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山鬼谣》 第1章 大唐稻香初识人 风景秀美的稻香村,奇山柔水交相成趣,表面看起来不过是幅员辽阔的大唐中一个极其普通的村子,普通到可能在驿站地图上都找不到它的所在。 可稻香村又确实不是一个普通的村子,自从几十年前上任武林盟主唐简埋骨于此,江湖上就渐渐传出稻香村内藏有唐简遗留的武功秘籍的消息,无数江湖人闻风而动,却因稻香村背后隐藏的复杂势力而不得不罢手,让本该成为风雨中心的稻香村在诡谲的江湖中得到了几十年的平静。 不过虽然看似前途多艰,但这些事对于稻香村中的普通村民而言还太远,并不在他们关心的范围内。如今正值秋收,村里的男人们都在梯田里干活,今年雨水正好,是个丰收年,村民们干起活来手上也更有劲。 小孩子们三三两两或绕着村口玩耍,或乖乖的坐在树下听老人们讲故事,女人们则在灶前忙活着准备晌午的饭食。 阮氏忙里忙外,将几块稻香饼和几条小咸鱼装进竹篮里,又切了一大条腊肉放了进去,正待去给田里的丈夫何大民送晌午饭,又看到了桌上剩下很多新鲜米糕,似是想起什么,懊恼的一拍脑袋,放下手中篮子一边把几块米糕装进另一个竹篮,一边朝着门外唤道:“小荷!你在吗?快进来帮娘一个忙。” “哎,娘,我来啦!” 一个穿着碎花褂的小女孩应声从屋外跑进来。这是个还不及阮氏腰高的小姑娘,看上去五六岁的样子,羊角小辫一晃一晃的十分可爱。 阮氏看着小女儿的眼神十分慈祥,笑着摸摸她的头,又指了指桌上的米糕道:“这是娘今早做的米糕,忙活的差点忘了,你留一些当零嘴,这个篮子里是娘装好的米糕,你给王婆婆送去,正好也让小玉尝尝味道。这可怜孩子,最近看着倒是比刚来那几天要精神多了。” “嗯,娘我知道了,我会送过去的。”小荷乖巧的点点头,又有点苦恼的皱着小脸,“对了,娘,你能不能再单独包两块米糕,我偷偷塞给小玉姐姐,不然小玉姐姐傻呆呆的,这米糕放在王婆婆那里估计又会被大丫他们抢光了的。” “哈……好好好,娘这就给你包。”阮氏被小荷逗得发笑,伸手摸摸小荷的发顶,“那快去快回,娘要去给你爹送饭,小荷要是回来后肚子饿了,娘在灶上留了饭,小荷就先吃一点。但是到了王婆婆那里要乖,不准看你小玉姐姐……傻傻的,就欺负她。” 阮氏说到后面声音已经有些严肃,但是小荷一向跟母亲亲近,也没有被吓到,只是乖乖的点头,拎着篮子就往外跑,跑到门口又转回身来冲着阮氏做了个鬼脸,“娘真是的,小荷才没有欺负过小玉姐姐呢,小荷最喜欢她了,哼,不理娘了。”说着就跑得不见了踪影,只听到屋外传来小荷的欢笑声。 阮氏看着女儿跑走的背影不禁失笑,拎起准备好的食篮,又往里面放了两块米糕这才出了门。 —————————————————————————————— 这边小荷拎着盛放米糕的篮子,一路小跑很快就到了王婆婆家。其实稻香村本来也不大,家家户户的屋子大部分都是挨在一起的,小荷慢慢走过去也不会耽误多少时间,但是小荷就是想快点到王婆婆家,好给她口中的“小玉姐姐”尝尝自己最喜欢的米糕,说不定就喜欢上了这米糕肯多吃一点东西呢? 小荷到王婆婆家的时候,王婆婆已经做好了杂粮粥,盛在一个小碗里,正在监督桌边的一个小女孩一小勺一小勺的吃粥。 看见小荷进来,王婆婆欢喜的起身,待知道了小荷的来意,干脆就将米糕盛在盘子里,又拿了几块做好的稻香饼和包子摆在桌子上,直说要留小荷在家吃饭。小荷一向跟王婆婆亲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就留了下来。 饭桌上,小荷很是乖巧的喝着杂粮粥,眼神却偷偷的望着桌对面的小女孩。只见小女孩乖巧的坐在凳子上,看上去不过六七岁的样子,皮肤白嫩嫩的,眉眼之间很是精致,此时拿着勺子,正一脸如临大敌的看着眼前的粥碗,一勺一勺吃的很慢,却很认真。 小玉姐姐喝粥的时候真可爱……虽然有点呆。 小荷歪着头看着对面的人,没察觉手中的碗渐渐开始倾斜,直到捧着碗的手突然被扶了一下,才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原来是王婆婆。只见王婆婆笑嗔了小荷一眼道:“你这孩子,粥都要洒了,在看什么呢?” “呀,不小心……”察觉到对面的小女孩也抬起了头看着她,小荷顿时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冲着小女孩露出了一个傻笑。 而对面的小女孩也慢慢对着小荷露出一个笑容,但随即就收敛了笑容又低下头去慢慢喝粥,却让小荷又羞涩了。 小玉姐姐笑了,好甜……虽然还是有点呆。 王婆婆看着两个小女孩的互动,忍不住笑出了声,又给小荷夹了个包子在碗里,转头看另一个,见对方碗里的杂粮粥还剩下一小半,不禁无奈的叹了口气。 心里又有些担忧,这孩子吃的这么少,身体怎么受得了。不由的又想起了这孩子刚到稻香村的时候,连续三天不吃不喝,可把她急坏了,最后好歹让她吃了一点粥。 本来看小玉刚来村子时候的打扮,村长猜想可能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落难了,娇生惯养吃不惯粗食,因此还特意拜托经常在外的车夫捎来了一些城里的吃食,谁知小玉还是吃的很少甚至不吃。 后来才发现,小玉并不是挑食,而是真的进食量很少,几乎只是同龄小孩的一半,就连一碗粥,要是乘粥的碗稍大点她都吃不完。 “小玉姐姐,你尝尝米糕吧,这是我娘今早上刚做的,还放了糖进去呢,可好吃了!”小荷一脸献宝的把装着米糕的盘子往对面推了推,然后很期待的看着对方。 小玉迟疑了一下,才伸手慢慢拿起一小块米糕,张嘴轻轻的咬了一口,待咀嚼咽下后,又咬了一口,很快就消灭了一小块米糕。 “怎么样怎么样?好吃吗?”小荷有些紧张的看着小玉,见对方虽然冲她点点头,却依旧面无表情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喜欢。顿时有些挫败。 小荷郁闷的低头瞪桌子,快要把桌子瞪出两个洞来的时候,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双小巧的绣花布鞋,然后就感觉有人在轻轻戳她胳膊。 才刚一抬头,还没等看清身边的人,嘴里就被塞了一块凉凉黏黏的东西。 小荷下意识嚼了嚼嘴里的东西,才发现是一块麦芽糖,又看小玉,对方已经重新坐了下来,也不说话,又新拿了一块米糕慢慢吃着,很是乖巧。 小荷却高兴了起来,跑过去坐在了小玉的旁边,拉着她的手叽叽喳喳的说话,也不在乎对方是否回应。 两个小女孩的互动让王婆婆会心一笑,心里的担忧慢慢散去,却又想起了刚见到小玉的时候。 小玉这个孩子本不是稻香村的人,甚至“小玉”这个名字也不是她的本名。 只因为村里人发现她的时候,她的脖子上有一块刻着鸟纹的玉璧,而问及她的来历和名字,她的话发音很奇怪,村里没人能听懂,问到最后干脆直接摇头,是以村长便用小玉当她的名字,并托付给了村中的王婆婆照顾。 王婆婆跟小玉相处的这几个月,相处久了,也知道了小玉的一些事。比如小玉不是不会说话,只是口音和这里不一样,所以村子里的人听不懂她说话,她也听不懂村民们说的话。 自抚养小玉的几个月来,王婆婆经常有意无意的引导小玉学习这里的口音,有时间还会带着她去村里秀才那里让小玉学认字。 但是奇怪的是,小玉学的很认真,已经可以听懂日常的对话,却不再开口说话,食量也一直都这么小,所幸她的身体一直很好,王婆婆虽然担忧但也稍微放了下心。 见两个小姑娘吃的差不多了,王婆婆开始收拾桌子,见小玉要起来帮忙,连忙摆手道:“哎哟,让婆婆来就好了,小玉你帮婆婆把里屋的竹篮拿过来吧。”王婆婆一边嘱咐一边把碗碟放进了旁边的盆里等着一会刷干净。 “婆婆,我等会可以跟小玉姐姐一起出去玩吗?”小荷一边帮忙把筷子收起来,一边仰着头问王婆婆道。 “当然好啊”王婆婆慈祥一笑,“你问问小玉愿不愿意跟你出去。”正巧这时,小玉提着王婆婆要的竹篮从里屋走了出来,闻言对小荷点了点头,由着小荷开心的跑过来挽住了她的胳膊。 “哎,你们等等啊……” 王婆婆拎着篮子去了灶台一趟又很快回来了,“我装了几个包子,连带这些米糕你们拿去跟毛毛小白他们一块吃。这几个捣蛋鬼,这个时辰估计还在外面玩呢,连饭都忘了吃!还有小月那孩子,一定还在忙活着煎药,估计也没吃什么东西。” 小荷欢快的答应了,从王婆婆手中接过了篮子——虽然篮子很快就被一旁的小玉接了过去。小荷一愣,下意识转头看着小玉,只见小玉墨玉一般的眼睛静静的瞅着她,里面亮晶晶的,清晰的映出了小荷的身影。 小荷挠挠脸,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小玉却突然对她笑了一下,小荷下意识也笑了,两个人对视一眼,欢欢喜喜的牵着手离开了屋子。而屋里的王婆婆,看着两个小姑娘的样子也不由得笑了。 ———————————————————————————— “哎,毛毛这边……!” “不好,小白快跑,小雨哥哥要抓住你了!” “毛毛哪跑……!” “呀,小雨哥哥你犯规……” 小荷和小玉刚到村口的大树旁,就远远听见几个小男孩的叫喊声,不用猜就知道,一定是村里三个有名的捣蛋鬼在玩捉迷藏。 走近一看,果然如此。个头最矮的小男孩正被个头最高的小男孩抓在手里,他们树后还有一个皮肤白白的小男孩正冒出头往这边看过来。 只见树后的小男孩走出来,有点不满的对被抓住的小男孩叫道:“毛毛真是大笨蛋,说好的捉迷藏哎,你竟然那么大声叫我名字,害我差点就被小雨抓到了!” 被抓到的小男孩毛毛也欲哭无泪,“小雨哥哥你耍赖,说好的只要我叫小白的名字你就去抓他呢……” 毛毛不说还好,话音一落,被叫做小白的小男孩立刻不干了,“好你个毛毛,我们两个可是一伙的,你竟然跟小雨联合在一起了!” “不是没抓着吗……呜……”毛毛欲哭无泪。 “笨蛋毛毛……”抓着毛毛衣角的小男孩莫雨鄙视的看了毛毛一眼,慢慢松开了手,“我赢了,这次换毛毛来。” “别玩了,王婆婆让我和小玉姐姐来给你们送吃的!” 一旁的小荷眼见这几个人又要跑的没影,赶紧上前阻拦。而几个小男孩听说有吃的,也不管什么捉迷藏了,赶紧过来就要朝着小玉拎着的篮子伸手,谁知小玉的手一转就把篮子藏在了身后。 小白几人楞了一下,有点没反应过来,又碍于和小玉实在是不怎么熟,竟然没去她身后拽篮子。 小荷一看,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几个馋鬼,这是要和小月一起吃的,你们不许提前偷吃,我们去找小月吧。” 小白听罢撇撇嘴道,“小月那里都是药味,根本吃不下东西嘛。”虽然话里是这么说,但他还是率先朝着小月家那边走去,莫雨跟毛毛也点点头跟着小白一起。 “嘻嘻,小玉姐姐你看他们几个……”小荷刚准备跟小玉说几句小白他们的事,却发现小玉望着已经走远的小白三人,面上没什么表情,却不知为何让人心底无端发寒。 这不是小荷第一次见小玉这样。 事实上,小玉面对很多人时都是这样的面无表情,很多人都只当她怕生,但是小荷心里却觉得不是这样的。 因为小玉给人的感觉实在太奇怪。她的眼神经常放空,里面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看着不熟悉的人时,就如同在看路边一块石头……或者是一个死人? 小荷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下意识握紧了小玉的手。 小玉不解的望向小荷,面上的表情比起刚才而言显得软和许多,眼里也亮晶晶的,又成了小荷熟悉的那个小玉。 “唔,没什么……” 小荷困惑的摇摇头,想问点什么又觉得不知道该怎么问,索性不去想,欢快的拉起小玉的手,就一股脑往小月的住处跑去,是以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小玉正呆呆地望着两人相牵的手,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愉悦? 第2章 稻香风波平地起 淼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已经有半年之久了。 在来到这个地方之前,她只是很正常的打坐休息,可谁知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从骊山来到了一处不知道具体位置的小村子。 是幻术?但是淼感觉不到丝毫阴阳术的气息。 是绑架?把一个大活人从骊山的最深处绑架出来,阴阳家的主人东皇太一也许办得到。 被流放?淼曾很认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把阴阳家可能对自己有敌意的人员名单过滤了十遍,终于不得不承认谁会无聊到流放一个八岁的孩子。 不过很快,淼就觉得自己面临的问题可能比以上三条还要严重些。 首先,这里村民的衣着打扮,与自己认知中的有很多差别。 其次,这里村民的语言和文字也很奇怪,不属于她所知的任何一国文字。 最后,也是最让她惊恐的一点是,就在她用内力强行催发右臂上的咒印时,咒印根本没有任何反应,甚至都没有显形。 这咒印是她出生时,父亲以自身血缘为媒介种在她体内的,身体发肤,血脉相牵,每当她催动咒印,无论相隔多远,亲子之间都会有感应。而如今咒印毫无反应…… 是施咒者已死……还是她来到了一个父亲根本找不到的地方? 在阴阳家,阴阳术未成的幼童因为太过脆弱,所以在没长大到一定年龄之前,是不被允许离开骊山的。 而自她出生起,一直长到八岁,这些年来离开骊山的次数是屈指可数,即便去往外面,也都是在母亲的陪伴下外出,何曾自己一人远行——更不用说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淼十分清楚,虽然母亲一直对她抱有莫大期望,总说凭她的资质和血统,以后的成就必定不会低于阴阳家的任何人。但她自己有自知之明。 以后的自己会成长到什么地步她不清楚,但是现在的她,只结束了阴阳术理论的学习,内力都没有巩固好,也没有多少实战经验。这种情况下独自外出,只能是找死——毕竟你不能要求一个学习阶段还在纸上谈兵的人立马上战场。 ……幸好,这个村子里大部分都是普通人。 她的意识还未转醒之际,便已经察觉到自己身边有人,但大多都是没有一丝内力的普通人,而且诸人对她并没有恶意。 初步断定没有危险,局势在可控之内,这也是淼没有过于惊慌的原因之一。 因为心里存了疑惑,所以淼便在这个村子住了下来。 一开始,她努力地记住周围人说话,也开始跟照顾她的老妇人学习这里的语言,偶尔会找到一些奇怪的方块文字,这让她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然而渐渐的,淼终于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因为她突然想起道家曾有一句话,说的是万变不离其宗。 阴阳家的驻地位于秦国境内,若从地域划分,淼可以算得上是秦国人。 而除了秦国以外,中华大地上还有其他国家。这些国家的人,地域文化虽源自始祖,但祖祖辈辈传承了数百年,风俗习惯早已不同,更不用说很多偏远的地方,语言更是几百年来保持着古腔,即便是同一种文字,不是当地人也可能根本听不懂。 这里的村民发音腔调便是如此,虽一开始听上去似乎完全听不懂,但是细细的琢磨一下,却能发现这里的语言,其实与自己知道的语言有许多相同的音节。 当然,文字也是一样。 这里的方块字不属于她见过的任何一种文字,但是细细看去,试着将方块字写弯,再更改些笔划,却又不难看出,这些文字的形状跟秦国使用的篆体颇有些渊源,甚至两者之间,可能根本存在着演化关系。 得出这一结论后,淼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是没有确认前,她总是抱着一丝希望。 但是很快,一个让她能了解村外消息的契机就来了。 这个契机是一个人。 还是个年轻人,叫李复。手执纸扇,彬彬有礼,据村长说小时候也曾住在稻香村,还是村长看着长大的。 而跟着李复的还有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叫秋叶青,据说是从帝都长安来的大户人家的小姐,不知为了什么原因,竟来了稻香村这个小地方。 这两个人,给了淼带来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虽然村中来了生面孔,但因是村长旧识,村民也很放心让小孩去找他们。而村中小孩子也很好奇这两个人,总是围着东问西问,李复和秋叶青也不恼,总是耐心回答孩子们各种层出不穷的问题。 秋叶青还好些,只是被问及长安的风貌和各种趣事。而李复也不知是不是小时候在稻香村长大的缘故,对这里的感情似乎颇深,在被小孩问及外面的事时,总会讲一些自己的见闻或者书本里的故事,还有江湖中的一些趣事。 在稻香村中,淼只跟小荷玩,与村中其他小孩的关系并不亲近。但是小荷很活泼,与村中小伙伴的关系十分要好,经常被拉着四处乱窜,所以李复和秋叶青来的时候,她一早便知道了这事,并软磨硬泡的拉着淼陪她一起来。 于是淼终于对自己的处境有了一个较为清楚的认识。 这里果然不是大秦,而是一个叫唐朝的地方。 千年前秦国的王——嬴政,统一了六国,创造了一个空前强大的帝国,并自称始皇帝。可惜的是,嬴政死后,他的帝国二世而亡,如今早已随着千年的时光湮没在了岁月里。 但淼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会突然来到千年之后? 她相信逆转时间使人回到过去的可能,但却不相信有人能穿过未知的时光来到千年以后。毕竟过去犹可知,而未来是无限未知也没有确切结果的,现在的一丁点改变,都可能造成未来的改变。 与其让她相信自己是从千年前空降到千年后,她倒更愿意相信自己是从秦朝一直活到现在。 但是…… 淼试着运转内力,让真气游走在体内每一处,几次尝试后停了下来,又捏了捏自己的脸,确定了自己还是八岁时的自己,身体明明没有变化,可不知为何,就是觉得总有哪里不对劲。 突然,淼觉得自己的脸被人轻轻的戳了一下,猛地回过神,却发现是小荷在戳自己的脸,而正在吃包子啃米糕的其他人,包括小白莫雨和毛毛在内的三人,也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小玉姐姐,你干嘛没事捏自己的脸玩啊,都红了,小荷给你揉揉啊……”还没等淼反应过来,小荷的手已经接触上了她的脸,有点疼的脸颊在被轻揉的过程中逐渐不疼了。 淼心里有点奇怪的触动,似乎是羞赧,又似乎是欢喜,毕竟揉脸这种明显是冒犯的举动,以前除了父亲以外在阴阳家可没人敢这么对她。 不过她心里却没有觉得受到冒犯,反而觉得有点喜欢。 但是她面上不显,余光扫视了一下周围,不见小月,便知她又跑去照顾伤员了,但还是转移话题道:“小月呢?她没有吃点东西吗?” 淼声音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而有些暗哑,口音也有些奇怪,吐字却是十分清楚。不过现在没人关心这些,因为在场的其他人已经呆住了。 小荷眼睛睁得圆滚滚,嘴巴微张一脸的吃惊;毛毛被吓到,手中的包子终于还是被莫雨抢走了;而莫雨刚把毛毛的包子抢到手,就突然反应过来,一脸惊奇的转头看着淼,连包子掉回了篮子里都没发现。 至于小白,他愣了一下之后,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的咳嗽声——被米糕噎住了。 小白的咳嗽声惊醒了呆住的其他人,众人手忙脚乱的拍打小白的后背,终于让他顺了气。 ———————————————————————————————— 自从淼开口后,她不是哑巴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村子,上到王婆婆下到小荷毛毛,都有事没事的跟她说话,还鼓励她多说两句。 但她话不多,却在每一个人与她讲话时都会应一声。 也因此,村民知道了她的名字,也不再唤她小玉,只除了小荷还是不习惯改口,依旧叫她小玉姐姐。 “小玉姐姐,你在哪呢……小玉姐姐?”小荷小心翼翼又带着急切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虽然声音被压得很低,但还是被在大树下的淼听到了,于是她赶忙答道:“小荷,我在这!” 顺着淼的声音,小荷一眼就看到了正在起身的淼,立刻就跑过去拉住了她的手,这才发现她手里还拿着书,“怪不得小玉姐姐你今天没去找李大哥听故事,原来是在看书啊……”小荷随手拿过淼手里的书,翻了不到两页就开始蚊香眼,又把书还给了原主,心里不由的有点敬佩识字这么多的淼。 “嗯,李……大哥,他今天似乎和村长他们有些事情,我便向他要了一本书自己随便翻翻看。”淼对于大哥这个称呼实在是叫不出口,但是无奈村里的小孩们都是这样称呼。 自确定了自己所处年代之后,淼就开始隔三差五的去找李复听故事,问题更是一个接一个的问,全是关于秦汉之时诸子百家的故事,也不管李复会不会觉得她很奇怪。。 她感觉的到,李复这个人,心思深沉不似普通人,无论装成什么样子,都会被他怀疑,反倒不如什么也不装,把自己当成村里一个普通的孩子跟他接触,即便与其他幼童有些不同,他又能怎么样? “对了小荷,你有什么事吗?”淼看小荷跑的慌张,额头上都出了汗,便顺手拿出小手帕给她擦了擦。小姑娘的脸在太阳下显得红扑扑的,很是可爱。 淼以前在阴阳家几乎没有同龄人,即便是有,母亲也不许她与他们接触。因为母亲总是认为,那些人会把她带坏,所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是自己一个人,没什么喜欢与讨厌,也没什么会为之而执着的东西。 直到父亲把她接到身边,告诉她,在他面前,她可以不必自我封闭,可以不必那么一板一眼,甚至还会抛掉长辈的样子逗她笑。 父亲带给她的,那种能让她打心眼里认同与亲近的感觉,在来到稻香村后,竟然又慢慢复苏了。 诚然,稻香村跟阴阳家骊山宫殿相比,实在是过于简陋,但只要一想起阴阳家那些神秘莫测丝毫无法亲近的人,她便觉得还是稻香村更令人喜欢。 “是村长啦。”小荷回答道,“村长说,以前那些来村子捣乱的山贼又来了,隔壁刘大叔还被伤了一条腿,村长让村里人都赶紧回村去呢!”说着脸上也有些紧张。 “山贼?”淼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那些山贼现在在哪?” “不知道,似乎被村里人赶到村外去了……”小荷显得很是害怕,“除了刘大叔,还有好几个人都被山贼弄伤了,流了好多血,可吓人了!” “别怕……”淼捏了捏小荷的手安慰道,心里却越发不安。 等小荷拉着淼赶到村中大树下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村民,村长刘洋正在人群中安抚村民的情绪,脸上的表情很是严肃。 “村长爷爷,我找到小玉姐姐了!”小荷拉着淼挤进人群。淼这时才发现,李复也在村长身边。 刘洋看到小荷和淼都相安无事,松了一口气,对一旁的秋叶青道:“秋姑娘,能不能麻烦你将这两个孩子送去王婆婆那里,我们才好商讨接下来山贼的事……” 秋叶青看了一眼李复,冲刘洋点点头,走过来搂住小荷和淼,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哄她们,“好孩子,不要怕,跟姐姐去找其他小伙伴玩好不好?” 就这样,小荷和淼被秋叶青送到了王婆婆处,这才发现,王婆婆这里也聚集了好多人,大多都是女人和小孩,小白莫雨和毛毛也在,独独不见小月。 “咦,王婆婆,小月那孩子去哪了?”秋叶青环视一圈发现了小月不在,便开口问询道。 王婆婆叹口气:“小月那孩子去帮她父亲的忙了,这一次山贼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本来只在东边山上徘徊的,这一次却直接来了村口想要进村,好几个村民都被砍伤了……” “这……”秋叶青也很担忧,却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虽然没去参加商讨对付山贼的集会,却也知道目前稻香村的情况不容乐观。 “山贼堵住了去地里的入口,还好稻田已经割完了……” “是啊,以前虽然有零星几个山贼,但是都相安无事……” “最近山贼怎么越来越多……” “唉……真是造孽啊……” 听着村民们不安的聊天,小荷越发紧张了。她的爹爹阮大民在村长那里,娘亲阮氏懂一点药理也去了伤员处帮忙,她拉紧身旁淼的手,心里很害怕。 淼轻轻的捏了捏小荷的手,感觉到了小女孩手上柔软的温度。小荷抬起头瞅了瞅她,抬手抱住了她的胳膊,心里却没那么害怕了。 而此时低着头的小荷并没有注意到,此时轻轻拍着她手背的淼,正出神的望着山贼营地的方向,微微皱起了眉头。 第3章 阴阳咒现惹惊疑 “小荷,你藏好没?” “小雨,我已经发现你了!” 小白猫着身子注意着周围草丛的动静,一边仔细寻找,一边在嘴上叫喊着,试图扰乱“军心”。 他看了看太阳已经快到正中,转了转眼珠,突然计上心来。一路小跑钻到一棵树后面躲着,清清嗓子开始冲着草丛那边喊道:“哎哎,小荷,小雨,晌午了,我看到村长在招呼让我们回去吃饭呢,我们快走吧,反正毛毛也没找到,正好把他的那份包子一起吃掉!” 他口中招呼的小雨还没有动静,树丛后的毛毛和一颗大树后的小荷却已经闻风跳了出来。 “小白你骗人哪来的村长爷爷!” “你们等我一起不要抢我包子!” 话音未落,小白突然扑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小荷和毛毛:“哈哈抓住啦!”脸上笑的十分得意。 而这边小荷和毛毛面面相觑,毛毛还没回过神来,小荷却已经气得不行,暗恼自己怎么这么沉不住气,知道小白奸诈竟然还中计了。 莫雨从另一棵树后走出来,没好气的瞪了一眼被抓住的两个人,那眼神就像在说:你们两个不长记性的笨蛋。 毛毛沮丧间,抬头想说点什么,突然神情一紧张,张口对着小白头顶叫了声:“村长爷爷”。 小白还在得意,使劲拍拍毛毛的肩膀说道:“毛毛你别骗人了,这都是我用过的招,拿爷爷来吓我没用……”话还没说完,小白的头顶就挨了一记不轻不重的巴掌,哎哟一声回过神一看,白胡子的刘洋正站在身后瞪着自己,顿时吓得一哆嗦。 “哎哟,爷爷,疼……” “还知道疼,得亏这些日子村外的山贼跑了好些,不然你们哪还能到这里玩……”刘洋没好气的瞪了小白一眼,又对小荷毛毛和莫雨招手道:“你们几个小鬼头,都这大晌午了,还在这玩什么捉迷藏。快回去,到吃饭的时间啦!”说罢轻轻拍了小白一下就转身往回走,几个孩子闻言也打闹着跟在刘洋身后回村子。 “你们几个小鬼哟,真是不听话,老是到处乱跑……”刘洋一边往回走一边对着身后的几个小鬼说教,“看人家小月和阿淼多乖,也不到处乱跑,这么省心……” 小荷本来在揪着毛毛的小辫子逗他玩,听到刘洋提起阿淼,眼神暗了一下,突然沉默下来。 许是小荷脸上的沮丧表情太明显,连一向神经大条的毛毛都发现了,也顾不得刚刚还在委屈着小荷又欺负他的事,趁着还没到家的空档,赶忙碰了碰小荷的胳膊:“小荷你怎么了,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小白和莫雨的注意也被引了过来,一齐转头望着小荷,眼神里满是询问。 小荷被小伙伴们一齐盯着,面上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一想到问题,情绪又低落了下去,闷闷不乐的道:“是小玉姐姐……她最近都不陪我玩了,要么去找紫晴姐姐和小月,要么就是自己待在家里不出门……小玉姐姐是不是讨厌我了,呜……”说着说着竟然哭了起来。 一看小荷哭了,三个小男孩都慌了手脚。小白反应最快,赶忙安慰道:“那家伙肯定不是讨厌你啊,她最近不是在跟紫晴姐姐学医术吗,兴许太忙了就没法跟你玩了嘛……” 紫晴是前些日子来到稻香村的美丽姑娘,身着墨衣,形容温婉,自称是万花弟子。有一手精湛的医术,凭着细长的银针解决了很多村民的旧疾,在稻香村颇受村民的喜欢。 “是啊,是啊,村长都说医术不好学的,你看小月不也是整天都在跟着他父亲学吗……”毛毛看小荷有止住哭的趋向,赶紧继续安慰,并使劲给一旁的莫雨使眼色,想让他一起安慰小荷。 莫雨一向话不多,不过看着眼圈通红的小荷,也开口附和小白和毛毛:“嗯,肯定不是讨厌你,前天吃饭的时候不就是她来叫你的吗……” “嗯……”小荷抽抽搭搭的止住了哭,抬起头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脸上也像只小花猫。 小白立刻不客气的笑出了声:“我说小荷,阿淼那家伙有什么好的,你怎么那么喜欢她啊?要我说,这家伙不仅名字怪怪的,人也古怪的紧。” “呸,你才古怪呢,不许说小玉姐姐坏话!”小荷不干了,与小白理论起来。 “她还不古怪?”小白撇撇嘴,突然压低了声音一副神秘的样子,“我跟你们说,你们是没看见,还记不记得那天刘婶子她弟妹来稻香村看她,带的那条大狼狗?” “你说那个很凶的狗?那狗不是死了吗……”毛毛记得小白说的那个人,是村里刘嫂的弟妹,就住在临近的村子,有时会来稻香村探望刘嫂。她为人还不错,但是每次来,都会牵着家里养的那条大狼狗,还说什么赶流氓用的。 那条大狼狗很凶,也确实不是什么好狗,要是不好好的拴起来,放开就会咬人。有一次毛毛差点被咬到,还好被村里的村民救了。 而不知是不是那狗作恶太多,就在不久前,那狗竟然失足落水被淹死了。刘嫂的弟妹还狠狠哭嚎了一阵,非得说是村里人把她的狗给弄死的,但是村长他们检查过狗的尸体,没什么伤痕,确实是淹死的。最后这狗也被原主人带回去,炖了喝汤吃肉了。 小白继续道:“就是她那条狗,我之前见着它了,当时不知道怎么回事,绳子没绑牢,竟跑去撕咬王婆婆养的小鸡仔,我刚想去叫人,却没想到阿淼正好从屋子里出来,那狗竟想去咬她……” “呀……”小荷不等小白说完就惊叫出声,似乎被吓到了,“那小玉姐姐是被咬了?她怎么都没跟我说过啊……” “哎,你听我说完啊……”小白瞪了小荷一眼,又压低声音道:“就在那狼狗冲着阿淼扑上去的时候,我被吓得心都到了嗓子眼,但是你们猜怎么着,那狗竟然突然就在阿淼身前停下了……” “突然停下?”莫雨皱了皱眉。 “呼……还好还好……”小荷听到淼没事,顿时松一口气,有些满不在乎的道:“突然停下有什么大不了的,可能是那狗也喜欢小玉姐姐。” “要真是这样,我也不会觉得阿淼古怪了……”小白神神在在的摇头,继续道:“那狗后来不知为什么在阿淼身边变得很乖,但是它好像很怕阿淼,前肢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突然就冲着村外跑走了。然后当天下午……” “那狗就被发现,掉在村外的河里淹死了。”莫雨接话,眉头却皱的有点紧。 小荷楞了一下,随即不干了。对着小白和莫雨怒视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觉得是小玉姐姐把那狗弄死的?” “我没这么说啊……”小白赶紧摇摇手,也有点疑惑:“我就是那么一说,也没觉得是她啊。那天下午,她不是一直在紫晴姐姐那里吗,怎么可能是杀狗的人呢。” “哼……”小荷还是气鼓鼓的,干脆转过了脑袋,只留给小白和莫雨一个脑门。 “哎呀,别说这些了,我们快回去吃饭吧,不然一会包子就要没有了……”毛毛见小荷生气了,正想说点什么,结果一拍脑门想起了吃饭的事。 他不提还好,一提其他三个人也都想起来了,顿时顾不上争执就往村子跑去。 小伙伴四个人跑着跑着,不一会儿就远远看见了村口。小荷本来被小白的话闹得情绪不高,偶尔一抬头看一眼村口,却发现那站着个人,本来没神采的眼睛突然就亮了起来。 “小玉姐姐……!” 站在村口远远望着小荷一行人的,正是本该在紫晴处帮忙的淼。她看到小荷冲她跑过来,下意识张开了双手,立刻就被小荷抱了个满怀,但因为惯性冲劲,两个人的个子又差不多高,淼一下子被小荷扑倒在地,两个人在地上滚做一团。 “哎哟,小玉姐姐对不起……”小荷慌张的想从淼的身上爬起来,却紧张的手脚并用,死活爬不起来。 身后的小白毛毛见状不好,赶紧上前把小荷拉了起来。莫雨则架着仰倒在地的淼慢慢起身,而这时淼被撞得一时有点眼花,被莫雨扶着,一只手顺势就搭在他的手腕上。 谁知异变横生! “唔……” 莫雨闷哼一声,一把甩开了淼的手,淼则是一个不稳原地摇晃了几下,幸好被小荷毛毛他们及时扶住。 “小雨你干什么呀!干嘛突然放开小玉姐姐?”小荷有点生气的鼓起脸颊瞪莫雨。 莫雨却没有理她,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又猛地抬头看向淼,发现淼也在愣愣的看着他,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中却清晰的映出了他的倒影。 淼的面上很冷静,内心却掀起滔天骇浪。 因为要修炼内力的关系,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她都是习惯运功,让内力不间断流转。而与人接触她也有数,不会让体内气息发生什么意外。但是刚才她借莫雨的力起身,无意中搭在了他的手腕脉门附近,却突然有一种力量与自己的内力产生了反应。 那种透过经脉传导而来的奇怪感觉,令淼感到心惊——竟有些像阴阳术! 如果真的是阴阳术,那么莫雨的体内,为何会有阴阳术的痕迹?还与自己所知道的两极化一的阴阳术有很大不同…… “莫雨哥哥,你没事吧……?”毛毛的惊呼打破了僵局,只见莫雨抱着脑袋痛苦的跪在地上,嘴里似乎发出一阵难过的低吼声。 淼回过神,发现莫雨周身气场变得有些不对劲,刚想上前查看,就见莫雨猛地抬起头,瞳孔中的血腥气一闪而过,似乎想站起来朝着他们走去。 但这时伴随着一道破空声响起,莫雨突然往前一倒,整个人顿时昏了过去。与此同时,一个人影迅速来到他身边,接住了他刚刚倒下的身体。 竟是李复。 李复还是那副温文书生的样子,对眼前几个带着担心神色的孩子安抚一笑:“他没事,只是昏过去了,我带他去紫晴姑娘那里看看,你们几个小鬼头还不快点回家……” “我想去看看小雨哥哥……”毛毛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复抽出手用扇子轻敲了一下头,顿时呼痛。 “刚才村长找你们很久了,小雨这里有紫晴姑娘在,不会有问题,你们快些回去吧。”说完,李复也不再和几个孩子纠缠,抱起莫雨一个闪身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剩下的几个孩子面面相觑,只得乖乖的回村子。 ————————————————————————————————————————- 晚上的稻香村显得格外寂静。莫雨躺在屋内的床上,呼吸有些不稳,脸上带着些痛苦。 这时,一根根细长的银针突然被扎入莫雨身上的几处穴道,莫雨的呼吸随之平稳下来,痛苦之色立减,慢慢进入了梦乡。 一双素手轻轻的将银针收起,聚在一起放进随身的药箱里,又为莫雨盖好被子,这才出了里屋来到外间。 “多谢紫晴姑娘出手。” 李复执扇对紫晴行了个谢礼,“小雨今天这一整天可是麻烦姑娘了。” 紫晴对着这白衣书生的道谢连忙摆摆手,神态依旧温婉,“李公子不必如此,这本就是医者的责任,又哪会嫌麻烦呢。” “只是,小雨这孩子的病……” “紫晴姑娘也没有头绪?” “要说没有,也未必……”紫晴似是想起了什么,神情之中颇有些为难,“不瞒李公子,小雨这病,虽是少有,却并非没有先例……” “愿闻其详。” “是这样的……”紫晴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的师祖,曾于多年前受蜀中一户人家的拜托,为他们家的小儿子看病。但师祖归来后,提及此事只是连连摇头,并翻阅了各种书籍,仍旧不得解。师父他好奇问起,师祖却道是那户人家的儿子病症十分奇怪,体内中了阴性和阳性复合之毒,但发作起来的时候,又不单是中毒这么简单,所以根本没有治疗的头绪。师祖为此十分头疼……如今看小雨病症发作的样子,倒是与师祖描述的症状十分相似。” “连孙药王都头疼的病……”李复用执扇敲打着手掌,沉吟片刻后问道:“那这蜀中人家的儿子现在如何了?” 紫晴摇摇头,叹息道:“这户人家不知是惹上了哪路煞星,竟一夜之间满门被灭,浩气盟也曾发下长空令缉拿凶手,但却没什么进展……那户人家的儿子,恐怕也凶多吉少了吧。” “这样……”李复皱眉片刻又松开,复对紫晴执手一礼,道:“李某有个不情之请。希望紫晴姑娘在稻香村的这几日,能分神关注下这孩子的情况……他若是再次发病,恐怕还需要姑娘应对一二。” “李公子言重,我正有此意……”紫晴透过房门,望向躺在里屋的莫雨,眼含担忧:“小雨病发时意识全无,不单他自己有危险,恐怕与他亲近的人亦会有危险。我明日回去调制一些安神露,辅以银针,应该能稳住他的病情。” “那就谢过紫晴姑娘。” “李公子太客气……”紫晴有些无奈的看着书卷气十足的李复,微微压低了声音道:“我看小雨已经睡熟,今晚应无大碍,我们也离去吧,免得惊扰了村中其他人。” “正该如此,姑娘请。” 李复和紫晴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屋外,一个人影却渐渐靠近了屋子,穿过了门帘一直来到莫雨待着的里屋。 正是淼。 她小心的走进屋子,靠近了莫雨休息的床边。借着月光,可以清楚的看到已经熟睡的莫雨,有些苍白的脸舒缓安宁,丝毫不见白天的狰狞。 这不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莫雨。 莫雨是在淼来到稻香村半年后,由一个路过的和尚托付给刘洋照顾的。那时候的莫雨浑身是伤,整个人虽然昏迷着,却散发着一种不祥的血腥气息。 他醒来后,村长问其身世,他说自己记不大清了,只记得自己叫莫雨,家里人都被人杀了……再往具体里问,他便什么都不肯说了。 莫雨的话真假参半,淼不关心,却潜意识的觉得,莫雨这个人,跟稻香村里其他的孩子,似乎并不太一样。 同是外来者,淼相对就更喜欢毛毛一些。 而莫雨,她看不懂,却能感觉到他在跟人保持着距离,似乎总是带着一丝戒备。也正因如此,从不主动与人交往的淼,和排斥着人接近的莫雨,两人虽然认识,彼此间却并不太熟悉,也不经常在一起玩。不然也不会到了今天,才被淼发现莫雨身上的阴阳术痕迹。 淼静静的盯着床上的莫雨,面上不显,心思转了又转。 莫雨身上,说不定有阴阳家的消息。 这几个月以来,淼其实颇为郁闷。因为不论她努力学习这里的文字也好,还是旁敲侧推关于先秦阴阳家的消息也好,阴阳一派却没有半点消息,大唐历史上记载的阴阳家,也与淼记忆里的阴阳家有太多不同之处。 这不禁令淼怀疑,是当年的阴阳家早已湮灭,还是那段历史被篡改了? 本来已经放弃,但是如今却在莫雨身上找到了一丝与过去的联系,淼十分惊喜,并不想放过这条线索。 但是…… 她看了看早已陷入熟睡的小男孩,悄悄运起内力,慢慢朝着他伸出了手。越靠近他,他脸上就浮现出越明显的痛苦神色,这让淼的手顿时停住。 果然还是不行…… 体内阴与阳的内劲,淼还无法完全掌控,这样一来,她一接近莫雨就会引起他体内阴阳术的反应,要想不催动阴阳术探查,她就得先学会稳固自己的内力。 最终,淼还是没有再一次试探莫雨。 她若是强行用内力探查莫雨体内的阴阳术,立刻就能知道自己想知道的答案,但是莫雨却会病发陷入癫狂。 她想起了这些日子在稻香村的时光,就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 淼默默的离开了莫雨的床边,许是因为心烦意乱的缘故,根本没有发现,自她走后那个从阴影里走出的人,正是之前离开的李复。 第4章 镜湖瀑布杀机现 自莫雨发病后,淼已经有整整十天的时间没有跟他打过照面了,要说稻香村就这么大,两个人要是整整十天都见不到,那就有点不可思议了,除非是故意躲着。 莫雨是不是故意躲着淼不清楚,但她却清楚,她并非在躲着莫雨,只因她最近实在有点忙,除了帮王婆婆干点活之外,基本上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连小荷几次来找她,她都借口推脱,最后实在不忍心看小荷失望的表情,干脆在王婆婆没事的时候自己跑到村外躲着。 而她这么急,也确实是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她今年有九岁了,虽然之前被想帮她过生辰的王婆婆问起八字时推脱说不记得,但是她又怎么可能真的不记得,只不过阴阳家弟子的生辰,本就不能轻易被外人知晓,才借口不记得罢了。 其实何止是生辰,哪怕是自己真正的名字,也要隐藏…… 淼想到这,突然觉得气血一阵上涌,赶忙回神不再乱想,将有些紊乱的内力慢慢疏导通畅。 内息失控——这就是她最近遇到的麻烦。 阴阳家武学路数与别派不大相同,虽威力巨大却也极耗内力,比起别派更加依赖内力的发挥,所以但凡阴阳家弟子,在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巩固内力的修行,以最开始的从无到有,进而修炼到化出阴阳两气,使两股互为表里的内劲慢慢遵循太极玄一之理融会贯通。至此内功乃成,方可开始修炼阴阳术。 而淼与其他人又不太一样。 因为在淼很小的时候,曾接受过母亲赠与的二十年内力,这本来没什么,但因她当时的年纪实在太小了,母亲的内力又走雄厚霸道一路,所以刚接受完母亲内力的淼,差些爆体而亡,还是被及时赶到的父亲所救。 但是父亲为了救她,不得不以自身内力控制她体内属于母亲的内力,如此才将母亲的内力压了下去,然而这样一来,淼的体内便有了两股不同的内力。 淼自小便受这两股内力时时冲撞之苦,也得亏父亲常年护持在身边,所以一路下来也没出什么事,父亲更是推算,按照她的进境,到八岁便可将两股内力完全吸收。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她还在骊山,父亲也还在她身边。 在来到大唐前夕,她一直在修行之中,还差一点就将体内内力化而为一,但没想到一睁眼,她就来到了大唐,父亲也不在身边,内力修行的进度就要慢好多。 淼吐出一口气,慢慢冷静下来,不再运转体内内力。 因为这两股相互冲撞的内力,淼根本不能动用耗费内力的招数,所以父亲可以教她阴阳家全部理论经典,甚至是别派的著作,只要她想看,就一定会给她弄来。而唯一禁止的,便是她自己亲自施术。 讽刺的是,谁又能想得到,阴阳家自小被看好的淼,一直长到八岁,学习阴阳术五年,竟都只是纸上谈兵? 恐怕连东皇太一都想不到。 —————————————————————————————— 思考了半日,终究无甚结果的淼有些闷闷不乐的回到了稻香村,刚进村口,就见村长刘洋气的在原地直跺脚。见状,她立刻恢复了平时没什么情绪波动的样子,上前轻声问好。 哪知,刘洋见到她,竟像是找到救星一般:“哎呀,阿淼,你在这啊……” “村长爷爷,发生什么事了?”一声爷爷叫的并不突兀,村子里其他小孩子也都这么叫,但是淼却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是越来越习惯稻香村的生活了,如果换在以前,她肯定不会喊得这么顺口。 虽说她现在已经快要记不清,在来到稻香村以前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难道这就是父亲说的,还是多接接地气的好? “唉!还不是小雨那几个小鬼头,都到了吃饭时间啦,还跟小荷毛毛他们在小树林玩什么捉迷藏。” 刘洋捋着胡子无奈道:“刚才使人去叫他们,结果小白却说小荷藏起来至今都没找到,所以几个孩子都去找小荷啦。真是的,小荷这孩子上一次也是自己藏了一天,都不出来……” 淼听到这眉头一紧,赶忙问道:“小荷失踪多久了?” “快一个时辰啦,小雨他们还在找呢。”刘洋无奈的摇摇头,却见淼转身就要往外走,连忙喊住她,“阿淼,你这孩子干嘛去?” 谁知淼头也不回的就往村外跑,边跑边抽空道:“我也去找小荷。” 淼跑的很快。她知道小荷他们经常在树林玩,既然树林找不到小荷,那么小荷可能是跑远了,便毫不犹豫的往镜湖亭的方向去,心里却有点不安。 昨天的时候,小荷明明跟她说好了,今天要一起去找小月,不可能这个时候了还没回来,只希望别出什么事才好。 —————————————————————————— 这一边,小荷被莫雨拉着一直往前跑,她心里又慌又怕,回头看了一眼,后面那两个穿着村民衣服的陌生人还在追,他们手上还有刀,而她已经快跑不动了。 “小雨,我……”小荷刚一开口,就感觉一口气上不来,憋的胸口闷疼,估计是岔气了。 莫雨也发现了小荷体力即将透支,但是没有办法,后面那两个人还在追,刚才跑得太匆忙,竟然没发现两个人是朝着村子的反方向跑的。等到发现了,却已经跑到了只有一条路的镜湖亭附近。 事情还要追溯到一个时辰前。那时候小荷和莫雨毛毛还有小白等人在小树林捉迷藏,小白最近捉人的本事变高了,连莫雨都被他找了出来。 小荷本来躲在外围的一棵树后,见状干脆往外跑,在一处矮坡下蹲了下来,而小白他们找了许久,小荷也蹲累了,干脆就坐了下来,谁知慢慢的睡着了。 小荷是被人戳醒的。一睁眼,面前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男人,长得颇为凶神恶煞,此时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问小荷是不是稻香村里的孩子。小荷当时有点害怕,拔腿就想跑,谁知那陌生男人见小荷想跑,立刻恢复了本性打算抓住小荷。 小荷机灵,狠狠一口咬在那男人的手腕上,趁着那人吃痛拔腿就跑,却一下子撞在了来寻她的莫雨身上。 不用小荷细说,莫雨一看追小荷的那个凶狠男人,顿时便明白了目前的状况。拉起小荷就跑,但没想到那个男人竟然是有同伙的,他的同伙堵在回村的路上,莫雨和小荷慌忙之下只得往没人的方向跑,却无意中跑进了偏僻的镜湖亭。 小荷被莫雨拉着跑,已是累得不行,此时莫雨突然停了下来,小荷一个收不住脚就要摔倒,得亏莫雨扶了她一把。 刚想问莫雨怎么不跑了,小荷便绝望的发现,他们前方的路是一块石壁——死路。 “你爷爷的,这两个小兔崽子还挺能跑,可累死大爷了……”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持刀走了过来,眼神瞪着莫雨跟小荷,显得十分凶恶。 “小子,识相的就告诉爷爷空冥决在哪,不然……”一开始威胁小荷的那个凶狠男人慢慢靠近莫雨和小荷,威胁般的挥了挥拳头。 莫雨把小荷护在身后,警惕的看着这两个人,“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们不知道什么空冥决……” “哼,还跟老子装蒜!”持刀男人不耐烦了,一把推开挡住他的同伙,一下子就掐住莫雨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说不说,再不说,我就把你们两个小娃娃给宰了!” “小雨……!” 小荷惊慌极了,跑过去想把莫雨救下来,但没跑几步就被空手的男人一把拽住衣领,使劲的丢在了岩壁上,疼的她眼泪都出来了。 “哼……不自量力”抓住莫雨的男人见小荷蜷缩在地,不再去管,又回过头来威胁莫雨:“小子,你最好识相点,或者你帮爷爷把空冥决给偷出来,说不定爷爷心情一好,就饶了你的命!” “我不……知道……什么空……冥决……”莫雨挣扎着道。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头也开始疼起来,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一样。 “不说……那老子就给你点颜色瞧瞧!” 持刀男人凶狠的眯起了眼,说着就冲莫雨举起了手中的刀,正当要砍下去的时候,却突然胸口一疼,还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整个人就飞了出去,狠狠摔在了地上,顿时摔得眼冒金星。 他晃了晃脑袋,刚及睁开眼,就看到一个人朝着他飞了过来,正是与他同行的同伴。 只听砰地一声,两个大汉狠狠摔在一起,他们哎哟叫唤着,刚抬起头准备爬起来,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只见刚才还处于弱势的莫雨,此时像变了一个人,肤色变黑,眼睛也变了颜色,暴虐的气息充斥着周身,看得两个人简直要被吓死。 “我说,哥……这小子怎么……”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却发现身边的同伙也被吓得发抖。 莫雨早已没了意识,毒印发作之时,身体只是凭着本能去动作。 小荷却是吓呆了,倚在石壁上看着莫雨不停的对地上的两个人一拳又一拳。伴随着地上人的惨叫声,他们身上已经淌出了浓稠的鲜血,一直流到小荷身边,把她吓的浑身发抖。 不一会儿,莫雨停下了动作,地上的两个人似乎也没了气息。 虽然害怕,但是毕竟跟莫雨在一起玩了很久,所以小荷拍拍胸口给自己壮了胆,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挪步到了莫雨身边。刚想开口唤他,却不曾想莫雨突然转头看着他,紫色的眼睛里充斥着血腥气,与往日的莫雨一点也不一样。 “小雨……” “小心!” 第5章 蓦然殇逝留悲鸣 稻香村一处普通的茅屋内,紫晴正拿着剪好的绷带和药膏为淼包扎伤口。 小姑娘乖乖的坐在床沿,额头和手臂上都缠着一圈一圈的绷带,眼神有些呆滞。 莫雨也在她旁边坐着。他的情况比起淼好不到哪里去,刚被救回来的时候身上有好几处伤,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身上的伤口愈合速度很快,现在的模样看上去倒是比淼要好很多。 淼额头上的伤已经重新包扎,紫晴正在拆她左手臂的绷带——小姑娘明显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左臂上的绷带透出了些许血色,定是伤口裂开了。 紫晴小心地拆开绷带,抬眼一看,伤口果然又裂开了。当下没有犹豫,直接用清水清理了伤口,待擦去了周遭的污血,一只小巧的金色玄鸟便露了出来。 早在淼被送来救治的那一天,紫晴便知道这个小女孩的左臂上有个纹身,本该已经见怪不怪,但再次见到,却还是不免愣了一下,实在是因为这个纹身太特别。 那是一只食指大小的金纹玄鸟,不知是用什么纹上去的,竟隐隐有金色的流光浮动,栩栩如生。玄鸟的形状很奇特,有些像鸾,却又长着三只脚。这样奇怪的特征,难道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在其中? 紫晴暗暗打量着这只玄鸟,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小姑娘手臂上的伤口很深,几乎被刮去了一块肉——据说是掉下瀑布时被坚石划伤的——虽然经过一段时间的疗养已经愈合了许多,但狰狞的伤口,还是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所幸,紫晴自万花谷带来的药十分灵验,虽然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但被刮去血肉的地方已经重新长出了新肉,而长出新肉的部位,就在这玄鸟纹身的头部。 一般而言,纹饰在身体上的图案即便再清晰,若是皮肉受到了严重的损伤,也该不复存在才对。可是纹在小姑娘手臂上的玄鸟,却仿佛是刻在她的骨血里,随着伤口的愈合,玄鸟也逐渐恢复了原本的线条,慢慢露出了全貌。 这个现象,紫晴并不是刚刚发现。早在淼被送来治伤的那一天,她便隐隐感觉到这个小姑娘有些不同寻常。 紫晴家中本开有医馆,于医药一道上自小便颇有见识,后来拜入万花谷杏林门下,师父裴元是药王孙思邈座下的大弟子,医术之精湛,世间少有人能出其左右。 紫晴虽不敢妄言学到了师门全部的本事,但在裴元门下待了这么多年,也可谓见多识广,对于一些寻常大夫眼中的疑难杂症,一向是不怎么为难的。唯有这一次,她万万没想到,在稻香村这么一个僻静的村子里,会接二连三的发生自己从未遇到的状况。 先是莫雨的怪病,再是淼身上奇怪的脉象。 前者的病症,紫晴好歹还从师祖那里了解过一桩往事,但后者身上发生的现象,却是紫晴平生第一次见到,怪异的令人惊骇——那不是正常人的脉象,确切的说,那不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所应该拥有的脉象。 在一个月前淼刚被送过来的时候,一直昏迷不醒,紫晴曾仔细地为其检查了全身,却发现这个小姑娘的身体状况有些奇怪。脉息一会儿平稳,一会儿虚浮不定,到了半夜的时候,甚至出现了阴脉逆行的现象,隐隐竟是绝脉之相! 对于绝脉的症状,紫晴习医多年,并不感到陌生,但正因为知道绝脉的厉害,所以对于在淼身上发现的这一症状,才更加希望是自己误判了。 绝脉,顾名思义,绝命之脉。即便是药王孙思邈亲自出手,也不敢保证能将其治愈。 当年,藏剑山庄庄主叶英的妹妹叶婧衣,便是天生患有三阴逆脉,即便叶家富甲一方,最后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请来名医以药石之力勉强为叶婧衣续命。而淼的脉象,看着竟是比三阴逆脉还要严重,如何不令紫晴心惊。 在得出淼可能患有绝脉这个结论后,紫晴一夜未眠,翻遍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手札,甚至决定提前回万花谷一趟,问问师父裴元有没有办法——之前淼一直很健康,根本没有绝脉发作的征兆,说不定状况并没有那么严重,只是自己医术不够精湛才会看不出深浅。 然而第二天,当紫晴准备以金针刺穴的法子再探探淼的情况时,却发现前一天还是绝脉之相的小姑娘,脉息竟然已经恢复了正常。 紫晴心下惊诧,反复检查了多遍,但昨日查出的绝症仿佛真的只是她的误诊。 紫晴习医多年,期间从未出过岔子,真的确定淼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后,也禁不住开始怀疑难道是自己这几日累坏了,才会在诊断时出错? 这件事,紫晴并没有机会深究,因为在她这里昏迷了两天两夜的淼,毫无征兆的醒了。 小姑娘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是询问小荷的下落。 那是她被送来救治的第三天,也是小荷下葬的第二天。她醒过来的时候,小荷已经长眠于地下,她连小荷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紫晴至今都忘不了那一天发生的事。 额头上还缠着绷带的小姑娘,在知道小荷已经不在了这个消息之后,站在原地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一直那样站着,直到过去好一会儿,才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突然跑了出去。 对于淼突如其来的举动,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是紫晴。她知道淼跟小荷的关系好,但更知道对方此时的身体状况不容许胡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紫晴追了出去,却发现淼的速度快得不像话,等她追出去的时候,对方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问附近的村民才知道,淼往小荷墓地的方向去了——事前没有任何人跟她提过小荷下葬的地方,但那个小姑娘却仿佛能够看见什么一样,头也不回的朝着自己认定的方向跑去。 紫晴赶到的时候,果然在小荷的墓前发现了淼的踪迹,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左臂还缠着厚厚绷带的小姑娘,正在用双手一点一点的扒开小荷坟上的土,那双曾经漆黑的映不出一点东西的眸子,一时间亮的出奇,仿佛坚信着只要把面前碍事的土堆扒开,她就能见到那个昔日总是拉着自己手的小女孩。 淼的行为太过骇人,态度却显得过于冷静。 她的双目直勾勾的盯着自己面前的土堆,根本不在意手臂上的伤口已经重新裂开,只一心注视着脚下的地方,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机械的重复着扒开坟土的动作。 这个画面远远地看上去,诡异的让人心底发寒,但落在紫晴的眼里,却让她的心里多了几分难受。 之后的许多年里,紫晴一直没能忘记当年在稻香村见过的那个叫“阿淼”的小女孩,尤其是那一天在小荷墓前发生的事。 那一天的淼,行为状若疯狂,脸上却一直镇定的过分。她趁着紫晴愣神的功夫,已经把坟堆扒开了大半,待地上隐隐露出了棺木的一角,便迫不及待的上前想要把它打开,无奈棺门已经被封死,她尝试了几次,始终无法撼动其分毫。 此时的紫晴终于回神,看着淼狼狈不堪的样子,再顾不上其他,上前想要把人拉起来。却不料,淼突然抬起了头,猝不及防之下,紫晴的视线与那双漆黑的眼睛交汇了,一瞬间心底似有一股冷意窜入,仿佛为永寂的阴影所笼罩,凄寒而冰冷,让人的牙齿都忍不住打颤。 然而,就在紫晴感觉到不适的下一个瞬间,那片带给她不祥之感的黑暗开始慢慢退去,一簇微弱的火光开始出现在那片漆黑的最深处,逐渐变得明亮,耀眼,最后足以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其中,犹如一面镜子,能够清晰的映出人世间的一切——不管是痛苦的,还是快乐的,都在那片火光中慢慢浮现出自己本来的样子。 “阴阳流转不息,人可以由生到死,为什么不能起死回生?” 紫晴一直记得,那一天,是自己阻止了那个小女孩继续打开棺木的行为,而面对她的制止,对方没有再执着下去,只是用那双沾满了泥土与鲜血的小手,一遍遍的摸着刻有小荷名字的墓碑,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 那时候的紫晴还不明白,长久的沉寂真的能磨去一个人所有的喜怒——那时候的淼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做绝望,在小荷之前,她从未真切的体会过死亡。只是模糊的意识到,自从那个时常会冲着她笑的人不见了,她便笨拙的连怎么笑都忘记了,甚至根本不懂在这样的情况下,她需要的不是笑,而是哀。 可惜,虽然有人教会了她什么叫喜,但剩下的悲,却要留她自己一个人去悟了。正因如此,在小荷的墓前,她才会露出这样一副难看的表情,似喜似悲,始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父亲从来不会骗我,阴与阳,才是这个人世的本质。” “她会死去,但总有一天会重新醒来。” 紫晴的耳边一直回响着淼那天在小荷墓前的喃喃自语,坚定的话语仿佛可以蛊惑人心一般,竟会让人开始不由自主的去相信这些荒唐之言…… 然而,紫晴身为医者,对于生死之事,终究还是保持了最基本的清醒。 当日,小荷是跟淼还有莫雨一起被送到她这里来的。三个孩子都摔下了瀑布,小荷却是伤的最重的那一个,没有如另外两个孩子一样撑过去,而是经过半日的抢救后,慢慢在她手中停止了呼吸。 没能救回小荷,紫晴心里难受,却无可奈何。 早在拜入师门之时,紫晴的师祖便亲自教导过,为人医者,当拼尽全力救死扶伤,却不可过分执着于生死。医者不是仙神,再高超的医术,有时候也无法挽回一条生命,更勿提起死回生之事。 唯有清楚的知道了生命的难以挽回,才会对生命更加珍惜。 可惜这个江湖,从来就没有多少人真正懂得这个道理…… “紫晴姐姐……” 一声低低的呼唤,唤回了紫晴的神智,抬头对上小姑娘黑葡萄一样的眼睛,这才发现,自己之前竟然一直盯着小姑娘的手臂出神。而对方好像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有些不自然的拉了拉袖子,似乎想要把手臂上的纹身遮住。 紫晴歉意一笑,麻利的为小姑娘的手臂打上了一个结,又转身从药箱中拿出两小包蜜饯,把其中一包递过去,道:“来,这个给阿淼。伤口愈合的时候一定很难受吧,这几日注意不要碰水,如果疼得厉害,记得再来寻我……” 距离小荷出事的那天,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那一天在小荷的墓前回来后,淼曾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天几夜不肯见人,迫不得已之下,王婆婆找来了李复帮忙,却没想到,就在李复找来秋叶青准备跟淼谈谈的时候,屋子里的淼竟然自己出来了。 由于长时间的不吃不喝,小姑娘的样子显得有些虚弱,但她的脸上很平静,平静地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自那天之后,淼变得越来越“正常”,开始懂得回应别人的善意,也会主动帮村民的忙,哪怕是自己不擅长的事,也会努力学着做好。 以前的淼,总是显得过于沉默,问她十句话,她都不一定回答一句。在小孩子的眼里,她阴沉沉的不受欢迎,在成年人的眼里,这个小姑娘也从来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孩子。 小荷死后,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像是一只原本缩在壳里的小乌龟,终于有勇气伸出头来面对外面的世界。 小荷生前活泼好动,她还在的时候,不止一次想拉着淼融入她与小伙伴的游戏中,却往往没有成功过。如今她不在了,淼却像是在反省什么一样,竟然不再排斥与别人的交往,变得越来越像小荷期望中的那样。 只可惜,无论淼如何努力的去学着改变,小荷都看不到了。 经历了最近发生的种种,紫晴的情绪不可避免的有些消沉,但因为是在两个孩子的面前,所以她还是打起精神,尽量让自己表现的轻松一点。 她把一小包蜜饯稳稳地放在了淼的手中,又拿起另一份比较大的蜜饯,对着莫雨招招手,也不管他的反应,直接塞到了他的手上:“来,这一包是小雨的,回去后可以跟毛毛小白他们一起吃。” “谢谢……” 与淼盯着蜜饯发呆不同,莫雨对于手中的蜜饯虽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热情,但因为毛毛和小白喜欢的缘故,他倒是没有拒绝紫晴的好意。 莫雨轻声道谢之后,一边小心地收起了蜜饯包,一边余光往淼那里扫去,见她还在盯着手中的东西发愣,下意识皱起了小眉头,趁着紫晴不注意,挪过去踢了踢淼的脚尖,却收到刚刚回神的小姑娘一记迷茫的眼神。 莫雨瞪她一眼,努力的朝着门口使了使眼色,不料淼慢了半拍,还未反应过来,外面便走进来了一个人。 来人是秋叶青。 在屋内三人的注视下,她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进门便道:“晴姑娘,我方才在后山发现了一些草药,不知道是不是你前几日找的……”许是刚刚发现屋子里除了紫晴之外还有别人在,秋叶青声音一顿,目光下意识落在了淼的身上,剩下的话竟没有再说出来。 当初,三个孩子被山贼追赶掉下瀑布,是秋叶青最早发现并及时通知了村民前来营救,这才没有错过抢救的时机,不然这三个孩子之中,紫晴可能一个也救不下。 “劳烦秋姑娘跑一趟,这些草药我先收下,药庐里的事,请李公子放心便是。” 虽然秋叶青的话未说完,但紫晴对她的来意已然明了,上前接过秋叶青手里的竹篓,又回头对莫雨和淼交待道:“伤口已经处理好了,你们两个小家伙最近几日可要小心些,不要再因为顽皮害得伤口恶化。” 两个“熊孩子”点点头,乖乖地对紫晴道谢。此时,淼终于读懂了莫雨的眼色,在跟紫晴道别后,与莫雨一前一后的离开了药庐。 许是心中有所记挂,不论是淼,还是莫雨,此时的两个人都没有发现在他们离去后,从窗外阴影里慢慢走出的人,正是一脸若有所思的李复。 —————————————————————— 这边莫雨和淼离开紫晴住处后,偷偷摸摸的绕开了村中的村民,一路小跑来到了稻山野林深处的大侠墓旁。 在这里,毛毛和小白已经等很久了。 远远地望见莫雨和淼两个人的踪影,毛毛的脸上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而原本在石头上坐着的小白也立刻跳了起来,冲着他俩挥挥手道:“你们可算是来了,快过来,我跟毛毛已经找到位置了!” 莫雨和淼闻言凑了过去,跟着小白和毛毛来到了大侠墓放置祭品的地方,只见小白停在一个地方,用脚划了一个小圈,压低声音道:“就是这里,不过被埋得有点深,土又盖了太久,我们得一块挖。” “用这些石块吧,是我跟小白找的,挖起来会容易一点……”毛毛受小白的影响,说话声音压得很低,随手将石块分给莫雨和淼。 没有再废话,四个人围着一块地方,蹲下身子开始挖土。不一会,土里露出了一块布一样的东西,抽出来一看,竟是一个小包袱。 “没错,应该是它了,我听爷爷有一次喝醉了提起过的……”小白拍了拍包袱上的土,三两下解开了包袱,里面只有一本书册,写着空冥决。 “这上面是什么字?空……” 小白平时贪玩,识字不多,除了第一个空字,剩下的就全不认识了,毛毛看着书册也一脸茫然,他年纪比小白小,识的字自然也比小白少。 而淼就更不用说了,她刚跟着村里的教书先生学完了《千字文》,虽然能认出“空冥决”三字,但翻开之后,对里面的内容便完全没有办法了。 最后倒是长辈眼中最能淘气的莫雨,因着以前在家中受到的教育,反而让他成了四个孩子里识字最多的一个。他翻开书册匆匆瞄了几眼,眉头皱了松,松了皱,如此反复几回后,终于认定这应该是一本教人练武的秘籍。 “什么是武功秘籍?”毛毛很茫然,淼直接陷入了呆滞,反观小白却有些兴奋。 “唔,这就是传说中那些大侠用来练武的秘籍?”小白倒是经常听村里的年轻人讲外面的故事,也知道一些大侠英雄们都有着很厉害的武功,一听莫雨说这是一本武功秘籍,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提议道:“不如咱们也练练,说不定练了之后就能变的很厉害了,不仅不用再怕那些山贼,还能为小荷报仇!” 自那天莫雨、小荷和淼被救回村子后,村民在瀑布上游发现了两具山贼的尸体,莫雨也说那两个人一开始确实追着他跟小荷不放。于是大部分村民断定,小荷三人一定是被这两个山贼推下瀑布的,村里的小孩也都从长辈那里知道了,小荷是被山贼害死的。 虽然两个山贼横尸当场的事充满了疑点,亦有人心中不解,但大部分人都因小荷的死义愤填膺,从而忽略了这一细节。 “这东西是害死小荷的罪魁祸首,咱们一开始讲好的,要找个地方把它藏起来,不能让那些山贼找到……”莫雨皱眉否决了小白的提议。 莫雨出身的家里,并非什么普通百姓家,虽然离家时他年纪还小,但是也还记得很多东西,尤其遭逢大变后在外流浪的那几年,对于“怀璧其罪”的道理远比其他人体会的更深。 于是,在经过了小荷一事后,莫雨便偷偷的跟小白还有毛毛商量,一定要找出这本空冥决,绝对不能让那些坏人得手。 至于为什么会叫上淼,莫雨自己也不清楚。 他与淼的交集一向不多,平时也不怎么在一起玩,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这人性子阴沉”的层面上。她既不像毛毛小月他们一样待他亲切,也不像其他孩子一样畏他如虎,倒是有时候会突然盯着他看,那眼神每次都弄得他心底发毛。偏偏从小荷到小月甚至是毛毛,不仅不觉得她性子古怪,反而都挺喜欢她。 最后刷新了莫雨对淼的认知的,是他们俩与小荷一齐掉落瀑布的那天。 莫雨对那天发生的事其实并不太清楚,只记得当时头痛的厉害,意识模糊不清之际,被一股冰冷刺骨的气息唤回了神智,随即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死死的抓着淼的左臂,并把她整个人按在地上。那时候,淼的左臂已经血肉模糊,额头也在不停的流着血,明明已经疼的嘴唇不停打颤,却仍是用右手死死抓着他的手腕,一股冰凉的气息从她的手心源源不断的传到他的体内,终于慢慢抑制住了他体内那股狂暴的躁动。 莫雨头疼欲裂,眼前充斥着的是满满的血色,直到耳边传来淼痛苦的呻-吟声,这才像如初梦醒一般,下意识放开了她。 惊愕,还伴随着一点不知所措。莫雨已经记不清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了,只记得当时发生的一件事,让他彻底陷入了另一种绝望的境地。 小荷死了。 是被地上爬起来的一个男人狠狠踢中头部,掉下瀑布而死的。 几乎是小荷掉下去的一瞬间,他的耳边传来了一声仿佛带着哭腔的叫声,不过眨眼间,淼已经跟着小荷下坠的身体一起跳了下去,而他下意识伸手拉她,却因下坠的力道太大而一起被卷了下去。 后来,他们被救回了村子,他和淼的伤渐渐痊愈,小荷却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想到小荷,小白的脸上变得有些黯然,点头道:“也好,我们把它藏起来。不过,应该藏在哪里呢?” “唔……村子的草丛里怎么样?”毛毛这样建议着,却立刻被小白否决了。 “王婆婆养的鸡仔喜欢到处乱跑,尤其喜欢往草丛里钻。藏在那里的话,万一哪天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藏在村长的屋子里?”莫雨也提议着,却依旧被小白否决了。 “爷爷最近老是忘事,经常在屋子里翻来找去,万一被他发现,我们可就惨了!” “有了!”小白眼睛一亮,道:“我知道一个好地方,藏在那一定没问题!” “哪里?”毛毛好奇的问道。 小白神秘一笑,得意的道:“这是秘密,我先去把这个藏好,你们一会儿来村里找我。” 见小白胸有成竹的样子,其他三人点头同意,然后目送小白沿着回村的路一路小跑,慢慢不见了踪影。 “小雨哥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毛毛年纪尚小,还不是很明白整件事,此时拿眼睛瞅了瞅莫雨,又瞅了瞅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淼,最终又将视线移回了莫雨身上。 “我们——” “哎嘿,大哥,找到了!唐简的墓在这里——!” 莫雨的声音被突如其来的叫声打断,在场的三人心里都是一突。一转身,果然发现有四五个山贼出现在了路口,而那些山贼,此时已经发现了他们! 第6章 阴阳毒咒事挑明 莫雨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很晕,好像有人在他耳边说话,还有人在哭,听声音似乎是阿淼和毛毛的。 等他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仍旧在大侠墓旁边,毛毛和阿淼都在旁边守着他。而之前出现的那些山贼,此刻远远地倒在地上,看样子已经死透了。 发现莫雨醒来,毛毛松了一口气,泪眼婆娑的瞅着他,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小雨哥哥,你可算醒过来了……” “毛毛,我没事……” 莫雨呼出一口气,刚想伸手按一下疼痛的额头,却发现自己的一条胳膊还被淼抓在手里,而她的手泛着微微蓝光,触感有些冰凉。 “阿淼真厉害,她说小雨哥哥很快就会醒,结果真的没有骗毛毛……” 毛毛还在抓着莫雨的另一只手兴奋的说话,却让莫雨有些无奈,感情他刚才昏迷时听到的说话声,是淼正在安慰哭泣的毛毛。 毛毛这傻小子…… “小雨……”一直默不作声的淼突然唤了莫雨一声,却显得有些犹豫。 “嗯?”莫雨抬头看她,以示询问。 淼秀眉微皱,一副纠结的样子:“你知不知道,你的体内,有阴阳两股内力在相互冲撞,并且这两股内力,在一种很奇怪的力量干扰下,相互缠绕在了一起,却无法彻底融合……” “阴……阳?”莫雨对这些显然并不了解:“那是什么?” “唔,你们看这个……” 淼沉吟了一下,慢慢伸出右手,突然有数道金光和银光从她的指尖冒出,慢慢形成了两张人脸面具。一金一银,除了颜色以外,其他地方全部一模一样。 “呀……”毛毛惊叫出声,嘴巴微微张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面前的两张人脸面具,莫雨也是满脸的惊讶。 “阿淼……姐姐,你这是……变戏法吗?真是太厉害了!” 毛毛惊讶过后却是满脸兴奋,以前他被村里的王大叔带去镇子上玩的时候,是见过街上的杂耍班子的,里面就有会变戏法的,更厉害的是有人嘴里还能喷出火来……不过现在一看,那些人都不如能凭空造面具的阿淼厉害嘛! 莫雨被毛毛一打岔,面上的震惊之色顿减几分,而摇身一变成了戏法达人的淼,则是继续一脸淡定的变戏法…… “你们看,这两张面具,可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莫雨紧盯着那两张五官凹凸明显的人脸,皱眉看了许久,似乎除了颜色以外,这两张面具并没有什么不同。 毛毛显然也跟莫雨想的一样,很快答道:“除了颜色不同,它们其他地方似乎都一样啊……”又转头瞅着淼,似乎在问看我说的对不对。 淼看毛毛眼巴巴的样子,实在可爱的紧,不由抿嘴一笑:“确实,这两张面具除了颜色外,的确没什么不同……但是,你们再看……” 她的右手在半空轻轻一划,两张面具便慢慢翻转过来。“如果变成了这样呢?” 这下莫雨和毛毛都愣住了。 只见一金一银的两张面具,在慢慢翻转过后,原本金色的面具竟然变成了银色的面具,而原本银色的面具,却变成了金色的面具,仍旧是除了颜色以外,其他部分一模一样。可莫雨和毛毛看得分明,这两张面具明明并未挪动位置! “阿淼……这个?”毛毛处于深度震惊中,完全搞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而莫雨却皱起了眉头,似是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看着两人不解的样子,淼并没有刻意卖关子:“这两张面具看上去似乎颜色不同,但其实他们的颜色在某种条件下也是一样的……” 随着她的解说,半空中的两张面具开始不停旋转,金银两面也不停的转换在莫雨和毛毛的面前。 “这其实是两张拥有两种颜色的面具,一面为金色,一面为银色。若是他们同时显露出同一种颜色,则看上去一摸一样;若显露出的是不同的颜色,就会变成对方之前的样子……” 不等莫雨和毛毛反应,半空中的两张面具突然被粉碎重组,渐渐合二为一,变成了一张正反两面皆为金色的面具。而奇异的是,无论面具的正面还是反面,看上去都是一模一样的人脸,再加上颜色一样,几乎让人分不出正反。 “也就是说,刚才的两张面具,其实完全可以看成是同一张面具的正反两面……”莫雨看着半空中的金色面具,又联想起刚才的金银面具,终于恍然大悟。 淼点点头:“……这就是阴阳。” 随着她话音落下,金色面具顿时碎成了一片金色的光点,在太阳的映照下褶褶生辉,最后消散在空气中,不留一点痕迹。 “阴与阳,其实就是事物的正反两面。” 淼的声音带着点软糯,不疾不徐,听在莫雨和毛毛耳中,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悠远。 “阴与阳并不是独立存在的。他们互为表里,互相对立,同时也在不断转化。于是,有人根据这种原理,创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武功,名为阴阳术……” 随着淼的逐步讲解,毛毛已经变成了蚊香眼,只觉得一开始听懂了,但现在又听不懂了,再转头看莫雨,仍是一副在认真听的样子,似乎还在思考着什么。 呜,果然小雨哥哥很厉害…… 淼注意到了毛毛的反应,又看莫雨一脸沉思的样子,不由挠挠脸,道:“当初教我阴阳术的人是这么说的,道理虽然简单,却是最为基本的东西。阴与阳,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她完全理解毛毛和莫雨的心情,因为在刚刚接触阴阳术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一不留神就会把自己绕晕。 莫雨沉思半晌,道:“依你的意思,我是不是中了那个什么阴阳术,才会变成这样?” 淼摇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感觉很像。我听紫晴姐姐提过,你的病症似乎是因为中毒引起的,但具体是什么毒,紫晴姐姐说她也不好判断。而我是在镜湖的时候才确定,你身上除了中毒,也许还中了一种阴阳术。” 提起镜湖,许是想起了小荷,淼的情绪变得有些低沉:“我不懂医术,你是不是中毒,我不好判断。但你体内被种下的阴阳术,虽然有些奇怪,我却还是能分得出来的。只不过,你体内阴阳术的施术手法,与我在阴阳家所学的有些不一样……” “阴阳家?”莫雨望着淼,眼中满是疑问。 “嗯……”淼有些踌躇道:“那是我长大的地方,也是我学习阴阳术的地方。” “阴阳家起源于一千多年前,是先秦诸子百家中的一大学派,曾一度凌驾于其他派系之上。但到了如今,我所知道的那个阴阳家,却不知为何已经销声匿迹了……” 对于阴阳术消失这一点,淼发现接受这个事实,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难受,反而是在莫雨身上重新发现阴阳术时,心里有点开心。虽然这种开心,有点对不起莫雨…… 想到此,淼不由问道:“小雨,你真的不清楚你身上阴阳术的事?” 莫雨颇为苦恼的摇摇头,根本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命途坎坷,虽然比普通孩童懂事一些,可到底还是个孩子,对于江湖上的事情根本没有多少了解。不管是中毒也好,还是被施了阴阳术也好,也全都是从别人那里知道的。 不过,他不知道,不代表别人也不知道。 似是想到了什么,莫雨道:“我们去问李复行不行?他从村外来,一向知道的很多,说不定清楚关于阴阳术的事。” 淼愣了一下,觉得这是个办法,只是心里还是有些犹豫。 对于李复这个人,她本就不如像对同龄伙伴一样信任,更何况冒然问出阴阳术的事,难免会暴露出一些东西,只怕对方会追根究底,到时候她又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来历? 可是不问的话,等于白白放过了一个解除莫雨痛苦的线索,这样对莫雨而言未免太不公平……到底说不说呢? 淼陷入了深深的为难中。 第7章 稻香风起伤别离 最终淼还是没能问到李复关于阴阳术的事。 不是因为她拒绝了莫雨的提议,也不是因为李复不肯帮忙,而是就在她和莫雨毛毛决定回村子找李复的当天——稻香村乱了。 起因是村里民兵队队长王大石冲动的一把火,将村外荷塘边上的山贼头子董豹给烧死了。 这董豹是十二连环坞之一八角寨寨主董龙的弟弟,他此次奉了董龙的命令,和另一个兄弟董虎来到稻香村,就是为了打探空冥决的消息。 董豹和董虎二人来到稻香村后,因为忌惮稻香村里的传说,并没有直接进攻稻香村,而是带着手下众山贼,在香山野林的上野建了一处营地,平日就聚集于此,时不时对稻香村的村民进行一番骚扰。 而就在前不久,董豹终于沉不住气,自己偷偷带着几个手下出了山贼营地,成日徘徊在稻香村外的荷塘周围,企图找到机会潜入村子。 这些时日,村中的村民都被董豹弄得人心惶惶,去地里干活也不敢走荷塘的路,还要小心翼翼的避开四处游荡的山贼。家家户户有小孩的,也都把小孩拘在家里不让他们出去,就怕一个不好被山贼抓住了要倒霉。 不过还好,许是因为稻香村被山贼骚扰的经历颇多,所以村民们应付起这些山贼来也颇有心得,平日里外出基本没有落单的,即便碰上了山贼,也总能很快逃脱。 于是渐渐地,守了村子这么多天,却仍旧一无所获的董豹开始沉不住气了,但他没想到的是,有一个人比他还沉不住气,那就是村里的民兵队队长王大石。 王大石是个健壮的汉子,耍起把式来也颇有样子,是村里组织的民兵队队长,平时对村里的保卫工作极是上心。 不过王大石虽然颇受村里人的信任,自身却有一个毛病,就是不爱读书,性子又很冲动,虽然村长老是教导他,可他就是脾气倔,不听! 本来不听也没什么,毕竟王大石颇有才干,机灵劲尽有,一直也没犯过什么大错,村长便随他去了。 可是自从前些日子,村里来了一个叫李复的年轻人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村长明显更加相信李复,平时有什么对付山贼的苦处,也多与李复商量。渐渐地,王大石便对李复这个小白脸存了点不满。 心想不就是个书呆子,这书呆子都能想到的事情,他王大石凭啥想不到。 正巧,董豹带人来围村了,还一围就是好多日,弄得村里人心惶惶。刘洋去请教李复,碰巧李复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王大石见这是个与李复比拼一下的好机会,又确实心系村民的安危,想快点解决掉董豹,于是这几日一改之前的作风,冥思苦想了几日,还真让他想出了办法。 最近村子里都在收稻子,一些扎好的稻草堆之前就被放在了村口,正是董豹所在的荷塘附近,若是偷偷过去放一把火,最近天干物燥的,肯定一点就着,要是顺利的话,说不定能一举把董豹给烧死! 王大石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于是想到便做,很干脆的一把火点燃了稻草堆。 也许真是老天帮他。 那天董豹与手下围了半天的村,正是饥肠辘辘,而当天风又很大,几个人都准备去弄点野味打打牙祭,加之这几天稻香村一点动静也没有,董豹以为他们是怕了,于是更加放松了警惕。 可谁知,这一放松,等来的竟是一场大火。董豹和几个手下愣是没反应过来,火苗一下子就卷到了身上,几个人倒在地上痛的直打滚,最后竟然被活活烧死了。 王大石见事情成了,自是无比欢喜,立刻跑去报告了村长。但谁知,村长知道此事以后,表现出的却不是宽慰,而是惊慌与大怒。 王大石也许一时没想那么多,刘洋却看得十分明白。董豹这一死不打紧,但是留在山贼营地的董虎,却是一定会来报仇的。即便能连董虎也一起斩草,别忘了还有八角寨董龙这个强硬的根。 若是到时候董龙来寻仇,那么稻香村危矣! 刘洋心里急的不行,赶紧派人去找李复商量,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挽救村子的办法。可谁知李复的意思是,他会想办法解决董虎,让村长趁着董龙寻仇之前安排大家逃命。 事已至此,刘洋心里不再抱着侥幸之念,当下让王大石等民兵挨家挨户通知,争取让所有村民都能逃出去。 一时间,整个稻香村都热闹了起来,却不是欢笑和欣荣,而是哀愁与离别。 “没想到,都一把年纪了还要离开村子。唉,只能去齐华村投靠远房亲戚了。造孽啊,造孽!”王婆婆在稻香村生活了大半辈子,如今收拾着东西,竟是老泪纵横。 淼站在一旁,看着王婆婆的样子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沉默的帮着王婆婆收拾东西。 毛毛在旁边哭的快岔气了,莫雨和小白正一左一右的陪着他,给他擦眼泪。 此时村里的人都在忙活着,能自己走或者结伴走的,都已经拖家带口先一步离开了,剩下腿脚不便的老人和一些孤儿们,还得靠车夫王富驾车来送。 但是马车位置有限,王富一趟也只能拉几个人,还有行李一类的东西,是以他不得不拼了命的赶车,以争取多跑几趟,能在山贼来到前把村民们都送出稻香村。 所幸稻香村位置不算偏僻,虽是在深山老林里,但是通往外边的路却并不难走,附近就有小镇,那里比稻香村安全,山贼不敢明目张胆的去那,到了镇上,就算初步安全了。所以王富一般是把村民先拉到那,出了村子再说别的。 此时毛毛已经止住了哭泣,跟着莫雨、小白还有淼三个人被村长叫到了身边。小月并不在,她于几日前就已经随着紫晴去了万花谷。 起因是小月的父亲陈商突然失踪,小月遍寻不着,急得不行。此时紫晴却收到了门派的急召信,要立刻赶回门派,临走前却是希望能把小月一起带去万花谷。 起初小月并不愿意,执意要留在稻香村找爹爹,但是后来不知紫晴跟小月说了什么,小月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答应随紫晴去了万花。 小月走的时候,跟她关系最好的毛毛和大丫哭的很是伤心,毛毛甚至想把自己最喜欢的布娃娃送给小月当纪念,但是小月知道毛毛对那个布娃娃的喜爱,愣是没有收下,反而宽慰他们以后一定有重逢之日。 ……但是谁能想到,小月的离开,不过又是一次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唉,作孽啊……”村长刘洋望着几个茫然无措的孩子,脸上闪过一丝不忍。 他半搂过毛毛,拍拍他的头以示安慰:“等会你们王大叔就要回来了,这一趟你们几个跟着走,先去村外附近的镇子上住一段时间,村长爷爷都为你们安排好啦,之后要是没有意外,我会让王富送你们去洛阳,那边有我的一个亲戚,他会照顾你们。以后的日子,得靠你们自己啦……” 话还没说完,白发苍苍的老村长眼中已经有了一丝泪花。 “呜哇,村长爷爷……” 毛毛忍不住,扑倒在刘洋的怀里大哭起来。这一次小白和莫雨都没有拦他,只是沉默的站着,时不时抬头看看周围的村庄。说不定这次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王富很快架着马车回来了。 这已经是他第四趟回来拉人了,几个时辰的忙活,还要抄小道走,已经将他累得不行,但他下车后并没有停下休息,反而是来了村长这边,催着几个小家伙快点上车。 这一躺车上除了拉着的几个孩子以外,还有阮氏夫妇和刘嫂几个大人,他们本来并不想走,无奈村长逼得急,不得已,只得上车来。 毛毛和莫雨乖乖的爬上了马车,淼也和他们一趟。本来王婆婆走前,见淼无亲无故甚是可怜,想带她一起去投奔亲戚,却被淼婉言拒绝了。 一来她不想再麻烦王婆婆照顾她,二来也是因为莫雨身上的阴阳术,她不想放弃这个重新找到阴阳术线索的机会。 很快,王富架着马车上了路,从荷塘东边的村口出发,一路急急的往外赶,就怕慢了一步会碰上山贼。 马车一路疾奔,几乎在稻香村快要看不见的时候,小白突然失声痛哭了起来。 小白的家里,除了他自己以外,父母和爷爷都没有出来。虽然刘洋再三保证稍后会去找他们,但也许小孩子内心都是敏感的,长辈们做出了怎样的选择,小白心里可能已经有所感应。 王富被小白的哭声吓了一跳,趁着路面平坦回头望了一眼,见周围几个孩子和阮氏夫妇都在安慰小白,小白的哭声也渐渐小了下来,这才放心继续赶车。 眼看就要出了林子,王富更加卖力的驾车,希望能顺利将几个孩子和村民都送到镇子上,却不曾想,刚过一个拐角,前面突然冒出许多手持刀斧的山贼。 这些山贼分两拨,尽数堵在两个方向的路口,此时一齐蜂拥而来,王富驾车速度又快,眼看就要陷入山贼的包围,要临时改道和停住马车都已来不及。 思及此,王富不禁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第8章 四人相依洛阳行 通往洛阳的官道上,时有马车经过,速度却都不快。只因距离此处不远的地方,就有一所驿站,虽然简陋,却可让奔波了大半日的人们歇歇脚,喝口茶。 而此时驿站的不远处,正有四个幼小的身影步履蹒跚的往前走着。 正是从稻香村离开的莫雨、毛毛、小白和淼四人。 却说那天他们离开村子的时候,遇到山贼的伏击,险些要被围攻。 情急之下,对周围地形十分熟悉的王富兵行险招,嘱咐了一声让车上众人抓紧围栏,便用最快的速度直直冲进了一队山贼的包围圈,快要到山贼面前的时候,却是一个急调头,让马车冲进了一侧的小树林里。 那小树林是个下坡道,王富本来驾车极快,此时顺着下坡滑去更是快到不行,险些把几个孩子给甩出去。 好险才把马车给弄得停下来,却又赶紧催促众人下车,道是这小树林草木茂盛,在这里边找人极是困难。 王富指了两个方向,要众人分散跑。因为小孩子个头矮,更好躲藏,便赶着四个小鬼头让他们先跑,嘱咐着一直跑不要拐弯,过了一座木桥便能看见镇子了,让他们在镇子上等他。 四个孩子也听话,拿好阮氏给他们准备的包裹,一步三回头的往王富指示的方向跑去。 可惜天不遂人愿,王富提到的那座木桥,早在前些日子被暴雨冲毁了,河流又湍又急,四个孩子没一个会游泳的,竟是被堵在了河边,看着对岸干着急。 过不了河,又不认识周围的路,四个人只能裹好身上的东西,蹲着身子缩在高高的草丛里,想等着王富和阮氏夫妇他们。 但是谁曾想,他们在草丛里蹲了一夜,天大亮的时候还是没有人往这边来。于是四个人不再枯等,准备顺着原来的路回去看看,琢磨着小心一点应该不会被山贼发现。 四个人一路上很小心,倒确实没有被山贼发现,只是很倒霉的在树林里迷了路——在一个草丛都比他们高的树林里。 这种地方除非方向感极好,不然不可能不迷路。 四个人在树林里兜兜转转,磕磕碰碰的又在草丛里委屈了一晚上,最后还是凭着淼的方向感慢慢摸索出了树林。 出了树林之后,毛毛和淼都是属于家里蹲惯了,在外生存技能没有点亮的人,幸好莫雨和小白对外面有一定的了解,慢慢找到了官道。 但随即问题又来了——他们并不知道王富要他们去的镇子是哪个。 之前是跟着长辈一起,后来分散的时候情况又太急,他们根本不知道那个镇子的名字,连问路都没办法。 最后,四人只好一致决定,先去刘洋提过的洛阳再说。 所幸,他们之前都带着自己的小包袱,临行前阮氏又把一个装着干粮和些许细软的包袱给了他们。 他们一路上走官道,白天按着路标赶路,饿了就吃些干粮,晚上找个隐蔽的角落躲起来休息,这么一连月余,稻香村去往洛阳的官道,竟让他们四个孩子平安的走了一半。 “啊……不行了,我们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小白气喘吁吁,只觉脚底板疼的要命,他们已经在太阳底下连续走了个把时辰了,这段时间滴水未进,只吃了一点干粮,现在嗓子都渴的冒烟。 淼抿了抿发干的嘴唇,脸色不比小白好到哪里去,只是她的腰板挺得笔直,看上去倒不像小白那么累。 又观莫雨和毛毛。 毛毛年纪比其他三人都小,早已受不了长时间的奔波,此时已是靠在莫雨的肩膀上,才能艰难的往前走了。而莫雨相对而言要好一些,扶着毛毛的情况下还能迈得动步,只是脸色依旧有点苍白。 “要不,我们休息下再走吧。”淼建议着,却被莫雨摇头否决了。 “天快黑了,我们必须再往前走一段路。” 莫雨抬头看看快要黑下去的天,又远远望了一眼前方的路,竖耳听去,只觉风里似乎传来了很多人声,便对身边几人鼓励道:“前面似乎有人聚集,等到了那,我们肯定能找到水喝,然后好好休息一下……” 剩下的几个人闻言彼此对视一眼,互相鼓劲道:“咱们继续往前走!” ———————————————————————— 宁大娘是个长相清秀的妇人,今年三十出头,保养的却不错。因为父亲曾是村里的秀才,她小时候也跟着读了几年书,整个人透着一股书卷气。她十五岁出嫁,后来随丈夫来了这洛阳道上任驿丞,她便在旁边开了个小茶摊,日子过得倒也安宁。 因自小跟着家里的祖母信佛,宁大娘开了这个茶摊以来,这洛阳道上南来北往的路人中,无论是回乡探亲的,还是往来经商的,无论是背负刀剑的江湖人,还是走马赶驴的普通百姓,宁大娘都是能关照一点是一点。 若遇上那落魄可怜的,宁大娘还会少收钱或者干脆不收钱,也要给他们备上热饭菜和茶水。所以方圆几十里,在这附近住着的住户,几乎没有不知道宁大娘热心仁善之名的。 宁大娘这样,自然不是为了自己求善缘,而是为了她的一双儿女。 与丈夫成婚十余年来,宁大娘只得了这一双儿女。许是她自己身体不好的缘故,连带生下的两个孩子也是体弱多病,药更是常吃,让她很是揪心。 于是在小儿子满月后,她便对佛祖许愿,愿日后多行善事以换取儿女的平安,而神奇的是,许是宁大娘的诚心管用了,女儿和儿子的身体虽然还是比较柔弱,却再没有生过病。所以宁大娘从此对佛祖越发虔诚了起来。 宁大娘是个很热心的人,平时要是茶摊上来了新客人,不管多忙,定会先上去招呼他们坐下。但是今天宁大娘却明显心不在焉,甚至没发现有人已经唤了她好几声。 直到袖子被轻轻拉住,宁大娘才猛地回神。 定眼一看,身前却是一个小姑娘,不过八九岁的样子,正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望着自己。宁大娘观这小姑娘年岁不大,身上穿着碎花样子的粗布衣服,小脸虽然沾上了灰尘,但还是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宁大娘愣在原地,不解的看着小女孩,不明白这个小姑娘想要做什么。 “请问,您能不能给我和我的朋友弄一点水喝……”小姑娘声音脆生生的,冲着宁大娘眨眨大眼睛,又微微低下了头,一只手还抓着衣角,显得有些内向。 “请问……?” 小女孩再次的呼唤让宁大娘反应了过来。 又看小女孩身后的三个男孩子,最大的看上去有八九岁,最小的看着才不过六七岁,脸上都有些疲惫之色,此时正一齐看着她。 宁大娘被四双眼睛盯着,感觉老脸一红,赶忙找到一张桌子让几个孩子坐下,又去拿了几只陶碗,给他们倒水喝。 许是渴的狠了,四个孩子向宁大娘道谢后,端起碗就往嘴里送,其中一个脸圆圆的小男孩因为喝的急竟然被呛到了,开始止不住的咳嗽,其他人见状赶忙上前拍他的后背,才使他慢慢缓过来。 其中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孩对着被呛到的男孩撇撇嘴:“哼,小白笨蛋,不管吃东西还是喝水,竟然都会被呛到。” “嘻嘻,小白哥哥笨……”年纪最小的男孩应景的拍起手掌,而他旁边坐着的小女孩似乎也在偷笑。 “不许笑!”圆脸男孩不满的瞪了一眼同伴,“说的跟你们不会呛到一样……” “我们确实没有呛到啊……” 坐在一旁的小女孩默默地补刀,愣是把圆脸男孩的话堵了回去。一时间,惹得其他两个男孩又是一阵哄笑。 这四人便是莫雨一行。 从稻香村出来后,一直沿着官道往洛阳的方向走,因为中途走的实在累了,正好又到了驿站附近,所以干脆来旁边的茶摊讨点水喝。 面对同伴的嬉笑,小白没好意思冲淼和毛毛发作,只是气哼哼的对着莫雨翻了一个白眼,弄得莫雨也回敬了他一个白眼。 淼在一旁被这两人笑得不行,却见小白很快不再理会莫雨,而是伸手在包裹里摸了摸,摸出一枚铜钱放在了她的面前。 淼捏着铜钱,面上有点疑惑,却见小白冲着宁大娘的方向努努嘴,顿时恍然大悟。 宁大娘正兀自愣神,突然视线里出现了一只托着铜钱的手,抬头一看,是刚才四个小孩里的那个小姑娘。 “大娘,这是茶水钱,你看够不够?”因为宁大娘身量比较高,淼的个子才刚刚到她的腰,于是为了让她看见那枚铜钱,只能使劲举着手。 宁大娘看着眼前小姑娘踮着脚的可爱样子,忍不住笑出声。她伸手接过铜钱,连声应道:“够啦够啦,还有的剩呢,大娘用剩下的请你们吃汤饼好不好?” 听到有汤饼,淼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脆生生的谢道:“谢谢大娘,等会我帮您端碗吧!” 还在稻香村的时候,淼最喜欢的便是王婆婆给她庆祝生辰时做的汤饼——虽然生辰不是真的,而是以村长救回她的那天当做她的生辰,但王婆婆的心意却很是让她感动,第一次吃汤饼竟然破天荒的吃了一大碗。 当然,她也付出了很惨烈的代价,当晚因为肚胀而睡不着觉,不得已被王婆婆拉着去小月那里开了药来吃。 听到小姑娘要帮忙端碗,宁大娘笑眯眯的道:“好,真乖,等会……” “娘!娘!我回来啦!” 一声如银铃般的喊声打断了宁大娘的话,细细听去这声音里还带着一点兴奋。 宁大娘下意识转头望去,待看清来人后,面上蓦地一喜,心里悬着的落石终于放下了。 来人正是宁大娘的女儿宁兰兰。 要说宁大嫂子自己相貌只算得清秀,女儿宁兰兰却是难得生的好相貌,自小更是被她娇养着,今年才十四岁的模样,已经是出落得亭亭玉立。每次回到家乡,交好的人家都话里话外跟她打听宁兰兰的婚事。 但她跟丈夫因为太疼爱这个女儿,所以想让她在家多留两年,等到十六岁时再送她出门子。 故这两年夫妻俩都是把女儿带在身边照顾,宁大娘因嫌茶摊人多杂乱,也不让女儿在茶摊帮忙,而是赶她去邻村,找与自家相熟的同龄人玩。 鉴于女儿一直乖巧,邻村有很多人家与自家多有来往,加上驿站接近都城,周围的治安也很不错,是以宁大娘以前对于女儿外出玩耍之事,其实并没有太过担心。 但是最近却不知怎么着,女儿总是推说去找邻村老齐家的连袖玩,本来宁大娘还纳闷女儿不是一向与那连袖不熟,怎么如今反而亲密起来? 小女儿家的心思宁大娘并不很放在心上,但是渐渐的,自从女儿与那齐家的丫头越走越近后,归家的时间竟也越来越晚,白天更是一大早便出门,有时更是整日都住在齐家与那丫头玩耍。 宁大娘到底不放心女儿,自己悄悄去过齐家一趟,却发现女儿和那齐家姑娘真的只是在家玩耍,便也放下了心。 只是从那以后,本来性情温顺的女儿却开始反常,有时更是会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这让宁大娘哪能不担心? 今日也是一样,宁兰兰说是去寻连袖,一大早便出了门,连宁大娘为她准备的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如今日头已经过去大半,却还不见人回来,宁大娘心里七上八下,又忧心忡忡,做起茶摊生意也心不在焉,只想着女儿回来后一定要跟她好好聊聊,问问是不是有什么事。 “兰兰回来啦,累不累……” 宁大娘高兴地握住女儿的手,还没来得及打量,便发现女儿身后还站着两个人——是两个衣着有些奇怪的年轻女子。 只见年纪稍大的那个,是个身材颇为高挑的美貌女子,她束着金发箍,一头黑发如瀑布般柔顺,身上只穿着一条雪白的裙子,布料很少,却并不暴露,只是样式很不似中原的风格。 如果说这个白衣的美貌女子只是让宁大娘有些愣住的话,那站在她身旁的另一个女子,则是让宁大娘狠狠的震惊了。 那是个穿着一身火焰般红裙的柔媚少女,眸光如星,红唇似火,看上去妩媚又清纯。 她身上的红裙与那白衣女子的式样很像,却更加暴露,左腿完全露在外面。因为裙子很短,甚至可以看到她□□的白嫩纤足。 而这个红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家住邻村东头,让宁大娘颇为熟悉的齐连袖! 宁大娘正处于震惊中,却见那个白衣女子缓步走上前来,端着温婉的笑容介绍道:“您好,我是素昂……” “吾为阿里曼真神忠实的信徒。” 第9章 前尘忆梦心生疑 宁大娘正处于深度的惊愕中。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把眼前这个风情万种的艳丽女子,与昔日那个娇俏可爱却朴实单纯的齐连袖联系在一起。 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齐连袖,是个比自己的女儿宁兰兰还要大三岁的小姑娘,看上去性子内向,不喜欢说话,走路总是低着头,也不和其他同龄人来往,与自小性子活泼的宁兰兰更是玩不到一起。 而如今,风华正茂的连袖一身红衣,一改往日面貌,整个人变得光彩夺目,要不是因为面容之间依稀有以前的样子,宁大娘恐怕都认不出她。 看着明显更加美丽自信的齐连袖,宁大娘不是没有赞叹的,只是这种赞叹,在仔细打量齐连袖的穿着后,立刻就消失了。 这红衣虽美,却是过于暴露了,即便是在风气开放的大唐,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穿成这样,未免也过于不妥…… 宁大娘看着连袖的衣着,微微皱起眉头,刚要与她提点几句,便见另外的白衣女子突然上前,客客气气的道出了自己的名字。 宁大娘对素昂这个名字并不熟悉,可以肯定自己并不认识眼前的女子,可听到这女子提起的“阿里曼真神”,她却不由产生了一丝熟悉感。 这不就是最近两个月,女儿宁兰兰时常会提起的名字? “兰兰,这两位是……”对于母亲的询问,宁兰兰并不为难,而是高高兴兴的拉着素昂和齐连袖的手,对宁大娘介绍道:“娘,这是女儿的朋友,连袖姐姐您认识的,这一位是素昂姐姐!” 宁大娘看着宁兰兰脸上略带兴奋,心中疑惑,面上却客客气气的请连袖和素昂坐下,又添了茶水:“小地方,没什么好东西,请先将就着用。兰兰也真是的,怎么带朋友回来也不提前知会,弄得娘没准备什么好东西……” “伯母不必客气,不请自来,本是素昂唐突,希望没有惊扰了您才好。”素昂坐在茶桌旁,依旧端着温柔亲切的笑,话语之间很是客气,这份礼貌和气度不禁让宁大娘对她生出几分好感。 “是啊大娘,您就不要客气了,素昂姐姐您是第一次见,我可是您看着长大的,我与兰兰也是好姐妹,大娘您就是我半个娘亲……”一旁的齐连袖干脆站起身,挽住了宁大娘的胳膊讨好的笑笑。 宁兰兰在旁也笑着拍手附和:“可不是,我看娘亲您跟连袖姐姐就很有缘分,干脆收了当干女儿,与我作伴也好呐。” “你们这两个丫头……”宁大娘摇头失笑,嗔了女儿一眼道:“我倒是想有一个连袖这样的女儿,你这个淘气鬼,平时可是让我操碎了心。”再看看正挽着自己胳膊撒娇的齐连袖,倒是真的起了几分慈母心肠,因对方衣着而生出的不满也去了几分。 “娘亲你真是偏心,连袖姐姐固然好,可我怎么就成了淘气鬼啦……”宁兰兰嘟着嘴不依,眼里却并没有愤懑之色,面上甚至挂着笑容。 十三四岁的少女嘟着嘴与母亲撒娇,惹得旁边稍大一些的红衣少女捂住嘴偷笑,而一脸无奈的慈母,看着两个打闹的少女眼中充满了宠溺。 真是一幅美好的画…… 如果没有周围这些肮脏的臭男人,就更完美了…… 素昂含笑坐在桌旁,姿态仍旧优雅而美丽。她面上静静的看着宁兰兰母女二人和齐连袖的互动,心里却暗自打量周围,将茶馆旁的情形尽皆收入眼底。 在注意到周围男人或明或暗的放在她与连袖身上的目光后,她眸光一冷,眉头不着痕迹的皱了起来,只觉得胃里泛起一阵阵的恶心,开始抑制不住心里的杀气。 这些该被阿里曼圣火净化的邪恶存在…… “唔……” 正端着壶帮忙续水的淼,突然感觉到周围传来一股突兀的冷意,手一抖,壶里的水便漾了出来,很快朝着毛毛那边流过去,惹得毛毛下意识惊叫出声。 淼很快反应过来,赶紧拿着桌布把桌面的水渍擦干净,充满抱歉道:“毛毛,对不起啊,我刚才愣神了……” “呀,我没事我没事……” 毛毛赶紧摇摇头安慰淼,他的坐位离桌子有一点距离,所以水都流到地上去了,衣服并没有被沾到。 “阿淼,你怎么了?”莫雨歪歪头问道。 “没事,就是突然觉得有点冷……” 淼支支吾吾的回答着,眼睛却偷偷的瞄了瞄四周,旅客们都在喝茶聊天,摊子的灶旁是宁大娘在跟那三个女人说话,都很平静的样子。心里不禁犹疑。 刚才那股阴冷感,分明是杀气…… 淼压下了心里的疑惑,三两下擦干净了桌面,重新在小白身边坐了下来。 而那边刚刚稳住情绪的素昂,却注意到了角落里的四个孩子,尤其是那个小女孩……肤如凝脂,螓首娥眉,体貌娴丽,举手投足之间气质天成。虽穿着粗布衣裙,头发也随意用布条绑在脑后,却仍不难看出,此女被教养的十分精细,应该是位大户人家的女儿…… 最重要的是,此女根骨绝佳惊艳,绝对是习武的上等人选。 若是让阿萨辛大人见着了,也必定心生欢喜…… ———————————————————————————————— 晚上,淼一行四人留宿驿站。得亏宁大娘照顾,早早准备了热水让他们洗澡,而不是像以往那些人一样,看他们是小孩子便随意打发了。 但由于今晚留宿驿站的人颇多,房间有些不够用,所以只能让三个男孩子跟宁大娘的丈夫——驿站的驿丞挤在一间。 驿丞是个相貌朴实却和蔼可亲的中年人,为了让三个孩子住的舒服些,自己还主动打地铺,把床留给了他们三个,这让毛毛很是过意不去,心里还有些感动。 而淼则是被宁大娘安排着,与宁兰兰一起随自己睡,把单独的一间房留给素昂,却被素昂提议,让淼跟她一起睡,也好让宁大娘母女说些体己话。宁大娘开始还有些犹豫,毕竟考虑到素昂与淼并不认识,却在素昂温和的劝说中渐渐动摇,加上淼自己同意了,她也确实有话想跟宁兰兰说,便点头应允了。 天色渐晚,淼放好换洗的衣服,便一股脑钻进了布帘后的木桶里。水并不烫,带着很舒适的温度,让劳累了一天的四肢都得到了放松。 她伸出手拨了一下水面,带起几丝水花,右手微微用力,几颗小水珠便轻松地脱离水面,缓慢的漂浮在她手的周围。与此同时,她胸前挂着的圆形玉璧有些微微发烫,上面的玉纹更是像活了一样。 她放下右手,把玉璧浸入了水中,隔着水面直勾勾的看着上面的玄鸟,心里愈发感到奇怪。 据王婆婆说,这是村长在水中救起她时,她脖子上挂着的东西,也因为这玉璧上的玄鸟图案与她身上的纹身很像,所以见过纹身和这块玉璧的人,几乎没有人怀疑这玉璧并不是她的东西。 没错,固然玉璧上的玄鸟和她身上的玄鸟几乎一模一样,但这东西确实不是她的。 在她来到大唐以前,她的确有一块父亲赠与的玉璧。只是那块玉璧上面绘着蛇纹,象征着上古伏羲氏与女娲氏的人首蛇身。 而此时她身上的这块玉璧,上面的玄鸟三足而立,有些像神话里的三足金乌,又有些像传说中“降而生商”的神鸟。 淼的母亲姓子,据说是商朝遗民,身上自出生便会出现玄鸟印记,而她随母,从小右臂上也有一只玄鸟。 这块鸟纹玉璧与身上的纹身这般相像,说不定便是母亲一族的东西? 可是为何母亲从未提过…… 淼不自觉地皱起眉头,越发觉得自从她来到大唐以后,所有的事情都有些不对劲,而这其中最不对劲的,就是她自己。 为何随身携带的蛇纹玉璧,成了从未见过的鸟纹玉璧…… 为何本来无法动用的阴阳术,却在一次内力紊乱后变得渐渐可以控制…… 而这内力的感觉,与自己以前的也颇为不一样。 淼抬起右手,默默运起内力,过了一会儿,看着没有一丝变化的右手臂,叹了口气,慢慢将手臂放下。 果然没有了…… 本来,在她右臂的玄鸟纹身之下,有父亲留下的咒印。平时咒印不显,一旦用内力催发,咒印便会慢慢显形。通过这个咒印,父亲就可以及时知道她的所在。 但是来到大唐后,任她怎么努力,这个咒印都没有显形过一次。这个事让她有些慌。 她不由觉得,自己来到大唐的这件事,似乎有什么地方,一直搞错了。 比如,她现在使用的身体,可能并非她本来的身体……所以父亲留下的咒印不见了。 可是为何,这具身体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身体素质也大致相同,还有身上的纹身…… 如果这不是她的身体,那么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去哪了?她为何会有这块鸟纹玉璧,又为什么会来到稻香村…… 淼愣愣的看着水面,只觉不解之处似乎越来越多了。 本以为是跨越了千年的时间来到大唐,却没想到只是魂魄附在了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唐朝陌生人身上。 自己原来的身体,难不成还在千年以前?如果强行让魂魄离体的话,那她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 “阿淼妹妹,可是已经洗好了?” 帘子外,素昂的声音唤回了淼的意识。她狠狠地甩了甩头,又缩进水里憋了好一会,这才钻出头来,爬出木桶默默地穿衣服,心里却在后怕不已。 刚才的她差些走火入魔。魂魄离体这种事,一般人怎么可能做得到,即便是死,也只能得到一缕失去意识的魂魄,根本没什么用。 更何况,她根本不能确定,即便她回去了,千年前那具失去魂魄的身体,是否还在…… 淼走出帘子,看到的就是已经整理好床铺的素昂。 “阿淼妹妹,你出来了。渴不渴,姐姐给你倒一杯水喝?” “不用,谢谢你,我想休息了。”淼一板一眼的答道。 察觉出淼明显的抗拒,素昂的神色却依旧温柔:“也是,你赶了那么久的路,也该累了,是姐姐考虑不周。” “妹妹早些休息,等着明天,姐姐可以带你出去玩,这附近有个小镇,镇上有许多好玩的东西……” “不必了,明日我还要赶路。”淼很干脆的打断了素昂的话,自己则抱着小包袱爬上了床,在最里面躺下。待背对着素昂道过晚安后,她轻轻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对于淼表现出来的冷淡,素昂愣了一下,却没有生气,反而轻轻地笑了起来,看着淼的背影,眼睛里盛满了温柔。 ……阿里曼真神选中的人,她永远都不担心对方能逃掉。 第10章 曼陀香气惑人心 天才微亮,淼就已经醒了。 房间里,素昂早已不见了踪影,她天还没亮就离开了,淼也不清楚她去了哪里。 淼拿着铜盆去房间外打了一盆水,洗漱完毕后,又将头发重新束在脑后,拿出一根新的布条绑好,并顺手打了个小巧的蝴蝶结。 “阿淼妹妹醒了,肚子饿不饿?我带了些早点,一起用些吧……” 素昂缓步从门外走进来,手上还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盛满了样式精美的糕点。她的脸上仍旧挂着得体的笑容,样子却有些风尘仆仆,衣角还带着清晨的露珠,似乎是去了林子一类的地方…… 面对亲切热情的素昂,淼依旧是没什么反应,直至眼睛扫过她手上的盘子,看清那里面的糕点,才发现这些样式精美的点心,似乎并不是宁大娘这里提供的。 素昂见淼盯着自己手中的盘子,以为对方喜欢这些糕点,顿时笑得更开心了。她将盘子轻轻放在桌上,对着淼招手道:“来,阿淼,试试姐姐做的点心味道怎么样,这可是姐姐一大早去林子里,采集露水和花瓣做出来的。” 淼闻言一愣,心道对方那么早出门,难道就是为了给自己做点心吃? 似曾相识的场景,让淼想起了小时候自己还生活在母亲身边时,父亲一大早便偷偷将她带出骊山宫,在林子里寻新鲜蜂蜜做成蜂糖喂她、却让找她不见的母亲差些发狂的事。 想起了过往,再看看素昂的这盘点心,淼的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也不知道父亲和母亲现在怎么样了,自己已经来到大唐这么久,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回去的机会…… 淼瞅着素昂期盼的神情,竟将她的身影慢慢看成了那时含笑看着自己的父亲,一时没忍住,便伸出手准备拿一块点心尝尝看。 可惜点心还未送进嘴里,房门便突然被人推开了——是昨晚被宁大娘“赶”回家的齐连袖,她今天没有穿那一身红裙,反而是换了一件很普通的蓝纹布裙。 她的神色有些不好,似乎带着些愤怒,整个人大步迈进房间里,将自己重重的摔在了桌旁的凳子上,也不说话,只是泄愤般的往桌上重重一拍,弄得桌子跟着摇晃了一下。 正是这一连番的动静,令淼停下了吃点心的动作。 素昂将淼的动作尽收眼底,见对方放下了手中的点心,再没有要吃的意思,看向齐连袖的眼神便隐约带上了不善。只是她藏得很好,很快又换上了那副温婉的神色,走上前去拉住了齐连袖的手,声音里还带着关切。 “好妹妹,一大早的你这是怎么了,若有什么生气的事,不妨与姐姐说说?” 齐连袖余怒未消,此时被素昂安抚一番,脸色才慢慢好了:“还不是我爹和我娘,昨日我回去后,他们二老先是挑剔我的衣着,再是责骂我一番,怪我在待嫁的日子天天跑出门是不守妇道!” “还有村长那一家子死鬼,谁要嫁给他儿子!我这还没过门呢,那家人就指着我天天说三道四,简直可恶!”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素昂闻言,面上带了些同仇敌忾的表情,眼睛却依旧冷静:“好妹妹莫哭,有姐姐在呢,他们不敢让你做你不喜欢的事……” “干脆这样,妹妹便听从姐姐之前的建议,去本教分坛中居住,左右妹妹信了阿里曼神,便是我圣教中的一员,姐姐又怎能放着你不管。” “可是我爹娘……”齐连袖有些心动,却又犹豫着,不舍得离开故乡。 看着齐连袖的样子,素昂再添一把火,劝诱道:“难不成妹妹是打算顺从你爹娘的意思,往火坑里跳?况且只是暂时避一避风头,日后妹妹想要回来探亲,姐姐一路奉陪就是。” 果然,齐连袖听了深以为然,当下再无顾忌,抓着素昂的手开心的直点头。 就在这时,只听一阵咕噜声,高兴中的齐连袖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我早上出来的匆忙,还没吃东西,现在着实有些饿了……” 素昂微微一笑,指了指桌上的点心道:“这是姐姐刚做好的,连袖妹妹将就着用一些,刚刚阿淼也正要尝一尝呢。” 说着,便将目光转向了淼,似是在期待她尝一点,不料淼却微微摇了摇头,脆声道:“我要去看看我朋友他们。”说着便不再管素昂,跳下凳子往外面去了。 “没关系,素昂姐姐,她不吃我吃。没眼光的小丫头……”齐连袖不客气的拿起一块点心,张嘴便咬了一大口。一股异香从点心里飘散出来,远远地传到了门外,令还没有走远的淼脚步微微一顿。 而这边齐连袖吃着点心眼睛发亮,问素昂道:“好姐姐,这是什么做的点心,香味真是特别,好吃极了!” “我加了一些西域来的香料,点心里还放了一些花瓣……”素昂面不改色的回答,温和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妹妹若是喜欢,便多吃一点。吃完了我们好上路……” ———————————————————————— 淼在隔壁找到三个伙伴时,他们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正聚在宁大娘那里吃早饭呢。见淼出来了,宁大娘便又给她张罗了吃的。 饭后,一行人与宁大娘道了别,准备继续往洛阳的方向前进。 而在他们离开的时候,宁兰兰不知去了哪里,素昂和连袖也一直没有出现。 淼不由想起那盘有着怪异香味的点心,心下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具体又说不上来。加上他们离开驿站时很顺利,便也稍稍放下了心。 一路上,天气正好,四个孩子好好的休息了一个晚上,此时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 闲不住的莫雨和毛毛已经打闹在了一起,小白则不甘寂寞的在旁煽风点火,弄得莫雨回过头来挠他的痒痒,看得淼在一旁捂嘴直笑。 由于日头太盛,四人选择进到小树林里,利用树荫遮阳前进。这官道旁的小树林虽不像稻香山林那般茂密,可他们之前迷路的阴影仍在,故只是沿着树林的边缘走,并不靠近深处。 走了大半天,见太阳已经高高的升到了头顶,几个孩子商量了下,决定停下来休息一会儿,顺便吃点东西再走。 最终几人找到了一棵大树坐下来,小白和莫雨拿着竹筒去不远处的小溪边取水,淼和毛毛则留下来放好包裹,又将一块干净的手帕铺在地上,把干粮放在上面摆好。 最初他们的包袱里除了一些通宝,还被阮氏放了不少稻香饼和馒头进去,从村里逃出来的这段日子,几乎都靠着这些饼和馒头饱腹。 到了后来东西吃光了,正好也碰到了有人聚居的村子,稻香饼是没有了,馒头却是可以用通宝换来。村子里的人见他们几个孩子逃难也不容易,还多给了他们几个馒头。 不过,考虑到他们虽然带着银钱,但是几个人的年纪毕竟还小,没有讨生活的技能,又怕被人盯上,所以一路上都是低调的不能再低调,碰到有人的地方,也只是换最便宜的干粮带上一些,有时碰到奸商欺负她们年纪小,还尽给他们一些米糠和坏掉的食物。 几个人虽然流浪在外,但以前在稻香村时的生活也算安定,何曾吃过糟糠腐坏的食物,见这样被人欺负,莫雨几人有时会忍不住与对方理论,但如何是这些蛮横之人的对手,还好几人都不是普通孩子,最后都顺利跑掉了。 “哇,竟然还有豆包!”毛毛看淼从包袱里拿出几个圆滚滚的豆包,顿时双眼发亮。 淼闻言扑哧一笑:“你不是早上才刚吃过的,还吃了大半盘呢,怎么现在又馋成这样。”这些豆包是早上离开的时候宁大娘让他们带上的,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收他们的钱。见此,他们也只能道谢,将宁大娘的好意默默记在心里。 “嘿嘿……”毛毛不好意思的傻笑,“是宁大娘的手艺太好了,就跟村子里刘婶的手艺一样好……” 说到这,毛毛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几分失落,“也不知道村子里的大家都怎么样了,还有阮大叔和王大叔他们,不知道有没有顺利逃出来……” 淼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头看着毛毛,认真的道:“一定没事的,那个林子那么茂密,阮大叔他们一定已经逃出去了,还有村子里的大伙……当时周围的山贼因为董氏兄弟的死四散而逃,他们的援兵还没来,村长他们一定有时间逃出去的。” 虽然嘴上安慰着毛毛,淼的心里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那时候匆忙离开村子没有注意到,现在想来,一些地方竟是处处透着疑点。 淼在稻香村的时间不长,却能感觉出这个看似普通的村子,其实根本算不上普通。村里的年轻人大多身手不错,还有山贼围村时,许多从外地赶回救援的江湖人…… 明明并非孤立无援,为何一开始山贼围村的时候,村长没有向外界求援呢?还有李复,现在想来,这个看似站在稻香村这边的书生,实际上恐怕并不简单。 毛毛受淼的坚定态度影响,情绪有所好转,却并没有发现她的心思,只是点头鼓劲道:“嗯,一定没事的,等着我们找到了村长他们,就可以团聚了!” “所以当务之急,我们要赶快去洛阳,想办法跟王大叔他们取得联系。”淼对着毛毛笑了一下,尔后将干粮放好,又把包袱放在身侧,抬头看了看莫雨跟小白离开的方向,树丛茂密而幽深,仍不见任何一个人影。 淼皱了下眉头,有些担心的道:“他们两个怎么还没回来?都这么久了,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嘿,我们回来啦,看看我们抓到了什么!” 不等淼把话说完,远处便传来了小白兴奋的叫声,还夹杂着一丝禽类的“咯咯”声。等人走近定眼一看,小白的手中竟抓着一只肥肥的山鸡,而山鸡被抓着翅膀不停地挣扎,弄得小白身上都挂着不少鸡毛,看上去狼狈极了。 “噗……”看着小白的样子,淼忍不住笑出了声,毛毛也是目瞪口呆,随即又兴奋的站起来,上下打量着那只山鸡。 小白看着毛毛兴奋的样子,也是咧嘴一笑:“我跟小雨在打水的时候碰上了这个家伙,正好,咱们今天午饭加餐。” “哎,小雨哥哥去哪了?”毛毛这才反应过来,冲着小白的身后看了一圈,也没发现莫雨的人影。 小白回了毛毛一个放心的眼神道:“小雨他去捡一些干树枝来生火,我们总不能生吃了这只山□□。” 说曹操曹操到,小白话音刚落,就见莫雨从树林的另一旁出现,抱着一小捆干树枝跑过来,额头上还出了不少汗,身上却比小白干净多了。 小白拎着山鸡打量了莫雨一眼,啧啧道:“小雨你果然很臭美,像个小姑娘似得,竟然还趁着捡树枝的时候整理衣服!”要知道山鸡可是他们俩一起抓的,两人身上都被弄了不少鸡毛,现在莫雨身上干干净净的,一看就知道偷偷打理过! “笨蛋,你才像小姑娘!”不满的莫雨把手上的树枝一丢,就要冲过去挠小白的痒痒,小白见状,立刻躲在了淼和毛毛的身后,而莫雨则是追着他来回跑,差点把中间的两个人给绕晕。 “好啦,我们赶紧收拾一下,再闹山鸡就要跑了。”淼一把抓住其中一个人的衣角往后拖,而小白一听到山鸡要跑了,也是吓得不再闹了。 于是接下来,莫雨拿出包袱里防身用的小刀,很干脆的抹了鸡脖子,又和毛毛将山鸡带去小溪边处理好,填了不少的野果野菜进去,等回来时,淼已经把地上的干树枝堆好了,而小白看着光溜溜肥嫩嫩的山鸡,早已按捺不住,此时见万事齐全,便坐在草地上对淼挤了挤眼睛。 淼捂嘴一笑,不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轻轻伸出了右手食指,一簇金红的小火苗突兀的出现在指尖,瞬间便包围了地上的树枝堆。 莫雨见状,赶紧把穿好的山鸡放在了火中的架子上,蹲下身握住架子的另一边开始烤山鸡,而火苗也像有了生命一样,火势不大不小,始终被控制在山鸡的表皮层。 淼玩性上来了,还控制着一簇火焰从火堆中飞出,绕着山鸡转了一圈,被正在专心烤山鸡的莫雨一瞪,吐吐舌头立刻收回了手。 以前在稻香村的时候,小孩子们聚在一起也是会偷偷的抓一些鱼或者山禽来烤着吃,而像莫雨和小白这种胆大的,甚至会抓来野猪幼崽,所以在烤野味方面,他们可算是“专家”了。 现在流浪在外,有时路过一些有山禽的地方,几个男孩子偶尔会“重操旧业”,抓一些野味来改善下伙食。由于身上没有火折子,一开始可让几个人愁坏了,直到淼展露出了自己的“天赋”,帮他们点着了火,这才算解决了烧烤问题。 一开始,莫雨和毛毛是知道淼懂得一种叫阴阳术的东西,所以对她能凭空“点火”倒不至于太惊讶,反而是小白,第一次见到,整个人被惊的不行,却在接下来跟当初的毛毛反应一样,认为淼是在变戏法,还是一种很厉害的戏法。 哪怕在淼解释过什么叫阴阳术后,也仍旧没有改变这个想法,以至于几个人都长大后,在师父的教导下眼界已今非昔比的小白想起往事,仍是被小伙伴嘲笑得不行。 不过那时候的他大概会觉得,哪怕是一无所知、懵懂幼稚的孩童时代,也远比长大后虽名扬天下,却与昔日同伴背道相驰的日子好得多…… 第11章 信仰坍塌福祸依 “哎,这次的山鸡味道不错,就是有点焦……” 小白吐出嘴里最后一块鸡骨头,身体往后一仰靠在树干上,伸手摸摸圆滚滚的肚皮,满足的长叹一声,懒懒的样子惹来莫雨的一声嗤笑。 “哼……” 小白冲着莫雨扯了个鬼脸,却见莫雨不再理他,而是向淼要了一块干净的手帕,将剩下的一块鸡肉包起来装进了包袱,顿时觉得奇怪:“我刚才怎么记得山鸡都被吃完了啊,小雨你从哪剩下一块肉啊?”淼和毛毛也抬起头疑惑的看他,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面对伙伴的疑问,莫雨头也不抬的道:“给阿淼的,估计晚上就用得着了。” 看似没头没尾的话,却让淼的脸一下子红了,整个人不好意思的低着头,半天没出声。一旁的小白和毛毛却听懂了,并对莫雨的行为给出了肯定的表示。 原来,淼一向吃的很少,基本上用过早饭和午饭后,到了晚上就吃不下东西了,可是晚上不吃东西,她睡前就会出现饥饿感,半夜肚子就会饿得叫唤。以前住在王婆婆家还好,王婆婆睡得熟,淼也不是一定要吃东西,便一觉到天亮,但是现在四个人在野外露宿时是一起的,难免被其他三人发现了这件事。 一开始,几个人是劝淼在吃饭的时候多吃一些,甚至小白都省下自己的口粮分给淼,但是努力劝了半天还是没用,淼依旧吃的很少,到了晚上依旧会饿,其他三个人干脆在吃饭的时候,留一些好消化的东西,让她在睡觉前吃一点。 当然,淼本来是拒绝的。因为在来到大唐以前,她的饭量一直是这样,也不会觉得饿,所以忍忍就好了。但是到了最后,她无奈的发现,身体的饥饿感越来越明显,便不由猜想,难道是换了身体的缘故,所以饭量也变化了? 于是对于小伙伴的好意,她没有再拒绝,哪怕肚子不饿,也会提前吃一点东西垫垫肚子。 刚才四人分吃一只山鸡和干粮,毛毛因为吃了很多豆包,所以在吃掉一根鸡腿和几块鸡肉后便吃不下了,而淼拒绝了莫雨和小白让她的另一根鸡腿,只吃了一根翅膀和一小块烤馒头。 反而是年纪相对较大的莫雨和小白,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饭量也比较大,两个人分吃了剩下的山鸡还不够,竟然又啃了一块干粮,这才算解决了午饭。 本来以为是两个人饭量又长了,却没想到是莫雨一开始就分出了一块鸡肉留给她,这让淼心里有点触动,觉得以前一向不算亲近的莫雨,其实人还是挺好的。 原本在流浪途中,因着小荷和小月的关系,淼与毛毛比较亲近,其次是小白,至于莫雨则是谈不上熟悉。 她对莫雨没什么偏见,只是由于两人话都不多,她又不是个会主动与人亲近的性子,而莫雨对她也一直是淡淡的。所以一路下来,两人相处的时候,彼此之间虽不陌生,却也谈不上亲近。 所以经过刚才的事,她心里才颇不是滋味。 莫雨的脸上虽然一直写着生人勿进,对她却不算冷漠无视,反而一直照顾有加。固然在他眼里,毛毛和小白他们或许更重要一点,可那是建立在毛毛小白待他亦是十分亲近的基础上,所以他们几个人的感情更好,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反观她自己,一直以来都是这么不冷不热,又凭什么要求人家一味地对她好…… 她是不是,应该主动去关心一下周围的人? 有一就有二,短短的时间里,淼已经从莫雨联想到了毛毛和小白,稻香村的村民,甚至是从前照顾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以及阴阳家的其他人……好像她从来都是被疼爱的一方,对于这些人的疼爱,她似乎从来没有回应过,反而一直习惯的接受,甚至是无视。 想起小时候,她曾问过母亲,什么是爱。 母亲的回答是,爱是毒/药,会令人万劫不复,而感情会使人变得弱小,所以她不需要爱,也不需要有感情。 从那以后,淼渐渐变得沉默寡言,不再与人玩耍,不再轻易透露出自己的心情,即便碰到对她释放出善意的人,也一概不予理会。 因为母亲说过,所有爱她的人,所有待她好的人,都是心怀不轨之徒,只会拉着她下地狱,所以碰到这种人,她要守住自己的心,不能产生感情,更不该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 那时候,淼的年纪还太小,对于母亲的话并不是很懂,只知道若是她喜欢一样东西,那么这样东西的下场必然会很惨,不是四分五裂,便是尸骨无存。 渐渐地,她不敢再有喜欢的东西,也不敢再接受别人的好意,因为她知道,凡是被她喜欢上的东西,一般都不会有好下场。 直到父亲的出现,开始慢慢扭转母亲给她灌输的一切。 父亲说,感情是双向的,被人爱固然幸福,可比起接受别人的爱,学会怎样去爱人,才是这个世上最幸运的事情。 怎样去爱人……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说,若想得到别人的爱,必先付出同样的感情? 对于父亲的话,淼以前不是很懂,也没有机会去证实。直到现在,她依旧不懂,却有一点明白了。 若以多少来衡量,既然两方之中,付出感情较少的一方是被爱之人,那么付出感情较多的那个,岂不就是爱人之人? 可是,若两方感情付出的一样多,又该怎么算? 很多年以后,每当淼回想起这个时候的问题,都会忍不住失笑,并无奈于自己当年的天真。只因长大后的她已经明白,其实爱这种东西,根本没办法用任何东西去衡量。 情之所牵心之所系,爱之一字,不过唯心而已。 —————————————————————————————— 在官道旁边的树林里用过了午饭,淼一行人并没有急着走。 现在日头正盛,出了树林便没有可遮挡的地方。根据以前的经验,几个人决定在树林里小憩一会儿,反正林子不深,也不用担心会有野兽出没。 毛毛靠在淼的身边早已经开始打盹,慢慢的终于扛不住,歪头倒在她的肩头睡着了,也让正在打坐的淼瞬间睁开眼睛,待发现是毛毛后,无奈的笑了笑。 最近她内力的运转越来越流畅,很多以前不敢用的阴阳术,都已经渐渐掌握,加上之前父亲所教的那些,纵然只是纸上谈兵,现在让她实践起来却也是上手颇快。 只是有一件事一直围绕在她心头,始终想不明白——她现在所用身体的原主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道家曾有一种“夺舍”的说法,是指人死后可以将魂魄附在活人身上,从而达到复活的目的。阴阳家典籍上也有相关记载,所以淼一直以为她这种情况便是“夺舍”,虽然是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 可是后来她却产生了疑惑,因为这具身体和原本的自己实在太像了,以至于初逢变故之时,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并非是自己的身体。 直到后来,肌肤纹理和身体上的细微差别,终于令淼慢慢意识到,她只是千年前的一缕孤魂,不知经历了什么变故,才附着到这个大唐女孩的身上。 千年前的她明明并未死去,魂魄却突然离体来到千年后,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而且,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身世不明,尤其是身上的鸟纹玉璧,若是与自身来历有关,那这里面牵扯的东西,一定不会太简单。 她原本的蛇纹玉璧,和这个女孩子身上的鸟纹玉璧,到底有什么关联? 这鸟纹玉璧上所刻,是象征着“降而生商”的玄鸟,也被称为凤鸟。而她原本的玉璧,却是象征着上古伏羲氏与女娲氏的人首蛇身,蛇形上又带有利爪,或者说,也代表着后世所说的龙……而龙,是周朝的图腾与象征。 周灭商后,龙在凤之上,也代表了周朝对战商朝的胜利。 淼的母亲是商朝后人,身上刻有玄鸟纹身,而淼遗传了母亲,自出生起身上便纹着玄鸟印记,但是父亲却把象征龙图腾的玉璧送给了自己,对周王室不感冒的母亲却并没有反对。 看样子,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该是母亲那个家族在大唐时期的后人,所以手臂上纹着玄鸟印记,身上还带着这块玉璧。 可问题就在于,母亲从未向她提起过自己的家族,她也只知道母亲姓子,是商朝遗民,除阴阳术外,还精通一些古老的巫术,而其他的,则一概不清。 若这具身体真的与母亲出自同一个家族,那么不知道那个家族除了这一个人外,在大唐还有没有其他人的存在。若是有,哪怕暴露身份,也定要找到问个明白。 “哎,你说慢点,你那么一翻页我就忘了,提起的气立刻就没了!” 不远处小白的怪叫声打断了淼的思绪,抬头一看,却见莫雨和小白两个人正盘膝坐在不远处的树下,身前还摊着一本书,正是被他们从稻香村里带出来的《空冥决》。 离村那日所有人匆匆忙忙的,莫雨、毛毛和淼三人都没想起来这本《空冥决》,反而是把书藏在罐子里的小白,离开时顺手把秘籍藏在了包袱里一起带走。 小白一直都觉得这秘籍是害死小荷的罪魁祸首,本来打算把它带出村后毁了。由于一直没想起来,也就没来得及动手,所以有一次整理包袱,无意中看到这本秘籍后,便打算放火烧了它,却被莫雨拦了下来。 莫雨小时候被家里教导过武功,打下了一些根基,对于武功秘籍这类东西,并不算陌生。虽然不识货,可是见那么多江湖人为了这本秘籍争破头,那么这秘籍自然有它的过人之处,若是能练好上面的武功,说不定就能解稻香村之围,让乡亲们重新返回村子。 于是,莫雨拿到《空冥决》后,他不仅自己练,还督促着其他人练,除了以修行方法不同为由而拒绝的淼以外,连年纪最小、字都没认识多少的毛毛也踏上了练武的道路。 只是毛毛毕竟年纪小,正是打根基的时候,所以莫雨要求的并不严,反而是不太想学的小白,被莫雨拉着一点点的开始学武功。 不过莫雨的年纪毕竟也不大,自己还是个半调子,字虽然认得,对于武学一道上的了解却不算多,是以很多地方,都需要理论知识颇丰的淼在旁协助他们,以防他们练出岔子走火入魔。 可随着对秘籍的深入学习,新的问题又来了——淼认识的大唐文字有限,且空冥决属于道家炼气之法,淼身为阴阳家弟子,虽然对道家颇有研究,但先秦时期的道家对炼气之法的理解,与唐时对武功的理解实际上又颇有不同。 莫雨无法,只能一边练功,一边教淼识字。 除此之外,小白还因为初次接触武功,运气方面时灵时不灵,而莫雨则是因为身上的毒咒而进境缓慢,两人还时常因为理解的不同而争辩起来。 “我说小雨,这一页肯定有问题,书上说的是平举左手,但是这旁边的图上,这人伸的却是右手!” 莫雨瞥了一眼秘籍,冲小白翻了个白眼:“你在图册的正面看,这小人的左手当然就是你的右手,真是笨蛋。” “哼,坐这么久,我是累的眼花了!”小白不满的哼唧着,干脆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又翻了几个跟头,觉得身体确实比以前轻松了不少,心下便觉得这个劳什子秘籍,还是管点用的。 莫雨没有再理他,而是又翻过一页书册开始看。小白见状,觉得无聊的紧,干脆转着脑袋四处瞧,待瞧见一旁的淼时,却突然愣住了。 “阿淼,你这是在做什么?” 第12章 五行阴阳谈过往 “阿淼?你这是在做什么!” 因小白的声音听上去太过惊愕,莫雨没忍住,偷偷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朝着淼望去,这一看之下,也愣住了。 只见不远处的女孩左手微张,使地上原本已经熄灭的火堆又重新燃起,她的右手则掐着手指,指尖凭空出现一颗水珠。随着右手聚力,水珠越聚越多,开始围绕在火堆周围,与跳动的火焰慢慢交缠在一起。 令人惊奇的是,虽然水火相碰,但火焰并未熄灭,水珠也没有被烈火蒸干。 “咦,这火好奇怪啊……”小白惊诧的围了上来,左看右看,那火和水还是好好的,彼此都没有被消耗的迹象。 莫雨也围了过来,目不转睛的盯着淼的指尖,眉头微微皱起,显然也觉得水火相交却平安无事有些不合常理。 淼没有说话,只是专心着手中的动作,使手上的水与火始终维持在一个平衡的状态。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水与火本是五行中相克的两方,在阴阳术的理解中,可以解释为一方为阴,一方为阳,当阴阳失衡之时,一方就会被另一方压制,但当阴阳相平衡时,两者则可以达成共生。” 说着,她手中的水珠与火焰开始交缠在一起,慢慢呈现出一个半红半蓝的太极图案:“水能灭火,是因为水为阴,火为阳,阴盛阳衰,则水可灭火;反之,若阳盛阴衰,则火可将水蒸干。” “也就是说,其实五行相克并不绝对,还是要看哪一方力量更强,力强者胜?”莫雨看着淼手中已经快要被火烤干的水珠,脸上若有所思。 “应该可以这么理解……”淼有些苦恼的皱起了眉:“只不过父亲提过,虽然阴阳相济,力强者胜,但阴阳轮转,亦会盛极而衰。唯有维持着一个相对的平衡,才能控制住五行之间的变化,不至于遭到反噬。就像儒家所说的,那个什么中庸之道?” 淼说得含糊,莫雨便没有继续追问,反而是被对方提起的父亲引起了兴趣:“你的父亲?好像我们从来没听你提过以前的事……”其实哪里只有对方不曾提过,就连他自己对过去的事亦是守口如瓶,即便是最亲近的毛毛,对他的过往也不是全然清楚的。 听莫雨这样问,小白也有了兴趣:“是啊,阿淼,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有没有可能找到你的家人?” 淼愣了一下,想起以前,难免有些低落:“我还记得以前的事,只不过关于家人,我也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 她靠着树干,小心地动了下肩膀,仔细不去吵醒睡着的毛毛:“我四岁以前是跟着母亲长大的,家里很大,却没什么人,母亲她也从来不许我出门。后来父亲回来了,我便随他住,虽然也不能跑太远,但可以去房子外面的山谷里玩。直到那天,我完成父亲交待的功课,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后人已经在稻香村里了。其他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对于自己是从千年前来的这一点,她最终还是选择了隐瞒,毕竟这太过匪夷所思,尤其是对于经常被大人用山鬼精怪吓唬的小孩子而言,她并不确定如果说了真话,这些小伙伴会不会把她当成怪物…… 不过,她并非有意隐瞒。 淼在心里偷偷的补充道,如果以后有机会,她一定会把这件事情跟他们说清楚……毕竟,他们是朋友。父亲说过,对朋友要有赤诚之心,不可存欺骗之意。 “我记得爷爷提到过,他是在河边发现阿淼的,除了阿淼之外,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到底是谁把她放在稻香村的?”小白不解的挠挠头,半天没能想明白。 莫雨道:“说不定是因为绑架,然后半路被哪个大侠给救了,但大侠不知道你家在哪,干脆就把你放在稻香村!” 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因小白的话联想到江湖寻仇上去了。村长提过,捡到这丫头的时候,看其衣着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失踪这么久都没有人来寻,估计是家中出事了,说不定把她放在稻香村,正是为了避难。 不过这个猜测,莫雨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没有说出来。他怕万一是真的,对方一个想不开找回家去,再傻乎乎的被仇家发现,岂不是羊入虎口。 当然,此时的淼还不知道,她的欲言又止和语焉不详,在莫雨眼中已经被自动脑补成了“因仇家寻仇而被家人送走至今蒙在鼓里”这样的神发展。 “阿淼,你别难过……” 眼见淼情绪有些消沉,小白挠挠头,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刚要学以前村里的大人拍拍她肩膀说“你还有我们呢”这样的话,就见淼突然抬起头来,一脸警惕的看着他。 不,确切的说,是看着他身后。 “什么人!出来!” 淼一把将站在自己面前的小白拉到身后,莫雨也叫醒了地上的毛毛,护在他身前,警惕的看着不远处的树丛。 只听一声轻笑,一个亮红色的身影慢慢从树后缓步走出,是个长裙赤-足的年轻女子。 女子面上带笑,眉眼弯弯,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闪着盈盈水光,身上不似中原风格的红袍包裹着纤纤腰肢,原本温婉清雅的气质也因暴露的衣裙而带出一股妩媚风情。 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昨天在茶摊见过的白衣女子素昂,她换下了那套素净的衣裙,穿着一袭耀目的红衣,与那天齐连袖身上的红衣样式一样。 “哎,这不是昨天那个大姐姐……”刚被叫醒的毛毛还有些睡眼朦胧,显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一眼见到对面的红衣女子,想起了昨天似乎见过。 “这位小弟弟记性不错……”素昂嘴里夸着毛毛,眼睛盯着一脸警惕的几个小家伙,笑道:“姐姐不放心你们独自上路,这才追过来看看,何以对姐姐这般警惕?可真是让人难过。” 她的声音依旧那么动听,神色依旧温柔和善,但也许是小孩子天生敏感,几个小的怎么看怎么觉得对方不怀好意。 小白凑到莫雨耳边悄声道:“怎么办,我觉得这个姐姐不像好人……” 莫雨没有出声,只是一脸警惕的盯着素昂。 “不要怕,姐姐没有恶意……” 对于莫雨几人的戒备,素昂并没有太在意,依旧温声道:“本来,我只是担心你们路上会有危险,不曾想听见了你们的谈话……” 感觉到对方的戒备似乎更重,素昂忙解释道:“我这里有个消息,关系到阿淼妹妹的身世……” 听素昂这样说,莫雨和小白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淼,见她也有些愣住。 小白狐疑道:“你认识阿淼的家人?” “我确实知道一点——”素昂顿了一下,一双美目落在对面小女孩白净柔软的脸庞上,笑意似乎加深了:“如果我猜的没错,我与阿淼的父母应该是认识的……” “哎,真的吗——” “我不认识她!” 小白话还没说完,已被淼冷声打断。 几人被她突然抬高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看她,却见她咬着下唇,直勾勾的盯着对面的素昂,眼神罕见的有些凶狠。 “阿淼妹妹不要害怕,姐姐没有骗你……”素昂对于淼突如其来的敌意有些意外,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认真道:“我与你的父母确实是认识的,只不过多年没有来往,对你们家的情况了解不多,还需待我返回圣教,请示教主后才能确定。若是妹妹相信姐姐,不如跟着姐姐一道回去,等见着了我教教主,他英明神武,定能给妹妹一个满意的答复。” 淼虎着脸,不管素昂如何哄劝都没有动摇。 她的家远在千年之前,这个女人如何能与她的父母相识?即便对方说的是真的,认识的也只可能是这具身体的家人,她一个“冒牌货”躲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自己送上门去? 更何况,淼心里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素昂根本就是在撒谎。 见小姑娘低着头不说话,素昂再接再厉道:“若妹妹真是我认识的那户人家的女儿,与亲人团聚可是再好不过。如果不是,姐姐到时候再送妹妹回来,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本以为这事能成,却不想小姑娘还是坚定的拒绝了:“我不想去找什么家人,不劳费心了。” “可是——” “她说不想去,那就不去了,我们会照顾她!” 一旁的莫雨打断了素昂的话,小白和毛毛还在那边直点头,素昂的笑僵在了脸上,面色逐渐变得阴沉。 “唉,妹妹不想走,是因为身边这几个小兄弟?”素昂用手抚了抚发鬓,慢慢的朝着几个孩子走了过来,“我本不想用强,可惜对妹妹实在喜欢的紧。等来日入了圣教,姐姐再与你好好赔个不是!” 她的话音未落,玉藕般的手臂已经破空抓来,一下掐住了距离她最近的毛毛,手上微一用力,毛毛小小地身子已经整个被她提起。 “放下毛毛!” 第13章 劫后余生探江湖 “放下毛毛!” 莫雨受到刺激,双目泛红,大片毒咒印记从他的胸口逐渐蔓延开来,吞噬着他最后的理智。他头痛欲裂,脑海中最后留下的画面是毛毛在红衣女人手里痛苦挣扎的脸,心中的愤怒支配了他的身体,他像是一只陷入狂暴的小豹子,恶狠狠的扑向了前方的敌人。 莫雨狂暴状态下,速度变得奇快,素昂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狼狈地挡下了莫雨的攻击,正要提手反击,却不想腿上传来隐约的烧灼之感,一簇火苗竟然顺着她的脚腕烧了上来。她情急之下松开了抓着毛毛的手,被一旁的小白逮住机会把人抢了回来。 “你们先走!” 眼见莫雨陷入癫狂之态,淼下意识挡在了小白的前面,让他带着惊魂未定的毛毛先走。小白急得不行,但见莫雨状态不对,又看看淼的架势,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只得咬牙拉着不肯走的毛毛快速往树林的外围跑去。 眼见两人跑远,淼手上也没闲着。 她结印的动作颇为流畅,心里却在打鼓,只因她以前都是纸上谈兵,从未亲身对敌,如今第一次尝试,也不知道会不会奏效。 她默念着口诀,一株柔弱的绿芽从她的脚边悄然绽放,随着她周身内息的调动,于顷刻间长出了枝条,又化为柔软的藤蔓快速缠住了素昂的双脚,素昂反应不及,被失控的莫雨狠狠一拳打中腹部,整个人竟重重的摔了出去。 淼逮住机会,也不管莫雨此刻是不是还认识她,一把抓起他的手向外跑去,却与之前小白毛毛逃走的方向不同。 之前在稻香村的时候,淼发现自己修习的水术似乎可以缓解莫雨发狂的症状,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确定。这次情况突然,她冒险一试,希望可以暂时缓解一二,先让他们二人逃出去再说。 在一阵颠簸的不适感之中,莫雨的耳边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喘息,声音的主人好像很累,但还是不肯放弃呼唤他的名字。 猛烈的风扑面而来,莫雨的心跳有些快,身上也有些疲惫,直到一股冰凉的气息源源不断的渗入他的体内,身体里那股不受控制的狂暴感才渐渐消退,他的神志逐渐变得清明。 “阿淼……” 莫雨的头还有些隐痛,但意识已经恢复,此刻看着跑在前面的小姑娘的背影,又看看两人相握的手,没能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况。 淼气息有些不稳,见莫雨清醒过来,眼中不由透出些喜色,但语气还是很急切:“那个人这会儿追不上来,我们快些找个地方躲一躲——” “不必躲了,妹妹乖乖随我回去吧!” 阴狠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淼心中一惊,下意识回头,却见一个红色的影子快速掠过了她与莫雨的头顶,轻飘飘的落在了前方,正好堵住他们的去路。 “你想做什么?”莫雨恶狠狠的瞪着面前挡路的红衣女子。 “唉,勿要慌张,只要两位小友肯乖乖听话,姐姐不会伤害你们的……” 素昂仍旧挂着轻松的笑意,但与方才相比,此时的她要狼狈许多。 她往前逼近了几步,言语间已经没了最初的耐心:“阿淼,若你乖乖随姐姐走,这几个小兄弟一点事都不会有。但你若执迷不悟一心让姐姐为难,也莫怪我下手不知轻重……” “阿淼,不能跟她走!”莫雨听素昂这般说,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生怕淼一时犯傻就这么跟着对方走了。 淼面上一愣,悄悄地握了握莫雨的手,又面无表情的看着素昂,道:“我不会跟你走的,我跟你走,你也不会放过我的朋友。” 她声音软糯,看着人的眼神却冷漠的如同在看一个死人。纵是手上沾了许多血腥的素昂,被眼前这双眼睛盯着心下也不免一惊,觉得这小姑娘眸底的冷意实在触目惊心。 不知为何,素昂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同样拥有着这样冰冷眼神的人。只不过与眼前稚嫩的小姑娘不同,那人曾是教主阿萨辛赏识的女人,冷到让人窒息,仿佛再热烈的火都无法在那个人的眸底燃烧。 这个小女孩到底是谁,为何给人的感觉,与教中的浴冰圣女这般相像…… 素昂咬紧了下唇,看向淼的目光有些复杂,似乎想从她身上找出谁的影子,可惜看来看去,素昂无奈的发现,眼前这个女孩的眉眼,不属于自己记忆中的任何一个人。 素昂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抹认真:“阿淼,姐姐与你说句心里话。虽然不知是何缘故,可自打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姐姐总觉得与你投缘,想邀你加入我圣教。姐姐真心相请,不想对你用强,只要你答应跟姐姐走,姐姐保证一定不会为难你的朋友。” 淼歪了歪头,似是在考虑对方话里的真实性。其实她心里的直觉告诉她,对面这个女人此时说的是真话,态度也比刚才松动很多,但令人不解的是,她刚才还杀气腾腾,为何突然间转变成这样? “若我跟你走,你真的保证不会害我朋友……”淼面上有些迟疑,正想要不要先答应下来给莫雨逃走的机会,便觉手上一紧,眼前立时出现了莫雨写满不赞同的脸。 “不能跟她走!”莫雨的语气颇为着急:“难道你忘了王婆说的,外面有很多拐卖小孩子的人,尤其是姑娘家,如果被拐卖了,下场很惨的,你不能跟她走!” 淼微微一愣,见莫雨满脸认真的样子,又看了看他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眸底似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划过。 素昂见情况不对,暗道不好。之前她并未在乎旁边那个面色苍白的古怪小子,以为淼态度松动了,只要再推一把,必能说服对方随自己离开,却不料莫雨的一句话,竟轻易的让淼的态度改变,如何不令人懊恼? 看着面前极为亲近的两个人,素昂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轻叱一声,恨恨的开口道:“小子,敬酒不吃偏吃罚酒,长大了估计也是祸害,倒不如现在除了你,也是替将来诸多姐妹除害!” 素昂话音刚落便化身为红衣鬼魅,运起一掌毫不留情的朝着莫雨打来,却被莫雨灵活躲过。她眼见一击不成,并没有立刻收回掌力,而是又接连打下了第二掌,第三掌,似乎决心要将莫雨毙于掌下。 莫雨拉着淼躲得辛苦,还好此处树丛茂密,他们仗着身形小,动作又灵活,利用树丛之间的遮挡,倒也躲开了素昂不少的攻击。只是随着周围草木渐渐被破坏,红衣女子凌厉的掌风越来越密,两个人能躲藏的地方也越来越少。 正当两人又堪堪躲过一掌携手往远处跑去时,面目狰狞的红衣女子终于彻底失去了耐心,她右手一动,从腰间抽出一把淬着毒光的匕首狠狠掷了出去,目标正是跑在前方的莫雨! 匕首刺去的角度刁钻,快如雷电。莫雨有意利用树丛保护自己,却根本无济于事,眼见要丧命于此,一道寒光突然从一旁快速飞来,不偏不倚的正好击飞了那把淬着毒光的匕首,与此同时另有一道凛冽剑气从莫雨身后掠过,直直的冲着后方的素昂袭去。 素昂心中一惊,闪身躲过了那道迎面而来的剑气,定眼一看,只见两个孩子前方的树林里正缓缓走出一个身着蓝白道袍的少女,这少女面容清丽,神情肃穆,左手执拂尘,腰间还挂着一个精致的剑鞘,本该放着利剑的地方此时空空如也。 而不远处的地上,正插着一把泛着幽光的长剑,正是方才打落匕首的那道寒光,一看便知是眼前这名少女的佩剑。 素昂微微眯起眼睛,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眼对方的装扮,思及这少女刚才出手的招式,心中暗道不好,面上却恢复了温婉的笑容,欠了欠身道:“道长身为纯阳宫高徒,何以来到这偏僻之地?刚才多有冒犯,还望道长见谅。” 身穿道袍的少女微微颔首:“姑娘客气了,贫道金昀,偶然路经此地,不想竟见到姑娘出手伤人,不知是何缘故?” “道长误会了……”素昂面色不变,施施然道:“小女子正要将私自离家的小妹带回,却遭到了这个拐走我小妹的臭小子阻拦,方才只是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本无意伤他性命。” “无意伤其性命?”名为金昀的少女秀眉一挑,看了眼地上那把匕首,乌黑的刃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诡异的光,一看便知淬有剧毒。 见少女的视线盯着地上的匕首,素昂微微一笑,面不改色的将匕首收起,朝着身后拍拍手,周围突然出现数名身穿红衣的女子。这些红衣女子皆以红纱覆面,手中或持长鞭,或持刀刃,从脚步声判断,都是武功不低的练家子。 莫雨和淼看着这些突然出现的红衣女子,心里皆有些不安,反观金昀却是神色轻松的抖了抖拂尘,一手拾起自己的长剑,慢慢放回了鞘中。 素昂被这些红衣女子拱卫在中间,冲着金昀温柔一笑:“我圣教与纯阳宫一向井水不犯河水,道长虽然剑术高超,但毕竟单拳难敌四手。小女子给道长一个忠告,这江湖之上可不比你们华山,单枪匹马行走江湖的时候,有些闲事还是莫管的好!” “若再加上我呢!” 一道铿锵有力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伴着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几个身配长刀的年轻人突然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为首的是个身着绛紫劲装的年轻女子,二十余岁的年纪,一头秀发用紫色的绣金缎带绑住散散的垂在肩上,此时随着主人的动作产生了轻微的晃动。 而看清了紫衫女子的面容之后,本来唇角挂着笑容的素昂不由愣住了。 第14章 风起洛阳隐迷踪 紫衫女子款步而来,绛紫色的衣角在半空滚出一圈波浪。她眉眼精致,行止间从容大气,微微一笑的模样端的是英姿飒爽。 “是你!” 素昂看着迎面走来的紫衫女子,声音里满是咬牙切齿的味道:“柳云星,你真是阴魂不散!”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唤作柳云星的女子像是才看清素昂一样,原本的微笑尽数化作了厌恶,却并不与素昂说话,只对金昀道:“多亏阿昀你送信及时,若是再抓不到这几个妖女,我可没脸回去见老庄主了!” 金昀微微颔首:“那两个孩子的脚程倒是不慢。” 柳云星点点头,目光落到了金昀身后的两个小孩身上,冲其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放心,你们的朋友平安无事,他们一会儿便到。” 说曹操,曹操到。柳云星话音刚落,远处渐渐传来一阵草丛踩踏声,紧接着两个小小的身影从不远处的草丛里钻了出来,正是小白和毛毛。 “小雨哥哥!阿淼姐姐!” 毛毛快步跑来,见莫雨和淼两人都无事,终于忍不住一头栽进莫雨的怀里,直把比他高不了多少的莫雨撞的东倒西歪,一个踉跄差点扑到旁边的淼身上,看得小白一个劲的笑。 柳云星看着几个孩子的模样,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面上露出了一丝怀念的笑,可惜落在对面素昂的眼里只觉刺眼。 素昂冷冷开口道:“我竟不知几个孩子也能让柳姑娘开心成这样。还是说,弄丢了一个没办法向上交代,干脆想拐几个回去将功补过?” “荒谬!” 刚才还笑着的柳云星,此刻脸色骤变,怒斥道:“妖女,你拐人之事我还未与你算账,今日若不交代她的下落,休想善了!” 素昂露出一个慵懒的笑容,不甚在意道:“柳姑娘何必如此动怒,多多是我圣教教主亲自选中的圣女,你该为她高兴才是。” 柳云星闻言更气,右手死死的抓住了刀柄。 “云星,冷静,不要被她激将!”金昀在旁出声提醒,拿着拂尘的手已经暗自运气,只待一个不好便出手迎敌。 柳云星出身河朔霸刀山庄柳家,平日里为人和气有礼,并不是轻易动怒之人,只是这次牵扯太大,多日以来她奔波于各地,不管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有些疲惫,这其中最让她挂心的,是一个名叫赵涵雅的小女孩的下落。 赵涵雅小名多多,本是霸刀山庄老庄主柳风骨故友的孙女,因家中遭人寻仇满门被灭,自幼被接来霸刀山庄抚养,老庄主柳风骨对其疼爱有加,一向视其为亲孙女。 月前,柳云星接到一个任务,护送庄内孙小姐柳琦菲前往江南寻父。多多与柳琦菲同龄,两人自幼一块长大感情十分要好,这次下江南的路上多多也一块跟了来,本来一路尚算安稳,却不料在送下孙小姐柳琦菲的回程路上,碰到了一个名叫素昂的女子。 素昂佛口蛇心,不知用什么法子哄骗了多多,一面将孩子拐走,一面与投宿客栈的掌柜串通,给随行的霸刀弟子下了药,虽然柳云星早有警觉,却没料到看似不起眼的红衣教竟然卧虎藏龙,多多最后还是被一个叫做牡丹的红衣男人带走了。 多多失踪后,一路上柳云星多方打探,皆被狡诈的素昂躲过,直到今日行至洛阳附近,半路碰到两个孩子带着好友金昀的信物前来相告,这才碰巧寻到了这些红衣女的下落。 双方剑拔弩张,柳云星身后的霸刀弟子长刀已然在手,原本护住素昂的红衣弟子也都四散在周围,一旁的四个孩子则在金昀的示意下藏到了一棵大树的后面。 “教中弟子听令,将这些该被圣火净化的异教徒,统统献祭给阿里曼圣神!教主的荣光会保佑我们!” 素昂后退几步,纤手一指,周围的红衣弟子像是解开了某道枷锁,疯狂的冲向了柳云星等人。 金昀守在四个孩子身边,目光密切的关注着敌人的动作,只见她挥动长剑,一道幽蓝色的剑气如流星垂坠一般落于人群之中,剑气经久不散,瞬间将一众红衣弟子笼罩其中,这些人的动作受剑气影响,立时迟缓下来。 这一幕落在淼的眼中,在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强大的剑气在场中铺成了太极八卦的形状,两仪错落有序,剑气凝而不散。在淼的印象里,道家确有这样的招式,但那是需要数名道家弟子合力才能使出的阵法,绝没有眼前看到的这样轻松。 大唐时期的道家,已经这般强大了吗?还是说眼前这个年轻姐姐,其实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可是对方的内力虽然不弱,却决计达不到道家长老的程度,好奇怪…… 淼扒着树,看着金昀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这时候的她还没有切身体会到先秦时的诸子百家与后世的区别,也不知道千年的光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虽然有些存在还拥有着同样的名字,但从其本质而言已经有了相当大的变化。 也是直到很多年后,长大后的淼才从朋友的口中,知道了什么叫做生太极…… “散开,不要靠近那女冠的剑气!”眼见红衣弟子慢慢落了下风,素昂柳眉一挑,握紧匕首加入了战局。 柳云星此时正被数名红衣女包围着,她刚刚解决掉一个试图从背后偷袭的人,便听身后传来一阵吃痛声,回头一看,只见一名霸刀弟子跪倒在地,背上有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流出的血已然变成紫黑色,一看便知是中毒征兆。 “岂有此理!” 柳云星想赶过去帮忙,无奈被两个红衣女牵制住一时间寸步难行。幸好,金昀动了,她提起长剑加入战局,凛冽剑气所过之处使人动弹不得,正与霸刀弟子的刀阵配合得宜。 金昀与柳云星一方逐渐占了上风,树后躲着的四个孩子也是松一口气。 眼见场中的战斗告一段落,淼这才想起,竟然忘了问毛毛和小白是怎么与金昀遇上的。 当下一通询问才知道,原来小白和毛毛往外跑的时候想着去搬救兵,他们一路往官道上跑,希望碰到一位如话本里那样见义勇为的大侠能够救下自己的朋友。 岂料,大侠虽没遇到,倒是因跑得太快在拐角处撞到了一个漂亮的大姐姐,毛毛眼尖看见这个姐姐身上挂着剑,便尝试着说出了红衣女的事,这才找到了援兵。 当时的金昀初次随师父下山,正好遇到了儿时好友柳云星,得知霸刀山庄的一个孩子被一群红衣女拐走,为了宽慰柳云星便留下帮着找了几日,正在为一无所获而发愁时,竟然碰到了两个慌慌张张声称被红衣女追杀的孩子,当下问了几句,见对方所言不虚,金昀留了个心眼让他们拿着自己的信物去寻在附近扎营的柳云星过来,自己则抢先一步往树林深处而来,想要探探虚实。 “多亏了大姐姐……”毛毛听淼提到金昀救下莫雨之事,忍不住呜咽出声,颇有种劫后余生之感,直到被莫雨揉了两下脑袋,这才擦擦眼眶不哭了。 “咦,阿淼,你的影子怎么比我们的高出这么多啊?”小白挠挠头,有些纳闷的看着地上的影子,淼的影子明显比其他三人高出了一截。 “什么?” 淼惊愕的低头看去,却在看清自己影子的形状后,浑身冒出了冷汗。 她有些僵硬的抬头,只见他们身旁大树的一根树干上,不知何时趴了个手拿匕首的红衣女子,那女子双目无神,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手中的匕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这红衣女子面容娇美,眉眼之间颇为眼熟,竟是在驿站见过的齐连袖! “不好,快跑!” 莫雨最先反应过来,急忙推着身边几个人往外跑。毛毛一个踉跄没稳住,当即摔倒在地,淼赶紧上前扶起他,正要拉着他往前跑,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树上的红衣女子灵活的像一只猫,此时竟然四肢并用,突然朝地上的几个人扑了过来…… 第15章 林中突变初别离 “小白!” 齐连袖的匕首已经逼到近前,眼见要砍到距离最近的毛毛和淼,千钧一发之际,站在旁边的小白突然动作起来,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一下子挡在了最面前。 利刃刺入血肉中的声音传来,伴着一声属于孩童的惨叫,小白抽搐倒地,颜色逐渐变深的脓血从他身上流出,那匕首竟然也是有毒的! “啊啊啊啊啊啊——!” 许是被小白的惨状刺激到,莫雨身上的毒咒再次失控,眨眼间毒印已经蔓延到了全身,人也再次陷入了癫狂状态。 他双目泛红,突然出现在齐连袖的身后,一下将她踢了出去。 齐连袖的身体虽然经过药物强化比一般人强壮不少,可到底根基薄弱,一时间受到如此重击,整个人惨叫一声竟再没力气爬起来。 眼见齐连袖失去了知觉,失控的莫雨却没有停下来的征兆,他红着眼睛冲到倒地少女的面前,抬手一拳砸下。 齐连袖身上血色渐重,狂症发作的莫雨不仅没有恢复意识,反而在咒印的催化下愈加疯狂,直到他的手腕被人制住。 金昀叹了口气,飞快点住了莫雨周身的几处穴道,虽然没有完全抑制住他的癫狂状态,却让他的动作变得迟缓,一旁的淼趁机抢上前来抓住了莫雨的另一只手,金昀只见莫雨面上痛苦之色稍减,整个人竟渐渐安稳下来。 金昀诧异的看了淼一眼,又对莫雨之前的症状感到惊心,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她转身抱起地上的小白,点住他伤口附近的穴道,又从怀中掏出丹药给他喂下,这才把人扶好,开始为其运功疗伤。 柳云星也赶了过来,看到小白的惨状,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小白的胸前被人用利刃划了一道很深的伤口,流出的血已经慢慢变得乌紫,必是中了毒,情况看上去十分不妙。 柳云星心中担忧,想到刚才的红衣教徒,更是恨得牙痒痒。早知这些人如此恶毒,刚才就该下手狠一点! 小白的伤势有金昀救治,柳云星不敢打扰,转头去看其他孩子。只见那个叫毛毛的孩子泪眼汪汪的守在小白身边,明明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却偏偏强忍着一声不吭。 而其他两个孩子,那个比较年长的小男孩似乎受了伤,脸色苍白的不像话,剩下的小女孩守在他身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白怎么样了?”莫雨刚刚恢复了神智,气息还未平复。他艰难的转过头,只看到正在接受金昀救治的小白面无人色,胸前的伤口更是恐怖万分。纵是莫雨年少坎坷比同龄人早熟,此时见朋友这副惨状也不由呜咽出声,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无人顾得上莫雨的问题,就连距离他最近的淼,也只是用颤抖的双手拍了拍他的背,却同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淼现在吓得够呛,喉咙发紧,浑身像泡在了冰水里。 她双目放空,一眼都不敢往小白那里瞧,死死的掐着掌心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不想身体还是瑟瑟发抖,根本控制不住。 这一瞬间,她觉得心里的恐惧似乎要把整个人淹没,就像当初小荷死在她面前一样……明明前一秒还是鲜活的生命,后一秒却永远陷入了沉寂,无论她怎么呼唤,对方都不肯再回应一声。 那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死人,却是她第一次见到亲近的人在自己身边死去。 那一瞬间是什么感觉?不是难过,不是愤怒,而是眼前无边的黑暗和恐惧。 那时候的淼才发现,原来死亡竟然这么可怕。每当回想起小荷的尸体,那种不复往日温暖的冰凉,以及那一股蓦然袭来的窒息感,无数负面情绪紧紧的包围着她,只要一想到这个人再也见不到了,心底的绝望简直难受的要人命。 “阿淼……” 一个声音将淼的意识唤回,她感觉到自己的手似乎被人轻轻拉住,抬头一看,却是已经撑着身子坐起来的莫雨。 她呆呆的看着莫雨,迎上对方带着些担忧的眼睛,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攥紧了他的手,身子却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了。 许是察觉到淼的不对劲,柳云星也走过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眼含怜惜。 周围静悄悄的,几个打扫完战场的霸刀弟子一言不发的站在旁边,细心为金昀护法,一时间林子里只听得到蝉鸣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金昀慢慢收功起身,将小白轻轻放置在地上,拿出一瓶伤药处理他的外伤。 毒已经被逼出来一部分,伤口处的血逐渐恢复了正常的颜色,只是小白的嘴唇仍泛着诡异的紫色,一看便是体内留有余毒。 金昀扯开了小白染血的上衣,接过霸刀弟子递来的一囊清水,手上一刻不停的为小白处理着伤口。 “阿昀,这孩子的伤怎么样?”柳云星揽着淼和莫雨走过来,目露担忧之色。 金昀眉间轻皱,轻声道:“他身上的毒有些棘手,凭我一个人无法完全为其解毒,而且这孩子年纪尚幼,恐是伤了心脉,我得赶快去寻我师父,看看她有没有办法。” 柳云星看了其他几个孩子一眼,有些拿不准主意。 “大姐姐,小白真的有救吗?”毛毛期盼的问道。 “有救。只不过我得把他带走,若是耽误了时辰,他的伤情会恶化……” “道长,您带小白走吧,请务必要救他!”莫雨突然出声,眼眶红红的。 “小雨哥哥……”毛毛呆了呆,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低声道:“小白被带走的话,还会回来吗?” “您要带他去哪里?”淼显得有些紧张。 看着几个孩子脸上或忐忑或不舍的表情,金昀叹了口气,道:“我先带他去洛阳,若是寻不见师父,便直接回去纯阳宫。以后你们若有机会,可以来华山探望他……” “阿昀,你……”柳云星听出了金昀的言下之意,面上有些意外。 金昀冲着柳云星点点头,并没有言明小白的伤势其实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毒是剧毒,虽然救治及时没有进入肺腑,可是伤口之深已经伤到了经脉,稍有不慎便可能落下残疾,与其如此倒不如将这孩子带回华山,问问师门长辈的意见。 见金昀如此说,几个人都沉默了。虽然不想小白离开,但他们更不想因一时的任性,让小白枉送了性命。 “不能等了,我带着他先行一步,剩下的这些孩子……”金昀有些为难的看了眼柳云星,得到对方一个安抚的眼神。 “放心,我会把他们安全送去洛阳!”在来的路上,柳云星已经知道这几个孩子家乡遭了难,此行是往洛阳投奔亲戚的。她长臂一圈把三个小家伙圈到了自己跟前,不忘交待一旁的随行弟子去准备马车。 金昀有些惭愧:“你身上本有任务在身,此番又劳你……” 柳云星挥挥手,全然不曾在意:“多多的事我已书信传讯庄内,老庄主信中提到会派人前来,如今增援未到,我少不得还要在此逗留一阵,趁着送这些孩子去洛阳的功夫,正好四处打听一番!” 金昀道:“你也不必过于忧心,若真依那红衣女所言,抢走赵姑娘是想培养她成为教中圣女,短时间内这些人应该不会对她不利。” 柳云星苦笑道:“希望如此。” —————————————————————————————————— 此时,距离洛阳不远处的郊外,一群红衣女子正在此秘密集会。 “还没有消息吗?”伊曼云皱眉问道。 一名跪地的红衣弟子恭敬的答道:“是的,目前尚未有素昂圣使等人的消息。” “这个素昂,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好这个时辰在此地集合吗?若是误了教主的大事,我可承担不起罪责……”伊曼云喃喃自语,面上不禁泛起一抹担忧。 她深知素昂此人谨慎机敏,办事一向稳妥,从没有出过差错。虽然猜测对方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但更多的是担心对方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要知道洛阳此地,一直是教中弟子深深忌惮的地方。二十多年前丐帮在此建立分舵,曾与圣教起过很多冲突,最严重的一次甚至对圣教弟子进行围剿,逼得洛阳分坛的弟子不得不暂时撤出洛阳。 “伊曼云……” 一道微弱的女声引去了伊曼云的注意,她抬头一看,不由大惊失色:“素昂,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吃惊的看着眼前之人,对方一身红衣变得破烂不堪,红色布料被鲜血染成了深红色,往日美丽的脸沾满了血污,纤细的身子摇摇晃晃,似乎下一秒就会栽倒在地。 “素昂!”伊曼云赶紧扶住眼前浑身是血的女子,连声吩咐旁边的弟子去拿伤药。 在几个红衣弟子的合力下,伊曼云将素昂放到了临时搭起的帐篷内,刚要解她的衣裳为其治伤,便被对方一把抓住了手。 素昂一张俏脸因失血过多呈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之色,她艰难的扯了扯唇角,低声道:“听说扶风圣女,伴着阿萨辛大人来到了洛阳?” 伊曼云道:“没错,教主为了新圣女的人选,日前已经来到了洛阳,还颁下命令,命我等准备一番,不日要送新圣女去往荻花宫。待圣女稍大一点,再举行洗礼仪式……” “呵。”素昂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微笑,“伊曼云,你替我去求见扶风圣女,就说,素昂得阿里曼神的指引,发现了一件相当有趣的事情……” “不,确切的说,是发现了一个相当有趣的小姑娘。” 第16章 初探奥妙唐时星 金昀怕耽误小白的伤势,当天便快马赶回洛阳。 剩下的柳云星等人,却是在原地休整了一晚后,第二天才准备上路——刚与那些红衣教徒发生了冲突,一些弟子身上都带着伤,加之还有一名被带毒匕首刺中的弟子,虽然化毒及时,却也伤了身子,需要好好静养。 令柳云星宽慰的是,当她提出不急着走,要留下来休整的时候,几个孩子并没有任何不满的情绪,而是就之前的事情郑重的向她道谢。 真是几个懂事的孩子…… 柳云星不由叹了口气。这几个孩子去洛阳虽是为了寻找村中长辈,但偌大一个洛阳,单凭他们几个小孩找起人来何等之难,若是一时找不到去处,她得好好想想给这几个孩子找个安稳的落脚处才好,也不枉这相遇一场。 * 是夜,客栈里静悄悄的,大堂里只余值夜的伙计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瞌睡。 淼睡不着,干脆偷偷地起床爬上了房顶,整个人呈大字状躺在屋顶看星星。 正值阴天,天空一片漆黑,实在不是个看星星的好天气,淼却没怎么在意。 于她而言,不管是晴天也好,还是阴天也罢,都没什么妨碍。即便是在乌云密布的晚上,她也能透过厚厚的云层,“看”到隐藏在夜幕之后的星星。 漫天繁星在阴阳家一般代表着占星之术,需要资质上佳的修炼者付出成倍的努力才可以窥得一二,而只有极少数人是天生便可以窥见星辰之间的轨迹变化,这不仅是天赋,更是一份来自于上天馈赠的珍贵财富。 她曾听家中长辈提起,阴阳家到了她这一代,拥有这种天赋的人已经很少了。几乎自她懂事起,便一直被引导着如何发现隐藏起来的每一颗星星,以此来摸索天地万物之间的联系。 可惜,不知是天资愚钝还是怎样,她能找出任何一颗隐藏至深的星星,也能察觉到满天星辰之间的轨迹和变化,却无法在这些变化中得到有用的消息。 除了能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力量外,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到,既不能像东皇太一那般看破无数隐秘星图,也无法像月神那样未卜先知。 当她把烦恼与父亲提起时,父亲只是笑着摸摸她的脑袋,言道她的年纪还太小,等着以后长大了,对于星辰的理解自然也就多了。 淼努力睁大眼睛,怔怔的望着天空。 最近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多的想起了以前的事。有些是她经历过却一时想不起来的,有些则是突然之间凭空出现在她脑中的。 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印象,那些记忆总是突兀的出现,她感觉不到一丝熟悉感,偏偏每一段记忆里的人,都是她。 一个生活在千年之前,正在慢慢长大的另一个她…… 这个现象有些匪夷所思,又让淼心生不安。若千年前的秦朝还存在着另一个她,那么此时身在大唐的自己又是谁? 难道世上真的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分别生活在前后两个时代,并且彼此记忆共享吗? 还是说,她身上发生了类似“庄生梦蝶”的怪事,此时在大唐经历的一切,不过是秦朝的她所经历的一场梦境。又或者,生活在秦朝的她才是一场梦? 淼愣愣的望着天空,心里突然很乱。 她年纪本就不大,小时候又不曾吃过什么苦头,乍然之下遇到变故,心中不是不慌,只是习惯使然,人前尚能保持冷静,如今孤身独处,只觉夜风冷寂,心头百感交集。 她想起了小白,想起了稻香村,想起了远在千年之前的父母……平日相处不知愁,只道一切是寻常,直到真的分开了,才突然发现,原来离别竟是这般容易。 只是一眨眼,便是旧人不在,故土难归。 淼心中愁绪渐生,不禁懊恼的翻了个身,正胡思乱想间,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一个小小的人影顺着梯子爬上了屋顶,正慢慢朝着这边而来。 她抬头望去,来人竟是莫雨。 “我睡不着。”莫雨无精打采的道。 淼很自觉的往旁边挪动了一点,给对方让出了一块地方。两个人一起坐在屋顶的茅草上,一时相顾无言。 过了一会儿,莫雨道:“阿淼,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 莫雨微垂着头,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进淼的耳中:“我们这次去洛阳,万一找不到乡亲们,你打算怎么办?” 淼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事,一时间愣住了:“我不知道……”她显得有些茫然,下意识问道:“你呢,如果找不到乡亲们,你有什么打算?” “我也不知道。”莫雨望着夜空出神,眼中亦有迷茫之色:“我早就没有家了,后来到了稻香村,以为能一直留在那,结果稻香村也没了。” 