你们把魏无羡带去哪里了?” 正在交班的温氏弟子没料到江澄会突然出现,慌乱之余还不忘厉声呵他:“回去,不该问的就别问。” 江澄冷着脸往外走,奈何他才迈出一步,四名温氏弟子纷纷拔剑,佩剑被收,单挑四名温氏弟子是有难度的,况且若是与他们起了冲突,云梦江氏又该如何? 他只能退回了房内,坐在桌案旁,喝了一杯又一杯凉茶,去强迫自己冷静。 “江公子。”窗边冷不防地响起清越女声。 江澄握着茶杯的手一顿,原本乱糟糟的心绪,忽然之间都安静了下来,他偏头看去, 少女站在窗外,饶是面色苍白,可卷云纹抹额下的漂亮眼眸依旧宛若星辰,很容易使人深深陷进,无法自拔。 “蓝三小姐?”江澄不敢置信,而让他更吃惊的,那言行举止皆挑不出错的人儿,素手往窗框上一撑,月白衣裾翻飞,下一秒,她就利落地翻窗而入。 “魏无羡还没回来吗?”蓝熹微环顾四周,屋内除了他们二人,没有其余人的踪影。 怎么会......她找魏无羡他们的屋舍也花了不少时间,天色都暗了,魏无羡还是没有回来。 说起魏无羡,江澄敛了敛神,皱眉道:“没有,你二哥回来了吗?” 蓝熹微轻轻颔首,忽而想起江澄可能还不知道魏无羡被带走的事,温声道:“魏无羡他被温晁带到地牢去了,只是...怎么还没回来?” “什么?他怎么会被温晁带到地牢去?”江澄大惊失色,旋即起身就往外走去。 蓝熹微见他要走,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声音又轻又急:“江公子,现在外面都是温氏弟子,你若闯出去也是找不到魏无羡的。” 被人拦住,江澄才堪堪稳住心神,垂头丧气地喃喃道:“魏无羡......” 蓝熹微还记得在云深不知处的山门时,魏无羡与江澄是一路嬉戏打闹下山,那时就能看得出他们感情匪浅,而且也听魏无羡说过,他与江澄是一起长大,这份情谊不比她和蓝忘机轻。 “别担心。”也不知这句话是说给谁听,蓝熹微此时也有点说不上来的烦闷,她可以翻窗进房屋,但并不代表她能在温氏来去自如。 不夜天城......能去找谁呢? 然而还没等他们想出方法,门外蓦地响起熟悉声音—— “你们先下去。” 屋内两人相视一眼,蓝熹微无声开口:“温情。” 江澄也是没想到温情会来,怔了半晌,又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道:“你...躲一躲吗?。” 要是温情开门发现蓝熹微在屋内,怕是会生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了。蓝熹微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她看了一圈,这间屋子,大是真的大,也是真的一览无遗。 好在温情没有直接推门进来,她轻叩着木门,“魏无羡?” “温...温姑娘,是我,魏无羡他被温晁带去地牢了。”江澄应道。 “江公子?魏无羡还没回来吗?”温情对这件事倒好像不是很惊讶。 “是,现在都还没回来。” 门外没了声音,取而代之的是愈来愈小的脚步声。 “她走了?”江澄迟疑道,看向身侧站着的人儿,方才那句话是蓝熹微让他说的,怎么一说完,温情就直接走了? “她去找魏无羡了。”没什么血色的唇此刻正紧紧抿着,星眸里泛着亮光,蓝熹微收回视线,看向江澄,锐利俊美的脸上尽是怀疑。 她轻声笑了笑,解释道:“她听魏无羡被抓了并不意外,而是问魏无羡怎么还没回来。温情是知道魏无羡被温晁带走了的,她方才走得急,若我没猜错,她便是去找魏无羡了。” 女子明眸皓齿,浅笑盈盈,似皎皎月光令人不敢逼视,却又甘愿沉溺在这份百不获一的美丽之中。 江澄心中一动,别开了视线。 见状,蓝熹微以为他仍在担心魏无羡,也没深想,转身往窗口走去,身后江澄又叫住了她。 “蓝三小姐!” 蓝熹微回身望去,却见他站在原地欲言又止,这是怎么了? 须臾,江澄磕磕绊绊地开口:“要是温情没有...没有去找魏无羡怎么办?” 原来还是不放心魏无羡,黛眉一挑,蓝熹微莞尔道:“我会问她的,你放心,如果她没去,我也会想办法再找她帮忙的。” 听了这话,江澄正想她何故如此言之凿凿,再抬眸时,屋内已没有那抹月白身影了,唯有空气中浮着的丝丝幽香,证明有人来过。 江澄微低下头,露出的耳根泛着尚未退却的淡淡粉红。 ...... 魏无羡躺在冰冷地板上,精疲力竭,却又清醒至极。 因为实在是太累,也太疼了。脖颈、肩头、手臂、腰腹......身上早已是伤痕遍布,在黑色布料上洇开一片又一片的印迹。 温晁不知从哪得知他怕狗这个弱点,把他和一只巨犬关在地牢里。魏无羡自问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唯独怕狗,更何况是一只比常人高出一倍、尚未进食的狗。 心里的恐惧加上手脚皆被铁链锁住,魏无羡觉得他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极限。 他的身体临近透支了。 可那只凶猛异常的巨犬仍在缓缓靠近。 死在这儿也太不值了吧?魏无羡强忍着痛意,艰难地撑起半个身子,伸手扯紧铁链,准备放手一搏。 忽然间,有几道金光一闪而过,紧跟其后响起特别的声音,像是针扎入皮肉而发出的声响,无比清晰地传入魏无羡的耳里。 下一秒,“嘭”的一声,巨犬竟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魏无羡死死盯着倒地不起的巨犬,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视线所及之处,是三根样式熟悉的金针。 “蟾酥针......”魏无羡面露疑惑,“温情......”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有人在喊他—— “魏公子!魏公子!” 地牢的石门在接近地面处开了个小窗,叫他的人正蹲在小窗旁。 “温宁?” 来人正是温宁。 魏无羡咬着牙一点一点朝小窗移去,好不容易靠上石门,他是真的没力气了。 “魏公子,我给你带药了。”温宁见他浑身浴血,整个人狼狈不堪,连忙从怀里拿出两个药瓶,从窗口递了进去。 “这是补气丹,可以帮你固本、培元。” “这个是凝血草,外敷的,不可内服。” 魏无羡抬手接过这两样东西,喘了几口气,才有力气开口:“先不说这些,你和你姐怎么样?” 大梵山的事,温若寒不可能不知道。 “我姐没事,不必担心。”温宁说着说着低下了头,“不过,温晁把她带回来之后,确实有被温叔叔训斥过,不知道温叔叔跟她说了什么,总之,她从地火殿回来之后,就怪怪的,她还跟我说......” 魏无羡大致也能猜到是说了什么,他轻笑一声,服了两粒补气丹,道:“温兄,谢了。” “魏公子,你不必跟我说谢字,他们做了那样的事,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们,特别...特别是云深不知处。” 听到最后一句话,魏无羡愣了愣,“云深不知处怎么了?” “你...你还不知道吗?”温宁语气有些诧异,“温旭从云深不知处回来之后,宣称已帮蓝氏清理门户,焕然新生。” “我还听说,他放火,烧了大半个云深不知处,百年仙境就这么被毁了。而且蓝三小姐是被温旭以蓝二公子相逼,才来岐山的。” 魏无羡陡然想起在彩衣镇的船上,女子提及云深不知处时眼角眉梢的浅浅暖意,又记起另一幕,女子从天梯上走下来如染霜雪的容颜。 两张脸重叠在一起,最后成了他今日看见的纤弱单薄的身影,心尖像是被匕首狠狠地剜了一刀。 俊美无暇的脸庞上有汗渍,更多的是抑不住的怒意,魏无羡猛地朝地上砸了一拳,“岂有此理!” 原来云深不知处竟被烧了,原来她压根就是被胁迫而来。 “魏公子,你别动怒,小心伤口!”温宁声音不自觉地大了点,空旷的地牢长廊里,顿时有了回音,他忙道,“魏公子,我姐姐说了,我不能久留,这些药你拿好了。” “温兄,大恩不言谢。”魏无羡哑着嗓子开口道谢,温宁与温情肯冒险救他,这份恩情他定然会铭记于心。 “多多保重。”话毕,温宁当即起身离开了地牢。 少了令人惊悚的狗吠,地牢里安静得厉害。 魏无羡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从窗口漏进来的光,闭上了长眸,脑海里浮现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笑颜。 在清河道别时,她还笑得那样天真纯粹,如今蓝氏遭难,也不知何时才能再看见那样灿烂的笑容了。 蓝熹微啊......重逢之后还没来得及问你。 “还好吗?” 万籁俱寂,无人回答。 ...... 入夜。 蓝熹微正襟危坐在桌案旁,凝眸望着桌上冒热气的茶盏。 蓝曦臣喜爱品茶,茶的种类、煮茶的手法、如何去品茶,这些都是蓝曦臣亲自教她的,她那时觉得太过枯燥,看不了多久,她就犯困了。 可是为什么现下一杯热茶,她都甘愿看这么久?是真的很想很想那个喜爱品茶的人了啊...... 长睫轻颤,蓝熹微移开了目光。 “吱呀——”房门被人推开。 温情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没事了,只是受了点伤,阿宁给他送了补气丹和凝血草。” 闻言,蓝熹微起身朝温情拱了拱手,柔声道:“多谢温姑娘。” “魏无羡是阿宁的恩人,况且......”温情顿了顿,“大梵山...谢谢你们。” 若是蓝熹微他们在大梵山没有顾及村民的性命,一并杀了,会比击杀枭鸟要容易得多,但是他们没有,也正是因此,她的族人才得以幸存。 所以她才在听了江澄的话后,去打听魏无羡被关在哪间地牢,所以才会让温宁拿了蟾酥针与药送给魏无羡。 只是没想到蓝熹微又以身体不适为由,将她找了过来,说欠下一个人情,拜托她去找一找魏无羡。 说句实话,温情其实有点羡慕蓝熹微,由姑苏蓝氏这样的百年仙门世家养出的灼灼明珠,有着让人可望而不可及的风华绝代。 这样的绝世佳人,是不会随意许诺的,一旦许诺必然会守诺。温情没想到她会对自己许诺,更没想到是因为魏无羡。 “大梵山错本就不在你的族人,是温晁擅用阴铁之力,与温氏其余人无尤。” 虽然对温情在云深后山的举动颇有微词,但蓝熹微知道,温情到底是受限于温若寒,寄人篱下,自是有很多的身不由己。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依旧愿意再来帮他们,温情是好人,温氏不全是恶人,这一点在蓝熹微认知里,是毋庸置疑的。 闻言,温情心中倏尔一暖。温氏眼下恶名昭著,大多数修士对姓温之人皆秉承着浓浓的憎恶,鲜少有人不迁怒不连坐的。 “天色已晚,我不便多逗留。” 蓝熹微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多谢。” 待温情走后,压在蓝熹微心上的大石块,才彻底被挪开。 她回到桌案前,将温热茶水一饮而尽,指腹轻抚着茶盏,吐了一口气,看向门外阑珊夜色,难得生出几分轻松之意。 “都会好的......” 第28章 暮溪山 第二日清晨。 教化司站满了世家子弟,瓦蓝天空中洒下几缕暖光,早冬时分才不至于太过寒冷。 魏无羡被两名温氏弟子带过来时,江澄最先发现他。 “魏无羡?” 众人循声望去,魏无羡的脸色煞白,却仍是笑着开口:“早啊!” 江澄离他近,嗅到了淡淡血腥气味,顿时慌了神,连忙问道:“怎么搞的?他们把你怎么了?” 饶是昨夜就知晓魏无羡受了伤,此刻,蓝熹微也看得心惊,他脖颈处还有尚未彻底擦干的血迹,黑衣也是被撕得不成样子。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些都是我的光荣......”魏无羡佯作轻松,抬手时却不自觉发出一声闷哼,“嘶...我的光荣战绩。” 听到这话,江澄怎会不知道他在嘴硬,又担心又有点恼,干脆别开头不再理他。 见状,魏无羡讪讪地放下手,转头看去,直直撞进一双灿若繁星的眼眸,准确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心疼。 蓝熹微凝眸看着他,只觉得心里莫名生疼,她都不敢想,若是昨日温宁没有去地牢,今日是否还能见到他? 终是魏无羡先移开了视线,不为别的,实在是他肚子...叫了...... “聂兄,有没有什么吃的啊?”越过蓝熹微,魏无羡满怀期待地看向聂怀桑,“我在那个地方关了一天,一天都没吃东西,饿死我了。” 聂怀桑闻言,叹了一大口气,“桂花糕?玫瑰酥?” 长眸一亮,魏无羡点头如捣蒜,他记得在蓝氏听学时,身上揣最多糕点的就是聂怀桑,不过蓝氏的糕点也是真的做得味美又精致。 “还桂花糕呢?你还以为在蓝氏听学的时候啊?” 四周蓦地静了下来。 来岐山听训的世家子弟,大多数都曾去过蓝氏听学,规矩虽多,但能学到真东西,而且蓝氏待客有道,总体还是过得舒服自在。 可眼下呢,所谓教化,无非就是听温晁讲话,然后诵读《温门菁华录》,学不到任何东西,整天还得被温氏家仆监视,束手束脚的。 聂怀桑这话,无疑让大家想起了在云深不知处的日子。 脑海里闪过温宁说的话,魏无羡下意识去看蓝熹微,她站在蓝忘机身侧,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却是没再往他这边看。 分明没有显露出任何情愫,可魏无羡突然就很想去安慰她。 云深不知处出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大抵只是不想让蓝忘机担心,不想让外人看出来。 “桂花糕没有,馒头倒是有。”江澄打破沉默,从腰侧摸出白布包着的馒头,递给魏无羡,“你凑合吃吧。” 魏无羡敛神,转身接过馒头,虽然有些凉,但仍是吃得欢喜不已。 自从来了岐山,每日膳食皆是清汤寡水再配两个馒头,年少世家子弟还未有人辟谷,能留出一个馒头,可见江澄昨夜也没吃好。 然而他才将将吃了半个馒头,温晁就来添堵了。 “温二公子到!” “今日听训开始之前,我先宣布几件事情。第一件,想必你们已经听说了,云深不知处已经归岐山管辖了。” 蓝忘机面上波澜不惊,负于身后的手却陡然攥紧。蓝熹微站在他身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黛眉紧蹙,稍稍往前挪了一步,伸手覆上轻颤着的手臂。 动作虽小,但她能明显感觉到蓝忘机渐渐平复下来的情绪。 谁都不能再有事,这是兄妹间无言的默契,也是为彼此蕴存的温柔。 “这第二件事,清河聂氏,因不服我温氏之管教,毫无礼数教养,视为大不敬,仙督已经下令镇压。” 坏消息接踵而至。 聂怀桑听后,瞬时愣在了原地,脸色变得难看至极,半晌都未回过神来。 “然后嘛,兰陵金氏还算识得大体,只要金公子不找麻烦,保你爹娘无事。”温晁看着勃然变色的金子轩,心情大好,继续道,“如今五大世家只剩云梦江氏一门,可惜江枫眠胆小怕事,只敢躲在他的云梦不敢出来。” 闻言,江澄当即怒道:“温晁!” 魏无羡平日里虽恣意,但眼下,就是牙关紧咬,也不能让自己与江澄中了计,要忍,要拼命的忍。 他按住江澄肩膀,深吸一大口气,努力地去忽视心中的愤懑。 “你们最好忍好了!我现在是迫不及待的想去莲花坞亲自看看呢。”温晁愈发狂妄,嘴角露出得逞的笑容。 他现在巴不得这些世家子弟有不服的,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前去围剿,在他眼里,不尊重他这个温二公子的,都该杀。 在蓝氏的憋屈,在大梵山的憋屈,他要连本带利地还给他们。 ...... 晌午听训时,温晁多带了一人前来,红衣乌发的女子,是温情。 这还是温情第一回在听训中露脸,与她有过交集的几人,都没想到她会来。 不过温晁要求他们反复诵读《温门菁华录》一百遍才能休息,周围有温氏弟子监督,众人也无暇再去想温情为何来教化司。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念诵得快一点的,也才堪堪读了二十遍,先不说读家规这件事让人提不起兴趣,光是头顶的耀眼白日,实在是照得人头晕目眩。 于是乎,又过了一刻钟,聂怀桑竟直接晕了过去,在他之后陆陆续续有弟子晕倒在地,站满人的教化司,就这样少了一大部分人。 蓝熹微正心不在焉地看着书卷,忽而觉得袖中有什么东西在动,她垂首望去,与此同时,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累不累?” 猝不及防听到男子低沉声音,蓝熹微险些把手中书卷扔了,她稳了稳心神,微微偏头看向左侧,“罪魁祸首”正儿八经地在大声诵读着。 “你别看我。” 蓝熹微眉心跳了跳,魏无羡这人还真是可以一心多用,一边面对前面诵着家规,一边又能发现她在看他。 指尖轻挑,一丝灵力滑入袖内。 “为何?”清越女声让魏无羡霎时想到了云梦的莲花,玉洁冰清,连带着心情都清爽柔和起来。 为何?因为他怕自己忍不住回看。只是这个答案,他是说不出口的,饶是他插科打诨惯了,也是断断开不了口的。 好在蓝熹微问了他之后,就算没听到他回答,也站正了身子。 魏无羡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消失,话锋一转:“你看第五页。” 蓝熹微没深想之前的问题,依言翻到第五页,星眸微闪。 《温门菁华录》第五页写着几行字:仗家势欺人为非作歹之徒,通通该杀,不光要杀,还要斩起头颅,使其遭万人唾骂,警醒后世。 仿佛算准了看完这条家规所需时间,蓝熹微将将看完,就听魏无羡道:“如果真是这样,你说这岐山的人头,岂不是比猪头还要多啊!” 蓝熹微一愣,旋即轻笑出声,惹得蓝忘机朝她看来,“怎么了?” 她摇摇头,莞尔答道:“忽然参悟了温氏的家传绝学。” “什么?”蓝忘机不解。 蓝熹微漫不经心地说道:“脸皮厚。” 这些话能听到的,还有魏无羡。 平日完成课业后,蓝熹微偶尔也会跟蓝忘机抱怨几句,所以她现下说出这三个字,他也不足为奇,下颌轻点,没再多问。 魏无羡就不一样了,他之前与江澄说过,江澄也是这么说的,可从蓝熹微嘴里听到这几个字,他实在是没憋住,“噗嗤”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站在他身侧的温氏弟子立即出声呵斥,这下蓝熹微理所当然地望去,星眸染了盈盈笑意。 魏无羡忙收了笑,解释道:“没没没......我喉咙不舒服。” 那温氏弟子还要再说,却是被温晁打断了。 谁也没想到,来岐山听训还得与温晁共同夜猎,要知道在蓝氏去除水祟,都还是魏无羡他们请求蓝曦臣,才得以下山,这温晁倒好,缴了他们的佩剑,还让他们去夜猎。 只是温氏人多势众,温晁大手一挥,就有温氏家仆驱赶着他们朝夜猎地点走去。 此次夜猎的地点,在暮溪山。 从岐山不夜天城到暮溪山隔着一段距离,御剑半个时辰即可到达,温晁自是不会将佩剑归还给他们,一行人只能步行过去。 魏无羡、江澄、金子轩这三人走在最前面,时不时还得空手对付一些妖灵精怪。而温晁倒是潇洒,与一名娇美侍女同乘马匹,十分惬意的走在他们中间。走在最后的,是蓝忘机与蓝熹微。 蓝忘机的腿伤虽上了药,但如此奔波,也是吃不消的,蓝熹微跟在他身旁,本是想要扶他,可这想要扶人的人,小脸苍白如纸。 知晓她这几日都未曾休息好,蓝忘机哪里会让她再来扶自己,宁愿走得慢一点。 看着蓝忘机已渗出薄汗的额间,蓝熹微暗叫不好,若是再走下去,腿上的伤就是再上好药,也只会继续恶化。 心念闪动,蓝熹微从袖中拿出一张小人样的纸片,这还是魏无羡所制用来传讯的小纸人。兰室的课堂上,不久前的教化司,他都是用这小玩意在和她说话。 虽不是小纸人的主人,但蓝熹微大概也能猜到如何控制它。皓腕翻转,掌心涌现蓝光,流入小纸人体内,下一秒,就见它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轻轻一跃,往最中间的红衣女子靠去。 温情走着走着,只觉得袖口微动,低头便看见了一个黄色的小纸人。 “温姑娘,昨夜之事已多有麻烦,我知道你在温氏身不由己,但眼下我还有一事有求于你。我二哥腿上有伤,你能否想办法让他休息一会儿?” 蓝忘机的腿被抽了一鞭子的事,温情是知道的,她瞥了一眼马匹上的两人,又回头望去,对上一双美眸,想起昨夜的交谈,思量再三,终是开了口:“停,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去喝口水吧。” 温情的话,倒是没让温晁起疑,不过多看了她两眼,便允了她的要求。 暮溪山这三字的由来,便是因山林傍着一条淙淙小溪,小溪清澈见底,潺潺水声伴着水面飘荡的枫叶,将众人压抑的心情淡化不少。 蓝熹微找到溪边一方石块,让蓝忘机坐下,柔声道:“二哥,我去给你打点水。” 蓝忘机微微颔首。适才从他身后飘出去的小纸人,温晁没看到,不代表他没看到,好不容易得到的休息机会,他得好好把握,到时候也不至于把暮溪山未知的境况,留给蓝熹微一人。 随手摘了片又大又干净的树叶,蓝熹微走到水流旁,舀起一瓢水,正要起身,余光蓦地扫到一片黑色衣角。 “蓝湛的腿怎么样了?”魏无羡蹲在她身侧,看着女子的清丽侧颜,又开了口,“你呢?身子还受的住吗?” 两个问题先后抛出,蓝熹微扭头望去,心中一暖,浅笑道:“已经上了药,没什么大碍了。我看起来有那么弱吗?” 这一路上,魏无羡其实知道蓝熹微与蓝忘机落在队伍最后,心里一直担心,眼下终于寻了机会过来问,得知两人都无碍,他才松了一口气。 “哪能啊!蓝三小姐这么厉害,在下可是敬佩万分啊!”魏无羡长眸漾起深深笑意,微微上挑的眼尾带着撩人心弦的潋滟流光。 被看得心慌意乱,蓝熹微本能地移开目光,去看手中盛好的水,才发现早已洒了大半,她伸手拍了拍脸,指腹上的凉凉水珠才让她有些发烫的脸颊没有染上绯色。 “怎么了?哪不舒服啊?”见她这状,魏无羡作势要去探她额头,却听一声呵斥—— “你们在干什么?温公子是让你们来找妖兽所居住的洞口的,不是让你们来风花雪月的!” 剑眉一拢,魏无羡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赤红纱衣的女子站在不远处,手里持一只细长的铁烙指着他们。 第29章 玄武洞 听得最后四个字,好心情登时烟消云散。 黛眉紧锁,蓝熹微起身看向那颐指气使的人,语气颇为不悦:“她是谁?” “温晁的侍女,王灵娇。”魏无羡也站了起来,俊脸上生出森森凛冽之意,“听江澄说,她原是温晁正室的一名侍女,因为有几分姿色,跟温晁眉来眼去便...混在了一起。” 江澄的原话,是王灵娇仗着自己的姿色,混上了温晁的床。 闻言,蓝熹微算是明白她为何也如温氏家仆一般,只拿烙铁,不带佩剑。 看来本事没有的人,倒是很会狗仗人势。 蓝熹微轻嗤一声:“信口雌黄。”说罢,俯身重新舀了水,没再看王灵娇一眼,便要往回走。 其实王灵娇早就听过蓝熹微的名字,都说此女乃玄门世家第一美人。 她一向自诩貌美,可适才她无意看到在溪边打水的蓝熹微,仅是侧颜,就有着令她嫉妒不已的绝艳姿容,待瞧清正颜后,就算气色不佳,也美得让她自惭形秽。 对比自己漂亮的女人,王灵娇哪会轻易放过,立即怒道:“你站住!” 蓝熹微停下脚步,忍耐力被这不依不饶的冒失之语耗了个精光,她转身便要发火,却被人拉到了身后。 温热掌心包裹着手腕,眼前是近在咫尺的宽厚肩头,蓝熹微神色一凝,在天女祠,也是他站在了自己身前,傲然挺立。 “不是在找吗?急什么急?”风流不羁的人一旦端正严肃起来,哪怕嘴角仍带着笑,长眸也是锐利无比,看得人压迫意味十足。 王灵娇本就是趁着温晁不注意,才敢过来找麻烦,却让魏无羡一句话问得气焰灭了大半,大概是在温晁身边呼风唤雨久了,如今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不放在眼里,脸色极不痛快。 能想到替她出这口恶气的人,只有温晁。 可当她去找温晁时,话还未开口,有人率先道:“公子,四处都找过了,没有发现洞口。” 听了温情的话,温晁皱了皱眉头,正想吩咐她再去找找,一旁的王灵娇却开了口:“什么没有?都是废物,一群废物!” 因生气语调格外高的话语传入魏无羡与蓝熹微耳里,两人都明了,王灵娇这是在对温情撒气。 心念微动,蓝熹微轻声道:“在这等我。” “啊?”魏无羡转身来看时,只见着女子清瘦背影,她走得有些快,月白裙裾与匿于青丝之间的同色发带随风翻飞。 他从前觉得蓝氏衣裳饰品颜色太过素雅,还曾戏说蓝氏家袍犹如“披麻戴孝”,唯有穿在蓝熹微身上,会让他想到别的—— 良宵清光,皎月当空。 蓝熹微将水递给蓝忘机后,又径直走到魏无羡身侧,指了指远方延绵山脉,“你看这像雾吗?” 魏无羡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临近日暮,山间怎还会有如此浓重的大雾? “这不是普通的雾。”星眸盯着沉厚雾霭,蓝熹微脑海里晃过熟悉画面。 曾几何时,也有一处人间仙境的破晓之际,是这般模样。 魏无羡愣神片刻,瞬时懂了她的意思,从怀里抽出一张灵符,朝白雾掷去,眨眼功夫,山脉之间弥漫的迷雾尽散,洞口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洞口!恭喜温公子,洞口找到了!”王灵娇高兴地扯着温晁的手臂叫道,仿佛真的是温晁发现的洞口,也没有再纠缠于温情。 温情耳边终于清净,她得了空,朝蓝熹微轻轻点了点头。 “你和温情感情什么时候这么好了?”魏无羡看着两人无声的交流,不免有些好奇,他记得在大梵山时,蓝熹微与温情除了阴铁,没有别的话说。 找不找得到洞口,与他们关系不大,可在温情被王灵娇抓着不放后,蓝熹微却是寻了能转移王灵娇注意的事。 为何她现下会替温情解围? 受人照拂,在能报答他人恩惠之时,自然也得出手。 蓝熹微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转身朝蓝忘机走去。 “你等等我啊!” “欸欸欸......蓝湛,我来扶你!” 少年朝气蓬勃的声音在溪边追逐,拽着人恍惚穿回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姑苏城外也是三人结伴而行。 终究还是有很多事都变了,没有什么亘古不变,少年人总要长大。 ...... 找到的洞口通往地底深处。 魏无羡与蓝忘机举着火把走在最前开路,蓝熹微跟在他们二人身后,一行人就这样被迫往洞里走去。洞穴内的路布满了大小不一的碎石,光线幽暗至极。 很快,一条路走到了尽头。 温晁俯身看去,脸上一喜,指着漆黑一片的地洞深处,道:“对,就是这儿!快下去!” 魏无羡将火把放低了许多都照不亮一隅,他反问温晁:“这底下深不见底,搞不清楚里面是什么妖兽,你不说清楚,我们要怎么下去啊?” 话音刚落,温晁站直了身子,突然伸手重重往前搡了一下。 魏无羡忽觉背后传来一股大力,紧接着整个人不受控制的被这股力推了下去。 “魏无羡!” “魏婴!” 离他最近的,是蓝熹微。想到他旧伤都还未愈,如今又被温晁当靶子扔下全然未知的地洞,她没有犹豫,足尖轻点往下跳去。 “熹微!” “蓝三小姐!” 众人再度惊呼。 蓝忘机被她这一跳吓得肝胆俱裂,这傻姑娘对下面情况一无所知,还敢跳得这么决然,若是出了什么事,别说蓝曦臣他们,就是他自己也不会放过自己的。 他当即也要跟着下去,却是被江澄拉住。 “找绳子!”江澄说这话时,脸色也好不到那里去,掉下去的两人,他没有一个不担心的,也没有想到,蓝熹微竟然会跟着魏无羡一起跳下去。 魏无羡从小到大没少摔,但还是头一回从高处毫无防备地被推下去。 身子终于落地停下时,魏无羡只觉得胸口像是堆着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魏无羡!”焦急女声没有任何回音,好似说话之人就在身畔。 魏无羡吐出一口浊气,心想着还真是摔出幻觉了,可下一秒,熟悉幽香扑鼻而来,与这阴森地洞格格不入。 他不敢置信地抬眸望去,女子逆着昏暗微光蹲下身来,秀发随着这一动作由肩滑下,轻轻地落在他手背之上。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激荡开来,震得他心口发热。 “魏无羡!”蓝熹微自己挡了不少光,只能依稀看见魏无羡躺在地上,却半天未听到回应,以为他又伤着哪儿了,心下有些着急。 然而,手才将将搭上他的臂膀,身后便传来悉悉窣窣的声音,有温暖的光渐渐靠近,与此同时,她也看清了眼前的人。 他捂着胸口,半撑起身子,眼瞳闪着细细碎碎的光,静静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与在清河道别时一模一样,他的眼里,只有她。 蓝熹微愣在了原地,任凭陌生又熟悉的情愫在心底迅速蔓延。 “熹微!” “魏无羡!” 蓝忘机与江澄顺着麻绳而下,刚踩实地面,就瞧见了面面相觑的两人,连忙上前。 被蓝忘机扶起来时,蓝熹微才回过神来,转而对上蓝忘机蕴着薄怒的眸子,她心里咯噔一下,蓦地慌了神,“二...二哥。” 蓝忘机没有开口,上下仔细打量了蓝熹微一圈,见她毫发无伤,才敛了愠色,缓缓出声道:“没事就好。” 他并非是在气她,他气的,是自己因着腿伤,不能第一时间下来保护好她。 这边魏无羡看到接二连三从麻绳上下来的人后,忍不住打趣道:“你们也被踹下来了?” “滚!我是怕你被妖兽一口吞了,丢我江氏的人。”江澄瞪他一眼,又往旁边看去,斟酌着道,“蓝三小姐...可有大碍?” 听到这话,蓝熹微朝他摇了摇头:“我没事。” 看着这一幕,魏无羡心下生出几分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奇怪感觉,剑眉一挑,正欲开口,就听金子轩没好气地说道:“与其在上面看那对狗男女作威作福,还不如下来和妖兽决一死战。”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点头,寻常子弟都受不了温晁的自大狂妄,更别说是金子轩了,这几日若不是有金氏子弟拉着他,他怕是真的会冲上去于温晁同归于尽。 “那倒是。”他这么一说,魏无羡倒没再深想,双手叉腰睨了一眼金子轩,笑嘻嘻道,“我还以为你也担心我被妖兽一口吞了。” 金子轩白他一眼,正要呛他,温晁的声音又从上方传来—— “喂!底下可有异常?” “喂!你们都死绝了吗?” 众人只当没听见,举着火把继续顺着路往前走,走了好一会儿,再一次走到了尽头。 眼前出现了一汪潭水,水面之上似乎有团巨大的黑影,压根没有妖兽的踪迹。 “没死绝的,赶紧回话。小心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温晁仍在喊叫,只是此时却有了悠远的回音。 “你们听,这回声。”魏无羡皱起眉头,望了一眼他们一路走过来的黝黑道路,“我们离外面恐怕有百丈之远。” 百丈之远,意味着如果这里发生了什么,就算逃离这也得花上不少时间。 蓝忘机盯着那团黑影,冷声道:“有异象。” 魏无羡旋即抽出一张符纂,掷向潭中,灵光霎时点亮整个洞穴,众人才发现,眼前的这汪水潭,光看大小亦或可称之为小湖泊,而这潭面之上立着一座形状诡谲的石岛。 星眸微眯,蓝熹微看着黑潭,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处地方,轻声喃喃:“寒潭洞......” “公子,没路了。”王灵娇的声音渐渐变得实切,温晁到底还是寻了过来。 “不可能,继续搜,仔细地搜。”温晁没见到妖兽哪会作罢,他扫了眼潭边的世家子弟,眼里闪过狠色,转头吩咐道,“你们几个,找个人吊起来放点血,把那东西引出来。” 大多数的妖兽本性嗜血,活人的鲜血是最能吸引它的,可就算知道这一点,也不会有人丧心病狂到以活人为引。 “胡闹!”金子轩本就憋屈得很,如今听了温晁的话,哪里还能再忍,“你用肉身鲜血引妖兽,岂不是让我们去送死!” “怎么?金大公子这是想以身试法,给我们做个表率?”温晁不以为然地看向他,神色倨傲。 “你!”见金子轩要冲上去,金氏侍女立马拉住了他的衣袖。 见状,王灵娇覆上温晁手臂,指着金子轩身侧的侍女道:“我看,就她吧。” 她倒也不是随便而指,缴剑那日她其实也在,不过是在不起眼的角落,亲眼看着温晁要对金子轩下手,也亲眼看见温晁因为金子轩的这个长得还不错的侍女相劝,放过了金子轩。 温晁对女色向来格外留意,这回送来听训子弟中,虽有蓝熹微容貌冠绝,但她终归是蓝氏的嫡三小姐,温晁并不敢动。而剩下几名少女之中,相貌最为出色的,便是她“随意”点到的金氏侍女,绵绵。 王灵娇不点蓝熹微是因着她的家世,但这个绵绵,一个侍女而已,她有什么怕的? “她呀...要不换个吧?”温晁语气有点惋惜。 王灵娇显然不想就这样放过绵绵,软下声音:“为什么啊?难道你觉得她长得好看...你舍不得?” “胡说,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呀?娇娇说了算。”温晁最受不了女子撒娇,转身便下令绑人。 温氏家仆上前一步,却有两人岿然不动地挡在绵绵身前,一人是金子轩,另一人是蓝忘机。 见两人丝毫没有退后的意思,温氏家仆厉声喝道:“让开!” 蓝忘机神色默然不动,举着火把的手却往绵绵身前动了动。 “你们是听不懂人话啊?还是想英雄救美啊?”说着,温晁扬了扬手中长鞭,面露不耐烦之意,“又是要造反是吗?我警告你们,我已经忍你们很久了,现在立刻马上自己动手把这丫头给我绑了,不然的话,你们来的几大家族的人都不用回去了!” 此话一出,顿时议论骤起。 这种威胁对蓝忘机与金子轩是没有用,两人置若罔闻,身形一动不动。但是对一些贪生怕死的弟子来说,无疑是求生的唯一希望。 剑拔弩张的气氛,便是在温晁说完这话后,一触即发。 第30章 妖兽初现 霎时间,铮鸣剑声作响,数名温氏弟子抽出长剑,朝众人迎面杀来。 蓝忘机与金子轩首当其冲,虽手无寸铁,但两人修为在世家之中皆属上乘,上前的温氏弟子也没占到什么优势。 蓝熹微提裙踹飞一个温氏弟子,明亮长剑落入手中,软剑在她手里尚且游刃有余,如今再用钢剑,不需灵力,更是快如闪电,剑气如虹。 魏无羡站在潭边,旋身躲过一道剑光,就瞧见宛若游龙的月白身影,剑眉一挑。 没想到第一回见她正儿八经使钢剑,竟是在这种情况下。有几个温氏弟子许是觉得她是女子,一股脑往她冲去,却无一人可近她身。 “蓝三小姐厉害啊!” 这种时候还能抽空打趣她的,除了魏无羡,蓝熹微想不出别人,她一剑挡开温氏弟子的攻击,偏头看了那神采飞扬之人一眼,没有回话,脑海里紧绷着的弦稍稍舒松。 只是,剩余的世家子弟修为平平,再加之温晁那一番言语,慌了阵脚,下来的二十多个世家子弟,片刻过后,便少了一半。 温晁看着被刺死的世家子弟,轻蔑出声:“什么东西跟我杠?这帮人通通该杀。” 魏无羡了结完身侧温氏弟子,挥剑直指温晁道:“没错,仗家势欺人,为非作歹之徒,通通该杀。” 此话一出,温晁循声望去:“你说什么?” “你要我再说一遍吗?”魏无羡收了剑,上前一步,神色坦然至极,“那我再说一遍,仗家势欺人,为非作歹之徒,通通该杀,不光要杀还要斩其头颅,使之遭万人唾骂,警醒后世,听明白了吗?” 温晁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怒道:“你竟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狗屁不通的胡言乱语!” 闻言,蓝熹微轻笑一声,挽了个剑花抵开一名温氏弟子,站在魏无羡旁侧,清声道:“温晁,你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吗?” 一直守在温晁身边的“化丹手”温逐流愣了愣,似猜到了温晁会开口问,想要阻止,温晁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谁说的?” 魏无羡一面笑得前俯后仰,一面答道:“这可是你们家《温门菁华录》里面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可是你们本家开宗立组的大大大名士,温卯说的啊。哈哈哈哈......你竟然说你们家老祖宗的名言大逆不道、狗屁不通,哈哈哈...哈哈哈!” 温晁脸色铁青,半晌说不出话来。 此时,蓝熹微大抵猜到了魏无羡想要干什么,持剑走到魏无羡右侧,唇畔微微一弯,星眸却紧紧盯着温逐流。 “对了,辱骂温门名士是什么罪名啊?”魏无羡想了想,笑嘻嘻地看向温晁,“如果没记错的话,我记得是格杀勿论是吧?” 温晁每日只知道寻欢作乐,哪里答得上来。 “很好。”魏无羡见他在暴怒边缘,添了最后一把火,“那你现在就可以去死了。” “魏无羡!”温晁终于忍不住,扔了鞭子拔剑就朝魏无羡刺去。 说这么多话,无非就是为了激怒温晁让他失控,一旦冲出温逐流的保护范围,他这点三脚猫功夫,与普通温氏弟子一般无二。 温逐流哪里能算到温晁突然往前冲,待他反应过来准备跟上去时,面上袭来一阵劲风,他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局势,便是这一瞬间发生逆转的。 魏无羡挟持着温晁跃到了石岛之上,而温逐流也因着蓝熹微的阻拦,失去了救下温晁的最佳时机。 “都别动!”魏无羡睨了一眼仍在动手的温氏弟子,朗声警告道,“再动,小心我给你们这位温公子放放血。” “别...别别...别动,听听听魏公子的。”饶是温晁此刻再有不甘,也只能顺着魏无羡的话来,毕竟脖颈处横着的剑刃可不是闹着玩的。 “魏无羡,你别轻举妄动。”温情适时开口,“大家都放下武器。”说罢,温氏弟子与家仆纷纷弃了手中武器。 温逐流见魏无羡被温情的话分了心神,作势要上前,蓝熹微却再一次挥剑断了他的去路,他不是打不过这个小姑娘,只是小姑娘的举动引来了魏无羡的目光。 “化丹手,你也别动。”长眸看向温逐流正欲拔剑的手,魏无羡声音冷意凛然,“你是知道你们家家主的脾气的,你主子现在在我手里,他要是流一滴血的话,这里所有的人在内,包括你,一个都别想活。” 话音刚落,魏无羡身形一晃,他连忙问道:“江澄,地震了?” 江澄低头看了几眼,摇头回他:“没有。” “魏无羡,是你脚下的东西在动。”蓝熹微神色陡然一变,素手不自觉地将剑柄握得更紧,心里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或许,温晁嚷嚷着说要找的那只妖兽,就在他自己脚下。 那不是什么石岛,是潜在黑潭之中、那只妖兽身体的一部分! 魏无羡往水面望去,一个比石岛还要大上几分、黑黢黢的兽头破水而出,平稳如镜的水面顿时涟漪层层。 温晁离这只巨大的妖兽十分相近,见它睁开眼朝他看来,当下便要大喊救命,却被魏无羡捂住了嘴巴。 “噤声,它视力不好,不出声就不会攻击我们。”蓝忘机低声道,这只妖兽长得委实奇怪,但看那身体,会以为它是一只修练成妖的乌龟,但从龟壳里探出来的头,却又与蟒蛇一样。 不过,这只妖兽似乎与蛇一样,眼睛能看见东西,但视力不佳,看不清楚,是凭借听觉来判断众人所在方位。 魏无羡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捂着温晁的嘴,纹丝不动地站在妖兽躯壳之上,饶是妖兽嘶吼出声,他也是屏气凝神,不动如山。 可温晁内心的防线,在听得妖兽嘶吼之后,顷刻全面崩塌,用尽全身力气扒开魏无羡的手,尖叫道:“温逐流救我啊!” 自个背上的两个影子发出了清晰的喊叫声,妖兽幡然醒悟,站在背上的是两个活生生的人,蓦地来了神,扭头张了血盆大口朝魏无羡咬去。 蓝熹微掷出手中佩剑,“锵”的一声,普通弟子的佩剑对上妖兽,犹如石头入海一般,根本不起作用,佩剑断成两截,掉入潭水之中。 虽伤不了妖兽,但剑芒闪闪,比起一身黑色的魏无羡,更能吸引妖兽的目光,就着它分神这一刹那,魏无羡一脚把温晁踹上岸,反手扔出佩剑,打中了妖兽左眼,飞身离开了那座石岛。 妖兽被魏无羡这一击,彻底惹怒了,张口咬住岸边一名温氏弟子,活人鲜血再次刺激了它的凶性,愈发不受控制的朝众人袭来。 真正遇到危机境况,温氏弟子射出的弓箭完全就是花架子,与妖兽缠斗的,还是蓝忘机他们这些人。 而温晁在这种时候,更是可耻到了极致,回到岸上后,竟带着温氏弟子与家仆仓皇而逃,把险象环生的场面留给一群灵剑被缴状态欠妥的世家子弟。 金子轩、江澄、蓝忘机,这几人修为身手都不凡,甚至蓝忘机的剑术在同辈之中,可谓佼佼,如今这三人轮番上阵,却也只能勉力挡下妖兽一会儿。 黛眉紧蹙,蓝熹微看着蓝忘机渐渐发白的脸,手中灵力运转的更快,一道又一道灵力凌厉地打向妖兽,蓝光乍现,将那妖兽骗得左顾右盼。 魏无羡站在他们身后,夺了把弓箭,指尖将弦拉到底,稳了心神去瞄准妖兽,正欲放箭,忽然有女子的叫声响起—— “救命啊!” 他转身看去,在这种混乱之际,王灵娇竟还能不慌不忙地拿着烫得火红的铁烙,一步一步走向被两名温氏家仆架住的绵绵。 其他人,要么在拼命往洞口逃去,要么在全神贯注的对付妖兽,也只有魏无羡离她们最近,手中一松,双箭齐发,正中两名家仆,吓得王灵娇也往后退了退。 魏无羡本指望绵绵能自己躲过王灵娇的铁烙,哪知道,没人架着她了,她反而直接瘫坐在地上,可他手中已没了箭羽,再去捡也是来不及了。 绵绵此时回过神,想要起身跑开,烙铁已带着灼热温度朝她脸颊袭来。魏无羡剑眉一蹙,手腕猛地用力,向王灵娇扔出重逾百斤的弓,纵身一跃,挡在了绵绵身前。 凭生从未遭受过的疼痛,从心口开始蔓延至四肢百骸,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头皮发麻,整个人失了力气,在地上滚了几个圈,堪堪停住。 都快跑到洞口的温晁惊觉王灵娇没在身侧,回身就看到王灵娇被魏无羡扔出的弓打翻在地,疼的呲牙咧嘴,他连忙道:“温逐流!温逐流!快...快救娇娇!” 温晁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引来了正在外围的江澄注意,见魏无羡摔在地上,神色痛苦,立刻赶到他身侧。 而这厮温逐流领命带了一名温氏弟子过来救王灵娇,恰好撞上江澄,两人二话不说提剑就打斗在一起。 魏无羡强忍着痛意,咬着牙将将站稳身子,有人飞身而来,担心的话语接踵而至,“你受伤了?” 蓝熹微凝眸打量着魏无羡,在他心口附近找到了一处新鲜血红的伤口,鼻间传来的烧焦味让她瞬间明了,伤口是被什么东西烫的。 在这黑潭之中,除了烙铁,能被什么烫。 她原本是因着江澄与温逐流的打斗声才过来的,却没想到看见了捂着胸口冷汗涔涔的魏无羡。 “小伤,不碍事的。”魏无羡深吸一口气,正欲说自己没事,抬眸却见蓝熹微定定地看着他的伤口,如画眉眼间没了之前的从容冷静,取而代之的,是担忧,是心疼。 他喉咙微动,将想说的玩笑话咽了下去,再开口时,声音极轻也极认真:“熹微,我真的没事。” 蓝熹微没说话,朝他点了点头。 这边金子轩与蓝忘机也带着世家弟子往他们这撤来。 蓝忘机飞快地看了一眼安然无恙的蓝熹微,眉心稍安,“先回洞口。” 的确,面对这悍戾狂暴的妖兽,众人实在是束手无策,如今之计,只能先撤出地洞,再做打算。 而当他们回到洞口时,曾用来顺着滑下来的麻绳,已被人从高处砍断。 洞口高处照下来的白光,扎眼又讽刺。 “无耻狗贼。”金子轩低骂出声,“他们把绳索都斩断了!” 蓝熹微从上面跳下来没事,一是因为她有灵力真气护体,二是她运气极好,但若是无绳索徒手往上爬,换了谁都是无稽之谈。 “我们没有剑,这下可怎么办啊?”有江氏弟子一脸沮丧地低下了头。 “他们在堵洞口!”站在最前方的金氏弟子惊呼出声,下一秒,除了燃着的火把,再也找不到一丝光亮。 众人皆是一愣,他们低估了温晁的阴险狠毒,他不但让他们无法回洞口,甚至还命人堵死了洞口。 温晁压根就没想让他们活着出去。 认知到这一点后,地洞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第31章 撤离 洞内漫起凛凛寒意。 “上不去也没关系,我父亲母亲会来找我的,他们听说了这件事,肯定会找到这里来的。” “他们还以为我们在岐山受教化,怎么可能会找到这里来?再说温家的人走了以后,必然不会说实话,肯定会编个什么理由,我们就只能在这个山洞里面,没有食物,跟一只妖兽在一起......” 不知哪家弟子起了头,越说气氛越低沉, 魏无羡听到“没有食物”,看向自己心口处的伤口,顿时乐了,一边跑向站在前方的江澄,一边道:“江澄!江澄!你想吃肉吗?我这儿有熟肉你吃不吃?” “滚。”江澄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铁烙烫不死你,这都什么时候了,真想把你嘴缝起来。” 魏无羡讪讪地叹了口气,手却是在伤口附近摩挲。 星眸微动,蓝熹微望向蓝忘机,轻声询问:“二哥,金疮药你带了吗?” 蓝忘机颔首,从袖中拿出白色的小瓷瓶递给她。 掂了掂比起之前轻了不少的瓷瓶,蓝熹微不由感慨,这是蓝启仁托蓝曦臣给她的,结果到头来她自己倒是没用上一次。 “他受伤了?”蓝忘机看了一眼魏无羡,又垂眸看向蓝熹微,声音透着无奈。 “嗯,他让铁烙......”话还未说完,便被女子的哭声打断,两人止了对话。 哭的人是金子轩的那名侍女,绵绵。她坐在石块上,白净脸蛋上不知在哪儿沾了土灰,耷拉着头,低低出声:“对不起...对不起......” 众人尚还不明她在向谁道歉,就见魏无羡上前一步,蹲在了她身侧,神情有几分慌乱,“绵绵!绵绵!绵绵你别哭啊,被烫的是我又不是你,我可是很痛的,麻烦你哄哄我好不好啊?” 绵绵瞥他一眼,哭得更大声了。 蓝熹微静静地看着魏无羡,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持铁烙的都是温氏家仆,没什么本事,怎么可能伤到身手矫健的魏无羡?他胸口那触目惊心的伤,是为了绵绵。 原来他的眼里,也会只有别人的身影。 温柔打趣的话,他也会说给别人听。 甚至,他也会怕别人受伤而义无反顾的挡在别人身前。 那因为他的这些举动而生出的陌生情愫,在此刻席卷心头,涨得她有点莫名的难受,和在大梵山看见他抓着温情手腕时,如出一辙的感觉。 握着微凉瓷瓶的素手紧了紧,蓝熹微撇断心中的胡思乱想,移开了视线。 不能再想。 现下这种情况,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 蓝忘机敏锐地察觉到了蓝熹微突变的情绪,动了动嘴想要说点什么,片刻后,终是没有说话。 而这边,魏无羡正听着绵绵抽抽嗒嗒的哭声,一个头两个大,他当即求救道:“江澄,你快哄哄绵绵啊!” “人又不是我弄哭的。”江澄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别开了眼,却看见转身往洞里走去的蓝忘机与蓝熹微,连忙道,“欸,蓝二公子,蓝三小姐,你们去哪儿啊?那只妖兽还守在黑潭里呢。” “回潭,有办法离开。”蓝忘机言简意赅,惹得江澄、魏无羡、金子轩纷纷跑到了他跟前来。 “什么办法?”魏无羡下意识地看向蓝熹微,却发现眼前的人,大半个身子没有转过来,低垂着眸,胜雪容色掩映在暗处,瞧不太真切。 她...怎么了? “潭有枫叶。”蓝忘机淡然答道,他虽不喜魏无羡跳脱性子,但对他的机敏聪颖,还是心里有数。 可是竟然没能听到他的回复,蓝忘机难得主动抬眸看他,眸色却蓦地一暗,不着痕迹地往旁边移了一步。 “什么意思?”江澄没注意到三人之间的暗潮涌动,有些疑惑不解,“潭中有枫叶......” 被江澄的声音拉回注意力,魏无羡才发觉蓝忘机恰好挡住了他想看的人,于是乎敛了心神,正想开口回答江澄的问题,却让温婉清绝的声音抢了先—— “洞中没有枫叶,意味着潭中的枫叶是从黑潭底部飘进来的,也意味着黑潭底部有与外界溪流相通的出口。” 蓝熹微从蓝忘机身后走出,平静神情让魏无羡有种错觉,仿佛适才是他看错了,可她不答自己,却答江澄。 为什么? 心间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眉峰不自觉地慢慢拢起。 没给他时间去细想,江澄与金子轩一个接着一个的提出疑问。 “可是我们怎么知道那个洞够不够大、能不能钻进人?万一很小,只是条缝又该怎么办?” “而且那只妖兽还守在洞里不肯出去。” 闻言,魏无羡收了心思,看向他们二人:“我说,有办法就动起来吧,总比在这里坐着等爹娘来救强多了,它守着又如何?把他引出去不就得了。” 有了魏无羡的这番话,众人心里稍安,整顿一番过后,寻着原路往黑潭走去。 因着莲花坞傍水而建,云梦弟子的水性都还算不错,商议再三,准备让江澄下水去找出口,魏无羡他们负责吸引妖兽的注意。 魏无羡猫着身子捡起地上的火把,轻轻抛在岸边一隅,发出细微响动声,在鸦雀无声的洞内格外清晰。 妖兽瞬时就扭头望去,跃动不已的火焰吸引了那双诡谲的黄绿色眼睛,与此同时,江澄悄无声息地潜入潭底。 在大家都以为事情会如他们所想一般顺利之时,变故,发生了—— 那只妖兽竟想一口吞下火把,不料却被火焰狠狠灼了一下,它边往后缩,边从鼻子里喷出水雾,将火把彻底扑熄。 水波不兴的潭面,紧跟着泛起几圈涟漪,黑漆漆的水面渐渐浮出青色衣角,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此时破水而出的,只有江澄。 而妖兽比他们还要警惕,察觉到了异常,立即往江澄靠去。 剑眉一蹙,魏无羡没有犹豫,起身冲了出去,咬破指尖飞速地在掌心画了一道符纂,猛然向地上拍去,尘土飞扬,霎时间一簇丈高左右的火焰拔地而起。 这显然更吸引目光,妖兽身形顿了顿,果不其然掉头朝那簇火光移来。 “潭底有洞,不小。”江澄站在岸边喊道。 “不小是多小?” “一次能过五六个。” 魏无羡心中一喜,提高了声音,道:“所有人听好,紧跟江澄下水出洞,没受伤的带上受伤的,会水的带上不会水的,一次能过五六个谁都不要抢,现在!” 话音刚落,那簇熊熊火焰已燃到了尽头,妖兽直朝魏无羡咬来,他连忙往后退了几步,重复之前的动作,在另一端又点起一簇火光。 许是终于寻得求生之路,世家子弟之中不免有人又惊又怕,连御剑都是习以为常的人,现下却连走路都摇摇晃晃。 蓝熹微与蓝忘机走在最后,不得不说,蓝氏教导的临危不惧在这两人身上,还真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待两人到了岸边,洞内便只余魏无羡一人。 蓝熹微忍不住回头看去。 甫一她没有理魏无羡,只是她理不清自己心里因他而跌宕起伏的情愫,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好端端一个人,竟会对另一个人产生患得患失的感觉,所以她不知如何面对,索性不去管他。 可眼下,她无法把魏无羡当成一个陌生人。 她记得他说过,他们是朋友,他是她的第一个朋友。 所有的反常,她想大抵是因为她把他当成唯一......的朋友,而已。 “啊!” 伴随着女子的惊呼声,下水的队伍蓦地一滞,蓝熹微回神,循声望去,只见绵绵摔在了岸边,手掌磕在了尖锐石块上,鲜红的血色在水中蔓延开来。 妖兽嗜血。 想到这一点,她再度回头看去,那只妖兽果然更甚狂暴,狰狞地张开獠牙逼向魏无羡。 然而还没等她作出反应,身侧响起熟悉低沉的声音:“跟着江澄出去。” 有道白影倏地冲向了魏无羡。 “二哥!” 蓝忘机一掌推开魏无羡,旋即运了灵力打向妖兽受伤左眼。 左眼一而再再而三被人攻击,妖兽顿时发出痛苦刺耳的嘶鸣,对着蓝忘机咬去,不过须臾,蓝忘机落地时,右腿已是斑斑血迹。 白色衣料渗出的血色,吓得蓝熹微魂飞魄散,见那妖兽作势要吞了蓝忘机,哪里还顾得上下水,当即飞身上前。 十指翻飞间,蓝色灵光瞬时缠绕周身,她凌空挡在妖兽与蓝忘机之间,映在绝丽眉眼之上的濯光,完全遮住了她的苍白,整个人像是从月亮中走出来的仙子,明艳脱俗。 而比这份倾世容颜更为惊艳的,是她身上迸发的强盛灵力。 “熹微!” “蓝泱!” 魏无羡扶着蓝忘机,看着半空中的人,心急如焚,脑海里闪过一个强烈的念头—— 蓝熹微不能有事。 他深吸了一大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睨了一眼浑身都在颤抖着的蓝忘机,俯身捡起地上火把,腕间用力将火把砸向妖兽,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它最脆弱的地方,它的左眼。 妖兽怒吼出声,撤了攻击往潭中退去。 铺天盖地的压迫瞬息消散,翩然落地之时,蓝熹微身形尚还有些不稳,只是眼下没时间给她喘息的机会。 她快步走到蓝忘机身侧,声音颤栗:“我没事......” 听出了她气息紊乱,蓝忘机心头一紧,语气难得惊慌:“真没事?” 胸腔内气血翻涌,蓝熹微不敢开口答话,她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岸边,心里暗忖不妙,他们三人离岸边太远了,而且蓝忘机腿上还有新鲜伤口,一旦入水,怕是连江澄他们都无法逃离。 江澄下了水,见他们还没过来,忙喊道:“魏无羡!” 魏无羡看着距离甚远的黑潭,当机立断往回撤去,“江澄带人来救我们。”说完,正准备与蓝熹微说先躲一躲,就瞧她似猜到了他接下来要干什么,二话没说就扶着蓝忘机往石洞走去。 他微微一愣,连忙跟了上去。 三人躲进了一处石洞里,洞口狭窄至极,妖兽的咆哮声逐渐减弱,没一会儿,便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直到此时,三人才松了一口气,紧绷心绪缓了缓,蓝熹微却是再也压不住,喉间一阵腥甜,“噗”地吐出一大口血。 “熹微!” “蓝泱!” 第32章 喜欢 苍白如纸的嘴唇沾着血沫,蓝熹微整个人的气色难得有些红润。 “蓝泱,你先稳住气息,我给你输灵力。”魏无羡语速极快,他适才虽看到她落地时踉跄了一下,但没有想过她是真的受了的,说完这话,他当即抬手就要向她输送灵力。 “我没什么大事。”蓝熹微轻按下他的手,转头看向蓝忘机,“二哥,你的腿......”话没说完,她就愣住了。 蓝忘机额间布满了冷汗,看上去很是虚弱,但目光却清澈无比,定定地看着她,浅淡眸中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愫。 他在生气,他在难受。 前一种情绪太过于显然,以至于魏无羡都看出了异样,走到兄妹俩中间,打破了沉寂,“蓝湛,你腿上有伤,你先坐一会儿。”说罢,他便主动扶着蓝忘机坐在了地上。 “真没事?” 男子低沉缓和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注意力,蓝熹微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俊美眉宇蕴着浓浓的关心,因着蓝忘机而忐忑的心骤然平稳下来,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径直坐在了蓝忘机身侧。 不管蓝忘机会怎么骂她,蓝熹微现下最担心的,是他被妖兽咬得鲜血淋漓的腿,可她手将将放在衣角处,就见蓝忘机移了移身子,避开了她。 这一幕倒是让魏无羡心生好笑,这蓝忘机压根不是在生蓝熹微的气,是在生自个的闷气吧? 他摇了摇头,上前一步半蹲在两人之间,开始察看蓝忘机的伤势,撩开衣摆,血腥之气扑鼻而来,剑眉瞬时紧拢。 蓝忘机腿上本就被温晁抽了一鞭子,虽然上过药,但今日奔波伤口已有恶化的趋势,更别提如今被妖兽獠牙所咬,又添新伤,此时仍在往外汨汨冒血。 白衣如雪,衬得那几道咬伤愈发扎眼。 蓝熹微彻底僵住了。 血色......刺目又锥心,与血流成河的云深不知处重叠,与衣襟染血的蓝启仁重叠,犹如地狱里的恶鬼,霎时扰乱了她的心神。 魏无羡并未留意到蓝熹微的异常,他四处环顾一圈,一边起身往石洞里走去,一边说道:“你们等我一会儿。” 气氛陷入一片默然。 蓝忘机静静地看向地上,腿上传来的痛疼让他神智更甚清明,悔意渐渐袭上心头。 妖兽咬伤他之后,他是冷静的,无非就是被妖兽吞入腹中,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蓝熹微出现在他身前拼尽全力护住他的时候,他一颗心近乎要跳出嗓子眼。 那种眼看在乎的人为自己挡下伤害却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让一向淡然自持的他,恐惧到了极致。 蓝曦臣至今杳无音讯,蓝启仁也不知恢复得怎样,云深不知处是否还是满目疮痍......他不能再失去蓝熹微了。 这个一路陪着他的人,是他心里最后的一份温柔。 不管她的身份如何,蓝忘机不在乎了,愿意舍命救他的人,永远都会是他最珍爱的妹妹。 半晌,蓝忘机抬眸望去,却见蓝熹微神情怔怔地,他连忙喊道:“熹微!” 没有应他。 蓝忘机意识到了不对劲,提高了声音道:“熹微!” 长睫一颤,星眸里才慢慢有了原本的灵动神采。 蓝熹微终于回过神来,望向一脸焦急的蓝忘机,下意识地低头看去,黛眉蹙起,旋即从袖口里拿出瓷瓶,小心翼翼地将药粉洒在伤口上。 “咬得太狠了,怕是伤到骨头了......”说着说着,蓝熹微倏地意识到蓝忘机好像还在生气,指尖一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知道蓝忘机是在气她当时冲动,虽然她现下也有些后怕,因为体内紊乱的真气搅得她仍是不适,但她不后悔。 不过一码归一码,好比她不后悔是一码,蓝忘机生气是另一码。 在记忆里,蓝忘机在她面前生气的次数,屈指可数,祈愿放灯是第一次,眼下是第二次,念及此,蓝熹微想起她好像还不知道祈愿放灯那回,蓝忘机是为何生气? “熹微。”蓝忘机突然开口,“我们都要活着回家。” 闻言,蓝熹微猛地抬头,四目相对,从小一起长大的默契,让两人之间的不悦蓦然化为乌有,她认真答道:“好。” 魏无羡找了捧着一堆枯枝过来的时候,蓝熹微正在帮蓝忘机上药。他挑了挑眉,暗忖这兄妹俩还真是和好得快,换了他和江澄,还不知道要吵多久。 江澄...... 也不知道他逃出去没,这石洞里不见天日,连过了多久都不知道,魏无羡叹了口气,没再多想,悠悠开口:“云梦最厉害的医师魏无羡在此,不要怕。” 听到这话,蓝熹微停下手中动作,睨他一眼,本想说些什么,却在触及到他心口时滞住。 魏无羡半跪于地,从枯枝中拿出两根稍稍粗壮一点的,拔掉了旁支,做起事来他嘴巴压根闲不住。 “你们说咱仨这都出生入死多少次了啊?等我出了这洞,这牛皮我可以在云梦吹上一年,毕竟也不是谁都能和蓝二公子与蓝三小姐成为生死之交的啊。” 吊儿郎当的语气,与平日里一般无二。 蓝熹微收回了视线,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温声道:“不止是云梦最厉害的医师,还是云梦最厉害的说书人。” 魏无羡被她这话一噎,长眸觑她一眼,一本正经地打趣:“这都让你知道了,你可别到处说,我这说书人身份都藏了十多年了。” 他插科打诨向来不耽误正事,三言两语间,便将那枯枝变成了可以用来矫正蓝忘机腿骨的工具。 “欸,你们有没有绳子之类的东西啊?”他看向离他最近的蓝熹微,女子饱满莹亮的额间束着卷云纹抹额,长眸一亮。 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魏无羡没有多想,伸手便扯下蓝熹微额间抹额,利落地将枯枝牢牢固定住。 蓝熹微对魏无羡本就没设防,谁知他会来扯自己的抹额,登时呆住。 在他面前没有佩戴抹额,这已经是第三回了。 一瞬间脑海里浮现蓝氏先祖留下的那一条家规:抹额乃重要之物,意喻规束自我,唯有在父母、倾心之人面前,方可取下。 让她欢喜、难过、患得患失的陌生情愫,她苦思冥想的一个答案,在此刻呼之欲出。 不是血亲,不是朋友,是喜欢。 心底有根弦“啪”地一声断了,震得蓝熹微晕乎乎,竭力才压下脸上燥热。 “魏婴!”蓝忘机瞪着魏无羡,面色铁青,被魏无羡气得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你......” “我什么我啊,你腿要是再不包扎可就彻底废了,忍一忍啊。”魏无羡垂眸看着滑过指腹的卷云纹抹额,蓦地想到什么,顿时消了声。 蓝氏弟子的抹额,是不可随意摘的。魏无羡情急之下真没记起这一点,手中动作继续也不是,不继续也不是,温凉的抹额如今却也有几分灼意。 “你仔细些包扎。”女声清脆悦耳。 魏无羡循声望去,见蓝熹微神情自若,目光落在蓝忘机伤处,并没有别的意思,他才松了一口气。 蓝熹微坦然的样子,让蓝忘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索性闭上了眼,往后靠去,毕竟腿上的伤,说不疼是假的。 固定好蓝忘机的腿后,魏无羡才察觉到心口疼得有些厉害,不禁闷哼一声。 “还剩一点。”蓝熹微把手里的瓷瓶递过去,不经意触碰到他手背上皮肤,她微微一顿,旋即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魏无羡也没客气,接过瓷瓶便开始上药,冰冰凉凉的药粉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也让钻心疼痛得到纾解。 他正欲调侃这是上好的金疮药,长眸瞥见蓝忘机阴沉得过分的脸色。 就算是被他气的,脸色也不至于这么难看,心念闪动间,他对蓝熹微道:“得再去那边捡一些枯枝,蓝湛的腿需要再固定一下。” 蓝熹微点头,起身朝石洞里走去。 她前脚一走,魏无羡跟着就站了起来,惹得蓝忘机睁眼看他。 “来,脱!” 蓝忘机一愣:“脱什么?” “还能脱什么?脱衣服啊,在潭边这么久,衣服湿哒哒的,你不难受吗?脱下来,我给你烤着。” 魏无羡这一番话说完,黑色的外衣已被他脱了下来,随意丢在地上。 蓝忘机拧眉,没有搭理他,兀自转过了身。 眼不见为净。 “不脱是吧?我帮你脱。”话音刚落,蓝忘机就感觉魏无羡靠了过来,下一秒,衣领一紧,半个身子被人拉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笑嘻嘻的魏无羡,蓝忘机不敢置信地怒喝道:“魏婴!你干什么?” 魏无羡咧嘴笑道:“干什么?脱衣服啊。” 轻扬的语调听得蓝忘机来火,死死盯着魏无羡,眼神蕴着火,他发誓,要是自己没有受伤,他绝对会和魏无羡打上一架。 然而魏无羡好似对他的怒意没有丝毫畏惧,一脸不解的看着他,“不脱是吧?行,不脱我脱。”话毕,他站起来作势要继续脱。 蓝忘机看得怒火中烧,当即便想离开这儿,可将将一动,“噗”地吐出一口血。 见他吐出略微偏深紫色的血,魏无羡立马上前封住他胸前穴位,长吁一口气:“好了好了,这淤血吐出来就好了,你现在是不是感觉好多了?” 蓝忘机怎么也没想到他如此行径,只是为了逼出自己的淤血,如他所言,淤血吐出来后,胸口的郁气烦躁顷刻消失。 “多谢。” 魏无羡摆摆手,往后退了一点,“罢了罢了,等会儿蓝熹微回来你别跟她说是我让你吐血就行......嘶......” 心口处本被药粉缓和不少的疼痛,却因适才的举动再次牵扯到,疼得魏无羡倒吸一口冷气。 看他一眼,蓝忘机难得开了口:“既知疼痛,下次便不要莽撞。” “你以为我想啊?我这不是没办法吗?”魏无羡出声辩解,“谁知道王灵娇那个女人这么狠毒,你说绵绵长得还挺漂亮的一姑娘家,要是被那个烙铁在脸上留下什么痕迹,这可一辈子留在脸上,多不好啊!” 蓝忘机平静道:“你身上这个东西,一辈子都去不掉了。” “那不一样,反正又不是在脸上。”魏无羡满脸无所谓,长眸一转,“而且我是男人,哪个男人一辈子不受几次伤、留几个疤?” “再说了,就算这个东西一辈子去不掉,但它也代表我曾经保护过一个姑娘,而且这个姑娘一辈子都忘不了我,这样想一想,其实还挺美好的,对不对?” 蓝忘机对他的关心,魏无羡心下了然,这番话纯粹是为了让他放心。 可落在蓝忘机耳里,却让他想起蓝熹微知晓这件事后的反应,脱口而出道:“你也知道,她一辈子忘不了你了。” “你干嘛这么生气啊?”魏无羡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你要是没那个意思,就不要去随便撩拨别人。”蓝忘机声音带了冷意,若说之前他还只是猜测,那最近蓝熹微的行为无疑印证了他的猜测。 听到魏无羡被带走时的焦急不安,跟着魏无羡在洞口的纵身一跃,再到知晓魏无羡替绵绵挡铁烙时的低落。 一点一点将他心中的不确定落实—— 他的妹妹,喜欢上魏无羡了。 第33章 保护 蓝熹微回来时,蓝忘机正靠着石壁闭目养神,腿上伤口被人处理得细致妥当,并不需要她手中的这些枯枝做固定。 她再看向坐在火堆旁的魏无羡,微微一愣,这人什么时候换了件衣裳? 红衣似火恣意,显得俊美五官愈发精致,而眉宇间流露出的干净纯粹,又让整张脸跟阴柔沾不上关系,少年人独有的坚韧英气,让人移不开眼。 火光摇曳。 余光觑到地上散落的腰带与护腕,蓝熹微才明白他不是换了衣裳,而是脱了衣裳。 支开她就是为了脱衣裳? 黛眉微蹙,蓝熹微想了想,径直走到魏无羡身侧,将枯枝递给他。 魏无羡正低头捋着外衣,视线之中蓦地出现一只纤纤素手,指尖莹润,带着若有若无的清香飘入鼻间。 他抬头去看,星眸清澈明亮,迎着这样的目光,魏无羡顿时觉得心里有什么在翻滚,没等他想个明白,蓝熹微便弯腰放下枯枝,坐到了另一边,他的对面。 他忽然想起适才问蓝忘机蓝氏如何时,蓝忘机的反应。 “云深不知处,已经烧了。” “叔父重伤,兄长失踪。” 他从没见过那样的蓝忘机,低垂着眸子,神情恹恹地说出这两句话。 直到这一刻,魏无羡才明白蓝氏的境况,比地牢里温宁说的还要糟糕,难怪岐山再见到他们兄妹二人之时,两人的脸色都不好。 待他回神时,却发现蓝忘机睡了,想来是蓝氏令人发指的作息规律所致,也证明亥时已到。 念及此,魏无羡看向发呆的蓝熹微,她双手环膝,视线落在跃动火堆上,整个人静谧如画。他下意识把心中疑惑问出了口:“你不困吗?” 蓝熹微没有看他,摇了摇头,轻声回答:“不困。” 气氛陡然间有些尴尬。 魏无羡眼下什么都知道,却不知怎么说,分明之前面对哭哭啼啼的绵绵他都能开口讲几句,可对蓝熹微的淡然,他真的嫌弃自己嘴笨。 半晌,魏无羡实在是憋不住了,斟酌道:“我...我睡得很晚,你可以睡一会儿。” 蓝熹微朝他望去,少年眉眼明俊至极,长眸在眼尾处微微上扬,蕴着几分缱绻温柔,就这么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从姑苏到岐山这一路上,温旭的刁难也好,温晁的嘲讽也罢,她一直都觉得她可以承受,因为她是姑苏蓝氏的三小姐,她要替蓝忘机承担蓝氏属于他们的责任。 而当触及到那双漂亮眼睛时,似所有委屈都找到了安放之处,她只是个爱看烟花的小姑娘,只是个喜欢吃莲花糕的小姑娘。 从小生活的地方被毁,大哥失踪,叔父重伤,无论是哪一份悲伤,其实都可以让她溃不成军。 她还没有想象的那么强大。 魏无羡看着眼眶通红的蓝熹微,心里猛地一颤,在他印象里,蓝熹微是聪慧的,也是沉稳的,仿佛再难的事在她面前都能迎刃而解。 可现下她红着眼看他的时候,他的感觉,是疼惜,是懊恼。疼惜她的眼泪,懊恼自己的渺小。 生平第一回想要去保护一个姑娘,魏无羡清晰地认知到,这种保护和他对云梦、对江厌离、对江澄、对任何一个人的保护都不一样。 是那种想要将她完全地护在自己羽翼下的保护,是带了占有欲的那种保护。 “熹微......”魏无羡话还没说完,就见蓝熹微把头埋入臂间,青丝垂落下来,挡住了她的失态。 “我生下来的时候不足月,所以在修习这方面就算我再有天赋,也总是比同辈人慢,想要做好,在他们亥时休息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院子里练,早晨我也少睡一个时辰起来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叔父和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是蓝三小姐,青蘅君的幺女,你不能让任何人失望。说真的,你可能不信,我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见过父亲和母亲,所以我的世界里,更多的是不想让他失望而已。” “可我再怎么努力,叔父好像也没有满意过。我也自以为我已经够努力了,但这回看他受了重伤,却无能为力时,我真的意识到自己微若尘埃,修为不够,灵力不够,他对我失望是应该的......” 说完最后一句话时,蓝熹微再也抑制不住,眼泪簌簌而下,她紧紧抓着衣袖,浑身都在颤抖。 哪怕是这种时候,她都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魏无羡静静地看着懂事而脆弱的人儿,心里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似的,他突然很想抱一抱她,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他走过去,半蹲下身轻柔地揽住她,伸手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出声是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沙哑:“没事的,没有人对你失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是蓝熹微鲜少的情绪失控,她闻着少年身上令人安心的清冽气息,毫无保留地把最脆弱最原本的情绪一并给他。 无声的眼泪浸湿了谁的衣襟,又灼烧了谁的心。 许久后,耳畔的隐忍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平稳的呼吸声。 喉咙微动,魏无羡偏头看去,在他肩头睡去的姑娘,额间凌乱贴着几根发丝,脸上尽是泪痕,纤长卷翘的睫毛还沾着泪,小巧高挺的鼻子稍稍泛红,视线再往下移,他愣住了。 鼻翼前萦绕着女子身上散发出的幽香,魏无羡从来没有离一个人这么近过,近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只要他再前倾一点,就能挨上对方微张着的唇。 他脑子里蓦然生出一个冲动的想法。 想吻她。 火堆里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拉回了他的注意,魏无羡闭了闭眼,突如其来的念头让他浑身不敢动弹。 要是蓝熹微醒着,刚才他该如何自处?而自己,又是为什么会生出那样的心思? 喜欢吗?还是说因为太过亲密,生出了绮念? 前者陌生得让他不愿往这上面想,下意识就选择了后者。毕竟蓝熹微的姿容,大抵很少有人隔这么近还不心动的吧? 他只是不例外而已。 深吸了一大口气,魏无羡睁眼却不敢再看怀里的姑娘,又轻又缓地把人放靠在石壁之上,而后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石洞。 望着寂静潭面好一会儿,他才觉得身子没那么僵硬了,喃喃道:“魏无羡啊魏无羡......” 你想什么呢你。 ...... 卯时一到,蓝忘机自然醒了过来,好生休息一晚上,他能清楚的感受到腿上的伤明显有所好转。 他转头看去,蓝熹微尚未醒来,而额间的抹额却已重新戴好,没有一丝污渍痕迹。 “你醒啦!”魏无羡看着醒过来的蓝忘机,笑道,“看来卯时已到。” 蓝忘机睨他一眼,又望向蓝熹微的抹额。 见状,魏无羡开口解释道:“我找到了树藤,就把抹额换下来,给她戴上了。” 听到这话,蓝忘机眉峰拢起,静静地看着蓝熹微,没有说话。 以兄长的身份,魏无羡如此行径他是可以斥责的,可正因为他是兄长,所以才不知该不该斥责魏无羡。 蓝熹微喜欢他,便是取下抹额,也不算逾矩,更何况事出有因,魏无羡并非有意。 “我...刚去潭底游了一圈儿。”魏无羡怕他看出蓝熹微哭过,岔开话题道,“我发现那个家伙极为聪明,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就会被它发现,我还没有找到江澄说的那个洞,我担心已经被那个怪兽给堵住了。” 蓝忘机回神,瞥见他心口的伤,压低了声音:“你的伤,不应该下水的。” 覆上心口周围,魏无羡又笑了笑,“我没那么娇气,倒是你,腿怎么样了?江澄他们跑出去那么久,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找到援手,我估计我们还要在这个洞里面待上一段时间,而且跟那个妖兽还有一战。” 蓝忘机轻轻颔首:“你看那妖兽像何物?” “王八。”想起潭中那个巨物,魏无羡答得干脆,“一只大王八。” “有一种神物,便是如此形态。”蓝忘机抿了抿唇,面色有些严肃。 “神物?”魏无羡愣了愣,须臾后,他犹豫地说,“你说的...可是玄武神兽?玄武,亦称玄冥,龟蛇合体为水神。” “正是。” 难得蓝忘机赞同他的话,魏无羡倒怀疑起自己的话来,“哪有神兽长这样的啊?一口獠牙还吃人,跟想象中的也差太远了吧。” 蓝忘机正欲继续说话,就听见清越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 “你少说了两字。” 在魏无羡说玄武的时候,蓝熹微就醒了,听他提及神兽,电光火石间有只言片语在脑海里一晃而过。 那只妖兽是玄武,却不是单纯的神兽玄武。 没有想到蓝熹微这时醒来,魏无羡忆起昨夜之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虚得厉害,“什么...什么意思?” 蓝熹微没留意到他的异常,温声道出四个字:“屠戮玄武。” “这只玄武自然不是真正的玄武神兽。”蓝熹微补充道,“你们还记得在寒潭洞的时候,蓝翼前辈曾提到过,薛重亥曾控制一只上古妖兽,名为屠戮玄武。” 魏无羡闻言,霎时醍醐灌顶,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你这么一说,跟这只大王八还真的有点像,难道说...这只大王八就是几百年前薛重亥留下的屠戮玄武?” “正是如此。” 第34章 屠戮玄武 “罢了罢了罢了,管他是什么鬼东西,咱们不是说好一起行侠仗义的吗?”魏无羡说着说着,语气陡然有些兴奋,“如果今天,咱们杀了这只大王八的话,也算是闯出侠名了。” 蓝熹微抬眼看他,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就算倒霉一点被它杀死了,那也是被一个百年...千年......啊不对不对,被一只万年大妖兽所杀,传出去也不丢人对不对?” 闻言,蓝忘机垂着眸子认真思索起他的话来。 “潭边还有不少长弓箭矢。”蓝熹微轻声道,星眸望向蓝忘机,“长弓上,有弦。” 前半句魏无羡听懂了她的意思,是想把那些弓箭捡回来作为武器,可后半句是什么意思?他不解道:“有弦...然后呢?” 蓝熹微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蓝忘机,她相信她话中的隐意,蓝忘机一定明白。 果然,蓝忘机朝她看来,眼中带着复杂情愫,“我没有试过。” 魏无羡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他们兄妹在打什么哑谜,正欲开口问,就见蓝熹微蓦然起身。 “总归是要试试的,二哥。”她说这话时,蓝忘机便知道她已经决定了,也没再多说什么,作势也要起身,却被蓝熹微打断了—— “二哥,你腿伤还未痊愈,我与魏无羡去捡弓箭就好了。” 突然被她点到名,魏无羡强压下心中疑惑,旋即站了起来,附和道:“是啊蓝湛,你好好休息,捡弓箭这种事我俩就够了。” 听他们这么说,蓝忘机也只能颔首答应,坐在原地开始静修打坐。 蓝熹微与魏无羡一前一后往洞口走去,一路无言,气氛莫名的尴尬。 若是换作平日,魏无羡定是要喋喋不休的说个不停,可现下他异常安静,除了细碎的脚步声,蓝熹微几乎以为没有人跟在她身后,以至于她本来有话要说的都不知怎么开口。 她看着即将到达的洞口,黛眉微蹙,出了石洞,就得把声音放到最小,才不会引起那只妖兽的注意,再说些什么是决计不可能的了。 念及此,她止了脚步,转过身去。 魏无羡没想到她会忽然停下来,长眸怔瞬地看着她,呐呐道:“怎...怎么了?” 看着少年眼眸中细细碎碎的光,有一瞬间蓝熹微差点要把那份发现不久的心意脱口而出,袖中素手一紧,轻微的刺痛感才令她稳住了心神。 “昨夜多谢你。”她静静地看着他,努力压下心中悸动,额间温凉布料又提醒了她一件事,“抹额...也多谢你。” 醒来之时,她便已察觉到有人帮她戴上了抹额,蓝忘机是断然不可能做这种事的,只有他会这样做。 她是在跟自己道谢吗?魏无羡还是第一回觉得道谢还能让人心慌不已,他磕磕绊绊地摆手道:“没...没事,谁都会有不开心的事嘛,说...说出来心里也好过一些。” 蓝熹微蓦地笑了,魏无羡这个人看似最吊儿郎当,其实对于这些人情世故比谁都懂,他接纳她的难过,也包容她的失态,以最温柔的方式来安慰她。 她很庆幸,能遇见这样的他。 见她莞尔一笑,魏无羡心里的紧张感也消散不少,想起方才之事,他斟酌着问道:“你们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谈及正事,蓝熹微敛了笑意,正色解释道:“温氏弟子虽修为不精,但他们所佩弓箭皆是上品材料打造,我们可以把长弓上的弦拆卸下来,再加以利用。有一秘技,便是以弦御敌。” “弦杀术?” “是。” 在寒潭洞时,魏无羡就曾体验过这一门蓝氏的家传绝学,不可否认,弦杀术是姑苏蓝氏杀伤力最强的秘技之一,可近战也可远攻。 “那为什么你和蓝湛看上去有些犹豫?是因为没有古琴吗?”魏无羡想起寒潭洞的弦杀术,是以古琴为介。 “不是因为没有古琴。”蓝熹微摇头,淡然道,“是因为真的如同二哥所说,我们从未试过弦杀术。当初蓝翼前辈创立这门秘技,在仙门世家之中一直饱受诟病,就连当时的蓝氏也对弦杀术颇有微词,直到我们这一辈,也很少有人会用弦杀术。” 魏无羡挑了挑眉,双手抱胸靠在石壁上,一本正经地道:“这么厉害的一门秘技,竟然就因为世人的不认同而一直不让你们用,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啊!” 他语气听上去要多惋惜有多惋惜,蓝熹微轻笑道:“魏公子都觉得可惜,那肯定是挺可惜的啊。” 魏无羡被她一句“魏公子”叫的愣了愣,他发现她每次揶揄打趣他的时候,都喜欢这么叫。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那是,为了别人的话去改变自己,难道不可惜吗?” 这下轮到蓝熹微怔住,她看着眉眼含笑的人,霎时间有点感慨,魏无羡随口而说的一些话,的确还挺有道理的。 学堂之上他说的那番惹得蓝启仁暴跳如雷的话,她当时替他解围,并不纯粹是为了那碗莼菜汤,是因为她心里赞成他说的话。 就譬如眼下,为了世俗不理解的目光,去放弃一门在关键时刻可以保命的秘技,委实可惜,不是吗? 许是她盯得时间久了,魏无羡竟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一声:“怎么了?” 蓝熹微回神,摇了摇头,朝洞外走去,温声道:“走吧。” 两人轻手轻脚地将掉落在潭边的弓箭全部带回石洞内,三人各司其职,蓝忘机与蓝熹微在拆卸长弓上的弦,魏无羡则在把几支几支的箭矢捆在一起。 洞内昏暗,生起的火堆是他们唯一的光源。不知过了多久,三人手中的武器终于做好。 蓝忘机与蓝熹微一人手中一根长弦,长弦由弓箭上的弓弦连结而成,长弦最前端系着一个尖锐锋利的箭头,两人不约而同地将长弦甩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嵌入几丈之外的石壁,再牢牢往回拉紧,长弦注入了灵力与真气,饶是在石壁之间来回摩擦也坚韧不可摧。 “果然厉害啊。”魏无羡看着他们两个,满意地点了点头。 蓝忘机沉声道:“可从内部攻破。” 屠戮玄武龟甲固如堡垒,表皮坚硬无比,看似不可突破,但越是如此,它藏在龟壳之内的躯体部分,就可能越是脆弱。 “我同意从内部攻破,但是龟壳里面束手束脚,怕会影响发挥。”魏无羡顿了顿,又道,“再加上你腿伤未愈,这弦杀术恐怕是要打折扣吧?” “我可以去......”蓝熹微将将开口,就被两道声音抢先。 “不行。” “不行。” 两人异口同声地否决了她的提议,蓝熹微一愣,正想再劝说他们,魏无羡与蓝忘机出奇的和谐—— “龟壳里太危险。” “姑娘家在外面等我就好。” “......” 于是乎,由魏无羡与蓝忘机直接决定了这回的任务分工,魏无羡带着箭矢潜入龟壳,将屠戮玄武逼出龟壳,蓝忘机与蓝熹微即可对它施展弦杀术,三人里应外合,与这妖兽血战一回。 蓝熹微他们没一同进去,又放心不下魏无羡一人,便分了灵识给他,好歹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魏无羡进去没多久,就忍不住抱怨道:“蓝熹微啊蓝熹微,幸好你没进来,这味道你闻见就算不吐,也要被熏晕过去。” 在这种时刻还不忘开玩笑,果然是魏无羡的风格。 听他语气,情况应该尚好,但蓝熹微仍是柔声提醒道:“你多加小心。” “放心。” 过了一会儿,魏无羡再开口时,声音明显变了:“这怪物可不得了,不仅吃人的肉身,还把灵识也一起嚼了。” 兄妹俩对视一眼,想到了一样的答案。 蓝忘机眉峰拢起,平静地道:“和阴铁一样。” 魏无羡那边又没了声音。 须臾,在岸边埋伏的两人明显看到龟壳晃了起来,毫无征兆的举动,证明魏无羡一定是与屠戮玄武正面对上了。 片刻过后,就见巨大的蛇头从龟壳里冲了出来,它的下颚赫然插着一把铁剑,魏无羡抓着那柄铁剑,在半空中被一并拖了出来。 见状,蓝忘机与蓝熹微立即飞身上前,一左一右用长弦勒住屠戮玄武的脖子,可这妖兽下颚遭受重创,哪会安分?当即在潭中剧烈翻滚扑腾起来。 蓝忘机勉强在龟壳上站稳了,死死拽着手中长弦,可因脚伤,如魏无羡所言,他的弦杀术大打折扣,所以妖兽更想要挣脱的,是蓝熹微手中的长弦。 被疼痛刺激得发狂,爆发的便是难以控制的力量。 蓝熹微本来站在潭边,抓紧手中长弦,用力地往后拉去,却被那疯狂扭动身体的妖兽直朝潭中拉去,整个人重重撞上了石壁。 “嘭!” 她只觉得五脏六腑被摔麻了,紧跟其后,胸腔内传来骨裂的声音,压制不住的腥甜袭上喉间,唇角溢出鲜血。 索性没有人能看到她,急促的吸了几口气,她才硬生生挨了过来,不至于当场晕厥。 得坚持住,不能让魏无羡与蓝忘机的努力白费。 她强行运转起灵力,在石壁上轻踩一脚,回到了岸边,用尽全身气力将手中弦杀术发挥到极限,也将她自己的身子,耗向极限。 魏无羡这边已经不知道被甩了个几个来回了,右手因握的太紧,指缝间已渗出血迹,他分神担心着蓝熹微他们的情况,不过刹那,铁剑上萦绕着的黑气,由他手上伤口处沁入体内。 从甫一不适,到后来他闭上眼都压不住的难受,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在他心上破土而出。 蓝忘机看得清清楚楚,瞧他情况似有邪气入体,连忙喊道:“魏婴!” 话音刚落,就见魏无羡睁开了眼,澄清长眸之中已然换了神色。 他浑身四周黑气缭绕,似笑非笑地睨着妖兽,缓缓抬起左手,掌心间生出一团极其浑浊的邪煞之气,跟着他这一举动而动的,是地上散落着的弓箭。 “魏婴!”蓝熹微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里涌出不好的念头,他这样俨然是着了魔,屠戮玄武体内必有蹊跷。 魏无羡置若罔闻,手腕轻轻一转,弓箭如闪电般齐齐射向妖兽脆弱的脖颈之处。 “啊——” 妖兽发出痛苦的咆哮声,猛地一扬被长弦与弓箭伤的千疮百孔的脖颈,这个动作似乎花费了它最后的力气,嘶鸣过后,它慢慢的合上了眼,往潭中倒去。 随它一同掉入黑潭之中的,还有魏无羡。 “魏婴!” 蓝熹微顾不得掌心与胸腔内的疼痛,径直跳入冰冷潭水中,浓郁的血腥气扑鼻而来,月白色衣裳也被染的污浊不堪。 她内心升起一股恐惧感,从头到脚都生出寒意,这种感觉直到她扣住魏无羡的手腕才消失。 脉搏在跳动,他还活着。 “熹微!” 身后传来蓝忘机焦急的声音,他也下水到了魏无羡身边,两人合力将魏无羡拖到岸上。 看着半靠在自己身上的魏无羡,蓝熹微黛眉紧蹙,他浑身湿漉漉不说,面色更是惨白,手中还抱着一把不知从哪来的玄铁剑,她颤声唤道:“魏婴,魏婴你醒醒...你醒醒啊。” 蓝忘机正欲抬手向他输送灵力,魏无羡蓦地吐出一口血,咳了几声,才平静下来,虚弱地开口问道:“死...死了没?” “死了。” 魏无羡浑浑噩噩的睁开眼,只能大致看清眼前答话的蓝忘机,他能感受得到自己坐在地上,可身后靠着的不是硌人的石头,有人抱着他,却在颤抖。 他努力仰头去看那人,一滴凉凉的液体从眼睑滑过,模糊了他的视线。 适才与屠戮玄武缠斗,那把铁剑好似吸走了他全部的精气神,整个人犹临冰窖,他清晰的察觉到体内流失的温暖,那一刻,他霍然跌入水中,毫无抵抗之力。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 却听见了一句又一句的“魏婴”,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声音带着哭腔。 是蓝熹微的声音,丝丝暖意从他心里扩散开,脑海里掠过无数画面,有她笑着打趣自己的,有她冷静分析情况的,有她在他怀里哭泣的。 无数个画面一闪而过,他慢慢清醒,却被不知名的真气搅得气血翻涌,吐出了一大血,瞬时将他思绪拉回。 而那滴液体,最终落在了他的唇畔,是咸的。 她在哭,亦或者说她在害怕。 巨大的倦意伴随着心疼,排山倒海地袭来,他只来得及低声说了几个字,便彻底晕了过去。 蓝熹微正在和蓝忘机商量该如何是好,就听见少年沙哑低沉的声音传入耳里—— “别哭了,我心疼着呢......” 第35章 长大 岁暮天寒,朔风凛冽,细细密密的雪花从天上缓缓飘落,山间悄无声息地换了种颜色,浅浅的积雪泛着银光,与天地浑然一色,静谧而美好。 院内种植着一棵玉兰树,秃裸树干本该显得萧索,却因覆着白雪而显得妍雅华净。 蓝熹微站在廊檐下,定定地看着飞舞在空中的雪花,脑海里蓦地浮现杀了屠戮玄武之后,魏无羡靠在她怀里说的那句话。她眨眨眼,恍恍惚惚想起半个月之前的事。 岐山玄武洞,她、蓝忘机、魏无羡三人在那里待了好几天,没有水喝,也没有粮食,每人身上都有伤。 蓝忘机的腿伤势加重,她也没好到哪去,肋骨断了加上强行运转灵力,又痛又困,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而魏无羡晕过去后,高热不退,情况更是糟糕。 江澄金子轩带人来救他们的时候,魏无羡已完全没了意识,蓝忘机则带着疼得说不出话的她,连夜赶回了姑苏。 再然后,就是面对一团乱的云深不知处,好在蓝启仁体内火毒已清除干净,多加调养即可痊愈。 前脚踏进云深不知处,她后脚就再也撑不住,晕了过去,足足睡了三日,医师说是她运气好,肋骨只断了一根,平日里灵力精纯恢复的快,又医治及时,才醒的这么快。 不过她没想到,醒来后第一眼见到的人,会是满脸憔悴的蓝启仁。 是蓝启仁守了她三天三夜,望着他眼底浓郁的担忧与心疼,她险些落泪,在那一刻,她才知道蓝启仁对她,和对蓝曦臣、蓝忘机是一样的,他们三个,在他心里都是孩子。 休息了一日,她便开始与蓝忘机一同打理云深不知处,甫一蓝忘机不同意她参与进来,连蓝启仁也让她好生静养。 蓝氏的责任没有道理全部由蓝忘机一人承担,他的腿上也有伤,不是吗?所以她坚持,他们也只能让她参与。 十几日后的云深不知处,终于告别了那日的疮痍狼藉,有了点儿最初的模样。 瑞雪兆丰年,蓝熹微如是想到。 蓝忘机撑伞走入院内时,一眼就看到伸出手去接雪花的人,目光在扫到对方单薄身影时愣了愣,他皱了皱眉,大步上前。 “怎么只穿了这么点?” 听到熟悉的声音,蓝熹微手中还没来得及接住一片雪花,她抬眸看向来人,笑了笑:“二哥,我不冷。” 蓝忘机走到她面前,一边利落收伞,一边柔声道:“进屋说话。” 知晓他是关心自己,蓝熹微也没多说,信步走向屋内。 自从她醒来后,晓室便安置了火炉,进屋就能感受到一阵暖意,关上门后的屋里与外面俨然是两个世界。 蓝熹微坐到桌案旁,先给蓝忘机倒了杯热茶,又给自己倒了杯,缓缓道:“大哥...还没有消息吗?” 闻言,蓝忘机端杯的指尖一顿,琉璃般浅淡的眸子暗了暗,“没有。”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透着多少无奈与难受。 屋内暖如春日,可只要一提起失踪的蓝曦臣,蓝熹微的心就热不起来。他们将云深不知处整理好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去找蓝曦臣。 至今整整四日,杳无音信。 蓝熹微敛了敛神,又岔开话题,道:“二哥腿伤可痊愈了?” “已痊愈了,不用担心。”蓝忘机柔了眼神,看向蓝熹微,“你呢?胸口还疼吗?身子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的吗?” 能让蓝忘机说上这么多话,也只有她了吧?蓝熹微莞尔一笑,正要回答,突然想起什么,星眸怔住。 不只有她,还有魏无羡。 “怎么了?”见她半天不答话,蓝忘机不免有些着急,“是不是真有地方不舒服?不舒服就和二哥说,我现在就去找医师。” “二哥,我没事。”蓝熹微连忙答道,“叔父每日给我送一碗补药,我现在哪里还会有不舒服的啊,就算有,那也是喝补药喝多了。” 蓝忘机被她这番话说得半信半疑,瞧她面色朝霞映雪,的确不像有事的样子,况且这些天蓝启仁为了他们两个的伤,怕是熬了大半个云深不知处的珍贵药材。 “真没事?”他不放心地问道,毕竟那日蓝熹微是直接在他眼前晕过去的,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脉搏也是虚浮微弱,他都不敢想若是再晚回一日,她还能不能活下来。 “真没事。”蓝熹微点头道,“我只是在想,魏无羡他们有没有安全回到云梦。” 蓝忘机沉默着看她,没有说话,神色晦明莫辨。 “当时我们走得匆忙......”蓝熹微垂眸看向手中茶盏,兀自说着,“也不知道他烧退了没有,有没有回到云梦。” 他静静地听着,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在玄武洞里,她一直瞒着伤势让魏无羡靠,又撕下衣角沾湿给他降温,因为魏无羡嘟囔一句想听歌,就哼了许久的姑苏小调,直到她真的疼到开不了口才作罢。 可这些日子都未曾听她说起魏无羡或者云梦的事,蓝忘机以为在玄武洞得出的念头,是他误判了,蓝熹微只把魏无羡当朋友,并不是喜欢。 眼下她的话,又一次印证了他原本想推翻的念头。 蓝忘机想了想,抿唇道:“熹微,二哥有事想问你。” “好,你说。”蓝熹微没有犹豫。 “你是不是......喜欢上魏婴了?”他问的语气飘忽不定,以至于话出口的刹那,蓝忘机就有点后悔了,刚想再说些什么,就听见清越的声音—— “是,我喜欢魏婴。” 蓝熹微回答得干脆又坚定,在说出“魏婴”这两个字的时候,弯了眼眸,里面泛着星星点点的光,璨如星辰,比任何时候都要熠熠动人。 她眼里,有那种只为一人欢喜而散发着的光芒。 蓝忘机无法推翻自己的猜测了。 他知道,蓝熹微是真的喜欢上魏无羡了。 ...... 魏无羡没有想过,自岐山回云梦后,那无忧无虑养伤的日子,是云梦留给他最后的一段美好回忆。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与江澄、江厌离会面临这样大的一场浩劫。 那一夜,莲花坞尸横遍野,死人如麻,其中有前些日子还帮他捡风筝的六师弟,有给他送过香包的师妹,还有江枫眠和虞紫鸢。 遍地都是血色,就像罪魁祸首温晁穿着的红袍一样,扎得他眼睛生疼,心宛若被凌迟似的,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像是一张大网,将他、江澄、江厌离死死缠住。 温馨和美的居所,一夜之间,变成了人间阴森炼狱。 而后,就是不停的奔波。 江澄被抓回莲花坞,他潜入莲花坞遇上温宁,温宁帮他救出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江澄,再带着他们姐弟三人前往夷陵监察寮去找温情,再然后,他从温情口中得知,江澄被温逐流化去了金丹,灵力尽失。 坏事一件接着一件,毫不留情地朝魏无羡袭来,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其实很累了,但当时他只有一个念头,他得看医书,得看古籍,他得找到如何重新结丹的方法来帮江澄。 江澄已经没有家了,他不能再让他没有金丹。 于是他找温情借来了所有的医书古籍,不眠不休的熬了一夜,却毫无头绪,根本没有一本书上提到再次结丹的事。 “阿羡,你累了,你需要休息。”江厌离看着魏无羡,只觉得凄入肝脾,她的一个弟弟昏迷不醒,另一个弟弟眼里全是血丝,她从小在亲人的陪伴下长大,如今痛失双亲,无论是江澄还是魏无羡,她都不能再失去了。 魏无羡长眸里一片黯然,望向桌案上的书,声音沙哑异常:“不,我不累,我还要看书,书里面一定有记载重新结丹的方法,只是这里的书真的太少了,要是在云深不知处该多好......” 话一出口,魏无羡就愣住了,他艰涩开口:“不对,云深不知处被烧了,古籍都没了,还有谁可以帮我?” 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他努力让自己想想谁能帮自己,脑海里闪过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久违的名字脱口而出:“蓝泱,蓝泱她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的!师姐......” 说着他就起身往门外走去,却被人牢牢拉住。 “阿羡!阿羡!” 江厌离用力抓住魏无羡的手臂,眼里泪珠在打转,“阿羡,你很累了,你得休息,我不想等阿澄醒过来你再倒下了。” “师姐。”魏无羡嗤笑一声,说出的话苦涩至极,“也许真的都是我的错,也许真的像虞夫人说的那样,一切都怪我。” 如果不是他,莲花坞不会被血洗,江枫眠虞紫鸢不会殒命,江澄也不会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他宁愿他死在了岐山玄武洞内。 江厌离听了他的话,声泪俱下:“我怪你什么呢?爹娘被杀吗?江氏灭门吗?阿澄失去金丹吗?那现在事情都这样了,怪谁有用吗?能改变什么呢?” 是啊,事已至此,他们都没有退路了。 “阿羡,爹娘已经走了,阿澄他又病了,我们现在只有靠自己了,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真的不能连你也失去。”江厌离泣不成声地跌坐在蒲团上,清秀眼眸里盈满了哀伤,“那我就真的只是一个人了。” 魏无羡缓缓蹲下身来,颤声道:“师姐......” 江厌离伸手握住魏无羡的手,哽咽出声:“阿羡,你答应过我的,我们要回莲花坞的,你忘了吗?” 极力隐忍住的情绪,在江厌离说完这句话后,魏无羡彻底绷不住了,伏在江厌离膝间失声痛苦起来。 莲花坞留给他的记忆顷刻涌上心头,记忆越温暖,他此刻就越痛不欲生,在这一瞬间,他哭得像个小孩,既无措又茫然。 夜色深沉,乌云遮住了清丽的明月,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冲刷着泥泞世界,却冲刷不掉世人背负的血海深仇。 少年人,终究一夜长大了。 第36章 乱葬岗 云梦江氏的消息传到姑苏时,蓝熹微与蓝忘机恰巧将温氏在云深不知处设立的监察寮清理干净。 难得的空暇,也是难得的晴日。 蓝熹微低头看着手中的信笺,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信是在外打探消息的蓝氏弟子送回来的,寥寥写着几个字:云梦惨遭灭门,江氏姐弟加上魏无羡三人失踪,下落不明。 按理说送信回姑苏需要三日,所以信中所说之事,是三日前发生的。 三日前......三日前云深不知处下了第一场雪,她也是第一次在蓝忘机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心意,而她心悦之人,当时又在经历什么呢? “下落不明......”蓝熹微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星眸有些涣散。 蓝忘机看着她,上前一步,轻揽住她微微打颤的身子,柔声安慰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蓝熹微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大口气,慢慢冷静下来。 若是魏无羡他们被抓了,依照温晁的性子肯定巴不得昭告各个世家,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消息传来。 蓝忘机说得对,没有消息,在眼下这个局势里,就等于魏无羡他们还活着没有被抓。 她捏着信笺站了起来,目光澄清如水,望着眼前的蓝忘机,缓缓开口:“二哥,从云深不知处被烧,到云梦灭门,温氏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这封信从云梦那边传来,最先收到的肯定不是我们,兰陵金氏与清河聂氏不可能对此毫无触动。” 闻言,蓝忘机眸光轻闪,像似知道了她的意思,沉声道:“兔死狐悲。” 蓝熹微哂笑一声,道:“这回是云梦,那下一回就有可能是他们。”话音刚落,门外就有蓝氏弟子高声道—— “二公子,三小姐,兰陵金氏来信。” 果然。 云梦江氏的惨祸,终成为了三大仙门世家共同举义、讨伐温氏的最后□□。 ...... 魏无羡蹲在夷陵街口的一隅角落,戴着斗笠遮住惨白如纸的俊脸,剑眉紧拧。 他前几日找到了唯一能让江澄金丹恢复的方法。 把他的金丹,换给江澄。 就连温情听到这一方法之后都拒绝了他,从来没有人施过换丹术,也没有人会愿意把自己的金丹换给别人。 可他还有得选吗?这法子虽铤而走险,却是唯一的出路。他求了温情许久,她才愿意帮他保密,帮他换丹。 本以为剖丹可以服麻药,睡一觉就过去了,但温情发现了一件事,将金丹剖出分离体内时,如果剖丹的人是处在麻醉状态的话,那么金丹也会收到影响,难以保证会不会消散。 所以,两夜一天,他都得一直醒着才行。 当时他脑海里浑浑噩噩地浮现出许多事,第一回到莲花坞,第一回喝江厌离做的莲藕排骨汤,第一回与江澄下水捉鱼。 这些美好的回忆,是他咬牙坚持的缘由。 在最痛的刹那,他耳畔响起了一个声音,宛如叮叮咚咚的泉水,清越动听,一遍又一遍的喊着他的名字。 是蓝熹微。 一想到她,魏无羡又想起玄武洞他靠在她怀里,也不知道她那时是不是真的在哭,如果她真的在哭,他说的那句话,她听见了吗? 还没来得及多想,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拉回他的全部神智。 他无比清醒地看到与灵脉相连的金丹被剥离出身体外,感受到汹涌的灵力渐渐的平息、平静、平庸,直到变成一潭死水,再也兴不起任何波澜。 以至于此刻,他连腹部伤口的愈合,都异常艰难。 魏无羡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茶馆,撑地直起身体,嘴上轻声嘀咕着:“江澄这小子怎么还没来?” 换丹之事肯定是不能直接告诉江澄的,于是他编了个故事,骗江澄说他师祖抱山散人有法子让他重新结丹,然后玄乎其神地说出抱山散人所在地,让江澄对这件事深信不疑。 他提前与江澄约定好在夷陵客栈见面,所以他换完丹后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等了几日都未见到江澄的身影。 他现下喉咙干涩至极,只想着去茶馆喝口茶。 没想到祸不单行。 魏无羡将将踏入茶馆,取下斗笠,就瞧见茶馆内坐着不少温氏弟子,他当即往外走,不料迎面就被人一掌拍中胸口,整个人重重地摔在茶馆内,撕裂般的痛顿时蔓延全身。 他勉力抬眸看向站在门口的温逐流,挣扎着站了起来,背脊上又被人大力一搡,霎时跌在地上。 “怎么?趴下了?在屠戮玄武洞的时候,不是挺狂的吗?” 头顶传来温晁的声音,下一秒,两名温氏弟子一左一右把他架了起来。 温晁神情轻蔑,斜睨着魏无羡,道:“江澄在哪?” “怎么?不说啊?不说你也救不了他,江澄现在不过就是一个猪狗不如的废人罢了,你们云梦江氏,完了。主人死绝,你这只做狗的还不赶紧跟你的新主人摇尾乞怜啊。” 温晁得意洋洋地看着魏无羡,走到他面前,笑道:“本公子今天心情好,你只需要趴在地上,爬三圈,我就放了你,怎么样?” 魏无羡冷嗤一声,没有说话。 “魏狗,你那是什么眼神?”温晁脸色一沉,他最讨厌别人这样看他。 一侧的王灵娇也凑上来,极为嚣张地重复着温晁的话:“温公子叫你跪下,听不懂吗?” 魏无羡拢眉,扫他们俩一眼,开了口:“不好意思啊,我刚才只听到一阵狗叫,没听见人叫。” 听到这话,温晁登时怒了,抬脚狠狠朝他腹部踹去。 腹部本来伤口就未愈合,再受温晁毫不留情的一脚,魏无羡只觉得呼吸一滞,“哗”地吐出一口血,摔在地上毫无抵抗之力。 温晁气得面目狰狞,他还以为魏无羡会服软,哪想得到他还敢这么说话,旋即吼道:“打!给我往死里打!” 铺天盖地的拳打脚踢袭来,魏无羡薄唇紧绷,本能地护着头。他原以为已经疼到麻木了,却没想还能更痛,肩头、胸腔、膝盖......无一幸免。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被温氏弟子重新架起来,浑身没有一处地方是舒服的。 “温逐流,给我化了他的丹,我想听他像江澄那小子一样惨叫。”温晁死死盯着魏无羡,面目阴森。 “好啊,那我们就先化了他的丹,再砍手。”王灵娇乐呵呵地补充道,她可没忘在玄武洞,魏无羡丢过来的长弓,害得她疼了好久。 “多谢你的美意,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魏无羡调整着呼吸,额间冷汗涔涔,“有本事你们就折磨死我,越残忍越好,我死后必然化成厉鬼,日夜纠缠岐山温氏上上下下,诅咒你们。” 温晁不屑道:“世家子弟从小受熏魂安魄的仪式,化不成厉鬼,别听他瞎说。” 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魏无羡止不住地笑了起来,“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温公子,我又不是从小在江家长大,我是家仆之子,没有机会熏魂安魄,我若死后当真怨气冲天化为厉鬼,你可要小心啊。” 这话让王灵娇慌了神,她颤巍巍地伸手抓住温晁衣袖,底气不足地呵道:“你闭嘴,哪有这样的事情?这人死后都化成一根根白骨,埋在地里。温公子,咱们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他啊!” “当然不可能,你吓唬谁呢?”温晁气急败坏地又踹了魏无羡一脚,“温逐流!” 温逐流正要动手,王灵娇眼里划过一丝狠毒,冷声道:“温公子,就这么弄死他未免也太便宜他了,我们的乐子才刚刚开始呢。” 说罢,她往前走了一步,一手扯开魏无羡的衣领,一手拿着滚烫的铁烙,毫不犹豫地覆上他的心口,旧伤再次皮开肉绽,鲜血汨汨涌出。 魏无羡咬紧牙关,硬是没发出一声痛呼。 谁都没有留意到鲜血全滴落在魏无羡腰侧的锁灵囊内,微微开着小口的囊中飘出缕缕黑气,缠上了被烫的血肉模糊的伤口。 “魏公子,当日在暮溪山,你先是护着蓝熹微,又在玄武洞中英雄救美。”王灵娇看着他疼得发抖,讥笑道,“可真是伤到了心尖肉啊!” 魏无羡听她提及蓝熹微,笑得更大声了。 等有命再见到蓝熹微,他一定要好好问问,为什么她的名字能让他在剧痛中,还残存着清醒。 然而,这个想法刚出现在他脑子里,腿骨忽地挨了一棍子,“嘭”的一声单膝跪在地上。 “魏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既勇敢又伟大。”温晁居高临下地瞪着他,分明他在羞辱魏无羡,可没有半点愉悦感。 “没想到你,也会说人话。” “耍嘴皮子?好,那我就看看你逞英雄硬气到什么时候!温逐流把他给我拎起来。” 温晁一行人御剑,带着魏无羡来到夷陵的上空。 魏无羡被押着,低头看去,深不见底的地方被黑色的戾气所围绕,虽不知是什么地方,但当真像是一个狰狞可怖的地狱。 “魏婴,你知道我们在哪儿吗?”温晁露出诡谲笑容。 “我们在夷陵,这儿叫乱葬岗,你们云梦也一定听过它的大名,这里既是尸山,又是古战场,随便一挖就能挖出一具尸体来,有多少无名尸被卷个席子就随便扔到这里。” “啧啧啧......看看这黑气,戾气重吧?怨气浓吧?活人进了这儿,连人带魂有去无回,决计是出不来。” “魏婴啊,我看你到时候还怎么逞英雄。”温晁狞笑着,一把将魏无羡推了下去。 身子快速从半空坠落,呼啸的阵阵风声刮得脸颊生疼。 魏无羡不由得想起在玄武洞,他也体验过这种感觉,只不过此时情况显然比玄武洞严峻,当时他有灵力傍身,不过是受点皮肉伤。 如今摔下去,怕是九死一生。 更何况在那时他不是一个人。 这回,没有人奋不顾身地奔向他了。 蓝熹微,再见了啊。 第37章 三个月 三个月,九十个日日夜夜,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 蓝熹微与蓝忘机带着蓝氏弟子先到兰陵金氏,而后又前往岐山,准备打进教化司,先将众人的佩剑拿回来。 在一处山脚休息时,碰见了江澄。 本以为碰见江澄,就代表着魏无羡也没事,却没想到江澄也没有魏无羡的消息。 “我和他本来约在夷陵见面,结果我等了五天,他也没有出现。因为我们让宋岚送阿姐去金氏,于是我又去了兰陵,可他们说金子轩带着阿姐去了清河,我便先来和你们一起杀上教化司,再去清河。” 听江澄说了许多,蓝熹微与蓝忘机才知道这些日子里,云梦经历了什么,他们幸存的三人又经历了什么。 原来,比想象中的还要残忍。 黛眉紧蹙,蓝熹微轻声开口:“在这期间,也没收到他的消息吗?” 江澄摇头,叹道:“没有任何消息。” 是以迄今为止,魏无羡已经失踪整整三个月了。 蓝熹微望了眼窗外,藏青色天幕上除了一轮朦胧昏晕的月亮,没有一颗星星,如同现下的境况。 好在攻上不夜天前,迎来了一个好消息——蓝曦臣回云深不知处了。 这无疑让蓝熹微与蓝忘机安心,至少他们不用再忧心姑苏的情况。 杀上岐山不夜天城,由蓝忘机打前阵,蓝熹微与江澄殿后。 这三个月的历练,蓝忘机与蓝熹微的修为精纯不少,而江澄的身手,也比在玄武洞时更上一层。 他们攻破教化司,不到一个时辰。再次回到这个地方,感觉却是全然不一样了。 因着殿后,蓝熹微与江澄稍稍落后于蓝忘机,两人看着眼前的长梯,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蓝熹微持着落霞,抬眸望向宛如延伸至天际的阶梯,有些恍惚。 有人站在这里,神采飞扬地背诵着蓝氏家规,也有人站在这里,小心翼翼地变出小纸人哄她开心。 可如今,只剩一阶一阶的楼梯。 “温晁温逐流......”江澄隐忍着恨意,一字一句道,“我一定会杀了你们。” 循声看向江澄,蓝熹微发现他浑身都在抖,心念微动。 那时蓝启仁受伤,她都心恸难以冷静,更别提江枫眠与虞紫鸢双双离世,这样的变故下,江澄得扛起重建莲花坞的宗主之责,着实艰难。 “江公子,节哀。”蓝熹微的声音很轻,星眸中透着惋惜,“江宗主和江夫人肯定希望你振作起来。” 闻言,江澄怔了怔。 他转头看着那双璨璨如星的眸子,凉透了的心渐渐回暖,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回被人安慰,一时竟忘了说话。 见他神色怔瞬,蓝熹微继而宽慰道:“更何况,还有江姐姐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江澄这才回过神,哑着声音道:“多谢。” 听到他答复,蓝熹微也没再多说,两人一同往长梯上走去。 快到顶时,看见了蓝忘机的身影,他已率蓝氏弟子将守在教化司的几名温氏弟子围了起来。 当她与江澄走到他身边时,听见他冷声道:“魏婴在哪?” 蓝熹微身形一顿,心里蓦地发紧。 蓝忘机既然这么问了,那就代表这些温氏弟子之中,有人知晓魏无羡的下落。 她想知晓魏无羡在何处,但从他们口中得知,显然不会是好事。 “我说我说!”一个跪在地上的温氏弟子举手,急急忙忙道,“魏无羡被我们丢入了乱葬岗,现在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这...就是魏无羡三个月不见踪影的缘由? 蓝熹微偏头盯着那名温氏弟子,似是想要分辨他说的话,究竟是真还是假,可她的思绪,在听到那八个字的时候,已无法集中。 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温晁一旦抓住了魏无羡,他是做得出来的。 想到这,窒息感兜头盖脸的袭来,蓝熹微下意识伸手揪着衣襟,努力地调整气息。 “三个月了,至今他都从未出现过。我还以为他是自己去兰陵找你们去了。”江澄垂下眉眼,眼底有汹涌情愫在泛滥,“难道,他真的掉入了乱葬岗?” 乱葬岗离云梦很近,江澄从小就听过这个地方,若真如温氏之人所说,魏无羡便是凶多吉少了。 蓝忘机看着眼眶微微发红的人,疏朗眉宇紧拢。 原以为蓝熹微对魏无羡的感情才将将明了,不会太深,然而却出乎他的意料。 蓝熹微比他认为的,还要喜欢魏无羡。 “熹微......”他正欲说些什么,身后陡然传来蓝氏弟子的声音—— “二公子,三小姐。”几个蓝氏弟子捧着各世家子弟被缴佩剑前来。 三人循声望去。 “二公子,三小姐,这是魏公子的佩剑。”走在最前的一名蓝氏弟子举着两把佩剑,往前递了递。 其中一把是昭阳,另一把,是随便。 蓝熹微的目光落在两把宝剑上,脑海里浮现出一张令人目眩的笑脸,心口一阵闷痛,垂放身侧的素手握紧成拳,又慢慢松开。 她抬手碰了碰昭阳,下一秒,粼粼银光便温顺地缠上了她的腰腹。 蓝熹微垂眸望去,艰涩道:“好久不见啊......” 话毕,她又拿起随便,安静看了好一会儿,才把剑交给江澄,颇为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魏无羡,你究竟在哪儿? ...... 拿回世家子弟的佩剑之后,蓝忘机他们便御剑往清河与金子轩会合。 赶到不净世时,恰逢破晓。 淡青色的天空朦朦胧胧,依稀能瞧见不净世外停着一辆马车,周围有不少金氏弟子在清理地上的尸体。 江澄一心牵挂着江厌离,连着步子都比蓝忘机兄妹快了不少,幸好,在马车前见到了一身素衣的江厌离。 “阿姐!” 霎时听到熟悉的声音,江厌离不敢置信地朝他们看来,秀美脸庞流露着淡淡的疲倦,发现来人是江澄,她径直跑了过来。 “阿澄...你好了?你恢复了?”江厌离说着说着,哽咽起来。 江澄牢牢抱住江厌离,眸中也有泪光在闪烁。 蓝忘机与蓝熹微默契地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没有打扰他们姐弟重逢,却遇上了一路护送江厌离而来的金子轩。 金子轩看着两人,道:“蓝二公子,蓝三小姐,恭喜你们大仇得报。” 蓝忘机没有答话,而是本能地挡在了蓝熹微身前。 “二哥,我没事。”蓝熹微从他身后走出来,睨着不净世匾额之上的东西,星眸波澜不惊。 在来清河的路上,就听说聂明玦一刀砍下温旭的头颅,悬挂于不净世正门,她看了倒没有别的感觉。 三月时日,已见过太多血腥了。 “公子。”金氏弟子从蓝氏弟子手中接过岁华,恭敬地呈给了金子轩。 第一回与佩剑分离如此之久,再度拿回佩剑,说不开心是不可能的。 金子轩语气难得有几分激动:“太好了,我带了几百金氏子弟前来,本来想去与你们商量,一起攻上岐山教化司夺回佩剑,还是让你们早了一步。” “对了,魏无羡呢?他托我照顾他师姐,现在可以完璧归赵了。” 血淋淋的头颅没吓着蓝熹微,金子轩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那绰约容色瞬间褪了血色。 沉默的气氛太过于奇怪,就连金子轩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与此同时,江厌离也问起魏无羡的情况。 他们问的人与措辞截然不同,但得到的答复,是一般无二的寂静。 ...... 酉时三刻,余霞成绮。 蓝熹微站在长廊,看着眼前的景象,思索着适才发生的事。 嫉恶如仇的聂明玦从江澄嘴里听到莲花坞的事后,暴跳如雷,当场便说要将温氏之人斩于刀下。 温氏在各个地方所设监察寮,此时只剩云梦与夷陵两处,蓝忘机、她、江澄皆自主请战夷陵,攻破温氏监察寮刻不容缓,聂明玦嘱咐之余,也命他们明日启程。 夷陵地处西南腹地,在岐山卧榻之处,易守难攻。 因此,蓝忘机甫一都不允她去,是她再三坚持,蓝忘机才松了口。 其实从姑苏出发,到岐山再辗转回清河,频频奔波,对于重病初愈的她来说,委实有些劳顿。 但若无事可做,蓝熹微会更难受,不止是身子,还有心尖压不住的疼痛,这种痛没有肋骨断裂那么痛,却让她无法忽视。 看到漆黑的夜晚会想起他为自己放的烟火,看到昭阳会想起他夺剑替她挡下危险,看到天边的斜阳会想起与他在后山看过的绚烂暮色。 蓝熹微闭了闭眼。 世界里,每一处都有那个人留下的痕迹了,又突然告诉她,那个人可能不在了。 失去一些东西,就需要时间去平复那份空缺,可一下失去得太猛,只会让人不知所措,根本来不及应对。 眼下,她就是这样。 江厌离从厨房出来后,看见靠着廊柱的蓝熹微,双眼紧闭,脸色惨白,连忙走到她面前,“熹微,你怎么了?” 睁眼看向满脸焦急的江厌离,蓝熹微敛了情愫,摇头道:“江姐姐,我没事。” 离上一回见到蓝熹微,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江厌离静静地望着她,想问一些什么,却也不知如何开口。 瞧出了江厌离的犹豫,蓝熹微柔声道:“一别多日,江姐姐瘦了。” 言语之间的熟稔亲近,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两人重逢的生疏。 江厌离拉起她的手,双瞳终归染了点笑,“你也瘦了不少,听阿澄说你与蓝二公子已在外数月,明日又要去夷陵,身子吃得消吗?” “我没事的。”蓝熹微越过她往后扫了一眼,岔开了话题,“江姐姐是刚从厨房出来吗?” 江厌离点了点头,温婉眉目间蕴着几分担忧与迷茫,“好不容易见到了阿澄,便想着熬点莲藕排骨汤给他喝,他和阿羡平日里都喜欢喝。” 话一出口,江厌离嘴角瞬时凝住。 星眸也是倏地愣住,蓝熹微翕了翕唇,半晌才出声:“江姐姐,我......” 她不知道说些什么,想假装没听到那两个字,却是徒劳无功。 “熹微,阿羡他...有消息了吗?”江厌离不安地看着她。 见到江澄的喜悦过后,江厌离问起了魏无羡,可江澄只说还在派人四处寻找,话语间的躲闪,她大致能猜到,魏无羡并非简单的失踪。 此刻看着蓝熹微,她不禁想起在云深后山的事,蓝熹微会来开解她,或多或少都有魏无羡的原因。 而她也在魏无羡的话里,证实了这件事—— “师姐,我就是随口说了句,没想到她立马就说第二日去找你。” 女子心思细腻敏感,魏无羡说完后,长眸里泛起的笑意,她都看在眼里,当时只觉得魏无羡心动了。 可谁又会把不在意的人随口所说的话放在心上? 现在回想,魏无羡于蓝熹微,也是不同于别人的存在,所以她想问她是否知道些什么。 “江姐姐,他...暂时还没有消息。”蓝熹微顿了顿,见江厌离眸中一黯,又反握住她的手,“我已命蓝氏弟子在找他,他修为不低人也聪明,不会有事的。” 也不知道这话是在安慰她自己,还是让江厌离放心。 心中越乱,蓝熹微脑子反而越发冷静。无论如何,不能因温氏弟子一句话便断言魏无羡真的被扔进乱葬岗了。 她请战夷陵,是有私心的。 尸山也好,古战场也罢,她想去乱葬岗。 想找他,更想见他。 第38章 重逢 翌日。 蓝忘机、蓝熹微、江澄带着各家弟子从清河出发,酉时抵达夷陵。 一行人避开大路,绕着曲折小路追到夷陵监察寮时,天色已暗了下来。 江澄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皱眉道:“好重的阴气。” 监察寮贴有镇宅符纂,而他们仅仅站在门外,都能感受到横溢的怨气,可见这座监察寮内,定有蹊跷。 蓝熹微盯着门上的符纂,眸光轻闪。 “还有血腥味。”蓝忘机冷声道,浅眸里寒意凛人。 江澄闻言,右手腕间紫芒转动,化作一条鞭子,“啪”地一声将大门抽开。 浓郁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一览无遗的庭院里,全是死人,且都穿着温氏家袍。 蓝忘机看了一眼蓝熹微,见她神色自若,才往里走去。 温氏之人被杀,在这三个月里已成了常态,本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可当他们看到没有一具死法相同尸体时,顿时察觉到了不对劲。 江澄环顾了一圈,沉声道:“看来今晚的任务,有别的东西帮我们完成了。” 黛眉不自觉地蹙了蹙,蓝熹微虽不是第一回见这种惨象,但各式各样的杀人手段同时出现,不是好兆头。 非一人所为,尚还说得过去,可若是一人所为,动手之人修为肯定不低,而且,动手之人应是恨极了温氏。 念及此,蓝熹微想到适才进门时看到的符纂,转身正欲跟蓝忘机说话,有蓝氏弟子匆匆跑来禀报—— “公子,小姐,查看过了,全都死了,死法各不相同,另外有一具女尸自缢于屋内。” “女尸?”江澄抢先问道,似想起什么,径直朝屋内走去。 他去了,蓝熹微便没打算去看了,偏头看向蓝忘机,轻声开口:“二哥,我觉得...有些奇怪。” 蓝忘机沉默须臾,道:“何处奇怪?” “虽说温氏已是人人喊打百家讨伐,但能将整座监察寮里的温氏弟子全都杀了,按理说,一人去完成是不太可能的。可若是门派来围剿,却说不通。” “仙门百家之所以分出许多门派,正是因为每个门派都有每个门派统一修习的剑术、法术,出现这么多种死法断然不可能。” “而单凭一己之力,灭了整个监察寮的人,是敌是友?” 听她说完,蓝忘机却生出疑惑:“不是门派,也有可能是江湖中人结伴,如何确定就是一人所为?” 蓝熹微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她指了指大门,解释道:“门板上贴着两张符纂,但和我记忆中镇宅符纂的画法似有出入...只是我对符纂也不太了解。” 说到这儿,蓝熹微止了声。 蓝忘机想起她突然不执一言的原因,一直紧绷着的弦松了点。 小时候蓝熹微什么都学的快,唯独在符纂这方面不肯下功夫,倒也不是她没有天赋,只是她第一回用符纂,就差点把蓝曦臣的居室烧了,偏偏蓝启仁并未因此罚她。 在那之后,她就很少用符纂了。 “有出入?” 蓝忘机没提旧事,蓝熹微自是不会主动去重温,她点了点头:“有几笔颜色要深一些,待会二哥可以察看四周的符纂。” 言下之意,镇宅符纂被人改动过,意味着整座监察寮被废,有可能是有精通符纂的人在镇宅符纂上花了心思。 正统仙门世家,修的都是剑道,以符纂能做出这样事的人,怕修的不是剑道。 念及此,蓝忘机面色渐冷,当即就准备进屋仔细查验。 “二哥!”蓝熹微见他要进屋,又叫住他,“我去地牢看看。”比去琢磨符纂,她更乐意把心思花在别处。 蓝忘机颔首,知晓她别扭,加上整座监察寮都是他们的人,就随她去了。 本是随意找个地方看有什么线索没,岂料在地牢还碰见熟人了。 “温姑娘?”蓝熹微不可置信地看着摔在地上的人,一袭红衣,白净小脸上蹭了不少灰土,狼狈的模样与印象里的人大相径庭。 温情抬头看她,眉眼难掩惊讶,张着嘴却没有说话。 终是蓝熹微先缓过神来,朝随她一同下来的蓝氏弟子吩咐道:“你们先出去。” 偌大的地牢里余下两人。 蓝熹微上前一步,弯腰把温情扶了起来,空荡静谧的空间里陡然响起“哐哐锵锵”的声音,像是铁链在碰撞。 抓着她小臂的手一顿,蓝熹微垂首望去,女子纤细腕间正带着一条粗壮的铁镣。 心念闪动,蓝熹微松开手,素手虚抓,一道银芒出现在掌心,她往后退了一小步,持着昭阳利落地斩断了铁镣。 手上枷锁消失,温情小声答谢:“多谢。” 蓝熹微摇头,睨了眼她发红的手腕,柔声道:“温氏现在已是强弩之末,你有何打算?” 温情显然没想到她会善意提醒,心中暖意骤生,说出的话仍是苦涩无比:“我始终是温氏的人,能有何打算?” “温情,温若寒与温晁他们造下的罪孽,与你们无尤,姓温从来都没有错,也从来容不得选择,不是吗?” 分明与自己一样的语气,温情听她的话,却是鼻尖一酸,险些哭了出来。 甫一她也觉得温晁他们所做之事,与其余温氏旁支无关,可这段日子以来遭受的不公对待,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姓温就是错,姓温就该死。 所以到今日,她真的已经打算丢弃这一念头了,可蓝熹微此时说的话,犹如一池甘甜清泉,浇灌了她干涸已久的心脏,让她重获新生。 见温情未答话,蓝熹微想了想,玉手覆上发间,取下一根白玉簪子,这簪子上缀着一朵玉兰花,成色通透如凝脂,甚是精巧雅致。 “倘若真的遇上什么事,就来找我,或者拿这个去找我兄长他们。” 温情看她将白玉簪子放在自己手中,温凉质地的东西握在掌心,反而烫得她不知所措。 大梵山他们救了自己的族人,自己在岐山也尽力帮了他们,一来一回,其实早就扯平了。 然而蓝熹微还是给了自己信物。 是为了完成当初为救魏无羡许下的承诺?温情更相信她是真的想帮自己,毕竟她刚刚说的话,言犹在耳。 “阿宁和我的族人都在岐山,我有我要去的地方。”温情郑重地朝蓝熹微拱了拱手,“多谢。” “我还有一事想问你。”蓝熹微看着她,星眸里带着期待,“你可有魏无羡的消息?” 江澄与他们说过,是温宁从云梦救出了他,带着他们三人到了夷陵监察寮来,在温情这儿养伤休憩,而后才分道扬镳。 或许温情有魏无羡的消息。 温情被她问得愣了愣,眼底划过一丝心虚,蓦地想起魏无羡和她说的话—— “换丹这件事,谁都不能说,尤其是蓝泱,一点都不能透露。” 和蓝熹微打交道以来,温情的确觉得她聪慧过人,也知晓只要说漏嘴一句话,她肯定在见到魏无羡后能察觉出异样。 但是魏无羡为什么仿佛很怕她知道? 当时她多嘴问了出口,魏无羡极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笑着回她:“怕她气哭,怪心疼的。” 原来连换丹都不怕疼的魏公子,却心疼蓝熹微的眼泪。 “温姑娘?” 清越声音拉回温情的注意力,她忙不迭道:“他与江公子一同离开的夷陵,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换做平常,温情的表现兴许还能让蓝熹微瞧出端倪,可眼下只要沾上与魏无羡有关的事儿,蓝熹微思绪都有些放空。 温情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早已慌乱紧张,一动不动地盯着蓝熹微,生怕她继续问下去。 半晌,蓝熹微抬眸看她,倾城容颜里透着苍白,声音浅淡:“无妨。” 本来就打算去找他,即使无人知道他的消息,也无妨。 ...... 既然温逐流带着温晁逃了,这座监察寮便是彻底废了,蓝忘机他们再多留守于此也无益。 如今天下之大,能让温晁逃去的地方只有一处,岐山。 于是乎一行人全数从夷陵撤离,御剑追击逃往岐山的温晁与温逐流。只是他们一路追踪温晁,却总是有人比他们快一步,杀了许多温氏余党。 江澄翻开一人的尸体,凝神看了片刻,走到蓝忘机与蓝熹微身侧,道:“看这个人的衣着,品级应该不低,这也是那个人所为吗?” 夷陵监察寮看完所有符纂后,蓝忘机得出结论,监察寮的所有人,都是一人所杀,而那人仅仅是改了镇宅符纂。 不得不说,仙门百家之中,这样厉害又另类的人,他们都未曾耳闻。 “七窍流血,应是一人所为。”蓝忘机盯着地上的尸体,“此人邪气甚重。” 江澄冷嗤一声:“邪?这世上还有比温氏更邪的吗?” 这话惹得蓝熹微朝他看去,见江澄面色森然,她温声道:“能用几笔就将驱邪符纂改为招邪之人,还是得小心为妙。” 江澄循声望去,敛起翻涌恨意,目光柔和:“走吧,还要赶路。” 这一幕落在蓝忘机眼里,却让他不由得皱了皱眉,旋即瞥了蓝熹微一眼,她恰好垂眸,对那份微妙的温柔浑然不觉。 “禀宗主,我们收到消息,有人在云梦驿站附近发现了温逐流的踪迹。”有江氏弟子前来禀报。 此话一出,三人表情瞬间变得有些讶然。 “温晁不回岐山,到云梦去做什么?”江澄脱口而出道。 云梦离夷陵最近,但却不是最佳的藏匿地点,就算温逐流修为再高深,在这种局势下想护住温晁,最好的办法就是尽早回岐山。 为什么半路去了云梦? 只是不管什么原因,现下有了温逐流的消息,他们岂会轻易放弃,立即修改路线,往云梦驿站赶去。 很快,他们就在一家客栈外,找到了温逐流。 江澄死死盯着推门而入的温逐流,作势就要上前与他打斗,却被人一把拦住。 “不可轻举妄动。”蓝熹微抬手挡住江澄去路,“客栈内情况不明,别冲动。” 江澄知道她所说为实,只得深吸一大口气,将恨意压了下来。 蓝忘机将江澄的转变尽收眼底,只是此刻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指了指客栈瓦片纵横的屋顶,道:“去屋顶。” 不可莽撞行事,但也不是就这么傻等着。 三人悄无声息地飞身落到屋顶之上,拿开一片瓦,偷窥着屋内的情景。 只见温逐流将一个披着斗篷的人搀扶到桌前,看不清脸的人战战兢兢的,走路都很是吃力的样子,刚坐到桌案旁,猛地推翻了烛台。 “把灯灭了!”是温晁的声音,却莫名刺耳。 温逐流漠然地制止了焦躁的温晁,准备为他上药。温晁这才小心翼翼地摘下了斗篷,露出来的,竟然是一颗布满伤口血痕的光头。 这样密密麻麻的伤口,着实触目惊心。 温逐流拿起药粉为温晁上药,温晁痛得大叫,却因为害怕流下眼泪让伤口溃烂,只能痛苦地干嚎,模样十分可怖。 上药时,温晁得知还要两天才能赶到温若寒那里,他破口大骂温逐流没用,然而温逐流一起身,他又慌了手脚,上前忙抱住温逐流,生怕他对自己置之不理,许下了让他进本宗的承诺。 温逐流不以为然,淡淡地说了句“不必了”,倒也没再动。 话音刚落,客栈大门“嘭”地一声打开,一阵不急不慢的脚步声随之传来。 有人走上楼来,可又是什么人,能让温逐流与温晁如临大敌一般? “嗒...嗒...嗒...” 脚步声越来越近,屋檐上的三人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楼梯口,下一秒,一个颀长身影逼近。 来人一袭束袖黑衣,负手而行,腰间别着一管与衣裳颜色相近的笛子,笛子上还系着穗子,红色流苏在空中缓慢摆动。 视线往上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若非魏无羡长得实在是俊美无俦,尤其是那双天生潋滟的长眸,世间没有人与他相像,眼前这个周身散发着冷冽阴森气息之人,蓝熹微几乎要认不出是谁。 她整个人僵在了原地,看着那个让她牵肠挂肚三月有余的人,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扰得她心乱如麻。 第39章 针锋相对 客栈内。 魏无羡微眯起眼,睨着站在他跟前的温逐流,哂笑道:“温逐流,你不会真以为,你能在我的手底下,保住他这条狗命吧?” 温逐流一字一句道:“拼死一试。” 魏无羡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出了声,长眸里却是毫无笑意:“好一条忠心耿耿的走狗。” “知遇之恩,不能不报。” 此话一出,魏无羡目光陡然之间带了凛冽杀意,他看着温逐流,沉声道:“笑话,凭什么你的知遇之恩,要别人来付出代价?” 这句话说完,他的耐心告罄,熟稔地抽出腰间黑笛,开始吹奏,刹那间,笛音卷起阵阵黑雾,将他整个人拢在其中。 从瓦缝中看到这一幕的三人都震惊无比,这是他们从来未曾见过的魏无羡。 蓝熹微盯着魏无羡手中的那管黑笛,垂放身侧的素手紧握成拳。 紧跟笛音而来的,是一个红衣女鬼,她伸出鲜红的长指甲,掀开温晁的斗篷,温晁吓得失声尖叫,当场晕了过去。 温逐流当即出手相护,女鬼便转头对付他,招招凌厉又狠辣,令百家闻风丧胆的化丹手,在此刻,竟成了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不过须臾,温逐流已被女鬼抓的遍体鳞伤,他看向仍在吹笛的魏无羡,猛地朝他扑去。 屋檐上的三人看到此景,心里皆是一紧。蓝忘机最先反应过来,一掌拍碎瓦片,而一道银芒速度更快,自主人腰腹脱离,挡在了魏无羡身前。 看着突然出现的软剑,魏无羡一怔,笛音戛然而止。 这是...昭阳。 然而还没等他缓过神来,视线所及之处,又多了两道白影。 同样愣住的,还有温逐流,只是他可没人护着。几乎是蓝熹微与蓝忘机落地的瞬间,温逐流脖颈处被一根闪着紫光的长鞭缠上,下一秒,他便被吊在了半空。 眨眼功夫,本还拼命挣扎的温逐流,已痛苦万分地断了气。 盯着活活被紫电勒死的温逐流,江澄才觉得心中仇恨稍减,吁出一口浊气。 客栈二楼安静异常,站着的四人虽然都很熟络了,但竟无人打破这份沉默。 蓝熹微望着魏无羡,生出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愫,脑海里浮现出在玄武洞,最后见他的画面。 两张脸慢慢重合,轻而易举就能瞧出变化。 他瘦了很多,精致眉宇更甚立体,勾勒脸庞的线条也利落分明不少,可不止是五官,最明显变化的,是他散发出来的气息。 冷厉、孤独。 这是蓝熹微从未在魏无羡身上察觉出来的东西,也是她从没想过会在魏无羡身上展露出来的东西。 三个月的时间,他经历了什么? 迎着久违的莹亮星眸,魏无羡下意识地垂眸,蓦地记起一件事。 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无数次的绝望,无数次的想要就此沉沦,是这双眼眸将他拉了回来,是一遍又一遍响起的清越声音让他清醒。 “魏婴。” “魏婴。” 支撑着他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人,在此刻,他却不敢看她。 “你的剑。” 阵风袭来,魏无羡没有犹豫,举手接住了江澄扔过来的随便,长眸划过黯然,抬眼之际却已平和如初。 “谢了。” “臭小子,这三个月你跑哪儿去了?”说着说着,江澄朝他走去,伸手拍了他一掌,语气动作都不算友善,但神情却难得染了喜色。 魏无羡一愣,覆上他拍过的胸口,轻笑出声:“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这声轻笑冲淡了尴尬的气氛,也让江澄后怕起来,他用力抱了魏无羡一会儿,才松开手,说起了正事:“这三个月我怕极了,前些日子,偷袭不夜天教化司时,他们...他们说你被扔进了乱葬岗。” 魏无羡挑眉,没急着说话,走到桌边坐下,悠悠道:“我要是被扔进乱葬岗的话,我还能活着坐在这儿?” “那倒是,被扔进去的人就没有活着出来的。”江澄点了点头,继而问道,“那他们把你抓去哪儿了?夷陵还是不夜天城?还有你是怎么出来的?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了?” 嘴角浅笑一滞,魏无羡斟酌道:“是吗?我变了吗?” “也...也没有吧......”江澄倒没有多说,还是问起了他最关心的事,“不过这三个月你到底去哪儿了?” “前些日子,我、蓝三小姐、蓝二公子夜袭围杀温逐流,结果被人抢了先,没想到会是你,那些符纂也是你改的?” 魏无羡别开视线,看了眼手中一直未放的黑笛,才低声答道:“如果我说,我逃命途中进了一个洞穴,那个洞穴有个世外高人留下来的绝密典籍,出去之后就能大杀四方,你信不信?” 江澄白他一眼:“得了吧你,传奇画本看多了吧?哪有那么多高人?遍地都是秘籍?” 魏无羡笑嘻嘻回他:“你看,说了你又不信。剩下的,我回去慢慢跟你说。” “也好,以后再说。”江澄瞥了一眼蓝熹微与蓝忘机,猜到魏无羡许是有话不便在外人跟前说,话锋一转,“没死也不早点回来。” “我这不是刚出来吗?”魏无羡摆摆手,“听说你和师姐一切安好,你一边忙着重建云梦江氏,一边组盟参战,这三个月,辛苦你了。” 听到后半句话,江澄神色有几分动容,佯怒道:“赶紧把你那破剑收好,我就等你回来赶紧拿走,我可不想整天带着两把剑,天天被人问东问西的。” 蓝熹微静静地看着他们俩,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思潮腾涌。 她听得出,魏无羡的回答避重就轻,也大致能确认夷陵监察寮的符纂,是他所改,可与此同时,她清晰的感受到心口的温度,在一点一点流失。 他无视着她的存在,漠然的态度,仿佛他们只是泛泛之交。 蓝忘机离她最近,看她微微颤动着的广袖,又看向没往这儿多看一眼的魏无羡,冷声道:“魏婴。” 此时,魏无羡才向他们望来,起身朝前走了一步,拱手道:“含光君...蓝三小姐。” 恭恭敬敬的,比初见时还要疏离。 蓝熹微看着他的举动,没有说话,脸色越发苍白。 “沿路追杀温氏门生的人,是不是你?”蓝忘机眸光一沉,连带声音都比平日冷冽三分。 “是又如何?”魏无羡答得轻巧,好似蓝忘机所说的事,只是件不打紧的小事。 蓝忘机紧盯着魏无羡,他如今想问个所以然,并非全然为了蓝熹微,从姑苏听学到岐山听训,这么久的时间,在他看来,他与魏无羡已是朋友。 因是朋友,所以才会担心。 他继续问道:“你是用什么方法杀了他们?” 魏无羡微微转身,不经意扫过一张绝艳无双的脸,想说的话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江澄听出了他话里有话,却不知他想要说什么,便道:“蓝二公子,你什么意思?” “你为何弃了剑道,改修他途?”蓝忘机被魏无羡不以为意的样子惹恼,“回答!” 话音刚落,臂上忽而一紧。他回头,蓝熹微站在他右后方,却是用右手在拉他,旋即想到什么,眉峰紧拢。 “我要是不回答......”魏无羡顿住,睨了一眼蓝忘机臂上的素手,莫名不悦起来,“会怎么样?” “岐山一别,已三月有余,二哥惦念同袍之谊,魏...魏公子何必有所隐瞒?”蓝熹微往前一步,旖旎眉眼间瞧不出什么情绪。 魏无羡身子一僵,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以往叫他“魏公子”时,都是在打趣揶揄,而此刻的这句“魏公子”,只是世家子弟之间的普通寒暄,刺耳得很。 心里骤然烦闷,魏无羡冷哼一声:“我说了你们又不信,具体的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那就回姑苏,慢慢说明白。”蓝忘机下颌紧绷,浅眸蕴着愠怒。 除了魏无羡,剩余三人中,怕是只有江澄没觉察出魏无羡身上突增的邪气,亦或是云梦随性恣意的家规使然,让他并不太纠结于此。 但蓝忘机与蓝熹微自幼听清心宁神的乐曲,对邪煞之气,比其他世家子弟更为敏感。 从屋檐亲眼所见魏无羡以笛音召邪祟,到现下他始终避而不谈,两人心中已有定夺。 “姑苏?你是说那个戒规三千多条的地方?”魏无羡回神,摇了摇头,“我才不要去,我更喜欢云梦。” “魏婴,你不要故作玩笑。”言罢,蓝忘机眸光愈加犀利,作势就要往前,却被江澄打断—— “蓝二公子。”江澄戒备地看着蓝忘机,“魏无羡既然回来了,有些话他想说便说,何必如此不近人情?” 魏无羡转起黑笛,叹息道:“蓝湛啊,你究竟想干什么?” “二哥所说何事,究竟为何,你当真不知吗?”蓝熹微敛眸站在蓝忘机身侧。 轻扬的尾音犹如千钧重的石块,压在了魏无羡心口,窒息感从四面八方袭来,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没有开口。 “改修邪道,损身,也损心性。”说到这儿,蓝熹微抬眸望向魏无羡,声音有些艰涩,“魏婴,不要想得太轻松。” 终归还是觉得他成了邪魔歪道是吗? 魏无羡讪笑,侧身不再看她,声音覆了霜雪一般:“邪道?蓝三小姐,我非摄取他人灵识,又怎么算是邪道呢?我用的是符咒,习的是音律,这也算邪道吗?就算这也是邪道,损不损身、损多少?我最清楚。至于心性,我心我主,我自有数。” “更何况......”他漫不经心地回身,越过江澄,信步走到蓝熹微面前,“我心性如何,旁人怎么会知道,又关旁人什么事?” 魏无羡看着星眸中的光渐渐暗淡,直至彻底消失,心尖像似被针扎了,密密麻麻的疼蔓延开来。 “魏无羡!”蓝忘机怒道,一把推开魏无羡,挡在蓝熹微身前,手中避尘铮铮作响。 三个月的时间里,蓝熹微一边失眠,一边还得四处奔波,这种情况下,还分出心神去打听魏无羡的下落。 她的煎熬与害怕,蓝忘机看得心疼不已。 而现在,魏无羡说的这些话,他甚至不敢想,蓝熹微听了之后,该有多难受? 第40章 无月 “蓝忘机,你们兄妹俩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跟我过不去是吗?”魏无羡强压着心间翻涌情绪,沉声道,“当真以为我不会反抗吗?” 蓝忘机看着他,眸中怒意更浓。 “蓝二公子,蓝三小姐,如今温乱未除,正是急需战力的时候,姑苏蓝氏的手又何必伸得太长?”江澄上前一步,又道,“容江某说句不客气的话,就算要追究,也轮不到姑苏蓝氏插手,他跟谁走也不会跟你们走。” 蓝熹微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在玄武洞断了的肋骨,尚未好全,不然为什么胸口疼得这么厉害? 其实答案,昭然若揭。 她喜欢魏无羡,而他大抵是不喜欢她的。 但那些曾流露的关心,眉目间曾蕴着的温柔,又算什么呢?都是在骗她吗?如今阔别三月,便是骗也不愿骗了吗? “江澄公子,蓝二公子!我错了!我错了!饶了我...饶了我!”角落里的温晁,挣扎着朝四人爬来。 温逐流已死,他想要活命,除了求饶别无他法。可江澄与魏无羡瞧他过来,眼里皆是寒光恨意。 温晁急了,又仰头去看一旁站着的蓝忘机与蓝熹微,蓝忘机此刻全身都散发着冰冷之息,一副怒极了的样子,能帮他的,好像只有一人了。 “蓝三小姐,我求求你......”还未触到月白裙裾,温晁猛地被人踹翻在地。 魏无羡侧首盯着温晁,神情阴鸷狠厉,声音倒是缓了不少:“蓝二公子,这是我们云梦江氏的家事,您与令妹请回吧。” 闻言,蓝忘机没有犹豫,转身拉住蓝熹微,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栈。 直到两道白影完全看不见了,魏无羡才抬眸望向楼梯口,瞳孔紧缩,负于身后的手在颤抖。 她被蓝忘机牵着下楼的刹那,他差点就要忍不住上去拦住她,告诉她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告诉她,这三个月,他很想她。 可是不行,他不敢赌,不敢赌她的真心,也不敢赌他新修的道法会不会伤害到她。 有些路,他一人走就够了。 魏无羡闭了闭眼,再睁眸时,眼底已染了令人战栗的森然,他看着趴在地上的温晁,唇畔映现一个阴冷笑容。 去扯她的衣角,还真是活腻了啊。 ...... 走到长街一隅,蓝忘机停了脚步,回头看向蓝熹微,她眼神涣散,呆呆地站在原地,毫无反应。 是真的伤了心。 蓝忘机眉宇拢起,拿起她的左手,将她握拳的手打开,动作又轻又缓。 如他所料,雪白柔嫩的掌心上,有几道月牙状的新鲜伤口,比之前任何一次他所见的痕迹都要深。 俊雅如玉的脸上浮现心疼,蓝忘机指尖一动,蓝光掠过掌心。到这时,蓝熹微才稍稍有所反应。 星眸眨了眨,她看着掌心渐渐愈合的血痕,思绪随之明朗起来。 走神之际,她恍恍惚惚想通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有关魏无羡的一些事,她也是真被魏无羡的言语伤到了,才忽略掉了许多细节。 魏无羡为何对这三个月去了哪里避而不谈?又为什么弃了正统剑道去修音律符咒?他虽然非江氏嫡子,但也应当没机会学到这种招邪的法术。 即使他...不喜欢自己,语气也不该那么冲的,他是在故意疏远他们,亦或是在怕他们看出什么来。 “还疼吗?”蓝忘机柔声询问。 心中生出暖意,蓝熹微摇头,努力地挤出一个笑,示意他自己没事。 蓝忘机叹息,伸手揽住眼前的人,一下一下拍抚着她的脊背,轻声开口:“熹微,我在。”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让蓝熹微霎时红了眼眸,清泪划过嘴角,笑意慢慢变得苦涩,她哑声道:“二哥,其实那天的话,我没有说完。” 蓝忘机一愣,没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我喜欢他,比想象中的,还要喜欢。” 所以就算魏无羡不喜欢自己,她也还是喜欢他。 只不过,她的喜欢,成了她一个人的缱绻心事。 ...... 岐山温氏家徽为太阳,这场由百家联盟讨伐温氏的战役,暨称之为“射日之征”。夷陵监察寮的废灭,也将射日之征推向尾声。 清河处于岐山脚下,因此,不净世也成了决战前,众人议事与休憩之所。 魏无羡与江澄先回了趟云梦,祭拜完江枫眠虞紫鸢后,两人才赶到清河去找江厌离。 到底是近乡情怯,以至于和江厌离坐在屋内聊天时,魏无羡都觉得有些不真切。 江厌离端详着魏无羡消瘦的面庞,喜极而泣地道:“阿羡,你瘦了。” “师姐,你也瘦了。”魏无羡喉头一哽,长眸雾气氤氲。 “这段时间你究竟去了哪里啊?”江厌离定定地看着他,神情尽是担忧与关怀。 身子僵住,魏无羡默然半晌,一言不发地抱住了江厌离,抿唇道:“师姐,无论我去了多远,再也不会走了,我答应过你、江澄,还有我,一辈子都不会分开。” 饶是坐在旁侧的江澄,听了这几句话都不禁落泪。 这几个月来,变故丛生,从云梦的惨祸,到魏无羡的失踪,他们已失去太多,也更知道三人能一辈子不分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只要他们三人还在,云梦水天就在。 “魏兄!魏兄!”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聂怀桑冲了进来,边咧嘴边向魏无羡跑去,朗声笑道:“魏兄!我听他们说你回来了,果然是你!你可真是......” 他说着就要去拍魏无羡,却见他往后退了三分。 聂怀桑讷讷地看着他,抬起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尴尬地滞在空中。 魏无羡怔瞬片刻,当即去拉他,干笑一声:“聂兄,好久不见。” 聂怀桑只当他是才回来,还没回过神来,也笑着回他:“魏兄,你知不知道你失踪这几个月,大家找你都找疯了,尤其是蓝三小姐,她睡觉时间比我打盹时间还要短......” 在场的人,也只有江澄知道,为什么魏无羡在听到那个名字后,脸色陡然一变。 他忙不迭地打断了聂怀桑的话,架起他就往外走:“行了行了,话都被你说完了,赶快走。” “欸欸欸......干嘛?我跟魏兄还没说完呢!” “跟我走跟我走,我跟你说,今天晚上我设宴,请大家吃饭啊。” 早春时节的风还有些凛人,在窗边绕了一圈,吹进了屋内。 江厌离看着突然默不作声的魏无羡,斟酌道:“阿羡,你没见到熹微吗?” “见到了,只是...还不如不见。”声音越来越小,魏无羡说到最后几个字,几乎都听不清楚了。 江厌离深深地看他一眼,眉眼含笑:“见到了,怎么还这个样子?” 魏无羡低头望向桌案上的黑笛,没有说话。 因为他不仅是见到了,还对人家说了过分的话,依照蓝忘机那个性子,怕是以后都不会让他再见到人了。 后知后觉,当时在客栈内他是真的离谱,怎么可以对她说那种话?若真不让他见,也不怪蓝忘机。 “她这几个月都在找你,又成日与蓝二公子四处奔波,前几日我见她脸色不太好,人也清瘦了不少。”江厌离顿了顿,犹豫道,“阿羡,你们吵架了吗?” 魏无羡俊脸白了几分。 原来再见之时,她已是奔波数日,应该是很疲倦了,可看到他弃了剑道之后,却还是耐着性子跟他说“不要想得太轻松”。 她最担心的事情,是怕他身体与心性有损。 而他呢? “我心性如何,旁人怎么会知道,又关旁人什么事?” “蓝忘机,你们兄妹俩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跟我过不去是吗?” 喉咙涩得发紧,魏无羡登时后悔莫及。 当时的蓝熹微,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听他说完这些话的?被蓝忘机牵着离开的瞬间,她又是伤心到了什么地步,才一点情绪都没有了? 他不该低估言语的伤害,也不该低估她对自己的关心。 字字诛心的话,真是自作自受。 ...... 蓝忘机站在蓝熹微门前,看着屋内曳曳烛火,玲珑身影映在窗户上,竟显出几分清冷孤傲。 从夷陵回来后,蓝熹微就一个人待在房里,没有再出过门,算到现在,她已经整整一日没进过食。 蓝忘机知晓她想静静,但并不代表他会放纵她这么折腾自己的身子。 他想了想,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眼就看到端坐在桌案前的蓝熹微,低垂着眸子,素手轻轻摩挲着落霞,神情专注,全然没有意识到他的到来。 蓝忘机叹了一口气,走到桌案旁蹲下,温声开口:“在想什么?” 指尖微顿,蓝熹微抬眼看他,昳丽眉眼间透着倦色,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想劝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蓝忘机只得说起别的事:“兄长已来信,明日到清河。” 提到许久未见的蓝曦臣,蓝熹微眼底才浮现情绪出来,浅笑道:“也就是说姑苏已完全无事了?” 蓝忘机颔首,看着她若无其事地样子,心疼得格外厉害。 自己分明那么难受了,还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蓝忘机皱眉道:“熹微......” “二哥!我明早想去清河附近走走。”蓝熹微急急出声,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闪躲的眼神,明显的是不想再提那个人。蓝忘机败下阵来,知晓她心绪不佳,需要宣泄,也知晓她喜欢看风景,能让她出门散心终归是好事。 他伸手将她的碎发别在耳后,语气轻柔:“兄长辰时便到清河,早些回来。” 蓝熹微应下,又笑了笑:“二哥,我有点困了。” 蓝忘机默了默,瞧出她不愿多说,嘱咐了几句要她明日多注意,便转身离开。 走出屋内,蓝忘机在门口又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身后的光亮熄灭,才回自己房间。 他抬头看了眼天。 深深浅浅的墨蓝颜色晕染着整片天空。 今夜无繁星,也无明月。 第41章 陈情 清河这一带的山,大多是荒山。 崇山峻岭之中,几乎没什么人,空旷荒芜的景致,看久了倒也别有一番风情在其中。 蓝熹微沿着一条斗折蛇行的小路往山巅走去。 本是想上山来看日出的,结果因着昨日没吃东西,蓝忘机今早硬是守着她喝下一碗白粥,才放她出来。 浑浑噩噩的想了一日,很多事情,蓝熹微仍未想出个所以然。 譬如温旭温晁已死,温若寒作为父亲,失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再怎么样也不应该像个没事人一样按兵不动,而且他还有阴铁在手。 又譬如,她还是没想明白,魏无羡在夷陵客栈的那管黑笛,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威力? 她昨日试着将那份曲谱用落霞吹奏,竟然没能成功,还差点走火入魔,反观魏无羡却是游刃有余。 相比任何事,她最担心的,还是他的安危。 怕他心性有损,更怕他稍不留神,堕入魔道。 蓝启仁给她上的第一堂课,最后说的那句话,蓝熹微记得特别清楚—— “有很多时候,放弃比坚持要困难。” 因为放弃,意味着要将从前的坚持,一并舍弃了。 蓝熹微昨日想得最久的事,是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魏无羡的? 是彩衣镇璀璨的烟火?还是夜市无意的牵手?亦或是大梵山他舍身护她? 也许远远早过这些时候,早到他们初见时,潋滟长眸就在她的世界里留下了痕迹,之后所有,不过是越来越深。 她记起在藏书阁看来的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无论魏无羡喜不喜欢她,也无论那些曾经的温柔是真还是假,她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她好像还是继续喜欢着他。 喜欢一个人,越喜欢越无能为力,无人例外,无人能破。 蓝熹微垂了眼眸,低声苦笑。 又慢悠悠走了一会儿,忽然间,刮起了狂风,卷起山路上的沙土迎面袭来。 蓝熹微忙抬手用广袖掩面,还没等她缓过神来,蓦地响起一阵笛声,与夷陵客栈的幽怨曲调大同小异。 是魏无羡。 半晌,月白身影终是往笛音所在之处走去。 ...... 头顶的天变了颜色,太阳被云层覆盖住,渐渐暗了下来,生出压抑之感。 魏无羡站在山巅,看着山下由聂氏子弟押解的温氏众人,与其说是押解俘虏,实则是在肆意虐待温氏之人。 那些人里,有温情,还有大梵山的那个婆婆。 她们是这场战役之中,最无辜的牺牲品。 见状,手中的黑笛不由得蠢蠢欲动,魏无羡身形一晃,几乎都无法控制它,他努力保持神智,颤着手开始吹笛。 随笛声而来的,是山谷两侧不断滚落下来的石头,加之风沙肆虐,这一“异象”让施暴的弟子住手,押着温氏俘虏们匆匆离开。 感受到心神慢慢趋于平复,魏无羡向后一趔趄。 背脊蓦地被人抵住,紧跟着手臂一紧,熟悉雅致的清香飘入鼻间,他愣了愣,侧头去看来人。 在夷陵客栈时,魏无羡没敢仔细看蓝熹微,此时挨近了,轻而易举地就能瞧出她瘦了不少,江厌离说的是真的。 心里有些闷痛,他想起之前在云深后山抱她去找蓝忘机时,她在怀中几乎没什么重量,而现下又瘦了。 “蓝......”他正欲说话,却见蓝熹微松手往后退去。 两人的距离迅速拉开,蓝熹微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低头无声地笑了笑。 只想出来散心,怎么还能碰上他?碰上他了,又怎么还能像从前一样坦荡面对他? 可一想到适才看到的境况,她还是忍不住开口:“若是身体不适,在这等着,我去叫江澄。” 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没透出半分狼狈。 蓝熹微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要走。 魏无羡翕了翕唇,脑海里涌现一个念头:要是什么都不说,真让她这么走了,怕是夷陵客栈他说的混账话,便会永远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了。 “唔~” 身后传来一声闷哼,蓝熹微想也没想就回身,长眸里的痛苦让她有些心慌。 “怎么了?”蓝熹微一边问他,一边上前再度扶住他。 魏无羡身形在仙门百家中,都算得上英挺颀长,之前在玄武洞若仅她一人,是不可能把他从黑潭拖上岸的,多亏了蓝忘机在。 但眼下她去扶他手臂,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魏无羡甚至还往旁侧摇了摇。 无奈之下,她只能伸手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环住他腰腹。 魏无羡喉结动了动。 他该推开她的,一旦蓝熹微反手握住他腕间,就能知道那个他极力掩盖的秘密。可是他现在正半倚在蓝熹微身上,动都不敢动。 她也是修习之人,为什么...身子这么软?更要命的是,他此刻呼吸吐纳间,全萦绕着她身上特有的幽香。 察觉到魏无羡愈发滚烫的身体,黛眉微蹙,蓝熹微不解道:“你身上怎么这么热?” 按理说,依她所见,魏无羡应该只是真气走岔了,没道理发热啊。 魏无羡哑声答道:“可...可..可能是着凉了。”话毕,他别过头深吸了一大口气,内心躁动才得以纾解。 蓝熹微没抬头,自然对他的异常浑然不觉,也没再说什么,下山的气氛安静异常。 魏无羡斜眼看着她,长眸微闪,明明想道歉,明明想和她说话,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再这么走下去,他的苦肉计岂不是白费了? “那个...其实夷陵客栈的那些话我......”话未说完,就听见一道焦急的声音—— “阿羡!熹微!”江厌离一路小跑过来,神色担忧地看着两人,“阿羡,你怎么了?” “江姐姐......”蓝熹微下意识就要松手,魏无羡却依旧靠着她,只是稍稍撤了点力道。 “师姐,你怎么来了?”魏无羡面上镇定,心里已然乱成一团,现在要是突然“没事”了,那不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要是“有事”,江厌离再多问几句,他怎么圆过去? 好在江厌离被他这么一问,说起了正事:“泽芜君归来,赤峰尊召集众人议事,阿澄正急着到处找你呢。” 闻言,蓝熹微也顾不得其他,当即展颜而笑:“大哥到了?” 江厌离也笑着答她:“是啊,泽芜君半个时辰前到的,虽不像阿澄那么着急找阿羡,却也是找了你,才去议事。” “不过阿羡,你这是怎么了?” 还是问到他头上来了。 魏无羡只得缓缓站直了身子,摇头道:“我没事,就是练功时...真气走岔了。” 蓝熹微睨向他手中黑笛,没有说话。 “没事就好。”江厌离松了一口气,恰巧看到蓝熹微看着魏无羡的黑笛,眉眼笑意深了几分,“熹微的一品灵器是笛子吧?” “啊?”蓝熹微连忙收回视线,“是。” “我记得阿澄说过,你的竹笛名为落霞?”江厌离笑道。 蓝熹微怔怔地点头。 从在山脚遇上江澄后,直到夷陵客栈,江澄才与她和蓝忘机分开,在这期间,蓝忘机不喜多说,一些策略江澄基本是和她商讨。 更何况,一品灵器的名字没什么好隐瞒的,江澄知道不足为奇,只是没想到他会跟江厌离提起。 这话落在魏无羡耳里,又品出了另一番意思。 蓝熹微什么时候和江澄这么熟了? 瞥到自家弟弟沉下来的俊脸,江厌离失笑道:“阿羡也给他的一品灵器取了名字。” 取名? 蓝熹微看向他手中黑笛,想起他给佩剑取名“随便”,乍听觉得当真随便,后来又觉得很是符合他放荡不羁的性情。 就如他的为人处世,看似随便,也最不随便。 江厌离或许还不知魏无羡弃了剑道,蓝熹微却是心知肚明的,忽然很想知道他会给这支笛子,取什么样的名字? “魏无羡,它叫什么?” 魏无羡一震,扣着黑笛的手陡然僵硬。 昨夜江厌离来到他房间,好奇地碰了黑笛,指尖却恍若被烫到一般疼痛,知道这灵器已经认魏无羡为主后,便劝他为灵器取个好名字。 在乱葬岗时,他能想到的乐器,只有一管蓝光漫漫的竹笛。 于是他砍下一截奇怪的黑色竹子,制成了他的竹笛,它是真正陪了他三个月的东西,带着他绝处逢生,陪着他卷土重来。 少年人可以恣意妄为,所以活得随便,但没有人能一辈子是少年,有些话有些情再难出口。 魏无羡低头认真地摩挲着黑笛,道:“陈情,它叫...陈情。” 愿此笛陈尽他意,诉尽他情。 前半生随便,后半生...陈情。 ...... 议事结束。 魏无羡搭着江澄的肩膀往回走。 “你和蓝忘机打算老死不相往来了?”江澄看他一眼,“好好走路。” 方才在长廊交汇处的亭榭内,遇上了蓝曦臣与蓝忘机,魏无羡一言不发地上前打招呼,却真的只是打个招呼便走。 换做从前,他哪回不是惹蓝忘机说句话才罢休。 魏无羡不以为意地轻笑道:“是蓝湛不理我,又不是我不理他。” “说得好像他以前很喜欢理你一样?”江澄白他一眼,显然是不信他这个理由。 听到这话,魏无羡“啧”了一声:“我说江澄,你以前...不是不喜欢他吗?你现在怎么帮他说话?” “说什么呢,如今同在一个阵营,四大家族同气连枝,没必要因为一点小事闹不和。”江澄拧着眉头,又道,“再说之前在夷陵他和蓝熹微......” 魏无羡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语气平静:“你和蓝三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江澄一愣,神色顿时有些不自在,“也没有很熟。” 长眸黯色流转,魏无羡忽而想起在云深不知处醉酒的那晚,他自己说的话—— 江澄的仙侣标准,绝世美人、温柔贤惠、家世清白...... 见鬼了。 这么多标准里,除了修为不能太高那一条,蓝熹微全中? “总之你也收收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剑道是正道不可荒废。”嘱咐完这句,江澄像是怕他再问什么,自顾自地回房了。 盯着江澄离去的方向许久,魏无羡只觉得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塞住了,连带着呼吸都不畅起来。 他抬眼望向湛蓝天际,握着陈情的指节逐渐发白。 熠熠天光对于世人来说,尚且无从抗拒,何况是夜晚里的皓月清辉? 第42章 和好 屋内溢着鲜嫩茶香,涤静胸中铅华。 “收留大哥的人,可是孟公子?” 蓝曦臣拿着茶夹的手一顿,看向眼前的人,笑道:“你如何猜出来是他的?” 兄妹许久未见,蓝熹微自是有很多话想问蓝曦臣,譬如他这段时间去了哪儿?蓝曦臣只说了有人收留他,并未提及有关那人的只言片语,她却猜中了。 蓝熹微朝他床边努了努下巴,从容解释:“大哥喜欢喝茶,衣袍上一直都是浅淡茶香,可今日见到大哥,却是皂香,这味道我之前在孟公子身上闻到过。” “而且,大哥包袱里新衣裳袖口处的针脚,和我那日见到孟公子所穿衣裳上的针脚一模一样。” 没想到自家妹妹如此聪慧,连他都没注意到的事儿,她倒是瞧得一清二楚。 想起聂明玦与江澄在议事厅夸她的话,蓝曦臣笑着打趣她:“看来赤峰尊与江宗主所言不假,我们家的老幺是真的长大了。” 听到这话,蓝熹微也浅笑道:“我早就长大啦,是兄长们和叔父不放心我......对了,二哥呢?” 她来找蓝曦臣时就没看见蓝忘机的身影,起先只顾着和蓝曦臣说话,想着蓝忘机应该待会就来,可现下仍是没见着他。 “忘机他...可能是去找魏公子了。” 蓝熹微愣了愣,犹豫道:“魏无羡?” 蓝曦臣颔首,适才他与蓝忘机正在长廊说话,迎面遇上魏无羡与江澄,谁知一向话多的魏无羡,这次还真只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再看向脸色不佳的蓝忘机,蓝曦臣心里有几分了然,正欲劝弟弟若真担心魏无羡,不如直接去问问他。 谁料话还没说完,蓝忘机便冷漠回绝,转身离开了。 可他走的方向,分明是江氏子弟居所。 “不只是你担心魏公子,我知道,忘机把魏公子当朋友,也很担心他。” 蓝曦臣前半句话一出,以至于蓝熹微都没注意他后面说了什么。 她喜欢魏无羡这件事...蓝曦臣也知道了? 看着她瞬时怔住的样子,蓝曦臣哑然失笑:“怎么这副表情?” 蓝熹微回神,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事,星眸垂了下去,“有点累了...可能是昨晚没睡好。” 他们两人的事,蓝忘机只和他粗略说了一遍,夷陵客栈的事更是没怎么细说,因此蓝曦臣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见她眉眼的确有些疲惫,蓝曦臣没深想,柔声道:“那你先回房好好休息一会儿,射日之征的事,晚点再说。” 直到走出房里,只剩一人了,蓝熹微才感觉胸腔里的异样感觉有所消退。 蓝曦臣说她长大了,她也说自己长大了,可她真的长大了吗? 如果真的长大了,为什么就算知道魏无羡不喜欢自己,还是在看他痛苦挣扎时,忍不住去关心他? 又是为什么,在听到“陈情”二字后,心口开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陈情绝不是他乱起的名字,那三个月的时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蓝熹微深吸一大口气,抑住翻涌情绪,径直往院外走去。 因着蓝曦臣是今日才到,所以蓝忘机与蓝熹微所住屋舍与他的屋舍隔了一个院子,并未挨在一起。 前脚正欲踏进院门,蓝熹微就看到蓝忘机从另一个月门走进院内,下颌紧绷着,旁人看不出来,但蓝熹微知道,他这俨然是生气了。 还没等她出声,又看见月门外有个黑色身影疾步跟在蓝忘机身后。 “蓝湛!蓝湛,你听我说!” 魏无羡? 若真是他惹怒蓝忘机,倒是不足为奇。 可下一瞬,蓝熹微便意识到自己想简单了。 蓝忘机听了魏无羡的话,二话不说抽出避尘就朝他刺去。魏无羡始料未及,只能拿陈情去挡,几招下来,一向修为与蓝忘机旗鼓相当的魏无羡,竟落了下风。 蓝熹微扫了一眼魏无羡腰间,黛眉蹙了蹙,饶是他未佩随便,也不该在剑术上占不到一丁点优势。 怎么回事? 然当她再抬眼,想去看清魏无羡的身法时,却看见避尘剑尖逼向魏无羡的脖颈。 蓝熹微知道蓝忘机再生气,也不会动真格,可身体反应比脑子反应更快,几乎是魏无羡站在原地闭眼的同时,她当即飞身上前。 “嚓啦——” 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蓝忘机瞳孔紧缩,硬生生地收住避尘,但锐利如霜的剑气,仍是避无可避。 他看着蓝熹微,浅眸里骤然蕴火。 听到异响,却半天没感觉到痛疼,甚至是一丝剑气。 魏无羡睁眼,月白衣裳上绽放开的夺目血色,扎得他心尖钝痛。 掷出昭阳亦或落霞,都可以,她怎么敢...就这样挡在自己身前?她难道没有想过,蓝忘机要是没来得及收剑,避尘真的会要了她的命吗? 蓝熹微忽而有点后悔冲了过来,并不是因为臂上的伤口,而是眼下......蓝忘机好像更生气了。 “二...二哥。”她磕磕绊绊地开口,正想着服软去扯蓝忘机的袖子,只见蓝忘机睨了一眼她的伤,又冷冷地看她一眼后,拂袖而去。 完了。 蓝熹微旋即就要追上去,手腕却被人拉住,牵动了尚未包扎的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蓝泱!”魏无羡急声叫住她,长眸看着汨汨渗血的伤口,语气急切,“你手不要了?” 普通剑气倒不碍事,可现下是被避尘剑气所伤,如果不妥善处理,留下了疤痕怎么办? 念及此,魏无羡拉着蓝熹微就往右走去。 等蓝熹微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在了桌案旁,屋舍内有股淡淡的清冽气息,很是熟悉。 这......是魏无羡的屋子? 屋内陈设简单,在床头的木架上,还摆着一件黑色的外袍,外袍一角落在床沿,遮住了上面放着的随便。 他是真的不打算用剑了吗? 魏无羡半蹲在她身侧,一心察看伤口,没留意她的神情。他拿起桌案上的剪子,利落地将伤口周围的衣料剪开,才发现莹洁细嫩的肌肤上也染了血色,心下骤然一紧。 剑眉紧蹙,魏无羡小声嘀咕:“傻姑娘......” 伤口传来的刺痛拉回了蓝熹微的注意力,她低头,魏无羡正举着一个瓷瓶,一边上药,一边轻轻朝伤口吹气。 动作温柔得不像话,仿佛是一个漩涡,拽着她又要陷入难以挣脱的错觉中。 他不喜欢你啊。 蓝熹微侧首,下意识就想起身,腕间陡然覆上温热有力的手。 “别动......”魏无羡扣着皓腕,力气虽不大,却也让人挣脱不开,“你有没有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啊?” 蓝熹微听得一愣:“什么?” 魏无羡挑眉,轻笑道:“在藏书阁,你也曾这样帮我包扎过。” 话毕,怀里贴着心口的东西倏地升温,灼得他唇角笑容一滞。 那块绣着卷云纹饰的一角衣料,从腕骨的伤结痂起,他就取下来洗了干净,没有物归原主,而是一直随身携带。 毫无征兆地提及往事,蓝熹微目光落在他束发的红带上,笼在心间的阴郁渐渐消散,她莞尔道:“现下想来,你在惹恼二哥这方面,挺有天赋。” 魏无羡一噎,抬头撞进藏着细细碎碎笑意的星眸里,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柔和:“当时觉得蓝湛不说话,我要是再不多说点,两个人面面相觑的话,多无聊啊。” 无聊?被蓝启仁罚着抄家规还说无聊的人,怕也只有魏无羡一人了。 蓝熹微眼里笑意又深了几分,正欲说话,却见面前的人蓦然敛笑,潋滟长眸极其认真地看着她。 “蓝泱,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六个字,她茫然反问:“谢...谢我?” 难得的流露出娇憨,让一本正经的魏无羡破了功,低声笑道:“对,谢谢你,谢谢你刚才舍身救我,也谢谢你没有和师姐说。” 蓝熹微这才回过味来,星眸微不可察地沉了几分,移开了眼:“我只是不想江姐姐担心你,剑道虽是正道大统所尊,但也不代表不修剑道就是邪道。” 细想夷陵客栈发生之事,加之在山巅所见,无论是私心还是客观去看待魏无羡如今所修之道,她始终无法将他真正与邪道联系。 闻言,魏无羡一震,恍若瞬时身处一池温泉之中,从头到脚都生出暖意,内心有什么东西一发不可收拾地迅速生长蔓延。 “你信我?”他看着蓝熹微,俊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我修的真的不是薛重亥的邪道!” 第一回心平气和的谈这个问题,蓝熹微转头看他:“那是什么?” “我修的是诡道术法。”魏无羡顿了顿,垂眸继而道,“这就是我那三个月,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悟出来的。” 知道那三个月他一定不好过,可亲耳听到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又是另外一种感觉。 是心疼,是难受。 蓝熹微静静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不过,说到底还多亏你在拜礼之时吹了落霞。我这诡道术习的是音律,修的是符咒,用一根竹笛,控制万物。” 久久未听到清越声音,魏无羡又微仰着头去看她,忙补充道:“我魏婴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有堕入魔道的一天......” “我帮你。” 轻飘飘的语气,打断了魏无羡未说完的承诺,砸得他心脏狂跳起来。 “诡道术是以心神为控,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蓝氏有曲名为清心音,能使人凝神静心。” “魏婴,我帮你。”蓝熹微重复了一遍适才的话,眼里有着比明月更甚皎洁的光芒。 他说他修的不是邪道,她信。 他说他绝不会堕入魔道,她也信。 他说,她就信。 喉咙涩得生疼,魏无羡指尖用力收拢,他哑着嗓子应道:“好。” 她从始至终,给他的就是义无反顾的信任,脑海里蓦地浮现夷陵客栈的事—— 她拦着蓝忘机,耐着性子跟他说:“改修邪道,损身,也损心性。魏婴,不要想得太轻松。” 字里行间全是担忧,他分明听了,可怎么只把重心放在了前半句话上?怎么没有把最后一句话听进去? 怎么...曲解了她的一片真心? 魏无羡啊魏无羡,你在当时在说些什么啊? 第43章 汤羹 射日之征的最后一战,很快开始。 各世家子弟齐聚清河不净世,在聂明诀的带领下,众人誓要攻入不夜天,取下温若寒首级,将这专权恣肆的太阳一举射下。 “射日!射日!” 战前誓师结束,响彻天际的呼声,听得每一位世家子弟摩拳擦掌。 “姐,我先行一步,在岐山等你。”江澄与金子轩作为前锋,以蓝曦臣为首,亲率自家弟子御剑前往岐山。 作为家眷,江厌离留在清河不是长久之计,再者此次进攻不夜天城,定然会有伤员,大军后方也需要她这样的人在。 更何况,还有许多世家子弟与她一路,江澄倒真没什么可担心的,令他不得其解的,是另一件事。 他转头,没好气地说道:“都说让你跟我做前锋,御剑前往岐山,先杀几个温氏恶徒。” 在碧灵湖除水祟都很积极的人,一反常态,没有选择和江澄他们御剑,而是和大部队一起。 魏无羡笑了笑,却是不语。 见状,江澄白了他一眼,也没再多说什么,跟在蓝曦臣他们身后,先行离开清河。 清河到岐山,未御剑而行之人,则是驾马。聂明玦骑在最前,身后骑马的两人是蓝忘机与魏无羡,他们身后便是蓝熹微与江厌离的马车。 “熹微,你怎么今日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江厌离担忧地看向蓝熹微,肤如凝脂不假,却没什么血色。 蓝熹微伸手拍了拍脸颊,轻笑道:“是吗?可能是昨夜没睡好。” 并非没睡好。 昨夜硬是在蓝忘机房门前站了好一会儿,蓝忘机才让她进屋,却只神色复杂地盯着她,什么都没说。 蓝熹微自知理亏,头不自觉地往桌案上耷拉。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她抬头去看,蓝忘机手中拿着一个白玉瓷瓶,伸手解开了她臂上缠着的纱布。 他虽没有说话,但蓝熹微却是知晓他已经不生自己气了,心下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想起几个时辰前的事。 “二哥,魏无羡修的是诡道术,虽然这一道法在百家之中闻所未闻,但与我们所学音律术相似,再以符咒为辅,并非邪魔歪道。” 此话一出,蓝忘机捏着纱布的指尖一顿,抬眸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帮她重新上药,看上去无常,眉峰却是拢了几分。 见他不说话,蓝熹微只当他不信,又道:“他所修也是竹笛,我听得出他是以心神为控,但心神最易受扰,清心音我只模糊记得一点,待射日之征结束后,我想去......” “他帮你上的药?”蓝忘机打断了她,看着纱布下的一截雪白藕臂,脸色沉了几分。 蓝熹微怔怔地答道:“是。” 她从小由蓝忘机他们护着,几乎未曾受过伤,迄今来算,她也只受过两回伤,一回是寒潭洞,另一回是岐山玄武洞。 前有岐黄神医温情,后有蓝氏长老,而相比前两回的伤,这次显然是小伤,蓝忘机为何如此? 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伤,很普通的皮肉伤,上药后已止住了血。 伤在手臂,魏无羡给她清洗伤口时,是用剪子直接剪开布料,再用热水沾湿的帕子替她擦净伤口四周的血渍。 当时只想着清心音的事,蓝熹微并未觉察出什么不妥之处,现下却是醍醐灌顶。 她说魏无羡怎么还和她说“得罪了”,男女大防啊! 这事要换作是蓝启仁发现的,怕是会气得不轻。 事实上,蓝忘机也没好到哪儿去。 一想到蓝熹微二话不说挡在魏无羡身前,他就觉得心里来火。今日真是被气饱了,先是魏无羡,而后是蓝熹微,现在两人又联合来气他? 可更多的情绪,是后怕。 只要他手中避尘再往前送一分,蓝熹微的伤绝不止此,就因为魏无羡,她甚至都没有考虑过自己。 她对魏无羡的情意,已到可以为之豁出性命的地步了吗?思及此,蓝忘机莫名生出烦闷之意。 “就那么喜欢?”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蓝熹微倒是听懂了,娇唇翕动,却不知怎么回答。 她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 明明知道魏无羡不喜欢她,无论是在清河山巅还是他屋舍里,她都没忍住关心,听到他对那三个月一笔带过,更是心疼不已。 这场感情,魏无羡或许尚在局外,可她已经输的一败涂地,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的,要是真的能割舍这份感情,她就不会被避尘剑气所伤。 兄妹两人莫逆于心,没听到她的回答,蓝忘机当即心领神会,沉沉的吐出一口浊气。 “我知魏婴并未修薛重亥的邪道,他虽性子张扬,但也断然不会走这条路。” 认识魏无羡至今,蓝忘机已将他当作为数不多的朋友,而且蓝熹微又心悦于他,身为兄长,他若是不信魏无羡,不管怎样都会让蓝熹微死了这条心的。 恰是蓝忘机这一番话,让蓝熹微回房后想了许久,也没睡什么,以至于连江厌离都瞧出她状态不佳。 伸手揽过蓝熹微,江厌离轻声道:“到了岐山,我再喊你。” 星眸眨了好一会儿,蓝熹微才回过神来,连忙坐正身子,摆手道:“江...江姐姐,我没事的。” 江厌离含笑再度将她揽至肩头,声音温婉:“既然都叫我姐姐了,就安心在姐姐怀里休息。” 不同于蓝曦臣蓝忘机他们对她的好,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属于女子的温柔。 心下暖意渐生,蓝熹微也没再多推辞,美目轻合,竟真的在江厌离肩上睡着了。 看着如画迤逦的静谧睡颜,江厌离不禁失神。 这般绝世独立的美人,也难怪不少世家子弟倾慕不已,她透过车帘看向骏马上的玄衣少年,眉眼笑意深了几分。 ...... 攻入不夜天城的这一战,比想象中的艰难万倍。 温若寒应当是通过三块阴铁,炼制了许多刀枪不入的傀儡,这些傀儡不怕刀砍火烧,如同铜墙铁壁,各大世家的人纵使再骁勇善战,也抵不过这些可怕的魔鬼,纷纷败下阵来,不得不赶紧撤退。 短短几日,受伤子弟中有不省人事的,也有发狂被关进了笼子里的,而这些伤员却有共同之处—— 每人脸上都蔓延着暗红的奇怪纹路。 “他们怎么搞成这样的?”魏无羡没与傀儡交过手,只能问上过战场的云梦弟子。 “遇到温氏这群傀儡,如果是被剑杀死还好,如果不小心碰到他们血色裂纹的部分,我们也会变成一样。”云梦弟子如实回答。 闻言,剑眉蹙了蹙,魏无羡随即望向蹲在地上察看伤员情况的蓝忘机,问道:“怎么样?蓝湛。” 蓝忘机撤回灵力,抿唇道:“需三月以上,不断注入灵力,方可医治。” 这意味着,救一名弟子便会损失一名弟子。 饶是机敏如魏无羡,一时也想不出两全之策。 “魏公子!蓝二公子!”一名金氏弟子小跑而来,气喘吁吁道,“你们快去看看吧!”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怎么了?” 金氏子弟神色慌乱:“江姑娘和蓝三小姐......在我家公子营帐内......” 他说的断断续续,魏无羡与蓝忘机越听越急,没等他说完,便齐齐往金子轩营帐赶去。 营帐外站着一群金氏子弟,窃窃私语的声音在魏无羡与蓝忘机出现后,顿时噤了声。 争吵声从帐内传来。 “金公子,眼见不一定为实这个道理,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我说的有错吗?” 蓝熹微看着满脸不耐烦的金子轩,腰腹上的昭阳银光濯濯,她冷声道:“你说的要是对了,喝汤羹的时候没闪着舌吗?” “道歉。” 金子轩睨了一眼她身后泣不成声的江厌离,眉心紧缩道:“蓝三小姐,这件事我本就没说错,你又何必因此与我无理取闹?” 听了这话,江厌离眼泪掉的愈快,扯住蓝熹微的广袖,啜泣出声:“熹微,我们走......” “江姐姐......”蓝熹微回身握住她的手,安慰的话还未出口,帐帘被人猛地掀开,料峭春风随之袭来。 “师姐!”魏无羡走进帐内,目光落在江厌离泪痕遍布的脸上,俊脸一凛,侧眼瞧见蓝熹微无恙,面色才稍有缓和。 蓝忘机跟在他身后,径直走到蓝熹微身侧,低声道:“怎么了?” 蓝熹微正欲说话,绵绵匆匆地走了进来,朝金子轩拱了拱手,又向魏无羡他们几人行礼。 “金公子,你不信江姐姐与我的话,眼下绵绵姑娘来了,你不妨听她说,看究竟是谁无理取闹?” 绵绵看着蓝熹微,犹豫地说:“蓝三小姐,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你就说你知道的!”魏无羡厉声喝道。 绵绵欲言又止地看向金子轩,没有擅自开口。 “你说吧,有什么不能说的?如蓝三小姐所言,反正无理取闹的也不是我。”金子轩语气不善,惹得魏无羡作势就要上前动手。 “魏公子!”绵绵忙道,“事情是这样的,江姑娘随军出征以来,一边医治伤员,一边帮忙忙活众人的伙食,每天江姑娘都会再多煮几碗汤,这其中两碗是给您与蓝三小姐,一碗给江公子,还有一碗...便是给我家公子的。” “胡说!”金子轩不敢置信地看着绵绵,“明明是阿鸢。” “公子,不是这样的。”被自家公子的话急得跺脚,绵绵继而道,“是江姑娘不好意思亲自送给公子,这才拜托的阿鸢!” “江姑娘一开始找的是我,可我觉得这样不好,便转交给了阿鸢,只让她偷偷放入公子帐中便好,谁知道......” 金子轩皱眉辩解:“可是阿鸢她明明跟我说......” “她是不是满脸羞涩、含糊不清地否认?”长眸盯着金子轩听完这话的表情,魏无羡冷嗤一声,“绵绵,你接着说。” “江姑娘今天是与蓝三小姐一起来送汤的,没想到和我们家公子撞了个正着,我们家公子估计以为江姑娘效仿阿鸢,于是便提醒江姑娘......” 金子轩的原话,绵绵是决计不敢重复的,只小声地说出了金子轩的最后一句话。 “要江姑娘自重。” 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已是清清楚楚。 魏无羡勃然色变,握着陈情的指节泛白,浑身渐渐溢出戾气,颤声质问金子轩:“金子轩,你凭什么让我师姐自重?” 金子轩僵着脸,难得的没有回呛。 “魏公子,其实我家公子什么都没做,这是个误会。” “对啊,魏公子,您消消气。” 帐内有几个金氏弟子纷纷开口劝道。 “误会”两字一出来,蓝熹微黛眉倏地收紧。 要是他们不说这是“误会”,兴许魏无羡还真能消气,而现在,却是不可能轻易消气了。 果不其然,魏无羡一言不发地走到金子轩身前,“嘭”一声将金子轩打倒在地。 气氛转瞬剑弩拔张,金氏弟子见金子轩被打,自是拔剑指着魏无羡。 魏无羡没有犹豫,转身就开始吹奏陈情,低沉诡谲的笛声一响,举着剑的金氏弟子霎时被一团黑气掀翻在地。 他斜眼扫过地上的金氏弟子,没再继续吹笛,侧身一步一步朝金子轩走去,又是一拳挥向金子轩嘴角。 这下众人才回神。 “阿羡!” “魏公子!” “魏婴!” 也不知是因哪一声,魏无羡抬起的拳头迟迟没有落下,他深吸一大口气,扭头看向清凌凌的星眸,紧绷着身子逐渐舒缓。 蓝熹微没说什么,只是向他摇了摇头。 冷静下来。 魏无羡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会儿,终是放下了手,敛眉往外走去。 他一走,蓝熹微看向脸色煞白的江厌离,给蓝忘机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地带着江厌离走出营帐。 金子轩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那抹纤瘦单薄的素影,仿佛如魏无羡的那一记拳头,却是重重地砸在了他心尖。 嘴角疼,心好像更疼。 第44章 月亮 入夜。 皓腕轻抬,蓝熹微搁下毛笔,将桌案上的纸张折了起来。 这是她从蓝曦臣那里拿到的岐山地图,结合一些上过战场的弟子所言,花了整整两个时辰,圈出了三处地方,亦或是她所推算出的,温若寒安置阴铁的三处地方。 单单的三枚阴铁不足以让他们溃不成军,真正厉害的地方,只怕温若寒是以这三枚阴铁为阵眼,在岐山布下了阵法。 阵法加上阴铁之力,所以才让他们久攻不下。 可行军布阵,并非儿戏,这份她推算出来的布阵图,尚待商榷。 此时蓝曦臣与蓝忘机估摸已睡下,只能明日再去找他们了。 多亏蓝启仁对她要求严苛,不然她是熬不到这个时辰的。 蓝熹微一边揉着酸胀的脖颈,一边起身,左右也没什么困意,不如去他们安营扎寨旁的溪边走走。 朦胧轻薄的雾气绕在营帐四周,天际悬挂着一轮月亮,伴着潺潺水声与风吹碎叶的沙沙声,难得的宁静。 风清月明,令人的心情舒畅不少。 魏无羡走至溪边时,抬眼就看到蓝熹微俏生生地站在不远处,欺霜胜雪的容貌拢着清辉,美得不可方物。 心里有处地方,猛地跳动起来。 他伸手压了压心口,脑海里响起清越声音—— “魏婴,我帮你。” 甫一听到这话的狂喜过后,他反而生出了退却之心。 蓝熹微真的信他吗? 剑道始终是正统,意味着与其背道而驰的诡道术再好,也是世人容不下的“歪道”,倘若有朝一日他因此与百家为敌,她还会信他吗? 他怕她不信,更怕她信。 她与月亮,都应是一尘不染,丝毫污点都不该沾染上。 想到这,魏无羡强捺住心间悸动,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蓝熹微却比他先一步转身。 皎洁月光洒落满地,映亮了两人的视线。 蓝熹微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碰见魏无羡。 从巳时把江厌离送回江氏营帐后,她就没见着他人了,与他有关的片段,还停留在金子轩帐内,他气冲冲走出营帐的那一幕。 “江姐姐怎么样了?”她轻声开口,打破了寂静夜色。 “师姐她没事。”魏无羡尽量掩饰着复杂神色,语气一如既往地恣意,“要不是大战在即,我今日非得把金子轩的孔雀毛拔个干净。” 后半句话,倒有几分像从前意气风发的云梦少年郎了。 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他腰间别着的陈情,心念闪动,蓝熹微问道:“怎么还没休息?” “无聊,就出来逛逛。”魏无羡耸了耸肩,走到她身侧,语气正经,“原来蓝三小姐也是会犯宵禁的啊。” 熟悉的揶揄,宛如清风般拂过心间,酥酥麻麻的感觉,让蓝熹微紧绷了好几个时辰的思绪,纾解开来。 “听曲儿吗?”素手朝上,淡蓝灵光乍现,一根竹笛安静地躺在白净细嫩的掌心。 魏无羡一愣,长眸看着她手中落霞,点了点头。 低婉悠远的笛音入耳,心神不由得一静,这段日子以来的烦闷、焦躁,所有的不愉,都在袅袅笛音中,一点一点的消散。 曲尽,蓝熹微偏头望向魏无羡,嘴角一弯:“怎么样?” “喜欢吗?” 曾几何时,他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也见到了泛着粼粼光影的星眸。 只是这一回,彻底怔住的人,是他。 她吹奏的曲子,是在玄武洞时,他意识浑噩不清却一直萦绕在耳畔的姑苏小调。 分明是初春时节,可经历了那三个月,心里早已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像寒冬腊月,冷得他不敢再对春日抱有希冀。 然而就在这个普通的夜晚,有人携着盎然春意,漫天卷地而来。 魏无羡难以言语现下这种感觉,像是心里一座荒芜寸草不生的城,在这一瞬,莺飞草长,满城花开。 他好像知道为什么,却被这个缘由震得有些喘不上气。 他是不是...... 喜欢她? 说这两句话,纯粹是想起了那一场盛大绚烂的烟花,想起了当时他俊美眉宇间的深深笑意,于是脱口而出。 可话音刚落,蓝熹微就后悔了。彼时的魏无羡说这话是无心,可她呢?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也清楚地知道他的心意,还说这样的话。 颇为狼狈地移开视线,她若无其事地开口:“我今日从大哥那里拿到了岐山地图,圈出了几处温若寒有可能安置阴铁的地方。” 换作平日,魏无羡必然能听出她隐隐发颤的语调,但此刻心跳如雷,哪还能留意到她的异样。 “啊...是吗?”他极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看向平静水面上的银白倒影。 微凛夜风袭来,却凉不下心口的汨汨热意。 皎皎明月,昭昭他心。 “温若寒阵法设计得很巧妙,稍有不慎便是死路。”蓝熹微话锋一转,没再看他,“不过我还未来得及告知大哥他们,只能等明早再说。” 许久没听到他的声音,蓝熹微既不敢看他,也不知说些什么。 片刻后,她才磕磕绊绊道:“夜深了,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说罢,转身便往回走。 “蓝泱!” 蓝熹微身形一顿,霎时停在了原地。 魏无羡看着融于月色的玲珑倩影,蓦地低笑出声:“早点休息。” 有些话,说出来需要勇气,三个多月前的魏无羡有,可现在的魏无羡没有。 这条无法回头的路,他一人走就够了。 ...... 翌日清晨。 “熹微,这当真是你所作?”蓝曦臣看着手中白纸上的墨迹,不禁喜形于色。 “是。”星眸打量着蓝曦臣脸上的神情,蓝熹微心里滑过一个念头。 难不成还真让她画对了? 可蓝曦臣又从何而知,温若寒将阴铁放在了哪儿? 下一秒,蓝曦臣的回答,印证了她的念头:“你所画之图,与岐山布阵图上阴铁安放的位置,差错仅在毫厘之间。” “岐山布阵图?”蓝熹微愕然道。 岐山温氏自射日之征开始以来,可谓是如铁桶一般,派出去的密探皆铩羽而归,探不出任何消息。 哪来的岐山布阵图? 蓝曦臣笑了笑,颔首解释:“正是,前几日我收到了一份岐山布阵图,其中涉及了三枚阴铁所放何处,我已观察好几日,此图却无疏漏,如今再加上你的这张图,几乎可以确定这份岐山布阵图是真的。” “画一张完整的布阵图,需耗时数月,也就是说绘图之人,并非近日世家派出的弟子,也不会是温氏之人。” “大哥,那人你认识,对吗?”声音很轻,却有淡淡地笃定之意。 蓝曦臣失笑道:“你这丫头......我答应他不会把他的身份透露给第三个人,不准再问了。” 知他重诺,蓝熹微也没再多问。 有了蓝熹微的这张草图与那份岐山布阵图,蓝曦臣与聂明玦商讨一日后,第二轮进攻正式开始。 聂明玦孤身潜入不夜天内部,伺机刺杀温若寒。蓝曦臣、蓝忘机、蓝熹微、魏无羡、江澄,五人率自家弟子,分成三队前往三枚阴铁安放之处。 越靠近三枚阴铁,傀儡越难杀尽,甚至是断肢残臂也能攻击,阴铁之力宛若真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诡谲的是,大家都受到了傀儡追击,竟在同一个岔路口汇合了。 “现在两军后方都有追兵,看来如今,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蓝曦臣神色异常凝重。 “不夜天。”蓝忘机沉声道,眉峰骤拢。 “只怕这三队傀儡不是想要杀我们。”魏无羡看着他们面前的路,若有所思道,“而是想要把我们赶进不夜天城。” 蓝曦臣摇了摇头:“温若寒故意引我们前去,明玦兄又杳无音信......” “他已把我们引到了这里,就不会让我们有选择回城的机会。”蓝熹微看向他,欲言又止。 蓝曦臣似猜到了她想说什么,微不可察地朝她使了个眼色。 闻言,魏无羡侧头望向蓝熹微,正欲开口赞同她的话,那晚溪边发生的事涌上心头,瞬时一噎。 这几日他虽是和江澄一队,但毕竟同住营帐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好几回遇上蓝熹微,他都是故作轻松的绕开。 正儿八经碰面,现在还是几日来的第一次。 “既如此,我们在此休整片刻。”江澄抬眼看蓝熹微,又盯着不远处的不夜天城,“杀入不夜天。” 众人心知肚明,与其束手待毙,不如背水一战。 “江公子所言甚是。”蓝熹微淡然附议。 心里那种堵塞感又来了。 魏无羡飞快地睨了一眼她,继而凝着长眸望向蓝曦臣,道:“泽芜君,这岐山布阵图,究竟是何人所赠?” 这话便是蓝熹微适才想说的话,星眸掠过一丝惊喜,下意识去看魏无羡,却发现他余光都没往她与蓝忘机这边扫来。 明明在溪边时,两人都已能如从前相处般说话了,怎得这几天又怪怪的了? “旧友相赠。” 蓝曦臣的答复,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平平无奇四个字,他人或许没什么头绪,可蓝熹微却突然想起一人来。 那人不管什么时候,嘴角眉梢总是着带微微的笑意,灵巧乖觉的长相很难让人会去怀疑他,若他是不夜天中向他们传递消息的人,倒是低估他了。 魏无羡没深想,“哦”了一声,勾着江澄往旁边走去。 周围只剩蓝氏兄妹三人。 “兄长......”蓝忘机将将开口,就被蓝曦臣打断—— “忘机,你也不用向我探明此人的身份,这个人是友,非敌。即便今日是他引我们进入不夜天,想必也定有他的道理。” 此话一出,蓝熹微几乎可以确定绘图之人的身份,黛眉一挑,想起蓝曦臣的那个眼神,终是没有说话。 而蓝曦臣说完这番话后,更是转过身去,不再作答。 见状,蓝忘机看向一脸深意的蓝熹微,微微弯腰:“猜出来了?” 蓝熹微面上平静,心里却是跌宕起伏。 合着蓝曦臣与蓝忘机能读心不成?一个瞧出自己想说什么,另一个瞧出自己知道什么,偏偏把她夹在中间。 思量再三,蓝熹微不置可否:“我也不知道......”竟然会是孟瑶。 当然,这后半句话,没得蓝曦臣许可,她是不会说出来的。 对蓝熹微,蓝忘机一向毫不怀疑,再者,蓝曦臣已表明那人是友,早晚都会知晓那人的身份,不急于一时。 念及此,他站直了身子,从腰侧取下水壶,递给蓝熹微。 喝了点水后,蓝熹微见他没再追问,这才松了一口气。 殊不知,不远处的某人看到挨得很近的两道身影后,同样伸出去接水的手却是一愣。 水壶掉在地上,洒了大半出来。 江澄诧异地看着他,嘀咕道:“你可真行啊,魏无羡。” 魏无羡静静地盯着那抹月白丽影,很想以平常口吻与江澄呛声,可喉咙莫名干得发紧。 是啊,他可真行。 到了这种时候,才明白为什么只有蓝熹微能轻而易举地扰乱他的情愫,才明白为什么在玄武洞时,他会那么心疼她的眼泪。 那时想吻她,根本不是冲动。 是情动,是心动。 第45章 战胜 杀进不夜天的路,异常艰难。 魏无羡他们要面对的,除了温氏弟子与门生,还有极其难缠的傀儡。 饶是有蓝曦臣、蓝忘机、蓝熹微、魏无羡、江澄这些世家中的翘楚在,世家正道子弟这一方,到底还是占了劣势, 炎阳殿前一片刀光剑影。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当四周再无温氏之人时,世家正道子弟也元气大伤,死伤惨重,空气中全是刺鼻的血腥味,安静得可怕。 “现在怎么办?我们要杀进去吗?”不知哪家弟子嗫嚅出声,话音刚落,就见炎阳殿里冒出四团火焰,直朝楼梯下的四名弟子冲去。 “轰——” 那四名弟子被火焰烧成了碎块,竟是死无全尸! 众人骇然失色。 原本已向他们倾斜的胜利,在此时,完全逆转,不夜天的城门、炎阳殿内,一前一后都有大量的傀儡逼近。 魏无羡看着仍在不断朝他们靠近的傀儡,剑眉紧蹙。 比他们多几倍的人,以他们现下的状态,又还能撑多久? 形势剑弩拔张,又或者说,这是一场即将形成的死局。 “魏无羡!” 濯濯银光从他眼前闪过,朝他砍来的傀儡被锐利剑芒刺穿。 魏无羡回神,撞进一双盛着担忧的星眸之中,握着陈情的指尖微动。 “你怎么了?” 一边说着,一边用剑挡开傀儡的攻击,月白衣裾在空中划开好看的弧度,美人身影翩若惊鸿,剑招却是凛如寒霜。 没听见他声音,蓝熹微当即又喊他:“魏无羡!” 在与受阴铁所控制的傀儡交手时分心,不过刹那,一阵凌厉劲风从右侧袭来,蓝熹微下意识持剑去抵。 一直消耗的灵力,加上猝不及防的攻击,虎口一麻,她往后退了好几步。 臂上一紧,蓝熹微定睛看去。 “我有办法,别怕。”魏无羡松开手,长眸认真地看着她,“保护好自己。” 心里有些不安,蓝熹微正欲开口,却见他说完这话,利落地收回视线,飞身站到了通向炎阳殿台阶两侧的高柱之上。 悠长绵缓的韵律逐渐飘散,天地间忽然涌来许多黑雾,它们仿佛都对吹奏之人言听计从,注入了傀儡的体内,面目狰狞的傀儡不再攻击蓝熹微等人,转而与温氏的人打得昏天黑地。 除了蓝熹微、蓝忘机、江澄三人曾在夷陵客栈见识过陈情,其余众人皆是第一回看到这样的场景。 陈情一出万鬼伏,甚至连阴铁都失去了效用。 温若寒慌忙从炎阳殿里走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背对着他的魏无羡。 “是你。”他死死盯着魏无羡身侧的那团悬在半空之中的黑气,“你身上的阴铁是哪儿来的?”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们自然是从阴曹地府而来的。”魏无羡不咸不淡地答道,长眸一转,又道,“温宗主,我这件法宝可是刚刚试炼出来,所有人都还没有见过。” 温若寒眸中阴鸷:“是什么竟然可以控制阴铁?是薛洋给你的?到底是什么?” 魏无羡没有急着回他,抬起双手,那团黑气之中的东西一分为二落在掌间。他勾了勾唇,眼底却没有笑意:“温宗主,我这件法宝,它不叫阴铁。” “它叫,阴虎符。”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听得温若寒气不打一处来,正欲动手,余光不经意瞟到一抹月白倩影,顿时僵在了原地。 发现了他忽然变得难看至极的脸色,魏无羡不明所以,他可不认为温若寒会这样放过他。 站在不夜天城中的人,能听到魏无羡与温若寒对话的人,也只有蓝熹微他们。 阴虎符......这是仙门百家之中,前所未闻的法宝。 而且这个词,很容易就会让人想到阴铁,温若寒的那句质疑,并不是空穴来风,如果阴虎符真的就是阴铁,只有可能是薛洋给他的。 但是蓝忘机与江澄都知道,在常氏府邸搜查薛洋时,是没有找到阴铁的,其后在清河也是没有查出最后一块阴铁在何处。 阴虎符...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有什么东西在蓝熹微脑海里一闪而过,她还没来得及深想,就看见正在与魏无羡对峙的温若寒朝自己看来。 那种眼神,隔着一大段距离,瞧不真切。 站在她身后的蓝忘机也看到了温若寒向蓝熹微投来的目光,本能地就想把蓝熹微拉到身后,然而他将将伸手,指尖却是连衣角都没碰到。 “熹微!” “熹微!” “蓝三小姐!” 耳边呼呼风声,掺着几人的惊呼,蓝熹微尚未反应,蓦地就被一股大力拽着向前。 脖颈被人牢牢扣住,空气登时稀薄起来,无力感接踵而至,手中软剑“铛”的一声砸在地上。 是想看清楚温若寒的眼神,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你是她的...什么人?” 分明她的生死已在他一念之间,可为什么温若寒的声音却在打颤? 蓝熹微艰难出声:“你说...谁?” 手掌缓缓收紧,温若寒一字一顿地说道:“沈...望...舒。” 沈望舒。 是晓星尘的师姐......她记得晓星尘说过,她与沈望舒长得相像。 可温若寒为什么会认识沈望舒?沈望舒究竟是谁? “温若寒,你放开她!” 阴虎符在手,温若寒的傀儡根本奈何不了他,但魏无羡在这一瞬,再一次感受到了痛彻心扉的绝望,和亲眼看见江枫眠与虞紫鸢尸体时一样。 从头到脚都生出寒意,他不敢想,若是她也死在自己面前。 没有人会再像她,无数次地、奋不顾身地奔向他了,他的心,或许也不会再有那样的悸动了。 温若寒循声望向魏无羡,目露冷意,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着蓝熹微进了炎阳殿。 “蓝泱!” 撕心裂肺的喊声让蓝熹微思绪清明些许,勉力抬手,正欲去扯温若寒的手,掐着她的手一松,整个人跌在了地上。 孟瑶看着去而复返的温若寒带回来的人,勃然色变。 “说,你与沈望舒是什么关系?”温若寒居高临下的盯着蓝熹微,眼中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复杂。 喘了好一阵,蓝熹微才恢复过来,一手摸着疼得厉害的喉咙,一手撑着地站了起来。 “我不认识她。”说完,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温若寒右后方的孟瑶。 果然是他。 “你和她长得这么像,怎么可能不认识她?”似被她淡漠的态度激怒了,温若寒猛地一掌拍向她。 毫无征兆的发难,蓝熹微猝不及防,狠狠摔在地上,呕出一大口血,染红了月白前襟。 嘴角溢出的鲜红血沫,让温若寒皱了眉头,面上有些慌乱:“你若实话实说你与她什么关系,我不会杀你。” “我......”刚开口,蓝熹微便不受控制的猛烈咳嗽起来,单薄清瘦的身子战栗不已。 见状,温若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走上前去,半蹲了下来,轻声喃喃道:“抹额...你是蓝家的嫡传弟子......她是想救人,怎么会和蓝景行扯上关系?” “不对......你一点也不像他,那是谁......是谁?” 蓝景行是她父亲的名字。 温若寒认识青蘅君不足为奇,可他这一番话,是什么意思? 谁想救人? 她又不像谁? 蓝熹微浑浑噩噩地想着,一掌过后的剧痛,随之而来的,是刺骨的寒冷,是身体一点一点流失的温度。 星眸也开始涣散。 “蓝家的人......除了蓝景行,还有...还有蓝——” 声音戛然而止。 温若寒低头,望向刺穿他胸腔的剑身,这一剑稳而准,以至于他没有任何感觉的就往后倒了下去。 是出现错觉了吗? 蓝熹微半睁着眼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孟瑶.......杀了温若寒? 眼皮越来越重,身体越来越冷,蓝熹微隐约间见到孟瑶朝她走过来,仿佛是要扶起她,又听得“嘭”地一声。 鼻间浮沉着浓郁血腥味,以及淡淡的、熟悉的冷冽气息。 “蓝泱!蓝泱!你醒醒!不要睡过去,不要......” 他来了,真好。 终是没能再应他一声,蓝熹微合上眼,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 射日之征大获全胜,一战成名的,是孟瑶,忍辱负重在岐山做卧底,加上手刃了温若寒,种种功劳让金光善一改往日嘴脸,笑呵呵的让孟瑶认主归宗,改名金光瑶。 “金光瑶”这个名字的言外之意,所有世家心知肚明。 金光善压根就没把孟瑶当自己的儿子,取这个名字,不过是在时刻敲打他,以后能继承金世宗主这个位置的人,只有他的嫡子金子轩。 这件事自是成了各世家茶余酒后的谈资。 不过在这场战役中出名的,不仅仅是孟瑶,还有一曲陈情震慑千军的魏无羡。 那日蓝熹微被温若寒带进炎阳殿后,魏无羡第一时间跟上去,却被傀儡紧紧缠住,好在蓝忘机及时赶到。 他得了空,反手就将阴虎符掷于半空中,与此同时,阴虎符发挥巨大威力,无数傀儡纷纷倒下。 而后,他以最快的速度跑进殿内,看到的就是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蓝熹微。 魏无羡冲过去抱起她半个身子时,清晰地感觉到她发冷的身体,大片的血色占据了他的视线,万物悄然失色。 他只觉得呼吸变得几近困难,无以复加的极致心恸,搅得他心神俱裂。 “不要睡......不要!”他红了眼,想给她输送灵力,却在抬手时顿住。 他忘了,他什么都做不了。 “熹微!” 直到蓝忘机将蓝熹微接到自己怀里,蓝光源源不断的涌入她体内,他才又僵着手去握住冰冷素手。 没有一丝反应。 气血当即剧烈翻涌,使用完阴虎符的魏无羡,本就耗损了不少心神,在看到气若游丝的蓝熹微后,更是“哗”地喷出一口血。 “魏无羡!”急急赶来的江澄扶住他,焦急的目光在魏无羡与蓝熹微之间来回扫动,“怎么回事?你和她...怎么弄成这样了?” 他的担忧,让魏无羡心里一时间无比酸涩,额间霎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来不及开口,意识变得浑浊起来。 昏厥过去的最后一瞬,魏无羡用力地抓紧了手中葇荑。 求你了,一定要活下来。 第46章 醒来 晨色朦胧。 江厌离垂眸看向昏睡着的魏无羡,秀丽眉宇间的忧愁,如浓墨凝重得化不开。 已是第二日了。 在炎阳殿受伤昏厥的两人,情况都不太好。 这期间,蓝熹微昏昏沉沉地醒过两次,高热却一直未退,药还是蓝忘机捏着下颌才喂了下去。 而魏无羡更是没醒过,饶是蓝忘机每日晨昏来屋子里为他弹琴清心凝神,也仍未醒来。 思及此,江厌离叹了口气,正欲去掖被角,却见修长手指蓦地一动。 “阿羡!” 魏无羡悠悠转转地睁开长眸,目光偏转,看到江厌离在侧,哑着嗓子开口:“师姐...现在几时了?” 望着终于醒来的魏无羡,江厌离眼眸酸涩得厉害,“你已经睡了两日了。” 两日...... 两日前......射日之征!炎阳殿! 艰难地撑着床坐了起来,魏无羡忙道:“蓝泱呢?师姐,蓝泱她怎么样了?” “阿羡,熹微她......”江厌离扶稳他的身子,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清脆敲门声传来。 这个时候来的,只有可能是他。 江厌离轻拭眼角泪滴,轻声道:“想必是蓝二公子,这两日他一边照顾熹微,一边过来替你疗伤。” 说着,她起身前去开门。 来人一身白衣,身姿挺拔,俊雅如玉的脸上有几分倦色。 “江姑娘。”蓝忘机拱手道。 “蓝二公子。”江厌离颔首作揖,旋即又想到什么,指了指屋内:“多亏了蓝二公子,阿羡适才已经醒了。” 蓝忘机淡淡地说道:“醒了就好。” 他早就把魏无羡当成了朋友,能用蓝氏音律帮他自然是愿意的,更何况这件事,还是夜里烧得迷迷糊糊的蓝熹微,嘱咐他的。 “熹微醒了吗?” 清俊眉峰倏拢,蓝忘机摇了摇头:“尚未,不过烧退了。” 