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我成了所有人的白月光》 第1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第一章 入夜之后,宿卫皇城的卫士军整齐划一从望仙台下的宫道走过,李粲看卫士们走远了,卸去钗环首饰,把长发高高挽起,繁重的衣服被她扯去裙摆,只剩下方便行动的衣服穿在身上。 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这会儿很是狼狈,但命都快没了,哪里还顾得上讲究狼狈不狼狈? 她上辈子倒是死的体面,衣着光鲜被人射死在桃园,再醒来,从一个万人之上的皇太女,成了一个杀她窃皇位的新帝李桓的宫妃。 嗯,被世家强塞进来,李桓瞧也未瞧,便丢在冷宫里自生自灭的那一种宫妃。 这种生活她尚未习惯,又传来李桓遭遇刺客,命悬一线的消息,她作为李桓唯一的妃子,被掌管太庙礼仪的太常卿带到李桓寝殿旁边的望仙台,白绫鸩酒二选一,麻溜殉情给李桓陪葬。 作孽啊! 她好不容易重生,不是为了来给仇人殉葬的。 她恨李桓杀她夺位,可她并不想给李桓陪葬,同归于尽的方式太蠢,大夏朝的万世基业,君临天下的无上荣光,那些属于她的东西,她必须全部夺回来。 李桓现在还不能死,最起码要活到她掌权、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的时候。 李粲把布料牢牢系在一起,再把布料的源头系在望仙台柱子上的布料,她双手握着布条,退到望仙台的最里面,眼睛盯着望仙台对面飞阁,在一帮哭哭啼啼的宫女内侍的震惊眼神中,助跑之后,纵身一跃,身影像是划过天际的流星。 望仙台高数丈,离飞阁也有数丈,若是直接跳过去,只有死路一条,得益于布条的惯性,周围景色迅速向身后掠去。 飞阁越来越近,李粲松开布条,地板压了过来,李粲双手护着头,骨碌碌滚在飞阁上。 身着重甲的卫士听到声音瞬间拔剑,声音浑厚:“有刺客!” 李粲顾不得身上的痛,连忙大喊:“我不是刺客!我是辞镜宫的顾美人!我有办法救陛下!” 飞阁直通李桓的寝殿紫宸殿,能在这里巡逻的卫士,必是李粲的心腹亲卫,没有人比他们更希望李桓尽快好起来。 李粲肩膀上是亲卫们出鞘的长剑,锋利的剑刃让她不得不趴在地板上,吃力地喊着:“我的故乡昆吾有一位陶姓的坐堂医,号称活人不医。我年幼之时侍奉在他身边,略识一些医术,让我看一眼陛下的剑伤,或许我能救陛下。” 陶姓的坐堂医是她上辈子当皇太女时救的人,医术是一顶一的好,只要把他请过来,李桓再重的伤势也能治好。 卫士们交换眼神,犹豫片刻,长剑还鞘。 肩膀上的压迫感消失,卫士的声音低沉:“若救不了陛下,拿你全族陪葬!” 李粲手撑着地板站起身,道:“自然。” 她的全族早就在十年前的兵变中被李粲杀了个精光,哪里还有族人让李桓去屠杀? 走到紫宸殿门口,卫士进殿通报,殿里传来少年压低的声音:“叫她滚!” 李粲:...... 生死关头上,李粲顾不得许多,冲紫宸殿大喊:“我真的能救——” 一句话尚未说完,便被卫士捂住了脸。 卫士手上都带甲片,猛然糊到她脸上,冻得她牙齿都发颤,她不断挣扎,然而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与训练有素的卫士们比起来,是一只单手便能提起来的小鸡仔。 卫士们全身都是冰冷盔甲,李粲咬都没处下口,只能借着巧劲,在地上一滚,这一滚,便撞到了一个人。 与卫士们通体坚硬的盔甲相比,这人衣摆上的料子软软的,像是狐皮做的大氅。 这么晚了,能穿着狐皮大氅在李桓寝殿晃悠的,官职绝对不低。 李粲拽着大氅起身:“我是辞镜宫的顾美人,我能救——” 夜风吹动月白色大氅的一角,依稀可以看到里面的紫袍玉带,男子手指修长,拇指上带着一个墨玉扳指,手里捧着一个描金小暖炉,视线再往上,烛火在描绘着白雪红梅的宫灯中跳跃着,将红梅的剪影映在男子极清隽的脸上,似乎在与男子眉心的朱砂痣相互呼应。 李粲呼吸一滞,后面的话便卡住了。 这人名唤颜道卿,是大夏朝的传奇,也是大夏剑术的第一人,更是大夏年龄最小的丞相。 十八岁为相,权倾天下,让世人只知丞相而不知天子,她当皇太女那会儿的死对头。 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李桓登基之后,血洗皇城十日,逼得颜道卿不得不放权,做一个协理朝政有名无实的丞相。 如果说现在谁最盼着李桓早死,这位颜相怕是第一位——毕竟李桓死了他能再扶持一个傀儡做皇帝,继续享受一手遮天的无上荣光。 颜道卿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目光略在她脸上扫过,而后落在她眼角的殷红泪痣上,眉头微动,停了片刻,声音如旧日清朗:“辞镜宫的顾美人?” “这颗泪痣倒是生得好。” 颜道卿永远都是这样,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行坐之间是世家子弟行云流水式的好看,展眉轻笑间,京都外的乱葬岗不知多了多少无头尸体。 颜道卿的笑,是催命的符。 作为颜道卿多年政敌,李粲很没出息地打了个哆嗦。 她现在的模样,与上一世的皇太女模样没有半分相似,一个是骄矜贵气、宝刀出鞘的嶙峋之美,一个是我见犹怜的小白花长相,唯一的相似,也就是眼角都有一颗泪痣。 怕不是颜道卿因为看到她的泪痣,想起了十年前死在桃园的皇太女。 颜道卿在侧,卫士们不敢乱来,顾安歌抿了抿唇,决定赌一把。 她不知道寝殿里不让她进去的少年是谁,但现在周围全是李桓的心腹,总有那么几个是希望李桓好起来的人。 顾安歌抚了抚鬂间乱糟糟的发,颜道卿的目光落在她微翘着的小指上,神情若有所思。 顾安歌大声道:“相爷,我能救陛下。” 她这句话不是说给颜道卿听的,而是周围的卫士与紫宸殿不让她进殿的少年听的。 那少年多是掌管着皇城宿卫的光禄勋,之所以不让她进殿,大抵是因为她作为李桓的宫妃,李桓一死她就要跟着陪葬,少年觉得她救李桓是假,找借口来紫宸殿撒泼打滚不去陪葬是真,所以见都不见她,便让她滚。 事实上,她在紫宸殿大喊大叫的行为,也与撒泼打滚没甚区别了,不过是颜道卿在殿外,卫士们多少要顾忌一下她是李桓妃子的体面,不好直接把她丢出去。 摸准了卫士们的心思,李粲又对殿内道:“我真的能救陛下,请让我见一下陛下。” 她的声音刚落,便见一个身着明光甲的少年从殿里走出来,他身上的甲衣武装到手指,一手按剑,缓缓抽出,剑尖闪着幽冷寒芒,直冲她而来。 !!!! 李粲下意识便躲,然少年的剑太快,瞬间便到了她的胸口,像是将人间与地狱切割出来。 生死攸关的这一霎,另一柄长剑凭空出现,挑开少年的佩剑,剑尖划破李粲身上原本便不多的布料,李粲只觉胸口一凉,下一秒,一袭大氅自天而降,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大氅上,是极淡极淡的梅香。 是颜道卿的衣服。 李粲惊魂未定,侧脸去瞧,颜道卿手挽剑花,将长剑送入身旁卫士的剑鞘,长身立在风中,恍若九天之上御风而来的仙人。 颜道卿淡淡道:“让她试一试。” 李粲忽然就明白了,大夏女子为颜道卿要死要活的心情。 云逸虽掌管着皇城宿卫,武功为皇城宿卫之首,但颜道卿的剑术是大夏第一,且颜道卿出剑时他也不曾防备,败颜道卿一招,也不算丢人。 卫士捡起云逸佩剑,双手捧给云逸,云逸并不接,冷眼看着颜道卿,道:“这几日进出紫宸殿的人不计其数,哪一个认出了陛下所中的毒?这个女人是不想去皇陵,才找了借口来紫宸殿。” 毒? 李粲耳朵动了动。 刺杀还不够,还在剑上淬了毒,幕后之人是多恨李桓啊。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也不过如此了。 李粲想问题时,手指会习惯性地捏着下巴,今日也不例外,捏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忽而感觉颜道卿在看自己,连忙把手放下,谢了谢颜道卿的救命之恩。 多年的政敌救自己性命,这种狗血戏码她在梦里都没敢想过。 颜道卿道:“既是如此,多一个顾美人也不算多。” 丞相位列三公,地位尊崇,颜道卿态度坚决,云逸冷哼一声,接过卫士捧的佩剑,骤然挥下,将台阶旁一人高的铜铸宫灯拦腰斩断。 精美的宫灯骨碌碌滚下来,夜风一吹,烛灭灯毁。 云逸冷冷看着李粲,威胁道:“你若救不了陛下,有如此灯。” 李粲:...... 行吧,此灯就此灯,李桓一死,她就要跟着殉葬,死在剑下与死在白绫鸩酒下,难道还有什么区别? 云逸大步走进殿,李粲裹着身上的狐皮大氅,谢了又谢颜道卿。 颜道卿手指摩挲着鎏金暖炉,似乎在瞧着她眼下的殷红泪痣,道:“顾美人之前见过本相?” 这句话问的是她是如何认出他的身份。 顾安歌干笑一声,道:“相爷清贵威仪,眉心一点朱砂,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差点露馅,还好颜道卿这人长得有特点,能让她蒙混过关。 颜道卿仍在看她眼尾的泪痣,她有些不自在,摸了摸泪痣在的位置,道:“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颜道卿移开视线,目光缥缈,淡淡道:“美人这颗泪痣,是有福之相。” 这句话假得不能再假了。 她做皇太女那会儿,有相术师给她看过相,说她的泪痣是命犯桃花的早夭之相,而她最后也的确死在桃花上,死的时候才十五。 多是颜道卿看到了她的泪痣,想起了十年前死在桃园的皇太女。 可若是想起了皇太女,颜道卿是更不会帮她的,毕竟她当了十年的皇太女,颜道卿便在父皇面前告了她十年的黑状,差点让父皇动了废除她的心思,吓得她二话不说便对颜道卿派出了杀手。 后来那些杀手被颜道卿收于麾下,整日追着颜道卿,让颜道卿指点他们剑术。 这件事让她成为整个京都的笑柄_(:3」∠)_ 颜道卿帮她的动机实在可以,李粲追了上去,试探问道:“相爷帮我,是因为这颗泪痣么?” 颜道卿停下脚步,什么也没说,只瞧了一眼卫士们收拾被云逸斩断的宫灯的身影。 好的,她现在明白了。 颜道卿并不是帮她,只是举手之劳。 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她要是认不出李桓中的毒,下场是被云逸一剑斩为两段。 可问题是她压根不懂什么医术,说自己能救李桓,是想着自己拖延时间,让亲卫们去请隐姓埋名由丁改姓陶的丁太医。 她救不了李桓,她找的人能救得了李桓,这样算起来,李桓大抵......也是她救的吧? 第2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第二章 李粲硬着头皮来到紫宸殿。 昏黄宫灯下,男子眉目如画,一如旧日风流。 饶是李粲现在恨不得将李桓挫骨扬灰,也不得不承认,李桓这张脸,生得当真好看。 李桓的父母族人死在战乱之中,襁褓中的李桓被仆人送至京都,养在宗室里。 京都的人素来会看人下碟,没有任何靠山的李桓没少被人欺负,她五岁遇到李桓时,李桓正被人一群人围着揍。 她赶跑了那些人,李桓梳洗之后,被人带来谢恩。 那时秋风萧瑟,荒色连天,小小的李桓立在风中,世间的颜彩似乎在他身上倾倒,自他眼角眉梢蔓延开来,将周围染成草长莺飞的暖暖春意。 她顿时惊为天人,力排众议将李桓带在身边,破例封李桓为郡王。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被她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将她射杀在桃园,篡夺了原本属于她的帝位。 李粲强忍住抽剑去把李桓捅一万个窟窿的冲动,咬了咬唇,慢慢道:“让我看一下陛下的伤。” 小黄门轻手轻脚拉开被褥。 被褥下的李桓只穿着贴身中衣,内侍解开开中衣,取下绷带。 李桓胸口处的伤口虽敷了药,可并没有止住血,血水是黑色,还泛着可疑的清苦味。 这毒有点熟悉啊。 李粲眉头微蹙,去看李桓的手。 李桓的胳膊微微弯曲着,一道黑线自胸口蔓延开来,直至手肘的位置,且不断向下蔓延着,犹豫剧烈的疼痛,李桓修长的手指紧紧握着。 李粲看一会儿,道:“这是......” 这是千机引。 千机引毒性极强,一旦沾染,便心口开始毒发,中毒之人受七噬心止痛日折磨,到第八日才会身死。剧烈的疼痛会让中毒之人身体无意识蜷曲,临死之时,身体弓成一团,头挨着脚,死状极其惨烈。 千机引是天家秘药,用来处死不方便明着杀,且罪大恶极的人。千机引从不外传,世代只有天子才会知晓该毒的毒性与解药。 她幼年之时对千机引颇为好奇,曾缠着父皇问千机引的事情,父皇好脾气,便将千机引的事情告知了她。 千机引毒性霸道,父皇嘱咐她万万不能轻易使用此毒,更不许将此毒告知他人,以免祸及天下。 她满口应下,却将千机引告知了李桓。 那时候的她,是满心满眼信赖着李桓的。 可纵然她告知了李桓,天下也只有她与父皇和李桓三人知晓,十年前李桓发动兵变,她与父皇死于乱军之中,千机引的事情便只剩下李桓一个人知晓了。 李桓不可能放着九五之尊不去做,自己给自己下毒,且还是这般惨烈的毒。 究竟是谁给李桓下的毒? 反对李桓的人,已经被他杀完了,只剩下一个让人抓不到任何把柄的颜道卿,可颜道卿绝对不能知道这种毒的。 李粲想了半日,没有想出个所以然。 颜道卿眼睛轻眯,淡淡看着李粲,道:“顾美人认识此毒?” 肯定是不能认识的。 她现在的身份是昆吾顾家的顾安歌,远离朝政,自幼长在昆吾,莫说知晓天家密事秘药了,只怕她连京都有多少条街都不清楚,毕竟她来京都不过半年时间。 可也不能完全不认识。 中了千机引之毒的人,第八日必死无疑,从二月十五日李桓中毒到现在,今日已经是第五日了,三日的时间,根本不够丁太医来到京都给李桓祛毒治病。 李粲斟酌片刻,道:“这毒有些奇特,妾一时不敢辨认。” 云逸双手环胸,冷笑道:“什么活人不救的坐堂医?不过是山野之中哄人上当受骗的话罢了。九州医术精妙之人,尽在天家太医院,太医院院正尚且不认识的毒,你又怎会认识?” 云逸右手握住佩剑,下一瞬,便是抽剑送她上西天。 李粲:“......” 她死之后,李桓血洗皇城,如今李桓身边的人,除却郑慎与颜道卿,剩下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九卿之中,光禄勋仅次于太常卿,位居第二,但担任此职之人,必是天子心腹——光禄勋掌皇城禁卫,是天子的贴身侍卫,守卫着皇城门户。 光禄勋之下,有议郎、侍郎、中郎各种郎官,占据了大夏朝官员的半壁江山,也是大夏各级官员的人才储蓄库,大夏朝入仕晋升有两条路,一是列侯世袭,二是由郎官晋升入仕。 故而这个职位必是多谋善断之人担任,同时这人还是天子最为信任的人。 只是没有想到,这位光禄勋竟是个心无城府的莽撞之人,可见得位不正,必有灾殃——对李桓忠心耿耿的,都是什么歪瓜裂枣。 “且慢。” 李粲笑了笑,道:“妾虽一时不敢辨认,不能完全驱除陛下所中之毒,但有能延缓此毒蔓延的法子。” 中了千机引后,毒素从肺腑发作,胸口呈一团黑色,向四肢蔓延成黑线,等到黑线到掌心与脚趾,便是毒发身亡的一日。 现在是第五日,黑线到了李桓的肩膀位置,明日便是手腕,后日是掌心。 扪心自问,李粲对医术并不了解,当然不止医术,她对于吃喝玩乐外的东西一点兴趣也无,占据了多年大夏朝第一纨绔的名号。 虽然她对医术不了解,但拜李桓所赐,略识得一些草药和功效。 原因无他,李桓喜欢翻阅古书酿酒喝,在酿酒的时候加入一些药草,这样酿出来的酒不仅不伤身体,还有美容养颜强身健体之功效。 她天天与李桓腻在一起,自然识得一些最基本的草药。 李粲要了许多活血化瘀的药草。 这些药草并不是真正治病的,是用来打掩护的,毕竟千机引的解药是一味再常见不过的东西——白醋。 她要是说只用白醋便能解李桓身上的毒,云逸怕是试都不会让她试。 草药拿来之后,李粲按照君药、臣药分开,用白醋做药引,云逸看她用的都是再寻常不过的药,冷笑出声。 李粲本就不是能受气的性格,道:“光禄勋莫把人瞧扁了,我若能解陛下的毒,光禄勋如何处之?” 她有十成的把握解毒,没必要再受云逸的窝囊气。 云逸道:“你要是你能解毒,我三跪九叩向你道歉。” “不用三跪九叩,”李粲狡黠一笑,道:“陛下醒来后,光禄勋在紫宸殿门口大喊三声我错了,顾美人人美心善,我万不该与顾美人为难。” 她要是真敢受了云逸的三跪九叩,明日谏官们弹劾她的折子便能堆积成山。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李粲用的药实在太常见,她话音刚落,云逸便答应了。 一旁的颜道卿抿着茶,目光落在少女笑眯眯的脸上。 少女的容貌本就动人,粲然一笑,如天边的星辰在眨眼,明明模样没有半点相似,可狭促的神态却像极了十年前死在桃园的那个人。 颜道卿放下茶杯,垂眸看着手里的鎏金小暖炉。 李粲又加上一句:“对了,还有我那被你亲手送入死牢的兄长,你怎么把他送进去的,便怎么把他请出来。” 顾姑娘的兄长叫顾安廷,在御史大夫手下做官,不知为何,冲撞了李桓,被光禄勋丢在了死牢里。 顾家千年世家,出过权倾天下的丞相,可惜百年前党派之争站错了位,被夷了三族,之后便冷了心,守着祖籍昆吾过日子,百年间没有人入仕。 在京都的只有顾姑娘这一脉,顾姑娘求助无门,只得找上顾安廷的顶头上司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看顾姑娘生得好看,便想办法把她塞进了宫,说只要她受宠,他便会救顾安廷。 哪曾想,李桓瞧也未瞧顾姑娘,只给了一个美人的封号,便把顾姑娘扔进辞镜宫不管不问了。 辞镜,朱颜辞镜花辞树,这可不是什么好意头。 兄长在死牢不日问斩,自己在辞镜宫无枝可依,顾姑娘忧思成疾,这才便宜了她。 她既然占了顾姑娘的身体,自然要担起顾姑娘的责任来——自救的同时,再想办法救顾安廷。 看到李粲这般胸有成竹,云逸想了片刻,道:“只要你能救醒陛下,别说只是把你兄长放出来了,哪怕你想出宫见他,我都能让你得偿心愿。” 李粲眼睛弯弯举起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光禄勋可莫要食言。” 看来她那位兄长犯的不是什么大错,从死牢出来不过是云逸一句话的事情,云逸又掌皇城宿卫,许不了她浩浩荡荡的省亲,但许得了让她私底下见一见兄长。 李粲伸手要击掌的动作有点孩子气,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再不情愿也要去击掌。 云逸曲拳轻咳,敷衍似的与李粲击掌为誓,按剑走两步,转念一想自己的动作蠢爆了。 转身再去瞧眼下有泪痣的少女,小黄门熬了千年雪莲的甜汤,她一边吃一边指挥着小黄门清洗李桓的伤口,喝完甜汤后,她放下琉璃盏,满足地眯起了眼,活像是偷腥后的猫儿在午后的阳光下晒着肚皮。 云逸觉得自己是魔怔了。 她就一张脸能看,张牙舞爪的性子没有一点身为天家女人的温柔贤淑,要不是她说她能救陛下,他根本不会让她走进紫宸殿。 她就算救醒了陛下也没用,陛下只爱皇太女一人,那个光艳动天下的大夏第一绝色。 可惜他晚生了几年,没见过皇太女的模样,但纵然没有见过,他也能想象得到皇太女的模样。 那必然是一个极美的女子,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惊艳,哪怕面首无数,私生活淫/乱,也引得天下男子为她倾倒,甚至在她死后十年,也有人念念不忘,为她拔刀相向——宣王为她和陛下决裂,十年不来朝贡,大夏第一世家的萧商萧世子,捧着她的牌位叫亡妻,且年年来京都请奏陛下,要与皇太女举行冥婚。 算一算时间,又快到了萧世子来朝的日子了。 旁人对皇太女情根深种,他家陛下对皇太女也是用情极深——身为天子,十年不娶。 可叹这样一个倾倒众生的人,偏就死在了十五岁,当真是天妒红颜,不公至斯。 云逸叹了口气,再去瞧殿中少女身影,怎么瞧怎么不顺眼。 这样一个除了脸蛋一无是处的人,给皇太女提鞋也不配。 莫说陛下瞧也未瞧便把她丢在辞镜宫了,他一个听过皇太女事迹的人都瞧不上,更别提是经历过皇太女绝代风华的陛下了。 云逸这般想着。 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李桓饮了白醋与活血化瘀的汤药后,卷曲着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薄唇微启,是云逸听了无数遍的名字:“阿粲......” 烛火下,李粲脸色白了白。 李桓杀了她夺了皇位,又有何面目叫她的名字? 难道不怕她夜里来索命吗? 云逸斜眼去看李粲。 少女俏生生立着,小脸苍白,贝齿轻轻咬着唇,像是雨打后清荷,露珠在荷叶上滚啊滚。 云逸曲拳轻咳,沉声道:“颜相命人熬的冰糖雪莲粥再端一碗来,顾美人照看陛下辛苦了。” 他最讨厌女人委屈巴巴快要哭了的模样。 第3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第三章 小黄门捧来冰糖雪莲粥,李粲一口一口吃着,心情并没有好太多——天杀的李桓居然还有脸在昏迷中叫她的名字。 这个世道上,恶人怎就这般厚颜无耻? 恶人自有恶人磨,那个来磨李桓的恶人,怎么还没来到? 李粲恨恨地吃着冰糖雪莲粥,吃完之后,把琉璃盏递给身边的小黄门,道:“再来一碗。” 云逸摸着下巴瞧着李粲,她两颊鼓鼓的,不知道是被李桓昏迷中叫别的女人名字气的,还是吃东西吃的。 认真想了一会儿后,云逸觉得是气的。 昆吾顾家虽多年未入仕,但千年世家的底蕴仍在,教养出来的女儿也是知书达理的,哪里会在紫宸殿吃东西吃到噎着? 