淼沉默下来,怔怔的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莫雨半天没听到回音,侧头看去,却见身边小姑娘呆呆的望着夜空,眸光涣散,平日里总显得明亮剔透的双眸,此时漆黑一片,找不见半点光亮,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渗人。 莫雨心中一惊,下意识推了推身边的人,力道之大,竟差点让对方从屋顶上滚下去,不过这样一来,也令眼前之人顿时回神。 淼吓了一跳,惊魂未定的看着莫雨,瞪眼道:“你推我干嘛?” 莫雨见她恢复正常,心中松了口气,嘴上却道:“你哪里看到我推你了?分明是你自己走神,差点掉下去,亏得我拉了一把,才把你救回来!” 看着莫雨理直气壮的模样,淼一时语塞,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脸涨的发红,才愤愤的哼了一声,只留给对方一个后脑勺。 莫雨见状,探出头去瞅了瞅她的脸色,在得到一记怒瞪后,干脆挨着人坐了下来:“你刚才在看什么?” 淼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兀自生着闷气。 莫雨戳戳她的胳膊:“你刚才有点奇怪,到底看见什么了?” 淼依旧不吭声,整个人躲来躲去,就是不肯回过头,直到身后人戳的越来越重,这才忍无可忍的转过了身,却差些撞上莫雨近在咫尺的脸。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脚下一滑顿时滚做了一团,差些从屋顶上掉下去。 客栈的房子盖得不高,只有两层,可一旦从屋顶上摔下去,也绝对不会好受。 两个小小的人扒着屋檐,互相拽着,小心翼翼的挪动了两下,直到在屋顶上重新坐好,这才松了口气。 莫雨绷着一张脸,没有再提刚才的事,只是随手抓起了脚边的茅草,有一下没一下的玩着。倒是淼,在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后,小声问道:“你没事吧?” 莫雨哼唧了两声,没有回答。淼见状,不由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又伸手拽了拽莫雨的衣角。 “干嘛?”声音有点不耐烦。 “我刚才在看星星。” “啊?”莫雨不小心拽断了手中的一根茅草。 他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此时乌云逐渐聚集,遥远的天际隐隐有轰隆声传来,空气变得闷热潮湿,似乎有一场大雨即将降临。 “这种天气看星星?”他一脸的狐疑,眼中还透露出“你有毛病吧”这样的讯息。 淼没有在意他的反应,只是道:“父亲说过,若是有一天我走丢了,记得抬头看看天上,上面的星星会告诉我,下一步路要怎么走。” 她的脸色变得有些黯然:“可惜,我太笨了,看不懂这些星象的变化,什么也感觉不到,与父亲他们一比真是差得远了。” 见她懊恼的神情不似作假,莫雨半信半疑。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天上,夜空漆黑一片,不仅没有半颗星星,反而呈现出乌云压顶之势。 “星星不会消失,只是云层欺骗了人的眼睛,只要拨开这层惑人的表象,就能看见隐藏起来的真实。” 她轻声道:“天上星星的位置会随着季节的推移而发生改变,可它们的运行轨迹是相对固定的。阴阳家掌握着一种特殊的演算方法,可以通过星辰位置与运行轨迹之间的变化,推算出冥冥之中的定数与变数,以此来预防未知的灾祸。” 她看着莫雨,突然道:“小雨,你想不想看?” 莫雨似乎有些惊奇:“你真的有办法把乌云驱散?” 他盯着淼左看又看,瞧她小胳膊小腿的,身体还不如他健壮,不禁对她的话有了几分怀疑。可想到对方提过的阴阳术,他又觉得也许可以期待一下。 淼道:“我没办法把乌云驱散,但可以把‘眼睛’借给你。” 莫雨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对方话里的意思,双眼已经被一个软软的东西覆住。他只觉盖住眼睛的东西细腻而光滑,带着暖暖的温度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你闭上眼睛,试着想象一下,自己正身处于漫天星空之中。无论距离有多遥远,只要你肯睁开眼睛,那些隐藏起来的星星都会出现在你的眼前。只要认真观察,你可以清楚地看见星辰运行的轨迹,还有一条横于天际的长河……” 淼的声音一改往日的软糯,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缥缈而虚幻,一句接一句的萦绕在莫雨耳边,牵动着他的情绪,令他的意识逐渐沉沦在朦胧的黑暗里,仿佛真的陷入了一个五光十色的梦中。 尔后,只听她道:“好了,你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乌云不再是你的阻碍,无论看得见的东西,还是看不见的东西,都会在你眼前一一呈现。” 莫雨下意识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双眼仿佛蒙着一层黑纱,除了无尽的黑暗之外,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来不及多想,手已经被人握住。顷刻之间,眼前的黑暗开始发生变化,数不清的细碎光点在这一刻依次闪现,随后蔓延开来,逐渐汇聚成了一条璀璨的星河。 黑暗被一瞬间点亮,无数星光洒下,柔柔的铺在了他的脸上。 莫雨置身其中,微微睁大了眼睛,将浩瀚的景象尽皆收入眼底。 只见遥远的苍穹之上,像是被撒了一把五光十色的细沙,流光璀璨,亦缥缈非常。其中有一颗尤为明亮的星星,一闪一闪的悬于头顶,他眨了眨眼,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却发现在群星掩映之下,他已经失去了那颗星星的踪迹。 莫雨皱了皱眉,下意识朝着星空伸出手,似乎只要这样,就能拨开外围的遮挡去寻找刚才那颗消失不见的星星。 不料这时,他眼前一黑,双眼再次被人捂住。耳边传来了淼的声音:“别再看了,再看下去,你会有危险的。” 莫雨轻轻地应了一声,同时拉下了淼的手,发现星星已经躲回了乌云后面,光线顿时暗下来,周围黑漆漆的,只余客栈外悬挂的孤灯在寒风的吹打下摇摇晃晃,散发着点点光亮。 他看着淼,眼中的惊奇尚未褪去,却没有问她是怎么做到的,只是道:“通过这些星星,你真的能找到回家的路?” 淼道:“父亲是这样说的,只是我道行不够,什么也弄不明白。” “除了这些,你爹还提过什么没有?”莫雨不了解阴阳术,只是单纯觉得“星星”这种东西美虽美,却太过虚无,没什么实际用处。 淼想了想,道:“父亲叮嘱过,不可以把有关‘星星’的事说出去,不然会引发很严重的后果。” 莫雨好奇道:“什么后果?” “我不知道……”淼低着头,小声道:“父亲是个很厉害的人,做事总是很有道理,却从来不肯告诉我原因。不过,他有自己的考虑,我听话就好了。” “你倒是老实。”莫雨撇撇嘴:“听你话里的意思,你爹分明有很重要的事情瞒着你,你竟然都不闻不问?” “问了也没用,他们一定不会告诉我。”淼的声音淡淡的,还透着一点沉闷:“平日里母亲管得严,不该我知道的事情,是绝对不会透露一点的。如果我管不住自己,最后一定会受罚,久而久之,我便不怎么关心那些事了。” “怎么,你娘亲打你?”莫雨狐疑的目光从淼的脸上扫过,见她细皮嫩肉的样子,一看就是养尊处优长大的,且她平日里一向乖巧的很,从不调皮捣蛋,他实在想象不出这样的乖乖女也会挨打。 淼难得陷入了沉默之中。她犹豫了半晌,方道:“若是我犯了错,母亲不会打我,也不会骂我。只不过,我喜欢的东西会遭殃,甚至会消失不见……” “为什么?”莫雨一脸错愕。 淼将下颚抵在膝盖上,轻声道:“我不知道。只记得有一次,我带着自己养的几只小花猫去山谷里玩,因回去的晚了,母亲很生气,等着到了第二天,那几只猫就不见了踪影。我问母亲,我的猫去哪了,母亲告诉我,它们已经不在了,还告诫我要做个听话的孩子,不然我身边的人或物,都会像那几只猫一样,永远消失不见。” 小姑娘语气平淡,白净的脸在黑夜里显得十分沉静,她乖巧的坐在那,比起平日里一板一眼的瓷娃娃模样,此时脸上的郁闷之色倒是让她多了几分鲜活。 莫雨见她这样,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流浪途中他虽多受苦难与白眼,可在家中之时,却很得家人疼爱,基本上有求必应,即便调皮捣蛋,母亲和姐姐也总是向着他,从未有过责罚。 遇上淼口中这样的情况,他是真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莫雨眉头微微皱起,刚要说些什么,却觉脸上一凉,几滴液体顺着他的脖颈滑入衣领,冰凉的触感让他忍不住一个激灵。 他来不及抬头,倾盆大雨已经从天而降,硕大的雨点打在身上,密密麻麻的,竟有几分疼痛之感。 大雨来的突然,把屋顶上的两人淋了个措手不及。莫雨反应最快,拉起淼的手顺着梯子爬了下去,虽然距离大堂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可雨势太大,两个人的衣服还是湿了大片,头发都变成了一缕一缕的,正湿漉漉的往下滴水。 莫雨抹了把脸,去看淼的情况,见她浑身湿漉漉的,整个人呆立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眉头一皱,拽出她口袋里的小手帕,毫不客气的糊在了她的脸上,自己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不由嘀咕道:“闷葫芦……” 淼愣愣的盯着手帕,仿佛刚刚回神一样,小心的看了眼周围,突然拉起莫雨的手,一路小跑去了角落里。 莫雨只觉眼前一花,怀里已经多了一个人。他僵着身体,任由对方埋在自己怀中,两条胳膊却不知往哪里放。 他们两人的个头差不多高,他一侧头,可以明显感觉到小姑娘温热的呼吸,正一下一下的扑在耳畔,弄得他耳朵有点痒。 莫雨身上湿漉漉的,此时与人抱在一起,感觉十分不舒服。他动了动身子,正要把怀里的人拉开,却听对方开口了,声音还有点闷:“小雨,今晚的事,把它忘了吧。是我不好,不该违背父亲的叮嘱,跟你说这些。” “怎么了?”莫雨愣住。 淼道:“父亲说过,有关‘星星’的事,不可以告诉别人,不然会给身边的人带来麻烦。我不该一时冲动,把你牵连进来。” “牵连我?”莫雨有点理解不能:“能看到星星的人是你,即便有人找麻烦,也该是我担心你,而不是你担心我吧!” 淼沉默片刻,方道:“话虽然这么说,可我们一路相伴而行,已经扯上了关系……这个世上还有一种情况,叫做怀璧其罪。” 她慢慢松开了莫雨,低声道了句晚安,不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跑出很远,徒留莫雨一人在原地茫然的望着她的背影。 此时的莫雨还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他会用亲身经历去明白淼的这句话,只不过到了那时,他的人生已是另一番模样。 此刻的他并没有想太多,只是愣愣的盯着自己的衣袖。他发现,自己刚才还湿漉漉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干了。 第17章 唐门霸刀冲突起 雨后初晴,晨风中还带着些微凉意。 位于洛阳郊外的一处客栈,规模不大,客人却不少,多半是外来商旅,因赶不及进城便暂时借宿于此。 天刚放亮,客栈的伙计已经忙活起来,准备着客人要用的物什。 时辰尚早,客栈大堂内并没有多少人,只有几个年轻人坐在中央的桌旁。 这几个年轻人气度不凡,虽作寻常人的打扮,但言行举止一看便知颇有来历。他们从不离身的长刀搁在桌旁,其中一个长相英气的美貌女子发髻上还沾着些露水,纵是风尘仆仆面有疲色,这几人的身姿仍如青松般挺拔。 店里的伙计手脚利落,过不一会儿便将早点摆上了桌。这几个人出手阔绰,打点的不少,伙计端上来的早点颇为丰盛。 估计是饿坏了,其中一个气质豪放的男人率先夹起一块蒸饼送到了嘴边,饼是刚出锅的还冒着丝丝热气,这人却不嫌烫,一口咬了下去。 其他几人虽不像这人一样心急,可是赶了半天的夜路,此时也累得不轻,彼此间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吃着早点,动作间很是斯文,似是大家出身。 直至几碗粥饭下肚,桌上的食物扫清了大半,这几个人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得以从几日来的疲惫中缓过神。 “阿擎,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一些,不用顾忌我们。”几个人中的一位紫衫青年心细,发现坐在旁边的少年明明没有吃完,却碍于其他人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不由出声关切。 被唤作“阿擎”的少年人不好意思的眨了眨眼,还没说什么,一旁的男人已经看着他笑出了声:“师叔说得对,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 “柳老四,吃东西都堵不住你的嘴。”同行的女弟子柳怀月秀眉一挑,不满的瞪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随后捞起一双未曾用过的筷子给身边的少年夹了一块酥饼,和气的道:“老庄主的命令虽重要,却也不急在这一时,要是身体垮了,拿什么去寻人?” “谢谢师姐。”少年腼腆一笑,不去看旁边师兄郁闷的脸色,只夹起碗中的酥饼慢慢吃下。 这少年人姓柳,单名一个擎字,出身北地霸刀山庄。 他身边的几个男女,也都是霸刀门下弟子,此次结伴出行乃是奉了霸刀山庄老庄主的命令来洛阳接应同门。 因时间紧急,同行的弟子柳宗泽又是个急性子不愿在路上浪费时间,几个人紧赶慢赶,半月以来几乎是风餐露宿,好不容易才在规定时间赶来了洛阳。 本来依着柳宗泽的想法,洛阳城近在眼前,应该直接快马入城去。柳怀月却考虑到同行弟子的身体,建议找个地方用过早饭再入城。 “云星去了这些时日,已经好久没有书信送到,不知道现下情况如何。”面容温雅的青年名唤柳岸,年纪不过而立,论辈分却是与霸刀山庄柳老庄主同辈的人物,同行的霸刀弟子中虽有比他年长者,但也都唤他一声师叔。 “云星师姐一向持重,从她之前传回的消息看,一路还算顺利,想来应该不会有事。”柳怀月是几人中唯一的姑娘,心思温柔细腻,见柳岸面露担忧之色,不由出声安慰。 一旁的柳宗泽瞥了眼面有忧色的柳岸,又看了看柳怀月,脸上似有些不郁之意,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这边柳擎刚吃完酥饼,正巧见到眼前这一幕,看看毫无所觉的柳岸和柳怀月,再看看有些闹别扭的柳宗泽,不由把头扭到了一旁捂嘴偷笑。 只不过笑到一半的时候,他看着门口的方向突然愣住了。 客栈的门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妙龄女子。她一身蜀锦制成的苍蓝衣衫,云鬓轻挽,发间没有过多的装饰,只别着几支精致的霜花钗。 最吸引柳擎目光的,当属这女子脸上的面具。这陌生女郎的脸上戴着一张淡金色的面具,足足遮住了大半张脸,除了一双顾盼生辉的水眸,旁人只看得到她红润的嘴唇和光滑白皙的下巴。 正当柳擎猜测这女子的身份时,对方已经走了进来。也是直到此时,柳擎才发现这女子并非孤身一人,旁边还有几个明显是她同伴的人也跟着走了过来,只不过这几人脚步太轻,若非主动现身,几乎难以令人察觉。 柳擎的目光移向这女子身后,等看清了她身后几人的衣着打扮后,不免有些惊讶。 跟女子一同进来的几个人里有男有女,虽然衣着打扮各有不同,腰间却都挂着一个小巧的机关匣,有些人的脸上还覆着面具。 柳擎认得这机关匣,是蜀中唐门的标志,名为千机,据说有万般变化,并且暗藏剧毒,里面的机关暗器可在瞬息之间夺人性命。 这群人是唐门的人? 不光柳擎有此疑问,他身边坐着的其他霸刀弟子也都注意到了这突然出现的一行人。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弟子已经悄悄摸上了刀柄,就连一行人中最为沉稳的柳岸,此刻也是眉头紧皱,眼底满含思量。 这边的霸刀弟子心思各异,那边的唐门弟子却显得冷淡许多。 领头的女子注意到了霸刀一行人,却连正眼都不给一个,面不改色的越过他们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坐下。 伙计很快过来招呼,一行人由那女子打头要了一些茶点,其他人都安静的待在座位上,不出声,只拿眼睛打量着周围。 柳擎悄悄抬眼,视线忍不住停留在那女子身上。只见她一手拄着头,一手轻轻敲打着桌面,长至腰际的乌发如绸缎一般披在肩上,明眸流转间有着说不出的神秘性感。 柳擎年纪不大,初出茅庐不免有些心神失守,他旁边的几位师兄却不受什么影响,尤其是脾气有些暴躁的柳宗泽,看着唐门一行人只觉越来越碍眼。 “唐门好家教,这样沉得住气,莫不是做贼心虚了!”柳宗泽面有怒意,因霸刀与唐门最近的恩怨,此时的语气自然不算客气。 他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这句话早已传到了那边唐门弟子的耳中,有几个唐门弟子已经往这边瞧来,面色十分不善。 “宗泽,勿要胡来,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自那几个唐门弟子出现后,柳岸的眉头便没有松开过,此时见柳宗泽仿若挑衅的行为,眉宇间更是添了一丝无奈。 柳宗泽轻哼一声,到底听进了柳岸的话,没有再开口,只是看他的样子,似乎很不服气。 柳怀月暗自叹息,劝解道:“师叔说得对,咱们此行有重任在身,不好与人起冲突。唐门的那位……这是大庄主的私事,我等不便干涉。” 本来柳岸劝阻之时,柳宗泽尚有几分理智在,哪知柳怀月也开口帮腔,还一口一个“师叔”唤的亲切,顿时令柳宗泽心头无名火起。 柳宗泽冷哼一声,第一次驳斥了柳怀月的话:“这些人可不见得无辜,如今江湖上流言四起,这些只会背后捅刀的小人还不知道私下怎么编排咱们。” “宗泽,少说两句。” “是唐门背信在先!”柳宗泽不满的瞪着柳岸,火气更盛:“唐家女儿水性杨花,与野男人私奔的丑事已经传遍了江湖,唐门门主却一味遮掩还妄想让我柳家认了这窝囊事,岂非欺人太甚!” “师兄,你这话过了……”柳擎年纪最小,本不该随意插嘴,无奈柳宗泽怒火中烧的情况下着实有些冲动。很多事就是这样,即便你心里是这么想的但表面上不要说出来,一旦将窗户纸捅破,不论结果如何都会让人尴尬。 柳擎年级虽小,却知道唐门与霸刀一向有些交情,如今虽有龃龉,却也不好闹得太过。他偷偷瞄了一眼柳岸和柳怀月,只见两个人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一时间更不敢去瞧那边唐门弟子的反应。 大堂角落里,一个唐门少年狠狠地瞪着霸刀众人,他年纪不大,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此刻满面怒容,摸出几枚毒蒺藜就要起身,却被一双手按回了座位。 他回头一看,正好撞进一双漆黑的眸中,头脑顿时冷静了些,却仍有余怒:“师父,这老匹夫如此诋毁咱们,难道要听之任之?” 被他唤作“师父”的女子,正是之前出现在客栈门前的妙龄女郎。 面对柳宗泽的无礼,她亦是恼怒,只是看着小徒弟义愤填膺的模样,哪怕垂于身侧的手已经捏的咯咯作响,表面上却仍是维持着冷静的样子,伸手摸摸他的头:“一会儿用完了早点,咱们还要赶路,不要理会他们。” “可是——”唐门少年还欲说些什么,却被女子一把塞过来的点心堵住了嘴,干脆闷闷的吃起了早饭,不再说话。 倒是同桌的一个唐门少女,低声道:“师姐,一尘说的不错,虽然小婉小姐……是唐门理亏,可咱们也不能一味的避让,若是任由这帮人胡说八道,唐门的脸面岂不是要被他们踩在脚下!” 女子皱眉道:“我知道,可是谁叫……罢了,不提了。她如今流落在外,遇到的麻烦只多不少。在找到人之前,若遇上霸刀门下,只要对方没太过分,忍一时又何妨。” 听女子这样说,之前的唐门少女一愣,有些不可置信的道:“难道霸刀山庄的人还敢对她动手?” 女子淡淡道:“我只盼他们不敢。” 不然这次唐门与霸刀之间,恐怕真的会无法善了……女子心头愁绪渐起,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唐门少女恨恨的道:“都怪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小子,小婉身子一向不好,在外流浪的这些日子,还不知道会吃多少苦。” 女子的视线微不可察的扫了周围一圈,压低声音问道:“日前派去找人的弟子,有什么消息传回?” 一个本来在擦拭暗器的男弟子手上一顿,淡淡回道:“五日前,二公子曾传回消息,道是在杭州一带发现了他们的行踪。还有,老太太也传来消息,让我们暗中相助一二。” 唐门少女迟疑道:“老太太的命令,是要我们帮谁?” 戴着淡金色面具的女子明显也想到了这个问题,眉头狠狠一皱,沉声道:“找个人去给二哥送信,让他想办法分开那两个人。我只要小婉平安无事,剩下的那个随便他怎么处置。” 男弟子看了她一眼,略有些犹豫:“但是叶凡一死,恐怕二小姐会……” “活人不好办,死人还不容易处理?他若是这么容易死,我也只能回禀老太太,这人福薄,当不了唐家的女婿!”女子波澜不惊的眼里隐隐藏着一抹恼恨,她的目光淡淡的扫过不远处的霸刀众人,见对方不善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冷哼出声。 唐门少女见自家师姐这副模样,明白对方不过在强压怒火,想到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再瞥一眼那边的霸刀一行人,心里直道晦气。 唐门是一个典型的家族式门派,一般活动在巴蜀一带,虽然此时身处北地,霸刀柳家又是北地望族,但面对霸刀弟子的出言不逊,只要有些血性的唐门弟子都没有理由多加忍让,可是现在的情况下,两派人明明互相看不顺眼,唐门一行人却不知为何竟对霸刀众人一忍再忍,真是奇也怪哉。 那边的唐门弟子按兵不动,这边的霸刀众人却又是一阵是非。 柳宗泽正在气头上,见柳怀月和柳岸一脸不赞同便罢了,谁知小师弟柳擎竟然也不站在自己这边,不由更气了。 想起最近发生的事,柳宗泽心头火气大盛:“这桩婚约明明是唐门门主开的口,现在唐家女儿跟人跑了,害的霸刀山庄沦为江湖笑柄不说,唐门的老家伙竟还想让柳家继续吃哑巴亏?异想天开!” “师兄……”柳擎小声提醒道:“不是跑了,是被藏剑山庄的贼人掳走了,现在唐门也在四处找人。” “胡说八道!”柳宗泽气道:“唐门守卫森严,若不是他们家大小姐自己跟人里应外合,叶家小子如何能轻易将人掳走!” “这……不会吧……”柳擎满目错愕,却不是装的。 他对此事了解的不多,只知道自家大庄主的未婚妻——唐门门主的次女唐小婉下落不明,据说是被一个叫叶凡的人掳走了。 叶凡出身江南藏剑山庄,藏剑与霸刀本有旧怨,现在又添新仇,两家曾一度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柳擎与霸刀山庄的不少弟子一样,对藏剑叶家生不出多少好感,在发生了叶凡掳人的事之后,他还颇为体谅唐门,不料此时听了柳宗泽一席话,那唐门大小姐竟是与人私奔在先? 柳宗泽的话固然冲动,可他口中所言之事却非空穴来风,若非如此,在场的唐门弟子也不会压着火气,任他在这边骂骂咧咧。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唐门门主的两个女儿说起。 唐门这一代的门主唐傲天膝下有一子两女,长女唐书雁精明伶俐,次女唐小婉温婉天真。两女长于巴蜀,皆是才貌兼备的女子,逐渐长成后自然少不了有人登门提亲,这其中便有霸刀山庄的一位公子。 霸刀柳家的三公子柳静海,乃是霸刀山庄老庄主膝下幼子,与唐傲天的长女唐书雁两情相悦。 老庄主柳风骨得知儿子心事后,曾备下厚礼派人前往唐门提亲,不料唐傲天看不上文弱的柳静海,便找了个借口,回绝了这门亲事。 过不了几年,唐傲天膝下幼女唐小婉逐渐长成,唐傲天为她挑了个夫婿,却是霸刀山庄的大庄主柳惊涛,亦是柳静海的大哥。 外人不知道唐傲天的心思,只以为这是与霸刀山庄重修旧好的意思,而柳惊涛虽然对弟弟的事感到遗憾,但出于某些原因,到底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 事情进行到这里,本来没什么问题,却不料突然爆出了唐小婉与叶凡私奔的传闻。唐门认为家丑不可外扬,即便面对霸刀山庄的质问,也是死咬着叶凡掳人,坚决不肯承认是唐小婉自愿跟着对方走的。 可惜纸包不住火,唐门为了唐小婉的清誉一再掩盖事情的真相,却终究阻止不了漫天流言,随着时间的推移,甚至有不少江湖中人亲眼见到叶凡身边有一个疑似唐小婉的女子与其相处得宜,根本不像被掳走的样子,更是增加了传闻的可信度。 眼见唐小婉私奔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唐门却一味袒护唐小婉,至今没给霸刀一个交代,脾气火爆如柳宗泽者,心中早已把唐门骂了个狗血淋头,此时再遇唐门弟子,自然给不出好脸。 柳擎心中亦是在意,可是一方面有藏剑山庄拉着仇恨,另一方面他又先入为主,觉得唐门丢了大小姐,与霸刀山庄一样颜面尽失,也算受害的一方,故此对唐门的感观倒不像柳宗泽一样提起便咬牙切齿。 他想了想,打圆场道:“唐门纵是有错,也是错在不孝女。唐家与咱们本是结秦晋之好,如今两家颜面尽失,把人找回来才是当务之急……” “你想的太简单了。唐家女儿养在深闺,以唐家堡的守卫之严,若是没有唐傲天的纵容,叶凡是怎么溜进去的?” 柳宗泽冷哼一声,道:“依我看,分明是这唐门门主定下了婚约还想反悔,谁知道他与叶家——” “宗泽,不要胡言……” 柳岸见柳宗泽越说越不像话,想要阻止却已经晚了。 一声巨响在大堂中荡开,烟尘散去后,角落里一张无人的桌子已经支离破碎,残骸滚落一地将周围的伙计吓得呆立当场。 柳宗泽冷笑一声,手抚上了身侧长刃:“怎么,不装哑巴了?我还以为唐门都是做了亏心事却不敢面对的窝囊——”他话音未落,声音戛然而止。 柳宗泽的眼睛微微睁大,觉得脸上有些刺痛,他下意识摸了摸脸,触碰过伤口的指尖上沾了少许血迹,伤口不深,下手的人明显留了余地。 与柳宗泽的惊惧相比,唐门一行人显得淡定许多,却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只见他们有人端坐于桌旁,懒洋洋的擦拭着手中暗器,还有的像个没事人一样,慢腾腾的吃着早点,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与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是仔细注意着他们的动作,会发现这几个人的周身已经绷紧,面上松懈,暗地里却是蓄势待发。 不过,这其中有一个小小少年,显得与其他同门不太一样。 唐一尘初入江湖,性子虽不算浮躁,却到底有些少年意气。方才听柳宗泽辱骂师门,他心里已是恨得不行,此时见自家师父出手一击见血,心中不免快意,却不料一招过后,师父再没了动作,还一直按着他的肩膀不让他轻举妄动。 他苦着一张脸,小声嘀咕道:“师父,我们应该借此机会给对面的老匹夫一个教训,你都出手了,怎么还拦着我?” 他身旁的女子放下手中的筷子,睨他一眼道:“你哪里看见我出手了。不过是见不知哪来的疯狗,叫唤了这么半天不肯消停。你瞧,这不是安静了许多?” 唐一尘冷哼道:“只怕不是真的安静,而是心里憋着坏,盘算着如何咬咱们一口呢!” 女子道:“那依你的意思,要如何处置?” 唐一尘道:“当然是抓起来,好好地教训他。” “何必这么麻烦。”女子朱唇轻启,声音温柔:“记住,若以后再遇上咬人的恶狗,用不着心慈手软,直接打死算完!” 柳宗泽面色骤沉,唐一尘却眉开眼笑:“师父说的对,徒儿记住了!” 客栈内的气氛霎时凝重起来。 霸刀弟子随身的长刀冷光渐重,唐门弟子指尖的暗器也露出了棱角,两方互不相让,竟隔着几张桌子形成了对峙。 受此氛围影响,准备下楼的客人见情况不对已经尽皆躲回了楼上。掌柜的早已跑得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伙计在柜台后瑟瑟发抖,想跑又不敢跑,只能躲在一旁希望这群江湖豪客闹起来的时候下手轻一点。 当柳云星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楼下互不相让的两拨人,虽然没有动起手来,气氛却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她的眼睛扫过在场众人,等看清楚一侧的几人后,不由惊讶出声:“师叔……还有怀月,你们怎么在这?” “师姐,终于找到你了……”柳怀月望着从楼上走下的女子,面上颇为惊喜,迎上去抓着对方左瞧右看,确定眼前人没事后,这才松了口气。 柳云星却顾不上寒暄,只蹙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她心思转得很快,发现对面的人是唐门弟子后,思及最近发生的事,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只是还不能肯定,故才有此一问。 柳岸微微一叹,说不上是气恼还是无奈:“我们奉了老庄主的命令前来助你寻回赵姑娘,不料路经此地,碰上了唐门的人。宗泽耐不住性子,说话有些不中听……” 见他这样说,一旁忍了许久的柳宗泽终于忍不住了:“师叔,这些都是事实。唐家女不守妇道在先,恬不知耻的跟个野男人跑了,这些唐门弟子还妄图找咱们麻烦,实在欺人太甚!” “什么叫不守妇道,什么叫恬不知耻?” 隔着半个大堂,女子的声音幽幽的传了过来,她的脸隐藏在雕花面具之后,目光冷得骇人:“我妹妹还没过门呢,哪里算得是你们柳家的‘妇’!若论恬不知耻,整个江湖恐怕没人比得上霸刀山庄,未婚妻被贼人掳走不去救人也就罢了,竟还随意诋毁一个女儿家的清誉。看来你们这个所谓的名门世家也不过如此,怪不得才短短十数年便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泼皮强压一头!” “你——!”柳宗泽气得发抖,差些拿不稳手中兵刃。若是对方说别的便罢,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竟然借了藏剑山庄来踩人——他根本没注意到其实对方连藏剑山庄也一块骂了。 说起藏剑山庄,传承至今才不过第二代,历史虽不久远,却依托名剑大会的势头将名声传得很大。藏剑山庄现任庄主叶英是初代庄主的长子,剑术超凡,为人光风霁月,虽然甚少在江湖上走动,但旁人提起时依旧敬仰得很。 霸刀山庄位于北地,与江南藏剑本无仇怨。无奈江湖人最爱比较,两家一刀一剑,皆擅兵器冶炼之术,又各自举行“扬刀大会”和“名剑大会”,久而久之江湖上赞誉藏剑的人渐多,有些江湖宵小,却趁此机会大加贬低霸刀。 虽然霸刀老庄主柳风骨心胸宽广,并不曾在意这些流言,可是门下弟子难免有不服气之人,对于老庄主对待藏剑这个后起之秀一再宽容的态度更是不解。再加上后来发生了霸刀柳夕为藏剑所弃之事,更是让两家结下了仇怨,不过这又是另一桩恩怨了。 眼下这唐门女子借藏剑来踩霸刀,无疑是故意而为之,柳云星纵是心中有气,却也只能忍上一忍。反倒是柳宗泽本来心中有气,又为对方暗器所伤,暴躁的脾气眼下根本收敛不住,手中刀刃一颤便要动手,却被一旁的柳岸扣住脉门,生生拦了下来。 见柳宗泽为柳岸制住,柳云星暗中松了口气,正考虑着如何把这场风波压下去,目光却无意间扫过了对面女子的发钗,视线不由凝住。 那女子乌黑的鬓间插着几支精巧的湖蓝色发钗,钗首缀成霜花状,由六朵点翠而成的小霜花拼成,看上去十分雅致。 唐门门下的女弟子多有行事利落者,她们在江湖上行走时,为了行动方便,身上佩戴的钗环不会太多,只是饰以一二喜爱的配饰。而唐门女子中时常在江湖上走动,又喜欢佩戴霜花钗的人,柳云星倒是知道一个,却是个麻烦人物。 她打量着对面盈盈而立的女子,微一拱手,语气变得慎重:“敢问姑娘,可是江湖上人称‘玉面流华’的唐清灵,唐姑娘?” 那唐门女子面色一僵,看向柳云星的目光中透着些难言的古怪。 她微微一笑,笑意却没有抵达眼底:“清灵不才,不曾想区区薄名竟传到了姑娘耳中。只是‘玉面流华’这个称呼,不过是江湖朋友的抬爱,我一介粗鄙之人,当不起这等美号,不提也罢。” 见自家师父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旁边的唐一尘忍笑忍得辛苦,若不是暗自掐着手心,只怕要当场笑出声来。 柳云星不知其中内情,只觉对方态度有异,可眼下不是细究的时候,只得客套道:“唐姑娘自谦了,三年前灵泉山一战,若不是姑娘出手相助,只怕会有不少名门弟子落入恶人谷的妖女手中。姑娘有此侠义之举,自然当得起这句称赞。” “师姐说得对,姑娘不必自谦。”出人意料的,柳怀月接话了。她上前一步,对着唐清灵微一拱手,一改之前的疏离之色,眼中竟暗含感激:“唐姑娘可能不记得了,三年前的灵泉山上,姑娘自米丽古丽手中救下的几个女孩,其中一个正是舍妹。救命之恩怀月感激不尽,之前多有冒犯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师妹,你——”柳宗泽一脸错愕的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最后不知想起了什么,泄愤般的将长刀收回鞘中,豪迈的脸上满是憋屈之色。 却说当今天下最大的两股势力,分别为雄踞昆仑的恶人谷,和为了制止恶人谷的发展由诸多武林大小门派组成的浩气盟。 恶人谷中鱼龙混杂,除了谷主王遗风以外,亦有不少厉害人物,这其中便有一个名为米丽古丽的女子。 这女子乃是明教前任圣女,因练功之时出了岔子,一念之差走了邪路,从受人敬仰的圣女生生变成了喜欢用人血沐浴的妖女。 米丽古丽自入恶人谷后,最初的活动范围只在昆仑附近,可是昆仑地处偏僻,让米丽古丽满意的美貌女子越来越少,于是她的目光渐渐放到了昆仑之外,开始掳掠各大门派的女弟子,以供她沐浴之用。 米丽古丽武功高强,被她掳去的女子不是名门侠女便是大家闺秀,却从没有一个能平安回来,哪怕尽力营救,结果也往往不如人意。柳怀月的妹妹便是如此。 当初得知妹妹被掳走时,柳怀月万念俱灰,虽然庄内竭力施救,可是柳怀月心知肚明,落到了米丽古丽这个魔女的手里,妹妹只怕已经凶多吉少。 却不料三个月后,浩气盟传来了关于妹妹朗月的消息,柳怀月这才知道,妹妹竟是被人救了,救她的人是唐门中人,还是一个女子。 柳怀月心中感激,曾备下厚礼亲自前往唐门道谢,不料去得不巧,对方并不在家中,所以她根本不清楚妹妹的恩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此时听柳云星道出那唐门女子的身份,这才回过神来,不由有些懊悔刚才没能拦住柳宗泽。 对于柳怀月的道谢,唐清灵声音淡淡的,眼中并无得意之色:“三年前灵泉山上,米丽古丽害我唐门弟子在先,此为私仇,无关其他。令妹之事不过赶巧碰上了,柳姑娘不必太过挂怀。” 柳云星嘴角一抽,道:“唐姑娘说笑了……” 唐清灵不置可否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关于两家联姻之事,唐门定会给霸刀一个交代,在此之前,我不想再听到有人嚼舌头。至于今日之事,咱们双方都不占理,不如各退一步,诸位意下如何?” 柳云星一心息事宁人,哪里有不应的道理:“我正有此意。咱们两家本没有仇怨,不过是小人作祟,才搞得满城风雨。在这个当口,我们更不能自乱阵脚,让江湖朋友看笑话。” 唐清灵道:“我观诸位还有要事在身,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柳云星拱手道:“姑娘请。” 唐清灵微微点头,却没有立即离开客栈,而是唤来店里的伙计,订了几间客房,似乎打算住下来。 柳擎瞧着唐门一行人,小声问柳云星道:“师姐,唐门门主不是只有两个女儿吗,她又是谁?”他虽然不曾见过唐门门主的长女,但也知道对方与眼前的女子年龄有些对不上号。 似是没料到柳擎会关心这个,柳云星一愣,低声解释道:“她是唐门本家长老的孙女,与唐门门主的两个女儿是近亲。” 她揉了揉眉心,用极低的声音提醒道:“以后在江湖上走动,若是再碰见她,能避则避。这是个麻烦人物,一旦结仇只怕不好收场。” “你太谨慎了。”柳宗泽十分不满,只觉得柳云星长期在外寻人变得有些草木皆兵。 柳云星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关中铁剑门少主,岭南卢家三郎,陈郡何大善人家的小娘子,还有年前暴毙的徽州吴太夫人,这些人都是离奇死于家中,即便江湖和官府一同介入,最后也未能找出凶手。” 柳宗泽一愣:“怎么,难不成是她?”说着,他的目光落向了柜台前的女子。 “这些死者仇家很少,尤其是何家的女儿和徽州吴家太夫人,她们一个养在深闺,一个德高望重,都不是轻易与人结仇之辈。可偏偏这样的人,离奇暴毙于家中,至今找不出凶手。后来浩气盟私下调查,发现死去之人皆有一个共同点,死前都与她有过接触……” 她的目光隐晦的看向了唐清灵:“铁剑门少主曾向她提亲,卢家三郎当街对她有些冒犯,何小娘子游历蜀中之时曾拜访过唐门,正是由她接引,谁知返家之后便传出死讯。至于徽州吴太夫人,更是听说与她有过争执,甚至还仗着身份训斥过她几句……” 柳岸蹙眉道:“此人这般可疑,怎么不见有风声传出,也不见有人找她麻烦。” “唐门势大,在没有足够证据的情况下,哪怕是浩气盟也不好随便与她对峙。”柳云星轻叹一声:“我也是私下听姐姐提起,才知道了此事。虽然各种线索都表明她是嫌疑最大的人,可是没有进一步的线索,根本不能证明事情是她做的。” “不过是个宵小之辈。”柳宗泽道:“若这些命案真是她做下的,那么——” “你少说两句。”柳云星瞪他一眼,见唐清灵不曾关注这边,才微微叹了口气:“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搬弄是非,而是让你长个心眼。此人不是善类,以后碰到,能避则避。” “师姐,我觉得她不像是那种人……”柳擎悄悄看了一眼远处的佳人,又赶紧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柳宗泽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眯眼问道:“阿擎,你怎么老是帮着对方说话?” “哪…哪有,师兄不要胡说!”柳擎急忙解释道。 柳宗泽不客气的道:“最好没有。这人不是什么正派人,以后少与她接触。” 柳擎有些不情愿的点了点头,面上带出了几分低落。 “师父,这些人也太不知好歹了……”远处,唐一尘不满的瞪着霸刀一行人,觉得自己这一年的火气都要交代在今天了。 唐清灵摸了摸徒儿的头,道:“理这些作甚,让他们说去,哪怕传出去了又有几人会信。你先上楼休息一会儿,昨夜赶路想必累坏了。” 她不提还好,这一提,唐一尘只觉身上像是散了架。他揉了揉肩膀,没有再挣扎什么,起身往楼上走去,却不想经过拐角时,突然与一个软软的东西撞到了一起。 唐一尘抬头一看,发现撞他的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这一下撞得不轻,小姑娘的额头已经红了一片,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一尘,出什么事了?” “阿淼,没事吧?” 见这边发生状况,唐清灵和柳云星竟是不约而同的赶到,她们彼此互看了一眼,皆有些诧异。 唐清灵拉过小徒弟,见他没什么大碍,正要松口气,却听对面的小姑娘开口了:“对不住,是我不小心,没撞疼你吧?” 面对着这么一个软乎乎的小姑娘的诚恳道歉,唐一尘再大的火气也散了,好脾气的摆手道:“我没事。” “云星姐姐,抱歉,给你添麻烦了。”这个小女孩正是淼。 之前柳云星下楼查看情况,却一去不回。几个人有些担心,干脆留莫雨在楼上照顾毛毛,她偷偷跑下来找人。 她刚才躲在角落里围观了霸刀弟子与唐门弟子的冲突事件,认出自己撞到的人是唐门弟子,生怕因自己之故再给柳云星惹麻烦。 柳云星牵起她的手,安抚一笑:“哪里添麻烦了,我正要去找你们。等会儿用过早饭,我们便启程去洛阳。” 淼点点头,任由柳云星拉着她与唐清灵师徒道别。下楼的途中,她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却正好与唐清灵的目光碰到了一处。 “师父,你在看什么?” 唐清灵收回目光,淡淡一笑:“没什么,我们走吧。” 第18章 洛阳奈何离别去 淼恢复意识的时候,只觉身体陷在一片柔软里。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她不适的皱皱鼻子,想要睁开眼睛,却发现眼皮沉重的怎么也睁不开。 她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尔后轻轻动了一下左手,正好抓住了身体下面的东西,似乎是柔软毛毯的一角? 意识到原本住的地方不该有毛毯这个东西的存在,她几乎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身处的地方不是洛阳! 她稳了稳心神,开始慢慢地回忆起,昏迷前所发生的事。 那时候,她与莫雨毛毛还有柳云星等人刚到洛阳,柳云星要与洛阳城中的霸刀弟子接头,便将他们三个托付给了一个霸刀弟子照看,由该弟子陪着他们去找一个托庇于霸刀门下的富商,想请那个富商照顾他们几天。 他们一行人到了富商的宅子,富商娘子很是热情的接待了他们,还吩咐厨房准备了小孩子喜欢的点心。 后来,她和莫雨毛毛都吃了富商娘子给的糖果,连带负责照看他们的霸刀弟子,都用了一些茶点。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淼只记得吃了那糖果后,她的脑袋开始变沉,意识也逐渐模糊,晕倒前的最后一眼,是莫雨和毛毛倒在桌子上的身影,她甚至来不及惊叫出声,人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后,就来到了这个充满香气的地方。 恍惚间,淼觉得周身的香气似乎浓郁了一些,不仅变得更加甜腻,还刺激着人的感官,让她的意识变得昏昏沉沉. 模糊中,她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唤她的名字。 “醒醒……” 是谁在说话? “淼儿,快醒醒……”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方式,淼微微一愣,心道除了远在千年前的父亲,还有谁会这样唤她。 她越听这个声音,越觉得熟悉,忍不住想睁开眼睛,却发现怎么也睁不开,身上甚至急出了汗。 黑暗中,一双冰冷的手抚上了淼的额头,她鼻尖的香气似乎又浓郁了一些,可是意识不再昏昏沉沉。 她试着睁开双眼,黑暗中慢慢透出一丝光亮,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浩瀚无际的星空,其间悬挂着的点点星辰,璀璨夺目,成群连片的散发着神秘的光晕。 这是……父亲住处的黄道星图? 她下意识睁大了眼睛,呆呆的不知作何反应,却听耳边传来了一声熟悉的轻笑。她慢慢转过头,身边人的轮廓瞬间落入眼底。 人还是那个人,与记忆里的别无二致,熟悉的面容让她险些落下泪来。 只见那是个不到而立的青年男子,身着白色袍服,腰缠玉带,一头长长的黑发束在脑后,虽然未曾束冠,却打理的一丝不苟。 他形容俊秀,凤目温和,脸上总是带着三分笑意,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很容易让人忽略他周身的气势。 淼眨巴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眼前的人瞧,完全不顾对面的男子也在瞧着她,两个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互瞪了好一会儿。 这个人,曾备受阴阳家弟子的尊敬,博学多才,睿智机敏,却会不顾形象的带着她偷跑出去玩。 这个人,于阴阳术上的造诣超凡入圣,却不理万事,一心只想着怎么带孩子,哪怕与掌门东皇太一决裂也在所不惜。 也是这个人,温柔和煦,待人宽厚,即便是敌人也从来以礼相待,却唯独与她的生身母亲长年不和,每当她问起此事,一向对她知无不言的这个人,却反常的陷入了沉默…… 在他的纵容下,她习惯了他的有求必应,一时得不到答案,索性与他赌气,曾长达一月不开口说话。可他总有法子逗人开口,令她败下阵来,主动向他服软。 那时候,他会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笑着摸摸她的头,继续教她一些阴阳术的诀窍。 他曾经说,她终究是要离开阴阳家的,而他不能一辈子都陪着她,所以需要她自己努力,只有清楚的认识了自我,才不至于在以后的路上迷失方向…… 对于淼来说,这个人总喜欢说一些云里雾里的话,却从来没有给出明确的解释,也从来不强求她明白。 于是她至今都不太懂,他口中那个“自我”到底是什么,她将来又为何会离开阴阳家,甚至于他要去哪里,为何不能一直陪着她…… 这些疑问自她来到大唐后,渐渐埋藏在了记忆的最深处,而与这个人相处的记忆,也渐渐变得模糊,甚至开始记不清他的样子。 直到此刻再次相见,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勾起了她心底无尽的思念。 淼撑着身子坐起来,眼巴巴的盯着男子瞧,想伸手摸摸他,又害怕这只是一个幻影。她轻轻拽住他的袖子,小心翼翼的开口:“父亲……”声音里有些不敢置信,还带着点委屈。 “好孩子,你叫我什么……”对面男子带着浅浅的笑意,微微探过身来,似是没有听清她刚才的呼唤,鼓励着让她再喊一声。 “父亲!”淼又唤了一声,这一次声音十分响亮,惹得那男子伸出手,爱怜的抚了抚她的发顶。 她伸出手攥住了对方的大手,感觉到对方无比真实的触感后,开心的笑出声,眉眼弯弯的样子,看上去可爱极了。 可惜她只顾着开心,却全然没有发现,在她叫出第二声“父亲”后,原本一脸慈爱的男子面色骤沉,眸底满是扭曲的怒火。 他微微压低声音,带着些暗示的意味:“好孩子,你累了,睡吧。等你再次醒来后,你会忘了这一切……” 他吐出“父亲”二字时,已是咬牙切齿,可惜已经神智不清的淼,根本没有察觉。她只是觉得父亲的声音好像催眠曲一样,让她的眼皮越来越沉,最后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软软的倒下去,慢慢失去了意识。 波斯风格的华丽房间内,小女孩的呼吸声渐渐趋于平缓。 她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床前正站着一个人,却哪里还是她刚才见到的“父亲”,分明是一个身穿红袍的妖艳男人! 这男人一袭红袍围身,头上戴着华丽的连衫兜帽,垂下的宝石边角,正好遮住了他风华绝代的大半张脸。 他似男似女,美丽的像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可惜一双妖冶至极的美目,此时满含怒气,眸底的阴沉之色,更是让他身旁的红衣女子吓得跪在了地上。 红衣人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扫过一旁的红衣女子,开口唤道:“扶风……” 红衣女子恭敬的应道:“阿萨辛大人,扶风在此,听凭吩咐。” “我还有要事在身,稍后你将这个小女孩送去荻花宫。记住,不得有半点闪失!” 阿萨辛望着沉睡的小女孩,目光触及她柔软的脸庞时,神色似乎变得温柔了些,却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又突然沉下来。 只听他沉声道:“尽快去查当年枫华谷一战的情况。那个男人,必定出身丐帮、唐门或者明教中的一派,不然当年她也不会想方设法的前往枫华谷。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务必把这个男人带到我的面前。我要让此人知道,胆敢诱拐我圣教的圣女,到底会付出怎样可怕的代价!” 许是被阿萨辛声音里的阴森冷意吓到,扶风垂于身侧的手微微颤抖,声音却仍是柔和平稳:“扶风领命。” 她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又开口道:“阿萨辛大人,恕扶风愚钝,何不将这小姑娘留下做诱饵,或许会引得那男人出现,不比大海捞针来得容易?” 听到属下的疑问,阿萨辛没有生气,只是冷冷道:“你以为本座不想这样做?可惜我们的抚雾圣女太过痴情,她生下这个孩子的事情,恐怕根本没有告诉过那个男人!” 阿萨辛的声音渐渐变大,怒火根本压抑不住:“这贱人如此维护那个男人,临死都不肯说出他的名字,简直岂有此理!” 随着他话音落下,角落里的几盏铜灯,在他内力激荡下被震得支离破碎,有些碎片摔在了扶风的脚下,惹得她心惊不已。 “扶风,你怎么了?”阿萨辛眯起眼睛,扫了有些颤抖的扶风一眼。 扶风心里一颤,垂眸道:“属下无事,只是突然听到抚雾的死讯……” 阿萨辛面色稍缓,声音变得温柔了一些:“起来吧,你的心情本座理解。毕竟,她是指引你来到圣教之人,又算得上是你的师父……” “可她自甘堕落,辜负了教主的信任,背弃了阿里曼神的荣光……”扶风恭敬拜下,声音里没有一丝动摇:“她不顾教规,竟把自己的圣洁之躯给了一个罪恶的男人,已经不配得到教中弟子的崇敬。她应该为此大逆不道的行为赎罪!” 阿萨辛满意的点头:“不错,抚雾自甘堕落,诱拐她的男人也别想逃过一劫!至于抚雾留下的这个孩子,本座自会悉心教导,让她替她的母亲赎罪。” “教主英明。” 扶风唇角挂着一抹浅浅的笑容,心里却恐慌不已。她忍不住去想,抚雾到底是怎么死的,死去之时,又是何等模样…… 她的眼前,慢慢浮现出一些叛教弟子的下场。熊熊燃烧的圣火,仿佛能烧尽世间一切污秽,那抹亮眼的红色,曾是她最喜爱的颜色,可是如今,却成了她避之不及的噩梦。 她恭敬的伏在阿萨辛的脚边,心下越发坚定,绝对不能让人发现她已非处子之身的秘密。 扶风,绝对不能成为第二个抚雾。 第19章 洛道村中忆旧事 洛道是西南地区往洛阳的必经之路,也曾是繁华热闹的地方,坐落于此地的李渡城,更是规划齐整,很适合百姓安居。 可自从一场“瘟疫”过后,许多人搬离了这个地方。朝廷多次派遣官员治理,都无甚效果,也隐约有了放弃的意思。唯有一些世代居于此处的村民,还固执的不肯离开。 长守村是最靠近李渡城的一处村庄,受早年的“瘟疫”影响,整个村子已经变得破败不堪,村中少有人迹。 唐清灵站在一处长满荒草的院落前,静静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她绕过竹篱,慢慢靠近院中的屋舍,也不嫌弃门上裹着的灰尘,伸手推开了屋门。 屋子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不大不小的床,和一些简易的家具。床边的梳妆台上放着一面小巧的铜镜,桌上则摆着针线和剪刀,其中剪刀因长年没有人使用,已经生出了锈。 据附近的人说,这间屋子的主人是一对年轻的夫妇,曾是长安人氏,因家道中落,便带着女儿定居于此。 不过六年前,这家的男主人生了重病,女主人带着女儿,陪着丈夫一起去了外地求医,从此再没有人见过他们。 六年前……与父亲失去消息的时间吻合。 唐清灵随手扫开床边的蛛网,也不嫌上面灰尘满布,慢慢靠着床沿坐了下来。 她的眼睛扫过床榻,又扫过床边的梳妆台,眼前似乎浮现出一个温婉的女子,正坐在她如今的位置穿针引线。而对面,则是一个男人抱着孩子,望着那女子笑。 “孩子……”唐清灵呐呐自语道:“住在这里的人若真是他们,看来我还有一个妹妹,只是不知身在何处……” 她轻叹一声,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面具后的脸,灿如春华,皎如秋月,一对秀眉弯如柳,双瞳剪水映波光,只是无人知。 凡是唐门中人,皆有自己随身的面具,戴或不戴,全凭心情。只有她,从六岁开始一直到现在,只要离开家不管身在何处,都必须戴着面具,不能在人前露出真容。 她曾问过家中长辈,自己为何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每当这个时候,祖父总会无奈的叹息,而父亲则是哄着她,说她的模样与母亲太像,一旦被母亲的仇人发现了,她会有危险…… 母亲这个称呼,对于唐清灵而言显得有些陌生。 她想,自己应该是有母亲的,却从来不曾真正见过。对于母亲的所有印象,都是从父亲口中知道的。 父亲说,母亲住在天的那一头,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才不能与他们相聚。 最初,她是相信的,并且一直期待着,有一天能够与母亲相见。 可是渐渐地,她开始怀疑长辈的说辞。她猜,母亲是不是不在了,不然这么多年过去,为何从来不曾露面。 当她把这个猜测,偷偷与弟弟提起时,对方第一次对她发了火,甚至闹起了别扭,一连数月都没有搭理她。 唐清灵心想,自己父母的情况,在唐门之中大概是独一份了。 在她的印象里,唐门的叔叔伯伯,不管与妻子的感情如何,都是一家人住在一起,从未发生过子女不识父母的情况。 可她偏偏连母亲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唯一清楚的,大概只有族谱上简短的两个字——傅氏,除此之外,其他一概不知。 不,也许还有红衣教。 唐清灵呼出一口气,忍不住在屋里走来走去,心绪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她自幼长于蜀中唐家堡,祖父是唐门长老唐怀义,父亲唐傲风平时将她当成掌上明珠一样疼爱。若不是经历了一番变故,只怕她还是会像以前那样,任性妄为,不知道天高地厚。 她如今已到花信之年,人生中遇到的第一次变故,却是五岁那年父亲远游归来,竟带回了一个与自己一般大的男孩子,据说是她的双生弟弟,只是之前一直跟随母亲生活。 初见时,那是个眼神呆滞的男孩,与自己的长相一点都不一样,性子阴沉沉的,与家里几个堂兄弟比起来,更是不讨人喜欢。 可她却很羡慕这个弟弟,因为他不仅见过母亲,还与母亲一同生活了那么多年。 那时候的她年纪还太小,并不明白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弟到底意味着什么,直到他们渐渐长大。 那一年,她十四岁,唐门与丐帮在枫华谷联手伏击明教,却大败而归。 在这场战役中,唐门损失惨重,几位参战的叔父最终没有一个活着回来,伯父唐傲天虽然平安归来,却也付出了相当惨烈的代价。 而她的父亲,门下弟子亲眼目睹,被明教的人偷袭一刀穿胸而过,重伤倒地之后,本无生还的可能,可是到了最后,却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祖父伤心欲绝,不愿相信膝下独子惨死的消息,却苦于找不到儿子活着的证据,不得不接受了这一事实。 得知父亲的死讯后,她曾一度陷入迷惘之中。 为何所有人都认为父亲死了,尸体并没有找到不是吗?也许是那位神秘的母亲把他救走了,只是没有立刻传回消息…… 那时候,长辈们以为她伤心过度,才产生了这样的臆想。祖父为了开解她,甚至强打起精神陪着她玩,家里的兄弟姐妹为了让她走出悲伤,更是变着法子逗她开心。 到得最后,竟然只有一直沉默寡言的弟弟相信她,父亲并没有死。 弟弟说,父亲一定还活着,因为母亲绝对不会放着他不管。正是这一句空口无凭的话,给了她奇怪的信心。而在枫华谷之战后的第二年年末,她终于等到了消息。 有一个神秘人给唐门送了一封信,用机关锁着,上面的锁扣是父亲惯用的手法,并且指明了要给她! 那封信当然不可能送到她的手上,中途便被祖父截了去。打开一看,却是本该死去的父亲的家书,那封信也不是写给她的,而是给祖父的! 那时候,她第一次看见祖父喜极而泣的样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唐门长老,竟拉着她的手颤抖着说不出话。 后来祖父告诉她,父亲确实还活着,最初因为伤重,才没有与堡内取得联系,等着处理完身边的事,会很快返回唐门。 那时候的心情,非要唐清灵用一句话来形容,大概是:幸福来的太快。 她在等待父亲归家的日子里,几乎每一天都是在兴奋中度过,又偶尔有一点忐忑。阴晴不定的样子,没少收到弟弟的白眼。 不过,漫长的等待,并没有换来期望中的结果。 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心思又不够细腻,以致根本没有注意到,弟弟日渐担忧的神情……不过,当时的她即便注意到了,也不会有心思去探究吧。 就这样,父亲的踪迹在那一封家书后,有如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了半点消息。 后来,祖父派人调查当年枫华谷之事,终于寻得蛛丝马迹,得知一个很像父亲的人,曾与一名女子出现在洛道。而那名女子,听人说正身怀六甲…… 她忍不住想,如果与父亲在一起的女子是她的生身母亲,那他们为何不回唐门,反而要东躲西藏,不让别人知道他们的踪迹。 难道真的像祖父猜测的那样,她的母亲出身红衣教?还有母亲肚子里那个孩子,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有没有平安长大…… 唐清灵脑中一闪,不知怎么,竟想起了半月前在洛阳见过的小女孩。若单论年纪,倒与那个孩子正合适…… 她苦笑着摇头,暗道自己多疑,世间哪里会有这样巧合的事? ———————————————————————————————— “师叔,师父进去那么久了,不会有事吧?” 屋外,唐一尘拨弄着路边的枯草,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他时不时地往紧闭的屋门那里瞧上一眼,最后终于忍不住,开始向一旁的同门搭话。 “不用担心,这周围都是咱们的人,出不了事。”接话的是唐函,她是力堂弟子,与唐清灵同辈,虽然比唐一尘大不了几岁,却是他的师叔。 “我真是想不明白,师父千里迢迢的,来这种鬼地方做什么。” 唐一尘扫视着周围的断壁残垣,手中暗器一闪,将墙角一只刚冒出头来的野猪钉在了原地,看着野猪身上流出的黑色脓血,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师叔,这地方有些古怪,若只是一场普通的瘟疫,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是啊,刚才沿途碰到的人,一听咱们要往这边来,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向他们问起,这些人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唐函打量着四周,稍稍提高了警惕:“虽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不过凡事小心一点,总没有错……” 她话音未落,周围的草丛里突然传出一阵窸窣的响声。几个唐门弟子瞬间警惕起来,却在看清草丛后面走出的“东西”后,尽皆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群形貌诡异的人。明明行动自如,可从外表上看去,却更像一群行尸走肉,不仅肤色青黑,有的人四肢甚至已经变形,根本看不出人的模样。 人在面对未知且可怕的事物时,总免不了产生臆想。唐门弟子一贯训练有素,面对这样一群人虽不至于大惊失色,却碍于对方古怪的样子,不敢轻举妄动。 来人面色不善,趁着几个唐门弟子打量他们的空挡,已经越过了最外围的篱墙,正朝着院中而来。不料走到一半,一排钢针破空而来,不偏不倚正好刺入他们身前半寸的地方,迫使他们停下了脚步。 一个人影从屋内掠出,身形一闪挡在了几个唐门弟子的面前,正是唐清灵。 她的脸上已经重新戴好了面具,此时看着不远处的一群不速之客,眼中闪过一抹凝重。 这群怪人没有再往前,唯有领头的人上前走了两步,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一个突然响起的童声打断。 “嘻嘻,娘亲,小邪子找到你了,这次是小邪子赢啦!” 一个小女孩从墙角跑出,越过唐门众人,直接扑到了对面一个女人的怀里。只是她扑了一会儿,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娘亲,你怎么了?你的样子,好奇怪啊……” “小邪子……”抱着小女孩的女人惊恐不已,两行清泪缓缓从眼中流出:“小邪子真厉害,咱们再玩一局好不好,这一次让娘亲多准备一会儿,小邪子听话,先去藏起来……” “不好,小邪子不想再玩捉迷藏了!”小女孩依偎在女人的身上,抬手擦拭着她的泪水:“娘亲,你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爹爹呢?” 听着小女孩天真的话语,女人已经泣不成声。她紧紧地搂着女儿,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默默地流着泪,眼中是无法化开的悲痛。 “师姐,这到底是……”唐函脸上闪过一抹迟疑。 “他们应该是此地的村民,这副样子只怕不是瘟疫所致,而是人为。”唐清灵打量着形容凄惨的一群人,缓缓道:“唐小夕他们曾去接应书雁姐姐,却一去不回。唯有一个回来报信的弟子,也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人事不知。那名弟子的模样,与这群人十分相似……” “怎么会……” 唐函微微睁大了眼睛:“书雁姐失踪多年,门中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唐小夕他们去哪里接应她?” 唐清灵面色渐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了三个字。 “五毒教。” 第20章 兄弟离散前路难 枫华谷本是洛阳通往长安途中的一处山谷,景色虽好,却没有太过引人注意的地方。 直到开元二十三年,丐帮联合唐门在此地与明教展开惊天一战,丐帮唐门大败而归,武林震动。从此除了明教声威日隆外,枫华谷之名也渐渐为江湖人所知。 枫华谷中有一处紫源山,因地势险要,平时并没有什么人到此,哪怕是观赏枫叶的旅客,也多半游至山腰回返,并不往这边来。 但此刻这片寂静的枫林深处,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两个瘦弱的身影跌跌撞撞的跑来,竟是两个形容憔悴的小男孩。相对年长的那个男孩,一直拉着另一个孩子的胳膊,拽着他不住的往前跑,似乎在躲着什么东西。 随着两个孩子渐渐跑远,他们的身后也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伴随着兵器碰撞的声音。从动静来看,来人不少。 “找到了,他们在这!兄弟们上!” 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年纪较小的孩子不禁大惊失色:“小雨哥哥快走,他们追上来了!” “可恶……”两个孩子一路前奔,却猛然发现前方是一处断崖,无路可逃了! 这两个孩子正是莫雨跟毛毛。 那日在洛阳富商家中,不知怎么回事,他们两个吃了富商妻子给的糖果后,竟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等着醒来后,他们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客房中,身上盖着柔软的棉被,衣服已经换成了新的。尔后有侍女来说,因为他们突然睡着了,所以主人家先安排他们休息,并换掉了两人身上的衣服,其他事准备容后再说。 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因着柳云星的关系,莫雨和毛毛没有多疑。直到半天不见淼出现,一问起才知道,淼被柳云星带着出去玩了,之前看他们睡得很熟,这才没有打扰。 对于富商妻子的说辞,毛毛没有怀疑,莫雨却察觉出了问题。他总觉得以淼的性子,不会为了出去玩而撇下他和毛毛,还没有留下任何口讯,这明显不对劲。 于是他留了个心眼,晚上的时候借口和毛毛在房间里用饭,实际上却把侍女端来的饭菜偷偷倒掉了,然后躲在房间里静观其变。 果不其然,到了半夜的时候,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其中更是夹杂着奇怪的摩擦声。 莫雨偷偷探出头去,发现许多仆人抱着干柴和茅草往门口堆,还往上面浇了一些黑乎乎的东西,气味挥发开来,不禁让闻出那是什么东西的莫雨大惊失色。 这群小人,竟然想偷偷放火将他们烧死! 这般大的动静却不担心将他们吵醒,看来晚上的饭菜果然有问题! 莫雨暗恨,却知道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推醒毛毛,两个人从旁边的窗户翻了出去,刚爬上院中的围墙,他们之前居住的屋子已经冒起了浓烟。 火势蔓延的很快,几乎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整座屋子已经陷进了熊熊烈火之中,通红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远远望去十分骇人。 火势来得太猛,毛毛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吓到,得亏莫雨死死的捂住了他的嘴,才没有让他惊叫出声,而火光明灭之间,莫雨心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同时,目光突然触及了不远处站着的几个人影。 竟是富商的妻子和几个身穿红衣的女人! 莫雨心道,这富商妻子恐怕与他们之前遇到的红衣女人是一伙的,若是不出意外,阿淼定是被他们掳去了! 屋子所在的院落十分偏僻,只有一条路通往外面。莫雨和毛毛利用黑夜的遮挡,尽可能的缩在墙角,只觉得半边身子都要烤干了。 不知过了多久,堵在门口的几个红衣女人终于走了。此时偌大的宅子里,下人们也终于发现了这边的大火,莫雨和毛毛便趁着骚乱逃出了此地。 离开富商的宅子后,他们本想找到柳云星打听淼的状况,无奈洛阳这么大,找一个人谈何容易,他们在与柳云星分开的地方偷偷守了好几天,却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无奈之下,莫雨和毛毛只得徘徊在洛阳,试着打听稻香村村民的情况。可惜洛阳城中有富商妻子的眼线,他们并不敢一味待在城中,只得去城外风餐露宿。 开始还好,他们身上带着一些银钱,可以买些食物来吃,累了就去茶馆附近的树林歇息。但因放着盘缠的包袱都落在了富商家里,他们身上的钱并没有剩下多少,很快就用光了,周围商铺的人见他们太小,做工活也没有人收。 不过幸好洛阳郊外的动物很多,他们可抓来饱腹,茶馆的老板娘也好心让他们帮忙,给他们一些吃的,还提供一个落脚处。 就这样,两个年纪加起来都未及弱冠的孩子,就这么在洛阳附近生活了数月。 唯一让人沮丧的是,他们多方打听之下,仍是没有淼的下落,就连说好要在洛阳汇合的村民们,也没有一点消息。心急之下,莫雨和毛毛决定离开洛阳,去其他地方找找。 于是,两个孩子拿着从茶馆老板娘那得到的微薄盘缠,竟一路从洛阳流浪到了长安。 莫雨年纪较大,一路上只要找到能果腹的东西,都先尽着给毛毛吃。二人在外风餐露宿,虽然吃不饱穿不暖,但好歹兄弟之间彼此照应,感情越发好起来。 而本以为能一路扶持下去的两人,做梦都没有想到,有些无妄之灾,竟会来的这么快…… 也怪他们自己不小心,低估了江湖中的人心险恶。 一日,两人路过长安附近的小镇,想去找点吃的,谁知路遇一个无赖,拿着咬过一口的包子丢在地上羞辱他们。 莫雨按捺不住,捡起包子不客气的摔在了无赖的脸上,却没想到动作太大,让衣襟中的《空冥决》掉了下来! 这帮无赖出身长安近郊的激浪庄,虽不是势力多么庞大的地方,但对于记载了上任武林盟主武功的《空冥决》还是知道的,哪有不眼红的道理,立刻招呼着人,把两人抓回了庄内。 激浪庄的人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将莫雨和毛毛分别关在两处,用尽了手段来套两个孩子的话,最终却没什么收获。恼羞成怒之下,开始用各种酷刑折磨他们。 那夜,莫雨终于忍不住狂性大发,杀死了囚室里看守他的人,并找到了被关押的毛毛,两人换上了家丁的衣服,趁乱逃出了激浪山庄。 一路上,他们狼狈的躲着激浪庄众人的追杀,毛毛对于莫雨如何逃出囚室心存疑惑,莫雨却不愿意多说,只道是运气好。 这天,他们一路逃跑,终于逃进了枫华谷之中,却没想到以为的出路,竟是一条死路!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莫雨呲目欲裂,狠狠地瞪着追踪而至的众人。 “不知好歹的臭小子,我家公子见你们可怜,好心将你们带回庄内给口饭吃,岂料你们两个狼心狗肺的小子,不仅不知感恩,还敢伤了我家公子!”一名激浪庄的家丁持刀大叫,周围不怀好意的人也慢慢逼近。 “真是无耻,你们分明是冲着我手中的书卷而来,又何必假惺惺的找什么借口!”莫雨不屑的冷笑道。 许是被莫雨的眼神刺激到,一名持剑男子怒而开口:“这小子不知好歹,我们也不用与他讲什么江湖道义。一起上!” “等一下!”毛毛突然大喝一声,竟将他们都喝止住。 小小男孩攥紧了拳头,艰难的看了莫雨一眼,露出一个决绝的眼神,大声道:“记载了唐简秘密的书稿就在我的手里,你们若是有本事,就来拿吧!” “毛毛,你……” 莫雨大惊,匆忙回头之际,只看见毛毛无声的对他张了张嘴,口型是在说“保重”,然后一个纵身,毫不犹豫的跳下了身后的断崖。 “毛毛———!” 撕心裂肺的吼声响彻山谷,带着浓浓的绝望,最后化为一声悲愤的嘶吼,在一众伪君子的鲜血见证下,完成了一个小小少年的蜕变。 ———————————————————————————————— 荻花宫 本来已经昏昏欲睡的淼,猛然间睁开了眼睛,将一旁观察她情况的红衣女孩吓了一跳。 她刚才,好像听见了莫雨的声音…… 可是这里回廊错综复杂,到处都是红衣教的人,莫雨毛毛他们真的会在这里吗? “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淼侧过头,向一旁的红衣女孩问道。 那女孩听到淼的问话,似乎有些吃惊,又有些狐疑:“并没有人说话。流霜,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见对方张口就是一声“流霜”,淼忍不住皱了皱眉,却没有纠正什么,只是重新陷入了沉默之中,坐在床沿一言不发。 红衣女孩无奈的看她一眼,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样子。 红衣女孩名叫黄莺,自幼在红衣教长大,是阿萨辛派来的侍女之一,表面上照顾淼的生活起居,其实暗地里淼的一举一动,都会通过她的手,传递给阿萨辛。 黄莺第一次见到淼,是在荻花宫最深处的宫殿里。 那是数月前,扶风圣女突然召她前往,却是把一个小姑娘交给她,让她从此以后照顾这个小姑娘的起居,并监视她的日常生活,若有不对劲的地方,要立刻上报。 当黄莺问起这个小姑娘的名字时,扶风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指着这个小姑娘说,她的汉名叫做“流霜”。 从那以后,黄莺几乎寸步不离的跟着“流霜”。虽然她对“流霜”的来历感到好奇,却也知道在红衣教,只要听话就够了,不该她关心的事,绝对不能多问。 黄莺看着安静的坐在床边的小女孩,微微松了口气。 “流霜”看上去很娇气,实际上却非常令人省心,省心到她都想自寻烦恼。 她发现“流霜”总是很沉默,如果没有人主动跟她说话,她可能一整天都不开口,哪怕是圣女大人亲至,她也多半以回答居多,从来不主动开口。 所以刚才“流霜”主动与她说话的时候,她才会显得那样吃惊,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当她试着与对方搭话时,却发现对方又恢复了沉默的样子。 黄莺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着精美的地毯发呆。 若放在以前,她是绝对不敢在荻花宫中走神的,可自从接手了照顾“流霜”的工作以来,她实在是清闲的很。 “流霜”很乖巧,基本没有什么奇怪的要求,整天除了看书就是看书,而她们所在的房间又位于荻花宫的最深处,除了偶尔会来探望的圣女大人之外,其他时候根本没什么人来。 不过,当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袭华美的红衣袍角后,黄莺立刻开始忏悔,觉得自己以前的想法真是愚蠢至极。 她微微瞪大了双眼,心里洋溢着兴奋与狂热,明明激动的不能自已,身体却在见到那个妖冶的红衣男人一刻,下意识做出了反应。 她虔诚的跪下,恭敬的拜倒呼唤。 “恭迎圣教主!” 第21章 荻花宫中阴阳论 来人正是阿萨辛。 他依旧一身红袍,缀着宝石的兜帽里,露出一张雌雄难辨的脸,眸光之中满是惑人的风情,举手投足间当得上绝代风华。 也不怪黄莺如此反应。平时在红衣教中,除了六圣女和一些高阶弟子外,普通教徒若是想见到教主阿萨辛,除了教主亲自召见之外,也只有每年一次的祭神仪式上才有机会。 黄莺知道“流霜”是阿萨辛亲自下令带回荻花宫的,可距离“流霜”来到荻花宫已有数月,除了扶风圣女经常出现以外,阿萨辛是一次也没有出现过,弄得黄莺以为,教主是不是已经忘记了这个小女孩。 其实黄莺不知道的是,阿萨辛并非一直没有出现,只是他每次来,都悄无声息地隐在暗处观察,从来不直接现身。 此刻,阿萨辛一双美目打量着坐在床沿的小女孩,瞧着对方乖巧的样子,眸中闪过一抹温柔和期待。 这个孩子,跟她的母亲一点也不像,阿萨辛暗道。 这几个月以来,他很少在这个孩子身边露面,只安排扶风给她讲解教义,本以为会有一点困难,却没想到对方不仅没有抗拒,还主动学起了波斯文。据扶风说,似乎对本教的教义和起源,理解的非常快。 想到此,阿萨辛满意的笑了。果然不愧是他看中的孩子,在这一方面的天赋,与她母亲小时候一样优秀。 想到自己手把手养大的抚雾,阿萨辛的目光变得有些阴沉,不由想起了,他抓到失踪已久的抚雾的那天。 他问她知不知错,她只跪在他面前请求原谅,却决口不提那个男人的名字。 他愤怒地逼问,哪怕对她痛下杀手,却发现对方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也要维护那个男人。 那一次,是阿萨辛与好友陆危楼决裂以来,最为生气的一次,几近失去理智——已经很久,都没有人敢这么触怒他了。 偏偏是这个由他一手养大的女子背叛了他! 抚雾死去后的几年里,阿萨辛几乎动用了教中一半的力量,发誓要找出那个可恶的男人,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一个,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男人找出来撕成碎片! 不得不说,如果抚雾的背叛只是令阿萨辛发怒的话,那她对于情人的拼死维护,就是戳在阿萨辛心里的一根刺,在没有找出那个男人让他受尽折磨而死之前,这根刺会一直存在。可是偏偏,抚雾瞒的太好,阿萨辛调查了这么多年,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直到数月前,洛道分坛的弟子来报,说是找到了一个根骨上佳的小女孩,很适合修炼本教的武功,想献给他当弟子。 阿萨辛惊讶于分坛弟子的大胆,竟然越俎代庖,主动为他举荐弟子。可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产生了兴趣,特意令扶风去了洛道一趟,看看那个小女孩,到底有何奇异之处。 却不曾想,扶风归来之时,神色惴惴。不仅把那个小女孩带了回来,连同举荐小女孩的分坛弟子,也一并带了回来。 阿萨辛颇感奇怪,扶风却没有多言,只当着他的面,挽起了小女孩的袖子,得以让他清楚的看见,小女孩手臂上的玄鸟图腾。 当年阿萨辛初到中原,曾在昆仑雪山里捡到一个女婴,那女婴襁褓中放着一块玉璧,上面刻着一只玄鸟,与女婴手臂上的玄鸟图腾一模一样。 后来,他把那个女婴带回了在中原的住处,决定将她养大。一方面,这女婴资质甚好,长大后很适合成为他传教的帮手,另一方面,则是这女婴身上的玄鸟图腾引起了他的兴趣。 那时候,他与陆危楼结伴来到中原不久,关系还没有如日后般紧张。 他带着女婴找过陆危楼,想问一问他,对这女婴身上的玄鸟有何看法。不料陆危楼也不怎么清楚,只是告诉他,这上面的玄鸟为三足,有些像传说中的三足金乌,而一般人不会给自己的孩子纹上这种图案。 阿萨辛闻言,对这图腾的兴趣更加浓厚,也越发觉得这图案的背后,一定代表了什么,若是能找出这女婴的身世,说不定可以发现很多有趣的东西。 于是从那以后,阿萨辛把这个女婴带在了身边,亲自抚养。凡是自己所会的东西,一点不漏的全都教给了她,而她也没有令阿萨辛失望。 绘画,宗教,医学,幻术,天文……这个女婴几乎完美的继承了阿萨辛教给她的一切,人也出落的风华绝代,深得他的信任与喜爱,并为红衣教的发展出了不少力气。 顺理成章的,这女婴成了阿萨辛所创立的圣教中的圣女。他以光明之□□字为她命名,汉化之后,却以“抚雾”二字作为她的代号,以致红衣教发展壮大以后,中原地区的信徒多以抚雾圣女呼之,却渐渐地忘记了她的波斯名号。 阿萨辛一直非常纵容抚雾,因为他知道对方离不开自己,所以他放心的让她待在外面,却不会担心她流连忘返。 直到开元二十三年,枫华谷之战爆发。 早前,红衣教的传教活动一直受到丐帮的阻挠,阿萨辛对于丐帮的动向自然关注的紧。得知丐帮和唐门在枫华谷会有一番动作后,他立刻派人暗中调查,却没想到这两大派联手准备对付的,竟然是他昔日好友陆危楼创立的明教! 阿萨辛经过一番思量,准备派遣一个武功高强又善于观察的亲信,代替他前往枫华谷一探。 本来,他属意圣女拿云前去,无奈抚雾自己请命,他没有多加怀疑,只以为她想为他分忧,便准了她的请求。 可谁能料到,枫华谷一战后,丐帮唐门死伤无数,代替他前往枫华谷的抚雾,竟也跟着失去了下落,生死不知!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阿萨辛忧心过抚雾的安危,猜测她是不是暴露了行迹,被哪一派的人抓住了。 可随后的探子来报,枫华谷中并没有抚雾的踪迹,甚至连尸体也找不见,阿萨辛便直觉,事情恐怕没有他想的那般简单。 于是,抚雾一去不回,直到她失踪的第四年,阿萨辛派去的探子才终于有了线索,却是个让阿萨辛震怒的消息——抚雾竟与一男子私定终身! 这个消息让阿萨辛无法接受。震怒中的他决定,一定要亲手把抚雾抓回来,哪怕要她死,也得问清楚了,再让其赎罪! 最后,抚雾终究还是死了,却不是他亲手杀死,而是为了不泄露那个男人的名字自尽身亡。 阿萨辛看着抚雾的尸体,心情突然又回到了当年与陆危楼决裂的时候。 愤怒,失望,痛心……一切他不想回忆的往事全部涌现在眼前。 匆忙之下,他把抚雾的尸体交给了身边的圣女浴冰,命她将其火化,挫骨扬灰! 抚雾的事,阿萨辛自己明白,是他近些年来不能释怀的心结。不过不要紧,他找到了抚雾的女儿,这个孩子可以为她的娘亲赎罪! 阿萨辛从记忆中回神,放在淼身上的目光越发温柔起来。 “流霜,来到荻花宫已有数月,住的可还习惯?”阿萨辛慢慢走近床边的小女孩,微微弯下腰望着她。 淼在阿萨辛的威压下脸色变了变,低声道:“我很好。” 如果可以不被人一口一个“流霜”的叫,就更好了,淼在心里默默的补充道。 对于阴阳家的人来说,名字和生辰都是很重要的存在,如果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很可能会失去这个名字在冥冥之中所代表的一切,也许是记忆,也许是能力,更可能是灵魂。 淼不知道她的本名叫什么,对于现在的她而言,“淼”这个字所代表的就是她的存在,而她并不想放弃。 而且这种随便为别人更改名字的行为,好生无礼…… “这个我已经看完了,可以换一本吗?”淼睁大了眼睛看着阿萨辛,眸中不带一丝情绪,却扬了扬手中的教义,道:“没意思。” 一旁的黄莺吓得打了个冷颤,暗道这个流霜真是疯了,敢在圣教主的面前对教内经典如此无礼。 阿萨辛却没有生气,甚至不曾在意她的态度。他瞥了一眼她手里的书籍,那是一本讲述祆教起源的书,也是阿萨辛小时候接触的第一本书:“流霜在此之前,已经看过本教教义了?” 看着淼点头答应,阿萨辛继续道:“流霜觉得,原本的祆教教义,与本教的新教义相比,哪一个更有道理?” 淼楞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对方会跟她讨论学术问题。 阿萨辛所提的祆教教义,她之前刚刚看完,虽然与父亲教她的东西不尽相同,但是本质上却是殊途同归,不外乎万物分阴阳。至于那本由阿萨辛所写的新教义,于她而言,内容着实有些……偏激。 于是,淼想了想,终于还是决定委婉点,“两者其实并无不同……毕竟阴与阳,本来就是同一事物的正反两面,当阴阳维持平衡的时候,事物会达到相对中立的状态。” “哦?”阿萨辛饶有兴趣的看着她:“流霜是觉得,阴与阳对立?” 淼毫不犹豫的答道:“阴阳本就对立,但它们又彼此相生,彼此联系。” “那么,你的意思是认为,阴与阳不可以存在中立?”阿萨辛皱起眉头,却不再是之前轻松的样子。 教中皆知,教主阿萨辛乃阴阳共存之体,他所写的《大光明典》,更是脱胎于祆教教义,但与原教义认为的世间阴阳共存并没有中性之说不同,修改后的教义里明确认为,这世间本就是阴阳共生后达到中和的状态。 而这一点,淼在看过阿萨辛给的一些教义后,自然是清楚的。 可在她看来,祆教教义与阿萨辛的理论本出同源,阴与阳本就彼此对立,又相互共生,所以她不太明白,阿萨辛为何要偏执的否定阴阳对立? 带着这种疑惑,淼也难得固执了起来:“阴与阳当然可以存在中立,因为阴阳本就相互转化,相互联系,当阴阳达到平衡之时,阴与阳便是中立的。” “可你之前又认为阴阳对立?”阿萨辛微微眯起眼。 “因为阴阳本来也是对立的。”淼的表情变得很严肃,她不明白对方为何一直执着于这个问题不放:“阴与阳彼此对立,又彼此共生,在某种环境下可以相互转化,并非是单独一种形态可以存在的!” “既然如此,世间为何还会分阴阳,分男女?既然阴阳共生,又为何会彼此对立!” “阴与阳的共生和对立并不矛盾……” 眼见两个人像在吵架一样开始了学术讨论,一旁的黄莺冷汗淋漓,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 这哪里是那个如神般威严的阿萨辛大人? 阿萨辛大人怎么会跟一个小女孩争论不休? 黄莺耳边充斥着两人争论的声音,却是一句都没听懂。随着阿萨辛情绪越加激动,她不由暗自祈祷,并且希望流霜赶紧闭嘴,不然惹怒了阿萨辛,她们两个都没有好果子吃! “呼……” 阿萨辛缓缓吐出一口气,面对小姑娘瞪圆的眼睛,无奈的抚了抚额,只觉得自己真是疯了,竟然会与一个小姑娘争论这么久。 突然,阿萨辛不知想到了什么,紧紧地盯着淼的眼睛,仿佛希望从里面看出些什么。 可惜,淼毫不示弱的目光,更多的是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倔强,而不是他记忆里那个人信仰般的笃定…… 阿萨辛的眼神渐冷,正待开口说话,却被一个匆匆赶来的红衣侍女打断。 那红衣侍女惊恐的跪倒在地,颤抖道:“阿萨辛大人,大事不好……” “何事如此惊慌?”阿萨辛不悦的皱起眉头。 感受到阿萨辛的不悦,红衣侍女把头埋的更低了一些,声音却努力恢复了一丝镇定:“有一些江湖人擅闯圣殿,牡丹大人已经落败。还有之前守在圣殿中的慕容追风,他……” “他怎么了?”阿萨辛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背叛了大人,帮助那些江湖人突破了防卫,已经一路来到此地!” “这不可能!” 阿萨辛这回是真有些惊讶了。要知道慕容追风出现在荻花宫,皆是为了获得自己的帮助,让他的夫人复活。 现下他还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慕容追风怎么敢在此时背叛,难道他不想复活他的夫人了? 还是说,他从其他人的手里,找到了令他夫人苏醒的方法? 阿萨辛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划过一道冷冽的光,面上已经布满了寒霜。 他回头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淼,又低声对身边的侍女吩咐几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房间。 他倒是很好奇,大胆鼓动这些江湖人闯入荻花宫的人,到底是不是他心里猜测的那个人。 若真的是她,那可要好好叙叙旧。 本座的浴冰圣女! 第22章 荻花尽燃圣女现 荻花宫的最深处,有一座无比华丽的宫殿,里面摆放着属于阿萨辛的王座,周围的墙壁从纹饰到吊灯,无一不是波斯风格。 可此时的圣殿之中,站着的人却不是阿萨辛与他忠实的信徒,而是一些凝神打量着周围的江湖侠士。他们的衣着虽不尽相同,但从他们周身不凡的气势来看,这些故意着装平凡的侠士,身份并不简单。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他周身气息阴冷,以面巾覆面,让人看不清他的具体容貌。而他身后背着的,竟是一具插/满了刀剑的棺材! 只见棺木被锁链捆着,里面隐约传出了动静,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爬出来! 一名执剑的年轻人问道:“慕容先生,我们已经到了宫殿的最深处,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做……”他身上穿着粗布衣裳,气质却是不凡,手中长剑的剑柄上,还刻着太极八卦的图案。 “静观其变。”原来,那背着棺木的男子正是慕容追风。他此刻回答的声音略显阴沉,心情似乎不怎么美妙。 “听闻红衣教的教主阿萨辛武功高强,眼下似乎正在宫内……”一名手持铁枪的男子皱眉思索,面上有些凝重。 站在他身边的一个青年人见状,拍了他肩膀一下,笑道:“周校……周兄,不要沮丧,我们闯都闯到这里了,还怕什么劳什子教主!” 手持铁枪的男子皱了皱眉:“你正经点,若是误了事,罚你饭前围着校场跑三百圈!” 先前的青年人闻言,立刻垮了一张脸:“能不能不要饭前做,不然等着做完了,饭已经被那群混小子抢光了……” 仔细一看,这帮江湖侠士里面有不少男子,都是以铁枪为武器。这些人举止之间颇有章法,比起一般的江湖豪客,更像是军营里出来的人。 “莹莹,你没事吧?”人群中一名背负双剑的美貌女子,正关心地看向身旁的黄衫女子。那黄衫女子身负轻重二剑,此时微微低着头,情绪似有不对。 “舒云姐姐放心,我没事,只是……有些担心婧衣。”黄衫女子叶莹莹无精打采的道:“方才一路闯进来,都没有找见她的人影,只怕她现在还被困在这宫殿的某一处,希望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叶大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待解决了这些红衣余孽,我陪妹妹一起去寻。” “谢谢姐姐,我……” 叶莹莹话音未落,突然感到一股杀气袭来,身体立刻做出反应。她祭出手中长剑,对着杀气袭来的方向一剑斩去,却被一股强劲的内力生生逼了回来,震得她有些气血翻涌。 早在叶莹莹以剑相抗的时候,其他人便反应过来,却见一个红衣身影如鬼魅般掠过他们的头顶,稳稳的落在了中央的王座上,正是一身杀气的阿萨辛! “哼,我当是谁,原来竟是慕容兄!” 阿萨辛立于王座之前,一声冷笑:“慕容兄,你胆敢带着人肆意屠戮我圣教弟子,难道是不打算唤醒尊夫人了?” 慕容追风沉着脸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已经腐烂的大手,温柔的抚摸着身后的棺椁。那里面躺着他挚爱的妻子,但是此刻,他已经不能把她放出来了。 “你就是这群红衣妖女的教主,阿萨辛?” 脾气火爆的叶莹莹为藏剑七子之一的意剑,亦是年纪最小的一个,自幼把藏剑大小姐叶婧衣当成妹妹一样照顾。 她早前因叶婧衣失踪之事烦闷多日,后与庄内弟子追踪至枫华谷,却得知叶婧衣为红衣教所掳,此刻见到红衣教的教主,哪里还忍得住。 见出声的黄衫女子身负轻重二剑,阿萨辛已知这是藏剑弟子,想到此刻正在荻花宫“做客”的叶婧衣,他毫不在意的道:“藏剑山庄的大小姐入我圣教,你们身为藏剑弟子,难道不该为她高兴?” “婧衣果然在你们手里!快把她交出来!”叶莹莹气急,拔剑便要上前,却被一旁的七秀弟子靳舒云用双剑拦住。 人群中观望已久的天策军周岩上前一步,正好挡住了阿萨辛看向叶莹莹的目光。他铁枪置于身侧,神情戒备:“阿萨辛,你创立邪教,纵容教中弟子肆意掳掠良家妇女,无恶不作。荻花宫现已被天策府重重包围,尔等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如果说阿萨辛对于叶莹莹的无礼只是报以不屑的话,那么此刻周岩的这番话,已经彻底把他激怒了。 他眸光泛冷,不耐烦的扫过殿内众人:“我对你们的突袭没有太多的防备,才让你们一路闯进我这华美的圣殿!然而你们莫要忘了,蝼蚁再多,也别想咬死狮王!” 他身形一闪,化为道道虚影,在众人根本反应不及的情况下,凌厉的一掌已经朝着周岩劈了过去,眼见要把人毙于掌下,却突然遭到一股奇怪的水汽所扰,掌势有所停滞。 这个空档给了周岩机会,只见他一式守如山硬是扛下了阿萨辛的一掌,随后挥动铁枪,一式穿云快速地刺了出去。 阿萨辛为空气中奇怪的水汽所扰,经脉运行之时竟有些不通畅,他侧身躲过周岩的一枪,提气跃回了王座之前,与殿内众人拉开距离。 他眯起眼睛,打量着空中慢慢汇聚的水珠,脸色骤沉。 阿萨辛的面上冷若冰霜,眸底却泛起一抹诡异的温柔:“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自从你多年前无故离开圣教,我们可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叙旧!” 阿萨辛话音刚落,空气中的水珠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汇集在一起,慢慢凝聚出一个人形,随后蓝光大盛,一个身着水色衣裳的女子出现在了原地。 只见这女子长裙曳地,身姿窈窕,脸上明明没有任何遮挡物,可是殿内的众人却不知为何,始终无法看清她的样子。 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女子,靳舒云握着双剑的手微微一紧,暗道这女子怕是抢先他们一步,早已身在殿中,只是一直没有现身。殿内这么多人,若不是这红衣教主发现了她,其他人竟注意不到她的存在,不知是何方神圣。 阿萨辛没有再理会其他人,只是居高临下的看着面前的女子,而那女子也静静的回望他,一双清冷无痕的眼睛,仿佛只看到了他一个。若不是二人之间萦绕着隐隐的杀气,周岩等人甚至要认为,他们其实是失散多年的情人。 随着两人的对视,大殿突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中…… 倏尔,阿萨辛开口了,声音却不再是之前属于男子的浑厚,而是变得又尖又细:“浴冰?不,你已经离开了圣教,我应该叫回你原来的名字……” “你说是不是,槐序?” “阿萨辛……”姜槐序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阿萨辛,此时见他开口,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看着她陌生的神情,阿萨辛终于确定,眼前这张本该很熟悉的脸,属于那个在枫树下惊鸿一瞥的女子,而不是这十数年来,陪伴在他身边的圣女浴冰。 阿萨辛没有沉溺于过往的回忆中,看向眼前人的目光里满是严厉:“槐序,当初我说过,自你入我圣教的那一刻起,你永远只能是浴冰!可是,你竟然背弃了我对你的信任,也背弃了我们之间的友谊!” 阿萨辛的声音越发轻柔,别人不了解,可是曾作为他的圣女,在红衣教生活了十余年的姜槐序却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没错,阿萨辛现在很生气,因为眼前这个女人的背叛,勾起了他一些很糟糕的记忆,这其中便有与陆危楼决裂之事。 没有人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对于他而言,不止是属下,更多的还是朋友! 没有人知道,她曾是他最欣赏的人之一! 遭到朋友离弃这种事,当年的陆危楼已经在阿萨辛的心上戳了一个口子。而今,这个来历神秘的女人,把他的伤口再次揭开了! 红衣教中能够经常见到圣女的弟子,都知道六圣女之一的浴冰极美,脾气也极有耐心,与人相处的时候从不发怒,只是除了同为圣女的抚雾和教主阿萨辛以外,几乎没有多少人愿意与她说话,因为她太冷了,冷得没有温度。 她在教中不算沉默寡言,也不算气势逼人,可是天生气质清冷,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在教中也只遵从阿萨辛的命令。 与其他圣女不同的是,浴冰并不是自幼长在红衣教,而是在阿萨辛的邀请下,后来加入红衣教的,除了教主阿萨辛以外,教中并没有其他人知道她的来历。 她的武功是入教后才学的,却在短短时间内,位列教中除了教主以外的第一高手。她的武器祭魂,一曲笛音可在悄无声息间夺人性命,甚至连武功神秘莫测的圣女阿兹拉耶姆,都不是她的对手。 于是有人怀疑,浴冰入教前是懂得武功的,可是怀疑终归只是怀疑,因为浴冰从来没有显露过,除了红衣教武功以外的任何武功招式。 阿萨辛似乎知道些什么,却毫不在意。他很信任浴冰,甚至是欣赏她,比对亲自抚养长大的抚雾圣女还要欣赏。 渐渐的,红衣教上下慢慢习惯了圣女浴冰的存在,十余年间,对她颇为信服。 只是不知为何,在发生抚雾与男人私奔之事后,浴冰圣女开始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四年前,她彻底离开了红衣教,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奇怪的是,教主对于浴冰的离开,保持了缄默的态度,只不许教中再提起这个名字,并将早已属意的一名少女,立为了新的圣女,即阿德尔安雨。 “我自知不告而别,实属不该……”姜槐序微垂着眼睑,似乎对阿萨辛感到愧疚,可她的声音仍是古井无波,又好像内心没有一丝触动:“然而,你我道不同,终究不相为谋,我终有一天会离教之事,想必在我入教的那一天,你已经心里有数。” “我当然知道。”阿萨辛冷冷回道:“当初你应我的邀请加入圣教之时,我便知道你是有所图谋,可是十余年过去,我自信你会一直留在教中,却万万没想到……” 说到这里,阿萨辛的声音里带了一份了然,犀利的目光直戳对面的女子:“看来,你当年入我圣教,果然是为了接近抚雾。那日我将抚雾的尸身交给你处理,没想到你一去不返。现在看来,难道那贱人竟是假死?” “抚雾确实死了,匕首刺入心脏,我赶到时已无法救她。”姜槐序道:“而且你说的不错,我入红衣教,目的确实是她。所以她不在了,我也没了留在教中的理由。” “所以你根本没有在乎过我们的友谊,留在教中十余年竟只是为了抚雾!” 阿萨辛声音尖锐,显然已经怒极。在这一刻,这个面无表情的女子,投射在他眼中的身影,竟与当年转身而去的陆危楼慢慢重叠到了一起。 道不同,不相为谋…… 当初陆危楼也是用同样的理由离开了他,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 阿萨辛冷笑着,掌中慢慢聚力,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浓重的杀气:“浴冰,你胆敢背叛我,想必已经做好了承受相应代价的准备!” 姜槐序眼睛都没眨一下:“我与你确实曾是朋友,只是加入红衣教一事,从来都无忠诚,如今又何谈背叛。” 这句话仿佛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阿萨辛几乎是发狂一般的朝着姜槐序奔来,凌厉的掌中运足十成内力,立意要将其毙于掌下! 可惜,早在阿萨辛的掌风袭来之时,姜槐序已然化为一道水影,瞬间出现在大殿的门口。她回过头瞧了阿萨辛一眼,目光冷冽,尔后毫无留恋的向殿外掠去。 陷入心魔的阿萨辛彻底遗忘了其他人,只是不管不顾的追在姜槐序身后,火红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大殿门口。 被留下的众人面面相觑,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诡异的地步。 他们明明是来剿灭红衣教的,可是为什么,红衣教的教主和前任圣女内讧,自顾自的打了起来,还要他们做什么? 面对这种情况,一向稳重的天策校尉周岩也忍不住了:“慕容先生,阿萨辛已经不见踪影,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莫容追风沉声道:“阿萨辛已经被引开,周围剩下的教众不多,诸位应该可以应付。在下还有私事要办,接下来的事情便有劳诸位了!” 慕容追风没有解释,亦没有犹豫,只是很干脆的背起关着妻子的棺椁,慢慢往荻花宫门口走去。他需要在姜槐序出来时接应她,然后由她兑现承诺。 让他沉睡的妻子婉清,从无边的黑暗与痛苦中苏醒…… 第23章 时隔千年阴阳现 开元二十三年的枫华谷之战,曾奠定了明教中原武林第一大教的地位,可惜随着大唐皇帝的一纸“破立令”,让明教在中原经营多年的势力一夕之间尽数瓦解,也让许多中原地区的信徒在信仰上形成了真空,红衣教趁虚而入,迅速发展壮大。 最初,官府对于红衣教的发展有所耳闻,却并没有放在心上。一方面,红衣教并不如明教一般高调,另一方面,红衣教中大多为女子,对朝廷的威信造不成什么威胁,所以便放任其发展。 直到近些年,各地时有女子失踪案件发生,其中尤以洛阳附近为甚,当地官府经过调查,发现这些失踪女子竟与红衣教有关。可是彼时红衣教已是信徒众多,势力错综复杂,寻常人根本动他们不得。 不得已之下,洛阳当地的官员求助于天策府。 天策府府主李承恩知道此事后,很快派探子摸清了红衣教的底细,知道他们在枫华谷中有一处据点,名为荻花宫。 经过与军师朱剑秋多日商讨,李承恩决定派兵枫华谷,剿灭荻花宫中的红衣教徒。 其中以天策校尉周岩为首,带着一批天策精锐提前摸进了荻花宫,准备与其余天策将士来个里应外合,将红衣余孽一网打尽。却不想刚到荻花宫后山的门口,竟碰上了几名纯阳宫弟子和来自七秀坊的女侠靳舒云,众人稍加商量,准备结伴前行。 待到了荻花宫中,一行人顺利潜入,却在一个名为姬无双的女子手里吃了亏。那女子擅长驭蛇,身边更是跟着一条有柱子粗的大蛇。 眼见有人为大蛇咬伤,一柄破空而来的长剑砍进了大蛇的七寸之处,随后出现的黄衫女子更是手持重剑,与众人合力制服了大蛇。 这突然出现的黄衫女子乃藏剑山庄弟子,江湖人称“意剑”的叶莹莹,一路追踪藏剑大小姐叶婧衣的踪迹而来,却不想在荻花宫中迷了路,碰巧遇见受大蛇所阻的一行人,认出了七秀弟子靳舒云,遂拔剑上前相助。 叶莹莹孤身力薄,又在荻花宫中迷了路,干脆与众人同行,却不想半路遇到了一个背着棺材的阴沉男子,竟是庄内师姐卓婉清的夫婿——慕容追风。 慕容追风说明来意,表示可以带他们去找红衣教的教主阿萨辛,并且他已经有了办法对付武功高强的阿萨辛。 周岩等人有些疑虑,毕竟慕容追风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踌躇之际,叶莹莹为慕容追风一力担保,众人又实在没有其他路可走,这才跟着慕容追风,一路来到了荻花宫的最深处,果然找到了红衣教的教主阿萨辛。 虽然结果与他们想象的有些不同,不过在阿萨辛被引开之后,他们顺利与荻花宫外的天策将士汇合,里里外外将红衣教的人一网打尽。只可惜,许多武功高强的红衣弟子逃掉了,教主阿萨辛也不知所踪。 不过,这一切都和淼没什么关系。 应该说,她注意到了房间外面的骚乱,却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只知道有人找阿萨辛的麻烦。 然而,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在她看来,阿萨辛武功高深莫测,手下高手亦是不少。偌大的荻花宫,即便阿萨辛被人绊住了,单凭她一个小女孩,又不认识路,哪怕跑的掉,也根本跑不远。 更别说,她现在被喂了一种奇怪的药物,身体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使不出。 若是她刚来大唐之时身处荻花宫,这里也算得上是个安身的好地方。毕竟除了每日都要吃一些奇怪的药之外,阿萨辛并没有逼迫她去做不愿做的事,相反,还派人教她读书习字。 虽然这里的人从阿萨辛往下,思想都有点偏激,可淼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当初父亲与道家来的一位前辈论道,还争了数年都没有结果。 不过,荻花宫毕竟不是她的归处。 来到大唐后,她从最开始的一个人,到身边渐渐有了小荷,王婆婆,毛毛,小月,莫雨,小白……除了他们,她在大唐谁也不认识,而除了他们以外的一切,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必须得想办法离开红衣教,去找莫雨和毛毛,也不知道洛阳分别后,他们现在身在何处,是不是都还平安。 想到这里,淼攥了攥使不上力的拳头,心情有些低落。 她已经在荻花宫待了整整两个月了,再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看到离开的希望。 更别说,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全天跟着的黄莺…… 黄莺突然觉得周身有点冷,下意识抬头,却发现对面的小女孩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流霜,你有事吗?”声音有点抖。 黄莺很想尖叫,却努力的忍住了。天知道她虽然与“流霜”相处了一段时日,可还是会时不时的被这个奇怪的小女孩吓到。 很多时候,不知道为了什么,本来沉默的小女孩会突然抬起头来,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你,却一言不发。你与她搭话,她却根本不理你! 果然,淼如黄莺想的那样,脑袋一歪,继续捧着手上的书开始看,只留给快崩溃的黄莺一个柔软的侧脸。 黄莺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对方只是个孩子,不要与她计较。 不过,她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难相处的孩子。虽然不吵不闹,不给人添麻烦平时也很乖巧,可是架不住她总喜欢用眼神与你交流,要是惹她不快了,她不会主动开口说哪怕半个字,只会面无表情的盯着你,盯得人浑身不自在。 黄莺再次懊恼起来,当初她怎么会觉得照顾“流霜”这个活很轻松?赶紧来个人救救她,再让她与“流霜”相处下去,她真的会疯掉! 许是阿里曼神听见了他忠实信徒的祷告,拯救黄莺的人很快出现了。 扶风推门而入,没有多说废话,只是交代道:“荻花宫中闯进了一批贼人,阿萨辛大人认为此处已不再安全,特命我来带走流霜。” “是,圣女请……” 黄莺总觉得今天的扶风给人的感觉有些不同,比起以往实在太过温柔,可她话里没有问题,黄莺身为一个下人,也不敢阻拦她。 反而是淼,在扶风进入房间的那一刻,目光一直停在她的身上不曾离开过。只因她在今天的扶风身上,发现了一种过去的扶风所没有的气息——阴阳术的气息。 这个人,不是扶风。 淼面色不显,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乖乖地任由扶风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在接触到扶风的那一刻,她再次确认了自己的猜测,眼前这个“扶风”,果然不是本尊。 不过,扶风是真是假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这个人竟然懂得阴阳术,虽然这幻术看上去功力尚浅,可是骗骗外行人,却是足够了。 淼打定主意,一旦到了没人的地方,定要询问一下“扶风”关于阴阳术的事。却没料到,她们刚走到门口,就被人拦了下来。 拦住她们的人,淼并不陌生,正是曾经有过纠葛的红衣教弟子素昂。 “你是何人,还不退下。”遭到阻拦的“扶风”秀眉一皱,不悦的开口呵斥。 素昂微微一笑,并没有其他弟子见到圣女时该有的恭敬,看着“扶风”的眼神,甚至显得有些嘲讽:“钟梨妹妹,咱们虽然这些年没见,可是你总不会觉得变了个样子,我就认不出了吧?” “你这是何意?若是快快让开,我便不与你计较。”听了素昂的话,“扶风”面色如常,只是更加不悦的瞪着挡路之人。 “哼,钟梨,没想到过去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不中用!”素昂眉毛一挑,目光中多了几分不屑:“看来你离开的这些年,根本没什么长进!” “许久不见,你也依旧这般目中无人。” 本该震怒的“扶风”,突然冲着素昂展颜一笑,随着一阵雾气蒸腾,原本高挑的身材渐渐变成一位身着绯衫的少女。 第24章 红衣少女苦觉醒 这少女一袭绯衫,姿容明净,长长的裙摆上绣着一枝缠绕开放的白梨,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柔软明媚。 素昂看着她,脸上露出些怀念的神色:“妹妹跟随那个女人离开红衣教后,咱们姐妹已经有许多年不见了。姐姐独自一人留在教中,时常会想起与妹妹一同长大的情景……” 见素昂态度软下来,钟梨神色变得复杂:“世事无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姐姐又何必执着于过去的事。” “妹妹真是无情,这一点与你那位便宜师父一模一样!” 素昂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当年妹妹与我在教中,日子是多么的快乐。可惜妹妹听信了妖人的谗言,执意离开了阿里曼神赐予的净土,如今奔波在外,恐怕也变得与那些异教徒一般可恶了……” “好一个异教徒……”钟梨冷笑一声,眼中却暗含凄楚:“你怪我背叛圣教,我却只怨自己瞎了眼,十余年来竟与豺狼为伍,与仇人欢笑!” “好妹妹,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素昂柔声道:“你自小在圣教中长大,教中姐妹待你如何,你应该心中有数,怎可听信他人胡言,怀疑到自家姐妹的身上!” “事实如此,何必再辩。”钟梨恨声道:“当年钟家上下十四口人,除了我与哥哥之外,皆为红衣教所杀,可恨那时候我只是襁褓中的婴儿,对家仇一无所知,甚至一度认错了仇人,陪着你们为非作歹,残害忠良!” “妹妹固执己见,无论我说什么,想必你都听不进去了。”素昂一副无奈的样子:“只可惜,我本来还想告诉妹妹,关于你哥哥的下落。如今妹妹不肯信我,只好作罢了。” “你知道他在哪?”钟梨的脸色一变。 “啧,你为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如此激动,却不肯相信自己相处了十余年的姐妹,真是令人心寒。”素昂冷笑一声,声音越发的轻柔:“好妹妹,你听好了,你的死鬼哥哥钟严,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尸体扔给了野狗,已经尸骨无存!” “你胡说……”钟梨的脸色变得惨白:“师尊曾为我卜过一卦,卦象显示哥哥尚在人世,他不可能死的!”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素昂道:“钟严之死,乃是当年抚雾圣女亲自下的命令,你若想报仇,只管冲着她去……唉,我差些忘了,抚雾已经死了。不过,她的女儿还在,正是你身边这个小女孩。只要你杀了她,照样可以报杀兄之仇!” 钟梨面色骤沉:“你不必激我,我是不会相信你的。之前不愿与你动手,不过是看在昔日的情分上,你若再纠缠下去,我也只好得罪了!” 素昂听着这威胁的话语,全然不曾在意:“我劝妹妹一句,还是不要挣扎了。浴冰圣女此刻,恐怕已经死在了阿萨辛大人的手里。若是妹妹迷途知返,兴许教主一时心软,能饶你一命也说不定……” 钟梨微恼,不再与她废话:“我奉命而来,这个孩子,必须得跟我走!” “想把人带走,也得掂量一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素昂冷笑道:“我倒要看看,这些年来,你的武功到底长进了多少!” 她的眸光一冷,竟是不顾中间的黄莺,运起一掌朝着钟梨打来。 黄莺闪躲不及,被素昂的掌风扫到,顿时倒地失去了意识。而钟梨长袖一卷,直接把淼推出了战圈。 房间不大,对于不擅长近身战的钟梨而言,形势很是不利。她一边躲着素昂的进攻,一边思索着怎么把对方绊住。只要出了这个房间,素昂的轻功不如她,她带着孩子可以很快逃脱。 素昂在又一掌落空后,索性停了下来,神色有些莫测:“没想到你的武功进境如此之快,前些年在我手下明明撑不了多久,如今竟让我掌掌落空。不过你该不会以为,只是这样便能赢了我吧?” “你……” 钟梨内息一滞,四肢突然有些绵软。她嗅了嗅周围残留的气味,心下已是了然:“你为了留下我,真是机关算尽。只是我不明白,你是何时将药粉撒下的?” 回答她的不是素昂,而是一旁的淼:“药粉藏在她的指甲里,每当她催动掌力,药粉会迅速挥发开来。你急于闪躲她的攻击,所以不曾注意。” 钟梨惊讶的看了淼一眼,素昂却笑了起来:“不错,自从妹妹离开红衣教,我每日都会服用一定剂量的迷-药,直至药粉对我失去作用。我多年来苦心孤诣,正是为了有朝一日与你重逢之时,可以送你去死!” 钟梨面色不变:“可惜,你的算盘还是落空了。” “什么……” 素昂一愣,来不及反应她话里的意思,只见空荡荡的房间里,迅速生出了一片水雾。 素昂尚未看清雾气中有什么东西,身体便重重的跌了出去,整个人狠狠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 水雾慢慢凝聚,显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形。钟梨惊喜唤道:“师尊……” 来人正是引走阿萨辛的红衣教前圣女——姜槐序。 她之前故意激怒阿萨辛,将他引至殿外,利用风铃为媒介,布下了重重幻境把阿萨辛困在其中,这才有机会过来寻钟梨。 “是你!没想到你竟然亲自来了,阿萨辛大人呢?”素昂虚弱的躺在地上,心中一片惊怒交加,根本没想到对方会出现在这里。 姜槐序抬手在钟梨的肩膀上轻轻一点,没有理会一旁的素昂,只是问钟梨道:“如何?” 钟梨调息了一下,点头道:“多谢师尊,我已经好多了。” 姜槐序点点头,神色依旧清冷,只有在触及淼的目光时,才露出了一点笑意。她的声音清凉如水,却又带了一点意味深长。 她没有因淼的年纪小便轻视于她,而是很认真的问她,愿不愿意跟她走。 淼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心中有些犹豫,可一想到对方所用的阴阳术,又突然觉得,这个陌生的神秘女人,说不定可以告诉她很多东西。 于是,她问道:“我们要去哪?” 姜槐序道:“骊山,阴阳宫。” 第25章 骊山宫中星辰现 枫华谷距离骊山有一段距离,姜槐序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使马车的行进速度非常快,在日落之前,她们顺利来到了骊山脚下。 姜槐序有事先行一步,只让钟梨带着淼进入骊山。而钟梨驾着马车,一路来到西绣岭的山脚下,这才弃了马车,拉着淼徒步前行。 迎上淼疑惑的目光,钟梨解释道:“骊山北麓现在有众多禁军把守,皆因当今天子要扩建温泉池,为贵妃建造一座行宫,所以方圆百里之内,禁止闲杂人等靠近。阴阳家避世已久,我们不宜与朝廷起冲突,从这边的路走,也是行得通的。” 一路上,淼沉默不语,钟梨却忍不住闲话家常:“说起骊山,似乎自始皇帝嬴政以后,历代很多皇帝都对这里感兴趣,不仅修建了不少行宫别院,更有甚者,常年居于此处。不过我听师尊提起,为了不让外人窥探阴阳家的秘密,历代先贤都在门派驻地设下了层层迷障,除了阴阳家内部的人,外人很难找到入口。” 说到这里,钟梨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唏嘘:“除了我们住的西绣岭以外,阴阳家其他的旧址我都没有去过,甚至有的地方,连师尊也没有进去过。师尊曾说,阴阳家最辉煌的时代,是在先秦诸子百家的年代。后来秦朝灭亡,汉朝的天子罢黜百家,阴阳家不免衰落下去,千年来曾一度断了传承。时至今日,虽然武学一道仍保留着自己的特点,可是与千年前相比,已经没落了……” “你使用的幻术,是你师父教的吗?” 似是没料到淼会突然开口,钟梨在短暂的愣神后,微微点了点头。 淼状若无意道:“很厉害,不过与以前的阴阳术相比,似乎有些不同……” “以前的阴阳术……”钟梨奇道:“哪里不同?” 淼斟酌着措辞:“有些像古时候的巫咒,行的是鬼神之术,而非自然之道。” 钟梨不解道:“这有什么区别?” 淼道:“鬼神之道专于御人,强调的是如何激发人身的力量,哪怕借用阴阳五行之力施展,也改变不了本质,威力虽大,却免不了穷途末路。” 钟梨沉默了一会儿,抬手轻轻一划,一座小巧的五层“塔楼”隐隐浮现在空中,层层递进的建筑,越往上走楼阁越窄。 “当初师尊为我启蒙的时候,便是用这个图案解释阴阳术的构成。从最下面的炼金术开始层层递进,分别是幻镜决,控心咒,占星律,易魂法。每递进一层,都需要修炼者付出成倍的努力,而师尊一直夸我天资聪颖,可我修炼阴阳术已有六年,至今不过达到第三层,每每想要修炼第四层占星律,却总是迷惘于漫天辰星之中,一无所获。” “六年,第三层……”淼看了她一眼,忍不住道:“你可知道有多少人,穷极半生都不过修炼到第三层,你半路出家,六年里能达到这个水平,已经是悟性上佳了。” 许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个时代的阴阳家,淼一改之前给人的寡言印象,话竟然慢慢多了起来。 钟梨听着她类似夸奖的话,捂嘴一笑:“师尊说过,阿淼的资质万里挑一,我观你似是懂得阴阳术,却不知修炼到了哪一层。” 淼想了想,道:“大概,第一层吧……” 钟梨见她神色淡淡的模样,以为她介意此事,不由安抚道:“阿淼不要灰心,你年纪还小,假以时日,必定进步神速。” 淼抬头看她:“我没有灰心。父亲说过,急于求成的人容易根基不稳,只有厚积薄发,才能达到最理想的效果。而且鬼神之道剑走偏锋,父亲告诫过,在我心性未稳之前,不能轻易尝试。” 这一次,换成钟梨愣住了:“你的意思是,咱们阴阳家的阴阳术,走的是鬼神之道?” 淼道:“凡专御人心之术,皆非自然之道。” 钟梨道:“那么依你所言,什么才是自然之道。” 淼抬手一指,半空中由钟梨所造的“塔楼”,竟慢慢倒转过来,使最上层的塔顶,变成了最下层,而最下层代表的炼金术,却成了最顶层的东西。 钟梨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淼道:“返璞归真,回归本源。” 钟梨不可思议道:“可是第一层的基础心法,怎么能与第五层的至高心法同一而语……” 淼反问道:“你可知道,阴阳家与道家的关系?” 钟梨道:“师尊曾经提过,两者皆为诸子百家之一,都是主张探索天地万物的门派,彼此之间有极深的渊源……” “她没告诉你,阴阳术其实是道家武功的变化和延伸?” “这……” “阴阳家的学术独树一帜不假,可是在武功上,却是脱胎于道家。”淼如背书一般,一字一句道:“阴阳术摒弃了道家的炼气之法,以内力为媒介,借用天地间五行之力,使武功招式暗合阴阳变化,又体察自然,静中求动,威力更在一般道术之上。” 钟梨见她小小年纪却讲得头头是道,心里颇觉有趣,不由逗她道:“这么说,与道家的武功相比,还是咱们的阴阳术更厉害一些?” 谁知,淼摇头道:“不好比。” “这是为何?”钟梨一脸诧异。 淼道:“一个走自然之道,凭借自身的修行,追求天地之力;一个走鬼神之道,凭借天地之力,追求自身的极限。两者所求迥异,从表面上看,阴阳家似乎更胜一筹,其实不然。阴阳术剑走偏锋,借用五行变化之力提高自身的修为,并且注重幻术与咒术的结合,令人防不胜防,看似威力极大,其实若真要比较起来,还是道家武功更切合大道,只是修行不易,很少有人能达到至高的境界。” 钟梨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道:“这个说法倒是有趣,不过我不明白的是,阴阳术第一层亦是体察天地间五行变化,为何不算自然之道?” 淼难得沉默了一会儿,方道:“道家以气修身,所求太上忘情。阴阳家则是以身御气,往往困于情中。” 钟梨蹙眉不解:“这是何意?” 淼道:“这是父亲的原话,我也不明白……”她的脸上带着些纠结,眸中的困惑并不比钟梨少:“我当时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是他没有告诉我。后来我自己猜测,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说道家其实很厉害,不要小瞧他们?” 钟梨摇头失笑:“你爹爹可真有趣,他是道家的弟子?为何没有教你道家武功,反而让你入了阴阳家?” “他不是道家弟子,只是懂的东西很多。”淼一脸认真道:“虽然在外人眼里,我们阴阳家好像不是什么好人,可是父亲说了,天下武功没有正邪之分,不管走自然之道,还是走鬼神之道,只要心正,则身正,而身正,则邪祟不侵,百炼其心,便可超脱万物。” 小姑娘提到口中的父亲时,一向表情欠缺的脸上,竟隐隐带着一份自豪。 钟梨看在眼里,不由微微一笑:“你爹爹也是个奇人,怪不得能得到圣女大人的青睐……”她本来一脸感叹,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闭口不言,小心地看了淼一眼,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却转移话题道:“阿淼,你刚才说,在外人眼里咱们阴阳家不是好人……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淼自知失言,整个人呆了一下,结结巴巴的道:“其实,也没什么,估计是瞧阴阳家不顺眼的人吧……” “这可巧了,难不成有弟子在外走动时,不小心暴露了身份?”钟梨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也不对,咱们阴阳家的阴阳术,历史上并没有记载,现在外边的人只要一提到阴阳术,大多会想到东瀛的阴阳师,不可能牵扯到咱们身上……” 淼眉头一皱,小声嘀咕道:“暴露身份又怎么了,反正现在儒非儒,道非道,阴阳家更是连名字都不复存在了,谁还在乎这些……” “阿淼,你刚才说什么?”钟梨微微低下头,一脸疑惑的看着她。 淼摆正表情:“没什么,我们快走吧,天要黑了……” “好……”钟梨压下心底的疑惑,正要提醒对方已经到了目的地,却在无意间抬头之际,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前方,顿时惊喜的唤道:“师尊,您回来了……” 姜槐序缓步走来,点头示意,并从钟梨手里接过了淼,嘱咐道:“小梨,你先回西绣岭,收拾出一处房间,回头我有事吩咐你。” “师尊,您不一起回去?”钟梨随口问道。 姜槐序看了淼一眼,道:“我得带她去一个地方。” ———————————————————————————————————— 姜槐序带着淼,穿过了弥漫着浓厚雾气的密林,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淼的脚底心隐隐作痛,这才停了下来。 只见姜槐序抬手一指,空气中突然扭曲出一道漩涡。她抓紧了淼的手,没有一丝停顿的穿过了这道无形的屏障。 淼十分乖巧的任由姜槐序牵着,穿着面前的屏障时,只觉得胸口一闷,一刹那有些喘不过气来,直到周围的光线逐渐变暗,呼吸才慢慢恢复正常。 她抚了抚胸口,抬眼打量着周围,却抬头的一瞬间愣住了。只见刚才还布满晚霞的天空,此时已经变成了漆黑的夜幕,树林还是那片树林,尽头却出现了一座泛着幽光的宫殿。 姜槐序带着淼,慢慢走在通往宫殿的路上,路边有两排散发着光晕的石灯,像是在黑暗中铺了一串细碎的星光,远远看去美丽极了。 与千年前的一样美…… 淼闭上了眼睛,只觉千般情绪涌上心头,竟有些不敢看前方的路。 姜槐序道:“你认识这里。”笃定的语气。 淼沉默的点点头,却什么也没说。 姜槐序注意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并没有在意:“这里是星辰宫,位于骊山的最深处,传说由一种强大的巫术守护着。里面藏着可以预示万物兴衰的星图,亦是阴阳家历代先贤存放珍贵典籍的地方,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进到这里。” “你带我来这里,想做什么?”淼在最初的激动过后,头脑慢慢冷静下来。 姜槐序开门见山:“我想请你帮一个忙,把存放在星辰宫里的密卷取出来。” 淼道:“你怎么知道我进得去?” 姜槐序淡淡一笑:“你若是进不去,刚才见到星辰宫的时候,就不会那么激动了。” 她指了指星辰宫紧闭的大门:“秦朝以后,这座宫殿的门一直处于封印状态,几百年间,没有一个人能够将其打开。汉朝光武皇帝年间,阴阳家倒是出了一位大能,他凭着一身绝世的修为,破解了这座宫殿周围的幻术,成功打开了殿门。却不曾想,这个人在进入星辰宫后,没过多久竟然半路退回,并告诫阴阳家后人,非上古大巫之传承者,不得进入星辰宫。” 淼目露疑惑:“上古大巫的传承者……是什么?” 姜槐序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淼的手臂,问道:“这上面,可是有一只金纹勾勒的玄鸟?” 淼点点头,仰着脸看她,眼中透着些好奇。 姜槐序又问:“你可知,这只玄鸟最初代表了什么,又与阴阳家有什么关系?” 淼的眉头微微皱起,忍不住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竟是有些拿不准。 姜槐序淡淡一笑:“知道便是知道,不知道便是不知道。你这样点头又摇头,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淼揪了揪自己的小辫,带着点纠结道:“这只玄鸟,应该是传说中的神鸟。有传言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朝的一些后裔中,有些人的身上似乎纹着这种玄鸟……”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姜槐序道:“这些身上带着玄鸟图案的人,确实是商朝后裔不假,可若真的寻本溯源,他们其实是夏朝一位大巫的后代。商朝极重祭祀,每一任商王都是群巫之首,他们会任命一位巫者主持祭祀,而这位巫者通常拥有神秘的力量,以血脉传承的方式守护着王室子孙。直到武王灭商,这些巫者有的被处死,有的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更有甚者,因身上没有遗传到玄鸟图腾,干脆与周王室缔结了姻亲,将从祖先那里得来的神秘力量,带给了姬姓家族。” “从此,上古巫者的后人之中,逐渐形成了两个族群。一个是身上纹着玄鸟的商朝后人,他们是大巫血脉的嫡系;而另一个,则是抛弃了大巫之名,把巫者的血统带给了姬姓家族的周朝后人,他们是大巫力量的延续者。这两个族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几乎代表了阴阳家最核心的力量,有一些记载着古老巫术的卷轴,亦是从他们手中流传下来。” 姜槐序的声线偏冷,讲起那个时代的故事,亦是不带一丝感情:“阴阳家最辉煌的时候,是在千年前诸子百家的时代,可惜到了汉朝,汉帝罢黜百家,独尊儒学,阴阳家与其他学派一样,在时间的长河中逐渐式微,先辈留下的诸多典籍,也遗失了许多。” “到了今日,我阴阳家门下精英众多,他们自幼修习阴阳术,天赋勤奋皆不输于旁人,却因修行不得法,许多人的修为停滞不前,竟少有人能趋于圆满。自我继任掌门以来,曾想方设法把心法典籍修补完整,可惜凭我一人之力,杯水车薪。后来我意识到,星辰宫与世隔绝,里面保留的典籍大多完整,若是能找到一个识路之人,说不定可以将里面的密卷取出,助门下弟子提升功力。” 淼道:“为何一定是我?难道在此之前,没有一个能进去的人?” “曾经有,不过他们已经不在了。”姜槐序淡淡道:“我刚才提到,最初那位大巫的后人,本身具有绝佳的天赋,于阴阳术一道上的造诣更是远超常人。几十年前,骊山之中尚有继承了先祖血脉之人,可惜一场叛乱,令阴阳家元气大伤,门下弟子为了休养生息,近些年来尽皆避于骊山之中,很少在外走动。” 听到“叛乱”二字时,淼心里一突,却什么都没问。倒是姜槐序看了她一眼,感慨道:“你的性子倒是沉稳,和你的母亲一点也不像。” 淼的手下意识紧了紧,仰着脸问姜槐序道:“抚雾圣女,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早在荻花宫的时候,她已经从阿萨辛口中知道了,她现在的生母出身红衣教,乃阿萨辛座前六圣女之一,只因受到一个男人的哄骗,多年前便已香消玉殒。 在那段日子里,阿萨辛一直试着从她口中套出“那个男人”的名字,还不停的给予她暗示,言道只有“那个男人”受到了惩罚,她和母亲身上的罪孽才能慢慢洗净。 淼并非什么都不懂,她明白阿萨辛口中的“那个男人”,应该正是她这一世的生父。只是她自己尚且一无所知,又怎么告诉阿萨辛“那个男人”的真实身份。 她在来到大唐之前,曾听长辈提过,七情六欲乃是人之常情,虽然需要克制,却不可过分压抑。凡是不通情理,一味抑制“常情”的地方,往往都是通过一些手段,来达成不可告人阴谋的邪教。 红衣教的弟子,少林寺的和尚,还有出家后的道士……这样看来,大唐的邪教似乎还不少,淼心道。 姜槐序并不知淼的心理活动,只是见她问起了生母,想起她自幼流落在外,心中不免生出了几分怜意:“抚雾本名子夕,原是阴阳家上任掌门独女,可惜上任掌门倒行逆施,间接引发了几十年前的那场叛乱,尚在襁褓的子夕因故流落在外,直至身死都没能回到阴阳家。她生于骊山,却与阴阳家没有半点缘分,如今你回到骊山,若是师父泉下有知,想必也能安慰一二了。” “师父?” “是啊……”姜槐序眼神放柔:“子夕的母亲,你的外祖母,乃是我的授业恩师。” 林中的小径看似很短,可是她们说了这么久的话,一直不停的往前走,直到此时才刚刚走到宫殿的门口。 只见宫殿的大门已经打开,里面一片漆黑,仿佛有一只怪物静静的蛰伏在黑暗中,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别怕。”姜槐序点了点淼的手背,轻轻放开了她的手:“走吧,孩子,去你应该去的地方。不要怕,我会在外面等你回来。” 淼点点头,迈开脚步朝着星辰宫走去。在踏入殿前的那一刻,无边无际的黑暗于顷刻间消散无踪,璀璨的星芒瞬间笼罩了她的周身。 星辰闪烁之际,一条隐约的长路从她脚下展开,一直指引着她应该去往的方向。 淼身处浩瀚无际的星空之中,心里并没有害怕。不光是因为姜槐序的那番话,还因为星辰宫中的这条星路,她曾在父亲的陪伴下走过很多次。 这条看上去漫无边际的长路,此刻竟带给她久违的熟悉与安心…… 第26章 抚雾番外一:情不迷人人自迷 如果有人问,这世上最聪明、最博学的人是谁,抚雾会回答:阿萨辛。 如果又有人问,这世上最风情万种、魅力最大的人是谁,抚雾还是会回答:阿萨辛。 阿萨辛在抚雾的眼中,正是这么一个集齐了世间所有优点的完美之人。他博学多才,理性睿智,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温柔的时候能陷人心神,生气的时候也那么高大威严。 他真是世间第一可爱的男子,其余人谁都比不上他。 没错,男子。 虽然在教众的眼里,阿萨辛是阴阳合体的完美真神,但在抚雾眼中,他是个男人。 据阿萨辛所创的教义,阴与阳,代表着世上的女子与男子。若抚雾是女子,而阿萨辛则是阴阳合体不分男女,那她岂不是永远都成不了他需要的存在? 一直以来,在抚雾的心中,阿萨辛只是一个男人。 她喜欢阿萨辛用男子的声音与她交谈,相对的,讨厌着他女子的那一半存在。因为每当他用女体的部分与自己说话,她会觉得自己与他的距离太过遥远。 抚雾不了解自己的身世,只记得从她有意识起,她的身边便只有阿萨辛。 虽然长大后,每逢夜深人静之时,她总是免不了会想,她到底从哪里来,她的父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该不该去找他们……可是一旦想到阿萨辛的笑容,她会忘了之前所有的烦恼,包括心中对于身世的疑问。 这时候的她,眼里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 身世,父母……难道比阿萨辛更重要? 阿萨辛把她抚养长大,多年来两人相依为伴,合该是彼此最重要的人,她不在乎阿萨辛,又去在乎谁呢? 幼时的抚雾以为,她会和阿萨辛一直相伴永远,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离开他的身边,他们会永远在一起,哪怕是阿里曼真神,也不能令他们分开。 可是渐渐地,随着抚雾慢慢长大,她发现阿萨辛身边的人越来越多。 先是路边捡到的阿兹拉耶姆(她后来成了阿萨辛的圣女,汉名拿云),再是来历不明的古怪女人,整天冷着一张脸,却让阿萨辛引为知己(她后来也成了阿萨辛的圣女,汉名浴冰)。 还有那个她幼时见过的穆萨叔叔,虽然与阿萨辛分道扬镳,却一直令阿萨辛牵肠挂肚…… 这些人一个接一个,慢慢地占据了阿萨辛所有的注意力。 抚雾心中很是不忿。 她心道,一个浴冰冷若冰霜,一个阿兹拉耶姆忠诚到谦卑,那位穆萨叔叔更是专注于明教的发展,完全把阿萨辛抛到了脑后。 她敢打赌,这些人里一定没有一个,会如她一样了解阿萨辛。可是为什么,阿萨辛的目光越来越多的放在了他们的身上,却渐渐忽略了她? 抚雾自己也不清楚,阿萨辛于她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也许是爱人,也许是朋友,也许是父亲…… 她发现,自己对阿萨辛有一种匪夷所思的占有欲,不是情人之间的欲-望,不是亲人之间的渴望,她只是希望阿萨辛的目光能一直放在她身上。 于是,她反省了自己的缺点,开始学着浴冰的冷静自持,学着阿兹拉耶姆的办事认真,甚至学着那位穆萨叔叔的果敢大气。 慢慢地,阿萨辛的目光又回到了她的身上。这一次他的眼里不再只有宠爱与怜惜,而是信任与赞赏,他不再仅仅当她是过去那个被他宠爱的小女孩,而是把她当成一个办事妥帖的帮手。 这一年,抚雾只有十六岁。她为了成为阿萨辛需要的人,一直努力成长着,无论哪一方面都不肯屈居人下。 也是这一年,她成了阿萨辛身边的第一位圣女,教中长老夸她风华无双,阿萨辛更从未吝惜给出自己的赞赏。 可是,她并不满足于此。 事实上,再多的赞美,抚雾都不在乎。她所在乎的是,她得到的这些赞美可以为阿萨辛做些什么。 她要成为阿萨辛离不开的人,而不是他身边的一个摆设。她要与阿萨辛站在同等的位置上,告诉他,她已经不再是个小孩了。 她急于证明自己的能力,却苦于找不到机会。 直到那一年,教中的传教活动在洛阳受到干扰,一群自称丐帮的人与教中弟子发生了冲突,令阿萨辛颇为头疼。 抚雾觉得机会来了,她向阿萨辛请命,希望能带着教中弟子去教训一下目中无人的丐帮,却被阿萨辛拒绝了。 阿萨辛给出的理由是,丐帮高手众多,帮主尹天赐又颇有来历,他不放心她独自前去,想让圣女浴冰处理此事。 又是老借口…… 抚雾一改往日的温顺,与阿萨辛据理力争。只可惜阿萨辛决定的事,哪里容得旁人质疑? 迫不得已之下,抚雾面上熄了去洛阳的心思,却趁着一次前往江陵传教的机会,威胁属下助其隐瞒行踪,自己偷偷一个人去了洛阳。 没想到,抚雾对自己的能力还是太自信了。 也是她运气不好,本以为碰上的是丐帮普通弟子,没想到却是帮主尹天赐与其夫人康华真亲至洛阳。 在降龙掌法和问石杖法的联手夹击下,抚雾节节败退,眼见要落入对方之手,她不知是哪里来的余力,竟一掌伤了康华真,趁着尹天赐分神之际,从一旁的小路遁走…… 抚雾恢复意识的时候,正躺在洛阳郊外的一棵银杏树下。她浑身是血,呼吸已经渐渐变得微弱。 她强撑着身体,慢慢地摸上自己的右臂,那里纹着玄鸟的地方在微微发烫。 想到自己体内突然涌现出的力量,她一手捂住眼睛,忍不住笑了起来。渐渐地,笑声越来越大,喉咙里却隐隐发苦。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抛弃了她,却留给了她这个奇怪的胎记,在危急的时候一次又一次的救了她。 这是不是证明,他们其实很爱她? 抚雾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她自己懂医术,知道以她现在的伤势,若没有人助其疗伤,她必定撑不过今天晚上。可是洛阳遍布丐帮弟子,她能逃出来已是万幸,又去哪里找人帮忙? 明明是万里无云的艳阳天,抚雾却觉得周身变得很冷,冷到刺骨。 她知道这是人濒死前的状态。很神奇的,这一刻她脑中一片空白,哪怕想起了阿萨辛,也完全没有力气记起他的样子。 死亡的感觉,真是不怎么美妙…… 抚雾慢慢闭上眼睛,隐约有等死的意思,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她最终还是没有死去。 一片朦胧中,她感觉到有个人抱住了自己。 那个人的怀抱很温暖,比教中整日燃烧着的圣火还要温暖,可是他的身体硬邦邦的,与身体总是很柔软的阿萨辛也不一样…… 她努力的睁开眼睛,想要看清眼前人的样子,无奈头越来越晕,稍稍挣扎了几下,便慢慢失去了知觉。 抚雾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陷进了一个温暖的环境里,周身柔软而舒适。 她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床前的桌旁坐着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他背对着她,不知道在摆弄什么东西。 她没有出声,只是屏息打量着这个可能是自己救命恩人的男子。 对方穿着一件苍蓝色的袍子,腰间挂着一片精致的玉锁,还缠着一块通体圆润的玉佩,至于袖口别着的银片与其说是装饰品,不如说是制作精美的暗器。 抚雾的目光悄悄偏移,一直越过男子的肩膀,往他身前的桌上扫去。只见桌上除了茶盏,还铺着一些凌乱的图纸,以及一件尚未完工的机关。菱形机关的侧面,还刻着一个小小的面具图案。 怎么,这人是蜀中唐门的人吗…… 抚雾发呆的空档,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一直打量的人已经转身来到了她的面前。 惊吓之余,她失手打翻了男人手中的药碗。 结果可想而知,她睁着一双美目与脸色僵住的男人对视,一番大眼瞪小眼过后,对方轻轻一叹,收拾了地上的碎片,又给她端来了第二碗药。 闻到药汁的味道时,抚雾已经知道这是治疗内伤的药,并没有加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是她依旧不想喝,只因药汁的味道太恶心。 果然还是阿萨辛最好…… 抚雾心道,阿萨辛做出来的药,味道从来都如蜜糖一般可口,哪里会像眼前这男人一样,熬出这么可怕的药来。 最终,抚雾还是决定喝下那碗药。她安慰自己,这是为了治伤,才不是因为那个男人威胁她喝药的眼神令她有些害怕。 药汁滑过喉咙,诡异的味道弄得抚雾想吐,她一脸难受的眯起了眼睛,差些以为自己要去见阿里曼真神了。 可是下一秒,一个冰凉的东西送进了她的嘴巴里,甜甜的,还带着浓郁的果香。 抚雾反应极快,在感觉到有东西碰到嘴唇时,下意识张嘴一咬,不仅咬住了蜜饯,还咬住了那人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指。 抚雾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她微微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脸颊隐隐发烫的同时,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个世上除了阿萨辛以外,竟然还有一个男人,能让她觉得这样顺眼。 后来,抚雾知道了他的名字——唐傲风,确实出身蜀中唐门。 接下来的几天,抚雾重伤未愈,无法自行离开,唐傲风便一直留下照顾她,每日为她运功疗伤。 两人逐渐熟识,相处之时再没了最初的拘谨。 抚雾不客气的想,唐傲风这个男人简直是个怪胎。他可以因她吃腻了同一种蜜饯,去买不同的果子供她服药,却死活不肯同意更改药方让汤药的味道变得好喝一点。她若提出抗议,他会直接在下次的药方里多加不止一倍的黄连,苦的她再不敢提出异议…… 仿佛遇上了对头般,抚雾对上唐傲风,似乎从来没有占上风的时候。 她想,一定是因为她伤势未愈,所以力有不逮。等她身体慢慢好转了,一定让这个无知的蠢男人知道她的厉害! 不过,虽然嘴上对唐傲风百般嫌弃,可是抚雾自己知道,每当对方为她运动疗伤的时候,抵在她背上的那双手,竟让她心跳微微加快。 她悄悄地睁开眼睛,透过一旁的铜镜,打量着唐傲风的侧脸。不禁觉得,他虽然没有阿萨辛的风华绝代,却有一种别样的魅力,竟带给她无比的安心与依赖。 这种感觉,恰恰是她从未在阿萨辛身边体会过的。 于是,她终于肯承认,其实唐傲风这个人,也没有那么糟糕。 他不像阿萨辛一般博学多才,却有一双妙手,能够制出各种巧夺天工的机关。 他不像阿萨辛一般温柔体恤,却一直很细心,总能顾及到她的情绪,并且一直用他的方式,尽可能的满足她的一切需求。 最重要的是,她在唐傲风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是教义中所说的阴阳相融。 她是女子,他是男子,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不正是暗合了阴阳共存? 难道这才是教义中的真正意思?可是为何阿萨辛一直给她灌输,男人是罪恶的源泉,还严令教中弟子,不准与男人接触。 不过,唐傲风不是一般的男人。 抚雾心想,他不仅救了她的命,给人的感觉还这样……特别。即便与他长久接触,想来阿萨辛应该也不会生气? 抚雾的伤势渐渐好转。她与唐傲风之间也不知不觉相处了一个多月。 他们同处一个屋檐下,不知是唐傲风过于温柔,还是抚雾渐渐得意忘形。 这一天,她玩笑般的问他:“公子家中可有妻室?” 对方反常的沉默了。在这种氛围下,抚雾再也维持不住笑脸,面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正要发作之际,却见对方摘下了自己腰间的玉锁,轻轻放在了她的手心。 迎上她略显错愕的目光,他笑的温柔极了:“在下家中无妻无妾,也无婚约,姑娘若以身相许,某求之不得。” 她手足无措的看着他,只觉手心的玉锁变得沉重无比。 很多年以后,每当抚雾独自一人站在栖霞宫中望着天上孤零零的月亮时,总会想起当初这一幕。 她似笑非笑道:“小女子身价贵得很,公子想娶,只怕没那么容易。” 他没有生气,只是一脸认真的点头:“愿闻其详。” “娶我,要三书六礼,八抬大轿。” “本该如此。” “若是我家人不同意,你要负责摆平,不可有半点不敬。” “自当尽力。” “有了我,便不能再有别的女人,若是变心,以死断情。” “可。” “喂,你听清楚,以死断情,死的人是你,可不是我!” “只要你肯跟我走,把命给你又何妨。” 那日,抚雾在客房里呆坐了整整一天。她的手里握着唐傲风赠的玉锁,心里七上八下,只觉心跳得格外厉害,却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到得半夜,她辗转反复,久久无法入睡,干脆披衣下床,悄悄去了隔壁的房间。只是尚未走近,却见一个唐门弟子从唐傲风的房间走出,而唐傲风负手立于窗前,眉头紧锁,整个人一言不发。 直到第二天,抚雾才知道,唐傲风要走了,家中有急事召他回去。 于情于理,一个陌生人救了自己的命,还照顾了自己这么久,此时有事要离开,一般人都会予以关心和谅解。 可惜,抚雾不是一般人,甚至不算是个好人。她想起了昨天唐傲风的一番话,不由怒火中烧。 这个男人,明明前一秒还甜言蜜语,后一秒却要弃她而去。难道他以为在扰乱了她的心神以后,他还能轻易地一走了之? 她绝不允许! 抚雾难得的强硬,不许唐傲风回唐门。若他执意回去,她便杀了他! 唐傲风当然不可能答应。他安慰她,他很快便会回来,或者她随他一起回去唐门。 抚雾听了,没有一点开心的感觉,只觉得唐傲风此人着实可恶,而且不知好歹。 所以,她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她揪住唐傲风的衣领,把高她大半个头的男人重重地压了下去。她扑到他身上,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膀,却险些把自己牙齿硌掉。 最后,唐傲风还是离开了。 在他离开前,抚雾曾当着他的面,把他所赠玉锁狠狠地扔进了角落,而他只是一言不发,毫不留恋的离开了房间。 唐傲风的离开,令抚雾的心情变得十分糟糕。 她不顾尚未痊愈的身体,在稍加休整后直接离开了客栈,却不想刚走到街上,立刻被沿街游荡的丐帮弟子发现。 原来,那日帮主夫人康华真中她一掌,肚子突然疼痛不已,竟是发现有了身孕,虽然孩子没事,可是康华真的身体却有些虚弱,不得不回到君山总舵调养。 尹天赐怜惜妻子,自然更加恼怒害得妻子受伤的人,于是发下帮主令,命洛阳城中的丐帮弟子注意那日前来挑衅的红衣女子行踪。 丐帮弟子耳目灵通,消息传递的极快。抚雾踏出客栈不久,四面八方已经涌来了数拨气势汹汹的丐帮弟子,而她有伤在身,只得试图用轻功遁走。 可是她不曾想到,丐帮弟子实在缠人,哪怕她尚有余力,却架不住这许多人的围攻之势。 抚雾心中烦躁,下手不再留情,刚准备杀几个丐帮弟子泄愤,不想一个蒙面人从天而降,直接把她制住带走。 她没有挣扎,只因蒙面人的气息很熟悉——竟是已经离开的唐傲风。 唐傲风带着她一路奔出洛阳城,来到了郊外的一处树林里。此时临近傍晚,附近人烟罕至,倒是个安全的地方。 抚雾被唐傲风轻轻地放在了草地上,他刚想抽手,却被她一把抓住。那一刻,抚雾觉得自己疯了,不仅疯了,还疯的彻底。 她伸手摘掉了唐傲风脸上的面具,两个人靠得越来越近,她甚至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对方有些僵硬的身体,可是这样她还不满足。 很多年以后,每当抚雾想起洛阳郊外的疯狂一夜,她都忍不住想,当时的自己一定是被魔鬼给蛊惑了,可是那时候的感觉,又确实让她快乐。 这一年,抚雾十七岁,她认识了一个唐门来的男人,名叫唐傲风。他们认识才不过一月,偏偏阴差阳错之下,两人在一个无比诡异的环境里发生了一件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 尽管,抚雾并不太想承认,可是她与唐傲风之间,或许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变得比阿萨辛还要亲密。 不过,她很快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也许是事情超出自己掌控后的无措,在第二天天还未亮之时,她匆匆的离开了。为了防止唐傲风察觉,她用随身的迷-药让他陷入了沉睡。 后来,抚雾平安的回到了栖霞宫。 阿萨辛虽然恼怒她擅自行事,但是终究没有过分斥责于她,反而命她好好养伤,并在第二天气消后,对她关怀备至。 于是,本来有些不开心的抚雾,经过阿萨辛的一番安慰,又重新开心了起来。她暗道,下次执行任务时,她一定不会再给阿萨辛丢脸了。 此时的抚雾并没有意识到,当她沉浸在阿萨辛的温柔中时,她已经把那个与她有着亲密关系的男子,彻底遗忘至脑后了。 不过,这也怪不得抚雾。毕竟在阿萨辛的身边,谁还会想起别的什么人呢? 可是,在抚雾回到栖霞宫的第四十天,她不得不想起了那个男人——因为对方找上门了。 他不仅潜入了栖霞宫,还顺利找到了她的房间——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 见着她的时候,唐傲风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双黑亮的眼睛里透着点点温柔,仿佛能摄人心魂。 她却高兴不起来。 事实上,如果当时有面镜子,抚雾猜自己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 她还是小看了这个男人。 她一直以为唐傲风一个大家公子,平日里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怎么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追的这么紧,还明目张胆的潜入了红衣教总坛! 此时的抚雾却不知道,唐傲风看似脾气温和,其实再执拗不过。他平时待人疏离,既然愿意放下身份对她百般宠溺,又怎么可能只是游戏一场。 看着眼前的男人,抚雾没有因他的“痴情”而感动,反而很是恼怒,尤其是看到眼前这个男人,根本不把这次潜入当回事的时候! 他以为他是谁?这里可是栖霞宫!若是一个不小心,被阿萨辛抓到怎么办! 唐傲风没有跟她废话,只是开门见山的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 跟他走…… 听上去可真是充满了诱惑,若是正在热恋中的少女,估计会毫不犹豫的舍下一切,不管不顾的跟着他走了。 可惜,抚雾虽然年纪不大,心思却是狡诈的连阿萨辛都能骗过,如今又怎么可能失去理智,抛下一切跟着对方走。 所以,她拒绝了。 可是拒绝后才发现,眼前的男人反应有些不对劲,没有失望,没有痛苦,只有一声无奈的叹息。 抚雾悠悠转醒的时候,正躺在唐傲风的怀里。周围是一片森林,看样子似乎距离栖霞宫不远。 抚雾睁大了眼睛,万万没有想到,她拒绝跟他走,他竟然直接用抢的……岂有此理! 她怒瞪着对方,气得说不出话,对方却弯腰抵住了她的额头,露出一个恣意的笑,那副潇洒的模样,让她的心跳漏了半拍。 他说,他想带她回唐门,娶她为妻。 他说,他一定会保护她,让她不必再惧怕阿萨辛。 ……真是动听的情话。 抚雾抑制住心底深处的冲动,抿着唇一言不发。她怕自己受到蛊惑,一个松口答应了他。 于是,她狠下心告诉唐傲风,她绝对不会跟他走,因为她不惧怕阿萨辛,因为她最爱的人正是阿萨辛。 果然,对方沉默了,却再次开口问她,愿不愿跟他走。 见对方锲而不舍的样子,抚雾难过的想哭,又幸福的想笑。 可是最终,她还是告诉他,他们二人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消遣,兴趣过去了,感情自然随风而逝。 这一次,唐傲风终于被她激走了。 可是他离开时的神情,让她有些不能理解……不是愤怒,不是失望,而是那种让她十分熟悉的,宠溺中夹杂着无奈的感觉。 果真是个怪人。 这一日的傍晚,抚雾迎着天边的晚霞回到了栖霞宫。 宫中没有人发现她失踪的事,不知那个男人用了什么方法,竟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把她带出了栖霞宫。 不过,那些事与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抚雾抬头望着栖霞宫的大门,脸上绽开了一抹明媚的笑,喉咙里却有些发苦。 唐傲风这个人,从今往后,真的只是她心中一场荒唐的梦了。 第27章 抚雾番外二:心馅情网人不知 本来以为与唐傲风缘分已尽的抚雾,在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惊愕的发现,或许她这一辈子,都无法与这个男人脱开关系了。 她怀孕了。这代表着什么? 也许在普通人家,这代表着小生命的降生,代表着有人要成为父亲和母亲。 可是在红衣教内,甚至不用去问教主座下的圣女,只要随便拎一个弟子出来,都会知道怀孕意味着灾难,以及教主阿萨辛的震怒。 若是放在过去,抚雾并不担心自己会触怒阿萨辛。因为她知道,阿萨辛永远不会真的生她的气。 可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阿萨辛若是得知了她怀孕的消息,肯定不只是震怒这么简单,恐怕还会血流成河。 首当其冲的,不是抚雾,甚至不是她肚子里的孩子,而是那个毫不知情的笨蛋唐傲风。 抚雾心里明白,眼下最好的办法,是找个机会把孩子打掉。 可是每当她浮现出这个念头时,她的肚子总会隐隐作痛,并且不由自主的回忆起重伤那天,那个抱住她的温暖怀抱。 这是她的孩子,她和唐傲风的孩子。若是能生下来,该是多么的可爱…… 鬼使神差的,抚雾抱着侥幸的念头,最终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怀孕的前几个月,她用一些特殊的药物,止住了自己的孕期反应。直到肚子渐渐变大,快要遮掩不下去的时候,她向阿萨辛提议,要按照之前的计划,前往江陵传教。 她小心翼翼的,尽量使自己态度如常,利用着以往她对阿萨辛的了解,成功骗过了他,没有引起他的一点怀疑。 虽然,骗了阿萨辛这件事,让她心里很不舒服,可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只能如此。 几个月后,抚雾在江陵偷偷的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姐弟。 她留下了双胞胎中的弟弟,却把女儿秘密送去了唐门,一同送去的,还有唐傲风送给她的玉锁——当时她终究没有忍住,还是把玉锁捡回来了。 抚雾抱着怀里的孩子,心底一片柔软。她准备让儿子归在身边亲信的名下,以便自己时常见到他。 即使教义上说,男人都是肮脏无比的,可是这一个是自己的儿子,而他的父亲,也是与众不同的,不是吗? 抚雾亲吻着儿子的小脸,目露怜惜之色。 她心中明白,男孩在红衣教的生存环境有多么差,可是她没有办法,因为女儿的模样太像她了,过不了几年,一定会被阿萨辛发现,到时候母女都会有危险。 可是两个孩子一个都不留下,她见不到,心里又会如针扎一般的难受。 最终,她还是不忍自己生下的儿子留在红衣教中受到摧残,于是私下命人将儿子带走,交给了栖霞宫附近的一户人家收养。 接下来的几年,抚雾的日子过得十分平静。 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她可以顺便打听女儿在唐门的状况。若是没有外出的任务,她便待在教中处理事务,碰上阿萨辛不在总坛,还有机会探望已经能跑能跳的儿子。 只是平静的生活总容易被打破。 抚养儿子的那户人家,出了一个想要离开红衣教的叛徒,被阿里曼执法者逮个正着。于是全家十四口人,老的处决,小的被带到教中接受惩罚——她刚满三岁的儿子也在其中。 抚雾心里恨得不行,却没办法在栖霞宫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带走一个叛教“余孽”。她能做的,只有私下减少这些囚犯的惩罚,并且暗中保护着儿子,不让别人伤害他。 可惜,哪怕有抚雾暗中保护,两年的时间过去,幼小的孩子依旧虚弱的不成样子。她看着儿子的模样,心里如刀割一般疼痛,终于下定决心,找个机会把他送走。 只是计划不如变化,抚雾尚在筹划之时,儿子的身上,突然发生了一件让她不得不做出决定的事情——本来很正常的儿子,不知怎么发起了高烧,手臂上还出现了一只金纹勾勒而成的玄鸟。 抚雾得知这件事后,吓得魂飞魄散。她不清楚儿子身上怎么会出现这个图腾,只是庆幸着,阿萨辛眼下不在教中,局面还控制得住。 抚雾受此事影响,再顾不得许多,直接给唐傲风送去了一封书信,说明了儿子的情况,想让他把儿子接去唐门。 可惜,唐傲风迟迟未有回信,抚雾的情绪越渐焦虑,在她忍不住动手的时候,一直没有消息的唐傲风,竟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他看上去风尘仆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下还有些乌青,一看便知是数日没有好好休息的结果。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突然抱住了她。 抚雾本想嫌弃一番对方粘着灰尘的衣服,可是当她靠到他怀里的那一刻,不知为何突然很想痛哭一场。 最终,她只是抓紧了他的衣角,与他相顾无言。 抚雾心知时间紧迫,匆忙把儿子的情况与唐傲风说明,却见对方一点都不惊讶,只是抓住她的手,问她要不要跟他走。 抚雾却不知该怎么回应他。 或许,曾经的她可以很干脆的拒绝,可是如今的唐门,有她的一双儿女,还有他……这个诱惑太大,她差些忍不住答应。 可是,她还是拒绝了。给出的理由是,她觉得自己离不开红衣教,离不开阿萨辛。 最后,唐傲风带走了他们两个人的儿子。看着对方于夜幕中离去的身影,抚雾恍然惊觉,原来她真的对不起唐傲风。 她果然是个坏女人…… 自从儿子离开了身边,抚雾再没有了牵挂。知道儿子身上有玄鸟图腾的人,已经被她暗中处决掉,构不成什么威胁。 她在明面上,甚至在阿萨辛的眼中,依旧是那个称职的圣女。 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终究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她觉得心里空了一块,甚至在面对阿萨辛的时候,也完全高兴不起来。 她开始思念唐傲风,恨不得立刻飞去唐门,看看他和两个孩子现在过得如何。 听说,他为了让家中长辈认下两个孩子,曾在唐门老祖的屋前长跪不起,也不知身体有没有大碍…… 思念归思念,抚雾却明白,若没有意外,她这辈子恐怕都无法与对方相见了。哪怕她心里再难受,也不能表露出一点,不然若是叫阿萨辛察觉了,只怕唐傲风和两个孩子,都会陷入危险之中…… 可惜,老天似乎总是喜欢与她开玩笑。 开元二十三年,红衣教派去丐帮的卧底来报,丐帮和唐门在枫华谷有一番动作,似乎准备联手伏击明教。 几乎在听到“唐门”两个字的时候,抚雾的心开始剧烈的跳动。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若是这一次错过了,只怕她会后悔一辈子! 于是,阿萨辛犹豫要派谁前往枫华谷之时,抚雾主动请命,哪怕冒着被阿萨辛怀疑的风险,也要揽下这桩差事。 她必须得去一趟,说不定,还能再见到那个人? 抚雾赶到枫华谷的时候,并不敢明目张胆的出现。 决战在即,唐门和丐帮的人十分注意隐匿行踪,对周边可疑的陌生人也警惕的紧,她只能躲在暗处悄悄观察。 唐门弟子大都戴着面具,并且行踪诡秘,要从中找出一个人来真心不容易。不过,哪怕多年未见,抚雾还是一眼认出了唐傲风。 他的脸上覆着面具,虽然看不清样子,可她的直觉告诉她,那个人一定是他。 他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仪表不凡的男子,似乎是唐门门主,他们在商量着什么,很是神秘的样子,只可惜抚雾离得远,一句也没有听清。 期间,唐傲风往抚雾隐匿的方向看了一眼,却随即收回了目光。于是抚雾也不敢确定,他到底有没有看见她。 不过,即便看见了,又能怎样。 一晃多年,距离她与唐傲风的第一次相遇,已经过去了十四年,他们的孩子在渐渐长大,他们也在渐渐变老。 十余年间,抚雾没有去过唐门,却知道唐傲风并没有娶妻。他很好的遵守了当初的承诺,用心抚养两个孩子长大。 到头来,是她对不起他,对不起两个孩子。 后来,震惊武林的枫华谷之战,在那一天终于爆发了。 枫林中刀光剑影,鲜血四溅,仿佛把谷中的红叶又重新浸染了一遍。 战况惨烈,明教似乎有备而来,丐帮唐门实力不俗,联手之下却占不到明教什么便宜。 混乱中,抚雾看见了与她有过恩怨的丐帮帮主尹天赐,他被身后一个丐帮年轻人偷袭,好像还中了毒,身体摇晃了几下,终于支撑不住倒地。 那个丐帮年轻人脸色阴沉,偷袭得手后,并没有恋战,而是小心的避开了其他人,带着已经陷入昏迷的尹天赐,悄悄地离开了战场。 躲在暗中的抚雾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却没来得及追上前去查探。只因她一个错眼之下,唐傲风出事了。 她回头看向他时,正好见到他被隐匿在暗处的明教法王一刀穿胸而过。 抚雾屏住了呼吸,只觉得心一下子被狠狠揪住。 她顾不上许多,直接冲进了枫林,全力一击将那明教法王击退,带着胸口已经溢满鲜血的唐傲风,迅速离开了战场。 救治唐傲风的时候,抚雾觉得自己的手都是抖的,她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真气不要命的往他体内输送。 所幸,唐傲风命不该绝,他胸前的伤口渐渐不再流血,抚雾手忙脚乱的为他裹伤,慌张的模样,全然不似往日的沉稳。 后来,唐傲风的伤势有所好转,抚雾带着他离开了枫华谷,寻了洛道附近的一处村子,隐姓埋名的生活了下来。 那段日子,是抚雾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没有红衣教,没有唐门,没有任何江湖纷争,不用担惊受怕……在唐傲风的身边,她再也没有想起过阿萨辛。 他们像村子里一些普通夫妻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哪怕每天只是简单重复着一些,在以前的她看来简直是浪费时间的事,也没有丝毫怨言。 后来,他们有了第三个孩子。 也许是境况不同,抚雾对第三个孩子,比对前两个孩子还要有所期待。这一次,她不再担惊受怕的养胎,她身边有夫君陪着,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模样长得虽不像抚雾,也不像唐傲风,却是漂亮极了,让他们心里极是欢喜。 抚雾暗暗发誓,这一次她一定要尽到母亲的责任,一定不能让第三个孩子,重蹈前两个孩子的覆辙。 就这样,两个人带着小女儿,在洛道长守村生活了近三年。 直到小女儿三岁的时候,有一个人突然找上了门——是个身手矫健的老人,自称唐间竹。 最开始,抚雾并不清楚这老人的身份,直到唐傲风喊他叔父,又联系到唐间竹这个名字,不由恍然大悟。 这个名为唐间竹的老人,只怕正是失踪已久的上任武林盟主——唐简。 抚雾不知唐简来意,只是见唐傲风与唐简两人密谈了许久,随后唐简一脸疲惫的走出,临走前还抱了抱他们的小女儿,言道若是有困难,可以去枫华谷的平顶村找他。 后来,抚雾听唐傲风提起,唐简此行是为了问清楚当年枫华谷之战的真相,却不知唐傲风说了什么,竟让唐简这般失魂落魄。 她问起的时候,唐傲风抱着小女儿不说话,直到过了一会儿,才道与他的堂兄——唐门门主唐傲天有关。 抚雾没有再问。 她知道,唐傲风与她在洛道的这些年,虽然面上不显,心里却一直牵挂着唐门。他只是为了她,才一直隐姓埋名,留在一个普通的村子里做着一些毫无意义的事。 抚雾第一次对人有了愧疚的情绪,却私心的不想打破现在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她去村外采买食材,不远处的人群中,耀目的红衣时隔三年,终于再次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几乎立刻回到了家中,心脏一阵狂跳。 渐渐地,她的心神不宁引起了唐傲风的注意,他关心的问起,她却闭口不言。直到后来,出现在洛道的红衣弟子越来越多,他心有所感,却不主动点破。 直到有一天,他说,想带她和女儿离开洛道。 抚雾同意了,却建议他去枫华谷的平顶村,找那位隐居已久的唐简大侠。他没有多想,点头同意了,以致并没有注意到,她袖子里紧紧攥着的双手。 唐简再次见到唐傲风夫妇的时候,是抚雾带着昏迷的丈夫和女儿来找他。 唐简吓了一跳,以为他们遇上了什么意外。不料,抚雾主动坦白,丈夫和小女儿的样子,是她所为。 她解释道,女儿只是中了轻微的迷药昏睡过去。而唐傲风,却是喝下了混着绝情丹的茶水,一朝梦醒,若没有意外,他会把她忘得干干净净。 绝情丹本是阿萨辛所创,专门用来洗去教中弟子对爱人的记忆。 她经常代表阿萨辛外出传教,身上带了许多这种药丸,以备不时之需。却没想到有一天,竟会让她用到自己夫君的身上。 后来,抚雾把夫君和女儿交给了唐简,请求他代为照顾。而她,换上了昔日的一袭红衣,时隔多年再一次出现在了红衣教徒的面前。 此时的阿萨辛已经知道了她的所作所为,也如她所预料,他生气极了。 当抚雾再一次站在栖霞宫的门口,仰头望着天空时,她的心中并没有一丝后悔。 唐傲风为了她,舍弃了唐门,舍弃了两个孩子,只因她不愿看到他与阿萨辛起冲突,便陪着她隐姓埋名,从一个大家公子,变成一个乡野村夫。 他心中明明记挂着唐门,却因对她的承诺,从来不曾回去过,为了不让她多心,甚至不曾在她面前表露出对唐门的牵挂。 枫华谷一战,唐门损失惨重,她知道唐傲风的许多同族兄弟都死在了这一场战役中,而唐门内部,更是百废待兴。 可他偏偏为了她,至今不曾回去过…… 她是个自私的女人。为了自己的快乐,狠心的不去在意对方的痛苦,只是日复一日的,活在自己为自己编织的梦中。 她总是忍不住想,若是没有她,唐傲风会有一个温柔的妻子,乖巧的孩子,日子过得平静而美满,不会像现在这样充满了无奈。 可是,她不曾后悔。从过去到现在,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不曾后悔。 固然是她招惹了他,可是这段感情的最开始,他又何曾放过了她。既然两个人注定逃不开相遇,干脆生死相守,永远不再分开。 可惜,她终究还是舍不得…… 抚雾苦笑一声,一步一步的走进了栖霞宫。 一路上,并没有人阻拦她。来来往往的弟子,只是惊恐的盯着她,看着她慢慢走向阿萨辛所在的圣殿。 抚雾每走一步,心中越渐平静。 ……唐傲风,从今以后你带着女儿回去唐门,回去你的亲人身边,做你想做的事。至于红衣教的圣女抚雾,她会永远的留在红衣教,无论生死,都不再与你有半点关系。 夫君,我欠你的,我还给你。至于你欠我的,等我到了九泉之下,咱们再慢慢算清。 ‘抚雾,你为何回来?’ “为了我所爱之人,此生永乐平安。” 第28章 巴蜀屠龙风波起 赵云睿是广都镇上的茶馆老板娘,许多行走江湖的人估计都认识她。 这个老板娘很不一般,没人知道她的来历,也没人知道她曾经有过什么故事,只知道她四海为家,有茶的地方,就有她赵云睿。 广都镇的茶馆开在镇子的入口,生意一向不错。老顾客都知道,老板娘赵云睿煮茶都是用上好的山泉水,煮出来的茶味如甘霖,令人齿颊留香。 白游鳞和黑腾风是赵云睿茶馆的老顾客了,不论天南海北走到哪里,两人总是喜欢结伴在茶馆喝茶。 可惜,他们的感情并不好,不仅不好,有时候还会动起手来。赵云睿对于这两个人,已是无可奈何,最初还会叫人帮他们调解,到了后来干脆随他们去,毕竟来者是客,不能把客人赶跑,还不兴她躲得远远的? 这天,白游鳞和黑腾风又因一点小事吵了起来,一股子凶劲弄得周围的茶客胆战心惊,纷纷远离了他们,只余一个白衣少女,仍旧安静地坐在那。 赵云睿一边煮茶,一边关注着茶馆内的情况。 她虽然只是个茶馆老板娘,但是这么多年,也算见识了不少人物,却是头一次见到,如这白衣少女一般奇怪的人。 少女年纪不大,整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白净的脸上平静无波,好像根本不曾注意到旁边正在争吵的两人。 这样一个人,在喧嚣吵闹的茶馆中本该十分显眼,但奇怪的是,周围的茶客并没有对其显露出一丝一毫的关注,哪怕此刻坐在白游鳞和黑腾风身边的只余她一人。 不是看不见,而是不起眼。 仿佛这少女与茶馆里的桌桌凳凳一样,只是一件寻常的摆设,根本勾不起人们的兴趣。 可是,一个眉目如画的妙龄少女,跟茶馆里的摆设是一样的吗? 至少,在赵云睿看来,两者天差地别。 赵云睿把周围茶客的反应看在眼里,视线又回到白衣少女的身上。她借着煮茶的空档,暗自打量起坐在角落里的人,可惜还没得出什么结论,就发现自己好像遇到了一个问题。 一开始,她观察着少女的脸色,白里透红,有着独属于这个年纪的青春朝气,还有长长的睫毛,浓密卷翘,轻轻颤动的时候,格外惹人怜爱……还有,还有什么来着? 赵云睿一脸懵然的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了角落里的少女,一眨不眨的盯着对方看,不过片刻的功夫,果然发现不论自己如何专注,原本置于少女身上的注意力,都会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分散到周围人的身上,不管是一尘不染的桌面,还是墙上贴着的对联,甚至是喧嚣吵闹的茶客,这些原本并未引起自己注意的存在,突然之间变得清晰无比,令观察者一头栽进周围喧闹的人声里,渐渐遗忘了自己的目的。 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新奇到连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赵云睿都形容不清楚。她只是意识到,自己始终无法把注意力维持在那个少女的身上,不管如何凝神,目光总会不知不觉偏移到其他的地方。最后,她竟然真的产生了一种错觉——周围早已看惯的风景,真的比神秘的陌生人更为吸引人。 可是赵云睿潜意识里清楚的知道,自己感兴趣的分明是白衣少女,而非周围那一套套有着熟悉花纹的茶具。 赵云睿心下一凛,只觉对面女孩沉静的外表之下,隐隐浮动着一股莫名的违和感,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意外的融入其中,丝毫不引人注目。 赵云睿默默地收回了目光,继续手上的活计。她仍然不清楚白衣少女的来历,却已经可以断定,对方的来头绝对不简单,而应对这类人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招惹。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老板娘,顾渚紫笋可有?” 一道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赵云睿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玄色长靴。她微微抬眼,见停在自己身前的竟是个模样颇为俊俏的男子。 这人面上白净,并未蓄须,虽是青年模样,但观其神态举止,年纪不会太小,一身藏蓝色的劲装疾服显得身形挺拔有力,声音虽透着几分冷意,却并不刺人。 赵云睿视线微微偏移,不动声色的瞄了一眼被对方抱在怀里的木盒,盒面的一侧刻着一个精巧细致的图案,像是一张从中间划开的“人脸”,花纹虽简单,却清楚的道出了主人家的身份。 赵云睿一个眼色下去,茶馆小二立刻上前招呼:“哟,这位客官,顾渚紫笋是吧,我们茶馆虽小,这种茶叶却是不缺的,您往里面请?” 赵云睿并不认得眼前这个人,却不难猜出对方的身份——蜀中唐门弟子。唐门位于蜀中恭州一带,与广都镇算是近邻,门下弟子出现在此,本没什么好惊讶的。 唐无绝在茶馆小二的招呼下,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坐下,刚一抬眼,正好看到了坐在自己对面的人,视线不由凝住。 那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子,乌发如瀑,肌肤胜雪,一层薄薄的面纱根本遮挡不住细致的眉眼,只是看上去有些青涩,估计年纪不会很大,不像窗外的那棵鸭脚,至少有百岁之龄,可惜来的时间不巧,若是深秋前来,一地金黄的场面定会十分壮丽…… 等等…… 他突然回神,强迫自己收回了投注到窗外的目光,视线重新回到白衣少女的身上,一面懊恼自己的走神,一面重新打量起对面的人,本是漫不经心的一瞥,却在注意到对方的打扮后,突然变得有些在意。 白衣素裳,广袖迤逦,别人穿出去是飘逸出尘,放在眼前这女孩身上,偏偏只剩下一板一眼的冷肃,不仅没有属于少女的活泼明艳,反而像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假人。 唐无绝心中一凛,不知想到了什么,看向这少女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不对劲。 这样的打扮实在奇怪,非是普通闺阁女儿喜欢的样式,而江湖上的一些门派,也几乎见不到这样打扮的女子。 只除了,那个地方的人…… 在他的印象里,那个地方的女人有着菩萨一般的慈悲,又可以像魔鬼一样恐怖。她们最喜欢红色,尤其喜欢穿着一身耀目的红衣,用近乎虔诚的目光和最为致命的温柔,去拯救每一个陷入绝境中的人,然后勾引他们下地狱。 至于为什么是红色,那个人曾告诉他,红色是圣火的颜色,教中的圣火可以燃尽世间一切污秽,而红衣正是她们的标识与象征。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对于这些美丽明艳的女人而言,除了圣火一样的红艳之外,她们还喜欢洁净无暇的白色,这代表了纯洁,能够令人卸下心防,以方便她们操控人心…… 许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唐无绝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 红衣教中,有一部分人喜着红衣,也有一部分人,打扮与常人无异,甚至从表面上看,根本发现不了他们红衣教徒的身份。 这少女气质如此特别,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这里,难道与红衣教有关? 他身上慢慢泛起一股冷意,白衣少女心有所感,突然之间毫无征兆的抬起了头。 少女的目光明净透亮,虽然找到了一直在瞪着自己的人,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防备,只是略显疑惑的望着这边,既没有收回视线,也没有显露多余的情绪。但正是这副无害的模样,令年近而立的唐公子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窘迫感。 他勉强维持住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掩饰般的端起了茶杯,然后顶着对方直白的目光,动作僵硬的转过了头,直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消失了,这才暗中松了口气。 同时,心里涌出一股无奈,深觉自己过于敏感,又纳罕自己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为何会无端变得紧张。 