没有听到想听的答案,江厌离敛起笑意:“既如此,那你与阿羡先聊,我去看看她。” 眸光轻闪,蓝忘机语气柔了几分:“多谢。” 这两日好在有江厌离,给蓝熹微换衣裳与简单擦洗的事,蓝忘机与蓝曦臣多有不便,都是她在主动操劳。 “蓝二公子客气了,我拿熹微当妹妹看待,这点事算不得什么。”江厌离顿了顿,又朝屋内看了一眼,“阿羡...很担心熹微的情况,烦请蓝二公子多担待。” 蓝忘机一愣,想起当时的场景—— 靠在他怀里的蓝熹微,一只手被同样昏过去的魏无羡紧抓不放,是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才分开的。 魏无羡真的对蓝熹微没有感情吗? 蓝忘机不是很相信。 抿唇走进屋内,就见魏无羡穿着红色中衣坐在床中央。 “蓝湛!”魏无羡看到蓝忘机,作势就要下床朝他走来,身形不稳,一个趔趄反而跌坐在床上。 “你刚醒,别乱动。”蓝忘机提醒道。 魏无羡摆摆手,急声问道:“我没事,蓝泱她怎么样了?她醒了没有?” 看着俊脸上显而易见地担忧与焦急,蓝忘机难得说了一大段话。 “玄武洞的伤本来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射日之征开始以来,她随我四处奔波,到底还是留了暗疾。” “温若寒那一掌,伤到了内腑,加上旧伤,她这两日里持续高热,连药都是我与兄长合力硬喂下去的,索性今早烧退了。” 静静地听着这些话,魏无羡的长眸渐渐暗了下来。 原来在玄武洞,她受了很重的伤,可他记得耳边的姑苏小调,哼唱了很久。 所以即使是重伤,她也依旧抱着他没有松开。 后来的四处奔波,还不忘打探他的踪迹,而他呢? 自以为她会厌恶自己修炼的诡道术,就不愿去找她说清楚夷陵客栈的事,直到她替自己挡了一剑,包扎的时候才正儿八经的道歉。 她不断向他靠近,他却一次又一次的推开她。 心脏疼得剧烈地收缩抽搐,痛意从心口蔓延至全身。 她是青蘅君的幺女,是蓝氏双壁最疼爱的妹妹,是姑苏蓝氏的三小姐,是令人移不开眼的皎皎明月。 因为这样好的她,在莲花坞覆灭后失去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回到他的身体里。 是少年人最珍贵的东西,是生命中不可缺失的东西。 是爱。 魏无羡低着头,声音暗哑得不像话:“蓝湛,我想见她。” ...... 春日里的雨来的快,去得也快,淅淅沥沥地小雨过后,清新的空气弥漫开来。 魏无羡坐在床沿,凝眸向床上的人儿望去。 女子生得明艳无双的容貌,在此刻,美丽而苍白,视线下移,白皙脖颈处的一道淤青,触目惊心。 长眸泛起难以言喻的隐忍情愫,有温柔,有怜惜。 他如果能早一点发现温若寒的意图,如果能再强大一点,是不是蓝熹微也不会躺在这里了? 玄武洞他与蓝忘机都受了伤,他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她也会受伤? 她不说,他也就没有去问。 看着落于枕上千丝万缕的黑发,他苦涩地笑了笑。 不记得是听谁说过,姑娘家头发越软,心也越软,蓝熹微便是如此,青丝浓密柔润,乌黑亮丽。 难怪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始终都相信他依然是他。 魏无羡啊魏无羡,你真混账。 忽然间,他清晰地瞧见远山黛眉一蹙,紧接着翘睫微微轻晃,心里跟着就是一颤。 “蓝泱......” 昏迷的这两日,蓝熹微其实有点感觉。 蓝忘机喂她喝药,蓝曦臣给她输灵力,江厌离替她换衣裳,江澄与聂怀桑的驻留......这些她都知道。 她想醒过来,努力地睁眼,却是徒劳无功,被迫行走于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有一丝光亮照了进来。 模模糊糊的黑色身影出现在眼前,星眸眨了好一会儿,她才看清眼前的人。 “魏无羡?”开口的声音不复往常清越,低沉嘶哑异常,蓝熹微说完这三个字,后知后觉脖颈处疼得有些狠。 听出了端倪,魏无羡忙倒了杯水,回身坐在床沿,一手握住她的手臂,扶她坐起来,动作轻又缓。 “嗓子还没恢复好,先喝点水再说话。”边说着边将水送至她嘴边。 刚刚醒来的迷茫过后,蓝熹微察觉到了脖颈、胸腔的不适,思绪慢慢清明,想起了炎阳殿发生的事。 就着魏无羡的手喝了一大口水,喉咙的干涩才纾解大半,蓝熹微抬眼看向他:“温若寒呢?” 听她问起正事,魏无羡如实回答:“我和蓝湛他们赶到炎阳殿时,温若寒已经被孟...啊不对,是金光瑶杀了。” “金光瑶?”蓝熹微愣了愣,“你是说孟瑶?” 魏无羡点头:“是他,他杀了温若寒,金光善便连夜从兰陵赶了过来,让他认祖归宗,给他改名为金光瑶,自己也带了不少弟子来,说要率部追捕温氏余孽。” 说到这,他冷嗤一声,鄙夷道:“射日之征不见他,现在到积极得很。” 金光善的名声,蓝熹微略有耳闻,拈花惹草,极其风流,私生子女众多。 这次射日之征,他的伐温态度十分不坚定,还不如金子轩的胆量,但没有料到因着孟瑶这层关系,竟让他成了最大赢家。 “还真是......”蓝熹微感慨出声,“坐收渔翁之利。 魏无羡正欲说些什么,胸口骤然一疼,指尖捻着的茶杯“哐当”摔在了地上。 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到,蓝熹微脸色又白了几分,伸手想要去扣他腕间,替他把脉。 然而她将将碰到他衣袖,他却猛地站起来,迅速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不是...蓝泱,我......”根本无从解释,魏无羡看着僵在空中的素手,心中懊恼不已,“蓝泱,我只是......” “是因为阴虎符吗?”蓝熹微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眼睛却是没再向他望去。 魏无羡一怔,瞬时消了声。 温若寒那日与他说的话,她听到了。 “阴虎符是从哪儿来的?”盯着被褥上的纹饰,蓝熹微竭力忽视着心间的酸涩。 剑眉霎时紧蹙,魏无羡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答道:“如果我是在屠戮玄武的洞里,取得了一把阴铁剑,你信吗?” 屠戮玄武? 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 那时魏无羡从屠戮玄武的龟壳里出来后,手中确实多了一把玄铁剑,只是没有人知道,那把普通的铁剑,竟然会与阴铁有关。 若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蓝熹微相信他不会修炼所谓的阴虎符,消失的那三个月,他是真的陷入绝境了。 可如今回来了,为什么仍然选择使用阴虎符,而不是随便呢? “既知阴虎符与阴铁所差无几,为何要继续修炼?”没忍住抬了头,蓝熹微扫了他全身一眼,只看到了他腰间别着的一管陈情。 澄澈泠然的星眸让魏无羡有些烦闷,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所差无几?你担心我会变成温若寒,被阴铁控制?” 蓝熹微不置可否:“修炼阴铁靠心神,稍有差错,就会失控,阴铁失控的下场,你不是不知道。” 连蓝翼前辈都无法驭服的阴铁,她不想他冒险。 “我只知道,阴虎符不是阴铁,我也不是温若寒。”魏无羡定定地望着她,长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他一字一句地问她:“你也怀疑我,是吗?” 春风微凉,穿过窗栏徐徐地吹了进来,带动着屋内轻浅的药味,飘入蓝熹微鼻间,苦得她心尖发凉。 魏无羡轻飘飘的一句话,堵得她哑口无言。 能说什么,说了又有什么用?无论是喜欢,还是相信,都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她的欢喜,她的信任,他从来不放心上。 半晌,蓝熹微平静开口:“魏公子请回吧。” 魏无羡第一回体会到,她待其他世家弟子的态度,温和而疏离,在山门初见时都未曾有的距离感。 仿佛只要遇上蓝熹微,他总是格外敏感,回想方才的言语,明明全程她没说过一句不信,孩子气十足的话,还是从他嘴里说了出来。 可眼下,女子冷若寒霜的脸色,委实令他心慌意乱,也隐约能够知道...又惹她生气了。 他翕了翕唇,解释的话却如鲠在喉,颇为狼狈地别开了眼:“我去叫蓝湛进来。” 盯着黑色背影消失的方向,本就苍白的唇瓣,顷刻血色尽褪。 终归是她僭越了。 第47章 归月仙子 不夜天城的西南角,有一处万丈悬崖,山风携着春意,悄然拂过。 魏无羡站在明晃晃的日光下,看着山下四处逃窜的温氏族人,正大肆捉拿他们的,是世家子弟。 风水轮流转,从前是世家子弟对温氏闻风丧胆,而如今,但凡与温氏扯上一丁点关系的人,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身后传来脚步声。 魏无羡沉吟开口:“蓝湛,你说眼下这些人,又孰正孰邪,孰黑孰白?” 蓝忘机没说话,波澜不惊的浅眸中,漾着纷乱驳杂的情绪。 当蓝曦臣与他说温氏族人如何处置时,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茫然无措,如果将温氏族人不分青红皂白的关押、驱除,与曾经的温氏,又有何区别? 他无法回答魏无羡的话,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蓦地想起蓝熹微听完这件事后,说的八个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温氏族人能有什么错,无非就是错在他们是温氏之人。 一声闷哼拉回了蓝忘机的注意力,他侧眼去看,魏无羡捂着胸口,表情有些痛苦。 “魏婴,凝神。” 这便是使用阴虎符,虚耗过度的结果,心神容易被这些不公平的境况所影响。 蓝忘机拢眉,不由追问道:“你到底何时修炼的阴虎符?” 此话一出,魏无羡身子一僵,看向蓝忘机,颇有几分不耐烦地道:“近日。” “你明知这与阴铁相关,为何要练?” 与蓝熹微一样的话,扰得魏无羡心烦意乱,他敛了笑意,冷声道:“蓝湛,够了,你若是不信我,何必来问我?” 蓝忘机目光落在他身上,淡声劝他:“阴虎符终究不是正统,一旦心神不稳,就无法控制,便是熹微习了琴谱,也帮不了你什么。” 魏无羡微微一愣,脱口而出道:“什么琴谱?她怎么会习琴谱?” 蓝忘机盯着他,凝思片刻道:“蓝氏有曲名为清心音,虽笛子也能吹奏,但静心修神的功效不比琴。最近,她没用落霞,一直都在学琴。” 提及蓝熹微,蓝忘机的话总是会多一些,可现下这番话,却让魏无羡消化不来。 那日她说要帮他,并不是一时兴起,是真的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所以弃了最熟悉的笛子,修习她完全陌生的古琴,纯粹只为了更好地帮到他。 他几个时辰前,又干了什么呢? 脑中浮现女子的脸,在他说完那句话后,清晰可见地变成惨白,脆弱得不堪一击。 心尖像是被匕首狠狠扎了进去,疼得他哽咽了一瞬,喉咙紧涩得说不出话。 看着魏无羡难看至极的脸色,蓝忘机不解,正欲说话,就听见山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呼救声。 “救命啊!救命啊!” “救命啊!不要杀我的孩子!” “不要杀我们!” 两人飞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往山下跑去。 ...... 温氏有一处山谷,谷中有一座古道,名曰穷奇道,此地十分隐蔽,易守难攻。世家对罪不至死的温氏家眷,最后定下来的处理提议,便是将其关押至穷奇道之中。 这是蓝曦臣告诉蓝熹微的。 可当她被猎杀声引至山下,亲眼所见金子勋带着一众弟子,对温氏的无辜群众大开杀戒时,心中有一隅,顷刻坍塌。 她没有犹豫,腰际银光蹿入掌间,飞身上前拦住了金子勋放出的箭羽,那射向的,是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家。 盎然兴致即刻而止,金子勋呵斥道:“哪个不长眼的......”暴怒的话,在看清来人后,顿时没了声。 “蓝三小姐?”金子勋恍若换了一个人,一扫狰狞恶目的模样,满脸堆笑地看着蓝熹微,“啊不对,应该是归月仙子,不知有何指教啊?” 这场射日之征,除了魏无羡与孟瑶,还有一人声名远扬。 几乎各世家子弟都知道,蓝氏青蘅君的幺女,不仅美若天仙,一柄软剑也是用得出神入化,杀了不少傀儡。 这个尊称,也是因着蓝熹微喜穿月白衣裳,加之昭阳通体银熠,使得她宛若从月亮里归来的绝色仙子。 蓝熹微看着金子勋手中的弓箭,冷声道:“既只是关押,何必至此?” “归月仙子有所不知啊!”金子勋轻蔑地看向地上的尸体,“这凡是跟阴铁有关的温氏余孽,一个都不能留。” 闻言,蓝熹微颦眉,语气已是浓浓的不悦:“聂宗主、金宗主与我兄长商量得出的办法,是将无辜的温氏族人关押至穷奇道。” “是我有所不知,还是你阳奉阴违?” “归月仙子”的由来,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蓝熹微对不熟的世家子弟,几乎没什么话,更不会有笑颜,温和中七分疏离,三分清冷,金子勋是有所耳闻的。 只是他不知,在蓝熹微真正生气时,那份镌存于骨子里的冷意,也会逼得人喘不过气。 过了好一会儿,金子勋与剩余金氏弟子才缓过神来。 金子勋似想起什么,眼里露出几分玩味,一边向蓝熹微走去,一边道:“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起先不信这句话,如今倒是深信不疑了。” 蓝熹微握着昭阳的玉手紧了紧。 “真不知道魏无羡给你们姑苏蓝氏的人下了什么蛊,你兄长维护他,而你,堂堂蓝氏三小姐,大名鼎鼎的归月仙子,说出的话,竟像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金子勋还想继续说下去,脖颈处忽而贴上一寸冰凉。 “你再多说一句他与我兄长的闲话。”蓝熹微漠然地往他身后瞟了一眼,“我也会...一个都不留。”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金氏众人,被吓得后背发凉,金子勋首当其冲,凑合算得上俊朗的脸,瞬间失了得意。 他仍不肯服输,呵道:“蓝熹微,你要是敢伤我,宗主不会饶了你的。”话音刚落,他就察觉到脖颈处的冰凉又往前送了一分。 “带着你的人回去,也不要再让我听到那些话。”轻柔的话语,听得金子勋心惊肉跳。 蓝熹微的修为,在这山脚将他们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杀光,全然可行,而如他所说,她是蓝氏嫡三小姐,想要掩盖隐瞒这件事,不难。 见状,金子勋强忍着惧意,吭吭哧哧道:“好...好......你放下剑,我马上带人走。” 蓝熹微盯着他布满虚汗的额头,收回了昭阳,转身就走。 和这样狐假虎威自诩正义的人待在一起,她受不了,可她低估了金子勋的恶心与狠毒。 转身的刹那,劲风猛地从后袭来。 她本能地回身持剑去抵。 她知道自己不宜动手,可方才金子勋字里行间的挑衅与轻浮,她是真的被气到了,饶是身子已有所不适,也要警告他。 两剑相撞,胸腔真气霎时紊乱成一团糟,蓝熹微退了好一段距离,脚跟踩上细石,身形趔趄,就要往后倒去。 “蓝泱!” “熹微!”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腰腹骤然一紧,蓝熹微随即跌入一个宽厚的怀抱,清冽熟悉的少年气息登时包裹而来。 “怎么,射日之征不见金公子,现在倒是舍得对一个女子动手了?”魏无羡勾唇,笑容带着冰霜,让人不寒而栗。 蓝忘机眸中蕴火,提着避尘就要上前,手臂被人拉住,他回首,蓝熹微向他摇了摇头。 她与金子勋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但她不想蓝忘机也与之交恶,金子勋到底还是金光善的侄子。 看魏无羡与蓝忘机来了,金子勋不敢再乱来,更何况他适才只是看不惯蓝熹微替魏无羡出头,想教训她,并未动杀心。 “我这不是久仰蓝三小姐大名,想与她切磋切磋。”金子勋勉强挤出一个笑,“还望蓝二公子见谅。” 魏无羡垂眸看了一眼怀里的人,抬眼时,目光凌厉:“切磋?我竟不知还能有人把偷袭,冠冕堂皇地说成切磋,真是长见识了啊。” 本就对魏无羡颇有微词,此刻他又咄咄逼人,金子勋气急败坏道:“魏无羡,这关你什么事?你......” 话未说完,便被清越声音打断—— “我说过的话,你忘了吗?”蓝熹微撑着魏无羡的手臂,向前走了一小步,“你是要我再说一遍?” 怀里一空,魏无羡下意识伸手,虚抓一把,却是连衣角都没触到。 平心而论,金子勋经过将将那一遭,委实不愿再与蓝熹微正面较量,再者蓝忘机、魏无羡都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金子勋深谙此道,他现在不能怎么样,不代表金光善没有办法。 “蓝三小姐说的话,我自然是记着的。”言罢,金子勋意味深长地看了蓝熹微一眼,带着其余金氏弟子匆匆离开。 “有没有伤着?”蓝忘机根本不关心其他,他关心的,只有蓝熹微。 他与魏无羡赶到山脚,看到她被金子勋逼退时,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说好要保护好她的,却一次又一次的看着她受伤。 “我没事,二哥。”蓝熹微知他担心,扬了扬手中软剑,“昭阳帮我卸了大部分力,我没事的。” “真的没事吗?”魏无羡轻声追问,长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蓝熹微神色微不可察地一滞。 他扶住她、关心她,在这一刻,心里忽然五味陈杂,历历在目的不愉,实在让她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瞧出了两人之间异样的气氛,蓝忘机突然开口:“既无事,我先带你回去休息。” 蓝忘机的话,像是丢出一条藤蔓,把即将坠入悬崖的蓝熹微拉了上来,她敛眉,任由蓝忘机托着自己往山上走。 陡然间,山脚只余魏无羡一人,他觉得,不单单是怀抱空了,连带着心也空了一大块,风灌进来,吹得他满怀凉意。 有些话,就算是赌气,也不该说出来的,伤人伤己。 而越喜欢那人,伤人的威力有多大,伤己的威力便会加倍。 细水流长般,一点点加深的喜欢,早在不知不觉中沁入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无法自拔,无法消弭。 魏无羡很喜欢蓝熹微。 这件事,他怎么才发现啊。 第48章 庆功宴 墨色浓云铺满天空,掩去了白日繁杂喧嚣。 蓝熹微跟在两位兄长身后,心不在焉地往不夜天城的堂厅走去。 “可是身体不适?”蓝忘机放慢了脚步,与她并肩同行,“还在想那些事?” 从山脚回到屋舍,蓝熹微把炎阳殿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他听。 沈望舒这个名字无论是蓝熹微,还是蓝忘机,都是陌生的,他们自幼在云深不知处长大,从未听过哪位前辈亦或是门生,提过这个人的名字。 可当蓝熹微转述完温若寒的话,电光火石之间,蓝忘机懂了,虽面色如常,心里却已掀起了滔天大浪。 晓星尘说过她像沈望舒,温若寒也说了类似的胡,这不会是巧合,他已准备放弃追寻的东西,不容抵抗地再度出现,答案了然—— 蓝熹微不是他与蓝曦臣的亲妹妹。 他告知蓝曦臣后,两人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共识,就让这个秘密随着温若寒,永远封存起来,他们惟愿,蓝熹微能自在如风地活着。 “仙门世家设宴不夜天,不过是为了庆祝射日之征大捷,熹微啊,你要是不舒服,就回去歇着。”蓝曦臣也缓了步伐,担忧地看着蓝熹微。 “不是......”蓝熹微见他们两人都朝自己看过来,解释道,“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她所想,倒还真不是蓝忘机顾及一事。 瞧她脸色无虞,蓝曦臣稍安,领着他们继续走,可蓝忘机却是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 “你与...他,怎么了?”他斟酌地问道。 除了沈望舒,能让她这样失神的人与事,还能有谁?再加上几个时辰前,山脚处就有些不对劲的气氛。 他大致能知道,她是在为谁心事忡忡,但不知道,她与魏无羡究竟是怎么了?毕竟,今早魏无羡说那句“想见她”时,流露出的情谊,是超出了同袍之情的。 所以他放任魏无羡去守着蓝熹微,可后来他急匆匆的跑来告诉自己蓝熹微醒了,却再也没看见他人,直到在悬崖碰见。 “我不知。”星眸微动,蓝熹微抬眼,望向离他们愈来愈近的宴厅,“三个月的时日,像一道鸿沟,横亘在我和他之间,他不想让这道鸿沟消失,我就永远过不去。” “他...不喜欢我,也不愿信我,我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和他有关的任何事,然而我只要静下心,只要闭眼,我脑海里,就只有他。” 近乎是用气声说出这段话的,低到只有蓝忘机与她听得见。 蓝忘机持剑的手收紧得厉害,正欲说话,就听得金氏弟子高声道:“泽芜君、含光君、归月仙子到!” 已到宴厅正门。 蓝忘机没再作声,伸手轻捏了一下蓝熹微的手,让她走在自己身后。 小动作令蓝熹微心中回暖,也敛了敛神,乖乖地跟着兄长们进了宴厅。 繁礼过后,蓝曦臣看向一侧早到的江氏,浅笑道:“江宗主,恭喜。相信有江宗主带领,莲花坞必将重振旗鼓,保云梦一方平安。” 江枫眠与虞紫鸢身死,江澄自然是成为了江氏的新家主,虽还未正式接任,但玄门百家弟子见到他,也都客客气气称他一句“江宗主”。 “江澄惶恐,日后还请蓝宗主指教。”江澄说完这话,瞟了一眼蓝忘机身侧的人,“蓝三小姐伤势痊愈了?” 闻言,蓝曦臣眼底划过一丝诧异,回头看向神色微讶的蓝熹微,笑着回答:“舍妹伤势已无大碍,多谢江宗主关心。” 蓝熹微的确没想到江澄会单独问她,不由得多往他站的那边看了两眼。 江澄新任家主之后,俊美锐利的眉宇也添了几分沉稳,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还是慢慢长大了。 没有谁能一辈子无忧无虑。 她没再看江澄,移开眼,却撞进一双幽深长眸里。 蓝氏的人一进门,魏无羡就看到了她,想和她说话、道歉,但也明白此刻不合适,岂料,蓝熹微愣是一眼都没往他这边看,反而是盯了江澄好一会儿。 现在的感觉,活像喝了一大碗陈醋,酸得他浑身不舒服。 还是第一回瞧见魏无羡这样“奇怪”的表情,蓝熹微翕了翕唇,终是收回了视线,向旁侧退去,完全匿在了蓝忘机的身影后。 见状,魏无羡神情一怔,慌乱地低下头,心口顿时闷痛。 她是真被自己那句赌气的话伤了。 两人无声的暗潮涌动,由姗姗来迟的聂明玦打断。 几大仙门世家纷纷列席,宴上觥筹交错,大家有说有笑的聊起了轻松的闲事。 蓝熹微坐在凳子上,漫不经心地摇动着桌案上的杯盏,清纯的酒香飘散开来,须臾,她端起杯盏,浅尝了一口。 细腻清冽的感觉,沿着舌尖蔓延至喉咙,仿佛是用果子泡成的糖水,与她想象中醇馥幽郁的酒,截然不同,喝了一口,还想再喝第二口、第三口...... 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以至于蓝忘机发现时,她桌案上的酒壶,已空了大半。 “喝酒了?”蓝忘机皱眉,认真打量着蓝熹微依旧白皙莹亮的脸颊,丝毫看不出饮过酒的痕迹。 “二哥不喝吗?这酒一点酒味也没有。”说着说着,蓝熹微又喝了一大口。 蓝忘机摇头拒绝,他可没忘,上回在云深不知处,魏无羡给他喝了一杯天子笑,他就醉得酩酊。 念及此,他似有所察,瞥了一眼从开宴起,便一直往他们这桌看的魏无羡。 魏无羡轻提酒壶,对他摇头。 若是他没猜错,蓝熹微是第一回饮酒,也对酒了解不深,这种闻起来不烈,喝起来也不辣的酒,后劲最大,连他都只敢小口喝。 偏生蓝氏无人懂酒,照蓝熹微这样喝下去,必定会醉。 可惜蓝氏与江氏坐席相隔整个大厅,蓝忘机并不知他的意思,只当他是让蓝熹微少喝。 “你身子才恢复,不宜饮酒过多。” 蓝忘机话音刚落,就看见眼前的人举着酒盏,一饮而尽。 “好,不喝了。”蓝熹微从善如流地颔首,没再碰酒。 “......” 一壶喝完。 眉心跳了跳,蓝忘机怀疑她醉了,正想和蓝曦臣说,金光善却开始说话了。 “温氏伐诛,百家相聚,实乃百年间一大幸事,伐温一役,全仗清河聂氏、姑苏蓝氏、云梦江氏三大世家,今天这杯酒,金某在此先干为敬。” 客气场面话一出,众人起身回酒。 直到这时,蓝熹微才感觉脚底有些飘忽,轻微晃了晃头,并未注意到停留在她脸上的炙热目光。 金光善朗声道:“各位,请坐。金某一直有一事记挂在心,之前只因大战在即,不便提及,现在呢,温乱已平,金某再无后顾之忧了,正巧今日诸位都在,金某也想请大家给做个见证。” “各位都知道,我跟江枫眠江宗主情同手足,虞夫人跟金某之妻也情同姐妹。” 饶是已有点晕乎,蓝熹微也大概能猜到,金光善为何要说起这一话茬了。 “小儿子轩,自幼便和江姑娘定下了婚约,只是因为一些误会作罢,实乃可惜啊。”金光善看向江氏所在,面露惋惜,“如今故人仙去,金某和妻子都希望小儿能够与江姑娘,再结秦晋之好。” “一来,告慰故人之灵,二来,也可以算照应故人之女,算是圆了我金某一个心愿,江宗主,你意下如何呀?” 能重提这等事,还说得这么体面的人,怕也就金光善能做到滴水不漏了。 议论声骤起。 蓝熹微蹙起黛眉,望向对面秀丽温婉眉眼瞬时凝住的江厌离。 这桩婚事,早在云深不知处听学时,就作罢了,现下重议,仙门世家中定会有人觉得江氏攀附,江澄答应与否,看似简单,实则为难至极。 “金宗主的美意,我们心领了。” 魏无羡站起来,打破了这一僵局,拱手一礼:“金宗主,事关婚姻大事,我想,这句话应该先问过我师姐,而不是直接问江澄。你说是不是啊,江澄?” 江澄当即顺着他的话,抱拳道:“金宗主,此事确非两大门宗之事,当年先父在时,也是同样的意愿,只不过此事应当由家姐自己决断,旁人,确实不好干涉。” 两人一唱一和,说得金光善只能干笑:“没错没错,这件事情,还得问问江姑娘的意见啊。” 江厌离躬身揖礼,轻声道谢:“多谢金宗主好意,厌离心领了。江氏刚刚经历大劫,我身为江氏儿女,应当以大局为重,回到云梦重建莲花坞。此时,确实不宜谈婚论嫁。” “金宗主,失礼了。” 说到这个份上,金光善也不便再多言,话锋一转,道:“蓝宗主,金某很好奇一件事。” 蓝曦臣看着金光善,泰然反问:“不知是何事?” “姑苏蓝氏双壁名扬天下,而经过伐温之战,谈及姑苏蓝氏,怕又多了一位归月仙子。”金光善笑吟吟地开口,“金某好奇,是这云深不知处的山水格外养人,还是蓝先生教导有方啊?” 原本安静下来的氛围,霎时又热闹开来。 “是啊,蓝宗主,令妹姿容冠绝玄门百家,修为更是高深,怎得从前夜猎都不曾见过?” “就是啊,要不是这回亲眼所见,我还以为那些传闻都是假的呢!” “归月仙子不愧是蓝家人啊!” 接二连三的议论声,比起适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一般无二的是,都吵得蓝熹微晕沉沉的头,更晕了。 美人本倾城,双颊再添薄薄酡红,直教人心猿意马,忍不住多看几眼。 看着往蓝熹微身上投去的目光越来越多,魏无羡俊脸铁青,下意识想要起身,却又找不到理由。 她不是江厌离,有些话、有些事,他没有立场去说,更没有身份去做。 好在蓝曦臣也发觉了这事,挪了身子,挡住了大半的目光:“温氏恶名昭彰,舍妹既为世家子弟,自是有责,金宗主言重了。况且,在曦臣看来,兰陵人杰地灵,无论哪一方面,都不输姑苏。” “蓝宗主太谦虚了。”金光善摆摆手,“蓝三小姐碧玉年华,可有婚配啊?” 要是这个时候,还不明白金光善的心思,那蓝曦臣便是枉为家主。 “金某倒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我侄子勋,自伐温一战开始以来,就常与我说起蓝三小姐,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此话一出,不少人都变了脸色。 没别的意思?就差没直说,他想替金子勋求娶蓝熹微了。 蓝熹微这下算是明白金光善打的什么主意了,斜眼看向一脸讥笑的金子勋,眉间陡然覆霜。 果然是他搞的鬼。 第49章 醉酒 “蓝宗主,你看这射日之征大获全胜后,恰好也是办喜事的好时机啊。”金光善不依不饶地继续说着,仿佛不知蓝曦臣为何久不开口。 “子勋与蓝三小姐也算是郎才女貌啊!” 场面瞬间静了下来。 蓝曦臣嘴角仍保持着弧度,眼底却是没了笑意:“舍妹年幼,暂不考虑婚事,多谢金宗主美意。” 连着被拒绝两回,金光善面子上挂不住,岂会轻易放弃,蓝曦臣不松口,他换个人问就是。 “蓝宗主啊,这话可不对啊,年龄与婚事没多大关系,主要还是看两个孩子的意愿。就像魏公子刚刚说的,这件事咱们应当先问蓝三小姐才是啊。” 魏无羡算是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看着故意往他这边看来的金子勋,气极反笑。 在山脚的事,金子勋根本没有揭篇,难怪下午走的那么急,原来是去找金光善胡编乱诌了这么一番话。 郎才女貌? 皎皎若月的无双美人,他金子勋,配吗? “熹微承蒙金宗主抬爱。”蓝熹微的回应,让安静的气氛更甚寂然,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集中在了她一人身上。 姑苏蓝氏家训“雅正”二字,在她从容不迫地敛衽行礼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也使得不少人有了新的认知。 女子的耀眼,不止在皮相,还有她由内至外散发出来的清绝气质,这种融入骨子里的美丽,最为抓人。 “射日之征大获全胜,已是喜事,如兄长多言,熹微诚然未想过这些事。” 说完,蓝熹微身形微不可察晃了晃。 有点飘。 这是她脑子里最强烈的念头,不然为什么她总觉得魏无羡一直看着她? 而也因她说的话,庆功宴又渐渐活络起来。 射日之征在此时,到底还是比儿女情长的事情,要更吸引世家的注意。 “怎么回事?”蓝曦臣回身看向蓝忘机,眉峰微拢。 早在蓝熹微说话的时候,他就已经瞧出了她的不对劲,白里透红的脸颊不可能是一个今早刚醒的人,应该有的样子。 蓝忘机瞟了一眼桌案上的酒壶,低声道:“喝酒了。” “喝酒?”蓝曦臣怔住,看着坐得端正的蓝熹微,“喝了多少?” 不待蓝忘机开口,清越的声音抢先道:“不多,一壶。” “......” 蓝曦臣想到入席就坐前,金光瑶还特意来跟他说,宴席上摆的酒喝起来虽然爽口,后劲却是很大。 他看到魏无羡都是小口小口的喝,结果他妹妹已经悄无声息地喝完一壶了?甚至除了面色稍红,连适才答话都跟滴酒未沾一样? “大哥,二哥,我想出去走走。”蓝熹微现下的状态,让蓝曦臣与蓝忘机皆是一愣。 娇憨的姿态,还是小时候的事了,自正式修习以来,就再也没见过这样的蓝熹微了。 “你们放心,我真的只是出去走一走,不会有事的。” “我陪......”蓝忘机话未说完,便被蓝曦臣打断—— “好,不要走远了。”蓝曦臣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说。 望着蓝熹微渐行渐远的单薄背影,蓝忘机忍不住出声:“兄长,她喝了酒。” 就算知道现在没有人能随便伤到蓝熹微,也知道她不会乱来,可蓝忘机仍是放不下心,他答应过自己,不会再让她受伤。 “忘机,让她一人走走,或许很多事,她都会有答案的。” 若是没有心事,又怎么会不声不响就喝酒? 蓝熹微从小有什么烦恼,就会去云深不知处的后山走动,几乎没有主动跟他们说过,是他们问起,她才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 懂事得让人心疼。 而那句撒娇语气的话语,听得蓝曦臣心里更疼。 如果蓝忘机陪她出去了,也许,这样真实而罕见的她,就会再次懂事的消失了。 ...... 月影婆娑,夜雾朦胧。 蓝熹微慢慢走着,不知到了不夜天城的什么地方,脚有些发酸,也顾不得什么礼仪,直接坐在了一处台阶上。 凉风掠过脸面,吹得人舒服惬意极了。 她微仰头,看了好一会儿墨蓝色的天际,又撇了撇嘴,撑地起身,嘀咕道:“怎么今晚没星星啊......” 一边捋衣裳,一边往回走,余光不经意瞥到了廊柱后的红色发带,蓝熹微展颜一笑:“魏无羡!” 正欲悄然离开的魏无羡,脚步霎时顿住。 甫一她突然离席,自己也鬼使神差地跟着她出来了。 直到亲眼见她无恙,心才安稳。 哪是什么鬼使神差啊,不过是担心她不会解酒,怕她难受,更怕她出事,并未想过露面,等她回屋,他便离开。 只是没想到,与之前营帐旁溪边那一夜的情境一般无二,她仍是发现了他。 好像无论在哪,她都能很快感知到他的存在。 魏无羡沉默片刻,终是转过身去。 蓝熹微径直向他走了过来。 约莫走得有些急,衣袂翩跹间,带起一阵微冷的风,也带来了她身上沁人心脾的幽香,混着影影绰绰的甘冽酒气,好不真切。 “还真的是你啊,魏无羡!” 魏无羡怔怔地看着她,一时忘了说话。 宴席上他知道她喝了一壶酒,却发现她脸色平静,回答金光善的话时,也口齿清晰,好似那一壶酒白喝了。 而在外面走了一会儿后,大抵是酒的后劲上头,如雪双颊染上了明显酡红,盛满细碎星辰的美眸,蒙上了泠泠水光。 比春日还潋滟。 蓝熹微迟迟未听到有人吱声,星眸瞪着他,道:“果然是你,谁都搭理,就是不搭理我!” 陡然提高的声音,让魏无羡回过神来,剑眉微蹙:“蓝泱,你醉了......” “不准叫我!”说话的同时,蓝熹微蓦地伸手,捏着魏无羡的衣襟,狠狠一推。 她没用什么气力,但扶住突如其来向他扑来的人后,魏无羡哪还有时间反应?整个人猝不及防地直往后退去。 “嘭——” 后背撞上石墙,无路再退。 “我兄长叔父都只叫我熹微,为什么你叫我名字!”蓝熹微一本正经地发着脾气,“你说,你到底是谁?” 魏无羡垂眸看着她,明明自己没喝许多酒,也是悠着喝的,此刻却觉得燥热无比,不敢乱动。他抓住她的手臂,想将两人之间距离拉开一点。 “别动!”蓝熹微又往前走了一步,不知是因她的呵斥,还是因她的靠近,察觉到魏无羡没了动作,她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魏无羡彻底僵住。 玄武洞也好,清河山巅也好,两人都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挨在一起过,窈窕有致的身子,紧紧贴着他,鼻间缠绕着的,也全是她的幽兰气息。 夜色昏暗,屋檐下蓝熹微逆光而站,委实有点看不清魏无羡的脸。 她摇了摇头,索性踮脚,仔仔细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俊美无俦的五官饶是放大了,也不失精致,眼角眉梢的昳丽风流,直勾心弦。 她轻声道:“你是...魏婴。” 魏无羡心里一颤,沉声回应:“嗯?” “你真好看。” 喉头滚动,长眸里暗色翻涌,魏无羡声音更沉:“哪里好看?” 星眸弯成月牙,蓝熹微抬起另一只手,覆上了去,滑过薄薄的唇,高挺的鼻子,一路向上。 “哪里都好看。”略凉的指腹,停在了微微上挑的眼尾,“不过...我最喜欢这里。” 心滞了一瞬,魏无羡旋即意识到,她所说的喜欢,是哪种喜欢,也意识到了,她真的醉了。 不是真的,也不能当真的。 “蓝泱,你起来,你醉了......”他深吸一大口气,试图去拉她的胳膊,却见蓝熹微往后退了一大步。 “你总是这样。”她低下头,又往后退了一步,“不信我、不想管我的话,和我说一声,我保证不会再缠着你,没什么大不了的。” “射日之征的胜利,温氏的倒台,一切都在变好,你马上就能回云梦了,我也要回姑苏了,我们...不见也好。” 有滚烫的东西正从胸口流失,魏无羡心口闷痛。 是他的错,他该道歉的,可蓝熹微的轻柔的呢喃,却好像在跟他撇清所有关系。 他不要没什么大不了,也不要不见也好。 魏无羡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认真地喊着她:“蓝泱,你抬头。” 蓝熹微依言照做,眸里含着水汽,看得魏无羡心尖生疼。 这些天来,他究竟做了些什么混账事? “这是我从小佩戴的清心铃,我现在把它给你,你可知我的意思?”魏无羡从腰间取下一个小铃铛,银色的铃身上刻着风雅的九瓣莲纹样。 蓝熹微凝眸望向掌心多出的银铃,轻轻笑道:“这个铃铛好好看啊!它上面还有莲花的样式呀!多少银子?我买了。” 魏无羡看着她难得憨态可掬的模样,才意识到她酒都还没醒,哪里会知道自己的言下之意,怕是连方才那些话,说出口来也是喝了酒的缘故。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哭笑不得地问她:“你哪来的钱啊?” 蓝熹微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阁下要多少,我就有多少,二哥给我的压岁钱,绝对够了。” 还真以为他是买铃铛的了? 魏无羡看了一眼她攥得紧紧的银铃,微微俯下腰,与她平视,嗓音低沉至极:“蓝泱,这是云梦的清心铃,与你们姑苏的抹额一样。” “之前的事,我懂你的心意,也知道你是为我好,是我的错,对不起。我保证,你担心的事,以后我会慢慢跟你说,你不要多想,我相信你,也不想与你不见也好,知道吗?” 闻言,蓝熹微呆愣地点头。 瞧她醉态尽显的神情,魏无羡哑然失笑:“小醉鬼,你会记得今晚我说的话吗?” 蓝熹微盯着他,没有说话。 长眸里漾起涟漪,温柔得没边儿了,他勾唇道:“你只要记住,云梦江氏魏婴魏无羡的清心铃,只给了你。” 连带他的隐晦情意,都只给了你。 第50章 劝说 自记事起,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情况,委实陌生。 蓝熹微扶着床沿坐起到一半,就感觉到了衣襟处有东西,伸手去触,温凉物什落入手心,昨夜的事零零碎碎的在脑子里重现—— 她喝多了。 金光善不但重提了江厌离与金子勋的婚事,还想撮合她与金子勋,庆功宴成了谈婚论嫁的场面。 络绎不绝的交谈声,饶是再低,也听得她心烦,于是便和蓝曦臣他们说了一声,兀自提前离席了。 然后,她记得她绕着不夜天城走了许久,还遇见了...魏无羡。 再然后,就是一片空白的记忆了。 话本里都写醉酒翌日,会头痛欲裂,可现下蓝熹微倒是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反而还有些神清气爽。 唯独...... 她垂眸看着掌间细致精美的银铃,指尖轻轻转动,宁越清脆的铃声在房内响起。 这不是普通的铃铛,铃身上的纹饰,是九瓣莲,她在江澄腰侧见过,应当是云梦弟子身份的象征。 她怎么会有?又怎么会被她贴着心口放置?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蓝忘机端着白粥推门而入,发现床上的人儿已经醒来,眉宇稍疏,柔声道:“头疼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蓝熹微回神,看向朝她走来的蓝忘机,乖巧地摇头:“不疼了。” “这是江姑娘一大早给你熬的粥。”蓝忘机坐在床沿,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舀了舀手中冒着热气的白粥。 “他施符咒,变了小纸人过来寻我,我到的时候,你靠着廊柱已经睡着了。” 说是说放心蓝熹微一人,然真到了戌时席散,都未见她身影时,蓝忘机还是着急了,前脚刚离开大殿,黄色的小纸人就跳到了他的臂弯上。 这纸人是魏无羡的,先是扯他衣袖,而后转了两圈,佯作晕倒。 蓝忘机似明白了它的意思,跟着它走到了一处檐下,想找的人背靠廊柱已然睡着了。 她的身侧,黑衣少年不同于近日的那般阴冷,俊美面容温柔得不像话,看着熟睡的人,长眸里蕴着熠熠光泽,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宛若回到了三个月前,什么都还没有发生。 蓝忘机在蓝熹微的眼里,也看到过这种耀眼的光芒,是她那日坦荡说出喜欢一人时,流露出来的绵绵情意。 是真的喜欢,才会使人再度鲜灵活泼。 魏无羡不喜欢她?蓝忘机断然不信。 “我睡着了?”蓝熹微一愣,努力回想遇见魏无羡之后的事,却是毫无印象,仿佛也只有睡着了这一个说法能解释得通了。 蓝忘机点头,将手中搅得不烫不冷的白粥递给她,“他后半夜送了解酒汤,今早江姑娘与江澄又送了白粥来。” 宿醉后不头疼的原因,与魏无羡那碗不知在哪捣鼓出来的解酒汤,还是有很大关系的。 “未进食又饮酒,我们家老幺还真是长大了,不用兄长担心咯。” 看着从门外慢条斯理走进来的蓝曦臣,蓝熹微讪讪地喝起了白粥。 “忘机啊,你见过谁用脸去喝粥的吗?”蓝曦臣笑着揶揄她,“还是说江姑娘的白粥味道不比一般的白粥啊?” 蓝忘机睨了一眼恨不得把头埋进白粥里的人,眸光柔了几分:“好好喝粥。” 闻言,蓝熹微这才坐直了身子,一边喝粥,一边还不忘道:“我也不知越甜的酒越醉......不过,江姐姐的白粥确实很好喝。” “你与江姑娘倒是私交甚好,难怪她今日要回云梦,还特意早起给你送了粥来。” “回云梦?”素手一顿,蓝熹微似想到了什么,“魏...江澄他们已经回云梦了?” 听她急急改了口,蓝曦臣挑眉逗她:“是啊,魏公子他们已经回云梦了。” 那想知道银铃是谁的,不是得亲自去莲花坞走一趟了? 蓝熹微当即否定了这个念头,先不说别的,去莲花坞必然会碰到魏无羡,而她现在压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生平第一回喜欢一个人,等她意识到对方无意后,试图抽身时,却发现不知不觉中,这份感情已牢牢扎根于她心上。 忘不掉他。 也不想忘掉。 她想,或许回到最初,努力地克制住所有超乎于朋友的情,就能把这份感情,一点一点,埋于心底最深的角隅。 若是喜欢的人,是那样明俊逼人的恣意少年,旁人知晓与否,何妨?便是一直喜欢,又何妨? ...... 江澄正式接任江氏家主的当日,惠风和畅,万里无云,整个莲花坞都沐浴着和煦春光,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魏无羡看着站在正殿中央的江澄,换上了江氏家主的衣袍,束着紫金玉冠,浑身散发的冷厉气场,已与从前的江小公子截然不同。 江澄还是江澄,却也是云梦江氏的新任家主,莲花坞的新主人。 “好好护着江澄,死也要护着他,听到没有!” 耳畔回响起虞紫鸢嘱咐他的最后一句话。 魏无羡望了眼湛蓝天际,骤然一笑。无论是什么样的代价,无论失去了什么,他终是做到了,无愧于江澄,无愧于江氏,也无愧于心。 莲花坞重建后,世家发来的拜帖数不胜数,弟子们日常起居生活需安排妥当,诸多琐事接踵而至。 江澄初任家主,分身乏术,便让魏无羡多看着点,可七天内,弟子去找他,他却时时不在莲花坞中,到头来还是只能找上了正在严苛训练弟子的江澄。 “又不在?他不会又到城中去了吧?”江澄看着弟子难为情的神色,心里就已明了答案,正欲发火。 “阿澄。”江厌离闻讯赶来,温声化解僵局,“我一会儿过去,你先去斟茶,别怠慢了客人。” 弟子得了命令,连忙告退。 江厌离握着江澄的手,慢慢劝道:“阿澄,一切都不同了,他或许......还不习惯吧。” 一听这话,江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嗤一声:“他不习惯?我还不习惯呢!我看他就是自己在家里野惯了,还说要助我振兴江氏,我看他根本没这个心思。” 看着拂袖转身的江澄,江厌离眉心紧缩。这几日以来,就连她见到魏无羡的次数,亦是屈指可数,虽然少年时他也爱去城里玩,但不会这么放肆。 莲花坞仿佛成了他落脚的客栈。 而此刻的魏无羡,对江厌离的忧心一无所知,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台上饮酒,垂眸望向熙熙攘攘的集市。 分明是在白日,脑海里却不受控制的浮现藏青天幕下的另一个集市,那时他掌间抓着的,不是酒壶,是一截凝如霜雪的皓腕。 在他身侧的,是蓝熹微。 不知道蓝忘机有没有把解酒汤给她喂下去,也不知道他特意托江厌离给她熬的白粥,她喝没喝。 返回云梦时,也是这样的时辰,却不见她醒来。 魏无羡喝下最后一口酒,目光不经意掠过街道,微微一顿,站在高声吆喝的小贩摊前的人,竟是蓝曦臣。 “哟,泽芜君,这么巧啊!” 蓝曦臣循声看来,嘴角轻扬:“原来是魏公子啊。” “泽芜君怎么有空来云梦了?”魏无羡也笑了,举了举手中酒壶,“不急的话...上来喝一杯?” 见状,蓝曦臣哑然失笑。 “哦...我忘了,你们蓝氏不能饮酒......”魏无羡面露歉意,正想从窗口一跃而下,却听蓝曦臣含笑的声音传入耳内。 “无妨。” 酒肆内的老板与魏无羡相识,又见他身后的蓝曦臣气度雍容,便给他们俩安排在了二楼的雅间。 本以为蓝曦臣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可瞧他从容喝下两杯酒水,浅眸依旧澄清时,魏无羡忍不住感慨道:“泽芜君,好酒量啊,合着你们三兄妹里,就蓝湛一杯倒啊!” 蓝曦臣放下酒杯,笑着解释:“其实我是用金丹化去了酒力,实际上不算饮酒。” “厉害果然还是泽芜君厉害啊!”魏无羡嬉皮笑脸地看着蓝曦臣,“看来三兄妹里,只有蓝泱能饮酒。” 一提蓝熹微,长眸里笑意不禁更浓,他顺着自己的话,问出了心中想问:“对了,泽芜君,蓝泱酒醒后,难受吗?” “多亏魏公子送来的解酒汤,忘机喂她服下后,醒来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此次前来云梦,她也让我向魏公子与江姑娘道一声谢。”蓝曦臣语调温和。 “她没事就好。”魏无羡摆摆手,唇角止不住地上扬,旋即又想到蓝曦臣来云梦的目的,疑惑出声,“不过泽芜君啊,这除怨这种事情,蓝湛平日不是最感兴趣吗?他怎么没有来啊?” 蓝曦臣听他问起蓝忘机,微不可察地拢了拢眉峰:“他与熹微被叔父留在家里,重新制定家规了。” 魏无羡一噎,险些被酒水呛着,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蓝曦臣,讶然道:“三千多条家规,泽芜君,那他们岂不是三年都下不了山了?” 蓝曦臣不置可否。 “算了,反正我最近闲来无事,过几日,我跟你去云深不知处看看他们,想当年,还是蓝湛在藏书阁监督我抄的家规,要不是蓝泱帮我......” 话未说完,魏无羡瞬间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正想着如何绕过这一话茬,却听蓝曦臣开了口。 “魏公子若来姑苏,可以听听熹微新习的几首琴曲。” 捏着酒杯的指尖一顿,魏无羡正色道:“她真的开始修习古琴了?” “蓝氏的几首古曲,以琴奏之,清心凝神效用最佳,回云深不知处后,她便在屋里精研古琴。” 蓝曦臣看了一眼神色平静的魏无羡,继而道:“熹微儿时身子骨虽羸弱,叔父却并不因此对她放松,有时对她的要求,比我与忘机更甚严苛,她什么都喜欢放在心里的性子,也是在日复一日的繁重课业中,沉静下来的。” “我是她兄长,有些事就算她不说,多花些心思,也总是能知晓的。魏公子听与不听,曦臣有几句话要告之。” “世有定法,大道有则,如若这世上,只有魏公子一人的话,你大可以随心所欲,但只可惜,这世上每个人都长着一张嘴,我希望魏公子不要因为过于自我,而影响到身边真正关心你的人。” 魏无羡静静地听着,没说话,低敛长眸里晦暗不明。 “你若信,姑苏蓝氏可以帮你重拾剑道。” 眼角眉梢的笑意顷刻退散,魏无羡沉默片刻,抬眼看向他:“我信得过,但是我不想。” 蓝曦臣一怔,怎么也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 “不想”的意思,是哪怕知道修习诡道,如火中取栗,也不愿放弃吗? 魏无羡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准备起身离开。 “魏公子。”蓝曦臣叫住了他,仍想再劝,“诡道损心,虎符难控,一旦失了心神势必......” “我倒是想要试一试。”魏无羡朗声打断了他说了一半的话,眸中漾开墨色,摩挲着腰间的陈情,“说不定,我就是这旷世奇才呢?” 言罢,他漫不经心地朝蓝曦臣拱了拱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51章 信 云天染墨,缀着细碎星光。 魏无羡心神恍惚地在莲花坞内彳亍。 今日真不是什么好日子,先是和蓝曦臣不欢而散,回到莲花坞又跟江澄吵了一架,加之他喝了不少酒,心里愁苦烦闷得很。 蓝曦臣问他信不信蓝氏能帮他重拾剑道,江澄问他是不是终日酗酒灵力稀释了,好像每个人都认定,他修习了邪道,所以有了这散漫的态度。 就连蓝熹微,在见过阴虎符后,也劝他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怎么没有人问问他,他想不想继续,愿不愿意继续。 从莲花坞被血洗的那一天起,一切就再也由不得他了,这份孤寂、苦楚,他毫无选择的余地。 湖面吹过来的风,在夜里料峭异常,冷得魏无羡一激灵,这才发觉自己到了莲花坞最寂静的之地。 江氏祠堂。 曾经三天两头罚跪他的虞紫鸢、对他关怀得无微不至的江枫眠,都在里面。 行至祠堂正门的距离并不长,魏无羡却步履维艰,走到门前,看见碧色身影时,他停下了脚步,怔瞬出声:“师姐......” 坐在蒲团上的江厌离循声望来,眼角上带些泪痕,是刚哭过的样子。 “阿羡,你过来。” 长眸微闪,魏无羡将酒壶放在门外,走了进去。 “你跟阿澄,是不是又吵架了?”江厌离捻帕擦拭着手中的灵位,妍秀眉眼透出淡淡地黯然。 “我都跟他吵习惯了,没事,过两天就好了。”魏无羡温声宽慰她,“你别担心。” 未几,江厌离抬眸看他,眸中氤氲:“阿羡,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不想待在莲花坞了?” 万万没想到江厌离会问他这样的话,魏无羡慌了神,蹲下身道:“师姐你这是说什么呢?莲花坞是我的家,我不待在这里,你让我去哪儿?”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怕......”这回不容她说完,魏无羡便打断了她—— “师姐,当年如果不是江叔叔把我给捡回来,我恐怕现在还在街头行乞,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离开莲花坞,更不会离开你和江澄。” 话音刚落,他就瞧见江厌离泪珠扑簌而下,连忙握住她的手:“师姐,我知道,这几日是我太放肆了,我改,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别生气了。” 还是如往常一般的语气与神色,江厌离知晓自己想岔了,破涕而笑:“傻瓜,师姐怎么会生你的气呢?倒是你,小时候的事,你不是不记得了吗?” 魏无羡笑道:“我是不记得了呀,但是我记得师姐你给我讲的呀!” “你天生就是一张笑脸、一副笑相,无论什么难过都不会放在心上,无论身处什么境地,都还是会开开心心。” 江厌离拍了拍他的手,和声细语地继而道:“也正是你有这样的性子,才能受得了阿澄的脾气吧。” 魏无羡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师姐,我哪里有什么好脾气啊?还不是因为有你在,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话,我估计已经被江澄打死几百回了吧。” “你别看阿澄那个模样,其实,他心里可关心你、可担心你了呢。”江厌离顿了顿,看向一旁的灵位,“如今,爹娘故去了,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三个才是最亲的人。” 魏无羡本想揶揄江澄的话,登时卡在了喉咙。江厌离所说,戳中了他心尖最脆弱的一部分。 是啊,他们一起长大,一起经历了莲花坞那场浩劫,他们是彼此最亲最亲的人。 鼻子发酸,魏无羡不愿让她看到,便伏在她膝上,平复着内心的汹涌情愫。 过了好一会儿,他深吸一口气,道:“师姐,我饿了。” 江厌离一愣,随即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羡羡...三岁啦!”轻松欢快的语气,将之前的凝重气氛一扫而尽,说完,魏无羡直起身来,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对了,师姐,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江厌离点点头,示意他问。 “一个人,为什么会喜欢上另外一个人啊?我说的,是那种喜欢。” 此话一出,江厌离不免惊讶,又蓦地想到了他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只是,她还什么都没说,一向没皮没脸地插科打诨惯了的人,竟忸怩害臊起来了。 “看来我们羡羡终于开窍了啊。”江厌离笑出了声,“还以为你真把人家当朋友呢。” 明明没有指名道姓,魏无羡却瞬时懂了她口中的“人家”,说的是谁,耳根倏地红了,磕磕绊绊地道:“我......我不是,师姐....我......” “阿羡,她与蓝二公子、阿澄去夷陵之前,跟我说过她知道你可能在哪,去夷陵就是想办法去那里找你。” 想起那夜月光下的姑娘,江厌离弯了弯嘴角:“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不谙世事却比谁都通透懂事,我把她当妹妹,无论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都不要伤害到她。” 这番话,震得魏无羡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令人闻风丧胆的夷陵乱葬岗,蓝忘机断然不会许她前往,她所谓的“想办法”,是瞒着众人,孤身闯进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然而她甚至不确定他是否在那里。 她怎么敢......怎么敢!? 心口像是被谁猝不及防打了一记重拳,打在了一处最柔软的地方,疼得他喘不过气。 “阿羡......”看着眼前俊脸白得吓人的魏无羡,江厌离作势要去寻医师,却被魏无羡叫住。 “师姐。”他哑着嗓子说,“我好像...已经伤到她了。” 她为他鼓足勇气,愿意去乱葬岗一探,他却连道歉,都是趁她喝醉了说的。 魏无羡,你真的是个混蛋。 屋内的气氛,随着他的这句话陷入了沉寂,两人谁都没有留意到门外发出的细微声响。 窗框边站着一名紫衣男子,垂放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头,盯着夜空中的濯濯明月好一阵儿,终是收回了炽热如炬的目光。 ...... 酉时。 夕阳暖黄的光洒落在被褥之上,银丝线勾勒出的卷云纹在此刻泛着光泽。 蓝熹微坐在床尾,双手环膝,头埋在臂间,一动不动。 “吱呀”一声,有人走了进来,熟悉冷香飘入鼻间,她还是没动。 蓝忘机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微不可察叹了口气:“熹微,想吃点什么?” “不是不让任何人进来吗?”蓝熹微抬头,清粼粼的星眸里,瞧不出一丝起伏,静得过分。 蓝忘机一噎,翕了翕唇,面露无奈之色。 回云深不知处后,蓝启仁招他们兄妹三人到雅室谈话,这回他虽然没有同他们一道亲上岐山,但是对不夜天城最后一战的惨烈,略知一二。 魏无羡一支陈情驭万鬼的诡道术,加之听学时那段惊世骇俗的言论,蓝启仁很怕他就此堕入魔道。 让蓝曦臣去除怨,实则是去规劝魏无羡罢了。 “叔父,您从小教导熹微,对事对人虽有规矩,却不能一概而论,那为何只因修习道术相似,就将此人也看作温若寒那样的人?” 蓝熹微说出这话,蓝曦臣与蓝忘机便知晓事态不妙。 果不其然,蓝启仁在听了她的话后,勃然变色,冷声道:“如今尸骸遍地,本就容易招致妖邪,他所修之法的邪门,需要我说吗?如若不早日化解,只怕将来会贻害无穷!” “手中之剑能杀人,亦能救人,诚然诡道术在百家道法之中另成一派,可若创立这道的人一心向善,又怎么能称其为邪魔歪道?” 没有想到从小到大都听话的人,会因为魏无羡顶撞他。 掷地有声的辩解,彻底惹恼了蓝启仁,他声色俱厉地斥道:“难怪你开始习琴,难怪你想要去禁室,我看你是把蓝氏家训抛诸脑后,只记得这些不知从哪学来的歪理了!蓝熹微,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当初就不应该让你下山!” 这场争执的最后结果,是蓝熹微被罚晓室思过,不准出房门半步,就连蓝曦臣与蓝忘机也不得擅自去看她。 在晓室被关的日子,任命送膳的弟子回禀,除了清水,蓝熹微未食一点东西。 看着清瘦了许多的蓝熹微,蓝忘机委实心疼不已,柔声道:“叔父在气头上,有些话不能当真的。” “二哥,你也觉得他会像温若寒一样吗?”蓝熹微自顾自暇地接着说,“我也想过,这样用一支笛子就能杀敌万千的人物,若是起了邪念,谁能奈何得了?” 她笑了一声,似嘲讽,又似自嘲:“可他压根就不是这样的人,与其说魏婴魏无羡让人忌惮,不如说是忌惮他的陈情与阴虎符,就连我,也怀疑过阴虎符的来历。” 想起射日之征告捷,她在清河那几日听到的流言蜚语,总有些人表里不一,一边享受着魏无羡的功劳,还不忘非议着他的所向披靡。 她醒来后说的那句话,或许也带了点不自知的怀疑,才会让魏无羡会错了意。 蓝熹微艰涩开口:“我不相信他会无缘无故的舍弃剑道,也不相信他会是奸邪宵小之辈,他的赤子之心,不该这样被揣测。” 要说先前蓝忘机还有些犹豫,此时此刻蓝熹微的话,则是完全让他相信了魏无羡,与此同时,也意识到了一件事。 能把信任,毫无保留地托付给另一个人,动心用情之深,可想而知,更何况在她看来,魏无羡还对她无意。 这个傻姑娘,为这份尚不明朗的感情,又何尝不是赌上了自己的赤子之心。 “熹微,他值得吗?”蓝忘机低声问她。 待在晓室的这几日里,蓝熹微也问过自己,为了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做出这么多不符规矩的事,究竟值不值得。 可当夜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子里浮现那张笑得神采飞扬的笑脸时,她就有了答案。 值得。 怎么会不值得? 她选择相信魏无羡,不单单是因为她喜欢他,听学时帮他说话也好,现在为了他与蓝启仁争辩也罢,都是基于她真真正正地认同他。 哪怕这些言论、作为,不被世人接受,可不代表他错了,只要他没错,她就会一直相信他。 她希望魏无羡始终坦荡自然,恣意张扬,她也希望,下回再见之时,能亲口告诉他。 她永远信他。 第52章 百凤山 眨眼已过数月,视线可及处的色彩,从葱绿转向微黄,黄澄澄的枯叶纷纷脱离树枝,掉在泥土里,化成了来年春意。 经温乱一役,各大世家皆有所损,百废待兴,能在此时承办围猎大会的,也只有兰陵金氏了。 何谓围猎?其实是各大世家一展实力、招揽门生的机会,同样也是散修与新秀大有作为的一场盛会。 兰陵金氏所选之地,名为“百凤山”,百凤山山势绵延,横跨数里,猎物繁多,乃是三大知名猎场之一,择选此地,倒很符合兰陵金氏财大气粗的风格。 姑苏蓝氏是最早到的世家。 金光瑶看着飘然若仙却各有千秋的蓝氏三兄妹,畅然笑道:“二哥,含光君,归月仙子。” “阿瑶,许久未见。”蓝曦臣温顺出声,眼眸里柔和一片,“在金麟台可还习惯?” 金光瑶一愣,旋即唇畔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答道:“习惯,父亲待我很好,有劳大哥费心。” 射日之征结束后,从前无人问津的孟瑶,因着刺杀温若寒有功,不仅摇身一变成了金光瑶,还与蓝曦臣、聂明玦义结金兰,成了三尊之一的敛芳尊。 这事还是蓝熹微听弟子说的,如今金光瑶也叫蓝曦臣“二哥”了,心里不免有些感慨。 记得姑苏听学行拜礼,那个时候他还叫孟瑶,是清河聂氏的副使,虽然眉眼仍是干净清澈的模样,身份却是大有不同了。 走神之际,对面的人突然问起了她:“三小姐身子可好些了?我前段时间本想邀三小姐来金麟台,二哥却说你身子抱恙。” 名声大噪的“归月仙子”,比起之前令人好奇不已的青蘅君幺女,更勾仙门世家的心思,奈何射日之征一结束,蓝氏对送于蓝熹微的拜帖,却是一律回绝。 “大抵是炎阳殿伤未好全,多谢敛芳尊挂怀。”蓝熹微淡淡一笑,星眸里一闪而过的哂然之色,蓝忘机瞧得清楚。 对外以“身子抱恙”为借口,实则她是被关在晓室,不得外出,尤其,是云梦。 蓝熹微的心思,到底是没有瞒住蓝启仁,这回能来百凤山围猎,还是蓝曦臣赶回来,才说服了蓝启仁。 “三小姐无事便好,也无需与我客气。”金光瑶笑了笑,“下午围猎,三小姐是与二公子一起,还是与二哥一起?” 围猎正式开始前,会有一道关卡,因此入山围猎者分为两拨,一拨是世家家主,不需参与入山前的关卡,譬如蓝曦臣。第二拨是世家子弟,需完成入山前的关卡,方可入山围猎,譬如蓝忘机。 除了这两拨人,还有世家女眷,一般只观赏围猎,金光瑶会问她,倒不是觉得她属于女眷,是真以为她身上还有伤。 “我与......” “她与我一起,有劳阿瑶。”蓝曦臣抢先回答,看了一眼微怔的蓝熹微,有些心虚。 他此举并非无意,是蓝启仁同意他带她出来的条件之一——尽可能的不要与魏无羡接触。 若是与蓝忘机一起,必然会碰上魏无羡,他虽然不反感这个云梦的少年郎,但酒肆里那段不疾而终的谈话,始终还是让他介怀。 喜欢与正统背道而驰的魏无羡,蓝熹微需要承担的,会比喜欢其他任何人都要多,为人兄长,妹妹能够欢愉一生,是最重要的。 看出兄妹间的微妙氛围,金光瑶笑着打圆场:“如此也好,那我先去安排,二哥,二公子,三小姐,你们先在这儿休息,围猎开始前,我会着人来请。” “好。” 然而,金光瑶一走,厢房内安静异常。 蓝忘机视线在蓝熹微与蓝曦臣之间来回转,想说点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而被打量的两人却是面面相觑,相望无言。 “熹微,其实......” 这回轮到蓝曦臣话说一半了。 “大哥,叔父既然不放心,何必准我出来?”蓝熹微无力地耸了耸肩,“都已经拒绝了那么多拜帖了,再多一个也不会怎么样。” “叔父他也是为了你好。”声音柔中带急,蓝曦臣知晓这段日子以来,蓝熹微与蓝启仁闹得很僵,实在是想缓和两人的关系。 星眸闪烁,蓝熹微没有说话,转身往房里走去,坐在了桌案前,素手轻捻。 听着低回舒缓的琴声,蓝曦臣叹息道:“忘机,你说叔父是不是太过紧张她与魏公子?” “兄长,他们其实很像。”蓝忘机想起如今奏起琴来像模像样的人,头一回练琴时指腹满是血茧的情况,眉峰拢起,“只是清楚地知晓自己心之所求。” 更愿意为了心之所求而奋不顾身,喜欢是,大义也是。 “熹微她...很喜欢的人,我觉得并没有那么差劲,他若想隐瞒阴虎符,完全可等傀儡将我们杀绝了再坐收渔翁之利,但是他没有。” 能让蓝忘机为之说这么多话,蓝曦臣顿了片刻,才再度抬眸看向屏风之后的绰约倩影。 是啊,真心这种东西,她既然敢给,他们也该试着相信一次。 信她所爱良人,也信他无愧于心。 ...... 饶是早知兰陵金氏为这场围猎准备了前菜,蓝熹微却也没料到,会是这样。 众人不远处有一排靶子,入山参加围猎者要在规定距离外,射中一支方能取得入场资格,箭靶分为七圈,分别对应七条入场山道,箭落处距离红心越近,对应的山道便更加便利,可今年,兰陵金氏设计了一个特殊环节—— 由金氏弟子押解温氏俘虏,挡在箭靶前面,用他们的性命作为提高难度的筹码,美其名曰取乐助兴。 俘虏中有男有女,颈部与腕间皆栓有玄铁镣铐,战战兢兢地垂着脑袋,没有一人浑身不颤抖的。 温氏族人现在的境遇,比她想象中的要惨烈许多,那一排中央站着的人,衣裳虽破败不堪,却也能瞧出他的品级。 那是与温情一样的品级地位。 禁足晓室的时日,对外界发生的事,蓝熹微是茫然的,在她的认知里,温氏作恶多端,诚然该推翻,可温氏无辜族人何以至如此地步? “这有何难?”台下传来一声冷哼,她循声望去,金子轩第一个站出来,倒没使她太惊讶。 不论别的,这样的话的确是金子轩会说的。 只见他凌空而起,定身于半空中,从上至下正中靶心。 蓝熹微下意识睨向江厌离,一如既往温婉秀丽的人,正含笑看着轻轻松松往回走的金子轩。 “还有谁不服?尽管上来挑战,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比我堂弟射得更好。”射箭的明明是金子轩,叫嚣的人反而成了金子勋。 不得不说,金子轩射出的这一箭委实不错,既避免伤到温氏族人,又完成了任务,而旁人效仿得再像,也是比不过他。 但是,蓝熹微记得在玄武洞时,有人于昏暗不清的光线下,精准无误的用弓箭救过他人。 看向长眸低敛的黑衣男子,发带飘扬如火,身姿挺立如竹,俊美无俦的脸庞离她有些距离,单观轮廓,也能看出瘦了不少。 似有所感,魏无羡以为是金子勋这厮盯着他,颇有几分不耐烦地抬头,却直直看进剔透似玉的星眸中,数月再见的这双美目,依旧映着粲然光亮,照在他心头。 郁结霍然消散大半,他收回目光,大方地朝金子勋咧嘴一笑,随后一言不发地走向靶前,驻足须臾,不慌不忙地解下手上护腕上的黑带。 心尖一颤,蓝熹微霎时猜到了他要做什么。 用黑带蒙眼、搭弦、拉弓、放箭,魏无羡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不过眨眼,四个箭靶的红心处,赫然多了四支箭羽。 四箭齐发,四箭全中,堪称惊艳! 周围掀起的喝彩声,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比起适才金子轩赢得的欢呼声还要热烈。 魏无羡勾唇,一边把黑带重新缠上腕间,一边往台上望去,眸中漾满细碎耀眼的笑意。 恣意骄傲的笑容,与曾经那个神采飞扬的云梦少年,重叠在了一起,蓝熹微坐在椅子上,骤然笑了。 她已经很久没这么真切的笑过,心里累积的委屈与苦楚,好像在这一瞬,被这张熟悉的笑脸蒸发殆尽,只余欢喜。 看到蓝熹微终于笑了,魏无羡连脚步都不自觉地轻快了几分,站至蓝忘机身侧,低声问道:“蓝湛,帮我个忙吧?” 难得正儿八经的语气,蓝忘机偏头看他:“何事?” 