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捕快打铁记+番外》 第1页 《女捕快打铁记》作者:脚上有鞋 文案: 【不学无术败类女捕快x不畏强权财迷打铁匠】 在山高皇帝远的蔡县,有一个官二代女捕快郝韵来,为非作歹,鱼肉百姓,生活无限好,快乐似神仙。 但就在风和日丽的某一天她栽了,栽的很彻底。 百战百胜的她,成了走了二百里山路的外来务工人员铁匠秦三把的手下败将,接着两人结下了今生难解的梁子。 再然后?阴沟里翻船的郝韵来把船翻到了爱情的巨海里。 捕快郝韵来上线:“怎么办,我好像发现你的真实身份是翻江大//盗?” 土味王秦三把答:“能怎么办?把我锁在你心里吧,一辈子都不放出来。” 于是,百炼钢一般的梁子化作绕指柔的红线,夫唱妇随携手走天涯! 多年后二人儿女双全,并且在入学一年后学会了写诗。 小男孩: 我爹秦三把,总被老婆打。 叫他窝囊废,他还不回答。 后来去当兵,吵着要回家。 你问他为啥,他想我娘啦。” 小女孩: 我娘郝韵来,是个好捕快。 霸凌她在行,办案是真菜。 人称母夜叉,红鸾星惨淡。 竟有人眼瞎,把她娶回来。” 俩人:“……” 食用正文前的必备开胃小菜: 1.1v1,he,初恋 2.男女主非大佬,不能呼风唤雨 3.更新虽慢,但是一定会写到完结 4.喜欢的话就收藏留言吧,谢谢谢谢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因缘邂逅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郝韵来,秦随风 ┃ 配角:刘闲复,江画如,郝唤才,袁缨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霸道女捕快倒追财迷打铁匠 立意:做人善良,识人全面 捕快好运来 蔡县的四街八道,六村五镇广为流传着一句话:“天下是皇帝老儿的天下,蔡县是郝知县的蔡县”,当今皇上能坐龙椅,一则名正言顺,二则民心所向,是个好皇帝,所以这句话的前半句颇有道理,后半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郝知县,本名郝唤才,唤才唤才,估计爹妈辛辛苦苦给他取这名儿,唤来的才华都叫街边的狗给吃了,他一没才,二没德,三没政绩,在蔡县当了十几年的知县,十分成功地把蔡县从全国百强县变成了重点贫困县,百姓穷,他可不穷,富豪乡绅也照样吃香喝辣,家里金山银山堆也堆不下,众人恍然大悟,唤的不是“才”是“财”。 他中饱私囊,搜刮百姓,对上溜须拍马,对下作威作福,百姓们游街示威也游了,被他带着官差和府兵打了个满地找牙,联名状也写了,被他发现撕作天女散花,当真是六月飘雪般景象,冤呐。 最后实在没办法,民间挑了十来个壮士,趁着月黑风高,连夜逃出了蔡县,打算上京告御状,可两地之间隔了十万八千里,一路跋涉就剩了一个人吊着一口气到了京城,民告官,这得先滚钉板,滚了一圈下来,本来就一只脚踏进阎王殿的人,彻底被阎王拽了进去,他一死,底下的官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压根没往皇帝那里报,告御状也就不了了之了。 索性,蔡县百姓也不指望能扳倒郝知县了,凑合着在他的淫威之下讨生活,不过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写着他名字,扎满了银针的布娃娃,早中晚对着娃娃各上三炷香,再虔诚祈祷一番,可是,就是一点用都没有,郝知县一直生龙活虎活到了今日。 要是只有他一个大蛀虫,那也能勉强过活,俗话说的好,祸不单行,偏偏大蛀虫生了个小蛀虫,整个蔡县千疮百孔。 郝知县的千金诞生的那天,他正好去参加一个斗鸡大师赛,他是斗鸡的狂热爱好者,白天斗,晚上斗,夜里做梦都是一群鸡在咯咯咯叫,但斗了这么多年,师傅没少请,鸡也没少买,斗一场输一场,简直是斗鸡场上最大的菜鸡,这个大师赛也是他不要脸硬把自己的名字加了进去。 这一天,云淡风轻,鸟语花香,正是他输掉比赛,让所有人出一口恶气的好日子,偏偏,他赢了!大公鸡雄赳赳气昂昂,他也恨不得把鼻孔翻上天,要知道,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因为他太高兴了,有点找不着北,绕整个县城转了一圈才回到县衙,当然也不能排除他想把这个大喜事传遍大街小巷的想法。 但他没想到,一回府还有更大的喜事在等着他,不错,就是他有女儿了!女儿是个早产儿,才七个月就着急忙慌地要出来,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偏偏郝知县又不在家,这也就更能体现出郝夫人真的是个好夫人,对于郝知县的任何的荒唐决定她都举双手双脚赞成,更何况是他参加大师赛的日子,怎么能因为生孩子这一点小事就去打扰他?于是,她单枪匹马,一声长啸,孩子就呱呱落地了。 第2页 郝知县一听,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千千万万皆庸人,还是夫人懂我!他快马加鞭赶到郝夫人房中,将今日的喜事唏嘘感叹一番,越说越激动,差点就要背过气去,郝夫人不顾自己刚生产完身子虚弱,使出十二万分的力气猛锤他的背:“老爷,老爷呀,你可不能死啊,斗必不能一出生就没了爹呀!” 郝知县被她施展出的扛鼎之力将胸中一口浊气喷出:“斗必?是什么玩意?” “斗必她不是玩意,是你女儿啊,老爷今天去参赛,妾身想图个好彩头,就给咱们女儿取了个吉利的名字,斗必,就是斗鸡必赢,果然,这不就赢了吗?”郝夫人说着就让人把小斗必抱来给他看。 郝知县一看,这孩子脸怎么这么黑,还撇着嘴,本知县乃相貌堂堂的玉面书生,夫人也是小家碧玉的美人,心里当下有些失望,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再丑也得自己养:“夫人,斗必虽然是个好名字,可一个女孩子家家叫这个名字未免有些过于英气,怕是不好找婆家,不如叫……韵来,既寓意美好,又有女儿家的柔美,夫人意下如何?” 郝夫人其实没读过多少书,对于郝知县的话有些盲目崇拜,现在更是觉得,夫君不愧是夫君,取个名字也这么有讲究,看他的时候眼睛都在发绿光:“就依老爷,郝韵来!” 他们二人沉浸在自己的机智中无法自拔,谁也没发现,郝韵来的脸黑中带绿,更丑了。 在郝知县的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之下,小韵来渐渐长大,只是除了脸是越长越标志外,别的地方没一处往好的方向发展,郝知县给她请夫子,她把夫子的书上画满了王八,郝知县请人教她女工礼仪,她把银针倒放在人家的凳子上,郝知县没办法,只能由着她越长越歪,一事无成,在外面的名声不输她老爹,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意思。 但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别人家的女儿等到及笄之年,门槛都要被踏破,一家有女百家求啊,他家呢,哪怕是只公狗都得绕道跑,吠都不敢吠,生怕被人抓住。 郝知县有些着急上火了,起了满嘴泡,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好在大杨朝民风开放,思想进步,女子也能出入官场,最后郝知县假公济私,给她在衙门里安排了一个捕快的职位,脱离了无业游民的行列,成了有正当营生的人了,说出去也是倍有面儿。 就这样,郝韵来成为了一名有正式编制的国家公务员,你还别说,这方法对她就像巴豆对便秘的人,即吃即拉,即用即有效,走马上任的当天下午,城南刘员外府上就派人来提亲了,由于郝知县除了贪污和斗鸡,别的一概不关心,所以除了知道刘员外是个体面人,膝下小儿一表人才外,别的就全是他知识的盲区了,但这毫不妨碍他一口应下这桩婚事,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于是乎,郝韵来事业爱情勉强双丰收,江湖上有关她的传说从此拉开序幕。 这天,郝韵来一如既往巡视着水丰街,不得不说,她生了一副好皮相,原本灰突突的差服往她身上一套,立马变了样,跟镶了金似的,浑身上下闪着光,俊俏的不得了,相比之下,她身后跟着的两个跟班就一言难尽了,一个瘦高长条像根拉面,一个矮胖滚圆,像极包了满满当当猪肉大葱馅的大饺子。他们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从小就跟在她身边厮混,郝韵来自诩江湖人,讲究江湖义气,自己发达了,立马提拔小弟也在衙门里供了职。 街上的小摊小贩很多,他们虽然贫困,却有一颗急于脱贫的心,所以他们卖力嘶吼,他们撸起袖子,整条街都是干的热火朝天的劳苦大众。 郝韵来挨个走过他们身边:“张屠户干的不错,今天猪肉都卖完了,多亏本捕快勤加督促,长林,记着,下个月给他涨一涨保护费,就当他交的学费”,接着说:“王娘子怎么回事,三天前绣的手帕还没卖出去,款式老掉牙,材质也不好,也不知道改进,长林,记下,下个月也给她涨三十文,干活一点动力都没有”。 每当这个时候就是所有店家的捶胸顿足,偏还有苦说不出的时候,自从她当上捕快,蔡县所有开门做生意的人都要给她交保护费,不交你就等着全家鸡犬不宁吧,毕竟是郝知县的传人,谁惹得起啊,交就交吧,她还不罢休,月月涨,年年涨,生意兴隆也得涨,门可罗雀也得涨,可又能把她怎么办呢,腰间那把捕快刀可不是闹着玩的,听说以前还差点闹出人命,小本生意因为交不起保护费而关门大吉的大有人在。 她一路顺着下来点评了二十来个摊子,顺便顺了不少鸡零狗碎的物件,都丢到了身后赵宵怀里,也就是那个“大饺子”的怀里。 第3页 但是,突然眼前出现一张生面孔,她咬着从卖糖人的谭小娘子那里顺来的糖人歪头,一边端详这个人,一边仔细思索,没见过,真没见过:“长林,这人谁啊?原来在这儿卖饼的老头呢?” “面条”名叫顾长林,他赶忙写完刚才郝韵来点名要涨保护费的人名,将纸笔收进怀里,收的太着急,墨水蹭到了脸上,变成个大花猫:“头儿,这人新来的,也就几天前的事,听说是卖饼老头的远房亲戚,家里人都死绝了来投奔他,那老头正好也年龄大了,就把摊子让给他了”。 郝韵来不是每天都来巡视街道,有时一天看两回,有时十天半个月也不来一趟,没什么规律,完全看心情,所以也就没赶上这个摊位的新旧交接,权力更迭。 她听完顾长林简短的介绍后点点头,也就是说这位新来的还没交保护费,收保护费这事她一般是亲力亲为,“饺子”“面条”只能跟在身边打打杂,但他俩也不敢拿这种小事去烦她,保护费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郝韵来把吃剩下的糖人木签往后一撇,走近铁铺,拔出腰间明晃晃的大刀往铁铺前一放,这是她的惯用伎俩,给新人立规矩,去棱角,教他怎么在这条有主人的街上做人,首先就要在气势上压倒,在形式上做足,最后全面击溃对方的心里防线。 这刀一放,铁匠撂下手里的活,抬头看她,一脸的莫名其妙。 “听说这位是打外地来的兄弟吧,千里迢迢来咱们蔡县谋生,一个人孤苦伶仃也没个依靠,不过你放心,你遇见了本捕快,天塌下来都有我扛着,不过……” 她还没说完就被铁匠打断,要知道敢打断她的人,除了亲爹亲娘,别的还真没见过,“饺子”“面条”都给他捏了一把汗。 “不好意思,你是哪位啊,你这身量……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你扛吧?” 铁匠秦三把 出乎意料,郝韵来没有发作,但也可以看得出她忍得勉强:“哈哈,你初来乍到,本捕快不同你计较,免得别人说咱们蔡县不懂迎宾之道,那我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乃蔡县第一捕快,你可以叫我郝捕快,办过的大案小案,奇案难案数不胜数,往后家里死人了,丢钱了,被女响马掳走当压寨相公了,反正不管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不过……” 她再次被打断:“我现在就找你,麻烦你们让开一下,这样堵在门口,我怎么做生意啊,客人都被你们吓跑了。” 郝韵来还在忍耐,扯着嘴角干笑笑不出来:“我说兄弟啊,你到底听没听明白,那我就直说了,这条街我说了算,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任何人,想要这条街开门做生意,得有我罩着,有人罩,就得交保护费,懂吗,否则,你就连在夹缝中都生存不下去。” 顾长林和赵宵对视一眼,竟然没有掀桌子拔刀,还好声好气的,心想:“听说东瀛有一种忍者,莫非头儿最近在修炼他们的功法?能忍到这种程度,应该是大成了!” 铁匠放下手中的活计,似乎想要好好和她掰扯掰扯:“保护费?我还真没听说过,而且,我觉得你,没有称霸这条街的资格。” 赵宵和顾长林默念:“一、二、三!”迅速向后退出八丈远,只听“嘭”的一声,接着又是一顿“劈哩叭啦”,头儿发飙了,头儿破功了,头儿终于不是忍者神龟了! 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一个恶霸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郝韵来逮啥砸啥,铁匠根本没料到有这么一个大招,转眼之间,铁匠铺一片狼藉。 “你他……你存心找茬是不是?给脸不要脸是不是?你觉得我不配?我告诉你,在蔡县,没有你觉得,只有我觉得,这里我说了算,趁着我还没改主意,赶紧把钱交了,我大人有大量,这事算翻篇,不然,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还尚存一丝理智,记着郝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说脏话,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怎的还有你这样的泼妇?” 铁匠非但不害怕,还更加猖狂,看她就像看一个抢不到玩具而大哭大闹的孩子:“钱,我肯定是一文也没有,有也不会给你,命倒是有一条,只怕你也拿不走。” 众人侧目,都当他不畏强权,其实,他心里在滴血,摊子都给砸了,平白无故损失了多少钱啊,他仿佛看见铜板长了脚,排着队一碰一跳眨眼间就没影儿了。 郝韵来自打出生起,就没受过这种委屈:“江湖事,江湖了,今天就让你看看马王爷有几只眼。”以前郝夫人是走江湖的,颇有些技艺防身,又把这些传家的功夫一股脑都教给了她,虽然只学到些皮毛,但她自己打从心里认为自己打遍天下无敌手。 第4页 只见她一个弓步稳稳当当,左手搂膝,右手防护胸前,全等着出招了,阵仗看着挺唬人,只见铁匠怒极反笑,随手抄起脚边还没打好的一把钝刀:“来吧,早打早完事,我还急着打铁赚钱,回家吃饭,没功夫跟你过家家。” 周围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脖子伸的老长,像一群大鹅瞥着眼看过来,他们心里自然是站在铁匠这一边的,下层民众的心总是联系在一起的,尤其是这种官逼民反,揭竿而起的关键时刻,战线尤其统一,不过也只能从精神上给予他支持,哪怕是最体肥肉膘的张屠户都不是郝韵来的对手,何况这个面黄肌瘦,一看就营养不良的铁匠呢? 两人“劈哩叭啦”过了十来招,果然有个人率先倒下,兵器都被砍成了八块,多亏了对方没想下死手,好歹人没事。 这结果,给所有人来了一个措手不及,这惨状,两排围观的人都不忍直视,但还是想多看两眼,看到就是赚到,这场景真是百年难遇,比见着郝唤才赢鸡还难,鱼肉乡里,横行霸道的母夜叉被人打的满地找牙,众人就差敲锣打鼓,挨家挨户发喜报,大摆席面三日不绝了,可惜啊,只能在心里暗自翻身农奴把歌唱,蔡县人民喜当家。 铁匠心道两声罪过,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堂堂七尺男儿,竟和姑娘家动了手,虽然此人绝非寻常的姑娘,摸摸鼻子,道:“郝捕快,闹也闹了,打也打了,我是真没钱,家里快揭不开锅了,还有一大帮子妻儿老小等着吃饭,您大人有大量,行行好,阳关道,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再说您也不差我这一个俩钱的”,他态度缓和不少,话也说的真恳,毕竟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想在蔡县扎根,还是少惹事为妙,退一步海阔天空。 趁机把郝韵来碎了的兵器拢到一块捡起来,左右掂量:“是块好铁,这个您不要了吧,您看您把我铺子砸了,这个就当赔我的,咱俩在钱的问题上算是两清”。 郝韵来跌坐在地上久久没有缓过神来,顾长林赶忙来扶她,被她一把甩开,一个弹跳站了起来,她几时被人这样折辱过,这小子话里话外嘲讽之意她听得真真切切:“好小子,咱俩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你等着,这事,没完!”,猛地拍拍身上的灰尘,对俩跟班喊到:“走啊,杵在这干嘛,废物”。 又发现所有的人都在暗暗看她,一定在心里乐开花了吧:“看什么看,再看全给我滚蛋!”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这个时候她早把郝夫人教导的贤淑知礼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怒气冲冲地回到县衙,又回到自己的书房,看啥都不顺眼,拿门出气,本想砍它两刀,发现自己的刀已经去了阎王殿报道,恶狠狠踹了两脚,花瓶砸个稀碎,书卷撕个稀烂,想喝口凉茶降降火,却发现茶壶是空的:“今天谁打扫书房?马上给我赶出府去,一点小事也做不好,养你们吃干饭啊?” 赵宵和顾长林站在她面前,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这个时候要装傻,头儿身上藏不住火,必须得喷出来,但可别喷到自个身上。 “赵宵,你去打听打听这个人,一柱香,我要他的全部来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活腻了?” 赵宵是个百事通,倒不是说他精通百事,而是他常年混迹于市井坊间,人练得鬼精,狐朋狗友遍天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能叫他硬扯上关系,四面八方的消息,只要他想,都能从他身边过,所以派他去最合适不过。 他得令,如释重负,顾长林马上说去协助他,二人飞也似的逃离这座已经爆发的火山。 郝知县今日休沐在家陪夫人,二人正你侬我侬,郝知县和郝夫人本想着继续二人世界不管她,但由于她这边动静闹得实在大,又是亲生的,不管说不过去最终闻声赶来,却见一片狼藉。 “老爹!娘!有人欺负我!”坐在太师椅上气成锤子的郝韵来,一见到亲人,立刻心头涌上万千委屈,跑过去扑进他们怀里,“哇”的哭得震天响,鼻涕眼泪横流。 郝夫人不信:“你不欺负别人娘就烧高香了,哪个敢欺负到你头上?” 郝韵来在郝知县袖子山抹了一把脸:“是真的,是个外来户,他不仅嘲笑我,还打我,把我的刀都给打烂了!” 她一番添油加醋,细细道来今日之事,将自己说的如何如何可怜,主要是为了搏她亲娘的同情,老爹肯定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绝不是闷声吃亏的人。 果然,郝知县气急,把房里仅剩的一只前朝白瓷茶壶摔了:“岂有此理,阿韵不哭,向来只有我们家阿韵打别人的份儿,老爹给你做主,现在就去找他,不打他个满地找牙,他奶奶的,老子不姓郝!” 第5页 郝夫人也凝眉自省:“莫非最近因为嫁人的事情,对阿韵要求太严格,变得过于温顺贤惠,老虎变花猫,才叫人欺负了去?” 但郝韵来一向自立自强,自己跌了的面子一定得自己找回来,在家里她可以尽情享受爹娘的宠爱,在外面她可不想让人说堂堂捕快还要躲在老爹后面哭鼻子:“不用,赶明我自己带一大帮子人去报仇”。 郝知县夫妇泪眼婆娑,女儿在外面受了委屈,还要用自己孱弱的肩膀来硬扛,太懂事了,三个人遂又抱头痛哭成一团。 直到赵宵和顾长林回来,他二人跑的气喘吁吁,生怕耽误了时辰,愣头青一样床进来,打破了这和谐温馨的画面,郝知县安慰了女儿一顿,让厨房赶紧去做一大桌子她喜欢的菜,好好补补,然后才满心忧虑地离开。 赵宵捋了捋胸脯,说道:“头儿,都打听清楚了,此人是打菱县来的,名叫秦三把,打铁是祖传的手艺,他爹是个赌徒,娘跟村里的汉子翻墙跑了,上面还有两位哥哥,分别叫秦一把和秦二把,取的名字大有来头。 本来秦家经营铁铺算得上殷实,但自从老秦染上赌博,输田输地,输的家徒四壁,一生中只赢过三把,就是在他三个儿子出生的时候,为了纪念就这样叫了,后来输的太多了,他和两个儿子叫上门讨债的人活活打死,秦三把命好,赶巧那天不在家,捡了条命。 后来就四处漂泊,这次听说走了二百里山路才来了蔡县,一个人无依无靠生活了十几年,防身的本领估计也是被人打的多了无师自通,这段经历又太过凄惨,所以别人问他名字的时候,他就说一个月只打三把刀,故名秦三把,其实说起来他和头儿你的名字有异曲同工之妙啊,都降生于历史性的一刻,只不过,一个是官家小姐,一个却是家破人忙,也算是有缘分”,说到这里他被郝韵来射来的犀利目光吓得一怔,“孽缘,孽缘,不过,头儿,他这么可怜,说不定也是真拿不出来几个钱,咱还要找他麻烦吗?” 郝韵来不以为意:“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是他的命,关我什么事,命惨的人多了去了,我又不是菩萨,再说这小子得罪我,让我在大街上丢人,我要是就这么算了,以后还有什么威严可言,行了行了,你们出去吧,看着就碍眼,让我一个人想想怎么对付他。” 纨绔未婚夫 郝韵来想了一夜,第二天中午吃了三碗饭,换了一把新刀,又做了许多准备,直到天色近黄昏,带着二三十名衙役浩浩荡荡岀府去了。 天边的晚霞正是好颜色,铺了一层在整个街道上,有的店面已经燃上了烛火,门前的灯笼也点亮,地面上拉长的影子缀着星星点点。 蔡县奋发图强的穷人太多了,大家都致力于脱贫入富,幻想有一天能奔小康,所以商业格外发达,尤其到了晚上,才叫热闹,街上的人不少反多。 郝韵来一行人实在扎眼,这么大的阵仗,众人见了都纷纷避让,退到一旁交头接耳,怕是要找秦三把的不痛快了,这次谁遭殃,还真不好说。 走着走着,一顶镶珠嵌玉的八抬大轿离他们越来越近,挡住了去路,郝韵来正要唤人去让对方让路,平日里她横虽横,但一般不与显贵磕绊,一来麻烦,二来老爹与这些人都是表面上的好友,同富贵的弟兄,说白了,其实他们都是穿一条裤子的。这情景搁在往常,肯定是她与轿中人寒暄一番,各退半步,礼数周到,但今日她有大事要办,天王老子也得稍一稍。 赵宵眼尖,一眼认出抬轿的轿夫,犹豫两下,还是对郝韵来附耳说道:“头儿,是员外郎家的公子”,您未来的夫婿,老爷的乘龙快婿啊! “刘闲复?”郝韵来左顾右盼果然她身后有一家青楼红馆。 刘闲复这个人她向来是瞧不上的,真不知道老爹怎么想的,这样一门摆明吃亏的婚事都能答应,当然她可不会觉得自己已经是别人眼中的馊窝窝头,无人问津,只当是他们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珍珠当鱼目。 刘员外善于交际,在许多州郡高官跟前都说得上话,所以身价日益见涨,很有些钱权,但是他这一脉香火不旺,年近不惑才老来得子,就是刘闲复,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养在膝下是千娇万宠,连句重话也没说过,一切全由着他性子来,把儿子养成了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是和郝韵来齐名的蔡县废材,不过他比郝韵来强多了,只祸害自己,让自己越来越废,再加上他模样俊,会哄人,只要不让他娶自家女儿,邻里邻居对他印象还不错。 刘闲复和郝韵来是典型的包办婚姻,定亲前素未谋面,定亲一年了也只寥寥几面,除了逢年过节两家的饭桌上见,多数是像现在这样,在青楼前狭路相逢,这就是郝韵来最瞧不上他的一点,他几乎要在青楼里安家过日子,太阳能不从东边升,他绝对不能不去风流快活。 第6页 俗话说,哪个少女不怀春?她正值二八妙龄,虽说行为举止不太雅观,但是个如假包换的黄花大闺女啊,怎么不想一生一世一双人?尤其是她爹娘几十年恩爱如一日,郝知县一生只有郝夫人一个,从来没有和任何女人纠缠不清,反观刘闲复,恨不得自己是根藤蔓,和他的心肝儿们缠的紧紧的。 轿子已经停下来,轿中伸出一把折扇,扇柄拴着的流苏穗一晃一晃,执扇的手骨节分明,宛如白玉,那人俯身从轿子里出来,金冠玉面,蓝袍白靴,折扇一甩,端的是风流倜傥。 “哟,这不是郝捕快吗?这么急着有何贵干呐?啊 ,本公子想起来了,昨个儿叫人当街下了面子,这是要公报私仇吧?按理说,依着你我的关系,总也要帮衬一下的,可是圣贤有言,大义灭亲,再则本公子还有要事在身,就不相陪了”,他一个人没头没脑说了一通单口相声,便笑着回到了轿中,八抬大轿被抬起,继续向前。 他二人就是这样,因为都觉得对方挡了自己的姻缘路,两看相厌,见面少不了你来我往的冷嘲热讽,这样也好,他们早就各自想好了,成亲以后也是各过各的,顶着夫妻的空壳子,互不干涉。 郝韵来在轿子经过的时候,忽的拔刀,手起刀落,窗边的帘子掉了一半:“公子忙要事的时候可得悠着点,别再回头断了腰,成了瘫子,到时候可想忙也忙不起来了”,他大义灭亲,我却有情有义,出言提醒,好戏码。 这么一耽搁,等他们到铁铺的时候,这里空无一人,竖着一块木板,上书“休息片刻,马上回来”。 这么早就打烊,他不是挺看重钱的吗? 他们又转道去了卖饼张老头家里,秦三把一直住在他家里,可去了以后,只有张老头一个人,问他秦三把去哪里了,偏偏他年岁大了,眼花耳聋,跟他交流还不如对牛弹琴呢,只得作罢。 郝韵来叉腰,原地转了两圈,奇了怪了,蔡县说大不大,他们一路走来,为了让大家看看她不是忍气吞声的人,特意差不多绕了县城半圈,路上没遇到,铁铺没截到,连家也不回,他在这里还有别的去处吗? “郝捕快!郝捕快!出事了!”这人喊的有气无力,转头望去,张老头家前面是一条土路,只见一团快速移动的尘土,其中隐约见一人身影,他跑的忒快,刚才还声音还恍惚在天外,一瞬间他便到了眼前,正是县衙的人,他满身灰尘,“呸,呸”将荡进嘴里的黄土吐出来。 “郝,郝捕快,田乡绅田老爷家发生了盗,盗窃案,丢了一只祖传的琉璃碗,口供已经在县衙录过了,知县大人让您去现场看看”。 郝知县贪污贪得厉害,把朝廷拨下来给县衙的钱挪了十之八九到自己口袋,相应的把县衙的标配人员,大手一挥,裁了十之八九,整个蔡县就一个捕快,郝韵来上任,前一个捕快自然而然被迫下岗待业,把职位留给她的同时,责任和重担也落在了她肩上,其实也没多难,毕竟她是恶霸,不是尽忠职守的真捕快。一般的平民百姓报案,能敷衍的就敷衍,实在敷衍不了就派个衙役去走个过场,工作量减少了一大半。 反正秦三把也不在家,算他走运,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们来日方长。 衙役道:“郝捕快,咱快走吧,天眼看就黑了,田老爷催的急”。 郝韵来答了句“嗯”,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们先去吧,我随后就到”。 顾长林问:“头儿,您不会要在这儿等那铁匠吧?田老爷不是善茬,不好糊弄”。 郝韵来不耐烦:“谁说我要等他,本捕快是那种没有气量的人吗,是那种不顾大局的人吗,叫你走就走,废话怎么那么多?” 顾长林闭嘴,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掉头离去,黄土又荡起一丈高,“咳咳”,郝韵来心想:“这路是该修一修,扫一扫了?唔,每年拨五千两,老爹拿四千,还得日常开支,上下打点……算了,这条路,我以后还是少走吧”。 等众人走远以后,她故作不经意瞥了四周一眼,没有人,张老头也回屋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鬼鬼祟祟的在秦三把家外面攀上爬下,偶尔还要思索一番,然后摇摇头,最后蹲在大门口外,把手伸进袖子里摸来摸去。 “谁呀?你干什么呢!” 一嗓子喊的郝韵来一哆嗦,差点直接坐地上,“你谁呀,想吓死本捕快啊?”站起来一看,这不就是找了一下午也不见人影的秦三把吗?他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篮子盖着一块花布,看不到里面装的是什么,身边还有一位搔首弄姿的女子,发髻松松垮垮斜插一根木簪,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第7页 郝韵来认识她,水丰街有名的寡妇,叫袁缨,幼时是个富家小姐,但家道中落,不知怎的孤身一人辗转来到蔡县,嫁了一户老实人家,做的是卖鱼生意,但不出一年,丈夫出海捕鱼,遇上海浪,连尸体都没见着一个,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后来街坊邻居也给她牵过红线,但她都拒绝了,再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性子越来越泼辣,做人做事雷厉风行,不拘小节,和从前判若两人,给她介绍姻缘的人减少减少再减少,终于一个也没有了。 秦三把问:“怎么又是你?” 郝韵来道:“怪不得找不到你呢,感情勾搭寡妇去了,算你小子走运,本捕快还有公务,今天先放你一马”。 袁缨和她早就不对付,所以话里话外对这俩人都不客气。 说完正准备走,袁缨扯着尖尖的嗓子道:“依我看,郝捕快是怕了吧,技不如人就走为上计,真是好威风!” 气得郝韵来折回来和她理论:“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越想越气,她可以被人打,但绝不能被人看不起,袁缨的话让她的自尊心受到暴击,这就要上前扯袁缨衣领,她可不管男女,看不顺眼,一律痛打。 以前也打过,袁缨虽然不会武功,但过于泼辣,袖子一挽,双手拎着杀鱼刀,俩人厮杀成一团,谁也捞不着好处。 可今天怪了,袁缨迅速往秦三把身后一躲:“秦大哥,救我!” 郝韵来心想这人好不要脸,秦三把明显比她小个四五六七岁,竟还能把大哥喊的如此自然。 然而,却出奇的管用。 郝韵来刚举起来的胳膊被一只十分有力的手死死握住:“真是从没见过你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打人的人,本想着你还有些良知,原是我想岔了,若你真想出气,朝我来便是,欺负袁姑娘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只是叫人从心里更瞧不起你!” 琉璃碗失窃 郝韵来使劲挣脱他,同他梗着脖子说:“那现在你见过了,我就这种人,想打谁就打谁,你算老几,凭什么替她受过,咱俩的事还没完呢,你就学人英雄救美?你是她什么人呀?而且,我不需要别人看得起我,我要你们都怕我!” 然后潇洒转身,迈开大步向前迎风走,不过,灰尘真的好大呀,好像进眼睛了,不然怎么涩涩的? 田乡绅的府邸在永元街,上流人家的聚集地,此刻府里灯火辉煌,吵吵嚷嚷,门外还有两位衙役,接应郝韵来的。 一见着她,立刻引她去往田府后院,顺便给她说说情况,田老爷是下午去县衙报的案,但琉璃碗具体是什么时候被偷的就不清楚了,琉璃碗原放在藏宝阁里,整个藏宝阁里三层外三层地锁着,田老爷偶尔才会去看看,多年下来从没出过差错,可今天一去看,了不得,正中间的锦盒不见了,而这锦盒里装着的就是这只琉璃碗。其实若是丢个别的物件,他还真不一定能一眼发现,偏偏是丢了传家的宝贝,不得不说,这贼也是真有眼光。 田府修建的是江南风格,假山流水,典雅秀婉,郝韵来欣赏不来,只觉得鹅卵石铺的小路七绕八拐,晕头转向还硌脚。 “郝捕快,你可算来了,你可一定要替田某捉住这个杀千刀的毛贼,盗了我田家祖祖辈辈的宝贝,这让我怎么和列祖列宗交代啊!”郝韵来才踏进院子里,田老爷就扑了上来,头上戴的貂皮帽都掉了,郝韵来被吓了一大跳,田老爷是个大光头,夜里反光反的厉害,晃眼。 郝韵来扯了扯嘴角,把帽子捡起来按在他头上:“田老爷放心,包在本捕快身上!” 这句话可信度有百分之七十,郝韵来平时虽然不着四六,对办案还是上着心的,除了几十年都没头绪的陈年大案,别的都能叫她看出个七七八八,是故,虽说她这个捕快是走后门当上的,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田老爷感恩戴德,对她作揖:“要是真能找回来,往后就算我去了地下,也一定让各位祖宗知道郝捕快你的功劳。” “这……到是不必了,咱们还是先去看看现场,说不定能找到些蛛丝马迹”,郝韵来在心里翻白眼,她可不想被死人惦记上,田老爷忒不会说话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月亮被遮在云后,星星也没有几颗,藏宝阁依旧亮如白昼,这得放了多少夜明珠啊,未免太阔气了些。 田老爷为她指明之前放琉璃碗的位置,现在已经空空如也。 郝韵来一边查看,一边问道:“还有别的东西遗失吗?” 田老爷发现传家宝不见的时候,就把整个藏宝阁对着账本核查了一遍,还真是奇怪:“没,就单单丢了一个它,这叫什么事啊!” 第8页 这确实奇怪了,若是为财,只偷一个有点说不过去,连跑腿的力气都不够抵,若是仇家,难道故意偷走传家宝,让仇人心有愧疚和不安,一辈子活在自责中以达到在精神上彻底打垮仇人的目的,而使自己得到一种另类的快感?不排除有这种可能,这年头什么人都有。 郝韵来问:“府里的下人有谁举止异常吗?” “没有,平时这里是禁止下人靠近的”,田老爷就是怕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他谁都不信,下令此地百米之内均为禁地。 郝韵来扶额,真不知道是该说他谨慎还是太过自信,好歹设几个守卫不是?结果上演了一出空城计,十里不设防,就这几把破锁,那不如同探囊取物吗?说句难听的,不偷你偷谁? 她转了一圈,说:“一时半会也抓不住凶手,作案时间和动机都无法确定,今天天色已晚,就先这样吧,带本捕快回去好好理理头绪,定给你一个交代”。 田老爷明白这个道理,纵然心急,也只能道声谢,说句麻烦,将人给送走了。 临了郝韵来又加一句:“这里还是派人看守比较稳妥,当然田老爷觉得不放心,就当本捕快没说,告辞”。 回到县衙,郝韵来腰酸背痛,饥肠辘辘,往常她回来,郝知县夫妇立马就迎上来嘘寒问暖,今晚除了草丛里的蛐蛐偶尔叫几声,就剩后院一群鸡咯咯叫个不停,本来晚上也不叫,她一回来就叫,作为一只鸡比狗还灵敏,总是能精准无误地把握她出现的时机:“老爹和娘亲呢?” 顾长林一路跟着她:“下午田乡绅前脚来报了案,老爷和夫人后脚就收拾东西去云浮山庄散心去了”。 郝韵来撇嘴:“一有事就扔下我去过二人世界,长林,你说我不会他们捡来当苦力的吧?” 确实是这样,郝知县纵然对女儿是好的没话说,当掌上明珠养大的,就算她要天上的星星也能给摘来,可偏偏一遇到公事头就大两圈,多看一眼都头晕心烦犯恶心,平时县衙的杂事都是师爷在打理,遇上案子就是郝韵来鞍前马后累成狗,不知道他当初怎么想的,干嘛要花钱买官当,这不是买罪受吗,大家都落不着好,典型的损人不利己。 说句公道话,这事不能全怪郝知县,毕竟捕快的差事是她自己求来的,要怪就怪当初年少轻狂不晓事,觉得捕快威风凛凛,下的决心十二头牛都拉不回来。 顾长林不说话,她又说:“算了,习惯了,长林我饿了,你去给我煮碗面吧”,县衙各个菜系的厨子应有尽有,但她懒得麻烦,还得洗菜,切菜,炒菜,摆个花样,再端上来,想想都累,等得累,干脆来碗面,利利索索的。 “赵宵!”赵宵和顾长林现在都住在县衙,郝韵来隔壁的院子里,有什么事喊一嗓子就好使。 赵宵这个人,能不动就不动,这也是他变成现在这副尊荣的原因,折腾一下午已经到了他的极限,一回来就把自己摔在床上,比蘸了胶水还牢固,郝韵来叫了好几声也没听见,直接把她的话反弹到了九霄云外,只得作罢。 本来想叫他去打听最近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出现在蔡县,她觉得应该不是本地人作案,蔡县的每个人她都很熟悉,虽然藏宝阁附近防守很松,但是府上还是有两拨家丁来回巡查的,能混进去,应该是身手了得。所以很可能琉璃碗失窃案的凶手是个生面孔。 正想着,一阵奇香飘来,猝不及防偷袭了她的鼻子:“长林,快点,好香啊”,她最喜欢顾长林做的阳春面,十里飘香,余味三日不绝,真不知道,一个大男人家做饭这么好吃干什么。 三下五除二一碗面见了底,面汤也不剩一滴,恨不得把碗也吃进去:“要不,你再去下一碗?” 第二日一早,被公鸡打鸣吵醒,小的时候,郝知县夫妇都觉得是好事,正好让她闻鸡起舞,追求上进,当时的她只想闻鸡起武,把这些遭瘟鸡杀个片甲不留,被郝知县一哭二闹三上吊给搅黄了,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了,别说鸡叫,只要她想睡,天塌下来也醒不了,只是偶尔才会被鸡叫声叫醒。 郝韵来派赵宵带人挨家挨户搜查,大有掘地三尺也要把贼人缉拿归案的势头,原因无他,只是昨晚她正吃着第三碗面的时候,老管家给她送来一封信,郝知县走前留下的,信上有言:“田兄赠为父五百两,吾儿当报之”,拿人钱财,为人去灾呗。 如此大张旗鼓搜了三天,就连蔡县每个蚂蚁窝都没放过,闹得人心惶惶,结果还是无功而返,背地里骂声一片。 赵宵回到县衙,痛饮三大壶茶水:“他娘的,这小贼飞天遁地了不成,头儿,你那天去田府,就没发现什么线索,咱这样漫无目的地找,啥时候是个头啊!” 第9页 他一拍大腿,想到了什么:“你们说,会不会是北连人?听说南方又败了,赣阳没守住,北连蹬鼻子上脸,一路北上,朝廷赶忙把宋将军从西北调过来才镇住,要不这个时候都打到瑶京去了,但现在整个杨朝哪哪都是北连人,这些蛮子什么缺德事干不出来,田老爷这事儿还真说不定!” 杨朝如今岌岌可危了,内忧外患,外有北连人虎视眈眈,内部贪污腐败,民不聊生,具体参见蔡县。没错,皇上是个好皇上,下定决心要改革,但哪那么容易,这里面得牵动多少人利益?朝廷分了两拨人,保守党和改革党,两边闹得不可开交。 北连地域辽阔,杨朝的西面和南面都和它接壤,但西边过于穷乡僻壤,北连就把南边当突破口了,而蔡县地处西面的边界,跨过两个关口就到北连,可若说他们费尽心思潜进来就为了一只破碗也说不过去,不过赵宵的话也不全错,北连人确实哪哪都是,保不齐身边就有。 这些事情越想越闹心,郝韵来干脆一甩袖子不干了:“管他北连南连,田老爷王老爷,今天我都不管了,去废林!” 郝韵来受伤 废林位于城外二里地,顾名思义,是一处废弃的林子,很久很久以前是达官显贵的围猎场,长年累月动物都给猎没了,久而久之,它变得泯然众林,无人问津,再不见当初成群结队的鲜衣怒马少年郎。 自郝韵来出生起,它已经是这样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既没药材,也没珍禽,位置偏僻,鲜少有人来往,正好他们三个乐得清净,时常往这里跑。 青葱茂密的树林将阳光遮挡了大半,只从缝隙中漏下来几点,直直照着空气中的尘埃浮动,晨间的雾霭还有一些没有散去,显得清凉。林中有一条小溪,是从远处的山上一路流下来的,水流击石清越,如鸣珮环心生喜乐。 许是这些树存在的年月太久了些,经历的雷电数不胜数,终于在某一天,某一棵老树不忍重负被拦腰劈做两半,恰巧倒在小溪前面。此时一位少女坐在断树上,两条腿一前一后晃着,手里拿着一根枝条随意拨动溪水,引得鱼儿四处乱窜,她的影子倒映在水面,这可不正是郝捕快吗? “哎呀,头儿,你说你好好的干啥非得打扮成姑娘家,怪吓人的”,每次郝韵来换女装,都让赵宵难以接受,甚至不能一下子认出来,他从心里当郝韵来是男人。 “长林,你说对不对,咱头儿明明就是玉树临风好儿郎,这娘里娘气的一点儿不像她”,摘了一大堆野果的顾长林从旁边钻出来,被赵宵掷来的话头砸的一愣。 “瞎说什么呢,咱头儿可是正经姑娘家,我瞧着挺好的,你懂什么,一边去”,不过他也纳闷怎么郝韵来就突然心血来潮换回了女儿身,认识她这么多年,印象里只有逢年过节到别人府上拜访的时候才被郝夫人按着头硬打扮一次,而最近一年,因为公务繁忙,不必要的花会诗会她一概不去,是故足足一年没有好好捯饬自己了。 现在的郝韵来长发飘飘,明眸皓齿,耳垂挂两粒珍珠坠子,鹅黄裙子外罩一层纱衣,美的不像话,她不开口安安静静坐在树枝上,还当是林间不食烟火的仙子。 顾长林绕过赵宵对郝韵来说:“头儿你尝尝,咱可真是好久没来了,果子味我都忘光了,只记得甜的掉牙”。 废林的果子甜的很过分,一般人还真吃不了,一大片一大片红彤彤的,他们不来只能便宜林间飞鸟和几只野兽。 但是郝韵来偏爱甜食,越甜越爱,小的时候郝知县夫妇怕她贪吃牙都掉光了,成了没牙的小老太太,很久才做一次甜点,她天天掰着指头数日子,日盼夜盼下一次做甜品,直到有一次和顾长林赵宵跑的远了到了城外,发现了这片废林,还有好吃的不像话的果子,他们就经常背着郝夫人偷偷来这里,以至于后来她真的牙都烂掉了,郝夫人抓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郝韵来从树干上跳下来,手里攥着的枝条扔进水里,顺着漂走了:“还是长林懂我,这个胖子吃进去的是人饭,吐出来的都是狗话”,噎得赵宵哑口无言,顾长林失笑。 “好吃,还是以前的味道,走的时候多摘点,对了,不知道上次咱们见的小狐狸还在不在”,郝韵来狼吞虎咽,吃的满嘴都是,吐字不清,像是八百年没吃过果子的饿死鬼,闺秀形象全无,捕快形象也轰然倒塌,果然,她只适合短暂的骗骗人,一开口原形毕露,什么仙子,给仙子开路的灵兽还差不多。 上次来是正月里,永元街的富户日日设宴,夜夜笙歌,郝知县作为蔡县的一把手,家家户户的宾客名单里他首当其冲,落了谁也不能少了他,那他自然不能一个人去,天天挽着夫人携着小女就在这一条街上来来回回地赴宴,别人请了你,你自然也得回请,推杯换盏,虚情假意,郝韵来假笑的脸都僵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喘口气,和赵宵顾长林三人又来了废林。 第10页 冬天的废林冷的人牙床打颤,幸亏他们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像个大粽子,还有武功底子和一腔热血,算是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在林子里跑的不亦乐乎,小溪结了冰,他们就在冰面上溜冰,或者敲个小洞,逗一逗受惊的鱼儿,惹得它们一顿乱窜,互相撞头。 树全落了雪,自然没有好果子吃,郝韵来最有捉弄人的办法,晃动树枝,将积雪掉在赵宵长林身上,雪像长了脚,蹴溜就滑进他们的衣领里,一瞬间冷的直跳脚,郝韵来便哈哈大笑。 小狐狸就是他二人反应过来追着郝韵来满林子乱跑的时候发现的,虽说这个林子没落了,但他也毕竟是个林子,时不时窜出来几只兔子狐狸的,不稀奇。这只狐狸是只杂毛狐狸,黄黄的毛,看着一副营养不良的衰相,它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走近才发现它的腿受伤了,周围已经染红一片,也许自己不小心划伤,也许是被以前残留的陷阱弄伤,它小小的一只,发出微弱的声音,眼睛看着他们,也不怕生,当然怕也没用,总之可怜兮兮。 郝韵来上前抱起它,包扎好伤口,就近放在一处洞穴中,让赵宵回府里带了些食物给它,她自己逗弄了狐狸好久,欢喜的不行。 现在提起来,郝韵来还记得它的可爱模样,赵宵也印象深刻,毕竟当时让他一柱香的功夫打个来回找吃的,他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可是头儿的命令没法违抗,为了它,冰天雪地差点腿都跑断了,郝韵来专爱耍他,明明知道他不爱动弹,背着一身膘跑也跑不动,可每次跑腿的活都交给他。 赵宵阴阳怪气道:“那位小祖宗,吃了我拿命换来的饭,保准活蹦乱跳,再过两年,说不定还能飞升上天庭哩!” 顾长林锤他:“你小子当你拿的是太上老君的仙丹啊?” 当时的洞穴就在小溪后面不远处,三人一路打闹说笑一会便到了,却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声音越来越近,郝韵来让他们躲在一棵树后,专心致志听墙角。 女子道:“今日总算太平许多,不就是丢了一只破碗嘛,整个丰水街都要颠个个儿,好像有钱人丢了东西就是穷人偷的一样,我看呐,丢了也是活该,成日里作威作福,祖宗留下的东西也看不住,还有那个郝韵来和她爹没一个好东西”。 男子道:“丢了东西总归是着急的,她也是职责所在”。 女子急了:“秦大哥,你怎么还帮着她,你忘了她前几日那副丑恶的嘴脸了吗?” 男子道:“她确实刁钻野蛮,不讲道理,但一码归一码”。 二人从对面的树林中走出来,越来越近,是秦三把和袁缨。 秦三把仍是一身补丁布衣,背上背着背篓和弓箭,手里拿着一把镰刀,袁缨走在他后面,提着裙子,尽力表现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袁缨撇嘴道:“秦大哥,这片林子早就荒废了,什么也长不出来,要不咱们回去吧,你要是有难处只管和我说,哦,对,我给你做鱼肉包子,那日的包子你不是挺喜欢的吗?” 秦三把没有停下脚步:“袁姑娘,你先回去吧,本来就是我要来的,和姑娘没有关系,这一趟也不是毫无收获,割了许多野菜能吃好一阵,还有这个铜钱”,他从怀里掏出来一枚铜钱,已经生锈了,估计是以前过路的人不小心落下的,“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却万万不敢再受,没得叫人说闲话,我倒是无所谓,白白坏了姑娘名声”。 袁缨僵了脸硬扯出一个笑:“这说的哪里话,不过是乡里乡亲帮帮忙,我想起来了,是那天郝韵来胡说八道……” 没等她说完,秦三把抬手示意她噤声,从背上取出弓箭,拉满瞄准,“嗖”地飞出去,正中! 只不过中的是一条胳膊,郝韵来突然从树后面跑出来,挡下这一箭,她额头上冒虚汗,脸煞白,喘着粗气,咬牙移开胳膊,一只杂毛小狐狸在她怀里安然无恙,心里想:“小东西,我救你两次了”。 所有人都傻眼了,顾长林赶忙跑到她身边,撕了自己一绺衣服给她把血止住:“这种事也只能逞英雄的吗?还好射在胳膊上,这要是,唉”。 郝韵来道:“你看,是小狐狸!它这么可怜,我不出来,它会死的”,她给小狐狸顺顺毛,小狐狸又像上次那样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上次是可怜自己,估计这次是可怜郝韵来这个傻瓜吧。 赵宵撸了袖子上前,就要和他打起来了,被郝韵来一声叫住,他心里咽不下这口气,踢了旁边的树一脚:“要是我们头儿有个三长两短,你就等着吧!” 秦三把愣住了,拿着弓箭的手无力垂在身侧,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盯着郝韵来,她的头发黏到脸上,睫毛一颤一颤,牙齿咬着嘴唇,手握成拳抱着小狐狸,胳膊上的箭已经拔掉了,但是大片的血迹触目惊心,他印象里的郝韵来是一把宁折不弯的钢刀,而现在,她像柔软的枝条,就和方才他看到溪水里漂过的一根枝条一样。 第11页 袁缨道:“是她自己跑出来的,和秦大哥有什么关系,青天白日就要诬陷人,还有没有王法了!”说完躲在秦三把身后。 赵宵怒火又一下子窜起来:“爷爷早看你这寡妇不顺眼,别以为你是女人,老子就不敢动你!” 秦三把伸手护住袁缨道:“这件事是我不对,我愿意负责任”。 “赵宵,回来”,郝韵来在顾长林的搀扶下勉力站起来,“秦三把,不对,我该叫你秦三八,背后对人评头论足,什么闲事都要横插一脚,也是,她是你姘头嘛,今天的事是我自找的,和你没关系,不过,你还有闲情雅致陪相好逛林子,明天也一定有空闲去县衙把保护费交了,不然,我的伤说不定就是某一把杀鱼刀所致”,这么多话,一口气说出来消耗了她所有的力气,“长林,带我回家”,然后昏了过去。 顾长林赶忙把她背在身上,不敢走太快怕牵动伤口,也不敢慢怕耽搁伤势。 赵宵跑了这么多年腿,练就一身好本领,先行一步抱着小狐狸,去给郝韵来请太夫。 只是顾长林越走越感觉背后好像湿湿的,头儿一定很疼,昏了过去还流这么汗,衣服都浸湿了。 送草药求情 郝韵来昏迷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的黄昏将近才醒来。 她自小身子骨就弱,郝夫人让她练武也是为了强身健体,练了十几年,平日瞧着是挺壮实,可一旦有个磕磕碰碰,伤风咳嗽总得拖拖拉拉病个十天半月,典型的中看不中用。 幸而她被爹娘保护的好好的,一直顺风顺水,这还是第一次受伤流血,是真的很疼,更要命的是她最怕疼,人总是对未知的事情很恐惧,当经历过一次以后,这种恐惧不但不消减,反而会愈演愈烈。 顾长林刚端着一碗熬好的汤药走进来就发现床上的人颤了颤睫毛,眼睛缓缓睁开:“长林?”而后长林大喜,奔走相告,整个府里的人都知道小姐终于醒了! 郝知县夫妇闻讯赶来她的厢房,三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昨日郝韵来久久不见好,府里管家略微思索给郝知县快马加鞭去了信,郝知县读信凝眉,带着夫人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夫妇俩一回府就看着女儿缠绵病榻,面容苍白,更有赵宵愤懑不平地将事情的经过一字不落说了一遍,听得郝知县怒火中烧。 “爹的阿韵乖乖,你感觉怎么样,疼不疼?”郝知县慈爱地摸摸她的脸庞,又给她掖好被角。 郝夫人拿帕子擦泪:“造的什么孽啊,前两天才被人欺负,现在又被人……这个杀千刀的!阿韵想吃什么,娘现在就去做”。 秦三把好像还真是个杀千刀,让她接连栽在同一个人手里,或许赵宵说得对,这是命中注定的孽缘。 郝韵来有气无力地道了一声疼,眯着眼思索:“我想吃白斩鸡,水煮鱼,烤鸭,还想喝西湖牛肉羹!” 郝夫人连声应好,说着就要起身把厨房里的鸡鸭鱼肉都煮了,转念一想,“不对不对,要吃些清淡的,这些等你好了,娘再天天给你做,现在先煮粥,你好好躺着别动,跟你爹说说话就不疼了”。 父女俩说了好些话,郝知县说,云浮山庄的枫叶开得正好,温泉很舒服,还遇到一个骗人的算命道士,给他批了印堂发黑,不久将有血光之灾的面相,什么鬼话,两个人都笑了,郝知县比谁都会趋利避害,退一万步,就算真有,也能叫他低头躲过去,砸别人身上。 郝韵来说,她带回来一只软软的小狐狸,不是每个穿裙子的女孩子都有好运气,田老爷的碗还是没有找到。 郝知县摸摸她的头:“不管他了,大不了这五百两我退给他就是了”。 郝韵来不依:“这怎么行?说出去别人还以为我没本事,白叫天下第一神捕的名号了”。 这时,郝夫人已经熬好了粥,香气四溢,她只顾着喝粥,这个话题暂且被搁下。 郝韵来在床上修养了七八日才勉强出门见人,本来只是胳膊受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也不至于下不了床,偏偏她就像是纸糊的,那日醒了以后就断断续续高烧,一站起来晃晃悠悠立马就能倒下。现在伤口已经结痂,平日里小心注意即可,但是箭头刺入太深,怕是要留疤了。她只短暂地难过了一下,反正这个伤疤也不会有人看到。 秋意更浓,天高辽阔,是郝捕快接着调查田老爷一案的好日子,她想证明自己的实力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太闲了,闲的要长毛,继续任由她待在屋子里,就得找人把她从结了五百层的蜘蛛网里捞出来了。 平时她除了偶尔去收保护费,就是在县衙里嗑瓜子打发时间,呆呆坐在大堂里,望着门外,像得了老年痴呆,好不容易碰上有大户人家出了案子,内心暗喜终于能活动活动筋骨,面上还得对报案人报以同情。至于为什么无聊到这种地步也不肯好好当差,帮助穷苦大众,按她的话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第12页 郝韵来身后跟着“面条”和“饺子”,嘴里叼着苹果,大摇大摆从县衙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带着“干粮”要去秋游。 一出门就被人拦下了,是秦三把。 赵宵:“嘶!怎么又是你,信不信你再不走,腿给你打折!”一把把他推出一丈外。 “郝捕快……”秦三把被赵宵推搡着叫郝韵来。 “叫什么叫,把头儿害成那样,你有什么脸?” “让他说”,郝韵来声音还有些虚弱,赵宵听后一个指头恶狠狠指了指秦三把,放开推他的手。 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秦三把将篮子递到郝韵来跟前,这个篮子她见过,是那晚和袁缨一起回来他提着的,花布还盖在上面,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冒出来的绿叶子:“这个是我采的草药,治箭伤的,止血除疤,你……拿着吧,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郝韵来点点头,把篮子接过来丢到赵宵怀里就要走,秦三把又赶忙开口:“这件事和袁姑娘无关,放了她!” 她疑惑,顾长林把她养伤期间的事情言简意赅叙述了几句。 原来当天郝知县得知他宝贝女儿变成这般惨样是拜秦三把所赐,立即派人去砸了他铺子,父女俩一个套路,一言不合就砸人饭碗,好在秦三把上山采药去了躲过一劫,破财免灾。 但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郝知县还知道了上次阿韵哭竟然也是因为这个破烂铁匠,区区五十文的保护费死赖着不给而早有过节,赵宵把郝韵来说过没有钱就抓人的话也讲给他听,等到第二天,秦三把果然没有五十文,但还是腆着大脸带着自己采的破药登门探病,被郝知县一脚踹了出去,真是岂有此理,几片烂菜叶子就想打发他家阿韵,堂堂知县千金,而后一声令下,就把他相好的寡妇抓到大牢里了,到现在袁缨已经在牢里住十天了。 秦三把自此天天挎个篮子在县衙门口守着,求爷爷告奶奶也没一个人搭理他,可他锲而不舍,一开始大家不明觉厉,但一连十来天过去,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本来是小道消息,结果这消息传着传着就上了溜光大道,整个蔡县无人不知,秦三把和袁寡妇勾搭上了! 还真给人抓进去了? 同时郝韵来明白了,这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压根不是来给她赔礼道歉的,只是想给袁缨求情,好一出郎情妾意,弄得她像一座鹊桥,生生把有情人分隔两岸。 郝韵来皮笑肉不笑,把那一篮子拎起来:“敢情在我这演苦命鸳鸯的戏码?可真是感天动地,痴情郎为救心上人甘愿给女恶霸低头认错,可惜,你戏台搭错地方了。还有,大牢那种地方没去过吧?啧啧,进去的时候是好好一个人,出来的时候可就不好说了,我记得,里面的牢头可是打了三十年光棍了,袁缨正值年华……呵,这些草药我看你还是给她留着吧,就是不知道,她还用不用得上”,她反手把篮子倒扣,草药散落了一地,篮子也从手上滑下去,静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郝韵来抬脚就走,秦三把抓住她胳膊,好死不死,是那只受伤的胳膊,她倒抽一口凉气,这人手劲大她见识过,堪比碎骨手,伤口本来就是虚虚长好,现在又裂开了,但她没有力气挣开他。 “我真的没有钱,我保证一旦有人买刀,我就把钱给你,你想让我干什么都行,不要牵连无辜的人,放了她吧”,他语气近乎恳求。 郝韵来声音更低更弱:“之前不是挺横的吗?是不是没想到有求到我头上的一天?我呢,不是记仇的人,大人不计小人过,这样,狗娃还缺一个喂饭的人,你去吧,你照顾好它,我心情就会好,说不定会放了袁缨”。 狗娃是她捡回来的小狐狸的名字,怎么说也是过命的兄弟,合该有个像样拿的出手的名字,她咬着笔杆想了一会,第一次是在冰天雪地中相遇,第二次惨遭飞来横祸,那就叫狗娃吧! 众人齐齐晕倒,心想,这可真是不像样,郝韵来如是道:“贱名好养活!” 狗娃可能是太过于命途多舛,以至于性情大变,变得桀骜不驯,除了郝韵来,见着谁都咬,所以整个府里的谁也不想给它喂食,惹得自己不痛快,最多隔远远的丢过去几个果子。 赵宵不信邪,好歹他也曾经玩命跑来跑去给它取食,这次也是他把狐狸抱回来的,对它的恩情不亚于郝韵来,于是众人他大摇大摆去了,不一会儿,一声尖叫冲破天际,又见他骂骂咧咧回来,其实他并没受伤,只是衣服破了,究其原因可能是他肉太多,狗娃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下嘴吧,狐口逃生后赵宵明白了,这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白眼狐狸! 第13页 自作孽不可活,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由于它六亲不认,眼过于白,所以当郝韵来昏迷的时候,它就只能饿肚子,再瘦下去就剩一张皮了,赵宵乐见其成,幻想着冬天到来之时,它也差不多饿死了,到时候做一顶狐皮帽子,想想都暖和。 郝韵来很愁,她总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照看它,也不能放任自流,真叫胖子做了帽子,找一个胆大心细的狐狸仆人迫在眉睫,火烧眉毛,眉有办法! 秦三把不知道这些事,松了一口气,仓促笑了一下,满口应承,放开郝韵来,顺便口不对心感谢她的大恩大德,由赵宵领着进县衙去了。 郝韵来额角冒了汗,总算打发了他,也松了一口气,却见秦三把返了回来,被她倒在地上的草药已经重新捡了回来,他把草药再次递给她:“这些你先用着,明天我再去给你采!” 赵宵催他:“别磨蹭了,耽误头儿办案,再说掉地上的,我们头儿能用吗?” 秦三把手悬在空中,办案?可她脸色苍白,不该回去休息吗? 江湖客李玉 郝韵来最后还是办案去了,田老爷在这几日送了不少补品,言语间不经意提起自己的碗和内心的焦急,听说田老爷甚至重金雇佣江湖人士来查案,这种感觉好像自己碗里的饭即将被别人端走,太丢面儿。 正好她感觉自己好了十之八九,昨天就派人给田老爷捎了口信约好了今日二探案发现场。 谁知一大早就出师不利,被煞星堵个正着,一遇着就没好事,这几天吃进去的人参补药全白搭。 她暗道一声倒霉,“就让狗娃咬死你好了”,拿袖子擦擦汗再次启程。 历史的车轮总是在同一处反复碾压留下深深的痕迹,为什么青楼总是要在四通八达的街口?为什么不是看到未婚夫正要进去就是恋恋不舍地出来?她真不想让别人以为她在捉奸。 早上的倚南楼显得冷清,门窗紧闭,夜晚过后,仿佛所有的喧嚣欢腾都被收进盒子,一丝也不会冒出来。 而此时,门外停着一顶轿子,两个小厮分立两边,刘闲复从楼里走出来,依旧是神采奕奕的清贵公子,楼上的某一间厢房窗户开了一条缝,可见一名女子香肩半露,倚在窗边,因着低头而头发垂在胸前,刘闲复抬头望去,二人相视一笑,女子便关了窗,独留他一人回味无穷。 楼上的人,名唤谭曲,不仅是倚南楼的花魁,更是整个蔡县公认的第一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个雅妓,以至于一般来说是客人挑姑娘,到她这,是仙子挑客人,年轻风流的刘公子自然在一众大腹便便的油腻老爷们中脱颖而出,独得美人青睐。 可能女子看女子总是有一丝苛刻,郝韵来看她哪哪都不顺眼,赵宵说:“这是因为刘公子和谭曲姑娘好上了,您心里不是滋味,要是赶明儿刘公子看上了别的人,您看她就和普通人一样了”,但郝韵来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她和刘闲复一没情二没义,他爱跟谁好跟谁好,她才没闲功夫去理会。 郝韵来强忍着伤口越来越痛,更没心情看他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这一大早,郝捕快打哪去啊?伤好了?昔日战无不胜,如今屡次败北,究其为何?双手难敌四拳,一个女子哪能斗得过人两相好?实在扛不住了,和我讲,早日迎你过门,本公子帮你打他个落花流水!”刘闲复笑嘻嘻说着刺耳的话。 郝韵来早已习惯,两人每次都是唇枪舌战,不说些隔应的话就浑身不痛快。 顾长林替她开口:“刘公子别光顾着操心我们头儿,自己家房子塌了都不知道,最近倚南楼不景气,谭曲姑娘只怕不能随心所欲了吧?” 确实,蔡县被压榨了十几年,油水越来越少,富人积累财富的速度越来越慢,逛青楼的人自然也越来越少,听说倚南楼的老板已经有了让谭曲来者不拒的想法了,这个消息是赵宵告诉他的。 郝韵来不置一言,刘闲复也不再反驳他,坐着轿子回府去了。 他们到了田府,只见大门紧闭,门口的家丁哈欠连天,东倒西晃,从眼缝里看见县衙来人了以后,揉揉眼,一个赶忙进去通报了,另一个把他们带了进去。 田老爷还没起身,下人说是昨天府里来了客人,老爷请来的座上宾,查案子的,又摆宴席,又演歌舞,折腾了一晚上,“但是那位李先生看着冷冷的,美酒佳肴通通不屑一顾,只是在府里绕来绕去,时不时一眨眼就窜到了房顶上,是个有真本事的”,看来田老爷还真雇了人来查案,郝韵来五味杂陈,她那要命的自尊又被狠狠伤害了一把,心里有了不破此案终不还的想法。 第14页 话说完,郝韵来已经到了藏宝阁,此时的藏宝阁终于有了藏宝的架势,二十余名黑衣护卫分两队,绕着藏宝阁来回巡查,把它围了个水泄不通,且守卫个个孔武刚毅,眼神犀利像是能把人就地凌迟。 领头的一名护卫见他们来,拿刀横在前面:“没有老爷的命令,任何人不准靠近”,他们似乎也是田老爷从别处雇来的,并不认识郝韵来。 小厮道:“这位是郝捕快,老爷请来的,昨日同您说过的”。 护卫回想起来,放下刀:“你一个人进去,其余人在外等候”。 客随主便,郝韵来吩咐身后的衙役原地等待,护卫才给她让路,打开门上的锁,她进去后,迅速将门闭上,好似里面的空气也是金子做的,生怕跑出来一点,“嘭”,郝韵来一愣,田老爷甚是有趣,要么自信过头,放任自流,要么用力过猛,草木皆兵。 藏宝阁仍旧是之前的模样,正中央的空缺一直补不上。她细细打量这间屋子,朝南为门,北面是墙,东西各两扇窗,窗户有锁,所以能进来的地方有三处,但是之前正门有三道锁,窗户只有一道锁,任谁是贼,大概都会选择从窗户进,谁知道田老爷是如何思量的,厚此薄彼也得分地方吧? 窗户并未损坏,说明此人擅长开锁,窗沿没有脚印,但是长期未打扫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可见他谨慎细致且轻功了得,当真是无迹可寻,正当她凝神细思之时,门再次被打开,珠光宝气的田老爷盘着两个核桃,气色红润,步法稳健,丝毫不见十日前刚出事时的慌乱无措,不知是他接受现实强颜欢笑,还是他身边这一位的功劳? 他身边跟着一名男子,站的略后于他,不卑不亢,身形挺拔,一身白衣不染纤尘,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执宝剑,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却真是有两把刷子,郝韵来感受不到他的气息,敛息凝神到这地步,是高手。 田老爷率先开口:“多日未见,郝捕快身体可好些了?老夫着实挂心,现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盗窃都是小事,竟然连朝廷的人也不放在眼里,唉”,话锋一转,“怎么样,今日可有些什么头绪?” 郝韵来摇头:“凶手武艺高强,极为谨慎,没有留下任何破绽,如今最好的方法就是等,这样的人,绝不会只偷一件琉璃碗,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依我之见,他必然还会再犯案,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总有露出马脚的一天”。 田老爷:“郝捕快不愧是蔡县第一捕快,说的和李先生分毫不差”,郝韵来在心里不屑,好像她若和这什么劳什子李先生分析的不同,便是她的不对了,他的嘴要实在不会说话,可以捐给在观音庙旁乞讨的哑女。 又听田老爷开口:“哦,对了,还没给二位介绍,这位是李先生,途径此地的江湖名士,这位是郝捕快”。 那位李先生向她微微点头示意:“在下李玉”。 “郝韵来”,对方低调寡言,只介绍了名字,她也不好意思拿那些自封的名号出来贻笑大方。 随后三人又在府里转了一圈,李玉说了他对此案的看法:“昨夜我发现几间房屋上面的瓦片乱了几片,而这些屋子连起来正是从东侧墙进来后到藏宝阁所经过的屋子”,田府面积极大,大大小小的正门侧门有十来个,东边是田府最不起眼的侧门,晚上只有一人把手,形同虚设,所以他应该是早有准备,充分了解之后才动的手,夜深人静之时,翻墙进来,然后飞檐走壁将碗盗走。 不知不觉到了晌午,田老爷邀请郝韵来留下用餐,她推脱不受,几个来回后终于道了告辞。 路上,顾长林道:“头儿,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李玉有点不对劲儿?”他没敢直说李玉似乎时不时在盯着郝韵来看,但是又很小心,不想让人察觉。 郝韵来回想:“确实有点,他衣着考究,武功不俗,谈吐有礼,为什么会来蔡县,稍微有点身份的人都看不上咱这穷乡僻壤,他不仅来了,还帮田老爷查案,他看着不像是缺钱的人”。 顾长林突然惊呼:“头儿,你流血了!”果然鲜血从袖子里滑出来,一滴接一滴,这才反应过来郝韵来脸色不好,一直有气无力,话也不多,和往常判若两人,他居然以为是她接连碰到秦三把和刘闲复,又在田府伤了自尊才如此,真是愚钝。 撑了一上午,现在竟已麻木,也没那么疼,若是顾长林没看见,她自己也不会发现,原来疼也可以习惯。她来回摸了半天身上连个帕子都没有,算了:“我知道,早上就这样了,没事,快些回去吧,我累了”。 第15页 “我去请大夫!头儿你忍住先回去,我马上就到!”他边说边跑一下子就没影了。 回到府里,秦三把已经闻声跑出来,刚想问她什么时候能放了袁缨,却先发现了她的手臂一直淌血:“你,没事吧?” “还不是拜你所赐”。 秦三把不再自讨没趣:“我已经喂了狐狸了,早上你说会放了袁姑娘”。 “滚开”。 这时赵宵和顾长林也出来了,秦三把跑的太快,一上午只要稍稍有些响动,他就撂下狗娃眨眼间就到县衙门口,左等右盼郝韵来回来,每次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次倒是真回来了,但这气氛不太对啊。 顾长林早就回来了,他太着急,几乎是到了医馆扛着大夫就走,大夫上了年纪,被突然冒出来的愣头青吓得魂都散了一半,还以为光天化日就遇上了劫道的。 “头儿,大夫到了,先处理伤口吧,不能耽搁了”,顾长林疾步向她走来。 郝韵来不急不躁:“反正耽搁一上午了,不差这一会”。 赵宵懵了:“啊?那头儿你咋还去田老爷家呢?这案子再急也没身体重要啊不是?”两人各扶着郝韵来一侧进府没一人提秦三把的事。 他从来不是软柿子,只不过这件事他有愧,不论起因为何,总归两次出手伤了女子,才暂且低头忍耐,可是可忍,孰不可忍,喝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怎么说话不算数?枉我以为你是真的改了心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一箭我倒是真没射偏!” 顾长林也忍不了,松开郝韵来,出其不意给了秦三把一拳,秦三把一时没觉察,结结实实挨了一下,顾长林不罢休,拔出刀和他打,但他到底学艺不精,三两下就被制服,使劲想要挣脱,脸涨红,青筋暴起:“你根本不了解她,三番两次伤她,有什么资格说她!你这么在乎那个寡妇,你拿钱赎啊!” 秦三把放开顾长林,捡起地上的刀,猛地在自己左臂戳出一道伤口,和郝韵来同样的位置,却比她还要深,血肉外翻,隐约见骨:“还你!”,而后扔了刀,潇洒转身。 正午的阳光很暖,照耀着血气蔓延,冲进了郝韵来的鼻尖,脑袋晕晕的,她不喜欢,而且这人好奇怪,谁说要他还了…… “头儿,你怎么了!醒醒!” 顾长林身世 郝韵来这次并没有昏迷多久,一两个时辰便醒了,可是却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当时给她脱下袖子上药的时候,实在触目惊心,整条胳膊沾满血迹,血还在不断的从伤口渗出,郝夫人不敢看,将头埋在郝知县怀里,因为担心帕子绞断了好几条。 大夫嘱咐千万要小心养着,郝韵来身子弱,若是伤口反反复复好不了,很可能引发别的症状,让众人散去,免得妨碍她休息。 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好好的就裂开了,只以为是她今日出门一趟不小心扯开了,所以也没想到要找秦三把算账。听了大夫的话,郝夫人亲自去给她煎药,赵宵和郝知县都去打下手,顾长林执意要留下,既能有个照应,也以免她醒来身边人。 所以她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还是顾长林。 顾长林跟在她身边的日子比赵宵长,他是个苦命的孩子,父母早逝,被寄养在叔父家,婶婶刻薄,叔叔无能,虚长他半岁的表哥也是欺软怕硬,他小小年纪寄人篱下所受的苦难可想而知,每日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家里的累活脏活他一人包揽,但还是经常受到打骂,一天连一个窝窝头都吃不上。 郝韵来第一次见他,他正在县衙附近的泔水桶里翻吃的,然后迅速塞到自己嘴里,塞得鼓鼓囊囊也不停下,十岁的郝韵来俨然是个小霸王,整日里身后跟着十几个凶神恶煞的衙役招摇过市,唯恐天下不乱。 当顾长林看到她的时候,明显被吓住,忙不迭又塞了几口,拔起腿就跑,泔水桶也被踢翻,郝韵来一个眼神,他就被一个衙役像拎小鸡一样抓住后衣领提了起来,腾空扑腾,差点没被累死,他浑身脏兮兮的,面容青紫,脸上全是残渣,大冬天穿着破洞衣裳,这副模样把郝韵来逗笑了,命人把他放下来,才发现这小子比她还矮一头,顶多六七岁,这次顾长林没跑,反而抓着她的腿,大概是一眼看出来她有钱吧,自古以来抱紧富婆大腿总是没有错的。 他上辈子估计是狗皮膏药,尽管投了一次胎,粘性却只增不减,郝韵来怎么甩也甩不开,只好把他带回府里,其实郝韵来是有意如此,若她真不喜欢,哪怕自己脱层皮也得顾长林扒下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她没少干。这次不过是因为她从来没见过有人上赶着要跟她的,郝韵来恶名远扬,没哪个小孩敢不要命不要名跟她玩,今天算是碰上新鲜事了,所以就把他留了下来,供他吃喝穿住,结果没过几天,顾长林又带回来一个小孩,就是赵宵,赵宵是街上的野孩子,爹妈是谁都不知道,得亏脑子机灵才活到现在,每次讨到吃的都要分顾长林一半,郝韵来心道,这还兴买一送一?干脆来者不拒,人多热闹。 第16页 到那年过年的时候,她才知道顾长林已经十二岁了,惊地下巴都掉了,怎么能这么瘦弱?自此每天大鱼大肉给他补,她可不想好不容易得来的玩伴没几天就饿死了,如今一晃七年过去,顾长林的性子没小时候那么唯唯诺诺,个子超出她一头,就是没长胖,看起来风一吹就倒,郝韵来不止一次怀疑,赵宵抢他吃的。 不一会儿,屋子里又聚满了人,郝夫人喂她喝药,这药忒苦,几乎喝一口就得吃十来个蜜饯,好不容易才拧着眉头喝下去,其实生病对她来说没什么,喝药才是最要命的,她不止一次告诉郝夫人要是她得了恶疾,需要长年累月吃药调养的话,就千万千万别给她治了,一刀来个痛快,郝夫人总是笑骂她一句傻孩子,天知道她有多怕苦,多怕疼。 赵宵在一边安慰她:“头儿,你要实在苦的话,就想想那个三八,他现在说不定已经疼得满地打滚呢,哈哈!” 秦三把怎么样没人知道,但现在赵宵笑得满地打滚却是真的,宛如一颗滚落在地上的巨型肉丸,只不过没一人稀罕把他捡起来,他干笑两声,也觉无趣,又道:“要我说,这三八还真是狠角色,那么扎自己,眼都不带眨一下的,还有上午他去喂白眼狐狸,好家伙,一开始狐狸差点咬下他一块肉来,他也没吭一声,还是继续没事人一样喂它,后来小东西倒是安生了,估计是没见过他这种人,哎,你们说,他真是为了袁寡妇?他俩才认识几天?” 屋子里依旧鸦雀无声,顾长林给郝韵来倒了茶晾在一旁,郝夫人愁着眉头给她掖被角,郝知县攥紧拳头,也是一脸忧郁,赵宵挠了挠头,尴尬闭嘴了。 好在伤口并没有裂开多少,妥善包扎又休息了一晚,到第二日已经恢复地差不多。 她今日没有穿差服,一身月牙色的男装锦袍,头发用一枚小银冠高高束起,精神干练又不失灵动俏皮,俨然一位不谙世事的贵公子。 当她出现在丰水街的时候,大家一时没认出来,还在三三俩俩聊家常。 一人道:“你们家那位怎么样啊?从那么高树上摔下来可了不得!” 另一人回:“是啊,要是以前可真是一点办法没有,是生是死听天由命,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有好次都在路上捡着钱,起初以为是谁不小心掉的,但总也不见人来找,我就想大概老天爷瞧我可怜,想着这钱攒下来,以后送大壮去学堂,现在出了这档子事,便先拿出来看大夫了”。 两人又唏嘘一阵生活不易,命运不公,直到这条街上的人发现母夜叉来了,不过换了身皮竟然没认出来! 郝韵来今天不是来收保护费的,他直接去秦三把的铁铺,只见这里比上回更加简陋,本来就是一块破布搭的棚子,现在这块步全是窟窿,说是布都抬举它,炼铁的炉子缺了好几块,木桌一分为二,缺口参差不齐,上面连着的木屑摇摇欲坠。 “这怎么回事?被人抢劫了?”按说不至于啊,这好歹是她罩着的底盘,虽然这人没交保护费,但也没人敢绕过她撒野。 赵宵抢答:“您还不知道吧?老爷早给您报仇了,别提多解气!”她这才知道了原来是郝知县的杰作,后来秦三把天天不是上山采药,就是去县衙等,根本没时间修理,关键也没钱修,以至于成了眼前景象。 赵宵没等到料想之中郝韵来同仇敌忾的回复,却甩给他一个背影。 这回去秦三把家抄的是近道,一柱香不到的时间就来了,仍然是尘土满天的小路,好好一身衣裳占了灰。 推开他家的篱笆门,张老头在院子里静坐晒太阳,看见他们颤颤巍巍要起身,太过着急还带翻了凳子,毕竟上至八十老人,下至三岁小儿,没有看见郝韵来不害怕的,其实郝韵来也没对他怎么样,保护费还给他防水,收别人五十文,只收他二十文,是这老头太不识好歹,分不清正反好坏,对她颇有怨言。 秦三把听到声音从屋子里出来,他上身半裸,手里还拿着纱布,左臂的伤口清晰可见,昨天才伤的,现在看来还有些可怖,确实比郝韵来要严重很多,她看了都觉得疼得不行,头皮发麻,鸡皮疙瘩起一身,确实是个狠角色。 不过…… 他看着消瘦,身子却健硕的很,小麦色的皮肤散发着阳光的味道,锁骨,腹肌,每一处都似完美雕刻,郝韵来像是被人点了穴道一动不动,直到顾长林拽她一把,转过身来,她才想起来,自己是个姑娘家,怎么就直勾勾看着男人迷了心窍,况且这人还同她有仇,心里暗骂自己不争气,脸颊飞上红晕,这传出去可没法做人了! 第17页 秦三把也意识到事情不对,回屋套了件衣服重新出来,郝韵来已经调整好状态,所有人心知肚明的尴尬,但权当什么也没发生。 “你来做什么?