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奇侠传》 第334章 见兴善尼姑思还俗 静修住进月姑家东跨院已十多天。开初高烧不退,她又不愿找外人诊治,月姑便查看药典,按症状找出验方,抓来中药煎汤喝下,果然见效。每日三餐,由青莲或月姑送来饭菜。静修身体渐渐康复,憔悴的脸颊显出红润,便挣扎着下炕活动,静修穿着艾叶的衣裳,大小肥瘦居然合适,头上裹条花毛巾,俨然一个农家少妇。静修对月姑说:“我不能白白让你照管我。如今身子好了,地里活不便帮你,有啥针线活计尽管拿来。不瞒你说,俺当初跟男人过日子,里里外外的活都上得手……” “这么说,你有家有男人,咋到这静妙庵当姑子?” “说来话长了……”静修凄然一笑,“以后我告诉你。这会儿你甭拿我当客,有针线纺织的活,尽管吩咐俺就是,不然闲在这里,我心里不安。” 月姑不好多问,听她语气真诚,便拿来春堂和兴善的鞋样、布料,让她帮忙做鞋。静修动手捺起鞋底。 这天中午,兴善从地里回来,扛着锄头牵着牛来到东跨院。忽见一个女人坐在树下做针线,身穿艾叶生前的蓝底黄花细布褂子,头上箍条花毛巾,身材侧影竟与艾叶极相像……兴善不由一惊,心口怦然跳荡,愣愣地盯住女人。女人抬起头,朝他笑一笑,站起身来。 “兴善,你……刚从地里回来?”女人竟没有称呼他为施主。 “啊,静修师傅,”兴善猛地想起生病住在厢屋的姑子静修,立时从短暂的幻觉中清醒过来,“你,身子好了?” “好了,多亏月姑、青莲照顾……俺也得感谢你哩。” “谢我?可别……你忙着……”兴善腼腆地低下头,牵起牲口慌张地走过。走进牲口棚,栓好牛,便往槽中加草拌料,不由自主地转回头再看静修。见静修重又坐在树下凳子上做起针线。兴善心中狐疑:“这女人,到底是啥样人?她,不打算走了……” 兴善从牲口棚出来,走到静修身旁,试探地问:“东边庵子被鬼子毁了,不知师傅打算再去哪家寺院安身?” 静修站起身,脸上显出凄然神色,轻轻叹气说:“这……让俺怎回答哩?俺自己也说不上。月姑虽不念佛诵经,却一副菩萨心肠,真心实意留俺,俺只好暂且住下,以后慢慢寻个出路……” 兴善不便再问,默默走了。走到跨院门口,又回头偷眼觑看,见静修正抬手擦拭眼角。 又一天,万七赶着羊群进了东跨院,紧随身后的是怀抱明明的桃花。羊群咩咩叫着,乱哄哄地窜进院子,将静修刚刚打好晾在墙下的袼褙拱倒在地,几只绵羊从上面鱼贯走过,好端端的袼褙留下肮脏的蹄印和粘湿的屎球。慌得静修连说“阿弥陀佛……”急忙过来赶羊,从羊群的践踏下抢出她精心劳作的成果。 旁边一阵啊哈啊哈的笑声。原来桃花看见静修手忙脚乱的狼狈相,忘形地大笑起来。对着丈夫一阵比划和叫嚷。万七说;“别……别笑了!她费心搭力,做……做下活,糟蹋了,你还……还笑呢!” 桃花立即停止笑嚷,跑到静修身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起凳子上新纳的鞋底仔细瞧看,对正忙着收拾袼褙的静修呜哇地说话。 万七和桃花早与静修相熟。两人结婚后,为祈求送子娘娘保佑早生儿子,曾去静妙庵烧香磕头。前两年土匪闹得凶,静修师傅也到万家林永义墓碑前祭奠求助。当下万七和桃花住在地里的棚屋,今日回这院里,是特意来与静修相见。 第335章 闻底事月姑怜静修 静修对桃花的哑语听不太懂,只呆呆发笑。万七圈起羊群,跑过来给静修做起翻译:“她夸……夸你手巧,做……做的活好……” 静修说:“好久不做活,手生了……”走到桃花面前,伸手抚弄明明的脸蛋,逗孩子笑,夸奖说:“这孩子好精神……听说上次在松林里大难无恙,也是他命大,象有神灵保护呢!” 万七和桃花听静修这样说,相互看看,乐得咧嘴笑了。万七说:“有……有师傅这话,孩子托……托你的福呢!” 桃花忽又把眼睛盯住静修,对着丈夫一通呜哇比划。 万七顿时变了脸色,收敛了笑容。 “桃花说的啥?看我穿这衣服不合身、不顺眼?这是月姑给我拿来,我穿上自觉挺合适,这衣服敢情是不错的时兴料子呢……” 万七越发结巴得厉害,“她……她说,你穿……穿这衣服,像……像一个人呢!” 静修问:“像谁?” 万七说;“像……像兴善的媳……媳妇呢!” 静修脸一红,说:“你是说……像艾叶姐吧?这就是她的衣服,能不相像……我真想她,可惜她年纪轻轻早走了!” 桃花呜哇着急切地说些什么,静修疑惑地听着。万七苦笑笑,对静修说:“她瞎说,可惜你……你是出家人,不然,与兴善……”万七担心静修责怪,便没有说下去。 一个晚上,青莲过来送饭。静修吃着,青莲拿起静修绱好的一双鞋,边看边称赞:“比我娘做得还好……抽空请师傅教我。” 静修像有什么心事,悄声问青莲:“这鞋,是谁的?” 青莲说:“是兴善叔的,还有一双是我哥的……我娘这几天身子不舒服,只有麻烦您了!” 静修叹口气说:“你娘,真是个好人……艾叶没了,兴善父子给你娘俩添不少麻烦吧?” 青莲说:“咋能说麻烦呢。兴善叔一家,跟俺们像一家哩……俺的地全是他一人操管,艾叶婶子抛下个小子,还有春堂哥,他爷们几个穿衣做鞋,都是俺娘和我照管。” 静修赞许地点头。良久,看着青莲说:“晚上,我想到你家……和你娘说几句话。” 青莲说:“好哇,我娘正说抽空过来陪你说话儿哩。吃完饭,咱们一块过去。” 吃过饭,青莲收拾起托盘,见静修独自面墙站立,摘下花毛巾重新系扎,接着又整理身上衣裤,回身看见青莲正笑嘻嘻地望她,脸上不觉一红:“青莲别笑话俺这出家的人哟!” 青莲忙说:“怎会哩?俺是羡慕你。以前跟艾叶婶子在地里做活,总想去庵里偷看你。虽说你出家人打扮,艾叶婶子直夸你长得俊……倘若还俗,略一打扮,是个漂亮媳妇哩!” 静修被青莲说得笑起:“俺只说青莲像你娘,人好心好脸蛋儿俏,想不到小嘴也挺巧呢。” 两人说说笑笑走着,进入月姑屋后的小园子,又从小夹道进入院里。月姑正哄春亮吃饭。小家伙光着屁股坐在炕上,嘴里大嚼着什么,又伸手去盘子里抓一块红薯。 青莲喊声:“娘,静修师傅来了。” 月姑抬头看时,静修已进屋来,忙起身相迎,“我正想找师傅说话,你就来了……瞧这屋子里乱七八糟,你甭笑话哟!” 静修说:“我在这里给你添乱,你倒把我当客哩。” 月姑陪静修去了东边卧房。青莲接手喂春亮。春亮吃得肚皮鼓胀,像个西瓜,咯咯笑着玩耍起来。青莲便搬过枕头挡住炕沿,把拨浪鼓、小棒槌等玩具放到跟前,任他自玩自乐,然后坐到炕下饭桌前洗碗刷锅。一边忙活,留心东屋动静,开始听两人一阵说笑,之后声音便渐渐低下来。 第336章 悯鳏寡月姑议提亲 春亮睡去,青莲在灯下做起活计……夜已深了,终于听到东屋的动静。月姑陪静修出来,静修脸上挂着泪痕,抬头看看青莲,默默点头,却又继续抽咽着对月姑说:“像我这样,本就是俗人哩,说啥还俗不还俗的,我只想,让你给我出个主意……” 月姑送走静修回来,青莲看她竟也眼圈红红的,说:“娘,你俩说了些啥事?你怎也伤心起来?” “我觉得她挺可怜的。老家在保定北边,念过书也识些字,为躲鬼子随爹娘往南京投亲,半路上失散了。在清河一个村子遇上个穷教书先生收留下她,经人说合做了夫妻。虽家境贫寒,可两人感情挺好,她庆幸碰见好人,只说慢慢打听到爹娘下落,两人一同去接来爹娘,不想村子遭土匪抢掠,这先生与土匪首领讲理,反被杀了……” “啊!”青莲惊叫一声。 “那土匪头子把她抢去霸占了。看她识文解字,竟有意娶她为正室……” “她嫁给那土匪头子了?” “她不愿意……那土匪头子外号李大魔,杀人不眨眼,没人性。新婚之夜,李大魔摆酒请客,她乘乱逃出营寨,流落到咱静妙庵做了姑子……” “这么说,她是个苦命人哟!”青莲神情凄然地喃喃着。 “我看她是个诚实人,我信她的话,真不忍心让她再四处飘流……她自己也有还俗嫁人的想法。昨天桃花来,提出让你兴善叔娶她,我当她说笑话,细想起来,倒是个好主意呢!” “娘,兴善叔怕是不愿意……刚才他特意来,嘱咐我提醒你,家里不能留不知根底的外人。听说鬼子警察局在各村安下不少眼线,有的化妆成卖糖果的老头,也有装作走亲串友的娘们……听他这样说,是对静修师傅有戒心呢!” “我知道,你兴善叔是好心,怕咱们再遭暗算。可这静修,像她自己说的这样,倒是个好人。等我跟兴善商量,看他愿不愿意娶静修……” “真是那样倒好,娘的担子轻了……可不知道静修师傅愿意嫁给兴善叔吗?” “她夸兴善老诚、勤快,又说牵挂着妙云,要去寻她,还担心那李大魔追踪抓她……这事情,让女人自己张口说愿意也难,我想她愿意嫁兴善,说这些话是给自己留退路罢了。” 青莲想想,又担心地问:“那土匪头子李大魔,真的会来追她?” 月姑摇头:“那土匪头子有的是女人,两三年过去,也没见来人寻她,大概早把她忘到九霄云外了。这事,只要兴善乐意,静修不会推脱,说起来是件好事!明天我找你兴善叔,把你七爷也喊来,一块商量,帮他拿个主意。” 兴善下地回来,在东跨院见万七正和静修闲聊。一见兴善,静修笑着打个招呼便进屋去了。万七说:“月姑找……找你,有大……大事!”兴善听说吓一跳,和万七匆匆去见月姑。 元盛恰好也在月姑家。他现在不当村长,除种地外,又做起先前的小生意,比当伪村长时逍遥自在多了,用他的话说:“摘了狗官帽,不怕鬼来叫。”月姑已告诉他有关静修和兴善的事,正叼根小烟袋捉摸呢。 第337章 美满事偏逢执拗人 兴善和万七一前一后进屋,见元盛坐在椅子上抽烟,屋子里烟气缭绕,月姑坐在一边矮凳上沉思着什么,便更加认定事情严重:莫非杰群又出啥事?不由得心里一沉,着急说:“出了啥事?” “叔,给你鞋……”未及有人答话,青莲抱着春亮从里屋出来,将一双新鞋递给兴善,“换这双新的,你脚上的鞋不能再穿了……” 兴善看看鞋子,难为情地叹口气,“真难为青莲了。” 青莲一笑说:“叔,甭谢俺,我可做不了这么好的鞋。” 兴善纳闷地问月姑:“不是青莲做的,难道是你?” 月姑摇头:“你啥时见我做过这样的鞋哩?” 元盛开口说:“怎么,想知道谁给你做的鞋吗?” 兴善老实,被弄得一头雾水,莫名奇妙地问元盛:“这是咋回事?” 元盛一笑说:“当然是好事。今儿找你来,就为这。月姑和七叔想给你提说个媳妇。艾叶没了,你一个男人拖着俩孩子,这日子咋能长久下去!” 万七坐在元盛对面的椅子上,笑笑说:“是……是这话哩!” 这话大出兴善所料,脸上一阵热辣,直愣愣地瞪着眼睛,看看元盛、万七,又转脸看月姑,大张着嘴巴一时没说出啥话。艾叶去世,使兴善精神上受到极大打击,这个家庭也濒临绝境,如果不是月姑母女帮忙,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可这给月姑一家带来多少麻烦……这些年,月姑一家对他恩重如山,他自愧无以回报,如今只有尽己所能帮月姑种地理家,如此而已。至于续娶,他又何尝不想,倘能如愿,对月姑母女倒是一种解脱。可眼下这家境世道,哪个女人肯进这个家帮他出力拉套过日子?岂不是痴人说梦!每逢夜深人静,这种念头在脑子里闪现的瞬间,便总是自嘲地苦笑,随即用被子紧紧蒙上脑袋,轻声呼喊着“艾叶”,任泪水湿透枕巾……这会儿,他以为元盛和万七是在跟他开玩笑呢。 月姑看着兴善,认真说:“是这事。难得有这样合适的女人……只是不知道你自己打啥主意。” 兴善吭吭哧哧:“合适的女人?谁家女人,能乐意跟俺?” 元盛说:“你只说,自己打个啥主意?我看,这女人满合适,比你年轻几岁,家中无牵无挂,人也勤快利索。而且,人家对你有心,就看你……” 兴善脸孔涨红到脖根,说:“能有这号傻女人?她若真心愿意,我怎会说半个不字哩!” 月姑说:“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明天我和七婶去找她,商量个时间,你们见一面,早点儿定下来。” 兴善越发着急,问道:“说半天,你们没告诉我是哪儿的、啥样子的女人呢?” 元盛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月姑家住着,这些日子你们天天见面,你真的没动过这念头?” 兴善忽地站起身,惊叫道:“你们是说……静妙庵那姑子静修?” 几个人都笑了,说:“是哩!” 第338章 倔兴善严词驳众议 月姑随即说:“你别着急,听我详细对你说。静修师傅……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哩……” 兴善摇头顿足说:“这事,万万不行!我劝你快点打发她走!哎呀,这让我咋说哩!”一向性情温和的兴善简直在大发脾气。 元盛和万七相互看看,竟乐起来,笑着说:“本是好事,你咋就着急上火?越是老实人,越有个牛劲呢!” 兴善情绪激动:“这人,咱不知根底!谁知她是干啥的?咋就来到咱这里?本是姑子,又想起嫁人?让人捉摸不透……你们不知道,鬼子伪军的特务眼线满天飞,啥样人都有。当初松绮在这里住着,就有人盯上,果然出了大事……如今这姑子在这里住着,我就不放心,更甭说……” 月姑打断兴善说:“你这话有道理。可静修实在可怜。她为逃避土匪,被迫当上尼姑……” 兴善脸孔涨红:“这故事,谁都能编得出!历来姑子庵里杂色女人多,俺不信能有好女人……你这人,心肠不能太好,咋能对谁都可怜!” 元盛笑着拉兴善坐下:“你先熄熄火气,慢慢商量……给你找女人,是大伙的主意,都是好意。” 兴善执拗地甩开元盛:“这我知道,我领情……可这号不明不白的女人,我咋能娶哩?其实,我倒无所谓,娶了她,她即是妖魔鬼怪又能把我怎样?我怕……再给月姑一家,添更大的麻烦……”说着捂住脸呜咽起来。 元盛说;“兴善说的有理,眼下该谨慎些,这错不了……” 万七说:“你想想,过几天再……再说。” 兴善抽咽着,回身将掖在腰间的鞋子取下来塞给月姑,说:“这鞋,是她做的吧?” 月姑说:“是啊,我请她帮忙做的,还给青山、春堂,每人一双哩。” 兴善说:“她做的鞋,我可不敢穿……你还是告诉她,让她到别处自寻方便,大家都安安稳稳过日子。” 月姑一笑说:“这鞋你还是放着吧。鞋样是青莲剪的,布料也是青莲选的……虽说静修师傅做起来,难道你穿了人家就会讹你,非嫁你不成吗?” 元盛和万七在一旁听见,都嘻嘻笑起来。兴善掂一掂手中鞋子,只好又掖进腰间。 青莲照例一日三餐给静修送饭。和月姑交谈后最初几天,静修脸上的忧郁一扫而光,青莲来到,总和青莲说说笑笑,问这问那。青山、春堂的鞋做好了,又向青莲索要针线活,问兴善的鞋穿着是否可脚……有几次,静修向青莲询问当初桃花和万七巧遇成亲的故事,脸孔红红的,赞许地夸两人:“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叫人羡慕。”青莲虽是姑娘家,也明白她的心事,心里同情却又不好说破真相,只有含糊应答。月姑来过两次,像是有话要说而欲言又止,这让静修颇费猜疑。前几日曾热心地表示要撮合她与兴善的万七和桃花,也再没到这院里来过,兴善更是突然失踪,不见踪影。所有迹象,让静修觉察到事情恐难如愿,再继续住下去,必然使月姑为难,静修脸上的阴霾重又显现,变得沉默寡言、忧心忡忡。 第339章 苦静修洒泪别月姑 这一天,静修终于向青莲提出见月姑辞行。 月姑无奈地叹口气,询问道:“静修师傅打算去哪里安身?” 静修凄苦地摇头,喃喃说:“我想,先设法寻找妙云……终究师徒一场,她也是个孤苦孩子。然后,回婆家看看,有机会或去南京找我父母……” 月姑惊问:“婆家还有人?” “当初男人被害,我被抢走,婆婆哭瞎了眼……如今不知道怎样,我好歹找到她的下落。” “我给你凑点路费,准备些干粮带上。”月姑眼睛湿润了,拉住静修的手说:“师傅的心愿,月姑知道,只是,按你们佛家所说,也许缘分未到吧……我只盼咱们再能相见,倘路上有难处,别忘了月姑,尽管随时回来找我。” 静修泣不成声:“我咋能忘了您呢,您是我的再生恩人啊!”扑到月姑怀里,两人紧紧相抱在一起。 静修告别月姑离开万家营。她想先去县城,设法打听妙云的下落。按照月姑的建议,她穿上艾叶的旧粗布衣服,蒙条半旧头巾,将僧衣连同曾穿过的艾叶那套新衣,一并包进小小行囊。静修背个小包袱,一副赶集村妇的打扮。 静修沿万家营村东的路沟往北走。正是初秋时节,地里庄稼长得正旺,满眼翠绿鹅黄,静修的心境却异常凄凉。她一边走一边向东张望,多想再看看那座近在咫尺的庵堂小院,但庵子被茂盛的庄稼和淡淡雾霭所遮蔽。前几天,万七曾趁夜深人静去过庵中,想替她找回些有用的衣物,却一无所获,庵中所有什物已被强人洗劫一空,门窗全被捣毁,而且据说房舍即将拆除,用于在万家营吴家大院修建据点。这个原本清静安定的所在,又给她留下一页刻骨铭心的伤痛,此番离去,不知还要经受多少危难……她不由伤心地落下眼泪。 万家林就在眼前,一片浓绿重彩,蓊郁苍翠。静修真想再近前看看这座林子,便走下沟沿,爬上沟西沿,忽见小路上两个男人走来,前边的人头戴竹编竹笠,穿一身浅褐色土布衣服,不时取下肩上的毛巾,擦拭着微黑的方正脸盘……啊,像是兴善!这几天他去了哪儿?是有意躲闪不愿与俺相见吧? 静修心中慌乱,有意躲开,便低头快走几步,径奔林中去了。 前方来人正是兴善,跟在身后的小伙子是春堂。 前天兴善进城去,在城里住下了。青山和春堂都已离家好久,早想抽空去看看两个孩子。选择这几天去,并非刻意躲避静修,只为当时地里活儿不忙……兴善心中如此自我诠释,但静修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他的心情处在复杂的纠结中。作为正处壮年的男子,何尝不渴望女人体贴,孤儿鳏夫的日子何尝不需要女人扶助?他选择拒绝静修,不是择嫌她出家做过尼姑,也不为她有什么劣迹,只因为不了解她的真实根底,谨慎沉稳的天性使他首先想到最坏的境况,他担心灾难再次降临到月姑一家。 第340章 有情人邂逅万家林 这次进城,吴兴善先去仁和药店看望青山,然后去祥和医院看儿子春堂。晚上他和春堂和衣睡在窄小的杂物间里,又想起陪艾叶住院那日的情景。朦胧间,艾叶的身影站在眼前,一会儿那面孔却又变幻成静修……兴善猛地坐起,揉揉眼睛,摇摇脑袋,拼命驱赶着梦中的幻象。春堂发出轻微的鼾声,他却再无睡意,悄然叹息着任泪水流下。 一早起来,兴善带春堂给靳老先生、小媛大夫请假。地里的农活马上忙起来,让春堂回家帮助干几天农活。父子俩一路走着,看看来到万家林,春堂远远见前面一个女人慌慌张张走进林子,看那衣服和身条,颇觉眼熟。 “爹,看那女人,穿的衣服像是我娘,身材也像极了!” “啊,真的是她!”兴善停住脚注目细看,脱口说道。 “爹,你说是谁?”春堂脸色大变。 “是,庄东边庵里的静修,她……还没走?” “吓我一跳……她穿这衣服跟娘一样?我真当是……”春堂转脸问爹,“听说庵里遭了事,她还没走?” “她,藏到青莲家地洞里,躲过一劫,这些日子一直在青莲家东院住。我也当她走了……她去林子做啥?莫非这姑子真的不是正经人,去林子里搞啥名堂?” “爹,你等着,我去看看。”春堂拔腿向林子跑去。 兴善蹲在路边草层里等待,摸出烟袋抽烟。许久,才见春堂出来。兴善压低声音问:“看清楚吗?她去林子干啥哩?” 春堂气咻咻地说:“她在永义大爷碑前磕头,嘟嘟囔囔地许愿哩。” 兴善感到意外,瞪大眼睛问春堂:“她说啥哩?” “她说话声音低,好像是说感谢月姑,祝她平安,还说盼永义大爷保佑她的徒弟妙云也平安,家中婆母也平安……她把永义大爷当菩萨了!” 兴善愣愣地想:“这么说,这人是个好人……她人呢?” 春堂说:“出来了,你看,沿林子边向北走呢。” 兴善嘟噜着:“追上她……有件事,务必告诉她。”说着沿沟底快步向北,恰在路口截住静修。 静修看着兴善拦她的架势,吃惊地问道:“你,这是做啥哩?” 兴善红着脸嗫嚅:“俺刚从城里回来……你,真的要走?” 静修放下心来,说:“俺住的时间久了,不愿再给月姑添麻烦……” 兴善问:“你,想去哪儿?” 静修叹气说:“我,能去哪儿?回河西婆家……俺家还有老婆母,丈夫死后,我又遭难,老人眼睛瞎了,俺回家照顾她……顺便在城里打听一下妙云的消息,好歹知道这孩子是死是活……” 兴善摇头说:“城里,你还是不去为好。我听说,妙云被几个二鬼子劫走,卖了……” 静修急问“卖到哪里?” 兴善说:“叫‘双凤院’,是那种肮脏地方……” 静修流出眼泪。看春堂走来,揩抹掉泪珠,说:“这孩子,长大了,成大人了……”朝兴善苦笑笑,“你,当下难些,日后会好的。” 静修告辞走了。父子俩往家走着,兴善的脚步显得沉重,落在春堂后边,不时回头看看,静修渐渐走远,被沙岗后的庄稼地遮住了身影。 第341章 痴春堂赠镜示爱心 春堂回家,青莲说不出多高兴。 春堂给她买来个椭圆形小镜子,银色镶边,小巧玲珑。青莲一手抱着春亮,一手拿小镜照看,照一照自己,又照一照春亮,春亮伸出小手来抓,便赶忙移开。青莲说:“春堂哥,这小镜子挺好,你留着自己用吧,在外头梳头洗脸照看着方便……俺家有一面大些的镜子,俺跟娘俩人用……” 春堂不接:“你快收放起来。俺为买这小镜,跑了好几个铺子。这是用我自己挣的钱买的……你照看春亮够辛苦,算是谢你的。” 青莲惊讶:“你当学徒,要交学费,咋能挣钱哩?” 春堂说:“我每天晚上加班,给病房里清洗、消毒用具,小媛大夫夸我勤快,让账房另外给我计算加班费……我都攒着呢。” 青莲瞟春堂一眼:“攒点钱也好……你快成大人了,过两年就该娶媳妇了。” 春堂嗫嚅着:“这年头,让鬼子闹腾得连饭吃不上,谁肯……”小伙子忽然想起几年前青莲说过的话,抬头看她,心口怦怦直跳。 青莲指点春堂,笑得弯了腰,“春堂哥害羞了……真的见了媳妇,话也说不出呢!” 春堂果然不再说话,他在想心事。没了娘,一家人生活难过,爹这次进城,确曾对他提起娶亲的事。如今时兴少男少女婚娶,不全是由于早婚陋习,主要是世道荒乱,女孩子稍大些,呆在家中让爹娘担心害怕,早点寻个婆家嫁出去,省了多少心事,这样小伙子便成了抢手货色,十五、六岁甚至十二、三岁就娶亲的极多。兴善拒绝了静修,却对刚满十五岁的春堂提起娶亲的事,并不为过,家中没有女人的日子实在困难。春堂当即回绝:“哪有钱娶亲哩……等过几年,我能挣钱养家的时候再说吧。”儿子的这番回答,使兴善从心里感到欣慰,可他并不完全知晓春堂的心事,这小伙子心里一直装着青莲哩。春堂眼看着青莲从毛丫头长成个大姑娘,模样俊,性情好,潜意识中的青莲妹妹渐渐变了角色。他至今记得早年青莲说过的“俺给春堂哥当媳妇”的话,或许她早已忘在脑后,自己也羞于提说这段往事,这个秘密便深藏在内心:他暗下决心,长大后要有出息,争取娶青莲当媳妇。夜深人静时,他时常想起青莲,朦胧中看见姑娘在纺线,给他做鞋,朝他深情微笑,当然,还会想象出不宜为外人知晓的美好情景……而醒来总是羞惭地摇头,喃喃地自问:青莲长大了,她会喜欢我吗? 春堂想着这些,脸孔涨得通红。青莲已将小镜放进自己的小匣子,回头笑笑说:“俺就收下了,谢谢你春堂哥……俺问你,常见俺哥吗?他咋不回来?俺好想他呢!” 春堂摇摇头:“我也不常见他,他在仁和药店学徒,离得远呢。” 青莲噘起小嘴,生气地嘟囔道:“既不回家,也不捎个信来,让娘天天挂念着哩!” 第342章 近小人青山染恶习 青山学徒的这家仁和药店是有名的老字号,位于县城北街的繁华地段,一年四季生意红火。雇着十来个伙计,临柜的店员就有七八个。按规则,初来的学徒工只能打杂当差干粗活,正经业务技能的学习培训一两年内轮不上。青山来后几天,却跟上门店经理学做店员了。这是老板侯老先生的特别安排。 青山来此学徒系元盛托人办理,药店经理程君仪是元盛的远房亲戚。当时于集学校早已停课,开学无日。月姑本想让青山在家做两年农活,元盛主动找到程经理与侯老先生说妥,破例录用青山到药店学徒。原来侯老先生与月姑的公爹显宗是老朋友,对青年永义颇熟悉而且赞赏,常以万家妙春堂药店和永义为范板律己诲人,永义遇难更令老先生敬佩、同情,故听说青山是永义之子,便格外关照,不只让青山直接接触店里主要业务和技术,还免除全部学费押金,安排经理亲自帮带。青山原本聪慧,初来这里倒也肯学能干,加之幼年见过父母经营此种生意,耳濡目染,有些初步印象,近半年来已学得些医药知识及加工制作本领。只是县城非比乡村,街市污浊杂乱,妓丐赌毒遍地,又有鬼子伪杂横行。青山的好友福顺现在是伪警察局剿共班正式成员,住在城里,经常来店里找青山,拉他出去闲耍,青山渐渐沾染上游手好闲赌博酗酒的恶习。 兴善前几天来看青山,等到夜深,才见青山醉醺醺地回来。兴善问他去了哪儿,青山瞪起眼睛说:“你甭管,也别对俺娘说……不然跟你没完!” 兴善交给青山两张票子做日常零用,青山嫌少,一脸不高兴:“告诉俺娘,这点钱咋够花哩!” 兴善嘱咐青山千万别学赌搏吸烟,别去那肮脏地方,青山冷笑:“你管的倒宽!啥叫肮脏地方?知道吗,‘双凤院’新添好多女孩,咱村东庵里的妙云也在,那些有钱人,当官的都去找她,可惜……” 那个晚上,兴善气恼地想动手扇青山耳光,倘永义在世,他的巴掌便注定掴在青山脸上。可对这个失去父亲的孩子,他怎忍心下手。 兴善没敢把这些事情向月姑直言,只说青山学生意有长进。问青山为啥这么久不回家,兴善只说店里忙……但心里又气又恨,有意让月姑觉察青山实情,却想不出合适的方式。 “兴善,你有事瞒着我?”月姑敏感地看出他的不安,“有啥事,你可要如实告诉我,青山这孩子不像春堂老成……他到底咋样?” “我说的是实情,经理夸他聪明,只是……”兴善额头沁出汗水,嗫嚅着,“看样子,他喝酒……” “啊,永义一生从不饮酒,他小小年纪,居然交上酒肉朋友!”月姑吃惊,“还有啥,赌钱?” “那倒没有……只是,听他说东边庵里的妙云被卖到‘双凤院’……” “‘双凤院’?是做啥的地方?”月姑茫然问道。 “就是……窑子,这‘双凤院’是城里最大的肮脏地方,听说县长蔡惟德常去那里。青山爱打问这些事,和这种人打交道,怎不叫人担忧!” 第343章 忧亲子月姑苦用心 月姑脸色大变,追问兴善:“是不是……他去过那地方?”。 兴善忙说:“不不,不可能!去那种地方要花大钱哩……青山年纪小,身上也没钱,我只是怀疑他从哪里知道这些事,跟些啥人来往……最不让人放心的,是西边吴家的福顺,如今当上二鬼子……” “噢,我想起来,这福顺以前常来找青山,还带他去于集逛过赌场。他是吴兴祖的表侄,松绮牺牲那天,是他带人来抓抗抗……” “这人现在住城里,成了剿共班的副班长。只怕青山跟他有来往……跟啥样人学啥哩!” “这些事,你应该早告诉我,给我提个醒。这次去,该设法带他回来。”月姑语气里不无责备。 “我想,给他讲了道理,他会改……”兴善脸孔涨红,自责地摇头叹气,“其实,我真想扇他耳光哩!可我,下不得手……” “应该狠狠抽他耳光!我不糊涂,不会护驹子到这份上!”月姑气恨地说,“明天,我进城……他不回来,我去找他!” “也好。只是,别跟他大发脾气,先把他哄回家来,在家里教育他,十五六岁了,知道要面子,再说这孩子脑瓜好使,不是死脑筋,管得早,不会走邪路的。” 月姑把春亮托付给桃花,和青莲去了县城。 母女俩先到祥和医院。自上次陪艾叶住院,从鬼子眼皮底下逃脱之后,月姑只来过这里一次,是为春堂当学徒做杂工来求小媛大夫。小媛和月姑共同经历过那次危难,再次相见时,显得格外亲近,听说艾叶和一个孩子死了,小媛拉着月姑的手伤心地哭了,并满口答应春堂来帮做杂工兼学技术。月姑这次和青莲来,是为答谢小媛,还打算请她帮忙在村里筹办一家小药店兼诊所。这本是永义早有的夙愿。月姑回乡后,见识了孙家阿婆接生、跳神,从心里对乡亲邻里同情,便坚定了这个决心,只是缺本钱、缺人手,加上接连发生的不幸,以致拖延至今。现在孩子们大些了,把小药店办起来,让青山回到自己身边,农忙时还可跟兴善学点庄稼活儿,吃些苦受些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必须尽快付诸实行了。 月姑到时已近正午。医院里人群熙攘。靳老先生在药房兼诊疗间,小媛挪到原做病房的东间,两人身边都有不少患者等候瞧病。月姑拉着青莲走到廊下等候,想趁午间休息时与小媛大夫见面。