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流货色I:寒蜕》 第1章 第一章 秋意初至,云市接连下了几天的雨,傍晚的天色是昏沉沉的暗。 现下正值一中放学时间,操场上笑语喧哗。篮球被砸在地面上砰砰作响,男孩们正是精力过剩的年纪,只着背心也抵不住大汗淋漓,看上去都嫌燥得慌。 丛蕾对着窗外发呆,后肩突然被人一拍。 “丛蕾,能不能麻烦你帮忙扫下地?”楚雀轻飘飘地掂着一只扫把,在教室地上胡乱戳了两下,便极自然地递到她旁边,“我妈妈打电话给我,让我早点回家。” 楚雀的额头光洁而饱满,马尾辫梢滑落到颈侧,俏生生的一双眸子望着丛蕾。丛蕾一手扒在窗阶上,另一只手正在机械而缓慢地抹窗户,撅着个硕大的屁股,是个滑稽的姿势。她被楚雀拍得一抖,刚听清她说什么,楚雀早已背着她的粉色耐克书包走了,于是丛蕾那个“好”字就这样卡在了喉咙里。她盯着楚雀的背影,苗条的身段藏在白棉裙中,叫人看直了眼。 上次课代表去办公室交作业时无意间听见老师感叹,说老天爷到底不公平,有些小孩生来就是连后脑勺都比一般人长得美。这话传回班里,更奠定了楚雀至高无上的校花地位。 既然至高无上,便由不得丛蕾拒绝。 直到楚雀消失在教室门口,丛蕾才回头继续擦玻璃,公共抹布破破烂烂,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早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凑近了还能嗅到一股馊味。 和她现在的表情一样。 今天轮到他们小组做卫生值日,班里谁都知道丛蕾最好说话,于是那些声音此起彼伏—— “丛蕾,能不能帮我搬下椅子?”“丛蕾,我忙着去补课,你顺便把我这边的玻璃也抹了吧?”“丛蕾,黑板擦一擦。” “丛蕾……” “丛蕾……” 对于这些要求,丛蕾总会一一应下,每逢值日她总是最晚回家的那个,最初楚雀让她做事时还有些不好意思,会编些拙劣的借口,后来见丛蕾没反应,连借口也懒得说了。 当然,事后她也能获得楚雀短暂的善待,比如笑眯眯地对她说上一句:“丛蕾,你人真好。” 丛蕾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慢吞吞放下抹布,先给楚雀扫地,同桌黎晶晶的拖布跟在她的扫把后唰唰摆动如游蛇,细悄悄地对丛蕾说道:“你都做多少活了,别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再这么下去累死了都!” 丛蕾没吭声,但黎晶晶知道她能听见,她又以一种相当老练的语气劝丛蕾:“我下午才在《读者》上看到一篇文章,人,要学会说‘不’!” “晶晶,你在拖地啊,”有人不合时宜地打断了黎晶晶的教导,“能不能顺手把我这边也拖了?” 黎晶晶:“……” 两秒后,她勉为其难地说:“好。” 丛蕾一下笑了,黎晶晶顶着个又大又厚的圆眼镜瞪她一眼,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唉,难兄难弟。” 不过黎晶晶终归没有丛蕾那么好说话,善于用脸色隐晦地表达自己的不满,所以走得也比丛蕾早得多,眼见班里的同学陆陆续续都走光了,丛蕾才拿起抹布大刀阔斧地动起来。 她是典型的不耐热体质,动作一大就容易出汗,一出汗身上就有股子说不出的味儿,像是过了期的大发糕,平日缓慢的动作配上那肥硕的身躯,让她看上去笨拙而迟钝,仿佛智力方面有所欠缺。丛蕾自己也清楚,但她宁愿因为“笨”而被人嫌弃,也不愿意因为“臭”而被嘲笑。每次同学们在背后不乏恶意地挖苦那些有狐臭脚臭的人时,都令她感到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会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丛蕾用力擦着玻璃,她对干活谈不上太大的意见,独独最讨厌擦窗户,擦窗户时她需要把手抬得高高的,这让她对自己的腋下有种浓重的羞耻感。丛蕾没有狐臭,可她出的汗总是倔强地堆积在腋窝里,一抬手,那股发酸的异味就无孔不入地往她鼻孔头蹿,蹿得她头昏眼花,恨不得立刻丧失嗅觉。这种羞惭使她的行为总是畏畏缩缩的,好像腋下藏着个什么见不得人的宝贝。 还好如今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丛蕾几乎是很自由地在干活了,她做事专注固执,有点强迫症,玻璃接缝旁一处污渍太高,她够不着,伸直了手又蹦又跳,颈侧冒出微微的汗意,一副不擦干净势不罢休的架势。 就在丛蕾孜孜不倦地与脏污作斗争之际,一只大手忽然从天而降,接着她手上的抹布一空,丛蕾骇了一跳,背过身看去—— 裴奕的脑袋赫然在自己正上方。 丛蕾目瞪口呆,含混地发出一声:“……呃?” 裴奕朝她笑笑:“怎么还不回家?” 他不是刚才还在打篮球吗? “……”丛蕾猛地一低头,慌慌张张往后退,“马上走了。” 裴奕是他们班班长,她明明看见他给刘全才讲完错题后就去了球场,怎么会出现在教室里…… 裴奕见她避之唯恐不及,以为是自己运动后的汗味让丛蕾感到不适,也离远了两步,解释道:“抱歉,我才打完球。” “嗯?……哦,没、没事。”丛蕾不著痕迹地嗅了嗅周围的空气,分明只有裴奕身上清淡的气息,哪里有什么异味,倒是她自己更可鄙些。 她和裴奕隔了快一米,丛蕾不由庆幸天气转凉,长袖校服阻隔了自己腋下那块罪恶之源,却又莫名滋生出强烈的恐慌,害怕是自己安慰自己,毕竟习惯了臭味的人常常闻不出自己在发臭。 丛蕾全身防备,裴奕略感尴尬,又退了一步,说道:“我英语作业忘记拿了,半路才想起来。” “哦……哦。”丛蕾瞟到裴奕手中的抹布,讷讷地说,“这抹布挺脏的,你还是去洗个手吧。 裴奕应道:“你还剩几扇窗户?” “最后两扇了。” “那你先走吧,天快黑了,剩下的我来擦。” 对于他的好意,丛蕾却受了极大的惊吓,想也不想就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她很想抢走抹布,偏偏不敢靠近裴奕,这一踌躇间,裴奕已经绕过她动起手来。丛蕾无所适从地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想说点什么感谢的话,又不知要如何开口,怕自己话多了招人烦,只能在一旁扮演木头人。 裴奕的手臂舒展有力,仰头时脖颈有一个凸显的喉结,下巴的弧线也很温润,他虽然身为班长,但丛蕾和他这么说话,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只有他们两个人。 丛蕾打了个激灵,意识到自己如此大逆不道,竟敢明目张胆地盯着裴奕看,她忙撇开头,时间在等候中好似过了很久很久,其实不过一两分钟而已,直到裴奕告诉她擦干净了,丛蕾才抢过那张发馊的抹布:“我、我去洗一下。” 她想要快点离开教室,又不敢跑,否则浑身的肉都会不由自主地兴奋地颤抖,丛蕾不愿朝裴奕过度展示自己那身肥肉,谁想他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丛蕾心惊肉跳,回头干巴巴地问:“还有什么事?” 裴奕愣了愣,无奈地把手一摊:“我也要去水池洗手。” 丛蕾霎时间脸涨得通红:“哦……哦!” 裴奕离开时,丛蕾还在搓抹布,若不是看惯了她磨磨蹭蹭的样子,大概还让人以为她在故意拖延时间,裴奕提醒道:“丛蕾,下次别再待这么晚了,回家不安全。” 丛蕾一听这话,手上的抹布差点滑出去,在大脑思考前,她已经习惯性地说出了那个字:“好。” 然而裴奕和楚雀一样,不等她回答就走了,似乎只是尽到自己作为班长的责任,至于丛蕾为什么会待到这么晚,他不关心,也没有更多的兴趣去了解。 更别说她会因他这话受到怎样的震撼。 正常。丛蕾想。 这十分钟的心情像是在坐过山车,她连擦两道护手霜,终于祛掉了抹布那股经年的馊味。这可能是丛蕾唯一称得上精致的习惯了。瑟瑟秋风刮过,她缩得像个肉团,出校门时,丛蕾往保卫室内张望,里面只有张叔在坐着喝茶。 丛蕾趁张叔没注意到她,省得打招呼,赶紧低着头走了。 裴奕叫她早点回家是有原因的。 每到周五放学,学校外总会聚着些一看就不是善类的人,一中虽然是省里首批挂牌的重点中学之一,但挡不住中二期青少年们蠢蠢欲动的叛逆心,平时没空找茬的一到了周五,各自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好像一周结束,不把看不顺眼的人打一顿,下周就没法儿活了一样。不知是哪位智者创建的这个传统,总之历史十分悠久,因此周五又被各大中学的学生称为“清算日”,是名副其实的“黑色星期五”。 便利店门口照常聚着一拨人,为了壮大己方声势,许多找茬的喜欢喊外校的混子来帮忙。不良少年们叼着烟,嘻嘻哈哈地聊天,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都开满了花赶趟儿,一眼望去很有种过年的喜庆。【注】 丛蕾为自己绝妙的联想暗自得意,外表却仍旧怯懦,实在没有半分英雄气概,她人怂,最怕招惹到这类人,黎晶晶跟她说过,隔壁班的男生因为多看了他们两眼,这些流氓就觉得他存心挑衅,当场将他暴打一顿。 神经兮兮的。 还好他们不会在意一个不起眼的胖妞,丛蕾活到现在最拿手的生存技能就是当隐形人。然而就在丛蕾伏小作低经过时,骤然听见有人一声暴喝—— “操!卓赫那个王八羔子再不出来,老子今天非得进去揪他不可!” 那人声音如雷贯耳,丛蕾被吼得一颤,下意识往那边瞅了瞅,其中一个男生像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直突突地回望向她。他吊儿郎当地倚着墙,肩宽腿长,黑色夹克敞着,头发被捋到额后扎起来,头皮两侧铲青,轮廓极为坚.挺瘦削,在一堆花枝招展的拖把头里格外突兀,是个很上档次的杀马特。 男生的目光远远停留在丛蕾身上,威慑力十足,丛蕾悔不当初,自欺欺人地向苍天祈求他是个睁眼瞎,飞快地迈着两条象腿想要逃离这窝妖魔鬼怪。 幸而此人没注意她太久,只是叼着烟对暴躁男说:“一中这么大,要找到什么时候?等着吧,看里头人的消息,不信他今天能在这儿过夜……” 剩下的话丛蕾就听不清了。 丛蕾有惊无险地回到家,独自吃完饭,打开书包开始做作业,她一心扑在学习上,丝毫不敢松懈,那张薄薄的成绩单是她的保命符,是她唯一能证明自己并不那么笨,能让别人高看她两分的证据——毕竟丛蕾很清楚,一个蠢笨的、孤僻的、阴郁的胖子会有什么下场。 她没什么奢求,只想当一个平凡的无名氏,最好任何好事坏事都别想起她。 丛蕾心浮气躁地做完英语填空,今天她一直进入不了学习状态。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想自己对着裴奕话都说不连贯,他一定觉得她笨头笨脑,一会儿又痛恨自己为什么非得把窗户擦干净,反正也没几个人会看出来,可笑裴奕去洗手,她竟然自作多情地问裴奕有什么事…… 丛蕾把头往桌上重重一磕,恨不能以死谢罪,却又在罪孽中反复咂摸起裴奕走前对她的叮嘱,太不可思议了,这一定是个梦…… “啊!”丛蕾懊恼地捂住嘴巴,她居然忘了对裴奕道谢! 得,又记一宗罪。 散乱的拍门声暂时止住了她的浮想联翩,丛蕾一看挂钟才八点,她爸打过招呼,说今晚要和以前的同事喝点小酒,应该不会这么早回来,她疑惑地问:“谁啊?” 敲门的人不耐烦:“还能是谁!” 丛蕾不情不愿地把门打开个缝,那人推开她,长腿一跨,脱下黑色夹克往沙发上一扔,直奔进她家厕所,卫生间的门被砸出巨响。 竟是先前那个鹤立鸡群的杀马特。 丛蕾气恼地叫道:“冷千山!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能不能轻点关门,我家的门迟早有一天被你砸坏!你怎么不去自己家里拉!” 她一扫学校里的窝囊样,十分不客气,冷千山不以为然,声音隔着门传过来:“我奶打麻将,我忘戴钥匙了,肥水不流外人田,要不是咱们这种关系,你以为我会便宜你?” 丛蕾还想说话,冷千山又道:“别杵在门口,你还想听交响乐怎么的?” 丛蕾翻了个白眼,回到客厅把作业收好,半晌后姓冷的才骂骂咧咧地走出来:“靠,白蹲一场,拉了泡幽灵屎。” 第2章 第二章 丛蕾被他恶心得够呛。 冷千山在一中附近的海宁中学读书。两所学校离得虽近,校风却迥然不同,一中是省重点,而海中只是普高,海中风气差,一中的人要打架最流行拉上海中的,似乎一旦结识了海中的混子,就能彰显自己广阔的人脉,被夸上一句“吃得开”。 在一中,稍微“知道点事儿”的都听说过冷千山的名字,作为斗殴界内的一条恶犬,冷千山初中时就靠那双拳头闻名了整个中学圈。 丛蕾没好气地说:“你高一开学才多久就打架,消停点吧。” 要让一中的学生知道她敢对冷千山这么讲话,恐怕得跌碎一地眼镜。 冷千山垮着脸往沙发上一坐,长腿跷到茶几上,丛蕾把他的脚推下去,他又耀武扬威地搭上来,如此发力几个来回,最后以丛蕾的妥协告终。 冷千山满意了:“谁跟你说我是在打架的?” 其实黎晶晶放学时跟丛蕾八卦过这个事,说卓赫惹到了隔壁海宁的人,没想到招来的会是这座瘟神。冷千山在丛蕾心里显然属于有病的那一类,她看不得他睁眼说瞎话,问道:“那你在我们学校门口堵着干嘛。” “我那叫劳动,劳动最光荣,懂?”冷千山嗤道,“无产阶级的打架能算打架?头发长见识短。” 丛蕾嘴巴不机灵,只能输出不能防御,每次冷千山一摆出他那套歪理邪说她就不知道要回什么,这两天晚上的气温低,冷千山脱下夹克后只留了件短袖,露出劲瘦结实的肌肉,丛蕾又想起裴奕的臂膀了:“你……” “放心,没受伤。” “哦,”丛蕾道,“我想说的是,你真骚。” 这种无伤大雅的讽刺对冷千山的杀伤力基本为零,他道:“骚也比你裹得跟个修女似的好,回家还套个校服,你这么热爱校园我怎么没发现?” 说着就要上手扯丛蕾的衣服,丛蕾平时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可惜今天自我忏悔时间过长,一时没顾得上,两人搏斗一番,冷千山趁机拉开她的校服拉链,丛蕾顿时炸了毛,凶狠地打开他的手:“你神经病!” 她手劲重,冷千山不妨被她打痛了,手背上留下一个鲜红的五指印,他不悦地说:“你吃错药了,发什么疯?只敢跟老子横,也不想想之前看见我那副怂样,”冷千山鄙夷道,“胆小如鼠。” 冷千山的父亲和丛蕾爸爸丛丰以前都是电器二厂的员工,市场经济的蓬勃兴起加速了厂子的灭亡,新时代的洪流只留给他们一个老旧的家属楼,冷千山和奶奶就住在丛家楼上。 丛蕾小他两岁,童年的她长得像粒荔枝肉,甜润可爱,晶莹剔透,令冷千山爱不释手,死乞白赖地争着要收她当妹妹,逼着她叫自己哥哥。 当然,冷千山长大后不止一次对此事发表过后悔宣言。 丛蕾被强塞了一名兄长,非但不感到幸福,反而相当厌烦。这种厌烦随着年龄逐渐递增,她记得刚上初一时,不知谁吃饱了撑的在一中贴吧里发帖,说冷千山有个神秘妹妹在一中读书,把丛蕾吓得要死。姓冷的最爱惹是生非,丛蕾认为自己认识他已经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万一再被同学们发现他们关系紧密,被冷千山殴打过的人必定会将她从肉团打成肉泥。 幸好众人想象力匮乏,没人会把他们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联系到一起。也许冷千山也嫌认识她这种“胆小如鼠”的人丢脸,两人偶尔在外头不经意照面,都互相装作不认识。就像冷千山说的,她怂得很,最恨抛头露面,只想安安静静地读完初中,高中,然后远走高飞。 丛蕾背对着冷千山,冷千山看她不高兴,没话找话地问她:“对了,我今天找的那个卓赫你认不认识?也是你们初二的。” 丛蕾不说话。 “问你话,肥姐,”冷千山怼她的胳膊,“认不认识?” 丛蕾转身就朝卧室走,冷千山一把拉住她:“怎么回事儿,耍耍脾气差不多得了,你再走我不一定能拉得住你啊。”冷千山说,“我这么瘦弱。” “不认识!”丛蕾挣开吼道,“你高中生欺负初中生,不害臊!” “嚷嚷个屁,”冷千山一掌拍在丛蕾背上,软绵绵的肉陷进他的掌心里,舒服极了,“也是,你能认识什么人……我说怂包,你老含个胸干什么,谁压迫你了?” “你!”丛蕾对这种厚脸皮无可奈何,气冲冲地打开大门,指着门外,“出去!” 冷千山将她逗得跳脚,心情很好地往外走,边走边摇头:“唉,长得胖脾气还差,小心班里没人敢和你说话。” 丛蕾脸色难看,冷千山大人不记小人过,捏捏她的双下巴:“走了宝贝儿。” 他前脚刚落,门后就是“轰隆”一声,险些夹住他的脚后跟,冷千山脑后的小辫晃了晃,觉得丛蕾有点反常,往日她可是十分逆来顺受的。 “臭丫头想造反了。”他嘀咕道。 送走了这尊阎王爷,丛蕾迟迟没动静,额头颓丧地靠着门板。 自从她的身材在小学四年级迅速膨胀后,社交地位一落千丈,首先在冷千山这里感受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更难听的话冷千山也不是没说过,不过丛蕾很善于自我调节,尽量不和这种混蛋计较。 可他刚才的每一句话都噼里啪啦打在她的金刚心上,令她听得万分刺耳。 丛蕾没法反驳冷千山,不然他会理直气壮地指责她:“长得胖还不让人说了!”然后倒打一耙,说她掩耳盗铃,不正视现实,可天知道,她只是单纯地不想听而已。 胖子。 一旦拥有了这个词,就能奇迹般地让人失去所有具象的性格,被笼统地划分为搞笑的胖子和不搞笑的胖子。 至于什么愤怒、孤傲、高贵、桀骜、抑郁、特立独行……都开始和这两个字不沾边,但凡出了一个,是要被众多胖子顶礼膜拜的,胖子们不配生气,只配快乐,毕竟都已经这么胖了,生起气来要多么面目可憎呢? 有时甚至被人忘记名字,徒留一个“胖子”的绰号而已。 丛蕾不幸属于后者,冷千山说小心班上没人敢理她,其实本来也没几个人愿意和她说话。同学们看在她成绩好的份上,不给她取些稀奇古怪的绰号,就足以令人感恩戴德了。 丛蕾打开作业,撕碎了里面那页草稿纸。 上面写着两个凌乱的字: 裴奕。 她感到分外的哀伤。 丛蕾脱下校服,不敢闻自己闷在衣服里的汗味,热水器这两天出了故障,但绝对动摇不了她洗澡的决心,丛丰曾经批评过她这个奢侈的习惯,说这么天天洗澡太浪费水,可丛蕾有苦不能言,莲蓬头的冷水从脖子浇下的那一刻,皮肤被激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她浑身打颤,满怀悲凉地把身上冲干净。 入睡前,丛蕾又将冷千山诅咒了一通,直到所有因裴奕产生的沮丧全都转移到此人身上,心头的恶气才略略压下去些。 恨死冷千山了,她咬牙切齿地想,这个混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的体重是多么可耻。她一定要快点长大,逃离冷千山,逃离这个学校。 逃离这个家。 * 周末冷千山没再来烦她,四十八小时,在秒针转动的第二千八百八十圈,丛蕾又恢复成了一个古井无波的胖子。 当她再想起冷千山时,激愤憎恶,无影无踪,地水风火,四大皆空。 手伸进魂海里捞一捞,只捞得起一片无动于衷的虚茫。 是的,她除了拥有超出常人的体重外,还拥有超出常人的情绪自愈能力。 一个并不“心宽体胖”的人,偏偏心宽而体胖。 世间第一惨剧。 冷千山深知她的秉性,所以每次把她惹生气后,从不会来哄她。丛蕾的情绪就像龙卷风,来时气焰滔天,一走风平浪静。不过前者藏得太深,大多数人看到的,都是她的风平浪静。她这身肉就像一个黑洞,能够吸收所有的七情六欲,无论喜乐还是哀怒,最终都会指向一个归宿——麻木不仁。 周一上学,丛丰早早起床给丛蕾煮了碗面。凌晨六点钟,天空是沉郁的暗蓝色,丛蕾坐上丛丰电瓶车的后座,轮胎被压下去一大截,风呼啦啦从她耳边刮过,丛丰挡在她前面,奈何挡不住,冷风依然吹了她个透心凉。 她说道:“爸,咱们热水器还是坏的。” “我昨天和小王提了,他今晚就来修。”丛丰闷头骑车,制服里灌满了风。 “好。” 父女俩一时无话,丛丰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年轻时当过几年兵,可惜庸碌的生活早就打磨光了那点仅存的血性,就连知道丛蕾她妈联合老领导给他戴了顶人尽皆知的绿帽子时,他也谈不上有多大的反应。两人离婚后,她妈丢掉丛蕾这个拖油瓶,和领导离开云市过上了滋润的小日子。 丛丰大概算是个尽职的父亲,按部就班地养着丛蕾,从不在丛蕾面前抱怨,因此也无甚表达,他对她的成绩没有太高要求,考得上大学就读,考不上就去打工,仿佛只要她穿得起衣服饿不死就万事大吉。这样看来,死水一般的爸养出一个死水一般的女儿倒是件很正常的事,丛蕾不懂她那个貌美如花的妈当年怎么会和她爸在一起,她甚至怀疑丛丰很有可能遗传给了自己某种情感麻痹症。 丛丰把丛蕾送到学校门口,自己去停电瓶车,张叔抱着个保温瓶坐在门卫室里,丛蕾叫道:“张叔好。” “小蕾啊,吃早饭了吗?”张叔掏给她一个馒头,“天天都跟你爸来这么早。” 厂子倒闭后,丛丰一直在一中当保安。 丛蕾谢道:“我吃过了。” 这个点学校还没人来,托丛丰的福,丛蕾春夏秋冬雷打不动,永远当先锋打头阵,争做一中好标兵。 “你班里门还没开,去那么早干啥?”张叔热情地叫她,“来,先在门卫室坐会儿。” “没事,您跟我爸说声,我先上去了。” 说完丛蕾就溜了,丛丰停好车出来看到她远去的背影,顿了顿。 教室果然还锁着,丛蕾蹲在楼梯上背单词书,学习委员住校,过一会儿就会来开门。可今天丛蕾蹲麻了脚也没见到人影,她站起来活动筋骨,伸伸胳膊踢踢腿,一转腰,竟然又看到了上楼梯的裴奕。 裴奕诧异地问:“到这么早?” 丛蕾立马收回腿,紧绷地笑了笑,她一向到得早,裴奕不知道罢了。这两天一过,气温有所回升,但丛蕾还是密不透风地裹着那件秋季校服,将一身脂肪妥善安置,企图遮掩肥肉的蛛丝马迹。 她张牙舞爪的模样肯定又被他看了去,丛蕾抑制住心头的波澜,决定减少和裴奕的交谈,免得出丑,钥匙只有班长和学习委员有,她木讷地点点头,让他开门。 丛蕾的座位和裴奕隔着一条过道,她用余光注视着前方的裴奕,裴奕的背比竹子更挺,肩线比海岸线更平,她欣赏着他毛发浓密的后脑勺,把手藏在抽屉里,偷偷地抹护手霜。 这样静默的相处没有维持多久,随着人越来越多,班里很快就热闹起来。黎晶晶把书包往桌上一放,神神秘秘地对丛蕾说:“你知道吗,卓赫星期五还是让人给逮了。” 丛蕾:“你怎么知道?” 黎晶晶四处看看,低声道:“贴吧上说的,初中部都传遍了。” “喔。” “听说打得可狠了,你知道他这次惹的是谁不?” “不知道。” 黎晶晶迫不及待地说:“冷千山!” “真的?”丛蕾惊讶地张大嘴。 “你小点声,别被人听见。” 说曹操曹操到,卓赫进来的时候,全班人都在观察他。只见他左眼青了一大块,肿得看不出形状,额头包着纱布,脸颊、脖子都有淤青和伤痕。 好一个猪头。 黎晶晶对丛蕾耳语:“我说打得惨吧。” 卓赫再迟钝也感受到了众人的注目,刘全才一进门撞上卓赫那张色彩斑斓的脸,吓得没转过眼,直不楞登地盯着他,卓赫正好找到发泄渠道,对刘全才骂道:“看你爹啊看!” 卓赫虽然丢尽了脸,但余威尚在,大家纷纷收回视线, 丛蕾也将注意力拉回书本中,没错,她和卓赫是同班同学。 她对冷千山撒谎了。 第3章 第三章 丛蕾不想让冷千山知道她认识卓赫,正如不能让卓赫知道她认识冷千山。 卓赫家里有钱,在班上称王称霸,谁都不敢招惹他。刘全才滚回去坐好后,他又怒火滔天地猛踹了几下刘全才的椅子,瘦弱的椅子和瘦弱的刘全才如出一辙,响声震得班里人不敢抬头,他才算找足了面子,回到自己座位上。 可怜刘全才以为卓赫要扑上来打他,快要吓晕了。 只有袁琼之还能在他气头上说两句话。 “找你的不是万茂霖么,冷千山怎么会来?”袁琼之拿本练习册给卓赫山扇风,“快消消气,你和那种农村人较什么劲儿。” 卓赫坐在丛蕾左斜方,隔着一条过道,袁琼之声音不大不小,但足够丛蕾这边听清。 “个傻逼。”卓赫说。 刘全才长年营养不良,个头矮小,皮肤黝黑,缩在座位上和一块煤炭无异。尤其是他那一口怎么改也改不了的乡音,简直土得掉渣,连土煤炭都敢直视自己,卓赫深深地认为自己被侮辱了。 “冷千山这个狗逼,”卓赫暴躁地摔书,“听说万茂霖那孙子给了他钱。” 丛蕾很赞同第一句话。 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句。 卓赫丢尽了脸,开始辱骂冷千山的祖宗十八代。其实这事儿还得从上周说起,那天下了晚自习他去酒吧“放松”,有人喝多了走错卡座,和他称兄道弟半天后,吐了他一脚的隔夜饭,刚买的球鞋当场就废了。卓赫一翻脸,叫人把那醉鬼打得哭爹叫娘,潇洒离去。后来那人放出风声说要找回场子,他才知道是隔壁海宁的万茂霖。 他没把万茂霖放在眼里,直接约了他清算日学校门口见,等到周五他凑齐了人,志得意满地准备把万茂霖杀个落花流水,结果有兄弟来通风报信,说万茂霖叫了冷千山。 卓赫和冷千山有恩怨。 这恩怨没有别人知道,只是一枚根深蒂固的种子,埋在卓赫心里多年。彼时卓赫还在读小学,已显露出无法无天的脾性,有次他在巷子里欺负同学,被冷千山路过看到,顺嘴让他放了那瘦鸡仔,卓赫不认识他,当然不听劝,用脏话骂了冷千山一通,等他说完“管你爹的闲事!”时,被冷千山拎起来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揍了一顿。 卓赫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无人敢动摇他小皇帝的威严,冷千山的拳头落在他身上,使他的世界观受到剧烈的震荡,他又叫又闹,被冷千山勒着脖子,裤.裆里有液体淅淅沥沥地往地上滴。 他吓得流尿了。 人生之大耻! 冷千山自是当着瘦鸡仔的面将他嘲笑了个惊天动地,导致卓赫不但没有打成瘦鸡仔,反而倒拿出二十块钱,给瘦鸡仔做了封口费。 卓破仑遇上滑铁卢,年幼的心灵遭到重创,回家发了一天的烧,害怕冷千山再找上他,竟是真消停了一段时间。