若又是无事生非,我没空陪你闹,到别处去吧”,秦三把将张老头安置在凳子上,先开口,两人已经撕破了脸皮,他也不准备再求她什么,所以语气很不和善。 郝韵来双手背在身后,脚尖抵地,后脚跟一点一点:“行,本来打算让你去把袁缨接回来,那算了,大牢里不差她一个人的口粮”。 大牢在城西边,按理说大牢应该设在县衙里,提审犯人方便,但郝知县觉得住的地方离这些穷凶极恶之人太近,怕沾了晦气和怨气,于运势不利,遂在城西重新建了牢房。 由于郝知县的不作为,案子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其实这里基本没什么犯人,就算破天荒来了一个,也就象征性关个两三天就放出去了,袁缨可谓是打破纪录第一人,这里最鼎盛最繁华的时候也不超过五个犯人,但是狱卒却有七八个,都是走后门进来的,清闲又安全,相当于白白领银子,谁不乐意来? 这是郝知县上任才建的新牢房,他特意交代多修几扇窗户,平时也有人打扫,不像别的大牢昏暗潮湿,异味熏天,相比而言,不知敞亮干净了多少倍。 秦三把一进来就知道郝韵来之前说的话根本是在骗他,哪有什么三十年没见过女人的变态牢头,分明是个白净的小伙子。 郝韵来说明来意,狱卒小哥前面带路将他们引至最里间的重囚室,袁缨坐在地上,衣衫头发早就乱了,她手上捏着一只死老鼠的尾巴,晃来晃去,面色平静,这里毕竟是牢房不是客房,老鼠这些东西还是不可避免。 看到她这样,郝韵来还以为她被关疯了,十来天与外界隔绝是挺憋屈,结果狱卒小哥:“这女人快把咱们牢里的耗子杀完了,那手法,那速度,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鲜活的生命就没了,怪不得被大人交待关在这里,太可怕了”。 袁缨一看到他们,或者说看到秦三把,整个人突然变了。 她大叫一声,把手里的老鼠扔出去,抓着铁栏,眼泪摇摇欲坠,衷肠欲诉还休,最后只化作一声百转千回的“秦大哥”。 狱卒瞪大眼睛,摇摇头不敢置信地开锁,袁缨一下子扑倒秦三把怀里,差点把狱卒撞飞:“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我就知道,秦大哥,我好害怕,他们都欺负我!” 她长得水灵,这么一哭我见犹怜,若不是刚才看见,还真以为她是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弱女子。 秦三把被她扑的双臂张开,动弹不得:“袁姑娘你先放开”。 袁缨却抱得更紧,他只好说了一句得罪推开她,她的眼睛像兔子一样红红的,抬头凝视又略带闪躲,惹得睫毛乱颤,任哪个男子谁看了,估计都得心猿意马,就好比这位刚才还嫌恶万分的狱卒小哥,已经颠颠的去拿了一件披风来,怕她身子单薄着凉,郝韵来看的满心疑惑,还有这种操作,袁缨怕不是个变脸艺人? 连环盗窃案 郝韵来不想再看秦三把的反应,及时打断了这一出好戏:“这里不是你们郎情妾意的地方,好好的大牢弄得乌烟瘴气”。 接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随手一丢到秦三把手里:“虽非君子,一言九鼎,人我放了,这个给你,治伤的,比你那些杂草强,我说过与你无关”,容不得他推辞便离开了。 赵宵不解,郝韵来向来是管杀不管埋,怎么现在,还上赶着给人送药,她越来越不像她了。 郝韵来解释:“只是不想再和他有瓜葛,我从来不欠别人的,士可杀不可辱!” 赵宵觉得她越描越黑,她何时在意过别人的看法,就因为秦三八说她不守信用,袁缨说放便放,恩怨一笔勾销,还倒贴一瓶药? 顾长林不说话,暗拍赵宵的背,传给他一记眼刀,示意他闭嘴,他只好把一肚子疑问又咽了回去。 之后的几天郝韵来一直待在家里,或者逗逗狗娃,或者练练武功,她闲下来,赵宵和顾长林也跟着闲下来,赵宵每天吃吃喝喝,去街上和狐朋狗友无所事事,顾长林性子安静,除了必要的时候不喜与人交流,也不爱外出,便在院子里读书,陪郝韵来过两招,郝夫人教功夫的时候,他们三个是一起跟着学的,赵宵耐不住性子,每每偷懒给自己防水,连三脚猫都算不上,顾长林很是勤勉,连郝夫人都夸他是好根骨,但是那日同秦三把过招,他才知道自己这么不堪一击,是以更加勤奋,闻鸡起舞。 不过话说来,秦三把一介寒酸铁匠,哪里来的这么好的身手,照他爹的性子,只要没得失心疯,决计不会把钱浪费在给他请师傅上面,去赌两把岂不是更妙?他爹一定也没什么功夫,不然不会被人活活在家打死,死的窝囊憋屈轻于鸿毛,难道是那跟人跑了的娘教的?想不明白,郝韵来撇撇嘴,继续逗弄小狐狸。 第18页 小狐狸这几日伙食改善,还有人伺候,变胖不少,毛也油光水亮,懒懒地躺在院子里,偶有落叶掉在它身上,它也毫无反应,起风的时候,它便跑到郝韵来脚边蹭蹭她的腿,示意她抱抱。它也渐渐地不怕生,有人经过的时候,不会警惕着防备,出其不意扑上去,最多发出一些声音,吓唬吓唬罢了。 但赵宵还是叫它白眼狐狸,它和郝韵来听了俱不高兴,小狐狸炸毛,郝韵来哄着给它顺一顺,赵宵不服,辩道:“狗娃这名字也没好到哪去啊,长林你说是不是,你有文化,要不你给重起一个吧,这种烂名字还是趁早改了,不然哪天碰到了别的狐狸,还不得被嘲笑死,哎,这是公狐狸还是母狐狸?” 三人才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扒过狐狸一探究竟,果然是公的,赵宵又道:“这下更得改了,狗娃这名字让它男人的尊严往哪放啊?” 郝韵来想想也是,她深知个中苦痛,有个好名字比什么都重要,不然就是一辈子的痛,虽然郝韵来也不是什么好名,郝韵来,好运来,别人一听还以为她是什么送好运的童子呢,喜庆中裹挟着土味和搞笑,不过相比她娘亲取的,郝斗必,这名真算是烧高香了。 于是一拍大腿:“行,长林,你给重起一个吧”。 顾长林仿佛接过重任,应下以后便回房翻越典籍,一定要在万千书海中挑选一个能展现出它的风姿与才情,威武而不失典雅,和煦而不失尊贵,高山流水的天外之名。 晌午,郝夫人派人叫她吃饭,到了饭桌才发现只有四个人,她,娘亲,长林,赵宵,那么老爹呢?郝夫人边给她夹菜,边回答:“今天有鸡王争霸赛,你爹一早就去了”,郝韵来筷子一顿,点点头。 吃完饭,郝韵来让赵宵跟她来,赵宵一脸不情愿,他这个人,吃了就得睡,瞌睡虫上脑,防都防不住:“干啥呀,头儿?有事说事,困着呢!”俩眼睛半睁半闭,说话声音带着鼻音,下一刻就要站着睡着了。 郝韵来开门见山:“我问你,我爹去哪了?” 赵宵睡意去了九分,但还是尽量假装:“刚才夫人不是说了吗?斗鸡去了,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头儿你也休息吧”,打算先溜为上,只可惜他脚底没有抹油,被郝韵来抓住了衣领。 “合伙骗我?”去斗鸡能不带鸡?郝知县的鸡宝贝的很,每一只鸡都住的是量身打造的豪华单间鸡舍,谁在谁不在,一目了然,郝韵来路过鸡舍的时候多看了一眼,十二只鸡一只不落全在家里! 她想不明白娘亲骗她做甚,感情是所有人都在忽悠她。 赵宵心一横,重重叹了一口气:“唉,罢了,知县去田老爷家了”。 “去那里干吗?”郝韵来知道他不是爱应酬的人,别看他表面上在官场混的如鱼得水,实际上,郝韵来看得出来,他根本就是如坐针毡,如鱼离水,但她不知道原因。 赵宵:“田老爷钱多没地方花,请大家伙吃个饭,乐呵乐呵。” 被郝韵来瞪了一眼,又道:“琉璃碗找回来了,他高兴!” ??!! 郝韵来:“什么?找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谁找回来的,你能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 赵宵:“具体我也不清楚,好几天了吧,就从大牢回来的第二天,那天早上田老爷去藏宝阁的时候就发现琉璃碗莫名其妙地又回来了,位置分毫不差,他一开始还以为看走了眼,但确确实实就是又回来了,说不准,就是这碗自己长了脚嫌屋里太闷出去溜达溜达,玩累了可不就自己回来了”,这人真是什么胡话也说的出来。 郝韵来:“……”这么多天前的事她现在才知道。 他接着说:“田老爷心里高兴没处出,干脆大摆宴席,知县大人不想让你担心,怕你知道又影响伤势才没告诉你,不过,一家欢喜一家愁,听说昨天翠玉轩的王老板家被盗了,不是什么大物件,书房里一个玉茶杯没了,本来是个小事,王老板想着丢就丢了,但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想起来田老爷的事,他一口咬定这是一伙人干的,吵着报官,让大人三言两语敷衍回去了,哪那么复杂,翻江大盗有闲工夫去偷他一个喝水杯?” 郝韵来听后陷入沉思,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偷了东西又放回去,这是什么逻辑,逗人玩呢?况且二十个守卫可不是摆设,这人冒这么大风险,来来去去,是何居心?还有王老板的杯子,他们似乎有什么联系,但她就是被网缠住了思绪,怎么也看不破。 赵宵看她松了手:“头儿,我能回去了吧?都告诉你了,真没别的了,大人问起来可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就说,就说是它说的”,他指了指小狐狸,一脸无辜。 第19页 ……郝韵来一脚把这蠢货踹飞。 夜幕降临,云掩在黑暗之后隐隐可见轮廓,县衙亮起灯,脚步声由远及近,郝知县回来了。 郝韵来想问问他案子的事情,顺便把自己的捕快令牌拿回来,郝知县怕她乱跑,一早就把令牌收走了,调不得兵,遣不了将,成了孤家寡人。 她问了下人,说老爷进书房了,走到书房门外,听到她爹娘在压低声音交谈,一时转了心思,干脆做一回不道德事,不听白不听。 郝夫人:“老爷,今日怎的回来晚了?可是田家又出了什么事?” 郝知县:“郡府送来八百里加急绝密公函,赣阳一战后,宋时在茅临大败敌军,但有一个北连将领侥幸逃往西南一带,很可能已经潜入西边,命各郡县全力搜捕,同时皇上还派了钦差大臣巡视西南”。 郝夫人吃惊:“这,那我们……” 郝知县:“双双安心,暂时无事,最近尽量别出门”,郝夫人姓李,单名霜,小字双双,“若真到万不得已,便送你和阿韵先走,转眼过去十八年了”。 郝韵来在门外听得云里雾里,不过一个北连败将,何至于如临大敌,还做好了逃走的打算,不过老爹一向明哲保身,要是北连真打过来了,他一定会弃城先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一人之躯换万人安宁,简直是傻到家,脑子被驴踢都不会做出的选择。 在门口稍等一会,她推门进去,佯装什么事情都没听到,但他二人明显吓了一跳,却故作镇静。 “阿韵怎么来了?今天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痒吗?千万不能抓,等你伤好了,老爹带你出去玩”,郝知县一脸慈爱,他是把郝韵来捧在心上疼爱的。 郝韵来抱着他的胳膊:“骗人,你去田老爷家吃山珍海味都不带着我,还让娘和赵宵他们都瞒着我”。 郝夫人捏捏她皱起的鼻子:“你呀,还不是担心你又出去惹出什么事来,到时候心疼的还不是我们这两把老骨头,你个小没良心”。 “这次是我不对,给阿韵赔礼道歉,我们的小阿韵不生气了”。 郝韵来借机说:“那把捕快令牌还给我,我就原谅你,我觉得田老爷家的案子远远没有表面这么简单,这很明显是一起连环盗窃案,我一定要把它侦破,然后留名青史,成为真正的神捕!” 这话倒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说的不切实际的豪言壮语,她从小就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进入天机策,天机策乃是皇帝直属的机构,只听圣上一人指令,下设明法,提刀,拨正三司,掌管天下之狱,破疑云,清贼子,守护天下公正…… 每三年,各地衙门都有向天机策推举捕快的名额,再由天机策从功绩,德行,武功等方面进行考核,通过考核者方可进入供职,这也是她走后门成为一名捕快而不是一位狱卒或者别的职业的原因。 郝知县一开始没把她这个想法放在心上,毕竟她经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才知道这次是来真的,只要她开心,别说一个捕快,把他自己知县的位置给她玩都没二话。 可如今形势险峻,家国危难,他怎么能让郝韵来一个女孩子家在外抛头露面,犹豫间,没防住藏在身上的令牌已经被这丫头摸走了,罢了,任她去吧。 竟然是路痴 这天过后,似乎有许多事情都在悄悄改变,郝夫人经常愁眉紧锁,独自叹气,郝知县早出晚归,满面愁云,县衙周围加强了防守,郝韵来并不知道这背后到底有什么?莫非这个北连将领生了三头六臂,所以要戒备到这种地步吗?听说北连人个个高大威猛,打起仗来不要命,名副其实的蛮子,所以倒也不是没可能。 但是战火毕竟没有烧到蔡县,死再多的人,再多胜负,不亲身经历的人永远无法感受,故百姓的生活依旧,穷人还在底层的泥潭里挣扎,富人还在安乐的金屋中享受,郝韵来也一如往常,反正天塌下来还有老爹顶着。 拿到令牌的第二日就迫不及待地去了一趟田府,还是她的一贯作风,排场不能少,身后跟着十名衙役都穿戴整齐,威严肃穆。 田老爷听说她来了,派人带到前厅喝茶叙话,他比之前更加的容光焕发,抿了一口茶道:“好在有惊无险,折腾了十几日,老夫实在是累了,前因后果俱不想追究,郝捕快多日辛劳,老夫都明白,谢礼也遣人送到了府上,昨日设宴,郝捕快没能来确实遗憾”。 郝韵来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不想知道过程,现在的结果已经是皆大欢喜,但是终究是隐患,她提出想再去藏宝阁查看,是否有新的线索。 但是被田老爷拒绝了:“郝捕快,实在对不住,老夫明说不想再参与到这件事中,不管是贼人的把戏亦或是精怪作祟,现在琉璃碗回来了,一切如初,若是再闹得沸沸扬扬,保不齐他们又改了主意,藏宝阁中珍藏我田家几代心血,近来进进出出,祖宗都给我托梦,怪罪老夫,实在是担待不起呀,不是说王老板家丢了杯子吗,不如去看看,或许能有突破,你说是吧?” 第20页 原来如此,田老爷的担心也无可厚非,说不定在追查下去,逼得盗贼一个不顺心又又又反悔了,可真是得不偿失,郝韵来也不好说什么,道了一句打扰了。 “留步”。 在她跨出田府大门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郝捕快还记得我吗?在下李玉,数日前曾有一面之缘”,是田老爷重金请来的那个江湖人,他依旧白衣翩翩,仪容不失风度,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他朝郝韵来抱拳示礼,郝韵来也回礼,并再次打量他,这人越看越不像等闲之人,先不说这衣料兵器俱属上乘,一般人便是有钱也无福享用,就是这份气度,也不是普通的家族可以培养出来的,既不在乎明明年纪可以做她的长辈,武功更是天差地别,也不在乎他是过路人,郝韵来是地头蛇,在言语间不卑不亢,每一句话都似高山之巅的一粒雪尘,颗颗入人心,清灵而透彻。 “李先生这般人物,自然记得,可是有什么事?” 他拿出一个锦囊,说:“我今日便要启程离开蔡县,这是琉璃碗归位后我在藏宝阁发现的东西,或许对你能有帮助,本以为没有机会亲自交给你了”。 郝韵来接过锦囊,轻飘飘的,没有一点份量,好像什么都没有装一样:“李先生有心了”,但是对于他要离开的事情没有多言,和他辞别。 李玉道了一声:“后会有期”,但她心想估计这辈子是不会再见了,像他这样光风霁月的人物能来一次蔡县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就够了,还能指望天天来,真当蔡县开了光了? 郝韵来:“后会有期”,毕竟说话江湖化,不被人笑话嘛。 客套间,一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那人东张西望走在街上,手中拿着用破布包起来的长长的一根不明物体,似乎猛然间也看到了他们,大喜,加快脚步走了过来,此人正是秦三把。 怎么到哪都能遇见他?正要出言,不料人家眼里根本没她,秦三把朝着李玉一笑:“李先生,可算找着你了,在这条街上绕了一个时辰,你定的刀我已经打好了”,然后把手里拿着的东西递给他。 李玉接过:“有劳铁匠兄弟了,特地亲自跑一趟”。 这刀是李玉三日前和秦三把定下的,也是秦三把开张以来接到的第一单生意,一般人看到铁铺那副寒酸模样,估计目光都不会想多停留一刻,但是李玉却不同,在铺子前驻足观察了秦三把片刻,便和他定了一把刀,约定三日后他来取,当下给了一锭金子,出手实在阔绰,秦三把当时的表情过于精彩,两手在衣服在擦了又擦,小心翼翼地捧起金子,宛如捧着太阳和月亮,才想起来客人还等着,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此后三天,他夜以继日地打铁,绝对是他这辈子最卖力最用心的三天,在昨晚成就了现在这把刀。 后来他打听到买他刀的人是田府的客人李玉,毕竟蔡县就这么大,一点风吹草动,不一会就传遍了,更何况是来了个李玉这么显眼的人物,更是人尽皆知。 这可是大客户,必须得牢牢栓住客户的心,像取刀这样的小事怎么能麻烦他老人家亲自跑一趟呢,当然得送上门才合情理,秦家铁铺可是专业打铁三十年,售后服务一条龙,包君满意,一想到第二天就要去送刀,愣是激动的一晚上没睡,眼底的乌青隐约可见。 他没料到,永元街太复杂,太大了,丰水街只有一条长长的街道,十分明了,但是永元街却不同,这里富户聚集,街道格局自然讲究,曲里拐弯,而且因为这是住户区,街上鲜少有人,大家出门以后乘上轿子就走了,朱门紧闭,连个问路人都没有,好在这里只有一户人家姓田,瞧着们匾上的字,这才找来。 郝韵来不屑一顾,他这样的人能造出什么好刀:“李先生不打开验验货吗?近来蔡县商业风气有待整顿,无良商人日趋增长,见钱眼开玩,什么缺德事都干的出来”,明摆着说他招摇撞骗,虽然废林一事两清,但他俩的梁子可还没解。 秦三把不服,要和她理论,李玉抢先说道:“无妨,这位小兄弟的本事我知道,不然也不会托他做这把兵器”。 二人再次和李玉告辞,从田府离开后,秦三把却一直尾随郝韵来一行人。 她停下脚步,走到最后面:“你跟着我干嘛?” “谁跟着你了,这条路许你走,不许旁人走吗?” 郝韵来侧开身子:“好,那你走吧,我不走了,累了。” 秦三把噎住,其实是他来的时候整条街来来回回地绕,到现在早就忘了怎么出去了,本想跟着他们一道回去,就眼下情况而言,不太行得通。 第21页 “行,走就走,郝捕快您好好歇着”,他硬着头皮向前走了两步就出现三个岔口…… 点到哪条就走哪条。 左中右左中右左中。 郝韵来眼睁睁看着他走向中间那条通往丰水街相反方向的路,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不认识路啊,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出一个浅浅的弧度,连自己都没发现。 “喂,我歇好了,你跟着吧”,郝韵来朝他喊道。 秦三把听到这一句,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他思索的瞬间,郝韵来已经拐进了左边巷子,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默默跟在了后面。 郝韵来并未直接回去,随后又去了一趟王府,秦三把自然也跟着来了,可这并不是出口,顿时感觉被玩弄于鼓掌:“你不回县衙吗?” 郝韵来摆出莫名其妙的表情:“谁说我要回去?” “你!圣贤所言果然不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而身为女子的小人难于上青天!” 郝韵来拍拍他的肩:“世道艰难,人心险恶,本捕快好心给你上课,你还出言不逊,还真没料到,一个打铁匠也懂圣贤圣言”,其实王府与出口之间只差一个拐弯,本来是想给他指条路,谁想他先一步把自己的路堵死了,果然好人做不得,狗咬吕洞宾。 “对了,我记得你好像说过,等你一有了钱,就会交保护费的吧?骗了李先生,想必得了不少钱,拖来拖去没意思,今日的学费我就不同你收了,都是老朋友,那么请便吧”。 王府的下人听到叩门声,已经打开门,秦三把面对最后一次选择,他再一次不负众望走了错的一条,郝韵来没再理他,进了王府。 王老板热情地就像当初的田老爷,郝韵来不由感慨,当厄运降临的时候,人会变的局促,进而伪装自己,而当厄运离开的时候,就再也不会记得当初的感觉,它只会被时间抓住,永远留在过去,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在同一个地方摔倒无数次。 因为玉茶杯是在书房丢的,而书房每天都有人打扫,过去这么多天,早就什么也发现不了了,王老板倒不在意一个玉茶杯,而是他这翠玉轩的宝贝可不比田老爷家少,这次是个小物件,万一下次贼人干了一票大的,那他哭都没地方哭,本来也是打算把田老爷请的那个江湖大侠找来镇镇场面,哪想到人家这么快就要走了,只得把一半的希望寄托在他那不成器的家丁身上,一半寄托在郝韵来这个半吊子捕快身上,他可真是太难了。 其实郝韵来也不敢断定这是同一人所为,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一个是意义非凡的传家宝,一个是普通的茶杯,况且琉璃碗还被还回去了,若真是一个人,为何要大费周章将盗来的宝物物归原主,又再次偷走一个不起眼的茶杯呢?虽然怎么也说不通,想不通,但是郝韵来自认自己有一种捕快生而俱来的直觉,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实则有一点将它们连起来。 她现在有点迫不及待想知道李玉给她的锦囊里是什么。 中秋议婚期 转眼即到中秋节,每年这个时候蔡县都非常热闹,十五十六连着庆祝两天。 这天,郝夫人会很早起床准备月饼,郝知县心疼她操劳过度,但她认为一定要亲手做给家人吃,这样阖家团圆的心愿才能传达给嫦娥仙子,让他们一家人永远都不会被疾病缠身,永远不会因分离而苦痛,而家人也可以感受到彼此之间的温暖和亲情。 郝韵来最喜欢郝夫人做的月饼,甜而不腻,馅大皮薄,一只手抓好几个,忙不迭往嘴里送,手拿开的慢点,也要被吞进去,活像饿死鬼转世,郝夫人笑骂她,怎么就没有一些女孩子家的矜持,郝韵来吃的满嘴都是,无法辩驳,只笑得像个傻子。 但是今年的郝知县夫妇却略显奇怪,他们看着郝韵来,笑着笑着,郝夫人的眼角就渐渐湿润,拿帕子捂着嘴,靠在郝知县肩上:“老爷,我好希望我们能一直这样”,郝知县安慰她的声音也变了调:“会的,会的”。 “老爹,娘亲,你们怎么了,说的话好奇怪,我们当然要一直在一起,难道你们想抛下我私奔?” 大家被她没大没小的话逗笑,整个县衙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自从刘郝两家接亲以后,逢年过节刘员外总会给他们下帖子,一起吃个饭聚一聚,按他的话,虽是两家人,胜似一家人,提前联络感情,人多热闹。 刘员外是挺孤单的,他和郝知县一样是个情种,一生只有刘夫人一个人,他俩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结为夫妻后人人艳羡,可是刘夫人却久久没有身孕,当时刘老夫人还在,对这个儿媳心生不满,纵然以前多喜欢这个儿媳,现在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哪哪都不顺眼,一直撺掇着刘员外纳妾,刘员外拒绝后,还不死心,直接把姑娘送他房里,但刘员外俱不为所动,甚至和老夫人大闹了一场,老夫人没办法,大喊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第22页 本以为刘家的香火就要断了,可谁想到成亲十几年后,刘夫人有喜了!不过世事哪有完满一说,生下刘闲复后,刘夫人身子受创,每况愈下,不过三四年就撒手西归了,刘员外悲痛欲绝,若不是还有小儿要养,他真就要前后脚跟着刘夫人去了。 可以说刘闲复是他娘用命换来的,刘员外能不当宝贝疙瘩吗?不管大事小事全都顺着他,从没说过一句重话,没甩过一次脸子,哪个人能经得住这么养?好苗子也得废了。 刘闲复继承了刘员外对感情的把握能力,并且发扬光大,他爹一辈子情深,他却是半生情多,小小年纪便纵横情场,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忘一个,好不潇洒,荣华富贵皆可抛,只为换美人拈花一笑,只要不是六根清净的尼姑,他都要去招惹一番,整日里很是忙得不可开交,早出晚归,天天不着家,刘员外有时候一天到晚都见不着他一面,可不就成了孤寡老人,寂寞深宅冷。 好不容易攀上一门亲,有了亲家,只要勉强算个节都要盛情邀请他们聚餐联谊,好歹有个人说说话,他早就看腻府里的老管家那张皱皱巴巴的核桃脸了。 依旧是仙味居三楼雅间,菜是不是全蔡县最好吃的不知道,但一定是全蔡县最贵的,专卖抖排场,讲面子的有钱傻人。屋子很大,风格典雅考究,几副字画挂在墙上仿佛飘着墨香,珠帘后一名女子弹琴,琴音温和婉转,如清风抚春草,窗沿上摆着一盆精致的君子兰,推开窗便是镜湖,远处重峦叠嶂,山影朦胧,远离尘世,真好似在仙境一般,老板确实别出心裁。 刘员外一早就到了,先行点了十几二十个菜,临近晌午,郝知县一家才悠然前来,今日他们都特意打扮了一番,毕竟在外面还是不能丢人。 郝知县着暗色云纹袍,两颊蓄美髯,哪里能看出来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小吏,分明乃世外高人。郝夫人则是端庄大方,巧笑嫣然。郝韵来在这样的场合被迫不爱武装爱红妆,出门前郝夫人将她按在铜镜前又描又画,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华丽变身大家闺秀,水蓝广袖裙,额间花钿妩媚多娇,金步摇烨烨生光。 小二将他们引上楼,刘员外听到声音就已经在雅间外等着迎接他们,笑得合不拢嘴:“唤才老弟,弟妹,侄女,快快快,里面请!” 等他们落座,又让小二拿来菜谱:“看看想吃什么,尽管点!”十分地热情好客,郝知县推辞一番,不得已随便点了几道菜,刘员外亲自给他们倒了茶:“来,喝茶,今年的新茶,刚托人从南方捎来的,哎呀,多时不见,甚是想念啊,唤才老弟和弟妹近来可好?侄女也出落地越发标志”。 刘员外十分健谈,小到府中琐事,大到国家要事,都要寻着机会说上一两句,郝知县一家都不是善于言辞的人,勉强偶尔答一两句,他却也不恼,依旧说的兴致勃勃。 大概又过了许久,已经是正午时分,小二来问是否要上菜,刘员外皱眉思索,又不好表现出来焦急,时不时看看门外,最后说:“上吧,时辰也不早了,唉,不瞒各位,今日一早犬子就不知所踪,方才派了人去找,半天也没有回信,教子无方,让老弟见笑了!”说着面露尴尬之色,但其实大家早已习惯了,以往的时候,刘闲复也极少守时,他不愿意结这门亲,甚至表面的迎合也不愿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就是不知道两家父母怎么想的,装作其乐融融的样子。 郝知县连道无妨,刘员外更觉面上无光,赶忙给他敬酒,亏得贤弟一家宽厚,换作谁家能次次容忍这般失礼,放心将女儿嫁入他刘府,也就他这傻儿子捡着金子不自知,有眼无珠,幸亏他当时明智果断,要不这么好的姑娘可就眼睁睁成别人家媳妇了。 一旁的郝韵来自顾自吃饭,哪里能知道刘员外看她越看越顺眼,既有勇有谋,又恬静乖巧,家世背景也没得说,他自然也听过外面的风言风语,可没点手段,怎么镇的住刁民,将来嫁进来也不怕被恶奴欺负了去,压得住场面,好!好!好! 饭局进行到一半时,楼下传来声响,接着楼梯吱呀作响,“哗啦”折扇被甩开,刘闲复似笑非笑,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对不住各位,来晚了,自罚三杯”,说着拿起空酒杯斟满,一饮而尽。 “郝大人和夫人不会怪罪于我吧?今日一位朋友设宴,实在推脱不开,咱们都是自家人,想必可以理解,对吧,郝捕快?”刘闲复的座位在她旁边,此刻他端着酒杯站着同众人解释。 郝韵来懒懒抬眼,从这个角度一下就看到脖子后面浅浅的红印:“刘公子是雅士,父亲母亲与我不过一介粗人,哪有为了粗人延误佳人的道理,自然是可以理解的”,这其中讽刺意味很明显了,刘员外顿时有些下不来台,忙替刘闲复道歉,郝知县夫妇也打圆场,佯装斥责郝韵来不会说话。 第23页 郝韵来耸肩撇嘴,不在言语,真不明白爹娘到底看上这个花里胡哨的草包哪点好? 这事算是轻飘飘揭过,刘员外继续没话找话活跃气氛:“如今世事不太平,听说北连人个个勇猛如虎,接连攻下好几座城池,这些时日除了耳闻宋时将军打过胜仗,别的大多不作为,但是双手难敌四拳,要真有那么一天,北连蛮子打过来了,可怎么办?唤才老弟,你好歹是朝廷命官,可有什么消息?” 他只顾着自己说,却没想到他的“唤才老弟”偏偏是不作为中的不作为,郝唤才轻咳一声:“能有什么消息,如今西边还算太平,今日中秋,不说丧气话,来吃菜,吃菜”,眼神却不自觉飘到窗外,正是大好河山,过些时日,还将依旧吗? 刘员外也觉话题跑偏:“对,吃菜,复儿,别光顾着自己吃,给妹妹夹菜”。 刘闲复领命,在饭桌上浏览了一遍,最终提筷夹了一片苦瓜:“给我的郝妹妹夹菜,苦瓜清热降火,还有美容功效,最适合你了”,他对所有的女人都能和颜悦色,唯独对他的未婚妻子做不来,她既没有女人味,又断送了自己的自由,况且她注定嫁给他,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兴趣。 郝韵来皮笑肉不笑:“多谢刘公子美意,刘公子也尝尝这个,味道不错”,夹了一块腰花给他,刘闲复的脸色不动如常,两人一来一往,落在刘员外眼里变了味,还以为是小儿女互传情愫。 他笑道:“看看俩孩子真是情投意合,郎才女貌”,随即眼珠一转,脑子里想了许久的话在这时脱口而出:“老弟,弟妹,你们看,这也定亲一年多了,复儿已到弱冠,侄女也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咱们,是不是该把婚期议一议了?”早点成亲,也让他早点抱孙子,和他一个年纪的人二十年前就四世同堂了,再者,免得夜长梦多,到嘴的鸭子才飞了。 闻言,郝知县夫妇相视片刻,郝韵来咀嚼的速度放慢,咬着筷子,本来她是做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准备,爹和娘总不会害她,刘闲复虽说游手好闲,浪荡了些,人却却不至于有坏心,但现在,不知道怎么的,有一些隐隐的抵触,或许真的冥冥之中有那么一个人是让她心甘情愿,此生不悔的,或许他就在某个地方某个时间等她,就是有了这样的想法。 其实她也明白爹娘想法,蔡县能拿的出手的未婚青年才俊是真没有,像刘闲复这样模样好,家世好的公子已经是矮子里的将军,很难得了,要是还想对方事业有成,才高八斗,那对不起了,在家当个老姑娘比较实际,当初的郝知县夫妇也是没有办法,但凡年轻男子就没有他们没相看过的,确实是一言难尽,要么歪瓜裂枣,要么家徒四壁,要么妻妾成群,要么心术不正,不由对天感叹,找个对象咋就难于上青天呢?噫吁嚱! 郝知县捻了捻胡子道:“刘兄说的是,不过此事不急,小女生性顽劣,虽说早过及笄之年,可半分即将嫁做人妇的样子都没有,匆忙嫁过去怕是让刘兄笑话,就让她母亲再教导些日子,不如来年开春再议如何?” 郝韵来松了一口气,刘员外却明显不太赞同,欲要再劝,被刘闲复抢先:“郝知县过谦了,郝捕快端庄贤良,能早一日娶她过门,实乃我与父亲之幸,只是小侄目下一无功,二无名,岂敢委屈郝捕快?来年再议确实有理”,他给郝韵来戴了高帽,把自己贬进土里,说来说去,不过是拖的越晚越好,这一点,他和郝韵来是高度默契。 刘员外哑口无言,也不好再说什么,心里暗骂:“这混小子,到时候你讨不着媳妇别来老子跟前哭”,端起一杯苦酒入喉,不是滋味。 嫦娥与后羿 八月十五这天太阳刚下山,天还有些亮光的时候,家家户户就忙着摆“月光位”,一张长案上摆满了瓜果,正中央放香炉,人人都要在月出方向对月而拜,祈求月神保佑。 县衙也不例外,一早就准备齐全,还做了许多花灯,挂满了整个府邸,一片温馨的气氛。今年今日的夜空没有一丝乌云,连星星也少见,玉盘般的满月遥挂在空中,周围散出一圈光晕,月中的黑影也能清楚看见,恐是传说中的吴刚伐桂。 府里的所有人接连虔诚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祷告,唯一不同的就是从来不信任何神灵的郝知县,今年一反常态,神情肃穆地参拜月神,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郝韵来倒说不上信不信,只觉得讨个好彩头,就算不是真的也没损失,万一灵验岂不就是赚到,拜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她在心里默默说出自己的愿望,十几年如一的愿望:“我希望爹娘,长林,赵宵,府里的所有人一辈子健健康康,平安喜乐,月神一定要听到我的请求,一定!”每次都许一样的愿望,月神一定会被她的诚意感动而答应的! 第24页 拜完之后,开始摆宴席,他们一家在正厅用餐,下人们在这一日也可以在院子里摆一桌子,县衙的仆人本就不多,外界解读为,郝知县一毛不拔,肥水不流外人田,连请仆人的钱都要省,而逢年过节的时候家人尚在的下人可以回家团聚,无处可去的便留在县衙同大伙热热闹闹的过。 不一会儿便见天上烟火乍现,“砰砰砰”震撼绚丽,这意味着中秋庆典开始了,这个热闹郝韵来必须得凑!她匆匆扒了两口饭,撂下碗就和顾长林赵宵拉扯着跑了,郝知县夫妇不爱这些熙熙闹闹的活动,正好随她去,可以过花前月下的二人世界。 举办活动的地点是仙味居所在的承德街,这条街也是商铺林立的的商业街,不过不同于水丰街的小商小贩,这里是富人的销金窟,醉生梦死的安乐窝,充斥着金钱与迷乱,但是今晚整个蔡县的人都会在这里过节,一些小摊也可以来叫卖,热闹非凡。 这条街入口的地方挂了一整面墙的灯笼,旁边搭着一个简易的门,题“仲秋”。郝韵来一身男装,头发高高竖起,脸上洋溢着兴奋,灯火照在她脸上,反射着光,一路走过来,新奇的事物忙不迭挤进眼睛,虽说每年都办,但商家的脑子每年也在更新,总有不同的点子吸引着每个人,糖人的花样更多了,糖葫芦里面还串着别的瓜果,杂耍艺人早就不演胸口碎大石这种老掉牙的节目了,几乎每个人堆,郝韵来都得挤进去看一看,换句话说,哪都有她! 越向里走越热闹,街上出现很多戴面具的人,什么样式都有,十二生肖,姑娘少年,甚至还有月饼的样子,这在以前是不曾见过的,郝韵来环顾四周,看到不少卖面具的摊子,随便走到一个摊位前面,老板是个中年人,笑的时候露出门牙的豁口:“三位官爷买面具啊,看看喜欢什么,今晚的摘月大赛没有面具是不能参加的”。 郝韵来:“摘月大赛是什么?” 老板道:“这你们也不知道?是今年仙味居新承办的活动,赢了的人还能做大船游镜湖呢,不要钱!但是必须得戴面具参加,郝捕快有相中的没有?”他说的言简意赅,一个劲推销自己的面具。 赵宵拿起一个面具,被老板夸道:“这位官爷有眼光,此乃位列仙班的天蓬元帅,本事大着哩!” 郝韵来笑:“是挺适合你的,不晓得你戴上会不会有姑娘选中你!” 中秋节自古以来就兼具浪漫色彩,流传这不少爱情故事,比如几百年前,一位姑娘曾在月圆夜对月祈祷,月光洒在她身上,投出的影子也曼妙,皇上见了顿觉如仙女下凡,一见倾心,立为皇后,所以在一天少女们都幻想着能遇到自己的有情郎,男子也盼望着寻到月光下心爱的姑娘。久而久之,这便成了一项习俗,在中秋日,若有中意的人出现,就把象征爱情的同心结手串送给他或她,对方也同样有这个意思,便会回赠,即便没有此意,也不会觉得你失礼,所以平日里不敢表明心迹的人都变得勇敢起来,一夜之间,成全了鸳鸯一对对。 赵宵的年纪早已该成家,却迟迟没有着落,至今光棍一条,整日跟在郝韵来身后吊儿郎当,还是个孤儿,这条件说出去确实不硬气,被郝韵来调侃着戴上面具:“头儿,你就看好了,咱天蓬元帅也是有人要的!” 老板又给郝韵来推荐:“郝捕快,你看看这款,姑娘家都爱买嫦娥仙子”,一出口觉得不太对,改口道:“后羿也不错,英勇威风,正适合郝捕快您这样为百姓谋幸福的好捕快呀!”他两只手分别举着嫦娥和后羿,任君挑选。 郝韵来略略思索,选了嫦娥,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日子她的性别意识如熟睡中的狮子突然苏醒,她是个女孩啊,如假包换,童叟无欺,就算一时间变不成哼哼唧唧,腻腻歪歪,那也得让这些不知何时就瞎了的世人复明。 “嫦娥挺好,就这个吧”。 赵宵惊:“头儿,你拿错了吧?还是说你想演个四不像?驴头不对马嘴,哈哈哈哈”。 郝韵来一掌略过他头顶:“戴好你的猪头,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顾长林选了一个玉兔,他虽说看起来玉面书生的模样,倒也不至于这般乖巧柔弱像个兔子,还被赵宵嘲笑一顿。 选好了面具继续向前,这时又一阵烟花窜天炸开,人群突然涌来,三人一时猝不及防被冲散,郝韵来被大伙裹挟着前进,到了一个擂台才停下,擂台建得极阔气,铺红毯,挂花灯,一块帆布撑在高处,写着“摘月大赛”,怪不得大家这么激动。她四下寻找赵宵和顾长林的身影,但周围全是戴面具的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看身量也没有接近的,只得作罢。 第25页 一位戴彩色面具的人走上擂台,敲了一声锣,迅速间,八位戴着猛兽面具的壮士登台表演,他们打着赤膊,露出墨色的纹身,一人一面大鼓捶得震天响,边捶边吆喝着古老的语言,好像原始野人在举行某种神秘的仪式,却不得不说这一曲舞确实震撼精彩,表演完后,台下的观众都鼓掌喝彩,郝韵来也觉得有趣,随着鼓掌。 开场舞后,方才敲锣的人又上台,先是文邹邹说了一大堆中秋贺词:“现在,我宣布摘月大赛正式开始,本次大赛共分三轮,两人一组,采取淘汰制,留到最后的即为赢家,面向蔡县的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只要你愿意,登台即可参加,尽情的来吧!” 一开始大家都畏畏缩缩,不太好意思在众人面前登台,后来一想,反正戴着面具,亲爹都不一定认识你,输了就当乐呵,赢了白得奖,不去白不去,想通以后,人们陆陆续续都上去,郝韵来现在落了单,但也想试一试,所以在最后一刻也站了上去。 敲锣人清点比赛人数,所有参赛者似乎都已经两两配对好了,但还剩一个人,总不能叫她下去,郝韵来看出他的为难,正想说大不了不玩了,那人却道:“这位嫦娥仙子别急,仙子降凡尘,是我们的幸事,唔,让我看看,那位!不如也上台玩玩?”他搜寻着台下的人,嫦娥自然得配后羿,虽然这位嫦娥看起来是个小公子,但就是图个乐,晃了一圈终于在最边上发现一个戴后羿面具的人,可让他好找。 但“后羿”显然没听到有人在叫他,正要转身离去,敲锣人眼疾手快下台拦住他:“留步!兄台不来玩玩?中秋好时光岂不浪费?再者就当帮我和那位小兄弟一个忙?”他指指郝韵来。 “后羿”对这些事情是不太热衷的,他看向台上的郝韵来,别人都凑作一团,她一个人绞着手指望向这边,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却感觉有些可怜,鬼使神差便应了那敲锣人。 郝韵来看到两人上台,心里小小雀跃一下,本来是做好失望的打算了,毕竟想玩的人早就上来了,而且大概也没人愿意和陌生人组队吧,但没想到,那人答应了。 敲锣人介绍第一轮的玩法,这一轮为猜灯谜,每一组都会随机分配二十个不同的谜面,以一柱香为时限,猜中十题即可进入下一轮。 众人面面相觑,感叹比赛太残酷,对大部分人来说一柱香猜中十题还是有难度的。敲锣人说完后,刚才跳舞的壮士一人扛着四五个小几放在参赛人面前,又给大家分好笔墨纸砚和谜题,一切就绪后,一声锣响,点燃一根香,烟雾袅袅飘起。 这个环节难不倒郝韵来,她向来爱猜谜,认为它就和破案一样,抓住线索顺藤摸瓜,便可真相大白。但“后羿”此刻有些无动无衷,不知是对这活动兴趣缺缺以至于看一眼都难受,还是别的原因。 郝韵来道:“这位大哥?”她的声音本身就是有些暗哑,不似寻常女儿家如黄鹂般清脆活泼,现在戴着面具多多少少将她的声线更加压低,咋一听起来确实是个男子。 “后羿”转头看她:“我不善猜谜,云里雾里看不懂,早知道就不上来连累你了”。 郝韵来心想这人倒是实诚朴实:“怎么会?你若不来我便是有心也玩不成的,这局我擅长,这位大哥先歇一会,后面还有好多局,想必是要仰仗大哥的”,她对这人有了些好感,话里话外很顾及他的感受。 那人没再说话,一旁默默帮她把折起来的谜题展开递到她面前,郝韵来看这些谜面,倒也是别出心裁,有的甚至颇得想一番才能得出答案,不过倒不要紧,难不住她,每猜出一个,面具下的脸便现出洋洋得意的神采,旁人看不到罢了,而后提起笔来轻快地记下谜底。 摘月落谁家 很快一柱香燃尽,再一次锣响:“时间到,各位想必都成竹在胸,结果马上就见分晓”,又是刚才的武士分别走近每一组参赛者,核查他们的结果,不满十题的人将直接被请下台,另赠送每人一根同心结,算作鼓励奖。 清点完毕后,台上还有十二组,有的是一男一女,可能是恋人或夫妻,也有两男或两女,便是好友了,郝韵来和“后羿”自然也在台上,不过却不属于任何一种情况,他们答出了十八题,是答对最多的一组,被奖励的同心结也与旁人不同,末端挂着一个小铃铛,摇一摇便能发出好听的小声音。 郝韵来喜欢得紧,当即就想戴在手腕上,可一只手怎么也戴不好,本想算了,却听那人说:“我帮你”。 她犹豫,杨朝民风开放是开放,男女授受不亲这套抓得也不严,可是戴手串这件事总是有些私密,免不了指间碰到手腕,这人估计是把她当成男子才如此不顾忌,正想着回绝,“后羿”已拿过手串,抬起她的胳膊,一下子就系好了,白皙中缠着一道红线,“叮铃铃”作响。 第26页 他一时晃了眼:“你戴着比女孩儿还好看”,郝韵来收回手没接他的话,这才反应过来一般的男子都不愿听到这种赞美吧,急急改口:“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戴着好看,不关女孩儿的事!” 这人倒是有趣,局促起来更显憨厚,郝韵来不同计较这些:“你怎么不戴?”男子佩戴饰物,装扮自己早不是什么新奇事,可方才就见他把手串收进怀里了。 他道:“我整日里做些粗活,哪里戴得了这样细致的物件,没得糟蹋了”。 再一敲锣,第二局已经开始,这一次是猜草药,意指嫦娥吃不老药飞升月宫。每组面前的小几上摆着一个盛放草药的瓷碟,仍旧是二十种药材混杂在一起,能辩识出十种以上的即可过关。 郝韵来对此一窍不通,小声嘟囔:“中秋同草药有什么关系?硬将不老药和药材联系着未免牵强”,什么二十种草药,在她眼里不过一团杂草,缠绕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就在她泄气地以为这一局铁定被踢出去的时候,一旁的“后羿”左手抓起一把草药,一根一根在鼻尖嗅过,右手执笔写下名字,从容不迫的样子像是上了年纪的药堂老先生,方才刚说了仰仗他,现下竟是忘了:“你识草药?是大夫吗?蔡县的大夫我都认识,却不印象有像你的年轻人”。 那人手上活计不停,答道:“不是,家里内人身体不好,一年中总要大病几场,小病更是不断,久病成医,为了照顾她,这方面学了不少”。 郝韵来顿时肃然起敬,这样勤恳的人又爱护体弱妻子,怕是世间难寻:“你竟是成婚了?我见你一人来逛集会,还以为,是我想岔了”。 他道:“我不是本地人,来谋些营生,今夜是与一位帮衬过我的……邻居同来,但是人太多,走散了”。 他们的情况倒是相同,谈话间,他手里的草药都已经辨识完,却还不到二十种,又要从碟子里抓一把,郝韵来忙帮他递碟子,铃铛和瓷碟撞在一起,发出声音,她瞬间想起,这人将手串小心翼翼地安放,大概是想回家的时候送给妻子的吧? 不消片刻,他已写全,这一关稳过,此时台上只剩七组,十四人,争夺最后的胜利。这第三关名为摘月,擂台后方的一块空地上建了三四丈高的木塔楼,塔尖上放着一只五彩绣球,所有参赛者各凭本事,抢到绣球并最后拿来给敲锣人者即为摘月成功。 这项活动需得体力好且有胆识,有一组是两个姑娘,自然做不来这种事,放弃了资格,剩下的其中三组是夫妻档,两组是兄弟档,还有就是郝韵来和“后羿”。所有的男子都已经蓄势待发,郝韵来跃跃欲试,想凑一回热闹,若是真能叫她抢到了,那多威风,回去以后能吹嘘到过年。 她活动活动筋骨,做好准备,“后羿”却对她说:“你在下面等着,上面危险,我去”,紧接着又是锣响,男子都冲了出去,开始爬木塔楼,女子捏着手帕给他们打气,只有郝韵来愣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话,是觉得她长的瘦弱不配参与这一场男人间的较量吗?错过了争夺绣球的好时机,阴差阳错就真的没去,乖乖等在下面。 这群人里颇有几个好身手,矫健敏捷,一下子窜很高,还要防着对手,竞争激烈,每个人都被打下来过好几次,不得不重新来过,“后羿”一直很稳,尽量不与对手正面相碰,趁别人出手交锋的时机向上走,一开始还好,后来被人觉察,竟不约而同联起手来对付他,他依旧不慌不忙,一点阵脚没乱,但也一时脱不了身,可那群人终究有自己的算盘,见他被缠住,又都各自管各自向上攀,危机不攻自破。 这时已有三四个人接近塔楼顶端,纷纷卯足劲要取那绣球,一位黑衣男子,生的魁梧,率先抢到,一群人俱向他围来,或者直接用手抢,或者伸腿阻他,因为还要把球拿下来,越往低处走,人越多,渐渐落了下风,眼见着被人夺去,他干脆损人不利己,将绣球往空中一抛后退了下来,大家又都眼镜盯住绣球,待它堪堪落下时再行动,却没料到,有一人足下一瞪,跃起腾空,绣球正好落他掌心,而后身子倾斜,再一点身后木塔楼借力,稳稳落在平地上,虽说他当时所处的位置离地面不远,这一幕也堪称精妙绝伦,饶是如此,郝韵来还是捏了一把汗,唯恐他有一丝差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错,拿到绣球的正是“后羿”,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比赛已经结束,只剩一阵唏嘘遗憾,“后羿”将绣球给敲锣人,最后三声锣响,敲锣人举起“后羿”手臂,宣布“嫦娥后羿”为此次比赛的赢家!再一次烟火满天。 第27页 郝韵来激动的跳起来,跑到“后羿”身边抓着他胳膊喊:“我们赢了!”四字穿过人潮鼎沸的喧嚣进到他耳朵,露在面具外的一双眼睛弯弯成月牙,依旧可见里面流淌的光芒聚在一处,烟火倒像是从这里散出来。 依照先前制定的规则,他俩可以泛舟在镜湖,共赏月夜。这里距镜湖不远,敲锣人正要带他们前去,“后羿”出声:“那个,能不能把坐船的钱……折算给我?”他问得犹豫,自知难为情,但思虑再三还是想侥幸试一次。 敲锣人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请求,哪有这种说法呀,对这人的一丝敬佩也瞬间化作鄙夷,幸得面具掩盖他的真实表情,语气如常带着客气的笑:“这位兄弟,真不好意思,这奖励嘛就是图个好彩头,不能折银子的,您要是实在不愿乘船,不去也无妨的,不强求,呵呵。” “后羿”得到拒绝的回答后,涌上更甚的尴尬和失落,连连向他表达歉意,又转头对郝韵来道:“时候也不早了,明天还有的忙,乘船我就不去了,你也小心点”。 他还当真就不去了?郝韵来急急扯住他衣袖:“好不容易才赢的,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好看,在船上看更好看,还有,还有这个湖也很有趣,你知道它的故事吗?一会儿我给你讲!” 只是认识了短短不到一个时辰,这人却让她觉得很舒服,她从小就没朋友,和别人接触不是在凶神恶煞地立规矩,就是口不对心说冠冕堂皇的话,心平气和聊些无关紧要,有一句没一句的感觉,好像有点不错。 最终他留了下来,这些富贵少爷们习以为常的事,他确实没做过,格格不入不说,好端端的风雅事叫他败了兴,郝韵来不赞同,哪里那么多高山流水的雅士,不过附庸风雅,倒不如实实在在,还可说是自然璞玉,雅出另一番风味。 敲锣人把他们引上船:“二位随意,明早之前这条船都属于二位”,交代后便离开了。 郝韵来拖着他上船,船虽不大,胜在精致,甲班和船舱之间用木门阻隔,挡去夜里的风寒,舱内壁上挂着烛灯,亮堂得很,两侧为木座椅,中间一张小案,摆着几盘精致月饼和瓜果,另加一壶茶装在青花瓷壶里,舱内也有小窗,推开便能一览月色,郝韵来十分满意。 舱内很是温暖,待的久了,不免憋闷,更何况他们还戴着面具,一路上也没想起来摘,郝韵来正打算摘下来对天下掉下来的月饼先尝为敬,还没动作,便见“后羿”先她一步将碍事的物件拿了下来:“你也透透气,松快多了”。 郝韵来整个人僵了,手像是被无形力死死按住一般动弹不得,不为别的,只为这一路上让她青眼有加,频频赞叹的人竟是秦三把?! 是那个让她一想起来就气不打一处来的秦三把! 是那个让她屡战屡败,屡败屡挫的秦三把! 是那个连五十文都不肯交的一毛不拔铁公鸡秦三把! 虽说他后来是把铜板一字不落送到县衙了,但那也是因为事关袁缨,又恰逢蒙骗了李玉一笔钱财,所以不算,他还是一毛不拔,猛地想起,刚才他还要将比赛的彩头换作银子,真是令人发指,她怎么会理解为这人顾家细致,在心里质问自己莫不是瞎了眼? 本着对秦三把的厌恶,一时昏了头想站起来就走的,转念,凭什么她走?这船她也有份,就当他是空气。 秦三把见她久久不回话也不动,又问:“怎么了?你不嫌闷吗?还有这些吃食,折腾一晚上总归饿了吧?”说着自己拿起一块雕花月饼送入口中,神情很是享受:“味道真不错!你也尝尝”,另拿起一块递到他面前。 手指修长,手背青筋明显,骨节分明有力强劲,皮肤并不细嫩,掌心与指腹布满了老茧,看得出来是常年劳作之人的手,食指与拇指捏着的糕饼晶莹可爱,想来是美味可口的。 郝韵来推辞避开,瞬间扯了一个谎:“我……我天生相貌丑陋,怕吓着你,而且不喜诸如月饼之类的甜食,你吃……你吃就行了,不必管我”,说完转过头推开窗。 泛舟镜湖上 凉气透进来一些,惹得烛光摇曳,小船悠悠然飘荡在湖面上,烟花还未停,照亮湖面,现出又一方朦胧世界,摇浆人许是无聊,许是情景交融,低低哼着歌谣,像是别处的方言韵味悠长。 秦三把不再劝,自顾吃喝,好似故意一般,发出的清晰声响让郝韵来一阵气恼,她明明最爱吃甜食了。 她在心里承诺自己,再待半个时辰就走,那时船已绕湖一周,所有的景色尽收眼底,她一定一个箭步就冲上岸去。 第28页 “哎,还不曾知道小兄弟名姓,我叫秦随风,好歹相识一场,不瞒你说,我这辈子还没和谁同游过”,他发问。 郝韵来心道奇怪,你明明叫秦三把,怎么又叫秦随风,却不能问出口,答:“这……名姓就不必了,我也只是途经此地……途经此地,咱们萍水相逢便是缘分,何必在意细节?” 秦三把:“途经此地?你不是认识这城中所有的大夫?连镜湖的事情都了解”。 郝韵来:“……” 她支支吾吾:“那是因为,因为我自幼体弱多病,来到这里以后水土不服,对,是这样,然后寻遍大夫,所以都,都认识了,镜湖的事,那也是我听说的”。 “这个故事是什么?闲着也是无聊。” 郝韵来终于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孽不可活,说道:“这是一个凄凉绝美的爱情故事”,接着如一个没有感情的读字工具叙述起来。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具体多久不做考据,在蔡县这个地方,当时叫湘潭国,有一对恩爱非常的夫妻,他们过着男耕女织的平常生活,后来战争爆发,丈夫应征入伍上前线,妻子在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他,等的花儿都谢了,但是只等来他残缺不全的尸体,妻子悲痛欲绝,终日以泪洗面,眼泪汇聚在一起竟成一片湖,后来哭到眼睛失明,不慎打碎了丈夫送给她的定情信物--是一面小镜子,她更加万念俱灰,投湖自尽了,天上的神女听闻他们的事情深受感动,修复了碎裂的镜子,又将二人的魂魄招来在湖中相见,虽是在另一世界,但终于有情人成眷属。 后来当地人为了纪念他们的爱情,便将此湖名为“镜湖”,破镜重圆之意。 秦三把似乎被她干瘪的语句所吸引,听得聚精会神,目不转睛,故事讲完了,他仍望向她。 “怎么?被感动了?” 他回神:“是小兄弟你讲的好,故事大多是骗人的,说实话,我倒是不信,也不赞同,离开的人已经离开,留下的人还是要好好生活,妻子为了丈夫毫无意义地搭上性命,若丈夫也同样爱她,必然不愿见这场面,若不爱也不必说了,情情爱爱最是虚无缥缈。” 郝韵来没料到他这想法,道:“你曾说你妻子卧病在床,倘使她……你真当如此绝情,毫无感触吗,这一辈子总该为了什么而不顾一切一次吧?总有一些事一些人让你失去以后觉得人生索然无味吧?” “我妻子于我,是另一种意义,况且我也没说要当做无事发生一般,只是殉情鸳鸯没必要罢了,人生很长没有绝对,小兄弟年纪看起来不大,对这些倒是了解不少?” 郝韵来没接他的反问,心里替他妻子不值,真是可怜,仿佛看见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子一咳三喘,有气无力地喊着丈夫名字,最后化作望夫石。又想明白他怪不得与袁缨传的满城风雨,不过是个多情又无情之人,对他的印象又差了许多。 “你外出多日,妻子不会担心吗,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他抿了一口茶:“说不准,本想来蔡县某条生路,没成想蔡县官逼民不反,贫富差距太大,世道艰难钱不好挣”。 “你所说与我所见似乎有偏差,哪个地方也是有富有贫,起码能在乱世中有容身之地,能在中秋团圆赏月而非颠沛流离,哪里谈得上官逼?民反不反还真是另一说,毕竟刁民随处可见”,她口中的“刁民”所指,不言而喻。 她接着说:“我虽只是途经,却也听了不少事,知县大人休养生息,蔡县商业繁荣,百姓安居乐业,还听说有一位女捕快,乃真神捕是也!人人称赞巾帼不让须眉,威风凛凛只可远观,兄台知道否?” 这话说的忒不要脸,全与事实相反,幸亏现在湖上风小,不然真是要闪了舌头。 秦三把点点头,眼里似有笑意,不明缘由,茶杯还端在嘴边,遮了半张脸,点点头:“听到是听过,不过小兄弟你怕是被人骗了,一个咋咋呼呼的小丫头,得理不饶人,遇上了颇费心神”。 他的回答让郝韵来始料不及,还以为对她恨得咬牙切齿,逮着机会便要好生痛骂一番才解气,不想才寥寥几句不中听的点评,遂说:“听你语气,像是与她有过节?” “过节谈不上,小丫头无法无天惯了,总以为自己是恶霸刽子手,你说,怎么会有人上赶着往邪路上走,不陪她闹还不行,难免恼人”,郝韵来撇撇嘴,合着她整日里的所作所为,盘算着找他麻烦,在人家眼里全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无理取闹,他也没多大呀,故作老成,又听得:“此外的事情便全是我的错了,有心也好,无心也罢,做的不对我便认”。 第29页 他神情肃穆带着愧疚,没有半点玩笑或虚假,郝韵来知道他是说射伤她的事情,之前他几次三番说过对她不起,还以为全是为了袁缨才不得低头,没想到是真的心怀歉意。 郝韵来不由自主说道:“若她听到你这番话,想必会原谅你的”,她在心里佩服自己,宰相肚里能撑船,她可不想让别人觉得她小肚鸡肠,时时惦念着亏欠她,经年的人情债会越变越重,双方都累。 他笑,对她的话不认同也不否认,最终没了话题,两人就沉默着,随着木舟轻轻摇晃,约摸着过了半个时辰,寒气太重小窗刚才被她关上了,现在又重新推开,果然已经绕了一圈,回到了他们上船的地方。 郝韵来对他说时辰不早了,他点点头,起身到甲板和撑船人言语几句,船家利索靠了岸,秦三把先行跨步到岸上,郝韵来跟在后面,选的靠岸点不尽人意,不知是太靠近水边还是怎么回事,地面湿滑粘着淤泥,她一时没防备,双脚打滑,一个酿跄身子便向后仰,惊地忘了呼喊,只有手下意识胡乱想抓住什么,最终抓了两手空气,“扑通”一声掉湖里了。 秦三把已走出几步外,听到水声,转身一看,岸边溅起一簇水花,啪嗒啪嗒打在岸上,迅速融入土壤,幸而水不深,她勉强爬着站起来,全身湿透瀑布一般滴着水,面具歪斜,额头和下颌各露出一点,又被她马上修正,这个节骨眼更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是谁,不然丢人丢到姥姥家,话说她姥姥是谁?她拨开粘在面具和脖子上的头发,暂且不去想这问题,反正他们家好像从来就没有七大姑八大姨之类的亲戚。 她半个人站在水里,试了好几次也跃不到岸上:“过来扶我一把!”她扶额,这人太没眼力见,傻站着也不知过来帮衬一下,落水这事也全得怪他,要是稍微回那么一下头正好扶住她,现在不啥事没有吗? 秦三把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半弯着腰,郝韵来向他伸出手,她看着瘦弱,手上却有肉,手背有四个小巧玲珑的小坑,指甲是圆圆的,修剪得整齐。半天没有得到回应,朝他摆手,小铃铛又响起,清澈悦耳:“愣着干吗?”大秋天水里怪冷的,刚掉下来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寒冷将她包围,犹如寒刺刺入每一寸皮肤,现在两条腿在水里快冷的没知觉了,上半身湿答答被风一吹,别提多刺激了,偏偏这货太监不急皇帝急,千百年来错位的着急顺序终于到他这儿对了。 他避开那只伸上来的手,单手扶着她右臂,一用力就把人托上来了,小姑娘轻飘飘没有份量。 郝韵来这副模样是没脸见人了,现在街上的集会还没散,依旧吵吵嚷嚷,满目灯火,她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沿着河边栽的一排树木,用树影遮住身形,秦三把走在她外侧前方,偶尔回头欲言又止,郝韵来疑惑也没问,这厮的心思不能以常人思维来揣测。 “阿嚏”,泡了凉水,吹了凉风,风寒是肯定的了,郝韵来有些讨厌自己的身娇体弱,爹娘却安慰她,我们阿韵生来就是小姐命,得一辈子娇养,受不得半点差错。天气转凉,但秦三把这样的热血青年仍是只着一件单衣,所以没办法将衣服脱给她:“小兄弟住哪儿?快些走吧,及早洗个热水澡换身衣裳,免得风寒”。 郝韵来自然说不出她住哪里,模糊嗯了一声。她双手抱着手臂,肩膀也缩起来,加快脚步走了一段路,突然有人喊到:“秦大哥?”偏头看到那人就在对面街上的首饰摊旁,可不正是袁缨。她放下手里拿着的钗子,猛地跑了两步又停下,改成碎花小步,捏着帕子风骚走来。 “秦大哥,你到哪里去了?可让我好找”,语气里没半点责怪之意,嘴角微微下弯,眼里却是笑意,仿佛是撒娇向晚归的夫君讨要说法。她不动声色,极其自然地要搂住秦三把的胳膊,秦三把动作不明显地一侧身躲开,袁缨扑了空,继续献殷勤:“秦大哥别动,你脸上有水珠,我帮你擦擦”,洁白的帕子,边角绣花,针脚扎实。 秦三把用袖子胡乱一抹,额前和鬓边的头发都被拨开:“不劳烦姑娘了”,还真有水,可能是刚才拉郝韵来的时候不小心溅到的。 郝韵来冷眼旁观他俩你来我往的互动,心道袁缨还真是厉害,眼里怕不是装了筛子?她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面前,愣是看不到,一个劲儿对秦三把嘘寒问暖,一口一个大哥,能要点脸吗,大姐?你知不知道人家早就有老婆了?话说回来,袁缨看上这个铁匠哪一点了?早几年媒婆给她介绍的青年才俊可不算少,怎么表现出一副八百年没见过男人的样子,上赶着倒贴? 第30页 她借着昏暗的月色端详秦三把,试图看出他是如何把袁缨迷得五迷三道的。他个子约摸八尺有余,身板站得笔直,体型瘦削,肩膀开阔,脖颈线条流畅,喉结上下轻动,长相英气却不显凶相,眉毛浓黑如山沉稳,眉骨略微突出,窄窄的双眼皮甚为深刻,鼻梁高挺,鼻背骨隐约可见,嘴唇不大不小不厚不薄,浅浅的颜色犹如春天的桃花,使得整张脸充满盎然生机,看起来容易亲近许多。 郝韵来这辈子也没从头到脚把一个人看的这么仔细,凭心而论,他长的不差,以往只注意到他破破烂烂的衣裳和遮住脸的头发了,竟是没发觉。 小狐狸回家 “阿嚏”,不恰当的喷嚏打断了他俩的谈话。 郝韵来向两掌之间哈一口气,迅速合上来回的搓:“那要不你们二位慢聊,我先走一步?”更深露重的,实在是奉陪不起了,接着说:“这位兄台,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孤男寡女月黑风高,你也不便在外逗留过久,你夫人还在家等着呢”,不过是故意说出来隔应他俩。 秦三把没什么反应,袁缨闻言不屑,不情愿地同她搭话:“慢走不送,哪里来的小姑娘,好生奇怪,管起别人家里事来”,她本能地排斥一切靠近秦三把的女性,目光不善地打量郝韵来,想洞察这是哪里来的狐狸精,不走寻常套路。 郝韵来惊了,小姑娘??? 她低头看自己一眼,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只顾着冷,没注意到由于落水的缘故,衣服全都紧紧贴在身上,身体形态分毫不差被勾勒出来,任是个瞎子也能辨她是雄雌。 那么秦三把也发现了,所以一路上别别扭扭,欲言又止,不过他应该不知道她是郝韵来吧。 两手食指在身后交缠,旁人看不见的脸颊窜上绯红,转念一想她也没说自己是男子呀,明明是他们自以为是,她没纠正罢了,算不得丢人。 面对袁缨的反击,她选择忽略,再多说几句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暴露了身份,遂离开了,一点儿也不体面。 出了承德街,一下子暗了下来,无灯无火,只有幽暗月光,尘世热闹尽在身后,郝韵来看到街口杵着两团黑影,有些害怕,壮着胆子走过去发现是赵宵和顾长林,虚惊一场。不料,二人也被她吓了一跳,卖面具的小贩是个黑心商人,面具上的颜料遇水即化,现在早就难以辨认嫦娥仙子的花容月貌,只剩一片乱七八糟的色彩,黑夜里显得尤为可怖。 “鬼啊!”赵宵吓得炸毛,四脚八叉跳到顾长林身上,差点把他压倒。 “鬼什么鬼,看清楚再叫好不好,没点出息!”郝韵来扯下面具没好气道。 “是头儿!你快下来,我不行了”,顾长林哪能承受得了二百多斤的无趣皮囊,脸涨红,仿佛下一瞬便要气绝身亡,无力地锤赵宵的背。 他停止嚎叫,定睛一看果然是头儿! “头儿,你这是怎么了,让水鬼捉去当媳妇儿了?”赵宵再一次诠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郝韵来拿面具敲他头:“你还有脸说?这一晚上跑哪儿去了,不知道有个大活人不见了?”拢一拢顾长林给她披上的衣服,打了一个寒颤。 赵宵想辩解,但哑口无言,总不能说自己看到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就死拽着顾长林跟在人家身后溜了一晚上,根本不记得郝韵来是哪一号人物了吧?但后来某一天得知真相的郝韵来让他眼泪流下来,追了他一条街,差点把赵宵眼珠子抠出来。 这是后话,现在顾长林来打圆场:“咱先回去吧,头儿身体不好,全身都湿透了,明天铁定要风寒了,你闭嘴吧,就不能说些好话?”后一句是对赵宵说的。 郝韵来和赵宵一路上演猫鼠游戏,你追我躲,顾长林当和事佬当得一个头两个大。 一夜过去,八月十五永远停留在昨天,迎来崭新的八月十六。 郝韵来出奇地没有生病,只是嗓子稍微有些哑,昨夜又泡热水澡又喝了三碗姜汤果然有效果。 她在院子里逗小狐狸,小狐狸越发惫懒,窝成一团,眼睛都不睁,郝韵来一会儿揪揪它的耳朵,一会儿拽拽它的尾巴,任人搓圆捏扁,它自归然不动,郝韵来没多久也失了兴趣,好像在玩弄一块木头。 赵宵天不亮就在院子里练功,现在满头大汗,说是昨晚在梦中再次遇到了那位姑娘,他一脸热情,姑娘面若冰山甩给他一句瘌□□想吃天鹅肉,夜半惊醒受了刺激,下定决心减肥变成翩翩公子,就是不确定是不是一时兴起。 练了一上午,衣衫上的汗水拧出来能盛满一个小桶,可见下了苦工,现在终于歇一歇,坐在郝韵来旁边,盯着石桌子上狐狸:“白眼狐狸不会死了吧?”拿手戳戳它,没反应,再戳,还不动,用力一戳,给狐狸从桌上戳的滚到地上,这一摔可不轻。 第31页 郝韵来赶紧给抱起来,小狐狸委屈巴巴,呜呜咽咽地往她怀里蹭:“吃饭吃多了劲没处使是不是。我诅咒你一辈子处不着对象”。 “不是,头儿你这也太狠了,不就轻轻碰了一下,至于吗,明明就是白眼狐狸碰瓷”,赵宵给自己辩解,小狐狸看他一眼,“说你呢,还看我,你是不是很得意啊,再使坏,看爷爷怎么收拾你!”撸起袖子恶狠狠回瞪它。 郝韵来踢他一脚,表情严肃:“跟谁装大爷呢?废你两条腿,让你在蹦哒”。 赵宵怂了,头儿真生气了,立刻讨饶,贱兮兮笑道:“我,我胡说呢,闹着玩”,又灵机一动:“哎,你说这狐狸兄弟是不是想家了,所以才萎靡不振,跟打了败仗的残兵似的?” 这么一说倒是有些道理,毕竟当初把它带到这里也没问它的想法,说不定还有父母兄弟姐妹什么的,硬生生给人分开,背井离乡,是挺惨的,心情郁结很正常。 于是她当即决定趁着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带上笑容,带上祝愿,领着小狐狸回家看看。 下午的废林阳光也很少,好不容易从树叶间隙里挤进来的一缕卯足劲发散自己的光和热,是故不觉得昏暗阴森,清凛袭人,反而有一种超脱世俗的安宁。 郝韵来打发顾长林和赵宵去摘果子,自己抱着小狐狸去捡到它的地方,她手里拄着随便捡来的木棍,拨开小径两边胡乱生长的杂草和枝桠:“几日不来,又是蓬草丛生,它们这么这么有想法,专门往我脚下长”,小狐狸乖巧的哼唧两声,抖抖耳朵回应她,像在显示自己善解人意,“得意什么,你比它还有想法,是个小祖宗,我供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银,还得关爱你的心理健康,容易吗我?” 终于走到捡它的小山坡,其实郝韵来觉得它应该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只小狐狸,这个山洞里根本没有别的狐狸。她把小狐狸放下,小狐狸跑进了山洞,欢快的转了好几圈,嘿!还真是想家了,自从带回去几时这样撒过欢?小动物和人一样,心中都有一个归属,一个寄托,这里虽然破败不堪,没有一分一毫比得上县衙的安乐窝,可就是更温暖,更值得眷恋。 它一开始只在山洞里奔跑,后来绕着小山坡蹦蹦哒哒,大概是许久没有回归自然,总圈在一方不属于它的小天地里,现在对周围充满了新奇,偶尔还捡几个掉在地上的野果,翻来覆去的端详后再啃咬几口,可爱极了。它渐渐地越跑越远,马上就要离开郝韵来的视线了,郝韵来准备唤它一声让它及时刹车,却开口无言,让长林给它起个名字,起了这么久也没想好,还以为他用到的字仓颉没给他造出来,只得无奈地叫:“喂!你去哪啊!” 它跑的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郝韵来翻山越岭地追赶,它好像故意一般,是不是还回头看一眼郝韵来,并且停下等等她,就这样保持某种默契不知不觉跑到了林子的另一边,小狐狸突然停下靠在一棵树旁欣赏自己成色优质的皮毛,郝韵来一瞬间涌上一种想把它拎起来吊打的冲动。 她一下子瘫坐到地上,背靠一块大石头,喘着粗气:“小祖宗啊,把你惯的没边了,遛狗玩呢”,想想不对,这不是骂自己嘛,也懒得再改,反正它也听不懂人话。 等她差不多缓过来,头不懵,眼不花,耳朵没有轰鸣声的时候,石头后面不远处传来两人对话的声音,声音不大,但是可能太近了,所以一字不落全进了郝韵来的耳朵。 她把小狐狸抱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捋着它的毛,支棱起耳朵认真听墙角。 “……你怎么就这么心软呢?再这么下去,咱真要揭不开锅了,还得供前两天掳来的穷酸书生吃喝,我说把他放了算了,向二哥非说他是什么身份特殊之人,死活拴着不让走”。 另一人道:“书生?怎么回事?向庭怎么说?”这个声音郝韵来听着好耳熟,但一时没想起来。 “就是前两天兄弟们想再干一票,等了半天来了一辆马车,当下冲出去就把它截住了,但除了一个赶车的书生,什么也没有,说来也奇怪,那人的衣袍全是上好的料子,县老爷都不一定穿的起,可是却身无分文,反而随身带着一些文书,我也不认字,这都是向二哥的分析,他看了以后脸色不太好,说是和朝廷命官有关系,等你回来再做打算”。 郝韵来琢磨他的话,这不会是俩土匪吧? 接着又是这个熟悉的声音:“我现在还走不开,有人定了一把刀,约定取货的日子便是三天后,这事先让向庭看着办。画如呢?” 郝韵来一拍脑门,这是秦三把呀!瞬间不禁心里疑惑,他到底是什么人?还有,又是哪个瞎了眼的找他打刀。 第32页 “前两天向二哥不知道从哪搞了几株人参,现在好多了,就是天天盼着你回去”。 秦三把惊:“人参?他那儿来的钱?不会是他娘的遗物……” “这,这我也不知道啊,当时他说是运气好在山上挖的,我还以为天上真的掉馅饼了”,郝韵来心道:憨货,天上掉雨掉雪掉刀子,都不可能掉馅饼。 秦三把:“算了,随后再议,你先带着这些东西回去吧,我过几日便回。” 随后便是一阵脚步声,同秦三把接头的人走了。 郝韵来也准备悄无声息地猫着腰溜走,不想,怀里的小东西又抽风似的窜了出去。 撞到他怀里 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怕什么来什么。 小狐狸一跳三跃到了秦三把肩上,他一时没防备,猛地吓了一跳,小狐狸又趴在他胸口上,远远看去像是人身上平白无故长出来的大瘤,郝韵来觉得还是一颗毒瘤,专门害她的。 秦三把认得这小东西,毕竟被它咬过,马马虎虎算得上有血仇,看见它也知道郝韵来就在附近了,果然石头后毛茸茸地冒出个脑袋尖:“出来吧”。 郝韵来认命站起来,双手抱臂,头偏到一方仰起来,明明是她偷听被人抓个正着,还拽的二五八万似的:“我就是路过,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不知道”。 “我问你了吗?” “……” 秦三把还在和小狐狸作斗争,好不容易才把它扯下来,丢给郝韵来,郝韵来眼疾手快到他对面堪堪接住,但小狐狸并不买账,伸着爪子要去秦三把那里,活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闹着找娘亲。 “听话,不然就不要你了”,郝韵来威胁它,但并不管用,反而挠了她一把,郝韵来吃痛松了手,它趁机缠上秦三把扒拉他胸口的衣服。 秦三把只好暂时抱着它,问郝韵来:“没事吧?” 郝韵来摇摇头,只是破了点皮,五道抓痕清晰可见,还好没出血。 “你……” “你……” 两人异口同声,郝韵来尴尬:“你先说”。 秦三把:“你生病了?声音不对劲”。 郝韵来盯着把爪子探进他衣襟的狐狸,胡话张口就来:“没有,我才没病,我只是最近嗓子用的多了,难免会哑。你呢?你来这里干什么?”明知故问,把问题抛给他。 秦三把避而不谈:“我还有事不奉陪了”,说着敞开怀抱,意在让她把这个狗皮膏药般的小鬼撕下来。 郝韵来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但神色如常,伸手去拽它,小狐狸这次没挣扎,只是它爪子里捏着一枚铜钱,古朴有锈迹,正是上次秦三把在林子里捡的一枚古钱币。 没看出来它还是个财迷机灵鬼,哪里有钱往哪里钻,该不会它从山洞一路跑到这里就是为了这过时的一文钱吧。要真是这样,郝韵来墙都不扶就服它,敬它是条汉子! “哎,这钱可不能给你”,秦三把便要去夺钱,奈何小狐狸一副死也不撒手的架势,他一时讨不到便宜,郝韵来乐得看两个极品财迷为了一个铜板上演好戏,遂不作声,但看秦三把脾气渐渐失控,仿佛被人夺了金山银山,下一刻哪怕要一掌拍死这掉钱眼儿里的狐狸也是说的过去的,不禁出言偏帮小狐狸:“不就一片废铜板吗?至于这么小气,我家小狐狸玩一下都不行?” 秦三把:“对,我就是这么小气,这可不是普通的铜钱,咸徳年间制的,三百年历史,卖出去起码值十两银子,你的狐狸你花钱养着就是了!” 郝韵来扶额:“我出十两买了,明天你来县衙提钱”。 他警惕,手上动作没放松:“郝捕快,我能信你吗?别到时候你再胡搅蛮缠,我可招架不住”。 郝韵来气恼,果然和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多说一个字都要气出肺痨:“本捕快顶天立地,从不打诳语!” 秦三把将信将疑,稍有动摇的时候,变数再一次降临,只想问天问大地,再问问狐狸自己,你是不是磕药了?哪买的?药效这么好?它不知道第几次癫痫发作,“噌”地一用劲,腿一蹬飞出几丈远外。郝韵来本来就站在一处满是石子的土路上,被它用尽洪荒之力一踢,整个人重心不稳,向后仰去,她拼命甩动胳膊,好像青蛙游泳一般把身子甩向前,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最后摇摇晃晃,“啪叽”撞上了秦三把。 额头抵着他的肩膀,手不受控制地抓着他的衣袖,脸埋在他胸前,“咚咚咚”,是他的心跳声,还是她自己的心跳声,分不清,听不清,浅浅的铁锈味混着温暖的火焰气息徘徊在她鼻尖,只感觉手上的伤痕在发烫,在发痒,都怪该死的狐狸,回去以后三天不给你饭吃! 第33页 她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弹,关键是太丢人了,以至于忘了该怎么办,幸好她不知道姥姥家在哪,万一真到了姥姥家,姥姥也得拿大扫帚把她扫出来,再啐一句“丢人玩意儿!” “能不能……先放开我?” 这句话仿佛夏日里的雷电,击中郝韵来,一下子松开手,退了好几步,没注意身后便是她之前藏身的大石头,腿碰到石壁,不自主地坐在上面,像是坐在弹簧上,又在瞬间弹起来站好,手背在身后,声音更哑:“我也没想抓着你,谁让你堵在这里妨碍我接触大自然?”一定是今天在外面呆太久,让风寒钻了空子,好像还发烧了,得赶快回家喝两碗药才行。 她不再与秦三把纠缠,追上小狐狸,提溜着它的尾巴:“每次都是你出幺蛾子,知道错了没?不乖的话再也不带你出来了,铜钱好玩吗?”一路回到溪涧旁的断木处,赵宵和顾长林已经摘了满满一兜子的果子在等她。 赵宵招呼她:“头儿你快看,这次全是大个儿”,他把野果举到面前,确实秋季丰收,此时的果子又大又红,娇艳欲滴。 顾长林一眼发现她手上的伤口,把果子全堆到赵宵身上,捉住她的手:“受伤了?疼不疼?” 郝韵来不以为然,笑言:“无妨,还不是这小东西挠的”。 这倒是奇怪,平时郝韵来破个口子都得大喊大叫半天,今天倒是谈笑风生。赵宵道:“坏事儿准离不开它,干脆把它丢在林子里算了”。 小狐狸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受了惊吓一般缩在郝韵来怀里,发出呜呜的声音,郝韵来拍它:“放心,我不会把你丢下的,小崽子,对了,长林,你不用给它取名字了,我想好了,就叫小铜钱”,又小声嘟囔一句:“怎么是个财迷呢,和他一样,怪不得喜欢缠着他”。 三天后,天气更冷,阳光却好,郝韵来穿戴整齐要去巡街,临走前摸了一把小铜钱,小铜钱甩了一甩脖子上的铜钱向她示意告别。 水丰街还是老样子,有生意的时候做生意,没生意的时候几个妇女凑作一团嗑瓜子唠家常,男人们就看她们,或者说些不正经的话来逗笑大家,一派和谐融洽。 但郝韵来和他身后十个面无表情的衙役往街上一站,瞬间变天,大家都噤了声,经过每个商铺时,摊主就把准备好的一串铜钱双手奉上,那表情别提多憋屈。 被压迫的久了,性子都被磨灭,剩下的只有习以为常的忍气吞声。一年前,郝韵来刚想为所欲为当街霸的时候,铺天盖地骂声一片,毕竟一个小丫头能翻的出什么浪,甚至打算过教训教训她,父债女偿,惹不起大的就拿小的出气。 