魏无羡挑眉,瞥向台上的月白丽影,笑嘻嘻开口:“我有些事想和蓝......” “刚才只不过是开场箭而已,搞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金子勋朗声打断了他,“你刚才不是蒙着眼睛吗?你真有本事你整场围猎你都蒙着眼睛,待会儿我们百凤山上见真章、分胜负!” 闻言,魏无羡气极反笑:“好啊。” 天杀的金子勋,他“泱”字都没说出来,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呢。 “走。”金子勋不可一世地领着金氏弟子率先进了猎场,看得魏无羡愈发无语,想继续与蓝忘机说未说完的话,目光不经意扫到了台上靠得很近的两人。 谁能告诉他,蓝熹微和江澄,两个世家弟子中的佼佼,十里开外的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人,什么时候需要捱这么近讲话了? “方才要说何事?”蓝忘机看着忽然就不吭声的魏无羡,有些不明所以。 半晌,却听他咬牙道:“无事。” “......” 像极了被人纵火点燃的炮竹,噼里啪啦的火气炸得人不知所措。 蓝忘机没放心上,跟着大队伍往山里走去。 真正的围猎,开始了。 第53章 表白 百凤山承办过多次大型围猎,不是没有原因的。 参加围猎的人里,有意者,方可在猎场之中大展身手,各凭所长争夺猎物,而意不在此的人,也能在这茂林修竹的山峦之中散心,因着场地宽敞,两种情况才皆能存在。 蓝熹微与江澄,便是后者。 只是,江澄没想明白,为什么蓝熹微在观猎台时,会让自己带她围猎?摆明了是想避开蓝曦臣,这又是何故? “多谢江公子。” 清越的声音拉回了江澄的注意力,许久不曾再听人叫他一声“江公子”,如今再闻,他脱口而出道:“很久没人这么叫我了。” 与江澄交集最多的时候,就是在射日之征,蓝熹微当时一直这样叫他。 后来他继任江氏家主,忙得不可开交,她也回了姑苏,与云梦的人来往更是完全断了,现下叫他“江公子”,委实是习惯使然。 “还没和你说一声恭喜,江宗......” “不必!”江澄急声打断了她尚未出口的称呼,即使比起“江公子”,“江宗主”会更妥当,可此刻,他真的不想听到。 能有人再叫他“江公子”,很好。 然而对上怔瞬的妙目,他当即慌了,心虚地解释道:“不是,我......我不是......” 这一瞬的江澄,既不像之前的云梦江氏小公子,也不像现在成熟稳重的家主,倒是像个做错事儿的小孩,比当年多了几分少年气。 蓝熹微莞尔,轻声岔开话茬:“江姐姐看上去瘦了不少,这回我尚未与她说上话。” 听她没在意适才的失言,江澄接着她的话,道:“阿姐她是瘦了不少,我看得出,阿姐很喜欢与你说话。” “等围猎结束,我便去找她。”蓝熹微似想到什么,止住脚步,看向江澄,“江宗主,拖了你这么久,实在是失礼,此次围猎我无意参与,只想在这山中独自转转,就提前祝云梦围猎顺利了。” 江澄也停了下来,沉吟片刻,道:“不必叫我宗主,我们...是朋友,对吗?” 伐温一役的交情在先,再加之姑苏听学,蓝熹微觉得她与江澄,的确算得上朋友,不然,方才他也不会带她出来。 “自然是朋友。” 江澄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松了一口气,别开头道:“既是朋友,便不必客气,也不必叫我江宗主。” 蓝熹微愣了须臾,旋即笑了:“好,江...江澄。”他为何特意说起这件事,并不难想。 大抵是高处不胜寒。 其他的世家子弟称江澄一声“江宗主”,几分敬畏,几分害怕,这样年轻又有实力的家主,大部分世家都是以客气疏离的态度去对待他。 位子越高,权力越大,就会越孤独。 “你也可以像江姐姐一样,叫我熹微。” 闻言,江澄蓦地转身,看着比皓月还要勾人的一双星眸,有什么东西迅速从心间滑过,他不假思索道:“熹微,我......” “宗主!宗主!”一名江氏弟子朝他们跑来,“不好了!” 见他神色焦急,江澄敛了神,正色道:“什么事?” “刚才...刚才......”江氏弟子吞吞吐吐地,看了一眼蓝熹微,又看向自家宗主。 “你快去看看吧,我一个人再转转。”世家之间的规矩,蓝熹微虽只隐隐约约知道一二,但也明白有些事,她作为外人,得避嫌,不至于江澄帮了她,还要落人口实。 “好。” 阳光透过茂密林木间狭窄的缝隙,洒在地上。 蓝熹微半倚着一颗粗壮的树干,垂眸睨着斑驳树影,黛眉微微蹙起。 不知下回再出来,是什么时候了,蓝启仁会让她来百凤山,还是蓝曦臣斡旋的结果,而眼下,蓝曦臣怕是更觉得,她是因为魏无羡,才会与他闹脾气。 叹了口气,她漫不经心地抬眸,准备继续走走,却在看到不远处的黑衣男子时,僵在了原地。 骨节分明的手旋转着陈情,魏无羡眯起长眸,盯着终于回神的蓝熹微,一阵醋意涌上心头。 他以为蓝熹微会与蓝忘机一道围猎,悄悄跟着蓝忘机半天,都没瞧见她的,要不是撞上江氏弟子,他还不知蓝熹微竟然与江澄单独在一起。 早知如此,他才不吹陈情替江澄省事了,就该让他忙着狩猎。 “魏...魏无羡。”蓝熹微打破了沉默得近乎诡谲的气氛,向他走了两步,却发现想要对他说的话,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很想如从前一样与她打趣,可魏无羡心里堵得很,连带着开口的语气都有些冲:“江澄呢?你们俩不是要一起围猎吗?” 突如其来的莫名火气,让蓝熹微懵了一刹,她眨了眨眼,如实答道:“有江氏弟子来寻他,他往南边走了,你是在找他吗?” 魏无羡一噎,咬牙否认:“我不是在找他。” 不是在找江澄...... 蓝熹微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难道他是来找她的? 不可能,自阴虎符一事不欢而散后,两人还没再说过话,能找她干什么? 道歉吗?她没什么好怪他的,因为那个时候的自己,或许真的还不够相信他,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才会让他误会。 “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魏无羡低声问她,握着陈情的指节泛白。 本就有些走神,蓝熹微没留意到长眸里克制隐忍的异样情愫,看了一眼他手中陈情,凝思良久,道:“我学了新的琴曲,你...想不想听?” “你还真的都忘了。”魏无羡气极反笑,挑眉看她,“蓝熹微,你把我当什么人啊?” 她也会和江澄言笑晏晏,也会和江澄在山间漫步,那为他做的那么多事,付出的那么多心思,又是把他放在什么位置上? 他的意思,在蓝熹微看来,却是截然不同,她倏地低下了头,艰涩开口:“我没有别的意思。” “之前我是怀疑过阴虎符的来历,我跟你道歉,但是我说过要帮你的话,是真的。这段日子我想了很久,本来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但现在看来好像没必要了。” “什么叫没必要了?蓝泱,我......”魏无羡听她语气不对,幡然醒悟自己将将说了什么混账话,俊脸白得厉害。 “我只说一句话,魏婴,你听好了。”蓝熹微抬头,粼粼星眸里一片氤氲,“我喜欢你。” 她很清楚,有些话一旦挑明了,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把这份爱意宣之于口,得到回应与否,不重要。 只想告诉他,无论是何时,无论在何地,都不要再怀疑一件事了。 蓝熹微已将魏无羡放在心尖上了。 魏无羡没说话,漂亮至极的瑞凤眼深深地看着眼前楚楚动人的女子,紧跟着无数个她的身影,出现在脑子里,心口的郁结骤然消散。 他突然笑了。 明媚日光之下,少年笑容意气风发,是那种久违的、发自肺腑的笑,眼角眉梢都带上了无比纯粹的笑意。 蓝熹微被他这个笑晃得一时忘了言语,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嗔目道:“魏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你......” 腰腹一紧,鼻间霎时盈满了熟悉的清冽气息,蓝熹微不可置信地仰头,目光所及之处,是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魏无羡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轻轻地滑过她的发间,喃喃开口:“你什么都不知道。” “蓝泱,我没有给别人放过烟花,没有带别人逛过夜市,也没给过别人清心铃。” “这几个月,我一直都很想你,也很想见你,在清河是我不对,不该像钻牛角尖一样去想你,也不该一直不来找你,对不起。” 他每说一句,蓝熹微就觉得心里的弦崩断了一根,余威震得她晕头转向,本能地挣开了魏无羡的怀抱,急切看向那双含笑的双眸。 “什么意思?” 清心铃是他的?什么时候给的?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很想她、想见她,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难道...... “蓝三小姐聪慧无双,怎么我的心思,就这么难猜出?”魏无羡很轻很低地笑了一下,抬手拭去她眼角珠泪,动作温柔,带着缠绵情意,缱绻得不像话。 “我喜欢你,心悦于你,只想与你天天在一起。” 脑中轰鸣,像是有盛大的烟火顷刻炸开了花。 蓝熹微清晰地感觉到了疯狂跳动的心,似乎要从胸腔里窜出来,呼吸也在这一刻,彻底紊乱。 魏无羡...喜欢她? 心悦于她? 想与她天天在一起? 所以,这份感情不是她一个人的秘密了。 看着迟迟没再说话的人,魏无羡哑然失笑:“我还真是高估了蓝家人的酒量,你当真不记得庆功宴那晚我们之间的事了吗?” 蓝熹微呆了呆,磕磕绊绊道:“我...我酒醒后,手中多了一个银铃,射日之征时,我在江澄身上见过,我...我不知道是你的。” 敢情江澄连清心铃都给她看了?要知道江澄曾说过,他的清心铃,除了未来仙侣,不会轻易给任何人看。 魏无羡深吸了一口气:“云梦江氏弟子的清心铃,就与你们蓝氏的抹额一样,只会给命定心爱之人。” 最后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蓝熹微只觉得脸颊的热度灼得滚烫,而更烫的,是她无法遏制狂跳的心。 面前这人双颊绯红染霞,更衬眉眼娇美嫣然,明明什么都没做,魏无羡却被她稚雅单纯的眼神,看得心猿意马。 他的指腹还停留在她的眼角,视线往下,是稍稍泛红的鼻尖,再往下,是软绵水润的朱唇。 喉咙干得紧,长眸慢慢漾开了异常炙热的情绪,魏无羡声音有些沙哑:“蓝泱。” “嗯?”蓝熹微细声答他,仍在努力回想庆功宴那晚的事,星眸牢牢盯着少年俊美五官,整个人晕乎乎的。 “我想......” 话未说完,耳畔霍然传来异响,蓝熹微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魏无羡气不打一处来,怏怏地放下手,横眉冷眼看向发声之处,登时膛目结舌。 山坡下来的人,不是别人。 是江厌离......与金子轩。 第54章 争执 “此地不安全,这是量人蛇爬过留下的黏液。” 看着金子轩的背影,江厌离一时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小声询问道:“什么?” 金子轩回过身来,漫不经心地给她解释:“是南蛮之地流传过来的一种妖物,无非就是遇到人时会突然竖起来,然后跟你比长,如果比你长就把你吞噬掉,看上去可怕,其实并没有什么。” 江厌离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只量人蛇表皮有鳞甲,应当是变异的,一般人很难对付。”说到这儿,金子轩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唇,“不过,这次百家围猎,所有的猎物都不怎么样,根本伤不了我们兰陵金氏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金子轩要大费周章跟她解释妖物,江厌离很少夜猎,对这方面自然懂得也不多,只能就着他后半句话说:“围猎不伤到人,便是最好的了。” “不伤到人?” 金子轩语气颇有几分惊讶:“不伤到人的猎物有什么意思?你若是来我们兰陵金氏的私人猎场,你可以看到很多没见过的猎物,正好下个月我有空,可以带你去。” 眼眸微动,江厌离敛衽道:“多谢公子的好意,不过...不必麻烦了。” “为什么?”金子轩神色黯了黯,“你是不喜欢看围猎?那你为什么答应这次前来?” 江厌离一愣,旋即支支吾吾地道:“我...我是......” 因为拜帖是你亲自送的,所以才来。这是江厌离答应来这次围猎的原因,只是这种情况下,她是断然说不出口的。 营帐那碗凉透了的汤羹,让她内心雀跃不起来。 金子轩听她久未出声,颦眉道:“你是不喜欢看围猎,还是不喜欢跟我在一起?” “不是的...我......” “也罢。”金子轩侧过身去,一扫之前的从容不迫,俊俏脸庞染上了若隐若现的薄怒。 未料到他会自己想出那一句话,江厌离知他心高气傲,连忙歉声道:“对不起。” “你没什么对不起的,随便你怎么想,反正这次也不是我邀请你来的,不愿意去就算了。” 金子轩的气话一出,没气到江厌离,倒是把山坡上的两人气的不轻。 魏无羡作势就要冲下去教训他,臂上一紧。 “你相信江姐姐,她有自己的思量。”蓝熹微低声劝他,虽然她听这话也恼,但她还是觉得江厌离并不仅是像外表那样温婉,她的内心是很坚韧的。 如何处理与金子轩的事,她心里肯定有杆称。 偏头看了一眼蓝熹微,魏无羡心绪稍安,沉声道:“无耻狂徒,不过也罢,让师姐认清楚他的真实面貌,以后就再也不要跟他来往了。” 果然,江厌离沉默片刻,道:“打扰了。”说罢,转身欲走。 “站住!”金子轩见她真的要走,心下一急,不自觉地跟着她往前走了一步。 然而话音刚落,他便察觉到一阵劲风从左侧袭来,当即持剑去抵。 “锵!” 金子轩退了几步,堪堪稳住了身形,瞧真切来人是谁后,咬牙切齿道:“魏无羡,怎么又是你?” “我还想问呢,怎么又是你?”魏无羡站在江厌离的身前,俊脸沉得厉害。 金子轩怒目而视:“无故出手,你疯了吗?” “什么叫无故出手?”魏无羡举起陈情指着他,厉声道,“我打的就是你,你恼羞成怒抓我师姐干什么?” “我不抓住她,难道让她一个人在山里乱跑吗?”本就是一番好意,又差点被魏无羡伤着,说完这句话,金子轩耐心告罄,拔剑直往魏无羡刺去。 见状,魏无羡护着江厌离向后撤去,正欲受下金子轩的一击,忽然间,银光闪过,朝他逼近的剑刃被人挑开。 看着蓦然出现的月白丽影,金子轩愕然道:“归月仙子?” 蓝熹微挡在三人之间,重新缠绕上腰腹的昭阳,此刻正泛着粼粼银芒,更衬主人绰约风姿。 不待他们说话,身后传来细细簌簌的脚步声,金氏弟子闻声赶来,跑在最前面的,是金子勋。 “怎么回事?子轩!”金子勋环顾一圈,目光定在了魏无羡身上,“是不是那个姓魏的又找你麻烦了?” “你先别管......”金子轩话未说完,他身后又走来一群人,为首之人是一名长相美得极其正统的妇人。 “叔母。” “母亲......”金子轩显然对自己母亲的到来出乎意料,怔怔地看着她,“你怎么来了?” 金夫人剜他一眼,眉间隐有不悦:“你少自作多情,谁说我是来看你的?”她绕过一干人,径直走到江厌离面前,温柔的握住了她的手。 “阿离,你怎么这副模样?”缓和的语气,跟金子轩讲话时截然不同。 江厌离细声答道:“多谢夫人,我没事。” 听她这话,金夫人大致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勃然色变,转头就骂起金子轩:“子轩,你要死吗?你出门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 “我......”辩解的话卡在了喉咙,金子轩欲言又止,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啊。 “我不管令郎之前答应了金夫人什么,但从今天起,他跟我师姐,就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魏无羡一边冷然道,一边给蓝熹微使了个眼色。 蓝熹微会意,走到江厌离身侧,准备护着她一同离开此处。 谁知仍有人不依不挠地趁机发难?金子勋立马喝道:“魏无羡!” “我叔母可是你的长辈,你这么说话,是不是有点太狂妄了?” 魏无羡停住脚步,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并非针对金夫人,而是你堂弟三番两次对我师姐恶语相向,我云梦江氏若还能忍的话,就枉为世家,狂妄在何处啊?” “你有何处不狂妄啊?”金子勋眼里浮现不甘,“今天可是百家围猎的大日子,你风头出得很啊,三成的猎物被你一个人给占了,是不是很得意啊?” 三成猎物? 蓝熹微侧首看他,想起江澄被弟子叫走前,的确隐隐约约有听到笛声,原来是陈情。 见她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魏无羡心下一紧。 两人互明心意之后,还没有人提及阴虎符、诡道术的事,一个原因是江厌离与金子轩的出现,另一个原因,是他怕。 蓝熹微到底还是姑苏蓝氏的三小姐、剑术正道的归月仙子,当世人的流言蜚语都怀疑他时,她真的还会一直信他吗? “我们方才在猎场里围猎,找了半天,竟然发现,猎场里一只猎物都没有了。” 不知是谁起了头,接着又有金氏弟子附和道。 “是啊,我们问了观猎台那边的敛芳尊才知道,开猎后不到半个时辰,百凤山里就传来一阵笛声,然后几乎所有的猎物都一个接一个,自己走到云梦江氏的阵营里,去自投罗网了。” 金子勋不屑地嗤了一声:“魏无羡,你全然不顾及旁人,只顾自己,难道还不够狂妄吗?” 魏无羡皮笑肉不笑,正想说话,却听清越女声—— “金公子贵人多忘事,观猎台下才说过‘百凤山见真章分胜负’。”蓝熹微看着金子勋,一字一句地道,“怎得凭本事胜了,就不服气了?” 就是放了狠话又输了,金子勋才憋屈得很,不满驳道:“他魏无羡又不是真的凭自己的本事,不过是吹两声笛子,这算哪门子的真本事?” “三成猎物也不真吗?还是说金公子也能吹吹笛子,猎到三成?” “你!” 魏无羡凝眸望着站他身前的女子,穿着绣有卷云纹的月白衣裙,明艳无伦的眉眼覆上了凛然冰霜,像极了夜里幽美清丽的明月。 在这一瞬,他松开了身侧紧攥的拳头,推翻了自己心里犹豫的想法。 她会为了一点渺茫的希望,即使乱葬岗尸骨如山,也要去找他;她也会为了替他静心凝神,重新去学琴谱。 如今,在世人都因诡道术法、阴虎符而质疑他、否定他的时候,她始终坚定地维护他,哪怕对方是现下权势极盛的兰陵金氏。 他能确定一件事,只要往后他问心无愧,蓝熹微就会永远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身边。 这就够了。 蓝熹微掷地有声的话,正戳中了金子勋的痛处,他只觉一口恶气难出,愈想愈气,横眉嘲讽道:“不过也难怪归月仙子不觉得有错,魏公子破坏规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碍着蓝熹微的身份,金子勋仍是把矛头对准了魏无羡:“上次的花宴,还有这次的围猎大会都没有佩剑,这么大的场合,半点礼数也不讲究,你把我们这些随你一同出席的人放在哪里了?” 魏无羡没理他,勾唇看向蓝熹微:“多谢蓝三小姐刚帮我挡了一剑。” 被他这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激得失了理智,金子勋怒道:“云梦江氏的家教,也不过如此嘛,竟然教出一个邪魔歪道来!” 金夫人一听,暗忖不好,抢在众人说话前斥道:“子勋!” “家教?”嘴角笑意骤散,魏无羡重复着他的话,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阴沉,“邪魔歪道?” “你们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不佩剑吗?告诉你们也无妨。”他转过身去,山风拂过他如火般炙热恣意的发带,看得众人不由自主地屏气。 “因为我魏无羡即使不佩剑,单凭你们口中的‘邪魔歪道’,也能一骑绝尘,让你们所有人都望尘莫及。” 金子勋早就看不惯他,再听到他说出这般嚣张至极的话,哪还顾得上金夫人的阻拦,朗声道:“魏无羡,你不过一个家仆之子,别太猖狂了!” 此话一出,长眸彻底阴沉下来,魏无羡置于陈情上的右手瞬时紧缩,用力之大到指节开始泛白。 “魏婴!”蓝熹微忙上前抓住他的手,心尖却疼得厉害。 他浑身都在颤抖。 她十分清楚地知道,他完全能轻而易举地甩开她,也知道他听到那些话的委屈与愤怒,可是这种状态下的魏无羡,一旦吹响了陈情,会出事的。 “阿羡!” 蓝熹微是魏无羡濒临爆发的桎梏点,而这声熟悉的“阿羡”,拉回了他的心神。 江厌离把蓝熹微与魏无羡拉到了身后,正面迎上了金子勋:“金公子,方才听您所说,是阿羡把百凤山里三成的猎物一个人占了,不守规矩,太过狂妄,我......我也未曾听说这样的事,想来确实是给诸位添麻烦了,我代他向诸位道歉。” 言毕,她郑重其事地朝金子勋躬身一礼。 魏无羡听了这话,心头怒火烧的更旺,急声道:“师姐!” “魏婴!”蓝熹微紧拉着他,江厌离平日里虽是柔顺婉约的女子,但她也是魏无羡的师姐,是他的姐姐。 没有姐姐会让弟弟受委屈。 江厌离闻言看来,向他们轻轻摇了摇头。 “江姑娘果然大方得体,明白事理,你师弟干的事的确大大的不妥,也的确惹了不少的麻烦,但是,看在江姑娘还有江宗主的面子上,道歉就不用了,毕竟云梦江氏和兰陵金氏,本来就情同手足嘛!” 金子勋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然而他未料到,江厌离直起身子后,说的一番话,会堵得他哑口无言—— “不过,我虽没有参加过围猎,但有一点却是知道的,古往今来历代围猎,从未有一条规矩,是不许一个人猎太多。” “您方才说,阿羡不守规矩,他不守的究竟是哪一条规矩呢?” 第55章 猎场 江厌离这句话一出,金子勋脸上得意的笑容瞬间凝住。 “江姑娘,这句话你就说得不对了吧?有些规矩虽然没有写出来,可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清楚得很,而且,遵守得很好。” 在这种时候,总有一两个人会跳出来嚷嚷,而这一两个人里,每每都是平阳姚氏的宗主,此次也不例外。 有了他带头,难免会有其他弟子跟着抱怨:“没错,猎场总共才有多少猎物,五百有没有?参加围猎的有多少人?五千不止,原本就抢破了头,他一个人就占走了这么多猎物,你们说让别人怎么办?” “别人猎不到也并不是他的错吧?围猎只关乎于实力,阿羡所用法子虽和别人不同,但就像熹微说的那样,也是他自己修练出来的本事,总不能因为旁人无缘那三分之一的猎物,就说他是邪魔歪道吧?” 江厌离看向金子勋,目光丝毫没有惧意:“况且,围猎就围猎,为何拿家教说事?阿羡是我云梦江氏子弟,自小同我姐弟二人一起长大,情逾手足,你脱口而出‘家仆之子’,恕我不能接受,因此......”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扬声道:“还希望金子勋公子,向我云梦江氏魏无羡,道歉!” 这是许多人都未想过的场景,一向温婉柔和的江氏大小姐,竟然也会如此声色俱厉地说话。 魏无羡蓦地红了眼眶。 他不是没想过,走这条与正统分道扬镳的路,会有多难,也知道世人会因此对他颇有微词,所以他做了充足的准备去承担、接受这一切。 只是独独没想到,坚实无比的壁垒防线,会被这些维护他的话击垮。 手背倏地覆上温凉,他垂眸去看,目光所及之处是纤纤玉手,主人掌间的温度,顺着手传进了心里,胸腔内空荡无处安放的东西,在这会儿终于找到了栖所。 或许,也恰是这一瞬,他有了新的盔甲。 “阿离,都是小事。”金夫人见江厌离动了真怒,连忙上前劝道,“就不要生气了。” 听到这话,江厌离眉心紧缩道:“金夫人,阿羡是我弟弟,旁人辱他于我而言,不是小事。” 金夫人瞥向金子勋,冷喝道:“子勋,听到了吗?” “叔母!”金子勋不可置信地看着金夫人,正欲再说些什么,三道剑光飞至。 众人循声望去,来人是蓝曦臣、蓝忘机,以及负责本次围猎的金光瑶。 之前还是江澄带她出来的,结果此刻被蓝曦臣撞了个正着,饶是与蓝曦臣还在闹脾气,蓝熹微也委实心虚,她款步上前,躬身道:“大哥,二哥。” 蓝曦臣睨她一眼,又向后扫了一圈,悠悠问道:“怎么了?” 言语间没有任何的愠意,反倒是对身后的事十分好奇。 蓝熹微怔怔地抬头,一时忘了说话。 其实从江澄突然提议有问题想向她请教时,蓝曦臣大致就能猜到蓝熹微是借机去找魏无羡了,现下不过是证实了他的猜测。 消除他对蓝熹微喜欢魏无羡这件事偏见,最大的缘由,是蓝忘机适才跟他说的一大段话,他才知道,原来他们两人羁绊已然很深。 坦然赤忱的魏无羡,不一定就不是蓝熹微的良人。 与其想尽办法阻止她去喜欢一人,不如放手让她无后顾之忧地去喜欢,更何况无论如何,蓝熹微始终都还有他与蓝忘机,还有整个云深不知处。 年少时喜欢一人,并不分对错。 “诸位,这边又发生了什么事啊?” 金光瑶朝蓝熹微点头问好后,便绕过他们往前走去,他话音刚落,就听金夫人骂道:“发生了什么事?你还笑?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你看看你弄的围猎大会,废物!” 一贯扬着的笑容挂不住,金光瑶犹豫开口:“母亲,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说发生了什么?怎么了你看不出来吗?你不是挺会察言观色的吗?”金夫人没好气地回他。 金子勋正愁没地方发泄,当即怒目道:“整个百凤山猎场三分之一的猎物都没了,你让我们这五千多人还猎什么东西?” 金光瑶没吭声,直至蓝曦臣过来,柔声替他解围:“敛芳尊已经开始着手扩大猎场范围了,诸位稍安勿躁。” 蓝曦臣的话,在百家之中威信极高,加之金子勋对金光瑶发难,只是想把对魏无羡道歉一事蒙混过去。 可是总有人记着。 “既然如此,不如金公子先将该做的事,做完吧?”询问的话说出了陈述的语气,蓝熹微定定地看着金子勋,星眸里尽是讥诮。 最不想面对的事被提起,金子勋气得想教训她,却只能憋着,先不说蓝熹微的身份,光是蓝曦臣与蓝忘机都在这儿,他就没那个胆子。 而更让他气的事来了。 蓝熹微这句话说的含糊其词,除了方才在这的人知道,刚来的蓝曦臣他们,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三小姐所说为何事?”金光瑶笑着打圆场。 金子勋脸色铁青,看向蓝熹微的目光,再也掩不住锐利的恨意。 “敛芳尊不知,在你与兄长他们来之前,金公子言语不当,冒犯了云梦江氏的魏公子,正要道歉呢。”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蓝熹微甚至是笑着说出来的。 好像每一回听她叫自己“魏公子”,魏无羡的印象总是格外深刻,揶揄打趣时、受伤生气时,她都会这么喊他。 现在这么叫他,是以她自己的身份,为他正名。 “蓝熹微你......” 眼瞧金子勋又要发作,金夫人越发心烦,原以为蓝曦臣他们来了后,这件事能翻篇,谁晓得这蓝熹微会抓着这事不放,她抢先斥道:“子勋,还不道歉!” 金子勋算是记下蓝熹微这笔帐了,眼里几欲喷火,终是顶着金夫人的目光,咬牙向魏无羡拱手道:“多有得罪,魏、公、子。” 说罢,领着手下修士御剑离去。 他一走,气氛缓和不少。 “金夫人,这次给您添麻烦了。”江厌离歉声对金夫人说道。 金夫人见她神色恢复如常,握着她的手,道:“阿离,跟我还说什么添麻烦,那小子惹你生气,你要是不高兴,我替你揍他。” “不用了,金夫人。”江厌离福了福身,“那我就先回去了。” “别!跟我回观猎台吧?叫子轩送你。”金夫人一边说,一边给不远处的金子轩使眼色。 金子轩抱着剑没应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厌离摇头拒绝:“不用麻烦了,我让阿羡送我就好。” 金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几眼魏无羡,语气有些不悦:“阿离,你跟魏无羡这男女总是单独在一起,不好吧?” 江厌离莞尔,轻声道:“阿羡他是我弟弟。” “阿离,你母亲是我好朋友,你不要怪姨多嘴,你和魏无羡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总单独在一起,难免会被人说闲话。”金夫人状若无意地睨了眼月白倩影,“那小子身上邪气太重,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还是离他远一点为妙。” 前半句话是说给江厌离听的,后半句,却是说给江厌离与蓝熹微听的。 魏无羡持着陈情的手微微一紧。 “金夫人,阿羡是我弟弟,不论何时我都不会离开他。”江厌离笑着看了一眼魏无羡。 旁人还尚且不知,她这个弟弟心里,已有人了,就将将情势来看,他的心上人,也是喜欢他的。 “阿离,你是不是还在生那个小子的气啊?如果你气他,我真的...我真的去教训他好吗?”金夫人没再多讲,绕回了最初的话题。 “真的不用麻烦了,金夫人,您不用勉强他。” “不勉强,不勉强的!” 魏无羡实在听不下去了,小声跟蓝熹微说了句“待会见”,便朝江厌离走去:“金夫人,还是不麻烦金公子了,我们就此别过吧,失陪了,金夫人。” 他拉着江厌离一齐欠身,转身欲走。 忽然间,金子轩朗声叫道:“江姑娘!等等江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种迟来的解释,魏无羡没心思听,但他明显地察觉到,江厌离的脚步霎时停住了。 金子轩仍在继续说:“不是的,江姑娘!不是的...不是我母亲的意思,不勉强,真的一点都不勉强,是我!是我自己想让你来的!我......” 说完这几句,金子轩呆呆地望着因这番话而回头的江厌离,愣在了原地。 甫一去云梦江氏送百凤山拜帖,就是他向金夫人请来的,拜帖多添上的三个字,也是他自己写的。 那日汤羹他会生气、会口不择言,只是认为江厌离不以真心待他,并非真的对她没有一点感觉。 从小就定下的姻亲,他怎会真的一点也不放心上?不过是少年人的傲气作祟罢了。 半晌,金子轩像似反应过来蓝曦臣他们都在,也反应过来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什么话,白皙的脸肉眼可见的变得绯红,左右看看,拔腿就跑。 “子轩!你个傻孩子,你跑什么?”金夫人被他气得哭笑不得,再度牵起江厌离的手,“阿离,走吧,跟我回金麟台,一会儿到了百花宴上,我让那小子好好给你赔罪。” 江厌离怔瞬地点了点头,又朝蓝熹微眨了眨眼。 知她是在担心魏无羡,蓝熹微冲她笑了笑,示意她放心,江厌离这才跟着金夫人往金麟台走去。 江厌离前脚刚走,江澄后脚便带着江氏弟子出现,径直走向了魏无羡。 “江澄。”魏无羡叹了口气,“你刚才错过了一场好戏啊!” “什么好戏?”江澄不明所以。 魏无羡却是摇了摇头,话锋一转,勾唇道:“没事,我先走了啊。” “欸!魏无羡,你去哪儿?”江澄拽住了他,“围猎结束还有百花宴,你跟我一起去。” 若是这些事没有发生,魏无羡兴许还会去,可金夫人适才的眼神与言语,摆明了只喜欢江厌离,不喜欢他。 他从来就不会主动膈应别人,不去也罢。 “我想去兰陵城逛逛,你自己去吧。”魏无羡挣开他的手,长眸看向不远处地人儿,尚未出声,就见那人向他走了一步。 “三小姐。” 蓝熹微以为叫住她的会是蓝曦臣,却没料到会是金光瑶,身形一顿。 “阿瑶与我说,有人送了这根簪子来。”蓝曦臣从袖中拿出一根精巧雅致的白玉簪子,递给了她,“想来是你不知何时遗失,被人拾到了。” 这是...... 瞳孔微缩,蓝熹微接过簪子,黛眉渐渐拢起。 簪子是蓝忘机在一次夜猎回城途中,送她的礼物,也是她戴的最多的一根发簪,云深不知处的弟子应是都见过的,有人拿这个来寻蓝氏之人,便一定会找到她。 所以她才把这个当作信物,给了那个人。 如今再见,意味着那个人碰上什么大麻烦了,不然那样心高气傲不输金子轩的女子,断断不会来找她。 魏无羡瞧她神色迟疑,以为她是因着蓝曦臣他们在,不便和他去兰陵逛逛,倒也没往深处想,面上笑着道别,心里却是有些失落。 毕竟自两人互明心意以来,还未好好说过几句话。 向猎场外走去的魏无羡并不知道,在他与百凤山猎场背道而驰的这一刻,另一个更大、更危险的猎场在朝他们靠近。 这个猎场,世人称之为“命运”。 第56章 百花宴 金麟台。 蓝曦臣看着心神不定的蓝熹微,与蓝忘机对视一眼:这是怎么了? 蓝忘机摇了摇头,若是之前,他还知道她是因着魏无羡,跟蓝曦臣在闹脾气,可将将蓝曦臣已说了他不会再干涉她与魏无羡的事,现下失神,又是何故? 眼见就要到斗妍厅了,蓝曦臣终是开口问道:“熹微,你...有心事吗?” 蓝熹微没有回答,仍是低敛着眸子往前走。 “熹微。”蓝忘机伸手轻轻地拉住了皓腕,才惹得神思恍惚的人注意到他们。 脚步一顿,蓝熹微下意识抬头望向他们,适才她一直在想白玉簪子的事,压根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而这两人此刻的表情,显然说的话与她有关。 “大哥,二哥,怎么了?” “该是我与忘机问,你怎么了?心事忡忡的。”蓝曦臣柔声问她,似想到什么,又道,“还是身子不舒服?” 射日之征受了重伤的蓝熹微,在蓝曦臣与蓝忘机心里都留下了一个小疙瘩,世人只知她修为卓绝,但他们身为兄长,只担心在意她的身子。 “不是......”蓝熹微正欲解释缘由,前方一阵喧哗。 “这条道也是你能走的吗?谁让你乱走的?” “失礼了,我......” 出声呵斥的声音还是很熟的,正是趾高气昂的金子勋,却是没料到这道歉之人的声音也有点耳熟。 蓝忘机颦眉看去,寒声道:“苏涉?” 当时蓝曦臣回云深不知处后,只听弟子说苏涉出卖了蓝氏,不知具体是何情况,可蓝熹微却是一清二楚。 因为他的贪生怕死,蓝忘机的腿险些被打断,寒潭洞的秘密也被他全盘托出。 一想到寒潭洞外宁肯惨死,也不愿透露半句的蓝氏子弟,蓝熹微就觉得他配不上那身卷云纹衣袍。 “金麟台上道路复杂,怨不得苏公子走错路。”金光瑶走了过来,朝金子勋解释道。 这是来替苏涉解围的。 百花宴是金氏私宴,金光善不会亲自操劳此事,想来是如百凤山围猎一样,是金光瑶负责邀请各个世家。 他什么时候认识的苏涉?而苏涉,又是什么时候投靠了别的世家? “怎么哪儿都有你啊......”金子勋哼了一声,发现了蓝熹微他们也在,挤兑金光瑶的话顿时出不了口,便绕过他们往里走去。 “三小姐,送簪子的人在偏厅等着,我带你过去吧。”金光瑶笑道,抬手指了指斗妍厅,“二哥、二公子先请。” 见他们两人皆有些不放心,蓝熹微温声道:“大哥,二哥,你们放心,我只是去问问他在哪捡到的。” 好在金光瑶陪她一起,蓝曦臣与蓝忘机倒也没多说什么,由她跟金光瑶一同前往偏厅。 一边向偏厅走去,金光瑶一边笑吟吟地看着蓝熹微,道:“我还以为三小姐会与魏公子去兰陵城逛逛。” 提起魏无羡,星眸瞬时染了柔光。 蓝熹微的确是想去的,一个是因为她有许多话想与魏无羡慢慢说,第二,她其实也想去兰陵城看看。 只是,这簪子的事,实在让她有些不安。 “不急。”话毕,蓝熹微沉默片刻,话锋一转,“苏涉是你邀请过来的吗?” 金光瑶愣了愣,偏头望她:“是,射日之征后,各大世家重新修葺仙府,苏宗主也得以重回家乡秣陵,建宗立派,短短几月已初具规模。” 秣陵? 蓝熹微极轻地嗤笑了一声,没再问下去。 似是看出了蓝熹微对苏涉的不喜,金光瑶眸光微闪,感慨道:“这样的人才,大家相识相识也好。” “金公子与他熟吗?”蓝熹微看着不远处的偏厅,平静地开口,“若不熟,还是别妄下定论的好。” “三小姐的意思......” “偏厅到了,有劳金公子了。”蓝熹微打断他的话,朝他拱了拱手,“正厅事多,金公子先去忙吧,我问清楚后自行过来。” 偏厅到正厅的路,金光瑶相信蓝熹微能记住,更何况她额间戴着蓝氏抹额,饶是记不住路了,随便找金氏弟子问也能知道去斗妍厅的路。 “好。”金光瑶笑了笑,微不可察地瞟了一眼偏厅里面,转身离开了。 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好一会儿,蓝熹微才款步往偏厅里走去。 金光瑶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忽然就有点奇怪了,拜礼第一回见他时,干净纯粹得像一张白纸,如今虽也没变什么,可她总觉得他更像一团雾了,让人捉摸不清,捉摸不透。 “你是蓝三小姐吗?” 屋内响起一个怯怯的女声,拉回了蓝熹微的注意力。 蓝熹微循声望去,眼前的女子衣衫已破烂到没了款式,白净小脸上蹭上了不少土灰,看着她的一双眼眸里有畏惧,也有期待。 “我是。”蓝熹微轻声答她。 女子听她承认了身份,小声道:“兰陵城的一位姑娘托我把簪子交给你,她说交给你之后,你就会去找她的。” “她还说了什么吗?”蓝熹微看了一眼她正瑟瑟颤抖的手,环顾屋内一圈,黛眉渐蹙。 即使已是秋日,也决计不会冷成这样,她看上去,像是怕。 女子躲避着蓝熹微的目光,支支吾吾地道:“那位...那位姑娘就只让我送簪子,没说别的了。” 蓝熹微正欲说话,不经意扫到她残破衣角上的纹饰,脱口而出:“你是温氏之人?” 谁知,她话音刚落,女子忽而就跪在了地上,急声求饶:“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真的从来没有杀过人,真的,我只是个外门弟子,没杀过人的......” 蓝熹微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 为什么她在这女子身上,看到了一个普通人,对他们这些正道仙门世家之人的浓浓恐惧?宛如射日之征前的温氏一样,令人闻之丧胆。 心里涌上许多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愫,蓝熹微俯身将她扶了起来,安抚道:“没人会杀你,我带你离开这里,你不要怕,好不好?” 女子缓缓抬头看着她,颤巍巍地道:“谢...谢谢你,我带你去找情姑娘。” 蓝熹微颔首:“你在这等我一下。”说罢,转身走出了偏厅,叫住一个穿着金星雪浪袍的弟子。 “归...归月仙子。”这金氏弟子是认识她的。 “请你帮我去斗妍厅与泽芜君说一声,我想去散散心,过一会儿就回来。”蓝熹微嘱咐道,想起正厅前分别时他们的眼神,又补充道,“让他们别担心。” 金氏弟子红着脸应下了她,往斗妍厅跑去。 秋日的风不比夏日燥热,也不比冬日凛冽,却带着特有的凉意,吹得月白衣裳翩跹猎猎,青丝与抹额交织飞扬。 蓝熹微抬眸看了眼天。 无晴,也无云。 ...... 听完金氏弟子的转述,蓝忘机出声问道:“她有说去哪儿散心了吗?” 金氏弟子一噎,他好不容易能近看到名声大噪的归月仙子一回,能把她的原话复述一遍就不错了,哪还会去问她别的。 “归月仙子没有说。” “那她......”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蓝曦臣看着仍想继续问下去的蓝忘机,蓦地笑了,“也只有熹微与魏公子能让你说这么多话了。” 语气中的揶揄,蓝忘机不是没听出来,只是相较之下,他有更关心的事。 “兄长,熹微她......” “忘机啊,如今的蓝三小姐,不止是青蘅君的幺女,也是凭自己本事,让世人尊其一声‘归月仙子’的人,只要她身子无事,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喜欢看景便随她去看看也无妨。” 蓝忘机不是不知道这个理,可直觉告诉他,蓝熹微不单单是去散心了,在那根白玉簪子出现后就不对劲的人,怎么会突然就决定去散心? 可他这个妹妹,一贯聪慧无双,知道带什么话来,会让蓝曦臣完全放心。 眼下,不就是如此吗? “兄长......” 一阵酒香飘入鼻间。 金子勋拿着一只酒盏,站在两人面前,朗声道:“蓝宗主,含光君,我敬你们二位一杯。” 不待他们说话,旁边的金光瑶闻声赶来,连忙劝道:“子勋,泽芜君和含光君都是云深不知处出来的人,规训石上可是刻着三千多条家规呢!你让他们喝酒还不如......” 算上之前的苏涉,已不知第几回被金光瑶搅了兴致,金子勋这回喝了酒,可没了耐心,当即驳道:“咱们金家蓝家可是一家亲,都是自己人,若二位兄弟不喝,那就是看不起我。” 蓝曦臣礼貌地笑着,却是没有起身接酒的意思,更别提脸色冷下来的蓝忘机。 “真有豪爽之风,名士本当如此!”一侧有几名拥趸附和道。 “不用说了,蓝宗主,咱们两家可不是外人,你可别拿对付外人的手段,来对付我。”金子勋推着酒盏往前一送,“一句话,喝还是不喝?” 金光瑶见他纠缠不休,只得温言劝道:“蓝宗主他们之后还要御剑回程,饮酒怕是要影响御剑。” “喝两杯酒还能倒了不成?”金子勋不以为然,“我就是喝上八大海碗,一样能够御剑上天。” 四周坐着的除了四大世家的人,几乎全是与兰陵金氏交好的世家,听得金子勋这话,自然纷纷夸赞起他来。 蓝曦臣起身接过酒盏喝下,眼底笑意渐淡。 “好。”金子勋满意地笑了,拎着酒壶又倒了一杯,转头看向蓝忘机,“含光君,现在该你了,来。” 蓝忘机侧眼盯着他手中的酒,没有说话,浅眸泛起了寒意,然而下一秒,一根如血般鲜红的穗子占据了视线。 “我替他喝,总可以了吧?” 来人一袭黑衣,丰神俊朗,潋滟如春水的长眸微眯着,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看着悄无声息出现在此处的魏无羡,蓝曦臣愕然道:“魏公子?” 魏无羡笑着对他点了点头,而后将一滴不剩的酒盏放回金子勋手中。 “你什么时候来的?”金子勋迟疑出声。 “方才。”魏无羡不咸不淡地回他,望向蓝忘机那边,没能找到熟悉的倩影,剑眉不自觉蹙起,不过他来这金麟台,还有更重要的事。 作为操办这场宴会的人,金光瑶很快反应过来,热情地走上前去,道:“魏公子,你怎么才来?来来来,请这边上坐。” “不了,我还有要紧事要请问金公子,借一步说话。”魏无羡侧身让出一条路,摆明是真的有事想找金子勋。 可金子勋对百凤山上围猎之事耿耿于怀,这回来敬蓝曦臣他们的酒,实则是存了想教训蓝熹微的心,却没想到她不在,魏无羡反而送上门来了。 “有什么事等我们家宴结束之后,再跟我说。” 魏无羡冷眼看着他:“要等多久?” 单刀直入问到底的架势,倒是让金子勋愈发得意,他轻笑一声:“三四个时辰吧,或许,四五个时辰也有可能,再或者,明天。” 闻言,魏无羡眉间一凛,语气也冷了下来:“怕是等不了这么久。” “不能等,也要等。” 气氛刹那间剑拔弩张。 第57章 事与愿违 或许是金麟台处处透着富丽堂皇,以至于七拐八拐进入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时,蓝熹微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蓝三小姐,情姑娘就在巷中。”带路的女子停下了脚步,“情姑娘是好人,只是我...不愿再与温氏有任何纠葛了。” 黛眉微蹙,蓝熹微从袖中拿出一个钱袋,放在了她手里。 钱袋重量并不轻,甚至还有点沉,女子连忙想把钱袋塞回蓝熹微怀里,却被她拦住了。 “离开这里,好好生活。”蓝熹微柔声道,看了一眼她衣裳上的太阳纹饰,“做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家。” 不要再因温氏而惴惴不安,也不要再因仙门世家的偏见而遭罪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女子一直压抑着的委屈如决堤般倾泻而出,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盯着钱袋边缘绣着的卷云纹,郑重地朝她敛衽一礼:“蓝三小姐,谢谢您。” 蓝熹微摇摇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女子远去,那经历许多而破烂残败的仿佛不是衣裳,而是人心。 半晌,她才敛神往巷中走去。 仔细想来,她与温情的最后一面,是在夷陵监察寮的地牢里,温情说过温宁与其余温氏族人都还在岐山,如今她会是因何千里迢迢来兰陵找她呢? 一边思索着,蓝熹微一边往巷子里走,须臾,墙隅的一抹红色映入眼帘。 “温情?”她试探着轻声叫道。 话音刚落,就见蹲坐在石阶上的人,猛地起身往她看来。 相比容貌上的变化,一个人神态的转变更为明显,不远处站着的温情,脸上沾了不少污渍,与那时相较,确实瘦了不少。 可她的神情,却是大相径庭。 “蓝三小姐,求求你了,帮帮我吧,帮我救救阿宁好不好?我求求你了。”温情冲了过来,死死地拽住她的衣袖,眼眶红得不像样子。 阿宁?是温宁出事了? 是了,能让温情这样崩溃的事,只会是与温宁有关。 “你先别急,慢慢说。”蓝熹微握住她的手,才发觉她手冰冰的,连脉象也虚弱得很。 眼里流露出痛色,温情哽咽开口:“温氏落败后,我与阿宁还有婆婆他们都被赶到了甘泉一带,前段时间,他们要把我调去别的城,可只有我一人,我不愿去,他们就强行把我送到了岐山一个很偏僻的城池去。” “等我回到甘泉的时候,阿宁和其余的族人一个都没在了,我问其他人,他们都说是阿宁自己带着族人逃走了,他不会的,我还没回来,他一定不会的,金氏对我们严加看管,也绝对不会轻易让阿宁逃跑的,他肯定是出事了。” “我就知道...就知道我不该离开的......”温情泣不成声地看着她,“蓝三小姐,我真的没办法了,魏无羡说去打探消息,可他现在还没回来,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心下一紧,蓝熹微顿了片刻,道:“你刚刚撞见魏无羡了?” 温情点了点头,泫然答道:“是,方才遇到的,我求他帮我,他说去去就回,可已过了半个时辰了,他还是没回来。” 都在兰陵城,碰见并不是什么稀奇事,而魏无羡的性子在听了这事之后,会去帮她也说得通,可怎么会去这么久? 不过此刻纠结于此,也无济于事,蓝熹微蹙了蹙眉,细声询问起细节来:“甘泉一带是被划分给了哪一家?” “兰陵金氏。” “那附近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或者说一般有什么人经过?” 温情想了好一会儿,道:“甘泉一带可以夜猎,我们去了那里之后,能看见不少金氏弟子在那里夜猎。” 夜猎...金氏弟子...... 温情说金氏对他们严加看管,那温宁与其余族人的失踪,只有一种可能,是兰陵金氏的弟子把他们带走了。 只是她没想明白,为什么带走温宁他们?又能把他们带去哪里? 一个地名毫无征兆地浮现在了蓝熹微脑海里—— 穷奇道。 射日之征后,各个世家瓜分了原先岐山温氏的地盘,除了甘泉一带,还有穷奇道也被兰陵金氏收入了囊中。 而且,金氏弟子如果是要从甘泉回兰陵的话,必经之地也恰恰是穷奇道。 “我知道他可能在哪了。” 蓝熹微的这句话,让温情瞬间燃起了希冀,忙不迭地反握住她的手:“带我去找他,求求你了,蓝三小姐。” “我一个人去。”蓝熹微虽不精通医术,但也能大致瞧出温情极尽疲惫的情况,“你在这好好休息。” “不!不!我可以去,我要去!”温情拼命地摇头,哀求道,“你带我去好不好?阿宁遇事没有我不行的,我是他姐姐,我要去的!” 言毕,温情忽地往后晃了晃,蓝熹微一把扶住她,将她带到石阶上坐好,素手轻抬,莹莹蓝光由指尖缓缓流入她的体内。 难以摆脱的脱力感,在这一瞬消失了大半,温情感受到包裹着她身体温暖而精湛的灵力,眼眶又是一酸。 从甘泉夜以继日地赶到兰陵,她数日不曾合眼,白玉簪子,是她继续下去的唯一动力。 她也在想,万一蓝熹微拒绝了她,又或者根本不承认这根簪子的意义,她又该何去何从? 遇到魏无羡,她委实没有想过,可帮她去送簪子的人迟迟未归,她只能转而求助于魏无羡,他答应自己后,离开的半个时辰里,每一秒都是煎熬。 直到听见熟悉的清越女声,她知道,温宁与族人的一线生机来了。 “温情,你现在要休息,我不知道温宁是不是真的在那个地方,所以我一个人快去快回,他要是真的在那里,我一定把他带回来,好不好?” 认真缓慢的话,让温情安心,她怔怔地开口问:“阿宁他们可能在哪儿啊?” 蓝熹微没急着回答,察觉她身子不再发冷,放下了手,低声道:“穷奇道。” 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顷刻崩裂,温情作势要往后倒去。 “温情!”蓝熹微急声叫她,紧托住她的手臂,“我不知道温宁是不是真的在穷奇道,所以 你相信我,我一个人去,你在这儿等魏无羡回来。” 魏无羡去了这么久的时间,得到的消息必然比她准确,与其让温情跟着自己去赌,不如让她留下来等魏无羡,也能好好缓一缓。 眼睛哭得肿胀不堪了,温情胡乱地擦拭着脸上的眼泪,失声道:“蓝三小姐,求你...求你一定要把阿宁带回来。” “好。” ...... 到达穷奇道之时,已是日暮时分,天际的落日不似以往那般绚烂,反而有些黯淡无光。 蓝熹微不记得是在何处听过,穷奇道原先本是一条险峻要道,两侧陡峭的山壁上凿刻的皆为温氏先祖的光荣事迹,现在温氏倒台,兰陵金氏自然不会让这些东西再存于此,于是便要重建。 而重建山壁这种大工程,不仅需要钱财,也需要大量的人,这一苦差事,在金氏看来,没有比温氏战俘更为适合的人选了,大部分的温氏战俘都在这儿。 沿着山谷小路往里走,蓝熹微瞧见了一个蹒跚的身影,肩上扛着一面大旗,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孩,颤巍巍地在碎石路上徘徊。 但凡有一点怜悯之心的人,都不会让一个老人做这样吃力的事,而不远处的老人,被这样折腾作弄的缘由,只是因为他们是温氏之人。 “愿云深永安,月圆无缺,此生不负少年心。” 这是听学放灯时,她许下的愿望。 可惜事与愿违。 云深不知处没有永远安定下去,月亮也不是夜夜圆满无缺,她所坚持不辜负的少年赤子心,在这一幕幕真实情境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心间顿时生出数不尽的怆然。 她走上前去,正欲说话,却发现扛大旗的不是别人,是在大梵山山脚见过的婆婆,也是温情的族人。 几乎可以确定,温宁他们就是被金氏弟子带到这儿来了。 “姐姐...仙女姐姐......” 蓝熹微循声望去,趴在婆婆肩背上的小孩不知何时发现了她,水灵灵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因着他的话,婆婆也朝蓝熹微看来,满脸畏惧,似乎很怕她的到来,哆哆嗦嗦地就要离开。 见状,蓝熹微伸手拦住她的去路,夺过了那面大旗,和声细语地问她:“婆婆,您知道温宁在哪儿吗?” 约莫是眼神不好使,婆婆没认出蓝熹微,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还是肩上的小孩开口,她才没接着往后退了。 “婆婆,是仙女姐姐,不是坏人。” 直到这时,婆婆才稳住身子,分辨出了来人,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喃喃道:“你是...那位姑娘......” 联合婆婆与小孩的处境,蓝熹微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当即重复问道:“婆婆,您知道温宁温公子在哪儿吗?” “阿宁......”婆婆期期艾艾说出这两个字后,就再也没有说其他的,只扭头张望着山谷深处。 乌云渐渐向头顶聚拢,蓝熹微看向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又顺着婆婆的视线看去,山谷深处隐约有火把亮起。 连老弱都不放过的金氏弟子,又会如何对待那个敦厚老实的少年?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大旗放在地上,敛眸睨了眼缠于腰腹的昭阳,许是明了主人的心境,骤然泛起了粼粼银光。 “仙女姐姐...会发光......”小孩惊呼道,只怕若不是在婆婆肩上,小孩还能好好拊掌一番。 看着他愕然的表情,心绪稍安,蓝熹微上前摸了摸他的头,哑然失笑:“在这等我,等下姐姐就来带你和婆婆走,好不好?” 小孩乖巧地点了点头,瞧见蓝熹微真的转身要走了,又出声叫道:“仙女姐姐!” 身子一滞,蓝熹微回头看他。 “阿苑在这里等你。” 稚嫩懵懂的小孩,并不知道他口中的“仙女姐姐”说出这句话,即将付出怎样的代价,在他心里,他只是想再见到他的“仙女姐姐”而已。 神色有一瞬间的怔瞬。 蓝熹微大抵能猜到,与金氏弟子来软的行不通,只有硬抢一条路。 说不犹豫其实是假的,她到底是在云深不知处长大的,如果真的与金氏弟子起了冲突动了手,蓝启仁估计会气得不轻。 但眼前这个天真无邪的小孩,让她最后的一丝迟疑,也化为乌有了。 为了守护世间至纯至善的存在,去义无反顾地做些什么,这也是不负少年心,不是吗? “好,姐姐一定会回来的。” 第58章 穷奇道 墨色浓云挤压着天际,沉沉的让人透不过气,冷风夹杂着淅淅沥沥的细雨,有着说不出的凄凉之意。 带着温情从兰陵城赶来,魏无羡心里的不安愈演愈烈。 但凡他当时晚一点去金麟台,亦或是不在金麟台上花那么长的时间,他都不会和蓝熹微错过,也绝不会让她一个人去穷奇道。 难怪在百凤山看到那根簪子时,她会失神许久。 其实从斗妍厅与兰陵金氏撕破脸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无论是诡道术,还是阴虎符,饶是不会指向仙门世家,只要他不交出来,这所谓的名门正派,就容不下他。 走上这条无法回头的路,他甚至做好了与云梦、与蓝熹微撇清关系的准备了。 万万没有想到,他的选择,也是她的选择。 真好。 在云深不知处放灯许下的愿望,他们都没有辜负。 看着渐渐变猛的雨势,魏无羡心下一紧,连带着步子都快了几分。 山谷入口两侧架着两簇火把,火焰在雨幕中扑闪摇曳,照亮了山道中负重而行的数百个身影。 冲在前面的温情被两名督工拦下,厉声喝道:“站住!你是打哪儿来的?谁让你在这儿乱闯的?” “我找人!我找人!”温情一边焦急地解释,视线一边不停地在往山谷里扫视。 “怎么今天全都是来找人的?我管你们找人还是找鬼,走!”督工不耐烦地推了温情一把,正欲继续斥责,却看到她身后走来一名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生得俊美无俦,微微上挑的眼角蕴着波光水色,是一双漂亮风流至极的瑞凤眼,然而此刻,男子周身散发着锐利逼人的肃杀气势,直叫人胆战心惊。 “她人呢?”魏无羡盯着那名督工,神色冷如冰霜。 “什...什么人?”督工没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穿着月白衣裳的姑娘,姑苏蓝氏的三小姐,泽芜君与含光君的妹妹归月仙子,还要我说吗?” 此话一出,另一名督工脱口而出道:“怎么会是归月仙子?” 穷奇道的督工虽参与过射日之征,但亲眼见过蓝熹微的人少之又少,大多都只听过“归月仙子”这一名号。 早些时候来的那女子,是与传闻中的归月仙子衣着有相似之处,容貌也是世间难得的绝色,可她既未戴抹额,手中也没有那柄银光软剑啊! 若来人真的是归月仙子,怕是要出大事。 “她人呢?!”魏无羡倏地上前抓住了那名督工的衣领。 督工吓得头皮发麻,连忙颤着手指向后山,“在...在...在那边。” 魏无羡松手,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 不着边际的黑暗。 可以完全吞噬掉皎月的黑暗。 ...... “嘭!” 滂沱大雨中,衣衫已被全然打湿,混着汗水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却不经意地勾勒出了女子玲珑曼妙的身段。 蓝熹微冷眼看着面前一群不怀好意的金氏弟子,拿着落霞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 “小娘子,你说你找温狗干什么啊?哥几个比温狗强得多,何必舍近求远呢?” “是啊,小娘子,这大雨天的,你这样可把我们心疼坏了啊!” 污秽不堪的话语接踵而至。 这群金氏弟子日夜守着穷奇道与温氏战俘,突然碰见一无家世可靠,二无武器傍身的大美人儿,如何会不动歹念? 偏生这美人儿仅用一根竹笛,也让他们近不了身。 “我再问一遍,温宁在哪?”星眸里寒光凛冽,蓝熹微掩于月白衣袖下的左手,止不住地打颤。 她来穷奇道带走温宁他们,与直接打兰陵金氏的脸没有什么两样,心之所向她不后悔。 虽然蓝启仁知道后定会大怒,但无论到时候他怎么教训自己,她都认。 可这件事,她不能给蓝氏惹上麻烦。 所以她取下了抹额,也不曾使用昭阳,却没想到因着之前给温情输了不少灵力,现下与这群金氏子弟交手几回后,委实有些吃力。 “你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那就别怪哥几个......”嚣张的话未说完,有人飞身而来,一脚踹在那名金氏弟子胸口,力道之大,看得出主人滔天的愠意。 看着眼前挺拔如松的熟悉背影,蓝熹微一直紧绷的弦霎时一松,随之而来的感觉—— 她要撑不住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俊脸覆着森森阴沉之意,魏无羡气极反笑。 那些污言秽语,他们怎么敢说?心中怒意汹涌滚动,下一秒,他就作势要冲上前去了结这群人。 “蓝三小姐!”身后传来温情的惊呼,魏无羡呼吸一滞,旋即回头去看。 温情托住了蓝熹微虚晃的身子,下意识去扣皓腕,才发觉她脉象微弱异常,不仅灵力耗至极限,应该还受了内伤。 一想到几个时辰前,她不遗余力地为自己输送灵力,温情眼眶顿时酸涩无比,没等她再说话,蓝熹微便被人揽入怀中。 魏无羡骤然感受到她浑身发冷,只觉得低得厉害的温度,从指尖一路凉到了他心口,努力克制着情绪,极轻极轻地问:“伤着哪儿了?抹额呢?” 额角渗出冷汗,衣袖里的素手紧攥成拳,凭借掌心传来的疼痛,蓝熹微勉力挤了一个笑:“我不想让叔父糟心。” 于是就不佩戴抹额了吗?明明是能让自己免受这些龌龊之词的啊,甚至连昭阳都封印了。 傻姑娘。 剑眉紧拢,魏无羡放开她就要再动手,却被她拉住。 “魏无羡,我没事,相信我好不好” 对上那双澄澈明亮的星眸,原本在心间四处乱窜的戾气,被柔柔软软的一声“魏无羡”平复了。 须臾,魏无羡重新揽住了她,动作认真又轻柔。 “公子,公子饶命啊!公子!” 这群金氏弟子其实并不认识魏无羡的脸,可射日之征后,几乎没有人不认识那只垂着赤穗的黑笛陈情,更何况此时掌控着它的黑衣男子,流露出的,是骇人杀意。 听见他们的声音,蓝熹微霎时想起什么,望向温情:“我找过了,温宁不在这儿。” “不会的。”温情摇头,“阿宁他不会丢下婆婆和四叔他们的。” 蓝熹微是认识温宁的,可她适才找遍了所有在这儿的战俘,的确没有温宁啊。 不对,一定还有什么她还没有想到。 “这几天新送过来的温家修士呢?”温情看着面面相觑的数人,急得直跺脚,“其中有个人说话结结巴巴,你看到他了吗?” “这里所有战俘都是温家修士,每天都有新送来的,都在这儿了,那...那位姑娘也是全都看过了的。”领头的督工吞吞吐吐答道,“三天两头就有人来这里要修士,我看是...自己跑了。” 魏无羡冷不防地道:“你是说,所有人都在这儿了?” 蓝熹微身子一僵,似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眸中闪过不可置信。 “都...都在这儿了。” “都在这儿了?” 督工脸色忽变,瞬间低下了头没再回话。 “好,我就姑且相信,所有活着的人都在这儿了,那么其他人呢?” 除去飒飒雨声,周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与其说督工是在沉默,不如说他们是变相的承认了魏无羡的话。 其他人。 其他没有活着的...死人。 耐心迅速告罄,瞥了一眼怀里丽容惨白的人儿,魏无羡一言不发地举起了陈情,他的这一举动,果不其然逼出了督工的实话。 “我说我说!温家人...温家人的尸体都被扔到那边的山谷里面了,我...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不关我们的事啊!” 蓝熹微阖了眼,脑海里出现了那个在云深后山潭边给自己不停道歉的少年,他射出的那支箭,力道、准头都很好,本也是世家子弟中无忧无虑的少年啊。 这样草芥人命的兰陵金氏,与当时的温氏,究竟有何区别? 自诩正义便能理所当然的杀人吗? “带我们去!” 穷奇道的地形复杂,绕过一座山谷,紧接着又是另一座新的山谷。 温氏被残杀的修士门生,便是被随意丢弃在了一座不知名的隐秘山谷之中。 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躺在积水的空地中,有高有矮,有男有女,身上散发出腐烂的恶臭,昭示着他们是怎么被人无情杀害,又是怎样被人无情抛弃于此。 温情最先从震惊之中回神,往前的脚步如灌铅般,她取下披风,抱着最后一丝希冀,一具一具的翻动着尸体。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正邪仅仅只以门派而非以人的善恶来区分了? 四目对视,魏无羡与蓝熹微不约而同地将笛子别至腰侧,一同走向空地,寻找起温宁的踪迹。 “阿宁!”撕心裂肺的喊声划破了雨夜。 这些天来东跑西跑,温情就是为了早点找到温宁,她放弃了所有的高傲、自尊,只想见他。 可这一瞬,她抱着许久未见、却彻底没了生机的弟弟,终是嚎啕大哭起来。 温宁生得白净,光是脸上就有好几处伤口,血痕十分明显,已凝成了暗褐色,胸口赫然插着一支召阴旗,整张脸被积水泡得浮肿,身体上还不知有多少伤。 魏无羡敛眸盯着温宁手中攥着的荷包,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了。 那里面装的,是他亲手给温宁画下的护身符。 别说与温宁交情好的魏无羡受不住,连蓝熹微见此景,也红了眼眸,就更不要说悲痛欲绝的温情了。 “召阴旗......”蓝熹微喃喃出声,忽然意识到金氏的督工,或许不只是简单的督工,不然召阴旗用来作甚? 与此同时,刀刃相撞的声音伴着呜咽求救声响起。 此夜,注定腥风血雨。 第59章 雨夜别 “魏婴!” 蓝熹微看着浑身萦绕腾腾杀气的魏无羡,心下暗忖不好,岂料她话音刚落,魏无羡抽出陈情转身就走。 不过是瞬间,他便没了影子。 这样的魏无羡,会出事的。 强忍着体内乱窜的真气,蓝熹微沿魏无羡离开的方向一路追去。 凄厉尖锐的笛音,犹如一支穿云利箭划破夜空,带着盛大的杀伐之气,横穿夜雨,随后,响彻整座山谷。 “公子饶命啊!饶命啊公子!” “公子饶命啊!公子!” 魏无羡放下陈情,负手而立,长眸泛着凛冽寒光:“你们将招阴旗插在他们的身上,是为了招什么样的邪祟?还是,在炼就什么样的邪门功法?谁杀的人?” 为首的督工见他不再吹奏陈情,心生侥幸,硬着头皮答道:“魏公子,这话您可别乱说,这儿,可没人敢杀人!” “对,每一个是自己干活不小心,从这山壁...滚下来摔死的!” “没有人敢乱杀人?”魏无羡定定地看着他们。 “对对对,千真万确,绝无虚假!” 魏无羡笑了笑,似信了他们的辩解,微微点头,道:“我明白了,因为温氏,因为他们不是人,所以说这里没人敢乱杀人,是这个意思,对吧?” 这句话,正是这群督工适才心中所想,被他说了出来,脸色皆是一白。 “还是你们真觉得,我会分辨不出来?” 脊背一凉,督工嗫嚅说出了最后一张保命符:“云梦江氏和兰陵金氏眼下正交好,魏公子您可不能......” 唇角弧度不减,魏无羡拢起剑眉:“你很有勇气,你是在威胁我吗?” “不不不!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魏无羡默了半晌,脸上的笑意终是消失了,“既然你们不肯认,就让他自己来指认吧。” 话毕,他阖上了眼,手腕一转将陈情送至嘴边。 这回出现在雨夜中的,不止诡谲笛音,还有雨幕中从天而降的温宁,披头散发,面孔如鬼魅般苍白,眼中只有被放大的瞳孔。 下一秒,温宁面无表情地冲向督工,站得最近的那两名督工还没来得及惊叫,便被他铁箍般的手掌掐住了喉咙,直接断了气。 “怎么会这样......”蓝熹微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她知道魏无羡并不是想大开杀戒的,可温宁此举,的确是因着陈情啊。 “阿宁......不要啊!” 随后赶到的温情拽住了蓝熹微的袖子,苦求道:“蓝三小姐,快让魏无羡停下来,阿宁没有死,他只是被夺走了灵识。” 闻言,魏无羡睁眼看去,也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收回了陈情,控制住了山谷内四处飘荡的黑气。 一下子止住全部,心口不免一阵闷痛,他不自觉地抬手压住胸口,努力地调整着气息。 见状,蓝熹微上前扶住他,急声问他:“魏婴!你怎么样了?” 闷痛过后是短瞬的窒息,魏无羡刚想回答她没事,却是吐出一大口血。 这下蓝熹微更不会相信他没事了,眼眸顿时一酸,颤着手给他输送起灵力。 而温宁那边,又要开始杀人了。 顾不上再隐藏身份了,蓝熹微取下腰间昭阳,足尖轻点,眨眼功夫便站到了那名金氏弟子身前,将所剩无几的灵力全蓄在昭阳剑刃之上,挡下了温宁的全力一击。 她晃了晃身子,堪堪稳住,才发觉挨着剑柄的虎口已被震开一道口子,汨汨鲜血混着雨水划过皓腕。 容颜愈苍白,愈显得人如皎月一般冷艳孤傲,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破碎似的,虚幻若梦。 “蓝泱!” 魏无羡心口再度闷痛,这回不是因为受伤,却更甚切肤之痛。 明明暗自许下过承诺,这一生,会倾尽所有保护她,把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下,可还是眼睁睁的看着她受伤了。 “温宁!温琼林!” 蓝熹微已不再对温宁会中止进攻存有希冀,出乎意料地,在魏无羡嘶声喊出他的名字后,他撤了力。 温宁身上的弑杀邪煞之气陡然消失,剑上一松,排山倒海般袭来的痛意,迅速侵占着她的意识。 强撑,也到了尽头。 右膝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溅起层层水花,万幸有昭阳作为支撑,才不至于整个人摔在地上。 “蓝泱!” 