说到底,还是气的。 自己衣不解带照顾着的夫君,突然叫出了别的女人的名字,自己再怎么大度,心里也堵得慌。 偏她年龄又小,正是心里藏不住事的时候,心里不痛快,自然便表露了出来。 云逸又瞧了一眼李粲。 这便受不住了,以后的日子,只怕更难熬——他是陛下的贴身亲卫,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皇太女在陛下心里的位置了。 陛下的眼里心里,只有皇太女一人,终其一生,都不会去瞧旁的女子。 她注定要在宫中蹉跎一生。 想到这,云逸对李粲道:“美人的惯用的侍女叫什么名字?让人找她们过来,紫宸殿里的人是用来伺候陛下的。” 李粲接小黄门捧来的琉璃盏的动作一顿,看了一眼云逸,心情颇为复杂。 自她来到紫宸殿,云逸对她的敌视便不加掩饰,现在又瞧她是宫妃,不配使唤李桓的人, 她知道皇城是个踩低捧高的地方,可用得着表现得这么明显么? 果然得位不正必有灾祸,李桓的心腹都是什么歪瓜裂枣,她当皇太女那会儿,殿里的人都是和和气气的,哪会瞧别人的地位 李粲抿了一口粥,道:“红泥和蕊珠是随我入宫的,就她俩吧。” 云逸嫌她位分低,配不上紫宸殿的高门槛,她还嫌这屋子里都是一帮臭男人,没有她的侍女伺候的贴心呢! 守在殿外的卫士得了云逸的命令,去望仙台带红泥和蕊珠。 床榻上的李桓喝了不少白醋后,胸口处的黑气散了一些,亲卫们给他擦拭着身体,将他原本弯曲着的手指伸直。 自那一声阿粲后,李桓又陷入了昏迷,薄薄的唇紧紧抿着,不曾发出半点音节。 李粲喝完了冰糖雪莲粥,看了一眼李桓。 相术师说,薄唇的男人最是寡情,那时候的她不信,说李桓才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情。 如今细想起来,只觉得遍体生寒。 命运早就给出了警示,而她沉迷于李桓的倾城国色中,不信李桓做对不起她的事情,更不信自己会早夭。 想起往事,李粲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烛火昏黄,琉璃屏风上隐约印着一张极美的脸。 李粲捧着琉璃盏端详片刻。 算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她才舍不得下手,等日后有了机会,多捅李桓几剑,就算报了被欺骗被背叛的仇。 李粲的粥喝到一半,红泥与蕊珠被亲卫们带到紫宸殿。 卫士们去望仙台带人时,只说带人去找顾美人,以至于红泥与蕊珠以为是让她们去赴死,二人吓得不行,却也不敢挣扎。 当然,在一身护甲、臂上有□□、腰间又有佩剑、手中拿的又有长戟的卫士们面前,一切的反抗都是徒劳的。 红泥与蕊珠哆哆嗦嗦跟着卫士,一个想着恩人的情义来世再报,另一个想着早知道死得这么快,就不顾忌身材,多吃两块枣泥糕了。 二人悲悲切切来到紫宸殿,李粲笑眼弯弯:“快过来,这里有咱们殿里吃不上的冰糖雪莲粥。” 红泥/蕊珠:...... 殿里的卫士们按剑而立,连没了根的小黄门看上去都像是会武的,蕊珠不敢像在辞镜宫那般咋咋呼呼,把音量压低,扑在李粲怀里嘤嘤嘤:“美人,您吓死婢子了。” 蕊珠的发质很好,摸上去像是李粲曾经养过的银狐雪团儿。 手感实在太好,李粲忍不住多摸了几下,道:“别怕别怕,都过去了。在望仙台饿坏了吧?这里有吃的,陛下吃不下,为了不浪费,咱们替陛下解决了。” 一旁的云逸嗤笑。 连吃零嘴都能寻到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位顾美人,也是大夏的独一份了。 就凭爱吃这一条,她就做不了陛下的宠妃。 颜道卿在紫宸殿的另一侧批阅奏折,看完手中的奏折后,侧脸看了过来。 少女生得极白,烛光映在她脸上,像是玉在泛着光泽,眼下的那一粒泪痣,像是鲜血落在白玉上。 颜道卿眸光暗了暗。 想起了十年前那个明媚又张扬的少女。 那个少女也生得极白,凤目上挑,泪痣点缀眼下,是大夏的第一绝色,也是大夏最璀璨的明珠。 只可惜,她的浮华无忧与张扬跋扈,永远定格在十年前的宫变中。 颜道卿收回目光,视线落在被纱幔遮掩着的李桓身上。 像是梦到了什么,昏迷中的李桓极不安稳,修长的手指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唤了一声阿粲。 颜道卿眉头微动,继续批阅奏折。 云逸斜了一眼李粲,她秀气的眉微微蹙了一下,鸦翼般漆黑的眼睑敛着眸子,秋水似的瞳光里闪过一抹不耐。 云逸按着佩剑的手指微微一紧。 顾安歌对小黄门道:“陛下该吃药了。” 还有脸喊她名字? 她就该开黄连水苦死他! 小黄门点头应下,让人去熬药的偏殿端来李桓的药,一口一口喂李桓饮下。 李桓喝了药,安静了许多。 李粲提笔疾书,在李桓每日喝的药里添了一味黄连。 怕云逸不信她,李粲颇为诚恳道:“陛下现在排汗排不出,黄连最是清热泻火,对陛下的伤口大有助益。” 哪曾想,她的声音刚落,殿里突然响起一声沙哑的咳嗽声。 李粲眼前一花,面前的云逸不见了踪影。 李粲捏着药方,面无表情转身,云逸已经奔到床榻前,其激动不亚于卧病多年的亲爹睁开了眼。 “就按照这个方子熬药。” 李粲把药方递给小黄门,小黄门犹豫着看向云逸,李粲道:“我都把陛下救醒了,还能骗你不成?” 小黄门一想也是,拿着药方出了殿。 少女声音娇软甜脆,与梦境里的人融合在一起。 李桓咳嗽的声音一滞,眯眼看过来。 殷红的泪痣晃着他的眼睛,李桓瞳孔微缩,声音微哑:“阿粲?” 李粲身体僵了僵。 云逸一脸的惨不忍睹,曲拳轻咳,好意提醒道:“陛下,那是辞镜宫的顾美人。” 怕李桓想不起来辞镜宫在哪,云逸又道:“御史大夫送进宫的那一位。” 颜道卿搁下毛笔,起身走到李桓面前,见李粲一动不动,便道:“顾美人,陛下醒了。” “来了。” 李粲低头揉了揉脸,揉出一个灿烂笑容来——她做了多年皇太女,太知道势不如人的下场是什么。 就是她种给仇人解毒治病,仇人一声令下,还要一路小跑过去笑着伺候。 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李粲强压下心中想要把李桓捅一万个窟窿的冲动,笑眯眯问李桓:“妾叫顾安歌,略识医术,解了陛下身上的毒。” “陛下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李桓原本潋滟又风流的桃花眼像是深不见底的死潭,阴鸷又危险的视线落在她眼下的红色泪痣上,薄唇微抿不说话。 寝殿里的气氛仿佛陷入凝脂。 李粲手指摸着泪痣,打破了沉默:“陛下没什么不舒服的,想来身体已无大碍。” “既是如此,”李粲斜了一眼云逸,道:“光禄勋该兑现承诺了。” 李桓像是听不到李粲的话一般,仍是死死盯着她眼下的泪痣。 云逸伸手在李桓面前挥了挥,李桓不耐蹙眉,云逸才道:“嘿,不就是放你兄长和让你见你兄长吗?” “小事。” 云逸摘下自己的腰牌,随手丢给身后的卫士,道:“去死牢,把顾安廷提出来。” 卫士应下,云逸又道:“还有,把在顾家抄的东西都还回去。” 李粲:“......” 看来她这个便宜兄长还挺惨,被丢进死牢不说,连家也被抄了。 李粲道:“多谢光禄勋。” 云逸摆摆手,满不在乎道:“不用谢,本就不是什么抄家灭族的大罪。不过你兄长那张嘴,着实欠得慌,以后你见了他,好好说道说道。” ......你才欠。 李粲腹诽着云逸的嘴贱,道:“陛下没什么大碍,我便回辞镜宫了,望仙台的宫女内侍是我用惯了的,劳烦光禄勋将他们一起放了。” 与李桓在一起是一种煎熬。 李桓的那张脸,像是在无声提醒着以前的她究竟有多蠢。 她才不蠢,她只是错信了人。 李粲辞别众人,转身欲走,身后突然响起李桓的声音:“站住。” 像是锋利的刀刃滚过坚硬的石块一般,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再说一遍,你的名字。” 李粲心中冷笑,道:“妾是顾安歌,昆吾顾家的女儿。” 长信宫灯摇曳,阴影逼近李粲,将李粲纤瘦的影子罩得严严实实。 李桓捏着李粲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桃花眼微眯:“昆吾顾家的女儿,怎识得孤所中之毒?” 第4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第四章 为什么认识呢? 因为她本就不是昆吾顾家的女儿。 她姓李,名粲,父亲是宣平帝,母亲是郑皇后,大夏朝第一位皇太女,也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位。 粲,鲜明美好。 她活成了父母对她名字里寄托的期待,只可惜,她的鲜明美好终结在十五岁那年。 现在的她,叫顾安歌。 被御史大夫硬塞进来,李桓瞧也未瞧便扔在辞镜宫自生自灭的小宫妃。 从万人之上的皇太女变成砧板上的鱼肉,她不想接受这样的身份。 可在面对李桓的那一瞬间,她终于接受了一切。 飞扬跋扈高高在上的皇太女李粲,已经死了十年了。 她是顾安歌。 顾安歌道:“不认识。” 李桓眯着眼看着她,云逸一脸震惊:“你不认识就敢对陛下用药??” 顾安歌笑了笑,道:“天下之毒,道本同源,我不识得这毒叫什么名字,可我在书上见过类似的,不试,陛下必死无疑,若试上一试,陛下还有一线生机,于是我便依着方子去用药。” 颜道卿淡淡看着顾安歌,顾安歌迎着李桓审视的目光,道:“天佑大夏,竟让我歪打正着了。” 李桓重伤初愈便下了床,锁骨撑着丝滑的布料,中衣松松垮垮挂在他身上,长信宫灯映着他脸上,他整个人羸弱乖戾,像是出鞘的剑,又像是张到极致的弓,有着不可遏止的苍白与决绝。 与十年前的他完全不一样。 十年前的他并没有这么瘦,脸上略带婴儿肥,喜欢华美的衣服,艳丽的广袖长衫穿在身上,遇到好玩的事情笑道前俯后仰,像是个彩色的大扑棱蛾子。 他的桃花眼多情又神情,哪怕面对着洒扫的小内侍,他也是笑眯眯的,像是他永远爱着那人似的,他是充满活力充满阳光的太阳,走到哪,便把温暖与光亮带到哪。 他的不学无术出了名,可他的多情也是人尽皆知,皇城上下,没有一个人不念着他的好。 现在的李桓,早就不是十年前大笑大闹着的三郎了,他多疑,阴鸷,喜怒不定,甚至对于一个刚救了他性命的人,态度也是极其恶劣的。 许是她眼底的神色太坦荡,李桓慢慢松了捏着她下巴的手,问:“你的师父是谁?” 顾安歌道:“昆吾一位姓陶的坐堂医。” 李桓眸光闪过一抹凌厉,又很快被阴鸷所占据,他上下打量着顾安歌,像是要把她身上盯出两个血窟窿来。 顾安歌挑挑眉,道:“陛下认识那位坐堂医?” 何止是认识。 那个人本姓丁,是宫里的太医,家人犯了事,被夷三族,她和李桓看不过去,便救了丁太医,救完之后,也是她与李桓把他送到昆吾的。 丁太医常年在宫中,经历了不少宫中腌臜事,从中琢磨出千机引如何解再正常不过了。 但千机引是天家秘药,丁太医是不敢用千机引的名字的,胡乱说个名,传给了她这个自幼长在昆吾对他颇为照拂的顾安歌。 是以,她才有机会救他的命。 这是她对李桓用药之前便想过的事情,没有十全的善后把握,她也不敢对李桓用药的。 省得她把李桓救活了,李桓又把她送上西天。 李桓冷冷道:“不认识。” “以后若是有机会,妾会引荐师父给——” “不用。” 李桓冷声打断她的话,颜道卿看了看李桓,出面打着圆场:“顾美人忙了一宿,想来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 得了颜道卿的话,顾安歌起身告退。 凌厉的视线自身后袭来,让她颇为不自在,蕊珠扶着她的手,声音都在发颤:“好吓人。” 顾安歌拍了拍蕊珠手背,道:“没甚么大不了的。” 皇城分内城和外城,内城是天子和后妃们的住所,外城是各个官员办公以及皇城卫士们的住所。 天子病重,三公是要时刻守在身边的,颜道卿是丞相,在李桓寝殿偏殿里批阅奏折,郑慎是御史大夫,按理讲也要一同守着天子的。 但郑慎空有御史大夫职衔,能力却不怎么样,遇到颜道卿,只有被架空的份儿,故而他在外城的御史台休息,每日到了时间,才来紫宸殿转上一圈。 李桓醒来的消息送至御史台,郑慎梳洗完毕便连忙赶了过来。 通往紫宸殿的有三道门,天子走承天,朝臣走启明,宫妃与内侍宫女们走另外一条道。 郑慎自启明路走进紫宸殿,尚未进殿,忽又站住了,侧身看向一旁的路。 紫宸殿门宫灯冉冉,内侍们用鸾轿抬着一个少女。 隔得太远,他只看到少女生得极白,月光洒下,像是温润的玉质在发光,眼尾一点红,像是鲜血滴在了玉料上。 郑慎怔了怔。 在他前方引路的小黄门躬身道:“那是辞镜宫的顾美人,就是她救了陛下。” 三公的地位高,皇后以下的宫妃遇到三公是要行礼的,但两个宫门隔得太远,也不用特意巴巴地跑过来向郑慎行礼再告辞,那样也太谄媚了些。 小黄门想起顾安歌是郑慎送来的人,一拍脑袋,连忙笑眯眯道:“奴婢去叫顾美人回来。” 郑慎摇摇头,又看了一眼少女。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那个怯懦没主见的顾安歌,有些像十年前死在桃园的皇太女。 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念头委实可笑——他之前是见过的顾安歌的,漂亮归漂亮,像是雨后彩虹下颤巍巍绽放的清荷,瞧上一眼,便叫人软了心肠。 可这样的气质,是与皇太女完全南辕北辙的。 皇太女的性格,说她嚣张跋扈都是委婉,她美得太具有攻击性,过刚易折,似乎是她一生最好的写照。 郑慎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进了紫宸殿。 小内侍解下郑慎身上的大氅,伺候他脱履,云锦的袜子踩在华美的地毯上。 颜道卿正在与李桓回报这几日的政事,窗户处光影一闪,云逸按剑走了出去。 郑慎向外看去,窗外廊下立着一个身着暗色衣服的男子,装束不同于宫中的宿卫军。 那是李桓登基后一手建立的暗卫组织,负责情报与暗杀的,十年来,不知消灭了多少反对李桓的声音。 郑慎眼皮跳了跳,走到床榻。 李桓揉着眉心,见郑慎来了,放下了手,道:“舅舅来了。” 郑慎是皇太女的亲舅舅,皇太女还在世时,李桓便跟着皇太女叫郑慎舅舅,登基之后,称呼也没改。 李桓挥手让身边之人全部退下,只留郑慎一人。 半晌后,李桓道:“孤梦到了阿粲。” ........ 云逸出了紫宸殿,一路追上顾安歌。 顾安歌以为李桓的身体又出了意外,正欲问时,云逸道:“陛下脾气一直都是这样,你别放在心上,等以后有机会了,我在陛下面前多提提你。” “对了,我看你喜欢吃冰糖雪梨粥,以你现在的位分,辞镜宫是没有千年雪莲的,我让人去少府打了招呼,让他们每日给你送上一些。那玩意儿虽然金贵,但咱们也不是吃不起。” 顾安歌听着云逸的前言不搭后语,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光禄勋大可不必如此。” 少府掌管皇城内务,是天子的大管家。 皇城里尽是一些捧高踩低的,一个不受李桓待见的宫妃,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吃食。 云逸倒是比她想象中的心细。 只是她在紫宸殿的那几日,云逸日日跟她别苗头,嫌弃感能从云逸看她的眼睛里淌出来。 哪曾想,一朝她被李桓冷言以对,云逸反倒追了出来,说叫她不要放在心上,还叫人给她送千年雪莲去熬粥。 这种死对头突然送春风的戏码,她在梦里都没敢想过。 不过在宫里,多个帮助自己的人,总比多个仇人强,再说了,就冲她在紫宸殿撒泼打滚的事情,云逸对她有敌意着实不亏。 顾安歌道:“我的心眼没那么小。” 要是心眼小,早就被从皇太女变成冷宫妃,还要给仇人陪葬的事情上气死了。 顾安歌笑笑,道:“陛下是天子,说什么都是对的,问我两句,再正常不过。” “当然,千年雪莲还是要的。” 云逸爽朗一笑,道:“那就这样说好了,以前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 说到这,云逸声音一顿,看了看顾安歌,道:“御史大夫不是什么好人,你别跟你兄长一样死心眼,被人卖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顾安歌心头一动。 御史大夫掌廷尉刑法,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御史大夫都有监管权,这个位置极其重要,若不是天子顶心腹的人,根本摸不着。 十年前,李桓血洗皇城,杀了她全家,郑慎作为她的血亲舅舅,是唯一逃过那次屠杀的人,且是在李桓登基之后不断加官进爵直到今日的御史大夫。 郑慎是她亲舅舅,她太清楚郑慎的斤两了,若不是李桓给郑慎开后门开的足够大,郑慎一辈子都做不到三公的位置。 可听云逸这意思,事实似乎并不是这样,郑慎在李桓心里的位置,挺微妙的。 第5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第五章 顾安歌心头一动,道:“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你这样说他,怕是不好吧?” 云逸嗤笑,道:“有甚么不好的?当着他的面,我也敢说这样的话。” 行吧,你是天子心腹你最大。 背主求荣的人,在哪都落不到好,就像现在的郑慎。 看似地位尊崇,可实际上呢?九卿之一的光禄勋都敢直接向他叫板,虽然有云逸这人心直口快的因素在里面,但也从另一方面表明了郑慎在李桓心中的位置——位高权轻。 是个颇为尴尬的角色。 也不知道郑慎这会儿后不后悔。 顾安歌笑了笑。 云逸看了一眼顾安歌,犹豫道:“你兄长在朝为官时性格执拗,得罪了不少人,一入死牢,便被人报复了去,在牢里遭了不少罪。” 顾安歌:“......” “不过你不用担心!”看顾安歌脸色微变,云逸连忙道:“他没有性命危险,就是遭了罪,受了点伤,养一养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顾安歌舒了一口气。 云逸果然是在李桓身边呆久了,说话喜欢大喘气。 顾安歌道:“劳你费心了。” 一个没有强势母族做靠山的宫妃,是翻不出任何风浪的,她想从李桓手里夺回一切,就得靠顾家的支持。 可顾家百年前因为夺嫡之事冷了心,不许子孙再涉足官场,顾安廷是唯一一个入朝为官的人,他若再出什么意外,那她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这几日她待在紫宸殿,听云逸和颜道卿话里的意思,她那兄长顾安廷颇有才敢,就是脾气执拗些,用心培养,必能成为国家栋梁。 既然是个可造之材,经历过这次的事情后,脾气必然会改变许多,她再加以引导,日后必会成为她夺权的一大助力。 想到这,顾安歌道:“敢问光禄勋,我何时能出宫看望兄长?” “你放心,我不是言而无信之日,等找到机会,我会让人来通知你的。”云逸递过去一个腰牌,红泥连忙躬身接了,拿给顾安歌。 顾安歌接过一瞧,是颜道卿侍从的,有些意外,看了看云逸。 天子除却封禅、祭祀、狩猎的重大活动外,是不能出入皇城的,宫妃更不列外,只有极受宠的妃子,天子降旨,妃子才能回家省亲。 除却天子后妃外,皇城内,只有负责采买的少府、禁卫军,以及例行来皇城处理政务的官员能凭借腰牌每日出入皇城。 大夏尚武,这些人出入全是骑马,顾安歌想伪装成他们出城,是一件颇为困难的事情。 颜道卿是大夏的传奇,无数女子的梦中情郎。 大夏民风颇为开放,每到他上朝的日子,女子们便早早地起来了在路边等着,红袖飞满天,常常把路堵得水泄不通,需要京兆尹带兵前来疏通。 次数多了,颜道卿便不骑马上朝了,选择坐轿,开创了大夏乘轿上朝的头一份。 云逸弄来了颜道卿侍从的腰牌,她可以装作是颜道卿的侍从出宫,只是她印象里的颜道卿,并不是一个乐于助人的性子。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对颜道卿最好的写照。 顾安歌看了看腰牌,又抬眸去瞧云逸。 云逸的面子有这么大么?连颜道卿都不得不让他三分?配合他让她私下出宫? 云逸挑眉一笑,道:“颜相从来不管政事以外的俗事,我去找他的时候,本没想着他会同意,是颜相说你眼下的泪痣生得好,让侍从拿了腰牌给我。” 顾安歌眸光微闪,云逸声音一顿,看了看顾安歌眼下的殷红泪痣,道:“陛下不喜欢宫里的人与朝臣有太多牵扯,尤其是颜相。你心里头记着这件事,别一出宫,就火急火燎让你兄长去拜访颜相。” “......记住了。” 她看上去有这么不长眼吗? 云逸又交代一些事才离开,顾安歌打着哈欠回了辞镜宫。 辞镜宫原本不是冷宫,顾姑娘住进来之后,才成了冷宫,皇城里的人最是爱捧高踩低,顾姑娘不受李桓待见,宫里的人自然懒得给顾姑娘好脸色。 得知李桓病重,太常卿让辞镜宫的人陪葬后,辞镜宫的宫人忙着各自找门路,红泥与蕊珠是御史大夫郑慎一同塞进来的人,生死全部系她身上,找门路也无用,守在她身边等死。 自她救了李桓后,宫人们对她的态度齐齐改观,她回到辞镜宫,宫人殷勤着伺候她梳洗。 热汤美酒花瓣浴,顾安歌舒服地闭上了眼。 此刻若有俊俏少年郎在一旁陪侍,再来几个身段柔软的戏子唱小曲,那就更好不过了。 可这种念头只能想想,以她现在的身份,多看男人两眼的事情传到外面,那帮吃饱了没事干专门挑刺的谏官们便会争先恐后给李桓上折子。 没有事,也会被他们口灿莲花说出点事,挖空心思给人添堵,绞尽脑汁给李桓戴绿帽子。 人生啊。 顾安歌叹了一声。 梳洗完毕,顾安歌便沉沉睡去。 这几日提心吊胆的,她太累了。 次日清晨,顾安歌睡到自然醒。 宫人们争先恐后前来伺候她起床,蕊珠梳发的手艺好,一下一下用桃木梳子给她梳着发。 