两人正坐着歇息,青莲一扯月姑的衣袖说:“娘,你看秦大夫旁边……” 月姑看时,小媛身后站个男人,穿一身日本军装,戴副眼镜,面容瘦削却蛮有精神。这人正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轻声说着什么。 小媛忙着给病人看病开方,转脸将那只手推开,怨艾地说:“别急么,我给这几个病号看完……你先去那边等俺!” 那人笑笑,挪到后边的一张凳子上坐下来。 月姑看那张似曾相识的脸,竟象松绮就义那天现身过的鬼子翻译官。不由暗自吃惊:“小媛大夫……怎会看上这人?”看样子,两人关系已十分亲密。月姑迟疑地拉起青莲,径自去找靳老先生。月姑向老人表明谢意,并将带来的花生、苞米等交给他,随即告辞, 第344章 释嫌疑小媛诉衷情 月姑刚走出院门,听身后有人喊:“月姑姐”,是小媛追上来。 “月姑姐,你怎急着走哩……我忙完了,跟我一块去吃饭!”小媛笑着拉住月姑的手,下意识地向后瞟一眼。后边那人走过来,月姑看得清楚:正是龟部的翻译官。月姑心口怦怦直跳,茫然地看看小媛,心里在琢磨怎样应付这个鬼子翻译,他却没有停下,独自走到院门口,然后停住脚步,从衣兜抽出支香烟点燃。 “姐,看到他吗?”小媛朝院门口一努嘴,“这人没脸没皮,大半年了,追我追得可紧哩!今天他休息,非邀俺下馆子……走,咱们一块去,你替我长长眼儿。”说着拉起青莲,“这是青莲吧?我只听说这丫头长得俊,还没见过面呢,脸上抹着灰吧?”青莲忙喊声“姨”, 月姑含糊应答说:“是青莲,这孩子常说来看小媛姨呢!”月姑看小媛高兴的样子,心里越发沉甸甸的,“那,你就快去吧,别让他久等哟……”小媛说:“没关系,让他等一会儿怕啥……”附在月姑耳边低低说,“他认识你,让我告诉你:甭害怕,他不是坏人……” “啊,这是说哪里话呢?”月姑吃惊地看小媛。 “好些人骂他是汉奸,开初我也骂过他,用棍子赶过他……我说‘俺是人,人怎能嫁给狗’,他向我起誓,说知道自己是中国人……他让俺放心,说他宁可脱去这身皮……”说着向四周望一望,声音压得更低,“有句话他让我告诉你:前些日子被害的那亲戚,是一个姓汪的杂货铺老板告的密,警察局为此奖励他不少钱……这家伙坏得狠,只要给钱,啥坏事也做得来!” “谢谢你……”月姑点点头,随即歉意地一笑,说:“也谢谢田翻译官……你们啥时结婚?可得告诉我哟!” 看着小媛跟田翻译官走远,月姑才和青莲走出巷口。两人在临街的摊子上买两个烧饼,蹲在路边树荫下,边吃边说话。 “娘,小媛大夫的话,可靠吗?”青莲低声问母亲。 “嗯。看来,这翻译官是个好人……小媛大夫不会看错人的。汪秃子这样的人,最是可恨,白披张中国人的皮!”瞥一眼街上走过的鬼子巡逻队,说,“孩子,快吃,咱们快走。” “娘,告诉俺舅,让游击队把姓汪的杀了!”青莲嚼着烧饼,继续恨恨说。 月姑母女俩又去北街的“仁和”药店。听一个中年店员告诉青山请假回家了。 “俺们特意从家来看他,怎没遇到他呢?”月姑问道。 “你们是他家的人?先请坐下……”中年店员走出柜台,向月姑点头一笑,掇出条凳子让两人坐下,又倒上两杯水递过来,歉意地说:“你们从万家营来?事先捎个信儿就好了。青山昨天给经理请了假,今天一早走,估摸晌午应该到家。” 月姑将捎来的煮熟的花生、苞米放在柜台上,说:“自家地里种的,让大伙都尝尝新鲜。青山年轻,你们多多关照他些。” “不用客气。我姓王,王殿生,家离万家营三里地。程经理早跟我说起过你……他今天出门了,不然可以见见他……” 第345章 金月姑款语训青山 月姑和青莲回到家天已大黑。院子里黑洞洞的,没有光亮,墙边草丛中的蛐蛐颤声叫着,却没有人声。青莲失望地说:“娘,俺哥没回来……他能去哪儿呢?” 月姑走到屋门前掏钥匙开门,发现右边门轴从砧石上卸下,上着锁的屋门右侧被打开一道旁缝……有人进屋了?月姑一阵紧张,开锁进屋,一阵响亮的鼾声从东边卧屋传出,是一个男人粗重的声息。紧随月姑身后的青莲说:“娘,是俺哥……他在屋里。”月姑摸索火柴点灯,青莲怀抱春亮,用肩膀推开屋门进去,大声喊着:“哥,哥!” 屋里土炕上的青山忽地坐起,睡意朦胧地抱怨:“你们去了哪儿,才回来。” “娘想你,进城去看你了!” “看我?这么大了,还丢了不成?”青山低声咕噜着,昏暗中摸索到炕沿,整衣穿鞋。 “哥,你说的啥话哟?走这么久,连个信不捎,也不回家来看……你不想俺们,俺们还挂念你哩!” 青山笑了,说:“好莲儿,小嘴越来越厉害。哥服你……”说话的声音已不再是先前稚嫩的童音,变做成熟的男声,或许还为喝酒多些,嗓音有些沉闷。 青莲诧异地问:“哥,你嗓音咋变了?”回头见月姑端灯进来,问道,“娘,你听出来吗?” 月姑既生气又喜欢,说:“听出了,你哥是大人了……啥时到家的?一直憋闷在这屋里?”一边将灯放在桌上,尽量捻得亮些,“这么久不回来,难怪青莲说你!” “娘,我饿了,有啥好饭吃?就是锅里那些饼子窝头煮红薯……” “给你煮面,两碗面五个鸡蛋够不?”青莲说着,进西屋将仍睡在怀里的春亮放到炕上。 “够够,两碗面俩鸡蛋就行!”青山一边洗脸,高兴地连声说。 月姑走到青山跟前:“让娘看看……吃饭还那么刁吧,不然怎这样瘦哩?”伸手抚摸青山的头发,“该剃头了……像是又长高了些,这衫子也短了脏了,该换呢……” 炕上春亮忽又醒来,喊着找姐姐。月姑忙抱起春亮哄他。青山瞥一眼春亮,小家伙正瞪着眼睛,惶恐地注视面前这个陌生人。 “这孩子会走了吧?这样每天扛着他,可真遭罪!”青山叹气。 “孩子能跑能说,这会儿困了。没娘的孩子,可怜人,只找我和青莲,再就是你七奶……连他爹也不让抱,更不找春堂。” 春亮的眼睛一直没离开青山,大概察觉他的不友好,便转过脸去,小手紧紧抱住月姑的脖颈。 青山不满地嘟囔:“让春堂看他吗!他的弟弟他不管,跑去医院学徒!他能学什么呢?念书笨得要命,白白耽误青莲的功夫!” 月姑瞪青山一眼:“春堂去医院,是我安排的,你嚼啥蛆?你艾叶婶子没了,总得互相关照些,能看着他家败人亡?甭忘了,咱家这地,亏你兴善叔照管……” “他替咱种地?是咱雇他,不让他白种……替他管孩子,他给你工钱?你自讨苦吃哩!” “孩子,话不能这样说,街坊邻里之间,不能只算这钱账。人都有个难处,总是有个相互帮衬吗!为人处事,你应该学你爹那样……” “甭说了,学俺爹,咱家这日子越过越穷哩!” 第346章 妹劝兄伶牙俐齿 “孩子,你这话也错了!你爹这一生,不只走的端行得正,要说过日子,持家理财做生意,样样在行,咱这家,不是他败坏了,是让鬼子逼得。你爹是怎么死的,这你该不会忘记吧?”月姑说着,眼睛直瞪着儿子,语气虽平和,心里却强压着一股怒气。 青山一屁股坐到炕沿上,双手捧住脑袋不再说话。 青莲端着面放到桌上,看月姑脸色不好,转脸看青山也噘着嘴巴,诧异地问:“怎的了?” 月姑脸色难看,抱着春亮走出,径自出屋。 青莲走到青山面前,轻声说:“哥,咱娘整日家想你盼你,你咋刚回家就让她生气哩?” 青山委屈地掉下泪来,说:“你不出家门,不知道外头的事……在外边混,没钱的人,低人一等哩!” 青莲莫名其妙:“哥你说的啥话?人不怕穷,怕没志气!再说,咱家虽然不富,可也不算穷,你在外头学徒,娘在家操心费力,供你吃穿用度,用你作难了吗?又有哪样不能满足你?别忘了,没有咱爹,娘一个人支撑这个家,可不容易哟?这些日子,多少事,就说咱妗子被鬼子杀害那天,皇协兵派人来搜抗抗,又要抓咱娘,抓明明,娘冒死跟那帮坏人周旋,好歹没搭上性命……这你知道吗?” 青山吃惊地抬头盯着青莲,急问:“谁,来家抓娘的是谁?我让福顺揍他去!” 青莲冷笑:“领头的就是那庞福顺……你还当他是好人哩!你现在还跟他来往?” 青山愣了,没有回答青莲的问话,慢慢抹掉脸上的泪滴,嗫嚅说:“好,算你说得有理……有些事,你不知道,以后再说吧。” 青莲说:“你快吃饭,然后跟娘好好说会儿话。” 青山说:“好好,知道了。”走到桌前,端起面条,将一颗雪白晶莹的荷包蛋捞在嘴里。 青莲来到西间卧房。月姑正坐在炕沿上,拍打着偎在怀中朦胧入睡的春亮,随口唱着“小巴狗,戴铃铛,稀里哗啷到集上……”神情却似想着什么。青莲走近看看春亮,低低说:“娘,孩子睡了。”抱过春亮放上炕,对月姑说,“娘,你甭生哥的气……刚才我说他了,他会给你陪不是……” “我想起你爹嘱咐的话……他临终挂记青山难管,让我把他交给你天成伯。可你天成伯当了八路,在前线跟鬼子厮杀,去哪里找他?这个年龄,说起来正是念书的时候,上不成学,才送他去药铺学徒,学点养家糊口的本领,也学些做人之道。可时下鬼子横行,皇协当道,城里乱得很。倘他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沾染上些坏毛病可怎办?我心里挺乱……你哥年龄还小,甭看个子长起来,人没主心骨,跟啥人就学啥……常说‘近朱赤近墨黑’,这话可不虚哟!” “娘,把药铺开起来,就让俺哥回家来,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城里呆了。他跟那吴家的福顺常有来往,是好朋友呢!” “我也听说这事了!你爹挂念你俩,可他对你放心,你哥是个男人,你爹更盼他有志气、有骨气,长成个于国于家有用的人,将来能为国家效力,为家庭撑起门户。一个人本事大小,说起来不是最紧要的,要紧是知荣辱、行礼义,堂堂正正做人……” 第347章 母教子苦口良言 屋门被推开,青山进来,呐呐说:“娘,你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我年小无知,让你生气……” “娘不生气,坐下……娘跟你好好说几句话。” 青莲起身将自己的凳子让给青山:“哥,你坐这凳子上,跟娘对面说话。”在月姑身边的炕沿上坐下来。 “这半年了,你在外头学会些啥?”月姑问。 “药铺里那些事,我都能行,看单抓药、记账,俺都会,经理跟那些老店员都夸我呢。”青山不无得意。 “有些药材必须加工才能入药,丸药、成药制作都要求很精细,治病救人的事,马虎不得,你能行?” “这些粗活,我也干过……可经理让我主要学记账,管药库,花费气力的事,自有别的店员去干。” “这程经理是你元盛大爷的老表,人家对你很照应,侯老先生跟你爹你爷爷都相熟,不然,干三两年也不一定能学到啥。可是,咱得自觉,店里的事情,脏些累些的更要干在前头……” 青山点头:“嗯,我知道……明天我早些回去,还得给你要钱,我身边没钱了。” “你兴善叔不是刚给你捎钱去,还不够花?” “那太少,咋能够呢?”青山有点着急,“你们不知道,在外头混不比在家,抬手动手花钱哩!” “孩子,给娘说,你花钱做些啥?饭钱给你交了,住宿不用花钱,你都花钱做啥哩?抽烟吗?喝酒?” “娘,我也长大了,不兴交个朋友,一块玩玩!” “朋友……当然要交,看啥样的朋友,只是吃吃喝喝的酒肉朋友,没啥要紧。你在外头这半年多,要好的朋友都是谁,能跟娘说说说吗?” “那,多了……我怎能挨个说给你哩!” “娘问你,西头吴家那个福顺,是你的朋友吧?” “唉,娘咋问这么详细哩?他,也算一个吧……” “他现在做啥,你清楚吗?”月姑板起脸孔追问。 “他,现在警察局的特务队,一月挣不少钱,出门骑马、挎盒子,可威风呢!”青山振振有词,“可我从来没花钱请他喝酒,都是他请我呢!” 青山没说完,青莲生气地别转脸,月姑也已气得脸色灰白。 “你可知道他骑马挎枪干些啥事?”月姑问。 “反正,他对我挺好,够朋友。”青山嗫嚅着,“他真的带人来抓过你?你们不会弄错吧?” 青山没说完,月姑突然站起,一巴掌掴在青山脸上,“弄错?是谁弄错?你还当他是好人……”接着又抬起手,青莲拦住,大喊:“娘,别打了!” 月姑气恨有加,声音颤抖着:“抗抗、明明两个娃娃,他们抓去哪一个,小命也没了!我若不是侥幸逃脱,也就和你妗子一道……娘指望你在外头学本领,长见识,能成个人哩,想不到你不分是非,不辨香臭,把这些汉奸走狗当朋友!” 青山捂住火辣辣的脸颊,呜呜哭出声:“娘你好狠心,打得俺好疼哟……俺在外面,因为没钱,被人瞧不起,回家来你还打俺……” 第348章 训顽劣母女同心 青莲拉着月姑不停地劝解:“娘,你消消气,别打他了!” 月姑不理会青莲的求告,厉声喝问青山:“说,啥事因为没钱被人小瞧?你说给俺听听!你若本本分分做人,谁能瞧不起?是那福顺?他有啥资格瞧不起人!” 青山呜呜哭着:“就他对俺好,你反倒骂他……你们说他带人来抓人,只要没弄错,我去城里找他,跟他算账!” 月姑手中抓起根笤帚要打,却被青莲紧紧拦住,手举在头顶难以落下,只有气急败坏地呵斥:“去城里?你再也甭想了!给俺回家来,老老实实过日子,过咱的庄户日子……俺没钱供你在外头吃吃喝喝,交些狐朋狗友!” 青莲的力气用尽了,月姑已经又挣到青山跟前,手中笤帚在青山头顶上挥舞,青山一手抱头,一边向门旁倒退,一边还在嘟噜,青莲哭着说:“哥,你快走吧,别让娘生气了!” 青山不再说话,退出门口,转身跑到东边卧房去了。这里青莲死命拖拽月姑,苦苦求告着:“娘,你别生这么大的气了,俺哥他知道错了,你消消气吧……” 月姑终于坐下来,胸口激烈地跳荡着,她隐约感到心口处一阵疼痛,两眼紧闭,双手抚摸着胸部,大口喘息着。青莲见状吓一大跳,赶忙上前给母亲轻轻捶打后背,月姑推开她,喃喃说:“别,让我喘口气,歇歇……就会好的。” 青山倒在炕上,一连睡了两天。 其实他怎能睡得着,在被下辗转反侧,脑子里乱哄哄的。临来家时跟福顺见面,约好最近两天去新开的一家饭馆吃肘子,福顺说那饭馆不只饭菜有味,还有新鲜玩意,后院棚子里能听评书,听唱,还能看洋片,如今却去不成了……身边没有一分钱,老厚着脸皮蹭吃蹭玩,脸面上怎过得去?而且,看来母亲真的动了气,福顺这家伙居然跑家来抓娘和抗抗?这太不够朋友了,下次见面,非跟他理论一番,只是,在仁和店的学徒生活就要终结,不知啥时才能再去城里…… 这天早上,青山和衣坐在炕上发呆,青莲端个托盘进来,放下饭菜要走时,青山说:“莲儿,娘哩?听不见她的声音,她去哪儿了?” 青莲哼一声:“你还记得娘?她都让你气糊涂了!”说着转身便走。 青山拦住青莲,说:“好莲儿,你别忙走,娘到底去了哪儿?我给她陪礼,说好话,往后再不跟那些人来往,我要去见福顺,跟他算账!” 青莲正色说:“这话跟咱娘说去。她和兴善叔去了仁和药店,有事让人家帮忙,顺带替你还账去。昨天兴善叔去药店取你的行李,有人拦着不让,说你欠人家钱哩!哼,我都替你害臊,娘在家这么难,你不替她分忧,腆着脸借钱胡吃乱花……你,怎这么不争气哩!” 青山脸孔红红的,嘟噜说:“你放心,哥哥有志气!我能比咱爹做得更好,将来让娘和你,过舒心如意的日子……” 青莲哼一声:“甭光表白,看你怎样做哩!娘打算在前边祠堂开个药店,仁和药店和祥和医院都答应帮忙,你帮咱娘多操点心。等会儿吃过饭,咱们一块去收拾房子。” 青山惊喜说:“娘打算开药店?这兴许能挣不少钱哩!” 第349章 开药店妻秉夫志 这一天,万家营发生两件大事,足以让村中百姓震动不已。 先是村东头,金月姑的益生堂药店开张。大清早,万七、兴善带领青山和春堂将院里院外房前屋后收拾得干干净净,街门口挂起长长的鞭炮。曾作为塾屋的祠堂门旁,当年冯老先生所题对联早已脱剥殆尽,今日换上元盛题写的新联,道是:“德医双馨,春色常驻百姓家;药香氤氲,真情融汇万人心。”横批是“爱益众生”。祥和医院靳老先生亲笔题写益生堂匾额,高挂前厅门楣之上。这位远近知名的老先生感念月姑为村民排难解忧的真诚,慷慨承诺开业首日,亲来铺内义诊,此后凡农历三、八日前来,为村民诊病开方,并叮嘱月姑不得接送,自己早出晚归,步行往返。 太阳渐高,不少人已围聚在附近的村街巷口翘首等待。果见靳老先生肩背小小青囊健步来到,满头霜花,一脸红光。月姑陪同靳大夫进铺内歇息,元盛、四来等都来问候。青山、春堂燃起鞭炮,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吸引得孩子们蜂拥围上。平素难出家门的老弱病人也由子女搀扶着赶来,这些人不为看热闹,而是看月姑新开药铺如何治病买药,看老靳大夫行医,打探自己多年的老病能否医治。 月姑带靳老先生去店内,检看新置药械、橱柜和整体布局,然后去东间就坐。这里原是冯先生为孩子们的批改作业的地点,一张方桌上笔墨纸张都已备齐。靳老先生此时才将肩上青囊放下,取出眼镜、方笺、脉枕,端坐于紫漆檀木椅子上,开始为早已排队等候的病人把脉问诊。正堂里,几张原先的旧课桌拼成柜台,铺上干静的台布,台前取药者络绎不绝。月姑和春堂都扎系褐色粗布裙罩,忙着按方抓药,解说煎服方法,青山穿一身新青灰长衫,坐在柜台一端,埋头收款记账。青莲抱着春亮出现在柜台前。她早起做饭,而后收拾锅碗,喂春亮吃饭,这会儿刚刚忙完,急着过来瞧看,见哥哥和春堂都满脸春色,忙得不亦乐乎,不禁心急手痒,拍着怀里的春亮说:“你快长,快点长……” 小药店的开张,得到村人普遍赞许,从此常见的小伤小病无需出村,且可放心买到货真价实的药物。这些微小受益,使得身处乱世艰难度日的村民们激动不已,人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月姑为此颇感欣慰。然而,这店铺虽小,用去家中的全部积蓄,包括兴善从东北带回一直收放的四块大洋,还有老娘留下的几件首饰。她无意通过药店的经营从乡亲们身上赚取多少利润,这不是丈夫和自己的本意,能让青山、青莲和春堂学点经管的本领,领悟做人的根本,于家于己便足够了。这会儿,时间已是正午,青莲刚给老先生送饭来。趁此时机,月姑到街上寻找村长的吴勤。她有意让村长与靳老先生见个面,代表村民表示一下欢迎和谢意。 第350章 媚日伪吴宅建炮楼 村长吴勤也为药店的开办高兴。他实在想去看益生堂药店开张的盛况,可惜,万家营的另一件大事,缠得他难以脱身:吴家大院改建日伪据点的工程,经一段时间的设计、筹备,择定今日奠基动工。 这是于集区的第二个据点。万家营位于城南,距城七八里路,村西北丘岗起伏,沟壑纵横,地形复杂,是日伪县长蔡惟德亲自管辖的治安重点区。一经建成,兴祖家宅院将变成坚固的堡垒。除祖上遗留的两座青砖瓦屋暂予保留之外,数十间土房旧屋一次性拆除重建,原前厅小楼处和大院西北角,新盖三层高的炮楼坐落于据点西南角,与西北角的另一两层炮楼互成犄角遥相呼应,俯瞰村庄西南、西北。伪警察局初定在这里驻日军一个班和伪军一个加强排,必要时可容纳两个连驻军。村西公路将直通于集并接连县城,城内驻军和警力机动性也大大增加,对全县治安防共意义极大。 一大早,区长韩跃楼早早来到设在吴家院中的村公所,吴勤恭敬迎接。不一刻,兴祖与谭不伦局长从县城赶来。数辆轿车从东寨门驶入万家营。区里从各村抽调的民工二百多人也陆续来到。奠基仪式开始,韩区长与谭不伦局长一番谦让,韩区长便发表讲话,首先对兴祖晋升罗部参谋长表示祝贺,接着赞扬兴祖舍小家顾大局,受到县长蔡惟德特别通令表彰。此工程事关区县治安防共大局,要求各村民工不得懈怠,加力大干,克日完工。最后特别说到当前资金缺口仍然很大,强调各村加紧收敛款项,不得因资金延误工期……各村欠款如不能按期限收敛上缴,必将从重处罚云云。 韩区长要兴祖讲几句,兴祖含笑坚辞,随即一同挥锹破土,各村民工按分工分头组织施工。兴祖陪同韩区长和谭局长四处巡视,走到吴家大门前,谭局长停下来,用手抚摸雄狮,由衷赞道:“好一对狮子,玲珑精致,造型逼真。” 兴祖道:“这是曾祖大人在世时请南方匠人所镌刻,据说这石料名金刚岩,花重金从泰山一奇峰之下购得……” 谭不伦说:“如此珍稀,拆除损毁,岂不可惜!可否将此门楼和这对石狮予以保留?” 韩区长笑答:“没问题,请二位放心。只是,预算资金到位迟缓,缺口较大,请局长转告蔡县长,务请多多关照。” 谭不伦冷笑:“这话,还是你自己给县长说。蔡县长精于账务核算,把你的账本记好,不要让他看出什么破绽哟!” 正说间,吴勤喘吁吁地跑来,一脸愁苦地向韩区长说:“俺们几个村,百姓交款实在困难,都等着向区长汇报呢。”韩跃楼板起脸孔走过去,随后有几个村长围拢来,异口同声说:“今年收成实在不行,村里不少人叫苦连天……” 韩区长大发雷霆:“哪个抗捐不缴,捆起来送区,带头闹事者枪毙!我看,不抓几个、杀几个,事情难办哩!” 谭不伦拍拍兴祖肩膀,笑笑:“这老韩是有名的‘还要揉’,只怕他揉来揉去,要出漏子……还是你吴参谋长老谋深算,不动声色,坐拾渔利,以后这片房产还不全是你的?” 兴祖也笑了:“此事,当谢谭兄照应。放心,兴祖不糊涂,而且一向讲义气重情意,不会吃独食的!”两人相视大笑。 第351章 助善举兴祖假仁义 兴祖由吴勤陪同,绕即将拆除的祖宅老屋巡察,不无惋惜地看着民夫爬屋上顶扒除檩梁拆卸门窗。这些房屋虽属老旧,甚者已成危房,但究竟是先祖所留,在兴祖心中留存着童年的美好记忆。兴祖轻轻叹息,问一句:“将这老宅改做日本人的据点,村里或许有人说些闲话吧?” 吴勤嗫嚅道:“这样,土匪入宅盗抢的事,也许不会再有……只是村里住些兵,老百姓尤其妇女们担心害怕,总有兵痞流氓手脚不稳……” “我跟老谭说过,日后驻兵要严格纪律,不许扰民。对东头万家,也不得随意惊扰。但要注意监视……” “监视月姑?她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做啥事?” “是啊,我也不愿她和孩子出事,不忍对她下手……上次她抱着孩子在松林里逃走,是我没让谭局长继续追查。可是,日本人和警察局有他们的考虑……这你该理解吧?” “这,我知道……月姑办了个小药店,今日刚开业,对村里可是一件大好事。” “噢?她能看啥病?” “她去城里医院学过接生,青山在药店学过徒。还专门置办些用具,如今村里女人坐月子都找月姑,孙家大姑那一套吃不开了。这次办药店,还从城里请个老大夫坐诊,经营些常用的药物,头疼脑热破手扎脚这类轻伤小病再不用出村……” 兴祖沉思着,忽然停下,问吴勤道:“这女人,是想重振旧业东山再起?还是与金杰群一伙共产党有关,别有所图?” 吴勤摇头:“这就是你多心了……她说过,不为挣钱盈利,无非是方便乡邻,让青山、青莲学会养家……” 兴祖听着,默然无语,忽又转身问吴勤:“近来,听到翠玉的消息吗?” 吴勤愕然:“没……没有!”他实在想不到兴祖会提及那个可怜的女人,“怎么?你……”他隐约感到,兴祖的话题骤然转折,似把翠玉遭劫和月姑联系在一起,这是从何说起呢?心里不仅替月姑暗暗担心。 兴祖轻轻叹口气,说:“让你家嫂子抱上小玉,跟我一块去城里……瀛枝已找下保姆,把孩子交给保姆就行了。” “孩子才几个月,怎能行?” “到底城里条件好,再说,瀛枝挂念小玉,她好像喜欢孩子……”稍停,兴祖忽然掉转方向,“你陪我去一趟月姑的药店。她办这药店对村民大有益处,难能可贵,可终究万家已败,她会有不少难处,尤其是资金。倘她肯接受,我愿帮扶她一把。” 兴祖这话出乎吴勤意料。吴勤本是老实人,虽跟随兴祖家多年,却始终对这位年轻主人的脾性捉摸不透,他那飘忽变幻的思维总让人困惑不解。此时,兴祖的真实意图也令他无从猜测,只觉得他未必出于好意,月姑断不会接受他资助,一时又想不出劝阻理由,只得答应。 兴祖从车上的皮箱中取出个皮夹,夹在腋下,和吴勤沿街向东走去。 第352章 益生堂兴祖会青山 时近黄昏,小店首日开业,一天忙乱后刚刚清静下来。店内悄无人声,只有个年轻小伙儿坐在柜台内埋头记账,见有人来,即起身照应。兴祖看这年轻人面目清秀,双目有神,一身崭新的淡蓝色土布长衫,一头乌发留作新式分头,梳理得油光滑亮……其身材神态,使兴祖猛地想起当年永义,不由得一愣,“你叫青山,对吧?” “对,我是青山。您是……”青山已不认识兴祖,但断定他绝不是万家营的普通百姓。 “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兴祖叔。那年去家里找我,塞给我一块大洋的是你吧?”兴祖笑说,“青山长大了,成个大小伙子了!”他想起当年那个留着八十毛的顽童。 青山忙招呼让座,一边打量着眼前的吴兴祖,不免有些紧张。他对兴祖的了解,多半从福顺那里听来。福顺对这位表叔的吹嘘,在青山幼稚的心灵中形成一个可亲可敬的完美形象。 “青山,我想找你娘。月姑,她去哪儿了?”兴祖语气亲切和蔼,说着扫视这个干净整洁的房间,用力嗅着浓重而清新的药香。 “我娘送靳大夫回城里。”青山有些紧张。 “啊!那我又来得不巧了。”兴祖不无遗憾。 “兴祖叔,你有啥事,能对我说吗?等我娘回来,我会告诉她的。” “也好。”兴祖取出腋下的小皮夹,从里面抽一张纸条,摘下自来水笔,迅速在纸上签下几个字,郑重递给青山,说:“把这交给你娘,告诉她,这是裕兴钱庄的支票,面额相当三十块银元。她办这药铺,不容易,我帮这点小忙,算尽一点心意吧,为她,也为村里百姓。” 青山接在手上,看看支票,又惊讶地抬头看兴祖。他的手有些颤抖。三十块大洋?自父亲死后,家中日子拮据,青山尚未见过这么多银钱。听娘说,开这药铺,家中的所有积蓄全用光了。这会儿,青山天充满稚气的脸上流露着惊喜和感激,嗫嚅着说:“我替娘谢谢您了,可不知道她是不是同意……” “放心,这也是对全村人的帮助,你娘,不会那样不通情理!”兴祖笑说,“青山,进城时让福顺带你到我家玩耍,我欢迎你。” 正说话间,吴勤慌张地跑来,身后跟着一名军人,是师长罗尚武派人送来紧急通知……兴祖看信,见是罗尚武手书,上写:“昨晚张禄率部筹粮,在青龙镇附近遭遇土匪袭击,损失惨重。着即返回师部商议军情。”兴祖脸上笑容顿然消失。张禄是罗尚武的表侄,他带领的这个营系罗部主力,按照与本县日伪签署的协议,驻守黄龙埠协助伪军把守卫运河渡口。这个营装备较好,战斗力很强,与土小股土匪发生冲突,居然遭受重创?这使兴祖心中疑惑:会不会是土匪与八路军暗中勾结?一边凝眉沉思,急步出月姑家门,跨上停在街头等候的汽车一溜烟走了。 第353章 见支票青莲辩是非 月姑和兴善、元盛等送靳老先生到东寨门外,目送老先生肩背青囊上路,直到背影消失,月姑方返身回转,这时,两汽车从身边如飞驰过,烟尘冲天而起。 月姑回来,见店门已关,仍高一声低一声有人说话,似在争吵什么。原来青莲、青山兄妹俩在拌嘴。青山坐在老靳老先生的座椅上,脸孔涨红低头不语,青莲怀抱春亮站在一边,正噘着嘴生气。 月姑诧异地问:“怎回事?” 青山摸起桌上的支票,递给月姑,“刚才,福顺他表叔来过……这支票是他扔下的。” “你是说,吴兴祖刚才来过?” 青山点头,却不说话。 “我来时见他出门,慌慌张张上车走了。”青莲噘着小嘴,似在生哥哥的气。 月姑看清了支票上龙飞凤舞般的“吴兴祖”三字,沉吟说:“裕兴钱庄?大股东是济南一家大银行,听说有他的股份呢。” “他说咱家日子难,说你开这药店不容易,应该帮忙,也是对全村人的心意……” 青莲随即抢白:“为全村人?真正为咱村百姓,他会把自家宅院给日本人修据点?村里住进鬼子来,谁还敢出门哩?如今又是敛钱,又是出工,闹得人心惶惶……他咋不替全村人想哩?我看他别有用心,说人话不办人事……” 月姑听青莲这番言语,满腔怒气竟烟消云散,夸赞说:“俺莲儿说得好!”看着青山,“你们年轻,猜不透这人的心术……这支票,先收放起来,以后设法退还他。他这虚情假意,咱承受不起!” 罗尚武的残部刚刚逃回清河唐家楼。几个月来与八路军交战损兵折将,而他所赖为靠山石友三也因其公开降日而致内讧被部属坑杀。树倒猢狲散,罗部无奈狼狈北撤,才到唐家楼,喘息未定,又发生张禄遭袭事件。罗尚武的表侄、营长张禄从黄龙埠过河,到河西青龙镇一带抢粮,被一支土匪武装突然袭击,百余人只逃回不足一半,张禄也多处负伤,令罗尚武着实懊恼不已。 兴祖回到师部,立即赶到罗尚武住处,罗尚文等几个团长也在,只见张禄吊着一只胳膊,正哭丧着脸在尚武面前诉说。 “李庆全?就是两年前被咱们打败的那个土匪头子吧?”