老实人还是没敢动手,只是想法在脑子里打了个转,可年轻气盛的地痞小混混却不一样,他们喜欢挑战权威,尤其是像她这样的官家小姐,够辣够味,是不是为了替大家讨公道尚且不明,自己想先去招惹一番倒为真,那日下薄雨,四个少年排排站,号称水丰四虎,郝韵来一手执鞭,一手负身后,不过一柱香已分胜负,结果当然是四虎变病猫以悲剧收场,他们不过靠着一点蛮力和不知天高地厚,郝韵来怎么也是被郝夫人悉心指导过的,不论是技巧招式还是功法内力都与他们不在一个层面,从此一战成名,风雨来,单鞭斗虎虎成猫,女英杰,铁骨柔情情系民。 虽然不久前才被秦三把打成手下败将,但毕竟他是外来人,大家对郝韵来的惧怕并未消减。 郝韵来还是依次做点评,赵宵负责收钱,顾长林负责记录,到了袁缨的鱼摊面前却不见人,只有案板上一条将死不死的小鱼垂死挣扎,袁缨是个不怕事的人,一向不给她好脸色,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每次该交的钱还是得交。 “人呢?无故擅离岗位,长林记上,下个月多交二十文”,郝韵来吩咐。 又往前走了一段,到了秦三把的铁匠铺,袁缨原来是在这里,她拿着精致的小食盒,里面放的似乎是包子,打开给秦三把展示,笑靥如花,秦三把皮笑肉不笑很是敷衍,一丝不苟地完成正在做的活计,“梆梆”打铁。 郝韵来:“聊的挺开心啊,长林,再给袁缨涨二十文,这么有闲情雅致做吃食献殷勤,生意肯定是如日中天了,怎么能不多涨点呢?” 袁缨并无太大情绪波动,早已习惯她的小把戏:“随你,只要秦大哥喜欢我做的包子,不管付出什么我都值得!”这话倒是符合她的一贯性格,敢爱敢恨,有时确实让人佩服。 郝韵来呛她:“那你倒是问问他这个有妇之夫喜欢吗?”她刻意强调有妇之夫四个字。 第34页 秦三把无心陪两个姑娘继续这场闹剧:“袁姑娘的心意我领了,承蒙错爱,不过能不能麻烦你们二位都往旁边站一站,围在这里挡住财源了”,毕竟他的心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赚钱。 郝韵来得意:“看到了吧,你满心欢喜,人家却当你是个碍事的人”。 袁缨双目稍有失神,只一刹那又恢复神采奕奕:“那又如何?”她提高音量,环顾着满大街偷偷看热闹的众人,似有昭告天下之意:“我袁缨这辈子就认定他一个人了,给他做一辈子包子,管他吃还是不吃,拿去喂狗也罢,与我何干,更不会在意他是否成家,他厌恶我或是无视我或是别的,我都乐意这样做,都值得我去等”,说完她坦然看着秦三把。 秦三把手里的刀没拿稳,“嘭”地掉在地上,不住的颤动余音回响。 整条街的人都安静,都震惊,民风开放,男女自由追求恋爱是没错,但敢像这样公然示爱的还确实没见过。秦三把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情况,不知该作何回答,他看得出来袁缨是真心的,他来蔡县一月有余,蒙她处处关照,她性格坦率,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相处起来也十分自得,他知道袁缨对他心思不简单,他本想毕竟不会长留此处,恪守礼节便是,待到日后他离去,她的感情自然会消逝,可是,此情此景,此言此语,他该如何才能不伤害到她? 取刀少年人 沉默并没持续很久,一片鼓掌喝彩在沉默中爆发,更有几个活跃的人跳起舞唱起歌,打几个口哨起哄。 郝韵来看着乱套的水丰街,心里有些烦躁:“别吵了!”这一喝果然有效,大家迅速安静下来,又去假装忙自己手头的事,心里却都惦记着,任何人任何时候都有一个热衷八卦的心。 袁缨含情脉脉地对秦三把道:“秦大哥,你不必对我说什么,当我一厢情愿便是,我等你”,说完便走回了自己的摊子。 秦三把确实无话可说,可是袁缨这样善解人意,他心里更不是滋味,怎么好好的就扯出一桩风流韵事。 “该交保护费了!”郝韵来粗鲁地敲桌子,拽回他的神思,“别说你没有,才从我这里拿走了十两”,小狐狸抢走他铜钱的第二天,他果然上门来讨债,关于钱的事情,他从来没含糊过,这一点也算是让人佩服。 他听了郝韵来的话,眼皮没抬一下,捡起地上的刀继续干活:“还是那句话,有也不能给你,上一回你借着职权之便对我敲诈勒索,这一次我不会再向恶势力低头了”。 早就料到是这个结果,郝韵来知道与他多费口舌也是无益,只说:“上次我能借职权之便,这次便不能了吗?上次是袁缨,不如这次试试你妻子在你心里与五十文相比如何,菱县说远不远,我最不怕麻烦了”。 秦三把放下手里的活计,身子凑到她面前,本来两人之间只隔一张木桌,这下不过一寸距离:“没想到你这么了解我?连我已经成家都知道?” 郝韵来心惊一下,整个人都被他说话时吐出的气笼住,仿佛在雾气森林里迷失了方向,但只在转瞬间,便恢复,退开一步,回想他的话,糟糕!他妻子的事情是在船上讲的,可并不是对她讲的,她好像已经提起过好几次了,对一个打铁匠的私事事无巨细全部知晓,是挺奇怪的,可是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也没错呀!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知晓又如何?总之,我一定会让你乖乖把钱双手奉上”。 秦三把笑着摇摇头,像是看着调皮的小孩自以为是的模样被逗笑,二人的较量还没结束,忽的从远处的屋檐上飞下一少年,白衣玉带,身后负剑,如天外来客,清冷出尘。 他展开手上的画卷,环视整条街的人,一下子便锁定了目标,朝着铁铺走来,走近再看,完全是美玉琢出来的人,他年纪不大,至多十五六,脸上稚气未脱,白净粉嫩,两颊还有婴儿肥,圆圆的眼睛明亮有神,可他气场却强,不苟言笑,像是沉浸世间几十年后归于平静。 郝韵来觉得新奇,小孩就是小孩,非得板着脸装大人,不过还挺可爱的。 他朝着秦三把道:“阁下可是秦老板?”表现得十分有礼,每个动作神情都恰到好处。 郝韵来噗呲笑言:“哪里是什么老板,真是太抬举他了”。 秦三把硬着头皮应下:”我是,不知有何贵干?”心里想今日不知吹得什么风,各色人物都往他这里聚。 少年道:“家师李玉,日前曾与阁下有约,但如今有要务在身,难以赴约,特命我前来转告秦老板今日不必再等。” 第35页 郝韵来闻言了然,原来那日他接头时所说的定刀之人便是李玉,她不禁替李玉捶胸顿足,为他不值,这人看着不像是个糊涂的,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做傻事到这地步,华佗再世也难医了。 “原来如此,不妨事,李先生先前定了一把刀,现在可是要拿走?” 少年摇头:“否,家师亲自来取”,不知从何处变出一锭金子,放在秦三把面前,“此乃赔罪,秦老板海涵”。 秦三把眼睛都直了,嘴上还算明事理,虚情假意道:“这怎么好意思,李先生已经给的够多了”,他两手在身后攥着衣服。 郝韵来嗤笑一声,少年人看起来并不懂这些客套话,正色道:“阁下勿推辞,此乃家师特意吩咐,无论如何请收下”。 他一脸为难:“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把金子拢进了袖子里,“顺便问一句,李先生什么时候来?” 少年人:“这便不知了,恐怕得些时日”。 “嗯”,秦三把点点头,“少侠打哪来啊,不如留下吃个晌午饭?”这话也是标准的客气说辞,他自己的温饱都难已解决,哪里有闲钱请别人吃饭,况且这少年贵气逼人,显然是金银堆里长大的,必然吃不惯山野粗味,要是山珍海味,那也没有,所以这话说了等同于没说。 少年垂眸,思索了片刻:“阁下真是良善,正好一路赶来饥饿困乏,如此甚好”,他眉眼之间有了一丝兴奋,瞬间又强行压抑变作冷面,他还真是不懂人情世故,以为世间皆好人,将客套话当做盛情邀请,郝韵来一边旁观,倒要看看秦三把怎么反应预料之外。 秦三把眉毛颤抖一下:“好,行,感谢赏光”。 少年:“那我们这便去吧,来时路上看到一处酒馆,临江而建环境尚可,但店面太小,菜色也不知如何,胜在路途近,一试无妨,我在天黑之前还要赶回去复命,便不挑剔许多”,他认真分析仙味居的种种。 他放缓手里的动作,心里像是被人从瀑布上扔下来的感觉,堂堂仙味居被挑剔成这样,这小子怎么不上天庭和玉帝同桌饮宴,可人家毕竟是来给他送钱的,是故依旧热情:“少侠有所不知,这个酒楼饭菜难吃服务差,绝对不能去,倒不如去寒舍,我亲自下厨包你满意”。 “也可,那我们快走吧”,他信了秦三把的鬼话,暗自庆幸,果然酒楼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秦三把盘算着家里的米面,思量着少年看起来顶多吃一碗饭,他再把昨天挖回来的不值钱野菜炒一炒,熬一锅稀粥,这样一看损失不算大,情绪稍稍变好。 郝韵来看着秦三把收拾了铺子,准备回家:“我也去”。 所有人都侧目看她,郝韵来脑袋一转:“你还欠我五十文,这顿饭可以相抵,我也不找你妻子的麻烦,如何?”她其实是对这个少年感兴趣,也想跟着去看看,为无聊平凡的生活添一丝乐趣。 她的说辞并不能使众人信服,顾长林出言:“头儿,你真要去?你能行吗,我陪你去”。 “嗯,不用你跟着,你们先回去吧,保护费也收的差不多,这最后一户我亲自与他周旋”,钉子户说的便是秦三把。 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郝韵来执着于这五十文,明知道此人油盐不进,是个难缠的,可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单鞭斗五虎之后,大部分人都认命交钱,只有零星一两个负隅顽抗,郝韵来当时可不是这种好脾气,一再的和他们多费口舌,直接在县衙调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官差,在他们回家路上从背后套了头二话不说一顿乱揍,揍得他们什么与天斗与地斗的想法都没了,只恨自己没长十双手,不能再快一点把钱恭敬递上来。 一顿粗茶淡饭换五十文,是桩好买卖,秦三把道:“一言为定”。 秦三把在前领路,走的极快,早吃早完事,少年毫不费力跟的很紧,唯有郝韵来稍稍吃力,甚至有时得小跑几步才能勉强不落队。 到了秦三把家,张老头不在家,他解释说他去隔壁县探亲去了,约摸十几日光景才能回来。 秦三把擦了擦院子里的石桌和凳子,招呼少年坐下,给他用带有缺口的碗倒了一碗白水:“歇息片刻,饭菜马上就好”,进到厨房去做饭,自始自终对郝韵来不闻不问。 不一会,烟囱里冒出袅袅青烟,屋顶上的茅草在微风里摆动,偶尔有一两根不太牢靠的便从上面悠悠飘转而下,正巧落在郝韵来脚边,她捡起一尺长的碎茅草,两根指头捏着捻来捻去,茅草快速旋转出虚影,一个变作一圈。 少年在她对面,正襟危坐,一言不发,眼神却好像瞟到她手里的玩意,郝韵来有心和他搭话,方才见他武功了得,谈吐不俗,再细想他师父李玉,更是方外之人,猜想他们一定是个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门派,郝韵来第一理想是进天机策做神捕,第二理想便是成为行走江湖的大侠客,醉生梦死,血雨腥风,好不波澜壮阔。 第36页 “喏,给你”,她把手里的茅草伸到他面前,少年没接,静静看她,郝韵来顿一下,把茅草折了个蜻蜓出来,少年眼里似有光,“拿着玩,可好玩了”。 少年犹豫一下,终于接了过来:“万物有奇,区区杂草也可活灵活现”,他从前并未见过这等事物,小心翼翼端在掌心,连连感叹。 “草蜻蜓你没见过吗?你小时候玩什么?” 他把蜻蜓放在桌上,道:“幼时与习武练功四书五经为伴,这些,不曾听闻”。 郝韵来有些同情他,连童年都没有,怪不得少年老成,问道:“那你是挺惨的,肯定也不会玩丢沙包,捉迷藏了吧?” 少年摇摇头:“师父常教导切勿玩物丧志,应当居安思危,时刻警醒”。 郝韵来不赞同:“可是小孩子就应该玩才对的呀”。 “这些有趣吗?” 她回忆小时候玩耍的经历,翘着的嘴角垂下来一些:“也,就那样吧,一般般”,手不自觉去拨蜻蜓,让它在桌子上没完没了的翻跟头。 “你不愉快”,少年察觉她的情绪。 回忆起小时候确实不是太愉快,其实小时候的郝韵来和现在完全不是一个样子,那时她内向腼腆,遇到生人就往爹娘身后躲,用两只大眼睛悄悄打量周围。因为她是独女,也没有亲戚家适龄的小孩,每天只能自己和自己玩,爹娘的陪伴与同龄人的陪伴终究不同,是故她越来越不爱说话,郝知县发现女儿过于乖巧也不是个好事情,就把她送到了学堂,和别的孩子呆在一处或许能开朗些。 只是所有的小孩都被家里人告知郝知县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他女儿也好不到哪里去,千万不能和她玩,不然神仙就会把你抓走惩罚你。小孩子信以为真,他们最单纯,最嫉恶如仇,对待好的事物就是表现得如细软的春风,对待坏的事物就像最公正严明的判官,没有一点转圜余地。 这样一来,上了学堂的郝韵来被孤立了,不仅没有人和她玩,所有的人都在毫不留情地指出她的过错,沙包会丢在她身上,毛毛虫会钻进她的头发里,坏人理应被如此对待。 这些事情她没有对郝知县夫妇讲,只是变的越来越寡言,越来越闷闷不乐,郝知县察觉事情不太对,深入了解才知原委,掌上明珠被人如此对待,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学堂即刻关门大吉,从此蔡县多了一批无业游民,多了一批在街上饭也吃不饱的野孩子。 只是学堂里的他们没有做错,她就是坏人,千年祸害。 意白与蜻蜓 这些事情在太远之前了,不知道怎么的经少年一提,猛地都涌了上来,本来她真的已经全忘了。 “谁说的?我愉快着呢”,郝韵来把过往再次全部锁上,篱笆菜田,农家小院,她的笑和着青烟。 “师父说有时人会口是心非,强颜欢笑,可能是为了掩饰自己,可能是为了欺骗对方,你此刻便是”,少年太板正,不给人留一点面子,戳破郝韵来。 “你师父怎么说这么多话?你从小都是他教的吗?”李玉虽然看着翩然如世外客,但仅有的接触也能看出他深谙人间法则,没想到教出来的徒弟出淤泥而不染,随心所欲又句句恪守正道,丝毫不顾忌地扯下旁人的面具。 少年道:“师父所言乃大智慧,说与你共勉之”。 郝韵来无奈,字字句句之乎者也,他不累,听者累,敷衍道:“受教多谢”。 “既然如此,你能传授我折蜻蜓的方法吗?它看着很别致,却手法独特,我观察良久不得要领”。 他对这个似乎很感兴趣,原来刚才一直盯着它,是想看出怎么折的,哪个小孩不喜欢新奇的玩物,只不过他从小就被压抑天性罢了,没想到一根稀松平常的杂草撬开了他的童心。 郝韵来挪了一个位子,坐到他旁边:“好啊,这个可简单了,你叫我声姐姐,我就教你”。 “你我非亲非故,一面之缘便以姐弟相称,不妥。再者,安知你年长于我?”少年拒绝。 “我十七,你呢?” 少年哑言,想来是比她小了。 郝韵来据理力争:“叫年长的人姐姐是礼貌,而且称呼起来也方便”。 少年不知如何反驳,迂回道:“我名李意白,直呼即可”。 郝韵来只得作罢,但还是忍不住戳了他脸蛋一下,果然柔软有弹性,比小铜钱的脸还好玩,脸上扬起笑,宛如刚刚偷吃到糖的孩子。 李意白一下子跳起来躲开,隐约可见耳根泛红,两手局促不知如何安放:“你,你,岂可无礼?” 郝韵来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怎么了?我就是觉得你可爱,想戳一戳嘛,你不喜欢我不戳便是了,小孩子还计较挺多”,虽然少年现在已高出她半头,但她就是把他当小孩,软糯软糯的,忍不住想逗一逗,不过他还挺有男女意识的,本来坦荡的郝韵来觉得有些对不起他,“过来,我折给你看”,她不想让他因此对她有成见,不知怎么的,见他第一眼就觉得很亲近,所以才忍着对秦三把的厌恶跟了过来。 第37页 她把刚才折好的蜻蜓散开,开始重新编织,少年感兴趣,说一句:“君子动口不动手”,才坐了回来,郝韵来应:“好好好,是我唐突了”,她编的很慢,时不时还停下来讲解,李意白点点头,不懂的地方就出声询问,教了一遍他就会了,他自己又试了好几遍,已经非常熟练了。 “好厉害,我小时候学了好久才学会”。 少年礼貌回:“过奖”。 正巧这时秦三把的待客饭菜做好了,他抱着三副碗筷和一小盆米饭从厨房出来,又进去端出来一盘墨绿色的炒野菜。 “这能吃吗?你下毒了吧?”郝韵来一脸嫌弃。 秦三把:“又不是我求你来的,吃不惯可以不吃,好走不送”,给自己和李意白盛饭:“少侠多吃些,不必理会这位”。 郝韵来撂了碗,对少年道:“别吃,姐姐带你去吃山珍海味,让他自己吃”,她很自觉地当了李意白的姐姐。 少年并未太大波动,优雅地拿起筷子:“秦老板的一片心意不可辜负”,别人的感受他倒是挺考虑周到,他小口吃着米饭,秦三把让他多吃菜,他应下,犹豫再三夹了一小根浅尝,味道出乎意料! “果然万事万物均不可貌相,阁下手艺深藏不露”,接着又夹了一大根野菜到碗里。 郝韵来的碗里还是空空如也,因为没有人给她盛饭,郝知县夫妇太过于娇惯她,府里统共没几个下人,基本全是服侍她起居的,像是盛饭穿衣这样的琐事从来都是为她安排妥当的,早知道就让长林跟着来了。 李意白吃了两口发觉郝韵来干看着不动筷,似乎明白了什么,师父时常教导他要有看出别人正处于困境的眼力,并且施以援手。 但还没等到他动作,狼吞虎咽的秦三把拿过郝韵来的碗给她添饭:“粗茶淡饭,吃的惯就吃,吃不惯,慢走不送”,郝韵来真是打算一走了之的,被人冷落的滋味不好受,她的心思又过于细腻,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其实恰恰相反,哪怕一件小事,一点小举动也能叫她翻来覆去思索好几天。 她还真没想到秦三把会给她盛饭,他不应该用沉默把她逼走才对吗,算了,这碗米饭看着颗粒饱满,白白嫩嫩,想来味道不错,这一盘黑漆麻乌的炒菜得到了李意白的夸赞,如此权衡,浪费食物是可耻的,遂拿起筷子低头吃饭,倒是没看到秦三把唇边几乎不可察觉的弧度。 郝韵来的饭量时大时小,有时候风卷残云把一桌子的菜都倒进肚子的是她,有时候拿筷子戳戳点点便饱了,她犹豫再三夹了一根野菜,唔,味道还行,又夹了一根,可毕竟太单调了,这是她自出生以来吃过最简略的一顿饭,两根野菜加几口米饭也就再没了胃口,李意白也吃好了,他的碗里一粒米都不剩,碗筷放的整整齐齐,教养极好。 他道:“时辰不早,多谢阁下款待,还有要务在身,便不多留,有缘再见”,起身和秦三把道别,指着桌上折好的蜻蜓,对郝韵来道:“这个我可以带走吗?” 郝韵来道:“当然了,本来就是你折的,下次见面我再教你别的花样,到时候我们就不是萍水相逢了,你可得叫我一声姐姐”,她嘻嘻笑着,眉眼弯弯,带着俏皮。 李意白没应她,把蜻蜓收进袖中:“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议,师父说不能随便许诺”。 郝韵来撇撇嘴,小孩的说法真多,一点也不可爱了。 李意白走后,秦三把收拾碗筷,只剩郝韵来一个人在院子里四处转圈,左顾右盼,等秦三把从厨房出来时,就见她钻在桌子底下偷偷摸摸不知道做什么,走过去弯下腰拍了她后背一下:“干嘛呢?” 郝韵来没防备,猛地吓了一跳,忘了自己还在桌子底下,一抬头就撞上了桌板:“哎呀!” 秦三把掀起桌子挪到一边,郝韵来捂着头站起来,眉毛纠到一块,想到碰的不轻。 “你怎么总是鬼鬼祟祟的?难不成我这院子里藏有金银财宝?”秦三把问道。 郝韵来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理亏抵赖道:“你管我?我乐意?我喜欢蹲在地上看蚂蚁”。 秦三把:“行,只要你别想着法儿讹我钱,你爱看什么看什么,不过,你是不是该走了?” 确实,李意白已经走的影子都看不着了,她本来就是对这个一本正经的小孩感兴趣,现在就没有待在这里的必要了,“不用你说,你这个破地方,一刻我也不想多待”。 秦三把看着她额头上的红肿,虽然不是他的错,但又是让她受伤了,何必和一个小姑娘过不去,语气软了下来:“疼吗?你说你就不能像个姑娘家一点?每天咋咋呼呼的,等着”。 第38页 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让郝韵来没有缓过神来,乖乖的站在原地等着,手指弯上来捏着袖子,地上的蚂蚁驮着食物全力前进,额角的包被阳光照着,越发的烫。 秦三把从屋里拿出来一个小陶瓶,一点也不精致,递给她:“我知道你肯定不缺药,但怎么说你也是在我这里磕碰的,姑且拿着吧,每天涂一次,你要是想丢掉,我也不拦着,总之我不欠你就是了,别想着要我赔钱啊,还有这个月的五十文已经和这顿饭相抵了,你亲口说的”。 郝韵来接过,曾经她好像也给过他一瓶药,在大牢里,当时装药的瓶子好像是江南官窑烧制的,是她喜欢的样式。 “我说的话都记得,不用你提醒”,郝韵来知道别说五十文,想从他这里取走半文钱都难比登天,上个月因为五十文闹得那么大,还把自己的胳膊搭了进去,一点也不划算,她在心里盘算,倒不如以后都想个法子相抵,既不会有损她的威严,也省去不少麻烦,不过,那日在废林听他说要回去,倒不知还能不能赶得上下个月交保护费前回来,要是不回来了……瞬间又否定这个想法,他还欠着李先生一把刀,怎能一去不回? 她接过小陶瓶,“这个可不能丢,是证据,碰到你准没好事”。 推开吱呀响的柴门,郝韵来迎面遇上袁缨,她依旧满面春风,丝毫看不出是一个不久前对男人当街示爱,又被当众拒绝的女子,也真当奇女子是也!她臂间挎着篮子,身子斜斜站定,没有理郝韵来的打算,郝韵来自然也不会先开口同她说话,二人擦肩而过,郝韵来步子迈的小,走的慢,身后的言语都传进耳朵。 “袁姑娘,你怎么来了?” “瞧你这话说的,无事便不能来吗,那位少侠可走了?” “恩”。 “秦大哥,天气凉了,我给你做了件袍子,你快试试看合不合身,前几日就做好了,但还是想着今日你生辰再送来,没想到上午……你不会介意吧?晚上我来多做几个菜,生辰得好好过”。 “我不怎么过生辰的,不过随口提了一句,没想到让你费心了……” 原来八月二十,是生辰。 后来又说了什么,便听不真切了,郝韵来想,这袍子大概是收了吧。 倚南夺佳人 过后一天,秦三把果然关了铺子,回土匪窝去了,郝韵来在水丰街巡视一周,一切如常,所有的人都低下头避开她,心里盘算昨日刚收了保护费,怎么今日又来,却也不敢问出口,纷纷噤声,偶有秋叶扫过街道,才发出一两声脆响,不至于安静的诡异,按道理,这是郝韵来想要的场景,在一个月前她估计会很满意,但现在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失落延续了一整天,夜里躺在床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披衣起身,打开窗户,胳膊撑在窗框上,手托着脸,长发散了满肩,树影婆娑,月光晕开一圈,云的轮廓可见,寒气钻进袖子,愈发清醒。 想起白日里有人来报,翠玉轩李老板的玉茶杯找到了,像田老爷的传家宝一样,悄悄的走,悄悄的来,真是奇了怪,若不是当真看见东西不在了,还以为田李二人合起伙来把衙门当猴耍。 郝韵来有些意外,但又在意料之中,她看向床边小几上的锦袋,李玉临走前交给她的,早就打开看过,一开始还以为空空如也,李玉同她打哑迷,再一细看,才发现,里面装着的是一搓动物的毛发,黄色细软,贼人百密一疏,来去匆匆之间留了破绽,至于这贼人是谁,李玉单凭一缕毛发可能辨不大清,郝韵来思量许久,心中大致有个结果,不过,却没对任何人说起,好在如今物归原主,当事人也没有再计较的意思,何不乐得揭过? 她摸出袋中的软毛,随之松手,任它被吹到积水空明的庭中,不见了踪影,这件积了多日不攻自破的悬案便算沉了大海,想捞也捞不起来了,她心中对李玉愧疚,辜负了他特意找来证据给她,也对自己不起,对案子失了公允,坏了捕快的原则,想必是离天机策又远了一步。 时间匆匆,秋风卷了又卷,卷作刺骨朔风,叶子掉了又掉,掉成光秃枝桠,转眼三月已过。 郝韵来拢了拢身上的毛领披风,抬眼看头上的匾额--倚南楼,不愧是寻欢作乐的好地方,招牌上的字都写得香酥,却不低俗,横撇竖捺里都透着勾人,据说是老板亲笔提的,这老板也是个妙人,年龄不详,出生不详,姓名也不祥,对外众人称南夫人。 今晚到这地方还是头一回,便是南夫人派人到衙门报案,说是两位客人闹了起来,阵仗大的要将倚南楼房顶掀了。近来蔡县治安良好,鸡狗归位,人与人之间充满了爱与和平,郝韵来整日窝在府里,身上就快要长出与小铜钱一样的毛了。 第39页 按道理千呼万唤案件来,她又怎能不出山? 不过老天爷惯爱与她玩笑,这件事情让她颇有些丢人,在街里邻坊彻底抬不起头了,只因闹事的两人中就有她那不成器的未婚夫,在青楼冲冠一怒为红颜,与旁人半步不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还得未婚妻来处理烂摊子,传出去,人都不要做了,偏偏整个蔡县只她一个捕快,要是再不理会,真是要乱套,是该找个时间和老爹谈谈,多设几个岗位也无碍,大不了俸禄从小铜钱的伙食里扣。 一个小丫鬟来引他们进去,十三四岁,模样俊俏,梳着双丫髻,看起来灵动活泼:“有失远迎,官爷这边请,夫人有早睡的习惯,现已歇下了,还望官爷不计较”。 小丫头说话全无稚气,反倒沉稳世故,青楼似染缸,颜色最丰富的一种,哪里容得了洁色? 郝韵来:“多虑”,心里想,这南夫人到底是在意这件事还是不在意,急急通知了官府来摆平,自己倒是心宽,早睡的规矩雷打不动,派个丫鬟出面,还大大方方告诉你,也没寻个身子不便的烂借口。 “二位客人闹了又打,打了又闹,别的客人败了兴致,生意没法做,实在没法子只好叨扰衙门”。 今晚的倚南楼确实不像往常人满为患,但也绝对不少,厅堂里的人多数是一边搂着美人,一边紧跟事态的发展,至于厢房里的人作何想法那便不知。 郝韵来快步上楼,早早了解此事也能少丢一分脸面。 小丫鬟领着上了三楼最里侧,拨开走廊的珠帘,便见一方开阔平地,置假山流水,隔绝楼下的嘈杂之音,只余清净自在。这倒不稀奇,谭曲姑娘是倚南楼的招牌,一应用度自然最好。 此间名为“天上曲”,住的是人间仙子。 现下却染了尘俗,在外面便听到里面的争执,看样子,动静不小。 绕过假山,推开房门,撩起层层帷幔才进到房间,花瓶,桌子,香炉碎了一地,美酒佳肴通通浪费,袅袅香气更重,熏的郝韵来头晕。 抚琴的姑娘退到一侧,瑟瑟缩缩不敢吱声,刘闲复横眉怒目,金冠歪,衣衫乱,张牙舞爪的模样风度尽失,全凭着几个人全力拦着他才不至于更加出格,谭曲在一旁梨花带雨,不知如何是好,三尺远处一男子悠然站立,两人对比,气势高下立见。 方才小丫鬟将经过大致叙述。 外来的客人点了谭曲姑娘的牌子,刘公子恼火,那位爷也不退让,便闹僵了。 至于为何,说来话长,谭曲姑娘虽艳名远播,但真正服侍过的客人唯刘公子一人耳,当年刘闲复一掷千金买了她的挂牌夜,盛况仍历历在目,后来风流成性的刘公子心里只容得下她一人,干脆将她包了下来,据说是有娶过门做夫人的打算,无奈刘员外给他定了亲。 整个倚南楼都道谭曲命好,沦落风尘也有奇缘一段,贵人相助。可谭曲毕竟是头牌,仰慕的人多了去了,总有那么几个想见识见识的,都被刘公子一一挡了回去,更放出话今生必娶谭曲,气得刘员外差点翘了辫子。 众人不知是不愿惹他麻烦,还是被他的深情感动,久而久之达成了共识,谭曲姑娘是刘公子的人,旁人碰不得,顶多欣赏台上谭曲的绰约舞姿,绝妙歌喉,赞一声,叹一声罢了。 可偏偏今晚出了叉子,这位客人是头一次来,姓连,自称是商客,走南闯北做些小买卖,虽然没有前呼后拥的仆人,但看架势不似普通人,随便打赏小厮都是一锭金子,点名作陪的姑娘必是头牌,南夫人可不管什么约定俗成,谭曲一日非自由身,便一日是玩物,价高者得。 其实这也是早晚的事,如今战火连天,生意不景气,哪有放着摇钱树当盆景摆设的道理? 刘闲复晚些时候来便发现被横刀夺爱,男人的尊严无处搁放,本想上演一出英雄救美,谁曾想四五个家丁俱不是此人对手,仿若纸片人,不经捶打便倒了一地作哭爹喊娘状。 再后来就是自小捧在云端的少爷猛地被人拽到泥潭后的无理取闹。 最激烈最揪心的场面已经结束,倚南楼自有考量,刘闲复是他们的贵客,赶走也不太好,继续放任也不行,思来想去,唯有报官是个好法子,一则名正言顺劝走这个祖宗,二则郝韵来和刘闲复有一层婚约关系在,处理起来也要方便许多。 早知如此,郝韵来真不想来,就他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烂泥,谭曲跟了他也是委屈,还不如同这位壮士一道,脸面上有光。 如此说来,最可怜的还是自己,即将走进婚姻的坟墓,大活人被钉死在棺材板里,怎么有如此可怜之女子,今晚真不如在家自抱自泣,何苦出来连尊严都没了。 第40页 “把刘公子送回府上”,郝韵来吩咐衙差,登时七八个大汉把他架起。 不聊他看着瘦弱,倒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奋起反抗,颇有些蛮力,一时半会还带不走他,想来刚才是因为拦着他的是谭曲,才没这么大反应。 “放开本公子,夺妻之仇,不共戴天,你敢碰她!郝韵来,这事你别管,咱们独木桥阳关道分清楚!”前半句是对连姓商客说的。 这话说的忒气人,夺妻之仇?当她是死人? 正准备想几句话反击,却又一个人比她更快出手,一拳又一拳砸在刘闲复脸上,顷刻间变成猪头。 “畜牲!” 郝韵来瞧仔细,是长林? 刘闲复被人钳制无法还手,只能如案上鱼肉,任人宰割了,顾长林手脚并用,打了他个不知东南西北。 领他们上楼的小丫鬟搞不清状况,明明是请衙门出门解决此事,怎么还越闹越大:“郝捕快,快快请他住手!” 再一看刘闲复已经被打了个满嘴腥汤,全靠人撑着才没倒地。 “长林,够了,别打了”,郝韵来这才想起来出声阻止。 “头儿,他根本没把你当回事!” 郝韵来上前把顾长林拉开,他的眼睛都红了,傻小子总是为她担心,除了爹娘,属他对她最好。 她对他说:“好了,我也没把他当回事啊,赶紧处理完,我累了想回去”。 “你们把刘闲复带回去吧”,她对刘府的下人吩咐,下人们早就傻了眼,这个时候有个发号施令的人,自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麻溜的把刘闲复抬走走了,只有刘闲复不甘心,恋恋不舍看着谭曲,嘴里有气无力:“谭……曲,谭……” 还剩下一个,“这位公子是去是留自便,看在你是外地人的份上,不予追究,下不为例,否则严惩不贷!” “一定一定”,他很好说话,一副气定神闲,与己无关。 总算解决完糟心事能打道回府,郝韵来松一口气,却见那人走到她面前:“还请留步,在下连平,方才见大人办案沉稳睿智,对大人一见如故,不妨交个朋友?” 二人距离近了,郝韵来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浅浅的异香,稍纵即逝,许是左拥右抱时沾了哪位姑娘。再上下打量他,身材高大,五官深邃立体,嘴边噙笑,本该是讨喜的长相,可偏偏郝韵来觉得他像个无底洞,笑容只是引君入瓮的钩,对他一点好感也无。而且,这人还虚伪的很,郝韵来很有自知之明,掂量得清自己的斤两,连平能昧着良心张口就来奉承她,准是没安好心。 “交朋友便算了,本捕快毕竟是个女子,男女有别,传出闲话可麻烦”。 他不死心,挡住去路:“告诉我你的名字总可以吧?” 顾长林挺身而出将他隔开。 “也不是很方便,告辞”,郝韵来冷声道。 连平没再追问,留在原地盯着郝韵来的背影,笑意更深。 废水塘疑云 情丝斩不断,理还乱,郝韵来有些相信刘闲复是真心喜欢谭曲的,日日起早贪黑陪在谭曲身边,母鸡护崽一般时刻防备着不法之徒。 郝韵来的形容更生动,谭曲姑娘像是被蜘蛛精缠住了,旁人靠近不得,自己挣脱不得,只怕到最后,丝越绕越紧,悖了初衷。 客商连平在倚南楼住了下来,日日歌舞升平,没有一点做生意的意思,经那日一闹,他没再点过谭曲的牌子,毕竟别的姑娘也各有千秋,何苦同美好生活过不去? 姑娘们也乐意陪他,仪表堂堂出手阔绰的年轻人正符合青楼女子的幻想,所以倚南楼最受欢迎的客人很自然的从刘公子变成了连公子。 刘公子赶不上计较这些,因为他摔断了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在家养着出不了门,心里再急也无可奈何。只因他过分猖狂,为了青楼女子怕是要上天了,毕竟是有婚约的人,刘员外再宠他,也得顾忌一下亲家和自己的脸面,将他禁足。这小小的铜锁可锁不住神通广大的刘公子,据小厮交待,公子说他生来就是革命者,不畏强权,不向恶势力低头! 刘公子觉悟高,却也没参透所有真理,所有的革命都是鲜血染成的。 他一路鬼鬼祟祟逃出屋子,飞奔到后院意欲翻墙而出之时,从墙上掉了下来,磕破了头,摔断了腿,现在墙上还留有血迹还来得及处理,刘员外又气恼又心疼,直呼家门不幸! 出了这事以后,郝韵来和郝知县夫妇提出想解除婚约的想法。刘闲复痴情的故事几经改编传遍了大街小巷,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千年难得一遇的绝世好男人,不在乎谭曲的身世和过往,用情至深令人叹惋,竟是都不记得他还有个未婚妻。 第41页 这故事怎么听怎么是未婚妻的不对,在有情人中间横插一脚,话本中标准的不得好死恶毒女配,郝韵来可不背这口锅,太重了,她稚嫩的肩膀承受不起,再说这桩婚事本来就是硬凑成的一对,厢房的钥匙哪能开灶房的锁,这不是乱套胡闹吗? 家庭会议正式召开,这件事遭到了郝唤才的强烈反对,“阿韵啊,爹啥时候害过你?刘家这小子混是混了点,人还是不错的,放眼整个蔡县,哪家的公子比得上?不就是一个青楼女子吗,就算他抬进门,也不能越过你去,你也不用管他们,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你就该吃吃该喝喝,爹希望你一辈子都衣食无忧”。 郝韵来反驳:“可是我不喜欢他,而且爹你就只有娘一个人”。 “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喜欢不喜欢?”尽管郝韵来已经过了及笄两年,他们还是把她当成在身边玩闹的小姑娘。 郝韵来小声嘀咕:“谁说我不懂?” 这一点声音叫郝知县夫妇捕捉到,相视一眼,郝夫人出言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事情了,又不是现在就要出嫁了,若是我们阿韵往后找到情投意合的人,谁还管他刘家小子是谁?” 评判结果算是各退一步海阔天空,且看她命中有没有注定的缘分吧。 但郝韵来还是左右想不通,刘闲复哪里好,难不成是座金塑身,叫老爹爱不释手,在她的印象里,爹娘都不是蛮横不讲理的人,偏偏做出了包办婚姻,逼婚逼嫁的荒唐事,以她捕快的灵敏嗅觉,断定这其中必有隐情。 她本来打定主意此生不踏入倚南楼半步,眼不见心不烦,但偏偏老天爷同她过不去,倚南楼出了命案。 这可是桩大事,蔡县几近二十年没出过这么大案子了,尸首是在池塘里发现的,死的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端茶丫头,名唤阿桂,打出生起就在倚南楼里干杂务,平日里没什么交好的朋友,也没什么仇人,不过不得人喜欢罢了。 “这个阿桂,干活倒是挺勤快,就是手脚不干净,经常偷些耳坠钗子再转手倒卖,还叫客人抓住过好几次,后来千原姑娘就把她打发到洗衣房,偶尔忙不过来了,也让她给大堂的客人们倒倒茶”,这次给郝韵来领路的是个小龟奴,个子不大,人却精明,吊梢三角眼里冒精光,这倚南楼的人还真是个个精明,连个领路的丫头龟奴也这般伶俐。 发现阿桂尸体的这片池塘在倚南楼最偏僻的一角,秋天池子一片死气沉沉,周遭也满是破败,平时没什么人来。但好巧不巧,谭曲姑娘今日上午也不知为何就来了,并且称自己的玉簪不慎掉进池中,差人来打捞,簪子没找到,却捞上来已经失踪四天的阿桂。 郝韵来问:“阿桂死之前有什么异常吗?一个大活人四天不见踪影就没人去寻一寻?” “郝捕快,实不相瞒,倚南楼里每天成百上千的人来人往,哪有人会注意一个粗使丫头?再者大家都怕被她偷了物件,所以她是自己单独住一间屋子,这就更没人知道她的行踪了”,龟奴将郝韵来领进西苑,门口站着一个女子,她像是等候多时,龟奴朝她俯身:“千原姑娘,差爷们都到了”。 原来她便是千原,南夫人身边有两位从小悉心教导的双生姊妹,名唤千原,千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谈吐举止连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也比不得,是倚南楼将来的接班人。 郝韵来第一次听说这些事的时候觉得好笑,倚南楼说白了不过是个青楼,终归不入流,哪里见过代代传承的的勾栏瓦舍?南夫人也是有趣,当它真能流传百世不成? 千原挥退龟奴,亲自领他们进西苑:“郝捕快请随我来,阿桂的尸身停在杂物间,看起来死去已有几日,又在水中泡过,有些不复原本模样,郝捕快还是……”。 郝韵来没见过死人,所以现在她不但不害怕,还想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本捕快为民办事,不在意这些,不过你们倚南楼怎么三天两头的出事,南夫人竟也不出面,死人可不是小事”,青楼死过人,虽然是个不打紧的人,但总归晦气,对生意的影响肯定不小,楼里的姑娘们也都人心惶惶,躲在房间不敢出来,并且今日倚南楼已经歇业,何时能开门实属未知数。 郝韵来从小就觉得南夫人是世上最神秘的人,她一般都待在倚南楼里,不见外人,即使出门,也得面覆轻纱,坐八抬大轿,前后各四位丫鬟服侍,好大的排场。郝韵来见过她的次数不多,小时候有几次过年到城外华泉山的雁峰寺拜佛的时候会碰见她,她跪在蒲团上,眉头微蹙,神情严肃虔诚,不知道有什么忧愁要向佛祖诉说。郝韵来躲在一边看她,是顶好的容貌,眉似远山,眼含水波,郝韵来想这样的美人即便有什么心愿,苍天也会帮她实现的吧。若是她被南夫人发现了,南夫人也看向她,却不说话,眼神里满是复杂之情,直到现在郝韵来也不知道这位夫人为什么会这样看她。 第42页 千原答话:“夫人今日有要事在身,实属不便,还望见谅”,她们一直向前走,直到看见了池塘,上面漂浮着枯叶,死气沉沉,池塘边上有一间小屋子,破败不堪,两扇门板之间错开一个大缝,里面黑漆漆的瘆人,千原上前推开门,侧过身:“阿桂的尸身便在里面”。 郝韵来示意仵作和顾长林随她进去检查尸体,其余人等在外面。 她环视一眼屋内,连个窗子都没有,但墙壁到处都是裂缝和破洞,再将门打开后,光透进来不少,可以看得清楚,一进来便是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 阿桂的尸体放在屋子中央的木桌上,蒙着白布,仵作将布掀开,郝韵来眼前一黑,一双手覆在她眼睛上,“长林,你干嘛?” 他当时几乎是下意识的就这样做了,郝韵来没见过尸体,她只见过花团锦簇。 “我怕你害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尸体吗,等以后我死了也会变成尸体,你会怕吗?” “你又瞎说!” “好了好了,别耽误时间,快让我看”,郝韵来移开他的手,上前观察,还是惊了一跳。 尸体浮肿发白,可怖骇人,仵作仔细检查每一处最后得出结论,阿桂是先被人杀害后被抛尸,死亡时间超过三天,脖颈处伤口为致命伤,被人一剑封喉,堪称快准狠。 “是谁想要害她呢?她只是一个下人”,郝韵来来回踱步,“这个人会用剑,那就说明不是普通人,阿桂对他毫无反抗之力,这样一个人缺杀了阿桂,为什么?” 顾长林答:“会不会是她偷别人东西的时候被抓住,那人在愤怒之下杀了她”。 “但她并不是第一次偷东西,以前大家都能容忍她,为什么这次非得杀人,况且她只不过是小偷小摸,来这里的客人非富即贵,哪里至于为了微不足道的物件就杀人,这没道理啊”。 顾长林点点头,似乎是这样没错:“那会不会是她这次贪心不足蛇吞象,偷的东西太贵重,触犯到了底线被人发现之后,又不愿意归还,只能杀了她”。 “有这种可能”,她朝门外的千原道:“千原姑娘,你可知道阿桂有什么家人吗,她最近可有难处?” 千原思索答道:“阿桂是个孤儿,她母亲从前是楼里的姑娘,生下她就撒手人寰,父亲是谁便不得而知,也许连她母亲自己也不知道,至于难处,没听人提起过”。 仵作继续检查尸体,在鞋子里发现了一粒珍珠耳坠,做工精巧,圆润漂亮,想必这便是让阿桂送了命的东西。 “看来阿桂的死另有原因”,若真是为了这个耳坠,那在杀了阿桂的时候就该拿走才对。 尸体已经被从头到尾检查一遍,再没什么线索,郝韵来让千原把楼里所有的人都集中起来问话,先搞清楚这个耳坠到底是谁的。 谭曲的耳坠 不一会儿,姑娘们都穿戴整齐站在大堂里,瑟瑟缩缩,三三两两聚作一团小声嘀咕,时不时瞥一眼两列肃穆威严的官差,又赶紧低下头。 郝韵来环视众人,良久才开口:“想必各位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今日仵作在阿桂身上发现了一只珍珠耳坠,请大家仔细看看有没有谁见过。” 耳坠垫着一块白布,一位官差拿着它让所有的人辨认。 大家都飞快的看一眼,毕竟是死人的东西,看多了也是晦气,看完摇摇头,没有一个人说话。 情况在郝韵来意料之中,又问:“有谁在她死前见过她吗?” 依旧没有一个人吱声。 只有千原尽力配合:“她平日只在院子中做些粗活,姑娘们也不太能见到她”。 这时却有一个小姑娘突然出声,是那日领郝韵来进门的丫鬟:“我见过,但也不敢肯定,五日前的晚上在谭曲姑娘的门前见过她,她鬼鬼祟祟的张望半天才推门进去,但是后来姐姐们叫我去大堂帮忙,便没再顾得上她,现在想想,那日我一直在大堂中,她若是要回杂役房,是一定要经过大堂的,可我却没看见,也许是没有注意到,也许是我看错了,也可能是……” 她没再往下说,也可能是阿桂已经被人杀害了,所以就再也没出来。 千原面色凝重:“盈珠,此话当真?” 盈珠慎重点点头,不似有假。 “千原姑娘,倚南楼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了吗?” 千原答:“除却夫人,还有谭曲和……”,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和连公子,方才派丫鬟去催,他们还未起身”。 连平?这个人也是奇怪得很,在青楼楚馆里安顿了下来,死了人也不在乎,只顾着翻云覆雨,大白天也不避讳。 “派人叫他们下来”。 第43页 话音刚落,楼梯上便传来女声:“不必问了,耳坠是我的,前些日子便丢了,没想到是被阿桂偷了去,可叫我好找”。 谭曲承认,连平接着从背后揽着她,二人一起下了楼。 郝韵来心中暗自好笑,刘闲复为了她成了废人,人家可没想着为他守身如玉。 这件事情也愈发有趣,谭曲与此的关联未免太大了些,先是说自己丢了玉簪,跑到废弃的西苑去找,还没搞明白为什么玉簪会掉进水里,现在阿桂身上的耳坠也是她的,死前还去过她房里,倒不说人一定是她杀的,却也脱不了干系,是得好好问问了。 千原让众姑娘们散了,大堂瞬间空荡清净不少。 “谭曲姑娘真是坦荡,既然如此,我就开门见山了,在阿桂死之前你见过她吗?” 谭曲不紧不慢坐下,一点没觉得自己已经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了,她捋捋耳边头发:“没见过,也许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进房里偷的吧,这耳坠是刘公子赠予我的,平日里都放在匣子中妥善保管,上一次戴似乎还是郝捕快来的那天吧,之后便找不着了”。 也就是说耳坠丢了起码有十日,可是阿桂死了不过三四天,总不至于将它藏在鞋子里六七日不拿出来,所以这段时间耳坠在哪里? 连平坐在谭曲身边,把玩她的头发,置身事外,一言不发,眼睛却一直盯着郝韵来,让她浑身不自在,再想起上次见面时这人莫名其妙的套近乎,总让她觉得压抑。 回神环臂,忽略他的目光问道:“你今日上午说玉簪掉到了水里,你去荒废已久的西苑做什么?” “也没什么,心中烦闷不知不觉就走到那里了,谁知道发生了这种事情?” 连平闻言,两根手指抬过她的下巴,笑道:“谭儿因何烦闷?我在你身边竟也不能消愁?” 男人果真没一个好东西,花言巧语张口就来,这位连平看着样貌身家皆不凡,想必早已成家,他夫人未免太过悲惨,就像秦三把的夫人一样可怜。不对,怎么又替别人操心起他夫人来,真是多管闲事,不过想起秦三把,他,真的走了很久了。 “女子总有些伤春悲秋的情怀,难道你不喜欢吗?”谭曲轻握他的手反问道。 气氛渐渐失控,为了避免他们一时感情涌上心头,郝韵来咳了两声:“人命关天的事在二位眼中便是儿戏吗?五天前的晚上你在哪里?” 谭曲支着脑袋思索一会:“唔,时间太久了,想不起来了”。 郝韵来步步紧逼:“阿桂在那天晚上去过你房间,你可知道?” “这我怎么会知道,虽说耳坠是我的,尸体也是因我发现的,但这件事情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为何要一个丫鬟过不去,人要真是我杀的,我又怎么会让你们找见呢?郝捕快,你不会是因为刘公子刻意为难我吧?”谭曲笑着拿话堵她。 但是天地良心,这无端的猜测是真真没有道理,刘闲复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哪怕爱上一头母猪都行,她现在已经打定主意要解除婚约了,从此他走他的独木桥,郝韵来自己则昂首阔步走在康庄大道,还管他是哪个?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案件所有的证据和疑点都指向你,本捕快只是秉公执法罢了,你说你不知道,那这位连公子可知道些什么?据我所知,这些日子连公子一直留宿倚南楼”。 连平起身靠近郝韵来,吓得郝韵来向后一躲,顾长林及时拔刀横在他面前。 连平撇撇嘴,站在原地:“何必这么紧张,我只是想让阿韵姑娘听得更清楚些”。 顾长林更怒:“放肆!阿韵是你叫的吗?” 郝韵来对于连平知道她的名字一点也不惊讶,只是她更加摸不透他,他看起来像一团雾,直觉雾后不是阳光明媚,而是更加深沉的阴暗,他的笑里全是刺,话语仿佛浸了冰水,也许在别人看来并不是这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郝韵来就是有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这样害怕一个人,想要迫不及待的避开,但是为了查案还是再忍耐一下吧。 而且还有长林在身边,以前也没发现他这么刚硬,明明怎么看怎么像书生来着,但是最近长林总是挡在她将遭遇的所有危险前面。都怪她流年不利,莫非是因为去年过年没去拜佛?看来今年一定得去一次雁峰寺去去霉运,妖魔鬼怪快走开。 “连公子知道什么便说吧”。 连平道:“我能知道什么?说不定是她偷了东西心中愧疚便以死谢罪了呢?” 郝韵来知道不可能盘问出什么了,而且实在不想看见连平,同千原道别,嘱咐她近日多观察楼中人的动向,若有异常及时来报,便抬着阿桂的尸身离开了。 第44页 一路上顾长林默不作声,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睛里似乎有火,郝韵来知道他在为她不平。 郝韵来故作轻松像往常一样,搂住他的肩膀,顾长林比她高出不少,这动作做起来有些勉强,顾长林身子微微侧过弯下配合她。 本来郝韵来想说些话题化开沉重的气氛,顾长林却先开口。 “阿韵,你别做捕快了,动不动就和地痞尸体打交道,我很担心你,老爷夫人也会担心你的,还有那个刘闲复……”,顾长林没再继续说下去,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郝韵来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而且除了小时候,他很久没叫过她阿韵了。 “长林,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我以为你是支持我做捕快的,哪里都有坏人啊,就算我躲在家里也不能避免,所以我才想做捕快把他们都抓进大牢里,你忘了吗,小时候我们是这么说的呀,这样才能保护自己和亲人”,她停顿一下,顾长林没有反应:“至于刘闲复,我已经和爹娘说过了,我是不会嫁给他的,我要找的是情投意合之人,才不是这种金玉败絮,他呀,和青楼过一辈子去吧”。 “那,你找到了吗?” 郝韵来笑:“哪里这么容易?又不是到菜场买菜,随便挑一个便能回家,起码要像爹对娘那样,非卿不可,要是我真的灾星入命,没有一个男子愿意这样待我,我宁可孤独终老,到雁峰寺出家去。” “真傻,雁峰寺不收尼姑”,顾长林也笑了。 “对了长林,这个连平,我总觉得他哪里怪怪的,一来就和刘闲复发生冲突,后来又死了人,得让赵宵打听一下这个人”。 说起赵宵,也有些气恼,这两次到倚南楼办案他左右推脱着不来,究其缘由竟扯出一桩单相思的韵事。 这件事还要从中秋节,他二人撇下郝韵来不知所踪说起。 那日他们被人群冲散后,郝韵来莫名其妙参加了摘月大赛,而赵宵则是回眸一瞥偶遇佳人,随之一见钟情,佳人一颦一笑深烙心间,一盼一顾撩拨心弦,竟不能自拔,可是又自觉自己如地上泥,佳人如天上月,勇气鼓足又泄气,终是没敢上前搭话,硬拽着顾长林尾随人家姑娘走了一晚上,郝韵来评价:“怂包变态,叫人发现得吊起来打”。 最后夜深了,佳人和别的姑娘们结伴归家,这才发现竟是倚南楼的姑娘,那日之后,他对这姑娘日思夜想辗转反侧,立志改变自己,待有一日骑高头大马,化身英俊儿郎赎她回家,这才搞清楚赵宵一反常态日日勤勉为哪般?再说赵宵多日打听终于得了佳人的芳名,唤“盈珠”,年芳十四,明年及笄后便要挂牌,这可把他急得团团转,患了相思症,可人家姑娘还不知道有他这个人,也不知道往常的伶俐劲儿去哪里了,郝韵来直骂他没出息,到现在更甚至连面也不敢见,唯恐人家瞧出来他那点儿心思,斥他一句瘌虾蟆想吃天鹅肉。 回到府里,阿桂的尸身被送到敛尸房,赵宵等在门口:“头儿,回来了,案子查的怎么样?” “是谋杀,凶手没有头绪,不过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谭曲”,赵宵一路跟着她,欲言又止,郝韵来明知他心里想什么,却故意吊着,这呆小子又不好意思主动开口,“不过,今日倒是见着一个人,上次去也见过,说不定你也认识”。 “什么人?”赵宵还以为她说的是盈珠姑娘,一个劲凑着问。 “客商连平,起先没太注意,现在感觉疑点重重,你去查查他”。 “哦,那头儿你还见过……” “你说盈珠吗,自然见了,她还提供了很重要的线索,你满意了吧?听到心上人就笑成这样,刚才还一副苦瓜样,赶紧去办事,尽快给我消息”。 “领命!” 玉山派旧事 案件陷入僵局,两日内没有任何进展,倚南楼仍在歇业,派去倚南楼的官差日日眼也不眨地盯着,凶手一丝马脚也无。赵宵打听到的连平看似正常,细想来疑点重重,他自称商人,但素日待在倚南楼,各种姑娘的牌子都点,一笔生意都没谈过,这样的风口浪尖,还有心思流连花楼,不知道是清者无畏还是有恃无恐。 蔡县氛围在悄悄改变,出了命案后,天还未黑,百姓们就不再外出门窗紧闭,商业街不似往常繁华热闹,寒气越来越重,落叶越来越少,只剩光秃秃的枯枝。 不光蔡县形势不好,整个杨朝都笼上了一层悲戚之色,和北连的战事越发吃紧,宋将军受伤退至后方运筹帷幄,朝中能亲自领兵的将军一时无几,幸而西北的玉山派同朝廷素来交好,国家正值多事之秋,派遣能人侠士到边疆协战,勉强能与北连打成平手。 第45页 玉山派名声太大,实至名归的江湖第一门派,门下弟子数以千计,个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盖世武功行侠仗义,直系弟子更是不可多得之人才。 二十年前,江湖各大门派为夺武林盟主之位掀起血雨腥风,百姓亦受牵连,朝廷头痛不已,派去镇压的官兵无功而返,玉山派本匡扶正义之旨最终荣登宝位,与朝廷和谈,玉山派掌门之女李越辞入宫册为皇贵妃,江湖庙堂归为一体至此相安无事。 不过皇贵妃入宫三年便病逝,宫内宫外俱哀痛,玉山派掌门归隐,传位于师弟,先皇更是终生未再选秀。也难怪,李越辞当年在江湖上极富盛名,人称西岭千秋雪,鞭法使得出神入化,曰泣鬼神鞭,这样一位女侠却早早的香消玉殒,如何不让人扼腕叹息? 关于她的死因,民间的话本倒是多有叙述,譬如她本有心上人,被迫入宫郁郁寡欢而死,再如她根本假死,逃出宫外才为真,如此种种,俱不可信便是,不过倒也因此为她更添神秘色彩,多年前的江湖恩怨纠葛到如今也在人们的记忆中不曾抹去。 虽说玉山派起了大作用,但持久的战争极其耗费人力物力,战死的士兵不计其数,现在朝廷下令各州各县,每一户有男丁的人家强制性征兵,这两日蔡县已经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登记征兵名册,大多数人是不情愿的,刀剑无情,这一去生死未卜,归期茫茫,因而蔡县人民的心情更加惆怅,就如这被阴云压住的天,说不准真的会塌。 这是郝韵来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世道不太平,但这一切与她也没有什么关系,当务之急还是先破了倚南楼的案子比较重要。 于是乎,这夜她决定夜谈倚南楼。 月上枝头,寒鸦呜咽,倚南楼屋檐上一蒙面人俯身前行,正是乔装打扮后的郝韵来。 她趴在屋顶上,掀开一片瓦片仔细探查每个屋里的情况,要么是姑娘们在对镜梳妆,要么就是已经歇下了,并无异常。到了谭曲的屋子,这也是她今晚的主要意图所在。 “天上曲”共分三间,谭曲已经在卧房睡下,并无不妥,已打探清楚连平多半是宿在谭曲房中,郝韵来趴在房顶上,稍稍挪开一片瓦房间中的情景便一目了然。 连平坐在会客室,穿戴整齐,一杯热茶冒着袅袅白气,现在已到子时,他还未入睡,似乎在等什么。郝韵来随着他等了半响也不见有异动,打了个哈欠,打算先去看看别处的情况。 倚南楼的姑娘们大概都排查一遍,还剩下丫鬟龟奴以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南夫人。 越是神秘的事情越吸引着人们去靠近,揭开一团团迷雾,直视最后的真相所以郝韵来决定先去查看南夫人。 南夫人的住处在倚南楼南边的寒梅苑,修的清幽雅静,现在正是梅花开的好时候,一走近便是扑面而来的梅香。但是很遗憾郝韵来无法再进一步,只因寒梅苑外暗处有不知人数的护卫,他们的气息接近于无,是高手。 亏得她听了娘亲的话,虽然别的功夫是三脚猫,轻功还算不俗,勉强没被发现,但先她一步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野猫就惨了,当场被如一阵疾风掠过便命丧黄泉,这疾风一般的护卫又迅速归隐,一丝痕迹也没有。 这一幕让郝韵来目瞪口呆,收回来刚迈出去半步的脚,万万没想到小小的青楼中卧虎藏龙,南夫人果然不是一般人,竟要如此大的阵仗来守卫,不知这里面有什么秘密。 她再次退回“天上曲”,此时已经熄灯,就在她以为连平睡了的时候,屋中反射出一道光,这一瞬间她看清楚连平身边还有一人,持剑! 这发现不得了,郝韵来将耳朵更加贴近,想再听清楚屋中情况时,却不慎翻动了瓦片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二人感官灵敏,持剑之人迅速从屋里出来,轻跃两三下便也上了房顶,意图追上郝韵来杀人灭口。 郝韵来撒丫子开跑,但明显不是那人的对手,眼看着就要被追上,心想:难不成她花季少女就要在一个平凡的寒冬之夜命丧黄泉吗?她不甘心,她不认命,她还没进天机策,她还没处过对象啊,如此死了即使到了地狱也要被别的鬼看不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鬼都指着她小声嘀咕,“听说这个是今年最没出息的鬼”,未免太惨。 各路神仙显显灵,救救信女,信女一定去给你们上香啊! 但是一般来说祸不单行,天妒英才,她跑着跑着还时不时回头望一眼那人,他蒙着面,手中剑泛着凛冽寒光,一看就是一把饮过血的好剑!这样在逃跑的过程中还三心二意的人,上天又如何会眷顾她?郝韵来一眼踩空,三四丈高的房顶,就算不背身后之人追上杀了,也得摔成瘫子,完了完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第46页 眼一闭,心一横,慷慨就义! 还是怂了:“救命啊,这得算工伤,呜呜呜呜!” 但她并没有如预想中重重的摔在地上,反而有点软,有点暖,还在“砰砰砰”的跳? “喂,你没事吧?” ??? 这声音好熟悉,郝韵来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一人接在怀里,安然无恙,胳膊腿小名都还在,原来真的是心诚则灵,老天爷真的听到了她的求救,降下神兵救她于危难之际。 不过这人,怎么是秦三把? “怎么是你?”郝韵来问,但也没时间纠结这个问题,身后还有个要命的麻烦,“别说了,先跑,快点!”她从秦三把怀里跳下来,抓着他的胳膊一路狂奔。 不就觉厉的秦三把倒是相当配合,随即也发现了身后之人来者不善,反握住郝韵来的手,闪身拐进岔路,左绕右绕,竟三两下就把那人甩了。 “跑不动了跑不动了,他应该不会追上来了!”郝韵来扶着膝盖半弯腰,扯下蒙面,气喘吁吁。 “那是什么人?为什么追你!”秦三把体力甚好,面不改色问道。 郝韵来把前因后果简单给他讲了一遍:“还好有惊无险”,她顺顺胸脯,“不过大半夜你怎么在这里?” 秦三把指指自己身上的包袱:“赶夜路碰巧路过”。没想到一庞然大物从天而降,口中喊救命,但听来悲壮得很,幸得他眼疾手快才没让人摔成肉饼。 “那你怎么认出我的?”郝韵来自认自己这身装扮毫无破绽,从头到脚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面。 秦三把没有立刻回答,片刻后才露出一抹笑,惊觉他有一枚浅浅酒窝,几乎不可见,但此时在黑夜中像一个漩涡,一圈一圈绕进深邃中。 他举起一直没有松开的郝韵来的手:“这个”。 她的手腕上正带着摘月大赛中赢来的手串,随着秦三把的动作发出叮铃铃的响声,她只是觉得好看便一直戴着,今晚这么重要的事情竟忘记摘下来,实乃疏忽大意。 但是! “你知道那天晚上是我?”那岂不是那天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却又都不戳破,互相逗着玩呢? “这很明显”,秦三把放开她,说道。 “嘁”,郝韵来最讨厌他这样故作高深,而自己心里也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手腕上手串突然之间像是有了不可忽视的重量,她掩盖式的把手背到身后,转移话题:“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蔡县已经够乱了,还要添你这一个麻烦,不过袁缨倒是挺想你的,总是见她望着你的铺子,还时不时替你打扫院子,啊,我知道了,你该不会是回来向她提亲的吧?”她一脸坏笑。 秦三把拍拍她的脑袋:“小丫头想法与众不同,你不是知道我已经成亲了吗?怎能再对别的女子有心思,袁姑娘对我而言只是邻人罢了”。 “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啊!” “我不正常喽”,他两手一摊,逗笑了郝韵来。 原来也不是没有和老爹一样的人呀,只是为什么是秦三把呢? 两人难得很融洽地一边闲聊一边往县衙走,但郝韵来心里根本没想着看路,任凭秦三把领着乱走,走来走去竟然又绕回来倚南楼。 秦三把尴尬:“我不认路,你知道的”。 郝韵来无奈,不知道怎么说他才好,但正巧倚南楼侧边的门轻微的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郝韵来拽着秦三把躲在墙角之后,探出脑袋。 门缝中走出一人,左顾右盼一番,闪身消失在夜幕中,他离去后门中又出来一人目送他的背影。 尽管伸手不见五指,尽管隔着一段距离,但这人太熟悉,即使再黑再远郝韵来也能认出来离去的是她的老爹,郝唤才郝知县,而目送他的人正是南夫人,也是奇怪,明明只见过几次面,但她敢肯定就是南夫人。 深更半夜,老爹和南夫人鬼鬼祟祟从侧门分别,不由得郝韵来多想。 浅藏心中事 再熟悉的人也有不为所知的一面,今夜这一趟出来的收获颇丰,虽然都不是自己想见到的场面,连平身份有疑,出手狠辣,阿桂之死同他脱不了干系,再一细想,自己撞破他们密谋便召来杀身之祸,难不成阿桂也是因此丧命? 还有老爹,即使亲眼所见她也不信,一路上蹙蹙眉,又摇摇头,接着叹气。 “爹一定是有什么要事才去倚南楼的,他不是这样的人”,郝韵来给自己洗脑,可眼前总是闪过南夫人恋恋不舍望着他背影的模样。 秦三把:“你刚才说过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 郝韵来被噎住,这话是不假,可放在别人身上正常,放在老爹身上就不正常,远近闻名的二十四孝好夫君不是浪得虚名。遂白他一眼,果然这人惯会火上浇油,刚才对他生出些许感激荡然无存。 第47页 对话不了了之,她唯恐生变,二人加快脚步,一路无言,不一会便到了县衙后门。郝韵来从旁边的石头下摸出一把钥匙开了锁,没有要和秦三把告别的打算。 他笑这丫头真是别扭,调笑一句便气恼的不行,既然如此他就大人有大量,毕竟虚长她几岁,出言提醒道:“往后小心些,也不知道他们看破你身份没有,郝大人之事也不必烦,或许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商议,也或许命案有了头绪他才去的,总之,大晚上别一个人出门”。 听到此言,推门的手顿住,眼睛垂下去,不知道在想什么,秦三把看她没有回身的意思,笑笑提了一下肩上的包袱离开。 “喂!”郝韵来突然叫住他,两人隔着一丈远的距离,秦三把回头,月光照上他的侧脸朦朦胧胧,就这么把目光送回来,不知道怎么回事,郝韵来觉得安安静静的他和以前的他不一样。 “多谢!”声音没多大,染了自己也没察觉的笑意。 秦三把从来不吝笑容,但这好像是郝韵来第一次没有横眉怒目,他朝她摆摆手:“回去吧”。 本以为今晚偷偷跑出去神不知鬼不觉,万万没想到,她一打开门,郝夫人就端坐在她房中,表情瞬间凝固。 “你跑哪里去了?”郝夫人又是担心又是生气。 郝韵来支支吾吾不知道该编个什么样的谎话糊弄过去,不过她这身衣服,如此行为,不管是说去外面散步,还是睡不着赏月都说不通,干脆如实招来:“我去倚南楼了,阿桂的案子有蹊跷,所以想在夜深人静之时,不动声色查出大线索”。 郝夫人向来温婉,很少苛责她,这次却真的有些怒了:“白日里你怎么疯跑都行,三更半夜一个女儿家在外面叫我怎么放心,更何况现在形势不好,你爹日日交代你,不要生事不要生事,你全当耳旁风,那你倒是说说这一趟有结果吗?” 郝韵来跑过去坐她身边:“有,就是近日来的客商连平,我看见他和一个神秘人在商谈事情,人多半是他杀的,但是原因我还不清楚”,至于她被人发现又遭人追杀差点没了小命一事自动略去,“还有,娘你怎么还没睡,爹呢?”她试探道,只怕爹的事情娘亲还蒙在鼓里,这件事她不知该不该说,既怕娘亲伤心,又不想让娘亲糊涂。 郝夫人没想到她还真的有所发现,但仍没有好脸色:“夜里凉,我怕你踢了被子不自知,想来看看,结果倒好,你已经在寒风中飞檐走壁好不威风。最近不太平,你爹有一堆事情要忙,也是方才回来的,你们父女都是办大事去了,留我一人在家里瞎操心”。 “娘知道爹去忙什么了吗?”郝韵来紧着又问。 郝夫人没再答她:“大人的事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嘛?你还是赶紧睡吧,一会你爹发现你偷跑出去,打折你一条腿”,这言论逗笑郝韵来,爹娘总是嚷嚷着把她腿打断,其实一根汗毛的委屈也舍不得让她承受。 最后还是不知道老爹干嘛去了,郝夫人撺掇她梳洗窜进被窝后,替她掖掖被角便离去了,折腾一宿,她也累极,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阿韵,阿韵,醒醒”,模糊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南夫人?” 只见南夫人坐在床边,打扮的花枝招展,笑的温柔,“阿韵,快醒醒,酒宴要开始了,别贪睡了”,然后将郝韵来从被窝里拉起来,招呼丫鬟给她打扮,她始终不明就里:“什么酒宴?我怎么不知道?” 丫鬟正在为她选钗环:“小姐你糊涂了?今日是老爷的大喜之日呀!” 她环视四周,果然全都是喜气洋洋,入目皆是红色,“你说什么?大喜?我爹?不可能,娘亲呢?” 丫鬟选了一支玉钗,镶着金边,煞是好看:“当然是迎娶南夫人呀,至于夫人,早就与老爷和离了,小姐今日怎么了,这些旧事又翻出来说?” 郝韵来不相信这丫鬟说的任何一个字,而且她从来没见过这个丫鬟,一定是在骗她,她快步跑到前厅,张灯结彩,院子里摆了十来桌酒席,客人们洋溢着笑脸送上祝福,师爷喊:“时辰到,一拜天地!”郝知县穿着正红新郎服,看起来年轻了十岁不止,他执着身侧人的手对天而跪。 “不许拜!”突然冒出的喝声让众人一愣,“不许拜!” 郝韵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入厅内,将郝唤才拉起来:“爹,你在干嘛?” 郝唤才瞬间板起脸:“胡闹!退下!” 郝韵来不退让,眼泪一滴滴砸在地面上:“不退!你怎么能娶别人,你不要娘亲和阿韵了吗?” 郝唤才仍是不为所动,南夫人也站起来,挽着他的手臂,笑意盈盈:“阿韵这是怎么了?” 第48页 “爹,该走的人是她,不然阿韵没爹没娘,还活着干什么?”郝韵来泣不成声。 哪知郝唤才面色越来越冷,说道:“那你就去死吧,当我没你这个女儿!”一把将她退下台阶,她甚至来不及反应,一直在向下坠落,坠落,原本明亮的天换成暗色,这是倚南楼的屋顶,她还在往下掉,可这一次没有秦三把救她,掉进了冰冷的水潭,一直沉一直沉,直到潭底,潭底躺着一个人,郝韵来几乎快要窒息,那人倏的睁眼跃起到了她身边,惨白的脸,嘴里溢着血,脖子上的剑痕被泡的翻出来,正是死去的阿桂,她嘴里喊着,“救我救我”,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把郝韵来包围,她好害怕,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越来越难受,阿桂的求救声越来越瘆人,也越来越遥远…… “喔-喔-喔-” 郝知县养的斗鸡打鸣,郝韵来惊醒,里衣全被浸湿,头发粘在脸颊,原来是梦,虚惊一场却也不住的后怕,冬日夜长,鸡叫后天还是黑漆漆的,但是已经隐隐听到外面有动静,可能是下人们起来打扫做饭,她没了睡意,又不想起床,侧过身子换个姿势,就这样赖在被窝里,任凭思绪神游到哪去。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太过真实,老爹的事情还是得找机会问个明白,不然一颗心总是悬着放不下。昨夜也多亏秦三把,虽然最后对他倒了谢,但要是他不在,自己可就实实在在摔个半身不遂了。她从枕下摸出铃铛手串,晃一晃,“叮铃铃”。 “早就知道我是谁,还假模假样和我攀谈,嘁”,以前没仔细看,现在才发现收场上面的四个铃铛,隐蔽的刻着小字“百年好合”,她的脸唰一下红了,把被子拉过脸,腿腾空踢了好几下,又露出脸来:“完了完了,不对不对,他的那一串肯定给他夫人了,一定不知道上面刻了字”,她安慰自己,又责怪自己,怎么就没把它取下来,那么多金银首饰不带,偏偏戴它,还让人抓个正着,丢死人了。 又从枕头下摸出李玉给她那个锦囊,把手串丢了进去,压回枕头下面。 等到天亮,院子里的声音越来越多,像往常一样热闹,县衙里最不缺的就是烟火气。 她偏爱鹅黄色,今日穿一件月白色褶裙配鹅黄色短袄,头发分两部分,上面简单用一根银制流苏钗绾起,下面披散着,整个人灵动活泼。 大家都已经在正厅落座,等着用早饭,赵宵一身大汗淋漓刚练完功,他近来过于勤勉,似乎确实比之前变了许多,长林给大家盛好粥,郝夫人依旧温婉,郝知县也看不出破绽,只有郝韵来心里的想法九曲十八弯,一顿饭眼睛左瞥右瞥,吃的心不在焉。 吃完饭,郝知县叫顾长林随他去书房,不知道有什么事,郝韵来对倚南楼加强了防守,连平再嚣张,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也做不出什么事情,今晚再探一次虚实,争取早日掌握证据将他捉拿归案。所以现在她便在府中无所事事,顾长林去了很久,郝韵来抱着越来越胖的小铜钱在院子里看赵宵练功。 “要不你下次随我一同去倚南楼,你在现在练得再好,人家姑娘也不知道,万一被别人捷足先登,你岂不冤死?”郝韵来真心诚意给他提建议,但赵宵固执得很,偏偏想等自己玉树临风的一日,骑高头大马去见心上人况且盈珠还未及笄,还有时间。 郝韵来不再劝他,因为觉得他想的也不无道理,虽然他苗条不少,武功精进不少,但同整日里进出倚南楼的风流倜傥的公子们显然不在一个档次,只怕盈珠也不会看上现在的他。 “没想到你小子都能开窍,在心里藏了姑娘”,其实他年纪也不小,明年便到弱冠,郝夫人暗地里已经在为他们留意好人家的女儿,“也不知道长林有没有在意的人,老爹叫他去说什么了?这么长时间不出来”。 赵宵没再答话,却有一丝欲言又止,郝韵来专心逗小铜钱,没发觉。 冬日的上午安静和谐,阳光虽然没有温度,也撒下金灿灿一片,少年少女都各自藏着心事,为一点点小事喜怒哀乐,慵懒生活,这样的日子若永不流逝该有多好。 最后一碗面 人终究要长大,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没有谁能永远陪伴在另一个人身边。 当顾长林告诉郝韵来他要走了的时候,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从来没有想过他会离开县衙,离开蔡县。 顾长林的表哥在征兵的名单里,但他是顾长林叔父的独子,婶婶在终日的哭哭啼啼中心生毒计,想要顾长林替他去,来一出太子换狸猫的把戏。蔡县毕竟偏远,很多上面的决定千里迢迢传到这里也就变了味,就像这次征兵,稍稍有些权势的人家便能想办法花银子找人替下养尊处优的少爷,比如刘闲复。当然不花银子也可,就像长林被几乎不可见的恩情牵绊住,自愿做冤大头,征兵的人不管你是张三李四,只要人数够了便成,还有油水捞,何乐不为? 第49页 “欺人太甚!他们对你哪里有一点恩情,若是把你当亲人你也不会在这里了,有了事情倒是想起你来,我咽不下这口气!总之你不许去!” 几天前顾长林就去登记了,府里的人都知道,瞒着郝韵来一个人没说,怕她生气也怕她伤心,她虽然嘴上不说,但她对顾长林和赵宵是当一家人看的,正如郝夫人所说:“这孩子自小重感情,小时候养的兔子差点把自己哭断气,照顾她的奶娘回乡的时候她能追出二里地,边跑边哭,这事儿还是先瞒着她吧。” 现在乍一听这消息,拍案而起,想着先去教训他那不成器的叔父一家再说,替长林讨回公道。 “阿韵,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别说,我不让你走,我去和爹爹说,让他重新找一个人”,只要不是长林就行。 他拉住郝韵来的胳膊,就知道这丫头冲动,才没敢早早告诉她,果然是这样,但心里还是不免感动,“你知道,我父母很早就死了,如果没有叔父给我一口饭吃我也不可能活到现在,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江湖人最讲义气的,对不对?所以他们待我如何都说得过去,况且,如今国难当头,身为大丈夫本就该征战沙场,保家卫国,又怎能贪享安逸?阿韵,我是真心想去的,等过个十年八年,也许只要三五年,我们把北连人打出去,到时候这功劳有我一份,你也替我高兴”。 郝韵来听他这么说,眼睛泛酸,半晌没眨眼眼泪才不至于滚落下来,可是一开口声音变调,眼泪自然闸不住:“长林……我不懂国家大义,我就是自私自利,别人是生是死,上战场还是享福贵都和我没关系,但我不想你有危险,天下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你得去?”她只想让她在乎的人都好好的,哪怕是苟且偷生,只要他们还在一起,每天都能见到就足够了,她只是一个女子,君子大道轮不到她来操心。 顾长林看着心疼,两手扶着她的肩膀,微微俯下身安慰:“总要有承担责任的人,有国才有家,阿韵,我答应你我一定保护好自己,我也想……保护你,你想想,等我打了胜仗当了大将军,你就是大将军的上司,想去天机策我就向皇上举荐你去天机策,想办什么案子就办什么案子,想行走江湖也行,我都陪着你,不哭了,我们阿韵”。 这话听了心里更难受,可她知道顾长林心意已决,任她说再多也无益,她把脸埋进长林怀里:“我们说好了,你一定要回来,长林,其实我心里一直把你和赵宵当成亲哥哥,我真的以为我们一家人会永远生活在一起的”。 没长大的姑娘受不了离别,自小朝夕相处的人毫无征兆要离开,生活的一角猛然缺失,失落感一下子袭来,怎能承受? 闻言顾长林表情暗了几分,犹豫一下才拍拍她的背,故作镇定,望着院子里一颗枯老的树道:“我也,一直把你当亲妹妹”。 经此一事,郝韵来没了心思再管阿桂的案子,正好郝知县说这个案子他另派人调查叫她好好平复一下心情,明日征兵的队伍便要走了,事情已经无可转圜,当日在街上看到撕心裂肺分别的母子父子,她只当是局外人,唏嘘几声,现在亲身体会才知有多难过,远隔千山万水,音信难再有,思念何处寄? 一整日都和顾长林赵宵窝在府里,逗一逗小铜钱,或者拿小时候的旧事说一说,说着说着又都沉默,最憋屈的还是赵宵,早就知道却不能表露出来。 他站起来高声道:“干嘛呀这都是?长林这是要去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到时候咱这个穷兄弟上门打秋霜,你可别装不认识我,让家丁拿扫把把我给扫出来,哈哈哈哈”。 “给你们看看我最近练的一套拳,可威风了,到时候保准让盈珠姑娘一颗心都栓我身上”,这不要脸的话逗笑了郝韵来,一颗橘子砸他身上:“脸皮这么厚,把盈珠姑娘吓得一颗心吊在嗓子眼才是真的”。 “阿韵,你这么说可就不厚道了”,赵宵对她佯装不满的时候就叫她阿韵,先在气势上压她一头,“等我和盈珠姑娘成亲的时候,希望仗也打完了,长林也回来了,我们还在这里,我再给你们打更新的拳法”。 他顿了一下,长出一口气,翻眼看天,然后站好演示他的拳法,时光转瞬即逝,暮色又染了天空。 当晚,郝韵来没有吃晚饭,一来没心情,二来和众人还是有些闹别扭,这样大的事就她一个人蒙在鼓里。众人知她难过也没强求,可到了夜里肚子里唱起了空城计,饥苦交迫,好不可怜。 正想着去厨房找点吃的垫一垫,“咚咚咚”,敲门声响起,随后门被推开,香气顺着飘到她鼻子里。 第50页 “长林!我就知道你对我好!”,顾长林端着一碗面进来,郝韵来马上跑过去在桌前坐好。 他把碗放在她面前,双手迅速摸上耳朵:“小心烫,知道你晚上没吃饭肯定饿了,特意煮了两个鸡蛋,快吃吧”。 郝韵来一捞果然有两个鸡蛋,她挑起面吃得津津有味,吃着吃着就又哭了:“万一你不在的时候我想吃怎么办?”边哭边把面大口塞进嘴里。 “怎么又哭了,当心呛到,以前怎么不知道阿韵是个爱哭鬼,想吃就让府里的厨子做”,他揉揉郝韵来的发顶,尽量柔声安慰她,而自己心里又何尝不难过,想给她做一辈子的面吃,直到她吃腻吃倦。 她抹一把眼泪:“他们做的都没你好吃”,抬眼看他,想做最后的挣扎,“真的,得走吗?” 顾长林避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才点头。 郝韵来没再说话,摸摸吃完一整碗面,一滴汤汁都不剩,打了个饱嗝,眼睛笑得弯弯,睫毛还有湿润:“好吃”。 “好,那你早点睡吧”。 “恩”。 顾长林在出门前回身,单手抱住郝韵来:“等我回来”。 第二日一早全家人把顾长林送去城门口,大部分人已经都到了,在和家人做最后的话别,他们和顾长林该告的别也都告了,该叮嘱的也全叮嘱了,郝夫人和郝韵来酸了眼眶,众人对他勉励几句,不多时征集的新兵便到齐了,顾长林随着队伍消失在城门外,只余下一些冰冷的尘土在空中飘荡。 