红泥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匣子,笑着道:“美人,今日一大早,少府便派人送来了千年雪莲。” 顾安歌颔首,扫了一眼。 虽然没有她当皇太女那会的千年雪莲品相好,但也极为不错了,便叫红泥拿下去熬粥。 辞镜宫没有单独的小厨房,但熬个东西还是可以的。 不一会儿,红泥便将熬好的冰糖雪莲粥送了过来。 顾安歌一口一口抿着,刚吃到一半,守在殿门口的小内侍进来道:“美人,少府怕您在殿里闷,派了一个小黄门过来,说陪您下棋打发时间。” “嗯,叫他过来吧。” 少府当真是见风使舵,又是送雪莲,又是派人陪她下棋打发时间。 ......等等,下棋???!!! 她可不是出身昆吾顾家的顾姑娘,她是大夏第一纨绔,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叫她走马听戏斗蛐蛐她行,叫她安静坐着跟人下棋,怕是分分钟就能露馅。 “咳咳咳——” 顾安歌呛得满眼泪,红泥忙不迭给她递水,身后的小宫女又是给她捶肩,又是给她顺气。 好半晌,顾安歌才觉得自己好一点,抬头问等着她回话的小宫人:“我今日不大舒服,叫他改日再来吧。” 小宫人当即应下,去回殿外的小黄门。 顾安歌松了一口气。 不怕,她虽然不会下棋,可是她会找借口推过啊! 顾安歌正这般想着,小宫人又弓着腰进来了,对她道:“小黄门一听您身子不舒服,便叫人去请了太医。那小黄门对您这么尽心,想来太医很快就会过来,您且宽心等一等。” 顾安歌:“......” 不,她不想等。 然而这并不是她能拒绝的事情,不多会儿,太医便一路小跑过来了,一同进殿的,还有笑容可掬的小黄门。 小黄门后面跟着两个小内侍,一个人捧着棋盘,一个人捧着棋子。 看到棋盘与棋子,顾安歌很没出息地颤了一下。 完了,要露馅。 露馅之后她怕不是会被人当成怪物烧死。 太医把着脉,小黄门笑眯眯对顾安歌道:“美人身子不大舒服?您该早点说的,您是咱们陛下唯一的宫妃,又救了陛下的命,您若是病了,这整个辞镜宫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行吧,装病都装不得。 太医把完脉,捋着胡须看了看顾安歌,道:“美人身体并无大碍,兴许是这几日在紫宸殿累到了,所以才觉得有些不适。老夫开一剂药,美人吃了就没事了。” 小黄门见此,道:“既然如此,那美人今日好好休息,奴婢明日再来陪美人下棋解闷。” 顾安歌轻咳,端的是一副弱不禁风模样,让红泥送太医和小黄门出去。 小黄门的背影消失在辞镜宫,顾安歌重重往榻上一躺,绝望闭上眼。 作孽啊! 颜道卿做过她的太傅,教过她琴棋书画治国之道,但最后的结果是,她连本诗经都没读完,颜道卿便觉得那啥不可雕,那啥不可扶,向父皇辞去了太傅。 让她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去扮演才满华京的顾姑娘,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可若不是不装顾姑娘,那更要命——十年前她大权独揽都被弄死了,若是叫旁人知晓她现在的身份,只怕死得更快。 顾安歌深呼吸几口气,生无可恋从床上挣扎起来,翻箱倒柜找顾姑娘的东西。 顾姑娘是个才女,当年入宫时,带了不少书,她不求自己速成为顾姑娘那般,只求临时抱佛脚,明日下棋的时候别输的太难看,让小黄门看出端倪来。 顾安歌找到几本棋书,抱着书看了起来。 蕊珠端来太医让熬的药,顾安歌看也不看,挥挥手道:“端走端走。” 她才不需要吃药。 后先有变宜从紧,彼此均先路必争、逼敌近坚垒 、出头关胜长,挖断须预防、并二腹中堪拆二,七子延边活也输...... 顾安歌看得晕头转向,勉强记住几句围棋术语。 次日清晨,小黄门准时而来,顾安歌心里默念着术语,再想想之前颜道卿教过她的话,视死如归地拿起了棋子。 第6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第六章 颜道卿做她太傅教她下棋时曾说过,围棋求稳,不求险。 就好比如打仗,胜券在握的人,排兵布阵四平八稳,不会兵行险着急于求生,只有心里没底的人,才会剑走偏锋不择手段。 她听完颜道卿的话很不屑,觉得这是他自身性格的一种缩影,并不能代表围棋。 大夏是一个空前强大的朝代,为什么不是一个空前强大的国家呢,是因为诸侯治理的才叫国家,天子是享有天下的,日月所照,江河所致,皆是夏土。 大夏广袤无垠的疆土养育了无数流传千古的人物,生在这样的朝代,是幸,也是不幸。幸运的是当今天下繁荣昌盛,百姓不用做离乱人,不幸的是,哪怕你天纵奇才,也不可能在夏的史书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有带着一支部队灭了一个国家的绝世悍将,有出身舞女却做了皇后甚至太后的盛世妖姬,也有仗剑天涯义气重的游侠,在这个群星璀璨的朝代,没有人能独领风骚。 颜道卿是个例外。 他出生于琅琊颜氏最衰败的时代,十二岁为天下剑术第一人,十五岁入仕,十八岁为相,又因相貌极好,引得无数人为他疯狂——大夏尚武,朝臣们上朝从来是骑马的,每到上朝的日子,来看他的女子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严重耽误朝臣们的上朝时间。 最后颜道卿弃了马,改为坐轿上朝,成了大夏朝的独一份。 话本里都不敢这么写。 他不是天之骄子,是天降星君本星。 这样一个一路碾压世人走来的人,他跟人下棋不是下棋,是闲暇时间逗人玩打发时间的。 胜负全在他掌控之中,他想怎么结束便怎么结束,她当初跟他学围棋,学的不是围棋,是羞辱。 什么不急不缓随心所欲落子,她才不会按照他教导的去下棋。 她就是要出其不意剑走偏锋,旁人看不懂她的用意,她自然就能取胜。 怀着这种心理,顾安歌与小黄门胶着了一上午,终于没有输太惨,取得了赢了三场的胜利。 果然临时抱佛脚还是有用的。 小黄门笑眯眯恭维她的棋术,她颇为受用,抿了口茶,险些脱口而出一个赏字。 顾安歌掐了一下自己手心。 皇太女坐久了,听到几句舒心话就想赏人的老毛病要改一改。 “听闻美人除却围棋外,还颇为善琴。”小黄门环视一圈,发现辞镜宫没有琴,便道:“待奴婢回了少府卿,晚间便给美人送张琴过来。” 顾安歌:...... 她可以不要吗? 显然是不能。 不仅不能不要,还要笑得一脸温柔,她是顾家的顾安歌,温柔贤淑气若幽兰。 顾安歌浅笑着点头,道:“有劳。” 目送小黄门出门后,顾安歌生无可恋躺在榻上。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她不能一直在宫中当争权夺利之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再继续下去,只怕她还没从李桓手里夺回一切,便先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可是怎么出宫?总不能叫李桓给她一纸和离书吧? 虽说大夏民风开放,女子和离再嫁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她是宫妃,男人是天子,天家是最不讲究脸面,可也最讲究脸面的。 她要是跟李桓提和离,死的比谁都快。 皇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守活寡守到死的宫妃,哪怕李桓现在打着此生只爱皇太女一人,再不会瞧旁人一眼的旗号。 等等......李桓只爱死了的皇太女一人? 顾安歌心头一动。 作为死了的皇太女,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李桓究竟爱不爱她了,李桓所谓的深爱她一人,不过是因为得位不正,为了平息天下悠悠之口,不得不做出来的安抚人心的手段。 既然是安抚人心,那就有机可乘——李桓唱为皇太女守身如玉十年不娶的戏已经唱了十年了,世人是半信半疑,毕竟大家不是瞎子,十年前李桓血洗皇城的事情大家还没忘。如果这个时候,她配合着李桓上演一出李桓为了皇太女休弃她的戏码,那李桓的深情人设,才算真正稳住了。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如何劝说李桓再将自己“深情”人设稳一稳。 现在倒是有一个绝佳的机会,她救了李桓的命,李桓但凡有一点人性,都会给她一些赏赐恩典,哪怕表面上的。 她可以不要赏赐恩典,借这个机会让李桓休弃她。 她被休弃的事情,很容易让市井上的百姓都会发挥他们的丰富的想象力——一个救了天子却被天子休弃的女人,究竟对天子提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要求? 世人最爱掰扯天家的八卦,不出几日,她对李桓提的要求,以及李桓对死去的皇太女忠贞不二的事情,便会传遍天下。 打定主意后,顾安歌让红泥找云逸去问李桓最近的消息,做了什么,又去了哪,她好找个机会开口。 以红泥为首的辞镜宫众人不知顾安歌打算,只以为她转了性子,终于对李桓上了心,无不争先恐后去做。 众人走后,顾安歌问蕊珠要了纸和笔。 她原来的字虽然也不错,可与顾姑娘的字迹并不像,为了不让旁人瞧出端倪来,她得抓紧时间把自己的字练得跟顾姑娘差不多。 怕旁人看她练的字,她写完一张,便烧一张。 临近傍晚,小黄门来送琴,顾安歌放下笔,随手将写完的字塞进熏香炉里。 小黄门颇有细心,一同送来的还有护甲与琴谱,小黄门走后,顾安歌看着古琴犯了愁。 字迹能模仿,棋术与画画都能练,只要将宫人支走,没有人知晓她在殿里做什么,可古琴不行,古琴是有声音的。 顾安歌捏着下巴看了半晌,手上指甲在下巴上留下几个极浅极浅的红印,顾安歌正面对着琉璃屏风站着,一抬头,便瞧见了屏风上映着自己下巴有红印的模样。 有了。 顾安歌手指舒展,道:“刚长了水葱似的指甲,为弹几首曲子剪了委实可惜了。先将琴收起来,等哪日我剪了指甲,再拿出来弹。” 蕊珠收起了古琴。 红泥打探完消息,从外面走进来,打眼一扫殿里侍奉着的人。 顾安歌挥手让众人下去,红泥走上来,覆在顾安歌耳边,小声道:“光禄勋说,陛下又降了旨,让宣王带着长子来朝。” 召宣王来朝? 顾安歌眉头动了动。 这可真是个大消息了,云逸为了撮合她与李桓,当真是不余遗力——李桓没有子嗣,召宣王也就算了,为何要连宣王的儿子一同带上? 多半是李桓自觉子嗣无望,动了将宣王儿子过继为皇嗣立为储君的心思。 云逸告诉她这些,则是想让她想办法勾住李桓的心,尽快给李桓生个孩子,让李桓歇了把江山拱手送人的心思。 李桓......竟真的舍得他费尽心机夺来的天下? 天下对他来讲若是可有可无,当初他又为何派人将她射杀在桃园? 顾安歌脑袋里乱哄哄的,有些想不明白李桓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的所作所为,完全是自相矛盾。 半晌后,顾安歌道:“告诉光禄勋,就说我知道了。” “就这些?”红泥蹙眉问。 顾安歌颔首:“就这些。” 李桓要过继宣王儿子的事情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 有一个念头在她心底生根发芽,她迫切地想知道原因。 她死去的这十年里,发生了什么。 那个风流潋滟的少年,是否真的是送她归西的幕后元凶。 顾安歌道:“先回家看兄长,看完兄长再做其他打算。” 红泥看了看顾安歌,领命而去。 ........... 李桓的身体日渐好转,颜道卿不需要日夜守在他身边以防不测,皎月初升,颜道卿便走出了紫宸殿,回了皇城外城的三公住所。 宫灯盏盏垂在道路两旁,一个不起眼的小内侍急匆匆出了辞镜宫。 屋里长信宫灯冉冉,侍从接了小内侍送过来的东西,打开绸缎,里面包着的是被烧得只剩下巴掌大的字迹。 侍从双手捧给颜道卿,道:“相爷怕是多心了,小人觉得这字迹与之前的顾美人没甚区别。” 颜道卿手里捧着描金小暖炉,淡淡瞥了一眼。 烛火映照在颜道卿的眼底,他好看的眉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簪花小楷虽然娟秀,但下笔并不算流畅,当是仿着旁人的笔迹写的,且落笔之人极力避开了自己下笔的停顿习惯,撇捺写得收敛,便少了几分行云流水的灵气。 颜道卿打开暖炉,将残缺的字迹放进去。 火光瞬间吞噬了宣纸,颜道卿垂眸道:“棋盘。” 侍从连忙让立在屋外的小内侍进来。 侍从取来五张棋盘。 小内侍一手执白棋,一手执黑棋,一步一步将顾安歌与小黄门的对弈棋局还原。 白棋剑走偏锋,落子极险。 颜道卿手指轻轻摩挲着小暖炉。 这暖炉是皇太女送他的,时隔多年,他还能想起她送他暖炉时的模样。 她笑眼弯弯,道:“嗳,你整日板着一张脸,跟清心寡欲的仙儿似的,我送你个好东西,保证你见了之后日日朝思暮想。” 她拿过来暖炉,暖炉上描绘着女子□□半露醉倒在梅花下,暖炉里燃的是五石散。 颜道卿放下暖炉,抬头望着皎皎月色,道:“此事到此为止。” 那个比百花灿烂的少女,终究还是回来了。 第7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第七章 李粲颇为意外。 郑慎从籍籍无名的闲散世家子弟,到位列三公与颜道卿平分秋色的御史大夫,说他不是李桓顶心腹的人,只怕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云逸与郑慎同为李桓心腹,郑慎位在三公,官职远高于九卿第二的光禄勋,且廷尉又隶属郑慎,云逸没道理不跟郑慎打招呼,便去死牢救人的。 似乎是感觉到李粲的疑惑,云逸笑着道:“顾美人放心,咱们的御史大夫,为人好着呢。” 李粲眼皮跳了跳。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意外,她总觉得云逸在说“御史大夫”这四个字时,字音比平常音节咬得重。 云逸的话音刚落,殿外立着的小内侍声音尖细,说御史大夫到。 郑慎大步走进殿,看到李粲在寝殿时,步子顿了一下,面上的笑也僵了一瞬。 李粲放下手里盛着天山雪莲的玉质小碟,向郑慎见礼。 云逸似笑非笑对郑慎道:“怕是叫御史大夫失望了,顾美人不用殉葬了。” 郑慎皱眉,面上有些不悦,道:“你什么意思?” 云逸一笑置之,示意郑慎看床榻上的李桓,道:“顾美人好医术,陛下身上的毒止住了。” 郑慎上前去看李桓。 李桓胳膊上的黑线不再向下蔓延,且不断往回缩。 郑慎斜了一眼李粲,忽地便笑了:“我怎不知,顾美人还有这么一手好医术?” 李粲心情有些复杂。 颜道卿果然没有骗她,要她殉葬的是人是郑慎,她的亲舅舅。 她虽然素来不喜这个胸无大志的舅舅,可血浓于水的亲情是断不了的,她还是皇太女那会儿,弹劾郑慎的折子不比她少,她看了那些折子气得要死,却也只能压下,不让父皇看到。 她拿着那些折子找郑慎,让郑慎收敛些,郑慎不等她说完,便不耐烦地跟她吵起来,吵到最后,还挥着自己的拳头说要揍她。 她当然不会受这种委屈,二话不说便叫来亲卫把郑慎揍了一顿。 郑慎在床榻上躺了半个多月,自此以后,看见她便绕道走。 这样想来,郑慎心里大多是恨她的吧,所以在她死后,便迫不及待地投靠了李桓,一路想李桓所想,青云而上位列三公。 她和郑慎明明是至亲之人,最后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如何不叫人唏嘘? 到了这一世,郑慎更厉害了,二话不说,先弄死她为敬——利用她的死去扳倒李桓的心腹大患,借此来投李桓的喜好。 可惜饶是如此,郑慎在李桓那里也不是第一臣。 一个三公之下的光禄勋,便能毫不客气地驳他的脸面,甚至她夜闯紫宸殿救李桓这么大的事情,郑慎一点消息也不知,可想而知紫宸殿上下并未将郑慎当做李桓心腹看待,半点风吹草动也不曾向郑慎透露。 若不然,郑慎不会那么惊讶她的存在。 想到这,李粲又有些想笑,无论在什么时候,背主之徒总是不招人待见的。 郑慎的御史大夫,或许是李桓收买人心的一种手段——一个连自己麾下廷尉都管不住的御史大夫,算什么能与丞大将军相互相制衡的三公之一? 李粲道:“倒也不算精通,不过是天佑大夏罢了。” 颜道卿抿着茶,淡淡地看着李粲。 小内侍来换熏香炉里的龙涎香,瑞兽口中缓缓吐出云雾,须臾间便飘散开来。 朦胧云雾后,少女身着牡丹映水红的裙装,端着琉璃盏的小指微微翘着,小口轻啜着甜汤,热气将她眼下的泪痣熏得越发殷红。 十年前死于宫变中的皇太女,也有这么一颗泪痣。 从相术命格上来看,那颗泪痣生的不好,是命犯桃花的早夭之相。 颜道卿收回目光,漫不经心饮着茶。 侍从送来一纸书信,颜道卿打开瞧了半日,慢慢抬头,看向李粲。 少女喝了两盏天山雪莲熬制的甜茶,仍觉得不够,一手托着腮,催促着小内侍去呈,微微下垂的眼尾像是猫儿看到了鱼儿。 颜道卿将书信折了折,打开鎏金小暖炉,把书信扔了进去。 书信眨瞬间被火光舔干净,云逸摸着下巴瞧过来,啧了一声,转身又去寻郑慎的麻烦:“御史大夫来得正好,我正准备跟你说一件事。” 郑慎素知云逸狗嘴里吐不出来象牙,看也不看云逸,不耐烦道:“说。” 云逸笑得分外灿烂,对李粲挤了挤眼,毫不在意自己昨夜对李粲又吼又嘲讽,甚至还叫人送李粲上西天的恶劣态度。 李粲有点闹不明白云逸想做什么,只觉得云逸自来熟的性子很有李桓当年没脸没皮的精髓。 云逸看向郑慎,话里有着几分挑衅之意:“我叫人拿了我的腰牌,让人去死牢交代一声,对顾安廷好上一些,只待陛下一醒,便让人将顾安廷从死牢里请出来。” 李粲明白了,云逸这是在替她出气。 转念一想,李粲又好气,又好笑,想让她死的,又何止郑慎一人?她昨夜几经生死才来到紫宸殿,云逸劈脸便是一顿嘲讽,甚至还将佩剑横在她面前。 不过云逸比郑慎好一点的是知错就改,见她能救李桓,马上向她赔礼道歉,甚至还帮她怼郑慎,爱憎分明的性格让人又爱又恨。 云逸道:“廷尉本归御史大夫所管,顾安廷又是御史大夫的麾下议郎,我越俎代庖,还望御史大夫原谅则个。” 郑慎冷笑一声,针锋相对道:“你少惺惺作态,若不是你们这帮人,顾安廷入不了死牢。” 李粲耳朵动了动。 看来她那兄长顾安廷被李桓下入死牢的事情有猫腻,跟云逸颜道卿脱不了关系,可云逸与颜道卿又对顾安廷并无杀心,云逸能随意出入廷狱,若真想杀顾安廷,不过是让人传个信的功夫,没必要把顾安廷一直关着不杀。 更不会放顾安廷放的这么痛快,甚至还隐隐有让顾安廷加官进爵的意思,大有弥补顾安廷的牢狱之灾的态度在里面。 李粲忍不住有些好奇,顾安廷究竟与李桓说了何话,能让云逸对顾安廷心生愧疚? 仲春的二月阳光不算烈,带着这个季节特有的烟雨温柔,掠过枝头,剪过窗台,徐徐拂过人的脸颊。 寝殿中,突然响起一声沙哑咳嗽。 与郑慎争执不休的云逸瞬间不再争执了,长腿一跨,按剑走进寝殿。 颜道卿放下了茶杯,嘴角噙着淡笑,看向被纱幔遮挡着的床榻。 郑慎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茶水是刚倒的,烫得他舌尖发麻。 李粲做出一副欣喜面容来,跟着云逸往里间走,柔声道:“陛下,您终于醒了。” 说完这句话,李粲自己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此时手中若有菱花镜,她瞧见自己这副谄媚面容,怕是会把隔夜饭吐出来。 父皇若是泉下有知,见她对仇人百般讨好,多是气得呕血,恨自己看走了眼,没能早些废了她这个大夏第一纨绔。 李粲默默在心里对父皇道了歉,也不管父皇有没有听到,道完歉,便只当父皇原谅了自己这个不孝女,而后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努力让自己的笑更真诚点。 昨夜烛火昏黄,她不曾看清李桓的模样,今日阳光正好,李桓缓缓睁开眼,李粲有一瞬的失神。 五岁时,她第一次见到李桓,便被李桓漂亮得有些过分的脸所震撼,帮李桓洗刷家族罪名,破例封李桓为郡王,一切都因为李桓那张风流缱绻的脸。 她曾无数次想象过李桓褪去婴儿肥完全长大时的模样,他会如少年一样,衣服穿得松松垮垮,露着比寻常女子还要白几分的胸膛,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酒樽,展眉轻笑,眼睛像是喝了十坛的桃花酿。 他的眼睛漂亮又多情,是潋滟的桃花眼,目光斜斜飞过来,含着蜜,载着水,是弱水三千独饮一瓢的情有独钟,让人看了一眼,便再也出不来。 他开口,是靡靡的十八摸,酒意越浓,月光似乎压了下来。 周围立着伺候的小宫女红了脸,他却突然凑近,故意哑着声音暧昧道:“嗳,我近日新得了几本春宫图,要不要与我一起瞧上两眼?” 那般放荡不羁爱风流的人,长大了,也是招花引蝶不肯安生的,那时的她甚至想象得到,日后他左拥右抱时的模样。 可她终究还是想差了,如同她没有想到李桓会杀她一样。 长大后的李桓,衣服穿得规规矩矩,长发梳得一丝不苟,婴儿肥褪去,脸上的线条凌厉得像是出鞘的剑,少年时期的艳丽感,在他脸上再也寻不见。 而他那原本多情的桃花眼,被千年的冰霜所占据,看人一眼,能让人的骨头都跟着冷起来。 李粲有些不敢认。 这不是那个永远只晓得吃喝玩乐嫖的三郎。 李桓被眼前的牡丹映水红晃了一下眼,殷红的泪痣在一片朦胧中如血迹一般,李桓瞳孔微缩,十年间不曾吐口的名字在此刻流出:“阿粲。” 郑慎肩膀一颤,颜道卿漫不经心地看着李粲。 李粲似乎在笑。 皇太女李粲,早就死在了血色的桃园,带着所有明白与不明白,甘心与不甘,永远长眠于冰冷皇陵。 她叫顾安歌,昆吾顾家的女儿。 在与李桓视线相接的那一瞬间,她终于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顾安歌道:“妾是顾安歌。” 