兴祖眉头紧皱,“那次他突然遇到救兵,不然就被咱们活捉了!” “就是他,外号李大魔……这次交手,是与他的副司令,这副司令可厉害呢!” “噢?咋个厉害法?” “这人身高力大,又灵活得像猫,窜房越脊,如走平地,八卦掌太极拳全都精通,不但双手使盒子,还惯用飞镖杀人,百发百中……据说八路军那个营长周天成是他师兄……” 满座人惊异地唏嘘。 兴祖不觉一愣:“周天成是他师兄?莫非,这土匪跟河西八路军有勾连?” 第354章 罗尚武再寻靠山 吴兴祖回到师部,立即赶到罗尚武住处,罗尚文等几个团长也在,只见张禄吊着一只胳膊,正哭丧着脸在尚武面前诉说。 “李庆全?就是两年前被咱们打败的那个土匪头子吧?”兴祖眉头紧皱,“那次他突然遇到救兵,不然就被咱们活捉了!” “就是他,外号李大魔……这次交手,是与他的副司令,这副司令可厉害呢!” “噢?咋个厉害法?” “这人身高力大,又灵活得像猫,窜房越脊,如走平地,八卦掌太极拳全都精通,不但双手使盒子,还惯用飞镖杀人,百发百中……据说八路军那个营长周天成是他师兄……” 满座人惊异地唏嘘。 兴祖不觉一愣:“周天成是他师兄?莫非,这土匪跟河西八路军有勾连?” 罗尚文也为表侄辩解说:“兴祖这话极有道理。此败看来难怪张禄,他碰到敌手了。这土匪副司令确有本事,若再与八路军周天成连手,确难对付……” 罗尚武向张禄挥手说:“快下去吧,好好养伤……胜败兵家常事,小小失利,不必太过计较,也不必急于报复,帮皇军守住黄龙埠就行了。” 张禄向尚武、兴祖等深施一礼,急急退出。 兴祖说:“师座,眼下石将军遇难,咱们虽受些挫折,但还有相当实力,也就大有希望。幸而与河东日本人和蔡惟德已经建立协作,现在应该不断密切双方关系,待机重回河东。当前河西八路虽闹腾得紧,但局面远不稳定,有迹象表明,日军随时可能对八路军根据地大规模扫荡,到那时咱们可再助蔡惟德一臂之力,求他让出块地盘,咱们重回河东老家是完全可能的,那犹如猛虎归山,蛟龙入海……”兴祖话语铿锵,同时有力地挥动着手臂。 在座诸位团长连声称赞。 “还有另一件大事:从国军中再寻求新的靠山。这是我们的老方略:一条裤腿容纳国民党,另一条裤腿让日本人插进来,哪条腿更得力,便靠哪条腿走路。” 罗尚武点头赞许:“很好。有这几百人的老本,谅哪路国军也不会将我拒之门外……司令部抓紧安排充实兵员,组织队伍操练技能,同时谋划再与国军取得联系……咱们即准备礼品,赴河南国军苏鲁豫皖司令部活动,我在那里有老关系可以协助沟通。” 兴祖即与蔡惟德、谭不伦先后通话,报告卫运河双方协防,万无一失,并互致平安顺利。随即又讨好地向蔡惟德推荐刚刚逃回容家寨的容志英。 “只为在河西一战失利,他已带余部返回容家寨了。此人作战英勇,处事果敢,能带兵打仗,现仍掌控附近村庄的自卫队不下数百人……蔡县长有意在咱县长远立足,干出点名堂,这容志英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蔡惟德沉吟说:“据说这人曾打过抗日旗号,受过范筑先司令接见,而今刚刚脱离贵部……我只担心他,可肯归顺我?” 兴祖大笑:“此一时彼一时也!据我看来,这人心性高傲,纵有意投奔也断然不会屈就,最近新败于八路军周天成,正处走投无路彷徨不定之时,只要县长肯屈身前去,真诚相邀,动之以情,晓之以利,必能成功。如县长有此意,可先去一试,待日后我再以私人身份陪同您前往,管教他听从您的调遣。只是,您须……” 兴祖压低声音说几句,蔡惟德在电话那头大笑:“好说好说……统统好说。我即刻动身去容家寨。多谢吴参谋长为钱某着想。” 第二天,罗尚武和吴兴祖出发去了河南。 但这些人谁都没有料到,八路军的人马就要渡河东进了。 第355章 八路军夜渡卫运河 初冬之夜,天空阴沉,微雪飘飞。卫运河东莲花渡村南的北徐庄,村西紧傍大堤的树林中破庙里隐约传出动静。共产党县委负责人杰群、运捷和游击小队几个队长正在召开紧急会议,金杰群正部署今夜行动,颓败的庙堂里回荡着他低沉而有力的声音。 “八路军主力约一个营今晚秘密过河。这是军区开辟运东新区的第一次行动。我们的任务是掩护部队偷渡,确保行动顺利,而后夺占莲花渡据点……一小队在徐庄以南隐蔽,主要警戒黄龙埠方向的日伪军,二小队在莲花渡伪据点附近分头埋伏,随时迎击前来袭扰我军渡河的敌人,三小队接应主力部队河,而后配合他们行动……” 与会者议论纷纷,群情振奋: “听说渡河的是八路军营长周天成率领的十六团一营……” “周铁匠总算杀回老家来了!” “他在河西杀出了威风,鬼子土匪闻风丧胆。早该来家乡一显身手了!” 游击队分头出发,人去庙空。杰群和运捷走出树林,翻过大堤走到水边。北风冷嗖嗖吹着,水势很大,水面漫到外堤,波浪拍击着堤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两人凝神眺望对岸,隔着宽阔的河面,只看见一片昏黑,除了阵阵波涛,听不到对岸的任何动静。 两人走进堤坡上的一座小土屋。护堤人不在,运捷从怀里掏出块小表看看,时间尚早,便在下乱蓬蓬的麦草上坐下来。 “据说省保安独立旅叶旅长的队伍最近也来咱这一带活动。”运捷说。 “咱们主动取得联系。这次主力过来,或许能两军协同,搞点大动作……听说叶旅长现在的上司,是个投降派,他有些郁郁不得志啊!” “上次松绮同志就义,亏叶旅长相助,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运捷说着,忽又想起什么,随即转了话题,“嫂子牺牲一年多了,孩子没人管,你,身边总该有个女人吧。” “当前咋能考虑这事。咱们整日东躲西藏,再连累人家的女人?说不定哪天倒下,让人家做寡妇……一个松绮,足让我抱憾终生了。好在孩子有他小姨照管,我放心。” “据可靠消息,松绮被捕,是一个姓汪的家伙告密,这人外号汪秃子,现在是鬼子剿共班成员,伪警察局的红人。我安排人秘密跟踪他,有合适的机会,务必除掉他!” “眼下,敌人在各村都设眼线,搜集情报,对咱们威胁很大须认真排查摸清这些人的底细,对有罪恶的坏蛋,坚决镇压。还要做好争取匪顽杂团的工作……” “跟老程谈过了?” “谈过了。他已离开仁和药店,估计在河西青龙镇当起老板来了。不过,李庆全根底不正,性情残暴,贪色爱财,只能尽量做工作。从根本上说,还靠发动群众建立自己的武装。” “盼天成哥这次过来,打几个胜仗震慑敌人,咱们也多得些枪支弹药……” 两人正说着,忽听南边传来几声枪响,接着是一阵手榴弹爆炸声。杰群和运捷急忙走出小屋。警戒人员从大堤上跑过来,向杰群低声报告:“遇上黄龙埠的鬼子巡逻兵……已缩回据点去了。” 杰群皱眉:“会不会暴露我们的企图?看来咱们的游击队还是缺乏锻炼,沉不住气不行。” 运捷一笑:“敌人管咱们的游击队叫土八路,不无道理。快两点了,对岸应该开始行动了,咱们分头去看看。” 小屋门口亮起马灯,灯上裹一块红布,一个队员举在朝向河面的窗口,上下左右频频摇晃。忽听隐蔽在岸边的警戒人员喝问:“口令?”昏暗中隐约看到几个八路军战士跨上小码头,与等候在岸边的运捷和队员们握手拥抱。杰群欣喜地大步走过去。 带队的战士向杰群敬礼,说:“我是营部警卫班长王成军……周营长和部队马上就到。” 杰群看他衣服被波浪溅得透湿,急问:“队伍坐的啥船?” 成军答:“竹筏、木板、秫秸船……啥都有。” 运捷说:“快,带这几个同志去那边小屋里暖和一下,一会咱们进村休息。” 小王浑身哆嗦着,连声拒绝:“不用……看那边水面上,营长的船到了。” 果然,一只竹筏靠岸,一个身材魁梧的军人登上码头,杰群迎上去。两人虽然分手已久,又在夜间,杰群还是一眼辨出天成,低低喊一声“周营长”,两双手便紧紧握在一起。 第356章 赵晓刚奇袭莲花渡 昏黑的河面上,桨板或铁锹划动河水发出一片哗哗声响,隐约可见一只接一只木板、秫秸做成的简易渡船破浪而来,先后靠岸。 队伍整理完毕。值班连长向天成报告:全部到齐,没人掉队落水。送咱们的老乡都已返回。天成说“很好。”拉过他,对杰群、运捷说:“认识一下……这是我们三连连长赵晓刚。”杰群、运捷走上前紧紧握手。杰群想起牺牲了的郑大爷:“晓刚?家在咱县郑家屯?”杰群紧紧拥抱住晓刚,眼睛顿时湿润了。 战士们在堤边隐蔽处原地活动,拧干衣服,检查武器,等候命令。 杰群对天成说:“全安排好了,吃饭睡觉……就在堤边这村,有人烧水做饭,按你的要求,不惊扰百姓,祠堂、庙院……完全住得下。让同志们吃饱喝足,美美地睡一觉。” 天成看表:“现在刚两点半……第一次回家乡,不好意思麻烦乡亲们,天亮还早,同志们士气正旺,乘敌人不备拿下个莲花渡据点,给父老乡亲们献点薄礼。” 运捷向天成和赵连长等人介绍:“咱们现在的位置是小徐庄南,往北五里是莲花渡伪军据点,是沿河两大据点之一,除黄龙埠据点驻日军一个班,其余全是伪军。莲花渡位两省三县交界处,住伪军名为一个中队,由一个排长代理中队长,实际只有五十多个人,机枪两挺。” 天成果断说:“先端掉它!” 赵连长选十几个精壮战士,两个游击队员带路,悄悄摸到村西临河的据点。匍匐穿过外围铁丝网,两个战士从隐蔽处翻越壕沟,逼近伪军岗哨。伪军岗哨抱着大枪缩着脑袋左右移动,冷不防被按倒在地。 一旁边躲在背风阴影里打瞌睡的伪军,睁开惺忪的眼睛喊一声:“谁?有情况?” 一个战士用枪口点一点着伪军的脑袋,示意快说,伪军忙答:“没,没事,班……班长。” 伪班长不满地嘟噜:“胆小鬼!没事哆嗦啥哩?熊样……”话未说完,一只冷冰冰的枪口已抵住脑门。 “别动,动就打死你。我们是八路军……缴枪不杀,立功有赏,可知道八路军的政策?” 伪班长哆嗦着,连声说:“别……千万别开枪!俺们替鬼子卖命是被逼无奈哟!” “打开据点大门,带我们进去!” 队伍冲进伪据点,立即分头进入炮楼和伪排长的住屋。炮楼上的三十多个伪军尚在梦中就被全部缴械。住在伪中队长旁边屋中的一个班伪军也乖乖投降。只有伪中队长不见踪影。赵连长揪住伪班长厉声喝问。 “说,你们中队长去了哪儿?” “八成……去了村里。”伪班长颤声回答。 “去了村里哪里?” “八成去了东头张家。” “去那儿干啥?” “他常去……睡人家寡妇。” 杰群、天成赶到,警卫班长王成军听说去抓伪中队长,随即自报奋勇:“赵连长,让我去吧!”说着求情地看看天成,“营长,你同意吧!” 赵连长点头,说:“争取一枪不发,生擒活捉!” 成军一个敬礼:“是!”转身带警卫班战士出发。带路的游击队员押着伪班长走了。 晓刚命令将全部俘虏集中押解,枪支弹药统一分发收放,并安排在据点四周设岗警戒,战士们抓紧时间吃饭、休息。天成由杰群陪同,在据点里四处察看。他在捉摸敌伪据点的建筑设计和兵力火力的配备部署,脑子里已经在思考下一步的行动了。 两人正从敌人炮楼下来,见小王等人押着个伪军官过来,便问:“这是那伪军中队长?” 小王嘻嘻笑道:“这家伙,光着屁股从那小寡妇被窝里爬出来,摸不到枪,摸起小寡妇做针线的剪子,想跟我耍耍呢,让我一腿就把他放倒地上!” 杰群问:“你叫啥名字?” 伪中队长答:“小人名叫……张子发,只是个排长,代理中队长,家里穷,被迫当这皇协兵,混碗饭吃。” “你睡人家良家女人,也是被迫?下一步继续跟着鬼子作恶还是改邪归正,好好想想,何去何从,两条路任你挑选!” 张子发忙说:“我情愿……投降,改邪归正!”说着抬头斜睨杰群和天成一眼,垂下脑袋。 第357章 叶致中进驻曹家湾 八路军乘夜渡河并、夺占莲花渡据点的消息,很快传到县城,日伪军大为震动。蔡惟德顿然错愕,龟部暴跳如雷。一面紧急通知各区警备中队加强戒备,坚守据点,一面向罗尚武部通报,要求罗尚武严令协防黄龙埠的驻军与当地日伪军密切联系,加强防守。 兴祖随罗尚武去河南拜访国民党军高官,刚刚回到县城,连日忙于安排乔迁。新置宅院的整饰已近尾声。兴祖陪夫人瀛枝赴济南置办了整套新式豪华家具,客厅、卧房全由瀛枝按洋式风格设计装潢。福顺一直请假帮忙,另抽调些兵士搬抬平整和清扫庭院,筹划新年入住,春节前后择吉举行仪式,邀请县内军政要员和各界友好,庆贺乔迁之喜。 兴祖忽然想起小玉。回来几天一直没有见到新来的保姆和小玉,问起瀛枝,瀛枝居然嘤嘤哭泣起来,诉说道:“这保姆看去老实和善,谁知居心不良,前天带孩子去玩,却一去不回……可怜的孩子,八成被她拐走,或卖掉带钱逃跑了!”兴祖心中懊恼,责怪瀛枝:“我只有这么个女儿,你竟给弄丢……唉,难道,我真的命中无后吗?”不料瀛枝勃然大怒:“我看你不是想孩子,是想那**人柳翠玉吧?哼,如今她在匪窝里供那些土匪享用呢,你把她弄回来扶了正,我给她让位不就得了!”兴祖见瀛枝撒泼,只得忍气吞声不再提起这事,暗中嘱咐福顺打听孩子的下落。 这天清早,兴祖为哄着瀛枝高兴,到新宅院转一转,四处检查验看,做乔迁的最后准备,忽见福顺匆匆跑来,身后跟着两个人,向兴祖弯腰施礼。兴祖立即认出其中一个秃头顶酒糟鼻的是汪秃子,比以前发福些,穿戴也阔多了,与他同来的另一个中年人却不相识。 汪秃子向兴祖介绍:“这位是曹家湾村长曹长禄。有重大情况,正想向您报告呢?” 兴祖不以为然:“就是八路军渡河的事……我已经知道了,那算什么大事,百把人过来闹腾两天就窜回河西去,没啥了不起,不值得这么惊慌。” 汪秃子着急说:“不是八路,是国军叶致中的大部队过来了,就住在曹家湾附近。曹村长,你快把情况说给吴参谋长。” 国军叶致中旅的人马驻进曹家湾一带,是在天成率部渡河的第二天。黄昏时分,伪村长曹长禄没来得及逃跑,被叶旅长派人叫到村公所训了一顿。曹长禄懊丧极了,想去于集区上报告却害怕被发现,而隐瞒敌情不报,注定要被日本人治罪。曹长禄倒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时分,想出个主意,拉着老婆起来,摸黑出了村子。在村东遇见岗哨查问,曹长禄的老婆哭天抹泪,说去于集看闺女,闺女坐月子难产,眼看没命,站岗的士兵将二人放行。走到离于集不远,老婆一人去了闺女家,曹长禄则绕个弯子奔上去县城的大路,恰好遇见汪秃子骑辆自行车哼着小调疾驰而来。 汪秃子近来春风得意,凭着“剿共班”的头衔,每日骑辆崭新的日本造自行车、腰上挎支匣子枪去乡下转悠,他分工城西南四个区,天天去村里巡查听风,跟暗线接头联系,谁家私通八路,哪个村有反奸抗日活动,立即上报县警察局抓捕。这家伙自盯梢松绮得了赏钱,又正式进入剿共班,便专以帮日本人刺探情报为业,连续提供多条线索,受到日伪特务系的嘉奖,而且趁机敲诈无辜百姓,勒索钱财自肥腰包。这天风闻河西八路军打过来,便来这一带打探,远远看见曹长禄,听说叶旅到了曹家湾,不由心中欢喜。他知道这叶旅长是有名的抗日派,上次协助八路军游击队攻打县城正是他的队伍,日本人心怀怨恨试图报复,四处搜寻他的踪迹……这样重要的情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一笔奖赏又要到手了。 兴祖朝汪秃子和曹长禄赞赏地点头,问道:“这情报可靠吧?” 曹村长回答:“曹某哪敢有半句假话,绝对可靠,没半点虚假!” 兴祖进屋,抓起电话找到谭不伦:“据可靠消息,上次配合共匪攻打县城的保安独立旅叶致中部昨日有两个营移驻于集西南的曹家湾一带,总兵力约六百余人。看其部署的态势,不排除有向东进攻县城之企图……” 谭不伦大为高兴:“谢谢吴参谋长,这情报太及时太重要了!你知道,驻山东的日军顾问山田正在县里视察军情,严令清剿境内敢于抵抗的敌军。倘叶旅对县城发动突然袭击,我军全然没有准备,岂不在山田面前丢人现眼!现在我尽可主动进攻,蔡县长正要当着皇军顾问一显身手!” 第358章 容志英挑战龟队长 应谭不伦特邀,吴兴祖来伪警察局参加会商。鬼子中队长龟部、伪县长蔡惟德都在,来县里巡察的日本顾问山田也要莅临训示。 兴祖来到警察局门外。旁边操场上,龟部的晨练还没有结束,伪政府的职员们纷纷围观,蔡惟德、山田等都在。龟部的对手是一个呆头憨脑的黑大个伪军,他就是谭不伦从警备队挑选来专为龟部做陪练的聋子栓。名为陪练,实际哪敢还手,只是挨揍而已。龟部粗野凶残,除喜好“烧蝈蝈”之类酷刑外,特别喜欢拳脚并用击打已无还手之力的对手。这聋子栓大概正合龟部心意,因他不会什么拳击相扑,身体却很结实,即便被龟部的拳头打得口鼻出血,也不哼不叫,每次练后赏他几张钞票,便嘻嘻笑着爬起来走掉。所以龟部每日练习拳脚,必将他招来相陪。今日围观的人多,龟部正想卖弄一番,兴祖来到操场时,只听到喝彩声不断。龟部已将聋子栓打翻在地,接下来又是一阵拳脚密集相加,聋子栓满脸鲜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而龟部却正打得兴起,拳脚似疾风暴雨般落下……人群中出现唏嘘声。 这时,一个戴眼镜的瘦削男子急步走进场内,正是龟部的翻译田连文。连文伸手拉住龟部挥过头顶的胳膊,用日语说声,“太君住手!马上开会了。”话音未落,龟部挥动另一手掌击中连文脸颊,“八嘎,你敢拦我,这套拳还没有练完呢!”连文的眼镜掉在地上,一块镜片脱落摔成碎片。连文强作笑脸说:“太君,再打,人就不行了!”说着弯腰捡起眼镜,掏出手帕揩抹鼻孔里流出的鲜血。 龟部还待发作,伪县长蔡惟德进场拉住说:“龟座,山田顾问等我们开会呢,改日再练吧!”龟部一把将蔡惟德推个趔趄,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硕大的嘴巴呲出几颗牙齿,继续拉开击打的架势,看地下被他打得昏晕倒在地的对手已被人搀走,便暴跳起来。 忽然场外一声大喊:“容某愿陪太君练几招,不知可否?”只见一个壮年汉子分开围观人群,大步走入场内。这人身穿崭新的伪警官服装,看去体格强健,气概不凡,欠身向龟部抱拳施礼。这人正是容志英。自在河西惨败,逃回容家寨,正值彷徨无路苦闷至极之际,伪县长蔡惟德在兴祖陪同下亲自登门造访,良言慰藉,容志英深觉温馨荣耀。几番交往叙谈,眼前颇似拨云见日般亮堂起来。蔡惟德承诺,容志英出任仅居其后的伪警备大队副大队长和警察局副局长两个职位,在容家寨谷家堂修建据点,驻守军士,确保村民安全;在县城修建高档公馆,供其居住玩乐;筹建骑兵中队,由其兼任骑兵中队长……蔡县长的慷慨大度,令容志英感激涕零,大有良马逢伯乐的感觉,自然也感激兴祖好意相助,便决意投靠日伪政府,近日特来拜谒蔡惟德,当面致谢。刚才看龟部练习拳脚,颇感兴趣,看到后来,陪练的伪军士兵已被打得奄奄一息,龟部居然仍不放手,志英心中顿感不平,竟按捺不住性子。兴祖在旁边一把没有扯住,志英已闯入场内。 龟部瞪起眼睛看看容志英,见他虽着伪警服装,却不认识,轻蔑地哼一声,也不问姓名,挥动双拳击来,志英随即后退,接下来几个闪转腾挪,龟部连续露出破绽,志英看得真切,瞬间豪兴冲动,飞起一脚向龟部心窝踢来,场外观阵的兴祖惊得大喊一声“志英!”容志英猛然醒悟,脚尖已点在龟部胸部,幸好未再加力,龟部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仰面倒在地上。志英惊出一身冷汗,身子虚晃一晃,也扑通地摔在地上。那龟部本欲大发雷霆,继而看志英也摔一跤,竟呵呵大笑起来。 志英赶忙过来搀扶龟部。这鬼子已撅着屁股爬起来,晃悠着身子走到志英面前,眼睛瞪得象要凸出来。志英只当龟部要来决斗,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不想龟部笑笑,伸手拍拍志英肩膀,伸出拇指夸奖说:“你的,中国人的这个!”志英连忙摇头,伸出拇指向龟部晃一晃,说:“太君,你的,这个!”又伸出小指指点自己,“我的,不行!”两人握着手呵呵大笑起来。 第359章 田连文巧传密信 伪警察局会议室里,日军东临道军事顾问山田正狼嗥似地咆哮,他随身带来的翻译官随即将他的话翻成中文。 “……大日本帝国已经占领中国的大部,蒋介石被赶到重庆,他的日子很不好过,共产党更是不堪一击……我们即将在中国取得完全的胜利,我们也在亚洲各地取得胜利,*****圈的美丽光环已经冉冉升起在东方地平线上,进而照亮整个地球!这一带,毗邻津浦铁路干线,是国民党军队和冀南八路军扩张侵蚀的重要方向,我们,必须要把敢于抵抗大日本皇军的任何势力,赶出这个区域,直至全部消灭……” 蔡惟德微呲着黄灿灿的金牙,用力拍起手掌。顿时屋子里掌声雷动。 “我决定,亲自参与这次行动,务必把这股一贯与皇军作对的流窜匪兵一网打尽!”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山田凝眉立目,霍地站起,全屋人也莫名其妙地起立,随着山田向着挂在墙上的日本天皇画像肃立,高唱日本国歌,龟部紫胀着脸孔,拼命嚎叫似地唱着:“开迷噶要哇哈塞恩打一你,洒杂来一西闹一哇袄桃那里台……”蔡惟德、谭不伦等也都张大着嘴巴发出奇妙的音调,吴兴祖大概曾跟老婆瀛枝学过此曲,此刻倒是派上了用场,居然能够引吭高唱。田翻译官的眼镜早晨被龟部打掉在地,这会儿戴个独片眼镜站在后边,刚才的不快早已丢在脑后,似在凝神思考着什么。 散会时,兴祖在门口遇见山田,即上前握手寒暄。山田蓦然想起瀛枝,大笑说:“向我的朋友方女士问好,等凯旋回来,我还要邀请方女士陪我跳舞……” 田连文戴着独片眼镜,来到警察局附近一家眼镜店,摘下眼镜递给柜台前伙计。伙计说:“这镜子难配,咱这小店哪有这样的镜片!” “那……我找你们梁老板。”连文心不在焉。 “在后面屋子,与靳老先生下棋呢。” 梁老板从后屋走出。这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头,花白胡须,看见连文便笑着打招呼,“片子先将就换上,日后去济南时再专门配合适的……” 连文笑说:“谢谢老板,麻烦您亲自动手,我急用呢!” 老板点头:“这镜子贵重着哩,当然由我亲自动手。”一边动手搜寻合适镜片选配。 连文说:“我家老爷子在后边?我给老人家打个招呼。”便转入柜台由后门进入后院堂屋。 靳老先生与眼镜店老板是同年好友。忙时在医院帮外甥女小媛照看病号,每逢农历三、八去万家营益生堂坐诊,闲暇时便来这里与梁老板对弈或闲聊。连文这时来此,只为有重大紧急事情,因无法脱身回医院找小媛,只好以换镜片的名义来眼镜店见靳老先生。老先生正端坐于棋局之侧的圈椅上,端茶款饮,连文进来,并不客套,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过,低低说:“事关重大,让小媛赶快去办,亲自去办!”说着转身回到前面店里。 老先生抖索着将信封塞进怀里,起身出屋,从小院的侧门出去,急急回祥和医院。 梁老板一边修补镜片,一边问:“见到老爷子了?” 连文笑笑:“哪有人影……敢情怕影响你的生意,悄悄走了。” 第360章 订奇计协同会战 万家营的益生堂药店生意愈发繁忙。开初只是本村人来抓药,看小伤小病,慢慢扩展到附近村庄。尤其农历三、八靳老先生坐诊之日,来看病的百姓更是络绎不绝。青山、青莲每天在前台忙活,晚上加班加工草药。进药是春堂的差事,如今冬闲,无须帮父亲下地,除跑祥和医院、仁和药店买进药材,白天也常在店里临柜忙活。春亮已大些,整日跟在月姑或青莲身边玩耍,兴善也有时带他去地里或东跨院,这让月姑和青莲轻松了许多。 这一天月姑没去店里,一人在家缝补过冬的棉衣,听见院子里有人喊姐,正是小媛大夫。小媛神色匆忙,脸上汗津津的,进屋顾不得客套,拉住月姑的手低声说:“有紧急事,务必设法送到……”说着从兜里掏出个信封,“这是封绝密信,来自敌人内部的可靠消息,估计和鬼子的行动有关,连文让我赶快给你送来……他认定你应该知道转交谁,倘送不到,会耽误大事的!” 月姑呆愣愣地想着,一边自语:“啊,和鬼子的行动有关?连文是想让我交给杰群吧?可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怎办哩……无论如何,得想办法送出去!” 月姑看小媛焦急的样子,说;“这样吧,我跟你进城,然后我试着设法……” 小媛说:“千万谨慎,这是绝密。实在送不出,便立即烧掉。” 一进城,月姑看街上气氛的确异常,鬼子和伪军的巡逻兵似有增加,伪政府大门外的操场上,往常总有训练的士兵,这会儿空无一人。月姑与小媛分手,便搭辆人力车去仁和药店,找到店员王殿生。殿生看出月姑着急,将她领进旁边一间闲屋,月姑劈头就问:“王先生能见到杰群吗?家有急事找他。我记得你说起过,你们好像一块当过教员……”殿生面有难色,皱起眉头想一想,连连摇头:“难哩……我好久不见他了。”月姑失望地喃喃说:“耽误了大事,让鬼子得逞了!”殿生问:“是啥事?”月姑说:“打鬼子的事?有一封信,必须今天交给他。”殿生问:“啥信?”月姑说:“一封密信。”殿生沉吟:“你等等,我找个……可靠的人。”说着转身出去。一会儿,殿生带个中年人进来,便去柜台忙了。来人自我介绍说:“我姓程,程君仪,这里的经理。你是月姑吧?早想认识您,却一直没有机会。我已经离开这里,去别处做生意了,马上要出发,我可以试着找一找杰群,他是我的亲密朋友……”月姑盯着程经理,掏出信封递给他:“事关重大,一定尽快捎给杰群!”老程点头笑笑;“我会想方设法见到他,请相信我吧!”月姑不禁兴奋得眼泛泪花:“总算放心了。” 时近黄昏,杰群和天成扮作农民模样,在去曹家湾的路上急急走着。接到游击队长大黑的报告,他家高庄村和附近曹家庙住进叶旅长的部队。天成和杰群决定马上前去拜访当年的老师,并相机协商联合行动。忽然后面一人骑辆自行车如飞追来,老程喘吁吁地下车:“很好……还算及时。”说着将月姑的信递给杰群,“据月姑说,是来自敌人内部的可靠情报。”又说,“青龙镇的药材批发店近日就要开张,请放心。”杰群说;“生意艰难,谨祝顺利!” 叶旅长的司令部设在曹家祠堂。当下正在召及下属开会。曹长禄夜半溜走,引起叶旅长的警觉,但未料到敌人决心如此之大、行动如此迅速。他看着信笺上的字迹,沉吟说:“‘急速转院,谨防夜半病情恶化’,提示我们迅速转移,谨防敌人夜半突袭之意。倘消息准确,这人功劳莫大!我们宁可信其真。杰群和周营长掌握的情况比我多,你们对敌情的分析很有道理……既然敌人送上门来,那就给来个将计就计吧。不过,究竟敌人势大,城中鬼子加上警备大队的伪军,不下千人,咱们的力量明显不足,得手后迅即撤退,倒不失为上策。行动方案,我已有了……可惜村中百姓要受些损失了。” 天成说:“叶旅长,若需我军配合,请提出具体意见,我们必定全力相助。” 叶旅长凝眉思忖,沉吟着:“敌人有可能在于集一带设置埋伏,截击我部。所以,部队撤出战斗后,我即率部先向县城方向而后直插正南,绕开于集,经万家营到清平,这样方可确保安全撤退,只担心县城的守敌出城向南追击……” 天成当即回答:“我带领队伍,提前埋伏在县城以南,掩护贵部南撤,倘有敌军来追赶,即便迎头截击。另在于集方向,可安排游击队袭扰,牵制敌人的伏兵。” 叶旅长连声道谢:“这样,我就完全放心了,只是天成和你的战士们要辛苦些。” 天成笑笑说:“八路军惯能运动游击作战,有两条腿,几十里路不在话下。只盼叶旅长成功!” 叶旅长紧握着天成和杰群的手,一脸凝重说:“我们会胜利的。” 第361章 八路军进兵万家营 山田所定战斗目标,是集中兵力突然袭击立足未稳的叶旅。近年来这支队伍在附近数县四处窜扰,多次袭击日伪军,山田誓言报仇,乘夜突袭,速战速决,务求全歼。对刚刚流窜过河的小股八路,则暂时不予理睬,由罗部增派兵力防卫黄龙埠,协助日伪军守住沿河防线,待歼灭叶旅后,回军向西夺占莲花渡,与罗尚武部合力围歼周天成部,力争不放其一兵一卒重返河西。 傍晚,日伪大队人马出城。除伪县长蔡惟德及一个中队伪军留守县城,日军和伪警备大队几乎倾巢而动,乘夜幕掩护直奔曹家湾。山田亲自出马,带领日伪主力做为第一梯队,鬼子中队长龟部率部分日伪军为第二梯队,以为接应。