不过,想起刚才的一幕,唐无绝原本紧绷的身体竟慢慢放松下来。 那双眼睛,与他见过的所有红衣教徒的眼睛都不一样,没有狂热,没有偏激,唯有一片清澈如水,宁静祥和。 或许,真的是他多心了。 —————————————————————————————————————— 在茶馆中引起了一番波澜的白衣少女,正是刚刚离开骊山的淼。 当年逃出荻花宫后,她本想回去洛阳,可惜去往洛阳的路上,沿途遍布红衣教徒,若不是姜槐序有意相助,仅凭她自己一个人,可能根本走不出枫华谷。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对于姜槐序邀请她前往骊山的提议,淼没有再拒绝。 只是没想到这一去,便是整整五年。 那天,她独坐于星辰宫的大殿之中,认真的为自己占了一卦,却因功力不够,卦象只是模糊的显示,她所求之物将在三个月后,出现在南方一处名为苍山的高山附近。 得到这个结果后,淼未曾犹豫,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匆忙的收拾一番,便向阴阳家现在的掌门——姜槐序辞行。 这一次,对方并未多加阻拦,只是提出一同前往,她未曾多想,一口答应下来,与姜槐序一起绕道马嵬驿,经过一番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巴蜀一带。 只是不料刚进蜀地,姜槐序与淼分道扬镳,淼没有在意,独自一人来到了附近的广都镇,打算找个本地人问路。 从刚才开始,淼注意到有个人一直盯着她,却没怎么放在心上,直到一股冷意袭来,这才警觉起来。 只是不料她一抬头,对方立刻收回了目光,还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至端着茶杯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弄得人摸不着头脑。 正当淼收回目光,重新盯着杯子数茶叶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道饱含怒气的声音,一时间吸引了茶馆内的无数视线。 “可恶的臭丫头,如此不把兄长放在眼里,总有一天要让她知道,以下犯上是个什么样的后果!” 第29章 情之一字心自知 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一位锦衣公子阔步走进了茶馆,几乎一眼便扫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唐无绝。 “真是的,去哪里不好,偏偏选在这种地方……”锦衣公子举步而来,无视了周围茶客打量的目光,径直来到了唐无绝的身边。 “还是老样子,有功夫喝茶,没时间吃酒。与其在这里干坐,不如陪着哥哥出去喝两杯。”锦衣公子一撩衣摆,毫不客气的坐下,脸上还带着一点未曾消下去的怒容。 唐无绝看了他一眼,像往常一样回应道:“我不喝酒。” 锦衣公子一手搭在桌子上,嗤笑一声道:“一个大男人竟然不会喝酒,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只是不想喝,不是不会喝。”唐无绝不动声色地推开了锦衣公子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这几天帮着跑腿这么久,难道你这个做人弟弟的,一点表示也没有?” 锦衣公子斜眼瞄着堂弟,脸上露出了些许漫不经心的笑:“我唐无乐的弟弟,不会喝酒怎么行,择日不如撞日,跟着哥哥去找间酒楼,今天不醉不归!” “我不去。”唐无绝干脆的拒绝了邀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端着茶杯又灌了一大口茶水。 “不知趣的小子。” 唐无乐的耐心有限,对于堂弟的一再拒绝——许是习惯了对方的性子——虽然没有生气,却也失了继续游说的心情。他一手轻点着桌子,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若非自家兄弟,本公子才没闲情逸致请吃酒,换了叶凡那小子,喂他一记毒酒都算便宜他了!” 许是无意中提到了讨厌的人,唐无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臭,声音更是咬牙切齿:“也不知老太太是怎么想的,竟然同意了叶凡和婉儿的婚事。她老人家到底知不知道,叶凡根本是个风流成性的浪荡子,不知玩弄了多少女儿家的感情。这种人,怎么能让婉儿托付终身!” 唐无绝倒茶的手微微一顿,慢半拍的反应道:“方才二哥满腔怒意,难道是为了此事?既如此,又为何会与清灵扯上关系?” 这就是熟人之间聊天的默契了,想到以前家里的鸡飞狗跳,唐无绝问都不用问就能猜到唐无乐是在与谁置气。 果然,听他这样问,对方的脸色立刻黑了一个度。 “都是她,喜欢多管闲事!” 唐无乐接过杯子,狠狠的灌了一大口,直把清香沁人的茶水当成了白水:“从小到大,那臭丫头就是个拧脾气,现在更过分,竟然护着叶凡那个小王八蛋,脸好看有什么用,难道外面那些追着叶凡跑的女人,还不够前车之鉴?” 唐无乐恨得牙痒痒,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脑袋突然耸拉下来,唉声叹气道:“其实哪里是清灵帮着叶凡,估计是婉儿自己惦记着那个小王八蛋,这才求到了几个姐妹的头上……” 说到这里,唐无乐的声音又变得咬牙切齿:“叶凡那小子,小时候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岂料长大了更是个祸害。也不知道他给婉儿灌了什么迷汤,竟让婉儿死心塌地的跟着他,简直岂有此理!” 他越说越气,心情不爽之余,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丢,抱怨道:“叶家前阵子已经派人送来了婚书,老太太极为重视,这下小婉的婚事再无更改的可能!”他的身体突然微微前倾,在唐无绝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道:“莫怪哥哥没提醒过你,有些事当断则断!如今风叔不在,大长老又一向惯着那丫头,你再装聋作哑,若那臭丫头步上小婉的后尘,到时候悔之晚矣!” 唐无绝诧异的抬头,茫然的神色不似作假:“这话从何说起?” “你还与我装傻……”唐无乐不耐的皱眉,先是狠狠瞪了一眼走到这附近的小二哥,直把对方吓退,这才压低声音道:“清灵跟丐帮那个姓尹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江湖上一直流言不散,那死丫头也没有一点要澄清的意思,再这样下去,小心不好收场!” 迎上堂兄不满的眼神,唐无绝心思一转,这才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不由摇头道:“此事我有听闻,却是兄长多虑了。清灵心里有数,想必会妥善处理。” 唐无乐声音凉凉的道:“所谓的妥善处理,便是任人误会?我看她倒是乐在其中!好好一个姑娘家,怎么这般……”虽然心中气恼,但到底是自家姐妹,唐无乐不想说的太难听,只能愤愤地收住了口。 唐无绝没有去看唐无乐,只是盯着面前的茶杯,缓缓出声道:“三年前,恶人谷的米丽古丽来到蜀地,与本门几个弟子发生了冲突。这妖女出身明教,清灵耿耿于怀,一直追到附近的灵泉山上,还赶巧救下了几个江湖人。从那以后,清灵在江湖上名声渐起,二哥可还记得是什么?” “自然记得。”唐无乐不怎么在意的道:“似乎是什么‘玉面流华’?我还记得,她好像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名号,曾一度禁止门内弟子提起。” 唐无绝道:“那兄长可还记得,丐帮的尹放公子,在江湖上闯下的名号是什么?” “金银魔手?” “另一个。” “玉面金银手……”唐无乐话音刚落,自己便愣住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道:“金银魔手,玉面金银手……玉面流华!?” 唐无绝微微一哂道:“猜到了?” 唐无乐无语道:“不过是相同的两个字罢了,难道会成为流言的源头?” “是,也不是。” 唐无绝懒懒的道:“江湖流言,一向无中生有,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哪怕是空穴来风,也从不缺好事之徒。当年枫华谷一事,丐帮倒打一耙诬唐门出卖盟友,从那之后两派之间冲突不断,清灵与尹放亦因此有过龃龉,可谓不打不相识,但除此之外,二人之间再无交集。若她真的对尹放有意,反应未免过于冷淡,只怕是心里还记挂着某个人,记挂到根本不在乎流言。” 唐无乐一愣,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事,直到好一会儿,才讪讪道:“这么多年了,难道她还对那个人念念不忘?”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面上透出些郁色:“当年那件事,结果太过出人意料,那兄弟两个,倒真是可惜了……” 气氛变得有些沉重。唐无绝不想再提旧事,岔开话题道:“之前托二哥打听的事,不知可有眉目?” “那个啊……”唐无乐一听来了精神:“这次聚贤山庄举行‘屠龙’大会,声势浩大,江湖各大门派皆有响应,藏剑山庄叶家那个不经常露面的叶英也来了,而七秀坊来的人里除了掌门叶芷青之外,你猜还有谁?” 见堂兄卖起了关子,唐无绝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唐无乐笑得一脸暧昧:“除了掌门之外,那位常年闭门不出的琴秀也来了巴蜀,现下正在无量山的第一楼做客,你若是即刻动身,一定能够碰上!” “关她什么事……”唐无绝的神色显得有些不自然,恼道:“我问的,是十大恶人之一康雪烛的下落,兄长不要打岔。” 唐无乐轻哼一声,挤眉弄眼道:“在我面前,你还想装傻。这些年来,你为了什么一直找康雪烛的麻烦,以为我真的猜不出?” “喜欢人家姑娘就要去追,别老是默不吭声。当年,你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取来冰蚕丝,结果制出箜篌成品以后,送倒是送出去了,却要公孙大娘代为隐瞒。蠢货,背后付出有什么用?你要是早点下手,琴秀岂会遭劫,也省了你现在冲冠一怒为红颜,满天下的追杀康雪烛。” 想到此,唐无乐有点恨铁不成钢。 他一直觉得,这个堂弟虽然性子沉闷不爱说话,可是无论胆识还是本领哪一样都不比外人差,可是谁能料到,一涉及到感情问题,这小子竟然优柔寡断起来。 当年,若不是他发现了唐无绝私下跑去苗疆找冰蚕,恐怕现在都不知道,原来这个堂弟闷不吭声的竟然有了心上人,还是忆盈楼公孙大娘门下的一位姑娘。 最开始,他问起那位姑娘的名字,对方装傻充愣,死活不肯说。直到冰弦箜篌制作完成,唐无乐这才猜测,堂弟喜欢的姑娘,难道是那位以箜篌技艺见长的琴秀——高绛婷? 本来,唐无乐猜到了真相,心下颇为开怀,觉得以琴秀的品貌,配堂弟也算是天作之合,可是谁能料到,被猜中心事的唐无绝一改之前闷葫芦的样子,以十分强硬的态度,威逼唐无乐不准把这件事告诉第三个人。 于是最后,竟是连唐无绝的胞姐唐清灵都不知道,自己弟弟心中原来一直藏着一个人。 听完唐无乐的话,唐无绝沉默了。 他平生最为后悔的事情之一,便是当初见到康雪烛的时候,没有一箭给他个痛快。他以为她找到了相伴一生的良人,谁知到头来,却是个将她推进火坑的疯子! 唐无乐见堂弟这样,心有不忍,劝道:“康雪烛当然得杀,可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让琴秀知道你的一番心意。你平时胆子不是挺大的,怎么感情上如此胆怯,若是你当初同意了我的提议,求老太太派人去忆盈楼提亲,哪怕对方是公孙大娘的高徒,也不好一口回绝。若是这事成了,说不定你现在孩子都能围着我喊伯父了。” 见堂兄越说越不像话,唐无绝立刻打断道:“我自己的事,自己会解决,哪里能事事劳烦长辈。况且绛婷外柔内刚,我不想逼迫她。感情的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情到深处,会变得诚惶诚恐,若觉得对方有一点不喜自己,便不想挑明让对方为难…… 看着堂弟一副闷闷的样子,唐无乐一噎,无比想一口茶喷到对方脸上:“你既没告诉过人家你的心意,也没问清楚人家是怎么想的,如何顺其自然?” “她的事,我心中有数,兄长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此地人多口杂,还请兄长莫再提起此事,恐引非议。”唐无绝声音压得很低,一副有所顾忌的样子。 唐无乐冷哼一声,倒没有再说什么。 他心中明白,这个堂弟幼时流落在外,因一番曲折经历,对女人一向敬而远之,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人,只怕心中所做的打算,与常人相比又是有所不同。 对于唐无乐的关心,唐无绝并非不识好歹之人,见对方气哼哼的模样,不仅亲自为对方续了茶水,还主动推过面前的一盘点心,搭话道:“听闻红衣教这半年来在无量山扎营安寨,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还能如何,人越来越多了呗……”唐无乐余气未消,随手放下茶杯,漫不经心道:“我已经查明,康雪烛与红衣教确实有所勾结,现下正在无量山。而无量山中,有红衣教的两处据点,其中无量宫是给新圣女准备的洗礼圣地,康恶人能去的地方,便只剩下了剑湖宫。” “还有呢?” 唐无乐一脸奇怪的看着他,不解道:“还有什么?”对方拜托他查红衣教,不正是为了追踪康雪烛的下落吗,现在已经告诉他了,怎么还问? “红衣教那位新任圣女。”唐无绝提醒道。 “红衣教的新圣女怎么了,你对她感兴趣?”唐无乐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凭他过往的经验,这个堂弟只是听到红衣教的名字都会显得不耐烦,怎么可能会对红衣教的圣女感兴趣。 难道是老相好? 看着堂兄一脸古怪的样子,唐无绝心知对方想歪了,耐心的提示道:“听闻这位新圣女,乃是一个不过十余岁的小女孩,可有查到她的身份?” “小女孩?”唐无乐下意识觉得这个老相好年纪小了点,可是看到堂弟脸上的复杂之色,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这个新圣女,很可能是那个孩子?” 唐无绝余光扫了一眼对面的桌子,看着白衣少女沉静的侧脸,垂眸叹息:“若是那个孩子尚在人世,怕是与她一般大了……” 唐无乐疑惑的看了他一眼,问道:“哪个她?” 唐无绝刚想回答,不料目光扫过对面的时候,整个人突然愣住。他霍然起身,眼中满是惊讶之色。 刚才还坐在那里的少女,在他一个错眼之下,竟然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只留下桌上的茶杯仍旧冒着缕缕热气。 看着唐无绝惊疑的样子,唐无乐心下感到奇怪,顺着对方的视线回头一看,只见对面桌上的茶杯还在冒着热气,杯子的主人却已经不见了踪影,显然是刚走不久。 意识到这一点,唐无乐面色一变。 茶馆只有一个门,而他们的位置靠近门口,若是有人想在不惊动他们的前提下离开茶馆,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现在,那人不仅离开了,还走的悄无声息,他和唐无绝两个大男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到。 到底是何方神圣? 唐无乐此时才惊觉,从他最初踏进茶馆的那一刻起,他好像无意识的忽略了对面的人,以至于到了现在,竟然记不起那个位置之前坐了什么人。 唐无乐沉思之际,听见身边一阵响动,抬头一看,却是唐无绝拎起随身的木盒,正要往门口的方向而去。 唐无乐下意识问道:“你去哪?” 唐无绝脚步不停,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人已经出了茶馆的大门,只留下轻飘飘的六个字,一直回荡在唐无乐的耳边。 “无量山,剑湖宫。” ————————————————————————————————————— 此时,无量山“第一楼”的凉亭中,正聚集着许多形貌各异的人。坐在他们中间的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儒雅男子,这男子风姿俊秀,从外表看年纪不过而立,看上去是个风度翩翩的潇洒文士,却令周围几个一看便知不凡的人物对他恭敬有加。 若是有见多识广的人在此,定会认出这白衣文士的身份,正是昔日让天下人谈之而色变的恶人谷谷主——“雪魔”王遗风。 而他身边围着的这些人,也都是恶人谷中的厉害角色,江湖人称“十恶”。 仔细一瞧,这群令人闻风丧胆的恶人中还站着一个少年人。他身形瘦削,周身的气息冷硬桀骜,赫然是近些年来刚刚成为“十恶”之一的莫雨,因发起疯来六亲不认,所以恶人谷中的一些人,背地里都喊他“小疯子”。 莫雨的脸色算不上好,甚至是有些冷淡,不难看出他此时的心情很差。 米丽古丽瞥了他一眼,道:“你莫要耿耿于怀,黑鸦不是已经前去调查,相信过不了多久,无量宫那边便会传回消息。” “嗯……”莫雨淡淡地应了一声,脸色却没什么变化。 王遗风知他心中所想,不由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道:“此前‘黑鸦’为了追查三个叛徒的消息,在无量山中早有部署,等他回来了,你便可以知道,这红衣教的新任圣女到底是不是你想找的人。” 见王遗风都这样说了,莫雨只得郁闷的点了点头。 当年,毛毛跳崖后,莫雨为路过的“雪魔”所救。那时,他不相信毛毛会如此轻易的丧命,便依照之前的约定,三个月后悄悄回去了稻香村。 彼时的稻香村已经为叛军占领,虽然莫雨找到了尚在人世的毛毛,却因不敌叛军的力量,最后不得不求助于“雪魔”王遗风。 而“雪魔”出手的条件只有一个,便是莫雨随他回恶人谷,入他门下为徒。 在恶人谷的这些年,莫雨得王遗风看重,习得一身好武功,又因战功累累,渐渐成了恶人谷“十恶”之一,可是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曾觉得恶人谷便是自己的归处。 那里什么都有,独独没有可以与他相伴前行的人。 小月跟着紫晴去了万花谷,小白重伤被纯阳弟子带走,毛毛也找回身份去了浩气盟,阿淼更是为红衣教所掳,至今下落不明…… 昔日重要之人,如今他身边是一个都不剩了。 此番来无量山,本是跟随王遗风捉拿恶人谷的三个叛徒,岂料当地探子来报,三个叛徒竟与红衣教勾结在了一起。 受昔年记忆的影响,莫雨对红衣教一向没有好感。这些年来为了寻找朋友的下落,他曾多方打听,也曾亲自捉来红衣教的人严刑逼问,可惜仍是没有半点消息。 此次无量山之行,“黑鸦”的部下传回消息,言道近日来红衣教往无量山运送了大批物资,乃是为了筹备新圣女的洗礼仪式,而这位新圣女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想到此,莫雨垂于身侧的手慢慢攥了起来。 这位新圣女若不是阿淼便罢,若真的是阿淼,不管她变成了什么模样,他都一定要把她带回来。 昔年因弱小而留下的遗憾,他要一一挽回。哪怕挽回不了,也要让那些害他们至此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望着亭外的湖光山色,莫雨轻轻吐出一口气。 无量山之地,风景秀丽,山水如画,只可惜于他而言,再美的地方,都比不过当年稻香村的一隅砖瓦。 第30章 星宿弟子惹事端 广都镇上有一家饭馆,店不算大,生意却很好,店里的剑南烧和耗牛肉更是一绝,南来北往的旅客经过镇上时,大都会来这饭馆坐坐。 饭馆掌柜姓楚,多年前带着女儿楚萱来此地谋生,经营这家饭馆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赚不了什么大钱,日子过得却安稳。 这一日,店里来了几个江湖人,楚掌柜眼尖,一眼认出这几个人乃是星宿派门下,一向仗势欺人,作恶多端。为此,楚掌柜特意叮嘱了女儿和店中的伙计,要好好招待对方,千万不能得罪。 岂料,怕什么来什么。 楚掌柜膝下一向稳重懂事的女儿楚萱,不知怎么,在上菜时竟失手打翻了碗碟,弄脏了其中一个星宿弟子的衣服。于是,这几个人不依不挠,不仅强拉着楚萱陪酒,还想把她抢回去当小老婆。 楚掌柜大急,却不是这几个星宿门人的对手,正打算以命相搏之际,一位紫衣侠女和一个少年人站了出来,挡在了楚萱父女的面前。 见有人多管闲事,几个星宿弟子不仅没有退缩,反而越加嚣张。 乘云子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轻蔑一笑:“一个女人一个小孩,不乖乖在家带孩子,出来多管什么闲事。你可知道爷爷们是谁?” “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也不想知道。” 一身紫衣的女子眉目秀雅,随身的长刀依然好好地挂在腰间,并没有要出鞘的意思,眼底的沉稳与自信表明了她不曾把这几个人放在心上。 可是,明明游刃有余,这紫衣女子却偏偏摆出一副忧心的模样,对身边的少年道:“毛毛,对付这几个人,你觉得行不行?他们的实力,我可不清楚。” “哈,这有什么关系,我若应付不了,不是还有月姐姐在吗?”那少年眼睛转悠了下,机灵的回道。 这少年正是毛毛。他已经弄清楚了自己的身世,正是让浩气盟寻找多年的“仁剑”穆天磊之子——穆玄英。而他身边的这个紫衣女子,则是浩气“七星”之一的摇光坛坛主——月弄痕。 月弄痕身为浩气“七星”之一,常年留在南屏山打理盟内事务,之所以出现在成都乃是为了借道前往唐门。 日前,浩气盟接到了唐门发来的一封求援信,信中称十二连环坞的叛军与一支名为“狼牙”的神秘军队勾结到一起,齐齐逼上唐门意图问出上任武林盟主唐简的下落,而唐门的死对头青城派还有川中霹雳堂则趁机攻上门来,唐门腹背受敌,情势危急之下唐门门主决定求助于浩气盟。 浩气盟盟主谢渊收到这封信后,很快有了决断,命月弄痕带着穆玄英轻装先行赶往唐门,其他支援随后接连派出。 一开始,月弄痕并不同意带上穆玄英。一来唐门情势不明,危机重重,二来穆玄英少年意气,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她不好向谢渊交代。 岂料,谢渊坦言,做出这一番安排的原因乃是为了把穆玄英支开。 原来,谢渊找到了当年害死穆天磊的两个明教法王,正准备前往白龙口缉拿恶徒,又怕穆玄英冲动行事,故而想借唐门一事引开他的注意。 可惜,谢渊用心良苦,穆玄英到底还是知道了真相。在去往唐门的路上,他瞒着月弄痕偷偷跑去了白龙口,为了回护谢渊,在与明教法王的交手中险些受伤。 行踪暴露后,穆玄英自知理亏,主动回到了月弄痕的身边,准备按照之前的计划与她一同前往唐门。 月弄痕虽气,却念在穆玄英平安无事的份上没有过分斥责于他,又因唐门一事迫在眉睫,再顾不上许多,只带着他日夜兼程,却不料途经广都镇只是一顿饭的功夫,竟碰上了几个欺压民女的恶霸。 月弄痕出身北地霸刀山庄,又是浩气盟七位坛主之一,武功不弱,自是不怕这几个恶棍。只是她有意试试穆玄英的武功,便没有道出几个星宿弟子的深浅,想看看少年怎么应对。 月弄痕一脸闲适,并不曾在意几个星宿弟子,而穆玄英人小鬼大,同样没有把眼前几个人放在眼里。 他们两个毫不掩饰的轻视态度,彻底激怒了对面几个星宿派弟子。 乘云子捏紧了手中纸扇,声音气急败坏:“你们两个杂碎,竟然不把大爷几个放在眼里!” 月弄痕挑眉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杂碎叫谁呢?” “杂碎叫你——!”乘云子话音刚落,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对方的文字陷阱,顿时气急败坏:“你这臭娘们,看大爷怎么收拾你!” “想动月姐姐,先问过我手中长剑!” 穆玄英动作很快,长剑出鞘的一刹那人已经奔至几个星宿弟子的面前,以一敌三竟丝毫不落下风。 一旁的楚萱早在几个人开打的时候便吓的捂住了脸,直到打斗声响了很久,这才慢慢移开双手,却惊讶的发现那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少年,竟以一人之力死死压制住了星宿派的几个恶徒。 穆玄英的剑招熟练不足但凌厉有余,几个星宿弟子在他的攻势下节节败退,不一会儿便招架不住,依次被打翻在地。 几个人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每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老大冲霄子的帽子更是被打歪了,惊怒之余颤抖着起身,还不忘放狠话:“有种不要走,看爷爷回头收拾你!” “哼,你们也就这点本事了。”穆玄英归剑入鞘,不再理会地上的几人,慢悠悠的回到了月弄痕的身边。 乘云子瞪着穆玄英,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再动手,只能一边扶着师兄后退,一边恶狠狠的咒骂:“臭小子,你给大爷等着,看下次大爷不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 “啊啊啊啊啊快闪开!救命啊——!” 乘云子的话尚未说完,只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天际远远传来,夹杂着恐慌与害怕,似乎与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 狼狈而逃的乘云子三人,下意识停住脚步抬头望去,不料下一秒一个不明物体突然从天而降,直接把三人砸倒在地,剧烈的冲击之下冲宵子几人被撞的差点吐血。拎起来一看,是个熟人,还是平日里关系颇好的师弟——煌月子。 只不过,此时的煌月子着实狼狈,不仅衣服上沾满了泥土,头发还乱糟糟的,发尾隐约有烧焦的痕迹。 冲霄子本有内伤,经过煌月子这么一撞,伤上加伤,顿时怒上心头,一把揪住了煌月子的衣领吼道:“你搞什么鬼,想砸死我们!” 煌月子喘着粗气,浑身瑟瑟发抖,却不是因为冲宵子的怒火。他一脸害怕的抓住了师兄的衣袖,颤抖着声音道:“大哥,救命啊,一定要救我……” 煌月子惊恐的模样不似作假,冲宵子察觉出不对劲,正要询问一二,却见煌月子身后十几米的地方,突然变得雾气重重,一个模糊的人影渐渐出现于这一片浓雾之中,正缓步朝着这边走来。 随着对方慢慢走近,一个俏丽的身影渐渐显露出了轮廓。冲宵子定眼一看,发现来人是一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娉婷少女,乌发及腰,身姿纤细,原本一双明净如水的眸子,此刻正隐隐泛着冷意。 这陌生少女看上去柔弱无害,可是她的出现,却让煌月子抖得更加厉害了。他一脸惊慌的盯着对面走过来的人,失声叫道:“她来了,她来了!她果然又追来了!大哥救我!” 煌月子像是见了鬼一样,缩着身体躲到了冲霄子的身后,这副窝囊不堪的样子,旁边围观的人见了,无不露出鄙夷的神色。 不过,煌月子已经没心思计较别人的目光了。他缩在冲宵子的背后盯着缓步而来的少女,眼里满是惊恐之色,仿佛对面走过来的不是一个如花少女,而是一个吃人的怪物。 煌月子本是星宿派门下的高阶弟子,一向仗着门派势力作威作福惯了。他为人好色,见到漂亮的小娘子便想弄回去当小-老-婆,当地百姓畏于星宿派势大,一向敢怒不敢言,越发助长了这色鬼的气焰。 今日一大早,煌月子来到广都镇中,本想找点新奇的东西打发日子,谁想竟让他在一个早点摊前遇见了一个美貌少女。 当时清风拂过,正好吹开了那少女脸上的面纱,面纱下的脸,令人见之忘俗,煌月子一眼之下,竟然呆立当场,连热汤洒在了衣服上都浑然不觉。 眼见漂亮姑娘买完了早点准备离开,煌月子这色中饿鬼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此前在广都镇作恶无人约束,现下心性被养得不知天高地厚,见对方是个生面孔,长得又十分文弱,也不去想对方是什么来头,便上前勾搭起来。 最开始面对他的纠缠,对方并没有挣扎,而是温顺的随他离开了广都镇,岂料一出镇子,对方立刻翻脸,对他痛下杀手。 幸好,煌月子自认武功虽然不怎么样,轻功却是下了一番功夫。他见少女手上并没有武器,白嫩的手指只是运力一抓,自己的身上便多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立时吓得冷汗淋漓,竟是反抗也不曾有,拔腿便跑。 可惜,煌月子的轻功虽快,那少女的速度却比他还快。明明一开始并没有追上来,可是每当煌月子逃出一段距离后,却总能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发现她,如同鬼魂一般,甩都甩不掉。 煌月子当机立断,拼尽全力往星宿派驻扎的地方跑去,希望能碰上几个武功高强的同门,帮他挡一挡身后这尊煞神。 也是他运气好,慌不择路之下,竟然遇见了一位本门长老和几个师兄。虽然平日里他们的交情不见得有多好,但是同为星宿门下,也见不得一个外人追杀自己的同门。 见门下长老与几个师兄出手,煌月子心下大定,开始盘算着,等会要不要跟长老求个情,让他把这少女带走,毕竟这么水灵灵的小娘子,他已经许久不曾碰见了。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令煌月子彻底绝了之前的念头。 煌月子碰到的几个师兄,皆是掌门千秋子亲传的高手,几人合力之下,轻松围住了追赶而来的少女,岂料对方身如鬼魅,一个瞬身离开了包围圈,在其身影消失的一刻,半空突然窜出许多萤火虫一般的红色光点,像是有生命一般,紧紧地漂浮在星宿派长老的周身。 那长老本不在意,衣袖一扫想将这些火虫挥开,不料火虫趁势卷上了他的袖子,顷刻间化为一场燎原大火,将他整个人牢牢的锁在中间。 长老惨叫一声倒地,痛苦的在地上滚来滚去,几个弟子见状想上前帮忙,却在碰到火星的一刹那,周身燃起冲天大火。 一时间,几个星宿派门人的惨叫声连绵不绝。 见到这一幕,煌月子早已吓得瘫倒在地。他满目惊恐的看着从树上翩然落下的少女,只见她双手结了几个手印,几根粗壮的藤蔓瞬间拔地而起,卷起几个满地打滚的“火人”,将他们狠狠地丢进了一旁的河里。 煌月子已经吓破了胆,以为自己遇到了女鬼,再顾不上几个同门的生死,趁着少女没有注意到他,转身便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岂料跑到一半,身后穷追不舍的女煞神衣袖一扫,竟把他整个人卷上了半空,一扫一扔,他整个人正好砸在了几个师兄的身上。 煌月子看着再次追上来的人,面上已经比刚才镇定许多,他知道对方不会罢手,所以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趁着几个师兄搞不清楚状况的空档,很没义气的把他们留下了,自己则趁这个机会逃跑。只是没等他跑出多远,一枚竹叶破空而来,正好嵌进了他身前的泥土中,成功止住了他的脚步。 煌月子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一脸惊恐的回过头,果然见那少女已经绕过了几个师兄,慢慢朝着他走来。 煌月子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道:“鬼奶奶饶命,我煌月子平生虽做了不少恶事,但那不是我的本意,都是星宿派的人逼我的!他们做下的恶事,比我还要可恶一千倍,一万倍!你去抓他们吧,不要抓我……” 听他这样说,那少女竟停住了脚步,眼中透出些纠结之色,半晌才道:“我不是鬼……” 少女的声音清脆中带着一点软糯,哪怕是此刻把她当成妖魔鬼怪的煌月子,听着这把柔软的嗓音,也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不是鬼啊……”近距离观察之下,煌月子发现对方确实是个活生生的人,心里一松,整个人顿时瘫倒在地:“女侠饶命,我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才会意图对女侠不轨!以后再也不敢了,女侠饶命……” 这个令煌月子惶恐不已的少女,正是数日前来到广都镇的淼。 当日,她从茶馆离开后,又为自己卜了一卦,发现卦象指示的方向变成了两个,不由猜测,难道莫雨和毛毛并不在一起? 考虑到这一点,她便没有急着去苍山,而是在广都镇逗留了数日,打听好了沿途路线,又从杂货商那里买了一张地图,这才准备出发往白龙口而去,打算借道白龙口,前往无量山。 不料出发的早上,她正在采买路上要用的干粮,却碰上一个无赖,口出不逊不说,还企图对她动手动脚。 对于“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淼其实并不了解,以前也没有人教过她这些。她只是本能的有些反感,兼之对方的举动实在无礼,恼怒之余,便想好好教训对方一下。 为了不牵连旁人,她一直忍到广都镇外才动手,不料那无赖有几分本事,跑得快不说,还找了几个帮手过来。 她无意与人动手,只用幻术困住了其中一个白胡子老头,剩下的几个人,则是在帮助老头脱身的途中,沾上了她下在老头身上的阴阳术,这才一起遭了殃。 而现在看着眼前跪地求饶的人,淼不由犯了难。 她此前的生活环境一向安逸,不论是在先秦,还是来到大唐之后,哪怕碰到贼子,一般也用不着她动手,是以至今手上不曾沾过人命。 若是把对方杀了,众目睽睽之下毕竟不好,可是若直接放了,谁知道这无赖会不会继续去迫害其他人。王婆婆也说过,世上最可恶的人,便是欺负女人的人,一旦碰上了,千万不能轻易放过。 见少女皱着眉头半天不吭声,煌月子提心吊胆,以为对方并不想饶他。只有一旁围观了全程的月弄痕,心思剔透,见这少女身手虽好,却是一副涉世未深的样子,心思一转,已是猜到了对方的心事,故而上前问道:“姑娘可是为难,该怎么处置这无赖?” 月弄痕一开口,淼的注意力立时被吸引过去。她点点头,似是默认了月弄痕的话。 月弄痕提议道:“若是姑娘不介意,不如把此人交给在下处理,一会儿转交官府,一切由官府定夺。” “对对对,应该交给官府。小人诚心悔过,愿意伏法,多谢两位女侠手下留情!”煌月子一脸惶恐的磕头求饶,看似真心悔过,但其实眼底透着喜色,似乎另有谋算。 穆玄英察觉出不对劲,阻止道:“月姐姐,这个人不能交给官府,他与刚才几个杂碎是一伙的,官府只怕不好处理!” 之前冲宵子几人逃跑时,月弄痕并未追上前去,他却是追了一程,故而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全部看在眼里,自然也听到了煌月子喊冲宵子几人为“师兄”。思及星宿派背后的聚贤山庄与官府的关系,如果交给官府,只怕此事要不了了之。 “臭小子,你骂谁是杂碎!” 一旁观望的乘云子几人气急败坏。他们败北后,本来打算逃走搬救兵,岂料天上掉下个大活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这一耽搁,直到现在都没走成。 “咦,你们还没走啊?”穆玄英像是才发现乘云子几人一样,故作惊奇道:“不是说要找人来教训我们吗?去找啊,把你的师父找来都不要紧!” 月弄痕眉头一皱,低声喝道:“毛毛,不要这么气势凌人。” 穆玄英吐吐舌头,许是觉得自己的态度确实有问题,于是乖乖应道:“是,月姐姐,我记住啦。” 听到穆玄英与月弄痕的对话,乘云子几人尚未有所反应,一旁的淼却是呆住了。 她愣愣的盯着眼前英气的少年,目光扫过他朝气蓬勃的脸,似乎想从他的身上,找出当年那个小小幼童的影子。 “毛毛?” “嗯?什么?”穆玄英下意识回头,却见对面的少女呆呆的盯着自己瞧,目不转睛的模样,弄得他有点尴尬。 穆玄英挠挠头,本想出声问询,不料对面的少女慢慢走近,在他惊疑的目光中,伸手扯下了自己脸上的面纱。一张陌生中带着些熟悉的脸暴露在人前,映入穆玄英的眼底,与记忆里那个小女孩慢慢合二为一。 穆玄英微微睁大了眼睛,有点不敢置信,他张了张嘴,却只觉喉咙发紧。 “你是……阿淼吗?” 第31章 彼此分别这些年 月色之下,去往唐门的路上,月弄痕步履轻盈,神色沉稳,只有目光扫过前方的两个人时,脸上才会露出些无奈之色。 前面的两人,正是穆玄英和那个唤作“阿淼”的少女。只见穆玄英一脸开心,正伸手比划着什么,而他旁边的人话虽不多,却一直静静地听着。 对于这个少女,月弄痕并不感到陌生。只因穆玄英入盟之初,曾向消息灵通的“天旋影”打听过一个人,是他幼时的朋友,一个名叫“阿淼”的小姑娘。 “天旋影”耳目众多,听了穆玄英的阐述,立刻怀疑到红衣教的身上,并且一路查到了枫华谷之中的荻花宫。只可惜,那一年正好碰上荻花宫覆灭,红衣教弟子大多撤离,那个小姑娘的下落亦如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半点消息传来。 月弄痕静静地跟在两人身后,听着少女谈起当年之事,这才了解到对方获救的经过,同时发现自己对当年那件事,竟然有一些印象。 当初,荻花宫覆灭一事,因是介于江湖与庙堂之间的地方——天策府一手策划,在江湖上很是引起了一阵反响,红衣教这个神秘的教派,也是第一次为武林各大门派所知晓。 从此,中原武林对于这群红衣女子暗中警惕起来,待看清了她们的真面目,门下弟子行走江湖之际,对这些看着如女菩萨一样的红衣教徒,也没有从前那般友善了。 月弄痕打量着前方的少女,心道这女孩也算福缘深厚之人,早年离开了红衣教,虽不知师承何处,但是从其不弱的身手来看,必有一番奇遇,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了。 月弄痕行走江湖多年,眼光老练,对方又不是什么心思深沉之人,通过这一路上的相处,已经把对方的性子摸了个七七八八。 能够感觉出,这女孩虽待人疏离,眼神却并不冷漠,只是沉默寡言,这才给人造成了她不好相处的错觉。 也许,还有一股比较符合其年龄的孩子气? 月弄痕忍不住一笑,显然是想起了这女孩之前的一番表现。 最开始,对方与穆玄英亲近,对待她却是不冷不热,介绍自己的时候,也只是自称姓姜,并没有道出名字,反而是毛毛这傻小子,一点没看出这姑娘心中的别扭,竟然拉着对方一起喊她“月姐姐”。 姜淼……倒是个不错的名字。 此时的淼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已经被月弄痕误会了,而更没有预料到的是,从此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喊她为“姜淼”。 开始的时候,她还会试图解释下,可是到了后来,全江湖都知道她的名字是“姜淼”,于是久而久之,她懒得再解释。 提到名字的问题,淼的父亲姓姜,她自然也姓姜,而“淼”这个名字,也可以算是对她的称呼。可是据她所知,她的名字还真不是姜淼,只不过到底是什么,恐怕除了千年前的双亲以外,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知道了。 不过,对于名字的事,淼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在意了。虽然父母赐予的名字,才是她真正应该铭记于心的“本名”,可是那个所谓的“本名”,她一天都没有拥有过。来到大唐以后,她更是一直作为“淼”存在着,那么真正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已经没有追究的必要了。 逝者如斯夫。 她的过去已经留在了千年之前,那个地方对于她而言,是一场已经不复存在的梦。再多的思念,也唤不回过往流逝的岁月,她所熟悉的一切,已经再也找不回来了。在这个陌生的年代里,她不再是居于深山的阴阳家弟子,而是稻香村里出来的普通小女孩。 淼静静地聆听穆玄英讲述自己之前的经历。当年那个时常会惊慌失措的幼童,如今已经慢慢长大,成为了一个有担当的少年人。 她听他讲起自她离开后发生的事,从洛阳的一场大火,到枫华谷中与莫雨的分离,从稻香村中短暂的重聚,到听闻莫雨加入恶人谷后的无措…… 少年的声音不疾不徐,一句一句传入淼的耳中,她面上不显,内心却因少年的一番话久久无法平静。 原来她离开后,他们的身上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每一件都足够险象环生。 一时间,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僵硬的伸出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却不料惹得对方轻笑出声。 迎上少女不解的目光,穆玄英咧嘴一笑,随后一脸认真道:“不用担心,经过了这些事,至少我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他的遗志支撑着,我已经不会再感到迷茫了,我一定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仁者爱人,方不堕父亲‘仁剑’之名!” 淼呆呆的看着他,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记忆里那个幼童的身影在慢慢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则是眼前这个光彩夺目的少年,朝气满满,又明朗自信,他像是换了一个人,却又很神奇的没有让人感觉到陌生。 淼沉默着,久久没有开口说话,而穆玄英习惯了她的沉默,并没有在意,只是话锋一转,又道:“阿淼,你知道吗,前些年谢叔叔带我去万花谷求医的时候,竟然见到小月了。她长高了不少,医术越发精湛了,也有人开始喊她‘小月大夫’……”穆玄英的声音里一开始带着兴奋,后来便尽是感慨了。 淼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小月在稻香村的时候,医术已经很厉害了。听说万花谷中有很多医术高超的大夫,她长大以后,必然也是一位神医。” 对于陈月,淼与她的接触,其实比莫雨毛毛他们还多。 那时候她一心想了解关于这个年代的事情,于是总缠着紫晴问这问那,正巧陈月也在药庐帮忙,时日一久,两个小女孩自然慢慢熟识起来。 与她的“有所图谋”不同,陈月是真的乖巧可人,不仅医术天分高,平日里还十分努力。 在淼的印象里,医术最好的人,莫过于诸子百家中的医家弟子。虽然阴阳家亦是通晓医术,对人体脉络的了解更是诸子百家之最,可是在医治病痛之症上,却是远远不如医家弟子。 且医家弟子游历四方,悬壶济世,淼的父亲提起这些人时,多是以赞美为主,因此在淼的心里,救死扶伤的医者一向是值得人尊敬的存在。 “对了,阿淼,还有一件事,是关于小白的。”穆玄英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对,迟疑了一下,方道:“我听盟中一位出身纯阳宫的姐姐提过,小白早年拜在纯阳门下,如今乃是清虚真人座下弟子。若是有机会,我们不妨一同去华山看看他……” 淼看了穆玄英一眼,眉心一皱,突然问道:“小白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穆玄英面露犹豫之色,他惊讶于对方的敏锐,但一想到故友的嘱托,终是改了口风道:“你想多了,他没事的。” 淼狐疑的瞅着他,问道:“他真的没事?” 穆玄英一脸认真的点头,只差没对天发誓了:“他当年中毒虽深,但待在纯阳宫的这几年,余毒已经清理的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些体弱,需要慢慢调养才能完全恢复。” 淼皱巴着脸,把穆玄英从头打量到脚,目光里满是狐疑。她虽然没有多少常识,但是不傻,没那么好糊弄,如果小白真的没事,穆玄英之前为何欲言又止? 穆玄英被小伙伴直白的目光盯得有些头皮发麻,正思索着找个什么借口糊弄过去,不料肩上一沉,月弄痕已经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穆玄英不解的回头,却见月弄痕警惕的往四周看了看,示意他——唐家堡到了。 唐家堡位于蜀中,乃是唐门的所在地。唐门上任门主唐简曾是四方拜服的武林盟主,不仅武功高强,行事更是一派侠义风范,深受江湖中人的景仰。只可惜,一代大侠于鼎盛之年选择金盆洗手,尔后为了护佑故人之子身陷一场诡谲风波之中,最终一抔黄土,埋骨他乡。 时间一晃几十年,直至半年前,隋末叛军与十二连环坞的贼匪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唐简尚在人世的消息,几方势力角逐下,前往稻香村搜寻《空冥决》无果,干脆勾结狼牙军,矛头直指蜀中唐门,还教唆青城派和川西霹雳堂一同去寻唐门的晦气。 唐门此前并无多少准备,三面受敌之下,只能退守内堡,一面召回在外弟子,一面派人向浩气盟求援。 月弄痕遥望着不远处的唐家集,发现以往热闹的集市,此刻安静得出奇。 “不要出声,我们从唐家集的侧面悄悄进去,先探明里面的情况再说。”月弄痕的目光移向了淼,面上透出些为难:“阿淼姑娘,唐家堡内匪徒众多,你……” 离开广都镇之时,月弄痕的本意是让淼留在镇子上,不料这姑娘连他们去做什么都不知道,便坚持要一同前往。 见对方心意已决,月弄痕不再劝说什么,只是思衬着到了唐门地界,先找个地方把这女孩安顿下来,尽量不让她受到波及。 “请叫我阿淼吧,我会小心的,月……月姐姐放心……”一路上,淼对月弄痕的感观已经产生了不小的改变,只不过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又想起自己之前不冷不热的态度,声音里带着些不好意思,憋了半晌才把“姐姐”两个字喊出口。 “好,你自己小心……”看着小姑娘赧然的样子,月弄痕微微一笑,心道这姑娘的年纪看上去比穆玄英还要大一点,心性却像个小孩子一样,人前人后的态度变化,真是可爱的不行。 月弄痕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带头往唐家集而去,却在接近大门的时候,被一个黑暗中突然响起的声音喊住。 “三位请留步。” 第32章 影过苍穹鸟飞绝 “来者何人!” 月弄痕轻喝一声,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却在看清来人之后,稍稍松了口气。 “是我。” 来人是个一袭墨衫的男子,身手矫健,气势慑人。他的脸上戴着面具,全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如同一道潜伏在暗夜中的影子,若非主动现身,几乎无人能够察觉。 穆玄英在见到这人的一瞬间,脸上露出些喜色,低声唤道:“影哥……” 这男子正是浩气“七星”之一的“天璇影”,作为浩气盟的情报总管,虽然在盟内身居高位,却是整个浩气盟中最为神秘的人物,除了几个核心成员之外,几乎没有多少人与他有过正面接触。 而认识他的人之中,除了盟主谢渊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清楚他的具体来历,只知道他精通暗器、易容、毒术和潜踪,在获取情报方面是个好手。 “如今唐门鱼龙混杂,狼牙军趁机介入,派兵封锁了唐家内堡。唐门弟子已经全部撤回内堡守卫,因外围青城派与霹雳堂的干扰,我暂时无法探知内堡情况。”影没有废话,直接切入主题,哪怕对着平日里颇为相熟的月弄痕,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整个人像是一块万年不化的玄冰,冷到令人窒息。 月弄痕与“天旋影”共事已久,倒是摸清了几分他的脾气,也不计较他的直来直去,只是问道:“唐家集的情况如何,可有突破之法?” “唐家集中,尽是青城派的喽啰,没有威胁。唯一需要注意的,是霹雳堂暗中囤积的□□,他们意图不明,必须小心应对。”影沉吟道:“霹雳堂的暗哨,我可以解决,但是需要你们正面牵制敌人。” 月弄痕点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事态紧急,我们干脆兵分两路,速战速决。要尽快突入内堡,与唐门门主取得联系。” “如此,我向你借个人……”影突然开口,视线落在了淼的身上。 月弄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有些为难:“她是毛毛的朋友……你这是?” “必须有个人,前去牵制霹雳堂的火器师。”影的声音依旧冰冷刺骨,不给人反驳的余地:“她的轻功底子,比你们两人都要好许多,适合隐匿。” “可是,影哥……”穆玄英并不想让朋友身陷险境,本想再争取一下,好代替她前去,不料一直沉默的少女,此时突然开口了。 她一口答应下来,并保证道:“我没问题。” 见她这么配合,影点了点头,倒是难得多话道:“我有对付火器师的方法,不会有危险。” 见此,月弄痕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叮嘱了淼几句,让她注意安全,便带着穆玄英从另一条路前往唐家集,准备正面牵制敌人。 “随我来。” 影一向独来独往,并没有迁就别人的习惯,他的身影融入黑夜之中,身形一闪,人已经出现在十几尺开外,尔后更是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唐家集外围的高墙之下,轻功之高,行踪之诡,竟比传闻中还要厉害几分。 见对方并没有要等她的意思,淼怕耽误正事,赶紧追了上去。 “这个给你,绕到敌人的身后使用。”影站在角落里,把一根造型奇特的绳索递了过去,告诫道:“你拿着锁环处,不要碰绳子部分,这上面有特制的迷药,药性极是厉害,一旦碰到,我也救不了你。” 淼小心的从影手里接过绳索,在他的示意下,找到了隐藏在暗处的几个火器师,干脆利落的摸到了他们的身后,速度之快,竟连眼力极好的影也只是勉强捕捉到一个影子。 影藏在一旁的围栏外,大半个身子陷进了黑暗之中。他借着月色,暗暗观察着远处的少女,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这女孩的轻功确实很好,哪怕穿着累赘的衣裳,行动之间也颇为利落。很听话,没有做多余的事,只是手上力道太轻,并且心存慈悲,以致霹雳堂的几个火器师只是陷入昏迷,而非命丧黄泉。 果然如情报中一样,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 当淼抱着一堆弹药回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入定般的“天旋影”,还有倒在他脚边的一圈黑衣人尸体。 “这边。” 影依旧直来直去,没有太多的解释,只是示意一下,便转身去了屋后,在一个围着黄布的架子面前停了下来。 淼打量着这个黄布架子,好奇道:“这是什么?” “风筝。”影看了她一眼,双手撑起风筝,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 唐家堡的机关风筝,擅长借用风力使人翱翔于碧空,唐门弟子一向精于此道,甚至制出了类似的机关翼,用于攀爬孤峰绝顶。 淼并不了解这些,也不会操控风筝,只能按照影的指示,一步一步的启动了机关,尔后与影一起,利用风筝绕过了唐家堡外围的河谷。 两人来到内堡的时候,门口已经看不见一个唐门弟子。周围全是黑压压的骑兵,两侧的亭台楼阁上,更是有重兵把守。 影抱着之前淼带回来的一堆□□,带着她左拐右拐,最终沿着一侧的楼梯,来到了一处建筑宏伟的厅堂之外。 “前方是囚禁药堂长老的地方,你去除掉门外的暗卫。记住,一击必杀……” 影的话尚未说完,一支袖箭突然破空而来,于顷刻间穿透了一个狼牙暗卫的头颅,尔后去势不减,又狠狠地钉在了另一个暗卫的心口处。 一道黑影出现在药堂门口,借着周围火把的映照,能够看清来人是个戴着淡金色面具的蓝衫女子。只见她招招夺命,解决完剩下的暗卫后,从一侧的窗户潜入了药堂之中。 见此变故,藏于黑暗中的影微一沉吟,把怀中□□随意一放,对淼比了个“跟上”的手势,一改之前的谨慎,一把推开了药堂的大门。 “谁?!” 随着一道属于女子的喝问声响起,一簇寒光扑面而来,转瞬化为漫天针雨,华光掩映之间,杀机尽显。 影脚步不停,阴寒无比的内力于一瞬间覆上了掌中薄刃,无人看清他出手,疾射而来的羽针却已经接连掉落在地,发出一阵阵细微的响声。 这一手功夫十分漂亮,堂内一位白发老者忍不住低声喝彩,而发出暗器的蓝衫女子,却微微皱起了眉头,漆黑的眸底划过一抹沉思。 影微一拱手,淡声道:“我乃浩气盟特使,奉盟主之命前来支援唐门,摇光坛主月弄痕如无意外,随后便可到达内堡,诸位若是无恙,还请前往接应。”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递了过去。 “浩气盟派来的使者?”蓝衫女子的语气耐人寻味,上前接过密信检查了一番,确认安全之后,这才呈给了一旁的老者。 这老者正是药堂长老唐怀礼,他拆开密信,经过一番检阅,很快确认了影的身份:“原来是浩气盟的侠士。多谢少侠赶来相助,怀礼先行谢过。”不知信上写了什么,唐怀礼看过之后,并无一丝怀疑,对于影的安排,也是相当配合:“我即刻动身,前往主楼面见门主,这里便劳烦少侠看顾一二。清灵,你留下来,助这位少侠一臂之力。” 唐怀礼匆匆交代完,先行一步去了主楼。在他走后,那个被留下来的蓝衫女子,一改之前的漠然,面对影的时候,态度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这女子正是刚赶回唐门的唐清灵。 唐怀礼在时,她谨言慎行,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等唐怀礼一走,她看向影的目光,却不免露出了几分复杂:“方才以为是敌人,冒犯之处,还望……少侠见谅。” “些许小事,不必挂怀。”影的声音十分平淡,整张脸都藏在面具之后,周身的气息冷硬而严肃:“药堂之围已解,我欲前往其他堂中一探,还请姑娘留在此处稳住局面,配合一会儿赶到的摇光坛主解决外围敌军。” “你放心,这里有我。”唐清灵一口答应下来,却又显得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心事。 影难得沉默了一下,慢悠悠的道:“狼牙军包围四堂,意在牵制唐门门主,主楼那边事情未完之前,其他长老不会有危险。” 唐清灵的祖父唐怀义,乃是唐门四堂之一的主事长老,此刻亦是身陷敌军包围之中。她刚刚赶回唐门,心中自然挂念祖父,只是堡内情况不明,这才没有贸然行动。影的这番话,虽不见有多少体恤在其中,却也有安抚之意。 唐清灵眸光微动,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可惜到了嘴边,却只能化为一声隐忍的叹息:“多谢你……请一路小心。” “在下先行一步。”影一张假脸,无悲无喜,声音更是淡的没有一点情绪波动。他越过唐清灵,似是没有注意到对方不舍的目光,头也不回的朝着门外走去。 淼一头雾水的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眼见影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口,再顾不上其他,举步追了上去,却在经过唐清灵的身边时,听到她突然开口了。 一句无头无尾的话,不是对淼说的,而是对那个转身离开的男人说的。 她问他:“当年,你非负心之人,却为何担下负心之事?若你能开口解释一二,我也不至误会你这么多年。” 她的声音很平静,看向影的目光中,却充满了令人难以理解的缱绻与留恋。 可惜,面对她仿佛倾诉一般的质问,影只留下一个淡漠的背影,脚步甚至没有丝毫的停顿,仿佛从来不曾注意到身后这个女子,也不曾听到她的这一番话。 影离开了,如来时一样,走的悄无声息,让人无从反应。 淼本应追上前去,可是不知为何,当她的目光扫过堂中女子落寞的身影时,双脚竟像灌了铅一样,无法挪动半步。 她的存在,很快引起了唐清灵的注意。也是直到此刻,唐清灵才开始正眼打量这个陌生的少女,一眼之下,却微微愣住了。 这个女孩,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一股油然而生的熟悉感,令唐清灵颇为在意,只是来不及细想,外面突然响起的号角声,彻底打破了整个唐家堡的宁静——狼牙军布阵迎敌了!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的阿淼少女,一听这号角声,顿时回过神。窘迫之下,学着那些江湖人的样子,略显笨拙的对唐清灵拱了拱手,一向没什么表情变化的脸上,竟显得有些尴尬,匆匆道了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药堂。 少女离开的背影,颇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唐清灵看在眼里,脸上竟一扫之前的郁色,唇角无意识的勾起。只可惜,这一抹笑意并没有维持太久,伴着屋外一阵高过一阵的号角声,她的脸色慢慢冷了下来,趁着屋外浮云蔽月,快步离开了药堂,将自己隐匿于一片阴影之中,借着地势之利,一面从容的搭好了身边的重弩,一面举起手中形态已然改变的千机弩,慢慢瞄准了敌军首领的头颅。 她的手很稳,透过树杈间的缝隙,目光没有丝毫偏移。 她一边计算着自己的射程范围,一边漫不经心的想着,若是第一箭出现了偏差,要如何最快地调整角度,才能确保第二箭直接爆头。 不过,虽然这样想着,可是她眼底的自信,又似乎表明了,她并不认为自己有用到第二箭的机会。 曾经,那个教她暗杀之术的男人说过,唐门出身的杀手,一旦潜伏在暗处,决定动手之时,必须做到一击必杀,才算基本合格。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暗器越来越准,武技越来越纯熟,当初教会她这些东西的人,却已经一个接一个的离开了她的身边。 不是阴阳相隔,便是再见之时,形同陌路。 忆起往事,唐清灵一向恣意的脸上显出些阴郁之色。 她专注的盯着远处的敌人,强行压下心头涌现的酸涩感,小心地隐藏着自己周身的杀气,仿佛一只潜伏在暗处的黑豹,正蓄势待发的对猎物磨着爪子。 她一向不是个纠结的人。 若是此生注定无缘风花雪月,那么至少还可以在自己选择的路上,用自己手中的力量,一步一步走下去。 无悔无愧,已是最好。 ———————————————————————————————— 淼的动作不慢,却仍是比不上影的行动迅速。等她追上来的时候,对方已经解决完最后一波狼牙暗卫。 见她来了,影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示,只是点头示意后,直接翻进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屋子,随后一阵厮杀声传来,几缕鲜红的液体喷洒在雪白的窗纸上,烛影摇曳之间,隐隐映出一个狰狞的鬼脸。 淼脚步一顿,抬头看了眼头顶的匾额,只见上面写着苍劲有力的两个字——力堂,却不知这唐门的力堂,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力堂之中,早已躺满了狼牙兵的尸体,淼进来的时候,影正在跟一个老人客套的施礼,从这老人的衣着打扮来看,该是力堂的主事长老无疑。 “此次多谢少侠对唐门的援手之恩,老夫在此谢过。”唐怀义看上去是个挺和善的老人,眉宇间自带一丝威严,眼神却并不慑人。 他看了一眼刚走进来的淼,捋了捋胡子,并没有多说什么,倒是他身边一个戴着面具的中年男人,颇为客气的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影轻描淡写的接话:“她姓姜,乃是与我一同前来之人。” 淼微微一愣,不由看向影面无表情的假脸,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在忍不住想,他怎么知道她姓姜? 影似乎并不想把话题集中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上,简单介绍过后,对唐怀义直言道:“目前四堂之中,其他三堂的长老已经动身前往主楼,事不宜迟,长老也需尽快与其他人汇合,以防主楼生变。” “少侠说的是。傲侠,你先行一步,启动主楼内外的机关,再发讯号给黑山谷那边,让他们做好准备。内外夹击之下,必要这些贼子有来无回。”唐怀义为人淡泊名利,一向不喜与人争强斗狠,对于唐门的安危却看得很重,凡进犯唐门者,不论何人,必以十倍还治其身。 “是,伯父,侄儿明白。”应声的中年男子,乃是唐怀义之侄——密房执事唐傲侠,因与唐怀义这位伯父甚是投缘,所以一天中有大部分的时间,倒是留在力堂处事。 唐傲侠领命而去,留下唐怀义笑吟吟的打量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他的目光从影的身上,慢慢移到淼的身上,稍一打量,突然道:“我观姑娘年纪轻轻,内力倒是不弱,性子也沉稳,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淼眨了眨眼,不明白话题怎么扯到她身上了,却见唐怀义话锋一转,又道:“少侠亦是才思敏捷,功夫了得,老夫十分佩服。只是,老夫观少侠武学招式,觉得似曾相识,不知少侠出身何门何派?” 一向处事从容的影,罕见的沉默了,似乎并不想谈起这个话题。 淼偷偷看了他一眼,心中恍然,原来这个老人是借着她引出影。只不过,似曾相识……这位老人家身为唐门长老,难道与影有什么渊源? “长老,事态紧急,我们还是先前往主楼,其他事,请容后再议。”影在短暂的沉默过后,恢复了他一贯的冷漠。 唐怀义见好就收,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和蔼的笑容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像是明了了什么:“是老夫多话了,待此间事告一段落,少侠若是喜欢这蜀中风光,不妨有空常来唐门坐坐。” “长老有心,我们这便动身吧。” 影看上去,依旧从容不迫,只有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在身后人注意不到的地方,他的唇角微微勾起,仿佛在笑,却又冷的比天山上的雪还要冻人。 这个地方,毁了他曾经最珍视的东西,可是回首之时,又无法真正的厌弃。只因这里,亦代表了他的过去。 怀念,又很讨厌。 第33章 魂兮龙游引众惊 唐家堡位于蜀中恭州附近,内外堡皆是依山而建,高墙黑瓦,深院回廊,内有竹海万顷绕云屏,外有车水马龙众生相,十足的大家气势。 不过,与一般大户人家不同的是,唐家堡的建筑与其说是宅院,倒不如说是由无数机关撑起来的巨大机关城。 这里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主建筑是高耸入云的主楼和四堂,它们是周围建筑的中心,也是唐家堡最高的地方,一般门主和四堂长老在此议事,没有通传,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入。 但是此刻,唐家堡的主楼内却几乎挤满了人,若是细看,会发现是两拨人在隐隐形成对峙之势。 一拨人,是以唐门门主唐傲天为首的一干唐门中人,而另一拨人,却是一群身穿甲胄、似有军队制式的不明人士,为首的是个黑胡子男人,此刻正一脸不善地盯着唐傲天,似乎想要上前,又有所忌惮。 两拨人对峙着,久久没有人出声,紧张的气氛在主楼内蔓延开来,直到外面传来一阵动静,伴随着一声惨叫,一个身穿软甲的男人突然从外面“飞”进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黑胡子男人瞪着摔在自己脚下的人,立刻认出了这是自己的副官,脸上一僵,怒道:“你这蠢货,搞什么鬼,不是让你看住大门吗?!” “汪大人,属下……他们……”副官狼狈的滚在地上,一只手捂着胸口,挣扎了几下,竟是爬不起身,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你什么你,把话给老子说清楚!” 这个带人围攻唐门的黑胡子男人,正是昔日叛军自封的第四军团主帅汪莽,他曾奉了主子王毛仲之命前往稻香村,因寻找唐简遗秘无果,便转而对唐门展开搜查,又畏于唐门势大,不敢明目张胆的动手,便假借搜捕朝廷钦犯之名进入唐门,企图找到唐简的下落。 “我本来还奇怪,这偌大的唐家堡,今日怎么人人闭户不出。原来,竟是来了条乱咬人的疯狗。” 脚步悠闲的少年,人未至而声先至,当他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时,身边还跟着一位持刀的紫衣女子。这两人的出现,顿时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那紫衣女子年纪稍长,眸光如星,面上一派和气淡然,气势却是不弱,此刻面对两方人马的注视,竟是丝毫不露胆怯之色。而她旁边的少年人年纪虽小些,却也是步伐沉稳,面上看不出一丝惧色。 “汪莽,稻香村一别,不知你昔日被李大哥教训的伤好了没有!” 穆玄英背着长剑走进大厅,看向汪莽的目光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初便是汪莽带领叛军包围了稻香村,把村里没来得及逃跑的乡亲赶尽杀绝。若不是这些恶棍,莫雨也不会为了保护他,答应随“雪魔”前往恶人谷。 穆玄英记着旧仇,汪莽对他却没什么印象,只是见对方年纪轻轻,却口出狂言,心里已是不满至极,高声喝道:“你这黄毛小儿,是谁家没有好好管教的野孩子,竟敢在这信口开河!” “黄毛小儿?”穆玄英的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似乎在嘲笑汪莽的记性:“嘿,汪胖子,你不是要找昔日在稻香村杀你部下的人么,本小爷在此恭候多时了。” “什么,你是——?”汪莽又惊又怒,上下打量着穆玄英,眼中满是惊疑不定之色。 当初,他奉命前往稻香村搜查唐简的踪迹,最后一无所获不说,还折损了手下数名猛将,回去之后被王毛仲骂了个狗血淋头。此次来唐门,本是存着将功补过的心思,却没想到竟然碰上了昔日杀他属下的人,还是一个不过十余岁的少年。 “哎,毛毛,不要多言。”月弄痕跟在穆玄英的身后走进了大厅,却对他沉不住气的行为有些担忧,生怕他会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傻事。 “两位远道而来,傲天身体不便,未能出门远迎,失礼之处,还望见谅。”开口的人是唐门门主唐傲天,他坐于大厅上首,虽然身有残疾,一身气势却是不输旁人,神采奕奕的模样,让人根本无法想到,眼前这个气宇轩昂的男子,竟是唐门那位已经年至花甲的掌门人。 面对比传闻中还要年轻不少的唐门门主,月弄痕难得一愣,却很快反应过来,拱手见礼道:“门主客气了,唐门乃蜀中正道翘楚,枫华谷一役门主更是不顾自身安危,挺身而出,力拒西域贼子。现下唐门有难,浩气盟自然不可坐视不管。” “那,傲天先行谢过——” “唐傲天!之前念你是一门之主,给你留点情面,却万万没想到,你跟这两个袭击朝廷军队的贼人竟然是一伙的!这一次,我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王大人没有看错,唐门果然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汪莽见月弄痕自报家门,心中已是有所忌惮,干脆先发制人,把矛头对准了唐傲天,想看他有何话说。 唐傲天被汪莽这一打断,既没有生气,也没有表现出惶恐,只是单手支着头,淡淡道:“汪大人,傲天之前已经相告,家父失踪已有二十余年,你们兴师动众的前来要人,真是叫在下为难。又如何交出?” “不愧是唐门之主……”汪莽冷哼一声,阴阳怪气的道:“没想到,门主以前是少年英雄,如今年纪大了,还伤了下-半-身,嘴上的功夫倒是越加炉火纯青!”他的目光看向唐傲天的衣袍下摆,粗犷的脸上露出一个淫-邪的笑。 众所周知,枫华谷一役中明教大获全胜,丐帮唐门死伤无数,丐帮帮主尹天赐更是从此失去下落,生死不明。 这一战中,唐傲天虽然捡回一条命,却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明面上是身受重伤,需要闭关修养,其实是失去了双腿,导致元气大伤,不得不退居幕后,由其祖母唐老夫人代为打理事务。 唐傲天本是颇有城府的一个人,又在唐门门主的位子上待了几十年,不至于连如此浅显的讽刺都听不出来,脸色顿时冷下来,不想再与汪莽搭话。 一旁的穆玄英自见到汪莽起,已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此时见汪莽嚣张的样子,再也忍不下去,提起手中长剑,指向汪莽道:“汪莽老贼,你可敢与我一战?昔日恩怨,我们便在此算个清楚!” “哼,黄毛小儿莫要嚣张,我有何不敢!只望你等会不要后悔!” 汪莽不敢对唐傲天出手,乃是畏惧潜伏在暗处的唐门弟子,这下换了穆玄英,他就没那么多顾忌了,也不管对方是折了自己几员大将的罪魁祸首,心下已经有些轻视,对周围的士兵一挥手道:“你们不要出手,看本帅怎么对付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哼,废话少说,接招!”穆玄英没管对方的态度,提剑便冲了上去,与汪莽战在一起。 偌大的厅堂内,除了已经打在一处的穆玄英和汪莽,所有人都按兵不动。 一开始,唐傲天见这少年年纪轻轻,心中略有担忧,本想叫门下弟子支援,不料遭到月弄痕的阻拦,言道穆玄英一人足矣。 月弄痕气定神闲,穆玄英也确实没有令她失望,在最初的试探过后,越打越顺手,对阵汪莽不仅没有落了下风,反而很快将汪莽压制住,场中的情况明显一边倒。 汪莽越打越吃力,在艰难的挡住穆玄英挥来的又一剑后,虎口开始发麻,不免心惊于这看似薄弱的少年竟有此等力道,当下也不再管之前放的狠话,冲着周围架好重弩的狼牙精兵们命令道:“弩兵听令,列阵攻击!” 他话音刚落,周围的弩兵纷纷把弩口对准了穆玄英。见此,月弄痕大怒:“汪大人何许身份,对付一个孩子还要以多欺少么!” 月弄痕长刀出鞘,纵身跃至厅内的上层处,把两个指挥着弩兵的百夫长砍倒在地,试图阻止弩兵的进攻。 可惜,狼牙弩兵遍布大厅的各个角落,她牵制了这边,却防不住另一边,最终密密麻麻的□□还是朝着穆玄英而去。 穆玄英挥剑扫开一波□□,心知敌众我寡,干脆一剑拦住了企图跑开的汪莽,故意与他缠斗在一起,如此一来,狼牙弩兵顾及到汪莽的性命,射来的箭雨慢慢变得稀疏。 一支暗箭从穆玄英的脚边擦过,他躲得及时,并未受伤,可是在外人看来,却不免感到几分凶险。 唐傲天坐于轮椅之上,看出场中的少年人体力渐失,刚要吩咐弟子上前相助,不料主楼那两扇本该被敌军封死的大门,突然发出一阵奇怪的咯吱声,这声音越来越大,周围的狼牙兵也明显注意到了。 一名百夫长侧头一看,惊讶的发现原本紧闭的大门,像是正在被一个不知什么东西从外向内冲撞,在强大的冲击力下,门上已经裂开了一道又一道的缝隙。 只听哗啦一声,两扇门在刹那间变得支离破碎,一道令人胆颤的金光冲破了大门,直直地冲进大厅之内,竟隐约形成一条金龙的模样,在大厅上空盘旋一圈,带起一阵龙吟之声,接着以气吞山河之势朝着周围遍布的狼牙兵扫去,所过之处寸草不留,尔后去势不减,又直直冲向了最上层,绕开正在与狼牙兵交手的月弄痕,将周遭叛军尽数笼罩其中,直到又一阵惨叫声传来,形态缥缈的金龙这才霍然消散,化为漫天星光,慢慢归于虚无之中。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周遭的狼牙兵却尽数遭了殃,惨叫声此起彼伏,让在场的所有人惊愕不已,连缠斗在一起的穆玄英和汪莽,也因情势不明,相继停下了动作。 主楼的大厅里一时间静悄悄的,除了地上一众狼牙兵的呻-吟声外,再没有一点动静,所以当一阵脚步声传来时,才格外引人注目。 来人有三个。 一个是为唐门弟子所熟悉的力堂长老唐怀义,还有一个,是戴着面具的墨衫男子,而他们的身后,则是跟着一个以面纱遮脸的年轻少女。 对于唐门众人而言,除了唐怀义以外,刚刚出现的墨衫男子和白衣少女都十分眼生,想到刚才骇人的一幕,场中众人下意识忽略了那名“文弱”的少女,目光尽皆放在了神秘的墨衫男子身上。 唐傲天率先反应过来,抱拳道:“多谢少侠相助,想必少侠就是刚才门下弟子提起的浩气盟特使吧?想不到少侠年纪轻轻,内力竟然如此浑厚,我等佩服!” 这一番赞美,唐傲天说的真心实意,并没有其他意思,无奈听了他的话,对面走过来的“浩气盟特使”却表现的有点沉默,一旁的伯父唐怀义更是一脸微妙的表情。 正当唐傲天一头雾水的时候,月弄痕已经回到了大厅。她的震惊并不比其他人少,更因刚才直面了那股慑人的压力,对那招的破坏力有更深切的感受。 不过,她并没有如其他人一般,以为刚才的一幕是影所为。她与影共事多年,了解他的武功路数,自然知道刚才不是他,而唐怀义虽然德高望重,内力深厚,可是刚才那招也显然不是唐门的武功,那么剩下的人选,便只能是这个穆玄英刚找回来的朋友——姜淼。 月弄痕打量着安静的站在那里的少女,见她目光明澈,一副单纯无害的模样,不禁轻轻呼出一口气。刚才的招式,她虽然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却不妨碍她判断出,能轻松发出如此强劲招式的人,内力之深厚,恐怕远非常人可比。 “看来,老朽真是年纪大了,眼也变得拙了,姑娘如此身手,刚才一路上竟都看走了眼。现在的年轻人,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唐怀义捋着胡子,一脸的感慨,而在场众人听了他的话,都是一脸错愕。影则是点点头,证实了唐怀义所言为真。 一时间,全场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集中在了那个明明赏心悦目、却不知为何总是容易令人忽略过去的少女身上。 其中最惊讶的,莫过于最早发现异状的唐傲天。别人或许不清楚,可是他身为唐门门主,最是了解唐家堡的建筑,虽多为竹材,却是混合了唐门特制的泥土,竹子也经过了特殊处理,坚固程度远非一般材料可比。 可是如今这少女只用一招,便击碎了主楼的两扇大门,而且脸不红,气不喘,如此轻松的模样,内力该是多么可怕? 如此威力的内劲外放,当今武林中能做到的不是没有,只是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深厚内功修为的,一共能有几人? 这到底是哪门哪派的招式…… 唐傲天暗自思索,并没有半点头绪,不由转头看向身边的老祖母,期望经验老道的祖母能为自己解惑。不料,唐老太太并没有注意到孙儿疑问的眼神,只是盯着场中的白衣少女,眼底满是沉思之色。 在场之人的反应,淼一一看在眼里,却没有在意。她绷着一张俏脸,一步一步的走到了穆玄英的身边,纤手一指,目标正是不远处的汪莽:“毛毛,当初带人毁去稻香村,肆意屠戮村民的人,是不是他?” 少女的手,指骨修长,白嫩如玉,一丝薄茧都不曾有,可正是这么一双明显属于闺阁女儿家的手,竟然让汪莽无端的感受到一股压力。 穆玄英上前一步,瞪着汪莽的眼中,已然充满了愤怒:“正是这个人,不仅对留在村中的人赶尽杀绝,还放出假消息,诱骗已经离开村子的乡亲重入虎口,到得最后,竟是没有多少人平安逃出。” 想起当年稻香村的一幕,穆玄英眼眶微红,却仍是紧紧地握住手中长剑,一字一句道:“今天,我要为乡亲们报仇,还有盟中两位受我连累的大姐姐,我绝不会让他们白死!” “算我一个。” 早在来的路上,淼就已经听唐怀义提起,这次进犯唐门的贼人首领名为汪莽。一寻思,正好想起穆玄英之前提过,带人毁去稻香村的人也叫汪莽,不由意识到,这两个汪莽很可能是同一个人,心里已是存了敌意。 待得到了主楼门外,见穆玄英已经与一个黑胡子男人打了起来,对方还很不要脸的出动了弩兵列阵,当下哪里忍得住,不顾影的阻拦,硬是破门而入,准备助穆玄英御敌。 手持长剑的少年,还有他身边看似文弱的少女,此时看向汪莽的目光里,皆是刻骨的冷意,里面隐含的仇恨与愤怒,更是令人心惊。 “你们想做什么?”汪莽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后退两步:“两个黄毛小儿,你们可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外面的狼牙兵会立刻冲进来,将你们一网打尽!到时候,你们不过是瓮中之鳖……” “汪莽,你罢手吧。唐家堡内外机关皆已启动,你和你带来的这些人,一个都别想活着走出唐家的大门!”此前一直默不作声的唐怀智,突然走上前来,看向汪莽的目光里没有一丝波动,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汪莽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待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之后,不由大惊失色。 他瞪着步步逼近的唐怀智,方才还嚣张狂妄的脸上,竟慢慢透出一股灰败之相。他没有怀疑唐怀智的话,只因眼前这个须发花白的老人,乃是“天下三智”之中最难对付的一个,一向以机关术和谋略之术闻名于天下,之前一直不动声色,恐怕正是为了暗地里行动。 “汪大人若是识相,不妨请你来说说,派你来的人到底是谁。还有那个王大人,又是什么身份?”唐怀智一向深沉多思,如今上了年纪,虽然依旧老谋深算,可是耐心却有所下降,尤其面对汪莽这样上不了台面的替死鬼,更是不与他废话,想直接逼问出幕后主使。 “哼,若是我不说,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难不成,你们胆敢谋杀朝廷命官?就不怕王大人找你们秋后算账么!”汪莽经过唐怀智的一番恐吓,气势已衰,此刻不过是强弩之末,却硬撑着不肯求饶。 “呵,你算什么朝廷命官。” 一个满含讽刺的声音,成功止住了汪莽想要逃跑的脚步。只见一道黑影闪过,一个黑衣人明晃晃的出现在大厅之中,随之而来的,还有数枚朝着汪莽和穆玄英而来的毒蒺藜。 淼的反应最快,抬手撑起一道八卦水屏,于瞬间化出阴阳之形,把朝着穆玄英而来的几枚毒蒺藜尽数挡下。 汪莽却没有那么好运,暗器似乎大多是冲着他去的,在狼狈的躲过几枚后,终是被一枚毒蒺藜刺中了喉咙。 他不甘的倒地,挣扎的看向立于阴影中的男人,双目布满血丝:“你这鼠辈……竟然……暗箭……伤……人!”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头颅无力的垂了下去。 谁能想到,这个手上沾染了无数血腥的一代恶徒,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竟然如此轻易的死去了。 “何人偷袭,报上名来!” 影并不在乎汪莽的死活,只是一个闪身挡在了穆玄英的面前,却在看清偷袭之人唇角的一抹笑容后,微微愣住了。 而对方看见影,显然也愣住了,有些吃惊的道:“怎么会是你?” 第34章 屠龙幕后黑手现 来人是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一身黑衣,样貌平淡无奇,只有一双漆黑的眼睛,似乎带着几分慑人的邪气。 他的唇角原本挂着一抹讽笑,在见到影之后,却慢慢收敛了起来。 影的脸藏在面具之后,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我观阁下身手,似是出身名门,没想到也会如汪莽这等恶贼一般,下手偷袭一个孩子。不过,今天有我在,你休想伤他半分!” 面色苍白的男子脸色骤沉,眸底划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光,尔后冷笑出声:“好!好得很!我早已知道,终有一天你会向我举起你的剑。也许,这便是咱们两个逃不开的宿命……” 他的声音越压越低,最后几近呢喃,也不管在场之人有什么反应,直接扛起汪莽的尸体,毫不犹豫的跳进了主楼中央的机关口,于瞬间失去了踪影。 正当众人对这一番变故摸不着头脑之际,一个面带焦急之色的女子跑了进来,门口的守卫并未阻拦,来人是唐清灵。 “清灵,发生了何事?”唐老太太对这个曾孙女还算了解,小事上虽然喜怒无常,大事上却颇有章法,从不曾乱了阵脚,此时这副慌慌张张的模样,定然是遇到了什么事。 唐清灵对着诸长辈俯首一礼,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方道:“刚才我与几位师兄启动了堡内机关,贼人已经全部落网。” 她略一停顿,接着道:“本来,我们在一个头目身上搜出了一封密函,正要拆开检查,不料突然冒出一个黑衣人,不仅杀死了余下的活口,还把密函抢走了。那人轻功很是厉害,我一直追他到这里,没想到还是追丢了!” “无妨……”唐傲天轻叹一声:“他刚才已经来过了,还下手杀死了汪莽。恐怕,这个人与汪莽背后的那人,脱不了干系。” “这……” 唐清灵惊诧之余,下意识往祖父那里瞧了一眼,得到了唐怀义一个安抚的眼神。 唐怀义道:“无须担心,那人已经走了,我们没有大碍。” 唐清灵松了口气,道:“外面的狼牙兵已然撤退,青城派的人抓了一些,逃了一些,至于川西霹雳堂,除了乱斗中丧命的倒霉鬼以外,余下的人已经全部抓住,正囚于黑山谷之中。” 唐傲天道:“无影何在?” 唐清灵道:“他留下收拾残局,让我前来请示门主,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犯我唐门者,唯有一死。” 唐傲天面上露出一抹冷笑,眸底的阴狠一闪而逝,唯有目光扫过月弄痕和穆玄英时,这才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今次危机,唐门百年基业差点毁于一旦,幸得各位仗义相助,傲天感激不尽。解围之恩,实在无以为报!” 月弄痕不卑不亢道:“我等奉盟主之命前来助力,本是分内之事,唐门主不必如此客气。” 唐傲天微微一笑,面上显得十分和气:“月坛主过谦了,坛主刀法精湛,以一敌百,傲天已是佩服至极,没想到穆少侠年纪轻轻,身手亦是了得。”他话锋一转,又道:“只不过,我观穆少侠的剑法中,有几招似与月坛主的刀法异曲同工,只是细细看来,又不尽相同,实在玄妙的紧。” 穆玄英笑了笑,接话道:“这些招式确实是月姐姐教的,不过我比较笨,一直学不来月姐姐的刀法,只得用剑乱劈乱砍了。”他一副纯良的模样,言语间没有一丝停顿,落在唐傲天的眼里,却只觉得这小子滑如泥鳅,一点口风都不肯透露。 “少侠过谦了。月坛主刀法精湛,少侠亦是年少有为,可谓名师出高徒……”唐傲天笑得和蔼,一副很欣赏穆玄英的样子,实际上却在思索着,这少年情急之下使出的几式剑招,分明有着十煌龙影剑的影子,又想对方是稻香村出来的,难道,父亲唐简遗落的空冥决,正是在他的手里? 几个念头一闪而过,唐傲天心中有了计较,面上仍是一派客气:“月坛主,你此次风尘仆仆而来,又帮了本门大忙,傲天还未好好招待,如此离去,只怕江湖各路好汉要讥笑我唐门待客不周了。况且,此番唐门之事牵扯颇多,恐是有人暗中操纵,月坛主何不暂住几天,待我调查一番,备好书信,正好劳烦月坛主离去之时,把消息带给谢渊盟主。” 唐傲天的一番话,于情于理并不好拒绝,月弄痕为难的看了影一眼,却见对方点头道:“你们可在此小住几日,我先行一步,成都一事还需早日向盟主禀告。” “如此,我也不好拂了唐门主的面子。毛毛,咱们便暂且在唐门小住几日。只是阿淼,你有什么打算?”月弄痕决定留下,穆玄英自然随她一起,只是这里毕竟还有一个不在计划内的淼,月弄痕实在吃不准,这个女孩愿不愿意留下来。 淼瞅瞅月弄痕,又瞅瞅穆玄英,略有迟疑道:“我能一起留下来吗?” 唐傲天客气的道:“这位姑娘亦是我唐门的恩人,能够一起留下来,真是再好不过。” 唐傲天面上一副好客的模样,其实心里并不希望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女留下。 只因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在穆玄英身上寻找线索,这个女孩看上去与穆玄英颇为亲近,无论是什么关系,都必然会成为一个阻碍。只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方开口问了,他若是直接拒绝,恐会引人注意。 也罢,到时候他再想办法便是。 反正父亲的行踪,还有他老人家留下的空冥决,不管用什么手段,他都一定要从这个少年的身上得到! ———————————————————————————————— 唐家堡内竹海万顷,坐落于后山之中的玉竹庭院,更是曲径通幽,绿意盎然。不过这里景色虽美,平日里却是不许外人靠近的。 唯有这一次,因月弄痕三人对唐门有恩,唐老太太破例一次,把三人安排在这处清幽雅静的院落,亲自招待。 这天,唐老太太邀月弄痕几人在凉亭用饭,饭后又摆上了茶点,与月弄痕闲话家常。而穆玄英因有功课在身,提前告辞回了住处,只留下闲来无事的淼,陪着一老一少说话解闷。 唐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也曾是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侠女,不仅侠名远播,还与纯阳宫祖师一样位列“初唐四杰”之一,江湖上流传的“纯阳子虚,翠玉白衣”中的“翠玉”,指的便是这位老夫人。 唐老太太可谓是江湖上辈分最高的人之一,年轻时嫁给了当时的唐门门主唐仲枢,从此江湖上的人再提起她,多半冠以“唐夫人”的称呼。 岁月如梭,百年光阴转瞬即逝,江湖上少了一位快意恩仇的侠女,唐门却多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祖。 唐老太太这一生,除了生有一个儿子唐怀义之外,身边还有四个养子,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前任武林盟主——唐简。 唐简的父亲唐仲玄,乃唐门那一辈最为出类拔萃之人,本是众望所归的下一任门主,不料唐仲玄爱上了一位番邦女子,为了与该女子共结连理,不惜离开唐门,远走他乡。后来唐仲玄夫妇相继过世,年幼的唐简才回到了唐家堡。 当时的唐门门主唐仲枢,乃是唐简的亲伯父,膝下虽有一子,却是个与世无争的脾气,并不得唐仲枢的重视。反观唐简,虽然性子一样温和,却不失锐气,又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当时还是门主夫人的唐老太太,便收唐简为义子,在老门主过世后,一力举荐唐简成为下一任门主,而唐简也没有令她失望,不仅成了一位人人敬仰的大侠,还改变了世人对于唐门的偏见。 唐简的失踪,不仅是唐老太太心中的遗憾,更是整个唐家上下的憾事。 所以后来,唐老太太力排众议,亲手带大了唐简的儿子唐傲天,在孙儿未能独当一面之前,一直主持着唐门大局,期间几经风雨,在唐门树立了很高的威望,哪怕是门主和四位长老,也不敢轻易违逆于她。 只不过,唐老太太年轻之时争强好胜,到了晚年,对唐门诸事却不怎么管了,直接交给了门主和一众长老处理,自己只一心关注着重孙辈的婚事。也许是天意弄人,不知怎么回事,她的五个儿子里面,除了唐怀智终身未娶之外,明明各自后代,孙辈里也是嫁娶得宜,偏偏到了重孙辈,问题不断。 几个重孙,无一人肯安心娶妻,不是拈花惹草风流浪荡之辈,便是借口事务繁忙无心成家,更有甚者,只喜欢摆弄机关暗器,见了女人如遇洪水猛兽。 一个个老大不小了,却连成家的念头都没有,唐老太太焉能不急。 不过,比起几个曾孙,更令她愁的,还是家里几个女孩。 唐老太太年轻时快意恩仇,所思所想,并不像普通闺阁女儿一般为世俗所困,只是如今年纪大了,对象又换成了自己的曾孙女,自然是希望她们能有一个好归宿。 只可惜,事与愿违。 唐老太太膝下几个女孩,唐子衣负气出嫁,唐书雁一去不回,唐清灵则是凶名在外,无人敢娶,至于年纪最小的唐小婉,与叶凡私奔之事又闹的沸沸扬扬,眼见拖不下去,唐老太太这才不顾唐傲天的反对,直接把小孙女许配给了叶凡,却要求对方依礼行事,以三媒六聘之礼迎娶唐小婉过门,前些日子刚放了定,这才解了老太太一桩心事。 不过,想起几个至今“不懂事”的曾孙,唐老太太依旧犯愁,以致见到品貌俱佳又心性沉稳的月弄痕,心思不免活络了起来,想着若能与自己哪个孙子走到一起,岂不也是一桩美事? 于是,聊着聊着,哪怕作为一代女中豪杰的唐老太太,也没能幸免的把话题拐了个弯:“月姑娘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才干,心中豪气,更是丝毫不输男儿,也不知以后谁有那个福气,能够得到姑娘的青睐。” 月弄痕一愣,看着唐老太太笑眯眯的模样,面上闪过一抹尴尬之色,低声道:“让老夫人见笑了,弄痕愧不敢当。” 面对唐老太太的一番话,月弄痕表现出的谦虚是真,尴尬也是真。 只因提到男女之间的话题,她的脑海里首先浮现出的人,是那个在坐忘峰上与自己海誓山盟的男人。 那时候的自己少女怀春,对于感情之事不免有所憧憬,可是谁能想到,她爱上的人,竟是个背信弃义的不忠不孝之徒。这么多年过去,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把以前的事忘了,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她一直都没有忘,只是深深地埋在心底,害怕想起之时会心软罢了。 唐老太太活了这么多年,平生所见形-形-色-色的人着实不少,此时见月弄痕神色有异,便知这里面一定有隐情,心下一叹,体贴的转移了话题。 “恕老身冒昧,敢问姜姑娘,可是来自骊山?” 唐老太太的一句话,成功转移了月弄痕的注意力,也让一旁神游天外的淼回过了神。 见她走神,唐老太太也没生气,只是慈祥一笑,耐心道:“老身愚见,看姑娘的武功,似是出自骊山阴阳宫一脉?” 淼一愣,略显迟疑的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大唐天宝年间,阴阳家与其他诸子百家一样,名存实亡,不再是单指某一流派,后人也分裂成了好几脉。 中原一带,阴阳家的传承,而今只余下一脉,便是骊山阴阳宫,现在有人把她当成阴阳宫的弟子,本不算错。 只是这五年来,在骊山作为一个“编外人员”,她与阴阳宫门下弟子接触的实在不多,乍然之下承认自己是阴阳宫弟子,未免有冒充之嫌,只不过碍于自身情况复杂,不便与人解释,这才没有否认。 “老夫人的意思是,阿淼所习的武功,乃是阴阳术?”月弄痕对于唐老太太口中的阴阳宫,并不十分了解,只是提到阴阳术…… 她的眉头轻轻一皱:“那不是东瀛阴阳师所用的术法?” 唐老太太看了淼一眼,见她乖乖的坐在石墩上,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主动回答了月弄痕的问题:“这个门派兴于骊山,传自千年前的阴阳家。他们避世而居,武功独树一帜,虽与东瀛的阴阳术同名,但相比之下,这一脉走的乃是中原武学的路子。” 那天这女孩破门而入的时候,唐老太太便察觉到,对方所用的招式,看似与江湖人一贯的武学套路迥异,但仔细一想,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过往的经验来看,倒有些像避世于骊山的那个自称“阴阳家”的门派,故而当时有所猜测,这姜姓少女哪怕并非阴阳宫门下弟子,也必是与阴阳宫有所关联。 “原来如此,晚辈受教了。”月弄痕看了淼一眼,心里默默的道,之前影对于淼的出现,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应该是早已调查过她的来历,若果真如此,回去以后一定要找影打听一下关于阴阳宫的事。 月弄痕沉思之际,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抬头一看,却是唐老太太的曾孙女——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唐清灵。 月弄痕有些不解的发现,对方换下了行走江湖的一身装束,脸上却仍旧戴着那张淡金色的面具,哪怕在家人面前,也不曾摘下来过。 唐清灵自远处疾步而来,迎上月弄痕打量的目光,也不在意,只是俯身在唐老太太耳边说了些什么,竟让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唐门老祖,脸色霎时变得凝重起来。 月弄痕见状,以为是唐门内部之事,便趁机提出告辞,不料被唐老太太拦住了。 唐老太太道:“月姑娘不必回避,清灵带来的消息牵扯甚广,已非唐门一家之事,月姑娘身为浩气‘七星’之一,不如随老身一道,前去主楼商讨。” 月弄痕一脸诧异的道:“敢问老夫人,到底发生了何事?” “唉,是件大事。江湖上可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唐老太太轻叹一声,扶了扶拐仗,在曾孙女的搀扶下慢慢起身。 “聚贤山庄日前传来消息,前去参加屠龙大会的六大门派掌门,一夕之间全部失踪了!” 第35章 造化弄人空余恨 六大派掌门失踪一事,兹事体大,月弄痕为了弄清楚具体情况,决定随唐老太太一起前往主楼,淼则在唐清灵的陪伴下回到了住处。 一别经年,唐清灵早已忘了当初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女孩,哪怕还记得,也决计认不出对方现在的模样。反倒是她自己,多年来外貌并没有什么变化,于是渐渐地,淼终于想起,唐清灵正是当年那个出现在洛阳客栈里的女子。 看着唐清灵的背影,淼有一瞬间的失神。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不是在洛阳的客栈里,而是在其他什么地方,可是细细想来,她又确定除了当年的一面之缘,两人再无其他交集。 思及此,淼的心里略有些烦躁。 多年来,最为困扰她的不是修行中遇到的瓶颈,而是脑海中突然冒出的陌生记忆。若只是前尘旧梦便罢,可是偏偏近几个月来,每当午夜梦回之际,她的梦里总会出现一个红衣女人,目光温柔,面容却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让人瞧不清模样。 这个红衣女人每次在梦中出现,并不会停留太久,每当她想要追上去一探究竟的时候,对方便会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朦胧的背影,仿若永别。 背影…… 淼的脚步突然停住,蓦地抬头看向唐清灵。午后阳光微醺,眼前人窈窕的身影似是泛着淡淡的微光,朦胧之中,渐渐地与梦里的红衣女子重合在一起…… 淼心中一惊,忍不住低呼出声,令走在前面的唐清灵瞬间警惕起来。她的指尖寒光微闪,小心的环视四周,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动后,这才稍稍放松,一转头,却正好迎上了淼那双略显惊恐的眼睛。 唐清灵压下心底的疑惑,出声问道:“姜姑娘,你怎么了?” 淼愣愣的盯着唐清灵看了半晌,久久没有开口说话,直到对方又唤了她好几声,这才回过神来,垂眸道:“抱歉,我没事……” 这个模样可不像没事的样子…… 唐清灵心中腹诽,面上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体贴的道:“姑娘若有不适,便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命人准备了茶水点心,已搁在姑娘的房里,如果还有其他需要,尽管吩咐当值的侍女,她们会通知我。” “谢谢……” “姑娘不必客气,你好好休息,清灵先行告辞了。”唐清灵对外人一向疏离,此时表现的这般客气,一方面因为眼前的少女乃是唐门的客人,她自然要好好招待,而另一方面,却是源自心底一股莫名的触动。 不知为何,她每每看着这个叫姜淼的小姑娘时,心里总会忍不住放软,没来由的,十分想与对方亲近。 对此,唐清灵并没有多想,只以为与对方合了眼缘,本打算好好招待一番,无奈唐门刚刚渡过一场劫难,家里人忙里忙外,她也不好闲着,只能交代下面的人悉心照顾,不要怠慢了对方。 唐清灵走后,淼一个人回了房间。 她住的地方很大,月弄痕与她一个院子,屋子就在隔壁,至于穆玄英因男女有别,并不与她们同住,而是去了邻近的院落。 淼关上屋门,于案前正襟危坐,右手虚空一指,两侧的蜡烛突然冒起了微弱的火光,明明是白天,屋内的光线却在蜡烛点燃的那一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去。 她闭上眼睛,双手于身前交叠,整个人慢慢隐于一片黑暗之中,借助余下的微弱火光,感知着屋子周围的环境。 这两天,只要她一出门,就会感觉到有一道目光盯在自己身上,可是每当她四下寻找,却往往找不出任何异常之处。 这次唐清灵护送她回来,本以为多了一个人,那道窥探的目光会有所收敛,可是没想到唐清灵还未走远,那道久违的目光竟然又出现了。 这次,淼没有声张,只是不动声色的回到房间,利用阴阳术强化了自己的感知能力,试图找出那个藏在暗处的人。 只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当她顺着自己感应到的方向,一路穿过院外的竹林,终于抓到罪魁祸首的时候,眼前这个“罪魁祸首”,似乎与她想象中的有点不太一样…… 只见圆滚滚的小东西翻着肚皮,躺在地上无聊的打着滚,两个乌黑的眼圈,配着一双湿漉漉的小眼睛,正好奇的瞅着她,毛茸茸的耳朵似乎还动了一下。 看着眼前这个黑白相间的小兽,淼傻眼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动物,除了脑袋和肚皮上的白毛以外,其他四肢的部分竟然像是染了墨一样漆黑,不过毛茸茸的,看上去竟然不怕她…… 淼面露惊奇之色,伸手戳了戳小家伙的肚皮,忍不住把它给拎了起来,又摸了摸它脑袋上的毛,待发现对方不仅没有任何的抵触,还一个劲的往她这边蹭的时候,这才真的确定,眼前这个小家伙是真的不怕她。 也是直到此刻,淼才突然想起,来的路上穆玄英曾经提到过,唐家堡的地界上好像生活着一种叫“熊猫”的动物,皮毛黑白相间,脸上还有两个乌黑的“眼圈”。 这么看来,她怀里的这个小东西,应该正是穆玄英提过的“熊猫”。只不过,怎么与她以前养的猫长得一点也不一样…… 从小到大,不管是生活在骊山,还是生活在稻香村,淼一向是不得动物待见的体质,无论是个头大的,还是个头小的,见了她不是吓瘫在地,就是四处乱窜,有一次她跑去山里玩,只是静静地蹲在那,就吓死了一头成年野猪…… 久而久之,她察觉出动物的异样,却苦于无法靠近,根本弄不明白这些动物为何对她反应这么大,好一阵儿闷闷不乐。 母亲得知此事后,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告诉她,如她这般天赋异禀,多少人求都求不来,既然百兽跪伏,又何必犯得着去亲近它们。 那时候,她不太明白母亲的话,不仅没有释怀,反而越来越在意,直到后来搬去父亲那里,心中的郁闷才有所减轻。 在她的印象里,父亲总是很有办法。那时候他从猫咪开始,教导她怎么与动物亲近。 最初,两只野猫怕她怕得不得了,只要她出现在笼子周围,两只猫便会吓得瑟瑟发抖,怎么也不肯吃东西。她没有像以前一样跑开,而是听了父亲的话,拿着食物在笼子边上守了整整一天,想尽了办法,坚持不懈的引诱两只小猫吃东西…… 后来,也许是见她没有危险,两只小猫变得不那么害怕,慢慢地开始吃她喂的食物,到得最后,甚至已经可以窝在她的怀里,翻着肚皮晒太阳。 父亲说,只要心怀善意,耐心的与动物沟通,长此以往,体质虽不可改变,带给动物的恐惧却可以慢慢消除,动物们也会变得亲近她,而非像以前一样逃开。 后来,父亲好像还说了些什么,可是她已经记不清了。只是觉得,在如何与小动物相处的问题上,父亲的方法虽然管用,却治标不治本,除了她自己饲养的宠物以外,其他的动物见了她,依旧会吓得四处乱窜,而她不知问题的根源所在,又无人能为其解惑,最后只能听之任之,不再理会。 此刻正在淼怀里打滚的小熊猫,可谓是第一只主动亲近她的小动物,不仅不害怕,还敢挥着爪子拍人。 看着小家伙憨态可掬的样子,淼心里爱得不行,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处的地方,两眼发光的抱着小熊猫又摸又蹭,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根本不曾注意到周围的环境。 而此时的路边,一个年轻男子站在那,正愣愣的打量着不远处的一人一兽。他模样俊俏,衣着华丽,只是一双原本黑亮有神的眼睛,此刻略显呆滞…… 看着坐在草地上与熊猫玩耍的白衣少女,唐无乐久久无法回神。只觉对方眉目如画,笑靥如花,如清晨挥开云雾的第一缕阳光,又如沾着露水的一株白色玉兰,纯净无暇,让人不由心生向往。 好可爱…… 一瞬间,唐无乐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舍不得收回目光,便一直这么呆呆的立着,却不知该作何反应。 唐无乐此人,出身唐门嫡系,却是个出了名的“小霸王”,虽然一表人才,本事也不差,却总是喜欢把自己弄成个纨绔子弟的模样,明明已经直奔不惑之年,却至今未曾婚娶。只不过因上面还有一个未婚的哥哥唐无寻顶着,这些年来才能逃过长辈的督促,继续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 不过,与哥哥唐无寻的“别有苦衷”不同,唐无乐不是不喜欢女人,而是不想随便娶一个回家。只可惜,他为人挑剔,除了自家人之外,根本看不上外人,又因本性张狂霸道,门内的女弟子见了他躲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主动凑上去。 唐老太太倒是想给他说亲,提的姑娘还都是名门闺秀,无奈唐无乐表面上纨绔至极,其实主意很大,他认定了的事,旁人劝的再多都没用,他不想成亲,哪怕绑了他塞进洞房,他也能在屋顶上凿个洞自己爬出来。 唐傲侠乃唐无乐之父,品性敦厚,一向看不惯儿子如此任性妄为,不止一次数落过他,可唐无乐左耳进右耳出,依旧我行我素。 于是,在唐家所有人都放弃给唐无乐说亲的时候,谁都没有料到,这个单身了几十年的大龄男青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竟然对一个年纪还不到他一半的小姑娘,动心了…… 唐无乐悄悄攥紧了拳头,认真的把自己打理一番,正想走上前去搭话,岂料一抬头,竹林中的少女已经不见了踪影。 与她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只熊猫…… “咦,人呢?” —————————————————————————————————— “毛毛……毛毛……你在吗?” 淼在竹林中发现小熊猫之后,兴奋劲久久未曾消退,待喂了小熊猫几片竹叶后,干脆抱着来穆玄英的屋里献宝了。 彼时,穆玄英正在窗边捧着一本兵书苦读,这是谢渊留给他的功课,据说还是天策军师朱剑秋亲笔批注过的兵书,若是好好研习,必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看得认真,一开始并没有听到屋外的呼唤,直到一阵敲门声传来,这才回过神,赶紧过去开了门。 穆玄英开门的时候并没有防备,以至于屋门大开的一瞬间,很不幸的被迎面而来的毛茸茸的熊猫脸给吓到了。 穆玄英吓了一跳,直到看见淼的头从小熊猫的身后探出来,这才微微松了口气:“阿淼,你吓死我了……咦,这是不是熊猫?” 穆玄英好奇地盯着小熊猫,伸手揪了揪它的耳朵,不出意外的得到了对方一个熊掌的招待。 “哈哈,真好玩,它还想拍我。”这是一只熊猫幼崽,拍人的力道并不重,穆玄英不仅没有感觉到疼,反而觉得这小家伙憨态可掬,炸毛的样子也十分可爱,干脆把它抱到了一旁的软榻上,抽出一只毛笔逗它玩。 穆玄英兴趣盎然的道:“我在书上见过这种熊猫,黑白相间,生长在巴蜀一带。我记得,这小家伙似乎喜欢吃笋?可是,这附近林子里的竹笋,好像已经被人挖走了,咱们要不要走远一点看看……” “竹叶行不行?刚才我喂它这个,它也没有拒绝……” 穆玄英看了眼屋外的竹林,见竹叶新鲜茂密,当下便道:“我们去试试?” “好。” 淼和穆玄英皆是第一次见到熊猫,两个少年人不免有些兴奋,待把小熊猫安顿好后,一人端起一个托盘,直接去了屋外的竹林里摘竹叶,一边摘,一边挑挑拣拣。 穆玄英摘竹叶的动作不停,随口道:“我还记得,你刚来稻香村那会儿,连续两天没有吃过一点东西,王婆婆急的不行,想方设法的要让你吃些东西,可你却总是不给面子,一点反应也没有。” 淼显然记得这件事,不由陷入了沉默。那个时候她刚来到大唐,整个人浑浑噩噩,根本不想说话,也不想吃东西。现在想想,那时候的她真是给人添了不少麻烦,如今想要弥补一二,却已经找不回当初的人。 “阿淼,有一件事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和小白还有大丫他们,其实都在窗口偷偷看你……”穆玄英微垂着头,声音里透着些怀念:“我们几个打赌,在王婆婆给你准备的食物里,你会先吃哪一样,输了的人,去村口学兔子跳……你还记得谁赢了吗?” “谁也没赢……”淼忍不住笑了:“那时候我根本没有吃任何东西,最后那些吃的,全进了你们的肚子里。” “哈哈,所以我们三个人在吃饱后,集体去村口学兔子跳……”穆玄英一脸回忆的神色:“正是那个时候,我们碰见了那位路过村口的少林高僧,他一身狼狈,怀里却抱着一个人,我和小白他们偷偷地躲在村长爷爷的门外,第一次见到了莫雨哥哥……” 听到莫雨的名字,淼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与莫雨,已经有五年没见了,也不知道他身上的毒咒怎么样了,听说恶人谷住着很多不怀好意的人,也不知他有没有受欺负…… “毛毛,明天我们跟月姐姐说一声,离开唐门吧。” “离开唐门……要去哪?”穆玄英一时没转过弯来。 “去苍山,找莫雨。”淼的声音很坚定,仿佛蕴含着一股神奇的力量,让穆玄英一时忘了问她,为何笃定莫雨会在苍山,也忘了担忧,再次见到莫雨之时,如今身处浩气盟的自己,该如何应对。 他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语气坚定道:“嗯,我们去找他。” ————————————————————————————————————— 淼和穆玄英走后,两个人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原地,乃是一男一女。 男的身形伟岸,虽是一头白发,却并无苍老之态,可若说年轻,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该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一身岁月留下的风霜,更是骗不了人。 至于他身边的女子,年纪在二十岁左右,一袭青衣,容貌靓丽,只是与常人不同的是,她的皮肤并非白皙如雪,而是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青绿色,周身的气息也有些不同寻常,竟是处处透着一股死气。 “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她已经长这么大了……”面容沧桑的男子眼中满是感慨之色,一声叹息,道尽了心中的无奈。 青衣女子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道:“叔父明明心中牵挂,可是这几日以来,为何只是暗中探望,却始终不肯现身相见?还有阿灵,她找了您这么多年,亏得您心肠够硬,才能一直无动于衷。” 男人闭了闭眼,掩住了满目的复杂:“我何尝不想现身与她们相见,只是现在的唐门,暗潮涌动,有些事情在没有确定之前,我不希望这几个孩子被卷进来。” 青衣女子闻言,眸光一动:“方才,我见到两个鬼鬼祟祟的人,似是往竹苑方向去了……不需要帮他们吗?” “无妨,他们两个可以应付。” 青衣女子冷笑道:“叔父倒是沉得住气。” 男人淡淡道:“我们暂且还不能现身,不然若是让他察觉到,恐怕事情会变得更麻烦。只希望大哥经过这次唐门的动乱,可以及时醒悟,不要再令叔父失望才好。” “恐怕爷爷注定要失望了。我的这位好父亲,可不会把弄到空冥决的机会白白丢掉,他为了达成目的,一定会不择手段!”青衣女子的声音里满是嘲讽,提起“父亲”两个字的时候,更是夹杂着一抹怨毒。 男人感觉到女子话中的冷意,不由一叹,目光中带着些怜惜和愧疚:“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无能,才害你到如此境地……” “风叔何必自责,真要论起来,我还要感谢你当年施以援手,如今又肯随我回来唐门作证。只可惜我的这位好父亲,注定要让人失望了……” 青衣女子扭曲的面容上,写满了仇恨与不甘,可是一双剔透的眼里,却满是哀戚之色:“当年,我与静海明明门当户对,可他屡屡上门求亲,父亲总不肯应允。为此,我不惜改头换面,潜入五毒教,如今落得这副模样,恐怕也是报应。” 她声音哽咽,望着远处高耸入云的唐家主楼,双拳紧握,青筋暴起,脸上却慢慢被一行泪水打湿,冰凉而苦涩:“可是,我到底有什么错?早知会有今天这个局面,我当初便不该顾忌父亲的命令,早早随他远走天涯,也不至落得如此下场……” 青衣女子的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的滚落在地,却始终没有断过。 她的脸上有悲,有恨,还有着一抹足以毁灭一切的疯狂。她哭泣,是为了无法挽回的过去,而非哀叹如今悲惨的境地。 她望着主楼的方向,美丽的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 “我唐书雁一向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他将我害到如此境地还不知悔改,若是这次依旧执迷不悟,哪怕要我下地狱,我也要把当年受过的苦楚,尽数奉还在他的身上!” 第36章 院中遇袭起争执 太阳渐渐西沉,月弄痕还没有回来。 穆玄英算了一下时辰,面上不由泛起一抹担忧:“看来这次六派掌门失踪之事,果真牵扯甚广,天都要黑了,月姐姐还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淼本来在一旁无聊的数着竹叶,闻言抬头道:“要不,我们去看看?” 穆玄英沉思片刻,点头道:“这里是唐门的地盘,我们要去主楼,还是找个人领路为好,若是闹出什么误会,恐怕会给月姐姐添麻烦。” 淼的江湖经验虽然没有多少,却也知道在别人家随便走动是一件很失礼的事。 穆玄英的提议合情合理,她并没有什么异议,只有在临走的时候,才不舍的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留它自己在这,没问题吧?” 穆玄英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也觉得单独留一只哺乳期的小兽在屋内不太妥当,一时间又找不到小家伙的父母,干脆建议道:“先找个侍女姐姐代为照顾一下?” 淼点点头,想回去抱小熊猫出来,穆玄英却先她一步,道:“我去吧,你在门口等我。” 穆玄英转身欲走,却不料刚走不到两步,他的胳膊突然被人拉住,回头一看,却见少女一脸凝重。 穆玄英不明所以,淼也不解释,手上悄悄发力,一股无形的内劲从她手心扩散而出,悄无声息的往周围蔓延开来。 穆玄英见她这样,明了院子里估计藏着什么东西,面上不动声色的配合道:“咱们还是等等吧,这里是唐门,月姐姐是随唐老夫人一同去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嗯……” 几句话的功夫,足以让淼找出异动所在。瞬间,磅礴的龙游之气自她指尖聚形而出,以排山倒海之势扫荡周围的竹林,在毁去无数翠绿的屏障后,终于逼出了藏于屋后的影子,却是两个看不清样貌的黑衣人。 这两个黑衣人身手敏捷,反应极快,灵活的避开了正面而来的龙游气劲,迅速跃至穆玄英的身边,两人呈现出合围之势,似乎打算一举将穆玄英拿下。 “可恶!” 穆玄英未曾携带兵刃,只得侧身躲过朝着他刺来的绳索,正是这一个空挡,让两个黑衣人抓住了机会。 只见其中一个黑衣人直扑穆玄英面门,而另一个黑衣人则是于瞬间隐去身形,穆玄英闪躲不及,眼见要被击中,这时一道冲天水幕从他脚下升起,带着滚滚的漩涡,把靠近他的两个黑衣人尽数扫开,尔后化出蛇形,紧紧地缠在了两个刺客的身上。 淼双手结印,拽来篱墙上的藤蔓,本是打算把地上的两个黑衣人绑在一起,不料其中一个黑衣人看出她的意图,竟趁此机会脱身而出,身形凭空消失于原地,再度出现的时候,已是身处百米开外的竹林之中。 淼手印不停,催动藤蔓牢牢地抓住了剩下的黑衣人,余光瞥见另一个黑衣人逃走的背影,蹙眉问道:“追不追?” 穆玄英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摇头道:“已经晚了,对方有备而来,我们对这里的地形又不熟悉,怕是追不上了。” 淼看着黑衣人逃走的方向,眉头紧皱。刚才的那个人,明显训练有素,不仅反应极快,身法也很是高明,几乎在她发动阴阳术的一瞬间,硬生生的改变了动向,趁着藤蔓卷上来的那一刻,哪怕拼着左手废掉的危险,也要脱身而出。 而且,那个人竟然一下子消失不见了,与之前偷袭穆玄英的黑衣人一样,也是凭空不见了踪影…… 难道,他们会隐身术? 想到这里,淼充满探究的目光,慢慢转移到了眼前的黑衣人身上。她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裹在手上,开始对着黑衣人戳来戳去,眼底满是掩不住的好奇。 于是,返回屋中取剑的穆玄英回来后,看到的便是眼前这一幕。只见白衣少女蹲在地上,也不管裙摆沾上了尘土,只隔着一条手帕,时不时的戳着地上黑衣人的胳膊,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凑近了一听,正好听到一句:“你不是会隐身嘛,再隐一个给我看看呀……” 穆玄英以手扶额:“阿淼,你在做什么?” 淼收回手,一本正经的道:“这个人和他的同伙,刚才一下子消失不见了,这是隐身术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地上这个人好没意思,我让他再隐一个来瞧瞧,可是他不理我。” “隐身术?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刚才的那些,不过是些障眼法吧……”穆玄英想了想,又摇头道:“不对,若是普通的障眼法,怎么可能瞒得过我们。难道是幻术?” “可是,这周围没有一点幻术的气息。刚才的,一定不是幻术。”淼一脸肯定的道。 淼在穆玄英的印象里,颇有些神异之处,加之她修习的又是神秘色彩浓厚的阴阳术,所以她的判断,他倒是不曾怀疑。只是并非障眼法,又并非幻术,难道真的是隐身术? 不对…… 穆玄英神色一凛,像是想到了什么,咬牙道:“我曾听月姐姐提过,当年横行中原的明教弟子,最擅潜踪之术,个中高手甚至可以于瞬间化去身形,与尘埃同隐。难道这两个黑衣人是……” 他眉头一皱,伸手扯开了黑衣人的面罩,却发现对方并非西域人的面孔,而是一张略显秀气的属于汉人的脸。 “毛毛小心!” 耳边传来的轻呼声,令穆玄英微微一愣,还不待有所反应,只见一条藤蔓从黑衣人的胳膊处钻了出来,顶端还卷着一枚精巧的十字镖。 眼见黑衣人被绑了个结实还不老实,淼有些不开心,指尖一动,黑衣人身上缠着的藤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茂密起来,不一会儿便将黑衣人重新缠了一圈。 穆玄英目瞪口呆:“等等,阿淼,不要连他的嘴巴都封了,我还有事要问……”他的话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淼觉得不对劲,回头看了穆玄英一眼,却见他死死的盯着黑衣人,眼中满是惊疑。 她顺着穆玄英的视线一瞧,发现地上的黑衣人在挣扎的过程中,衣领渐渐变得松散,被藏起来的暗器掉了两个出来,样式颇有些眼熟…… 穆玄英捡起暗器仔细端详着,面色变得有些严肃。 “这是……唐门的东西?!” “唔……” 地上的黑衣人兀自挣扎着,见身份有暴露的危险,心中暗道不好。 他刚才取出袖口的十字镖,并非为了偷袭穆玄英,而是想悄悄割断藤蔓,趁机逃跑。只是没料到缠在他身上的这些藤蔓太过邪门,不仅无法割断,还压制着他的内息,令他手脚使不上力。 “难道是他捡的?”淼下意识排除了唐门的嫌疑,毕竟他们与唐门无怨无仇不说,此番还帮了唐门的忙,对方实在没有理由,在自己的地盘上派刺客来找他们的麻烦。 穆玄英与淼一个想法,只不过他想的更多一些,已经往有人意欲嫁祸唐门、试图挑起事端的方向想了。 穆玄英心道,这刺客明显是冲着他来的,难道是恶人谷的人?可是又一想,恶人谷的人哪怕找麻烦,也不至于找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孩的麻烦。况且,因日前血眼龙王之事,浩气盟与恶人谷暂时休战,恶人谷谷主王遗风又一言九鼎,有他约束着,怎么也不可能有不长眼的恶人趁机闹事,还追到了唐门。 “说!是谁派你来的,到底有什么目的!”穆玄英厉声喝问,却见地上的黑衣人突然安静下来,并且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摆明了不肯合作。 穆玄英长剑出鞘,威胁之意溢于言表,可是黑衣人只是面无表情的躺在地上,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根本不把穆玄英的威胁放在眼里。 看着黑衣人油盐不进的样子,穆玄英一时没了办法。他毕竟只是一个半大的少年,江湖经验并不算多,审问犯人这种事完全不在行,若是此刻影在这里,估计早已撬开了这人的嘴巴。 “阿淼,我们还是把这人交给唐门和月姐姐处理吧,他们总比我们有办法,肯定能够查清事情的真相。”穆玄英的建议,虽是打着商量的口气,可是他与淼都明白,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这里是唐门的地盘,他们只是客人,哪怕刺客是冲着他们来的,也不能不与唐门打个招呼。 对于穆玄英的提议,淼并没有意见,但与穆玄英不同的是,她对江湖各方势力的了解不多,名门正派也好,邪魔外道也罢,既然是陌生人,于她而言便没什么不同。 唐门作为巴蜀武林的翘楚,这次事件中嫌疑虽然比较小,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在把人交出去之前,她需要确认一下。 “阿淼,你要做什么?” 在穆玄英疑惑的目光中,少女一言不发的靠近了地上的黑衣人,伸手在这人的额上轻轻一点,黑衣人闷哼一声,面容霎时变得扭曲,仿佛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穆玄英见此情景,不免惊异,但出于对少女的信任,他没有冒然出手阻止。 淼所用的,乃是阴阳家独有的读心咒,能够通过与人的接触,直接探知人脑中最新的记忆,缺点是记忆越新,则知道的越清楚,记忆越久,探知到的便越模糊。 这一招其实很鸡肋,在审问上的用处不算太大,淼用上这招并没有抱什么期望,只想在将人交出去之前碰碰运气看看能否发现什么。 却不料,她这次的运气似乎好过头了。 随着手中咒术的施放,淼轻轻的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接连闪过一些陌生的画面,从她与穆玄英打算去寻月弄痕开始,一直往前回溯,直到画面定格在一间密室里。她看到两个黑衣人跪在一个男人面前,那个男人坐在机关轮椅上,面容虽然模糊不清,可是从轮廓来看,还是让人一眼认出,这个男人正是之前见过的唐门门主唐傲天! 他声音低沉,隐含着一丝决绝和阴狠,最后所交代的一句话,通过黑衣人的脑中,直接回响在淼的耳边。 “趁月弄痕不在,你们悄悄行动,务必把穆玄英带到这里。记住,不要打草惊蛇……” 淼蓦地睁开眼睛,轻轻松开了手。黑衣人身子一歪,顿时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仿佛受到了什么折磨一般,额上冷汗直冒。 “你们在做什么?” 一道难掩惊讶的声音传来,锦衣华服的俊俏公子哥突兀的出现在院子门口,他打量着院中的几个人,明显已经察觉了什么。 来人正是唐无乐,他之前弄丢了竹林里的少女,一番打听之下,这才寻到了竹苑之中,不料刚刚走到门口,人是找见了,还没来得及惊喜,便看见地上躺着个衣衫不整的黑衣男子,好巧不巧,他的视力相当不错,一眼注意到了黑衣人身边散落的暗器,制式似乎有点眼熟…… “何方贼子,敢冒充我唐门弟子行凶,真是胆大包天——哎?” 唐无乐的声音一下子顿住,他紧紧地盯着地上的黑衣人,仿佛在看一个什么奇怪的东西。下一刻,他突然上前,不顾身边人奇怪的目光,捏着黑衣人的脸摸来摸去,经过好一阵儿摩挲,神色渐渐变冷。 唐门中不乏擅长易容术的人,唐无乐更是个中高手,一个人的脸有没有被动手脚,他一眼便能看出,更别说经过仔细的检查,现下已经可以肯定,眼前这个黑衣人并非别人冒充,而是货真价实的门主亲信弟子——唐泠。 唐无乐百思不得其解,唐泠作为门主的亲信,为何会鬼鬼祟祟的出现在竹苑,还与浩气盟的两个客人起了冲突。 难道唐泠生了异心,竟帮着外人来陷害唐门? 唐无乐眉头紧锁,昔日眉宇间的纨绔之气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骇人的冷酷。他性子虽张狂,却不是胸无点墨的草包,确定唐泠的身份后,几乎下意识把所有可能针对唐门的阴谋想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哪怕唐泠胆子再大,也是不敢背叛唐门的。何况此人对门主一向忠心耿耿,绝不可能瞒着门主擅自行事。 难道,真的与门主有关? 唐无乐心里疑窦丛生,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客气的见礼道:“在下唐无乐,路过此间,不想碰上了此事,两位可有受伤?” “公子客气,我们没事,只是这个人……”穆玄英面上有些为难。当着唐家人的面,他不好意思提出自己的怀疑,何况这个黑衣人随身携带着唐门的暗器,不管是不是唐门的人,处理起来都有些棘手。 唐无乐露出一个“我懂”的表情,很是客气的道:“这贼子心怀不轨,定是想嫁祸我唐门。二位可否容我将人带回去审问,等有了结果,一定会给二位一个交代。”他心里暗骂唐泠事多,却又不得不想办法把人带回去。唐门的人,哪怕真的有异心,也不能不声不响的由着外人处置。 “唐公子肯接手,真是再好不过。刚才这贼子鬼鬼祟祟,已经跑了一个同党,还请公子多加小心。”穆玄英一脸诚恳,心里慢慢松了口气。他见唐无乐颇为“正派”的样子,又咬定了地上的人是冒牌货,加之唐门实在没有害他们的理由,心里已经偏向了有人想嫁祸唐门这个可能。 穆玄英哪里知道,他面前这个人乃是唐门有名的“小霸王”,一向嚣张跋扈惯了,之所以对他这么客气,完全是因为心里有鬼。 唐无乐心里明白,不管唐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什么,都铁定与门主脱不了干系,瞧这小子偷偷摸摸的样子,定然不是什么好事。可他自己腹诽是一回事,让穆玄英了解其中内情又是另一回事。 不管是为了唐门的面子,还是与浩气盟的关系,哪怕唐泠之事纯属误会,他也不能让其随便暴露身份,以免事情闹大了,给家族带来难堪。 面对一脸聪明样的穆玄英,唐无乐本以为要费些口舌才能把唐泠带走,不料眼前的少年对他竟然颇为信任,言语间并不见多少怀疑。 唐无乐悄悄松了口气,刚觉得一切顺利,正要开口走人的时候,一旁的白衣少女突然开口阻拦:“你不能把他带走。” 少女的声音纯净清脆,与唐无乐想象中的一样好听。 若是换做平时,他一点不介意顺着搭话,只可惜他此刻着实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情,只能硬着头皮道:“姑娘这话何意?在下保证,定会将事情真相查明,决不让姑娘白白受委屈。” “你不能带他走。”淼的眉头微微蹙起,眉宇间闪过一抹沉思,却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挡在黑衣人的面前,不肯松口让唐无乐把人带走。 “姑娘有何指教?”唐无乐面上的笑容已经快要维持不住了:“不肯让我把人带走,难道是在怀疑唐门?” 淼一点没犹豫的点头道:“没错。” 唐无乐没料到对方会这么干脆,心里堵得不行,却尽力强压着火气,不想给对方留个凶恶的印象。只是,他向来张狂惯了,何曾忍过别人的气,哪怕努力摆出一副和善的面孔,声音也不免变得僵硬下来,语气更是显得不善:“姑娘多虑了,我唐门要杀一个人,何须这般鬼鬼祟祟。在下可以对姑娘保证,此事一旦有了结果,定会给二位一个交代,绝不会偏袒任何人。” 这一番话,听在地上唐泠的耳中,已经让他目瞪口呆。 他大意失手本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不料半路杀出个唐无乐,他以为即便两人没什么交情,但是看在同出一族的面子上,对方也应该会出手相助。 他确实猜对了,唐无乐为了唐门的脸面,决心掩盖此事,这本没什么意外的。只不过这番客套到甚至带着商量的语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还是那个横行霸道的“小霸王”唐无乐吗?怎么突然转性了,难道是别人假扮的? “姑娘若是不信在下,大可在月坛主回来后,将此事讲与她听。我唐门做事一向光明磊落,浩气盟对唐门又有援助之恩,我们怎么可能恩将仇报?这人不是唐门弟子便罢,若真是唐门弟子,一经查明,唐门绝不徇私。”唐无乐盯着对面女孩的脸,忍了又忍,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动怒。 不料,他自认已经好话说尽,对方却依旧没有松口。 穆玄英听出唐无乐言语间隐隐表现出来的生硬,悄悄拉了一下淼的衣袖,低声道:“阿淼,这人若真是唐门的人,交给唐门主他们处理不是正好?唐门乃蜀中名门,泱泱大派,想来还不至于欺负我们两个小辈。”他不太明白淼的坚持,既然他们身处唐门的地盘,只要不是唐门门主想发动整个唐门的力量要他们的命,那么把人交给对方调查,应该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淼见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也不再隐瞒,轻飘飘的给在场诸人扔下了一个重磅炸弹。 “若这两个黑衣人,是唐门门主亲自派来的呢?” 第37章 一别重聚已数年 唐家内堡的主楼中,来的人相当齐全,不止门主唐傲天和四位长老在此,就连不过问门内事务已久的唐老太太也在,与她一起的,还有一齐过来的浩气盟“摇光星”月弄痕。 众人齐聚,本是为了商讨六派掌门失踪一事,只是此时楼内的气氛,明显不对劲。 坐于上首的唐傲天盯着跪在地上的黑衣人,神色十分冷漠。他的目光接连扫过一旁的穆玄英和淼,最后落在肃手而立的唐无乐身上,语气带上了几分严厉:“无乐,这是怎么回事?” 迎上厅内一众长辈的目光,唐无乐反而松了一口气,把自己见到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启禀门主,今日申时三刻,无乐路过竹苑的时候,见到唐泠一身黑衣,行踪鬼祟。据穆少侠和姜姑娘所言,此人欲对他们行不轨之事,这才被他们二人出手制服。” “唐泠……”唐怀义微一沉吟:“我怎么记得,此人似乎是门主的亲信?” 力堂长老唐怀义乃是唐老太太的大儿子,本身没什么野心,虽是长子,对弟弟唐简却是一向心悦诚服,自从唐简失踪之后,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对唐简留下的儿子唐傲天也是百般关照。 唐怀义平日待在力堂专注于机关暗器的研究,对于唐泠并不熟悉,也没料到此事会与唐傲天有关,这时发问,不过是觉得事情有点蹊跷,想弄清楚前因后果,只是听在唐傲天的耳中,却不免令他感到心虚。 唐傲天面上不动声色,对于唐怀义的发问,正要先发制人,却不料一旁的唐怀信在此时开口了:“大哥没有记错,唐泠确实是门主一手培养,对门主忠心耿耿,一向很得门主的信任。”与唐怀义的无心之问不同,唐怀信向来与门主唐傲天不合,见事情扯上了唐傲天,哪里还有轻松放过的道理,虽不知其目的是什么,却也不妨碍他落井下石。 “傲天,你来说,这是怎么回事。”事涉门主,唐老太太成了在场最有发问资格的人。对于这一场闹剧,她面上没有太大反应,心里其实有些拿捏不准,只得寄希望于唐傲天,希望孙儿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唐傲天神色不变,心思却是转了又转:“奶奶明鉴,此人确实是我门下弟子,也确实是奉了我的命令前去竹苑。” “唐门主,这……”月弄痕眉头微微皱起,其他人也觉得出乎意料。淼和穆玄英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皆有惊诧之色,显然没想到对方承认的这么干脆,一旁的唐无乐却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果然,唐傲天面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继续道:“本门危机刚过,堡内防卫不免有些薄弱。月坛主前来议事,竹苑只剩下穆少侠和姜姑娘,我担心两位小友的安危,这才派唐泠和唐意一起前去护卫,不曾想竟让二位有所误会,是唐某人疏忽了。” 唐傲天一番解释,看似合情合理,其实处处透着不对劲,甚至有颠倒黑白的嫌疑。穆玄英心有疑虑,显然是想到了之前两个黑衣人分明是冲着他来的,如果只是保护,为何要对他动手? 穆玄英的心思,碍于在场的唐门众人,并没有表现的很明显,反而是淼,初生牛犊不怕虎,一点不曾意识到唐门门主这四个字在江湖上到底代表了什么,直接出言反驳道:“不对,你在撒谎。你的目的分明是毛毛,给两个手下的命令,也是要把毛毛抓回去。” 她瞪着唐傲天,盈盈的杏眼里盛满了不悦,似乎在控诉他怎么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姜姑娘果然误会了。”唐傲天无奈的摇了摇头,面上一副苦恼的模样,转头问唐泠道:“唐泠,你奉命前往竹苑之时,可有什么地方冒犯了姜姑娘,以致她如此误会……” 唐傲天的声音十分温和,没有一丝胁迫的意味在其中,但传入跟随他日久的唐泠耳中,却能听出其中隐藏着的威胁。 唐泠下意识垂首,身子还稳稳的跪在地上,额间却冒出了冷汗:“禀门主,弟子并未对两位客人有任何不敬之处,只是姜姑娘以为属下是贼人,这才——” 意犹未尽的话带着丝丝恰到好处的惶恐,让人充满了遐想。 唐泠回答得很是恭敬,并不见丝毫不妥。唐傲天满意的笑道:“看来,这的确是一场误会。穆少侠,还有姜姑娘,实在对不住,让你们受惊了。”他表现的很大度,面上甚至带着些歉疚,但他的态度很强硬,根本不给别人质疑的机会,便直接认定这是一个误会。 只可惜,淼不为所动,她上前一步道:“唐门主,你一直在撒谎。你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毛毛,给两个弟子的命令,也根本不是为了保护我们,而是要把毛毛抓回去。” 唐傲天轻轻一叹,望向淼的目光,像是在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姜姑娘,在下与穆少侠无仇无怨,为什么要派人抓他?既然姑娘咬定在下要对穆少侠不利,不知可有证据?” “证据?”淼一愣,面上不禁透出几分为难,她咬了咬下唇,显得很是犹豫。 “呵……”唐傲天轻笑出声,神色间有些不耐:“姑娘口口声声说在下要对穆少侠不利,却又拿不出证据,这算什么道理?在下虽然不才,却也是一门之主,姑娘如此戏弄,未免太不把我唐门放在眼里!” 淼直勾勾的盯着唐傲天,半晌才道:“我没有证据,因为我是从唐泠那里知道的,他显然不可能为我作证。”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唐泠身上,让他如芒在背。他微微抬头,正好迎上唐傲天那双透着杀意的眼睛,心中一惊,赶忙道:“属下从未多言,一切都是姜姑娘自己的猜测!” “他确实什么都没说,我是自己看到的。”淼阅历不深,生活环境又一向单纯,过往遇到的人里,实在没有唐傲天这般明目张胆颠倒是非之人。被逼得急了,也不管之前姜槐序的告诫,直接将“读心咒”一事说了出来:“之前我探查过这个人的记忆,唐门主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对两个穿着黑衣服的人下了命令,命他们把毛毛抓回来,他有一些事,要通过毛毛来证实。”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皆惊。其他人是因读心咒一事陷入沉思,穆玄英则是对淼说的话有些不解:“阿淼,唐门主要通过我来确认什么?” “我不清楚。”淼小声道:“读心咒最多只能看到人半个时辰内的记忆,若是超出半个时辰,记忆会变得模糊不清,时间再久一点,就完全没办法了。”她没有明说的是,读心咒也是划分阶段的,若是能够一直接触当事人,再配合傀儡术,便可以强行挖出当事人过往的记忆。只不过她功力不够,现在的情况,也不适合对唐泠下手。 听她这样说,本来有些心惊的唐傲天,面上缓缓露出一抹冷笑。 以唐傲天的性子,即便淼的术法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探查清楚,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一样不会承认,更不用说淼竟然实心眼的承认了自己的术法有缺陷,这样一来,更是给了唐傲天狡辩的机会。 “姑娘一面之词,并不足以令人信服。若是在下真的要对穆少侠不利,可否请姑娘明示,在下的动机是什么?若是说不出,则有存心污蔑的嫌疑,姑娘还是好好想清楚!”唐傲天声音渐冷,堂内的气氛也渐渐紧张起来。这个自小便是天之骄子、不到而立便继承了唐门门主之位的男人,即便如今身有残疾,但多年身居高位培养出来的威势仍是给人以震慑之感,跪在他面前的唐泠直面着这股迫人的压力,浑身冷汗直冒,心跳都慢了半拍。 “阿淼不会撒谎的。” 穆玄英上前一步,挡住了唐傲天看向淼的目光:“若门主所言不假,派来之人只是为了保护我们,那么敢问门主,奉你命令前去竹苑的人,为何鬼鬼祟祟一身黑衣,被发现之后甚至想与我们动手!” “傲天,这——”唐老太太握着龙头杖的手微微收紧,她已经察觉出事情的不对劲,且意识到问题出在唐傲天的身上,然而当着众人的面,她在心里可以不因唐傲天是自己的孙儿而生出偏袒,面上却不能不顾及唐傲天身为门主的颜面,在事情的来龙去脉没有搞清楚之前,她不能妄动。 “这只是你们的一面之词。”唐傲天冷哼一声:“当时在场之人,除了唐泠和唐意之外,只有穆少侠和姜姑娘。唐泠说他并没有动手,只凭你二人的言辞,根本不足为证!” 言罢,他的目光转向了唐无乐,问道:“无乐,你也在场,不妨说说看,当时穆少侠和姜姑娘的身上,可有打斗的痕迹,而唐泠又是个什么情况?” 唐无乐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况,硬着头皮道:“当时,穆少侠和姜姑娘身上并无伤痕,而唐泠被缚于地上,形容狼狈,动弹不得。不过——” 唐傲天冷声打断道:“这么说,是穆少侠与姜姑娘动手在先?二位先是对我唐门的人出手,又反过来污蔑唐门门主,到底是何居心?难不成仗着对唐门有恩,便可以肆无忌惮,不把唐门放在眼里!” 这话颇为严厉,让人不好反驳,穆玄英有些愤怒,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淼的眼睛里已经彻底没有了温度,她紧紧盯着坐于上首的唐傲天,一字一句道:“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无论你们信或不信,我并不在乎,因为这就是真相。不过,你听好了,只要有我在,谁都别想利用毛毛去做任何事!” “阿淼,不要冲动……”月弄痕眉心一跳,一把按住了淼的肩膀。 她刚才距离女孩最近,对方周身的气场变化,她是最先发现的,那股冰冷至极的杀意,绝对不是错觉,这孩子刚才……真的对唐傲天起了杀心。 淼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底的愤怒。 她不善言辞,也不懂与人争辩之道,更遑论伶牙俐齿。面对唐傲天的巧舌如簧,早已没了继续与他歪缠的耐心。 她想来想去,觉得此事若是轻轻揭过,对方必不会善罢甘休,与其埋下祸患让毛毛日后陷入危险之中,不如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这时候的淼,未曾经历日后的江湖风雨,凡事想得太过简单,只想着杀了唐傲天,自己一人承担后果,却没有考虑过唐门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即便她能杀了唐傲天,也绝对承受不起唐门的报复。 幸亏月弄痕心思机敏,及时发现并阻止了她,不然她的一时冲动所带来的后果,恐怕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唐傲天坐在轮椅上,将厅内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角不由勾起一抹冷笑。 即便知道了他的目的又能如何,难道还能众目睽睽之下对他动手?不管怎样,他始终都是唐家堡的主人,代表了威震蜀中的唐门,对方若是敢对他出手,便是与整个唐门为敌,一旦撕破脸,谁也别想平安走出这唐家堡的大门! “无理狡辩之徒,谁说她没有证据的。” 一个沙哑的女声传来,打断了唐傲天的思绪,他循着声源抬头望去,却在看清来人后,双目慢慢睁大,面上满是惊愕之色。 不止是他,基本在场的所有唐门中人,在看清进来的青衣女子后,都是一脸不可置信,唐老太太握着拐杖的手更是止不住颤抖。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前往五毒卧底、却不慎被乌蒙贵抓住炼制成尸人的唐书雁! 唐书雁一袭青衣,容颜与当年一般无二,仍是那么青春貌美,只是昔日白皙如雪的肌肤,已经变成了骇人的青绿色,周身气息也变得阴气沉沉,一点不似活人。 她一步一步走近,最后在唐傲天面前站定,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他:“好爹爹,许久不见,不知道您可有想念过女儿没有?” “书雁……”唐傲天脸上的惊诧之色未退,看着唐书雁如今的模样,眉宇间突然闪过一抹挣扎之色。 “哼。”唐书雁冷笑一声,喝道:“父亲?一门之主?你抬起头来看看,还能不能认出你可怜的女儿如今的模样!” 说罢,唐书雁的指甲狠狠地抓进了自己青绿色的皮肤里,一股浓稠的血顺着她的胳膊淌了下来,滴到地上发出滋滋的响声,竟将地面腐蚀出了一个洞。而等她收回手之后,她胳膊上的伤口,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她露出一个凄厉的笑,恨声道:“看到了吗,这都是拜你所赐!拜你所赐!” “书雁……” 唐老太太颤颤巍巍的从座位上起身,挥开了一旁大儿子唐怀义想要搀扶她的手,颤抖着去抓唐书雁的胳膊,却被对方下意识躲开。 看着形容悲惨不似常人的曾孙女,这位年过百岁的老人再没了昔日的威严,整个人似乎一下子憔悴了许多。 她上前几步,轻声唤道:“书雁,来□□母这,让祖母好好看看你……你离家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半点消息,如今好不容易回来,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唐书雁见昔日对她疼爱有加的老祖母目中含泪,字字泣血,心中蓦地一酸,多年积累的委屈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开来,一下子跪倒在唐老太太的面前,痛哭出声:“老祖宗,是书雁不孝,当年不该不告而别,更不该听信了父亲的话,结果沦落成这副鬼样子!” 唐老太太一把搂住唐书雁,祖孙两个抱头而哭。 厅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开口。片刻之后,唐老太太慢慢松开了怀中的唐书雁,抬手抹了抹眼泪,又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来,书雁,你先来这边待一会儿。稍后,再陪祖奶奶说说话。” 等唐书雁在一旁站定,唐老太太一脸歉疚的对月弄痕道:“家门不幸,让月姑娘见笑了。敢请月姑娘把先前的事放一放,让老身先处理完家事,事后定会给月姑娘、穆少侠还有姜姑娘一个交代。” 月弄痕点头道:“这是应该的,老夫人不必挂怀。我与这两个孩子,先行告退了。”说完,对穆玄英和淼招招手,三人在门口侍女的带领下,一齐离开了主楼。 直到月弄痕三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唐老太太这才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面对唐傲天,手中的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戳,厉声喝道:“还不给我跪下!” “奶奶……”唐傲天见唐老太太发怒,心中已是惶恐至极,再顾不上其他人,直接跪在了唐老太太的面前。 “你说,书雁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当年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才把她害成如今这个样子!”唐老太太见唐书雁面目全非的模样,心中早已是悲痛欲绝,再面对唐傲天这个昔日疼爱的孙子,便没了往日的耐心,脸色一沉,竟是不给对方辩解的机会。 “奶奶,孙儿也是为了唐门的发展……”唐傲天心知事情已经败露,只得避重就轻:“五毒教位处西南,一向与我唐门不对付,可谓是唐门的心腹大患。书雁身为门主的女儿,难道不该为唐门好好尽一份心力?当年孙儿派她潜入五毒教便宜行事,也不曾想到她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孙儿见了,亦是心痛不已……”他眼中流露出一抹疼惜之色,可惜,只换来唐书雁的一声冷笑。 “唉,门主真是狠得下心,书雁这么伶俐懂事的孩子,也舍得牺牲……”唐怀信面上满是不忍之色,只不过声音里,却夹杂着几分明显的讽刺。 唐老太太坐在上首,看着跪在地上的孙儿,满心疲惫:“你口口声声说为了唐门,我问你,你把书雁派去五毒的这几年,又给唐门换来了什么?你说是为了唐门,依我看,恐怕是为了你自己的野心!” “奶奶,孙儿不敢……” 唐傲天心慌意乱之下,已不复之前的冷静。当年,他为了壮大唐门、让唐门恢复以往父亲在时的辉煌,确实舍弃了很多东西。如今,他虽然心痛,却不曾后悔,如果这是达成目的所必须的代价,那么这些代价,他愿意承受! “你糊涂!”唐老太太恨声道:“我问你,今日那姜姑娘所言到底是不是真的,你果真派人去抓穆少侠?你又想做什么!” “孙儿并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只是见这少年的武功与父亲有几分渊源,想通过他身上的线索,寻找父亲的下落……” 看着唐傲天一脸诚恳的模样,唐书雁发出一声阴恻恻的冷笑:“为了寻找爷爷?我看,恐怕是为了那本《空冥决》吧!当年枫华谷一役,您做的难道还不够多?那么多叔叔伯伯在那一战中死去,您难道没有一点后悔?” “枫华谷?”唐老太太心中一凛,只觉唐书雁话中有话:“书雁,你这话是何意,当年枫华谷一战,难道有什么隐情?” “是啊,书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唐怀义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眼中满是惊疑不定之色。当年枫华谷一战中,唐门损失惨重,即便是嫡系一脉也折进去不少人,其中便有唐怀义亡妻留给他的独子唐傲风。 唐怀义一生淡泊名利,却曾有一个非常美貌的妻子,他与妻子恩爱多年,不料妻子在三十多岁的时候突然暴毙,只留下他和十二岁的儿子唐傲风。 妻子去世后,唐怀义并未再娶,而是悉心抚养儿子长大,只是谁能料到,开元二十三年的枫华谷一战,又让他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儿子。虽然还有孙子和孙女陪在身边,不至于令他膝下空虚,可是对于独子的死,却是久久无法释怀,哪怕后来知道儿子尚在人间,但是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消息,心里焉能不痛。 此刻一听唐书雁提到当年枫华谷一事,想到这里面或有隐情,前后一联系,唐怀义哪里还坐得住。 唐老太太见唐怀义激动的样子,心下一叹,却是无可奈何。 这是她的长子,可是她给的关心却一直不够。当年枫华谷一战,亲孙子折在那场战斗中,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何尝不痛心,可她并不只是一个人的母亲,她还是唐门的主母,在门主重伤、大半精英折损的情况下,她必须要站出来统筹大局,而不是只盯着一个人的喜怒哀乐。 “书雁,当年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唐傲天低着头,声音有些不对劲,竟带着轻微的颤抖。这一刻,他的眼前仿佛再次浮现出那些死去的堂兄弟们的脸。这是他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付出的最为惨烈的代价,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会被自己的噩梦惊醒。 那是早些年他最不愿意直面的回忆…… 一时间,厅内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唐书雁的身上,可是她却一反常态,紧紧地闭上了嘴巴,不再开口。 她不顾众人惊疑的目光,只是盯着形容憔悴的唐傲天,轻轻叹了口气。 直到此刻,她才逐渐明白过来,当年的自己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在这个男人的野心之下,别说是女儿,恐怕连他自己,只要能够达成目的,他也是舍得的! “大哥,事已至此,你可曾后悔……” 一个满是感慨的声音,打破了厅内的沉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主楼的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他一言不发的走了进来,在众人警惕的目光下,慢慢摘下了头上的斗笠。 这男子露出真容后,旁人尚可,唐怀义的手却控制不住颤抖起来,失声叫道:“风儿——” 唐怀义的一声呼唤,惊到了厅内的其他人。上到辈分最高的唐老太太,下到在场人中年纪最小的唐无乐,皆是一脸吃惊的看着刚刚走进来的人,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饱经风霜的男人,与自己记忆里的乃是同一人。 唐怀义自己是五兄弟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可是他的儿子唐傲风,却是同辈里年纪偏小的一个,遗传了生母的样貌,年轻时是个英俊的翩翩少年郎,到了不惑之年,也是仪表不凡,稳重随和。 虽然距离唐傲风失踪,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五年,可是他留给人的印象,却还是十五年前的模样,以至于众人看到他如今沧桑的样子,竟是没有多少人敢认。也只有唐怀义父子连心,哪怕儿子头发花白,面目全非,也仍是第一眼认出了他。 唐傲风在外漂泊多年,期间几经变故,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唐门公子。他失去了爱侣,失去了女儿,后来更是卷进江湖风波之中,十数年来隐瞒身份,有家回不得,亲人念不得,多番惆怅之下,整个人焉能不憔悴。 如今重回唐门,唐傲风心中五味陈杂。他看着一脸激动的老父,一撩衣摆在唐怀义面前跪了下来:“不孝子见过父亲大人,多年来未能跟前尽孝,真是枉为人子!” 唐怀义老泪纵横,抓着唐傲风的手颤抖不止,实是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再见儿子一面。 看着唐怀义与唐傲风父子两个的重逢,唐傲天眼中浮现出一抹复杂之色。良久,才一声叹息道:“原来你真的还活着,风弟……” 与唐傲天多年来的养尊处优不同,唐傲风的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一头花白的长发束在颈后,看上去倒像是唐傲天的兄长,而非弟弟。 不过,他此时一笑,眉目间的温文之色,倒是又让人看到了昔日那个年轻人的影子。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性子似乎一点也没变。 “我以为我死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我确实还活着。”唐傲风眼里划过一抹怀念之色,还带着一丝感慨:“多年不见,大哥还是老样子。” 唐傲天闭目道:“是啊,我还是老样子,你却已经老了。这么多年过去,既然尚在人世,为何不回唐门?”他蓦地睁开眼睛,眸底划过一抹厉色:“枫华谷之事,是你告诉书雁的?” 唐傲风面色平静的摇头道:“不是我。” “那她是如何知道的?”唐傲天蹙眉不悦。 唐傲风不答反问道:“大哥可知,我在外漂泊的这些年,都是与谁在一起?” “你……” 唐傲天眉头紧皱,不明白这个阔别多年的堂弟到底想说什么。只是来不及细想,门口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似乎又有什么人走了进来。 只不过这一次,唐傲天还未来得及回头,整个人便僵住了。 他从身边人讶异的神色,还有轻微的抽气声中,已经产生了些许猜测,只是心中难以相信,这才迟迟没有回过头去。 直到身后那人轻轻开口,他这才稳了稳心神,慢慢转过身去。一抬头,却正好迎上了对方那双带着些许无奈的眼睛。 这双眼睛的主人,睿智,犀利,却也慈爱,曾是他儿时追逐的目标。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渐渐地忘记了初衷,每当回忆起这个人的时候,得到的不再是安心,而是无比沉重的压力…… 唐傲天张了张口,只觉喉咙干涩无比。他与对方已经几十年未见,如今再次相见,却几乎不敢轻易相认。 他攥了攥拳头,颤抖着开口唤道:“父亲……” 第38章 身世揭露玄鸟现 唐无乐自幼过目不忘,百家诗书虽然读过不少,却从来没有无聊的去思考什么人生。可是如今,他突然无比的想回顾一下,自己在过去的三十余年里,到底做了什么孽,才会沦落到现在的境地。 唐无乐打量着凉亭里的父女三人,一大一小对面而坐,旁边还有个忙里忙外的唐清灵,一家和乐的模样,让唐无乐心里倍感凄凉。 老门主唐简归来的消息并没有泄露出去,经过昨日主楼内的风波,大部分的唐门弟子也只是知道,门主因身体不适,宣布闭关修养,唐老太太重掌唐门大权,同四位长老一起打理门内事务。 唐门之中,唐老太太威信极高,对于她的命令,门下弟子没有一人会质疑。 唐无乐也是一样,虽然直面了昨日的一番变故,但是见一众长辈已经有了决断,他便松一口气,像个没事人一样,不仅跑到外面溜达了一圈,还顺手给待嫁的唐小婉带了礼物回来。 面壁思过怎么了,他小时候捣蛋,父亲唐傲侠罚他面壁思过的次数还少了? 反正唐门之中,唐老太太和几位长老都在,哪怕门主一直面壁思过,唐门也乱不了。至于其他的,他又不想当门主,管那么多作甚。 所以最后,对他冲击最大的,反而是传言死在枫华谷的叔父——唐傲风的归来。 平心而论,唐无乐对这个叔父并无不满,小时候与对方的关系还挺好。于情于理,对于这位叔父的平安归来,他都应该高兴才对。可是现在,他是真的高兴不起来,只因这位叔父回来唐门之后,又顺手认下了一个女儿,还是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 对于这个叔父,唐无乐谈不上了解,却也不算陌生。只记得对方脾气挺好,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至于其他的方面,并没有留给人太多的印象——除了他的妻子。 唐傲风膝下一子一女,皆是自幼长于唐门,并为唐门中人所熟识,而他的妻子傅氏,却并没有多少人见过。有人猜测,傅氏自幼体弱,乃是难产而亡;也有人猜测,傅氏触犯了家规,已经因一纸休书离开了唐门。 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傅氏,这一点,唐无乐心里亦是清楚。 在唐无乐的记忆里,这位叔父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俊杰,只是脾气虽好,却是不近女色,眼见同辈兄弟一个接一个的娶妻生子,他还是没有成家的打算,不仅如此,房里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果真如传闻中一般,不沾一点女色。 因是大长老膝下独子,唐老太太对其格外关注,生怕他一直不娶,会令大长老这一脉子息断绝。可惜,当时无论经谁介绍,唐傲风都委婉的拒绝了,让长辈们一拳打在棉花上,久而久之,唐怀义也不想过分逼迫爱子,便随他去了。 只是,谁都不曾料到,在唐傲风二十八岁那年,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被送来了唐家堡,而唐傲风竟然没有一点犹豫的认下了这个孩子,便是后来的唐清灵。 虽然现在唐门之中,对唐清灵的身世抱有不满的人几乎已经没有了,但是她刚被送来的那会儿,唐老太太确实勃然大怒,觉得唐傲风至今未婚,一个私生女怎么能充当嫡女认下,这让外人怎么看待唐家。 岂料,一向脾气温顺的唐傲风,第一次违背了长辈的命令,不顾他人的非议,坚持要给女儿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那时候,唐无乐才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很多事情都是后来听父亲提起的,不过他倒是记得在唐清灵这个妹妹刚来唐家堡那会儿,家中长辈之间的气氛确实挺紧张的,叔父唐傲风更是曾在唐老太太屋外跪了整整七天七夜,后来还是唐怀义爱子心切,加上唐傲天在一旁求情,这才换得了唐老太太的让步,接纳了唐清灵。 后来怎么样,唐无乐不太记得了,只记得这位叔父一直不曾提过妻子的事,直到唐清灵五岁的时候,才又带回一个与唐清灵一般大的男孩,据说乃是唐清灵的双生弟弟,之前一直跟随母亲生活。 那时候,唐无乐作为一个十余岁的少年,已经能够通晓很多事了,不由觉得这位叔父与他妻子的关系太过古怪。 哪家夫妻,成亲之后异地而居?又有哪家夫妻,生了孩子之后,一人养一个? 许是有唐清灵的先例,对于唐傲风带回的那个男孩,唐老太太并没有多加干涉,后来随着这对姐弟的日渐长大,祖孙天性之下,唐老太太心里逐渐释怀,也不再计较他们的身世问题。 枫华谷一战中,唐傲风失踪,唐门内部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却没曾想几年后,他给唐怀义寄了一封书信,言道当年重伤为人所救,现下与妻子在一起,暂时无法回到唐门。信中还提到,他与妻子团聚后,又有了一个孩子,待孩子稍大一点,便带回唐门拜见诸位长辈。 当然,最开始的时候,唐无乐是不知道这些的。 直到有一天,门主私下里发了一道命令,让门下弟子沿着河东道的方向,打听一个孩子的下落。唐无乐这才知道,原来唐傲风膝下,除了留在唐门的一双儿女之外,竟还有一个孩子流落在外,至今下落不明。 现在想来,唐无乐真是不知该说一句造化弄人,还是好事成双。如今,叔父回来了,女儿也找到了,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与浩气盟特使一同助唐门解围的姜姓少女。 也是他刚刚找到的意中人…… 唐无乐心道,哪怕告诉他对方心有所属,也比“意中人”变“一家人”强得多。 只要一想到,他曾经对自己妹妹产生过那方面的想法,心里便一阵翻腾,觉得自己真是个禽兽。 唐无乐这边暗自纠结,凉亭里却是一副父慈女孝的温馨画面。 唐清灵与父亲多年未见,如今好不容易重逢,心里自然欢喜,一早便命人准备了丰盛的早点,打算与父亲好好叙旧。当然,顺便还可以和刚找回来的小妹妹培养下感情。 昨日,主楼内的风波平息后,唐傲风独自一人去了竹苑,一面代表唐老太太向月弄痕几人表达歉意,一面却是找上了淼,坦言了她的身世。 唐清灵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找了这么多年的同胞妹妹,竟是当年在洛阳见过的小女孩,不由责怪自己粗心大意,又感叹造化弄人,没想到妹妹曾经近在眼前,却是相逢不相识,白白错过了这么多年。 “阿淼,尝尝这个,这是蜀中有名的点心,你自小长在北地,一定没什么机会见到,若是喜欢,我让他们多做一点。”唐清灵难得摘下了脸上的面具,眉眼弯弯的模样,言语间不见一丝生疏,不仅主动给身旁的少女夹了点心,还细心的等茶水微凉后,这才递到了她的面前,端的是关怀备至。 唐傲风看在眼里,半是欣慰,半是难受。大女儿清灵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就一直被他捧在手心里,可谓过了十几年的顺遂生活。不料一朝离别,他却是分-身乏术,再无暇顾及留在唐门的一双儿女。 儿子尚好,自幼独立,不必过分担心,只是大女儿对他一向依赖,他漂泊在外的这些年,不免时时牵挂。现下见对方懂事的模样,不仅武功突飞猛进,脾气也收敛了不少,想必这些年里,一定吃了不少苦。 唐傲风看着唐清灵,心里一阵疼惜,而坐在他对面的淼,却显得有些拘谨。她默默接过唐清灵递过来的茶杯,轻声道谢后,便一直安静的坐在石墩上,整个人微垂着头,一言不发。 “好了,清灵,你也坐下吧。忙了一大早,累不累?”唐傲风拉着女儿坐下,还亲手给她倒了一杯茶。 唐清灵盯着茶杯发了一下呆,尔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才这么点事,哪能累着?倒是爹爹,这么多年在外面,一定没有好好保重身体,看着不如以前精神了。” “老了……”唐傲风摇头失笑,看着如今已经亭亭玉立的大女儿,又想起不在眼前的儿子,不免有些遗憾:“这么多年过去,一转眼,你们已经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长得这么大了,我枉为人父。” “爹爹不必感到愧疚,我与无绝在唐门的这些年,向来无忧无虑,比起爹爹在外危机四伏,岂不是要轻松许多?无绝现下虽不在唐门,可是我知道,他与我一样,心里对您并没有一丝怨怼。”唐清灵目光平和,确实如她所说,并不像有所怨怼的样子。 或许,她曾经怨过,怨素未谋面的母亲,为何这么多年对她不闻不问,怨失踪多年的父亲,为何尚在人世却不肯回来唐门。 可是随着年龄渐长,也许是自己也经历过感情之事,曾经的一腔愤懑,不知何时逐渐变成了宽容与理解。也终于明白,人活一世,不该总是依靠他人,不然有朝一日若是失去了所依靠之人,便会像当年的她一般,茫然无措,惶惶不可终日。 “终究是我对不住你们……”唐傲风轻叹一声,目光又移到了身边静静坐着的小女儿身上,眸底露出了些许复杂之色。 若说对于前两个孩子,唐傲风只是愧疚的话,那么对于这个自幼不在身边的小女儿,他就是不知该怎么面对才好。 在他心里,小女儿对于他的意义,与前两个孩子颇为不同。如果说前两个孩子是后知后觉的惊喜,那么小女儿的诞生,便是妻子有孕期间他守护了几百日的期盼。妻子生下前两个孩子的时候,他并不知情,而妻子怀上小女儿的时候,他却是一直看着这个孩子出生、长大。 可惜,当年的他太过大意,明明发现了妻子的不安,却没有早早地采取措施,结果导致妻子孤注一掷。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妻子香消玉殒,女儿也被贼人掳去,多年来下落不明。 直到七年前,叔父唐简不知从何处寻获了小女儿的踪迹,为了不打草惊蛇,本想偷偷送回唐门,不料途中碰上老对头王毛仲,一番恶斗之下,叔父受伤,不得已把女儿安置在稻香村。当时的江湖风云涌动,他处理完叔父所托之事,本想前去稻香村看望女儿,岂料还未赶到,便接到了稻香村被毁的消息,女儿再次下落不明。 看着小女儿乖巧中带着拘谨的样子,唐傲风满心苦涩。 他能够理解女儿的心情,知道对方一时之间,也许无法接受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父亲,不过他并不在乎。这十余年来,他疏忽了这些儿女太久,剩下的日子,他已经决定远离江湖纷争,好好补偿他们,也算是尽一些为人父的责任。 淼的面色十分平静,心里却纠结的不行,并伴着轻微的忐忑。 昨日,她不知主楼内发生了何事,只知道后来这个男人过来找她,欲言又止的问了关于她身上的玄鸟图腾和玉璧之事,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个男人就是自己现在身体的生身父亲,或者可以说,是她现在的父亲。 其实,她对这个叫唐傲风的男人,并不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在星辰宫的这些年,不知是什么原因,她脑中出现的记忆开始变得紊乱,时常会多出一些不属于她的记忆,一部分来自千年前的自己,一部分却是来自这个身体的原主人。 其中有一个画面,是在一个很平凡的村子里,身体的原主人还只是个三岁左右的小姑娘,跟随一男一女生活在一座小院中,从平时的互动来看,这一男一女应该正是小姑娘的双亲。其中的男子,虽然看不清样貌,可是从轮廓来看,与现在的唐傲风十分相似,或者说,正是年轻时的唐傲风。 淼本想利用这段记忆,探寻身体原主人的身世,无奈每当记忆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不是变得模糊不清,便是画面突然中断,虽然出现了许多零星的片段,却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唯一值得在意的,是记忆中两个黑衣人的打斗,随后她从瀑布上跌落至水中,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把她救起,正是当年稻香村的村长刘洋。 淼心里明白,自己身上这种记忆混乱的情况是不正常的,却苦于没有头绪,一时找不到解决的办法,身边又没有可以商量的人,久而久之,这些事压在心里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淼借着茶杯的遮挡,微微抬头,余光注视着眼前这个与记忆里相比明显苍老许多的男人,实在没办法不管不顾。 她占了人家女儿的身体,虽非有意,却是无法更改的事实。面对这位父亲,她心虚过,愧疚过,没办法做到冷脸相对,也没办法心安理得的喊出“父亲”二字。于她而言,父亲这个角色,还停留在千年前的那个男人身上。 许是察觉到父亲与妹妹之间的僵硬气氛,唐清灵不动声色的插话道:“说来也巧,无绝一向不爱出门,偏偏几个月前离家,至今未归。要是让他知道爹爹和妹妹回来了,一定后悔挑在这时候离开。” “这孩子自小有主见,性子又要强,有些事上一旦认了死理,不免显出几分偏激。他这次出门,可有什么事要办?”唐傲风作为一个父亲,虽然与儿子十几年未见,但是对于儿子的心性,却是多少有些了解。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儿子看上去冷心冷情,其实内里是一块爆炭,一旦打破了冷凝的表层,势必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若是不慎走了岔路,移了性情,后果不免令人担忧。 唐清灵不知父亲心中所虑,见他关心弟弟的事,也没多想,随口抱怨道:“爹爹又不是不知道,这个闷葫芦从小就是这个样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有近些年来,不知道哪根筋搭的不对,每隔一阵子就会离开唐门一段时间,数月才归。我问他去哪,他却一直闭口不言,搞得神神秘秘,不知道在做什么。” “我曾经在广都镇上见过他。也许,他去了无量山……”一直没有开口的淼,这时候突然插话,倒是吓了唐清灵一跳。她一脸诧异的问道:“阿淼见过那小子?” “嗯……” 淼在唐清灵的注视下,缓缓点了点头。 昨日,唐傲风认下她以后,许是考虑到她的处境,并没有立刻带她拜见一众长辈,不过同辈里的几个人,倒是见了不少。尤其是唐无乐,经过介绍,这才知道那天茶馆中与唐无乐在一起的人,正是唐清灵的胞弟——也是她现在的哥哥,行“无”字辈,末字为“绝”。 那天,她听到了唐家兄弟的谈话,虽然不清楚唐无绝到底想做什么,可是他话里提到了无量山,若是没有意外,去往无量山的方向应该可以寻到他的踪迹。再不济,还有唐无乐这个知情人不是? 唐清灵没有怀疑妹妹的话,只是奇道:“他去无量山做什么,那里最近可不太平,到处都是红衣教的人,他不是最讨厌那帮人——”话未说完,像是想起什么的唐清灵突然住口,偷偷瞧了父亲一眼,发现对方的脸色果然有些不好。 淼没有注意到唐傲风的异常,只是回答道:“他提到了一个叫‘绛婷’的人,还有什么忆盈楼……”她对江湖上的事了解的不多,虽然知道有七秀坊这个以女弟子为主体的门派,却并不清楚“七秀”指的到底是哪几个人,自然也不知道旁人口中所谓的“忆盈楼”,其实正是七秀坊的前身。 “绛婷,忆盈楼……难道,是指七秀之一的琴秀高绛婷?”唐清灵百思不得其解,显然想不通远在江南的琴秀,与常年待在蜀地的弟弟会有什么牵扯。便又问道:“阿淼,你可知道,他提到高绛婷是为了何事?” 淼摇了摇头道:“不清楚,只知道与一个叫康雪烛的人有关……”她对江湖上的事两眼一摸黑,根本不清楚这几个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只是听唐无绝提到过这两个人的名字,便这么直白的说了出来,不料听在唐清灵的耳中,却令她神色一变。 唐清灵无意识的用手指敲打着桌面,若有所思道:“康雪烛,高绛婷,闷葫芦……”她心思一动,一副似有所悟的样子,又问道:“阿淼,他提到高绛婷的时候,声音是不是变得特别温柔,而提到康雪烛的时候,又变得愤怒无比?”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唐无绝。 淼虽不知唐清灵此话何意,却不妨碍她细细的回忆了一番,这才点点头,又带着点困惑道:“你怎么知道的?” 唐清灵摸摸小妹妹的头,目露怜爱之色:“我猜的。” 淼无意识的眨巴了一下眼睛,脸上的疑惑更重了,引得唐清灵莞尔道:“这世上本有很多不可能发生的事,但是一涉及到某方面的问题,再不可能的事,都会变得充满了可能。”她低头一笑,喃喃自语道:“这个闷葫芦,与那两个人从来无仇无怨,能牵扯到一起,无非是因儿女情长。他又不喜欢男人,自然是对琴秀有意。” 唐无乐本是过来给叔父问好,顺便探望一下新妹妹的,谁知刚一走近,便听唐清灵来了这么一句,脚下一个踉跄,脸上露出一副见鬼的表情。 唐清灵一歪头,正好注意到唐无乐的不对劲,她眼睛微微一眯,神色显得有些不善:“二哥这是怎么了,像是知道些什么一样。我看你清闲的很,不如坐下来喝杯茶,咱们兄妹两个可是好久没有叙旧了……” 眼见唐清灵露出一张令人怀念的“张牙舞爪恶鬼脸”,唐无乐身上寒毛一竖,习惯性就要卷袖子掐架,直到余光扫过一旁静坐的少女,出于之前的那么一点小心思,为了维护形象,这才稍加克制。 他没有再搭理唐清灵,只恭敬的跟唐傲风见礼:“侄儿见过叔父,昨日行事匆忙,未来的及拜见,今日便想过来探望叔父,顺便看看阿淼妹妹。”言罢,还露出了一个自认为温和的笑容。 唐傲风阔别家人十余载,对唐无乐这个侄儿的印象,还停留在对方小时候捣蛋、长大了更捣蛋上,此时见他彬彬有礼的模样,并没有多想,只以为侄儿懂事了,还很欣慰的拉着他问了一些近况。 唐无乐一边陪着叔父聊天,一边偷偷去瞧旁边的小姑娘,却见对方也正好奇的望着自己,几乎是下意识的,腰板挺得更直了。 唐清灵把一切看在眼里,暗地里送了唐无乐好大一记白眼,却并不打扰他与唐傲风的谈话,只关注着妹妹的动静,见她低着头一言不发,也不在意,体贴的换了杯子,打算为对方重新添一杯茶水,只是不料手伸到一半,突然被一双秀气漂亮的手按住了。一抬头,却是妹妹欲言又止的看着她。 “我是来辞行的……”少女的声音低低的,吐字却十分清楚。 唐清灵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一旁与唐无乐交谈的唐傲风,转过头来关切的问道:“阿淼要去哪,是不是不喜欢这里?” “不是的。”淼摇了摇头,一脸认真的解释道:“我此番南下,本是为了寻人,现在只找到了一个,还有另一个不知所踪,我想去找他。” 唐无乐不甚在意道:“找个人而已,何须你自己亲自前去,稍后把那人的容貌特点记下,我吩咐弟子外出打听。”之前与唐傲风的谈话中,对方的意思是要把小女儿留在唐门照顾,这正合了唐无乐的心意,心道他们家的女儿,之前流落在外不算,如今找回来了,自然要待在家中,至于找人的事,谁找不是找,他们也可以代劳。 岂料,对于唐无乐的提议,淼虽表达了谢意,却是摇头拒绝了:“我自己的朋友,我要自己去找,我想亲自确认一下,他现在是不是真的平安。” “可是……”唐清灵正准备给唐无乐帮腔,不料还未开口,唐傲风便轻轻冲她摇了摇头,把她接下来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唐傲风对于小女儿要离开唐门的事,并没有表态,只是问道:“你要去何处寻找,只有你自己?” 对此,淼答得干脆:“我与毛毛一路。” 知道女儿口中的“毛毛”指的是穆玄英,唐傲风没有提出异议,只是又问道:“你找到人以后,接下来打算如何?” 淼眉头微皱,显然之前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含糊不清道:“也许会跟他们在一起一段时间,以后回去骊山……” 听她这样说,唐傲风的面色多出了几分凝重,道:“阿淼,听爹爹一言,若是可以,不要再回骊山。” “为什么?”淼不解的问道。 “有些事情,爹爹现在还无法确认,更无法向你言明,但请你相信,我绝对不会害你。”迎上女儿疑惑的眼神,唐傲风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奈:“骊山于你而言,不是一个好去处,如果可以,一定不要再回去那个地方。” 淼心中不敢苟同,却无意与对方争论,只是乖乖点了点头,并没有做出什么承诺。 ———————————————————————————————— 淼离开唐门的那天,正值一个晴天,在唐傲风父女不舍的目光中,她与毛毛还有月弄痕一起离开了唐家堡。 与此同时,一队唐门弟子在唐老太太的带领下,走水路离开了唐门地界,一路朝着黑龙沼的方向而去。 唐家堡的大门再次关闭,堡内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倒是蜀地之外的江湖,风云涌动,在那座盘踞于黑龙迷雾之中的巨大宫殿里,一场惊天之战即将拉开序幕。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此时无量山剑湖宫内,正进行着一场血腥的杀戮。 剑湖宫原是红衣教在无量山的据点之一,平日里除了留守的教徒之外,并没有多少人在宫中逗留。 这一次,为了新圣女的洗礼仪式,诸多红衣教徒纷纷赶至无量山,因物资太多,一时之间无法全部转移,干脆留了不少弟子在剑湖宫,以便看守存放于此的物资和宝物。 与以往的潋滟风光不同,此时的剑湖宫中,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宁静祥和。回廊之中,遍布红衣弟子的尸体,殷红的血水浸染了宫中的水池,给昔日美丽圣洁的宫殿蒙上了一层恐怖的阴影。 这场灾难发生在一个炎热的午后。一群凶徒毫无征兆的闯进了剑湖宫,见到这帮身穿红衣的美貌女子,不仅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心,反而毫不留情的把她们尽数斩杀。 为首的是一个黑衣男人,从发冠一直到长靴,满身的漆黑之色,仿佛比黑夜还要浓厚。这男人正是恶人谷十大恶人之一的“黑鸦”陶寒亭,奉了恶人谷谷主的命令,前来捉拿叛逃的三大恶人,顺便带回谷中失窃的宝物。 恶人谷的人都知道,无论是以前那个喜欢行侠仗义的“白衣孟尝”,还是现在这个外人眼里只会给人带来灾厄的“黑鸦”,陶寒亭唯一没变的地方,大概是一如既往的“嫉恶如仇”。 此次无量山之行,陶寒亭的目的只是为了抓住叛逃的三个恶人,与驻守于此的红衣教徒本没有多少仇怨,无奈奉了谷主命令与他同行的,还有同为十恶之一的“小疯子”莫雨,以及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烟”。 外人不清楚,陶寒亭却是一直知道,莫雨对于红衣教的人,一向看不顺眼,属于对方不招惹他、他还要主动过去找麻烦的那种。加上此番进入剑湖宫,见到宫中的铁笼里关着不少蛮族少女,这个场景不知触犯了“小疯子”的哪根神经,竟引得他差点失控。 莫雨的“疯病”一旦发作,恶人谷中能够制住他的人,只有谷主王遗风。现下王遗风并不在身边,陶寒亭担心莫雨疯起来敌我不分,干脆下令将一众红衣教徒全部处死,释放了笼子里的一众蛮族少女。 这些蛮族少女并不知恶人谷一行的身份,只以为是红衣教的仇家来寻仇,见对方并没有伤害她们,还要放她们离开,虽畏惧这些人身上的凶煞之气,但有几个胆大的蛮族少女,还是壮着胆子前来与陶寒亭道谢。 听着几个少女叽叽喳喳的声音,虽然听不懂蛮族的语言,可是从这几个女孩眼中的感激之色来看,陶寒亭倒是猜到了对方的意思,但脸色并没有因此变得和气多少。 当年“白衣孟尝”行侠仗义没落得个好结果,如今入了恶人谷,成了人人喊打的大恶人,反而得了旁人的感谢,岂不是可笑至极。 放走了蛮族少女,陶寒亭命人守住了唯一的入口,本想瓮中捉鳖,却不料事情的发展,竟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看着前方正在对峙的两人,又看了眼身边一脸兴致-勃-勃-围观的小女孩,陶寒亭眉头一皱,语带不满道:“此行的目的本是带回三个叛徒,如今人没抓到,又节外生枝,谷主若是追究起来,怕是不好交代。” 言下之意,别看戏了,想个办法收拾下烂摊子! 许是陶寒亭的怨气太重,他身边的小女孩终于舍得抬头看他,却是一脸无辜的笑笑,柔软的脸蛋显得分外乖巧:“别担心,要不是这小子捣乱,我们早已抓到三个叛徒了。把这小子带回去向谷主请罪,也是一样的。” 看着小女孩眨着大眼睛的可爱样子,对此忍受了一路的陶寒亭青筋暴起,忍了忍,终究还是忍不住了,扯出一个冷笑道:“堂堂七尺男儿,竟有这么奇怪的癖好。” 烟羞涩一笑,一把童音简直软到了人心坎里:“谁说我是男的?” 陶寒亭一噎,脸都要扭曲了,瞪着小女孩那张肉乎乎的包子脸,仿佛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心里更不爽了。 眼前的小姑娘,乖巧可爱,从言行举止到容貌打扮,几乎没有丝毫违和感,若不是见识过对方的手段,陶寒亭都不敢相信,这张天真无邪的脸蛋后面,竟然藏着恶人谷“十恶”之一的不灭烟。 一想到对方的扮相里一向以女子居多,陶寒亭不由想,难道“烟”真的是一个女人? 开什么玩笑,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女人,哪怕是恶人谷也不可能! 陶寒亭和不灭烟在这边相互扯皮,大殿之上的两人,却是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 这两个对峙的人之中,其中一个是与陶寒亭一同前来的莫雨,而另一个,却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也是刚才烟口中的“那小子”。 若是有唐门中人在此,定然能够认出,这个与莫雨对峙的年轻男子不是别人,正是离家数月的唐无绝。 唐无绝此刻单手撑地,半跪在地微微喘息,从他破碎的衣饰和身上的伤口可以看出,显然刚刚经过了一场恶战。 他调整着内息,随手收拢了身侧的千机匣,在莫雨不善的目光中慢慢站了起来,冷漠的脸上面无表情。 莫雨打量着他,神色淡淡,还隐约夹杂着一丝不悦,垂于身侧的拳头更是捏的咯咯作响,好似下一秒便会冲上去把对方打个稀巴烂。 陶寒亭虽然不认识唐无绝,却不妨碍他辨认出对方唐门弟子的身份。 陶寒亭瞥了一眼身侧的不灭烟,不动声色的问道:“刚才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你似乎有些惊讶,莫非是旧识?” 谷中一直有传闻,十恶之一的“烟”出身唐门,谷中若有人背后议论唐门之事,又或是言语中辱骂唐门,皆会遭到不灭烟的报复。可惜传闻只是传闻,不灭烟从来不曾在人前露出真面目,自然也没有对谁承认过,自己到底是不是唐门弟子。 面对陶寒亭的问题,藏在小女孩外表下的烟脸上露出一个腼腆的笑:“仔细一想,这天下间会喘气的人,似乎很少有我不认识的。老陶言下之意,指的什么?” 陶寒亭冷哼一声,没有接话,开始专心注视着场中的情况。 攻入剑湖宫不久,他就命人封锁了所有的出入口,全力搜寻三个叛徒的下落,无奈人是找到了,场面却热闹的不行。 众目睽睽之下,柳公子扶着受伤的康雪烛从宫殿深处出现,后面还追着一个杀气腾腾的唐门弟子。莫雨见状,本想上前捉拿,无奈柳公子轻功十分高明,趁着场面混乱的空挡,竟然带着康雪烛冲出重围,顺利逃跑了。 莫雨不认识唐无绝,也不关心对方与康柳二人的恩怨,只觉得此人着实添乱,不仅妨碍了他出手捉拿两个叛徒,还无差别攻击,害得他不得不分心闪躲,这才令柳公子和康雪烛寻到了机会逃跑。 想到此,莫雨心里不爽之意渐生,心道若不是自己躲得及时,恐怕现在已经被对方的暗器扎成了刺猬。 眼见气氛越来越紧张,烟不再作壁上观,而是迈着小短腿上前一步,仰头露出了一个可爱的笑容,看似准备劝架,其实却是火上浇油:“唐公子,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在对康雪烛穷追不舍,难道过去这么久,高姑娘还没有……” 破空而来的毒针,密密麻麻的刺入了小女孩柔软的脸颊。她的眼睛微微睁大,根本来不及挣扎,小小的身体直直的倒了下去。 变故突生,在场诸人皆惊。莫雨又惊又怒,抬手一掌朝着唐无绝拍去,却被对方侧身躲开。 唐无绝抿着唇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变得冷厉,浑身上下紧绷着,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迅速与莫雨拉开了距离。 “莫雨,住手。” 一个声音阻止了莫雨的下一步攻势,也让在场众人微微一愣。 声音的主人信步而来,竟是个一身白衣、隽秀风流的儒雅男子,他手中拿着一把折扇,腰间挂着一支通体雪白的玉笛,周身气质清贵难言,正是恶人谷当代谷主“雪魔”王遗风。 王遗风出身鲁地世家,少年早慧,十六岁为求解惑曾阅遍族中藏书,后来入了红尘一脉门下,更是有着远超常人的细腻心思,再到后来性情大变投身恶人谷,以雷厉风行又匪夷所思的手段整合了原本一盘散沙的恶人谷,自此竟以一谷之力强压周边势力,更大败八大门派的围攻,逼得武林正道一方不得不齐心成立浩气盟与其展开对抗。 岁月飞逝,如今的雪魔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但因习武的缘故,他的外貌看上去相对年轻很多。他气质独特,清冷不羁如酷寒冰雪中独枝绽放的白梨,明明是人间世外客,眼底因尘世燃烧的火焰却从未熄灭,让人不解,又让人心惊。 “谷主。” 陶寒亭见王遗风亲至,稍稍松了一口气,而莫雨虽然有些不情愿,却也压下心底战意,主动给王遗风让开了路。 王遗风来到近前,像是没看见地上“小女孩”的尸体一样,神色十分平静,一面敲打着手中的折扇,一面打量着唐无绝,面上一派悠然自得。 唐无绝在见到王遗风的那一刻,神色有了些微的变化,虽然面上客气了几分,也收起了指尖的暗器,可是眸底的戒备之色却有所加深。 “一别经年,唐公子还是老样子。” 若是忽略王遗风周身的气势,那么这位天下人眼中的大魔头,此刻看上去倒只是一位潇洒儒雅的白衣文士。只可惜,每当迎上他那双幽深的仿佛能把人看穿的眼睛,再蠢笨的人,也不会觉得这是个好好先生。 像是没注意到唐无绝的戒备一般,王遗风气定神闲的踱步到“小女孩”的尸体旁,打量着地上形容凄惨的尸体,漫不经心道:“唐公子可还记得,当年与王某的约定?” “自然记得。”唐无绝神色冷淡的反问道:“只是不知道王谷主是否还记得,当年在三生路上承诺过的事?” “当然,这是我们的约定。在谷外,若是你能再次抓住康雪烛,王某绝不会再干涉。” 当年,康雪烛逃出万花谷后几经辗转,最后一路西去。唐无绝接到消息的时候,人尚在无量山中,等把寻得的药引托给同门送去万花谷之后,立刻马不停蹄的沿途追去,一路追到昆仑雪山上,最后终于在恶人谷的谷口截住了康雪烛。 彼时的康雪烛遭到多方势力追杀,身上有伤,身心俱疲之下,早已不是唐无绝的对手,本以为会殒命于此,不料遇到出谷散心的王遗风,听闻了康雪烛之事,许是触到了心中旧事,便出手救下了康雪烛,却又对唐无绝承诺,只此一次多管闲事,以后私下里二人的生死之局,他绝不会再管。 唐无绝淡淡道:“谷主记得就好,晚辈尚有要事在身,告辞。”他转身欲走,却迎面撞上了拦路的莫雨,两个人互不相让,神色皆有些不善。 唐无绝没有搭理莫雨,只是直接对王遗风道:“不知王谷主还有何事指教,若是无事,可否请令徒让一让路?” 王遗风手中折扇敲打着掌心,明显没有开口的打算。莫雨抱着手臂,冷笑道:“你杀了我谷的‘不灭烟’,还想着一走了之?” 唐无绝注视着莫雨,冷冷道:“年轻人,想打架,又何必找理由。以后若是遇到,你想打,我定当奉陪,只是今天烦请行个方便。” 莫雨冷哼一声,神色虽不见和缓,却微微侧身让开了路,在与唐无绝擦身之际,目光无意间扫过了对方的胳膊,视线不由凝住。 因之前的战斗,唐无绝的衣袖早已破损,虽然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却也足够让莫雨清楚的看到,在对方露出的一截手臂上,竟然纹着一只指腹大小的玄鸟,细纹勾勒,羽下三足,仿佛泛着淡淡的金光,显得古朴又神秘。 “等等——”莫雨一把抓住了唐无绝的胳膊,仔细端详一番后,一向冷淡的脸上满是惊疑不定之色。 “这个图腾,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唐无绝面无表情的扫了眼前的少年一眼,一点一点的掰开了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整个人于顷刻间隐去了身形。 莫雨只觉眼前一花,似乎有什么东西靠近了耳边,却又于一瞬间脱离而去,带起一阵空气流动的同时,有一个不咸不淡的声音传入了耳中。 “天生的。” —————————————————————————————————— 无量玉璧之后,遭到血色浸染的剑湖宫如同一座空旷的人间炼狱,除了角落里闲置的一排排铁笼之外,便只余水池里堆积的一众红衣尸体。 之前的闯入者已经尽数离开,一个小小的影子慢慢飞了进来,轻巧的落在了大殿角落里的一具尸体上。 这是一只全身漆黑的墨雕,只有尾羽的部分掺杂着少许的白色。它摇晃着脑袋,踩在小女孩模样的尸体上东张西望,正要展翅而飞,不料一只沾满了灰尘的手,一下子掐住了它的脖子,利落的摘下了它腿上的纸筒。 小女孩一下子坐起身,一手抓着自己身上的墨雕,一手揉了揉脖子,嘟囔道:“老陶不够意思,把人家自己丢在这……” 她话音未落,手中抓着的墨雕突然开始口吐白沫,身体抽搐了几下,之后再没了动静。 小女孩脸上一惊,后知后觉的看了眼自己的手心,只见上面竟然插着一根细针,不由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真是的,刚才打盹,差点把这些给忘了。” 她将墨雕的尸体随手一丢,抬手摸上了自己的脸,似乎找到了什么,轻轻一按,利落的把刺进“皮肤”里的一根根毒针拔了出来。 她捏着毒针,漫不经心的打量了一眼,嘀咕道:“老家伙们的机关倒是越来越厉害,可惜制毒的本事完全没进步……” 小女孩盯着洞口的方向,布满了细密针孔的脸上露出一个浅笑,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十分阴森:“这小子眼力虽不错,性格却是一如既往的糟糕。相比之下,还是他姐姐有趣多了……” 她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慢慢展开了手中的纸筒,一番检阅后,拔出自己胸口的最后一根毒针,随手把纸筒钉在了墙上。 在剧毒的侵蚀下,几张薄薄的纸卷在接触到墙壁的一刹那,已然变成了一堆浓绿色的粉末,只余一根泛着毒光的细针,孤零零地嵌在漆黑的墙缝里。 小女孩随手扯过地上一件火红色的长袍,弯腰拾起了角落里的火把,耐心的点燃了大殿里所有陈设之物。 随着火势逐渐蔓延,在冲天火光的掩映下,小女孩的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脱落下来,投在玉璧上的影子,也开始变得修长而挺拔。 不灭烟吗?也许是。 第39章 苍山千峰兽尽绝 苍山是云岭山脉南端的主峰,巍峨雄壮,四季苍翠,群峰之间花团锦簇,种类繁多,与风光秀丽的洱海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洱海地区主要是以白族为主的民族聚居地。多年前,此地曾有诸多部落,南诏是其中最强大的一支,经过连年征战,最终南诏统一其他各部,成了这片土地上唯一的王。 不过,虽然在这片土地上称王称霸,可是在中原一带的人们眼里,南诏依旧是“蛮夷”,除了南来北往的商人们,几乎没有多少人愿意来这“蛮荒之地”。 但是最近不知为何,自从南诏王正式向唐王朝宣战,苍山附近出现的中原汉人越来越多,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兵器,身手也很是不错,细看之下会发现这是一群江湖人。 原来,经过数年争战,唐境一度受挫,民不聊生。南诏王更是化名“王照南”,扮作一方富商,利用屠龙大会的契机,囚禁了应邀而来的各派掌门。 “鬼谋”李复心思机敏,并不认为这一系列阴谋只是南诏王一人的杰作,于是决定潜入南诏查明真相。他一面与天策军配合,一面暗中发下布告,邀请了不少武林人士前来南诏助阵,打算擒贼先擒王,先行逼近南诏皇宫。 不过,虽然有所准备,但李复毕竟不是圣人,安排的再周全,也总有超出掌控的存在。比如此时正走在苍山小径上的几个形色各异的人,明显不是因李复的召集而来。 “谷主,从烟传回的情报来看,三个叛徒似乎与血眼龙王勾结在了一起,只是目前他们的行踪不明,具体还要等烟的消息。”陶寒亭落后王遗风一步,正拿着手里刚接到的情报分析目前的情况。 “无妨,烟之前先行一步,已经过了这么久,也该回来了。”王遗风信步前行,看上去似乎并不着急,但从他周身的低气压来看,他此时的心情算不上美妙。 世人皆知,“雪魔”王遗风乃心思深沉之人,放眼天下间,能揣摩到他心思的人可谓寥寥无几。但是这一次,与王遗风同行的人,上至“黑鸦”陶寒亭,下至恶人谷的普通弟子,几乎猜都不用猜便能知道王遗风的心事,无非是为了他的大仇人——萧沙。 萧沙绰号“血眼龙王”,乃是明教前任法王,最早是红尘一派的弟子,因心术不正,被恩师严纶逐出了师门,从此怀恨在心。 后来一番境遇,萧沙得以重拾武功,却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不仅带人找严纶的麻烦,甚至迁怒到了红尘一派的新传人——当时还是世家子弟的王遗风身上,害死了王遗风的爱侣,导致王遗风心性大变,从此一入恶人谷,成了人人口诛笔伐的大魔头。 王遗风此次南来,本是听闻屠龙大会之事,以为能够找到萧沙的踪迹,岂料最后发现,所谓的“屠龙大会”不过是一个针对中原武林的阴谋。 “雪魔”对一众掌门的安危并不如何在意,他在意的只有萧沙的行踪,还有恶人谷三个叛徒的下落。于是接连派出探子,带着人一路寻踪,最后追到了苍山洱海附近。 王遗风的身边,莫雨亦在,只是显得十分沉默。他静静地走在王遗风的身后,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只有在抬头之际,看到前方突然出现的黑衣男子时,眼前这才一亮,垂于身侧的手也微微动了动。 先前恶人谷的不灭烟盯住了浩气盟的动向,莫雨从中听闻,浩气盟盟主谢渊为了昔年穆天磊之事到了苍山,想到穆玄英乃是穆天磊之子,莫雨心下踌躇,心道要不要向烟打听一下故友的行踪…… 如同莫雨想的一样,这突然出现的黑衣男子,正是十大恶人之一的不灭烟,之前奉了王遗风的命令,先行进入南诏地界打探消息,此刻估计是已有收获,所以赶回来禀报。 “烟,你来了。”王遗风依旧云淡风轻,口中的话,却让他身后的一些恶人谷弟子露出吃惊的表情,更有胆子大的,已经悄悄抬起头打量前方的黑衣男子。 不怪众人如此吃惊,实在是“不灭烟”这个人,虽位列十大恶人之一,却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过他。 传闻此人手段狠辣,一向神出鬼没,且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他会出现在任何你想的到、或者想不到的地方,也可能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变成你身边的任何一个至亲好友,而你根本无从察觉,无法防范,若是小心招惹了对方,最好的结局唯有一死。 面对众人的打量,烟面色如常,甚至唇角带笑,像是没有感受到旁人的目光一样,自顾自的来到了王遗风的面前。他的声音与之前相比,少了一些妩媚,多了一些低沉,单看他现在的样子,根本无人能够想到,眼前这个俊朗挺拔的男子,与之前出现在恶人谷中的那个浓妆女郎竟是同一个人。 “启禀谷主,我方探子来报,三个叛徒之一的陈和尚,似乎在云弄峰下的洱月村出现过。而柳公子与康雪烛,曾到过普陀岛,却又很快离去。至于血眼龙王,虽然还未显露行迹,但是浩气盟盟主谢渊已经到了玉局峰,观其行动,似是找到了萧沙的下落……” “谢渊……”王遗风面色一沉,沉吟道:“如此,黑鸦带人去普陀岛一探究竟,莫雨跑一趟洱月村,打听一下陈和尚的踪迹。至于烟,你随我前去玉局峰,好好会一会谢渊。六个时辰后,所有人在玉局峰下与我会合。” “是,谷主!” 待所有人领命,正要行动之际,烟的欲言又止,引起了王遗风的注意。 王遗风扫了他一眼:“怎么,还有事?” 烟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刚才我经过蝴蝶泉,遇到了两个营的南诏精兵在秘密训练兵马。远远望去,营寨中人荒马乱,似是出了什么事……” “哦?”王遗风一挑眉,知道烟话里有话。 烟忍不住笑了一下,幸灾乐祸道:“南诏士兵的营寨中,本来养着许多受过训练的猛兽,只是今日这些猛兽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狂性大发,根本不听控制,不仅咬伤了驯兽的士兵,还冲破了牢笼,一路往山外逃窜。” 陶寒亭眉头一皱:“猛兽乱营,该是南诏人自己训不好麾下的畜生,如此无聊之事,也值得特意提起?” 烟道:“老陶有所不知,南诏营寨中除了饲养的猛兽之外,平日里训练有素的军马也仿佛感应到什么危险一般,变得躁动不安,完全不似往日般温顺。” 陶寒亭略感意外:“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暗中捣鬼,意欲对付南诏?” “不止如此。” 王遗风抬头看着周围的天险峭壁,只见远方云雾缭绕,群山重重叠叠,山野之大,可谓百里苍翠。只不过奇怪的是,在这样一座深山里,周围竟然安静的不像话,众人目光所及之处,根本找不见一只飞禽走兽的影子。 意识到这一点,王遗风的眼中闪过一抹深思:“这一路走来,山中未免安静的过分了。” 经他一提醒,陶寒亭也反应过来,面色凝重道:“南诏之地多走兽,咱们一路走来,却是连个影子都没有瞧见,确实有些不对劲。” 恶人谷一行人,之前跟着王遗风从无量山绕道而来,一路上各类走兽见得多了,直到进入了苍山地界,这才发现怎么连一只飞禽的影子都没有,整座山仿佛陷入了沉睡,一眼望去,只觉周围安静的可怕。 烟抱臂而立,淡淡道:“半个月前,我初到苍山之时,周围的山道上尚有不少羚羊和野猪,但是不知何时开始,这附近连一只兔子都看不到了。” “南诏营地中的暴动,只怕并非巧合……”王遗风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纵是他以前旅居各地,见识过许多异象,遇上此等情况,也不免感到惊奇。若是放在以前,他定要探个究竟,偏偏此行事关重大,只得熄了猎奇的心思,对身后众人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般万兽绝迹的情景,其中必有古怪,尔等行动之时,定要加倍小心,不可打草惊蛇误了正事。” “记住,萧沙的项上人头,一定要由我亲手摘下。” ———————————————————————————————————— 王遗风一番安排,众人领命之后,相继展开行动。 莫雨辞别王遗风后,沿着小路往洱月村的方向而去,一路虽然马不停蹄,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望着周围的苍翠之景,也显得心不在焉。 莫雨的异状太过明显,已经引起了身后众人的注意,只是无人敢出声问询。直到经过一处岔口,一个恶人咬咬牙,壮着胆子出声道:“少爷……” “什么事?”声音明显心不在焉。 “您走错了,洱月村,应该往这边走……” 莫雨蓦地抬起头,盯着出声的恶人看了半晌,直把对方看得冷汗淋漓,这才收回目光,淡淡地扫了一眼岔路口的指示牌,喃喃道:“错了吗……” 一个恶人小心翼翼的道:“少爷,您怎么了?” “没什么……” 莫雨摇了摇头,一拽缰绳,继续往前,看似恢复了正常,其实心里仍是在意着之前烟带来的消息。 对于苍山万兽绝迹的情况,王遗风等人不明就里,莫雨心里却感到似曾相识。只不过因苍山此景太过骇人,与他记忆里的情况有些出入,所以心下并不敢确定,却又忍不住想,若与他猜的一样,是不是证明那个人也到了苍山? 莫雨心里存了事,一路上显得异常沉默,跟在他身后的几人见他脸色不对,也不敢出声打扰,直到一行人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莫雨突然拉住缰绳,像是见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样,杵在路中间,半天没有动静。 他身后众人感到不对劲,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去,尽皆愣在了原地。 不远处的大树下站着一个白衣少女,低头敛眉,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这少女身旁还有一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少年,背着一把长剑,抬头之时,正好看见了莫雨一行人。 少年慢慢瞪大了眼睛,尔后略显急切的用胳膊碰了碰身边的少女,一番耳语过后,白衣少女猛地抬起头往这边看来,微微睁大的杏眸里,有讶然,有好奇,更多的,还是抑制不住的欢喜。 阳光下,看着策马而来的一行人,树下的少年略显尬尴的挠挠头,白衣少女则是笑靥如花。 莫雨看着这两个人,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一直绷着的脸上,已经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一瞬间,冰雪消融。 第40章 渐行渐远渐回返 “毛毛……你怎么在这?” 莫雨翻身下马,快步来到树下,目光从少年的身上,移向了一旁的白衣少女,细细打量一番后,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口,也不知在顾虑什么,原本已经伸出去的手,又慢慢地缩了回来,声音里满是不确定。 “你是……阿淼?” 略显陌生的少女,恬静如往昔。只是比起昔年那个稚嫩的小女孩,眼前之人已经初具少女的娉婷之态,亭亭玉立的模样,叫人险些不敢认。 许是莫雨的目光太过专注,淼一时间竟然变得有些紧张。她不自在的挠了挠脸,面上虽带着笑,举止间却透出些拘谨,微垂着头的模样,更是让莫雨一愣。 在莫雨的印象里,对方是个沉默寡言的姑娘,虽然偶尔也会惊慌害怕,却远比同龄人要冷静许多,何曾见其露出过小女儿之态。 瞧对方略显不自在的模样,好像是有点害羞?莫雨发现了这一点,心里感到惊奇的同时,不知为何又有些想笑。 “你笑什么?” 少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莫雨一惊,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不自觉的笑出了声,迎上对方满是疑惑的眼睛,摇头道:“没什么,倒是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他的话脱口而出,声音竟然十分平静,之前心里的忐忑,仿佛已经随着刚才的笑容,一起烟消云散了。 “来找你呀。”淼的声音显得欢快极了:“刚才我与毛毛打赌,赌你一定认不出我,可是他一再坚持,笃定你能够把我认出来。” “因为你看上去,根本没什么变化嘛。”穆玄英忍不住笑出了声。想起自己在成都刚遇到对方的时候,之所以很快将其认出,未必不是因对方的身上还有着以前的影子。 莫雨点头道:“是啊,你的样子看上去,确实没什么变化……” 眼前的少女比起小时候,虽然长高了许多,脸也长开了,但是五官却没怎么变,眉宇之间依稀能看出以前的样子。 何况,他之前对于苍山的异状心里早有感应,此刻一见穆玄英身边站了个颇为眼熟的人,哪里能猜不出是谁。 莫雨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问道:“你们在这等了多久?” “大半天了吧……”淼不确定的道:“我们来的时候,太阳还没出来,之前一直见不到人,还在想是不是卦象又出了问题。现在看来,这一卦的指示是没有错的,只是我搞错了时间,来的早了……”说到最后,她无意识的揪了揪垂在肩上的一缕头发,颇有些苦恼的样子。 “卦象……”莫雨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余光瞥向了自己身后的随从,见他们仍旧恭敬的守在原地,这才把两个朋友拉往不远处站定。 迎上二人疑惑的目光,莫雨告诫道:“阿淼,以后在外人面前,莫要把你身上不同寻常的地方显露出来,小心引人觊觎。” “不同寻常的地方?”淼不解的看着莫雨,不明白他指的哪一点。若是指卜算一道的话,中原多有大能,她懂的这些,着实不算显眼。 看着对方一脸茫然的样子,莫雨在心里叹了口气,问道:“今日苍山走兽的异动,是你引起的吧?” 莫雨言语间颇有些无奈。他记得小时候在稻香村,这姑娘便是所到之处家禽散尽的体质,不止是王婆婆养的小鸡仔怕她怕的要死,就连村外凶猛的野猪见了她,也是四下逃窜。 不过那个时候,好歹不接近便相安无事,可是如今看来,眼前的少女对那些动物的影响力正在渐渐扩大,苍山这个情况,恐怕连恶人谷中号称统御万兽的万兽王,都没有办法做到。 听莫雨这样一说,淼显得有些犯愁:“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从小便是这样,长大后更是不得了,只要我一进入山林,山里的动物就像接到什么消息一样,对我的存在变得十分敏感。” 若说以前只是让附近的小动物感到害怕的话,那么她现在进了山里,简直是整个山头都会对她的存在惊慌不已。 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甚至连昆虫都会躲她躲的远远的。 “这是怎么回事?”穆玄英挠挠头,同样想不明白,对方一个看上去挺无害的小姑娘,怎么会引发这种异动。 他灵光一闪,半开玩笑道:“难道阿淼是王婆婆讲的故事里的仙女,因落下了凡尘,所以引起了山野精怪的骚动——” 说着说着,穆玄英突然觉得这个猜测有点问题,“也不对,故事里的仙女不是很受小动物的欢迎吗,怎么到了阿淼这里,不止小动物不待见,连虫子见了她,都要绕道而行……” 淼瞪着穆玄英,反驳道:“也不全是这样,至少阿宝不怕我。” 穆玄英忍不住道:“那是因为它太傻了吧……” 淼与穆玄英口中的“阿宝”,乃是他们养过一阵子的唐门小熊猫,后来离开唐门,虽然心生不舍,但还是把小家伙交给了唐家人照顾,不过私下两人一直商量,若是有可能,日后一定要回去看看它。 见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模样,对他们之前经历并不了解的莫雨微微皱起了眉,脸上明晃晃的写满了不解。 “阿宝是谁?” “一只熊猫,之前在唐家堡的竹林里捡到的……” 对于之前的曲折经历,淼和穆玄英都没有要瞒着莫雨的意思,三言两语,把唐家堡中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事无巨细的告诉了莫雨。这其中,也包括了淼的身世。 莫雨听到这里,沉吟道:“半个月前,我曾在无量山遇到了一个唐门弟子,他的身上也有一记玄鸟纹身,与阿淼手臂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对于唐无绝这个人,莫雨的兴趣本来不大,只不过因其身上的图腾,这才向烟打听了一番。 只是出人意料的,一向消息灵通的烟,最后并没有给出多少情报,只是告诉莫雨,唐无绝此人一向深居简出,很少涉足江湖之事,关于他身上的玄鸟图腾,自这个人来到唐门的第一天起便存在了,具体的来历却没有人清楚。 那时候,莫雨还不太明白烟的话,只是理所当然的认为唐无绝既是出身唐门,那么理应与他那个颇有名头的姐姐一样,该是自幼长于唐门。可是从烟话里的意思来看,似乎唐无绝身上图腾的来历,唐门的人也不清楚? 见莫雨陷入了沉思,淼不由出声问道:“小雨,你怎么了?” 莫雨及时回神,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在想,果然如此……”迎上二人疑惑的目光,他轻声解释道:“之前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对于你们之间的关系,我曾有过猜测,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是你的哥哥。” 淼抿了抿唇,低声道:“我曾经在广都镇上见过他。那时候,我也没想到……” “阿淼……”穆玄英犹豫地开口了:“既然你已经找回了家人,为何不把姓氏改回去?” 这个问题一直让穆玄英颇为在意,只是碍于在这件事上自己毕竟是个外人,唐门蜀中大族,其中许多弯弯绕绕的事,旁人不好插手。可是直到他们要离开唐门了,唐家人都没有提起让淼认祖归宗的事,他心里有些疑虑,担心会因之前唐傲天的事,令唐门对淼生出嫌隙。 淼并没有穆玄英考虑的那么多。 之前还未离开唐门的时候,唐傲风确实委婉的问过她,要不要把姓氏改回来,只不过出于某种无法言明的坚持,被她婉言拒绝了。 姓氏,往往代表着一种传承,古往今来不管对于哪里的人而言,姓氏都是一种很重要的东西。 自从来到大唐年间,她不是死心眼的不肯接受现实,只是对曾经的记忆眷恋太深,并不想轻易的丢掉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姓氏,哪怕只是一个寄托,也想好好的保留着。 何况,她根本没打算回去唐门。 淼在心里偷偷地补了一句,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是我自己不想改。不管姓姜还是姓唐,人还是那个人,姓什么又何必强求。” 何况,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本名,即便改姓,又能改成什么? 这是真心话,可是听在莫雨的耳朵里,却变了一种味道。他侧头看向神色平静的少女,察觉到对方提起唐门的时候兴致似乎不高,难道有什么隐情在其中? 莫雨有心探究,却也明白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只得暂且压下心底的思量,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 “毛毛,自上次瞿塘峡一别,咱们兄弟已经许久不见。我观你的武功又进益不少,若是有时间,定要好好切磋一下。” 穆玄英咧嘴一笑,痛快的答应了,正欲说些什么,却听莫雨又道:“这次我来苍山,是为了捉拿出逃的三个恶人。他们武功卓绝,脾气古怪,皆是心狠手辣之辈,你们千万要当心,莫要被他们撞见伤着了。” 听莫雨提起恶人谷,穆玄英的情绪似乎变得低沉下来,但还是点头道:“我知道了,莫雨哥哥,这里毕竟隶属南诏的势力,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小雨,你接下来要往哪里去?毛毛要去见他的师父,若是顺路,不如我们一起走吧。”刚刚重逢,淼并不想这么快离开,但见莫雨身后还跟着不少人,心知他现在有要事在身,只问了对方的行程,想着若是顺路,也可以相伴一程。 却不料,听了她的话,莫雨淡淡一笑,道:“结伴可以,只不过若是去找毛毛的师父,那还是算了吧,谢盟主应该不会欢迎我。” 穆玄英变了脸色,喃喃道:“莫雨哥哥……” 穆玄英面带失落之色,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虽然不明所以,却察觉到气氛变得有些不对劲,眉头不由皱了皱。 莫雨看在眼里,轻轻一笑,仗着身高拍了拍两人的头:“好了,你们没有跟我生分,我已经很高兴了。谢渊怎么看,我可不在乎。” 穆玄英不赞同的摇了摇头,道:“莫雨哥哥,我相信你,哪怕去了恶人谷也绝不会变成一个大恶人。师父那里,我去说,总有一天他会谅解的!” 这话惹得莫雨淡淡一笑。他如今身在恶人谷,哪里会在乎浩气盟的人怎么看他,他在乎的,不过是故人的眼光。 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只要他们仍旧接受他,这就够了。旁人的看法,他何时在乎过! “我还有事,待了结后,必来找你们,到时候咱们再好好聚聚。”莫雨眼底闪过一抹不舍之色,只是掩饰的很好,并没有让其他人发现。 淼蹙眉看着他,问道:“你的事情很急吗,我现在陪毛毛去见他师父,稍后回来与你一起走好不好?” 不管是江湖传闻,还是自己亲眼所见,淼对恶人谷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凶神恶煞”上面,一想到莫雨的身边净是这些穷凶极恶之徒,便忍不住担心,莫雨孤零零的一个人,万一被欺负了怎么办。 淼还不清楚,若是恶人谷的人知道了她此时的想法,定会哭笑不得。 “小疯子”莫雨性情乖戾,发起疯来六亲不认,恶人谷里除了“十恶”之外,其他大大小小的恶人见了他一向只有躲的份。欺负他?除非是不要命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哪里事事要人陪。”穆玄英先是有些不满的反驳,后来干脆有点闷闷不乐。 他是舍不得莫雨,却也不想让淼跟恶人谷一方凑的太近。在穆玄英的印象里,恶人谷并不是什么好地方,早年莫雨身陷其中,他拽都拽不回来,如今再去一个阿淼,想想都很绝望。 看着眼前两个将心事都写在脸上的家伙,莫雨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伸出一只手挡在他们中间,道:“我不用人陪,你们也不用担心我。放心,待事情了结,我会去找你们的。” 莫雨的想法跟穆玄英不谋而合。重逢之前,他迫切的想要找回以前失散的同伴,可是现在,他已经知道有些东西注定无法追回。 穆玄英是谢渊打算收下的亲传弟子,自己若是把人留下,谢渊定会前来要人。而阿淼一个女孩子家,才刚刚找回了亲人,还不知以后会如何。 恶人谷,并不适合他们…… —————————————————————————————————— 莫雨最终还是走了,留给身后人一个毫不留恋的背影。 淼愣愣的望着莫雨消失的方向,突然道:“毛毛,小雨为什么不能和咱们同行?” 穆玄英抓抓头发,无奈的叹了口气道:“自古正邪难两立,浩气盟和恶人谷的立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无法和平共处。” 道路不同,终究只能背向而行。 这一点,穆玄英心里十分清楚,只是迟迟不愿面对。 淼注视着少年略显稚气的脸,似是感受到了对方此时摇摆不定的心情。 她收回目光,转而望向天边的晚霞,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不相信这个世上有完全绝对的事。如今浩气盟与恶人谷对立,但谁敢肯定在未来的某一天双方不会有达成一致的时候,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暮色中,少女的声音舒缓而平静,如同一汪化开的泉水,慢慢抚平了穆玄英心中的躁动。 他侧头看着她,觉得这个单纯的像是一张白纸的姑娘,大抵并不曾真正明白,恶人谷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所以才能这样乐观的认为,正邪的对立,只是简单的立场相对。 想想最开始的时候,他也像她一样,懵懂而倔强,哪怕前路未知,也仍是坚定的认为自己能够挽回过去的一切。 这并非盲目的自信,而是源自内心最深处的希冀,也许还有强烈的不甘——明明是生命中最不愿意失去的亲人,却为何要站在彼此的对立面?他不愿与那个人为敌,不愿与对方刀剑相向,更不愿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与对方渐行渐远。 可惜,最初的坚持,敌不过时间的消磨。 浩气盟同袍愤怒的话语,两盟相斗之时溅落的血色,这一切都让他变得矛盾万分,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对方,是如过去一般唤一声“莫雨哥哥”,还是如浩气弟子所言,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能再与“大恶人”来往。 可是莫雨,是大恶人吗…… 他印象里的莫雨,哪怕真的去了那个为天下人所唾弃的地方,也绝不会成为一个恶人。 这是穆玄英心底的坚持,亦是他一直以来想要带回莫雨的动力。 只可惜,前路渺渺。长辈的不理解,莫雨的不回头,眼下之路,似乎寸步难行。 “阿淼,他为什么不肯离开恶人谷呢?”穆玄英的声音里带着些疑惑,更多的,却是一种茫然。 淼似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的道:“他不愿意离开,应该有他自己的理由。” 穆玄英垂于身侧的手微微攥起,声音里满是不甘:“恶人谷里的人,杀人如麻,尽是些大奸大恶之徒,他一向憎恨奸佞小人,绝不会与这些人同流合污。一个这样的地方,有什么值得他留下?” “可是……”淼犹豫了一下,道:“我观他如今,似乎并不勉强。” 穆玄英一愣,眉头微微皱起,刚要开口,却听对方又道:“世人皆言,恶人谷是一个凶险万分的地方,你之前也提到过,小雨是因为一个约定才身陷险地,可我观他如今的模样,言谈之间并无勉强之色,与身后一干人的相处,亦是应付自如。也许对于他而言,恶人谷并没有外人口中描述的那样糟糕——” 她声音一顿,偷偷地看了穆玄英一眼,小声道:“况且,即便他离开了那里,以后面临的麻烦恐怕也会不少……” 穆玄英心头一颤,脑子变得有些混乱。 淼指出的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恰恰相反,正因他心里清楚的知道症结在哪,所以才会迟迟不愿面对。 穆玄英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声音里满是失落之色:“莫雨哥哥入谷时年纪尚幼,若是及早抽身,必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只可惜他已是‘十恶’之一,树大招风,即便离开恶人谷,也免不了遭人记恨。” “毛毛……”淼见穆玄英不开心的样子,心里也不太好受,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一路上两人时有交谈,每回提到莫雨的时候,穆玄英话里话外的意思,皆是希望莫雨能离开恶人谷,回归正道。而他如今的一番话,消沉中仿佛带着认命的意思,与之前的态度截然不同。 许是她的表情太过明显,穆玄英面上慢慢露出了一个苦笑:“之前所言,不过心中希冀,若是能够实现,自然再好不过,只是——”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莫雨哥哥如今的处境,我并非不懂,只是不愿他越陷越深,才希望能够挽回一二。” 他微微一顿,喉咙有些发苦:“他离开恶人谷,即便浩气盟能放他,恶人谷的人也绝不会善罢甘休。如果把他留在浩气盟,只怕这一辈子,他都要活在盟中弟子的监视之下,一生不得自由。可是若任由他留在恶人谷,与一群穷凶极恶之徒为伍,我怕终有一天,他会不得善终……” 最后一句话,穆玄英的声音有些颤抖,似是不敢细想未来可能遇到的局面。 淼并非蠢人,穆玄英的为难,她一直看在眼里。 只不过,若依着她的心思,既然浩气盟与恶人谷不共戴天,那么只要两人离开各自的阵营,一切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可是每每话到了嘴边,她又觉得自己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无疑,以莫雨目前的态度,他是不会离开恶人谷的,而穆玄英因为父亲穆天磊之故,也已经选择了自己以后的路,心志之坚,绝不会轻易动摇。 可是这两个人的立场,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淼心中愁绪渐生,却又不由想起,一件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往事。 那是千年前的一个午后,父亲带着她去为一个即将远行的朋友送行,看着那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一向开朗的父亲竟目露悲悯之色,并摸着她的头告诫道,人这一辈子,万事皆可为,唯独不要成为一个求道者,因为他们是这个世上最不可理喻的人,一旦决定了前行,就永远不会回头。 她并不清楚,莫雨和穆玄英算不算是父亲口中的“求道者”,只是这一刻她慢慢明白,这两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已经有了自己的理想与坚持,并且做出了跟千年前那位“求道者”一样的选择,即认准了自己的路,哪怕前途多艰,也要披荆斩棘的走下去。 相比之下,原来她才是一直原地踏步的那个,不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亦不知道自己这一生该如何度过。 淼呆呆的望着天边的晚霞,眼中逐渐浮现出一抹茫然之色。 若世人皆有自己的路,那么她的路,又在哪里呢? 第41章 南诏皇宫解恩仇 南诏皇宫地处苍山最高处,为玉局峰和沧浪峰所环绕,带着浓厚的地域特色,乃是南诏皇室最具代表的建筑之一。 淼和穆玄英走在南诏皇宫华丽的长廊中,在他们前方领路的人,乃是一个身穿甲胄的英武男子,正是浩气盟现任盟主——谢渊。 谢渊出身天策府,本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军人,多年来的军营生活,令他的一言一行都充满了规范干练之感,严以律人,更严以律己,不论面对何种情况,都能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冲破困境。 也许正是他身上的这股凛然正气,才能令浩气盟上下一心,无惧无畏的与势力盘根错节的恶人谷对抗这么多年。 谢渊正值壮年,事务繁忙,平日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落雁城统筹大局,此次南诏之行,虽有天策府增兵的因素在里面,可最重要的,还是为了寻找“血眼龙王”萧沙。 因昔年穆天磊之死,谢渊早已立下誓言,必要手刃萧沙贼子,以告恩公在天之灵。 事情回到一天前,淼和穆玄英告别莫雨之后,直接去寻谢渊。 彼时谢渊已经探明,仇人萧沙躲进了南诏国的皇宫,而李复率领的诸多中原高手,也已经奔赴皇宫打算擒住南诏王。 时间紧迫,谢渊并未多言,只是与其他人兵分两路,自己带着穆玄英快马赶往南诏皇宫——又因拒绝不了一直跟着的“顽固分子”姜小姑娘,无奈之下,默许了她与穆玄英一路。 皇宫之中,本有重兵把守,可是三人一路走来,只见到一片倒地的卫兵,显然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人闯入了这里。 “看样子,先行一步潜入这里的诸位同道,已经往皇宫深处去了。”谢渊打量着路边躺倒一片的卫兵尸体,皱了皱眉头:“前方道路错综复杂,守卫却渐渐稀疏,若想寻得萧沙的踪迹,少不得费一番功夫。” 南诏皇宫表面上一派古朴庄严之相,内里却曲折多弯,犹如一座迷宫,让人搞不清方向。 穆玄英也不清楚路线,却仍打起精神道:“谢叔叔不必忧心,前有武林同道们顺利突围,后有天策府军包抄断后,只要咱们方向没错,找到萧沙老贼只是早晚的事。” 萧沙与穆玄英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虽然之前在瞿塘峡的时候,穆玄英曾答应了要把手刃萧沙的机会让与王遗风,然而他心里并不甘心只是在一旁观战,此时也想快点找到萧沙,至少能出一份力。 杀父仇人近在眼前,穆玄英小小年纪却没有为仇恨所蒙蔽,依然保持着最基本的理智与冷静,谢渊看在眼里,十分欣慰,却还是不忘叮嘱道:“一会儿见了萧沙,切不可轻举妄动。此人与‘雪魔’师出同门,武艺之高,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要见机行事,万万不可鲁莽。” 穆玄英点头道:“我记住了,谢叔叔放心,我不会冲动的。” “怎么,中原人,你们也要去找萧沙的麻烦?” 脆生生的声音响起,一个身穿苗疆服饰的小女孩从高高的房顶上跃下,正好落在了谢渊等人的面前,轻飘飘的身姿,像是一只飞舞蹁跹的蝴蝶。 早在察觉到梁上有人的那一刻,谢渊就已经挡在了身后两个孩子的面前,直到对方现身,竟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女孩,手持虫笛,一身苗疆服饰,眉眼间满是灵动。 瞧对方这一身打扮,莫不是五毒教的人? “吾乃南疆五圣教门下——圣蝎使阿幼朵。” 只听那苗疆女孩如此介绍道,“那血眼龙王之前伤了我门下弟子,我正要去找他的麻烦!” 阿幼朵看上去年纪不大,眉眼间满是属于小女孩的娇俏和天真,可是当她冲着谢渊勾了勾唇角的时候,脸上恣意的笑容和眼底流转的波光,又显出了几分与外表不符的沉着自信。 只听她笑道:“这位大叔,方才看你们好像迷路了,我知道萧沙的方位,要不要帮忙啊?” 她本来并不想理会这个看上去凶巴巴的大叔,只因无意间听到了这几个人的谈话,知道他们也要找血眼龙王的麻烦,略一思索,这才决定上前搭话。 况且,还有这个家伙在……阿幼朵的目光在穆玄英的身上扫了一圈,暗中撇了撇嘴。 谢渊见到这异族女孩时,心里本来警惕居多,但因日前传来的关于烛龙殿的消息,想起五毒教现任教主曲云曾是七秀之一,五毒教如今与中原各派又算是盟友,如果真是五毒教的人,也许可以信任? 思及此,谢渊心中虽还是有些警惕,但面上却微微放松下来,对着阿幼朵一拱手道:“在下谢渊,不知圣使有何对策?” “嘻嘻……” 阿幼朵见之前还凶巴巴的大叔,突然之间变得这么客气,不由轻笑出声,整个人看上去很是活泼:“我之前在萧沙的身上下了一种我圣教独有的追踪药粉,只要由这孩子带路,我们很快就能找到血眼龙王。” 说着,她轻轻摊开手,一只美丽的碧蝶从她手中慢慢飞起,不待主人有所命令,便自顾自的朝前飞去,弄得阿幼朵面上一愣。 “好啦,我们走吧,快跟上!” 阿幼朵急急忙忙的追着蝴蝶而去,行动间颇有些仓促,一点要等人的意思都没有。穆玄英与淼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有些纳闷,却没来得及说什么话,便在远处阿幼朵的连声催促下跟上了她的脚步。 ———————————————————————————————————— “大师兄,为了世代相传的门规,你害死了我最心爱的人,让自贡沦为了鬼域之地,这一切,我从未分辨过一句,不过今天,再也不会放你离开!师门恩怨,杀妻之仇,就在今朝结算!” 谢渊一行人刚进入龙啸宫,听到的便是王遗风这一番宣言。 这位一身白衣的恶人谷谷主,再不复往昔的遗世独立,他怒瞪着萧沙的眼睛里,满是刻骨的仇恨与杀意。 “哈哈哈哈,王遗风,不用你说,我们多年来的恩怨,也是时候做个了断了!我要让严纶那老贼看看,他亲手挑中的弟子,到底有多么不堪!” 萧沙的样子,比愤怒的王遗风好不到哪里去。原本就双目通红的血眼龙王,此刻眼睛里像是在淌血一般,他将对昔日恩师严纶的恨意,全部转移到了继承严纶衣钵的王遗风的身上。 王遗风见萧沙提起严纶,反而慢慢冷静了下来,冷声道:“我差点忘了,红尘一脉这一代的传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我不应该再喊你大师兄!” 当年,严纶以萧沙性子阴狠歹毒、不符红尘一脉为由,将其逐出师门,并废去了这个徒弟身上红尘一脉的武功,直到很多年后,才又收王遗风为徒。 严格意义上讲,红尘一脉如今的传人,确实只有王遗风一个。 只不过,王遗风陈述的虽是事实,却着实气坏了萧沙,他已经快要在宝座上坐不住了,看着王遗风的目光中似乎能喷出火来。 龙啸宫中,有王遗风和萧沙的对峙,其他人皆按兵不动,唯有谢渊越众上前,并肩站在王遗风的身侧,执枪指着萧沙道:“‘仁剑’穆天磊乃是我最好的兄弟,但是他死在了你的手下!《山河社稷图》是威胁大唐江山的至宝,最后也落在了你的手里!而我浩气盟追杀了王遗风那么多年,今日才知竟是你谋划屠戮了自贡城!萧沙,家国大义,私仇恩怨,我谢渊今日就要与你见个分明!” 谢渊一身正气,口中细数着萧沙历来的罪状,身上的气势隐隐与身旁的王遗风合二为一,强大的威压一齐冲着萧沙而去,却只让萧沙放肆的大笑出声。 “哼,一群蝼蚁,老夫何曾怕过!你们一齐上就是!” 萧沙的身影从座位上迅速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攻向王遗风与谢渊的金轮,二人纷纷躲过,皆以手中武器迎上袭来的萧沙。 场中的三人战至激烈,旁人一时插不上手,连陪伴王遗风而来的莫雨,还有带领中原侠士突围的李复都不得不停在场外,静观场中三人的对决。 淼不认识萧沙,只大略扫了一眼正在激斗的三人,左右看了看,毫不犹豫的拉着毛毛过去找莫雨了。 莫雨注意到了朝着自己过来的两人,不得不分出一丝注意力给两个人,嘱咐道:“萧沙的武功实在骇人,你们站远一点,不要被他伤到。” 穆玄英在莫雨身边站定,闻言点点头,注意力很快被场中的战斗所吸引,而淼瞅了瞅这个,又瞅了瞅那个,见两个人都专心致志的观战,完全没有理她的打算,顿时觉得有些无聊,只得把目光又放回了前方。 场中的三人打的难舍难分。血眼龙王内力强劲,出手之时招招夺命,而王遗风和谢渊看似联手合击,其实各打各的,虽不至于落了下风,却是多有掣肘,直到萧沙祭出了杀招,眼见炽烈的气流朝着谢渊而去,王遗风这才闪身上前,主动挡下了这猛烈的一击。 谢渊趁机脱身而出,见王遗风与萧沙比拼内力,走的皆是红尘一脉的路子,自知插不上手,索性避让一旁紧紧地盯住萧沙,以防生变。 王遗风与萧沙对上,周身渐渐涌出一股寒意,伴随着红尘内力的不断释放,地面已经结出一层厚厚的冰,空气中也落满了流转的霜花,一旦靠近,只觉这股刺骨的冰冷仿佛能把人的血液一起冻结。 一阵碎裂声传来,王遗风与萧沙脚下的地板于一瞬间变得支离破碎,两人一齐撤掌,王遗风从容退开,萧沙却是脚步不稳,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吐干净了嘴里的血,愤怒的瞪着王遗风,怒声道:“王遗风,老夫与你势不两立!” 血眼龙王一声怒吼穿透力极强,龙啸宫中的墙壁支撑不住,竟产生了明显的裂痕,几条肉眼可见的龙形气劲更是从萧沙周身聚形而出,带着炽烈的气息,快速朝着四周的人袭来。 “小心!” 莫雨和穆玄英同时把淼拉向身后,两人对视一眼,很有默契的扫开了迎面而来的血龙气劲,二话不说齐齐朝着萧沙攻去,直把内息紊乱的萧沙打了个措手不及。 被推出战斗圈的淼呆了一下,却很快反应过来,见莫雨和穆玄英已经与萧沙交上了手——她明显没什么以多欺少的概念——卷卷袖子也想上前帮忙。 只可惜,经过萧沙与王遗风的一番折腾,原本华丽的龙啸宫已经变得残破不堪,时有飞来的乱石袭击,令人不得不分神抵挡。 淼手上暗自蓄力,一掌击碎了朝着这边砸来的石块,又闪身避开了飞来的一波乱石,趁此空挡,双手结出一个莲华印,内劲化出的绿意在内息的调动下,开始凝聚于空中,如一条灵活的蛇,快速缠上了四周漂浮的乱石。 只听一阵咔嚓作响的声音传来,空气中流转的点点绿意慢慢消失不见,一起消散的,还有那些已然化为粉末的碎石…… 一旁的阿幼朵敲打着手中的虫笛,颇有兴趣的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几番观战之下,早已手痒的不行,一把抽出腰间的笛子,对着遭到围攻的萧沙喝道:“萧沙老贼,日前你欺压我门下弟子的这笔账,今天本圣使要好好的讨回来!” “吃我一招!” 随着阿幼朵清脆有力的声音响起,一道紫色的光在她身前凭空出现,等紫光散尽后,一对威风凛凛的巨大双生灵蛇,突兀的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小青,小白,给我上!咬死对面那个老头!” 阿幼朵命令下得干脆,无奈双生灵蛇扭了扭尾巴尖,并没有立刻朝着萧沙冲去,反而后退了几尺,嗖的一下躲进了阿幼朵的背后,试图把自己庞大的身躯隐藏起来。 阿幼朵:“……” 第42章 血眼遁去恨长空 五毒教成年的双生灵蛇,一青一白,不仅拥有庞大而坚-硬的身躯,寿命还很长久,自古以来一直位列“五圣”之首,战场上可横扫千军。 但谁能想到,一向威风凛凛的灵兽,此刻竟抖得跟个小动物一样,阿幼朵一见,不由气急,小手一扯,拽起灵蛇的尾巴尖就往前拖,怒道:“你们这两个不争气的家伙,抖什么,还不给我上!” 谁知,经过阿幼朵一通训斥,被她拖着的双生灵蛇不但没有乖乖听话,反而在越来越靠近战场的时候,飞速逃离了阿幼朵的身边,气的她原地跳脚,恨不得拿笛子抽死这两条笨蛇。 阿幼朵冷哼一声,不慌不忙的吹响了手中的虫笛,随着一段诡异的旋律流出,两条正在逃跑的灵蛇身上突然泛起了耀眼的紫光,在这道强光的掩映下,双生灵蛇庞大的身躯逐渐消失不见。 阿幼朵冷静的用虫笛敲了敲手心,嘴里嘀嘀咕咕的道:“笨蛇果然靠不住,还是得看我圣蝎的厉害……” 与之前召唤灵蛇一样,她的右手在地上划出一个花纹奇特的法阵,嘴里念念有词的同时,虫笛一挥,又是一道紫光在她面前闪现。 “圣蝎引!” 随着阿幼朵的声音落下,浑身淬有毒光的蝎子凭空出现在一片紫光之中,体积是平常蝎子的几倍不止,两个钳子上更是寒光大盛,让人看在眼里都觉瘆的慌。 阿幼朵看着自己熟悉的圣蝎,略带着婴儿肥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她就说嘛,刚才的笨蛇肯定是个意外,你瞧,现在换成了圣蝎不就正常了。 “小蝎,给我……” 阿幼朵话还没说完,本来颇有大将之风的圣蝎突然一改之前的乖巧,仿佛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飞速的朝着与阿幼朵相反的方向逃去,任阿幼朵怎么召唤都不肯回来。 阿幼朵:“……”好想掐宠物啊怎么办。 “哈哈哈哈,五毒教的小丫头,这就是你的本事?简直是在玩过家家!”萧沙在一众中原高手的联手攻击下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见到阿幼朵狼狈的模样,也不顾强敌在侧,肆意嘲笑出声。 “阿幼朵姑娘,你没事吧……” 刚才围观了全程、又与阿幼朵有过一面之缘的李复,见状决定出来安慰一下阿幼朵,却不料阿幼朵瞪他一眼,大步朝前抽出了腰间的笛子,冲着萧沙怒喝道:“血眼龙王,你以为我没了圣兽就对付不了你了?太天真了!” “吃我蝎心蛊!迷心蛊!千丝百足!” 阿幼朵仿佛气疯了,笛中毒蛊不嫌浪费的朝着萧沙拍去,几道蛇影闪过,萧沙闪躲不及,正好被糊了一脸,口中喷出一股黑血,身体也控制不住的抽搐起来。 “妖女你胆敢……呃……” 萧沙支撑不住又吐出一口毒血,赶紧运功克制体内毒性的扩散,岂料一个分神,被从旁边攻来的莫雨狠狠一掌打翻在地。 看着萧沙的惨状,阿幼朵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冷哼道:“愚蠢的中原人,这下知道本圣使的厉害了吧!” 旁边的中原人李复:“……” 萧沙经过连番的战斗,此时又为阿幼朵的毒蛊所伤,毒性发作,已是强弩之末,再一次接下穆玄英一剑后,终于支撑不住倒地。 李复见情况差不多了,走上前道:“萧沙,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该为你手上的累累血债赎罪了!” 萧沙冷笑一声,刚要出声反驳,却不料又是一口黑血吐出,五脏六腑传来锥心的痛。 谢渊持-枪而立,不屑的道:“困兽犹斗,负隅顽抗。” 看见萧沙如此模样,本该最为快慰的王遗风,此时却沉默了下来,看向萧沙的目光中古井无波,却又带着一丝复杂的恨意。 萧沙抬头,正好撞上了王遗风的目光,冷笑道:“想我萧沙一生,杀人如麻,早料得如此结局,你们要杀便杀,想让我束手就擒,简直是痴人说梦!” 一声暴喝,本来气息奄奄的萧沙,于一瞬间拔地而起,吼声震得人耳朵生疼:“想要擒我,你们一起上吧!我萧沙何惧!” “大家小心,这恶贼要拼命!” 李复挥起折扇挡住了萧沙一击,刚要回击,却不料萧沙一击急退,与此同时一个黑衣人突然从旁边窜出,对着李复刺来毫不留情的一剑。 李复反手格挡下这一剑,剑影中只来得及看到谢渊追着萧沙而去的背影,等反应过来时,萧沙已经不见了踪影,顿时恨声道:“放虎归山,终成大患!” “谢叔叔——!” 穆玄英见谢渊追着萧沙而去,当即便想一起跟去,却不料被莫雨一把拉住胳膊,回头望去,只见莫雨眉头微皱,眼中满是担心。 穆玄英掩下心中焦急,冲他一笑道:“萧沙那厮与我有杀父之仇,谢叔叔只身追去,我得上去帮他一把。” “既然这样,你多加小心。” 莫雨没有再劝,只是叮嘱道:“萧沙虽身受重伤,但余威犹在,若是遇上要小心行事,万不可冲动。” 穆玄英点头道:“我晓得,莫雨哥哥,咱们后会有期,你要多多珍重,阿淼就暂时托付给你照顾了!” 莫雨应道:“她这里有我,你放心便是。” “毛毛——” 一旁刚注意到穆玄英要走的淼,惊诧之余想要追上前去,却不料被一个人伸手拦下了,她转头一看,竟是从未有过交集的王遗风。 “他与萧沙之间,乃是杀父之仇,有谢渊相助,不会有危险,你此刻追上去,也帮不了什么忙。”因萧沙逃走之故,王遗风的脸色变得有些阴郁,声音却仍是云淡风轻的样子,让人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放心吧,阿淼,毛毛不会有事的。” 莫雨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又疑惑的抬起头看向留在原地的王遗风,问道:“谷主,萧沙既走,那您?” 他以为王遗风在萧沙走后不会留下来了,但看对方的样子,似乎没有要走的打算。 王遗风淡漠的目光隐晦的看了淼一眼,淡声道:“遇上了些事情,需要亲自确认,我暂时留下来,同你们一路。” 李复听到他的话,不管心里作何感想,面上总是有几分庆幸之色:“太好了,此番有王谷主同行,在下对抓出幕后黑手的信心便又多了一分。若在下猜得不错,那个藏在南诏背后的主谋,马上就要露出真面目了!” 听他这话,一旁正在教训圣蝎的阿幼朵不由侧目:“你们中原人的麻烦事可真多,既然萧沙已经走了,我也不陪你们啦!” 说着,右手一点,原本蜷缩在墙角的圣蝎霎时消失在原地。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小跑到淼的跟前,一股脑的把药瓶塞进了她的手中。 迎上淼疑惑的目光,阿幼朵无精打采的道:“这是我圣教研制的秘药,对于治疗外伤有极佳的作用。小姑娘,你帮我带给那个追着萧沙而去的小男孩,就说是我阿幼朵送他的谢礼!” 说着,也不管周围人是什么表情,迈着欢快的步伐一蹦一跳的走掉了。 “这个东西……” 淼面无表情的盯着手上的小药瓶,一时反应不能。她还是第一次遇见如此主动的人,也是第一次被陌生人强塞东西,虽然这东西不是给她的。 莫雨顺手拿过药瓶,打开闻了闻,没觉出有什么古怪的地方,这才把药瓶放回了淼的手中:“拿着吧,或许有用。” 淼点点头,也不再纠结,把药瓶放在了口袋中收好。 “既然此间事了,我们赶紧去往下一处吧。” 李复的行动力很强,率先带着一众江湖侠士离开了龙啸宫,而莫雨见王遗风已经飘然远去,也拽着淼打算离开,只是没想到这么一拉一拽,却没有拽动,一回头,只见对方正盯着一个角落出神,目光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莫雨奇道:“你在看什么?” 淼突然回过神,面上还有些呆愣,慢了半拍道:“没什么,我们走吧。”说着,反手拉住莫雨,一溜烟的朝着门口跑去。 莫雨的力气比淼大得多,被她拽着却也没有反抗,只是回过头狐疑的看了眼刚才她注视的地方,觉得没什么异常后,这才收回了目光。 眼见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原本已空无一人的龙啸宫内,空气突然一阵扭曲,团团水雾凭空溢出,于朦胧之中慢慢凝聚出一个人影。 “真是个敏感的小女孩,差些被她发现……” 一个人影渐渐从水雾中显出身形,他一身白袍,形容俊雅,光洁的额上还点了一抹水蓝色的纹饰,一双泛着幽光的丹凤眼,此刻正盯着众人离去的方向,笑的意味不明。 第43章 琴魔助阵现芳踪 离开龙啸宫后,一行人在李复的带领下来到了一众天竺僧所在的永寿宫。 刚到宫门口,就见宫内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僧众。大殿正中的蒲团上,更是坐着一个颇为魁梧的番僧,正是菩提会之主摩提耶罗。 他的身侧还跟着一个小沙弥,看似年幼,其实却是天竺十二宝树王之一,维持着幼童体型,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哼,没想到南诏王倒是好本事,竟连菩提会之主都给请来了。” 李复率先一步进入永寿宫内,看着殿内的摩提耶罗,神色颇为不善。 “诸位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摩提耶罗不知为何脸色阴沉,并没有开口,反倒是智慧王上前一步见了礼:“贫僧一向仰慕中原文化,于棋之一道上自认颇有见解,如今见诸位不远千里来到这南诏皇宫,也想请教一二。” 智慧王面上说的客气,眼神却挑衅般的看向了一旁的王遗风,扬声道:“听闻恶人谷谷主乃是一位才智超绝的雅士,贫僧不才,也想请教一下王谷主的棋艺。” 听他这样说,殿内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王遗风的身上。然而,这位恶人谷谷主眼睛都没眨一下,打开折扇悠闲的扇了起来,并不理会智慧王的挑衅。 一时间,殿内气氛有点尴尬。 李复轻咳两声,向前一步道:“在下不才,愿意领教阁下高招!” “鬼谋”李复,善谋略,于棋艺一道上虽不能说天下无敌,却也是颇为精通,如今应付一个天竺番僧,哪怕是十二宝树王之一,在其他中原侠士眼中也是绰绰有余。 却不料,见到应战的是李复,智慧王那张稚气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满,冷哼道:“真是被小瞧了,竟然派一个小角色来对弈。” 小角色李复:“……” 应下智慧王的挑战后,李复随智慧王去了一旁的棋室对战,剩下的一众中原侠士,目光便聚集在了殿内的摩提耶罗身上。奇怪的是,这摩提耶罗像是哑巴了一样,只是皱着眉头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的一群人,丝毫没有开口的打算。 莫雨此次来南疆,除了跟随王遗风捉拿三个叛徒以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挑战南疆诸高手,以锻炼自己的实力。 如今,殿内番僧能入他眼的只剩下一个摩提耶罗,对方却迟迟不见反应,他等得不耐烦了,上前一步挑衅道:“打又不打,却去比试棋术,何等无聊。老和尚,你们天竺僧的大小合适,死在我手上的也有不少,却不知比起他们,你又如何?” 摩提耶罗眼睛微微眯起,神色间颇为不满,终于开口道:“老衲的火云掌,盛名远在天竺,是你们中原人领教的少。” 莫雨嗤笑一声,道:“你的掌法有何奇妙之处,我倒是想领教一二!” 在莫雨刻意的挑衅下,摩提耶罗神色愈加不善,明明已经动怒,却不知因何故而迟迟没有动作。他的脸色颇为奇怪,目光越过莫雨,看向了他身侧的少女,声音里满是厌恶之色:“老衲本也想会会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却没想到恶人谷的少谷主,竟是一个跟女人厮混在一起的庸俗之辈,你不配与我说话!” 庸俗之辈莫雨:“……” 莫雨顺着摩提耶罗的视线看去,被他狠狠注视着的,正是自己身后乖乖的站在那的少女,面色一沉,对摩提耶罗冷声道:“老贼秃,你胡说八道什么!” 淼站在莫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本来正在打量大殿里与中原风格不同的摆设,此刻迎上摩提耶罗充满敌意的目光,心中不由感到莫名,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惹到了这个大和尚。 见少女的目光朝着自己看过来,摩提耶罗像是受到了侮辱一般,眉头狠狠皱了起来:“女人是罪恶的根源,凡是跟女人扯上关系的存在,全部都是堕落而愚昧的!可恶的女人,到底是谁允许你踏上我这神圣的殿堂!” 摩提耶罗乃是菩提会之主,武功高深不假,但他有一个门下弟子都知道的忌讳,那就是极其讨厌女人。 他不仅见不得女人,更忍受不了与女人同处一个屋檐下,他认为女人是罪恶的存在,所以拒绝在有女人存在的一切地方进行交流,并告诫自己的弟子,千万不要跟女人扯上关系,包括自己的母亲也要少接触。 被人如此恶意的注视着,任谁都会有些不高兴,淼刚要开口表达一下不满,却被一个婉约而有力的声音打断了。 “老和尚大言不惭,你是如何知道凡是与女人扯上关系的存在,都是堕落的?” 这个声音宛转悠扬,朗如珠玉,短短一句话的功夫,一道婉约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永寿宫的门口,在宫内众人的注目下,缓步走了进来。 来人是一个身姿窈窕的美貌女子,广袖长裙,冰肌玉骨,本有绝世出尘之姿,却不知为何眼底始终透着一股淡淡的冷意。 “七秀高绛婷,前来拜会。” 来人竟是七秀坊一向不喜露面的琴秀——高绛婷! 殿内的一众武林人士相顾愕然,目不转睛的盯着缓步而来的女子,眼中或惊艳,或赞叹,显然是第一次见到琴秀真容。 高绛婷并未理会自己的到来引起了殿内多少波澜,她目不斜视地越过了众人,在经过王遗风身边的时候,眸光微闪,却又于一瞬间恢复了波澜不惊,举步错开了身。 倒是从刚才开始便不理外物的王遗风,抬头打量了她一眼,饶有兴趣的将手中折扇转了个圈,面上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武林中一直盛传“三魔”,指的是雪魔王遗风、琴魔高绛婷和剑魔谢云流,虽然三人各自位列“三魔”之一,但平时却没有丝毫交集。 谢云流早年远走东瀛,王遗风因文小月惨死而性情大变,高绛婷亦因刻骨之恨,再不复昔日柔婉。 “三魔”如今都是性情古怪、特立独行之人。今次南诏皇宫一行,琴魔与雪魔相见,本该是一件为武林人士津津乐道之事,偏偏高绛婷以“琴秀”身份出现,在场诸人除了少数明了于心的人以外,竟无多少人知道眼前这位风姿绰约的琴秀,就是那位令江湖人闻之色变的“琴魔”。 高绛婷越过王遗风,在距离摩提耶罗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面对目光不善的摩提耶罗,她冷淡的神色与眼底的漠视,彻底激怒了这位菩提会之主。 摩提耶罗冷冷一笑,道:“一直听闻高姑娘以箜篌之技闻名于天下,此番前来,莫不是为了让老衲欣赏一番七秀坊的靡靡之音?” 高绛婷面无表情的盯着摩提耶罗,目光无波,仿佛并未动怒。她广袖轻扫,露出了原本藏于袖中的冰弦箜篌。 箜篌小巧玲珑,琴弦晶莹剔透,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也是直到此刻,殿内众人才发现,高绛婷手中竟然一直托着一架小巧的箜篌,只是之前为长袖所掩,故才无人注意。 莫雨的注意力并不在高绛婷的身上,早在摩提耶罗与高绛婷呛声的时候,他就开始运转着内力,整个人已经蓄势待发。 他盯着面色铁青的摩提耶罗,脸上慢慢露出一抹冷笑:“老和尚,休要再废话,快来领教下我的寒冰真气!” 没有给对方反应的机会,莫雨身形一闪,极为凌厉的一掌已经朝着摩提耶罗的面门打去。 摩提耶罗没料到面前的少年人会突然发难,在其猛烈的攻势下,再也说不出什么关于女人的言论。 “哼,老和尚好深厚的内力!”莫雨与摩提耶罗对了一掌,脸上突然露出一个略显古怪的笑来:“可惜,我见过的功夫最好的僧人,是少林寺中那些年老的武僧。而你,内力虽然深厚,却远远不及他们,到头来恐怕还是无法洗去当年败走少林的耻辱!” 蛇打七寸,莫雨提起少林寺,漂亮的完成了对摩提耶罗的会心一击。 摩提耶罗喘着粗气,气的双手发抖:“狂妄的小子,休要多言,你们还有多少人,一起上就是!待南诏风波平定之后,老衲会再上少林,到了那时,渡法老僧的大名定会堕落凡尘!” 莫雨不屑道:“今日一战过后,只怕你再也没机缘冲上少室山了。” 莫雨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习武奇才,原本便身负《空冥决》的武功,这几年在王遗风的教导下,功力增长的速度更是一日千里。他对上摩提耶罗,本来不落下风,只是年龄差距犹在,比之摩提耶罗的深厚内力,时间一久,莫雨明显有些气力不继。 淼在一旁观战,看出莫雨内息不足,正要上前助阵,却不料刚才一直没有动作的高绛婷突然上前,抱着箜篌于场边席地而坐。 高绛婷一双素手附于弦上,轻轻一抹,奏出了第一个音节,声音清脆而灵动,犹如敲打在人的心湖之上,让在场众人心头为之一颤。 高绛婷于箜篌上的造诣,可谓是大唐巅峰,当年一曲终了,技惊四座,令在场之人久久无法忘怀,因有一双柔若无骨的玉手,更是被人称为“无骨惊弦”。 可惜,天妒红颜,高绛婷遇上了几近疯魔的康雪烛,双手被无情毁去。自那以后,世人以为惊世之音会就此消失,却不料高绛婷外柔内刚,在药王孙思邈的帮助下,苦练琴艺,终使昔日琴音重现人间。 只不过,与过往婉转柔和的风格不同,经过康雪烛迫害后的高绛婷,性情大变,如今带给人的感觉,多了一股难以掩盖的杀伐之气,琴音中更时常带有凌厉肃杀之感,配合七秀的独门心法弹奏,竟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高绛婷并不理会旁人,只是心无旁骛地弹奏起乐曲,一首开始还算悠远平静的曲子,渐渐变得充满了杀伐之气,周围巨大的铜钟更是在她琴声的激荡下,发出剧烈的碰撞之声,配合着乱人心智的曲子,给了场中的摩提耶罗致命一击。 摩提耶罗在琴音的影响下内息开始变得紊乱,他全力一掌扫开莫雨后,面色突变,只觉喉咙一甜,终于撑不住喷出了一口鲜血。 眼见摩提耶罗吐血倒地,莫雨的内息却渐渐开始回转,感受着耳边的缕缕清音,他忍不住看了场外的高绛婷一眼,目光中带着些惊奇之色。 高绛婷奏完最后一个音节,骤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箜篌重新拢回袖中。她淡淡的扫了一眼地上已然重伤的摩提耶罗,面上一片平静,仿佛并不把对方放在眼里。 摩提耶罗面容扭曲,愤愤的抬起头来,讽刺道:“没想到琴秀一曲,果真如传闻一般惑人心神,老衲真是小看了姑娘!” 高绛婷一双美目望向摩提耶罗,并未在意他的恶言,只是轻声笑道:“明明是你这老和尚修行不够,若非如此,心神怎会为外物所扰。” “哼,女人,休要得意!”摩提耶罗神色一暗,掌中突然聚力,整个人不管不顾的朝着高绛婷袭来。 面对来势汹汹的摩提耶罗,高绛婷眼皮都没抬一下,拢于袖中的手抚上琴弦,轻轻一扫,一股凌厉的内劲从她手中发出,重重的打向了迎面而来的摩提耶罗,令摩提耶罗经脉一滞,竟生生在她三尺外停了下来。 众人眼前一花,只感觉到一片衣袖扫过,摩提耶罗已然被打翻在地,身体摔出去了好远,一阵抽搐之后,整个人再没了声息。 这次动手的人,却是王遗风。 那边与李复对弈的智慧王见情况不妙,早早地脱身逃走了,李复见追踪不上,索性离开棋台走过来查探情况。 见摩提耶罗已死,他不禁松一口气:“智慧王虽已逃走,但摩提耶罗已死,剩下的番僧便不足为惧。如今南诏王座下的高手,已经消耗得七七八八,等会找到南诏王,若能将其一举击杀,则南诏之围可解!” 言罢,李复又朝静立一旁的高绛婷拱了拱手:“李某在此谢过高姑娘援手之义,却不知姑娘来此,所谓何事?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我等义不容辞。” 也不怪李复有此疑问,只因七秀坊一脉,日前都随着中原各派前往烛龙殿解救掌门了,而今这位不常露面的琴秀孤身一人现身于此,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高绛婷神色淡淡,但还是回礼道:“公子不必客气,绛婷此行本是为了寻人,现下这番僧已死,我也要与诸位告别了。” 寻人? 李复微微一愣,显然是想到了什么,心底的疑虑不由打消了几分:“既然如此,还望高姑娘善加珍重,皇宫之中危险重重,一切须得小心为上。” 对于高绛婷此行的目的,李复虽不敢肯定,心里却也猜到了七八分,无非是为了康雪烛。 康雪烛此人,入恶人谷之前,本为万花谷名士,雕刻技艺冠绝天下,又以雕琢美貌女子闻名于世。 当年,他把高绛婷骗入万花谷,表面上要为高绛婷雕一尊举世无双之像,暗地里却是不怀好意,为了追求技艺的完美,竟丧心病狂的剖解了高绛婷的双手,令当年的“琴秀”几乎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万花之变,世人无不同情高绛婷的遭遇,又惋惜箜篌妙技会从此绝迹人间。不想高绛婷身子虽弱,内里却从来刚强,凭着惊人的毅力撑过了十指血肉重塑之苦,之后勤加苦练半载,终令昔日惊弦之音重现于世。 只不过,琴音虽能重现,人,却是再也变不回过去那个心若冰清的“琴秀”。从那以后,七秀坊的“琴秀”闭门不出,江湖上,却渐渐出现了一个怪人,能以琴音救人,又能以琴音杀人,因其古怪的脾气和肃杀的手段,人们称呼其为“琴魔”。 对于“琴魔”此人,很多人只闻其名,却始终不知其真正身份,而李复恰好是知道“琴魔”真面目的人之一,想到康雪烛眼下正在南诏皇宫之中,高绛婷又直言是为了寻人,想到他们两人之间的恩怨,李复心中不免唏嘘,又不由松了口气,心道若只是私仇,该是不影响大局。 高绛婷不知李复心中所想,无意再与其寒暄,很客气的提出了告辞,之后再无一丝犹豫,转身离开了永寿宫,只留给殿内众人一个清冷的背影。 第44章 幻术阵中乾坤倒 “刚才那位高姑娘,好厉害……” 淼被莫雨拉着,不紧不慢的跟在大部队的后面,一面打量着皇宫中的回廊,一面回想之前高绛婷助阵的一幕,声音里满是惊叹。 她对于大唐武学了解的不多,但这些天走来,所见所闻都让她觉得,大唐真是一个神奇的时代,这里各类武学之奇特繁杂,竟堪比昔日的诸子百家。 莫雨见淼一脸赞叹的模样,不由点头道:“七秀之一的确不是浪得虚名,借琴音将内力的作用发挥到最大,凭音刃伤人,以一敌十不在话下。”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借助音攻,终究只是一种手段,若是碰上武技内力皆在她之上的高手,恐怕依旧难以招架。” 至少,若是让他单独与琴秀对阵,不说毫发无损,却也有把握在付出最小损伤的情况下给予对方重创。 不过虽说如此,他依旧得承认,先前与摩提耶罗交手之时,对方确实给了他很大的帮助,不然以他现在的内力,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对了,阿淼,之前在萧沙那里,你使的,便是阴阳术?” 莫雨想起了在他与穆玄英联手对付萧沙之际,周围隐隐流转的绿意,看似与万花谷离经易道一脉的生机之气相像,但比起离经一脉的温和平缓,那一招锋芒太盛,竟然能将坚固的碎石碾成粉末。 “那是木系万叶飞花中的一式。”淼张开手,一簇微弱的绿意自掌心慢慢凝聚:“我专修水术,对于木系术法其实并不擅长,虽然有所涉猎,但总是欠缺火候,不然真正的‘万叶飞花’,可远远不止这个威力。” 说完,发现莫雨看她的眼神有点怪,不由纳闷道:“怎么了?” 莫雨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摸了摸眼前姑娘的手腕,又捏了捏她的肩膀,一脸古怪道:“你平时都是怎么练功的?这一身的内力,实在惊人……” 他没有明说的是,比起几年前,这姑娘的内力不止增长了一点半点,从她刚才出手的情况来看,少说有半个甲子的功力,可是对方不过十余岁的年纪,短短几年的时间,内力怎么会增长的如此之快,实在无法令人不在意。 淼不知莫雨心中所想,随口道:“阴阳家有独门心法,配合五行之术,可以大幅度提高人的内力修为,而且——” 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我身上有一股来历不明的内力,一直压制着体内的脉络,直到前不久才将那股内力化为己用。” 她说的轻巧,莫雨紧皱的眉头却没有松开。他突然伸出手,拉着少女慢慢落后了众人几步,问道:“你的武功,是在阴阳宫里学的吗?” “算是吧……”她犹豫的点了点头,脸上显出些纠结之色:“当年我得阴阳家掌门相救,在骊山一待数年。姜掌门行踪不定,时常见不到人,不过她传下许多记载着修炼法门的书册,让我自行参悟。” 淼心思单纯,并没有觉得姜槐序没空搭理她有什么不对,何况对方并非不管不顾,而是安排了亲信教她读书写字,多年来的衣食住行,也是样样周到,不论对方的动机是什么,对她都算得上关照了。 恩情不分大小,日后若是有机会,得想办法报答对方一二……她心里默默地道。 “阿淼,待此间事了,你还要回去骊山吗?” “啊?”淼回过神,条件反射的吐出一个音节,有点不适应话题的突然转变。 莫雨道:“姜槐序并没有把你收入门下吧,你的母亲也并非长于阴阳宫,你留在那里终究不是长久之法,日后可有打算?” “我……”淼一时语塞,显然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于她而言,骊山是这个世上最让她安心的地方,可是如今的骊山,沧海桑田变幻之间,如重临旧梦,熟悉中又带着几分陌生之感,若是与稻香村相比,倒是默默无名的稻香村更显几分亲切。 只可惜,稻香村已经回不去了,若是再离开了骊山,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要去哪里,以后又该做些什么…… 这时候的淼,几经变故之余,曾一度陷入没有人生目标的迷茫之中。这次又听莫雨提起,她初时有些困扰,直到莫雨一把拉住她、防止她撞上前方的灯柱时,她抓着莫雨的胳膊,心里不知怎么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眼见少女陷入了沉思,莫雨也沉默下来。他并没有武断的提供什么建议,之所提起这个话题,也不过是想知道对方心中的打算。 之前分开后,莫雨从烟那里得到了关于骊山阴阳宫的情报,结合王遗风告诉他的一些消息,更是确定了一些事情。其中最令人在意的,莫过于阴阳家重出江湖,却是暗地里小动作不断,想到女孩这几年待在阴阳宫中,也不知有没有受影响。 庆幸的是,一路接触下来,他发现对方还是以前的样子,虽然懵懂单纯,却总好过有一肚子的算计。 如此一来,他更不想放她回去那个是非之地。 王遗风信步前行,余光扫了一眼陷入沉默的两个人。 他耳力非凡,即便对方刻意压低了声音,刚才两人的一番谈话,还是一字不落的进了他的耳中。想到刚才少女的那番话,他不由想起了之前调查的关于阴阳宫的事。 阴阳宫一脉位于骊山,传自千年前的阴阳家,本来已经避世百年,但近些年来,却渐渐有复苏的迹象,此次南诏叛乱,搞不好就有他们的影子在。 想到此处,王遗风不由猜测,他那个名义上的“对头”谢渊,搞不好也知道了阴阳宫在暗中的行动,一路带着这个叫姜淼的孩子前来,未必没有就近观察的意思。 对于这个陌生的小女孩,王遗风本有几分试探之心,但一路上接触下来,却发现对方心思单纯,似乎对阴阳宫背地里的谋划并不知情。 又或者,这女孩并非不知情,只是心思狡猾到连他也看不透…… 一行人的动作很快,离开永寿宫之后没多久,就来到了皇宫中的后花园。 作为皇宫中最美丽的地方,这里满目翠色,一片欣欣向荣之景,只不过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花园距离南诏王所在的宫殿已经很近了,附近应该有重兵把守才对,可是事实恰好相反,这座精美绝伦的皇宫花园内,除了一些花草和几面奇怪的铜镜外,竟是见不到半个人影。 正当众人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一阵微风拂过,吹皱了花园中央巨大水池的表面,随之而来的,是花园几个角落处传来的风铃声。 这铃声…… 淼心中一惊,刚要提醒莫雨小心,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与此同时,天空迅速灰暗下来,她下意识想抓住身边人的手,最后却什么也没抓到,脑中突然传来的剧痛,令她身体一颤,甚至来不及多想,意识便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 沉寂的黑暗里,没有一丝光亮。 淼悠悠转醒的时候,眼前就是这样一片漆黑之色,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 她难受的喘息着,觉得呼吸有些费劲,稍稍动了动手指,却发现自己的半边身子有些僵硬,仿佛躺了很久很久。 她这是……在哪里? 努力压下从身体深处传来的疲惫感,淼尝试着动了动右手,手指一屈,一簇小火苗豁然从指尖燃起,一下子驱散了眼前的黑暗。 她闭了闭眼睛,又重新睁开,等完全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后,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处非常狭窄的密闭空间内,头顶是一块玉质的石板。 打量着这块密不透风的石板,淼微微皱起了眉头,心道怪不得刚才觉得闷闷的,原来周围的空气根本不流通,那个把她放在这里的人,难道想把人活活闷死? 她熄掉了手中的火,伸手摸了摸周围的墙壁,待触碰到一处凹槽之时,两只手一起往上推,想尝试着把玉石板推开。 出人意料的,她头顶的玉石板似乎是活动的,本以为要费很大的劲,结果轻轻一推,竟然轻易地推开了一条缝。大量的新鲜空气随着微弱的光照涌了进来,让人的呼吸都变得松快了很多。 淼小心地摸索着,继续推动玉石板,这时外面似乎传来什么声音,好像有人在说话,但是她一句都没听清。 随着头顶露出的视野越来越大,点点星辰的光芒开始慢慢映入眼帘。 星光洒下,在淼的眼底慢慢汇聚成一幅流转不歇的星图,让她整个人愣在了那里。 不知为何,淼心里突然一阵烦躁,双手用力一推,将头顶的玉石板重重的扫了出去,在一阵巨大的声响里,扶着墙壁慢慢坐起了身。 一接触到外面,她彻底愣住了。 她这才发现,之前关着自己的密闭空间,竟然是一具玉棺! 这玉棺样式古朴,棺盖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花纹,看上去十分像上古流传下来的咒文。 淼察觉到不对劲,却无暇顾及其他,只是愣愣的盯着自己的双手,眼中满是惊骇之色。 她此刻的身体,早已不是之前十几岁的模样,明显该是一名成年女子的样子,连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是她原本的那件,倒是很像先秦时期阴阳家的风格。 摸了摸自己的脸,淼的脑中一片空白,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不由抬头打量周围,一眼之下,却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宽敞的宫殿内,而此时这个地方显然并非只有她一个人。 她所在的位置很高,周围有金色的纱幔遮挡,透过这层朦胧的屏障一直顺着台阶往下看,可以清楚的看到不远处有几个人影,只是隔得太远,具体看不真切。 听着纱幔之外传来的嘈杂声,她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些害怕,一股凉意从心底窜出,一下子蔓延至全身,整个人仿佛坠入了冰窟之中。 她抱住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底的惧意,慢慢扶着玉棺站了起来,却在屈起膝盖的那一刻,发现全身肌肉僵硬的过分,骨头关节咔嚓作响,仿佛一件年久失修的器具,已经变得不再灵便。 淼咬咬牙,攀着玉棺的一侧努力爬了起来,却因身体使不上力气,整个人摇晃了几下,这才慢慢站稳。 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冰冷而僵硬的身体,让她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抬脚慢慢地离开了玉棺,而就在她踏出棺内的那一刻,棺木周围遍布的花草,突然一瞬间枯萎下去。 她心中一惊,却来不及细想,只慢慢地向前走了两步,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这才提起长长的裙摆继续往前走。 随着慢慢走近,她已经能够看清不远处那些人的样子。 这是一群身穿甲胄的士兵,此刻正拿着武器分散在四周,个个虎视眈眈的盯着被他们包围在中间的人。 包围圈中,共有三个人。 其中一人,一身雪白道袍,手持长剑,正背对着她与那些士兵对峙,哪怕身上已经见了血,却仍是不肯退让半步。 淼打量着这个人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竟产生了一股亲切感,只是还来不及细究,她的注意力便已经为另一个人所吸引。 那是个正对着她的年轻男子,身形修长,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肩头。他半跪在地,因低着头的缘故,她看不清对方的具体模样,而对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人,只不过挡得太严实,只能看到白色衣服的一角,好像是个女孩子,裙摆的花纹有点眼熟,是自己平日里喜欢的图案…… 淼心底一颤,情急之下一脚踩在了裙角上,身体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等好不容易稳住了身体,一抬头,却见对面的士兵一个个的睁大了眼睛,看向她的目光,惊恐的像是见到了鬼。 一众士兵的表情变化太过明显,此时正处于包围圈中的人,也慢慢注意到了这边。 那个白袍道士率先回过头来,本是一脸警惕之色,却在看清她的模样后,神色转变为惊恐,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颤抖着用手拍了拍同伴的肩膀。 许是道士的表现太过奇怪,那个从刚才开始便一直低着头的年轻人,终于舍得抬起了头,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睛,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骤然变得骇人。 惊愕,愤怒,仇恨……也许还有绝望。 淼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有一天真的可以读懂别人的眼神,但是这双眼睛里交织的情绪,为何这般令人害怕?而最让人恐慌的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脸,为何给人的感觉如此的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 如果对方的表情不那么冷漠,眼神不那么刺人,脸色再苍白几分,再稚气几分的话,竟然可以跟记忆里莫雨的样子重合在一起…… 淼呆了一下,终于意识到目前的情况好像有些危险。 难道,她中了幻术? 她尝试着向前走去,想要将在场众人的模样看得更清楚些,却不料身体比意识抢先一步做出反应,突然止住了向前的脚步,整个人一下子向后掠去。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气袭来,只见她原先站着的地方,已经凝出了一层厚厚的冰,伴随着一阵细微的碎裂声,冰层覆盖下的地砖,已经产生了丝丝裂痕。 “别过来……” 与莫雨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声音很冷,冷得没有温度。 他收回了看向这边的目光,重新低下头,紧紧地搂住了怀中之人,不愿再抬头看周围一眼。 此时,因年轻人之前的动作,他怀里的人垂下了一条胳膊,肌肤细腻光滑,却微微发青,连上面那一记玄鸟图腾,都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泛着淡淡的青灰色,没有了袖子的遮挡,变得异常显眼。 —————————————————————————————————————— 南诏皇宫最深处的华丽寝殿里,幕后操纵着一切的罪魁祸首已经露出了他的真面目,竟是李唐皇室的皇族子孙——建宁王李倓。 众人寻到他的时候,时机有些不巧,推门而入后第一眼看见的画面,竟是李倓与一个衣着华丽的番邦女子坐在床上,两人之间很是亲密的样子。 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南诏王的王妃。 “李倓,你表面勾结南诏王惺惺作态,背地里竟还与他的妃子私通,未免太令人不齿!”李复看着眼前的情景,心下有些动怒。 他年幼之时与李倓曾如兄弟一般,感情十分要好,却没想到自李倓的姐姐李沁死后,李倓就像变了一个人,完全不顾李沁留下的遗志,一意孤行走上了邪路,竟是一错再错下去。 李倓尚未开口,依偎在他身边的王妃便坐不住了,娇嗔道:“这位俊俏的公子,看你温文尔雅的样子,怎么能随便给人网罗罪名。殿下与我在此,可是为了大王的军国大计,怎能用私通这般难听的词来羞辱我们?” 她嘴上这样说着,行动上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一双纤纤玉手已经抚上了身边男子的胸口,柔软的身子都快挤到李倓怀里去了。 “无耻妖妇,也配谈军国大计!”李复在这对奸-夫-淫-妇的刺激下,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的从容,他看着这对男女,英俊的脸上满是不屑之色。 李复在这边与王妃唇枪舌战,一旁的莫雨却是完全没心情理会。他的怀里躺着一个人,正是已经陷入昏迷的淼。 之前经过花园的时候,异变突生,有人布下了迷阵,想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幸亏王遗风早有察觉,在迷阵启动的一刹那,出手毁去了周围的镜子,这才及时阻止了迷阵的发动,却还是有一部分人中了幻术。 然而,淼的情况又与其他人不同,她至今未醒,意识全无,无论怎么唤她,都得不到任何回应,虽然王遗风说没事,但莫雨还是放心不下。 莫雨一心关注着怀中人的情况,这边李复与美艳王妃的唇枪舌战也终于告一段落。面对李复的咄咄逼人,一向养尊处优的南诏王妃终于失去了耐性,秀眉一挑,一脸不悦道:“对你客气一点,你倒得寸进尺了?宫中禁卫何在,给我拿下这无礼之徒!” 只可惜,随着她的声音落下,寝殿里并没有任何禁卫出现。王妃脸上闪过一抹惊疑,还不待细想,只听一声闷哼,一个黑影飞出重重的砸在了地上,身上穿着轻便的软甲,正是之前在暗处待命的禁卫。 “呀!你是何人?” 她下意识后退几步,紧紧盯着从宫殿阴影处出现的男子,眼中满是惊恐。 那是个身形修长的年轻男人,一身漆黑的劲装,脸上戴着半片面具,眼神冷漠,手上还拎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 这东西随后便被扔到了身姿娇媚的王妃跟前,她定眼一看,滚到自己面前的东西竟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而这颗头颅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守卫着寝殿的禁卫统领。 王妃惊骇之下狼狈的摔在了李倓的脚边,而李倓神色淡漠,一个眼角都不曾分给她。 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男人,正是追着康雪烛而来的唐无绝。他没有理会地上瑟瑟发抖的女人,只紧紧地盯着从门口走进来的黑衣男人,目光冷的刺骨。 被这样一道视线盯着,康雪烛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他打量着脸色阴沉的唐无绝,轻轻一笑道:“唐公子从无量山一路追踪至此,没想到老夫的命,竟让公子如此在意。” 最近几年,他没少被这个男人围追阻截,之前在恶人谷的时候,还能仗着地形复杂远远地躲开,但自从出了恶人谷,这人的追杀便如影随形,让他夜里都不得安生。 康雪烛的脸上露出一个假笑,柔声问道:“江湖上要借老夫来扬名的人不知凡几,可惜了公子对高姑娘的一番心意,也不知佳人到底知不知道?” 当年康雪烛迫害高绛婷一事闹得江湖皆知,如今高绛婷的名字从这个恶魔的口中说出,听在旁人的耳中,全是满满的讽刺。 唐无绝垂于身侧的手狠狠攥起,胸腔中强压着的怒火,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出手便是一记寒光四溢的追命箭。 康雪烛没料到对方一言不合就动手,堪堪躲过了迎面而来的追命箭矢,却又迎来了一波细密的暴雨梨花针。 “啊——” 一声惨叫回荡在寝殿中,却非是康雪烛的声音,而是被波及到的南诏王妃。这位昔日备受南诏王宠爱的绝色佳人,竟然就这么横尸当场,香消玉殒。 康雪烛对于连累了王妃并没有丝毫愧疚之情,与唐无绝的几番交手之下,两人已经打到了宫殿的另一侧。而此时,李倓也终于从床边坐了起来,他目不斜视地越过地上女人的尸体,看向李复的目光里,一片坦然之色。 “复兄,你处处同我作对,我却是念着当年的情分,不愿对你痛下杀手。若你肯与我同道,我依然视你为兄长。”李倓这一张感情牌打的无比顺手,竟想要哄骗李复临阵倒戈。 可惜,李复却不是这般容易被说服之人。 他冷声道:“李倓,你口口声声为了天下苍生,却勾结异族,乱我中华。多少土地因你一念而毁,多少百姓死在叛军铁蹄之下,你又有何面目,去面对你过世的姐姐!” 提到李沁,李倓冷静从容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姐姐一心为国,却不得善终,父亲与陛下早已忘记了她!他人待我无情,我又何必予他有义!”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又慢慢恢复了平稳:“姐姐若是能看到我开创的时代,定会理解我的作为。复兄,你所求未免太狭隘,新的时代,又岂能没有流血牺牲?”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藏于袖中的暗器却闪着微微的寒光,只可惜,殿内无一人发现。 莫雨也没有发现,他虽然分神关注了殿内的情况,但此时大半注意力却还是在怀中少女的身上。 正在此时,他感觉到怀中人似乎动了一下,还不待惊喜,便发现怀中少女的身上突然涌出了一道耀目的金光,一股极具压迫感的内劲瞬间奔涌而出,呼啸着朝不远处的李倓而去。 异变突生,李倓周身为这道骇人的内劲锁住,一时间竟无处闪躲,正要抬手抵挡之际,他面前三尺处突然涌出一面水墙,形成了一道强有力的屏障,与破空而来的龙游之气狠狠地撞在了一起,引发了殿内一阵气流激荡。 殿内的一排铜镜受此影响,接连发出碎裂之声,碎片席卷到半空之中,四处飞溅,一众武林人士纷纷闪躲,有几个躲得慢的,直接被碎片刺中,冲击力之大,竟能生生的刮掉人一块血肉。 半晌,烟尘渐渐消散,水花撑起的屏障却慢慢化出人形,一个身穿白袍的男子出现在众人的面前,面容潇洒,额上还印着一道水纹印记。 殿内其他人尚可,李复盯着这突然出现的人,却是难得失态,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冯夷,竟然是你!” 第45章 机关算尽终成空 随着白袍男子的身形完全显现出来,李复已经从震惊中回神,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好个冯夷,我虽接到密报,知道阴阳宫也参与了南诏之事,却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你!” “李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冯夷微微一笑,看上去十分和善,不仅没有介意李复的怒目而视,反而双手抱拳,很是有礼的冲他问好。 李复的脸色并没有多少改善,质问道:“冯夷,当年李沁好心救你性命,如今你却为何要恩将仇报,助纣为虐?” 他来南诏之前就接到密报,阴阳宫的人也参与了这次南诏叛乱,却苦于找不到证据,没办法去骊山一探究竟,只得暗自警惕。 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这次阴阳宫派来的人,竟是昔日旧交冯夷! 面对李复的责问,冯夷不置可否,只是面上显得有些无奈,正欲开口,却被从他身后走出的李倓打断。 李倓此时面色不善,看向冯夷的目光十分冷淡:“你怎么来了?你与阴阳家主人一向不合,她不该派你前来才对。何况,本王也不需要你的助力。” “殿下还是老样子。” 冯夷淡淡一笑,道:“我知殿下不愿见到我,只是李兄有一句话却是说对了。正因文华郡主对我有救命之恩,所以这一次,我才非来不可,与阴阳家无关。” 提到师门,他脸上的笑意似乎淡了下去。 “哼,与阴阳家无关?你还真是敢说。” 李倓冷笑一声,明显并不买账:“既然来了,能助本王一臂之力最好,不然便速速离去,莫要误了本王的大事!” “冯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倓这番不领情的表现让李复心中一惊,不由改变了之前的想法。 他本以为此次骊山阴阳家内部协助李倓的,必是冯夷无误,可是现在看上去,对于冯夷的突然出现,李倓亦是惊讶居多。 究竟是他在演戏,还是真的对冯夷的到来,并不知情? “李兄,一别经年,咱们本该好好叙旧,只可惜在别人的地盘上,身不由己。何况,时机也不太对。”冯夷意有所指,目光越过李复,看向了那个正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的少女,脸上露出了一抹轻笑。 李复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看,却见方才还昏迷不醒的少女,此时已经清醒的立于殿内。而她旁边的莫雨皱着眉,一直守在她几步开外的地方,神色间竟显得有些警惕。 不怪莫雨暗自警觉,实是少女此时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她神色麻木,目光呆滞,漆黑的眸中找不见一丝光亮,整个人静静地立于原地,显得异常沉默。 冯夷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面前的少女,本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直到空气中传来一股凉意,他神色一顿,突然看向少女的脚下,只见她周围的地砖上已经隐隐勾画出莲华并蒂之景,伴着一阵细微的碎裂声,淡淡的雾气蒸腾开来,一朵波光四溢的“水莲”拔地而起,于瞬间化出无数道水纹,呈现出蓄势待发之相。 冯夷脸色骤变,根本来不及解释什么,拉着李倓快速离开了原地。此时,一道带着水浪湿气的凌厉气劲破空而来,正好擦过两人的衣角,朝着他们身后呼啸而去,在重力的压迫下,寝殿深处的雕花大床一瞬间变得支离破碎。 李倓变了脸色,惊疑道:“她是阴阳家的人?为何会在此地出手?!” 他的脸上闪过一抹怒色,刚要开口喝问,却发现身边的冯夷亦是面色凝重,一时心中疑虑更重。 少女一击不成,却没有就此罢手,反而趁着对面两个人迟疑之际,双手掐起指决,数道凌厉的水线朝着不远处的冯夷而来,他再顾不上其他,只得侧身躲过。 一时间,原本华丽的寝殿内已经变得满目狼藉,随着水花的四处溅落,地上竟密密麻麻的长满了“水莲”,其中环绕而生的一片水藤,更是悄无声息的拦住了冯夷两人的去路。 李倓一剑砍碎蔓延而来的水藤,恼怒道:“冯夷,我看她的目标分明只有你一个!” 少女的攻势越渐凌厉,主要火力却集中在冯夷的身上。李倓早已经回过味来,心道他与骊山阴阳家一脉并无仇怨,目前还属于合作关系,这个陌生少女既是阴阳家弟子,于情于理都不该与他为难才对,但若是与冯夷有仇,也算说得通。 “殿下,小心!” 冯夷出声示警的同时,手上已经有所动作,一道拔地而起的水墙挡在了李倓的身前,挡住了来势汹汹的水藤,却没挡住混合在其中的隐隐绿意。 只听哐啷一声,李倓手中长剑应声落地,他的手腕上有一道血痕,伤口虽然不深,却也是割破了血肉。 李倓心下惊骇,眼中怒意更重,不再顾及与阴阳家的合作,挑起地上的佩剑便想给对方一个教训,却不料被冯夷一把抓住手腕,拦道:“殿下息怒,她年纪尚小,还请手下留情——” 冯夷有心相护,然而对面少女并不领情,不等他把话说完,追击又至。无奈之下,冯夷只得出手相抗,却拦着李倓不让他出手。 一旁的柳公子和陈和尚已经惊呆了。柳公子失声道:“这姑娘既是阴阳家的弟子,为何会袭击小王爷,难不成他们想反水?” 陈和尚抓了抓光秃秃的脑壳,疑惑道:“难道是内讧?” 不管是反水也好,还是内讧也罢,李复抓住机会,已经开始组织人手夹击李倓了,而康雪烛在唐无绝不要命的打法下节节败退,柳陈二人想上前助一臂之力,却被一脸不爽的莫雨挡住了去路。 “你们两个叛徒自身难保,竟还想着去帮别人!”莫雨冷笑一声,掌中暗自蓄力,一言不合便与柳陈二人动起了手。 一时间,殿内热闹无比。 李复带领几个江湖高手与李倓过招,陈和尚与柳公子被莫雨牵制,而康雪烛在一众武林人士的围攻下气力不济,其后在与唐无绝的交手中更是渐落下风,猝不及防之下,竟被对方一记孔雀翎打中,毒性迅速挥发开来,康雪烛只来得及封住自己周身要穴,便觉颈后一痛,顿时意识全无。 唐无绝抓起昏迷的康雪烛,回头看了一眼正在与冯夷对阵的少女,面上闪过一抹迟疑之色,眼神暗了暗,终是再无犹豫的离开了大殿。 “站住……” 柳公子见康雪烛被擒,面色大惊,一个闪身绕过莫雨便想追上前去,却在半路被一个不知什么东西抓住了脚踝,身体一下子被狠狠甩了出去。 柳公子足下借力,一个空翻稳住了身体,抬头一看,却发现是那个与冯夷对峙的少女,正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 柳公子暗道不好,正要闪躲,却被一株拔地而起的绿藤拦住了去路,他抽-出腰间利刃,正打算强行突围,却不料地上的绿腾越长越多,并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卷上了他的身体,一道微弱的绿光闪过,柳公子腰间一紧,整个人再次被狠狠地扔了出去。 殿内的情况逐渐变得一边倒,陈和尚见情况不对,无心恋战,赶紧回到了李倓的身边,喘着粗气道:“小王爷,你先行离开,老衲今日拼尽全力,也要保小王爷全身而退!” “李倓谢过大师!待本王来日得成大事,定不会忘了大师今日之恩!” 李倓不甘的看了李复一眼,却也知道大势已去,当下不再恋战,身形一闪,已是遁入一旁的暗道中不见了踪影。 “李倓,休走!” 陈和尚已是强弩之末,被莫雨一掌打翻在地后,李复面前再无阻碍,本想顺着暗道追上去,不料一道凛冽寒光越过他,于顷刻间将暗道周围的墙壁击的支离破碎,一阵尘土飞扬过后,暗道的入口已经掩埋在一堆碎砖残瓦之下。 “李兄,得饶人处且饶人,即便你抓到了他,恐怕也不好处置吧!”冯夷轻飘飘的声音回荡在李复耳边,令他面色一沉。 “冯夷,你本为忠良之后,为何要帮着李倓助纣为虐,就不怕令九泉之下的父祖蒙羞吗!” 冯夷摇了摇头,自嘲道:“忠良之后?不曾想,我在李兄的眼中竟是忠良之后!李兄难道忘了,我的仇人是谁?” 李复眉头微皱:“我以为经过李沁一事,你已经放下了仇恨。” “放下?”冯夷冷声道:“李兄恐怕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我与我那位‘忠心耿耿’的叔父可不一样。于我而言,文华郡主是文华郡主,她的救命之恩,我会报到建宁王的身上,至于李家的其他人,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他一边注意着李复的动作,一边用余光扫过被莫雨护在身后的少女,发现对方的眼神与之前相比,已经逐渐变得清明起来,神智显然在慢慢恢复。 想到这少女方才的一番表现,冯夷暗暗估算着对方的武功进境,大致得出一个结论后,他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个轻笑,心情显得很不错。 他上前几步,并不理会周围人的警惕目光,只是看着对面的小姑娘,轻声道:“在下冯夷,姑娘可是姓姜?” 他的脸上满是善意的笑容,可惜在周围人的眼里,却是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淼的神智尚未完全清醒,见有人跟她说话,也只是面无表情的站在那,眼神还带着些迷糊,除此之外,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莫雨抓着她的胳膊把人往自己身后塞了塞,看向冯夷的目光中充满了警告之色,仿佛在无声的告诫对方,不要随意靠近他身后的人。 打招呼得不到回应,冯夷也不恼,微微一笑道:“前些年便听说,掌门从外面带了个小女孩回来,却一直藏着不让别人接触。我观姑娘年纪轻轻,已能如此熟练的运用阴阳术,想来正是掌门看中的那个孩子?” 虽然是问句,但冯夷眼底的一片了然之色,证明这个问题,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众目睽睽之下,冯夷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在完全化为水汽消失之前,他对着淼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小女孩,虽然不知道那个女人想利用你来达成什么目的,但是出于一点良知,还是想奉劝你一句,若是可以,尽量不要与她走得太近!”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经完全化为水珠消散。淼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已经恢复清明的眸中,一片莫名之色。 ———————————————————————————————— 南诏王身死,皇宫上下一片混乱。 在无人注意到的一座偏殿里,一个黑衣男子无力地蜷缩在地上,额上冒出的冷汗已经打湿了他往日认真打理的长发。他微垂着头,脸色惨白,俊朗的五官因疼痛而变得扭曲,正是之前失去下落的康雪烛。 与之前风度翩翩的模样不同,此时的康雪烛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那双修长如玉的手已经变得鲜血淋漓,十指血肉被一条条割开,下方的嶙嶙白骨明明清晰可见,却始终保持着“骨肉相连”的样子,上面摇摇欲坠的皮肉,每牵动一下,都足以让人疼晕过去。 十指连心,康雪烛身上冷汗直冒,之所以没有昏死过去,完全归功于把他绑来的那人。 唐无绝把人带到这一处宫殿之后,随手点了康雪烛的穴道,又用铁链捆住其手脚,把人弄醒后,强迫其服下了几粒药丸。 药是好药,不仅没毒,反而有补虚培元之效。康雪烛一开始不明所以,却在接下来唐无绝动手的时候,明白了对方居心何在。 面对康雪烛这个“老仇人”,一向冷漠寡言的青年并没有出言羞辱,也没有多加折磨,只是干脆利落的取出一把锋利的小刀,一刀一刀的剖开了康雪烛手上的血肉。 期间,康雪烛几次疼晕过去,却因药效发作,始终吊着一口气,意识清醒了半晌,又因舍不得寻死,只能生生的忍了下来。 康雪烛的一辈子,前半生以雕刻技艺闻名于天下,后半生又因刀解活人而臭名远扬。他的这一双手,沾染了太多别人无法理解的东西,唯有上面的累累血债,明明白白的提醒着世人,这个人的身上,到底背负了多少无辜女子的性命。 看着地上人气若游丝的模样,唐无绝握紧手中利刃,一言不发的立在一旁,半天没有一点反应。 他曾经发誓,一定要让康雪烛尝尝当年高绛婷所受之苦,多年来的围追堵截,为的就是这一天的到来。可是,他终于做到了,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快意,反而备受煎熬。 他下手的时候,握着小刀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每割一刀,脑海里便会不由自主的浮现出昔年高绛婷的惨状。 惨白的容颜,血肉模糊的双手,仿若死灰的眼神……一刀刀下去,割的仿佛不是康雪烛,而是当年那个自己一再错过的人。 一道冰凉的液体滑下,轻轻地打在康雪烛血淋淋的手上,刺得他生疼。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刚要开口讽刺两句,却在抬头的那一刻愣住了。 眼前的青年人,依旧是那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周身的冷意冻得人心底发颤,只是与之前不同的是,他呆呆的盯着自己手上沾满鲜血的小刀,漆黑的眼睛里竟慢慢泛起了水光。 这个从来不知服软为何物的年轻人,此时的样子犹如地狱而来的恶鬼一般,唯有眼中的痛苦与挣扎,又像是困兽之斗。康雪烛盯着他,半晌,突然低低地笑出了声。 唐无绝面色一沉,喝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 康雪烛额上冷汗直冒,已经有些许岁月痕迹的脸上,还能看出过去俊逸尔雅的影子。他气若游丝的扫了唐无绝一眼,道:“年轻人,老夫直到今天才发现,你与老夫当年的模样是何其相像。你执着了这么多年,若不是心中有所牵挂,恐怕早已入了魔道,你身陷红尘之局而不自知,忘记了真正应该守住的东西……” 唐无绝沉着脸一言不发,却在短暂的沉默过后,狠狠一脚踩在康雪烛的手臂上,一阵咯吱声作响,康雪烛的左臂骨已然断裂。 看着眼前人充满恨意又带着厌恶的眼神,康雪烛已经疼的笑不出来了。 他虚弱的扯了扯唇角,道:“恼羞成怒了?当年我接近琴秀的时候,一直躲在暗处观察的那个人是你吧,明明对我充满了敌意,却从来不曾阻止我对琴秀的靠近,直到她出了事,这才对我百般追杀,不觉得太晚了吗?” “对,已经晚了……”唐无绝的神色落寞下去,喃喃道:“当年第一眼见你,我就应该下手杀了你,哪怕她恨我一辈子,也总好过让她受这一场无妄之灾。” 他的脸上有些恍惚,手中的小刀却稳稳的抵上了康雪烛的手腕,一边描画着上面清晰可见的脉管,一边轻声道:“你们这种人,心思龌龊的如烂泥一般,明明自己亦能体会失去珍视之人的痛苦,却还是不停地去伤害别人在乎的人,难道真的不怕遭报应?” “报应……”康雪烛惨笑道:“年轻人,命运本就是不公平的,若是这世上真的有报应,为何还会有那么多肆无忌惮的人存在?” 他虚弱的喘了口气,唇角慢慢溢出一抹血色,“你体会过吗,此情虽不渝,但旧人已不在。如果你经历过,就应该明白如今的我,哪里会在乎报应!” 他话音刚落,唐无绝手中的刀尖已是带着刺骨的恨意刺了下去,:“你这样的人,不值得人同情!” 康雪烛发出一声闷哼,脸上惨白一片,却轻轻笑了起来:“我这样的人?哈哈哈哈……” “年轻人,你与我,是同一种人!” 康雪烛已是虚弱至极,但唐无绝仍是没有下杀手,他紧紧盯着康雪烛,漆黑的眸底毫无波澜,右手的小刀慢慢贴上了对方沾着血渍的脸。 他缓缓低下头,仿佛在康雪烛的耳边说了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变得微不可闻,当最后一句低语随风而散之时,地上男人的眼睛突然睁大,面上一阵恍惚之色,竟像是丢了魂一般。 “你刚才……说什么?”他的声音艰涩,还带着一股微不可察的颤抖。 “我问你,想不想再见你妻子一面。” 康雪烛应声抬头,看向眼前人的目光中带有审视,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人一般。 无疑,这是个很骄傲的年轻人,年近而立,已经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成熟干练,行事雷厉风行,看得出是个十分自信的人。 只不过,与一般世家子弟不同的是,这个男人的身上总是隐隐围绕着一股压抑,仿佛心中关着一头怪物,一旦破笼而出,会疯狂的撕咬所有令他憎恨的东西。 偏执,乃至疯狂,如同过去的康雪烛自己。 康雪烛的神色几经变幻,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唐无绝静静地注视着他,并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只是又一次问道:“想再见你妻子一面吗?哪怕是死……” 康雪烛眼神暗了暗,尔后面无表情的闭上了眼睛:“你追杀老夫多年,每回必下狠手,如今终于有了机会,何不痛快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唐无绝的声音越发平静,手上的动作却显得有些粗暴,一把扳过康雪烛的头,轻声道:“我说过,会让你再见你妻子一面。这一回你不必死,因为这一次死去的人,仍然是她……” 轻飘飘的话语,康雪烛甚至来不及细思,眼前一黑,往昔的记忆突然如潮水一般翻涌而来,晃眼之间,原本立于身前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形容温婉的年轻女子,她雍容含笑,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正期盼的望着自己。 康雪烛的身子僵在原地,整个人呆呆的望着眼前的女子,满眼的不可置信。直到过去了好一会儿,他才颤抖着伸出手,也不顾手上的伤,小心翼翼的摸上女子的脸,声音悲戚的仿佛要哭出来。 “文秋……” 女子唇角含笑,轻轻的把手附在了康雪烛的手上,静如秋水的目光盈盈的望着他,让他沉溺其中,不愿将视线移开分毫。 女子静静的望着他,不知为何久久无言。他一度想开口与她说话,又怕一旦出声会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梦。 直到女子泪如雨下,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搂住了眼前之人,抬手为她拭去泪水。 女子问他:“疼吗?” 康雪烛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原本应该血肉模糊的十指此时已经完好如初,就连之前刻骨的疼痛都再感觉不到了。 他面上未见惊讶,只是轻声道:“文秋,自你走后,再无一次入我梦中,我想你不至如此狠心,却又为何不肯来见我。”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面上的温柔仿佛要化开一般,“他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他,哪怕是梦,也终于让我们团聚了。” 女子眸光温柔的看着他,拉起他的手,轻轻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夫君,你愿不愿意与我同赴黄泉,从此以后,我再不离开你了。” 康雪烛的身上产生了一丝细微的颤抖,他垂着头,埋首于女子的发间,过了不知多久,面上突然发出了一声轻笑,“如果是文秋,她一定不舍得带我走,即便我双手沾满血腥,她也想我好好活着。” “可是秋儿,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跟你走……” ———————————————————————————————————— 地上的人脸色苍白如纸,明明意识已经陷入了昏迷,但他的身体仍是止不住的颤抖,反常的是他的脸上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仿佛遭遇了一场恐惧又幸福的梦魇。 唐无绝立于一旁,看着地上康雪烛,扯了扯嘴角,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大仇得报,为何心中没有半分快意? 也对,即便杀了康雪烛,那个人也再变不回当年的模样。大错已经铸成,伤口可以愈合,留下的伤痕,却永远不会消失。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唐无绝一手扣着面具,手腕一翻,一柄小巧的利刃已从袖口滑落至掌心。他面色阴沉的看了康雪烛最后一眼,正待动手了结对方的性命,不料刀光掩映之间,透过薄薄的刃身,竟隐隐看到身后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心下一惊,转身之时全身处于戒备状态,却在回头看清了来人的那一刻,呆立当场。 宫殿的门口正站着一个人。 她一步一步的朝这边走来,每靠近一步,唐无绝便不自觉的后退一步,最后退到了康雪烛的身边,心慌意乱的年轻人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挡住了康雪烛,额上已经浸满了冷汗。 “停下——!” 高绛婷脚步一顿,终是停在了距离唐无绝几步远的地方。她沉默的打量着他,神色平静,仿佛根本不曾注意到后面被他挡住的人是谁。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还算平静的道:“你怎么来了?” 高绛婷淡淡的看他一眼:“来找一个人。” 他脸色变了变:“找他?你不该来的……” 高绛婷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却很冷。 “苦主寻仇,我为何不能来?” 她往前逼近了两步,宽大的衣袖随之摆动,隐约露出了藏在怀里的箜篌。 见她一直带着这箜篌,唐无绝抿了抿唇,没有再开口。倒是高绛婷望着他,缓缓出声道:“你真的觉得,我是来找他的?” “难道不是?” “你说是,便是吧。” 高绛婷一双幽深的眼睛毫不避让的看着眼前的人,直把对方盯得心虚,方缓缓道:“你应该知道,我打小身子弱,无论多刻苦,都无法将师父传授的剑术发挥到极致。于是,我苦练箜篌之技,终于在十八岁那年大成。出师之日,师父送了这架箜篌给我,我平日视之如宝,很少拿出来用……” 她抚摸着琴弦,眼中难得透出一抹温柔:“普通的冰蚕丝,性阴冷,遇火则化,而冰弦箜篌所用的蚕丝,却是暖如温玉,可见吐丝之物,必是蚕中珍品。师父一直待我如亲女,这箜篌既是长辈相赠,我便没有多想。可惜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架箜篌的来历原来并不简单。” 普通冰蚕已是难寻,更遑论其中珍稀之物。抛开其价值不论,冰弦箜篌中暗暗隐藏的心意,细细想来,竟是令人无所适从。 高绛婷以手托着箜篌轻轻递出,还未开口,唐无绝却好像读懂了什么,脸色霎时一变:“此物的确出自我手,乃是当年奉祖父之命,送往忆盈楼恭贺公孙前辈寿辰之物。时隔多年,不论公孙前辈要将此物赠予何人,都已经与唐门无关,若要奉还原主,姑娘应该去寻尊师。” 高绛婷定定的看着他,一言不发。唐无绝在这灼人的目光下,不知为何竟显得有些不自在,只能侧过头去,避开对方的视线。 僵硬的气氛渐渐在宫殿中蔓延开来,两个人这样僵持着,无一人肯退让。 良久,唐无绝的耳边似是传来一声轻叹,他循声望去,却见高绛婷正慢慢绕过他,向着后方的康雪烛走去。 唐无绝暗道不妙,生怕康雪烛此时的模样会刺激到高绛婷。他身形一动,传自唐门的轻功身法一瞬间发挥到了极致,整个人化为一道虚影轻飘飘地挡在了高绛婷的面前,抢先一步扯下了康雪烛宽大的袖子。 漆黑的布料无声落下,虽然遮不住空气中浓郁的血气,却盖住了地上人那双正在淌血的手。 只可惜,唐无绝的动作虽快,却到底晚了一步。高绛婷僵硬的站在原地,目光正轻飘飘地落在康雪烛为黑布所覆盖的手上。 唐无绝一时忘了呼吸。他觉得高绛婷应该没有看见什么,可对方此时的反应却又明白的告诉他,她看见了——无论是康雪烛,还是那双掩盖在漆黑衣料下的东西——她全都看见了。 高绛婷静立原地,窈窕的身影看上去一如往常,唯有不佳的脸色,彻底出卖了她。 她的呼吸有些不稳,血色已经从脸上褪去,藏于袖中的右手狠狠攥起,冰凉的指套在掌心划出阵阵刺痛——她并非感觉不到,只是一瞬间脑海中的一片空白,根本无法让人做出任何反应,唯有心口渐渐上涌的一股戾气,慢慢唤醒了流窜于四肢百骸中的最为浓烈的恨意,全身都在叫嚣着,杀了他! 高绛婷的样子有些不对劲,唐无绝当机立断,右手指尖一屈,掌心毒针尽数朝着地上的人撒去,却在即将刺入其血肉的前一刻,为一道无形的内劲卸去了力道,软绵绵地掉在了地上。 “事已至此,何必急于一时。” 高绛婷慢慢走近,脸色依旧很差,精神却比方才好了许多。她冲唐无绝摇了摇头,目光重新回到康雪烛的身上,盯了半晌,仿佛是在回应唐无绝的疑惑一般,轻声道:“这个人,曾是我消不去的心结,每每想起,总会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方才能解心头之恨——” 她声音一顿,脸上慢慢透出几分郁色:“当年的事,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忘怀,也曾发誓,即便不死不休,也要让害我的那人付出代价。” “那你为何——”唐无绝眉头紧锁,话未说完,却看到高绛婷微微闭上了双目,秀丽的脸上显得有些冷漠:“这是我自己的仇,没必要牵连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恩怨情仇,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当越来越多的人牵扯其中,局面会变得无法控制。往往一份感情,便是一个变数,如果无法回应,倒不如早做了断,也省得纠缠不休,害人害己。 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高绛婷,显得冷静又无情,看着这样的她,唐无绝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可。 他漆黑的眸子不知何时已经染上了一片晦色,唯一的一点光亮映出了对面女子婉约的身影。 也许他从来不曾发现,当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的时候,眼中并没有任何欲-望,也没有过往隐忍的疯狂,这一刻难得的澄净,仿佛把眼前人的影子与许多令人怀念的记忆重合了,温柔的,愉悦的,每一种都令人眷恋不已——即便在这一片直指人心的通明之中,他从来找不到自己。 “抱歉……”他的声音很轻,里面带着隐隐的怅然,又似乎是真的有一丝歉意在其中。 只是,他为什么要道歉? 在高绛婷的印象里,这人的性子一向古怪。沉默寡言,独来独往,除了同门之外,不论面对任何人都是一副不假辞色的模样。 算算日子,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竟有十余年之久了,可是在此之前,两个人竟然很少有照面的机会,说过的话,更是屈指可数。 仔细想来,高绛婷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与这个人之间,明明从来不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相识,可是偏偏她总是觉得,两个人已经认识很久了。 也许,他们确实认识很久了。 第一次见到这人,是在瘦西湖畔的一处水榭之中,当时正逢大雨,她与同行女伴身上皆未携带雨具,不得不进入水榭避雨。那一年,她尚未及笄,对方也只是个半大的少年,眉眼虽青涩,却已经有了日后的冷漠之态。 那是个十分俊俏的少年,冷着一张脸,气息却很干净。水榭不大不小,同行的女伴早已注意到了另一边的少年人,一边悄声嘀咕着,一边忍不住偷偷往那边瞧。 彼时的高绛婷双手筋骨还不曾受伤,喜欢听着水珠敲打湖面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下慢慢陷入扬州朦胧的烟雨里。 直到身边人碰了碰她的胳膊,迎上一众姐妹眼中的调笑之色,这才发现,水榭尽头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往这边望来,清亮的目光,正不偏不倚的落在她的身上…… 那一天的傍晚,雨势很大,两个师姐乘船前来接应。高绛婷撑着伞立在船头,目光忍不住望向了那个少年人,他仍然坐在原来的地方,目光一直追着她,不曾有片刻离开。 那时候的高绛婷到底年少,心里犯了嘀咕,不免生出一点戏弄人的心思,手上一个用力,油纸伞在雨中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栏杆旁的少年头上。 看着对方后知后觉呼痛的模样,高绛婷一脸平静地钻进了船舱之中,直到迎上两个师姐询问的眼神,这才撑不住笑弯了腰。 从那以后,每年的四月下旬,高绛婷总会偶遇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也许是在人来人往的码头,也许是在平时练琴的山间。 对方总是悄无声息的在人群中出现,待在一个离她很远、却又能清楚的看见她的地方,一待就是很久,像是一道若隐若现的影子,一旦被人发现,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三年。 第四年的暮春,一个悠闲安适的午后,高绛婷独自一人于湖心亭中练习琴曲,案上焚着香,案下藏着剑,似乎下了决心,一定要把人抓住! 但出人意料的是,对方这一次并没有偷偷摸摸,而是反常的出现在了琴台之上。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搭话,没有江湖豪客的一语投机,也没有公子佳人的客套施礼,他只是倚在栏杆旁,一直到曲终,视线都没有从她身上移开。 他的目光很直白,又专注的过分,每当认真的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眸光干净明澈,亦十分的……无礼。 高绛婷没有抬头,只是随手拨弄着琴弦,问他:“阁下喜欢这张琴?” 其人一如往昔,看得哪里是琴,心思剔透的女儿家早有察觉,却不主动点破,又因一直抓不到人,心里早已存了几分恼意,有此一问,正是挤兑发难的先兆。 却不料,原本的轻狂人,倒没有一直“狂”下去,又好像未曾听出她的言下之意一般,认真的打量了一番佳人手下的玉琴,微微点头道:“梧桐作面,杉木为底,其音清致如鸣,必是经过数百工序细琢方能成形……确是好琴。” “你懂琴?” “不懂。” 很诚实的回答,很古怪的人。他好像从来学不会掩饰自己,总是坦承的让人意外。 琴之一道,判断一个人是否为同道,又是否为知音,根本不必多问,高绛婷一向相信自己的判断。只一个照面,她便清楚面前的这人,既没有一双弄琴的手,也没有一颗问琴的心。 可是偏偏,他又确实对琴很熟悉。 “家中祖母生前善琴,所用之物,皆是祖父亲手制成。父亲他亦善此道,曾教阿姐鼓琴,可惜阿姐手上愚笨,每奏一曲必能惊飞林鸟无数,后来祖父一心传我斫琴之法,却再不提要阿姐学琴之事……”他说得漫不经心,脸上却透出一股难得的舒缓。 高绛婷看在眼里,眼前似乎浮现出什么有趣的画面,忍不住一笑,竟又引得对方呆呆的望过来。 于是她收敛笑意,重又虎起了脸,却没想到这次对方不甘沉默,竟然开始主动搭话。 “你喜欢琴多一点,还是喜欢箜篌多一点?” “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我每次见你,不是在抚琴,就是在苦练箜篌……” 少年问的认真,却恰恰触及了高绛婷的心事。 无论是琴,还是箜篌,不喜欢,便不会碰触。只不过比起抚琴时的无忧无虑,双手触在箜篌弦上的感觉,更像是在与什么较着劲。至于那个一定要打败的敌人,也许是天命,也许是自己。 高绛婷微微垂首,毫无瑕疵的双手拂过案上的琴,淡淡答道:“我不讨厌任何乐器。” 中规中矩的回答,显得客气而疏离。少年人听罢,却不知道听出了什么,眉心一缓,竟是偷偷松了口气。 “还好……” “好在哪里?”她摸着搁置在一旁的双剑,补了一句道:“今天可没下雨。” 终于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少年抿了抿唇,憋了半天,方道:“我很意外。” “意外什么?” “我以为,会被姑娘赶出去。” “我很凶?” “不,我怕唐突你。” 迎上对方清朗的的目光,她的手明明已经按上了剑柄,一句“为何总是躲着偷看”的质问却是卡在喉咙里,再也问不出来。 那人的面相偏冷,直来直去的言行,只会让他看上去更加不容易亲近,但是他的眼神很正,干净明亮的模样,让人感觉不到一丝虚伪。 ……难道,他从来都没觉得自己是在偷看? 那一天的午后,她坐在水榭之中看着湖,那人站在水榭之外看着她,两人之间久久没有开口说话,却又在各自离去之时互通了姓名。 日子过得飞快,高绛婷十九岁那一年,由于苦练多年的箜篌技艺终于圆满,公孙大娘欣慰之余,以自己的名帖为其广邀天下名士。 那时候的她,为了准备这一场盛会,忙得分-身乏术,直到受邀宾客接连离开之后,才逐渐意识到,有一个人竟是迟迟未曾出现。 从那之后,那人消失了,再次现身之时,已是一年之后。这一次,对方的情绪很不稳定,每回前来探望,都只是默默地缩在一个地方,仿佛又变回了之前的那个“影子”。 之后的两年里,他们再无交集,他仿佛真的是一个过客,短暂的相识之后,终于永远的消失了踪迹。 高绛婷的生活重新恢复了平静,在二十二岁那年,她遇见了一个叫康雪烛的人,这人一手精湛的雕工,是个在江湖上与她齐名的人物。 后来发生了些什么,她已经不想去回忆了,只是隐约记得,从万花谷回来后,她的心境再难平复,眼中看到的风景,也不再是从前那个清风微漾的人间。 高绛婷渐渐从过往的记忆中回神,冷眼打量着对面的人,蓦然发现,从眼前这个人的身上,似乎已经找不出过去那个少年人的影子了。 他变了太多,她也变了太多。他们两个人,失去的不止是时间,但细细想来,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失去。 或许是因为他们两个人之间,其实从来都不曾有过什么牵扯…… 不知为何,高绛婷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重,迎上对面人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心,声音已经不复最初的平静:“过去种种,我未曾放在心上,等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平白得到了太多……” 唐无绝垂于身侧的手紧了又松,声音平静道:“不必多虑,我做这些本就是一厢情愿,你若是早早知晓了,定然也不会接受。如今事隔多年,又哪里值得耿耿于怀。” “人生在世,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 高绛婷的视线回到了康雪烛的身上,目光中夹杂着许多外人看不清的东西,淡漠的令人心底发寒:“恩师曾言,女子存世不易,因此更要恪守本心,不攀附他人而活,亦不白白占人便宜。这些年来,我得到的太多,然而非亲非故,实在受之有愧。公子援手之义,若有机会定当相报,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还请见谅。” 唐无绝的眸底隐约透出一点纠结,开口之时,却化为一声叹息:“你不远万里来此,只是为了与我说这些吗?” 高绛婷面色平静的望着他,轻声道:“我与康雪烛之间,有断手之仇,切肤之恨。不杀他,我心障难平——” “可你现在,是在救他。”唐无绝望着地上散落的毒针,声音冷肃。 “我想亲手杀了他。” “但你不愿乘人之危,又不愿借我之手报仇。” 高绛婷笑了,虽然眉眼弯弯,但是墨玉般的眸子里,却是寒霜一片。 她问道:“你第一次杀人,是在什么时候?” 唐无绝眉心微蹙,没有回答。高绛婷看着他,脸上的笑慢慢消失了,纤长的手指划过手中箜篌的弦,一字一句道:“在遇到康雪烛之前,我从来没有杀过人,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她摩挲着掌心的纹路,面上平静的让人害怕:“过去一番遭遇,令我心中戾气难平,每每想起,个中滋味犹如百蚁穿心,恨不得毁掉眼前所有……” 门窗紧闭的屋宇,影影绰绰的烛火,淋淋血色中始终忘不了视线里那道狰狞的黑影,冰凉的刀锋上血迹慢慢凝固,唯有指尖的伤口不曾愈合,不停地往外淌着血。 梦魇中多少次挣扎,惊醒之余,双手筋骨仿佛仍在作痛。强烈的恨意涌上心头,仇恨如同一把枷锁,既然无法挣脱,又如何能平静度日? “你的痛苦,皆源于此人,只要他死,一切都可以平息。”唐无绝的脸在一片阴影中显得分外冷漠,望向康雪烛的目光里仿佛掺杂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令人不敢细究。 高绛婷对唐无绝谈不上了解,却能清楚的感受到对方这些年的变化。与从前的那个少年人相比,眼前的男人身上多了一些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给人的感觉过于不祥。 高绛婷心下一惊,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过去的这些年来,她并不知道对方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甚至不敢揣测,对方的这番改变,其中又有多少是因为她…… “罢了——”一身漆黑的男子发出一声无奈的轻叹,抬手间,轻薄的面具已经重新覆在了棱角分明的脸上:“既然你如此坚持,今日我便留他一条命,只不过此人到底心机难测,若侥幸存活,日后或许会回来寻仇。你自己多加小心,若是……也可以托人捎信与我,这已是我与他之间的仇怨,我定会亲手解决。” “不必劳烦。” 高绛婷神色平静的道:“此人可恨,亦可怜,然而我与他之间,早已是生死立见之局。不论有多少人怜他,于我而言,断手之仇既忘不了,恻隐之心便不可生。” 唐无绝一愣,面上透出几分犹疑之色:“你的意思,我明白,只是康雪烛——” “此事因我而起,自当由我结束。”高绛婷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抹不容人质疑的坚定:“若是下次碰见,我会亲手报仇。” 她最后看了唐无绝一眼,整个人再不发一言,终于转身离去。 唐无绝停在原地,愣愣的望着高绛婷离开的背影,直到伊人渐渐远去,这才如初梦醒一般,匆匆扫了地上的康雪烛一眼,不再犹豫,转身朝着门口追去。 ———————————————————————————— 宫殿外,高绛婷信步前行,越过了一条长长的回廊,不到半柱香的功夫,终于远远地看见了皇宫最外围的大门。 此时皇宫大乱,门口的守卫已经不剩下多少。 她步出宫殿之时,正值晌午,灼热的日光照在脸上,熏得周身暖洋洋的,瞬间驱散了从皇宫之中带出来的寒气。 就在这时,她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略显熟悉的脚步声。 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头,问道:“你怎么跟来了?” “此去江南,一路多艰,我送你回去。” 一身劲装的男子静静地隐在角落里,看着前方那个沐浴在阳光下的人,一向冷漠的脸上竟是少有的平和。 高绛婷听罢,既没有应下,也没有回绝,因为她知道对方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 她没有回头,也不用刻意去看,因为再没有一个人的沉默,能在时隔多年之后再次带给她安心之感。 即便伴随着这股安心而来的,是满满的无奈与叹息。 第46章 懵懂少女不知愁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自南诏退兵后,成都一带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此刻在通往成都的山路上,原本静谧的山野间突然传来一阵婉转的歌声。 这歌声断断续续,曲调颇为怪异,但是仔细听来,却又从中听出一股仿佛来自远古的悠静肃穆之感。 莫雨骑在马上,一歪头正好可以看见与自己并驾齐驱的人。不同于之前的冷淡,年纪不大的女孩子脸上笑意不止,时不时的摸着座下的白马,心情显得十分美妙。 莫雨很少见她这样,感到新奇的同时,嘴角也不由的弯了弯。 自南诏皇宫一事告一段落,王遗风本来要带莫雨回谷,只是不知出于什么缘由,这个一向不关心别人私事的恶人谷谷主,竟然问莫雨,要不要把他身边的小朋友一起带回去。 小朋友…… 彼时穆玄英已经随谢渊而去,留在莫雨身边的“小朋友”,除了淼之外,还有谁? 在莫雨打算里,他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这事由王遗风提出来的时候,他心里反而犹豫了一下。 正好,莫雨早就跟王遗风报备过,回程时要先去蜀中老家一趟,至于带“小朋友”回恶人谷的事,路上他会与对方细细分说。 对于门下这个小徒弟,王遗风一向以磨练居多,却也不乏宽容,哪怕察觉到了他的心思也没有点破,只嘱咐他处理完相关事宜,要尽快返回谷中。 “阿淼——” 莫雨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直到过了半晌,才终于在少女充满疑惑的目光中,慢慢开了口:“你……愿不愿意随我去恶人谷?” 不同于莫雨心中的纠结,淼眼睛都没眨一下,相当干脆的点头道:“愿意……”说完了,脸上又露出一点忐忑,问道:“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莫雨一愣,似乎没来得及注意对方的后一句话,再一次确认道:“你真的愿意去?” 淼耐心的点头道:“愿意。” 莫雨见她并不勉强的样子,带着点纳闷道:“你答应的这般干脆,之前谷主问你是否愿意加入恶人谷的时候,怎么拒绝了?” “谷主?”淼面上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那个白衣先生?” “他可不是什么先生,而是人人惧怕的大魔头。”莫雨板着一张脸故意说道。 淼皱了皱眉,忆起王遗风文质彬彬的样子,心里着实生不出惧怕之心,很诚实的道:“看不出来。” “你这是以貌取人——”莫雨声音一顿,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带着点恼意道:“不对,不要岔开话题,你明明不想去恶人谷,为何改口?” “我没有岔开话题……” 她张口想要反驳一二,却在莫雨的瞪视下慢慢消音,乖乖的回道:“父亲说过,不要随便跟不认识的人去奇怪的地方,我与王谷主素不相识,他邀我去恶人谷的事绝对不可以答应。何况——”她偷偷瞄了莫雨一眼,道:“你也在恶人谷,如果我贸然答应下来,又搞不清楚状况,到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岂不是会连累到你。” 莫雨不解道:“怎么会这样想?” 淼一脸认真:“王谷主是你认识的人,又不是我认识的人,他突然问我要不要加入恶人谷,我当然得长个心眼。” 莫雨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番,称奇道:“你竟然能想到这一层?” 淼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一本正经道:“出门在外,小心一点没错的。”又拉着他问道:“那位王谷主没问题吧?他要是对你不好,不如你离开恶人谷,反正天大地大,咱们总有地方可以去的。” 莫雨没注意到她话里的“咱们”,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一把拽住身侧白马的缰绳,直到把两匹马的距离拉近了些,这才有些不自在的道:“他是我师父……” 淼皱了皱眉头,颇有点不在状态的问道:“他不是谷主吗?” “是谷主,也是师父。” “这样啊——”明白自己误会了的少女,有些纳闷道:“他既然是你的师父,那之前介绍他的时候,怎么没说?” 莫雨道:“你没问,我就没提。” 淼不由瞪眼,半天没再吐出一个字,正当莫雨猜测她是不是气到了的时候,她突然探过头来问道:“我去恶人谷,真的不会给你添麻烦?” 莫雨不答反问:“你武功如何?” 她想了想,不确定的道:“还行?” “轻功呢?” 她想了想,中肯的道:“比武功强一点。” “那就好。” “怎么了?” 少女疑惑的看过去,却只听少年轻飘飘的道:“恶人谷环境恶劣,里面没有什么省油的灯。去了那里,如果有人敢欺负你,尽管还手揍回去,揍不过也没关系,回来找我,我会护着你的。” “嗯——”淼下意识点了点头,脸却慢慢皱成了一团,莫雨看在眼里,不由道:“还有什么问题?” 她皱着脸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憋了半天方道:“其实我点灯,不用油的……” 晚风吹过,骑在马上的两人慢慢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气氛里。 少年面色严肃,眼中带了一些掩不住的纠结,弄得他身边的少女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直到好半天过去,莫雨才敢肯定,对方真的不是在讲冷笑话试图活跃气氛,而是很认真的在表达她点灯真的不用油这一事实…… 看着少女充满疑惑、想问又不敢出声的样子,莫雨突然失笑,不知道是在笑对方的天真,还是在笑自己的一惊一乍。 这次回蜀中,本是为了调查家门血仇的事,一想到这件陈年往事,莫雨的心情无论如何都好不起来。加上少女与唐门的联系,他其实一度犹豫过,要不要劝其回去唐家堡。 他曾经听烟提过,唐门找了她很多年,既是至亲犹在,想来应该不会像阴阳宫那群人一样只想着利用她。 可是不知为何,这几天一路相处下来,原本想劝她回去唐家堡的话,莫雨竟是再也说不出口。 王遗风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他曾暗示过莫雨,少女的身世不简单。 莫雨有理由相信,王遗风口中所指的“不简单”,绝对不仅仅是唐门和红衣教这样明面上的程度,其中牵扯的范围,可能还包括了骊山阴阳家一脉在内的一些潜在势力,甚至可能与少女口中那位神秘的“父亲”有关。 若这姑娘的身世真的牵扯甚大,依着她的性子,还不被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两相比较之下,一向远离中土的恶人谷,倒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只不过令人惋惜的是,一旦入了恶人谷,再纯净无邪的人,恐怕都要蒙上一层阴霾之色了…… 想到此,莫雨的心情突然变得有些糟糕,但他面上不显,只轻声对身边的少女道:“阿淼,你骑术如何,天要黑了,咱们比一比看谁先到广都镇?” 少女没有多想,点头应道:“比试可以,不过我可不一定赢得了,你得让让我。” “好,让就让了,你先走!”莫雨拉了拉缰绳,示意对方先行一步。 少女没跟他客气,一扯缰绳,座下白马嘶鸣一声,一人一马一鼓作气冲了出去。而莫雨见她跑出了数十尺,直到快没影了,这才策马追了上去。 一时间,静谧的小路上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马蹄声,夕阳的余晖下,不知是谁的身影泛着淡淡的柔光,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 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两人终于赶到了广都镇。 本来依着莫雨的意思,他们先找一间客栈下榻,却不料刚进镇子,竟让淼遇见了一个眼熟的人。 镇子的入口处,有个文士打扮的年轻男子正背对着他们,仔细一瞧,对方正用一串糖葫芦逼迫着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八九岁的模样,正满脸不愿的抗拒着,周围有几个镇民围在一起冲着那边指指点点,脸上或厌恶,或生气,从他们低低的声音里,依稀能听到“色鬼”“星宿派”一类的词汇。 淼定眼一看,发现那个正在调戏小姑娘的人长得颇为眼熟,仔细一想,竟是在广都镇碰到过的星宿派门人。 淼尚在沉思,一旁的莫雨却已经有了行动,他一声不吭的走上前去,一把将年轻男子与那个小姑娘隔开,手上一点不见客气。 年轻男子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稳住身体,这才注意到了拦在自己面前的莫雨,见是个身形单薄的少年人,脸上立时透出几分不屑:“哪里来的小子,敢管大爷的闲事!” 莫雨抱臂而立,略显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正打算把自己面前这个大呼小叫的人扔出去,却发现对方突然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眼里满是惊恐。 “女……女侠,怎么会是你!女侠饶命,女侠饶命,我刚才只是跟这个小妹妹闹着玩的,并没有其他的意思!”煌月子一脸惊恐,只差没有跪地求饶了。他本来正想给坏自己好事的小子一点苦头尝尝,却不料这小子身后突然走出一个白衣美貌少女,赫然就是那天让他吃尽了苦头的冤家。 看着不住求饶的煌月子,莫雨很干脆的把目光移向了淼:“认识?” 淼道:“他曾经想对我动手动脚,被我打跑了,后来应该被月姐姐转交官府关起来了才对,没想到他已经出来了。” 莫雨嗤笑一声,道:“对付这种人,官府能有什么用,关不了几天就放了。”若是坏事做尽的人受一顿教训就不会再行恶事,那么这世间早就没了那么多受到迫害的人。 正在两人说话之际,周围的人群突然被拨开,一个满脸焦急之色的魁梧大汉正朝着这边挤过来,好像在寻找着什么,直到望见那个被煌月子调戏的小女孩,这才眼前一亮。 这大汉看似魁梧,其实一脸憨厚之色,小女孩见了他,欢呼一声扑过去,趴在大汉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通,大汉的脸色从愤怒渐渐转变为庆幸。他一脸感激的望向莫雨,嘴里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原来竟是个哑巴。 小女孩拉着大汉的手,咯咯一笑道:“乐逵的意思是说,谢谢你们救了我,当然啦,翠珠儿也要谢谢大哥哥和大姐姐,谢谢你们救了我!” 翠珠儿想必就是这小女孩的名字。 她看上去年纪不大,手上还抓着从集市上买来的胭脂盒子,从身上的衣饰用料来看,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女儿跑出来玩的。 莫雨的视线无意间扫过小女孩的衣襟,上面淡青色的芙蓉绣纹,令他微微一愣,眼中多了几分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淼并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只是四下张望着,道:“刚才那个人呢?” “已经跑了。”莫雨看了一眼煌月子逃跑的方向,道:“不用担心,我观那人胆小如鼠,之前想必被你吓破了胆,如今你还在这,他定然不敢再回来了。” 说完,视线扫过一旁的翠珠儿,淡淡道:“时候不早了,你们赶快回家吧,最近外面不太平,不要再放她一个人跑出来了。”后一句话,却是对乐逵说的。 乐逵一脸后怕的点点头,抓着翠珠儿的手下意识紧了几分。 见状,莫雨没有再说什么,正想叫上身边少女回镇子里,一转头,却发现对方愣愣的盯着翠珠儿,目光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此时翠珠儿已经被仆人乐逵哄着往回走了,小丫头蹦蹦跳跳的,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见身后的大姐姐盯着自己瞧,也不害羞,大大方方的冲其笑了笑,最后被乐逵拉着慢慢走远了。 淼看着翠珠儿远去的背影,脸色变得有些不好。 刚才翠珠儿回头的一刹那,她隐约看见这小女孩的脸上划过一团黑气,仿佛有什么灾祸要降临在这个孩子的身上。 但是一来她不太擅长观人面相,二来那黑气只是一闪即逝,她实在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莫雨以为她有什么事,带着点关心的问道:“怎么了?” 淼迟疑了一下,道:“我总觉得,这个孩子有些不对劲。” 莫雨略感意外:“哪里不对劲?” “说不上来……”淼带着些犹疑道:“我刚才见她面上发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样,要不咱们追上去看看吧?” 莫雨一愣,犹疑的看了一眼翠珠儿离去的方向,咬咬牙,最终还是点头道:“我们先往镇子里去,等安顿下来,我再追过去看看。” 见莫雨答应的干脆,淼心中稍定,乖乖的回镇上找了间客栈住下,莫雨这才追了出去。 淼闲来无事,靠在二楼的窗口眺望着莫雨离开的方向,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心一皱,喃喃自语道:“那个小孩走了这么久,小雨知不知道人家住在哪里呀……” “不对。” 她目光突然一呆,思及莫雨之前的种种表现,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面上慢慢露出了一抹恍然之色。 “小雨和那个孩子,是不是认识的?” 第47章 莫家堡中桃花尽 莫家堡位于蜀地一座不知名的深山里,距离最近的镇子都有好远的路要走。 世代居于此地的莫家人,乃是先秦墨家的分支之一,早前与墨家的其它几派在武道和武力观念上产生了极大的分歧,于是单独脱离出来,逐渐形成了一个与世无争的家族。 唐朝开国以后,莫家在思想上已经不是什么具有影响力的家族了。他们的行为古怪,性格孤僻,大多数人的衣食住行都相对比较封闭,生活来源也主要是自给自足,他们关注世事,而不深入世事。 莫雨正是出身这个家族。 自他六岁离开后,迄今为止再也没有回去过,对于如今的他而言,这个本应该称之为“家”的地方,留给他的记忆反倒不如稻香村的多。 来到广都镇的第三天,莫雨带着淼来到了莫家堡所在的山脚下。 他并没有急着上山,而是停在山下的茶铺中稍作歇息,淼不明就里,却隐约感觉到对方的心情有些不好。 她对于莫雨的身世了解的不多,只听他提起过小时候住在蜀中,后来家中遭人上门寻仇,家里除了他之外,无一人幸免于难。而他流落江湖之后,几经变故,幼时的记忆变得混乱不堪,当年家中发生的一切,竟是完全记不清了。 莫雨此次回到莫家堡,正是为了追查当年莫家灭门的真相。 茶铺不大,凉棚中只坐着零星的几个人。 莫雨挑了一张没人的桌子坐下,又跟茶铺老板要了两碗茶,其中一碗推到了淼的面前,却发现她正托着腮看着什么,神情很是专注的样子。 莫雨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看到一个穿着绛红色衣裙的年轻少女。 那少女容貌秀丽,额上画着一记青绿色的纹饰,单从外表来看,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可是她眼里透出的成熟与沉稳,又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会有的东西。 而且与常人不同的是,这少女的肤色苍白的不像话,明明身体看着很健康,可是气息却十分微弱,仿佛一具冰冷的尸体。 “很像吧?” 莫雨一侧头,正好迎上身边女孩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愣了一下,像是才回过神来一样,问道:“什么很像?” “你们两个呀……”淼指了指莫雨,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方才盯着的方向,凑到莫雨耳边道:“你不觉得,你和那边坐着的人,模样长得有些像吗?” 前两天莫雨护送翠珠儿回家,半夜才回,当淼第二天问起的时候,莫雨只说对方一路平安,至于是否有其他牵扯,却是一句没提。 淼暗自比划了一下莫雨和翠珠儿的年纪,莫雨幼年离家的时候,翠珠儿有没有出生还是个问题,按常理来讲,两人之间应该不会有什么交集,但莫雨待翠珠儿的态度又确实耐人寻味,难道他认识翠珠儿的家人? 温热的呼吸扑在脸上,莫雨突然觉得耳朵有些痒,下意识往后靠了靠,余光看向了远处的绛衣少女,对方的侧脸稍显冷硬,一点不似平常女儿家的柔和,但此时看在他的眼中,却平白多了几分熟悉感。 莫雨一脸若有所思,直到绛衣少女离开了茶铺,他仍旧没有回过神来。 淼很少见到莫雨发愣,不由感到稀奇,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却被对方一把抓住。 莫雨慢慢松开手,掩饰般的道:“茶水要凉了,我们喝完便上山去。” “好。”她点点头,面上没有多说什么,心里却忍不住想,莫雨与刚才那个绛衣少女,难道有什么亲戚关系? 事实证明,淼的猜测是对的。 当她跟着莫雨一路来到莫家堡的大门外时,再次碰见了之前茶铺里遇到的人。 彼时对方正跪在地上,朝着莫家堡的方向拜了又拜,眼中满是伤感之色。莫雨一言不发的走上前去,轻轻喊了一声“莫蕾”。 那少女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警惕的抬头,却见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半大的少年。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不确定的唤道:“雨弟?” 莫雨面色平静的点点头,应道:“是我。” 莫蕾苍白的脸上,难掩激动之色,仔细打量着弟弟,轻声叹道:“这么多年不见,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叫人险些不敢认。” “你倒是没什么变化。” 莫雨的神色变得和缓了些,虽然还是面无表情,却没了以往的冷漠之态。他没有多说什么废话,上来直接问道:“你此番回来,可是有事?” 莫蕾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想回来祭祖,看一看故居。” 她身世坎坷,早些年生活在莫家堡的时候,与父亲莫天蓝的感情一向很好,后来莫雨出生,姐弟俩虽不常见,但到底血脉相牵,彼此之间的感情还算不错。当初莫家灭门的事发生后,她重伤醒来,得知莫家只剩下莫雨一人,还很是难过了一阵儿。 如今弟弟平安长大成人,莫蕾心里感到些许安慰,面上罕见的透出几分暖意:“雨弟,你多年不曾回家,这次回来可是有什么要事?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莫雨没有推辞,也没有隐瞒自己此行的目的,开门见山道:“我这次回来,是为了追查当年莫家灭门的事。” 他的话没什么问题,却让莫蕾白了脸色。 论年纪,莫蕾要比莫雨大出许多,虽然早早地离开了莫家堡,但莫家灭门的时候,她曾经回去过一次,对于当年发生的事情,理应比莫雨记得清楚。 莫蕾的脸色有些难看,犹豫了一会儿,终是低声道:“当年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只知道在我很小的时候,莫家就遭人寻过一次仇。那一次全家上下十余口人里,活下来的只有双亲和我,后来母亲担心对方会再来寻仇,就带着我离开了父亲……” 说到这里,她面上有些羞愧。按说为人子女,怎么能在家中遭遇大变之时只想着逃命,可是母亲一向强势,根本不容她有一丝反驳。 从那之后,莫家的主人只剩下了莫蕾的父亲莫天蓝一个,直到后来莫天蓝再次娶妻,重又得了一女一子,莫蕾这个长女,才渐渐为莫家上下所遗忘。 莫蕾的这番话,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可是莫雨听了,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像是不在意,又像是早已知道一般,慢悠悠的道:“这么说来,莫家两次灭门的凶手,很可能是同一批人?” 莫蕾不置可否道:“雨弟是一人来的?不如我们结个伴,一起回家看看。” 莫雨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自己身后的人,介绍道:“这是阿淼,我朋友。” 莫蕾一愣,像是才注意到莫雨身后有人一样,上下一打量,面上显得有些诧异。 她并非故意无视,刚才是真的没有注意到莫雨身后有人,明明对方并没有隐藏自己的行迹,但是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那里,竟是丝毫不引人注意,直到莫雨出声示意,她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 不得不说,淼的长相在某种程度上是比较占便宜的,不板着脸看人的时候,整个人显得软绵绵的,一点威胁性都没有。 莫蕾看着这个小姑娘,哪怕觉得对方有几分古怪,也实在摆不出什么冷脸,更何况莫雨对其态度亲昵,莫蕾自觉是过来人,心里早已有了猜测,又不免生出一丝感慨,觉得弟弟也到了这个年纪。 淼并不知道,她和莫雨的关系已经被莫蕾误会了,但以她的阅历,即便是知道了,估计也理解不了莫蕾认为的“那种关系”到底是什么。 她对莫蕾有几分好奇,毕竟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莫雨的亲人,虽然莫雨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但从他的一番表现来看,心里对这个姐姐,也不是没有感情的。 三人沿着石阶往上走,一路上都没有再开□□谈,直到远远地看见了莫家堡内院的大门,莫雨脚步一顿,还不等出声提醒,一阵刀剑相碰的声音已经打破了周边的寂静。 内院的门前,有两道人影正缠斗在一起。 其中一人是个黑巾蒙面的黑衣人,手持长剑,招招夺命,而另一人则是个身形魁梧的大汉,面容悲愤,竟是莫雨和淼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乐逵! 此时此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却不是正在打斗的两人身上传出来的。 淼细细一嗅,目光越过一旁的草丛,一眼看见了躺在草丛后面的小女孩,正是昨日见过的翠珠儿,她全身是血,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人已经没气了。 莫雨反应最快,一个闪身上前直攻黑衣人的面门,他的速度极快,对方一个不察肩上中了一掌,整个人狠狠地摔了出去。 黑衣人吐出一口鲜血,见情况不对,挣扎着将手中长剑向莫雨掷去,想趁此机会脱身,却不料莫雨反手一扫,抬手间已是封住了黑衣人周身的几处穴道。 乐逵见凶手已被制服,当下再无顾忌,跌跌撞撞的跑到了翠珠儿的身边,抱着她的尸体无声的痛哭起来。 此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身穿锦衣的中年男人带着一群仆人匆匆出现了。他一眼看到了乐逵怀里的翠珠儿,身体一个摇晃,险些栽倒在地,幸得身后管家模样的老人扶了一把,这才勉强稳住了身体。 男人慢慢走近两步,颤抖着伸出手探了探翠珠儿的鼻息,发现女儿真的已经咽气之后,眼前一黑,一下子扑倒在翠珠儿身上痛哭起来。 中年男人悲恸不已,他身边的老管家亦是一脸哀戚之色,不过许是久经风霜的缘故,老管家比中年男人多了一份坚韧。他不动声色的打量过莫雨三人和一旁无法动弹的黑衣人,问乐逵道:“乐逵,你如实招来,这是怎么回事?” 乐逵渐渐止住了哭,却并没有回应老管家的问题,只是满目愤怒的扑到了黑衣人的身上,对其拳打脚踢起来。 乐逵像疯了一样,理智全无。老管家眉头一皱,命令仆人将其拉开,心里对翠珠儿的死却有了几分计较,他大步上前,一把扯掉了黑衣人的面巾,正要出声喝问,却在看清楚对方的脸后,变得大惊失色:“钟大小姐,怎么会是你!” 这黑衣人名叫钟颖,正是一向与莫家交好的钟家的千金,翠珠儿可以说是她看着长大的,老管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杀死翠珠儿的凶手竟是她! “来人啊,将此人抓起来,随我去向钟家讨个说法!”翠珠儿之父满脸悲愤,看着钟颖这昔日故交的女儿简直恨不得将她掐死。 众家仆正要动手,不料内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次出现的人是两位装扮得体的美妇人,身后还跟着不少丫鬟。 两位美妇人之中,较为年轻的那一位走在前面,等看清了场中的情况后,眼眶突然红了,颤抖着摸上翠珠儿的脸,整个人哭倒在地。 另一位妇人年纪稍大,画着时下流行的妆容,看到死去的翠珠儿时,亦是一愣,却没心思去安慰翠珠儿之母,只因她很快注意到了旁边那个被五花大绑的黑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她膝下唯一的女儿——钟颖。 这个举止得体的妇人往前走了两步,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抬手给了钟颖一巴掌,力道之大,竟是把人的半边脸给打肿了。 妇人恨声骂道:“孽障,看看你做了什么混帐事!为何要行凶杀人,还不给我说清楚!” 这妇人正是钟颖之母,本姓慕容,因早年丧夫,自己一人拉扯大了女儿,所以周围人都叫回了她的本姓,称她为慕容夫人。 钟颖猝不及防之下被母亲打了一巴掌,脸上火火辣辣地疼,兼之有伤在身,心里早已委屈的不行,愤愤的瞪了慕容夫人一眼,恨声道:“你怎么敢打我!如果师父在这里,她一定不会让人欺负我的,你给我等着,师父一定会为我讨回公道!” “畜生!”慕容夫人愤怒之下抬手又是一巴掌,正想过去拉扯女儿,却被翠珠儿之父——莫方毅阻止了。 莫方毅痛心女儿的死,没耐性看这一场闹剧,不客气的道:“慕容夫人还请留些分寸,若是将令爱打死了,到时候对簿公堂,岂不是死无对证!” “这……莫堡主,你要是想出气,尽管冲我来,颖儿她一个姑娘家,万万不能去公堂那种地方,一旦她行凶的事捅出去了,以后还怎么做人!”到底是一手养大的女儿,慕容夫人心里再恨,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钟颖送命。 慕容夫人哭得极惨,莫方毅冷眼看着,久久未发一言。 他的妻子景飞燕抱着女儿的尸体哭了一阵儿,此时慢慢回过神来,恨声道:“慕容芳菲,我与你相交这么多年,一直对你信任有加,却不料你养的好女儿,竟对我的珠儿痛下杀手,你今天必要给我一个交代!” 慕容芳菲是慕容夫人的闺名,她与翠珠儿之母景飞燕一直是闺中好友,这么多年来关系一向和睦,在慕容夫人丧夫之后,景飞燕还时常去探望她。 面对景飞燕的指责,慕容夫人心头一颤,咬咬牙,竟当着众人的面直接跪了下来:“飞燕,是姐姐对不住你,都怪我一时心软,才把颖儿这个小畜生放纵成这个样子!我明知公冶菱那个女人不安好心,却没能阻止颖儿与她来往,也不知那女人给颖儿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她小小年纪做下如此恶事!珠儿的事,我愿以命抵命,只求你们能放颖儿一马,我这一辈子只这一个女儿,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下去了!” 慕容夫人说完,已是泣不成声,旁人尚不见有什么反应,莫蕾的脸色却已经变得惨白。 她突然走上前去,颤声问道:“你口中的公冶菱,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48章 莫蕾疑母心惊怒 慕容夫人不认得莫蕾,但见她提到公冶菱,眼泪都来不及收,轻啐一口道:“那个恶毒的女人,平时装出一副清高的模样,其实心如蛇蝎!她当年做下的那些事,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我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你竟敢说师父的坏话!”还不待莫蕾有所反应,一旁的钟颖已经大喊大叫起来,言语中不见有一丝对母亲的尊敬之意。 慕容夫人气急,眼睛通红的瞪着钟颖,喝道:“什么叫坏话?她既然敢做,就不要怕别人说出去!以前我忌惮她,不过是怕这疯女人找上门来寻晦气,现在我唯一的女儿都被祸害成这个样子了,我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慕容夫人一改往日端庄得体的模样,恨声咒骂道:“公冶菱那个女人,简直是个丧门星,为了谋夺夫家的财产,竟然下毒杀死了夫家整整七口人!这样一个心肠歹毒的女人,我当初真是鬼迷了心窍,竟然会同意让颖儿拜她为师!” 慕容芳菲声音里满是悔恨,一边骂着,一边捂脸痛哭起来,而她身边的钟颖没有一点自觉,仍旧陷在师父被侮辱的愤怒之中。 “你胡说八道……这不是真的……” 莫蕾听完慕容芳菲的话,整个人已是面无血色,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莫雨,果然对方亦是一脸复杂。 她颤抖着低下头,不敢再看弟弟的眼睛。只因公冶菱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生身母亲! “小雨,你怎么了?” 淼对事情的进展有些云里雾里,她不知道公冶菱是谁,却能明显感觉到莫雨的气息变得有些不稳,只见他一手抚着头,面上满是痛苦之色。 “头,好痛——” 莫雨捂住头,脑海中突然闪过许多看不清楚的画面,还有很多噪杂的声音,一瞬间头疼的仿佛要裂开一般。 莫蕾摇摇晃晃的走过来,颤声道:“雨弟,你给我一点时间,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等我回去,必向母亲问个明白!” 说完,她像是不敢再面对莫雨一般,转身跑走了。 “这位小公子,你……”一旁的莫众意已经察觉到莫雨的不对劲,他小心地走近,试图令莫雨抬起头来,却不料莫雨情绪不稳之下,一把挥开了他探过来的手。 “啊啊啊——!” 莫雨的神智慢慢变得模糊,身上的火毒在这一刻悄然发作,一下子席卷了全身,让他整个人渐渐变得癫狂。 淼惊觉不妙,想要上前帮忙,却被莫雨下意识挡开。 不得已,她掌心聚力,一把扣住了莫雨的手腕,想像以前一样通过输送内力让他冷静下来。 却不料,这一次不仅没有起半点作用,反而惹得莫雨更加失控。 他单手成爪,狠狠地朝着淼的面门抓来,淼心惊之余急急避开,却因事先没有防备,肩膀还是挨了一下。 殷红的血迹慢慢透了出来,印在雪白的衣服上,十分触目惊心。 莫雨眼中划过一抹血色,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再不理会周围的一干人,转身朝着山下飞奔而去。 眨眼间,淼已经失去了莫雨的踪迹。她心里着急,再顾不得肩膀上的伤,强忍着疼痛追了过去,徒留莫家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 广都镇一间干净的客房内,莫雨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神色已经不复之前的痛苦扭曲。 在一阵淡淡的熏香中,他渐渐地恢复了意识。 尚未睁眼,莫雨便感觉到周身一股暖意,可惜隐隐作痛的头部和身上传来的疲惫感,实在让人提不起精神。 他的眼睛慢慢睁开,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道浅黄色的身影,是个背对着他的少女。 