第8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第八章 同是天家子孙,她理解旁人对皇位生出的心思。 谁不想君临天下唯我独尊? 她只是不明白,那人为何是李桓。 其实她和李桓的相遇,仔细想想也太凑巧了些。 一个知晓自己家族是被冤枉的人,为何从来不提平冤雪恨? 一个生来便被人欺凌的罪人之后,又如何熟知天家的礼仪规矩? 关于李桓的事情漏洞百出,她偶尔也会觉得李桓许多行径自相矛盾,可李桓那张脸实在好看,潋滟的桃花眼勾魂夺魄,会唱小曲儿,会酿美酒,甚至还会摘了花瓣做胭脂。 胭脂做好后,他拿着胭脂,一点一点给她上妆。 桃花在枝头笑闹着,绯色在她脸上晕开,李桓指腹的温热她至今都记得。 可胸口弩/箭的冰冷与锋利,她也记得。 如今世人交口相传的竹马忆青梅的桥段,不过是上位者糊弄人心的假象。 她与李桓的相逢,从来是一场盛大的劫难。 顾安歌笑了起来:“陛下怕是认错人了。” 李桓胸膛剧烈起伏着,原本止住的伤口又裂开,血色漫了出来。 李桓突然神起手,抓住顾安歌牡丹映水红的衣袖,顾安歌被他抓得倒在榻上,抬头看到他神色阴晴不定,薄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 顾安歌抿了抿唇。 李桓的戏未免也太足了些,若不是她知道自己是死在谁手里的,只怕也会信了他深爱自己的谎言。 云逸入宫晚,对当年之事并不太了解,上下打量着顾安歌,道:“陛下,这位是给您解毒的顾美人。” 怕李桓想不起来顾美人是谁,云逸又补上一句:“辞镜宫的那一位,御史大夫送进来的。” 李桓松开了顾安歌的衣袖,闭目躺在床榻上,声音阴鸷:“换了。” 顾安歌:“?” 李桓还有其他宫妃? 云逸颇为善解人意,好意提醒道:“陛下,您只有这一位宫妃。” 颜道卿看了一眼顾安歌,吩咐红泥道:“带你家美人换身衣服。” 顾安歌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终于明白李桓说的换了是什么意思。 不是换人,是换衣服。 牡丹映水红,她死的时候穿的也是这个颜色的衣服。 李桓当真是做贼心虚。 顾安歌换了身衣服,连鬂间的装饰都一并换了,多以玉簪珠钗点缀在发间,半点不见晃眼的金银之物——以前的她,最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金簪步摇插满头。 李桓知道千机引,醒来之后,问亲卫要了大碗白醋,自己灌了下去,解了千机引之毒。 解毒之后,要了水沐浴。 李桓沐浴梳洗完毕,湿发披在肩上,颜道卿递来这几日批阅的奏折,李桓看着奏折,手里拿着狼毫,朱红色的墨落在奏折上,蕴开大滴的红色墨渍。 像血一般。 颜道卿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台,看向偏殿的位置。 云逸看了看李桓,走出寝殿,去偏殿找顾安歌。 顾安歌换了一身云峰白的衣服,衣缘是提亮的云水蓝,腰封上垂着的丝绦是秋葵黄,碧色的玉石点缀其中。 顾安歌原是一手托腮坐在窗下,看着外面的景致发呆,见他来了,起身相迎。 云逸有一瞬的怔神。 美人卷珠帘,如水中望月,云边探竹。 云逸攥了攥腰间佩剑,觉得李桓当真不识美人香。 一个尚未完全长大的皇太女能有多美?大夏第一绝色更像是世人吹捧她的话语。 他觉得顾安歌这张脸才叫绝色,不需要气质的加成,更不需要盛装华服的衬托,她就是直白的美。 李桓怎就放着这样的美人不看,画地为牢念着一个死了十年的人? 云逸对顾安歌道:“美人怎么不去陪陛下?陛下是有恩必报之人。” 顾安歌挑了挑眉。 有恩必报? 对李桓有恩的皇太女的骨头都化成灰了。 顾安歌道:“陛下昏迷时积压了不少政事,此时多半与相爷商议国事,妾进去只怕不合适。” “嘿,”云逸不以为然道:“咱大夏又不是那等闭关锁国的愚昧昏庸之朝。” 他原来对顾安歌没有太多的好感,原因是顾安歌是郑慎硬塞进来的。 李桓登基后,郑慎的小动作便一直没有断过,他抓到郑慎无数次的把柄,交到李桓面前,李桓看也未看,只说不让动郑慎。 李桓的纵容让郑慎越发不知收敛,这次又塞进来一个女人,谁也说不好他这次想要搞个什么大新闻。 所以当颜道卿把顾安歌带进紫宸殿时,他防顾安歌跟防贼一样,生怕顾安歌救李桓是假,害李桓是真。 哪曾想,顾安歌竟真的将李桓救了回来,且也不是郑慎的人——顾安歌的殉葬,就是郑慎拍板决定的,若不是顾安歌拼命在夹缝里求生,这会儿尸体都凉了。 仇人的仇人就是朋友,顾安歌又是李桓唯一的宫妃,若是能得宠诞下皇嗣,宗室诸侯王们也就歇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云逸越看顾安歌越喜欢,喜欢到想给李桓汤里加点料,让二人早日被翻红浪,生下一堆小包子,软萌软萌跟在他身后习剑术。 云逸道:“顾美人出身昆吾顾家,想来熟读诗书,通晓古今,若能为陛下分担一二,便是我等做臣子的福气了。” 大夏朝干政的女子多不胜数,曾多次将悬崖上的大夏王朝拉了回来,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大夏子民,对女子干政的事情分外推崇。 哪怕十年前出了一位大夏第一纨绔的皇太女,把朝政弄得乌烟瘴气,大夏子民仍是不反感女子干政。 ——毕竟大夏朝的皇帝们更不靠谱。 当今的天子登基十年没有子嗣,储君空悬导致人心不稳,上一位的天子数十年不上朝,沉迷修仙问道,上上位的天子靠女人上位,登基之后便缩在后宫不问世事,哪怕战乱四起也不多说一句话,风雨飘摇之际全靠皇后硬撑。 与这些任性的皇帝相比,兢兢业业理政的女人们除却每月都会有那么几天分外急躁,以及或光明正大、或偷偷摸摸养面首外,简直没有任何缺点! 云逸有些希望顾安歌也是其中一员,这样李桓与顾安歌便能日日在一起,日久生情,为国生子。 顾安歌笑笑拒绝了云逸。 以李桓现在多疑的性子,她可不敢对朝政表现出太多的兴趣。 顾安歌道:“妾有一件事,想请光禄勋在陛下面前求个恩典。” 在紫宸殿待了这么久,她也看出来了,李桓真正的心腹是云逸,丞相与御史都要靠边站,有什么事情,先求了云逸,再去找李桓最合算。 云逸道:“是美人的兄长?美人放心,今日早晨我便让人去廷狱打了招呼,美人的兄长这会儿已经到家了。” “不止美人的兄长得救,陛下还会重赏美人,美人可以想一想,是要衣服首饰,还是进一进位份。” 顾安歌摇头道:“妾什么赏赐都不要,妾只想见一下兄长。” 芯子里换了个人,她需要跟顾安廷通个气——妹妹不想做冷宫妃,兄长在前朝需多留些神。 云逸摸着下巴道:“这便有点难了。” 宫妃出皇城倒也不是不行,多是宠妃或皇后风光省亲的,像顾安歌这种身份便省亲的,大夏朝还真没有过。 顾安歌做了多年皇太女,知晓天家规矩重,便道:“妾只想见兄长,可轻车简行。” 二月阳光正好,掠过窗台,斜斜落在顾安歌的侧脸上。 浅浅光晕下,眼下的泪痣越发殷红,像是顺着眼尾淌出来的血迹一般。 云逸犹豫片刻,道:“罢了,看在你救了陛下的份儿上,我去找陛下讨个恩典。” “不过能不能成,我就不能保证了。” 云逸辞别顾安歌来到寝殿,颜道卿已经带着奏折出去了,殿里只有李桓和郑慎,李桓斜躺在床榻上的引枕上,闭目与郑慎说着话:“舅舅,孤做了一个梦。” 云逸停下了脚步。 天子当自称朕,李桓却从不以朕自称,只用孤。 云逸望去,男子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一个人坐在床榻上,周围像是有着看不见的千年的积雪将他围在其中,别人走不进去,他也走不进来。 而郑慎,是唯一一个能触摸到冰墙的人,他也只会在郑慎面前揭开血淋淋的伤口。 男子道:“孤梦到,孤还在桃园。” 台上的戏子浓墨重彩登场,念白的声音苍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貌美的小侍女斟满酒,他懒懒饮着,有一下没一下地跟着戏子哼上两句。 他面前立着一群俊俏的少年郎,是官员们新孝敬给李粲的,他挑起一人下巴,问道:“你多大了?” “十......十六。” “唔,倒比我大上两岁。”他的目光顺着少年郎纤细的脖子向下,停在少年郎的跨间:“碰过女人没?把那活儿拿出来让我瞧瞧。” 少年羞得俊脸通红,他嗤笑:“这便受不住了?以后怎么伺候阿粲?” “若还没我大,趁早哪来回哪去。” 面首粉面含春,颤着手去脱衣服,刚脱了一半,他身后响起少女娇笑的声音:“三郎,你又胡闹,不许调戏我的人。” 明明她才是大夏第一纨绔,却天天对他说胡闹。 他挑挑眉,松了面首下巴,往旁边坐了坐,给少女让出位置。 少女走过来,牡丹映水红的衣裳带着霞光,他就笑了起来,头往少女肩膀上一歪,少女也不推他,拿着他的酒樽喝着他剩下的半盏残酒。 台上的戏演到翻云覆雨,少女身上的牡丹花香若有若无,二月的东风撩拨着人的悸动。 他枕在她膝上,手指绕着她的发,金乌藏在云层暖洋洋的。 酒意上来,他打了一个哈欠,道:“你养这些面首作甚?模样没我好看,性子也无趣。” 少女的唇描得殷红锋利,眼下的泪痣一晃一晃的,笑骂他没出息,好好的郡王来给她当面首。 他懒懒应着,身后突然响起郑慎的暴喝声:“李丹桓,你给我从皇太女身上滚下来!” 这样的事情似乎每日都在上演,直到那日残阳似血,将整座皇城罩在血色之下,少女倒在血泊中,手里攥着的玉佩掉了下来。 她的手艰难抬起,又无力垂下,在他盔甲上滑下一道血痕。 带着家将陆陆续续赶来皇城戍卫的朝臣们来到桃园,嘈杂中,不知谁喊了一声:“你杀了皇太女?!” 他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后来他血洗皇城,再无人说他杀了皇太女,后来他封了桃园,后来他不许任何人再提皇太女。 名动天下的皇太女,被他删删减减,在史书上只余下十五字:皇太女粲,宣平帝女,性骄矜,崩于宫变。 悠悠十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十年后,仲春二月十五,如十年前一样,春和景明,云霁风轻,他只身立在皇陵,刺客从四面八方而来。 他杀了那些刺客,细细擦拭着溅到墓碑上的鲜血。 她死的时候见了太多的鲜血,他不想再让她见血。 刺客剑上有毒,是千机引,天家从不外传的毒药,他想起她神秘兮兮跟他说千机引时的模样。 那时候的她,真的好看。 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恍惚中,他看到她走过来。 她眼尾的泪痣依旧殷红,眸光却不是他记忆里的明媚张扬,决绝如雁断西风。 他呼吸一滞,哑声唤她的名字。 她把长剑狠狠插在他胸口,转着剑柄道:“皇太女十年前便被你害死了。” “她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微风拂过,送来桃花的清香,他胸膛剧烈起伏,不知如何回答。 胸口的长剑又进了一寸,他握着剑刃,锋利的剑刃划破他的掌心,他看着面前的人,一字一句道:“她活着,我给她打天下。” “她死了,我给她守天下。” 第9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第九章 可守住了天下又如何? 她已经不在了,她恨毒了他。 桃园,他的梦开始的地方,也是梦境结束的地方。 李桓闭了闭眼,久久没有说话,静静躺在床榻上。 李桓只说了一句桃园,便没再往下说,饶是如此,郑慎也能想象出李桓想与他说什么。 十年了,李桓从不许旁人提皇太女,更不许旁人提关于皇太女的任何事,只有在他面前,才会偶尔说起皇太女。 说起那个极度信任李桓,甚至会把印绶兵权交给他,却被他害死在桃园的可怜少女。 如果你的爱,是杀死她,杀死她全家,那这样的爱,不要也罢。 郑慎道:“陛下若是想粲粲了,便将桃园修缮了吧。” 李桓的爱,是破坏,是掠夺。 皇太女死后,李桓毁去了她所有喜欢的东西,包括她最爱的桃园。 李桓垂眸,良久才道:“好。” 殿内的云逸撇了撇嘴。 桃园有甚么好的?最是奢靡浪费的地方——桃园里从来不点宫灯,只用夜明珠悬挂在廊下,单从这一点,便能想象出皇太女在世时那里是个什么模样。 十年前宫变之时,桃园遭到破坏,李桓下令将桃园封存,擅入者死。 如今皇太女都死了十年了,修缮桃园又有何用? 修的再好,那个飞扬跋扈的人也不会回来了。 毫无意义。 还不如怜取眼前人。 顾美人就很好,生的好,性子好,又懂医术,还不居功自傲,比那个只知道搜刮民脂民膏自己挥霍享受的皇太女不知好了多少倍。 陛下多半是被人下了降头,放着顾美人不爱,天天活在皇太女的阴影里出不来。 云逸道:“陛下,顾美人解了陛下身上的毒,不知陛下如何赏她?” 听到顾安歌的名字,郑慎想起自己想让她殉葬的事情,面上有些不自在,低头饮茶,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李桓淡淡道:“此事你自去处理,无需问孤。” 云逸笑道:“属下自作主张,将她兄长放了出来。” 想起那日顾安廷抱着必死态度破口大骂李桓的事情,云逸便一阵心虚。 莫说李桓了,他听了都恨不得拔刀将顾安廷捅个对穿,更别提李桓这个喜怒不定又阴鸷的主儿了。 云逸没敢提顾安廷的名字,道:“顾美人不放心兄长,想向陛下求个恩典,出宫见一见兄长。” 郑慎冷笑,道:“她不过一个美人,有甚么资格出皇城?” 云逸道:“美人也有美人的出宫法子。” “她自进宫便在辞镜宫生活,外面的宫人不曾见过她,寻几个有眼色的人,护着她出宫也就是了。” 李桓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云逸瞧着李桓的表情,又加了一句:“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孤零零在宫里没个亲人,挺可怜的。” 李桓很喜欢十五这个数字,以往他求李桓的事情,李桓若是不同意,他带上十五,李桓便很少再驳他的话。 云逸希望今日也是如此。 李桓消瘦,五官嶙峋凌厉,纵是大病初愈,气质也阴沉得吓人,浑身像是在冒着冰冷。 不知道是不是云逸的错觉,听到十五的时候,李桓阴郁的气质似乎柔和一分,云逸有些意外,再去瞧,李桓还是往日的冰冷模样,薄唇惜字如金:“善。” 云逸笑道:“属下这便让顾美人来谢恩。” 李桓冷冷道:“不用。” 云逸从善如流道:“那便等她回来再谢恩。” 李桓懒得再开口,云逸抱拳退下,去找顾安歌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顾安歌没有想到李桓能答应的这般痛快,便问了云逸原因。 云逸道:“许是因为美人十五岁吧,陛下最喜欢十五这个数字了。” 十五? 她倒不知道李桓喜欢十五,只知道李桓不学无术,喜欢喝酒唱小曲。 然而重活一世,她才知道李桓的纨绔全是假的。 李桓是一个极其自律的一个人,不喜美色,极少不饮酒,更不喜欢唱小曲,他在她面前表现的喜欢,没有一样是真的。 他们朝夕相伴十年,李桓也骗了她十年。 而今,是她开始骗他了。 顾安歌自嘲一笑,云逸点了几个亲兵,安排她出宫的事情。 为首的是那夜给李桓喂汤药的,名叫阿奇。 云逸拍了拍阿奇的肩膀,嘱托了几句。 顾安歌谢过云逸,换了装束。 云逸跟颜道卿打了招呼,让他在皇城多留一会儿,顾安歌扮做他的随从出宫。 顾安歌换完衣服出来,殿外的卫士开始换岗,脚步声整齐划一,画眉鸟在廊下拍打着翅膀,咕咕地叫着,顾安歌看了一眼,问阿奇道:“这鸟有些年头了,怎不换一对?” 阿奇挠了挠头,道:“陛下不让换。” 没有了性命之忧后,蕊珠恢复了往日的活泼,道:“听讲,十年前皇城里的画眉鸟极多,还会随着桃园传来的小曲儿起舞,成群结队,别提有多好看了。” 可惜她入宫晚,没见过那场景,只瞧见紫宸殿廊下有着一对极老的画眉鸟,羽毛落了大半,模样丑,声音也不悦耳。 偏李桓喜欢,让内侍们精心伺候着。 画眉鸟胆小,听到盔甲相撞的声音,便在廊下扑腾扑腾乱飞。 云逸听到画眉鸟在扑腾,对卫士们道:“小点声,这鸟要是掉了一根羽毛,我打你们八十军棍。” 卫士们的声音小了下去。 顾安歌看了一眼画眉鸟,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大夏国风尚武,官员们上朝从来是骑马,只有老弱病残才会乘轿出行。 顾安歌是扮做颜道卿随从出宫的,不好被人看到脸,阿奇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辆马车,一路出了皇城。 京都东贵西富南贫贱,北城是皇族一家子,顾家虽久没有族人不入仕,但家大业大,银钱颇丰,又有老宅在京都,顾安廷带着妹妹来到京都后,便在老宅居住。 顾家老宅在城东。 马车上,蕊珠叽叽喳喳说着话,顾安歌听着,时不时插两嘴,心里盘算着见了顾安廷后如何说话。 蕊珠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传来阿奇的声音:“哪里来的旧鬼?还不快让开!” 紧接着骏马嘶鸣,顾安歌只觉得眼前一花,轿顶压了下来,与蕊珠红泥倒在一团。 蕊珠尖叫着:“怎么回事?” 骏马的声音慢慢平复,马车不再东摇西晃,片刻后,阿奇的声音从轿帘外传来:“是个酒鬼。” “什么酒鬼?” 轿帘突然被拉起,少年的脸是醉酒后的红:“小爷清醒着呢。” 顾安歌微挑眉。 哟,这人的眼睛可真亮。 她活了两世,见过许多眼睛,有沉溺财色后的急功近利,也有自暴自弃的随波逐流,眼睛一旦迷茫混沌,再好看的皮囊也拯救不了。 面前的少年郎不一样。 他身上带着几分酒气,面上也是绯红一片,可那双眼睛却分外澄澈明亮,像是被秋水洗过的星辰。 顾安歌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少年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澄明的眸子也瞧着她。 街道上烛火昏黄,少年的眼睛弯了弯,嘴角微翘,说出的轻浮话与他干净的眸子一点也不相符:“这是谁家的小女郎?这般看着我,莫不是...” 少年语气暧昧:“...喜欢了我?” 顾安歌眼皮跳了跳。 她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人调戏。 李桓浪荡虽浪荡了点,可不曾说过这般的话,只是笑着用桃花眼直勾勾地瞧着她,从未在言语上轻薄过她。 这个少年郎委实胆大,冲撞了旁人的车架不说,还敢大刺刺掀人轿帘,说着轻薄话,而一旁的阿奇,显然是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毕竟他拎着少年的衣领,少年的生死全在他的一指间,正常人遇到这副架势,再多的酒意也该醒了,然后忙不迭磕头认错,哪会像这个人一样,不管不顾上来掀轿帘。 阿奇面上一冷,一个扫堂腿让少年跌了个狗啃泥,带着薄甲的拳,狠狠砸向倒在地上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虽然喝醉了酒,但动作却颇为灵活,往旁边一滚,阿奇的拳落在地上,将地上砸出一个大坑。 顾安歌眸光微转。 能贴身在李桓身边陪侍的,个个都是千里挑一的好手,能躲过他们攻击的人,皇城之外可不多。 顾安歌将轿帘撩开一个小缝,瞧着与阿奇缠斗的少年。 少年身上的衣服是上好的云锦缎子,腰间挂着的荷包绣工精致,佩戴着的玉佩通体碧绿,泛着水光。 看这打扮,当是京都的某位世家公子,可世家公子们出行多是前呼后拥,根本不会一个人上街。 顾安歌看了一会儿,生出几分惜才之心,可惜她现在的身份是李桓的宫妃,在街上被人调戏是打李桓的脸,再怎么惜才也只能表示打得好。 少年在与阿奇缠斗间,抬头瞧见撩着轿帘的顾安歌,笑出了一口大白牙,道:“女郎,还不快叫你的随从住手?若伤了我,怕是你夜里心疼的要哭鼻子。” 顾安歌:“......” 好的,这下她是真的觉得阿奇打的好。 第10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章 顾安歌出宫的事情,本就不能声张,故而阿奇想的只是将面前的醉鬼扔在一边便行了。 哪曾想,这醉鬼的话越来越过分,阿奇作为李桓的亲卫,这种事情若是传到李桓耳朵里,李桓再怎么不喜欢轿子里的顾美人,可顾美人到底是李桓的宫妃, 阿奇发了狠,手上不再留情,少年带着三分醉意,行动之间到底与常人不同,阿奇窥到机会,一拳将少年放倒在地,而后拳头如雨点一般落下。 少年双手护着脸,兀自叫嚷:“喂,别打脸。” 路上行人越聚越多,围在一旁指指点点,顾安歌怕引来了京兆尹,对阿奇道:“阿奇,算了。” 犯不着跟一个醉了酒的少年生气。 虽说他说的话的确有种让人想打爆他狗头的冲动。 她这次是偷偷摸摸出宫见顾安廷的,不宜在路上跟人起争执。 阿奇听到顾安歌的声音,停了手,揪着少年衣领,一把将少年往路边一摔。 少年在地上滚了几滚,四仰八叉躺在街上,阿奇从腰间拿出半锭银子,丢在少年身上,只当做他暴打少年后的医药费。 马车开始转动,顾安歌放下了轿帘。 蕊珠低声骂着少年:“呸!也不知道哪来的王八羔子,若不是咱们急着赶路,非把他碎尸万段不可!” 红泥往熏香炉里添着香,道:“一个酒鬼,理他作甚?美人许久未见顾议郎了,一会儿可要好好说会儿话。” 这个时代对于当官的人,以姓加官职称呼,而平辈之中,多以排行称呼,比如她曾经把李桓叫做三郎。 顾安廷姓顾,在郑慎手下做议郎,故而红泥以顾议郎称呼他。 顾安歌点了点头,很是赞同红泥的话。 无论是此时给她行方便的颜道卿,还是帮她怼郑慎,帮她出宫的云逸,都不是她能依靠的人。 