山田全副武装,踌躇满志地跨上战马,下令出发,曹家湾村长曹长禄做向导,沿大道直奔县城西南的曹家湾。谭不伦带领的警备大队提前出发,分兵两路由侧翼向曹家湾实施迂回包围。为防范八路军乘机袭扰,谭不伦特别安排汪秃子带一名特务系情报员,跟踪探听八路军的动静,并着重叮嘱:发现八路的特别行动,火速向他本人报告。 天成和杰群回到莲花渡,天已大黑。连长赵晓刚已将部队全部收拢,在莲花渡据点附近集合待命。运捷也已带几十个游击队员等候。天成和杰群一到,运捷迎上去,焦急地说:“据可靠消息,罗尚武向黄龙埠增兵,看样子有意沿河堵截咱们的队伍,夺回据点……咱们咋办?”天成略加思索,斩钉截铁说:“做好准备,炸掉莲花渡的伪军据点。队伍立即按计划行动!凡敌人留下的武器弹药,能藏则藏,能带则带,其余全部销毁!这些事情,由游击队留下来完成。” 当下确定,田二奎的游击小队安排掩藏枪支弹药,开库给村中百姓分发粮食,埋设炸药,随时炸毁敌据点。杰群随天成的部队参与协同叶部行动,直插城南万家营一带埋伏,截击县城方向追袭叶旅的日伪军。运捷带领两个游击小队,摸到曹家湾、高庄以北,待叶旅与日伪打响,从背后骚扰敌军,高大黑带本队去高庄东南一带活动,牵制来自于集方向的敌人,掩护叶旅撤退。 天成和杰群带领部队路出发,直插万家营方向。一会儿大路,一会儿小路,时而田埂,时而路沟。先头抵近于集时,发现去曹家湾的大路上,日伪大队正从县城开来。战士们远远地匍匐隐蔽,看着一队队鬼子、伪军开向曹家湾方向,一个个恨得牙痒,但只能一动不动地原地守候,待敌人队伍过去,再继续悄然前进。 杰群低低说:“月姑姐提供的情报是准确的……只不知来自哪里。” 天成轻声叹口气:“她和孩子都好吧?倘情况允许,陪我去永义和贤正的墓地……” 杰群感伤地说:“是,我估计,松绮也葬在那里。” 天成神情肃然:“说起松绮,我想起爱英嘱咐我的一件事,一直没顾得跟你谈。” 杰群听天成说得郑重,茫然问道:“啥事?” 天成不无责备的语气:“你抽空回河西看看孩子。云绮已经把他带大,啥都会说了,喊爸爸,喊妈妈……爱英让我告诉你,云绮已老大不小了,你应该考虑……” 杰群惊讶:“这丫头,还没结婚?怎么回事?她原来在学校的对象吹了?” 天成不满地拍打着杰群的肩膀:“你呀!你说的那是老黄历。松绮就义后,云绮除了工作,心思只在抗抗身上,根本不再考虑个人的事……” 杰群顿足说:“这……是我耽误了云绮!” 天成说:“你这人,傻呀!告诉你,抗抗根本不知道亲妈死了,只管云绮叫妈,孩子只当云绮是他亲妈哩……云绮心眼忒善良,抗抗小,她不忍让孩子承受失去妈妈的痛苦……” 杰群恍然明白了什么,默默点头。天成还想再说,远处传来激烈的枪炮声。是于集以西的曹家湾方向。 “叶旅长他们打上了!”杰群兴奋地说。 “这里是什么位置?”天成问。 “万家营西北大约十里,向西南四五里路是于集,向东离县城不足十里……” 话音未落,前面传来几声枪响,队伍迅速向路边疏散隐蔽。天成厉声命令:“卧倒!”同时伸手拉杰群趴下。又一阵枪声,隐约见路边小树林中窜出十几个人影,向西跑去。这时,警卫班长王成军从前面跑来,向天成报告:“营长,前面发现敌人打冷枪,抓到一个俘虏,说是于集区伪警备中队的,区长韩跃楼命令他们在这里伏击撤退的国军……”随即赵晓刚也过来,气恨地说:“营长,咱们一个战士受了重伤,大伙气坏了……是否顺手端掉于集区公所?” 天成不假思索:“不可!曹家湾那边已经打上,必须执行预定的作战计划……咱们的任务,是按照与叶旅长的约定,掩护他们安全撤退!” 杰群说:“听那边的枪声,是高大黑带游击队上来了,有他们在附近警戒,牵制于集方向的敌人。咱们只管前进。” 部队继续行进。成军又跑来,“报告营长,前方警戒抓到两个形迹可疑的人,在暗中跟踪窥探咱们的行动。赵连长正在盘问。这俩家伙看上去是老百姓,可鬼鬼祟祟,不像好人。” 杰群说:“走,咱们去看看。”说着两人跟成军赶到队列前面,果见两个百姓模样的人,低头哈腰地站在晓刚面前。 杰群听声音有些耳熟,便停下脚步,仔细打量那人。 “俺们是起早赶集的百姓,长官不用怀疑……俺们家在于集街上,都是老实农民,冬天地里没活干,跑着做点小生意。刚才听见枪响,把我们吓坏了,还是跟在咱们队伍后面安全些,所以……”其中一人嬉笑着回答晓刚的问话。天成走过去,这人即谦卑地点头赔笑,“你们是国军?还是八路?反正一看就是好兵……” 杰群近前细看,不由一惊,借着微弱的星光,他辨别出那张脸上的三角眼、鹰钩鼻,还有白毛巾下裸露着的半边秃头。“汪秃子?是他!” 他急忙一拉天成的衣服,低低说:“这人是鬼子的特务,罪恶累累!” 天成沉吟,说:“噢!那让他多活几天,我正想利用他,给鬼子伪军送个信呢。”说着走到汪秃子跟前说:“老乡,看你是个好人,我们是八路军,想去攻打县城,请问要走哪条路?” 汪秃子一惊:“啊,你们是八路……攻打县城?人这么少,能行?城里日本人和皇协上千人呢……” 天成笑说:“我们是先头部队,大部队在后面呢……你只告诉我们走哪条路就行了?” 汪秃子含糊说:“去县城吗,有几条路呢……” 天成说:“那好,您请便吧。”转身对赵连长说:“暂时让部队休息,马上去村里找个向导,带我们去县城。” 汪秃子急急脱身,走不多远,看看身后八路军的队伍果然停下,大概是等待去村中找老乡带路吧。汪秃子拉起身后那人,转个弯子奔向曹家湾方向,找谭不伦通风报信去了。 杰群叹口气:“这次,便宜了汪秃子。” 晓刚问:“营长,前面正是岔路口,一条通县城,一条斜向东南通万家营。咱们怎么办?” 天成笑说:“有这两个鬼子密探帮忙,咱们不用真的去县城,尽管奔东南直插万家营……” 杰群说:“队伍可开到万家营村东北,在路沟两边的树林沙岗一带占领有利地形,倘县城的敌军出动追击叶部,必经那里,正好出敌不意伏击。” 第362章 叶致中火烧曹家湾 曹家湾战斗已经打响。 山田带领的日伪军,夜半时分到达曹家湾村边。谭不伦指挥的两路伪军从村子南北两面堵住进出路口,中路伪军和日军迅即悄悄摸进村子。发现四处空空荡荡,并无一兵一卒,山田正疑惑间,忽听,街头传来几声枪响,有国军士兵出现在街头巷口,依托矮墙、拐角或沿街树木做掩护,向敌人射击。 山田战马受突然爆响的枪弹惊吓,嘶鸣着腾起前蹄。山田勒紧马缰,从腰间拔出战刀,呜哇一声大叫,“冲!”紧跟身边的日军大喊:“冲啊!”便蜂拥地迎头杀上去,叶军却躲躲闪闪,且战且退,日伪军紧追不舍,转眼不见叶军踪影。 这时,曹氏祠堂附近枪声密集,一场激战正在进行。原来当包围祠堂的日伪军嚎叫着冲 向院内,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整个院落阴森昏暗寂然无声,知道上当,又听到外面街上枪响,才要撤出,只见祠堂四周屋顶上人影晃动,瞬间数挺机枪和几十支步枪一齐射击,枪声大作,手榴弹在院中接连爆炸,数名日伪军来不及还击就倒在血泊中……其余全都趴倒地上或躲在墙边树后。曹长禄抱着脑袋想往外跑,一颗子弹击中前胸,惨叫一声趴倒在祠堂门口。 山田听这边枪声激烈,以为包围了叶军旅部,急令部分日军增援,却又发现枪声戛然而止。有军士前报告:“没,没有人了……里里外外,全没有人影,房顶上的人也溜下撤走了。” 山田吼叫:“叶,他跑不掉的……迅速搜索攻击,务必歼灭这支敌军!” 日本翻译官说:“太君,我看,国军必是有所准备,可能有人走露风声……我们不要上当,还是撤吧!” 山田瞪起眼:“八嘎!岂有此理!继续围困村子,搜索前进,把一切敢于抵抗皇军的敌人,坚决消灭掉!”这家伙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命令警备队,按行动计划,迅速从南北方向发起进攻!” 山田继续策马向前,率队冲击,果然势如破竹。昏暗的街头巷尾,不时从这里或那里射出一排枪弹,转瞬间停止,人也消失得无踪影,山田正犹疑,忽听前边枪声大起,从右侧斜刺里杀来不少士兵,机枪步枪一齐射过来,他认定是敌方埋伏的部队,便挥动军刀,指挥日伪军迎敌。正向前冲杀得起劲,山田高声呐喊:“一开,考劳赛!” 忽听有人大喊:“别打了,别打了,都是自己人!” 双方停止攻击,对方一名指挥官急忙跑过来,山田看时,却是谭不伦。谭不伦亲自指挥村南一路伪军杀进村来,朦胧夜色中把从村东冲杀来的日伪军当做退却下来的国军士兵,双方混战中,谭不伦听出山田咆哮的怪叫,才知道是自家人打了自家人。 谭不伦说:“太君,不好,看来敌军确有准备。你看,他们又全躲起来了,我们有中计的可能……这叶旅长小有名气,不可小觑,而且,听说这附近村子还有‘红枪会’……” 山田不耐烦地问:“什么?红枪会,干啥的?” 谭不伦说:“是村里百姓自己组织起来,打土匪,也打鬼子……不,也跟皇军作对!” 山田暴跳如雷,“巴噶,什么老百姓,土八路的干活!今天,我就要消灭他们……马上分头迂回包抄,谅他们跑不掉的!” 第363章 贼山田命丧曹家庙 谭不伦连声吆喝本队伪军原路返回,由村南绕向村西截击可能逃窜的国军,山田则指挥队伍照直向前推进,两股队伍又在曹家湾村西碰在一处,却未见国军的影子。二三百人拥塞在狭长的路沟旁边。山田焦急地乱转,忽然发现面前白茫茫的雾气笼罩下,一处又大又深的苇子湾横在路西,昏暗中看不清湾的边缘,摸不清水的深度,只模糊看见水面上一片未收割的枯黄的芦苇,晚风中发出冷凄的飒飒声。 山田急问谭不伦:“这是什么地方?” 谭不伦说:“这就是有名的曹家大湾,这湾在村子西面,刚才我们是从村东杀过来……” 山田看看四周,不由满脸疑惑,忽听旁边有人大喊:“两边屋顶上有敌人!”又有士兵报说:“发现敌人后边包围上来……” 谭不伦吃惊地问道:“有多少人?”没等得回答,背后已响起枪声。鬼子翻译急忙一拉山田,“快隐蔽!”两人随即趴倒在身边的沟坎上。周边屋顶上,几乎同时响起枪声,密集的子弹雨点般射过来,几发炮弹嘶鸣着从头顶飞过,在路沟两边炸开,一些鬼子伪军中弹受伤,乱纷纷地连滚带爬,退至大湾岸边坡下,试图依托湾沿顽抗,忽见身后湾中芦苇几处起火。正是冬季,苇丛干燥易燃,火势顺风蔓延,向东边坡上迅速扩展开来。对面路东的几个巷口山呼海啸般杀出百余勇士,有国军士兵,也有头裹红布、腰扎白带的大汉,手持刺刀,大喊着冲向前来。这是由附近村庄的红枪会和叶旅部分士兵组成的敢死队,早早埋伏在村巷中,一俟湾中火起,高处火力密集射击后,便冲杀过来,和鬼子伪军混战在一处,喊杀声震撼天地: “砍下鬼子狗头!” “投降免死,缴枪不杀!” “伪军同胞调转枪口,我们只杀鬼子,不杀中国人!” 日伪军正被火烧得焦头烂额,哪里抵挡得住这一阵勇猛冲杀,顿时乱作一团,四处奔窜,狼嚎鬼哭声一片,争相向后溃退,伪军跑散缴枪者不少。山田在混乱中退至曹家湾村南,几十人窜到一片村边的一片坟地。山田趴在一处坟堆后面,指挥鬼子占领路边的一处庙院,试图收拢部队,重新组织反击。这家伙正探出脑袋,挥动战刀大声喊叫:“哪个后退,格杀勿……”隐蔽在庙殿顶部的几个神枪手一齐射击,枪响的瞬间,只见山田身子晃一晃挺一挺,脑袋像遭了雷击的西瓜,血浆四溅,随即仰躺在坟堆上,又一个翻滚,倒卧在坟旁枯草中。鬼子和伪军呜哇喊叫着纷纷溃散…… 龟部带领的第二梯队这时已赶到,继续指挥日伪军攻占路边的大庙,爬上屋顶,居高临下顽抗。谭布伦带伪警备队的部分士兵赶来,即令占领两边有利地形,对冲杀过来的叶军组织反击。 天色渐亮。枪声逐渐稀落下来。刚才还在大喊着冲杀的叶军和村民敢死队这会儿没了声息。龟部和谭不伦正犹豫不决,士兵赶来报告:敌人已撤出村子,不知向何处转移了。 谭不伦收拢伪军,安排士兵用担架抬上山田血肉模糊的尸体,准备撤回县城。龟部像输红眼的赌徒,满脸污血,狂叫着要带领部分鬼子伪军追击撤退的叶旅,又命令一部分鬼子进村烧杀。霎时一座座茅屋草房起火……这时忽见汪秃子惊慌失措地赶来报告说:“八路军大队人马,正向县城方向开去,要乘虚攻打县城。我们亲眼看见,二百多号人,说只是先头部队,大部队还在后面,马上赶到呢!还有,于集方向响起枪声,那里也发现了八路军……” 龟部沉吟着:“两个方向……都发现八路军,还有大部队?他们真的乘虚攻击县城,还是……嘿嘿,极可能是虚张声势,掩护叶的队伍撤退吧!” 田翻译官跟上来:“太君,我看,天色已亮,队伍困乏,倘县城真的有失,咱们就全盘皆输了,还是稳妥些,退守县城为宜……中国有句话,‘穷寇莫追’吗,太君想必知道的。” 龟部看着连文,低低沉吟:“穷寇莫追?嗯,似有道理……”无奈地点头,下令队伍集合,火速撤回县城。 第364章 万家林月姑会天成 太阳升起来,照耀着铺一层薄薄霜雪的田野,高天的淡蓝和地上银白、橙黄的光彩交相辉映,整个天地间显得格外清朗。 万家营东的大路上,叶旅长的队伍正向南开。一夜的紧张鏖战,军士们已显得人困马乏。两侧的沟坎沙岗后,八路军的战士们也已疲惫不堪,只是他们的任务尚未完成,只能就地隐蔽,目送刚与鬼子作战归来的友军,警戒着可能发生的敌情。 万家林旁边的土坡上,出现两个身影,一个是天成,一个是杰群。两人望着大路上迤逦而行的队伍,他们看到的担架上、马匹上不是辎重就是伤员……几乎是在队伍的最后,才发现手中拄根木棍的叶旅长。 “老师坚持抗战,不畏强敌,学生钦佩不已。”天成和杰群与叶旅长亲密握手。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临阵杀敌了……”叶旅摇头长叹。 杰群和天成都清楚叶旅长的处境,他的固执的抗战立场和对日寇的频繁袭击,已被汉奸上司视为通敌自保的障碍。两人不知道用什么语言能安抚这位爱国志士的赤子之心,一时相对无言。 忽然,班长王成军匆匆跑来,向天成报告:“于集方向发现伪军,向我们这一带运动。天成问:“队伍呢?”成军说:“赵连长刚指挥部队撤出伏击区,在西北沙岗后面集合……天成说:“让大伙吃点干粮,喝点水,然后……”成军说:“大家奔跑一夜,没打上鬼子手痒哩,都吵着打于集,去区公所吃饭……”天成笑笑:“战士们的心情,我很理解……” 几个人走出松林,叶旅长的警卫员已在林外等候多时,三人随即洒泪而别。杰群、天成看着叶旅长上马,回身要赶部队,却见十几个百姓喊嚷着追来,有人拦住了前面的叶旅长,又有人飞跑着来到天成、杰群跟前。是元盛、四来、兴善等。元盛喘息着说:“已安排人烧水、做饭,无论如何,让勇士们吃口热饭,喝碗热水……” 万家营东的土围墙上,早已站满了观看队伍的百姓。夜晚,人们在睡梦中隐约听到枪声,但这年头枪炮声司空见惯,并没引起太多关注。倒是清晨发现南撤的国军和在万家林一带集结的八路军。那些蓬头垢面、浑身血污的士兵让他们感叹,那些颤着绷带、吊臂跛脚的伤员使人们麻木的心灵受到震撼。元盛一面安排人烧水做饭,一面出村来找队伍,只见南行的国军队伍已经去远,北面那些衣衫破旧、疲困不堪的八路军,转眼也不知转移到何处去了……总算在万家林旁边找到了队伍天成和杰群。 已经走出好远的叶旅长被人拦住,从篮子里拿几块面饼装在兜里,随即翻身上马而去。 天成和杰群被拦在松林边。两人向元盛等表示感谢,并说明任务紧急……元盛等人没有办法,只得作罢。这时只见两个女人边跑边喊着来到面前,杰群看清是姐姐月姑,另一个姑娘大概是青莲吧…… 月姑气咻咻地说:“怎么,马上要走……乡亲们准备做饭哩,刚烙好的这几张饼,先给你们……”青莲从怀中摸出布包,将热腾腾的油饼递给天成和杰群。 杰群说:“姐,我们马上出发……你跟天成哥还有啥话说……” 月姑转身看杰群身边这位威武雄壮的大胡子军人,惊喜地说:“你是……周大哥?” 天成手持油饼,点头笑说:“月姑,不认识我了?” 月姑眼中泛着泪花:“大哥,俺到处找您。永义,临终嘱咐我,把儿子交给您,务必让他跟上您,好好成人……” 天成神情凄然:“杰群对我说过这话,我义不容辞,可当下孩子还小……” 月姑焦急地说:“十五了,不小了!” 天成郑重说:“孩子太小,身子骨还没长成。我答应,但至少等三年,三年后孩子满了十八岁……要知道,八路军不是国军,更不是伪军,生活苦纪律严,我顾虑,青山是你和永义的独苗,舍得让他去吃这苦吗! 月姑眼中有泪水溢出:“大哥,俺舍得!永义让孩子跟你,是为让他向你学为人做事,吃些苦怕啥……我只担心,若青山不能成人,我咋对得起永义哩!俺依你,我就等三年。”说着又从怀中摸出一把短刀,“大哥,你,认识这刀吗?” 天成不由一愣,接过短刀细细察看,诧异地问:“妹子这刀从哪里得的?” 月姑说:“人送的!” 天成问:“谁?” 月姑摇头:“不知道!三年前闹土匪那夜,七叔在永义墓碑上发现的,还留下字,送我这刀防身自卫……” 杰群和天成吃惊地对视,不约而同地问月姑:“你认识这土匪?” 月姑笑着摇头:“我咋会认识土匪哩?俺一直揣个闷葫芦,不知道怎回事,看来这人认识我,不然怎会给我送刀护身……也或许受人之托?” 万七从人群中走过来,说:“那土匪是好……好人,给永义磕……磕个头就走……走了!” 天成接过刀鞘又看,问万七,“那人啥样子?” 万七说:“高……高个,壮实着哩!蒙……蒙着脸,看……看不清脸面……” 天成点头道:“这把刀是我打的,上面的‘周’字是我亲手烙上的,我记得很清楚:在青龙寺学艺时,我把这刀送给了我的小师弟……多年不见,这小师弟当了土匪?” 月姑惊问:“青龙寺?他是和尚?” 天成说:“他家就在运河旁边,离寺不远,家有老娘。小伙子性情刚直,为人义气,事母至孝……” 成军大步跑到跟前,向天成报告:“营长,队伍集合完毕,等你下令呢!” 天成、杰群遂与月姑、元盛等告别,随成军匆匆走了。 第365章 八路军奇袭区公所 部队在一座沙岗后背风向阳且隐蔽的土坡上稍事休息。战士们正从干粮袋取出熟食,喝点水壶中的冷水,然后检点行装子弹,便又要出发了。跑了大半夜,一场预计中的伏击战没打上,战士们有些不尽兴,一个个骂骂咧咧,对晓刚吵嚷着要攻县城,要嘛杀回于集,昨晚那一排冷枪,一个受伤的战士终因流血过多而牺牲,此仇不报心中不平……正争论间,看营长周天成来到,便都吐吐舌头,不再做声。 营长周天成理解大伙此时此刻的情绪,询问杰群:“于集据点有多少伪军?” “一个警备中队,五六十个人吧。” “这姓韩的区长怎样?” “铁杆汉奸,伪县长蔡惟德的亲戚、亲信,死心塌地为鬼子卖命,一心升官发财……”杰群似已觉察到天成的意图,“怎样,干掉他?”稍作停顿,继续说,“这家伙贪婪、残暴,仗着蔡惟德撑腰,巧立名目横征暴敛,单借修建两个据点,多征一万块大洋,大部入了私囊;对百姓凶得狠,动辄扣上私通八路的罪名,讹交罚款,不然就送县城治罪坐牢……来于集两年,被他杀害的八路军家属、普通百姓,算起来有七、八个。端这个区公所,可杀一儆百,大解民愤,震慑日伪汉奸。” “那好,顺手牵羊,奇袭于集区公所,煞煞这些汉奸赃官的气焰,但必须速战速决!” 杰群略作思忖,说:“没有问题!我只担心队伍太劳累,看战士们已十分困乏……运捷带我们的游击队马上赶过来,让他们打这一仗怎样?” 天成一笑说:“一有战斗任务,战士们马上变得生龙活虎。可以让游击队一块参加战斗!” 天成和杰群在通县城的路旁一家小店坐下来,警卫班长成军和另一战士装扮成过路的百姓,在路边歇脚。约二里开外,部分战士隐蔽在一带树林里,警戒县城方向的敌人。另有一部分战士沿村外路沟向村西据点运动,迅速占领了附近有利地形,两挺机枪封锁住据点门口。晓刚、运捷带十几个战士和游击队员,全化装做赶集的百姓,陆续赶到十字街口西侧的区公所附近。 韩跃楼每逢于集集日,便穿上长袍马褂,带两个卫兵走街串市,然后去迎春饭馆吃早点。今早晨起得晚,是因为昨夜曹家湾打仗,韩跃楼奉警察局指令,彻夜值班。区中队在村北遭遇八路军,被打得逃回据点。韩跃楼听说后胆颤心惊,调来一个排伪军到区公所为他保驾。这会儿,伪军还在区公所后院的东西厢屋呼呼大睡。韩跃楼也刚刚起身,正打算洗过脸去迎春饭馆,见两个农民模样的年轻人出现在门口,一个头戴毡帽,一个头箍白色毛巾,横眉立目地看着韩跃楼。 韩跃楼厉声喝问:“你俩是干啥的?怎敢私闯区公所!” 戴毡帽的农民说:“你是‘还要揉’?俺们找你,想跟你算一算账,看你在乡里百姓身上揉了多少钱?” 韩跃楼大怒,将湿漉漉的毛巾摔进脸盆,喝一声:“刁民大胆,一定是拖欠应缴钱款,前来无理取闹吧?来人!” 箍白毛巾的年轻人已抢步上前,黑洞洞的驳壳枪口触到韩跃楼的圆胖脑袋上。 韩跃楼大惊:“啊,你们是……” 年轻人冷笑:“我们是八路军!”拉开衣领,袒露出里面的灰布军装,原来是八路军连长赵晓刚,那个带毡帽的正是县抗日游击队长齐运捷。 韩跃楼瘫倒在地,连声告饶:“八爷绕命!韩某做事,全奉上命,我不敢违抗啊!” 晓刚早已不耐烦,提起韩跃楼的衣领,说:“你卖身投靠鬼子,搜刮百姓,杀害抗日群众,作恶多端,我代表中国人民,判处你这狗汉奸死刑!”枪口抵近韩跃楼胸脯,砰地一声闷响,子弹射入这汉奸的前胸。 晓刚和运捷随即奔向后院。 区公所门口的岗哨已被擒住,十多个八路军战士和游击队员冲到后院,堵住两边厢屋的门口。战士们冲进屋中,迅速收起枪支,尚在酣睡的伪军迷迷瞪瞪被吆喝起来,集中到西边厢屋,抖索着围拢在一起。运捷教训说:“家里都有老有小,回家好好过种地日子!谁再当汉奸,替鬼子办坏事,下次抓住从重惩处。”众伪军遂仓惶四散、 八路军战士们从区公所出来,沿街书写标语。在十字街口,晓刚从路边店里借只凳子,站上去向赶集的百姓演讲:“鬼子妄想灭亡中国,那是白日做梦!有良心的中国人,不会甘做亡国奴,更不会当汉奸替鬼子卖命。要挺起腰杆,参加八路军,把鬼子赶出中国去……”晓刚声音洪亮,情绪高昂,吸引赶集的百姓们蜂拥地围上来。 第366章 鬼子兵围堵八路军 于集区公所遭遇袭击,据点的伪军中队长惊慌失措,命一个排前往救援,在门口被八路军封锁,两挺机枪和十余支步枪一齐射击,据点门口留下两具尸体,其余全部龟缩回去。中队长急往县城的伪警备大队电话告急。 伪警察局气氛慌乱紧张。 谭不伦正与龟部、蔡惟德一起商议军情。此次袭击叶旅的行动伤亡惨重,尤其山田顾问被毙,使在座诸人如丧考妣,懊恼万分,正研究如何向上级汇报和办哩山田顾问的丧葬事宜。龟部对谭不伦大发脾气,咒骂警备队保密不严,使敌人早有准备,又骂伪军贪生怕死,临阵不前,致有此败……田翻译官只将龟部骂人的恶言秽语避重就轻说几句,谭不伦便已羞恼不堪,满脸紫胀,只是有口难辨。这时忽然来人报说八路军袭击于集区公所,杀了区长韩跃楼,据点危在旦夕。 龟部当即斥责谭不伦:“几个小小的八路,又把你吓坏了?速派你的队伍迎敌啊!” 谭不伦面露难色,支支吾吾说,“太君息怒,咱们商议一下,有没有更好的救助方案……” 蔡惟德在一旁局促不安。龟部的火气发在谭不伦身上,实则对自己这个伪警备大队 长不满,令他颇感难堪,这会儿强作笑脸,起身走到龟部面前,说:“龟座莫要动怒哟!我谅于集这里只是小股流窜的游击队,未必有力量夺占据点……这会儿说不定已经逃窜。当下重要的是加强运河沿线的防范,夺回被占领的莲花渡据点,将从河西流窜到我县境内的这股八路,全部吃掉……” 龟部气哼哼地不再吭声。谭不伦正要往罗部司令部打电话,见吴兴祖从外面进来。原来兴祖听到日伪军此次出师不利、山田顾问阵亡的消息,特请示罗尚武,来见龟部和蔡惟德,并带来佳酿三坛,以表慰藉之意。兴祖见室内氛围压抑,知道必是为损兵折将而烦恼,甚至发生争吵,便向龟部和蔡惟德欠身说:“太君,县长大人,吴某特为下一步行动献计而来,县长想不想吃掉周天成这股八路军……” 蔡惟德说:“正在商讨这事。兴祖有何高见,尽可讲给大家。” 兴祖笑说:“我料周天成这次来河东,无非是探看情况,不会搞大的行动,拿下莲花渡据点,又协助叶致中打了一仗,他该撤了。偷袭于集区公所,是撤退中顺手牵羊而已。应该立即着手安排,在运河边上拦截聚歼周天成……” 蔡惟德大喜:“正要与你们罗部协商会剿八路军的行动。这周天成是咱们县人,兴祖对他可有了解? 兴祖点头:“自幼相熟,十分了解。祖籍黄龙埠,三代铁匠,从小挥锤锻铁,练一副好臂力,堪称钢筋铁骨,又在青龙寺跟有名的法明长老学一身好武艺,在天津跟全国武术名家学过艺,依我看,单论勇武,咱这一带无人可比。这人当八路多年,历经大小战斗数十次,从小兵一直当到营长,据说战术特异,常好出其不意……” 蔡惟德沉吟:“兴祖怎也长起他人志气来了?” 龟部在一旁听着,不时询问田连文,连文便将兴祖所说添油加醋翻译给他。龟部听得眼睛冒火,嗷嗷叫着站起身来,嘶喊道:“周天成,英雄?我的不服!我大日本皇军天下无敌……” 兴祖忙回头朝龟部笑笑:“他哪能跟太君相比!我们正要设法捉他。太君的陪练伤重住院了,若捉住周天成,可让他给你当个陪练……” 龟部得意地哼一声,点头道:“那好!” 蔡惟德说:“话虽这样说,却万不可轻敌。兴祖估计他返回河西从哪里渡河?” 兴祖问:“近来莲花渡一带的运河水势怎样?如水浅,早晚冰冻,周天成又占了莲花渡据点,应当是从这里渡河的可能性较大……” 谭不伦问兴祖:“你们罗部在黄龙埠还能增加多少兵力?” 兴祖说:“这并不重要。罗部新败,一直驻守黄龙埠的张禄这个营刚刚配齐编织,更新装备,可让他参与会战,与皇军一道沿河北上,先行夺回莲花渡据点,并在周围布下埋伏,周天成一举可擒。” 第367章 周天成夜渡运河 在伪区公所的伙房里,战士们忙着做饭烧水。大家吃饱喝足,打开区的仓库,将米袋灌满小米,水壶里装满开水,稍事休息,便离开于集。这时,天已过了正午。运捷路熟,带游击队走在前面,沿一条长满灌木的大路沟向西,而后向西北穿过一带叫做莲花池的洼地,十余里路没有村庄,到处长着一簇簇人把高的红荆条,僻静而安全。傍晚时分,队伍在运河边的一个偏僻小村住下来。 半夜里,二奎从太平寨匆匆赶来。原来军区紧急通知:敌人很快对根据地组织大扫荡,着周营长立即率部撤回河西。 天成沉思:“情况突然,要坚决执行命令,越快越好,被敌人缠住,就被动了。” 运捷叹气说:“真舍不得让你们……” 杰群说:“任务紧急,可怎么走法?沿河船只被集中在黄龙埠渡口,敌人封锁很严。除非向北,从郑家口坐船,可是路太远,而且过河后是敌占区……” 天成问:“河里水势可有变化?” 二奎说:“还大呢,天又这样冷……” 天成问:“破坏莲花渡据点的准备工作怎样?” 运捷说:“炸药、导火索都布设妥当,只等一声令下!” 天成挥拳拍案,说:“设法把黄龙埠的敌人吸引过来,部队出其不意,从黄龙埠夺船过河!” 杰群说:“嗯,这样,关键是把敌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刚才游击队抓到两个行动鬼祟的商贩,其中又有那个汪秃子,现在关在后面……” 天成说:“估计敌人已经把注意力放在莲花渡这一带,可能组织重兵前来夺占据点,切断运河交通,企图把我们困在河东,然后聚而歼之。我们可将计就计,设法造成敌人的错觉……” 运捷诡谲地一笑:“那两个特务,仍然可利用。看我去训他们一顿,适当透露点假情况,,然后当好人放掉,再他们给主子报信……” 天成沉吟道:“这样,游击队面对数倍的敌人,处境危险,我担心你们顶不住……敌人发起进攻,即可炸毁据点,且战且退……” 运捷说:“周营长无须担忧,咱们游击队人熟地熟,我已安排分成八个战斗小组,打起来,管保让敌人晕头转向,摸不着南北,只有挨揍的份!” 容志英接到警备大队通知,即带领一百余人从容家寨出发,傍晚赶到莲花渡参与会剿。 前几日去县政府拜会蔡惟德,两人又一番促膝畅谈。蔡惟德特别邀约容志英参加这次围堵周天成部的战斗行动,寄望他走马上任即建战功,以服众心。志英颇感鼓舞,尽管这次面对的是老对手周天成,上次惨败,迄今仍存余悸,可这是复仇雪耻的极佳时机,志英还是慨然应承。 容志英骑马在前,腰间挎二十响盒子炮,佩蔡惟德新赠日本军刀,显得格外精神抖擞,沿途村庄的百姓远远看见,便关门闭户,躲藏得无影无踪。队伍开进莲花渡村东的一座大庙,日军和张禄的队伍恰好也从黄龙埠据点赶到。