从少女的身形来看,这个人并不陌生,正是与他一路而来的人。此刻,对方正背对着他,趴在案前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东西,半侧着身子,动作十分古怪。 莫雨的神智稍微清醒了些,同时有些不在状态的发现,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再一看,眼前少女所穿的衣服,似乎并不是她本来的那一件。 他到底昏迷了多久? 意识到这一点,莫雨强撑着身体下了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一把抓过少女的肩膀想看看她在做什么,却不料正好碰到她受伤的一侧。只听一声惨惨的呼痛,疼得雌牙咧嘴的少女再顾不上其他,一把推开了莫雨的手。 莫雨吓了一跳,却很快回过味来了,再看看案上东倒西歪的药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按住少女另一侧的肩膀,一把扯下了她捂住的衣襟,只见雪白的肩膀上缠着一圈乱七八糟的绷带,根本掩不住那道正在淌血的狰狞伤口。 莫雨的脸色慢慢沉下来,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拉着人在床边坐下。他小心地将绷带拆开,又给伤口重新上了药,这才拿过一卷新的绷带细细缠好。 淼打量着自己肩上缠得整整齐齐的绷带,整个人愣了一下,再次望向莫雨的目光里,已经带上了一抹纠结。 莫雨看在眼里,没什么诚意的安慰道:“虽是乱缠一气,但好歹能裹住伤口,这几天不要拿什么重物了,好好休养。” “唔——”淼的关注点不在这上面,一时胡乱应下来,又迟疑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道:“你经常受伤吗?” 莫雨手上一顿,抬头道:“怎么了?” “你好像很擅长这个……” 莫雨昏迷之时,情况十分不稳定,淼怕他出事,才一直守在这里。及至莫雨苏醒,见他处理伤口的动作如此麻利,联想到他过去几年的经历,她心里突然有些难受。 莫雨摇了摇头,顺手给绷带打了个结,才慢吞吞的道:“只要不是双手受伤,换谁来绑这个东西,都比你做的漂亮吧?” 淼小声的嘟囔道:“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莫雨特别坦然的看着她,悠悠的道:“你大概不知道,之前在稻香村的时候,我跟小白他们什么地方没闯过。那家伙不老实,每次都弄得一身伤,又不敢让村长知道,最后只能让我去小月那里取些伤药,帮他简单的处理一下。” 轻飘飘的话语,一语带过了这些年来经历过的苦难,只把成长的痕迹归结为小时候的顽皮,本是不怎么高明的借口,却由于戳中了少女心中的软肋,竟成功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想起曾经在稻香村的那段日子,淼的脸上透出了一股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舒缓,尤其是注意到莫雨话里对昔日伙伴的揶揄之后,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件事,我确实不知道,那个时候咱们可不怎么熟。” 这倒是实话。她跟莫雨在稻香村的时候,从来都玩不到一起,直到后来经历了小荷的死,还有稻香村的覆灭,二人在流浪途中这才渐渐熟识。而如今,两人更是因着对过去的怀念,不知不觉竟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亲近。 其实不止是他们,当初从稻香村里出来的人,若是有朝一日能够再次相遇,只怕都会比以前更加懂得珍惜。 “好了,这几天注意不要碰水,等伤口渐好之后,我们再启程回去恶人谷。”莫雨简单的收拢了一下药瓶,正要起身,却发现少女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 她犹豫了一下,小声的问道:“你是不是不开心?” 莫雨微微一愣,抬头之余恰好迎上了少女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心里莫名一软,又重新坐了回来,道:“我没有不开心,只是这次的事太过突然,现在还没有什么头绪。” “那——” “在没有完全了解到真相之前,莫家的事,急不来。”莫雨的主意很正,在没有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前,他不想妄加揣测什么,但若是找到了确切的线索,那么不管是谁杀了母亲和姐姐,他都要那人付出代价! “先不想了,我之前叫了饭,应该很快会送来,折腾了这么半天你也应该饿了,多少吃些东西,好好休息一会儿。”之前莫雨身上的火毒发作,整个人被折腾的不轻,淼一直注意着他的情况,发现他脸色不对后,不由分说的又把人赶回了床上,还替他塞了塞被角,只差没用绳子在身后打个结。 莫雨半倚在床沿,哭笑不得:“你把我裹成这样,等会儿怎么吃东西?” 淼很认真的想了想,突然跑去角落里扛起了一张干净的书案,在莫雨惊愕的目光下把书案横在了床铺中间,正好搭在莫雨的身前,确保他一伸手就能碰到。 她一脸严肃的打量了一眼莫雨的位置,又倒了一杯水放在了他面前,不等他开口提出异议,便一边往外走一边嘱咐道:“饭菜估计好了,我亲自去拿,你先不要动,等会儿我会端过来的。” “等等——” 没有理会莫雨的呼声,少女已经一路小跑离开了房间,徒留莫雨瞪着自己眼前的书案,久久未能发出一言。 第49章 远古传说后人疑 是夜,客栈中投宿的人们大部分都已经睡熟了,唯有莫雨,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是怎么也无法入睡。 他其实知道自己会发生失控的情况,但因为很少记得失控期间所发生的事,所以渐渐地,也就不再关心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忆了。 可是,对于淼,在他失去意识的期间,已经伤了她两次了。 第一次是在稻香村,小荷死去的那天,他在女孩的内力刺激下提前清醒过来,睁眼看到的,就是她手臂鲜血淋漓的模样。 那是莫雨第一次直面身边的人被自己伤到的情景。那次的事件之后,他本以为女孩会变得像其他人一样害怕自己,但是恰恰相反,自从小荷死后,他与对方反而因为共同的经历而变得亲近起来。 一直到离开稻香村之后,他接连与几个伙伴分开,最终为了追寻不再被他人欺负的力量,只身进入了恶人谷。 在那几年当中,谷主王遗风曾告诉他,他的身上有一种阴性内力和阳性内力的复合之毒,当两股内力交缠在一起的时候,他体内的毒咒会发作。 莫雨渐渐意识到,虽然他身上的毒咒能够令人爆发出强大的力量,也在无意中救了他很多次,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追求的,是自己双手所能掌控的力量,而不是这种失控起来会伤害到亲近之人的强大! 这几年,他一直遵循着王遗风所教的心法,学着克制这股不知何时就会爆发的力量,却没想到今天还是失控了。 莫雨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望着床顶,一时间睡意全无。 他突然想到了白天莫家堡发生的事,联系到脑海中那闪过的模糊画面,不禁开始怀疑,莫家的两次灭门,难道真的是公冶菱做的么? 真的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好痛……” 无数噪杂的声音一瞬间全都涌来,莫雨双手扶额,头痛的像是要炸开一样。他翻身下床,想倒杯水来喝,却止不住一波又一波的痛感袭来,身体渐渐失控之下,他无意识的挥手,竟将桌上的茶具摔了个粉碎。 碎裂声响起后不久,莫雨所在房间的房门突然被打开,他瞬间警惕起来,却在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后慢慢松开了握紧的拳头。 来人是淼。 她一头长发披在肩上,身上只罩着一件外衣,神色间还带着些困倦,显然是听到了他屋子里的声音才赶过来的。 她见莫雨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二话不说拉着人坐下,双手抵上了他的后背,开始慢慢地将内力输送到莫雨体内。渐渐地,莫雨脸上的痛苦之色有所减缓。 “阿淼,这是?” 莫雨在接受身后人的内力之时,蓦然惊觉自己体内似乎有一股内力正在与淼的内力相呼应,两股内力显然是出自同源,怪不得他醒来之后不仅没有觉得疲惫,反而精神很好。 原来,对方之前为了救他,竟将自己的大半内力输送进了他的体内!而他体内两股原本互不相让的内力,也有了被压制的倾向。 早些年,为了抑制莫雨体内的阴阳混合内力,雪魔王遗风曾将寒性内力注入他体内,如今淼又将自己的内力输送给莫雨,竟没有引起不同内力之间的排斥,反而隐隐有融合的迹象。 发现了这一点,莫雨并没有变得开心多少。 之前几年,在他的刻意关注下,谷内搜集到的关于阴阳术的情报不少。骊山阴阳宫一脉的阴阳术与东瀛的阴阳术有很大的区别,比起东瀛阴阳师所用的术法,骊山阴阳家的阴阳术更像一种武功,招式的施展依靠施术者强大的内力,若在内力不纯熟的情况下过度使用阴阳术,会给施术者的身体带来极大的负担。 如今对方的大半内力都给了他,岂不是要折损许多道行! 看出了莫雨的心事,淼解释道:“没事的,我体质特殊,内力恢复的很快,而且根基很稳,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说得轻巧,莫雨不置可否,只是在她收功之后,伸手扶了她一把,提醒道:“地上都是碎片,小心一些。” 她点点头,四下张望了一番,尔后脱下了自己披在肩上的外衣,顺手搭在屏风上,又轻手轻脚的除了鞋子,爬上了房间里唯一的床…… “你在做什么?”莫雨眼睁睁的看着一身单衣的女孩子拽过被子慢慢躺下,觉得自己无法再保持沉默了。 之前他虽然毫无顾忌的帮对方处理肩膀上的伤,但这并不能代表他可以接受对方跟他睡在一个屋子、甚至是同一张床上! 莫雨已经十五岁了,虽然还是个少年人,却不是什么都不懂,比如现在这种情况不用人提醒,他也能清楚的意识到,哪怕他与少女的关系再好,也是不能睡在一起的! “我担心你身上的毒咒再次发作,干脆留在这里,可以就近观察。” 淼没有莫雨那么多的顾及,在她眼里,男女之别的界限本来就很模糊,更别说莫雨是她信任的人,为了保证能在他失控之前及时赶到,睡一起又怎么了? 看着少女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莫雨额上青筋暴起,抗拒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跟我睡在一起!” 唐朝风气开放,却也没有开放到这种程度。这让莫雨不由有些担心,这傻姑娘过去几年都过得什么日子,连这样的常识都没有,岂不是叫人白白占了便宜而不自知? 以淼的认知,显然不能理解莫雨这样抗拒的原因。她挠了挠脸,带着点苦恼的问道:“我们刚离开稻香村那会儿,也是四个人睡在一起的,床那么大,分我一半又碍不到什么,我很老实的,绝不会踢到你。” “你……算了!” 盯着对方那双懵懂的眸子,莫雨突然意识到,其实他与对方的思维根本不在一条线上,心里一累,也放弃了劝阻的话,反正床这么大,分她一半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不过,以后必须加强一下这家伙的防范意识,不然以后肯定要吃亏!莫雨心中暗道。 等莫雨重新躺下,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宁静。 淼睡在里面,因为左肩有伤,所以此时是正对着莫雨,她似乎已经睡着了,白净的脸在黑暗中显得分外柔软。 躺在外侧的莫雨翻了翻身,虽然此时心中难得平静了下来,却仍旧睡不着,呆呆的望了一会儿床帐,最后干脆侧过头,静静地打量着身边人的睡颜。 他就这么侧着身,盯着少女的脸不知不觉的看了好一会,脑子却呈现出放空的状态。 半晌,正当他暗自觉得自己真是无聊的时候,本来闭着眼睛的少女,睫毛突然动了动,莫雨条件反射的唤道:“阿淼?” “嗯……”少女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她慢慢睁开了眼睛,正好与莫雨的视线对上,不由问道:“你是不是睡不着?” 莫雨低声道:“睡不着。” 经过白天莫家堡的事,只要他一闭上眼睛,脑海里便会不断的浮现出许多陌生的画面,耳边全是嗡嗡作响的声音,让人根本无法入睡。 淼慢慢起身,趴在枕头上看着他,问道:“如果莫家堡当年的命案,真的是莫蕾的母亲做的,你打算怎么办?” 莫雨的目光看向淼,发现对方神色认真,又暗含一丝担忧,不由笑道:“若真的是她做的就好了,只可惜这里面,恐怕没那么简单,保不准还牵扯了莫家先祖的一些恩怨。我不明其中因果,才苦苦寻找线索。” 他曾是家中长子,又是独子,所以莫家先祖留下来的一些隐秘,家中并没有人阻止他看。 莫家堡当初被称为天下三大奇门之一,机关术虽不像唐门一般江湖闻名,却也不弱于墨家其他几支。当初莫家虽遭灭门,但密室中存放的典籍资料却相对完好,他曾回去过莫家堡,从先祖留下的手札中得到只言片语,知道莫家曾持有半份藏宝图,其中甚至牵扯到了百年前的一桩家族恩怨。他一直猜测,莫家的灭门难道与那半份藏宝图有关? “先祖的纠纷……”听完莫雨的话,淼没有再追问下去,反而是有些出神。 见她这个样子,莫雨不禁问道:“怎么了?” “啊?”淼慢半拍的回过神来,有点吞吞吐吐的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事。” “故事?” 她点点头,道:“嗯,是父亲曾经讲给我的,他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也提到过这是先祖时期的恩怨。” 莫雨若有所思的问道:“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淼道:“一个关于远古时代神女的故事。” 莫雨表情一滞,却很聪明的没有抢先发表意见,只是用眼神示意对方接着往下说。 许是屋子里光线太暗,淼并没有看出莫雨的纠结,只是问他道:“小雨,你知道禹吗?” “哪个禹?”莫雨有点摸不着头脑。 “夏朝的禹,传说中治水的那个。” “知道……”莫雨心下纳闷,但还是耐着性子听她说。 淼点点头,切入正题道:“据说在远古时代,大地上还没有任何王朝建立,只有一个又一个的部落。禹自舜手里继承了部落首领之位,正式统一了大地上的各个部落,并逐渐形成了一个统一的联盟。可惜好景不长,就在禹完成统一后不久,大地上爆发了史无前例的大洪水,冲毁了无数沿河栖息的部落。” “禹身为联盟首领,一直在想办法制止这一次洪水。后来,他得到了一位乘着青鸟从天而降的神女的帮助,自洪水之中拯救了无数人的生命,并成功带领部众制止了大洪水。至于那位帮助禹救人的神女,她没有留下名字,人们只知道她诞生于山野之中,生活在姜水附近。据说,这位神女所到之处,百兽跪伏,喜悦时草木繁盛,悲伤时百花凋零,凡是受过她恩惠的人,都尊她为山野之神……” “百兽跪伏……”莫雨心中一惊,明显是想起了少女所到之处百兽散尽的体质,却不动声色地问道:“后来呢?” “后来……”淼看着床顶,脸上露出些迷茫之色:“神女死了。她爱上了一个人,但那人却英年早逝,神女悲痛之下,跳入姜水之中溺亡。后来禹得知了这个消息,派人寻找神女的遗体,不料最后禹没有找到神女,反倒从姜水之中带回了一个女婴,他给女婴起名为怀,并让这个女婴成了守护夏朝的祭司。” “祭司怀来历不明,却完美的继承了神女的神力,一直护佑着夏王朝风调雨顺。可惜,她最后也如神女一般,喜欢上了一个人,并决定放弃自己拥有的一切。怀的决定,遭到了当时的君主——启的反对,怀所爱之人被启下令处死,怀痛不欲生,很快郁郁而终,之后祭司之位由她的女儿继任。但不知道是否为怀的诅咒,怀的后人之中,再没有一人如怀一般继承了神女的神力。直到四百余年后,怀的后人之中,终于出现了一个身纹玄鸟、如怀一般继承了神力的人,但偏偏是这个人,最终帮着成汤覆灭了夏王朝。”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朝的第一任大巫,传说便是怀的后人,也是我母亲一族的先祖。只不过,自这位先祖死后,母亲这一族逐渐没落,直到商朝覆灭、周朝建立的几百年后,族中有一支与阴阳家合并,慢慢演变成了我母亲现在的家族。” “那你……” 莫雨有些欲言又止,淼自然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当下道:“母亲这一族自先祖之后,再没有出现过天赋异禀之人,有些族人曾妄想通过巫术激发身体里的潜能,却极少有人成功。” “极少有人成功,这代表着有成功的先例?”莫雨皱起了眉头,心里突然浮现出一种不好的猜测。 淼想了想,摇头道:“确切的说,并没有非常成功的例子,因为那些被强行激发潜能的人,最后都死了。像我这样的情况,也许只是血脉传承之中偶尔出现的特例,虽然少,却也不是没有。” “是吗……” 莫雨听罢,总觉得对方隐瞒了一些重要的事情没说,可是仔细一想,却又察觉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 “阿淼,你和阴阳宫之间,到底——” 莫雨的问题才问了一半,声音戛然而止。他低头打量着身边的人,发现对方正闭着眼靠在枕头上,仔细一瞧,竟是已经睡着了。 看着睡得香甜的人,莫雨眼里闪过一丝无奈,却仍是帮着拉了拉被子,这才躺下休息。 与之前不同的是,莫雨这次入睡的很快,几乎眼皮一合,意识已经慢慢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一夜无梦。 第50章 预知梦里少女情 清晨,莫雨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见了老老实实躺在自己身边的少女,突然之下还有些不习惯。 看着对方睡得香甜的模样,莫雨不由想起了跟毛毛一起流浪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他和毛毛风餐露宿,吃不饱,穿不暖,晚上只能蜷缩在一个挡风的地方过夜。毛毛怕冷,总会不知不觉的趴到他身上,让他一大早就因为喘不过气而苏醒。 莫雨心想,这么一看,昨晚某人说自己很老实,倒真是没有骗他。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他以为正睡得香甜的淼,其实也并不好过,只因她此时正在经历一个梦,还是一个对她来说从未体验过的梦。 之前,淼怕莫雨身上的毒咒再次发作,一整个晚上都没怎么睡好,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沉沉睡去。 而等到她终于睡足,意识开始回转的时候,一睁眼,突然发现自己周围有点不对劲。 她发现自己的腰上正搭着一双大手,而她的脸埋在身旁人裸/露的胸膛上,有些透不过气。从姿势判断,她应该正被人搂在怀里。 淼被吓得不轻,想要抬头看个明白,却因为对方搂得太紧,只能看到那人垂在胸前的缕缕长发。 不过,即便只是这样,也足够让淼知道了,自己身边躺着的这个人并不是莫雨。 淼首先想到的,是对方把莫雨怎么样了,不然怎么会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自己身边,还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 她警惕之余,一只手悄悄的贴上了对方的心口,正待运功发力,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有些异样,胳膊微微泛酸不说,腿间还传来一阵奇异的酥麻感,这一停顿之下,她伸出去的手一下子被对方捉住。 淼惊了一下,还不待挣扎,抓着她手的人就已经开口了,声音里还带着微微的沙哑,显得低沉而性感:“这么早就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 紧接着,淼感觉到自己的手心传来一阵温热,随后一个柔软的触感贴上了她的手背,让她的身上又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脸上竟无意识的浮起了红晕。 这还不算完,对方似是不满怀里人一直低着头,搭在淼腰间的手一个用力,直接把她整个人拉到了自己的面前,猝不及防之下,一张清俊中带着些许熟悉的脸,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了淼的视线中。 淼的眼睛无意识睁大,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眼前的男子她见过,是那个幻境里长得很像莫雨的年轻人,不过此时打量着对方,她突然发现,与其说是像莫雨,倒不如说他就是再长大一点的莫雨。 淼试探着开口道:“小雨……” 一说话,她突然愣住了,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变了,变得更加细而轻柔,还带着微微的慵懒。 以为自己身体又换了的淼,不由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有自己的身上。 让她羞赧的是,这好像是她自己的身体,只不过比起以前,她的身体抽长了些,胸前也……变得丰满了。 这还不算什么,接下来的发现,才是让人羞得无地自容。 她的身上此时正盖着一层薄薄的毯子,但毯子下面,除了上身一件轻薄的中衣之外,竟再无他物,而这唯一一件衣服,也在身旁男子的搂抱中变得松松垮垮,根本遮不住什么。 淼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整个人都僵硬起来,而抱着她的男子,显然也发现了她此刻的不对劲,却并没有多想,只是一个翻身压在了她的身上,在她耳边发出一声低笑,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了她的额头,道:“成亲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害羞……” 近距离对上这男子熟悉的眸子,淼才敢确定,眼前人真的是莫雨。 他看上去不再是少年的模样,而是变得成熟了许多,头发也由以前的碎发,变成了现在柔顺飘逸的模样。 梦吗? 淼不敢确定,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已经让她惊的做不出任何反应了。 压在她身上的人,开始低头亲吻她的脸颊、耳垂,尔后顺势埋在她颈间,留下一串细碎的温热,引起人周身一阵颤栗。 感觉到对方的手一路向下,淼虽然不明白他这是在做什么,但心底的慌张还是让她及时按住了对方的手,颤抖着开口道:“别这样……” 许是感觉到了她的抗拒,淼发现对方的手慢慢停了下来,又重新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中,只是亲昵地抱着她,却不再有所动作。 在这个人的怀里,淼的心跳声格外明显。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是下意识的觉得,她与这个成年莫雨之间的气氛有点古怪,只要一跟他对视,自己的心跳就会加速,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股让人脸红的气息。 在这样的环境下,根本搞不清楚状况的淼有些心浮气躁,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哪怕知道对方是莫雨,但这个略显陌生、行为还很奇怪的莫雨,她是一刻都不想跟他待在一块,至少不要跟他待在同一张床上!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淼的呼求,她的视野开始产生剧烈的摇晃,蓦地眼前一黑,当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已经是她所熟悉的少年莫雨。 看见熟悉的小伙伴,又想起刚才那个可怕的梦,淼再也忍不住了,突然扑到莫雨的怀里,身体开始止不住的发抖。 “阿淼,你怎么了?”莫雨低头打量着扑到自己怀里的人,一脸错愕。 刚才他一直在旁边打坐,眼见时辰不早了,这才动手把淼摇醒,但不料对方一醒,竟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难不成是做噩梦了? 果然,淼泪眼汪汪的抬起头,带着哭腔道:“我做噩梦了……” 还是个远超出她常识的梦,梦里的莫雨也太奇怪了些,除了模样有几分相似之外,其他地方跟现在真是一点也不一样。 难道说,莫雨长大了真的会变成很奇怪的人吗? 这句话,淼没有问出口,莫雨自然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见她被噩梦吓成这样,不免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只是一个梦而已,醒过来就没事了……” 谁知,莫雨不安慰还好,他的手一碰到淼的肩膀,淼就像触了电一样,直接一蹦三尺远,还面带惊恐的望着他。 尔后,在莫雨满是错愕的目光下,红着脸的淼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很快穿好了鞋子,连屏风上的外衣也没来得及拿,急匆匆的一路小跑离开了莫雨的房间。 于是,莫雨奇怪的发现,从早上开始,淼突然变得沉默了起来,尤其是在跟他对视的时候,整个人都会有些闪躲,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 对于淼的怪异行为,莫雨百思不得其解,他憋了一个早上,终于逮到机会想要问她怎么了,不料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他自己先被人找上了门。 来人是昨天见过的莫众意,他是莫家堡的老管家,却一大早守在了客栈外,等见到了莫雨,更是直接跪在了地上,老泪纵横的喊莫雨为“少爷”。 莫雨沉默着没有说话,面上淡淡的:“你来做什么?若是有事,直说无妨。” 他显然还记得莫众意,却似乎并太想跟他说话的样子。 莫雨态度冷淡,莫众意也没介意,只是急急问道:“昨天发生的事情,想必少爷心里已经有数了,可是要去找那公冶菱的麻烦?” 见莫雨不说话,莫众意以为他默认了,脸上不由透出一丝担忧,急道:“少爷,万万不可!公冶菱心狠手辣,当初老爷就是栽在她手里,少爷此番若是冒然前去,恐怕会着了那蛇蝎女人的道!” 莫众意口中的老爷,指得是莫雨的爷爷——莫高雷。莫众意在莫家堡中资历颇老,曾亲眼目睹了莫高雷在寿宴上被毒杀的经过,对公冶菱是恨之入骨。 对于莫众意的劝阻,莫雨并没有理会,只是问道:“你可知道,当年莫家与公冶家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 莫众意恨声道:“哪里有什么恩怨,分明是公冶菱那个女人心狠手辣,以怨报德!莫家与公冶家本是世交,当初公冶家不幸遭仇人灭门,是老堡主收留了公冶菱,还让天蓝少爷遵守婚约,娶她为妻。可是谁能想到,这女人从一开始就是心怀不轨,竟在老堡主六十大寿那日往酒里投毒!最后莫家嫡系七口人,活下来的竟只有天蓝少爷一人!” “遭仇人灭门……”莫雨反复琢磨着这几个字,显然觉得有哪里不对。联想到莫家遗失的半张藏宝图,他眉头微皱,问莫众意道:“你可知道公冶菱的下落?” 解铃还须系铃人,若要了解整个事件的真相,最简单的方法唯有找到当事人。只可惜昨日莫蕾走得匆忙,他又碰上毒咒发作,根本没有机会细问。 见莫雨问起公冶菱下落,莫众意只以为他是铁了心要去寻仇,着急的劝道:“少爷,当年的事,既然过去了,那就让它过去吧,只要您好好的,想必少爷和少夫人在天之灵都会感到欣慰!” 莫雨见莫众意着急的样子,心知他是真的在担心自己,面上不由得和缓了许多,难得开口解释道:“我找公冶菱,非是为了寻仇,实是莫家牵扯了太多的秘密,我不知其中缘由,不敢妄下判断,这才想找公冶菱问个清楚。” 莫众意一愣,却是微微松了口气,略一沉吟道:“少爷若是想知道莫家先祖和公冶家先祖之事,与其涉险去问公冶菱,倒不如去问她的姐姐公冶菡。公冶菡比起她的妹妹来,为人要好说话许多,且公冶家被灭门之后,公冶菡心灰意冷,早已经隐世多年,现在去问她,能得到的消息总比从公冶菱那里知道的可信一些。” “公冶菡现在身在何处?”莫雨皱眉问道。 莫众意道:“她隐居在青岩的一处山谷之中,听附近的人说,那山谷名为绝情。” 第51章 只道自古伤别离 绵延不绝的秦岭群山之中,有两个人正骑着马并肩而行,正是听了莫众意的话前来寻找公冶菡的莫雨和淼。 对于绝情谷,莫众意只闻其名,具体的位置却并不清楚,后来还是淼卜了一卦,才算出绝情谷的大概方位。 一路上,两人走走停停,淼单纯朝着卦象指示的方向前行,但莫雨却渐渐地察觉到,绝情谷的方向似乎与万花谷的方向是重合的。 于是途径长安的时候,莫雨找到了恶人谷的探子,等问清楚万花谷的具体位置后,直接带着淼进了秦岭的群山之中。这时候淼又稍加一算,发现卦象指示之处,万花谷的方位与绝情谷果然吻合。 “听说万花谷的入口极是隐秘,小雨,你有几分把握可以找到?” 淼跟着莫雨一路走来,见莫雨待她态度如常,丝毫没有梦里的那般怪异,也就渐渐地把之前的梦给忘了。 反观莫雨,本来想在路上询问淼之前反常的原因,但见对方已经恢复如常,眼下又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一时间倒也忘记了询问。 “万花谷入口之所以隐秘,除了天然地形优势外,还有一些机关阵法辅助。如今万花弟子在江湖上的走动越来越多,为了方便他们回谷,想来入口处的机关也不会复杂到哪里去,只要找对了地方,进入万花谷绝非难事。” 见莫雨胸有成竹,淼也不再追问,只是静静的跟在他身边策马前行。 走了一段路,莫雨突然在一处崖壁前停了下来,只见四周绿色葱郁,一面巨大的石壁耸立于此,遮天蔽日,上面还长满了许多绿藤,却是一处死路。 莫雨翻身下马,几步走上前去,静静地打量了这石壁几眼,随后用手在石壁各处敲击试探,待听到有一处回音与别处不同时,果断掀开了那处的绿藤,一条狭窄的缝隙豁然从绿藤下露了出来。 莫雨没有犹豫,牵着淼的手走进了缝隙之中。 从外面看上去,缝隙十分狭窄,但进来以后,里面的通道却颇为宽敞,完全够两个成年人直起身子并排前行。 经过了一条长长的通道,两人面前豁然开朗,一处四面环山的山谷随之映入眼帘。 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是一处高高的断崖,远远望去,只见断崖之下的谷地中雾气蒸腾,树木苍翠,待再走近些,竟能清楚的一览谷中百花繁盛之景。 “阿淼,来这边。” 淼被远处的幽谷之景吸引住,此时莫雨开口一唤,她突然回过神来,却发现莫雨已经走到了一处巨大的机关亭前面,轻轻按住了操纵机关的把手。 见状,淼赶忙走了过去,跟着莫雨在机关亭中站定,待机关一启动,两个人乘着机关很快向下降去。 淼注视着身边飞速闪过的景色,惊叹道:“这种机关我见过,没想到除了墨家的人,现在竟还有人懂得这样的机关术!” 莫雨道:“千年前的墨家机关术乃是天下机关术的鼻祖,万花工圣僧一行的机甲术虽厉害,却也是由墨家机关术发展而来,此处绳车因地形之势建造不易,但本身的构造并不复杂。” 在恶人谷的这几年,也许是家传天赋的缘故,莫雨在机关一道上进步的很快,不仅亲手制作过一些小巧的机关,还研究过各类机关的破解之法。 绳车很快降到了谷底,莫雨与淼一前一后步出了绳车,沿着一条小路径直往前走,四周静悄悄的,除了他们之外根本没什么人烟 又走了一段路,两人步出拐角,终于远远地望见了万花谷的入口,正准备入谷之时,却在谷口碰见了一个白衣女孩。 那白衣女孩年纪不大,身后背着个药篓,此时正蹲在草丛间帮一只兔子包扎腿上的伤。她面容温和,唇角挂着一抹轻快的笑容,眉宇之间的温柔让淼生出了几分熟悉感,不由想起了当年在稻香村里,那个认真守着药炉的小小女童。 淼面上有些恍惚,心中有了些许猜测,却不敢确定,只是朝着莫雨看去,见莫雨心领神会的冲她点点头,似是肯定了她心中的猜测,这才不再犹豫,快步走上前去,对着白衣女孩轻轻地唤道:“是小月吗?” 听见淼的声音,地上已经包扎完毕的白衣女孩身子一僵,猛地抬起头来,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身前的一男一女,半晌,眼中隐隐泛出了泪光。 “莫雨哥哥,阿淼姐姐……” —————————————————————————————————— “原来如此,看来我们几个人,命运皆是曲折离奇得让人难以置信呢……”陈月听淼提起这几年来的经历,不禁感慨道。 她此时正携着淼的手在前面带路,莫雨则是稍稍落后她们一步,安静地跟在后面。 入谷的路上,陈月已经知道两人此行是为了寻找公冶菡,稍一思索,便道:“绝情谷中确实有一处蔓萝山庄,谷里姓公冶的人,我也见过几个。至于他们的庄主是不是叫公冶菡,这我倒是不甚清楚,但蔓萝山庄的这位庄主,平日里十分喜欢花草,经常派人来万花谷向宇晴师父讨教,我们去问宇晴师父,她一定知道。” 当年稻香村事变的前夕,由于陈商的拜托,陈月被万花弟子紫晴带去了万花谷。后来稻香村被毁,陈月便在万花谷中安顿了下来,并被万花七圣中的花圣宇晴收为弟子,这几年的生活还算安逸。 陈月一边说着话,一边带着两个小伙伴往落星湖的方向走去。若她记得不错,今早公冶家的人曾来找过宇晴,但那时宇晴去了“三星望月”探望孙药王,让蔓萝山庄的人扑了个空,他们临走前提过,稍后会再来拜访,所以现在去宇晴那里碰碰运气,应该不会有错。 陈月在万花谷一待数年,对谷中的人事十分了解,就在他们三人快要到落星湖的时候,她突然远远地看到一个墨袍男子迎面走来,脸上还带着焦急之色。 陈月认得对方,见其行色匆匆的模样,不由打招呼道:“宋师兄,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般着急?” 来人是万花弟子宋听枫,在江湖上有“枫上听琴”之称,名号虽雅,但他的人却是十足的嫉恶如仇,对奸佞之人毫不留情。他是万花的执法者,一旦抓到在江湖上为非作歹的人,便会将其抓住关入万花谷的聋哑村中。 陈月一开始见到宋听枫,心里着实有些紧张,唯恐他会跟现今身处恶人谷的莫雨起冲突,不过等对方说明来意后,她算是暂时放下了心。 只见宋听枫一脸苦恼的道:“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谷中很多小动物突然变得焦虑不安,有些野兽更是吓得四处乱窜,我奉命赶往逍遥林,帮助那里的弟子制服受惊的野兽。” “竟有这等事?”陈月听罢,显得有些惊讶,却也没什么头绪,倒是她旁边的淼,闻言有些心虚,莫雨的神色更是变得颇为古怪。 宋听枫此时只顾着跟陈月说话,并没有将注意力分给她身后的人,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开口道:“对了,刚才我路过落星湖,见花圣似乎正在找你,你若是得空,赶紧过去看看吧,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师兄慢走。” 陈月一听宇晴找她,告别宋听枫之后,赶紧带着莫雨和淼往落星湖而去,待得到了湖中心的小屋附近,果然见到了神色有些匆忙的宇晴。 “小月,你来了!” 宇晴远远地见到陈月,眼睛一亮,竟是隐隐松了口气。她拉过陈月,轻声嘱咐道:“刚才谷中发生了一些骚动,义父捎信让我前往‘晴昼海’帮忙,但刚才蔓萝山庄的庄主派了人来,我暂时无法招待,只能麻烦小月代师父陪他们一会儿。” 听宇晴这样说,众人这才注意到一旁的石桌边上,坐着一个绿衣服的妙龄女子,她正神色专注的看着桌上摆着的一盆花。 “师父放心,小月明白了,您路上小心。” 见陈月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宇晴怜爱的摸了摸小徒弟的头,目光又放在了陈月身后的两个人身上,心里猜测这两个人可能是陈月的朋友,但现在事情紧急,只得冲着他们歉意的点点头,这才抽身离去。 见宇晴已经走远,陈月放下背篓,对着石桌旁的绿衣女子致歉:“公冶姐姐,实在是抱歉,师父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先走一步。不过,师父之前有把这株玉堂春的培育方法告诉过我,若是姐姐不嫌弃,小月可以代师父为姐姐讲解一二。” 这绿衣女子名叫公冶芳,此番前来寻花圣,正是为了桌上这盆玉堂春。 蔓萝山庄的庄主最近新得了这盆花,爱不释手,却苦于没有得当的方法养殖,只能看着这花渐渐枯萎,最后还是寻到了花圣这里,经过宇晴的手,才将这株玉堂春保住。 公冶芳此次前来,一是要带回这盆寄养在宇晴这里的花,二是向宇晴请教,怎么样才可以养住这盆玉堂春。 可惜,她来的不巧,正碰上万花谷里发生动乱,宇晴脱不开身,她也不好强人所难。不过,她认识陈月,知道这个女孩年纪虽轻,于医术花草一道上却是天赋极佳,现下对方既愿意将培育之法告诉自己,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 陈月为公冶芳讲解花草培植的方法,莫雨和淼倒也耐得住性子在一旁等候。 看着已经初露少女模样的小月一脸认真的样子,淼的眼睛不知为何有些泛酸,心里还有点奇怪的触动。 直到现在她才真切的感受到,原来距离当年稻香村的日子,真的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昔日的小伙伴一个个的长大,哪怕不在一块,只要知道对方还平安的生活在人间的某个角落,闲暇时还能像现在这样相遇,已经是最值得庆幸的事了。 感觉到身旁人的情绪波动,莫雨微微靠近,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握着少女的手轻微地晃了晃,以示安慰。 陈月一抬头,正巧看到两人交握的双手,微微一愣,眼中隐隐浮现出一抹担忧,却又很快释然。她慢步走来,招呼道:“师父交代的事我已经完成了,莫雨哥哥,你若是有什么事要问公冶姐姐,现在便过去吧。” 莫雨点点头,举步朝着公冶芳走去。他神色平淡,并没有跟对方客气,开门见山道:“你家庄主可是公冶菡?若是她在,劳烦回去告诉她一声,莫家后人来此,有事相询。” 这边公冶芳得了培育玉堂春的窍门,正暗自高兴着,却突然见一个少年人一声不吭的来到了自己面前。本来对方话里提到了自家主人,公冶芳心中还颇为不解,直到对方说出“莫家后人”几个字后,公冶芳呼吸一滞,慌张之余竟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 陈月见状,有些担忧的问道:“公冶姐姐,你没事吧?” 她并不知道公冶家与莫家的恩怨,莫雨也只说他寻公冶菡是为了问一些私事,她相信莫雨的为人,便没有丝毫怀疑的带着他来了落星湖。 但现在观公冶芳害怕的模样,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莫家后人,你来此到底想做什么?” 公冶芳是被公冶菡收养的几个贴身侍女中的一个,虽然没有经历过公冶家的灭门事件,却隐约知道庄主的仇家似乎姓莫。现在这脸色苍白的少年自称是莫家后人,来寻庄主莫不是为了斩草除根? 莫雨看出了公冶芳的心思,虽有些不耐,但还是开口道:“我来此为何,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回去禀报你们庄主,至于见不见我,由她自己决定!” 莫雨冷漠的态度,让公冶芳心中惊疑不定,但以她的修为根本看不出对方的深浅,便明了对方的武功定然在自己之上,心慌之余,见对方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只得运起轻功匆匆忙忙的离开了落星湖。 若这个少年真的是来寻仇的,那她必须赶紧回去知会庄主一声。 “莫雨哥哥,果然还是老样子……” 陈月观莫雨在外人面前摆出的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 这个人还真是和以前一样,几乎没什么变化,明明是个很好的人,却偏偏总是冷着脸,拒绝旁人的靠近。 不过,似乎比起以前,现在的莫雨还是有一点改变的…… 想到这里,陈月歪头看了淼一眼,发现对方的视线还停留在莫雨的身上,眼中带着些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依赖。 陈月注意到这一点,抿嘴一笑,心中不知为何竟产生了些许安慰。 公冶芳走后,莫雨三人也很快循着她的踪迹追了上去,待绕过仙迹岩来到一处大瀑布前的时候,已经完全不见了公冶芳的踪影。 莫雨心知这瀑布附近定然有通向绝情谷的路,但因为不清楚入谷之法,也只能原地等待公冶芳的消息。 所幸,在莫雨的耐心告罄之前,公冶芳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瀑布之前,与她同来的还有一个青衣女子,却并非公冶菡。 迎着众人的打量,那青衣女子翩然而至,来到莫雨跟前盈盈一拜道:“莫小公子,我家庄主有请,还请随婢子前往绝情谷一叙。” 莫雨面无表情的应下,毫不在意对方会不会设下陷阱,反倒是淼见他准备动身,也想跟着一起去,却被一旁的公冶芳伸手拦下。 公冶芳语气生硬的道:“这位姑娘留步,我家庄主说了,只见莫家公子一人。” 淼一愣,还不待说什么,莫雨已经抓着她的手把人拉了过来,还狠狠地瞪了公冶芳一眼,直把对方吓得不轻。 见淼脸上透着些郁闷,莫雨拍拍她的头安抚道:“你和小月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回来。” 眼见莫雨的身影消失在瀑布之后,淼站在原地干瞪着眼,竟然有些气闷。一旁的陈月看了,又是忍不住一笑,迎上淼看过来的满是疑惑的眸子,轻声道:“我之前还道,大家哪怕长大了,也还是老样子,但现在看来,阿淼姐姐这些年倒是变了不少。” “变了不少?”淼不解的问道:“哪里变了?” 陈月轻轻一笑,面色温柔,脸上带着些许回忆的神色:“要说哪里变了,我也说不上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大概变得比以前更有人情味了吧。” 在陈月的记忆里,以前的淼是一个过分安静的人,与旁人之间总是淡淡的隔着一层,哪怕在面对跟她关系最好的小荷时,她的情绪也似乎总是不多的样子。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淼带给人的感觉并非是冷漠,而是缺少常人所拥有的感情,无情无欲,仿佛一尊精致却冰冷的神像。 陈月注视着淼白皙柔软的脸颊,透过对方的眼睛,她可以清楚地从那里面找到自己的影子,而不是像从前一样,空无一物。她灿然一笑道:“现在阿淼姐姐跟莫雨哥哥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快乐,不再像从前那般,对什么事情都无动于衷。” “有吗?”淼见陈月认真的神色,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对自己的变化,确实是不怎么清楚的,因为一路走来,她只是在不停地打破着以前母亲对她的要求,然后接受着一些自己以往没有接触过的东西罢了。 从一开始来到大唐的恐慌,到慢慢接受了稻香村的一切,再到现在对稻香村的怀念,仔细想想,原来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她以前的模样,她已经有些记不起来了。 “阿淼姐姐,你要跟着莫雨哥哥一起去恶人谷吗?”陈月轻声问道。 她在路上听淼无意间提过,他们两个人是在回去恶人谷的路上,临时决定回去莫雨的老家,这才牵扯出了这一系列事情。 面对陈月的问题,淼点头道:“等这件事告一段落,我会陪着他回去恶人谷。” 淼面色坦然,并没有其他任何消极的情绪,陈月本来想要说出口的话,竟也说不出了。 她叹了口气,道:“阿淼姐姐跟莫雨哥哥去了恶人谷,毛毛去了浩气盟,小白去了纯阳宫,而我,也在恬静的万花谷中长大,这里百花常开,常有仙境之感,只是却少了当年儿时的玩伴……” 陈月的话里隐含着淡淡的失落,淼见不得她难过,便牵起了小小少女的手,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掌心,安慰道:“但幸好我们都在,以后有时间还可以聚一聚,虽然分开了,只要彼此安好,何愁没有再见的时候。” 陈月一愣,慢慢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应道:“没错,虽然童年时的这些朋友,如今都各自走上了不同的路,但我们的友谊永远都不会变。”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陈月一把拉住淼的手,神色坚定的道:“阿淼姐姐,你跟莫雨哥哥都要好好的,恶人谷不是什么良善之地,你们以后的路也许不会走的太过顺遂,但只要你们一直在一起,我相信即便有什么艰难险阻,你们也一定可以克服。” 听了陈月的话,尤其在听到那个“在一起”的时候,淼心下一突,不由又想起了那个奇怪的梦,脸上突然有点烧,想都没想就掩饰般的点头道:“会的,一定会的。” 陈月见淼脸红的样子,一时间更加肯定自己心中的猜测,也是跟着抿嘴一笑。 两个姑娘手牵着手,又说了半天的悄悄话,莫雨的身影这才逐渐从瀑布的后面显现出来。淼见莫雨周身并无损伤,脸色却很阴沉,心知事情可能进行的并不顺利,不由问道:“小雨,怎么样了?” 见到淼,莫雨的脸色缓和了些,却仍旧不太好,他摇摇头道:“公冶菡没有隐瞒,她所言之事与我之前的猜测也对上了七八分,只是有些事情还是不清楚,需要回谷后再行调查。” 淼点点头,明白了莫雨的言下之意,有些不舍的看了陈月一眼,哪怕心里明白自己不能在万花谷久待,但心情还是不免低落下来。 陈月捏了捏她的手心,温柔安慰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刚才阿淼姐姐也说了,只要我们彼此安好,一定会有再次重逢的那天。” 莫雨道:“小月,你多加保重,此去一别,还不知道何时能够再见。” “你们也要多加保重……” 陈月为离别的气氛所感染,心情有些不妙,却也知道莫雨已是恶人谷中有名的人物,若是被万花谷的人发现了他的身份,必定不会轻易让他离谷,当下便道:“莫雨哥哥,阿淼姐姐,趁着天还未黑,我送你们出谷吧。” “好。” 淼最后看了陈月一眼,突然紧紧地搂住了她。 陈月一愣,也轻轻的环住了淼的后背,闭了闭眼,止住了眼角的湿润。 虽然几个人嘴上不愿意承认,但他们的心里其实都明白,今日一别之后,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怕会越来越远了。 第52章 情动却道人不知 与陈月道别后,莫雨和淼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万花谷。 两人牵着马,沿着林子里的路往回走,眼见要走出林子的时候,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从声音的杂乱程度来看,对方的人数至少在七八人以上。 莫雨顿生警惕之心,拉着淼的手往前走了几步,远远地看见几个身着墨蓝劲装的人正朝着这边快马奔来,他们大多以面具遮脸,其中有几个人已经注意到了这边。 “是唐门的人,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万花谷附近?” 唐门弟子并无固定行装,但他们脸上的面具,却是刻有唐门的标识。望着疾驰而来的几人,莫雨的眉头微微蹙起,显然觉得这几个唐门弟子出现的时机不大对头,但淼定眼一看,却在这些人里发现了一个颇为眼熟的人,不由惊讶出声:“怎么是她?” “你认识?”莫雨侧头问道。 淼点点头,颇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答道:“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叫唐清灵,是我在唐门的……姐姐。” “姐姐?” 莫雨一挑眉,显得有点意外,不过对于唐清灵这个人,因为一些江湖传言的关系他倒也不算陌生,听说这人武功不错,为人也精明,但脾气反复无常,是个活生生的女杀神。 两人谈话间,来人转瞬即至,淼看见了唐清灵,唐清灵自然也注意到了不远处的淼。 唐清灵策马来到近前,距离淼还有十几尺的时候便翻身下马。她的唇角微微勾起,看着淼的目光里满是笑意,刚要开口打招呼,却在下一秒看见妹妹与陌生少年相握在一起的手时,突然僵在了原地。 唐清灵脸上覆着面具,旁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变化,却能感觉到她的气场似乎变得有些沉重。她三两步来到淼的跟前,直接无视了莫雨,对妹妹嘘寒问暖道:“阿淼,许久不见,最近可还好?父亲对你甚为想念,若是有空,随姐姐回一趟唐门如何?” 淼轻轻地眨了眨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侧头看了莫雨一眼,见他双手环胸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便有些为难的对唐清灵道:“可是,我要跟小雨回恶人谷了……” “去恶人谷跟回家并不冲突,阿淼先随我回一趟唐门,事后我再把你送回去。小婉即将出嫁,你若能回去探望她,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唐清灵眼里带着笑,心里却恨得咬牙切齿。 她当然知道淼要跟着眼前这小子去恶人谷的事,她这次不远千里的追过来截住他们,为的就是阻止妹妹去恶人谷。 想到这里,唐清灵不禁一阵郁闷。妹妹也就算了,她年纪还小,肯定不清楚恶人谷是个什么地方,才会如此草率的下决定。可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在知道淼要去恶人谷后,父亲唐傲风竟然是持默许的态度,甚至在她想来截人的时候,还试图阻止! 虽然不能与父亲正面起冲突,但唐清灵心中不乐意的事,从来不会轻轻揭过。于是,她找了个机会,瞒着父亲与一众长辈,偷偷带着人离开了唐门,顺着探子给的情报一路追了过来,正好堵到了人。 不管如何,只要把人带回了唐门,她总能找到办法将人留下,恶人谷不是什么好去处,她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妹妹,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见唐清灵如此说,淼显得有些为难。 若是以前碰到这样的事,她会直接拒绝,可是如今不知为何,看着对方殷切期望的脸,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竟然有些说不出口。 看出了少女的为难,莫雨干脆的道:“我陪你去唐门,事后再回恶人谷。” “可是,会不会耽误你的事?”淼心里虽然很乐意,但同时却又担心会麻烦到莫雨。 莫雨轻描淡写道:“无妨,最近恶人谷没有大事发生,有谷主在,我晚一点回去碍不着什么事。” 淼开心的答应了,一旁的唐清灵却觉得头疼。 她本来只打算带着妹妹一人回唐门,但现在莫雨这么说了,她若是一味出声反对,倒显得故意跟对方过不去。 唐清灵不怕莫雨,却怕自己一旦对莫雨表现出了恶意,会引起妹妹的反弹。 虽说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但唐清灵很清楚,在妹妹的心里,她这个姐姐的分量恐怕远远比不上青梅竹马的莫雨,若是她和莫雨闹将起来,最后为难的还是淼。 于是,为了不让妹妹为难,唐清灵只得接受莫雨一起回唐门的事实。 一路上,莫雨和淼策马在前,唐清灵便带着几个弟子跟在他们的后面。 看着前面两个人的背影,唐清灵的眼中满是郁闷之色。虽然很想上前把两个人分开,但不知为何,她和其他几个弟子的坐骑,一旦靠近前方的两人便会变得惊恐不安,甚至会停下来原地打转,怎么都不肯往前走。无奈之下,她只能带着弟子远远地跟在后面,眼睁睁的看着前面两个人亲密无间。 莫雨骑在马上,余光扫过身后的几个人,心里突然有些烦躁。 他侧头看了淼一眼,低声道:“阿淼,咱们先行一步,提前去唐门怎么样?” 大部分的时间里,淼对于莫雨的提议从来不曾有过异议,这次也一样,痛快的应道:“好,我去跟清灵姐姐打声招呼。” 她一拉缰绳,回过头正要出声,却不料腰间一紧,整个人突然被一股力量拽住,眼前一花身体轻飘飘的落在了莫雨的身前,而莫雨一手护着人,手中马鞭一扬,载着他们二人的白马突然加速朝着前方跑去。 整个过程只发生在一瞬间,唐清灵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莫雨已经带着淼驾马跑出了很远。 “这小子——” 唐清灵的脸色变得阴沉无比,周身气势骇人的紧。 一旁的唐函见状,上前劝道:“师姐莫急,天快黑了,他们定然去了前方不远处的驿站,咱们快一些,应该可以追上。” 唐清灵沉着脸,一扬手里的马鞭,身下坐骑嘶鸣一声,连人带马化为一道疾风快速朝着两个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一时间,官道上数匹马飞奔而去,掀起了一阵尘土飞扬。 ———————————————————————————————————— 莫雨带着淼一路疾驰,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最近的一家驿站。 他率先下马,刚想问淼肚子饿不饿,一转头却发现对方还待在马背上,整个人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莫雨伸手在对方面前挥了挥,唤道:“回神了,我扶你下来?” 说是扶,但见少女呆呆的模样,一点没有要下马的意思,莫雨干脆握住她的腰,一把将人从马上抱了下来。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打量着有些不太正常的少女,莫雨心下纳罕,再仔细一看,却发现对方微垂着头,白皙的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晕,整个人显得无比羞涩。 此刻,淼的内心也确实很羞赧。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经历了那个奇怪的梦以后,她跟莫雨独处的时候,再也恢复不了以前的状态了。 这几天,只要两人稍微靠近一点,她的心跳就会开始变快,独处之时尤甚。 刚才,她与莫雨共乘同一匹马,对方的手恰好搂在她的腰间,弄得她的心跳开始止不住的噗通噗通,还有刚才对方抱她下马的时候,一股很奇异的感觉突然从脚底蹿出,一下子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弄得她现在脚步都有点发软,根本不敢抬头见人。 这个现象,她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自然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又不敢跟莫雨提起,心里只觉得烦恼无比。 但很奇怪的是,每当那股奇异的感觉出现,她在手足无措的同时,却又觉得,自己似乎并不讨厌那种感觉,心里甚至会因为莫雨的亲近而感到开心。 这到底,是怎么了? 淼心中所想,莫雨当然不知道,他只是有些担心她的状态。少女的脸实在红的不正常,甚至让莫雨产生了对方是不是练功走岔了路子这样的想法。 “我没事……” 淼害羞的捂住脸,仍是低着头不敢看莫雨,直到过去了好一会儿,她才觉得自己脸上的温度稍稍下降了一点。 可惜,她觉得自己好多了,但这副模样落在莫雨的眼里,就是有事的证明! 于是,莫雨无视了某人的抗拒,强行把手贴在了对方的额头上,只觉手下一片冰凉,并没有发热的迹象。只是,当他把手移到对方的脸上时,他听到了一股越来越清晰的噗通声。 莫雨耳力很好,他确信自己听到了一阵强烈的心跳声,不由皱起了眉头,又把手移到了淼的心口处,果然感觉到了对方剧烈的心跳,有些着急道:“阿淼,你怎么了,怎么心跳的这样快?” 少年担心的话语,淼一个字也没听清。 早在对方把手放到她心口前的那一刻,她的耳边便轰隆一声,一切的声音都在一瞬间离她远去了,只能感觉到身上的体温一下子升高,整个人都要被烧熟了。 下意识的,她一爪子推开了对方搁在她心口处的手,对方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回过神。 见莫雨一副错愕的样子,淼心里突然有点慌,不由觉得自己是不是反应太大了,但刚想开口说点什么,远处传来的一阵打斗声,突然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不远处,一男一女携手而来,追在他们后面的,是好几个手持刀剑的武林人士。 “雨卓承,你这个武林正道的败类,还不快快与楚妖女束手就擒!” 渐渐跑近的一男一女见身后之人穷追不舍,不知道出于什么考量,竟然真的停下了脚步,这一耽搁,两个人顿时被后面追来的人团团围住。 早在这对男女回头之时,莫雨便看清了他们的样貌,见两个人遭遇围杀,微微挑眉道:“这不是浩气盟的雨卓承和我恶人谷的楚霞影吗,他们怎么在一起,还被人追杀?” “小雨,你认识他们?”被这些人一打岔,淼的状态慢慢恢复了正常,也许是有外人在的缘故,她敢抬头看着莫雨说话了。 “嗯,我之前与那姓雨的交过手……” 莫雨皱着眉头看向不远处的那些人,神色颇为冷淡。他注意到形成包围之势的武林人刀剑明显针对楚霞影而去,但护着楚霞影的雨卓承却只是一次次打落对手的武器,并没有下狠手。 莫雨冷笑一声,心里变了主意,一下子冲上前去,瞬间拧断了一个想从背后偷袭楚霞影的男人的脖子。 莫雨出手,场中局势霎时一变,围攻雨卓承与楚霞影的几个江湖人不得不暂时停手,满是警惕的打量着这个出手狠辣的少年。 莫雨虽然位列“十恶”之一,但除了恶人谷的人以外,在厮杀中见过他的江湖人差不多都已经身赴黄泉了,在场的这几个江湖人,明显是一群乌合之众,即便莫雨不遮不掩的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绝对认不出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的少年,会是“十恶”之一的“小疯子”。 最后道出莫雨身份的,不是来自恶人谷的楚霞影,而是身在浩气盟、与莫雨有过几次交手的雨卓承。 “小疯子,你怎么会在这!” 雨卓承由一开始的惊讶,慢慢转变为戒备。他虽与楚霞影两情相悦,但这并不妨碍他依旧是浩气盟中那个嫉恶如仇的“甘霖瑞雪”,对于恶人谷里除了楚霞影以外的其他人,他依旧无法生出好感。 况且,在他与楚霞影出逃的这个节骨眼上,恶人谷的“小疯子”突然出现在此,难保不是奉命前来捉拿楚霞影的追兵。 “卓承,不要冲动……” 楚霞影在恶人谷待了这么多年,对于莫雨这个人,她远比雨卓承要了解的多。若恶人谷真的要派人抓她,即便是她的义父陶寒亭亲至,也绝不会是莫雨前来。 这次遇上,应该只是巧合而已,希望双方千万不要起什么冲突才好,楚霞影暗道。 莫雨离谷日久,还不清楚雨卓承与楚霞影私奔的事,但见两人神态间颇为亲密的样子,前后一联系,心里已是猜到了几分,觉得不外乎又是一对为武林正道所不容的苦命鸳鸯,只是不知道这份感情里,到底有几分真假。 别人的私事,莫雨没心思过问,只对那些武林人士道:“这么多人围攻我恶人谷的人,是当恶人谷没人了吗?” 他话音刚落,身形已是消失不见,尔后伴着一道凌厉的掌风,无数惨叫声响起,围在他周围的武林人士,不是被他一掌要去了性命,就是重伤倒地,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莫雨,休要伤及无辜!” 这时候的雨卓承,刚刚带着楚霞影踏上逃亡的道路不久,还不忍对昔日同道中人下杀手。 他不知道的是,在不久的以后,他会经历为昔日所救之人背叛的痛苦,那时的他孤身力薄,又遭到一群忘恩负义之徒的出卖,下手只会比现在的莫雨更狠。 “无辜?哼,姓雨的,果然还是太天真!”莫雨看着持剑挡在自己面前的雨卓承,微微眯起的眼里闪过一抹寒光。 “卓承,小心!” 楚霞影惊呼一声,被雨卓承护在身后的一个江湖人已经反手一刀朝着雨卓承的肩膀砍去,却被雨卓承下意识的一剑割破了喉咙,倒在地上咽了气。 “这——” 雨卓承颤抖着握住手中沾染了鲜血的长剑,眼中闪过一抹痛苦和愤恨。见他这个样子,楚霞影心中哀痛,想要上前安慰,却苦于对方剑上已经见血,而她一看到血腥之色,身体会控制不住的颤抖。 雨卓承失神之际,耳畔突然传来一阵明显的脚步声,其间伴随着一声熟悉的怒斥,他闻声抬头,却见不远处大步走来一个身穿雪白道服的男子,惊愕之余,不由微微睁大了眼睛。 “祁师叔!” 第53章 紫虚染尘引恩仇 来人是“纯阳五子”之一的祁进,他冷峻的脸上满是怒容,一身雪白的道袍平添了几分风尘仆仆的味道。 他并非孤身一人,他的身后还跟着十几个纯阳弟子,雨卓承眼尖地认出,其中大部分是紫虚门下弟子,也有少数清虚门下弟子。 祁进自不远处大步赶来,看清了场中一众武林人士的惨状后,英俊的脸上充斥着滔天怒火,他背后长剑出鞘,指着雨卓承怒喝道:“孽徒,你不仅与恶人谷的妖女私下勾结,如今还敢肆意伤害无辜,纯阳宫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师叔……” 雨卓承喉咙发苦,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这位师叔的话。 他与楚霞影私奔在先,心中已是觉得愧对师父和纯阳宫的几位长辈,如今半路被同门截住,他亦不知该怎么面对对方的质问。 雨卓承身为纯阳弟子,对祁进尚有几分顾忌,可莫雨就不同了,先不说他如今身在恶人谷,就是没入恶人谷,他跟祁进也是没什么交情的。如今既是遇到了“纯阳五子”之一,恶人谷也算牵扯其中,白白送上门来的高手,何必放过? 莫雨抱臂立于原地,肆意的打量了祁进几眼,慢悠悠的出声道:“早前听闻华山纯阳宫的开山祖师道法高超,他早年收下的两个弟子,不管是纯阳宫掌门李忘生,还是早在中原销声匿迹的剑魔谢云流,皆是当世一流高手,却不知道你这个‘五子’之中排名最末的紫虚真人,到底道行如何?可千万别是浪得虚名,堕了你们祖师爷的名声!” 对于莫雨的挑衅,祁进还不待有所回应,一旁的雨卓承已是握紧了手中的剑,拦在了莫雨的身前,警告道:“莫雨,休要对祁师叔无礼!” 纯阳宫其他人或许不清楚,但身在浩气盟与莫雨有过几次交手的雨卓承却是知道,眼前的少年年纪虽小,武功却着实是不弱,尤其是陷入癫狂的时候,放眼整个浩气盟,恐怕只有开阳坛主林可人可以将其制住。 若是任由莫雨和祁进交手,祁进道行虽不低,却也扛不住莫雨发起疯来六亲不认,到时候万一伤到祁进,这是雨卓承最不愿见到的。 可惜,雨卓承一片爱护的好意,正在气头上的祁进根本注意不到。 他听得雨卓承道出眼前少年的名字,竟是恶人谷“十恶”之一的莫雨,先前因雨卓承私奔而燃起的怒火,此刻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喝道:“孽障,没想到你不仅与恶人谷的妖女搅和在一起,竟还跟十大恶人有所来往,简直是大逆不道!还不速速束手就擒,随我回纯阳受罚!” 莫雨见祁进一脸怒火中烧,却是没理会自己之前的挑衅,也不跟他废话,运起“凝雪功”直接拍了过去。 空气中飘出第一朵霜花的时候,祁进手中长剑已是迎上了莫雨的双掌。 莫雨武功不错,对上祁进尚有一战之力,却因对方的纯阳心法慢慢变得束手束脚。 祁进天资聪颖,又身负纯阳镇派武学紫霞功,内力纯熟,剑法凌厉,在与莫雨交手期间,太极八卦组成的气场不断铺在两人周身,受他内力的影响,莫雨的行动渐渐变得迟缓。 淼的注意力一直在莫雨身上,见他行动之间并不顺畅,回想起小时候见过的那个道长姐姐,心中明了可能是纯阳的武学对他有所掣肘。她的视线扫过地上铺满的八卦气场,又扫过一旁观战的纯阳弟子,心中一动,已是有了主意。 本在旁观战的雨卓承,见莫雨跟以前相比功力又提升了不止一个层次,心下惊骇不已,觉得这少年在武学上的天赋放眼天下间亦是少有,假以时日,还不知道会达到怎样的高度。 他看得正入神,眼前却突然飞过一个虚影,伴着身旁纯阳弟子的惊呼声,雨卓承一转头,正好看见之前与莫雨在一起的少女,手上已经抓了一个纯阳弟子,其他纯阳弟子见状,本想上前搭救,不料眼前一花,半空浮现出点点火光,将他们拦在了原地。 “你想做什么!” 出于对同门的担心,雨卓承长剑出鞘便要阻拦,岂料脚下一滞,一株长势奇怪的绿腾突然凭空窜起,密密麻麻的缠住了他的脚腕。 雨卓承未曾多想,毫不犹豫的一剑斩下,困住他双脚的绿藤虽然应声而断,但切口处却又冒出了许多新生的枝芽,很快顺着他的剑一路蔓延而上,不过顷刻之间已经缠住了他的半边身子。 雨卓承使劲挣扎了一番,但持剑的手被牢牢的锁住,半边身子根本用不上力,他根本没想到这些看似脆弱的藤蔓,竟然如此难缠。 短时间内无法脱身,雨卓承索性不再挣扎。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陌生的女孩,眼中暗含警惕。但出人意料的是,在困住其他纯阳弟子还有雨卓承之后,对方并没有对掳去的纯阳弟子做什么,反而把人放开了。 见此,雨卓承刚要松一口气,却见那女孩突然有了动作。只见她一只手轻轻拂过纯阳男弟子的双手,另一只手则是轻轻点了点男弟子的头部,虽是一触即离,但举止间的慎重与严肃,却仿佛完成了一个别人看不见的仪式。 在雨卓承的注视下,白衣女孩的双手开始慢慢演变出一种奇怪的姿势,像是在空中弹奏一张无形的琴。 不知道为何,这一刻雨卓承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木偶戏,街上那些杂耍艺人操纵木偶时的手势,与这女孩的动作一般无二。但不同的是,杂耍艺人手下操纵的是木偶,而这女孩身边的,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想到这里,雨卓承的身上慢慢冒出了冷汗,暗骂自己荒唐,可是接下来的一幕,却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 随着白衣女孩手指的动作,那名原本显得十分沉默的男弟子突然之间有了反应。他慢慢拔出了身后长剑,动作虽然有些僵硬,却是准确无误的将一道剑气砍向了祁进。 祁进与莫雨打的正激烈,突然感觉到有一股不弱的剑气冲着自己而来,闪身避开后,却再次为一道怪异的气劲偷袭,体内经脉竟然有些运行不畅。 祁进很快认出,打中他的剑气是纯阳“紫霞功”中的一式,可扰乱人的经脉运行,阻扰敌人的行动。 他来不及细思,一道冰蓝色的剑气突然从天降下,落在他脚下久久未散,直接铺成了一片八卦气场,他的动作一滞,险些没能躲过莫雨迎面而来的一掌。 “岂有此理!” 祁进为紫霞剑气所阻,心中大怒,下意识认定是雨卓承死不悔改,竟帮着恶人谷的人来对付他。但当他避过莫雨一击,刚要转头喝问之时,却发现对他动手的并非雨卓承,而是一名自己门下的弟子。 祁进见那名男弟子双目无神,面色僵硬,一时心下大骇,很快注意到了男弟子身旁那个举止怪异的白衣少女。 祁进的道行比之雨卓承要高深许多,凝神一看,竟发现男弟子的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光”,而他的头部和四肢的部分,由“白光”之中牵出了一缕缕微光凝成的细线,细线的那一头,正缠绕在白衣少女纤细的十指之上,随着她手指的动作,细线另一边的人完全成了一个温顺听话的人偶。 “妖女,你对我门下弟子做了什么!” 祁进一剑震开莫雨,直接朝着白衣少女奔来,所过之处,剑气激荡,出手便是夺命杀招,却被对方轻身躲过。 祁进一击不成,执剑再刺,却因中间有失去意识的男弟子持剑阻挡,他不欲伤到这名弟子,出手之时难免束手束脚。 这边,淼趁着祁进有所顾忌,直接轻功越过他的头顶,轻飘飘地落在了莫雨的身边,见人安然无恙,这才稍稍松一口气。 没了施术者的控制,早前的纯阳男弟子直接倒了下去,祁进一惊,伸手探上了这名弟子的脉搏,发现对方只是脱力昏迷之后,心下稍安。 他把陷入昏迷的弟子妥善安置一旁,眼神冰冷的扫向对面,见之前的白衣少女正围在莫雨身边嘘寒问暖,面色一沉,喝道:“妖女,你与恶人谷的恶人狼狈为奸,又对我门下弟子使用妖法,今日我便除了你这祸害!” 莫雨观祁进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早已挺身挡在了淼的身前。他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却被一道铿锵有力的女声打断。 “哪里来的妖道,胆敢冒充纯阳宫门下祸害百姓,看来今日我少不得要替纯阳真人除了你这欺世盗名之徒!” 唐清灵的身影出现在大路的另一头,同行的唐门弟子远远地跟在她身后。她的人距离这边尚有一段距离,但传来的声音却十分清晰,仿佛近在咫尺,显然是用上了内力。 唐清灵快步而来,因有面具的遮挡,旁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从她冷冷的目光中,察觉出此人的来者不善。 祁进剑眉一皱,冷声道:“我乃纯阳宫祁进,如假包换,哪里用得着冒充!倒是姑娘这般鬼鬼祟祟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之辈,不问是非,上来便血口喷人,该不是出自蜀中唐门吧?” 祁进这话太过刁钻,他早早地察觉了来人的身份,如此回应,实在让人不好接口。 说是,等于承认了唐门中人都是一群鬼祟之辈,说不是,又要担上冒充唐门弟子、意欲嫁祸唐门的罪名,虽然唐清灵是货真价实的唐门弟子,即便矢口否认也不怕遭到唐门追究,但这样一来,未免太过窝囊。 唐清灵唇角一勾,像是没听到祁进的话一样,一改方才的气势汹汹,声音轻柔的道:“原来是纯阳宫的紫虚真人到了,实在对不住,晚辈眼拙,方才竟然没能认出老前辈,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江湖骗子,在借纯阳宫的名义四处招摇撞骗呢!” 唐清灵生得貌美,声音又悦耳动听,不生气的时候,装出来的样子很能哄人。只可惜她到底是个心气大的主,哪怕多年行走江湖的经历让她变得圆滑了许多,但脾气这种东西,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她平生最恨之事,便是亲人受到伤害,连弟弟唐无绝这样与她性格相冲、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的人,若是受到旁人非议,她尚且要护上一护,更别说小妹这样文静乖巧的小女孩了。 与人有仇?那一定是对方的错! 唐清灵表面上客气有礼,话里却是夹枪带棒,里面的恶意明显到傻子都能听出来,祁进又怎会不知? 作为纯阳宫吕祖的亲传弟子,祁进在江湖上辈分很高,年纪却并不大,如今虽已不惑,但对于习武之人而言,正是巅峰之年,远远到不了被别人尊称为“老前辈”的地步。唐清灵如此调侃,又假惺惺的说自己认错了人,不是故意找茬又是做什么? 祁进的眉头狠狠皱起,对唐清灵已然没什么耐心,冷声道:“阁下是唐门的哪一位?如此胡搅蛮缠,到底有何目的?”他的目光隐晦的扫向了散落在周围的唐门弟子,此时微风拂过,驿站后方的林子里传来叶子沙沙作响的声音,不知道在人后看不到的地方,又隐匿着多少来自唐门的暗影? 祁进耐心告罄,唐清灵也不欲与他废话,冷冷的道:“紫虚真人好大的威风,管天管地,一言不合便要喊打喊杀,难不成以为别人都是你纯阳宫中养的狗,可以任你宰杀?” 祁进握着长剑的手微微一紧,正要发怒,却突然注意到唐清灵此时的位置有些微妙,正好站在了之前那个白衣少女的大前方,挡住了他看向对方的视线。 祁进眸光一动,心中渐渐有了一个猜测。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被莫雨护在身后的白衣少女,对唐清灵道:“唐门与纯阳宫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姑娘今日这般纠缠,莫不是为了这个小姑娘?” 唐清灵冷声道:“是又如何,难道你要与我唐门抢人?” 祁进长剑一甩,冷冷道:“祁某此次下山,本是为了追回门下逆徒,不料碰上恶人谷宵小,这才出手除恶。这小姑娘既是唐门的人,我便放她一马,不过奉劝姑娘一句,回去以后还是严加管教的好,若是一味纵容使其走了邪路,恐怕迟早会坏了唐门得来不易的好名声!” “你——!” 唐清灵的脸色变得阴沉无比,她早前听过纯阳宫紫虚真人的冷漠孤傲,但万万没想到,对方会狂妄到出口讽刺整个唐门! 祁进“高高在上”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唐清灵,她长大后脾气本有所收敛,已经甚少在外人面前暴露“真性情”了,但是耐不住祁进先是对自家小妹喊打喊杀,后来竟然骂到了唐门的头上。望着祁进那张写满冷漠的俊脸,唐清灵脑中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唐清灵把手中马鞭一扔,大步上前,也不顾祁进戒备的目光,指着他气极反笑道:“真是给脸不要!之前不过看在纯阳宫的面子上,才尊你一声紫虚真人,哪里知道你竟然还狂上了!江湖上谁人不知,纯阳‘紫虚’,文不如清虚子于睿,武不如‘剑魔’谢云流,德不如掌门李忘生,魄力比不上金虚子卓凤鸣,为人偏偏还傲慢无礼,目中无人,若不是看在你吕真人弟子的份上,谁会把你放在眼里!小子,泥潭里滚久了,自己身上的灰还没弹干净呢,哪里来的立场去教训别人!” 随着唐清灵的话音落下,周围突然变得静悄悄的。跟随祁进下山的一众纯阳弟子,此时都低着头一声不吭,根本不敢去看祁进的脸色,至于雨卓承,他早已经傻眼了。 祁进此人,虽然天资很高,又是纯阳宫祖师的入室弟子,但为人却真的是冷漠孤傲,出了名的不易相处。 祁进入吕洞宾门下之前,因年少气盛,曾有过一段不怎么光彩的经历。这段敏感的过去导致了他的嫉恶如仇,行事上难免会有偏激的一面,他为人没什么坏心,但平时处事上有些不留情面,得罪的人不少,但一般人都看在他为人正派,或者出身纯阳宫的份上,并不与他计较。 唐清灵看着祁进铁青的脸色,露出了一个没什么诚意的假笑,尔后突然转过身,对着不远处的莫雨和淼做出了一个“快走”的口型。 淼微微一愣,却在下一秒单手结印,伴着掌心流转的绿意,原本空无一物的地面开始发生变化,大片灵草凭空而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铺满了周围的地表,在一片绿意之中,点点粉红的花苞慢慢长出,迎着晚风,慢慢变成了一片美丽梦幻的花田,令在场众人都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世间美丽,大概都如昙花一现。 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千万花瓣于一瞬间脱离了花萼,洋洋洒洒的飘散在空中,形成了一场送别的花雨。 花雨落下之时,花田中心的莫雨和淼身形渐渐变得模糊,他们的身体四散为片片花瓣,随着落下的花雨一起消散在空气中,跟着他们一同消失的,还有雨卓承和楚霞影。 祁进大惊,伸手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雨卓承抓去,却只是抓到了一些碎裂的花瓣。待花雨完全消散,场中已经彻底失去了那四个人的踪影。 在场众人被眼前这一幕惊得久久不能回神,祁进心思机敏,已经猜到这番景象可能与刚才那个白衣少女有关,再回头看唐清灵,见其一副八风不动的淡定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怒道:“唐门真是枉为武林正道,竟然帮着恶人谷拐走我纯阳宫的弟子!” “纯阳宫弟子?”唐清灵扑哧一笑,道:“雨卓承不是已经成了叛逆之徒么,甚至劳动紫虚真人前来捉拿,怎么现在又变成了纯阳弟子,真人这是打算既往不咎了?” 失去了雨卓承的踪迹,祁进早已是怒火中烧,见唐清灵还在纠缠不休,也不再与她废话,直接拔剑道:“唐门一意孤行,便不要怪祁某手中之剑不客气。纯阳弟子听令,列阵!” 唐清灵冷哼一声,看都不看周围的纯阳弟子一眼,只对祁进道:“若真人执意动手,我唐门也不会怕了你纯阳宫。只是现下我有一事不明,真人口口声声说要惩奸除恶,却不知道对于谷姑娘的事,真人打算什么时候给个交待?” “你什么意思?”听唐清灵提起了谷之岚,祁进握着剑的手不自觉的收紧,心中突然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唐清灵面具下的脸慢慢露出了一个充满恶意的笑,一字一句道:“万花谷的谷姑娘身世坎坷,幼时家中曾遭恶人灭门,以致年纪轻轻便身患重症,一夜白头——” “你到底想说什么!”祁进在听到“灭门”二字时,脸色霎时间变得难看起来。 唐清灵没理会祁进的脸色,自顾自道:“我只是听说,十几年来万花谷的裴元先生一直在找当年灭谷家满门的凶手,发誓要给姐姐一家报仇。正巧,最近我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了当年谷家灭门一事的蛛丝马迹,若我跑去告诉裴先生凶手是谁,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 祁进的脸色已是煞白,却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唐清灵见好就收,面无表情道:“真人是聪明人,我也并非蛮不讲理之徒,咱们何不各退一步,相安无事?” 祁进握着剑的手紧了紧,刚要说些什么,却突然被一个冷淡中带着些许温润的声音打断。 “方才,裴某人似是听到有人提起在下的名字,却不知是哪位仁兄到了……”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肩上挎着药箱的墨衫男子。他自远处信步而来,乌黑柔顺的长发如绸缎一般披散在肩头,面容虽显得冷漠,举手投足之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写意潇洒。 来人是万花谷杏林一脉的大弟子裴元,他比祁进大不了几岁,看上去却比祁进年轻许多,若不是身上带着一抹岁月沉淀下来的痕迹,说他才及而立都无人怀疑。 祁进自然认得裴元,只不过经过唐清灵刚才的一番威胁,此时再见到裴元,不免想起了谷之岚一事,脸色竟又苍白了几分。他紧紧地抿着唇,一反常态的没有上前招呼。 不管祁进心中如何煎熬,裴元还是慢慢走近了。 因着谷之岚的关系,裴元待祁进一向不同,一改旁人面前的冷漠之态,望着祁进的目光中竟带着些许笑意:“你怎得来了,莫不是来找之岚的?真是不巧,她半个月前出谷去了,下次来时记得提前让人捎信,也省得你们两人总是错过。” 祁进与谷之岚两情相悦的事,在江湖上并不是什么秘密,两人一个出身纯阳宫,一个出身万花谷,知道的人都称赞他们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就连对外甥女一向爱护有加的裴元,也因为祁进待谷之岚的殷切态度,默许了两人的感情发展。 若是放在以前,祁进见了裴元必不会如此忐忑,但现在面对裴元流露出来的善意,他心中惭愧万分,恨不得马上抽身离去。 祁进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拱手道:“裴兄误会了,祁进此来,并不是为了之岚,而是前来捉拿师门叛逆。现在逆徒已然逃走,我得带着弟子赶快追上去,不能与裴兄叙旧,真乃憾事。” 裴元不在意道:“无妨,正事要紧,日后有机会,再叙旧不迟。” “多谢裴兄体谅,祁进先行一步了。”见裴元并不怪罪,心里存了事的祁进一刻也不想在这多待,警告的看了唐清灵一眼之后,很快带着一众纯阳弟子离开了。 目送祁进走远之后,仍旧留在原地的“裴元”面上露出了一个不屑的冷笑,哼道:“纯阳宫的小白脸,脾气果然又臭又硬,真不知道子衣到底看上他哪里!” “裴元”从衣袖里掏出一把折扇,也不管一群正面无表情的望着他的唐门弟子,自顾自的扇了起来,还抱怨道:“万花谷的衣服是怎么回事,又繁琐又厚实,都什么天了,这些人穿成这样竟然不觉得闷。” 亲眼见到“裴元”变脸,唐清灵本来心中一惊,但随着眼前这个“裴元”露出了自己本来的神态,她一番打量之后,突然唤道:“二哥?” “裴元”肆意一笑,手中折扇轻轻拂过脸上,原本一张冷漠的俊颜,突然变成了一张面如冠玉的脸,眉宇之间还带着一抹张狂之色。 唐清灵见自己没有认错人,秀眉一挑,问道:“你怎么在这?” 套着万花衣袍的男子,正是唐门的二公子唐无乐,他扯了扯衣领,又摇了几下扇子道:“之前见你偷偷离家,还以为是什么事,我最近闲得无聊,索性跟来看看,结果在长安城郊外遇见了祁进一行人,又探得一个很像阿淼的姑娘去了万花谷,正准备探探虚实,哪里知道在这遇上了。” 想到刚才祁进看到自己时面色苍白的样子,唐无乐皮笑肉不笑道:“天下的好白菜都被猪给拱了,真不知道谷之岚一个温温柔柔的姑娘家,怎么会喜欢一个眼睛长在头顶的二愣子!” 对于他的话,在场众人无一应声,只因与他的张狂劲比起来,一向孤傲的祁进都算得上彬彬有礼了。如果让正常人来选择,十个人里面估计会有九个选祁进,剩下的一个,则是连弃权都不会选择唐无乐。 唐清灵心里翻了个白眼,对唐无乐道:“你也真是胆大,这里可是万花谷附近,你明目张胆的扮成裴元的样子,还大摇大摆的出现,不怕被正主逮个正着?” “哼,你二哥怎么会忽略这个?” 唐无乐满不在乎的道:“我早已接到情报,裴元几个月前已经出谷远游,我离开唐家堡的时候,他还在灵蛇谷附近徘徊呢,你就是给他插上一对翅膀,一时半会的他也飞不回来!” 他话音刚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四下张望一番后,疑惑道:“阿淼妹妹呢,我明明接到消息,她跟恶人谷的那个小子应该朝着万花谷的方向过来了才对,怎么不见人?” 唐清灵郁闷的道:“刚才还在的,可是祁进一来,她已经跟着莫雨先行离开了。” “什么,走掉了?” 唐无乐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手中折扇狠狠地敲打了几下手心,气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唐清灵叹一口气,劝道:“人已经走了,生气能有什么用?晚上的路不好走,咱们先在此地借宿一晚,待明日天一亮,再快马追上去。” “不行,天亮再追,人早已跑得没影了。我得先去安排一番,派两个人追上去打探一下他们的行迹,总不能断了消息!” 唐无乐主意一定,直接扔下唐清灵一行人走掉了。望着唐无乐绝尘而去的背影,其中一个唐门弟子问道:“现在怎么办?” 唐清灵重重的叹了一声道:“不用管他,咱们在此借宿一晚,明日再走。” 当下,她率先一步朝着驿站的方向走去,一边让随行弟子去安排住宿,一边拿出地图计划着明日的路线。 很快,夜幕降临。 有人欢喜有人忧,漫长的一天,又这样过去了。 第54章 心似网中千千结 夜幕降临,乌云遮月。 白天还笼罩在阳光中的苍翠树林,此时已经漆黑一片,林子里静悄悄的,越过黑暗中一片茂密的树丛,林间燃起的一簇篝火变得显眼无比。 篝火堆旁,莫雨靠着一棵树席地而坐,身边是正在望着篝火发呆的淼。 雨卓承和楚霞影早已离去,两人借助淼的幻术脱身之后,雨卓承到底无法接受与莫雨这个昔日的敌人同路,而楚霞影考虑到雨卓承的心情,也客气地提出了告辞。 盯着噼啪作响的火苗,淼抱住膝盖,问莫雨道:“之前那两个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什么?”莫雨疑惑的望过去,一时间没能反应过对方话里的意思。 淼重复道:“就是白天那两个人呀,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那个叫紫虚的道士,为什么会反对他们?” 莫雨沉默了一会儿,方道:“纯阳宫虽是李唐国教,但一向涉足江湖,雨卓承不仅是纯阳弟子中的翘楚,同时还是浩气盟中的精锐,这样一个人,却与一个武林正道眼中的‘妖女’私奔,如此行径,纯阳宫岂会坐视不理。” 淼想了想,问道:“那楚霞影呢,恶人谷会同意她与雨卓承的事吗?” “不会。” 莫雨毫不犹豫的道:“雨卓承在浩气盟中表现突出,谷中有不少人的兄弟都成了他的剑下亡魂,楚霞影跟了这样一个人,若不是她义父陶寒亭威势仍在,她能不能平安走出昆仑都是个问题。” “这样啊……” 许是有些困了,淼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小脑袋趴在膝盖上,呆呆的望着莫雨道:“小雨,我不是浩气盟的人,也没杀过恶人谷的人,如果咱们在一起的话,应该不会有人反对吧?” 夜空下,少女天真的话语引得莫雨心头一颤。 他忍不住回过头去,本想解释清楚,他们两人之间与雨卓承还有楚霞影是不同的,但是不知道为何,在迎上对方那双溢满火光的明亮眸子之后,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变了。 “若有人反对,你会怕吗?” “不怕。”只听她斩钉截铁的道:“只要不与你分开,我什么都不怕。” 少女顺从自己的心意,直白的把感受说了出来,可是话音刚落,连她自己都觉得这话好像有哪里不对味,但是仔细一想,又没觉得哪里不对,她确实不想跟莫雨分开呀? 淼的心里有些纠结,尤其是注意到莫雨的视线后,浑身一僵,根本不敢抬头看对方,自然也错过了对方脸上一闪而逝的迷茫。 莫雨的心情确实有些微妙。 或许在穆玄英与陈月的眼里,淼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虽然不善表达,但是心地善良。然而在莫雨的眼里,淼或许单纯,或许懵懂,却从来都是与善良沾不到边的。小时候的她,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奇怪的冷漠,像是一种对生命的漠视——既不在乎别人的命,也不在乎自己的命。 记得小时候在稻香村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那时候的莫雨其实很讨厌这个长相精致的小姑娘,只因对方看人的眼神,明明并不刺人,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底发寒的淡漠,无论是谁,都无法在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留下任何痕迹。 而第一个打破这种隔阂的人,是小荷。 现在想想,当年对方的变化看似自然而然,其实并不简单。最初的时候,是小荷拉近了她与旁人之间的距离,而那时候的女孩,似乎也只接受小荷一个人。 莫雨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小荷成为这个女孩心里最特别的那一个人,但自从小荷死后,对方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拒他人于千里之外,身上那股令人讨厌的感觉也在逐渐消弭。 最明显的是多年后再遇,她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会笑,会怒,碰见从未见过的事物亦会表现出惊讶与好奇。 她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是莫雨心里最直白的感受。 这段日子,莫雨一直暗中观察着对方,慢慢地发现,自从这个女孩卸去了冷漠的外壳,真实的她其实天真,懵懂,而且不知世事。不同于以前的拒人于千里之外,随着年龄渐长,她的身上逐渐出现了一种名为依赖的情绪。 莫雨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这个人的身上见到这样一种感情,可是她每次看着他的时候,眼里确实有着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依赖。 但是莫雨很清醒,他清楚的知道,对方的这份依赖并不独独是对他,她看着他的眼神,与看着毛毛、看着小月的时候是一样的,他明白,所以并不困扰。 而唯一令他感到迷茫的是,对方若真的随他去了恶人谷,在将来的某一天,会不会后悔? 这世上有太多无法预料的事,也有太多无法预料的人。如同莫雨印象里的楚霞影,虽是雪魔堂堂主的义女,却生性温文良善,空有一身好武功,却见不得血。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个小女子竟然有勇气抛下恶人谷,跟着杀了谷中无数兄弟的雨卓承私奔。 男女之事,莫雨并非不懂,只是不愿多加理会。现在想想,情之一字太过神奇,令多少人泥足深陷,却甘之如饴。 莫雨忍不住想,若是有一天淼走到了楚霞影的地步,他该如何应对? “小雨,你在想什么?” 耳边传来少女的声音,莫雨下意识一抬头,却差点撞到眼前人的下巴,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对方已经靠了过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的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莫雨愣愣的盯着少女的眼睛,从对方传来的灼热的呼吸中可以感受到,只要自己微微前倾,便可以毫不费力的触碰到对方柔软的嘴唇。 蓦地,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眼前人的肩膀,轻轻一推,稍稍拉大了两个人之间的空隙,这才道:“若是困了,靠在我肩上睡一会吧,比靠在树上舒服。” 淼愣愣的,仿佛还没有从刚才的近距离接触中回过神来,直到莫雨的视线重新盯了过来,她脸上一热,突然拘谨的低下了头,结结巴巴的道:“不…不用了,一晚上呢,你会不舒服的,我靠着树休息一会儿就好……” 说完,她像是在掩饰着什么一样,身子一歪,整个人竟然直接倚着树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隐隐传来一道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声音不大,很快为火苗发出的噼啪声所掩盖。 莫雨盯着眼前跳动的火苗,突然轻轻一笑,不知道是在笑旁边那个装睡的家伙,还是在笑某人胸腔里根本掩不住的心跳。 “小雨……”淼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她依旧闭着眼睛,声音里带着些许沉闷和迷糊,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 莫雨用树枝挑了挑火堆,应道:“怎么了?” “其实,我最近经常梦见你。” 她微微睁开了眼睛,视线落在身前的一片黑暗中,背对着莫雨道:“不过我梦见的,是再长大一点的你,比现在高,头发也比现在长……” 莫雨手上一顿,问道:“是个什么样的梦?” “很奇怪……” “奇怪?” 莫雨眉头微微一皱,正要追问下去,却发现背对着自己的那人一动不动,走过去一看,发现对方竟然已经睡着了。 “这家伙……” 莫雨没好气的摇了摇头,又忍不住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 黑暗中,火苗噼啪。 莫雨靠着背后的树闭目养神,如同过去几千个日夜那般,唯有在最深重的黑暗里,他的心才会慢慢重归宁静。 至少在这一刻,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他没有再想起任何东西。 第55章 闺中少女犹多情 唐清灵自从在万花谷与妹妹分开后,已经在家中等了半个多月。 她早前快马加鞭回到唐家堡,算了一下自己的脚程,估摸着过不了多久,妹妹也应该到了。 结果出人意料的是,淼到的很慢,唐清灵等了一天又一天,生生又多等了小半个月,才得到淼与莫雨入蜀的消息。 唐清灵得到消息的时候,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本想提前出去迎一迎妹妹,岂料正好碰上家中事忙,她临时被抓了差,不得已,只能等对方进入了唐门地界,这才拉着唐无乐前去接应。 唐清灵见到淼的时候,一身白衣的小姑娘正与莫雨手牵着手一同在唐家集闲逛。 唐家集是个热闹的地方,这里不仅有唐门弟子,还有许多往来的商客与慕名而来的游人,集市上的货物琳琅满目,有本地特产,亦有外地商人带来的新鲜玩意,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人们可以买到许多别的地方买不到的东西。 唐家集地方很大,人亦很多。 唐清灵穿过往来的行人,终于在一家胭脂摊前找到了妹妹,还不待开口招呼,她的视线突然凝在了对方与身边少年交握的手上。 唐无乐慢了唐清灵一步,见其傻呆呆的站在原地,不耐烦的走上前来正要说话,不料余光瞥到了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定眼一看,他面上突然一喜,却又很快沉下了脸,眉头一皱,隔着大老远就要发作,却被及时反应过来的唐清灵狠狠掐了一把,未及出口的话一时间全部变成了低低的哀嚎。 唐清灵若无其事的松开了掐在唐无乐胳膊上的手,脸上努力堆出一个笑来,眼见淼已经发现了他们,干脆拽着唐无乐上前,却是把唐无乐丢给了莫雨,自己则是不动声色的挤到了淼的身边,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道:“终于来啦,一路上累不累?小婉听说你要来看她,已经准备好久了,姐姐带你去找她好不好?” 说着,唐清灵悄悄对唐无乐使了个眼色,唐无乐心领神会,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硬生生的挤出了一个略显僵硬的笑,招呼莫雨道:“莫小……公子,来者是客,还请随我来吧,叔父和另一位长辈听说你要来,已经等待多时了。” 莫雨还未有反应,淼已经抢先开口道:“我跟他一起去!” 唐清灵面上一僵,却很快恢复过来,拉着淼的手轻轻晃了两下,劝道:“阿淼,这里是唐家堡,莫公子又是你的朋友,阿爹难道还会为难他?小婉即将出嫁,此去江南路途遥远,以后怕是难以再见,都是自家姐妹,你去看看她,她定然高兴。” 唐无乐附和道:“对对对,没错,你们姑娘家一起玩就好了,等叔父这边的事一了,我再带着莫公子前去找你!”说着,他偷偷地冲唐清灵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带着人赶紧走。 唐清灵不再犹豫,拉着淼转身往内堡的方向而去,这次淼没有挣扎,只是眼巴巴的看了莫雨一眼,见对方冲着自己点点头,这才跟着唐清灵离去。 看着淼那一步三回头的架势,唐无乐虽不算是过尽千帆,但也好歹对女儿家的心事有那么一些了解,两下一看,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咬牙切齿的看了莫雨一眼,却见对方也正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 唐无乐心里窝火,不满的哼道:“姓莫的小子,你盯着我做什么!” “不是有人要见我吗,带路吧。” 莫雨冲着内堡的方向一抬下巴,不等唐无乐招呼,自己率先朝着内堡方向走去,直把唐无乐气的想当场甩他一脸“天女散花”,但无奈想起长辈的叮嘱,只得抬脚追了上去。 一路上,唐无乐在前面带路,莫雨走在后面静静的跟着。 随着他们一路深入,周围的人越来越少,竹林越来越茂密,莫雨敏锐的察觉到,他们已经渐渐离开了内堡的范围,再往前走,指不定会走到什么地方。 莫雨心中疑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什么话也没问,只顺从的跟着对方往前走,暗暗打算着若是唐无乐想捣鬼,他就先发制人。 不知走了多久,一所幽静的院落慢慢出现在竹林深处。 唐无乐一路带着莫雨来到了院落门前,抬手在门前的一棵竹子上有规律的敲了三下,这才脸色别扭的对莫雨道:“进去吧,风叔……和那位长辈在里面等你。” 在唐无乐面无表情的注视下,莫雨轻轻地推开了面前的雕花木门。 出人意料的是,屋子里既没有机关,也没有埋伏,只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老人的身边,还立着一个中年人,他面容沧桑,已经一头霜雪。 莫雨打量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当视线扫过那个老人家的时候,只觉一股淡淡的威压扑面而来,不恐怖,却无法令人忽视其存在。 莫雨的眉头微微皱起,只觉这老人家身上运转的气息有些熟悉,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面上慢慢露出一抹惊讶之色,迟疑的开口道:“你是……唐简?” ———————————————————————————————————— 这边,淼被唐清灵拉着一路来到内宅,又经过了一段长长的回廊,这才停在了一处样式精美的绣楼之前。 绣楼共有三层,外面已经挂满了精致的红绸,楼中进进出出的侍女大多身着绛红色衣衫,显得很是喜庆。 绣楼的门口,正静立着一位梳着双髻的绿衣少女,她远远地看见唐清灵携着淼走来,脸上一喜,已是早早地迎了上去,待到近前,盈盈一拜道:“清灵小姐安好,小婉小姐已经等候多时了,请随婢子上楼吧。” 唐清灵认出这少女是唐小婉的贴身侍女,正要点头应下,不料一阵脚步声传来,一名身穿月牙白绣花襦裙的娇美女子已经带着人迎了出来,正是唐小婉。 唐清灵一愣,赶紧迎了上去,口中嗔道:“你的身子还没调养好,怎么自己出来了,外面风大,咱们进去说话。” 唐小婉恬静一笑,拉着唐清灵的胳膊亲切的道:“清灵姐姐莫要担心,我不过是偶感风寒,现在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何况今日听说阿淼要来,我也坐不住呀!” 唐清灵一向拿这个堂妹没办法,干脆一手拉一个,领着唐小婉和淼往屋里走,“你们是第一次见面,难免生疏,但毕竟是自家姐妹,不同于外人。小婉之前一直是家中最小的妹妹,如今正好过一把当姐姐的瘾,阿淼也不要腼腆了,和你小婉姐姐好好说说话。我还有事,等会儿再来看你们。” 说着,她的目光隐晦的落在了唐小婉的身上,唐小婉注意到她的眼神,脸上一僵,整个人突然有些不自然。 唐清灵注意到了唐小婉的不自在,意味深长的问道:“小婉,无乐提过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吧?” 唐小婉微微垂下头,应道:“记得,姐姐放心,我会好好照顾阿淼的。” 唐清灵微微一笑,不再多言,与两个妹妹简单的道别之后,径自离开了绣楼。 但走到半路,不知为何她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思及刚才唐小婉好像有些抵触的样子,突然有些担心对方会把事情搞砸。 唐清灵停在池塘边上,心中暗自纠结。 她说的有事在身并非借口,但是一想到两个妹妹,还是咬咬牙招过一个侍女令其去寻祖父唐怀义,告诉对方自己暂时不能前去找他,交代完后,这才原路返回绣楼,准备当一回“梁上君子”,听听两个妹妹在说些什么。 唐小婉并不知道唐清灵去而复返的事,她看到唐清灵的身影消失在绣楼门口,便领着淼来了最里面的房间。 唐小婉的绣闺其实并不在此,只因最近天气炎热,才搬到这绣楼中待嫁。 她所在的房间,位于绣楼第二层的最东侧,里面一应摆设皆是她亲手布置,并不奢华,却显得极是温馨。朝阳的一侧摆着一张檀木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俱全,正中还铺着一张未完成的花鸟图。穿过一道薄薄的纱帘,里间是唐小婉平日里休憩的地方,矮矮的床榻旁放着一张梳妆台,借着上面铜镜反射出来的光,可以清晰的看到放置在梳妆台对面的衣柜,而衣柜的前方正立着一个架子,为宽大的红绸所覆盖,足足有一人高。 淼从一进门开始就一直打量着周围,眼中满是掩不住的新奇。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时代女儿家的闺房,与自己印象里的独属于阴阳家的风格不同,这里的房间带给人的感觉十分舒适,没有浩瀚莫测的星空,也没有一望无际的黑暗,站在这里不用担心一时的失神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劫难,也不用忧虑一时的偷懒会让修为停滞不前。 “这是什么?”淼指着衣柜前为红绸所覆盖的架子,眼里是满满的好奇。 唐小婉本在暗中打量着淼,见其发问,面上露出了一个笑,解释道:“那是女子的嫁衣,只有在出嫁时才会穿上。” 淼生的恬静,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十分乖巧。唐小婉一直观察着她,见这个小妹妹虽然不爱说话,但性子倒是颇为天真可爱,尤其是四处张望的模样,简直像一只刚睁开眼睛的小猫崽,这里瞅瞅,那里瞧瞧,直把人看的心都软了。 唐小婉对淼的印象颇好,虽是第一次见面,但待其十分亲切。她一边拉着淼的手,一边指着红绸下的架子道:“这嫁衣是一月前刚刚做好的,我也只试穿了一次,阿淼要不要瞧瞧?” 不待淼有所反应,唐小婉已经走上前轻轻拽下了最外面的红绸,随着华服的一角慢慢露出,一件精美华丽的嫁衣完全呈现在淼的眼前。 淼不知道千年前的嫁衣长什么样子,但她此时看着唐小婉的嫁衣,眼里闪过一抹惊艳后,便只剩下深深地纠结。 唐小婉见她皱着眉,笑问道:“怎么了,阿淼,莫不是觉得这件衣服不好看?” “不,衣服很漂亮。” 淼做出了肯定的答复,皱着的眉头却没有松开。她有些纠结的打量着面前的嫁衣,问唐小婉道:“好看归好看,但是这么繁琐的衣服,真的会有人穿着它出门吗?” 看着少女一本正经发问的样子,唐小婉忍不住一笑,解释道:“女子出嫁的时候,皆乘婚车出行,装扮虽然繁琐,但一辈子只穿一次,为了能嫁给自己心目中的良人,哪怕累一些,又算得了什么……” 许是想起了什么人,唐小婉的语气变得越发温柔,笑容灿烂的连淼都感受到了。她看着唐小婉脸上遮掩不住的幸福之色,疑惑的道:“成亲,到底是做什么的?两个人在一起的话,一定要成亲吗?如果不成亲的话,会分开吗?” 她突然想起了之前那个奇怪的梦,梦里的莫雨提过,他们已经成亲许多年了,但是她一直不明白,成亲是做什么的,难道人成亲以后,会变得与从前不一样吗? 唐小婉没想到淼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她面上一怔,笑容里隐隐透出了苦涩:“对于两情相悦却不能在一起的人而言,光明正大的缔结婚约是他们一辈子最无法奢求之事。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两人的心若是坚定,一纸婚约确实束缚不了什么,但是名不正言不顺,终究会让两个人遭到世人的唾骂与打杀。我曾险些走上了这样一条路,若非家人回护,我亦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或许能与他一路坚持到底,却一定会留下许多无法挽回的遗憾。” 淼眨眨眼,没有听懂唐小婉这番话的意思。先不提她并不知晓唐小婉的往事,哪怕知道了,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体会。 在她的认知里,对待流言蜚语的态度,按照父亲所言,亲人待我以亲,友人待我以情,二者待我以诚,勉励之责不可不听,然而无关紧要之人说出的无关紧要的话,又何必理会?只将其当做风中的柳絮、案上的尘埃,若是飞来扰人,举手拂过便好。 唐小婉慢慢从突如其来的情绪中回过神,面上不由露出了些愧色:“对不住,我不该与你说这些。我也真是的,明明已经如愿以偿,却还在这里纠结这些事……” 淼注意着唐小婉的神色,面上略一犹豫,问道:“你要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嫁给他?你怎么知道,他是以后会与你成亲的那个人?” 若是有熟悉淼的人在这里,一定会惊讶的发现,自从进了绣楼,或者说自从碰见了唐小婉之后,她不知道哪根筋搭得不对,竟然一改人前冷漠寡言的态度,问题出奇的多。 唐小婉不了解淼的性子,在她的眼里,淼的这些问题更像是一个懵懂的小女孩对自己感情摇摆不定之下的发问。 唐小婉的目光落在那件华美的嫁衣上,神色变得十分温柔:“我要嫁的那个人,是我喜欢的人,他的到来毫无征兆,但自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他会是我牵挂一辈子的人。在一起时,我会心中欢喜,不得已离别时,我会牵肠挂肚,看着他时,会发现自己眼里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不论是怎样的困难,都想与对方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想与对方在一起,永远不分开……”淼喃喃自语,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竟慢慢透出一抹奇异的温柔。 眼见淼露出这样的神色,躲在暗处的唐清灵心下着急,不由暗骂唐无乐出的什么馊主意,还有小婉,不是说好让她劝劝阿淼不要跟莫雨去恶人谷吗,再这样下去,不是裹乱吗! 就在唐清灵忍不住要现身打断两人的时候,唐小婉似乎终于记起了唐无乐拜托自己的事。她一双温婉的眸子注视着淼,很是认真的问道:“听说,这次与阿淼同来的还有一位姓莫的小公子,而且阿淼要跟着这位莫公子去恶人谷?” 淼点点头,难得对着一个不熟的人耐心解释道:“本来是要启程去恶人谷的,但是半路遇到了清灵姐姐,她千里迢迢邀我来唐门,我不好拒绝,只能先过来一趟,事后再陪小雨回去。” “阿淼,你知道恶人谷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吗?” 当年,唐小婉与叶凡私奔途中遭遇围堵,为恶人谷谷主王遗风所救,事后曾在恶人谷中住过一段日子。虽然王遗风是叶凡的师父,但唐小婉依旧不喜欢恶人谷的氛围,也正因如此,前些天唐无乐拜托她帮忙劝淼回心转意的时候,她才一口答应下来。 淼没有去过恶人谷,但见过恶人谷里出来的人。 对于唐小婉的问题,她并不觉得难以回答,却依旧言简意赅的道:“他在哪,我在哪。若恶人谷真是凶险万分的地方,我更要陪着他一起,不能让他一个人。” 她的想法很简单,昔日的几个同伴里,不管是穆玄英、小月还是小白,所去之处皆有美名,安危自不用人担心。唯有莫雨所在的地方,凶名在外,他自己又身负毒咒,指不定什么时候会身陷险境,而她随遇而安,去哪里都好,干脆与莫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淼说得认真,并没有其他意思,唐小婉听在耳中却颇为动容。 她想起了自己与叶凡,也是好不容易再次遇见,想要在一起却是受尽阻挠,最后历经千辛万苦才终于修成正果。为此,她与叶凡都曾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给亲近之人添了莫大的麻烦。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想跟叶凡在一起,因为除了叶凡,她这辈子再不想出有第二个人,能让她心甘情愿的追随一生。 唐小婉看着淼,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她心道,自己好不容易与叶凡苦尽甘来,此时又怎么能帮着兄长他们去拆散小堂妹与她心爱的人呢? 唐小婉咬咬牙,一把抓住了少女的手,鼓励道:“阿淼,姐姐知道你的心意,也理解你对莫公子的一片痴心,不论以后有多大的困难,都不要轻言放弃。你和莫公子好不容易再次相遇,一定要好好珍惜,若是不幸错过了,恐怕会后悔一辈子的!” “小婉,不要胡说八道!” 唐清灵忍无可忍,直接现身一声怒喝,想阻止唐小婉继续说下去。可惜,她还是晚了一步,唐小婉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她见唐清灵跳出来阻止,还一把护在了淼的身前。 淼没有注意到唐小婉的举动,自然也没有注意到突然出现的唐清灵,她只是愣愣的盯着自己的手,又抬头看看唐小婉的背影,脸上满是茫然之色。 “我对他,一片痴心?” 第56章 两处心意皆挑明 唐无乐双手环胸,百无聊赖地靠在竹栏上,眼睛时不时的扫过对面紧闭的大门,心里不住猜测,老门主唐简搞得神神秘秘的,到底会跟莫雨说什么…… 其他的事,唐无乐并不是很关心,他心里想的是,若是叔父唐傲风的态度能坚定一点,阻止莫雨把淼带走就好了,这样也省了他的麻烦。 只可惜,天不遂人意。 紧闭的屋门重新打开,在门外等了半天的唐无乐,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脸慈祥的叔父拜托莫雨照顾自己女儿的情景,而莫雨竟也认真的应了下来。 唐无乐目瞪口呆,莫雨却没有感受到他复杂的心情,与身后两位前辈道别后,面色略显苍白的少年毫不犹豫地朝着院外而去,路过唐无乐身边的时候目不斜视,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对方一样。 “喂,你等等!” 眼见莫雨走得干脆,唐无乐甚至来不及与长辈问好便举步追了上去,而莫雨这次没有再无视对方,在唐无乐连声的呼唤下,终是停下了脚步。 “有事?”莫雨转过身问道。 唐无乐不满的冷哼一声,脸上是一副难得的认真的神色,上来直接问道:“你要带阿淼去恶人谷,那有没有想好,以后拿她怎么办?” 莫雨皱眉看着唐无乐,一字一句的回道:“我会好好保护她,不管身处何种境地,都不会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谁与你说这个了!” 唐无乐沉着脸道:“既然是你将她带进了恶人谷,把人保护好就是你应该做的,不然就算她不怪你,我也不会放过你!” “你想说什么?”莫雨失了耐性,声音逐渐变冷。 唐无乐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道:“你莫不是忘了,阿淼是个姑娘家!恶人谷难道是什么好地方?她一旦入谷,必会为武林正道所不容,以她的性子,又如何能与恶人谷的恶徒相处!你与她年纪都不小了,她会心甘情愿的随你入谷,这其中代表了什么难道你从未想过?你若对她无意,以后去了恶人谷中,她又该如何自处?到时候恐怕根本无法回头!” 唐无乐家中几个姐妹里面,他最喜欢的是小堂妹唐小婉,柔弱温婉,又乖巧听话。兄妹两个除了在叶凡一事上分歧极大之外,其他时候感情都十分要好。 当初,唐无乐三番五次带人追杀叶凡,也不全是因为私奔的两人坏了唐门的名声,在唐无乐的眼里,叶凡不过一介花花公子,之前沾花惹草的桃色韵事也并非只是江湖传言,这样一个风流浪子,如何能给唐小婉带来幸福? 淼的事情上,唐无乐是差不多的考量。虽然莫雨不是叶凡这样的沾花惹草之辈,但依旧不能算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这其中最大的问题,莫过于莫雨对淼似乎并无男女之情,若淼只是单相思的情况下去了恶人谷,以后难免会尝到苦果,到时候再想回头就晚了! 唐无乐语气十分不好,莫雨却没有计较这个,他细细想了一下唐无乐话里的意思,第一反应是对方误会了,继而又有些不确定,难道淼对他真的是…… 莫雨心里纠结,面上却没有太大反应,只是道:“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她不负我,我不负她,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陷她于不义。” “说得好听……”唐无乐咬牙切齿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阿淼的性子看似温顺,其实最是执拗,真把她惹恼了,事情必不能善了!你若真的对她无意,最好提前分个清楚,免得给了她希望,将来不好收场!” 莫雨一愣,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张含羞的脸,还有靠近时那道明显的心跳声,都让他心中逐渐产生了一股奇怪的感觉。 事实上,莫雨早已注意到了淼的一些不正常表现,但他之所以没往这方面想,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淼这个人,实在很难让人想象她会如其他女孩子一样纠缠于男女之情…… 画风都不对了好吗! 对于男女之事,莫雨作为一个即将满十六岁的少年,并非一无所知,但他真的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事。 过去的日子里,不论是恶人谷内的人,还是恶人谷外的人,人人都畏他,惧他,就连凶名在外的大恶人,见了他也大多心生忌惮。 在莫雨的眼里,那些露出同样表情的家伙们,是男是女又能有什么不同? “若没有其他事,我先走了。” 莫雨面上显得很冷淡,也不管唐无乐有什么反应,径直朝着竹林外走去,只留下唐无乐在原地气得跳脚。 ———————————————————————————————————— 唐无乐那边鸡飞狗跳,唐清灵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 唐清灵本来的打算是,先把淼骗回唐门,想办法断了她与莫雨的联系,之后徐徐图之,总能打消她去恶人谷的念头。 正巧,唐无乐与她想到一块去了,只不过他给的建议是让唐小婉去劝。 本来,唐清灵尚有些犹豫,她十分了解唐小婉的性子,并不觉得唐小婉会答应帮忙,但不知唐无乐是怎么跟唐小婉说的,待唐小婉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竟然一口答应下来。 其实,唐无乐想的确实不错。 淼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性子虽天真,但天生对人心思的变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她心里恐怕自有一本账。而唐小婉心思细腻,温婉善良,对女儿家的心事又最是了解,唐无乐对其动之以理晓之以情,打着“帮妹妹逃离魔窟”的幌子,终于说服唐小婉帮忙。 岂料,唐小婉一开始是打算劝的,无奈阴差阳错之下误会了淼对莫雨的感情,又有感于自己与叶凡的不容易,一时感性之下,竟然转而支持淼去追求“心中所爱”了。 唐清灵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她不该信了唐无乐的话,觉得唐小婉能顺利完成任务! 想到这,唐清灵一边往前走着,一边悄悄的看了身后的淼一眼,见其垂着头一副有心事的模样,不得不硬着头皮道:“阿淼,小婉刚才与你开玩笑的,她的话,你不要太当真……” 淼依旧不言不语,只是对唐清灵胡乱点点头,一副明显心不在焉的样子。 唐清灵在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刚想转移话题留妹妹在家里住几天,不料淼突然抬起头,右手一下子砸在左手心,面上恍然大悟道:“之前我总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会变得不正常,难道这其实是喜欢一个人的表现?” 唐清灵艰难的咽了口口水,试探道:“阿淼,你说什么?” 淼转头看着她,一本正经道:“我觉得小婉……姐姐,说的很有道理,我以前没接触过这方面的事,多亏了她,我已经懂啦!” 不不不,我情愿你不懂! 唐清灵险些爆了粗口,却还是强压了下去,扯出一个僵硬的笑,犹自挣扎道:“阿淼,你年纪还小,小婉并不是那个意思,有些事情你不懂……” 淼摇头道:“不,我懂了,真的明白了!” “可是……” 唐清灵还想再劝,声音却突然止住,她远远地望着出现在前方路口的那个人,面上满是惊愕之色。 他怎么来了? 唐清灵兀自发愣,跟在后面的淼感到奇怪,小脑袋一探,等看清了前面的人后,面上逐渐露出了喜色,开心的唤道:“小雨!” 淼越过唐清灵,一路跑到了莫雨面前,见他面上没有什么异样,这才松了口气,走上前去轻轻拽住了他的手。 莫雨反手一抓,握住了掌心的柔荑。他看着依旧待自己亲近有加的少女,面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只是问道:“阿淼,你还愿意跟我回恶人谷吗?” 淼毫不犹豫的答道:“当然,我们说好的。” 莫雨手上微微一紧,把人往自己这边拉近了些距离,轻声道:“那我们回去吧……” “好。” 第57章 三生路上问情石 恶人谷是昆仑山脉上一处相对闭塞的山谷,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又因临近火山,谷内并不像谷外那般严寒,甚至在山谷的最深处,还生长着不少别处存活不了的奇花异草。 此时,恶人谷中一处位置偏僻的屋子前,一个黑衣少女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面前的屋门,见屋内没有人,这才松一口气走了进去。她先是把屋内的窗户打开通风,尔后又开始整理桌案上四散的书籍与纸张。 这是一间结构十分简单的屋子,除了桌案上散落的书籍之外,其他地方都干净的不像话,只有床榻上铺好的被褥和一旁摆放的铜镜昭示着,这间屋子里其实住着人,主人很可能还是个女子。 黑衣少女背对着门口,小心翼翼地整理着桌案上的书册,她随手将一本书中掉落出来的纸张夹回去,却在扫过纸上的墨迹时微微愣住了。 白纸之上,划着一行清秀的字迹,却不是现在人们通用的文字,而是一种笔划弯弯的字体,她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说不上来这是什么字。 黑衣少女思索无果,放弃般的摇了摇头,正准备把纸夹回书里,却不料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吓得她手一松,差点让手中的纸滑出去。 她下意识回头,脸上还有尚未褪去的惊恐,却在看清来人后,稍稍松了口气,半是埋怨半是庆幸道:“红泥,你下次不要一声不吭的出现,吓死人了……” 莫红泥亦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一身绯红的裙子,显得很是明媚。她注意到黑衣少女后怕的表情,不由无奈道:“采薇,你总是这样胆小,姜姑娘虽然不爱说话,但人却是很好的,只不过收拾个屋子而已,她还能把你吃了?” 黑衣少女亦姓莫,叫做莫采薇,与莫红泥一样,都是莫雨在恶人谷中较为亲近的侍从,平日里负责照顾莫雨的生活起居。 “哪里是我胆小,难道你忘了她来恶人谷那天发生的事吗?”莫采薇不满的道。 “怎么可能忘记。”莫红泥轻轻一叹道:“我本来以为,我自小长于这满是奇人异士的谷中,虽不能说见多识广,但也不算孤陋寡闻了,可是那天的情形,试问天下这么多能人,又有几人能做到?” 莫采薇点头附和道:“可不是吗,依我看哪怕是兽王殿中的万兽王,恐怕也做不到这样……” 莫采薇此时身处的这间屋子,是一个姓姜的年轻少女住的地方。 这个少女半个月前刚刚来到恶人谷,虽是新人,却因为是十恶之一的“小疯子”带进来的人,识趣的恶人都不会去招惹。 但是不招惹,不代表不好奇,尤其是这姑娘入谷的第一天,就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莫采薇觉得,自己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见到的一幕。 就在半个月前,莫采薇与其他几个人接到了莫雨回谷的消息,一早便等在了入谷的必经之路上。 岂料,那天清晨他们离谷后不久,谷内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谷中野兽竟然发生了暴动,不仅四处乱窜,还弄伤了谷中很多兄弟。 雪魔堂堂主陶寒亭接到消息后,二话不说派人前去兽王殿询问野兽暴动的原因,可是谁知一向对于制服野兽颇有心得的万兽王,竟然表示无能为力,只告诉陶寒亭,群兽似乎受了什么刺激,这才变得有些暴虐。 万兽王没办法,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 哪怕只是野兽,也是恶人谷里长起来的野兽,比其他地方的凶残了数十倍不止。 莫采薇还记得,那天群兽往谷口逃窜而来的时候,她与莫红泥几个刚刚接到莫雨,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个看上去有些柔弱寡言的白衣少女。 那天,莫采薇跟在莫雨的后面,随着众人一路往谷中走去,路过平安客栈的时候,却远远地见到前方扬起一阵沙尘,其间还伴随着数人的惊叫,随后一群数量多到可怕的野兽,便这么突兀的出现在了三生路口。 莫采薇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脸色吓得发白。她转头去看莫雨,却发现对方只是微微皱着眉,脸上并没有惧怕之色,同样,他也没有任何要闪躲的意思。 莫雨不躲,莫采薇自然也不敢躲。 就在莫采薇以为自己将要被群兽踩成肉泥之时,来到他们面前的兽群却突然停了下来,一个个呆立当地,最前面的一群甚至瑟瑟发抖。 没有任何征兆的,莫雨身边的白衣少女越众而出,她每向前一步,群兽便后退数尺,直到最后,黑压压的兽群已经渐渐退到了咒血河的崖边。 就在这时,令人不敢置信的一幕发生了,群兽被逼得无路可退,竟乌压压的在白衣少女的面前跪伏下来,再不敢发出一声吼叫。 见到这般情景,当时围在三生路口的一众恶人已经全部惊呆了。 自从那一天之后,这名姜姓的少女正式在恶人谷中住了下来,而那天的情形也渐渐在谷内流传,虽然还有不少未曾亲眼见过的人表示传闻太过,但一看平日里呼风唤雨的万兽王竟对一个小姑娘产生忌惮之意后,也没有多少人会上去触霉头。 每次提到传闻中的当事人,莫采薇都会想起那双漆黑的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她身上一个哆嗦,不再与莫红泥闲聊,只是低头整理着桌案,开始小心地把书册分类。 倒是莫红泥四处张望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姜姑娘去哪了?她不是一向喜欢待在屋子里看书,怎得今天不见人?” 莫采薇道:“今天一大早少爷去了‘小少林’,这都快一天了还没回来,姜姑娘估计去寻少爷了。” 莫红泥若有所思的道:“姜姑娘和少爷的感情本来极好,但是最近我瞧着,少爷对姜姑娘的态度,怎么变得有些疏远?” “我倒觉得不是疏远,更像是逃避?” 莫采薇停下手上的活计,正想拉着莫红泥说说自己的猜测,但不知为何一想到莫雨那张冷的刺人的脸,她的身子突然一抖,颤声道:“算了,少爷的事,我们哪里管得着呢,还是老老实实的尽自己的本分!” “唉……” 看莫采薇谨小慎微的样子,莫红泥有些无奈,却也知道莫采薇一向惧怕莫雨,便不再强求。她慢慢走出屋子,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缓缓的叹了一声。 天快黑了。 恶人谷的夜,即将开始。 —————————————————————————————————————— 方百常是驻守在昆仑山营地的一名大将,平日里负责巡查浩气盟在昆仑的动向,忙得一向没什么时间回谷。 但是这次,因屠龙大会之后恶人谷与浩气盟休战,浩气盟在昆仑的一些营盘逐渐撤出了昆仑山,驻守在营地中的恶人也清闲了许多,于是方百常挑了一日回到谷中,想去醉红院找个姑娘解解乏。 路过平安客栈的时候,因与客栈老板娘花蝴蝶交好,方百常特意猎了一些野味前去探望,又顺势留在客栈中喝酒,待酒过三巡,他已经有点醉了。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定眼一看,发现是个一身白衣的少女正朝着这边缓缓走来。 少女的衣着并不暴露,却能看出其体态婀娜,长袖中露出的一双皓腕,更是肤如凝脂。她的脸上虽蒙着面纱,但从大体轮廓来看,绝非庸脂俗粉,一举一动之间,更显整个人气质如兰。 方百常的眼睛有点发直,下意识起身朝着那少女走去,却在半路被人狠狠砸了一下后脑勺,回头一看,竟是老板娘花蝴蝶。 花蝴蝶一脸愠怒道:“方老二,你真是要色不要命,什么人都敢沾!睁大你的狗眼看看,那是个什么人!” 方百常面上尚有些茫然,下意识问道:“什么人?” 花蝴蝶没好气的道:“她就是最近大家私下里谈论的莫少爷身边的白衣小姑娘!” “原来是她!”方百常恍然大悟,随即一脸不屑的道:“这有什么,传闻不一定为实,还不是靠着‘小疯子’才令谷内人让她几分!” 看着方百常不以为意的样子,花蝴蝶破口大骂道:“瞧你这酸样儿,估计连莫少爷一只手都顶不住,还能杠上谁?死鬼,我是看在多年兄弟的份上,才好心提醒你,你要是想死,可千万别拉着老娘一块,你难道不知道前两天发生在咒血河畔的事?” 花蝴蝶愠怒之色不似作假,方百常心里开始打鼓,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我这不是刚从外面回来吗,就算是有事,哪里能知道的这么快!” 见方百常服软,花蝴蝶稍稍顺了顺气,解释道:“就是前两天,有人见到莫少爷和那个姑娘在河边争吵些什么,当即有几个胆大的死鬼悄悄跟了上去。岂料,正碰上莫少爷疯病发作,所有人都以为,那天会血流成河——” 方百常心中一惊,下意识问道:“结果怎么样?” 花蝴蝶撇了撇嘴,道:“那群死鬼不知道是不是祖坟冒了青烟,竟然能从发疯的莫少爷手下捡回一条命。据当时在场的人说,是那个小姑娘及时制住了莫少爷……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迎上花蝴蝶意味深长的眼神,方百常不知该作何反应,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浸出了一层冷汗。 不管之前这姜姓少女被传得多么鬼神莫测,他没有亲眼所见,便不至太过惧怕,可是如今听花蝴蝶提到,那少女竟能制住发疯的莫雨,这意味着什么? 莫雨是什么人?那是当初稚龄入谷就能屠杀了一整个自在厅的人,发起疯来六亲不认,除了谷主王遗风王以外,恶人谷里就没人能制得住他,但如今那少女却做到了,岂不是表明,她至少也跟莫雨一样可怕? 在方百常忐忑不安的时候,刚才的白衣少女已经来到了近前。她冲着距离最近的方百常开口道:“请问,小少林怎么走?” 听到少女的声音,方百常一愣,还不待有所反应,花蝴蝶已是得心应手的回答道:“小少林可不在这边,姑娘怕是找错了路,您得回去咒血河,过了河以后朝着西北方向走,不一会儿就到啦!” “多谢。” 方百常傻愣愣的看着白衣少女道谢后径自离开的背影,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由问道:“这就走了?只是为了问路?” 花蝴蝶见方百常呆傻的样子,忍不住畅快的笑出了声,颇有些意味深长的道:“听说她是为了莫少爷才来了咱们恶人谷,看来传言非虚。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哈,有趣,有趣……” 花蝴蝶娇笑着离开了客栈大堂,只留下方百常一个人,满脸茫然的望着门口的方向,此时那白衣少女已经完全失去了踪迹。 第58章 相思情里相思意 傍晚,在无边无际的晚霞映照下,整个恶人谷披上了一层暖暖的光晕,就连昔日炙热鲜红的咒血河,此时都生出了几分温柔的气息。 淼打听到了去往小少林的路,便原路返回三生路口,又绕过咒血河,这才一路沿着竹林中的小路来到了小少林的主建筑前。 莫雨的行踪并不难找,因为他此刻正坐在中央佛塔前的水池边喝酒,脚下已经倒下了不少瓶瓶罐罐。 淼见四下无人,干脆扯下了自己脸上的面纱,慢慢朝着莫雨走去。对方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却没有多加理会,只是又仰头灌下一瓶酒。 淼没有出声,安静的在莫雨身边坐了下来。她好奇的拿起了一个小巧的酒瓶,又看了一眼正在喝酒的莫雨,有些犹豫的闻了闻手中的酒瓶,迟疑了一下,才学着莫雨的样子灌了一口,结果因为喝得太急被呛到了。 “咳咳——”她捂着嘴使劲的咳嗽着,嘴里已经被酒的辣味所占据,喉咙里也是火辣辣的一片,感觉十分难受。 莫雨循声回头,劈手夺过了少女手上的酒瓶,又把她脚边的瓶子挥手扫到了一旁,这才略带不满的道:“没喝过酒还喝的这般急,你是想这几天都不用嗓子说话了么!” 面对莫雨责备一般的关切,淼低着头没有说话。 半晌,她抬起头来,悄悄地瞅了对方一眼,有些局促的问道:“小雨,关于那天我说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莫雨手上的动作一顿,咽下嘴里的酒水后,整个人眯着眼,有些漫不经心的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愣,呆呆的瞪着莫雨,见对方一副“完全想不起来”的表情,气鼓鼓的道:“我说,我喜欢你,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她的声音一开始因生气而变得很大,但到了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微不可闻,但莫雨还是听见了。 可惜,他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反问道:“阿淼,你知不知道,你想要我回应的这种喜欢,与你小时候喜欢杂粮粥,还有对小荷小月她们的喜欢不一样——” “我知道。” 她很是认真地道:“我喜欢你,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想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的那种,就是,可以成亲的那种!” 说到这,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脸有些烧,小脑袋也埋了下去。 莫雨转过头,视线扫过少女在晚霞映衬下显得越发娇美的脸,微微有些失神。 对方的话犹自回响在耳畔,但他看着眼前的人,明明离得这般近,却总是给他一种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的感觉。 下意识的,他轻轻伸出手,慢慢抚上了眼前人软软的脸颊,迎上对方略带着迷蒙的双眼,他手上一紧,突然捏住了她的脸。 莫雨手上的力道不轻,猝不及防之下,淼一声痛呼,下意识推开了他的手。她捂着脸,朝使坏的“罪魁祸首”瞪过去,却见对方慢慢凑了过来,脑袋埋在她耳边轻声道:“阿淼,我发疯时的样子,你已见过很多次了……” “嗯……” 淼有点发懵,根本听不见莫雨说了什么,只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呼吸扑在自己颈边。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但无奈两人的距离太近,她一抬头,直直的望进了一双带着些酒意的漆黑眸子。 她的呼吸慢慢变得紊乱,不明白莫雨想做什么。正在这时,她的颈间一沉,对方竟然开始轻轻地蹭着她的脸,她身子一僵,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神志不清的时候,心中杀意无法平息,做出的事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这样一个人,你喜欢他什么?” “我……” 淼面上一愣,脸上的温度慢慢退去,整个人逐渐清醒过来。她呆呆的看着莫雨,少年略显狼狈的样子映入眼帘,与以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不同,他此时看上去仿佛心事重重,又带着一点莫名的茫然。 喜欢他什么?淼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她的心里同样没有答案。 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她一度分不清悲与喜的差别,只觉世间万物流转始终,天地间的景色又哪里有什么不同? 喜能如何,悲能如何? 有开始,便会有结束,有诞生,便会有消亡。上苍且无法阻止,人力又岂能胜天? 然而不在乎,不代表已经看破。她的不在乎,是因为从未经历过,直到她亲身尝到了喜怒哀乐的滋味,才明白有些事无法用常理去推断。 那些陌生的感情,她接受了,却依旧茫然无措。若真是人之天性自有体会,那她为什么始终不明,即便遵循本心,亦不解其中真意? 少女的沉默,引起了莫雨的注意。 他的面上尚有醉意,眼神却是一片清明。他神色莫名的盯着眼前的人,良久之后,突然站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 自从那天“小少林”发生的事无疾而终后,淼已经整整一个月不曾见到莫雨了。他像是故意躲着她,即便她前去寻找,也总是找不到人。 她开始变得闷闷不乐,情绪时常处于一种低迷的状态。 她不喜欢这样阴沉沉的感觉,干脆给自己找事做,更加勤快的练功,或是去谷主王遗风那里借几本书来消遣。 直到有一天,她在谷中遇上了一个叫丁丁的女子。 丁丁是王遗风座下首徒,算起来还是莫雨的师姐。她自幼在这恶人谷中长大,对谷内的地形还有许多恶人都十分了解。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其实很奇妙。淼不是个难相处的人,却很难主动接受外人,而丁丁虽然爽朗随性,却不是谁都能入得她眼。 偏偏,丁丁看上了那个沉默寡言只一心埋头做事的小姑娘,而一向我行我素的淼,也因为丁丁是莫雨师姐的缘故,从一开始便放弃了抵触。 两个人渐渐熟悉起来,时常在一起聊天,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丁丁在说,淼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甚至很少给对方什么回应,但丁丁似乎并不讨厌这样,依旧过来找这个小姑娘说话。 这一日,丁丁突然抱着两坛子酒来了淼的住处,让她陪着自己喝酒聊天。 淼注意到丁丁的眉宇间带有一抹愁色,酒过三巡之后,才知道了丁丁心情不佳的原因,原来对方一直很喜欢的师弟要成亲了。 若是以往,淼对这种事定然不会有什么体会,但连续被莫雨躲了一个月,她的心情实在算不得美妙,再加上碰到了丁丁这样“求而不得”的情况,不知为何她也有点难受起来,便没有拒绝丁丁的要求。 “阿淼,够朋友!这可是我从陈和尚屋后挖出来的酒,当年他叛逃出谷时走得匆忙,埋下的十几坛美酒根本没来得及带走,如今反倒便宜了我!”单从外表来看,丁丁是个极温婉端庄的女子,但她的性子却颇为不拘小节,也不知道随了谁。 自丁丁有记忆起,便一直长于恶人谷,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做了王遗风的弟子。 她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对于家人这个词的理解也很有限,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能让她产生“家人”之感的,只有王遗风和米丽古丽,前者是授业恩师,后者则对她有抚育之恩。 虽然身世不明,但丁丁并不感到遗憾。她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因为她的家在恶人谷,不必像米丽古丽一样有思乡之愁,可是很奇怪的,每次听她这样说,米丽古丽都会大笑出声,她不明白这个待自己一向亲近的阿姨为何发笑,却能看出对方眼里的意味深长。 丁丁在恶人谷的地位很特别,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觉得。 作为谷主座下首徒,丁丁平时也会帮忙打理谷中的事务,但是不知为何,每到与浩气盟有激烈冲突的时候,师父王遗风都会把她打发到战场后方,从不让她与浩气盟的人对上,而若说是爱护弟子,同样得王遗风看重的莫雨为何每次都会冲锋在前? 久而久之,丁丁的疑惑越来越重,可是问了师父,师父却不肯告诉她,于是她猜测,难道这是师父对她身为女儿身的特别关照? 丁丁不清楚,时间一久,也没了要弄清楚的想法,毕竟雪魔的心思,谁又猜得到。 恶人谷是天下人眼中的极恶之地,可是丁丁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却从来没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好。 唯一一件不顺心的事,大概是师弟叶凡要与别人成亲了。 这一晚,丁丁难得没有说话,只是一碗又一碗的灌酒,偶尔会呢喃几次“叶凡”这个名字,但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的喝酒。 淼没办法,只能陪着她喝。 出乎意料的是,曾经给淼留下了不好印象的酒水,当再次入口的时候,滋味竟不像之前那般呛人,有些微微发苦,苦中还带着一丝甜味,她喝完第一碗后,紧接着又喝掉了第二碗、第三碗…… 她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酒,只是朦胧的看见丁丁已经抱着酒坛子躺倒在地。 她愣愣的盯着手中的酒碗,觉得头有点晕,但意识却十分清醒,一点没有像旁人说的那样酒后会产生幻觉。不过很快,她发现自己错了,她真的产生了幻觉,因为她竟然看见了站在自己面前的莫雨。 她的眼皮有些沉,却努力的睁大眼睛,想看清楚眼前的人。 “阿淼……”莫雨蹲下身去,扶住有些摇摇晃晃的少女,在她起身的时候,稳稳地把人接到了怀里。 他慢慢搂紧怀中的人,一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一边低声问道:“阿淼,你还想跟我在一起吗?” 窝在莫雨怀里的少女身子微微一僵,突然反手环住了他的腰。 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于一片朦胧之中,她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很小,却很坚定。 “你在哪,我在哪。不管你去哪里,我都陪你……” 月明星稀,胧月悬于天际。 本来应该已经睡着的丁丁,突然悄悄地睁开了眼,透过发丝间的缝隙,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对正相拥的男女身上,她的嘴角慢慢露出一抹窃笑,终于在酒意再次袭来的时候,毫不挣扎的让自己陷入了梦中…… 第59章 五年朝暮为君知 不大的堂屋里,一个年轻妇人正坐在床边穿针引线,透过一旁半开的窗户,可以隐约看到屋外的篱墙和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 此时临近黄昏,不大的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挨得很近,时不时还能听见孩童的笑闹声。 随着日头下移,屋内的光线逐渐变得晦暗,妇人抬头朝窗外远远的看了一眼,细眉微皱,眼底透出几分忧色,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竟显得有些恍惚。 妇人的膝上放着一件快要完工的衣衫,虽是粗布料子,做工却很细致,从样式来看,似乎是一件男人的衣服。 这妇人并不是独身一人,她的脚边还坐着一个小女孩,看上去只有两三岁的模样,正倚着妇人的腿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盹。 妇人虽然忙着手中的活计,但也没有放松对小女孩的关注,也唯有目光落在这个小女孩身上的时候,妇人带有忧色的脸上才会展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天色越来越暗,屋外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声响,妇人面上静坐不动,右手却突然捏住了手中的绣花针,身体微微前倾,无形中将身边的小女孩护在了自己能照应到的范围内。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推门而入,妇人见到来人,神情渐渐放松,只是还不待开口,怀里已经清醒的小女孩便一脸开心的朝男人跑了过去——准确的说,是朝着男人手中的糖葫芦跑了过去。 男人轻轻一笑,抱着小女孩径直来到了妇人的身边,屋内烛火燃起,映出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的身影,平凡而温馨。 这个画面看上去,并不会有人觉得奇怪,这明显只是一户普通的人家。可偏偏在这一家人平凡的表象之下,确实藏着不少违和的地方。 首先是这对夫妻,虽然两人都是寻常百姓的打扮,家里也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但在这样一间简陋的屋子里,男人即便穿着粗布衣衫,也盖不住他周身不凡的气度,年轻妇人更是仪态天成,一双眸子如盈盈水波,其中隐隐透出的锐意,与她平凡的容貌显得有些不搭。 而最违和的还不止如此。 在这间一览无余的屋子里,除去这一家三口,墙边还立着一个人,是个年轻的女孩子,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身白衣,腰间挂着两个小小的铃铛,一金一银,样式很是别致。 这个女孩子已经在屋里站了很久,一直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一家人。 她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迹,可是一旁的一家三口却仿佛没有看见她一般,对她的存在视若无睹。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外面的天变得漆黑,屋里夫妻两个不知何时已经歇下了,但随着夜色渐浓,睡在丈夫身边的妇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看着身边安睡的丈夫,妇人的眼里闪过一抹挣扎。她披衣下床,轻手轻脚的打开了床边的柜子,从里面取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和一块暗红色的香料。她把点燃的香料搁置在床头,自己则坐回铜镜前,打开了鼓囊囊的小包袱。 妇人面色平静地注视着包袱里的东西,那是一件华美无比的红色长袍,金线修边,袖口坠有宝石,上面明亮的火红与血色的暗红交织在一起,仍是记忆中那抹最为浓烈的颜色,哪怕尘封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褪色。 妇人纤长的手慢慢划过长袍,在上面留下了浅浅的痕迹。她的脸上已经不见了白天的愁色,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无法掩饰的痛苦与决绝。她重新系好了包袱,挥手把熏香熄灭,这才带着陷入昏迷的丈夫和女儿走出了家门。 门外的院子里,正停着一辆简朴的马车。 妇人把丈夫和女儿安置在了车厢里,自己则换上了一身低调的灰布袍子,趁着夜色驾车离开了村子。到了第二天村里的人会发现,之前从长安而来落户于此的一对夫妻已经人去楼空,并且自他们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没有了主人的屋子,很快变得荒芜。 之前的白衣女孩还在,她亲眼目睹了一家三口的离去,却没有什么反应,直到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这才举步来到梳妆台前,轻轻碰了一下上面摆放的铜镜。一瞬间,空气中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天地在此刻扭曲逆转,当周围再度恢复平静的时候,周遭的景物早已是变了模样,由一处简陋的屋舍,变成了一座庄严古朴的大殿。 女孩子似乎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她静静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略一辨别方向,便小心地朝着宫殿深处走去。 眼前的这座宫殿,古朴庄严,穹顶坠着许多闪闪发光的东西,远远看去,像是一片璀璨的星空。殿内颇为宽敞,一眼竟望不到边,穿过前方悬挂着的重重帷幔,宫殿的最深处好像隐约有人影晃动。 女孩子的脚步不自觉的加快,很快来到了大殿的最深处,而等她认出前方站着的人是谁后,本来没什么情绪波动的脸上不由显出一丝讶异。 宫殿最深处的玉阶之上,正站着一个广袖如云的女人,她的脚下有一个泛着紫光的八卦阵,阵的中央躺着一个小女孩,虽然五官长开了一些,但一旁的白衣女孩依旧可以辨认出,这个小女孩就是之前与那对夫妻在一起的孩子。 只是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个小女孩此刻双目紧闭,脸色苍白,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咒纹,身上的红色小袄已经被汗水打湿,整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若不是还能感觉到她微弱的呼吸,几乎要让人以为她已经死去。 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白衣女孩眉头微皱,忍不住走上前去,右手轻轻地搭在了阵中小女孩的额头上,却不料在碰到人的一瞬间,眼前景物霎时一变,周围的景色已经变成了一片苍翠的树林,宫殿已然消失不见。 树林里,白衣女孩显得有些无措,她打量了一眼周围,发现前方的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正是刚才宫殿里出现的古怪女人。 那女人仍旧穿着之前的衣裳,神色冷漠的指挥着几个仆人把一个厚厚的布袋放在地上,袋口打开,里面躺着的正是刚才的小女孩,她身上的咒纹已经不见了,只是小脸煞白,状态比之前还要糟糕。 打量着小女孩的样子,女人的脸上闪过一抹不甚明显的失望,摆摆手,立刻有仆人上前重新系好了口袋,似乎要把人带去什么地方。 女人最后看了一眼装着小女孩的布口袋,眸色意味不明。她一声轻叹,正要离去,却不料此时异变突生,几个黑衣人突然从树后窜出,其中一人干脆利落的击倒了抱着小女孩的仆从,另一人则顺手捞起了装着小女孩的布口袋直接向外掠去。 女人反应很快,但来人更是早有准备,分出几人围攻,等女人摆脱了几个挡路人之后,再一抬眼,以对方身法之诡谲,周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女人脸上闪过一抹恼怒,朝着一个方向快步追了过去。 望着女人渐渐远去的身影,一直被所有人忽略的白衣女孩难得陷入了沉思,当周围的空气再度发生剧烈的颤动之时,她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透过层层树木的间隙,另一头的宫殿轮廓隐约可见,依旧是记忆里的样子,却仿佛变得面目可憎。 骊山,阴阳宫,太一殿。 ————————————————————————————— 一阵窒息感传来,本来端坐于屋内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面前的铜镜里映出了一个浅浅的人影,如果仔细辨认,还能找出几分当年那个小女孩的影子。 这是“她”的脸,也是她的脸。 一模一样的身体,截然不同的来历。分不清是她占据了“她”的存在,还是“她”不寻常的境遇最后牵连了她? 淼有些呆愣的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过去好一会儿,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抬手抹了抹额上冒出的些微冷汗,忆及刚才看到的一幕幕画面,脑中仍是有些混乱。 刚才她的意识逆向入侵这副身体,想要找出“她”原本拥有的记忆,在经过多次尝试之后,终于找到了突破点。虽然只是几段零星的记忆,但里面的信息量却远远超出她的预料。 那对隐居乡下的夫妻,其中一人分明是唐傲风,而那个与唐傲风在一起的妇人,十有八九便是当时还在人世的抚雾圣女,容貌与传闻中不同,想必是为了躲避红衣教的追捕做了什么手脚。 姜槐序曾告诉淼,抚雾是自己回到红衣教的,而抚雾的死亡,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结合记忆中看到的画面,唐傲风从没有离弃抚雾,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让抚雾抛下了丈夫和女儿,独身一人回去红衣教受罚? 还有姜槐序,这位阴阳家掌门的授业恩师乃是抚雾的生身母亲,待其一向恩重如山,也正因如此,即便已经成了一门之主,姜槐序也从未放弃寻找恩师之女的下落,为此甚至不惜冒险潜入红衣教,以致无暇顾及阴阳家内部的事务,这才让左长老钻了空子,趁机把持了阴阳家上下。 若姜槐序对恩师后人如此上心,那在抚雾死后,为何会对抚雾的女儿下手?还有那些显现在那个小女孩身体上的紫色咒纹,到底是什么东西? 想到那些狰狞的咒纹,淼的心底突然窜出一股凉意。 她慢慢卷起袖子,露出的一截手臂光洁白皙,一点不见当年那些紫色咒纹的影子。明明是同一副身体,可自她接掌以来,还从未察觉到有被人下咒的迹象,是当年的咒已经被化解,还是隐藏的太深、仅凭她现在的道行根本无能为力? 线索到这里又断了,若想弄清楚更多,急是急不来,但一直待在远离中原的恶人谷似乎也不是长久之法…… 淼的思绪飘的有些远,她揉了揉僵硬的膝盖,正想扶着桌案起身,却不料一双手突然从身后探出,紧接着一个带着些微凉意的身体贴了过来。 “在想什么?”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带着少许的低沉,或许是凑得太近的缘故,这句近乎低喃的耳语在淼听来竟透着一股难言的暧昧,让人的心跳都跟着漏了半拍。 感受着身后人温热的呼吸,淼的脸上痒痒的,有些不自在地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旁的铜镜里,映出了一个青年的影子。长身玉立,剑眉凤目,正是莫雨。 “你走神了。” 随着年龄渐长,原本苍白单薄的少年渐渐长成了一个不容人忽视的存在。年少时的戾气虽然褪去了几分,却并没有显得如何温柔,反而越是沉稳,越于静默处带给人一股冷冽的窒息之感。 大部分的时间里,这人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留给人的印象十分不好亲近,但淼却总是记得他也有开怀一笑的时候,褪去了以往的冷漠,好看的让人忘不掉。 不知想到了什么,淼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笑眯眯的模样,让莫雨的手顺势就捏上了她的脸,软嘟嘟的触感,隔着手套仿佛也能感受得到。 莫雨下手的力道并不重,但松手的时候还是在那张白嫩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印。他的视线便下意识的凝在了那块微红的印子上,微微低下头,温热的气息已经不知不觉的接近了她。 此时两人的距离极近,近到气息已经近乎完全的交织在一起。 淼微微仰着头,望进莫雨漆黑的眸底。在那双眼睛里,她可以清楚地找到自己的影子——她在看他,他也在看她。咫尺之间,她开始有点分不清自己到底在看谁,直到眼前的影像突然变大,她才惊觉两人已经靠得很近了。 她的呼吸一变,突然有点紧张,而正是这一瞬间的变化,被莫雨捕捉个正着。 一声轻笑自面容冷峻的青年喉中溢出,他低下头,贴着怀中人的脸颊轻声问道:“弄疼你了?” “没、没有……”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人突如其来的举动总弄得人有些招架不住。 淼脸上的温度有升高的迹象,心里也多了几分莫名的紧张。见她这个样子,莫雨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很干脆的伸手,像拎小猫一样把人拎了过来。 两人靠得更近了,发丝缠绕在一起,在外人看来完全是一副耳鬓斯磨的样子。 莫雨的手搭在淼的肩膀上,静静地盯着镜子里两人的影子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时间,屋子里显得异常安静。 淼半依偎在莫雨的怀里,对他突如其来的沉默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反而靠着他的肩膀眯了眯眼,像一只趴在软垫上打盹的猫,仿佛下一秒就会咕噜着睡过去。 感觉到肩上的重量,莫雨稍稍回神,面上露出一个极轻的笑。他侧头看看怀里的人,慢慢低头,两人之间的空隙已经所剩无几。 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是淼之前未曾料到的。不管是莫雨近在咫尺的脸,还是唇间传来的一抹温热,都带给人一种过于强烈的冲击。 她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灼烧,像最近几年两人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事一样,每每令人手足无措,却又忍不住深陷其中。 距离当年的南诏风波,已经过去了五年。在这五年里,每个人的身上都发生了或多或少的变化,她是这样,他也是这样。 昔日的少年逐渐长大,武功日益精进的同时,人也变得愈加沉稳。多年来的朝夕相处,曾让她模糊了时间留在人身上的痕迹,直到站在原地回首以前,这才恍然惊觉,记忆里的少年原来真的变了模样。 “你有心事。” 屋外的阳光缕缕洒进,透过厚厚的窗棂,细碎的落在了屋内两人的身上,在地上投出了一对浅浅交叠在一起的影子。 莫雨把人圈在怀里,声音虽然轻缓,却带着一抹根本不像疑问的笃定。 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淼的心里尚有一丝赧意,此时听莫雨这样一问,不由一顿。 莫雨注意到了她的细微反应,接着问道:“怎么了?” “……也没什么。” 淼的脸上红晕未褪,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面对莫雨的追问,她没有迟疑,低声回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就是,当年来到稻香村之前的事……” 莫雨随手挑起她肩头的一缕长发,不动声色的道:“想起了什么?” “很多……”淼眼珠一转,突然凑到莫雨跟前,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关于我小时候的事,你知道多少?” 莫雨神色不变的道:“你指什么?” 淼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头发,正色道:“当年,你与唐家叔祖他们有过接触,这几年你神神秘秘的,肯定知道不少,还有王谷主也一定知道什么,却独独瞒着我一个人!” 十一年前,她一睁眼便从千年之前来到了千年之后,占据的身体虽然与千年之前的自己一模一样,但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她对于身体原主人的身世经历一概不知,即使后来在唐门揭开了身世,也只能谎称自己失去了以前的记忆——这并不是什么高明的谎言,或许唐门一方不知情的人会相信,但幼时曾经听她提过家人情况的莫雨一定会有疑惑。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莫雨明明注意到了她的谎言,却从未质疑过什么——不是未曾察觉,也不是不在乎,而是有一些别的原因,已经让他得到了一个足够解释目前情况的答案,所以他不仅没有提出质疑,反而还与唐简他们达成了某种共识。 至于是什么,淼不清楚。莫雨不想说,她也不好再问,只能另辟途径,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二线索。 然而,她曾试着占卜过其中因果,但不知道为什么,想尽了办法也始终找不到与这个身体原主人有关的任何事。芸芸众生之中,仿佛只有这个生灵被天地排斥在命运之外,无法占卜过去,亦无法推演将来,一如千年之前的“淼”那样。 察觉到这一点后,淼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本身作为“淼”的存在,与这个身体原主人之间大概真的有什么潜在的联系,不然他们之间不会出现如此多的相似,甚至同样作为局中人,她们都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些事一无所知,犹如别人刀下的鱼肉,生死不由己。 淼问得直白,莫雨察觉出她的情绪有些不对,伸手拢了拢她耳边的碎发,道:“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是唐清灵?” 淼在恶人谷的生活一向单调,想知道她见过什么人,又做过什么事,对于莫雨而言再容易不过。再加上她很少有事瞒着他,很多时候即便他不问,只要根据她的行动稍加推测,也能做到心中有数。 淼自己也清楚这一点,见莫雨一语点出唐清灵,便明白他肯定多少知道了什么,只得点头道:“她提过一些,是我主动问起的。不过,她知道的有限,也谈不上了解。” 莫雨道:“此人性子易怒,沉不住气,唐家选择瞒着她实是必要之举,也是对她的保护。” 淼指了指自己,不甘心的道:“我也帮不上忙?” 莫雨低头看她,眼底闪过一抹不明的情绪,突然话锋一转,问道:“若只有她的只言片语,你必不会特意来问。刚才你说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是什么?” 淼轻轻地哼了一声,鉴于莫雨油盐不进的态度,本想故意卖个关子,却不料被莫雨一眼看穿——他的手已经伸向了她的腰间。 淼有个小弱点,怕痒。在莫雨这番明摆着的威胁下,她下意识按住伸向自己腰间的手,迎上对方“你自己看着办”的眼神,最后没办法,干脆一头撞进了对方的怀里,闷声道:“是关于姜槐序的事。我来稻香村之前,有一段时间好像是与她待在一起的,只是那段记忆太过模糊,我也记不清了……” “姜槐序……”莫雨听到这个名字,下意识皱起了眉头,却又在淼的注视下慢慢地舒展开来。 “阿淼,你心里清楚,现在的阴阳宫对你而言并不是什么好地方。”他的面色带着几分认真,语气却并不严厉。 淼很配合的点头道:“我知道,所以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回去过……” “还不够。”莫雨道:“从今以后,你得警惕所有与那里有过牵扯的人,不管他们找你做什么,都要远远地避开。” 他的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脸,慢慢上移盖住了她的眼睛:“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一切,并彻底摆脱这些。在此之前,不要给他们任何可趁之机……” 淼的眼睛被蒙住,眼前一片漆黑,周身充斥围绕着的全是属于莫雨的气息,他那双略带凉意的手,连带的这番语气并不强烈的话,都显得有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在其中。 她不知道围绕在“唐傲风与抚雾之女”身上的到底是一段什么恩怨,却清楚地意识到,在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上,她与其他人的立场是不同的。 与唐简不同,与唐傲风不同,甚至与莫雨不同。 她清楚地记得,她是阴阳家的“淼”,本应存在于千年之前。若她的到来与围绕在“她”身上的阴谋有关,那么等到一切平息下来,她不清楚自己会不会在眨眼之间又回去原来的地方…… 说来造化弄人,明明“回去”是她以前求而不得的事,可是一想到也许真的有机会回去,心里又产生了犹豫与不舍。 千年之前,那是她诞生的时代,有她的“同类”,有她敬爱的父亲。可是同样的,那里没有稻香村,没有小荷,没有莫雨,也没有任何的喜怒哀乐。更可怕的是,她甚至已经开始渐渐地淡忘自己以前的样子。 如果,千年之前的时代也已经不再属于她呢? “阿淼……” “阿淼……” 肩上传来的压迫感,让淼慢慢回过了神。 她下意识抬头,却不知为何眼前一片水雾朦胧,视线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异常,直到一双手轻轻地拭去了那片扰人的水渍,视野才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怎么了……”莫雨的声音让人听不出喜怒,唯有手上轻柔的动作暴露了他的心情。 淼下意识回道:“没事……”一低头,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到了手背上,微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愣。转身去找镜子,果然在身后的铜镜里看到了一个泪眼汪汪的人。 身后,莫雨的手轻轻搭上了她的肩膀:“阿淼,你有事瞒我……” 淼并不是个娇气的人。 在莫雨的印象里,这姑娘小时候很少笑,但也几乎从未因为什么事哭哭啼啼。那时候的她像是一个无悲无喜的假人,哪怕跟她说话,她也很少回应。小荷死后,她曾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人待了很久,从那以后反倒像是变了一个人。后来一起离开稻香村的路上,她变得越来越开朗,再到五年后的重聚,她对身边人的态度已经找不到一丝僵硬之感,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是一个人对故友重逢所能表达出的最深切的满足,既令人动容,又让莫雨产生了一丝疑惑——是什么样的经历,让她产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变得越来越有人味,也变得越来越……偏执? 虽然不明显,但莫雨还是隐约感觉到,在这姑娘的心里,过去稻香村的生活着实占据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地位——一切曾与稻香村有关的人事都成了她心底不可触犯的逆鳞——像是走不出过去,却又不是单纯的亲切与眷恋,反而掺杂着一种令人不解的执着。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拼命地证明自己还有存活的希望,而挣扎中暴露出的绝望又让人觉得,若是不小心放开了这根浮木,她将要面临的结局可能比死亡还要可怕。 这样的感觉,偶尔会让莫雨陷入沉思,但每次这样想,又会感受到来自淼的真心实意的关怀,不因任何外物而动摇,单纯且弥足珍贵。 后来,随着相处机会的增多,莫雨对淼的认识也更为深刻。 她仿佛还是以前的样子,沉默寡言,不悲不喜,从不主动靠近任何人,也从不允许别人太过靠近她。 但与以前不同的是,她对外界所有的冷淡与防备,在面对他的时候,都会消弭于无形。 在他面前,她从不吝惜传达自己的情绪,也从不介意暴露自己的弱点,毫无防备的像一个孩子。甚至比起大部分的人,她显得太过没有戒心,几乎不隐瞒他任何事,包括她的武功,包括阴阳家从不外传的秘术,她似乎从来不担心他会对她不利。 这样不留一丝余地的信任,也许有人会觉得傻,但作为得到这些的人,至少在面对这样一种全心全意的时候,莫雨没能做到无动于衷。 时至今日,这段感情看似是一人倾注太多,但谁又是真正的顽石,能仅仅沉浸其中却不念其情重? 莫雨靠过来的时候,淼正盯着铜镜出神。 她并非面上逞强,而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哭,明明心中并无多少悲伤之意,但那双还在流泪的眼睛却隐隐透出了一股令人心惊的绝望。 仿佛这不是她的眼睛,而是“她”的。 淼的脑中浮现出这个念头时,一股难言的颤栗之感从心底窜出,一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直到莫雨的手轻轻搭了上来,许是肩上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真实触感,她蓦然惊醒,突然站了起来。 莫雨没料到她的反应这么大,事先没有防备,下巴险些被撞到,但见她脸色差劲的样子,也没计较什么,一把拉住她,问道:“怎么了?”事实证明,即便对人心的洞察足够敏锐,莫雨有时候也弄不明白这姑娘在想什么,她的思维跳跃太快,关注点往往还颇有些特别。 莫雨的个子比淼高出很多,在后者低着头的情况下,他根本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感觉到对方身形一动,突然扑进了他的怀里——搂得紧紧的、拽都拽不下来的那种。 淼的力气不大,莫雨被撞了一下根本不痛不痒,他在淼看不到的角度隐下眼底的忧色,伸手抚了抚怀里人的头发,慢悠悠的道:“你喜欢这样,倒是无妨,只不过门还开着,若不介意——”故意拖长的语调透着几分促狭,但另一个当事人明显已经来不及分辨。 只见莫雨话音未落,淼便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突然松开了他,并下意识退远了几步,微微睁大的杏眼里带着几分恼意,在接触到莫雨的目光后却突然涨红了脸,仿佛一瞬间想到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张口便道:“不许再胡闹!”眼里还带着几分警惕。 见她这样,莫雨反而神情一缓,带着一点笑意问道:“你确定?” “当然!” “那你刚才?” “……” 想到刚才自己赖在对方怀里当鸵鸟的行为,淼身子一僵,脸颊红扑扑的,有些说不出话了。 莫雨却不再关注这个,重新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她的眼睛再一次重复道:“你有心事。”他并没有完全相信她刚才的说辞,也没有忘记她回答时明显的避重就轻,若只是一些往事,她绝不至如此失态,必定还有他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真的,没什么……”淼的神色不太自然,但仍是挣扎着试图蒙混过关——即使她的语气异常心虚。 其实经过这么多年的相处,淼对莫雨还是了解的。他这个人,固然从不吝惜表达自己的感情与想法,却也从不会把自己的心思主动剖析给任何一个人看。在他当面问出她是否有事相瞒这个问题的时候,不出意外,他心里其实就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莫雨没有再作声,只是紧紧地盯着她,目光带给人不小的压力。 淼与莫雨对面而立,久久无话。半晌之后,她突然叹了口气,像是认输一样,低声道:“是我着相了。” 莫雨的眉头微不可察的一皱,平静的语气让他显得有些若无其事:“你什么时候信了佛?” 面容偏冷的青年从来都不是个好打发的人,即便只是一句玩笑,淼也不会觉得这是对方让步的信号。恰恰相反,他目前的表现显示出,若是她今天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他是绝对不会轻轻揭过的。 淼低头不语,莫雨也并未催促。只不过下一刻他长臂一伸,突然把人揽进了怀里,抚着怀中人柔软的发顶,原本凌厉的眉眼仿佛染上了一层暖色。 他轻轻道:“阿淼,你藏身恶人谷的事,其中因果,你我心知肚明。你若当真一无所知,这些年必不会如此沉得住气。” 淼闻言,沉默半晌,突然抓住了莫雨的衣襟,把脸埋到了他的怀里,小声道:“……我怕有一天,我会突然消失。如果来不及道别,小雨,你不要怪我。” 莫雨搂着她的手一紧,良久之后,方道:“谁敢让你消失?” “我不知道。” 她自他怀中慢慢抬起头,四目相接之时,莫雨才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个姑娘此时的认真。 不同于之前的低落,此刻的她变得十分平静,仿佛在诉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我很清楚的记得,大概十一年前,我还生活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的父母一直告诉我,外面每天都在打仗,绝对不可以出去。但是有一天,我一睁眼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的人很奇怪,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也看不懂他们的文字,但那里很和平,所有人都对我很好……” 她的声音渐渐变得不可闻,仿佛沉浸在过往的记忆中不可自拔,直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按在了她的头顶,她才如梦中惊醒一般,慢慢回过神来。 “后来的事,你知道的。与你们分开的那几年,我去了骊山,可是我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任何我曾经生活过的痕迹,明明是无比熟悉的地方,却变得一点也不认识。更荒唐的是,我竟然成了唐门子弟与红衣教圣女的女儿,可是我根本……” “阿淼。” 莫雨不知为何突然出声打断,但淼没有一丝要停下的意思,只是继续道:“虽然长得一摸一样,但我真的不是他们的女儿,因为我是从——” “从千年之前而来的孤魂,或是带着前世记忆转生的人?” 哎?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淼的眼睛慢慢睁大,像不认识莫雨一样,呆呆的盯着他看了好久。半晌之后,才仿佛回过神来一样,先是掐了自己一下,清楚地感觉到脸颊上传来的痛楚之后,才喃喃出声道:“挺疼的,应该不是梦吧……” 一直注视着她的莫雨面色未变,眼里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温柔:“你烦恼的若是此事,便无需再谈,待日后有了结果,你必不会再为此烦扰。”