而自始至终,顾长林叔父一家从未露面。 日子照样继续,连平在那日之后销声匿迹,阿桂的案子不了了之,倚南楼过了这一阵子风头重新开张,大家似乎从之前的阴霾中走了出来,加之临近年关,又是一派喜气洋洋之景。 今年最后一次收保护费,郝韵来显得有心无力,只有赵宵跟在她身后,接过顾长林的活计,拿着账本写写画画,墨汁沾的到处都是,整个本子连同他的手全都一塌糊涂,这时候便显出长林的重要。 许是最近大家心情变好,荷包也随着鼓起来,每个摊子都收得很顺利,就连袁缨都没再呛她,估计是秦三把回来的巨大喜悦掩盖过一切红尘俗世。 秦三把照旧在铁铺打铁,那晚之后第一次见他,郝韵来想到那个手串,有点尴尬,一时踌躇不前。秦三把注意到她先开口:“先说好,这个月还是没有钱,世道不易赚钱难,郝捕快体谅体谅”。 郝韵来不好因为五十文钱在街上同他大闹,再说毕竟人家才救了她的命,再提钱没面子:“谁跟你要钱了,我是那种人吗?你,好好打铁吧,我,我走了”,她全程眼睛盯着地面,说话也不顺畅,但又想起一事:“李先生来取刀了吗?” “没有”,言简意赅,没再多说什么,郝韵来心里有些莫名失落。 赵宵听他俩对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头儿什么时候转性了,对着这个三八变得好脾气,走远了之后忍不住询问:“头儿,你是不是被下降头了,要是你就眨眨眼,你赶紧找人救你,耽搁不得呀!” “说什么混话呢?” “秦三八,那小子,咱没收他钱,你怎么无动于衷,一会笑一会愁的,不是失了智又是什么?”赵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郝韵来闻言摸自己的脸:“我笑了吗?” “笑了”,他如实答。 “可能是今天天气好吧,你看天上有小鸟在飞,好蓝的天,我们赶紧回府吧,小铜钱该饿了”,说完就加快了步伐,好像真的担心小铜钱会在这片刻之间饿死投胎去。 赵宵对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彻底绕晕,他向来没什么过多的想法,再看看天,真的信了郝韵来的鬼话:“天气确实很好,赶紧回去再打三套拳,离盈珠越来越近,嘿嘿”。 他们的秘密 天气真的很好,小铜钱被喂的走不动道,把自己团起来像个狐皮坐垫一般伏在院子里,它脖子上挂着的铜钱被郝韵来时常擦拭,已经没有了斑斑锈迹,甚至能反光。 收保护费的这一天是郝韵来每个月最忙的一天,她喂完小铜钱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人知道她在忙什么。 “……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郝韵来坐在桌前,把收来的保护费都摊在桌上,数二十枚,或三十枚,或五十枚铜钱不等,便将它们穿成一串,分类放好。又从梳妆台的后面的夹缝中摸出一个袋子,除了放着上个月收来的一部分保护费,早已经被分好穿成串之外,还有一些碎银。 随之从床底上捞出一个账本,一边记录一边在心里思索:“卖包子的李婶,好像这个月刚添了孙子,那就一百文吧,然后是赵木匠,最近好像没什么难处,五十五文,算了,六十文,凑个整……”等她把整个水丰街的人家都盘算了一遍之后,夕阳西沉,她站起来抻抻腰,推开门,金色的余晖铺满这个院子,也落在她脸上,身上,“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 第51页 深夜,鸡犬都安静,小铜钱在自己的窝里熟睡得像王八,一动不动,一个黑衣人从它窝前蹑手蹑脚,佝偻着背迅速飘过,飘到后门,两眼睛左右一张望,飘出郝府到了水丰街。黑衣人在每一户人家外面停留片刻,从怀里不知道掏出了什么丢在柴门外,或者扔进篱笆,猪圈里。 终于到了最后一户,秦三把家。 他们家过于贫穷,卖饼张老头还没从亲戚家回来,据说是不回来了,远方侄子给他养老送终,秦三把离去三月有余,这屋子犹如垂死挣扎的老者,有人住的时候就好比窗前有孝子,还能苟延残喘,没人住的时候便孤苦伶仃,擎等着死了,所以现在这间房子的篱笆不知哪一日被风卷跑了,柴门也被卸了一半,虽然袁缨时不时来扫扫院子,不至于让它淹没在尘土之中,但修门补窗这些事她一个女人家实在做不来。 黑衣人叹一口气,心道:“也不知道修缮一下,漏风的屋子怎么住呀,天气这么冷”,然后找了一个角落,把怀里剩下的东西全堆在了那里。 刚想着大功告成,猛不然肩上被人从后面搭上一只手,黑衣人暗道不好,身子一矮想要溜之大吉,却被身后的人识破,一把抓了回来,是秦三把,他没说话直接把人拖进了屋子里。 点上一根蜡烛,烧一个火盆,漆黑的屋子瞬间有了一点光和温度。 黑衣人在外面冻的僵硬的身子渐渐暖和过来,脸上也泛起红晕。 秦三把走进,扯下面罩,正是郝韵来。 郝韵来转过身,心想:“怎么每次夜出都遇到他,苍天大地,百鬼夜行挡我运势,夜里还是在家睡大觉吧”。 秦三把倒没有一丝惊讶,仿佛早就看破她了。 “过来,热水”,他不知道从哪里端来的一壶热水,给郝韵来倒了一杯。 她踌躇着走过去,两手捧着,遮住半张脸小口小口地呡。 “想给别人钱就正大光明的给,搞得跟做贼似的,要是被别人发现了,黑灯瞎火的打你一顿怎么办?”秦三把道。 “你怎么知道……”郝韵来愣住了。 秦三把走到柜子前,从最上面一层拿出两个小锦袋,指着一个说:“这个,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在门外捡的”,又指着另一个:“这个,你第二次来,我在桌子下面捡的”。 他打开袋子,把里面的碎银倒出来,郝韵来无言以对。 “我,我……”郝韵来试图想说些什么来解释,但又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秦三把去外面把她刚刚放在角落里的银子拿回来,不多不少,正好二两。郝韵来还在屋子端着茶杯发呆。 他回想起第一次见郝韵来的场景,她当时好不威风,被十来个衙差围拥着,穿着捕快服,腰间别宝刀,和灰头土脸的水丰街格格不入,但周旋一番觉得可惜,纨绔子弟,败絮草包,只会仗着权势鱼肉百姓罢了。再后来,她的形象渐渐丰满起来,受了伤不会大哭大闹,没有想象中那么娇气,整日里风风火火走街串巷,甚至忘了她是个姑娘家。查案的时候也挺敬业连性命都差点赔进去,还会给百姓偷偷塞钱,一次两次,三次…… 发现了她的小秘密,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把自己藏起来?”秦三把问道,“白天凶神恶煞去收钱,晚上又挨家挨户偷偷摸摸把钱还回来,为什么?学别人做大善人,这点钱也不像啊!” 藏了一年的事情,赵宵和顾长林一直跟着她都没发现,水丰街的人莫名其妙见了一年的钱也没发现不对劲,怎么就叫他一个外来务工人员稀里糊涂发现了,郝韵来的事情接二连三被他戳破,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就像清水之鱼,郁闷的不行,赌气似的坐下,把茶水一饮而尽,本想再如英雄豪杰一般摔杯怒吼,想想还是算了,这里本来也没几件家当。 她闭眼缓了片刻,睁眼,下定决心似的:“好,既然让你发现了,本捕快也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人,我就是把钱都还回去了,就算你一文钱也没有交,我还倒贴你好几两,这不是想让你们生活好一点,我容易吗我,你还嫌少,这已经是我全部的家当了,衙门很穷的,我娘都多久没做新衣服了,下人打发了一个又一个,现在还被你当场抓住,里子面子都没了”,她给自己又倒一杯水,一个火盆到底有些寒酸,整个屋子只是温吞吞的,茶也凉了半截,一饮而尽:“至于我先去收钱,我……” 她支吾了半天没说出来。 “……我不需要别人看得起我,我要你们都怕我!”突然这句话从秦三把脑子里飘过,当时她这丫头和袁缨起了争执,她好像是这么说的,而他说了什么,他说:“真是从没见过你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打人的人……只是叫人从心里更瞧不起你!” 第52页 似乎,错怪她了。 秦三把接着道:“你想让别人怕你?” 他又知道?郝韵来看他一眼算作默认。 “如果你一开始就对大家友善的话大家都会尊敬你,这样不好吗?”秦三把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帮人有一百种方法,她偏偏要走第一百零一种稀奇古怪的路。 郝韵来撇撇嘴:“才不好,他们一定会觉得我这样做是应该的,久而久之,没有会觉得你好,以前就是这样,他们……算了,反正老爹说的对,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在所有人心里我都不是个好人,所以也没人敢欺负我了,这句至理名言白送给你了”。 “你……” 郝韵来摆摆手,“别说话,听我说,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你能明白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被周围人指着鼻子骂的感觉吗,被人拳打脚踢浑身淤青有多疼吗?”她支着头想了一会:“哎呀,其实我也忘了,反正不好受”,最近怎么了,之前遇到李意白,这些往事莫名其妙涌上来,现在又想讲给秦三把听,听人说上了年纪的人会喜欢追忆峥嵘岁月,莫非她已经老了? 秦三把默默听她讲,她的童年经历不算好,没想到堂堂知县千金最单纯的一段日子是被恶意包围着的,不过她的语气很平静,好像这一切都随着时间流逝不复存在,可又真真正正给她留下了伤痕。 “你问我为什么不慷慨解囊,你们都不懂,老爹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所有人都以为他中饱私囊,可是为什么学堂越修越多,为什么大家安居乐业,连大牢都修的那么好,哪里有那么多好心人给蔡县捐钱,你以为县衙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吗,没错,就是这样的,呵呵”,她的眼神越来越迷离,说话也有些不清楚。 再次仰头一饮而尽,郝韵来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虽然被你发现了,但是你也别得意,我也知道你的秘密”,她露出狡黠的笑,好像真的有什么不得了的把柄被她握住。 世事复杂,展现出来的往往是冰山一角,秦三把确实被郝韵来的话讶异到,这么说来,郝知县是清正廉洁的青天大老爷,郝韵来是单纯善良的大小姐,可是他们都选择以另一种身份被世人唾弃。 “你说说看,知道什么?”秦三把配合她,抱臂笑看她。 郝韵来突然站起来,煞有介事的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门窗都关好,跑到他身边,示意他俯下身,秦三把照做,她一只手挡住脸嘴在他耳边说:“我知道,田乡绅的琉璃碗和李老板的玉茶杯都是你偷的,对不对,嘻嘻”。 她笑的眼睛成一条线,好像偷吃到糖的小孩把事情坦白给大人后的洋洋得意。 “你干嘛突然这么严肃,笑一笑嘛,我又没打算把你捉拿归案”,她伸手摸向秦三把的脸,把他的嘴角摆出一个弧度。 “你一定想知道我怎么发现的,早就和你说了,我是天下第一神捕,其实多亏了李玉,他给了我一个锦囊,里面装着动物的毛,我认出来是小铜钱的毛,小铜钱就是那只狐狸,和你一样是个财迷。而你照顾过小铜钱,而且你是外来人员,武功高强,而且那天在废林听到你和那个人说话了,你们是强盗吗?反正就是想到了嘛,是不是很聪明,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知道你一定是因为你夫人病了急需钱对不对,所以我给你就好了,比给别人的都多,可是你是强盗啊,为什么要把东西还回来,我不懂,你真的是强盗吗?”,她抓着脑袋,皱眉嘟嘴绞尽脑汁在想,却怎么也想不到:“好热啊,好渴”,又连着喝了三杯水:“这个水的味道,真的很奇怪……” 说完,人便直挺挺的往后仰,秦三把赶紧接住,她身子软的不像话,脸颊红彤彤,心想:坏了,这不是水,家里的水喝完了,这是煮的酒。怪他,只顾着说话,竟然没仔细看她一眼,发现她不对劲,喝了这么多,不醉才怪,怪不得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 烛火燃尽,火盆渐熄,薄雾慢慢散去,天光大亮。 郝韵来在一阵头痛欲裂中醒来,睁眼一看,隐隐发现事情不对,这是哪里,她怎么了? 门被推开,秦三把走进来端着一盆水:“你醒了?” 郝韵来内心:??? 他们私奔了 眼前的场景是她始料未及的,昨晚她照常去给水丰街放银子,然后被秦三把发现,再然后好像在迷迷糊糊之间说了许多话,却记不清了。 “我怎么在这儿,这是怎么回事?” 秦三把将水盆放在桌子上,递给她一块布巾,叠的方方正正,整洁干净:“你昨晚喝醉了,这事怪我,给你喝了酒,不过你连水和酒也分不清?”虽然是酿的果酒,不似普通酒呛口,也总该能辨别。 第53页 郝韵来接过布巾,小声嘀咕:“我又没有喝过酒,如何知道?”这酒喝起来清甜留香,一时没发现就喝多了,导致今日局面。 “醒了就快回去吧,你一夜未归,家里人不免担心”,昨夜她毫无征兆就醉倒,总不能深更半夜去敲县衙的门将人送回去,无法解释这一切,无奈之下只得让她在此留宿一夜。 她心里犯难:身上还穿着夜行衣,难不成要这样穿过三条街五个胡同招摇过市,唯恐天下不知她在外过夜了吗?“这样怎么回去啊?这都怪你,干吗把我带回来?” 这件事确实是这个道理,秦三把无法反驳,一时也想不出两全之策,这边郝韵来下床想去沾湿布巾,刚站起来脚步便不稳,宿醉的下场真不是她能承受的。 秦三把扶她一把,才没被自己绊倒,看她这副样子也是没法立刻离开,“你先坐着,给你煮了醒酒茶”,转身去厨房。郝韵来环顾这件屋子,基本上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了,昨晚她占了床,那他睡在哪里?柴房还是厨房? 不对啊,干嘛担心他,这都是他自作孽不可活,赌气的把布巾扔进水盆,溅起水花,衣服全湿了,祸不单行,天要亡我! 屋子里本来就冷,穿着湿衣服更冷,在秦三把端着醒酒茶进来的时候,迎接他的便是一声“阿嚏”。 喝过醒酒茶后,头痛有所缓解,但却实实在在是染上风寒了,并且在心里立下誓言:此生滴酒不沾,否则,否则只好承受醉酒带来的缠绵病榻了,还能怎么办? “要不你先把湿衣服换下来,要是不嫌弃,先穿我的,我去县衙禀报郝大人,也好让他派人接你回去”,说着拿了一套他的衣裳来,布料粗糙,补丁密布,秦三把看她没反应,想想也是,娇滴滴的小姐怎么能穿破衣烂衫,讪讪把手缩回来,不料郝韵来却拦住,把衣服接过来,浅浅的皂角味入鼻:“那你快点去呀,愣着干嘛?” “哦”,秦三把出门,郝韵来刚把身上的夜行衣脱下来,便听得门外:“秦大哥,一大早你要出去吗?我做了鱼肉丸子,趁热乎吃吧”,随之袁缨推门而进,便见郝韵来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坐在床上,瞬间鱼丸洒落一地,它们圆润饱满,富有弹性,在地上蹦蹦哒哒,仿佛嬉闹追赶,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尽情的散发着它们的香味,飘满整间屋子,只是可惜了。 秦三把也返了回来,没想到袁缨早上就来,偏偏这场景还极易令人误会。 郝韵来只穿着里衣,门大敞着,晨风一股脑都灌进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可是手里的衣服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在袁缨的注视下竟颇有些烫手。 袁缨道:“你们……” 秦三把道:“赶紧把衣服穿上”,关上了门,才对袁缨说:“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其中有些误会,她昨晚喝醉了,不得已才留下的”。 袁缨更惊:“你们一整夜都在一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秦三把扶额,得,这种事越描越黑。 偏偏郝韵来兴致上头,来了劲,好死不死接了一句:“不然呢?天寒地冻的,总不能让秦大哥在院子里吧?”她笑的灿然,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这话已经是她能想到最奔放的措辞了,不过也够气一气袁缨。 袁缨闻言,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掩袖跑走了,这一幕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秦三把来不及反应,事情已无法挽回,看着裹着被子缩成一团的郝韵来,只露出一个小脸,算了,这都是他的错,打碎牙往肚里咽,无奈道:“你满意了?同她较什么劲?你知不知道这话说出来有什么后果,我是无所谓,女儿家的名声最重要,你不明白吗?” 郝韵来不以为然:“我们行走江湖之人才不会被虚名所累,我现在的名声也没好到哪里去,我就是看不惯她想呛两句,不过她对你挺真心实意的,眼泪说来就来,唰唰的流,照我看来,你收了她也不错”,秦三把背过身,郝韵来已经把衣服换好,两条腿垂在床边晃来晃去。 “我已有家室,就不劳郝捕快费心了,好好待着,我去县衙”。 这个回答显然没让郝韵来满意,但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满意,袁缨是不可能心想事成了,按说是好事啊。 郝韵来叫住他:“算了,我自己回去”。 县衙已经乱成一团,郝夫人一大早就发现郝韵来失踪了,被子整整齐齐放在床上,显然一夜未动,郝知县把所有的人手都派出去搜索,却也不敢大张旗鼓,未出阁的姑娘夜不归宿,传出去还怎么做人。 所有人都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下人来禀:“小姐回来了,只是……”只是穿的奇奇怪怪,身边还跟着一个男人。 第54页 郝知县夫妇赶忙去迎,一眼便明白下人欲言又止为哪般,只是阿韵是个好孩子,虽然眼前的状况十分不对劲,他们对视一眼,先不妄下定论,但是眼睛里流露出大大的疑惑 “爹,娘”,郝韵来垂着头,手指交叠,没有底气,又暗自埋怨秦三把,说了能自己回来,非要跟着,要解释的事情更多。 郝夫人拉她进卧房:“回来就好”,把郝韵来回头望秦三把的动作收在眼底。 “你跟我来”,郝知县面色沉重,眼神冰凉,对秦三把道。 从刚才开始,郝夫人就一直盯着郝韵来一言不发,默默等她梳洗完毕,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才问:“怎么回事?那个人……” 郝韵来把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不然不可能蒙混过关,郝夫人听完明了,更加心疼女儿,想要帮助别人还得黑灯瞎火,偷偷摸摸的帮,瞬间酸了鼻子,红了眼眶:“阿韵,娘对不住你”。 她赶紧抱住郝夫人:“娘,你说什么呢?是阿韵不懂事惹了祸,还让娘和爹替我担心”。 郝夫人摇头:“是娘的错”。 虽然郝韵来搞不懂娘亲突如其来的忏悔究竟为何,但也不再反驳她,顺着便是。 到了晌午,郝知县的脸色依旧不太好,饭桌上沉默不言。 “爹,你吃点这个”,她夹了一筷子青菜过去,郝知县点点头:“阿韵啊,那个秦随风,你……” “他呀,就是之前和你们提过的铁匠,我们是死对头,两看相厌的那种,这次完全是老天爷捉弄我,娘,过年的时候去拜佛吧,感觉这一年都不顺畅”,她极其自然地把话头偏了过去。 谣言像长着脚的怪物,像迎着风的柳絮,不出半日整个蔡县都知道郝捕快母夜叉一夜未归,演绎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越传越玄乎,越穿越难听,什么自荐枕席,一夜春宵御铁匠,什么蛇蝎心肠,出言不逊战情敌,总之就是一个活灵活现的狐狸精形象,由此也可以看出大家对她的厌恶程度,远远超乎你想象。 赵宵日常在外与狐朋狗友厮混,听到这些传言的时候气不打一出来,拍案而起:“这帮龟孙,一个个嘴里长了疮还是流了脓,看爷爷不打你个满地找牙”,当即和茶馆的人扭打起来,挂了彩,好不容易才拉开,“再让老子听到你们胡说,我要你命!” 郝韵来听说之后,感动的不行,边给他上药边哭,赵宵道:“哭哭啼啼像个娘们儿,我能让他们随便说你吗,长林走的时候千叮万嘱让我顾好你,唉,长林在就好了,我也不懂得哄人,你就别哭了,这点伤算什么?我刚才就想,反正你名声也坏了,说不定刘家就不想要你了呢,你就不用嫁给刘闲复那个草包了,这么一想,还挺好的”,他想安慰郝韵来,但是这个思路格外清奇。 提起长林,气氛瞬间凝固片刻,郝韵来道:“对啊,长林在就好了”,长林走的时候,他们都说长林是去当大将军了,是喜事,可是古来征战几人回,她不求他荣华富贵,只求能平安归来。 话题又被扯回来,人总要往前看,“他才不像你一样说这些气我的话,我就被人退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点,笑的大牙都掉了,然后我呢,一辈子在家里当个老姑娘,凄凄惨惨戚戚,这就是你说的好?” 赵宵觉得这倒也不错:“这有啥,要是你老了没人养老,我能叫盈珠做饭的时候多做一碗,我儿子也能给你送终”。 “你想的倒远,盈珠能嫁给你吗,我看呀,你也得打一辈子光棍,谁叫你黑了心不盼我点好”。 不过,赵宵说是这么说,但他肯定也不想郝韵来沦落到这种地步,所以当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先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我这张臭嘴”。 郝韵来和刘闲复的亲事不吹也得吹,原因无他,刘闲复带着谭曲私奔了,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听说的时候已经人走茶凉。 蔡县众人下巴都惊掉了,这一家子,实在是妙啊! 络海纹阁阵 其实这事也怨不得刘闲复。阿桂的事情不了了之没个交代,倚南楼重新开张之后,生意一直不温不火,效益连日下滑,憋屈了多日之后,倚南楼宣布举办花魁之夜,姑娘们各显神通展示风采,客人们一掷千金博美一笑,谭曲是本次活动的重中之重,免不了被各位爷争来夺去。 心爱的女人被他人觊觎,是个男人也不能忍,之前叫连平占了便宜,已经是怒火攻心,以至于断了腿,但他身残志坚,听说每日都要写一首酸诗送到谭曲手上,让她感动不已。 他其实伤得也没多严重,人参燕窝将养多日,已经能自己下地走路了。听说花魁之夜后,深觉是可忍孰不可忍,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当下抛弃荣华富贵,和心上人做一对亡命鸳鸯。当众人发现之时,已经为时过晚,连二人的影子都不可见了。 第55页 这桩婚事自然做不得数,女方婚前不检点便罢,男方更绝,直接跟一个风尘女私奔了,刘郝两家都弄得灰头土脸,解除了婚约。 恢复了自由身的郝韵来吃嘛嘛香,身体倍棒,心情倍好,甚至在心里以茶代酒敬了刘闲复三大碗酒,真男人! 提到酒,她瞥一眼衣柜,秦三把的衣裳放在里面。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杂音入耳,郝韵来尽量绕道荒无人烟的偏僻小道,终于到了秦三把家,自从他这次回来以后,铁铺就没怎么开张,成日里不知道忙什么,幸好今日难得在家,没叫她扑了空。夜宿门事件过后,她没再见过秦三把,秦三把也没露面,虽然并未指望他能有什么作为,可是,可是终究是清白女儿家的名誉叫他毁了,连句承担责任的话也不敢提。 郝韵来直接如入无人之境,秦三把在屋子里坐着,桌前摆着一张图纸仔细研究,突然被打扰,愣一下:“郝捕快?” 她把手里的小木匣放下:“你的衣服”。 秦三把颔首,却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费心了,还有事吗?” 再愚钝也听出了逐客之意,“你!本捕快特意来给你送衣裳,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好茶好水没有就算了,还迫不及待赶我走”。 他闻言轻笑,摇摇头道:“我的不是,您大人有大量,这就给您上茶”。 “你在看什么?”郝韵来顺着台阶下,坐他对面问道,醉酒那晚的时候她回想了这么多天记起来不少,她的事情全叫自己抖落了出来,可是关于秦三把的疑问,一个也没得到回答。 秦三把没避着她,答:“蔡县地图”。 “?”郝韵来疑惑,“你们的土匪窝要对蔡县下手了吗,所以派你来踩点?你说话呀,这不公平,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你不说话我就当你认了,别忘了我可是捕快,我会把你抓起来的”。 小女孩一脸严肃的威胁,不仅没有震慑的效果,反而别有一种……可爱? 其实他没想着要遮遮掩掩,起码对着郝韵来没必要,道:“这件事情本来也是想同你说的,如今战乱不止,北连人攻城掠地,情况不容乐观,我得到消息,一位北连将军潜入了这一带,很可能从蔡县出关逃回北连,此事非同小可,据说这位将军身份不一般”。 郝韵来想起老爹说过赣阳一战后,有个敌将逃了,整个郡府都如临大敌,没想到秦三把也知道:“此事我听爹提过,不过你是如何得知?”莫非真的是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现在的土匪都改行关心朝廷大事? 秦三把反问:“郝知县还说过什么?” 她摇头:“爹在家一般不谈公事,不过,如果这人已经到过蔡县的话,我倒是怀疑一个人,连平”。 连平身份成谜,行踪不定,更关键是,谭曲在私奔前曾派人给她送过一封信,信上内容让她大为震惊。谭曲称杀害阿桂的凶手就是连平和他的同伙,自从她被连平包下之后,连平虽然看起来同她缠绵,但并没碰过她,反而她日日觉得困乏,发觉不对劲之后,留意到连平在她每晚的安神茶中加了迷药,之后便偷偷将茶倒掉装睡,不料却发现惊天秘密。 他的同伙偶尔才来一次,他们很谨慎,说的不是杨朝官话,谭曲只能勉强猜出几个字,阿桂那夜来偷东西,恰好撞破他们密谋,便被人灭了口投到了水塘了,谭曲整日担惊受怕,几日后决定寻个借口让人去水塘打捞,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她本想把这些事告诉老爹,结果他日日早出晚归,根本见不到面,没想到先讲给了秦三把。 “谭曲说她听到连平说什么矿山,北连之类的话,他肯定是北连人了,不过他现在离开多日,必定是逃走了,拿他没办法”。 秦三把凝眉神思,又在地图上比比划划:“难道……我得去一趟废林,你先回去吧”,收起地图,匆匆便要走。 郝韵来自荐:“我也去,废林我很熟悉,说不定能帮上什么”。 废林后面有一处山脉,基本没有人去,比废林还废,一到冬天,山上的树全都枯死,半点生机也无,故称废山。和连平联系起来,秦三把现在觉得这座山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他们直接抄近道到达废山,这座山不算太大,规模只能叫说得过去,秦三把走近,绕山一周,郝韵来不明就里跟着他,不多时竟发现一处掩在杂草后面的洞门,十分隐秘,若不有意探查确实不为人所见。 “是一扇门,只是该怎么打开?”,郝韵来看了半天甚至连把锁也没看见,试着推一下,它纹丝不动。 秦三把道:“有机关,是络海纹阁阵”。 第56页 “是什么?” 他解释道:“一种前朝的机关秘术,《奇甲要术》中记载二百年前的偃术大师观山子创此机关,以繁复著称,十分难解”。 这完全是郝韵来知识的盲区,也不打算深究,只问道:“你可有办法?” 他深思片刻:“真正的络海纹阁阵已经失传,此阵为后人还原,难度大大降低,可以一试”,说着伸手拔了郝韵来头上一根银簪,戳入门上东南西北各有一处的小孔中,片刻弹出一方石盒,他来回旋钮几下,门便从中间向两边打开。 “开了!不愧是你!”郝韵来向他投去赞赏的目光。 二人进洞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而后出现一些人为活动的痕迹,壁上还挂着烛灯,散落的木板,锈迹斑斑的兵器。有人为的痕迹,但是年代久远,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荒废了,后人也没再问津此处。 “果然是这样”,秦三把看到眼前景象,心中的猜想已经能确定。 “这里竟然别有洞天,这么多年我却没发现,这和连平有什么关系吗?”郝韵来惊讶于所见所闻。 秦三把解释:“这是一座铁矿山,地形奇特,恐怕地下资源丰富,想来之前已经被人发现并且开采,但后来发生了什么无从知晓,北连人发现这里必定是想占为己有,至于手段”,他沉声道:“如今南方战事吃紧,大部分兵力都调到南方,别处均兵力薄弱,西边的飞霞关和上榆关不到五万人,北连若是此时派兵进攻,根本抵挡不住,届时,西边沦陷,这处矿山自然是囊中之物”,他接着说:“只是北连常年征战,也不比我们好到哪里去,多余的兵力要从哪里来?” 郝韵来悔不当初:“早知道这样,当时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连平绑进大牢了”。 这里的空间十分宽广,设备也很齐全,有工房也有休息的地方,可以想象当年工匠在这里劳作的场景。 郝韵来道:“我知道了,这里曾是细丹国的地盘,你看,这些器件上面都刻着蝎子的图案,蝎子正是他们的图腾”。 她平日里没事就喜欢看一些野史杂史,当时为了解闷打发时间,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细丹国是四百多年前毗连蔡县的一个小国,据传说他们的祖先是天帝座下的一只圣蝎,天地派遣它下凡救助苦难的百姓,而后它便在当地同一名女子相恋诞下一子,后来圣蝎被召回天庭,但他的尊贵血脉却留了下来,创建了细丹国,当然这都是扯淡。细丹国能人辈出,但他们却爱好和平,心中有爱,不愿开疆扩土大肆征战,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它们很显然会慢慢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所以在一百三十年前被杨朝开国皇帝率领的铁骑踏破城门,至此再无细丹。 “如此看来,说不定是细丹人眼看被灭国,不愿把矿山便宜外人,所以弄了一个那个什么机关”,郝韵来摩挲着下巴说出自己的推想,“也不对啊,要是朝廷发现了,再从别的地方开一处洞口便是,这个机关根本挡不住啊,所以……嗨呀,我也不知道,管他呢,反正是几百年前的旧事了”。 秦三把将整个山洞都看了一圈,采矿的入口年久失修已经被封死,北连人应该还没有进来过:“我们先回去吧,也许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像这样的重地设置一两个机关很正常,国破之后自然被废弃”,这么一说也很有道理。 郝韵来赞同,他们沿着原路返回:“但此事非同小可,是否要上报朝廷?还有,若北连真的对西边动了心思怎么办?” 出来之后,洞门自动合上,机关恢复原样,秦三把将杂草掩在门口,和来时无异,“北连也是损失惨重,不一定能吃得下这”,话还没说完,突然眼睛一斜,耳朵一动,将郝韵来拉至杂草后紧贴山体尽可能将身体藏住。 瞬息刹那间,郝韵来完全没反应过来,她被秦三把掩着口,背部和他紧挨在一起,她甚至眨眼也忘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手心太热,脸颊烫的快要着火,窜到脑子里烧掉所有的思绪,那人还在她耳边低语,好像听清了,又好像没有,潮湿的气流包裹住耳朵,心跳咚咚咚咚快要蹦出胸膛。 他好像说的是:“有人”。 余生照顾她 脚步声越来越近,但是很轻,几不可闻,现在的郝韵来心中一团乱麻,完全顾不得任何事,秦三把警惕向外瞥一眼,发现是熟悉的脸孔,顿时放松下来,松开僵硬的郝韵来,走出去与那人招呼。 “董小年?” 那人闻声疾步走过来,笑的憨厚:“寨主,你真的在这儿!我去上回你告诉我的地方寻你不见,便想着来这里碰碰运气,还真遇上了”。 第57页 郝韵来跟在秦三把身后,端详此人,声音似曾相识,回忆之下便想起来是上次在废林与秦三把密谋之人,他长着一副老实人模样,穿着朴素,身材高大结实,满脸络腮胡,皮肤黝黑,眼睛尤其大,几乎占了半张脸,一笑起来莫名喜感,引得旁人也不自觉想发笑。 秦三把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害,没有,向二哥担心事情复杂棘手,怕你一个人招架不了,派我来助阵的”,他注意到了郝韵来,“寨主,这位……?” “蔡县的捕快,郝捕快”,他们来废林的目的已经达到,三人边叙话边往回走。 “幸会!咱们寨主说是好捕快肯定差不了!”董小年当即向郝韵来抱拳,江湖人的豪爽展现的淋漓尽致。 郝韵来回礼:“壮士有礼了”。 秦三把不恰当的解释一句:“她免贵姓郝,至于是不是好捕快另当别论”。 “……” 一路上从他们的对话中,郝韵来对秦三把又加深几分了解。话说在菱县五十里外的地方有一座山头名芦溪山,山上有一寨子名青松寨,百年老字号,大寨子值得信赖,寨中个顶个的英雄豪杰侠肝义胆,劫富济贫美名远扬,当然并没传到郝韵来的耳朵里,真实性有待考据。奈何世道艰难,富人根本没在这穷山恶水中留一个脚印,寨中的生计难以维持,好汉们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脊梁,被迫在夹缝中求生存,而他们的寨主正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秦三把,心里想的是带兄弟们走康庄大道生活奔小康,甚至不惜亲自下山卖艺养家糊口,结果……不提也罢。 董小年是个话唠自来熟,“郝捕快,这事你可别提了。就让寨主来你们蔡县的富户里取点小物件,他都办不成,到嘴的鸭子还得给人送回去,虽说我们寨子素来光明磊落,不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这不是非常时期非常对待吗?你说,要他有什么用?”他说话没遮拦,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在胡咧咧什么。 秦三把顿时面子里子全没了:“小年啊,你回去吧,脑子里缺根弦就老在外面晃悠”。 董小年一听不乐意了,换到郝韵来身边继续吐槽:“还不让人说实话了?”但又灵光一现,铜铃般的眼睛瞪大,捂住自己的嘴,“你是捕快?!” 郝韵来笑的眼泪都流出来:“放心,这事我早就知道了”。 他瞬间轻松起来,又滔滔不绝,心中暗道:郝捕快真是尽忠职守的好捕快呀,这年头明辨是非的官差可不多了! 二人一路上说了不少秦三把的坏话,相谈甚欢,仿佛多年未见得好久,有五辆大马车的话要互诉衷肠一半,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友谊建立的就是如此莫名其妙,他二人恨不得在路上就结为金兰姐妹,郝韵来自然乐得同他交谈,他口中的秦三把有血有肉,丰富多彩。 秦三把一路插不上话,满脸黑线。 不知不觉间就回到了水丰街的破屋子里,他俩还是说的停不下来。 “他说他叫秦三把?害,那是我胡乱给他起的,咱们寨主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秦随风是也,端的是随性洒脱风流倜傥,不过行走江湖嘛,哪能没个艺名,当时寨子里的六婶拿着三把芹菜去做饭,我一寻思,寨主这趟下山不就是为了让兄弟们有口饭吃吗,干脆叫三把得了,当时他还瞧不上,万万没想到是心里偷着乐,别提多喜欢”,董小年一听寨主用了自己给起的名字,小尾巴翘上了天,捏着秦随风袖子嗔一句“死鬼”。 五大三粗的糙汉子这般作态令人作呕,鸡皮疙瘩起一声,杀伤力堪比十万铁甲,饶是秦随风司空见惯,还是下意识一掌将他推翻在地,他竟眼泛泪花:“官人好狠的心肠”。 郝韵来平生从未见过竟有如此幽默风趣之人,自从遇见他,嘴就没合上过,快要扯到耳根去,这还不够,若不是顾及形象,笑到头掉,笑到邻居来敲门,笑到被全国通缉抓捕也说的过去。 秦随风自觉丢人,在心中合计总得想个办法把这个蠢货赶出寨子,对郝韵来道:“见笑了,他小时候在戏班学过两年,唱的是旦角,后来长成这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才上了芦溪山,这么多年一直没从戏里走出来,别在意”。 干笑两声,又接着道:“还有城外矿山之事,非同小可,及早告知郝知县为好”。 差点忘了正事,郝韵来颔首。 董小年见本该配合他表演的二人演起了视而不见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起来,凑过来说:“天色也不早了,大妹子留下吃饭吧,咱们寨主手艺可好了!” 郝韵来看秦随风一眼,双唇一抿,没答话。 “不可,郝捕快还是及早回去,免得耽搁到天黑之后再生事端,于你不利”,秦随风没同意,却也挑不出错处,上次的风波余威尚在,若又被人瞧见传出去闲话,她的名声便真的荡然无存,无可挽回了。 第58页 她心中微微失望,垂了垂眼眸,瞬间如常:“我看你是舍不得一顿饭吧,一毛不拔铁公鸡。名声与我何加焉?它也早就没了,未婚夫都跟人跑了,婚也退了,这辈子也不指望能嫁出去了,管名声做什么?” 董小年惊讶:“咋回事啊?大妹子你还是个有故事的女捕快呐!” “还不都是拜你们寨主所赐,我能到这地步,他是头等功臣,三更半夜把我灌醉在这里睡了一宿”,虽然这样说,语气里却没有意思埋怨,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件事竟然让她有一些小小的激动。 “什么!我真没想到寨主你是这样的人,大妹子的事先不说,你让画如的脸面往哪里搁,老寨主把她托付给你,你却在外面……我苦命的小姐啊,嫁错了人,付错了情”,说着带了哭腔,佯装甩袖,掩面转圈,活灵活现。果然老天爷为你打开一扇门就会关上一扇窗,虽然他没有一副旦角的皮囊,却有一个万里挑一的旦角灵魂。 一屋子鸡飞狗跳,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唯恐天下不乱,秦随风一个头两个大,“停下!没完了是不是!” 嗓音提高两个度,再换上一副冷面,果然好使,董小年乖乖站好,双手叠在胸前,脑袋深深低下去,委屈的不行。秦随风虽是寨主,却一点架子都没有,十分随和,平日里对众人俱和颜悦色,但这不代表他没有威严,当他恼了的时候,没人敢去触他的逆鳞。 院子里安静下来,秦随风去厨房做菜,对郝韵来的去留没再说什么,她本来就没打算走,现在只当他默许了,和董小年到屋里闲叙。 “你刚才说的画如是?”郝韵来小心翼翼又装作不经意间询问到,上次在废林他二人谈话也提到了“画如”。 董小年道:“是老寨主的女儿,咱们寨主的夫人。其实寨主下山来这儿就是为了她,画如从小身体就不好,全凭人参养着,但是如今世道不好,寨子里几百号兄弟等着吃饭,再大的家业只进不出也扛不住,四五个月前吧大概,黑市上来了一批人参,要一百两金子,寨子里的钱肯定不能动,寨主自己也没有那么多积蓄,所以想着来碰碰运气”,说到这里,本来低迷的的情绪突然激动,但又想到刚才秦随风的冰冷的眼神,尽量克制道:“没想到他又给送回去了,当然他也没错,本来咱们青松寨就是劫富济贫,不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可是当然是人命更重要了,何况还是画如,幸好有向二哥”。 夫人。 是青梅竹马的夫人。 是很重要的人。 她的心好像被绑着铁块投到了无底湖里,深深沉下去,这是怎么了?轻咬下唇,心不在焉。 董小年看出她不对劲,开动他聪明的小脑筋略一思索便顿悟了:“大妹子,你也别难过,虽然你未婚夫跟人跑了,名声也毁了,可你转眼就遇见了我,知道我老董在江湖上的名号吗,专业做媒三十年,大媒人值得信赖,用过都说好,回头客相当多,做过煤比你吃过的饭还多,要是信得过兄弟,你的事包我身上了,想要什么样的都行,富商巨贾,武林高手,高门望族,皇亲贵族,这些”,他顿一下,挠挠头,”肯定统统都找不上,不过寨子里的人都行!” 这种新奇的安慰人的方法,她还是第一次见识:“我哪知道你们寨子里有什么人?我只认识你们两个”,一个千年等一回的奇葩,一个是……有妇之夫,这都不太合适吧。抛开这些,就冲着他这个回头率也不敢恭维他的本事。 他仿佛受到了启发,拍案而起,眉毛上挑,络腮胡都被吹起,眼睛发出亮闪闪的光芒:“大妹子,你看咱们寨主咋样,模样,没的说,身份地位摆在这,好歹管着一个山头,做饭洗衣里里外外一把好手!” “……” 适时,秦随风做好了饭,围裙还穿在身上,看上去颇贤惠,这回做的不是上次黑乎乎的野菜,换了一盘红彤彤的萝卜。 “说我什么?” 董小年帮他端菜:“夸你呢,这不是大妹子没下家了,我寻思画如也相不中你,你俩和离是迟早的事,大妹子黄花大姑娘配你是有点那个了,但是我这不是尽量给你脸上贴金吗,够兄弟吧?” 秦三把手一抖,色泽鲜艳的萝卜没夹稳掉到地上:“郝捕快别听他胡说,小时候烧坏脑袋了,赶紧吃完赶紧回去吧”。 董小年不服,吃饭也堵不上他的嘴,含糊不清说:“本来就是,我还不是为你着想”。 他道:“画如怎么想的是她的事,我要照顾她一辈子是我的事”。 “砰”,瓷碗落地,一声脆响,散作无数瓣。 第59页 郝韵来手里的碗碎了。 “我想盛粥来着,没拿稳”,她俯下身去捡碎片,不小心又被割伤了手,董小年赶忙来帮她。 收拾完后,郝韵来道:“我该回去了,不然爹娘会担心”,就匆匆离去了。 黄昏的夕阳离地面很近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但它实实在在远在天边,只有残存的余温和模糊的色彩能被世人捕捉,却永远不属于任何人。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干脆跑起来,只要她跑的够快,眼泪就来不及落下。 似是故人来 经此一事,郝韵来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多日来盘亘在心中的疑惑被解开,四个月来乱成一团的思绪变得清晰明了。 她喜欢秦随风。 他是山贼土匪也好,他是有妇之夫也好,他是财迷铁匠也好,她就是喜欢他。 所以会想和他拌嘴,会忍不住去找他,会因为他的话心神不宁,会在听到他有夫人的时候伤心难过。 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在废林不小心撞在他胸口的时候,还是从倚南楼掉下来被他抱着的时候,亦或是今天紧紧贴着他的时候,不是不是! 那是他理直气壮不交保护费和她叫板的时候,还是发现她的秘密静静听她倾诉的时候,难道是他在县衙外给她送草药的时候? 不是不是都不是! 郝韵来一回来就径直回了房间,在床上翻来覆去,思绪如浪潮翻涌,在心里告诫自己:“郝韵来,你清醒一点!不要再想他了,他已经有夫人,不可能喜欢你的,而且他对你那么凶,忘了他,重新开始生活,别哭了!” 郝知县夫妇最近经常一整天看不见她,心生疑惑,今日回来的时候脸色也不好。郝夫人敲门后推门进来,就看到郝韵来在床上哭成了泪人,心中一惊,赶忙过去。 “阿韵,阿韵怎么了,我们阿韵这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呀,哭成这样”。 郝韵来扑进郝夫人怀里,锦缎的衣裳被沾湿,“娘,我该怎么办?我没有办法。” 郝夫人柔声安抚她:“和娘说说,也许娘有办法呢?” 她摇头:“没有,他一定很讨厌我,他从来都是迫不及待赶我走,他一定在心里烦透我了”。 “他?”郝夫人是过来人,一听她的话便明白女儿真的长大了,有了心事,为了爱情流泪伤心,却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子,莫非,上次那个? 这边动静太大,郝韵来哭得太凄凉,郝知县闻声而来,但没了解情况不敢贸然发表言论。 只听女儿又道:“我该讨厌他才对的,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它不听我的话自己长了脚跑到秦随风身上去了”。 这下郝知县夫妇全明白了,果然是这小子,当时阿韵看他的眼神就不对,完全是少女怀春,可郝韵来平日里风风火火,就没多想。 郝知县凝眉回忆起上次他将阿韵送回来时的谈话,他自称已有妻室,无法对阿韵负责,当时郝知县还不知道女儿心思,就算秦随风想负责他还不愿意,所以只警告他远离阿韵,否则后果自负,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 看这架势女儿一颗心全系在人家身上,结果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自古以来情之一字最伤人。 渐渐地她似乎伏在郝夫人肩头哭累睡着了,郝知县还有公务在身,打个手势示意郝夫人离去,郝夫人叹一口气,把郝韵来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她睡的浅,两三下动作就醒了。 看到老爹已经不在屋子里,轻拽住郝夫人衣袖:“娘亲别走”。 “好,不走,阿韵睡吧,醒来娘给你做好吃的,锦绣庄订的衣服也做好送来了,明日阿韵就有新衣服穿了,这些不好的事情就让它留在过去,我们阿韵不要它们了”,郝夫人揉揉她的发顶,宠溺说道。 郝韵来点点头,“娘亲,你认识倚南楼的南夫人吗?”她突然想到这件事一直没机会说。 “认识啊,怎么了,你出生的时候她还抱过你呢,当时你的脾气可坏了,只想着抓别人头发”,回想起她小时候的趣事,顿觉时光如梭,一转眼女儿已经长大成人。 “爹也认识吗?” “她与你爹是旧识”,郝夫人望向门外,神神秘秘凑近郝韵来低声道:“据说以前思慕过你爹,不过你爹对她没那个意思,别告诉你爹我和你提起过,毕竟传言不可尽信”。 原来如此,老爹果然只爱娘亲一个人,对南夫人多了一丝复杂感情,可能是她们都受着单相思的苦,同病相怜吧。 郝夫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孩子面前八卦自家相公,轻咳一声:“你这孩子怎么突然问起来这些事,快点睡”。 一夜未眠。她想通了不少事,就算他有夫人并且一生一世不离弃又如何,她默默的喜欢就好了,偷偷的把这份心思藏好,不让任何人知道。 第60页 第二日,郝韵来派人给秦随风送去一套精美的餐具,算作昨日的赔偿,不然那个财迷准会拿来说事。日子像往常的每一日,赵宵勤学苦练多日渐有成效,苗条不少也健壮不少,他准备在新年的时候和盈珠表白心意,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毕竟盈珠还不知道有他这个人,央求着郝韵来给他支招,女人最了解女人。哪想郝韵来自己的感情还是一团糟,她打心眼里羡慕赵宵,起码还有个盼头,而她,注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单相思。 小铜钱仿佛感受到她的愁绪,拱着脑袋蹭她,脖颈上的铜钱随着它的动作转起来,又让她想到了秦随风,满脑子都是他! 他现在在干什么?他什么时候会离开?昨天的事郝韵来已经告知了郝知县,郝知县知晓后眉头深皱,陷入沉思。她注意到郝知县这两日生出不少华发,语言越来越少,脸色也不好,她总觉得郝知县隐藏着一些重要的东西。 突然间,一枚小石子飞过来,她扭头看墙上伏着一人,笑的像个二傻子,正是董小年,一个劲儿向她招手,以口型叫着“大妹子!” 郝韵来干脆直接翻了墙出去。 董小年怀里抱着一个锦盒,推到她面前,正是她今早才送去的餐盘:“寨主说这太贵重了,不能要,非得叫我还回来”,他明显对秦随风的决定不满意,“其实我觉得没必要,多见外,但他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还是拿回去吧”。 郝韵来愣一下,不想让他为难,接过去,又听董小年道:“害,我也是想不通,没想到咱们寨主还挺招人待见,下一趟山就惹出一朵桃花,你是不知道,今天一大早就有一个婆娘来家里送饭,虽然她的饭确实很好吃,不过一看就是对寨主别有用心,俩眼珠子恨不得抠下来粘寨主身上。还有,我们可能要走了,最早明天,最迟后天,方才有一位李先生来取和寨主定的刀,身边还跟着一个粉雕玉砌的男娃娃,我老董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人,跟天上的神仙一样,看的我都呆了,那没什么事我就走了,江湖有缘再见”。 李玉和李意白? 郝韵来出声拦住他:“他们还在吗?那位李先生。” “我出门的时候还在”。 “你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回去”,郝韵来翻墙回去,跑进房间又匆匆跑出来再次翻墙,把院子里的赵宵看的摸不着头脑。 他们一路加快脚步,到了水丰街,时间赶得刚刚好,李玉和李意白刚走到门口,就看见郝韵来。 郝韵来同他一抱拳:“李先生”。 李玉回礼:“郝捕快行色匆匆可有急事?” 她从袖子里拿出先前李玉给她的锦袋,不同的是里面的证据已经被她毁尸灭迹:“倒也不急,特来将此物归还,只是有愧李先生相助,并未有头绪”,她说着违心的话,偷偷看秦随风一眼,难道真的只是想把锦囊还给李玉吗? “无妨,世间事何尝有尽善尽美,尽力即可”,李玉并未有疑,反而宽慰她,让郝韵来更加觉得自己对不起捕快的称号,但却不后悔。 郝韵来颔首,又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只草扎的蝴蝶,对跟在李玉身后的李意白说:“这个赠你,两面之缘”,但没再提让李意白叫她姐姐的事,毕竟家中长辈在场,怎好占人便宜? 李意白面上颇有些高傲,但心里还是有一阵暖流,三月不见她还记得给他折新花样,心里对草蝴蝶喜欢的很。 只是李玉先他一步从郝韵来手里接过:“原来是郝捕快教意白的,他这三月里不知道折了多少蜻蜓”,他在手里轻轻翻转着端详,却突然顿住,眼睛收缩一下,蝴蝶左边翅膀上打了三个结做固定。虽说世上相似之人比比皆是,但一次是巧合,两次无论如何也不能牵强解释。 “郝捕快,可否告知在下这草编的手法是何人所授?” 郝韵来随口答道:“是我娘亲,她小时候编来逗我玩的,我就学会了,有什么问题吗?” 李玉进一步问道:“恕李某唐突,令堂可是名唤李……李霜,精通鞭法?”他说的小心翼翼但还有一丝期待。 这下郝韵来惊讶:“正是,李先生认识我娘?” 正是,正是……这两个字在李玉心中重重捶下一记他握一下拳又松开:“我……我想上门拜访,是否方便?” “自然”,事情来的太突然,由此她也从心底萌生疑惑,爹娘的往事似乎她一概不知,她也从来没见过任何的亲戚朋友走动,仿佛他们家是凭空出现在世上的,没有过往,郝韵来曾试着问过,但都被他们唬弄过去,而李玉的出现揭露了疑问一角。 李玉,李意白,李霜…… 第61页 本是交易现场外加告别的碰面,竟被演绎成大型认亲现场,董小年和秦随风炫耀道:“要不是我老董去和大妹子道别,这得耽误多少事啊,整了半天原来都是一家人!害!” 蔡县起烽烟 三人一路上各藏心事,到了郝府,郝韵来让小厮去禀告爹娘有客来访。 她将二人引至前厅稍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片刻后郝知县夫妇便到。 李玉忙起身,眼神交汇,一瞬间百感交集,再看郝夫人竟没站稳,眼睛里凝了一层雾,亏得郝知县在旁。他们就这样对视,看着隔着几丈的距离,却是世事变迁,二十年不过眨眼。 “双……双?”李玉先开口,一向沉着镇定的他竟情绪失控,脸上表情既悲又喜。 “师兄”。 下人端来的极品茶水一口也未动,任由它变冷沉淀。 五人坐定,一时竟不知从何开口,郝夫人的眼泪止不住一般地掉,“师兄……”刚唤了一句又泣不成声。 郝韵来道:“爹,娘亲,你们和李先生是旧识?” 突遇故人,郝知县表面还算镇定,一边安抚夫人,一边答道:“阿韵,你已长大,家中许多事从未与你提起过,我和你娘十七年前为躲避祸乱来此避世,所以你从未见过相熟的亲戚友人。你口中的李先生,是你娘的同门师兄”。 郝韵来:“这么说来,李先生其实是我的……师伯?”她的武艺承自李霜,这么说来是没错。 李玉纠正:“我和你娘一同长大,情同兄妹,师伯显得生份,叫一声舅舅吧”。 她看向爹娘,爹娘朝她颔首。 “舅舅”,从光风霁月的陌生侠客到舅舅,郝韵来需要消化一下。 李玉道:“十七年前你们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外人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寻了你们十七年,今日可见苍天有眼”。 郝知县看了一眼郝韵来,道:“寒光,此间事情说来话长,我们去书房谈”。 他当即明白意思,李玉嘱咐李意白留在此地不要走动,郝韵来则被安排照顾好李意白,三人即离开去书房密谈。此地无银三百两,郝韵来的好奇心就像干涸的海绵一下子被浸在水里。 见三人走远,怂恿在一旁正襟危坐的李意白:“你想不想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还得避开咱俩,很有可能是惊天大秘密”。 但是李意白教养极好,不为所动:“秘密还是少知道一些为妙,师父吩咐我在此等候必有他的道理,好奇能无则无”。 郝韵来才不会为他三言两语就改了主意:“你可别后悔,我自己一个人听,听了也不告诉你,呆小孩真无聊”。 她起身快步走到书房外,猫着腰将耳朵紧紧贴在门上,果然偷听这种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一旦听过一些本不该知道的事情,这种无法比拟的快感和罪恶感会让人欲罢不能。 李玉:“……意白是越沉的儿子,当年越沉不听师父劝告,执意和吴惊年私奔,后来吴惊年叛国投靠北连,将越沉……将她献给北连人……越沉逃回来之后已经有了身孕,生下意白之后身体越来越不好,没多久……” 一阵沉默。 郝韵来惊叹李意白的坎坷身世和“越沉”悲惨遭遇,竟莫名心疼不已。 郝夫人嗓子都哭的变声:“吴惊年!是他害了姐姐!我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一向柔弱温婉的娘亲几时说过这样的话,想来是恼怒到了极致,“越沉”是娘亲的姐姐? 李玉:“你们如今有何打算?天下狼烟四起,蔡县地处边界,随时可能开战”。 郝知县道:“最近我得到消息,北连对蔡县动了心思,我已经在做安排,三日后便动身北上到则客,一来万蜂楼在则客,惠言早先已经去打点,二来也远离战火,打算这辈子就不回来了”。 什么?爹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她竟一点也不知情,而且是三日后,走的如此急? 李玉:“万蜂楼楼主梅惠言?原来如此,十七年前你们销声匿迹,万蜂楼也跟着归隐,竟也是来了蔡县,如此也好,眼下安危最重要。不过,我受命前皇上曾提过你,赞你当年名满天下,如今杨朝满目疮痍,他说若你在必不至此,我猜他可能在暗中寻你”。 皇上?爹名满天下? 郝知县:“往事不提,我也不会再回朝廷”。 李玉:“嗯,还有一件事,阿韵可是……?” 听见提到自己,郝韵来格外注意,不过这问句只说了一半,半晌也没人回答,没头没脑,更觉其中问题,她怎么了? 他们的谈话渐入尾声,郝韵来怕被发现,提前离开,李意白仍是刚才的姿势端坐在椅子上,连一片衣角都没有变一变位置。 第62页 郝韵来坐到他旁边,回想刚才的话,若是他的母亲是娘亲的姐姐,不论是不是亲生的,总之李意白和自己肯定沾亲带故:“你猜,我知道了什么?” 她自问自答,堵了李意白的口:“知你也猜不准,叫声姐姐就告诉你,当然不叫也没关系,因为咱俩确实是姐弟”。 李意白侧目疑惑,郝韵来笑嘻嘻:“你娘是我娘的姐姐,所以我们是亲姐弟,没想到吧?想当初我一眼就认出你是我弟,厉害不厉害?”她没说关于“吴惊年”的事情,拿不准李意白是否知情,知情就是在伤口上撒盐,不知情那就继续被蒙在鼓里比较好。 反观李意白也陷入思索,往事他略知一二,但从未上心,娘亲自他出生不久便撒手人寰,到如今已完全没了印象,自幼便只有师父和同门师兄弟相伴,对于亲人的概念模糊,现下心中若说没有波澜倒也不是,说不清道不明罢了。 片刻后,李玉和郝知县夫妇密探结束回到前厅,郝夫人的情绪平静了很多,之脸上还残留些泪痕,眼睛红红的。 “师兄不再留些时日了吗?”郝夫人出言挽留。 李玉何尝不想多待,分别十七年后相见又只匆匆一面,“眼下形势不妙,我在外耽搁依旧,需得尽快回去。待日后我去寻你们,再不问江湖庙堂之事”,又对李意白道:“意白,这是你姨丈姨母和姐姐”。 因为刚才郝韵来已经提前透露的缘故,他并未有太大反应,站起来向郝知县夫妇行礼,唤一声“姨丈姨母”,惹得郝夫人连连应是,心酸不已,摸摸他的头道:“好孩子”。 郝韵来也凑热闹,捏他的脸,李意白瞪她一眼,却不能发作,更显得可爱,一番□□后,郝韵来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他。 二人决定即刻启程,郝韵来最后挣扎想让李意白留下陪她,毕竟她从小没有兄弟姐妹,赵宵和顾长林年长于她,又总觉得承了她的情,不免对她多一分感激和谦让。但李意白却不同。 郝夫人自然也是希望能将姐姐的血脉养在身边,但李意白执意追随李玉,只得如他所愿,“姨丈姨母,意白告辞”,看向郝韵来略有些失望的眼眸,再加一句:“姐姐,告辞”,让郝韵来瞬间眉开眼笑,又把他的脸搓圆捏扁:“好弟弟,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下回姐姐再教你个新花样”。 李意白算是明白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脸上全是对她的不耐烦,不过心里却感到很温暖,像是长年积雪突然被阳光照射,一下子就融了一块。 大家依依不舍地在大门口告别了半个时辰,李玉和李意白才终于启程,“双双,济无兄,阿韵,保重!” 街道上人来人往,他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挚爱的人也难免分别,世事无常,谁知下次相见是何年? 当晚郝知县便宣布了举家搬迁的事情,三日后动身,他已经向朝廷递了折子告老还乡,新县令不日便到,下人全部就地解散,四个人轻装上路。但由于郝韵来提前偷听到了,所以整个饭桌只有赵宵脱口而出:“什么?” 两日内,郝府上下已经全部都准备好了,离开这个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大家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感慨。郝韵来和赵宵心里各有一桩□□放不下,同是天涯沦落人。 对郝韵来而言,秦随风只能是她生命中的过客,这也只能是一段短暂而莫名其妙的单相思,他们不会再有交集,既然如此,她也不准备去向秦随风告别,无始无终。 而赵宵牵肠挂肚的是盈珠。这一离开恐怕归期遥遥,不对盈珠表明心迹,此生都再无机会,若表明了,又该如何?日思夜想,差点愁的一夜白头,只是上天却不再给他思考的时间。 天有不测风云。 “快跑啊,北连人打过来了”。 “救命啊!” “爹!娘!” 任谁也没有想到北连人会毫无预兆的在一天之内攻下西边两道重兵把守的关卡,一路攻城掠地黄昏时已到蔡县城外,蔡县守兵不多,平日也并未严格操练,三两下就被打的丢盔弃甲,北连人大摇大摆进了城,所到之处烧杀抢掠,哭喊震天。 “大人!大人!不好了!北连人打过来了,守城官兵根本挡不住,已经到水丰街了,趁他们还没到县衙,您和夫人小姐赶紧从后门走吧!”管家慌慌张张来报。 在场所有人都心中一紧,事情来的太突然,郝知县缓过神说:“双双,你和阿韵赵宵先走,记住一路北上,自有人接应你们,我留下”。 “老爷!” “爹!” 所有人都不能理解郝知县的决定,现在留下,无异于白白送死! 第63页 郝知县沉声:“大好山河,满目疮痍,我于心不忍,坐一日父母官,便应尽一日职责,阿韵,往后听你娘的话”。 “爹,我明白你的话,但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北连攻势凶猛,仅凭我们几人之力根本无济于事啊!倒不如先行撤退,也好找人支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郝韵来极力劝说郝知县不要做无谓的牺牲,郝夫人也劝阻他,泪眼婆娑,“我知道你心中有愧,但现在不是偿还的时候,万一……你让我和阿韵怎么办?” 郝知县看着妻女,两行清泪夺眶而出,不再坚持,简单拿了行李便快步走到后门早已备好的马车上,赵宵却没上车:“大人,夫人,阿韵,我不走了,我想去找盈珠,我这辈子从来没什么理想,但这次我想保护她。要是侥幸逃出来了就去找你们,要是……死了,你们的恩情来世再报!”说完跪在地上虔诚地磕了三个头,转身离去,甚至没有给他们劝阻的机会,他的背影决绝而坚定,在一片嘈杂中尤为显眼。 他一定能找到盈珠,也一定能活着!郝韵来在心里想,可她没有这个勇气,她没有办法弃爹娘于不顾,秦随风,你也一定要好好的。 马车向着城外一路疾行,走的小道,可还是和一小股北连人撞了正着。他们约摸二三十人,管家猛喝“驾!”本想冲过去,结果一个北连人一跃而起,手起刀落,鲜血溅了满脸,管家睁着眼从车上摔了下去,马受了惊,车还在不停地向前跑,北连人拔刀斩了马腿,劈了马车,包围了车中三人。 三人突遭变故,回过神时管家已经被杀,自己被包围。 郝知县紧紧护着郝韵来,她那些三脚猫的功夫在真正的军人面前完全不管用。郝夫人从腰间抽出一条长鞭,眼神凌厉,似长蛇一般甩出缠上杀了管家的士兵的脖子,一用劲长鞭受尽,他手中还沾着血的刀掉落,而他自己也在挣扎中没了动静。郝夫人神色依旧。 其余北连人见这场面,一拥而上,他们毕竟人多,且训练有素,不似一般普通军人,倒像是专门训练的精兵。郝夫人双拳难敌四手,一开始还占上风,渐渐力不从心,一个北连人抓住空子,一刀划伤了她的胳膊。 “娘亲!” 家破人消亡 刀光剑影,尘土飞扬。 北连人攻势愈急,一点喘息的机会也不给郝夫人,郝韵来不管不顾要上去,郝知县死死拦住她,他二人一个不通武功,一个武艺粗浅,加入战斗也只是白白拖累郝夫人。 郝夫人杀红了眼,招式凌厉,大喝:“快走!” 郝知县的心痛一点不亚于郝韵来,但却别无他法,若不是还有阿韵,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下双双一人,“阿韵,走!” “娘亲!我不走!娘亲!”她被郝知县拖着向反方向跑,二人皆一步三回头,眼泪流了满面,怎样也止不住。过往一家人欢声笑语的场景在泪眼模糊中重现,越来越清晰,可耳边充斥着嘶喊,空气里全是血的味道。 郝夫人看着他们渐渐走远的身影,勉强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接着又使出全部的力量,长鞭挥甩,迸发出的威力震倒她近身的四五人,北连人已被她杀去大半,但她自己也身负重伤,现在不过凭着一口气强撑而已。 到底势单力薄,她身后的一个北连士兵,见她无暇顾及后方,将凛冽没有一点温度的长刀,毫不留情从她背上刺入。 疼,冰冷,鲜血涌上喉头,喷涌而出。 回身一鞭拧下那人脑袋,再没有力气支撑,单膝跪倒在地。 阿韵…… 相公…… 北连人也只不过余三人而已,见此情景,相视一眼靠近她,三柄刀出手,正中胸膛。 郝夫人身上插着四把刀,再没了声息,只是身子却异常笔直,朔风猛吹,也无法撼动半分。 正当他们要乘胜追击逃走的二人时,一人从天而降,他们早已强弓末弩,体力不济,并没想到会有人偷袭,甚至在没看清对方的时候就被一招封喉,绵软无力地瘫倒在地,变作三具尸体。 正是秦随风! 郝知县和郝韵来看到郝夫人死去的那一刻,感觉天都塌下来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回去! 这片土地已经被鲜血完全浸润,二十几具尸体杂乱无章的倒在地上,死不瞑目者居多。郝夫人在这其中尤为显眼,父女俩的情绪突然平静下来,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郝知县瘫坐在地上抱着郝夫人,他的双双,方才还好好的,今日早上还问他这件衣裳好不好看,怎么现在这么安静,身体这么冷?他赶忙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她身上,一定是太冷了她才不想说话,要告诉管家往后多烧几个火盆,双双怕冷。眼泪一滴一滴,滚烫灼热砸在郝夫人身上,晕开了她脸上的血,顺着脸颊淌下来。 第64页 郝韵来捏紧了双拳,嘴唇紧抿,眼泪早已蓄满了眼眶,她却死死瞪着眼睛,不让它流下来,眼里的恨意仿佛能将天寒地冻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猝不及防,“嘭”的一声,郝韵来向后倒下。秦随风心里一紧,眼疾手快扶住她揽入怀里。 他将郝韵来打横抱起,看着她苍白的面色,挂着水珠的睫毛,心里叹了一口气。走到郝知县面前:“郝大人,此地不宜久留,先带夫人离开吧”。 郝知县强忍伤痛,把郝夫人背在身上,四人一路快步走到了城外,董小年不知从哪里搞来一辆马车,已经等侯多时,焦急得双手交叠不知如何安放,来回踱步。 看到他们以后,四个人身上都沾着血,郝韵来和郝夫人俱不省人事,他对这情况不明就里: “寨主,你们可算来了!这是咋了?发生什么了?” “上车”,秦随风面色沉重,只简短两个字。 董小年自知情况危急,不是解释的时候,驾车一路疾驰,因为是往东边走,倒是没碰到北连兵,天黑时便到芦溪山,山路崎岖,马车难走,人也是勉强才能通过,当初建寨时也是看中此地易守难攻,天然屏障。但是有一条寨中人开辟的暗道,不为外人知,算是特殊时刻的退路。 到达山顶便见青松寨。 只看外观也知这绝不是富得流油的大寨,寨门不过是随意两根木头搭的框架,两边各设一个瞭望台,均是摇摇欲坠,不免为高台上勘探之人忧虑,这要是摔下来,怎么也得去半条命。 寨门前守着的弟兄很是敬业,腰杆笔直,眼睛也不眨一下,见他们一行人归来,上前:“寨主”,随之侧身让出通道,马车直接行到了一间卧房前,秦随风已吩咐董小年去请寨中的大夫。 房中出来一妇人,扮相朴素,面容苍老但和蔼,是寨中德高望重的大夫,平日里大家都唤她三婶,至于真实姓名已不可考。她见秦随风抱着个昏迷的姑娘姑娘,还有两位浑身是血,惊了一跳:“阿风”。 “三婶,一会再细说,先看看她们怎么样“。 屋中宽敞,郝韵来和郝夫人被摆在床上,在来的路上,秦随风已大致查探过她们的身体,郝韵来只是悲伤过度导致昏迷,并无大碍,但郝夫人却一丝气息也无,已是回天乏术,只怕三婶也无能为力。 人多嘈杂,且她二人是女子,郝知县和秦随风在门外等侯。 郝知县一言不发,悲伤难掩,如今称得上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任谁也无法接受,秦随风也不便多言,就这样静静陪他站着,顺便捋一捋最近的事。 蔡县战火突起,且来势汹汹,长驱直入,西边的飞霞关和上榆关虽不足五万但也绝非摆设,短时间内想要攻克并非易事,何况先前半点风声也无,那么,极有可能,西边叛国!为北连大开方便之门,才使得悲剧发生,秦随风令人暗中前往附近郡县传消息,也好让朝廷有所警觉,早作打算。 但让他想不通的是,难道北连人只是为了区区一座矿山便如此大费周章,暗中查探,收买杨朝官员,再到如今出动精兵,这一切似乎不是表面如此简单。 思索中,身后门开,三婶走出来。 “他们怎么样?”秦随风问。 三婶看他们一眼:“小姑娘并无大碍,歇息片刻便好,那位夫人失血过多,伤及心脉,节哀,我先去熬药”。 结果在意料之中。 适时,“秦随风?你怎么了,我听他们说你急着叫三婶?”一女子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子,她虽然跑的不快,却气喘吁吁,在冬天的夜晚额头上冒着虚汗。 “谁让你跑出来的?”他皱着眉头帮她将披风拢好,“向庭,你先带她回去,随后我再同你说”。 郝知县突然出声:“承蒙秦侠士一路关照,此刻老夫想和她们单独待一会儿”,秦随风看向他,如何也不能把他和往日震惊威严的知县老爷联系起来,现在只有心如死灰,道一声:“节哀顺变”,将地方留给了郝知县。 郝知县向屋内的每一步都迈得如千斤之重,三婶为二人擦拭了身体,郝夫人面上洁净,异常苍白,眼眸紧闭再也不会睁开,郝知县前半生的眼泪在今天全部都流尽了。他坐在郝夫人榻前,轻轻握住她的手,这双手上又细细的茧,常年练武手型并不是十分好看,但是他一生都不想松开。他的双双前半生本是无忧无虑,后半生跟着他颠沛流离隐姓埋名,最后还是为了护他而死。 他无用,是罪人。 曾经有人对他说:“世上之事大大多无可奈何,她便是你的无可奈何,纵是我助你不阻你,又如何?” 第65页 现在他信了,如果当初他没带她走,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双双,双双……” 这边秦随风把江画如送回房间,却不得脱身,“秦随风,你带回来个姑娘还是抱着回来的,他们说看见你急得要死,真的吗?” “小孩子家家别乱打听,注意言行”,秦随风给小祖宗裹上被子。 “我是你妻子,明媒正娶的,你带了别的女人回来,我还过问不得了?”江画如不服气,每次都仗着年纪大压她一头。 “我还没找你算自己跑出来的账,你倒是会先发制人,现在知道你是我妻子?不是整日里盘算着改嫁,说我高攀了您大小姐吗?”和小孩子较劲固然没劲,但却有必要,因为画如的歪理邪说特别多,甚至可以开宗立派,收徒传法,只有将她说的哑口无言,才能换来短暂的清净,“你下次要是再乱跑,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辈子也别想改嫁的事。只能委屈您纡尊降贵跟着我受苦,说到做到”。 江画如缩缩小脑袋,秦随风捏住了她的软肋,但嘴上还不服软:“好了,我要休息了,你在这里碍事得紧”。 安顿好江画如,他才去书房同等候多时的向庭说了今日发生的事情。 向庭凝眉:“照你所述,确有蹊跷,但是现在就趟这趟浑水,未免为时过早,我们的部署尚不成熟,若是行动太多,引人注目,难免被怀疑”。 秦随风:“蔡县城郊的矿山有络海纹阁阵,北连此次进攻与十九年前的事脱不了干系,镇烟续天图的秘密多年未有头绪,现在是个突破口,这趟浑水不蹚也得蹚”。 “关在柴房的钦差如何处置?一直拖着恐生变数,这几个月虽说很安生,但朝廷命官失踪数月,竟没有一点风声,实在令人生疑”。 秦随风思索:“过两日放了吧”。 第二日,郝夫人被葬在了青松寨后山,那里风景很好,据寨中人说到了春天会长出漫山遍野的不知名小花,到了夏天,绿树成荫,丝毫不炎热,秋天层林尽染,美不胜收,冬天虽万物皆枯,但也清净无人打扰。 郝韵来休息了一夜,醒来已无事,但心里的伤痛一刻重过一刻,她多希望这是梦一场,梦醒了,他们一家人还在县衙快快乐乐的生活。 父女俩亲自挖好土坑,不让旁人插手,将郝夫人的棺木抬进去,掩好土,郝知县血书墓碑,挚爱吾妻,笔笔深刻。 这一刻起,郝韵来的太平梦全部破碎,她没有家,没有娘亲了,长林和赵宵不知所踪,曾经的热闹都落幕,所有的欢愉都被这抔黄土掩盖,以后只有他们父女相依为命。 此仇不报枉为人! 想吃小酥饼 自打昨夜秦随风将郝韵来一家接上山,到今日安葬了郝夫人,寨中人都在背地里议论纷纷,这几人什么来头?又没人敢真去问问寨主,他平日里是挺和气,但规矩还是有的,少听少问,乱世保命,谁敢往他跟前讨打? “这姑娘我远远瞄见一眼,长得跟天仙儿似的,不会是寨主带回来做小的吧?” 寨子里日子多年如一日,煞是没趣,好不容易有些新鲜的,茶余饭后怎么也得说道说道,这几人是寨子里的铁匠,寨里经费短缺,兵器全靠自给自足,他们趁着晌午的功夫聚在一起吃饭拉家常。 另一个汉子咬了一瓣蒜道:“我看差不离,小姐成天介的闹,哪个男人受得了?咱寨主是干大事的人,身边怎么能没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呢?那姑娘我看不错,瞧模样是个温柔小意的。” 他们点点头,对他的分析很是认同:“而且还把人爹娘都接上来了,那位夫人下葬,寨主都没叫旁人搭把手,亲自和老丈人抬上去的,再说这老丈人,寨主把自己的屋子腾出来给他住,没点真心真不能这么干。我看过不了几天,寨子里准得添丁!” 几个汉子聊得起劲,自古以来,八卦就是人的天性,不分男女老少都好这口,以至于他们丝毫没察觉身后有异。 “几位好兴致啊,要不要添壶茶,再叫个唱曲儿的助助兴?” “那倒不用,我们也就是……”话说一半,猛然间发现不对劲,转头一看,差点把碗摔个稀碎,“寨,寨主,我,我们……”支吾半天也没下文,因为这确实没法解释,他们确实是在说寨主闲话来着。 秦随风无意为难他们,只是姑娘家的清白在他们嘴里传来传去平白无故给传没了:“往后这些话不准再提,若有下次,绝不轻饶。” 几人点头如啄米,也不敢在此地多留,都各回各家散了。秦随风绕过去就是三婶的屋子,郝韵来还暂且住在这里,方便三婶就近照顾,昨夜上山昏迷了一宿,一大早醒来就去安葬郝夫人,回来后就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据三婶说,一开始还哭的停不下来,后来安静了,不哭也不闹,送进去的饭也没吃,跟谁也不说话,郝知县看过也没办法,干脆叫她自己缓缓,毕竟这么大个事,一个从小泡在蜜罐里的小姑娘哪能受得了。 第66页 秦随风推开门,郝韵来坐在床沿上,一天之内的消瘦肉眼可见,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头发随意散在身后,穿的是三婶找来寨子里年龄相仿的女子衣裳,她一动不动,若不细看,还以为是个精致的布偶。 桌上摆着饭菜,还冒着热气,秦随风端起来走到郝韵来面前:“吃点吧,你现在身子虚弱,不吃饭怎么能行?” 郝韵来无动于衷。 秦随风舀了一勺粥到她嘴边:“你心里不好受我知道,但你也该保全自己,要是你再病倒了,郝夫人的牺牲就白费了,还有你爹,你想想他,他该有多痛?” “我不饿”,郝韵来和他说话,“爹呢?” 秦随风把饭放下,“郝知县说明天就带你走,现下正在安排,昨天接应你们的人没等到,郝知县给他们传了消息,如今战火突起,到则客去得另做打算”,郝知县对秦随风并未隐瞒,好歹是救过他们的性命。郝知县虽深受打击,但也不能一蹶不振,他还有阿韵。 郝知县已同秦随风商量过,战火一起,原本规划到则客去的路线恐不能再走,需得绕道,原本一路上接应的人也都得变动。郝知县已托秦随风向接应人传信,想必明日梅惠言便能回信。 这倒是秦随风没料到的,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已久的万蜂楼竟同郝知县是旧识,但也不便多问。 说完,郝韵来又没了声,秦随风向来不是多话的人,一时半会让他硬找话题倒是难为他。一天之前小姑娘还是咋咋呼呼,现下安静的像换了个人,他对郝韵来早就没了偏见,好歹相识一场,对她的遭遇也是于心不忍。 “要不要到外面转转?哦,对了,你那只狐狸我给你带回来,去看看吗?” 