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久后他故态复萌,某次机缘巧合,又遇见了冷千山。 冷千山没有认出他,他却记牢了冷千山的名字,卓赫躲在暗处观察他,两年过去,冷千山变得更加威武强壮,打人像是切菜般利落简单,于是那枚仇恨的种子被风一吹,发了芽狂长,他咬牙握拳发誓,自己一定要把冷千山打趴下,报那一尿之仇,超越他,羞辱他,总有一天让他跪在地上给自己唱征服! 所以当卓赫听到冷千山又要打他时,瞬间化身疯狗一样往外冲,也不足为奇了。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卓赫天天喝牛奶,热爱运动、努力发育、跑步锻练、学习武术,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与冷千山一决高下。这个机会好不容易来临,他却被兄弟们四手八脚地按住,自己叫的人也一窝蜂散了个干净,大家都劝他赶紧逃,但卓赫誓死不当逃兵,又不敢出去,只能躲在学校里,思索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等他思索出来前,就被一群人逮了个正着。 不懈锻练的成果是卓赫特别抗揍,冷千山一边打一边还夸奖他:“哟,这皮儿够厚。” 士可杀不可辱,他竟然栽在同一个人手里两次! “此仇不报非君子!”卓赫眼里飙出火星,“我他妈迟早要亲手弄死他!” 我支持你!丛蕾在心里为卓赫摇旗呐喊。 “没看出他这种钱也赚。”袁琼之说道,“你要想搞万茂霖,拿钱让冷千山再打回去不就得了。” “我说的不是万茂霖!”卓赫拍桌,“妈的冷千山打我一顿我还要给他钱?我有病!” 确实有,丛蕾默默接话。 袁琼之瞠目结舌:“你想弄冷千山?” 卓赫不爽:“不可以?”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靠山……” “我靠他妈!”卓赫道,“就他妈他有,我他妈没有?!” 卓赫像在说绕口令,丛蕾举着书本,心想,你妈有你妈有,你妈真的有。 袁琼之好笑地说:“你是说你爸?你敢让他知道么……好啦我错了你别气了,今天怎么不请个假,还跑来上课?” 卓赫嘴硬:“我怎么就不能来上课了?我这是英雄的勋章!” 他始终认为自己师出有名,是正义的代表,只是反派武力值太厉害,自己不慎占了下风。但是他爸才不管他怎么说,他早上扒着门死活不来学校,最后被他爸亲自开车押送过来,说让他整天不学好,这下栽了正好给大家现现眼。 袁琼之被卓赫的狡辩逗得哈哈大笑,卓赫推她:“笑个屁,别人都在看你,疯婆子。” 袁琼之脑袋一转,恰好对上黎晶晶,黎晶晶听得津津有味,连忙心虚地回避,袁琼之不屑道:“书呆子。” 黎晶晶推了推眼镜,假装没听见。 就像每个班都会按需分配一个胖子、老好人、受气包(很不幸丛蕾合三位为一体),袁琼之正是他们班公认的大姐头。袁琼之长得一般,但很会打扮,大家都在穿班尼路时,她就已经穿起了burberry,洋气又时髦,到哪儿都前呼后拥,和以卓赫为首的一帮男生共同构成班级金字塔的上层。 丛蕾很怕袁琼之,全班女生都怕袁琼之,除了…… “让一下。”楚雀冷冷地说。 来了来了。 同学们一个二个都将耳朵竖起来。楚雀显然不是要袁琼之让路这么简单,大家都知道她们两个不对付。楚雀是班里最特别的存在,她不像袁琼之那样爱拉帮结派,也不属于任何一党,偏偏长得美成绩好,学校内追求者众多,是一只高傲的孔雀,与袁琼之的关系颇有种王不见王的微妙。 一山不容二虎,袁琼之原本站在过道上和卓赫聊天,听见楚雀命令的语气,立即进入一级战备状态,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是丛蕾?这么宽的过道不够你走?” 丛蕾好好地当观众听戏,无端端天降一口大锅,成了戏中的台词。她和袁琼之没说过两句话,袁琼之更不会搭理她,大概她们离得近,自己硕大的身躯入了袁琼之的眼,才有这个荣幸被她顺手拖出来挡枪。 焦点转移到丛蕾身上,丛蕾不安地蜷起背,想有个龟壳将自己盖住。 她生怕楚雀顺势再用她举例回讽袁琼之,让她亲自去走一走过道。 谢天谢地,楚雀并不稀罕和袁琼之表演泼妇骂街,从喉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睥睨的:“呵!” 预备铃响了。 楚雀施施然回到座位,袁琼之存了一堆话来不及反击,不甘心地想要继续理论,裴奕适时地开口:“都坐好,上课了。” 袁琼之没理,裴奕又警告道:“袁琼之。” 她听见裴奕喊自己的名字,咬咬唇,终究是听了话。 上课铃正式打响,数学老师雷雪梅踩着点走进教室,她生得瘦骨嶙峋,脸色蜡黄,一脸刻薄相,和这个傲骨凌霜的名字完全不符,卓赫他们给她取了一个生动的外号——“猴腮雷”。 猴腮雷站在讲台上,面无表情地扫了全班一眼,直到班上的躁动平静下来,才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开始讲课。这节课学三角定理,雷雪梅与其说是讲课,不如说是朗诵,照着教案从头到尾把字念一遍,就叫人在黑板前做题。大家都猜测她是哪个领导的亲戚,因为她永远只带初一初二,然后把烂摊子留给初三的老师。 黎晶晶利用高高的书堆打掩护,躲在后面对着镜子挤痘痘,表情.欲死欲仙。不像丛蕾,可以不用镜子就看到自己的脸颊,她很讨厌照镜子,有时自己都会忘记自己长什么样子。 枯燥的数学课让人无法不开小差,课上有聊天的,传纸条的,抄作业的,反正就是没有听课的,好在丛蕾悟性强,自学也能学个七八分。楚雀坐在丛蕾的正前方,她在刚才的战役里占了上风,此时头颅高高扬起,洁白的脖颈那么长,那么细。 “黎晶晶!” 雷雪梅毫无预兆地点名,黎晶晶手上一哆嗦,那颗顽强的痘痘啪嗒破了皮。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镜子一盖,额心的痘印又红又肿,像个二郎神。 雷雪梅盯得她毛骨悚然,“你回答一下。” 黎晶晶僵硬地站起来,救命似的环顾四周,盼望知道答案的能帮她一把。但众人都怕下一个倒霉的会是自己,把头埋到尘埃里,入目之处皆是一片黑黢黢的头顶。 黎晶晶的手在桌下,狗急跳墙地向丛蕾呼去。 丛蕾:“……” 她发誓,雷雪梅问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见。 “不知道?”雷雪梅发现她的小动作,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冷笑:“丛蕾,你来替她答。” 丛蕾:“……” 为什么背锅的总是她? 千万只草泥马在丛蕾心中奔腾而过,留下一地沉默的粪便。她头脑空白地跟着起立,埋头站在黎晶晶身旁,无地自容。 丛蕾成绩好,雷雪梅想不到她也没听课,一下火了:“哑巴了?我让你回答问题,不是让你在这儿给我演茄子!” 她这副面红耳赤的窘态,可不正像一只大茄子么? 有同学发出两声窃笑,笑声刮在丛蕾脸上火辣辣地疼,也笑得雷雪梅火冒三丈。 “亏你们还笑得出来!”雷雪梅怒吼,几步冲到黎晶晶和丛蕾面前,气势汹汹地翻她们的课桌,黎晶晶早就把迷你镜藏起来了,书桌上整整洁洁,雷雪梅没揪到证据,下不来台,寒着脸把手一摊,厉声道:“拿出来!” 黎晶晶不敢装傻,在抽屉里摸摸索索,颤悠悠地把小镜子交给雷雪梅,雷雪梅举起镜子给全班展示一遍,大声讥讽道:“年纪轻轻不好好学习,整天照照照!”她尖声尖气地说,“再这样下去,以后你就只能等着到夜总会外面给人站街!” 紧接着雷雪梅手上用力,将镜子往后面墙壁一砸,同学们倒抽一口凉气,镜子被摔得四分五裂。 黎晶晶左手掐着右手,两只手都在发抖。 “下了课自己把地扫干净!”雷雪梅见丛蕾和黎晶晶还直杵杵地立着,很嫌恶地瞪着她们,“愣在这里干嘛,给我站到后面去!” 丛蕾和黎晶晶各自拿着书本走到后头,雷雪梅尤觉这威立得不够,趾高气扬地朝全班学生说:“不想学就自己滚!话我只说一遍,以后谁再敢在我课上搞小动作,别怪我不客气!” 这一出杀鸡儆猴效果出奇的好,将课堂纪律整治得服服帖帖,大家就算心里有怨气,也只敢在背后骂骂雷雪梅。丛蕾和黎晶晶仿若两只被碾断筋骨的蚂蚁,无声地站在教室角落,不时有人转头看她们,黎晶晶踩着满脚的玻璃渣子,肩膀微微耸动,眼泪一滴一滴地往碎渣上掉。 有人交头接耳:“黎晶晶哭啦!” 于是往后看热闹的人更多了。 丛蕾没有哭,她木然地凝视着课本,如同一尊无悲无喜的庞大雕塑。 * 午后的日头反常的毒辣,烈日把人架着烤,仿佛要在秋天来临前晒掉人的一层皮。这节语文课被临时调成了体育,大家都在惊喜地欢呼,只有丛蕾惶恐不安。 对她而言,比被当众羞辱更可怕的,是体育课。 室内体育馆被占满了,老师将他们带到操场,做完热身运动后,全班围绕跑道跑三圈,丛蕾套着厚厚的秋季校服,和穿短袖的同学们格格不入。管女生的体育委员见她累得气喘吁吁,问道:“丛蕾,你不热啊。” 丛蕾一张嘴哈出热气:“没事,不热。” 她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水滚进脖子里,脸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反光,体委怪异地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丛蕾热疯了也不愿脱衣服,不止是因为出汗,更因为她今天没带裹胸的布。汗水涌如瀑布,渗透进衣服里没办法挥发,黏得她难受极了。丛蕾恍若上刑,腿沉重地踏在地上,一步一个夯实的脚印。前面楚雀穿着一身清爽的三叶草短袖短裤,她像个暗恋女神的吊丝,痴痴地窥探着楚雀,她的胳膊真纤瘦啊,连摆动的弧度也如此优雅。 自己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体会到这样轻盈的滋味。 第4章 第四章 结束了磨人的训练,全班就地解散自由活动。一中即将举行运动会,体育委员拿着报名表到处动员同学们报名。丛蕾心下不妙,急急往小卖部走,然而体委眼尖地叫住她:“丛蕾!来报名!” 丛蕾装作听不见,体委不依不饶地追上来:“丛蕾,铅球你报吗?” 丛蕾只好停下脚步,每到这种时候她才有存在感,才会有人主动想起她。 丛蕾讪讪地笑:“我……” 体育委员直接替她做了决定:“我给你写上了哈。” “哦……” “还是你好,丛蕾,”体委抱怨道,“人数根本凑不齐,每次运动会都要我到处求着大家比赛,又不是为我报的,真的烦死了。” 丛蕾不知道要回她什么。 体委对了对名单,一拍脑门儿:“哎,铁饼和标枪现在还差人,不如你一起报了吧!” 不等她同意,体委已经在铁饼和标枪后面写上了她的名字。 他们班没什么集体荣誉感,体委只能抓壮丁,逮着一个是一个,丛蕾是最容易搞定的,体委琢磨着下一个去逮谁,丛蕾却叫住她:“那个……” “?” 那个,我能不能不报。 体委莫名其妙:“怎么了?” 丛蕾迟疑半天,憋出一句:“没、没什么……” 算了,报就报了吧,她安慰自己,免得让体育委员为难,大家都不容易。 “哦,丛蕾。”体委被她一叫反而想起来,“拔河也有你,待会儿女生们要去体育馆练习,你记得过来。” “……” 丛蕾垂下眼帘:“好。” 丛蕾把拔河的麻绳打个结套在身上,很感谢教育局没有在校运会里设置举重,不然她八成也是那第一个被报名的。 丛蕾作为拔河的个中好手,没什么可练习之处,她只需要在尾端一站,摆出一个稳如泰山的弓字步,拉紧绳子整个人往下坠,就能带领队伍轻轻松松松地晋级。 中途休息时,大家坐在地上,丛蕾汗如雨下,头顶冒着热气,犹如一个大火炉,没人敢靠近她,旁边两个女生在叽叽喳喳地聊天。 “你没有见过冷千山?” “在校门口见过一次,宋茹指给我看的,说就是他。”那女生得意道。 “哇,”另一个女孩激动地问,“是不是真的很帅?!” “超帅!我都看呆了!”那女生摆出一张花痴脸,“而且暴有型!身材巨好,巨酷!” 两人开始交流冷千山那些耳熟能详的事迹,什么外表冷酷、内心火热,俨然将他描绘成了一个行侠仗义之士,丛蕾觉得无比傻缺的,都是她们无比崇拜的,在爱幻想的少女心目中,冷千山摇身一变,成了标准的梦中情人。 丛蕾大惑不解,只能归结为大家不敢明说,但都对卓赫被打的事感到很快乐,类似于一种移情作用。 冷千山这下成英雄了。她酸溜溜地想,你们根本不知道他的真面目。 丛蕾参与不了她们的话题,无聊地翻起一旁校运会的报名表。楚雀报了接力跑和跳远,裴奕报了八百米、四百米和跳高,连黎晶晶都报了仰卧起坐。 丛蕾叹了口气,真羡慕她们,不像她,永远只能做重量型选手,不是站在原地扔东西,就是站在原地当定海神针。 临近下课,丛蕾趁着此刻人少,鬼鬼祟祟地溜进厕所隔间,她热得接近中暑,脸上顶着两坨高原红,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脱下衣服的一霎那,浓重的汗酸味争先恐后地往外飘,丛蕾憋住呼吸,掏出随身携带的湿纸巾,一丝不苟地擦去身上的汗,脖颈,胸脯,腰部、腋下,屁股……她几乎用完了半包湿巾。 肥得流油莫过于此了,丛蕾苦涩地穿好衣服,还要提防着别人随时进来,贴身t恤被汗水浸得湿透,校服也湿了大半,味道必然是不好闻的,希望一会儿黎晶晶不要嫌弃她。 丛蕾双手撑在教室外的阳台上,貌似在看远方,实则这里是个通风口,风穿过她湿漉漉的腋下,将她的汗意带到不知名的远处。她挖空心思,费尽心机,只渴望自己能与正常人一样。 汗意被吹散了七八分,丛蕾才敢回到座位,她活得战战兢兢,剩下几节课里一直暗中观察着黎晶晶的动静,唯恐黎晶晶会刻意离远她,或是做出什么捂鼻的动作。 正在丛蕾坐立难安之时,黎晶晶递给她一张小纸条。 这是丛蕾第一次收到小纸条。 她和黎晶晶虽然是同桌,但关系只比普通同学略近一些,未曾有过这样“亲密”的沟通。丛蕾缩了缩脖子,羞愧地想,完了,自己还是熏到了她。 她脑内闪过许多令人难堪的话,然而打开一看,上面只写着几个圆滚滚的字: “对不起,上午是我连累了你。” 丛蕾鼻腔一酸,转头看去,黎晶晶目不斜视地盯着书本,很紧张的模样。 那节数学课一下,黎晶晶被她的好朋友们包围着,自己这边却无人问津。 原来还有人记得她。 丛蕾知道自己尽管成绩不错,却不是那类会招到老师们疼爱的学生。老师喜爱的特质是聪明灵活、外向开朗、才貌双全,而她每到期末考试时,只会得到一个“勤奋”的评语而已。 这一整天,雷雪梅辱骂她的话如同出了故障的影片,不断地在她眼前回放。雷雪梅迁怒她至此,她不敢哭,不敢怨,不怕被人安慰,只怕根本无人安慰。 何苦让别人为难呢。 没有人关心她,她便也装作若无其事,逼自己捧起十分的狼狈囫囵往肚子里吞。 丛蕾将小纸条看了又看,一笔一划地写下:“没关系”,递给黎晶晶。黎晶晶打开纸条,舒了口气,一双眼在厚厚的镜片下朝她弯了弯,把纸条往抽屉里一扔。 丛蕾不好意思地说:“你把它给我吧。” 黎晶晶不解:“这张都废了。” 丛蕾坚持要回来,她将那张单薄的纸条仔细折好,小心地揣进兜里,觉得很幸福。 下了晚自习,丛丰和其它几个保安在校门口守着学生们放学,丛蕾混进熙攘的人流中,不想让丛丰看见自己。丛丰要等全部学生走完,去教学楼里巡逻一圈才能离开,丛蕾晚上都是独自等公交车回家。 她不像其它女孩们三五人手挽着手说笑,这种在人群中突兀的孤独常令她感到脆弱,包裹着无处遁形的恐慌。还好这样的人并不止她一个,丛蕾望向同样形单影只的楚雀,平庸者的孤独是孤独,佼佼者的孤独却是孤傲。楚雀就算常年一个人,也显得平静而淡定,她应该向楚雀学习。 楚雀是她望尘莫及的榜样,高不可攀的目标。 丛蕾回到家,一进楼梯,又倒霉地撞见了冷千山,他头发凌乱不羁,显然才从外面浪完回来,让她想装成看不见都不行。冷千山跟她打招呼:“哟,这不是肥姐么。” 丛蕾不生他的气,可也并不想理他,淡淡点了个头就自顾自拿钥匙开门,开到一半发现冷千山还站在她身后,问道:“你不回家?” 冷千山在玩手机,走廊黑暗,屏幕的亮光映上他的脸,像是恐怖片里索命的恶鬼:“回家无聊,不如找你玩儿。” 丛蕾今天很疲惫,没心情听他冷嘲热讽,委婉拒绝道:“我要回去看书。” “废话多,”冷千山把手机收起来,他个子高,曲起膝盖往她腰上一怼,怼得她一个趔趄,“你看你的,我坐我的。” 丛蕾一如既往地屈服了,她权当他是摆饰,将冷千山晾在一边,抱着衣服钻进浴室洗澡洗头,等洗完了冷千山还是没走,看见她出来,夸张地说:“杨贵妃出浴了!” 丛蕾知道他又在激怒自己,不晓得冷千山到底图个什么,反正绝对不能让他得逞。丛蕾无动于衷地打开书,干发巾包着她的头发,露出整张脸,冷千山费了好大的劲,才能依稀从中找出些她童年时清秀的影子,他纳闷道:“你整天留个刘海把脸挡着干什么,搞得灰头土脸的,这么清清爽爽的多好。” 丛蕾用手堵住耳朵,冷千山站着说话不腰疼,根本不知道脸大的人为了显脸小会想出什么办法,就算她的刘海像块锅盖,也比露出一张圆盘子强。 丛蕾坚决不和他说话,五分钟后,冷千山开始摇头晃脑地哼歌。 从《不要再来伤害我》唱到《求佛》唱到《狼爱上羊》。 等冷千山终于唱到《qq爱》时,丛蕾深吸一口气,放下笔直视他:“说吧,你又要我做什么。” 冷千山很欣赏她的识趣,把袜子脱下来扔到她身上:“我后天要穿。” 丛蕾扔回去:“我没空。” “你做人有问题,”冷千山批判道,“太形式主义了,每次都得反抗两下,明明知道最后还是要给我洗。” 卓赫怎么还不来打他? 冷大爷听不见她的腹诽,惬意地躺在沙发里,指使着他的长工:“乖。” 丛蕾的成长史,就是一部被冷千山压迫的血泪史。 小时候,她是冷千山的玩具,冷千山背她时,会将她一个后空翻摔在地上,额头的疤几个月才消;冷千山抱她时,会直接将她的裙摆一起撸上去,露出她的史努比内裤,被小伙伴们嘲笑;冷千山牵她时,自己跑得飞快,回头才发现她像条狗一样被他拖在地上。 因为冷千山的霸道,她的童年一个朋友也没有,长大后,更是无从谈起。 她变丑了,长胖了,冷千山依然没有放过她,除了给他打扫卫生、扫地拖地抹窗户,还要给他熨衣服洗袜子洗内裤,当他忠诚的女仆。 丛蕾心力交瘁:“你就不能自己放洗衣机吗?” “贵族都要手洗。”冷千山说。 丛蕾硬是没在众多槽点中挑出哪一个来反驳。 冷千山怜惜她的笨嘴拙舌:“好了,大番薯,你长这么胖,再生气当心真气炸了。”他宽慰她,“何况你的劳动我也入了股。” “你入什么股?”丛蕾匪夷所思。 冷千山指着晾衣架:“这是不是我买的?” “嗯,你买的,你入股,”丛蕾被他的无耻气得发颤,爆发出罕见的敏捷,“你入十块钱股,然后分一辈子红!” 她恨得想殴打自己,去年过生日冷千山说要送她礼物时,她怎么就轻信他的鬼话,收下了他送的破衣架! 冷千山稀奇道:“你还想和我在一起一辈子?”他摸摸她的脑袋,“没白心疼你。” 丛蕾掀开他的手:“你想得美!” 冷千山又讨人嫌地捏上她的后颈肉:“你这脖子短得能赶上我的船袜了。” 他的手才摸过袜子,丛蕾作为一个有洁癖的胖子,被他膈应得要死,作势要把冷千山那两只臭袜子往窗外扔,冷千山好整以暇:“你扔,你敢扔看我怎么收拾你。” 冷千山不会揍她,但会想些千奇百怪的整人法子在她身上做实验,丛蕾气一短,折回手,将那双袜子甩在家里地板上,深恶痛绝地踩了两脚。 冷千山被她那副能屈能伸的怂样逗得乐不可支。 “诶,”冷千山笑够了才说,“给我配把你家的钥匙。” 没有钥匙他都敲门翻窗来去自如,配了钥匙岂不更是引狼入室无法无天?丛蕾抵死不从,为免和冷千山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她机智地转移了话题:“你很差钱吗?” 冷千山拧她的肉脸:“你竟然敢说一个男人差钱。” “辣泥为神马要给银打架赚钱?”丛蕾龇牙咧嘴地说。 冷千山听清后,笑意乍然消失:“你听谁说的?” “别银嗦的。” “别人?” “童鞋。” 冷千山放开她,再不见先前的戏谑打闹,面沉如水:“还说了我什么?” 丛蕾揉着发红的脸颊:“说你有靠山。” “靠山……”冷千山嗤笑,翻脸如翻书,又换上一副亲昵的口吻,“我的靠山你还不知道?” 她真不知道。 冷千山看着丛蕾求知的眼神:“我靠山不就是你么,肥姐。”他伸了个懒腰,“你就像座山似的,跟你待在一起我特别有安全感。” 丛蕾气自己不长记性,又上了他的当。 “不过,”冷千山奇道,“连你同学都知道我?” 丛蕾没忘记把钥匙的事混过去,忍着怒气讨好他:“你这么出名,大家当然都听说过你。” 这拙劣的马屁大大取悦了冷千山,眼见丛丰快回来了,冷千山拍拍屁股准备走人,他打开门,又嘱咐丛蕾:“不管别人背后说我什么,你都当作没听见。”他强调,“也不用信。” “知道。” 丛蕾当然不信。 毕竟她深知冷千山比别人嘴里的要恶劣千倍、万倍。 她迫不及待地恭送他,冷千山看一眼钥匙门孔,啼笑皆非,丛蕾那些小伎俩,他怎么可能不清楚。 罢了,今天就放胖猪一马。 冷千山边走边为自己的大度所感动。 第5章 第五章 丛蕾给冷千山把袜子搓干净,对着满手泡沫,陷入沉思,自己既然要洗它,之前又何苦踩它两脚增加负担? 她用力拉扯冷千山的船袜,以期减少它的寿命,让它松垮,让它堕落,让它报废。明的玩儿不过他,难道背地里使手段她还不会么?丛蕾阴暗地想,你不仁别怪我不义,她把袜子当成冷千山的脸,抓着一通乱揉乱扯,却低估了自己的力气,不小心力道一大,袜脖的皮筋“嘣”地一弹,猝然断开了。 丛蕾:“……” 她死定了。 两天后冷千山如期前来验收成果,看见丛蕾偷梁换柱地献上丛丰的棉袜,冷笑了两声。 “你太让我失望了。”他说。 冷千山扭头就走,留下心惊胆战的丛蕾,那一刻,她甚至宁愿冷千山骂她一顿。 果不其然,在接下来几天里,她的卧室每日都会多出一件冷千山的东西,品种繁多,五花八门,衣服、背心、裤子、袜子应有尽有,唯一的共同点——它们都是脏的。 她不知道他哪里来这么多脏衣服,有的见都没见他穿过,冷千山笃定了丛蕾不敢跟丛丰说,要求丛蕾必须手洗,她洗干净一件又来一件,不敢偷懒不敢懈怠,因为冷千山不仅能闻出洗衣粉和肥皂的味道,还能分辨出机洗和手洗的皱褶。 丛蕾晚上辛辛苦苦地做完作业,还要兢兢业业地给冷千山当洗衣工。冷千山对于这种惩罚乐此不疲,一直延续到某日,丛蕾发现他的脏衣服从一件变成两件变成一堆时,终于避无可避地崩溃了。 她要奋起! 人民呵,不愿被奴役的人民! 恩格斯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狗急了还会跳墙,她在冷千山日积月累的奴役下,反抗意识鬼迷心窍地爬上心头,她也是人,凭什么她要给他做这一切,凭什么她就要无条件地服从他的话,凭什么让她卑躬屈膝?凭什么? 人一旦开始思考,就会开始行动。 丛蕾将冷千山的脏衣服用大口袋装起来,下定决心,不管这次他再怎么威胁自己,她都要反抗到底,绝不妥协。 为了怕自己消气,她特地用加粗签字笔写了一张便签贴在台灯上,方便自己能每天看到: “绝对不再受冷千山奴役。谨记!谨记!” 丛蕾给自己打完气,安心地爬上床,幻想她将一箩筐脏衣服倒在冷千山头上,把他吓得呆若木鸡的场景,愉快地笑出了声。 她看他干净衣服穿完了怎么办。 丛蕾到底不如冷千山段位高。 她这样明目张胆地挑衅,冷千山却一反常态,对她不闻不问,像是在考验她的耐性。砍头的铡刀迟迟悬而不落,脏衣服依旧在增多,丛蕾只得趁冷千山不在,将他的家伙什打包送回楼上冷家。 冷奶奶老眼昏花,问她手里的塑料袋:“丫头,这是啥?” 丛蕾咧开嘴:“奶奶,这是我送给冷千山的礼物。我给他放在床底下,您可千万别告诉他,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好好……”冷奶奶连声答道。 丛蕾的奶奶过世得早,留给她的印象不甚清晰,冷奶奶叫丁瑞兰,从小看着她长大,待她无异于亲奶奶。丛蕾被冷千山欺负,也曾给丁瑞兰告过状,奈何丁瑞兰坚信冷千山品学兼优,认为他们只是青梅竹马间的小打小闹,反而有助于增进彼此感情,每次都在嘴上安慰她,把她当小孩儿哄。丛蕾明白自己在白费力气后,再没找冷奶奶申过冤。她不是没想过把冷千山成绩单造假的事告诉丁瑞兰,但更怕她知道了会伤心,不忍心点穿。 也怕冷千山真的打她。 丛蕾英勇地迈出这一步,斗志昂扬地准备迎接几天后与冷千山的战役,然而她没猜到的是,丁瑞兰担心她藏在床底下的“礼物”孙子发现不了,冷千山一回家,老人就按捺不住地跟他说了这个“惊喜”。 冷千山拉出那包脏衣服,脸黑如锅底。 第二天丛蕾上学,照常拉开书包拉链,书没拿出来,里面先猝不及防地掉出一条男士内裤。 那内裤红艳艳地躺在教室地上,光彩夺目,威风赫赫。 丛蕾呼吸骤停,飞快地捡起内裤塞进书包,血管涨得快爆炸。幸亏她来得早,没有多少人注意,要是再迟些被同学们发现,一定觉得她是个猥琐的变态!丛蕾心有余悸,不敢设想那后果,还不如叫人死了算了! 更可怕的是,她完全不知道冷千山什么时候把内裤放进了她的书包。 丛蕾把它压到最底层,一整天都忍受着“书包里装着冷千山的红内裤”这件事,惶惶不可终日,唯恐自己被揭穿,真真是如坐针毡。 这样斗智斗勇一周,冷千山完胜。 制服她,一招即可。 当晚,丛蕾撕掉台灯上的“反抗宣言”,坐在小板凳上认命地给冷千山洗这些天攒下的衣服,目光掠过自己俯身时,叠在肚子上白花花的肥肉。 活得真悲哀。 * “袁琼之,你那排又歪了,好好走!”班主任郑德训道。 袁琼之不满地说:“老师,是丛蕾挤我!” 全班嬉闹。 运动会开幕式需要走方块,怕什么来什么,丛蕾的站位好巧不巧被安排在袁琼之身边,她长得胖,每到拐弯时,总会蹭到袁琼之,袁琼之“啧”的一声,仿佛挨着了脏东西,一躲丛蕾,整个队伍就往外歪。 丛蕾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她已经极力绷紧了身子,可是体型不受她控制,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能避免这种情况,也不懂袁琼之为什么讨厌她。 或者她压根不配被袁琼之讨厌,袁琼之只是单纯地看不上她,看不上到连走都不想和她走在一起。 郑德批评了袁琼之几次,袁琼之仍是我行我素,郑德拿她没办法,只能将丛蕾调到后面,和男生们站成一排。丛蕾愈发谨小慎微,男生们虽然不会故意针对她,但真要奚落起人来,比女生更为刻薄。 “丛蕾,把头抬起来!”郑德喊道。 丛蕾不习惯被人当众叫名字,急忙支起脑袋,为了展现莘莘学子们活泼的精神风貌,学校将对此进行打分,要求各方块队昂首阔步、气势如虹。丛蕾被迫挺起胸,裹胸的布紧紧地缠着她,勒得人喘不过气。 这年头精神风貌也能拿来打分了,丛蕾无不憋屈地想。 每年一中开运动会,不管前一天预报是阴是晴,临了那天,老天爷都会下场雨。在丛蕾把方块步走到麻木前,终于迎来了开幕典礼,学校领导们在升旗台上检阅队伍,有如皇帝在巡视自己的士兵。丛蕾他们班排队候场,郑德紧张地提醒大家千万不要忘记口号,出左脚进右脚,先摆右再摆左,务必要神采飞扬全神贯注…… 丛蕾想不通这究竟是为了锻炼自己还是取悦领导,难道看起来精神抖擞就真的抖擞么,团结口号吼得再大声,大家就会跟着口号做么,演了这一出,是不是真的就能增加班级的凝聚力? 该被欺负的,还是被欺负,该被看不起的,还是被看不起。 众目睽睽下,爱出风头的自然享受,可丛蕾只能被动地承受一大堆坏处,收获不了半分喜悦。 阴雨绵绵里,全校人依次走过升旗台,各个班穿得大同小异,隔远了一个二个尽是复制粘贴,丛蕾私以为除非领导们火眼金睛,否则很难从中看出精神方面的细微差别。 到了丛蕾他们班进场,女生们穿着白衬衣、白裤袜和蓝色百褶裙,男生则是全套的西装西裤,一身英伦风格。本来当初班服选定的是运动风的卫衣卫裤,后来遭到以卓赫和袁琼之为首的一干人强烈反对,认为运动衫太丑。 他们的抗议声太大,最后郑德不顾丛蕾的虔诚祈祷,顺从了“民意”。 女生的套装里没有丛蕾穿的号,班上不可能单独给她搞私人定制,郑德问了丛蕾的意见,反正她站在男生那一排,不如和他们一起穿男装。 集体总归需要有人作出牺牲,为了“班级荣誉感”,丛蕾不敢拒绝,她把宽大的男式校裤套在身上,西裤勒紧她的大屁股,她尽量去忽略空落落的裤.裆,告诉自己,丛蕾,这条裤子你喜欢的。 你必须喜欢。 你要有自知之明。 可当男生们和她开玩笑说“丛蕾,你干脆变性得了”时,她还是屈辱得无处藏身。 楚雀举着班牌,婀娜地走在最前方,旁边的裴奕清俊非凡。堪称男才女貌,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天生一对……丛蕾艳羡地注视着他们,一心将所有美好的词汇往他们身上堆。 而她灰扑扑地站在一堆五大三粗的男生中间,僵直地迈着正步,像落入煤灰里的一粒豌豆,如此惨淡,如此晦暗,如此上不得台面。 “团结拼搏,永创辉煌! ” 全班路过升旗台,扯着嗓子拼命嘶喊,口号声振聋发聩,丛蕾在人群里浑水摸鱼。 “勇争第一,共创佳绩!” 他们来到塑胶跑道外侧,丛蕾看见丛丰和张叔穿着制服站在不远处,丛丰跟张叔指了指他们的班牌,两人背着手细细找了半天,一头雾水,看样子没找到她在哪儿。 连亲生父亲的眼里都装不下她。 丛蕾苦笑。 等到队伍即将走过,丛丰才瞧见穿着男装的丛蕾,他什么表情也没有,倒是张叔笑吟吟地朝丛蕾比了个大拇指。丛蕾扯了扯嘴角,撇过头佯装专心地望向前方。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短暂的互动,班里同学只当自己走得好,连保安都在夸他们。 开幕式的方块队表演完,正式进入运动会的比赛。 丛蕾换好运动服,趁着没轮到自己的项目,藏在嘈杂的人群里看裴奕跑步,他穿了一身耐克的专业运动装备,黑色紧身裤包着他的小腿,身姿矫健而优美,好似一匹灵敏的鹿。 裴奕在初中部是个引人瞩目的人物,女生们拿出手机对他拍个不停,裴奕一马当先,冲向终点的那一秒,整个跑道沸腾了,大家都在为他欢呼呐喊。袁琼之守在终点处,快步跑上前给他递水喝。 丛蕾跟着激动地握紧拳头,旁边有人挤了她两下,她不喜欢和人挨得太近,离开喧嚷的跑道,来到扔铅球的赛区,她今天除了铅球,还要拔河和扔标枪。 毫无悬念的,丛蕾顺利进入决赛。 如同看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尾的泡沫剧,丛蕾波澜不惊,没有任何晋级的欣喜,因为无人期待,无人欢呼,唯一能发光发热的时候,找不到半个观众。 热闹是他们的,她什么也没有。【注】 只能再次感叹自己的确长了一身得天独厚的肥肉。 最后一个项目是拔河,丛蕾作为主力队员,力拔山兮气盖世,不等她拿出吃奶的劲儿队伍就赢了,大家一窝蜂跳起来,开心地相互击掌,丛蕾孤零零地站在最后面,体育委员挨个儿过来拥抱庆祝,等抱到丛蕾时,体委见她满身的汗,伸出来的手又缩回去,改成在她肩膀上一拍:“丛蕾,可以的!” 丛蕾配合地挂出一个笑。 众人逐渐散去,她蹲下身重新将鞋带系好,刚才她的鞋子被前面的女生踩了两脚,鞋面上全是灰,丛蕾仔细擦着鞋,腹部遽然一阵抽疼。 这不是今天第一次痛了,先前她以为是拔河的麻绳勒得太紧,并没有当回事。可这疼痛非但不见缓解,反而越来越往小腹集中,竟像是月经期间的坠痛。 丛蕾心里一跳,觉得不太可能,她在这方面一贯谨慎,最近不是她来月经的日子,况且平时她也不怎么痛经。丛蕾单脚支撑不住肥硕的上身,身体东摇西晃,汗流浃背,她慢慢扶着膝盖站起来,脑袋登时发昏,甚至有点想吐。 卓赫路过推她一把:“喂,胖子!挡着我了。” 丛蕾一个重心不稳,狼狈地被他推倒在地,刘海凌乱地贴在额前。卓赫看看手掌,他根本没用力,认为这个肥婆是在碰自己的瓷,说道:“你装什么装!” 丛蕾手撑在地上,声音细如蚊呐:“不好意思。” “算了。”卓赫摆摆手,扬长而去。 腹部的痛意愈演愈烈,丛蕾艰难地爬起来。裴奕跳完高路过,留意到在地上笨拙蠕动的丛蕾,朝她伸出手:“没事吧?” 丛蕾窘迫地抬头仰望他,裴奕身后的天空辽远广阔,他面对她,身影镶着银边,轮廓光芒万丈,宛若童话故事里圣洁的王子。 第6章 第六章 多么浪漫的一幕。 可这世上没有肥公主。 丛蕾不敢触碰他修长的手指,心下发狠,硬是撑着一口气,自己将自己提溜起来。裴奕的视线落在她的裤子上,闪过一丝意外,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欲言又止。 丛蕾顺着往下看去,发现裤.裆处那滩暗红的血迹。 她刹那间臊得脸红脖子粗,呆呆地失去了一切反应。裴奕的脸色倒很快恢复了自然,丛蕾仿若一个提线木偶,魂不守舍地被裴奕带到墙边站好,裴奕道:“你等等,我帮你叫体育委员。” 裴奕消失在操场上,丛蕾的红晕褪去后,面色煞白,她欲哭无泪地站在墙角边,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这个荒谬的事实—— 裴奕看见了她的大姨妈。 丛蕾思及此处,惊慌地用手抠住墙,两条腿都在打颤,血流得更加汹涌。 老天爷给她当头一棒,仿佛一个恶劣的整蛊游戏,不将她逼到最难堪的地步,誓不罢休。 丛蕾绝望地倚在墙角,周围世界崩塌得支离破碎,成了一片灰蒙蒙的光景。不一会儿,体育委员匆匆过来,递给她一件校服,校服里包着片卫生巾。 她对丛蕾说道:“我帮你找的,你快拿去贴上。” 丛蕾语无伦次:“谢谢……” “嗨,小事儿,”体育委员又补充,“我没找到你的校服,这是班长主动贡献的,你回头记得谢谢他。” 闻言,丛蕾傻了似的捏着裴奕的校服,恍惚身在一个不合常理的梦中。 “你今天的项目都比完了吧,”体育委员催道,“还愣着干嘛,唉我真服了你了,还不赶紧挡一挡!” 丛蕾如梦初醒,硬着头皮将裴奕的校服袖子绑在腰上。他的校服清爽洁净,盖住她肮脏狼藉的裤子。他们的衣服亲密地贴在一起,她在玷污他。 犹如最赤贫的农民得到了世间最珍稀的田种,丛蕾神经质地攥紧裴奕的校服,连怎么换好卫生巾的都不记得,直到疼痛来势汹汹,迫使她从复杂的情绪里抽身而出,才发现自己已经痛得走不动路。 丛蕾的小腹揪成一团,胃肠相互挤压,搅得人翻江倒海,子宫疯狂地抽搐,像有一千根针同时往一个地方乱扎,叫人不住地打起干呕。 她从来没有这么痛过,丛丰要维持运动会的秩序,从蕾不肯找他,扶着墙一步一步朝公交站的方向挪,小雨淋在她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丛蕾拼尽全身力气,走得步履维艰,好几次害怕自己会就此晕在大街上。 这一路百般折磨,待她迈入家门时,陡然脱力跪倒在地,浑身骨架都软成了一滩烂泥,丛蕾手脚并用地爬进卫生间,将中午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她半死不活地坐在马桶上,腹部的疼痛加剧,丛蕾有如置身于隆冬时节,哆哆嗦嗦地钻进被窝,将自己裹成一个严实的蚕茧,身体里积累的寒意叫嚣着要冲出毛孔的桎梏,整个人冷汗淋漓。 她在酷热与酷寒中频频交替,子宫严重痉挛,从蕾痛得眼前发黑,直冒金星,她无法躺平,难耐地辗转反侧,忍不住痛呼出声,这一叫便打开了水龙头,再也停不下来。整间卧室都回荡着她低低的哀嚎,她用力掐住自己的手臂,试图转移身体内部的痛苦。 大量的经血涌出来,伴随着运动后的酸臭味,丛蕾瘫在床上,觉得自己闻起来糟糕透了,像是灌满污油的肥肠,又像是菜市场里被倒了一地的死鱼烂虾。 谁想长胖呢,她胖得毫无理由可言。 最初家里没有任何人在意她的发福,她妈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化妆打扮上,渐渐地,丛蕾膨胀成了一个球,大家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她妈大发慈悲地分给她二两关怀,将她带去医院检查,一系列抽血化验仪器彩超下来,结果却是一切正常,医生只能称之为生理发育的正常现象,并且安慰丛蕾说,等长大以后抽了条就好了。 从医院里出来,她妈抱怨了一路,责怪丛蕾花了她太多钱,害她又要通宵去打几天麻将。 丛蕾迈着结实的小短腿,信了医生的话。 从此,她每天都在盼望长大。 可是她好像怎么也长不大,这个过程漫长得让人焦虑,她开始有意控制饮食,被冷奶奶知道后批评了一顿,天天在她耳边念叨,说她现在正是生长期,一定要多吃才能长高,不然以后会变成矮冬瓜,女孩子胖点才好看,胖是福气的象征……丛蕾对她的话深信不渝,以为自己真的会变成一个冬瓜,等到冷千山三番五次挖苦她的体重,而她上厕所蹲下来都费劲时,再去想减肥这件事,已经太晚、太难了。 这是福气么,丛蕾想,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了。 她手脚发麻,无神地望着苍白的天花板,想起雷雪梅的谩骂,同学们若有若无的疏远,冷千山无穷无尽的欺压,以及那永远也穿不上的裙子和紧身牛仔裤。 是的,就算她再怎么劝自己其实运动裤也很舒适,她还是想穿牛仔裤。 然而最便宜的牛仔裤也需要门槛,它们会把她腿根的两坨肉箍得纤毫毕见,磨伤她的大腿内侧。小学六年级的体育课,她吃力地把自己塞进牛仔裤的裤筒里,热身压腿时,裤.裆的缝线岌岌可危,不等她起身,裆部咔嚓断裂,绷出一个大洞,男生们哄闹地追在她屁股后,故意蹲下身看她里面露出的内裤,她一股脑往前冲,天地间充斥着他们肆无忌惮的嘲笑。 她还想起她妈拖着行李走的那个黄昏,夕阳朦胧苍茫,她穿了一身大红色的连身裙,朝丛蕾露出难得的温情,泪眼汪汪地说:“宝宝,我走了。” 虽然她们相处的时间不多,可丛蕾还是爱她。 她曾经思考过是不是因为自己变得太丑,她妈才会那么决绝地丢下她离开。丛蕾为了减肥绞尽脑汁,她试过节食,差点得了肠胃炎,试过运动,每次瘦下来几斤又会再次反弹,一日又一日的希冀,一日又一日的回到原点,如同一场无限循环的拉锯战,每当太阳升起,赐予她的不是光明,而是令人窒息的歉疚与沮丧。 直到确定她妈再也不会回来的那天,丛蕾下楼丢掉了秤。 她被一波波的疼痛裹挟着,脑子发木,肥胖摧毁了她所有的自尊和自信,丛蕾找不到可以埋怨的人,将气全撒到自己身上,她变得怨天尤人,衣服会绷烂,裤子会磨破,连卫生巾都要横竖贴两张。别人的青春是色彩斑斓,自己的青春却是日暮途穷。 她被捆住双手关在笼子里,活得了无生趣。年纪轻轻,就有了一颗腐朽的心。 永远不好意思运动,永远只能静止的人生。 从蕾看着欢乐的同龄人,是真的想过去死的。 她虚弱地闭上眼,连叫唤的力气也没有了,咬住被子,呜咽声像只濒亡的小兽。原来痛经的滋味一点不比生病容易,还好她没有倒在路边,否则就算疼死了,别人也只会事不关己地指着她的尸体说,哇,快看,这里有一具肥尸。 “喂,肥妞。” 丛蕾描绘着一副凄凄惨惨的景象,听见身后传来的熟悉声音,万念俱灰。 冷千山被丛蕾家的动静吸引下来,她家的窗户很好翻,向来难不倒他。冷千山推开卧室门,丛蕾背对他蜷缩在床上,他疑惑地问:“大白天睡觉?” 丛蕾一动不动。 “冷千山定律”之每逢她倒霉透顶,冷千山都会往她跟前凑。 冷千山习惯性地想上手整她,凑近了才看见她的头发汗淋淋地贴在耳际,心下有异:“怎么了?” 丛蕾像死了一样悄无声息,他把丛蕾翻过来,她的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干涩起褶,额头上布满细细密密的汗,显然不太正常,冷千山带了些着急:“喂,生病了?” “生理期。”丛蕾闷闷地说。 冷千山松了口气:“你长这么壮实还会痛经?” 丛蕾奄奄一息,捂着肚子,多看他半眼都觉得糟心。 “有多痛,是不是像孙悟空在铁扇公主的肚子里打滚儿?” 她烦透了冷千山自以为是的幽默,冷千山本想让丛蕾轻松一些,没得到她的回应,兀自讨了个没趣,这种事他没经验,不知道要怎么办。见她的被子皱成一团,冷千山上前给她盖好。丛蕾以为他又要玩什么招数,防备地盯住他:“走开。” 这两个字堪称凌厉,冷千山被她噎了一句,收回悬在半空的手,在她床边站了会儿,问道:“吃止痛药没有?” “……没有。” “活该,痛不死你。” 冷千山利索地走了,丛蕾把头埋进被子里,世界又恢复了长久的寂静。 虽说冷千山爱欺负她,可丛蕾不得不承认,他也有对她不错的时候。 他们玩家家酒,他若是扮国王,她就是王后(冷千山看不起王子),如果剧情偏离原有的轨道,国王被外敌入侵一朝落魄当了土匪,她也会被他强行嫁鸡随鸡地成为压寨夫人,与他形影相随。 眼见她在长胖的路上一去不复返,珍珠变成死鱼眼,故事也不知不觉发生了改变,她是蓝精灵,他就是格格巫,她是喜儿,他成了黄世仁。 丛蕾常年笼罩在冷千山的阴影中,念着他对她的好,想着兴许忍一忍,他就会对自己和原来一样。人都是以貌取人的动物,丛蕾换位思考,其实也能理解冷千山,要是冷千山成了一个大胖子,性格又烂,她就算不打击报复,估计也会逃之夭夭。 但人在生病时总会分外地脆弱矫情,冷千山不闻不问的态度,让她彻底寒了心。 数一数,约摸是第一百零一次寒心。 “起来。” 冷千山去而复返,由上至下地俯视着她。 他上网查了下女生痛经应该怎么办,回家翻出两个热水袋,冷千山知道丛蕾有点洁癖,没告诉她这是冷奶奶拿来暖脚的,把热水袋塞进被子里:“放到肚子上。” 丛蕾想不到他会回来,半晌后才道:“谢谢。” 她紧紧抱着那个热水袋,将其中一个放在腰后,冰凉的小腹有了可供取暖的热源,疼痛稍稍缓和了几分。 冷千山给她倒了一杯热水,硬梆梆地说:“起来吃药。” 他突然转了性,丛蕾反而无所适从了,对他百年难遇的体贴感到很惶恐:“不能吃,对身体不好。” “放屁,”冷千山说,“一个月一颗也药不死你。” 他想了想那天在网上看到的话,言谈颇有专家风范:“抛开剂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 丛蕾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还是不愿起身,冷千山要掀丛蕾的被子,被丛蕾死死地按住,他拽了两下没拽动,命令道:“你有病啊,放开!” 她不撒手,冷千山失了耐性:“聋了是吧?” “那你离远点。” 冷千山想骂她不识好歹,却听见丛蕾喉咙沙哑,迟疑地说:“……我臭。” 第7章 第七章 冷千山下意识想说 “你还知道啊”,抬眼瞥见丛蕾灰败的表情,话到嘴边竟是滞了滞。 “你不臭。”冷千山脱口而出。 这话没作假,他确实觉得丛蕾不臭,丛蕾还在穿开裆裤时,就经常被放到他们家照看,他亲手给她换过尿片,大家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他早闻惯了她身上的味道,什么臭不臭的,要不是她说,他压根没留意过。 冷千山灵光乍现,向来不太敏感的共情能力豁然有了质的飞升,忽地就懂了丛蕾为什么不喜欢别人靠近她。 丛蕾向冷千山袒露了自己的缺陷,他不仅没有打击她,还给了她这样一个仁慈的答案,她几乎想敲敲他的头,看他是不是中了邪。 “你真的闻不到?”丛蕾不可置信。 “我给你三秒钟起来,”冷千山不耐烦,“不然后果自负。” 丛蕾怀疑他不是鼻子堵了,就是嗅觉功能不健全。 “三。”冷千山数道。 她自己都知道不好闻,他怎么可能闻不到? “二。” 丛蕾忐忑地坐起身,冷千山嫌她动作磨蹭,捏住她的胳膊向上一提,丛蕾胸前缠绕的布顿时一览无余。 “……” 冷千山新鲜地问:“你搞行为艺术?” 丛蕾急忙把衣服往下拉,她一回家就往被窝里钻,没顾得及换睡衣,先前在床上翻来覆去,短袖也跟着往上卷,从蕾疼得厉害,直接把这事儿给抛在了脑后。 冷千山少见地词穷:“你这么勒着……” 他就不能装作没看见吗?丛蕾了解冷千山,只要他作出一副看似思忖的状态,不出两秒钟,必定会重新组织语言对她进行新一轮的花式羞辱,这么一想,丛蕾心里那丝微弱的感激荡然无存,她先发制人,恶狠狠地说:“不用你管!” 随着体重的日益增加,丛蕾胸前那两坨肉也愈发沉重。 他们隔壁班有个女生的胸部异常丰满,大家都在整齐划一地迈入青春期,她的身体就已超前地跑到了成人线上,偶尔下课她经过走廊,男生们总会在一旁故意起哄。丛蕾有次听见班里那帮男生在背后说荤话,叫那个女生母牛,说她肯定男朋友交多了,才会这么骚。 学校的生理课形同虚设,丛蕾对“性”只有一个含糊而单薄的概念,他们的一番话令她醍醐灌顶——原来胸大是一件如此恶心的事。她看着自己鼓囊囊的胸脯,感到深深的耻辱。 丛丰从不关心她的生理发育,她妈临走前给她买的小背心已经兜不住她沉甸甸的胸。尤其在跑步时,上下震荡颠簸极为明显,这个问题长久地困扰着丛蕾,她厌恶体育课,厌恶夏天,最厌恶的便是自己过度发育的胸部,就连洗澡也很少触碰它们,不止一次想过动手术把它们割掉。 丛蕾担心被人看出端倪,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她用布条将胸缠得紧紧的,来抹掉自己女性化的特征,杜绝一切会被人打上“淫罪”烙印的可能性。 冷千山不了解她那些弯弯绕绕,丛蕾今天屡次无缘无故地违逆他,他深觉人善被人欺,一惯着她,她就会得寸进尺。于是冷千山强硬地说:“没见过你这种傻逼。你怎么不把脚也裹上?” 丛蕾阖紧牙关,冷千山很讨厌她这个闷不吭声的德性,不管心里想什么都不说,皮薄馅儿多,小小年纪心思重得要死,他揪了揪丛蕾的头发:“把布给我取了。” 又来了,又是这种理所当然的语气。 在冷千山的概念里,她合该对他俯首帖耳,惟命是从。丛蕾心潮一起伏,子宫的阵痛复又猛烈,她被疼痛卷袭着,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为了捍卫自己寥寥无几的尊严,丛蕾迸发出一股惊人的勇气,朝冷千山吼道:“你去死吧!” “我去死?你再说一遍?” 丛蕾梗着脖子,像个凛然不可侵犯的女战士,这下彻底拂了冷千山的龙威,他挨了她劈头盖脸一句骂,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简直义愤填膺:“好……好!” 冷千山气得离开卧室,丛蕾反正豁出去了,她的痛感神经全集中在小腹处,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他会怎么报复自己。家里一直没响起关门声,片刻后,冷千山杀气腾腾地冲进来,丛蕾趴着装死,后背倏地一凉,冷千山招呼也不打,将她的被子掀开半截。 被窝外的冷气一下笼罩了她,丛蕾质问道:“你干……“ “闭嘴。”冷千山一掌将她按住,将一个冰凉的东西抵在她背上,“我手上有刀。” 丛蕾当即凝固了。 对付丛蕾和颜悦色是没用的,必须采取威胁恐吓,冷千山阴恻恻地说:“不要乱动,你敢动一寸,我就戳死你。” 这句话掷地有声,立刻震慑住了她。 冷千山将剪刀的刀柄翻过去,挑起丛蕾背上那块汗涔涔的布,他小心翼翼地对准布中间,将那条泛黄的裹胸布剪开。 丛蕾的后背雄浑宽厚,半点美感也无,冷千山无意间瞥过她的胸侧,赶紧别开眼,怕自己会长针眼。 丛蕾听见剪刀的嘎吱声,意识到冷千山在干什么,她不敢挣扎,身上忽冷忽热,手惘然地捏着枕巾角,漫长的煎熬过去,冷千山把那块湿透了布扯下来扔进垃圾桶,粗暴地给她把被子盖上。 丛蕾忽然流了眼泪。 她的泪水喷涌而出,来得气势磅礴,压抑的哽咽声像一条受伤的狗。冷千山错愕地扳起她的脸,见她鼻涕眼泪一塌糊涂,皱紧了眉。 “你哭什么?”冷千山问。 丛蕾哭得更加大声。 “不许哭!”冷千山心烦意乱,“哭个屁!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子怎么你了。” 丛蕾一口咬在冷千山的虎口处,她下了狠劲儿,仿佛要将他扒皮吃肉,纵使冷千山的手硬得像块钢板,也被她咬出浅浅的血丝。 冷千山抽出手,掐住丛蕾的下巴,把她的嘴掐成了o型,他怒火暴涨:“再咬,我他妈揍你了!” 丛蕾披头散发,要扑上来打他,说是血海深仇亦是可信的。她平时端着一副与世无争,看破红尘的模样,让冷千山总爱去招惹几下,不料她发起疯来会这么恐怖,像是被鬼附了身,让人瘆的慌。 丛蕾嚎啕大哭,是种小孩子耍无赖的哭法,嘴张得老大,冷千山都能看见她的扁桃体,冷千山被她哭得脑壳疼,若将她抛下又有违人道主义精神,他假意咳了两声,和她讲道理:“你到底哭什么?你第一次来月经卫生巾还是我给你买的。就算害羞,至于搞得跟被强.奸了一样么?” 丛蕾初潮始至,冷千山对她还没有这般恶劣。她知道内裤上的血迹是女孩子长大成人的象征,却不知道如何处理,冷千山亲自去买了卫生巾,把她带到冷奶奶那儿教她怎么换。 那时的她还不懂,这世间最让人伤心的事,不是冷千山对她好,而是真的好过。 丛蕾的哭泣有如魔音灌耳,极富穿透力,冷千山不堪其扰,他的字典里没有“冒犯”两个字,着实找不到丛蕾的哭点在哪里,一筹莫展地揉着太阳穴,软下语气:“不就是快布么,你要这么喜欢,我再捡起来给你裹上成不成?” 丛蕾往上头疼欲裂,往下腹痛难忍,冷千山的话无疑是火上浇油,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丛蕾情绪溃败如山倒,哭吼道:“你老是这么自作主张!你凭什么!” 那是她的布!那是她内心深处最隐秘最见不得人的心思,他就这样赤.裸裸地给她揭开,将她的耻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丛蕾自认自己从小尊老爱幼,不偷不抢,未曾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为什么苍天偏偏要派冷千山来惩罚她,偏偏要让她这么倒霉? 他们鸡同鸭讲,宛如串了线的电话频道,冷千山仍不能理解她的悲怆,认定她在无理取闹:“连我都知道你把……那儿裹着容易生病,老子为你好还成自作主张了?!你个没良心的肥猪!” 丛蕾歇斯底里地说:“我生病也不要你管,当猪也不要你管!与你无关!” 她受够了他! 受够了他日日夜夜把“胖”“肥”“猪”等字眼挂在嘴边,以引申暗喻对比等各种形式排列组合,不断提醒她的丑陋,将所有险恶的话按在她身上而不顾她的感受,还好意思说他为她好?! “你当老子爱管你。” 冷千山火冒三丈,扔下她往外走,索性让她自生自灭,脚刚跨出门,后面又传来丛蕾撕心裂肺的喊声:“我告诉你,我死都不要再给你洗袜子!” * 因为她的这句话,冷千山没走成。 他坐在客厅里抽了一支烟,耳边是丛蕾断断续续的哭声,他最烦女生哭,更烦丛蕾哭。丛蕾从小就爱哭,冷千山向来都是给她塞个奶嘴了事,现在这个方法行不通了,不可能去给她把嘴堵上。 冷千山有种老父亲般的迷茫与无奈,这些年他一把屎一把尿将丛蕾“养大”,他学会独立吃饭不久,就担负起了喂丛蕾的职责,丛家父母不负责任,丛蕾总闹着要找爹妈,他为了哄她,抱着她一遍遍从街头走到街尾,买的零食自己舍不得吃,都攒下来拿给她,她为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不过是让她洗个袜子,她就能委屈成这样? 忘恩负义的东西。冷千山掐灭烟,抱臂倚在卧室门前,丛蕾蓬头垢面,一抽一抽地打嗝,顶着个乱糟糟的稻草头,丑得令人发指。冷千山眼不见为净,把被子拉过她的头顶遮住她的脸,又找了件睡衣给她:“换上。” 丛蕾在被窝里窸窸窣窣地穿上睡衣,她万分痛快地发泄了一场,愤怒在热泪中消弭,徒留下一片浩瀚颓废的空虚。她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缓慢地调整呼吸,冷静了一些。 他们谁也不和谁说话,冷千山坐在旁边守着她玩手机,时不时给她换热水袋。 窗帘被拉上,房内光线昏暗,止痛药药效发作,丛蕾眼皮渐沉,迷迷瞪瞪的,慢慢睡了过去。 第8章 第八章 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冷千山给她的刺激太严重,梦里都在拿着大刀追杀她。丛蕾四处逃窜,仍被他逮住,冷千山狰狞地逼她交出裹胸布,说布的夹层里藏着江湖中人毕生所求的藏宝图,得藏宝图者得天下,丛蕾宁死不屈,眼睁睁看着他一刀朝她挥过来,没出息地被吓醒了。 醒后丛蕾第一时间去翻垃圾桶,然而为时已晚,裹胸布与冷千山都不见了踪影。 冷千山果然不会放过她。 丛蕾恹恹地半卧着,汹涌的疼痛退了潮,她小腹好了大半,只是腰部还有些酸软。许是这几日连续洗冷水澡,又淋了雨,加上运动过量,导致经期变得不大规律,怪不得之前情绪波动那么大,丛蕾长了个教训,发誓要活得更加慎重,再也不将今日之事重演。 胸前少了熟悉的束缚,身体松泛下来,丛蕾的心却漂漂浮浮,空落落不着岸,冷千山剪掉她的布,也无情地炸毁了她的安全堡垒。