熟悉的清冽莲香透过血腥味飘入鼻间,蓝熹微能感受到抱着她的人止不住打颤的身体,也能感受到喷洒在脖颈处,灼热而紊乱的气息。 是魏无羡。 她也很想回应他,可此时唯一的气力,就是努力地不让自己闭上眼睛。 这寒心酸鼻却又束手无策的一幕,与记忆里炎阳殿的那个场景重叠在了一起,极致的恐惧与茫然,令魏无羡托着她身子的手紧了紧。 他知道她需要什么。 灵力,温暖。 来的快有什么用?抱紧了她又有什么用?他一个都给予不了她。 在这一瞬,魏无羡比在炎阳殿的时候,还要厌恶自己的无能为力。 忽然,温宁发出长长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拉回了两人的注意力,同样的也拉回了那名躲在两人身后的金氏门生的注意力,他赶忙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个地方。 “那边的屋子里,还有温宁手下的修士......”蓝熹微说得很慢,缓了片刻,又道,“我们得快点离开这儿。” 听到她气若游丝的话语,魏无羡眼角蓦地红了。 “魏婴......”蓝熹微伸手去碰他的脸,艰涩地露出一个笑,“没时间了......” 不然,真的很想抱抱你。 “好。”魏无羡的声音暗哑低沉,他应了这一声后,牢牢地圈住楚腰站了起来,长眸满是血色。 “温情,那边的屋子里还有温宁手下的修士,你去带他们出来,快!” 温情知道他们两人都受了伤,尤其是被魏无羡拥着的蓝熹微,也不敢多耽搁,连忙跑向那间临时搭建的棚屋。 须臾,她领着几十个鼻青脸肿的人一并跑了出来。 “各人找马,赶快!”魏无羡朗声道。 其中一人发现了异常的温宁,颤巍巍地问道:“魏公子......这——”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上马快走!” 说完这话,魏无羡抱着越发虚弱的蓝熹微翻身上马,几十个人在混乱中找不到那么多马匹,温情带着温宁与一个小孩子一匹马,其余皆是两三人一骑。 魏无羡飞速地扫了一圈,确认众人都上了马,当即喝道:“走了!”双腿猛夹马背,率先出发。 雷电交加的夜空犹如白昼。 蓝忘机撑着折伞,垂眸望向手中不停“嗡嗡”的避尘,又抬头看着眼前停下来的十几匹马,目光最终落在了最前的两人身上。 浅眸里尽是痛惜隐忍。 “二哥......”黛眉蹙起,蓝熹微下意识地就要下马,却在感知到紧贴着的胸膛传来有力心跳后,素手一顿。 恍惚间,想到九十多个日日夜夜的煎熬与忐忑。 魏无羡不可能不知,如今策马离去,便是真正站在了兰陵金氏、仙门百家的对立面,他还是这样做了。 那三个月的时日已经够了,而今的她不想...也不愿他一个人去承担这些了。 “你们要去哪儿?”蓝忘机沉声开口。 “不知道。”长眸微闪,魏无羡看向怀里没有动作的人,不自觉地慌了神。 她......是不是后悔了? “要想好,此一去,便是真正的离经叛道,不容回头。”紧盯着一言不发的蓝熹微,蓝忘机的心沉到了谷底。 一起长大的人,此刻的默然不语,无疑是在告诉他,她的决定。 无论如何,她是要与魏无羡,共进退了。 “离经叛道......”魏无羡重复着蓝忘机的话,眼里掠过一抹痛色,“离哪本经?叛何方道?” “蓝湛,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们一起许下的诺言?” “许我一生锄奸扶弱。” “而如今,你告诉我孰强孰弱,又孰黑孰白?这难道就是你我誓死守护的诺言?” 静静听着他说的话,蓝熹微心中大恸,眼泪忽地就流了下来,她毫不犹豫地握住了他的手,喃喃出声:“阿羡。” 我在。 我说过的,我帮你、我信你。 哪怕是要离经叛道,只要你问心无愧,我就会一直在你的身边,也会一直守护我们许下的诺言。 所以不要害怕,不要难过。 魏无羡一愣,随即狠狠抱紧了怀中的人。 喉咙干涩得生疼,蓝熹微翕了翕唇,想要抬手去够他的脸,却发现他力气大到她根本动弹不得。 心下没由得升起不安。 然而在下一刻,身子一软,心里的预感霎时得到了证实。 魏无羡慢慢松开了手,抱着蓝熹微下马,走到了蓝忘机身前。 “蓝湛,带她走。” 像是被谁一把捏住了心脏,连呼吸都急促起来,蓝熹微死死拉住魏无羡的衣襟,星眸里云雾氤氲。 “魏婴...你敢......” “她身上有伤不宜再拖了,带她走。” 魏无羡拧着眉,没有看她。 其实在她唤他“阿羡”的那一刹,他就知道她的心意了。 漫天风雨的处境中,有人义无反顾的奔向他、相信他,胸腔内一次次凉透的东西,被她一次次的捂热。 不想让她留下来陪着自己吗? 魏无羡的答案是否定的,他喜欢她,想和她天天在一起。 可对她的喜欢,太多了,多到他不能容忍这么自私的念头去亵渎这份喜欢。 他希望她永远如皎月清辉万丈,希望她依旧是世人敬仰的归月仙子。 他爱她。 将胸前攥紧的玉手掰开,魏无羡把怀中几乎没什么重量的人交给了蓝忘机,旋即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有什么顺着脸颊滑落,接二连三的滴在了蓝忘机手背上,夹杂着伞檐溅落的雨滴,他却好似只能感知到格外滚烫的眼泪,灼得他无比心疼。 自幼便一同修习,她的状况,蓝忘机仅仅抱着她,也能一清二楚。 抹额不知所踪,昭阳黯淡无光,虎口与身上尚未处理的伤,苍白无生气的脸,微弱到他都很难感知出来的灵力,无一不让他懊恼。 就不该听蓝曦臣的话。 为什么没有坚持出来找她? 魏无羡的质问字字诛心,他已无法再去阻他,可蓝熹微,就算魏无羡临时反悔要带她走了,他也不会放手了。 这是他妹妹。 是蓝熹微。 是他珍爱如斯的掌中珠。 “二哥...我不要走。”声音轻而易举地就被大雨盖过,但蓝熹微知道,蓝忘机一定听见了。 从小最疼她,也最宠她的二哥,会像之前那样答应她的请求吧? 可直到魏无羡上了马,蓝忘机也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答案昭然若揭。 穴位被封住,甚至连再开口哀求一句的力气都没有了。 蓝熹微放弃了挣扎,望着远处马上的人,星眸红得不成样。 突然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少年俊美无俦、恣意张扬,漂亮至极的长眸蕴着细细碎碎的光,就那么简单地看着她。 一眼万年。 第60章 值得 酉时一刻。 上一回各大世家的家主名士聚在一起,还是商讨射日之征,可即便是射日之征这样重要非凡的大事,姑苏蓝氏也仅是蓝曦臣一人镇场。 这回,却是连蓝启仁也来了。 “多年不出山的蓝老前辈都来了,我就知道迟早会这样的。” “且看如何收场吧。” 除去蓝氏,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坐在前列的江澄,犀利杏目阴沉一片,宛若昨夜暴雨前兆。 “光瑶,就由你来向诸位宗主讲一讲,魏无羡的所作所为吧。”首席的金光善发了话,神色几分怫然。 金光瑶恭敬地向他福了福身,说起正事:“此次在穷奇道,魏无羡...将温宁做成了傀儡,大开杀戒,遭杀害的督工有四名,脱逃的温氏余党约五十人。” “魏无羡带着他们进入乱葬岗后,占了当年薛重亥的伏魔殿,并在山下设下重重屏障,我们的人,到现在一步都没上去。” 此话一出,斗妍厅内登时议论纷纷。 江澄没多耽搁,站了起来,拱手一礼道:“这件事做得确实太不像话,我代他向兰陵金氏赔罪,若有什么补救之法,请尽管开口,我必然尽力解决。” 让金光瑶在这众目睽睽下说出这件事,金光善压根没有打算与江澄私了,也不在意赔罪与否,他喝了一口茶,道:“江澄宗主,本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本应一句话都不说的,可是这些督工不光是我们金家的,还有其他家的,对吧?” 席间立马有人附和:“正是,魏婴所杀的还有我的门人。” “没错,金宗主大仁大义不予追究,可我们做不到!” 江澄无声地吸了口气,蹙眉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魏无羡要救的那名温姓修士,名叫温宁,他与他姐姐温情,在射日之征中曾于我二人有恩,所以......” “有恩又是怎么回事?”聂明玦疑声打断了他的话,“岐山温氏不是云梦江氏灭族血案的凶手吗?” “温情温宁姐弟我倒也是略知一二,之前来过蓝氏听学,温情还替家妹调理过身子,他们的性情,倒是与温氏他人不太一样。”看了一眼脸色不佳的江澄,蓝曦臣继而道,“之后虽未见过,但是射日之征里,他们从未参加过一场凶案。” “没有参与,也没有阻拦,看起来倒像是温若寒身边的红人。”聂明玦讽道。 “温情既是温若寒的亲信,想必想拦也拦不住吧。”蓝曦臣声音温和,立场却是鲜明,毕竟寒潭洞蓝熹微的伤,委实多亏了温情。 “既在温氏作恶时,只是沉默而不反对,那就等同于袖手旁观。”聂明玦驳道,“总不能在温氏兴风作浪时享受优待,温氏覆灭了却又不肯承担苦果付出代价吧?” 到底还是“温”字当头,批判抨击他们的话,自然是站了上风。 “聂宗主所言正是,既然温情是温若寒的亲信,说她没有参与,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的,温氏哪个人没有沾几条人命?或许是我们没有发现罢了。” “对啊,这些走狗啊,一个也不能放过,救助温氏,便是与我们为敌!” 金光善眼底闪过一丝得意,趁机道:“江澄宗主,这原本是你的家事,我不该插手,但是,关于这个魏婴,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啊,魏婴是你的左右手,你很看重他,这个我们都知道,可是反过来,他对你这个家主,是不是尊重,那可就不好说了。” “反正我当家主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家的下属,敢如此狂妄不堪居功自傲的,知道外面怎么说的吗?在射日之征里,你们江家所有的战绩,都靠他魏无羡一个人撑的,这不是无稽之谈吗?” “他是江氏中人,深受江家之恩,却屡屡不听江宗主的教诲,那天在百花宴那么大的场合,他当着面,说翻脸就翻脸,说走就走,可背着你呢,他在百凤山跟人说,我从来没有把江宗主放在眼里,这大家都听见了吧?” 金光善的话,比起适才聂明玦所言,引起的附和声,有过之而无不及。 “没有。”冷淡的声音蓦地响起。 众人皆是一愣,循声望去,只见蓝忘机正襟危坐,俊雅至极的脸上瞧不出任何情愫,仿佛那句“没有”,是他们的幻听。 “你说什么?”金光善不死心地追问,原以为蓝忘机会顺着他说,亦或是不再拆他的台,却没想到—— “我没有听过魏婴说这句话,也没有听到他表示半分对江宗主的不敬之意。” 篡改原话、添油加醋被人当众戳穿,而且这人还是惜字如金的含光君,金光善一噎,面上一阵尴尬。 站在他身侧的金光瑶见状,诧异道:“是吗?那日百凤山围猎,魏公子气势汹汹说了太多话,一句比一句石破天惊,可能是说了些意思差不多的话,我也记不得了。” 这番话说得巧妙,一个是替金光善解了围,第二,也在暗示着魏无羡不讲规矩,实则是加深金光善那番话的可信程度。 金光善正欲就着台阶而下,清越带着寒意的女声从门口传来。 “敛芳尊日理万机,记不清他人所言实属正常,好巧不巧,那日我也在场,更巧的是,魏婴说了那么多话,偏偏我记住了,不知敛芳尊...想再听哪一句啊?” 金光瑶抬眸看着门口的月白倩影,眉心一动。 蓝熹微是了解自己的伤势的。 灵力几乎耗尽、内伤混着外伤,要不是回金麟台的路上蓝忘机及时给她疗伤,怕是她现下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 然而蓝启仁连夜赶来金麟台的消息一出,她便猜到穷奇道一事已酿成轩然大波,不可收拾,饶是蓝忘机一再强调不让她来,她也还是强撑着一身伤,来了斗妍厅。 她来,是不愿别人颠倒黑白,也做不到任凭别人污蔑魏无羡。 “不是身体不适吗?她怎么来了?”蓝启仁板着脸看向同样微讶的蓝曦臣与蓝忘机,顿时怒不可遏,却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发作不得。 蓝忘机盯着她瓷白的唇色,面上不动神色,心里已是波澜暗涌。 为了稳定她的情绪,他还承诺等她好了,就带她去找魏无羡,她仍是拖着伤成那样严重的身子来了。 就是为了替魏无羡辩解,不顾他的百般劝阻,不顾蓝启仁的滔天怒火,甚至,不顾她自己的名声了。 就这么喜欢? 半晌,蓝忘机起身,大步走到蓝熹微身侧,将人带到蓝氏席位间,浅眸含着冰霜,一一对上那些往这边看来的探究眼神。 蓝熹微轻轻捏了捏蓝忘机握着她的手,想告诉他自己无事,下一秒,熟悉精纯的灵力从指尖游走全身。 回金麟台后,她本以为蓝忘机会斥责她,又或者生气不理她,可是都没有,他给她疗伤、喂她汤药,一句重话都没有说。 心里暖意纵生,蓝熹微深吸一大口气,才压住了眸中热意。 其实这些家主名士,都只在射日之征见过蓝熹微,冠绝仙门的世家第一美人,自然是令不少家主都动了与姑苏结亲的心思,给云深不知处递了拜帖,但皆被蓝曦臣以身体抱恙回绝。 而后再见蓝熹微,便是在百凤山围猎大会,那时的蓝熹微与魏无羡,在外人看来,感情显然异于同辈之间,不过一直碍于蓝氏,旁人再怎么揣测两人的关系,也就敢关起门来说。 连眼下,说两人交情甚好的话也只是含糊影射,大部分人还是在热衷于诋毁不在场的魏无羡。 “蓝三小姐这也不是第一回帮魏婴说话了,听闻在穷奇道,蓝三小姐与蓝二公子都在,若是联手,那魏婴根本跑不了。”率先说话的家主,依旧是那爱挑事的平阳姚宗主。 “其实我早就想说了,这魏无羡虽然在射日之征中有些功劳,但比他有功劳的客卿多了去了,没见过哪个,像他这样自以为了不起。” 与百凤山猎场里,唯一的不同,便是这接话的换成了另一位家主。 “我早就觉得他有问题,不修仙术,去修什么诡道,搞那些乱七八糟的符咒,迟早会出问题的。”金子勋忍不住讥讽道,“看吧,杀性已经暴露出来了,滥杀我们那么多人,就为了几只走狗!” 早就觉得?杀性暴露?蓝熹微听得黛眉一蹙,当即就要与他争论,却是没忍住连声咳嗽起来。 小脸终于有了一丁点血色,可这不是蓝忘机愿意看到的,他半敛着眸,一下接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坐在前面的蓝启仁与蓝曦臣听到了动静,回头看来。蓝曦臣大致清楚穷奇道发生的事,也知蓝熹微受了伤,只是他与蓝忘机都没有把实情告知蓝启仁。 “你究竟是怎么了?”蓝启仁看着掩于月白广袖之下的灵力波动,察觉到了不对劲,“忘机,熹微,你们......” 这时,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插了进来:“不是滥杀。” 蓝熹微闻声望去,星眸轻闪,说话的是一位穿着金星雪浪衣袍的女子。 “姑娘这句话是何意啊?”姚宗主不悦道。 那女子似被他吓住了,语气更甚小心:“不,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滥杀这个词...不太妥当。” 金子勋横眉道:“有何不妥?魏无羡从射日之征起,就滥杀成性,你能否认吗?” “战场之上他一没无限制地杀人,二没不受控制地乱杀人。”蓝熹微冷不防开口,一字一句地反问,“何时滥杀成性?” 金子勋霎时哑口无言,只能恶狠狠的盯着她。 又是在维护魏无羡!蓝启仁旋即瞪她,却被蓝忘机挡了大半视线,一口气堵在心间,半天没缓过来。 “蓝三小姐所言不假,射日之征是战场,战场之上岂非人人都算滥杀?如今就事论事,如果当时真的是那两名督工虐待俘虏,害了温宁,那这就不叫滥杀。”那名女子朗声道。 “此言差矣!”先前与姚宗主一条战线的另一位家主喝道,“难道还要说他们杀咱们的人有理了?难道我们还要赞扬这是义举吗?” “是啊,那几名督工有没有做这些事,还不知道呢!况且又没有人亲眼看见,那些活下来的督工都说自己绝对没有虐待俘虏,温宁是自己不小心从山崖上摔下来的。” 没有虐待......摔下来的...... 穷奇道的惨状历历在目,那些遍体鳞伤的温氏族人,温宁胸口插着的招阴旗。 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 蓝熹微喉咙一哽,阖上了眼,耳畔突然浮现一个稚嫩天真的声音。 “仙女姐姐。” “阿苑在这里等你。” 她不是仙,是无能为力的凡人。 “那些督工害怕,为了避免虐待俘虏和杀人的责任,他们当然一口咬定了,他是自己摔下来的!” 女子话音刚落,就听姚宗主冷笑道:“罗姑娘,我看你是心虚,才站出来狡辩一番的吧?” “姚宗主,请你说清楚,何谓心虚?”女子猛地起身,姣好面容已是愤然不已。 “这还用说?”姚宗主看她一眼,不屑道,“在屠戮玄武洞发生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昔年屠戮玄武洞,魏无羡英雄救美一事,也成了不少人茶余饭后的风流谈资,而那名女子,正是姚宗主口中的“罗姑娘”,绵绵。 旧事重提,不少人恍然大悟,立即有金氏的女修道:“别跟她废话了,这种人还是兰陵金氏的人,跟她站在一起我都觉得羞愧。” 绵绵愣了须臾,扬声道:“好......你们一个个都声音大,你们一个个都有理,既如此,我退出家族便是。” 绣有金星雪浪纹饰的家袍被她摔在了地上,随即红着眼睛走了出去。 “二哥,我也想走。”蓝熹微低声道,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她一刻也不愿多待。 蓝忘机颔首,拿起避尘想去扶她,见她动作一如往常,丝毫没有受伤的痕迹,心下了然,却也没多说,两人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 直到真正出了斗妍厅,丽影才隐隐有站不住的预势。 蓝忘机想也没想,抬手接住了她往后倒的身子,心尖止不住的疼,沉吟道:“值得吗?” 为了魏无羡,为了这样的世道。 值得吗? 蓝熹微压下喉中翻涌的腥甜,没有说话。 被冠以“邪魔歪道”的人,坚守着锄奸扶弱的誓言,而正派之中的正派,却容不下与他们不同的声音存在,就算是对的。 孰正孰邪,孰黑孰白,已不是三言两语方可定夺,要靠自己的心去辨别,人心即道,道由心生。 那样恣意明亮的少年郎,即使历经风浪,也依旧赤诚善良,他是她全身心崇拜着的英雄,也是她深深爱着的人。 未几,她听见了自己极轻、却异常坚定的回答了蓝忘机的话。 “值得。” 他值得。 他所信的道、她的喜欢,也值得。 第61章 旧梦 身子里里外外的伤,加上斗妍厅里的那些话,郁结于心,是以当日夜里,蓝熹微就发起了高热。 “忘机,你与熹微......一个偷进藏书阁禁室,另一个突然改修琴道,我不罚你们,是盼你们自己能够醒悟改过,你们居然追去了穷奇道,私自放走了魏无羡等人,还弄成了这副模样!” 即使刻意压低了,也能听出蓝启仁声音中的震怒。 “你们真的要一错再错吗?” 蓝忘机脊背笔直地跪在床榻前,垂着眸子,没有回答。 见他默然,蓝启仁定定地看着他,沉声开口:“我问你,蓝氏家训,第五十二条是什么?” “严禁结交奸邪。” 话音刚落,蓝启仁拊掌拍在桌案上,怒道:“难道你忘了你父亲的教训吗?” 埋于心底不愿触碰的一隅,毫无征兆地被提及,蓝忘机一愣,正欲说话,身后蓦地传来声音—— “我母亲她不是奸邪。” 微渺如羽毛般的轻声细语,却透着主人不容置疑的态度。 除了晕在蓝忘机怀里后的那一个时辰,蓝熹微是彻底没有知觉的,而后她一直都是半梦半醒的躺着。 有很多久远的画面,浮光掠影地在脑海里闪过。 娘亲窈窕的身影,伴随着温柔的言语,可她看自己的眼神,与看蓝忘机的眼神相比,好像总是少了点什么。 就像她练剑累到不行,偷偷去看蓝启仁时,他看她与蓝忘机的眼神,也是不一样,但那种时候,是给予她的更甚复杂。 聪慧细腻如她,知道一月只能见到娘亲一次,她不敢在这种问题上浪费时间。 或许是因为小孩的逆反心思,五岁那年,蓝熹微终是决定问问她的娘亲,她与蓝忘机究竟有何区别。 但是那一年,龙胆小筑的大门,再也没有人来给她与蓝忘机开了。 她的娘亲,不在了。 画面倏地转换到了夜里,她在修为上急于求成,反而遭灵力反噬受了不轻的伤,也发起了高热。 迷迷糊糊间,看到了坐在床沿的蓝启仁,一向对她严苛冷厉的脸上,第一回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担忧与着急。 像极了她的娘亲偶然发现蓝忘机练剑受伤的表情。 下一秒,所有画面堆积而成的廊桥,轰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她许久都没再做过的那个梦。 那个在水里无法挣扎的梦。 只是这一回,她越过粼粼水面,看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白影,那人在说话,依稀能听见几个词,似乎是在找人,声音断断续续的,却很熟悉。 恍惚中再度听到了这个声音,她努力地睁开眼,饶是床前有人替她挡着,劈头盖脸的怒气,她也一分不少的感受到了。 是蓝启仁。 “我问你,蓝氏家训,第五十二条是什么?” “严禁结交奸邪。” 还有蓝忘机,想来是知道了穷奇道发生的事情,正在教训蓝忘机,但教训归教训,怎么扯到了家规上? “难道你忘了你父亲的教训吗?” 前因后果顿时串成了一根线,无比清晰的穿进了蓝熹微的心里。 在蓝启仁与蓝氏长老看来,她父亲青蘅君光风霁月的一生,唯一的“污点”,就是她的娘亲,也是,娶了一个杀害自己恩师的女子为妻,在他们眼里,的确百思不得其解。 但对于她,在一次离开龙胆小筑,不经意瞥见了匿于檐下默默观望着屋内的青蘅君时,她就知道,无论是不顾一切的婚姻喜事,还是心甘情愿的画地为牢,他们都很欢喜。 于是她脱口而出了那一句话,为那份欢喜澄清的话。 “我母亲她不是......”她重复着又说了一遍,撑着床勉力坐了起来,一字一句道,“魏婴也不是,他们从来都不是。” 这是蓝启仁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两个人可以长得这么像,尤其是那双顾盼神飞的眼眸,不声不响地看人,却灿若星辰,明澈得让人失语。 “岐山听训时,温情于我有恩,所以穷奇道...我比魏婴去的还要早,就因为是温氏族人,哪怕有老人与小孩,那里的督工也不把他们当人看,百般虐待、千般折辱。” 蓝熹微看了一眼冲她摇头的蓝忘机,放在被褥上的素手紧了紧,移开视线,直直地朝蓝启仁望去。 “温宁根本不是从什么山崖上摔下来的,是被金氏之人打到遍体鳞伤,再将招阴旗插在他的胸口,活生生杀死的!魏婴为什么不能带他们走?想杀人的没错,想救人的却被随意污蔑,究竟谁才是‘奸邪’?” “我母亲与魏婴都不是,真正的奸邪其实是那些自诩正道的仙门世家!” 蓝启仁当即起身吼道:“住嘴!你母亲......”似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就消了声,没再继续往下说了。 荏苒时光里,有一个喜穿红衣的女子,也曾为了他人跟自己唇枪舌剑地吵过,而争辩过后,那人负气离开,消失得一干二净,即使他们已订下了婚期。 “蓝启仁,你们姑苏蓝氏,竟然想对一个女子痛下杀手,真是枉为世家!” 红衣女子与眼前的人渐渐重叠,却又被卷云纹抹额,一点一点的分离成两个人。 她不是她。 “叔父,您若要责罚,忘机愿一力承担。” 蓝忘机的声音拉回了蓝启仁的注意力,他盯着床上脸色惨白的蓝熹微,吐出一口浊气,道:“为什么这么信他?” 这话没有指明,甚至可以说是含糊,但蓝熹微与蓝忘机都懂,蓝启仁问的是谁,想问的又是什么。 蓝熹微想起滂沱大雨中,少年御马疾驰离去的身影,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刺痛感,她伸手捂住了心口,月白中衣下的物什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为什么呢? 他有让她心动的少年风流,有让她崇拜的问心无愧,更有让她想义无反顾追随的赤忱孤勇,可这些所有的缘由,一句话就能概括。 “因为他是魏婴。” 就这么简单。 半晌,蓝启仁没再说话,低着眸走了出去。 木门合上的同时,蓝忘机回身坐到床沿,扶住了一具滚烫的身子,将她鬓间凌乱的碎发别在耳后,低声问道:“一整日没吃东西了,想吃什么?” 蓝熹微半靠在他怀里,柔声答道:“二哥...我不饿。” 虚弱的声音听得蓝忘机心下一紧,抬手覆上她额间,连平日里冰凉的抹额也温热无比,可想而知她会有多难受,无数的自责袭上心头。 隐约察觉到了他情绪不对,蓝熹微很想问问他怎么了,可躺在他有些冷意的怀里,无力虚脱的感觉排山倒海般涌来。 眼皮越来越重,蓝熹微本能地往冰凉处缩了缩。 夜风微凉。 蓝忘机就这样抱了她一夜。 ...... 翌日,卯时。 拿起包袱的带子,江澄心不在焉地系着活结,忽而窗边响起清脆的敲击声。 金氏防守虽算不上滴水不漏,可也绝不会放不相干的人随意进出世家子弟的居所,更何况他如今还是江氏宗主。 警惕地走到窗户旁,江澄一手握着三毒,一手轻轻地推开窗户,月白倩影晃过眼前,紧拢的眉峰骤然松动,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翻窗而入的人。 “江澄,我可能又得麻烦你了。” 许是江澄的神情太过于震惊,以至于蓝熹微也有点慌张,她其实没什么把握江澄会答应她接下来要说的事。 愣了须臾,江澄不明所以地道:“怎么了?” 听到这三个字,蓝熹微松了一口气,对江澄的性子,她大致清楚,譬如眼下他开口问了这事,就表明他是会帮她的。 “你回云梦能不能带我一起?” 闻言,江澄怔怔地看着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呐呐道:“你想去云梦?” 知他悟错了意,蓝熹微温声解释:“不是,我是想麻烦你带我离开兰陵,然后我跟着你往云梦的方向去,但不去云梦,我...要去夷陵。” 心里没由来有些堵,江澄闷声问她:“你是要去找他吗?为什么?” 昨夜记忆犹新的争执,实在是令蓝熹微不敢再与蓝启仁说她想去找魏无羡的念头了,再者,她一觉醒来虽然烧退了,但身子仍未好全,蓝忘机肯定不会准她现在去夷陵的。 只是这诸多不便,也抵不住思念。 所以醒来后她动了手脚,让蓝忘机“睡”着了,避开了蓝曦臣与蓝启仁,偷偷来找了江澄。 “是。”蓝熹微颔首,坦然道,“可能是因为我...太想他了。” 想问问他,为什么丢下她,又是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 下颌紧了紧,垂放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拳,江澄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心中所想:“你喜欢魏无羡?” 如果不喜欢的话,就不会有斗妍厅里的维护,也不会有宣之于口的想念了。 他不是不明白,不过是还存有一丝希冀,或许射日之征那段时日,漫漫长夜的谈心,她的多言,不仅是因着他提起的往事中有魏无羡。 然而,清越的声音却没有丝毫犹豫,参杂了少女独有的娇羞,答得果断。 “我喜欢他。” 脸颊莫名发烫,蓝熹微有些茫然,为何最近总有人问这件事,虽然每说一次都格外欢喜,可欢喜是真的,赧然也是真的啊。 沉默片刻,江澄艰涩地弯了弯唇角,没再问她任何事,端起桌上茶盏,一饮而尽,仿佛一并入喉的东西不止温凉茶水,还有那份不自觉的暗隐心动。 “好,我带你去。” 第62章 仙女姐姐 夷陵虽离云梦不远,却大有不同。 云梦多湖,而夷陵则是以连绵起伏的群山为主,山很高,高到可以看到飘渺的云雾,可它们让人分得一清二楚的地方,是夷陵山上的一隅—— 怨气弥漫的,夷陵乱葬岗。 魏无羡惊醒时,石壁内的烛火尚未燃尽,伏魔洞内映着昏黄的光,倒显得没有他第一回进来时那样森寒。 这几日先是从穷奇道赶到夷陵,再是用尽办法尝试着救活温宁,他根本没时间也没心思合眼,好不容易趴在床沿睡着了,却是被梦境吓得不轻。 梦里,穷奇道那夜来的不止蓝熹微与蓝忘机,还有各大世家,而且蓝熹微并没有跟蓝忘机离开,她与他一起跑到了夷陵的一座荒山之上。 深不见底的悬崖边,不知是哪家弟子先动了手,一支冷箭“嗖”的朝两人射过来,紧接着是两支、三支、无数支。 射箭的弟子源源不断,但要在箭雨中生存的,只有两人。 好不容易得了喘息的机会,他下意识地就去找蓝熹微,将将回过头,便发现一支箭卷起阵风,直向她后背射去。 他来不及出声,眼睁睁看着半支箭没入了她身体里,血色迅速在月白衣裳间洇染开来,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下一秒,纤弱清瘦的身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整个人飞快地往悬崖下坠去,他甚至连衣角都没碰到。 “幸好......”魏无羡伸手捂住钝痛的心口,俊脸覆着冷汗。 幸好梦境到那里就结束了,幸好,蓝忘机把她带走了。 只是,就算那夜雨下得再大,他也知道从她眼角滑落的,不是雨水。 愣了半晌,魏无羡撑着台子站直,看了一眼石床上贴满符咒的温宁,往外走去。 穷奇道救出来的温氏族人,想要在乱葬岗这个荒废多年的地方长久住下去,最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温饱。 温氏族人本就承了魏无羡的恩,在得知他开荒耕作的想法之后,不等他开口,青年与中年男子纷纷拎起锄头主动开始干起活来。 魏无羡走到一片土地旁,看着正在吭哧吭哧地翻土的男子,温声道:“四叔。” 四叔停下手中锄头,笑眯眯地道:“魏公子,咱们今天要把这片荒地都翻一遍吗?” “对啊,只有这样才能种好庄稼......”魏无羡话说到一半,腿上忽然一重,他低头看去,是温家那个小孩,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蛋,倒是个率真可爱的孩子。 “这个、这个!”温苑拿着一个布偶,使劲摇着魏无羡,“说话说话!” 魏无羡无奈,接过他手中布偶,漫不经心地说了几句话逗他,却没想到他不仅笑得更开心了,连带抱着他的手也箍紧了几分。 虽然他很喜欢带温苑玩,但实在是还有些事需要琢磨,出来走一圈也该回伏魔洞了。 “阿苑,你再这样跟着我的话,我就把你当萝卜种在地里咯!” 温苑瞅了他一会儿,慢吞吞松开手,竟真的一屁股坐在了四叔刚挖好的坑里。 这下魏无羡乐了,玩心渐起,蹲在土坑旁,一本正经道:“阿苑啊,你还真想当萝卜啊?那你可不要动啊,你要动了我就不种了。” 说罢,他捧了一手泥土,轻轻地撒到温苑身上,俊美眉眼间蕴着浅淡笑意。 “今天种个大萝卜,过几天啊,就能长出好多萝卜来,那大家呀就都有得吃了。” 温苑一边学着他给自己身上丢土,一边说:“可是我不是萝卜啊。” 魏无羡挑眉道:“那就种个小朋友呗,多浇点水儿,多施点儿肥,多晒点儿太阳,就能种出好多的小朋友来喽。” 温苑忙点头,黑溜溜的眼睛弯成了一条线,“我想要仙女姐姐那样。” 仙女姐姐? 魏无羡哭笑不得,自打来了乱葬岗,小孩就说要见仙女姐姐,他是喜欢逗小孩,但这种做不到的事,他是不会乱应下的。 “仙女姐姐都是住在天上的......”后半句还没出口,身后响起气急败坏的声音。 “魏无羡,干什么呢?”温情看着满身沾满了泥土的温苑,又看向蹲在一旁满脸“无辜”的魏无羡,“我才刚离开一小会儿,你倒好,把阿苑种土里。” “姑姑,我们在种仙女姐姐呢!”温苑乖乖回答了温情的问题。 温情走过去把他从土里□□,没好气地说道:“魏无羡,你不能帮忙也就算了,你还捣乱,阿苑昨天换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洗呢,新的衣服又被你给弄脏了,他明天穿什么啊?” “姑姑,我想穿仙女姐姐的衣服!”温苑前面的话没听懂,后面却是听懂了。 不止魏无羡,温情也听他说了不少次的“仙女姐姐”,但正儿八经的问他仙女姐姐叫什么的时候,温苑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仙女姐姐会来接他。 眼下听他提起,温情摸了摸他的头,温柔道:“去找婆婆,让她帮你洗个澡,等过几天姑姑有空了,就给阿苑做新衣服好不好?” 温苑眼睛一亮,乐呵呵地点头,转身去找婆婆了。 土地旁有几个圆圆的树桩,温情把魏无羡叫了过去,分别坐在其中两个树桩上,说起了正事:“这块地打算种什么?” 魏无羡悠悠哉哉地往后一靠,道:“土豆。” “不行。” “那你说种什么?” “种萝卜。” “......” 合着不是来问他意见的? ...... 乱葬岗山脚。 “宗主,乱葬岗一带果然设有重重咒墙,我等无法进入。” 听着弟子回报的消息,江澄微不可察地叹了声气,捏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旋即偏头望向蓝熹微。 蓝熹微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心念闪动。 从金麟台御剑到乱葬岗,以江澄和她的修为,最多半日即可,她去找江澄的时候,也做好了勉力催动灵力御剑的准备。 没想到江澄看出了她身上有伤,放弃了御剑而来,改为骑马,但她毕竟还是偷偷溜出来,不出半日,蓝忘机就会醒来,说不慌张是假的。 她原是打算快马加鞭,奈何江澄也没顺着她的心思来,这一路上都就着她的身子,一日的路程生生延至了一日半。 到了夷陵后,她实在是憋不住了,跟他说蓝忘机可能会追过来的事,岂料他好似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凌厉杏眼直直地看着她,说出的话却不带半分凛冽。 “你身子重要,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不要担心。” 在这一瞬,她发现她忽略了江澄还是能独当一面的云梦家主,他知道她是偷着来找他的,既已答应,就会思虑周全。 一派宗主拖住别人的方法,数不胜数。 她确实不用担心,但还有一件事,让她更甚慌乱。 江澄对她......太好了。 路上但凡她有点不适,他便立即停下,硬是给她输了灵力,等她气色好了点才肯继续前行,吃食也依着姑苏的口味来。 比起射日之征时,江澄的话变少了很多,神情冷厉得让人不敢靠近,也正是因着如此,他对她的好,区别异常,让她有点不知所措。 看着怔住的蓝熹微,江澄眉峰一拢,低声唤她:“熹微?” 蓝熹微回神,见他作势又要给自己输灵力,忙道:“我没事。” 一路上因着江澄时不时给她输灵力,身子恢复得很快,唯一不解之处,便是江澄的灵力竟令她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没有深想,蓝熹微知他还不放心,话锋一转:“趋附于金氏的仙门一心只想追杀温氏族人,他若不设咒墙,金光善也不会非要你来才罢休。” 路上江澄和她说了那日她与蓝忘机离开斗妍厅后的事,也问过她的意见,当时不觉得,此刻细想,金光善还真是算计得好。 魏无羡不让其他世家的弟子上去,但江澄,他是不会拦的。 沉思片刻,江澄翻身下马,正欲对蓝熹微说他先上山,却发现月白倩影已俏生生地站在了身侧。 “我跟你一起。” 江澄一愣,眸中添了几分柔和之意,没再多说,吩咐好其余江氏弟子后,两人沿着山路往山上走去。 黑压压的一片林子,几乎没有一丝光亮能照进来,好在蓝熹微带了昭阳,借着剑身散发出的银光,还能将就看清山路。 过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一个赤红的结印,结界中央画着一道符咒,想来这便是挡下其余弟子的咒墙。 江澄皱眉,把蓝熹微拉至身后,右手紫光暴涨,大力一挥,结印瞬时消失不见。 果然。 魏无羡的结界,是分人的。 又走了长长一段路,前方终于有了声音。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的一群青年,江澄不认识他们,蓝熹微却有印象。 是穷奇道的温氏族人。 只是此时全都脱去了炎阳烈焰袍,穿着粗布麻衣,与普通的农户一般无二,一些拿着锤子锯子搭房屋,另一些扛着锄头挖地。 或许是红色发带太过显眼,蓝熹微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树桩上的玄衣男子,正嬉皮笑脸地与身侧的红衣女子说着话。 “种土豆。” “种萝卜。” “萝卜难吃,种土豆。” “萝卜好种不容易死。” “不行,土豆。” “我说种萝卜就种萝卜。” 魏无羡长眸微眯,还想要再争辩,陡然听四叔急声喊他,循声望去,见他神色焦灼的盯着一侧,懒洋洋地侧眼去看,目光猛地一震。 眼前的人,也才几日未见,却恍若隔世般,带着皎月清辉的漂亮星眸,与雨夜中红得不成样的眼眸叠合,看得他心口一窒。 想过江澄会来,独独没想过,她会和江澄一起来。 他其实怕她生自己的气不愿来夷陵,可自己压根离不开乱葬岗,于是那份微乎其微的害怕,在长夜漫漫中愈演愈烈。 但那时,占据他心里最多的情愫,是想念。 他能狠心不带她走,但无法不再去想她,百凤山围猎说的喜欢她、心悦她,是真的,想与她天天在一起,也是真的。 可现在真正相见之时,他反而没了上前的勇气,不敢去问她好不好,也不敢看那双明亮澈净的妙目。 像个懦夫。 终究还是害怕占了上风。 “仙女姐姐!”稚嫩的童声打破了沉寂得诡谲的气氛,温苑磕磕绊绊地朝蓝熹微跑去,近乎是直接扑到了月白衣裾上。 突如其来的重量,撞得蓝熹微踉跄着向后退,腰间一紧,落入了一个温热又陌生的怀抱,熟悉莲香无比清晰地飘入鼻间,像极了他。 “没事吧?”全然不同的声音。 不是他。 “没事。”蓝熹微从江澄怀里退出来,星眸低垂,望向被吓了一跳的温苑,俯身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仙女姐姐......”温苑无措地盯着她看,嘴巴一撇,好似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心情再怎么复杂低落,瞧见这副“可怜”的模样,蓝熹微心里也软成了一汪春水,指尖轻轻捏了捏他的脸,“怎么了?阿苑。” “蓝...蓝三小姐。”温情急急地走了过来,想把温苑抱开,谁知温苑得了安抚后,一下子又抱住了蓝熹微半个身子。 “阿苑很喜欢很喜欢仙女姐姐。” 原来温苑一直嚷嚷着的人,是蓝熹微。 温情失笑,蓦地扫到她惨白如纸的唇色,随即弯腰将温苑抱了起来,道:“阿苑喜欢一个人就会抱着那人的腿不松,蓝三小姐见怪了。” 蓝熹微莞尔道:“无妨,我也很喜欢阿苑。”话毕,余光看着仍未上前的人,笑意渐渐收敛。 他的沉默,如石块一般砸在心上,疼得她喘不过气来,即使素手攥紧成拳,掌心传来的刺痛也压不住心口的痛感。 蓝熹微转身,低下头,盯着江澄衣袖上的九瓣莲,努力地平静开口:“江澄,你不是有事要问他吗?” 江澄刚想说“你不是更想见他”,就看到一滴清泪滑落,登时消了声。 她...哭了?因为什么? 念及此,江澄眉峰拢得更紧。 除了因为那个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的人,还能因为什么? 江澄也很纳闷,魏无羡是在扭捏个什么劲,非得等蓝熹微转过身,才敢明目张胆的看过来。 这算什么? 第63章 约战 空旷如斯的伏魔洞,原本是掩不住什么声响的,可魏无羡带着江澄进来,却是一路寂静无声。 打量着石壁上四处贴满的符咒,江澄忍不住先开了口:“你就住这儿啊?” 魏无羡脚步一顿,点头应了他一声,又继续领着他往里走。 主洞的石床上躺着一人,从头到脚被符咒贴得密不透风,浑身萦绕着黑气,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正是温宁。 看向躺着一动也不动的温宁,江澄疑声道:“温宁...他这是怎么了?不是说被你复活之后会变得凶猛无比,杀人不眨眼吗?” “复活?”像是听到了什么玩笑,魏无羡轻嗤一声,“哪来的复活之人啊?阿宁从小被舞天女摄取三分灵识,所以被某些人当做稀世的活靶子来吸引邪祟。” 这就是为什么温宁身上会有招阴旗,甚至在听了他的陈情之后疯狂伤人,差点杀了蓝熹微的缘由。 脑海里闪过女子极美也极苍白的容貌。 洞外,她被温苑撞倒的瞬间,他本能地就想去接住她,可江澄比他更快,或许是因着距离甚远,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没有金丹。 无论是在炎阳殿想给她输灵力,还是现在想接住她,他到底还是慢了一步,没能保护好她。 心口悸痛。 魏无羡捏着陈情缓了片刻,才把这份异样情愫压了下去,继而解释:“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邪祟侵身,心脉已断,只剩一息尚存,我只是想用阴虎符的力量,借温宁的手惩戒一下金氏而已,却没想到...却将他变成了傀儡失去了心神。” 江澄当即驳道:“失了心神就可以杀人不眨眼吗?” “温宁是一个胆小怯弱的人,经常将各种情绪隐藏在心底,失去心神之后,将他心底的那些痛苦、愤怒、焦躁、不安全都爆发了出来。” “那现在呢?”江澄居高临下地盯着温宁,“他这样还是人吗?和我们之前杀的傀儡,有什么区别?” 长眸微不可察地黯了黯,魏无羡低下了头。 “魏无羡,你到底是不是......”江澄突然止住了声,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却比说出来更伤人心。 魏无羡抬头看他,自嘲般地笑了笑:“江澄,你也怀疑我拿了那枚阴铁?” 此话一出,江澄便知魏无羡断然是没有拿走那枚阴铁的,可如今温宁这样,实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指着温宁,道:“即便他不是傀儡,这样又和傀儡有什么区别?还是说你想把他练成更厉害的傀儡?” 剑眉微蹙,魏无羡摇头道:“我只是想唤醒他的心智。” “你又在异想天开。”江澄被他这句话气得不轻,“想唤醒他的心智?这简直是千难万难!” 闻言,魏无羡嘴角弧度不减:“是啊,我也觉得简直是太难了。”说罢,他侧过身去,目光落在了摇曳不定的烛火上。 “可是牛皮,我已经跟他姐姐吹过一打了,他们现在所有人都坚信我能救他,所以这个忙,我非帮不可,不然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呀?” 话音刚落,江澄作势就要拔出三毒,一根黑笛死死地阻挡了他的动作。 俊脸笑意尽无,魏无羡掌心发力,将三毒抵进了剑鞘,喝道:“你干什么?” 早在进入伏魔洞时,魏无羡就隐约猜到了江澄此次前来,决计不是无故闲谈的,加之洞外的蓝熹微,两人越是闭口不谈,心中那根弦就拉扯得越紧,直至此刻,已是再也崩不住了。 “干什么?我还要问你干什么?”江澄怒气腾腾地看着他,厉声道,“她在金麟台百般维护你,为了来见你她迷晕了蓝二,对蓝氏三千家规置若罔闻,拖着大伤未愈的身子来麻烦我带她来夷陵,就是为了见你,你呢?” “你心中要帮温情、要救温宁,那她呢?你想过她的感受吗?” 心尖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下。 金麟台上大大小小那么多仙门世家,更何况蓝启仁也去了,她想要维护一个不在场的“邪魔歪道”,会有多难? 为了见他,不顾蓝忘机,不顾蓝氏家规,甚至不在乎自己的身子。 穷奇道那夜他虽未替她把过脉,可若不是受了重伤,修为灵力精纯的她,又怎么会让自己轻易点了她的穴? 而这样义无反顾来见他的人,得到的,是他不敢上前的胆怯。 魏无羡哽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是哑得厉害:“我不知道......” 不知道现在的他,依然值得她不远万里的奔赴。 蓝泱啊蓝泱,你怎么这么傻啊? “你们干什么!” 主洞离外面虽然有段距离,但温情从两人进洞开始,便在洞口附近等着,生怕魏无羡与江澄会伤到温宁。 喉咙干涩至极,魏无羡努力地平静出声:“温情,这里没事,你先出去吧。” 温情不放心地看着他们俩,剑拔弩张的气氛,着实让人无法相信“没事”一词。 似想到什么,魏无羡又往她身后看去,空荡荡的伏魔洞内,没有如月皎洁的倩影,也没有盛满焦急担忧的星眸。 须臾,他低声问道:“蓝泱...她人呢?” “阿苑饿了,嚷嚷着让蓝三小姐带他去摘野果了。”温情如实回答。 没走就好。 魏无羡松了一口气,望向温情,认真保证道:“你先出去,放心,这里有我。” 半信半疑地看着脸色都不怎么好的两人,温情本还有些犹豫,又想起将将蓝熹微带温苑去摘野果前说的话。 “他不会让温宁出事的。” 思及此,温情没再多留,转身走了出去。 洞内的气氛登时降到了冰点。 算起来从魏无羡到莲花坞的那日起,他与江澄是一起长大的,他们一起捉鱼、下水、夜猎,一起喝着江厌离的莲藕排骨汤,一天一天长成了现在的自己。 默契,是他们最不缺的东西。 就好比眼下,江澄的沉默,就是他想问之事,最好的答案。 其实江澄喜不喜欢蓝熹微这个问题,仔细回想江澄看蓝熹微的眼神,魏无羡不用问也能确认这件事,只是有一点让他出乎意料。 江澄对蓝熹微的喜欢,比他想象的要多,不然依照江澄的性子,不会带蓝熹微来夷陵,更不会替她打抱不平。 方才的话中,一半怒意,还有一半,是不甘心。 没想到,他会和江澄喜欢上同一个人。 魏无羡抬眸看着一言不发的江澄,洞外那个意外的拥抱蓦地浮现。 射日之征的三个月里,也有过这样的“意外”吗? 蓝熹微对江澄,是与其余世家子弟不一样的,否则她就算来不了夷陵,也不会去找江澄带她来。 这是麻烦,亦是对他的信任。 心里酸意止不住地翻涌。 半晌,江澄才动了动僵硬的身子,重新说起了正事,却是没再提及有关那个话题的丝毫。 “魏无羡,我是被你逼得没办法了,这些天金麟台上一堆世家围着我一通轰,都想找我讨个说法,所以我只好来了。” 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安放妥当,魏无羡正色道:“讨什么说法?这件事已经两清了,那几个督工害了温宁,温宁杀死了他们,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到此为止吧,反正他们也以为温宁死了。” “到此为止?怎么可能!”江澄倏地提高了声音,“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盯着你那只阴虎符吗?要是被他们逮到这个机会,你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你都已经说了,我有理也变成没理了,我除了画地为牢,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自斗妍厅百花宴后,魏无羡早就料到金光善的狼子野心,定不会放过他手里的阴虎符,穷奇道的事,何尝不是想模仿他的阴虎符? “办法当然有,现在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抢在他们有进一步动作之前,咱们先自己做个了断。”江澄用剑指着石床上的温宁。 “你想要做什么?” “你跟我回去,交出这里的所有人。” 魏无羡忽然笑了,眼神却骤然覆上寒意:“你开玩笑吧?把温情他们交回去,除了被处理干净没有第二个下场。” “都到这一步了,你还管什么下场不下场......” “江澄!”魏无羡朗声打断了他,眉宇间愠意溢然,“你听听你现在说的话,你把它收回去,别逼我抽你!” “你不要忘了,是谁把江叔叔和虞夫人的尸体送回来的?葬在莲花坞里的骨灰,是谁送回来的?我们被温晁追杀的时候,是谁收留我们的?” 江澄脸色铁青的看着他,皱眉喝道:“魏无羡,我真想活活抽死你,是,他们是救过我们,可是你怎么就不清楚,现在温氏余孽是众矢之的,只要是姓温的人就是罪大恶极,而维护他们的人,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所有人都恨温氏,恨不得他们死得越惨越好,而只要护着他们的人,就是在跟所有人作对,没有人会为他们说话,更不会有人为你说话,你到底在执着个什么劲?你要是动不了手,就让开,我来。” 言罢,江澄举剑就要刺向温宁,剑刃却被魏无羡牢牢抓住,饶是鲜血直流,他也没让江澄的剑锋再逼近一分。 四目相对,谁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未几,江澄垂眼收了剑,闷声开口:“魏无羡,你究竟懂不懂?在四大家族面前,你是怪杰、是奇侠、是枭雄、是一枝独秀,可只要你和他们发出不同的声音,你就是丧心病狂、罔顾人伦、邪魔外道。” “你以为你可以独善其身,游离世外逍遥自在?没有这个先例的。” “没有这个先例,我就做这个先例。” “魏无羡!你还不清楚现在的局势吗?你非要我说这么明白吗?你若执意要保他们,我就保不住你!”江澄几乎是吼出最后一句话的。 他苦口婆心说这么多,能为了什么? 不是不相信魏无羡,不是怀疑他真的会用阴虎符做什么,而是想在云梦与他之间找到平衡点,他是云梦的家主,却也只是江澄。 是那个夏日,从魏无羡口中信誓旦旦说出来的“云梦双杰”,他想要的云梦水天,有莲花坞,有江厌离,还要有魏无羡。 魏无羡静静地站在他面前,长眸里满目怅然,轻声道:“保不住我,就弃了吧。” 许多画面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湖面上葱绿的清香荷叶,岸边嬉戏打闹的师兄弟,最喜欢的莲藕排骨汤。 还有江厌离那声温婉柔和的“阿羡”。 他闭了闭眼,沉吟道:“弃了吧,告诉全天下,我叛逃了。” “我魏无羡....从今以后做任何事情,都跟你们云梦江氏无关。” 听完这几句话,江澄艰涩地问道:“魏无羡,你告诉我,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 睁眼看去,魏无羡轻笑了一声:“江澄,我老实告诉你,就算不是温情姐弟二人,换做任何一人,我魏无羡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江澄听得愣了愣,旋即喃喃出声:“我娘说的一点也没错,你就是给我们家带来麻烦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懂云梦江氏的家训,你比我懂,你们都懂!” 收回三毒,仿佛带着主人所有失态情绪,一并铮然入鞘。 “那就约战吧。”江澄淡漠地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魏无羡看着他决然的背影,有一种细细麻麻的疼痛夹着几分疲倦汹涌而来,紧绷的身体像是在这一瞬,失去了全部气力。 云梦江氏魏婴魏无羡。 终是被留在了这个暮秋,再也无法宣之于口了。 第64章 谈话 林木簌簌,泛黄的树叶随风散落,层层叠叠的铺在土壤之上。 温苑一手轻轻拉着月白衣裾,一手拿着野果大口吃着,果香扑鼻,使得原本死气沉沉的乱葬岗,也多出几分惬意。 说起来,小孩的世界往往都很单纯,没有那么多是非对错,喜欢不会藏着掖着,讨厌不会多加掩饰。 而他们的心思一旦放在了喜欢的人身上,也会异常敏锐。 譬如,温苑仰头望向蓝熹微,虽然他认识这个姐姐的时间全部算起来还不到一日,但他好像能够知道她此刻心情并不好。 咽下最后一口果肉,温苑停下了脚步,软糯糯喊道:“仙女姐姐!” 蓝熹微循声望去,小孩嘴角残留的果皮与汁水映入眼帘,她蹲下身去,忍不住莞尔:“怎么了阿苑?” 温苑盯着她,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个果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蓝熹微手心里,认真说道:“我把果子给你吃。” 接过果子,蓝熹微笑道:“谢谢阿苑,但姐姐不饿,姐姐先帮你拿着,等会儿......” “不是。”温苑打断了她的话,尚未长开的眉宇微微皱起,“果子很甜的,姐姐吃了就不会不开心了。” “阿苑喜欢看姐姐笑,姐姐笑起来很好看。” 星眸一怔,蓝熹微无措地看着他,想说她没有不开心,但还没开口,小团子就往前走了一大步,抱住了她。 温苑的身子很小,却也很暖和,温度隔着衣料暖到了心扉,一点一点的融化了她好不容易建造起来的寒冰壁垒。 江澄去找魏无羡之后,她努力地抑住了濒临失态的情绪,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跟温情说了话,听温苑说饿了,也带他来摘了果子。 现下发现,哪怕她做得再好,掩饰得再深,连温苑的这一句话都抵不过。 其实她很难过。 穷奇道被丢下的雨夜,她跟自己说,魏无羡只是担心她的伤势,只是不想与蓝忘机起正面冲突。 她重复跟自己说,他不是不信你。 可为什么,当她不顾一切的赶来夷陵之后,前一秒还与别的姑娘言笑晏晏的人,回应她的,却成了无言的冷漠。 “这魏无羡风流倜傥惯了的,从前在莲花坞便轻佻肆意,如今连姑苏蓝氏的归月仙子都着了他的道。” “那可不?斗妍厅为他说话的除了女子还有其他人吗?” “你要是长成他那样,随意与旁人笑笑,自然也有成千上万的女子替你说话啊。” 不知是在哪家弟子口中听过的闲言碎语,如今不受控制地响彻耳畔,眼里水汽止不住的氤氲开来。 蓝熹微从不理会这些话的,可一些往事像是执意要让她糟心,一股脑的涌了出来。 他的温柔,他的笑容,给过别人,好比玄武洞的温声细语,好比适才的闲情逸致。 那么百凤山围猎场的那些话,是不是也会说给别人听?或者说,那份令她欢喜雀跃的缱绻心意,不过也只是他一时兴起? 情深不寿。 “姐姐,你下次教我飞上树好不好?” 被稚嫩童声渐渐拉回心神。 蓝熹微再睁眼时,除了眼尾泛着点红,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她伸手将抱着她的温苑稍稍拉开点距离,柔声道:“阿苑还小,等再大一点,姐姐就教你,好不好?” 温苑摇了摇头:“我想飞上树,这样下次姐姐不开心的时候,我就能给姐姐摘果子了。” 蓝熹微想,再不开心的人听了他接二连三的安慰,也很难不开心吧? “有阿苑在,姐姐就很开心了。” 长舒了一口气,蓝熹微起身带着温苑继续走,没走几步,就瞧见了熟悉的紫衣。 “江澄。” 一向沉炽的杏目仿佛蒙上了一层灰雾,江澄此时的神情实在很是奇怪,蓝熹微牵着温苑过去,嗅到了丝丝血腥味,当即上下打量了他一圈。 没有伤口。 目光落在了三毒上。 若是在听学那段时间,她不会想这么多,毕竟那时魏无羡的剑术可谓是难逢敌手,但上回在清河,他已连蓝忘机的一招都接不住,又如何能接住如今“三毒圣手”的一招半式? 是他受伤了。 克制住的感情,在心间又有萌发的趋势。 “熹微,走吗?”江澄声音放得很低。 蓝熹微不知他与魏无羡谈了什么,也不知道他要与魏无羡谈什么,想来无非就是阴虎符与温氏之人,听他这语气,大抵是谈崩了。 她现在虽然也不想回去碰见魏无羡,但她得把温苑送回去,再返程姑苏,而且,姑苏与云梦不顺路,她不想再劳烦江澄了。 “江澄,待我将阿苑送回去之后,便自行回姑苏,这一路多谢你,也多谢你替我拖住二哥,日后若有事,修书至姑苏,我一定尽力而为。” 半晌,江澄嘲弄地弯了弯唇,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炙烈情愫:“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蓝熹微愣在了原地。 霎时明了江澄这一路上为何对她这么好,她不曾想过,会是这个缘由。 一句“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挑开了这份感情覆着的最后薄纱。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江澄没再停留,大步向山下走去。 “江澄!” 身后蓦地传来清越女声,他身形一顿。 “谢谢你,但...对不起,多保重。” 江澄知道,聪慧如蓝熹微,这份喜欢只要他流露出分毫,她就能悉知,所以自发现这件事以来,他一直藏在心里。 方才的那句话一出口,他就猜到了蓝熹微知晓他的心意了,却未料到,她会分得这么干净利落。 误会、念想、错觉统统都不给他,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朋友也只会是多保重。 “保重。” 四周安静下来,绣有九瓣莲的紫色衣袍消失在了视线里。 温苑踮起脚,够到垂放在身侧的素手,左右摇了摇,道:“姐姐,我们回去吧。” 蓝熹微垂首看向他,星眸里带着些许茫然。 “好。” ...... 月影如钩,月色如霜。 魏无羡抬眼看了一眼高挂夜幕之上的冷月,渐渐回过神来,下意识去拿腰间别着的陈情,掌心一阵刺痛。 他顿了顿,旋即放下手,不甚在意地朝火光跃动处走去。 “阿苑乖,姐姐要回家了,到姑姑这儿来。” “不要!” “阿苑。”蓝熹微看着抱紧自己不肯松手的小团子,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发顶,“姐姐不回家的话,姐姐的兄长会很担心的。” “可...可是......”温苑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松开了手,一步三回头地走到了温情身侧。 可怜兮兮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于心不忍,更何况是真心喜欢他的蓝熹微,她往前走了两步,半蹲下身子,捏了捏温苑的脸,道:“姐姐有空就来看阿苑,好不好?” 温苑这才露了笑意,忙不迭点了点头。 安抚好了小团子,蓝熹微站起身同温情说了两句话,拿出广袖中的卷云纹锦袋,放在了她手里。 “蓝三......” “温情,我自幼除了兄长他们,没什么能说的上话的人,能认识江姐姐,能认识你,我很开心。”蓝熹微看着她,又看向她身后的温氏族人。 “马上就要入冬了,山路不好走,记得早些备好过冬的东西。” 温情闻言,眼眶不禁一酸。 她从没想过,像蓝熹微这样的世家仙子,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们这样为世道所不容的人施援手。 岐山上她不过是随手帮了忙,相比那根白玉簪子,相比手中沉甸的钱袋,根本不足一提。 “叫我熹微吧,兄长他们都是这么叫我的。” 攥着钱袋的手紧了紧,温情正要开口,却见清丽绝艳的眉眼一凝,灵动星眸呆愣地看着她身后。 温情不解,回过头去看,不远处站着的人,不是魏无羡是谁? 她虽不知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直觉使然,就眼下来看,极有可能是吵架了。 “蓝泱,我有话想跟你说。”魏无羡率先打破了尴尬的气氛,潋滟长眸里有着难得一见的忐忑不安。 月白倩影被清辉拉长,蓝熹微看着那双漂亮的瑞凤眼,五脏六腑都开始轻颤,最为厉害的一处,是心口。 拒绝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 再好好道别一次吧。 她知道,此次回云深不知处,怕是很久都不会再生出离开的心思了,与温苑说的那句话,并不真切。 而且有些话不说清楚,对谁都不好。 “好。” 思前想后,魏无羡还是带着蓝熹微进了伏魔洞。 乱葬岗夜里飞沙走石,能好好谈一谈的地方,也只有伏魔洞了。 “穷奇道的伤,怎么样了?”话音刚落,魏无羡差点没咬了舌头。 伤好没好,听了江澄的话,看了她的脸色,便是最好的答案,能说会道从不冷场的人,偏偏挑了个最没意义的问题问出口。 蓝熹微垂下眼眸,低声答他:“没事了。” 魏无羡低头,只能看到卷翘的长睫,以及在烛火下,仍是没有什么血色的小脸,心尖疼得无以复加。 “蓝泱,我......” 清脆的银铃声响起,魏无羡定定地看着玉手中的东西,声音戛然而止。 “魏无羡,你同我说清心铃与抹额一样重要,既是重要,往后,还是不要轻易给别人了。”蓝熹微缓缓道,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波澜。 “百凤山的话,我就当没听过。”她把银铃放在魏无羡掌心,“乱葬岗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你有阴虎符在手,他们破不了山下的结界,温氏族人暂时是安全的,改日我会托人将静心凝神的乐谱送来,应能派上用场。” 魏无羡听完这些犹如寒霜冰刃扎进他心里的话,他突然就后悔了。 穷奇道救出温氏族人他不后悔,之后与云梦断绝关系他不后悔,可就在这一刹那,他后悔了。 为什么不顾她的意愿?为什么在那个雨夜把她丢下了?为什么在这份感情里让她受了这么多的委屈? 他对蓝熹微一点也不公平,就算蓝熹微没有说过一句。 夷陵客栈再见时,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蓝熹微,就选择了最生涩也最伤人的方法去推开她,却忘了当时她四处奔波了三个月也要坚持找他的下落;清河战胜醒来后,他不想被比作第二个温若寒,就质疑她不信自己,却忘了她曾没听完解释就说了“我信你”; 那三个月里的不安、恐惧,这些日子收到的偏见、恶意,他带到了这份感情里,交给了从未对他动摇的蓝熹微。 他可以为义之诺冒天下之大不韪,却一次又一次辜负了蓝熹微的真心。 到最后,她还为他的胆怯铺好了退路。 他原以为喜欢一个人,如果太喜欢,无疑是自己往自己脖子上套犁拴缰,可倘若那个人是蓝熹微,套犁拴缰他也愿意。 年少恣意的魏无羡永远的留在了莲花坞满门覆灭的那个夜里,按理说现在的他,什么都可以失去。 可当那双澄清透亮的星眸不再看着他时,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他不愿,亦不能失去她。 山长水远,千难万难。 他也想求一场与她的花好月圆。 第65章 缱绻 说完这些话,蓝熹微压根无暇顾及魏无羡听进去多少,心底抑制着的钝痛,化作了雾气弥漫心头,她每说一句,就越疼一分。 受不住了。 早知道,连这些话也一齐托人送过来便是。 深吸一口气,她艰涩出声:“魏无羡,保重。” 言罢,蓝熹微想也没想就转身往外走,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便被人猛地从身后抱住,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窝。 “对不起......” 身子轻轻一震,蓝熹微没反应过来,伸手想去扯圈住她的手,微凉的液体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肩上。 她瞬时僵在了原地。 “真的对不起。”是真的慌了神,魏无羡的语气都有些控制不住,声音沙哑低沉到了极点,“百凤山的话我是真心的,我知道我做了很多混账事,也让你委屈难过了很多次,但你能不能不要把清心铃还给我?” “我后悔了,穷奇道的那夜,我就应该什么都不顾带你走的,这些天我很想你,看到你来找我,我又很害怕,害怕你的伤没有好全我却帮不了你,害怕你会生我的气,害怕...你会因为我,而受到世人的偏见。” “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这一生也只会喜欢这个人,所以,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现在的魏无羡,真的不能再失去你了。” 嗅着怀中人身上的淡雅幽香,魏无羡闭上了眼。 世人随便说他什么,决定走这条路了,他就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可他不想蓝熹微跟他一起遭受这些。 他喜欢的人,他想让她永远是世人仰慕艳羡的皎皎明月,他希望她永远风光无限的活着。 伏魔洞内鸦雀无声。 蓝熹微听着耳畔紊乱的呼吸声,缓了好一会儿,微微侧首,视线所及之处,是男子高挺的鼻梁,以及稍稍泛红的鼻尖。 压抑着的情绪像是积了多年的滚滚洪水,蓦然决堤,冲得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她本来还在想,今日回了云深不知处,她该怎么放下他,该怎么熬过这段时日,却没想到,这份感情,原来不是她的妄念。 她的喜欢,她的期待,她的真心,是有人回应的。 哪怕他的方法比任何一种都来得隐忍克制,可他心里是有她的,百凤山的话也是真的,这就够了。 “阿羡,只要你还需要我,我永远不会离开。”蓝熹微脸上带着笑,星眸却红得愈发厉害,“别再丢下我了。” 尖锐的疼痛感倏地涌上心头,魏无羡睁眼望去,昏黄烛火映在明艳姿容上,缀满细碎星辰的眼睛,饶是水光朦胧氤氲,也遮不住其中的情意。 “好。” 不是所有人都与他分道扬镳了的。 他还有她。 蓝熹微握住魏无羡的手腕,用了点力道往下拉,接着旋身,正面看着他,一边将他的手紧紧抓在掌心,一边伸手捏着广袖去擦拭他发红的眼睛。 “这几日一定很累吧,温情说你都没怎么出过伏魔洞......”指腹忽地触到稠湿,她顿了顿,垂首定睛一看,“伤在手上?” 她都差点忘了这茬。 瞧着如画眉眼间只为他流露出的担忧神情,魏无羡勾唇,存放于冰窖的一颗心,重新被人捧在手心,带回了人间,好生温暖。 看了半晌,蓝熹微“嚓啦”撕下裙角一角衣料,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往上面洒了白色齑粉,轻车熟路地开始替他包扎伤口。 这还是蓝忘机放在她房里的药,也不知道蓝忘机现下如何了。 思绪游离,蓝熹微想着想着,突然察觉到魏无羡缩了下手,堪堪回神,见自己打了个有些紧的结,连忙抬头问道:“疼吗?” “我......” 魏无羡年少在莲花坞没少受伤,这种皮肉伤便是不用上药,两三天也会好,能疼到哪儿去? 长眸里滑过一丝狡黠,“没事”两个字咽进了肚子里,他眨眨眼,剑眉微蹙道:“不疼。” 见状,蓝熹微既心虚又心疼,当即敛神仔细察看起伤口,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她微微一愣,霎时明了,抬眼瞪着满脸笑意的人:“魏无羡!” 魏无羡极为“配合”的举起了没受伤的那只手,悠悠道:“我在,怎么了?” 蓝熹微一噎,还真接不上他的这句话,恍惚间想起云深不知处听学的事,那时的魏无羡,喜欢插科打诨的性子,虽抄了不少的家规,但未收敛分毫,远比如今要恣意得多。 那也是云深不知处最为热闹的一年。 看着他掌间的剑伤,她抿了抿唇:“阿羡,你和江......”想问他与江澄谈了什么,会让那么要好的两人刀剑相向,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魏无羡嘴角微挑,目光落在了贝齿轻咬着的粉嫩娇唇上,眸色不自觉一黯,静静地盯了她一会儿,只觉胸腔里的颤栗愈演愈烈。 