颜道卿身后是琅琊颜家,在他眼里没有什么比家族利益更重要,云逸没有那般显赫的出身,生死荣辱系于李桓一人,故而他对李桓誓死效忠。 利益相同的情况下,他们是她出色的盟友,一旦政见出现分歧,他们便是刺向她心窝的利刃。 她如今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顾安廷。 那个深陷牢狱之灾,仍不忘费尽心思把妹妹救出来的温润兄长。 郑慎气量小且妒才,颜道卿是政见不同搞死你没商量的狠角色,云逸不掺和政斗,只对冒犯李桓的人下黑手,这三人政见不同,兴趣不投,唯独在一件事情达成了共识——顾安廷颇有才干,入死牢入得有些委屈。 能得到这三人的赏识,顾安廷显然不是一个死读书的书生,假以时日,必能成长为国之栋梁。 而这一次的死牢风波,则是他褪去稚嫩天真的催化石。 这样的顾安廷,是她重掌朝政的好伙伴。 只是如何面对这位好伙伴,是一件让人颇为头疼的事情。 顾安廷是原来的顾姑娘最为亲密的人,一朝顾姑娘的芯子里换了个人,旁人不知晓,顾安廷作为顾安歌最为亲密的兄长,肯定能觉察出蛛丝马迹的。 怎么能瞒过顾安廷,是她现在最为担忧的事情。 顾安廷带着妹妹来京都时,本就没带多少奴仆,这次被李桓突然下到死牢,家中的奴仆也被抓去发卖,等到顾安廷被放出来的时候,原本便不怎么多的奴仆,只剩下年龄大没人买的几人了。 上了年龄的仆人来开门,阿奇亮出腰牌,老伯肩膀抖了抖。 顾安歌挑开轿帘,唤了一声:“仁叔,是我。” 白发苍苍的顾仁听到声音老泪纵横,一句大小姐刚出口,发觉顾安歌坐的马车并不是天家马车,仅有四五个人跟随护卫,连忙便止住了话头,擦着泪,连忙让人去通知顾安廷。 百年来,顾家无人入仕,然千年世家的底蕴仍在,京都的老宅气派不减当年,只是少了些奴仆在里面。 顾安廷彼时正在松涛院看书,得知消息后,整了整衣冠,前来迎顾安歌。 顾安歌扶着蕊珠的手下轿,身着青衫的男子从垂花门处走出来。 那无疑是一个极清俊的人,单薄的背挺得笔直,有着宁折不弯的温暖却也决绝的气质,行动之间,是身为世家子弟特有的清贵。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然而这样一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却有一道疤痕在脸上。 那伤疤自许安廷的额头而下,一直延伸到他的眼下与脸侧,毁去了他原本清俊温润的脸。 顾安歌失声道:“哥哥,你的脸......” 顾安廷,破相了。 大夏律法,破相的人,是不能够入朝为官的。 她终于明白,因得位不正而格外多疑从不放权的李桓,为什么会答应她答应得这么痛快,不担心她这个宫妃与前朝为官的兄长勾结——顾安廷破相不得为官,她无枝可依,什么也做不了。 一个宫妃,没有强大母族作为靠山,是翻不起任何风浪的。 顾安歌抚摸着顾安歌脸上狰狞的疤痕,手指不断颤抖:“谁做的?” 顾安廷的才智远在郑慎之上,只是读书太死,性格太过耿直,才有了得罪李桓被下入天牢的飞来横祸。 但她若加以引导,循循善诱教顾安廷如何做朝臣权臣,相信不出数年,顾安廷便能成为像颜道卿那种一手遮天的人物。 她甚至不需要去贴李桓的冷脸——一个二十五岁还没有子嗣的天子,对于天下来讲,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朝臣与宗室必会联合上奏,让李桓抱养一个宗室之子做皇储,以免江山不稳。 而她作为李桓唯一的宫妃,是皇嗣合理合法的母亲,她在后宫养皇储,顾安廷在前朝替她扫平障碍,时机成熟,李桓便可以“病逝”,她也能拿回原本属于她的一切。 可是现在,顾安廷破相了,他连入朝为官的资格都没了。 顾安廷不能为官,她没有强大的母族作为靠山,一辈子都只能做李桓手中的金丝雀。 莫说自立为女帝了,若是李桓一朝死去,她连皇太后的位置都坐不稳,被朝臣们拉去给李桓殉葬。 顾安廷有些不自然,微微侧脸,避开顾安歌的手指,轻声道:“我没事,不过一道疤罢了。” “倒是你,怎么出宫了?我听说......” 红泥蕊珠阿奇在侧,顾安廷没有往下说。 红泥素来有眼色,见此拽拽了蕊珠的衣袖,二人退下,阿奇也识趣走出屋,顾仁摇头叹息,关上房门。 屋里只剩下顾安歌与顾安廷两人,顾安廷才蹙眉道:“你怎求了郑大夫去宫里?陛下对皇太女情根深种,断不会瞧旁人一眼,你入宫,只会在里面蹉跎一生。” “妹妹,你好生糊涂。” 顾安歌垂眸不语。 一个养在深宫的女人,能结识的朝臣是非常有限的,她现在只所以能接触颜道卿等人,完全是占了救李桓的光,可李桓不会一直病着,她也不会一直住在紫宸殿,继续跟颜道卿等人培养感情。 她能仰仗的只有自的父兄,可顾安廷的破相又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 烛火下,顾安歌紧紧抿着唇,顾安廷轻叹一声,话里满是心疼:“都怪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若是我——” 话说了一半,顾安廷又停下了,声音有点哑:“我的错。” 顾安廷的声音里满是愧疚与自责,顾安歌突然有些羡慕顾姑娘。 她的父皇虽沉溺女色,却不曾给她生下兄弟姐妹,同龄人怕她,不大敢与她一起玩耍,只有李桓,既不曲意讨好,也不刻意疏远她,整日与她在一处。 给她出谋划策,怎么对付刁难她亲政的朝臣,知道她嗜酒,便帮她酿酒,还会告诉她,京城里哪家戏班子的戏最好。 她信了李桓眼底的春和景明,把李桓当至亲的骨肉,她的兵权随意李桓调动,李桓也可以随意出入禁宫,所以才有后来李桓调动禁卫军,她死在乱军之中。 许是火光有些晃眼,又许是旁的原因,顾安歌眼睛有点酸涩,她曲起手指揉了揉,自嘲一笑,道:“哥哥,这跟你没甚么关系,原就是我糊涂了。” “以后的我,不会再糊涂了。” 顾安廷只觉得她话里有话,蹙眉细细地打量着她。 看到顾安廷关切的眼神,顾安歌又有点心疼,她不是原来的顾姑娘,她给不了属于顾姑娘的温柔怯懦,她本是万人之上的皇太女,因错信了人,跌下云端。 可大鹏终有一日扶摇而起,真龙也不会久困浅滩,她得让顾安廷知道,她的路将通往何方。 “那日你被人带走,我在郑大夫门前跪了三天三夜,雨下的很大,周围的人撑着伞,对我指指点点。第四日,郑大夫终于见我,他告诉我,人的命,是握在自己手里的。” “妹妹!”顾安歌额上青筋若隐若现,顾安歌笑笑道:“哥哥,你听我说完。” “皇城巍峨威严,宫女内侍往来匆匆,我在辞镜宫等啊等,等不到陛下的只字片语。有人说陛下只爱早死的皇太女,弱水三千独饮一瓢,可既是如此,他又为何允我入宫?” “宫人们对我并不尽心,我又担忧死牢中的兄长,终于熬不住,大病一场。迷迷糊糊中,我听到小宫女的哭喊,她们说陛下遭遇刺杀,昏迷不醒,整个辞镜宫,怕是要给陛下陪葬。” “那时候的我想,凭什么呢?我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凭什么要为他葬送我的一生?” 凭什么她那么信任的李桓,送了她当胸一箭? “我告诉自己,我要活下去,我受够了自己的命被别人拿捏的日子。” 顾安歌轻笑,看着面前的顾安廷。 顾安廷抬眉,眉眼里有顾家人特有的水木清华,墨玉一般的眸子温润隐忍,握着的手指指间微微泛白,像是在拼命克制着什么。 顾安歌道:“哥哥,我想换个活法。” 第11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第十一章 一个不受宠、会被朝臣随意拿来殉葬的妃子,突然说想换个活法,那她这个活法,意义便大了。 除非顾安廷是傻子,才会猜不出她想做什么,当然,顾安廷并不是傻子,他博学多才,颇有能力,一度被郑慎、颜道卿、云逸三人视为大夏未来的中流砥柱。 这样的人,不会不明白她的想法。 顾安歌静静地等待着顾安廷的回答。 顾安歌眼底的温润渐渐消失了,愧疚与无奈爬上他的眉头,他咬了咬唇,道:“是我对你不住。” 话说一半,他突然又停下,猛然抓住顾安歌的手,急切道:“但是妹妹,陛下杀伐果断,并非,并非......” 让一个将忠君爱国刻在骨子里的人,去说当代天子的坏话,是一件颇为不容易的事情,顾安廷斟酌片刻,才道:“陛下并非先帝子嗣,却能位尊九五,登基为帝,心思手段,远非常人所能比拟。” 李桓为了登基血洗皇城的事情,世人哪个不知?这些年又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建立无孔不入的暗卫,让朝臣宗室诸侯王们人人自危。 想要反抗他的人,只怕还没付出行动,便被暗卫消灭在萌芽之中。 虽说大夏朝出了不知多少个摄政的太后皇后,可那是建立在天子昏聩的基础上,李桓虽嗜血阴鸷,但跟昏庸没什么关系,从他手中夺权,无异于是虎口拔牙。 顾安廷担忧地看着自家妹妹,语重心长道:“你千万莫做傻事。” 顾安歌笑了笑:“哥哥这是说的哪里话?” 她懂顾安廷的担心,可她不是原来的顾姑娘,有些事情,纵然粉身碎骨,也是要做的。 顾安歌道:“哥哥怕是想差了,陛下登基十年没有皇嗣,莫说是宗室与诸侯王们蠢蠢欲动了,纵是哥哥,不也为此事死谏陛下吗?” 这几日,她了解到了顾安廷被李桓下进死牢的原因——骂李桓身为一国之君,没有子嗣是对天家最大的不负责任,如何对得起死在宫变中的皇太女? 林林总总,句句不离皇太女。皇太女三字是李桓不能提及的逆鳞,忠肝义胆想要骂醒李桓的顾安廷,被李桓丢进了死牢。 “陛下正当壮年,我也是青春年少,我的换个活法,是早些为天家开枝散叶,让宗室与诸侯王们收了不该生的心思。” 假的。 但顾安廷一颗忠心向天子,争权夺位这些事,肯定是不能说的,只能换个角度让顾安廷支持她。 许是她的话正中顾安廷的心窝,顾安廷抬起手,抚了抚自己脸上的伤疤,苦笑一声,道:“是我拖累了你。” 月色温柔,顾安廷的声音比月色还要温柔三分,道:“你是我妹妹,我最亲的人,我知道,你本性不坏,做不出祸国殃民之事,所以无论你以后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顾安歌颇为意外。 顾家因为百年前的事情冷了心,一直不许祖中的子弟再入仕,掺和皇权争夺。这样环境下长大的顾安廷,无疑是非常厌恶党派之争的,可竟然说出默认她争权夺位的话。 她竟不知顾安廷如此豁达。 但转念一想,顾安廷的豁达并不是真的豁达,是看自己妹妹受苦自己无能为力的内疚,也是知晓妹妹本性善良,纵然夺权,也不会祸及天下。 “只可惜,我破了相,不能再入朝为官,也做不了你的左膀右臂。但皇城险恶,孤身一人在此,我委实放心不下。” 说到这,顾安廷声音顿了顿,道:“咱们顾家不差有学识的人,只是被百年前的事情伤到了心,这才守在昆吾过日子,你若下了决心,我便想办法说服族长,挑上一些好苗子,让他们入仕为官。” 大夏朝的官员是由各地推举到中央的,称之为“举孝廉”。这些人到了中央后,经过考核,再下放到各地为官。 昆吾顾家是千年世家,虽百年来没有人入朝为官,但根基仍在,从族里选出几个人入仕,并不是困难的事。 难的是顾安廷如何去劝服族长。 顾家不许后人再入仕,顾安廷的入仕,是跟族里断绝了关系换来的。除却京都的一方老宅外,顾家的产业、人脉,与顾安廷没有任何关系。若不然,依着昆吾顾家的名头,顾安廷也不至于在天牢里被人划破了脸。 顾安廷和族长可谓是老死不相往来,可如今为了她,竟然愿意向族长低声下气,劝族人让后人入仕。 顾安歌心口一酸,道:“哥哥,是我叫你为难了。” 顾安廷轻摇头,伸手拂了拂她的发,轻声道:“只是族里的这些人还不够,他们太年轻,一时之间难以成为你的依靠。” “我虽然不能入朝为官,可与同僚们的关系仍在,你又是皇城里唯一的宫妃,这次又救了陛下,心思活泛的人,自然知晓该怎么做。” 顾安歌自重生后一直跌宕起伏的心,在这一刻突然静了下来。 上一世,她虽然是金尊玉贵的皇太女,可真正待她好的人,又有几人? 亲情,爱情,友情,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她却触摸不到,永远可望不可及,最后被背叛,被灭了满门。 这一世的处境虽然惨了些,但老天也终于开了眼,给了她这么一个为她打算的兄长。 哪怕这个兄长不是她的,是原来的顾姑娘的,但她现在已经成为了顾安歌,那便是她的。 她会为顾安廷的事情往来奔波,顾安廷也会为她竭尽所有。 他们是一家人。 顾安歌扑到顾安廷怀里,上一世的委屈,这一世的艰辛,在这一刻释放出来:“哥——” 顾安廷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不要怕,哥哥会一直陪你的。” 好半晌,顾安歌才从顾安廷怀中起身。 顾安廷拿着帕子给她擦了擦脸,好脾气地笑了笑,温声哄着顾安歌。 顾安歌情绪稳定后,顾安廷才道:“说起来,陛下对去了的皇太女情根深种,只怕未必能看得到你,你又别急,活人是没办法与死人相争的。” 对于李桓深爱着她的事情,顾安歌很是不屑。 杀她全家的那种爱,她承受不来。 顾安歌道:“陛下爱极了皇太女的谣言,宫中的人传传也就罢了,哥哥怎么也信了?陛下但凡有一点喜欢皇太女,便不会发动兵变杀了她,还对她的亲人赶尽杀绝。” “皇太女的父亲,还有皇太女的两位姑姑,”顾安歌竖起三个手指,道:“哪一个不死在了宫变里头?甚至皇太女姑姑的孩子,一个被李桓的暗卫追杀,生死不知,另一个外祖家有势力,好歹保住了命,可保命的代价,是不入京都,从高高在上天家子孙,变成一个普通世家女。” “活命的代价,未免太高昂。” 顾安廷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兵变并非陛下发动的,是皇太女的大姑姑华阳长公主。” “华阳长公主想要夺位,毒杀了皇太女的小姑姑元贞公主,又毒杀了先帝,皇太女在桃园听戏,这才逃出一劫。可惜华阳长公主素来受先帝宠信,掌皇城门禁,华阳长公主毒杀了先帝与元贞公主后,又去杀皇太女。” “那时候的陛下还只是郡王,得知消息后,飞马赶赴皇城,这才没让华阳长公主的阴谋得逞。可惜华阳长公主早在陛下亲卫中安插了细作,一箭射死了皇太女。” “先帝与皇太女皆崩逝,皇城乱成一团,华阳长公主说是陛下谋害天子与皇储,陛下说是华阳长公主蓄意谋反,二人各执一方,领兵为战,天不亡大夏,最后陛下得胜,华阳长公主仓皇出逃......” “哥哥,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凑巧了些吗?”顾安歌打断顾安廷的话,道:“能在陛下手下做亲卫的人,必是他的心腹,怎会被华阳长公主轻易买动?” “华阳长公主一直撮合自己的儿子与皇太女的婚事,先帝也动了亲上加亲的念头,这样一来,未来的皇储多是华阳长公主的孙子,她根本没必要费尽心思夺位。” “分明是胜者为王败者寇,咱们的陛下要为自己的逼宫找借口,将一切的罪名扣在了华阳长公主身上!” 她的大姑姑每日与面首在一处,乐不思蜀,纵然插手朝政,也不过是看哪个面首活儿好,哄得她开心,她才会为面首谋个一官半职。 说大姑姑在大街上瞧见哪家的少年郎好看,一言不合强抢民男,她信,说大姑姑处心积虑夺皇位,她一个字都不会信。 说到激动处,顾安歌把手里的茶杯重重一放,茶水溅了出来。 对于顾安歌近乎激烈的态度,顾安廷颇为意外,忍不住道:“这些消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华阳长公主谋逆作乱的事情铁证如山,不可能是陛下凭空污蔑她。” 顾安歌冷笑道:“铁证如山?他赢了这场宫变,便是他一个人说的算。” 顾安廷道:“妹妹,你太偏激了。陛下若真是志在皇位,杀了皇太女,又怎会为她十年不娶?以致民心不稳,宗室诸侯王蠢蠢欲动?” 第12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第十二章 “十年不娶?” 顾安歌道:“他本不是先帝血脉,能登基为帝,不过是占了逼宫成功的便宜。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他必然要找些理由,做出几分深情模样来。” “咱们的陛下也委实擅长做戏。” 怎么不擅长呢? 他们从五岁便在一起,一直到十五,十年的时间,她从未怀疑过他对她的心。 他用十年的时间换取了她的信任,也能用十年的时间骗去天下人的同情心。 他才二十五,他的人生有无数的可能,纵然在她的事情上消耗十年又何妨?百年之后,史书上记录的全是他的好,他登基后的血洗皇城,他曾对她家人的赶尽杀绝,会被太史令颠倒是非,写成为她报仇,情深不寿。 她好恨。 明明杀了她全家,却还搏一个爱她爱惨了的名声。 顾安歌闭了闭眼。 理智让她镇定,别再为过去的事情撕心裂肺,可理智又告诉她,不可能,她一辈子都无法释怀李桓的背叛。 他们明明那么好,在世人的质疑声中相互依偎着长大,那么多的暗杀诬陷他们都挺过来了,她的飞扬跋扈在他面前是三千绕指柔。 她理解他对皇位的野心,可是,他为什么不等一等? 她把他带在身边的用意,他难道还不懂吗? 大夏朝的女子地位虽高,可从来没有出过一位女皇帝,她的皇太女位置坐的并不稳,为此她做了两手打算——若她能顺利继位,那是最好不过,若是不能,朝臣们必会在宗室之子里面挑选一个男子,作为大夏未来的君主。 自幼在京都长大,对朝政分外熟悉,却又没有强势家族势力做靠山,只能依靠朝臣来治理天下的李桓,会是第一人选。 李桓为帝,依着他们年幼时一路携手走来的情分,必会比其他宗室子善待她——毕竟其他宗室子只觉得她挡了他们的路,一朝登基,第一件事便是让她体面“病逝”。 李桓不一样,李桓的一切都是她给的,没有她,李桓莫说肖想皇位了,只怕至今都是一个被人欺负的落魄人。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被她从泥泞里捡出来,一手推到云端的落魄人,置她于死地。 十年呵,他们朝夕相伴的十年,竟全是假的。 顾安歌哑声道:“十年的时间,哄得天下人都忘了他血洗皇城的事情,觉得他爱惨了死了的皇太女。” “如今是他觉得时机成熟了,不需要再伪装了,便允了我入宫。我是第一个,以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咱们的陛下志在皇位,断不会白白给他人做嫁衣,让这个位置落在旁人手中。” 顾安廷看了看顾安歌,有些想不明白她在李桓事情上的较真与激动。 作为一个宫妃,对君主较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尤其是,对君主过往的事情较真。 借着烛光,顾安廷细细打量着顾安歌。 他记忆里的妹妹,永远温温柔柔的,说话细声细气,从未与他有过任何争执。或许是因为他被下入天牢,生死一线,她走投无路,最后将希望放在那个九五之尊的男人身上。 十五岁的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很容易对能改变自己命运的男人心生好感,哪怕那个男人是造成她悲惨命运的主导者。 清隽无俦的相貌,万人之上的权势,刻骨铭心的往事,这些对于懵懵懂懂的少女来讲,吸引力是致命的。 但这些东西是把双刃剑,是情动的启蒙者,也是断情的引火线。 顾安廷叹了一声,道:“妹妹,陛下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君主,百年之后,必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陛下登基之初,权臣当权,宗室掌政,诸侯世家们蠢蠢欲动,无论哪一方势力,都有摧毁这个开国五百余年的大夏的实力。” “所谓太平,不过是各方势力角逐未曾分出胜负的一张遮羞布。” “但陛下登基之后呢?平权臣,削宗室,弹压得诸侯世家们再不敢生异心,硬生生将悬崖上的大夏拉了回来。” 顾安廷抚了抚顾安歌的发,看她眸光晦暗不明,温声道:“这样救万民于水火的君主,我们尊他,敬他,可唯独不能爱他。” 掌心下的人微微一颤,突然间拔高的声音不知是在告诉他,还是在告诉自己:“不!我没有爱他!” 少女像是长满刺的小刺猬,眼角眉梢全是警惕:“从未爱过。” 顾安廷笑了笑,声音放的更柔:“你这个年龄,爱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况咱们的陛下又是那般惊才绝艳的男子,眼高于顶的皇太女尚且为他心动,更别提——” “皇太女不曾爱过他。” 顾安歌打断顾安廷的话,一遍又一遍道:“不是所有的青梅竹马都叫爱情,他们是很好很好的玩伴,可最后连玩伴也不是了。” “皇太女死在最亲最近的玩伴手中,不晓得心里有多难过。” 见顾安歌又在纠结皇太女的死因,顾安廷揉了揉眉心,好脾气道:“皇太女的死因百官宗室们早有定论,不会因为我们的猜测而改变,当下最重要的,是你的事情。” “妹妹,喜欢一个人不是见不得光的事情,是一件很美好很甜蜜的事,重要的是,你怎么面对你的感情,面对自己的内心。” 顾安廷扳着顾安歌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若你真喜欢了咱们的陛下,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咱们的陛下,为君可寄万里,为夫却不可托付终身。” “你的入宫,本就是阴错阳差,我不希望你泥足深陷,我只希望你喜欢能理智一些。” 他的妹妹,比以往成熟了许多,再不是那个只会躲在角落里偷偷抹泪的小姑娘了。 她的成长让他欣慰,同时也颇为心酸,他希望她懂事,但又不希望她太懂事,他希望她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但他又不希望她百毒不侵。 