知道对方原来是在苦恼这个,他的语气中竟像是缓缓松了口气。 “不对,你是怎么——” 莫雨这个人,不管你跟他关系好不好,对他胡搅蛮缠是没用的。若是放到以前,淼其实不介意顺着他——事实上这些年来她从未反驳过他什么——但这一次不同,牵扯到了她心里最在意的事,还是关乎己身“存在”的大事,纵是莫雨如何安抚,她也做不到轻轻揭过。 她下意识伸手拉住了莫雨的袖子,剩下的话还未出口,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被抱的更紧了。 “冷静些……” 他单手搂着她,另一只手还在轻轻地抚着她的脸颊,在这份难得的静谧中,他的声音成了唯一能够牵动她心绪的所在:“我并非有意相瞒,只不过这件事对你而言,除了会扰乱心神之外再无其他益处。现在的你,还是不要牵扯太深。” “可是……” “当局者迷。” 莫雨没有给她挣扎的机会,直言道:“你修炼阴阳术多年,若是心无旁骛,进境必不会如此缓慢。这些年来,你的心障有多少次是因此事而生,若不将你排除在外,将来有一天要与阴阳家做个了断的时候,你必会陷入两难之中。” 莫雨的一番话,淼无从反驳。她不清楚他具体知道多少,也不清楚他知道的一部分所谓真相到底是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唯一清楚的是莫雨不会害她,却又同时免不了产生一番疑问,现在的她是否真如莫雨所言一般,还不具备面对那份真相的能力?还是说这件事根本另有隐情,严重到不能对她透露分毫? 淼变得安静下来,眉间仍然带着一抹愁绪,却没有再追问什么。 她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哪怕是多年前对莫雨表白心迹但对方久久未有回应的时候,她也没有表现得如此消沉过。而唯一的一次,是多年前她终于意识到小荷可能再也回不来的时候。 “阿淼……” 莫雨的手亲昵的抚着怀中女孩的脸,“不管你是谁,现在站在这里的人是你,谁也无法取代。没人能否定你的真实,也没人可以把你从这里抢走。你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更不会变成一场梦……” 莫雨的声音仿佛带着蛊惑,一字一句的传入淼耳中的时候,竟让她的心逐渐变得平静下来。待在他的怀里,她开始感到安心,犹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午夜梦回之际,是他的存在安抚了她,让她真切的感受到了自己是真实存在的人,而不是谁的一场梦。 “多思无益……” 他揽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两人衣衫相摩,颈项相亲,彼此间的距离一点点的缩短,正逐渐越过最后的底线。 恶人谷今日的风格外大些,吹得屋外的旗帜猎猎作响。 当莫采薇因莫雨之前的交待前来复命的时候,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撞见如此尴尬的一幕,让她恨不得自戳双目。 因外面风声扰人,所以莫采薇进来的时候,并未注意到从楼上传来的不同寻常的动静,再加上房门是开着的,她未曾多想便直接走到了门口,却不料屋里的情形着实出人意料。她面上先是一红,尔后又是一白,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屋里那两个人。 莫采薇与莫雨手下其他几个侍从不同,一向怕莫雨怕得厉害。 就在莫采薇觉得自己扰了少爷的好事可能会死的时候,却见莫雨已经回神。反倒是被他揽在怀里的女孩,脸色涨得通红,意识到了莫采薇的存在,面上更是显得震惊。 从表面上看,莫雨真是无比镇定,一点私事被撞破的尴尬也没有,径自对莫采薇道:“东西取来了?” 听到莫雨问话的莫采薇一个激灵,终于不再发愣,把怀里的盒子轻轻放置在一旁的案上,应道:“这是从陶堂主那里拿到的,请少爷过目。” 莫雨看都没看那个盒子一眼,对莫采薇交待道:“这次出谷,你留下。若有人趁机闹事,你该知道如何做。” 莫采薇垂首应下,见莫雨没有其他事要交待,便寻了个由头告退了。 此时,不管是已经离去的莫采薇,还是逐渐从羞赧的情绪中恢复的淼,两个人都未意识到,即便是分神,之前对于莫采薇的到来,莫雨也不该毫无察觉——他一向警觉,又是个不喜欢把私事暴露在人前的人,若说是因为疏忽才导致莫采薇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那他的反应未免过于平淡了,竟没有一点怪罪的意思。 不管莫雨是怎么想的,对于淼而言,刚刚经历了这么一遭,现在的她已经暂时忘了之前的愁绪,尤其是面对莫雨的时候,总是不可避免的想到之前被莫采薇撞破的事,头脑发胀之余哪里还想得起什么烦心事。 尴尬之余,她有些不自在的移开眼睛,无意间扫到案上的盒子,想起莫采薇之前的话,赶紧转移话题道:“这是什么?” 莫雨看她一眼,并未答话,只是径自上前打开了盒子,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厚厚的卷轴。他伸手解开了卷轴上的系带,手中一扬,卷轴已经在案上铺展开来。 她凑上去一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标记着许多地名,从昆仑山脉开始,一直延伸到了太行山附近,其间还有许多以不同方式排列的竖线和标记,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这像是一张地图,但与平时用来指示方向的地图不同,这上面的标记很多,也很乱。图的右上角还有一条用朱笔标出的线,从幽州方向一直延伸到河东道,旁边用红字标记着“安、史”二字。 见此,淼有些不确定的问道:“狼牙军?” 如今的中原大地,早已不是多年前那个繁荣昌盛的太平盛世。 天宝十四年,狼子野心的安禄山与史思明终于撕破了伪装的假象,以“清君侧”的名义正式起兵反唐。 各地将领虽各有抵抗,却扛不住安禄山麾下的狼牙军骁勇善战,时间一久,便有不少官员畏于狼牙军之势投靠了安禄山。 安禄山起兵不过数月,已经连下十余座城池,如今更是有传闻,狼牙军已经攻入长安城,占领了李唐皇室的大明宫。 当然,这本来与远在昆仑的恶人谷没什么关系,却不料多年前从浩气盟中送来的一封信,在这个非常时期竟然将恶人谷牵扯到了其中。 打量着案上的地图,莫雨用手点了点其中的一处位置,道:“两个月前,毛毛与‘开阳星’曾带人在此处拦截狼牙军运送的粮草辎重,之后虽短暂的陷入包围,却成功破困而出,斩首狼牙精兵数千。” 淼日前曾听莫雨提过此事,开始还挂念过穆玄英的安危,后来见莫雨反应如常,便知道穆玄英该是无恙,不然他不会如此沉得住气。 莫雨旧事重提,绝不是没话找话。淼注视着 他,静等下文。 “这次离谷,是谷主的意思。”莫雨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案上铺展着的地图,他一面记下图上标记的地方,一面缓缓的道:“多年前,浩气盟曾秘密派人送来了谢渊的书信,要与我们做个交易。谷主当时并未答复,但想必心中早已有数。” “交易?” 淼平日里不关心这些事,若是涉及到恶人谷的内务,莫雨也不会特意提起。现在提到这个,更像是两人之间寻常的闲聊——虽然闲聊的内容在外人看来有些不寻常。 莫雨收回投注在地图上的视线,转而透过窗棂,遥遥的望向了丐王坡的方向,那里曾住着十大恶人之一的“恶丐”沈眠风,他于四个月前因故离谷,至今未归。 想到此,莫雨的眸底透出淡淡的冷意:“不管沈眠风有没有背叛,这次出谷,谷主总要给谢渊一个答复。” 当年,沈眠风之所以会入恶人谷,一部分原因正是他囚禁了对其有养育之恩的义父尹天赐,以至于暴露后为整个正道武林所不容。 沈眠风的义父尹天赐曾任丐帮的第一任帮主,沈眠风与他之间,有恩,亦有仇。 杀父之仇的存在,即便是十余年来的养育之恩也没能完全抵消沈眠风心中的恨。于是,在开元二十三年的枫华谷一战中,沈眠风冒天下之大不韪劫走了尹天赐,将其带入了恶人谷中,每每以种种残酷的手段折磨这个自己昔日称为义父的男人,手段之狠辣,令很多恶人谷的人都不寒而栗。 当年南诏之乱,为了对付“血眼龙王”萧沙,恶人谷与浩气盟曾难得联手,在南诏风波逐渐平息之后,两方亦因此停战许久。许多年来,一盟一谷已经很少发生大的冲突。 多年前,随着局势渐稳,谢渊曾秘密送了一封信至恶人谷,信中所提正是关于尹天赐的事。当时,王遗风未做答复,此事一拖便是数年。 直到去年,沈眠风不知从何处知晓了此事。虽然王遗风未曾表态,但沈眠风终日惶惶,在四个月前,干脆带着亲信借故外出。与他一同不见的,还有多年来一直被他关押在恶人谷受尽折磨的尹天赐。 如今世局动荡,王遗风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带人出谷,虽有他自己的考量在其中,但大部分人都心知肚明,这次出谷与沈眠风一事必然脱不了干系。 “阿淼,这次你随我一起去。”莫雨如此说道。 自从多年前淼来到恶人谷,外出的机会并不多,这次莫雨反常的要带她一起出去,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也没问对方有什么打算,只是像以前一样点头应了下来,一点犹豫的意思都没有。 莫雨见她答应的如此痛快,不由摇了摇头,唇角却不自觉的勾出了一抹笑意。 他靠在窗边,抬眼静静地望着自己对面的那人,本该是见惯了的模样,他却一点不想将视线从对方的身上移开。 好看吗? 人往往热衷于欣赏美好的事物,只是何为美好之物,在每个人的心里恐怕各有不同的答案。 十恶之中,王遗风始终念着心中一轮朦胧清湛的明月; 陶寒亭忘不了亡妻,从此一个简单的名字,在他眼里都会成为昔年回忆的旧影; 沈眠风未曾离谷前,那张在折磨尹天赐时都不会露出多少痛快之色的脸,却会在抚着怀中那把短刀时露出温柔的神色; 而抛弃了一切过往的米丽古丽,看似忘尽了前尘,却每每在午夜梦回之际,会偶尔想起家乡的故人。 不管是从未得到的,还是已经破碎的,每个人都在执着自己心底的那一份事物。 莫雨心里执着的东西有很多,但兜兜转转这些年,他所能挽回的着实有限,而今还待在他身边的,便只有眼前这个人了。 好看吗?在他眼里,她当然好看。 谁能料到,曾经的莫雨无心赏花,如今却万分小心的在心里种下了一株。 “阿淼,待此间事了……” “嗯?” “……嫁我如何?” “哎?” “……怎么样?” “好。” 第60章 马嵬兵变战火起 天宝十五年,随着安禄山在洛阳正式称帝,唐军节节败退,同年六月长安终于沦陷。 在李唐皇帝的带领下,一众皇室子孙仓皇出逃,却在途径马嵬坡时发生兵变。众将士不满宰相杨国忠谗言祸国,将其乱刀砍死后,又把矛头指向了皇帝的贵妃杨玉环。皇帝无奈之下,只得于马嵬驿的空空寺中下旨,赐死了自己宠爱十余年的贵妃。 后世之人在记载这段历史时,有多方猜测马嵬驿的兵变根本是一场计划已久的阴谋,是有人暗中利用众将士对杨国忠的不满,肆意挑起了士兵的怒火,才导致这场兵变突然而至。 虽说史料记载并不可全信,但对于当时的人,尤其是参与到了这场兵变中的人而言,是否是早已计划好的,他们心里其实清楚的很。 此刻,在马嵬驿唐军的羽林营中,作为为这场兵变推波助澜的人,建宁王李倓在听到兵变成功的消息时,并没有显得如何高兴。 李倓身处自己的营帐中,听完近卫带回的消息后,整个人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他面无表情的盯着面前的桌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时,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原本干燥的营帐中缓缓凝聚了一股潮湿的水汽,而在这股水汽之中,又渐渐地凝聚出人形。 看着慢慢显出身形的人,李倓的目中隐隐泛出了一股冷意:“不请自来是谓贼,如此明目张胆的出现,是真不怕本王会对你做什么?” 出现在王帐中的是一个白衣男子。他一身圆领袍衫,面对李倓的冷脸,看不出年纪的脸上始终带着三分笑意:“殿下息怒,某此次前来是有要事相商,冒然打扰殿下,实是无奈之举。” 听他这样说,李倓的唇角慢慢勾起一抹笑意,却冷得骇人:“要事?莫不是来告诉本王,你是如何将贵妃救走的!” 李倓似乎有些动怒,广袖一扫,案前一张不知写了什么的薄纸已经朝着白衣男子扫去。 那男子随手接过,三两下看完纸上的内容后,面色虽未有什么变化,眼里却多了几分慎重。半晌之后,方道:“殿下,事情的经过,并非如此。” 李倓面色阴沉,冷冷的道:“那你告诉本王,贵妃是如何做到假死还生,还在郭天纵的护送下逃出了空空寺!” “殿下多虑了……”白衣男子摇摇头,面上显出几分无奈之色:“冯夷与贵妃素昧平生,虽怜她悲惨遭遇,却并没有对她施以援手的理由。” 这白衣男子正是出身阴阳家的冯夷,他对着李倓微一拱手,面色坦然道:“贵妃假死还生之事,确与某脱不开干系,那是叔父所托,事前某也并不清楚,叔父讨去的丹药原来是为了救贵妃。” 李倓听完他的话,面色不改的道:“这件事上你到底参与了多少,本王并不关心。一日之前,本王已派出铁卫截杀贵妃,一个已死之人,务必不能使其重回人间。先生最好不要再出手阻挠,不然休怪本王不念旧情!” “王爷放心,冯夷心里有数……” 虽然有了冯夷的保证,但李倓的心情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他皱眉沉思片刻,突然问道:“明人不说暗话,阴阳家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姜槐序是阴阳家掌门,私下却与狼牙军来往密切,还怂恿安禄山去寻始皇龙辇秘剑,到底意欲何为?” 听完李倓的质问,冯夷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阴阳家避世已久,自李家□□开国以来便不曾过问世事,如今姜槐序一人的行为,未必代表得了整个阴阳家。” 见李倓面色不善,冯夷轻叹一声,道:“姜槐序暗中进行的谋划,门内已有人着手调查,然而她毕竟是掌门之尊,即便对其有所怀疑,也不好放到明面上。殿下放心便是,若有异动,某自会及时告知殿下。” 李倓静静地注视着冯夷,面上始终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变化,良久之后,才淡淡的道:“便有劳先生了。” “殿下言重。” 冯夷逆光立于营帐的门口,看着面前这个稳坐于王座上的年轻人,心里突然有些恍惚,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当年在关外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时候。 可惜,时光易逝,有些东西到底还是与当年不一样了。 冯夷心中轻叹,对李倓拱手一礼后,便要转身离去,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回过头来对李倓道:“冯夷还有一言,请殿下务必珍重。” 李倓道:“何事?” 冯夷道:“贵妃已去,唐皇倾颓,想必过不了多久,太子便要登基为新帝。太子虽为殿下生父,但生性懦弱,易受谗言。尤其那位深受太子宠幸的张氏良娣,她膝下有子,若是生了野心,在广平王之后,殿下必定也会成为她的眼中之钉。” “你倒是消息灵通,连太子身边的嫔御都有所了解。”李倓神色冷肃,对于冯夷的这番话既未表示认同,也未因对方话里的无礼出言呵斥。 当今太子李亨,乃是唐皇李隆基膝下第三子,而建宁王李倓,则是李亨膝下第三子。 虽然如今的建宁王屡有战功,但年少时的他却并不得长辈看重,连胞姐文华郡主惨死他乡一事,都未能得到父亲李亨应有的一句表示。很难想象在已经长大成人并且变得英勇能干的建宁王心里,会对这个懦弱无能的父亲产生多少敬意——即便那是未来储君。 李倓年少时生活在王府,因不得重视,生存环境并不如何优渥,得亏胞姐文华郡主一直照拂有加,这才得以平安长大。 对于后宅阴私之事,李倓并不陌生,但对于冯夷提到的张良娣,却并不怎么在意。 他早已不是昔日那个连姐姐都无法保护的幼童,如今的他,何惧一后宅妇人? 冯夷看出李倓的态度,摇头道:“张良娣如今掀不起风浪,可是一旦等到太子登基,难保她不会成为第二个杨贵妃。” “太子不是当今圣上,张氏亦没有贵妃的本事。”李倓神色淡淡,对冯夷的话始终没有明确的表示,只不过他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这便无人清楚了。 许是察觉出李倓的防备,冯夷无奈一笑,声音里竟罕见的带上了几分讽刺之意:“太子生性平庸,又懦弱无为,张良娣虽没有贵妃的本事,但吹吹枕头风难道是什么难事?若李亨真的听信谗言,一道圣旨置殿下于死地,即便殿下能够免逃一死,以后恐怕也再不能以见光的身份出现在人前。” “胆子倒是不小,竟敢直呼太子名讳。”李倓口中呵斥,但面色淡淡,根本没有什么发怒的迹象,似乎对于有人敢直呼他生父名讳的事,并不是真的在意。 冯夷深吸一口气,淡淡道:“他是我杀父仇人的后人,为何不能直呼他的名讳?别说是他,哪怕唐皇此刻站在我的面前,只要有机会,我必定亲手杀了他报仇。” 李倓道:“你莫不是忘了,本王亦是李氏血脉。” 冯夷道:“自古以来,恩仇两相清。当年文华郡主对我有救命之恩,冯夷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恩怨分明。你是她唯一的弟弟,自与李家其他人不同。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一定会如她所愿,始终护你周全。” 提到文华郡主,李倓的眸底似有什么东西闪过,却是快得让人抓不住。 “冯家数代忠良,如今留下的两个后人同是背负血仇,一个对皇帝满目仇怨,另一个却对皇帝忠心耿耿……高翁若是知道了你的这番心思,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他的想法,与我何干……” 冯夷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我十岁入阴阳家,修习阴阳术至今已有四十余年,期间甚至冒着被师门发现的危险去修炼禁术,为的便是有一天可以为父报仇。可惜,造化弄人,偏偏是叔父一力阻拦,他不止是我在世上仅剩的亲人,更是当年救下尚在襁褓中的我一命的恩人。恩怨相抵,我答应了他,在他有生之年绝不会对唐皇出手,便不能言而无信。” 冯夷话音落下,一时间,营帐内静悄悄的。 李倓突然开口道:“冯夷,本王有一事相询。” “殿下请讲。” 李倓道:“本王一直有所耳闻,阴阳家有大能者,能看破星辰之间的轨迹变化,预测天地万物之间的动向,其能甚至不弱于‘神算’。如今本王有一桩心事,想求一卦解惑,却不知道世间除了‘神算’之外,可还有人精于此道?” “不瞒殿下,阴阳家门下确有占星术传下,只是历代以来少有人在此道大成。如今阴阳家的门人之中,掌门姜槐序在占星律上的造诣不低,曾是门内第一人。” 李倓道:“除她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 当年南诏皇宫一役,姜槐序作为李倓的盟友,关键时刻却反过来坑了李倓一把,自那之后,李倓对这个女人便彻底失去了信任。 面对李倓的顾忌,冯夷苦笑道:“若是回到几十年前,殿下要找的人,阴阳家自是不缺的,可惜自从那场动乱之后,阴阳家死伤惨重,实力大不如前。连冯夷这般的资历,也能在门内排上号了。” 阴阳家一直避世而居,在李唐开国之前便已经隐匿于江湖。但就在几十年前,阴阳家内部突然爆发了一场动乱,当时的掌门倒行逆施,私下滥杀弟子用以修习禁术,被人发现后,摔下九龙顶不知所踪。 后来有人循着线索一路追查,发现这场动乱的根源竟然来自一个始于百多年前名为“九天”的神秘组织。 建宁王李倓,明面上是一个循规蹈矩的李唐皇孙,但背地里确是“九天”之一。 当然,以李倓目前不过而立的年纪,阴阳家几十年前的那场动乱自然是与他没什么关系的,何况“九天”行事,必要九人之中多数人认同才能施行,这样一来,阴阳家的仇人便很难具体到哪一个人的身上。 冯夷清楚这一点,对于李倓自然没什么可迁怒的。他见李倓沉吟不语,略一思索,脱口道:“其实符合殿下要求的人,除了姜槐序之外,某心中倒还想到一个人,只是她的行踪不好追查,还得殿下派人去找。” 李倓抬眸问道:“何人?” 冯夷道:“一个很有趣的小女孩,想必王爷也曾见过才对。” —————————————————————————————————————— 时值八月,枫华谷中的枫叶已经早早地红了起来。 若是其他时候,必有一些文人墨客在枫树下吟诗作对,可是如今正逢乱世,再没有人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而此时已经为战火所波及的枫华谷中,更是满布四处逃命的百姓。 莫雨和淼正是在这样一个情况下,跟随王遗风来到了枫华谷。 在王遗风的带领下,恶人谷一行人一路登上了紫源山,开始在半山腰上安营扎寨,与山下的浩气盟遥遥相望。 整顿的初期并不需要莫雨做什么,他干脆带着淼一起来到了浩气盟的驻地,想看看能不能碰上穆玄英。 可惜,站在高处往下望去,浩气盟营地中的人进进出出,却唯独没有穆玄英的踪影。两人不好靠得太近,只得先行离去。 莫雨对枫华谷的地形比较熟悉,离开紫源山后,带着淼一路来了山下,却见此处不同于别的地方,竟颇有些热闹,许多小贩都挑着扁担靠在路边叫卖,也算是战火之中难得的一道风景了。 淼拉着莫雨上前查看,不料走到一半,手上一顿,再拉不动了。回头一看,发现莫雨在一个货郎的摊前停住了脚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摊子的角落里正躺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虽然落了不少灰尘,但做工却很是细致。 莫雨上前拿起了布娃娃,慢慢地竟盯着这个娃娃陷入了沉思。 淼凑过去一瞧,面上有些不解。 莫雨把娃娃递到她眼前,道:“像不像当年毛毛带在身上的那个?” “唔……”淼蹙眉盯着布娃娃看了一会儿,摇头道:“不是他那个。毛毛的娃娃因为磨破过好几次,肚子上有很多缝合的痕迹,与这个娃娃的样子也有一点不同。” “也对。”莫雨点头道:“他小时候像个小傻瓜,很容易把东西弄坏,一伤心就会哭鼻子,但每当王婆帮他把娃娃补起来后,又会重新开心起来。” “什么呀……”淼的记性很好,为穆玄英辩白道:“明明是你喜欢抢他的娃娃,还总是扔到一些奇怪的地方去,次数多了,这才把毛毛的娃娃弄得破破烂烂的。” 莫雨一愣,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突然失笑道:“他那时候性子太倔,自己拿不到娃娃,宁愿去求别人帮忙,也不肯来找我。” “谁让那个时候你总喜欢欺负他。”淼戳了戳娃娃的脸,道:“小荷当初还跟我抱怨来着,说你是个大坏蛋,总喜欢抢毛毛的包子。” 莫雨道:“小荷自己还不是一样,每次惹哭毛毛的人里,可都有她一份。” “嗯……”淼不知为何,情绪变得有些低沉。有些回忆埋藏的太久,一旦翻出来,总会戳中人心底最不堪承受的部分,哪怕其中夹杂着点点的疼痛,也仍会让人不可避免的沉沦到过去的旧时光里。 淼是这样,莫雨也是这样。 他用手摩挲着布娃娃的头顶,面上露出了些许回忆的神色:“当年还在稻香村的时候,毛毛最喜欢的就是那个布娃娃,可惜后来弄丢了,我回去找过,却始终没能找到。” 淼盯着莫雨手中的娃娃,久久无言。而莫雨仿佛也陷入了过去的回忆中,愣愣的盯着手中的布娃娃发呆。 两个人毫无自觉的站在摊前,却是苦了在一旁守摊的货郎。 货郎见这一男一女衣着打扮不似寻常百姓,并不敢出声驱赶,但继续任由对方杵着的话,也没法继续做生意,只得压低声音轻轻咳嗽了几声,试图引起两个客人的注意。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莫雨,他回神之后,很干脆的买下了手中的布娃娃,然后拉着仍旧有些不在状态的淼离开了杂货摊。 直到离开了杂货摊有一段距离,淼才注意到莫雨买下了刚才那个娃娃,微微一愣,刚要开口问些什么,却不料前方茶摊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将周围的人都引了过去。 莫雨注意到前方的动静,远远望去,只见茶摊前乱哄哄的,人群的中间是两个脸上醉醺醺的神策军军官,他们堵着一男一女的去路,正在大声争论着什么。 “纯阳宫枉为国教,对待我们这些浴血杀敌的将士,便是这等态度?”其中一个有些神志不清的军官身子东倒西歪,勉强靠着同伴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而另外一个军官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脸都要趴在桌上了,却还是不忘接话道:“对!对!混小子,若是把这个美貌的小道姑留下来陪大爷们喝几杯,今天这事我们可以大人不计……嗝……小人过!” “呸,败类!朝廷正是有你们这种人,才会让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出声呵斥的少女一身干净的道袍,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对两个丑态百出的无赖,清丽的脸上满是怒容。 少女并非孤身一人,与她同行的还有一个看上去比其略长几岁的青年,同样一身道袍,此刻正挡在少女的身前注视着两个闹事的军官,棱角分明的脸上寒霜一片。 “败类?嘿,小娘子说话怎得这般难听,你说谁是败类!”其中一个军官大声嚷嚷着,伸手便想去抓男子身后的少女。 身着道袍的青年见状,将身后的少女护得更紧了,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道:“两位军爷见谅,我师妹年纪小,总喜欢说实话,若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这还差不多,知道军爷不好惹……哎哟!” 其中一个醉酒的军官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稍微清醒些的军官打了脑袋,骂道:“人家骂你呢,什么叫差不多,蠢货,喝蒙了吧!” 看着两个满脸无赖行径的军官,青年道士冷笑一声,语间多有讽刺之意:“在下虽不才,却也知道国难当头。二位多食朝廷俸禄,本应以报效国家为己任,偏偏在这两军交战之际跑来后方胡作非为、欺压百姓,可对得起那些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同袍!” 青年似是怒极,话音未落,背后长剑已然出鞘,不偏不倚的朝着两个醉酒军官斩下。只听一阵碎裂声传来,两个军官身上未曾见血,但他们手中的酒碗却直接裂成了碎片。 受此冲击,两个军官的神志顿时清醒了大半,害怕之余,也顾不得放什么狠话,跌跌撞撞的推开人群跑走了。 看着两个军官踉跄离去的背影,青年身边的少女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声音清脆,“师兄出手太轻了,对付这样的败类,若不给他们点教训,恐怕不会长记性!”说完,少女拔出身后长剑,似乎想要追上去。 青年颇为无奈的摇头,顾不得归剑入鞘,一把拦住了同行的少女,劝道:“国难当头,这个时候咱们可不能自相残杀。吓唬一下便够了,他们再要胡闹,想必军法也容不下他们。” 这青年道士在自家师妹的面前,全然不似之前的冷面,脸上带着七分笑,特别好脾气的劝着少女,好说歹说,终于让少女重新展颜。 “这才对嘛,姑娘家正该多笑笑。像师兄我曾经有个朋友,虽然长得可爱,但整天板着一张脸,小小年纪便严肃骇人,真不知道长大后会是个什么模样。”青年眼中透出些许的回忆之色,脸上却是一片坦然,丝毫不因在背后议论朋友的行为感到心虚。 许是认为年少旧事提提没什么,又或许只是单纯觉得故友不在面前,纵是私下打趣两句,也应该没什么妨碍。 可惜,青年道士跟自家师妹闲聊的时候不以为意,直到他突然被人拦住,这才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拦住他去路的人有两个,一男一女,年纪看上去跟他差不多大,虽然不像有恶意的样子,但青年一时间也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他们。 青年道士正准备开口客套一句,却不料对面那个容色冷峻的男子此时突然开口了,本该是完全陌生的声音,但不知为何竟显出一丝让人在意的熟悉。 “小白?” 第61章 枫华谷中再聚首 听到这个称呼,刘慕白不由怔住。他心神一凝,仔细打量了面前的人几眼,半晌之后,略有些迟疑的唤道:“小雨?” 莫雨顺势点头应声,惹得刘慕白面上一惊,又把目光放在了一旁的白衣姑娘身上,颇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那这个……她该不会是?” 淼眉眼弯弯,应道:“是我。” 刘慕白颇有些惊奇的看了她几眼,尔后一拍额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再没犹豫的抬手捶上莫雨的肩膀,笑道:“这么多年不见,快要不敢认了!你们这些年过得可好?” 如今的刘慕白,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年少时的影子。唯有在面对昔日故人的时候,他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单纯义气的小男孩,不计较什么身份立场,更不在意什么正邪之争。 刘慕白这些年待在华山清修,与穆玄英、陈月等人尚有机会一见,但对于远在关外的莫雨和淼,却是当年分开后的第一次相见。 虽然多年不见,但他表现的很从容,言谈之间不见有一丝生疏,甚至在暗处恶人谷探子的惊悚眼神中,一巴掌拍上了莫雨的肩膀,而莫雨竟然也没生气。 刘慕白一点不见外的勾搭着莫雨的肩膀,手在两人之间比了比,颇有些得意的道:“小雨,十年没见,你看看……” 莫雨长身玉立,哪怕在高个堆里也一点不显矮,不过刘慕白明显要比莫雨高出一些,再加上他用来束发的头冠,把这个也算进去的话,他确实要比莫雨高出半个头。 莫雨没理会刘慕白的揶揄,一把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捶开,语气却很明显的轻松了一些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惦记着当年的事……” 当年,莫雨还没有来到稻香村的时候,刘慕白可以说仗着身高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孩子王。可惜,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自从莫雨来到稻香村之后,刘慕白在一众小伙伴里“一览众山小”的优势便不见了,虽然他后来长高不少,却一直比莫雨稍矮一些,以至于曾暗搓搓的发誓,以后一定要在身高上超过莫雨。 见莫雨懂了他的意思,刘慕白轻轻一笑,目光一扫,却是无意间瞥见了莫雨带在身上的布娃娃,颇有些纳罕的问道:“这是什么?” “布娃娃。”莫雨神色不变,看向刘慕白的眼神中还透出了些“你不会自己看”的意思。 刘慕白抽抽嘴角,为自己辩白道:“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我是问你,拿着它做什么,总不会这么大个人了还喜欢玩这个吧,又不是小时候的毛毛……” 不知想到了什么,刘慕白的话音戛然而止,俯身打量了那个娃娃几眼,又忍不住朝着附近观望了一番,这才带着些纠结道:“总不会是送给他的?” 莫雨不置可否,维持着一张高冷脸,往紫源山的方向一抬下巴,道:“浩气盟一行驻扎在山脚下,你若无事,可一同前往。” “哈哈哈,果然,你这还把毛毛当小孩呢。”刘慕白先是忍不住笑了一通,才在莫雨的注视下渐渐收了声,正色道:“浩气盟的事我听说了,但不巧,我眼下有件要紧的事要办,代我向毛毛问好。” 面对莫雨的邀请,刘慕白因为心里藏着事,只能无奈拒绝。不等莫雨表态,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拉过身后一直没作声的少女,冲莫雨和淼道:“忘了介绍,这是我在纯阳宫的师妹,姓洛,小字云归。” 唤作洛云归的少女年纪不大,自小在纯阳宫长大,甚少离开山门,此刻见到生人显得有些拘谨。她拽了拽刘慕白的袖子,先是偷偷地瞪了自家师兄一眼,尔后才细声细气的对着师兄的两位故人问好。 刘慕白笑道:“不要拘谨嘛,这两个可是跟师兄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日后若有机会去昆仑一带游历,记得让他们尽一尽地主之谊。” 听刘慕白这样说,洛云归的眼中透出些疑惑之色,悄悄地打量了对面的两人几眼,对于这二人的身份来历不免有些好奇。 地主之谊? 昆仑山远在关外,一向没什么人迹,那一带能养出这样人物的门派,几十年间唯有昆仑派一处。难道这两个人是昆仑派的弟子? 莫雨看出了洛云归的疑惑,却并未理会,只是拿眼睛去看刘慕白,最后只得到了刘慕白一个“你看着办”的眼神。 见此,莫雨唇角一勾,不再理会这些,余光扫了一眼周围,确定刘慕白的身边只孤零零的跟了一个师妹,便问他道:“这一带往北沿途多有祸乱,你孤身上路是要往何处去?” 一旁的洛云归听了莫雨的话,心里很想反驳一下师兄才不是孤身一人,但无奈莫雨这个人哪怕和颜悦色的时候看上去也依旧有点不太好惹,于是虽然剑法出众、但终究尚未出师只是偷偷跟着跑出来的少女很明智的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师兄是自家的可以随意,但在师兄的朋友面前……还是规矩一点吧。 刘慕白不知道自家师妹的心理活动,听莫雨这样问,脸上难得露出了犹豫的神色,半晌方道:“我们要去……天策府。” “天策府?” 见刘慕白风尘仆仆的样子,再听到他的目的地,莫雨原本平静的脸上不免显出一丝讶异,皱眉道:“日前天策府告急,狼牙军中三位长老率众前往,洛阳岌岌可危。你们势单力薄,现在过去岂非羊入虎口?” 与刘慕白这些时日以来只顾着埋头赶路不同,莫雨虽是一路从关外赶来,但恶人谷的探子众多,对中原一带的消息很是灵通,洛阳被围后,各方驰援捉襟见肘,如今数月过去,天策府的状况恐怕已是凶险万分。 听完莫雨的话,刘慕白脸色更加不好,却仍是道:“莫说羊入虎口,便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闯一闯。” 他见莫雨神色不甚赞同,又见在场的没有外人,一声轻叹,终是坦言道:“我去天策府,是为了门中一位长辈。刘师叔的夫君正是天策府的杨宁将军,此番天策府被围,她放心不下,一个月前瞒着师父和几位师伯来了洛阳。师叔武功不弱,自保本不成问题,然今时不同往日,她身怀六甲,脉息不稳,实在令人担心。” 刘慕白师从纯阳宫清虚子于睿,其师叔刘梦阳是纯阳祖师吕洞宾座下的第七个弟子,早年与天策府总教头杨宁结为连理。如今天策府告急,刘梦阳虽然有孕在身,仍是不顾几位师兄师姐的阻拦离开了华山。于睿放心不下,与掌门商量过后,当机立断派出了门下弟子前往增援,其中刘慕白因心中挂念,便偷偷离开师门先行一步,不料期间逮到了跟在他后面跑出来的洛云归,因时间紧急,刘慕白来不及把师妹送回纯阳,只得带着她一起赶路。 听了刘慕白的解释,莫雨仍未表示出认同,“纯阳宫虽早有部署,但如今只有你们两个人,只怕不仅救不了人,还要反搭上两条性命。” 他一眼看穿了刘慕白不打算等纯阳宫增援便要先行去往天策府的心思,言辞虽不怎么客气,但话里话外确实是在关心刘慕白的安危。 刘慕白苦笑道:“我当年刚到华山那会儿,多得师叔照拂,如今她身陷险境,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理,是以才便宜行事。” 当年,刘慕白身受重伤,又中了红衣教的毒,金昀没能在洛阳寻到师父于睿,便一路以内力护持带着刘慕白赶回了华山。最后虽然及时将人救回,但刘慕白的身体却有了不小的损伤。 灵虚子上官博玉遗憾的表示,刘慕白所中之毒太过霸道,又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即便能恢复的如常人一般,但若要习武,只怕身体经脉承受不住,于武道上也不会有太大的进益。 刘慕白最初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许是年纪尚小,对自身状况认识不深,并没有产生什么类似于难过的情绪,只觉得能捡回一条命已经足够幸运。不料后来他伤势渐好,刚刚能自己下地行走的时候,却被金昀告知,稻香村陷入了十二连环坞的包围,整座村庄陷入火海,存活下来的人不过一二。 时隔多年,刘慕白已经渐渐忘了自己刚刚得知这个消息时的反应,只记得从那以后,他拜入了纯阳宫门下。 刚到华山的前两年,许是身体太过虚弱,刘慕白并没有一心想着报仇。他清楚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太过弱小,连一个普通人都打不过,更别提对上十二连环坞的贼匪。 但是,哪怕下定了决心,做好了准备,刘慕白一开始的路也没有显得如何顺利。 他底子受损,不仅武功进益比别的弟子慢,身体还特别容易疲累,即便能够理解招式,练习的时候也往往力不从心。对此,他愤慨过,失望过,甚至发现自己可能真的如上官博玉所言不可能在武道上有所成就时,灰色的阴影逐渐笼罩而来,压得整个人日渐消沉。 当时,负责教导弟子武功的刘梦阳注意到了他的情况,在一旁耐心的劝导,并且不辞辛劳的助他巩固基础,这才让他一路撑了下来,不至于半途而废。 后来,在刘慕白来到纯阳宫的第三年,他逐渐从同辈的弟子中脱颖而出,由一开始的最后一名,慢慢成了初级弟子中的第一人,并引起了刚刚游历归来的于睿的注意。 于睿自幼博览群书,见多识广,于医道和武学上都颇有见解。在了解到刘慕白的情况后,花了一番功夫翻遍纯阳宫内的藏书,尝试了十余种方法,终于将刘慕白经脉中的余毒清除,又辅以药理调养了数月,这才让刘慕白的身体逐渐恢复了元气。而事后,于睿见这个小弟子年纪虽小,心性却颇为坚忍,人也生得聪明伶俐,便顺水推舟收其为门下弟子。 从那以后,刘慕白跟随于睿潜心修行,数年间逐渐在门内站稳了脚跟。于他而言,清虚一脉固然对其有大恩,但刘梦阳在他心里亦是地位不同。若无刘梦阳当日的鼓励与劝勉,他可能根本撑不到被于睿收为弟子便早早地放弃了。 是以接到刘梦阳身陷囹圄的消息后,纵然知道依计行事才是最万无一失的方法,但刘慕白仍是不忍拿刘梦阳的安危做赌注,这才不惜违背师父的命令,自己偷偷跑了出来。 刘慕白的目光从莫雨的身上,一直扫到一旁盈盈而立的白衣姑娘身上,眼底透出些许的怀念与不舍,但还是开口道:“一别十年,如今好不容易再遇,却是没什么机会叙旧。师叔的事耽误不得,我与云归还须尽快启程。小雨,阿淼,你们自己保重。咱们就此别过,只盼将来能有再见之日!” “我与你们一同前往。” 正在刘慕白要转身离去的时候,莫雨突然开口了。 刘慕白心下一惊,抬眼去看莫雨,却发现对方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连一旁的淼对于莫雨突然做出的决定也没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只是轻轻应和了一声,然后和莫雨一起注视着刘慕白。 刘慕白被他们盯着,有些动容,又有些头大,劝道:“天策府如今群狼环伺,危机重重,你们本与此事无关,何必把自己赔进去!” 淼此前一直安静地待在一旁,此时却出声道:“既然知道危险,那你怎么还要执意前往?既然你能去,我和小雨为什么不能去?” 刘慕白道:“师叔待我一向亲厚,于情于理,我不能不去。但此事与你们无关,不能把你们卷进来!” “怎么会无关。”淼奇怪的看了刘慕白一眼,“咱们不是朋友吗,明知道朋友有难而不救,可不是为人处世的道理。” 刘慕白面上一怔,迎上对面姑娘那双溢满了认真的眼睛,心里慢慢地涌上了一股暖意,张了张口,还不待说些什么,便听一旁的莫雨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轻笑。 这一声笑,明显不是针对刘慕白的。因为某个刚才还一脸认真的姑娘,在听到这一声笑的时候,已经雷达全开的察觉到了什么,不顾有旁人在场,直接与身边那人开始了眼神之间的交流。 年轻的姑娘家姿容明净,微微皱着的脸颊显示出她此刻似乎有些气恼。而站在她身边的青年面带几分笑意,狭长的凤目注视着自己面前的人,眼神耐人寻味。 他们二人互相望着彼此,眼神中传递出的信息是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默契——旁人不明白青年为何发笑,也不知道这个笑声里到底隐含着什么,竟会让青年身边的姑娘突然露出懊恼的神色。 刘慕白同样不明白,却能看出这二人关系的不同寻常。他面上一怔,似是明白了几分,忍不住摇头笑笑,眸底隐隐透出几分感慨。 “小白?” 正在这时,一声呼唤自不远处传来,瞬间引去了在场几人的注意。 刘慕白听到有人唤他,循声望去,却见几步开外的地方,正慢慢走来一男一女。这两个人年纪都不大,皆是十七八岁的模样。 其中半大的青年一身蓝衫软甲,身负长剑,温和的气息中隐含着一丝让人无法忽视的凛冽剑意,挺拔英气的模样,令人一见难忘。而站在青年身边的女孩子紫衣白裳,手持一把绘着桃枝的纸伞,伞面微微压低,正巧遮住了她温婉的眉目,从对面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这姑娘窈窕的身姿和背在肩后的药箱。 刘慕白看清了二人的模样,面上浮现出一抹惊喜,出声道:“毛毛,小月,你们怎么来了!哈,我才碰上小雨和阿淼,真是没想到,竟聚到一起了!” 纯阳宫与浩气盟一向联系密切,又与万花谷相距不远,刘慕白对穆玄英和陈月二人现在的模样并不感到陌生。 “小雨,看你刚才还念叨着毛毛,这下可好,连小月也一起来了!”刘慕白朝着身后的方向一挥手,并未注意到在他提到莫雨的名字时,穆玄英面上一闪而过的愣怔之色。 穆玄英愣在原地,根本没注意到陈月已经上前打招呼了,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那个正在朝他走过来的人,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这人大部分时间里都冷着一张脸,总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其实他最清楚,这人的心到底有多好,即便身处恶人之谷,也绝不可能成为外界传闻中的恶徒。 其实,穆玄英早在之前便知道了莫雨来到枫华谷的事。许是旧地勾起了许多以前的回忆,他几番踌躇,一时间竟是不敢与对方见面。然而最后终于决定前去相见的时候,却很不巧的,莫雨并不在恶人谷搭建的营地中,反而碰上了恰好到此的陈月,这才结伴下山想探探周围的情况,却不料竟然在山下遇到了莫雨。 突然的相见让穆玄英毫无准备。迎上莫雨漆黑如点墨的眸子,里面满溢着外人很难在这个人身上见到的东西,是一种与这人平时的行事作风完全不同的温濡,唯有在面对少数几个人的时候,对方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穆玄英压下心底的杂念,唤道:“莫大……莫雨……哥……”许是心有思虑,他脱口而出的竟是一个让他自己都有些微愣的称呼,却又因一念闪过,生生在后半句改了过来。 “毛毛,你又同我如此生分,我们当初在枫华谷是因何分开,难道你都忘了?” 莫雨察觉出穆玄英沉稳表象下隐藏着的一丝迟疑与犹豫。对此,他并未轻轻揭过,而是直视着穆玄英的双眼,一字一句道:“那时候,我们两个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被那些所谓‘正义’的江湖人欺负,逼着我们二人交出性命!你性子刚烈跳下悬崖,我为寻你,四处奔走,好不容易在巴蜀一地再次相聚,却又很快分开……我们曾经历过的苦难,也该让那些人一一偿还!” 淼很少见到这样的莫雨。 虽然在恶人谷的时候,他亦是在刀锋血雨里走过,却从未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唯有在提到当年那件事的时候,他才会变成这样。 不是单纯的愤怒,也不是单纯的仇恨,而是远在这些之上的更为激烈的情感,是一种切肤之痛曾带来的让人无法忍受、几欲发狂的执念,平日不显,每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却会让他辗转难眠。 昔年的稻香村幼童毛毛,如今的浩气盟少侠穆玄英。在莫雨的心里,不管立场如何改变,都始终把这个自己曾一路护着的弟弟放在心里很重要的位置上。他想带回他,想让阻碍在兄弟两个之间的种种障碍消弭于无形。然而,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仅凭莫雨现在的力量还办不到。 这些年来,淼一直站在莫雨身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他需要,她一定会全力帮他,可唯有这一件事,她知道自己无法插手,也无法帮上莫雨任何忙。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边是莫雨,那边是穆玄英,这两个人对她而言,都不是无关紧要的存在,而他们两人之间的矛盾,更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 淼一直记得当年在唐家堡的时候,穆玄英随身携带的那本兵书,还有他的剑,他的人。 彼时的穆玄英正是年少轻狂的年纪,虽不免少年意气,却已有了日后的端方温良之态,如冬日里初升的暖阳,清湛和煦,明亮得剔透人心。 那一日的下午,他于竹林之中持剑挥舞,一招一式虽然没有如今的收发自如,但出手间已经不见一丝一毫的迷茫。 穆玄英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个茫然无助的幼童了。如今的他坚持着很多东西,也相信着很多东西,他从父亲那里继承到的不仅仅是一句话,更是一种信念。他坚信着父亲穆天磊所坚守的正义,也相信着浩气盟下的浩气长存。 他的目标很明确,对自己将来要走的路亦十分清楚。纵然前行的路上会遇到荆棘阻隔,纵然会因种种的因素行进的很慢,但兜兜转转,却永远不会偏离自己最初选定的方向,因为他知道前路的尽头有什么——那是他一直追求并相信着的东西,也是一个与莫雨如今的立场相对的东西,他会为此感到犹豫,却不会忘记自己的坚持。 如今的莫雨与穆玄英二人,皆有自己追求之物,前者不会轻易受人摆布,后者亦是坚毅不可夺志。 两人心性理念皆有不同,谁都说服不了谁,偏偏两人之间情谊深厚,即便立场相对,依然不忘初心。 只是,这份初心是否能为世人所容? “雨哥,当年的事,我未曾有一日忘记……” 穆玄英垂眸掩下了眸底的复杂,“只是,我们好不容易有能力保护自己珍爱的东西,又何苦用这份力量去摧毁别人的心爱之物。虽然那些人确有不对,但如果我们也像他们一样双手沾满鲜血,与他们又有何异?邪恶自有天道昭彰,若是能让他们痛改前非,岂不是比以杀止杀要好得多!” “他们何曾懂得你的善意!为恶者,总以为伏首便可以得到饶恕,如此一来,那些死在他们手上的人命岂非轻贱?” 比起过去的几年,莫雨如今的心性明显更为沉稳,纵有一瞬的失控,也很快恢复过来。 他注视着因他的话慢慢沉默下来的穆玄英,轻声道:“毛毛,在你心里,是否已经不再当我是你的莫雨哥哥了,在你眼里,我是否已经是恶人谷的大恶人了?” 穆玄英一怔,赶忙摇头道:“不是的,雨哥。你对我来说,永远都是兄弟,我们永远都是亲人,过往的岁月不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抹去的!” 穆玄英的脸上满是坚定与认真,莫雨见状,神色稍稍放缓,一手搭上穆玄英的肩膀,正要开口,却不料空气中突然传来一股异动。 莫雨反应极快,一把推开穆玄英,自己身形一避,几乎是顷刻间,一杆泛着冷光的长-枪破空而来,以开山裂石之势刺进了莫雨与穆玄英中间的地面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充满威严的怒喝。 “你这双手沾满血腥的恶徒,离玄英远一些!” 第62章 善恶黑白非独行 怒斥声落下,一名男子远远地从枫林那边大步而来。 他一身戎装,气势磅礴,整个人看上去英武不凡,正是浩气盟盟主谢渊。 “师父……” 穆玄英见谢渊一脸怒意,心中暗道不妙,立刻向前几步,不偏不倚正好挡住了谢渊投向莫雨的目光,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被谢渊怒声打断。 “玄英,你跟这个作恶多端的刽子手有什么好说的!” 谢渊看着挡在他面前的穆玄英,神色严厉:“玄英,莫要被当年的感情迷惑,你可知道这些年他杀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侠义之士、无辜妇孺死在他的手里!” 谢渊凌厉的眼神瞪向不远处的莫雨,恨不得将其除之而后快,但莫雨只是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的接受谢渊不善的注视。 谢渊冷声道:“当年,扬州镖局的宋镖头在押镖途中遇到这个煞星,一行二十八人竟无一幸免。金水镇李家的大公子成亲当日,他上门闹场,李家全家被灭!巴陵县山贼横行,他将被山贼抓去的百姓当做山贼杀得干干净净!还有洛阳王家,南屏山的一对普通农家夫妇,昆仑山上的樵夫……莫雨,你可有话说!” “不是的,师父,雨哥定然不是故意的,他……” 穆玄英相信莫雨为人,想要跟谢渊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扭头看向莫雨,急声道:“雨哥,你快些跟师父解释,我知道你不会滥杀无辜的!” 莫雨立于原地,面色微沉。他看了穆玄英一眼后,尔后直视着谢渊,冷声道:“之前我还道是谁离间我们兄弟,原来竟是谢盟主。难为谢盟主将我昔日所作所为记得这般清楚,只可惜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没什么好解释的!” 谢渊冷哼一声,对穆玄英道:“玄英,你可听清楚了?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年的莫雨,他杀人盈野,罪恶滔天。你身为浩气盟盟主的亲传弟子,这种人怎么配与你做兄弟?你若心下不忍,便由我动手,今日定要除了这恶人!” “谢盟主好大的威风,竟想动我恶人谷的人!” 一道冷冷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随之现身的是面若寒霜的恶人谷谷主王遗风。 他仍是一身白衣,虽已年近花甲,却一点不显老态,鬓间不见一丝霜色,举手投足像是个信步闲庭的世家公子。凡是第一次见他的人,都有些想象不到,这个遗世独立的儒雅男子,会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雪魔”王遗风。 王遗风来到近前,淡淡的扫了谢渊一眼,道:“枉浩气盟自称侠义之士,你身为一盟之主,竟然对一个后生小辈出手,不怕有失身份?” 谢渊未曾理会王遗风话里的讽刺之意,只抬手取回了地上的长-枪,冷冷道:“十恶之人,人人得而诛之,为了我爱徒迷途知返,便是折损了谢某的名声又如何!” “口口声声大仁大义,做的事也不过如此!” 王遗风意有所指道:“今日是他们兄弟见面,谢盟主若是执意闹一场,某理当奉陪,至于尹天赐之事,若有什么损伤,可就怨不得人了!” “你——!” 谢渊咬牙瞪了王遗风一眼,恨声道:“好!好!大局为重,今天先放过这小子。玄英,我们走!” “雨哥……”穆玄英神色复杂的看了莫雨一眼,对在场几人抱拳一礼后,便准备跟着谢渊离去,却不料刚迈出一步,身后突然传来了刘慕白挽留的声音,但这次对方挽留的对象不是他,而是谢渊。 “谢盟主,请留步!” 谢渊回头,发现叫住他的人是一个穿着道袍的年轻人,从衣着打扮来看,该是纯阳宫门下弟子。 刘慕白此时已经恢复了之前稳重正经的样子,对着谢渊微一拱手,道:“晚辈纯阳门下刘慕白,见过谢盟主。” 刘慕白在华山清修多年,本是性情坚毅之辈,此时收起了与人嬉闹的样子,看上去倒是多了几分凛然正气。 至少落在谢渊的眼里,他对这个年轻人的观感倒是不坏,再一听他自报家门,面上竟多了几分赞赏:“原来是清虚门下刘少侠,谢某早前便从上官兄那里听说了少侠孤身闯入石门寨诛杀贼首之事,一直想见见他口中的这位少年才俊,可惜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纯阳宫与浩气盟联系密切,谢渊与纯阳五子之一的上官博玉亦是交好,上官博玉对刘慕白这个弟子一向颇为欣赏,久而久之,谢渊自然有所耳闻。 “是上官师伯偏爱了,谢盟主的称赞,晚辈愧不敢当。”刘慕白一脸的谦逊有礼,“浩气盟中多出英杰,晚辈还有待磨炼,方不负师门诸位长辈的期望!” 谢渊点点头,问道:“少侠叫住谢某,可是遇上了什么为难之事?若真是如此,少侠尽管开口,只要不违背侠义之道,我浩气盟能够做到的,决不推辞!” “谢盟主义薄云天,晚辈佩服……” 刘慕白等的就是谢渊这句话,神色愈加诚恳:“请恕晚辈无礼,眼下确有一事相求。日前天策府告急,华山境内亦有所闻,虽已派出弟子增援,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晚辈冒然出行,为的却是敝派祖师座下刘师叔。不瞒谢盟主,师叔身体有恙,因心系杨将军才一人独闯天策府,晚辈幼时多得师叔照拂,自是不能坐视不理。只恨晚辈资质愚钝,学艺不精,与师妹二人孤身力薄,恐无法顺利救出师叔,不得已舍下脸面求助盟主!” 刘慕白一脸诚恳,话里的内容虽然字字情切,却不妨碍谢渊抓重点——说白了就是纯阳宫虽然往天策府派了增援,但这个小弟子因为放心不下师叔所以瞒着师门偷偷跑了出来,出来后发现仅凭自己和师妹搞不定,于是决定找援军…… 谢渊不是个简单人物,虽不是学富五车,但若论谋略智计向来不输旁人,多年来带领浩气盟进退有度,对于刘慕白这样莽撞的行为本应不甚认同,却又念其对刘梦阳的一片感念之心,便没有过分责怪。 至于派出增援一事…… 谢渊沉吟道:“天策府一事,谢某早前已经得到消息,派去支援的弟子于月前出发,若无意外,应该顺利抵达北邙山了。你们若要前去,谢某便派出一名弟子随行,到了天策府可与浩气盟部署联络,凡事也可照应一二。” 刘慕白喜动颜色,冲谢渊俯首一礼,谢道:“盟主大义,晚辈日后定当相报。” 谢渊一点头,正要做出安排,不料刘慕白紧接着道:“盟主日理万机,晚辈实在不好过多的劳烦。我与玄英相识多年,彼此早有默契,若有他助我,当得如虎添翼。” 谢渊眉头微不可察的一皱,仔细打量了刘慕白几眼,又见一旁的穆玄英没有意见,方道:“既然如此,便让玄英前去照应!” 对于刘慕白突然开口点名穆玄英的事,谢渊心里不是没有疑虑,但一想到莫雨此刻正在枫华谷,若是穆玄英留下,难保不会被继续纠缠,他不能时刻盯着,倒不如派穆玄英往天策府走一趟,一来能解刘慕白之困,二来也是避开莫雨。 想到此,谢渊叮嘱穆玄英道:“玄英,你随刘少侠走一趟,务必将杨夫人救回来,路上多加小心。” 穆玄英点头应道:“师父放心,徒儿记住了。” 见谢渊和穆玄英师徒俩说的差不多了,一直默不作声的莫雨,突然对王遗风道:“谷主,沈眠风一事已有头绪,想来并不需我出面。此前我曾答应故友,要随他往洛阳走一趟,还望谷主应允。” 莫雨的声音并未压低,早已传入了一旁的谢渊耳中。王遗风还没有什么表示,谢渊已经怒不可遏,斥道:“好个莫雨,你去洛阳是假,想继续纠缠玄英才是真!谢某本是为了大局才留你一命,不想你竟得寸进尺,看来今天非要除了你这祸害!” 莫雨闻言,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冷笑,刚要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刘慕白抢了话。 “谢盟主误会了,莫雨此去洛阳,乃是为了帮晚辈的忙。晚辈认为,现在国难当前,实在不该再有门户之见,想来恶人谷这次前来枫华谷的目的,该是与浩气盟不谋而合?既如此,晚辈便斗胆一言,恳请两位前辈应允此事!” 刘慕白不避不让的注视着谢渊与王遗风,脸上一派坦然与诚恳,可惜此时谢渊看他的眼神已经快跟看莫雨差不多了,而一直待在一旁不出声的洛云归更是受到了不轻的惊吓,许是根本不曾料到能同时见到浩气盟与恶人谷中的两大人物,又或许只是单纯觉得自家师兄这一番举动太过出人意料。 师兄,你这样真的是为了大义而不是想拐人赶紧跑路吗? 王遗风神色淡淡的看了刘慕白一眼,对莫雨道:“你去吧,既然‘国难当头’,我恶人谷又被人求到了头上,自是不能‘坐视不理’。” 谢渊面色不愉,还待说些什么,却见穆玄英一声不吭的在他面前拱手拜下。与其僵持良久之后,谢渊轻轻一叹,终是做出了让步,却还是不忘叮嘱道:“一路小心,事情了结后当尽快返回,不可在外逗留。” 穆玄英心里一松,面上正色称是。 眼见事情尘埃落定,陈月这才上前一步,道:“既然你们都去,自然没有少我一个的道理,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去。” 莫雨眉头微皱,劝道:“小月,这次去洛阳,可不光是为了救人……” 他话未说完,陈月已经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声音坚定的回道:“正逢乱世,无论是谁都无法完全置身事外。大师兄月前入了军营,阿麻吕师兄也在孙爷爷的带领下外出济世,谷内许多师兄师姐,即便是生活在万花谷这样的世外桃源,也从没有想过可以独避风雨之外。换做是我,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陈月言罢,面上突然带了一抹为难之色,“不过,我倒是有一件事想拜托毛毛……” 她迎上穆玄英疑问的眼神,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驴子,“得请毛毛帮我找个人,代为照顾它一段时间,可不要让它被谁抓去烹煮了。”听到她的话,不远处的那头驴子似是听得懂一般,有些不满的撅了下蹄子。 穆玄英忍不住一笑,应道:“没问题,我这就找人帮你照顾驴子。” —————————————————————————————————— 或许是怕耽误时间,几人没有再准备什么便轻装上了路。 如今枫华谷内正值两军交战,几人挑了一条僻静的小路,正好可以绕开狼牙军的军营。 一路上,几人之间的气氛颇有些奇怪,都只是各自赶路,无一人开口说话。 刘慕白的目光在莫雨和穆玄英之间来回扫过,面上是满满的纠结之色。他欲言又止了半天,终是刻意放慢了脚步,趁机拦下淼,示意她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与前面几人稍稍拉开距离,才压低声音问道:“阿淼,你这几年都在恶人谷?” 淼点点头,神色平静的注视着他,一副静待下文的样子。 刘慕白一咬牙,悄声问道:“之前谢盟主说的那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慕白心里其实颇为纠结。 之前听谢渊质问莫雨的一番话,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虽然与莫雨多年不见,但他自认对这人的性子还算有所了解,纵是煞气重了些,也绝不至于变成滥杀无辜、是非不分的人,但又想到谢渊为人正直,绝无可能信口开河,便猜测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不同于刘慕白的紧张,淼自始至终都表现的很平静,“过去的事,他不愿意解释,我也不便多言。只能说,他从未存害人之心,昔日所杀之人,也很少有真正无辜的存在。” 刘慕白闻言,不由沉默下来。良久之后,突然道:“阿淼,你觉得世人眼中的‘无辜’到底是什么程度?什么样的人是真正的‘无辜’,又是什么样的人,是真正的‘死有余辜’?” 淼想了想,摇头表示不知。 刘慕白道:“从来没有想过?” 淼道:“常听他们谈及善恶,但纵观世人定下的善恶之分,又不免太过自相矛盾。若恶人是欺负弱小、残害忠良之人,那为什么小雨出手除去了这些人,却反过来遭人谩骂,指责他是心狠手辣、滥杀无辜的恶徒?” 她说这话时,恬静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义愤之色,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但细看会发现,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前方那人的身上,本来澄净无波的眸底,也因映入了某人的影子而泛起了点点波澜。 刘慕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缓缓道:“果然,问题出在这里。”他抚着垂落的剑穗,轻叹道:“扬州镖局宋镖头一行二十八人,打尖时借势欺压店家,不仅不肯给钱,还把主人家打成重伤。洛阳王家,虽有仁善之名,却是把过期的坏米发给穷人以博名声,私底下与官府勾结,纵容家奴欺压当地百姓,害人致死而不论罪。” “你怎么知道?”淼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惊讶,而瞧见她的反应,刘慕白更是在心里确定了什么。 如何知道? 莫雨杀人时他并不在现场,怎么可能会知道。之所以会说出这样的话,不过是因为他清楚,死在莫雨手下的那些人,并非只干过一次那样的勾当罢了。 估计那些人自己也没有料到,这个世上并非所有的人都会畏其势,也并非所有能够制裁他们的人,都会觉得他们“罪不至死”。 “与我想的一样,小雨之行事,不是是非不分,而是太过泾渭分明。” 刘慕白注视着走在前面的两个人,清隽的脸上带着一抹难得的认真,“过去在师门修行的时候,我相信过浩气盟所坚持的浩然正气,但离开师门外出游历的路上,却也经历过正气之风无法影响到的人和事。现在想来,小雨的这一番作为,大概只有真正经历过走投无路之境的人,才能理解他一二吧。” 刘慕白一声长叹,抬头望向天边的流云,面上竟显出了几分恍惚,“其实,刚才听毛毛与小雨的一番话,他们二人之间的分歧,亦是我心底长久以来不得解之事。我没有毛毛这般至仁至善的心性,遇到凭手中之剑无法解决的事时,亦会愤慨于自身立场的束手束脚。然而我又做不到小雨这般全然洒脱,师父和师叔他们于我有大恩,我既已归入一门之下,便不能做出累及师门的事,不能让这些人因我而受到责难。” 淼瞅着刘慕白的脸色,察觉出他的情绪有些不对劲,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说什么。倒是刘慕白注意到了她的神色,笑问道:“是不是觉得我在自寻烦恼?” 淼下意识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摇头,“我感觉得到,你心里有一件很烦恼的事,但我无法完全体会你的心情,也帮不上什么忙。” 刘慕白道:“你们这次陪我去洛阳,本身已是极大的情分,刚才提到的事不过是我一念之思,因心中有事,这才不免发发牢骚,若是累你记挂,可是我的罪过了。” 听了刘慕白的话,淼默不作声,弄得刘慕白以为真是自己哪里招到了她,刚准备调节一下气氛,却不料对方突然开口了,“其实,小雨偶尔也会出现一些烦心事,但他总是恢复的很快,我也一直没什么机会帮他的忙。” 她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平静,而是带上了一丝茫然,一丝忐忑。 刘慕白愣了一下,心思一转,随即笑道:“你小时候跟他玩得少,大概不知道这家伙从小就鬼精鬼精的,如今入了‘雪魔’门下,武功智计更是出类拔萃,能够应付的事多了,自然不想再累你为其烦心。” 淼轻声道:“只要他好好的,我便没什么可烦心的。”她的手轻轻抚上了悬挂在自己腰间的一对铃铛,声音里多了几分柔软,几分释然:“我早已决定,不管以后变得如何,纵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数,我也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地方护他周全。” 语焉不详的话,带着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决意,听在刘慕白的耳中,不知为何突然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仔细打量着身边女孩的脸,她说这话时的神情又是那么温柔,眸光一直追着前面那人的身影,里面洋溢着的是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情意。 刘慕白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即便只是一瞬间的不适,也想好好问个明白。偏偏此时莫雨和穆玄英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样,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后面的两个人,莫雨更是朝着这边伸出了手,甚至不用开口示意,刘慕白身边的姑娘已经快步跟上,把手轻轻地放进了对方的掌心。 “师兄,回神了。想问的事情,问到了吗?”洛云归与刘慕白早有默契,早前虽不清楚莫雨的身份,但谢渊与王遗风的一番交锋已经足够令人明白一些事,不过她识趣的把疑惑都藏在心底,选择了相信刘慕白,既然他觉得莫雨没问题,那么她便不会多言。 有洛云归的打岔,刘慕白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样子。他的视线与朝着这边看来的莫雨的目光一碰而过之后,冲自家师妹灿然一笑,道:“其实,你师兄我早就猜到了,问与不问,本来也没太大差别。” “吹牛,我看人家根本没搭理你!”洛云归鄙视道。 刘慕白仗着身高按上自家师妹的脑袋,道:“怎么吹牛啦,师兄什么时候骗过你?” 洛云归:“就之前来枫华谷的路上。” 刘慕白纳罕:“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谢盟主长得像好人。” 夕阳西下,枫华谷中战火燎天,此时走在密林中好不容易才相聚的一行人,却享受着难得的静谧。 第63章 天策血誓巾帼意 天策府位于东都洛阳的北方,是当年太宗皇帝登基之后,凭借自己出征时中军大帐的位置所建,背靠北邙山,南凭金水河,府内建筑以秦王殿为中心,建筑群四散在周围,地形呈南低北高之势,巍峨雄伟,是守护洛阳的一道有力屏障。 自安禄山于范阳起兵后,其麾下率领的狼牙军屡战屡胜,势如破竹,却不料在西进的途中遭遇了天策军的顽固抵抗,折损了狼牙军中不少精兵,也终于令安禄山注意到了天策府这块难啃的骨头。 于是,在洛阳失陷之后,安禄山在原有的兵力上再增数倍,并派遣狼牙军中三位长老前去天策府,准备与那里的狼牙军会合,想要一举拿下天策府这道大唐最坚固的屏障。 而各大门派接到急报得知天策府有难后,也都不约而同派出门下弟子前往支援,江湖各路侠客听闻后亦是纷纷赶往洛阳,但仍不及狼牙军行动迅速,在天策府诸将士苦撑数月后,天策府正门终于被攻破。 此刻天策府正殿前,红衣银甲的女将率领一众天策将士持枪而立,与对面虎视眈眈的狼牙叛军形成对峙之势。 这名女将正是天策大军撤退后自请留下断后的宣威将军曹雪阳。她神色肃穆,目光满是坚毅,面对人数众多的敌军,没有露出丝毫胆怯之色,唯有视线在扫过对面的敌军头领时,眼底才会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复杂。 她面前的这名敌军首领,不是别人,正是与她失散多年、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名唤曹炎烈,现在是狼牙军中八大金刚之一,人称“山狼”曹将军。 曹炎烈一身戎装,脸戴狰狞铁面,一双溢满寒光的虎目正打量着对面仍在顽强抵抗的妹妹,冷毅的脸上显出一丝阴沉,沉声道:“雪阳,你身上有暗伤,又经多番苦斗,体力早已消耗殆尽。如今天策府正门已破,狼牙大军压境,你孤军难敌,何必再苦苦挣扎!若是投降,我保你无恙!” “大哥,在军情紧急之时,能得你信任、为你留在军中断后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英姿飒爽的红衣女将并没有直接回应对方的话,反而问了一个看似并不相关的问题。她握紧手中银枪,无畏一笑,“雪阳自入天策以来,先后得天策府两任统领之信任,多年来与天策将士出生入死,浴血奋战,从无退缩之时。如今天策府陷入狼牙贼军包围,面临生死存亡之局,雪阳既已决定留下,便绝无半途而废的道理,即便殒命于此,也绝不后退一步!” “好!好!不愧是我曹炎烈的好妹妹,我曹家的好女儿!” 曹炎烈大笑出声,脸上却是毫不掩饰的怒意。他此前从未想到,他唯一的妹妹竟然会对天策府如此忠心,宁愿与他这个亲兄长作对,也要护得天策府周全。气恼之余,他手持长戟上前一步,对周围狼牙兵命令道:“本将军要与天策宣威将军一战,尔等无需插手,护住四周,以防敌人偷袭!” 曹炎烈单手持戟,郎声道:“雪阳,咱们兄妹已经二十余年未见,今日让为兄来看看,天策府到底教给你了些什么!” “兄长不必手下留情,雪阳宁可与天策将士一同战死,也绝不会向狼牙贼军俯首称臣!”曹雪阳话音未落,已提气冲上前去,手中银枪在战火的映照下隐隐泛着红光,与同样冲上前来的曹炎烈兵戈相交。 曹雪阳虽为女将,但身手不俗,当年凭着一杆银枪在天策校场上力压群雄,如今对上实力比她只强不弱的曹炎烈,虽一时未落下风,但因身上有伤,体力不济,终是在对方猛烈的攻势下渐露败相。 曹雪阳刺出最后一枪,猛得向后退去,与曹炎烈稍稍拉开距离,却还来不及喘气,就被对方追击而至,无奈之下只得拼力抵挡,试图强行接下对方一击。却在这时,她身后负责护卫的一名天策将领冲上前来,以手中长-枪硬生生的挑开了曹炎烈刺向曹雪阳的长戟,却在下一秒被周围的狼牙弓-弩-手一箭穿胸,尔后又被曹炎烈一戟打中胸口,一下子摔出数尺。 “你……可恶!” 曹雪阳咬牙站起,本已筋疲力尽的身体,在见到同袍惨死的情形之后,又突然迸发出一股力量,握紧手中银枪便朝着不远处的曹炎烈刺去。 曹炎烈持戟挡下曹雪阳全力一击,在与其僵持中劝道:“雪阳,你已精疲力竭,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你身为曹孟德的后人,性命不该葬送在这种地方!” 曹雪阳没有理会对方的劝说,只是认准空隙接连刺出凌厉的数枪,全然不管身上逐渐增多的伤口。而曹炎烈见曹雪阳这般不要命的打法,在最开始的心惊过后,终于是趁着对方攻势渐衰之时,一脚攻向对方下盘,将其狠狠地打了出去。 “雪阳,你这般固执的为大唐卖命,值得吗!” 曹炎烈见妹妹顽固抵抗的模样,心中本有的一丝欣赏之意已全然化为了满腔怒意。他一挥手中铁戟,怒声下了命令,“狼牙众将听令,随我攻下天策府,若遇抵抗,可就地格杀。只有宣威将军,给我抓活的!” 随着他话音落下,周围狼牙士兵得令正准备行动,但就在这时,异变突生,无数带着诡异绿烟的不明物体朝着狼牙士兵们袭来,伴着一道道的惨叫声,力道强劲的箭支不断地从暗处射来,瞬间贯穿了最外围狼牙士兵的喉咙。 “这是——?” 曹炎烈挥舞着长戟格挡下四方射来的箭支,刚想下令让手下士兵列阵,却发现跟随自己而来的大部分狼牙兵已经躺倒在一片浓稠的绿烟之中。 曹炎烈不曾料到这毒烟如此厉害,即便屏住呼吸,他的身体还是因吸入的毒烟在渐渐变得无力。他借助长戟勉强支撑,待看清楚地面上密密麻麻的小机关后,恨声道:“这难道是……唐门的东西?可恶!可恶!” “咳咳……” 曹雪阳也被四散开来的毒烟呛得难受不已,正觉头晕脑胀之际,却突然感觉到肩上传来一股力道,她心下一惊,却没有力气反抗。 “别慌,是我……”一道略显陌生的声音传来,让曹雪阳微微愣了一下,而正在她愣神的空档,一粒药丸已经递到了她的嘴边。 “这是解药,快些服下。” 此时的曹雪阳已经认出了来人身份,虽然仍有怀疑,但她本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心里有了基本的判断后,便从对方掌心取过药丸,一点不迟疑的吞了下去。 “呵,怎么,不担心我伺机报复,给的是牵机断肠之毒?”明明身处重围,来人的声音却不合时宜的透出了几分调笑之色。 曹雪阳勉强止住了咳嗽,沉声道:“只要天策之危可解,我把命留下又何妨!” “哼,没意思。”来人似乎不再打算与曹雪阳呛声,挥手为其稍稍挥散了近旁的毒烟后,一把握住她的手开始输送真气。 曹雪阳服下的解药渐渐生效,在外来真气的辅助下,内息逐渐趋于平稳。她闭了闭眼,轻声道:“唐公子今日之助,曹雪阳铭记在心,暂代天策数万将士谢过公子大义。” 来人冷笑一声,道:“家中长辈所托,来者不止我一人。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刚进门就碰到你了,可见‘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话真是有些道理。” 说这话的人一身墨蓝色劲装,身姿挺拔,因脸上难得没有戴着面具,露出了一张不羁的脸,年纪比曹雪阳略长几岁,正是唐门二公子——唐无乐。 唐无乐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曹雪阳,发现她身上的甲胄已有多处破损,露在外面的部位皆是伤痕累累,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这副狼狈的样子,令唐无乐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赶紧从袖中取出一些应急的伤药递了过去,声音凉凉的道:“宣威将军一向女中豪杰,怎么这番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你们天策府的男人都死光了么,竟然要一个女人留下来断后!” “你……” 曹雪阳气恼的瞪他一眼,因不想耗费心力与其争论,只得转移话题道:“日前军师接到江湖传书,言道各派皆有增援。此刻天策府周围遍布埋伏,敢问可还有别的武林同道到了?” “若是未到,我怎会出现在此?”唐无乐本因一些旧怨,对曹雪阳有些看不顺眼,但此刻见她面露疲色,一身戎装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大半,心下不忍,难得好言相劝道:“有八派弟子已在山下会合,其他人亦陆续赶来。狼牙军人多势众,必要逐个击破方能解天策之围。我已命门下弟子在各处布下剧毒机甲,只要将这‘山狼’擒下,正门外的先锋军自会乱了阵脚。此地不宜久留,你先随我离开,其他容后再谈。” “不行,军师他们先前带人往北方撤退,亦有大量敌军从后山攻入,我必须马上与他们会合!”曹雪阳见周围虽然毒烟弥漫,但因风向的控制,毒烟并未过多的波及到处于上风口的天策余部,不由稍稍放下了心。再看对面一众狼牙士兵大多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连曹炎烈都摇摇晃晃的有些站不稳,心里松一口气的同时,却又担心着可能会遭遇敌军的军师朱剑秋一行。 唐无乐难得的好意,不想曹雪阳不领情,不由怒道:“你一个姑娘家,都伤成这样了,何必再去逞强!你留下包扎伤口,其他的事不必再管,本大爷千里迢迢跑过来救你,可不是让你留着命去送死的!” 言罢,唐无乐似是惊觉说漏了什么,立刻闭上了嘴,神色间有些不自然,曹雪阳看在眼中,却不免有些触动。 曹雪阳与唐无乐两个人,一个在北地参军,一个在巴蜀长大,本是互不相识,偏偏因为一些不能放到明面上的事,两人阴差阳错的认识了,还结下了不小的过节。 正因以前结下的旧怨,曹雪阳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天策府遭劫,唐门不仅派来了增援,来的人竟然还是唐无乐。 说起曹雪阳与唐无乐早年的纠葛,并非是发生在两人之间的私事,而是涉及了天策府与唐门两方在背地里的对垒。 曹雪阳明面上的身份,除了天策军中的将领之外,还兼任天策府的情报总管,一向擅长易容、探测之术,手下眼线更是遍布大江南北,连各大门派之中也被她安插了不少,唐门亦在其中。 本来江湖中擅长刺探情报之人不在少数,但如曹雪阳这般擅长训练培养眼线之人,却着实不多,这不光需要自身本事好,还要御下有方。在她的培养之下,她手下的诸多暗线连成一派,多年来从未暴露身份,她也一向放心,但最终没想到的是,多年后在唐门的安排上出了问题。 蜀中唐门一向精通暗杀和情报收集。曹雪阳打入唐门的暗桩皆是身边最得力的助手,最开始的几年也确实没有让她失望,但没有料到的是,突然有一天,派去唐门的眼线重伤而回,言道被唐门中人瞧出了破绽,只是不知对方有没有怀疑到天策府这边。 自来天策府作为介于朝堂与江湖之间的存在,立场一向尴尬。曹雪阳最初其实并不想惹上唐门,但由于清理天策府的内贼之时,竟发现了一名唐门安插在天策府中的内线,军师朱剑秋疑心唐门背地里会搞什么动作,叮嘱曹雪阳多加留意唐门的动向,这才有了后来曹雪阳派人混入唐门一事。 本来此事暴露之后,曹雪阳便暂时停止了对唐门的监视,却不料又惹上了故意来找麻烦的唐无乐,不知为何在江湖上行走时处处与她为难,像是针对之前她往唐门派人之事,但观其无理取闹的纨绔模样,又像是单纯的无事生非,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曹雪阳不知道的是,唐无乐之所以会针对她,一方面的确是因为她往唐门派人之事,而另一方面,却是唐无乐自己的原因。 唐无乐虽然平时表现的像个纨绔子弟,但其实私下里的身份乃是唐门暗杀组织的首领。他天赋异禀,自小拥有过目不忘之能,不仅易容术了得,探测之术亦是颇有所成,唐门这一代正因有他的存在,才很少被混进眼线,而他对于此事也一向颇为自得。 直到有一天,唐无乐恼怒的发现,在他的严防死守之下唐门竟然还是被人安进了钉子,并且潜伏多年未被发现,这无异于在他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恼羞成怒之下,唐无乐派人追查,最后顺藤摸瓜查到了天策府宣威将军曹雪阳的身上,却由于一直没能抓住对方的把柄而无法前去问罪,再加上当时唐门正值多事之秋,唐老太太重掌大权,各方面都管得很严,唐无乐只能暂时压下不爽,想着日后再找曹雪阳算总账。 然而,人往往都是矛盾的动物。唐无乐派人盯了曹雪阳几年,在关注着这个天策女将动静的同时,对她的事情知道的也越来越多,心里的一些想法在逐渐产生变化,当年的意气之争早已不见,但留下的是什么,他自己一时间又有些说不清,只知道在唐老太太与几位长老商议派人前来天策府时,他没有多想便主动请缨,到底是想为长辈分忧,还是为了见一见某个人…… ……来都来了,想那么多作甚。只要她还活着,不管是什么,以后总有机会。不是么? 正当唐无乐与曹雪阳两人相顾无言的时候,天策府正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巨大的响声,紧接着吊桥的另一侧出现了许多身形庞大的机甲兽。 曹雪阳心中惊讶,正要上前探个究竟,却不料牵动身上的伤口,整个人差点站不稳。 唐无乐一把扶住她,不满的道:“不是说了让你好好休息么。前方敌军自有援军解决,你好好养伤,不要再操心了!” 唐无乐话音刚落,阴影处突然传来一道略显清冷的笑音,似是调侃,又似是单纯的惊讶。 “若不是亲眼所见,真难相信二哥也会有这般体贴外人的时候。” 第64章 相聚合力破战局 当淼一行人终于远远地看到天策府的建筑群之时,昔日雄伟壮观的天策府已经全然变了一个模样。 北邙山上硝烟四起,天策府外战火纷飞,触目之处皆是一片断壁残垣,最外围的城墙早已变得残破不堪,摇摇欲坠。 一眼望去,整座天策府被笼罩在一片血色之中,周遭的河水早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燃起的狼烟将整片天空熏得漆黑,战场上尸横遍野,犹如人间炼狱。 几人借着草木的掩护,沿着一条小路慢慢靠近了天策府,在注意到远处出现的第一面狼牙军旗时,走在最前面的莫雨突然停了下来。 “前面有情况” 莫雨率先一步走上前去,众人紧随其后,待能够清楚地看到天策府最外围的城门时,眼前的景象着实出人意料。 坑洼不平的地面上,躺着一堆又一堆的尸体,却并非天策将士,而是前来攻打天策府的狼牙士兵。这些尸体的周围散落着密密麻麻的毒刹机关,有些机关还在陆续往外喷洒着毒烟,受这毒气的影响,附近的草丛慢慢变得枯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下去。 莫雨隔着手帕小心地拾起了一枚已经停止活动的机关,端详片刻后,道:“这些机关个头虽小,却是被装上了引火装置,一旦启动,里面的毒粉会自燃形成毒烟,这毒-药颇为霸道,周围这些尸体正是中了这里面的毒。” 刘慕白凑上去看了看,咋舌道:“江湖上对这类机关深有研究的没有多少,这样大的手笔,莫不是唐门援军到了?不愧是一方豪族,这么多精巧的机关,说用便用……” 连不懂机关术的外行人都知道,越是小巧的机关,制作起来越是麻烦,眼前这毒刹机关设计得如此繁复,又一下子投入这么多的数量,不用想都知道,肯定花费巨大。 洛云归对机关毒物没兴趣,扫了一眼地上的狼牙兵便嫌弃的转过头去,却在望向天策府大殿的方向时惊讶出声,“师兄快看,那些是不是咱们在万花谷见过的机甲兽?” 越过已经倒塌的外围城墙,一只机甲兽的头颅隐隐露了出来,与洛云归小时候跟随师叔前去万花谷时见到的机甲兽十分相似。 陈月打量了几眼,摇头否定道:“这类偏向于破坏力的机甲兽,以前都是谷中天工坊的司徒前辈在做,但我观这些机甲兽的样子,与谷中的机甲兽似乎有些不同……” 陈月早年待在万花谷,曾于谷中一些师兄师姐那里听说过司徒一一的事迹,在对方带着机关兽回万花谷找麻烦的时候,更是有幸见识过司徒门下与本门天工一脉的机甲比试。 凭着早年的印象,陈月辨识出眼前的这些机甲兽既非司徒一一的作品,又非万花谷天工一脉的手笔,想来与之前的毒刹机关一样,该是与唐门有关。 陈月的猜测,在场几人都想到了,但因情况不明,一时还不好轻易下判断。 穆玄英道:“之前有消息传回,狼牙军中亦有机甲兽助阵,眼下还是谨慎一些。” 众人不再停留,小心避开了地上的毒刹机关,从正门一侧的小路潜入了天策府之中。 与之前遭到狼牙军包围的情况不同,当几人来到天策府正殿门前的时候,这里的事情已经基本尘埃落定。 地上零零散散的倒了一片狼牙士兵,有的一息尚存,有的则是已经凉透。 正殿的台阶上站着一个红衣银甲的女将,正在指挥还能行动的天策将士搬运伤兵,而她的身后还站着一个身着墨蓝劲装的男子,正面带不爽之意的在一旁盯着她。 莫雨与穆玄英二人当年在南诏之时都是见过曹雪阳的,她这些年来的模样并没有如何变化,虽然离得远,但穆玄英还是一眼将其认了出来。只不过正待上前,一支破空而来的袖箭突然拦住了一行人的去路,也正因这一点动静,令正殿前的曹雪阳和唐无乐发现了这刚刚出现的这一行人。 曹雪阳伤得不轻,气血有亏,此刻只是勉强站立。亏得唐无乐眼尖,一眼看见了对面一行人里有两个穿着道袍的年轻人,立刻对着周围划了个手势,顷刻间潜藏在四方阴影中的点点寒光迅速消失,四周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阿淼,怎么是你?” 唐无乐最先看到的是刘慕白和洛云归,瞧两个人身上显眼的衣着打扮,心知这可能是纯阳宫的弟子,这才命潜伏在暗处的唐门弟子暂时停手,却不想再一细看,发现一行人中竟然有一个颇为眼熟的姑娘,不是多年未见的小堂妹又是哪个! 淼还记得唐无乐,礼貌得冲他问了声好。唐无乐面上开怀,正要同她说话,不料刘慕白记挂刘梦阳的安危,也顾不得其他,抢在唐无乐之前开了口,“在下纯阳宫门下刘慕白,敢问这位可是天策府的曹将军?” 曹雪阳点点头,见刘慕白几人风尘仆仆的样子,却并不像是纯阳宫派来的救援,联系到之前的事,心中对他的来意已是猜到几分,直言道:“正是雪阳,却不知刘少侠此来是否是为了嫂夫人之事?” 她与杨宁一向熟识,与杨宁的妻子刘梦阳也颇有交情,因杨宁虚长她几岁,所以在称呼刘梦阳的时候一直以嫂夫人代替其名。 见曹雪阳似是知道什么,刘慕白讶然道:“曹将军知道师叔下落?” 曹雪阳道:“嫂夫人月前到了天策府,此刻已经与军师他们一道往北边去了。诸位若要前往,可沿着正殿前的路追过去。雪阳这里有一枚传信符,诸位将其带给军师,他自会明白诸位的来意。” 唐无乐之前被刘慕白打岔,虽然有些不满,但见几人行色匆匆的样子,心知此刻不是叙旧的好时候,便没有计较之前的事,只是对淼嘱咐道:“你此去北山,沿途应该能碰到无绝,他之前带着机甲兽前去助阵,若有什么困难尽管找他……” 刘慕白自知道了刘梦阳的下落便暂时放下了心,这才有心情注意到唐无乐对淼不同寻常的态度,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过,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打量。 他不知道淼与唐门的关系,一路上也没人跟他提这个,唐无乐倒是注意到了这小子眼神有点怪,却没有理会,只是继续嘱咐道:“那家伙脾气古怪,你之前又不曾与他有过接触,这次见面他若敢摆出兄长的架子欺负你,回来一定告诉我,哥哥帮你出气!” 唐无乐说这话是有事实根据的。 唐无绝小时候性子冷淡孤僻,脾气古怪的紧,虽然稍大一点后慢慢变得开朗了许多,但后来出了高绛婷的事之后又变得阴沉沉的。家里几个姐妹,唐书雁和唐子衣的岁数大他许多,尚且不显什么,一到了与他同龄的唐清灵,姐弟两个可谓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几次下来倒是弄得唐小婉有点怵这个堂兄,最后让唐无乐知道了,不免发展成了三个人之间的乱斗,结果一齐被长辈动了家法。 在唐无乐的心里,小堂妹这种乖乖的女孩子对上唐无绝这样凶残的敢跟亲姐姐掐架的家伙,那是必定要吃亏的。虽然知道这个堂弟绝不至于坑害自己亲妹妹,但一想到对方那张很容易让人手痒的脸,还是决定提前给小堂妹打个预防针,万一到时候被气哭了也知道该找谁帮她出气不是? 唐无乐想得有点多,至少在场知道内情的几个人绝对猜不到他这一番话并不止是出于客套。 淼倒是听进去了,却并没有怎么在意——她与唐无绝除了当年南诏皇宫中的一面之缘之外,多年来再无交集,这次只是碰巧遇上而已,她不去招惹对方,对方又有什么理由一定要为难她? 时间紧迫,唐无乐在那边拉着淼说话,穆玄英便趁机询问曹雪阳目前天策府的状况,却不料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曹雪阳遥遥望向北山的方向,眉宇间划过一抹担忧,“实不相瞒,天策府此刻腹背受敌,之前接到消息,有一路狼牙军从后山方向攻来,杨将军便与我兵分两路拖住敌军,现在还不知道那边的情况如何了。诸位去的路上,还望多加小心……” 话未说完,曹雪阳喉咙一甜,虽然极力忍耐,却还是有一丝腥红从她嘴角淌下,她此时内外伤加剧,伤情着实不容乐观。 一旁的唐无乐注意到她的情况,二话不说拉着她坐下,一边以真气助其压制伤情,一边对几人道:“‘山狼’已经擒下,此地不可久留,稍后我会与门人一同助此地将士脱困,你们先行一步,自己路上小心,切勿回头。” ———————————————————————————————————— 告别曹雪阳与唐无乐之后,一行人沿着正殿旁的小路离开了天策府大殿,沿途却并未见到一只唐无乐口中所言的机甲兽的影子,直到越来越接近山间牧场的时候,才远远地看见了几只机甲兽。 这些机甲兽的体型庞大骇人,尾巴一扫,便可瞬间截断一棵两人围抱的大树。而机甲兽停驻的位置,正是天策军军师朱剑秋暂时扎营之地。 朱剑秋见到几个人的时候,先是一愣,待看到穆玄英手中的传信符后,才了然的点点头,简单的问过正殿那里的情况后,对着几个人拱手道:“朱某在此谢过诸位肯冒险前来。不瞒诸位,如今军情紧急,虽有脱困的办法,却因人手不足以致迟迟无法实施。敢问几位,可愿意助我等一臂之力?” 自从见到天策府的人之后,莫雨一改之前冲锋在前的态度,将与人打交道的活全部让给了穆玄英与刘慕白,自己只是时刻注意周围的情况,即便迎上朱剑秋饱含思量的眼神,也毫不在意的任其打量。 朱剑秋成竹在胸,并不因目前危急的情况感到焦虑,对于他提出的要求,几人都没有意见,穆玄英便出面代为答应下来。倒是刘慕白,好不容易逮到了插话的机会,上前一礼,问朱剑秋道:“敢问朱先生,可知刘师叔下落?此前听曹将军所言,师叔该是随先生往北边来了,如今怎得不见人?” 朱剑秋对刘慕白所问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叹道:“有一路敌军从后山围堵而上,杨将军自请留下断后,杨夫人放心不下,又折回去寻他了!” 刘慕白急急问道:“那现在后山情况如何?” 朱剑秋面色一凝,伸手一指案上的地图,“北山大营尚有人留守,局面本在掌控之中,但方才斥候来报,狼牙军中三长老所携精兵刚到洛阳便直指北邙山,如今恐怕已经与围堵后山的安庆绪会合,情势不容乐观!” 刘慕白心中一沉,“先生既有良策,还望示下,我等必定竭尽全力,助天策府一臂之力!” 朱剑秋道:“老夫之前已用八阵图困住‘雷狼’沙叱博,只待有人前去将其击杀。而‘天狼’阿史那从礼之处,早前有七秀坊的七姑娘代为前去,但她孤身一人实在危险,需有人前去助其一臂之力。至于大营那边,虽有杨将军留守,但狼牙军中三长老具在,另有安庆绪在一旁虎视眈眈。刘少侠若要寻杨夫人,可从小路前往,与留守在那里的我方将士会合。”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诸人,不紧不慢的道:“依老夫拙见,可否请莫公子与姜姑娘前去助七姑娘对付‘天狼’,穆少侠前去牵制‘雷狼’,而刘少侠与洛姑娘还有陈姑娘,可先行前往北山大营一探,寻找杨夫人的下落。”一番安排,他竟是将在场诸人的身份一一道出,像是早已知道了什么一样,言语间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面对朱剑秋的安排,刚才一直不曾做声的莫雨突然出声道:“‘雷狼’沙叱博位列八大金刚之三,仅凭一人,是否风险太过。” “并非一人,我与穆少侠同去。” 略显冷淡的声音从营帐外传来,一个脸上覆着面具的高瘦男子出现在营帐门口,一旁的士兵并未阻拦,显然是认识他的。 朱剑秋对这个刚刚进来的男子点头示意,对众人介绍道:“这位是代表唐门前来的唐公子,有他所携机甲兽助阵,想必定能助穆少侠诛杀‘雷狼’。” 进来的人正是之前赶到此处的唐无绝,他的脸上覆着面具,虽然看不清样子,但作为曾与其交过手的人,莫雨隐隐的察觉到,与前几年在剑湖宫碰到对方的时候相比,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似乎多了一层浓厚的压抑之感,气息也较以前变得更加冰冷。 感受到莫雨的目光,唐无绝冷淡的看了他一眼,转而对朱剑秋道:“朱先生,‘雷狼’那里有我一人足矣,便让穆少侠随莫公子一同前去襄助七姑娘可好?舍妹年纪尚小,‘天狼’营地危机重重,不如让她留在此地静待结果。” 唐无绝的一番话有些出人意料,一行人见他目光毫不避讳的落在淼的身上,即便有人不明内情,也知道他口中的“妹妹”指的是谁了。 淼下意识去看莫雨,却从他细微的神色变化中察觉到了什么,抢在前面开口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短短的几个字,她说得斩钉截铁。莫雨瞧她一眼,唇角忍不住勾起了一抹浅浅的弧度:“没有不让你去。” 淼一怔,迎上莫雨的目光,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样,先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别过脸,随后自己也撑不住笑了。 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互动,唐无绝面色不太好,绷着脸道:“你若执意前去,不妨陪刘少侠他们去寻杨夫人。听闻狼牙三长老之一的拜月长老精通巫术,你该懂得如何牵制才对。” 唐无绝的话似乎没什么问题,但他的态度有点奇怪,即便松口放人,也仍是打定主意不肯让妹妹与莫雨一道。刘慕白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随后煞有介事的点点头,一副懂了什么的样子。 见淼没有应声,唐无绝走近,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上,一向冷淡的脸上竟罕见的出现了少许温和之色,“阿淼,虽不是与你第一次见面,却一直没什么机会接触。上次未能及时与你相认,还望见谅。”他垂眸看着她,抬手想要摸摸眼前姑娘的小脑袋,却不想被对方侧头躲过。 唐无绝的手微微一僵,不过一瞬的空隙,手腕已经被一双裹着漆黑手套的手捏住了。那双手不轻不重的挡开了他的手,把原本在他身边的人轻轻拉了回去。 淼一向不习惯与陌生人靠得太近,刚才避开唐无绝的手其实是下意识的行为,而注意到对方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后,心里还不等产生什么想法,眼前一晃,莫雨已经挡在了她的身前。 莫雨扭头问她:“想去么?”这话,便是在问之前来自唐无绝的提议了。 淼不知为何,竟稍稍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点头道:“我去北山大营。” 莫雨把她的手包裹在掌心,轻轻捏了捏,嘱咐道:“你跟紧小白他们,小心行事,不可轻敌。待我与毛毛解决了‘天狼’便过去寻你们!” “嗯,你也小心。” 她冲他一笑,干净的双眸像是昆仑冰原上透亮的雪水,不顾有外人在场,她轻轻地抱住了他,让一旁的刘慕白看得目瞪口呆。 “咳……那个,事不宜迟,咱们快些出发吧!”刘慕白一手捂着洛云归的眼睛,一边偷偷去瞧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却发现两人已经规矩的分开站好,正在进行最后的话别。 淼不是个喜欢撒娇的人,莫说是人前,就是私底下莫雨也很少见她主动做出这样的事,下意识觉得不对劲,但见其面色如常,来得路上也未曾发生什么异常,便将心里那股异样感给压了下去。 莫雨不知道的是,淼的心里确实有些忐忑,但因什么而忐忑,她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自从来到关中以后,她的心里总是隐隐围绕着一股不祥的预感,抓不住,却又时刻提醒着她,周围似乎存在着什么足够威胁到她的东西,尤其越靠近北方,这股异样的感觉越强烈。 远处,战鼓阵阵。 军情紧急,一行人没有再耽搁,于营帐前告别朱剑秋之后便各自上路。 淼的心中仍有不安,离去之时,颇有些不舍的回头看了莫雨一眼,却只寻到他远远离去的背影,失望之余也强打起精神跟上了几个朋友的脚步。 她没有发现的是,在她转身后,之前明明已经离去的唐无绝竟然去而复返。 他的身形隐没在篝火照不到的阴影里,漆黑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眼中透出的是一种叫做“回忆”的东西,仿佛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还能清楚地记起昔年那个与父母一同生活在长守村的小姑娘的样子。 若是唐清灵在此,一定会不安的发现,这个与她一母同胞的孪生弟弟,又露出了过往那种让她深深讨厌着的眼神。那里面存在着的,是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与沉寂。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距离上一次唐无绝露出这样的眼神,是在十六年前抚雾死去的那一天。 第65章 留灵修兮于山间 位于北山的天策大营本是天策府早年安置在演武场附近的一片临时营地,后来使用的次数多了,便顺势保留了下来。 几日前,狼牙军从后山偷袭而至,两军交战各有损伤。如今一部分敌军被牵制在了河对岸,一部分则跟随狼牙长老一路攻入了演武场,此刻因有杨宁冲锋在前牵制,天策大营的后方便空了下来。 正因如此,前来寻人的一行人并没有费太大的功夫,便在后营的一片空地上发现了刘梦阳的踪迹。 当远远地看见刘梦阳的时候,刘慕白的心差些没从胸腔里跳出来。 空荡荡的后营之中,摆放着两排巨大的铁笼,关着不少身穿天策军服的士兵,而在第二排的最后一个铁笼里,有一个正在闭目养神的女子。她身上的道袍已经沾上了不少血污,清丽的脸上亦透出几分苍白之色,状况看上去有些不好。 刘慕白借着夜色的掩护,悄声对身后的几人道:“是师叔没错,这群狗贼竟敢把她关在笼子里,真是可恶!” “师兄,不要冲动……”洛云归见周围除了这些铁笼之外,竟无一名敌军看守在侧,即便是初出茅庐,她也能猜出其中恐怕有什么埋伏。 “可是,再这样下去,师叔她——”刘慕白话未说完,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在示意他禁声,扭头看去,却见淼正盯着营地入口的方向看着什么。 淼收回手,视线仍未离开远处的一片漆黑,低声示意道:“有人来了。” 听她这样说,在场几人下意识收敛了气息,但直到过去好久,空荡荡的营地中除了两排铁笼之外,仍未出现半个人影。 洛云归自小习武,内力的修炼在同辈弟子中算是佼佼者,此前未感觉到有人靠近,本以为是自己道行不够,却不料在淼出声提醒后,营地中仍是迟迟未有人现身,疑惑之余不免觉得是不是对方感应错了,正要开口询问,却发现不远处似乎闪过了一道黑影。 黑暗中,点点绿光依次浮现,映出了许多摇摇晃动的影子。 洛云归凝神一看,发现那一个个摇曳的黑影,竟是一群打扮怪异的巫人,他们身上裹着颜色诡异的长袍,走起路来像是没有脚一样,如果不是刻意去看,恐怕根本不会发现铁笼的周围还有这样一群人在来回巡视。 这些怪人像是融进了夜色里,呼吸声浅得近乎于无,袍角虽然系着许多铁铃,却根本不曾发出一点动静,只是懒懒的拖拽在地上,像是陷入了一片绵软的沙子里。 洛云归心中骇异至极,用手捂住嘴巴唯恐自己发出什么声音,再扭头去看旁边的人,发现刘慕白和陈月眼中皆有诧异之色,明显同她一样之前未曾发现这些人的存在。 瞧着远处行动诡异的巫人,淼的眸底闪过一抹疑惑之色,但见身边三人都朝着她看来,便暂时放下了心底的一点异样,右手屈指一划,面前的空气于顷刻间产生了细微的扭曲,又于下一刻恢复了正常。 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看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但远处晃荡的一群巫人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竟然不约而同的朝着营帐外的方向奔去。与此同时,这些巫人身上的铁铃开始发出剧烈的响声,像是示警一般,吸引了更多潜伏在暗中的人聚集。 当黑夜重新恢复了原本的平静之时,后营的空地上已经只剩下两排关着人的铁笼了。 刘慕白凝神一看,扭头问道:“阿淼?” “没有人了。” 淼率先起身,左手掐起一道指决,黑夜中缓缓升起一阵薄雾,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几人的身影遮掩的更为朦胧。 刘慕白行动很快,在淼跟上来的时候,他已经一剑砍碎了铁笼上的锁,此刻正在试图扶刘梦阳出来。 “小白……” 面色虚弱的女子搭着刘慕白的手,示意般的看向了旁边的几个铁笼,刘慕白懂她的意思,小心地把她交给洛云归之后便挥剑砍掉了其他铁笼的锁,经过一番检查,却是脸色难看的回来了。 “他们……没救了?”刘梦阳像是已经猜到了一样,微微垂眸,掩下了眸底的哀色。 刘慕白心里不是滋味,自责道:“是我们来晚了!” 刘梦阳摇了摇头,道:“不怪你们,是我无能。” “师叔,你们之前到底遭遇了什么,为什么那些人会……”洛云归的视线落到了待在其他几个铁笼里的人身上,虽然隔得远,但依旧可以看见他们已经完全失去血色的脸,有的人至死都睁着双目,面目狰狞而痛苦,像是被活生生吸干了一样,让人看了第一眼,便不忍再去看第二眼。 刘梦阳前来天策府本是为了寻杨宁,得知杨宁自请留于北山大营断后,她便从小路赶来相助,却不料中途遇上了一群行为诡异的怪人,不仅设下祭坛作法,还抓了不少天策的将士用来活祭。 刘梦阳自幼长于纯阳宫,所修皆是道家正统,又不像师姐于睿一般碰到新奇的事物便要探个究竟,自然不知道这些怪人设下祭坛是要做什么,直到一些巫人运来了一批受伤的狼牙兵,并以巫术为这些狼牙兵疗伤时,刘梦阳这才惊觉,这些怪人竟然在引渡天策将士的生命来给狼牙兵治伤。 国难当头,又亲见同胞有难,纵是一向修身养性的刘梦阳也难能克制手中之剑,出手便是夺命杀招,救下了几个天策将士之后,毫不犹豫的毁去了几个怪人所设的祭坛。 “之后我一路往北,眼看要到达天策军的驻地,却在营外为一个一口黑齿的怪异老者所擒……”刘梦阳神色一暗,握了握自己使不上力气的手,“那老者颇有几分神通,能控五行之力,我中了他一记恶咒,醒来后便觉内力再无法运转。” “一口黑齿的老者……莫不是朱先生之前提过的狼牙拜月长老?听说此人武功诡秘,又擅长巫术,很多江湖人都曾着了他的道……” 刘慕白剑术虽好,但对于那些巫术秘法,却着实不甚了解,只得求助般的看向了淼,问道:“阿淼,你看师叔这般情况,可有解决的办法?” 淼不置可否,只将手轻轻地搭在了刘梦阳的手腕上,还未过去多久,突然屈指点了点刘梦阳胸口的一处穴位。刘梦阳闷哼一声,额上竟慢慢冒出了冷汗。 “师叔?”刘慕白面上一惊,却因相信着淼的为人,硬是忍着没有上前。 刘梦阳轻轻吐出一口气,在经过淼最初那一下之后,她发现自己身体里那股阻碍着经脉运转的力量仿佛消失了,内息开始逐渐回转,手脚也慢慢地恢复了力气。 淼道:“你中了一种古巫术,被人魇镇了,只要除去体内残留的术,身体当无大碍……”她犹豫了一下,又小声的补充道:“孩子也没事。” 她的目光悄悄的落在了刘梦阳还不怎么显怀的肚子上,忆及刚才为其解咒时在对方身体里发现的那个“东西”,心里又惊又奇。 虽然以前在书上见过对胎儿的描述,但真正亲眼“见”到还是第一次,这么一团“东西”,到底要如何脱离母体,又要如何长大成人? 其他人不知道淼心中所想,听她这样说皆是松了口气。陈月细心,见刘梦阳面色不佳必是之前身体有亏,便从随身的药囊里取出了药丸供其服下,令其稍稍恢复了一些气力。 “巫术,魇镇……这些真的存在吗?上官师叔说这些都是骗人的……” 在场的人中不独有淼因为见到了陌生事物而感到惊奇,在亲眼见到刘梦阳解咒前后的脸色变化后,洛云归对“巫术”一事亦是好奇的很。 她是道门弟子,耳濡目染之下平时没事也会画几张符,但巫术一道明显不属于道家研究的范围。她曾听门中师叔上官博玉提过,巫术不同于道家的炼丹画符,只是一种无根据的民间传说,所谓的“魇镇”也不过是官场斗争中被人借用的腌臜手段,害人的是人,而不是物。 “巫术确实存在。” 淼的视线从刘梦阳的身上移开,解释道:“这并非传说,只不年代过于久远,施术条件又极为苛刻,许多都已经失传了。” 巫术并非世人所想的那样可以随意施展,如果不能趁对方毫无反应时下手,便只能想办法获取对方的姓名和生辰八字才能用巫蛊的方式进行诅咒,不过在巫术中,巫蛊的方式是风险最大的一种,不仅有遭到反噬的可能,还会折损自身道行,除非是想同归于尽,不然一般人都不会去冒这个险。 听淼这样说,想到之前她为刘梦阳解咒时的轻易,刘慕白面上闪过一抹迟疑,问道:“这个拜月长老,是否与阴阳家有所牵连?” 刘慕白提到阴阳家,陈月和洛云归尚且没什么反应,刘梦阳却是心中一凛,想到正在前方牵制敌军的杨宁,也不由去看刚才为自己解咒的女孩,心道若真是阴阳家掺和进来,无异于雪上加霜。 顶着众人看过来的目光,淼想了想,很诚实的分析道:“应该不是,阴阳家的术自成体系,而这个拜月长老施下的术虽然强劲霸道,但是杂乱无章,不像是阴阳家教出来的。” 阴阳家拥有的阴阳术并非纯粹的巫术,但追溯其源,却是与巫术脱不开干系。 千年之前,最早的阴阳家虽然是从道家中分裂而出,但当时的阴阳家先祖里,却并非全是出身道家的人,亦有一些来自远山的巫者。 这些巫者的具体来历不可考,但他们传承已久,对于巫术一道了解甚深,阴阳家弟子隐藏自己生辰和本名的习俗便是自他们之中流传下来的,一直到后汉时期阴阳家式微,经过数百年的分裂,许多早前流传下来的习俗才渐渐被人遗忘。 刘梦阳身上所中之咒其实颇为繁复,但淼之所以破解的这般轻松,正是之前提过的咒术杂乱无章的缘故。 从咒术的深浅来看,施术者功力当是十分深厚的,但施下的术却是零零散散聚不成形。若说是不甚精通的结果,但不精通的话,又为何会有这般深厚的功力?到底施术者是故意而为,还是有什么原因在其中…… 淼不知道的是,关于那位拜月长老,她的猜测其实对了一半。 在刘梦阳身上下咒的,正是狼牙军中的拜月长老黑齿元祐。 黑齿元祐并非中土人氏,他出生于百济丛山中一个古老而神秘的氏族,族人因长年饮用黑水使得牙齿乌黑而得名。 黑水给了这个氏族神秘的力量,使得许多黑齿族人天生便拥有一种控制自然的能力,族中长老更是可以通过古怪艰涩的咒语办到许多普通人办不到的事情,既可控制鬼火杀人,亦可愈合流血的伤口。有大能者,甚至可以呼风唤雨,起死回生。 对于大部分的黑齿族人而言,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这一支氏族的先祖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被黑水赋予的神秘力量该怎么操控,他们没有系统的理论和学习,几乎只是凭着本能去控制自己所拥有的力量,除了会使用从先祖那里流传下来的一些咒语之外,他们对自己的能力几乎并不能很好的掌控,黑齿元祐也不例外。 他虽是黑齿一族的大英雄,但在控制自身的能力这一点上,拥有的力量越是强大,控制起来越是辛苦。当年,黑齿元祐正是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力量,才会在为抵御高丽军队选择点燃丛林之后,因无法控制火势使得丛林尽毁而遭到百济王的降罪,最后幸得安禄山相救才免逃一死。 自那之后,黑齿元祐入了安禄山麾下,在安禄山的支持下接触了很多中原武学用以加强对自身力量的掌控。可惜,许是年事已高,他的修为迟迟未能提升,大多数的时间倒是用来培养手下了。 “哼,老夫以为是什么人来了,不想是几个乳臭味干的小娃娃。” 黑暗中隐隐出现了一簇淡绿色的火苗,明灭之间,一个身材高瘦的老者自一片漆黑之中缓步而出。他的牙齿乌黑,头发花白,身上的衣着暴露而古怪,看着并不像中土人氏,正是狼牙军三长老之一的拜月长老黑齿元祐。 黑齿元祐那双苍老而浑浊的眼睛一一扫过在场的几个人,直到看见了刘梦阳,他的面上突然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神色,“你这小娃娃倒是不错,竟能破解老夫的咒术。” 他打量着刘梦阳,又摇头叹息道:“可惜,你那夫君却是没有你这样好运,他如今被晋王殿下带人包围,估计凶多吉少。你若是肯劝他归降我大燕,或许大燕皇帝不仅不会杀他,反而会重用他,岂不两全?” 刘梦阳压住内心怒意,冷声道:“我夫君乃忠良之人,怎会做出临阵投敌之事,我与他共进退,绝不会屈服于你们!” “师叔,保重身体,莫要动怒……”刘慕白持剑护于众人之前,低声道:“这人颇有几分邪门,咱们不必与他讲江湖规矩,一齐解决了他,尽快与杨将军会合!” “不必。” 淼的目光注视着黑齿元祐,对身边几人道:“我留下对付这个人,你们先去前面与天策府的人会合。” 众人一惊,却见她神色认真,竟是已经做了决定。 陈月蹙眉劝道:“阿淼姐姐,黑齿元祐乃狼牙三大长老之一,实力深不可测,你一个人留下太过冒险,咱们还是一起吧!” “这样的话,要来不及了。”淼的目光落到了刘梦阳的身上:“我感觉得到,前方天策一部情况有些不对,若是不快些前往,杨将军怕是会有危险。” 她的话让刘梦阳面色一白,目光在眼前的女孩身上与前方天策营地的方向之间来回流转,眸底满是担忧与挣扎。 “不必担心,我会想办法牵制他,让他无暇顾及前方军情。”淼的双手藏在宽大的袖中,一手慢慢掐起指决,面上不动声色的道:“小雨和毛毛很快会赶来,我不会耽误太久,等解决了他就去前面找你们。” 刘慕白仍有顾虑,淼只得尽力安抚道:“对于别人而言黑齿元祐也许很难对付,但对我来说,他正是个好对手。” 她的话里意有所指,其中意味虽然不明,但众人却不难看出她此刻的胸有成竹。 “阿淼,请一定小心,务必以自身安危为紧要。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怕无颜再见小雨他们……”刘慕白紧了紧手中的剑,余下的话并没有说出口,但在场的几人都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情。 陈月见事情已成定局,只得放弃劝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瓶,道是她出门前特地配制的解毒丹和疗伤药,给淼带在身上以备万一。 淼伸手接过,还未来得及道谢,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黑齿元祐已经冷冷出声,“好猖狂的小娃娃,真以为凭你一个人便能制得住老夫?” 刚才几人的对话,黑齿元祐已经一字不差的听进了耳中,对于面前这白衣小姑娘的一番狂妄之言,根本不曾放在心上。 淼没有理会身后的黑齿元祐,只是对身后的几人道:“我来为你们开路,速战速决。” “你们一个也别想走!”黑齿元祐掌心聚力,右手一挥,无数潜伏在黑夜中的影子开始摇曳晃动,却在即将显形的时候为一股奇怪的力量所扰,重归于黑暗之中。 黑齿元祐心中一惊,盯着自己的掌心看了看,不明白咒术为何会失效。而正是这一瞬间的空隙,刘慕白几人轻身掠过了一侧的木栏,远远地朝着天策营地的方向而去。 黑齿元祐面上大怒,正要派人追赶,却没想到本来潜伏于四周的卫士竟无一应声,他伸手挥散了之前布下的障眼法,这才发现地上已经倒了一地的狼牙兵。 经过这么一遭,黑齿元祐反而冷静了下来,目光落在自己对面的白衣女孩子身上,神色逐渐变得认真。 他暗自运力,身边慢慢凝聚出一团团绿火,这些火焰包围着他,将掠过他身边的飞虫一下子燃烧殆尽,却没有对他的身体造成一丝一毫的损伤。 黑齿元祐道:“小娃娃,之前是老夫轻敌,现在只剩下你一个,可要小心了!” 淼不作回应,藏于袖中的指尖轻轻一点,看似未有动作,其实一场事先准备好的梦境已经悄然来临,只待梦中人慢慢沉浸其中,暴露出内心最深处的梦魇与恐惧。 而作为即将进入这场梦境的人,黑齿元祐对自己周身发生的一切还未有所觉。 第66章 五毒助阵苗女现 狼牙军此来北邙山,因有大燕晋王安庆绪与三位长老同行,可谓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仅兵力充足,一应物资也都陆续运至了狼牙军的营帐驻地。 “天狼”阿史那从礼乃狼牙中路军将领,其率领的一部与天策大殿隔着一条河遥遥相望,除了与“雷狼”一部互相配合截杀天策余部外,还作为粮草中转之地负责后勤支援。 此刻,莫雨与穆玄英二人已经来到了“天狼”驻地的营寨外围,却见地上倒着不少死透的狼牙士兵,而且这些士兵的脖子上都有一道异常狰狞的伤口,正在不住的往外淌血。 “这是……” 穆玄英面上惊讶,想要上前查看,不料被莫雨一把拦住,“尸体流出的血颜色不对,这些人应是中毒而死,不要靠得太近,当心毒气感染。” 穆玄英点点头,小心地查看了地上尸体的情况,蹙眉道:“这些人身上的伤口像是野兽留下的痕迹,从形状来看该是蟒蛇一类,还得是一条巨蟒……” 他声音一顿,突然抬头看向莫雨,见对方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刚要开口,莫雨的神色却是瞬间一变。 穆玄英有所感,不待莫雨出声提醒,瞬时祭出了背后长剑。 剑光划过,一阵剧烈的碰撞之声从穆玄英身后传来,他握着剑的手微一用力,反手将试图偷袭他的东西一剑扫了出去,而莫雨趁着这个间隙运起寒冰真气,一掌扫过,穆玄英身后的不明物体已经重重的摔了出去,那东西落在地上发出嘶嘶的叫声,却终究没能再爬起来。 穆玄英回头一看,发现偷袭他的东西竟是两条巨蟒,一青一白,因有夜色的掩盖,爬行的时候倒是不容易让人发现。 “哼,怎么回事,竟然有两条落网之鱼!” 一个身着苗疆服饰的女子从远处款步而来,手中拿着一根刻有毒蝎图案的虫笛,等看清楚对面的两人后,她细长的眉毛轻轻一挑,面上颇有些意外,“两个中原人?你们与这些人是一伙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冲地上勾了勾手指,只见原本已经没有动静的两条巨蟒,此刻竟又变得生龙活虎起来,很是温顺的爬过来伏在了她的脚下。 穆玄英颇感意外,没想到经过他与莫雨联手一击,那两条巨蟒竟会一点事也没有。他抬眼打量了对面的女子几眼,拱手道:“在下浩气盟穆玄英,敢问姑娘可是五毒教门下?” “中原人总是一口一个‘五毒’,我圣教饲养的圣兽之厉害岂是你们能想的?” 那苗疆打扮的女子生得极美,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灵动欲语,此刻冲穆玄英皱了皱鼻子,明显对他口中“五毒教”这个称呼十分不满。 她低头看了一眼趴在自己脚边泪眼汪汪只顾着缠绵的双生灵蛇,轻轻踢了它们一脚,这才继续道:“我乃五圣教门下圣蝎使阿幼朵,奉我教教主之命,前来助七姑娘一臂之力。” 五毒教教主之下有五位圣使,阿幼朵正是五使之一。她这次来到中原,一方面是跟随五毒教教主曲云救济战乱中受灾的百姓,另一方面却是因天一教卷土重来一事。 大概半年前,远在西南边陲之地的五毒教接到了来自浩气盟的情报,狼牙军中竟然出现了一批尸人部队,而暗中操纵这支部队的,正是当年随着乌蒙贵的失败而没落的天一教。 前些日子阿幼朵本来带领门下弟子在枫华谷一带活动,却不料突然接到教主曲云的急报,说是天策府被围,七秀坊的小七因挂念天策府府主李承恩而孤身前往。曲云放心不下,便传信给阿幼朵,希望她可以带领弟子赶往天策府助小七一臂之力。 五毒教的现任教主曲云原本是“七秀”之一,即便后来因种种变故成了五毒教的教主,也没把以前七秀坊的一众姐妹抛在脑后。当年高绛婷为康雪烛迫害,她曾发下五毒令,命教中弟子全力捉拿康雪烛,必要令其尝尝万蛊穿心之苦。而今曲云曾在长安偶遇小七,知道了小七要去天策府的事,她劝阻不住,又有要事在身,不得已只得给阿幼朵送去书信,希望阿幼朵能赶去天策府帮助小七,不要让小七出什么意外。 阿幼朵接到信后,未做停顿便一路赶来了天策府,却因之前天策府大门紧闭,不得已只能从别的地方借道而入,一路上倒是遇上不少狼牙士兵,却并未发现小七的踪影,直到之前派出去的双生灵蛇回来报信,这才有了小七的消息。 然而阿幼朵并不知道小七是孤身一人前往狼牙大营,她一路朝着这个方向而来,只觉附近的狼牙兵越来越多怎么也杀不完,直到远远地看见了狼牙军的营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追到了什么地方,若不是灵蛇给的消息是小七目前平安,她差些以为小七出了什么事。 “浩气盟的穆玄英……” 阿幼朵上下打量着眼前的青年,秀眉一皱,问道:“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穆玄英好脾气的一笑,回道:“姑娘大概忘了,六年前在南诏的皇宫,咱们确实是见过的。” 他并没有因为对方不记得他而产生任何不满的情绪,事实上,他当时虽然见过阿幼朵,但确实没跟她说过什么话,现在对方不认识他实属正常。 经穆玄英一提醒,阿幼朵恍然大悟,“是你呀,怪不得看着眼熟!” 其实阿幼朵并不是对穆玄英一点印象都没有的,只不过时隔多年,长大后的穆玄英与那时候相比模样已经有了变化,如果不是他自报家门,只凭阿幼朵自己是决计认不出对方现在的样子的。 说起阿幼朵与穆玄英之间的渊源,其实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并非是在南诏皇宫之中。当年萧沙南来之后,曾肆意虐杀了几名五毒教的弟子,不巧这些弟子正是圣蝎门下,阿幼朵怒不可遏,必要寻一寻萧沙的晦气。当时穆玄英刚到苍山,他本性仁善,曾偶然救下了几个跟随阿幼朵前来苍山的五毒教弟子。 那时候五毒教在中原一带的人眼里与天一教是没什么分别的,又因为都是苗人,许多天一教做下的恶事最后都尽数被加在了五毒教的身上。 当时南诏之地江湖人众多,其中有亲友为天一教所害者,碰到擅使蛊术的苗人不免有所迁怒,而在一旁了解了事情经过的穆玄英,是在场人中极少数不对苗人存有偏见的人之一,甚至还出手帮了几个无辜的五毒教弟子,正因这一行为,让暗处正准备施蛊搞死那几个中原人的阿幼朵停下了手。 最终穆玄英救下了几个五毒教弟子,阿幼朵也对这个敢于在人前维护苗人的少年有了深刻的印象,直到南诏皇宫中再遇,这个少年帮她挡了萧沙一击,她才终于领了情,临走前托人送了这少年一瓶伤药算作谢礼。 想到这,阿幼朵眉眼带笑,随口问道:“怎么样,当年我托人给你的那瓶伤药好用吧,我阿幼朵从不欠别人的情,你帮我挡了萧沙老贼一击,我送你一瓶我圣教特制疗伤圣药,这下就算两清了。” “药?”穆玄英面上透出一点困惑之色,当年在南诏皇宫时候,他帮着谢渊追击萧沙去了,根本不知道皇宫中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对阿幼朵口中所言之事也毫无印象。 见他迷茫的神色不似作假,阿幼朵面色一沉,心想当年那个小姑娘难道没有按照自己所说的把药交给穆玄英? 阿幼朵心中不满之意顿生,还未发作,便被早已无意与她纠缠的莫雨出声打断了,“不要在营外逗留,既然来了便进去吧。” 说着,他率先一步往内营的方向而去,穆玄英见他走了,也举步跟了上去,只留下阿幼朵在原地恼怒的跺了跺脚,顺手在心里给当年那个明明答应了别人却又不守信的小姑娘狠狠地记了一笔! 其实,阿幼朵对一瓶伤药并不是如何在乎,当年拜托人转交也只是不想欠下人情,这么多年过去早把这事忘到了脑后,如今本是随口一问,不料当年那人竟然没把她的托付放在心上,这才让她恼羞成怒。 阿幼朵不知道的是,穆玄英没有收到伤药这件事其实怪不得淼。 当年在苍山,淼临走前确实把药瓶给了浩气盟的人,想让他们转交给穆玄英,却不料那名浩气盟弟子认出了一旁的莫雨,表面上虽没有拒绝,背地里却偷偷把药瓶扔掉了,根本没交给穆玄英,甚至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这才导致穆玄英对此事一无所知。 —————————————————————————————————— 三人两蛇来到内营的时候,营内已经火光冲天,尸体遍地。 内营的大帐前,狼牙士兵团团围在营帐四周严阵以待,而中间的空地上有一男一女正在激烈相斗。 男的一身兽皮大氅,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恶狼的凶性,正是狼牙军中位列八大金刚之首的“天狼”阿史那从礼。至于那名正持剑与其相斗的女子,则是人称“七姑娘”的七秀坊“燕秀”。 小七因心系李承恩,所以千里迢迢赶来了天策府,却不料李承恩没找到,反而与朱剑秋一行人碰上了。 她从朱剑秋那里听说了天策府的现状,主动请缨前来狼牙大营拖住阿史那从礼,好给朱剑秋他们留出布置八阵图的时间。 阿史那从礼征战沙场多年,在与小七相斗之时也未曾放松对外界的警惕,此时见又来几人似是小七的帮手,便以狼头杖攻向小七下盘,纵身一跳趁机离开了小七的双剑攻击范围,朗声道:“七姑娘,李承恩实乃负心之人,我阿史那从礼敬你是女中豪杰,不愿与你多加为难,你又何苦为了那负心汉前来送死!” “狼牙军狼子野心,为了一己之私使中原大地生灵涂炭。即便不是为了承恩,我小七手中之剑也绝不会放过你们。” 小七在最开始找来狼牙大营之时,阿史那从礼便在不停地说着李承恩的坏话,她心中早已不耐,这才率先与其交上了手。此刻见对方旧事重提,她再次怒火中烧,暗道这狼牙蛮子怎么总抓着别人的私事不放,刚要继续追击,却发现场中情况有变。 小七持剑打量着突然出现在内营的三个生面孔,眼含警惕之色。 穆玄英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浩气盟穆玄英,受天策府朱先生之托,前来助七姑娘一臂之力。” “嘻,还有我阿幼朵,我是奉我们教主的命令,前来帮七姑娘一把。”阿幼朵面上带笑,一点没受到现场气氛的影响。两条威风凛凛的双生灵蛇护在她身旁,正对着周围虎视眈眈的狼牙兵吐信子。 小七平复了一下呼吸,还礼道:“诸位恩义,小七在此谢过。” 她面色有些不好,额上还冒出了冷汗,虽然身上没见什么伤,但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内力消耗过度。 见此,阿幼朵手中虫笛举至唇边,伴着一声清脆的笛音,一道冰蓝色的光从她的笛中冒出,一瞬间钻进了小七的身体里,小七只觉身上一寒,随后内息的运转便顺畅了许多,连内力也有逐渐回转的迹象。 阿幼朵解释道:“七姑娘不必担心,这是仙王蛊,能助人快速聚拢内息。你先自行调息一番,剩下的便交给我们吧。” “新来的几个年轻人,尔等也要与我狼牙大军为敌?” 阿史那从礼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手中狼头仗稳稳护于身前,“奉劝各位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若是执意送死,也只能请你们留下姓名,好不去做那无名野鬼!” 先前阿史那从礼之所以会对小七客气,一方面是敬佩小七的豪爽,但另一方面未尝不是觉得仅凭小七一人根本动摇不了大局,是以才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小七又来了几个帮手,且功夫都不弱的样子,他心下暗道不好,这才主动挑衅想探探对方的深浅。 不料,在场几人面对他的挑衅,莫雨采取了置之不理的态度,穆玄英捏紧手中长剑,刚要开口,却被一旁的阿幼朵抢先了。 阿幼朵冷哼一声,一面捏紧了手中虫笛,一面对身边几人道:“七姑娘,还有两个中原人,依我看咱们干脆一起上,不怕打不死那个狼头怪!要是周围的喽啰们敢插手,就交给它们来应付!” 说着,她手中虫笛一挥,脚下紫色光芒大盛,待这刺眼的紫光逐渐消散,几只圣兽庞大的身躯便完全显现在人前,其中一条巨大的蜈蚣沿着阿幼朵的身躯攀了上来,却并不压着她,而是护在她身边,形成了一道天然的肉身护甲。 面对这突然出现的几只庞然大物,阿史那从礼脸色微变,挥手召集狼牙兵列阵,道:“几位如此不通情理,想要以多欺少,也休怪阿史那无礼,让周围狼牙将士们一起陪诸位过招!” “无耻,谁才是以多欺少!”小七握紧了手中的剑,一双柳目怒视着被狼牙士兵护在中间的阿史那从礼。 狼牙大营内气氛陷入紧张,眼见刚到的几人面色从容竟无一丝惧色,阿史那从礼心中的不安不免加重了几分。 正在这时,营帐入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阵的惨叫,外围的几名狼牙兵遭到外力的侵袭,狼狈的摔在了地上。一个白色的影子趁机而入,纵身掠过诸多狼牙士兵的头顶,轻飘飘的落在了场中,却是脚一沾地,整个人便软软的倒了下去,身上似乎带着血色。 “阿淼!” 莫雨看清了来人的模样,见她不支倒地,脸色不由一变,赶忙上前将人扶起,却发现对方身上有不少伤口,体内气血瘀滞,明显受了不轻的内伤。 莫雨眉头一皱,声音里似压抑着怒气,“谁把你伤成这样,小白和小月他们呢?” 他怀里的人看上去十分虚弱,靠在他身上有气无力,“我们碰上了狼牙军中的三位长老,我不敌黑齿元祐,小白他们也被另外两位长老围攻,幸好有天策余部掩护,这才安然脱身。朱先生他们已经决定撤退,我是赶来通知你们的。” 自淼出现之后,不知为何,莫雨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人可以伪装,武功却是骗不了人的,通过刚才的一番接触,他曾顺势探查她的内息,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又见其一副虚弱的样子,到底是担忧压过了心里的那一丝违和。 看到莫雨脸上毫不掩饰的关心,想到他之前那副冷淡的样子,阿幼朵歪头看了看他怀里的白衣姑娘,脸上突然透出些玩味,不紧不慢的道:“她伤得不轻,你们若信得过我,不如让我来吧。” 阿幼朵代表曲云前来,按照目前的情势来看,绝非敌人。但不知为何,莫雨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漆黑的眸子注视着她,神色变得不善,冷声警告道:“若敢弄鬼,定不饶你。” “你……”阿幼朵面上一怒,眸底闪烁的光又像是心虚,重重的哼了一声,道:“那你自己救吧,我不管了!”许是察觉到她的恼怒,两条灵蛇沿着她的脚腕而上,蹭了蹭她的胳膊,又颇为不善的冲着莫雨的方向吐了吐信子。 “雨哥,阿淼的伤势要紧……”穆玄英知道莫雨不会无故如此,但他观阿幼朵天真烂漫,如今又是同一边的盟友,实在找不出她会心怀不轨的理由。 小七不愿耽误时间,见莫雨怀里的姑娘情况着实不好,也打圆场道:“苗疆蛊术一向神奇,阿幼朵姑娘既是代表三姐前来,那必然是信得过的!” 她口中的“三姐”,指得正是五毒教现任教主曲云。小七虽然早年离开了七秀坊,但对师门的感情一向很深,与几个师姐的关系也极好,若非阿幼朵是曲云派来的人,她之前也不会毫无反抗的任由对方施蛊。 见莫雨没有再反对,阿幼朵冷哼一声,掏出了一个小木瓶递了过去,解释道:“这是治疗内伤的药,我先以本门内功助她疏通经脉,稍后再给她服下。” 在阿幼朵准备救人的时候,立于上方的阿史那从礼本想趁机进攻,不料原本护在阿幼朵身前的巨型蜈蚣突然窜出,身体一扫,直接横在了包围而上的一众狼牙兵面前,百足上泛着的诡异青光令人迟迟不敢妄动。 莫雨并未将周围的狼牙兵放在心上,只是关注着怀中人的情况,在接过阿幼朵给的药瓶后,本想把人扶起便于阿幼朵发功,却不料即便是意识模糊,怀里的人还是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一旁的阿幼朵见状,哼道:“扭扭捏捏的中原人。”虽然嘴上是这样说,但她也没再介意对方不肯合作的事,一手运起内力,抵住白衣姑娘的后背开始为其疏通经脉,而穆玄英和小七则是戒备周围,以防敌人趁机发难。 在阿幼朵补天决心法的护持下,莫雨怀里的人脸色逐渐好转。阿幼朵见状,本想慢慢收功,却不料前一刻还好端端的人,脸色突然变得难看,一把挣开了莫雨的手,俯身吐出了一口鲜血。 “阿淼!” 守在一旁的穆玄英听到动静,面上一惊,下意识去看阿幼朵,却见阿幼朵的面上也满是惊诧之色。她有些无措的看着自己的手,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我不过是趁机下了一个……”她蓦地住嘴,面上突然闪过了一抹凝重。 之前莫雨的警告并非无的放矢,而穆玄英的判断亦不算错。只可惜,他们都未能真正猜到阿幼朵的心思。 先前,阿幼朵本是认出了白衣姑娘乃当年受她委托的小女孩,想到这人言而无信的行为,便打算趁机惩戒一番。只能说,想为其治伤是真,想偷偷捉弄一下也是真,而莫雨正是察觉到阿幼朵的目的不纯,这才出言警告。 可惜阿幼朵若是会轻易受人威胁,便不是阿幼朵了。只不过她自己也没想到的是,一时的玩笑,竟然会超出掌控。 最初她在为莫雨怀里的人治伤时,曾暗暗地在对方身上种下了一种蛊,不会对人体产生伤害,只会让人心慌气短,四肢里像有虫子在爬。这种蛊的寿命很短,进入人体后不过几个时辰便会自然消亡,却没想到这么一个只能用来恶作剧的蛊,竟会让对方产生这么大的反应。 阿幼朵见事态失控,心里不免自责,正要上前看看对方的情况,却不料两条灵蛇在此时突然缠住了她的脚腕,拼命阻止其上前。 灵蛇有灵,对周遭环境的感知一向比人强烈。阿幼朵知道情况不对,抬头一看,却见莫雨低着头一言不发,周身煞气加剧,气息逐渐变得暴戾。 穆玄英一见莫雨这个样子,心中一惊,赶忙上前扶住他,“莫雨大哥,你怎么了?” 莫雨垂着头,低低的喘息着,身体似乎有些颤抖,仿佛在忍受着什么痛苦。许是察觉到有人靠近,他抬头看了穆玄英一眼,随后目光慢慢地转向了自己怀里的人,眸底一寒,掌心真气已经瞬间凝聚,一掌打向了怀中人。不料,对方早有准备,一掌接过,顺势离开了莫雨的攻击范围,纵身落到了上首的阿史那从礼身边。 莫雨面色阴沉,眼里满是刺骨的冰冷。他注视着那个立于上首的白衣女子,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第67章 东风飘兮神灵雨 “黑齿元帅,您怎么了?” 北山后营的空地上,狼牙祭司们已经团团围住了场中的白衣姑娘。她只有一人,面对人数众多的卫士,应该毫无胜算。 然而让人不解的是,原本正准备动手的黑齿元祐不知为何如同断了弦的箭,整个人突然松懈下来,面上一会儿呆愣,一会儿惊恐,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元帅?” 看着满脸惊色的黑齿元祐,守在一旁的祭司不免惊疑,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白衣姑娘,只觉对方静立原地的身影变得越渐朦胧,竟让人的心头无端的泛起一股冷意。 手拿巫杵的巫人见黑齿元祐的神色着实不对,仗着胆子碰了碰他的肩膀,却不料黑齿元祐突然发出一声惨叫,猛然攻向了身边的人。 几名巫人和祭司闪躲不及,被黑齿元祐召唤来的碧火打中,一瞬间全身燃起了幽幽的火焰,身上的皮肤在高温的炙烤下变得脆弱异常,有的人倒在地上,没一会儿便失去了动静,而黑齿元祐并没有就此罢手。 他像是陷入了一场不为人知的噩梦里,一脸惊恐的冲着空气挥舞拳头。此前被他召唤出的碧火紧紧地围绕在他周身,逐渐以他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奔涌而去,将此前布置在暗处的黑影们也一齐烧了出来。 眼见黑齿元祐竟出手残杀自己人,周围的卫士一时间都惊恐的不敢上前,生怕自己会变成下一个倒霉鬼。 场面突然乱了,自黑齿元祐失控发狂之后,埋伏在后营的一众狼牙士兵顿时失去了主心骨。而就在这时,一个之前被碧火折腾的只剩下半条命的祭司突然大声喊道:“快…快去把那个女人拿下!定是她捣鬼。元帅才变成这样!” 因这句话,其他人不约而同的望向了场中的白衣姑娘,见她原本明净无波的眸底,像是染上了什么东西一样,竟变得一片漆黑,配上面无表情的脸,满满的诡异感弄得人心里发怵。 狼牙精兵训练有素,在一众卫士发愣的空档已经攻上前去,却不料冲到一半,地上突然冒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绿藤,攀着人的脚腕而上,紧紧地把人锁在了原地。而正是这一会儿的功夫,黑齿元祐已经追击而至,围绕在他身边的碧火嗅到了生人的气息,毫不留情的将一干人尽数吞噬。 “元帅……”负伤的祭司心中绝望,强压着满心的恐惧想要试图唤醒黑齿元祐,可惜最后迎接他的只有满目苍凉的碧火。 声声惨叫响彻在后营的上空,为漆黑的夜添了一份令人发寒的诡色。 黑齿元祐站在这片火海之中,双目无神。如今他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天策府的断壁残垣,而是百济丛林中自己永远也回不去的故乡。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乡的,只记得前一刻他还在领兵进攻天策府,甚至刚刚割下了那个白衣姑娘的头颅,但后一刻,他手中的头颅突然流泪了,那具倒下的尸体也慢慢浸染在一片血泊中。 天空下着雨,地面溅起朵朵水花,仿佛连上天都在可怜死在他手中的这个生灵。 受此影响,黑齿元祐的心里竟也突然涌现出一股莫名的感伤,这份感觉不受他控制,像是人对生命消亡所持有的最本能的悲伤,即便不懂,也仍是下意识的感到恐惧。 天际传来一阵轰鸣,惊雷响彻在高空。 雨下得很大,地面渐渐有了积水,将地上的一滩血迹冲刷开来,顺着地砖的缝隙,一直蔓延到了黑齿元祐的脚下。 他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头颅,很美,却没什么用。他随手丢开了它,正准备离去,却发现不远处的地面上突然长出了一株奇异的绿芽,几乎只是眨眼之间,绿芽抽出了枝条,紧接着又开出了花苞。 花苞呈现出淡淡的粉色,在雨水中慢慢摇枝绽放,一瞬间的娇美很容易便能迷了人的眼。 黑齿元祐见到这番异象,一愣过后,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回头一看,只见原本倒在血泊中的无头尸体,身下竟开出了一片美丽的花丛,而这具身体里淌出的血,也在渐渐地流回她的体内。 当血色完全消失的时候,尸体的右手突然动了动,被抛在一旁的头颅像是得到了某种指示,借着地上的雨水,慢慢滚回了尸体的手边。而那双白皙的没有一丝瑕疵的手,摸索了几下,捧着头颅,小心地放回了自己的身体上,然后慢慢坐了起来。 她闭着眼,雨水顺着她的脖颈一直流进衣领里,但她身上的衣服并没有丝毫被打湿的痕迹,裙摆上的血污也不见踪影,似乎根本没有经历过刚才那场打斗。 黑齿元祐心下惊骇,一时不敢妄动,却见不远处的“尸体”慢慢睁开了眼睛,一双漆黑的眸子正直勾勾地望着他。 这时,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响动传来,黑齿元祐下意识抬头,却惊恐的发现从高空中飘落的点点雨丝,竟然接二连三的变成了一片片的树叶,并在落于地上的一瞬间开始生根发芽,不到一会儿的功夫,一棵棵参天大树拔地而起,很快形成了一片遮天蔽日的茂密丛林。 黑齿元祐置身于这片丛林之中,早已找不到那个白衣姑娘的踪迹,也无意再找。事实上,这一刻不管是狼牙军,还是天策府,与他眼前看到的这片丛林相比都变得不值一提。 他有些僵硬的转过身,果不其然,在树林的尽头发现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寨子。这座寨子隐藏在丛林的最深处,依黑水河而建,正是昔日在他的带领下黑齿一族建造的供族人栖息生存之处。 许久未回故里,黑齿元祐变得有些无所适从。 他没忘了之前见到的异象,也猜到了自己此刻可能身处敌人的陷阱之中,但是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真实,真实的让他分不清真假。 黑齿元祐在犹豫。 但这份犹豫很快便消失了。 他眼前的丛林突然毫无征兆的燃起了大火——那并非是普通的火,而是多年以来一直受他掌控、能够燃尽一切的碧火。 绿幽幽的火焰很快席卷了整片丛林,并逐渐朝着最深处的寨子方向蔓延。 黑齿元祐心中一惊,赶忙念起咒语试图阻止眼前的大火,却发现根本没有什么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毒火烧到了寨子的附近,开始吞噬着他昔日心中的净土。 一瞬间,黑齿元祐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百济丛林燃起大火的那天。那时候,他也如此刻一般绝望,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丛林在自己眼前被焚毁。 种种负面情绪奔涌而来,压得黑齿元祐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看着眼前幽绿色的火海,视线渐渐变得模糊,抬脚便要往那一片地狱走去。但直到热浪包围了全身,黑齿元祐也始终没有感觉到痛楚。 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却发现眼前的景象已经不再是火海中的百济丛林,而是又回到了天策府驻地的北山军营。 此时,他才逐渐想起,他已经是狼牙军中的拜月长老了。当年的他并没有死,他的族人也没有死,是大燕皇帝安禄山救了他,而他此刻的使命正是为报安禄山之恩前来攻打天策府! 清醒之余,黑齿元祐逐渐意识到目前的处境,却在看清场中的情况后脸色变得惨白。 之前追随他而来的一众属下,已经死伤过半。其中有的人在碧火的烧灼下身体只剩下了一副空荡荡的骨架,即便是一息尚存的人,也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着。 “黑齿元帅,您的脸色似乎不太好,不如暂且退下歇息,此处交给我便是。” 一个温软的声音自黑齿元祐的耳边响起,他这时才发觉自己的身边竟然站着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 幸好,这个女人不是敌人,不仅不是敌人,可能还是救了他的人。 “钟姑娘……”黑齿元祐擦了擦额上冒出的冷汗,脸色难看的道:“既然有你在此,老夫便先行一步,告辞!”他知道自己战意已失,多留无益,当下也不恋战,对着眼前的女人微一拱手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黑齿元祐走得干脆,像是一种对助他逃离幻境的女人实力的信任,又像是对对方突然出现在此的忌惮,竟然也不管狼牙内部的部署便匆匆离去,只留下满地的尸体和两个女孩子在后营的校场上。 那女子没有理会离去的黑齿元祐,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场中的那个女孩子,芙蓉面上露出了些许的感慨之色,“身处幻境可移心智,攻破心防则无坚不破……没想到才几年的光景,阿淼的阴阳术竟已到了如此地步,瞬息之间便可夺人心智,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淼看到钟梨出现的时候,并没有如何惊讶,在她为黑齿元祐解咒的时候,也没有上前阻止,像是早已知道,又像是漠不关心。 察觉到了淼的冷淡,钟梨微微一笑道:“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不及我腰间的小女孩。你曾言控心咒走鬼神之道,若生依赖之心将来必会穷途末路。以前的你从来不屑用这些手段,但没想到如今反倒比一般人更狠。” “过去,我不敢。” 淼的声音一直很平静,唯有在提到某些人和某些事的时候,才会产生些许的动摇,“我不懂人心,却可以控心,这本身就是一种危险。若是失去了控制,不止是我,我身边的人亦会因此而遭难。” “阿淼,你变了,变得更强,也变得更软弱。”钟梨轻轻一叹,“我不知道改变你的是恶人谷还是莫雨,但无论是哪一个,若是让他看见你现在的样子,怕是会难过吧……”她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抹遗憾,又像是有一股异样的感情在其中,似欣羡,又似怜悯,复杂的让人分不清。 淼不知道钟梨口中的“他”是指谁,只是下意识觉得对方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奇怪,想到对方之前话里的意思,她突然有些不能理解。 变化? 若钟梨口中的变化,指得是她对黑齿元祐施下控心咒一事,那么相较于以前,她其实从未变过。 她从来不是穆玄英这般温润中正之人,心怀善意,明亮的像是无暇玉璧上折射出的光,清湛而平和。 她呢? 以前的她从不知道什么是正,亦不知道什么是邪,更不知道何为怜悯与同情,甚至不明白生与死的区别。不仅是她,千年前阴阳家的大部分人好像都不怎么在意这些,而其中最为奇怪的应该是性情一向温和的父亲。 小时候的她还不懂,只觉得比起严厉的母亲,和蔼的父亲似乎显得亲切许多,但现在想来,父亲这个人其实很奇怪。 他是个好人,因为他从来不去伤害别人,但他又绝非世人口中所指的“好人”,因为他有时候对万物众生的态度显得过于冷漠。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不管是人还是物,在他眼里似乎没什么不同。 或许正是受他的影响,以前的她总是无意识的沾染了这种“冷漠”,漠视万物的凋零,也漠视别人的生死,仿佛一切于己无关,不知道该为了什么而喜悦,亦体会不到什么叫做悲伤。若非一朝别离,她怕是会一直那样成长下去,即便长大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因为没有人教会她别的。 正邪善恶,无情人最冷,也最傲。 远处,擂鼓声阵阵传来,钟梨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前营的方向,见淼仍是一副沉得住气的样子,不免笑问:“前方险情更胜于此地,阿淼难道不担心你的朋友?” 淼道:“不拿下你,他们会更危险。” 她说的认真,手上已经逐渐聚力,并不像在开玩笑。钟梨不动声色的看她一眼,脸上笑容依旧,“阿淼何出此言,你我本是旧识,又同出一脉,我对你并无恶意,奈何将我当做敌人?” 淼道:“阴阳家与狼牙军勾结,我此行为救人,与你们便是敌人。” 离谷之前莫雨曾提过当今天下的局势,虽然大部分的江湖人站在唐军一方,但也有不少势力投靠了安禄山阵营,如前些年被中原各大门派盯住的红衣教,还有卷土重来的天一教,以及曾参与过南诏之乱的阴阳家…… 钟梨乃姜槐序之徒,此时出现在天策府,还助黑齿元祐挣脱了幻境,不是敌人,难道只是来找人叙旧的? 淼的态度很清楚了,但钟梨对她口中所言似乎不怎么在意,仍旧若无其事的道:“阿淼这话错了,何为勾结,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我来此并非是阻止你救人,你我同门一场,若有需要,我助你一臂之力亦无不可——”她话音未落,一道凌厉的水线突然从后方疾刺而来。 钟梨面色一沉,堪堪躲过,看着对面仍是不为所动的姑娘,轻叹道:“师尊说得没错,你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莫雨,他的一句话便让你深信不疑,不管我如何做,都无法令你相信。” 淼并不答腔,只是直言道:“若是要打,你不是我的对手,何必浪费时间。” 钟梨不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师尊有命,要请阿淼前往骊山一聚。恶人谷远在关外贫瘠之地,阿淼吃了这许多年的苦,也该回阴阳家正正位了!” 淼毫不犹豫的道:“我不去。” 见她回绝的如此干脆,钟梨像是早已料到一样,“阿淼难道不明白,现在的情况不是你想不想去,而是你必须得去。” 淼不再与她废话,右手微微抬起,掌心一朵水花逐渐勾勒成形,却在这时,她的脸色突然一变,手中水花也碎裂四散,化为点点光晕重新消失于虚空之中。 钟梨微微一笑道:“终于察觉到了么?” 淼未发一语,脸色有些难看,愣愣的盯着自己的手,眸底逐渐染上了一片寒意。 她重新运转内力,却发现与之前一样,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了阻止了经脉的运行,若是再强行运功,恐怕会导致体内阴阳逆转,轻则经脉错乱,重则走火入魔。 “不必担心……” 钟梨看着淼明显沉下来的脸色,安抚道:“你只是脉络被封,无法动用阴阳术而已,只要调息一段时间,经脉自然会恢复如初。在这期间你最好不要妄动,不然会有什么后果,想必你应该清楚才是。” “什么时候……” 淼修习阴阳术近二十年,自然清楚脉络封闭对于阴阳家弟子来讲意味着什么,正因如此,从小到大除了信任的人之外,她很少与别人有肢体上的接触。 来洛阳的路上她接触到的人并不多,而与她有肢体接触的人里,除了莫雨便是陈月,但这两个人绝对不会害她。那么剩下的人里,到底会是谁? 淼眸色一沉,突然想起之前在天罡营的时候,唐无绝曾与她有过短暂的接触。对方搭在她肩上的手,虽然接触的时间很短,但确实是有机会的,若对方有心下手,那么趁着这段时间,不是没有可能…… 若真的是他,那他的动机是什么? 这个念头在淼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还来不及细想,便觉得颈间一痛,意识慢慢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 此刻,河岸边的狼牙大营中热闹的很,到处都是狼牙士兵的断肢残骸,地面早已被染红,就连一向从容威严的“天狼”阿史那从礼也在狼狈的四处闪躲,只为了躲开场中那尊杀神的攻击。 莫雨已经陷入了癫狂的状态,神智全无,他的眸中泛着淡淡的血色,招招痛下杀手,将挡在面前的狼牙兵尽数屠尽,逼得阿史那从礼不得已连连后退。 “你要旁观到何时!这小子是因你才变成这样,若再不出手,日后到了狼宗面前你要如何交代!”眼见之前的“始作俑者”一副准备旁观到底的样子,阿史那从礼终于忍不住了,侧身避开莫雨的掌风后,冲着不远处的白衣女孩大声求助。 这白衣女孩的外貌仍是“淼”的样子,只不过无论是神态还是气质,都像是变了一个人。她静立原地,并没有理会阿史那从礼的话,只是专注的看着场中的莫雨,眸底满是探究之色。 场中尸体越来越多,莫雨的状态也越来越狂乱,所到之处犹如杀神过境,令剩下的狼牙兵个个吓破了胆,根本不敢再上前围攻。 许是体力有所消耗,又过了一刻钟,莫雨的行动逐渐变得迟缓下来。他抚着额头,面上满是痛苦之色,在头部传来的阵阵剧痛之中,眸中的血色却在渐渐退去,似有恢复神智的征兆。 白衣女察觉到莫雨的状况,面上露出了一丝惊讶。她看准一瞬间的机会,突然逼近莫雨的身边,在他颈后轻轻一点,却没能阻止他神智的恢复,反而加快了他意识的清醒。 这女子对莫雨的状况很是意外,正要上前一步细细观察,不料一支袖箭破空而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离他远些。” 来人是唐无绝,与他一起的还有十余只巨型机甲兽,在他过来这边的同时,机甲兽也开始清扫另一边的狼牙残兵。 唐无绝大步而来,将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的莫雨护在了身后,对白衣女冷声道:“以你如今的身份,难道要不顾脸面来欺负一个江湖后辈吗?” 面对唐无绝的质问,那女子淡漠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反应,颔首道:“没想到你竟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唐无绝面上露出一个冷笑,“这话得我来问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与你目的一致,并无他念。”那女子的目光慢慢落到了唐无绝的身后,见他对莫雨明显的保护行为,似有些不解,“你今日如此维护这孩子,不怕日后会害了令妹?” 唐无绝充耳不闻,眸中隐隐泛着杀意,“上一次,我警告过你,不要再伪装成她们之中任何一人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这一次,你是存心挑衅?” “若是挑衅,我便不会容‘她’与你相认了。如今不过事急从权,何必在意这种小事。”白衣女面上露出一个轻笑,似是话里有话。唐无绝闻之,不由微微一愣,杀气竟有所收敛。 那女子见他老实下来,面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我无意久留,既然想要的人已经到手,接下来的事你自己看着办。” 唐无绝垂于身侧的手瞬间捏紧,出言警告道:“眼下我脱不开身,她便暂时交由你照顾,若有什么意外,我绝不会放过你。” “你该知道,当今世上我才是最不可能害她的人。” 白衣女的身形逐渐变得透明,整个人渐渐地从原地消失,与着她一起消失的还有受伤不轻的阿史那从礼。 场中局势渐渐得到控制。有机甲兽助阵,穆玄英终于逮到机会赶来莫雨身边,却见之前的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留在原地的只有唐无绝和莫雨二人,其中莫雨的状况看上去着实不怎么好。 “雨哥……” 穆玄英扶起莫雨,却发现莫雨的神智还未完全恢复,意识尚处于混乱的状态,对于他的靠近竟然一无所觉。 唐无绝道:“他没事,只是内力损耗过度,得找个地方休息。我是来通知你们,天策大军多数已经撤出,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同我一道离开,后面的事自有朱先生安排。” “可是,北山那边?” 想到之前的“假阿淼”,穆玄英担心北山一行人的安危,却听唐无绝道:“他们那边有人接应,不会有事,我们先去会合的地点。”言罢,他伸出手似是想帮穆玄英扶起莫雨,却没想到被穆玄英不动声色的挡开了。 穆玄英道:“我与大哥少时颇有渊源,他一向护我,这一次该由我来护他。” 面色温润的青年声音坚定,目光磊落,认真的模样根本不会让人疑他分毫。 纵是唐无绝一向多心,也有些摸不透眼前这个年轻人到底只是单纯的回护行为,还是察觉到了什么,以致对他生出了警惕之心…… 唐无绝心中冷笑,修长的手轻轻划过脸上的面具,漆黑的眸底闪过一抹决意。 第68章 洛阳城中日月升 淼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当她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不在天策府中。 这是一处陌生的地方。 屋外有重重叛军看守,屋内宽敞而空旷,除了她之外不见半个人影。 她握了握双手,身上没什么力气。 在这间屋子里,她的行动没有遭到任何束缚,但只要封锁住脉络的那股力量仍旧存在,她便无法摆脱门外的重兵安然离开。 她扒着窗棂向外望去,这处地方建得很高,能望见远处连绵不绝的建筑群——高高的台阶,宏伟的宫殿,像极了洛阳城中曾远远看过一眼的皇城外景。 这里不是骊山,而是洛阳,至于是洛阳的哪里,答案已经很明显。 在这里,淼见到了那个将她带来这个地方的人。 来人是姜槐序,她还是几年前的样子,似乎一点也没变,只是眸中少了几分恬淡,多了几分倨傲与探究。 其实再次见到姜槐序的时候,这个女人脸上流露出来的神情,总会让淼想起一个人,但与记忆中的那人相比,眼前的女人又显得过于沉静了。 “这几日过得如何,他们可有亏待你?” 大门在姜槐序的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殿外狼牙守卫监视的视线。她一步步走近,目光于无形中带给人一股莫名的压力。 淼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捏起,问道:“他们在哪?” 姜槐序凝神看着眼前的女孩,声音突然冷下来,“那些人对你而言很重要?” 淼注视着面前的女人,不反驳的态度,便是默认。 看她这个样子,姜槐序面露不愉之色,“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也值得你放在心上?” 淼的眉头微微蹙起,虽然没有反驳姜槐序的话,但心里的不满已经从她的脸上显露出来,姜槐序看在眼里,心中已是有数。 “放心,他们无恙。” 姜槐序的态度稍稍有了转变,清冷的眸中渐渐透出一抹嘲笑之意,“日前天策余部撤离洛阳,他们紧随其后,竟无一人关心你的安危,枉你如此挂念,又有何用?” “不怪他们,是我自己不小心。” 淼的手轻轻覆上心口,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在这个咄咄逼人的女人面前获得短暂的平静。 “有什么话,前辈直言便是,你费了大力气将我带到这里,总不会无事生非。” 姜槐序注视眼前这个女孩良久,方道:“看样子,你已经猜到了。” “是,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帮你。”淼慢慢睁开了眼睛,面上露出些不解之色。 姜槐序唇角微微勾起,似是嘲笑,又似是怜悯,“早有人教过你,太过看重俗世之缘的人,终有一日必将受其害。你一向谨慎,若非心中在意,也不会对他失了警惕。” 淼注视着她,皱眉不语。 姜槐序道:“这是我与他的交易,我带你走,他不许阻拦。他帮我封住你的脉络,我帮他救回你们的母亲。” 淼面上一怔,神色突然变得有些不善,“你骗了他?” “我没有骗他,也没有骗你。” 姜槐序缓缓道:“当年抚雾触犯红衣教教规,为了保护你们,她选择以死谢罪,阿萨辛将她的尸身交由我处理,但我发现她的体内尚有一息留存,便派人送回了骊山。可惜我虽保住了她的性命,却始终无法将其唤醒,直到你的归来,才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 “我能做什么?”淼垂着眸子,声音淡淡的。 姜槐序看她一眼,眼里满是意味深长,“始皇陵寝即将重见天日,你会成为其中的关键。” 淼的目光一凝,眸底似乎闪过了什么,但当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面上仅剩下一抹毫不掩饰的疑惑。 姜槐序道:“千年之前阴阳家曾得始皇的信任,为其修建地下陵寝。我自先人留下的手札之中得知,在这座巨大的墓穴里尚有一处属于阴阳家的化外之境,里面收藏了历代先贤搜集的瑰宝,更有当年‘蜃楼’东渡时从海外仙山寻回的灵丹妙药,也许找到了这些,便可以将你们的母亲唤醒。” 淼听罢,沉默半晌,方道:“鼓动安禄山寻找始皇陵寝的人是你,如果找到了,取出里面的东西该是易如反掌,为何需要我?” “我说过,你是其中的关键。”姜槐序背着光,面庞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显得分外神秘莫测,“陵寝的大门打开之前,你不必知道太多,只待开启之日到来,你随我一同前往,具体要怎么做,到时自会知晓。此行是为了救回你们的母亲,我不会害你,他也不会害你,只委屈你在此多留些日子,待一切结束,自会放你自由。” 姜槐序的话音刚落,淼突然缓缓地叹了口气。 她直视着姜槐序,直言道:“这样含糊的说辞,如何取信于人?” “如何不能?”姜槐序眼神睥睨,面上的轻视显露无疑,“过去的这些年里,你在莫雨的身边不正是这样听话么?” 她看向淼的目光里满是轻蔑与嘲笑,话里的嘲弄更是溢于言表,淼看在眼里却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依旧平静如初。 “他不一样。” 淼的声音淡淡,眉宇间却渐渐袒露出一抹旁人无法理解的安心之色,“他从来真心待我,我自从不疑他。你对我欺骗在先,威胁在后,如何能与他相提并论?” 姜槐序注视着面前女孩的神色变化,似是察觉到什么,声音一下子变得极冷,“我于你有再造之恩、半师之谊,‘他’则是你血缘至亲,难道我们两人,还比不上一个外来的小子?” “日久见人心。” “你是鬼迷了心窍!” 姜槐序冷冷道:“红尘一脉自来擅长攻心之术,莫雨是王遗风的得意弟子,早得红尘一脉真传,对你稍加哄骗,你便对其深信不疑,甚至不惜与阴阳家生出嫌隙,事到如今竟然还不肯醒悟!” 淼不予理会,不想继续纠缠下去,索性闭目道:“欠你的恩情,我会还,待到两清之时,你我二人便没有关系了。” 姜槐序沉声道:“难道你想一辈子留在恶人谷?” 淼轻轻摇头,这让姜槐序的面色稍缓,却又听她继续道:“他若有一天不想待在恶人谷了,我当然要陪着他。” “荒唐!” 姜槐序似是气急,情绪再不复之前的从容,厉声道:“男女之情历来引人堕落,带来一时的欢愉,却会留下永世的痛苦!纵容自己沉溺其中,你一定会后悔的!” 姜槐序这样色厉内荏的样子,淼还是第一次见。也许不止是她,恐怕连姜槐序最亲近的人,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会在这个女人的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 憎恶,痛苦,挣扎,拼尽全力想要逃脱,却无可奈何的沉沦在内心无法控制的欲-望之中。 姜槐序没有顾及自己的失态,步步紧逼,森冷的声音令人心底无端的生出一股寒意,“阿淼,你的年纪还小,体会不到外面的人心有多坏。你对他付以真心,焉知他对你亦是如此?你的母亲若非多年执迷不悟,如何能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姜槐序突然的失控,望之令人心惊。 淼下意识后退,狠狠掐住了掌心,勉强稳住了心神,“我与莫雨的事,从来与上一辈无关。圣女的选择,个中滋味也只有她自己知道,旁人如何能妄言是非。” “圣女……” 淼对生身母亲下意识的称呼,令姜槐序面上一怔。她紧紧地盯着淼,眸底闪过了一抹挣扎之色,喃喃道:“圣女……是了……你的母亲……从来都是她……” 姜槐序不知想到了什么,情绪大起大落。 她闭目良久,再次睁开的时候,面上已是带了几分疲惫之色,一改之前咄咄逼人的模样,轻声道:“阿淼,你可曾想过以后的路?” 淼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 姜槐序深深地看她一眼,“在阴阳术的修炼上,你拥有绝佳的资质,这是上天对你的恩赐。只要你愿意回来,我会倾尽全力辅佐你,不管是阴阳家还是其他的东西,这个世间凡是你想得到的,我都会给你。” 这番话让淼有些意外。她凝神打量着姜槐序,对方的样子却并不像在开玩笑。 可是,对方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世间芸芸众生,多少人的命都是从一开始便注定好的,有些人离经叛道,也不过是顺从命运的安排走上了自己既定的路。” 姜槐序的眸底映出眼前女孩子的身影,神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变得柔软,“什么样的人就该走什么样的路,有些地方我无法到达,却可以看着你登上顶峰。” 她一眼望进对面女孩澄净的眸底,声音变得愈发轻柔,于无声的幽深之处竟隐隐透出了一抹慈爱,“你该走的路,不在恶人谷,也不在稻香村。这些绊住你的人和事,不过是命局中的一环考验,你要做的是克服,而不是随波逐流!” 姜槐序的面上愈发认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颇有些真情流露的意思,但淼还是不可避免的走了神。只因对方此刻的神态和语气,再次让她想到了记忆中的那个人,只不过她不敢肯定,又下意识觉得绝对不可能。 在淼最初的印象里,姜槐序是个冷人,平日里除了闭关修炼便是指点门下弟子修行,虽然严苛,但从来耐心。 这个女人作为有着古老传承的阴阳家的掌门,实在算得上开明,因为她几乎很少插手门下弟子的私事,即便多年前对于淼的离去早有预感,也从来不曾出手干预。 在骊山的那几年,淼其实很少见到姜槐序,虽然对这位阴阳家的“前辈”谈不上有什么深刻的了解,但可以感觉到在这个女人的心里,阴阳家永远排在第一位。 当年,在知道姜槐序参与了南诏之乱的事后,淼并没有如何惊讶,因为她知道,只要一涉及到阴阳家的未来,这个女人可能会做出许多出人意料的事。 而对姜槐序的戒心,则是源于对一场“梦境”的探索。 第一次“入梦”是在六年前,那是淼决定离开骊山的前夕。 那时候的淼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功力并不足以支撑她完全进入那场“梦境”,便留了一丝神识在外面,没想到偶然之下,竟发现有人在暗中监视她,而那个人正是姜槐序。 那时候的她还不明白对方利用阴阳术窥探的行为叫做“监视”,只是心里觉得不适,下意识想要逃开对方的窥探。 后来她选择离开骊山,姜槐序并没有如何为难,再后来或许是念着对方的好,又或许是觉得可能再不会回去,她渐渐的将之前的不愉快抛到了脑后,直到“梦境”再次降临,她才惊觉之前的自己到底有多么天真。 第二次“入梦”,是在几个月前的某一天。 她为了找出身体原主人的记忆,第二次逆向入侵了自己的意识,终于见到了十余年前的唐傲风与抚雾,甚至是幼时的“她”。 在那场模糊的“梦”里,抚雾圣女孤注一掷,为了能让夫君与几个儿女再无后顾之忧,毅然选择回去了红衣教。但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抚雾的小女儿并没有待在家人的身边,而是落入了姜槐序的手里,还被施以奇怪的咒术,一度生命垂危。 想起在“梦中”见到的那些诡异的咒纹,淼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重。 十余年前,当她从这个身体里苏醒的时候,身上并无任何咒术的痕迹,如果“梦里”的咒纹真的存在过,以她如今的身体状况,咒术不像是已经破解,更像是生效后的表现。 如果咒术真的生效了,而这副身体里里外外又没有任何异常,唯一的不对劲、也是最大的异常大概只剩下了一个,即身体的原主人消失,魂魄变成了从千年前而来的“淼”,也就是现在的她。 淼不确定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姜槐序若是始作俑者,她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那个诡异的咒术又是什么? 唐简是把“她”从姜槐序的手中救出来的人,但他真的知道其中内情吗?还有唐傲风,唐清灵,甚至是莫雨,他们又是否知道些什么? 从莫雨之前的态度来看,他对她提到的“移魂”之事毫不惊讶,这不像是知情,更像是另有隐情,还可能是与她关心的事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真相”。 淼没有“她”的记忆,凭着短短的几个画面,根本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几个长辈一定知道内情,可他们都不肯告诉她真相,到了后来,莫雨好像也知道了什么,可他同样不想让她牵扯其中。最后,她只能根据这几人对阴阳家的忌惮,还有记忆里姜槐序诡谲的行为来判断,姜槐序对她大概是有着什么谋算在其中,更甚至,与她无故来到千年后的这件事有关系。 只是不知道在姜槐序的眼中,看到的人会是谁,或者说,姜槐序以为她是谁? 淼的心里疑窦丛生,面上却只能尽力不动声色。而见她沉默的样子,姜槐序以为自己的劝告有了作用,也不再紧逼,转而打量了一番殿内的摆设,“若是住不惯这里,不妨回我身边来。狼牙蛮夷终归无法令人放心,你留在这里也是让人挂念。” 淼直觉她的话里有些不对劲,抬眼看她,问道:“不回骊山?” 姜槐序轻轻一笑,反问道:“你喜欢骊山?” 淼微微垂眸,避开了姜槐序显得过于亲近的视线,却不料下一秒,她的脸突然被一只手轻轻托起。 冰凉的温度,正在以一种极为轻柔的力道缓缓摩挲着她的脸颊。许是因为脉络被封的缘故,淼的反应变得迟钝了许多,她无法反抗姜槐序,只得抬起头注视着这个女人,任由对方的手抚上自己的眉心。 “你总是这样孤僻,这些年流落在外,如何能让人放心……” 淼的心跳突然有些快,像是紧张,又像是害怕。 她怔怔的看着面前女人的脸,不知为何记忆中那人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清晰,可是同时她又清醒的记得,在独属于她的那段记忆里,那个人从来不曾对她这样温柔。 时隔千年,奢望终究只能是奢望。已经被岁月阻挡住的人,如何能再相见? “阿淼……” 精神的高度紧绷下,姜槐序的话,淼一字也未曾听清,直到对方唤自己的名字,这才下意识给出了反应。 察觉到淼的走神,姜槐序也不恼,反而耐心的安抚道:“稍后我会派人来接你。虽不能立刻回去骊山,但来日方长,等我处理完那些扰人的蝼蚁,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去。” “回去?”淼喃喃低语,声音里透出一丝茫然之色。 姜槐序面上越发温柔,为眼前的女孩子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轻声应道:“对,回骊山去,那里是你的家。” 淼抬眸定定的看着她,过了许久,方道:“我不走。” 姜槐序面露意外之色,问道:“不走,难道你喜欢这里?” “不喜欢,但我不能走。” 淼毫不犹豫的道:“待在这里,我与他们尚有重逢之日,若是跟你走,怕是终此一生将再难相见了!” “你还觉得他们会来救你?” 姜槐序的面色逐渐变冷,斥道:“不要天真了,不管是莫雨还是你的那些朋友,他们不会来找你的!” 淼的目光凝在面前女人的脸上,对她的这番冷言,反应出奇的平静。 “你回不去了!” 姜槐序深深地看着淼,眸底酝酿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显得诡异而残忍,“阿淼,你与尘世的缘分尽了,莫雨不是你的归处,回到我身边来才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淼发现,每次提到莫雨的名字时,姜槐序的语气总会变得很奇怪,像是慎重,又有些咬牙切齿,说是不屑一顾,但同时又警惕着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 他们之间,有过什么过节吗? 淼的打量并没有引起姜槐序的注意,她早已习惯了这个女孩直白的目光,也从来不关心对方在想什么,只在意对方能不能按照她的要求去做。 姜槐序再次问道:“你真的不愿意跟我走?” 淼道:“我不愿意,但我无法选择。你从来都是这样,从来不会给我选择的机会。” 轻飘飘的一句话,听进了心虚者的耳中。 姜槐序锐利的目光扫向眼前的女孩,看着对方平静无波的面容,实在不敢确定对方刚才的话是无心还是有意。 若是无心,这样的语气和神态,为何会与当年那个孩子如此相像。若是有意,对方是否察觉到了什么,又或者,想起了什么? 没有理会姜槐序的反应,淼像是从未察觉到对方态度有异一般,继续道:“你要我走得那条路,我不喜欢,你给我的东西,我没有立场去接受。既然注定道不同,何必苦苦纠缠。” 前尘如梦,这些年来每每午夜梦回之际,她总会梦到那个在先秦时代慢慢长大的自己,那是一个跟她完全不同的人。 她们八岁之前拥有一样的人生,可是八岁之后,她在不停的拥有,梦里的那个她,却在不停的失去。 千年之后她遇到过很多人,虽然走走停停,但始终还有莫雨在身边陪着她。而梦里的那个她始终孤身一人,触目所及皆是一片虚无的黑暗,还有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冷的让人受不了。 看着态度坚定的淼,姜槐序眼中划过一抹阴狠,冷声道:“心生叛逆自会走上邪道,正因如此,才需要有我来为你导正前路!你在此安心稍候,两日之内必会有人前来接应。在这期间,聪明如你,想必不会做出让我为难、也让你自己难堪的事!”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威胁的意味,却还不及交待更多,门口便传来了一阵不容人忽视的动静。 “谁!” 随着姜槐序声音落下,大殿的门一下子打开,站在门外的除了此地的卫兵之外,还有一个婀娜多姿的妖娆佳人。她薄纱裹身,腰缠金带,蜜色的肌肤在白袍的衬托下显出一种奇异的光彩,细刻的五官,高鼻深目,浑身上下满是属于异域女子的风情万种。 苏曼莎,一个妖魅惑人的楼兰女子,虽然与淼的年纪相仿,却拥有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她是狼牙军中的摘星长老,亦是大燕皇帝的枕边之人,她有着与妖异的外表完全不相符的冷漠,也有着与这股冷漠同出一脉的凌厉剑术。 苏曼莎的剑是暗杀之器,多年来手上沾满了安禄山敌人的血。如今她手中的剑指向了面前的女人,她知道自己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但她依然这么做了。 “苏姑娘这是何意?” 姜槐序的一双眸子掩藏在薄薄的轻纱之后,不论是身上散发出的凌厉气息,还是眸底若有若无的冷意,都显示出她根本没有把这个楼兰女子的行为放在心上。 苏曼莎没有收起剑,也没有收起脸上冰冷的神色。应该说,她这副冷漠的样子才是常态,即便在安禄山的面前,她也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坚冰。 “姜掌门,咱们曾有约定,她要暂时留在洛阳宫中,如今出尔反尔,怕是不妥。” 苏曼莎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在姜槐序的身上,与这个女人对峙,她不敢懈怠,但除此之外,她的余光还是不可避免的扫到了殿内另一个人的身上,那是她此行的目的之一,即便只是一个“饵”,也不能疏忽大意。 苏曼莎的话,姜槐序不曾放在心上,淡声回道:“既是大计,姑娘自去筹划便是,这孩子既已到了这里,何时离开难道还要征得你的同意?” 苏曼莎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走漏了消息,事情虽小,但既然已经做下,就不能发生任何不必要的意外。” “若我一定要带她走,你待如何?” 姜槐序的耐心似乎全部耗在了淼的身上,面对苏曼莎的阻拦,心里杀意渐生。这股杀气并未隐藏,苏曼莎自然察觉到了,她心中一惊,握着剑的手下意识捏紧。 “这女孩是姜掌门要的人,狼宗自然不会为难,只请在宫中多留几日,等时机一到,要走要留,悉听尊便。” 苏曼莎仍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但表露出的态度已经很明显,姿态也足够客气,即便迎着姜槐序犀利的目光,面上也不露半分声色。 姜槐序冷哼一声,终究做出了让步。 “最多一月,希望不要让我等太久!” 目送姜槐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苏曼莎慢慢抬起了她优美的下颚,目光落在了从刚才开始便一言不发的女孩身上。那女孩面容沉静,目光还追着姜槐序离开的方向,像是在沉思什么,以至于对周围的环境显得漠不关心。 这个世上,任何人之间都有可能蓦然相遇。但大部分的人对于彼此而言,都只是一段灰色的背影,没有色彩,更没有意义,即便有所交集,也只能是陌生人。 “守住这里,不许任何人靠近。” 苏曼莎冷着一张脸,面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最后打量了殿内的女孩一眼,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而在她的身后,原本陷入沉思的淼突然抬头,目光下意识扫过楼兰女子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盯着自己那双显得过于苍白的手,终究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还不到时候……” 低低的呢喃,未曾引起屋外任何卫兵的注意,很快随着她手心的一道微光重新归于虚无之中。 ———————————————————————————————————— 上阳宫的宫城很大,回廊亦多。 姜槐序走过一处无人的拐角时,终于撑不住吐出一口鲜血,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师尊!” 钟梨根据姜槐序之前留下的指示一路寻来,不料刚到此处正好看见眼前这一幕,赶忙过来搀扶,却被姜槐序一把推开。 “师尊?”钟梨愣在原地,下意识捏紧了用来为姜槐序擦拭血痕的手帕,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姜槐序微微喘着气,一手压在自己的心口,半晌之后气色才稍有回转。这时再看守在一旁的钟梨,见其一脸担忧,方出声回应道:“无妨,不过是咒术反噬,好好调养便是了。” “师尊,您……”钟梨小心翼翼的注视着姜槐序的脸色,面上欲言又止。 