她明知冷千山有多么独断专行,何苦非要去激他?可见冲动是万恶之源,人在被情绪主宰时,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丛蕾回想起与他那通破天荒的争吵,悔意逐步占据了上风,若是时光回溯,即便有人送她一百个胆子,她也决计不敢叫冷千山去死。攥着几两实力就去挑战他几吨重的权威,不是上赶着送人头么?她这次把冷千山得罪得淋漓尽致,冷千山要是不将她斩尽杀绝,母猪都能学会爬树。 丛蕾陷入无边的懊悔中,座机高亢的铃声响彻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她任由那电话响个不停,一中不允许学生上课带手机,丛丰也没有给丛蕾买,会打这个座机的只有冷千山。 第一道铃声歇了,第二道又响起来。 丛蕾努力给自己打气,做好坚固的心理建设,提心吊胆地碰了碰免提键。 那头是一个礼貌的男声:“您好,请问丛蕾在吗?” 丛蕾虎躯一震,一把抓起听筒放到耳边,屏住了呼吸。 那边又问:“喂?” 丛蕾回过神,想起对方看不见自己在点头,清了清嗓子:“在的在的。” “我是裴奕。” “知道知道。”丛蕾忙不迭应道。 裴奕温和地说:“休息得怎么样?” 丛蕾受宠若惊,话筒都快被她捏碎了:“挺好的,谢谢班长。我……那、那个衣服……” 丛蕾半天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裴奕只好打断她:“明天的比赛还能来么?” 原来是为了这个事。 丛蕾扬得高高的心急转直下,手指缠着电话线,低落地说:“能的。” “没关系,”裴奕表示理解,“来不了就别勉强,我找人替代你。” 这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丛蕾被打了鸡血:“不用不用,”她斗志昂扬,“我可以!” “好吧,那你好好休息。” 裴奕准备挂电话,丛蕾惴惴地叫住他:“那个、班长……” “嗯?” 丛蕾被这声“嗯”搞得心神一荡,她搜肠刮肚,想将这通电话打得长久些,再长久些:“你的衣服等我洗好了就给你,今天太谢谢你了……” “没事,”裴奕说,“不用客气。” “那……呃,”丛蕾找不到话题,嗫嚅道,“再见。” “再见。” 丛蕾放下听筒,把裴奕的号码抄在电话本的第一页,捧着看了又看,犹如吃了神仙妙药,腰也不酸头也不疼了,在床上滚了两圈。她不适合做太灵活的动作,像个日本相扑选手,丛蕾及时打住,抱着被子傻笑。裴奕怎么会知道她的号码?对,他是班长,全班人的号码他都知道的……但愿体委不会把今天的事乱说出去,毕竟她们关系还可以,如果特地跑去打声招呼,会不会显得有点多此一举…… 丛蕾的思绪漫无边际,从狂风暴雨迅速转为春光明媚,虽然裴奕与她素无交集,但他在班里的好口碑众所周知,丛蕾没有奢望过得到他的关注,裴奕不介意她的“突发事件”,还主动问候她,中彩票也莫过于此了。 丛蕾刻意忽略“顺便”二字,看来她也不是想象中那么默默无闻嘛。 她沉浸在甜蜜的幻想中不可自拔,不小心看到空落落的垃圾桶,周身一僵,这才想到一个问题,她没了裹胸布,只有几件单薄的小背心,明天要怎么去比赛? * 一中开运动会,丛丰不用上晚班,他下午回到家,丛蕾的鞋散乱地摆在玄关处,丛丰敲敲她卧室的门:“你在家?” 丛蕾把自己关在屋里,她翻箱倒柜,找到两件不要的白短袖,将它们剪成合适的宽度缝在一起,答道:“嗯。” “没比赛?” “比完了。” 丛蕾把手中的针线塞进衣柜里,打开门,丛丰问她:“吃了没?” “没有。” 丛丰在食堂吃过了,他的目光在丛蕾脸上一晃而过,转身往楼上走:“我去看看冷阿姨家有没有做饭。” 丛蕾马上道:“我不去她家吃!” 丛丰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见丛蕾脸色萎靡,整个人无精打采,到底什么都没说,递给她十块钱:“那你去楼下买点吃的,你宋伯伯找我有事,我回来拿点东西,要出去一趟。” 丛蕾没问丛丰有什么事,丛丰也不会告诉她,父女俩住在一个屋檐下,却是各过各的,维持着一种疏远的平和。丛蕾等丛丰走后,下楼吃了一碗粉,把剩下的钱塞进存钱罐里。邻里间提起丛丰都说他为人忠实厚道,可只有丛蕾清楚,丛丰每次回到家看见她心情似乎都会变得很差,她唯一见过他的笑容,只有和几个伯伯喝酒的时候。 丛蕾熟稔地缝着裹胸布,仔仔细细给它包边。冷千山剪的那条布是她新换的,旧的被她扔了,连条备用的也没有。丛蕾熬到凌晨一点才全部完工,疲惫地将布料放到床头柜上,倒头便睡。 翌日,她早上起床换衣服,迷迷糊糊地伸手地往旁边一摸,只抓到满手空气。 丛蕾的神经发出“铮”的一声,吓得无比清醒,她使劲揉揉眼,再次看了看床头柜,确实什么都没有,丛蕾以为是自己记错了,然而她翻遍了卧室,掘地三尺都没找到那条布,她直觉地划过一个名字—— 改天一定要记得跟从丰说安防盗窗的事!时间来不及了,临时再做一条显然不太可能,丛蕾急得团团转,上楼去拍冷家的门,叫道:“冷千山!” 冷千山在房里慢悠悠地吃完几个包子,听见丛蕾的敲门声越来越急促,到了快暴走的程度,才踱着八字步走到门边:“谁?” “我!”丛蕾心急如焚,“快开门!” “我?不认识。”冷千山端把椅子坐在门前,打了碗稀饭,悠闲地喝着,“我奶奶说不要随便给陌生人开门。” 去死吧! 丛蕾在心里狂吼,只怨自己高估了他的道德水准,累到放松警惕,让姓冷的有了可乘之机。丛蕾放弃与他交谈,转而叫道:“奶奶,我是丛蕾!” “奶奶不在家,你叫爷爷也没用。”冷千山不计前嫌地给她指路,“她去买菜了,你下楼左转步行五分钟到第一个路口再向右拐步行三分钟在第十二号摊位应该可以找到她。” 丛蕾的心凉了半截,明白自己这次是栽在了他手上,她绝不能让裴奕失望,剩下的几个项目都靠她拿奖,倘若临时放了鸽子,且不说裴奕会怎么看她,光是班主任那关就过不了,除非她不想在学校再待下去,自己先撞柱而死。 识时务者为俊杰,丛蕾默念十遍静心诀,告诫自己不管遇上什么情况都千万不要对冷千山发火,她隔着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哀求冷千山放她一马,一通好说歹说下,冷千山仍是岿然不动,打定了主意不放行,丛蕾终于死了心,准备回家将几件小背心叠起来套在身上,勉强先度过今日。 “你就走了?”冷千山将门打开个缝。 丛蕾死灰复燃,飞快地上前把门一推,抓住冷千山的袖子:“你快还给我!” 冷千山茫然:“什么?” “我的布!”丛蕾急得跺脚,“我知道是你藏的,别装了,你快拿来!” “哦,布啊,”冷千山恍然大悟,上下打量她,“你不痛了?要去比赛?” “嗯,”丛蕾卑微地说,“没和你开玩笑,我快迟到了。” “你在找我帮忙?”冷千山问。 丛蕾学乖了,不去纠他的字眼,点头如捣蒜。 冷千山道貌岸然:“是不是应该说‘请’?” “请。” “……”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丛蕾恳切地说:“请你还给我。” 冷千山仍觉不够,他掏掏耳朵,大刀阔斧地叉着腿:“说‘冷哥我错了’。” 丛蕾说不出口,要叫出那声“冷哥”,对她而言,难于上青天。 怎一个恶心了得。 冷千山欣赏着她纠结的面部表情,作势要关门,丛蕾大无畏地将自己挤在中间,低声下气地说:“我真的要去比赛。” “关我什么事?” “你明知道我说不出口!” “那就不许去。” 丛蕾以一己之躯堵在门口,冷千山喝完稀饭,不痛不痒地说:“你不走我走了。” 他进厨房放碗,穿鞋准备出门,丛蕾见状急道:“你为什么总跟我过不去?” “跟你过不去?”冷千山说,“肥姐,我赞美你的自信。” 丛蕾被他逼得走投无路:“行了!我什么都给你做还不成么?” 冷千山大感意外:“是谁说的死都不给我洗袜子?” 丛蕾一口老血,感觉自己已经忍到了一个临界点:“我乱说的。” “你自愿为我服务?” 丛蕾从牙缝里憋出扁扁的三个字:“我、自、愿。” “饭不能乱吃,话不能乱说,”冷千山痛心疾首地教训她,“现在是新社会了,女孩子要自尊自爱,别人可以不把你当人,你怎么能不把自己当人?” 冷千山牵着她的鼻子走,把她从头戏弄到尾,摆明了刁难丛蕾。她算看穿他今天是不会把布还给自己了,可笑她竟然异想天开地以为事情还有转寰的余地。丛蕾还没有修炼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不发火原则”被果断抛到一边,朝他怒目而视:“你为什么就这么讨厌!” 冷千山打了场胜仗,报了丛蕾昨日的反抗之仇,正变态地享受着压榨她的快感,随口问道:“你讨厌我?” 丛蕾与他撕破脸皮,新仇旧恨添在一起,叫道:“对,我讨厌你!我讨厌你自私自利,只以自我为中心,讨厌你肆强凌弱,讨厌你不尊重人,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讨厌你飞扬跋扈,讨厌你心胸狭窄,讨厌你没有素质没有教养!” 冷千山被她这番长篇大论惊住了。 丛蕾预感到悲剧又会重演,心头有个声音在劝她打住,可她的嘴皮子却不听使唤,丛蕾喘了口气,继续道:“还有,你知道我最讨厌的是哪一点么?就是你没有自知之明!我告诉你,如果不是冷奶奶,我根本理都不会理你!” 她铿锵有力地说完最后一句话,掉头就跑。冷千山拽住她的头发,眼神阴翳得吓人:“说完了?” 丛蕾声线抖若糠筛:“说完了。” 冷千山点点头,手上一股蛮力,把她拽回屋,丛蕾唯恐冷千山将她杀人灭口,双腿拼命地踹他,她的腿部力气非同寻常,冷千山差点被她踹得跪下,他忍着痛翻出一个塑料袋扔给她,一言不发地摔门而去。 丛蕾谨慎地打开袋子,里面是两件运动内衣,和两个成人用的胸罩。 第9章 第九章 丛蕾上次去内衣店还是两年前。 她省下一个月的早餐费,掏光存钱罐里的积蓄,揣着一把零钱想给自己买个胸罩。导购滔滔不绝地给她介绍什么“防下垂”“防外扩”“塑形”之类的功能,动辄两三百块,看得她眼花缭乱,才明白原来买个内衣也有这么多门道。 丛蕾对此一窍不通,结结巴巴地告诉导购自己只要最普通的,她挑了一件最便宜的基本款,结果试的时候尺码不合适,女导购直接挤进狭小的试衣间,用手丈量丛蕾的胸部,不避讳地盯着丛蕾光裸的上身,丛蕾小学刚毕业,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被女导购吓得魂飞魄散,穿好外套夺门而出。 这件事给丛蕾留下浓重的心理阴影,她就这么拖着,再没有勇气去尝试一次。 她回家换上运动内衣,内衣将她的胸部包得紧紧实实,丛蕾蹦了两下,防震效果优越,速干布料的表层有透气的小孔,最重要的是一点不显胸,呼吸都自由了,比缠裹胸布何止舒服万倍。 丛蕾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文胸,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冷千山怎么会买得这么合适,更不敢想象他买时的场景,思绪稍微滑到那一侧,便是又羞又恼。 她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内衣。 如此特殊的馈赠,偏偏来自于她最讨厌的人,这感觉难以言喻。 丛蕾没有辜负自己这身肉,她赶到学校,分别拿下铅球和标枪的冠亚军,这次运动会他们班拿了好些个冠军,郑德受到领导的赞赏,班里喜气洋洋。丛蕾把裴奕的校服洗干净,早晨到教室后,趁着学习委员去上厕所,叠好悄悄塞进裴奕的抽屉里,上面贴了一张精心挑选的便签纸:“谢谢班长。” 接下来就是望眼欲穿的等待时光。 裴奕的第一只脚踏进教室,丛蕾鬼祟的脑袋立马潜伏到书堆后,他放下书包,从抽屉里抽出校服,便签纸轻飘飘地掉在地上,丛蕾心跳如雷,直想冲过去捡起来,还好裴奕及时弯下身,他看见纸条上的内容,往后一转头,丛蕾适当地支起身子,裴奕朝她微笑颔首,意思是收到了。 丛蕾重新用书堆挡住自己,嘴角一个劲儿向上翘,这一系列不为人知的举动,惟有他们两人才懂的交流,让她仿佛和裴奕同时拥有了某个默契的秘密。 不过现实不会容她窃喜太久,卓赫早读缺席,下课后他和石文君被郑德亲自押进来,一坐下便火气冲天地踢凳子摔书。 江源问:“你们俩又中招了?” 卓赫愤愤然:“妈的,老子刚翻进来就被那个傻逼保安逮了,丫的故意跟我过不去。” “是不是个儿挺高那个?” 石文君附和:“就是他,上次逃课也是他逮的咱们。” 石文君、江源等人都是卓赫一党的积极分子,对于迟到逃课抱有十分的热情,和学校保安有不共戴天之仇,丛蕾不是第一次听到他们聚众骂保安,却是第一次这样芒刺在背,因为保安里个头最高的,只有丛丰。 江源道:“我听说这些门卫每抓一个都有奖金,钻进钱眼里了,没一个好东西。” 几人压低声音,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丛蕾只依稀听见“整他”等几个零星的词语,叫她心惊胆战。幸好她有先见之明,将丛丰与她的关系藏得死死的,没跟任何人提起过,除了班主任和裴奕,应该不会有别人知道。 “丛蕾,我的笔没墨了,你有多的能借我吗?” 楚雀细声细气地问,皮肤像一块清透的白玉。 “哦哦,好。”丛蕾冷不丁受到楚雀的恩宠,慌里慌张去翻笔袋。楚雀除了让丛蕾帮忙打扫卫生外,与她的交谈极少。她坐在丛蕾前面,将近一年才记住丛蕾的名字。 “给你。”她递给楚雀笔袋里最好的那只水笔,是她考试御用的,平时都舍不得写。 “谢谢。”楚雀嫣然一笑。 课间有人来教室串门,都是些其他班固定的熟面孔。在初二这个自我意识刚苏醒不久的懵懂期,正是青少年热衷向人展示自己的“特别之处”,渴望建立独立的社会关系之时。每次一下课,总有外班的人来找朋友们吹牛,一出口就是“我认识你们班xxx”,被喊的人也倍儿有面子。 袁琼之在走廊和隔壁班的聊得热火朝天,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丛蕾竖起一道用意念做的屏障,将她聒噪的笑声挡在外面,趴在桌上闭目养神。 “楚雀,有人找你!”袁琼之大声叫道。 楚雀正在看《花火》,肩膀一下绷起来,两人四目相对,噼里啪啦冒出炽盛的火花。 袁琼之耸耸肩,对门外的人说:“我跟你讲了,我叫她她不会来。” 好生生的一句话,被她一描述,偏就能透出几丝挑衅。袁琼之上次和楚雀的帐还没算完,她的朋友居然瞎了眼想追楚雀,这让她气恨难消。 楚雀充耳不闻,那头的人问了句什么,袁琼之抬高嗓门,像是特地说给她听的:“耳朵聋了呗!” 楚雀厌烦地放下杂志,门口的人她不认识,倒是经常和袁琼之他们混在一起,她和外班的人不熟,来找她的不是告白就是找茬。楚雀被袁琼之含沙射影地骂了两句,大家都以为她会和袁琼之正面交锋,孰料她径直走到裴奕身边。 她弯下腰,头和裴奕挨得极近,轻柔地问他:“裴奕,能不能给我讲讲这个公式怎么解?” 丛蕾的屏障碎了。 喧闹的教室安静了两秒,裴奕无辜被卷入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心知她们之间的花招,不露声色地拿起笔,给她讲解起来。 楚雀杀人不见血,袁琼之被气得七窍生烟,却不能制止裴奕给楚雀讲题,将自己显成一个泼妇,她的目光剜在楚雀身上,被迫咽下这个哑巴亏。 丛蕾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袁琼之喜欢裴奕。 丛蕾知道。 但她不想楚雀也喜欢。 * 丛蕾整整一周没见到冷千山,周六早上她去敲冷家的门,恰好撞上冷奶奶。 “奶奶,冷千山在吗?”丛蕾问。 冷奶奶提着她的小布口袋:“他去出摊啦。” 丁瑞兰年过七旬,身子骨依然爽利,她操劳了大半生,老了也闲不下来,时不时去帮隔壁的李阿婆卖菜,不仅自己卖,还要冷千山也帮着卖。 丛蕾挽着冷奶奶一起去菜市场,她笑眯眯地问:“你们又吵架了?” “冷千山跟您说的?” “这还用说?”冷奶奶指了指地面,“他这几天脸拉得能到这儿。” 丛蕾咕哝:“是他先惹我的。” “他就爱逗你玩儿,”冷奶奶给她打包票,“你别和他计较,真欺负你了随时跟我说,我来收拾他。” 菜市离家不远,丛蕾与丁瑞兰一路聊天,很快就到了。冷千山穿了件黑色铆钉皮衣、马丁靴,耳骨上串了一排炫酷的耳钉,外头套着粉红色的老式碎花围裙,在蔬菜摊前给人熟练地称重收钱,脑后的小辫儿晃晃悠悠,在一众小老头小老太里一枝独秀,是菜市场里最醒目的那颗星。 只要冷千山来守摊,李阿婆的生意都特别好。他那叱咤一方的武力对大妈们构不成任何威慑,野性的外表更能添加额外的观赏性,小伙长得帅不压秤,对待老人又孝顺,冷千山在这片菜市场有口皆牌,阿姨婶婶们都喜欢他,排着队也要来买他的菜。 丛蕾经过缜密分析,认为这当属某种中老年人的猎奇心理。 她很想把他拍下来传到贴吧上,让大家看看海中大名鼎鼎的劲霸酷男冷千山在菜市场活得有多么如鱼得水,免得那些女生对他盲目崇拜。 冷千山装好最后一个大爷的芹菜,亲切地叮嘱他慢点走,扭头看见丛蕾和冷奶奶,叫道:“奶奶。” 丛蕾被他自动忽略,冷奶奶问:“李阿婆呢?” 冷千山:“我叫她回去休息了,您没碰上?” “估计错开了,”冷奶奶察觉到他们之间僵硬的气氛,故意把空间留给他们,“我去卤鸭那儿坐坐,你先和小蕾聊聊天。” “不用。” “没必要。”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丛蕾拉着丁瑞兰不放,冷千山也就在奶奶面前能收敛点,丛蕾怕她走了没人给自己撑腰,丁瑞兰心里发笑,可惜小辈们的事她总掺合也不对,装作看不见丛蕾哀怨的眼神。 “要走也行,”冷千山道,“把您带的什么玩意儿一并带走。” 丛蕾:“……” 幼稚。 冷奶奶脸一板,警告他:“千山!” 眼见她要开启唠叨大法,冷千山忙道:“好了好了,您赶紧的。” 冷千山站了一早晨,腿酸得很,他翘个二郎腿坐下,对丛蕾视而不见。丛蕾挪到冷千山旁边,犹豫地说:“今天生意不错啊。” 丛蕾不擅长寒暄,这句话说出口,气温又下降两度。 冷千山讥讽地瞟她。 他把脚抬到柜台上,撩起裤腿,腿上全是丛蕾踹出的淤青,于是丛蕾舍了虚头巴脑的前戏,丧气地垂着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误会你了,”丛蕾忍了忍,还是想辩解一句,“但你也不应该那么吓我。” 冷千山收回脚,竟缓了神态:“其实是我要对你说对不起。” 丛蕾始料不及,她从没指望过冷千山会给她道歉,震惊远远大过于委屈:“真的?” “真的。”冷千山和颜悦色地说,“我不应该把你教成一个白眼狼,更不应该把你喂得跟头猪一样。” “……” 她就晓得“大度”二字与他不沾边。 丛蕾不想欠他人情:“那个、你买成多少钱,我拿给你。” “你拿给我?”冷千山滑稽地说,“啧,真大方,不过不用了,我就当喂了狗。” 他堂堂一个大男人孤身独闯内衣店,被一群蜘蛛精包围着,忍受她们语言的调戏,搞得自己头昏脑涨,别提多丢脸了。本想着给丛蕾一个惊喜,让她感激涕零地臣服于他,却遭到这胖墩一顿毒打辱骂,冷千山觉得自己就是个傻逼。 丛蕾抿唇:“你说话太难听了。” “哦?”冷千山阴阳怪气,“像我这种自私自利、肆强凌弱、飞扬跋扈、心胸狭窄、没有素质没有教养的人,说话难听也正常。” 这人怎么记性这么好。 冷千山掐着喉咙模仿她:“如果不是冷奶奶,我根本理都不会理你——”他做了个呕吐的动作,“谁稀罕?” “我只是……”丛蕾试着与他好好沟通,“你总使唤我,你一叫我就得放下一切伺候你,我就像你的女仆……” “女仆?”冷千山不可思议,“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丛蕾有理有据:“因为你什么都丢给我收拾……” 冷千山打断她:“你顶多算是个家丁。” “……” 冷千山咄咄逼人,丛蕾怕又和他吵起来无法收场:“反正我就是过来跟你讲一声,我先回去了。” “慢走不送。”他冷然说。 第10章 第十章 转眼十月中旬,第一次月考如期而至,老师们要各自组织本科目的考试。丛蕾被雷雪梅拎出来砍头示众后,每次碰见她都避如洪水猛兽。按照往年惯例,考场座位一般根据本班学号来设置,单人单座,排成两个考场。但轮到数学考试时,雷雪梅别出心裁地弄了个新规则。 她站在讲台上,拿着花名册宣布:“现在我开始点名,被点到的立刻收拾好纸笔去二班,其他人留在本班。” 雷雪梅跳序往下点,乍一看是随机分配,被点到的同学糊里糊涂,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随着被点走的人越来越多,大家才渐渐摸清其中的眉目。 ——分班原则是她判定为“会作弊”和“不会作弊”的。 而“作弊班”则由雷雪梅亲自监考。 雷雪梅犹如一名生杀予夺的判官,大笔一挥,就裁决了学生的品行。 班里气氛沉闷,谁都不愿被点到自己头上。作弊惯犯们只觉这噩耗突如其来,被分到作弊班的都是差生,连抄的希望都没有,之前做的周密准备全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至于被无辜打成作弊犯的其他人,一腔冤屈无处述说,无凭无据地被盖上一个“行为不端”的红章,皆是敢怒不敢言。 雷雪梅清走了大半的人,她巡视一圈,检查有没有“漏网之鱼”,又叫走了几个幸存者。逛到丛蕾附近时,丛蕾掌心冒汗,但雷雪梅却没有点她,而是叫道:“黎晶晶。” 黎晶晶含屈忍辱地拿上纸笔,丛蕾和她同桌一年多,没人比她更清楚黎晶晶从不作弊,只能对她说道:“加油。” 黎晶晶勉强笑了笑。 剩下的人按学号排座,袁琼之在丛蕾左边,楚雀在丛蕾后面。铃一打响,雷雪梅将试卷发下去,提着嗓子拿腔拿调地说:“监考老师马上过来,别以为你们就安全了,都给我好好考,歪门邪道的东西想都不要想!” 雷雪梅威胁完他们,离开去监视二班,袁琼之忽然伸手弹了下丛蕾的桌面。 “丛蕾,一会儿靠你了。”她态度亲热。 丛蕾愣愣地看着她,不敢相信她是在和自己说话。 袁琼之递给她一个尽在不言中的眼神,与运动会时天壤之别:“你懂的。” 袁琼之的确不怎么喜欢丛蕾,觉得她的举止像头笨熊,和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雷雪梅搞这一出,先前约好对答案的人通通被打乱,四周只有丛蕾成绩拔尖,比较容易操控,拉拢她是最好的选择。 楚雀嗤了一声。 袁琼之的笑凝在脸上。 监考老师进来,众人敛了声息,丛蕾心神不宁,她从没做过弊,连别人的卷子都没偷瞄过,这种事不是她的长项,她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袁琼之,铺开雪白的答题纸,平复了下心绪,不管了,先做完选择填空再说。 在雷雪梅的提点下,这场监考得分外严格,袁琼之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让丛蕾传答案。考试进行到半路,雷雪梅过来视察情况,眼睛睁得像铜铃,耳朵竖得像天线,在桌子的空隙间走来走去,高跟鞋笃笃地响,吵得人无法集中注意力。 丛蕾在草稿纸上写方程式,正好外面有老师来找雷雪梅说话,袁琼之趁势把小纸条扔到丛蕾身上,丛蕾一侧眼,袁琼之对她比了个嘴型:“选择。” 丛蕾一把捏紧纸条,掌心布满了汗,还是不敢在上面写答案,缩头缩脑地把左手放在下面,用手指头给她比abcd,楚雀重重地咳嗽。丛蕾的神经本就高度警戒,被她吓得魂不附体,登时收回手。雷雪梅听到声音,虎视眈眈地望向她们,袁琼之低声骂了句“操”。 雷雪梅朝丛蕾走来,丛蕾如坠冰窟,血轰地往天灵盖冲,她无助地攥紧大腿,迎接即将到来的残酷审判。那急促的脚步声如同索命之鼓,离她越来越近,她们的距离只有零点零一公分—— 雷雪梅笔直地走过她,带过一阵风。 后面传来清脆的撕拉声,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刺耳。 众人向后看去,只见雷雪梅举着被撕成两半的试卷,尖刻地对一个女生说:“出去!” 那女生叫舒茜,在班里属于丛蕾她们“无名小卒”那一挂,舒茜作弊被当众逮住,眼眶涨满了泪水,惊惶地说:“不是我……” 雷雪梅勃然大怒:“还敢狡辩!不是你是谁?!” 舒茜慌了手脚,不自觉看向旁边的卓赫,卓赫目露凶光,舒茜到最后什么也没说,狼狈地收拾好纸笔跑出教室。 “脸皮这么厚,还好意思哭!”雷雪梅在她身后骂道,晃了晃没收的小抄,“都看见了?零分!” 教室里落针可闻,雷雪梅这一招玩得愈发纯熟,震住了所有蠢蠢欲动的人。 丛蕾劫后余生,心悸不已,仿佛时光倒流,看到了那天被雷雪梅凌迟的自己。雷雪梅回到二班,袁琼之胆大如斗,还想让丛蕾给她传答案,丛蕾一旦露怯,她便呲牙瞪眼,幸好楚雀与她势不两立,每次袁琼之给她扔纸条,楚雀就会发出些声音,吸引监考老师的注意。 两位神仙打架,丛蕾无意中捡了个便宜,专专心心地做分析题,将后方战场留给楚雀。 有楚雀从中作梗,袁琼之后面的大题一个都没做,她提前交卷,路过楚雀时嘴唇动了动:“贱人!” 楚雀彻底激怒了袁琼之。 考试结束后,被驱逐的“作弊党”们回到本班,黎晶晶问道:“考得怎么样?” 丛蕾:“还行。” “唉,你说的还行都是前几名。”黎晶晶撇嘴,“真羡慕你们这种成绩好的人,雷雪梅盯我们跟盯疯狗一样。” 丛蕾想安慰她,又听黎晶晶问:“我听说舒茜被逮了?” 舒茜卷子被撕的消息不胫而走,她奇怪地说:“不应该啊。” 舒茜成绩虽不拔尖,但也处于中上游,按理说怎么也轮不到她作弊。 “你还敢问我舒茜?”卓赫在前方骂江源,“你他妈扔那么远老子怎么接?” 江源低三下四,似乎在道歉,她们只听得清卓赫的话。 “你少操这些闲心,谁让你扔到她那儿,她自己倒霉,害老子差点被猴腮雷逮住。” “……” “行了行了,她不敢说的,她自己愿意递给我。” 丛蕾和黎晶晶面面相觑,黎晶晶不忿:“你说雷雪梅真的相信卓赫他们的成绩是凭自己考的么?” 丛蕾无言以对。 大家各自将桌椅搬回原处,楚雀整理好桌面,转身将手肘搭在丛蕾的桌沿上,庄严地问:“丛蕾,你为什么要给袁琼之答案?” “啊?”她突如其来的审讯,让丛蕾困窘难当,“我……” 黎晶晶讶然:“你给袁琼之答案?” 