他们逃命的时候是带着小铜钱的,后来管家被杀,陷入混战小狐狸受了惊就跑了,但那种情形下,怎么也顾不上它,秦随风听郝知县提起过,“阿韵从小就没个伴儿,也不爱养小动物,也不知道如何想的,带了只狐狸回来,可现在都没了,唉”。 秦随风派人出去找,小东西像是有灵性,竟然一路跑回了郝府,蔡县虽然被攻破,防守不是很严,溜进去个把好手不算难事,狐狸带回来以后和它主子一样不吃不喝,稍稍靠近一点还咬人。 郝韵来听他说小铜钱回来,微微有了些反应:“小铜钱,我想看看它”,说着就要站起来,但她几乎两天没有进食,早上就是硬撑着去送郝夫人,猛地站起来,不免头昏目眩,秦随风扶住她,“先吃点东西吧,你看你站都站不稳”。 “嗯”,她点点头,自己拿着勺子喝了半碗粥,米饭吃了个精光,面色稍稍红润,身上也有了些温度。 秦随风领着她出门,寨子里的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在他俩身上,秦随风扫视一周,这些好奇的眼神瞬间消散,有模有样忙着自己手里的活,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小铜钱被安置在一间杂物室,地上放着一碗稀饭,进去却连个狐狸毛也看不见,秦随风找了一大圈,才发现它缩在角落里,郝韵来一看见它,眼泪就又流了下来,小铜钱也仿佛感应到她,呜呜两声,扑到她怀里。 这是郝韵来遭遇巨变后第一次痛哭,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物是人非,秦随风看着听着也揪心,上前蹲下去给她抚背顺气,不言语。 哭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许是累了,抱着小狐狸断断续续的抽噎。 秦随风不会安慰女孩子,这辈子哄过的人就只有一个画如,但是画如往往是无理取闹,他绞尽脑汁想着小时候画如哭闹的场面,他是怎么应对来着? “好了好了,没事了,一会给你做糖葫芦”,话一出口觉得有点不对劲,却见哭的断气的郝韵来靠在他胸口,一时间他的大脑短篇,手脚尴尬不知该怎么安放。 她一边哭,一边鼻音厚重说:“我不,不想吃糖,葫芦,想吃,吃小酥饼”。 胸口的衣衫一会就被眼泪浸透了,尽管冬天穿的里三层外三层,他那处的皮肤也感到了湿润,竟有灼热的感觉,一路烧到脸上,烧到嘴里,舌头都发烫。 “好,好好,吃小酥饼,就吃小酥饼,那,我先送你回房,我,我去做”。 把人送回去以后,郝韵来只是抱着小铜钱泪流不止,郝知县不在寨子里,整个寨子能认识也就秦随风和董小年,董小年功夫好,被派去给各个地方的人送信,外带加固寨子的安保措施,忙的跳脚,所以秦随风有义务照看好郝韵来。 做饭是秦随风的拿手绝活,只要是吃过,见过,闻过,哪怕是听过的菜也能做个八九不离十,就是不知道郝韵来要吃的小酥饼是哪一种,只能把自己脑子里有印象的酥饼都做几样,有备无患。 第67页 这会儿空挡,江画如却偷偷溜进去看郝韵来,秦随风下了命令,除了三婶送饭送药送衣裳,别的人一概不许打扰,一来寨子里不论男女老少都是粗人,她本来就心情不好,没得更心烦,二来也是怕人说闲话,姑娘家叫人看来看去,再编排些有的没的,不好听。 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往屋里一瞅,整个人闪了进来,万不能叫人发现,就算不说秦随风不让旁人靠近这里,单是她又乱跑出来这一条就够秦随风念她的,她看起来年纪不大,顶多十四五,穿的衣料,戴的首饰虽然素雅,却是上好的。 方才是看见小铜钱,昔日种种浮现眼前,哭了半响没了力气也没了眼泪,又变回最初的模样,呆呆坐在床沿上,看见江画如蹑手蹑脚走进来。 江画如不惧生,面上笑嘻嘻,但是突然想起来人家刚遭遇变故,敛了笑容:“这位姐姐,你还好吗?” 郝韵来:“你是谁?” 江画如坐她旁边,揽着她胳膊,好似失散多年的亲姐妹在闺中叙话:“我叫江画如,是这寨子里的人,昨夜就听说姐姐来了,秦随风拦着不让我来,要不是早就来看姐姐了”,她是个自来熟,性格外向,但是郝韵来平日里看着吆五喝六,其实内向得很,而且从未有过类似闺中密友,手帕交,说实话不会和小女孩打交道,江画如,她记得这个名字,是秦随风的夫人,没想到年纪这样小。 见她不出声,江画如以为她悲痛不能言语,立马凝着眉,感同身受到:“我知道姐姐心里难过,但是姐姐一定要振作起来,伯母也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往后的日子还长着,总会过去的”,说着就抱住郝韵来,却被突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小铜钱吓得花容失色。 “救命!”她一下子跳开,还不忘带着郝韵来,“姐姐先跑,我,我……” 郝韵来给小铜钱使个眼色,它就乖乖地躺在了床上,比猫还温顺,“别怕,是我养的狐狸”,她看出来江画如是个心爱单纯的人,虽然莫名其妙跑来这里,又自说自话安慰了她一通,但是个好女孩,秦随风和她一起,也是很好的。 江画如看小铜钱再没动作,才放心起来,好不容易扯出一个笑:“没想到姐姐好这口,我也喜欢养小动物,小猫小狗小鸡都养过,但是都养不长,因为秦随风不让,每次我偷偷养,可是没几天就得被他发现,他可残忍了,把那些小生命都杀了吃肉,我就再也不敢养了”,江画如回忆起来这些事情还心有余悸,拍拍胸脯压惊。 “知道我残忍,还不听我的话?”门被推开,响起江画如最怕听到的声音。 秦随风端着三盘各式各样的小酥饼走进来,一脸颜色看着江画如。江画如虽说和他顶嘴能顶个三百回合,但和寨子里的所有人一样有时候还挺怕他的,他脸一板,仿佛要吃人。江画如往郝韵来身后躲,“姐姐你看他,就知道凶我”。 秦随风把她揪出来,把她的袍子系紧,“你的身体你知道,天气冷,别上窜下跳一天乱跑,别让我担心,要是觉得闷,和向庭学学琴棋书画,要么和姐姐嫂嫂们学学女工,自己慢慢走回去,能行吗?”这几句话说的软,声音低低的,难见的温柔,让江画如鬼使神差点了头出去了。 临行表心意 送走了小祖宗,他才招呼郝韵来:“不知道你想吃什么样的,你来尝尝?” 这倒是让人始料未及,她只是随口说想吃小酥饼,娘亲做的最好吃的不是月饼,也不是八宝粥,而是小酥饼,香香脆脆的,每次她不开心的时候,娘亲就会做上一盒,什么烦恼都没了。眼前的三盘酥饼,花样挺多,有圆的,有方的,可是和娘亲做的都不一样,她捏起一块放入口中,味道不一样,却出奇的好吃,好吃地想哭:“谢谢”。 秦随风摸不着头脑,怎么又哭了? “我对你那么不好,总是凶你,和你要钱,从没给过你好脸色,我真是坏透了,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想起她以前的种种劣迹,自己都觉得过分,人家不计前嫌,这种时候以德报怨,更让她无地自容。 跟她相识几月,越发了解小姑娘心思不是一般的重,什么事情都思来想去,从一开始当她是纨绔,到后来喝了酒说那么多心事,他对郝韵来的印象一两句话根本说不清,至于救她这件事,确实不是偶然。 昨日北连人来势汹汹,还没反应过来就杀到水丰街了,他好不容易冲出重围,不知怎的就想起来这丫头,按理说不用他操心,县衙的官兵自会护郝府周全,但还是到了郝府,只见下人四散,一片狼藉,一问之下才知郝大人携家眷出逃,出城的小路他知道,一路追上去,还是晚了一步,郝夫人遇害,只好将这一老一少带回寨中。 第68页 “小丫头别多想,刚哄完画如,可没力气再哄你,快趁热吃吧”,他犹豫一下,拍了拍郝韵来的头。 郝韵来吃完手中这块,又拿一块:“我看她年纪不大,你们,成亲很久了吗?” “过了年就十五,该及笄的年纪,总也长不大,她从小身子不好,一年到头多半躺在床上,大家把她惯的无法无天,才成了这个样子,师父临终前放心不下,我就想着反正这辈子也没什么打算,干脆照顾画如就是,这才成了亲”,秦随风解释。 郝韵来听懂了他话中意思,还是问道:“所以,你把她当妹妹?” “妹妹也好,妻子也罢,画如是我的责任,你休息一会吧”。 下午接近黄昏时分,郝知县风尘仆仆回到青松寨,看到郝韵来精神好了很多,悬着的心放下一半,父女俩互相宽慰几句,郝知县交代明天一早动身去则客。 “我们还回来吗?我想娘亲了怎么办?” 郝知县叹一口气,天下形势瞬息万变,战火硝烟弥漫,此去经年,归途遥遥,但总有一日会回来,总有一日杀尽北连人为他的双双报仇雪恨。 “会回来,我们阿韵只管好好的,一切还有爹”。 她的家还在,她还有老爹,娘亲你放心,阿韵会乖的。 临行前最后的时光她想和娘亲一起度过,郝知县顿了一下,终究没和她同去,他怕去了就再也舍不得离开。 今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天空中乌云遮蔽,后山上郝夫人的坟墓孤零零,郝韵来抱着木牌,靠着坟堆。 “娘亲,我和爹明天就要去则客了,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阿韵有点害怕,阿韵好想娘亲……” 她不再说话,怕再接着说又要哭了,娘亲一定就在这里看着她,会担心的。 片刻后,远处悉悉簌簌,似有脚步声,天黑看不清,进了才显出轮廓是秦随风,手里领着两个小瓷坛,坐到郝韵来身边,一腿屈膝,一腿平放,左臂支在膝上,右臂拿酒。 “你怎么来了?” “郝知县说的,他不放心你,让我来看看”。 “这是什么?”郝韵来指着他手里的东西。 “酒,但不是给你喝的,我喝你消愁”,郝韵来的酒量他见识过,虽然在悄无声息中就醉了,醉了也不闹,只是变得絮絮叨叨,但她明天还要赶路自然不能给她喝。 他扯下酒封,小口啜着。 这种说法郝韵来第一次听说,“借酒消愁愁更愁,何况是你喝,我的愁如何能消?” “我说消得便消得”,一瓶酒没多少,这就见了底,又开了有一瓶. “我看是你想消愁吧,不如说一说,娘亲总说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日子得一天天的过,但是不论悲伤还是快乐也在一天天变化,没有长久的喜也没有长久的忧,娘亲拼死护我便是想我好好活着,道理我都懂,只是做不到罢了”。 秦随风一笑:“你娘看的通透,你说的也不错,懂理之人无数,不见得人人成圣,我自小父母双亡,被师父收养在青松寨生活,十几年日子过得太平,往事平时不太提,还以为自己真的忘了,现在触景生情才知心里却无一刻安稳,”。 他竟是父母双亡?郝韵来望他仰着头喝酒,表面平静,内心翻涌,怪不得从未听他提过家人。 同是天涯沦落人,郝韵来安慰不了他,道:“我能给你写信吗?我把在则客的见闻写下来,你烧给我娘,本来我们说好一起去的,现在她只能在这里了”。 “好”,喝尽最后一滴,将两只瓶子整齐摆在身边,他酒量不错,除了身上微带酒气,神色依旧清明,“往后性子收敛些,人生地不熟,不比在蔡县胡作非为”,他提醒郝韵来,随后站起身,“时候不早了,回去吧,明日要赶路”。 郝韵来心中微动。 秦随风见她没起来,向她伸出手,还是略微粗糙的手,布满茧子,她将手递过去,站起来的同时双手抱住秦随风,这辈子她做过的大胆事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件,明日一别恐怕此生都不再见,她不是伤春悲秋的闺阁小姐,不会把感情全都藏在心里生根发芽,纵是他有了家室,纵是他们此生无缘,她也不想遗憾,总是该说出来的。 “你……”秦随风拎着两个酒瓶子不知所措。 “我心悦你”,她闭着眼把这句话讲了出来,寒风还在吹,夜里更甚,“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也不敢相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颗心就不听我的话了,在你家留宿的那天我是故意的,风言风语正合我意,可是你一直都很讨厌我,我三番两次砸你摊子,用袁缨威胁你,知道你有夫人还对你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我控制不住我自己,这些话说出来就没有余地,但是明天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所以我才忍不住想告诉你,我说完了,我们回去吧”,郝韵来一股脑把憋在心里的话都吐了出来,随即放开抱着他的手,退后一步离开炙热的体温,被夜风裹住。 第69页 她看向郝夫人,娘亲,阿韵又任性了。 秦随风一下子没缓过神,扣住郝韵来的手腕,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郝韵来喜欢他,他感受得出来,但他无法回应,今夜郝知县让他来后山劝郝韵来,他的话她能听进去,他就更加确定,只是他本来打算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没想到她竟然说了这样一番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从前我只当你是小孩心性无理取闹,袁姑娘的事我确实怨过你,但从未厌你,如今袁姑娘人已不在,这些事也就不再提了。正如你所说,我有画如,对你,只当作好友,今后亦不会再见,缘分到此便算了结,你该有更好的归宿”,他这般说,算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亏得夜深无人,不然郝韵来得钻进地缝里。 这是早已料到的结局,没面子归没面子,倒不算大受打击,只是他方才说袁缨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回去的路上郝韵来没敢再看他,两人隔着一丈远的距离,郝韵来问出他的疑问,这才明白昨日之事。 水丰街离城门不远,是故北连兵一入城,受害的首当其冲便是这里,混乱中袁缨跑来秦随风家告知他快逃,却不想北连人已经烧杀抢掠一番到了秦家问外,秦随风和董小年虽然武艺高强,但一下子也应付不了这么多北连兵,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是袁缨替他挡了一刀,他才安然逃出来。 “我欠她一条命”,秦随风这辈子也忘不了袁缨死的时候还在对他笑,她说:“别管我,你好好的”,北连兵穷追不舍,他连袁缨的尸体都没来得及敛回去,后来再派人潜入蔡县时,整个水丰街都已葬身火海,化为灰烬,袁缨再不得寻。 郝韵来听完,不禁唏嘘,战争带走了太多人的性命,留下了太多遗憾,柔弱的女子在刀剑面前都变得坚强,袁缨,走好。 秦随风将郝韵来送回去以后,回到卧房却发现郝知县站在屋内,听得他回来的动静,提袖抹了一把脸。 秦随风将酒瓶放在桌上:“郝大人,这么晚了有事吗?” 郝知县欲言又止,踱了两步道:“阿韵休息了?” “现在应当睡下了,大人不必忧心”,他给郝知县沏了一杯茶,请他坐下。 郝知县叹了一口气:“这孩子早产,七个月就生下来,身体一直不好,我们对她格外疼爱,大的苦没吃过,但也不算顺遂,因着我的缘故在外面没少叫人欺负,可总还有个家,受了委屈回家哭一场就好了,现在,唉”。 秦随风听得云里雾里,郝知县接着道:“双双走了,我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韵,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你一定答应”,说着竟然就要起身给秦随风跪下,他大惊,忙扶起郝知县。 “郝大人这是何故?大人直说便是,秦某一定尽力而为”,秦随风看着郝知县老泪纵横,心中酸涩,况且当他从水丰街去县衙那一刻起,就打算帮他们,帮人帮到底。 他扶着郝知县坐好,听他道出请求。 烛火摇曳,一杯茶凉透仍是原样。 秦随风皱起眉头,这事恐怕不好办。 戴罪入瑶京 翌日一大早天才蒙蒙亮,郝韵来和郝知县就准备好出发,本就没什么要收拾的,三人皆两手空空进寨,出时变作两人,此外再无差别。 来的时候没和寨里的人打招呼,走的时候大家也权当不知道,毕竟寨主也没吩咐,只有江画如求了半天非得来送一送,拉着郝韵来的手姐姐长姐姐短,秦随风照看她十几年,早看明白这丫头的心思,听了些风言风语,觉得郝韵来是能拐走秦随风的女人,届时她也自然天高任鸟飞,现在救命稻草要走,而且是再也不回来了,不舍是人之常情。 “姐姐可要记得回来看我们,他,秦随风可舍不得你了”,江画如一本正经的胡说。 郝韵来没应,恐怕最不想她回来的就是秦随风了吧。 秦随风把江画如赶回去,道:“启程吧”。 还是来时的那辆马车,董小年驾车,为防意外,秦随风随他二人在车内,亲自送到万蜂楼接应的地方。 “坐稳了!”董小年大喝一声,四人一马快乐的冲下了芦溪山。 车里没一个人说话,沉默地略显尴尬,郝韵来掀开帘子最后回头望去,青松寨后山的娘亲,更远处的蔡县郝府,再也回不来的人,无疾而终的情,永别了。此时却突然感到颈后钝痛,再没了知觉, 昏迷的郝韵来倒在郝知县怀里,秦随风下手知轻重,只是暂时晕过去并无大碍。 “郝大人,你真的想好了吗?不怕她将来怨您?”秦随风再一次确认。 郝知县看着郝韵来安静的面容,区区三日她瘦了这么多,这一切都是拜北连人所赐,也或许这背后并没有这么简单。双双枉死,他们隐姓埋名十七年,如今也到时候了。 第70页 “怨便怨吧,我不是个好父亲,她怨我是应当。双双的仇不得不报,阿韵就交给你了,务必将她平安交给万蜂楼,我此去生死未卜,大恩无法当面言谢,日后有用的上万蜂楼的地方尽管开口”,郝知县掏出一枚银牌递给秦随风。 斥蜂牌?万蜂楼高的身份令牌,共分金银铜铁木四个等级,外门弟子执木牌,内门弟子执铁牌,分舵主执铜牌,楼中长老和高层执银牌,金牌只一块为楼主所有,郝知县手中的这块赤峰银牌乃是仅次于楼主的象征,可调动万蜂楼势力,这个谢礼可不是一般的重 万蜂楼作为江湖上最大的情报组织,其势力深不可测,分舵遍布天下,可以说有人的地方就有万蜂楼,但十七年前突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各处据点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无人知晓其中内幕。 秦随风皱眉未接,郝知县将令牌放到他手上:“拿着吧,万蜂楼底蕴尚在,兴许能帮上你什么,十九年前,汉北秦家的小子”。 他大惊! 十九年前…… “大人知道十九年前的事?” 十九年前,汉北秦家上下二百三十六条人命,一夜之间惨遭毒手,无一幸免,他是家中幼子,自出生起就养在青松寨,母亲生产后便对外宣称是死婴,才堪堪逃过一劫,那年他不过五岁,只是他的身份就连秦家也鲜有人知,遑论外人不愧是万蜂楼,如此隐秘的消息也能探得。 “略有耳闻,毕竟秦家非普通人家,当年之事另有隐情想必这些年你查出不少,其余的我也不知,所以这块斥蜂牌交给你 ,但同时也要问你一句,你真的想好了吗,秦家藏起你的身份,也许只是想你安稳度过一生”,郝知县没打算劝他,他们都是背负着仇恨的人,放不下,也不能放,多年来深刻在心里早已融入骨血,成为一种必需的责任。 秦随风:“我这一生注定不会安稳了,郝大人,就此别过,保重”。 郝知县最后再看郝韵来一眼,阿韵,爹不能陪你了。 他将郝韵来交给秦随风后,自己下了马车,董小年一头雾水,怎么还没到地方就喊停下车?又听得车里一声”走吧。” “啊?” 穿过这片林子,就到和万蜂楼约定的地点,郝知县目送他们离开,直至再无踪影,闭目听风。 时光匆匆,转眼十七年已过,犹如一瞬,这些年还未在他脑子里掠过一遍,远处传来马蹄声,“嗒嗒嗒”,来人皆着普通的官差服,多但这气势绝非干吃皇粮的草包能比拟,为首两人一人戴面具,着暗云纹黑衣,乌纱帽,腰配玄铁剑,乃是护龙卫的打扮。 而另一人则正是在青松寨扣押多时的钦差陈儒哉。 郝知县早就料到一般:“劳烦护龙卫和钦差一同出动,郝某三生有幸”。 陈儒哉道:“不敢当,蔡县知县郝唤才临阵脱逃,致使蔡县失守,北连肆意进攻,我朝伤亡惨重,罪不可恕,故押解上京”,他说出这番话时仍百思不得其解。 圣上命他为钦差大臣,名为巡查,实为暗访,为免叫人疑心,兵分两路,一路叫他的随从假扮他巡查各郡县,一路便是他自己暗中查探消息,所带人手并不多,却不幸被山贼所虏,久久不得脱身,谁曾想,昨夜山贼竟一时疏忽才叫他逃了出来,找了当地的护龙卫,加之他对圣上找的人已有不少线索,基本可以断定就是这蔡县知县郝唤才,紧赶慢赶终于赶上,只不过,此人不像是被他们捉住,倒是在此地恭候多时的样子。 这些官兵都是护龙卫,这里与瑶京相距千里,山高路远需得谨慎,护龙卫是朝廷在各地培养的一支奇兵,专为执行圣上的秘密指令及镇压各地暴动,保全皇室。 马上的护龙卫头目道:“陈大人,一路小心”,独自策马离开。 几个护龙卫上前将郝唤才拿住,重重枷锁拷好押上了囚车,陈儒哉一声令下,一行人朝着瑶京方向进发。 而另一边的三人也在向约定的地点赶路,这片林子是青松寨的保护林,林中苍树终年青翠,高耸参天,常有野兽出没,一般人进来指定会迷失方向,哪怕是熟悉地形的董小年驾车也走了约摸半个时辰才出来。 三岔路口,长年失修,杂草丛生,灰尘飘在空中颗颗分明,路边有一个破烂的只剩几根木头撑着的茶棚,一男子等在茶棚中,旁边放着一辆马车。想来就是万蜂楼前来接应的人了。 “寨主,到了”,董小年停好车,掀开帘子,秦随风抱着郝韵来从车里出来。 那人看见他们后走向前,拿出一块斥蜂铜牌表明身份:“这位便是秦寨主吧,在下云谈,先生吩咐过我,将小姐带回则客,交给我便好”。 第71页 “我来吧”,秦随风将郝韵来抱上云谈的马车,看她沉睡的模样,突然想起以前她张牙舞爪,威风凛凛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愈合伤口恢复如初,只是一会醒来恐怕会闹吧。秦随风能感受到云谈身上的气息,是个深藏不漏的高手,有他护送,这一路应当顺遂。 则客是杨朝北面边境上的弹丸小国,同时也毗邻多国,是一个贸易中转地,因此虽然兵力微弱人口稀少,却是十分繁荣富足,各国也不约而同将此国保留,不打它的主意,这么多年下来,倒成了许多亡命之徒的聚集地,见不得光的买卖在这里运转自如。 马车跑出二里地,本来秦随风没使什么力气,道路坎坷,再好的驾车技术也不免颠了一路,郝韵来缓缓张开了眼,眼前的景象陌生不说,车里还只她一个人,脑袋微微有点疼,似乎是有人击倒了她,然后就没了记忆。 她稍微缓了一下,掀开帘子,只见车夫也换了人,是个陌生男子:“你是谁?快停车!” 云谈并未回头,也没听她的停车,道:“我是云谈,万蜂楼的人,接小姐去则客”。 “我爹呢” “先生有要事要处理,不与我们同行”。 郝韵来却觉他话中有疑,若是爹有事情大可以和他明说,为什么要打晕她,一睁眼就全都换了个样子:“我如何信你?反正你先停车”。 云谈转头见她态度坚定,只好先停车,从怀里拿出一封密信,上书阿韵亲启:“这是先生留给小姐的书信,小姐看了便知”。 郝韵来接过来,确实是老爹的笔迹。打开来一字一句看完,正如云谈所述,可是爹并未交代他要去何方要办何事,只是说到了则客梅惠言会照顾她,而他自己不日到则客。 “你可知道我爹去了什么地方?” 云谈不善言谈,郝知县更是交代他不可多言,故道:“不知,小姐既了解情况,我们便赶快启程吧”。 信件和云谈所言虽非虚,但是她还是没办法安心跟着他走:“且慢,我要去找我爹,他不会无缘无故丢下我的,这其中一定出了什么事情”。 云谈不再劝她,干脆自顾自驾着车走,郝韵来炸毛,俯着身去阻他:“停车!我不走!” 这种大胆又危险的举动让云谈一时无法招架,既不能想秦随风一般将她劈晕,也不能真的听她的不走了,对峙的结果就是马儿受惊,一声嘶鸣,扬起前提,就在所有人都觉得这马恐怕是要撒疯跑了,它却尥蹶子不干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或者说微微晃动,一动不动是王八。 郝韵来瞅准机会,眼疾脚快跳下了车,在路上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先跑了再说,云谈也马上去追她,他毕竟在万蜂楼受过专业的培训,业务能力不必怀疑,追上三脚猫功夫的郝韵来还是绰绰有余,不消片刻,郝韵来就被他拿住了。 “小姐莫要任性,先生如此安排必有其用意”,云谈不顾郝韵来伸腿踢脚的挣扎。 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丈夫能屈能伸,郝韵来见识他的武功,知道自己挣扎也是徒劳,干脆站稳,理了理衣襟,尽量挽回已经掉了一地的颜面和仪态。 “云大侠,你知道的,我就爹一个亲人了,现下他留下一封信就不明去处,我担心他也是为人子女之常情,不管他是去做什么,危险也好,不危险也罢,我总该知道才能有个安稳,不然我稀里糊涂同你去了则客,这一路上也必然是寝食难安,云大侠我知你武艺高强,心地善良,就告诉我吧”,这番话说出来虽然是为了套云谈的话,但是却句句属实,情真意切。 她偷偷看云谈的反应,似乎是若有所思,但是先生交代过绝不能透露他的去向,可是小姐所言也有道理,甚至红了眼眶,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担心自己的父亲怎能不让人心软? “小姐,我……先生交代过……” 郝韵来明白他已经有所松动,只需要再加一把火便可:“云谈,求你了”。 苍天可证,她现在的语气和表情绝对是这辈子最无辜最可怜的一幕,铁面判官看了也要徇私枉法,无情刽子手看了也要手下留情,遑论本就心软善良的云谈梅惠言常说云谈武功手段俱是一流,就是心肠太好,出门在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可他还是忘了楼主的告诫。 千里把父寻 但其实郝唤才也并没有将事情的原委全部告诉云谈,只说要先去一趟瑶京,归期未定。 瑶京?郝韵来一时捉摸不透,但不管怎么样先去瑶京,况且她想起之前李玉与爹娘的对话中曾提到皇上在寻爹,她心中早有疑惑,他们家安分守己又远在天边,按理说和京城里九五之尊八竿子打不着,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往事,也许这一行可以揭开他们家隐藏多年的秘密。 第72页 “云大侠,我要去瑶京,我们就此别过吧”。 这万万使不得,楼主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保护好郝韵来,他私自泄露消息尚可饶恕,若是自己轻装上路回了则客,却把郝韵来目送去了瑶京,那就罪不可恕了。 “我也去,但是小姐答应我,一定要注意安全,不可莽撞”,云谈终于想明白为什么要把她打晕送来,小姐确实不是省油的灯,这一路他必须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将人看好了。 此举正和她意,路途遥远,她人生地不熟,有云谈在也算是个不错的帮手,二人各有打算地达成一致后,驾着小马车转了个弯继续上路了。 连着赶了两天的路,除了晚上到客栈稍作休息,几乎是马不停蹄,这两日郝韵来与云谈也渐渐熟络起来,知道他这匹马原来是匹千里马,怪不得能夜以继日地奔跑,换做常马只怕早就口吐白沫伸腿瞪眼了。 “小姐,这里有间客栈”,转眼又到天黑,照目前的速度来看,再有两日便可到瑶京,芦溪山到瑶京的路不说有一千条也有八百条,由于并不知道郝唤才走的是哪条路,所以一路上也并未遇到,云谈安顿好马车,叫郝韵来下车。 郝韵来看着周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凉破败的很,独独有这样一家客栈,不知道老板出于什么考虑将店面开在这里,随着云谈走进去,大堂里有两桌客人在喝酒吃饭,一桌书生打扮像是在外求学之人,另一桌则为江湖草莽,个个带着兵器,弄出动静也大些。 客栈没有要营业的架势,小二趴在柜台上睡得直流哈喇子,云谈叫醒他:“两间上房,备些饭菜送上来”,还多给了小二二两银子吩咐他要用上好的饲养喂养他的马。小二揉揉眼明显还在梦中意犹未尽,一摇三晃给他们带路,这间客栈大得很,只是楼上也并没有什么声响,可见生意并不好,倒不明店家苦苦支撑的原因是什么。 小二去准备吃食,云谈却没去他的房间,随着郝韵来进来,关上门,一脸警惕对郝韵来道:“这间客栈有古怪,小姐多加小心”。 “?” “先不说荒郊野岭突然出现一座客栈本就令人怀疑,再者方才小二上楼时脚步轻盈无声,分明是练武之人,还有楼下的两桌人,书生不像书生,过分镇定,莽夫不似莽夫,全然没有把酒言欢的气氛,而且他们两桌的菜色居然一模一样,不出所料的话……” 郝韵来听明白他话中意思,接着道:“这是一家黑店”。 云谈点头。 “既然你早知道,为什么还要住进来” 云谈解释:“这里是三郡交汇,方圆五十里荒无人烟,并无其他落脚之处,小姐金贵”,言下之意就是若不是郝韵来,他是不会进来这黑店的。 郝韵来无言以对,其实她是可以连夜赶路或者在马车中将就一夜的,但现在为时已晚,既然进来了,恐怕不会这么容易出去,只能寄希望于云谈:“你,应该可以,以一当十吧?”郝韵来睁大眼睛盯着问他,语气里有一丝丝的不确定。 不一会儿小二就送上来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一汤,冒着热气,郝韵来还真有些饿了,拿起筷子准备大快朵颐之时却见云谈并没动作:“饭菜不会有问题吧?” 云谈道:“小姐安心吃”。 郝韵来夹起一片肉放入口中还没咀嚼又听他说:“只是普通的蒙汗药,吃了正好睡一觉”,听得郝韵来差点石化,将肉吐了出来,没想到云谈看着木讷寡言,现在也会开玩笑了,在心里夸他一句好样的。 店里渐渐安静下来,他二人就在屋内等着,直到店小二又来敲门:“客官吃好了吗?可要热水?” 云谈向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小二没得到回应,又喊了一次,仍是没人回应他,从门上的影子看到这小二招呼一下,瞬间门口起码聚了七八人,看来是楼下那些装模做样的“客人”都上来了,小二推开门,一进来却傻眼了。 本应该被麻翻的二人在凳子上端坐的好好的,郝韵来一脸不解的看着他们:“几位,有何贵干?” 他们自知计划败露,也不再演戏,纷纷从背后掏出匕首菜刀:“贵干没有,取尔等性命财务”,七八个人一拥而上,郝韵来乖乖女当了许多时日,手早就养痒了,一把将饭桌掀起,逼的他们退后几步,小二一刀将桌子劈做两半,又冲了上来,郝韵来没有武器,只能以防为主,云谈这时右手剑出鞘,左手将郝韵来护在身后:“小姐退后,我来” 他不愧是万蜂楼的舵主,人呆嘴笨是一回事,本事一点不掺假,本以为客栈的几个人只是看着行头唬人,但还有些真才实学,果然打家劫舍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事,就连云谈虽说是一挑八,一时半会也无法取胜,房间在一片混战中沦为废墟,没一处完好的地方,他们从房里打到房外,又从楼上打到楼下,也分不出个胜负,这样的战局已不是郝韵来的三脚猫功夫能插手的,她只能尽量躲在云谈身后,保护好自己不受伤不给他添麻烦,早知道刚才就跳窗走了,不光彩却省事。 第73页 两拨人你来我往过了十几二十回合后,黑店的杀手略有负伤,血却更加激起了他们的战斗欲望,一个个满面红光,急赤白脸的仿佛云谈是他们的杀父仇人。 这一场战斗终于被制止,突如其来的非战斗人员在客栈门口问了一句:“还有剩余的客房吗?” 众人一愣后,又抄起家伙向云谈进攻,郝韵来看清楚门口搞笑的兄弟后,大喊:“秦随风快来帮忙啊!我的客房让给你住!” 有了秦随风的加入,局势瞬间扭转,半斤八两变作半斤黄金和八两废铁的较量,几个回合之后黑点杀手都倒在地上哭爹喊娘叫爷爷地求饶,因为是黑店,郝韵来很轻易就在厨房找到了一指粗的麻绳将他们缠成七个粽子,只余一个精通厨艺的店小二为他们准备不加料的饭菜,折腾一晚上,郝韵来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 收拾了烂摊子,才有功夫好好坐下来唠一唠。 “你怎么在这里?”郝韵来问道。 秦随风的确不该在这里……他避重就轻:“你的狐狸我托三婶养着,郝夫人的墓也叫董小年按时打理”,而后看云谈一眼,反问道:“这里似乎不是去则客的必经之路吧?” 不提还好,一提郝韵来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是仗着她的喜欢所以肆无忌惮的和她爹串通一气将她蒙在鼓里,还背后下黑手把她打晕。 “我还没质问你呢,你知道我爹要去瑶京吧?”虽然她喜欢他,虽然他把心意挑明还被无情拒绝,可现在不知是命运的安排还是老天的捉弄反正是再相见了,还像以前一样相处对大家都好。 秦随风对于她态度转变是喜闻乐见的,他不可能给郝韵来一个交代,这事得她自己想明白,遂也像在蔡县时那样回她的话:“知道,郝大人一片苦心只希望你周全,现在还来得及,听我一句劝,别固执,趁早转头去则客”。 “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让我去,我偏要去,我只是想和我爹在一起有什么错?” 秦随风知道郝韵来的性子,转而去劝云谈:“云少侠,你怎么也跟着她一起胡闹?” 云谈红了脸不说话,他没法解释,这件事他的确做错了,等这次任务完成回了则客他就亲自像楼主请罪,不过郝韵来一个孤女,千里迢迢上京寻父也着实令人感动和心酸,他从小家贫父母把他卖给人贩子,又辗转到万蜂楼,二十几年没感受过亲情,但他从来没怨过他的父母,反而无时无刻不不在幻想着有一天他们能来接他回家,所以他羡慕郝韵来,理解郝韵来。 “小姐想和先生在一起也无可厚非”。 秦随风无言以对,却也无法插手他们的事情,郝唤才临行前只说他要孤身去瑶京,并未透露具体事宜,现在郝韵来身边有云谈保护也不一定会有危险,就算今夜他没来,以云谈的身手打败这几个人只是时间问题,况且郝唤才身份神秘,他二人久寻未果也只能放弃了,是故并未再劝。 一阵香气袭来,畏手畏脚的小二端着饭菜从厨房走出来:“各各各各位大大大爷,慢,慢用”,说完就赶紧跑到旁边的角落里虚护着头不敢吱声。不得不说这小二做的饭不错,郝韵来赶忙提起筷子先尝为敬,鲜嫩美味! 她边吃边和秦随风搭话:“你这是要去哪里?难不成也是瑶京?” 还真让她猜对了,秦随风点头,想起几日前收到消息,销声匿迹十九年的镇烟续天图在瑶京有了线索,不说这消息真假,他都是要往瑶京走一趟的,当年秦家灭门就是祸起此图,相传此图乃是偃术大师观山子所绘,由秦家世代保管,但其中究竟蕴藏着什么秘密只有秦家家主一人所知,外界知道此图的人并不多,却不知是哪一个起了歹念,此图一分为二,一份为秦随风所有,另一份随着秦家的覆灭不知所踪,现在瑶京有了动静,可能是某些人坐不住要有所行动,沉寂了十九年的仇恨和冤案快见天日了。 这些自然不会对郝韵来道明,三人各怀心事吃完这顿饭,郝韵来看似不经意说道:“既然我们都是往瑶京去,不如结伴而行,万一碰到资深劫道三十年的恶贼也好有个照应”,另外两人皆不做声,当他们默认,她高兴的一敲碗:“那就这么定了,今晚睡个好觉,明早启程!” 乐安遇歹人 这家黑店的后续处理是个问题, 报官吧,这里是三郡交汇,报给哪一郡只怕都是吃力不讨好,他们盘踞在此有些年头,很显然就是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会助长他们的嚣张气焰。若是就这样走了,也是不妥,郝韵来怎么说也是个捕快,这等事情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免不了职业病犯,立刻就想把人压入大牢听候发落,再者他们走了,这群人继续抄起家伙祸害下一批路人,昨晚噼里啪啦打了一顿岂不是白费功夫? 第74页 是故八个劫匪被五花大绑紧紧缩成一团,被六只眼睛盯着上下打量,时不时还咂咂嘴,活像要吃人的妖怪在心里盘算是清蒸还是红烧,劫匪们心里一阵发毛,感概虎落平阳被犬欺。 秦随风和云谈的意思是不要多管闲事,天下不平之事多了去了,岂能一桩桩一件件都解决,他们还有事在身,尽早上路才是正经。八个劫匪点头如捣蒜,对他二人的观点举双手双脚赞成,郝韵来拿着铲子敲了一下最兴奋的那人的头,仿佛要将他按到地底下,所谓枪打出头鸟就是这个道理。 “闭嘴,哪有你们这些小毛贼插嘴的份儿?”一屋子的人都不敢喘气,就看大小姐定夺了。 一刻钟后,郝韵来看着火光冲天的客栈和四下逃窜痛哭流涕的小毛贼十分满意,端了他们的老巢加之给他们留下如此之深的心理创伤,哪怕想要东山再起也得些时日了。 三人重新上路,云谈赶车,秦随风骑马,他们一行人不用伪装,看着就像马夫和侍卫护送贵人上京,走了一日后终于到了一处比较繁华的地方,乐安府。 街上十分热闹,他们进了城便感受到什么叫经济发达,安居乐业,越往北边走距离战乱越远,人民的生活似乎并不受影响,蔡县只是一个偏远小县,郝韵来一辈子没出去过,这几日走的也是土路,最多见三两个乡野村夫,这般景象从未见过,她从马车里向外看,整个身子都快要探出去,眼睛里的光掩也掩不住,但她并没有要停下来逛一逛的打算,眼下还是找到老爹比较重要。 临近中午云谈找了家酒楼,这是正经酒楼,里面人满为患,小二满堂跑来跑去,忙的满头大汗,这两日吃住都是云谈负责,他仿佛带着一个聚宝盆,里面有花不完的银子,这间酒楼位置好,单看门面就知非达官贵人只能遗憾的绕道走。 三人进来以后,小二哈着腰笑呵呵把他们迎进去,包间早早就没有了,只有大堂还有几个位置,他们点好菜,小二给他们倒好茶水,说一声:“好嘞,客官稍等!” 果然是大酒楼,就连茶水也是唇齿留香不可多得的好茶,郝韵来道:“云谈,你们万蜂楼都是这么阔气吗?” “小姐是贵人,怠慢不得”,他接着说:“不过万蜂楼经营多年,银两是不缺的”。 这话秦随风认同,万蜂楼的主要生意是贩卖情报,要知道有些消息就是花钱也不一定知道,有市无价,另外再加上杂七杂八的产业,资产不容小觑,云谈是分舵主自然不缺钱。 不过郝韵来虽然以前喜欢收集江湖秘闻,但是万蜂楼毕竟销声匿迹十七年,当时的人和事都已经停留在那个年代,传闻也不太多,只是知道有这样一个组织,具体就不太明白,至于为何小县城的青楼老鸨摇身一变成了万蜂楼楼主这就不得而知了,这些日子她经历的事情太多,根本来不及一一回味,而所有的事情都指向十七年前,她出生的那一年,再傻的人也能品出其中不一般的味道,他爹娘不是普通人,连带着她也不是普通人,到底不普通到什么地步,这一趟瑶静之行应该会给她答案。 这些事情暂时不想,相较于云谈的财大气粗,秦随风仍是一副落魄相,一路上蹭吃蹭喝,郝韵来甚至怀疑她是中了此人的圈套,主动说出同行的话,为他省了许多银子。 “听说一会儿黄大人要给黄小姐比武招亲,你去不去?”隔壁桌的男子在喝酒闲聊。 “听说黄小姐面容丑陋才一直嫁不出去,老弟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那又如何?做了黄大人的乘龙快婿下半辈子锦衣玉食,管他黄小姐丑不丑?” 郝韵来把这段对话听在耳朵里:“依我看,这黄小姐必定是美若天仙,故意散布消息诋毁自己好把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剔出去”。 她灵机一动:“不如我们也去看看,以你们的武功肯定能赢,到时候抱得美人归,多好!” 云谈面皮薄:“小姐不可胡言乱语,还是尽早赶路为好”。 秦随风见她颇有兴趣也不失为一桩坏事,沉闷多日,好不容易慢慢从丧母悲痛中走出来,去凑凑热闹也好:“看看也无妨,我们连日赶路,脚程必定快于郝大人,提前去了瑶京也见不到人”。 郝韵来挑挑拣拣,一桌子的美味佳肴都食之无味:“算了,比武招亲有什么好看的,再说我和云谈去找爹,你去瑶京做什么?” 本来就是郝韵来先提议去看比武,一转脸就闹了别扭,云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小姐,你怎么又不想去看了?不去也好,打打杀杀甚是无趣”。 却不知道郝韵来只是在生闷气:“你觉得无趣,别人可不这样想,比武招亲,重在招亲,天降姻缘谁不想要”小声嘟囔一句:“成日里将已有家室挂在嘴边都是骗人的” 第75页 云谈没听清,秦随风却捕捉到了,但没有解释免得她多想:“我去瑶京为故人旧事,既然你改了主意,吃完饭就离开”。 郝韵来气恼,想着想着委屈起来,从前在蔡县的时候日子平淡快乐,短短几天她便跟着陌生人跋山涉水,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没有人会迁就她,没有人看出来她不高兴要人哄,所有的哀怒都埋在心里,一滴两滴,眼泪啪啪砸在地上,也只能自己拭泪。 两个男人看了这场景,面面相觑,杀人打架在行,哄一个无缘无故落泪的小姑娘却不容易,郝韵来站起身来就跑了出去,云谈立马放下一锭银子立马去追,她可不能丢了,不然真的得提头去见楼主了。 还有十几天就过年,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出了酒楼的门,入眼人头攒动,左右张望已然没有郝韵来的影子,秦随风也跟着出来:“我们分头去找”。 郝韵来跑出来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看见路边有一个卖冰糖葫芦的人,他的糖葫芦又大又红,专门吸引小孩子的注意,一个小女孩拽着她母亲的衣袖:“娘亲,我要这个”,妇人宠溺的摸摸她的头,取出几文钱给小贩换了两串糖葫芦,小姑娘一蹦一跳拉着妇人的手走远,郝韵来看着她们竟然不知不觉跟了她们一路,直到她们回了家才反应过来,自己又无处可去,只好蹲在别人家门口数蚂蚁。 数着数着一双黑靴挡住她的视线。 秦随风朝她伸出手:“起来回家了,不然人家一会出来赶你”。 “我没有家,我娘走了,我爹也不见了”,她背过身去数另一边的蚂蚁。 秦随风再次走到她对面,不由分手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别任性了,在青松寨郝大人嘱托我一定要把你平安交给万蜂楼的人,他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他想你平安到则客去,你不听他的话要跑去瑶京,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我如何对得起他的信任”。 她明白了,他一路跟着她不过是因为爹求他照顾她,郝韵来自嘲一笑,挣开秦随风:“爹只让你把我交给云谈,你已经做到了,我怎么样都和你无关,你已有家室还是不要和我纠缠不清为好,以后我会和爹说你没有辜负他的信任”,没有他们,她一样可以独自到瑶京,她可是天下第一女捕快,当年何等威风。 不知道又走了多远,秦随风并没有追来,天色已近黄昏,街上的人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似乎是有什么活动,难不成是那位黄小姐的比武招亲还没结束?但这些与她无关,拦住一位路人问到瑶京怎么走,那人指了一条道,郝韵来谢过他就融入了前方那片人海。 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硬挤了出来,接下来便是越走越宽敞,人烟稀少,可能是到了城郊,刚才又问了路,只要除了乐安,再往北走两个小镇就可以到瑶京了。 但是却突然有几人挡住她的去路,长得歪瓜裂枣模样,笑容猥琐下流,明眼人一看便知不是好人,真是流年不利,住店碰到黑店,走路遇到坏人,还能再倒霉一些吗? “好狗不挡道,滚开!”郝韵来的情绪正愁无处排解,若是这几个不长眼,就别怪她了。 那人闻言哈哈大笑:“哟,小娘子好辣的脾气,不过我还劝你识相点乖乖跟我走,也能少受点皮肉之苦”。 郝韵来不欲同他们废话,打了再说,这几人不过会一些花拳绣腿,摆出一副地痞流氓样看着唬人罢了,她虽然称不上高手,好歹和郝夫人学了十几年功夫,对付他们绰绰有余,再说打不过还能跑,她的轻功就连郝夫人也夸赞,寻常的高手也追不上她。这几人不下片刻就都被她打倒在地,连爬带滚逃命去了,嘴上却放下狠话:“有本事你等着”。 向来技不如人的人逃跑前都会留下这样一句话,不至于太没面子,她还要去瑶京找爹,自然不会等着。可是没想到,他们动作极快,郝韵来还没走到城门,他们就卷土重来,只不过这次换了几个人。 刚才那个手下败将在一旁狐假虎威:“虎爷,就是这个小娘儿们,妈妈点名要的人”,那虎爷生的五大三粗,有点虎样,他脚一蹬地,掀起一层尘土,左右两掌开弓,一掌高举过头顶,一掌变化为爪与胸前,眼神恶狠狠,眉毛插到太阳穴,二话不说就对郝韵来一阵猛攻,虎爷的武功太过霸道,不给人喘息的机会,郝韵来接了十几招后力不从心,想要施展轻功逃走,却被人一把抓住腿脚动弹不得,虎爷运功一掌劈在郝韵来肩头,吐了一口血:“秦随风,救,救我”就晕了过去。 虎爷将人扔给身后的狗腿子,狗腿子立马奉承:“虎爷威武!” 第76页 告白再被拒 “哗啦!” 郝韵来是被一盆水泼醒的,然后便发现自己被绑在一间柴房的木桩上动弹不得,面前坐着一个半老徐娘,摇着一把折扇,脸上的脂粉香气令人作呕,她身边站着先前被她打败的狗腿子。 “醒了?”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抓我?” “我叫丽娘,这里是翠荷苑,请姑娘来是看你孤身一人可怜得很,来这里吃香喝辣的”,丽娘走起路来,身上的赘肉也跟着晃。 一听翠荷苑这个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只怕是早就盯上她一个人,想要逼良为娼……郝韵来别的没有,骨气不少:“本姑娘要你可怜,你知道我是谁吗?趁早放了我,不然我要你吃不了兜着走”,首先在气势上先压对方一头,让他们心里打鼓才有逃走的机会。 丽娘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早就成了老油条,一眼识破了她的虚张声势。打这丫头一进城,他们的人就盯上了,这般花容月貌确实少见,可当时她身边跟着两个少年俱不好惹,偏偏天要助她,不知怎得,这丫头跑出来落了单,却也不好对付,请了虎爷才把她降住。 “哪怕你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到了我翠荷苑也得收收脾气,你要是听话乖乖接客,咱们也省去麻烦,你要是不听话,那就吃些皮肉苦头到时候还是由不得你”,丽娘摇着扇子威胁郝韵来,狗腿子在一旁应喝,“就是就是”。 见对方这般嚣张,郝韵来确实有些害怕,使劲挣扎:“放开我,老妖婆!” 丽娘平生最在意自己的年龄和美貌,这一声算是踩到她的痛处,反手给了郝韵来一耳光:“给我打,打到听话为止!” “好嘞!妈妈放心”,狗腿子早就想报仇,取过一旁的鞭子使出吃奶的劲抽在郝韵来身上,不一会儿就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这时一个龟奴匆匆走进来,慌慌张张道:“妈妈,前面有人闹事!” 丽娘眯了眯眼,一甩扇子:“你继续教训这死丫头,我去看看,敢在老娘的地界闹事”。 郝韵来咬着牙,握着拳,唇都生生咬破,指甲刺入掌心也不会求饶,狗腿子更加生气上火,撸起袖子,一鞭比一鞭使劲,她硬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本姑娘,不,不会,放,放过你的!” “哼,死到临头还嘴硬,进了翠荷苑就别想出去”。 这边狗腿子挥皮鞭正卖力,殊不知前厅早已天翻地覆,接着柴房的门被人一脚踢开,郝韵来被打的麻木,浑身火辣辣的疼,头脑混沌作一片,眼睛只勉强撑开一条缝。 “阿韵!” 她不省人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秦随风,你怎么才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是在哪里,也不知道是现实还是梦,顾长林打了胜仗,北连人全被赶了出去,他被封做大将军,胸前戴红花骑着高头大马回了蔡县,郝韵来在门口放鞭炮欢迎他,赵宵娶了盈珠做妻子,还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他们一家人也在等顾长林,郝夫人在招呼下人准备吃食特别丰盛,郝知县刚办完公务,急匆匆去酒坊买了两坛二十年陈酿。 远远地就看见顾长林,郝韵来高兴地跳起来和他挥手,眼见顾长林越来越近,可是他胸前的红花却一直在流血,越流越多,一直漫延到她脚边,她被吓住想和赵宵说,却见赵宵睁着眼倒在地上,盈珠和孩子都化作烟尘不见了,身后的郝府猛然间燃起熊熊大火,大家还在院子里忙碌,忙着忙着就被火光吞灭,娘亲也不见了,爹也不见了,顾长林从马上摔下来也不见了,郝韵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她动弹不得,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掉下来就被火焰烤干,最后整个世界只剩下火光,没有一点生机。 “阿韵!醒醒!郝韵来!” 似乎有人在叫她,是谁呢?大家都在大火里,还有谁呢?对了,还有秦随风,他不在这里,幸好,他一定要好好的。 郝韵来慢慢睁开眼睛,接着全身传来钻心的疼痛感。 “你醒了?”秦随风在床边守着她,她已经昏睡了整整四天,期间高烧不止,梦魇缠身,哽咽着说胡话。 一瞬间所有的坚强的崩溃,仿佛之前被狗腿子打时咬着牙一声不吭的是另一个人,声音变作哭腔眼泪顺着眼角流到枕边:“疼,我疼”。 秦随风温柔地给她擦泪,这辈子除了江画如,见过流泪最多的女孩是她,轻声细语哄过次数最多的人也是她,眼前的人在短短几天之内遭遇了常人一辈子都没经历的磨难,那晚在柴房看见她被人绑在木架上肆意欺凌,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他一下子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带她走。 第77页 “我知道,我知道,喝了药就不疼”,他端过一旁黑漆漆的药碗,这几日她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一碗药只能勉强灌进去几口。 秦随风一勺一勺喂她喝,一碗喝完,往她嘴里塞了一早就准备好的蜜饯,郝韵来被突如其来的甜蜜搞得脑袋发昏,竟然觉得伤口并没有那么疼。 “我睡了多久?还有,你怎么知道,我被人抓走了?” 他放下药碗,帮她掖好被角:“四天,那天你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暗中跟着你,但是当时街上人很多,一不留神你就不见了,所以才害你被人带走受了这么多苦”。 郝韵来看着他说话,一张一合中竟然能感受到他的内疚。 “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很危险,以后别自己跑出去了,总不能因为画如叫了你几声姐姐就学了她的坏毛病,我不是每次都能在你身边的”。 刚刚还沉浸在柔情中郝韵来一下子又被拖回现实,和江画如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也能被他硬扯上关系,赌气道:“你在我身边做什么?保护好你的画如就是了”,想要背过身不看他,结果牵一发而动全身,疼的叫出来, “别动,好好躺着”,秦随风知道她在生气,但也不能和自己的身体作对。 “我想动就动,不用你管,疼死也和你没关系,反正在你心里我任性不讲理,所有的下场都是我自找的”,郝韵来别过眼,说着让自己伤心的话,但这确实是事实,他只是可怜她才会救她。 秦随风不想再继续这个没有意义的话题,起身准备离开:“你好好休息吧,现在已经到了瑶京,你醒了我也能安心离开,照顾好自己”。 什么?已经到瑶京了? 郝韵来见他真的要走,下意识扣住他手腕:“你要走?” “嗯,我还有事情要办。” 是啊,他确实是有目的才来瑶京,他们不过是在路上偶遇而已,“还回来吗?我是说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办完事情就回青松寨,应该不会了”。 虽然离开青松寨的时候,她已经和秦随风告过一次本以为是永不相见的别,可是命运让他们再次相遇,却又要夺走她这份小心翼翼的爱慕,这真的太残忍了。 “不行啊,我……我喜欢你,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这几天你一边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一边照顾我对我好,可你突然间又说要走,再也不会回来了,你让我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要把你藏在心里,你为什么要去住那间客栈,为什么要来瑶京”,郝韵来又哭了,自从喜欢上他,他的眼泪想不要钱似的往外倒,前十七年在外人外面的坚强霸道,攒了十七年的泪,到如今如火山爆发,收也收不住。 她的手无力的垂下来,秦随风自始自终没有转头,纵使她多么伤心欲绝,他也必须狠下心:“往后别喜欢我了”,端着药碗出了屋子。 门口的云谈听到屋子里的动静没敢进去,看到秦随风一脸落寞地出来,进去一看他家小姐躺在床上泪流满面,好不凄凉。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幸好这种时间的毒药他没沾过,看到郝韵来为情所伤,人不人鬼不鬼,下定决心一辈子当和尚也比为爱流泪强百倍千倍。 云谈没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她,把饭放在一旁,结结巴巴说了一句:“哪个好,好女孩,年轻的时候,没,没爱过几个渣男,别,别哭了”,这种事情只能郝韵来自己调节。 好在她并没消沉多久,当天哭了两个时辰,哭累了睡了一觉,秦随风已经走了不知去向,她醒了之后也对他绝口不提,就像他们的旅程中从来没有这个人一样,狼吞虎咽一般把云谈热了三次的饭一口不剩全吃进肚子,打了一个饱嗝,痛定思痛,这些天她过的浑浑噩噩,自从离开蔡县那天她的天塌了,而她也被压得喘不过气。 这根本不是她该有的样子,以前的郝韵来不是这样子的,她从来不会对任何事情低头,为什么会变成遇到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的弱女子,娘亲和爹会为她担心的。 从这一刻开始,她还是以前的郝韵来。 云谈眼睁睁看着她吃了三碗饭,好像自从她醒了有什么事情不一样,具体也说不上,郝韵来问她他这四天都发生了什么。 这才了解情况,原来他们还没有真正到达瑶京,停留在瑶京脚下的一个小镇,距离瑶京大概半个时辰的脚程。 “那天秦……我们和路人打听到你的下落后就去了那家青楼,有个叫虎爷的还真是不简单,身手了得,我与他周旋了半天,后来才想起来他是朝廷的通缉犯,有名的翻江大盗河南恶虎,没想到是藏在了乐安府作恶,他就去后院找你,我也速战速决,到了柴房才发现他杀了人,你是不知道他当时的神情,连我都被吓了一跳,要不是我拦着,他绝对把那个死人碎尸万段。 第78页 我们带着你连夜逃出乐安,青楼的动作很快,他们联合官府派了很多人追来,秦寨主让我带着你先走,自己留下断后,约定在这个小镇碰面,你伤的太重,我驾车天亮时赶到了镇上,但伤口已经开始感染,找了这间客栈,让老板娘给你上药,他们都吓得不轻,给了好多银子才答应让我们住下。 大概中午时分,秦寨主赶来与我们会和,却不想他竟然负了伤,费了好大力气才甩掉追兵,但他不顾自己的伤势,一直守在小姐身边,整整三天都没怎么合眼,所以小姐不该和秦寨主闹脾气的,他是真的在关心你”,云谈对于他们两个的恩怨情仇这么多天看在眼里,大概理出一个思路,郝韵来勇敢追求爱情一再被拒绝,秦随风故作冷面爱的隐忍不知为何。 只是郝韵来实在不能苟同他的观点,他明明三句不离江画如,根本就是心里只有她,她现在是年龄小,可总有长大的一天,不就是别人常说的“我陪你长大,陪我变老”吗?而她郝韵来不过是他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过客。 可是,他一路担心她跟着她救了她,不惜为她杀了人,不顾自己的伤势照料她,这又是为什么?而且,她似乎听见她叫他阿韵,这是很亲密的称呼了吧? 秦随风,他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她吗? 遇刺中剧毒 当天夜里小镇上来了一伙人,因为这里是到瑶京的必经之地,所以一天之内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也不少,镇民们司空见惯,每天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并不关心外面发面了什么。 这一行人官兵打扮,十分低调,一进来就住到了官家的驿站中。 云谈怕是乐安府的追兵,所以出去打探消息,结果带回一个令两人无法相信的事实。 这些官兵的目的是押送犯人上京,而押送的犯人正是郝唤才! “你说什么?你真的看清楚了吗?”郝韵来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爹不是说到瑶京办事吗,怎么会被抓起来? 云谈十分笃定,当时他在驿站外看到囚车里的就是郝先生。 郝韵来方寸大乱,当下就冲动得要去救人。 云谈拦住她:“小姐不要冲动,你的伤还没好,他们人多势众,而且看起来并不像普通的官兵,倒像是训练有素的暗卫,凭我们两个恐怕不是对手”。 道理她都懂,但情感上无法抑制,“就算不能把人救出来,我也要和爹待在一起,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谈看着她眼眶湿润,只好答应她,二人悄悄溜到驿站附近,在一棵树后藏身,官兵们都已经歇下了,只有门口两个人看守。郝唤才被关押在最里面的房间,看守的人昏昏欲睡,并没有发现异常,让他们钻了空子直接从窗户翻了进去。 屋内一片漆黑,只有隐约的月光照进来,床上躺着一个人但看不清面容,郝韵来的脚步似有千金重,缓慢迈向床边。 是的,是爹,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颤颤巍巍伸出手拍了郝唤才两下,他感到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侧脸一看却是彻底清醒了。 “阿韵?你,你……” 郝韵来一把抱住他,隐忍的无声流泪:“爹,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丢下阿韵一个人?” 云谈在一旁请罪,向他解释了这一路上的来龙去脉。 郝唤才叹一口气,也罢,这也许就是天命吧,他抬起粗糙的手给郝韵来擦擦泪:“阿韵,不哭了,这些说来话长了,不过,这里守卫森严皆是护龙卫,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郝韵来看着几日之内迅速苍老的郝唤才,心中纠痛,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云谈也觉得奇怪,从他们的身法来看就知不是酒囊饭袋,没想到竟是护龙卫,然而却没有实践容他们细想,突然之间一片安静的驿站有了亮光,整齐的脚步声和兵戈声响起,屋子的门从外面打开,两个官兵进来点起烛灯守在两侧,接着又进来一人,正是钦差陈儒哉。 他们早就发现有人悄悄潜入但却不同于一路上的层出不穷的杀手,反而是一男一女,丝毫不作伪装相当于大摇大摆的进来,陈儒哉想起临行前圣上交代他除了将郝唤才带回来,还需留意他的家眷,他从青松寨逃出后连夜打探消息,才听当地百姓说城破时知县老爷就带着一家老小逃命去了,但当日郝唤才独自等在树林里,身边并无旁人,后来他也派人去查探过他的夫人孩子,终于在青松寨后山发现一座坟墓,他的子女却一直没有线索,也只好先行出发,今夜这两个年轻男女引起了他的注意,故先不轻举妄动,等确认身份后再有所行动。 眼见他们已经被人发现,郝唤才心如死灰,本来以为郝韵来已经应从安排到了则客,没想到最后绕来绕去还是到了瑶京,这就是命。 第79页 他站起来把郝韵来护在身后,云谈拔剑挡在他们身前。 这样的阵势陈儒哉一眼就看明白了,不慌不忙道:“想必这位就是郝大人的千金,既然来了,不妨一起去瑶京吧”。 郝韵来道:“你是什么人,快放了我爹,不然要你好看!” “小姑娘口气不小,本官乃是御封钦差巡视西南,你爹在外敌进攻时不顾百姓安危弃城出逃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今日送上门来倒是正好”。 他这一番说辞并不算虚言,确实是这样,郝韵来心虚,但还想据理力争,郝唤才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再争论,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你放这孩子走吧,此事与他无关”,郝唤才说的是云谈。 “我不走,我要保护大人和小姐”,云谈把楼主交代他的事情办个稀巴烂,更是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刻独自离开。 但是就算他想走陈儒哉也不会让他走,宁肯错抓绝不放过,这里的人一个也不能少,万一漏了重要的人,如何回去交差。 “圣上自会秉公处理,清者自清,到时自会放人,大人安心”。 这下救人不成,反把自己搭了进去,可郝韵来一点都不后悔。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陈儒哉刚想着有了意外收获,今晚能睡个安稳觉,却见驿站四周涌出一批黑衣人,到了皇城脚下他们还不死心,护龙卫迅速摆阵对敌,显然是早有经验,这一路上一天能最多能有好几批杀手,打架打得都累了。 今晚的杀手格外强悍,也许是因为这个小镇是最后一站,等到明天一进瑶京再想动手脚就没那么容易了,所以派来的人是平时的两倍,武功也更加高强,连护龙卫应付起来也有些吃力。 郝韵来见这是一个好时机,来一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没想到郝唤才却没和她想到一块去。 “云谈,带阿韵走”,事情还有转机,他自然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卷入这场纷争。 “爹,我们一起走”。 郝唤才松开她的手:“爹是自愿跟他们走的,你快走,别管爹!”他朝着云谈使眼色,云谈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先生总有他的道理,遂强行将郝韵来拖走。 “爹!爹!我不走!你别丢下我!”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不要她?为什么一句解释都没有就要赶她走? 外面两拨人混战成一片,但陈儒哉还是发现了正欲逃走的两人,立刻下令:“拦住他们,快!” 距离他们最近的几名护龙卫甩掉黑衣人来挡住他们的去路,云谈虽然身手不凡,但是与身经百战的护龙卫相比还是落于下风,但周围的黑衣人不断扰乱护龙卫,致使云谈不至于落败。 陈儒哉在屋内负手而立,仿佛置身事外:“依先生所见,今夜孰赢孰败?” 郝唤才也同他一样不着急:“大人气定神闲,宛如稳操胜券,不可能没料到今夜今夜局面,早就有所准备吧”,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水,笑着说道。 “不愧是当年名动天下的济无先生,只是令本宫不解的是,先生离京十七年杳无音信,为何如今现身自投罗网呢?”陈儒哉看着天色估算时辰,按说他给京中传了信,现在接应的人马该到了,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皱了皱眉,眼珠左右转动思索。 战事越来越激烈,护龙卫出现伤亡,黑衣人攻势不减,直接就要冲向郝唤才的屋子,陈儒哉这才变了脸色,赶紧叫人保护郝唤才,郝韵来也看到了这边的情况:“云谈,我爹有危险!” 瞬间所有人都往这边靠,护龙卫护着两位大人不断往后靠,挥动大刀杀红了眼,明枪易断暗箭难防,黑衣人中一人掷出一枚暗器直击郝唤才,根本来不及闪躲。 “爹,小心!”郝韵来赶紧跑过去拉开郝唤才,但还是被暗器刺伤手臂。 就在护龙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终于陈儒哉左等右盼的援军到了,黑衣人一看情况不妙,“撤!”就像来时那样一跃消失于身后的树林中。 “爹,你怎么样?有没有事啊?”郝韵来哭着扶住郝唤才,但他唇色发青,头冒虚汗,看起来伤得很重。 “你们快来救救我爹,爹你一定不要有事,不然阿韵该怎么办!” 云谈和陈儒哉立刻围上去,陈儒哉是个文官,不懂这些,但是云谈却一看便知:“先生这是中毒了”,是刚才那枚暗器。 “这怎么办啊,云谈你有没有办法?” 云谈摇摇头,他对毒的研究只限于皮毛,并不能看出这是什么毒,自然也就不会解。 与此同时,和郝韵来一样忧心的还有一人就是陈儒哉,圣上吩咐把人完好无损带回去,结果却在瑶京外出了事,这他怎么担待的起? 第80页 “连夜回京!” 这下郝韵来是如论如何也不能走了,他们将郝知县抬进囚车盖了几床被子,郝韵来就在囚车里攥着他的手陪他。 残余的护龙卫和后来的京师卫兵里三层外三层护送,但陈儒哉却起疑,质问卫兵同龄究竟是何缘故迟来。 统领一抱拳:“大人恕罪,大人派来送信的人在路上遇了埋伏,来了衙门的时候已经去了半条命,想必是与歹人一番周旋,请大人明鉴”。 如此说来竟是这歹人早就料到他会请援兵而在路上做了手脚,陈儒哉思虑更深,他们扮作普通官兵就是为了掩人耳目,结果追兵不断,若不是途径各地时及时补充护龙卫人数怕是早就命丧黄泉了,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心急? 他们加快速度,不到一刻钟就到了瑶京城外,陈儒哉亮明身份,守城官兵打开城门,郝唤才不是普通犯人,他下令:“入宫”。 此时正值深夜,街道上静悄悄,几十人在晋安大道上疾驰,直奔皇宫,宫门一重重打开,这就是整个大杨朝的中心。 郝韵来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明明他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生活在蔡县,与世无争,但是娘死了,她本来想去参军杀光北连人为娘报仇,但爹说去则客,那就去则客,她不能丢下爹一个人,那样真的很可怜,可是爹却先抛下了她,她千里迢迢从青松寨追到瑶京就是盼着和爹会和,可现在却真真实实来了她从来没想过的皇宫,爹身重剧毒还被朝廷定罪,结果怎么会这样,她宁愿中毒的是自己。 郝唤才中的毒很厉害,整条胳膊都已经麻痹,郝韵来不停地和他说话:“爹,你再坚持一下好不好,求求你了,为了阿韵再坚持一下”,她急得掉眼泪,郝唤才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阿……阿韵,别哭,爹没……没事,爹要……陪我们阿韵一辈子”,他想尽力扯出一个笑容让他的阿韵放心,但即使是这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京师卫兵将他们送入皇宫就回了衙门,护龙卫可带兵器入宫是圣上给的特权,他们这一行人行色匆匆,模样煞人,直接就冲到了皇帝的寝殿前,殿外的侍卫还当是此刻,即可拔了剑:“何人惊扰圣驾?” 一位太监看了两眼认出了陈儒哉:“陈大人?” 陈儒哉两腿一跪,朗声道:“臣陈儒哉求见圣上!” 前太傅济无 整个太医院忙上忙下一晚上,就为了钦差陈大人不知道从哪里带来的一个囚犯,但没人敢有一句怨言,毕竟当今圣上一宿没合眼,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应该尽心竭力医治好这一位。 只是病情很棘手,中毒已深。 当今皇帝是先帝皇长子,国姓杨,单名一个凌字,生来被立为太子,一路顺风顺水直至四年前坐上龙椅,励精图治收拾旧山河,只是破洞太甚,回天乏术。 杨凌三十出头,面容俊朗,现在却一脸阴沉坐在太医院外殿,身后站着陈儒哉已经把他南下经历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做了汇报,却没得到任何回应,圣心难测,只好恭敬等着。 郝韵来一心系在郝唤才的伤势上,眼泪止不住,也不管是否冲撞了贵人,云谈则陪在她身边,同样心悬在嗓子眼。 直到天亮一帮白胡子太医研究来研究去有了个结果,外殿中的所有人都赶忙起身去看郝唤才,杨凌问道:“先生如何?” 院首太医徐开正作为代表全权发言:“回禀圣上,这位先生所中之毒乃是关外奇毒烛花红,臣等只能尽力将此毒抑制,但是破解之法……臣等无能”,接着太医们都跪下,求皇上恕罪。 郝韵来死死咬着嘴唇,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已经失去娘亲了,难道连爹也要失去了吗? 她哭着也跪在杨凌脚边,这辈子跪天跪地跪父母,别的人哪怕再尊贵也不曾求过不曾跪过:“救救我爹,求皇上救救我爹”,他是皇上,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到的,他一定能救爹的。 但是皇上又如何?在生死面前照样无能为力,他费劲心机把人找回来却是这样一个局面,他又何尝不想救他,只能叹了一口气:“你是他的女儿?” “嗯”,她擦了一把泪,却远远赶不上掉泪的速度。 “今年多大了?”杨凌问着不相干的问题。 “十七,救救我爹,他不是故意要离开蔡县的,所有的罪我愿意替他受,求求你们了”,她想起来陈儒哉说过她爹弃城而逃是杀头的大罪,他们会不会因此见死不救? 杨凌看了一眼昏迷中的郝唤才,又看郝韵来,十七? “李明广”杨凌朝着外面喊了一声。 昨夜皇帝殿门前守着的太监低眉顺眼走进来等候差遣:“圣上吩咐”。 第81页 “将她安置在揽月宫好生照顾,你放心,朕会全力医治你父亲”。李明广领命,心里犯嘀咕,不知道这位大人和姑娘什么来头,但能让圣上上心的人他小心伺候着就是,但郝韵来哭了一整晚已经几乎没有力气,整个人若不是云谈扶着就要瘫倒在地。 这里是皇宫,一言一行皆得合规矩,云谈是个男子到底不方便,李明广召来几个健壮的宫女把嚷嚷着不走的郝韵来带回了揽月宫休息,宫女细心为她点了安神香,郝韵来精疲力竭,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此时太医院众人送走了去上早朝的皇帝,心里却压了一块大石头,只因杨凌走前交代:”不论用什么办法,保住他的性命,否则,唯太医院是问!” 烛花红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毒,虽然不至于立刻毙命,却除了下毒之人,根本无药可解,现如今也用灵丹妙药吊着他的性命,倾整个太医院之力多则一两年,少则一两月,全凭他自己的造化了。 等杨凌下朝再到太医院之时,郝唤才刚好醒来,他见到昔日年幼的太子长成一代帝王,老泪纵横,硬撑着要起身行礼,结果从榻上摔了下来,杨凌赶忙去扶:“老师不必多礼,身体要紧”。 郝唤才执着杨凌的手:“臣有愧于陛下”。 杨凌道:“老师言重,朕知道当年老师是有隐情才不得不离开瑶京,后来父皇多次提起老师,一直在暗中派人寻找您和贵妃的下落,可是……这些旧事随后再说,老师一路受苦了,朕假意以囚犯的身份接您入宫就是怕多生枝节,没想到还是遭遇不测,这些年朝廷暗流涌动,边疆战事不断节节退败,如今老师肯现身回朝,定可救大杨于水火之中”。 一旁的李明广将他们的对话听在耳中,心中一震,能称得起圣上老师的人,如今天下也只有一人,那就是十七年前突然辞官归隐的济无先生, 提起济无先生,那就说来话长了。 二十多年前的济无先生被誉为才学天下第一,初入官场就展露锋芒,当时多少棘手的难题在他面前都迎刃而解,先帝看重他的才能引为知己,并让他做了太子的老师,虽说杨朝已经处于风雨飘摇几十年,但济无为官的日子国运竟有回转之势,可是不知为什么,十七年前毫无征兆之下济无先生退出庙堂,先帝对此闭口不提,久而久之人们也就淡忘,只有在茶余饭后才偶尔想起来当年是有一位惊才绝艳的年轻太傅。 郝韵来一直不厌其烦地询问云谈郝唤才的情况,云谈宽慰她好好休养,不然没等郝唤才醒来他自己先垮下了,况且她身上的伤本来就没完全康复,但是当宫女前来通报人已经醒了的时候,她喜极而泣立刻跑到太医院,寒冬腊月连件披风也没穿,害的宫女拿着衣服追了她一路,皇上特意吩咐照顾的人必然是一丝闪失也不能有。 “爹,爹,你怎么样了?”她跑进来直接就到了郝唤才床边,先抱头痛哭一顿。 郝唤才安抚她两句,才板着脸斥道:“皇上面前不得无礼,小女自幼长于不懂规矩,还请陛下恕罪”。 从进宫到现在除了求杨凌救郝唤才并没有好好行过一个礼,要是换了旁人,早就以犯上作乱的罪名被架出去了。 杨凌对她却是好脾气:“无妨,她也是救父心切,朕能理解,还不知道先生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郝唤才答道:“郝韵来,小名阿韵”,事到如今,他自知自己身重剧毒,能活多久尚且不知,而阿韵还小,往后该何去何从? 杨凌看着郝韵来:“阿韵?是个好名字,老师,关于阿韵……” 郝唤才自然知道他所指之事:“阿韵,爹和皇上有话要说,你先出去等,一会儿再来看爹好不好?” 如今的情况他越来越不明白,她还记得李玉的话,说他爹是什么名动天下的济无先生,还有皇上一直在找他,现在看来一切都是真的,她觉得她的生活在一点一点的变形,离她所熟悉的人和事都越来越远。 来时跟着她的宫女细心的为她系好披风,将人扶回了揽月宫。 太医院内杨凌屏退左右,只余他和郝唤才两人。 “阿韵可是母妃之女?”杨凌试探问道。 这段往事封存了十七年,他本以为当年出了宫一切就都结束了,却没想到还有今日,一切的一切重见天日。 “是”,郝唤才承认。 “听陈大人说,青松寨后山有座墓?” 郝唤才心痛,半响才说:“是她的”。 杨凌百感交集,不敢相信。当年郝唤才辞官之时他才十五岁,但这十五年表面看似风光无限,背地里不知承受了多少艰辛,他是先皇后所出的嫡长子,一出生就被封为太子,但是母后早逝,外家败落,早些年凭借先帝对亡妻的感情还能勉强保住太子之位,但是宫中人人虎视眈眈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凭什么站稳脚跟。 第82页 直到贵妃入宫,她是他幼年时期唯一真正关心他对他好的人,父皇喜欢她,为讨她欢心将太子过到她膝下抚养,那是杨凌最无忧无虑的几年,但是贵妃不会一味地宠溺他,指点他武功,督促他功课,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可是有一天,她却突然不见了,父皇对天下人说谎贵妃病亡,但是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郝唤才接着道:“我师从微岚山太真先生门下,自小跟从他学习天文地理治国经略,师父和玉山派掌门是莫逆之交,经常相约在一处下棋品茶,我与双双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但是后来武林掀起纷争,朝廷不满”,说到这里他看一眼杨凌,杨凌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自古以来和亲是最为有效的办法,双双自愿入宫化解江湖与庙堂之结,当时我远游在外,本打算回来就与双双成亲,却没想到一夜之间普天同庆的皇榜随处可见,我悲痛难言,遂告别师父入世为官。