日军排长松野带三十多名鬼子,趾高气扬地赶到庙内,张禄和容志英来到松野面前,张禄介绍:“太君,这位是新任警备大队副大队长容志英,带领部队来到。” 志英向松野点头行礼,松野傲慢地问道:“你是容志英?”一个白脸鬼子做翻译,对容志英说;“太君问你呢?你是容志英。” 志英说:“新任警备大队副队长、骑兵中队长容志英,奉命参与今夜的行动!” 松野鄙夷地一笑:“什么狗屁队长?你带来多少人?统统地带过来,由我检阅,统统地交给我指挥……我们必须继续北进,去郑家口埋伏……” 白脸鬼子没全翻译出这话,可志英却已明显察觉松野的盛气凌人,心中不快,随口应道:“今天带来将近二百兵士,都在庙外集结……我的任务,警备大队已经明确下达:攻打莲花渡据点,而后据守沿河渡口,防止八路渡河西窜!” 白脸鬼子嘟噜着说给松野,松野当即大怒:“巴嘎……你敢不听我的指挥?你的上司是十足的笨蛋!这莲花渡没有船……八路军必定北窜郑口,从那里乘船过河,而不会在这里钻你的圈套!” 志英冷冷一笑:“哼,你了解八路吗?你以为,没有船八路军就不能过河?笑话!” 白脸鬼子从中调停:“排长,你忘记,刚才龟座来电话,今夜行动以他们为主,咱们协助,别忘记,我们离开黄龙埠据点已经三十里了……而到郑口,还有十多里路……” 松野狂叫:“你的不懂!八路军区区百余人,他们急于渡河,断不敢选择黄龙埠,只有北边郑家口是三县交界,选在那里是非常可能的……听我指挥,继续向北进发,在郑家口围歼这股八路!” 志英哼一声,瞟一眼松野,随即起身作出告辞的架势。 张禄急忙上前笑脸挽留,白脸鬼子也拦阻说:“容队长,你和松野排长再商量……” 志英断然说:“我容某坚决执行上级命令,按确定的方案行动,不做更改……我要马上攻占莲花渡据点,太君请自便!” 松野脸色发白,喝一声“巴嘎!”一手抽出腰间军刀……忽见志英在屋门口停住脚步,从腰间拔出手枪,向门外大杨树上喳喳叫着的一只乌鸦挥手一枪,叫声戛然停止,没了脑袋的乌鸦应声落地。立刻有人发喊:“好枪法!”一个鬼子从地下捡起乌鸦跑到松野跟前,见松野面色不对,一下子愣住了。 松野松开握持军刀的右手,沉重地咽下憋在上膛的一口闷气,朝白脸鬼子挥手,这鬼子会意,赶忙跑出院子,追上志英说:“容队长,排长同意你的方案,分兵两路,各自行动。” 第368章 声东击西巧布局 夜幕降临,天空飘起零星雪花。天成带上部队就要出发,与杰群和运捷话别。 “很快,敌人会大规模扫荡,敌占区的坏境会更艰苦……这次一别,不知何时再杀回来。” “不怕……这几年,我们习惯了东躲西藏。我跟运捷等同志商量,将现有游击队的几十人枪,组建为一个中队,或化零为整,统一行动,或化整为零,保存力量……只盼大部队粉碎敌人围剿,早些杀回河东来!” 天成点头,又谆谆叮嘱杰群和运捷:“愿今晚行动成功,得手后即组织大家安全撤退……” 杰群与天成再次握手:“大哥放心,我们能拖住敌人,也能顺利撤出战斗。部队过河后,立即发红色信号弹……” 天成率队沿小路向西南方蜿蜒行进。他和晓刚走在前面,一个新兵跟在身边带路。他是十几个刚入伍的新战士中的一个。 天成问:“叫啥名字?多大了?” 小伙子答:“俺姓黄,小名叫铁蛋。说不上多大了,反正跟俺差不多的,都娶媳妇了。” 天成笑笑:“铁蛋,这名字硬实,坚强,不过是小名,等回部队,让赵连长给你起个好听的大号。” 铁蛋笑着点头,看看身边的赵晓刚。晓刚笑问:“你当八路,只为找个媳妇吗?” 铁蛋害羞地低了头:“嗯!俺曾想去当皇协,吃得好,还挣钱,可香草说‘好汉不当皇协兵’,当那兵的没好人,光挨骂,那样她就不嫁俺,只想嫁个八路。俺说八路也是兵,她说八路军好,去河西她姨家走亲戚,听人们都这样说的……” 晓刚点头:“那,香草一定是个好闺女了!” 铁蛋来了精神:“嗯,她能干,疼俺娘,也疼俺呢!” 天成说:“等你立了功,让香草到部队,我和赵连长给你俩主婚,怎样?” 铁蛋兴奋地点头。 晓刚问:“你对黄龙埠的地形熟吗?” 铁蛋说:“熟。俺长这么大,没离开过村子。今年热天那时候,俺还没当游击队,常在河边拉纤,在水里凫水……” 晓刚问:“码头上有多少渡船?晚上集中在哪儿?” 铁蛋说:“不少,差不多有二十条船,就在码头旁边,划子都放在船上,用大粗绳栓在码头旁边的桩子上。” 晓刚问:“多少伪军看守?” 铁蛋说:“他们好像轮流站岗,轮不到的就歇在堤上一间小屋里,有四五个人哩!” 天成插话:“敌人据点离码头多远?炮楼上的岗哨看得见吗?” 铁蛋说:“不远,有半里地。只是,炮楼上的岗哨有大电筒,可亮呢,能照见码头!” 天成对赵连长说;“晓刚,派几个人收拾小屋里看船的伪军,你亲自控制船只,组织部队过河……动作要快,要尽量隐蔽。把一排和机枪班交给我,留下掩护部队过河。” 晓刚说:“营长,还是你带上部队先走!” 天成说:“不,我最后上船。” 第369章 望洋兴叹日伪互呛 队伍到达黄龙埠村东。铁蛋将队伍带进一条大沟。这沟夏天积水成湾,如今是严冬,沟底干涸硬实,正好通行。沿大沟可以绕过驻有敌军的黄龙寺,经村南到达运河岸边。 队伍悄悄开到河边,当即分头行动。晓刚夺船进展顺利,码头上站岗的两个伪军全被生擒,在岸上小屋里堵住了正打牌的四个伪军士兵,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上棉花扔在地上,有战士持枪看押。当即砍断揽船的大绳,挑了十余只船。晓刚安排各班、排登船,桨不够用,从堤上小屋后边发现几十把铁锹,权且用来代替木浆……第一批战士很快上船向对岸驶去。 这时,天成正带领一排战士,伏在堤坡上警戒。两挺机枪控制了村街通向大堤来的路口。 敌人岗楼上的强光探照灯晃动着从堤坝上扫过,岗哨不时拉动枪栓,虚张声势地吆喝: “什么人?站住!” “他娘的,看见你了,往哪里躲!” 战士们屏住声息,静静地等待着首批船只返回。一个钟头过去了,北方隐约传来枪声,一会儿又有巨大的爆炸声响起。天成暗想:“大概杰群、运捷他们打上了……但愿他们顺利摆脱敌人,安全撤退。” 船只陆续返回了,第二批战士开始上船。 忽然,村街上传来杂沓的声响,间有战马的嘶鸣,在村口警戒的战士急急跑来报告:“营长,街里发现敌人,正向河边冲来,看样子人不少。” 天成略作思忖,当即下令:“步兵排撤回,迅速登船,机枪原地不动,给我留下一只步枪……机枪手注意,待敌人冲到堤下,再突然射击!” 这时敌人炮楼上的机枪响起,子弹向这边堤上密集扫射过来,听得见伪军的叫骂声。天成据起步枪瞄向炮楼,一声枪响,敌人的机枪哑了。随即堤上两挺捷克机枪同时打响,刚刚扑到大堤下的敌人乱纷纷地卧倒隐蔽,几匹冲在前头的战马中弹倒在地上,有敌人吵骂嘶喊。 天成即下令撤退。几个机枪手提起机枪,迅速来到码头旁边,恰好最后一只船停靠在码头边,大家上船,急速划动木浆……这时东北风渐渐大了,小船西行恰是顺风顺水,小船向对岸快速驶去。 随即,堤坡上码头边响起炮弹手榴弹的爆炸声。敌人正向码头迂回包围,发起攻击。天成的小船驶出约半里远,黄龙埠码头上枪声停止,传来一阵纷乱的人喊马叫,容志英亲带队伍赶回黄龙埠,策马站在大堤上。原来志英今晚带兵攻打莲花渡据点,没遇到太大抵抗,队伍刚进入据点,炮楼和几处工事便接连爆炸,周围又有枪声接连响起,兵士惶恐地喊嚷:“不好,八路军又打回来了!”志英历经战斗,正疑惑这据点夺占得容易,又听外头的枪声零星散乱,分明是在佯攻,便觉察到上当,眼前的对手绝不是久经战阵的八路军……周天成去了哪儿?本欲借机复仇,与天成再次较量一番,如今却不见了他的踪迹,刚刚夺回的据点又被炸得面目全非,莫非周天成真如松野判断去了郑家口?志英暗自摇头,颇不情愿地想到黄龙埠:那里兵力空虚,周天成胆敢虎口拔牙,在戒备森严的黄龙埠渡口夺船回师?想到这里,志英额头沁出冷汗,无心管顾松野和张禄,当即下令兵发黄龙埠,他要出敌不意地出现在周天成面前……不料赶到渡口时,天成已乘船离岸。 天成的小船顺风行驶,听得见对岸有人高声大喊:“周天成,来去匆匆,不是好汉,容志英正要再次会你,你怎就偷渡逃跑?” 天成大声回答:“天成军务在身,恕不奉陪。我知道志英是条汉子,怎肯甘做日本人的马前卒?咱们自家同胞,切不可计较前嫌,愿日后携手,杀贼战场上相见!” 容志英在马上,侧耳听着天成答话。忽然背后人喊马叫,鬼子排长松野带鬼子和张禄的队伍赶到,气哼哼地斥责志英:“你的,放走了八路!为什么不开枪射击?快,火力追击……” 志英转过脸,轻蔑地说:“松野太君珊珊来迟,怎反责怪我放走八路?” 松野气恨交加:“我们赶到郑家口,不见八路的影子,怎知道这周天成如此狡诈,胆敢从我的防区溜走!” 志英嘲讽地一笑,心里骂一句:“笨蛋!”又自嘲地说一句,“比我还笨!” 松野举着望远镜眺望河面,大叫:“那船没走太远,还在我们机枪射程内,为何不开枪射击?” 志英不睬,断然挥手说:“撤!”带领本部连夜回容家寨了。 松野怅望对岸,忽见两颗红色信号弹升上半空,无奈地恨恨骂一声:“巴噶!” 第370章 夜深沉母女夜话 月姑在万家林见到天成和杰群的前一天,青山突然离家外出了,一连几天没有回家。月姑和青莲不知他去了哪儿,以致茶饭无心,寝食不安。 那天,恰逢靳老先生来益生堂坐诊,看病抓药的人多,青山和青莲、春堂都在柜上忙。忽听有人喊叫“青山”,他便跑出去,一会回来,将账簿和存放现金的抽屉钥匙交给青莲,即匆匆走掉,至今三天没有回家。当晚青莲结账,发现少二十块钱,害得她一遍遍查单对账数钱,一夜未曾合眼。 过两天,兴善从吴勤那里打听到可靠消息:青山跟福顺去了县城。原来福顺近来受命监管吴家大院改建据点的工程,时常来万家营工地逛一逛,公事不太忙,不时来找青山。这一次匆匆出走,是福顺约他一块搭乘运送建筑材料的日本军车进城。 夜已深了。月姑还在摇着纺车纺线。暗淡的油灯光照着她的脸颊和蓬松的头发,映在墙壁上的影子凌乱却有规律地变幻。纺车不停地吱吱响着,像一首无休止的美妙的催眠曲。青莲朦胧睡着,白皙的双肩裸露在被子外边,土布花褂裹着明显凸起的胸脯,均匀而缓慢地起伏。春亮酣睡在她身边,一动不动,像只小死狗儿。 听外面公鸡已叫过头遍,纺车的吱吱声停下来。月姑打个哈欠,下炕收拾起剩余的棉条、新纺的线穗,准备歇息。这两天青莲感冒发烧,在药店忙一天,关门后又要结账又要忙着加工明日所需的药材,回来便感到浑身酸软乏力,随即倒下歇息了。月姑一个人短了精神,刚交三更居然也有了倦意。 月姑在青莲额上摸一摸,汗津津的,看来喝下的汤药发生了效用,于是放下心来,将女儿双臂掖进被子,给春堂也重新掖紧被角,搭床被子盖在自己身上,便吹灯歇息。刚合眼却想起青山,顿时没了睡意,摸黑靠墙坐起来。听外面传来几声狗吠,大门在响,又隐隐有脚步声,像是谁在院子里走动,“青山?”月姑侧耳细听,居然没有一点声音。“天这早晚,怎会回来!”月姑轻声叹口气,心里明白本无动静,全是自己的幻觉,整个大院子,除东跨院的万七一家,只有她和青莲娘俩了。 “娘,你还没睡?”青莲醒了。纺车声一停,姑娘便敏感地从梦境中醒转来,“娘,你……又想俺哥吧?”青莲说着话,忽地坐起来。 月姑说:“你出汗了,快披上衣服,小心再着凉。” 青莲披上棉衣,轻轻摸到月姑的一只手,说:“娘,你手好凉,俺给你暖一暖。” 青莲攥住月姑双手掖进被窝,说:“娘,你放心就是,俺哥是大人了,他不会在外面久呆……兴善叔今天又去城里,说不定明天就带他回来。” “我怎能放心哩!他那毛病越来越多,胆子越来越大,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前天可听见你天成伯说的,参军当八路,至少等三年呢!” “等三年他才十八,那时他了成大人……都说‘树大自然直’,也许有道理,再说俺哥聪明,心眼实诚……” “但愿如此。我只担心,他跟那福顺难学好……” “娘,倘兴善叔找不到俺哥,俺就陪你去城里找他,拖也要把他拖回来。” “拖得回人,却拴不住他的心……”月姑没有继续说下去,她不想让女儿过早地知道外面世界的黑暗和污浊,清纯的心灵遭受污染。母女俩相互依偎着,一时无话。 忽然,青莲从月姑怀里挣扎起来,披衣下炕出去。一会儿回屋,点起桌上的油灯……听她“啊”地惊叫一声。 月姑已倒下歇了,朦胧问道“莲儿,咋的了?” 青莲不答,吹灭油灯,上炕躺下,俯身在月姑耳边说:“娘,你困了?” 月姑说:“有啥事?对娘说。” 青莲语气里带着羞涩和难堪,低声嗫嚅说:“娘,俺身上……有血……” 月姑听见,忽然翻身坐起,“孩子,娘看看……”一边穿衣下炕,一边说:“甭怕,女人都是这样的,俺莲儿长大了……都怪我,以前没对你说起过,娘来教你……” 小油灯又一次熄灭了。青莲偎在月姑身边,低低说:“娘,西头吴家大院那炮楼快修完了,以后住进鬼子、皇协,俺真有些怕呢!” 月姑心头猛地一震。青莲这话,是她潜藏心中已久的隐忧。鬼子的邪魔本性让百姓担惊,皇协兵中也有不少兵痞流氓,做娘的怎不为花季女儿忧心呢?对于青莲,月姑的关爱胜过青山。这孩子不只模样秀气,且聪明伶俐,心地善良,渐渐长大的青莲已是她唯一可以分忧的贴心人了。月姑的潜意识中,越来越觉得离不开女儿,心里自然也多了几分牵挂……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自己的女儿。 “孩子,你咋想起这些?不用怕,有娘在哩!” “那鬼子、伪军坏得很,啥事都做得出……春堂嘱咐俺多小心……” “春堂倒是细心,想得周到,有点像你兴善叔。” “春堂比兴善叔胆子大,他打弹弓可准呢,不用闭眼,抬手就打,能打中天上飞的小麻雀。他说,等他长大当个神枪手,去打鬼子。” “看不出,这小伙子还有这志向!” “他让我学你,身上掖把短刀,谁也不敢欺负。” “莲儿,别想那么多……没那么可怕。真用得着,娘就把这把短刀给你,你带在身上。” “娘,到底是谁送你的?俺七爷说是好土匪,我纳闷,好人还会当土匪吗?” “这人当过和尚,和你天成伯是师兄弟……我想来想去,想不出这样一个人,他怎会认识我呢?” “娘,反正,都是因为咱没做亏心事,才处处有人帮忙!” 第371章 聋子栓搅闹益生堂 这天下午,店里来个跛脚的黑胖汉子,站在店门口探头向里张望,咧开嘴笑笑,径自进去坐在柜台前的条凳上。 这家伙正是聋子栓。近两年他在伪警备队当兵,又有个装神弄鬼变着法赚昧心钱的娘调教,平日连讹带抢,着实攒了几个钱。聋子栓的媳妇荆花有几分姿色,在于集娘家为闺女时,被街坊上一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骗奸,后来这人当土匪被打死,又改嫁给聋子栓。孙婆知道荆花根底不正,暗自纵容,成了村里尽人皆知的暗门子,附近村庄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跟她相好,尤其于集修起据点后,女人三天两头回娘家,钻进于集据点,往往呆几天几夜才回家。聋子栓并不干预,只要交出几张票子,就乐得呲起黄牙,掖上钱去下馆子打牌九了。可惜,好景有变。前段时间,聋子栓为鬼子中队长龟部做陪练,被打得左腿骨断做三截……出院后,聋子栓拄着拐杖回了万家营,手头余钱已花得精光。每天呆在家里,没了生财之路,媳妇挣的钱也不再痛快上交,只好赖着孙婆吃娘的老本。到底是孙婆老辣,有些生财的办法,带上年轻漂亮的儿媳妇去找原来聋子栓当兵时的中队长,苦苦求告,软缠硬磨,那中队长答应想办法,后来果然给聋子栓办了每月几块钱的补贴,并在本村修建据点的工程上弄个临时看护的差事。这聋子栓就又有了几分得意,每日在工地上指手画脚,或在村街上逛来逛去。月姑家这个小药店,他是每日必到的,不时死皮赖脸地赊个常用成药,自家留用或交给母亲高价卖掉。前几天他以腿疼为由,拿过几贴麝香虎骨膏药,月姑可怜他让鬼子打伤,说好不记账不要钱的,不成想被老孙婆卖给修炮楼的民工赚了钱。聋子栓这次又来,只为老孙婆尝到甜头,指派他设法再弄几贴膏药。 聋子栓做出一副痛苦的样子,诞着脸问青莲:“丫头,我腿疼得厉害,那麝香虎骨膏药可真灵,贴上就不疼了……你就多给俺拿几贴,省得俺瘸着腿来回跑路。” 青莲细想,上次给他的几贴根本用不完,猜测这娘俩又搞名堂,便说:“这药没了。你若再用,留下钱,进药时专给你捎来,不挣你的钱。” 聋子栓顿时黑下脸:“你娘说有,你咋说没有?上次我看见在东边那橱柜顶上抽屉里,等我进去找找看……”说着,真的闯进柜台里面去。 “站住!”一直在一边冷眼监看聋子栓的春堂耐不住性子,大步走过来,一把将聋子栓推出柜台,“铺子里面你能随便进出?” 聋子栓不由火冒三丈,指着春堂嚷骂道:“你是谁家的毛小子,敢对俺推推搡搡!你还嫩着呢,知道老子当初,是警备中队的孙班长……你小子,小瞧老子哩!那龟部中队长天天跟我搭伙练武,见我喊龟孙哩……” 青莲偷偷笑起来。春堂朝她递个眼神,青莲从旁门悄悄走出,回后院去了。 聋子栓在店外吵一通,垂头丧气地空手回家。老孙婆心中恼火,喃喃自语说:“我这饭碗,平白被这寡妇婆娘抢了去……我要让她知道,老孙婆不是好欺负的!”回头对坐在灶坑生闷气的儿子说:“栓儿,甭那个熊样的,哪像个男子汉!看你娘略施小计,让她这小药店关门倒闭,娘把生意重新夺回来,那观音菩萨、各路神灵都会保佑我的。” 聋子栓也想起什么,嘿嘿笑了:“娘,等吴家这工地完工,你再带荆花去城里找那中队长,给我换个差事。” 老孙婆笑说:“我那好儿子,工地完了工,俺老吴家这宅院就变成皇军据点,咱们发财的好机会就来了……” 聋子栓茫然地看着老娘。老孙婆咧开没牙的嘴巴大笑,深深的皱纹越发密集堆积如纵横交错的蛛网,手舞足蹈地说:“我猜想,这据点里面要住上几十人的队伍,他们要吃嘴,要喝酒,要玩牌,肯定还要赌,要嫖……你那荆花,可成了咱家的财神了!可惜,娘上了岁数,年轻时俺也风流哩……不过,俺老有老的办法。那时,咱这家,可说是左右逢源,财通三江,钱路不打一处来哟!” 聋子栓钦佩地看着老娘,急问:“娘,啥办法?总不能也像荆花……” 老孙婆打断儿子的话,“莫瞎猜!到那时你自然知道。” 聋子栓忽然问道:“万家松林里,真的有神灵吗?为啥万永义坟前的石碑没影子,娘可知道是咋回事? 老孙婆神情变得肃然:“我倒是听说过,只是没有亲眼见到,抽空你偷偷带我去送松林,我只需瞧上一眼,便可知道其中真相……”说着忽然闭起眼睛,不再言语,口中念念有词地嘟噜起来。 聋子栓又嘻嘻笑问:“娘,吴家兴祖那小媳妇,叫翠玉的,不知被土匪弄到哪里去了……唉,好俊气的小娘们,可惜了呢!” 老孙婆依然闭着眼睛,斥责儿子:“别胡乱插话!我正请来多路神仙,审看这碑是咋回事……我疑心必有精灵或做怪,不然咋就出这奇事呢?” 第372章 庞福顺巧言惑青山 青山前几天匆忙离家,和福顺一块搭车进了县城,直接去了西街新开张的聚仙酒馆。 福顺担任的据点改建的监工,是兴祖为他选定的肥缺美差。上任伊始,经兴祖提示,福顺已着手在老家旧宅上着手备料动工,修建三间瓦房,所需工料费用自然无须自掏腰包,全部摊入据点工程内。福顺由一个穷小子成为日伪剿共班副班长,多亏表叔着力提携,如今不费分文便可盖起新屋。这相对于韩跃楼的贪占数额和兴祖家产的膨胀幅度,固然是小巫见大巫,而对他却是天上掉下大馅饼。福顺对兴祖越发感激涕零,至于与翠玉偷情的那段往事,早已变得淡漠,全没了曾经的甜蜜和怀念。偶尔想起,内心颇感有愧于表叔。值得庆幸的是翠玉至今下落不明,多半已不在人世,小玉也莫名其妙地被保姆拐走……福顺如释重负,一桩大心事全部得以化解,更有喜事:老家新屋竣工之日,他就要娶妻成家了。 福顺没读过书,没有上进升官的资本和野心,仰仗兴祖,在特务队剿共班挂名当个副班长,没有正经职责,混得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样样占全。他在县城没啥亲朋好友,前两年时常去找在仁和药店学徒的青山,一道听闲书看马戏吃馆子玩麻将。青山终究年幼无知,母亲的告诫抵不住这类声色犬马的诱惑。家里开起药店,青山虽被勉强圈住,开初尚觉新鲜,不久就憋闷得难受,着实惦记在县城随福顺自在玩乐的日子。至于来这聚仙酒馆,则是两人半年前就约好的,青山一直记挂在心里。 聚仙酒馆位于县城西街,距西城墙的两个伪据点不远。老板正是于集街上迎春饭馆的吕胖子。他在于集开酒馆发财,固然得意于老婆的人缘,而他的烹调技艺也的确值得称道。所以又来城里租几间房子,开起酒馆,果然很快有了名气。 两人来到聚仙酒馆,径去里边占个雅间。福顺点了几样菜,包括红烧肘子和烤羊排,这是吕师傅的拿手绝活,在于集街上早出了名,当然也是青山爱吃的。又要瓶衡水白干,边喝边聊起来。青山早已学会喝酒,而且颇有酒量,这段时间在家被母亲管得严,今天见了美酒佳肴,有些失去节制,与福顺一碰一干地喝着。 庞福顺诡辩昧心事庞福顺带青山在聚仙酒馆正饮酒,老板吕胖子进来。因为老乡前来捧场,甚为感激,于是便亲来房间给两人敬酒。 青山问:“吕老板,咋不见老板娘来敬酒?”他已有了几分酒意,脸颊通红,说话也语无伦次。 吕师傅说:“在于集老家,照管那一摊子……两边的生意都不能丢啊。” 福顺打趣说:“老板娘在家忙着挣大钱呢!”说着向青山挤挤眼,开怀大笑。 青山听出福顺是和吕师傅开玩笑,蓦然记起在迎春饭馆后院小屋撞见聋子栓和胖女人偷情的一幕,不由转过脸看吕胖子。 吕师傅满不在乎,一副无所谓的口气笑笑:“这年头,就得各显神通,大钱小钱都得捞,捞到手算本事!” 福顺赞赏地点头:“吕师傅不亏卖油条出身,老油条,看得开世事,话说得在理。我再加一句,有钱就得花,花钱买乐呵,有钱舍不得,活着也龌龊。” 吕歪脖走了。福顺对青山嘻嘻笑道:“兄弟,我看你有心事似的,怎的了?莫非真的想那老板娘?那玩意像个大麻袋,把你整个人都装得下,有啥意思哩,哥有心带你去找妙云,可惜……” “妙云?就是那小尼姑?” “怎的,你小瞧那尼姑?这会儿只怕她瞧不上你哩!可惜,你连个大子没有,浑身挤不出四两油水,只怕她看不上你!” 青山尴尬地嘟哝:“她看不上我?哼,她在庵里那时候就喜欢我!谁说我连个大子没有?你……瞧不起人!今这顿饭,俺开钱,俺不老是让你花费,省了你瞧不起!”说这,脸孔一阵红一阵白,方才的喜气瞬间荡然无存, “哥说句笑话,兄弟当真生气了?你带来钱,准备干啥事吧?” “俺今儿带来钱,就是请你吃饭的。”说着拍拍腰间,“还有几个事,俺早想问你,你必须给俺说明白!” “问吧,我听着。”福顺敏感地意识到问题严重,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你带人抓过俺娘?” “这……是啊,可那是上命派遣,我哪敢不去!” “好哇,你在的这剿共班,原来真是干坏事的……我交你这朋友,真是瞎了眼!”青山恨恨说,攥紧的拳头敲击着桌子。 “青山,你这样说可是错怪了我。有人专干坏事,可我,从来不做坏事!” “你是个汉奸,听说鬼子杀害俺妗子那天,你亲自带人抓俺娘,抓小抗抗……这不都是坏事?”青山眼睛瞪得溜圆,一脸怒气。 “好兄弟,我说你错怪我吗!”福顺似乎满腹委屈,凑近青山,压低声音说,“你妗子是共产党,抓住能不枪毙?这我怎能管得了!至于你娘和那个孩子,上头派我去抓,我总不能不去?其实,幸亏我在,不然她抱个孩子,能跑得了吗?” “嗯?这怎么说?”青山疑惑地看着福顺。 “青山,你先别动气,好好听我说……我说的有半句瞎话,你骂我,用巴掌扇我,永远别理我……” “好,你说,我听着。” “当时,我和尹士先在你家附近盯梢,一连拖了几天,我没让下手。尹士先尹士先一心想立功得赏钱,是我阻拦着他。那天你娘抱着孩子跑进松林,我和尹士先假装跟万七拉扯,是让她和孩子趁机逃走,不然她怎来得躲藏?警备队的人到松林里搜查,是我一口咬定你爹那碑前有神灵显圣,把你娘救走,这话,连田翻译官也当真了,他们这才没认真搜查……你说,这不是亏了我?” “你说的这些,全是真话?”青山半信半疑,两眼瞪着盯住福顺。 “我敢起誓,说半句假话不得好死,必挨枪子……这誓怎样?”福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青山不语,缓缓嘘口气,脸上的怒气渐渐消退。 “我可以给你找证人……尹士先现在于集据点,你可以去问他!” 青山举起酒杯:“干杯!算个小误会。只要你别小看人,对得起俺,俺青山也不会对不起朋友!” 福顺认真说:“对,小小误会,哥没放在心上,我就知道兄弟是个义气人。不过,刚才这话,一定替我保密……这可是天大的罪过,让日本人知道了,要杀头的!” “这怎的成罪过?是天大的功德。我真不明白,日本人为啥老想占咱中国,对中国人咋这样狠,又是烧又是杀……” “咱俩是好兄弟,哥对你说心里话,中国被日本强占兴许是好事,你看人家给中国修的火车道,盖的工厂……日本人烧杀的是反抗他们的人,你不妨碍他,他不会伤害你的!” 青山吃惊地看着福顺,他大概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这话,“照你这样说,都不反抗,中国不就亡国了?” 福顺讥笑地看青山:“哎呀,我的兄弟,你真是吃的河水管得宽!没见多少大官都只顾保自个家财,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抗日,那小日本厉害得狠,谁能抵抗得住?还不是自讨苦吃!瞧人家蔡县长,俺兴祖叔,这些人才是真精明呢,听说还有个更大的官,叫汪精卫……都是看风驶船,两面讨好。所以咱们呀,哪里管那么多,自己设法多挣些钱,花着方便,玩着痛快,管他日本人还是国民政府,啥朝啥代,有钱就能吃香喝辣……刚才没听见,连吕老板也这样说哩!” 青山叹口气,喃喃说:“我爹,是让日本人打死的……都说他是好样的!” 福顺颇不以为然:“青山,我说这话你别生气。你爹,是好样的,只是……倘若你爹老实做自个的生意,现在你家会怎样?那还不成咱万家营第一大户,肯定连兴祖叔也比不上!这话是兴祖叔自己说的……可惜,好好一个家,你爹自个糟害了,你娘年轻轻的守寡……兴祖叔可怜你娘和你呢!” 青山不再说话,默默喝酒吃菜。天色晚了,福顺安排他住下,说:“既然出来了,就多玩几天再回家。你娘管你管得忒严,再出来又不容易!” 青山要去柜台埋单。福顺说:“青山,让我看看,带来多少钱?” 青山便从腰包掏出偷来的二十块钱纸票。福顺斜眼一瞧,笑说:“好好装起来吧,留着自个买零嘴吃。这里的账先不算,你就在这里吃、睡,最后我打总给吕老板结账!” 青山说:“哪能让你破费这么多?” 福顺笑了:“你当我傻呀,再说我也没那么多钱……甭操这心了,我处理就是了!你念过书识些字,将来升官发财有希望,肯定比我强得多,到那时别忘记你福顺哥的好处就行!” 青山听了心里挺舒坦,点头说:“你对俺好,俺怎能忘呢!” 这两天,福顺不去万家营,天天来店里找青山一起逛。县城的几条街,几十家店铺都逛遍。最热闹的当属城隍庙,正逢庙会,伪县长蔡惟德为显示繁荣,在三年前被日寇炮火夷为平地的火神庙大剧院旧址上重又修起戏台剧院,并特地从聊城、德州聘请来地方名班,轮番上演评戏、四根弦、梆腔等地方戏曲。青山看那戏报上写的演出剧目不少,有《秦英征西》、《吕布戏貂蝉》等,只是无心去看。又来到长乐坊的评书场,唱的是山东大鼓《响马传》,程咬金瓦岗寨称王那一段,青山早看书看得烂熟,也无心去听,便拖着福顺离开。两人在人群中走着,见一队全副武装的鬼子挺胸叠肚地走过,一会儿又有伪军巡逻兵走来,路边的女人都仓惶地躲进巷子或店铺。 忽然,青山两眼直愣愣地盯住一家小店门口。 福顺问道:“青山怎么了?看见熟人?” 青山说:“刚有个女人进去,像是村东姑子庵的妙云?” 福顺笑道:“噢,青山果真想那女人。你不可能在这儿见到她……妙云现在可阔了!” 青山脸一红,问道:“妙云真的在双凤院?那次,你说带我去找她,是去那里边……” 福顺点头,嘻嘻笑了,拍拍青山的肩膀说:“双凤院可是好去处,比原来的香艳阁强多了!