顾安廷看着那双明明暗暗的眸子,柔声道:“如果曾经喜欢的事情,变成了生平最厌恶的事情,那该是多么可怕又可怜。” 顾安歌闭目,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轻轻颤着。 那个桃花眼潋滟的风流少年,是深深宫墙里唯一的色彩。 顾安廷温润的声音仍在继续:“所以呀,记住君王的好,忘记他的坏。我们是大夏子民,以子民的心态面对他,你会好过很多。” “毕竟咱们的天子,是大夏百年来最为出色的帝王。” 顾安歌没再去反驳顾安廷的话——哪怕她恨李桓入骨,也不得不承认李桓在治国理政上的确有天赋。 曾经威胁大夏统治的势力,在李桓的铁腕手段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安歌道:“哥哥的话,我会牢牢记在心里的。” 许是看出了顾安歌的敷衍,顾安廷道:“妹妹,你知道陛下为什么会允许你入宫吗?” 顾安歌冷笑道:“自然是因为陛下的目的已经达到,需要有人为他生儿育女,好将大夏万世基业延绵下去。” 顾安廷摇摇头,道:“你又错了。” “陛下许你入宫,是因为皇太女的缘故。” 顾安歌道:“这不可能。” 顾安廷笑道:“陛下原是不愿纳任何人为妃的,是御史大夫找到陛下,质问陛下,天子无后,社稷不稳,纵是陛下杀伐果断,在位期间无人敢有异心,可百年之后呢?” “世人为皇位争得头破血流,大夏易主,百姓再次遭难,陛下有何面目去面对九泉之下的皇太女?” 顾安歌呼吸一滞,顾安廷继续道:“妹妹,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对陛下的印象改观,而是为了让你知道,你心里的那个人,他心中住着另一人,或许终其一生,他眼里都不会有你的影子。” “所以对他,喜欢就好,别把一颗心全部放在他身上。” 顾安歌慢慢道:“照哥哥这样说,他深爱着皇太女,却又为了子嗣纳我为妃,这是对皇太女的不忠,也是对我的不公平。” “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公平可言?陛下不会对皇太女不忠的,你入宫数月,连陛下的面都没见过,这便是他对你的态度。他许你入宫,是为了给御史大夫一个交代,御史大夫是皇太女的舅舅,他拂所有人的脸面,唯独不会拂御史大夫的。” 说到这,顾安廷微微一顿,声音低了一分:“他不会宠幸你的,哪怕你对他有救命之恩。他放了我,又许你出宫看我,是在答谢你的救命之恩,并无他意。” “至于子嗣,早在年前,陛下便有意将宣王之子过继宫中,作为储君培养。可惜宣王与陛下素来不和,将陛下派过去的使臣大骂一顿。” 顾安歌思绪翻涌,心里乱成一团。 心口似乎蹦出两个小人,一个说,你信了吧,他可是三郎,他怎舍得背叛你?你难道忘了,他曾为你挡剑为你饮毒的事情了么? 那么深那么锋利的长剑,他直直挡在你面前,鲜血喷涌而出,他却死死拽住刺客的胳膊,让你快走。 太医说,那剑若偏一点,他便没命了。 他还为你饮过毒酒,让你对梁王的削藩师出有名,自此之后,镇守各处的诸侯王们再不敢轻视你。 万人之上的皇太女哪有那么好当? 不过是有人愿意舍命替你保驾护航。 你对他的信任,对他的依赖,全是他一点一点用命挣回来的。 他是你的三郎,从五岁到十五,为你挡了无数明枪暗箭、依旧言笑晏晏博你一笑的李家三郎。 第13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第十三章 可心头又有一个小人说,桃园那支弩/箭是真的,她这一脉的天家子孙,被他屠戮干净是真的,他毁去了她所喜欢的一切,更是真的。 若眼见都不能为实,那什么才是真的? 两个小人在脑海里打得昏天暗地,顾安歌疲惫地闭上了眼。 顾安廷见此,不好多说,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顾安歌只是一个美人,按照天家规矩来论,本是没有资格回家省亲的,此次出宫,不过是解了李桓身上的毒,李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不好在外面耽误太久。 天色渐晚,阿奇便上前去扣门,提醒顾安歌时间到了。 顾安廷抚了抚顾安歌的发,温声道:“放心去吧,宫外的事情,自有我来料理。我若见到了好苗子,会想办法通知你的。” 顾安歌点点头,顾安廷斟酌片刻,又道:“君恩难测,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莫去想一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人与人的相遇,慢了一步,便错了一生。陛下有皇太女,你有你自己就够了。” 顾安歌心乱如麻,胡乱应下。 顾仁捧过来一个小匣子,塞到红泥手里,道:“大小姐在宫里的生活,便拜托姑娘了。” 红泥连忙推辞,看了一眼长身如玉走在顾安歌身边的顾安廷,道:“这如何使得?郎君刚从天牢出来,正是用银子的时候。” 顾仁笑了笑,道:“咱顾家旁的没有,这些银子还是有的。” 顾家是宗族制,每一脉负责不同的产业,顾安廷为了入仕的事情,与族长闹翻,除了京都的一方老宅与些许银两外,并未分到其他东西。 然哪怕只有这些东西,也足够让顾安廷在京都扎根了。 可惜顾安廷入仕没多久,便被下到了死牢,廷尉里的人来抄家,将顾家财产一扫而空,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大院子。 顾仁本以为顾安廷这一脉就此断绝,哪曾想,天不绝人之路,顾安廷被客客气气放出来,原本被抄走的家产,也一并送了回来,至于那些寻不回来的藏品,被折算成了银钱,一并交还到府上。 顾仁心里明白,这是因为他家大小姐在宫中得了脸的缘故。 天子心中只有死去的皇太女,不会再瞧其他女人,他家大小姐机缘巧合入了宫,又歪打正着救了天子命,或许终天子一生,他家大小姐都是天子唯一的宫妃。 这唯一宫妃的身份,可做太多的文章了。 当然,前提是他家大小姐足够聪明,也足够清醒。 以往的大小姐,他还会担心能不能驾驭这个身份,但现在的大小姐,他只需要远远地瞻望就够了。 他能感觉得到,在辞镜宫的这段时日,对大小姐来讲,是脱胎换骨,浴火重生。 顾仁道:“大小姐在宫中路走得顺,我与郎君在外面的日子才会更好过。姑娘只管收着便是,眼下咱们顾家最不缺的,便是银子了。” 顾安歌只是一个美人,够不上旁人唤她娘娘,为表亲密,顾仁仍以大小姐唤她。 红泥听顾仁这般说,只得将匣子收下,快步追上顾安歌。 蕊珠扶着顾安歌上了马车,阿奇向顾安廷抱拳道别,顾仁眼疾手快,将一沉甸甸的钱袋子塞给阿奇,阿奇坦然收下。 顾安歌掀起轿帘的一条小缝,马车渐行渐远,顾安廷的身影越来越小,顾安歌看了一会儿,放下轿帘。 红泥把装着银票的匣子捧给顾安歌,顾安歌瞧一眼,道:“既然是哥哥给的,便收下吧。” 蕊珠给顾安歌捏着肩,笑眯眯道:“到底是昆吾顾家,指缝里漏出来的东西,都够寻常人家吃上好几年。” 顾安歌道:“可惜,这里是京都。” 掉下来一块砖,都能砸死三个权贵的地界,钱只能锦上添花,做不了雪中送炭。 在这个地方,最重要的,还是要有权。 不过蕊珠的话也提醒了她,顾家比她想象中的家大业大,一个百年来无人入仕的顾家尚且有这些银两,那些常年借着举孝廉培养自己势力、活跃在朝堂上的世家们,又该是怎样惊人的家底? 也不知万人之上的那一位,对世家把持朝政的事情有没有应对之策。 想了想,她觉得大抵是有的。 如今在李桓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全是平民出身,郎官入仕,是大夏官员的晋升之道,如今坐在光禄勋位置上,掌管着郎官的人,是云逸。 云逸出身并不显赫,听说还是一个孤儿,由这样的一个人掌管郎官,世家子弟的晋升速度比往年难很多。 听闻郑慎的侄子们想入仕,都被云逸驳了回来,让他们再习两年书和剑术。 云逸现在卡世家卡得厉害,也不知他们顾家子孙入仕时,会不会遭遇同样的命运。 顾安歌在马车上躺了一路,也想了一路。 马车刚刚回到皇城,便有守门的卫士小跑过来向阿奇传话,阿奇听完,挥手让那人下去。 皇城颇大,先坐马车,再坐软轿。 阿奇扣了扣轿门,道:“桃园正在修缮,美人,我们换一条路走。” 轿帘内迟迟没有响起声音,阿奇只当顾安歌默认了,正准备让抬着轿的小内侍换道时,里面突然想起少女娇娇软软的声音:“我能去桃园瞧一瞧么?” 或许怕阿奇不同意,少女自嘲一笑,道:“听闻那是皇太女与陛下定情的地方,我去那走一走,多了解了解陛下,或许有朝一日,便得了陛下的心。” 阿奇耳朵动了动,想起出发时云逸交代他的事情。 作为李桓的亲卫,他们更希望李桓有个孩子,百年之后将帝位传给自己的子嗣,而不是辛辛苦苦数十年,最后给他人做嫁衣。 怀着这种心理,他们自然是乐意撮合顾安歌和李桓的。 顾安歌既然这样说了,他还有什么理由去拒绝? 阿奇点头让人先行安排。 怕顾安歌听多了皇太女,对自己失去信心,阿奇走在软轿旁,解释道:“陛下与皇太女的关系,未到定情那一步。” 顾安歌挑了挑眉,道:“可世人皆道,陛下爱极了死了的皇太女。” 阿奇挠了挠头,想了半晌,才犹豫着回答:“人的一生,哪有那么多的圆满?皇太女,是陛下的不圆满。” “这种不圆满,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让人只记得不圆满的好,记不起不圆满的坏。陛下如此,宣王如此,萧家世子亦如此。” 云逸并不是一个特别沉稳的人,又因为出身平民,不讲世家们的穷规矩,以至于带出来的卫士皆是话痨,听阿奇开言,便跟着七嘴八舌聊起了皇太女。 一旁的卫士接道:“正是这个道理。其实皇太女哪有那般好?面首无数,荒淫无道,若活到现在,名声未必比废为庶人的华阳长公主好太多。” 华阳长公主以私生活□□闻名,院子里俊俏的少年郎几乎能组成一个军队。 另一个卫士不赞同他的话,辩解道:“华阳长公主怎能与皇太女相提并论?皇太女养面首归养面首,但从未替自己的面首在朝中谋过一官半职,又是一个极有主意的人,她在位期间,知晓世家尾大难甩,想了无数个法子削藩。” “这可惜,天妒英才,死在十五岁的仲春。” “是啊,陛下为皇太女十年不娶,宣王为皇太女与陛下闹翻,萧家世子又捧着皇太女的牌位过日子,能叫这些贵人心心念念的人,又怎是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主儿?” 听到外面的卫士这般评价自己,顾安歌有一瞬的失神,攥了攥帕子,问道:“你们说的可是真的?我怎么听说皇太女在世时,与宣王萧家世子的关系算不得好。” 卫士道:“谁年少时没做过几件糊涂事?皇太女那会儿才多大,十几岁的年龄,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宣王与萧家世子亦是血气方刚,年轻人因政见不同有些摩擦,再正常不过了。” “可惜皇太女死得太早,没等到他们长大。” 卫士们纷纷附和,一个大一点的卫士道:“说起来,皇太女下葬的时候我刚刚被调入皇城宿卫,有幸跟在队伍后面瞧了两眼。那日雨下得极大,路上满是泥,萧家世子那般爱干净的人,连伞都没打,直直地淋着雨,宣王更是哭声震天,太常卿拉都拉不起来,哭到最后呕了血。” 顾安歌低声道:“那,陛下呢?” “哦,陛下啊,陛下一言未发,看上去,似乎并不是太难过的样子。”卫士努力想着那日李桓的模样。 与宣王萧商的悲痛欲绝相比,李桓显得平静又克制,泪也不曾落一滴。 按照大夏朝的规制,下葬之人的抬棺人,应是下葬之人的兄弟。皇太女没有亲兄弟,是李桓为主导,宣王与萧世子为辅,再配以天家宗室抬棺木的。 雨下得很大,宣王在路上不知摔了多少次,李桓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个,棺木的重量大多压在他身上,云锦的衣服被磨破,血肉被雨水冲刷,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一步又一步稳稳地走着。 皇太女的棺木被送入皇陵,宣王扒着陵墓的门,不许太常卿关,萧世子昏厥在泥泞中,李桓上前抱住宣王,让太常卿合上机关。 宣王反手一拳,将李桓打得一个趔趄,声音沙哑骂李桓:“李丹桓,粲儿死了,你凭什么还活着?” 李桓抬手拭去嘴角鲜血,淡淡道:“她活着,我给她打天下,她死了,我替她守天下。” 宣王暴怒,一把推开劝架的众人,双手揪着李桓衣襟,破口大骂:“李丹桓,你配么?你连她都守不住,你凭什么替她守天下?” “李丹桓!粲儿就是死在你手中的,你有何面目守她的天下,她的大夏?!” “你不配!” 第14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第十四章 皇太女的葬礼最后还是成了一场闹剧。 也不知天上的皇太女若是瞧见了,会是怎样的心情。 卫士努力回想着那日的场景,迟疑道:“那时的陛下,的确是不大伤心的。” 阿奇道:“怎么可能?陛下对皇太女情根深种,怎会不伤心?怕是时间太久,你忘了吧。” 卫士道:“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会忘?” 顾安歌在软轿里冷笑。 她果然不能对李桓有任何期待。 她葬礼上的李桓,想起不日便能继位为帝,多半是笑意都快绷不住了,又怎么哭得出来? 阿奇仍在与卫士辩论着,卫士道:“陛下的伤心,是一年一年递加的。” 卫士的话飘散在风里,谁也没有在意。 软轿到了桃园,顾安歌扶着蕊珠的手下轿。 她来桃园,才不是看以前的她与李桓“定情”的地方,桃园是她最喜欢的地方,重活一世,她想过来看看。 看看她死的这十年,这里荒废成了什么模样。 她在世时,桃园是皇城最繁华的所在,这里的晚上不点灯,只在廊下挂着拳头大的夜明珠,道路是用汉白玉铺就的,桃林深处,还有贝壳混着珍珠排列的小道。 道路上铺着寸缕寸金的云锦织就的地毯,实金的熏香炉足有一人高,一个挨着一个放在云锦地毯两旁,根据她的心情燃着不同的香料。 桃园是享乐所在,自然少不了天下名家。 九州的戏子们以进入桃园演出为荣,天南海北的戏曲在这里一日一日上演,其中她最喜欢的,是牡丹亭。 戏子们投其所好,唱着姹紫嫣红看遍,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的缠绵音腔。 顾安歌走进桃园,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十年前,粉墨重彩的戏子们登台,水袖舒展,又唱一出三十三天的离恨天。 桃园常年没有宫人修剪,重重桃花肆意生长,遮去了汉白玉的道路与重重楼台亭榭。 桃林深处,依稀传来戏子们咿咿呀呀的声音。 顾安歌循着声音,向桃林深处走去。 李桓一声令下,宫人们分外勤勉,修筑着桃园。 戏子们的舞台已经清理干净了,剩下的工作便是重新上颜彩,将云锦纱幔一层一层罩上去。 新来的小戏子们在舞台上排戏,婉转唱着牡丹亭。 顾安歌听了半日,道:“杜丽娘的腰应该再下一点。” 她的声音刚落,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男子阴冷的声音:“你听过牡丹亭?” “听过......”一句话尚未说完,便见宫女卫士们跪了一地,山呼陛下,顾安歌剩下的话便咽回了肚子里,转身拜下。 不能怪她没有听出李桓的声音,李桓现在的声音,跟十年前的声音完全不同。 十年前的李桓,是清亮狭促的少年音,一开口,便有消去所有疲惫的魔力。 现在的李桓的声音,阴鸷如毒蛇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他的目光,更像是淬了毒的利刃,削金断玉,腐蚀着人的心智。 顾安歌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感觉到他在看自己眼下的殷红泪痣,顾安歌抚了抚眼角,道:“妾的脸上,有脏东西么?” 李桓移开眼,声音冰冷:“没有。” 这大抵就是做贼心虚了。 对于杀过的人,丁点的相似,都会被眼睛放大无数倍,让人情不自禁跟着那点相似走。 李桓不再开口,顾安歌也懒得去活跃氛围。 明明是仲春二月的天气,自李桓出现后,迅速转变为寒冬腊月,冷气直入人心。 不知过了多久,李桓道:“你还未回答孤的问题。” 顾安歌只好道:“十年前,妾五岁,正是牡丹亭风靡天下之时。” 李桓登基后,销毁了她所有喜欢的东西,牡丹亭也不能避免,再不许世人传唱。 李桓久久没有说话,气氛再度陷入凝滞。 顾安歌用余光瞟了一眼李桓。 许是因为大病初愈,他看上去有些羸弱,形销骨立,沐浴着月光,如出了鞘的利剑,又如张到极致的弓,有着一种乖戾苍白的厌世感。 而那双原本漂亮的的桃花眼,不复十年前的风流潋滟又多情,似古井般幽深。 有那么一瞬间,顾安歌觉得这些年他过得极苦。 在她不知道的这十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可转念一想,他已经拿到他想要的了,万人之上的皇位,威加四海的尊荣,他想要的都拥有了,他还有什么可苦的? “牡丹亭因为阿粲冠绝天下,也因阿粲而衰落。” 李桓突然开口。 说到“阿粲”二字时,他眸光微闪,转瞬即逝。 顾安歌很不认同李桓这句话。 牡丹亭哪里是因为她衰落的? 明明是李桓心里有鬼,不许世人再传唱牡丹亭。 顾安歌恶心透了李桓的虚伪,与李桓多相处一刻钟,她便能折寿十年,便准备胡乱寻了个理由告退。 然而话还未说出口,便听李桓又道:“戏子们许久未唱,腔调都生疏了,你既然听过这出戏,便由你来排演牡丹亭。” 顾安歌并不想接这活儿,道:“妾只是十年前偶尔听过,对此曲儿并不熟悉,只怕会污了陛下的耳朵。” 李桓声音冰冷,不容质疑:“三月三日萧世子来朝,孤会点牡丹亭。” 顾安歌:“......” 李桓简直有病。 许是看出了她的不情愿,李桓又道:“宣王也会携子来京。” 李桓的目光落在她的泪痣上,淡淡道:“你若排演得好,孤便带你见抚养宣王世子。” 李桓不仅有病,而且还病得不清。 宣王的儿子跟她有甚么关系?她为什么要见?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又被另一个念头压倒——李桓该不会是真的要立宣王的儿子作为皇储吧?所以才让她见宣王世子? 见宣王世子的意思,是让她抚养皇储? 电石火光间,顾安歌心头闪过无数念头,上下打量着李桓。 阿奇听出了李桓的话外之音,出言劝阻道:“陛下年强力壮,以后会有自己的子嗣的,没必要过继旁人的孩子。况那人又是宣王,素来对陛下不敬——” 李桓眼睛映着桃花,平静道:“不会有的。” “孤,此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装,真能装。 一往情深装到这种程度,只怕他自己都信了。 周围的亲卫跪了一地,求李桓三思,红泥拉了拉顾安歌的衣袖,拼命向她使着眼色。 顾安歌只得应景说上两句:“陛下,此事事关国体,需与三公九卿商议。” 李桓偏过脸,看了一会儿顾安歌,道:“你是否怪孤?” 顾安歌道:“妾不敢。” “是不敢,还是在恨孤?” 顾安歌抿了抿唇,道:“陛下这是哪里的话?陛下治国安民,实乃千古一帝,妾没有道理恨陛下。” 假的。 她恨不得将眼前这个人挫骨扬灰。 李桓不置可否,道:“你兄长之事,孤自会弥补,你入宫之事,非孤所愿。” “孤长你十岁,他日孤若死去,你自行嫁娶,无需顾忌天家颜面。” 李桓的目光又飘了过来,少女眼下的殷红泪痣似血迹一般,灼伤着他的眼睛。 李桓手指微微收紧,垂眸道:“就当是孤还了你的救命之恩。” “陛.....陛下,”一干亲卫惊得话都说不全。 虽说大夏民风开放,寡居再嫁的女子多不胜数,可嫁给天子的人哪能这样? 天家虽然在男女事情上荤素不忌,可脸面这种东西,天家偶尔也会捡起来用一用的。 与惊掉了下巴的亲卫相比,顾安歌敏锐地抓住了李桓画外音,眼睛轻眯,问道:“陛下不想妾陪陛下葬在皇陵?” “大夏国制,从未有孤身入皇陵的天子。” 李桓漠然道:“孤百年之后,会与皇太女合葬,算不得孑然一身。” 顾安歌眼底闪过一抹讶色,须臾之间又恢复镇定。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说上一句:皇太女已经死了十年了,你的戏已经不用再演了,死后也不要与皇太女合葬了,她死的时候那么不甘心,死后就给她留一方净土吧。 纷纷扰扰的情绪归于平静,顾安歌道:“陛下不是多话之人,今日与妾说了这么多,是因为妾眼下的这颗泪痣么?” “听人讲,十年前死在桃园的皇太女,也有这么一颗泪痣。” 李桓转身,看向顾安歌。 顾安歌迎着他的目光抬头。 他的目光很深,像是看不到底的旋涡,藏着太多太多让人看不懂的神色。 停了半晌,李桓道:“是。” 那年李粲身死,他血洗皇城,登基为帝,有宫人在给他换衣服的时候,柔软的指腹划过他的肩头,他隔着布料攥着的那人的手指,看着粉面含羞的脸。 那张脸与阿粲有着三分相似。 恶心感翻江倒海,侍女被亲卫拖了下去。 他不许任何人像阿粲。 阿粲死的第一年,他只是有些不习惯,怀念他们一起荡过的秋千。 世人说他爱极了阿粲,可他并不觉得那是爱情,他只是喜欢与阿粲在一起的日子。 阿粲死的第十年,思念像野草一样疯长,他却再也找不到与她有关的任何东西。 他明白的太迟太迟。 九州天下,只有一个阿粲,死了便是死了,旁人再像,终归不是她。 第15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第十五章 有些事情十年前能坦荡接受,十年后,却不愿意相信了。 