此时武林太平,和朝廷相安无事,见到双双以后她虽觉愧对于我,但已无法挽回,加之先帝真心待她,我本打算一辈子就这样远远看着她,可是我后来得知她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 杨凌听他所言,确实如此,当时李越辞贵为贵妃,抚养太子,深得皇帝宠爱,又是武林和朝廷平衡的桥梁,许多居心叵测之人都盯准了她,在他的印象中,恐吓下毒暗杀不下十次,每日活的提心吊胆,可是面对他时,她脸上温柔的笑容从来没有变过。 郝唤才:“但她从未想过离开,当时我锋芒毕露,得罪了不少人,我们的关系被有心人得知并加以利用被先帝知晓,先帝对我们起疑”。 如此一说,他确实想起来那段时间,父皇对贵妃十分冷淡,并且时常无端责罚贵妃身边的宫人,当先帝喝醉酒时便会强迫贵妃,她终日以泪洗面,却还要强装无事照顾他。 “恰逢那时朝堂之上纷争不断,我无意搅入党派之争,厌倦了官场之事,双双上了心,所以我们计划了半个月终于离开了瑶京,但是离宫后不久,就发现双双有了身孕,我们一路走到了蔡县,我便买了一个知县的职位,一来尚未完全脱离朝廷,一旦有什么消息方便得知,二来正所谓大隐隐于市,看似危险却不容易引人怀疑。后来双双生下一个女孩,就是阿韵,我们相安无事在蔡县生活了十七年,直到几日前北连人进攻,双双惨死,我有心为她报仇,但一人之力又有何用,所以才敢斗胆现身”,当年他们出逃以后,先帝并未追究,所以天下人只知济无才名和贵妃美名,对于背后的隐情一概不知。 听完这些往事,杨凌一时无话可说,贵妃走后,父皇一直心存内疚,所以才没有派人追他们,甚至没有再提过,直至临终前嘱托他务必要找到贵妃和济无,他才知道父皇心里一直没有放下,找贵妃是因为十几年他也无法忘记她,找济无便是杨朝的江山需要有识之士来守。 “所以阿韵?”这是杨凌关心的问题。 “是先帝的血脉“,郝唤才叹一口气,闭眼沉声道。 瑶京城新贵 瑶京临近年关繁花似锦,人人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喜悦,丝毫不知西南拒绝,流民为患。 街上不论是大酒楼还是小酒铺俱是座无虚席,酒客谈笑风生醉生梦死。 在人员混杂的闹市口有一家开了几十年的刀子酒铺,虽然装修简陋,小二和掌柜的是同一个人,但是生意却好的不得了,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这家的掌柜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赚了银子也舍不得雇一个跑堂的,给的酒分量越来越少,但是人们还是愿意来,只因全瑶京城也没有比他们家更醇香的更正宗的酒了。 此时刀子酒铺后院的厢房中有两人,一人便是掌柜张全,平时嬉笑的奸商严肃站在一旁,像是变了一个人,而另一人则是秦随风。 张全道:“家主”,他自然知道多年不曾露面的家主突然现身必是为了镇烟续天图。 秦随风来了瑶京十日打探镇烟续天图的下落,消息是从街头市井传出来的,自然要从街头市井查起,查探多日终于找到一个名叫郑先同的人,此人是常年混迹于赌场的赌徒,有一天醉酒在外信口胡说却说出知晓镇烟续天图的下落。 此事绝非偶然,镇烟续天图的秦家世代保守的秘密,外人如何得知,更何况是距离汉中千里的瑶京赌徒。 张全听完:“家主,此人必是幕后之人推出的一个幌子,为的就是请君入瓮”,这是自然,他们大费周章欲盖弥彰将他引到这里就是为了得到另一半,若是他不入瓮后续该怎样进行? 第83页 “他们既然敢放出消息,必然是图谋我秦家至宝,要么是手中有另一半,要么就是想空手套白狼,双方人马齐聚瑶京,他坐收渔利。不过,这么多年有关镇烟续天图的事情从未走露半点风声,姑我断定,幕后之人就是当年秦家灭门惨案的真凶!” 秦随风食指和拇指一捻,看不出心中在想什么:“你先派人查查郑先同,这是唯一的突破口,别用我们的人免得暴露”。 张全领命,却又想起一事:“家主命属下关注朝堂,近日来确有一件大事发生”。 他道:“十七年前的消失的白衣太傅济无现身瑶京且就在皇宫之中,皇上有意重用他,三日后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他官复原职”。 济无?这两日进京的人不多,秦随风不得不把他和印象里的一个人重叠,郝唤才。早就知道他身份不一般,没想到居然是济无。 “他身边还有什么人吗?”秦随风想到那张他挥之不去的脸庞,到最后也没看一眼,她一定伤心难过极了,应该忘了他了吧。不知道她有没有完成自己的心愿。 张全不知道秦随风所指为何,想了想道:“据说他有个女儿现在也在宫里,皇上不知想作何打算,但是大臣之女久居宫中,多半是要封妃吧”,后面这半句完全是他猜的,不知道秦随风想听的是不是这些宫闱韵事,见他没反应继续说着打听来的小道消息。 “现在宫里的娘娘个个警铃大作,见过的人都说这济无之女有倾国倾城的容貌,是个恬静美人,皇上怕是存了心思,一早就将人安排进了揽月宫,那是什么地方?昔日贵妃娘娘的住所”,张全说起这些八卦事惟妙惟肖,可窥得平日里的精明算计一两分。 全然没见秦随风冷了脸:“行了,皇帝的家事不归我们管,不过,济无现身对往后的朝堂格局必有大影响,盯着点”。 皇宫中,郝韵来看着宫女太监进进出出抬着一箱一箱的珠宝首饰,直到殿内堆的满满当当连放脚的地方都没有。 郝唤才的毒暂时抑制住了,他进来揽月宫宫人齐齐行礼:“参加大人”。 这么多年一个外男在宫中停了这么久,虽然是在太医院,却也不曾有过先例。杨凌已经为他们在宫外安排了府邸,三日后便搬进去。 郝韵来急忙到郝唤才身边:“爹,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们什么时候走?”郝唤才现在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干脆编了谎话骗郝韵来他已经完全痊愈。 他两手放在郝韵来肩上,先挥退了宫人才说道:“不走了”,是时候将那些往事都告诉她了,但是略去了她是皇族血脉的事,这也是他和杨凌商量好的事情,不愿让她卷入纷争,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过一辈子。 郝韵来越听越觉得无法相信,她的娘亲是先帝的妃子,她的父亲是皇上的老师,他们私奔有了她,这是什么狗血剧情,戏文里都不敢这么唱。 “阿韵,我知道你一时无法接受,但是这就是我们瞒了你十七年的真相”。 她定定神,颤抖着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洒了满桌子,闭上眼这么多年的生活一幕幕闪过,不论他们是什么身份,只要他们是一家人就够了:“爹,我不管什么太傅贵妃,你是我爹,娘也我娘,我们永远在一起就够了”,她一字一句说着,一路上大风大浪都已见过,这算得了什么? 郝唤才知道这短短时日之内他的女儿经历过的事情远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生离死别,身世之谜,但是经过这些,他的阿韵也真的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县衙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是幸运还是悲哀? 三日后,杨凌在早朝上封济无为太傅的消息炸开了锅,朝中众人谁没有几个耳目,但真正见了本人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免不了一番震惊。同时,济无回朝也传遍了大街小巷,百姓记得当年国运复苏的日子,乐意所见如今局面,战火在济无先生面前总会一天会熄灭。 但他毕竟离朝多年,对官场和战局并非完全了解,人和事都与十七年前不同,总有一些人不赞同他一出现就担任太傅要职,提出异议。 朝堂不太平,他先前远在蔡县就早有耳闻,大臣分两派,一派以大将军宋时为首支持皇帝改革救国,一派以丞相魏百秋为首支持先攘外再安内。 战事紧迫,宋时常年在外征战,改革派力量薄弱,一盘散沙,魏百秋深谙官场之道,苦心经营多年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皇帝早就对他不满,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再加之他做事滴水不漏,是众人皆知的贤相,皇帝心里着急却无可奈何,济无归来实乃改革派一大助力。 他一开始的打算就是回朝为官,只是当时不确定皇上的态度所以才想将郝韵来送走,同时也做好了被问责的准备,没想到皇上对他心无芥蒂真心相待,就连先帝也不怪罪他们了。他自当尽心竭力为皇上效力,使杨朝强大,将北连人赶出去,为双双报仇雪恨! 第84页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已经一年已过。 京城太傅府的祠堂里,供奉着一位牌位,少女跪在牌位前,上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正是郝韵来,而这里唯一的灵位便是为郝夫人所设,她的墓地仍在青松寨,想必她也不会喜欢这规矩重重的瑶京城,所以只是设了祠堂。 “娘亲,你最近过的好不好天气冷多穿点衣服,要是钱不够我多烧点给你,你不用担心我们的,在瑶京生活太平,爹是太傅,没人敢欺负我,皇上也是好人,对我们很好,马上又要过年了,亲人团聚的日子,可是还是只有我和爹两个人,也不知道长林和赵宵在哪里,娘要是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我们”。 在这深宅大院中,衣食无忧却更加孤单,全靠丫鬟小厮才有了烟火气,郝唤才公务繁忙,只能尽量抽出时间陪她一日三餐,除了偶尔皇上召她入宫赏赐一堆绫罗绸缎首饰玉器再没有别的去处。太傅府是京中新贵,想要结交的人数不胜数,只是府中没女眷,郝韵来无心交际,树中对瑶京是陌生的。 “小姐,大人回来了”,临近傍晚丫鬟前来通传。 这一年郝唤才在朝中彻底站稳了脚跟,对于战事的分析和国内的现状见解独到,皇上一早就广纳贤士,如今他入朝为官更是带动一大批有识之士为朝廷效力,人多力量大,不仅帮助前线打了好几场胜仗,国计民生也都有所发展。 “爹,你回来了”,四个丫鬟跟在她身后到了前厅,一桌子的山珍海味,精致诱人,只是这样的食物吃了一年也索然无味。 “来,阿韵吃饭了,这次特意换了西南的厨子,都是你爱吃的菜,多吃点”,郝唤才将她的小碟堆得满满的,他这一年对阿韵疏于照顾,心中有愧没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等战事一结束就带着她到则客生活,再不过问世事。 郝唤才又道:“今年除夕还是去宫里过,我知道你不喜欢,不过这是皇上的一片心意,皇上对你不错”。 每年除夕照例会举行宫宴,各大臣及家眷,皇亲贵胄都会出席,这样的宴会还有一个作用就是让各家的公子小姐,若是有意皇上当场赐婚也可传为一桩美谈,去年他们入京不久就是新年,杨凌自然也想借这个机会把郝韵来推入京中贵圈。 皇家子嗣单薄,先帝二女五子,一女早夭,一女二十年前嫁入外邦鲜少回朝,杨凌登基后他的四个弟弟都被派往各封地,无召不得入京,所以眼下能见得着的亲人只有这一个妹妹,不过是外人连同她本人都不知情罢了。 就是因为这样郝韵来虽然明白皇上对他们一家恩宠有加,可是随时随地都想把她许配给青年才俊的思想让她只能摆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别说她,没人知道皇上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一天到晚操心大臣之女,偏偏还对她没有半分杂念。 “好吧,皇上把全瑶京适龄的公子得介绍过一遍了,这次大概也不会再拉红线了”,郝韵来边吃边说。 郝唤才闻言也笑,皇上对她上心是好事,但成不成亲全看缘分强求不得,只是他知道郝韵来还有别的原因:“阿韵啊,爹不希望你能嫁得大富大贵,真心待你就行”,顿了一下,看着郝韵来还是决定问道:“爹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你是不是还想着秦随风?” 意外再相遇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人总要向前看,经过一年的时间,经历过的种种尽管想起来仍历历在目,但都蒙上了一层灰。 “小姐,我们买的是不是太多了?”小丫鬟新叶怀里抱着满满当当的东西连路也看不见了 “一点儿也不多,还有好多东西没买呢”,郝韵来一样一样盘算,把新叶听得心里拔凉,虽说府里自有下人操办,但是以前在蔡县的时候逢年过节都是他们一家人一起准备的,这样才有节日的氛围。 大到吃穿用度,小到墙上的一个挂饰,她都要亲历亲为。眼前的这家店叫素亭,不卖金银俗物,只卖玉器木器瓷器这样高雅的物件,她走进去,掌柜正在一旁打着算盘核对账目,眼皮也没抬敷衍道:“小姐随便看”。 郝韵来不在意这掌柜的态度,新叶暗自嘀咕:“怪不得没有客人,迟早关门大吉”。 掌柜拨算珠的手停下来,抬眼压出额头上的三道皱纹:“小丫头坏得很啊……只是我这小店开了几十年至今没倒闭,让你失望了”。 新叶一时气得说不出话,郝韵来示意她安分些,平日里她对下人太过宽厚,在府里就罢了,在外面和人起了冲突,瑶京势力错综复杂,就像此间小店谁又知道它背后的人是何等来头,祸从口出。 第85页 转了一圈,她相中一块玉佩透露着古朴的气息,握在手中冰凉浸肤宁心安神,品质是上好的,不由端详了许多,掌柜出声:“玉佩一百两,银子放在旁边的桌子就行”,这掌柜的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就知道她要买什么,这小店当真有几分意思。 “不过这块玉不适合姑娘家,买给心上人的”没想到还是个爱打听风月事的假正经老头子。 新叶横眉怒目:“胆敢败坏我家小姐的名声”,别说心上人,她家小姐除府里的人和皇上,甚至没和外男多说过一句话。 “好了新叶,走了”,郝韵来放下一百两银子,买了这块玉佩送给郝唤才,如今皇上的赏赐一批接一批,她最不缺就是这些身外之物,买这个只是一个心意罢了。 不料出门就遇到歹徒。 那人不由分说像影子一样横冲直撞抢了新叶手里的两盒东西,将新叶搞得人仰马翻逃之夭夭。 只看清楚是个灰影,新叶被撞得不轻,费力爬起来破口大骂:“哪里来的强盗?”回过神来已经不见了郝韵来的踪影:“小姐?”自知大事不妙,地上的东西全然顾不得,脸色苍白跑回府禀报郝唤才。 这一幕发生的时候,郝韵来毕竟曾经是个享誉一方的捕快,闲了一年,竟有毛贼在她眼皮底下动手,如何能忍?当即拔腿飞檐走壁追了上去,毛贼跑起来不要命,一路追到一处破庙才停下,这是里瑶京的贫民区南都巷,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走进去一看这破庙里竟然有几十号人,妇孺老人都有,皆是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方才抢了她东西的人也在其中。 “你们是什么人?”郝韵来扫过他们,俨然当年称霸一条街的气势。 回答她的是鸦雀无声以及明目张胆的分赃,这让人窝火,郝韵来踢起地上的一根木棒,力道十足正砸在当中几人身上,他们见郝韵来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姐,没想到会有飞来横祸,哀嚎着倒地。 “再问一次,何人如此猖狂?” 他们被震慑住,抢东西的那人似乎是这里的头目,他一脸无畏和不屑:“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除了会欺压百姓乱耍威风还会干什么?真有本事就把北连人赶出去!” 他的语气很不善,郝韵来再仔细看这些人的打扮不像强盗倒像乞丐,眼睛一眯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朝廷派兵与北连交战夺回不少失地,百姓的生活也在好转,你们却当街抢劫目无王法,我倒要问问你们还有什么本事?” “少在这里花言巧语,边疆百姓缺衣少食被战火侵扰根本没有活路,万恶的官府还要强行征税征兵,你们身处富贵哪里知道百姓疾苦,大家只好四处逃散做了流民,抢你们东西又怎样,不是说皇上爱民如子吗,难道只有你们是皇上口中的民,我们的性命就如同草芥!”他说的悲愤难抑,瞪着郝韵来决眦。 这人分明是在胡说,国难当头,皇上带头节衣缩食,宫中开销缩减一半,不少宫人也被放出宫,大臣的俸禄也减半,还经常让各地富商朝中要臣慷慨解囊,每个月都要往边疆运送军饷和救济百姓的银两。别的地方不知道,单说京中,各大酒楼的生意都不好做,就连宫中也只有逢年过节才开一次宴会,除了皇上对她好,时不时赏赐她珍宝引来众人不满。 “皇上体恤民情,你休要血口喷人,今天我就替皇上教训教训你们这些刁民!”一时之间剑拔弩张,皇上是她的恩人,对她情深义重,她不允许有人诋毁皇上的名声。 那些人见她步步紧逼,俨然一副高高在上不知民间疾苦的大小姐,不欲再同她争辩,却没料到她突然又动起手来,他们都是从鬼门关里走过一早的人,好不容才活着走到瑶京,早就没什么要遵守的仁义道德了。 他们人多势众,虽然不会武功招式,但都是凭力气吃饭的庄稼汉,他们一拥而上郝韵来一时竟无法招架,只能讨巧偶尔趁机给他们一些苦头,没想到更加惹恼了他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拼了命攻击郝韵来 她一个人赤手空拳很快落于下风,正面对敌就够她专心对付,没想到有一个人悄悄到她身后,举起了木棒,正欲当头一击,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小心!” 郝韵来回头,只一眼往事浮现眼前,再也顾不得身处险境,顾不得皇上名声,脑子里眼里心里只有他了。 秦随风,是他,真的是他! “走!”秦随风一把提起她施展轻功,留下破庙里的人愣在原地。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一年前他狠心丢下她甚至头也不回地走掉,再也没有消息,她是想下定决心忘了他,可是这怎么由得她做主,这颗心不愿意,忘不了就是忘不了,皇上为她介绍的京城权贵她统统不要,没有一个人比得上,虽然他无权无势,甚至视钱如命,但他有情有义,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第86页 那天晚上爹问她是不是还想着秦随风,她没有回答,可是答案就是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但是却没有办法,只有希望在梦里和他见面。 郝韵来环着他的腰,看着他的侧脸,是心心念念的人呐! 他们到了南都巷的一处民宅中,四方院落面积不大,园中左右各栽一棵常青树,冬天里也枝叶繁茂。 秦随风将她领进屋倒了一杯热茶,他的日子还和以前一样清贫,屋里的布置和当年在水丰街几乎无差,除了一张床和和一张桌子,没有任何的摆设和装饰。她握着茶杯转来转去,几度欲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想说的太多反而无从说起。 秦随风坐下:“他们都是些从各地逃出来的流民,无所顾忌,你不应该激怒他们的,太危险了”。 “你怎么,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碰巧经过,听到有打斗的声音”,秦随风回答。 她有些失望,虽然知道不可能,但她还是幻想着他是特意去救她的,就像在乐安府的时候。 “哦”,郝韵来又道:“你这一年都在瑶京吗?” “嗯,事情还没有办完”。 她想问他为什么不来找她,为什么杳无音信,可是有什么立场来问,郝韵来一时无话可说,默默看着他,他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虽然仍旧是那个布衣寨主,但却更加的沉稳冷漠,就算是面无表情的时候也能感到他深深的思虑,像是有千斤重的担子压在身上,还记得第一次在蔡县见面的时候,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吊儿郎当的样子,为袁缨出头时愤怒的样子,以及一见面就对她没有好话呛她的嚣张样子,全都不见了。 “我找到我爹了,我们生活得很好,你呢,你过得好吗?”郝韵来笑着想和他多说几句话。 秦随风却起身:“你出来这么久你爹会担心的,我送你回去吧”。 郝韵来的笑容变成苦笑,原来一年没见,他还是一心想赶她走,连几句话都不想和她说。 她放下茶杯,里面的水一口未动:“不必了,我自己可以回去,就不劳烦你了,改日会派人亲自登门道谢,告辞”,不由他回答,绕过他快步走出门外,既然如此就当今天没见过,再也不要见到他了。 没想到出门却遇上了一位熟人,正是方才那玉器店的掌柜,看着她急匆匆走出来一脸茫然。 进了屋里,之间秦随风也是一副愁眉紧锁的模样,出声道:“家主,怎么了这是?你没赶上救人,让人家姑娘被人欺负了?那姑娘哭着走的”,他边说边从脸上撕下一张薄薄的□□,露出真容竟然是刀子酒铺的掌柜,张全。 秦随风闻言攥紧了手,脸上毫无波澜:“你去跟着她,别再出意外”。 张全领命,不知道他们闹得哪一出,他按照家主的吩咐暗中关注了太傅的千金一年,每天来给他汇报情况,但是这小姐的生活平淡的像一碗水,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没有特殊之处,再说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成日盯着一个小姑娘,这要是被人发现了,先不说别人把他怎么样,他自己也无地自容。 但是任务还是得完成,平平安安过了一年终于今天就在他的店门口遭了抢劫,他赶紧派人通知家主去救人,通过这一年的思来想去,他也明白了不就是儿女私情那点事吗?每当他提起的时候,都会被家主警告慎言,可是行为是不会骗人的,这不就巴巴赶过去了,至于这姑娘为什么哭着走了就不得而知了。 秦随风派走张全,看着冷掉的一杯茶心情沉重,端起一饮而尽。 今日的流民闹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瑶京的流民越来越多,温饱难以解决只能靠抢靠偷,将来只会越来越乱,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而是朝廷分明拨了赈灾银却还是如此局面,这背后的事情恐怕大有文章。 除夕赴宫宴 整个太傅府乱成一片,新叶着急忙慌跑回来报信,一听说郝韵来不见了,郝唤才放下看了一半的文书立刻赶回府中,派遣府里下人和衙门官兵一起出动去找,京城这么大动静,甚至连皇上都惊动了,让御前侍卫也去找人。 怎么也没想到,郝韵来突然之间就一个人回来了。 大家皆大欢喜,只是郝韵来却满脸悲伤,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房间,谁也不见,话也不说,饭也不吃。 郝唤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是被贼人欺负了去,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最终查明竟然是南都巷的流民作乱,皇上震怒,将所有人都压入京都衙门大牢听候发落。 他端着热了又冷冷了又热的饭菜敲郝韵来的房门,没有得到回应,干脆推门进去:“阿韵,来看这是什么?爹亲手做的包子和粥,一天没吃饭肯定饿了吧?” 第87页 郝韵来躺在床上面朝里,身子一颤一颤,他走近才听出女儿在哭,立马将她扶着坐起来:“我的宝贝女儿这是怎么了?皇上已经把今天街上的强盗都抓起来为你报仇了”,他把郝韵来抱在怀里像小时候一样哄她,不知道她今天到底遭遇了什么哭成这样,他做了最坏的打算,要真是那群流民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他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这件事情憋在心里真的太苦了,这段永远得不到回应的感情也真的太累了,让她喘不过气来,她默默地流泪,一开口是很重的鼻音:“不关他们的事,爹,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今天遇到秦随风了,他救了我,可是他一点也不喜欢我,他和一年前一样迫不及待让我走,但是我好喜欢他,我忘不了他,我做不到啊!” 郝唤才听完一惊!原来是这样,感情的事他帮不了郝韵来,就连他自己也深受感情之苦,和双双天人两隔,而他的女儿现在也为情所困,他看着心痛却无能为力。 “没事的,都会过去的,他不喜欢你是他有眼无珠没福气,我们阿韵一定会遇到更好的人,到时候让他去后悔,好不好?” 郝韵来摇着头:“一点也不好,我不会遇到比他更好的人,他也永远不会为我后悔,他不会的,我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他有夫人要照顾,有要事去完成,他的生命里就是没有我”,她越说越绝望,越说越伤心,到最后什么也不想再说,只是闭着眼靠在郝唤才怀里安静地让泪决堤。 郝唤才叹一口气,孽缘。 再说被抓进大牢的人,经历了一番严刑拷打,对于抢劫的事情一概交代不出来,反而对朝廷和皇上一顿痛骂,杨凌气得摔了茶杯,下令择日问斩,如此刁民不配做大杨朝的子民。 郝韵来听到这个消息马上进宫求情,这些天她思来想去觉得此时必有蹊跷,而且流民虽有错但罪不至死,因为她的缘故才遭受了牢狱之灾还要失去性命,这太不公平了。 皇宫上书房。 这两日杨凌心情不好,李明广小声启禀,唯恐打扰了正在看折子的皇帝:“皇上,阿韵姑娘在外求见”。 估计现在也就阿韵能让他的脸色稍微好一些,他放下折子:“阿韵?让她进来,准备阿韵爱吃的点心,还有新呈贡的水果也都端上来”。 “是,奴才遵命”,果然这阿韵姑娘是皇上的一剂良药,但他就是不知道皇上如此看重郝韵来为何不将人接进宫放在身边时时照看着呢?圣心难测。 郝韵来被请进来,杨凌已经在等她,全然没有刚才的烦躁,李明广有眼色,吩咐底下人手脚快些,不一会小点心就摆满了桌子。 “阿韵你尝尝,都是你爱吃的“,杨凌招呼她,却发现她并不象以前一样,虽然没有多活泼,却总是开心的。 “怎么了阿韵?”他询问道。 郝韵来直接说明来意:“皇上,我来是想求你放了那些流民,他们并没有伤害我,那日我跟着他们一路前去,发现他们都是些难以维持生计的可怜人,家破人亡被迫来到瑶京,若不是走投无路也绝不会做出偷盗之事,况且罪不至死啊”。 杨凌一甩袖冷哼一声:“他们对朝廷出言不逊,犯上作乱,若不严惩岂不是纵然百姓罔顾王法?” 看来是那些流民又将那日在破庙的话口不择言说了出来惹恼了皇上才招致杀身之祸,郝韵来劝道:“皇上,难道你觉得这件事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吗?您下令举国上下节源开流就是为了支持边疆,按理说数以万计的银两一批接一批发放到有战争的城镇,百姓就算不能像天下太平时安居乐业,也不绝对不至于难以生存,所以银子是发下去了,但是到没到百姓手上就不得而知,而那些流民他们只是一些被蒙在鼓里不知道皇上为他们尽心竭力地可怜人罢了,何苦取他们性命呢?” 听完郝韵来的话,对于她所说的情况,他早已知晓,如今瑶京的流民越来越多,别的地方也一定有类似的事情,只是他也有他的无奈,他的确有心想整肃朝纲,可是现在内忧外患,官员官官相护贪污腐败,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怕到时候整个朝廷都要垮了,也许是心中烦闷想找个人倾诉竟将这些下意识告诉了郝韵来,自嘲笑笑,也许这大杨朝到他手里真的要完了。 确实,流民的事情连她都能想明白,皇上又如何看不清楚,却没想到他担心是这个,郝韵来不赞成他的看法:“难道就放任他们危害国家吗?他们官官相护就找出牵头的人,所谓擒贼先擒王,杀鸡儆猴,到时候别的人自然会安分”。 杨凌点点头,不愧是皇家血脉:“此事朕已经交给天机策去办了,官场乌烟瘴气,蛀虫如鱼得水,反教真正的有识之士避而远之”。 第88页 听到天机策三个字,这一年来郝韵来不止一次向杨凌提起过,毕竟这是她的理想,可是杨凌不同意,女孩子就该安安稳稳的。但她从来都没放弃想要做一名威风凛凛的女捕快。 一转眼几天已过到了除夕,大牢中的流民被警告一番后释放,郝韵来照旧和郝夫人说说话,看书写字养花逛街,生活一如既往,偶尔发呆神伤,就连新叶也发现她最近沉默了不少,就像刚到太傅府的时候一样。 皇宫中一片欢声笑语,宫女太监忙的团团转,郝唤才父女被领到前排就坐,一群大臣都围上来寒暄,郝韵来也被迫应付着小姐少爷们,她从小就独来独往,这种场合即使出席了几次也实在无法适应,只能尴尬地笑着,京中早就传出了她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言论。 总算撑到太监捏起嗓子叫一声:“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都起身行礼,帝后从殿门外进来,威严庄重直到高位,杨凌道:“众卿平身”。 “谢皇上,谢皇后”。 皇后是个温婉的女子,贤良淑德,郝韵来看着他们二人十分般配,只是皇上心系天下苍生,能够分给后宫中的这些女子的地方实在太少了,在他们身侧还有一些份位较低的妃嫔以及太妃。 照例杨凌先说了一些场面官话,就让大家随意一些不必拘谨。 歌舞升平推杯换盏,郝韵来有一下没一下夹起眼前精致地不像话的菜肴,看着满殿喧哗,满殿的虚情假意。 “太傅,老夫敬你一杯,这一年不论是抗敌还是治内,太傅都是朝廷的大功臣呐,呵呵”,这人就是魏百秋,当朝丞相,皇后的亲生父亲,当之无愧的第一权臣,连皇上也要忌惮三分。 郝韵来看他却不是什么好人,铁了心反对改革,在北连人的问题上也持保守态度,甚至提出过求和休战的大逆不道之言,但凡有点血性的杨朝人都不能说出这般话。 郝唤才举杯和他商业互吹两句将人打发走。 今日的宴会就是以轻松同乐为目的,大家都端着酒盏来来回回的敬酒,郝唤才无心官场争斗,只想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情,他们父女倒成了宴席上的异类。 郝韵来悄悄问:“爹,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再等一会,多吃点菜”。 这时却见一位年轻人上前对杨凌行了一个礼:“启禀皇上,臣特意准备了一段剑舞,请准臣为皇上和诸位大人助兴”。 这样的事情不稀奇,每次宴会都会有许多人各显神通,将自己的难受绝活展现出来,一来讨皇上欢心,二来也能在别人面前长长脸,谁不爱面子呢? 杨凌自然同意:“旭亭的剑舞朕可得好好看看,准了”。 少年名为魏旭亭,魏百秋的嫡子,皇后魏怡亭的亲弟弟,十六岁考取功名,五年之内升至礼部侍郎,正四品的官职,且生的一表人才,惯会察言观色,人前总是一副笑脸,文韬武略,尤其是一口长剑舞得精彩绝伦,任谁也挑不出错处,郝韵来也想看一看人前一面,人后千面的魏公子能耍出什么花样。 他左手一壶酒,右手一柄剑,酒入肠,剑作花,恣意潇洒衣带飘扬,众人皆看的如痴如醉,一舞罢回味无穷。 若不是郝韵来亲眼所见他的恶行,必然也会从心里敬佩他年纪轻轻便超凡脱俗。 杨凌大悦,当即便要赏赐:“好好好!旭亭的剑术又精进不少,当赏,想要什么尽管同朕说!” 魏旭亭谢恩:“谢皇上,臣确实有一事相求”,他目光灼灼,额上还闪着汗水,“臣仰慕太傅千金已久,欲求娶之”。 此言一出,郝韵来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差点喷出去,含在嘴里也实在咽不下,如鲠在喉,这小子不安好心。 一干人等都不明所以,太傅千金深居简出,根本没和任何人交好,再说皇上的态度看似明明白白,实则模棱两可,谁也猜不出来,就算有点心思也趁早扼杀在摇篮里。 杨凌愣了一下,笑道:“旭亭可是难为朕,这件事情恐怕朕说了不算,男婚女嫁讲究你情我愿,阿韵若是同意,朕立马赐婚,若她不愿意,朕也无计可施”,他问郝韵来:“阿韵,你意下如何?” 郝韵来整理仪表,上前回话:“回皇上,臣女多谢魏大人错爱”。 她的回答正和杨凌心意,魏旭亭年轻有为,是瑶京中难得的世家公子,只是魏氏一门太过显赫,虽然郝韵来对外的身份只是太傅千金,但她到底是皇族人,如论如何也不能嫁给魏旭亭。 杨凌故作遗憾道:“如此朕也爱莫能助”。 魏旭亭只好谢恩退下,杨凌另外赏赐了一些金银财宝,这件事就此作罢。 第89页 “阿韵还有事?”杨凌见她仍站在这里一动不动。 “臣女这一年苦练琴艺,想要趁此除夕佳节在皇上面前献丑,不知可否?”她这一年在府中无事可做,想起娘亲总是教导她要像个女孩子,做些女孩子该做的事情,索性请了一堆先生回来每天琴棋书画轮番上阵,如今算是小有所成,琴音勉强可以入耳。 杨凌自然愿意听。 是一首很普通的曲子,弹得也很普通,音准掌握了十之八九,但是和大师级别的人想比到底欠些火候,不过这也无所谓,她练琴是为了修身养性,平复心境,今晚献艺也是别有所图。 毫不夸张的说连宫中最低阶的乐师都不选择这样的曲目表演,但是杨凌还是很满意,郝韵来身世坎坷,流落在外十七年,既是她的亲妹妹又是贵妃所出,只要她开心就好,哪怕刚才她是胡乱拨了几个音,他也觉得好听。 杨凌率先鼓掌,臣子们也跟着附和,纷纷夸赞郝韵来才貌双全。 郝韵来收了琴,魏旭亭舞剑有赏赐,她奏琴自然也该有赏赐。 “既然皇上喜欢,臣女想向皇上讨个封赏”,众人心中暗道果然是恃宠而骄。 “这是自然,你且说说想要什么?”杨凌并不在意她的无理僭越。 “臣女想入天机策明法司”,她单膝下跪,保全行礼,一字一句极为认真回答。 任职天机策 “你看这是什么?没见过吧?天机策的令牌!看在你是我爹的份上我才给你看的。但是我只给你看一眼,不然会灵气外露”,郝韵来炫耀似的在郝唤才面前把那块令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晃了一下,收进怀里,贴身放好。 郝唤才头上冒黑线,又好笑又无奈:“行了,爹知道了,你赶紧藏好别让别人看见,吃饭吧”,自从除夕皇上答应她进天机策赏了令牌以后,每天三顿饭,一顿不落得在饭前向他乐此不疲地展示。 郝唤才不厌其烦地配合她表演,有多久没看见他的阿韵这么开心了,就是有些心疼令牌,每天郝韵来拿着一块小手绢给它擦灰,漆都快磨没了。 皇上答应她过了正月十五正式上任。其实当时她也就是随口一提,根本没想皇上能答应,她也被拒绝习惯了,多一次不多,可偏偏皇上龙头一点,大手一挥,当即赐了令牌。不仅她惊讶,当时在场的无一不震惊,天机策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随便想进就进的地方,每年经过层层选□□的不过十余人,众人心里觉得皇上偏心偏的太过,却也无可奈何。 老黄历上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大家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庆祝了元宵节,郝韵来一袭锦衣走马上任了,府里的众人不不仅为她高兴,也为自己不用再忍受她的絮絮叨叨而高兴。 时隔一年,郝韵来摆脱外来务工人员的身份,再次成为国家安保人员,虽然安排的是一个看管卷宗库的文职,却也格外不同。 天机策是直接听命于皇帝,故办公点设在皇宫,李明广一早就等在宫门口,看着郝韵来的轿子停下就赶紧上前搀扶。 “李公公,你怎么在这儿?” 李明广一脸堆笑,却无丝毫虚情假意的感觉,不愧是在宫中多年,人情世故早就刻到了骨子里:“皇上特意命奴才守着阿韵姑娘,送到天机策,您第一天当差难免有不熟悉的地方”,宫里的人都随着杨凌唤她阿韵姑娘,一来“郝唤才”这个名字是当年随口起的,图个吉利,至于真名真姓打他被太真先生收养时就叫济无,所以郝韵来的姓氏就变得没头没尾,没有道理,一般为显亲近称一声阿韵姑娘,关系一般的便直呼太傅千金。 郝韵来听懂他话中的意思,说白了就是给天机策的人提个醒,好生伺候着这位小姐,不过这不是她的初衷,被选进天机策的人哪个不是真才实学,拉关系走后门她还是第一位,虽说不光彩,但也是形势所迫没有办法。一般进入天机策有两种方法,地方推举和武状元前三甲,不过女子不得参加武举,她也不再是地方捕快,可谓是走投无路。 “李公公,皇上的好意我心领了,宫中各处我都熟悉就不劳烦公公带路了”,郝韵来拒绝了再次特殊关照,算是对已经叫人看扁的形象最后挽回。 李明广为难,却拗不过郝韵来坚持:“改日我去向皇上赔罪便是,公公请回吧”,这才将人劝走。 天机策位于皇宫西北角,占地面积不小足以显示它的重要性,因为此间牵涉的事情均属机密,故有禁军把守,隔绝一切闲杂人等。 郝韵来出示了令牌,前前后后被仔细检查了好几遍没有携带可疑物品才被放进去。她任职天机策的事情,朝廷上下都传遍了,包括天机策内部,杨凌对她的偏袒也是众人皆知,所以明法司的赵司督一大早就等着人来了,一有风吹草动满脸笑容跑出来,却是一场空,这次可是真的来了。 第90页 郝韵来被安排在明法司管理卷宗,但她事先并未见过赵淮寺,并不知道眼前这个满面春风的中年男子就是她的顶头上司:“这位兄台,敢问哪一间是明法司卷宗室?”这里大大小小的屋子加起来起码上百间,每一间里面都是机密,走错了地方事情非同小可。 赵淮寺摸了摸两撇小胡子,看着很面善:“是阿韵姑娘吧?” 赵司督纵然能力不俗,主办了好几起大案子,可是天下从来不缺有识之士,能够官运亨通,稳坐司督正二品官位的人,人情世故也得略通一二。 “是,我叫郝韵来,赵大人称呼我为郝捕快就行”,郝韵来再看这人着紫色官服,想来是三品以上,而天机策划分三司,三司互不相干,统一听命于皇帝,而天机策除了各司司督,其余人等均为五品捕快,这些天她还是做了一些功课的,此时稍加思索便知他是何人了。 赵淮寺一愣,省得自我介绍了:“好好好,我大杨真是人才辈出啊,郝捕快一眼就认出本官了,随我来吧”,他说着恭维话,却忘了明明是第二眼才猜出他身份的。 郝韵来扶着额角,果然朝中有人好做官,堂堂二品大员对她一个小捕快昧着良心赞赏有加。 卷宗室的差事说清闲也清闲,也繁杂也繁杂,自天机策创立起办过的所有的案件资料全部存放在这里,她的工作就是定期检查是否有纰漏,当有新案子的时候负责记录整理。杨凌安排她来这里,无非就是既遂了她的愿,又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奔走在第一线。 这里本来有两个人负责,但是其中一个干的太出色,年前被调到了别的岗位,出现了一个空缺,本来打算今年从地方推举,现在她正好填了这个缺。 与她共事的是一位女捕快,也是在她来之前明法司唯一的女捕快,虽说现在民风开放,但是真能经过层层选拔进入天机策的女子少之又少,整个天机策不超过十个。其实郝韵来十分怀疑那位被调走的捕快是杨凌故意为之,毕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算是为了国计民生,终归不好听,他们进去的时候,这位女捕快正在庆典卷宗数目做记录,看得出来工作态度端正严谨,注意到他们将纸笔放好起身起了一个礼:“大人”。 赵淮寺点头:“傅捕快辛苦了,这位是新来的郝捕快,日后你二人共同负责卷宗”,他将二人分别介绍给对方,又简单交代几句便离开了。 这位傅捕快是个干实事的姑娘,赵淮寺一走,立马又拿起笔继续自己的工作,并没有和郝韵来攀谈的想法,郝韵来尴尬,但她也不善交际,除了在书塾短暂和同龄人不甚愉快地相处过一阵子,后来就开始了称霸一条街的生活,从来没有过朋友,更别说像别的闺阁小姐总有一两个手帕交。 索性不说话,郝韵来穿梭在一排排的书架中,看看停停,倒是发现不少广为流传的大案,往常只是听人说起一两句,如今可以完整档案就在眼前,她挑着自己感兴趣的资料看了起来,一上午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郝捕快,到午膳时间了”,郝韵来看的入迷,听到有人叫她,一看竟是傅捕快,她主动示好……郝韵来没道理沉默,赶忙将书卷放好。 天机策的膳食是统一安排的,因为下午还要当值,所以大家中午一般不回家,毕竟这里的人员从全国各地选拔上来,不少人在京中并没有府邸,连吃带住一年到头就全在宫里。 郝韵来见傅捕快似乎在等她一起吃饭的样子,快走两步,两人比肩去厨房取饭,路上郝韵来问道:“傅捕快到天机策多久了?” “两年,我叫傅良意,捕快捕快的叫,显得生疏”,傅良意很温和,和方才沉默寡言的样子有些不同,“方才在当值,也不好同你过多搭话,你别介意”。 郝韵来心想这姑娘真是爱岗敬业,她这一年在京城修养,或多或少学了些大家闺秀的规矩,起码一眼看上去是一眼看上去能以假乱真的千金,她笑着回话:“怎么会呢认真负责是好事,我叫郝韵来,平日里唤我阿韵就好了”。 “好”,她答应得爽快,其实关于她的身份整个天机策都知晓,那时所有人的反应都是震惊,毕竟他们全是凭着真才实学进来的,没有一点水份,这是第一次出现例外。京城关于郝韵来的传言并不少,只因为她的家世和皇帝过分的关爱。 不过傅良意不在乎这些,她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情,通过自己的眼睛去认识一个人。 还没等她们走到厨房,李明广就来了,皇上口谕,传郝韵来至揽月宫用膳。 揽月宫几乎成了她的寝宫,说实话,对于杨凌莫名其妙的恩宠,她并不知道原因,民间盛传皇帝属意于她,这样的言论自然也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可她明白,杨凌对她的感情并不是男女之情,倒像是亲情,她问过爹,可他每次都模棱两可。 第91页 本来还想趁着吃饭的时间和傅良意增进感情,也只能作罢,对她感到十分抱歉。 等她去了揽月宫,杨凌已经在等她,桌上的饭菜冒着热气,想必是刚端上来不久,没等她行礼,杨凌却先把她安顿在座位上:“这身衣服穿在阿韵身上,威风,一看就是令贼人闻风丧胆的神探,李明广你说是不是?” 他看起来很开心,打量着郝韵来夸赞一番,李明广自然顺着他,说出的话一点违心的感觉都没有:“这是自然,奴才还没见过哪位捕快有阿韵姑娘这般气度呢”。 郝韵来扯扯嘴角,赶紧岔开这个话题:“皇上,菜都凉了,先吃吧”。 李明广赶紧上前给二人布菜。 “还适应吗?”,杨凌给她夹了一片肉问道。 “挺好的,赵大人和一同共事的捕快对我很照顾”,郝韵来实话实说。 杨凌满意点头:“那就好”。 其实一开始郝韵来对于杨凌给她安排的职位并不满意,她一腔热血被埋葬在后方,心中意难平,但是后来想想,只有积累了足够的经验才能在实战中百战百胜,今日她看过的案件,每一件都扑朔迷离,在她没看到最后的时候,对案件的破获一点头绪都没有,这也让她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毕竟是关系户,就算她再不承认,事实上,她确实担不起这个名号。 杨凌在确认了她在天机策的情况后,没在她当值的时候给她开小灶,加上天机策众人不喜嚼舌根,所以一个多月以后,她和所有人维持着和平友好的关系,和傅良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三月草长莺飞,冬天的寒意消融,人们换上轻快的衣裳迎接春天。 边疆战事依然僵持不下,没完没了的仗打得百姓人心惶惶,按理说,北连虽然兵强马壮,但地处西南,资源不算丰饶,经年消耗后还能与地大物博的杨朝抗衡,不得不佩服在后方运筹一切的那位北连王爷。 年前的军饷贪污案,这么大的动作,背后必然牵扯甚广,杨凌下了决心要查,但也只能先暗中查探,查到现在革了不少地方官员的职,查出来的人却越来越多,背后黑手在朝堂中的势力不可小觑,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哪个人敢说自己清清白白,但是数目越来越多,胆子越来越大,就不能再容忍。 照例今年三月便该武举,朝堂中的水也该换一换了。 一直跟着你 今年的武举年前已经完成了地方的选拔,共计四十人到瑶京参加会试。 会试在皇校场进行,这天正好赶上朝廷的休沐日,前来围观的官员格外之多,场面比以前也更加壮观。 傅良意一早就和郝韵来约好去凑热闹,郝韵来欣然同意,这些时日接触下来她发现傅良意在工作时是个一声不响的性子,但只要空闲下来,和平常的小姑娘没有两样。 她们去的时候场地外已经围了一圈人,好不容易才挤到了最前面。 主考官有三位,按理说武举监考该用武官,但是现在稍微有点才能的将军都在外杀敌,朝中无人,只得派了兵部尚书翟闻礼,提刀司司督孙海正,还有一位德高望重,早就在家赋闲的老将军坐镇。 乡试算作内场策论,会试只比试武功,选出十人进行殿试,由皇帝出题再次考核兵法知识,如此选拔的人才才能真正适合战场,而非有勇无谋的匹夫。 今年的武举选拔最特别,往年殿试三甲会安排到天机策,其余人等分配到各衙门,此后升迁各凭本事,但现在由于前线军事人才短缺,殿试前七名,一律册封为将军,即刻到战场杀敌,后三名进入天机策。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大多数人心中一腔热血,为的就是那七个名额。 比试很简单,四十人按照抽签分为二十组,两两一组比武,胜出的二十人再分十组,由此胜出的十人即通过了会试,这种方法存在漏洞,如果两个高手相遇,则留有遗憾,若两人都半斤八两,则鱼目混珠,但这也是最公平的方法了。 老将军看看时辰,对身边的侍卫摆手,那人传令击鼓,校场两侧的大汉□□着上身,咚咚咚重击三下,意味着会试开始。 他们的名字都被写在木签上放入竹筒,老将军抽签递给侍卫。 侍卫朗声道:“钱松,唐燕禾”。 所有的目光都偏向从队列中出来的两人,一人长得五大三粗,凶神恶煞,挑了一把红缨枪作兵器,另一人青衣纶巾,文质彬彬,倒像是走错考场的秀才,他出乎意料地选了两把斧头。 两人在擂台上对立而战,向对方抱拳,又一声重鼓轰鸣,比试正式开始。 那壮汉大喝一声,提枪冲向秀才,秀才身子一偏躲过,斧头从他头上抡过,壮汉一跺脚跳起一丈高,在空中翻一个跟斗到秀才面前,□□一顶直指秀才咽喉。 第92页 众人都提一口气,不愧是诸郡县层层选□□的,个个武艺高强,但是比武点到为止,不可伤及性命,□□力道十足如离弦的箭,不免为秀才捏一把冷汗。 却见秀才气定神闲,两斧一合生生夹住了□□,距离额头只余一寸,有惊无险,壮汉一愣,秀才不让他喘息,一用力,这柄□□怎么来还怎么回,径直飞了回去,壮汉来不及反应,被□□一撞,硕大的身躯像薄纸一般飞出了擂台倒地。 胜负已定。 “唐燕禾胜!”侍卫宣布结果。 郝韵来看的呆住,深觉山外有山,自己的三脚猫功夫简直不值一提。 傅良意随着大家鼓掌,和郝韵来道:“果然人不可貌相,还以为这人瘦弱不堪,实力平平呢,没想到最后的反击这么精彩!” 接下来的每一组对决都十分有看点,今年的抽签结果算是不错,每一组都是旗鼓相当,郝韵来看了一个时辰已经有些疲倦,本欲离开,却听到侍卫喊出的名字,如遭雷击。 “秦随风,卫展”。 年前匆匆一面,他一如既往的冷淡还停留在郝韵来的记忆里,命运弄人,谁能想到这样的场景下还会相见。 郝韵来看从队列中走出的人,正是秦随风,他仍旧是一身布衣,面容冷冽,头发用银冠束起,整个人干练精神,惹得傅良意感叹:“阿韵,这人好皮囊,倒不知武功和相貌比如何?” 郝韵来心道,他完完全全变了,如何能把眼前的人和当年在水丰街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铁匠联系起来,也许他本就是如此,那个铁匠的身份才是他的伪装。 他是青松寨寨主,他留在京城不知为何,现在想想上次的见面也是漏洞百出,哪就那么巧恰好碰上,还有与她擦肩而过的玉器店老板。 直觉告诉她秦随风参加武举别有目的,想着想着未发觉比武已经开始了,傅良意摇她衣袖:“快看,阿韵,他果然武功不俗,游刃有余”。 郝韵来这才回过神来,傅良意的语气中已全是欣赏之意,她看过去,两人都选了大刀,噼里啪啦对阵了几十个回合分不出胜负,这样下去十分消耗体力,卫展不欲与他纠缠,以手撑地,身子后仰,腾空跃起,从上而下挥刀,秦随风一手执刀抵挡,另一手直接拽住他的腿生生将人拖到地上,卫展又立马跃起,眼见对手难缠,无奈只得再次进行了几十个回合的对决,最终卫展体力耗尽,一时不察被秦随风一掌击中落败。 “秦随风胜!” 傅良意全程看着揪心,捏着郝韵来的袖子,皱着眉头 ,这才深呼一口气:“好险,胜了就好”。 两人看似棋逢对手,秦随风胜在体力,只能算险胜,但是郝韵来看过他出手不止一次,这绝不是他的水平,可是他为什么故意隐藏实力? 很快第一轮已经比完了,时辰也不早,到了晌午,被淘汰的人就可以直接回家,剩下的人去驿站休息,下午再进行第二场。 郝韵来和傅良意也随着众人散去,她下定决心不去找秦随风,不去看他,在傅良意提出下午还来看的时候,她干脆拒绝,惹得傅良意疑惑。 “不是讲好的吗?你难道不想看看秦随风能不能入围殿试吗?”傅良意苦口婆心诱惑她,殊不知这正是她退缩的原因。 郝韵来苦笑,与傅良意分别,准备回家,却路遇不速之客。 一枝粉白相间的鲜花倏的挡住她的视线,早春开出的花最是娇嫩清新,折断的花茎还渗着汁液,这么好的花,可惜了。 “送你,佳人与名花最相配”。 郝韵来厌恶地看着面前这个嬉皮笑脸的人,不欲理会他,绕道而走。魏旭亭耸耸肩,追上她不由分说把花别入她发间。 “这里是皇宫,我劝你最好别嚣张”,郝韵来盯着他,拔掉这朵花狠狠掷到地上. 魏旭亭仍旧是笑,丝毫不为她的话所动,反而更加凑近她:“我求娶你的事整个京城无人不知,别人只会认为我在讨你欢心罢了”。 和这样的无赖打交道让她倍感心力交瘁,十分后悔当日撞见他强抢良家妇女的场面进而认清他的真面目,与众人口中所说的翩翩君子判若两人,不过是个积善伪装的小人罢了。 郝韵来并没有打算揭露他的恶行,只是不小心撞破他的好事便被处处针对,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多管闲事,只是螳臂当车,多行不义必自毙,恶人自有天收,她只想自己避而远之,省却这些麻烦事。 “你大可不必如此,当日之事我不会多言,亦不想与你有任何交集,但你若一直挑战我的底线,鱼死网破也不是不可”。 魏旭亭道:“你想多了,我只是仰慕你许久罢了”,他换个话题:“今日也是来看会试吗?若是喜欢,往后我舞剑给你看,保证比他们好看”。 第93页 这些轻佻的话语让郝韵来极度不适,早知道就和傅良意一起去天机策了,魏旭亭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它离去,激怒了郝韵来,虽然并非他的对手,也忍不住要大打出手。 没想到有一只手先于她一把挥开魏旭亭,郝韵来抬头一看,竟是秦随风! 魏旭亭的面具一瞬间戴上,他认出秦随风是参加会试的考生,走前背对秦随风对郝韵来眨了一下眼:“来日方长”。 果然今天安排休沐是有道理的,就应该待在府中方能躲过一劫。 “多谢你帮我解围,你怎么会在宫里?”郝韵来装作之前没有看见他。 秦随风看着她编造蹩脚的谎言,有些好笑:“我一直跟着你,方才在校场上没看见我吗?”她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这丫头分明也看见他了。 谎话被戳穿,她的脸不自然发红,却继续胡言:“是,是吗?我走神了,没仔细看,你怎么会参加武举?” “说来话长,我送你回去吧,以防再遇到这种情况”,他认识那人是魏旭亭,家世显赫,名声极好,但今日见他纠缠郝韵来,便知传言有误。 郝韵来连忙拒绝:“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既然知道没有结果,还是尽量减少接触,免得又生出不该有的奢望,到时候难过的还是自己。 秦随风不再强求:“也好,你自己小心”。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郝韵来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感到空落落的,早走晚走都是走,快刀斩乱麻。 可是,他好像刚才说,一直跟着她,为什么? 揣着疑惑,一路心不在焉回了家,本来说好今日两场比武都要看,中午不用等她吃饭,突然变了主意,也不知道厨房有没有做她的一份吃食。 等她到了前厅却不见一个人,正好有个丫鬟端着一碗不知道什么东西走过,郝韵来叫住她:“我爹呢?” 丫鬟犹犹豫豫:“老爷,老爷在书房,奴婢告退”,十分迫不及待的样子。 “等等”。 丫鬟出了一身汗:“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你端的什么?”郝韵来走近一看黑漆漆一碗汤汁,散发着苦味,明显是药,她早上见爹还是好好的,一上午的功夫就病了? “爹生病了?” 丫鬟回答:“近日春寒料峭,大夫来看过说老爷得了风寒”。 “给我吧,我送过去”,郝韵来说着伸手去接,丫鬟迟疑,最终还是交给了她。 站在书房外就听见里面传出一阵咳嗽声,郝韵来赶不及敲门,侧身推开门进去,郝唤才显然没料到她回来,顿了一下,急忙把手里的帕子藏到身后。 “阿韵回来了?不是说要看会试?”郝唤才关心女儿,神情却有一丝僵硬。 郝韵来没发觉他的不对劲,只以为他染了风寒,身体不适,看起来病的不轻,脸色苍白,双目无神:“看了一上午,无甚意思便回来了,听丫鬟说爹染了风寒,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把药端过去,郝唤才一饮而尽:“没有大碍,还没吃饭吧?去吃饭吧”。 “真的吗?”郝韵来看他拿碗的手颤巍巍,生病了还在关心自己,突然一瞬间鼻子发酸。 郝唤才笑着点头。 她又觉得自己可能是多虑了:“那你好好休息”。 同生又共死 虽然后半场会试郝韵来没去看,但是傅良意将全部的信息都传给了她,尤其着重强调了秦随风是怎样的威风凛凛,笑傲考场。 郝韵来笑她被迷了心窍,傅良意反驳:“才不是,你是没看到他最后的反击,不然你也一定会认可我的赞赏”。 她不再质疑,她比这里的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的身手。 “你将他说得天花乱坠,莫不是瞧上人家了?”郝韵来半开玩笑问她。 “可别乱说,我已经许配了人家,传出去岂不是坏我清白”,同傅良意相交甚久,她对待人和事态度严谨,说的话不容有假,不过她有未婚夫这件事还是第一次听她提起,或者说,她从未说过家里的事情。 郝韵来好奇心作祟,笑着催问她:“你竟名花有主了,怪不得京中青年才俊几次三番向你示好都无动于衷,快同我说说这位公子”。 傅良意容貌不差,事业有成,虽然根基不深,但也挡不住自身魅力太大,硬是凭着一张冷脸驱退了良人无数,不料这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 她没拒绝,脸上蒙上一层温柔之意,平日她和郝韵来说笑玩闹也算活泼,却从不见这般表情:“在我还未出生之时,这门亲事就定下了,我们算是青梅竹马,他小时候就和别的男孩子不同,儒雅喜静,永远都在书房看书,我当时觉得他无趣极了,甚至和爹娘提过这桩婚事作罢”,说道这里她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扑哧笑出来。 第94页 “不知道怎么地叫他听了去,一下子就急了,大半夜站在我家门外求我爹将女儿许配给他,其实我的话也不过是玩笑,几岁的小孩子哪里懂这些,只是觉得他不陪我玩罢了。这件事将他吓坏了,每天做完功课就跑来逗我开心,现在想想真是难为他了”。 郝韵来听了也笑,她可以想象一贯书呆子模样的一个人逗小姑娘时手忙脚乱的样子:“现在呢?你到京中任职,他竟也舍得?” 傅良意神色一瞬间暗淡,没加掩饰:“他不在了,十四年前,嘉和谪冀,满门抄斩”。 沉默,郝韵来心中吃惊,感叹命运弄人,儿时的情谊记了一辈子,十四年前的那场祸事造就了诸多遗憾和不可挽回。 十四年前,先帝病重,北连蠢蠢欲动,朝中一片混乱,党派之争严重,最后以丞相魏百秋为首的保守派取胜,他的政敌死的死,贬的贬,遭受牵连的臣子也许一生清白却沦为政治的牺牲品,没想到傅良意也是这件事的受害者。 说起来魏百秋,郝韵来对他影响深刻,十九年前魏百秋只是汉北郡的一个小小郡太守,却赶上了工匠世家秦家的灭门惨案,据说他有勇有谋,不出十日破此奇案,凶手乃是江湖上的一个门派前来寻仇,传承百年的大家族有一两个仇敌再正常不过,更何况此派历来作恶多端,魏大人带兵前往围剿,给了秦家和天下一个交代,从此官运亨通,深受百姓爱戴,哪怕手段雷霆,也叫人理解,再后来嘉和谪冀,虽说有人对他生出不满,但是政治见血,这是谁人都深知的道理。 但是在郝韵来亲眼见过这位传奇丞相后,却怎样也对他敬佩不起来,总觉得他的眼睛太犀利,像一条藏在暗夜里的毒蛇,尤其是在撕破魏旭亭的假面后,难保魏百秋不是戴着一张更高明的面具,有其子恐有其父,但这一切都是她的猜测,毫无根据。 武举殿试非公开,傅良意还为秦随风揪心了一阵子,不知道该盼着他得什么名次,成绩靠前就要上战场生死未卜,成绩靠后便要到天机策任职。 郝韵来不解:“他来天机策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傅良意叹一口气,摇摇头道:“我是替你惋惜啊,阿韵,像他这般如明珠般的男子,整个京城除了魏侍郎,其余人只能望其项背,可你回绝了魏侍郎,我便替你操起这一份心,可他若来天机策,你们就再无了可能”,天机策的规矩,内部人员不可缔结姻缘,防止机密泄露。 原来她是做起了媒人,郝韵来哭笑不得,方才还疑惑她既有心上人却对别的男子另眼相看,这份心意郝韵来收在心里:“竟不知你还有一份月老的闲职,不论是魏侍郎还是秦随风,于我都无关系的”,她没点破魏旭亭的真实面目,省得日后麻烦,但还是委婉提醒,“不过看人不能单看外表,就如魏侍郎,我们与他无深交,单凭传言又怎能知他心性?” 傅良意点头:“我晓得的”。 她嘴上说着不再乱点鸳鸯谱,出榜那日还是拖着郝韵来去围观,她从前往后兴致勃勃找秦随风的名字,却在倒二个才看见:“第九名,这样也好,说不定日久生情,到时候辞官便是了”,她暗自盘算着。 郝韵来看着榜上的名字不禁思索,这次殿试他又是可以隐藏实力还是本来如此,往后同在天机策,低头不见抬头见,真实考验她的定力,老天爷莫不是捉弄她,几次三番将一个不可能的人安排在她眼前。 出榜后第二日吏部就对所有的考生做了安排,即刻上任。 郝韵来心思飘忽,一上午一份卷宗也没有看完,反观傅良意,纵使对秦随风充满好奇和兴趣,却还是保持一贯作风,在当差期间心无旁骛,一丝不苟。 好不容易挨到了晌午,傅良意一下子解脱,释放天性:“阿韵,你猜他被分到哪个司?” “不知道,你自己去问问他”。 “问就问,到时候看着我同他讲话,你可别羡慕”,傅良意也就是嘴上逞能,她同郝韵来相熟才敢口无遮拦,碰到陌生人腼腆寡言,这句话听听也就罢了。 结果两人刚从卷宗室出来,就见院子比平日热闹不少,走近才知大家都和傅良意无差别,对新来的三位好奇不已,围在一处闲话。 当时郝韵来新上任可没有这般情况,她是女子,身世显赫,男捕快多少要避讳,女捕快又对她嫉妒的紧,打心里看不起她走后门的行径,况且女子对女子总是要严苛些,导致郝韵来到天机策许久,除了傅良意同别人说过的话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郝韵来看着秦随风在人群中游刃有余,不禁思考他究竟有几副面孔,能对人冷若冰霜,也能热情似火。 第95页 “他看起来很受欢迎”,傅良意得出结论,新来的三人,属他容貌最好,待人和善,自然不论男女都对他更亲近,再者就是书生模样的唐燕禾,文质彬彬,恬淡安然,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而还有一位,和众人相处的便不是那么和谐,一脸孤傲,仿佛鹤立鸡群一般。 “这人是谁?”傅良意虽然完整观看了会试,对此人印象却不太深刻。 郝韵来本想不问世事,可这一年来,频繁出入宫廷,参加宫宴,对京中权贵了解了十之八九:“飞骑将军孟含明的独子孟谈”,世家子弟不免有些眼高于顶,天机策大多为平民,他不屑与之为伍可以理解,不过这也让别人心中对他疏远。 “你不饿吗?想看的你也看了,还在这里赖着不走”郝韵来催促她。 傅良意抗议:“我还不知道他是哪个司,都怪别人缠着他”,确实,另外两人已经和别人想跟着去吃饭,而他身边还围着一堆人,可他脸上却无任何不耐烦,性格倒是顶好的,和阿韵很相配,不知不觉间,她又开始为郝韵来周全思虑。 “那你去问吧,我可要走了”,郝韵来说着真的就要丢下她一个人,傅良意本着来日方长的思想,暂时按下这件事,随她一道。 “郝捕快!”不料身后却有人唤她,郝韵来一惊,傅良意先他一步转身去看,竟是秦随风,他满眼笑意,拨开人山向她们走来。 这令众人疑惑不已,一时呆住,也包括郝韵来,再回神时,他已在她身边。 “好久不见,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不如一道去公厨,我初来乍带还不甚熟悉”,他一副老友重逢的样子,让郝韵来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可他这一举动,却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郝韵来身上,就连傅良意也在暗中戳她,朝她挤眉弄眼,大有兴师问罪之意。 她尴尬笑着应答:“哦,好”。 这一顿饭吃的尤为闹心,秦随风对郝韵来所表现出的熟络,证实了他们非同一般的关系,众人眼中充满了打量和窥破天机的笑意。 傅良意近水楼台先得月,她也不拘着,干脆放开自我,询问秦随风:“秦捕快同我们阿韵是旧识?” 郝韵来吃饭的动作放缓,倒想听听他又能编出什么胡话来。 “说是旧识未免疏远,同生共死较为恰当”,语不惊人死不休。 众人只知太傅济无二十年前的英名和二十年后从天而降,这之间的事情一概不知,探得郝韵来的往事还是第一次,人不八卦那还叫人吗?他们根据秦随风的叙述判断,二人的关系八九不离十了,至此郝韵来谢绝一众世家公子的疑问水落石出。 郝韵来差点被呛到,猛地咳了两声,她瞪秦随风一眼,可偏偏无力反驳,同生共死确实是事实,明明之前巴不得和她划清界限,现在又和她缠到一起,说些让人浮想联翩的话。 傅良意笑里藏刀,小声对郝韵来说道:“你不早说,把我蒙在鼓里,这事没完!” 郝韵来只想逃离这窒息的地方:“我吃饱了,咱们走吧”,硬是拽着还没咽下嘴里饭菜的傅良意离开。 却没想到秦随风还不罢休:“我还没吃饱,你不介意我把这些吃了吧?节约粮食,人人有责”,他指着郝韵来剩下的半份饭菜,再次引来一阵低呼。 郝韵来红着脸,低着头,三步并作两步,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回到卷宗室的傅良意越想越不是滋味:“好你个阿韵,先前我同你说他的时候,你必定在心里看我笑话了,你们已经到这地步却还瞒着我”。 别说傅良意,就连她自己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之前他们分明形同陌路了,谁知道峰回路转,他现在的样子完全是伪装,无赖轻浮,可是郝韵来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但是我们真的只是萍水相逢,毫无瓜葛”,她无力辩解。 傅良意消下去的火腾地窜上来,认定郝韵来又在骗她:“这还有假?方才他的举动,但凡明眼人都了解他的心思了,你却和我说什么毫无瓜葛,罢了罢了,这些暂且不论,你对他到底怎么想的?” 今日一直是秦随风在说动说西,她却一言不发,表现的十分冷淡,可是傅良意又觉得并没有这么简单。 “良意,恐怕是要叫你失望了,秦随风已经成亲了,我是什么心意不重要,但断然不会给人做小,女子的气节还是要有的“,郝韵来轻轻松松就说出了足以让傅良意惊掉下巴的现实。 果然秦随风让傅良意大失所望,再也没提过撮合他俩的话,只想怒骂一声:“是我瞎了眼,错把下流当风流,错把火坑当归宿,错把负心汉当良人!” 第96页 面对她的义愤填膺,顿时,郝韵来觉得有愧于秦随风,可也只能将错就错。 秦家灭门案 因着秦随风的缘故,郝韵来在天机策的人缘逐渐好了起来,有些爱玩闹的同僚遇到她也会调侃一两句,傅良意见着这种场面通常拉着冷脸,对秦随风的态度大转弯。 “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脸到处乱说一个清白姑娘,你还护着他,不然我就揭穿他,让他再无立锥之地”,傅良意气鼓鼓,郝韵来无奈,这些日子一直也没找个机会和秦随风问个清楚。 此刻放衙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说笑,赶巧明日休沐,春光明媚,讨论去哪里踏春变成了统一的话题。 听人突然唤她一声:“郝捕快!” 郝韵来回头,一少年正在招手唤她,此人名叫陈献,是文安侯的嫡出三公子,同是良家子弟,他同孟谈却是大大不同,活泼招摇的很,在京中很受欢迎。 但是郝韵来同他并无交情,再看他身边站着秦随风,定是他们想了法子调侃,陈献对着她满脸和煦道:“大家约好明日去云烟山踏青,郝捕快有没有兴趣?随风也去!”他特意强调了最后一句,引得众人哄笑。 郝韵来下不来台,傅良意忍无可忍:“不去!谁爱去谁去!怎么开得了口说这样的浪荡话?” 气氛一阵尴尬,傅良意的一贯形象都是冰冷寡言,突然火冒三丈,丝毫不客气,却是从没见过。 秦随风见郝韵来脸色不好,赶忙走上前,却被傅良意挡住。 郝韵来隔着傅良意对他说:“我有话和你说”。 “阿韵!”傅良意恨铁不成钢,但是这些天她也看出来了阿韵心中有情,不然也不会无所作为,说清楚也好。 广聚楼在京中算不得数一数二,但胜在环境清幽,菜肴别出心裁,一般的好友相聚选在此处倒也不失格调。 二楼的包间里,秦随风点了一大桌子菜,让郝韵来大开眼界,不禁怀疑这还是以前那个为了五十文前无赖到底的秦随风吗? “你尝尝这个珍珠鸭掌,是这里的招牌菜,很不错”,他为她布菜,介绍这些无关紧要的菜品。 郝韵来直切正题:“秦随风,我爱慕你我从来没有掩饰,你拒绝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为什么?” 秦随风一愣,夹菜的手顿住。 她接着说:“一年前在小镇上说过的话你忘了吗?我扪心自问不曾纠缠你,可是南都巷,魏旭亭,天机策,每一次出尔反尔的人都是你!” “往后不要再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了,对你对我还有画如都好”,郝韵来说完站起来欲离去,却被他下一句话绊住了脚。 “一年前,离开青松寨的时候,我给画如写了休书,委托向庭交给她”,秦随风注视着她说出这个几近不可思议的事实。 郝韵来皱眉,一瞬间又涌上太多疑问。 “你坐下,我一件一件说给你听”,他没有一丝表情,见郝韵来无动于衷,又道,“我说完以后,你再决定是去是留”。 郝韵来看着他久久不说话,心里却纠结的势同水火。 也许他真的有什么苦衷?从他逗留瑶京到参加武举再至休妻,这中间到底有什么隐情 另一个声音却说,醒醒吧郝韵来,他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世界上有难言之隐的人多了去了,莫非你都要探究一二,再说他故意散布传言,明明无情,态度却暧昧不清,明显不安好心,快点离开吧! 她甩掉心里的一团乱麻,很没骨气的坐下来:“你说吧”,神色冷漠,内心却怒骂自己不争气,被这个负心汉吃得死死的。 “十九年前汉北秦家灭门案听说过吗?”秦随风不讲反问。 郝韵来点头:“知道,恐怕当世没听过的人寥寥可数”,她语气一点不客气,倒是有点以前在蔡县蛮不讲理的样子。 秦随风笑一声:“我是秦家人”。 !!!??? 这怎么可能?秦家上下二百三十六口人,无一幸免,从来没有听说过有活下来的族人。 秦随风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但我并不在秦家家谱上面,只有父亲和母亲知道我的身份。秦家传承数百年,必然会留出后路,我自出生起就被送出秦家到别处教养,所以关于我的一切在表面看来都与秦家无关,也是因此才逃过一劫”。 没想到他竟有这样曲折的身世,从小就被迫与家人分离这是何等的悲哀,对他的埋怨顿时少了大半,问道:“那你在菱县的父母兄弟都是假的?”她还记得让赵宵去打探秦随风得到的消息。 他笑一声:“没想到当时你还特意打听我的事情?” 面对他的调笑,郝韵来理直气壮:“知己知彼的道理你不明白吗?我当时只是想给你一个教训罢了”。 第97页 “这个身世似家非假,秦铁匠家当时正好添丁,父亲买通稳婆来了一场偷梁换柱,但是我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父亲母亲也会伪装身份来探望我,并且想方设法同秦铁匠有了生意往来,所以当时我偶尔出入秦家不会有人注意”。 一家人见面还要如此费尽心机,偷偷摸摸的进行,郝韵来经历过死别,可想而知生离的滋味不会太好受。 ”青松寨又是怎么回事?” 秦随风答:“家族惨遭厄运后,我年纪尚小,力量微弱,不足以报仇雪恨。虽然本家无人幸存,但是秦家势力遍布,根基尚存,青松寨的老寨主是秦家的门生,并且它距离菱县最近,失去了秦家庇佑的铁铺日益衰败,再加之秦铁匠天性好赌,没过多久家破人亡,我便去了青松寨”。 原来是这样,小小的年纪就要背负血海深仇,独自谋划。 “幕后黑手早就被绳之以法,而你就一直生活在青松寨,为了报答老寨主的恩情娶了他的女儿,可是为什么要休妻?”郝韵来猜测着后续发展。 秦随风斟了一杯酒,慢条斯理喝下去,面色如常,但是郝韵来感觉她的话似乎戳中了他的痛处。 “秦家结怨不少,但是绝不至于赶尽杀绝,荆门是江湖上势力庞大的杀手组织,防守严密,势力强大,却被官兵一击即溃,为何?何况在进攻荆门之前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们的罪名,最后荆门的一位分堂主投降认罪,由此铁证如山,荆门上下全部斩首,而翻遍乱葬岗偏偏少了这位分堂主,你觉得又是因何缘故?” 郝韵来脱口而出:“荆门是被冤枉的,真凶另有其人,至于分堂主必然背叛了荆门”,秦随风已经说得很明白,但是却万万没有想到,背后有这么大的隐情,“有一件事情我想不明白,秦家偏安汉北,不过是一个工匠世家,在杨朝这样的家族随处可见,为何会遭此飞来横祸?” “因为秦家的一件传家宝,这是只有历代家主才知道的秘密”。 郝韵来一惊,但随即反应过来,传家宝这样的东西也算正常,只是不知道是个什么物件,让对方觊觎到这地步,但这既然是只有家主才能知道的事情,她自知失言,不便多问:“当我没问,你也别误会,我可不是故意探听别人家的秘辛”,她赶紧解释道。 秦随风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反而坦然:“我决定对你说出实情自然没打算隐瞒这件事,秦家不复存在,这个秘密也不再是秘密了”。 “这件事情很多人知道吗?” “我,向庭,张全,就是你曾见过的玉器店老板,幕后真凶,还有你”。 顿时,郝韵来有一丝别样的感触,寥寥几人知晓应当是能算作秘密的,鬼使神差中她竟问出了令自己尴尬不已的问题:“江画如呢?” 秦随风哭笑不得,如实回答:“她一个小孩子,知道这么多干什么?别想东想西,我把画如当妹妹,不会把她卷入这些与她无关的纷争”。 结果本来沾沾自喜的郝韵来,一瞬间像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尾,江画如是他要保护的人,那她呢?就可以随便对待,丝毫不顾虑吗? 秦随风没察觉到她的心境变化,接着说:“这一切都是起因于镇烟虚天图,此图为秦家先祖秦观山所绘,记录了他所发现的地脉宝藏,但是这张图被一分为二,一半在十九年前随着秦家一起消失,另一半则被父亲早先一步交到我的手中,一年前,瑶京传出了镇烟虚天图的消息”。 “地脉宝藏?”秦家有这样的东西,本身就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秦随风道:“不错,但是这个秘密却在十九年前不胫而走给秦家带来了杀身之祸,试想,普通人或者普通的门派即使得到了这张图,也不敢大肆开采,若是被朝廷发现必然是诛九族的大罪”。 郝韵来顺着他的话往下想:“有没有可能是朝廷不满秦家手握资源,自导自演了这出戏?”这种情况不无道理,矿产资源对一个国家的强盛十分重要,然而秦家有这样一张图,难免让当权者担心。 可若真是这样,此仇无从抱报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然而秦随风否认:“非也,朝廷若是有了这样的消息,岂会十几年毫无动作?还记得蔡县城外的矿山吗?” 郝韵来回忆:“是北连人!”因为谭曲的缘故,他们发现废山中大有文章,却没想到和十九年的事情有关联,北连进攻蔡县的原因莫非就是这座矿山 “北连人如何能在杨朝肆无忌惮,事后还能全身而退?荆门的分堂主投靠的就是北连?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郝韵来接着猜测。 第98页 “这些都只是假设,我还没有证据,来京城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传出镇烟虚天图下落的是一个赌徒,当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暴毙家中,派去查探的人也几遭追杀”。 郝韵来心一跳,担忧问道:“可查到了什么?” “天机策,据说他曾经在赌场叫一名天机策的捕快为大哥”。 郝韵来问:“你来瑶京,进入天机策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情?” “幕后的人很狡猾,他们虽然想要镇烟虚天图,却并不急于一时,不然也不会隐忍十九年,到现在已经一丝头绪也没有”,秦随风说,“天机策的每一个人都掌握着至高的机密,所以每一个人的言行都被时刻监视,记录在案,我需要知道那名捕快接触过什么人,即使再隐秘也必然会有马脚露出来”。 对于这件事,郝韵来竟然是第一次知道,突然担心他们此刻的会面也会被人发现:“所以现在?” “不错,不过不必担心,这家酒楼是我的人,而且以我们的关系,他们也不会多想”,秦随风解释。 郝韵来很想将面前的菜扣在他头上,原来他故意将他们的关系变得暧昧不清就是为了混淆视线。 “你利用我?” “我想让你帮我。” 郝韵来冷笑一声,他哪里来的颜面说出这句话。 秦随风继续说:“天机策守卫森严,我观察多日发现在卷宗室后面还有一处密室,每日放衙后会有人进入,想来就是放置这些密卷的地方,我猜测入口必定在卷宗室内,但我无法进入”。 “你以为你告诉我这些我就会帮你吗?说不定我转身就去告诉别人”,郝韵来虽然已经决定帮他,何况秦随风几次救她于危难之际,但是嘴上永远不敢服输,凭什么他屡次仗着自己的思慕之情肆无忌惮。 “你不会”。 笃定的三个字让郝韵来语塞:“你!” 她闭目顺气,璨然间笑了一下,缓缓说道:“我帮你也可以,但是有条件”。 “你说”。 “娶我”。 