知道钟梨想问什么,姜槐序不以为意的道:“是我大意了,没想到在脉络被封的情况下,她竟然还能……” 姜槐序话音一顿,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骤沉,问钟梨道:“之前交待你的事,如何了?” “已有眉目。” 钟梨回忆着自己调查到的消息,缓缓道:“他们之中除了穆玄英之外,确实都已经离开了洛阳。潜伏在恶人谷的探子也有消息传回,‘小疯子’经过那名同行的万花弟子医治,目前已经苏醒,尚无异常。” “那个苗女何在?”姜槐序冷声打断,声音里难得带着恼怒之意。 “她在北邙山下便与天策余部分道,曾在洛阳城中逗留了几日,前不久刚刚离开,似乎去了枫华谷的方向……” 钟梨知道姜槐序为什么单单问起这个苗女,皆因日前在天策府的时候,姜槐序曾在阿幼朵的手上吃过一点亏。 先前姜槐序伪装成淼的样子对莫雨下咒的事,钟梨是知道的,虽然她并不清楚姜槐序意欲何为,但始终相信师尊不会无的放矢,既然她对淼这样在意,那么对于淼的心上人,应该也不会太过为难才是。 何况比起这个,她更担心的其实是另一个人。 “师尊,哥哥他……” “他的事,你不必再管。” 姜槐序神色淡淡,似是不太想谈到这件事,只不过碍于徒儿,她还是不免再次强调道:“先前许你们相认,不过是了你一桩心事,但你要清楚一点,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与你一起被掳到红衣教的孩子,他姓唐,不姓钟,他是唐家子孙,他憎恨红衣教,也憎恨阴阳家。” “可是……” “若做不到完全放下,便远离他,不要因一时之念葬送你的未来。” 迎上姜槐序冷酷的眼神,钟梨心中一颤。她的神色变得落寞,低低的应道:“是,师尊。” 第69章 七夕番外·鹊桥会下情意浓 这天是大唐一年一度的乞巧节,淼听说以后一定要出来玩,莫雨拗不过她,便带着她出了恶人谷一路来到扬州。 扬州广场上人山人海,淼见很多人围在一个角落里,不免好奇心起,便想拉着莫雨走过去看看。 “小心点,这边人多,别被挤到了。” 莫雨有些无奈的护在淼的周围,帮她挤开旁边不知道闪躲的人,顺便运起凝雪功一拳打碎了旁边飞过来的不明物体,慢慢地跟着她一起穿过扬州广场。 【小智的巴大糊】说:阁下武学有待磨练。 【头上有白毛】说:我方才喝了杯茶…… 【头上有白毛】说:等等,我的盾立刚才怎么按不出来了,图标怎么灰了?我的盾呢! 【小智的巴大糊】说:憋找理由,快承认爹你不是无敌的→_→。 【小智的巴大糊】说:等等,我的搅基蛇怎么卡到扬州桥那边去了。 【小智的巴大糊】说:次凹,献祭也用不了,基三你又bug了吗! 【头上没有毛】说:[头上有白毛]白毛你个死人敢不理我,让你等老娘一起七夕任务你怎么勾搭起毒哥来了,想死情缘啊?快跟我去做任务! 【头上有白毛】说:tut媳妇妇别这样,我盾丢了刚才反馈bug来着,这就跟你走! 【小智的巴大糊】说:次奥盾萝大师憋走qaq,你们加我仇杀帮我把搅基蛇杀了吧,他卡bug出不来了嗷嗷嗷! 【头上没有毛】说:你当贫尼傻啊,主城加仇杀,今天七夕自己玩吧乖~ 【小智的巴大糊】说:只是杀个蛇而已啊qaq,卧槽搅基蛇你怎么跑了你家主人在这! 这边莫雨牵着淼的手已经来到了广场的角落,只见密密麻麻的人围在一个穿着粉红裙子的姑娘身边,那姑娘头上还顶着两个字“若初”,她此时在不停地转身忙活着,显得十分忙碌的样子。 若初百忙之中抽空扫了一眼周围,却一眼看见了不远处的莫雨和淼,当即踹开周围的人打招呼道:“哟,莫少爷,我们这新进了不少的烟花,给妹子买两个玩吧!” “刚才地面上的那些,也是烟花?”一向只见过空中烟花的淼,听到若初的吆喝,不由想到一路走来地上那些亮晶晶的东西,顿时生出了好奇。 莫雨微一沉吟,似是不知道怎么解释,最后道:“我陪你过去看看。” 说着,两人上前想去找若初,无奈若初身边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们根本没办法通过,眼见淼在自己的护持下还被挤得有些站不稳,莫雨微一皱眉,寒冰气场以他为中心渐渐扩散了出去。 【同盟】【冬有枯木】:我在扬州被寒冰真气 爆掉了菊花[高兴][高兴] 【冬有枯木】说:哎哟我怎么死了,谁干的?寒冰真气什么鬼! 【啃脸者】说:Σ( ° △°|||)︴我怎么就剩下半管血了,还进战了没法打坐! 【啃脸者】说:卧槽奶妈求爱我一口! 【你有病吗】说:=口=天啦撸我头上也有个寒伤debuff每秒掉血四千我要死了!!! 【你有药吗】说:情缘不怕我给你爱的奶奶! 【啃脸者】说:[你有药吗]qwq花姐姐救命啊快爱我一口! 【你有药吗】说:╮(╯_╰)╭你进战了敌对阵营奶不了你。 【圈圈叉叉】说:刚才若初好像踢了我一脚是错觉吗。 【帮会】【啃脸者】:我在扬州被寒冰真气 狠狠地脱掉了胖次。 若初又狠狠地踢了一脚往自己身边凑的人,转身笑眯眯地向莫雨和淼推销道:“七夕烟花新品上市,友情价买一送一,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挑!” “这个只要点燃就好了?” 淼好奇的望着若初手中的小盒子,心下有些喜欢,不由多拿了几个,拿完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偷偷瞄了身旁的莫雨一眼。 莫雨不由失笑道:“你若是喜欢,每样都拿一个就是了。” 见他同意,淼就没了顾忌,因是买一送一,索性又多拿了几个。 若初见淼挑的差不多了,拿出一个大号的梨绒包给她装了起来,却没有直接给她,而是递给了她身边的莫雨,莫雨也很是干脆的接了过来。 淼本来想试试新买的烟花的效果,无奈扬州广场这里人太多,地面都给糊成烟花色了,便想找个人少的地方,莫雨没有意见,拉着她的手离开了扬州。 【头上有白毛】说:媳妇妇,刚才是我看差了吗,怎么刚才我看着若初商店里有卖海誓山盟啊,而且才一金一个? 【头上没有毛】说:一金一个,你逗我?我只是让你给我放个橙子而已,你可憋去买土豪之心啊,有钱留着拍装备别乱花钱! 【头上全是毛】说:[头上没有毛][头上有白毛]你们俩是情缘吗,我们艾迪好巧啊[欣喜]! 【头上没有毛】说:咦,[头上全是毛]是个丐哥啊,当初抢id的时候加你好友看你还是个大侠号,以为会入苍云呢。 【头上有白毛】说:媳妇妇快憋别提了qaq,现在看着你们俩我有种当小三的感觉qaq!求安慰! ———————————————————————————————————— 火龙秃是个拓印了一身破军套的满级军娘,这天正好碰到七夕,就双开了名为干将秃的秀姐号来做任务。 正巧,她做到了万花跳崖环节,就干脆开着一个号先上了三星望月,这才召唤另一个号过来一起领buff。 但不幸的是,待她开着秀姐号刚从三星望月上跳下去的时候,她所在的窗口突然就卡屏了,任她怎么点都没有反应,情急之下切换窗口查看,却发现军娘的窗口是可以活动的,而且同队的秀姐干将秃还显示着在线。 她把鼠标一点,发现身上带着悬空buff的秀姐已经飘离了三星望月正朝着花海的方向而去,当下也不管什么任务了,运起大轻功就朝着花海的方向飞去。 因她之前听说只要自己打断大轻功的第三段,就可以在空中不停地飞,所以她心血来潮就想试一下,试完之后没想到这个方法还真管用,开着天策号竟然也能越飞越高,于是兴奋之下,她就飞的得意忘形了,完全忘记了有气力值这回事。 于是在半空停住的时候,她一下子就慌神了,竟然作死的在半空就把蹑云和二段跳都用掉了,然后结果可想而知,很快屏幕上就出现了重伤提示的对话框,前一秒还英姿飒爽的军娘如今已经悲惨的摔死在了一片花海中。 憋问她为什么不用小轻功,她胸小不想说话qaq! 火龙秃因是来寻找秀姐干将秃,便没有回营地,而是点了原地起。 她爬起来后一边打坐回复着血量,一边安慰自己作为一个天策能摔死也是挺光荣的tut! 半晌,她的血条终于回复满了,干脆招出了自己的坐骑,沿着地图上的蓝点找去,因害怕找错方向,她还特意一边走一边看地图,直到来到了小地图的显示范围,这才把大地图给关上。 可谁知,就在她关上大地图的那一刻,她座下的红色脚气马就开始不听使唤的乱窜,任她怎么按方向键都不管用,刚在想是不是卡bug了,就见她现在的位置距离秀姐越来越远,当下赶紧点掉了骑乘buff,却没想到脚气马竟没有立刻消失,而是一个停顿就把她给甩了出去,屏幕变幻间,她就发现自己以半管血的代价摔了个狗啃泥。 只见屏幕上一片美丽的花丛中,一个身穿红衣银甲的军娘姿势狼狈的趴在地上,头朝下。 是真的头朝下趴在了地上! 什么鬼!基三什么时候出了狗啃泥的姿势啊喂! 火龙秃愤愤间操纵着军娘爬了起来,正巧从小地图上看见她的秀姐就在不远处,索性不再用轻功,只是慢步往前走了两步,刚走出十几尺,就远远地看到了粉白菜秀娘,她见周遭景色实在是不错,秀姐的窗口又一直卡屏,干脆就开着军娘过去,准备跟秀姐拍几张照片再说。 可当她刚走近秀娘的身边时,就发现花海不远处竟然冒着两个黄名,一个是“姜淼”,而另一个则是“莫雨”。 艾玛竟然是抢占了莫少爷id的大神哎! 火龙秃所在的点卡服是个老服了,人多的曾经数次绝育,而那些在最初开服时抢占了很多npc名字的人,也都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现在要想见到一个顶着npc名字的人,简直比屠杀丐帮地图酒缸中间的郭岩还要难! 所以在街上见到一只安禄山都要围观半天的火龙秃,如今碰到了头顶自家男神id还没有前后加一的神人怎么可能放弃围观合照的机会! 火龙秃激动之下,边往前跑边用鼠标试图选中莫雨,想看看对方是个什么职业,无奈太过激动导致鼠标一偏点到了他身边的妹子身上。 而她也只来得及扫了妹子身上似乎很漂亮的外观一眼,就被妹子那凶残的长血条给吓在了原地。 火龙秃震惊之下,盯着屏幕整整看了好久,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眼前这个头顶着“姜淼”id的妹子,其血条不仅是属于boss长血条的显示方式,还厚的吓人,有将近七亿血那么多,都赶得上攻防boss了! 惊吓之际的火龙秃,没来得及再打量这个妹子一眼,心中升起的微妙感就促使她赶紧把鼠标点到了一旁的“莫雨”身上,果然不出她意料,这个“莫雨”也是boss的长血条,血量高达7.2亿,跟恶人谷小少林里的那个莫雨血量一样。 难道眼前的这个“莫雨”,真的是npc莫少爷?可是谁能告诉她为何莫少爷会出现在花海身边还跟着一个长得很像npc的妹子! 莫少爷竟然在跟妹子约会吗这个世界太可怕了qaq! 不死心无法催眠自己的火龙秃,又在眼前两个人的头像上右键,发现弹出的信息框果然是属于npc的,根本没有如玩家的一般有那么长的下拉菜单。 这样说来,她眼前的这两个人确实是npc。 知道真相的火龙秃反而冷静下来,心中又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火,连围观男神的欲望都没了,只用鼠标选中头顶“姜淼”的妹子,拉近一看,才发现对方的建模竟然无比的精致,身上穿着一袭绣着花纹的白色广袖衣裙,裙摆和袖口处还有一圈圈金色的波浪,看上去华美无比。 次奥,这妹子穿的好看qaq,捏脸也好评,数据求一发啊! 火龙秃越看眼前的妹子越觉得美,简直舔着屏幕不想动了,完全忽视了一旁邪魅狂狷帅酷到没朋友的男神…… 也对,男神现在不需要朋友来当电灯泡,他有妹子就够了。 看着眼前已经搂搂抱抱在一起的两个人,火龙秃觉得自己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对于单身狗的深深恶意,她要去日一只静静来平复一下心情qaq! 然而,火龙秃也没有立刻离开去找静静,而是选择承受着会心伤害,席地坐下来看眼前的两个人秀恩爱。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之前骑马赶过来的时候被摔得那个狗啃泥的动作,难不成这也是奇遇系统的一种触发条件? 这时候,火龙秃的聊天频道开始显示出了眼前两个人的对话,她干脆单独拉出了一个窗口看剧情,还边看边截图。 【莫雨】说:这个地方怎么样,你想先放哪种烟花看看? 【姜淼】说:…… 【莫雨】说:阿淼? 【莫雨】说:慢点!这是怎么了? 【姜淼】说:没事,我不过是突然想起了那次在地宫里的事。 【姜淼】说:如果那次我真的回不来了,也许你忘记我会比较好,至少不会难过。 【莫雨】说:…… 【姜淼】说:有时候我在想,缘分真是个奇妙的东西,若不是当初叔公把我放在了稻香村,也许我根本就不会与你相识,我们现在也不会在一起。 【姜淼】说:即便是有一天我们长大后相遇了,最后也只会擦肩而过吧。就像之前你不记得我的时候,若是那时我没有勇气去找你,也许你就真的从我身边离开了。 【莫雨】说:傻姑娘。 【姜淼】说:…… 【莫雨】说:哪里有这么多的也许。我从来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和亲身感受到的,无论我忘记你多少次,只要你肯经过我的身边,我就能伸手抓住你。 【姜淼】说:…… 【莫雨】说:好了,不想那些了,想先放哪个烟花? 【姜淼】说:嗯,就那个心形的吧,你放一个,我放一个。 【莫雨】说:好。 【莫雨】说:哎?你这是…… 【姜淼】说:在放烟花之前,给你的谢礼啊。 【莫雨】说:这也叫谢礼? 【姜淼】说:那你?唔…… 火龙秃呆呆的望着眼前拥吻在一起的男女,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连右手的截图键都忘了按下,只觉得脸上红通通的快要烧起来了。 马格机果然这个世界对单身狗还是充满了恶意qaq! 不过看在你们体位很美好的份上老娘就不点火把烧你们了tut!火龙秃在心里内牛满面的呐喊道。 正在火龙秃满脸悲愤的蹲在原地画圈圈之时,系统突然飞出了一条公告: 江湖快马飞报!“莫雨”在万花对“姜淼”使用了传说中的【海誓山盟】!以此向天下宣告:莫雨对姜淼之爱慕,天不老则爱不绝,地不裂则情不尽,海不枯则心相连,石不烂则意永存。无畏世间险阻比天高,誓要长相厮守到尽头。织纤云以为誓,填银河以为约,托飞星以传情,搭鹊桥以相聚。若是汝心正如我心,比翼双-飞笑傲江湖!各位侠士可火速前往万花共同见证莫雨这段惊天地泣鬼神的真诚告白! 雾草Σ( ° △°|||)︴,这奇遇任务好厉害,连npc都可以放海誓山盟了吗! 正当火龙秃震惊不已的时候,系统突然又飞出了一条公告: 江湖快马飞报!在万花【痴心人】“姜淼”对“莫雨”使用了传说中的【心不释手】,从此向江湖宣告:只要彼此相伴,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故立誓钟情不易,此生对其爱恋永不释手。为求相亲相见、你情我愿、相思无尽、有幸成双,愿将良辰年华轻抛、谈笑拱手河山、淡看生死轮转,直到海枯石烂,生生世世,执手同观远山含情,江水流长,天涯海角时时相思相伴。 而此时,世界频道上已经炸开了锅。 【世界】【相见别离久】:Σ( ° △°|||)︴惊现莫少爷! 【世界】【复制党首长】:Σ( ° △°|||)︴惊现莫少爷! 【世界】【三才化羊毛】:少爷你被绑架了就眨眨眼! 【世界】【四喜汤圆】:Σ( ° △°|||)︴惊现莫少爷! 【世界】【郭伟伟】:楼上打乱队形真吐艳! 【世界】【张起灵怀孕了】:[鄙视]少爷我也要这样的待遇~ 【世界】【唐鸨母】:我擦啊速去围观!!! 【世界】【一我是猪一】:毛毛何在!穆玄英速来! 【世界】【花椰菜拌饭】:少爷我的嫁神id求拍照酷看我看我qaq! 【世界】【秀秀打个雷】:你们这群愚蠢的中原人少爷是我的! 【世界】【流浪的豆包】:Σ( ° △°|||)︴惊现莫少爷! 【世界】【花椰菜伴饭】:憋闹我有莫雨的好友那是个花哥现在不在线=口=!!! 【世界】【魔法少女谢渊】:上面的花椰菜你为何能短时间发两条信息?! 【世界】【乳来神掌】:Σ( ° △°|||)︴楼上莫雨不在线真的假的?鬼网三憋吓我! 【世界】【一一爹一一】:我加了姜淼好友发现这个账号不存在! 【世界】【叫我女王大人】:[魔法少女谢渊]因为这两颗花椰菜不是一个名详情请捉虫! 【世界】【杂货商】:雾草我加了莫雨好友他真的不在线,真的鬼网三大丈夫? 【世界】【你有病吗】:速去万花围观!赌一朵菊花他们在花海! 【世界】【燃木秃】:[魔法少女谢渊]伴和拌的区别…… 【世界】【远程蹑云出】:[杂货商]又惊现神id! 【世界】【你有药吗】:情缘你压得是谁的菊花! 【世界】【美少女王遗风】:次奥姜淼这个id真的不存在,妈呀鬼网三! 【世界】【叶二萌叽】:前面那个压菊花的等等我! 火龙秃刷着世界正在暗自吐槽你们这群愚蠢的凡人,却不料突然见到个熟人id,当下敲入聊天框,给【燃木秃】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你悄悄地对【燃木秃】说:老秃,我跟你说,我无意中触发了一个奇遇任务,看见少爷跟一个妹子放烟花的剧情,我是不是要发达了qaq! 【燃木秃】悄悄地说:卧槽,真的假的,刚才的烟花真不是玩家放的? 你悄悄地对【燃木秃】说:npc放的我以人格担保!我在花海你快来啊! 【燃木秃】悄悄地说:我点你组队你快用聚义令拉我嘤。 几乎是眨眼间,火龙秃的屏幕上就出现了组队的邀请,她点了接受,一个佛字图标的和尚就加入了队伍、 【团队】【燃木秃】:哈哈哈哈哈你又双开做七夕! 【团队】【火龙秃】:[鄙视]有情缘的异端闭嘴! 【团队】【燃木秃】:少废话快拉我,老衲要看剧情w! 火龙秃没有再犹豫,右键点了包里的聚义令就选中燃木秃发送了邀请消息。 就在她站在原地等待燃木秃过来的时间里,已经有陆续的玩家赶了过来,并发现了这边空中的心形烟花,而“莫雨”和“姜淼”也有了新的剧情对话。 【姜淼】说:这烟花可真漂亮,以后我们每年都买几个来放好不好? 【莫雨】说:好。 【姜淼】说:还是来晴昼海吧,如果实在没时间,我们就在谷里放。 【莫雨】说:……你开心就好,你想来,我就陪着你来。 【姜淼】说:小雨真好。 【莫雨】说:阿淼…… 【姜淼】说:怎么了? 【莫雨】说:我们既然已经在一起了,就没有那么多的也许,我也不允许有什么意外发生,你以后不要胡思乱想了。 【姜淼】说:…… 【姜淼】说:我们以后,真的就这样一直在一起了? 【姜淼】说:我总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莫雨】说:什么才叫真实? 【姜淼】说:…… 【莫雨】说:不如等我们这次回谷,就成亲。 【姜淼】说:……什么? 【莫雨】说:别光顾着脸红,你觉得怎么样? 【姜淼】说:呀…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莫雨】说:……呵。 【莫雨】说:傻姑娘,跑得到快。 就在火龙秃瞪大了眼睛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之时,好基友燃木秃终于读完了图显现出了一颗光亮的大脑门造型。 【团队】【燃木秃】:惊呆!真的是少爷哎嗷嗷嗷!少爷真的出现在了花海! 【团队】【燃木秃】:等等,说好的妹子呢,就少爷一个单身狗在这哪来的妹子啊?! 【团队】【火龙秃】:[鄙视]你来晚了,妹子被少爷求婚,害羞的跑掉了。 【团队】【燃木秃】:Σ( ° △°|||)︴求婚,什么鬼! 【团队】【火龙秃】:对话里提到成亲,会不会有后续剧情啊,艾玛可我是个浩气啊,下阶段的任务要是到了恶人谷才能触发那我岂不是死定了? 【团队】【燃木秃】: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想友情提醒一句,去恶人谷是不可能,我们服没法浩气转恶人。 【团队】【火龙秃】:qaq次奥,那咋办,万一这个奇遇任务就是少爷成亲呢!万一他心情一好送我块黄橙橙呢!我的火龙沥泉!! 【团队】【燃木秃】:[蜡烛]想太多。 【团队】【燃木秃】:咦,怎么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了? 【团队】【火龙秃】:刚才我看见有人在世界上喊了一嗓子,把少爷的坐标贴出来了。 【团队】【燃木秃】:次奥嗷嗷嗷我没看错吧,少爷周围怎么散发着蓝光!卧槽我身上这个寒伤debuff是什么鬼!你快换干将秃的号奶我一口啊! 你的好友【干将秃】已下线。 【团队】【火龙秃】:秀姐的窗口闪退了,真悲伤[蜡烛]。 【团队】【燃木秃】:哭! 【帮会】【燃木秃】:我在万花被寒冰真气 残忍的拔光了头发。 【团队】【火龙秃】:艾玛还好我是铁牢心法比你血多一点。 【团队】【燃木秃】:滚。 【帮会】【火龙秃】:我在万花被寒冰真气 这个不要脸的小婊砸一遍遍地拖进了小黑屋。 ———————————————————————————————————— 距离火龙秃触发了晴昼海中的奇遇任务已经过去了三天,那天发生的最著名的事,莫过于突然出现在花海中的莫雨屠杀玩家的事。 事后有人向gm反应了这件事,但gm却表示莫雨这个npc没有出现任何的异常,于是那天的事,只能成为了鬼网三传说里一段新的故事。 虽然火龙秃曾按捺不住鸡冻的心情把自己那天的剧情截图给别人看,但无奈她听到的最友善回应是夸她ps技术不错,且再三跟她分析了,目前的奇遇系统里是没有她说的这个任务的。 老娘哪里有ps这都是真的好吗没有骗人啊qaq! 英姿飒爽的军娘火龙秃又再次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对她的恶意,于是她决定一定要把这个奇遇任务做完,拿出足够的证据证明她是对的! 不过很快,火龙秃就不再烦恼怎么让别人信她了,因为这天周日的攻防,发生了一件很美妙的轰动全服的大事,并让她再次见到了那个跟在莫雨身边的妹子。 事情的起因是在某一周的周末,火龙秃,不,她此刻开着的是奶秀号干将秃,像往常一样跟着浩气大部队深入了恶人谷准备推boss开始这一天的大攻防刷分工作。 因干将秃所在的服是浩气强势服,所以在恶人谷推boss的时候,虽不能说是轻而易举,但也可算是一帆风顺,基本能推的boss全推成功了,该刷的分也全都刷到了手。 于是,浩气大部队很快就来到了小少林莫雨这里。 一听yy里指挥吼着让赶往小少林,无数人就鸡冻了,艾玛小少林好啊,男神在那啊,平时自己去会被红名少爷打死,但这回这么多人一起去,还能欣赏少爷打人的英姿呢!这简直就跟推老王一样令人兴奋啊! 推了那只恶人谷,来生还做好妻萌! 自古正邪邪在后,少爷妥妥是个受! 几乎是刚到了小少林,干将秃的屏幕就被一群鸡冻的小婊砸刷屏了,本来人太多,连少爷都只能在海鳗焦点列表上找到,更遑论其他的了,要想不被卡掉线,最好连npc都一键攻防屏蔽! 可是,即便如此,只因接下来的场面太具有画面感,所以即便是整个屏幕屏蔽的只剩下了血条,干将秃她还是感受到了来自基三的恶意。 只见屏幕上的绿色血条一下子分成了两派,其中一片较小的绿色血条,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小少林外面退去,干将秃不用听yy都知道此时指挥肯定气炸了。 只听指挥在麦里气急败坏的吼叫着让那群离开的绿名赶紧回来,可是然并卵,该退的依旧在退。 这时,伴随着指挥的吼叫,近聊也刷了起来。 【我吃甜粽子】说:指挥息怒,那群跑走的绿名都是宠物! 【转身就掉线】说:五毒们怎么回事,你们的宝宝都跑了啊憋逗我! 【曲云的胖次】说:尼玛搅基蛇不听话,献祭也不管用怎么回事? 【不吃咸粽子】说:我的马也不见了qaq!我刚养大的沙沙也跑了! 【花椰菜伴饭】说:憋闹坐骑怎么可能不骑自己跑出来。 【六个鸡蛋】说:楼上那两个对咸粽子到底有多大意见? 【三精双黄连】说:这难道是卡bug了?boss还打不打啊! 【守护威威】说:基三真好玩! 【转身就掉线】说:基三真好玩! 【曲云的胖次】说:基三真好玩! ……… 【帮会】【干将秃】:我在恶人谷被莫雨这个不要脸的小婊砸一遍遍地拖进了小黑屋。 【帮会】【燃木秃】:我在恶人谷被莫雨残忍的拔光了头发。 【帮会】【落凤秃】:我在恶人谷被莫雨狠狠地按进了玄晶堆里! 【帮会】【干将秃】:我在恶人谷被莫雨这个不要脸的小婊砸一遍遍地拖进了小黑屋。 【帮会】【燃木秃】:我在恶人谷被莫雨残忍的拔光了头发。 【帮会】【太阿秃】:我在恶人谷抢走了小甜甜的糖葫芦! 【帮会】【太阿秃】:我在恶人谷被莫雨残忍的拔光了鸡毛,叽! 【帮会】【赤宵秃】:Σ( ° △°|||)︴卧槽,你们怎么了,被击杀刷屏了。 【帮会】【燃木秃】:我们推少爷碰上了bug! 【帮会】【太阿秃】:莫雨为何自带无敌buff啊! 【帮会】【干将秃】:qwq我只是个无辜的奶妈! 【帮会】【太上秃】:把宝宝还给我(╯‵□′)╯︵┻━┻! 就在干将秃随着浩气大部队被不知为何自带无敌buff的莫雨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不小心一个蝶抠脚就抠到了莫雨的身前,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已经躺倒在了对方的恶人谷红袍下。 但她一抬头,恍惚间却突然看见了那天见过的npc妹子,于是她冒着卡屏的危险,把被屏蔽的npc重新显示了出来,果然见到了那天那个白衣裳的妹子。 只见她此刻怀里抱着一只圆滚滚的熊猫,整个人笑靥如花的站在莫雨身边,全然不管此刻面前有多少刀枪血雨,只是静立在对方身边,露出很满足的笑意,仿佛只要跟对方在一起,就是她人生中经历的最美好之事。 见此,干将秃忍不住把鼠标移到了这个白衣裳的妹子头上,细细打量着她,在见到对方那幸福的笑意,和莫雨相依偎的身影后,她不知为何眼眶突然有点湿。 她鼠标慢慢一挪,想要再看看这个妹子的样子,却不料突然在这个妹子的血条下方,发现了一个buff,只见上面写着“情意浓状态四尺内添加无敌buff”。 看清楚了buff的介绍后,干将秃差些一口老血喷在屏幕上。 Σ( ° △°|||)︴情意浓buff是什么鬼啊!妹子=口=,求你离开下让我们把你老公推了吧求你了tut! 果然这个世界还是对单身狗充满了深深的恶意qaq! 第70章 上阳宫中春日远 偌大的皇城回廊下,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头上梳着双环髻的稚嫩少女正在低头赶路。 她一身标准制式的宫人打扮,面容清秀,手上提着一个食盒,步子迈的虽不大,行走速度却不慢,只是一直低着头有些小心翼翼,举止间很是谨慎。 这名少女叫绿珠,本是洛阳本地人氏,很小的时候就进了宫,之后一直在司仪女官的手下接受教导。 因皇帝御驾不常来洛阳,上阳宫里便很少有几个正经主子。绿珠性子内向,平日里小心谨慎从不与人结仇,日子过得虽不是大富大贵,倒也平安顺遂。 直到年前安禄山起兵,迅速攻下了洛阳,上阳宫这座位于洛阳的皇城也被占领,作为安禄山称帝登基的宫殿。 因要维持宫内的正常运转,上阳宫在经过最开始的混乱后,很快恢复如常,至少对于宫内的诸多宦官和宫女而言,除了皇城换了个主人之外,日子过的与以前其实没什么两样,都是伺候人的活计。不过比起以前,面对现在这些凶残的狼牙军,他们行事上不免更加小心谨慎,唯恐一个不好会丢了性命。 绿珠在尚食局帮忙,平日里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工作,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最近随着上阳宫又有新的人住了进来,她也被分派了新的任务,是给一个月前住进一所偏僻宫殿的人送膳食。 她不是每次都去,而是与其他人轮流前往。 被关在那处宫殿里的人是个女子,狼牙军对其看管得很严,重兵把守不说,所有与那女子接触过的人都必须经过盘查,若是稍有差池便会被问罪。 这天,绿珠提着准备好的食盒往那女子住的地方赶去,但不知是不是反应过度,一路上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她,可是一回头,周围除了卫兵之外,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绿珠在回廊中几次停顿,已经引起了守在周围的狼牙守卫的注意,几个凶神恶煞的狼牙守卫一瞪眼,小姑娘便吓得快步往前,直到走过一个转角这才松了口气。 见四周没人,她抬手擦了擦额上冒出的虚汗,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后背似乎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她一回头,不由睁大了眼睛…… ———————————————————————————————————— “来者何人!” 守在殿外的狼牙守卫长戈一拦,将提着食盒的少女拦在了门外,目光中满是审视。 提着食盒的少女似乎很害怕,低着头细声道:“婢子绿珠,来给殿里人送饭的,前些日子也来过。” “抬起头来。” 宫人打扮的少女慢慢抬起了头,面上有些怯生生的,狼牙守卫一看便觉得这少女颇为面熟,又见她的腰牌没有问题,方收起长戈放人进了门。 绿珠不敢磨蹭,提着食盒快步进了殿内,一抬眼,正好看见倚窗而坐的女孩子在望着窗外出神,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绿珠把食盒放好,却没有如往常一样离开,而是往窗边的方向款步而来。 淼有所察觉,抬头看她,面上突然露出了一点异色。 “绿珠”停住脚步,面上露出一个浅笑,周身开始涌现出一层淡淡的雾气,待雾气散尽,原本窈窕的少女已经变成了一个身着白衣的成年男子。 淼在那男子略显期待的目光中,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你是……谁来着?” “……在下冯夷,阴阳家弟子。” 冯夷到底年长,神色无比自然的道:“多年前南诏皇宫之中,在下与姑娘曾有一面之缘。” “是你。” 淼心里存着事,刚才的反应便慢了一拍,直到对方自报家门,这才慢慢想起了一些事。只不过一想到当年的事,她的眼神变得有些警惕,像是在顾忌什么。 冯夷道:“姑娘不必多心,我与姜槐序若是一伙的,便不会扮作侍女的模样偷偷溜进来。” 淼对冯夷的话不置可否。无论他是不是站在姜槐序那边的人,他都属于阴阳家,既然选择了瞒着掌门偷偷跑来见她这个“囚犯”,不是居心叵测,也一定是有所图谋。 “不瞒姑娘,在下受人之托,前来救姑娘出去。” 意识到对方并不信他,冯夷不由变得认真了些,拱手道:“姑娘心有所虑,不肯轻信实属正常,但现在情况紧急,其中内情不好一一言明,恳请姑娘信在下一次,在下此来,绝无恶意。” 许是时间紧迫,冯夷显得有些着急,但淼只是静静地打量着他,慢悠悠的问道:“谁让你来的?”很快,她注意到冯夷一瞬间变得有些为难的脸色,追问道:“不能说?” 冯夷苦笑一声,“姑娘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 淼道:“我不走。” 冯夷道:“不走,难道你喜欢这里?” 淼顿了一下,看向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 “怎么了?”冯夷不明白这姑娘的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 淼摇了摇头,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反问道:“一定要喜欢一个地方,才可以留下吗?” 冯夷道:“这话很怪,不喜欢的地方为什么要留下,除非你有必须留下的理由。” 淼脆生生的道:“我有,所以还不能走。” 冯夷无奈让步,“你刚才的问题我不好回答,但我可以告诉你另一件事。” 淼一怔,问道:“关于谁的?” “关于你的。” 听冯夷这样说,她反而不问了。 冯夷有些不解,不明白这姑娘为何从一开始的在意突然变成现在的不关心,难道关于她自己的事便不值得在意么? “你身体可好?” “……” 被冯夷这样问,淼有些不解,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身体无恙。 “那,你还记得莫雨吗?” “怎么了?”淼觉得有些不对劲,虽然没有直接作出回应,但仅凭她的反应,冯夷就已经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抚了抚额,叹息道:“看样子你还记得他,这可坏了。” 淼蹙眉问道:“到底怎么了?” 冯夷没有拐弯抹角,直言道:“你还记得他,可他却不记得你了。” 淼面上一怔,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记得……是什么意思? 她的心一瞬间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住,手在袖中不自觉的攥紧,声音里带上了一抹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紧张,“怎么回事,他受伤了?” 冯夷一面注意着她的反应,一面解释道:“他不曾受伤,身体也没有任何问题,只不过单单忘记了你。” 淼怔怔的,像是不知道该对这个消息作何反应,一时间有些发懵。 冯夷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眸底划过一抹沉思,缓缓道:“这一个月来他并非对你不闻不问,只是经此异变,他一时怕是无法顾及此处。不过他既已回去了‘雪魔’身边,有‘雪魔’看顾,他的安危自是不用人担心,眼下姑娘需要忧心的反倒是另一件事。” 冯夷的话令淼稍稍回神,下意识问道:“什么事?” 冯夷笑意渐敛,神色逐渐变得认真,“十天前,一队狼牙精锐护送着一辆马车连夜离开了洛阳城,同时宫中流传出一个消息,那架马车中坐着的人是你。日前我接到消息,若无意外,你的那些朋友们怕是要兵行险着了。” 有埋伏…… 淼心中一惊,甚至来不及分辩冯夷带来的消息是真是假,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底涌出,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但无论是哪一个,似乎都来不及了。 第71章 枫叶丛中映留影 枫华谷因处于两军交战的边境,流矢横飞,危机四伏。逃难的百姓为了避开战场,一般都是走一条静谧的小路,往来的车夫也大多利用这条林间小路载人通行。 此时为高大枫树所掩盖的林间小路上,有一队狼牙兵正在小心的前行。 这队狼牙兵个个人高马大,守卫在一辆颇不起眼的马车周围,虽然不过百来人,却个个面带煞气,一看便知是身经百战的好手。 微风拂过,吹得枫叶沙沙作响,此时林间除了风声、马声和人的脚步声之外,什么动静也没有,无一人说话,也无一人嬉笑。 受到这股氛围的影响,躲在暗处的刘慕白突然有些紧张。他压低了声音对一旁的穆玄英道:“咱们这次瞒着小雨前来,是不是不太妥当?” 他声音极轻,似是在耳边呢喃,若不是穆玄英离他极近,估计也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 穆玄英本来心中有事,突然听到刘慕白开口,不得不压下心底的担忧应声,“雨哥的情况尚未有所好转,阿淼落入敌军手中一天便是多一天的危险,这次唐门弟子带来消息,机不可失,若能将她救出,雨哥的事便可徐徐图之。” 刘慕白轻叹道:“是这个道理,但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有些不安。” 穆玄英闻言没有作声。他心里的疑虑不比刘慕白少,尤其想到之前天策府发生的那些事,更觉处处透着蹊跷。 那个伪装成阿淼的人是谁,为何要对莫雨下手?莫雨当时突然发狂,是否与那人有关?事后陈月曾为莫雨疗伤,明明不见任何不妥,但莫雨偏偏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一桩桩的事,仔细想来都与那人脱不开关系,若真像可人之前猜测的那样是阴阳家插手,那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穆玄英这边千头万绪,一旁的刘慕白心里亦是无法平静,只要一想到莫雨和淼两个人此时的境况,他的心中便会涌出一股深深的自责。 一个月前在天策大营与淼分开后,他与刘梦阳一起前去找杨宁,却正好碰上了狼牙军的两位长老和晋王安庆绪,一番苦战后幸得苍云军和江湖各派及时赶到救援,这才逼退了包围天策大营的狼牙军。杨宁虽身受重伤,但多亏有陈月在旁救治,最终也保住了性命。 他本以为天策府一行可算是平安无事,但没想到他们自演武场赶回校场后,却发现校场中空无一人,不仅不见了黑齿元佑的踪影,连淼也下落不明,最后不得不回到天罡营与朱剑秋汇合,却没想到雪上加霜的是,从狼牙大营归来的莫雨陷入了昏迷迟迟无法醒来。 刘慕白多年来跟随于睿修行,见识已非往日可比,加之小时候从淼那里见识过阴阳术的神奇,所以在师门的时候更是请教了于睿不少关于阴阳术的事,是以他一见莫雨的样子和他肩膀上的奇怪图案,联系到穆玄英所述狼牙大营内发生的事,不由猜测莫雨所中的是一种阴阳咒印。 但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莫雨中了咒印明明曾一度生命垂危、需要陈月在旁救治才能勉强维持气息,可渐渐地,莫雨的脉搏重新恢复了强劲,肩膀上的咒印图案也越来越淡,最终图案完全消失的时候,他的人终于醒了过来。 陈月对此很是惊讶,道是莫雨的身体在咒印消失后竟是看不出什么异样了,他的体内似乎有一股力量在保护着他,平时不显,但当莫雨的身体状态陷入虚弱时,那股力量会涌现出来为其阻挡外力的侵蚀。 莫雨醒来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他的精神状态看上去还好,待其他人的态度也一如往常,但令人意料不到的是,就在刘慕白提起淼失踪的消息时,莫雨的反应颇为奇怪,似乎根本不知道他们口中提到的这个“淼”是何人。 刘慕白见莫雨不像在开玩笑,顿时觉得事情大发了,可偏偏经过陈月一番诊治,莫雨的身体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无奈之下刘慕白只得跟着莫雨回了恶人谷的营地面见王遗风,将莫雨的情况与对方解释清楚,希望这位见多识广的恶人谷谷主能有什么发现。 不料,雪魔似乎对莫雨失忆的情况也是束手无策,因为莫雨无论是身体还是意识看上去都太正常了,他自己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除了他确实忘记了一个人,还是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 面对这样的莫雨,刘慕白没了办法,淼如今下落不明,正巧唐门的人又找上门来,对方言明是阿淼的姐姐,刘慕白便离开了恶人谷营地,同唐门的人一同寻找淼的下落。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得到丐帮弟子提供的线索后,他们很快打听到有一个描述中很像是淼的女孩子被狼牙军的长老带进了洛阳皇城中,后来经过多方调查,那女孩十有□□就是他们一直在找的淼。 虽然找到了人,但皇城之中守卫森严,一时间很难找到机会混入,刘慕白他们只能一边关注着皇城的动静,一边想办法怎么把人给救出来。 直到日前有唐门的探子提供消息,狼牙军三位长老想借路枫华谷返回长安,而就在他们将要启程的前一晚,一辆被诸多守卫护着的马车趁夜偷偷离开了皇城,据买通的皇城太监说,马车里的人正是一个月前被带进皇城的一名女子。 一直关注着皇城动静的刘慕白一行对于这个消息的来源半信半疑,但除此之外也别无他选,他们便分开人手,一部分人潜入皇宫继续探查,另一部分则联合刚刚赶来的穆玄英一行连夜追上那辆马车,提前在枫华谷埋伏好准备一探究竟。 最开始的时候,刘慕白曾想劝说莫雨一同前来,虽然他不记得阿淼了,但毕竟是曾经相伴多年的人,对方存在过的痕迹不会因其中一人的忘却而完全消失,莫雨只要稍加调查便可知道自己身边确实曾存在着这么一个人。 可是莫雨拒绝了,面对刘慕白的这个请求,他的表现异常冷淡,似乎毫不在意自己忘记的那个人是死是活。 刘慕白第一次对莫雨产生了愤怒的情绪,却很快化为悔恨与失落。他没立场去指责莫雨什么,若不是为了帮他,莫雨和淼本来也不必经历这样的事,同时他的心里又始终存着一份理智,觉得以莫雨的性子,这样的反应着实有些不对劲,即便不记得了又如何,莫雨可不是个会因为这种理由而退缩逃避的人。 难道,他有什么其他的打算不成? 树叶被风吹的沙沙作响,也唤回了刘慕白的思绪。 高大的枫树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微弱的光,有几道寒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射来,刺得他眼睛一眯,心知这是隐于暗处的唐门弟子发出的讯号,不由握紧了手中长剑。 须臾,一支破空而来的弩-箭划破了沉寂已久的平静,强劲的力道精准无比的射穿了一名狼牙兵的喉咙,激烈的交战正式拉开序幕,隐藏在暗处的伏兵先发制人冲向了狼牙精锐所在的枫林,刀光闪动之间,地上已是躺了不少狼牙兵的尸体。 隐在暗处的唐门弟子此时已经引爆了之前埋下的机关,一部分弟子早已现身与狼牙兵交手,另一部分弟子仍隐在暗处操控着机关,与场中的同门配合,利用机关毒刹绵延不绝的释放出毒雾。 场中的己方人员都已事先服下了解药,并未受到毒雾的影响,而一众狼牙兵却是在毒雾的侵蚀中慢慢失去了战斗力,很快场上呈现出一边倒的情形。 一个个的狼牙兵倒下,护在马车周围的狼牙队长见势不好,立即命令身边的亲信吹响了随身携带的号角,随着号角声响起,不远处的丛林里远远传来一阵打杀叫喊声。 “有埋伏!”刘慕白眼力极好,远远地看见有一波狼牙兵从远处的河滩处出现,正朝着这边迅速奔来。 他心下一惊,刚要提醒其他人注意周围,却不料又是一阵厮杀声传来,伴随着阵阵惨叫,他回头一看,只见刚才还出现在不远处的狼牙兵,此刻大部分竟都被砍倒在地,而现身阻击这些狼牙兵的人也不是什么善茬,手起刀落,砍人的动作很是干脆利落。 场中事态瞬息万变,刘慕白一时拿不准这些人是哪里来的,倒是穆玄英凭借对方的行动阵势多少看出了门路,“他们是……恶人谷的人!” 他话音未落,越来越来的恶人谷弟子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与狼牙兵斗在一起。 一旁的狼牙队长见敌方人数越来越多,援兵也大部分被阻击,知道大势已去,想到上头的吩咐和马车中的人,他立刻夺过了车夫手中的缰绳,在几个狼牙精锐的掩护下驾着马车一路朝着枫林深处奔去,而刘慕白和穆玄英被身边的狼牙兵绊住,眼见马车越来越远,却是无能为力。 这边狼牙队长挥起手中的马鞭,驾着马车一路狂奔,见后面并无追兵,刚要松一口气,却突然看见前方远远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身形颀长的年轻人,红衣白袍,面容冷漠,他的手中拎着一把短刀,短刀的刀尖正往下滴着血。 狼牙队长心里涌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却根本来不及停住马车,只一刹间,原本立于远处的年轻人身形一动突然逼近了马车,瞬间鲜血飞溅,驾车的狼牙队长已是身首异处。 拉车的马匹受到了刺激,在驾车的人死后不仅没有停下,反而拉着车向前狂奔,一头撞进了两棵大树的中间,车厢被撞击的支离破碎,一个白色的人影在马车裂开的一瞬间纵身跃下,身体显得十分轻盈,却在落地之时身子一歪跌倒在地。 从马车上跳下的赫然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孩子,虽然形容颇为狼狈,却不掩其姿容明净。她脸上的表情此刻有些痛苦,顾不上打量周遭,正轻轻地揉着自己的脚踝。 在莫雨的注视下,她扶着身旁的树干试图站起来,但脚上似乎伤的不轻,尝试了两次都以失败告终。 女孩轻叹一声,刚想放弃,不料此时一双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上,随后不由分说的把她扶了起来,她先是一愣,尔后慢慢抬头,顺着树叶缝隙间散落的阳光,看清了自己身边的人。 他逆光而立,神色冷清,本来显得分外冷漠的眸子,在与她目光相触的时候却奇异的有了一丝不一样的神彩。 “小雨……” 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目光变得清晰而明亮,慢慢的,她的脸上绽开一抹笑容,却在身边这俊朗男子接下来的一声轻叹中渐渐化为虚无。 “她,原来是这个样子……” 莫雨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女孩子,低声的呢喃中似乎掺杂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情绪,似感慨,又似惊叹,唯有一双漆黑的眸子始终清冷无波。 他的手缓缓划过她白皙的脸颊,一直落到了女孩的脖颈处,他低头看她,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其中还夹杂着些许的失望。 “可惜。” 他的手突然发力,一声脆响传来,白衣女孩死不瞑目的尸体从他手中滑落,前一秒还风姿绰约的佳人,此刻已经变成了他脚边一具冰冷的尸体。 姜淼…… 这是一个月前他从天策府回来后,自穆玄英和陈月他们口中知道的名字,据说这名字属于一个女孩,而这女孩幼时也曾住在稻香村,甚至在过去的几年里,正是这个女孩子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可是偏偏,他对这个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无论如何回忆,都记不起关于对方一星半点的消息。 莫雨无法透过这个名字想到对方的样子,也无法从过去几年的生活痕迹里找出一丝与这个名字有关的记忆,按说他跟这样一个陌生的存在应该毫无交集才对,可偏偏从周围人的反应里,他与她应该是极亲密和熟悉的。 这样的认知让他有些烦躁,又不可避免的对这个名字的主人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好奇。他想见见这个人,想看看这个众人口中与他相知相伴多年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模样,又或者说,他在好奇自己会喜欢上怎样的姑娘。 莫雨伫立原地,没有再去看地上的尸体,即便只是个冒牌货,女子面色苍白、毫无生机的模样也足够引起人的不适。他握紧手中短刃,正要回去接应穆玄英他们,却听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回身望去,一个戴着雕花面具、身着墨蓝劲装的女子正快马疾驰而来,不一会儿便到了近前,正是前来寻找妹妹的唐清灵。 唐清灵来的飞快,她远远一眼便看到了莫雨,也注意到了躺在莫雨脚下的似乎是个身穿白衣的年轻女孩。这个画面不知道触及了她的哪片逆鳞,一声怒喝,注入内力的马鞭突然狠狠地抽向莫雨,一击不中又反手补了一鞭,直把莫雨从白衣女孩的尸体边上逼退才肯收手。 唐清灵处于暴怒的状态下,并没有注意到面对她的发难莫雨竟然只是闪躲并不曾出手还击,她找准机会翻身下马,顾不得一旁的莫雨会不会趁机偷袭,小心翼翼的扶起了地上的白衣女孩。那双平日里控制百种暗器都能收发自如的手,此刻颤抖着摸上女孩逐渐变得冰凉的脖颈,一股森冷的寒意自心底蔓延,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还来不及接受眼前这令人绝望的事实,多年积累下的经验与阅历已经让她发现了不对,一声呜咽便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唐清灵顾不得难过,伸手在白衣女孩的脸颊附近摸来摸去,终是在耳旁扯到了薄皮的一角,捏住使劲一拉,一张薄薄的□□便被她整张揭了下来,露出了身体主人皮下真正的脸,却跟之前的模样完全不同。 “假的……” 发现妹妹的尸体是个冒牌货,唐清灵深深地松了口气,心情可谓大起大落,结果下一秒,一抬头正好迎上了莫雨表情欠缺的脸。 一瞬间,理智回归的唐清灵非常想杀人灭口,想到刚才自己冲动之下的种种行为,若是传到家中长辈的耳朵里,怕不是要把她回炉重造…… 不确定对方是敌是友就敢驱马上前?事情前因后果都没弄清楚就跟人动手?尸体上有毒怎么办?尸体没死趁机偷袭怎么办?跟人动手竟然让身后留出空隙? 一想到有些长辈滔滔不绝的能把人批成滚滚的训话,唐清灵面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内心拒绝回想那个画面。 “你怎么知道这个阿淼是假的?”唐清灵颇为嫌弃的推开了怀里的尸体,看向莫雨的眼神带有几分怪异。 莫雨道:“我接到消息,这里不过是个骗局,真人不在此处,只为引你们上钩罢了。” “那还真是多谢你仗义出手。”唐清灵从来不是个扭捏的人,但今天不知为何对待莫雨的态度变得很奇怪,话里总是带着一丝隐约的针对和敌意。 莫雨没有理会唐清灵,转身欲走,却听身后又传来了对方冷冷的质问。 “唐门有奸细,浩气盟有奸细,恶人谷也有奸细。万一情报有误,死在你手上的是真人怎么办,你已经忘了她,到时候又要如何分辨?” 莫雨脚步一顿,忽然转身看向唐清灵,锐利的目光带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唐清灵心头一跳,着实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年的时间,这年轻人竟已有了如此迫人的气势,莫说十年前刚见到他的时候,就是与两年前在昆仑偶遇的那次相比,对方的成长也可谓一日千里,而他如今不过双十之龄,凭其资质,将来定然还有更大的进步空间……试问当年与她同辈的一众江湖俊杰,即便是同样的资质绝佳者,又有几人能在同样的年纪达到这年轻人如今的程度? 唐清灵到底年长,闯荡江湖多年,一惊过后便稳住了心神,毫不退让的与莫雨对视,直言道:“你失忆的事并不是秘密,天策府一役中尚有不少唐门弟子在场,我没道理不知道这事。” 她说完这句,没能引起莫雨一丝一毫的反应,他只是静静的看着她,面色冷淡,不发一言。 唐清灵见他这副样子,眉头微皱,想到之前莫雨在妹妹失踪一事上表现出的冷淡,心里更是不痛快,冷声道:“阿淼如今下落不明,你到底把她当什么?若是一别两宽,从此自有我们护她,但若让我知道你胆敢伤她,即便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取你项上人头!” “凭你?” “你……” 唐清灵一噎,心头满满的不爽,正要开口呛回去,却被莫雨突然的一句话止住。 “我不会认错人。” 外人面前一向冷漠的年轻人,难得耐心而认真的强调道:“虽然我不认识她,但我不会认错人。” 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朝着枫林外掠去,将面色愣怔的唐清灵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迎着树叶间细碎的阳光,在树林间快速穿行的莫雨耳边还回荡着离开前唐清灵质问他的话。 ‘为什么不会认错?’ 这不是自信,也不是自负,只是一种感觉。 虽然面容一模一样,但心底始终有个声音提醒着,他的阿淼,不该是那个样子…… 第72章 刹那千年奇人来 距离扬州不远的海上有一处海岛,因常年被东瀛海寇所占据,故往来打鱼的渔民都将这处海岛称之为寇岛。 寇岛上虽然遍布海寇,但因是东瀛与大唐往来联系的中转之地,倒是有不少海商会来此补给歇息。 清水岛本是寇岛岛屿群附近的一处小岛,面积不大,地理位置很是偏僻,除了四处分散的海寇之外,一般人不会轻易往这边来。 这天的清水岛依旧很平静,本来是十分平常的一天,却在临近中午的时候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这群人的衣着打扮很有特点,因为他们大部分人都穿着甲胄,若有饱受北地战乱之苦的中土人氏在此一定会认出,这些人正是挑起中原战火的叛贼安禄山手下的军队,名为狼牙军。 这批狼牙兵中为首的,是个一身白衣、气度不凡的美男子。 他年纪轻轻却是一头华发如雪,深邃的五官中带着些许异域血统,面上冷若寒霜,整个人俊美的不像话,正是狼牙军中三大长老之首的逐日长老令狐伤,亦是狼宗安禄山引以为豪的义弟,人称“西域第一剑客”。 令狐伤武功高强,军事天赋极高,自安禄山反唐以来曾带领狼牙军在数月之内攻破了数座城池,为安禄山大军西进提供了很大的助力。 作为安禄山重要的左右手,令狐伤与安禄山相交多年,深得安禄山信任,以往除非有重大行动,不然安禄山一般不会舍得派出令狐伤。可偏偏此刻令狐伤出现在清水岛上率兵包围的人,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也不是什么“皇室余孽”,而是一群看上去最大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 说是孩子,其实也不尽然。这群孩子外表看上去确实颇为稚嫩,可他们面临狼牙兵包围时面上出现的那种成熟与从容,根本不像一个普通孩子能有的。尤其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下,一群看上去不过稚龄的孩童不仅不慌张,反而出奇的冷静,这情形看上去着实有几分诡异。 与这些孩子对峙的令狐伤也发现了这一点,但他面色冷极,即便心里有些什么想法,旁人也不会知道。 半晌,他淡淡的开口道:“在下所提之事,不知诸位考虑的如何?” “听说如今中原战火肆虐,狼牙军又素有凶恶之名,即便我们答应帮你,又能得到什么?”这群孩童中一个穿着淡蓝衣服的女孩率先开口。她名为司马雁,虽然外表看上去与其他孩童差不多的年纪,但其他几个孩子都站在她的身后,隐隐以她为首。 令狐伤道:“只要诸位能助我狼牙军找到秦王陵的入口,得到嬴政当年留下来的神兵利器,大燕皇帝承诺可以满足你们的任何要求,包括把秦陵中的洞明丹分予你们一粒做药引。” 他话音刚落,在场的孩童面色皆是一变。 “洞明丹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司马雁身边的一名男童一脸震惊的开口,他名为燕不孙,一向与司马雁形影不离。 “诸位一看便知。” 令狐伤自怀中掏出了一条绣着桃花瓣的红色丝帕,运起内力将这条丝帕递到了燕不孙的手中。 燕不孙接过丝帕仔细看了两眼,双手突然产生了一丝细微的颤抖,他蓦地抬头,声音里带着一抹压抑不住的怒意,“这丝帕你是从哪里得到的?孑孑人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孑孑本是与司马雁还有燕不孙众人一起生活在东海荒岛上的小女孩,后来又一起来了寇岛。但就在十年前的某一天,孑孑失踪了,这十年以来任司马雁等人怎么找都没有找到她。方才令狐伤所持绣帕,正是昔日孑孑随身携带之物,如今乍然之下见到故人旧物,怎能不令清水岛众人心惊。 顶着这群孩童的怒视,令狐伤并没有打算绕圈子,直言道:“丝帕的主人现今过得很好,她是大燕皇帝的段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秦皇陵中的秘辛正是由她告知,此番清水岛之行,亦是她提供了线索。” “这怎么可能!”燕不孙眼中是满满的不敢置信。 司马雁拉住他,又转身安抚住身后同样惊讶不已的同伴,这才对令狐伤道:“你提的要求,我们可以答应,但请你不要忘了今日的话,待进得秦陵之后,洞明丹分我们一粒,从此我们便再无瓜葛。” “大姐,他们一看就是不怀好意,不能答应他们!” 司马雁身后一个身穿黑衣的小男孩急急开口想要阻止司马雁,却不料被他旁边的一个绿衣服小女孩扯住了袖子,劝道:“孟韩,大姐这么做定有她的道理,你不要打岔,我们乖乖听着就好。” “猫猫,怎么连你也……” 黑衣服的小男孩孟韩瞪着自己身边的绿衣女孩猫猫,半天说不出下文,而对方也只回给了他一个无奈的眼神。 令狐伤没有理会孟韩和猫猫的悄悄话,应下司马雁的要求后,直接示意道:“请诸位收拾一番,马上随我前往中原。” 司马雁迟疑了一下,摇头道:“我们还有一些琐事没有料理完,可否容我们在清水岛上再待几日,稍后我们自会前往中原。” “此事在下做不了主。”令狐伤淡声道:“大燕皇帝寻诸位已久,段贵妃亦在宫中等候诸位,始皇龙辇秘剑已经有了下落,时间紧迫,还请诸位不要再犹豫。” 他话音未落,四周的狼牙兵已经亮出了兵器,齐齐往前逼近了几步,其中的威胁意味已经不言而喻。 司马雁拦住身后气愤的众人,目光打量着周围的狼牙兵和明显不好对付的令狐伤,抿着唇开始在心里权衡利弊,正要开口,却被一道从不远处传来的温润声音打断。 “诸位既是有求于人,便该有个样子,总是这般咄咄逼人,可不是求人的道理。” 随着这声音落下,声音的主人已经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那是一位看不出年纪的年轻男子,一身干净的白色布袍,束起的黑发低低的垂在脑后,虽然相貌平平,但周身气质温文尔雅,唇边总是挂着一丝和煦的笑意,唯一违和的地方大概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很冷的眼睛,不刺人,却淡的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阁下是何人?” 令狐伤的声音仍旧如寒冬般冷漠,但握着剑的手却有了一丝轻颤,一抹冷汗顺着他的发丝垂落在地,在无人察觉到的时候,他的心里已是拉起了警铃。 别人无法体会到令狐伤此时的感受,只因那股突然扑面而来的足以让人窒息的威压从一开始找准的就只有令狐伤一人罢了,即便是距离令狐伤最近的士兵,也对此毫无所觉。 顶着这股令人难以置信的压迫感,令狐伤仍旧伫立不动,身形也未有一丝晃动,看上去稳如磐石,但从他额间流下的冷汗,又显示出他此刻确实不太好受。 令狐伤年少成名,于武道上有着绝佳的天赋,十五岁后便挑遍天下名手,即便是在豪杰辈出的中原亦是少有败绩,即便败了,他心中的战意只会越燃越烈,从不会心生退缩之意。 可是如今,他注视着眼前这个一出现便压制住自己的男人,心里竟然隐隐生出了退意,明明理智告诉他对方也许会是一个不错的对手,可他心中偏偏燃不起任何战意。 着实奇怪…… 这个来路不明的男子出现后,场中的情形产生了变化。令狐伤不动,他身后的狼牙精兵也不敢妄动,反倒是司马雁这边,看着慢慢走近的男人,她身后有不少孩童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而刚才还乖乖巧巧的猫猫,此时已经忍不住迎上前去,眼中满是开心。 “启先生,您终于醒过来了!” 被猫猫唤作“启”的男子微微低头,冲猫猫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声音听上去很是温柔好听,“多年不见,猫猫如今还好?” 猫猫开心的跑到他跟前,应道:“我很好,谢谢先生关心。”她仰着头看他,目光扫过他的脸,渐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先生,您的眼睛怎么了?” 眼前的男子行动自如,一双凤目却没有焦距,眸底漆黑一片,里面不见任何光亮。 这个人……竟然看不见? 猫猫的脸上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那名唤作“启”的男子反应却很平常,“前些年留下的隐疾罢了,休养几日便好。” 许是知道面前这人从不打诳语,猫猫脸上的担忧少了许多,整个人重新安静下来。 将猫猫领回司马雁身边后,白衣男子来到了令狐伤的面前。这人看上去仍是和和气气的模样,此时也已经收敛了自身的气息,可那双空洞的眼睛一一扫过在场的狼牙兵时,不少狼牙精兵都感受到了一股渗人的压力。 “方才司马姑娘已经应下了阁下所求之事,既然如此,何不耐心多等几日,一意强求只恐适得其反。” 白衣男子的语气温和,举止显得客气有礼,但经过刚才的一番威慑,令狐伤可不会觉得这个人真如表面一般无害。 令狐伤心思百转,明白今日注定无法轻易带走清水岛上的这些孩童,权衡利弊之下,只得做出了让步。 “如此,我便再等三日。三日后,自会有人前来接应,到时还请姑娘不要再推拒。” 得到了司马雁的承诺,令狐伤不再逗留,很干脆的撤走了包围着清水岛的狼牙精兵,不过片刻的功夫,岛上便只剩下了司马雁一行和刚才出现的白衣人。 见狼牙兵退的干净,司马雁方有机会向面前的白衣人道谢。想到对方刚刚出关,该是一听到动静便赶了过来,司马雁稚嫩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苦笑,“这个世上知道内情的人里,大概只有先生会一直把我们当普通的孩子了。” 他们当然不是普通的孩子,他们的生辰全部都在千年之前。 那时候,有一批奉了始皇命令出海寻找仙丹的童男童女,他们这些人正是其中一员,因吃了洞明桃的缘故,千年以来一直没有老去,也不会正常死亡。虽然所有人都保留着幼童的模样,可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人,如今也有九百多岁了。 这样的一群人,如何能算是孩子,又如何能算是正常的……人? 对于己身的情况,司马雁早已习以为常,即便曾有悲喜,也大多在近千年的岁月里被消磨的不剩多少,如今他们还活着,她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对于司马雁的道谢,白衣人并没有坦然受之,而是温言道:“姑娘言重,该是我谢你们才是。当年若不是你们出手相助,恐怕我会面临更大的麻烦,方才不过举手之劳,担不得姑娘谢字。” 司马雁道:“先生大能,我们又能帮得了什么,当年即便没有我们出手,想必先生也是能够摆平事端的。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我们此番启程前往中原,却不知先生接下来作何打算?” 白衣人道:“……中原局势纷乱,本不该容我介入,可惜这次少不得又要再走一趟。” “先生要再往中原?”司马雁面露诧异,其他知道内情的孩童听到白衣人的话,也是面露不解,尤其是猫猫,她还记得这人十一年前刚从中原回来时的狼狈样子,面上不由有些着急。 “先生那年自中原回来后,不是提过若无意外,再也不会回去中原吗?而且您的伤还……”猫猫的视线扫过白衣人空洞的双眼,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白衣人察觉到了猫猫的犹豫,却并不以为意,只温言安抚道:“我的伤势已无大碍,再调息几日,双目便能恢复如初。” 看着面色沉着的白衣人,司马雁并不怀疑他的本事,却更关心着另一件事,迟疑了一下,颇有些小心的问道:“敢问先生,可是十一年前那件本该了结的事有了什么变故?” 如果人与人之间的交情可以用时间的长短来衡量,那么包括司马雁在内的一众童男童女与这个名为“启”的白衣人之间,倒可以算得上是世间罕见的莫逆之交了。可是事实上,虽然他们彼此之间真的认识很久了,但对于“启”这个人,司马雁他们了解的其实一直不多。 司马雁还记得,他们第一次与“启”相见是在三百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们发现这个人与他们一样,皆是为时间所抛弃之人。但与他们这些迷茫存世的人不同,这个人身上似乎一直藏着什么秘密,他自己也提过,他在找一个人,却从未提过找的这个人是谁。 在旁人看来,他终年隐居在东海的一座偏僻小岛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说是找人,却从不见他有过任何行动,与其说他在找一个人,倒不如说他更像是在等一个人,那个人迟迟未出现,他便一直安静等着,不失望,也不放弃。 这样平淡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中原改朝换代,久到盛世走向倾颓,直到大约二十年前,这个人才终于有了行动。 他突然离开了居住的小岛,孤身一人前往中原,数月便回,只道找到了想找的人,如今已了无牵挂。但令人意外的是,距离他第一次前往中原的六年后,他再次去了中原,这次去的很急,也很久,两年才回,回来时身负重伤,若不是恰好碰到他们,后果难以想象。 对于司马雁他们而言,这位“启先生”也算君子端方,待人虽不如何热络,却也从未仗着自身力强去为难别人。他太过神秘,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长生不死的原因,童男童女里有一个叫姬月的女孩似是知道什么,可是她从来不愿意提起,对这位“启先生”也一向讳莫如深,司马雁他们不愿勉强姬月,“启”的身份便一直是个谜。 司马雁一直知道,“启”过去在找的那个人是他心中逆鳞,轻易不会对人提起。他不是个反复无常的人,第一次去中原后确实曾言明已经了无牵挂,可偏偏不过几年,他再次去了中原。 想到十一年前“启”回来时的样子,是司马雁从未见过的狼狈,可以想到对方定是遇到了万分凶险之事,以至闭关十年旧伤仍然未能痊愈。 司马雁不知道“启”的敌人是谁,只知道以他如今的状况,若是风波又起,他此时前往中原只怕凶多吉少。 自司马雁的话问出,启便一直沉默不言,猫猫瞅瞅这个,再瞅瞅那个,忍了忍,终究没有忍住,开口唤道:“启先生?大姐她…只是在担心您……”她知道启一向不喜欢与人谈论自己的私事,怕司马雁主动问起会令对方不满,这两个人都是她很喜欢的人,她不想他们之间伤了和气。 许是感受到猫猫的不安,启没有再继续沉默,他轻叹一声,对司马雁道:“事情有变,具体如何我本不便多言,但这次牵扯颇多,我有一言相告,望姑娘能够斟酌一二。” 听启这样说,司马雁也变得郑重起来,“先生请讲。” “中原正值乱世,两方交战若遇变故,以你们的本事脱身并不难,只有一点,秦陵之事万望慎重,切记不要以身犯险。” 燕不孙诧异出声,“可是先生,我们与安禄山的约定还——”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一旁的司马雁打断了。 只听她面色凝重的问道:“先生的意思是,秦陵一事会出现变故?” “最大的变故就在秦陵之中。” “那……” “与我过去所寻之人有关。” 司马雁心中一跳,着实没想到以启的性子竟会主动在他们面前提起那人,难道这次的事…… 看出司马雁的疑虑,启无法言明太多,却仍是做出了承诺,“有些事恕我无法言明,但请诸位放心,若有变故,我定不会袖手旁观。至于秦陵一事,诸位依约而行便是,只是切忌太过深入,凡事适可而止。” 他这样说的意思,便是表明了不会告诉司马雁他们太多内情,但又不想让他们涉险,这才出声提醒。 司马雁蹙眉问道:“恕我愚钝,依先生的意思,何种程度才算适可而止?” 启道:“让狼牙军开路,凡事自有他们在前,只要能带回诸位想要的东西,去不去秦陵想必诸位不会在意。若一定要亲身前往,切记不要离开陵寝主干,那里地下甬道甚多,错综复杂,非是久留之地。” “先生对秦陵的构造似乎很熟悉?”燕不孙此前一直在观察着启的神情变化,发现每次提到秦陵的时候,对方的语气都会有着细微的停顿,若不仔细辨认根本无从察觉。 对于燕不孙的问题,启罕见的再次陷入了沉默,似是默认,却又不想提起太多。 司马雁心中仍有疑虑,但见启的样子,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了,索性打了个圆场,道:“先生有先生的难处,我们也不便插手太多。此次多谢先生提醒,雁会慎重考虑与狼牙军合作一事,劳先生挂念了。” “在下惭愧。” 启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自然能感受到司马雁的善意和信任,只是面对这份真挚,他却给不了同等的回应,甚至无法把这次潜在的危险彻底讲个明白。只望自己到时候真的可以力挽狂澜,不能因他一人之错,让这些无辜的人受到牵连。 —————————————————————————————————————— “启先生!” 与司马雁一行道别后,启孤身往岛上的闭关之处而去,却不料身后追来一人,正是偷偷溜出来的猫猫。 启虽双目失明,但行动自如,远远听出是猫猫的声音后,干脆停下脚步等她,却不料小姑娘在他身边站定后,迟迟未曾开口说话,似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启没有任何不耐,只是静立原地等待。猫猫小心的注视着他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不知怎么,竟觉得现在的启虽然双目显得分外孤寂,但比起以往的那种淡漠,现在的他看上去倒多了一些人气——以前的他,身上甚至连“孤寂”这样的感情也寻不到,如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看遍世事变迁却不会在心中留下一丝痕迹。 “先生……” 猫猫犹豫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关于孑孑,能否请先生算上一卦……她离开我们太久,还不知现在是何等模样。燕不孙和大姐一直很担心她,我们常年待在海外,对中原的事终究——” “……可以” “哎?” 猫猫有点意外,没想到启会如此痛快的答应下来,要知道这人以前从不轻易给人卜卦,即便是他们,她也以为这次会费点功夫才能说服对方。 听出猫猫声音里的惊诧,启道:“我一向不擅此道,以往推辞非是故作姿态,而是能力着实不足,最怕误人先机。” “先生总爱说笑……”猫猫撇撇嘴,明显把这话当成了启的过分谦虚之言。她以前不是没见过启的这项本事,绝不是普通江湖术士的骗人伎俩可比,凡是启卜出的结果,从来没有出过错。 启淡笑摇头,不欲与猫猫争辩。他说的本是心里话,只不过唯有经历了命运之无常的人才能明白,任你如何本事通天,往往也逃不开天地于冥冥之中编织出的囚笼,以为自己可以超脱物外,其实仍旧身在局中。 得到启关于孑孑一事的承诺,猫猫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想到之前启同司马雁提到的事,一时间没能压住内心的好奇,小心的观察了启的脸色,这才开口问道:“先生,您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到底是您的什么人呢?” 若是以往,猫猫绝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但通过这次启的表态,她总觉得对方对此事的态度似乎已经不再讳莫如深……对于启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她实在好奇太久了。 果然,启听了猫猫的问题虽然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再避而不谈,“她…对我而言有些特别,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她的存在。她曾是我的朋友,也曾当过我的学生,上次见她的时候,她甚至喊过我一声父亲……” 听启这样说,猫猫的脸色变得分外纠结,但下一刻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有些犹豫地问道:“先生……这个人,也跟咱们一样吗?” 他们都是长生不死之人,与寿数短暂的常人相比,他们的一生是如此漫长,那些曾经或重视或心爱的存在,最后往往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永远离开他们的身边,让他们一次次体会着别离之苦。 久而久之,他们早已不敢再随意倾注太多。 “她只是个普通人。”启面色不变,声音里并不见多少遗憾之色。 猫猫闻言,有些奇怪的问道:“先生,以您的本事,寻找他的转世想必不难,这几百年来您若是早些出去找他,岂不是也能快些重逢?” 猫猫不太懂眼前人的思维方式。 在她看来,对方本事很大,既能算出常人的命理轮回,又能通晓世间很多常人不知道的秘密,却为何一直把自己困于荒岛,生生等了三百多年才出去找人? 启闻言,整个人变得沉默下来。 半晌,他面上浮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淡淡道:“猫猫,你不明白。这世间有一些人,一旦离去,便可能意味着再无相见之日……” “生生世世,只能活在对往昔的回忆里,直到有一天连自己也忘记。” 第73章 前尘陌路惹心茫 时间回到冯夷对淼提起狼牙一方有埋伏的时候。 淼听到这个消息后,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心里沉甸甸的犹如压着一块巨石。 许是感受到淼的焦虑情绪,思及接下来的谈话,冯夷不想多事,坦白道:“姑娘放心,虽然唐门与浩气盟一方出了奸细,但其他人也不是任人宰割之辈。况且,冯某早已提前将情报知会了恶人谷的莫公子,等他知道了此事,定会做出妥善的安排。” 见冯夷不像在开玩笑,淼右手突然掐起一个指决,慢慢闭上了眼睛。 “你——” 冯夷面色骤变,却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淼的周身渐渐涌动出一股细微的灵力。若只是简单的卜算,即便在脉络被封的情况下也可以做到,但这会消耗大量的精神力,一个不注意甚至会造成心神的严重损伤,而且即便得到了结果也是模糊不清的,为了验证他话里的真假,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吗…… 冯夷体会不到淼此时的心情,淼也无意理会他此时的想法。她心无旁骛,意识在一片漫漫黑暗中前行,不知走了多久,一道微光传来,模糊中她的眼前似乎闪过了什么,那是冥冥之中无法用言语说出的东西,却让她了然于心。 她重新睁开眼睛,除去呼吸有些不稳之外,脉络被封的身体竟然没有因为刚才的强行入定产生其他不良反应,这让她感到有些意外,但还来不及细思,耳边突然传来一道隐约的声音。 ‘你还好吗’ “什么?” 淼有些错愕的四下张望,结果只迎上一旁冯夷不解的眼神。 刚才的声音并非来自冯夷,从声线判断,对方明显是位女性,但屋里除了她与冯夷之外再无第三人,这个声音是哪里来的? 更奇怪的是…… 她下意识的动了动手指,原本无力的双手似乎重新恢复了知觉,试着调动内息,发现原本封住脉络的那股力量,仿佛在什么东西的碰撞下正一点一点的碎裂…… 淼的神情变得有些奇怪,引起了冯夷的注意,可是还不待他问些什么,她便突然回神,率先问道:“你刚才说,小雨不记得我了?” 冯夷并不知道淼此时的状态在逐渐好转,只以为她损耗太过是在逞强,一时有些无奈,但还是回道:“他的身体没有任何异常,也没有忘记其他任何人,只除了你。” “这样……” 淼的反应出人意料的平静,她回神的很快,稍稍平复了下呼吸,沉吟道:“阴阳家易魂篇中确实有一种幻术可迷人心智、夺人记忆,施术者功力越强,对人的控制便越强。但这术法的施展条件非常苛刻,只要遭到丁点的反噬,施术者便会受到成倍的伤害。” 冯夷注视着她,悠悠接话道:“所以,你认为莫雨失忆的原因与阴阳术有关?” “不,跟这个没关系。”淼斩钉截铁道:“他失忆的事定然另有原因。” 看着眼前姑娘笃定的模样,冯夷心里不禁有些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的道:“你应该清楚姜槐序对你的执念有多深,当年你跟莫雨回去恶人谷,一直是她心头大恨,她不对付你,却未必会放过莫雨。你怎么敢肯定,这次的事与她无关?” 淼道:“她确实不安好心,但小雨失忆的事,应该与她无关。” “哦?”冯夷挑眉,笑容变得有些古怪,“你知道姜槐序对莫雨做过什么?” “不论她做过什么,小雨不会有事的。”她的态度显得有些过于自信了,一点不符合往日的作风。冯夷一时间有些吃不准,这到底是对莫雨的盲目自信,还是真的有什么后招,能够确保莫雨不会为姜槐序暗害。 可惜,冯夷根本没来得及细思,淼那双隐隐泛着波光的眸子已经瞄上了他,轻飘飘的问道:“他失忆的原因,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冯夷心头一跳,神色莫名的看了淼一眼,突然笑了,笑得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收起了之前散漫的态度,面上多了几分郑重,也不再绕圈子,开门见山道:“姑娘明鉴,莫公子失忆的原因确实不是阴阳术,但具体是什么,冯某一时并不敢妄下判断。” 淼注意到冯夷话里的意思,问道:“你有线索?” “有,但并不确定。” 冯夷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案板,缓缓道:“当日,姜槐序确实想对莫公子下咒,但因为外力的干扰,她并没有成功。虽然仍有一部分咒术残留在了莫公子的体内,但凭借他自身体质的特殊,这部分咒术已经被抵消,并不曾对身体造成什么损伤,可偏偏他还是失忆了,谁都没忘,却独独忘了你。这样的症状乍然看去毫无头绪,可是跳出常理去看,倒不是没有另一种可能。” “是什么?” “你的身份。” 淼不解道:“我的身份?” 冯夷的手指轻点桌案,道:“对,你可是莫公子的红颜知己,心头之爱。” “……” 淼没料到冯夷会突然说这个,瞪着他半天说不出话。反观冯夷倒是一本正经的样子,面上并无丝毫玩笑之色,“以莫公子的情况,粗略算失忆,实则是忘情,而如今江湖上能令人忘记心爱之人的,除了红衣教的绝情丹之外,便只有五毒教的忘情蛊了。” 听到红衣教的名字,淼心中一凛,“你是说,是红衣教下的手?” 冯夷摇头道:“我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姜槐序曾在红衣教中一待数年,炼制绝情丹对她来说可谓易如反掌。但后来我从红衣教弟子的手中弄到了一颗丹药,才发现这绝情丹不过是乱人心智的毒-药,只能迷惑人一时,若是不长久服用,越是内力深厚的人,绝情丹的药效就散的越快,莫雨若真是中了绝情丹之毒,那么此时他早该记起了你才对。” 淼皱眉沉思,面上颇有些困惑,“若是忘情蛊,听闻五毒教中只有教主和几位长老才懂得炼制之法,小雨与五毒教一向无怨无仇,又如何会中忘情蛊之毒?” 冯夷道:“这便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若说莫雨真的惹到了五毒教,也该是给他一记夺命杀招,而不是毁人姻缘的忘情蛊吧。” 冯夷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淼却没有他这样的心情。她一心回想着之前的一系列事件,想要找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对面的冯夷见她陷入沉思,也不出声打扰,手腕一翻从袖中滑出一柄扇子,一边扇一边打量起眼前的人来。 女孩子将将二十岁的年纪,正是青春美好的时候,尤其眼前人姿容明净,精雕细刻的五官本该让人见之不忘,可事实上普通人的目光看着她的时候,往往意识不到自己对这人竟然留不下多少印象,这人的周身仿佛终年蒙着一层薄雾,越是细看,越是朦胧的看不清,根本无法清晰的记起她的样子,只记得身边似是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你看着她时,觉得她光彩夺目,几乎无法令人移开眼睛,可不看着她时,却又很容易忽略她的存在。外人或许觉得这很神奇,但冯夷却清楚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世间化分阴阳,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当有大能者追求到天与人的极致之时,他们可自在转化阴阳,与万物同辉,又与万物同隐,阴与阳的界限也会变得模糊。所以他们周身气场变化莫测,常带给人雾里看花之感,让人深感其虚无缥缈的同时,又觉得他们无处不在。 冯夷有些惊奇,不是不曾见过这种人,而是眼前的女孩年纪太轻,便是如今阴阳家门下的诸多长老,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修为都不一定及得上她。 怪不得姜槐序会如此看重…… 思及此,冯夷神色中多了几分莫名,突然出声打破了一室寂静,“姑娘可知,其实在你幼年之时,我曾经见过你。” “是么,何处见过?”淼心不在焉的应道。 “骊山阴阳宫的太一殿中。” 冯夷没有卖关子,一字一句道:“当年抚雾走上绝路之前,曾将你托付给了唐简照顾,但在你四岁的时候,姜槐序用计将你带离了唐大侠身边,对你施下了一种禁术。” 冯夷的话触动了淼的心思,她蓦地抬头问道:“什么样的禁术?”这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用入梦之法窥探过往的记忆时,曾在太一殿中见过的那个紫色阵法。 “那是一种在阴阳逆行之下方能施展的移魂之术。” 冯夷语气很淡:“你母亲出身的一族,传自两千多年前的大巫子栾。传说子栾是商朝开国君主成汤的幼子,自小天赋异禀,出生之时身上便有玄鸟印记,长大后更是神通广大,助成汤灭去了夏朝的守护者,为商灭夏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商朝建立后,子栾曾接受分封成为一方诸侯,但同时他也是守护商朝的大巫,他的子孙中凡是身上遗传了玄鸟印记之人,都需继承他的责任,继续守护商王室。” “但很可惜,自子栾仙逝后,他的子孙后代中竟无一人继承了他的神通,导致这一脉的力量越来越弱,也渐渐的不再受到商王室的重视。那时,族中有人动了心思,认为玄鸟印记是他们与先祖沟通的媒介,只要方法得当便可以通过印记唤醒族人血脉中隐藏的力量。是以他们结合了古蜀国的蛊术,在此之上创出了一种十分残忍的巫术,想以此激发族人的潜能,甚至获得类似先祖的神通。而这类巫术便是姜槐序所用移魂术的前身,被后世阴阳家的人称之为‘召回神灵’,虽然能一定程度上增进族人的力量,但因后患极大,很久以前就已经被列为禁术。” 淼沉默半晌,方道:“我并未发觉,自己的身体有何不妥之处。” 冯夷淡淡一笑,道:“也许正因你没有任何不妥,才是最大的不妥!” 他的声音陡然一沉,“你可知道,当年被姜槐序施下移魂术的人并不只有你,但那些人接受了禁术的结果不是死了便是疯了,唯有你平安活了下来,并且展现出了绝佳的天赋,时至今日更是阴阳术大成,甚至远超骊山诸多先辈。” 淼的面色不变,声音却没什么温度:“你认为,施展在我身上的禁术成功了?” “是,也不是。” 冯夷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些困惑之色,“若说禁术成功了,可古往今来尝试这移魂之术的并非只有姜槐序一个,成功的例子也不止姑娘一人,但与记载中后期往往陷入错乱疯癫的人不同,姑娘看上去并无不适。” “可若说禁术没有成功,着实无法解释一个幼时对阴阳术一无所知的孩子,是如何在无人教导的情况下修得这一身本领。姜槐序虽然资质上佳,却不是个好师父,论对阴阳术的了解,她恐怕还及不上你。” 他说到此处,突然认真的打量了淼一番,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姑娘虽然与阴阳家颇有渊源,但多年流落在外,未免对阴阳家的事过于了解了,连门中许多早已失传的咒术竟也在姑娘手中一一重现,甚至连星辰宫都能进出自如……” 他话音一顿,蹙眉注视着眼前的姑娘,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神色严肃的道:“姑娘之能,实在有些不合常理,也解释不通。依在下愚见,姑娘你……莫不是话本里写的先灵附身,看上去年纪轻轻但实则已经是个几百、上千岁的老妖怪了?” “……” 淼闻言,根本来不及产生更多的想法,脸上一片茫然之色,似乎有些跟不上对方的思维。 冯夷见她一脸震惊的模样,终于是撑不住笑了,甚至越笑越大声,却根本不担心会引起门外狼牙兵的注意,想必是动过什么手脚。 等冯夷笑得差不多了,淼看他的眼神已经像看一个傻子了,她问他:“我很像老妖怪?” 虽然她是从千年前来的人没错,但她如今的年纪确实还不到二十岁…… “自然是不像的。” 冯夷收起玩笑的神色,一本正经道:“若有人活了千年还是你如今的模样,那这人的千年也算白活了。” 他话锋一转,终于问道:“姑娘可愿透露,你的阴阳术到底师承何人?” 阴阳家祖师本是出身道家,后来为了追求天人的极致选择从道家分裂出来,与一些来自远山的巫者一起,结合古蜀国的古老巫术开宗立派,阴阳家由此而成。 先秦以前,阴阳家弟子的修炼方式虽然摈弃了道家的炼气之法,却仍是以道家内力为基础,结合了五行阴阳变化之规律,在此基础上借助自然之力,使招式变幻无穷,而这其中又涵盖了诸多上古巫术的法门,修炼起来若无人从旁指引,哪怕天赋再高,单靠自身的理解也无法取得什么成就。 是以无论淼的资质有多高,冯夷都不会认为她是自学成才,肯定是有人教过她,而这个教她的人,修为比起她肯定只高不低,绝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可他想遍了所有在阴阳术上造诣非凡的前辈,着实想不出有谁能教出这样的徒弟,除非…… 冯夷不知想到了什么,看向淼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与慎重,见其久久不答一言,便先入为主的以为对方师父的身份不便透露,再一联想到多年前曾在海外孤岛上见到的那人,冯夷以为自己真相了…… 不得不说,虽然冯夷思考问题的角度有些不对,但某种程度上他确实没有猜错,而如今的淼对这一切还一无所知…… 正当屋内的两人各怀心事、静默无言的时候,殿外远远地传来一阵噪杂的声音。 冯夷细听片刻,不由皱起眉头,低声道:“姑娘见谅,在下此来确是受人之托助姑娘脱困,现在情势紧急,望姑娘信我一次,若要离开,今日便是最好的机会。” 到了关键时刻,淼反而并不见着急的模样,还有心情细问冯夷,“你是受何人之托?” 冯夷无奈道:“那人的身份在下不便明说,请姑娘信在下一次,冯夷可指天为誓,对姑娘绝无半分恶意。” 冯夷先前猜测归猜测,但要他把事情和盘托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受人所托来上阳宫之前,曾对那人发誓,绝不对淼提起关于那人的一言半语,不然他们之间的交易完全作废,冯夷有求于那人,自是不肯拿自己所求之事去赌,哪怕心里着实好奇那人与淼的关系,也始终打算静观其变,绝不做那只出头的鸟儿。 冯夷不肯说,淼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这让冯夷不由松了一口气。他一撩衣袍的下摆,主动蹲下了身,对淼示意道:“上来。” 淼皱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冯夷想也不想的道:“带你出去。” 淼毫不犹豫的拒绝:“不用你背,我自己走。” “怎么走?” 冯夷面上颇有些不以为然,“这里是洛阳皇城,不是骊山,更不是恶人谷。你如今脉络被封,身体无力,而外面是数千狼牙精兵,姑娘莫要逞强,先脱身才是上策。” “不是逞强。”淼的神色变得有些奇怪,她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突然冒出一句:“今天之前的我确实无法脱身,此时却未必了。” “什么?”冯夷一惊,面上有些不解。 但淼没有解释更多,只是悄然运转内力,指尖有点点星光流出。 她看着这金光,如水的眸中却没有一丝温度。 —————————————————————————— 傍晚的上阳宫中,许多宫殿已经燃起了点点灯火,与天际的晚霞一起,为这座宏伟的皇城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晕。 只可惜,对于某些地方而言,再多的灯火也无法将暗处的阴霾驱散。 皇城偏僻的一角,一座不起眼的宫殿四周为重兵把守,宫殿大门紧闭,从华美的窗棂望去,殿内漆黑一片。 一名巡逻到此的狼牙队长见状,召过一名守卫问道:“殿内为何不亮灯火,可有什么异常?” 守卫恭敬的回道:“殿内的那位一向如此,晚上从不点灯。这周围都有咱们自己的兄弟把守,不会出什么问题,请大人放心。” 狼牙队长点头,刚要带着人走开,却见守在另一侧的狼牙兵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不由觉得奇怪,喝道:“那边那个,对,就是你,一脸鬼鬼祟祟干什么呢?不好好当差,小心自己头上那颗脑袋!” 被呵斥的狼牙兵胆子比较小,被队长这么一吓,立刻回道:“禀大人,之前有个宫女进去给那姑娘送饭,约摸着早应该出来了,可是到现在都不见踪影,小人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士兵话音未落,方才那个报告一切如常的狼牙兵已经慌了:“没出来?这怎么可能!那个宫女难道还在殿内?” “废物!”狼牙队长气急败坏的给了一脸茫然的守卫一巴掌,直把人打的眼冒金星。 他瞪了眼低着头不敢说话的士兵,对身后一摆手,命令道:“你们,还有你们几个,都跟我进去瞧瞧,剩下的人守好周围,不准放任何可疑的人进来!” 言罢,他转身朝着殿门走去,可当他的手碰上冰冷的门环之时,眼前突然有几点火星闪过,一道细微的金光从门缝中漏出,正好投在他的脸上,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 不待狼牙队长有所反应,几乎是顷刻间,窗棂之处涌出大片耀目的金光,随之而来的是令人心惊的轰隆作响声,期间还伴着仿佛能够冲破云霄的龙吟之声。 周围的狼牙守卫大惊失色,纷纷护在狼牙队长的身前,数人合力将紧闭的宫殿大门推开,却见一片黑暗中,一个白衣女孩子正闭目立于殿中。 她肤白如雪,周身散发着细微的光晕,乍然看去竟不似凡尘中人。 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她缓缓睁开了眼,眸光如水,却也幽深冷寂,其中的森然冷意使人一眼望去只觉如坠冰窟。 细微的闷哼声落下,宫殿周围倏尔便恢复了平静。一道潺潺流水似是从宫殿的台阶顺流而下,流淌到地面上,将石砖染成了红色。 淼避开散落一地的士兵尸首,全身无半点灰尘污迹,她停在一旁的石栏处,静静地打量着为灯火所笼罩的上阳宫。 冯夷此时从殿内走出,扫了一眼地上仍浸在血泊中的狼牙兵,不由啧啧出声,“姑娘的水术用起来刺人血肉,下手真是毫不留情。” 他打量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淼,问道:“你此番离去,可有什么打算,是否要去找你的朋友们,或者去寻那位莫公子?” 淼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看上去似乎有些纠结,她沉思片刻,眸光渐渐变得坚定起来,一脸认真的看着冯夷,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远处传来的动静打断。 两人同时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宫殿群竟燃起了冲天火光,火势极大,几乎染红了半边天。整个皇城中的人都被惊动了,逃命的逃命,救火的救火,原本肃静的上阳宫,几乎一下子陷入了慌乱喧杂之中。 而在这一片火光的掩盖下,淼和冯夷都注意到,有一串细碎的脚步声正混合着瓦片踩踏声由远及近的传来,并且离这边越来越近。 月下,脚步声戛然而止,两人抬头望去,屋顶上竟凭空出现了几个黑影。 夜色渐深,对方的身形在夜幕的映衬下显得越加神秘莫测,唯有脸上的银色面具在闪着微微寒光。 ——面具,玄衣,千机夺命。 来人是唐门弟子。 第74章 谁人执着年华过 天际露出鱼肚白,夜幕被渐渐驱散,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冲破云层,柔柔的撒进金水镇周边的竹林里,映出一片苍翠的绿意。 竹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在晨光映照下更显得五光十色,微风拂过,竹叶晃动间洒下数串水珠,接连垂落在铺满鹅卵石的浅滩中,惹得水面上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一日之计在于晨,镇子上的人们已然从睡梦中苏醒,开始了这一天的活动。 淼蓦地睁开双眼,目光所及之处是一顶青灰色的床帐,她呆呆的望着帐顶出神,眼中惊魂之色尚未褪去。 半晌,她意识逐渐回笼,微微动了动手指,慢慢撑着柔软的床铺坐起身,打量了周围一眼,这才想起自己此时正身处金水镇的一处唐门据点中。 她松一口气,掀起被子刚要下床,不料内息一滞,胸腔中突然传来的一阵绞痛,猝不及防之下令她险些跌下床去。 她强忍着痛感在床上盘膝而坐,开始运功调理内息,半晌,随着经脉被一遍遍疏理,这才觉得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慢慢平复下来。 她抬手拭去额上的些微薄汗,身体有些脱力的靠于床边,晨光透过窗棂撒进几点微光,照在她脸上,却只觉冰凉一片。 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她脸上有些懊恼,却仍是强打着精神下床梳洗,她住的这间屋子结构虽简单,好在一应物品俱全,收拾起来并没有费多少时间。 她刚刚收拾完,房门便被敲响了,来人却不是唐清灵,而是唐清灵的同门师妹唐函。 唐函见淼已经收拾齐整,明显起身有段时间了,不由有些惊讶,“你连日赶路想必十分疲惫,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起的这般早,难道是昨晚休息的不好?”说着,还关切的打量着淼的脸色如何。 淼的确是没睡好,却不打算跟对方在这种事上多加纠结,很快应声道:“我很好,师姐有事?” 唐函按辈分来算是唐清灵的师妹,虽是九宫门下,但与唐清灵一向交好,平日里经常同进同出,淼出于礼节唤其一声师姐并不为过。 唐函谢绝了淼邀她进屋的好意,解释道:“我来看看你醒了没有,既然醒了,膳食上可有什么要求,我去安排。” 淼道:“与其他人一样便好,劳烦了。” 唐函笑道:“你与清灵本是姐妹,与我不必这般客气,清灵近日事忙,要晚一会儿才能来看望,若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尽管说与我便是。” 如今距离淼离开洛阳皇城已过去了半月。 那晚她与冯夷解决掉宫殿周围的守卫后,一出门就碰上了为救她而来的唐清灵,索性一道离开了上阳宫。 因担心事后狼牙一方会大肆搜寻,所以一出洛阳城,唐清灵便建议去金水镇避一避风头,那里未被战火波及,又有唐门的人接应,可作为暂时的落脚点。淼本来心有犹豫,但想到金水镇与扬州顺路,加上唐清灵一番好意,她便顺势答应下来。 反观冯夷,脱险之后本想告辞离去,但淼心中另有打算,不想让他就这么离开,于是硬拉着对方一齐来了金水镇。 想到冯夷,淼问道:“请问,与我一道来的那个人在何处?” 昨晚他们一行人到达金水时已经很晚了,唐清灵直接带着她来了住处,冯夷却不知道被安排在哪里。 唐函道:“阿淼指的可是冯夷先生?他就住在不远处,刚才有弟子送去了早点,若是想去找他,不妨稍待。”说着,她以安排早点为由与淼道别,淼无意阻拦,目送她离去。 眼见唐函的身影消失在院子的拐角处,淼刚要关上房门,却因空气中突然传来的细微动静停下了动作。她凝神打量着空荡荡的庭院,当目光触及墙边一朵正欲怒放的花时,眸底闪过一抹异色。 她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庭院,蓦地出声道:“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她话音刚落,庭院中的空气突然产生一阵强烈的晃动,一个墨蓝色的身影凭空出现,唐门制式的贴身装束,长发束起,脸上却没有如往常一般佩戴面具,露出一张令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正是唐无绝。 他向前走了两步,在距离她一丈处停下,而此时墙边的花朵已经迅速枯萎。 淼歪头打量他片刻,道:“天策府一行后,我以为你会很快找上门来。” “你已经知道了……” 唐无绝冷峻的脸上并无多少惊讶之色,显然早有心理准备,“暗算你在先,是我不对,你心中有怨,我无话可说。” 淼没想到唐无绝承认的这般痛快,联系到姜槐序之前提过的事,面上不由多了几分复杂,“姜槐序曾言,你是为了救母亲才答应帮她,但你是否想过,她可能在骗你。” 唐无绝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在听到姜槐序的名字时突然露出了一抹冷笑,“她当然在骗我,母亲的生死,这世上恐怕没有一个人比我更清楚。”他的声音逐渐变得低沉,其中带着一丝不易令人察觉的失落与茫然。 唐无绝轻抬右臂,衣料的下面有一处地方与他的母亲抚雾圣女一样,都纹着一只金纹玄鸟。 当年,他被父亲唐傲风接回唐门,从此再也没有见过留在红衣教的母亲,但也许是冥冥之中血脉相连,他虽然见不到她,却始终能够感受到她的存在。 抚雾死去的那天,他手臂上的玄鸟印记烫的吓人。 那时候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在午夜梦回之际,看见母亲跪在一个妖艳的红衣男人面前自尽而亡,看着她的尸身被姜槐序带走,沉入一片冰湖之中。 从那以后,他再也感觉不到她的存在,虽然始终不愿相信,但时日一久,他终究无法再欺骗自己。 当姜槐序找上门,以救醒抚雾为条件要他帮忙“请”阿淼前往骊山一叙时,唐无绝只觉得可笑。 他曾经深深眷恋的母亲早已身死,如今竟还要沦为别人利用的工具,若不是为了证明心中猜测尚且不能打草惊蛇,他恐怕早已忍不住上前捏碎姜槐序的脖子。 唐无绝注视着眼前这个本该是他妹妹的女孩子,神色变得复杂。 这个女孩曾为姜槐序所掳,十一年前才被叔祖父唐简自骊山救出。那时候,他曾暗中前往稻香村探望,却发现与记忆中的小女孩相比,这个妹妹变得实在有些古怪。说是失忆,可她自称为“淼”,言行举止虽与以往相比有很大不同,但并不像失忆之兆,与其说失忆,倒不如说像是换了一个人。 唐无绝于阴阳术一道并无多少研究,却天生对此道十分敏感,联系到叔祖曾提过妹妹刚被带出骊山时身上出现的紫色咒纹,想到他调查的当年阴阳宫那场叛乱的真相,以及阴阳家夺命易魂的传闻,他开始觉得,这个可怜的女孩是不是已经遭了姜槐序的毒手,被施了传说中的移魂之术,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心中存了怀疑,长大后再见对方,感情上竟再也无法与其亲近,而看着父亲和同胞姐姐对这个妹妹的牵挂,又让他无法把自己的猜测说出口,这些年便只得冷眼旁观。 随着对淼的了解日渐加深,她身上的种种谜团让唐无绝心中芥蒂更甚。 直到一年前,他深入无量山助族姐唐书雁寻找药引,却在与烛九阴的打斗中不慎掉入蛇洞,后来为一个蛮族老人所救,机缘巧合之下被对方瞧见了手臂上的玄鸟印记,他这才知道,眼前的蛮族老人竟是当年外祖母嫀夫人的贴身侍女。 抚雾之母嫀夫人亦是出身阴阳家,乃阴阳家上任掌门子戍之妻,在丈夫日渐沉迷禁术甚至想要对亲生女儿下手之时,嫀夫人再也无法忍受,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逃离了骊山,与她一道的还有一直随侍左右的贴身侍女和几个门下弟子。可惜在后来的逃亡路上,为了保护嫀夫人的安全,几名弟子与侍女相继遭到了子戍的追杀,唯有侍女命不该绝,被路过的蛮族人所救,从此在无量山隐姓埋名。 唐无绝在蛮族村寨养伤的那几日,曾听这老人提过许多骊山往事,待知道子戍也曾沉迷禁术之事时,终于按捺不住将妹妹的情况以及自己的猜测说与她听,却不料被老人一口否定。 老人言道,移魂之术只是惑人心智,并不能移人魂魄。而他的妹妹,很可能是在移魂术的冲击下忘记了自己是谁,并且受到一些杂乱记忆的影响,深信不疑的把自己当成了另外一个人。若想恢复对自身身份的认知,只有在她的修为彻底强过施术者后,才能破除咒术的枷锁逐渐恢复记忆。 唐无绝知道这些以后,已经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潜意识里他愿意相信这老人说的都是真的,可是理智上,他发现自己更难面对那个小女孩了…… 困扰着他的,也许从来都不是她是谁的问题,而是对他而言,她是谁? ……是曾答应母亲要好好对待的妹妹,还是抛诸脑后多年、如今已形同陌路的过客? 扪心自问,他又是否真的甘心让当年那个会围着自己喊“兄长”的小姑娘,就这样变成自己人生中一闪而逝的影子?就像当年的高绛婷那样…… 唐无绝为过去的记忆所影响,心绪产生了少许波动,他注视着对面女孩白净却略显陌生的脸,轻声道:“我听冯夷提起,你如今的阴阳术造诣不在姜槐序之下,先前在上阳宫的那段日子,可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淼一双明亮的眼睛静静的注视着他,声音显得很平静,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唐无绝的心一下子收紧。 她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有没有想起在洛道与父母生活的那段日子?” “你……”唐无绝的目光紧紧的盯着淼,似乎有些紧张,又有些期望,“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渺渺?” 渺渺…… 这是唐傲风与抚雾两个人隐居在长守村的时候对小女儿的称呼,如今自唐无绝的口中唤出,真是恍如隔世。 淼垂着头,声音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问道:“你希望我恢复这段记忆?” “……” 唐无绝欲言又止,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看着面前婷婷玉立的姑娘,突然发现自己很怀念以前那个会甜甜的喊他哥哥的小女孩。 当年,他凭着与母亲之间的感应,瞒过唐门的所有人追去洛道,乍然之下见到的却是刚满月不久的幼妹,母亲告诉他,这是他的小妹妹,叫渺渺。 那时候他沉浸在与母亲重逢的喜悦之中,对这个柔软娇弱的妹妹并没有太大感觉,只觉得新生婴儿长得都一个样子,只不过这个妹妹皮肤白嫩更像个包子罢了。 可是时隔一年,当他再次来到长守村时,当初那个白面团一样的婴儿已经慢慢长大,变成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有着甜甜的笑容,能软软的喊他哥哥,还能攀着他的腿趴在他怀里让他手忙脚乱。 当时的唐无绝还是个少年人,抱着妹妹幼小的身体难免显得慌乱,心中却是一片柔软,开始有些理解为何唐无乐会如此宠爱堂妹唐小婉,他不由心想,若是换成渺渺,他也愿意护她一辈子。 只可惜,命途无常,少年之时的誓言终究最容易被时光所遗忘。 唐无绝心下苦涩,也不再顾忌什么,将他曾经的猜疑与这些年发生的种种,一件一件的全都与淼细细道来,等他说完,淼已是沉默的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面色有些凝重的淼,苦笑道:“这次的事是我不对,可是父亲和清灵不一样,他们一直都很关心你,还有爷爷也一直惦念你,若有机会,希望你能回家多看望他们,毕竟……是你的亲人。” “……” 淼心里叹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上阳宫中,她确实曾趁着姜槐序对她施展迷人心智的咒术,逆向打乱了对方的施术从而得到了过去完整的记忆,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是真正的渺渺。 真正的渺渺,或许从来都不曾存在于这个世上,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是阴阳家的“淼”。 只不过在最开始的时候,她作为一个懵懂的婴儿活着,模糊了过往的一切,也忘记了自己是谁,直到后来那个禁术唤起了她对前尘的记忆,淼这个名字才被她重新想起。 如今的她,是渺渺,却又不是渺渺。这个真相残忍,荒谬,却最是真实。 若她只是简单的轮回转世,接受现世的一切并无不可,可是随着她对自身状况了解的加深,她发现自己的来历越来越无法解释。从她莫名变成“渺渺”重活一世开始,她的命运仿佛就已经脱离了原来的道路,越是想要看清楚,越觉得自己走上的这条路充满了迷障,前进无路,也不可回头。 而能够平息这一切的关键,留在了千年之前。 “听说,你答应了姜槐序,要跟她一起去秦陵?” 唐无绝的情绪慢慢恢复了平静,他看到淼没有否认他的话,眉头不由皱起,“秦陵之中太过危险,她步步谋算,定有所图,希望你能慎重考虑。” 淼知道唐无绝这话并无恶意,却没有应下,“秦陵之行,我会依约前往,此事我心里有数,不必多言。我还有另外一事想要问你……” “何事?”之前的事唐无绝自知理亏,此时见淼态度冷淡,也不介意。 淼注视着唐无绝,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问道:“你知不知道莫雨失忆的事?” “知道……”唐无绝眸中有幽光闪过,面上却并无惊讶之色,“听说,他中了姜槐序的咒,也不知道现今伤势如何了。” 他顿了顿,低声道:“是我大意,没能在姜槐序面前护住他,你——” 淼不欲与他细究这个,打断道:“他失忆并非是因为阴阳术,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唐无绝面上有些惊讶,问道:“你有何发现?” “我没见到他,暂时还不敢肯定。”淼对于蛊术的了解除了阴阳家内部的记载之外,便只剩下千年之前的古蜀国。在千年前她生活的年代,那个时候秦国还未对古蜀国发起战争,父亲曾带她去过蜀地,多少见识过古蜀国的神奇,可惜千年之后,苗疆所用蛊术与古蜀国的蛊术是否还是一个东西都不好说,她并不敢妄下论断。 “你对五毒教的忘情蛊了解多少?” 听到她这样问,唐无绝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的道:“你觉得莫雨失忆的事,与五毒教有关?” 他沉思片刻,道:“当时确有苗疆的人在场,乃是五毒教圣蝎使,名叫阿幼朵。可是据我所知,此女天真烂漫,手段虽狠厉,却也是非分明,她没有对莫雨下蛊的理由。” “不是阿幼朵……” 淼的面色有些奇怪,看向唐无绝的目光里带着些审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心里把想要向他请教苗疆蛊术的念头压了下去,“小雨失忆的原因不排除忘情蛊的可能,但他跟五毒教一向没有纠葛,也许有别的原由,这件事我会好好调查清楚。” 唐无绝的注意力一直在妹妹的身上,见她烦扰,便状若无意的道:“我曾与五毒教弟子打过交道,忘情蛊的炼制十分复杂,即便在五毒教内亦是难得,若莫雨真是中了忘情蛊之毒,只怕此蛊难解。” 他声音一顿,语气变得轻缓了许多,甚至能从中听出一丝关切,“莫雨的事,我知道你担心他,但他现在对你全无印象,若冒然靠近,只怕会为他所伤,不如徐徐图之,日后你们二人总有再见之时。” 唐无绝这番话真心实意,淼却显得心不在焉,对于他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快静默下来。 恰在此时,唐函去而复返,却是邀请淼一起去唐清灵那里用早点,见唐无绝也在,虽然有些诧异,但并未多想,出声邀请唐无绝一同前往,却被唐无绝拒绝了。 唐无绝目送妹妹与唐函离开,脸色霎时冷了下来。 他冷冷的看向墙角处的一株绿竹,质问道:“忘情蛊的事,是你告诉她的?” 墙后一阵脚步声响起,一个人影自墙头那边翻了进来,却是一个身姿高挑的女郎,没有戴着面具的脸显得明媚而娇美,与她张扬的性子极不相符。 “怎么,以为我是冯夷?真是不巧,他刚刚被我打发走。” 顶着唐无绝错愕的目光,唐清灵轻巧落地,几步上前直接把唐无绝后退的路堵死了。 “竟然是你……”唐无绝右手揉着眉心,一副头疼的样子,“你何时来的,刚才的话又听到了多少?” 唐清灵冷哼一声,脸色阴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冷冷道:“听到多少?你与阿淼刚才的话,我全都听到了。” 第75章 无计可消断肠情 江湖曾有传闻,唐门的唐清灵脾气火爆狠厉,若是不小心招惹了她,那必定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但偏偏在隐元会的档案记载中,此女却是八面玲珑,甚少主动与人交恶。 隐元会作为大唐最庞大的情报组织,其结论不可不信,但江湖传闻也不是空穴来风,而没见过唐清灵、对她不甚了解的人,恐怕会对此产生疑惑,分不清谁的结论才是真的。 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其实隐元会和江湖传闻都是真的。 唐清灵曾作为唐傲风的独女,深得父亲和祖父的疼爱,在唐门不说呼风唤雨,却也是要星星不给月亮,自小被惯出了一副火爆脾气,从来不懂得隐忍为何物。 直到唐清灵十四岁那年,其父唐傲风战死枫华谷,她的性情一夜之间大变,不仅开始苦练武功,甚至通过主动接触唐门事务,以此磨练自己的心性,逐渐学会了隐忍和克制。 只不过,虽然唐清灵的性子比起以前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有一句俗话讲的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再怎么改变,本身的脾性多多少少还是会带着过去的影子。唐清灵便是如此,虽然这些年懂得了收敛,但在某种程度上,她的火爆脾气还是没有太大的改变——即便如今的她早已过了而立之年。 唐清灵脸色阴沉的注视着唐无绝,迟迟不曾开口,而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沉默的越久,爆发的时候只会越可怕。 唐无绝自然是清楚这一点的,却不知道该如何先发制人——这个姐姐的脾气一向最让人头疼,你完全预测不了她生气下会采取的行动,比起会无意识的火上浇油,最好的办法是闭嘴,以不变应万变。 唐无绝依照过往的经验采取了沉默对策,却不知道他越是沉默,唐清灵心中怒火便越盛。她忍了忍,终于忍不住了,脸色不善的开口道:“怎么不说话了?刚才小妹在的时候,你的话不是挺多的?” 她直视着唐无绝,突然拔高了声音,“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老实交代,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无绝的脸早就恢复到了面无表情的状态,此刻也不看唐清灵,只淡淡道:“就是你听到的那样,我没什么好交代的。”他转身欲走,却被唐清灵指尖一枚孔雀翎拦住了去路。 “想打架?”唐无绝转过身,面色不善。 唐清灵冷笑道:“打便打,需不需要让你三招?” 唐无绝冷哼一声,并不搭话。他早已过了年少轻狂的年纪,也做不出小时候那样跟姐妹打架的蠢事。 他不欲与她多言,直接问道:“你到底要如何?” “我要如何?我还想问你要做什么!” 唐清灵怒声道:“爹爹一再交代,务必让阿淼离阴阳家的人远些,为此不惜让她跟着莫雨去了千里之外的恶人谷。你倒好,竟然和一个外人联合起来算计自己的妹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唐无绝的面色变得有些不好,他别过头,不去看唐清灵刺人的目光。 唐清灵见唐无绝不发一言的模样,终究是有所顾及,慢慢放缓了语气,道:“我知道,你这样做必然事出有因,可你至少应该与我商量,而不是擅自做决定让阿淼置身险地。” “与你商量,你可会同意?我心中所想,你可能体会?”唐无绝的眸底似有一层化不开的坚冰,哪怕面对着唐清灵这个姐姐,也依旧摆出自己最冷的一面。 唐清灵却不受他冷漠态度的影响,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对方待她的态度如何,只坚持着自己认为对的东西。 她注视着唐无绝,面庞柔美的像是一幅仕女图,气势却半点不输人,声音里甚至带上了几分讽意,不客气的道:“你言我不能体会你心中所想,我倒要问问你,当年是谁背着我偷偷北上,明知道父亲尚在人世,却不肯对家人透露一丝一毫。祖父丧子之痛你视若无睹,我不信父亲遇害去寻你商量反遭一番奚落。你拒人于千里之外在先,如今竟有脸以此为借口质问我?” “当年对你隐瞒实是无奈之举。”唐无绝知晓唐清灵的心结,不得不耐心解释,“母亲与父亲本有前缘,后来又双双归隐,本身已是触犯了红衣教大忌。若是唐门知道父亲尚在人世,必会派人来寻,可是母亲身份尴尬,如何能与父亲一起回去唐门?纸包不住火,知道的人越多,母亲的处境便越危险,当年父亲不回唐门亦是有此考量。” “可是你连我也瞒着,难道我会害——” “事关她的安危,我不能冒这个险。” 晨风带着丝丝的凉意吹拂而过,唐清灵的耳畔回荡着唐无绝的一番话,心下不由恻然,虽然仍有不甘,但指责的话是一句也说不出。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个弟弟心中对母亲到底有一种怎样的执着,那是一种强烈到可怕的执念,一着不慎,便有可能将平静的假象全部摧毁。 良久,唐清灵发出一声轻叹,平静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凉意,“你对阿淼说,你不曾相信姜槐序的话,可是依我看,你还是抱有期望对不对?” 唐无绝依旧沉默不言,他低垂着眸子,表情有些让人看不清,但唐清灵观他这番表现,却知道自己猜对了,怒极之下反而笑了出来,“我知道你很在乎母亲,可有些事你明知道不可能,却仍旧选择去赌,若是阿淼出了什么事,你可有面目去见母亲在天之灵!” 唐无绝充耳不闻,一脸平静道:“我不曾亲见母亲的遗体,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不想放弃。” “执迷不悟!” 迎上唐清灵冷冷的眼神,唐无绝笑了一下,面上带着些讽意,“若论执迷不悟,你更甚于我。” “你——” “唐影已经离开二十多年,你对他执着至今,可有放弃过?可有后悔过?若是没有,又有何资格指责别人执迷。” “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唐清灵没料到会被反将一军,一时有些恼怒。 “有何不同?”唐无绝不为所动,颇有些咄咄逼人,“这些年你明知道与他不可能,却依旧无法忘记这个人,许多事明知不可为,却依旧愿意为了他涉险!” “那又如何!”唐清灵冷冷道:“我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我从没有因此伤害过别人,也从没有打着为他好的名义去肆意干涉他的生活,你这偷偷摸摸只会背后放冷箭的懦夫凭什么与我一样?” “你当我不知道,莫雨失忆的事是谁下得手!” 唐清灵的声音仿佛将平静的表面炸开了一道口子,一股凉意从唐无绝心底窜出,他紧紧的盯着唐清灵,却未曾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唐清灵眸光泛冷,绷着声音道:“先前你与姜槐序合作,借着天策府一事分开了他们两个,又利用姜槐序对莫雨的仇视,暗中对其下蛊,这样一来若是莫雨出了什么事,所有人都会怀疑到姜槐序的身上。可惜,莫雨失忆根本不是阴阳术所致,他是中了你从五毒教弄来的忘情蛊!" “为了对付莫雨,你甚至不惜动用了潜伏在恶人谷多年的内应,如今‘雪魔’已有觉察,再不收手,我看你如何收场!” “过去是我小看了你。” 被人一语道破心中隐秘之事,唐无绝却没有显得如何紧张,反倒是唐清灵被他这副态度激怒,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不合适。” 见唐无绝回答的理直气壮,唐清灵简直要被气笑了,“你什么时候有闲心管起别人的闲事了?” “她不是闲人,她是你的小妹。”唐无绝声音突然一顿,似是发出了一声轻叹,“也是我的……” “你还知道她是你妹妹?看看你做下的好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他爹!”唐清灵发出一声嘲弄,一点没意识到自己平白给弟弟升了一辈,“他们两个人的事,父亲和祖父都是知道的,即便是老太太发话,也只是让父亲慎重考虑。你管的未免太宽!” 该说唐清灵和唐无绝不愧是亲姐弟,一个行事偏激颇有些不管不顾,另一个虽是无意但偏偏每一句话都能狠戳对方心窝子,纵是唐无绝已经学会不与对方计较,但此时在唐清灵的一番冷嘲热讽下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说够了没有?”唐无绝声音变得有些阴沉,仿佛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可惜唐清灵完全不为所动。 “怎么,自己做下的蠢事,你做得,别人说不得?”唐清灵藏于袖中的手死死攥紧,仿佛一旦松开便会忍不住糊这个弟弟一脸毒蒺藜,“给莫雨下忘情蛊这种事亏你想的出来,他失忆倒是一了百了,徒留阿淼伤心难过,你怎么不干脆给阿淼也下一记忘情蛊,省得像现在这样让她陷入进退两难之境!” “忘情蛊对她无效。” “!” 唐清灵气急之下的一句气话,不料引来了更多意料之外的信息,她很快反应过来,见唐无绝不像开玩笑的样子,登时大怒:“混账,你竟然真的对她下手!” 唐无绝不以为意道:“她身上有旧疾一直未曾痊愈,忘情蛊有治愈之效,对她身体无害。可是如今看来,她的身体未见好转,记忆方面也不见有什么问题……”他手上的两枚忘情蛊同出一源,莫雨身上的生效了,说明不是蛊本身出了问题,阿淼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旧疾?什么时候的事?”唐清灵一听妹妹身体有恙,关注点立时转移,也不等唐无绝作出解释便转身朝外走去,“好个唐延,亏我把阿淼交给他照料,竟然没诊出她身体有恙,一句气力损耗就把我打发了,这也算医术高明?” 唐延姓唐,自是出身唐门,年纪比唐清灵略长几岁,虽是唐门弟子,但自幼对机关暗器无甚兴趣,反而喜欢跟着族中医师钻研岐黄之术,以前偶尔有万花天工弟子造访唐门交流机关术,他嫌弃人家天工弟子医术不如万花杏林一脉精湛,便跟着对方一起回了万花谷,回来后倒是更加沉迷医道了。 也是唐延有天份,年纪虽轻,医术却很靠谱,这次唐门弟子奉命北上,他也一起跟来了,本来是与唐无乐一道,直到不久前才被唐清灵抓了差。 “她是虚弱之症,若有心隐瞒,一时间纵是唐延也无从察觉。” 唐清灵脚步一顿,想到近日来妹妹的脸色确实不怎么好,她先前只以为是脉络被封的后遗症,如今看来似乎另有隐情,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到底怎么回事,两年前我去昆仑见她的时候明明还没有不妥……” 唐无绝道:“据我所知,自她入恶人谷以来,一直有意识的助莫雨压制癫狂之症,虽不明其中道理,但我曾听姜槐序提起,莫雨体内本有一股阴阳术作祟,因情况复杂,无法轻易以外力化解,阿淼该是逐渐将自己的内力注入莫雨体内,以此为基础形成了新的‘术’。” “阿淼……对莫雨下咒?”唐清灵少时曾与东瀛阴阳师有过冲突,对阴阳术一向颇有偏见,直到长大后与妹妹相认——她至今分不清中土阴阳术与东瀛阴阳术的区别——才愿意试着放下成见。但妹妹毕竟是妹妹,虽然不觉得小妹使用阴阳术有问题,但多年来的成见摆在那,阴阳术在唐清灵的潜意识里还是带着些旁门左道的影子,如今突然听唐无绝提到淼对莫雨下咒的事,不免有些惊讶,但一惊过后,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以她家小妹对莫雨的死心眼程度,说她会对莫雨下恶咒,谁信? 果然,唐无绝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唐清灵直觉的准确。 “她下在莫雨体内的这个‘术’,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而是通过日积月累慢慢渗透到了莫雨的体内,即便一时无法拔除那道会令他陷入狂乱的咒术,也可以持久的潜伏在他体内,防止原本的咒术被施术者牵引,关键时刻甚至能反过来利用咒印的力量为莫雨驱除外力的干扰,让原本威胁着他生命的‘茅’,变为助他抵御其他阴阳术修士攻击的‘盾’。但这样做的后果是,阿淼自己必须持续损耗内力,时日一久,难免身体有恙。” “她不要命了!”唐清灵面上一惊,脸色变得有些不好,反观唐无绝,许是早已知道,倒是未曾露出什么异色。 他道:“姜槐序的话不可尽信。虽然确有阿淼助莫雨压制咒印一事,但这些年来她的身体从未出现问题,患上虚弱之症也是最近不久的事。莫雨对阴阳术虽然不甚精通,却是武道上的奇才,以他的眼力,若是阿淼的举动于自身有损,多年来他怎会毫无察觉,又怎会为了稳住自己的病情去牺牲她?阿淼患上的虚弱之症,必有其他原因。” 出人意料的,唐无绝竟然在说莫雨的好话。他迎上唐清灵看向他的怪异眼神,哂道:“莫雨不坏,至少对待阿淼足够专心,可惜他身上的隐患注定了他绝非良配。” 从唐无绝的表现来看,其实不难想象他在恶人谷的耳目到底深入到了何种地步,才能对位列十恶之一的莫雨的行踪这般了解。可惜唐清灵此刻无心关注这些琐事,她现在各种头绪交缠,只觉纷乱如麻…… 亲弟弟暗算了亲妹妹,妹妹身陷忘情蛊之劫,弟弟也有一条道走到黑的倾向,偏偏现在唐无绝又告诉她,小妹可能患上了虚弱之症,至今原因不明…… 唐清灵心中烦恼至极,再看唐无绝一脸平静的样子,只觉无比碍眼,终于忍不住指着他骂道:“都是你做下的好事,我管你是一心为了阿淼着想还是真的脑子有问题,事已至此,你给我想想下一步到底要如何!阿淼是一定会去找莫雨的,就‘小疯子’那张冷的能结冰的脸,他若是给阿淼什么委屈受,我先一刀做了你再去教训他!” 不理会唐清灵的气急败坏,唐无绝颇有些无情的道:“莫雨最近诸事缠身,不会对她如何,顶多冷置一旁。想办法劝住阿淼,时间一久,以莫雨心性之桀骜,只要她主动回避,莫雨自然不会多加纠缠。” “小子,你做梦呢!”唐清灵气笑了,“若有一日换成高绛婷,你也会这样待她?” “这样对两个人都好。” 唐无绝毫不犹豫的答道:“若有一天我的存在对她造成了伤害,我会想办法让她忘记我,并永远从她的面前消失。” 他的声音里充斥着一股不被人理解的偏执与坚定,冷静到迷乱,理智到疯狂,仿佛在毁尽一切的最后一刻,拼尽全力留下了心中最后的净土,却还是免不了满目疮痍。 对于唐无绝的看法,唐清灵不置一词。不管是在感情方面,还是在行事方面,她与对方从来不是一路人,她觉得对方懦弱,对方觉得她执迷,谁也说服不了谁,偏偏唐无绝是个颇有掌控欲的人,不管是自己的感情还是对方的感情,他都要控制在一定程度内,这让一向自在惯了的唐清灵总觉得无法忍受,认为他不可理喻。 唐清灵对唐无绝颇有微词,唐无绝也看不惯她多年来对唐影的执着,虽然他自己对高绛婷亦是牵挂至今,但换了唐清灵,他不仅不觉得对方长情,反而觉得胞姐这样为了一个男人实在不值得。 “感情之事无法强求,若是注定不能在一起,又何必执着不休。父亲和母亲当初若是没有执意在一起,或许父亲不会憔悴至此,母亲也不会凄凉死去。” “但他们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我也不会后悔!” 唐清灵目光盈盈的看着唐无绝,声音里透着一抹执拗,“你不知道,有时候我有多羡慕他们,虽然曾经天各一方,虽然相处不久便要面临天人永隔,但他们至少从未后悔为对方付出的感情。曾经我不止一次的想过,若是有朝一日‘他’能对我有同样的心情,不管我们之间存在多少阻隔,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随他一起!” 唐无绝沉声道:“你这只是求而不得的不甘罢了!” “求而既得,我与他一起。求而不得,我也一人自在。”唐清灵眸光清澈,声音里虽隐约透着一抹苦涩,但面上却无一丝迷茫之色,“这世上没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事,他对我无意,我无法强求,但未来如何,我们谁也不清楚。你可以怪我执迷,但我不想就这么放弃,我可以不去打扰他,但别人也休想左右我的心意。” 唐清灵今日并没有以面具遮脸,露出了平时很少在人前显露的真容,唐无绝怔怔的注视着她,久久无言。 那是一张美丽的毫无瑕疵的脸,酷似母亲的熟悉面容时常会让唐无绝产生错觉,觉得母亲还在他身边。可是与记忆里温柔如水的那个女人不同,唐清灵总是过于明媚,张扬的让人无所适从,跟他心目中的母亲一点也不像。但偏偏父亲总言,唐清灵的性子与年轻时候的抚雾很像。 唐无绝无法想象一个拥有胞姐性格的母亲,所以潜意识里一直拒绝相信父亲的评价。 但直到长大后他才逐渐明白,父亲所言其实没有错,姐姐和母亲都是一类人,她们乐观柔软,即便会短暂的身陷黑暗之中,也不会完全为阴霾所吞噬,因为她们的心里有光,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心里坚持的东西。 唐无绝静立良久,始终一言不发,就在唐清灵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他突然转身欲走。 唐清灵不知他心中打算,正要出手阻拦,却听他背身言道:“近期阴阳家会有一番动作,你尽力劝下阿淼,不要让她冒然行动,忘情蛊的事我会想办法,等这段时日过去,她和莫雨若是有缘,定不会无疾而终。” 一阵微风拂过,唐无绝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唐清灵怔怔的立在原地,没有丝毫动作,不是无法拦下对方,而是她实在想不出即便拦下了,又能有什么用。 “事已至此,你还在撒谎……” 唐清灵喃喃的低语随风而散,天边曙光正浓,她的心情却彷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你哪里是在骗我,你是在骗你自己……” 第76章 扬州城中旧梦远 扬州城除了作为沟通南北的交通要道,亦是古往今来文人墨客津津乐道的千古名邑,有着不输皇都长安的繁华,一直以来都是大唐的经济重镇。 午后微醺,扬州一带虽已入冬,但因月份尚早,还没有变得如正月里那般湿冷难耐。暖暖的阳光洒下,城内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各种商贩的叫卖声混杂着各类美食的香气,整座城池热闹无比,一点没有因冬天的到来而变得冷清。 街道上人声鼎沸,一家酒楼的二楼雅间内此时却十分安静,仅隔着一道门窗,却仿佛与外面喧嚣的街市是两个世界。 室内摆着一架宽大的书画屏风,绘的是红梅傲雪图,隔开了室内唯一一张雕花圆桌,使其成为一方独立的小天地。屏风外候着两个妙龄女子,皆是低头敛眉状,正为她们的主子行守门之责。 屋内,桌旁坐着两个年轻人,看上去都不过弱冠之龄。 其中一人红衣白袍,此时正仰头饮下一杯酒,一缕未曾束起的长发自他肩头滑向背后,他却不甚在意,只拿过酒壶将自己面前的酒杯重新斟满。另一人蓝衣软甲,剑眉星目,英气的面上透着些欲言又止,略带薄茧的手指摩挲着酒杯,却迟迟没有饮下。 蓝衣年轻人往日从不离身的长剑此时被摘下置于身侧,蓝色的剑穗垂下,因年轻人无意中的碰触而发出轻微的晃动,如同剑主人此刻的心情一般摇摆不定。 桌上摆着几道美味佳肴,却是餐盘整齐,无人问津,直到菜品渐渐失去了温度开始变得冰凉,桌旁的两人都没有要下箸的意思。 “毛毛,怎么了?饭菜不合口味?”红衣白袍的年轻人再度为自己斟满一杯酒,却没有立刻饮下,而是停下来看向身边之人,面上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询问之意。 恶人谷的‘小疯子’一向对人心体察入微,此时面对的又是亲如兄弟的故友,他怎么可能猜不出对方在想什么,可他偏偏不去挑破。 果然,面容英气的年轻人面上犹豫之色更甚,却没有直接挑明,见对面的人一杯接一杯的下肚,先是劝道:“雨哥,别光顾着贪杯,多少吃些东西垫一垫,不然会伤及脾胃。” “无妨,几杯酒而已,算不得什么。”红衣白袍的男子颇不在意,却终是停下了动作,将手中的酒杯重新放回桌上,并举箸夹了几筷子菜。 此时菜品已经微凉,他却毫不在意的吃下,看得旁边的蓝衣年轻人无奈摇头。 这两人正是刚从稻香村回来不久的莫雨和穆玄英。 半月前,陈月为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曾只身回去了稻香村,莫雨和穆玄英分别接到消息后,因为担心陈月的安危,两人竟不约而同的接连赶到稻香村,却不想此时的稻香村早已被隐元会的杀手及一众狼牙兵占领,危机四伏,哪怕有莫雨和穆玄英的帮助,一心想寻找身世线索的陈月也是举步维艰。 就在三人准备撤退之际,一个神秘老人突然出现,带来了关于陈月身世的线索,陈月一番考量过后终是决定随老人离开,而莫雨和穆玄英并没有阻拦,只因他们二人都猜出了那位老人的身份,正是消失多年的上任武林盟主唐简。 唐简和陈月的祖辈有着很深的联系,有这位老人在,莫雨和穆玄英自是不必再担心陈月的安危,是以两人在与陈月道别后便双双离开了稻香村,结伴一路来到扬州。 “没想到,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稻香村还是免不了被卷入江湖纷争之中,难有片刻安宁。” 穆玄英想起前些日在稻香村的所见所闻,心下不由叹息,面上也带了些唏嘘之色,“这次离开稻香村,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去。” 莫雨闻言看了他一眼,拿起另一双筷子为他夹菜置于盘中,淡淡道:“现在的稻香村早已不再是从前的稻香村,物是人非,回去后除了触景伤情又能做些什么。” 对莫雨而言,在稻香村的日子或许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那里的一切人事或轻或重都在他心里有着特殊的意义。 可惜,他这种人注定快乐的不长久,这么多年过去了,昔日稻香村故人死的死、散的散,哪怕那一地断壁残垣能重新恢复如初,有些破碎的东西却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与其无意义的感伤过去,倒不如好好珍惜仍旧存在的,快意恩仇,慰此平生,便不枉来人世走这一趟。 穆玄英听了莫雨的话半天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把对方为他夹的菜尽数吃光,这才端起酒杯沾唇饮下,酒过喉咙带起一阵苦涩之感,又渐渐从中品出一丝甘甜。 他伸手按住莫雨想去拿酒壶的手,自己拎起酒壶将桌上的两个瓷杯斟满,并将其中一杯递回了莫雨手边,看着他毫不犹豫的一饮而尽,这才慢慢的端起自己的杯子饮下。 莫雨看了眼穆玄英,见对方一言不发又要斟酒的样子,便配合的举起了手中的杯子,待酒杯被斟满后却没有立即喝下,而是轻轻放回了桌上,开口道:“毛毛,你有心事。” 穆玄英一愣,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一言不发的再度喝下一杯酒。 莫雨道:“你我兄弟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何必这般犹豫。” “我……”穆玄英纠结片刻,千言万语终是化为一声叹息,“日前师父传信给我,要我前去洛阳一趟。雨哥,若是你现下无事,不如随我一同前往?” 莫雨拿着酒杯的手一顿,却没有立即表态。 穆玄英不再犹豫,开门见山道:“雨哥,听我一言,离开恶人谷吧,只要你肯回头,现在一切还不算晚。”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住,莫雨静静地看着穆玄英,清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而穆玄英在他的注视下仍是一脸认真,没有半分动摇之色。 受此气氛的影响,屏风外的两个仆人似乎把头埋得更低了。 莫雨突然一笑,似有些无奈,“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倔。”说着,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饮下,却没有回应穆玄英方才的话。 穆玄英锲而不舍道:“恶人谷乃世间万恶之地,非是常人久留之处,我相信雨哥你本性良善,又何必终日与这群恶人为伍。” “呵,天下间敢说我是良善之人的,恐怕也就只有毛毛你这个傻瓜了。”莫雨嗤笑一声,神色逐渐转冷,道:“只可惜这个天下不只有你一人,对于那些所谓的武林正道而言,我可不比那些穷凶极恶的豺狼虎豹好多少。” 穆玄英道:“那是他们不了解你才会这样想,只要有机会,我相信定能解开误会让他们接受你的。” 莫雨淡淡道:“我没什么误会可解释,也不需要他们接受我。” “可是……” 穆玄英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莫雨举起手中酒杯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无奈之下,穆玄英只得将一肚子话咽了回去,默默的端起杯子和莫雨灌酒。 半晌,一壶酒很快被两人喝完,莫雨却没有吩咐人过来续酒。 穆玄英酒量虽不错,却不是贪杯之人,见莫雨没有继续喝下去的意思,自然也不会做出劝酒的行为,只话锋一转问莫雨接下来的打算。 莫雨没有避讳什么,直言道:“我有事要回枫华谷,过些时日或许也会往长安走一趟。” 穆玄英闻言,面上有过片刻的迟疑,终是轻声道:“前些日子,我接到了阿淼的消息,她月前已被唐门的人救出了上阳宫,雨哥你……不去看看她?” 莫雨捏着空酒杯的手微微一紧,面上仍是一片平静之色,似乎对这个消息没什么反应,“此事我有听闻,她既回了唐门,安危自不必担忧,我最近诸事颇多,闲下来了再去寻她。” 见莫雨面上并无异色,提到淼的时候也不见有所排斥,穆玄英稍稍放心的同时,又隐约觉得对方态度有些奇怪,“日前唐姑娘曾回信提到了阿淼的情况,她如今一切安好,雨哥放心便是。”这个唐姑娘,指的自然是唐清灵。 听穆玄英这般说,莫雨似乎笑了一下,却有些淡,从声音里更是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我与她之间的事,来日方长,她平安便好。” 这话算不得无情,却让人听不出有一丝关心在其中,至少落在穆玄英的眼里,莫雨对有关淼的事情明显并不上心。 穆玄英剑眉微皱,虽然知道以莫雨如今的情况会有这样的反应并不奇怪,但想到之前这两人在一起的样子,终是心下不忍,“雨哥,我虽不知你们平日如何相处,但也知道阿淼待你一向不同,她若知道了你如今的难处,必不会怪你。记忆会失去,但过往的情谊并不会随之烟消云散,雨哥,你——” “我从未质疑过她。” 莫雨的声音依旧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冷意,但比起之前,却又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打断了穆玄英的话,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陷入了一种反常的沉默里。 他一言不发的起身来到窗前,静静地观望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静得像一汪潭水,幽深而冰冷,直到视线无意中扫过不远处的糖人摊,一股熟悉的感觉不经意间浮现,脑海中似是闪过许多似曾相识的画面,却快得让人抓不住。 印象中,他似乎来过扬州城的这条街道,也像街上的行人一般慢慢走过这条街,甚至买过街角处商贩捏的糖人……只不过与现在不同的是,那时候夜空璀璨,火树银花照亮天际,他不是孤身一人,而是有身侧之人的温柔耳语和如花笑靥相伴。 他微微抬眸,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绰约的影子,是个一袭素裙的女孩子。她乌发如瀑,身姿美好如昔,手中拿着一支糖人,恬静的脸上满是专注和认真,而那个始终陪在她身边的人是谁?会是他?可他为何看不清她的样子,为何对她全无印象…… 蓦地,身后来自穆玄英的一声呼唤让莫雨突然回神,他下意识扶住窗棂向外看去,街道的角落处确有一处糖人摊,那里人来人往,许多小孩子正围在近旁,却哪里还有之前恍惚间看到的女孩身影。 “雨哥?”穆玄英见莫雨脸色不对,不由有些担心。 “我没事。” 莫雨居高临下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糖人摊,眉目间隐约透出几分困扰之色,却随即舒展开来,转身回去了屋中。 ——他确实从未质疑过她,只是仍有些无法想象自己身边会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更无法想象与她在一起的自己。 但如今看来,世间有她,有何不可? ———————————————————————————————— 当莫雨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二楼窗边的时候,躲在拐角阴影里的淼才又重新现身。 她小心的隐藏着自己,目光还停留在莫雨离开的方向,面上颇有些不舍与失落。 就在这时,她的衣袖突然被人拉了一下,是个提着竹篮的小女孩,正一脸天真的望着她。 见她回头,小女孩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小手捧着一朵绢花高举到她的面前,脆生生的道:“大姐姐,我这里有娘亲亲手做的绢花,她手艺可好了,你要来一朵吗?” 看着被递到自己眼前的绢花,淼尚未有所反应,一只修长的手便径直越过小女孩的头顶,轻轻拿走了淼面前那朵精致的绢花。 “鲜花配美人,阿淼眉目如画,是该好好装扮一下。” 来人是冯夷,他价也不问便买下了小女孩手中的花,又与小女孩温言几句目送其离开,这才笑吟吟的把绢花递到了淼的面前。 淼没有理会,只是一言不发的盯着他看,神色正经的绕是冯夷这个久经风月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摇摇头,面上颇有些遗憾之色,“你明明也到了知人事的年纪,怎么总是这样一本正经,难道咱们阴阳家出来的女子都是天性寡淡不成?”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中隐隐透出些回忆之色,面上不自觉的露出了一个轻缓的笑,却在下一秒迎上对面女孩打量的目光时微微一僵,轻咳一声,掩饰般的转移话题道:“冯某日前应姑娘所请助姑娘离开了唐门一行,此刻恐怕已经上了令姐的追杀名单,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姑娘可否告知冯某,此番执意南下到底意欲何为?” 淼沉默片刻,突然认认真真的对冯夷施以一礼,“我与先生素昧平生,近日多得先生之助,日后若有机会,必还此次恩情。” “恩情?”冯夷面上透出一丝玩味之色,尔后却洒然一笑道:“能让你这般重视,看来这次的事不简单,不担心冯某误事?” 淼抿了抿唇,低声道:“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先生不必牵扯太多,只劳烦先生引路,其他的交给我便是。” 引路? 冯夷微微一愣,上下打量了淼一番,眼中颇有些不敢置信。 费了半天功夫请他来,难道只是为了让他引路? 冯夷忍不住问道:“姑娘不认路?” 淼一脸认真的点点头,解释道:“以前出门都有小雨,我对外面的事不太了解。” 冯夷听她这样说,倒没觉得匪夷所思,以大唐疆域之广,就连一些经常出门的江湖客到了自己不熟悉的地界若是无人引路都有可能迷失方向,更别提像眼前这女孩一样一向深居简出的存在,如今她孤身一人在外,不比莫雨、唐清灵这些人在外皆有耳目,没人帮忙的情况下,仅凭一张模糊不清的地图确实有些麻烦。 等等…… 冯夷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探究的目光顺势落在了淼的身上。 他突然问道:“姑娘先前脉络被封,身体可还有不适?不如暂留城中几日,姑娘也可再调息一二。” 淼不知道冯夷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但她现在无心关注。即便他知道了什么,她如今的情况虽然有些不妙,但也并不怕事,若是对方心怀不轨,她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紧张的气氛隐隐蔓延开来,察觉到对面姑娘的情绪变化,冯夷不由怀疑自己平时是不是太没正形,以至于一个不痛不痒的试探都要被姑娘家警惕为不怀好意。 “姑娘不必紧张,冯某并无恶意。”冯夷面上颇有些无奈,他心里仍有猜测,但面上并没有显露出来,“以姑娘之能,若有所求之物应该不至于测不出方位,而今却要冯某搭手……也是冯某冒昧,请姑娘见谅。” 淼面上并无异色,只是道:“此去路远,又在海外,卜算虽简单,但到底需要自行摸索,我怕情况有变。” “看来对姑娘而言,这次的事确实要紧。”冯夷没有表现出异色,也不知道对淼的这番说辞信是不信。他从袖中拿出了一份契纸递到了淼的面前,道:“我跟船家打听好了,近日确有一艘商船要前往东海诸岛,明日出发,我们在城中稍作歇息,到时候直接登船就好。” 淼扫了一眼契纸,将其细细叠好收进袖中,朝着冯夷颔首一礼便要离开,不料被冯夷拦住。 冯夷示意般的扫了一眼不远处的酒楼,打趣道:“莫公子近在眼前,阿淼真的不去看看?” 这人正经的时候喊她姑娘,不正经的时候便直接喊名字。 淼有些无奈,却下意识看向了酒楼的方向,二楼门窗紧闭,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她慢慢收回目光,面无表情的冲冯夷摇了摇头便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眼见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街市的尽头,冯夷收起了之前打趣的神色,不动声色的往周围看了一眼,面上突然一哂,也举步离开了。 当冯夷的身影也消失在街角,一个小小的人影突然从墙角处走了出来,正是刚才那个想要卖花给淼的小女孩。 她看了一眼冯夷离去的方向,先是小心的观察了一番四周的情况,尔后趁着周围人不注意,从手中的竹篮里抓出一只信鸽撒了出去。 看着信鸽平安飞走,小女孩稚嫩的脸上似是微微松了口气,她重新扬起一个天真的笑容,提着竹篮状若无事的离开了。 而就在这个行为古怪的小女孩离开的下一刻,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突然从墙的另一边跃下,他的手中抓着一只信鸽,信鸽的腿上还绑着一个细小的纸筒,正是小女孩方才放走的那只。 黑衣人利落的取下了信鸽腿上的纸筒,又蹲下身检查了一番地上掉落的制作绢花用的细碎布片,似是确定了什么,抬手在旁边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刻上了一串符号,这才起身离开了原地。 微风拂过,吹起一地凌乱的落叶,叶片落下的影影绰绰间,一枚细小的印记出现在了墙角的隐蔽之处——两把尖锐的铁斧交叉下,血红色的骷髅头似乎闪着异样的光芒,光影交错中更是带给人不详和血腥之感。 若是有江湖人士在此,定会有人认出,这枚血红色的标记,正是代表着关外那个让人闻之色变的万恶之地。 第77章 四方敌动暗潮涌 天边微亮,一艘规模不小的商船迎着缓缓初升的朝阳自扬州码头起航,海风阵阵,船桨在海面上荡开一波又一波的浪花,船身平稳地行驶在去往东海的海道上,船上的人往来不绝,显得很是热闹。 淼独自一人站在甲板上,静静地望着远处的海天一色之景,恬淡的脸上露出些许迷茫之色,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冯夷前来寻人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姑娘一个人愣愣的对着大海发呆的样子,他不由有些怀疑,接下来在海上的日子对方该不会都要在发呆中度过? 想到情报里这姑娘平日的性子,冯夷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自登船后姑娘便不见了踪影,冯某还道姑娘会四处走走,没想到竟是一个人躲在这里图清净。”冯夷并没有隐藏自己的行迹,直接上前来到了淼的近旁,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茫茫大海,此时海面上正有几只海鸟盘旋飞过,迎着荡起的浪花,洁白的羽毛在阳光下灿灿生辉。 冯夷注视着淼明净的侧脸,在阳光下仿佛为上好的白玉雕成一般,却与他印象里那个明媚的女子半点不像。他不由想起了这女孩的同胞姐姐,同是血亲,那个从小在唐门长大的孩子倒是更像母亲一些,但比起唐清灵,一向对抚雾执着的姜槐序却更重视这个与抚雾不怎么像的女孩子,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天赋? 许是海风使人开阔,这一瞬间冯夷放任自己想起了许多过去的事,但也仅仅只是一刹的失神便重新恢复过来,他的注意力再次落在淼的身上,却发现自刚才自己出现便一直不曾开口的女孩面色有些奇怪。 她注视着海面,双目显得有些无神,甲板很宽,她的人距离边缘尚有一段距离,却仿佛害怕自己会掉下去一般,无意识的往后退了一小步。 冯夷看在眼里,心中颇为讶异。据他所知,这女孩虽是第一次出海,但不应该会出现害怕的情绪,她主修水术,又不曾为人掣肘,平安待在船上的情况下,怎会出现如此不安的状态? “阿淼?”冯夷轻轻的出声呼唤,试图从对方的反应中探知些什么,却发现对方有些心神失守的迹象,反应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她像是蓦然惊醒,很有些惊魂未定的模样,却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冯夷,对他的存在视若无睹。 冯夷是个很知趣的人,见淼的状态着实不对劲,虽然心里疑惑重重,但面上还是很体贴的没有出声询问。目前他与这女孩的关系,也确实没好到能让对方放下心防的程度。 “船……” 就在冯夷思索着怎么引淼主动开口的时候,淼突然出声了,她吐字很清楚,足够人听得明白。 冯夷眸光一动,仿佛怕惊到她一般,声音放的很轻,引导般的问道:“船怎么了?” “很大的船……”淼的神色变得有些严肃,可眼底还是透着些茫然,“一艘大船,像连绵的宫殿一样大……船上的人……好多人……” 淼说的前言不搭后语,思绪似乎有些混乱,冯夷心里惊异,抓住她话里的信息,追问道:“船上的人,你认识?” “嗯。”淼一脸肯定的点点头,却在下一秒重新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他们……我不知道……” “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冯夷颇有耐心,循循引导,试图从淼的话里得到更多的信息。 “船沉了……” 不理会冯夷的问话,淼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里,“不该沉下的船……沉了……不该死去的人……没有一个活下来……”她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海平面上,声音里透着几分以往绝对不会出现在她身上的凄冷与寒寂,其中带来的不祥之感让冯夷都忍不住一惊。 ‘你不是我。’ 冥冥之中,淼的耳边似乎远远的传来了一个声音,那声音隐隐透着几分沙哑,显得很遥远,又仿佛近在眼前。 再次听到这个声音,淼已经不像之前一样无措,她的目光还注视着海面,心里却在重复着那个声音说的话。 我不是你…… 没错,我不是你。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个声音,只是在心里一遍遍的重复着这句话。她的目光逐渐恢复了明亮,原本紊乱的心神也慢慢得到了平复,而那个声音仿佛又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响起。 冯夷在一旁打量着淼,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刚才已经有走火入魔迹象的人,此刻确实在慢慢的恢复神智。他心里称奇,面上却不露半分,只在心里思索刚才这女孩话里提到的“船”和“船上的人”都是什么意思,他确定这女孩以前从来没有出过海,若这番话不是这孩子故意所为,那这其中缘由便很耐人寻味了。 一股海风迎面拂过淼肩头的长发,风中传来的凉意让她的头脑变得清醒,她的指尖微动,附近的海域渐渐为一阵雾气遮挡,天空也变得雾蒙蒙的。 冯夷看了她一眼,显然是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凝神打量着周围,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整艘船已经被包围在了一片浓雾之中,只能看得到远处十几米的海面。 良久之后,雾气渐有遮天蔽日之势,大船上的人声也越渐喧嚣。此时,甲板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少年人快步而来,正在甲板上四处张望着什么,直到发现不远处淼的身影,他的眼睛一亮,仿佛松了一口气。 “姜姑娘……还有冯公子,原来你们在这里,让我一通好找。” 这少年是这艘商船主人的幼子,此行本是跟随叔父一同出海学习经商的,见他急急忙忙的样子,冯夷本以为出了什么事,却见他径直停在了淼的面前,迎着姑娘家的注视,有些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目光闪躲的道:“姜…姜姑娘,海上雾气太重了,船要停下来整修,等会儿免不了一番忙乱,你要不要先回舱里,以免被他们冲撞了。” 冯夷面色平静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心道,少年人没准是第一次的春心萌动便注定胎死腹中,果然是大事。 淼不知道冯夷内心的调侃,见少年这么说,面上透出些好奇之色,问道:“附近有停船的地方?” 少年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偷偷瞄了她一眼后,才道:“前方不远有一处小岛,是各路航线的交叉之处,岛上有不少酒肆客店,倒也十分热闹。”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岛上龙蛇混杂,颇有一些……不好的事,咱们只是短暂停留,姑娘安心待在船上便好。” 他没有明说的是,这小岛因为距离扬州不远不近,作为一处海外的中转站,岛上很是滋生了一些非法买卖,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这次出门前父亲的叮嘱仍在耳畔,他也怕这姑娘因一时好奇想要登岛,以她的姿容之亮纵是在多出美人的扬州一带都足够显眼,万一在岛上引起了什么人的觊觎也是一场麻烦。 面对少年的劝告,淼似乎听进了心里,很是认真的向他道谢,引得少年连连摆手直说不敢当。 冯夷看得有趣,却没有再作壁上观,他不动声色的帮着淼打发走了少年人,见少年一步三回头的架势,很不厚道的笑出了声,“这少年英气勃发,模样也俊,性子又比莫雨老实,姑娘真的不考虑一下?” 淼没有理会他的笑言,只是直接道:“我们等会儿下船,转道去寇岛。” 见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冯夷道:“都到了这份上了,姑娘何不把心中打算一并说出,冯某也好早有准备。” 此刻,船周围的海雾越来越浓,连高高的船帆都快要变得模糊不清了,可是偏偏船上的人对此一无所觉,船上行走往来并无异常,对周围环境的认知仿佛还停留在海雾刚刚升起的时候。 “没想到你不仅制造了这些海雾,还在船上布下重重幻境,这船有问题?”早在淼施术的时候,冯夷便有所察觉,如今一问不过是为了证实心中所想。 果然,淼点点头,目光掠过船上往来不绝的船工,言简意赅道:“隔墙有耳。” “阴阳术……” 冯夷眼神一凛,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键:“是摄魂术!有人利用摄魂术控制了沿途一行的普通人来监视我们……岂有此理!” 这一路走来,虽然明里暗里确实有不少窥探的目光,但以冯夷的功力之深和老练程度,一般的探子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即便是被隐元会的人盯上,他也能想办法避开,更何况还有淼在侧,本以为一路的行踪已经足够隐秘,却不曾料到对方兴师动众竟会利用普通人的眼睛来行监视之事。 也许是驿站的马夫,也许是街上的小贩,也许只是路边的一条狗……只要一想到这一路上始终有一个人躲在暗处通过这无数只眼睛观察着他们,冯夷就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不同于冯夷的恼怒,淼表现的始终很平静,她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做工粗糙的人形木偶,径自划破了自己的手指,将一抹鲜血均匀的涂在了木偶的身上。瞬间,她的脚下光芒大盛,浮现出一个阴阳八卦阵,木偶在她手中缓缓升空,一股强劲的灵力从木偶的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注入了木偶体内。 淼双手结印,催动阵法,本来毫无生气的木偶开始慢慢变大,粗糙的表面也逐渐变得细致光滑,布料的纹理开始显露,木偶化作常人大小,最后变成了另一个淼。 冯夷围观了全程,亲见木偶人最后阶段呈现出的生动姿态,绕是他也不由感叹,“以血为媒、木为体,取水木之精,合五行之力,修灵于物,造化于人。如今处于海上,水木相生,这个替身倒是应景!” 淼注视着眼前惟妙惟肖的人偶,冲它伸出了手,人偶通灵,温顺的把自己的手放入了主人的手中,与主人执手相靠,姿态之亲密竟比孪生姐妹还要相似几分。 她指尖运力,在人偶的手背上轻轻划下一个咒,得到命令的人偶转身离去,渐渐消失在身后两人的视线里。 看着淼做完这一切,冯夷突然问道:“我们离开后,这替身的术法可以维持多久?” 淼想了想,答道:“大概十天有余。” 冯夷闻言一笑,又问道:“若是你身体无恙,可以维持几日?” 他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此刻淼心里已经清楚,有些事虽然没有放到明面上,但对方确实心中有数了,并且,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知道她身体出了问题,但他仍旧会帮她——至少目前的这件事上,他会。 淼不是个阅历多深的人,却总能够凭着先天的直觉避开许多人的恶意,冯夷的立场虽然不可捉摸,却是如今最好的选择,她本就是孤注一掷,自然不会计较太多。 何况,她身体突如其来的虚弱症状越来越严重,再这样下去,又哪里值得别人费心谋害? 淼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冯夷的问题,只是对他直言道:“船靠岸后,我们转道去寇岛,最后的目的地是日轮山城。” “日轮山城?”冯夷面上颇有些意外之色,“据传那里是寇岛附近的一处倭国海城,几年前已经遭到废弃,去那里做什么?” “找一个人。” 淼解释道:“这个人早在数年前便出现在我推演的卦象中,只是方位不明,一直没有机会寻他,但就在近期,他的方位变得清晰可见,再过几日,卦象正好应在日轮山城之中。” 冯夷若有所思道:“日轮山城说小不小,若要找人,只怕还要费一番功夫。姑娘寻的这人体态样貌如何,叫什么名字?” “八重妙法村正。” 淼仔细回忆着以前莫雨给她看的关于八重妙法村正的相关情报,补充道:“这个东瀛人据说是个精通阴阳术的东瀛武士,很多年前曾跟随倭国的遣唐使来过大唐。” “你寻的竟然是‘白发夜叉’?”冯夷的面色突然变得有些微妙。 淼奇道:“你认识他?” 冯夷道:“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不曾见过他本人,却与他有一桩纠葛。当年我离开骊山在外游历,多年后回到故居,却听弟子提到曾有一个武士打扮的东瀛人找上门来,说要与我比拼阴阳术,并留下战书,言明了期限和地点,定要与我斗法。我当时气盛,对此不屑一顾,并未依约前往,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对我下战书的东瀛人,正是倭国当地有名的‘白发夜叉’。” 说到这里,他眉头微蹙,道:“这人据说性子冷傲的紧,于阴阳术上天赋颇高,又信仰着倭国的修罗神武道,刀下斩人无数,你若是与他有什么恩怨,可要小心应对。” 他话音刚落,脚下的甲板突然发出了轻微的晃动,船的另一侧响起了许多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伴着船上水手的吆喝声,船终于靠岸了。 此时的商船已尽数为浓雾所笼罩,淼和冯夷两人没有再停留,穿过重重雾气离开了甲板,避在船舱的一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船上的人踩着船板登陆。 在往来的船工之中,有两个人的出现很是引起了一阵骚动,那是一男一女,皆身着白袍,男子年长一些,但看上去也不过而立,女孩子年轻一些,虽然戴着斗笠但如玉姿容依稀可见。这两个人正在与管事交谈,似乎想要登陆,一旁眼熟的少年正在劝着那个女孩,面上颇有些苦恼的模样。 冯夷抚着下巴打量着远处自己的幻影,一双桃花眼突然笑得眯了起来,“没想到从这个角度看上去,竟然会这般俊俏……不过阿淼也太小气了,制作自己的替身用了人偶,轮到冯某的时候却只剩下一尊幻象。” 淼遵循惯例没有理会冯夷的这类发言,轻声提醒道:“我将维持幻象的‘术’刻在了木偶的身上,只要木偶本身的‘术’不解除,幻象便会一直存在,让这两个假人掩人耳目,我们先行一步。” 冯夷点点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还没有回答,若是你身体无恙,施在人偶身上的‘术’可以维持多久?” 这次淼没有回避,一脸老实的答道:“本体不死,术法不止,傀儡不灭。” “……” 冯夷抽抽眼角,突然叹一口气,道:“年轻人,你很厉害。” 淼毫不谦虚的接受了赞美,点点头道:“我也这样觉得。” 冯夷:“……” —————————————————————————————————————— 扬州城地下,一间阴暗潮湿的漆黑密室中,几滴水珠顺着房梁滑下,正好落在下方一个小小身影的额头上,将她从昏沉的梦中唤醒。 她缓缓睁开了疲惫的双眼,很快感觉到了额头上的凉意,再顾不得许多,使劲仰起小巧的头颅,张开嘴想要接下从房梁上滑落的水珠,正巧此时一滴水落下,正好落进她的嘴里,让她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久违的感受到了水的凉意,她拼命伸着脖子想要更多,整个身子使劲往前倾,却不小心带动了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疼痛让她微微皱起眉头,却没有放弃想获得更多水分的意愿,四肢开始挣扎起来,带动了绑住她身体的铁链,磕在墙上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 此时,一朵娇艳的绢花从她衣领中滑落下来,她却无暇顾及。 “醒了?” 一声轻笑打破了密室中的平静,使得正仰着头追寻水源的她突然回神,眼含仇恨的盯着一步一步走进来的人。 面对她露骨的目光,来人似乎又笑了一下,整个人慢慢从阴影里走出,绯色的衣裙被闪着寒光的腰刀衬得更加艳丽,雌雄莫辩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在此住了一晚,感想如何,要不要考虑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她眼中恨意更甚,猛地朝着眼前的人啐了一口:“狗贼!” 穿着绯色衣裙的人微微侧身轻松躲过了对方的唾沫,打量了几眼被铁链锁在墙上的小女孩,秀美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柔美的笑,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伴着一声闷哼的痛呼,小女孩的下巴已被他卸了下来。 他弯下腰捡起小女孩脚边的绢花,看着手中美丽的花朵,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面无表情的脸在密室光影的映照下,显得有些阴森和可怕,还有一丝说不出的诡异感。 就在此时,不远处再次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绯裙人眼中浮现出警惕之色,却在仔细辨别了这个脚步声后,脸上重新挂起了一抹淡笑。 下一刻,密室的大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个身着红衣的年轻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红衣年轻人面容冷峻,正是莫雨。他先是面无表情的打量了一眼墙上被铁链锁住的小女孩,目光最后落在了绯衣人的身上,嗓音带着些清冷之色,开口道:“烟,事情怎么样了?” 绯衣人正是恶人谷的情报总管——位列十大恶人之一的“不灭烟”,他冲莫雨轻轻一笑道:“来得正好,我正要差人去找你。” 莫雨走近刑架,注意到了小女孩被卸掉的下巴,冷声问道:“她想寻死?” “怎么会,这位小兄弟只是有点不听话罢了。” 烟一撩肩上的长发,走上前去轻柔的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自言自语道:“不过,这样的话虽然乖巧了许多,但确实不好沟通……” 说着,他手上一用力,小女孩吃痛一声,下巴已经重新被接了回去。 莫雨皱了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 看着嘴角溢出鲜血的小女孩,烟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温柔的摸着小女孩的头,道:“怎么样,现在想说了吗?” 小女孩垂下的眸中似有微光闪过,再次抬起头时,她的脸上已经有了泪痕,虚弱的小脸显得很是可怜,怯生生的道:“你们要我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话有些语无伦次,说着说着竟失声痛哭起来,惹得一旁的莫雨眉头皱的更紧,烟也有些不耐烦的摸了摸身侧的腰刀。 烟懒懒的抬了抬眼皮,冷笑道:“别装了,虽然其他人确实是受了阴阳术的控制,但你和他们可不一样,你说是不是,花童子?” 小女孩心中一突,面上仍是啜泣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烟似乎完全失去了耐心,伸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分毫不差的戳进了小女孩的琵琶骨,全然不管小女孩的惨叫声,伸手摸了摸小女孩染上鲜血的脸颊,在她耳边轻声道:“虽然外表是个小孩儿,但你的身体骨骼可是骗不了人的。” 他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个邪气的笑,抬手便卸掉了小女孩的右手臂,淡淡道:“全身骨头被我卸掉了这么多,估计现在就是放开你,你的缩骨功也变不会原来的模样了。” 小女孩强忍着痛楚,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却是属于一个男人的声音,“你们不是一直想找出藏在恶人谷的内线吗,那我就告诉你们,那些人听命的人来自唐门,这件事与唐门脱不了干系——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话尚未说完,另一侧的琵琶骨也被烟的匕首刺穿,神智因剧烈的疼痛变得有些模糊,耳边却清楚的传来了属于烟冰冷刺骨的声音:“你胆子可真不小,敢在我的面前提到唐门……” 恶人谷的人都知道“不灭烟”的一项禁忌,便是不能在他面前讨论有关唐门的是非,若是不幸被他听见了,那下场唯有一死——还是死法最为惨烈的那种。 莫雨与烟相识日久,知道他的脾气,见他留了花童子一命,显然并不是很生气,稍一思索,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以“不灭烟”的脾气,若是真的一点情报也没有,必不会如此耐心的陪着犯人聊天,他定是已经获取了什么消息,只是还不够完全,这才会耐下心来收收线。 换句话说,花童子这次提到跟唐门有关的话,有七八分的可能是真的…… 莫雨对烟有所了解,烟自然也能摸到莫雨的几分心思,轻轻一笑道:“放心,钉子拔的差不多了,那人再掀不起什么风浪。他的身份对你而言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我虽然不喜欢他,但顾及你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听我一言,暂时放他一放,我这里有一份新的情报,你一定会感兴趣。” 莫雨挑眉看他,显然并不想跟他打哑谜。 烟一脸没意思的摆摆手,故作叹息道:“刚才有探子来报,你的那位……于今早离开了扬州码头,搭上了一艘前往东海的商船,同她一起的还有一位俊雅的白衣公子……莫不是私奔去了?” 烟的语气里调侃之意甚重,果不其然换来了莫雨的一声冷哼,他面无表情的看了烟一眼,转身便走,一晃眼,人已经消失在了密室走廊的尽头。 烟一个人留在原地,冲着莫雨离开的方向眨眨眼,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反应?就这么走了?” ———————————————————————————————————— 莫雨自密室的隐蔽出口离开,转眼出现在了扬州城大街的一个角落里,他抬头看了看日头,神色一动,轻身一路掠过城内诸多民居,很快赶到了扬州郊外的一处凉亭附近,凉亭中此时正坐着一个身着蓝衫的年轻人,正是在此等候已久的穆玄英。 穆玄英听到脚步声,一回头便看见了朝着自己走来的莫雨,他大步跨出凉亭迎了过去,还不待说些什么,空气中伴随着莫雨而来的隐约血腥味便让他的笑意凝在了脸上。 他的脚步一顿,仔细打量了莫雨两眼,有些担心的道:“雨哥,你——” 莫雨抬手止住了穆玄英的话,轻声道:“我没事,无需担心,事不宜迟,咱们早些上路。” 穆玄英有些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说些什么,倒是让莫雨发觉了他不对劲的样子,出声问他怎么了。 穆玄英道:“雨哥,你真的不能跟我一起去洛阳吗?” 莫雨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脸上稍显柔和,却还是拒绝了,“我还有事,你此去洛阳一路小心,乱世之中不要轻信他人,若是得空,我们定会再聚。” 穆玄英见自己无法说服莫雨,面上不由沉默下来,但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重又开口道:“雨哥,你还记不记得阿淼有个哥哥出身唐门,名为唐无绝。” “怎么?”莫雨面色微动,对唐无绝这个名字倒不像一无所知的样子。 穆玄英索性将当日天策府中发生的事告诉了莫雨,神色显得有些严肃,“这位唐公子行事诡秘,私下必有谋算,他虽是阿淼的哥哥,但我们不可对他放松警惕。” 穆玄英说的认真,莫雨听罢不由露出一个轻笑,本意是有感于穆玄英对他的关心,可落在穆玄英的眼中,却阴差阳错成了莫雨对此事不甚在意的证据。 眼见穆玄英面上有些着急,莫雨不得不表态道:“这些事我心里有数,你放心便是。” 言罢,莫雨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看着路边随风飘动的垂柳,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当日那个穿着唐门衣饰的男子来找自己的情景。 想到此,他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个冷笑,眼中闪过一抹不易让人察觉的狠厉之色。 “唐无绝……呵。” 第78章 日轮山城解前缘 淼搭上去往日轮山城的船时已是临近傍晚,整座寇岛被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霞光中,随着日头的西落,海风反而和缓不少。 船夫是个经验老道的渔翁。小船平稳的漂浮在水面上,速度不慢,船体却很稳,几乎让人感觉不到明显的晃动。 不多时,天色越来越暗,远方一处为礁石围住的海上山城,伴着若隐若现的灯火破开了重重海雾,突兀的出现在了一行三人的视线中。 淼举目望向了灰蒙蒙的天空,此时乌云密布,几道惊雷划破云层,在遥远的天际轰隆作响,似乎昭示着一场大雨即将倾盆而下。 过不多久,突然一阵狂风大作,本来平静的海面开始变得躁动不已。 淼谢绝了船夫喊她进舱的好意,站在船头望着雷光闪动的夜空,任凭海风吹乱衣角。 雨,终究还是没有落下。 一阵剧烈的狂风之后,笼罩在天际的乌云似乎有消散的迹象,云层也变得越来越稀薄,直至一缕银光洒下,藏在云层后的明月终于破开了云雾,重新高悬于天际之上。 船夫见风停了,伸手扶了扶被风吹歪的斗笠,小声嘀咕道:“老天爷的脸,孩儿的面,真是说变就变呐……” 淼一脸平静的收回视线,随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她的手中似有一抹月色闪过,却随着她的动作很快消失在垂下的袖中。 月色之下,幻梦之中,高悬天际的明月朦胧如旧,却已不复往昔的清冷,变得空灵缥缈,似梦,似幻,又蕴含着一种让人一眼便沦陷其中的妖异,危险而致命。 而这一切,此刻生活在这片海域上的生灵,还没有一人发现。 位于海上的山城笼罩在一层薄雾中,看似离得很远,但小船顺风而下,很快便来到了东部的山脚下。 船夫因畏惧偌大山城透出来的阴森之感,怎么也不肯再往前走,淼对此没有强求,冯夷也不甚在意,给了船夫预先说好的酬劳后,便让船夫在山城外的一处海岸边等候。 日轮山城早期本是东瀛用来与大唐进行贸易中转的岛城,后来为国内主战分子控制,将其改建成一座密不透风的军事堡垒,并意图以此为据点,深入蚕食中原武林。 可惜因缘际会之下,多方势力曾在此处汇聚,争斗之中山城曾两次被毁,这座昔日也曾热闹辉煌过的海上山城,在失去了所能利用的价值后,最终为东瀛国内所放弃,只余一地断壁残垣,满目荒凉。 淼进入日轮山城的时候并没有费太大力气,她和冯夷顺着东部码头一路往前,很快穿过了山城的外大门,除了偶尔会遇到些零散的破旧机关外,一路走来几乎没有遇到一点阻力,这日轮山城果真如传闻一般,已经荒废很多年了。 冯夷走在淼的前方开路,他右手聚气成刃,一路将面前挡住去路的障碍尽数除去,待路过一处布满杂草的房舍时,他突然停了下来,出声示意道:“看那里。” 