丛蕾急得舌头打卷:“我没、是她……” “你别管她说什么,”楚雀义正言辞,“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 她宛如正义女神朱斯提提亚的白袍化身,衬得丛蕾自惭形秽:“好、好。” 丛蕾黯然地想,楚雀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理解,像她这种人没有选择的权力,很多事不是她不想做就能不去做的,凶悍如雷雪梅都要看人下菜碟,她拒绝了袁琼之,万一惹得袁琼之不高兴,要整她轻而易举,她能拿什么去与袁琼之抗衡? * 卓赫对门卫的敌意让丛蕾活得更加警惕,她上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怕被人发现自己是丛丰的女儿。这天丛蕾早早在班里坐下,没多久袁琼之竟然也前所未有地早到了,她带着一大帮外班的女生聚在班里,笑嘻嘻地商量着什么。 丛蕾有种不好的预感,只见她们从书包里掏出两张卫生巾,用红笔涂涂画画,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像在开一场喜庆而欢乐的party。半晌后,那两张卫生巾被她们大喇喇地贴到黑板上,班里同学同时往前一看,上面写着几个鲜红的粗字,边缘被做成血迹的效果: 楚雀是婊.子。 那个“婊”字拉得蜿蜒曲折,令丛蕾不寒而栗。 十四五岁的女孩,对性只有一个混沌而刺激的概念,把卫生巾这种女性用的私密物品,在大庭广众下展示出来,作为羞辱楚雀的大字报再般配不过。袁琼之等人品鉴一番,又添了些图案,然后各自散去,隔壁班有个女生不忘提醒她:“记得把她的表情拍给我看啊!” 袁琼之得意地说:“必须的!” 班里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去揭下来。 袁琼之这次是要全力对付楚雀了。 丛蕾见识过袁琼之的手段,一旦把她惹毛了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上学期外班有个女生被她们整得很惨,那女生鼻子塌,袁琼之到处宣扬,说算命的告诉她鼻子塌的女人,长大以后会去做妓.女,这个理论神乎玄乎,竟真有人相信她的话,最后传成那女生为了一双耐克鞋就能和男生上床,逼得她再也待不下去,只能转到其它学校。 同学们陆续来到教室,大家交头接耳,那张“宣战书”昭然贴在黑板上,不断地有人从它面前路过,它凝视着他们所有人,丛蕾作为这众多沉默者中的一员,盼星星盼月亮,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裴奕快点来。 裴奕一进教室,首先看到黑板上那行不堪入目的字,想也不想便要去撕卫生巾,袁琼之挡在他身前:“不关你的事。” “你们过了。”裴奕皱着眉。 “反正你不许动。” 裴奕教训道:“一会儿老师来看到了成什么样子?!” 袁琼之大发雷霆:“我不管,是她先惹我的,你就是向着她!” “袁琼之!” “裴奕!” 两人针锋相对,此时楚雀走进来,好奇地打量他们,袁琼之计谋得逞,放开裴奕:“ok,你去撕吧。” 楚雀抬头,黑板上的污言秽语映入她的眼帘,她神色遽变:“谁弄的?” 袁琼之挑衅道:“我。” 第11章 第十一章 楚雀撕下卫生巾,失了淑女风范,愤怒地往袁琼之身上扔去,袁琼之一闪,那两片卫生巾正正砸向第一排的刘全才,刘全才慌乱地捧着那个“婊”字,引得卓赫他们在后面哧哧地笑。 “这呆子艳福不浅啊。”卓赫跟石文君调侃。 刘全才被那卫生巾烫得像个红脚虾,白色的侧翼黏在他的手上,裴奕镇定地走上前:“给我吧。”他将它们扔进垃圾桶,对两人说,“闹够了就回去坐好。” 楚雀素来清冷的面容僵得铁青,倒是袁琼之摇曳生姿地回到座位:“好的班长。” 裴奕加重语气:“楚雀。” 楚雀气血翻涌,只能走下讲台,她像一只狂风过境后的天鹅,虽然脖颈高昂,身上的羽毛却被刮得七零八落,撑着强装出的体面。 众人隔岸观火,尽职尽责地扮演好观众的角色,忘了自己其实也置身于戏剧中,任由两位女主角斗得你死我活。 这页闹剧被随意揭过,郑德来上课时班里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喧闹。丛蕾给单词标好重音,心不在焉地想,这次袁琼之把和楚雀的矛盾摆在了明面上,袁琼之不动则已,真要搞起楚雀来,以楚雀的心高气傲,恐怕不会是她的对手。 丛蕾有点担心楚雀受不了,她往前探了探,然而楚雀只是垂着头,在偷偷玩手机,可能是想转移注意力吧,丛蕾猜。虽然一中三令五申不准学生带手机,会不定期带着探测器来班里扫描,但管得越严,学生们越要见缝插针地和学校作对。 丛蕾又将余光投向裴奕,裴奕简直是完美的典范,和他一比,其它男生都相形见绌了,经过了刚才那一遭,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愈发高大,如同一位英勇的骑士,以解救水深火热的人民为己任。 丛蕾对裴奕的崇拜之情连绵不绝,却见这位骑士也掏出了手机。 她不知道原来裴奕上课也会带手机。 裴奕单手打字,收好手机的时候,丛蕾听见前方楚雀的手机跟着震了一下。 这低微的震动声犹如晴天霹雳,丛蕾暗自乞求这只是个巧合,可是事与愿违,在楚雀把手机塞进抽屉后,裴奕又拿出来看了看。 丛蕾不傻,甚至由于常年看人眼色,比一般人拥有更敏锐的洞察力。他们这么一来二去,她联想起裴奕前几次对楚雀的回护,自己分明是撞破了一场地下恋情。 她真蠢,骑士解救的不是人民,是公主。 丛蕾失魂落魄地握着笔,宁可自己从未发现过。 袁琼之人脉广,托她们那群人的福,两节课过后,整个初中部的人都知道校花楚雀在班上出了大丑,楚雀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学校里看不惯她的人本来就多,经过袁琼之添油加醋地描述,有人更是特地跑来班里看她的好戏。 一石激起千层浪,袁琼之不喜欢单打独斗,她站在走廊上,刻意拔高音调,一次又一次把贴卫生巾的事当个笑话一样告诉别人,楚雀被动地坐在教室里,忍受着他人对袁琼之的恭维:“我靠,还是你想得出来!” 袁琼之有朋友们来给她撑腰,楚雀没有。 个人撞上集体时,头破血流的永远是个人。 丛蕾都能想明白的道理,楚雀却不明白。 这一轮并未以袁琼之的获胜而结束,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班里除了沈雯娜和楚雀走得近些,其他人都和她没有太多交集,沈雯娜有一米七,和楚雀差不多高,也不太爱说话。自从袁琼之和楚雀的矛盾白热化后,每次做课间操,袁琼之一党都会跑去亲昵地挽住沈雯娜的手,借机将她从楚雀身边拖走。 于是楚雀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了。 与袁琼之的自来熟不同,楚雀不是会主动交朋友的性格,何况没有哪个女生愿意待在她身边,把自己衬得像个婢女。别人不找楚雀,楚雀也不会往别的小群体里凑。但凡有谁和楚雀说上两句话,袁琼之总会半路插进来叫走那个人,让楚雀落单。 大家都对她的目的心知肚明,既不反对,也不认同,伸手不打笑脸人,谁也不想冒着得罪袁琼之的风险,去淌这滩浑水。 楚雀在学校里度日如年,袁琼之将她那张不可一世的脸踩在脚底,享受着这种孤立的小游戏,背靠集体好乘凉,天然就比独行者们势高一等,她一呼百应,仿佛是某种权力的印证。楚雀天真地以为她与袁琼之的矛盾只存在于她们之间,却不知这世上还有扩大统一战线的说法。 在袁琼之的雷厉风行下,短短一周,楚雀的处境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她势单力薄,又不懂笼络人心,可以和一个人对峙,却无法与一群人对峙。 丛蕾震撼地想,原来像楚雀那样的人也会遭到校园暴力。 深秋萧瑟,日子平淡如水,枯黄的树叶洒满校园,有人已套上了厚毛衣,丛蕾也不用做贼似的上体育课了。 众人在体育馆里敷衍地热着身,做侧压腿时,楚雀的双腿张开,袁琼之几人在她后面指指点点,又不指名道姓,故意膈应楚雀。楚雀若是对号入座,便正中了她们的下怀。 今天练习篮球,体育老师让大家两两组队,沈雯娜被袁琼之拉走脱不了身,留下楚雀捧着球站在一旁,孤单地望着其他人,成为被剩下的那个。 裴奕和男生们在一起,没有察觉她们这边的情况。骄傲的女王一朝落魄,丛蕾尤其觉得难过,众星捧月如楚雀,怎么能应对这种遭遇呢?丛蕾带着感同身受的心疼,鼓起勇气走过去问道:“楚雀,呃……一起吗?” 丛蕾紧张地等待着她的答复,已经做好了被楚雀拒绝的准备,毕竟很有可能楚雀就算一个人,也不愿意和她凑合作伴,丢了身价。 可是楚雀无疑得救了,露出一个动人的笑:“好。” 丛蕾与楚雀前后桌一年半,相距不到三十公分,楚雀看她时只会蜻蜓点水地略过,丛蕾还是第一次得到她如此真心的笑容。 她终于入了楚雀的眼。 袁琼之离她们近,总往丛蕾那儿瞟,带着警告之意,让她很不自在。大家规规矩矩地传球,突然,袁琼之手中的篮球一斜,脱手朝楚雀砸过来。楚雀的膝盖被狠狠砸中,一下跪在地上,像是要给袁琼之磕头。 袁琼之先声夺人:“哎哟!我球歪了!” “不好意思哈,快平身快平身!”她和几个女生不怀好意地笑道。 丛蕾赶快去扶楚雀:“没事吧?” 楚雀痛苦地弯着腿,丛蕾将她拉起来,楚雀靠在丛蕾身上,洗发水的香味幽幽地钻进她的鼻腔内,丛蕾极少和别人挨得这么近,靠得她心慌。 丛蕾想躲,又忍住了。她搀着一瘸一拐的楚雀,去跟老师请假,这时楚雀蓦地在她耳边说道:“我装的。” 袁琼之那一下确实砸得她不设防,但也没有严重到走不动路的程度。 丛蕾瞪大眼,楚雀扯扯她的胳膊:“我们去找裴奕。” 丛蕾心乱如麻,将她带到裴奕那里,支支吾吾地说:“班长,楚雀那个腿……” 她不善扯谎,楚雀接过她的话茬:“裴奕,我腿被袁琼之砸伤了,丛蕾还要练球,能不能陪我去趟校医室?” 裴奕立刻跟老师请了个假,送楚雀去医务室,楚雀柔弱地用手揽住他的脖子,他的手虚扶在她纤细的腰上。丛蕾目送着他们相携远去,抱起篮球回到原地独自练习,听见袁琼之不断地骂楚雀恶心。 袁琼之伤敌一百,自损八千,楚雀也许不比袁琼之会拉拢人,却很会戳她的痛处,袁琼之对裴奕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楚雀之前只会一根筋地和袁琼之作对,如今受到袁琼之的耳濡目染,也学会玩阴的了。 冷千山逃了数学课,横躺在学校的双杠上,双手放在头下,两条长腿在空中晃荡。隔壁班的大壮打完篮球,遥遥看见冷千山的身影,跑过来灵活地攀上杠杆,大壮有近两百斤,壮实得像堵墙,双杠被他坐得颤颤巍巍,冷千山怕栏杆被他压垮,不得不坐起来。 大壮一身臭汗,灌了半桶矿泉水,大大咧咧地问:“冷哥,想啥呢?” 冷千山:“我在仰望星空。” 大壮纳闷地朝上看:“冷哥,现在是白天。” “你懂个屁,心中有夜,哪里都是夜。” 大壮配合地说:“一个人的夜,我的心,应该放在哪里。” 冷千山:“滚。” 大壮委屈地往旁边挪了挪,他明明觉得自己应景得不得了。秋风一吹,将大壮的汗味铺天盖地地吹向冷千山,冷千山近乎窒息地骂道:“离我远点。” 大壮雄伟的身躯可怜地缩在双杠一角,冷千山想到什么,又朝他招手:“等等,你挪近点,我闻闻你。” 大壮被他这个要求搞得寒毛倒竖:“冷哥,你想干嘛?” “老子想占你便宜,行不行?!”冷千山斥道,“少跟我磨磨唧唧的,过来!” 大壮扭扭捏捏地挪近了些:“行倒是行,但话先说好,我不是gay啊。” 冷千山服了:“你觉得我是?” 大壮察言观色:“有点像。” “我像你妈。” “我妈是女的。” “老子知道你妈是女的。” “那你说你像我妈。” “……” 冷千山烦道:“你给我闭嘴!” 他揪住大壮的衣领往里嗅了嗅,那酸爽不亚于生化武器,他差点被熏晕过去,一把推开大壮:“滚滚滚。” 大壮羞涩地捂住衣领:“冷哥,你好变态哦。” 冷千山懒得和他瞎扯,他只是想起丛蕾说她臭的事,想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嗅觉有问题,多亏大壮献身,可见他官能正常,还是分得出香臭的。 冷千山道:“你们长得胖的都是这股味儿?” 大壮:“冷哥,你在歧视我?” “我歧视你。” “哦,好吧。”大壮无所谓,“我也没闻过其它胖子,不知道。” “改天我带你去闻一闻。”冷千山慷慨地说。 “成,”大壮道,“对了冷哥,李松晚上喊喝酒,你去吗?” “不去。”冷千山跳下栏杆,上次他拒绝了胖妞的道歉,好久没看到她人了,打算晚上去找找丛蕾的乐子,放松一下,促进身心健康和血液循环。 冷千山掐着丛蕾回来的时间,穿了一身黑,居民楼的感应灯稀稀拉拉坏了大半,他藏在阴暗的楼道里。不一会儿,丛蕾背着个大书包上楼,眼睛只顾盯着地面,丝毫不知有人正在暗处窥伺着她。冷千山屏息静气,阴险地等着这头猎物落入网中,深感其乐无穷。 他趁着丛蕾走上拐角时,将骷髅面具戴在脸上,猛地从黑暗中窜出来。 第12章 第十二章 “啊——!” 一声尖锐的嘶吼,吼亮了五楼唯一完好的感应灯,丛蕾被那从天而降的恶鬼一吓,拳头迅疾如风地挥向冷千山,他的胸膛被她打出钝重的闷响,丛蕾受反作用力一推,脚往后踩空,倒头就要摔下楼梯。 冷千山顾不得胸前的剧痛,急忙伸手去拉她。然而丛蕾就像一个上百斤的铅球,冷千山非但没拉上来,反而被她死命一拽,两人一起轰轰烈烈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楼道里刹那间兵荒马乱,冷千山不幸先行着陆,丛蕾惊魂未定地趴在他上方,两人大眼瞪小眼,冷千山不堪重负,腰椎骨都要被她压断了,顶着个惊悚的骷髅面具吼道:“你快点给我起开!!!” 丛蕾赶忙从他身上爬起来,冷千山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丛蕾恨不得踹他两脚:“你是不是有病!” 自作孽不可活,冷千山把面具一扯,惨痛地说:“肥猪,你真该减减肥了。” 丛蕾心有余悸:“你疯了?!楼梯上玩这出,万一摔着后脑勺怎么办!” “先拉我一把。”冷千山伸出手。 丛蕾使劲提起冷千山,他艰难地扭动肩膀,还好没撞到骨头,朝丛蕾竖起一个大拇指:“肥姐,你在一中太屈才了,你要去了海中,那是绝对的女扛霸啊!” 冷千山特地找了楼与楼之间的平地,在他的预想里,丛蕾胆小如鼠,顶多尖叫着跑开,谁知道她会化身拳王泰森?他揉着被重击的胸膛,觉得自己着实命苦,隔三差五就会遭到丛蕾霸凌,冷千山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我发现你这个人有点自私。” 丛蕾清理着衣服上的灰,以为自己听错了:“我自私?” 冷千山振振有词:“你只担心自己的后脑勺,有没有担心过我的后脑勺?” 这充满道德感的谴责,让丛蕾张口结舌。 冷千山伸出手,指节处全是被梯沿磨破的皮:“老子马上就护住了你那个大脑袋,你呢,护住我的了吗?”他声讨道,“还拿我当人肉肉垫,你倒好,亏都让我吃了,福都给自己享了。” 冷千山恶人先告状,丛蕾气不打一处来:“你有没有搞错!要不是你来吓我,我们根本不会摔下来!” 冷千山想了想,倒也是这么个道理,但他仍旧不痛快:“我这不是好心好意来祝你万圣节快乐么?” “提前一个星期祝我快乐?” “这也不可以?”冷千山叹息道,“呵,人性。” 他真是她的克星。 丛蕾气呼呼地,把台阶踩得哐哐响,冷千山揉着腰跟在她后面。她到家后放下书包去洗手,驼着个厚重的背,垮着个浑圆的肩,像只畏首畏尾的熊,冷千山喊道:“丛蕾。” 他多年没叫过她的大名,丛蕾反应了几秒,听见他威严地说:“你把背挺起来,做个堂堂正正的中国女人。” 丛蕾置若罔闻,冷千山问:“不是都给你买那啥了,你没穿?” “……”丛蕾停下脚步,骤然升起一股被人看透了的羞恼——他竟然知道。 冷千山竟然知道她为什么驼背。 尽管丛蕾有了合适的胸罩,可挺起胸时依然显得太耸立,她有了前车之鉴,唯恐被人扣上“不洁”的帽子,总是遮遮掩掩放不开。 冷千山戳中了丛蕾隐匿的心事,却没想到这一茬:“你知不知道,像你整天这么焉头耷脑的,就是在拿着喇叭跟别人喊,快来欺负我,快来欺负我~” 他掐着嗓子模仿。 丛蕾:“你欺负得还少吗?” “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 “……” 冷千山问心无愧:“世界上还有比我更以德报怨的人?你上次踹我那几脚,我有说过你?这次我护着你没让你摔得半身不遂,你就这么污蔑你的恩人?” 丛蕾宁愿自己从来没和冷千山和好过,她就不该心软跑去找他,让他这么快消气,他一旦高兴了,受折磨的就是她自己。 “你够了,”丛蕾无力地说,“你要是对我能有对菜市场的老头老太太一半好,咱们都不会三天两头吵架。” 冷千山怀疑道:“……你在吃醋?” “我没有。”丛蕾被他神奇的脑回路所折服。 冷千山不相信:“得了吧,你就是吃醋,你说你都多大了还吃醋?” “……” 冷千山严肃地告诫她:“肥姐,你千万不要因为和我滚了楼梯就爱上我。” 丛蕾百口莫辩:“我不会。” 冷千山犹不放心:“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可能喜欢你的。” “冷千山!”丛蕾忍无可忍地把他往外推,“我答应你,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喜欢你,成不成?!” * 丛蕾活在冷千山的魔爪下,任他搓揉捏扁,过得苦不堪言。早读前,楚雀在全班同学的注目中把早餐放在裴奕的桌上,两人相谈甚欢。袁琼之大概成了他们感情的催化剂,他们的交往越来越密切,也越来越不顾忌旁人的目光。 楚雀和裴奕的关系一度只像是普通同学,如今地下恋情渐渐浮出水面,所有人都将这一变化看在眼里,他们课后待在一起的时间大幅度增加,无论袁琼之再怎么搞破坏,也阻止不了裴奕的天平显而易见地朝楚雀倾斜。 班里人对楚雀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袁琼之的厉害摆在那里,任谁都知道裴奕对她一直不咸不淡,他高洁俊逸如天上的云,如何会俯身去从了这等凡夫俗子,可是楚雀不一样,两人气场契合,举手投足都是彼此的映照,是天生般配的一对。 喜欢裴奕的很多,不喜欢袁琼之与楚雀的也很多,中立的局面被打破,楚雀与裴奕的甜情蜜意,让无数怀春少女的心碎了一地。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感情的地方就有纠纷,学校也不例外。少男少女们被关在封闭式的学校里,朝夕相处,每日至少面对面待上十二个小时,其中潜藏的爱恨纠葛绝不逊于复杂的社会。正因心智未熟,不知后果,锋利的狼牙刺向他人时,便更为残酷。 袁琼之不再满足于单纯的孤立,关于楚雀的一系列谣言在学校里流传开来。 “听说楚雀家里特别穷,她身上穿的那些名牌都是其它男人给她买的。” “那个男的和我爸认识,我都要叫他伯伯。” “你们别看楚雀平时装得像个尼姑,其实骚得不得了,早就和校外的混混好上了。” “你知道‘十八刀’吗,我听朋友讲她为其中的一个打过胎。” “难怪啊,我看她那段时间中午饭都不敢吃辣的。” …… 这些流言极尽侮辱,逐一推敲,不乏自相矛盾之处,但说的人能找到莫大的成就感,这就够了。袁琼之不在乎有多么荒谬,她重量不重质,只求一人一盆脏水,让楚雀想洗都洗不干净,还搞了一个专门骂楚雀的汇总帖,引起不少人的围观,里面发的大多是偷拍楚雀的照片,楚雀被p得面目全非,被配上“楚鸡”“骚货”等血红的字样。 袁琼之的花样层出不穷,一时间,无论楚雀走到哪里都有人对她窃窃私语。微风拂过初冬的校园,带来清爽的凉意,恬静得宛如世外桃源,老师们守着这群最简单的孩子,如何也想不到,镜面下会藏着这样多的恨。 墙倒众人推,纵使楚雀表现得再得体,再虚张声势,亦不复往昔的荣光,她被捧得太高,跌下来时就更容易粉身碎骨。不知不觉中,她扯去了一身的孤傲,也开始平易近人起来。 课后楚雀和丛蕾讨论完某个定语从句,黎晶晶递给她一张小纸条:“你最近和楚雀走得蛮近的诶。” 丛蕾愣住:近吗? 她略一思量,发现近日来和楚雀说的话好像是比过去一年的都多,主要是楚雀受形势所逼,随了大流,偶尔也会与她主动交谈了。 黎晶晶又写道:“你离楚雀远点,免得袁琼之不高兴,到时候倒霉的是你。” 丛蕾想归想,但楚雀再找丛蕾说话时,她还是难以拒绝,她是天生的好好小姐,天生的缺乏攻击性,何况这可是楚雀,是她遥不可及的楚雀,是裴奕中意的楚雀。 袁琼之自是不会放过每一个和楚雀示好的人,这日楚雀在和丛蕾对试卷的答案,袁琼之横插一杠,兴致盎然地问:“丛蕾,你们在聊什么?” 丛蕾暗叹,自己也有被袁琼之拉拢的一天。 楚雀止住话头,袁琼之手段下作,让人多看一眼都觉得反胃,袁琼之却认为这是楚雀投降的象征,她将丛蕾拉到自己那里,嗔怪道:“你怎么和那种人说话啊?” 丛蕾懵懵懂懂:“额……怎么了?” 袁琼之很为她着想:“楚雀名声这么差,你和她在一起会被别人说的。” “啊,是吗……”丛蕾含混地说。 袁琼之不知她是真傻假傻,对牛弹琴半天,总算放了丛蕾,丛蕾回到座位后,楚雀问:“她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 “让你不要和我玩儿是吧?” 丛蕾尴尬地说不出话。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一响,语文老师剩下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没讲完,一群男生已饿虎扑食地往外冲去,为了节省时间,小饭桌的阿姨们会将饭菜提到楼上来,“抢饭”作为学校里匮乏的娱乐活动之一,众人拿着盘子你推我撞,对这项游戏乐此不疲。 冲到一半,郑德却将人全都堵了回来,跟大家通知今天的小饭桌不来了,所有人去食堂吃火锅。 大家欢呼声四起。 丛蕾照例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收拾东西离开,楚雀坐在她前面,纹丝不动。 如果她是一个明智的人,就应该默默走人,不去给自己找麻烦,可惜她不是,于是丛蕾问道:“一起吗,楚雀。” 楚雀已经做好了饿一顿的准备,看向丛蕾的那一刻几乎是感激的,她曾经不理解为什么女生们连上厕所都要结伴,现在终于明了个中意义。 “丛蕾,你真好。”楚雀情真意切地说。 以前她给楚雀打扫卫生时,楚雀也会说,丛蕾,你真好。 丛蕾有种苦尽甘来的满足。 她们走进食堂,找了一张人相对较少的桌子落座,众人望着她们,向来独来独往的楚雀居然会和人同进同出?! 那个人还是最不起眼的丛蕾? 中学时的“吃饭”并非字面上那么简单,其涵义仅次于上厕所,要是谁和谁搭伙吃饭了,便代表了彼此是最紧密的关系。 丛蕾和楚雀走在一起,一个是土肥圆,一个是高白瘦,反差过于强烈。 袁琼之想,楚雀还真是饥不择食,居然和丛蕾扎堆了。 第13章 第十三章 丛蕾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的视线,不是没有后悔的。 她一贯秉持着“独善其身”的原则,就算在公交车上遇到别人偷钱包,也会扭头装作看不见,能不惹事绝不惹事,尽情淹没在人群中,做她平庸的无名氏。 丛蕾并非正义感爆棚的英雄,可是每当楚雀陷入孤立无援时,她又无法做到袖手旁观,有些事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什么东西驱使着她去拉楚雀一把。就如当年她从人见人爱的班花变成人见人嫌的大胖子,大家都将她视若无物时,她也期望有谁能来主动告诉她:我愿意与你做朋友。 楚雀没有必要再走一遍她走过的路,受她受过的那些苦。 楚雀对丛蕾百转千回的心思全然不觉,她看见沈雯娜坐在袁琼之旁边,失望至极,患难见人心,她朝丛蕾说道:“袁琼之那个眼神,快将咱们射成筛子了。” 丛蕾躲都来不及,哪里敢看,只顾闷头吃饭,就怕吃到一半再被袁琼之拉去质问一番。 她明明做了一件好事,却搞得自己如坐针毡。吃完饭后离上晚自习还有半个小时,丛蕾回到教室做数学题,袁琼之在外面和朋友们联络完感情,一进门看到丛蕾,叫道:“丛蕾,出来一下!” “出来一下”历来是卓赫等人用在刘全才身上的,每次喊出这句魔咒,他不是被男生们抬起来去玩“阿鲁巴”的撞树游戏,就是被按到厕所里各种戏弄,水淋淋地回来上课。 丛蕾和袁琼之绝没有熟到要出去“谈心”的地步,她的手一松,笔滑落到桌上,砸出轻微的响声。黎晶晶担忧地望着她,那意味不言而喻:你要倒大霉了。 丛蕾这几步路走得如履薄冰,然而袁琼之像是下乡慰问群众的领导,反常地随和:“你现在和楚雀是朋友?” 丛蕾彷徨地说:“我、我也不知道……” “这你都不知道?” 丛蕾以为她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更加忐忑不安。 袁琼之却摆出一副打抱不平的口吻:“楚雀的心机也太重了,故意和你玩儿,就想让你来衬托她。” 明知她在挑拨,丛蕾还是像被针刺了一下。 丛蕾当然知道自己与楚雀有多不搭,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长得漂亮的总和长得漂亮的一起玩,个子高的只和个子高的一起玩,书呆子们也只和书呆子们一起玩,即使楚雀再失势,和她也不是一个层次的人。 连敌对如袁琼之都这么认为。 后来袁琼之说了什么丛蕾全没听进去,她沮丧地回到座位,楚雀也刚坐下,问道:“袁琼之又在骚扰你?” 丛蕾扯出一个牵强的笑。 楚雀其实尚未打定主意要和丛蕾作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丛蕾都与她相差太远。但班里她能叫得上名字的人本就不多,其他人对她的遭遇漠不关心,只有丛蕾还和以前一样捧着她,让她心里好受一些。现下袁琼之步步紧逼,她反倒决定拉拢丛蕾了。 