暗查卷宗室 其实这句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她就后悔了,虽说只是玩笑,郝韵来也料定了回答,可是无论如何却没想到秦随风答应的没有一丝犹豫,甚至让她怀疑秦随风根本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郝韵来再没有说话,一顿饭吃的晕晕乎乎,回家的路上也晕晕乎乎。 在院子里修剪盆栽的郝唤才看她两眼无神走过去,叫了她好几声也没有回答,心生疑惑:“阿韵!” 郝韵来一下子回神,惊的抬起头,只见老爹的脸放大摆在眼前:“嗯?” “心不在焉的,出什么事了?”郝唤才关心问道。 “没事,就是想起以前的事了”。 郝唤才神情黯淡了一瞬,想着这一年对女儿的照顾疏忽不少,自责过后仿佛想起什么,突然来了兴致:“爹最近得了几幅画,你来给看看?” 其实郝韵来哪里懂这些,只是郝唤才担着天下第一的才名,琴棋书画自然是样样精通,作为他的女儿,总不能太丢脸,这一年耳濡目染也稍稍有了些长进。 父女二人走进书房,郝唤才说的画卷就摆在书案上,他展开第一幅,春天的景象,小桥流水,一位丰神俊朗的公子在踏春。 “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太冷清了,三两好友相约才对”,郝韵来提出疑惑。 郝唤才似乎对她的评价满意,接着展开第二幅:“这个呢?跟上一幅相比”。 这是一家茶馆,生意冷清,仍旧是一位公子独自坐在窗边饮茶,面容冷毅似有心事。 “也不错,若是再画一位添茶的小二就更逼真,更有烟火气了”,郝韵来仔细思索后答道。 郝唤才将两幅画摆在一起:“你再看看这画中人,有什么感觉没有?” 郝韵来以为画中人物的神态有可推敲之处,认真端详一番后,眉头微皱,确有发现:“这两个人衣着不凡,体态儒雅,仿佛是世家公子,只是一位在游玩,一位在忧愁,老爹你是想说任何人都有喜有悲吗?” 郝唤才有些恨铁不成钢,直截了当说到:“阿韵,你年纪也不小了,爹不能一辈子陪在你身边”,他指着画上的人,“这位是大理寺卿的嫡孙,这位是梁御史的独子,不仅身世良好,自己在朝中也都有一官半职,都是当今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一瞬间明了,原来是给她拉红线,殊不知,就在方才她已经给自己定下了一门亲事。 郝韵来把画卷起来放进一边的画筒里:“爹,我和这些青年才俊素未谋面,哪里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见过的,往常的宫宴他们都……” 第99页 郝韵来打断他:“你知道我的心意的,秦随风进了天机策的事情,爹知道吧?” 这句话像一盆凉水浇灭了郝唤才的热情:“就是因为知道才着急,阿韵,爹自然希望你能找一个两情相悦的,可是秦随风他,不是这个人啊!” 一时半会郝韵来还不知道该如何向郝唤才解释,索性过段时日再对他说实情:“这辈子,我就认定他了,皇天不负有心人,爹你就别为我操心了,大不了我去求皇上赐婚,他总不敢抗旨”。 郝唤才听着郝韵来的话,一时间有些头脑发昏,以皇上对她的纵容程度说不准真的会下旨,可是他还想再劝:“阿韵,你听爹一句,先不说他已经成家了,就是他的身份也不尽人意”,郝唤才一早就知道他是汉北秦家的唯一血脉,身上背负血海深仇,这样的人哪里会有儿女情长。 “他休妻了,孑身一人,至于他的身份,若说他出身卑微,我从来就不在乎,若说他是天机策捕快,也无妨,我会请辞,况且他还对我们有恩,这样有情有义的人总好过那些画上的青年才俊吧”,郝韵来以为郝唤才说的身份是这两件。 郝唤才再一震,休妻?看着郝韵来信誓旦旦的模样,心中起疑,分明之前还是爱而不得的惆怅,甚至不曾主动提起过秦随风,今日态度却不寻常,他心中有一种莫名的预感。 在家中和郝唤才解释一番,第二日当值又被傅良意捉住盘问。 自打她一进来卷宗室,就感到一股目光钳制住她,傅良意抱臂:“昨天说什么了?看你这样子,莫不是被他的花言巧语蒙骗了”。 还真是被蒙住心了。 郝韵来心虚,这件事情说来话长,当时给傅良意也只是倾诉了一部分,现在更掺杂了许多不为世人所知的秘密,还真不知该如何向她说明。 她殷勤笑两声,上前挽住傅良意的手臂:“没有,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我知道你余情未了,可是你也知道他的情况”,傅良意语重心长。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昨天他都解释清楚了,但是有些事情我没办法告诉你,对不起,反正他已经写了休书,我们之间毫无障碍”。 果然任凭谁听到这个消息也要大吃一惊。 傅良意睁大了眼睛:“阿韵,你脑子糊涂了,这恰恰说明他是始乱终弃!” 郝韵来急忙摇头:“不是的,这些天他的行为都是有苦衷的,还有,他曾经不止一次救过我的命,他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以前我心里同他赌气,连带着让你误会他”。 傅良意一开始对秦随风态度转变却是是因为郝韵来以前对她说过的话,可是这些天她观察总结得出,秦随风虚情假意,油嘴滑舌,心思深沉,根本不像个好人。 “阿韵,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经历,也不知道你隐藏的真相,但是我就是有一种感觉,他没你想象的那么单纯”,言尽于此,傅良意不再劝她,伏案执笔处理公务。 郝韵来心中感动,除了家人,第一次有人这样为她设身处地着想。 “谢谢”,她轻声说道。 但此刻的傅良意已经被她气得快要发疯,手顿了一下,没有回应。 郝韵来看她完全沉浸在书卷中,则去寻找秦随风口中所说的密室,这间屋子是很规整的四方形,一排偏的书架陈列在其中,她顺着墙壁仔细观察,却一点异样也没有发现,其实也是,若是显眼的机关,曾经在卷宗室当差的人早就发现不知几百回了,还是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随手拿了一本书卷坐下来开始整理,卷宗室的职责之一就是将所有的案件概括汇编成册,方便快速检阅和找到卷宗的详细位置。 但她现在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傅良意说的对,或许她真的脑子糊涂了,爱上秦随风,便什么都顾不得,被人利用也甘愿,从前的洒脱恣意统统不见,这一场交易形成的婚事,人家根本不放在心上,她却开心的掩不住,真实糊涂糊涂,可却没有一点办法。 一天浑浑噩噩过去,一点正事都没做 到了放衙时间,傅良意的火气去了一半:“阿韵,磨蹭什么?放衙后不准逗留的,现下人全要走光了”。 果然二人刚走到院子里,便见巡视的人一脸严肃在查看各个屋子,这些人来无影去无踪,平日和他们三司的捕快并没有交集,有个专门的称呼叫夜客。 郝韵来看着其中一人走近卷宗室,想到可能这就是暗中记录的人,当即扯了谎:“良意,我有东西落下了,你等我一下”,说完快步跟上那人,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推开门那人已经凭空消失了,环视一周屋内的陈设和之前一模一样,一时之间有些气馁。 第100页 可是她走近她的书案是却发现毛笔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地上,郝韵来从来不是个精细人,自己的东西七摆八放,不过不至于躺在地上,想来是刚才的人不小心碰掉却没察觉。 “放衙时间到了,速速离开!”身后突然传来的喝声吓了她一跳。 “哦,好”,郝韵来只好放弃继续查看,遗憾离开,那名夜客一直目光不善盯着她,想必心中对她起疑。 外面的傅良意已经被赶到了天机策门外,左顾右盼终于等到郝韵来出来,看着她两手空空:“你落了什么东西?无故逗留是绝对不允许的!”她虽然不明白这个和天机策一起被建立的规矩是何缘由,但没有人敢违背。 郝韵来自然也是知道其中的利害,想来那人轻易放过她,不是沾了爹的光,就是看在皇上的面子,她是关系户的事情整个天机策人尽皆知,夜客自然了解。 “一个平安符,我记错了,返回去才想起来今天没带在身上”,郝韵来笑着安慰她。 隔日一早郝韵来赶在了傅良意来之前便赶紧去上值,惊奇的是,她的那只毛笔完好无损的摆在桌上,若不是昨天中途回来一趟,她绝对不会发现异常。 她的书案后面紧挨着墙壁,郝韵来一寸一寸仔细摸过去看有没有凸起的地方,敲过每一块砖,还真的发现其中一块是空心的! 她使劲将这块砖从墙壁中搬了出来,后面竟然是一个暗格,暗格中放着一个神兽的石雕,郝韵来尝试着转动它,没想到真的可以转动! 现在时间有限,没办法打开密室进去一探究竟,外面传来响动,想必是傅良意来了,她赶紧将一切回归原位,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在傅良意进来的一刻,故作自然朝她打招呼。 傅良意有些惊讶,在她的印象中郝韵来可是从来没有这么早的时候:“今天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了?” 郝韵来的唯一长处就是,撒谎不眨眼:“昨夜睡得早,天不亮就醒了,左右也无事倒不如早些来宫里,和你共事这么久,多少被你感染的尽职尽责”。 傅良意切了一声,不吃她的奉承,转而说道:“方才在院子里听到他们似乎在说秦随风有辞官的打算?你可知晓此事?”自从知道郝韵来和他的事情之后,她对秦随风的态度完全随着郝韵来走,郝韵来突然转了性子,她自然也慢慢接受。再者武举的时候她便看好秦随风,任职没多久便要辞官,着实有些可惜。 “什么!” 这件事情她哪里知道,不过她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不会是因为和她的婚事吧? “他们还说什么了?你可知道原因?”郝韵来皱眉问道。 “他们只说了一字半句的,我也不清楚,不如你去问问他” 她也正有此意,心神不宁一上午,等到午休时间她迫不及待就冲了出去,正好碰见和一群人一起去饭堂的秦随风,立刻叫住了他,旁人都很识趣的自行离开。 郝韵来问:“听说你要离开天机策?” “是”,他简短回答。 “为何?” “你说呢?天机策的规矩你清楚”。 果然是因为这门亲事,其实她从始至终的打算都是自己离开,毕竟她到这里来也不是光明正大,虽然这是她小时候就有的愿望,但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情而放弃,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你不是还要……其实我可以……”郝韵来担心这会对他的计划造成影响。 然而秦随风打断她:“你不用担心,我有我的考量,时间不早了,吃饭吧”。 “哦,好”。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路上自然少不了打量的眼光,幸好大家都是没有恶意,但还是让她不敢抬头。 秦随风也注意到了:“你要适应,毕竟后半辈子你我都要走在一处”。 她猛然抬起头,他说后半辈子都要一起。 郝韵来抿唇藏起笑意。 交易事已成 来天机策之后第一次没有和傅良意一起吃饭,却不是第一次和秦随风一起吃饭,甚至还吃过他煮的饭菜,一团黑乎乎的青菜,想到当时他们的剑拔弩张,竟然被她理解成另一种甜蜜。 “饭凉了,在想什么?” “在想你有多像一个守财奴,曾经我吃你一口饭都推三阻四,还有意白和舅舅,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当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们是自己的亲人,转眼已经过去一年多,他们远在边关,杳无音信,娘的事情大概也不知道吧。 “这样的陈年旧事还记得清楚,放心,以后总少不了你一口吃食”,秦随风无奈道,当时的他确实拮据,虽然秦家的分支不少,但也不敢贸然联系,唯恐留下蛛丝马迹,现在不说大富大贵,一个姑娘的温饱还能保障。 第101页 郝韵来倒不是真的和他计较,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那件事情,有了眉目了”,说到这里,秦随风示意她一个眼神,此处人多眼杂,不宜谈论。 她立马噤声,这才意识到失言,左右环视大家都自顾自吃饭,看到傅良意似乎吃完了,和秦随风说了一声就和傅良意一同回了卷宗室。 现在才知道两人在一个屋子里有多么不方便,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傅良意搅和进来,可是又没办法避开她,只好泄气的趴在桌子上。 “刚和他分开就不开心呀?”傅良意以为她是相思上头,悲从中来。 郝韵来没否认,心不在焉熬过了一下午,第二天又是一大早就来了天机策,这次她轻车熟路,转动机关打开了墙壁后的密室。 里面的布置和外面没有两样,一册册书卷整齐摆放在书架上,只是数量庞大,要找到秦随风说得资料怕是不容易,她叹一口气,从头开始找起。 工程过于浩大,每天时间有限,连续找了好几天也没有找到,但幸好也没有被人发现破绽,四五天之后终于发现了这个叫韩飞的捕快,因为年代久远,他的卷宗的被搁置在最上层,甚至已经积了厚厚的灰尘,看来是很久没有人翻动过了,郝韵来把事先准备好的空白案卷撒上灰替换下这一册,在傅良意来之前返回案卷室,心中的大石头也终于落地。 广聚楼。 “这是你要的东西”,郝韵来从袖中掏出书卷递到秦随风面前。 他接过打开匆匆浏览几眼就放在了一边:“多谢”。 “交换罢了,希望你能遵守诺言”,郝韵来不领他的情,故意呛他一句。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放心”,秦随风答应她就绝不不会食言,不过这丫头近来越发嚣张,越发像一年前的样子,这样充满生机也好。 “看什么?”郝韵来被他的眼神盯着,不自然问道。 “看你适合什么样式的嫁衣,我好差人去做,让我想想该挑哪个良辰吉日迎娶你”,花言巧语张口就来。 郝韵来却是受用,忍住心花怒放,表面嗤他一声站起来逃一般离去。 她走后,张全敲门进来,看着秦随风还未消散的笑意,心中了然,只是他有一事不明:“这本册子仅凭我们自己费些工夫也能到手,家主在意郝姑娘,为何还要将她牵扯进来” “就当我是自私吧,以前我觉得我身上背负太多,不想让她和我一样,所以替她做了决定,将她推开,现在我又只想将她留下”,秦随风走至窗边,看着郝韵来的背影,突然有些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 拿到了密卷,郝韵来就不必在早早去上值,又变回了往常的一刻不多一刻不少。 “良意,早”。 傅良意发现郝韵来这几日很不对劲,先是心血来潮闻鸡起舞,可没几天又打回原形,这样的情况持续几日后,她终于决定问出口这说不上来怪异之处:“阿韵,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最近似乎心事重重”。 郝韵来心里咯噔一下,强装镇定:“我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儿女情长的琐事吗?”干脆推到秦随风身上,反正这么说也不算作假。 傅良意不疑有他,叹口气:“我也不再劝你,你喜欢便好,只是你们同在天机策当差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郝韵来用行动回答了她。 午休的空档,郝韵来求见杨凌。 自从郝韵来上任以后,一天到晚都不见人影,杨凌已有些时日没见到她,听到通传之后自然欣喜,当即安排御膳房多做了几个郝韵来爱吃的菜。 “阿韵好久没来看朕了。捕快当得还舒心吗?有什么事情就和赵淮寺说,朕已经交代过他了”,杨凌边说边给她夹菜,依旧对她关怀备至,有时候她甚至感觉他们像是一家人。 “挺好的,只是臣女有一事相求”,郝韵来放下筷子。正视杨凌说道。 “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还以为阿韵是心里惦记着朕,你且说说是什么样的大事”。 “臣女想辞去天机策的职务”。 杨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随后不解的一笑:“当初几次三番求朕要进去,现在又来请辞,你的心思朕还真的猜不准了能说说原因吗?” 郝韵来正是因为之前的执着,才更觉得难以启齿说出这个要求:“就是,就是,臣女认为自己不能胜任,反而添乱”。 杨凌看她支支吾吾,说道:“还有呢?” “还有?”她轻咬一下嘴唇,总觉得这些话女孩子说出来还是会不好意思,“我……” “秦随风你认识吗?昨天也和朕请辞,朕的天机策竟然如此惹人厌了,一个两个都巴不得离开?” 第102页 郝韵来没想到秦随风已经先她一步,捏着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杨凌看她沉默接着说:“你猜他是为何?为了一桩婚事,你也是为此而来吧”。 “皇上答应他了吗”,既然杨凌已经知道,再藏着掩着反而无趣。 杨凌摇头:“你的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岂能随便答应,本想找个时机问问老师和你的意思,现在看来倒是很明确了”。 “所以皇上答应臣女的请求了吗?”郝韵来试探问道。 杨凌挑眉:“看来这个秦随风还真有几分本事,让名门世家的公子都不放在眼里的阿韵牵肠挂肚,行了,若是老师也乐见,朕便赐婚,吃饭吧”。 得到了承诺,郝韵来喜笑颜开,开心的多吃了两碗饭,回到家的时候,肚皮圆滚滚,整个人连弯腰都困难。 新叶就在门口侯着,看见她立马迎上去:“小姐回来了”。 她去宫里提前已经派人往府里递了消息,郝唤才在院子里摆弄新得的两盆奇花消食,看见她后调侃:“我们家阿韵竟比我这个太傅还要公务繁忙,日日早出晚归”。 郝韵来顺着他的话:“那我干脆回家来陪着爹怎么样?” 郝唤才显然没放心上,当她是玩笑话,毕竟这份差事可不是容易得来的:“你要舍得,爹自然乐得其成,今日怎么想起去见皇上了?”他随即问道。 这件事情早晚是要让郝唤才知道的,藏得住一时,藏不了一世:“为了辞去捕快一职回家陪爹啊”。她漫不经心拨弄着花枝,心里紧张起来等待郝唤才的反应。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我向皇上请辞,不再去天机策了”。 “理由呢?”郝唤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只好将前因后果完完整整叙述一遍,自然略过了他们的交易和秦随风的身世:“爹,我知道你对他不满意,但是我认定他了,你就再依我一次吧”。 郝唤才张了张口,不知从何说起,秦随风的想法一年前他就看出来一两分,只是他曾经不止一次拒绝过阿韵的心意,他想着反正二人也再没了瓜葛便不予理会,没想到羁绊如此之深,可能这就是缘分吧。 他抬头望天,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秦随风身世坎坷,即使阿韵不同他搅在一起,但这世道,又有谁能置身事外,不如成全。 郝韵来看着她爹长吁短叹,欲言又止,最后也没个痛快答复,反而别有深意看了她一阵便回屋去了,留下她一个人在院子里一头雾水。 但这件事情很快就有了答案。 皇上还没思考出结果,所以郝韵来依然在天机策当差,三天后休沐本以为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新叶这小丫头却咋咋呼呼扰人清梦。 “小姐小姐!不好了!” 郝韵来迷迷糊糊回应她:“房子塌了还是着火了都和我没关系”,翻个身继续蒙头大睡。 新叶急得跺脚:“我的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又有人来向大人提亲,而且大人似乎要答应了!” 这一年来提亲的人不少,一家有女百家求,可每次郝唤才都含糊其辞,问过郝韵来的意思才会给人答复,哪里像这次一样,问了几句话便要应下婚事,也难怪新叶着急。 听到这个消息,郝韵来顿时没了睡意,她心里猜测十之八九是秦随风,露出笑意:“快!新叶帮我梳妆!” 新叶看着喜上眉梢的郝韵来不明就里,小姐的反应也太不合常理了,但还是手脚麻利的帮她迅速整理好一切,顺便说了几句这位求亲公子:“别人家提亲,无论如何也要请家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来说媒,这位公子却是自己来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 郝韵来不免心疼他,他哪里还有家人,往后她就是他的家人。 二人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前厅却发现只有郝唤才一人和一堆精美的红色礼盒。 她心中失望,撇了新叶一眼,似乎在埋怨她通知的太迟。 “爹,我听说方才有客人?” 郝唤才看着自己女儿掩也掩不住的笑意,故意板着脸逗她:“是啊,但已经被我赶回去了”。 郝韵来顿时像被火烧了一样,但随即冷静下来:“那怎么还收下人家的礼物?老爹,你的小心思也太多了,明明就是相中他一表人才,年轻有为”,她边说边坐下查看这些礼物,没想到这次倒是大方了,礼数周全,她还以为秦随风打算空手娶媳妇,毕竟这桩婚事也是交易。 “你呀,就知道向着他,是你想的那个人”,郝唤才看着女大不中留的郝韵来,心中感概,他屏退了下人,又语重心长说道,“阿韵,爹不想你难过,既然你们二人心意互通,爹不是迂腐之人,也不敢做棒打鸳鸯,否则你娘又得怪我,虽然那小子对咱们家有恩,人品心性也还凑合,但是我也警告了他,若是对你不好,绝不饶他”。 第103页 每一位老父亲看着自己养大的女儿被不相干的人拐跑,难免心中不是滋味。 “爹,你放心,他要是敢对我不好,不用爹出手,我第一个不饶他”,郝韵来抱着郝唤才的胳膊信誓旦旦,毕竟她当年称霸水丰街,压榨秦铁匠的事情一点不掺假。 既然这桩婚事男女双方都无异议,杨凌毕竟看好秦随风,殿试时的名次虽不算靠前,但他相信假以时日,此子绝非池中之物,故而也放心将郝韵来交给他, 不日,皇上亲自下旨赐婚,一干朝臣震惊,本以为皇上左右太傅千金的婚事,是想将她纳做后妃,结果赐给了一个家世普通的五品捕快。 也不对,现在秦随风是东林大营的正四品威远将军,真正的手握兵权。 洞房花烛夜 婚期已经定下,半个月后的五月初六,万事皆宜。 杨凌赐了秦随风一座威远将军府,和太傅府相隔不远,是从前的公主府,公主远嫁后便一直闲置,精致贵气自不必说,只是这其中的荣宠让许多人捉摸不透,为的是太傅,太傅千金还是年轻将军? 东林大营一年前初建成,目的是训练一支个个以一挡三的精兵,杨凌格外重视,但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主持大局,干脆亲自指挥,可以说是皇帝亲兵,现在把他交给秦随风,谁也没想到。 当今乱世,掌兵权者握命脉。 秦随风忙的不可开交。 军队操练一刻松懈不得,偏生他还是空降将军,大多数人口服心不服,既要应付这帮心比天高的皇帝亲兵,还要筹备婚事,他不愿假手于人,事事亲历亲为,就连喜帖也是每一封亲自手写。 张全走进书房,替他关上窗,端一杯热茶:“将军,夜深了,休息吧”。 秦随风现在的身份摆在明面上,为了便于联系,他将张全招进将军府当管家。 “你先去歇着吧,我还有些文书要看”,秦随风头也不抬回应他。 张全看着他日益消瘦的身形,忍不住说:“将军,您进京也不是为了……” 秦随风自然明白他的疑惑,单枪匹马来瑶京,为的是镇烟虚天图,为的是秦家血仇,可是他除了是秦家人,更是大杨人,秦家灭门和北连脱不了干系,此刻他既身为威远将军,自然应当竭尽全力。 “先国后家,我有分寸,韩飞查的怎么样了?” 张全答:“那份卷宗的记录表面看起来很正常,但是正如将军所言,将此人和魏百秋联系起来,还真有蛛丝马迹,七年前他曾见过魏百秋身边的一个车夫,在这之后韩飞和车夫都没了踪迹”。 他接着说:“这位车夫跟随魏百秋多年,可他无缘无故消失并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到现在知道他存在的人也不多,至于别的,我还在追查中”。 秦随风颔首:“十九年前魏百秋受益最深,十有八九与他有关,进来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不免有心人,做事小心些,不要横生枝节”。 另一边郝韵来倒是清闲,郝唤才每天忙忙碌碌筹备婚事,还有杨凌时不时派人帮忙,就连嫁衣也一手包揽,早早就让宫中尚衣局量了尺寸,日夜赶制。 她的生活和往常并无二致,照旧日日去天机策点卯,只是免不了被傅良意数落一番:“我从心底将你当作姐妹,你竟背着我连婚事也定下了,才不过月余,你我之间的情谊在秦随风面前便一文不值了”。 郝韵来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好说歹说才将人劝好,不再生她的气,时常与她谈论些不着边际的婚后生活,惹得郝韵来屡屡脸热。 自己有了归宿,便不忍见好友落单,她心中惦念的人毕竟生死永隔:“良意,我知道说这话可能你不爱听,但是你总归不能一辈子守着念想度日,人一生的缘分不止一段,新的际遇来了不要任它溜走”。 也不知道傅良意听进去多少,不轻不重说:“我知你是为我好,不过现在可不是操心这个的时候,只管做你的新嫁娘,说不准,在你的婚宴上我便对哪位公子一见钟情了”。 但愿如此。 时间一点点过,太傅府一点点变成喜庆红色,婚期转眼便到。 郝韵来跪在祠堂前,对着郝夫人的牌位磕了三个头:“娘亲,明天阿韵就要出嫁了,就是秦随风,娘亲应当记得,当时还为他狠狠哭过,真要嫁给他的时候却有些害怕了,他对我的心意我猜不准,婚事也不是他的意愿,可我真的很满足了,我相信娘亲在天上看着我,也为我高兴”。 她在祠堂中沉默静坐了半日,想到很多过往的事,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时刻,这一年中,虽然郝唤才在朝堂出谋划策,对战事起到了一定的缓解作用,但北连已久虎视眈眈,敌虏一日不除,血仇一日未报。 第104页 晚间郝唤才来寻她,发现她满脸泪痕,顿时心疼不已,像小时候一般将她拢进怀里,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 “爹,我好想娘,好想她能亲自送我上花轿,好想见见她……” 郝唤才明白她内心苦楚,他又何尝不想? “好阿韵,你娘一直都在,她一直都陪在咱们身边,不哭了啊”,郝唤才忍住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安慰她。 世上最痛苦之事,莫过于死别,生离尚存一丝念想和希望,死别却是完完全全化作灰烬,再也再也没了盼头。 隔日一大早郝韵来就被叫起来梳妆,其实她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刚有些困意,便到了时辰。 为她打扮的人都是宫里来的,手艺自不必说。 一屋子的人都喜喜庆庆,反而是她这个新娘子眉眼间透着落寞。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银笋尽标齐”,梳头的姑姑说着吉利话,郝韵来终是有了些嫁人的觉悟,看着镜中的自己,浅浅一笑。 忙活到天明,郝韵来摇身一变,平时清汤寡水的影子一点也看不见,新叶为她高兴:“小姐果然是下凡的仙女”。 饶是郝韵来再五大三粗街霸王的性子,这一年归正不少,被下人们一夸,愣是不好意思,正闹着,“吱”一声,门被压开一条缝,透出个小脑袋,正是傅良意。 郝韵来没有兄弟姐妹,傅良意就算是是娘家的亲姐姐了,一早就交代了她早早来。 “哎呀,这是谁呀!还是我们的郝捕快吗?美的我都不敢认了!”傅良意也就在相熟的人面前活泼的不像话,说完又屏退了下人。 “怎么了?神神秘秘的”,郝韵来看她一脸做贼心虚的样子,还真是千人千面,拿了纸笔就是不苟言笑,现在又像个小猴子。 傅良意确定周围没人,才压低声音说道:“你小点声,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她。 郝韵来翻了一页就惊的扔到了地上:“傅良意!” 傅良意心疼的捡起来,拍拍灰:“这可是我托了不少关系才拿到的,市面上买不着,你看着装订,看着纸质”,话还没说完,就见郝韵来要掩她的口,躲过去接着说,“你不会以为成亲是小孩子过家家吧,得亏我来提点你一二,不然到了晚上丢人丢大了!” 虽说郝韵来不是矫揉造作的人,以前办案花楼也去过几次,可真要说起那档子事,绝对的一张白纸,一窍不通,被傅良意大大咧咧说出来,她才意识到洞房花烛夜不是闹着玩的。 “邪门歪道你倒是知道的多”,郝韵来想不出辩解的话,只能无厘头嗤她一句。 “这哪是歪门邪道?明明是天地正道!不然你当我们都是女娲娘娘甩出来的吗?”这也怨不得傅良意,不像郝韵来除却捕快的身份,在蔡县是千金小姐,到了京城也是名门闺秀,哪有人敢真正把这些事摆在她眼前,傅良意就不同,嘉和谪冀后家道中落,一切小姐的排场性子都得收起来,就连做捕快的时候可没人当她姑娘家,天天街头市井的混,杂七杂八都知道些。 她俩争执半天,不觉过了许久,外面新叶叩门传话:“小姐,姑爷到了”。 相比外面酒席已开,成亲这日新娘子最遭罪,天不亮就起来打扮,接着便是规矩的等待拜堂。 新叶推门进来,傅良意也不再多言,直接将画册揣她怀里,便听的新叶眉飞色舞:“外面都在说咱们姑爷仪表堂堂,和小姐最是想配!”小丫头好奇心重,方才便溜去了前厅偷瞧几眼好回来报信。 郝韵来听了自然高兴,笑容掩不住,却偏要故作生气:“好你个新叶,不在外面守着,倒晓得疯跑。 左等右等,天色才渐渐昏暗下来,郝韵来一整天只吃了几块点心,此时已经饿的牵心贴后背:“良意,成亲也太折磨人,我可再不来第二遭了”。 傅良意失笑:“净说胡话”。 由于秦随风父母双亡,家中也没有别的长辈亲戚,拜堂便改在了太傅府,杨凌和郝唤才各坐一边。 众人万没想到皇帝亲临,不仅感叹太傅府的荣光。 杨凌被政事缠的心烦,今日难得好心情:“众卿平身,今日大喜之日,便不拘礼数了”。 话是这么说,可谁敢再天子眼皮下造次,都是规规矩矩,轻声细语的谈笑风生。 不知是谁突然间喊了一嗓子:“新娘子来了!” 大家都侧目去瞧,新娘子身着华丽嫁衣,红盖头挡住容貌,被人搀扶出来。 秦随风看着当初窜上窜下的疯姑娘此刻娴静秀美为他凤冠霞帔,一时间动容,心中后悔,或许早就该把她娶回来了。 第105页 “吉时已到!”司仪高声唱喝。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君王,夫妻对拜,礼成!送入洞房!” 郝唤才一下子浸润了眼眶,老泪纵横,养了十八年的女儿真的要出嫁了,郝韵来被引着上花轿,突然回神抱住郝唤才:“爹!”明显带着哭腔。 郝唤才没有多言,只是紧紧回抱她。 其实也根本算不得离别,从这条街嫁到邻街,一刻钟的脚程不到,可总归像是心头肉被剜走,秦随风这个混小子! 红烛摇曳,喜字贴了满屋,一系列的仪俗完成后,喜娘将玉如意递给秦随风,他却紧张了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和江画如成亲时一切从简,况且这门亲事有名无实。 现在不一样,眼前是他想要共度一生的女子。 轻轻的,盖头被挑起,郝韵来看他一动不动,像是失了神,强装镇定:“愣着干嘛” 这才意识到喜娘端着合卺酒等候多时,暗道自己怎么像个毛头小子一般手足无措。 一饮而尽,喜娘说了许多吉祥话后便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他二人。 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想起来傅良意临行前对她语重心长地交代,脸一下子烫起来,秦随风坐过来的时候,竟然被惊的跳起,连带着秦随风被吓一跳。 他哭笑不得,又生了逗弄的心思,一步一步逼近她,把人逼的跌坐在凳子上,两臂撑在桌旁,郝韵来被她圈住,像一只插翅难飞的雀鸟。 “时候不早了,我……我累了”,郝韵来看着他的脸凑近,无处可躲,气息扑面而来,惑人心智。 “我还不累,况且洞房花烛夜岂能白白浪费?” 郝韵来挣扎着站起来,没想到他直接从背后抱了上来:“信誓旦旦说要嫁我,心悦我,怎么现在净想着逃?” 平日看着老实巴交,一本正经,没想到说起放荡话来比谁都厉害。 拉扯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二人都看见,秦随风一手环着她,另一手拾起,郝韵来一瞬间气血倒流,是那本画册! 秦随风已经翻阅了起来,看的极为仔细:“原来夫人早就做好了准备,同我欲擒故纵”,他在郝韵来耳边轻笑,一阵酥麻让她下意识想逃。 倒不是真的害怕那件事,就是觉得稀里糊涂,秦随风除了冷言少语,就是不着边际的花言巧语,再怎么着,也该是两情相悦时才能,才能…… “别动,阿韵”,他的嗓音像是一瞬间沾了烟火,哑的很。 郝韵来不敢再动,因为她明显感到身后抵着她的滚烫。 秦随风扔了书,二话不说将人打横抱起安置在榻上,喜色翻涌,眉眼间全是情意。 他埋在郝韵来轻轻的吻,仿若对待一朵最脆弱的娇花,郝韵来被他吻得没了心智,在反应过来时,喜服已在不经意间被褪去,身体如瓷,却在喜被中一点点染上醉意。 只是左臂上铜钱一般大小的疤痕刺目。 姑娘家娇贵,一点磕碰就是终生的缺陷,郝韵来大大咧咧没当回事,现在眼见秦随风盯着瞧,明明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还是不服输:“还不是你干的好事,不过,我早就没怪你了,再说,你已经偿还我了”。 当日在县衙门口秦随风自残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想来仍是惊心动魄,郝韵来也为他脱去外裳,果不其然,秦随风的伤口比她还要深。 郝韵来笑了:“这也好,凑做了一对”。 秦随风一愣,眼里全然是愧疚,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左臂,又亲了亲:“阿韵,从前都是我混帐,叫你委屈了,你或许不信,娶你,我是心甘情愿的”。 郝唤才病重 一夜翻云覆雨,翌日日上三竿郝韵来才醒来,一睁眼就对上秦随风正支着头看她,霎时就红了脸,别过身子背对着他,嘴角的笑意却是绷不住。 “威风凌凌,说一不二的郝捕快怎么害羞了?”秦随风从背后搂她入怀,在耳边吹气调笑,还不忘趁机亲吻她的后颈。 她还想问问以前的小铁匠,怎么变得这般油嘴滑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风流场上混的熟捻的浪荡公子。 “你安分点,别碰我,不然有你好果子吃”,郝韵来被他翻过来,就怕他再做出什么举动,竟是没人告诉她,洞房花烛夜这般磨人,到现在浑身酸痛。 小铁匠充耳不闻,闭着眼只管亲她:“郝捕快赏我好果子吃,求之不得”。 不仅嘴上不安分,手上也没闲着,引得郝韵来连声求饶:“别,别,秦三把!” 秦随风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儿,在床上的时候一身痞味,真不知道是身经百战还是无师自通,不由分说又将她压至身下,好一番荒唐。 好在没有公婆需要去早起敬茶,不然照这么胡闹,头一天就得让夫家撵出门去。 第106页 两人折腾到中午,郝韵来又沉沉睡了过去,管家张全在门外扣两声,问道:“将军,该用膳了”。 秦随风看一眼门外,幸好没把怀里的人吵醒,他披衣起身打开门,就见张全一脸坏笑藏也藏不住的低着头站在门边,秦随风心想平日里待他们太宽松,竟敢闹到这里了。 “好笑吗?把饭菜端进来”,秦随风吩咐他,张全得令,刚要去准备又被叫住,“还有,中午你不用吃饭了,去后院里笑一个时辰”。 “啊?”都怪那帮崽子们撺掇他,说是怕将军和夫人挨了饿,早知道他就不来了,造的哪门子孽! 因着新婚的缘故,杨凌特意准了他们三日假,整日里待在一处,倒是让郝韵来彻底见识了秦随风的厚脸皮。 归宁。 “讨打是不是?”一路上秦随风动手动脚,不是撩她头发就是拽她耳坠,“秦随风,不会是你给我下的套吧?早就不安好心打我主意,是不是?” 郝韵来一下子机灵过来,拍开他的手。 “给岳父大人的礼物会不会少了些?”这人装疯卖傻倒是一流。 郝韵来果真被他带偏,秦家这些年暗中经营再加上从前的底蕴,还是有些积蓄,但表面上,他就是一个一穷二白的小子,祖坟冒青烟才娶了正儿八经的千金大小姐。 成亲的时候既没有十里红妆也没有震天的排场,总觉得委屈了郝韵来,这回归宁不用做给外人看,价值连城的宝贝拿了一件又一件。 “当然少,这么些破铜烂铁就把我骗走了,我爹见了准得把你一棍子打出来”,郝韵来也同他开玩笑。 只不过郝唤才却没有打他的力气了。 刚到太傅府,下人就慌慌张张来报:“小姐,姑爷,大人他,吐血了!” 再见到郝唤才的时候,若不是秦随风扶着她,真的也要倒下了。 明明出嫁那日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仿佛苍老了二十年,头发几乎全白了,整个人毫无生机躺在床上,丫鬟在一边喂药。 “怎,怎么回事啊?李叔,前两天还……我……不是,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郝韵来死死攥着秦随风的手,这是她现在唯一能抓的住的稻草。 李叔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大人这身子一直就没好过,他不想让小姐担心就这么一直撑着,最近操劳过度,才再次毒发”。 毒发? 李叔接着说:“这一年里,其实也断断续续发过几次,每回太医也看了,都是束手无策,唉”。 “烛花红?”她一下子慌了神,当时太医说了,此毒只能压制,不能根治,可是一年多过去没见着复发,原来只是粉饰太平,是老爹给她的幸福假象,忽地想起有一天丫鬟端着药碗,她当时却什么都没想到。 现在梦醒了,才觉现实残酷。 以往还好是有惊无险,这次却是九死一生,郝唤才昏睡了七八日,偶尔醒来吐一顿血就又昏了过去,郝韵来日夜守在他身边,哭也不敢哭就怕吵着他。 秦随风眼见她消瘦了一圈,心疼不已,但也只能默默陪着随她去。 “咳咳咳!”郝韵来趴在床边睡得不实,一有动静便被惊醒。 “爹!爹,你怎么了?来人呐!”郝唤才全身抽搐,口吐鲜血,脸色苍白的可怕,郝韵来被吓住了,不停地哭,秦随风就睡在外间,外衣也赶不及穿就跑来。 丫鬟大夫站了一屋子,李叔一看赶紧进宫请御医去了。 “大人熬了这么些时日,如今只怕是……”老大夫把完脉蹙眉叹气,只能暂时用银针让他镇定下来。 言下之意,早做准备。 郝韵来一听完就昏了过去。 “阿韵!” 她再睁眼已经到了下午,脑子里没别的念头,挣扎着起身就要去看郝唤才,她只知道娘亲已经不在了,如果爹也丢下她,她该怎么办,这世上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不知不觉,眼泪流了满面,视线模糊,跌跌撞撞,新叶一直照顾她,看着也心疼,酸了鼻子。 郝唤才恢复了一丝神智,太医说是回光返照,最多撑到明日晌午,他早有准备,也看淡了生死,若不是还有阿韵,若不是想着敌虏未除,双双遇害的时候,他就想跟着去了。 郝韵来一进屋就看见他半睁着眼,当即眼泪更凶了,推开新叶的手跑过去。 “爹,你醒了,没事了对不对?我就知道,吃了药一定会没事的”,郝韵来自顾自的说着,手背把眼泪抹干净,嘴角勉强勾出一个弧度。 郝唤才看着她这个模样,心像是被剜了一块,十八年前,他的阿韵还是小小的一团,转眼间就长成了大姑娘,他多想一辈子都能保护她,陪着她,可是老天爷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第107页 他握着郝韵来的手,颤颤巍巍:“阿韵,往后你……你要好好……照,照顾自己,爹……爹对不住你,要……要先走……走了”。 “不,不会的,不行,我不许!”郝韵来哭的不能自已,秦随风抱住她安慰。 纵是杨凌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昨夜李叔进宫后,他立马就得到消息,说是人快不行了,当下就和太医赶到太傅府,他生在皇家,学会的只有杀伐果断和冷血无情,可是老师对他严厉却充满慈爱,他今生得到的为数不多的关怀有很大一部分来自老师和母妃,可现在母妃仙逝,老师病重,他怎能不心痛。 “随风,阿韵就……交给你了”。 “岳父放心”,秦随风郑重答应。 郝唤才一个一个交代遗言:“皇……上,战事未平,臣……有愧”。 “老师……” 当天夜里郝唤才与世长辞,临终的遗愿希望能和夫人合葬。 杨凌下旨太傅按国丧下葬,天下缟素三日悼念,追封一品敬安侯,遗女册封德韵公主,上皇家玉牒。 京城里的丧礼忙前忙后是个空壳子,出了殡,这边秦随风和郝韵来就带着骨灰上路往青松寨赶,杨凌安排护龙卫一路护送,确保周全。 也算是缘分,进京的时候是要犯,护龙卫压去的,临了成了功臣,还是护龙卫送回来。 连着赶了两天路,喝水的功夫都是硬挤出来的,郝韵来成日恹恹的,抱着郝唤才的骨灰不撒手,就像冬天里掉地上的枯枝一样,全然没了生气,秦随风知道她难受,却无能为力。 “小娘!你看,来了辆马车!”,青松寨上山的路极其隐蔽曲折,现下就这么大咧咧来了人,守着哨塔的小伙子不明就里,赶紧叫董小年来看看情况。 “什么人?”董小年一看,确实嚣张,横冲直撞就要撞开寨门一般。 马车忽地停了,掀开帘子下车的人正是秦随风。 “寨主!快快快,开门!寨主回来了!”董小年笑着跑去迎接,“寨主,你可算回来,弟兄们想死你了”。 可秦随风脸上却一点喜色,让他生生闭了嘴,不敢再说话,又见从车上探出一只手,是个姑娘家,还以为秦随风是怕他们粗人惊扰了贵小姐,心里还打趣,寨主出去一趟就是不一样,通神的气派像是换了个人,怜香惜玉的本事也见涨,挠着头憨笑。 秦随风没理他,去扶郝韵来:“阿韵,你也累了,今日先歇着,明天再去安顿岳父,行不行”。 郝韵来摇头:“爹一定想娘了,我得早点去,不能让爹等着急了,他就这个愿望了”。 秦随风默了一下:“好,今天就去,现在就去”,随即吩咐董小年,“叫几个人拿上铁钎去后山”。 “哦,哦哦”,董小年自然认得郝韵来,看这情形也明白了个大概,上回来死了娘,这回死了爹,这姑娘还真是命不好。 后山上满是春天的气息,漫山遍野开满了野花,杂草长到了人小腿肚,却是异常柔软,一点不扎人,风一吹,哗啦啦,左右摇摆,全是青草夹着泥土的味,闻了莫名让人安心。 郝夫人的坟墓时常有人清理,贡品瓜果还是新鲜的,后生们已经先一步在旁边挖了一个大坑出来。 郝韵来抱着骨灰罐跪下:“娘亲,娘亲,阿韵回来了,但是阿韵没照顾好爹”,说着说着又抖着肩膀哭了起来。 秦随风半跪着抱着她:“不怪你,阿韵,这不是你的错”。 她把骨灰罐小心翼翼放进去,一下一下用手捧着土埋上去,不让任何人插手。 后面站着的大老爷们都红了眼。 一切妥当之后,郝韵来擦干眼泪,又变成了之前的一言不发,提线布偶一般被秦随风抱了回去。三婶把他的屋子收拾了出来,被褥都是新的,秦随风把她放在床上,掖好被角,摸摸她的头发,浅浅笑着,却比哭还难受:“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郝韵来双目无神盯着房顶,不回答。 “小酥饼好不好?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 秦随风亲亲她的额头,为她关上房门,董小年一直等在门口。 “怎么样了?大妹子没事吧?” “你在这儿守着,有任何动静就赶紧叫我,还有,叫夫人”,秦随风忧心忡忡。 董小年一愣:“哎!明白,我一定把夫人给您看好了”。 寨子里的人知道秦随风写了休书给江画如,毕竟江画如那一阵乐呵的不得了,逢人就说恢复了自由身,但没想到这兜兜转转,最后还真娶了郝韵来,当时寨子里就有人猜这是迟早的事,寨主把江画如当妹妹,大家伙都知道,但别的女子,连妹妹的份儿都没有,也就郝韵来是独一份了。 第108页 但万万没想到,董小年夸下了海口,结果出了大岔子。 “人呢?我问你人呢!”秦随风一推门看见床上的被子已经凉透了,该在的人不知所踪。 董小年也傻了眼:“寨主,我,我真的一直在门口守着!就是,就是……中途解了个手……”他越说越没底气,他压根没想过郝韵来会不见了。 秦随风摔了盘子,一脚踢了他个仰面朝天:“出去找!” 天涯沦落人 天色完全沉下来,寨子里的兄弟都被派出去找人,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寨主,你奔波多日,先回去吧,弟兄们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向庭出口相劝。秦随风自打郝唤才出事,就几乎没合过眼,眼底的疲倦盖也盖不住,真怕他下一刻就倒下了。 “先找到阿韵”,秦随风在心里想着阿韵一个人会去哪里,现在安全不安全,碰到坏人怎么办,若她真的有了差池,他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更担不起岳父临终前对他的托付。 照理说,郝韵来应该不会走很远,青松寨下山的各个方向都安排了人手,却迟迟不见踪迹。 向庭看着他苦恼,也不再多言,定下心来思索:“你说,夫人她会不会回蔡县?”他试着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毕竟现在郝韵来父母双亡,人的本能就是趋利避害,蔡县毕竟是她住了十几年的家。 可是现在蔡县已经被北连占领,若是她真的去了恐怕凶多吉少。 “不管是不是,先去看看”,秦随风心底担忧,只能强迫自己稳住心神。 结果还真碰着一个意外之客。 黑漆漆的小道上,一辆镶金嵌玉的马车驾的飞快,主人还真是不心疼荡起的灰尘污了上好的车帘子。 前面赶车的少年火急火燎,连声的“驾!驾!”,只顾着往前跑,连路都不看了,照这架势,一路上没少撞人。 亏得秦随风反应快,一把拽起向庭退到了一旁,不然准是个人仰马翻。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拉缰绳:“吁!”引得马儿声声嘶鸣。 车里的人似是受了惊,却也见惯了:“这又是怎么了?” 虽说正是秦随风心情不顺遂的时候,这少年撞了上来,但他此刻却没工夫搭理他,拔腿正欲走,却被叫住:“秦寨主!” 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定睛一看,竟是云谈。当年云谈将郝韵来送到京中,没两日便告辞回了则客,而他和秦随风自小镇一别也是再没见过,难为还认得出。 “云谈?”秦随风疑惑叫了一声,黑天半夜偶遇熟人。 云谈跳下马车同他招呼:“您这是上哪去?” 秦随风无心与他攀谈,却听他自问自答:“若是为了小姐,寨主就不必担心了”。 折腾了一晚上,总算人没事,秦随风看着熟睡中皱着眉头的郝韵来,松了一口气,在额头上留了一个轻吻,便熄了灯动作轻缓退了出去。 大堂中云谈坐在一位貌美夫人旁边,秦随风上前朝他们一拱手:“多谢楼主救下阿韵”。 云谈不做声,那位夫人道:“言重了,阿韵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若不是先前突生事端,现在大概便同我在则客了”,她正是蔡县倚南楼的南夫人,或者说万蜂楼楼主梅惠言。 确实如此,秦随风也不在见外:“楼主是来祭拜岳父的吧?” 天下皆知郝唤才葬在天吟山,但无论如何也瞒不过万蜂楼。 梅惠言道:“我和他本是同门师兄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一年前,他预感不测举家搬迁以避祸,却没想到蔡县一别竟是永别,如今也只能看这一抔黄土了”,她说的伤感,却也豁然。 先前秦随风还不解郝唤才同万蜂楼的关系,现下倒是明了,几十年相伴的情谊就这么断了,任谁也黯然。 “楼主节哀”。 梅惠言点点头:“现在就带我去看看他吧”。 天气虽然暖和,到了草长莺飞的季节,夜里仍是多风,尤其站在山头上,凉飕飕刮过来只往心窝子里戳。 明摆着梅惠言对郝唤才绝非同门之情,但看她站在郝唤才夫妇坟前,倒也没表露别的情绪。 梅惠言就这么安静看着,上了三炷香,一句话没对逝人说。 “这一年,我一直在追查下毒之人,烛花红是北连王室的秘药,后来才流传出去,但是外人只知下毒不懂解毒,另外,刺客的样貌与中原人有异,这件事与北连脱不了干系,不过他们大费周章加害师兄的缘故,不得而知”。 确实没有道理,王室出手只为了一个明面上的重犯,就算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倒像是知根知底的人前来寻仇。 秦随风心中隐约有一个猜测。 第109页 良久,梅惠言轻笑了一声:“这样也好,师兄这辈子束缚太多,这下子倒是松快了,想必已经和他夫人去游山玩水了,只是苦了阿韵这孩子”。 能这样想这也算作一种安慰,总比沉浸在伤痛中强上千百倍。 提起阿韵,她倒是变得忧心忡忡:“阿韵心重,也不晓得这个坎迈不迈的过去”。 她遇见阿韵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哪里还有个人的样子,嘴里喃喃的说着“我要回家”,双目无神,眼泪却止不住,一会又说“我没有家了,没有了”,嚎啕大哭一阵便晕了过去,是个人看着就心疼。 秦随风接她的话:“只要我还在一日,一定顾好她”。 第二日郝韵来醒过来的时候,梅惠言已经连夜离开了,怕阿韵见了她又要想起以前的旧事难免伤心,只给秦随风留下一句:“往后万蜂楼就是阿韵的娘家”。 这是敲打他呢,秦随风的老底她一清二楚,别到时候再整出个其情别恋,绝不饶他。 秦随风自知理亏,无法辩驳,乖乖发了誓再三保证,梅楼主才放了半颗心到肚子里。 郝韵来一睁眼看见的就是秦随风,她明明记得昨天她要回家,走了很久很久,却怎么也到不了,然后便没了记忆。 “你醒了,饿不饿?我刚煮好的粥,趁热喝一点吧?”秦随风端着一碗白粥询问她,却不知道哪个字触了她的伤心事,竟又抿着唇哭了起来。 上次娘亲走了,秦随风陪在她身边,这次还是陪在她身边,而她却只顾着自己伤心,忽视了秦随风眼底的一片乌青,胡子也冒出了茬,这件衣服还是他们启程那日换上的。 她抱住秦随风,靠在他的胸前。 一时间,秦随风也没了主意,端着粥不上不下,下巴抵着她的头,声音喑哑低沉,却含着笑意:“怎么了?不想吃就不吃,或者出去走走?” 他能感受到郝韵来仍然在哭,胸前的衣襟湿透了,贴着皮肤阵阵滚烫,灼着他的心,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你的小狐狸还记不记得?寨子里的人把它养的更胖了,要不要去看看?” 他绞尽脑汁的哄,怀里的人终于肯应一应他,抽泣着发出浓重的鼻音:“娘亲走的前一天我们还在计划着以后的生活,可是突然之间就变了,我想着我还有爹,我还有家,不能让娘亲在天上担心我们,可又是突然之间,爹也不见了,我现在一闭眼全是我爹在吐血的场景,这次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自己振作起来,我没有家了,我真的没有家了……” 听梅惠言讲述的时候已经好似千万根针在刺他,亲口听她讲,竟是比凌迟还要绝望,他放下碗,拥住她,亲亲她的头发。 “有家,我们还有家,我们两个人的家,你还有我”,秦随风也禁不住在眼眶里凝了湿气,当然他也是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他也曾以为从今往后都是一个人在世间飘荡,老寨主对他好,兄弟们有义气,可青松寨总归没有家的感觉,但现在他不是一个人了,郝韵来是他的牵挂,是让他再次感受温暖的地方。 郝韵来听了他的话,一瞬间被触动,红透了的眼睛望着他,问:“真的吗?” “真的”。 “你爱我吗?” 秦随风帮她将贴在脸上的头发捋到耳后,捧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宛如信徒在佛前的虔诚:“爱,我爱你”。 古往今来被多少人说烂的三个字,现在听来却比任何一个人说来都深沉。 他不必解释在废山在刺伤她时有多么紧张和自责,也不必解释中秋夜泛舟湖上他有多么欣喜,更不必说她一次次表明心意时,她是如何才强忍着拒绝,她的每一滴泪都仿佛留在淌血的伤口上,每一次笑又仿佛良药治愈了裂痕。 郝韵来的状态逐渐好转,努力从伤痛中挣扎出来,寨子里的婶子姑娘也会和她来说说话。 还在一帮人中间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熟人。 江画如从门口探个小脑袋出来,斜着半个身子,做贼一般,性子和一年前没两样,模样倒是张开了些,个子也高了,像个大姑娘。 自从郝韵来刚一进寨子,她就迫不及待,要不是向庭拦着她,照她这嘻嘻哈哈的德行,准得被秦随风一顿教训。其实真的冤枉她了,生离死别这事儿她经历过,不会不懂分寸。 郝韵来从前羡慕江画如,现在把她当小妹妹,朝她招招手:“画如?进来吧”。 江画如这才进来,甜甜喊了一声“嫂子”,看郝韵来脸上明显蒙着一层忧色,但还是尽量对她笑,小姑娘心里也心酸,捧着郝韵来的手,情真意切劝了一番,反而越说越悲从中来,赶紧打住不去提那些伤心事,反倒说了一件趣事:“嫂子,有个人想见见你,托我来问问你,要是你觉得能见,他就趁早提前三日沐浴焚香,要是不成,就让他哪儿来的回哪儿去,额,也不对,他也回不去了”。 第110页 “谁啊?”郝韵来一时还真想不出这一号人物。 “刘闲复,嫂子可认得?” “”郝韵来微微吃了一惊,“他?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不该和谭曲双宿双飞快活似神仙吗? 江画如细细道来:“我在山下碰见他的时候,浑身脏兮兮,像是从泥潭子里捞出来的,看他快没气了,实在可怜,就顺手把他捡回来了”,结果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草包,还成日里油嘴滑舌逗弄人,早知道还不如让他死在路边算了。 “他现在在哪?” “就在门口等着嫂子召见呢,你要见他,我这就把他喊进来”。 郝韵来点点头,好歹也是有过婚约的人,虽然平日里不对付,也不至于有了仇,更何况当时北连来的突然,蔡县的故人西逃东散,也不知道刘员外怎么样了。 刘画如起身去叫人,想起什么似的一瞬间心虚起来:“嫂子,我偷跑出去玩这事儿,可不敢告诉秦随风,不然少不了啰嗦”。 还没等郝韵来应下她,秦随风不请自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想瞒着我什么?不让你乱跑,是为了你好,现在兵荒马乱,你一个女孩子在外,有点闪失怎么办?” 果然又开始了,江画如撇撇嘴听了他一顿训,朝他做个鬼脸就跑了。 秦随风无奈,小丫头片子。 “进来吧”,秦随风话音刚落,门外就进来一个人,浑身朴素,要不是这张脸还和以前一样,真就不敢认。 “刘闲复?”,郝韵来瞪大了眼睛,眼前这人哪里还有半点当年作威作福大少爷的排场,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波折。 “郝捕快,别来无恙”,刘闲复朝她一拱手。 秦随风搬了张凳子在他俩中间坐下,正好挡了个全实,别说郝韵来,就连他刚听说刘闲复在轻松的时候,也不禁挑眉,他和刘闲复没打过什么交道,以后也不想有任何牵扯。 “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阿韵一会儿该休息了,她身子弱”,秦随风眼也不抬对他说。 刘闲复笑了:“寨主,你这住在这里,什么话也给挡回去了”。 郝韵来心里心里得意,面上还是佯装不解,故意让他着急:“我饿了,你去端些吃的来”。 秦随风不情不愿,临走还委屈:“别说太多,对嗓子不好”。 结果前脚出了屋,后脚就贴在门框上当门神,过往的人看见他都在心里憋着乐,谁能想到英明神武的寨主也有听墙角的一天。 里头郝韵来大致也了解了刘闲复这一年的遭遇,怎一个惨字了得。 先说他和谭曲私奔,一开始好的蜜里调油,花前月下,可没两天,带出来的金银细软挥霍一空只为搏美人一笑,人说风尘女无情,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他千金散尽成了穷小子,美人转头就入他人怀抱,这就又是另一个郎情妾意的故事了。 他人财两空,只好还乡,结果到了蔡县却发现变了天,刘府被抢劫一空,一家老小全在黄泉相会,尸体堆里翻出来刘员外,一把火烧了装上骨灰准备远走他乡,就被北连兵发现了他这个活口,接着一路逃亡,被江画如救下,在寨子里安顿下来。 可悲!可叹! “郝大人的事你也节哀,看开了,日子还得过,咱俩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以后有难处,尽管找哥哥!”三两句话就又暴露了本性,话调里仿佛还是春风得意的刘公子。 但是郝韵来看得出他眼里的伤感,不跟他计较,以前那些打打闹闹算是翻了篇。 “少占便宜,用得着你当哥哥?” “这话说的,差点咱俩就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过你这眼光和你这脾气一样差,见识了本公子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怎么最后……” 秦随风突然推开门,脸色难看到极点,一步步像刘闲复逼近,他素来没骨气,哆嗦一下,道了声告辞就跑了,让郝韵来无语,谭曲也算是弃暗投明了。 金戈伴铁马 在青松寨住了数日,郝韵来决定回京,一来他二人身份特殊,尤其是秦随风被委以练兵重任,本是一刻也耽搁不得,却延误了半个多月,寸刻寸金,多杀一个北连人,她心头的恨意便消一分。 他们这一走,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自然是刘闲复。秦随风定了规矩,不养闲人,不养外人,摆明了针对他,害他这阵子吃了这辈子该吃的所有苦,每日腰酸背痛,盼星星盼月亮把这煞神盼走,可不就得跪谢菩萨。 愁的是寨子里的别的人,他们不知道秦随风要去哪做什么大事,只知道一直陪着他们,守着他们的寨主刚回来没几天又要离去,归期遥遥,心里舍不得是人之常情。 第111页 剩下一个江画如,喜忧参半,她自然也是舍不得秦随风,他不在的时候希望他能回来,等他回来了,又听不得他没完没了的说教,比枝头的乌鸦还恼人。 和他们一起走的还有向庭。 离京的时候掩人耳目,对外宣称德韵公主哀思过度,将军衣不解带近身照料,回来的时候自然也得悄悄的。 张全一早得了消息,大半夜守在后门,许久才见一辆马车驶来,下来三人,他赶紧把人迎回去,左右一张望,尽是漆黑,两手一合关上门,提了十几日的心落到了肚子里。 秦随风成日待在大营中练兵,皇上亲自去了好几回,说没辜负他的信任。 至于郝韵来仿佛从伤痛中走出来了,也仿佛没有,表面上和从前一样,到天机策当值,一日也没落下,可总是心不在焉,同她说着话,她听着听着就丢了魂。 日子就这么凑合着过,当年的太傅也不被人们提起,消散在夏日的热浪里,人们也赶不上提一个逝去的人了,整个杨朝风雨飘摇,如一缕浮萍,指不定哪天就彻底淹在了水里,连个沫也激不起。 战事不容乐观,杨朝的军队节节败退,前线不像是在打仗,倒像是苟延残喘,一些有钱的富商早早收拾了细软,带着家眷往北逃,背井离乡总好过家破人亡。官员们也想逃,富贵年代做个官前程似锦,亡国时代的官可不好当,若不怕还没逃走就先被斩了头,只怕朝堂之上早就稀稀落落了。 接连战败的消息传来,人心早就散了,大臣日复一日,苦口婆心劝说皇上投降,保住根基再从长计议。 皇上不爱听,处死好几个人,将劝降的折子扔了满地,怒不可遏。 怒归怒,平静下来还是一筹莫展,魏百秋主动请命同北连议和,一副舍身取义的样子,让百姓赞不绝口。 皇上也欣慰,“幸而有卿,大杨不至倾颓”。 他孤身犯险,入北连谈判,一直没个结果,是生是死都不好说,南方却先传来十二州失守的消息,若是再打下去,瑶京不保! 皇上吐了血,躺在床上就剩半条命,郝韵来去看他,他说起往常繁荣昌盛的时候,不禁下了泪,郝韵来跟着酸了眼,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没几日,皇上身子稍微好一点,便在朝堂上宣布了迁都北上的决定,东林大营养兵千日到了用兵之时,任命秦随风为大将军明日出征,收复南方。 郝韵来午间吃饭的空档从旁人的对话中才知道了这个消息,一时之间也没心思在吃饭,撇下傅良意匆匆赶回将军府。 府里仍旧像往常一样,厨房刚做好饭食,丫鬟端上桌,秦随风瞧见郝韵来回来,有些惊讶,平时郝韵来嫌来回往返麻烦,索性都是早上走后,傍晚放衙才会回来,若是秦随风没有别的事,便会到宫里去接她一同回家,今日却是稀奇。 “让我看看,神情不对,受委屈了,所以跑回来?”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笑着去迎她,其实天机策哪里有人敢给她委屈受。 郝韵来皱着眉:“怎么走的这么急?”她一路跑回来,顺了口气,便问出征的事情。 秦随风牵着她坐下,四菜一汤,不丰盛也不寒酸,给郝韵来夹菜:“原来是为这事,战事吃紧,迟早的事”。 “可这也太仓促了,我……”她蹙眉抓着他的手臂,哪里还有心思吃饭。 “要不我去和皇上说说,让他收回成命,能缓几天也是好的”。 圣旨岂是说反悔就反悔的,秦随风叹她孩子心性,大掌盖在她发顶:“你这样,我怎么放心的下”。 郝韵来同他不依不饶同他撒娇,想想也是,她身边只有秦随风了,他走了,还能抓住谁。 哄了好半天,大道理讲了一通,蜜语情话也说了一筐,秦随风答应把今日的时间都腾出来,陪她去云烟山郊游,自从青松寨回来,秦随风忙于军务,一直没好好陪着郝韵来,如今一走,归期遥遥,能陪在她身边的也只有这短暂的半日时光了。 其实她知道情况不可逆转,任她再怎样恳求也是无济于事,早走一日,皇上的心便能早日安一分。 今日不算炎热,山间更是凉爽,一路上尽是参天古木和夏日的姹紫嫣红,郝韵来心情好了许多,说来这两年日日过的压抑,不曾出门游玩过,时常想起蔡县的废山,和顾长林赵宵朝夕相伴的日子。 云烟山风景最美的不是山顶,而是山腰上有一座云烟亭,在此处俯瞰所得景色堪称一绝,这个高度刚好,低一分便沾了尘世俗气,高一分则又模糊了美感。 快到云烟亭的时候,郝韵来抱怨走不动,秦随风看出她的小心思,背对着她躬下身子:“上来,我背你”。 第112页 她立即像不得了的阴谋得逞一般跳上去,双臂圈住他的脖子,下巴垫在他肩上,快而轻地在他脖子上亲了一口。 “那次你们来云烟山踏青了吗?” 秦随风一愣,想起是在天机策众人调侃她那次,笑道:“你后悔了?当时是不是想答应他,好能与我一同踏青?” 善变果真是人的本性,之前他义正言辞拒绝郝韵来,到如今竟变成颇不要脸的打趣。 郝韵来看着山景从她眼前如一幅幅画般流动,声音低低的说:“是啊,后悔了,和你在一起的机会应该全都抓住的”。 走了一会儿,就到了云烟亭,虽说山间凉爽,毕竟是炎炎夏日,秦随风额头上布满了细汗,郝韵来掏出帕子为他擦汗,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伤感。 秦随风道:“云烟亭果然名不虚传,早知道上回该同他们一起来的”。 云雾缠绕在半山腰,山下的人家,炊烟隔着云雾看的模糊朦胧,仿佛在仙境窥探红尘,看不真切,又想探索,就这样挑逗着游人的心,别具一番情趣。 不过,郝韵来却惊觉他话中意思:“你是说?” “没有佳人作陪,一人独游甚是无趣,便回绝了”,秦随风装作漫不经心回答的模样,将郝韵来揽在怀里,专心欣赏云海。 郝韵来捶他一记:“你怎么越来越油嘴滑舌,和登徒子无二致了”。 果然翩翩公子的表面下都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灵魂,都怪她一时迷了眼才没认清楚他的真面目。 不过,这样也挺好。 云雾下渐渐染上了暗色,一簇一簇的光亮,是点了灯,山风转凉,郝韵来不禁拢拢衣衫,可是却不想开口说回去,如果可以一辈子就这样平静地生活该多好,没有战乱,没有生离死别。 “天色不早了,回去吧”,终是秦随风开了口。 郝韵来仍然窝在他怀里,像是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说:“等你回来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吧”。 “好,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其实我在蔡县的时候我想过大不了抢了你回来做上门女婿,但现在我不介意做你的压寨夫人,我们两个还有爹和娘亲永远都生活在青松寨,好不好?” “好”。 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这一顿饭吃的不是滋味,郝韵来好几次都忍不住红了眼眶,战场无情,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往后我不在你身边,顾好自己,遇事别冲动,问问向庭”,秦随风临走的时候交代郝韵来,郝韵来给他收拾行装的手顿时僵住。 “我知道,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你别忘了,我爹交代你的事情”,郝韵来忍住没哭,也忍住没看他的眼睛,不敢看,秦随风是她最后的牵挂了。 秦随风从身后抱住她:“不会忘”。 岳父说,阿韵就交给他了。 命令来的太急,容不得哭哭啼啼依依不舍,一夜无眠后秦随风披挂上马,千军万马眼中都只有前方,没有回头。 其实郝韵来没有那么深明大义,她甚至任性的想,或许他们现在就可以一起逃走,哪怕做天下的罪人也无所谓了。 可她终究还是妥协了,乱世之中,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郝韵来在城门上目送他离开,向庭和傅良意陪着她。 “回去吧,这里风大”,傅良意说。 “良意,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心慌,他一定会平安归来的吧?”郝韵来蹙着眉头,手掌按在心口。 傅良意没有把握,沙场未还人太多了,“放心吧,没事的”,给向庭使个眼色。 他立马会意:“将军有勇有谋,夫人不必忧心”。 郝韵来不愿再让众人为她担心,点点头,吩咐回府,因为今日特殊,赵淮寺准了她一日假。傅良意却是还得去当值。 “向庭,你送良意入宫吧,就不必随我回去了”,郝韵来对着随在她身后的向庭说。 这事说来也巧,谁又想到向庭便是傅良意那被满门抄斩的青梅竹马, 那日傅良意来将军府探望郝韵来,一眼便认出了向庭,只是向庭却似乎忘了她。后来郝韵来向秦随风询问向庭的身世,据说是老寨主在外面捡回来的,当时半死不活,好不容易才挺了过来。 不过傅良意到现在也没和向庭说明,她说,“前尘往事,他不记得,我又何须再提?” 生死难预测 翌日皇上便下旨将郝韵来召进宫小住,怕她一人在将军府孤单,皇后也是隔三差五便来寻她说说话,皇后为人恬静,若是换做从前,郝韵来必然不会同她多说一句,现在她的性子变了不少,倒是与皇后这样的女子颇为投缘。 白日里与众人闲聊几句,夜里她便默默对着月亮许愿,希望能够保佑秦随风,本来她早就不信这些了的,但还是这样做了。 第113页 后宫女眷赏花作乐仍似寻常,朝堂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迁都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但事关重大,紧赶慢赶,也前前后后准备了大半个月。 本就国运不稳,再一迁都更加人心惶惶,何况这半月间还出了一件大事。 早前派去谈判的魏百秋回朝,带回的消息即在预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于北连人而言形势一片大好,自然不愿停战,但有一个例外。 “爱卿快讲!”杨凌盯着风尘仆仆的魏百秋催促道。 魏百秋面露难色,伏在地上:“臣有愧!北连狼子野心丝毫不肯退让,甚至提出,提出……”他纠结半晌,终于答道:“徳韵公主和亲,岁岁朝贡,方可考虑停战”。 一时之间,群臣议论纷纷,如此丧权辱国的条件,自然是气恼至极,杨凌更是怒不可遏,愤然起身痛斥北连。 可怒过之后,一部分大臣再将其中的利害关系细细想之,竟觉得不失为一良策。 皇上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开这个口,面面相觑,终有一位不怕死一心为国的言官出列:“皇上,臣窃以为此法当一试……” 还没说完,杨凌将手中的折子砸到他头上:“放肆!徳韵公主已然嫁作人妇,区区蛮狄不顾仁义廉耻,肖想我大杨的金枝玉叶,妄图让朕俯首称臣,你这老匹夫竟敢说一试?” 言官再谏:“皇上!如今我朝军队一败再败,北连长驱直入,眼看着就要直捣京师,公主贵为金枝玉叶,承皇家恩泽,自当为国献身,古有勾践卧薪尝胆,今时今日,先忍下这奇耻大辱,方能图谋以后啊!” 群臣齐齐跪下:“请陛下三思!” 杨凌手指着他们,险些站不稳:“你们!你们……” 最终皇上气病卧床,严令此事不得再提,他如何能牺牲阿韵,愧对太傅和贵妃的在天之灵。 也不知怎么的,这消息不胫而走,传至民间,百姓对这位德韵公主自然是没什么感情,若能牺牲她一人换来盛世太平,自然是划算,隔日竟有千万百姓自发长跪于宫门外请愿,杨凌正在病中,身边的侍人没敢同他讲,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郝韵来知道这事的时候,倒还算平静。 傅良意问她:“若是皇上真同意了北连的要求,看你还能如此镇定自若。” 她想了想,也许到时候真不能这样安静品茶了。只是,这样的谈判条件未免显得蹊跷,她算不得正统公主,北连现今胜券在握,假以时日整个大杨都是囊中之物,实在没必要多此一举单单将她拎出来。 必然是魏百秋从中作梗。 想起昨日向庭进宫对她说的话,仍是震惊。秦家灭门案竟是魏百秋一手操控,早在十几年前,魏百秋就做了北连人的走狗,秦家世代传承的矿脉图被北连觊觎,魏百秋投其所好,自导自演了一处惨剧,随后他一路青云直上,大杨的国土也在逐年减少。 “随风追查多年,也是近日才得知真相,魏百秋在朝中经营多年,还有北连人做靠山,还没来得及将他除去,随风便领旨出征,他本不欲让你知晓这些腌臜事,但又怕他做出于你不利之事,便嘱托我看时机将此事告知于你,也好有所提防”。 “何不将此事禀告皇上,自然能灭他九族”,郝韵来疑惑。 “十几年的旧事了,存留的证据微乎其微,况且他眼线众多,追查途中已有不少知情人又命丧他手”,向庭无奈道。 最终迁都还是失败了,本来皇上的身子已经好转,诸事均已妥当,前方却突然传来战败的消息,秦随风部驻扎的溪章郡深夜遭敌军偷袭,死伤惨烈,溪章郡乃南方最后一道关卡,东林军拼死抵抗几乎全军覆没,奈何北连军如入无人之境,一切的防备部署形同虚设,一路北上,瑶京危在旦夕。 瑶京权贵百姓纷纷出逃,一夜之间变作空城。 郝韵来正在院中与傅良意,向庭闲聊,听到这消息当即便昏了过去,再醒来之时,已经身处京郊外一座荒山的洞穴中。 见她转醒,傅良意忙给她端了一碗水,不是惯用的白瓷小碗,灰不溜秋还缺了一块角,她蹙了蹙眉,抿了一小口,忽地想起来昏迷前的事情,抓住傅良意的手臂问:“他怎么样了!秦随风,可有他的消息了?” 傅良意摇摇头:“阿韵,你别急,秦随风不会有事的,眼下重要的是你要保重自己”。 “这是哪里?”想来傅良意也不知道,便转了话题问。 傅良意叹一口气,向她叙说,一夕之间,国破家亡。 宫人四散,禁军护送皇上宫妃从密道出逃到这深山老林中,别的人便只能自求多福,如今的瑶京城已经换了主人。 第114页 物是人非,天下最尊贵的人如今全都蜷缩在这一方幽闭阴暗的洞穴中,隐隐还能听到有女子的啜泣,压抑而绝望。 许是察觉到她醒了,皇后从另一边坐在她身侧:“阿韵总算醒了,可感到有何不适?” 此刻皇后的面容上也沾了许多灰尘,但她仍旧不慌不忙浅浅笑着,仿佛天塌下来她也能泰然处之。 郝韵来摇摇头,就算不适,也没有成群结队的太医来为她诊治:“娘娘忧心了,阿韵无事,皇上呢” 皇后看了一眼洞穴深处,郝韵来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能看见几个站立的人影,想来是保护皇上的禁军。 “皇上受了惊,刚刚入睡,明日一早还要赶路,阿韵也再歇息一会吧。” “我们要去哪里?” 皇后愣了一下,随即道:“约莫是向北走吧”,说完笑了一下以示安慰便起身离开,“秦将军吉人自有天相,我也会为他祈福的,阿韵别太忧思”。 郝韵来不知怎么就湿了眼眶,重重点了点头。 第二日一早天才蒙蒙亮,一众人便踏上了逃亡的路途,除了禁军倒是也没有多少人,大臣们各自出逃,不受宠的宫人被遗弃,从密道出来也便只有寥寥十数人。 郝韵来一时不知是否感概自己的好运气,比起别人,她多了一份活着的希望,但以后的命运却是未知。 皇上满脸疲倦,看起来一夜苍老数十岁,简单宽慰她几句,一路上便没再说话,向庭带领禁军警惕着周围的情况。 山路崎岖,郝韵来的自小习武身体还算强健,养尊处优的妃嫔和尚在襁褓中的皇子却难以忍受,不停地的哭诉抱怨:“皇上,臣妾好累,就在此处歇息片刻吧”,说着就自顾自坐在了路边的石头上。 皇上脸色平静,回身看她,那妃子还似平常一般娇嗔,不料皇上突然抽出旁边禁军腰间的佩刀,手起刀落,方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瞬间散成一滩血肉。 “谁不想走可以留下”,皇上声音冰冷,女眷均被吓得怔住,不敢再作任何声响。 走了大半日,眼前仍是一片荒郊野岭,郝韵来完全没了方向,就这样漫无目的的随着众人前行。 到了傍晚时候,竟然意外与几位朝中重臣及其家眷在荒野中相遇,他们大都仓皇出逃,一人背着一个小包袱,蓬头垢面。 这其中便有魏百秋,他一看见皇上,立刻跑上前,扑通跪倒在地,涕泗横流:“皇上!是老臣无能!” 众臣也纷纷下跪请罪,君臣抱头痛哭一阵后,生怕北连追军赶来,便继续赶路,知道后半夜才寻了一个山洞落了脚。 向庭为郝韵来和傅良意摘了些山间野果裹腹,安顿她们照顾好自己便又接着去巡视,傅良意主动提出和他一起去,他犹豫片刻后颔首。 皇后与家人团聚,情绪终是有了一丝波动,她终是不愿看着皇后每日活在精致的面具下,不哭不闹,永远识大体。 她盯着皇后一家出了神,竟没发觉魏旭亭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公主方才看的是姐姐还是我?” 郝韵来尴尬,收回眼神,侧开身子避他,他放浪惯了,也立即转了方向对着她:“想来是看姐姐了,这可真是伤了本公子的心”。 他和平常无二致地调笑,仿佛现在不过是外出游玩,而不是生死逃亡。 “魏公子自便吧”,郝韵来起身打算去找傅良意,被他扣住手腕,郝韵来挣脱开,手里却多了一把做工精美的匕首。 刚想问他何意,他竟已经重新融到了魏家一群人中,也罢,留着防身便是。 后来将这事讲给傅良意听,她沉思片刻后说:“莫不会他真的对你有意?” 这话郝韵来是不信的,她亲眼目睹魏旭亭的劣迹,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恐怕是不会有真心可言,更何况,他们交集并不算深,哪里谈得上情意。 “或许冥冥之中你便是他要等的那个人,只不过你的良人不是他罢了,感情这回事哪里有什么清清楚楚的道理?” 