还有个双琴院,都是蔡惟德来了修的,专供有钱有权人玩耍的地方。我前些日子见过妙云一次,往年的小秃驴,现在高了,白了,一头乌黑的头发,眉眼又俊,可真是个妙人,在咱县城有名气呢,没个头脸,花钱也傍不上边!听说蔡惟德、龟部,那些头面人物都睡过她。咱想会她,难哩,大官她都陪不过来呢!” 青山像个小傻瓜,茫然听着,支支吾吾说:“让她陪,有啥好哩?” 福顺大笑,笑得捧腹拍臀:“小老弟,看来你真是个雏,很快要娶亲成家的人了……哥想法让你长些见识……明天咱先试着去见妙云。” 第373章 万青山初入双凤院 夜深人静,青山睡醒一觉,再难入眠。想起福顺与他约好明天去双凤院看妙云,心中有些兴奋。以前他与妙云多次见面,妙云总夸他文气、聪明,称他小兄弟……可惜,后来被劫持卖进双凤院,从此咫尺天涯,再无相见的机会。青山现在想来竟颇感惋惜。当时的青山,发现这小尼姑似与妹妹青莲有些许相似,令他产生一种天然的亲近和莫名的好感。他喜欢她的眉眼身段,也喜欢她的音容笑貌,愿意和她一块说说笑笑,并有和她单独相处相拥相亲的朦胧意愿……那是他初次对女人产生如此神奇的欲望。当时他还不懂****的真正含义,而吸引他的只是两情相悦的温馨和甜蜜。现在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想起那时在姑子庵看福顺粗鲁地抱她搂她,甚或按倒在庵堂草地上拼命亲吻她捏摸她,而妙云却总嬉笑着承受这种近乎蹂躏地戏弄,他真替妙云不平……现在,他也有了类似的冲动,妙云想必更乐于接受自己的亲呢,而他却更难容忍他人对妙云的非礼,如果确像福顺所说,她被迫陪伴众多有钱有权的男人,包括肥胖如狮熊的县长蔡惟德,横暴如同鲨蟹的日本中队长龟部,这些人强加给妙云的屈辱和难堪,让青山无法想象,直觉得身上一阵剧烈地颤栗,一种惋惜和爱欲交织的复杂情感在心头缠绕……他的头脑有些昏沉,渐渐又进入梦乡。 福顺来找他时,太阳已照上东窗。 福顺今天脱掉伪军装,换上新的灰布长袍,带青山去“双凤院”。 “双凤院”与相隔不远的“慧泉馆”相匹配;南大街伪县政府对过还有“双琴院”和“慧源馆”,正是蔡惟德上任伊始委派闫玉堂所建。这两处妓院两座烟馆,是盘踞县城的日伪军政要员和富商大贾的乐园。双琴院的老鸨是个名叫云川幸枝的日本女人,慰安妇出身,养着数十名佳丽,除在当地通过人贩子、土匪老缺骗抢的贫家女子,还有十余名天资国色的日本妓女,自然,此处乃日本人的专利,除县里几个头面人物、驻军高官,一般中国人,即便有钱也难以入内。 福顺带着青山从“双琴院”门前走过,一指高大气派的阁楼:“看见吗,这里面有的是日本娘们……我从来没进去过呢!将来看你的吧,当了大官、挣了大钱,去里面玩玩日本娘们,那才够味呢!不过,去时别忘记带上哥哟!” “妙云……在这里面吗?”青山红着脸问。 “她在双凤院。现在她不叫妙云,叫青凤,是双凤院的二号美女。还有个丹凤,听说让蔡惟德买死了,要娶她做妾呢!” “福顺哥,你咋知道这么多这类事?” “我也是听人瞎掰的……比人家那些有钱有权的人,咱们如同草芥,那些人咋玩乐、咋享受,咱们做梦也想象不到!” 两人来到双凤院,看门口站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咥声浪气忸怩作态地拉扯客人,青山腼腆地往福顺身后躲闪。福顺嘻嘻笑说:“害啥羞呢?走,进去。” 老鸨看见福顺,忙来照应,“庞班长,好久不见您,可想死嫂子,敢情是在哪里有了新欢,牵住肠子挂住心肝儿了吧?我这里新来的妞不少,江南的东北的都有,会唱的会弹的,陪酒陪赌陪烟,样样在行,尽你挑选。” 这老鸨不是别人,正是汪秃子的老婆郑玉霞。这几年汪秃子凭着在特务系的身份,天天走区跑乡,搜集情报,真真假假的消息向上头报告了不少,着实得到些奖金,再是动辄以私通八路、藏匿共匪的罪名讹诈老实百姓,索要钱财。汪秃子发财的胃口不断膨胀,蔡惟德新修妓院,他又通过福顺找到吴兴祖,当上双凤院老鸨,这可是肥得流油的差事。夫妻二人对福顺的帮助自然也念念不忘。 福顺对郑玉霞说:“今儿来这里,是想见那青凤姑娘。跟她说,俺这兄弟名叫万青山,万家营的,跟她是老相识呢!” 郑老鸨这才注意到青山,咂舌夸奖说:“好个俏后生噢!难怪这青凤看得上。只是,她大概……出门了吧!你们先进屋坐下喝茶,我去喊她,只要在屋,我让她快些过来。” 两人进入一个叫做“凤鸣轩”的小客厅。老板娘推门进来,不无惋惜说:“这后生来得不巧,青凤姑娘昨天喝得多些,肚子不舒服,刚刚去医院看大夫了。有劳二位跑一趟。我就先叫俩小妹来,唱个小曲你们听……是南方过来的,都还小呢,不大会侍候客人,你俩是自家人,多担待些。” 福顺和青山坐下,慢慢喝茶。进来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长得倒是眉目清秀,只是满面菜色,形容憔悴。两人进来,大些的手中抱个月琴,小的手中拿套竹板,向福顺和青山欠身施礼,然后说:“不知两位先生喜欢听什么歌?”怯怯的低声,勉强听得清。 福顺不耐烦,说:“只拣你们唱得好的,来一段听听。” 两个女孩子对视一眼,小的便轻咳一声唱了起来,大女孩随手扯条凳子坐下,抱着月琴弹奏。才唱两句,福顺便瞪起眼说:“不好听!这是啥调门,俺们听不懂!” 两个女孩吓得身子一抖,说:“这是俺家乡的戏,俺常唱哩!” “你家是哪里?” “离苏州不远。” “苏州?好地方,怎跑到这里来?” “爹娘死了,俺们被拐子卖到这里的!”大女孩喃喃说着。 “你爹娘咋都死了?” 小女孩神情凄然,眼中泛起泪花。还是大女孩颤声说:“让日本人杀死的。” 青山一惊,抬头看看两个女孩,又看看福顺。福顺疑惑地一拍桌子:“胡说哩!皇军啥时候杀过好人!莫非你爹娘是共产党?” 两个女孩吓得浑身战栗,连声说:“不……不是,俺爹娘都是好老百姓。” 福顺说:“不用说,是给皇军作对吧,那还不挨洋刀? 大女孩不敢再分辨。低低说:“大哥愿听啥歌哩?” 福顺嘻嘻笑说:“不听了,过来,坐在我身边,陪我玩玩吧!”一把扯过大些的女孩,拦腰抱起放在膝上。女孩却挣扎着叫起来:“大哥,俺还小呢,不会陪……等过两年大了,再陪你……” 福顺说:“有啥会不会的,我叫你咋着,你就乖乖的……”说着,嘴巴贴上女孩的脸蛋,“先让哥亲亲,然后再……”回头对青山,“别傻站着,玩那个小的,咱都花了钱的,不玩白不玩!” 青山正无所措,看那小女孩怯生生地望着他,一脸恐惧的神色。 这时,大女孩从福顺怀里拼命挣脱出来,福顺追上按住,一掌打在脸上,女孩当即躺倒在地,口鼻流血……小女孩扑过去,大喊着姐姐,两人相拥呜呜哭起来。 一时哭声惊动了外边过往的客人,有人驻足倾听。 屋门被推开,进来一个戴眼镜的瘦子,惊讶地看着福顺:“噢,庞班长……”这人正是龟部的翻译官田连文。看这场面,连文欲退出又觉不妥,只说:“这俩丫头不懂事,咋惹得庞班长不高兴呢?快,起来走吧,我送你们去见老板娘。”两个女孩慌忙爬起,跟着田翻译官出了屋门。 福顺余怒未消,说:“今儿碰上这俩丧门星,不是田翻译官说话,非厉害整治她们!这些婊子,都是爬高杆上高枝,吃硬不吃软的货,给她点颜色就老实了……不会陪?我啥都教会你哩!” 青山从门缝里瞧着外面,忽然说:“福顺哥,瞧这女子……” 福顺朝青山手指的方向看去,随即板起脸骂道:“这不是青凤吗!老鸨子说她出了门,她是躲着咱们哩!这会儿准又来了日本大官,要她去陪,不信你看,准有汽车在外面等她呢!” 青山跑到窗前,恰好看见青凤坐进一辆黑色轿车,喇叭鸣响,车子拐弯不见了。青山呆愣愣地望着窗外。 福顺说:“我刚说过吗,这些臭婊子都是这人性!这青凤有大树靠着,早把你青山小犊子忘了……走,咱们找个地方赌两把,过几天再来跟她算账!” 第374章 见翠玉青山疑撞鬼 这天,青山告别福顺回家。分手时对福顺说: “我不想在家里那小店圈着,更不想做庄稼活儿……想法帮我在城里找个头衔,能挣点钱,咱们一块玩也方便。” “找头衔?这年头,好头衔难找。我让兴祖叔想想办法看怎样……你这年龄,应该上学念书才是……”福顺看上去有些为难。 “千万别去麻烦旁人!找不到合适的头衔就算了。” “你是不愿找兴祖叔吧?其实,那人挺好说话哩!” 青山再没吭声,他忽然想起药店开张那日吴兴祖给开的支票,三十块大洋,折合当下多少这联合票哩。娘没拿它当回事,不知扔到哪儿去了……” 青山在街边小摊啃两个烧饼,喝碗豆腐脑,才要走时,想起身上还有钱。昨天赌钱,虽然输了,可福顺没让他掏腰包,二十块钱仍装在兜里。青山想起这次私自离家,娘又会生气,花钱给娘和青莲买点什么,也许好说些,于是向大街旁边的一家店铺走去。 这是县城最大的一家杂货店,店外门额上方烫着斗大的金字招牌:福瑞祥百货杂品商店。门面宽敞,货品齐全,柜台前站着四个伙计,忙碌地接待顾客。青山挤在人缝里朝柜台后面张望,漫无目的地细细搜寻,然后跻身到柜台跟前,看着摆满货品的货架,只觉得眼花缭乱一时想不起买啥东西合适,记得娘和青莲每日梳头,青莲用娘的大镜子大木梳,是否有小巧玲珑些的梳子和小镜……青山极力抵抗周围人们的拥挤,探身在货架上搜寻,忽听身边的女人“哎哟”地叫一声,是青山的鞋底重重地踩着女人的脚。 青山赶忙堆上笑脸,朝女人抱歉地点头,女人看看青山,却笑了,说:“你,像是月姑姐家青山?”随即压低声音,“不认识我了?” 青山端详女人,一身蓝色印花粗布裤袄,头上裹条花毛巾,地道的村姑打扮,但皮肤白皙,眉眼俏丽,看去好生眼熟。他忽然想起西头吴家失踪的女人翠玉……不会错,是她!青山顿时脸色大变。眼前这翠玉是人是鬼?就在昨天,福顺还向青山说起她不知死在何处的话,想不到今天就在店里遇到,莫非……青山慌张地说:“你,你认错人了,俺不认识你!”转身挤出人层,慌张地出来杂货店。一溜烟飞跑,好一会儿才敢回头张望,不见翠玉追来,这才放心地嘘口气。 青山直出西城门,沿一条窄窄的小路斜向西南,翻沟越坎,然后上了通向万家营的狭长路沟。夜间刚落过一场小雪,青山一路小跑,皑皑白雪上留下一行清晰的印迹。 青山鞋袜全都湿透,额上沁出细汗。看看走到万家林,远远见万七赶着羊群从林中出来,群羊咩咩叫着绕在身边。万七喊:“青……青山,你娘,青莲进城找……找你了!”青山却不理会这话,跑上前,不无惶恐地告诉万七: “七爷,我在城里碰见一个人。” “谁?” “吴家那个媳妇,翠玉。” “她死……死了,那是活……活见鬼哩!万七惊愕地张大嘴巴,“她喊你,你答应过?” “没……没答应,俺说不认识你,就跑开了。” “那还好。快换……换衣裳,别……别让她认……认出你,跟……跟上你回家!” 青山半信半疑,犹豫着说:“我换啥哩,脱下套在外边的褂子总该行吧?”说着摘下脖颈上的围脖,解开身上大褂的纽扣…… 第375章 遇月姑翠玉痛断肠 月姑和青莲母女来到县城,娘俩出现在西街的聚仙酒馆。 这次进城,是由于青莲一再督促,月姑方下决心。月姑对青山不辞而别数日不归感到气愤而又无奈,气恨得不想再管他。青莲知道娘对哥哥有气,但只是恨铁不成钢的怨气。自己心情也一样,绝不愿看着青山长成不务正业的浪子。青莲想着哥哥自幼关爱自己,在外头护着她,在家里让着她,有好吃好玩的想着她,即便争辩起来,也从不跟她认真计较,这让她对哥哥心存感激。每次月姑责打青山时,青莲总觉心疼,觉得娘对哥哥或许管得过严、操之过急了些,但任其下去,却更觉得担心…… 青莲力劝月姑说:“娘,城里新开张的聚仙酒馆,老板是于集迎春饭馆的吕歪脖。这次咱去这儿看看,十有八九能找到他,前些天哥哥跟我透露,有人约他去那儿喝酒呢。” 月姑答应女儿,依旧将春亮交给桃花,两人早早出发,趁满地积雪冰水还没融化,已到了县城。像前两次来一样,月姑刻意穿着老旧,青莲扮成个小伙,头戴毡帽,身穿青山的旧灰布袄裤。因正逢城隍庙搭庙会,过往人群似比平时多些,城门口盘查也略松。两人提心吊胆进城,青莲挽起月姑的胳膊,穿小街走僻巷,直奔西城门里的聚仙酒馆。 两人进店,见伙计正盘问一个前来住宿的女人,便退在一旁等候。 “店里没几个房间,就你一个人,怎能订两个单间?” “还有个男人,傍晚会来住。”女人回答。 “即是你男人,为啥又要分住?”伙计疑惑,不停地上下打量女人。 “俺们还没成亲。这关你店家啥事?俺们住房开钱,住两间开两间房的钱吗!”女人红着脸左右看看,目光从月姑和青莲身上掠过。 伙计嬉笑着摇头,阴阳怪气地说:“话不能这么说……我们这店是经过县警察局注册的治安模范店,一旦出啥事情,我们当伙计的可承担不起。这样吧,把你两人的良民证拿来,我给你安排房子,不然,得睡大通铺……怎样,让你和别的男人挤在一起睡,行吗?” 女人叹口气,乞求说:“我们是河西人,不知道咱这儿的规矩,没带啥良民证,能关照吗?” 伙计闻听一惊,“啊,你和你男人都从河西来?那,我更不敢让你住店……眼下运河正封锁得严密,只怕八路偷过河东来,你这小娘们,胆子不小啊!这样吧,我去告诉老板,只要他点头,我马上给你开房。” “那好,就烦你去给老板说说……俺们是好老百姓,从河西来这里探亲的。” 青莲拉拉母亲的衣襟。月姑却没觉得,她在凝神从背后注视这女人:红花白地的毛巾,印花土布的裤袄,像个农家小媳妇,听她说话的声音耳熟得很,从后面看那身段,活脱像一个人……月姑暗暗吃惊,莫非真的是她?只是尚未看清女人的脸面。 伙计转身走进后院。这时,女人转过脸,看到身后的月姑和青莲,未及开口,月姑已上前拉住手,低低喊一声:“是翠玉?我的妹子……你怎的在这里?” “啊,姐姐!”翠玉认出月姑,狂喜地扑过去,随即呜咽着哭出来,“俺,正是来找您哩!” 青莲低声对月姑耳语,说:“娘,不能在这儿说话,咱们赶快离开这儿!这老板跟吴兴祖、福顺都相熟,说不定……” 一语提醒月姑,便拉起翠玉说:“咱们走,这地方住不得!” 青莲走在前面,月姑拖拽着泪流满面的翠玉跟在后边,走出聚仙酒馆。翠玉偎依着月姑,像迷路的孩子见到亲人,泪水簌簌流下,喃喃说着:“好姐姐,俺想不到还能……见到你,妹子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月姑几乎是背负着翠玉,踉跄地走着,边说:“好妹妹,快别哭,咱们找地方住下,慢慢说话……”说着匆匆拐弯过街,走进另一家小店。 这时,吕老板出现在聚仙酒馆门口,和那伙计探头探脑四处张望。伙计诧异地嘟噜着:“那小娘们,刚才还死乞白赖住店,这会儿没了影子……还有个女人,带个半大小子,看样子也要住宿,怎都不见了呢?” “大惊小怪!”吕老板不满地瞪他一眼,“咱开的是店,不是警察局!给咱钱咱就管饭管住,甭狗咬耗子!” 伙计尴尬地点头说:“我……是为老板着想,刚才那女人看着眼熟,像被土匪劫走的万家营吴家那媳妇……” 吕胖子瞥他一眼:“你咋认得那媳妇子?” “那年正月十五,万家营吴家摆酒请客,我跟您去打下手,见过她。” “你看清那女人,确是吴家那媳妇?” “不会错,正是她,生得俊眉俏眼的……” “这倒是件奇事,都当她被糟害死了呢!” 青莲带路走进一家小店,月姑和翠玉跟着进来。店主很客气,仅有的两间正房也恰好空闲。三人进屋,青莲回身关上房门,翠玉身子软瘫着扑在月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月姑坐在炕沿上,双手揽着翠玉,知道她经历了惊险,满腹怨愤委屈憋闷在心,便不急于劝阻,只说:“妹子想哭,哭吧……把肚子里的委屈,都哭出来……”自己也已泪如雨下,一边搂紧翠玉不停着肩膀,抚摸那一头乌黑的短发。青莲愣愣地看着娘和翠玉,在一旁伤心地抽咽着,泪珠流到两腮,抹了草灰的脸蛋上冲出清晰的泪渍。 翠玉终于从极度哀痛中舒缓下来,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抽咽着说:“姐,找到你,我死也安心了。我有一肚子话,想对您说!除了您,我还能对谁说哩……” 月姑手中的手帕湿透,又接过青莲递来的绣花手帕给翠玉轻轻擦拭,说:“妹子,说吧,姐姐听着呢……有啥委屈,全说出来,姐给你排解,给你撑腰……” 第376章 陷匪窟翠玉惶恐 那个祸从天降的夜晚,翠玉经历了生离死别的痛苦和惊心动魄的恐惧。她被放在马背上,遮蔽着双眼,塞堵着嘴巴,在昏晕迷蒙中颠簸行进。天微明时,她被从马上拖下,由人搀扶着上了船,只听好一阵水声潺潺,便又下船上马。一路上,行进速度很快,队伍中也极少喧哗。翠玉感觉胯下那马很高大,四蹄迈得快当而沉稳,得得的蹄声急促而有节奏地点击着地面。那个土匪副司令似乎就在翠玉身边,不时听到他给队伍下达命令的声音。此时的翠玉,已做好一死的准备,脑子如凝固一般,停滞了任何思维,所有记忆均已淡漠,只有女儿小玉哇哇哭叫的哀号不时在耳边回响。 终于,队伍进入一个村庄。她被从马上抱下,蒙在眼睛上的黑布被解掉,面前竟站着两个年轻女人,嘻嘻赞叹着:“好个美人……还是队长有福气!”回头看着兀自立在一边瞟着翠玉的麻队长,谄媚地说:“队长,您想让她住在哪里?” “司令部后边小院。他娘的,我可没这艳福……副司令已经钦定了,你们好生伺候……”麻队长一腔怨气,却又为女人肉麻的逢迎所刺激,走上前搂住这女人脖颈在脸蛋上狠狠亲一口,“还是我的石榴好啊!” 女人乘机偎在麻队长身上,娇声说:“队长莫急吗,这小美人……过几天就轮到你了……那时莫把石榴忘掉哟!”麻队长气哼哼地嘟噜一句什么,拔腿走了。 翠玉被两个女人搀扶着来到一座小院。她双腿酸麻,眼睛昏花,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被架到屋中,便软瘫地倒在土炕上。 两个女人打来热水,给昏睡中的翠玉擦脸,洗脚,一边叽叽哝哝夸翠玉脸蛋漂亮,皮肤白嫩,夸副司令有眼力。劝翠玉起来洗脸吃饭然后洗澡,梳洗打扮换衣服,准备做新娘子……翠玉模糊听到女人的声音,却如梦似幻,身子无力动弹,任俩女人随意摆布,径自昏昏沉沉地睡去。 翠玉醒时天已大黑。屋里昏黑一团,没有一点动静。翠玉急急坐起,掀掉盖在身上的被单,待要下炕,发现自己一身裤褂已被扒掉,只穿紧身内衣短裤。不由心中着急,四处找寻自己的衣服,却见炕沿叠放得齐齐整整的几件衣裳,是簇新的红绸绿缎裤褂。翠玉将这衣服抓起,甩到地下,便又趿拉上鞋,下炕寻找,哪里还有自己的衣服?听见门外有脚步声,翠玉返身上炕,拉过单子,蒙头倒下。 来的是两个女人,其中仍有石榴。石榴点亮一盏玻璃罩油灯,满屋立时亮堂起来。见几件新衣裤扔在地下,随即俯身捡起,走近炕前说:“妹子想是醒了……就穿上衣服起来吧。”吩咐另一女人,“快,再去告诉伙房,重新做饭,让新妹子吃好,做两份,说不定副司令要来陪新人呢。”然后石榴在炕沿坐下来,轻轻揭开翠玉身上的单子,笑笑说:“好妹子,既醒了,就起来吧……我是奉命来照看你的。你赏俺们个脸儿,起来梳洗得漂漂亮亮的,等会儿副司令来看你,冲他甜甜的笑一笑,然后做你们的好事,俺两个也就好交差了……” 翠玉忽地爬起,眼睛盯着女人问:“告诉俺,这是啥地方?你们是些啥人?” 石榴低声说:“你当真不知道,也没听说过?这里是青龙镇,你问俺是啥人,俺们跟你一样,也是被他们强弄来的……” “那,他们,是些什么人?” “土匪!一帮地道的土匪!只是……”石榴说着回身朝窗外看看。 “啊,我真的是……落在匪窝里?”翠玉惊得发愣。 “这……错不了,跟我一样,咱们都在匪窝里!”石榴叹口气。 “他们,会把俺怎样?” “女人吗,还能怎样?在人前做人,落在牲口群里,就得做牲口……其实,细想起来,这人、匪,牲口,都一样……” “姐,你能帮俺逃出去吗,不然,我只有一死了!”翠玉抓住石榴两手,泪水夺眶而出。 “既被抓来,要想出去可比登天还难!万一被发现,这司令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把你糟害个半死,再活扒皮,点天灯……我来三年了,当初也想跑,眼见有姐妹逃跑不成被抓回来,可被糟害苦了……我劝妹子甭跑,也甭怕,更别寻死觅活的,那样没用,只苦了自己!” 翠玉听着,两眼直愣愣地看着石榴,眼睛一眨不眨,竟如泥塑木雕一般。 第377章 寻自尽弱女刚烈 “如今我想开了……我男人是老实庄稼人,那年日本人打过来,为躲劳工逃跑被鬼子打死,我被这帮土匪弄到这里,人不人,鬼不鬼……现在我想还算好,不然或许早早饿死,再不然让鬼子糟害死……人都是逼的,没法子,才走这条路!土匪当中,也有好人……” “好姐姐,你说,他们会把我怎样?”翠玉猛地抱住石榴。 “还能怎样?你也不是黄花闺女……无非就是那么回事。大头玩够了,丢给二头,然后是三头四头……你年轻,脸蛋又漂亮,三两年也轮不到小兵的……像我这样子,小兵想干那事,得给我银元,还得伺候着俺、巴结着俺。你是美人,头头们都会喜欢,伺候好头头,你就吃香喝辣享福吧!” “姐是说,今晚那土匪司令会来找俺?那俺就拼上一死……” “不一定呢?我听说副司令看上你了,这可是你的福气!副司令年轻,英俊,有本事,和司令是把兄弟,当年救过司令的命,所以司令敬他三分。来这里三年,从没听说他跟女人乱来呢……不怕你见笑,他这屋子,平时俺想来也难,这得感谢你呢!” 翠玉紧咬牙关,喃喃说:“俺不管他司令、副司令……俺这命苦,从来还没人把俺当人,俺不能再拿自己不当人了!”忽听外面有人声,急忙转脸问石榴,“好大姐,俺的衣服在哪儿,还给俺,你拿来的这衣服俺不穿!” “就先穿上这身衣服吧,你那旗袍裂到腰间,咋还能穿……我劝你这半日,你怎的还是不开窍?副司令马上来了,你千万别任性吵闹,那样倒霉的是你自己!” 听来人已进院门,正说笑着停下来,似乎在等候什么人。翠玉急得没法,急忙抓过衣服穿在身上,对襟大红绸袄,葱心绿绸裤,没有腰带,翠玉问:“石榴姐,咋不给俺腰带?” 石榴一笑:“这,你还不明白,怕你逃跑,还得防你上吊哩!” “那美人呢?让我也瞧瞧嘛!”屋外传来粗声大气地嚷叫,接着一阵狂笑,“老弟啊,听说这女人塞过西施,这次总该满意了吧?” 话音未落,几个人进屋。为首的是外号大魔的土匪司令李庆全,身材粗胖,生就一双金鱼眼、阔嘴巴,满脸络腮胡须,呵呵笑着径直走到桌旁坐下,陪同的便是被称作副司令的年轻汉子,后面跟着麻队长等。 “啊,那美人呢……大哥亲自来看你,还不过来见礼!”土匪司令淫邪地笑着,向炕上扫一眼。 “司令,新人想是太累,大老远到咱这里,这会儿……”躲在一边的石榴急忙上前解释,“她刚刚睡醒,还没顾得上梳妆打扮呢……” “呵,看来这美人还须兄弟……好好调教,咱这里的规矩她还不懂哩!”李庆全转脸看站在一旁的副司令,语气里不无嗔怪。 这时,副司令板起脸孔,大步跨到炕前,猛地伸手掠起被紧裹的床单,露出穿着红袄绿裤的翠玉,才要将她拖起,翠玉却忽地坐起身,大声嘶喊:“别动俺!”便急速地滚爬到墙角。屋中所有人都看着翠玉:一头蓬松的乱发,一张没有血色的脸颊,像一只即将被群狼争食的羔羊,惊恐地瞪大眼睛,身子偎在墙角瑟瑟颤抖。忽然,翠玉从炕角挺身坐起,指着副司令厉声喝道:“你就是那副司令吧?俺对你说过,俺是良家女子……你们要勉强逼俺,俺今儿个就死在这里!”说着转身一头向墙上撞去……石榴一声惊呼,才要上前阻拦,却见副司令已迅疾出手,飞步上炕,一把薅住翠玉的长发……但终究晚了些,翠玉的脑袋已撞在墙上,只觉得一阵头昏眼黑便晕厥过去,一股殷红的鲜血汨汨流出。 石榴和另一个女人吓呆了,一时手足无措。副司令喝一声:“还不把抬走,送医院!” 李庆全没料到女人如此,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看副司令,起身要走。 副司令不无歉意地说:“大哥,今天失礼了!想不到这女人竟是如此……” 李庆全拍拍副司令的肩膀安慰道:“老弟眼力不错,这娘们,不只脸蛋漂亮,还是刚烈性子,书上叫啥……桀骜不驯,有刺的花才香,这样的女人,有味道。你慢慢调教,好好受用吧!记着,别像你大哥前几年那一场,闹个人财两丢……好,大哥等着喝喜酒了!” 第378章 柳翠玉言辞责金锁 数日后,翠玉被送回这座独门小院,依然是石榴和另一个女人跟来照管。翠玉头上的伤口已基本愈合。虽然一小绺头发被那副司令薅掉,头皮也结了薄薄的血痂,但她心中明白,当时凭着只求一死的勇气,她撞向墙壁的力量足以令她脑浆四溅,正是这只铁钳般的手掌使她避免了这一厄运。在医院住下的这几日,她一直缄口不语,任凭大夫敷药扎针。令她感到诧异的是,那副司令每日傍晚必去病榻前一坐,向大夫询问她的伤情,嘱咐些事项。这时的翠玉只管微闭双目,不理不睬。回到这小院后的两三天里,只有石榴两个女人跑来伺候,再不见副司令的踪影。 这日傍黑时候,石榴给翠玉送饭来,附在她耳边嘻嘻笑说:“好消息,副司令出发回来了。俺劝妹子,今夜,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再犯傻……据俺细看,副司令对妹子可是有情有意,真让俺们眼红心热哟!你自己放明白些,既到了这步田地,就该半推半就地依顺他,错过这村可没有这店……不然弄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白白地失了身子,岂不没趣!” 翠玉嘴上不语,内心却也泛起涟漪。 石榴走了,小小院落剩下她只身一人。她起身下地,跑出去将院门关闭,随手拿起竪在一边的门闩,将院门上闩顶紧。然后踌躇着回到屋里。她反复琢磨石榴的话,不解的是这帮土匪包括司令何以对自己并未过分非礼,“莫非真是因为副司令喜欢俺?石榴说他从不近女色,如今怎独独喜欢俺……被人作践的日子,俺一天也不想过,与其那样,宁可一死。”想到此,她又为前日自杀未成而懊恼,忽然想起月姑姐曾赠刀给她自己却不以为然,如今后悔已晚……起身遍寻屋内,想找把剪刀、匕首之类器具藏在身上,以见机行事,却找不见。回身坐上炕沿,禁不住泪如雨下,嘴里喃喃念叨:“月姑姐,妹子好想你哟!你可知道,妹子在此受难?倘你在跟前,俺就有主心骨了。” “哪个月姑?”门口有人说话,一个头顶竹笠、身穿百姓服装,宽肩高个的魁梧男人站在面前。 翠玉吓得大叫。“你……是谁?” 来人摘掉头上的竹笠,挂在墙上,回身一笑;“怎么,认不出我了?” 翠玉看时,正是那副司令,心中一阵惊悸,颤声说:“你,怎的换了衣裳……俺上了门闩,你咋能进来?” 副司令笑笑:“高墙大院,我尚不在乎,何况这小院矮墙!” 翠玉惊慌失措地偎在炕前,看着他,“你来做啥?莫非……非要逼俺一死?” 副司令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将油灯捻得更亮些,说:“你误会了。我来,只想问你几句话,然后就离开。上次那几个人跟我来,你也误会了……看来,你把我当成坏人,当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土匪头子!” “你不是土匪副司令吗?俺不就是你带人劫来的?” “所以,你把我当做恶棍、强盗,奸淫杀戮的狂徒……我问你,可知道自己为何能活到今天,而且守身如玉?” “甭给俺绕圈子,让俺感激你,乖乖就范,跟你说,甭痴心妄想!前几天你已经看到了,俺但求一死……那次你拦挡下俺,让俺半死不活留在这世上,我恨你!” 副司令冷冷盯着翠玉说:“你是明白人,应该知道这是啥地方……在这里,由不得你撒泼装痴,是死是活也由不得你自己……现在,我要问你话,你必须老实回答我!刚才,你说的月姑与你啥关系?” 翠玉答:“啥月姑?俺不认识叫月姑的人!”翠玉暗自吃惊,她疑心这些人又盯上月姑姐。 副司令诧异地问道:“你不认识月姑?万家营村东万家,金月姑……” 翠玉说:“你打问她做啥……你们,还想作孽哟!你们抓不到她,她有护身短刀,有无影碑的护碑神灵保佑……”翠玉信口说着。 第379章 副司令温情释善心 副司令一笑:“你敢这样对我说话,真打算豁出一死了……这样说,你和月姑熟悉?” “俺说了,只听说过这人,却不认识她?” “那吴兴祖可是你的丈夫?” “俺对你说过,他从不把俺当人看。