外界的流言甚嚣尘上,楚雀铠甲薄弱,急需找到属于自己的同盟军。时易世变,当人们都觉得孤独可耻时,她也很难再将此当作一件光荣的事。 丛蕾在楚雀与袁琼之的博弈中进退维谷,一年一度的社会实践又轮到了他们班,今年的内容是参加街道的清洁工作,所有人周六上午来到校外集合,浩浩荡荡地去帮助环卫工人扫大街。 郑德下令大家自由组队,每五人一个小组,丛蕾依然等着别人组好后,再去那些差人的队伍凑数,然而楚雀穿过人群邀请她:“丛蕾,咱们一组吧。” 丛蕾万般纠结,深知一旦答应,就彻彻底底进了楚雀的阵营。她又优柔寡断,迟迟说不出那个“不”字,楚雀全当她同意了,朝不远处招手:“裴奕!” “裴奕!” 袁琼之的声音同时响起来,楚雀眼捷手快,抢先一步跑去拉住他:“裴奕,快来和我们一组。” “好。”裴奕道,扭头问袁琼之,“怎么了?” 袁琼之难掩愠怒:“我想你来我们组!” “下次吧,”裴奕抱歉地说,“我刚已经答应楚雀了。” 楚雀冲袁琼之欣然一笑,裴奕叫上他两个朋友共同加入楚雀的队伍,将袁琼之气得干瞪眼。 他们小队负责街心花园的那块区域,枯叶大把大把落在草坪上,清理起来颇为费劲。楚雀让袁琼之吃了亏,心情十分愉悦,愉悦到和丛蕾打开了话匣子。 “你知道吗,袁琼之去年给裴奕表过白,被裴奕拒绝了。” “啊……”话一出口,丛蕾便觉得自己太呆滞,怕惹得楚雀乏味,于是模仿起黎晶晶的口吻,显出一种小女生的八卦,“可是袁琼之和裴奕关系不错啊。” “裴奕与袁琼之家里从小就认识,不然你以为袁琼之那种人,裴奕为什么不太管她,还不是嫌麻烦。” 丛蕾想,其实和楚雀成为一党也有好处,能得知裴奕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真羡慕她。 楚雀轻蔑地说:“就她那么丢人,要不是裴奕不让我说出去,我早给她传开了。” 裴奕扫完凉亭过来,听见自己的名字,清朗地问:“编排我什么呢?” 丛蕾做贼心虚,拿着扫把弯腰作潜心扫地状。 楚雀不以为意:“说你纵容袁琼之。” “没办法,”裴奕无奈道,“袁伯伯总让我好好照顾她,她现在不太懂事。” “她不是不懂事,她是恶毒。” 裴奕打起圆场:“好了好了。” 丛蕾在背后论人是非被裴奕逮个正着,满以为他会看不起她们,却见楚雀大大方方,两人言谈间亲昵而热络,而她可笑地杵在一旁,像个坏掉的电灯泡。 “丛蕾,”裴奕安慰完楚雀,眼眸清澈地望着她,“这阵子就拜托你多帮我照顾一下楚雀了。” 丛蕾受了他的嘱托,五味杂陈,郑重地应诺道:“好。” 她兀自扫着落叶,耳后不时传来他们的说笑声,心脏结出一颗颗酸涩的果子。解散时间一到,丛蕾背着书包要走,裴奕叫住她:“不着急回家的话,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楚雀也劝她:“就是,反正裴奕请客。” 这诱惑太大,令丛蕾推辞不得,他们一组人在路边随便找了家餐馆。裴奕点了几个家常菜,大家轻轻松松地聊天,丛蕾诚惶诚恐地坐在其中,除非别人问到她,否则不敢轻易开口。她从来没有和同学们在外面聚过餐,最普通的社交对她来说亦是望尘莫及的,要不是沾了楚雀的光,她不会获得这等殊荣。 楚雀的食量有如小鸡啄米,吃了小半碗就放下筷子:“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裴奕:“吃这么点?” 楚雀愁道:“我最近胖了几斤,再吃又该减肥了。” 丛蕾添饭的手硬生生缩回去,不理解楚雀都瘦成了竹竿,竟然还嚷着要减肥。另一个男生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殷勤地说:“人家丛蕾都没说减肥,你有什么好减的。” 丛蕾讪讪放下碗,她也不想吃两碗饭,可她的胃容积太大,又劳动了一上午,倘若再吃不饱,整个人会饿得心浮气躁,直冒虚汗。 那男生追问道:“楚雀,你多少斤啊?” “我快九十了。” “丛蕾呢?”虽然楚雀在女生堆里掀起腥风血雨,但男生们毫不在乎,存心询问丛蕾的体重,借机来讨好楚雀。 丛蕾讷讷:“我不知道。” 她自从减肥失败,把秤扔掉后就再没上过秤。 楚雀给她解围:“你不知道女生的体重和年龄一样不能乱问吗?” 那男生笑哈哈地举起手:“我的错我的错。” 大家又聊了会儿考试的事,裴奕看了看时间:“都吃好了没,吃好咱们就撤了。” 几人纷纷点头。 “丛蕾呢,吃饱了么?”裴奕关照道,“看你都没怎么吃。” 羞耻感遽然扑面而来,蒙在丛蕾头上挥之不去,她明知裴奕没有恶意,却仍倍受打击,缩着空荡荡的肚子,斩钉截铁地说:“吃饱了。” 大家跟裴奕道过谢后各自回家,楚雀问了丛蕾的地址,意外地说:“你和我顺路诶。” 他们不仅顺路,每天晚上还会一起等公交车,只是楚雀一向看不见她。 楚雀的家比丛蕾家多一站路,离街心花园不远,走路不过十分钟。她们相伴而行,楚雀甚至会和她开两个玩笑,丛蕾局促地应着话,有种不真实之感。 冷千山在菜市场里迎来送往,大壮在旁边打游戏,冷千山怕给李阿婆惹麻烦,只有和他最铁的铁子才知道他周末在这儿摆摊,大壮则是个奇葩,心心念念想拜他做大哥,某次跟踪他来到这里,还挨了冷千山一顿削。 大壮一边打一边吼:“去死吧!小学生!” 那边回骂道:“去死吧!高中生!” 双方正在激战,冷千山踢他一脚:“回去,收摊了。” 他取下围裙,裹着一股菜市场的腥味。大壮跟在他身后,眼睛还盯着屏幕,冷千山要回家换衣服,走得飞快,大壮半路接起一个电话:“冷哥!” 他大惊失色地冲到冷千山面前:“冷哥,不好了,出事了!” 冷千山将外套搭在肩膀上,只穿着一件短袖,摸出打火机点烟:“师傅又被妖怪抓走了?” “不是!”大壮急道,“阿临被人堵在球场了!” “你是我经纪人?他怎么不直接找我?” “他说你没接!” 冷千山拿出手机一看,是有几个未接来电:“怎么回事?” “不知道,他就说有人要找他麻烦,十万火急,让你快点过去。” 两人只得掉头,操近路往球场赶,走到小路拐角时,有人迎面撞上他的胸膛,冷千山此前才遭了丛蕾一拳,痛得“嘶”了一声:“我操谁他妈不长……肥姐?你怎么在这儿?” 丛蕾出现得突然,冷千山忘了假装不认识她,丛蕾也被撞得后退两步,她见到冷千山的脸,如同白日见鬼,不是冤家不聚头,人不走运的时候,放个屁都能砸到脚后跟。 冷千山拽得二五八万的,瞥了眼丛蕾身旁那个亭亭玉立的女生:“你去哪儿?” 丛蕾:“回家。” 她对冷千山避如蛇蝎,连忙拉着楚雀绕过他,冷千山也赶时间,没和她废话。楚雀频频回头看他的背影,问道:“你怎么会认识那种人?” 丛蕾害怕自己因此被歧视,她的档次够低了,不能再被冷千山拉低,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他住我家楼上,但我们一点都不熟的,从小到大没说过两句话,就偶尔见面打打招呼。” “是吗,”楚雀说,“他长得还挺帅的。” 丛蕾如遭雷劈,楚雀怎么能和普通女生一样有这种庸俗的想法?何况楚雀都有裴奕了,怎么还说其它男生帅呢?更别提冷千山根本不帅,他就是个脑残! 楚雀兴致勃勃地问:“他叫什么名字啊?” “……”丛蕾不情不愿地说,“冷千山。” 第14章 第十四章 楚雀愕然:“他就是冷千山?” 不会吧,楚雀也听说过冷千山? 丛蕾刚才一着急拉住了她的手腕,趁楚雀发觉前,不著痕迹地松开手,“你知道他?” “我听沈雯娜提过。”她说得矜持,却无不透出一股小女生的情态。 丛蕾顿生幻灭之感:“你该不会也……” 楚雀口是心非:“你想什么呢,我只是觉得他挺有正义感的。” 正义感?你要是和他相处十几年,绝对不会产生这种错觉。 “你居然和冷千山是邻居,之前都没听你说过。” 丛蕾坚定地说:“不熟嘛。” 楚雀的话题一直围绕着冷千山打转,丛蕾暗暗替裴奕打抱不平,忍不住道:“楚雀……你不是在和裴奕交往吗?” 楚雀登时没了声音。 丛蕾后悔不迭,她必然是把楚雀得罪了,好好的气氛,她偏要去多这一句嘴,丛蕾试图补救:“当我没说……” 这段回家的路无比漫长,丛蕾巴望着楚雀能讲点什么缓解一下她的窘境。在她强烈的期盼下,楚雀似有所感,迟疑道:“我跟你讲个事,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丛蕾忙打包票:“你放心。” 只要能让她解脱,任楚雀说什么都行。 楚雀再三考虑,才道:“我跟裴奕是假的。” “假的?”丛蕾被搞糊涂了。 楚雀丢下一枚重磅炸.弹:“嗯,我不喜欢裴奕,我就是为了膈应袁琼之。” 丛蕾哑口无言,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舌头:“那……裴奕知道吗?” “当然知道啊。”楚雀失笑。 “你们……如果……”诸多念头蜂拥而至,丛蕾混乱不已,“可是……” 楚雀疑惑:“你到底想说什么?” “可是裴奕喜欢你啊。”丛蕾脱口而出。 就算他和楚雀交往是假的,难道人的眼神也会作假?裴奕请求自己照顾楚雀,诚恳如他,深情如他,哪里有一丝作伪的痕迹,若说他对楚雀没有真情,丛蕾第一个不信。 楚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裴奕喜欢我?你从哪儿看出来的?你以为裴奕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袁琼之少去缠着他,他那种人才不会喜欢任何人。” 丛蕾受不了楚雀这么说裴奕,一定是楚雀误会了,裴奕是真正的君子,君子不会说谎。楚雀当局者迷,连他喜欢她都不知道。单相思最为难熬,丛蕾一想到裴奕温暖的外表下,竟经受着与她相同的痛苦,对他更抱了无尽的怜惜。 丛蕾将这个秘密放在心底,裴奕不想让楚雀知道他的心思,她也要替他保管妥善,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爱就是奉献。 “哎!”楚雀和她聊着天没看路,脚不小心踩到松掉的地砖,前两日刚下过雨,地砖下攒满了水,污水飞溅到楚雀的白球鞋上,溅起满脚泥星点子,她的纸巾落在了餐馆,连声问丛蕾,“你带纸了吗?” “带了带了,”丛蕾背对她,“你看见没,就在旁边装水那格。” 楚雀伸手去掏她书包外侧,蹲下身把鞋擦干净,一边说:“丛蕾,你还要抹护手霜啊。” 她的熏衣草护手霜就放在外层,和纸巾摆在一起。 丛蕾忘记了。 “我都没这个概念诶。”楚雀没注意到她的僵硬,无知无觉地说。 那是因为你从不打扫卫生。 丛蕾不慎被人抓住了“把柄“,悔之不及,这就是她为什么不愿被人发现的原因。她被冷千山打击惯了,渐渐地便觉得即使是再普通不过的习惯,只要放在她身上,都会被人单独挑出来品头论足,她长得五大三粗,好像理应活得粗糙,是不配抹护手霜的。 丛蕾怆然,又憎恶起自己过度敏感的神经,她被敏感所困,别人的一言一行在她这里都能引申出无数的寓意,让她瞻前顾后,活得这般累。 楚雀将纸巾扔进垃圾桶,再走不远就到了丛蕾的家,两人在路口道别,楚雀却像有话要说,丛蕾道:“怎么了?” 楚雀捋了捋并不凌乱的头发,眼睛看天看地看树木,最后才回到丛蕾身上:“那个冷千山……你有没有他的电话号码?“ 楚雀自视甚高,头一回主动要男生的号码。冷千山那股肃杀的锐气,是她从未在别的男生身上见过的,像是青春杂志里的人物。楚雀最爱的电视剧叫《斗鱼》,常常带入自己是品学兼优的裴语燕,有一天会遇见桀骜不驯的于皓,谈一场义无反顾的恋爱。与冷千山对视时,他眼睛狭长,瞳孔幽深,不在意地掠过她,仿佛她只是一块石头,却令她心跳加速,生出许多罗曼蒂克的遐思。 楚雀的多巴胺分泌异常,这大约就是传说的一见钟情了。 何况他还那么出名。 丛蕾老实道:“没有。” 她不用手机,只知道冷家的座机号,一般都是冷奶奶接。 然而很快,也许是0.0001秒,丛蕾那钝重的身躯里,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想法——如果楚雀爱上冷千山,裴奕是不是就不会喜欢她了? 丛蕾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深深感到自己的龌龊,嘴里却不由自主地说:“我回去帮你问问吧。” 楚雀笑逐颜开:“谢啦,丛蕾。” 丛蕾回到家里,开始洗这一周的衣服。楚雀和裴奕恋爱的真相,给了她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希望,可这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反正裴奕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看得上她。 丛蕾时喜时悲,心情正如洗衣机里搅成一堆的脏衣服,乱七八糟。 冷千山和大壮赶到篮球场,三两句问清事情的原委,原来阿临一伙人在打街球,被另一伙人找上门来,说这是他们的地盘,要他们把场地让开,阿临不服气,让他去打市长热线问这块地到底是谁的,对方觉得他在挑衅。双方吵得窝火翻天,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虽然直到冷千山抵达时,他们还没开动。 “一帮怂货。”冷千山骂道。 “就是!”阿临见冷千山来了,底气十足地朝对方放狠话,“不是要打吗,谁先上?” 那边除了一张嘴,四肢都是摆设,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堆。 这种混混冷千山见多了,平时恃强凌弱,仗着人多横霸一方,一旦遇到势均力敌的只知道打嘴炮,冷千山决定速战速决,他欺身上前,砂锅大的拳头朝领头那人面门砸去,那人顾不上躲,冷千山已曲肘将他掼在地上,随后掏出随身携带的塑料扣麻利地绑住他的双手,一屁股坐在他身上,前后只花了三十秒。 冷千山坐着人肉垫子,叼着烟:“还来不来?” 剩下的人消停了。 冷千山熟人多,杂七杂八的交情也多,谁遇见了事儿都想叫他帮忙,他是个讲义气的,在学校里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整天追捧他,导致他不是在调解纠纷,就是在去调解纠纷的路上。 街道居委会不给他发个锦旗都说不过去。 阿临恭恭敬敬地给他点火,冷千山抽了一口:“以后这种屁大点事别叫我,丢人。” “好嘞。”阿临谄媚地说,非要请他和大壮吃饭,“冷哥一定得给我这个面子。” 冷千山知道吃了这顿饭,下次阿临有事还得找他,推诿道:“饭我就不吃了,你以后再遇上这种傻逼,就打这个电话,0791-8834xx91,说是冷千山推荐来的,找柏万青。” 阿临感恩戴德地存好号码,一个接一个拍冷千山马屁:“不愧是冷哥,够兄弟!” 离开路上,大壮对冷千山佩服得五体投地:“冷哥,柏万青是混哪儿的啊,我咋没听说过。” 冷千山鄙夷地说:“柏万青你都不知道?” 大壮憨直地摇头。 “柏万青柏老师都没听说过,”冷千山一脸他没救了的表情,“《金牌调解》看过么?” “没有。” “《钱塘老娘舅》?” “那是啥?书吗?”大壮摸不着头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来不看书。” 孺子不可教也,冷千山道:“没文化,回家问你奶奶去。” 阿临闹这一出冷千山只当作是健身,他敲了敲从家的门,没人应,翻进窗户一看,客厅卧室都不见人影,他大摇大摆地逛到卫生间,丛蕾开着门,正在洗衣服。 冷千山脱下弄脏的衣服往她盆里一扔:“给我一起洗了。” 丛蕾洗得专心,不妨被肥皂水溅了一脸,吓得七魂丢了六魄,她侧身把盆子挡了挡:“你就不能提前吱一声吗?” “吱吱吱,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冷千山倾了倾身,看见她手中两个凹下去的海绵胸垫,“哦,在洗碗啊。” 丛蕾:“……” 冷千山的衣服把她刚清好的胸垫又弄脏了,丛蕾顶着他的压力,把胸垫搂出来放在一旁,大屁股憋屈地缩在小木凳上,先给他搓衣服,冷千山傲然靠在门沿边,像个严苛的监工:“今天和你回家的那个女生是谁?” 丛蕾嘀咕:“管你什么事。” 冷千山此前从未对她的生活表现出过好奇,楚雀果然魅力无边。 冷千山踹她的凳子腿:“皮又痒了是吧。” 丛蕾:“我同学。” “废话。”冷千山说,“我问你怎么会和那种女生在一起?” 丛蕾慢吞吞地问:“哪种女生?” “肥姐,”冷千山俯下身平视她,“你是不是哪里想不开?” 你都胖成这样了,还要找人衬得自己更胖,是不是哪里想不开? 丛蕾自动补全冷千山的话。 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在内都认为她们是奇怪的组合,楚雀若非走投无路,怎么会和她做朋友?可她不需要冷千山挑明,不需要任何人来挑明,仿佛她是一个恬不知耻的人,只等楚雀落魄了好趁虚而入,丛蕾不敢对袁琼之说的话,一股脑地朝着冷千山喊了出来:“怎么,我不能和她一起吗?!” “你又在抽个什么疯,没吃饱?”冷千山不明所以,“老子这是在提醒你,你能不能别这么敏感,你就说你这种猪脑子吧,小心被人利用。” 冷千山句句话都戳在她的痛点上,无心插柳柳成荫,无意插刀刀满心。丛蕾只想一盆水给他泼在头上,楚雀能和她做朋友是她的荣幸,她有什么可被楚雀利用的?这一身肉么? “不用你担心,”丛蕾忍下那窒痛,轻描淡写地说,“也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叫我肥姐。” 平时她可以当作听不见,可他当着别人的面也这么叫,扫尽了她的颜面。 “哟,还学会和我打官腔了?”冷千山不为所动,“洗你的衣服,少跟我讨价还价谈条件。” 丛蕾泄愤似的大力搓着衣服,冷千山弹了弹她的脑门心:“喂,你生日是不是要到了,今年想要什么礼物?” 他还好意思问她要什么礼物,丛蕾可没忘记去年他送的那几个破衣架! 丛蕾的眼里迸出一道亮晶晶的光,看把她感动的,冷千山充满同情地说:“你这么惨,除了我也没有会记得你的生日了。” 楚雀怎么会看上这种人?! 丛蕾被他一刀接一刀地捅,捅得鲜血直流,勉强折出一个双眼皮:“我什么都不要。” “不用和我客气。” “我没有。” “好吧,”冷千山耸耸肩,“衣服洗好晾干了给我拿上来。” 他抬腿要走,丛蕾总算想起正事:“等等,你手机号是多少?” “上来敲门就行了,不用给我打电话。”冷千山道,“我有社交恐惧症,不想接。” “……”我信你个鬼。 丛蕾不得已抬出丛丰:“我爸叫我问的,上次奶奶让他帮忙买米,我爸到了米店打电话,奶奶不接,找你又找不到。” 行吧,冷千山报给她一串数字,提醒道:“我的号码不随便给人,平时没事不要打给我。” 丛蕾把衣服使劲一拧,谁稀罕。 第15章 第十五章 周六的社会实践让丛蕾正式被划为“楚党”,秘密是友情最好的黏合剂,丛蕾与楚雀因着裴奕的缘故,距离被迅速拉近,全初中部的人都知道楚雀找了个一年四季只穿校服的胖妞当朋友。 她们一起做操,一起吃饭,下晚自习一起回家,彼此形影不离。这对丛蕾而言并不容易,楚雀就像一盏聚光灯,照得她无所遁形,她本应是黑暗舞台上不值一提的道具,如今被主角握在手中,成为焦点的一部分,如同一块坚固的盾牌,注定要为主角挡风遮雨。 丛蕾无数次想过要逃离,又无数次唾弃自己。楚雀是真的把她当朋友的,她会为她带自己亲手烘的饼干,教她头发怎么绑才好看,与她分享ipod里的歌…… 楚雀拿出ipod时,她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丛蕾活得与世隔绝,对同龄人的时髦玩意儿们一无所知,楚雀豁然给她打开一扇门,将她拉进绚丽的现实世界中,这里五光十色,这里灿然一新,她犹如年过七旬的土老帽,胆怯地破开自己狭小封闭的茧,被迫去迎合新的一切。 而自己在享受着福利的同时,却希望楚雀能爱上冷千山那个混蛋。 “丛蕾,周末去我家玩儿么?”楚雀柔声问道,马尾扫过她的书面,带起香风盈盈。 楚雀白皙的脸颊散发着天使般的光芒,丛蕾被她的美丽所触动,心里涌起深重的负疚感,为自己的卑鄙感到极其惭愧。 “丛蕾?”楚雀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啊……哦,”丛蕾条件反射地说,“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哦。” “啊?什么?”丛蕾问。 楚雀哭笑不得:“你怎么又在发呆啊,我说这周末去我家里玩。” 丛蕾一度很渴望被别人邀请到家里做客,家是最真实最私密的角落,只能容纳最亲密的朋友。每次班上谁过生日又开party了,丛蕾都会特别羡慕,因为她的家除了冷千山,从无别的访客。 楚雀坦坦荡荡地朝她打开心扉,带她去见自己的父母,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荣耀,可丛蕾那一刻想的竟然是拒绝。 她怕。 “月考排名下来啦!” 还好没等她明确地答复楚雀,学习委员就冲进教室嚎了一声,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成绩单上,学习委员把成绩单贴在黑板边,那一处很快便人头攒动,教室里吵成一团。 等人稍微少了,丛蕾和楚雀也跑去看。丛蕾排在第四,楚雀则是第十一名。丛蕾心里落下一块大石头,这次考试袁琼之让她分了心,她就怕自己没发挥好,所幸没有跌出前五。没人对她的成绩抱有期待,她就更要对自己要求严格。 裴奕的名字和丛蕾排在一起,挨得密不可分,丛蕾的心极细极轻地跳了一下。 “母大虫,你挡着我了。”一个女生在她身后不客气地说。 裴奕在看排名时,一定也会看到她的名字,丛蕾怀着喜悦,没听见那女生的话,袁琼之盛气凌人地戳戳她:“喂,丛蕾,说你呢。” 丛蕾茫然地转过头,那声“母大虫”在她脑中延迟回响,随后音波无限递增,一波高过一波,她迟钝地反应过来,顿时羞惭得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那女生是袁琼之最好的朋友,叫申馨,素来与丛蕾无冤无仇,任谁都看得出,若不是受了袁琼之的指使,申馨犯不着来给她取这种外号。 丛蕾刻苦学习,就是为了不被人轻视,和其它胖子一样,被安上些丑陋的头衔。 这一天还是来了。 袁琼之屡次警告丛蕾,丛蕾还一意孤行要和楚雀结伴,她也对“怀柔政策”没了兴趣。顺她者昌,逆她者亡,丛蕾对她失去用处,袁琼之将她随手抛到旮旯角,像一次性的塑料垃圾,偶尔遇上丛蕾和她打招呼,她睬都懒得睬。 袁琼之之前对丛蕾亲热得像两姐妹,这下态度判若两人,丛蕾虽然知道她目的不纯,可骤然被这么差别对待,多少还是有点难受的。楚雀常在私下里讥讽袁琼之,说她深得川剧变脸绝学,让丛蕾坚决不要再和她来往。 “识相”在丛蕾的人生格言里占了很大的分量,她不声不响地退出包围圈,然而楚雀紧紧地拉住她,像没看到袁琼之,话里有话地对成绩单骂道:“没素质。” 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袁琼之冷不丁被楚雀指桑骂槐,从鼻子里吭出一道气,冷笑着朝申馨说:“有些女的不仅人品差,嘴还贱。” 申馨正待与她一唱一和,楚雀又问:“丛蕾,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卑鄙无耻、又蠢又坏?” 她们你来我往,谁都知道在骂对方,却谁都不明说,无形的刀光剑影在丛蕾眼前唰唰闪过,她担心她们克制不住打起来,赶紧把楚雀拽走。 这场吵架不分胜负,楚雀自己气得手抖,丛蕾觉得这事儿全赖她,内疚地说:“要是我早点走开,你就不用和她吵了。” 楚雀还处在战斗后的激切中:“她会这么说你,都是因为我。” 丛蕾反过来安抚道:“没关系,她爱说就让她说吧,我都不生气。” “你……”楚雀被她的温吞噎了一下,“你现在是我的朋友,她说你就是说我,我当然要替你骂回去。” 原来有朋友是这种感觉。 她会因你被人侮辱而气愤,在你受委屈时,愿意为你出头,替你生那份本属于你的气。丛蕾被人关心着,五脏六腑暖洋洋一片,那些因绰号而产生的郁闷一扫而光。 丛蕾反思自己,彻底摒弃了苟且偷安的想法,死心塌地地想,今后不管上刀山下火海,她都要对得起楚雀的这份情义。 上午最后一节是音乐课,要去到另一栋楼的音乐教室,路上楚雀又问起冷千山:“他有没有女朋友啊?” 丛蕾:“我也不知道,我们真的不熟。” “可是他还愿意给你他的电话号码。” “那是我……问他奶奶要的。”丛蕾心虚地说。 楚雀道:“你们就住楼上楼下,就没见他和哪个女孩子在一起过?” 丛蕾仔细一回忆,居然还真没有,但凡她见到冷千山都是被捉弄的时候,有时在学校门口碰见他,他身边都混着一群不三不四的人。 “没见过,”丛蕾道,“你没给他打电话么?” 楚雀摇了摇头。 “为什么?那天他还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真的?” 楚雀嘴角不禁上扬,在她肩上一拍,“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忘了……”丛蕾压根没看出这事儿哪里重要。 楚雀在那条小巷里被丘比特的粉红之箭射中,一冲动找丛蕾要了冷千山的号码,拿到后又犹疑不定,不知道要跟他发什么消息,发什么都显得傻气,楚雀赧然道:“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那种轻浮的女生。” 丛蕾果断地说:“你这么好看,他肯定会回你的。” 冷千山本人就够轻浮了,他有这等艳福,笑都来不及,怎么可能看不上楚雀?难怪大家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像楚雀这么完美的女生,也会担这种不必要的心。 下了课后她们回教室吃饭,楚雀将音乐书装进书包里,双手一伸,陡然摸了个空,她弯腰一看,只见抽屉里空无一物,放得好好的书包凭空失了踪迹。 楚雀前翻后找,大家都说没看到。袁琼之今天没上音乐课,楚雀不作他想,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等到袁琼之从教室外回来时,她几步跨到她面前:“把书包还给我!” “什么书包?”