他往前靠了靠:“想知道...我和江澄都说了些什么?” 声音与将将一样沙哑低沉,却是多了几分说不清也道不明的蛊惑。 怔怔地看着忽然放大几倍的俊美脸庞,蓝熹微心跳如雷,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凝住了。 她晕乎乎地道:“我...我...你要是不想说...也没关系。” “我想的,不止这个。” 蓝熹微尚未去细想他话中的意思,眼前这人便反手扣住了她的腕骨,将她整个人扯到了怀里,疾风骤雨般吻了下来。 近在咫尺的美人,是自己的心爱之人,魏无羡只是遵循内心的念头,做了那日百凤山被打断的事。 第一次这样亲密的举动,他怕蓝熹微吓着,是想着浅尝辄止,可有些事真正遇见时,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她的唇凉凉的,像极了莲花坞里他最爱吃的莲子,却是比那莲子更软、更甜,轻轻这么一碰,就生出了辗转流连的贪念。 药香混着清冽如甘露的味道,顿时盈满鼻间。 半晌,蓝熹微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从来,从来都没有与人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鼻翼相抵,唇瓣相触,交缠在一起的暧昧气息迅速升温,灼得她一动都不敢动。 唇上被温热的柔软毫无章法地摩挲着,对方好似渐渐不满足于此刻的舔舐,转而搂住她的腰腹,吻得更深了。 舌尖异样的吮吸感袭来,蓝熹微下意识想往后撤去,然而这闭了眼的人像是早有预料,本就圈住她腕骨的手抵在了她腰窝,另一只手游走于她的背脊,似安抚,似情动。 这一方天地的孤寂,终是沾上了情人之间的绯色缠绵。 魏无羡与江澄在伏魔洞说了什么,蓝熹微甚至忘了,最初她只是想问这件事而已。 ...... 卯时。 睁眼看到漆黑的洞顶时,蓝熹微愣了须臾,才反应过自己身在何处,慌里慌张地坐直了身子,往旁边扫去。 空无一人。 魏无羡不在。 摸了摸肿胀的唇,昨夜令人脸红发热的记忆一股脑再度浮现。 若非她实在是倦了,魏无羡怕是能哄着她亲个没完,分明都是第一次,而在这方面,他好像无师自通,从最先的青涩生疏,到后来的—— “还要......” 赖皮撒娇,怎么还能用在这种事上?偏偏他那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听得她心软不已,竟还真的屡试不爽,百试百灵。 蓝熹微咬牙,拍了拍微微发热的脸颊,起身一边整理衣裳,一边往外走去。 清晨时分的乱葬岗静悄悄的,在外面随意搭的木棚下休憩的温氏族人都还没醒,蓝熹微看了一圈,仍是没找着魏无羡的身影。 对乱葬岗不熟,她又不想吵醒温情他们,便自个沿着小路走,左右不选下山的路就是。 比起她待过的地方,这里没有姑苏的湖光山色,也没有兰陵的金桂飘香,荒野蔓草、破败凄凉,是这里带给人的唯一感觉。 魏无羡曾在这处荒无人烟之地,待了三月,而穷奇道之后,或许会更久。 她虽然此刻能留在这,但不代表蓝启仁他们知晓这件事后,还会由着她的想法来,她心中的少年干净明朗如初,可他们并不这样觉得。 人都有善恶两面,世人因着魏无羡修行的另辟蹊径,大部分人都只看到了他表面的恶,却对他始终坚守着的善视若无睹。 譬如穷奇道的雨夜,她也与金氏弟子动了手,可那名金氏弟子口中大杀四方的人,只有魏无羡。 是非对错,不需事实真相,需要的,仅是宵小之辈的一面之词,因为平庸、弱小,所以天生就值得被同情鼓励。 魏无羡的强大,就是他们有恃无恐攻击他的最大借口。 这世道对她的少年不公,她得想办法,想办法还他一个光明磊落的世道。 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就是阴虎符。 魏无羡说过那是他在屠戮玄武的洞里得到的玄铁剑,并非薛洋那枚下落不明的阴铁,她信他的话,更何况她与蓝忘机是都见过那把玄铁剑的。 这件事唯一无法解释的,也恰恰是这一点,那把玄铁剑只有他们三个见过,而薛洋的那枚不知所踪的阴铁,却是百家皆知。 玄铁剑炼化而来的阴虎符,比阴铁威力有过之而无不及,百家自然“认定”阴虎符就是那枚阴铁。 薛洋的阴铁一日不出现,拥有阴虎符的魏无羡就不能独善其身。 各家都派了不少人去找薛洋,这杳无音讯的人,她又能去哪里找? 心里莫名有些烦闷,蓝熹微心烦意乱地拨开面前垂枝,却误打误撞找到了心心念念的人,独独没想到,是这样的画面。 不远处的黑衣男子背对着她坐在树墩旁,赤红发带安静乖巧的贴在墨发之间,他在低头捣鼓着什么,黑色衣摆上粘着不少木屑。 伏魔洞有不少他做出来的物什,蓝熹微以为他在制作什么新法器,敛了周身气息,不声不响地走到他身后。 魏无羡的手十分修长,骨节分明,随着他的动作,时不时还会有青筋显现,是一双很漂亮又有力的大手。 难怪当时的剑术与蓝忘机旗鼓相当。 看他腿上放着的半成品,蓝熹微忍不住弯腰问道:“你在制琴?” 魏无羡捏着刻刀的指尖一顿,怀疑自己听岔了,不禁失笑,才过了多久没见她,怎么还出现幻听了? 可当嗅到昨夜萦绕着他的清香时,他才反应过来,侧眼去看,“嘭”的一声,刻刀掉在木制琴板之上,发出了闷重的声音。 他嘴上没回答,心里却是立即回答了:可不就是在制琴吗? 但这是他想给她的惊喜,是想等制成之后再送出去的琴,此时瞧见,到底还是他低估了蓝氏那令人发指的作息规律。 下颌紧了紧,魏无羡硬着头皮解释:“我这是在......” “羡哥哥!姑姑说有人来找你了!” 头一回觉得温苑的声音这么亲切,魏无羡顺势看向睡眼惺忪地朝他跑来的小团子,他清开腿上东西,抬手正欲接住他。 然后,温苑张开小手,一把抱住了蓝熹微的腿,软糯糯的叫道:“仙女姐姐,阿苑好想你!” “......” 第66章 为你而来 “阿苑怎么醒的这么早啊?”蓝熹微捏捏温苑圆嘟嘟的脸,又看向笑意僵在嘴角的魏无羡,不由失笑。 “姑姑说有人找你。”温苑蹭了蹭她的手,正欲就势圈住那白皙秀颀的脖颈,蓦地被人腾空抱起。 “阿苑,那你姑姑有没有说是谁找啊?”魏无羡笑嘻嘻转移话题,不动声色地睨了一眼温苑的小手。 还挺会挑人抱。 “是一个很好看的有钱哥哥。”温苑顿了须臾,指着蓝熹微,“有钱哥哥和仙女姐姐一样,都带了漂亮的发带。” 闻言,两人皆是一愣。 漂亮的发带。 是蓝忘机。 蓝熹微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依照她给蓝忘机所下法术,翌日巳时便会全然失效,江澄不在场,其余江氏弟子再怎么厉害,应当也拦不住他。 按理说最迟昨夜即可抵达,而他却是今日卯时到的。 是在哪耽搁了,以至于是连夜赶来的夷陵? “蓝湛来了,你......”魏无羡欲言又止,一向镇定自若的长眸里,有几分小心翼翼。 蓝熹微知他所想,蓝忘机这趟来夷陵,摆明是来带她回姑苏的,蓝曦臣与蓝启仁那日斗妍厅谈会结束,是立即回了姑苏的。 这件事若是蓝忘机没有告知他们,尚有斡旋的余地,但此刻她也没底,无法说出能让他安心的话。 她不想骗他,亦不想给他希望,再让他更失望。 只是蓝熹微不知,她这一瞬的沉默,在魏无羡的眼里,是犹豫。 因是暮秋,临近辰时的天,还没完全亮起来,空气中还散发着潮湿的雾气,氤氲缭绕着整座乱葬岗山头。 蓝熹微与魏无羡带着温苑绕回伏魔洞后,看到了一袭蓝衣如谪仙的公子,美如冠玉,与随意搭建的木屋格格不入。 “二哥。” 浅似琉璃般剔透的眸子,听到清越女声后,终于泛起一丝波澜。 蓝忘机循声望来,月白衣裾被凉风卷起,同黑色的长袍交叠纠缠着,瞧得他神情一滞,握着避尘的手渐渐收紧。 旁人会觉得大名鼎鼎的含光君,虽生了一张俊极雅极的脸,却无论何时皆是面无表情,但与之一起长大的蓝熹微,一眼便能看出他难看得厉害的神色。 蓝熹微有些担心他,快走两步上前,急声解释道:“二哥,我知道是我不对,但是我......” “我不怪你。”蓝忘机垂下眸子,语气比平常轻上不少,他自己没察觉,可蓝熹微听来,心里反而更着急了。 “二哥......”瞬时想到什么,她转身走到魏无羡面前,温声问他,“阿羡,我有些事想和二哥说,能不能带我们去一个好说话的地方?” 木屋里休憩的温氏族人早就听到动静出来了,这么多人在,她有些事委实不方便说。 魏无羡越过她看了一眼敛眸不语的蓝忘机,沉默片刻,放下温苑,领着两人去了后山。 饶是他想让蓝熹微留下来,但他始终愿意尊重她的意愿,也尊重他认识的熟人里,为数不多见了面还不带躲着他的蓝忘机。 她留,他在。 她走,他等。 后山空旷无人,但魏无羡顾及蓝熹微的身子,带他们到的恰是一处被荒草挡了大部分风的地方,还有几块大石头可以坐着。 尽管如此,蓝熹微仍是被猎猎冷风呛着了,捂着嘴不受控制地咳了几声,再抬眼时,蓝忘机已站在了唯一有风吹过来的地方。 将凛冽秋意取而代之的,是她年少常闻到的浅冷兰香,不馥郁浓烈,却经久不衰。 “二哥,我......” “伤怎么样了?”蓝忘机打断了她的话,低头去拉她的手,动作柔缓,在看见那一道淡粉色的伤疤时,眉宇轻蹙,“桌上的金疮药没用吗?” 蓝熹微刚想说“用了”,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因着她受伤,腰间缠绕着的昭阳是放在桌案之上的,而软剑少了主人灵力加持,与钢剑是完全不同的,若无剑鞘,则是如鞭子一般盘放,昭阳的剑鞘,在晓室。 当时那瓶装有金疮药的瓷瓶,放在昭阳围成圈的中央,想要拿剑必须先拿走小瓷瓶,于是她便一起拿走了。 路上才发现随手顺的,是一瓶金疮药,虽有疑惑,但虎口有伤,她确认无毒后,就一直有在用,发现这比普通的金疮药要温和许多,凝血修复也很快。 她就说怎么会平白无故多出一个瓷瓶,又怎么会刚好是一瓶金疮药。 原来压根就不是什么“顺手”。 蓝忘机什么都知道,却还是什么都让她如愿了。 “二哥,对不起。”蓝熹微艰涩开口。 蓝忘机看着她没什么血色的容颜,眉头拧得更紧,没有接她的话,一言不发给她输起了灵力。 “二哥,我......” “我告知兄长,你身上的伤不宜催动灵力,加之兰陵城秋色甚好,我带你回云深不知处的时日会多几日。” 蓝光萦绕在蓝忘机周身,冷如寒冰的眉目也柔了下来。 “但是熹微,云深不知处是我们的家,你得回家。” 心口酸涩得难受,蓝熹微有些站不住了,慢慢坐到石块上,低下了头。 她怎么不知道呢? 正是因为如此,穷奇道她宁愿自己受伤受辱,也将抹额藏在怀里不露分毫;来夷陵怕牵扯到蓝氏,她选择了最不起眼的方式,偷偷离开。 她一直庆幸着她是蓝氏的三小姐,也一直把姑苏蓝氏的荣耀摆在首位。 岐山听训她没有躲在寒潭洞,不仅是想与蓝忘机一同承担,更重要的是她很爱那座百年仙境,她爱晓室抬头就能望到的明月,她爱藏书阁浩如烟海的古书,她也爱每年如期而至的皑皑净雪。 那是她想守护的家。 可现在,她遇见了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骨子里的人,为什么都告诉她:你要是继续喜欢,就会失去你的家。 她只是喜欢上了一个男子,一个眼里会流转着熠熠光芒的男子,一个比世间万物都要温柔干净的男子。 她只是喜欢魏无羡,只是想和他在一起。 “二哥,你看过烟花吗?”蓝熹微伸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声音颤得很,“我看过,而且我真的很喜欢。” 她想,转瞬即逝的那场火树银花,真的太绚烂了,绚烂到她搭上了此生所有悲欢。 只为一人。 ...... “羡哥哥!”稚气十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魏无羡一惊,猛地偏头去看,就见温苑望着他,表情委屈极了。 他连忙拿起一旁的野果,笑吟吟地去逗他:“怎么了阿苑?” 谁知温苑看了这果子之后,小嘴一瘪,水灵灵的大眼睛里竟泛起了泪光,他扯住魏无羡的手,小声道:“羡哥哥,这是仙女姐姐摘下来的果子。” “仙女姐姐喜欢你,你能不能让她一直给阿苑摘果子?” 童言天真,却最能伤人。 简简单单两句话,犹如尖锐的银针,陡然间扎在心口,疼得他竟生生哽了一刹,才缓过来,若无其事道:“阿苑,仙女姐姐有她的家,我们不能为了野果,就不让她回家。” 就像他即使再想让蓝熹微留下来,也不能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因为魏无羡很清楚的知道,只要他开口挽留,蓝熹微就会留下来。 太自私了。 “那仙女姐姐走了的话,羡哥哥不会难过吗?” 不难过? 他做梦都想与蓝熹微天天在一起,但是他想给她的爱,是自由如风的,不是一昧的束缚着她,也不应该让她为难。 “阿苑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为了特别喜欢的那个人,难过就会不值一提。” 温苑不明白魏无羡话里的意思,但还是能听懂一点,他叉着腰,一本正经道:“阿苑特别喜欢仙女姐姐,羡哥哥不能抢!” “......” 他跟他讲道理,不是为了让他惦记蓝熹微的。 咬紧后槽牙,魏无羡扬手就要敲他脑袋,余光蓦然出现一抹月白色。 蓝熹微走了过来。 盯着那双微微泛红星眸,魏无羡眼神微动,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面上却还是一如既往地笑着。 “仙女姐姐!” 小孩总归还是小孩,在见着喜欢的人后,便会把适才的小不开心抛诸脑后,譬如眼下扑向蓝熹微的温苑。 心境谈不上平静,甚至有些乱,然而在被温苑一把抱住时,蓝熹微紧绷着的弦骤然松动了几分。 她理了理温苑凌乱的碎发,柔声道:“姐姐找哥哥有事,阿苑先去找姑姑玩,好不好?” 三四岁的人,到底是悟不透言下之意,也看不出临近别离的氛围。 温苑乖巧地点了点头,挪着小步子依言去找温情了。 直至周围彻底只剩下他们两人,魏无羡才终于有了动作,他起身,向蓝熹微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你...决定好了?”那么多想说可说的话,他选了这一句最为妥当的。 无论得到什么样的回答,至少不会失态。 蓝熹微看着他,星眸蕴着沉静的光,轻声道:“阿羡,清心铃在你那里,对吗?” “在我这。”魏无羡不假思索,从袖口拿出了明亮如新的银铃,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 昨夜蓝熹微还给他后,他一直揣在自己身上,尚还没来得及给她。 凝眸望着他掌心的清心铃好一会儿,蓝熹微忽然伸手覆上了魏无羡握着银铃的手。 “我要跟二哥回云深不知处了。” 魏无羡的心霎时沉到了底。 果然,还是要走。 他该想到的啊,可为什么真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连呼吸都几近困难。 蓝熹微回了云深不知处,他离不了夷陵太远,更不能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去姑苏找她,又得过多久,才能再见到她了? “下次见面的时候,再把它给我吧。” 听到这话,魏无羡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蓝熹微冁然而笑,眉眼明艳胜盎然春色,她一字一句地认真道:“如果我把清心铃带走了,抹额又无法留给你,对你一点也不公平啊。” “所以阿羡,下次,你再给我。” 胸腔里的东西猛跳了一下,魏无羡沙哑出声:“下次...给你?” 他知道,一旦他的这些事传到蓝启仁耳里,大抵蓝启仁不会再允许蓝熹微来找他了,但蓝启仁他们已经知道了。 这也是他听到她要走的时候,难受至极的最大缘由。 可她说了“下次”。 蓝熹微郑重其事地点头,指尖轻动,温柔地滑进了他的指缝,掌心隔着清心铃,十指紧扣的姿势。 “这一辈子,我始终会为你而来。” 三千家规可律己,可规人,却独独不可断情。 魏无羡与云深不知处,她一个都不愿舍弃,若往后下山来夷陵见他需要领罚受训,她也甘之如饴。 两情长久,至死不悔。 第67章 藏起来 蓝熹微与蓝忘机回到姑苏的那日,恰逢今年的第一场雪。 初雪势头不猛,掌心大的雪花从银灰天际飘落,纷纷扬扬犹如鹅毛,云深不知处好似一座粉装玉砌的琼楼玉宇。 去百凤山参加围猎时还是秋日,蓝熹微本以为回来后还需要等上一段时日,才能看到这般景致,却没想到,一入姑苏,便是白茫茫的一片。 只是可惜,这一年一遇的茸茸雪景,没能与魏无羡一同欣赏。 跪在兰室门前的蓝熹微,如是想到。 蓝氏的弟子都清楚,他们的三小姐不似二公子寡言清冷,也没有宗主那么温雅和煦,像是两位兄长的结合。 蓝熹微长得极美,可以说担得起“玄门世家第一美人”的美誉,再加之云深不知处被烧与射日之征中,她的担当,她的聪慧,不仅外界称她为“归月仙子”,就连蓝氏弟子,也跟着这么唤她。 他们却没想到,蓝熹微从兰陵回来的第一日,便被蓝启仁罚跪于兰室,几乎每个弟子都见到了跪于漫天飘雪里依旧风姿绰约的丽影。 看着窗外捧着戒尺,跪得规矩的人,蓝曦臣试着跟蓝启仁求情:“叔父,熹微她于江氏素来交好,此番返程迟了,一是因着身子不适,二是在云梦停留了些时日......” “在云梦?”蓝启仁冷笑,“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云梦离夷陵有多近?” 站在一旁的蓝忘机见状,撩开衣摆,跪在了地上:“叔父,是忘机没能及时带她回来,怨不得熹微,她身子有伤尚未痊愈,忘机愿替她受罚。” “荒唐!忘机,你身为兄长,怎可一昧纵容她?她既然能跟着江澄一声不响的离开金麟台,罚跪对她又有何难?我看她是被那魏婴下了迷魂汤。” 万万没想到,蓝启仁连蓝熹微与江澄走的这件事也知道了,蓝忘机一时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看了一眼外面渐猛的雪势,眉宇紧蹙。 “你们两个先回去,都不准管她。”蓝启仁怒道,“我倒要看看她什么时候认错。” “叔父......”蓝忘机还要再说。 “忘机。”蓝曦臣对他摇了摇头,蓝启仁正在气头上,他们二人再怎么劝,都比不得蓝熹微的一句认错。 退出兰室,蓝忘机作势就要朝蓝熹微走去,却被蓝曦臣拦住。 “忘机,叔父气没消,你若再去他怕是更生气,晚些时候有世家来访,你再带熹微回晓室。”蓝曦臣叹了口气,“若是早回来一日,叔父也不至于发这么大脾气。” 想起什么,蓝忘机脸色蓦然一白,缓缓抬眼看向蓝曦臣,轻声开口:“兄长,的确是因我在金麟台耽搁了。” 蓝曦臣不以为意,江澄带蓝熹微离开这一事,他是知道的,也知道江澄派了些弟子拖住蓝忘机。 “没想到江宗主会帮熹微,这事怪不得你。” “不是。”蓝忘机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 蓝曦臣有些不解,侧眼看向他,才发现蓝忘机的神情委实难看,顿时意识到一件事,蓝忘机带蓝熹微回来迟了,有别的缘故。 蓝忘机睁眼,浅眸里蕴着复杂情愫,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 普普通通的一封信,平淡无奇的一张纸。 甫一蓝曦臣在想究竟是什么信,能让处变不惊的蓝忘机变成这副摸样,当他读完信后,顷刻明了蓝忘机为何会如此了。 “这是谁送的?”蓝曦臣捏着信纸的指尖发白,眉间郁色越发显然。 蓝忘机低下了头,艰涩道:“我不知,但我确实找到了那幅画。” 如信中所言,他看到了那幅画。 白皑皑的大雪铺盖了云深不知处,跪在雪中的女子,绝艳惊尘的容貌与那画中女子七分相似,尤其是那一双眼睛。 若不是画纸的色泽与手感都与如今相差甚远,蓝忘机差点以为那就是蓝熹微的画像。 可并不是。 画上的题记,写的一清二楚—— 吾爱望舒。 而那四个字的笔锋走势,他熟悉的很。 一瞬间,一些被他遗忘的事,重新串连起来。 “前辈认识我?也认识我娘?” “你在这寒潭洞出生,我岂会不认识?” “方才所说与蓝三小姐相像的故人,正是在下的师姐,沈望舒。” 难怪蓝启仁偏偏对她格外严苛,难怪蓝曦臣分明大她三岁有余,却不记得青蘅夫人何时怀的她。 寒风穿廊而过,吹得人满怀冰凉,神色怅然。 “还有人知道吗?”蓝曦臣将信折好,目光落在檐下积雪,几分温柔,几分坚定。 “不知。” 这封信是直接放在他房门口的,那幅画是在不夜天的密室找到的,前者蓝忘机无法知晓是何人所送,后者更是无处可寻。 根本没办法知道信与画纸的来处,能确定的事,就是这两样都是真的。 掌间灵力涌动,信纸登时化成了缕缕青烟,不复存在。 蓝曦臣平静开口:“那就不要让别人知道。” 这个秘密,到他们为止。 ...... 戌时。 蓝忘机从雅室赶到兰室时,庭院里的人仍捧着戒尺跪在庭院中央,三千青丝沾染了团团片片的雪花,发尾湿漉,如画眉眼瓷白异常,娇唇没有丝毫血色。 心下一紧,蓝忘机大步走了过去,蹲在地上,柔声道:“我带你回去。” 蓝熹微没有应声。 来回的奔波,其实她是想回云深不知处好好休息的,可蓝启仁知道了那些事后,把她叫到兰室,硬是要她与魏无羡恩断义绝。 不可能的,她做不到。 哪怕是假意答应,她也做不到。 喜欢魏无羡、想要与魏无羡在一起,这些在她心里,从来都是可以坦然宣之于口的爱意,没什么要藏着掖着的。 蓝启仁要她认错。 跪在门前几个时辰,她都没有想明白。 全心全意的喜欢一人,期盼与一人岁岁长相见,何错之有? 脑海里浮现临行前的画面。 “蓝泱,温宁还没醒来,我不能离开乱葬岗太久,若是我想你了,我便做个小纸人来云深不知处找你,好不好?” 男子低沉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蓝熹微眨了眨眼,喃喃道:“二哥,我不想回去。” 闻言,蓝忘机一怔,旋即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如果起身意味着她认错,她宁愿不起。 她是真的,很喜欢魏无羡。 心里莫名烦闷,似乎有根针扎在心底最软的一处,一下一下的,很轻却也伴随着不可忽视的刺痛。 每一回认识到这件事,他都有这种微妙的感觉,一回比一回难以纾解,一回比一回浓烈。 可眼下,蓝熹微的状态,实在是让他无暇深想。 “你听话......” 话音未落,有名蓝氏弟子走来,朝两人拱手行礼,道:“蓝先生说,含光君可以带归月仙子退下了。” “嘭——” 戒尺摔在积雪里,发出沉闷的声音。 蓝忘机一把接住向后跌去的人,触碰到月白衣裳的瞬间,便察觉到了凛冽寒气,翕了翕唇,却是什么都没说,一言不发地抱起浑身冰寒刺骨的人往回走。 靠在蓝忘机的肩头,蓝熹微才觉得一股强烈的冷意在体内肆意乱窜起来。 脸颊、膝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冷的,她不自觉地圈紧了蓝忘机的脖颈,也是她此刻能感知到的唯一热源。 置于腰腹的手因着她这一动作顿了顿,随后更用力地把她往怀里带去,温暖熟悉的灵力开始游走周身。 浑浑噩噩间,蓝熹微瞥见了天上的一轮弯月,没到十六的月亮并不圆满,可在黑漆漆的夜里依然亮着皎洁的光。 她笑了笑,声音极轻:“二哥,他们都叫我‘归月仙子’,连蓝氏的弟子也叫我了,怪不得叔父会这么生气。” “日月不相逢,月亮喜欢上了太阳,这件事很荒谬吧?” 蓝忘机觉得自己得了怪病。 只要一听她提起她喜欢魏无羡,仿佛就有数不尽得苦涩烦闷涌出来,一阵接着一阵,有什么陌生的东西,一发不可收拾地在心间蔓延滋长。 魏无羡是他屈指可数的朋友,就算他现在另辟蹊径不修正统剑道,但他们一起杀过屠戮玄武,一起经历过生死,他相信他的为人,始终还是拿他当朋友的。 难得认可的朋友与蓝熹微在一起,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抵触情绪? 他到底是怎么了? “二哥,你说这世间评判正邪的依据是什么啊?所谓的名门世家仙门望族,逼着老弱妇孺只能在乱葬岗苟活,世人嗤之以鼻的邪魔歪道,反而一直坚守着正义。” “阿羡他...他是修了诡道术,是炼了阴虎符,但他心里坚持的信念从未变过,是你们在逼他,金光瑶、金光善......都在逼他走上邪魔歪道,却还要问他为何不走正道。” 这些话,蓝熹微平日里没有说过。 也只有在蓝忘机面前,才能毫无顾虑地吐出来。 她知道魏无羡是什么样的人,她觉得她相信他就够了。 可事实上,听到他不被接受不被理解时,她有种掏心窝子的委屈。 她见过如骄阳耀眼的少年。 十八岁的魏无羡,使出卓绝到令旁人惊艳无比的剑法时,长眸里满是璀璨熠熠的光。 所以她至始至终相信,他选择诡道术这条不为大多世人所接受的路,是有他的苦衷的。 说到最后,蓝熹微眼眶酸得厉害,视线渐渐有些模糊。 怀里的人抽抽噎噎地哭着,蓝忘机眸色沉了下去。 他突然就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把蓝熹微藏起来。 她愿意为了魏无羡不顾一切。 余生那么长,他也愿意为了她的欢喜,肝脑涂地。 第68章 夷陵老祖 “夷陵老祖”这个名号传到蓝熹微耳里时,她刚在彩衣镇的酒肆买了两坛天子笑,准备去夷陵。 这段时间,蓝启仁管她管的十分严厉,但到底还是顾及她的身子,只把她禁足于晓室,罚她抄写三千家规。 今日能出来,是她找了奉命看守她的弟子换班之际,偷偷溜下山来的,甫一打算御剑至夷陵,见一面魏无羡就立马回来,却被酒肆里的说书人耽搁了行程。 “打扰了,你们所说夷陵老祖...是谁啊?”蓝熹微看向离她最近的一位客官。 那客官正磕着瓜子,津津有味地听着说书,听有人问起这事,本有些不耐烦的神色,在瞧见蓝熹微正脸时,旋即换上一个谄媚的笑容。 “姑...姑娘你还不知道夷陵老祖吗?” 黛眉微蹙,蓝熹微沉默须臾,道:“不知。” “三日之前,云梦江氏的江宗主约战魏无羡,在夷陵乱葬岗上二人大打出手,两败俱伤,完全撕破了脸皮,那一战后,云梦江氏的江宗主对外宣称,魏无羡叛逃家族,与众家公然为敌,云梦江氏已将其逐出。” “他救了的温氏余孽,被他制成了傀儡,在穷奇道连杀了十几人,大家都叫他‘鬼将军’,现在谁人不知乱葬岗上有个独创一派、修练鬼道的夷陵老祖啊!” 蓝熹微慢慢消化着这一番话。 依照魏无羡与江澄的情谊,魏无羡不会愿意拖累云梦,江澄又必须要在仙门世家之间保全江氏,这一架八成是做戏给世人看。 而所谓的“夷陵老祖”、“鬼将军”,指的就魏无羡和温宁。 客官见蓝熹微久久未语,以为她也憎恶夷陵老祖,忙不迭给她倒了杯茶水,热情地放在她面前,道:“姑娘莫怕,虽然夷陵老祖的手段令人毛骨悚然,但有我在......” “手段毛骨悚然?”清越的声音打断了他。 客官一噎,不知为何这美人眉间忽而有了寒意,愣愣地点了点头:“都说他...在山上挖尸体敲骨吸髓来助长他的妖术。” “其实他魏婴若不是遇上了云梦江氏,最多也就只是个混迹乡野市井的庸徒,还有脸叛出师门伤了小江宗主,这种白眼狼,该杀。” 蓝熹微气极反笑,盯着眼前说完还沾沾自喜等她赞赏的人,拿起一根木桶里的筷箸,放在掌心,冷声道:“那你得小心,这话给他听了......” “他要你的命,跟我折了这筷箸,一样简单。” 话音刚落,筷箸变成两节,掉在了桌案上,美人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留下那大惊失色的客官,傻傻捧着被一分为二的筷箸。 长吁一口气,蓝熹微掂了掂手中天子笑,喃喃道:“你要是受了伤,我便当你的面把这两坛喝了。” “看来我们家老幺,不仅人长大了,胆子也肥了不少啊。”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轻松的语气还带着笑意。 对于突如其来的揶揄,蓝熹微似乎没太惊讶,转身望向来人,温声道:“大哥。” 蓝曦臣瞅了瞅她尚未收入袖中的酒,微微眯眼:“你这么走了,叔父知道决计不止思过抄家规了。” 自知理亏,蓝熹微耷拉着头,走到他身侧,欲盖弥彰地问起了别的事:“大哥今日得空下山了?” 按理说,来寻她的人该是蓝忘机才对,怎么蓝曦臣亲自来了? 体贴的没有戳穿她,蓝曦臣说起了正事:“云梦江氏与兰陵金氏正式联姻,江氏递了拜帖来,江姑娘希望你能在大婚前,去莲花坞陪陪她。” “江姐姐和金子轩?”蓝熹微愕然道,星眸眨了好一会儿,“叔父允了?” 云梦离夷陵的距离有多近,她不信蓝启仁不知道。 这反应,惹得蓝曦臣哑然失笑:“江姑娘亲笔写的拜帖希望你能去送她出嫁,言辞恳切,叔父不好拒绝,再者我有些事要去云梦,顺便就带你过去了。” 想起将将的话,蓝熹微觉得蓝启仁大抵是认为江氏与魏无羡是真的闹翻了,加之蓝曦臣一同前往,终于肯放她去云梦。 只是,蓝曦臣如何知晓她在彩衣镇的? 似知道她心中疑惑,蓝曦臣正欲开口说话,忽而止了声,静静地看着她。 他接到云梦拜帖去请示完蓝启仁后,没有在晓室找到蓝熹微,是蓝忘机告诉他,蓝熹微兴许会在彩衣镇。 他问蓝忘机如何得知。 蓝忘机答:“天子笑。” 她私自下山,只会是去夷陵见魏无羡,又不愿让他们得知行踪的话,便不会走常去夷陵的路。 彩衣镇的码头,是最好的选择。 那日夜里的画面,蓦然重现。 俊雅如玉般不真切的少年,迎着明月清辉而立,整个人蒙上了一层皎洁的月光,愈发清冷不真切。 可说出的话,却令他震惊得无以复加。 “兄长,我...想把她藏起来。” 他顺着少年灼灼目光瞧去,床榻上人的睡颜静谧如画。 “她想要什么,我给她。” “魏婴给的。也可以。” 蓝曦臣脑海里无数思绪翻涌,他偏头看向蓝忘机,试图在他脸上找出一丝端倪,好证明适才是他幻听了。 可没有。 少年浅眸流露着不加掩饰的情愫,震得他彻底僵在了原地。 蓝忘机从小,在他在意的事上,就有着超乎常人的执拗,而很多时候,这份执拗因着他沉闷内敛的性子,往往都变成了执念,被他藏在心底。 他不知蓝忘机的这份感情算不算执念,但他知道,蓝忘机是认真的。 青蘅君与蓝启仁并非亲兄弟这件事,蓝忘机不曾知晓,而在明知蓝熹微是“堂妹”的情况下,他还是说出了那三句话。 没有直说“我喜欢她”,却远比这四个字包含的情意要炙热浓烈得多。 看着突然不说话的蓝曦臣,蓝熹微柔声唤道:“大哥,你怎么了?” 蓝曦臣回神,不动声色地敛起异样情绪,笑着摇了摇头:“走吧。” 他还真没想过,有朝一日蓝熹微的身世会成为他庆幸的事。 否则,蓝忘机这辈子,就会被禁锢在一个无法可解牢笼之中。 然而他跟蓝忘机坦言蓝启仁与青蘅君不是血亲,为这份感情拂去最后一丝束缚,真的对吗? 蓝熹微心里的人。 是魏无羡。 ...... 不同于姑苏纯粹的鹅毛大雪,云梦的雪夹杂着淅沥雨水,许事今年温度格外低,偌大的莲花湖上的莲花几乎已枯萎,只余根部藏在了湖底的泥土之中。 江厌离站在莲花坞大门前,撑着一把竹骨绸伞,妍丽眉眼蕴着雀跃。 “江姐姐。” 灵巧地从昭阳上跃下,蓝熹微看着不远处的一身青衣的温婉女子,径直朝她走去。 江厌离一喜,循声望去,自百凤山一别,已数日未见,在这期间发生了不少大事,魏无羡的“叛逃”、江氏初建的琐事、金子轩的挽留,每一件都让她抽不出身去姑苏见蓝熹微。 当初蓝熹微在穷奇道受伤的事,被蓝氏瞒了下来,但她从江澄口中得知了此事,如今再见,发现她当真瘦了,江厌离握住一截莹白皓腕,怜惜地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不愿让她担心,蓝熹微莞尔一笑,岔开了话茬:“还没恭喜江姐姐,金子轩能与江姐姐结为眷侣,便宜他了。” 成功被她后半句话转移了重点,江厌离登时侧身松开了手,面上有些烫,下意识就道:“你和阿羡一样会笑话我了。”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一愣。 蓝熹微倒是还好,毕竟见过穷奇道之后的魏无羡,可江厌离在那日围猎场上与魏无羡分开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此刻提起他,江厌离难免恍惚。 “江姐姐......” “几日前,阿澄从乱葬岗回来,手臂流了很多血,我...很担心阿羡。”江厌离垂眸,“外面都在说阿羡背叛了江氏,我知道这是他和阿澄的权宜之计,一家人谈什么背叛啊?” 这下轮到蓝熹微失神了。 她早就猜到魏无羡与江澄不会真的决裂,却独独漏了一点。 世人没有那么好骗,想让这个权宜之计信服力更高,只能真刀真枪的打上一架,江澄受了多重的伤,魏无羡的伤,怕是不会轻,也断然不可能安然无恙。 难怪这几日都没收到他的小纸人。 蓝启仁不会把这种消息告诉她,她回了云深不知处后,下山与否并没有说的那样简单的。 这些就算乱葬岗离别之际她没说,魏无羡应该是都知道的,也什么都自己捱着。 他是怕她去找他。 魏无羡还是那个魏无羡,永远会把他人放在第一位考虑,不管世人对他的恶意、误解有多么离谱险恶,他的那颗赤子之心,始终都没有变。 在这一瞬,蓝熹微忽然就特别想见他。 她真的好想他啊。 ...... 蓝曦臣办完事赶到莲花坞,就见一抹倩影俏生生地立在大门旁,低头想着什么,浑然不知撑着的伞压根没起到作用,雨雪已沾湿了月白衣摆。 他轻轻笑了一声,信步走至蓝熹微身前,慢声道:“等人还不专心啊?” 这时,蓝熹微才抬眼朝他看来,浅笑出声:“大哥如何确定我是在等人?” “你啊。” 蓝曦臣失笑,举手接过她手中的伞,两人并肩往莲花坞里走去。 “熹微,你比在云深不知处,要开心许多。”蓝曦臣嘴角弧度依旧,语气却好似有些苦涩,“叔父他...也是为了你好。” 看了那封信后,蓝曦臣其实渐渐能够明白蓝启仁的一些做法,也能理解他为什么对蓝熹微的态度让人捉摸不透了。 可蓝熹微对那个秘密是全然不知的。 “大哥,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蓝熹微抿紧了唇,“叔父怕我与阿羡在一起会走上歪路,可阿羡走的路,他想走的路,比起所谓名门正派,要坦荡得多。” “人这一生,喜欢一人,想和一人天天在一起,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蓝曦臣望着缓缓飘落的细碎雪花,温和开口:“一生这么长,人心易变,更何况是年少的喜欢,如果你们都长大了,还会这么想吗?” 蓝熹微默了半晌,艰涩一笑:“会的。” “我这一生,想要与之厮守的,只有阿羡。” 她跋涉千里也想见到的人。 她那么喜欢的少年。 值得这一生独一无二的崇拜与至死不渝的爱。 第69章 再去夷陵 云梦的夜间,有着许多仙门世家都没有的人间烟火气,依湖而建的莲花坞各处皆点着灯笼,从远处看起来,仿佛就是一盏停泊于湖中央的花灯。 “决定好了?”蓝曦臣站在亭桥上,嘴角噙着一丝浅笑。 “嗯。”身侧的蓝熹微答得干脆,“江姐姐说江澄伤得不轻,他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我想陪着他,至少等他伤好。” 蓝曦臣沉吟片刻,道:“三日后,我回云深不知处,叔父不放心你,兴许会让其余蓝氏弟子前来。” “多谢大哥。”蓝熹微莞尔一笑,“三日后我会准时回来的。” 她原以为跟蓝曦臣说想去夷陵会被拒绝,却没想到他不仅允许了,还替她好好思虑了一番,着实有点出乎意料。 蓝曦臣侧首看她,眼里泛着宠溺温柔。 能见到这么欢喜的蓝熹微,让她去夷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不管他答不答应,她应该也会偷偷去夷陵。 “对了,大哥,我今日给二哥发信,他一直未曾回我,可是下山夜猎去了?”话音一落,蓝熹微敏锐地感觉到蓝曦臣神色陡然一滞。 像是对她这个问题......措手不及? 蓝曦臣是真的不知如何回答。 彼时的蓝忘机,定然是收到了她发过去的信,但有时候不回信,并不是因为下山夜猎,或许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发信的人而已。 可这个理由,决计是不能说出来的。 “泽芜君,归月仙子,晚膳已准备妥当,请跟我来。”一位江氏弟子恭敬地朝两人拱手行礼。 蓝曦臣松了一口气,见蓝熹微没再继续问,他便直跟着江氏弟子往用膳的地方走去,也没能瞧见身后静静盯着他的那双星眸。 奇怪。 蓝曦臣的举动,太奇怪了。 她不过是想问一下蓝忘机的情况,怎么好像她问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似的?还是说蓝忘机的行踪,他不知道? 越想越想不通,以至于同席用膳的江厌离,都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 “熹微,是不是菜不合口味?” 知她在穷奇道受了伤,姑苏御剑至云梦也不轻松,江厌离愈发心疼起蓝熹微来,一边替她布菜,一边道:“你得多吃点,都瘦了这么多了。” 看着碗里近乎要堆成小山丘的菜肴,蓝熹微哭笑不得,抬眼间,察觉一束炽热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下意识看去。 自上回乱葬岗隐晦表明心意后,这还是江澄第一回见到蓝熹微。 本想着隔了几日不见,这份被直接拒绝的心意,怎么着也激不起水花了,岂料再见的第一眼,脑海里面就不停浮现攻上教化司蓝熹微安慰他的画面、射日之征那段时间并肩作战的画面。 还有在碧灵湖,两人最初有交集的画面。 他才意识到,有些喜欢就是在某一个瞬间,恰好她出现了,无法用时间衡量,无法用时间冷却。 即使他知道她心有所属。 江澄垂眸,喝了一口汤羹,压住了心头的苦涩。 他觉得,可能是时间不够罢了。 江澄这一眼,看得蓝熹微一愣,竟忘了收敛视线,就这么呆呆地望着江澄。 江厌离仍在给她布菜,并没留神宴桌上的暗潮涌动,而两人的古怪神色,被一旁坐着的蓝曦臣尽收眼底。 心里愕然之余,还有些淡淡的......骄傲。 看来他们家老幺,确实长大了。 一顿晚膳吃得蓝熹微云里雾里的。 先不说江澄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怎得到后面蓝曦臣也时不时看自己,若非谨记蓝氏“食不言”的家规,她差点开口问个究竟了。 于是乎,晚膳一结束,她立即找上了蓝曦臣。 “大哥方才一直看我干嘛?” 蓝曦臣低笑一声:“我看江宗主也看着你,便想瞧瞧我们家老幺,是不是脸上生出了花?” 听到这话,蓝熹微不自在地转过头去:“大哥别笑话我。” “我可没笑话你啊,我们家老幺虽脸上没真生出花,但容貌在仙门世家之中,却是能让不少世家公子,甘愿折腰的啊。”蓝曦臣笑得开怀。 小时候他也曾悄悄请求蓝启仁,希望他对蓝熹微不要过于苛责严厉,可蓝启仁没有答应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对蓝熹微的要求从未松懈。 不得不说,蓝熹微仰慕者众多的缘由,容貌虽为主,但不是绝对,还有一点很重要—— 刻在骨子里的教养,与举手投足间的气质。 蓝启仁把蓝熹微教的很好。 知他是在存心逗她,黛眉一挑,蓝熹微没有放在心上,想了须臾,认真开口:“大哥,我与你说件事,你别和任何人说。” 蓝曦臣点了点头。 “我之前...拒绝了江澄的心意。” 结合之前种种,蓝曦臣多多少少都清楚,江澄对蓝熹微并不止同袍之谊,然依江澄的性子,应不会直率地说出这份心意,回想适才两人的举动,他问道:“为何不装做不知?” 蓝熹微定定地看着房内的烛火,没有回答他。 能让她拒绝,又并非江澄自己所说的情况,只有一种。 聪慧如她,猜出来了这份心意。 然后,亲手掐掉了苗头。 “江澄独自一人扛起云梦,还能把现在的云梦治理得更甚从前,他不比任何人差。”余光瞥到九瓣莲纹饰,她笑了笑。 她拎得清别人对自己的爱慕,哪怕是像江澄这样出类拔萃的世家子弟,她也不会在知道对方的心意后,还装作不知道。 喜欢应该明明白白,不喜欢也该如此。 与其让别人存有希冀,不如直截了当的说清楚,对谁都好。 “我既然已有珍爱之人,就不该给他人错觉,也不该让他误会什么。” ...... 魏无羡觉得自己肯定是没睡醒。 不然为什么眼前的那抹月白倩影,变得真实了很多,连地上都有她的影子,他甚至还闻到了熟悉的淡雅幽香。 见鬼了。 莫不是腹部受伤还会让脑子产生幻觉? “你...怎么从梦里跑出来了?”魏无羡努力地想要看清那人,“跑都跑出来了,怎么不抱抱我?” 与江澄的“决裂”,加之那场真枪实刀的“约战”,他是真的身心俱伤,虽说有温情在,但他怕她会因此更自责,便没有告知,自己硬生生的捱着。 终归是失了金丹的魏无羡,皮肉伤好得不仅慢,并且比起从前有灵力护体时,要痛上几倍不止。 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说那话时还带了点笑意,却听得蓝熹微眼眶一红。 他分明可以召小纸人来找她的,分明可以开口哄她留下来的,分明可以再自私一点的。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敢在破晓时分,在恍惚之间,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肆无忌惮的想她。 他不展示自己脆弱的一面,所以世人就都认为他无所不能,还试图抓着这一点去束缚他,拿着匕首再一次划开他的伤口,哪怕化脓发烂,也不觉得他们有错。 魏无羡比她想象的,过得更难。 这段日子的他,又是怎么撑过来的? 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攥住,窒息感伴随着疼痛蔓延至全身,蓝熹微咬着牙关走到他跟前,坐在石床边沿,抱住了他。 “对不起,阿羡。”蓝熹微哽了一瞬,眼泪倏地落了下来,“我来晚了。” 脸颊上滑过一滴冰凉的液体,耳畔是日思夜想的声音,背靠着的怀抱温暖柔软至极,魏无羡意识再模糊,也能知道一件事,不是蓝熹微从梦里跑了出来,是她真的来了。 “蓝老...先生怎么放你下山了?” 仰头想去看她,刚一抬首,又是一滴眼泪掉了下来,他愣了愣,失笑道,“在玄武洞的时候,你也这样抱过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当时我说的话。” “别哭了,我心疼着呢。” 一字不差。 尖锐的疼痛袭上来,蓝熹微的眼泪反而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哽咽出声:“我记得......你伤着哪儿了?” 空气中的血腥味虽不浓,但还是能闻到。 “我没事,就是冬天到了有点犯困,你......”魏无羡正欲岔开话茬,熟悉的灵力瞬时包裹他整个身子。 睨了一眼他一只手虚遮着的腹部,蓝熹微忽而有些恼:“你骗我,江澄的手都用纱带吊着了,你肯定也伤的不轻。” “我真......江澄?”魏无羡一顿,长眸掠过诧异,“你去了云梦?” 蓦地想起离开云梦时,江厌离托她告知魏无羡的事,蓝熹微深吸一口气,温声道:“江姐姐与金子轩婚期将至,她亲自写信到云深不知处,希望我能送她出嫁,叔父才允我下山。” “师姐跟金子轩?”魏无羡猛地坐起来,腹部伤口好不容易得了灵力治愈,却因着他这一大动作再度牵扯到,疼得他闷哼一声。 “你小心些。”蓝熹微被他吓了一跳,旋即瞧他额间冷汗不断渗出,连忙坐近了几分,伸手直接覆上了他的腰腹。 “江姐姐和我说了很多,金子轩愿意为了她在金麟台再建一个莲花坞,倒也勉勉强强配得上江姐姐。”蓝熹微一心输送灵力疗伤,没注意到消了声的某人。 千万句替江厌离不值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魏无羡绷紧了身子,凝视着低下头的人。 卷云额抹额穿插在发间,乌黑的发顶,还沾着几片没来得及融化的雪花,想来是在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就赶了过来。 广袖中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两个坛子,有些眼熟的样式......是天子笑。 他突然笑了。 原来世上所有的苦难折磨,会因为一个人而成为微不足道的小事。红尘万丈,万水千山,她都会用她最珍贵的爱,不远万里朝你跑来,治愈你所有的委屈、失望。 魏无羡想。 三书六礼,十里红妆。 他此生一定娶她。 第70章 寒气 许久未听到声音,蓝熹微不免有些疑惑,抬头望去,直直撞进了光色动人的瑞凤眼里,琥珀色瞳孔清晰映照着自己的身影。 她一时愣住了。 说实在的,她从小长于蓝氏,所见之人长相皆算得上标致,还有两位被誉为“蓝氏双壁”兄长,按道理对相貌出众的公子,会比常人镇定才对。 偏偏栽在了魏无羡这张脸上。 云深不知处山门的初见,俊美无俦的五官明隽耀眼得不像话,尤其是那双撩人长眸,眼波掠过处,犹胜春日潋滟。 更不要说此刻正漾着缠绵情意,像是海中漩涡,吸着她愈发难以自拔。 “你...你...你......”支支吾吾半晌,蓝熹微也没能说出句完整的话,脸颊不断升高的温度,烫得她慌张地别开眼。 见状,魏无羡霎时想到射日之征庆功宴的那晚,女子脱口而出的话语。 “哪里都好看,不过...我最喜欢这里。” 清冽酒香混着雅致幽香带来的极致嗅觉冲击,再度席卷而来。 他伸手抚了抚眼尾,剑眉一挑,勾了勾唇:“我...怎么了?” 刻意放低的嗓音,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蛊惑在其中。 蓝熹微赶忙松开放在他腹部输送灵力的手,作势就要起身,却被人一把揽住腰,旋即后颈覆上一支修长有力的手,将她带到了怀里。 “还好你来了。”魏无羡靠在她肩头,神色难得放松,“我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了。” “不过好可惜啊,我不能看到师姐大婚时的盛况,也不能再光明正大的回莲花坞了,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什么了?” “不然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 心中闷痛,蓝熹微抬手回抱住他。 年少时的固守于心的信念,一点一点的崩塌。 她知道他难受,也知道他有多痛。 “阿羡。”蓝熹微直起身子,星眸认真地看着他,“你做得很好,如果我是你,我可能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你没有错的。”她触碰着少年微凉的手,然后没有犹豫,紧紧地握住,“你做出的任何一个选择,都没有错。” “射日之征,是你吹奏陈情带我们逃出生天。穷奇道,也是你救下了温氏几十余人,在夷陵为他们撑起了一隅安栖之地。”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仙门世家自诩正统之道,却只听一面之词就认定你错了,可真正应该向温氏惨死于穷奇道的族人道歉的,真正应该自省认错的,是他们。” “他们不能因为没有你的本事,就以弱者的身份来攻击你。”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锄奸扶弱,无愧于心,我们阿羡,做得很好。” 喉咙紧了紧,魏无羡心里那道自以为坚不可摧的防线,顷刻瓦解。 如果说经历了夷陵乱葬岗那三个月后,他的一生早已坠入深渊回不了头,那么能说出这些话的蓝熹微,能真正理解他的蓝熹微,就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救赎。 他也曾想过拒她于千里之外,也曾莽撞出言伤害过她,可这个傻姑娘,这个始终向他跑来的傻姑娘,一次又一次的抱住了浑身刺骨的他。 她就只是为了魏婴而来。 笼罩着整座心城无边无际的黑暗,被她一层层的撕开,皎洁如月的清辉照亮了他余生所有的前路。 从此,他有了坚不可摧的盔甲,也有了所向披靡的勇气。 鼻尖酸得厉害,魏无羡又拥住她,吸了一口她身上淡雅的清香,沙哑出声:“蓝泱,一条独木桥走到黑,不是那么简单的,你要想好。” 你要想好,跟我在一起会有多少困难。 也要想好,这条路需要遭受多少不公。 可怀里的人没有丝毫迟疑,回答得极快:“我想好了,魏婴。” “即使是独木桥,只要并肩的人是你,我永不后悔。” ...... 晨雾散尽。 温苑看了一眼放晴的天空,笑着摇了摇温情的手,道:“姑姑,出太阳了!” 连着下了几日雨雪,温情还担心温苑的衣裳干不了,不想今日不但停了,还出了太阳,面上一喜,她摸了摸温苑的头,只见他眼珠一转,倏地挣了她的手,往后跑去。 “仙女姐姐!” 她身后是魏无羡所住的伏魔洞,青天白日,哪来的蓝熹微? 温情失笑,转身正欲打趣他,然当她定睛看去,伏魔洞前蹲下身接住温苑的人,不是蓝熹微是谁? “阿苑很想你。”温苑整个人搭在蓝熹微身上,“虽然羡哥哥说不能不让你回家,但是阿苑真的真的很想你。” 蓝熹微一愣:“他...还和你说了什么?” 温苑亲昵地在她怀里蹭了蹭,如实答道:“我和羡哥哥知道仙女姐姐会回家,我很不开心,就问羡哥哥难不难过。” “羡哥哥说,等阿苑长大了,就会知道,为了特别喜欢的人,难过就不值一提啦。” 心间积郁在这一瞬,通通一扫而光。 她是他,特别喜欢的人啊。 星眸弯弯,笑意止不住地在如画眉眼之间蔓延开来,有如昙花初绽,饶是朝她走来的温情,也被这抹明艳不可方物的笑靥晃了眼。 “熹...熹微,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个时辰前。”蓝熹微拍了拍温苑的背,转而改去牵住他的手,随后站了起来,温声道,“我来之时,你们尚未醒来,我便直接进伏魔洞找他了。” 温情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洞口,问道:“魏无羡醒了吗?这几日他总一个人待在里面,阿苑去找他出来吃饭,他也不出来。” 蓝熹微想起魏无羡嘱咐她的话,点点头:“他醒了,我听他说,他最近在研制新的法宝与阵法,没那么多时间...阿嚏——” 身为“岐黄神医”,温情几乎能确定蓝熹微身子抱恙,不说别的,风寒是绝对染了点的。 于是乎,只是出来打招呼的蓝熹微,被温情拉着开始把起脉来。 蓝熹微本想着,她那声喷嚏至多就是因她赶早来夷陵,吹了不少冷风,却没想到温情自扣住她腕间起,眉宇就没舒展。 “温情,我就是御剑来的时候,吹了点风,没事的。” 温情没说话,静静地盯着指尖下的雪白皓腕。 怎么会。 御剑吹风,体内怎么会有这么深的寒气。 蓦地想到在蓝氏听学时,蓝熹微、魏无羡、蓝忘机三人失踪了一段时间,回来后三人都受了伤,蓝熹微的伤最为严重,不仅是小腹的撞伤,还有比魏无羡与蓝忘机更重的寒气。 她特意开了一幅药驱寒的,只是因着蓝熹微没醒,所以是魏无羡他们先服药,她也只复诊了魏无羡他们,可那幅药,她后来派人送过去了,蓝熹微是喝了的。 怎么会还有这么深的寒气? 不是一回就能在体内变得如此厚重,蓝熹微灵力的精湛,她亲身体会过,拥有这样精纯修为的人,不可能纾解不了体内寒气。 唯一一种可能,就是这股寒气不是后天入体,而是在胎儿时期就悄无声息侵入的。 青蘅君会让青蘅夫人,在极寒之地待产吗? 云深不知处有这样寒冷的地方? 想了一会儿,温情仍是决定开口问她:“熹微,你可知你体内寒气很重?” “寒气?”蓝熹微面露讶色,“什么意思?” “听学之时,你与魏无羡,还有蓝二公子消失回来后,我替你把过脉,那时你体内的寒气就比魏无羡与蓝二公子要深,所以我开了驱寒固本的汤药给你们,你们都喝了,独独只有你的寒气,至今未散。” “云深不知处,是不是有很冷的地方?” 很冷的地方? 蓝熹微下意识就要摇头,电光火石间,三个字浮现在脑海里。 寒潭洞。 他们三人并不是消失不见了,而是意外掉入了寒潭洞,那里的确汇聚了四方至寒之气,是云深不知处,也是世上最为寒冷的地方之一。 但她就比魏无羡他们多待片刻,体内的寒气何故至今未散? 瞧出了她的欲言又止,温情话锋一转:“也许是令堂有孕时,受了寒没注意,我等会儿写个方子,让魏无羡带你去夷陵药馆抓几副药,不用担心。” “多谢。”蓝熹微冲她笑了笑,星眸却是一片清明透亮。 娘亲怀有她时,身子不好吗?还是说娘亲的提前离世,也与她体内的寒气有关? 无数个问题萦绕在心头,可还没等她细想,就瞥见一道黑影靠近。 “不是就出来打声招呼吗?怎么这么久都没回来啊?”魏无羡径直坐在了蓝熹微身边,长眸流转着璀璨的碎光。 “魏无羡,好久不见啊。”温情饶有兴致地望着他,“我还以为你要在伏魔洞冬眠了呢。” 魏无羡神色一僵,尴尬地干笑几声:“这...这不是冬眠也需要透透气嘛。” 听到这人插科打诨的话,蓝熹微没再去想适才的事,觑了他腹部一眼,但笑不语。 “行,那你带着熹微去山下抓几副药,顺带买些......” “你怎么了?”魏无羡猛地看向蓝熹微,神色正经得过分,“她怎么了?哪儿不舒服还是受伤了?也对,她在穷奇道受了伤的,温情,你需要什么药,我现在就去。” 说着说着,他起身就要往山下走去。 “阿羡!”蓝熹微也跟着起身,牵住魏无羡的手,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人牢牢反握住手。 “手这么凉,肯定是来的路上吹风吹多了......” 蓝熹微凝眸望着此时语无伦次说话的男子,剑眉紧紧蹙着,长眸里盛满了紧张、焦急,以及小小的,她。 他比谁都还担心她。 心口突然一软,她莞尔解释:“我真的没事,阿羡,温情给我开的,是养气修身的补药。” 魏无羡怔住,当即又去看温情,将信将疑地问道:“补药?” 若要说成是补药,倒也不算有误,可蓝熹微的情况,兴许不单单是养气修身,就能解决的。 温情正想着实话实说,却见蓝熹微对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她不想告诉魏无羡。 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无论是存着什么样的心思,作为医师,温情尊重患者的请求,作为朋友,她也尊重朋友的选择。 “我等会把补药的药方给你,你带着她去山下的药房抓几幅,顺便买点吃的回来。” 俊脸划过一丝怀疑,可魏无羡到底还是相信温情的医术,很快就恢复成了往常的神情。 他摩挲着掌心的玉手,笑嘻嘻道:“走,魏哥哥带你下山玩去咯。” 绣有卷云纹饰的月白广袖猎猎作响,同男子腰间黑笛缀着的红穗缠在一起,分明是不同的颜色,却因主人间的亲密欢愉神色,格外融洽。 温情把这一幕,记了很久。 第71章 重要 夷陵山下住着的大多是平民百姓,鲜少有修仙门派,酒楼书斋林立街道两侧,每处巷口也能见着一两个摆摊卖东西的小贩正在吆喝,一派热闹无比的景象。 魏无羡虽然在云梦长大,但年少夜猎也来过几次夷陵,对夷陵有几分了解,加之因为腹部的伤几日没下过山,此刻的话,比平日里还多。 “蓝泱,我跟你说,夷陵这地方我很熟的,你待会儿想吃什么?甜的咸的辣的都行,不过听学时,云深不知处的饮食就......还挺清淡,不如待会带你去喝粥?” 蓝熹微看他一眼,莞尔道:“听学时,魏公子每日饮食,并不清淡啊。” 那时的魏无羡,摸清了云深不知处后山有鱼,三天两头就拉着聂怀桑下水捉鱼,又有江厌离煲的鲜汤,跟清淡实在是扯不上关系。 微微一噎,魏无羡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一本正经道:“我那不是正在长个儿嘛,再说,我烤鱼每回快大功告成的时候,蓝湛就来了,最后都是我在拖着他,聂兄拿着鱼跑了。” 闻言,蓝熹微愣了愣。 她连着两日给蓝忘机发信,却是一封回信都没有。 “阿羡,你会在自己不清楚的情况下,惹江姐姐生气吗?” 剑眉挑了挑,魏无羡停下脚步,侧过身去,思及两人方才所谈,沉吟片刻,道:“你和蓝湛怎么了?” 在他看来,蓝忘机对这个妹妹,比任何人都要耐心温柔,向来仔细得紧,从听学时他就能感觉得到。 不过也不是没有过例外。 听学放灯祈愿。 这么久,那还是他第一次见蓝忘机晾着蓝熹微。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这两日给他发的信,他都没有回,我问大哥他是不是去夜猎了,大哥好像也不知道。” 说到这里,蓝熹微抬眸看他,语气有些没由来的委屈:“大哥看上去并非全然不知,反而像是...不太想让我知道。” 蓝曦臣不想让她知道? “泽芜君肯定是为了你好,蓝湛嘛......”魏无羡扯着嘴角笑了笑,“小古板没准真是去夜猎了,他生你气应该不大可能,莫不是上回百凤山我抢了他风头,生魏哥哥我的气了?” 知他在刻意逗自己,蓝熹微也没让这份低落情绪持续太久,毕竟蓝忘机修为高深,放眼如今的玄门世家,没人能伤他。 “什么小古板!”她瞪了瞪魏无羡,“魏无羡,你下回要是再被二哥禁言了,我绝对不会帮你解开的。” 瞧着明艳眉眼间的暗色消失,饶是听了她气呼呼的威胁之言,魏无羡也格外愉悦,更何况,这句话从她口里说出来,哪像是在威胁他啊? 玩心渐起,他俯下身子,平视着秀腮稍鼓的小姑娘,长眸蕴着璀璨亮光,轻声喊道:“蓝泱。” 毫无征兆放大的俊脸,看得蓝熹微没反应过来,呆呆地应着他:“......啊?” “在云深不知处的山门,是你替我解开了蓝湛的禁言术,对吗?” 星眸轻眨几下,蓝熹微迟疑地点了点头:“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了......” “哦——”尾音拖得悠长,魏无羡心满意足地直起身子,搭在陈情上的手往下一放,准确无误地牵住了月白广袖中的素手,温凉如脂玉般细腻的触感,软得直教人心颤。 手背一热,蓝熹微低头去看,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正握着自己的手,力度、位置,好像是完成了一件习以为常的事。 若是忽略掌心的汗,就更自然了。 总归是人生头一遭与人在大街上有这样的举动,蓝熹微哪里还有别的心思去笑魏无羡? 察觉到脸颊越来越热,她慌忙垂眸,深吸了一大口气,强忍着心头悸动,岔开了话题:“你...你还没回答我,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了?” 说真的,魏无羡在碰到她手的那一刹,远远没有看上去平静,直到蓝熹微主动说话时,他都还有点心猿意马,摸不着北。 可魏无羡是谁啊?再紧张的情况也能继续插科打诨。 “我就是想问你一件事。” “你问。” 清了清嗓子,魏无羡温声道:“想问问你那时替我解开禁言术,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了?” “......” 默了半晌,蓝熹微眉心跳了跳,挣开他抬手就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恼道:“魏无羡!” 其实她没用多大的劲,大抵还是顾忌着自己的伤,但这并不妨碍魏无羡“痛”啊。 “疼疼疼!我错了,我错了。”他眯着眼,委屈巴巴地看着蓝熹微,一脸无辜的样子着实是让她再也下不去手。 “你...你...你,不准瞎说!”蓝熹微憋了半天,脸都快红得滴血了,才说出这句比适才还要没有威胁力的话。 眼前美目微嗔的姑娘,与初见时相较,仿佛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可细细回想比对,却也能发现她的不同。 身形更为玲珑高挑了,容貌也褪去了几分青涩稚气,尽态极妍,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尤其是当她就这般望着你。 除了心动,魏无羡再无别的感受。 他笑道:“是我瞎说了。” “一见钟情的,是我。” ...... 从药店出来之时,恰逢正午。 魏无羡一手提着几副药包,一手牵着蓝熹微,嘴里嘀咕道:“这么苦的药,早晚都要喝?哪还吃得下别的啊?还觉得你不够瘦呢......” 听他小声埋怨,蓝熹微莫名有些欢喜。 她见识过他的所向披靡,也见识过他的不堪一击,她很开心,魏无羡会在她面前毫无保留,而不仅限于一面。 这样真实的魏无羡,让她很安心。 她蓦地拽了下他,很轻很轻的弧度,略微走在她前面的人,几乎是瞬时就回头看来:“怎么了?” “阿羡,我们去那间酒楼吧。” 此话一出,魏无羡像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话,长眸愕然:“酒...酒楼?” 他是提了一嘴中午不如去酒楼吃点东西,但也知道蓝氏弟子三千家规禁酒,去酒楼对于蓝熹微来说,无疑是强求,怎么都没想到她会说要去。 “你不想去?”蓝熹微不解,旋即又想到一件事,“那两坛天子笑我放在伏魔洞,不如我们买点吃食回去?” 从他在云深不知处听学,却还不怕死的买天子笑起,她就知道魏无羡喜爱喝酒,最爱姑苏天子笑,所以这回来见他,她还特意买了两坛。 甫一想着他要是受伤了,就当着他的面摔了那两坛天子笑,可后来看到他真的受了伤,一心就只记着帮他疗伤,眼下伤好的差不多,酒也还在,他若是想喝,未尝不可。 “我的意思是......”魏无羡顿了顿,“蓝氏家规,不是不让你们碰酒吗?” “可是你喜欢啊。”脱口而出,好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 只是单单因为他喜欢。 这个理由,怎么听得他眼眶有点发酸。 蓝熹微看着忽然安静下来的人,心中隐约猜到了他为何不说话,她伸出另一只手,温柔地勾住了一直牵着她的手臂,笑盈盈道:“阿羡,你喜欢的、想要的,不管是于你,还是于我,这都是很重要的事。” 违反蓝氏家规,她回了云深不知处,自会去祠堂领罚,蓝启仁若因此动怒,她也心甘情愿挨骂。 君子慎其独,但不代表君子所爱会与之冲突。 她喜欢他这件事,随之而来的甜蜜、磨难,一切的一切她都照单全收。 “我喜欢的、想要的,有那么重要吗?”魏无羡声音低低的,头也垂了下来,目光落在自己手臂上。 他穿的是黑色衣袍,于是那抹月白色的存在,异常显眼,而更突出的颜色,是紧紧圈着他的纤纤玉手,白皙如雪,却暖得他心口发烫。 “有。”蓝熹微答得坚定,清凌凌的一双星眸,盛着旖旎缠绵的情意,不掩丝毫,直直地望着魏无羡。 “在我这里。”她松手,转而捂着胸口,掌间传来有力的心跳,清越的声音掷地有声,“魏婴魏无羡,永远都很重要。” 良久,魏无羡倏地笑了一声,下一秒,他一言不发地拉着蓝熹微大步往前走。 “阿羡!阿羡......” 蓝熹微没想到第一回体会到男女之间的力量悬殊,会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她整个人近乎是被魏无羡拖着走。 过了好一会儿,拉着她健步如飞的人终于停了步子。 “你...你怎么了啊?”蓝熹微半弓着身子大口喘着气,努力调整着紊乱气息,睨了一眼周围,这是一条隔离了长街喧嚣的巷子尽头。 她将将站直,肩上陡然一沉,灼热呼吸均数喷洒在颈窝。 “蓝泱,等这些事结束了,你想去哪,我就陪你去哪,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我喜欢的,想要的,唯你。” 蓝熹微眼眶泛红,心底冉起汨汨热流。 她想,能听到这些由他亲口说出来的话,再难捱的惩罚,再难走的道路,她都能一往无前。 这份得到回应的爱,是她此生,再也无法舍弃的信念。 “好。” 魏无羡埋首贴着她的肩膀,按理说他已说完了他想要说的话,该带着蓝熹微走回主街用午膳了,放于柳腰上的手却是一滞。 呼吸间全是清浅幽香,和那夜的香味,一模一样。 眼神暗了暗,魏无羡抬起头来,看着蓝熹发红的眸子,再往下,是微张的娇唇,像是比天子笑还要香醇,引得他只想尝一口。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鼻间盈满清冽的气息,蓝熹微登时僵在了原地,酥酥麻麻的感觉流淌过全身,她下意识道:“阿羡......” 没说完的话被那人全数吞没。 魏无羡的吻,不再如初次那般毫无章法,而是极尽温柔耐心,在她唇畔上不厌其烦地轻轻摩挲、舔舐,濡湿柔软的舌尖滑过贝齿,不由分说地攫取着她唇中的所有。 蓝熹微脑中一片空白,恍惚间听见主街上有人在吆喝:“下雪了!” 带着寒意的雪花落在了眼睫上,惊得她慌了神,只觉得脸颊两侧的温度烧得她无比赧然。 “阿羡...有人......” 支离破碎的话,蓝熹微说完之后差点喘不过气来。 魏无羡觉察到怀里的人快要站不住了,又听到她发颤的声音,安抚似地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唇,到底还是没再继续。 “蓝泱。”他抵着她额间微凉的卷云纹抹额,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开口,“我魏婴这辈子,定不负你。” 第72章 温宁失控 回山上的途中,晶莹雪花悠悠地飘着,从空中簌簌落下,如轻烟般缭绕着天地。 安静听魏无羡讲完他最近的事后,蓝熹微没急着说什么,她伸出手,冰凉的雪花在掌心停驻,像玉一般剔透纯粹,却转瞬即化。 半晌,她才轻声问道:“所以,你是想用阴虎符救温宁?” 说到底,魏无羡始终有些胆怯,他不敢赌会有人认同他的阴虎符,也不敢赌会有人支持他再继续用阴虎符。 更何况对方是蓝熹微。 以至于适才在说这件事之时,他连语气都放的很轻,希望蓝熹微把注意放在他与江澄的“决裂”上,但没想到她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 “是,我准备用阴虎符...助他找回心智。” “如此也好。”蓝熹微心里想着另一件事,并没留意到她说完这四个字后,魏无羡怔住的神情,“阿羡,你可知......” “蓝泱。”魏无羡出声打断了她,重复着将将的话,“我准备用阴虎符,去救温宁。” 突然郑重其事的语气,惹得蓝熹微不禁侧目,见他剑眉紧蹙,长眸中夹杂着小心翼翼,也带着微不可察的一丁点期待。 思索着他说的话,阴虎符......温宁...... 蓝熹微瞬时懂了他为何如此,她温声道:“用阴虎符将温宁身上的怨气引出,既能救他,也不以伤及他人性命为代价,为什么不行?” 他在怕她反对,又或者说他还是怕她不相信他,这样没有自信、不敢自信的魏无羡,是在那三个月里,在这段时日里,受了多少委屈与偏见啊? “阿羡,你说过阴虎符是屠戮玄武洞里的那把玄铁剑,并不是阴铁,而且这也算是你亲自炼化的法器,是你自己的本事,凭自己的力量去守护想守护的人,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惴惴不安的一颗心,在清越声音中安稳下来。 魏无羡很想轻松地绕过这件事,可面前那双星眸,缀着无比温柔的细光,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在欢喜,在赞同。 她信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支持他做出的每一个选择。 她比他认为的,还要喜欢他。 喉咙发紧,魏无羡问她:“为什么...这么相信我?”话音刚落,垂放身侧的手覆上温凉,虚拢着的手指被人轻轻拨开。 “因为你是魏婴,是我认识的,喜欢的魏婴。” 终是听完这句话后红了眼。 没有人,从没有人这样毫无保留,这样全心全意喜欢着他,知晓他没有安全感,就把这份喜欢反反复复地宣之于口。 