如今在县城娶个日本娘们,整年不回家,早把俺扔了……是他把俺逼得走投无路……”翠玉说着,泪水簌簌落下,“他现时成了罗尚武那队伍上的参谋长,实际跟鬼子钩勾搭搭,是汉奸,日本人的狗……我恨死他!” “那,你的小女儿……是怎回事?能告诉我吗?” “俺也对你说过,那孩子跟他没关系,他没这能耐,他这人就该断子绝孙……”翠玉说着,伤心地呜呜哭起,“小玉,我的孩子,你现在哪儿……” “那么,你是另有心上人了?” “不不,别问俺这些,俺没有!在这世上,俺没有亲人,除了俺的小女儿和……”翠玉越发泣不成声,再没有说下去。 副司令良久不语,一会儿又站起身,在屋里徘徊,抬头看着依旧垂首抽咽的翠玉,说: “我白金锁不齿的是奸诈阴险的小人,痛恨的是见利忘义的奸贼,杀的依权仗势祸害百姓的豪绅贪官,却从不肯枉杀好人!跑这么远去万家营杀人绑票,是我的主意,我不为钱财,不为女色,只为替恩人报仇雪恨……只是,把你绑架到这里,看来是个误会。我这样说,是因为相信你刚才说的话,当初没杀你的小女儿,也是因为相信了你!我可以立即放你,只恐有人不肯放过你,就委屈你在这里呆上几天,然后我再设法送你回家……这话,你可明白?” 翠玉听他说这番话,大出意料,心里不由一阵惊喜,随即停止了抽咽,仰起脸疑惑地看着这青年汉子,嗫嚅道:“白副司令,你这话可当真?敢情是骗俺,试探俺!” 灯光照着汉子方正英俊的脸盘,上衣敞开着,裸露出暗红色的宽厚胸膛。翠玉是第一次正眼看这青年汉子。 “我说到做到,从不骗人,只要你不骗我!”白金锁说。 “既然要放俺回去,为啥又要俺再呆些日子?俺却想不通!” “这很简单,因为没有过先例。尤其像你这样年轻,而且漂亮的女人……来到这地方,哪有平白放回去的道理!首先,司令那里通不过……他是个色狼,见了漂亮女人,如同蚊子见血!” “那,俺在这地方住着,怎能放心哩!” “你若相信我,就依我的办法,能保你平安无虞。” “啥办法?你尽管说出来,俺信你?” “这几天你能平安过来,知道为啥吗?从司令到小兵,都知道你是我的人……眼下可将计就计,只说等待择日完婚……你就住在这院里,我不会来打扰你,更无别人敢来骚扰。不久我会择机将你送走。” “白副司令不会骗俺吧?”翠玉觉得此法可行,却仍不敢十分相信。 白金锁看出翠玉的心思,环顾左右,看墙上恰有一只壁虎爬过,伸手从腰间制出出一柄小小飞镖,嗖地抛过去,飞镖端直插入墙上,齐齐切下壁虎的半截尾巴,那壁虎仓惶逃去。 翠玉惊得瞠目结舌。 金锁随即郑重说:“俺若对你心存不良,如同这壁虎,身断尾残!” 翠玉忽地上前跪倒在跟前,“谢谢副司令,您是俺的大恩人,俺柳翠玉终生不忘您的大恩德……”“ “快起来……记着,人前人后,只管我叫锁哥,我称你作玉姐。这些人中虽有善良好心的人,但刁顽凶残的老缺不少,你务必好生在意!” “多谢副司令,不……锁哥,俺还有一事相求……” “关于你那小女儿吧?” “正是,请锁哥务必帮俺这忙……不然,俺还活在这世上做啥呢?” “无须多说,我设法打听这孩子的下落,你且安心住下。” 金锁转身出屋。翠玉起身相送,走到门口已不见他人影。翠玉到院门口细看,原本上好的门闩依旧关闭,纹丝未动。翠玉呆愣愣地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才转身回屋。关门熄灯,犹自躺在炕上大睁着两眼出神。 第380章 孤弱女感恩萌爱意 翠玉独自住在小院,石榴和红杏轮流伺候,衣食无忧,终日闲得无聊。这日看到里屋杂物堆中一只木箱,胡乱放些破旧衣物鞋袜,想起这锁哥身为副司令,却多年单身,无贴身女人照管,究竟孤苦可怜。于是托石榴找来针线顶针儿剪刀等全套针黹工具,从木箱中翻出几件破旧衣服,拆成布片打成袼褙,又掏出贴身带的几张纸票,让石榴买了二尺黑白布料,悄悄比照一双旧鞋量了尺寸,趁无人时纳起鞋底。翠玉自幼心灵手巧,跟随姨母长大,针织女工样样精通,活儿一经上手便放不下,至第三个夜晚,一双针线细密样式美观的布鞋,连带一副绣着并蒂莲花的鞋垫已做好。这时已夜半时分,翠玉兀自独坐灯下,手中拿着刚刚緔好的簇新的布鞋,翻来调去地欣赏着的作品。她已经多少年没有动手做过针线,如今她仿佛又回到少女时代,一股青春的血液在身上流淌,脑子里浮现出早已过世的白发亲娘,初恋的邻家男孩……这些记忆中的碎片转瞬即逝,只有那个高大壮实的锁哥不时出现在眼前。翠玉嘴里喃喃说:“他穿上,可脚吗?六七天没露面,莫非又出发打仗了……菩萨保佑他……” 这时,屋门轻轻敲响。翠玉紧张地问一声:“谁?”一边手足无措地将鞋子胡乱掖在枕边。 “我,玉姐开门。”是锁哥清晰地低音。 “啊,你……”翠玉快步走到门口,“是锁哥吗?” “是我。甭害怕,我有句话对你说。” 翠玉心里一阵砰砰跳荡,犹疑地抬起两手,拉开门栓。不是别人,正是白金锁。不过改变了上次的庄稼人装束,而是一顶大盖军帽,一身半旧军装,腰里挎着盒子,更显得威武挺拔。 “玉姐,我这时候来,你害怕了吧?”金锁习惯地摘掉军帽,挂在门旁墙壁上,回身解开上衣钮扣,说:“天还是有些热……” 翠玉一阵慌乱,赶忙端过水盆,取过毛巾,红着脸抬头看着男人,说:“副司令,洗把脸吧,出汗了……是不是,又去打仗了?” “是。十四师住在黄龙埠的人,胆敢跑到这块地盘抢粮食,百来号人,全吃掉了!”金锁在水盆旁边蹲下来,“狗娘养的,地道的日本人的守门狗……连长张禄,据说是十四师师长的侄子,捉住了,我又把他放了,让他回去报个信,再别来河西青龙镇闹腾……” “锁哥,血!你别动……”翠玉尖叫一声,走到金锁跟前,伸出纤细的手指,轻点在他的前额上,“……是溅上的血点……” “噢,果然是……血点。”金锁看一眼翠玉手指上殷红的一点,一笑,“害怕吗?” “吓俺一跳……谢天谢地,俺只当是你负伤了……”翠玉忘情地脱口而出,嗫嚅道,“俺们女人,胆子小呢。” “我可是……挺高兴,头一次听你喊锁哥哟。” 翠玉脸孔随即涨的通红“你是副司令,这样称呼,俺不习惯。”转身走到炕边,她想刚刚做好的新鞋,却又迟疑起来,心口窝砰砰跳荡着。 金锁起身去门口泼水,翠玉急忙说:“俺来……” 金锁说:“我不习惯别人伺候,你不在,我从不要那些女人进我这屋子……你大概想不到,我是和尚出身……单身惯了!” 翠玉惊叫起来:“啊,你是……和尚?”紫胀的脸色立即变退潮了,旋即变成青白,“那……” 金锁说:“我在青龙寺当过八年和尚,从十五岁那年……现在,除了那时练就的功夫,还有改不掉的习惯……单身独处。” 翠玉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英俊的土匪副司令,一种敬佩之心,伴随着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油然生出……翠玉愣愣地站在当地,轻轻说:“你……还要当和尚?” 金锁说:“不,青龙寺已经没了僧人,我的师傅早已圆寂。那时做和尚,只为养活老娘……老娘过世了,我就……”这个钢铁般的汉子,此刻眼睛里充盈着泪水。 “那,你家中再无旁人了吧?”翠玉脱口问道。 “只身一人,无牵无挂,只想做好汉,闯天下,除暴安良,杀富济贫……啊,天晚了,玉姐歇着吧,我该走了。” 第381章 白金锁深意寄玉姐 翠玉正听得发呆,见金锁忽然要走,说:“俺,不困,俺还有事呢……” 金锁说:“是孩子的事吧?我已经托人去打听了……甭着急,我一定设法帮你打听到孩子的真实消息。” “不,这事,俺放心你……俺是说,”翠玉说着转身走到炕边,掀开被角,拿出新鞋,低低说:“这鞋,不知你穿着咋样?”说着抬眼看着金锁,“你若喜欢这鞋,坐下穿上,试试合适不……” 金锁先是一愣,伸手从翠玉手里接过新鞋,拿到灯下细看,“玉姐,你做的?我一看就合适……”说着坐下,正想一试,却看见脚上鞋袜沾满泥巴,随即站起说:“玉姐,我带回去,把脚洗干净再穿上试试……这么好的鞋,弄脏了多可惜。” 金锁正欲出门,却听身后翠玉喊声“锁哥,慢走。” 金锁回头,翠玉将一双绣花鞋垫塞在他手上。金锁看看,动情地颤声说:“还有鞋垫……玉姐,除了小时候的老娘,我,还没穿过女人做的鞋呢!” 翠玉从此添了心思。每逢夜静更深,便坐在灯下专心听着屋门的动静。院门总要上闩的,而且必须闩好、顶紧,那只为阻挡坏人、外人的,对锁哥却无所谓。但屋门既要关得严稳,又须及时打开,时令已是中秋,风寒露冷,她不能让锁哥在屋外多等片时。自从把鞋子交给锁哥,连续十余天了,她夜半不寐,无所事事的坐在灯下,心里在盼望那一声屋门被敲击的钝响和锁哥粗矿的低音,渴望看到他穿上新鞋走进屋时一脸笑容。她惊讶地发现,初来时的恐惧绝望似已消失,尽快离开这匪穴狼窝的急切心情渐渐改变。现在,她希望见到锁哥,却又不愿意他过早地带来女儿的消息。那时候,她就应该离开这座小院,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了,这是锁哥对她的郑重承诺,她现在已毫不怀疑这青年汉子做人的真诚和义气,只要她愿意,他绝不会食言的……可是,自己又能到哪里去?天下虽大,哪里是自己的家呢?在这静寂的小院子里,她时常听到外面的喧哗,哄闹,争吵甚至打斗,时常听到枪声炮声,然而这院里却总是异常宁静。除了石榴和红杏两个女人,没有任何人来过这里。这使她感到,这里是世上最安全的所在。这种隐约的感觉和一个朦胧的希望,使她在悄然改变原来的意愿。 这个晚上,又是夜半时分,锁哥来了。打开屋门,头戴竹笠、身穿土布衣裤的锁哥站在翠玉面前,似乎抱歉地一笑。 “我又来晚了,让你害怕……” “不,锁哥,俺不害怕……一听到敲门,就知道是你。”翠玉立在金锁跟前,不再羞涩地退后,她抬手解去金锁脖颈上竹笠的系绳……金锁也不再拦阻,由她去解,然后摘下挂在墙上,便径自走到桌前,在椅子上坐下来,他的脸上露出些许疲惫。 “又是刚刚回来?看样子累了,还没吃饭吧?”翠玉给金锁倒上热水,送到跟前,说:“先喝碗热水,我再给你打水洗脸、洗脚……然后俺去做饭,煮面给你吃,怎样?” “黑更半夜,你去哪儿做饭,我褡裢里有干粮,将就着算啦!” “俺知道你总是半夜回来,做饭的小炉子和小锅啥的,都准备了……” “从哪儿弄的?” “以你的名义,让石榴弄来的。我说这是锁哥的安排,省了她跑前跑后的忙活,她喜得了不得,直夸副司令体贴下人呢……” “那好,既如此,我还真的饿了,让我自己打水洗脸洗脚,麻烦玉姐去给我煮面吃吧。多煮点,你也饿了吧,陪我一块吃!” 翠玉脸色微红,看着金锁一笑,转身去了厢屋。 很快,翠玉端着两碗面条进屋,金锁却刚刚洗罢脸,正把双脚放进水盆,“玉姐好快当,”探身看看碗里,雪白晶莹的一颗荷包蛋,“还有鸡蛋?白亮亮的,一看就爱吃。” 第382章 说月姑两情熔融 第381章说恩人两情熔融 翠玉听金锁赞扬,绯红了脸颊说:“不行,俺这荷包蛋的手艺,是刚跟俺月姑姐学的。” 金锁诧异:“你说跟谁学的?” 翠玉说:“俺姐呀!”说着,弯下腰将两个指手插进盆里试水温,“这水凉些,跑了一天路,还是用热水洗脚舒服。”提起桌上水壶往盆里加热水,“锁哥,那鞋,你可试过,可脚吗?” 金锁说:“正合适,穿上真舒服……俺舍不得穿,鞋放起来了。”说着,将两只光脚泡进水里。刚加了热水,稍有些烫,却没觉得,只管盯着翠玉问道,“刚才你说……你姐叫个啥?” “月姑……金月姑。”翠玉脱口答道,一边呆看着金锁那双硕大的光脚,心口窝砰砰跳起。“锁哥,让俺给你洗。” “不,我习惯自己来……你认识月姑?” “月姑是俺姐吗……俺的干姐,俺姨妈是她的干妈。” “啊……原来如此。俺上次问你是不是认识月姑,你咋不实说哩!”金锁语气平和,却充满善意的责怪,“想不到,你竟然是她的干妹子。”金锁脸上的惊诧变作欣喜。 翠玉恍然想起初来时,金锁确曾问过她,不禁尴尬地笑笑,“那时,俺担心你们这些人……不怀好意呢。”她的身子蹲下来,一双纤嫩的小手迟疑着插进水盆,轻轻握住金锁硕大的光脚,“这些日子,俺只想她呢!” 金锁没有拒绝,喃喃说:“玉姐,俺告诉你……月姑姐,就是我对你说过的,我的恩人,我的再生大恩人,她一家,对我恩重如山啊!”金锁的声音在颤抖,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月姑惊喜地看着金锁:“啊,是这样。” 两人对面坐着,金锁吞食着面条,吃光一碗,翠玉便又递上一碗。金锁说:“玉姐,你也再吃点。”翠玉呆呆看着金锁,微微摇头。 金锁放下空碗,说:“吃得好饱。玉姐,这会儿,俺特别高兴……知道为啥吗?” 翠玉又一次摇头,她似在凝神思忖着什么,茫然问道:“为啥?” 金锁说:“你做的面条好吃。又是跟月姑姐学的手艺,俺吃起来忒好吃。还有……” 翠玉急切问道:“还有啥?你这人,说吗!” 金锁说:“我看你,也高兴吗!咱们应该有同感……月姑姐是我的恩人,你是她的干妹。” 翠玉说:“想不到,这样凑巧……俺也高兴呢。” 金锁说:“有个消息,我应该告诉你……关于孩子……” “孩子,怎样了?”翠玉的神经立刻绷紧,听金锁语气,孩子怕是难逃厄运,她的脸色变作灰白,“你,打听到了孩子的消息。” “孩子被吴兴祖接到县城,他那个娘们恶言挑拨,吴兴祖起了疑心……孩子险些被卖掉,让好心的保姆救下,抱着孩子走了。至于逃往何处,却不得而知。” 翠玉泪水满面,轻声啜泣。 金锁继续说:“吴家大院就要改建为鬼子据点……万家营成了地狱。玉姐,当初我答应放你回去,可是,我不知道你想去哪儿,终不成再入牢笼、去找那吴兴祖吧……” 翠玉放声大哭,“那人,早把俺抛弃了,俺宁死不会再见他……锁哥,俺无家可归啊,你若执意赶俺走,我去投奔月姑姐……” 金锁断然说:“不可。月姑姐处境很难,鬼子和十四师的特务都悄悄盯着她呢,你去了,只能给她添乱……” 翠玉停止了哭泣,泪眼模糊地看着金锁,瞬间,忽地扑通跪倒在金锁膝前:“锁哥,甭赶俺走了……俺就留在这里,专一伺候你,你对俺大恩大德,权当报答你……行吧?”翠玉双手牢牢抓他的膝盖,呜咽着说,“锁哥,你答应俺吧,看在月姑姐姐的份上,就甭赶俺走了!” 第383章 求媒妁携手寻亲 金锁良久不语,任凭双膝被翠玉用力摇撼,原本微红的脸庞越发变得紫胀。忽然,金锁站起,俯身搀起翠玉,“玉姐,你起来,金锁有话说。” 翠玉仰脸看着金锁,惊喜地问道:“锁哥,你答应俺了?” “我问你,你信得过锁哥!”金锁说着,忘情地攥着翠玉两只温热的纤手,宽阔的胸膛里一团炽烈的岩浆在涌动在燃烧。 “俺信得过你!”翠玉用力点头,“这段日子,俺看得出来,你是好人。就凭月姑姐,俺也信得过你?” “别忘了,我是土匪副司令!” “土匪当中也有好人……以前俺不相信,如今俺却信。” “这里,不会总像这些日子如此平静,马上要打仗,枪子不长眼,瘸腿断臂是轻的,打败了要逃跑,被敌人捉去更倒霉!” “俺跟着你,啥也不怕。我可以给你洗衣,做饭,铺床叠被……冬天快到了,我再给你做双棉鞋……除了这些,我没别的本事,帮不了你大忙,可俺不会给你添麻烦、当累赘!”翠玉话语坦诚,声音凄楚动人。 “玉姐……”金锁猛地张开双臂,将翠玉搂住,“我想……娶你!” “啊,娶俺?”翠玉吃惊地瞪着两只水灵的眼睛,“你,真的想娶俺?” “真的!玉姐,金锁喜欢你。自从那个晚上在吴家见到你,俺就喜欢上你。现在,我更觉得你好,我从没遇见你这样温柔可爱又正直刚强的女人……就凭你是月姑姐的干妹子,我也要娶你!” “锁哥,你,先放开俺,听俺说话……”翠玉说着,用力从金锁怀里挣脱出来。 “玉姐,你,不愿意嫁给俺?”金锁松开臂膀,张大着嘴巴,失望地看着翠玉,“玉姐,我说的全是真话,我从没爱过任何女人,你是我的第一个,也会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一个。” “锁哥,你误会了。俺愿意……嫁给你,只是俺自觉不配你。世间黄花美女多了,你又何必……你当这几年副司令,有的是金银,有多少女人都盯着你,想给你当夫人。翠玉今生是没这福分了。俺能跟你在身边,烧水做饭铺床叠被,日后还求你帮忙找到女儿,就是俺最大的幸运,俺心满意足,哪敢有别的奢望。”翠玉说着,泪水溢出眼眶。 金锁愣愣地盯着翠玉,一声不吭,脸色由紫黑变得灰白……忽然,他挥起起双臂,仰天大笑说:“好一个白金锁,副司令,土匪副司令……白金锁,你是土匪副司令啊!” 这举动把个翠玉吓一跳,“锁哥,你怎的了……深更半夜的,让外人听见……” 金锁不再大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委屈地低低说,“玉姐,你错看了白金锁啊……我是土匪副司令,我见过成堆的金银珠宝,我投靠鬼子能发大财,归顺国军能做大官,多少女人愿意嫁给我,给我做压寨夫人,她们希图的是我的银钱……可是,没有人相信,如今我兜里只有两块银元,里屋那个破木箱是我的全部财产……这些女人若知道真实的金锁,她们会嘲笑我,抛弃我,甚至出卖我……玉姐,只有你,你害怕我有钱,你担心我有一天会像吴兴祖一样抛弃你,作践你……可是,你错看金锁了,金锁不是那号人……”金锁缓缓站起,“玉姐,你该歇息了,我也回去……按你的心意,你,还是留在这里,一切都如以往,金锁绝不打扰你,更不会有人敢骚扰你……” 金锁打开屋门,回头望一望,翠玉依旧立在灯前,灯光照着那张挂着泪滴的秀气的脸,那双闪着泪光的眼睛直钩钩地看着对面的墙壁,一只壁虎匆匆爬过,又惶恐地停下,半截尾巴快速甩动……看得出,正那只被金锁斩断尾巴的壁虎。 翠玉忽然喊一声:“锁哥,你站住!”说着,快步走到门口,站在金锁面前,“俺说一句话……找月姑姐,让她给咱们做媒!” 金锁先是一愣,随即点头,连说:“好,好……”双手猛地抱住翠玉,俯身在那张秀气的脸颊上猛烈地亲吻着,喃喃说;“玉姐……你真好……” 翠玉微闭上双眼,默默承受这突然其来的幸福。良久,翠玉推开金锁,羞红着脸说:“锁哥,快点去……找月姑姐,俺跟你一块去……” 第384章 金月姑真情慰孤女 县城西街的小店里。从午时到傍晚,月姑和翠玉一直说个不停。翠玉说一会儿,哭一回,两人又说笑一回。察觉天已大黑,青莲点上灯,向店家借个火盆,从后院抽点木柴点起来,满屋烟气,却温暖了许多。青莲把早已凉透的烧饼放在火盆沿上翻来覆去烘烤,又听外面街上传来卖羊杂汤的吆呼声,跑出去买来两碗,递给翠玉和月姑。两人啃着烧饼,喝着热汤,继续说话。 “这样说,金锁去了万家营。他在那里见不到我,不会耽搁多久,应该回城来了。”月姑见翠玉不时瞧着窗外,知道她在记挂金锁,“你们咋约定的?” “约好在那边聚仙酒馆住下……俺写张字条,让青莲送过去交给伙计,让他来这里找咱们……” 一会儿,青莲回来,说:“交给值夜的伙计,他忙着在灯下看本破书,也没多问。我隔会儿就去门口瞧看金锁叔。” “姐,俺急等你拿主意哩!”翠玉两只眼泡红肿得像桃子,此刻却显露出难以遮掩的羞涩和兴奋,孩子般祈求的语气说着,边低头拨弄火盆的余火。 “你已有了主意,我满心成全你们!说实话,当下你俩……亲近到啥地步?”月姑笑问,随手往火盆上添两根木柴,便有火苗缓缓腾起。 翠玉登时红了脸:“姐,俺俩啥也没有……俺在他那小院住着,他只去过几次,来去匆匆,从不对俺无礼,只是来之前这晚上,他知道俺是你的干妹子,突然说要娶俺,俺心里愿意,就让他亲了……” 月姑轻轻叹口气,郑重说:“这是大事,妹子自己把握好,我自然为你着想。这一步,千万不能走错哟!我知道金锁人品不错,直爽,义气,从小没父亲,家里又穷,为孝敬老娘出家当过和尚……可是,究竟几年没见他,他又是土匪副司令。世道这么乱,这几年他做过啥事,今后又打算做些啥,老当这土匪副司令怎行!等金锁回来,我要问他……” 翠玉点头:“俺听姐姐的。” 金锁此行,戴上顶黑色毡帽,穿身黑色土布衣裤。傍黑时分他已从万家营回来,赶到城墙边,先隐身在护城河边的土坎后,见城墙上走动的哨兵回到炮楼内,迅即潜出,纵身跃过丈余宽的河沟,从腰间制出两把匕首,双手持定,屏住气息,向上一个鱼跃,右手匕首已准确插入墙砖缝隙内,旋即又是一纵,左手已攀住女墙垛口……炮楼里传来哨兵虚张声势地吆喝,金锁并不理会,翻身溜下城墙,转眼已进入昏暗中的街巷,来到西街的聚仙酒馆。 金锁敲开店门,值夜伙计起来,惺忪着睡眼抱怨何以来得这么晚,并告知房间已满。金锁问白天可有人予订房间,伙计拿出个本子,让金锁检看,十几个铺位的确住得满满当当,却不见白金锁或柳翠玉的名字。那伙计又困又冷,等得不耐烦又不好发作,百无聊赖地拉开抽屉取火点烟,忽然发现一张纸条,拿起看看,问道:“你叫啥名字。” “白金锁。” 伙计将纸条掷给金锁,上面一行娟秀的字迹:“白金锁,街东旅社有人等。” 金锁看见不远处的小店,上前才要敲门,虚掩的店门吱呀地开了,灯影里走出个头戴毡帽的小伙子,抬头看他,问声:“你是金锁叔?”金锁怎认得青莲,正想细问,里面一个屋门打开,灯影里走出红袄绿裤的翠玉,身后一个农妇妆扮的年轻女人,凝神注目打量自己。金锁一眼认出,大步冲到跟前,惊喜地喊声“月姑姐!” 金锁和翠玉簇拥着月姑走进房间。青莲忙着往火盆添柴加火。 “金锁,让我仔细瞧瞧,还是当年的金锁不是?” “姐,我是金锁,错不了!” 第385章 白金锁痛陈凄苦情 月姑坐上炕沿,翠玉随即偎在她身边。金锁依然立在桌旁,房间低矮,金锁的毡帽几乎抵到屋顶。青莲掇条木凳递过去,金锁接过月姑对面坐在,摘下帽子,说:“姐,你看俺,是金锁吧?” 月姑俯身细看,伸手抚摸金锁右眼眉毛。 “姐,在这儿呢……”抬手轻摸右侧眉毛上方那颗紫黑小痣,凑到月姑跟前。月姑欣喜地凑近看看,轻轻抚摸。翠玉也诧异地看着,说:“俺没注意他这痣呢……” 月姑凄然一笑:“看见金锁,我就想起这痣,那年金锁背着老娘到万家营,我第一眼就看见他右眉上这小黑点……青山也有这样一颗痣,是在左眼眉上,所以我记得清,看见金锁,就愿意摸摸它……你到万家营见到谁了?” 金锁眼里闪烁着泪花,注目端详月姑;眼睛依旧那样秀美,笑容依旧那样和善,只是眼角已显现几丝鱼尾般的细纹……不由内心感伤,泪水不觉涌出。听月姑问,哽咽说:“见了青山,还有兴善大哥,在松林见到七叔,他问我要炸药、手榴弹,我答应给他送来……” “快别伤心了……看到你和翠玉妹妹一块来,我心里说不出多高兴。比上次见你,像个大人了,听翠玉说,你当上副司令,姐倒想知道,你这几年都做些啥事?” “姐,我算啥副司令?这队伍是河西青龙镇上李庆全拉起的杆子。” “李庆全?就是外号李大魔的土匪头子?”月姑语气里不无对金锁的疑惑和责备。 “是。他是司令,让我给他当副手。”金锁低下头,低声说。 月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金锁,我咋也不会想到,当年那个忠诚憨厚的汉子,会跟李大魔走上一条路!那李大魔杀人不眨眼、奸淫烧杀无恶不作,这些,你该知道吧?” 金锁急忙跪倒在月姑跟前:“姐,这一步,兄弟知错了,你打我吧,扇我耳光,金锁毫无怨言……只是我想对姐说,那时金锁走投无路啊!”说着,眼中泪水如泉水般涌出。 “别哭,对俺说说,俺想知道是咋回事……先说,你老娘哩,还在世吗?” “那年三十,我拿着钱去医院,背着俺娘出院回家,高高兴兴过了个年,只说从此老娘痊愈,谁料不久老人家又犯了病……去世了。接着,鬼子杀过来,青龙寺被这伙强盗一把火烧成灰烬,我无处存身,便去寻找师兄,边化缘边打听,知道他当了八路,远在太行山……” “你师兄?是谁?” “周天成,家是黄龙埠,有名的周铁匠。姐可认识他?” “俺知道……那你为啥不去投奔他,反当上土匪?” “俺投奔他的路上,在河南地界,遇上两个土匪,想劫俺行囊,被俺打死,夺了他的盒子枪。正碰上李庆全的一杆子人被罗尚武部的队伍紧追不舍,俺救了他一命,他便拉俺拜了把兄弟,劝俺入伙,给他当帮手。俺看他打的是抗日义勇军旗号,就依了他,给他当了副司令……” “你,杀过多少人?” “打仗用枪打死的不算,我亲手杀掉的不下十余个。” “都是些啥人?” “刚才说的两个土匪,鬼子火烧青龙寺时,我杀死一个鬼子一个皇协兵。给队伍寻找给养,抢劫了清河县的汉奸贪官的家财,杀了他一家三口,还有他的护院,罗尚武的人追杀李庆全时,他的两个卫兵被俺砍死……” 翠玉听得毛骨悚然,浑身颤抖着,青莲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偎在炕上。 第386章 指明路月姑释大爱 月姑追问:“跟俺说,杀过无辜百姓妇孺吗?” 金锁一惊:“这个……姐,请你相信金锁。上有天下有地,金锁敢对天地表白,从未滥杀一个无辜好人,从不贪图分文不义之财,从不亲近女色更不欺辱良家女人……玉姐可以做证,我的全部家当她都知道,这半年她所闻所见,也可知俺金锁是啥样人。只是,李庆全为非作歹,我曾多次劝阻,却没有大的效用。那年冬天去万家营,我把他连哄带吓拖走了,可在东边的一个村子他动手强奸杀人,劝他不听,被我打了一拳,从此他对俺不再信任,只是拿俺没办法,常背着俺派人出去作恶……” “那,这次在吴家杀死那老头,绑走翠玉,可是你干的!” “是,是我主谋,我亲自动手……可这是对吴兴祖的报复!他是罗尚武的狗头军师,勾结日本人,卖国求荣,嫂子刘松绮正是被他谋杀,我替你伤心,我痛恨,一心替你和松绮嫂子报仇雪恨啊!” 月姑厉声质问:“吴兴祖该杀该剮,又与他家老爷子何干?与翠玉何干?你竟下得了狠手,对几个月的孩子也不怜悯!有能耐去杀鬼子、惩治汉奸,那才叫报仇血恨,才算得英雄好汉呢!”月姑情绪激动,额头沁出汗水。 翠玉掏出手帕,给月姑擦脸,看跪在地上的金锁痛悔的样子,颤声说:“锁哥,姐姐说的在理,俺知道你是好人,可实在不该当土匪……” 金锁双手抱住月姑,一张脸俯在月姑膝上,泣不成声,“姐,俺这一步错了,饶恕俺,俺年轻,从小受穷受气,恨那些贪官污吏,奸贼小人,恨那些依权仗势欺压百姓的财主豪绅,想学那书中响马,除暴安良,杀尽世上恶人……有些事,俺做得过分,我必定改过……” 月姑俯身搀起金锁,说:“好兄弟,起来吧……姐相信你。你说的这些,姐全信。别误会俺的心意,俺盼你行事光明正大,做人堂堂正正……知错就改,越快越好。起来,我还要让你看一样东西,你可认识……” 金锁从地上爬起,重又坐在凳子上,双手揩抹眼睛。翠玉递过一条手帕,金锁忙接过……只见月姑伸手在襟内抽出短刀,从鞘中拔出,先就灯下看看,随即递给金锁,“看这刀,你可认识?” 金锁接刀细看,惊喜说:“姐,这就是师兄周天成赠俺的护身短刀!那年土匪闹腾得凶,鬼子也要杀到咱这一带,我担心姐姐,那夜去松林,把这刀放在永义哥碑前,还给你留张字条……” “我已猜到是你,兄弟挂念姐姐,可谓用心良苦。可我要提醒你,你师兄赠你这刀,一番用心不可辜负哟!俺曾有机会见到他,他把你这小师弟一直挂在心上,念念不忘啊。” “姐姐何时见到师兄?他现在何处?金锁正设法寻找他,哪怕山高路远,千里跋涉呢!” “你若找他,也不需跋涉千里,他只在八路军冀南根据地,具体地方我却也说不上……” “八路军的冀南根据地,当下可大呢。我这土匪副司令,轻易投奔,只怕人家信不过,想寻找到师兄,又像大海捞针……”忽又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姐,俺最近交个姓程的朋友,听说在县城干过药店经理,多年跑清河、威县做药材生意,当下是青龙镇一家药材批部老板,他跟李庆全相熟,我和他也认识打过交道,谈得很投机……细想起来,这人有来头,像是共产党……” “噢,程先生?你咋看出他是共产党?” “他说起共产党,说起打鬼子,头头是道,看来有爱国救民之心,行事仗义厚道,令人佩服。” “共产党眼下东躲西藏,也难找……你若交上个这样的朋友,让他引荐,早点投奔八路军,离了这虎穴狼窝!