此时此刻实在不是谈论风月的时候,于是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困意袭来,两人不一会便陷入熟睡,并不知道明日又有怎样的险境。 众人日渐疲惫,为了隐匿行踪,一路上专挑难走的小路,连日的亡命天涯让一些夫人小姐不堪重负,纷纷病倒,便只能被做了弃子。 到了揽雀山,最多再行两日便可到裕安重镇,裕安以北仍是大杨国土,届时便可由裕安由精兵护送北上,另图出路。 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这时,北连追军突然出现,仿佛是早就埋伏在此一般,大约千余精兵从两旁山道上涌出,眼见着就要被包围,众人做鸟兽散,叫着喊着散作一团,禁军护着皇上,顾不得旁人,向庭带着郝韵来和傅良意拼命朝着没有追军的地方跑。 第115页 但是敌我力量悬殊太大,时不时便有几个北连军追上来,郝韵来被三个人为主,向庭和傅良意也与人周旋,脱不开身,她摸出胸前的那把匕首,苦苦挣扎,这是她第二次这么近的面对北连军,上一次娘亲拼死护着她,使得毫发无损,这次没有人在她身边了,她那三脚猫的功夫不一会便落了败,眼看着就要被抓走,三个北连军却突然被人从身后一击致命,齐齐倒地,露出后面的魏旭亭。 他终于难得严肃一回。看着愣在原地的郝韵来喝到:“还不快跑!” 这她才回过神来,埋头向前跑,跑到哪里也不知道,只知道要跑,不能被追上,眼前被眼泪模糊,全是血腥的场面,爹娘的面容一幕幕闪现,还有秦随风,他在哪里? 就这么跑着跑着顿时就没了知觉,没了意识,从山体上滑了下去,仿佛听到有人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辩不出来是谁的声音,也无法回应他。,就这样任由身体下坠,下坠…… 天家本无情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很可怕的梦。 梦里所有的人都死了,她被困在枯骨制成的笼子里,日日都有凶神恶煞,青面獠牙,身长丈余的蛮人鞭笞她,直至失去意识,这样的痛苦让她麻木,她甚至忘了她是谁,忘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不会想着死,也不会想着活,她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阿韵!阿韵!” 这是在叫她吗,阿韵是她的名字吗? 这个声音一直萦绕在耳边,呼唤的那么急切,那么担忧,那就睁开眼看看吧,到底是谁,在叫着谁呢? “阿韵!你醒了!阿韵醒了!”她还没看清是谁在叫她,这人便匆匆跑开了。 她正准备再次闭上眼,那人又风风火火的跑了回来,还带着别的人。 她费力地眨了几下眼,终于是把眼前的人全部看清,记忆一瞬间全部苏醒,是了,她就是阿韵,她被人追杀跌落山崖陷入昏迷。 郝韵来艰难的张开嘴:“良……意,向,向庭……” 到了向庭旁边的人,一身道袍,圆滚滚的身子,她怔住了,长着嘴就愣在那里,眼泪一颗一颗不受控制。 “头儿,是我呀,赵宵,你不会把我忘了吧”,他说着伏在郝韵来榻前放声痛哭,嚎丧一般。 “等我……死了,你,你在哭,一点也,也没有长进”,郝韵来自己也是哭的一塌糊涂,却还装模作样教训他,蔡县分别的时候,她以为就是和这个傻小子永别了,可他,真的出息了,把自己养的仍旧白白胖胖,却不知道来找找她,没良心。 向庭和傅良意去给郝韵来准备汤药,留他们二人叙旧。 赵宵边哭边说,每个字都说的模糊不清,郝韵来费了天大的力气才把他的话听懂。 原来,当年他豁出性命去找盈珠,人确实找着了,不过却是一具已经凉透了的尸体,孤零零被遗弃在大街上,来来往往逃命的人不经意间便一脚一脚踏在她的衣襟上,身体上,发间的珠花早就被踩成湮粉,赵宵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哭没哭,就只想着带她走,不能再让任何人伤害她,侥幸从蔡县逃出来后,他把盈珠葬在了废林,陪她坐了一会便开始了浪迹天涯的生活,后来偶然路过此间道观,本来只是想讨碗水喝,没曾想老观长就吊着一口气等一个有缘人,等到了他,临终前,给了他一碗水,顺便把这个道观也给了他,他想着安顿下来也好,便一直安心守在这里。 听完他这些年的经历,才觉造化弄人,每个人都像是在悬崖边上苦苦挣扎。 轮到她讲了,娘亲死了,爹也死了,夫君下落不明,自己半死不活。 休养了几天,郝韵来已经能勉强下地,这期间她没问过任何事情,任何人,傅良意喂她吃药她便乖乖的吃,一点也不怕苦。 看她这幅样子,傅良意心中不是滋味,只敢偷偷和向庭说:“你说阿韵知道不知道?” 知道不知道当日遇到追兵时,魏旭亭本来护着皇后可以全身而退,却去救她于危难而被杀,皇后失去庇佑被□□致死,大臣女眷四散,死的死,俘的俘,禁军无一生还,皇上身负重伤勉强逃至裕安,北连人却发天下通告,杨朝献德韵公主,许苟且偷生。 皇上下令搜寻德韵公主,与北连讲和,大约是真的怕了吧。 若不是他们看见了阿韵坠下山崖,若不是赵宵恰好守着破风观,这时,他们又该在何处受着何种耻辱。 好景不长,皇上看来是铁了心要用一介女流换一时安稳,派出搜寻的人马浩浩荡荡,破风观的位置算不得隐秘,只需往这揽雀山下转一圈,保准能找到。 第116页 郝韵来看着他们匆匆收拾行装,也没问什么,一切听从他们安排。 向庭道:“如今我们与皇上失散,前方未卜,倒不如转道去则客,往后再寻机会去找皇上”,秦随风交代过,一旦出现意外,则客万蜂楼可为上策。 赵宵也随他们一起,这次说什么也不离开郝韵来,他最后看了一眼破烂漏风漏雨的道观,心中对老馆主道一声对不住,便头也不回地再一次开始了征途。 只是,终究无用。 因着郝韵来的身子还未大好,走两步便疼的厉害,向庭背着她,四个人在山中穿梭,目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前来搜山的却个个是精英,不消半天,便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郝韵来苦笑一声,这情景与当日被北连军围困竟是无异,只不过这次的主导人是素来疼爱她的杨凌。 无意中听到向庭和傅良意的谈话,她知道如今什么都变了,她不再金尊玉贵,而只是一枚棋子,一个筹码。 “公主,请随末将回去”,为首一人先是好言相劝,向庭不做一声,直接拔剑,寨主牵挂的人他要守好。 “如此便得罪了”。 清一色的玄甲士兵与他们刀剑相向。 自相残杀,也不过如此了吧。 三人将她紧紧护住,纷纷身负重伤,郝韵来突然出声道:“住手!” “正好我也挂心皇上,我随你们回去”,她勉强撑着身子站到三人前面,“只是我的这些朋友,还请将军放他们自谋生路去吧”。 “阿韵!你在胡说什么!”三人齐齐反对,眼中看着他们的怒意更甚,还欲一战,被郝韵来拦下。 “这……皇上有令,不可有漏网之鱼,还请公主不要让末将难做”,那小将嘴上说着为难,眼色却是不容更改的坚定。 郝韵来点头,众人还以为她轻易放弃,却不料猛地拔下发间簪子,抵在脖颈上,针尖已经刺入皮肤,一条细细的血流顺着流进衣衫,染红一片。 “将军不予我方便,我又何苦成全他人,倒不如死在这荒山野岭,一了百了,只怕到时候更难交差吧”,她的唇色渐渐苍白。 小将皱了眉头,手不停摩挲着佩剑,额头瞬间冒了虚汗,眼前这个女人要是死了,就算他当下不受罚,也迟早变做亡国奴,只好妥协:“就公主,末将会向皇上禀告这三位身死,今日之事绝不会泄露”。 郝韵来听了他的承诺,这才把簪子从脖子上拿下来,攥在手里,转身浅浅一笑。 “良意,你别哭啊,皇上最疼我了,他不会让我受委屈的,你们就安心去则客,再也别回这是非之地了”,她执着傅良意的手,故作无事的说到。 这个谎言实在拙劣,傅良意泣不成声:“你明明知道的,都变了……” 她接着说:“向庭,你不必愧疚,秦随风不会怪你,我也不会怪你,就到这里吧,往后好好珍惜眼前人,去过自己的生活”。 向庭捏紧了拳,他恨自己无能,要靠一个女子牺牲自己来保全他的性命。 赵宵摸了一把眼泪:“头儿,我没什么牵挂了,上次没跟你一起走,天天做噩梦梦到你骂我没良心,这次就让我跟着你吧”。 郝韵来被他的话逗笑:“我哪有那么凶神恶煞,你又懒又贪吃,我才不要你陪着,我希望你走的越远越好,往后可千万别梦我了,我可不想浪费力气再骂你”。 她像交代遗言一样,和每个人告别,其实可不就是遗言,今日一别,怕就是生死两隔了。 这边哭哭啼啼,不忍分别,小将却没耐心再等,催促道:“公主,时候不早了,皇上还等着您”。 “好,我看着他们离去,免得将军出尔反尔”。 赵宵这时候哭的比傅良意还凶,贴在郝韵来身上不撒手,她使个眼色,向庭将赵宵打晕,抗在肩上:“夫人……” 郝韵来打断他,笑着说:“向庭,良意就交给你了,照顾好她,走吧,别回头。” 一回头,她怕自己会想到前路漫漫,没有勇气一个人走,现在就正好,看着他们的背影,也许就会变得坚强些。 向庭听她的话没回头,大声喊道:“夫人无论如何保全自己,将军一定会回来的”。 她信,她当然知道,秦随风会回来,会来救她,他不会让她受委屈的,但是现在她只能把眼泪吞回去。 等到他们的背影也完全消失的时候,郝韵来随着沉闷肃穆的士兵回到了裕安。 杨凌还在裕安,郝韵来估摸着他是怕路上再出意外,盘算着同北连人的交易达成后再仓皇北上吧。 小将直接将郝韵来送到了裕安府,杨凌暂且的落脚之地,这座府邸建造精美,九曲回廊,假山流水,和南方的别院很相似,可以看出主人是个颇有意境的风流雅士。 第117页 夜幕渐沉,但是杨凌还没歇息,特意在等她,郝韵来推门进去的时候,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当中的椅子上,靠着椅背,很是沧桑无力。 他唤她:“阿韵,你来了,还以为你不会来了,身子怎么样,那日看你跌落山崖,如今可好了”,他的语气里仍旧和以前一样充满了关怀。 只是郝韵来知道已经不是从前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在下首坐下。 杨凌叹一口气:“朕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妻儿具亡,衷心的臣子赴了黄泉,二心的便不提了,身边就你这样一个妹妹了”。 郝韵来仍是不语,对他失望至极。 “最令朕痛心的还是丞相,一早就叛国通敌,泄露了行踪,这个老匹夫,枉朕事事仰仗他”,他冷笑两声,一想到那日魏百秋高声呼喊:“别杀我,我是你们王爷的朋友,是自己人,别杀我”,便是将他千刀万剐也不足解恨。 这件事倒没让郝韵来感到出乎意料,只是他逃去了北连,怕是再难找机会除掉他为秦随风报灭门之仇了。 “阿韵,你别怪朕,大杨的江山不能毁在朕手上,太傅一心为国,若是在世,想必也会和朕做出一样的选择来顾全大局”。 郝韵来看着他,眼中含着泪,杨凌对她的纵容宠爱,他们之间的兄妹情,这一刻,在郝韵来心里完完全全崩塌,换做抓不住的泡影,只能永远的封在记忆里了。 “我不怪皇上,我与皇上非亲非故,却成熟恩宠数年,我心中感激,皇上做出今日抉择舍了我也无可厚非”,她说的异常平静,但确实是她心中所想,她不过一介臣女,稀里糊涂当了公主,别说这身份是假的,便是真公主,古往今来为国牺牲者也不在少数,这次算作还他恩情。 杨凌心中痛心,如何就非亲非故,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至到这地步,不过阿韵不怨他已是对他最他的宽恕了,但还没来及松一口气,便听到她说:“不过皇上有一句说的不对,若是爹在,他不会舍弃我,夜深了,皇上歇着吧”。 她说完便起身推门出去,不想再看杨凌一眼,她承认她从来就是什么有民族大义的忠烈之士,她可以为她在乎的人义无反顾地牺牲,但却没办法为了别人的苟且偷生献出生命,更不能容许别人对她亲人的肆意揣测,老爹才不会把用她的性命当作筹码,娘亲也不会,秦随风也不会。 她抬头望月,月亮几乎要变成一轮玉盘,又要到中秋节了,月神啊月神,上次我祈求你保佑全家人,可你没听到,这次,我求求你保佑秦随风,良意,向庭,赵宵,还有不知身在何处的长林平平安安,你答应我好不好? 北连受折辱 侍女将她领到一间重兵把守的院落,侍候她沐浴,明日便要被献祭给北连了,时间越近,她反而越不怕。 一夜未眠,侍女在外间倒是睡得熟,她早早便起了身,没有惊动侍女,推门到院子里静坐,侍卫见她出来,都打起来十二万分的精神,难不成还怕她化作一缕烟逃走不成。 天大亮了之后,仍是昨日那名小将来到院子里,朝她行礼,姿态倒是有些敬重了:“公主,已经到了约定的时辰,请随末将前来”。 郝韵来随着他再次穿过九曲回廊除了裕安府,一顶软轿停在府前,还有两列士兵整装待发,杨凌没有来送她,早上风大,也许他身体不好便不出来了吧。 摇摇晃晃,她被抬着走了一个时辰,轿子终于停了下来,小将为她掀帘,她下轿一看,原来是到了揽雀山,对面一队狄族人,个个坐在马背上,身上透露着野性,反观她身边的将士,倒不似看守她时那般坚毅了,或垂着头,或眼神闪躲,若不是还有最后一丝军人的尊严残存,怕是要往后退几步避开这些北连军。 “将军回吧”。 “公主保重”,小将朝她抱拳目送她,她拒绝了皇上赐给她的丫鬟珍宝,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走了,纵观历史,怕是没有比这还寒酸的公主了。 北连人没有那么好心给她准备轿子,直接将她掳上马,裹挟着扬尘便消失在揽雀山,空留哒哒马蹄声。 所幸不远处的兖州已经成为北连人的地盘,不然还没见一面指名要她的北连王爷便要在马背上颠出五脏六腑而亡了。 北连人粗鲁的将她扔下马背摔在地上,斥一句:“大杨人不论男女都如浮萍一般无能”,笑着跨步进了兖州府,不再搭理她。 奇怪的是,接连几天都没有人搭理她,将她锁在柴房,每日派人胡乱送些吃食,吊着她的命。 就在她想不通北连人意图的时候,柴房门大开,她被带了出去,由于身上的伤还没好,这几日又时常饥饿,几乎是被人拖着走,兖州府不似裕安府,没有九曲回廊,直进直出,一会到了一间卧房,在门口守着的是两个女子,看打扮是北连的侍女,拖着郝韵来的人和侍女用北连话简单交谈几句,便将她交给了侍女。 第118页 侍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她进屋,用蹩脚的汉话对她说:“小姐,今夜王爷将会前来,奴婢为您沐浴”。 这位王爷终于要露面了,郝韵来点点头,任凭她们摆弄。 侍女们小心的避开郝韵来身上的伤为她擦拭身体,换上准备好的华衣,描绘精致的妆容,一切就绪后,纵使她们是王爷的贴身侍女,平日里所见均是贵族,但眼前这位大杨公主却是容貌最美之人,清冷的气质看起来既高贵又神秘,就像北连的塔尔女神,可望不可即,怪不得王爷宁愿放杨朝偷生,也要换回这位公主。 她们朝郝韵来福了福身子告退,留她一人在红帐红柱中等待。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真的很好看,只是不该是现在。 烛火快燃尽的时候,门有了响动,被人推开,郝韵来攥起衣袖,袖子下面紧握的是魏旭亭送给她防身的匕首,来的时候她藏得很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侍女们将郝韵来安置在帐子中,隔着纱帘看到那名北连王爷进来后先换了一根红烛,负着手走进她,她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 红帐被一只手掀开,帐外站着的人让她大吃一惊,但想想也不无可能。 竟是在倚南楼时谭曲的恩客,连平! 连平,季连轻平,北连王爷。 “我们又见面了”,他唇角微微勾着。 确实没想过能再见面,她还是以阶下囚的身份,郝韵来像来不重要的人见过便忘,在她印象里也就只剩个浪荡公子连平这一点印象了,现在他一身狄族打扮,贵气逼人,完全变了个样子。 “本王便叫你韵儿吧,上次唤你阿韵,你似乎不太满意,想来是许多人这样叫,没有新意”,他走进纱帐坐在郝韵来身边。 他说得事情郝韵来已经全然没了记忆,警惕道:“为什么是我?” 郝韵来确实想不明白季连轻平的意图,他乘胜追击吞并杨朝,虽说费些力气,但也不是不可能,何苦找了她当借口,放了杨凌一条生路。 “当年王兄买通汉人得到了半卷藏宝图,只是本王寻找另一半镇烟虚天图多年无果,你们的汉人丞相偶然得知你的夫君是秦家后人,便为本王献计一物换一物,只不过现在据说那位秦将军被我北连的勇士埋在了黄土之下”,他毫不避讳的说出原因。 原来当年秦家的灭门惨案竟是魏百秋和北连人勾结谋划,害的秦随风家破人亡,现在就连秦随风也因为他们不知所踪,北连人就这样云淡风轻,一步一步将她的一切都夺走。 “畜生!”郝韵来猛地拔出袖中匕首刺向季连轻平,他一时没有防备,即使闪躲也仍是被刺伤了手臂。 看着鲜血不断冒出来,他笑的更猖狂,一把夺走了匕首,将郝韵来制服住,凑近她说:“只是本王不只是因为这个藏宝图,见你第一面,本王就觉得你是本王的女人,姑且让你们大杨的窝囊皇帝苟且偷生,等本王厌烦了你,便送你们一起上路”,说完便狂笑了起来,残暴地撕扯郝韵来的衣服。 血水泪水混杂,一片狼藉,终成一片死灰。 后半夜,季连轻平起身穿衣,对像被撕碎木偶般的郝韵来扔下一句话:“你最好习惯,这就是你以后的生活”。 他走后,两个侍女紧接着便进来,神情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见惯了这样的场景,铁衣王的残暴是众所周知的。 侍女们将屋子收拾整齐,再次为郝韵来熟悉换装,守在床前侍奉她入睡,只是到天亮的时候,这位杨朝公主也没有合眼,流出来的眼泪将被褥都浸湿了。 遵照季连轻平的吩咐,屋子中的尖锐利器都被收了起来,两个侍女寸步不离的跟着郝韵来,唯恐她做出伤人伤己的事情,但其实不大不必,因为她现在也已经同死人无异了。 但侍女们还是格外小心,听说将郝韵来送来的将士今日一早便被问罪杀头了。 郝韵来一天没有进食,侍女们也没有办法,晚上季连轻平看到的景象与早上一样,郝韵来连一根头发丝的位置都没有变,眼睛红肿不堪,露出来的脖子上全是昨夜的痕迹。 他将侍女屏退,在床上坐下,明显感觉到郝韵来颤抖了一下,笑一声,倒是还没死透。 “本王倒是劝你养好身体,不然等你死了,北连与杨朝的盟约就算作废,你的国家,你的臣民都将承受你今日所受之苦”,他这话说得不假,他现在不过是无聊,看困兽之斗的游戏罢了。 郝韵来依然没有生机,季连轻平不是怜香惜玉的人,不再同她多费口舌,直接将她压在身下去亲吻,郝韵来死命挣扎:“畜生!他会杀了你的!” 第119页 季连轻平停下,只因他觉得这话未免好笑:“他?你是说你那短命夫君吗?本王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能耐”。 又是一夜哭喊,撕扯,强迫,血,泪。 第二日一早,侍女们再次进来收拾残局。 日复一日,终于郝韵来感觉自己的身体飘到了空中,好像躺在云上,软绵绵的,空气里充满了小酥饼的味道,只是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没有办法睁开眼,没有办法抬起手。 “别贪睡了阿韵,快来吃饭了”,有人将她从云上拖起来,捧着她的脸,她不得不睁开眼,竟然是娘亲! 郝夫人一脸慈爱的看着她,她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抱着郝夫人:“娘亲,我好想你,好想好想”。 “傻孩子,怎么了这是,说的好像很久没见娘亲了似的”,郝夫人拉着她的手出了屋子,郝韵来看着这里和县衙一模一样,小铜钱安安静静窝在院子里晒太阳,偶尔还有一两声公鸡不合时宜的叫声。 “这是梦吗?” 郝夫人摸了摸她的额头,哭笑不得:“该不会是睡糊涂了吧”。 前厅里已经摆了一桌好菜,大家都已经坐好在等她了,赵宵是个嘴馋的,偷偷夹了一个鸡腿,惹得身边的盈珠佯装打他。 还有秦随风,他向郝韵来招招手:“阿韵,过来坐”。 秦随风,秦随风。 她赶紧跑过去紧紧抱住他,秦随风不知所然,只好抱着胡乱安慰。 “你没事的对不对,所有的一切都是梦,现在才是真的,对不对?” 秦随风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声音轻柔:“当然了,我没事,别哭了,我心疼了”,他温柔的给她擦泪。 她相信了,他们一直都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什么瑶京,什么北连,只是一场连想起都害怕的噩梦。 桌子上的饭菜很丰盛,都是郝韵来爱吃的,秦随风只顾着给她夹菜,面前的小碗里面仿佛建了一座小山,可是她夹起来到嘴边,竟变成了一根白骨,吓得他掉了筷子,一瞬间,美味佳肴变作毒虫骷髅,再看郝夫人已成一具白骨,轰的便散了架倒在地上,郝唤才口中流着黑血,面色铁青,盈珠已经面目全非,赵宵抱着一团肉泥哭的肝肠寸断。 再看身边的秦随风,他穿着盔甲,满身是血,艰难的朝郝韵来伸出手,她赶忙去握,好像如果不拉着他,他就永远离开了。 “秦随风,我好害怕……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回家吧……我好难受……好疼……” 秦随风说:“阿……韵,再,再坚持一下,我就……带你回家”,然后眼前的景象全部消失,只剩下她一个人,周围一片虚无,她跌坐在地上,突然从她头顶伸出一只手将她拽了出来。 “小姐醒了!” 只见新人笑 王爷带回来一个病秧子杨朝女人。 王妃不在乎,姬妾们不敢在乎,是故,表面上王府里并没有因为郝韵来的到来发生任何变化。 铁衣王用兵如神,直取杨朝京师,是名副其实的北连第一勇士,北连王为他封赏,金银美女,封地千里,他却只向王讨要了一个侧妃的名号。 杨朝德韵公主贤良淑德,聪敏才慧,特封铁衣王侧妃,封号安。 自从郝韵来大病了一场后,季连轻平似乎对她丧失了兴趣,将她从兖州带回王城献塔,便将她随手丢给了王妃安排。 王妃和她的年龄不相上下,面容姣好,但却有一股老态龙钟的感觉,她不太爱管这些琐事,又将郝韵来丢给了她的贴身婢女安排,自己回了院子接着看未看完的书卷。 主子与世无争,不悲不喜,婢女倒是上火着急,王府里的女子一个接一个的进,她自然要替王妃出出恶气,也不能明着不敬,就只能将郝韵来安置在最僻静的一处闲置许久的院子里,这院子名字也起的有意思,叫零芳阁,大概是说任何芳华住进来都要凋零了。 原先在兖州侍候她的婢女已经回到了季连轻平身边侍候,王妃的婢女便好心从膳房挑了两位粗使婢女给她,她倒是不怕主子怪罪,王爷从不过问后院女眷的生活事,再者,她的父兄都在沙场被杨人杀害,她又怎能叫这位杨朝公主过的金尊玉贵。 只是万万没想到,王爷立了杨朝公主做侧妃,这府里女眷虽多,可真正能算的上主子,被写进族谱的除了王妃,便只有两位重臣之女被立作侧妃,这是众人未能料想到的。 内官去宣旨的时候,郝韵来闭门不见,季连轻平向内官道一声包涵,替她领了旨,竟也没有怪罪她的意思。 众人皆知,这位杨朝公主不得了,现如今是王爷心尖上的人了。 后来又为她大兴土木,将零芳阁重新扩建,珍奇异宝,侍女守卫都被送至零芳阁。 第120页 “百花遇安妃,羞愧自知不如而凋零”,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就连北连王闲聊时都打趣他:“王弟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郝韵来这新人却哭的比旧人还伤心,她早就该自我了断,却拖着这副残破的躯壳苟活至今,她每日望着天边,既想着秦随风能突然出现将她就走,又想着,他一辈子也不要来这里,忘了她,随便找个太平地方过一辈子,她没有办法面对他。 这里的人说的话她听不懂,吃的菜她不习惯,门外一旦有风吹草动,她便害怕不知所措,终日惶惶不安,她多希望季连轻平永远想不起她的存在。 事与愿违,这天他喝的醉醺醺,衣领被自己扯开,手中还提着一坛酒,走路东倒西歪,郝韵来本来已经睡下,但一听到动静便立刻惊醒,缩到床角。 季连轻平像是发了疯一般,将酒坛掷成碎片,到处都是,咆哮着抓住她的脚踝将她拖出来,郝韵来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季连轻平,双眼通红,像是山中刚刚争夺完领地的猛兽。 他狠狠掐住郝韵来的脖子,质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在乎!为什么你的眼里只有他!” 郝韵来快没了气息,自然不能回答他的问题,季连轻平猛地松开她,狂风暴雨的掠夺,这种时候,郝韵来已经不会苦也不会闹了,她完完全全变成了人偶,心里数着时间,一刻一刻终于过去。 季连轻平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就走,反而绵软无力的瘫在她身上,好像寻求母亲安慰的孩童。 他说:“我对你的好你全看不见,他一句话你也放在心上”,然后便睡过去了。 郝韵来推开他,穿衣起身到院子里,这是她第一次走出房门,北连的月亮一点也不圆,一点也不亮,也不会有月神保佑他们。 婢女看她出来,立马上前服侍左右,或许是季连轻平怕她生事端,满院子的下人都不会说汉话,唯一能说的上话的便是季连轻平,可是这话说还不如不说,被带到这里将近一个月,她说过的话满打满算不超过十句。 一坐便坐到天亮,季连轻平走的时候没有同她知会,郝韵来也没有理他,下人们福着身子恭送他,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差人送来了几十匣子的珠宝首饰,这些赏赐是时常有的,但她从来没有看过一眼,任凭它们在角落里积灰。 时间就这么一日日过,她便如行尸走肉般活着,为什么而活她也不知道,也许在等秦随风,也许她只是个胆小鬼。 九月十六,铁衣王的生辰。 北连皇帝季连荣书和季连轻平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皇帝极为看重这个弟弟,每年生辰都会在宫中大肆庆祝,排场甚至比自己过寿辰还要大。 王府内眷自然也要出席,往年便只有王妃同两位侧妃,今年还要再添一位安侧妃,也就是郝韵来。 她已经无所谓想不想去,因为季连轻平着人传了话,送了衣服头面,侍女们一早就为她梳妆打扮,只是她自始至终面无表情,仿若在冰棺中沉睡百年的美人。 可是当侍女为她换好衣服,面面相觑却不敢多言,天家制度森严,女眷服饰有着严格的等级划分,但季连轻平送来的衣服明显是王妃份位才该有的。 王爷与王妃不和,在王府算不得秘闻。 王爷流连花丛,心无定性,府里的美人如春日的野草,年年枯死,年年焕新。王妃从来不过问他的事情,日日圈在兰亭苑,读诗作画,过的像是世外高人。 不过却是听说二人本是青梅竹马,幼年时也算说的上话,不知怎么的,就成了形同陌路。 侍女们将郝韵来引至王府门前时,众人和马车都已经在等着,三辆马车,另外两位侧妃有自知之明,搭了伙同乘一辆,王妃和季连轻平独乘一辆,本来侍女是要扶着她上季连轻平的马车,谁知道冰棺中的睡美人像是醒了一般,挣开她们的手,上了王妃的马车,王爷掀开帘子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便让启程了。 这是郝韵来第一次看见王妃,她只在第一天来王府时,为她安置的婢女那里听了些王妃相关的话,后来便没再听过,也许下人们提过,她听不懂北连话罢了。 那婢女用蹩脚的汉话同她说:“娘娘仁厚宽宏,不与人计较,小姐却要认清身份”,郝韵来不知道是不是每个新进府的女子都被她警告过,但却奇了,郝韵来听了这话,非非但没有被震慑,反倒构想出出一位不染凡俗的出尘女子形象。 今日一见,与她所想重合,她上车时,王妃正在车内捧着一卷《染梅集》翻阅,是杨朝的诗卷,她没读过,王妃怕是没料到她的到来,抬眼看她,放下书,召她到身边坐下,盈盈笑着:“你便是杨朝公主吧,真是生的水灵乖巧”,她眼里滑过一丝叹惋,真是可惜了,被命运所累。 第121页 郝韵来惊奇她会说汉话,还说的这样好,只是久未开口,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瞪大眼睛望着她。 王妃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解释道:“我母亲本是汉人嫁入北连,所以便会说汉话,母亲是瑶京人氏,说起来,我与公主也算得上同乡”。 郝韵来没和她解释,其实她的家在边远的蔡县,她垂了垂眸:“瑶京如今已不再是瑶京了”,久未开口,声音涩哑。 王妃看她悲痛难掩,拍拍她的肩膀:“公主受苦了,往后在府中若是有什么难处,来找我便是”。 郝韵来点点头,王妃确实仁厚宽宏,但也无法与她诉说心中之苦,毕竟她的父君都是北连位高权重之人。 随便闲聊了几句,便到了皇宫,王妃的贴身侍女扶她下车,她看向郝韵来时眼神恶狠狠的,仿佛郝韵来抢走的是她的夫君,她故意用汉话说到:“即使盗取了凤凰的羽毛,也不是凤凰”,想来王妃平日里待下人也是极好的,才敢让她在主子面前没有尊卑。 王妃立马皱了眉,用北连话对她说了什么,她便不甘的退到了一旁。 其实郝韵来是不在意的,她不明白季连轻平为何故意让她穿这套衣服,落了王妃的面子,但是王妃虽然没有提及,但她知道,王妃在她上车的那一刻注意到的是她的衣服,而不是她。 故而解释道:“王妃切勿多心,我和季连轻平不共戴天”。 王妃笑着宽慰我:“我知道,你是不愿的,可他就爱强人所难”。 季连轻平看着郝韵来与王妃其乐融融,一团和气,忽地就生出一团邪火,一把将郝韵来拽走,宫宴上将她安置在自己身侧,为她布菜添酒,到场的朝臣笑呵呵的祝他千岁,外加喜得佳人,没人在意一旁的王妃听得此言作何感受,好在王妃不在乎。 郝韵来打量这些北连人,他们如今谈笑风生,想起一年前的在瑶京的除夕宫宴,当时也是这样,所有人都安享太平,舞剑的少年,恬静的皇后,可现在他们都死了,死了。 “安侧妃?”身边的人碰了碰她的手臂,她猛然回神,下意识闪躲。 季连轻平无视他的反应:“皇兄在叫你”。 郝韵来看向高位的皇帝,他是极年轻的,和季连轻平有五分相像,他说:“安侧妃可有准备贺礼?” 她一看他们身边已放着众多珍奇异宝,出身的太久,众人该喝的彩,该送的礼都已经到位了,她直言道:“并未”。 皇帝一下子变了脸色,更有几位朝臣出口便道杨朝枉称礼仪之邦,怪不得做了亡国奴。 在车上时,王妃曾提点过她,看重皇室颜面,每每寿辰,总要大张旗鼓,她身份特殊,若是不备礼,免不得被刁难,她当时说到这般田地,能少做一件违心事便算一件,王妃没有再劝。 季连轻平看着她被众人责难,悠然饮酒,仿佛看戏。 议论声越来越大,皇帝又出言:“想来是安侧妃一时疏忽,朕听闻杨朝时常歌舞升平,不如安侧妃献舞一曲,便当是皇弟的贺礼”。 郝韵来不卑不亢:“本宫不会舞,便是善舞,堂堂大杨公主也不会为尔等舞”。 此言一出,皇帝当即掷了酒盏,大臣上言要处死她,再一举歼灭杨朝。 皇帝看着季连轻平,似乎在等他的意见,他起身珍重跪在殿中央,向皇帝请罪:“是臣弟管教不力,才叫安侧妃口出狂言,臣弟愿替安侧妃受过,还请皇兄饶过她”。 这下,大家都知道杨朝公主是妖孽祸水,将一向忠君爱国的铁衣王蛊惑,甘愿为她揽下罪责。 这个场面是郝韵来没有料到的,她算不得正统公主,也不会将皇室的尊严看的比天还大,可她骨子是不屈的,不论是当年那个称霸一条街的郝捕快,还是今日委身他人,苟延残喘,只是她妥协了太久,久到她甚至忘了这一回事,她怎么会轻易向别人低头呢? 皇帝脸色越发铁青,盯着季连轻平不说话,良久望向了郝韵来这边,郝韵来不惧怕,对上他的目光,只是似乎,她看的并不是她,而是……王妃。 若说这场宴会,自始至终都是局外人的,俨然只有王妃一个人。 但现在她却被这道目光卷了进来,王妃悠悠起身:“皇上切莫怪罪安侧妃,说来都是臣妾的错,安侧妃本来是备了礼,却叫臣妾失手毁了,若是要罚,便罚臣妾吧”。 胎儿死腹中 亡国公主犯了死罪,王爷王妃上赶着揽责,看来这妖女有点本事。 皇帝最后罚了王妃一年俸禄,斥责了季连轻平几句:“下不为例”。 郝韵来虽说死罪可逃,活罪难免,皇帝看她的眼神复杂,她不懂因何缘故,不像是厌恶她杨朝公主的身份这么简单。 第122页 “安侧妃目无法纪,以下犯上,杖责五十”。 当即便有两名壮汉将她抬到长凳上,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行刑,将杨朝的颜面打的荡然无存。 郝韵来看着壮汉和他手里的木板,死了便死了吧,到时候她的事迹流传回去,也好叫史官为她记上一笔功德,尽管她不在乎这些虚名。 果然,他们下手是极重的,郝韵来饱受折磨,身子孱弱,受了二十板便皮开肉绽,晕了过去。 郝韵来醒来时,身上还是火辣辣的疼,她竟然又活了过来,这次守着她的不是零芳阁里的人,是个没见过的姑娘,她长相普通,穿着也普通,个子不高,看着面善。 她见郝韵来醒来,赶忙去找人,不一会进来一位大夫,王妃也来了,大夫看了诊,开了一副药方交给侍女去煎药,和王妃说几句话,便退下了。 王妃替郝韵来理理头发,眉头微微拧起来,欲言又止。 郝韵来直觉出了大事:“是不是,我时日无多了,王妃但说无妨,如今我也与死人无异,承受的住”。 王妃摇摇头,下定决心般叹了口气同她说:“你有身孕了”。 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郝韵来承受不住。 登时,眼泪便淌了出来,“什……什么?”约莫是她听错了。 王妃没有再重复,为她掖好被角:“你安心休养吧”。 她醒来时看到的姑娘是王妃送来的丫鬟,名唤元霜,本来是俘虏来的杨朝奴隶,因着一手好厨艺,王妃便将她留在身边。 元霜能言善道,常常说些新鲜事给她解闷,但是郝韵来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她就像坠入地狱一般生不如死,夜里做梦梦到孩子将她开膛破肚爬了出来,浑身血淋林,长着一张怪物的脸,朝她哂笑,渐渐的那脸就变成季连轻平的脸,她怕极了。 这个孩子不该活在世上,王妃派人送来的安胎药她一口也没喝,元霜没有苦口婆心劝她,她是打心底里敬重这位德韵公主,用个人屈辱换了国家一时平安。 她说:“公主不爱喝便不喝,北连蛮子不配让公主诞下子嗣”,她说着便红了眼,除了王妃救过她的命,北连的每一个人都是吃人的妖怪,她恨到了骨子里。 这个孩子她存了心要将它送走,可是自从她被诊出有孕,零芳阁的守卫多了一倍,她不敢将孩子打掉,她怕连累元霜,这个在异国他乡遇到的真心对她好的女子。 王妃常常来看她,同她说些宽心话,再送来些杨朝的书籍字画,郝韵来淡淡道谢,元霜倒是又酸了鼻子,王妃爱吃她做的江南小菜,以前对她也是不薄,说到:“早知如何,前些时候便该将元霜送来你这里,这些日子瞧着倒有了些人气”。 元霜从前和郝韵来无二致,十天半月说不上一句话,倒不是听不懂,只是不想说罢了。她本是边城知府家的厨娘,因着与北连相接,倒也会些北连话,后来边城沦陷,知府一家早早逃之夭夭,府里的下人被带回北连充作奴隶。 元霜将王妃送来的东西都一一归置好,郝韵来看了睹物思人,倒不如不看,她一边收拾一边感概:“王妃娘娘是个好人”。 今日郝韵来难得有些精神,接着她的话问道:“却嫁给了季连轻平这样的人”。 “听说是青梅竹马的缘分,只不过这桩婚事是王爷抢来的”,先前元霜是直呼其名的,郝韵来对她说隔墙有耳,她自己倒是不惧怕,可不想元霜祸从口出。 元霜在王府呆了一段时间,只听不说,王府的内幕了解不少,郝韵来听她讲下去。 王妃本名谢萤,是北连大将军的独女,至于为何娶了杨朝女子为妻已不可考,只知在一次两军交战后谢将军带回了谢萤的母亲,她母亲在谢萤幼年时便撒手人寰,此后将军并未再娶,没过几年便随着亡妻去了,先皇帝感念谢家功勋卓著,怜悯谢萤一介孤女,便封做塔塔郡主,接进宫养在先皇后膝下,先皇后育有两子,便是季连荣书和季连轻平。 三人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只是两兄弟都对谢萤情根深种,据说谢萤是钟情于季连荣书,只是先皇帝和先皇后偏宠幼子,加之季连轻平在宫门外跪了一天一夜求娶谢萤,这才有了现在铁衣王妃。 大约是季连轻平觉得有愧兄长,自请封王,真正的爱美人不爱江山。 郝韵来倒是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怪不得当日在宫宴上季连荣书眼神怪异,现在想来惊觉饱含深情却又满是遗憾。 “既然如此,为何季连轻平府上姬妾成群?”郝韵来难得暂时忘却伤痛,追着元霜问道。 没想到,平日里病恹恹的公主,听起来皇家秘闻倒是有了些兴趣,看来今后得多听些回来。 第123页 她接着说:“只怕是与王妃赌气吧,公主有所不知,府里大半女子都是王爷抢来的,或是已婚妇女,或是已有婚配,她们中有的性子烈,一头撞死在墙上,有的便就这么活着,没有盼头”。 郝韵来突然想起之前王妃说过他就爱抢人所难,想来是这个意思。 “王妃必定是爱着皇帝,北连皇帝登基多年不立后,坊间传闻便是因此缘故。起初这王府里是只有王妃的,可王妃不理他,他爱而不得便将越来越多的女子带回来,可王妃从来不生气”,元霜说到这里,隐隐有种解气的感觉。 郝韵来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季连轻平爱惨了谢萤,谢萤却对他视而不见,所以她本来只是被当作要挟秦随风的筹码,后来秦随风不知所踪,她也就没了价值,但季连轻平将她强留在身边,对外做出百般宠爱的假象,只是在和谢萤赌气罢了。 她冷笑一声:“没想到,季连轻平还是个情种,只是像他这样的人不配得到王妃的倾心”。 但也不禁疑问,王妃瞧着与世无争,可绝不是怯懦的女子,如何就能妥协呢? 其中内幕便不是元霜这样的外人能够了解的,她猜测到:“王妃当时虽贵为郡主,实则寄人篱下,怎么敢违抗圣旨?说起来,王妃的遭遇与公主相仿,只是幸运的多罢了”。 说到了郝韵来的痛楚,她不再纠结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便让元霜退下了。 自从她有了身孕,季连轻平便没有露过面,现在倒是可以解释了,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孩子,或者说,整个王府他只在乎谢萤。 如此一来,她根本不必为有孕一事烦忧,季连轻平也容不下它。 郝韵来抚摸着小腹,自言自语道:“你别怨恨,也别怪谁,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冷不丁却从门口冒出一句:“它这辈子投生到铁衣王府,成为本王的长子便是莫大的荣耀”。 季连轻平就站在那里,朝她走来。 “只怕是罪过吧”,郝韵来回他,“你罪孽深重,子嗣凋敝,殃及后世,我宁愿它是一个死胎”。 季连轻平姬妾成群,膝下却无一子嗣。 只是他却忽地笑了,“那些女人不配,本王允许你成为孩子的母亲”。 郝韵来也笑,笑得溢出眼泪,不知是笑够还是哭够,一下子收了情绪,仰着脸说:“你也不配”。 本以为惹怒了他,没想到他沉默了一瞬,便离开了,并没有为难她,往后几天日日前来带她到花园散心,王妃也在一边陪着。 王妃很是关心她,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孩子有没有闹她,她一一作答。 季连轻平兴致很好,仿佛是真心疼爱郝韵来肚子里的骨肉,时常滔滔不绝设想将来教孩子骑射策论,养成文韬武略的贵公子。 他们二人的关系倒是因着这个孩子缓和了不少,王妃揪着他话中的错反驳:“若是个女儿,王爷该当如何?” 季连轻平想了一阵:“本王便让她做北连最尊贵的姑娘,请求皇兄将她册为公主,为她寻尽天下珍宝,只怕待她长大将她交给谁都是不放心”。 “那你便日日祈祷北连万世强盛,免得她做了亡国公主,受尽屈辱”,郝韵来折断手里攥着的一支花,扔到地上,转身走了,可怜那花方才还是娇艳欲滴,现在已是被踏烂了,满身脏污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公主又如何,倒头来沦为玩物,一文不值。季连轻平捡起那朵花交给身后的婢女,命她们去好生安葬。 不欢而散后,郝韵来再也不愿强忍着心中的厌恶同季连轻平相处,好在她就要解脱了。 肚子一天天显怀,郝韵来越来越嗜睡,常常一睡就是一整天,为数不多醒着的时候便被小祖宗闹得不安生,王妃说将来定是个健康的孩子。 可她说错了,这孩子七个月不到便要急着出来,郝韵来疼的喊破了喉咙,屋子里一堆稳婆医女急得团团转,早产又难产,折腾了一天一夜,郝韵来昏了过去,终于把孩子生了出来。 王妃在外面守了一天一夜,季连轻平在书房处理军务,始终没有露面。 终于屋里没了动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等了半晌,稳婆抱着孩子出来,王妃兴冲冲去看,却看到一个面色乌青死婴,是个男孩。 稳婆立马跪下,孩子在安侧妃肚子里便已经死了。 王妃险些站不稳,还以为这死气沉沉的王府终于有了一个小生命,原来只是一场空想。 消息传到季连轻平耳中,他未置一言,将满桌的折子挥开,稀里哗啦散了一地,难道真是他沾的血腥太重? 郝韵来休养了几日,但仍是精神不济,王妃每日都来陪她说话,又怕刺激到她,绝口不提孩子的事情,郝韵来也没问,往往说上两句就借口身子乏了将王妃打发走。 第124页 元霜喂她喝药,喝了一口便觉苦涩难耐,“有蜜饯吗?往常喝药我总要吃的”。 北连不时兴这些零嘴,以前郝韵来也没喊过苦,元霜便也从来没做过,只得摇摇头。 “孩子埋了吗?”她突然问道。 “埋了,王爷和皇上求的恩典,埋在穆塞州的皇家陵寝,还封了郡王”。 “那就好,那就好”,郝韵来木讷的喝了药,也没再喊苦,便沉沉睡去了。 元霜心疼她,却也安慰不了她,只能守在她床前,听她在梦中一遍一遍喊着“秦随风”。 她不知道秦随风是谁,郝韵来被封为公主之前,她就被掳到了北连,但她猜测秦随风就是郝韵来一直在等的人,每天抬头望天望着的人吧。 万箭穿心过 转眼到了冬天,北连的冬天格外寒冷,元霜替郝韵来套上厚厚棉袄,扶着她到院子里。 郝韵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每当她醒了便喜欢到外面坐一坐,元霜将食盒摆到她面前,里面装的是她爱吃的蜜饯酥饼,再给她揣上一个汤婆子,开始听她絮絮叨叨,逻辑不通的讲着以前的事情。 可是郝韵来的记忆也越来越差,讲着讲着便忘了,“我小时候是个霸王,但其实都是装出来的,长林大概也知道,赵宵这个傻子没心没肺估计以为我是真的一肚子坏水,有一回,我们去废林,碰见了一只小狐狸,它受了伤,很是可怜,我打算把它带回去养伤,赵宵死活不让,他以为我要吃了这只狐狸,一直劝我狐狸肉不好吃,后来,后来这只小狐狸怎么样了”。 郝韵来托着脑袋想了一会,什么也想不起来。 元霜提醒她:“后来第二年公主又见了它,把它带了回去,取了名字叫小铜钱”,这些故事她以前讲过,却常常不记得。 郝韵来恍然大悟,笑眼盈盈:“是啊,元霜,你不会是山里的精灵变得吧,才知道的这么清楚”。 “外面冷,奴婢扶公主进屋吧”,元霜红了眼睛,忘了也好,她有时候也会忘了她为什么会到这里,忘了痛苦的经历,可是有时候又会记得特别清楚。 就像现在。 郝韵来点头,任由元霜扶着她,刚踏过门槛,脑海中像是有一根线霎时将零零散散的记忆串成一串,她顿住,笑意全失:“元霜,他会不会回来找我,是我把他害死的”。 元霜赶紧捂住她的嘴,左右环顾,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郝韵来的话,自从郝韵来病了以后,院子里的侍卫便撤了一大半。 那个孩子其实算不得是郝韵来害死的,元霜也常梦魇,未成形的肉团,流着乌青的血质问她,为什么要害他。 元霜善食,郝韵来便让她日日做相克的饭菜,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膳食,久而久之,郝韵来的身体越来越差,孩子自然也保不住,没出世便死了。 元霜不知道自己的决是否正确,郝韵来自从孩子死了以后,便一日不如一日,季连轻平请大夫为她看诊,大夫摇摇头,这是心病,还需心药医。 谁都知道郝韵来的心病是什么。 听说王妃还和季连轻平求过情,让他放了郝韵来回杨朝,季连轻平不允,两人为此大吵了一架,王妃说他是铁石心肠,从此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季连轻平不会放走郝韵来,因为杨朝未平。 杨凌将都城迁至康宁府,将残部整合重新布局,在近来南方的几次对峙中也小胜几场,收复了几座城池,不过在季连轻平眼中都不足为惧。 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南方领兵的将领是秦随风。 他看着文书上秦随风三字,嘴角一勾:“秦家后人倒是有几分能耐”。 北连皇帝似乎并不是多么好战之人,旷日持久的战争,让北连也损失惨重,他曾多次提议两国就此议和,接受杨朝的进贡已是极好,群臣皆上言形势一片大好,此时议和实乃下策。 不日,季连轻平主动请缨前往南方,皇帝无奈之下只好应允,臣民具欢喜,高呼铁衣王神勇。无人发现高位上的季连荣书抿紧了唇,神色复杂。 北连人没有贪生怕死的,皇帝拨了三十万大军前去平定杨朝,士气满涨。 王府里,元霜为郝韵来收拾行囊,季连轻平下令要她随军。 启程那日,正好下了大雪,是五十年难遇的大雪,郝韵来伸出手去接雪花,瞬间就有十来片落在她掌心,许是太冷了,竟然没有消融,她笑着对元霜说:“待雪停了,我们去堆雪人吧 ,这样大的雪,还从没见过”。 元霜说好,将她扶进马车。 郝韵来的情况时好时坏,现在便是又恍惚了,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一刻也离不得元霜,本来元霜一个婢女是不能上车的,郝韵来祈求季连轻平,他没说话,便是同意了。 第125页 王妃站在门前相送,三个月来第一次对季连轻平开口:“此番前去,得了你想要的东西,便放了她吧,算是积福”。 季连轻平看了她良久:“阿盈,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王妃没说话。 他眼里的谢萤变得模糊,雪真的下的太大了,大到挡住了谢萤,“就算我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你也不在乎”。 三十万的军队走的浩浩荡荡,战士的盔甲上落满了白莹莹一层,双手冻得通红,仍是紧紧握着□□佩剑。 谢萤看着他们远去,喃喃道:“你怎么会呢?” 化洮郡驻守了杨朝十万残兵,虽是各地东拼西凑起来的军队,但是战斗力不容小觑,短短月余,便接连收复了临近了五座城池,北连不得不重视起来。 北连军几乎是日夜不休赶往化洮郡,因着一路上皆是北连的领地,倒也走的畅通,七八日便到了边界上一座小镇,名唤庐江。战乱使得这里的百姓早就逃的逃,死的死,只剩下了重兵把守。 郝韵来一路上清醒过几次,问元霜这是要去哪里,元霜附耳对她说:“去找驸马,驸马如今被皇上封了天下兵马大元帅,比当年的宋将军还威风,他一定会救回公主的”。 这不是件小事,元霜走了一路,也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说秦将军当时只剩了一口气,硬是从阎王手里抢了一条命回来,大难不死,还成了杨朝的福将。 郝韵来听完就晕了过去,再醒来便是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纵使秦随风再用兵如神,这十万将士大都负伤在身,杨凌不愿调遣都城护卫,白白让几十万大军守着一座空荡荡的行宫。 季连轻平封号铁衣,不仅是称颂他刀枪不入,更是称颂他所领士兵个个犹如铁衣在身,以一当十,不过数日,杨朝刚收复的城池便又丢了一座,季连轻平随手抓了个杨朝小兵,叫他给秦随风送信。 化洮军营中,秦随风正在和部下商讨接下来的作战部署,北连来势汹汹,防不胜防,而他们兵力有限,实属棘手。 帐外突然来报,紧急军情。 那小兵浑身是血,多日奔波使得他一进帐便倒在了地上,秦随风连忙到他身边,他颤巍巍拿出一封信,便没了气,秦随风命人将他厚葬。 信中季连轻平与他相约三日后二人在庐江代表两国决战,只允他一人前来。 部下劝谏,“季连轻平为人歹毒,北连兵强马壮,却要求单打独斗,此战必定有诈,将军三思”。 秦随风捏碎了信笺,他得去。 他的阿韵还在等她,他的阿韵一定受了不少的苦,到时候必定会拽着他哭个没完,得预先准备些哄她的玩意。 部下还要再谏,直接被秦随风打断:“无须多言,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一博,大不了便是一死,届时便将重任交给诸位将军”。 现在他该去讨些精细的面粉,为阿韵做点她爱吃的酥饼才是。 转眼便到三日后,庐江的气候已经渐渐转暖,来时带着的棉袄都用不上,元霜找出一件鹅黄色的罩衫替郝韵来换上,又梳了个活泼的发髻,看起来尽是天真烂漫。 郝韵来看着镜中的自己:“我以前也爱穿黄衫,总觉得自己是山间的仙子,现在却觉得这颜色一点也不衬我”。 元霜掩了泪意,公主难得记起一次,不能惹得她更加伤心:“那奴婢为您换一件吧”,却被郝韵来阻止,“算了,省得麻烦”。 房门被推开,季连轻平许久没出现在她眼前了,郝韵来一脸警惕看着他。 他轻笑了一声,让元霜出去,自己拿起梳子为郝韵来梳发:“这件衣服好看,你夫君看了也会喜欢,更不忍你在此受苦了”。 郝韵来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说来也巧,今日秦随风便要用藏宝图来与本王交易,你便恰好清醒了过来,许是上天怜悯吧”。 他又接着说:“只是他一人单枪匹马,闯入本王三十万大军的营地,本王是该信守诺言放了你们,还是该除了他,永绝后患”。 手中的发丝柔软,被元霜养护的很好,季连轻平却故意用力,扯了几根下来,绕着指尖把玩。 郝韵来的心思全飞走了,这一点疼痛全然没感受到,她只想着,秦随风来了,他来了,可是这个畜生说什么?秦随风会受到伤害,不行,他不能来! 她嘴里喊着:“他不能来!不能!”眼泪顺着脸颊砸在衣服上,黄衫上一圈一圈被浸湿,她猛地站起来,跑出了房门,就连季连轻平也一时没有拦住她。 可她终究逃不走,士兵阻了她的去路,只能跌坐在地上:“不要让他来,求求你,放过他好不好?” 第126页 她哭的多么令人心碎,季连轻平仍是淡漠,摸着下巴琢磨:“只怕他见了你这副样子,恨不能将命给本王换你平安了吧”。 元霜劝不了她,只能跪在地上抱着她一起哭,不一会儿,便有卫兵前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她带了出去。 高耸的庐江城墙上,三步一士兵,五步便设一弓箭手,写着“北”字的旗帜在空中飘扬。 季连轻平负着手,一言不发看向远处,郝韵来被两人押着动弹不得。 城外一片寂静,树干仍是光秃秃,还么抽芽,肃杀的很,忽地就听见了马蹄,急切,喧嚣,仿佛就有了生机。 马背上的人一身铠甲,面容看不清,临近城下,跃然翻下马背,长剑一挥直指高墙之上的季连轻平:“归还吾妻,饶尔不死!” 弱国败将,还敢口出狂言,季连轻平放声大笑,对着郝韵来道:“本想着看在你的面子上留他全尸,但他如此猖狂,这恩典便免了吧”,随后便走下城墙,城门大开,气定神闲与秦随风相对。 郝韵来对着秦随风不住的摇头,大喊道:“你快走!快走!”除了这两个字,她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不想他有事,秦随风对她来说,可是宁愿自己受尽屈辱,也不想他伤了分毫的人啊! 不知道两人交谈了什么,秦随风猛然展开攻势,一招一式都是夺命的力道,季连轻平的武功不在他之下,两人相持不下,季连轻平向着身后打了一个手势,押着郝韵来的两人立刻会意,将郝韵来五花大绑吊在城墙上。 秦随风分了心,大喊一声:“阿韵!”身上骤然添了几处伤口,落了下风,“放了她!为难女子算什么好汉!” 季连轻平道:“她早就是本王的女人了,还为本王生儿育女,将军倒是没资格评判”,他故意激怒秦随风。 “我杀了你!”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喉头,他的阿韵究竟收了多大的委屈,心中的恨意浓烈一分,手上的力道便加重一分。 孤注一掷的人最是可怕。 可季连轻平却从没想过遵守诺言,他只是想看看郝韵来心心念念的人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真能救她出苦海,顺便让她知道,她心里的英雄不过如此罢了。 藏宝图,他早就不在乎了。 季连轻平足尖一点退后三尺,一声令下:“放箭!” 城楼上的弓箭手拉弓搭箭,万箭齐发,正对秦随风! “不要!” 来之前,他便没想着能回去,本以为将半卷镇烟虚天图给了北连,就可换阿韵一命,怎料到头来还是没能救得了阿韵。 他不怕万箭穿心,却害怕阿韵眼睁睁看着他死去,不知道又要哭多久才能忘了他,还有谁会陪着她呢? 射来的箭矢他没去看,只想再多看一眼小姑娘,他好后悔当年依了她去京城,后悔当年不知孰轻孰重,将她拒之门外,后悔丢下她一个人为了劳什子的忠君爱国。 小姑娘大概喉咙都喊破了,她说:“不要”,秦随风朝她笑笑,用唇语说:“乖,别怕,好阿韵”。 生离死别对她来说太残忍,郝韵来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该来的疼痛没有到他身上,反而全部穿过扑到他身前的一个身影上。 是个女子,穿着骑装,不知道怎么的就冒了出来,鲜血洇透了她的身体,萧瑟的荒郊满是血腥味,冬天的寒冷似乎因她的离去卷土重来。 长箭也穿过了季连轻平的心脏,他脸上的笑容甚至来不及消散,便被刺碎落了一地。 “阿盈?”脚上绑了千斤重一般,秦随风怀里的人是谁,“是阿盈吗?” 他一笑一哭,忽悲忽喜,怎么会呢,阿盈现在该在王府里读她的诗卷,为她的心上人祈福才对,哪里有空闲出现在他的面前呢? 秦随风抱着倒在他怀里的陌生女子,她就只剩一口气了,满脸血污,她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遥遥望着天空。 季连轻平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将秦随风推开,自己抱着那女子,双手颤抖着不敢碰她。 “阿满,我就,就知道……你不会……听……听我的话,放了他们……他们吧”,谢萤伸出手去抚摸季连轻平的脸颊,却总也够不到,季连轻平紧紧攥着她的手覆在自己脸上。 “好,好,你说什么我都听,我这就放了他们”,他轻轻柔柔的对谢萤承诺,就好像她是一片柳絮,稍稍用些力便散了。 “滚,你们都滚!”季连轻平抬头霎时换了一副面孔朝秦随风吼道。 他想要把谢萤抱起来,但是他一动,谢萤便疼的印出了眼泪:“阿满,阿满,你还记……记得小时,时候的事吗,连一只……一只蝴蝶,都不许,许我捉”,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腼腆良善的小皇子,总是在花丛里偷偷看她,自以为没有被发现。 第127页 季连轻平点头,用手捂着她的伤口,不让雪流出来:“阿盈,我带你回北连,我们回家好不好?我不会再强迫你了,你想和谁在一处便和谁在一处,我会求皇兄让他立你为后,只要你好好的”。 谢萤哭了,她说:“傻阿满,我……我是……你的王……王妃啊”。 祖坟冒青烟 距离庐江之战已经过去六年,此战说凶险也凶险,杨朝大将单枪匹马入敌营,说顺遂也顺遂,不费一兵一卒,北连不战而败。 其中内幕已不可考,知情者每每提起此事纷纷摇头,叹一句可悲。 只知那秦将军与北连王刀光剑影,不料北连王暗中使诈,万箭齐发,霎时,从天而降一绝色女子,拂袖化去危机,北连王许是见天命如此,竟然提刀自刎,此役北连铁衣王身死沙场,北连元气大伤,两国签订盟约,分据南北,至今相安无事。 说书先生在台前讲的绘声绘色,仿佛亲临战场一般,看客捧场,屏气凝神听他道来。 再说这后续,南北二国帝王相继重病离世,坊间传言,乃是二人逆天而行,大动干戈,触怒上天而降下罪罚。北连嗣君无所作为,堪堪守住一亩二分地,杨朝倒是有起死回生之态,百年王朝起起伏伏,该归向何处又有谁人说得清楚? 看客听得如痴如醉,先生醒目一敲:“在二国交战中有一奇女子不可不谈,那便是和亲北连,以身殉国的德韵昭和大长公主,据传……” 人群中的一个男子听完笑笑,退了出去,转而到旁边的小摊。 “老板,我要……” 还没等他说出个名称,老板便打断他,接了话茬。 “我知道,二斤酥饼,二斤蜜饯”,老板笑呵呵地给他将两份零嘴包好,递给他,镇上的人都知道秦铁匠的夫人有福气。 男子给了老板钱,拎着两份吃食往家走去,走着走着,路上窜出来两个小毛孩子,拽着他的腿叫他爹爹,男子将小女孩抱在怀里,另一只手牵着小男孩。 “今日学堂下的这般早?”往常都是他先将酥饼带回家,再来学堂接两个小猴子,因为刚做出来的酥饼最好吃,耽搁不得。 小女孩声音软糯糯:“爹爹,今天先生夸我写的诗好,叫我回家和你讨赏”。 男子抵了抵她的额头:“是吗,月儿真乖!月儿想要什么,爹爹都给!” 小男孩闻言,撅了小嘴,“先生明明是夸我更胜一筹”。 两个小孩就谁写的诗更好吵了一路,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眼前出现一座茅草小院,门前卧着一只小狐狸,院中炊烟袅袅。 月儿从爹爹身下跳下来去逗弄那狐狸,只是那狐狸不理睬她,换了个姿势继续闭目养神。 听到有动静,屋里走出来一位女子,正是郝韵来,她盈盈笑着:“回来了,准备吃饭吧”。 秦随风将买回来的两份吃食递到她眼前,邀功似的抱住她:“好想你啊”。 郝韵来一脸嫌弃推开他:“不过两三个时辰未见,当着孩子们的面,也不害臊”。 “他呀,恨不得每时每刻都黏在你身边”,门外传来调侃的声音,来人一男一女,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本来在和狐狸对峙的月儿,毫不犹豫的去找那个刚来的小孩,一口一个“向远哥哥”。 “良意,向庭,正好赶上了,今日我研究了几个新的菜色,你们帮我尝尝”,她说完便兴奋地去将她忙了一下午的大作端了出来。 自从庐江事变后,郝韵来便忘了一切过往,秦随风向朝廷请辞,交了帅印,带着她安居则客。 时至今日,秦随风还清楚记得郝韵来刚来则客,面对陌生环境时的恐惧,她谁也不认得了,跟在她身边的婢女元霜为他们讲了郝韵来在北连时的遭遇,往往讲了没几句便声泪俱下,他们听得也揪心,向庭更是自责,当日是他没护好郝韵来,才令她被迫前往北连为质,到了这般田地。 但是现在一切也都已经过去了,郝韵来费尽力气重新认识了她自己和所有的人。 她本是西南富商的独女,兵荒马乱中父母双亡,她受了惊吓才会选择忘记一切。 每天都会记得给她买零嘴,舍不得她受一丝委屈的男人,叫秦随风,是她的夫君。 傅良意是她的闺中密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夫妇二人看她的眼神中总含有愧疚。 元霜是她的婢女,在她最苦痛的时候陪着她的人。 还有一个胖子,是她幼时的护卫,他的外貌实在不敢恭维,以至于他向元霜提亲时,郝韵来是不打算同意的。 但是看到这个胖子,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她问秦随风,秦随风说,确实还有一个陪她一同长大的护卫,叫顾长林,在战乱中失散了,但是总有一天他会来找她的。 第128页 听了这件事,郝韵来便在小院外的柴门上挂了一块小匾,写着“长林的家”,若是有一天长林经过此地,就能认出来了。 除却这一处遗憾,现在的生活她很满意,在一方小院中,全都是她最爱的人。 她心满意足的看着众人争先恐后抢夺她做的菜,傅良意吐字不清:“阿韵自从失忆后,厨艺却是大涨,也算因祸得福了!” 郝韵来却托着腮帮子说:“但我还是想拥有绝世武功,我以前真的是捕快吗?” “当然,我们阿韵是最厉害的捕快!”秦随风恭维她,让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一旁的月儿眨着大眼睛戳穿他的谎言:“爹爹骗人!你明明和月儿说你偷了琉璃碗,玉茶杯,娘亲却浑然不知!” 秦随风赶忙去捂小丫头的嘴却还是晚了一步。 郝韵来明显对此事很感兴趣,追问道:“这是什么案件?” 秦随风含糊其辞,“就是,就是,夫人明察秋毫,却不同我计较,我感念夫人大恩大德,便自愿以身相许的案件”,其实他说得也没错,当时的郝韵来应该早就发现他就是闹得人心惶惶的“翻江大盗”。 另外两人埋头扒饭,傅良意对秦随风甜言蜜语的本事敬佩不已,暗暗看了一眼身边坐着的夫君好似木头,只好认命。向庭却是疑惑,寨主越来越不像他认识的寨主了,莫非失忆也能传染? 郝韵来也不再细究,道:“原来以前的我竟是这般聪慧,一桩案子得了一个夫君,想来父亲应该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奸商,才能培养出我这样的好苗子吧”。 众人心中腹诽,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听说元霜过两日便要临盆了”,傅良意转了话题说道。 “是吗,赵宵也不知道积了几辈子的福,先是得了个心灵手巧的夫人,后得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现下又要为人父”,郝韵来总觉得自家的白菜被猪拱了,总要寒酸他几句。 一旁的向远本来安静吃饭,听到谈论起了赵宵的女儿,语出惊人:“娘亲,赵宵叔叔有了别的孩子,可不可以把婉儿妹妹让给我?” 大家啼笑皆非,五六岁的孩子便知道早早为自己讨媳妇,傅良意说:“娘亲可做不了这个主,赶明儿你问问赵宵叔叔”。 结果不知道怎么的,刚才还和哥哥秦云开打闹的秦月明竟然放声痛哭起来:“不行,向远哥哥不能有别的妹妹!”哭的感天动地,一发不可收拾。 秦云开许是受到了妹妹的感染,倒是没哭,只是立下豪言壮语,要与向远单挑,手下败将永世不得与婉儿纠缠。 这下,秦月明哭的更狠了,婉儿妹妹是万人追逐的香饽饽,而她仿佛是无人问津的馊窝窝头。 四个大人被突如其来的错综复杂的爱情笑得岔了气。 秦随风赶紧抱起月儿,给她擦泪安慰道:“好月儿,想当年你娘也是无人问津,但最后还是得了个绝世好夫君”。 闻言郝韵来便要打他,他立马补充道:“是夫人明珠蒙尘,我祖坟冒青烟才娶到的夫人,别人有眼无珠,错失良缘,捶胸顿足,悔恨一生,悔恨一生,嘿嘿”。 欢声笑语中,夕阳西下,林间的鸟兽似乎也为之乐而乐,激起声响回荡。 天阶夜色凉如水。 月亮被树影婆娑挡去一小半,朦朦胧胧倒是别有一番风味,郝韵来坐在院子里,靠在秦随风肩膀上。 “秦随风”。 “怎么了?” “没事,就是昨晚做了个梦,梦到我被别人抓走了,受了很多苦,我想喊你让你来救我,可是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秦随风将她揽到怀里,摸摸她的头发。 回顾他这一生过的浑浑噩噩,幼时满门被屠,他守着半卷羊皮图谋复仇,结果仇未报,稀里糊涂得了个媳妇,又稀里糊涂当了将军,被围困溪章郡时,他以为自己就要一事无成死去,他可以放下家族的血海深仇,却放不下瑶京里满心等着他的小丫头,或许是上天怜悯他的阿韵,危急关头顾长林率部下拼死救了他一命,剩了最后一口气时,顾长林说:“照顾好阿韵,要是她问起我,只当没见过我”。 “真是个傻小孩,那些都是梦,我会寸步不离的守着你”。 “好”,得了他的安慰,所有的担忧一瞬间烟消云散。 天上的月亮也悄悄挪了位置,离了那烦人的树影,完完全全展露在夜空,发出淡淡的辉光,郝韵来觉得比方才更好看了。 番外 阿满和阿盈 我是北连的皇子,世上顶顶尊贵的人,父皇母后偏宠我,皇兄也对我谦让。 日复一日的富贵生活让我觉得索然无趣,我不爱读书,只爱习武,宫中的侍卫不敢同我真刀真枪切磋,每每要放水,我若是说上几句,他们便跪上一地,是了,我是皇子,谁敢伤我分毫? 第129页 据母后称,我幼时是个小霸王,蛮横无理,这些囧事我已记不太清,只知皇兄仁慈,我常跟在他身边,也养成了个怜悯众生的性子,父皇常常对着我们两兄弟愁眉不展,北连不需要仁爱的皇帝,需要的是杀伐果决的君主。 我对皇位向来没兴趣,只爱做个游山玩水的闲人王爷,众人却不这样想,以为我表面云淡风轻,实则狼子野心,皇兄也不信我,渐渐与我生了隔阂。 向来立嫡立长,父皇却多次在朝堂之上明里暗里欲立我为储君,皇兄日益勤勉,我愈发散漫,久而久之,朝堂风向随之改变。 我松了一口气,可嫌隙生了便是生了,我去拜访皇兄,他便与我客套,两三句就找了借口逐客。 后来,我长至十三四时,宫中来了一位姑娘,约莫八九岁,长得玉雪玲珑,很是可爱。 她叫谢萤,是大将军之女,大将军身亡沙场,母后怜她一介孤女,便接进宫养在膝下,从来在宴会上我大概是见过这位妹妹的,许是没留心,竟是没了印象。 或许我与她真是天注定的缘分,她的小字叫阿盈,寓意一生和满,犹如盈月,我的小字叫阿满,因着我生辰在九月十六,大致也是这个意思。 小姑娘出入宫闱,拘谨的很,我便向母后自荐照拂阿盈,先前她不太同我说话,只是腼腆的笑笑,她笑我也跟着傻笑,日日与她相处,我只觉得日子轻松快活,也不再惦记着皇兄能与我重修旧好,阿盈可比他有趣多了。 母后说我得了失心疯,好端端就笑了起来,将她吓了一跳。 后来我与阿盈渐渐熟络起来,她就像变了性子一般,比这宫中的野猫还要性子活泼,每每上蹿下跳,专爱捉弄我,我也乐得被她捉弄。 我就这么陪着阿盈一日日在笑闹中长大,父皇大致看我玩物丧志,对我失望至极,索性不再寄予厚望,对我更加纵容。 但我从没做出什么恶贯满盈之事,所以还有一部分大臣坚持要立我为皇储,原因便是我宽容宅厚,来日必定是一位仁君,拥立皇兄一派便言我妇人之仁,难当大任。 毕竟当时皇兄已被父皇派遣在外,历练多年,他已经完全不再是当年我耳濡目染的儒雅书生,父皇召他回朝时,他一身铠甲,神色坚毅,声音也变得厚重许多,我想亏得我无心皇位,不然百姓怕是要错失一位明君了。 皇兄更加少言寡语,与我越发的无话可讲,但是却出奇的与阿盈相谈甚欢,阿盈的母亲是汉人,她偏爱汉人的礼仪文化,我为此曾日夜苦学,终有小成,父皇母后都惊诧,我一向如泼猴只知舞刀弄枪,竟也能在椅子上一坐便是一天。 皇兄与汉人作战,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对汉学也涉猎一二,还往往能长篇大论讲述边疆的奇闻异事,惹得阿盈隔三差五就要去寻他,我为此心中不开怀,但面上还要装作无事,在阿盈问我去见皇兄是穿海棠纹还是木兰纹式样的杉子时,我还要装模做样为她出谋划策。 养了三四年的小姑娘,可能要不属于我了,我当时得出了这个结论。 阿盈并没有发觉我的情绪,她仍旧日日无忧无虑,将她从皇兄那里听来的故事说与我听,殊不知我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她口中的皇兄长皇兄短。 皇兄出入朝堂,多有见地,不久被封了南成王,我也顺便被封了仓阳王,各自出宫开府。 这于我算不得喜事,不能再和阿盈朝夕相伴,阿盈居于深宫,过了及笄之年,母后便愈发注重男女之礼,进宫一次甚至与她说不上一两句话。 但我从未觉得我与阿盈要因着这些俗礼生分,也从未觉得我和阿盈都已经长大,不再是小孩子了。 直到母后说我长成少年,赐了几位貌美宫女为我传授人事,我才警觉。 皇兄早我几年便被母后教化,现下府上已有几房姬妾,一两名庶出的子女,但都上不得台面,是故忽略不计。 当时母后交代我时,阿盈正好来给母后请安,不知道她听了几句,我立刻向母后辩驳,将这些宫女仍旧留在母后宫中,再貌美的女子也是比不得阿盈。 我当时观察阿盈的神色并未有异常,心中一阵失落,母后不便在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嫁面前提这些事,寻人教导我一事就此搁置了起来,转而说到阿盈出落的亭亭玉立,有不少夫人来说亲。 阿盈的面庞红了红,说只愿嫁当世的大英雄,我更加失落,如论怎么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来自己做过一件称得上是英雄的事情,反而脑子里浮现皇兄第一次穿着金甲入朝的情形。 我欢喜阿盈,从见她第一面便觉得她是下凡的仙女。 第130页 我不知道阿盈欢喜不欢喜我,她同我在一处自当时没遮拦,没保留的,当时沾沾自喜,后来才知道她只拿我当无话不谈的好友。 她对着皇兄便会敛起性子,摇身变作端庄的闺阁千金,全然没了在我跟前的疯丫头模样。 大概正是如此,我没敢将我的心意说出来,竟也没人看出来。 直到皇兄再一次凯旋而归之时,父皇问他要何赏赐,他说不求高官厚禄,亦不要奇珍异宝,只愿得阿盈一人心。 好在父皇没有当下应允,说要问过阿盈意思,但是皇兄的痴情已经传为美谈。 我想着阿盈应当是愿意的,她欢喜皇兄,我看在眼里,我进宫去寻她,她正在花丛中捕蝴蝶,我也不知为何,偏偏对蝴蝶情有独钟,见不得它们被阿盈捉住失去自由,阿盈从不在我面前捕蝴蝶,那时我心中烦闷,又见这场面,只觉得阿盈心中一点我的位置也没有,魔怔了一般将皇兄求娶她的消息几乎是咆哮着告诉她,阴阳怪气祝她如愿以偿,嫁得英雄。 说完我便怒气冲冲出了宫,任凭阿盈在身后唤我也不理睬,回府后左思右想辗转反侧,我不愿失去阿盈,一想到阿盈即将为人妇,成为我的皇嫂,我就感到窒息一般,阿盈不会再对我笑,不会再将听来的新鲜事说给我听,不会佯装发怒追着我骂坏阿满。 思及此,我即刻披衣深夜入宫,面见父皇,重重跪在上书房,求父皇将阿盈嫁给我。 我不管阿盈心中的人是谁,她身边的人只能是我,我只想自私的占有阿盈。 父皇久久不言,我便一个接一个向他磕头,知道洇出血。 他一摆手让身边的内臣取出一卷明黄圣旨,展开在我面前,我顿时惊诧,竟是要立我为储君。 父皇说皇兄急功近利,心思阴沉,他日登位,抛开霸业不谈,只恐他罔顾手足之情,置我于险地,但我良善不软弱,即使不能开疆拓土,也不至于毁了祖宗基业。 只是谢萤无权无势,不足以母仪天下。 我叩谢父皇隆恩,我说我不惧前路险阻,只怕阿盈不能常伴身侧,皇兄会是一位好皇帝。 父皇再三问我,可想好了? 我未曾犹豫,只是心中有一惑,我问父皇在朝堂上说要过问阿盈的意思,可有问过? 父皇点头,却没告诉我答案,他说如今阿盈的意思已不重要,我若想知道,自可亲自问阿盈。 但我终究没敢问阿盈,我怕她的答案我承受不住,也怕阿盈知道了真相怨恨我,致使她和皇兄有情人不能厮守的罪魁祸首是我。 一月后我与阿盈大婚,皇兄被立为储君。 成亲后我待阿盈越发的好,阿盈还是从前的阿盈,同我嬉笑玩闹,但我不知道她是在佯装开心,还是真的想同我生活。 再后来,父皇驾崩,临终前将军中大权交与我手,也因此皇兄登基后对我百般猜疑,我本只想做个闲散王爷,和阿盈相伴度过一生足矣,多次进言将军权归还,皇兄屡次推脱,不能罔顾父皇遗愿。 北连与杨朝的关系越发紧张,皇兄封我铁衣王,常年在外征战,与阿盈聚少离多,我心中是不愿的,但是阿盈劝我大局为重,不可耍小孩子脾气,我忽地想起阿盈说过要嫁当世大英雄,我这般心态,她怕是心中更加看不上我了。 我只想证明给阿盈看,她所嫁之人确是良人,每一战我都竭尽所能,为北连开疆拓土,群臣百姓对我敬重,阿盈也跟着欢喜。 有一回我被派出征时,阿盈写信给我,说她有了身孕,当时的激动无以言表,可是没几天,我的亲信便传来消息,皇兄染疾,传召阿盈入宫,实在荒唐,接着不过半日,我和阿盈的孩子便没了,我仿佛一下子跌到了谷底,顿时粉身碎骨。 这一役败了,但我毫不在乎,只想快马加鞭赶回到阿盈身边。 养了数日,阿盈的身体还是很虚弱,我进宫质问皇兄,他避而不谈,我却发现他腰间从不离身的飞鹰玉佩换做了一穗流苏,我认出那是出自阿盈之手,我瞬时明白了,阿盈的心中从来没有我,也不想与我共同养育一个孩子。 这件事我不再追查,自此后阿盈寡言了许多,我日日买醉,当时也并未在意,阿盈对我不闻不问,连表面的功夫都不愿再做,我是真的把她放在心上,以致于心中烦闷不堪,最终走了岔路。 我看不得旁人夫妻恩爱,总要想法子拆散,或把丈夫强征入伍,或直接将妻子掳了进府,日子过得荒唐不堪,阿盈对我许是越加失望,成日里闭门不出,一个月里我都与她打不了几次照面,只能在她熟睡时悄悄去看她。 她笃信了佛教,每日都要诵经,丫鬟说孩子还没出事时,她便这样了,是了,皇兄偶感不适,她便心急如焚,虔诚祈祷,我在外厮杀,亲生骨肉得而复失,她大约都未放在心上吧。 第131页 阿盈对我的忽视让我无法容忍,但也不能伤她分毫,便统统化作战场上的狠厉。 胜败乃兵家常事,又一次战败后,我侥幸死里逃生,到了杨朝边境的一个小城,遇到一个女子,按理说她同阿盈外貌上没有一丝相似,但却总是让我想到阿盈,后来想想,或许是以前的阿盈也像她这样风风火火吧。 本也没将她放在心上,离了杨朝不久连她的名字也全然忘记,没想到杨朝的丞相出使求和,提议将公主送给我,我对此没有一丝兴趣,只不过因着这位公主的驸马是秦氏后人才觉得是桩不错的买卖。 魏百秋为我呈上画像,这位公主长得很美,宫廷画师将她画的刻板,但仍能看出她坐在一边让画师描像时的不耐烦,阿盈小时候也是这样,总是耐不住性子,是以没有一张正规的画像,全是我凭着想象描出来的。 我看着画像上的小字,德韵公主,勉强将往事回忆起一二。 德韵和以往被我带回府上的大多数女子一样,恨我入骨,只不过那些女人若不是死了,便是认命,甚至期盼着我的恩宠,德韵不是。 她一直恨我,她有思念的人,也许是这样才让我更加抓狂,阿盈也有思念的人,但都不是我。 德韵有了身孕,这是我所料及也是所未料及的,许是她太像阿盈了,我不忍心用对待那些女人的手段对她,允许她诞下我的子嗣,但最想看到的还是阿盈能够为我伤心一次,我妻妾成群她不在意,我偏宠别的女子她也不在意,果然,这次她也不在意。 甚至她对德韵十分上心,我曾偷偷见她缝制婴儿的衣服,做些孕妇易食的吃食。我想这样也好,她不再像之前一样行尸走肉,脸上有了笑容,会为别人担忧。 阿盈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连带着我也有了期待,阿盈会因为这个孩子与我多说两句话,我更觉得这孩子是福星。 可是孩子生下来便死了,德韵也日渐憔悴,她渐渐不记得我,忘了恨我,还会对我笑。 我不敢去看她,我会想起来是我毁了阿盈的一生。 战事传来的那一刻,我才惊觉自己清闲了太久,秦家那位后人死里逃生,整顿余部闹出不小动静,我看着德韵,心中已经决意将她归还给她的驸马,算是我对阿盈的一点赎罪。 只是到了庐江,我改了主意,皇兄千里加急为我送信一封,遥祝我马到成功,随信一起送来的当年挂在他腰间的那一穗流苏,其名曰借花献佛。 我顿时怒极,想起阿盈临行前对我的淡漠,更觉为何天下人皆幸,唯我独哀。 秦氏后人与我决战时,我故意激怒他,将自己心中的苦痛转嫁于他,只是没想到,阿盈突然冒了出来,抵下了万箭穿心。 那一刻我不敢相信,我也不会相信,阿盈明明该在千里之外的王府养尊处优,怎么会倒在我面前。 什么霸业,什么宝藏,从头到尾就与我无关! 我想要的就只有阿盈啊! 我不想阿盈死,我可以放手,我不会再故意气她,不会不理她,只要她活着,和谁在一起都无所谓,我只要她活着! 可是,阿盈的气息越来越弱,我哭,我喊,我把她抱在怀里不敢用力,可是此刻我有多想紧紧的拥住她,不让她走。 阿盈说得最后一句话是,傻阿满,我是你的王妃啊…… 一瞬间,仿佛被击中,仿佛我也被万箭穿心,一个念头占据了我所有的想法,或许我真的是个傻阿满,从来没有看懂阿盈的心意。 我随着阿盈去了,因为天地间再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人。 本已回春的庐江,突然之间下起了大雪,那么大,那么厚,等我和阿盈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要问她想不想和我去堆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