仔细想想,大抵是因为十年前年少轻狂,尚不懂生离死别是何种含义,只以为自己少个玩伴,心口空空的,这种感觉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转变,直至被新的东西所填满。 却不曾想,那是心脏处被撕开一个口子,此生再也愈合不了。 李桓移过目光,看着顾安歌眼角的泪痣。 阿粲死的时候,与顾安歌一般大,也与顾安歌有着一样的泪痣,相术师说,泪痣不详,是命犯桃花的早夭之相,劝阿粲把泪痣去了。 阿粲偏不愿,她说她才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她会长长久久活着,长生无极,长乐未央。 李桓别开眼,不再看泪痣。 殷红的泪痣似乎有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让压抑隐忍的情绪翻涌不止。 “陛下许我另嫁,也是因为这颗泪痣么?”少女的声音再度响起,脆生生的音色比阿粲多了一分清冷。 “是,也不是。” 这个问题他完全可以不用回答。 作为宫妃,顾安歌今日说的话已经非常出格了,可不知为何,顾安歌眼下的泪痣在他脑海挥之不去,与阿粲的凌厉妩媚融合在一起,催动着他去回答她的任何问题。 “妾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顾安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清明——李桓的良心没有坏透,知道自己对不起十年前死在桃园的皇太女,看到与皇太女有着相同泪痣的她时,想起了相术师曾经说过的话,又因为她救了他一命,所以他愿意放她一马,不让她殉葬,让她另嫁他人。 别再重蹈皇太女的覆辙。 顾安歌搅了搅手里的帕子,试探道:“那,陛下能否现在便给我一纸休书,让我出宫去过正常女子的生活?” 如果可以,她不想跟李桓扯上任何关系。 杀父之仇,夺位之恨,没必要一定要用李桓宫妃的身份去报,出了宫,她会有更多的机会。 顾安歌的话音刚落,以红泥为首的宫女内侍出了一身冷汗,红泥拽了又拽顾安歌的衣袖,拼命给她使眼色,顾安歌置若罔闻,等着李桓的回答。 阿奇频频看着顾安歌,认真地觉得她是在作死。 偏作死的主儿一点感觉也没有,弯弯的眼睛里有着期待。 阿奇想起云逸交代过的话,曲拳轻咳,好意提醒道:“美人慎言。” 大夏建/国五百余年,从未有过和离之说,休弃倒是有,但下场多是一杯鸩酒归西。 顾安歌救了陛下的命,在陛下面前能说上几句话,时间久了,指不定陛下便忘了皇太女,宠幸了顾安歌,再与顾安歌生几个活泼可爱的皇子公主,顾安歌放着好好的宫妃、甚至皇后不去做,去和陛下和离,这不是脑袋有病,这是没长脑子。 李桓斜睥着顾安歌,道:“你想现在便与孤和离?” 顾安歌点点头,道:“陛下也说了,妾入宫,并非陛下所愿,百年之后,身边所躺之人是皇太女,容不得她人插足,既然如此,妾又何必自讨没趣?” 李桓眸色明明暗暗,让人瞧不出他的心情,顾安歌怕李桓不答应,上了杀手锏:“妾今年才十五。” 云逸说,李桓格外喜欢十五这个数字,遇到十五的事情时,李桓极少将别人的请求驳回。 顾安歌用余光偷瞧着李桓的表情,小声道:“十五岁,妾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妾的未来,有许多的可能,妾不想在宫中蹉跎一辈子。” 十五二字像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剑,她每说一次,李桓的目光便暗一分,她的话全部说完,李桓漂亮的桃花眼变成深渊。 深不见底,让人彻骨生寒。 “十五岁。”李桓看着顾安歌眼尾的泪痣,墨色在他眼底化开。 阿粲死的时候,是十五。 死的日子,也是十五。 十五二字是直插他心口的利剑,是他一生逃不开的魔咒。 李桓收回目光,声音很慢:“孤允你。” 顾安歌松了一口气。 看来是她押对了宝,李桓的确很喜欢十五二字。 “但孤有个条件。” 顾安歌秀气的眉微微蹙起,有点烦李桓说话的大喘气:“什么条件?陛下请讲。” 只要能和李桓划清界限永不相见,莫说一个条件了,十个条件她都能答应。 李桓看向台上咿咿呀呀唱着小曲儿的戏子,道:“三月初三,牡丹亭。” 顾安歌挑挑眉,有些不敢相信李桓的条件这么简单。 但转念一想,李桓是天子,天下的一切都是他的,没有他得不到、需要去拜托别人的事情,让她去排演牡丹亭,是因为牡丹亭被禁了十年,世人早就不知该如何传唱了,而她那句“丽娘的腰需要再下一点”,足以证明她对这出戏极为熟悉。 唱戏是下九流,昆吾顾家哪怕多年未入仕,可流传千年的世家大族的气节仍在,让一个出身世家的女子去排演下九流的东西,是对世家女的侮辱。 碍于皇命,世家女不得不去排演,但也不会多尽心,面子上过得去,戏子们不唱错词儿就行。 可若以和离书为交换代价,顾安歌发自内心地觉得,莫说只是排演了,让她去登台唱小曲都行! 她只是披了世家女的皮,又不是真正在书香世家里养大的人,她当皇太女那会儿,还顶了大夏第一纨绔的名头,脸皮这种东西,是放在地上踩的。 顾安歌眼泛泪花,无比诚恳道:“陛下您放心,妾必让您听到最正宗的牡丹亭。” 蕊珠双腿一软,差点给顾安歌跪下,红泥见拽不动顾安歌,便狠狠在她胳膊上掐了一下。 顾安歌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笑眯眯对李桓道:“十日后,也请陛下履行承诺,把和离书赠与妾。” 李桓目光有点沉。 这种熟悉的嫌弃感...... 李桓眼睛轻眯,上下打量着顾安歌。 这张脸美则美矣,可除了那颗泪痣外,与他记忆中的脸没有半点相似。 “自然。” 李桓冷声道。 李桓转身离去,阿奇心情颇为复杂地看了一眼顾安歌,跟着李桓离开。 蕊珠瘫倒在地上,红泥恨铁不成钢问顾安歌:“美人,您这又是何苦呢?陛下都愿意与您说两句话了。” 周围人散的只剩下蕊珠和红泥,顾安歌扶起蕊珠,乐不可支道:“他爱守活寡叫他去,我才不陪他困在宫里一辈子。” 夜色渐深,不知从何处传来诵经讲道的声音。 自顾安歌重生后,道士们的声音每日准时响起,听得她头大。 今日也是如此。 顾安歌借着声音安慰着两个侍女:“咱们的陛下年纪轻轻便开始寻仙访道,等年龄大了,指不定拉着我跟他一块嗑/药,现在离了他,对我来讲是好事。” 红泥叹了一声,幽幽道:“美人,这些道士不是炼丹的,是招魂引魄的。” 顾安歌眉头动了动:“招魂引魄?” 红泥点头道:“陛下网罗了天下道法高深的仙长,让他们将皇太女的魂魄招回来,重新回到陛下身边。” 第16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第十六章 招魂引魄? 难道说她的重生和这些道士有关系? 夜色渐深,宫灯一盏一盏亮起,像是银河洒在皇城上空。 顾安歌微眯着眼,看向远处的神明台。 道教是国教,朝堂上设有专门观天象和掌管祭祀的官员,后宫里也设有焚香祈福的宫殿,类似于三清殿、两仪殿之类的宫殿,占据着皇城的西北角。 许是大夏朝的夺嫡内斗太严重,天子们分外推崇道教的道法自然与无为不争,每到重大节日,天子便带着皇子公主们去殿里诵经祈福。 皇子公主们自幼受道教熏陶,长大之后出家当道士、道姑的大有人在。 比如说她的父皇,和她的小姑姑。 母后仙逝后,父皇不知听了哪个方士的话,说按照五行八卦,在皇城内修建一座极高的台子,用铜铸成高约数丈的仙人承露的铜像,将铜像放在台子上,去接云层之中的露水。 喝了那些露水,便能和天上的神仙对话,将死去之人的魂魄召回来。 父皇深爱母后,信了这些话,选定地方后,在蓬莱殿建造了神明台,日日守在神明台上饮露水,期待着某一日自己能和神仙对话,再度见到死去的母后。 然而父皇直到死,也没能见到母后。 她还是皇太女那会儿,没少和李桓吐槽父皇魔怔了,死了就是死了,做再多事情,那人也回不来了。 李桓很是认同她的话,还笑着嘱托她,若他有一日不能护着她了,死在了她前面,让她可千万别做这傻事。 蠢死了。 她郑重点头,说她肯定不会干这种蠢得冒泡的事。 千古一帝沾染了寻仙问道,都会被太史令在史书上骂上几页,更别提她这种跟贤明没甚关系的纨绔皇嗣了。 她虽是个纨绔,可也是个有追求的纨绔,做不来这种被世人乃至后人当成笑柄的事情。 时光荏苒,她没做这种蠢事,李桓却将这些事认认真真做了一遍,甚至还比父皇更虔诚更认真——天下但凡有点名气的道士与方士都被他召集在皇城,日日在神明台上诵经招魂。 多年来勤政积攒下来的明君名声,也因招魂引魄的事情败了个干净,以至于前几年蛮夷小国用这个借口叛乱,那个小国虽然被夏军很快消灭荡平,可李桓寻仙访道的糊涂事却以此传遍了天下。 看着远处高耸入云的神明台,顾安歌有些不安。 李桓的行径自相矛盾,她不知道李桓究竟是爱着她,还是只是在做戏。 如果真的爱她,为何杀她在桃园?如果是做戏,又何必演得这么认真锥心? 顾安歌收回目光,眸光闪烁不定。 她从来不信鬼神之说,可死后重生的事情实在匪夷所思,她刚睁开眼时,只以为是李家列祖列宗保佑,让她重来一世手刃李桓。 然而现在看着神明台,她突然有些不确定,她的重生,是道士引魂所致,还是机缘巧合下的歪打正着。 夜风微凉,顾安歌裹了裹自己身上的衣服,道:“死都死了,又怎会招来魂?咱们的陛下,是自欺欺人罢。” 罢了,一切都过去了,如此尽快与李桓和离,以及从李桓手里夺回属于她的一切,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红泥看了看顾安歌,道:“时间久了,陛下或许便明白皇太女已经死了,不再空耗国力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到那时,您顺着点陛下,陛下心里便只有您一人了。” 顾安歌笑了起来,瞧着台上的正在排戏的戏子,道:“和离的事情,我意已决,你无需再劝我。你们若是不想跟我出宫,我会想办法把你们留在宫里。” 蕊珠连忙表态:“婢子跟美人出宫。” 她受够了宫里的踩低捧高。 顾家底蕴仍在,跟顾安歌出宫,她是顾安歌身边的大丫鬟,岂不比在宫中做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宫女要强得多? 蕊珠道:“姑娘去哪,婢子便跟着姑娘去哪。” 顾安歌挑了挑眉。 称呼都改了。 顾安歌看向红泥,问道:“你呢?” 红泥手里攥着帕子,笑了一下,跟着蕊珠改了称呼,道:“婢子自然是要跟着姑娘的。” 出宫之事再无异议,顾安歌走向台前,找来班主,与班主核对戏子们排戏的进展。 还有十日便是三月初三了,为了李桓手里的和离书,她要抓紧时间。 三月初一,大夏第一世家兰陵萧家萧世子来朝,李桓派了云逸出城相迎。 三月初二,李桓与萧商去了皇太女的陵墓。 扪心自问,顾安歌挺想跟着一块去看看的,她挺好奇自己的陵墓被李桓修成了什么模样。 可转念一想,她和李桓好不容易要划清界限了,这会儿再去瞧皇太女的陵墓,弄得好像是她心有不甘,因为皇太女的事情与李桓闹了脾气,所以才要和离的。 顾安歌歇了去看自己皇陵的心思,又让小戏子们排演了一遍牡丹亭。 十日的时间虽然紧迫,可能入皇城的戏子,是天下最为优秀的戏子,很多事情只需要她略微一点,戏子们便能明白自己该怎么做,故而在短短几日内,便将牡丹亭练得极熟。 转眼到了三月初三,爱睡懒觉的顾安歌起了个大早,换了身碧泉绿的衣裳,让红泥挽了个不扎眼的鬓发,发间只用珠钗和玉簪点缀着,在一人高的镜子面前照了照,活像是雨后彩虹下颤巍巍绽放的清荷。 顾安歌颇为满意——李桓不许她穿牡丹映水红的衣服,也不许她金簪步摇堆满头,她现在的装扮,应是在李桓的审美之内,李桓瞧着顺眼,和离书也能给的痛快些。 顾安歌这般想着,坐上去桃园的轿撵。 天未大亮,桃园里雾蒙蒙一片,顾安歌下了轿撵,踩着汉白玉铺就的道路,分花拂柳走向戏台。 戏台在桃园的最深处,桃花花枝烂漫处,道路变成了贝壳与珍珠混合着铺的小道。 顾安歌刚转过路,走在贝壳路上,便看到桃园最大的桃树下,立着一个身着雨过天青色衣裳的男子。 男子抬头瞧着树上的桃花,半侧着的脸棱角分明,修长的手指里握着一节通体雪白剔透的玉箫。 三月的春风撩人,启明星在云层明明暗暗,细碎地洒在男子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顾安歌仿佛看到云隐风动,竹林萧萧。 是萧商。 只有大夏第一世家,才能养得出如月下仙人般潇洒飘逸的男子。 萧商听到脚步声,侧身回眸。 桃花下,少女衣着素雅,只有眼尾一点鲜红。 手里的玉箫攥了攥,萧商走了过去,双手背在身后,把玩着玉箫,浅浅一笑,打量着顾安歌,道:“你便是要与陛下和离的顾安歌?” 顾安歌与李桓的事情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萧家在华京耳目众多,知道这种消息也不足为奇。 顾安歌点头,萧商笑了笑,又道:“今日的牡丹亭,也是你排演的?” “若我没有记错,这出戏传遍天下时,你才五岁光景。” 顾安歌道:“我记忆力好。” 萧商说话一向这样,拐弯抹角,话里有话,空长了一副好皮囊,却一肚子坏水。 关于萧商捧着她的牌位叫亡妻的事情,她一个字都不信。 李桓好歹还做几分伤心模样呢,萧商倒好,衣着光鲜,面带春风,完全不像刚扫墓回来的人。 萧商围着顾安歌转了一圈,在贝壳路上站定,目光落在顾安歌眼下的泪痣上,笑着道:“陛下对皇太女情根深种,眼里瞧不见其他人,姑娘花容月貌,在宫中蹉跎委实可惜,借此出宫,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听闻明月楼是华京最为热闹繁华之地,姑娘若能出宫,想来会去那享受一番吧?” 顾安歌眸光转了转。 那的确是个好去处,不用萧商提醒,她也会去明月楼堕落几日。 顾安歌道:“谢萧世子推荐,若有机会,我必去明月楼。” 李桓走进桃园,桃树下,不知萧商说了什么,引得那个在他面前永远带着三分疏离的少女娇笑连连,粉面微红,如朝霞映雪般好看。 而眼下的那颗泪痣,似乎也褪去了几分血的红,披上情窦初开的粉。 李桓眼睛轻眯,云逸重重咳嗽,小黄门声音尖细,高声叫着陛下驾临。 桃树下的顾安歌似乎有一瞬的不耐,萧商好脾气地对她笑笑,低声说了句什么,顾安歌面色恢复正常,俯身向他行礼。 李桓眸光似深渊,居高临下俯视顾安歌,心头突然升起一种诡异的错觉——在他面前永远不情不愿的顾安歌,似乎与萧商格外登对。 这种错觉让他胸口有些闷。 李桓收回目光,径直走过。 顾安歌起身,萧商眼底有着几分玩味之色,玉箫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对顾安歌道:“就这么说定了,等你出宫后,我带你去明月楼。” 顾安歌刚想推辞,便觉得背后一凉,像是在黑夜里被嗜血的野兽盯上了一般。 这种感觉不舒服极了,顾安歌回头去瞧,李桓已经走远了。 第17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第十七章 见了鬼了。 这种如被隐藏在暗处的毒蛇盯上的阴鸷感,满大夏除了李桓,她实在想不起其他人了。 想想也是讽刺,现在这个喜怒不定残暴嗜血的阴郁天子,曾是那么明媚爱笑的少年郎。 权利果然腐蚀人心。 顾安歌在心里腹诽着,谢绝了萧商的邀请:“萧世子来朝,是为了给皇太女扫墓,若与我一同去了明月楼,那是对皇太女的不敬。” 十年不见,萧商一如当年,说话带钩子,句句都是坑,她刚才本就没有答应萧商的邀请,何来“说定了”之说? “况我兄长在华京,我若想去,自然有兄长相陪,不敢劳烦萧世子大驾。” 萧商手中玉箫一转,凤目含笑,端的是俊逸无双,道:“皇太女不会计较我与姑娘同游明月楼的。” 这句话倒是实话。 她一点也不在意萧商与谁游玩作乐,她当皇太女那会儿,唯一在意的是萧商什么时候死。 ——大夏虽不许世家大族养私兵,但萧家虎踞兰陵多年,与当地官员勾结,方圆数百里,姓萧不姓李。 她当皇太女那会儿,不是没有琢磨过如何削藩,可兰陵靠海,附近多有海患,若削当地兵力,只怕贼寇会祸及百姓。 削萧家势力,只能从继承人上面着手,若萧家继承人跟她一样,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那还罢了,偏萧商惊才绝艳,被世人誉为百年来最有手段的世家子弟。 单有手段还不算,一张脸也长得分外招人喜欢,某年宫宴,她第一次见萧商,那时候萧商说自己是迷了路的寻常世家子弟,她被萧商惊艳,拉着萧商逛皇城,俩人坐在假山上,躲着来寻人的禁卫。 玩到兴头上,她老毛病犯了,便讲了大段萧商的坏话,讲完之后,还揉了揉萧商的脸,对萧商道:“还好你不是他,你若是他,这般好看的脸便糟蹋了。” 萧商笑眯眯地听着,笑眯眯对她道:“呀,不巧,我就是你口中该天打雷劈早死早托生的萧世子。” 自此之后,她和萧商的梁子便结下了。 萧商这人一肚子坏水,让人恨得牙根痒,偏他又机会做场面活儿,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儿,把她惹毛之后,会诚恳向她道歉,再给她吹上一曲凤求凰。 她虽然厌极了萧商的表里不一,却也不得不承认,萧商的确长得好看,箫也吹得极好,他一身玉色衣裳立于月下吹箫的模样,不知乱了多少个她身边侍女的心肠。 顾安歌瞟了一眼萧商手里的玉箫。 还是十年前的那一支,在手里把玩久了,比十年前更为通透,通体泛着水光,被萧商修长手指握着,连带着萧商的指甲都蒙上一层剔透水光。 许是觉察到她的目光在看玉箫,萧商手指一转,把玉箫背在身后,欺身向前,悠悠道:“你说是也不是?” 兰陵之地特有的月下香淡淡袭来,顾安歌看了一眼萧商,觉得他的话没头没脑:“我又不是皇太女,我怎知道她在意不在意?” 皇太女早就死了,她是顾安歌。 “是么?”萧商舒眉一笑,凤目轻扬,前言不搭后语:“姑娘这颗泪痣生得好。” 顾安歌挑了挑眉。 又疯了一个。 顾安歌道:“谢萧世子吉言,我不止泪痣生得好,我整个人都生得好。” 李桓不是一个能隐忍的人,尤其是当了皇帝后,对自己讨厌的人和事毫不留情,能忍萧商到现在,委实是个奇迹。 此次李桓放出要过继宣王的儿子作为皇储,或许就是一个信号——他要对萧家动手了,所以才会拉拢在大夏举轻若重的宣王。 这场注定要流传千古的天子与诸侯的斗争,她更看好李桓。 李桓或许会胜得艰难,但最终胜利的人,肯定是李桓。 原因非常简单,萧商十五岁时,是名扬天下的萧世子,而李桓十五岁时,血洗皇城,将她全家一锅端,从一个无人看好、被冠以她面首的纨绔少年,登基为帝。 这种心思手段,会不会后无来者她不敢确定,但肯定是前无古人的。 比较之后,她现在看萧商像是在看一个死人,自然也不会在乎说的话会不会得罪萧商。 萧商似乎有些意外她的话,偏过脸瞧着她,笑意一点一点在眼底荡开。 ......此人多半有病。 顾安歌打了个激灵,绕过萧商,走向属于自己的位置。 启明星拉开云层,金乌的霞光得以舒展,李桓沐浴在金乌之下入座,桃园外的官员方敢鱼贯而入。 顾安歌虽向李桓提出了和离,但李桓尚未给她和离书,故而她的身份仍是李桓的宫妃,云逸有意让二人缓和一下要和离的心情,把二人的位置安排在一起。 三公入座后,顾安歌也坐了下来。 桌上有她喜欢的冰糖雪莲粥和精致的小点心,顾安歌瞧了一眼身边的李桓。 李桓垂眸饮着茶,袅袅的热气萦绕在他脸前,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李桓开喝了,她也无需继续饿着自己了。 顾安歌端起桌上的冰糖雪莲粥,轻啜一口,尚未咽下,便听到李桓阴冷的声音:“孤长你十岁。” 李桓登基后性格大变,说话爱大喘气,她继续喝粥是对天子的不敬,只得放下手里的琉璃盏,期待着李桓早点说完,她也可以早点喝粥。 “若无意外,孤会走在你前面。” 这不废话么?李桓哪怕不走在她前面,她也会想办法让他走在她前面。 然这样的话只能在心里想着,面对现在李桓,她还得敬着:“陛下这是哪里的话?陛下是天子,千秋万代——” 话未说完,便被李桓冷冷打断了:“你放着皇太后不做,去做一个世子夫人。” 李桓放下茶杯,桃花眼微眯,眼底满是审视之色。 当然,审视之中还带了几分鄙夷。 赤/裸/裸毫不掩饰,仿佛在问候她脑袋是不是有坑。 第18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十八章 ......你脑袋才有坑。 她不过是与萧商说了两句话,李桓便误以为她早就和萧商勾搭上了,给李桓带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所谓因为李桓喜欢皇太女和离的借口,也不过是因为她想嫁萧商胡乱寻的理由。 顾安歌叹了口气,满面诚恳,对李桓道:“陛下,您不去写话本,委实可惜了。” 这脑洞大的,说书人的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萧家虽然是大夏第一世家,麾下又有私兵,但明面上,对大夏的天子是非常恭敬的,比如说,每年都会准时叫自家的继承人去华京朝贺,且一待就是好几个月,端的是一片忠心在玉壶,丝毫不担心天子会不会将萧商扣下来挟持萧家。 但,哪怕萧商每年都会在华京住上一段时日,她和萧商也不曾有过交集。 原因非常简单,原主顾姑娘是在祖籍昆吾长大的,去年秋季才跟着兄长来了华京,在此之前,是只听说过萧商的名字,并未见过萧商本人的。 且顾姑娘去年来华京的日子,正是萧商离京的日子,一个自北方来,一个向南而行,怎么走都凑不到一块,李桓是有多丰富的想象力,才能将他们两个人凑成一对? 