听说八路跟土匪不一样,不是各占各的山头,天下共产党、八路军统归延安,都是毛泽东、朱德的人马,都是打鬼子救中国的好人。” 第387章 拜恩人金玉约白首 一直偎在月姑身旁静听的青莲,这会儿仍毫无倦意。翠玉更显得精力充沛,对金锁娇嗔道:“多亏姐姐指点,但愿这程先生就是……” 金锁满脸欣喜:“这倒是条近路!不过还须防备,鬼子、汉奸,还有罗尚武队伍,都在运河两岸争地盘拉势力,到处有他们的奸细,恐怕都设法拉李庆全这帮人……且不可莽撞行事呢!” “说得有理。这是大事,应该抓紧,又要谨慎,千万别出漏子,……说起来,就像女孩家嫁夫婿,书里说的戏里演的,好事多磨哟……”月姑说着,微笑地看看金锁,又看看翠玉。 翠玉脸孔红红的,向金锁递个眼神。 金锁擦拭着额头上沁出的汗滴,张一张嘴巴,却没说出话来。月姑看得清楚,笑说:“金锁,你带翠玉大老远跑来,怕不是只为听俺训斥责备吧……翠玉心里的话都对我说了,你有啥话,痛快说出来,我能给你们做主。” 青莲嘻嘻笑着,跑下炕来又往火盆添柴吹火。 金锁脸孔红得发紫,说:“姐,我已到而立之年……玉姐是好人,我愿意娶她,跟她过一辈子……你就成全俺们吧。我保证……一辈子对她好。” “你可想到过那个孩子,被你丢在炕上,至今不知下落……” “姐,我怎会忘记小玉呢!我发誓找到她,把她抚养成人,玉姐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月姑俯身与翠玉低语,只见翠玉双手捂住脸,喃喃说:“姐,俺现在不想……俺等他,到离开这帮人那一天……”月姑摇头说:“你既然信得过他,又何必一定等那一天,又何必一定选良辰吉日,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金锁,你说呢?” 金锁明白了月姑的好意,脸孔涨红,心中自然愿意,听翠玉的提议也有意义,便说:“姐,你这心意,俺和玉姐领情。我不忍心让她落个土匪司令压寨夫人的名声……就照她说的,等到那一天,俺们再成亲,我要高举义旗,带上我的新娘子柳翠玉,一道投奔八路军!”说着,情绪激昂地起身拉起翠玉的手,“玉姐,你若同意,咱们一道给姐磕个头,提前谢过咱们的大媒……” 金锁力大,翠玉被拉着手拖下炕来,几乎跌一跤,不由哎哟地叫一声,月姑不无嗔怪地对金锁说:“兄弟呀,对女人哪能像耍弄刀枪似的……得懂得温存体贴哟!” 金锁尴尬地一笑,拉起翠玉便跪下给月姑磕头。月姑高兴,心头如释重负,俯身抱拢两颗脑袋,眼里泛起泪花:“谢天谢地,一下子了去俺两桩心事……只盼你们早日成亲了!” 青莲站在炕边看,抿起嘴儿笑起来。 第388章 伪军入住 翌日,金锁、翠玉返回河西青龙镇。月姑和青莲知道青山已在家中,无意在城里闲逛,连火龙庙庙会的大戏也没顾上看一眼,便匆匆回家。中午时分,娘儿俩进村,见万家营村街上人声喧嚷,一些百姓立在两旁,看一队伪军高喊着口令行进。一个个身穿暗黄色军装,肩扛日本造大枪,神气活现地甩着胳膊大步走着。月姑扫一眼那队伍中,竟有几个熟识面孔,是左近村子有名的游手好闲的后生,而今当了汉奸长了几分神气。有一个挎盒子枪的瘦猴似的年轻人也似曾相识,细看竟是那次来抓抗抗的尹士先。 月姑急忙拉起青莲回家。兴善看见,随后跟了来,身后跟着春亮。青莲心里有些紧张,看见春亮也无心逗他,只从兜里掏出几个红绿糖块塞进兜里,孩子咯咯笑着跑了。月姑纳闷,急问兴善:“村里出了啥事?咋就来了这么多二鬼子?” 兴善变脸变色说:“吴家大院改造的据点完工了,今儿搞啥典礼,新上任的区长、警察局长都来了,还有县里的官员,听说吴兴祖连蔡惟德和鬼子队长都请了来……各村的村长来了,通知让各家男人去那里听县长训话呢!” 月姑问:“药店没开门?青山、春堂呢?” 兴善说:“我担心出啥事,没让开门。吴勤通知青山去开会,村民登记表上,青山是户主呢……春堂八成去西头看热闹了。” 月姑叹气说:“弄得百姓人心惶惶,鸡犬不宁……往后,这晚间睡觉也难安稳呢!” 兴善低低问:“可曾见到金锁?我疑心他真的当上土匪。” 月姑点头,低声说:“可巧碰上他,还有翠玉,他们俩人有意结成夫妻……倒是件好事,金锁自幼受苦,虽当土匪,也是被逼无奈,终究是好人,天性难改,那翠玉也是个苦命……” 兴善高兴:“啊,天意呢!这两人倒是般配。都当翠玉死了,想不到还能有这一日……亏了你给她烧香祷告。” 兴善带着春亮去吴家据点听训。月姑走进屋子,觉得有点累,一人坐在椅子上出神。青山在城里呆了几天,自己跑回家来,让月姑暂时放下一件心事,这会儿,又为青莲担心起来。看着女儿摘去毡帽,脱下旧袄,稍加梳洗,一个假扮的粗笨小伙立时变作端庄秀丽的妙龄少女。那条拖到脑后的乌黑的发辫,长睫毛下扑扑闪闪的大眼睛,尤其日渐隆起的前胸和变得浑圆的臀部,让月姑感到女儿已悄然长大,是该为孩子操心的时候了,谈婚论嫁或许时日尚早,但女儿的人身安全却令她焦虑,最令人担心的就是即将入住吴家据点的一帮鬼子和伪军。皇协兵中,自然不乏为生计被迫当兵的良家子弟,更有不少兵痞懒汉二流子之类,希图倚仗鬼子势力和一身黄皮,作威作福,鱼肉百姓,这些家伙是平民百姓的一大祸害,至于那些凶恶残暴灭绝人性的日本鬼子更不用说……他们持刀挎枪整日在村街上溜来逛去,如漫步于羊群中的野兽,怎不令人担惊害怕。 想到这里,月姑起身出屋。青莲从东厢屋探身问道:“娘,你去哪儿?饭好了,你先吃饭……” 月姑说:“孩子,我去见识那大汉奸蔡惟德,看他狗打喷嚏——从嘴里吐些啥脏东西。你自己吃过饭。把院门屋门关好,在屋里歇息,甭出大门,看街上那些黄狗子吗,小心他们张牙舞爪地伤害人!” 第389章 日伪行凶 月姑下意识地摸摸藏在怀中的短刀,一人走出院门。门外大街上已没了人影,却见西头吴家门前人群拥挤,一片喧哗。月姑径自走去,在人堆外停下来,远远望去,只见吴家大门装饰一新,两头石狮缠裹着大红彩绸,越发显得威严。炮楼坐落在宅门的西南一隅,持枪挎刀的哨兵正在楼顶徘徊,警惕地俯视着炮楼下面的人群。炮楼二楼平台上摆放几张桌子,大概是主席台了,后面俨然端坐着几人,月姑细看,只有一个人似乎认识,头顶日式礼帽,身着蓝色棉布和服,耸起的鼻梁支撑着一架黑色金边眼镜,此人看似吴兴祖,其余人月姑全不认得,但对正慷慨激昂发表训示的高大胖子,却能从那几颗闪烁着金色光彩的牙齿猜出他的身份——他就是鬼子的傀儡县长蔡惟德了。此刻,蔡惟德正咆哮似的嚎叫:“大日本皇军,飘洋过海来到中国,是为拯救你们于水火,大家要治安模范村,建治安模范县,大日本皇军不远万里,漂洋过海,在我们这里修路架桥,建工厂上项目,是为帮我们开发建设,共同建设*****圈……你们要争当皇军的良民、顺民,积极交粮纳税,出工出丁,要对那些敢于对抗皇军者,杀!私通共党八路者,杀!抗粮抗税者,杀……不管是国军八路还是所谓自卫队,反胆敢侵犯皇军的,务必坚决清剿!尤其是八路军,极其刁钻奸猾,混迹在百姓之中,活跃于偏僻乡村,所以务要严密监督,积极揭发,让八路军成过街老鼠,秃子头上的虱子,无藏身之处,无立足之地,把万家营创建治安模范村,把咱们县建成治安模范县,在此,我重申,誰胆敢敢通匪通共,跟皇军做对,格杀勿论,对那些报告匪情及时准确,为清匪剿共做出贡献者,重重有赏,想升官能升官,要发财则能发财,这可是一条飞黄腾达的便捷之路哟……”说着仰脸大笑,对着身边的鬼子中队长龟部井点头,只见坐在一侧的吴兴祖带头鼓起掌来,回场上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月姑听得心烦,向人群里搜寻,她想找青山,只见许多蒙白色毛巾或顶着破旧毡帽的脑袋在眼前晃动,找一个青山却难。她想找个熟识的妇女说话,搜寻几遍,只看见一枯树旁立着前街老孙婆,旁边是她的儿子聋子栓。此刻老孙婆正专注地听蔡惟德讲话,不时手舞足蹈地扭动身躯,老孙婆猛一回头,看见正在注视她的月姑,脸上显出一种古怪的神情,旋即鄙夷地转过脸。这时,月姑发现万七出现在人群里,成群的绵羊蜂拥跟随,便快步走过去,低低喊声:“七叔。” 万七看见月姑,急忙迎上过来:“你……你咋到这……这地方来?快回……回家吧!” 月姑忙问:“咋的?俺为啥不能来这里?” 万七悄声说:“看……看炮楼下,押……押着十……十几个人,说要杀……杀一儆百!元盛让告……告诉你,少抛……抛头露面,只怕贼……贼人惦……掂记呢!” 月姑点头说:“七叔,俺知道了。”凑近他低声说:“抽空, 看看那洞……还有林子里……” 万七会意,咧嘴笑说:“俺和桃……桃花早想……想到了,放……放心。”稍停又说:“过几日,有人给……俺手……手榴弹,炸狗……狗日的!” 忽然,人群中出现一阵骚动,人们蜂拥着跑向吴家大门口,荷枪实弹的伪军押着十余人,从威武的石狮守护的门洞里踉踉跄跄地走出,个个五花大绑,背插亡命招牌,楼上的平台上,警察局长谭不伦在高声宣布这批被镇压的人员名单,这些可怜人均被冠以罪名,诸如通匪通共、抗税抗粮、仇日亲匪等,一个个面如死灰,形容枯槁,即将押赴村子西北数里外的沙岗执行处决。围观者在吴家门口发生拥塞,有人被挤压倒地,人群里爆发出吵骂和厮打,伪军吆喝着用枪托击打拥挤者……后面的人前进不得,只好翘起脚尖伸长脖子,试图看到这些濒死者的可怜相。忽见鬼子中队长龟部井再蔡惟德陪同下走出门来,后面紧跟着吴兴祖、谭不伦等人摇摇摆摆走出。 这时,那绳捆索绑的人中,爆出一声高呼:“日本鬼子滚出中国去!”接着又是一声:“打倒***!” “宁死不当亡国奴!” “汉奸可耻,卖国有罪!” ………… 一旁伪军中,立即围拢数名彪形大汉,将这个羸弱不堪的中年男子击倒在地,这人却仍倔强地振臂一呼:“日本必败,中国必……” “快,堵住他的嘴!”蔡惟德回身命令。 龟部井虽听不太懂,却看到中年男子高举的拳头、眼睛里愤怒而蔑视的目光,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停住脚步,气急败坏呜哇喊叫。他在说些什么,跟在身边的翻译官田连文却不理会,拉起龟部井说:“太君,何必管他……咱们快走,去上车!” 龟部井却暴跳着不肯走,挥动双臂呜哇喊叫。 紧跟在身后的吴兴祖凭着跟老婆瀛枝学会的几句日语,对龟部井的喊叫心领神会,大声命令伪军道:“割他的舌头!快,太君命令割掉他的舌头?” 几个伪军没费太大力气便控制了这男子,雪亮的匕首插进嘴里,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龟部井狂笑着回身走。吴兴祖紧随在后,不无惋惜地回身丢下一句:“死到临头,又何必……自讨苦吃!” 人群像涌动的潮水,有人想冲上去看个究竟,有人却不忍见这惨不忍睹的场面而退回,好奇地惊呼哀号中,夹杂着愤慨和怒骂。 月姑远远看见这一幕,不禁一阵眩晕,她伸手扶住身旁一棵枯树,对万七喃喃说:“七叔,这些人,怕难逃活命……也许,连个家乡亲人也不得知道呢!” 万七涕泪交流,点头说:“你……你回家,我跟……跟着去看……俺设法,留下个标记,日后,倘或有……有亲人,也好寻……寻找!。” 第390章 悲后有喜 月姑回到家时,青山已在家中。青莲坐在炕沿,噘着小嘴似在生气,见月姑回来,忙起身说:“娘,饭早凉了……我热一热你吃饭。” 月姑摇摇头,一脸凄怆神色。青莲只当月姑看见青山生气,急朝青山递个眼神。青山已站起,说:“娘,你咋也去西头,我去就行了……给你这钱.”说着从兜里掏出三张纸票,塞到月姑手里。 月姑看看已被攥得皱巴巴的票子:“给娘说,你带这钱想干啥去?” 青山说:“我以前还借人的三十块钱,没还上哩。” 月姑问:“借谁的?为啥没还他?” 青山说:“吴家那小管家,福顺……” 月姑吃惊道:“孩子,你咋还跟这人来往?我跟你说过几遍了,他是啥样人你该知道,那些人跟咱们不是一号人!” 青山忙说:“娘,俺知道,所以想把以前欠他的钱全还清……俺还想问他,为啥带头来咱家抓人……俺想给他一刀两断!” “那,为啥又把钱拿回来?他嫌少,还是……” “没找到福顺……我就回来了。”青山为难地看看青莲,吭吭哧哧说,“娘,你放心,俺往后再不跟他来往。” 月姑坐在炕沿上,拉过青山,将钱塞在他的衣袋里,说:“这钱,带在身上吧,快成大人了,身上不能没个钱,只要不乱花……千万别去赌去抽去……”看看青莲在旁,便没将“嫖”字说出口,“自己也读过书,该知道些礼义廉耻!” 青山点头,却又嘟哝说:“这世道,只知道礼义廉耻中啥用?人穷不如狗,没钱没权,走到哪里,没人瞧得起,还不如富人家的狗呢!” 月姑说:“这话也有道理……只是,要让人瞧得起,可不全在这些,人穷,志不可短……” “娘,你甭给俺讲这些道理……我看,那些有钱有权的人,只要别人讲礼义廉耻,自己想得却是升官发财。看那蔡惟德,都骂人家是卖国贼,日本人的狗,看人家多荣耀,发财又发福,听说光小老婆娶了三个……还有吴兴祖,看他家现在多气派。这些人才算聪明呢!真正的傻瓜是那些穷八路,共产党……就说今天这人,死到临头,还打倒日本呢,结果,自己……图个啥呢?” “住嘴!你跟谁学的这一套……当时场上人都恨得咬牙,恨不能冲上去掐死那鬼子汉奸,你却说这没心没肺、没人味的话!”月姑想不到从儿子嘴里说出这些话,脸色气得发白。 “其实,俺今儿看了这场面,心里也生气呢!”青山辩解道。 “你凭啥生气?偷跑出去几天,让娘担惊受怕,回来不赶紧向娘认个错,还尽说些不三不四的浑话!”站在一旁的青莲实在憋不住,抢白青山。 “娘,娘,你甭生气,我不说这话了……有个好事,俺说了,你会高兴的……”青山脸上现出喜色,“村长对俺说,让俺去上学念书!” “吴勤说……让你去念书?”月姑一下子没弄明白,“这话从何说起?” “吴勤说,于集刚成了中心小学,只是招生不多,咱村只让去一个,他说俺聪明,耽误了学业可惜,让俺跟你商量……” 月姑心中一喜:“吴勤啥时告诉你……学校啥时开学?这是好事,俺早发愁你上不成学,耽搁一辈子呢!” 青莲已把饭重新热好,从厨房里端了来,听说这事,也高兴得不得了,说:“让小鬼子耽搁俺哥好几年了……啥人办的这学校,可真是为百姓做了好事!” 月姑竟觉得饿了,端起碗喝口饭,对青莲说:“给我拿块干粮,苞米饼子,红薯,都拿点来……这会儿想吃呢!” 青莲蹦着跳着去了。青山偎到月姑身边说:“娘,我念好书,当大官,挣大钱……俺可不想让你一辈子吃这饼子、红薯,只让你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活得悠闲自在……” 月姑笑着说:“俺儿有疼娘的这心意就好,娘可不指望你当多大官、发多大财。这些年,没有了你爹,我拉扯你两个,吃苦受累习惯了……要紧的是,你能长成个正经人,做些正经事,给你爹争口气,甭忘了你爹在世怎样做人,又是怎样死的……” 青山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回头看见青莲正倚着门框出神,就朝青莲笑笑说:“娘,青莲也想念书哩。” 月姑放下饭碗,说:“我也想让青莲上学哩!兴许,念书比你还心灵……盼着吧,打跑鬼子那一天,送俺莲儿去县城上女子学堂……” 青莲过来收拾碗筷,抬头对月姑说:“娘,你甭老是记挂俺上学的事,这世道这么乱,再说,怕是交不少学费呢,供俺哥一个也不容易……他念好书就行了。” 月姑叹口气,对青莲说,“明日老靳大夫来,我跟他说,送你去他那医院,跟小媛大夫学点技术,打针、输水、消毒,还有新兴的量血压测心跳,这些事,女孩子比男人强,你学会了,女人生病,更方便些……”说着站起身,“莲儿,走,和你哥一块,陪我到你吴勤大爷家。我想详细问一问你哥上学的事。” 青莲说:“娘,俺就不去了吧……等一会儿,兴善叔兴许会送春亮过来呢。” 月姑看看青莲,说:“也好。”青山朝妹妹做个鬼脸,跟着月姑出门走了。 第391章 好梦难圆 第二天,母子俩早早出发。沿新修的大路走五六里便到于集。天气不错,又是于集逢集,路上行人络绎不绝。两人的心情不错,走在路上,不时说笑。青山忽然想起那日见到金锁,对娘说:“娘,有个叫金锁的人找过你……你可认识他?”月姑说:“怎能不认识,他是你爹的干兄弟……家里穷,出家当了和尚……”青山道:“我看他像个有本事的人,他夸我左眼这痣是英雄痣,说我将来有出息呢!”月姑拍拍儿子肩膀说:“有没有出息,全凭自己呢,从年轻立志做堂堂正正之人,发奋努力……”青山不满说:“娘,你总是张口‘立志’,闭口‘努力’,可这年头,好人难混啊……”月姑不无责备地问一句:“娘这话错了?”青山不再言语,低头走路。月姑心中又翻腾起早有的疑虑,她不清楚于集这学校是何人所办,孩子在这里能学些什么……鬼子一来,民国政府办的学校纷纷关停,孩子们无学可上,岂不耽误一生,这让她发愁。而今有了机会,却又有新的顾虑:学费多少不是最重要的,要紧是学校教孩子们学啥,能让儿子学点文化、技术固然不错,更重要地是教孩子如何做人……月姑心中有些不安:如今鬼子汉奸当道,倘这学校为蔡惟德的汉奸政府所办,能把孩子培养成啥人? 月姑心中浮动着一团阴影,挥之不去。不行,必须好好打听一下…… 她们打听到了学校的确切位置,在于集村西,区政府往西不远的街头。这里本是原先的小学,十余间房舍已修葺一新,大门上似乎重新油漆,贴了新的对联。月姑走到校门前,便有人出来照应,“是领学生报到吧?好心盛,你是头一号呢!进屋来吧。” 月姑带青山进屋,看那人四十多年纪,在抽屉里翻出一个油印的名册,从衣兜摸出副眼镜,慢条斯理地架在鼻梁上,问道:“哪个村?叫啥名字?” 青山说:“万家营的,俺叫万青山……” 那人低头边查名册,边嘟囔说:“青山,好名字,留得青山在,岁岁春花红……找到了,万家营,万青山,十五岁……” 月姑说:“先生贵姓?” 那人说:“姓苏,我就县教育科派来的,挂名副校长……喊我苏老师得了,时下的学堂,不称先生,都称老师。” 月姑歉意地一笑:“请问苏老师,这学校是啥人所办,开些啥课程……可能告诉俺……” 苏副校长疑惑地抬起头,又拉下镜框,从镜子上方看看站在面前的年轻女人,说:“当然可以……这学校是咱们县长蔡惟德先生心系全县子民,亲上省、道教育署申请,特别批准的,全县首批只有五所,而且招生人数不多,你的孩子可算幸运儿了……” 月姑又问:“这学校教孩子们学些啥东西?” 苏副校长不屑地瞧月姑一眼:“这是个大题目,说来你们女人难以领略……简单说吧,过去民国那一套太落后,不合时宜,现在要让让中国孩子学东亚文明,树新民族观,短时间内学些真正本领。孩子好好上学,毕业后能文能武,就可以进政府,做警察,特别优秀的会特别重用……最差的,到军队上也能弄个连排长干干……怎样?应该能明白吧?” 青山面露喜色,月姑却大失所望,问道:“你们,还让孩子学使枪弄刀?” 苏副校长站起身,笑笑说:“时下的中国,真正的人才必得能文能武,有勇有谋,能耍笔杆,也耍得枪杆,有文人风度,还要有武士精神,倘八路来袭,拿起枪能抵挡……看对过,就是区的据点,除了原有的警备中队,又新增一个班皇军,班长是从运河边黄龙埠据点调来的小野太君,他就是学校聘请的军训主管……明白吧?” 月姑脸色苍白,声音颤抖着说:“我不明白!” 苏副校长看出月姑神色不对,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耐心,“你们来看,校门上的这对联,就是我们的办学宗旨……你大概也认识字吧,来看看,”说着,招呼月姑母子走到门口,一手指点朗声道:“这上联,重仁义讲礼让建皇道乐土,这边是下联,学大和扬亲善共存共荣,上面横联:和平反共育人建国。怎样,应该明白了吧,这是中央政府汪主席提出的方针……” 月姑拉起青山,“孩子,咱们走。” 苏副校长在后面喊一声:“开学时间再听通知,聘任的校长和教师很快到校了……” 青山被月姑拖着往家走,嘴里嘟噜着:“娘,你不想让俺来念书?没听那姓苏的说,毕业后能当警察,军官,还能到政府去上班呢!” 月姑思绪混乱,头脑昏晕。刚刚生出的希望如肥皂泡一般破灭了,心里失望和愤懑交织,踉踉跄跄地走着,路上有熟人打招呼,她居然没听到看到,见青山如此问话,竟脱口责难道:“咱宁可不念书……咱家不需要汉奸!” 月姑回到万家营。傍晚的村街一团昏黑,寂无人声,家家户户关门闭户,早早吃饭歇息。只有村西头吴家院前灯光明亮,持枪挎刀的伪军士兵,幽灵般地来回游荡。 后面小院的黑影里,立着兴善,正抱着春亮玩耍,见月姑回来,迎上前说:“屋里有客人呢。” “哪来的客人,谁?”月姑感到奇怪,回头看屋里,果见灯影里晃动着一个男人的身影。 “黄龙埠,存孝大哥。”兴善说, 春亮高兴地迎上去,喊着“娘娘”,伸手要吃的。月姑一边从衣襟里掏出个烧饼塞给孩子,问兴善:“大哥?啥时候来的?” “早来了,一直等你到现在,快进屋瞧瞧吧。” 正说间,屋里那人已经走门口,说:“妹子回来了……”一个沙哑的低音,接着是几声轻微的咳嗽。 “大哥。啥风把你给吹来了?”听得出,月姑的声音有些抖,两人说着走进堂屋。月姑借着灯光端详存孝,似乎头上白发又多了些,清瘦的脸庞依旧显示着忠厚老诚,“一晃就是几年真有些想您哩……过了年,俺正想去看您,您倒跑来看俺。” “我和你嫂子,挂着你和两个孩子。都好吧?怎的不见人?” 月姑点头,说:“刚送青莲去城里一家医院学习,青山不知跑哪里去耍了。您和嫂子都好吧? “好好……只是开春时节,乍暖还寒,我这气管炎的老毛病,又有点犯。” 月姑说:“你坐下歇一会,俺给你做饭……烙饼炒鸡蛋,怎样?吃过饭,再用点药,然后躺下歇息。” 存孝摆手说:“,快别费事。你也累了,有啥现成的吃点就得了!” 月姑停在门口,回头看着哥哥说:“有几个烧饼,还挺热呢,我再煮点面条,吃下倒舒坦些……明天,俺再给你包饺子。” 存孝说:“满好……明天,再说……” 月姑走出屋门,想起兴善父子,便喊道:“兴善,看到青山没有?你和春亮也在这儿一块儿吃吧。”却无人回应,兴善早带孩子回家去了。 存孝一人在屋子里,百无聊赖,便翻看桌子上的一摞旧书报。却发现一张折叠着的黄色宣纸,上面工工整整写着几行大字:“重仁义讲礼让建皇道乐土,学大和扬亲善倡共存共荣,和平反共育人建国。”存孝惊讶地看着纸上的字迹。这是一副对联,似曾相熟,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月姑端着面条进屋,放在存孝跟前,然后拿来烧饼、咸菜。 存孝抬头问道:“这字,谁写的?” 月姑瞟一眼,说:“青山写着玩的。” 存孝说:“写着玩?好诗词、好对联多着呢,怎的写这东西?” 月姑端起一碗面条,又添醋加油,递给存孝,边说:“他大概是从于集小学校门上看的……一心想去上学呢。” 存孝接过碗,愣愣地看着月姑,问道:“于集新成立的小学,也贴着这样的对联?你看见过……” 月姑说:“看见过,错不了……小鬼子文的武的都用上了,一心灭亡咱中国呢!” 存孝皱皱眉头,慢慢吃面,仍在沉思着什么,月姑递给他烧饼,茫然地接过,随即放在桌子上,叹口气说:“孩子们大了,你该轻松些了,这两年,地里收成还行吧?” 月姑说:“行,哥甭记挂俺。您看我这身子骨,比几年前结实多了,轻易不生病……刚回来那阵儿,嘴上要强,心里可是没底气,如今,我自觉天塌下来,俺也不怕,啥事俺能拿得起放得下……” 存孝连声道:“这就好,好!还有,青山和青莲都不小了,在乡村,已是谈婚论嫁的年龄。我总想,你一个人,又是兵荒马乱的年头,还是早点给他们安排成家……青莲,还不知道自己的事吧?” 月姑神情凄然,沉吟说:“这,我还没认真想过……青莲从小是个乖孩子,现在成了大闺女,早知道替我分忧解愁了。可是,我不忍心告诉她实情,只想把她当成亲生。” 存孝正色道:“这心情我理解。可是,总归要让孩子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觉得,他们都还小些……等过两年再说吧。”月姑欲言又止。她本想告诉大哥有关青山的事,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两个侄子现在哪里上学?” 存孝说:“儿大不由爷……我也管不得。大的自己跑到洛阳,考上了一所中学,鬼子攻陷洛阳后,参加了国军,不知撤到哪里……老二在家做庄稼,你嫂子整日嘟囔给他说媳妇,唯恐这个再远走高飞!” “兄弟哩?一直没回家?” “我哪里知道他的下落,正想问你哩?”存孝脸上显得焦急“年前我去王家铺看过抗抗……孩子三四岁了,没见过爹哩!还有云绮,早该嫁人了,硬是不找对象,一心等你二哥……我有心让你劝杰群,别再让姑娘傻等了……再说,抗抗只认他小姨是妈,不知道他的亲妈……”存孝眼里充盈起泪水,放下手中的饭碗,眯起眼睛坐在椅子上,再没说下去。 月姑收拾碗筷,边说:“我何尝不这样想……可这事情,对他来说是小事,根本顾不上……听说,鬼子很快就要大扫荡,他不可能……” 存孝面色苍白,喃喃道:“啊,鬼子又要大扫荡?难怪,敌人又在运河沿岸增兵……但愿,你二哥平平安安,咱一家都平平安安!” “哥,吴兴祖家的宅院,你看到了吗?成了皇协据点,炮楼上的黄狗子,整日家将枪口对着百姓耀武扬威的……他跟着罗尚武,公开当日本人的狗了……”月姑说着,气恨有加,“他们跟伪警察局密谋,想利用我当钓饵,引诱二哥和他那战友们上钩呢……” 存孝摇头叹息说:“这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还们对你说,他前几日去了黄龙埠,说我当个普通国文教员屈才,挣钱也少,推荐我到于集中心小学当校长哩……” 月姑吃惊说:“啊,你答应他了?” “你嫂子鼓动我……我只答应去于集学校看看,然后再做确定……” “哥,你就真的看上每月多给你的那几张联合票了?”月姑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脸怒气。 “妹子坐下,听我说吗……我话还没说完呢!” “你当初辞去校长不干,是为啥哩?如今又后悔了?那时,俺听二哥说起,心里真替你高兴呢!俺当大哥总算有了丈夫气,自己挺直腰板了……不承想你却又受人鼓动,被俩小钱引诱……” “妹子放心,你大哥,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小人,见利忘义……我已决定了,不去那学校,不当那校长……” 月姑却听不见,自顾气愤地说着:“哥,只俺说不算,你去那学校看看,听听,就是培养汉奸的地方,让孩子们老老实实给鬼子当炮灰、做劳工,死心塌地当亡国奴……你刚才看到那字,”说着,一把扯过存孝刚看过的那张宣纸,抖索着展开,扔到存孝跟前,“你自己看去,还是教国文的先生,你细细琢磨去,看是啥意思……” 存孝尴尬地苦笑笑,接着又是一通咳嗽,断续说:“妹子,你,误会大哥了。这对联……的意思,我当然懂,这就是学校的办学方针,我咋不懂哩!前年……黄龙埠中学,区长坚持在校门口挂一副对联,我坚决不同意,随即辞掉校长职务。我现在想起,那对联和于集学校的这东西,如出一辙……既然如此,我是不会去应聘的。” 月姑看着大哥,那张敦厚方正的白净脸颊,由于激动而胀得通红,额头上居然沁出细汗。月姑心疼了:“哥,这么说,真是俺误会了您……您别生气,都是妹子,忒性急了些……” 存孝摇头叹息:“唉,我只当……又要被亲妹子赶出家门呢!” 月姑想起刚才莫须有的激动,觉得有些对不住大哥,笑笑说:“那怎么可能呢……大哥明天想去于集,俺再陪您走一躺。” 存孝说:“大可不必了……妹子给我拿点药吃,我咋咳嗽得厉害呢。歇一夜,明儿去你家松林,给妹夫、还有松绮,都烧个纸……这是你嫂子特别嘱咐的。然后,我就回家了。” 月姑说:“明儿中午,俺给大哥包饺子,羊肉大葱馅的……俺想着哩,大哥最爱吃的是这口。” 烽火奇侠传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