袁琼之故作惊讶。 楚雀冷若冰霜:“别装了,我知道是你拿的,敢做不敢当?” “神经病。”袁琼之与她擦肩而过,“自己书包不看好,少赖在别人头上!” 楚雀口说无凭,只能任她耀武扬威地离开。他们初中部待的是老校区,除了操场和一些重要通道,普通教室和走廊基本没装监控。午休时楚雀和丛蕾翻遍了整栋楼,直到额头都渗出了汗,才在二楼最左边的厕所里找到楚雀的书包。 那精致的书包脏兮兮地缩在水池底下,污黑的浊水渗进外侧边缘,大大的耐克标志被刮得七零八碎,印着几个惨不忍睹的脚印。这个书包是楚雀过生日时她爸爸送给她的,如今被人丢在这个狭暗潮湿的角落,像是把她的脸面也摔进了粪坑。 楚雀盯着坏了的书包,止步不前,看不清神色,丛蕾以为她嫌脏不想动,说道:“我去给你拿过来。” 她钻到水池下拽出书包,怕楚雀难过,尽量轻松地说:“洗一洗还能用……” “不要了。”楚雀打断她。 丛蕾诧异:“不要了?那多可惜啊。” 丛蕾再跟不上潮流,也知道现在的学生都流行背阿迪和耐克的书包,她的书包是从批发市场买的,批发市场有很多山寨款,但她不好意思背,怕被人发现。冷千山送给她的运动文胸就是耐克的,那是她唯一算得上有品味的东西,可惜穿在里面又不能把商标扯出来给别人看。 丛蕾长期处在班级的边缘,一直想融进“主流群体”中,名牌书包就像这个群体的敲门砖,可她负担不起这块敲门砖,只敢想一想罢了。楚雀的包不过是脏了点,说不要就不要,丛蕾很替她心疼。 她尝试着去冲背带上的污痕,碎碎念道:“你看,我说能冲干净吧,这质量真不错……” “我说不要了!”楚雀高声呵斥。 丛蕾被她吼得怔住,手足无措地关掉水龙头:“哦……” 书包往下滴着脏水,打湿了丛蕾的鞋沿,楚雀背过身,低低地说:“对不起。” “没事没事。”丛蕾忙道,是她不该擅作主张。 楚雀现在在气头上,作为她的朋友,她更要理解楚雀。丛蕾帮她把里面的书整理好,幸好书包是防水面料,书页浸得不严重。两人一路缄默地回到教室,丛蕾想为楚雀做点什么,但她不是口齿伶俐的人物,怕又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惹得楚雀不高兴。 中午不少住在附近的学生都会回家休息,教室里没几个人。楚雀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到底是气不过,起身走到袁琼之的位置,一把扯出她的书包,又叫上丛蕾:“走。” 第16章 第十六章 楚雀昂首阔步,一腔怒火熊熊燃烧,犹如一位霸气的女王,丛蕾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她将袁琼之的书包提到二楼厕所,打开拉链,水龙头的水直往包里灌,淋湿了所有的书。 丛蕾是个老实疙瘩,被楚雀捎上参与这种“犯罪活动”,在旁边看得担惊受怕,嗫嚅道:“其实你不用和她硬碰硬的……” 袁琼之和楚雀的梁子越结越深,等袁琼之下午来上课了绝不会善罢甘休,冤冤相报何时了,照这样下去,她们俩的校园生活将永无安宁之日。 水流的哗哗声掩盖了楚雀浮涌的心绪。 “我也没有办法。”她说。 楚雀把不成形的书包扔到水池边,和丛蕾走上学校三楼的平台,她一口恶气出完,又恢复了丛蕾所熟悉的孤高,手肘托腮靠在护墙上,眺望着远方的山峦。 天空的云朵远而黯淡,中午的校园安静得恍若只有她们两个人,是风雨欲来的静,令人心生不安。 良久,楚雀才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你知道吗,我一直都不太喜欢我的名字。” “为什么?” 丛蕾费解,开学第一天起,她就牢牢记住了楚雀的名字,不像自己,遍地的王蕾李蕾张蕾赵蕾丛蕾,从人到名都透着乏善可陈的平庸。 “我妈妈说,我的‘雀’字是孔雀的雀……”楚雀神情淡漠,“但很多人总会联想起麻雀的雀。” “怎么可能?”丛蕾没法想象楚雀的苦恼,在她看来,楚雀就是一只夺目的孔雀,名副其实,和灰不溜秋的麻雀扯不上半点关系。 “所以我更不能当麻雀,”楚雀或许只想倾诉,并不希冀她的回答,“我不能让别人来欺负我。” 可是她阻止不了她们,正如丛蕾阻止不了别人给她取外号,决定权并不在她们自己手上。 “尼采说,与恶龙缠斗太久,自身亦成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也将回以凝视。” 楚雀的声音婉转低回,浅淡的光线里,风吹起她的发丝,像一名高深莫测的哲学家。丛蕾只顾着欣赏她的美,来不及细想她话里的涵义,心中又多出几分崇拜。楚雀不是徒有其表的美人,美则美矣,还有灵魂,何其可贵。 楚雀叹道:“我真的不想变成这样。” 她看不起袁琼之的手段,却学会了以此对付她,无视往往被认为是懦弱,如果不以暴制暴,袁琼之就会变本加厉地欺负她。到现在她已经想不起当初与袁琼之为敌的原因,她们争得头破血流,在乎的只有最后的输赢。 楚雀说着丛蕾听不懂的话,快上课时才进入教室。她们刚一露面,袁琼之就气急败坏地冲过来,在全班同学的眼皮底下,指着楚雀骂道:“贱人!” 丛蕾越过楚雀的肩膀,猝然与她对视,袁琼之鼻孔大张,凶相毕露,吓得丛蕾当场失了声。 “活该!”楚雀分毫不让,倾身投入战局,阳台上残余的忧郁统统灰飞烟灭。 她们剑拔弩张地对峙,大家都停下手里的事,只待好戏隆重上演。袁琼之怒不可遏,高高抬起手臂,耳光转眼便要落在楚雀脸上,楚雀严阵以待,然而不等她反击,袁琼之就被裴奕截住了:“你们又在搞什么?!” 袁琼之咬牙切齿地说:“她扔我书包!” 楚雀不甘示弱:“先撩者贱!” 调停官不是那么好当的,裴奕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被她们闹得头疼:“好了,有什么事下课再说,别在门口堵着,后面的同学进不来。” 袁琼之奋力挣开裴奕的手,对楚雀说:“你给我等着。” 大家都以为袁琼之要亮出什么大招,但她放出这句话后,再不见动作。丛蕾每日寝食难安,袁琼之不是省油的灯,她的书废了大半,不晓得会如何报复她们。丛蕾不是担心被锁在厕所里面出不来,就是担心教室门上会砸下一桶水,为此她还未雨绸缪地给自己准备了一套换洗衣物。 楚雀不以为然:“你没看过电视剧吗?但凡谁放出一句‘你给我等着’,肯定就没有然后了,放心吧。” 估计真的被楚雀猜对了,袁琼之整整一周都没来找过茬,见了面只当她们是空气。两方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划界而活,班里一片风平浪静。丛蕾也逐渐放宽了心,她没什么大出息,最大的梦想就是安稳度日,以免在枪林弹雨中伤及无辜。 周五下午放学,冬日气温骤降,篮球场上仍有班级在比赛,生气勃勃的喝彩声回荡在校园中,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楚雀和丛蕾穿过篮球场,昨天冷千山三申五令让丛蕾早点回家,她怀疑他又想到了新的“创举”来捉弄自己,比如七岁时在她书桌放死蟑螂,八岁时给她屎壳郎标本当书签,九岁时放大耗子来追她,她在脑内模拟着诸多对策,后面忽然有人大喊楚雀的名字,她们转头一看,只见沈雯娜正向这边快步跑来。 楚雀始料未及,自从沈雯娜背叛她,投靠袁琼之一党后,楚雀再也没理过她。 沈雯娜喘着大气站到楚雀面前,拉起楚雀就要走:“我有话跟你说。” 楚雀甩开她:“你就这么说吧。” 沈雯娜急切道:“楚雀!” 楚雀看她心急火燎,不似作伪,满腹疑团地来到一旁:“什么事?” 沈雯娜来回张望,确定没人注意到她们,与楚雀窃窃私语。丛蕾被隔离在外,听不清她们的秘密,觉得自己十分多余,沈雯娜又想和楚雀做朋友了么?楚雀之前跟她说沈雯娜的坏话,这会儿又和她要好了。这段时间她习惯了陪伴楚雀,万一沈雯娜回来,楚雀势必不会再看上自己。 沈雯娜飞快地说着什么,一边朝丛蕾瞟去,丛蕾惆怅地低下头,看来她猜中了。 楚雀和沈雯娜即使有了矛盾,到底还是有感情在的,她比不了。 “不行!” 楚雀蓦地叫道。 她们看上去有些争执,沈雯娜又将楚雀拉远几步,生怕丛蕾听见,凑在她耳边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丛蕾识相地走到球场外,楚雀除了那声“不行”外,从始至终没说过别的话。 有得到就有失去,还是一个人省心,不用害怕谁会离开她。 楚雀回来时,丛蕾已经被晾成了一块风干的腊肉,她什么也没说,于是丛蕾什么都不问,空气里氤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丛丰在门卫室,丛蕾怕被张叔叫住问东问西,想和楚雀快点走,楚雀的脚步却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眉眼挂着显而易见的焦躁。 丛蕾知道自己不该自找没趣,但终究没忍住:“怎么了?” 她让你不要和我玩,让你为难了? “没事。”楚雀收回探向校门口的目光,心事重重地答道。 丛蕾继续往前走,楚雀却一动不动,好像有根金箍棒给她画了一道禁锢的圈,将她困在了里面,丛蕾问:“楚雀?” “丛蕾,你先去校门口的文具店等我一下。”她似乎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仓促地往后退,“我有东西忘拿了,马上回来。” “哦……好。” 其实丛蕾也松了口气,她暂时没打算跟楚雀交代和丛丰的关系,随着其它学生匆匆出了大门。 丛蕾按照楚雀的吩咐去文具店等她,学校门口伫立着零散的人群,打扮都很先锋,有一群堵住了出口的通道,丛蕾用余光斜扫而过,防止冷千山会置身其中,扫到近处时,她心里倏地一惊——里面竟然有袁琼之和申馨! 丛蕾顿感不妙,连忙钻进文具店假装挑选文具,奈何为时已晚,不等她藏好,袁琼之就眼尖地逮住了她。 “楚雀呢?”袁琼之气焰嚣张。 丛蕾磕磕巴巴地说:“她、她不在。” 平时有楚雀的地方就有丛蕾,有丛蕾的地方就有楚雀,袁琼之压根不信:“她不在?” 她环视文具店一圈,没搜到楚雀的人影,命令丛蕾:“出来。” 完了,他们果然是来找楚雀麻烦的。丛蕾抓着文具柜不肯动弹,袁琼之沉着脸:“你听不懂人话?” 丛蕾没有底气和她僵持,被袁琼之胁迫着,走向那群不良分子,丛蕾心慌意乱:“我要回家了。” 袁琼之白了她一眼,仿佛她说了一句无比愚蠢的话。 丛蕾无计可施,跑也跑不掉,她想通知楚雀千万不要出来,可她没有手机,又不能飞鸽传书,只能忧心如焚地跟着袁琼之。这一群人鱼目混杂,卓赫和石文君蹲在台阶上打游戏,除了班上和袁琼之交好的朋友外,还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女生。 他们人多势众,丛蕾犹如误闯敌人领域的羔羊,被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一阵阵发憷。 袁琼之咄咄逼人:“你们知道了?” 知道什么?丛蕾一头雾水。 一个烫着烟花烫,穿着豹纹背心的女生问:“这就是那个楚雀?这么肥?” 她们班的人全被逗笑了,这话一箭双雕,顺带骂了两个人,申馨说:“拉倒吧,她就是楚雀身边的一条狗!” 豹纹女又道:“看这体型,主人喂得不错嘛。” 她们不遗余力地奚落她,笑浪声一路烧进丛蕾的耳朵里,烧得她血液沸腾,她想要辩解,她不是楚雀的狗,楚雀是真心待她的,可她人微言轻,没有人听她说话。 她们笑够了,袁琼之才颐指气使地问:“楚雀到底跑哪儿去了?” 丛蕾一口咬定:“她早、早就走了。” 袁琼之身边的女生说:“你他妈当我们瞎啊?” 她们反复拷问,丛蕾三脚踹不出一个屁,袁琼之把丛蕾当成人质一样扣住。又过了十几分钟,楚雀还没出来,大家都有些不耐烦,袁琼之拿腔作势地劝她:“丛蕾,我是好心提醒你,你今天不说楚雀在哪里,我们找不到她,遭殃的是你,明白吗?” “我真的不知道。”丛蕾六神无主,楚雀说她去拿东西了,怎么还不出来……不对,要是她出来了怎么办? 申馨打量着丛蕾:“楚雀该不是把她放出来吸引我们的注意力,自己跑了吧!” “不会的!”丛蕾不假思索地喊道,她不相信楚雀会丢下她,像是在劝自己,又笃定地说了一遍,“她不会的。” 袁琼之冷眼看着她;“楚雀可以啊,有你这么忠心的狗。” 一个黄头发的女生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第17章 第十七章 现在怎么办? 楚雀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操场上,沈雯娜追过来,说袁琼之找了人堵在门口要打她。 “袁琼之防着我没跟我讲,放学的时候申馨说漏了我才知道,她们叫了一帮海中的人,你现在一定不能出去!” 楚雀的交友范围狭窄,把自己认识的人扒拉了一圈,仍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帮手,她可以对抗袁琼之的语言暴力,却无法对抗压倒性的肢体暴力。沈雯娜给她支招,让丛蕾先去拖延袁琼之的时间,她则留下来帮楚雀翻墙离开。 楚雀断然道:“不行!” 她执意要带上丛蕾,可沈雯娜不同意,一中的墙建得高,要到处找石头铺成台阶往上爬,她们两个女生没经验,整个过程至少得花上四十分钟。如果袁琼之等不到她,很快就会察觉到不对劲。一旦她和卓赫找进来,大家全都一起玩完。 楚雀心中天人交战,她不顾沈雯娜的劝告,准备和丛蕾共同面对。然而自投罗网的恐惧却侵袭了她,校门腾然幻化为凶兽怒张的血盆大口——他们狰狞地站在外面,等着将她活活咬死。 袁琼之既然叫了外校的人,那事态就不再限于她们之间的小打小闹。她是不会打架的,难道要和他们硬抗么?如果袁琼之让她下跪认错怎么办?让她磕头怎么办?扒光她的衣服怎么办?扇她耳光划她的脸怎么办? 楚雀山穷水尽,越想越怕,她猜不到袁琼之的下限,也赌不起自己的未来。她被义气绊着脚,不停地问自己,为了一份义气去换她的尊严,值不值得? 值不值得? 答案是,她做不到。 她痛恨自己做不到,她做不到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做不到对袁琼之俯首称臣,但是丛蕾不一样,丛蕾没有得罪过袁琼之,也许她不会为难丛蕾呢?楚雀抱着一丝侥幸,毕竟袁琼之想找的是她,总不至于把丛蕾也安上连坐的罪名。 于是情急之下,她跑了,犹如一名溃败的逃兵。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沈雯娜说。 楚雀如鲠在喉。 她们费尽周折,找到食堂附近的一颗樱花树,袁琼之对沈雯娜提过,卓赫在这儿布置了一处翻墙的绝佳位置。墙外面垫了石板,可以直接下去,但里面怕被学校查到,要自己想办法,她们端了把椅子,一块块地往上垒着石头。 没有人想过给老师告状,青春期的少年们爱逞强,误认为自己是可以独立解决一切的大人,因为与同学关系不好而找老师申冤,丢脸不说,若是老师插手,孤立只会来得更加猛烈,平白提供被人嘲笑的罪证。 楚雀与沈雯娜千辛万苦地翻到墙外,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走前沈雯娜踌躇地问:“楚雀……你不会再怪我了吧?” 楚雀恻然道:“谢谢。” 她娇嫩的掌心被石头尖锐的棱角划破,带着满裙子的灰,找不到丝毫成功的喜悦。羞愧感沉甸甸地压在她头顶,楚雀开解自己,不会的,袁琼之不会刁难丛蕾,那个微弱的声音却阴魂不散地萦绕在她耳边——万一呢? 万一丛蕾取代她,那些本该施加在她身上的灾难被施加到丛蕾身上,她要如何自处,还有什么脸去面对丛蕾? 楚雀一遍遍地拨打丛蕾家里的电话,盼望她下一秒就会接听。她最讨厌背信弃义的人,如今自己却背离原则,做出了同样的事。楚雀骑虎难下,若是她再次把丛蕾丢下,酿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大错,她一生都不能原谅自己! 裴奕在补课,手机一直关机。楚雀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在墙脚焦虑地踱步,心里翻江倒海,她翻着手机通讯录,指尖猛地划过一个名字—— 丛蕾不曾想到自己也有参加“清算日”的这一天。 还是被“清算”的那个。 校门口的人由多变少,唯独没有楚雀的踪影,袁琼之等不及了,打算亲自到里面找楚雀,还未走远,一个电话打进来,过了片刻,她不可思议地问:“跑了?你确定?!” 那边回了些什么,袁琼之怫然道:“沈雯娜怎么会知道?” 袁琼之挂了电话,怨气冲天地对卓赫说:“楚雀从你搭的墙那儿跑了!” 卓赫无辜:“那不怪我吧。” 卓赫和楚雀不熟,他本来就觉得袁琼之叫这么多人打个女生挺没意思的,但袁琼之让他来充场面,他们关系铁,他不来又说不过去。 袁琼之嘴里骂骂咧咧,想扒了沈雯娜的祖坟,她们内部扯皮,豹纹女干等这么久,不爽地问: “那你们今天还打不打了?还是改天再约?” 袁琼之结交这些人脉不容易,不敢随意得罪她们,既然大家都到位了,这份交情欠在这里,今天无论动不动手她都要给他们好处,要么请客要么送礼,不能让他们白跑一趟,沈雯娜一搅局,弄得自己赔了财又折了兵,袁琼之稍作衡量,焦点顺势转向丛蕾:“当然要打,逮到一个是一个。” 丛蕾从头到尾就像是个哑巴,目不转睛地盯着校门口,仿佛并不关心她们会怎么处置自己。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押着丛蕾,走进一中外面一个正待拆迁的小巷内。他们推一步她走一步,带着一股萎靡的死气,缓慢得如同行尸。 袁琼之被丛蕾这副上刑场的样子恶心到了,只觉她装得老老实实,其实满肚子的坏水:“听说我的书包是你和楚雀一起扔的?” 丛蕾蹲在地上,袁琼之的嘴唇在她眼前上下阖动,一桩桩数落着她的罪状,她却恍惚听不清她的话。 楚雀算计了她。 她们说,她只是楚雀的一条狗。 她们说得没错。 别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有她还天真地做着“她们是朋友”的美梦。她总是在一个可悲的循环里无休止地打转,宛如荒诞喜剧的结尾,那块盾牌死到临头才知道,自己用力掏出的真心,对主角来说根本不足挂齿。 她只是一个道具,一块锈了的盾牌,随时可以被弃如敝履。 “到底谁给你的自信,就凭你也想来挑衅我?”袁琼之扯下她的书包甩到泥潭中,黄毛女拿出一把小刀,划烂她的包带,将里面的书乱撕一气,碎片洋洋洒洒地落在丛蕾的头上,为她提前下了一场初冬的雪。 丛蕾下意识想去挽救她的书,豹纹女见她动作有异,先下手为强,一脚踹向她的肩头,旁边几人立刻围拥而上,丛蕾的脊椎砸到墙面,痛得倒抽一口气,不等她缓过来,就被两人再次按住,袁琼之照着她就是一通拳打脚踢! 她们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在她腿上、背上……丛蕾痛苦地抱住脑袋蜷缩在角落,承受着她们暴力的凌.辱。豹纹女强行掰开她的手,丛蕾死活不放,袁琼之狠狠扯住她的头皮向后拖,丛蕾痛呼一声,被迫暴露出自己的面部,几个耳光瞬间便刮在她脸上。 丛蕾像个被掀翻外壳的乌龟,四仰八叉朝向天空,少了双手的遮掩,她扭曲的神情尽显无遗,病态而赤.裸地呈现在她们面前,申馨没打过人,兴奋地说:“诶,该我了,让我来试试!” 丛蕾觉得自己似乎不再是个人,而是运动商店里陈列出售的沙包,没有思考,没有呼吸,没有生命,任由她们有肆无恐地发泄着戾气。她软弱可欺,渺若微尘,吹一吹就飘到了别处,既无反抗的能力,也无强硬的背景,她们伤害了她,连后果也不必操心。 天旋地转,随着时间冗慢的流逝,丛蕾的世界里再没有别的声音,她被扇得一阵阵耳鸣,终于放弃了抵抗,横条条地躺着,像条硕大的蛆,她闭上眼咬紧牙关,煎熬地等着这场欺凌结束。 “喂,”黄毛女把喝过的矿泉水浇在她头上,“你给我精神点!” “没意思。”豹纹女拍拍手,她对鞭尸不感兴趣,决定给丛蕾上点猛药。 伴着“撕拉!”的布料声,凉水灌进她的衣服,涌向她的小腹,朔风刮过,料峭的寒意冻得她皮肉战栗,丛蕾的灵魂超脱肉身而出,俯瞰着她白花花的肉,这一幕是多么的畸形。她喉头腥苦,身体还活着,心却死了,她被卷入另一维空间,四周是无边无际的虚无。 丛蕾孑然一身,戴着镣铐在泥泞里跋涉,镣铐叮叮当当地响,她的恨意横冲直撞,她恨得要死,愤怒地质问苍天:为什么会是她! 她何错之有! 她不该来这世上的,不被人需要,活着也没有任何价值,无论再怎么逆来顺受,下场依然是被抛弃。若说这就是她的宿命,又何尝谈得上公平?凭什么别人可以幸福地活着,而她却要负担起这不公的命运?! 丛蕾在无涯的荒野中,逐渐崩溃,逐渐枯萎,逐渐干涸。她们对她的绝望浑然不觉,只看见她的身子抽搐了几下。 “不会出事吧?”袁琼之问。 “放心,我有经验。”豹纹女道。 就在此时,巷内传来摩托车的轰隆声,所有人的动作戛然而止。 车上的人取下头盔,豹纹女惊呆了:“冷、冷哥?” 他们回头望去,只见日落西山,冷千山停好摩托,背对夕阳走来,身后洒满了万千缭淡的余晖,投下一个浓墨重彩的影子。暮色苍苍,映照着他阴翳的脸,眸光如深寒的刀,凌迟着他们每一个人。 他一步步走向她。 * 为了给丛蕾庆祝生日,冷奶奶一大清早便开始忙碌了,去菜市场买回一箩筐的菜,由冷千山做主厨。傻人有傻福啊,餐桌上摆满了大鱼大肉,冷千山炒着最后一个菜,不住地感叹自己的伟大。胖丫头这个点还不回家,尽把他说的话当耳边风,他刚腹诽完,电话就应景地响了起来。 那头是一个女生,小心翼翼地问他:“请问是冷千山吗?” 冷千山斜了个白眼,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又泄露了他的号码,不是冷千山自吹自擂,上回贴吧有人卖他的号,那阵子他每天都能接到几十个女生的电话,跟他妈客服似的,逼得他直接换号,这次要是再被他查出来,非把那人打个半死不可。 他把青菜起锅,耳朵夹着电话,懒洋洋地问:“谁?” “我是丛蕾的朋友,我叫楚雀。” 楚雀悬着心,唯恐冷千山将她的电话挂断,她实在走投无路了才想到这个法子。丛蕾虽然和冷千山不熟,但说过冷千山貌似对她有点“那个”意思,楚雀想说不定冷千山会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出手救丛蕾一次。 “什么事?” 楚雀死马当活马医,省去自己那一段,将组织好的措辞通通倒了出来,她不擅求人,窘迫地说:“这都是因为我,你……你能不能……” 冷千山打断她:“她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但我听别人说海中附近有个巷子离一中不远,可能……喂?喂?” 冷千山已经挂了电话。 他知道那个地方,是个废了的死胡同,处于跨区的三不管地带,胡同中间左拐有一块空地,平时他们有什么事都会在这里解决。 冷千山找到丛蕾时,豹纹女还骑在丛蕾身上,双手左右开弓扇她的耳光,乍然看见他,大家都不知所措,豹纹女跨过丛蕾,热情地喊道:“冷哥,你怎么来了?” 冷千山好巧不巧认识这女的,她去年转校来到海中读书,天天绕在他屁股后头打转。他下颌紧绷,嘴角敛起一个怪异的弧度:“你们在打谁?” 豹纹女一挥手:“没谁,就是个胖子。” 冷千山逼近她,气息危险:“她惹到你了?” 豹纹女受宠若惊,以为他是来给自己出头的:“没有,就是我姐们儿看不惯……” 话音未落,冷千山勃然大怒,抬脚就往豹纹女的膝盖上一个暴踢!她扑通一下跪在他面前,情势陡变,气氛急转直下,卓赫冲过来挡住豹纹女:“你打女人?!” 冷千山眼皮一抬:“又是你。” 卓赫先前在一旁无所事事地看他们打丛蕾,几乎打起了瞌睡,这下见到自己宿敌,整个人精神焕发:“认出小爷我了?” “滚。”冷千山推开他,脚步长驱直入,在众人惊疑的注视中,轻手轻脚地扶起丛蕾。 “伤到哪里没有?”他温声问。 丛蕾把脑袋埋在膝盖里,不愿面对他,她的校服灰扑扑地皱成一团,里面的衣服被扯到胸前,全身哆嗦不止,牙齿咯咯地抖。他将她肮脏散乱的头发捋到耳后,看见她两边脸肿得像个猪头。 冷千山霎时间邪火暴冲,眼白里布满森森的红。 他竭力抑制着怒意,检查了下丛蕾的骨头,确定没有大碍后,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用手指给她顺好头发,像是怕吓到她,低缓地说:“乖,没事了,先把衣服穿上。” 第18章 第十八章 这幅画面堪称吊诡。 冷千山是谁?海中众望所归的扛把子,当之无愧的校草级人物,人人想要拉拢结交的对象,武力值令人闻风丧胆,出了名的暴脾气,而丛蕾左看右看,也无非是个平淡无奇的胖子,何德何能被他这般对待? 冷千山关怀备至地将她护住,整片空地鸦雀无声。 黄毛女率先回过神:“冷哥,你认识她啊?” 他那一脚没留情,豹纹女手撑在地上,膝盖疼痛欲裂,歪歪倒倒地想站起来,冷千山眼风狠厉地一扫:“跪好!” 豹纹女又跪好了。 大家疑虑重重,浮现出种种猜测。冷千山搀着丛蕾走到正中间,大大的男士外套罩在她身上,丛蕾埋着头,阴影挡住了她的脸,脖子直往他的夹克里缩。冷千山的理智已所剩无几,揽过她的肩,一字一顿地说:“告诉我,还有谁打的你?” 这是要秋后算账了,大家屏息凝神,都等着丛蕾的回话。 指针一分一秒过去,丛蕾却一句话也没说,维持着一具活化石的姿势,聋了似的。冷千山又问了一遍,黄毛女怕这事儿无法善终,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厚起脸皮道:“冷哥,我们真不知道你和她认识,都是误会,误会哈。” “我误你妈个头!”冷千山骤然爆发出一声怒吼,他杀气腾腾地掐住黄毛女的脖子,“我他妈问还有谁打了她!” 冷千山的吼声响彻了整条小巷,他简直要气疯了,已然忘了曾让丛蕾减肥的事,只觉他把她喂得白白胖胖,自己都舍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这些人居然敢打她?! 谁给他们的胆子! 冷千山五指收紧,铁一般钳着她的喉管,大家噤若寒蝉,他们七八个人,竟没一个敢上去拦他。