戏子们浓墨重彩登场,牡丹亭开始上演,在这个节骨眼上,顾安歌不想出任何幺蛾子——毕竟她想要李桓手里的那份和离书来着。 顾安歌指天发誓道:“陛下,今日之前,妾从未见过萧世子。” 李桓面上阴晴不定,也不知信也不信,顾安歌准备再说些什么描补一二,李桓冷哼一声,偏过脸,去看台子上的戏子了。 .......她当初就该放任别人把李桓打死,省得活到现在膈应自己。 李桓现在阴鸷善变的性格,与之前明媚风流又爱笑的少年截然不同,若不是那张好看得有些过分的皮囊还在,她简直怀疑眼前的李桓是不是旁人冒充的。 台上的书生唱道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金乌在李桓眼底投下的日光暗了下去。 萧商的位置在郑慎旁边,吃着茶水,点评着戏曲,郑慎频频点头,很是认可萧商的话,萧商点评完毕,末了又添了一句:“这词写得好,可惜我年幼之时不知其中含义。” 说到这,萧商声音微顿,看了一眼顾安歌,顾安歌小口辍着琉璃盏里的冰糖雪莲粥,丝毫不在意他说了什么。 萧商哑然失笑,抿了一口茶,低叹一声:“虚度十年光阴,方知词中滋味。” 云逸不屑嗤笑,道:“萧世子年年来华京求皇太女牌位,接连求了九年,怎么到了这第十年,反倒不再提皇太女的事情了?” “情不知何起,萧世子或许经历过,但一往而深,只怕未必吧?” 萧商含笑道:“须知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生死死,真假莫辨,怎就不是一往情深了?” 云逸道:“萧世子难不成觉得皇太女能死而复生?” 颜道卿眸光微转,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顾安歌。 萧商荡悠悠的目光落在李桓身上,道:“这个问题,你要问陛下了。” 萧商继续道:“陛下召集天下道长与方士,虔诚寻访数十年,没有人比陛下更清楚这个问题了。” 李桓眸光一沉,手里的墨玉杯子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周围恢复平静。 萧商的话,更像是在提醒他,没有人比他更知道,阿粲已经死了十年了,再也回不来了。 顾安歌眼角的泪痣再怎么与她相像,终归不是她。 李桓垂眸看着顾安歌,顾安歌专心吃着点心喝着粥,小指微微翘着,像是听不到周围的喧闹一般。 恍惚间,他又看到死去的阿粲凤目凌厉,小指上带着精致华美的鎏金护甲,斜倚在软塌上看戏的慵懒模样。 似是察觉到他在看她,顾安歌微微偏了一下脸,笑眼弯弯,声音是这个年龄段少女特有的软糯:“陛下,妾排演的这出戏,您是否满意?” 李桓神色淡淡,周围人的目光聚集过来。 若是满意,这一帝一妃怕是要在今日分道扬镳。 萧商饮着茶,攥着玉箫的左手紧了紧。 郑慎又往嘴里塞了一堆吃的,掩饰着自己的紧张,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紧张,他只觉得皇太女死了,他希望与皇太女有着同样泪痣的顾安歌,能过得快活一些。 颜道卿脸上虽未有大表情,可目光也跟着众人慢慢偏了过来。 顾安歌笑意更深,声音更甜:“陛下若是满意,便兑现当初的诺言吧。” “孤很满意。” 顾安歌松了一口气。 萧商笑了笑,颜道卿面色如旧,郑慎咬到了自己手指,一声惊呼,打破了桃园里的紧张气氛。 郑慎忙不迭吹着手指,发觉周围人的目光看向自己,忙又松了手指,干笑道:“没事,没事。” 顾安歌笑道:“陛下果然是守诺的君子。陛下准备何时给妾和离书?” 李桓声音阴冷:“孤从来不是君子。” 顾安歌心里咯噔一下,面前的李桓冷冷地看着她,声音像是毒蛇在吐着信子:“和离书之事,容后再议。” 颜道卿摇头轻笑,一脸的果然如此。 郑慎一脸震惊,萧商随手把玉箫放在桌上,又抿了一口茶。 顾安歌握了握手里的琉璃盏,有种想把琉璃盏糊在李桓脸上的冲动。 李桓漠然道:“你可以对孤提其他的要求,比如说,让你的兄长官复原职。” 顾安歌心头飞过千万头羊驼——李桓这厮完全是在耍她。 她兄长顾安廷破了相,莫说入朝为官,以后会不会在人多的时候出门都是两可。 顾安歌秀美微蹙,压下心里想把李桓捅个对穿的冲动,道:“陛下,您这是出尔反尔。” 李桓斜睥着顾安歌,道:“孤就是出尔反尔又如何?” “你是天子,怎能这般不讲理?” “孤是天子,孤的话,便是理。” “......” 有那么一瞬间,顾安歌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笑着跟她抬杠的少年。 她总是说不过李桓,气急了便上演文武全行——去扯李桓的脸。 李桓不给她扯,笑着跑开,她追上去,但总也追不上,气喘吁吁掉头不再理李桓。 李桓便又回到她身边,潋滟的桃花眼像是裹着天下的秋水,问道:“喂,真的生气了?” 她一把把李桓推开,李桓倒下的时候拽着她的胳膊,二人一同倒在地上。 她的发扫过李桓脸颊,她听到了李桓的心跳声,她摇着李桓的脖子,道:“你就不能让着我么?” “让,让,你说什么都对。” 那时候的李桓,眼睛里装着太阳。 往事涌上心头,顾安歌咬了咬唇。 都是假的。 李桓就是一个大骗子。 台上的戏子水袖轻挽,婉转唱道:“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李桓眉头微动,看着面前垂眸不语的少女,心口蓦然软了下来。 像是与生俱来般,一句话飘出了唇:“罢了,你对。” 一旁的云逸感觉自己遭了雷劈。 另一旁,郑慎活像是被人捏着鼻子灌了一壶水,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仿佛下一秒就能断气。 而此时的顾安歌,心情与这两位没甚差别,清灵灵的眼睛看着李桓,能将李桓身上盯出一个洞。 李桓早已坐正,全神贯注在看戏。 仿佛刚才的那就好,不是他说的一般。 顾安歌鄙视着的李桓的演技。 装! 说什么爱皇太女一生一世,这便忍不住了,对她说了同样的话。 相隔十年,撩人的手段连改也不改。 第19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十九章 顾安歌腹诽着李桓的伪装,扭过头去看戏。 牡丹亭是她最喜欢的戏,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凄婉爱情很容易让人沉醉其中。 戏子唱到缠绵时,春风乍起,吹落枝头上的桃花,纷纷扬扬,犹如粉色的花雨一般,让人有种如坠梦境的不真实感。 恍惚间,她感觉自己回到了十年前,台上的戏子唱着悲欢离合,桃花下的她斜倚在软塌上,看得入迷。 道士们诵经的声音突然传来,拉回了顾安歌游离天外的思绪。 已经是正午了。 小黄门撤掉桌上的饭菜,山珍海味一碟一碟重新摆上,旁人桌上或清酒或烈酒,顾安歌桌上是果子酿的甜酒。 顾安歌抿了一口,便喝下不去了。 她虽然喜欢吃甜食,可酒这种东西,还是烈一点的好。 之前李桓说她一个女孩子喝烈酒不好,便翻了古书,用桃花梨花给她酿酒,桃花是桃花酿,梨花是梨花白,有酒的醇香,也有花的清香。 世人也有样学样,这些花酒在大夏迅速推广开来,直至今日,都是大夏女子最喜欢喝的酒。 可惜这种花酒在皇城外随处可见,在皇城内却寻不着,尤其是李桓出现的地方,花酒是绝对的禁忌——关于皇太女的一切,都是不能在李桓面前提起的。 做贼心虚,不外如是。 顾安歌摇着酒樽,兴致缺缺。 好曲儿要有美酒相配,没有美酒相配的牡丹亭,就像是失了灵魂。 许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小黄门又捧来一壶酒。 梨花白的清冽香气飘在空中。 顾安歌眼前一亮,给自己倒了一杯,满口饮下,轻叹出声。 看来传言还是不能全信,宫中还是有梨花白的。 顾安歌饮着酒,瞟了一眼李桓,李桓闻到酒香,眉头微动,斜斜看过来。 酒是小黄门送的,不是她主动要的。 再说了,大夏的女子都喜欢饮这种酒,她也是大夏的人,怎就不能喜欢了? 顾安歌有恃无恐,又给自己倒上一杯,李桓眸光微沉,偏过去脸。 假惺惺。 说话不算话。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李桓更虚伪的人了。 顾安歌连了几杯后,忽而感觉桃园里像是下了雾,白茫茫一片,让人看不清楚。 许是因为雾的缘故,戏子唱的小曲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一般。 周围的景象开始颠倒,顾安歌揉了揉眼,发现了一件不太好的事情——她现在的这个身体,酒量好像不大好。 不是突然起了雾,是她有了醉意。 怕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顾安歌放下酒樽,不敢再喝,撑着精神看戏。 然而醉意袭来,怎么都挡不住,顾安歌一手托着下巴,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小鸡啄米一样。 李桓的目光移了过来。 少女眼下的泪痣在酒后越发殷红,如同血迹一般。 萧商手指晃着白玉酒樽,道:“我的梨花白,可不是寻常人能喝的。” 李桓眸光微转,云逸双手环胸,对红泥道:“顾美人醉了,送她回殿。” 在“顾美人”三字上,云逸咬得极重,萧商轻笑一声,目光看向远处高耸入云的神明台。 小内侍抬来软轿,红泥扶着顾安歌上了轿。 她其实没有醉那么厉害,不过是心里有气,不想向李桓告退,便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红泥肩膀上。 最后浑身都是热的,桃园有风,凉风阵阵袭来,顾安歌才觉得自己脸上不那么烫了。 蓬莱殿在辞镜宫与桃园中间,软轿走过蓬莱殿门口,顾安歌道:“停下。” 小内侍放下轿撵,顾安歌扶着红泥的手下轿。 红泥道:“美人,您醉了,咱们回去吧。” 顾安歌看着蓬莱殿的匾额,片刻后,松开红泥的手,抬脚走了进去。 蓬莱殿是没有卫士的,守门的是八九岁的小道姑,见顾安歌进殿也不拦,手指印节,好奇地打量着顾安歌,问道:“您就是辞镜宫的顾美人?” “我家仙长等您许久了,请您跟我来。” 红泥蕊珠面有讶色,顾安歌一脸坦然。 仙长?莫不是凌虚子那个老不死的? 凌虚子骗了她父皇还不够,现在又来骗李桓。 顾安歌跟着小道姑往里走,绕过假山,院子里的道士们正在闭目诵经,檀香在香炉里袅袅升起,再穿过九曲长廊,仙鹤在池塘便舒展着翅膀。 一如十年前的模样。 就是道士比以前多了。 临近正殿,小道姑拦下红泥与蕊珠,红泥犹豫道:“我家美人醉了酒——” 顾安歌笑笑道:“不妨事,你们只管在这儿等我。” 她想知道自己的死因,也想知道自己的重生。 更想知道,在她不知道的那些岁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个日日扎她小人的堂兄宣王,为何会与李桓决裂。 李桓为什么从一个风流阳光的少年,变成一个阴鸷喜怒不定的帝王。 政敌萧商,问了李桓要了九年她的牌位后,为什么在知道她的存在后,便没再问李桓要牌位,甚至在第一次见她时,便说了那么多似是而非的话。 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神明台是唯一能给她答案的地方——引她前来的小道姑说的话,已经表明了一切。 来到正殿,小道姑与 一身道袍的凌虚子鹤发童颜,手持浮尘,在蒲团上闭目打坐。 钟楼开始报时辰,凌虚子淡淡一笑,缓缓睁开眼,对顾安歌道:“殿下叫我好找。” 顾安歌瞳孔微缩,须臾之间,又恢复平静。 凌虚子倒了一杯茶,推到顾安歌面前。 水光里映着顾安歌眼尾的泪痣,顾安歌伸出手,抚着泪痣,道:“你曾说过,我的泪痣是命犯桃花的早夭之相。” 凌虚子笑了笑,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万物皆有一线生机。” 顾安歌不置可否,道:“我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殿里香炉里的檀香燃了大半,凌虚子起身续上香,背对着顾安歌,道:“殿下不记得那日的场景了?” 那日桃花铺满地,一身是血的李桓从外面冲进来。 二月的暖阳刺眼,利箭划破长空。 似乎有谁的声音在她耳畔一遍一遍唤着。 不要睡。 阿粲,不要睡。 我回来了。 第20章 入骨相思知不知 第二十章 她自然是记得那日的场景。 她与李桓相处十年,李桓永远都是吊儿郎当的风流模样,广袖长衫穿得松松垮垮,醉眼迷离撩拨着她身边的小侍女。 她看李桓实在每个样子,便说李桓。 李桓下巴微抬,眼睛看着她,道:“天道亘古不变,人的寿命却很短,何必自寻苦恼?” “你不要老与那些人置气,生气就不美了。” 她道:“什么叫我自寻烦恼与他们置气?你在我身边这么久,旁人不知道我的处境,你难道不知道吗?” “父皇不问政事,皇城中颜道卿大权独揽,皇城外世家林立,李相那个缺心眼的人又日日盼我死,他自己好做这大夏朝的主人,可他也不想想,我死了,那帮人又怎会叫他上台?” “那帮人只想找个听话的傀儡。” “我不听话,便是毒酒,暗杀,坏我名声。” “还有什么?不如一并使出来,我才不怕他们!” 她的声音刚落,李桓的气息便迎了满面。 李桓刚喝了酒,身上带着淡淡桃花香,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李桓问她:“阿粲,那个位置,就这么重要么?” 她知道李桓想说什么。 斗来斗去不累么?吃喝玩乐多好啊。 可是不行,她是皇太女。 她才不会将父皇交在她手里的东西拱手相让。 她道:“重要。” “重要到我可以用命去守护。” “父皇既然把储君的位置给了我,那我,便是大夏的女主人。” “古往今来第一位女帝。” 李桓轻笑,松开了她,整了整松松垮垮的衣服,声音却愈发低:“好,好,我的女帝,我的主人,天色已晚,你该选人侍寝了。” 她勾了勾三郎的掌心,道:“三郎。” 李桓挑挑眉,面带桃花色。 她倚在李桓的胸口,抬头瞧着天边月色,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你带在身边?” 李桓从背后抱着她,手指绕着她胸前的发,声音慵懒:“自然是因为我生得好看。” “以前是,现在有了另外一个原因。” 檀香袅袅升起,李桓的下巴抵在她的肩窝,问道:“什么原因?” “我怕我会输。” “我若死了,他们多半会扶持一个没有任何根基,又在华京长大,熟知官制却又没甚能力的宗室子为帝。年龄太大了,不好掌握,年龄太小了,又不懂事。李相不行,他与我的关系太近,又有封地,不会甘心做傀儡的,他振臂一呼,宣州数十万将士便会为他所用。” “你是最好的选择。” “你与我的血缘关系足够远,五百年前是一家,我虽破例将你封为郡王,可受限祖制,你空有郡王头衔,却没有封地。没有封地,也就无人可用,一朝登基,只能依附那帮朝臣与世家。” 她侧脸去看李桓,李桓的桃花眼依旧潋滟,像是装着银河星光,亘古不变,笑看红尘王朝更迭。 “若有一日,我输了,你被众人尊为天子,你会杀我永绝后患吗?” 她定定地看着李桓,李桓笑了起来,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想什么呢?” “我的命都可以给你,杀你做什么?” “阿粲,咱俩会一直一直在一块。” 李桓蹭着她的脸,轻笑出声:“我不会叫你输了去。” 她不信,便问:“若我输了,还死了呢?” 往事涌上心头,顾安歌双手捧起面前凌虚子倒的茶,垂眸道:“不是三郎杀的我。” 她早该想明白的。 那个自幼与她一同长大,为她挡过剑,饮过毒,连命都可以给她的三郎,怎会舍得杀了她? 不过是临死前的景象乱了她的心,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绝望冲散了她的理智与思考——谁都可以背叛她,唯独三郎不可以。 那日月色皎皎,李桓说:“你是大夏最璀璨的明珠,你死了,大夏便没了光彩。” “你若死去,我将害人之人全部挫骨扬灰。我会守好你的大夏,你完不成的事情,由我来做。” “我知道你一直把宣王李相当兄长,无论他做了何事,我不会杀他。” “我知道你其实很喜欢舅舅,只是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我会给他御史大夫,让他位列三公。” “我知道你虽然痛恨丞相颜道卿的一手遮天,可也敬佩他的才识与能力,我会继续让他做丞相,治理万民。” “我知道你只是想削藩,并未想过要萧商的性命,我也不会杀他,让他安安稳稳做他的萧世子。” “我知道你最喜欢的桃园,最喜欢的牡丹亭,你若死了,我便把一切封了,待我下去找你时,再重新开启。” 李桓看着她的眼睛,指腹拂过她眼下的泪痣,突然间就笑了:“阿粲,你若死了,我大概不会太难过,只是少了一个喝酒听曲儿的好友。” “可是阿粲啊,人生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们不要谈死好不好?我们就一直这样,永远永远在一起。” “你送我的美人儿不及你漂亮,官员们孝敬你的面首也不及我好看,待你看腻了面首,待我不想看美人儿,我们便去你的龙床滚一滚,生几个孩子用来玩一玩。” “你我都这么好看,想来生的孩子也是极美的。” 那夜的她似乎被李桓的醉意所感染,对李桓道:“既然如此,今日良辰美景,今日我便召你侍寝。” 李桓看了她一会儿,摇头大笑出声:“现在不行。” “现在我对你比我自己还要熟悉,上了你的床,只怕也硬不起来。你瞧我是银枪蜡样头,必会埋汰我不是个男人。” 李桓捉着她的手,向下探去。 她的手指刚触及云锦衣料,便像被烫了一般,陡然缩回手。 李桓依旧在笑:“瞧,你也知道,阿粲,咱俩太熟悉了。我敢打赌,萧商在你梦里出现的次数,都会比我多。那家伙虽然假模假式的叫人讨厌,可模样的确生得不错,又吹的一手好箫,你的那些面首我一个也瞧不上,可若萧商做你的面首,我是服气的。” “只可惜,你是不能跟他在一块的,宗室们不会同意让你生下李家人之外的孩子,陛下当年虽力排众议封你为皇太女,可也对宗室们做出了让步,你的夫,只能是李家人,这样才能保证皇权不落入外姓人的手中。大夏虽有同姓不婚的规矩,可咱是天家是最不讲规矩的,出了五服,便能结亲,李姓宗室那么多,总有你喜欢的。” “萧家人倒是想撮合你和萧商,但出于什么心思,我想你应该明白。” 她不屑:“谁说我喜欢萧商了?” “好,你不喜欢他,你最喜欢我。”李桓从背后抱着她,呼吸间,酒气洒在她脖颈,有些痒,她侧了侧脸。 李桓道:“不说这些了,明日我去钧山调兵,你一个人在宫中要小心点。最近宗室频有异动,你劝着点陛下,莫叫他整日寻仙问道了。还有,少跟大姑姑来往,五石散那种东西是女人吃的么?你若真喜欢那种感觉,我再去给你酿几坛酒来——” 她不耐,打断李桓的话:“知道了,啰嗦。” “哈,我啰嗦?不是你叫我娶妻生子的时候了?” 李桓仍有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的意思,她起身径直回到寝殿,反手把殿门一关,李桓在外面敲了半晌,最后没了声音,她以为李桓走了,悄悄打开一条门缝,李桓的手指伸了进来,扣住门,让她关不上。 天边的月色正好,李桓看着她笑了笑,道:“不啰嗦了,你好好的,等我回来。” “你不是没见过我穿盔甲么?等我调兵回来,穿甲胄给你看。” 她哼了哼,有什么东西飞快掠过她眼下的红痣。 李桓大笑着跑开:“这次是真的走了,不用太想我。” 这些事情明明是前几日才发生的事情,却隔了十年,那个轻佻风流的少年,如今阴鸷嗜血喜怒不定,长成了曾经的他们最讨厌的模样。 顾安歌闭了闭眼,问凌虚子:“后来呢?” 凌虚子续完了香,转身坐在顾安歌面前,道:“射杀您的人,毕竟是陛下的亲卫,御史大夫不信他是华阳长公主的内奸,宣王更不信。在您葬入皇陵后,宣王便决绝回了藩地。十年来,招兵买马,蓄势待发,更与御史大夫里应外合,多次行刺陛下。” “此次陛下受伤,也是他的手笔。但,饶是如此,陛下也不曾降罪二人。” “是了,”顾安歌抿着茶,道:“父皇那么喜欢李相,告诉我千机引的事情,也必然会告诉他,普天之下,千机引的毒只有我与三郎和李相知晓如何解,如何用。” 凌虚子点头,顾安歌又问:“那萧商呢?他认出了我。” 凌虚子抬眼看了看顾安歌,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顾安歌肩膀微微一颤。 李粲,萧商。 人生不相见。 有些人的结局,从一开始便注定了。 凌虚子道:“萧世子与我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陛下与您是遁去的一,他又何尝不是一?” 顾安歌捧着茶,道:“他要做什么?” “殿下,命运的□□已经开始转动,您该回去了。” 凌虚子的声音极轻,轻到让人听不清。 凌虚子缓缓闭上眼,清风抚动着他雪白的发,皱纹突然爬上他的脸,他手里的拂尘掉在地上。 顾安歌抬眉道:“喂,老不......” 凌虚子缓缓闭上眼,清风抚动着他雪白的发,皱纹突然爬上他的脸,他手里的拂尘掉在地上。 顾安歌声音一顿,睫毛颤了颤,捡起地上的拂尘,重新塞在他手里,道:“凌虚子仙长,你的拂尘很漂亮。” “我是该回去了。” 顾安歌看着凌虚子,自言自语道。 原来被背叛,被伤害,都只是虚惊一场。 蓬莱殿地势高,楼台亭榭又修得高,站在台子上,她可以看到远处的桃园。 阳春三月,桃花灿烂,戏子们水袖轻挽,婉转将人间百态唱遍。 李桓形销骨立,一身清霜,周围的热闹,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