魏无羡攥紧了掌心的那抹柔软,哑声道:“谢谢。” 谢谢你,不辞辛苦地一点点拾回,我在那段不堪回首日子里丢掉的骄傲、恣意。 也谢谢你,坦荡又炙烈地爱着我的所有。 见他不再因阴虎符胡思乱想,蓝熹微一边牵着他继续往回走,一边说出了她方才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的事。 “阿羡,你还记得最后一回见到薛洋,是在哪儿吗?” 薛洋? 魏无羡想了想,沉声答道:“不净世,那时候温晁带人到不净世,想要聂宗主交出薛洋与阴铁,我们与温氏的人打了起来,薛洋趁乱跑了。” “薛洋身上有阴铁的事,聂宗主巴不得越少人知道越好,这件事除了我们,还有一个人,也知道。”蓝熹微顿了顿,清透的星眸渐渐凝住。 除了他们、蓝忘机、江澄、聂明玦、聂怀桑,当时押解薛洋的那个人,对这件事一清二楚。 “金光瑶。”她咬字很轻,神色却很是凛冽。 “孟...金光瑶确实知道这件事,不过......”魏无羡本想问她怎么说起金光瑶了,恍然间登时明了她的意思,“你是说,薛洋有可能是金光瑶放走的?” 脑海里浮现那张白净纯真的脸,蓝熹微实在无法把这个行为与之契合。 无论是在聂明玦和那么多聂氏弟子的眼皮底下带走薛洋,还是能让拥有阴铁的薛洋交付信任,都能看出这个人城府缜密如斯,会是他吗? “这只是我的猜测,薛洋诡计多端,许是自己逃了也有可能。”她终究没再往坏处想,毕竟蓝曦臣与他的关系不错。 “只是一天没找到薛洋,就得委屈我们阿羡的法器,替阴铁背上骂名了。” 微扬雀跃的尾音,将原本讳莫如深的话茬说得轻快。 拧着的剑眉彻底松开,魏无羡笑了,她总是能轻而易举地使他心里的阴霾散去,也只有她,能做到。 心情大好,他睨着身侧的人,叹了口气:“哎,阴虎符都有人关心它委不委屈,阴虎符的主人倒没人关心。” 语气恳切得宛若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 蓝熹微莞尔,接着他的话说:“那它的主人,想要什么奖赏?” 对阴虎符是口头心疼,对他却有切实奖赏,认知到这一点后,魏无羡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喜色,努力控制着上扬的的嘴角,爽快地道:“简单。” 手稍稍用了些力,拉着蓝熹微停了下来,他转身,直直地盯着她,灼热目光一路向下,落在娇唇,长眸里暗色翻涌。 有些话没出口,反而比说出来更让人脸红面赤。 “魏无羡!”蓝熹微慌忙别开头,绯色红晕沿着两颊一直蔓延到了耳廓,魏无羡的视线所及之处,甚至还能瞥见微红的玉颈。 少不更事的青涩羞赧,干净得就像她给他的那份情意,令他心头止不住地颤。 他想,这一生已经遭遇的苦,就是为了遇见这样好的她,而那些尚未历经的难,只要她在身边,他相信一定会苦尽甘来。 “蓝泱。” 蓝熹微被他那个眼神看得晕乎乎,饶是耳畔的声音没有一丝戏谑意味,她也只是低着头应了一句。 “我喜欢你。” 身子一僵,蓝熹微感觉心底最柔软的一隅,被说话之人轻轻揉了揉,更甚柔软的东西一下就漾开了。 “你......”她抬眼,撞进盛着流光的眼瞳里,想说的话刹那滞在了唇齿间。 魏无羡放开她的手,从怀里拿出锃亮小巧的清心铃,单手拎着系在了月白腰封之上,银铃与腰腹缠绕的昭阳相映,显得纤纤细腰愈发不足盈盈一握。 “明面上,我这个人已经跟云梦江氏无关了,但清心铃...江叔叔和我说过,要给心爱之人,蓝泱,你可要收好。” “这是过去云梦江氏魏婴魏无羡,最后剩下的东西,而后的日子,请你带着他,与魏婴魏无羡,一起走下去,好不好?” 他把过往的自己,如今的自己,余生的自己,通通都交给了他的姑娘。 雪仍在细细碎碎的下,鹅毛似的雪花,沾在了眼前俊美男子额间的碎发之上,蓝熹微想起了跪在兰室门前的愿望。 她蓦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世间景致最好看之处,不在于昼夜,不在于四时,能觉得风光动人的景致,在于是谁在与你一同赏景。 万物生长的春景,流金铄石的夏景,天高气爽的秋景,白霜铺地的冬景,都比不上有魏无羡在的一刻光景。 昳丽眉眼间绽开了明媚倾城的笑,蓝熹微柔声答他:“好。” 魏无羡也笑了,重新执起素手,动作温柔又坚定。 “牵住了。”他举起两人交织的手晃了晃,“我就不会再松了哦。” “嗯,不松开了。”蓝熹微笃定地道,下一句话还没说,却见魏无羡掏出一张符咒,脸色顿时一沉。 黄底红字的符咒,在他指尖顷刻燃烧为灰烬。 “糟了,乱葬岗有变。” ...... 魏无羡与蓝熹微赶回乱葬岗时,整个乱葬岗弥漫着浓重的杀气,无数团怨气在横冲直撞,建好的木屋,稍有起色的菜地,无一幸免。 手无寸铁的温氏族人,就躲在往后山去的石头后面,惶恐失色地望着不断涌出怨气的伏魔洞口。 四目相望,两人心领神会,不约而同地飞身挡在了他们跟前。 “魏公子,蓝姑娘。”站在最前的温四叔激动喊道,“你们可算回来了!” 魏无羡急声问道:“怎么回事?” “是伏魔洞!伏魔洞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冲出很多黑气,还听到了宁公子的叫声,情姑娘...情姑娘她怕宁公子出事,已经一个人进去了!” 这些怨气破了他走之前设的禁制,温宁怕是真的出了问题。 魏无羡脸色冷得厉害,他抽出陈情作势要上前,就瞧见身侧蓝光濯濯,悠游清脆的笛音响起,携着精纯强盛的灵力席卷而去。 蓝熹微往右边走了几步,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伏魔洞。 魏无羡会意,却是一动未动。 他在犹豫。 他怕她不行。 意识到这件事,蓝熹微停了吹奏,忙道:“阿羡,相信我。” 听完这句话,魏无羡终于动了步子,然而是向她走来,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蓝泱,无论如何,你不能受伤。” 心里一暖,她扬了扬手中落霞:“你放心,落霞与昭阳都在,我不会有事的。” 软剑与竹笛的威力,在射日之征里给魏无羡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加之伏魔洞蓝熹微输灵力给他时,的确能感知到她游刃有余。 “好。”他极快地在皓腕上一握,旋身向伏魔洞里跑去。 待魏无羡身影完全不见,蓝熹微才敢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往后退了几步。 温四叔惊呼:“蓝姑娘!” 强压下胸腔内紊乱不已的真气,她摇摇头:“您放心,我没事。” 一句话的功夫,额间便渗出了不少冷汗。 蓝熹微其实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情况。 穷奇道的伤,没有真正痊愈,御剑来夷陵,替魏无羡疗伤,也消耗了不少灵力修为,此刻的她,说是催动灵力,不如说是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达到目的。 可望向温四叔身后的温氏族人,大部分人都是面露惧色地站在石头后面,有些人她没太多印象,也有相熟的被温婆婆抱在怀里的温苑。 她做不到不管不顾,也不能退却。 温情救她一人,总比救几十人要轻松吧? 如此想来,蓝熹微勉力挤出一个笑:“您带着他们沿这条路去后山避一避,这里有我在。” 温四叔虽担心她,但也知道他们帮不上忙,留在这里或许真会给她添乱,没有迟疑,利落地带着其余温氏族人往后山撤去。 他们前脚刚走,那些怨气接二连三地就想跟过去。 蓝熹微收起落霞,掌间微动,与此同时,她足尖轻点,持着昭阳毫不客气地向黑气刺去。 银光与蓝光交相辉映,将邪煞逼人的怨气逐个击破。 落地之时,蓝熹微眼前一阵发黑,黛眉紧颦,她运转起所剩无几的灵力,硬生生咽下了喉间的腥甜。 下一秒,伏魔洞内传出嘶哑的叫声—— 是温宁的声音。 蓝熹微一愣。 魏无羡已经进去了,怎么会这样?还是说...阴虎符出了问题? 她来不及多想,提起昭阳循声而去。 伏魔洞内不比外面敞亮,越靠近温宁疗伤的血池,光线越缺稀。 蓝熹微赶到血池旁时,看到了被红光萦绕着的魏无羡,正蹲在血池旁画符咒,温情站在他身后,凄凄望着坐在血池中央的人。 温宁浑身贴满了黄色符咒,却仍在战栗,仿佛即刻就会失控。 毫无征兆的、难以控制的发狂。 在这一瞬,一个从未思及过的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阴虎符有失控的可能。 若有人诡道术修为高于魏无羡,亦或是炼出了比阴虎符更厉害的法器,阴虎符还会全然由他心神所主吗? “魏无羡!” 焦急女声拉回了蓝熹微的注意力,她定睛看去,只见魏无羡嘴角淌着鲜血,一手拿着陈情,一手捂着胸口。 “阿羡!” 他腹部还有剑伤啊! 蓝熹微哪还有心思去想别的,连昭阳都没收,随手扔在了地上,径直跑向那摇摇欲坠的黑影。 “别碰我!” 她伸出去扶他的手才碰到玄色窄袖,就迎上这么一句话,当即有些没反应过来。 翕了翕唇,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面前这人竟是直接将右手搭在了温情腕间,像是刻意要跟她保持距离似的。 蓝熹微茫然地看着魏无羡,又呆呆地垂下眸子。 半刻钟前,他牵着她说,牵住了就不会再松。 而此时,那只手握着的不是她。 是另一个女子。 第73章 难两全 夕阳西下。 乱葬岗前山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寒风掠过,吹起月白衣袂,叮叮当当的响声在此时清晰异常。 温情从洞里走出来,一眼便看到了不远处的蓝熹微,极美的容貌也极苍白,一言不发地环膝坐在台阶上。 “不要让蓝泱知道那件事。” 这是魏无羡昏迷前,抓着她的手腕说的话。 那件事。 没有了金丹的那件事,魏无羡到底还是不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包括蓝熹微。 甫一温情以为魏无羡只是不想让蓝熹微担心,可她作为局外人,看得很清楚,只要这件事被蓝熹微知晓,那个傻姑娘该会有多心疼?又会有多自责? 她曾问魏无羡,仅是怕蓝熹微心疼自责吗? “不是,我是怕她会为了我,不顾一切,我希望她永远风光霁月地活着。” 她恍然明白。 魏无羡一日不肯交出他们,就是与玄门百家为敌,而一旦蓝熹微得知此事,绝对不会再任由他一人处于风口浪尖。 为了魏无羡而站在这世道的对立面,蓝熹微真的会这样做。 他选择了一种最傻的方式,给她留退路—— 在蓝熹微想要替他把脉的时候,甩开了她的手,不让她离自己太近。 可目的达到了,他满意吗?形单影只的,连她看起来都格外心疼的倩影,魏无羡瞧见了,铁定肠子都会悔青。 这两人,一个平白无故受了委屈仍没有转身就走,另一个聪明如斯却挑了最笨的法子去爱着她。 温情微不可察地吁出一口气,走到蓝熹微身侧,蹲下身道:“熹微。” 耳边迎风响个不停的清脆银铃声,终于有人前来打破。 蓝熹微侧首看向来人,几个时辰前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再度重现,她一时有些不知怎么面对温情。 坐在这里她想了很多事,譬如,温宁怎么会毫无征兆地失控?血池洞的邪气怎么会突飞猛涨?温四叔他们在后山有没有事? 但这些事,都抵不过她亲眼看见的那一幕让她分神。 其实在大梵山时,魏无羡也与温情这样触碰过,她的不悦,彼时不过只是一起下山找阴铁的同辈而已,尚无立场可言。 那眼下呢?她是他说不会松手的人,却没了上前问个究竟的勇气。 言犹在耳的那些甜言蜜语,夹着那一句冷冰冰的“别碰我”,能问他什么?为什么松手,还是为什么牵了别人的手? 这样别扭又酸涩的心思,比身子的不适,更让她心间闷痛不已。 “熹微,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温情听她一直没说话,才发觉她脸上血色尽无,瓷白得透着几许病态。 蓝熹微回神,对上温情布满担忧的眼睛,她努力压下心中的五味陈杂,轻声道:“我没事,魏...他...怎么样了?” 完了,这回名字都不叫了。 温情同情地睨了一眼伏魔洞,“他没什么大碍”几个字到嘴边了,愣是换了种说法:“他耗损心神太多,还没醒来。” 看在魏无羡帮了自己这么多的份上,能帮他哄美人心软一分是一分。 岂料美人只颦起黛眉,丝毫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温四叔与其余族人在后山,你待会可去后山寻他们回来。”话毕,蓝熹微揉着发麻的腿起身,走动方向竟是朝山下。 温情大惊,想都没想就拉住了她:“熹微!” 步子微微一顿,蓝熹微回过头,不解道:“怎么了?” “你...你...你别走。”磕磕绊绊说出这句话后,温情手上不免多用了些力道,本是无心,却意外的察觉到了她虚弱乏力的脉象。 “我只是下山去给他抓点药。”蓝熹微垂下星眸,苦涩地弯了弯唇,饶是这种境况,饶是已难自顾,但还是忍不住担心他,还是不愿就这样离开。 蓝泱啊蓝泱,你怎么这么没用啊? “熹微,你受伤了,魏无羡的药我让四叔下山去拿,你好好休息......”温情的话没说完,手中蓦地一空。 蓝熹微收回手,旋身背对着她,声音隐隐有颤意:“温情,我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 她也很累,很想休息。 但她此时最需要的,不是调养身子。 是透气。 ...... 悠悠转醒时,魏无羡被点着的烛火晃了眼,伸手挡了挡,思绪渐渐清明。 脑海里最先闪过的,是一双清澈盈灵,被他甩开后,显而易见黯淡下去的眼眸,美丽无双的容色,在那一瞬凝住,没了生气。 他不是没想过把一切跟她交代清楚,可只要想到那些人对他的评价,丧心病狂的夷陵老祖,背信弃义的夷陵老祖,罔顾人伦的夷陵老祖。 蓝熹微可以喜欢魏无羡,但不该喜欢声名狼藉的夷陵老祖,更不该因为与他的这段感情,而遭受任何非议。 这几日,他一直都在找机会,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若是那句话能让她心里对他有所芥蒂,能让她对他有所保留,甚至失望也好,起码如果有一日他真的人人得而诛之,她兴许不会那么难过。 余光不经意瞥到地上一抹银白,魏无羡怔了怔,随即环顾洞内一圈。 空无一人。 昭阳在,蓝熹微不在。 魏无羡摇了摇头,撑起身子下床,径直走了过去,想拾起它,将将握住剑柄,溶溶银光顿时萦绕剑身。 虽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习剑,但他并没忘,像昭阳这样的上品灵剑,通常不会离主人太远,也不会对主人以外的人随便释放灵力。 心口猛地跳了一下。 这是她很少离身的东西,也是她一直用来作腰饰的东西,是失落伤心成了什么样,才会连昭阳都忘了? “魏无羡,你醒了。”温情端着茶水进来,先是打量了一眼他,确认他的确无大碍后,松了口气,“阿宁的事,多谢你。” 魏无羡置若罔闻,呆愣地看着手中的昭阳。沉声道:“蓝泱人呢?” “她下山...给你抓药去了。”温情本想着他们两人的事,他们两人自己有分寸会解决,可一想到蓝熹微走之前的单薄背影,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魏无羡,在不夜天,她为了找你,在我这儿欠下一个人情。后来在夷陵监察寮,她三句话不离你。如今,你说了那样的话,她还是在听了你耗损心神后,决定下山替你抓药,就算她自己都还有伤在身。” “熹微她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能瞒过所有人,哪怕她当时从脉象里瞧出你没了金丹,那么多借口可以说,你知不知道你的那句话,有多伤人?” “你爱她,可千不该万不该以爱她的名义,替她选择怎么来爱你。” 一大段的话,砸得魏无羡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翕了翕唇,他哽了一刹,沙哑着声音问:“你说什么?不夜天...什么人情?她...身上有伤?” 问题问得杂乱无章,但温情听懂了,见他长眸微红,终是敛了帮蓝熹微出气的想法,回答道:“你被温晁带去地牢那日,熹微以身体不适为由,找到了我,拜托我去地牢看看你,为了你的平安,她许了我一个承诺。” “而她的伤...主要是旧伤未痊愈,又强行催动灵力伤了根本,我是想要她留下来的,可她说她...想静静。” 魏无羡缓缓抬眼看她,喉咙紧涩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她在他不曾知悉的地方,默默付出了这么多,她给了他这一生最珍贵的真心与情意,可他呢?他给了她什么? 在她为了守护他栖身之所而受伤时,他给了她一句话和一个动作,把她的那颗真心、那份情意,狠狠摔碎了。 魏无羡脸色越来越白,提起昭阳就大步往外走去。 “魏无羡。”温情叫住了他,“她真的很爱你,别再伤她的心了。” 玄色颀长的身影一滞,束发的红带仍在飘动。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 冬日的酉时,天色就已全然暗了下来,没了太阳散发出来的热,饶是夷陵的长街人多喧闹,也能感受到夜风袭来的寒意。 蓝熹微走得很慢,街上人熙熙攘攘,常有人回头看她一眼,再小声议论两句,至于内容是什么,她并不想在意,也不想听。 她觉得,这样走下去也挺好,身子冷了,心或许就会慢慢有温度了。 “再往前走,便出夷陵了。” 熟悉至极的声音,蓝熹微以为是自己幻听,拎着几包药继续走着。 然而,下一秒腕间倏地一紧,被人拉着转了半个圈,清冷兰香瞬时包裹全身,混着对方身上的温热气息,暖得她眼眶发酸。 盯着白皙脸颊上滑落的一滴晶莹液体,心跟着泛起细细麻麻的疼,蓝忘机抬手,轻轻擦拭着她的脸,柔声道:“谁欺负你了?” 蓝熹微看着他,心底的委屈骤然冒了出来,一个没忍住,眼泪开始止不住地流。 蓝忘机一怔,向来波澜不惊的俊雅眉目,显而易见地慌乱无措,但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一遍又一遍温柔地擦着她落下的清泪。 良久,他轻轻抱住了仍在抽抽嗒嗒哭着的蓝熹微,低声问道:“为什么难过?” “因为...因为二哥不回我信。”靠在蓝忘机宽厚温暖的怀里,紧紧攥着他的衣襟,蓝熹微泪落得更凶了。 哽咽的声音摆明了是在假意闹小性子,不肯说出真正的缘由,而能让她这样的,会让她这样的,除了那个人,还会有谁? 眉宇蹙得厉害,蓝忘机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顺着她说:“是我不好。” 她发的信,他都收到了。 不是他不回,是他不敢回。 蓝曦臣与他明说了那件事后,他独自去寒潭洞跪了整整三日。 世上从无两全法。 对蓝熹微生出的情,本就不该有的,即使他们不是亲兄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这件事一旦暴露,别人要怎么想蓝熹微,她又要怎么想她自己? 比起让她明了,他宁愿她什么都不知道。 更何况,她发来的信中,一清二楚的写着:“甚忧阿羡,前去夷陵,二哥安否?” 蓝熹微至始至终都把他当兄长,也至始至终,都只有魏无羡才是她独一无二的欢喜。 所以这份暗自滋长、无法抑制的情,蓝忘机不求任何回应,不存任何希冀。 只是这一辈子,他的这一辈子。 她就是他悬于心尖,至死不渝的执念。 第74章 怕 魏无羡是在夷陵一条长街尽头,找到蓝熹微的。 漆黑无月的夜色之下,两抹交织重叠的素色,扎得他眼眶有些不舒服,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蓝熹微的背影,对抱她那人的动作,一览无余。 许久未见的蓝忘机,发信两日都未回信的蓝忘机,素是清冷、喜怒不行于色的蓝二公子,此时浅眸中的温柔怜惜,尤为瞩目。 而那双于古琴书籍间拢捻游走的手,一只圈着女子纤细楚腰,另一只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女子单薄背脊。 摇了摇头,魏无羡努力把脑海里那个近乎荒谬的念头甩去,目光却是落在了紧贴月白腰封的那只手上,眼神沉了沉。 逾矩。 世家弟子的楷模,玄门仙家的名士,大名鼎鼎的含光君,怎会做出这样逾矩的举止?怎会...对妹妹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握紧了手中的昭阳,魏无羡像是想起了什么,抬眼望了眼天,勾了勾唇,眼底没有一丝笑意。 在藏书阁抄书他偷梁换柱,把古书书皮包着的春宫图给蓝忘机看了之后,避尘是在藏书阁出了鞘的。 蓝忘机不是没有情愫外露的时候,他也会控制不住怒气。 那蓝熹微呢?是他控制不住的什么? 魏无羡挑了挑眉,盯着仍拥在一起的两人,腕间微动,红光从指尖溢出,直朝旁边摊贩留下的废篓冲去。 “嘭——”一声,失声痛哭的蓝熹微没能注意到,但蓝忘机在红光乍现的那一瞬,就似有所感,循声望去。 唇角弧度不减,魏无羡无声地道:“好久不见啊,蓝湛。” 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心尖的姑娘在别的男人怀里哭,尤其是当着他的面,他算是明白,蓝熹微看到那一幕后,为什么会难过到连昭阳都不要了。 可他是来哄人的,这份由心口蔓延至肺腑的酸涩,涨得再疼,也只能生生捱下。 蓝忘机蹙紧了眉,看着他手中的软剑,安抚的动作并未停,只是慢了几分,感知到怀中人渐渐平缓的情绪,终是彻底停了下来。 “二哥,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啊......”蓝熹微从蓝忘机怀里抬头,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红得厉害,鼻音也浓得很,但好在如画眉眼已无郁色。 蓝忘机收回手,不动声色地睨了一眼没上前的玄衣男子,柔声道:“家规。” 简简单单两个字,比起其他借口解释,更让蓝熹微信服,毕竟蓝启仁与那些长老,还是很看重三千家规。 她没再继续问下去,抬手正捏着广袖擦脸,就听蓝忘机冷不防地开口:“昭阳呢?” 蓝熹微低头看向空空如也的腰腹,愣了一会,轻声回答:“不小心丢了。” “这样不小心?”蓝忘机绷紧了下颌,视线所及之处,是现于青丝间的卷云纹抹额。 “是啊,我太不小心了。” 不小心丢下了昭阳,不小心忘了带上它,不小心,在温柔陷阱里越陷越深,交付了一颗真心,也没能让那人完全喜欢上自己。 蓝熹微知道,魏无羡喜欢她。 他的情动,他的眼神骗不了人的,不过他或许也只是喜欢她而已,像那些想与蓝氏联姻结亲的世家公子一样,只是喜欢而已。 换一个人也能继续的喜欢,今日浓情明日便会倦了的喜欢,没有那么喜欢的...喜欢。 余光瞥到淡黄色的药包,蓝熹微轻笑:“无妨,以后小心便是,现下二哥陪我去趟...乱葬岗吧。” “拿回来,就没事了。” 说罢,她拉着蓝忘机往回走,然而转过身,步子将将迈出一步,就没了下文。 不偏不倚,四目相对。 红得像兔眼的星眸,犹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在了魏无羡的心上,血液尽数流失,指尖、眉眼,身体的每一处,都是冷的。 就像温情说的,他有那么多借口说,再荒谬再离谱蓝熹微都会深信不疑,偏偏选了最伤人的那一个。 魏无羡,你真的是个混蛋。 “若是不想见他,我带你走。” 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蓝熹微回神,松开了他的手,侧首摇头:“昭阳在他那儿,这药也是要给他的。” 蓝忘机看着她片刻,到底没再说话。 深吸一大口气,蓝熹微朝魏无羡走了过去,像无数次她为他而来的场景一样,只是她知道,这一回不一样了。 她怕了,她不敢再轻易相信了。 以至于她停在魏无羡跟前说话的时候,都垂着眸子,望着他衣襟叠合处的红色,缓缓道:“这几幅药需要注意的,我让大夫写在药方里了,你若是有不懂的...给温情看,她应该都知道。” 平静又透着几分疏离的语气,听得魏无羡心下猛地一缩,正欲开口,却忍不住咳了起来。 催动阴虎符救温宁不是件易事,更何况他每日都得耗心神巩固乱葬岗的结界,醒来后又急着找蓝熹微,委实乱了气息。 “你的伤......”蓝熹微抬眼,下意识要去扶他,蓦地想到什么,伸出一半的手,堪堪停在了半空中,然后攥成拳放下,掩在了广袖之中。 魏无羡慌了神,顾不得体内乱窜的真气,忙解释道:“蓝泱,对不起,伏魔洞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能不能......” 再给我一次机会? 蓝熹微第一回到伏魔洞时,他就说过这句话了。 也是在伏魔洞,他亲手舍弃了这个机会。 “多谢你把昭阳带过来,今日也多谢你的照顾,若是遇上什么事,给我捎信。”话毕,蓝熹微掌心翻动。 魏无羡只觉手中一空,被塞了一根细绳,与此同时,银芒出现在了女子柳腰上,俊脸瞬息变白。 他的那句话,她放在心上了。 拿回昭阳、给他药包,两人没有任何的肢体接触,她还略微向后靠了靠,仿佛连呼吸,都在跟他保持距离。 “你...要走?” 蓝熹微怔了怔,旋即看向他,不加掩饰的苍凉脆弱,让她无所适从,局促地道:“我本来也只有三日......” “蓝泱。”魏无羡哑声叫她的名字,“我不喜欢温情,赵情钱情孙情李情我都不喜欢,我只喜欢你,伏魔洞我有我的苦衷。” “什么苦衷?” “我不能说。” 听到这四个字,蓝熹微苦笑着低下了头,如果他的苦衷是没那么喜欢她的话,不能说也挺好的。 “我知道了。” 夜风卷着细雪袭来,寒意愈演愈烈。 魏无羡站在原地,姿态很好,看不出狼狈,甚至看不出什么异常,可一向流光萦绕的长眸,只剩波澜不惊的一片漆黑。 说完那句话的蓝熹微,还是与蓝忘机一同离开了。 他说他用阴虎符救温宁,她信;他说他的阴虎符不是阴铁,她信;他说他不会有坠入魔道的那一天,她也信。 可是当他说他喜欢她的时候,她却不信了。 眼前突然氤氲成雾。 他艰涩出声:“魏无羡,你怎么......” 把她弄丢了啊? ...... 江厌离看着本该两日后才回来的人,一时有些愣神,而当看清这人身后站着的人后,更是傻了眼。 一旁的江澄也有些意外,不着痕迹扫了一眼神情恹恹的蓝熹微,拱手道:“久违了...蓝二公子。” 蓝忘机想了想,面无表情地回了一礼,道:“多谢江宗主与江姑娘照顾熹微。” 能得蓝忘机一句“多谢”属实不易,江澄微讶道:“蓝二公子言重了。” “是啊,蓝二公子客气了,熹微是我妹妹,而且也是我请她来莲花坞陪我的,她能来我就很开心了。”江厌离笑道,说着便握住了蓝熹微的手,秀眉微蹙。 怎么手这么冷? 按理说,蓝熹微是去夷陵找魏无羡的,结果不仅提前回来,还是与蓝忘机一起,直觉告诉她, 怕是魏无羡与蓝熹微两人之间出了什么事情。 “忘机?” 得了江氏弟子的禀报,蓝曦臣甫一还不信蓝忘机到了云梦,此刻亲眼所见,心里那颗悬着的石头,反而落定了。 还是来了啊。 “兄长......”蓝忘机垂眸,像是要说些什么,却被蓝曦臣打断。 “忘机,我正好有事要与你说,你跟我来。”蓝曦臣笑容温和,只是在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蓝熹微时,敛了几分。 瞧出了端倪,江澄与江厌离对视一眼,默契的眨了眨眼,一前一后,心照不宣地化解着这三兄妹颇为奇怪的氛围。 “如此,蓝宗主、蓝二公子请跟我来。” “那日要你帮我定夺的衣裳纹饰绣出来了,我带你去房里看看。” 五个人就这样分成两拨进了莲花坞,江澄领着蓝曦臣与蓝忘机去了东边的书房,江厌离则牵着蓝熹微回了房。 关上房门,江厌离看着依旧没有开口说话的人,神情有些担忧,她顿了顿,倒了杯热茶放在蓝熹微手里,温声道:“熹微,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我没事,江姐姐......” “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那就不要骗姐姐。” 星眸动了动,蓝熹微挤个笑来,试图转移话题:“江姐姐不是说衣裳纹饰......” “熹微。” 十分正色的表情与语气,让人实在无法再继续答非所问。 她抿唇,默了半晌,道:“江姐姐,我只是有点怕了。” 江厌离不解:“怕什么?” “我不知道别人的感情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明明听到了他亲口说喜欢,可我怕了。” 蓝熹微闭上眼,她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滴落。 怕什么。 乱葬岗的结界不稳,魏无羡不会轻易下山,更不用说顶着夷陵老祖的身份来云梦找她,而她短时间内,定然也是没了再去夷陵的勇气。 没有沟通,伏魔洞的事便会永远横亘在两人之间。 她怕,她和魏无羡的那份感情,真的就这样无言散场了。 第75章 坦白 屋内烛花燃尽,光线又暗了几分。 靠在床头,蓝熹微目不转睛地看着掌心的银铃,没有什么睡意。 云梦离夷陵虽然很近,但要在一日之内来回奔波,加上给魏无羡输了灵力疗伤,说不累,是假的。 可她一闭眼,就能想到转身时,魏无羡的神情。 说实在的,魏无羡那双眼睛是真的很漂亮,不笑的时候清亮柔和,笑起来眼尾优雅地上翘,勾着人心甘情愿跌进去,里头流露出来的情绪,自然也是千般万种,难有定数。 然在那一瞬的他,眼底的东西无比清晰地透了出来。 不知所措、沉默没有丝毫自信的样子,若不是感知到他存在的气息,让她几乎从他身上找不到当年那个恣意张扬的少年了。 夷陵客栈重逢,最起码他眼里还有浓浓的恨意,而她离开时,长眸里的沉寂空洞,让她的心突然就很疼,直到此刻,也没能纾解。 如果,她真的对他来说,那么重要,又怎么能松开她的手?如果,他当真舍不得她走,又是什么不能说? 陷于感情中的人会变傻。 这是蓝熹微在话本里看到的话,没遇见魏无羡前,她不以为然,眼下遇见了、喜欢上了,便能悟出其中蹊跷。 她是被魏无羡那句话气傻了,不管从哪方面说,魏无羡都没有理由在那种时候,说如此生分的话。 就算...没那么喜欢她,也不至于,但避开她的动作,又不像故意为之,更像是下意识才有的反应。 揉了揉眉心,好不容易有了点困意,蓝熹微没多耽搁,起身脱下了外袍就准备躺下,陡然传来敲门声。 “是我。” “二哥?”蓝熹微讶然走到门前。 “吱呀——” 木门从内被人拉开,蓝忘机愣了愣,旋即越过眼前的人,往后一看,房里不是还亮着灯吗?怎么...只穿着中衣? 寒风不留情地灌进了房,夹杂着细碎雪花拂过脖颈,蓝熹微冷得一激灵,不自觉环住自己的手臂。 本还宽松的中衣,蓦然贴身,柔顺的衣料紧挨着身子,勾勒出了女子玲珑曼妙的曲线,赫然映入眼帘。 浑身一僵,蓝忘机不动声色地移开眼,道:“江姑娘送的汤。” 接过他手中端着的热汤,蓝熹微有些没回过神。 为了让江厌离放心,她是说她想休息了,江厌离才走的,不然怕是会在这陪她一夜,这碗汤,应当是江厌离送到蓝忘机那里,蓝忘机知晓自己爱喝,特意送过来的。 胸腔开始变暖,趋向指尖触碰到瓷碗的温度,她莞尔道:“谢谢二哥,大哥与你说了......咳!咳咳......” 蓝忘机听着,飞快睨了一眼她单薄的身子,往右一动,柔声嘱咐:“更深露重,早些休息。” 呛了好几口料峭冬风,熟悉兰香忽而窜入鼻间,紧跟着冷风小了大半,蓝熹微眼眶没由来地一酸,低低应了一句。 隐隐不对劲的声音,蓝忘机皱眉看去,讷讷开口:“别哭...我在。” 都没问为什么哭,直截了当地说“我在”。 蓝熹微自认今日哭得够多了,却还是被这两个字弄红了眼。 “我...没有哭。”瘪了瘪嘴,喉咙哽得愈发厉害,她索性垂了头,望向仍在冒热气的汤,努力把眼眶里的热意压下去。 她不说话,蓝忘机也没再说什么,只伸手去握她放在身侧的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兄长明日会提前回云深不知处,叔父知道我来,很放心。” 中衣袖子不比外袍广袖,压根掩不住紧攥成拳的玉手,他敛下眸,耐心十足地拨开她的手,温柔又轻缓。 “明日就走吗......”蓝熹微吸了吸鼻,看着蓝忘机的动作,心头源源不断淌过暖流。 蓝启仁很放心?怎么可能? 这回允她来云梦,主要还是觉得蓝曦臣一同前来,不会像蓝忘机一样由着她性子来,而蓝曦臣离开云梦后,他会派其余蓝氏弟子来的目的,就是怕她去找魏无羡。 现下,与其说是他“放心”让蓝忘机来,不如说是蓝忘机费了天大的功夫,才得了蓝启仁的“放心”。 蓝忘机想来云梦,并不比她想去夷陵简单。 “明日辰时走,金光瑶到了姑苏,有事要与兄长商讨。” 瞧见细嫩掌心间没有伤痕,只是稍稍泛红,蓝忘机正欲说话,便听蓝熹微问道:“二哥,金光瑶与大哥的关系,是不是...很好啊?” 松了她的手,蓝忘机踌躇须臾,道:“兄长对他很好。” “二哥,你还记得薛洋吗?” 话茬转得有些快,甚至有些不搭边际,是以蓝忘机也不知她究竟想问什么,点了点头,等着她下一个问题。 “薛洋是在清河逃走的,那个时候金光瑶还是清河副使,依他如今处事手段来说,在聂宗主眼皮底下放人,不是不可能。” 此话一出,蓝忘机瞬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若是如蓝熹微所想,金光瑶放走了薛洋,那薛洋定是答应了他什么,亦或是他身上有什么是金光瑶想要的。 那时候的薛洋,除了阴铁,还有什么? “当时在常氏有人给薛洋搜身吗?”蓝熹微随口一问,看蓝忘机神情凝重,忙道,“这也只是我的猜......” “有。”蓝忘机抬眼答她,“在你与聂怀桑来之前,魏婴搜了薛洋的身。” 所以说,如果这些推测是真的,也就意味着那枚不知所踪的阴铁,极有可能是在金光瑶那里,而这个骂名,却是被他顺水推舟地安在了魏无羡头上。 但是金光瑶拿阴铁有什么用? 脑海忽地闪过一个画面,凉意顺着脊椎骨爬上后颈,蓝熹微登时色变。 穷奇道,招阴旗。 他想用阴铁,模仿魏无羡的阴虎符。 “你怀疑是金光瑶,在暗中操控?” “我没有证据。”思绪乱糟糟的,蓝熹微顿了顿,“而且你也说了,大哥对他很好,必然也很信他,就像我信...魏婴没有拿那枚阴铁一样。” 不论感情,她依旧相信他。 饶是全天下都指责魏无羡私吞了那枚阴铁,他说了阴虎符是阴虎符,那阴虎符就决计不可能与阴铁有关。 心里烦闷,蓝忘机面上越发镇定自若,看了眼只穿着中衣的人,轻声道:“别太担心,兄长自有定夺。” 察觉到了他的不悦,想起魏无羡在惹蓝忘机生气这方面天赋异禀,蓝熹微没深想,话锋一转:“我知道啦,夜深了,二哥也早些休息。” 蓝忘机一言不发地盯着她,浅若琉璃的眼眸光芒流动。 四周寂静,只有冬日北风的呼啸声。 甫一蓝熹微以为蓝忘机还有什么话要跟她说,一秒、两秒,他没说,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没说,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她跟前,被风卷起的衣袂时不时碰到她的手,却没让她吹到风。 第一回。 她竟有些受不住蓝忘机的眼神了。 既炙热又温柔,像兄长,但比从前看她的时候多了些什么。 然而,这份奇怪的气氛没有持续太久,还没等她想清楚是什么,蓝忘机就已离开了,离开之前还帮她关好了门。 将热汤放在了桌案上,蓝熹微取下抹额与发簪,走到放置外袍的衣架前,刚刚挂好抹额,冰冷的气息霎时出现。 修习之人本能使然,她想也没想就掷出了手中发簪,与此同时,“咻!”的一声,房中陷入黑暗。 那人缕气息很弱,移动速度也十分快,蓝熹微旋身之际,明显感觉到了逼近的气息,不过眨眼,她已看见了挪至身后的黑影。 耳畔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 “是我。” 万物好像在这一刹凝住。 瞳孔紧缩,蓝熹微瞪大了星眸。 这人的怀抱虽然很冷,却能真切感知到他的存在。 不是梦。 是魏无羡。 他扣住她的腰腹,把她身子转了过来,俯身就抵上了她的额头,哑声道:“我后悔了。” 熟悉的气息盈满鼻息,还掺了少许清冽醇香,蓝熹微惊得直向后退去,而这一举动,魏无羡委实没料到,整个人被她带着往前,怕踩到她,步子一乱,踢到了脚蹬,彻底失去了平衡。 两人齐齐倒在了床榻上。 屋内漆黑一片,外面的月光穿过窗户,洋洋洒洒地照了进来。 身下的人青丝散乱铺在绸被上,雪白衣襟微张,一小截玲珑精美的锁骨,弧度已是极美,秀颈骤生妩媚春意。 魏无羡愣住,完全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酥麻细密的感觉蔓延至心口,浑身不受控制的热了起来。 “魏无羡!起来!” 反应过来的蓝熹微满脸通红,别开头去推他,就听他闷哼出声,手上力道立即撤了大半,手足无措地看向他。 星眸亮晶晶的,比他这辈子看过所有夜晚里的星辰都要璀璨。 魏无羡忽然就俯下身,很轻很轻地吻在了她的眼睛上,没多停留,便翻身拉她坐了起来,抬手整理起她的衣襟,神色没有半分欲念。 这下轮到蓝熹微呆住了,以至于她都没意识到这个举止,在男女之间有多暧昧亲密。 她怎么也没想到,魏无羡会来云梦,更没想到他会来...找她。 是不是说明......他对她的喜欢,又多了一点? “蓝泱,我跟你坦白,我有事瞒着你。”魏无羡说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牵着她的手搭在自己腕间。 “伏魔洞也好,不夜天也好,我都不是想推开你,是因为我怕你知道。” 他一字一顿地道:“乱葬岗那三个月,我灵力有损。 第76章 灵力有损 灵力,有损。 非常好理解的四个字,偏偏在这一瞬,陌生得像是前所未闻的言语。 蓝熹微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指尖,恍若置身冰窖。 魏无羡的这种脉相,不用什么医师大夫来诊,但凡是修习之人,就能一清二楚。 要知道,那年姑苏听学,世家公子中能与蓝忘机的实力不相上下的魏无羡,灵力是何等强盛精纯?剑术又是何等高超卓绝? 难怪他会选择修炼诡道术,难怪他回来后变了许多,也难怪他对她的接触曾一度抵触。 而就是这样的情况下,他在乱葬岗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足足待了三月有余,九十多个日日夜夜,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薄弱的灵力,能怎么熬? 如今世人口中一曲陈情可定别人生死的夷陵老祖,又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经历了多少次生死绝处逢生,才重新站在了她面前? 原来不是故意松开她手的啊,是怕她把脉发现了这件事,他不愿意让她担心,可她就舍得让他一个人承担吗? 答案是否定的,苦涩慌乱一股脑涌上来,心恸到无法自已,蓝熹微从来不知道,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这么难。 “阿羡...阿羡......” 她看向他,声音止不住地打颤,好像只能叫他的名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魏无羡安静瞧着她渐渐泛红的眼眶,长眸动了动,探过身去,弯着唇覆在了她眉间,然后是鼻尖、脸颊,最后落在了柔软的唇上。 “早知这样,还不如瞒着你。”他笑了笑,手抚着她的背脊,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但至少,能抱着你。” 不是看你在别人怀里。 知道蓝熹微会有很大的反应,但正儿八经体会到的时候,为了坦白提前设于心里的防线,再无懈可击,也被她瓦解得一干二净。 他上一回见到这么失态的蓝熹微,还是在玄武洞,而且这一回,情绪来得更为热烈。 幸亏他找温情拿了能让灵力短时间恢复的药,不然知道这件事真正的缘由后,她该会有多难受? “你若是再骗我......”想要说威胁的话,可蓝熹微对他哪里说得出狠话,瞪着星眸,恼怒又无措地望着他。 魏无羡阖眼,埋首于她颈窝,嗅着清浅熟悉的幽香,没由来的安心,紧绷着的一颗心,也是前所未有的松弛。 他低声道:“不会了...以后,都不骗你了好不好?” 伏魔洞假意甩开她的这一次,不仅她被伤到了,他也是。 尽管是差点失去她,尽管不是到了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但那种眼睁睁看着心上人离开的痛,他是决计不愿尝第二回的。 “好。”破涕而笑,蓝熹微蓦然想起什么,从他怀里退出来,“阿羡,你......” 欲言又止的表情,魏无羡一愣:“怎么了?” “你是不是喝了酒?” 如实点头后,他明显看到蓝熹微脸上笑容淡了几分。 云梦对于以前的魏无羡,是可以光明正大回的家,但现在的云梦,怎么都不会是夷陵老祖能随意到的地方,更不要说是“回家”。 他来莲花坞之前,把那两坛天子笑全喝了。 一是为了壮胆,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和她说清楚,什么结果他都接受。二来,每每想到很难再回莲花坞这一点,他真的...没有表面上这么风轻云淡。 这里,有兄弟、姐姐、同门,给了他太多的温暖与慰藉。 到底还是没办法秉着无所谓的态度回来,准备只喝一坛的,也变成了两坛全饮。 但蓝熹微...是怎么了? 没等他细想,就听见清越女声微恼道:“你身上还有伤啊,笨蛋!下次我才不给你带天子笑了。” 闻言,魏无羡先是怔住,随即长眸里笑意越来越浓,在这一刹,仿佛融化了整个凛冽冬夜,他低头,沉沉地笑出了声。 “我说认真的,你......”蓝熹微话还没说完,腰腹被一双手臂骤然揽住,灼热的气息喷在后颈,直教人心痒痒。 “蓝泱,我很好,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没有什么能伤到我。” 这是今夜魏无羡第三次抱她。 蓝熹微靠在他肩上,不悦顷刻化为乌有,她抬手回抱他,语气轻松,却听得魏无羡心头一紧:“我会想办法查清楚薛洋的那块阴铁去了何处,没什么大不了的,阿羡,你真的很好,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你......”他摩挲着柔顺青丝,眸里结起寸寸情丝,“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我也很喜欢你。 没继续说下去,魏无羡坐直,扣着她的肩膀,狠狠地吻住了那抹艳丽丹色,女子特有的清甜馨香混合着眼泪的味道,熨贴着那颗脆弱迷茫的心。 不是第一次有这样亲密的举止,但唇畔被温热濡湿的物什擒住时,蓝熹微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她不讨厌与魏无羡亲吻,甚至他吻她的时候,甜蜜欢愉纵然陌生,依旧搅得她心如擂鼓,面红耳赤。 大脑一片空白,她不知道怎么做,明明没有喝酒,明明不是一杯就倒,却还是被唇齿间的清冽酒香弄得迷迷糊糊,开始试图有样学样地回应起他来。 魏无羡身子一僵。 克制、忍耐陡然变得苍白无力。 情到深处,温香软玉在怀,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想要是不能抑制的渴望,想要更多则是身体的本能。 他伸手护着她的头,欺身就把人压在床榻上,更深的吻了上去,心底的火焰愈燃愈烈,呼吸也愈发急促。 唇舌难以自持的下移,滑过泛着些许凉意的脖颈,拱开一侧雪白衣襟,咬上了那副延伸至肩的诱人锁骨,在上面反复啃咬舔舐。 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裸露的肌肤激起一层战栗,蓝熹微下意识叫他名字:“阿羡......” 微微发颤的声音,七分柔媚勾得人意乱情迷,可剩余的三分紧张,终归还是让魏无羡回过神来。 他撑起自己的身子,克制着心底热切欲念,扯过一旁的绸被将人严严实实地盖好,半晌,才重新找回理智,拥她入怀。 这个傻姑娘,怎么不知道要反抗呢? 屋内旖旎暧昧气氛迟迟未褪。 蓝熹微裹着被子被他抱在怀里,心脏怦怦狂跳,脸色绯红,星眸细碎的光闪烁得厉害。 即使对这事不懂,也能知道魏无羡的停下,并非是他不想继续,而是在努力压抑。 “阿羡,我......” “对不起。”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打破了一室的缠绵悱恻。 “为什么道歉?”蓝熹微以为他还想着伏魔洞发生的事,“几个时辰前,我确实很难过,但事出有因,我理解。” “不止这个。”魏无羡闷声道,“适才...吓到你了。” 蓝熹微眨眨眼,仰头去看他,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他的脸,长眸在月光的照映下显得有些冷清脆弱。 察觉到怀里人的动作,魏无羡抱着她的手紧了紧,视线触及到衣架上的卷云纹抹额,抿了抿唇,没吭声。 不知他此刻所想,但蓝熹微就是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阿羡,你怎么了?” 他仍是没说话。 她想了想,凑上前去,用嘴唇极轻地碰了一下他的下颌,柔声道:“我没有被你吓到,你来找我,来和我解释,我很开心。” 魏无羡一震,垂眸看着她的眼睛,如墨玉般纯净的瞳孔里,全是他的影。 虽然乱葬岗的结界只加固了三个时辰,虽然他不该在莲花坞久停,但这一刻,他真的不想走了。 午夜梦回醒来时,他会想到过往的很多事,也会想到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仗着年少,不畏惧世上任何人事物。 但是他明白,年少终归会长大,被迫也好,自然而然也罢,人一旦长大,注定会失去些什么,他再怎么不甘,也只是一介凡人。 莲花坞、金丹、名声,一个都没留住,凭心而论,魏无羡失去这些的时候,仅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不可能那么豁达洒脱。 他怨过的,为什么会是莲花坞?为什么会是江澄?为什么,他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夷陵老祖? 可转念一想,老天是公平的。 他有了他的月亮。 蒙上了灰尘的骄傲与不羁,有人不厌其烦地温柔擦拭,没有安全感恍惚不已的心,有人明目张胆地珍视偏爱。 这样的炙热又纯粹。 “阿羡?” 实在是想不通魏无羡为何如此,蓝熹微正欲从被子里挣出来,却见他闭了眼,徐徐勾唇道:“温宁的情况好了很多,不出意外,最多半月就能真正唤醒他的心神。” “你走之前,肯定还没和阿苑讲,他估计又得哭脸了,到乱葬岗的第一天,他就一直在念着你。” 蓝熹微静静地听他说话,安稳的声音一如他宽阔的胸膛,让人定心凝神,紧绷的弦终于得到放松,困意慢慢袭卷而来。 耳畔传来浅浅均匀的呼吸声时,魏无羡睁开了眼,摸了摸她散乱搭在绸被上的乌黑发丝,低哑开口:“再等等。”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蓝熹微若是醒着,定然会觉得这句话像极了适才那句道歉的语气。 对不起。 我在三书六礼前带你踏进了风月。 再等等。 我一定会名正言顺地站在你身边。 第77章 撞破 这一觉,算是这段时间以来,蓝熹微睡得最安稳的一次了。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恰逢天明,身侧空无一人,床头的软枕下放着一张白纸,势如破竹的黑字十分醒目。 等我。 拿过那张纸,星眸里的光一点一点漾开,嘴角忍不住弯了又弯,她坐在床沿,定定看着那两个字,喃喃出声:“傻子......” 不得不说,魏无羡来云梦这一举动,委实出乎她的意料,无论是乱葬岗的结界问题,还是他如今身份来莲花坞的问题,每一个都不容易。 可他还是来了。 如果魏无羡不是真的喜欢她,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找她,或许真的是她对这段感情太不自信了。 认真地将纸张叠好,放在贴着心口的位置,蓝熹微起身走向衣架。 简单洗漱穿戴整齐后,她想着蓝曦臣今日回姑苏,准备去找他,一推门,便见到了院中央站着的白影。 是蓝忘机。 素衣若雪的人,脸色好似还要白上几分,下颌崩得死紧,眼中隐隐有血丝,在看到她的瞬间,面若寒冬的神色有一刹的松动。 蓝熹微心头一惊,连忙跑了过去,一靠近他,寒气迎面扑来。 没在外面待两个时辰,决计不会是这种情况。 “二哥,你...怎么了?” 蓝忘机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眸光浅若琉璃,却出奇的,带着炙热无比的情愫。 他怎么了? 他没怎么,只是他的喜欢快要藏不住了。 昨晚蓝曦臣跟他说了很多话,其中有一段话,让他想了很久。 “就算你与熹微并非血亲,可若是你的这份心意流露了半点,也是必须在她知道自己身世的前提下,但忘机,你知道的,熹微再聪慧,再懂事,也禁不起这样大的起伏,尤其是她与叔父的关系。” 蓝曦臣说得很对。 想让她不知道那件事,就永远不能让她看出自己的情意,想要光明正大的喜欢她,就要亲手粉碎她这么多年的认知。 这是一个死局。 他宁愿她始终是蓝氏三小姐,宁愿她始终坦然唤他一声“二哥”。 但是再怎么压抑,还是七情六欲占了上风,于是他借着江厌离那碗汤,来了这里,没想到差点失态,落了个仓促离开的结局。 回房躺下,一闭眼全是蓝熹微,怎么都无法入睡,索性出门吹风,想冷静,然而当他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院子里。 再然后,他看到了从房里出来的魏无羡。 气不打一处来,蓝忘机当即怒道:“魏婴!” 夜半从别人的房里出来,尤其,还是一个女子的房间,魏无羡不是不知道影响不好,但他对莲花坞了如指掌,避开了所有巡夜的弟子,没人能发现他。 除了本不该在这儿的蓝忘机。 “不是,我只是...只是......” 蓝忘机握着避尘的手青筋迸发,俊雅面容难掩愠色。 到底是心虚,魏无羡的解释有些磕磕绊绊,他想说他是来解释的,可当他看清蓝忘机眼里的东西时,他愣了愣。 四目无言相对,里头盛着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情绪。 “蓝湛。”魏无羡突然笑了,“她是你妹妹。” 没有想到,心底最深的那个秘密,会在这种时候被揭穿,更没有想到,除了蓝曦臣以外,竟然是魏无羡第一个知道。 蓝忘机狼狈地错开眼,声音低沉至极:“非也。” 这两个字落在魏无羡耳里,怎么琢磨怎么不对劲。 要说之前夷陵长街他还不确定蓝忘机的心思,那方才蓝忘机的眼神,则足可以使他认定。 兄长疼爱妹妹理所应当,可若是这份疼爱,多了一种男子于女子的怜惜温柔时,便绝不止于兄妹之情了。 是以这句“非也”,在魏无羡看来,只当他是口是心非不愿承认,醋意自心里蔓延至五脏六腑,也没空当深想。 这是跟蓝熹微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人,是世人无不赞叹的“含光君”,正道楷模,仙门名士。 他和她之间,需要跨越的,甚至只有身份,可也正是如此,倘若有朝一日有人知道了,要怎么想他们兄妹俩?蓝熹微知道了,又如何面对她的二哥? 剑眉倏地紧蹙,魏无羡一字一顿地道:“蓝湛,不可以。” “我知。”话毕,蓝忘机阖眸,沉默半晌,才再度道,“莲花坞最近多了很多世家的弟子,尽量不要再来。” 终归是历经生死的朋友,并肩作战的那些日子,不管何时,都极其珍贵。 魏无羡颔首,侧眼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低声道:“谢了,我之前...惹她生气了,只是想见她一面,把话说清楚。” “魏婴,不要再让她哭了。” “我知道,不会有下次,我先走了。” 蓝忘机睁眼望去,偌大的庭院里瞬时只剩下他一人。 看着夜幕高悬的一轮弯月,他反复问自己,是什么时候对蓝熹微生出了别的感情? 是寒潭洞他第一次发现她身世的端倪,还是温旭带人杀上云深不知处的那天? 根本没有答案,他迄今为止的人生,几乎都有蓝熹微,他们相处的时光数不胜数,少年人动心不自知,而后不过是越陷越深。 夜风袭来,一阵比一阵刺骨,蓝忘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院里,直到此刻。 “我没事。”他敛眸,神情一如平常,已然瞧不出什么蹊跷。 看了他一会儿,蓝熹微半信半疑地问道:“真没事?二哥,你有事不要瞒着我好不好?我已经不是小孩......” 话未说完,江厌离的声音从院门传来:“蓝...蓝二公子?” 蓝曦臣与蓝熹微来云梦之时,原就是住在两个院子里,蓝曦臣与江澄的卧房相近,蓝熹微与江厌离的卧房相近,后来蓝忘机跟蓝熹微从夷陵回来,也是让弟子领着蓝忘机去了蓝曦臣院子空余的客房里住下。 两个院子相隔不是很远,但也并非临院。 因此一大早在隔壁院子见到蓝忘机时,江厌离不免诧异。 “江姐姐。”蓝熹微回神,浅笑着喊她,星眸却时不时瞟向身侧的人。 江厌离没缓过神来,犹豫片刻,走到两人跟前,温温婉婉地向蓝忘机敛衽一礼:“蓝二公子。” 虽与蓝熹微交好,蓝曦臣近日也与云梦合作频繁,可面对这大名鼎鼎的含光君,她还是有点不自在。 “江姑娘。”蓝忘机拱手回道。 发现了江厌离的拘谨,蓝熹微主动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江姐姐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泽芜君一刻钟后返程姑苏,我是想来看你去不去送他。”江厌离顿了顿,“没想到,蓝二公子也在这。” 此话一出,蓝熹微才想起将将的事,黛眉一颦,道:“二哥,你......” “去送兄长吧。”蓝忘机打断了她,“我真的没事。” 蓝熹微看着那双眼眸里熟悉而温和的流光,松了一口气,笑着点了点头,与江厌离一同走在了前面。 卷云纹抹额在女子如瀑青丝间若隐若现,像似勾着你去触碰,又干净美好得让你不敢接近,远远看着,也是绝无仅有的好光景。 蓝忘机告诉自己。 这样,也挺好。 ...... 蓝曦臣离开云梦后,距江厌离大婚仍有大半月。 甫一江厌离还不知魏无羡已和蓝熹微解释清楚了,以为两人还在吵架,所以蓝熹微没有去夷陵,之后经蓝熹微得知两人是有误会,但都说明白了,和好了。 可蓝熹微仍是没有要去夷陵的迹象,已经待在房里整整两日没有出过莲花坞了。 蓝忘机也意识到了她的异常,但归根结底,他还是不能再像曾经那样风轻云淡地问起她与魏无羡的事 ,只能托了江厌离前去询问。 江厌离推开房门时,蓝熹微正坐在铺满了白纸的桌案前,埋头写着什么。 “熹微。” 笔尖一滞,墨滴在白纸上洇染开来。 蓝熹微抬眸望去,莞尔道:“江姐姐,你不是在试嫁衣吗?” “说是来陪我,若是去陪阿羡倒也无妨,可你这是在做什么啊?”江厌离走近,定睛一看,白纸上最多的两个黑字,是个人名。 揶揄的语气听得蓝熹微耳根一热,忙不迭放下毛笔,笑道:“我当然是来陪江姐姐的啊,哪儿也不去。” “薛...洋?”念出这两个字,江厌离觉得像是在哪听过这人的名字来着。 “此人是我与阿羡、二哥,还有江澄去找阴铁时碰到的,诡计多端,聪明狡猾,本是押到不净世,听聂宗主发落,后来让他趁乱逃了。” 电光火石间,有几个画面在脑海中浮现,江厌离讶然道:“我想起来了。” 闻言,蓝熹微沉思须臾,疑声问她:“江姐姐是...在哪儿见过他吗?” 江厌离摇了摇头:“我未曾见过,但我听过他的名字,在夷陵监察寮的时候,阿羡救了一位道长,姓宋,宋道长的眼睛便是被薛洋毒瞎的。” 怎么会是宋岚? 蓝熹微记得江澄当时说护送江厌离去兰陵的人,就是宋岚,若是眼睛受了伤,江澄与魏无羡不可能放心。 “江姐姐,宋道长的眼睛,是温情治好了吗?” “应当不是......我记得当时温姑娘说他的眼睛过几天就可以康复了,宋道长醒后,与我们说了事情经过。他与另一位道长,晓星尘结伴同行,数月前,他一人赶回师门为师父祝寿,没想到师门为薛洋所屠,师父死于薛洋之手,眼睛也是在那时被薛洋的毒粉所伤。” 宋岚师承白雪阁,并非是夷陵亦或是云梦境内之地,他又怎么在眼睛有伤的情况下,独身来到夷陵? 是有人先替他治了眼睛,然后带着他来的,射日之征的夷陵,不是什么安逸之地,为什么,偏偏来了夷陵? 蓝熹微理了理思绪,清声继而问道:“宋道长有说是谁替他医好了眼睛吗?” “说了,他说自己在迷迷糊糊间,见到了晓星尘道长,晓星尘道长说他的师父抱山散人能医好眼伤,后来不知怎的偶然被阿羡救了。” “阿澄的伤,也多亏了阿羡带他去找抱山散人,才得以痊愈。” 抱山散人,晓星尘的师父,也是魏无羡母亲的师父,传说中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隐逸仙师。 射日之征遇到江澄后,他只说受了重伤,在夷陵监察寮休息了几日,原以为是温情医好了他,却没想到是抱山散人。 蓝熹微蓦然想起什么。 “江姐姐,我今日可能会出去一趟。” “去哪?” “夷陵。” 抱山散人既然能医好江澄的重伤与宋岚的眼睛,是不是意味着魏无羡灵力有损一事,也有办法了? 第78章 身世 相比起下雪,融雪之时还要冷许多。 望着头顶好不容易出现的暖阳,魏无羡反而觉得身上的冬衣更薄了。 “公子,今日天冷,买包栗子吗?”路边摆摊的老婆婆叫住了他。 循声看去,似白雾状的冉冉热气中,一位老人家笑意吟吟地看着自己,衣裳上零零散散的补丁,让他拒绝的话有些说不出口。 “谢谢奶奶。”魏无羡笑着接过包好的栗子,摸了摸腰包,递了三两银子过去。 虽然没有江氏嫡亲弟子的身份,但江枫眠自小待他亲厚,嘴上不饶人的虞紫鸢也从未真正苛待于他,因此他的吃穿住行与江澄江厌离是一样优渥。 可如今明面上与江氏“恩断义绝”,乱葬岗又还有那么多温氏族人需要照顾,按理说世家公子一朝没了家族的支持,就算不至于穷困潦倒,也不该还有能“心软”的底气。 指尖覆上腰间钱袋,想起下山前温情说的那番话,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给。”温情知他要去夷陵山下,不知从哪拿了一个钱袋给他,重量并不轻。 “温若寒还给你这种待遇啊......”调侃的话戛然而止,钱袋上绣着的卷云纹饰映入眼帘,魏无羡怔住了。 “魏无羡,你脑子里想些什么啊?这是熹微留给我的。”温情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她知道你在山上待不住,让我给你下山用的。” 环顾四周一圈,乱葬岗已隐隐有了人间烟火味,搭建好的房屋,初见雏形的菜地,这些没有钱财也能做成。 但聊天谈笑不需要为生计担心的几十人,无疑是有人背后在承担这笔不菲费用。 是蓝熹微。 穷奇道的那个雨夜,他想过的,带着那么多人的生活,拿什么养活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真正能做事的少之又少。 他今日下山,本是为了典卖掉身上那套做工精致的衣裳,再去置办点过冬的东西回山上,谁知温情听了他的想法后,领着他去了一间屋子。 “熹微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就给了我一袋银子去置办这些东西,上回来的时候,又给了我两袋银子,一袋银子够我们其余所有人的吃穿,另一袋,全给你添置衣裳美酒,还剩了你手上那么多,她没和你说吗?” 这一屋子里所用到的任何一笔银子,她一句都没提过。 为什么?其实很好猜出来。 如果直接把钱袋给他,她知道他不会要,才选择给温情,然后闭口不谈。 哪怕蓝熹微是蓝氏的三小姐,也断然不是恃宠而骄的人,不会问她的兄长叔父索要,大抵是她此生的大半积蓄。 傻姑娘,一声不响地对他这样好,温柔妥帖着他伤痕累累的心,不计回报,义无反顾。 “再过几日就冬至了,娘,我想吃饺子!” “好,娘过几日给你做好不好?” “好!” 路人谈论的声音窜入魏无羡的耳里。 冬至。 是蓝熹微的生辰。 给予了他那么多温暖的她,却生在了寒冬真正降临的日子里。 唇角笑意愈深,他想到了因着一系列事耽搁,而被遗忘在石床最里边的古琴,那架古琴是早该完工的生辰礼。 魏无羡知道,他控制阴虎符、修练诡道术,这些不足以让蓝熹微放不下心,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是这两件事的前提—— 他是以心神为契。 所以,即使他说过不用为了他改习琴道,蓝熹微也没有放弃练琴,原因很简单,静心凝神的清心音,只有琴能发挥其最大功效。 更何况,她练琴用的不是普通的琴,是忘机琴。 那夜撞见蓝忘机,他的那个眼神,饶是时隔两日的此刻,想起来心情都很烦躁,剑眉微蹙,魏无羡脚下的步子渐渐变快。 乱葬岗。 魏无羡掂了掂仍有余温的纸包,准备去找温苑,小孩子喜欢吃这些甜甜的东西。 然而他正转身迈出一脚,就见温情在伏魔洞的洞门前,表情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温情,阿苑呢?” 声音没有压低,纵然两人隔了些距离,也不会听不见,可那人当真一动未动。 魏无羡又叫了一句:“温情啊,你这是怎......” 这次不等他说完,温情已回过神朝他跑来,急声道:“魏无羡,你怎么才回来?” 眨了眨眼,魏无羡想说,他就多买了包栗子,还能错过什么大事不成? “熹微刚刚来找你,她已经知道抱山散人的事了。” “你...你...你说什么?” “她半个时辰前来了这儿,不知道是谁告诉了她抱山散人的事,宋岚的眼睛、江澄的伤她真的以为是抱山散人治好的,熹微她说......”温情顿了顿,“她要等你回来,一起去找抱山散人。” “金丹的事?” “她应该是还不知道。” 闻言,魏无羡松了一大口气,只要她不知道这件事,抱山散人的事就好圆场,但......他到处看了一圈,也没看到等他回来的人。 “她人呢?在伏魔洞吗?” “本来是在伏魔洞的,但一刻钟前她接到了蓝氏的传信蝶,和我匆匆道了别,便离开了。” 若是蓝氏有事,有蓝曦臣在,何时会让蓝熹微操心?而若是蓝忘机,莫不是莲花坞出了什么事? 心口莫名有些不安,魏无羡当即从腰间抽出一张符咒,正欲给蓝熹微发信,伏魔洞蓦然传出嘶鸣。 他看了过去,一时没了动作。 温情也听到了这不正常的声音,担忧地望向伏魔洞:“阿宁这是怎么了?” 须臾,魏无羡收起了符咒,取下腰侧别着的陈情,安慰道:“没事,我先去看看他,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这几日恰好是温宁恢复神智的关键时期,平稳度过是最好,可眼下这极其诡谲的动静,显然不平稳。 等看完温宁的情况,再给蓝熹微发信也不迟,毕竟在他想来,莲花坞有蓝忘机与江澄他们,姑苏有蓝曦臣,蓝熹微只是单纯的赶回去,不会有什么大事。 但后来,每每想到这一刻,魏无羡都懊恼自己的过于自信,为什么那么肯定她是回了云梦或姑苏?为什么没有先发信? 不过这都是后话,红尘是非,终究还是化作齿轮,毫不留情地碾过了少年人的世界,无力反抗,唯有沉沦。 ...... “所以啊,蓝三小姐,他们一直都在骗你啊。” 轻飘飘的话,回荡在偌大的密室里,似纯澈孩童的一句无心之语,无辜得让人生不出任何不好的心思。 蓝熹微静静地听着,如画眉眼在墙壁上昏黄烛火的笼罩下,清冷如寒霜,星眸盯着面前的蒙面人,沉寂如深蓝夜幕,透不出一丝光。 “信与画都在这。”蒙面人极轻地笑了,“蓝三小姐还不信吗?” 蓝熹微还是没有说话,她没出声,蒙面人也没继续说些什么,而是走到了桌案前,拿起桌案上的一幅画。 画上画着一位女子,泛黄褶皱的纸张瞧上去有些年头,却依旧能看出画中红衣女子至美的容貌,以及那双璀璨如星的眼眸。 画幅题记共四字,蒙面人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吾爱望舒。” “令世家心悦诚服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啊,家规世理前,为了自己的身份,所爱也能轻而易举的舍弃,不愧是蓝老先生啊。” 广袖中攥紧的手倏地松开,蓝熹微脸上的血色消失得一干二净。 吾爱望舒。 沈望舒。 这些年蓝启仁对待她的态度,下山碰见晓星尘他说的那句话,温若寒在炎阳殿质问她的缘由,一下子都解释得通了。 脑海里忽地浮现一个画面。 那年姑苏听学,她与魏无羡、蓝忘机一同跌入寒潭洞,蓝翼前辈温声对她说:“你在这寒潭洞出生,我岂会不认识?” 原来如此。 这个秘密在无意间,悄然出现过,是她没有留心深想过。 聪敏如蓝忘机,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岔开了蓝翼的话,寒潭洞出来直至放灯,他的刻意回避,曾让她百思不得其解,也都在这一瞬,有了答案。 蓝熹微不是青蘅君嫡女的事,他知道,蓝曦臣知道,他们都知道,被蒙在鼓里的人,只有她。 蒙面人说的一点都没有错,他们真的一直在骗她。 甫一收到了蓝氏传信蝶,是有关薛洋的消息,说在不夜天城见到过薛洋的身影,这个地方纵使已然破败,但的确有可能是薛洋的藏身之地,于是她立马御剑赶来。 到底是着急乱了心神,掉入了漆黑的密室,遇到了这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再然后,就是那两样陌生的东西,一幅画像,一封绝笔书信,混着往事一股脑席卷而来—— 她叫了十几年的“叔父”,是她的父亲,只是他为了家族的声誉,为了所谓的是非对错,辜负了她的母亲。 男人漠然绝情的态度,对有孕的女子来说,是一记□□,而她的出生,成了这记毒药的最后一味。 仙师抱山散人的得意弟子,连温若寒都心生敬仰的女子,那样绝望的消陨在了冰冷至极的寒潭洞。 如若不是有蓝翼,下场就是一尸两命。 呼吸一窒,心头有难以抑制的剧痛蔓延开来,蓝熹微低哼了一声,伸手抓紧了衣襟,终于开了口:“告诉我这些,有什么好处?” 蒙面人似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愣了片刻,才道:“助人为乐咯,我可见不得美人被骗,尤其是你这种找不出第二个的大美人儿。” 熟悉的语气,与记忆中某处重合。 栎阳山脚,也有人这样嚣张地与晓星尘道别。 银芒骤然暴涨,与此同时,蒙面人反应极快地往后退去,可倩影移动的速度比他还要快,凛冽无比的剑气袭来,紧跟着,玄色面具瞬时落地。 蓝熹微握着昭阳的手,指节发白,她凝眸看着眼前这张俊秀的脸,冷声道出了他的名字。 “薛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