黄毛女脸色涨红,发出吭哧吭哧的吸气声,冷千山阴鸷地说:“不给我交待清楚,你们今天一个也别想走。” “够了!”卓赫看不下去,挺身而出,“我打的,怎么样?” “你?”丛蕾那身又抓又挠的伤明显是女生的手笔,冷千山问丛蕾,“这傻逼也打你了?” 丛蕾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他耐着性子问:“那你指一指,刚才是哪些人欺负你?” 丛蕾藏在他的外套里,一声不吭。其余人短暂地松了口气,冷千山被她不争气的德性气得窝火,朝豹纹女勾勾手指:“你起来。” 豹纹女如获大赦,赶紧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往他这边走,丛蕾仓皇躲到冷千山身后,他心里一紧,凶横地骂道:“我他妈让你过来了?!” 豹纹女是个欺软怕硬的,胆怯地停在原地,冷千山问:“你们谁带的头?” 豹纹女被逮了个现行,害怕冷千山把这笔账算到她头上,又不方便公然出卖袁琼之,垂死挣扎道:“冷哥,我们要是知道她和你……” “给你三秒钟。” 豹纹女思来想去,今天若不是袁琼之闹事,她也不会遭这种罪,最终心一横,往后指了指:“她。” 自打冷千山出现,事态就偏离了袁琼之的控制,她匪夷所思,怎么也想不到丛蕾会和冷千山认识,试问谁会把森林中的猛虎与闹市内的蚯蚓联系在一起?豹纹女一将她供出来,她知道自己即将大祸临头,惊慌地退了一步。 冷千山锁定袁琼之,她方才的威风荡然无存,露出符合她年纪的惧意。冷千山大步流星地走向她,不容她逃,一把揪起她的衣领拖到丛蕾面前:“是不是她?” 丛蕾一言不发。 冷千山:“那就是了。” 黄毛女给袁琼之递了个眼色,插嘴道:“袁琼之,你在搞些什么?还不跟冷哥道歉!” 袁琼之活了十几年没跟人低过头,在家里在学校,谁不迁就她惯着她,要说“对不起”,她是万万做不到的。她不服输地瞪着冷千山,望向丛蕾时隐隐有威胁之意。 卓赫不顾石文君的阻挠,大声嚷道:“你只要敢动她,明天所有人都会知道你冷千山打女人!” 他幼稚的恐吓让冷千山感到相当滑稽:“我不打她。” 几人如释重负。 他紧接着对豹纹女道:“我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豹纹女以为事情会有转机,却听冷千山轻描淡写地说,“你来打她,打到我满意为止。” 他一语惊人,袁琼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豹纹女变了脸色:“冷哥……” “还要我再说一次?”冷千山示意丛蕾,“你刚才怎么打她的,就把这女的再给我打一遍。你今天不动手,海中以后也甭想待了,你信不信?” 冷千山很大度:“我不逼你,你自己选。” 豹纹女知道冷千山没开玩笑,她犹豫片刻,转手便给了袁琼之一耳光。 袁琼之被打愣了。 她不可置信地捂着脸:“王瑜!你疯了!” “对不起,”豹纹女欲哭无泪,“我也是被逼的……” 卓赫冲过来要帮袁琼之:“别他妈欺负女人,有种咱们单挑!” “看来你上次还没被打够,”冷千山捋起袖子,活动了下筋骨,“那我今天就打到你求饶为止。” 他手臂抬起,卓赫本能地缩了缩,冷千山一哂,卓赫尚未出招,便被他风驰电掣地锁住了双手,冷千山实战经验丰富,收拾起他来易如反掌,任他怎么扭动,冷千山的力道稳如磐石,卓赫悲愤地叫道:“你这个卑鄙小人!” 冷千山从摩托车后座翻出一根麻绳,将卓赫捆在树边,对豹纹女说:“要扇就扇重点儿,少他妈给我玩虚的,我赶时间。” 卓赫比苍蝇还能闹腾,冷千山把擦摩托车的布塞进他嘴里,堵得他满口腔的臭味。袁琼之唯一的救星没了指望,卓赫的下场摆在这里,其他人只敢作壁上观。 豹纹女无路可走,扯着袁琼之的头发一下将她扑倒在地,袁琼之疯狂地朝豹纹女又踢又踹,黄毛女帮忙按住袁琼之,豹纹女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将刚才虐待丛蕾的手法悉数施加在袁琼之身上,她们纠缠厮打,袁琼之头发蓬乱,衣服脏污不堪,受了极大的刺激,发出呜呜的叫声,冷千山面不改色地指点道:“不够,腿下面,再补几脚。” 两人不久前还是情比金坚的姐妹,一眨眼却成了反戈相向的敌人。大家都被这残酷的场景震住了,申馨骇得站都站不稳。丛蕾盯着袁琼之癫狂的脸,仿佛与自己的脸重合在一起,她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只觉得怵目惊心,迫切地想躲回她的安全屋,拉了拉冷千山的后衣摆:“我想回去。” “马上。”冷千山安抚道。 袁琼之不如豹纹女身经百战,脱力地瘫在地上,豹纹女抹了把眼泪:“冷哥,这事儿就算结了吧?” 大家都巴望着赶紧离开,冷千山却不置可否,命令黄毛女:“来,现在换你上场。” 这意思竟是要来一场接力赛,让黄毛女继续打豹纹女。在场的人总算明白了,他今天根本一个都不会放过,甚至要让他们自相残杀!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有几个人走进空地,为首的那人说道:“千山,怎么了?” 卓赫认识他,冷千山的死党,赫赫有名的常泽,他与冷千山不同,冷千山出手轻重全看心情,而常泽一贯以心狠手辣著称,和他们一起的还有万茂霖等人,冤家路窄,万茂霖乐道:“又是你!” 他们每人手上都提了几个塑料袋,全是打包的冰冻奶茶,常泽百思不得其解:“你让我们买这么多干什么,要请客?” 冷千山拿出一杯浇到卓赫头上,卓赫嘴被堵着说不出话,拼命地晃头,他们阵仗极大,冷千山道:“你们帮我守着,我让他们玩‘大逃杀’。” 这是常泽受到日本电影启发想出的新玩法,他坏笑道:“以前让你玩你不玩,现在知道刺激了吧。” “行了,”冷千山没工夫和他废话,大致交代了几句,“我带我妹去看看伤。” 大家一听“我妹”两个字,再看看丛蕾,均是目瞪口呆,常泽罕道:“你什么时候冒出个……” 黄毛女突然一个飞扑抱住冷千山的腿,声泪俱下地哀求他:“冷哥,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袁琼之就算了,可王瑜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死都下不了手,黄毛女走到穷途末路,一个劲儿地朝丛蕾道歉:“妹妹,我们真的错了,都是袁琼之她没说清楚,我们都不是故意的……” 刚才还让她如此畏惧的人,如今却在她的脚下卑躬屈膝地求饶,这戏剧化的转折,丛蕾像做了一场的噩梦,雾蒙蒙地看不真切。 冷千山嫌恶地说:“放开。” 常泽拎起黄毛女,对冷千山保证:“这边我来收拾,你放心。” 冷千山把丛蕾拽上摩托车后座,丛蕾想说什么,在她开口前,冷千山道:“闭嘴,他们活该。” 第19章 第十九章 楚雀没有得到冷千山确切的答复,心里没个着落,她找人打听到那片居民区的具体位置,却徘徊着不敢进去。终于等到冷千山带着丛蕾出来,见她一身狼藉,楚雀话还未说,眼眶先红了:“对不起,丛蕾。” 楚雀顾忌冷千山在场,不好说清来龙去脉,只能反复道:“丛蕾,我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 真耳熟。 对了,她把袁琼之的书包扔到水池边时,也这么说过:“我没有办法。” 丛蕾遭到袁琼之的毒打后,一直浑浑噩噩,身体与灵魂被一分为二,身体尽管解脱了,灵魂仍旧压抑着,对于外界的感知总是迟了几拍。楚雀的辩解如同一道紧箍咒,将她勒得神魂归位,她沙哑地问:“你知道,对不对?” 楚雀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丛蕾:“你知道。” 楚雀的躲闪说明了一切,她明知外头是豺狼虎豹,却把自己推进他们口中,成了这场无妄之灾的祭品。 而自己不见棺材不掉泪,还异想天开地渴望从楚雀嘴里听到一个“不”字。 所谓的友情刚刚萌芽,就被一把火烧成了碎渣,丛蕾的脸一寸寸暗下去,楚雀慌不择言:“是沈雯娜!沈雯娜叫我这么做的!” 幻想殆尽,丛蕾追寻着破碎的海市蜃楼,只觉得累,太累了,她身心俱疲,对冷千山说:“我们走。” 楚雀一朝被丛蕾看低,很不好受,她想对此进行解释,可丛蕾听而不闻,楚雀吃了个闭门羹,黯然道:“那你回去好好休息吧。”她对冷千山勉力一笑,“今天谢谢你。” “不客气。”冷千山和颜悦色,“也不是为了你。” 楚雀被他话中的锋芒一刺,怔忪着,冷千山已让丛蕾抓紧自己的衣服:“坐好了。” 他们从楚雀身边飞驰而过。 冷千山不了解事情的原委,听他们的对话,丛蕾的遭遇绝对和这个女孩脱不了干系。他余怒未消,看谁都不顺眼,丛蕾虽然在家里爱霸凌他,但出了门就是个没脾气的泥人儿,碰上豹纹女这种人躲着走还来不及,不要说去主动招惹她了。 冷千山把丛蕾带到附近的社区诊所,丛蕾怎么也不肯进去,执着地说:“我要回去洗澡。” “说了一万遍你现在不能洗!”冷千山拧起眉。 丛蕾惶然如惊弓之鸟,他尽量放缓态度:“你过两天再洗,成不成?” 她满身的淤青,除了血肿还有擦伤,冷千山是过来人,洗澡只会加重她的情况,可丛蕾吃了定心丸,任他好说歹说,就是不答应。 “行了,”冷千山拗不过她,“你要实在不想去,那就我来给你上药。” 丛蕾的衣服被踏遍了脚印,头发上也沾了别人的口水,脏得像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这种狼狈被冷千山看到,总好过诊所的医生对她抱以异样的眼光,两者一权衡,她低声道:“嗯。” 他们掉头回家,丛蕾负伤爬着楼梯,冷千山想抱她,衡量了下认为自己抱不动,慢慢把她搀进门:“你收拾收拾,我跟奶奶说一声,马上下来。” 冷千山翻出医药箱,幸好菜都扣了碗,还没有凉透,他让丁瑞兰先吃,趁着她去上厕所,挑了些丛蕾爱吃的跑下楼。 丛蕾往头皮上挤洗发露,搓一搓,钻心地疼。掉下的一簇簇头发有如吃人的水草,她把头埋在那盆污浊的泡沫水中,被殴打的痛苦再次袭来。 他们穷尽其相地羞辱她,撕裂她,将她拆吃入腹,镜头逐一切换,于是丛蕾的灵魂又出了窍,直到冷千山的敲门声响起:“洗完了没有?” 丛蕾包着头发出来,已经换了一件宽松的睡衣,冷千山吃完饭,腿烦躁地跷在茶几上,用筷子乒乒乓乓地敲碗:“一群杂碎,害老子白做了一大桌子菜。” 好好的生日宴,真他妈扫兴。 丛蕾吃惊地问:“你做的?” “……”冷千山古怪地盯着她,“你是不是忘了今天什么日子。” “今天是……” 今天是她的生日。 丛蕾本来是记得的,但当拳头朝她落下时,她强迫自己忘了。她宁愿今天是其余三百六十四天中的任何一天,也不愿是她的生日—— 从此以后,她过的每一个生日,都会想起今天。 “尝尝这红烧肉,奶奶做的,你的最爱。”冷千山挑起一块往她嘴里塞。 筷子直杵杵戳到她面前,丛蕾往后一退,嘴却自动张开,冷千山咂摸出了些雀妈妈哺食的满足感,再接再厉地挑起一根青菜:“啊。” 丛蕾刚才没有防备,这下再不要了:“奶奶她……” 冷千山遗憾地收回筷子:“我跟她说你今天要出去和朋友吃饭,不在家里吃。” 朋友,她能有什么朋友,那块红烧肉被丛蕾嚼出一股苦味,她问道:“奶奶是不是很失望?” “不怪你。”冷千山鼓励她,“剩菜就交给你了,明天中午来我家扫光。” 他打开药箱给她上药,丛蕾不肯待在客厅,万一丛丰进门撞见自己这副鼻青脸肿的样子,她该怎么说? 说是摔跤碰的?傻子都不会信。 难道老实说被同学打了?那他会为她出头么,还是漠不关心? 丛蕾既想知道丛丰的反应,又害怕被他知道,思量着要不要如实汇报,连冷千山把裤腿给她卷起来都没注意。冰冷的毛巾敷在她的腿上,丛蕾一个激灵,立即用手遮住自己粗壮的小腿,冷千山不让她动:“冷了?你现在要冷敷,明天才能热敷。” 这次不像上次痛经,她当时不清醒,自欺欺人地也就过了。现在他们面对着面,丛蕾很排斥露出自己的身体,即便是无关紧要的部位也令她感到罪恶,她别扭地说:“我自己来。” 冷千山真的就把酒精递给她,丛蕾体积大,她弯着腰去够脚踝上的伤口,手臂一动,背上便扯着疼。冷千山看她笨手笨脚,重新接过酒精瓶给丛蕾的伤口消毒。先前她的腿被裤子挡着,甫一掀开,上面青紫密布,还有数道掐痕,丛蕾的躯干常年不见阳光,皮肤白得起腻,更显出那伤痕动魄惊心。 冷千山面色铁青,怒火一下点燃了空气,简直想将那些人提过来乱棒打死,他的手重了两分,气冲冲地说:“你平时不是凶得很么?他们打你你就不知道还手?” 冷千山总以为别人的斗殴水平都与他相同,殊不知他们这么多人对付她一个,她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丛蕾的伤处被压得犯疼,直唤他轻点儿:“你怎么会找到我?” “巷门口那女的通知我的,今天这一出到底怎么回事儿?” 丛蕾避而不答,楚雀欺骗了她,若说她欺骗到底,那她算彻底死了心,可是楚雀又变相地救了她一次,丛蕾的世界泾渭分明,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样混沌的状态不在她的处理能力内,她一头栽进棉花里,不知如何是好。 冷千山知道其中必有猫腻,喋喋不休:“让你不要和那种女生混你不听,这亏吃得舒不舒服?” 丛蕾气馁地说:“别讲了。” 她以前只当冷千山逞凶斗狠的事迹是以讹传讹,毕竟他对着她一向没个正形。可当他发起那个叫“大逃杀”的游戏,看他们狗咬狗,眼神前所未有的阴郁冷漠时,丛蕾忽然就信了外面的传言。 然而一翻脸,他又成了她熟悉的模样,丛蕾几乎看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了:“你今天不应该那样……” 丛蕾屁股一抬冷千山就知道她要屙什么屎,为免她臭到自己,抢先道:“他们打了你,难不成你还想原谅他们?!” “没有,我只是……”丛蕾表达不出自己的想法,他们那么欺辱她,她当然愤怒,但再多的愤怒,都已被冷千山抵消了,“你可以报警。” “报什么警?警察能把他们打一顿?” “可以赔钱……” “不稀罕你那点卖身钱。”冷千山戳她的太阳穴,“老子救了你,你非但不感激我,还想来教训我?” 丛蕾有苦难言,不敢说甘心被他们打一顿,也不愿他出手相助。 过了今天,才是她真正的死期。 所有人都会知道她是冷千山的“妹妹”,被冷千山教训过的人都会来骚扰她,她将面临一场又一场的暴力,冷千山替她打回去,然后他们再来打她,不断循环往复,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不忍责怪他,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他永远挡在她的前面,不管冷千山平时如何挖苦她,到了紧要关头,依旧会替她遮风避雨。这温情失而复得,丛蕾感慨万千:“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生气。” 他再骂她,不也当众把她认作妹妹么。 “废话,”冷千山蛮横地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他们打了你,老子的脸往哪儿搁?” ……原来如此。 丛蕾惨淡地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她不配做人吗,为什么大家都把她当成狗? 她是楚雀的狗,所以她要恪尽职守,守护好楚雀。她是冷千山的狗,所以他才要保护她免得丢人。丛蕾如坠冰窟,才过了多久,她又犯了那个错误,只要谁拿根骨头在她眼前晃晃,她就什么都忘了,以为别人对她好,汪汪地舔着舌头贴上去。 总把别人的戏耍当作真情,不怪别人看不起她。 丛蕾心灰意冷地躺着,电话铃声响起,冷千山出去看了看来电,叫道:“是你爸,我替你接?” 丛蕾不说话,冷千山便自动当她默许了,她听见冷千山拿起话筒后静了一会儿,接着道:“可是今天……算了,没事。” “好的,叔叔,你去忙吧。” 冷千山若无其事地走进来:“丛叔说他去外地有事,这两天都不回来。” 丛蕾早已猜到这个结果,准备好的一大套说辞全打了水漂,丛丰看不见她的惨状,她不必再冥思苦想若他问起来自己该怎么说,理应高兴才对。 她麻木地往嘴里塞着饭,冷千山见丛蕾谈不上失望,继续给她的淤肿处喷药,丛蕾的腿时不时痉挛两下,冷千山道:“疼就叫出来。” 丛蕾依然静得厉害。 她颤抖的频率太不正常,他抬头一看,只见丛蕾狼吞虎咽,眼泪蜿蜿蜒蜒地沿着脸颊,卡在鼻孔外侧。 冷千山手忙脚乱地给她拿纸巾:“疼了是不是?” 丛蕾大口大口地吃饭,企图止住泪水,可她控制不住那来势汹汹的生理反应,身子打着抽,一口饭噎在喉咙里,眼睛鼻腔涨得昏天暗地,冷千山怕她被噎死,不敢碰她受了伤的背,捶打她的胸膛,朝她伸出手:“给我吐出来!” 丛蕾不能接受吐在他手上,硬逼着自己咽了下去,差点背过气。 “你傻逼啊!”冷千山把药瓶一摔,“要哭就不要吃饭,要吃饭就不要哭!想去表演杂技你直接跟我说!” 他的训斥对她全然不起作用,丛蕾放下碗,缩回被子里,仓鼠似的躺着不动了。 冷千山凑过去一看,丛蕾已然化作了一个水缸,眼泪不要钱地往下流,淌湿了枕头,他暗骂一声,努力和蔼地拍拍她:“好了,别哭了。” 他找到丛蕾时,她自闭得不正常,后来与他交流,又自如得太正常,仿佛自行洗刷了一遍记忆,现在她哭出来,冷千山倒是安下了心,把自己当作临时保姆,大手松一下紧一下地捏她的后脑勺:“吓坏了吧。” 她这小破胆儿,不被那些混蛋吓出病才怪。 他哄道:“我每天打他们一顿,打到你解气为止,行不行?” 丛蕾噙着泪,头摇得像拨浪鼓,脸颊两边的肉活蹦乱跳。 冷千山掐了掐她的脸,忽然道:“丛叔不回来,难过了是不是。” 丛蕾被他戳穿心事,有点恨起他这种不识时务的敏感。 冷千山想了想:“你要实在缺爱,可以叫我一声爸爸。” 丛蕾:“……” 他补充道:“冷爹也行。” 他的安慰不着边际,丛蕾倍感凄凉,泪如雨下,冷千山想她哭出来,但不想她哭个没完没了,他焦头烂额,心想她还是不正常的好,冷千山灵机一动,提出一个建议:“要么我给你唱首歌吧。” 丛蕾哽咽道:“我……不想听。” 冷千山且不管她,他清了清嗓子,随着旋律拍着丛蕾的肩,轻柔地唱道: “猪,你的鼻子有两个孔,感冒时的你还挂着鼻涕牛牛。” 丛蕾:“……” 他揪揪丛蕾的耳垂:“猪,你的耳朵是那么大,呼扇呼扇也听不到我在骂你傻。” 冷千山唱歌时没了骂人的猖狂,音色带着雨后树木的清透,如果不是这样的歌词,丛蕾兴许真的能从中获得几分慰藉。他又揉了揉丛蕾的小肚子:“猪,你的肚子是那么鼓,一看就知道受不了生活的苦。” “猪,你的皮肤是那么白,上辈子一定投身在,那富贵人家哦——” 前一句没唱好,冷千山重新绕了个华丽的转音:“哦~~~” “猪头猪脑猪身猪尾巴,从来不挑食的乖娃娃,每天睡到日晒三杆后,从不刷牙,从不打架……” 这首歌每一句都在讽刺丛蕾,她眼泪决了堤,崩溃地捶打着床,捂住冷千山的嘴:“你不许唱了!” 冷千山大惑:“这不是你的主题曲么,你不喜欢?” 丛蕾嚎道:“你神经病!” 冷千山成功分散了她的精力,让她总算有心情发脾气而不是在那儿抽抽搭搭,得意地把丛蕾那双胖乎乎的脚握在手里,挠挠她的脚板心:“臭脚丫子。” 丛蕾刚用肥皂洗了脚,明知他是故意惹她,偏偏就是要上钩,闷声闷气地说:“我不臭!” “是是是,你不臭,”他趁她不哭了,起身从外面拿进来一个东西,“来,看看给我给你买了什么。” 第20章 第二十章 冷千山双手背在后面,去年也是这样,她满怀期待,以为能收到自己的生日贺礼,结果得到的只是一把塑料衣架与他理直气壮的奴役。丛蕾厌倦了一次次落空的感觉,谁知道今年会不会是一块舒肤佳肥皂,她长了个教训,先一步拒绝道:“我不要。” “真不要?” “不要。” “成吧,你自己说的。”冷千山从身后掏出一个米白色的礼盒,上面写着一串英文字母,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包装得很高档。 丛蕾的脸还肿着,两道泪痕挂在脸侧,狐疑地望着冷千山,冷千山从容道:“你打开看看。” 丛蕾扯开蝴蝶结,机警地把盖子一掀,迅速缩回床头,出人意料的,里面不是大便玩具,也没有弹出什么吓人的玩意儿,只有一个精美的玻璃瓶子静静地躺在缎布里。 “这是……” 丛蕾就像一只瞻前顾后的耗子,嗅着夹鼠器上甜点却不敢伸爪子去碰,冷千山暗中好笑,面上倒是老神在在:“你拿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丛蕾转了一圈玻璃瓶,没发现机关,她凑近闻了闻,每一步都慎之又慎,就怕自己再次落入冷千山的陷井,然而瓶子里居然不是文具店卖的整蛊道具,的确是一瓶货真价实的香水。 丛蕾试探地问:“这不是你拿花露水灌的吧?” 冷千山气结,把空盒子往她头上一敲:“土老帽,不识货!” 丛蕾:“真是送给我的?” “废话。”冷千山说,“我听说现在这个牌子的香水最火,叫什么马龙,一个国外的香水,取得和我们国家的运动员一个名字,扯得很。” 丛蕾也不认识这个牌子,她新奇地往空中一喷,细密的水珠洒向房间,散为湿润的雾气,漫溢着一股大海般清淡的气味,它们徐徐落在她床单上、头发上,充满了沁人的芬芳。浪漫的水雾恍若神迹降临,带来神秘而优雅的仪式感,她沐浴在其中,隐约发了大梦。 ——仿佛脱掉那身卑微的脂肪,摇身一变,成了住在花瓣里的拇指公主。 冷千山不喜欢太过花里胡哨的香气,他在柜台闻了好多款都不满意,喷嚏一个接一个地打,最后柜姐把这一款扇给他闻的时候,那股温暖的味道立刻吸引住了他,像极了丛蕾不温不火的性子,他当即拍板付了钱。 冷千山不放过她任何细微的变化,问道:“怎么样,喜不喜欢?” 丛蕾心潮起伏,冷千山总是先打她一棍,再喂给她一颗甜蜜的糖,让她防不胜防。丛蕾仰着头,是个委屈的表情,肌肉却又牵动着笑,气流从她鼻腔里呼出来,窜出一个小小的鼻涕泡。 冷千山捂住眼:“噫!”他把纸巾甩在她脸上,“擤干净擤干净!” 丛蕾恨恨地扯下纸,将满腹的情绪憋回肚子里,发出轰隆隆的鼻涕声,冷千山嫌弃地说:“五楼感应灯都要被你擤亮了。” 丛蕾揉揉鼻头,把香水装进盒子里放好,冷千山却一把拿起往外走,丛蕾忙问:“你拿去哪儿?” 冷千山理所当然:“当然是还回去。” 哗啦,丛蕾的花儿谢了,她就知道冷千山不会轻易让自己如意,不情愿地说:“可你说这是送给我的。” “你不是不要么?”冷千山道,“你亲口讲的,我可没逼你。” 丛蕾:“……” 又来。 她负气地躺回床上,既不反驳,也不求他,剧情没有按照冷千山预期的发展,他只能自己跳到下一步:“给你也可以。” 他摆起谱:“叫声冷哥来听听。” 丛蕾不懂他对这个称谓的执着,仍旧装聋作哑,冷千山作势要走,丛蕾忍了忍,叫住他:“这香水很贵吧。” 冷千山:“关你什么事,反正你也用不上。” 丛蕾:“……” 丛蕾心口不一,眼神追着盒子到处飘,冷千山难得见她这么喜欢一个东西,她的每一丝渴盼都在变相地赞美他眼光独到,这无声的吹捧弄得冷千山飘飘然,他没再为难她,大发慈悲把玻璃瓶往床上一扔,丛蕾七手八脚地接住,极怕把它摔坏,爱惜地抱着那瓶香水不撒手。 “叔叔给你的钱,你别总是乱用。”丛蕾好心劝他。 “嗬,还想给我管家?” 丛蕾咸吃萝卜淡操心:“叔叔好久没回来了,你也别太浪费……” “行了!好好的别提他,”冷千山不愉快,“买了你就收着,少跟我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让丛蕾趴下,她只顾护着头和前胸,腿和背是重灾区,冷千山这次没用剪刀吓唬她,少了鸡飞狗跳的争斗,房间里残存的香水味,营造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温柔,许是这氛围感染了他们,丛蕾再怎么硕壮,到底是个女孩,冷千山再怎么潇洒,也还是个男孩,他掌心的温度渗入她的皮肤,两人都有些忸怩似的,谁都没有说话,冷千山眼观鼻鼻观心,手在她的背上乱抹一气,把她衣服往下一拉。 “好了,剩下的你能自己擦就自己擦。”他把药瓶递给她,教她怎么用,丛蕾的后背被他看了个精光,冷千山对她自然起不了什么邪念,他钟情的是胸大腰细腿长的模特,何况当年丛蕾穿着开裆裤满街跑时还得他带着她去撒尿,可一安静下来,总归是说不出的怪,为了驱散这种感觉,冷千山一掌拍在她的腰侧:“肥姐,你这猪腰子够炒五盘菜吧。” “冷千山!” 丛蕾绷紧的那根“男女授受不亲”的弦被他挥刀斩断,她是内外交困,千分万分的不得已,才会逼自己接受他为她上药,而他见缝插针地损她,总能以一己之力毁掉她大半的自信,丛蕾不顾身上还疼着,把他赶出卧室,被冷千山连骂了几声“白眼狼”。等他走后,丛蕾躲进被窝里,握着那瓶窄窄的香水翻来覆去地看,指腹抚过瓶身的英文字母。 她一直都想拥有一瓶香水。 尤其是夏天最难熬的时刻,她做梦都能梦见自己在喷香水。丛丰生活节省,信奉吃苦教育,留给她的零花钱并不多,在他的观念里,住在家吃在校,一年四季都穿校服,该交的费用都交了,哪里还需要额外的支出?他若要拿钱,她便收着,但从不开口问他要,只能趁着每年寒暑假去帮人发发传单,东凑一点,西补一点,自行负担起辅导书、卫生棉等基础开销,这一整套下来,口袋被掏个底朝天,再没有多余的钱去做这样小资的消遣。 以楚雀为代表的华彩世界,她是羡慕的,她们见多识广,是城市的宠儿,继护手霜之后,丛蕾朦朦胧胧地觉得自己离那个世界又近了一步,它与其说是香水,不如说是隆重的纪念品,出现在她匮乏的少女时代,抚慰了她的创伤。丛蕾舍不得扔掉包装盒,一丝不苟地将它放到柜子的最高处,仰望着它。 冷千山说他有一管老中医开的独家药膏,对消肿有奇效,是他打架的御用药,丛蕾原以为他在胡编乱造,然而翌日起床,她脸上的红肿当真消下去大半,看起来没有昨天那么瘆人了。丛丰的拖鞋原封不动地摆在门口,丛蕾吃了早餐,下楼倒垃圾,走到巷口时,往街头一瞥,脚步倏地顿住。 本该去外地的丛丰,奇迹般地站在对街不远处。 他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身边的女人挽着他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