淼顺着他的指示抬眼望去,等看清草丛后的一团黑色灰烬后,若有所思道:“曾有人在此处生火,火种未尽,那人可能正在附近……” 冯夷道:“你想找的人,应该近在眼前了。” 两人对视一眼,扒开屋后一片有半人高的杂草,果然在地上发现了一排浅浅的脚印,顺着隐蔽的小路一直通往屋后的悬崖下。 冯夷似乎有所疑虑,淼却毫不犹豫的举步向前,顺着蜿蜒的小路一直往下,冯夷显得有些无奈,叹息一声只得跟了上去。 小路很长,亦很窄,一直绵延着往悬崖下方而去,路边的围栏多数已经被破坏,若有一个不慎,很可能会葬身崖底。 淼走得很小心,跟在她身后的冯夷亦是谨慎的观察着周围,此时四周十分安静,连风声都很小,平静的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一阵腥味伴着海风拂面而来,淼有些难受的皱了皱眉,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却不料越往前走,空气中的腥味便越浓,一阵恶心感袭来,她终于忍受不住,捂着嘴在路边干呕起来,直到一阵海风吹过将空气中的味道稍稍挥散,胸腔里那股恶心感才减轻了许多。 淼缓缓的呼出一口气,刚想问冯夷关于刚才那阵恶臭的事,一抬头却发现对方正神色古怪的盯着她看。 确切的说,是盯着她的肚子看。 冯夷的目光过于直白,看得淼有些不满。虽然不太明白对方眼神所代表的含义,但她直觉那不是什么好事,且对方目光如此露骨,眼神又是说不出的古怪,作为被注视的人,她心里着实别扭。 偏偏这时,冯夷突然低声叹气的来了一句:“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乱来……” “什么乱来?”淼一脸不解。 “你——” 冯夷看她一脸无知的样子,更无奈了,“先前我察觉到你的功力在退步,似乎身体有恙,却没想到会是这种原因……” 淼心中一惊,抬头去看冯夷,却发现他的眼中是满满的惋惜和不忍,其中还夹杂着一种难言的复杂情绪。 她心里有些打鼓,努力绷住声音问道:“关于我……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冯夷见她仿佛真的对自己的状况一无所知,面上透出些不忍,因不想把话说的太直白令这女孩难堪,便含糊的暗示道:“你的身体正处于特殊时期,若不好好调养,难免会变得虚弱,再加上你身体里的那个东西——” 不待他说完,淼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只见她一脸震惊的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东西?” 冯夷的话从来半真半假没个正形,淼一向不怎么在意,但这次她是真的惊讶了,因为有关她身体的这个情况,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过,这人到底是怎么知道……她身上有别的“东西”存在的? 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淼一向是最清楚的那个人,可是在这件事上,连她也无法判断自己身体突然出现的衰弱情况是怎么回事,即便到了如今,也只是隐隐有了不成形的猜测。 ——自她的意识在大唐苏醒后,这些年她一直在做着一个奇怪的梦。 那个梦里存在着一个人,一个与她的过去很相似的人,她们有着相同的模样,相同的身份,甚至是相同的能力和灵魂。 可是,她们的身上偏偏又有着许多的不同,她们生活的年代不同,拥有的名字不同,所走的道路也完全不一样。 而她们仅有的相同点,大概就是对于阴阳术的记忆。 若说梦里那人是她的前世,可她对前世的记忆明明不过到八岁而止,其后的许多年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是她前世的记忆有所缺失,还是梦里的那个人其实根本就不是她……这全部的一切都如同一个谜,她猜不到,也看不破。 渐渐地,对于自己身上这种现象的迷茫,也成了她心里一个无法与人言说的心结,她对此讳莫如深,不愿跟身边的人提起,自己却又无法找到答案,便只能粉饰太平,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可是心结已生,即便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也无法真的不在意。 修炼阴阳术者,最忌心神紊乱,一旦走上了歧路,很可能会走火入魔,轻则功力散去,重则身死道消。 父亲曾提醒过她,阴阳术有千般莫测,万般变化,修行之时一定要谨慎而为,切不可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偏偏她此生学习阴阳术的过程太过顺风顺水,既没有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没有经历过什么苦难和考验,俗世的生活更是让她很快遗忘了父亲昔日的教诲,以为努力修炼至阴阳术的最高阶段便可以高枕无忧。 却不料,她很快尝到了自己大意之下产生的苦果——修为停滞并开始呈现衰败之象,这一现象自她数月前离开恶人谷时开始显现,后来越是靠近中原一带,她的功力消退速度便越快。 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心神杂乱又受了内伤的原因,功力才会有所消减,可是近些日子,她常常感觉到气力不足,身体时常会觉得疲惫。 这种现象,已经不是功力消退这么简单了,简直像是有一个不知名的“东西”潜伏在她体内,正一点一点的蚕食着她的生命。可是她检查过自己的身体,不是中毒,也不是中了诅咒,明明没有任何问题,却一直在逐渐的衰败下去。 若是父亲还在,他见多识广,兴许会对她的情况有所决断,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对此根本毫无头绪,也想不到解决的办法。 无奈之下,她只得答应姜槐序前往秦陵一探,一来想着也许可以在秦陵中找到解决身体问题的方法,二来也是她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若是前往秦陵,说不定可以找到那些来自千年前的奇怪梦境的答案。 可是秦陵一行,毕竟牵扯太多,她并无把握全身而退,才会选择在前往秦陵之前,特意来到日轮山城寻人。 有些事情若是不弄清楚,她就算是死,恐怕也不会安心…… 连日来,淼面上虽然一直平静无事,但精神其实已经紧绷到了极点,不然此刻面对冯夷的话,她定能察觉出对方有所误会。可惜她现在情绪敏感,冯夷含糊其辞的话又恰恰戳中了她心底的隐忧,如此一来更是无心关注太多。 而冯夷,他若是有机会为淼把一把脉,自然会知道是他自己想多了,偏偏阴阳家弟子之间最是忌讳与人有身体接触,阴阳术又多多少少能掩盖身体上的异样,他见淼不曾反驳,心里自然深信不疑——以这对小鸳鸯的年纪放到大唐平均水平,孩子都得是二胎往上了,这两人却一点苗头也没有,这么一看“小疯子”也太不讲究了…… 彻底误会了的冯夷心里对莫雨好一阵诟病,面上却未曾表现出来。他见淼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一股名为“娘家长辈”的奇怪心理又冒了出来,安慰她道:“莫要心焦,保重身体为上,我观莫公子不像不负责任之人,只要他心中仍有昔人旧影,即便是忘了又有什么好怕的。” 淼没听出他言下之意,只是低声道:“我倒是庆幸他现在不记得我了,不然以我如今的状况,他知道了也不过是徒增困扰……” 提到莫雨,她想到了自己非来日轮山城不可的理由,正要招呼冯夷继续往前,却不料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比方才还要浓重的腥味。 淼被这味道弄得头昏脑胀,直到碎石翻滚的声音来到近前,她才发现前方不远处的地面竟是裂开了一条几米宽的巨大缝隙,缝隙底部似有活物在挣扎滚动。 一声巨响传来,缝隙突然又裂开了数尺,两人飞速撤离了原地,周遭的地面顷刻间全然被毁,一根粗粗的触手爬出裂缝,有什么东西正试图从地底爬上来。 周围飞涌的碎石越来越来,爬上地面的触手物也越来越多,地面经过一阵剧烈的晃动后,一个庞然大物终于露出了隐约的轮廓。 淼和冯夷站在高处看得清楚,那是一团巨大的影子,却不是之前想象过的触手怪物,而是数条身形庞大的巨蛇,每一条都足有十几米高。 与普通蛇类不同的是,出现在悬崖边的这几条巨蛇,仔细一看竟是一整只身子长在一起的怪物,这怪物除了身子连在一起外,其他部分倒都是分开的,一共有八个脑袋和八条尾巴,而那八颗巨大的脑袋上,又各有一对闪着红光的竖瞳。 这怪物许是刚从地底爬上岸,还没有适应周围的环境,此刻只是把自己缠在一起,睁着猩红的眼睛打量着四周。 不过没过多久,它逐渐适应了岸上的环境,有几颗脑袋在无聊之下,甚至已经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两人。 它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八颗脑袋也都看向了不远处的两人,其中一个脑袋有些躁动的吐着信子,似乎想要冲过去,却无奈于身体并非自己控制,无法脱离身体单独行动。 别的蛇头见这颗蛇头躁动的模样,似乎有些不满,几颗离得近的蛇头已经伸了过来狠狠砸在了这颗躁动的蛇头上,其他剩下的蛇头也有样学样,开始砸起自己临近的脑袋。 淼面上透出几分纳罕,“这些蛇……在打架?内讧吗?” 冯夷顾不得理会身边姑娘的疑问,他打量着眼前的怪物,神色凝重,“这莫不是传说中的八岐大蛇,为何会在此处现身……” 淼奇道:“八岐大蛇,那不就是倭国传说中的怪物,原来长这个样子……”她话还没说完,一阵恶臭突然袭来,她只得闭上嘴,努力将胸腔里的恶心感压下去,面上颇有些痛苦。 冯夷终于注意到了淼的不对劲,问道:“你怎么了?” 淼道:“你没有闻到空气中那股腥臭味吗?” “腥臭味?” 冯夷愣了一下,仔细嗅了嗅,空气中除了海水的咸腥味以外,并没有其他的怪味,但他还来不及问一声淼是不是闻错了,便见不远处有些躁动的八岐大蛇突然动了起来,整个庞大的身躯拔地而起,带起一阵飞沙走石,正吐着信子朝着这边猛冲过来。 几乎是在八岐大蛇有所动作的一瞬间,淼结印召出一片枝蔓拽住了大蛇的尾巴,与此同时,地上被大蛇压住的一片枯草开始冒出点点绿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迅速爬满了大蛇的躯干,将其牢牢地锁在了原地。 本来因着靠近海岸,空气潮湿,在此施展木系术法,水木相生可谓事半功倍,但淼没想到的是,随着八岐大蛇的靠近,空气中那股令她难受不已的腥臭味竟也越来越浓,仔细一辨认,这气味竟是从大蛇身上传来的。 受此影响,她施术的手不自觉一松,枯木逢春之术就此被打断,八岐大蛇失去了束缚,变得比之前更加狂暴,扫起周身的石块便要撕咬过来。 冯夷长袖一甩在半空张开一道屏障,减缓了大蛇的汹汹来势,握于右手的折扇一个翻转,竟在一片水汽之中化出一柄嵌着水玉的长剑,寒光闪动之际,剑身已然出鞘。 一阵血肉撕裂声响起,几颗断掉的巨大蛇头在空中洒下一串鲜血,顺着一道抛物线落向了一旁的枯草丛,在地上挣扎的滚了几圈后慢慢消停下来,再看已是失去了生机。 八岐大蛇被砍了几颗脑袋,受此重创之下狂暴的更加厉害,但还不待它有所动作,它被砍掉的脑袋断口处突然冒起一阵蓝光。 在这蓝光的催化下,大蛇的伤口开始加深,鲜血止不住的往外流,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大蛇伤口处流出的血液已染红了地面,最后终于撑不住摔在地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见大蛇已经没了挣扎的力气,冯夷以指运气弹开了剑身上的血珠,停止了咒术,归剑入鞘。 淼愣愣的盯着冯夷手中之剑,有些不确定的问道:“这是避水剑?” 冯夷持剑的手一顿,摇头道:“此剑名为‘指水’,本为阴阳家上任左长老的藏品。当年我受长老颇多指点,出师之际,他便以此剑相赠。” 淼的目光扫过剑身,细看之下才发现这柄剑真的与自己知道的有些不同,不仅剑身变得窄了些,剑柄之中更是多了一块光华流转的水玉,美虽美矣,却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 淼有些不甘心的道:“真的不是避水剑?” 冯夷见她面上似悲似喜,不由愣了一下,沉吟片刻,方道:“‘指水’虽非‘避水’,但若要追根究底的话,这两把剑倒是颇有渊源。” 冯夷对指水剑的过往本来并不太关心,也没有兴趣与旁人说三道四,可是现下淼似乎对此很是在意,他心中虽不解,却也不介意与她道明其中缘由。 “不瞒你说,‘避水’其实正是‘指水’的前身。” 冯夷一边将长剑横于身前让淼看个明白,一边解释道:“避水剑相传为上古神器,本为大禹治水所用,后来一直流传到先秦之时,为当时阴阳家的一位先贤所有,后来这位先贤身死,避水剑也在意外中断裂。直至后来大汉一统天下,避水剑的剑身为‘谋圣’张良寻获,张良找来当时最有名的铸剑师,花费了大力气将避水剑的碎片重铸,‘指水’由此而生。” 淼咬了咬下唇,声音显得有些干涩,“你知不知道,持有避水剑的那位阴阳家先人,是怎么死的?” 冯夷摇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年代太过久远,那个时候的许多文献现在都已经找不到了,就连‘指水’的来历,都是当初左长老无意中提起,我才知道的。”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我听长老提过,‘指水’本是张良传给幼子张辟疆之物,后来张辟疆失踪,‘指水’也曾一度下落不明,直至汉朝光武皇帝在位期间,才重现于天师张道陵之手,后来也一直在天师道门下相传。唐永徽年间,阴阳家上任左长老之父与那一代的张天师本为忘年之交,在左长老出生之时,张天师更是以‘指水’相赠,所以此前本藏于龙虎山天师府中的‘指水’,便就此转移到了骊山阴阳宫中。” 冯夷所言之事,本为阴阳家不外传的秘闻,世人知道的更是少之又少,可是淼此刻听罢,脸上却并没有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反而带着些失望。 她张了张口,正要问些什么,却在一阵突兀的碎石声响起时,神色一凛,目光径直看向了前方的悬崖边。 一阵破空声响起,一个人影飞速的攀着岩壁爬了上来。 来人一身东瀛武士的打扮,身形修长挺拔,整个右肩都裹在精致的玄甲中,面容俊美却带有一股冷傲之色,明明年纪并不显老,却是发白如雪,人如一柄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之下是带着摄人冷意的狠厉。 武士单手撑地,还未来得及站起便敏锐的察觉到周围有人。他的手扶上腰后的黄泉刀,从容不迫的站起身,第一眼却正好注意到一旁倒在血泊中的八岐大蛇。 武士忍不住走上前去停在大蛇的身旁略看了两眼,他的目光扫过大蛇脑袋的断口,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这是……阴阳术!” 他皱紧了眉头,手一直没有离开过身后的腰刀,抬眼一看对面的两人,发现是身着中原服饰的一男一女,模样看上去都十分年轻。 他只大略扫了一眼那个容貌昳丽却身形单薄的年轻姑娘,注意力便全都集中在了一旁的白衣男子身上,等看清那男子手中所持之剑后,年轻武士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以一种复杂的目光打量冯夷片刻,朗声道:“阁下可是阴阳家的冯夷先生?” 冯夷一挑眉,心里对这武士的身份已是有了猜测,他不动声色的看了淼一眼,见她神色如常,这才出声应道:“正是冯某,不知阁下是?” 武士闻言,脸上浮现一个冷笑,答道:“吾乃八重妙法村正,自东瀛而来,却不知冯先生是否还记得在下。” 冯夷客气的笑道:“‘白发夜叉’之名早已传进中原,冯夷虽不才,但对阁下的大名却还是有所耳闻的。” 八重妙法村正眼中闪过一丝隐怒,压抑着声音道:“多年前吾与先生的一战之约,先生为何没有应约而来,可是觉得在下不配与先生动手?” 冯夷面不改色的道:“阁下想是有所误会,昔日在下并未应下阁下的挑战,何来失约之说。中原一向以和为贵,冯某不喜争斗,早早便派人送去书信解释,虽不知何故让阁下认为冯某已经应战,但可见其中定然产生了什么误会,昔日有所失礼之处,还望阁下见谅。” 冯夷此人,面对外人时最擅长的就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当年八重妙法村正的名帖送到他手中之时,他分明因心情不好直接扔在了火盆里,对约战之事更是半点不放在心上,可现在碰到了当事人,当年的事在他嘴里倒成了一场误会,客套话更是不吝啬的往外冒,至于心里是怎么想的,恐怕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果然,八重妙法村正听了他的解释,脸色稍微好了些,想起当年无疾而终的挑战,他内心的战意又冒了出来,完全把此行来日轮山城的目的给抛到了一边,约战道:“虽然中原人信奉君子之道,不会轻易与人动手,可武士之间的战斗,在吾看来并不妨碍什么。机会难得,可否请先生赐教一二,也让在下见识一番,你们中原人的阴阳术!” 冯夷见八重妙法村正战意浓烈的样子,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他虽不惧这场决斗,也不在意输赢,可多年来的性子使然,他懒得与人动手,打架的活计更是能躲则躲,这一点曾令与他相熟的李倓十分看不上眼,可他一直我行我素,没见有一点改变。 冯夷悄声对着身侧的淼问道:“阿淼,这位就是八重妙法村正,你找他不是还有事?现下时机正好,我不欲与他动手,你赶紧拉开话题,把他的注意力引开。” 岂料,淼没有直接答应下来,反而故意出声道:“对方战意正盛,先生何不答应与他比试,切记不要手下留情,正好削减他的战力,想来等下擒获他也容易一些。” 八重妙法村正的耳力一向不错,淼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是以她的话已经一字不落的进了八重妙法村正的耳中,引得他皱起了眉头。 听见有人毫不避讳的说要擒获他,八重妙法村正自然不能当做没听见,他的注意力移向了一直被他忽视的姑娘身上,仔细打量了几眼,确定自己从未见过她后,这才开口道:“敢问这位姑娘,吾与你可有仇怨?” “无仇无怨。” 淼毫不犹豫的回答,令八重妙法村正心里疑惑更盛,但她接下来的话,却犹如一记响雷,蓦地在他耳边炸开。 “你可还记得,当年蜀中天府钱庄的大小姐——胡琳?” 八重妙法村正听见“胡琳”这个名字时,整个人已是僵在了原地,他右手死死地握住腰后的黄泉刀柄,左手成拳捏的咯咯作响,目光却一直死死地盯着对面的淼,仿佛想从她的脸上找到昔日之人的一丝音容,以此来证明两人是否有所联系。 可令他失望的是,眼前的姑娘容貌虽美,但与他记忆中那个巧笑嫣然的人,却是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 他松了松握着刀柄的手,声音里满是掩饰不住的阴沉,“你为何会问起胡琳,你与她有什么关系?” 淼道:“她是我一位朋友的母亲,我的朋友这些年来一直在寻找母亲身死的真相,而你与胡琳当年似是旧识……” 她说的隐晦,八重妙法村正却瞬间想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冷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那个跟在莫家小子身边的姑娘。你既然出身阴阳家,对他身上的事想必已有察觉,这次来找我也不单单是为了胡琳之死的真相吧,怎么……你想为莫家小子报仇?” 八重妙法村正虽然性子冷傲,但毕竟经历了太多人事沉浮,他平时行事本来极有分寸,人前也不会过于莽撞的暴露自己,偏偏今天他变得有些反常,竟是格外沉不住气,直接与人撕破了脸。这番话说出口后,他自己亦是一怔,多少有些惊讶于自己情绪的失控。 对于八重妙法村正脱口而出的一番话,淼似是没什么怀疑,又或者,这本来就是她想看到的。 她问道:“莫雨身上的咒印,是不是你下的手?” 八重妙法村正冷哼一声,不置可否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能如何?” 淼没有理会他的挑衅,继续问道:“小雨的母亲,还有莫家其他人的死,是不是也与你有关?” 她接连而来的质问犹如打开了一个开关,让八重妙法村正露出了最为狂暴的一面,他的眼神暴虐如杀神临世,让冯夷下意识握紧了手中长剑。 但出人意料的是,八重妙法村正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微微收敛了周身的暴虐之气,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很快,他渐渐地止住了笑,声音冷酷的问道:“这些事是莫家小子告诉你的?也是他跟你说,是我杀了他母亲?” 淼摇头道:“他知道的不多,这次来找你是我自己的意思,我想找到那个在他身上施下阴阳术的人。” 八重妙法村正嗤笑道:“找到又如何?” 淼没有回答,只是冷冷的盯着他,看似平静的眼神不知为何让人心底发寒。 “你待他倒是很好。” 八重妙法村正突然叹了口气,道:“你走吧,我不计较你先前的无礼,只是奉劝你一句,不要与莫家小子靠的太近,他不是个可以托付终身之人,若是执意不改,你的下场恐怕不见得会比胡琳好多少。” 淼眉头微皱:“何意?” 八重妙法村正冷笑道:“莫家小子难不成是得了失忆症,当年自己动手灭了莫家满门,现在还使人跑来问吾当年的真相,难道他没告诉你,他的母亲胡琳正是死在他自己的手上!可惜了他母亲对他不离不弃的照顾与陪伴,没想到最后换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淼心中一惊,问道:“你此话当真?” 回应她的,是八重妙法村正的一声冷哼,他的眼中暴虐与仇恨交织,却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淼的心凉透了一半,心里有些不安。 她一直知道莫雨有一个心结,正是当初他被正道武林污蔑是灭莫家满门的凶手一事,是以多年来他一直在寻找灭门惨案的真相,试图找出杀害家人的凶手。 她无法想象,若是一直致力于找到真凶的莫雨知道凶手正是自己,他会有怎样的反应…… 淼心神微乱,迎上八重妙法村正打量她的冷酷眼神,心下有些不满,“当年他不过是个孩子,你何以下此狠手,让他痛苦这么多年!” 八重妙法村正闭了闭眼,许是往事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如今再次提起倒也还算平静,只是他脸上一直带着嘲讽的笑意,似乎是在嘲笑他话里的人,又似乎是在嘲笑他自己,“当年吾与他的母亲有仇,又与他的父亲莫天蓝看不过眼,你说吾该不该报复在他们视若生命的独子身上?” 当年的八重妙法村正风度翩翩,身为天皇近前左大臣之子,年轻之时也曾代表家族来到大唐游历,却在因缘际会之下对那个自小长于天府之国的蕙质女子一见倾心,也许真的是天赐良缘,在他鼓起勇气结识了那个令他爱慕的女子后,那女子对他也透露出了些好感,并未因他异国人的身份而有所排斥。 那女子名叫胡琳,乃是天府钱庄胡家的女儿,他们二人相遇在长安的街头,定情在蜀地上元节的璀璨灯火下,他曾信誓坦坦的对她许诺,今生非卿不娶,定不相负。 可惜的是,他们的感情持续到了第二年,却因八重妙法村正的执念而出现了问题。 胡琳不满八重妙法村正动用心机城府去争权夺势,一直在劝他回头,可八重妙法村正对此只是一笑置之,开始还会试图取得心爱之人的谅解,但后来见她不为所动,他干脆便不再劝了,只是行事之时越发小心。 他相信总有一天,胡琳会谅解他,在此之前,他尽量不与胡琳发生冲突。可惜,在又一次胡琳劝他回头他没有理会之后,胡琳负气离开了他,他却没有当真。那时东瀛国内各方势力互有争斗,他被父亲大人勒令回国,因走的匆忙便没有来得及与胡琳道别,他心中暗自决定,等他再次回到大唐便向胡琳求亲。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等他料理完东瀛的事再次回到大唐,昔日心爱之人已嫁作他人妇,他于胡琳新婚之日上门质问,但她只是闭门不见,说他们缘分已尽,让他好自为之,而他心神大乱之下,只留下报复的话便匆匆离去。 八重妙法村正为情所伤,对胡琳一事始终无法释怀,从此一心苦练刀法和阴阳术,脾气变得愈加冷傲,又因情伤所致头发日渐变白,渐渐地被人称作“白发夜叉”。 事实上,八重妙法村正对淼撒了谎,因为当年的咒印并非是下在莫雨身上的,真正被下咒的人其实是胡琳,但当时的胡琳因为身怀六甲,所以咒印并未直接作用在她的身上,而是遗留到了她腹中胎儿的体内,那个孩子后来平安出生,正是胡琳的小儿子莫雨。 莫雨长大后,作为恶人谷“十恶”之一在江湖上闯出了一番名头,八重妙法村正自然知道他,也知道这个少年心性无常一旦发作便大开杀戒的事,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少年会跟当年下在胡琳身上的咒印扯上关系,也是直到今日淼找上门来,八重妙法村正这才意识到当年下在胡琳身上的咒印为何会失效。 八重妙法村正面上仍是冷漠桀骜的样子,心里却在进行着一番盘算,而就在这时,他对面的女孩冷不丁的开口了,再次问道:“咒印真的是你下的?” “是我又如何,何必多言。”八重妙法村正一脸不耐,抚着黄泉腰刀的手却越来越紧。 淼丝毫没在意他的戒备,不咸不淡的道:“他身上的咒印早已发生变化,绝非施术者能随意控制,若真是你,我便先行取你性命,看看是否对解咒有利。” “你不妨试试。” 八重妙法村正根本没把眼前这个女孩放在眼里,他的注意力大部分都在冯夷身上,防备冯夷突然发难。 可惜,这一次自始至终都没有冯夷出手的机会。 八重妙法村正让淼试试,她便真的从善如流的“试试”了。 她甚至没给八重妙法村正反应的机会,在对方话音落下的一刹那,周围的夜空突然昏暗下来,只余一轮淡月仍悬挂于天上,散发着幽蓝色的光晕,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八重妙法村正察觉到不妙的时候已经晚了,被他踩在脚下的枯草在一片绿意的围绕下开始疯狂地生长,飞速的缠上了他的身躯,他试图挣脱,却发现身上的气力在快速流失,藤蔓越缠越紧,他的四肢也越来越无力。 八重妙法村正心中惊怒,聚力于右手,一掌击散了缠住半个身体的藤蔓,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也足够他拔出身后的腰刀,可惜在他的手去摸腰后的双刀时,手掌竟然穿过了刀柄,明明双刀都好好的系于腰后,却偏偏像幻象一般,看得见,摸不着。 八重妙法村正到底是身经百战的武士,察觉到兵器被动了手脚,立刻不再纠结,翻身躲开了再度席卷而来的藤蔓,却还来不及退开,脚步突然变得沉重,余光一扫,愕然发现自己的双腿竟然在慢慢变得透明。 “你做了什么?!”八重妙法村正的身体越来越沉,腿部的透明化正在逐渐向上蔓延。他自己也通晓阴阳术,判断出自己该是中了幻术一类的法术。 “是幻术。”淼提醒道:“你抬头看。” 八重妙法村正下意识抬头望去,却只看到一轮幽蓝色的月亮,周围的夜空变得一片漆黑,星星都像一瞬间消失了般。他凝神打量周围,敏锐的发现四周的景色隐隐呈现出一种朦胧之意,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收回目光,神色变得有些难看,“我竟不知,你是何时布下了这般强大的幻阵……”他的目光从淼的身上移到了冯夷的身上,有些拿不准是冯夷出手帮了这女孩,还是这女孩仅凭一人之力便能布下这样规模的幻境……若是后者,这女孩什么来头? 这次日轮山城之行,本是八重妙法村正炼制“天丛云”之时出了问题,不慎之下让八岐大蛇逃脱了封印,这才一路追踪到此。本以为这座海城荒废已久,只要找到八岐大蛇的下落,他定可以将其重新封印,却不料大意失荆州,竟是轻敌了。 淼看着强弩之末的八重妙法村正,缓步上前,抬手一指点上了八重妙法村正的眉心。 八重妙法村正的面容一阵扭曲,眸光渐渐涣散,这时他的耳边传来一声低语,缥缈的如同从千里之外传来的回音,却能让他卸下心防,将心底全部的秘密倾吐。 “莫雨身上的咒印,是怎么回事?” 她的指尖泛着隐隐的白光,正轻点在八重妙法村正的额上。冷傲的武士此时已经不复刚才的神气,他眸光涣散,神志不清,对于淼提出的问题,面上虽闪过一抹挣扎,但还是顺从的回答了。 “咒印是下给他母亲的,但胡琳无恙,他该是在母体中受到了波及……” “为何要对胡琳下手?” “我……恨她……还有……莫家…汉王宝藏。” “除了你,还有谁参与了此事?” “我……还有……源——呃——啊啊啊!” 八重妙法村正话未说完,整个人突然失控,他的手背慢慢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符号,在这符号的催动下,他的神智越发紊乱,体内的咒印力量开始与淼施下的术相互抵消,最后在一阵巨大的疼痛中,高大的武士彻底失去了意识,身体重重的跌倒在地。 冯夷一惊,抢先上前查看,面色逐渐变得有些不对,“他身体里有个‘术’,可以避免宿主在被人控制的情况下泄密,也能一定程度上抵御阴阳术的攻击,外人无法强行解除。” 他轻叹一声,面上有些唏嘘,“看这咒印的分布,不像为人掣肘,这东瀛人怕是早有准备,宁死也不会泄露内心隐秘之事。” 淼的“术”被强行打断,气息有些不稳,她一边调整着内息,一边回想刚才八重妙法村正的话,呢喃道:“刚才他吐出了一个‘源’字……” “必是东瀛源氏!” 冯夷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迎上身边姑娘询问的眼神,解释道:“倭国信奉阴阳道者为阴阳师,他们擅长阴阳术,亦通五行之变,源氏是当地有名的阴阳师世家,也曾出过很多厉害人物,八重妙法村正口中的那人,即便不是源氏本家的人,也一定与源氏有关。” “源氏——” 淼喉头一甜,口中突然溢出一口鲜血,把冯夷吓了一跳。 她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迹,强忍着胸腔处传来的阵阵疼痛,低声道:“我没事……这人修为不差,为了控制住他的心神,着实费了不少力气。” 冯夷见她这番模样,难得迟疑了一下,道:“源氏在倭国根基很深,八重妙法村正与源氏有何牵扯还未弄清楚,以你现在的情况,还是不要硬碰硬。” 淼的性子里其实有执拗的一面,一旦决定了的事,一般人很难劝她回头。这次日轮山城一行未能达到预期,冯夷以为她会继续追查下去,东瀛源氏颇有势力,别人可能还会顾及一二,但以这姑娘的性子,她怕是不会在意这些。 冯夷毫不怀疑,不管她查出害莫雨至此的人有多大来头,不管是源家家主,还是倭国君主……不,哪怕是大唐的皇帝,她若要报仇,动手的时候恐怕都不会有丝毫犹豫。 但出乎冯夷预料的,淼这次显得“理智”许多,她知道了源氏的事,却仿佛并不怎么在意,只一记咒印再次打入了八重妙法村正的脑中,确保这次的交锋不会留下后患。 冯夷认得淼施下的咒,不是死咒,便知道她没有下杀手的打算。 “我们回去。” 她突然开口,让冯夷有些意外,他下意识重复道:“回去?” “回中原,我想去长安。” 淼经过短暂的调息,气息已经平稳了许多,只是面上依旧有些虚弱,“源氏的事,急不来。不管下咒的人是谁,小雨身上带着毒,咒印已经发生了变异,纵是施术者亲至一时间也拿他没办法。” “你还是要去秦陵?”冯夷面色变得严肃,眼中满是不认同。 “我非去不可。”淼的语气坚定。 冯夷微微叹了口气,却不打算再劝。 幻境逐渐消散,没有了法术的阻挡,豆大的雨珠终于从高空落下,地面很快被打湿。 淼伸着手接下不断滴落的雨水,感受着手心冰凉的触感,面上隐隐浮现出一抹茫然与不舍。 茫然于自己看不清的前路,担忧着莫雨与东瀛源氏的纠葛,不舍在这红尘人间度过的日日夜夜…… 这场无妄之灾,若是注定无力回转,现在一切的不舍,最后都会变成不得不舍。 海风吹过,雨势渐大,打的人脸上生疼。 她在雨中慢慢闭上了眼睛,逐渐握紧了掌心,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迷茫之色已经尽皆不见。 第79章 云屏水榭骊山谋 历史上诸子百家活跃的时期,是古往今来思想最为开放的时代之一。 即便后来汉武帝罢黜百家的诏令使“儒家天下”取代了“百家争鸣”,诸子百家名存实亡,但其留下的思想文化却仍是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各派之名也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阴阳家亦属诸子百家之一,最为辉煌鼎盛之时更曾力压儒、墨、道三家一头,而当时与阴阳家学说同样闻名的,则是阴阳家脱离道家后自成一派的阴阳术。 阴阳术变化万千,高深莫测,一直是阴阳家的代表性武学,在诸子百家中更是独树一帜。也正因有阴阳术的存在,阴阳家变得越发神秘莫测,没有人知道阴阳家内部到底存在多少高手,也没有人知道阴阳家神秘的首领到底是何面目。 而对于阴阳家的弟子来说,他们之中只有诸位长老和少数高阶弟子才有资格见到掌门,至于其他大多数普通弟子,阴阳家掌门对于他们而言,就是那座遥不可及、也许终生都无法踏入一步的太一殿。 先秦之前,阴阳家的最高首领称东皇太一,居于骊山宫太一殿。汉朝以后,阴阳家名存实亡,其流传下来的一支嫡系于骊山避世隐居,数百年不曾过问俗世之事。 直至晋朝建兴年间,天下大乱,塞外诸多游牧民族趁虚而入,给中原大地带来了长达数十年的动荡和战火。 时值阴阳家掌门辟方在位,深感天下百姓之苦,不顾座下诸长老的劝阻,摒弃东皇太一之名,以阴阳宫掌教的身份入世,带领门下弟子与天下有识之士共御外敌,救万千生灵于水火之中。 也正因辟方此举,让本已出世数百年的阴阳家,又重新以另一种姿态回到了世人的眼中。 虽然时过境迁,阴阳家不再是从前的阴阳家,但本身神秘的色彩一直没有淡化过,与数百年前一样,后世之人只闻阴阳家之名,却不知道阴阳家具体情状如何,更不知道阴阳家到底存在多少秘密。 此刻,骊山深处的密林曲径通幽,通往太一殿的路上不见半个人影。 太一殿乃是阴阳家掌门居所,一向不允许闲杂人员随意靠近,自姜槐序出任掌门以来,这条规矩更是被贯彻到底,在她的命令之下,门内的诸位长老都不得随意接近太一殿势力范围内。 对此,众人有过迟疑,但只以为掌门喜静,故而未曾有人提出异议,后来日子一长,太一殿慢慢从阴阳家驻地的建筑群中被划分出来,自成一派天地,除掌门和其亲信之外,旁人根本无法靠近。 姜槐序快步穿过密林,没有理会殿门前向她行礼的守卫,径直进入了庄严的太一殿中。 她举步通过一条星光点缀的长廊,来到殿内的最深处,两扇流光溢彩的玉石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门后,正站着一个等候她良久的人。 看清了门后之人,姜槐序面无表情的脸上显出一抹诧异。 她走入殿中,停在了那人几步开外的地方,淡声道:“阴阳家驻地机关重重,太一殿内更是布满了幻术,你能在不惊动护卫的情况下潜入这里,也是难得。” “秦陵的事,是你告诉她的?” 来人慢慢地转过身,露出一张冷毅的脸,却是一身漆黑的唐无绝。他的表情算不上好,看向姜槐序的眼中隐含着暴虐的气息,没有与她废话,开门见山道:“我一早便与你言明,秦陵一事有我,你想要的东西,我会为你取来,你万不该找上她!” “你这是……心疼妹妹?”姜槐序似乎笑了一下,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唐无绝不欲与她废话,冷声质问道:“你明知道她如今的状况,却还是费尽心思诱她去秦陵,姜掌门此番动作,莫不是想毁约?” “公子多虑了,你我之间早有约定,我岂是出尔反尔之人。”姜槐序话锋一转,声音里透出几分强势,“秦陵之事,是我与令妹之间的约定,她已经有了决断,公子未免管的太宽。” “难道不是你骗她在先?”唐无绝今日看上去似乎格外暴躁,他步步逼近姜槐序,沉声道:“秦陵之中危险重重,有太多势力牵扯其中,我绝不会让渺渺进去冒险,你若一意孤行拉她下水,休怪我翻脸无情。” “你以为,我会怕?”姜槐序终于不再维持表面的客气,她冷哼一声,并不将唐无绝的威胁放在心上。 唐无绝面无表情道:“你可以不怕我,但不知道那位一直在寻你的红衣教教主,姜掌门心里是否有所忌惮?” 姜槐序脸色骤沉,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唐无绝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她,一股紧张的气氛在两人之间逐渐蔓延开来,谁也不曾退让一步。 良久,姜槐序突然轻叹一声,道:“你这孩子,还是与幼时一模一样,从前在红衣教中就是如此,一颗心偏到底,眼里只看得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没想到后来去了唐门,一晃眼几十年了,你还是老样子。” 她似是有些感慨,面上隐隐闪过一抹莫名的挣扎,最终还是摇头道:“你以为没有我的鼓动,她便不会去秦陵吗?你恐怕还不了解,你这个妹妹看似温顺,其实性子最是执拗,她若是认定了一件事,绝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秦陵中有她的大机缘,去或不去,旁人无权置喙。” “这却不劳烦你费心,只要你不再纠缠于她,渺渺那里,我自然会想办法阻止她。”唐无绝不为所动,与姜槐序陷入了僵持。 姜槐序正要再劝,突然眉头一皱,目光突然落向了一根柱子后面,喝道:“什么人!” 她身影变幻,瞬息出现在几步开外,并一掌扫向出现异动之处,只听角落机关碎裂的声音响起,一个黑影自柱后显身,却随即隐去了身形,踪迹消失在石门之外。 “这是……” 唐无绝眉心一皱,快速奔至黑影消失的地方,打量着一地支离破碎的机关碎片,喃喃道:“飞星机关……难道是她?” 他心思一转就要追过去,却为姜槐序挡住了去路。 姜槐序道:“刚才的人似是唐门中人,又能在你眼皮底下跟着潜入太一殿,莫不是你在唐门的那位姐姐?” 唐无绝脸色难看的道:“不管来人是谁,我会处理好,不劳姜掌门费心。” 姜槐序淡淡一笑,忽然出手发难,双手飞快的打向了唐无绝周身的几处大穴,唐无绝心中警觉,堪堪避开了姜槐序的攻击,右手明明已经摸到了藏于袖中的机关,却根本来不及还击,全身力量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空,整个人突然跪倒在地。他全身无力,最后的意识中出现了姜槐序似笑非笑的脸,和她身后一个穿着黑衣的影子。 “你大意了。” 一个全身裹着漆黑斗篷的人从阴影里缓步而出,他的声音枯槁而冰冷,其中还夹杂着对姜槐序的些许不满,“这姐弟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无绝虽一意孤行,但他天赋极好,早已今非昔比,若非老夫早些年在他体内施了术,你刚才冒然对他出手怕是要吃点苦头。” 姜槐序神色不变,轻飘飘的道:“毕竟是您的血脉,自然有不凡之处。” 许是察觉出姜槐序的漫不经心,黑衣人虽然有些不满,但并没有继续针对,他低头打量着地上已经失去意识的唐无绝,苍老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遗憾,“红衣教的往事对他的影响终究太大,心性不稳,于阴阳术一道上终是难成大器。” 他话锋一转,突然问姜槐序道:“我命你查的事如何了,可有找到那孩子的下落?” “尚未。”姜槐序道:“这些年我派了许多人寻找,连红衣教内部都找过了,仍是不见她的踪迹,当年嫀夫人带走她的遗体,会不会只是为了好好安葬?” 黑衣人冷笑道:“你的这位老师可不是会轻易认命的人,当年她诞下孩儿,身体还未完全康复便不管不顾带着孩子逃走,我多番派人寻找,多年来竟无半点消息。以她爱女如命的性子,好不容易与爱女重逢,怎么可能坐视膝下独女惨死而无动于衷。当年她能冒险从你手中带走那孩子的遗体,心中必是另有打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姜槐序垂首听命,却听黑衣人又道:“那群童男童女的事调查的如何了,姬旬那老家伙最近可有什么动作?” 姜槐序道:“那些孩子确是先秦时期的遗民,对解开秦陵之谜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先前我还道他们踪迹难寻,不想安禄山的段贵妃亦是那些人中的一员,她主动向安禄山进言,这才把人都弄来了中原。” 她顿了顿,道:“至于姬旬,最近一直待在骊山别院,并没有反常的动作,只是不久前他不知道从哪里收养了一个孤儿,我见过那个小男孩,根骨极佳,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必有所成?”黑衣人细细品味着这四个字,笑得有些古怪,“我看这老家伙是老的不能动了,只能待在家里养养孩子。” 姜槐序并未接话,她突然右手成拳捂住嘴咳嗽了两声,脸上露出些痛苦的模样,倒是把黑衣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黑衣人一把擒住姜槐序的手腕探她脉搏,片刻后,皱眉道:“你伤的不轻,好好休养,骊山内外还需有你主持大局。” “弟子受教。”姜槐序一脸平静的收回手,微微垂下眸子,掩饰住了眸底的异动。 黑衣人不疑有他,叮嘱道:“无绝容易坏事,先关他一阵子,至于刚才逃走的那个丫头,你负责处理。我还有要事在身,骊山这边你多加留意,不要对姬旬那老家伙放松警惕。” 交待完,黑衣人像来时一般,没有一点征兆的消失了。 姜槐序慢慢抬起头,脸上的恭敬之色已经不见,她注视着黑衣人消失的地方,原本明亮的眸光逐渐变得晦暗。 突然,她像是在强忍着什么痛苦一般,指甲狠狠地掐进了掌心,不知过了多久,她逐渐平静下来,脸上的痛苦之色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以前绝不会出现在她脸上的凄婉之色。 她望着大殿顶部的璀璨夜空出神,眸中满是失落与茫然。 “启君,为了保护那个叫阿淼的小女孩,你竟然选择牺牲她……” “我绝不允许。” ————————————————————————————————————— 当钟梨顺着沿途的血迹一路追踪至云屏水榭附近的时候,心中暗道不妙,她一方面安慰自己应该不会倒霉的碰到此间主人,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只是缉拿贼人,即使遇上了应该也不会有事。 怀着这样忐忑的心情,她有些犹豫的走进了云屏水榭的入口。 云屏水榭位于骊山西绣岭的最深处,为群山所环绕,是一处环境极美的灵山秀水之地,却也是阴阳家的禁地之一。 最早,这里只是一处风景秀美的普通别院,直到阴阳家上任左长老姬旬选择了在此处隐居——这位长老到了晚年脾气越发的古怪,不喜旁人扰他的清净,平日里若没有经过他的同意随意进入云屏水榭,只要被他逮住,不管是谁都逃不了一顿责罚,虽然并不伤人,却会让人脸面尽失,久而久之,这座别院便成了阴阳家弟子眼中默认的禁地。 钟梨作为掌门弟子,之前一直在西绣岭闭关修炼,与云屏水榭一方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直到昨日,师尊姜槐序传讯给她,道是阴阳家进了贼人,她不敢怠慢,与其他弟子搜寻了一整天,终于找出了贼人的踪迹,一路寻到了云屏水榭。 钟梨心中打鼓,她一面觉得自己事出有因长老应该不会怪罪,一面又觉得以那位长老的脾气,说不定真的会加以责难。 也许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钟梨寻到湖边的时候,突然直觉有些不对,仿佛有一股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她戒备的抬头张望,定眼一看,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云屏湖畔,一个白胡子老头佝偻着腰站在岸上,一双苍老却有神的眼睛正笑眯眯的看着她,不是姬旬又是谁! 姬旬年事已高,脸上布满了褶子,精神倒是很好,红光满面,眉眼之间舒缓慈祥,完全是一副老神仙的样子。 可惜,只要是见过他另一面的阴阳家弟子都知道,这哪里是老神仙,分明是个坊间话本里描述的能止小儿啼哭的恶鬼。 钟梨吓了一跳,赶忙行礼:“弟子钟梨,奉命捉拿贼人,不想竟惊扰了长老清修,实在惶恐,还望长老恕罪。” “长老?什么长老?这里只有一个糟老头子,年轻人认错人啦!” 老神仙捋捋胡子,一派慈祥的样子,声音却变得有些严厉,“奉命捉贼,捉哪里的贼?这云屏湖难道会出贼人?” “长老误会了……”钟梨一见老恶鬼有变脸的迹象,匆忙改口道:“前辈见谅,昨日有一贼人闯入太一殿,师尊命弟子们捉拿,弟子不才,刚刚寻到贼人的踪迹,这才一路追查到此,能否请前辈——” “哎呀,闯入太一殿的贼,那可不是一般的贼!老头子年纪大了,受不得惊,让你们掌门自己想办法!还有你,赶紧走,别杵在这让老人家担惊受怕!”老神仙倚老卖老,毫不讲理,见钟梨一脸为难的样子,甚至原地耍起了无赖:“你再不走,我喊人啦……” “师姐你瞧,义父又在为难人!” 钟梨左右为难之际,一声童言童语打破了僵局,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蓝衫女子正牵着一个小男孩往这边走来,那孩子看上去约莫八九岁的样子,想必是刚才出声的人。 钟梨疑惑于小男孩的身份,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她在蓝衫女子走近的时候俯首一礼,恭敬道:“弟子钟梨,见过左长老。” 蓝衫女子轻纱遮面,看不清真容,她微微颔首,虚手一扶,示意钟梨起身。 钟梨轻声谢过,余光却不敢打量眼前的女子哪怕一眼,也不敢随意多说一句话。 她面前的这女子,正是阴阳家现任左长老,外表虽不过二十出头,可自其接任左长老之位以来,却已经有几十年的光阴了。 当年,姜槐序为了进入红衣教卧底,不得不将一部分门内事务托付给姬旬打理,可谁知姬旬以年事已高为由,不顾其他长老的反对,毅然退下了左长老之位的同时,又推举了他的徒弟——一个名为子翾的神秘女子。 对于姬旬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弟子,阴阳家上下无人知道她的来历,只是碍于姬旬一力举荐,当时的右长老不知何故也没有提出异议,其他五部长老便给了姬旬面子,同意对子翾进行考验,若能得到门中的认可,便允其破格任左长老之职。至于结果,自然无需言明,自子翾那一年继任左长老之位以来,至今已经过去了四十余年,掌门不在骊山的这些年,她恪尽职守,就连一向与姬旬不合的右长老都挑不出姬旬这个徒弟的毛病,门下弟子对她也尽皆服气。 正是有子翾对阴阳家的掌控,姜槐序带着抚雾的遗体回到骊山时,忙于收回门中权力,疏忽大意之下竟导致抚雾的遗体被盗。 对于子翾的存在,姜槐序不是没有头疼过,但她心里也清楚,子翾再怎么让人头疼,都不如这个女人背后的姬旬难对付。 好在近些年,姬旬年纪大了,精力有所不济,虽然脾气依旧很坏,却再掀不起什么风浪,而子翾本性淡泊,并不喜与人相争,没了姬旬的撺掇,她也乐得清净,近些年甚至慢慢淡出了阴阳家众弟子的视线,守在这云屏湖畔一心专注修炼之事。 子翾的面容经过刻意的遮掩,轻纱下的脸显得分外朦胧,虽然隐约的轮廓根本辨认不出她的五官,却多少能看出她的长相似乎带着点异域风情。 她周身气质清淡如水,虽然气息有些冷,但声音很温柔,“钟梨,你暂且回去禀报掌门,闯入云屏水榭的贼人我会尽力捉拿,必不会令其损害到阴阳家,请她放心便是。” 钟梨迎着子翾无一丝波动的眸子,显得有些迟疑,但子翾没有给她犹豫的机会,温柔的声音里满是不容拒绝的强势,“你素知师尊的脾气,若此时不走,等会儿怕是走不了了。” 她说的师尊,正是杵在一旁打蚊子的姬旬,他见宝贝徒弟提到自己,还很给面子的帮着瞪了钟梨一眼,试图传达出“我很凶”的意思,让一旁的小男孩看得忍俊不禁。 有姬旬和子翾两个人在,钟梨不敢造次,虽然有些不甘心,但目前的状况非是她可以应对,只得告辞退出了云屏湖的地界,准备回去找姜槐序禀告此事。 “小姑娘根骨倒是不错,可惜脑子不怎么灵光,没意思!”老神仙看着钟梨离开的方向,重重的哼了一声。 小男孩嘻嘻一笑,指了指旁边高高的树丛,道:“义父,咱们再不管,那边躺着的大姐姐可就真的没救了!” 随着小男孩的话音落下,高高的树丛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幻象消散,露出了躺在地上的女子,那女子面色苍白,意识完全陷入了昏迷,状况似乎不怎么好。 子翾来到近前,动作轻柔的将一股内劲送入了女子的体内,只听女子闷哼一声,一股黑气从她的面上显现,随后消失不见了。 小男孩见此,面上颇有些意外,“好毒的恶咒,下咒的人这是想要她的命!” 老神仙哼了一声,嘟囔道:“他们惯会这些鬼蜮伎俩,章儿可不许跟他们学!” 被唤作“章儿”的小男孩嘻嘻一笑,应道:“不跟他们学,我只跟您学,您是‘老恶鬼’,我便做个‘小恶鬼’。” 子翾没有理会一旁斗嘴的一老一小,她的注意力全在那个神志不清的女子身上,见昏迷的女子面色有所好转,她慢慢收功,从袖中取出一粒丹药小心的喂其服下。 老神仙这边收拾完了励志要做“小恶鬼”的小男孩,方有功夫顾及子翾这边。他俯身一瞧,神色变得有些严肃,伸手探上女子的脉门,良久之后,才微微松了口气,“放心,这姑娘内力不弱,又误打误撞的遇到了咱们,你把她抬到屋子里去,好好调养个几天就没事了。” 子翾沉默的点点头,动作小心的把女子抱起,正要离去,却听老神仙姬旬在一旁阴阳怪气的嘟囔道:“小孩子家家的,又不是泥人,至于这么小心,平时对我都没这么孝顺……” 子翾动作一顿,眸中浮现无奈,“老师……” 老神仙最怕被人唠叨,立刻怪叫一声打断了子翾的话,“哎呀知道了知道了,你放心,我看见这姑娘的第一眼就认出她来了,长得那么像,傻子才会猜不出。” 他瞥了眼靠在子翾怀里的姑娘,嘀嘀咕咕道:“生的模样倒是好,可惜性子跟你年轻时一样无法无天,还是嫀儿温柔可人疼……” 子翾闻言面色一变,语气变得有些严厉,“老师,慎言。” “哎呀哎呀,你不要总是这样,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神仙像被人踩住了尾巴一样,蹦蹦哒哒的走了一圈,方停下来道:“最近‘九天’那群小王八盯咱们盯得紧,虽然掌门有错,但这些小王八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几十年前那件事咱们还没跟他们算账,他们倒是有脸再次找上门来,真当自己是圣人治世,哪里都要插一脚!” 骂着骂着,老爷子似乎骂上瘾了,骂完敌人,又开始骂祖宗,“三百年前辟方一意孤行将阴阳家卷入乱世,致使门内损失了大批精英,有些支系甚至因此断绝!到了他曾孙绀弗,更是一脉相承的死脑筋,竟然会为了‘九天’这个乱七八糟的组织将阴阳家重新置于风口浪尖,结果被倒打一耙,至今祸及子孙!什么‘九天’,一代不如一代!” 眼看老爷子越骂越精神,子翾无奈打断道:“老师,最近这些人的动静越来越大,我等该如何打算?”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姜槐序与狼牙军的合作暴露开始讲起。 姜槐序作为阴阳家掌门,与狼牙一方的合作却从来不避讳旁人,自然很快为一直观察着狼牙军动静的“鬼谋”李复注意到,李复为探阴阳家虚实,走了一步险棋,直接将阴阳家的存在暴露于人前,并有选择的散布了阴阳家与狼牙一方有所牵扯的消息,除了激起一些正道武林人士的义愤之外,亦有一些投机取巧的人想趁此机会在乱世中分一杯羹,李复便在背后推了一把,造成了一批武林人士暗中计划进攻骊山的局面。 面对子翾的忧虑,老神仙表现的毫不在意,“不是已经布置好了?到时开启护山大阵,一切按计划行事,正好利用这群傻子帮咱们清清钉子!” 说完,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日前阿绫那边有消息传来,‘九天’内部似有分裂之象,你多留意一二,若有变故,立刻报于我!” 子翾点头应下,顿了顿,问道:“这些事,可要知会掌门?” “知会她干什么!”老神仙毫不犹豫的道:“掌门最近事物繁忙,哪里脱得开身,瞧她这些年来神神秘秘的样子,门下弟子已有不少提出异议者,再这样下去,只怕又要麻烦我们这些老家伙咯。” 听出姬旬的言下之意,子翾心里一惊。 姬旬知她心中所想,却颇有些不以为意,“你不要操心了,她是嫀儿的徒弟,又不是你的徒弟,有功夫担心她,倒不如先关心关心你家老三……” 小男孩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听义父脱口而出“你家老三”的时候,还在疑惑“老三”是谁,明明不曾听说这位师姐收过徒弟…… 说者有心,听者自然更为在意。子翾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开,她眉宇间担忧之色更甚,只是担心的对象却是换了一个人。 “那孩子南下去了扬州,说是出海,但不过是障眼法。冯师兄身上有您先前施下的追踪之术,他们如今已经回了中原,正往长安而来……” 老神仙吹吹胡子,翻了个白眼,“早猜到了,那女娃娃也是个主意大的,根本不听劝。日前我为她算了一卦,却是大灾之相,应验地就在秦陵。本来若要护她周全,只要想办法使她避开秦陵便好,偏偏卦象又显示,那座死人墓里有她的大机缘……” 说着说着,老神仙也有点犯愁了,来来回回踱了几圈步,方道:“不行,我总觉得掌门有些不对劲,她当年偷偷把那孩子带回骊山养了四年之久,整个阴阳家上下竟无一人知晓,若非唐简上门抢人,我们至今还被蒙在鼓里。这次她千方百计诱那孩子去秦陵,目的必不单纯!” 当年,抚雾惧怕自己的事被阿萨辛发现会牵连两个留在唐门的儿女,又因对唐傲风存着愧疚之心,更加不愿把丈夫一向看重的家人也牵扯进麻烦里,索性孤注一掷,销毁了所有当年可能会留下的证据,在唐傲风的身份尚未暴露前只身回去了红衣教,打算以自己一死平息阿萨辛的怒火。 在做出这个决定前,抚雾曾妥善安置了年仅三岁的小女儿渺渺。小姑娘年纪尚小,被母亲抹去了相关记忆后,在叔祖唐简的庇护下倒是过了小半年无忧无虑的日子,直到唐傲风身上绝情丹的药力开始减弱,他慢慢想起了关于抚雾的一切。 对于妻子的不安,当年的唐傲风早有察觉,他心中本有了打算,却还没来得及与妻子商量,对方便已经选了一条绝路,幸好丹药毒性不深,潜意识里对妻子始终有所印象,正因这份模糊的印象,他才没有带着女儿直接回家。 唐傲风完全恢复记忆的时候,小女儿渺渺刚过四岁的生日,妻子生死未卜,他再也无法安坐,便将女儿暂时托付于叔父,自己秘密前往红衣教总坛打探消息,却不料为一旁窥伺已久的姜槐序趁虚而入,她以幻术扮作唐傲风的模样,趁唐简外出的时候拐走了渺渺,虽然很快为唐简属下察觉,但唐简不在,其他人终是未能拦下姜槐序。 渺渺被带回骊山后,曾在太一殿中被姜槐序秘密养了近四年,期间骊山上下无一人知晓,直到唐简闯山救人,事情这才暴露。这件事上,阴阳家其他人尚好,对突然冒出来的小女孩并不太关心,只不满贼人闯山一事,但对于早知渺渺身份的姬旬而言,他对姜槐序的警惕便是从此事而起。 姬旬是阴阳家上任掌门子戍之妻嫀夫人的同胞兄长,年轻时因为性子太过跳脱,虽然极有天赋,但仍是未被老掌门视为继承人,反倒是个性沉稳的子戍最后继承了阴阳家。 姬旬向来不在意这些,他比妹妹嫀夫人年长了足足二十岁,比子戍也大了十岁有余,对于小师弟继承掌门一事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反倒是小妹嫁了子戍的事更让他不满,到得后来子戍倒行逆施逼走妻女,姬旬才终于忍无可忍。 本来,嫀夫人在有所决断前曾试图联系兄长,不料那时候姬旬正在海外游历,并未接到嫀夫人的求救,等他终于接到消息赶回的时候,小妹和他那还不满一岁的外甥女已经下落不明,骊山中也满是对他不利的人。他一面派亲信追查妹妹和外甥女的下落,一面联系阴阳家内部对掌门不满的人,试图推翻子戍与其支持者。也亏当时的子戍鬼迷心窍,行事越来越无章法,就连本来站他那边的人都开始犹豫,最后纷纷倒戈相向,子戍终是为阴阳家上下抛弃。 子戍死后,阴阳家内部动乱虽得以平息,但门内也元气大伤,姬旬一面忙于内部事务,一面秘密照顾身心受到重创的妹妹——他于巴蜀一带的深山中寻到了妹妹的踪迹,救下了当时重伤濒死的嫀夫人,却始终不见外甥女的踪迹。 原来,嫀夫人一路遭到子戍所派杀手的追击,她明白女儿才是丈夫的主要目标,便让弟子秘密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女儿西去,自己现身将追兵的注意力引向了巴蜀一带,却不曾料到彼时的子戍已近疯魔,竟全然不顾多年夫妻之情对她下了杀手,她重伤而逃,若非为兄长所救,只怕早已命丧他乡,纵是如此,她还是失去了女儿的下落——姬旬曾按照她所述之法一路西去,最后寻到昆仑一带的时候,却只找到了那名弟子的尸体。 嫀夫人心中大恨,爱女的失踪和徒弟的殒命磨灭了她心中对丈夫最后的眷念,在姬旬的帮助下,她找了一处地方隐居疗伤,为了防备子戍残党的报复,她生还的消息除了姬旬之外并无第二人知晓。转眼十余年过去,嫀夫人也曾一度隐姓埋名去往各地寻找女儿的下落,她一直坚信女儿尚在人世,但找了这么久,无论是她还是姬旬,都没有得到半点消息,直到彼时已经接任阴阳家掌门多年的姜槐序有了动作——她直接找上当时还是阴阳家左长老的姬旬,告诉他,自己找到了恩师之女的下落,欲前往红衣教一探究竟。 姜槐序曾是嫀夫人座下首徒,个性沉静内敛,明达通透,也一向是嫀夫人最喜欢的徒弟。当年嫀夫人逃出阴阳家的时候,姜槐序已闭关两年,因尚未出关,嫀夫人出逃一事她便无从知晓,姬旬接到消息赶回骊山的时候,包括姜槐序在内的一干人等已经为子戍关押,后来子戍倒台他们才重得自由,对此姬旬一向颇有些自责,是以当姜槐序显露出足够的实力一举打败几位争夺掌门之位的长老时,他力排众议培养姜槐序成了阴阳家新一任掌门。 因着嫀夫人的关系,姬旬对姜槐序一向看重,虽然嫀夫人自归来后便不曾过问这个徒弟一句,但姬旬只以为妹妹遭逢大变不愿理人,并没有想过这个师侄会有什么问题,直到对方直言找到了恩师之女,得知此事的嫀夫人才终于对姬旬道出了心事。 原来二十年前,嫀夫人曾在偶然的机会下撞见了自云屏湖畔归来的子戍和姜槐序,当时已是深夜,云屏湖附近一向少有人迹,子戍解释姜槐序似是患了梦游之症,他无意中看见对方深夜外出这才追出来查看。当时的姜槐序不过十岁之龄,对于梦游的事她自己并不清楚,只言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到了云屏湖边,若非掌门相救,她可能会无意识的掉下湖去。 对于此事,嫀夫人并未多心,她请来门中擅长医术的前辈为徒儿诊治,几贴宁神定心的药下去,姜槐序的梦游之症似是得到了缓解,再未发生过深夜外出的事。但不过几年光景,门中又有流言传出,有弟子曾在深夜看到本该正在闭关的姜槐序独自一人出现在云屏湖畔,神情森冷,目光摄人,与她平日里的样子大相径庭,仿佛一夕之间变了一个人。 可惜,嫀夫人虽然知道了流言,却无暇顾及,当时的她刚分娩不久,又发生了子戍欲向亲女下咒的事,她分-身乏术,一番波折始终无法顾及徒儿身上的异样,直到后来隐居休养的日子里,她将过去几年发生的种种细细梳理,才发现自己这个徒弟身上有太多的古怪和巧合,不管是她身上奇怪的梦游之症还是一日千里进境甚快的修为,仔细想来都有些不同寻常,更别提子戍似乎正是那一晚与她有过接触后便开始变得不对劲,不仅开始沉迷禁术,最后甚至发展成不顾劝阻直接对门下弟子动手的程度。 偏偏,当嫀夫人终于腾出手进行调查时,却发现这个徒儿仿佛又变回了昔日那个明秀通达的女孩,曾经的那些异样再未在她身上出现。但嫀夫人毕竟已经起了疑心,她知道姜槐序身上定有古怪,对其口中所提找到女儿的事自然更加慎重,趁着姜槐序离山的机会,她与兄长姬旬有了计划,由她化名以姬旬徒弟的名义接任左长老之位,引开四面八方的注意力,让姬旬得以退居幕后调查姜槐序与红衣教的事。 当时的姜槐序任掌门一职已有十数年之久,在位期间尽心尽力,不论是门内事务还是指导弟子修行从来不曾有过私心,一向很得年轻弟子的敬服。这种情况下,若是代掌门打理内务的人是姬旬,其他人自然没什么意见,但换了改头换面化名为“子翾”的嫀夫人,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存在,不等门下弟子提出异议,五部长老便先行提出了反对。嫀夫人早便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她不顾姬旬的反对早一步找上了时任阴阳家右长老的师兄姜朔,以本来面目直接道明来意,并将姜槐序身上的重重疑点告知,请其助自己一臂之力。 姜朔与嫀夫人的兄长姬旬相差不了几岁,为人严肃冷淡,不苟言笑,因所修功法的路子与常人不同,明明已到花甲之年,外表看上去却还是个弱冠之龄的年轻人模样,惹得姬旬总拿他开玩笑,时间一久,他二人性格本来便是南辕北辙,如此一来姜朔更是看不惯姬旬,平日只要有姬旬在场的地方他一般都不会出现。 虽然与姬旬不合,但姜朔不是个斤斤计较会迁怒别人的人,他一向欣赏子戍,对嫀夫人这个师妹也并无不满,这二人成婚时他还送了厚礼上门,惹得本来便不满妹妹婚事的姬旬对他非常有意见。后来,子戍倒行逆施,姜朔相劝无果终与子戍决裂,他一面扛着掌门一系的压力护佑门中弟子,一面传信姬旬将嫀夫人母女的事告知令其速回,正是碍于他的威势,当时门中一些心怀鬼胎的人才一时不敢妄动,间接为姬旬回山提供了时间。 姜朔一向不是个多言的人,在嫀夫人找上门说明来意后,他没有对这个师妹的一番经历追根究底,只言若是嫀夫人能够证明自己有担任左长老之位的能力,保证对阴阳家没有二心,他便没有任何异议。 自此,阴阳家有了新的左长老,一个面容带着几分异域风情的神秘女子,因有姬旬和姜朔的推荐,一上任便逐渐接管了门内事务,短短几年就打消了门内大部分的质疑声,即便仍有人对其心存疑虑,面上也不再提起。而就在嫀夫人吸引住阴阳家上下的目光时,以年事已高为由退居别院休养的姬旬开始了动作,他一路追查姜槐序的行踪,发现确实如姜槐序先前所言一般,红衣教教主阿萨辛身边有一个少女极像嫀夫人下落不明的女儿,不止年龄相仿,面貌也与嫀夫人有六七分相似,身上甚至出现了阴阳家子氏一脉才有的玄鸟印记。 眼见姜槐序隐藏身份成为了红衣教圣女,姬旬不解对方为何会有此举动,只得一边静观其变,一边收集那个很可能是外甥女的少女的消息,而期间阴阳家发生了一些因子戍之祸遗留下的动乱,嫀夫人和姬旬都分身乏术,等终于确定红衣教的抚雾圣女果真是嫀夫人亲女而非姜槐序设下的圈套的时候,已经是两年以后。 这两年抚雾身上发生了许多事,她擅闯丐帮洛阳分舵却很不走运的碰到了丐帮帮主与其夫人,重伤之下为唐门唐傲风所救。在与其相处的日子里,抚雾懵懂于男女之间的情愫,机缘巧合下遵从本心与唐傲风有了牵扯,尔后在江陵秘密生下了一双儿女,却因始终不解心中之念,一再拒绝了唐傲风的感情,从此女儿清灵归于唐门,儿子则送去了黄山脚下的一户钟姓人家,为钟家人取名“钟严”,五岁后才辗转至蜀中唐门,改名“无绝”。 当时的抚雾自幼为阿萨辛抚养长大,接受的教育与中原有异,她自身又是极其张扬热烈的性子,除了深深崇拜着的阿萨辛之外从来不将其他人事放在眼里。刚知道抚雾的存在的时候,为了与她接触,姬旬曾化身一个落魄老人混入红衣教接济的难民群中,却渐渐发现无论是面上温柔圣洁的圣女,还是圣女手底下观之可亲的红衣教教徒,表面上这些人慈悲救世,私底下却做着拐人入教等见不得人的勾当,姬旬这才发现事情有点大——这个素未谋面的外甥女好像跟他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姬旬出身的姬氏传自古周国后裔,千年来在阴阳家一向是很有地位的大族,其母出身京兆世家,亦是名门之女,姬旬年轻时虽然散漫,但接受的基本都是正统教育——虽然因为阴阳家一些不可说的秘密,他自己也不是那么正派——对于红衣教的某些行事作风难免有些嘀咕,担心妹妹会因为这个女儿失了理智。 所幸,嫀夫人虽然慈母之心,但也知道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境遇特殊,若是贸然相认,只怕会给女儿带来麻烦。而且嫀夫人心中始终压着一件事,她于占卜一道上本是门中少有的极具天赋之人,当年抚雾出生后她曾为爱女算了一卦,却是命途多舛、极易早亡之象,她以为女儿的劫难会应验在当年那场动乱中,这才千方百计的带着女儿逃出了骊山,这些年来她虽然无法找出爱女的下落,却一直知道对方尚在人世。 当嫀夫人再次见到抚雾的时候,并没有如旁人所想那样开心,因为她发现女儿命中的劫难尚未消失,尤其是她知道了抚雾与唐傲风之间的纠葛后,更担心此事暴露会给女儿带来危险。是以,在抚雾生下孩儿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嫀夫人一直在关注着女儿的动静,暗中为女儿处理掉所有可能会让她陷入危险的不定因素,甚至是后来留在唐门的两个外孙,她也派亲信时刻关注,不让他们有暴露的危险,这一等便是数年。 等嫀夫人终于有机会与女儿相认的时候,已是又过了十数年,彼时的抚雾已经离开红衣教与唐傲风隐居长守村。 或许是已为人母,又或许是这些年经历了太多,抚雾的性子变得和缓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般眼里不容沙,对于嫀夫人的存在,她虽然没有排斥,但也从未表现出亲近。而若说她的这一反应还算有情可原,那嫀夫人的态度便显得十分反常了。 嫀夫人虽然现身与女儿相见,但面对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女儿,她表现出的冷淡态度让人不解,简单道明了抚雾的身世便匆匆离去,一点没有与女儿亲近的意思,而对于抚雾而言,她也完全想不到这个第一次见面便给自己留下了极差印象的母亲,其实已经为自己奔波了半生,并且在将来的某一天宁愿以命换命也要为自己这个女儿逆天改命。 “阿翾?” “阿翾!” 姬旬透着苍老的声音慢慢唤回了子翾的思绪,她平静抬头,正好看到姬旬吹胡子瞪眼的样子。 “刚才我交待的事你到底听见了没有?”姬旬非常不满的瞪着这个徒弟,仿佛只要对方回一句没听见,他就会扑上去咬人。 子翾平静回道:“槐序所图尚不明确,我会按照您的安排,随那孩子一起去秦陵。” 姬旬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了一番,最终只是悠悠一声长叹,领着唤作“章儿”的小男孩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子翾留于原地一言不发,陷入昏迷的唐清灵正倚在她的怀里。她的手慢慢抚上唐清灵的脸,描绘着对方略显苍白的精致面容,隐在轻纱下的脸隐隐透出几分失神。 这孩子至少有九分遗传自母亲的面容,曾是她最熟悉的模样,一直隐藏在自己这张带着异域色彩的□□下。 这面具本不属于她,但当她自那位夫人手中继承了这张面具后,她便代替对方成为了阴阳家的左长老“子翾”。 姬旬曾言,那位夫人为了救爱女触犯了阴阳家的禁忌,夫人殒命,换了女儿存活,而那个女儿醒来后便重生成了她,一个没有自己记忆的人。 她唯一的记忆便是“子翾”,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没有爱恨,也没有恩仇。即便怀中这个唤作“清灵”的孩子与自己确确实实有着血缘之亲,也遥远的仿佛是另一个人的故事。 她该是抚雾,却又不是抚雾,她了解抚雾圣女的前尘,却又犹如一个旁观者,始终无法体会到当时的心情。 换名,换命。 她与“她”,难道不同的记忆,真的可以造出不同的人么…… 第80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自从天策府一别,淼已经快有四个月没见过莫雨了。 直到扬州城中远远一瞥,她见莫雨行止如常,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却不料接下来日轮山城一行,让她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淼自知一去秦陵吉凶难测,她为数不多的心事之一便是莫雨身上的咒印,眼下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些线索,她不甘放弃,这才辗转寻到了日轮山城,却不料当年的事牵扯甚广,不止有东瀛一方,甚至还牵扯进了莫雨家族的旧事,当事人不在,她不好擅专,只得先行抹去了八重妙法村正对于那晚的记忆,又处理完现场,这才与冯夷回了中原。 去秦陵前,她曾想过许多办法给莫雨传递消息,但想来想去,心里始终拿不定主意——其他事尚好,唯有莫雨可能是灭莫家满门凶手一事,若是假的还好,若是真的,即便她不说,等有朝一日莫雨自己记起来了又该如何? 若真有那么一天…… 一想到莫雨可能会有的反应,淼的心仿佛被一把锤子狠狠敲击过,留下一阵难捱的惊悸与刺痛,随之而来的是些许的不平和怨怼——不平于降临在莫雨身上的这场无妄之灾让他幼时受尽磨难,怨怼着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对他的计算与谋害。 明明目前最要紧的是为莫雨解咒,可一旦回忆起八重妙法村正的一番话,她的心里又忍不住泛起杀意,只觉这些人不死,她心里的愤怒着实无法消解。 但是随即,她又有些惊讶于自己心里冒出的这种带有强烈毁灭倾向的情绪,这对她而言显得很陌生,甚至有些不受控制,仿佛一旦放松警惕,有什么东西会在一瞬间失控。 明明过去的许多年里,不论是在恶人谷内还是在恶人谷外,她跟着莫雨的脚步早已见多了江湖恩怨,不论是感激还是仇视,她从来不关心旁人单方面施加在她身上的喜恶,也不会让这些纷杂的人事影响自己。“烟”曾笑言这是一种傲慢,她却觉得一切不过自然而然。 可偏偏一切的自然,到了莫雨这里便显出不同。 世间有太多的不公,她遇见过,也经历过,不管最后结局如何,不管是不是命中注定,她的心情或许会有起伏,却从来没有产生过类似于怨恨的情绪——但到了莫雨身上,面对他所经历的一切,她发现自己心里无法控制的产生了一种“怨恨”,怨天命对他的捉弄,恨加害者心肠的歹毒,甚至不止一次的想过,若是没有这些波折,莫雨的人生该是如何顺遂…… 对于淼而言,这些情绪无疑是奇怪的,也是危险的,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怨天尤人,但莫雨遭遇的劫难与命数又确确实实让她感到难过,即便可以化解,但面对那些害他至此的人,她终究无法淡然处之。 某种程度上,淼确实是个容易钻牛角尖的人,固然很多常人眼中的麻烦事在她眼中不值一提,但常人眼中的简单事,在她这里也可能会变成纠结无比的麻烦。 若是有像莫雨和烟这样或快意恩仇或率性而为的人在此,面对同样的事,一定不会如淼一样感到烦心与困惑。对于他们这类人而言,恩仇自来两相清,有仇报仇正是江湖常理,人皆有七情六欲,有心悦者便会有所恶者,一旦将这些人之常情上升到人生哲学的程度去苦苦思索,根本是自寻烦恼。 淼一点也不想自寻烦恼,无奈这个烦恼与莫雨有关,她不仅不能避开,还得想办法主动凑上去——她担心将来的某一天莫雨找回了丢失的记忆会接受不了这样的真相,与其让他骤然之下受到打击,不如现在想个稳妥的方法尽可能的稳住他的情绪。 然而,淼虽然有此打算,但万万没想到机会会来的这么快,快到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她曾试想过无数种与莫雨重逢的情景,却根本没想到等着真的见面了,情况跟她预想中的竟然一点也不一样。 简单来说,真是糟糕透了。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淼回到中原以后说起。 她从冯夷那里听说了狼牙军挖掘秘道准备进入秦陵的事,一路马不停蹄的赶来了长安,与冯夷选了一个月黑风高夜,避开层层狼牙守卫潜入了地宫之中,本以为能不引人注目,却没想到在秦陵的入口撞上了守卫在此的狼牙大将呼延啸云。 ——淼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遇见了莫雨。 那时候狼牙军人多势众,同行的冯夷牵制着呼延啸云,淼一边解决周遭的狼牙兵,一边试图往秦陵的入口处靠近,却不料刚碰到入口的石门,旁边的石像突然发出了轰隆的响声,下一秒整座石像于顷刻间翻转,一个高高的身影突兀的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恰好与淼迎面撞上,正是刚从密室中离开的莫雨。 淼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的表情了,她只是呆呆地与莫雨对视,呆呆地看着他一掌扫向呼延啸云,紧接着……她就跑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明明很想与对方相见,可是真的见面了,整个人反而变得不安,尤其对方看她的眼神,那种陌生中带着审视的目光,让人心里更加忐忑。 明明好不容易才见面,却连一句话也没说上,这下莫雨对她的印象想必差极了…… * 长安街上,冯夷信步在前,余光不时地往旁边扫去,可惜被他打量的那人一直无精打采的,根本没注意到他的目光。 半晌,他终于忍不住道:“你这么想见莫雨,我派人去寻他的下落便是,总归他人在长安,寻起来不难,你不要一直愁眉苦脸的——”他声音突然一顿,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语气突然变得饶有兴趣,“快看,前面好像有歌舞表演,那个年轻人怎么回事,怎么拉着人家姑娘的手就跑,哎,现在的年轻人,大庭广众之下表白心迹都不肯多说几句话讨姑娘家的欢心,太不讲究了……” 冯夷向不远处张望,似是看得有趣,但不管他怎么出声诱哄,走在他旁边的淼仍是一副沉默的样子,对什么都显得兴趣缺缺,直到另一个方向的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其中夹杂着的属于幼童的哭喊声渐渐引起了她的注意。 远远望去,透过人群的缝隙可以看到被人群围住的是几个巡街的狼牙兵和一个老人,老人怀里还护着一个孩子,那些狼牙兵一边踢打老人一边还在高声的骂着什么。 这群狼牙兵动静闹得颇大,不止是冯夷和淼这样距离近的人被吸引了注意,就连隔壁街的一些行人都听到了动静。 “姬月,你在看什么?” 一身绿衣的猫猫蹦蹦跳跳的咬着串糖葫芦回来了,却发现等在原地的小伙伴姬月一直愣愣的盯着一个方向出神,她顺着姬月的视线望去,见是狼牙兵闹事,不由皱起了眉头。 “又是这帮人……”猫猫自来中原后,在这长安城中见多了狼牙军仗势欺人的事,对这帮人的印象一直不怎么好,只不过碍于司马雁的叮嘱不能惹是生非,她与广文、广武几个人即便真的看不过眼了,也只是暗中捉弄一番,从不曾正面起冲突。 远处,几个狼牙兵引起的骚动似乎平息了些,狼狈的老人在一个中年人的帮扶下退到了后方,老人怀里的孩子也被一个中年妇人抱起,旁边还有一个年轻人正在对几个狼牙兵赔礼道歉,并将什么东西塞进了为首的狼牙兵手中,一脸凶相的兵汉掂了掂手中的东西,这才满意的笑了。 姬月怔怔的看着人群的方向,对猫猫的到来恍若未闻,她此刻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一个人的身上——那人隐在人群里,略显陌生的脸庞与她记忆里的样子慢慢重合在一起,逐渐唤回了那份因千年岁月的侵蚀而变得有些模糊的记忆。 那人的模样与千年之前相比似乎没什么变化,但看着对方面上因狼牙军暴行而显露出的不满,她又觉得眼前这人与记忆里的那人似乎有些不同。 千年之前的那段岁月里,她与那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一次见面,她都记得很清楚——那是个不论面对何人何事都绝不会显露出任何情绪的人,安静,内敛,淡漠的像是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冷彻透亮,却又坚不可摧,仿佛这世间没有任何存在可以触动其分毫,又如世间无处不在的风,随风流散的云,让人永远无法真实的捕捉到痕迹。 “姜妘……这怎么可能……” “姬月?”猫猫拿着糖葫芦在姬月眼前晃了晃,见对方不理她,又轻轻碰了碰小伙伴的肩膀,“回神啦,你到底在看什么?” 这一次,姬月终于注意到了猫猫,她一把抓住了猫猫晃着糖葫芦的手,神情颇有些紧张的问道:“猫猫,你仔细看,前面那些人里是不是有个穿白衣服的年轻姑娘?” 猫猫下意识往前方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道:“哪有白衣服的姑娘,你说的人是谁?” “就是站在边上的那个人,她身边还跟着个白衣公子——” 姬月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因为她再回头去看的时候,人群里哪还有刚才那人的身影,但她十分肯定,刚才自己确实没有看错。 “不简单,明明毫无阴阳术根基,却能看破她幻术之下的伪装,怪不得当年会被东皇太一选为接替‘月神’之人。” 一个并无恶意的声音自姬月和猫猫的背后响起,猫猫率先回头,看清来人后,惊喜的出声唤道:“启先生,你来啦!” 说着,她便要往对方身边跑去,却为一旁的姬月拦住。姬月神色警惕,紧紧盯着眼前的人问道:“先生何意?” 来人正是日前刚刚来到长安城不久的“启”,他比这些童男童女晚一步来中原,到达长安后虽然与司马雁等人碰过面,但并不与他们住在一起,平日里也很难寻到他的踪迹。 见姬月一脸防备的样子,启面上并不见恼,却也没有出言解释。猫猫的目光在启和姬月之间来回看了看,最后落到启的脸上,突然惊讶的出声,“先生,您的眼睛痊愈了?” 启早前目盲之时虽然行动与常人无二,但通过他的目光多少能看出问题,现在再看他的样子,瞳孔之中已经没了之前的空虚感,目光稳稳的落在了姬月和猫猫的身上,显然目盲之症有了好转。 启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他察觉到姬月的情绪似是有些不安,不欲在人前解释太多,对猫猫温言道:“猫猫,方才我见司马姑娘在寻你,似是有急事,你可以先去看看,也好让她安心。” 猫猫神经再大条,也感觉出眼前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大对,她对启是很有好感没错,可相比之下,还是姬月在她心中更重要一点。 猫猫站在原地犹豫着没有动作,一边瞅瞅姬月,一边瞅瞅启,面上有些迟疑。 姬月神色莫名的看了启一眼,转头对猫猫道:“你先去找大姐吧,我与启先生还有些事要处理,不久便回。” 最后,姬月好说歹说,终于把猫猫连哄带骗的劝走了。 看着猫猫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姬月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的神色。 “先生,我们走吧。” ———————————————————————————————————— 一路上,姬月沉默的跟着启在坊间穿行。 不知道走了多久,启带着姬月拐进了一处僻静的院落,院落不大,却很整洁,里面一应物品俱全,看得出有人在此居住。 启留了姬月在院中,自己却进去屋子泡了茶来,又端了几碟精致的小点心置于院中的石桌上,都是些小女孩喜欢吃的东西。 院中不见旁人,作为对启有些了解的人之一,姬月知道对方一向独居惯了,若是没有意外,这院子定是他一人在打理,看桌上点心的样式,是他曾亲手做了送给猫猫的那种,想必也是他亲手做的。这些零碎的琐事,以前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姬月一想到启的真实身份或许是她猜测的那样,再回过头来看眼前的这一切,便不由生出一种不真实之感。 直到启将最后一盘小点心摆好,姬月终于坐不住了,小声问道:“先生你……到底是不是他?” 启手上的动作不停,将茶杯轻轻放置在姬月的面前,温言道:“姬月觉得我是谁?” 姬月毫不犹豫的答道:“东君。” 启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问道:“你对我一直抱有戒心,应是早有察觉,为何到现在才来过问?” “先前只是猜测罢了。” 姬月面上一片凝重之色,缓缓道:“以您的性子,我若是去问,您自然不至于相骗,但您若真的是那个人,这代表当年的事必定有重大隐情,那时我已经决心不再与阴阳家扯上关系,即便与大姐他们交好的这位‘启’先生真的是您,只要您无意生事,我便只当不知道罢。” 启道:“那现在为何选择揭破?” “因为姜妘!” 姬月的语气变得有些急切,还有些恐惧,“刚才我看见了一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若非如今已是千年之后,两人行止又差异太大,我几乎要以为是‘她’重新活过来了!”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问道:“从这姑娘的年纪看,先生曾几次赶赴中原,是不是为了她?” 启不曾做出回应,却像是默认了一般。 姬月道:“先生若真是昔日东君,姬月斗胆一问,当年阴阳家内部传您死于非命,其中疑点重重,东皇阁下却一反常态没有追究。那个时候您若尚在人世,为何久久不曾现身,若真的身故,为何会死而复生,还变得这般……不似往昔?” 姬月的语气变得有些迟疑,最终还是没有直白的评论对方的相貌,只是用了一个较为委婉的词代替。 诚然,启现在的模样并不难看,只不过比起千年前传闻里那位风华绝代的东君,他现在的样貌显得有些过于普通,若不是他气质出众,恐怕便要“泯然众人”了。 启听出了姬月的顾忌,却没有在意这样的小事,只轻声回道:“‘东君’姜启确实已经死了,我在他死去的那一天出生,我还是我,却已经不再是‘东君’。” 姬月面上一惊,半晌方道:“先生的意思是,您是东君的转世,却又保留了东君的记忆?”若真是她理解的这样,绕是她千年来见多了稀奇古怪的事,对方的这番经历也算是罕有。 启依然没有解释太多,只是道:“姬月很在意此事?” “是。” 姬月咬了咬嘴唇,稚嫩的脸上寒霜一片,“生死轮回,若是忘却前尘,前世的执念便随之烟消云散,魂魄如同获得新生,但若是带着记忆转生,生前执念久久不散,即便音容不复往昔,可谁又能说眼前的不是旧人。先前我虽有猜测,但只以为先生与东君有旧,却不想竟是东君本尊。想来这几百年您甘心困守荒岛,是否也是心中早有谋算,一直等待着某个时机的到来?” 启道:“我确实有所打算,但与曾经的阴阳家无关。我说过,东君已死,我不是他,你不必这样紧张,更不必把我当成‘他’。” “可是——” “这几百年来,你可曾见我图谋过什么?” 姬月怔了一下,面上仍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小声的道:“这…却是没有……” 这几百年来,她对启虽然有过怀疑,但并没有阻止司马雁他们与其交好,未尝不是对方的表现并无反常之处。 况且思及千年前阴阳家内部对东君的评价,这位前辈虽然常年深居简出,但确是出了名的君子,这些年对他们这些童男童女也颇为照顾,退一步讲,对方即便有所图谋,又能在他们这些人的身上得到什么? 姬月犹豫的看了启一眼,细声道:“先生真的能保证,您从此只是启,不是东君?” 启道:“往事已矣,不必再提。我可以向你保证,千年前的浩劫不会再降临第二次。” 明明只是空口无凭的保证,却不知为何让姬月松了口气,“先生一向守信,希望先生能记住今日所言,不管以后遇到了什么,都不要忘记本心。” 启点头应下,见面前的姬月似是松了口气,他面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犹豫,轻声问道:“她当年……是怎么死的?” 启的声音太轻,姬月一开始听得不是很清晰,直到抬头迎上对方隐隐带着些哀色的眼睛,她微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口中的“她”到底是指谁。 她下意识抿了抿嘴唇,顶着对方的视线,试图回忆千年之前发生在“蜃楼”上的事,却无力的发现时间真的过去了太久,不论是怎样的过往,都已经渐渐褪色变得模糊不清。唯一记得的,只余当初“蜃楼”上的那场大火,还有在大火的无情掩埋下突兀消失在世间的那些人。 “很多人都说,她疯了……” 姬月缓缓开口,声音里似是不带有任何情绪,“我与她接触不多,但千年前‘蜃楼’着火的那一天,有弟子亲眼见到她放走了闯入者,还出手杀死了羲夫人……” 姬月淡淡的讲述着千年前发生的那一切,从“蜃楼”出海,到“蜃楼”在一场大火中走向毁灭,也包括启印象中那个叫做姜妘的女孩子,与“蜃楼”一同沉下深海的模糊身影。 “她真的……杀了子羲?”启此前一直静静的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插话,直到姬月的话说完,他才终于开口,声音里满是异样。 姬月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却很有分寸的没有过问,只是点点头,回道:“有人亲眼所见,她突然向羲夫人发难,羲夫人不敌,最后死在了她的手里,不止如此,她还背叛了阴阳家,任由闯入者带走了千泷殿下……” 当年这件事在阴阳家内部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却没人知道姜妘为什么会突然背叛阴阳家,甚至选择对自己的亲人下手。 当时目睹了全部经过的阴阳家弟子不会知道,从那以后流落孤岛几百年再未回过中原的姬月也不会知道。也许,当时曾有人解开了这个谜,但不管真相如何,真正清楚这个答案的也许只有千年前便于海底长眠的姜妘一人了。 “先生转世之事我不便多问,但有一事还请先生据实相告……” 姬月直视着启,面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与凝重,“观您如今的身体状况,与我们几个似是一般无二,敢问其中是否有什么牵扯?” 启从思绪中回神,似是早已料到姬月会有此一问,面上不见半分犹豫,直言道:“我服食了洞明丹。” “洞明丹……”姬月微微一愣,喃喃道:“这怎么可能!洞明桃明明没有被送回秦国——”她的声音突然止住,面色骤沉:“是葛玄!一定是他把洞明桃带回了秦国,这个叛徒!” 启知道姬月的心事,不欲令她着急,及时言明道:“我所服食的洞明丹确是自葛玄手中得来,但他手上的其他丹药,并没有交给嬴政。” “没有交给嬴政?可是他……”姬月一脸诧异,似是有些不信。 启道:“秦皇因始终等不到蜃楼返航,故降罪于阴阳家和一众童男童女的家人。阴阳家一向受嬴政宠信,得以保全,但其他人难逃一劫,这其中便包括了葛玄的家人。” 姬月抿了抿嘴唇,稍稍冷静了些,道:“望先生能告知葛玄下落,不管他有没有将洞明丹带给嬴政,当年他背叛了我们是不争的事实,大姐他们找了这叛徒几百年,事到如今,更不能轻轻放过!” 千年前“蜃楼”出航途中发生变故,姬月跟着徐福还有司马雁等人登上了逃生的船只,来到了一处荒无人烟的孤岛。 徐福重伤不治在孤岛之上死去,剩下的童男童女们也支撑不到几日,先后有人故去,直到上官寅找到了徐福遗言中的那颗洞明桃树,剩下的童男童女们吃了树上结的桃子,这才得以存活下来,葛玄正是当初服食洞明桃的童子之一。 但与其他人不一样的是,葛玄本为秦国人,“蜃楼”之行虽发生了变故,但意外之中也找到了令人长生不老的洞明桃。 葛玄心中挂念仍在秦国的家人,又因临行前有嬴政的王命在身,不甘心终生困于孤岛,便不顾其他同伴的反对,盗走了唯一一艘完好的船只,抛下了其他人自己带着洞明桃回去了秦国,是以其余活下来的童男童女们,都视葛玄为他们之中的叛徒。 葛玄和姬月、司马雁等人的恩怨纠葛,启心里自然清楚,可他看着仍面有怒色的姬月,却只轻轻摇了摇头,道:“我已经有两百多年没有见过他了,最近也一直在寻找他的下落,虽然还未找到,但已经有了线索。” 姬月急忙问道:“什么线索?” 启道:“葛玄最近一次现身是在一年前,他失踪前曾与阴阳家的人见过面,我怀疑有人抓住了他,想要借此打探秦陵的秘密。” 姬月蹙眉道:“阴阳家到底想做什么?他们先前大费周章与狼牙军合作,如今又找上葛玄,难道只是为了进去秦陵……” 说着,她小心的看了启一眼,问道:“先生之前曾提醒过大姐他们,难道秦陵之中真有不妥?” 启不置可否,重新沉默下来。 姬月对启有一定的了解,见他这副样子,心中便明白这次的事恐怕非同小可,本不欲多管,但一想到秦陵中亦有让他们这些童男童女恢复的“关键”,一咬牙,有些不甘心的问道:“若秦陵发生变故,以先生之能,难道也不能力挽狂澜?” 经过几百年的相处,没人比姬月更清楚启的深浅,哪怕对方数百年来自愿困守孤岛,但只要这个人愿意,世上有何事能难倒他?同样是活了近千年,但其他的童男童女有几人像他一样,能够洞察这世间万物,将一切都了然于心? 但偏偏这样一个人,十余年前自中原重伤而归,虽然不曾言明,但姬月心中一直惴惴,总是不住的猜测到底是什么人竟能让他落到这般狼狈的地步,甚至到了十余年后的今天,仍然讳莫如深…… 迎上姬月带着几分迷茫的眼神,启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就在姬月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秦陵一事,其中因果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此事因我而起,不管是考验还是劫难,我都会尽力终结,必不让你们受牵连。” “先生……” 启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苍凉与疲惫,姬月的心里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却又不敢细思。 “先生接下来有何打算?” 启道:“我要去见一个人。” 闻言,姬月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之前见到的那个与姜妘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心里一紧,面上露出了些紧张之色。 启看出她的心思,摇头否认道:“不是去见她。” 姬月奇道:“那先生要见的人是谁?” 启淡淡一笑,面上却透出了几分古怪,只听他轻声回道:“我要见的,是一个与她有关的年轻人。” 第81章 曾有故人千世哀 位于秦岭北麓的骊山,在世人眼中一向充满了神话色彩,这里不仅是许多传说的衍生地,还是历代帝王所钟爱的“瑶池仙林”。 山上行宫别院星罗棋布,皇家园林坐落其中,至大唐天宝年间,唐皇李隆基为了宠爱的贵妃,更是不惜人力、物力建造了一座白玉温泉池,以供贵妃沐浴之用。 阴阳家自创派以来,驻地一直位于骊山之中。 立派之时,为了不让外人随意靠近,阴阳家先人曾于山中布下千万迷阵,又借阴阳五行之力,将偌大的骊山生生分隔成了内外两部分,后世闻名天下的骊山实则为“外山”,山山水水精雕细琢,为世人眼中骊山山麓的全貌,但实际上仍有一部分山头隐于幻阵之中,即骊山“内山”,虽比不上“外山”风光秀丽,却胜在曲径通幽,能把阴阳家驻地内的建筑群完全隐藏起来。 骊山内山之景,千百年来一直隐于幻境之中,这里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在人力的作用下变得与外山一一对称,却无明显的四季荣枯,只有星辰不断轮转,阴阳变化莫测,一直是阴阳家弟子心目中的圣地。 骊山之地,不管是作为皇家园林,还是阴阳家一派驻地,放在以前都不是能让人轻易进入的地方,然而随着叛乱的爆发,这里的平静终将被打破。 先是安禄山为了得到始皇龙辇秘剑,明目张胆的派兵进入华清宫大肆搜寻,再是隐世已久的阴阳家重现江湖,似与狼牙军有所勾结。 战火,终于还是蔓延到了这里。 “内山”入口,两名阴阳家的年轻武士正尽责的守在山门前,他们手持长戟,神情肃穆,眼神如鹰般锐利,不曾放过四周一草一木的动静。 清风拂过,一个人影渐渐出现在密林的另一头,立刻引起了两名守山武士的注意,两个武士对视一眼,由其中一名武士上前查探,剩下的武士留于原地警戒。 人影越走越近,婀娜的身影于一片薄雾之中慢慢露出了真容,武士一见之下,面色放松了几分,却在来人走近之际,微微拱手将人拦住:“梨姑娘,掌门有命,大敌当前,山门只许出不许进。姑娘之前奉了掌门之命离山,此时突然回来,可是有什么变故?” 来人正是钟梨,她被武士拦住,也不恼,脸上挂了一个浅浅的笑,细声道:“变故倒是没有,师尊交待的事办完了,我便回来了。对了,你可知道,我之前是因何离山?” 武士一愣,虽不明白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恭敬的答道:“姑娘离山,乃是奉了掌门之命,追捕先前潜入阴阳家的贼子。” 钟梨面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声音陡然冷了下来:“没想到,你还记得……那么,你想不想知道,我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 武士见钟梨突然变脸,心下一惊:“属下不敢……” 钟梨脸上挂着冷笑,举步越过挡住她去路的武士,慢慢朝着不远处的武士走去,声音中带有一丝隐怒:“我回来,是因为贼人又逃到了山中,你们身负守山之责,却如此疏忽大意,连人跑进去了都不知道,要是让掌门知道了……”她话未说完,两个武士已是脸色大变。 “属下失察!” 想到掌门的雷霆手段,两个武士面露惊慌之色,心中忐忑,更是双双垂首不敢再看钟梨。 钟梨余怒未消,眼神不善的盯着他们,举步来到了其中一个武士的身边,仔细地打量了几眼,突然道:“不必惊慌,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眼前正有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只是不知道你们肯不肯?” 两个武士对视一眼,面上都有些惊疑。 钟梨娇俏的脸上露出一个羞涩的笑,笑中隐隐透出了几分邪气,声音颇有些意味深长的道:“我有个朋友,想进去拜访掌门,只是他脾气不太好,你们等会见了他,记住千万客气一些……” 她话音未落,一声惨叫突然从前方的树林中远远传来,一个守山的傀儡人被一股力量狠狠的扔出了林子,正好摔在两个武士的面前,武士还不待有所反应,地上的傀儡人便伴着一阵霜花的飘落,化为飞灰消散在空中。 武士面色突变,持戟喝道:“来者何人,敢在此放肆!” 面对武士的喝问,一个带着寒意的红衣身影信步走出了树林,冷漠的脸上满是不耐之色,正是莫雨。 武士警惕地打量来人几眼,见这气度不凡的年轻人浑身煞气的模样,便知情况不对劲,他握着长戟的手微微用力,冷声喝道:“尔等何人,此乃阴阳家驻地,外人不可擅闯!” “哎呀,你记性也太差了,我的这位朋友,不是才跟你提过吗?” 女子温柔的声音在武士耳边响起,武士呼吸一滞,还不及反抗,身体已经于一瞬间被一股诡异的力量制住,整个人难以动弹。 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响起,武士不敢置信的瞪着自己的胸膛,那里已经晕染出了一朵血花,殷红的血珠从刀尖上滑落,他艰难的转过头,甚至来不及看身后偷袭他的人一眼,便不甘的倒了下去。 “钟梨”干脆利落的收回匕首,用手帕擦了擦刃上的血迹,声音恢复了一贯的阴柔,听起来雌雄难辩,“阴阳家好歹也算能人辈出,可是这两个家伙怎么如此没用,若不是先前摸清了虚实,差些以为咱们也跟外面那群蠢货一样找错了路。” 莫雨没有理会“她”半真半假的抱怨,皱眉望向密林深处,眼底带着些警惕:“行到此处,该是距离腹地不远了,来的路上虽有不少机关术阵阻挡,但都不足以造成威胁,若前方就是阴阳家驻地,这一路走来未免太过顺利,小心有诈。” 伪装成女子模样的“不灭烟”随手扶了扶发间的珠花,不甚在意的道:“有你在,咱们自然顺顺利利的。” 莫雨当然不会以为烟在夸他,他微微侧身躲过对方那双涂着寇丹与女子一般无二的手,稍稍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烟见好就收,缩回了想要攀上莫雨肩膀的手,轻轻一笑道:“这一路走来,阴阳家设下的陷阱绝不止咱们遇到的那些,这些人最爱故弄玄虚,障眼法一出接一出,虽然麻烦,但只要知道了入山捷径,自然可以避开不少阻碍。” 烟顶着一张在莫雨看来娇俏却陌生的脸,笑得娇嗔极了,眉目间比这张脸的正主还多出了几分风情,他说的意味深长,眼神里流转的波光像是在暗示什么。 可惜,莫雨没有理会。他的目光穿过山门前的层层薄雾,沿着石阶一直向上望去,远方云雾缭绕,将隐隐的天光尽数掩藏,明明近在眼前,却像是隔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梦里的一切仿佛触手可及,可是绮丽幻境的背后,隐藏着的可能是悬崖万丈,一时不慎便可能粉身碎骨。 这一路走来,莫雨能够感觉到骊山之中景色虚实变换,处处布着杀机。来之前,关于阴阳家的情报他知道了不少,但直到真正来了骊山,他才发现自己对于阴阳家的了解远远超出了预计。 尤其让他疑惑的是,他以前明明从未来过此地,但对于山中的阵法分布与幻术陷阱,他破解的竟是分外轻松,似是了然于心一般,可是其中有些阵法,他确实从未见过——以一些术阵的复杂程度,若无人传授,他不可能破解的这般轻松,但关于阴阳术一道,他印象里自己从未学过这些东西,那么唯一的线索,只剩下他记忆中那个刚刚缺失的人。 阿淼…… 莫雨心中下意识的唤着这个名字,很神奇的,原本紧绷的心情竟然有了一瞬间的放松,仿佛这个名字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能让人的心情不由自主变得柔软,让他总是忍不住想,以前的他是不是也经常这样唤着她的名字,对方是如何回应的,两个人以前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又是如何相处…… 莫雨一念之间牵动心神,心里仿佛有什么控制不住的东西开始蔓延,但与以往癫狂失控下带来的痛苦不同,这种蔓延而出的情绪带着湿热的暖意,从心底一直流窜到全身,暖烘烘的,仿佛沐浴着恶人谷清晨时分的阳光,不算炽热,却足够驱散夜晚遗留下的寒凉。 ———————————————————————————— 骊山内景的树丛高大繁茂,有遮天蔽日之势,因是通往阴阳家驻地的唯一途径,林子里光线并不算暗,一路上点点荧光散落在树丛之间,石板路旁还有一排排点着烛火的石灯,这些烛火仿佛永远也不会熄灭,彻夜照亮着通往林间宫殿的路。 烟与莫雨并肩而行,看似轻快随意,其实两人都未曾放松对周围的警惕,一面打量前方的路,一面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他们一路穿过密林,正要步上溪边的一座木桥之时,近旁的瀑布突然传来一阵明显的异动,烟仔细分辨着,慢慢从瀑布巨大的水流激荡声中听到了一阵兵戈相交的声音,他凝神观察着瀑布,若有所思道:“这水流的另一面,想必正是西绣岭所在,不知道阴阳家用了什么方法,竟将溪流都隔断了,让人瞧不出一丝破绽。” 说到这里,烟眯起眼细细打量了瀑布一眼,发现底部的溪水竟隐隐变成了红色,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微弱的血腥味,顿时撇嘴道:“这群人糟蹋别人家的地盘还真是毫不手软,外面战况正烈,也不知会不会多死几个蠢货。” 莫雨注视着慢慢被血染红的水潭,面上一派平静之色,事实上,他对外面正在发生的打斗,也确实一点都不关心。 这次围攻骊山之事,本是李复出于某种考量而策动的,江湖各大门派因要驰援唐军并未派人前来,就连浩气盟也没有趟这一趟浑水——莫雨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到王遗风的书信,与烟一道来了骊山。 他不清楚烟此行的真正目的,也不怎么关心对方的动机,他只是记起了自己答应前来骊山查探的原因之一,正是那个日前在地宫中见到的人。 想到前些日子与对方在地宫中的偶遇,莫雨心里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无奈,又像是着恼,可是一想到两人迎面撞上时对方的表情,想到那双圆圆的杏眼里透出的小情绪,他的心情不知怎么一下子变得自在了许多,再想到对方急匆匆跑掉的背影,心里甚至生出一丝好笑的意味。 常有人言,一个人的心情多多少少会通过自身气场表现出来,莫雨并非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奈何与他同行的“不灭烟”对人的情绪体察更为敏锐。 烟本身易容术高超,模仿的可不止是人的样貌,还有性情、习惯、语言和思维,对于这些方面,他若要变得擅长,必然先去了解,久而久之对人的情绪体察自有一种感应。此刻的莫雨虽然仍是冷着一张脸,但落到烟的眼里,偏偏感觉出对方现在的心情似乎不错? 烟不动声色的看了莫雨一眼,确定比起前些日子,他现在的心情是真的有所好转,不由笑道:“你前些天从墨家秘殿回来后便一直阴着脸,连寻到的《胡非子》残卷也没能让你开怀,如今身处险地,怎么反而自在了许多?” 墨家秘殿是先秦之时墨家弟子建造的一处密室,正位于秦始皇陵的地宫东南侧。 安禄山为寻找秦陵,命其手下在长安城中大肆挖掘入口,却让暗中观察着这一切的莫雨发现了另一处密室,他与墨家门徒进入其中探查,发现这间密室正是由先秦墨家遗留下来的,其中更藏有《胡非子》残卷。 烟那时虽不在长安,却是消息灵通,知晓莫雨为了清理墨家秘殿的入口,可谓是花费了一把力气,按说找到了《胡非子》残卷,莫雨的心情该是不错才对,但恰恰相反,自墨家秘殿一行后,莫雨的心情似乎变得很差,别人或许不知道其中内情,但烟通过分析当时的情况,很快便猜出了原因,如此一来他心中早已有数,此时一问,更像是对莫雨的调侃。 与烟相处日久,莫雨对其自然有几分了解,也自有一套应对对方调侃的方式——他当没听见,径自走过木桥准备继续往前,却在踏上溪边草地的那一刻突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烟本来落后莫雨一步,见他突然停住,便也顺势停了下来,目光落在周遭景色上,眼底暗含警惕。 莫雨眉头微皱,低声回道:“不要再往前了,我们中了幻术。” 烟面上微露诧异之色:“幻术?”他往四周看了看,周围树丛之间一片绿意苍翠,花草繁茂,并无不妥之处,但他知道莫雨不是无的放矢之人,定是真的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莫雨道:“确切的,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感觉到了不对劲……”他的声音里难得有一丝迟疑,“似乎曾有人教过我如何分辨幻术……” 烟闻言一愣,却很快反应过来,莫雨口中那个教其分辨幻术的人是谁。 一时间,他的心里泛起一阵奇怪的感觉,思维开始忍不住的发散,从唏嘘恶人谷的这对小鸳鸯,到无法控制的回忆起从前,甚至想起了还在唐门的时候,那时候的“影”与他之间还不像如今这样,只是他至今无从分辨,那时候的刀光血影是否是两人之间最好的时光…… 烟反常的陷入回忆之中,久久无法回神,等终于清醒过来,却发现周遭景色骤变,不止莫雨不见了踪影,他自身所处的地方,也由骊山的密林变成了一处不着边际的翠绿竹林。 烟看着眼前的一片苍翠,心中一阵恍然,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与这片竹林虽然阔别了多年,但依旧能一眼认出,这地方分明是唐家堡外的万顷竹海! 难不成这幻术,竟能摄人心智,强迫使人想起过往? 想到刚才自己不受控制陷入回忆的事,烟慢慢冷静了下来,他细细打量了一番周围的环境,在确认了某个方位后,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毫不犹豫的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他倒要看看,这个惑人心智的幻境,到底能让他看见什么! 烟沿着竹林间的小路一直往前,许是太久没有回过唐门,他发现自己的记忆似乎出了错,竟渐渐走到了一处有些陌生的地方。 他停下脚步,蹙眉打量着周围,正准备换个方向,却突然听到不远处的小溪边似是传来了某种响动。 他没有迟疑,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约莫走出了十几尺的距离,便远远看见小溪边的巨石旁似是有人,他将身形隐于一侧的竹影里,抬眼打量着不远处的人,一眼之下,却让他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皆着唐门弟子服饰,男的青年模样,背靠巨石席地而坐,女的年纪要小一点,虽然身姿高挑,但眉眼稚嫩,从其发式来看,可能尚未及笈。只见这年纪不大的小少女手持机关-弩,正对着河水边几棵略为粗壮的竹子练习暗器的收发,青年在一旁出声指点,比起少女的辛苦,他嘴里叼着片竹叶显得很是悠哉。 烟藏于溪水边的竹影里,行迹并不算隐蔽,可是不远处的一男一女却无一人发现他的踪迹,只是自顾自的说着话。至此,烟总算可以判断出,眼前的这处幻境并不难破解,至少这幻境没有自主的意识,只能被动的还原人回忆里的场景——不然就算是二十余年前的他,也不至于不济到被人围观了这么半天,还发现不了周围有人窥视。 许是往事太过久远,即便幻境是以人心底的记忆为依托生成,烟对于眼前的这个场景也有些记不清了。 他隐在角落里,一开始静静地看着唐门青年指点小少女修炼,结果越往下看,他经过易容的柔美面庞上嫌弃之色越浓,喃喃道:“这么大的目标都打不中,扔出去的暗器七零八落,早说了这小丫头不适合学这个,我当年到底哪来的耐心……” 他的声音一顿,目光落在不远处小少女的身上,看着对方浸满汗水的脸颊,突然想起了关于当年这一段往事的前因。 想想那是近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眼前这小丫头的年纪还要更小一些,作为唐家长老的宝贝孙女,一向得父亲和祖父的娇纵,虽然学武,但一向学的马马虎虎,总也不肯下苦功,直到有一天不知怎么与当时还是少年的“影”合了眼缘,非要对方教她暗器收发。 当时的烟和影名义上属逆斩堂,其实内里另有隐情,其中涉及到了唐门的另一位长老唐怀智,唐怀智与小丫头的祖父乃是同出一系的兄弟,不管是出于对侄孙女的照顾,还是不想让暗中进行的隐秘计划暴露,唐怀智都满足了小丫头的愿望,让影在闲暇之余陪她修炼——反正这小丫头一向没耐性,没准过不了几天自己就放弃了。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毕竟小丫头年纪太小,又一向得长辈宠爱,就算对影一时好奇,小孩心性过不了几天想必便会淡化,但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一向惰于习武的小丫头竟然坚持了下来,看那架势,若不是影最后主动请辞,只怕小丫头绝不会率先松口放人。 对于影请辞的原因,外人知道的不多,就算是唐怀智,也只以为影在小丫头那里浪费了太多时间感到倦怠了——唐怀智一向看重影的资质与能力,也不愿让他耽误太久——唯有烟知道,影之所以主动请辞,是因为小丫头的心思越来越明显。 当年,若不是烟自己亲眼所见,他很难想象一个当时才不过十岁的小丫头,到底哪里来的勇气对着一个比她大那么多岁的人表白心迹——当时的她,真的懂这种感情意味着什么吗? 当时的影还没有后来的冷漠之态,面对小丫头的心意,他只以为对方是小孩心性,虽然出言婉拒了,但对方找上门来也不好将人拒之门外,便只能主动疏远,正是这个时期,影主动接下了外出的任务,由烟代替他陪着小丫头——最开始小丫头还十分不满,甚至跑到父亲跟前告状,结果自不用说,小丫头的父亲虽然宠她,却不是不分是非之人,本来影作为唐怀智颇为看重的培养对象被调来当陪练已经很麻烦了,小丫头再不满,也得以唐门事务为重——当时的烟坚决不承认,他刚到小丫头身边第一天就在机关暗器上把她虐了个遍也是小丫头变老实的原因之一。 在烟回想起过去的时候,幻境仍在继续。 原本安坐的唐门青年从地上慢慢起身,随手拿下了衔于唇间的竹叶,对溪水边的少女道:“时候不早了,练了这么久,停下来歇一会儿?” 少女闻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擦了擦额上的汗,举步来到了唐门青年的身边。 唐门青年见少女走近,随手将置于一侧的食盒推了过去,“给你的。” 少女面上似乎有些惊讶,打开食盒一看,发现里面是几样糕点,还有一小瓶果酿,全都是她喜欢的东西。 她抬头看着唐门青年,有些不解,又有些感动,问道:“这些东西,是你准备的?” 唐门青年丢给她一个“怎么可能”的眼神,不紧不慢的道:“是大长老命人送来的,说你最近辛苦,这些点心偏寒凉,平时本不许你多吃,这回可以破例一次。” 少女听罢,面上露出一抹开心的笑,随手拈起一小块糕点放进了口中,满足的眯起了眼,“味道真不错,尝着是田奶娘的手艺,就因为爹爹之前的命令,我已经很久没吃到这个了。” 说着,她双手捧着食盒递到了唐门青年的面前,问道:“要不要尝尝?” 唐门青年看着一脸诚恳的少女,又看看少女手中的食盒,里面盛满了样式精致的点心,甜腻的味道通过空气扑到了人的鼻尖,偏偏引不起他一丝的兴趣。 注意到唐门青年露出的嫌弃表情,不用说少女也知道对方的答案了,她撇撇嘴,抱着食盒在唐门青年的身边坐下,将那瓶果酿放到了青年的手边,自己开始专注的解决那盒点心。 看着手边的果酿,这次唐门青年没有再拒绝,他打开瓶口喝了一口,脸色瞬间变得古怪无比,仿佛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把口中的液体咽下去。 “你怎么了?”少女注意到青年奇怪的表情,不解的凑过来询问,却被青年毫不客气的送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你的口味也太奇怪了,甜到腻人的糕点,还有酸到倒牙的酒水……你是怎么咽下去的?”唐门青年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反手把装着果酿的瓶子扔回了少女怀里,看也不看一眼。 少女见他这样,面上疑惑更甚,伸手拿过果酿瓶子,打开一闻,里面只有水果混合着酒精的香气,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的尝了一口,下一秒整张脸便皱了起来。 青年见她这副样子,面上忍不住一乐,正要问问少女对这果酿味道的感想,便见少女把手中的瓶子远远的扔到了草丛里。 少女愤愤的捏着拳头,怒声道:“一定是二哥,肯定是他往里面掺了什么,上次在我的甜汤里放黄连的人就是他!我一定要找他算账!” 唐门青年噗嗤一笑,对少女的话并未放在心上。少女听到这笑声,不满的回头瞪了他一眼,哼道:“少瞧不起人,等着看吧,总有一天我要打他一顿!” 青年煞有其事的点点头,道:“清灵小姐志向远大,想必在二公子老的走不动之后,应该能实现这个目标。” “你——” 唐门青年从容的拨开少女愤怒的指着他的手,毫不留情的帮少女认清了现实:“你与无绝公子乃是双生,你连他都打不过,哪来的本事把大你七岁的二公子打一顿。” 少女不服气道:“二哥整日游手好闲,一点正事都不干,我从现在开始努力修炼,不信将来打不过他!” “呵,别小瞧他,二公子可不是个简单人物。”青年轻轻一笑,低低的声音里带着一份意味深长。 少女闻言,面上有些不解,想到自家二哥平日里的德性,更加不明白青年口中的“不简单”是什么意思。 见少女面上余怒未消,青年想了想,不嫌事大的给她出主意:“不如,你去二长老面前哭一场,他虽是二公子的亲祖父,但只要让他知道了此事,必不会再放任二公子对你的捉弄,这可比你刚才的目标容易多了。” “不行。” 对于青年的建议,少女毫不犹豫的否决了,坚定的道:“这是我跟二哥之间的事,我要自己解决,不能事事都靠长辈。你等着看吧,总有一天我会打赢无绝,然后再打二哥一顿,让他也尝尝黄连汤是什么滋味!” 见少女如此说,青年的脸色突然变得不满,冷冷道:“说得好听,为了不让影离开,你之前还跑去缠着大长老,甚至差点惊动了堂首,逼得哥哥他不得不出了远门。” “我…对不起……”少女面色一黯,面对青年带着些责备之意的话,整个人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注意到少女眼里不似作假的歉意,青年本来也没想多加责怪她什么,毕竟这小丫头虽然闹人,但对于影的事一向谨慎,轻易不肯给心上人添麻烦,前些日子闹到大长老那里,也着实出人意料,不像她平日所为。 少女觑着青年的脸色,见他不像真的生气,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当时,我也不想这样的,但实在没了主意,三爷爷他足智多谋,又管着逆斩堂,我一向有些怕他……” 青年奇道:“三长老确实为人机警,但又不会对你做什么,为何怕他?” 少女小心的往四周看了看,确定周围无人,这才稍稍靠近了青年,在他耳边小声道:“我觉得三爷爷有些不对劲,我小时候撞见他神神秘秘的往后山的方向去,那里除了几间小木屋外什么都没有,周围却布满了守卫,那些人我没在门中见过,想必是三爷爷手下的人……” 青年面上一怔,突然捂住了少女的嘴,他警惕的往四周看了看,确定真的没人后,才慢慢松开了手,懒懒的告诫道:“今后与三长老有关的事,你少管,虽然他不会把你怎么样,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本来没想管的……”少女面上有些急,却尽量压低声音道:“我问你,三爷爷那些神神秘秘的事,是不是跟你还有影有关系?我那次看见在别院那边,还有好几个与你们一起的人,再加上前阵子影的样子总有些不对,这时候三爷爷突然召他回去,我——” “这事不是你能管的。”青年仍是漫不经心的态度,声音却变得有些冷。他迎上少女毫不掩饰的担忧目光,再度告诫道:“你若真的担心哥哥,从此以后便离他远一些,这也是为了你好。我比你了解他,既然他拒绝了你,便不要再试图去争取了,不会有结果的。” “你怎么肯定不会有结果?”少女的声音闷闷的,想来是有些不服气。 面容俊俏的青年微微一哂,不紧不慢的道:“你年纪还太小,不会明白往往你喜欢的,并不一定是最适合的。” 少女鼓着脸道:“他根本不给我机会,我怎么知道他适不适合?” “他当然不适合,他又不喜欢你。”青年再次一针见血的帮少女认清了现实,只是这回少女再也忍不了了,问他:“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青年反问道:“你觉得呢?” “肯定很讨厌呀,不然为什么总是气我!”少女面上着恼,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瞪着青年,打算借此涨一涨气势。 不想青年面上一笑,声音轻飘飘的道:“不讨厌。” “什么?” “我不讨厌你。” “……骗人的吧!” “没骗你。” “你说真的?” “好吧,偶尔是有点烦。” “你——” 少女瞪着青年,面上气恼的模样惹得青年又是一笑,他懒洋洋的靠在巨石上,声音里带着一抹不易让人察觉的认真,“你虽然总是缠着哥哥,但与其他的讨厌鬼比起来,在我这里可远远排不上号。” 少女眉头微微一皱,瞬间雷达全开,警惕的问道:“影哥的身边,还有其他人缠着他?” 青年微微收敛了笑容,见少女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用问都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颇为无语的道:“看你年纪不大,怎么事事往这上面想?别瞪了,就算有别人又如何,反正哥哥最在乎的人不会是你们任何一个。” 漫不经心的声音,却仿佛带着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从容与笃定。 少女微微一愣,目光下意识掠过青年那张与那人一向有些相似却不知真假的脸——青年易容术高超向来不喜以真面目示人,她也不知他此时的模样是真是假——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上竟有些释然。 青年瞧着奇怪,刚想问她怎么了,就见少女脸色又是一变。 她贼兮兮的凑过来,扭扭捏捏的问青年道:“你刚才,说笑的吧?” 青年瞥她一眼,没有作声。 小少女咬了咬嘴唇,面上竟透着些难过,声音低低的道:“就是影哥讨厌我的事……” 青年变得一头雾水,奇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说的,他不喜欢我……” “那又如何?” “不喜欢,那就是讨厌……” 青年快要被小少女的心路历程纠结死了,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怀春少女都会这么敏感,反正眼前的这个已经让他疲于应对了。但见对方一脸难过仿佛下一秒会哭给他看的架势,青年幽幽一叹,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心智还未成熟的孩子解释,对方不仅不讨厌她,反而还有些喜欢她,只不过这种喜欢,不掺杂任何男女之间的因素,自然给不了任何她期待中的回应。 当时,许是觉得解释不清,又或许是觉得解释了也没什么用,青年并没有把心中所想全盘托出,而是带着哄劝意味的回答少女,她喜欢的那人不讨厌她。 幻境中,夕阳渐沉,溪边的两人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烟远远的看着他们的背影,思绪仍在飘飞。 当年,小丫头不知为何对影十分喜欢,却几乎没人当回事,只因她当时的年纪实在太小,一个六七岁的小不点对一个小少年的喜爱,在旁人眼里犹如喜欢一件衣裙,喜欢一支珠钗,半大的孩子又能有什么儿女情长,哪怕是小丫头的长辈们也不曾放在心上,总归不是影别有用心故意接近,小丫头既然喜欢他,那便请他陪着她玩。 但当时并没有人想到,小丫头年纪再小,也终究会长大,偏偏幼时的感情一直发酵,不仅没有丝毫减退,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真的发展到了所有人都不曾料到的地步——幼童口中所言的喜欢与一个妙龄少女的喜欢,外人眼里绝对不可能相提并论——之所以依旧无人察觉,皆因稍稍长大后的小丫头以一种很不符合她心性的狡猾,对当时的所有人瞒住了这件事,包括她最喜欢的那个人。 烟至今想不明白,当时的小丫头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她从来不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少时更是肆无忌惮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可是偏偏她对影的喜爱被她隐藏的很好,好到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幼时对影的崇拜并没有变质。 她可以克制自己不去打听影的消息,人前也从来不表现出对影的特殊对待,以至于至今有人觉得,她当年缠着影陪她习武,真的只是单纯的慕强心理——唐门高手众多,比影强的前辈高人自然不少,但这些人要么诸事缠身没空陪伴,要么年事已高与年轻人合不来,当时的影作为唐门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之一,获得青睐实在太过正常…… 烟不知道小丫头为什么喜欢影,只知道她和影的相识始于一场意外——小丫头的亲人怜她自幼没有母亲照顾,对其难免溺爱,让小丫头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幼时更是作天作地,有一次差点被一条发了疯的野狗伤到,是当时路过的影救了她,从那以后小丫头似乎就对影生出了旁人无法理解的好感。 当年,在“不灭烟”还是唐烟的时候,一开始确实不怎么喜欢这个小鬼,直到后来相处的多了,他开始发现了小丫头身上的优点——至少她对影真心实意,并不曾仗着父祖的势给影带来麻烦,反而因为害怕给心上人惹来流言蜚语,所以一直将心思瞒得严实。 小丫头的事,在烟的前半生中本该是一朵不起眼的水花——影是个在某些方面很正直的人,既然对小丫头无意,便绝不会做出任何让对方误会的行为,两人没有牵扯,自然也引不起烟的格外留意——偏偏造化弄人的是,因为一些难言的巧合,烟对小丫头的事至今印象深刻。 说来,也是当时的他太过年少轻狂,行事失了分寸,明明只是他与影之间的矛盾,万不该因一时之气将小丫头也牵连进来,以至于当年不仅让影给他背了黑锅,还让小丫头耿耿于怀多年,一度将影误会成了玩弄他人感情的无耻之徒。 想到此,烟突然笑了笑,不是那种模仿了别人面目的虚假的笑,也不是那种透着轻柔杀意的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灾乐祸的笑。 他忍不住想,若是小丫头一直不知道真相,说不定已经早早的把影给忘了,必不会像如今一般执拗。但若非她后来发现了影身上的“冤情”,他岂不是会错过当年落雁峰上她找那人对峙的好戏? 烟得承认,他平时确实不怎么习惯想起那个人,但凡事总有例外——比如想到对方会被小丫头找麻烦的时候。 如今,他不再是唐烟,那人也不再是唐影,昔日竹林中的小丫头虽然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却始终不改对某人的死心眼,既显得莫名其妙,又让人心生同情。 只可惜,烟从来不是个喜欢同情别人的人,不管是对人,还是对己。 夕阳渐渐下沉,即便只是幻境,烟也感觉到了来自傍晚的一丝凉意。 他深知幻境之中像由心生,若一意随着心走,只怕会越陷越深,倒不如留在原地,或能找到离开幻境的办法。 天色逐渐暗沉,自远方而来的一阵微风吹得竹影不住晃动,烟凝神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正试图找出一丝破绽,不料此时一股奇异的响动传来,他面前的余晖晚照之景竟忽然被撕裂了一道口子,利刃刺破虚空,幻境在他面前应声而碎,露出了骊山茂密的丛林和潺潺的流水。 几乎是在幻境解除的一瞬间,烟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杀意,他警惕的目光移向树林深处,正见一个年轻人从树后走出,他手持染血利刃,神色清冷,不是莫雨又是谁。 烟微微眯眼,发现莫雨此时的状态十分不对劲,不仅双目无神,面上还带着些痛苦之色,几缕凌乱的黑发贴在他脸上,身上散发着的暴虐气息根本掩盖不住,这副模样让烟感到不妙。 莫雨这个样子,只怕是在幻境中受了什么刺激,直接导致他身上的毒咒发作。如今有把握制住莫雨的王遗风不在场,只凭烟一个人,他自认没那个本事“和和气气”的制住恶人谷的“小疯子”。 烟沉思之际,一个人影突然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前方缥缈的雾色中。 那人一身白衣,手执一盏散发着微弱光晕的琉璃灯,平平无奇的五官与其周身不凡的气场极其不符。他自雾中缓步而来,身上有着一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虚幻之感。 白衣人身后是密林中的点点荧光,他置身其间,如同漫步于晨星之中踏古而来。虽然他的外貌看上去还很年轻,可是眉宇间的沧桑感已经模糊了他的年龄,只让人觉这人白衣染尽风霜,仿佛一位度过了漫长岁月的老人,在走过滚滚红尘之后变得古井无波,最终独自一人落幕而归。 这是个很奇怪的人,出现的时机和地点很不对劲,尤其他的注意力明显放在了陷入混乱状态的莫雨身上,更是让烟心中生疑,却因顾及莫雨而不敢轻举妄动。 莫雨头痛欲裂,对白衣人的到来似乎一无所觉,却在对方越来越接近的时候,手中利刃突然偏移了方向,他蓦地抬起头,眼神暴虐,仿佛下一秒便会大开杀戒。 “滚开。” 白衣人没有被吓到,却依言在距离莫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不含任何情绪的目光落在了眼前的年轻人身上,眼底似乎生出了一种类似于惊奇的情绪,又似是有些感慨,虽然整体并无恶意,却让神智已经快要完全陷入混乱的莫雨感到了不适。 白衣人显然认得莫雨,或者说,莫雨正是他出现在此的原因。 他稳稳的提着手中的琉璃灯,率先开口介绍道:“初次见面,我姓姜,单名‘启’。” 不知是白衣人话中的哪个字触动了莫雨,他眼中的狂乱暴虐之色竟然有所减退,只是神智仍未完全清醒,混乱状态下根本无从理清自己到底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树林里虫声低鸣,极其细微的破空声响起,倏尔一道寒光贴着启的袖口划过,挡住了他伸向莫雨的手。 启的目光落向了寒光隐没的方向,那是深深刺入树干的一把匕首,匕首的主人一副温温柔柔的模样,此时正冲他羞涩的笑着,见他望来,还从容不迫的将剩下的小巧暗器拢回袖中。 烟的心思如何,没人知道。而启的一生虽然千帆历尽,但正因见的太多,如今在乎的反而很少,在乎的少了,对人世间的种种便少了一份探究的心思,就像他知道眼前这个伪装成女子的人似乎认识自己,却没有好奇心去了解前因后果。 许是烟的警告起了作用,启没有再尝试靠近莫雨,只是静立原地,目光静静的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像是在观察莫雨这个人,又像是透过表象“看”到了潜伏在莫雨体内的某个东西。 “……原来如此。” 启微微一叹,指尖微动,周围涌动的风像是受到了某种指引,一股无形的力量缠上莫雨的手臂,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划开了一道血红的口子,有什么东西瞬间钻入其中,经过一阵短暂的平静后,莫雨只觉头痛之感越发强烈,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脑中跑出来。 隐约中,莫雨好像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那个声音有些熟悉,但细细听来又觉得有些陌生,他下意识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脑中错乱的记忆不断闪现,莫雨的额头已经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尽力压制着体内那股不受控制的躁动,却始终无法平息头部传来的阵阵剧痛,就在快要无法忍受之时,一股冰凉的气息在混乱中搭上了他的肩膀,那应该是属于人的一双手,带着一股让他感到熟悉的气息,清新而柔软,仿佛能够为人驱散所有的疼痛与狂乱。 这感觉,似曾相识…… 莫雨费力的睁开眼睛,想看清视线里靠在他身边的这个人,可是他睁开眼,却发现眼前模糊一片,好像五感都在渐渐消退,整个人犹如置身于无底深渊之中,周围漆黑一片,不见任何光亮。 “小雨……” ‘你是谁?’ “小雨……” “……阿淼么……” 这一刻,莫雨的心口突然传来一阵揪心的疼痛,某种束缚着他的枷锁仿佛在一瞬间碎裂,却又同时拽着他的意识不断往黑暗中沉沦,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终是再也听不到身边传来的那声呼唤。 莫雨突然倒下将淼惊得不轻,她甚至没心思质问眼前的白衣陌生人便着急的扶起莫雨,偏偏此时一双白皙柔软的手从她怀里不由分说的接过了莫雨,她下意识抬头,却是微微怔住了,“……你?” 趁着淼手上微松,烟将莫雨扶了过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声音恢复了平时常用的状态,“我来吧。” 听着这把声音,淼已经认出了烟,却因他此时的打扮心里感到有些不适,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只是看着莫雨闭目靠在一个“美貌女子”的怀里,她的心情便有些不好,十分想告诉对方她力气其实不小,莫雨可以不必劳烦他。 可惜,念头归念头,淼的理智回来的很快,有烟在一旁看顾莫雨,她的注意力直接放到了白衣人的身上,她看不出这人的深浅,却知道莫雨陷入昏迷的事与此人脱不开干系。 想到此,她细细的眉毛微微皱起,藏不住心事的脸上明显有些不高兴,想到烟刚才冲她使眼色,她拿不准眼前人的身份本不该轻举妄动,但一看莫雨苍白的脸色,她便又不想理会那些顾忌了。 “你是谁?” 她的声音还算平静,只是里面藏着一股根本无法掩饰的不满,刚才莫雨面上的痛苦之色做不得假,显露出来的苦痛比之毒咒发作时还要严重,她来晚一步,只将将注意到白衣人似乎往莫雨的手臂伤处打入了什么东西,那东西无形无色,只能凭着感知探寻,可是等她来到莫雨身边,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姑娘稍安,我并无恶意。”启面上温和,却不打算给人说话的机会,直言道:“我知姑娘心有疑惑,但此地不可久留,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莫公子也需要好好休息。” “可是——” “暂且信他一次。” 淼这个阅历有限的半吊子心有疑虑,烟作为一个心思狡猾的老江湖却是一口应下,她不解的望向烟,却见对方冲她眨了眨眼,她不解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说话了,只暗自猜测难道烟与白衣人认识? 淼心中迟疑,只是碍于莫雨,她确实需要好好静下心来看看他的情况,既然烟觉得无妨,她也不再犹豫,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一个地方,旁人找不到那里,可以让小雨好好休息。” 烟麻利的扛起莫雨,示意道:“走吧,劳烦带路。”说完,他看向启,似笑非笑道:“先生久居海外,许久不曾涉足中原,对这中原局势想必了解不多,等会儿不把话说得明白点,这位若是出了什么事,妾身一个人万万担待不起,还望先生垂怜。” 他变回了女子的嗓音,芙蓉面上娇滴滴的,话中却是意有所指,启不知是否听出来了,面上未见不快之色,只是很平静的点了点头。 树林渐深,远远可以望见崖壁一角,看似几近绝路,却有更深的蜿蜒小路在薄雾中渐渐显现。 淼在前方领路,烟带着莫雨紧随其后,白衣人远远的落在后方,并不着急跟上,似乎不怎么担心自己会迷失在这片似真似幻的树林里。 烟面上不显,注意力却始终落在后方,他不必回头已能感知到身后那人轻缓的脚步。 他对身后这个名为“启”的白衣人确实有所耳闻,虽然谈不上知之甚详,却知道这人与日前来到长安的那批人一样,身上颇有古怪之处——这人的模样看上去不过而立,若非他早知内情,哪里能想到这人与长安那批人其实已经活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了? 烟久在中原、关外,虽然耳目遍布大江南北,但对于海外的消息知道的并不算及时,加上白衣人一向隐居荒岛,深居简出,若非早些年的一些巧合,他恐怕至今都探不着这人的一丝一毫。 烟稳稳的背着莫雨,目光缓缓落在了前方带路的姑娘的身上,眼底隐隐透出一抹探究之色。 这些年来,他对这个姑娘的关注从来不少,但多是注意她身边发生的事,极少去关注她这个人。她身世复杂,生来身上便带着一些扑朔迷离的秘密,他对这些感到好奇,所以会去关注,但换了这姑娘本身的性格,她本就是个让人一眼即明的人,少了心思深沉者的弯弯绕绕,自然也省了他去费心探究。 烟从来是个擅长抓住时机的人,想到身后那人两次入中原的行迹都与眼前这姑娘有关,他隐隐觉得,他仿佛已经触摸到了某些秘密的一角。 某人心系莫雨不曾察觉,可他看得分明,自从她出现后,这个叫“启”的男人眼中便不曾掩饰过对她的在意与关切,一如这人十数年前助唐简闯山救人的时候…… 第82章 世有奇蛊名忘情 骊山深处有一上古时期遗留的湖泊,名为云屏湖,湖畔有一座依水而建的别院,于隋朝年间修建而成,是当时的阴阳家掌门——绀弗晚年隐居之地。 绀弗天纵奇才,昔年以弱冠之龄接任阴阳家掌门,在位几十年间严谨自律,从未出过差错,受到当时阴阳家门人的敬仰,又因其生性爽朗豁达,行事作风光明磊落,在江湖上亦是颇有美名。 他年轻时曾一力主张阴阳家弟子入世修行,认为阴阳家后人不该固步自封,应融入当世,博采众长,才能更好地发展一派精髓。 可惜,他的想法虽好,却是直至寿终都没能将此付诸于实践当中。 有人说,是当时数位长老联名阻拦,绀弗迫于压力放弃了入世的想法,也有人说,是绀弗中年之时在外遭受了打击,不知何故突然避居骊山不出,并下令封锁了外界通往“里骊山”的入口,从此再不提入世之事。 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后世之人已无从知晓,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在绀弗身后留下的手札中曾反复提到了一个名为“九天”的组织,他与这个组织似乎有过密切的来往,最后却不知何故选择了疏远,并且不许旁人在他面前提起九天之事,直至晚年对此仍是讳莫如深。 绀弗隐居的那年,正值大隋建立元年,杨坚受周帝禅位登基为帝,史称隋文帝。 正是在这一年,阴阳家再次于江湖上销声匿迹,其过去百年间因辟方化名入世留下的传说也被一一抹去,不曾给后世人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此时,云屏湖数里开外的一处山谷中,古木参天,曲折的小径一直延伸至河谷尽头的瀑布附近,那里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翠绿竹林,竹林中心有一对“阴阳鱼”,由大片出奇繁茂的凤凰花木排列而成,火红和紫蓝色的楹花散落其中,构成了一副完整的阴阳八卦图,从上方远远望去,像是阴阳变化之中冰与火的交织。 在这片红与蓝的交界处,坐落着一座样式古朴的小院,竹篱绕墙,中有一屋,除了矮檐为青砖碧瓦之外,其余部分皆为木制,虽然看上去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建筑,但屋外廊壁一尘不染,犹如新建。 烟靠在屋外回廊的角柱旁静静地盯着屋檐下颤动的铜铃,看似在发呆,实际上心思已不知转了多少个弯。 他观察着小院周围茂密繁盛的凤凰木,四周找不到一条可以出去的路。明明方才进来的时候,屋前尚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往外面,但现今路已不见,整座院子变得与世隔绝。 到底是环境发生了变化,还是人的眼睛遭到了欺骗? “这是阴阳家独有的山水移形之术,阁下有兴趣?” 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烟的思绪,他懒懒抬眸,发现不远处站着的人正是一到此处便失去踪迹的启。 对方一身白衣如故,明明面容谦和,周身却始终透着一股不融于世的疏冷,只不过这次他的手中多了一个小巧的食盒,透过盖子飘出的缕缕热气,多少给这人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烟的目光下意识看向了启手中的东西,对方注意到他的视线,主动将手中盒子递了过去,烟也不客气,一把接过,却发现盒中是一碗汤药,还有几块油纸包着的酥皮点心。 启道:“此处久不住人,可用之物不多,只是简单处置一番,让阁下见笑了。” 原来这还是你自己做的? 烟面色不变,随手合上了盖子,道:“她脚步虚浮,该是内伤未愈,这汤药既然对症,或可缓解她身上痛处,前辈还是自己送去,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孩子,纵是身上劫难未消,前辈也该找个机会与她说清了。” 启一愣,见烟不像说笑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唐先生都告诉你了?” 烟冷笑道:“我认识很多‘唐先生’,前辈指的是哪一位?” 启久不经人间事,对外界的事一向不怎么关心,但再怎么不知内情,也能看出烟的心情似乎一瞬间变得不太好,便知是自己想错了。 他轻轻一叹,道:“阁下在诈我?” “哪有,前辈多虑了。”烟面上的冷漠讥讽之态突然如流云般散去,他重新扬起了一抹笑,配上此刻伪装的芙蓉面,看上去就像一位被戳破心事的羞赧少女。 “晚辈只是好奇,前辈每次涉足中原总能碰上她的大劫,不知道这次她又会面临什么?” —————————————————————————————— 启的脚步很轻,进屋时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两扇木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彻底隔绝了屋外人打量的视线。 他缓步来到了屋子的最里面,掀开内室的最后一层纱幔,映入眼帘的是属于姑娘家纤细的背影。屋内光线昏暗,在烛火的映衬下,那背影反而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冷意,与他记忆里的某个画面重合在一起,让人有一瞬间的恍神。 莫雨正躺在一张矮榻上沉沉睡着,淼守在他身边,正握着他的手出神。 莫雨还在昏迷中,但比起之前的痛苦狰狞,他现在的模样明显舒缓了许多。他的手被榻边的人紧紧握着,掌心已经浸出了薄汗,如果此刻他醒着,不知道会不会选择挣开? 淼静静的盯着莫雨看,静静的出神。他们到底分开了多久?几个月?一年? 她记得,好像没有这么久,可是心里却偏偏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仿佛两个人已经分开半辈子了。 也许,不是人变了,而是心乱了。 注意到身后人故意发出的动静,淼循声回头,发现是之前见过的白衣男人,这次他手上多了一个盒子,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见她望来,启的表情仍是舒缓平静的,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温和而从容,与面对猫猫他们的时候一般无二,但除了他自己之外,这世上恐怕再无第二人知道这一刻的重逢他已经等待了多久,同样也无人知道,每一次这样的重逢带给他的从来不是喜悦,而是抉择与遗憾。 “一早赶来骊山,可是倦怠了?这里有些点心,可以将就用一些。”他对她的关怀之意不似作假,即便是不明情况的外人,也能看出他好像对眼前的女孩有着一种无法言明的好感,不管她如何防备,如何冷颜相对,他待她的态度始终是耐心、充满善意的。 看着递到眼前的油纸包,淼没有接下,她眉头微皱,上下打量着启,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问道:“你认得这里的路?” 她此时身处的这座屋舍,本是千年前她与父亲生活过的地方,时过境迁,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却没想到当年随姜槐序回来骊山,她不抱期望的故地重游,穿过重重迷阵,竟发现昔日的凤凰花林仍在,位于花林中心的小屋也没有一丝变化。 这座屋舍是千年前父亲亲手所造,她不知道这屋子有何神奇之处,明明无人问津,却能在千年间始终维持原样,连屋内的器具也未有丝毫损毁,甚至不曾落上一丝灰尘,仿佛时间停滞了一般。 这次前来骊山碰到莫雨本是意外,淼对姜槐序心有芥蒂,不愿让莫雨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下,虽然此行有不知身份的白衣人在场,但她还是选择带人来了这座小屋。 这小屋位于一座迷阵的中心,外人找不到路,刚才她带人进来的时候白衣人不曾跟上,此时却轻松的找到了地方,甚至不曾触及阵中机关,是白衣人真的有能耐在不触发任何机关咒术的情况下破解迷阵,还是他本来就知道进入这里的方法? 迎上女孩带着些怀疑的视线,启的神色依然平静,“这里的阵法牵一发而动全身,破解起来虽然麻烦,但只要知道阵眼所在便不难推测出方位,我与阴阳家有旧,对他们施术的手法并不陌生。” 启的解释,明面上来看似乎并无不妥。淼对这个时代的阴阳家所知有限,对方说与阴阳家有旧,她也不可能知道真假,只觉得对方话中至少七八分为真,不然何以解释他能够在骊山来去自如? 她问:“你认识姜槐序?” “有所耳闻。”他说完,又补充道:“我与她不是同路人,姑娘不必心生顾虑。” 淼终于点点头,收回了放在白衣人身上的视线,竟然就这么沉默了下来。她虽不是个疑心重的人,但也不是什么都不关心,如果放在以前,她说不定会对白衣人的身份感到好奇,但现在莫雨昏迷不醒,她整个人便有些无精打采。 刚才她检查过莫雨的身体,并无异常,甚至连本来潜伏在他体内的毒咒都平静了下来,想到之前发生的那些事,对于莫雨身上唯一异常的地方,她心里其实隐隐有了猜测,即便之前白衣人不跟来,她也不会放对方离开——她的猜测不知对错,一切都得等莫雨醒来再做决定。 见女孩心不在焉的样子,启陷入了一阵奇怪的沉默中,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轻声道:“莫公子并无大碍,你内伤未愈,先喝药吧。” 他的语气显得很熟稔,甚至带着一丝哄劝的意味,却并不引人反感,反而让淼心里生出了一丝异样的熟悉感。正是这股不同寻常的熟悉感,让她鬼使神差的接过了药碗。 淼一手端着瓷碗,碗面正冒着缕缕热气,温度却并不烫人,她迟疑片刻,本不想沾染这碗来路不明的东西,却不知为何在迎上白衣人的目光时变得有些心虚,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做坏事被父亲抓包时的样子,这种感觉最终促使她抿了一口药汁,一股清凉的味道在口中散开,带着淡淡的苦味,让她一瞬间有些恍神。 “你心绪不宁,之前有伤在身又不及时医治,还逞强施展极耗心神的幻术,伤上加伤……这次便算了,以后切不可一意孤行,总是这般任性保不准要吃大亏……” 她的味蕾为药汁的味道占据,不甜,不苦,不难喝,却也并不讨人喜欢,如果放凉了,味道可能还会变得更奇怪…… 喉咙处传来一股干涩的感觉,启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让淼的思绪有些混乱,以致根本没精力注意到对方为何会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的问题,这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从前那段与亲人相处的日子。 那时候的她因内力紊乱无法动用阴阳术,却偏偏喜欢瞒着家人到处乱跑,每次遇到危险,都是父亲及时出现把她救下,久而久之,父亲虽不忍责备她,却每回都要好好说教一番,直到她保证下次再也不乱跑了,父亲才会摸摸她的头,塞给她一些小点心将事情揭过。 淼愣愣的捧着药碗,目光忍不住落到了一旁已经摊开的油纸包上,那里面包着几块酥皮点心,看样子还是新鲜的,明明这附近并无人家,也无供人使用的炊具与材料,可这人当真神通广大,不仅弄来了热腾腾的药,还附带了这包点心…… 她的心跳突然跳的有些快,她紧紧地盯着手中的药碗,脖颈处仿佛压了千斤巨石般无法抬头。她能够清楚的感受到对方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甚至能想象到对方的神情。这一刻,她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但随着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却让她不敢继续想下去。 最终,是一声低低的轻吟拉回了淼的注意,她下意识握住了莫雨的手,感觉到对方的手指在微微收紧,似有苏醒的迹象。 她心头一紧,再顾不得刚才的心事,匆忙将盛着药汁的瓷碗放回了盒中,面上透着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紧张之色。她只顾着莫雨,忙乱中洒了几滴药汁在裙摆上都不曾发现,而一旁的启将一切看在眼里,他面上一怔,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他已无碍,你不必忧心。”启微微垂眸掩住了眼底的些许复杂,轻声说完后便转身退出了内室,而淼在这时回头看了他一眼,面上隐隐透出了几分迷惘。 对于这个白衣人,她心里的猜测虽然看似几率渺茫,但有她为先例,那人身上也并非不可能发生同样的事,可若当真是他,那为什么…… 她握着莫雨的手无意识收紧,眼里第一次露出了类似恐惧的情绪。 故人重逢最怕不过物是人非,而她如今将要面对的事,很可能比形如陌路的结果还要恶劣。若她过去这些年的猜测成真,到时候往昔珍视之物统统变成虚假的记忆,幼时百般维护自己的故人变成想置自己于死地的敌人,到了那个时候,她是否还能从容面对? 多年来一直寻找答案,却从未想过这个答案可能会颠覆自己以往的所有认知……她不想伤害别人,却也想成全自己。 想到这些年寻到的蛛丝马迹,淼一阵失神,直到手上传来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道,她下意识抬头,不想径直撞进了一双熟悉的眸子里,她愣愣的盯着这双眼睛看了片刻,整个人立时僵住了。 刚才她陷入心事之中,根本没注意到莫雨已经苏醒,此刻他仍安静的躺在榻上,只是眼睛已经睁开,正静静的盯着她看,他面容平静,眸底却隐隐有着波澜,不知道醒来多久了。 他盯着她看,一言不发,而她被他盯着看,一时间竟也沉默下来,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正踌躇着,他的目光却突然转了方向,从她的脸上落到了两人交握的手上,此时她正紧紧抓着他的手,白皙光滑的手指柔软而温热,暖暖的触感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她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落下,落到两人交握的手上,一时间竟像是触电一般想要把手抽回,却反被他一把抓住。 他的手骨节分明,抓着她的力道不重,却让人无法挣脱。 他将手覆在她的手上,在外人看不见的角度指尖轻触着她的掌心,痒痒的触感比任何语言传来的都要快,瞬间侵占了她所有的感官。 “你……” 不同于淼的惊疑,莫雨的状态似是难得的放松,他面容平静,手上却牢牢地抓着她的手不放,也不理她,只兀自打量起周围来,直至视线在屋子里扫了一圈,这才将目光重新放回了她的身上,却仍是与她凤眼瞪杏眼,久久无话。 比起莫雨的自在,淼实是窘迫了很多,她似有所觉,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鼓足了劲才憋出了一句:“你渴不渴?” 莫雨盯着她,没有搭腔。她沉默了一下,又问道:“饿不饿?” 面对她的坚持不懈,莫雨的眼神突然变得有几分古怪,在她第三遍问了类似的问题后,他突然冲她笑了一下,却是个令人头皮发麻的笑容。 他终于开口回应道:“不用忙。” 他的面容重归平静,语气却又像是故意较劲一般,连眼神都仿佛带着冷淡的挑衅。见他这副样子,淼心中的忐忑不知怎么突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让人烦闷的无名火气,她唰的一下抽回了手,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有些闷闷的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听到她的问话,他的视线从被她挣开的手上回到了她白净的脸上,狭长的凤眸紧紧盯着她,面上是一片不起波澜的平静。 “我想亲你。” 不知何处而来的清风吹进了室内,扬起的纱幔垂下一片不大不小的阴影将两人笼罩其中。他看向她的目光平和,专注,眼底仿佛有什么细碎到无法言明的东西隐藏着,发酵着,邃远的让人看不真切。 这一瞬间,她心底那根紧紧绷住的弦似乎悄无声息的松开了。他这番在外人看来一定万分冒昧的话唤起了两人之间的许多过往,那些或纠结或温然的记忆在这一刻涌出,驱散了她所有的忐忑与不安。 她回望着他,目光所及之处是他,脑海中不断闪现的往事里也全都是他。 这一刻迎着莫雨投来的目光,淼很想冲他笑一下,却发现眼眶有些酸涩,努力了半天也无法让嘴角的弧度变得更柔和一些,干脆放任自己什么都不想,重新握住了他的手。 “那,你亲吧。” 她说的认真无比,看在他眼中却颇有一股英勇就义的架势,这个念头引来他一声隐忍的轻笑,他撑起身子凑近了她,面上摆出一副——跟她学的——同样认真无比的样子,刚要开口,却于一瞬间没有了声音。 唇间温软的气息一触即离,眼前是她亮晶晶的眸子,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的心情突然平静下来,心中纵有千万波澜苦痛,也在她带来的这片宁静中得到了片刻喘息。 莫雨终于松开了手,却于下一刻将面前的人整个拢进了怀里,至此两人之间终于再无空隙,呼吸咫尺可闻。 她埋首在他怀里,心仿佛也跟着平静下来,轻声道:“这里是骊山最深处,我的故居。你之前神志不清,我和烟一起把你送来了这里,他还在外面,我们要不要——” “不急。”莫雨此刻已经不怎么在意最初来骊山的目的了,他的手轻抚着怀中人的背,问起了自己在意的另一件事,“你去东瀛,是否与我身上的咒印有关?” 他问的突然,淼一怔,面上有些不自在。她并不奇怪莫雨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先前的行踪,她只是猛然想起了八重妙法村正一事,若是莫雨知道了真相,定会沿着这条线索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事关他幼年时丢失的那段记忆,若那个东瀛人所言不假,只怕…… 淼心里存着事,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越是在意,越是犹豫。 她这番表现被莫雨看在眼里,他心中明了,却没有深究,只道:“你与谷主都曾言我身上的症状或与东瀛有关。倭国远在海外,路途遥远,此事急不来,你且安心养伤。” 她有些意外,下意识去看莫雨,发现他的气色虽有些苍白,但面上平静从容,不像有什么事的样子,可是他这番态度又确实让她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他既然问起这事,自然是已经知道了什么,虽然不知道他知道多少,但这样明明心有疑虑却选择轻轻揭过并不追究可不像他的行事作风。 “小雨,你怎么了?” “我没事。”莫雨不欲多谈此事,只轻声道:“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淼盯着莫雨瞧了半晌,仍是觉得他有些反常,她的目光无意中掠过他血迹未干的手臂,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问道:“你失忆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冯夷说你身上似有中蛊之兆……” 听到“蛊”字,莫雨脸色骤沉,只是碍于淼还在他跟前,未免她烦扰,这才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恼意,回道:“我没事。” 淼觑着他的脸色,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细细探查,一番下来确实未见异常,只是……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神色间突然多了几分凝重,伸手便要去解莫雨的衣带,莫雨不曾料到她会有此举动,一时不察衣襟已经被拉开了大半。 他脸色微变,一把按住了某人的手,颇有些不自然的问道:“你做什么?” 某个毫无自觉的人慎重的解释道:“以前阴阳家也喜欢养蛊,我见过相关记载,有些蛊虫喜食人血,一旦钻入人体内便很难杀死,即使一时休眠也保不准什么时候又会复苏,我帮你好好检查一下。” 莫雨沉默了下来,半晌,声音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这里不妥,回去再说。” “不行,拖的太久我不放心。” “听话。” “不行,这次你听我的。” “你——” “咳……” 伴着一声轻咳,正在争执的两人终于发现有人接近,来人是启,他停在内室的门口,微垂着眸子并不抬头看里面的两人,却也不曾有避开的意思。 眼见两人一齐朝他看过来,启上前一步道:“莫公子醒了,我来看看他的情况。”他这样说着,目光却并没有落在莫雨的身上,反而示意般的看向了一旁的女孩。 淼迎着启突然投来的目光,一时有些茫然,刚想问他“你看我做什么”,便被莫雨抢了话。 他道:“阿淼,你出去找‘烟’,我们天黑之前离开这里。” 她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似是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说,又看了看旁边的启,面上颇有犹豫之色:“可是你们——” 莫雨道:“我与他还有些事。” 淼面上疑惑更甚:“你认识他?”说完,她突然反应过来,他们两个有事商量,却独独把她叫出去,这是想支开她? “有什么事非要避着我?”淼有些不满,更多的却是担忧。她拿不准启的身份,想到之前那一幕,自然不放心莫雨与这个人独处,可是看莫雨的样子似乎确有隐情,难道他真的认识这个人? 与女孩相识多年,莫雨一贯了解她的心思,此时也看得出她的顾虑,更知道这姑娘一旦倔起来非常难哄,于是耐心解释道:“之前是这位前辈助我解蛊,关于蛊毒的事,我要再确认一番。” 许是莫雨表现的太过镇定了,纵是淼心里有万般疑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不情不愿的应了下来,又叮嘱道:“杯子里的水是温的,你喝一些,不要太费神……” “好……” 她说的,莫雨都一一应下了,直到过去好一会儿,她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临走时一步三回头的样子像极了恶人谷里米丽古丽养的猫,那猫儿见着喜欢的小鱼干却吃不到的时候也是这样眼巴巴的不愿离去。 世间珍稀之物,大抵都是因稀少而珍贵。向来面容冷漠的年轻人难得露出温柔的神色,他本就生的好看,这一刻看上去更是让人印象深刻,而已经走远的那个姑娘,是否也是因为想要守护他的这一面才毫不犹豫的置身红尘? 启不知道,也无力再去探寻。 他已经存世太久,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久,可是有些事他始终没有明白过——他曾经以为自己是明白的,可是正如很久以前那个用尽最惨烈的方式自戕以此来报复他的女子所言一般,有些东西他或许曾经拥有,却从来没有真正明白过。 他未有害人之心,却终有那么多的人因他的“不懂”而抱恨终生,是否他本身的存在已经成了一种“罪”?若是最初的最初他没有执着于生死之数,而是释怀心结选择顺应天道,那么当初的“她”,后来的“他们”,还有如今这个叫“阿淼”的女孩子,是不是都可以拥有一个顺遂的人生? 启心神微失,却没有放任自己沉溺于过往的记忆,他迎上莫雨投来的打量目光,这个年轻人又恢复了以往在人前的样子,面容冷的像是没有温度。 启微微一叹,开口道:“忘情蛊虽有疗伤之效,然毕竟是毒物,你体内本有毒咒潜伏,两物相冲,必有一伤,我先前只化去了蛊虫,你现在感觉如何?” 莫雨盯着启,眉目冷肃,久久不发一言,他目光里充满了对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怀疑,却罕见的没有多少敌意。良久之后,他终于开口了,却不是关于忘情蛊的事。 “之前助我破解幻境的人,是你?” “是。”启仿佛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面上并不惊讶,只是轻声应下。 莫雨紧紧盯着他,不肯放过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问道:“幻境里的那人,她是谁?” 这一次,启沉默了,并没有回答莫雨的问题,反倒是莫雨心里存着事,声音又冷了几分,“那个与阿淼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谁?” 山道旁,花树下,女子与猫。 彼时莫雨记忆未复,一时惑于幻境表象,以为自己见到的是她,醒来却发现那不过是个陌生人,纵是与她一模一样,也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 这一切若只是虚妄幻象还罢,若不是,那幻境中这个明显与她不同的人,是谁? “……她叫姜妘。” 启终于开口了,却没有解释太多,只是道:“她与阿淼之间有着莫大的渊源,只是如今她已经不在了。” “她并不是红衣教那位抚雾圣女。”莫雨没有容他打马虎眼,直言道:“她与阿淼容貌相似,既有渊源,又是何种渊源?” 想到之前调查到的关于阴阳家的蛛丝马迹,莫雨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向启的目光亦有些不善,“明人不说暗话,阁下与阿淼到底有什么关系?你此次前来中原,是不是因为她?” 启沉默片刻,道:“我与阿淼之间的事,说来话长,其中因果非是三言两语可以道明,我只问公子一句,若有朝一日阿淼的身上发生了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变故,公子是否还愿意护她周全?” 莫雨皱眉道:“此话何意?” “若有朝一日她像公子先前一般忘了一切,甚至再分不清自己是谁,公子是否还能不离不弃守护她,直至终有一日将她拉出苦海?” “倾我一切,绝不相负。” 他并不知事情因果,却愿意做出承诺,这些话他从来不曾对她说过,却早有了这样的打算,脱口而出不是话不走心,而是已经做好了为此对抗任何变数的准备。 这是一种可能连死亡都无法动摇的坚定,像极了启记忆中的某个人,他不由想,若是当初他能对那人多一些信心,而不是自以为是的为她做出决定,如今的一切想必都会不一样…… 想到了往事,启面上终不复最初的淡然之态,他轻叹一声,道:“有些事,想必唐简先生已经告诉你了……” “但我与阿淼之间的渊源,远远不止这些。” 启望着莫雨的眼睛,缓缓道:“年轻人,你可愿听我讲一个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我可以告诉你有关我和她之间的所有秘密。” 第83章 芳华不与云水逝 淼不清楚莫雨跟白衣人有什么话可以谈,她知道莫雨不是鲁莽自负之人,却还是放心不下,尤其她对白衣人的来历有一些难言的猜测,真真假假,对于现在的她而言不论是哪一种结果好像都算不上好。 想到之前卦象指向的地方,有些事若终究无法避免,那在一切到来之前,莫雨身上的毒咒她得好好想想办法才是…… 微风拂过,楹花零零散散纷飞落下,悬挂于屋檐的风铃叮铃作响,一道纱门隔绝了屋内与屋外,明明不过数尺,却仿佛是两个世界。 淼忍不住透过雕花门往里看去,却只见一片影影绰绰,其间隔着层层帷幔,屋内的状况一点看不真切。 她怔立片刻,缓步走下台阶,看着庭院中堆砌的山石流水之景,心中突然有股莫名的怅然。 莫雨身上的咒印本身并不复杂,可难就难在莫雨身上不止有咒,还有自娘胎里带出来的毒。他中毒太久,咒印在他体内也沉淀了太久,随着他功力越强,与他自身的力量缠绕的越发紧密,虽然阴阳家传下的清心宁神之术可暂时缓解莫雨的狂症,但治标不治本,终不是长久之法,想在不伤莫雨元气的情况下彻底将毒与咒化解,若无合适的契机,只怕难以施为。 微风渐渐停息,随风而起的楹花重又翩然落下,或浮于水面,或零落成泥。淼无心赏景,却因置身其中无法不注意到周围的景色。 一切都跟千年前的一模一样。 她还记得,四岁以前她跟着母亲住在西秀岭,母亲平日里管的严,不许她随意外出,直到四岁后她被父亲接到身边,才第一次见到了西秀岭外的景色。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并不像母亲一般严格,他总是很宽容,甚至是纵容。 他从来不强求她做任何事,即便是对她有所要求,也总是以她的意愿为先,她若心中不喜,他便绝不会再提第二次——除了在学习阴阳术方面。 在传授她术法时,父亲从来都很严格。那时她刚来到父亲身边不久,字都认不全,父亲便陪她在案前,一点一点的教她认,即便进程缓慢,也从未放松对她的要求。 等到她再大一点的时候,父亲教给她的东西越来越多,她学的日渐吃力,父亲却没有因此削减课程。 那时候的她还太小,并不明白父亲为何会这样,现在想来,当年父亲对她的期许似乎并不像一般父母对孩子的期望,那时候的他面上不显,却总给人一种焦虑之感,哪怕是囫囵吞枣,也要尽可能将更多的东西传授给她,仿佛不这样做的话,将来会没有机会。 在淼的印象里,父亲尤擅推演之术,母亲也曾说他全盛之时甚至有通天彻地之能,她便以为她来到大唐一事可能早已为父亲探知。可是直到最近几年她开始频繁的“入梦”,才渐渐察觉有些事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简单。 那是一年前在恶人谷的某个晚上,她梦见了一个匪夷所思如噩梦般的场景,梦里父亲满身鲜血的在她面前倒下,她无措的站在那里,身后是母亲狂妄又傲慢的笑声,那笑声久久不散,竟生生将她吓醒。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会认为这些只是单纯的梦境,这不是梦,这是梦里另一个她曾亲身经历过的一切。 姜妘…… 随着梦境的深入,淼对这个名字已经不再陌生,如果说她与这个叫姜妘的女孩子是同一个人,偏偏她对千年前的记忆只停留在八岁,这些八岁后的记忆是属于姜妘的,她不仅没有一点印象,甚至从未亲身经历过。 可若是她与姜妘并非同一个人,那么谁才是多出来的那个?又或者这一切不过是姜槐序当年施加在她身上的‘咒’,她只是中了咒而不自知? 淼望着院中的池塘出神,突觉一股冷意渐渐袭来,她晃了晃头,制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想到莫雨之前的嘱托,她快步穿过院中的回廊,找遍了整个前院,却始终没有发现烟的踪迹。她犹豫的看了一眼莫雨所在的屋子,这才沿着庭院的石板路往后院的方向而去。 后院不大,却胜在精巧,其间甚至建有一座氤氲小池,池水引入了温泉,池面水雾缭绕,与池边的花树相互映衬,朦胧的像是人间仙境一般。 此时,池边正站着一个人,云鬓轻挽,广袖罗衫,却并非是“不灭烟”。 淼来到近前时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迹,水边的人已经发现了她的存在。 那人收回了望向水面的目光,转过身来,一见之下,让淼有些意外。 那是一位看上去不过花信之年的妙龄女子,但她鬓间生出的几缕华发和整个人显露出来的沉稳从容,却让人猜不出她的真实年龄。 这是个很美的女人,肤白如玉,沉静如水,即便轻纱遮住了她的双目,使人看不清她的模样,也依然得承认,这是个一眼之下温柔的让人提不起丝毫防备之心的女人。 她静立在水边的花树下,姿容温婉而美好,转过身的一刻,眉宇间还带着几分尚未褪去的忧愁,似是心事重重。 女子慢慢走近,淼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一股极为清淡的沉水香气,如这个女人带给人的感觉一般沉静内敛,能于静默中给予人安心之感。 这个女人名叫子翾,位列阴阳家左长老,在门内的地位只居于掌门之下。 淼还记得她。 论起和子翾的相识,淼能清楚地回忆起当时的所有细节,因为对她而言,遇见子翾的那天着实是个尴尬的日子。 对于一个没有任何女性长辈在身边的女孩子而言,成长中的许多事都要靠自己摸索,比如癸水初潮。 淼读过很多书,阴阳家藏书丰富,其中不乏医经,她虽不能算得上懂医,但对于人体的一些基本常识还是知晓的,知道身为女子到了一定年龄必定会面对癸水之事。 可是知道,不代表她会有多了解。父亲再怎么未卜先知,也不可能告诉她这些,而在稻香村的时候,王婆婆虽然一向很照顾她,却因她年纪尚小,根本来不及与她分说。以她自己从书上看到的一知半解,理论知识再丰富,等着真的遇到了也会不知所措。 淼记得,那是很多年前的某一天,她独自一人前往密林之中练习阴阳术,虽然当时身体有些不适,她却并未放在心上,而等她终于发现自己的身体有明显异状时,血渍已经逐渐染红了她的裙摆。 她当时吓了一跳,不知该作何反应,没注意到的时候尚好,待注意到了,不知怎么小腹竟也开始胀痛起来,让她无暇思及其他。 正是在这个时候,子翾出现了。那日她正好路过密林,习武之人的五感一向较寻常人灵敏,她远远闻到一股血腥之气,这才一路寻了过来,却碰到了为癸水之事困扰的小姑娘。 那天,子翾将小姑娘带回了自己的住处,不仅准备了热水,还帮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耐心的把癸水期间需要注意的事项告诉了她。 彼时的淼整个人的心理处在一种极为尴尬的状态,之所以选择跟着一个陌生女人走,未尝不是惊慌失措之下没有一点办法,等着问题解决了,她的理智也慢慢回笼了。 她不习惯跟陌生人接触,但子翾帮了她的忙,她也不好一走了之,只得将一切收拾妥当后郑重谢过对方。 也正因这件事,淼知道了阴阳家有一位左长老,名唤子翾,容颜数十年如一日,却从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 淼与子翾其实算不上熟悉,她们之间除了那次的事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交集,淼也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机、这个地方再次见到对方。 只是,目前烟的下落不明,子翾恰在此时出现在这个布满幻阵的庭院中,未免太巧了。她又是怎么进来的? 淼有些戒备,精神不自觉的紧绷起来,子翾心有所感,稍稍后退拉开了与她之间的距离,轻声道:“你长大了。” 她的语气轻柔而和缓,即便隔着面纱,淼也能感受到她散发出来的亲近之意,这让淼有些疑惑,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后只得含糊的应了一声。 看着淼亭亭玉立的模样,子翾似乎有些出神,她的目光细细的描摹着女孩的眉眼,在她自己都尚未察觉到的时候,心已经不由自主的软下了一个角。 她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巧的玉瓶,声音是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温柔,“我受人之托,把这个给你带来,进入这庭院之法,亦是那人告知于我。” 淼犹豫了一下,方接过瓷瓶打开了盖子,一股清香扑面而来,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子翾道:“那位前辈担心你身上的伤,一早托付我配些疗养的药丸送过来。” 淼没有问子翾口中的“前辈”是谁,只是轻轻握紧了手中的瓷瓶,子翾注意到她的动作,亦明白有些事已经不必解释。 “阿淼……” 子翾轻轻唤了一声,那双为薄纱掩映住的眸子,看着淼的时候竟隐隐透出一股慈爱,“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淼奇怪的看她一眼,显然是没料到对方会突然问这个,更不明白对方话里的动机,便随口道:“挺好的。” 子翾柔声道:“你现在看上去,确实比以前在骊山的时候要快乐许多……”言罢,她话锋一转道:“你喜欢骊山吗?” 淼点了点头。 “喜欢阴阳家吗?” 淼迟疑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 “我知道了。” 子翾轻轻一笑,将原本的打算咽了回去,道:“如今的阴阳家确是多事之秋,你在外面也好。” “你……”淼总觉得子翾怪怪的,却说不上来哪里奇怪,也是她与子翾接触不多的原因在,不然若是有旁的阴阳家弟子在场,一定会惊讶于子翾的好说话。 诚然,子翾的脾气一向算不上坏,却也从未对人这般和蔼过,过去姜槐序潜伏红衣教的那些年,子翾执掌阴阳家上下靠的可不是温柔体贴,她面上清净随和,却着实是个心思机敏、说一不二的人物,何曾有过迁就后辈的体贴,偏偏她不知为何对这几个与她前尘有着莫大渊源的孩子上了心,先是唐清灵,再是淼,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恐怕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子翾道:“今日骊山之中乱事颇多,护山大阵已经开启,下山的路不好走,你与莫公子若要离开,我可以——”她话未说完,声音突然止住,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随风扑来,一瞬间盖过了周遭的花草香气。 淼也闻到了这股血腥气,仔细辨认一番,气味似是从楹花林外的方向传来的,不过片刻的功夫,味道已经越来越重。 子翾面上变得有些凝重,“你此行的同伴里,是否有一位乔装成阴阳家门下弟子的人?” 想到扮成钟梨模样的烟,淼点了点头。 子翾道:“我在来的路上曾于八卦林中远远见过他,此人行止之间颇有章法,不像迷路的样子,如今这血腥之气传来的方向与那人离去时的方向吻合,也许……” 子翾的话尚未说完,淼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子翾问道:“你要出去?” 淼道:“若真的是他,我可不能让他出事。” 待在恶人谷的那几年,淼一向深居简出,纵是出门也不会往人多的地方去,与谷内的大部分人交集并不多,除了莫雨和丁丁,她唯一算得上熟悉的人,也只剩下那位见不了几次面的恶人谷谷主王遗风。 而烟,算得上是个比较特殊的存在。 “不灭烟”此人,总管恶人谷中所有的情报往来,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淼与这人本说不上有多熟悉,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可偏偏正是这个人,曾在莫雨看不到的地方三番两次的帮了她的忙。 她不明白烟这么做的理由,却不妨碍记下了烟曾经对她的帮助,如今若是对方遇上了什么事,于情于理,她都不能袖手旁观。 现在只希望,在她赶到之前,烟不要真的出什么事才好…… ————————————————————————————————————— 事实证明,恶人谷的不灭烟当然不可能出什么事。 虽然此前飘散在楹花林中的那股血腥气确实与他有关,但受伤的人却不是他,而是一群突兀出现在竹林外的红衣女人。 此时,楹花林外的一片翠绿竹海中,正进行着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说是屠杀有些太过,只不过因一方的力量太强,而另一方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抵挡,即便己方人多势众,也仍旧阻止不了颓败之势。 午后阳光洒下,在地面上勾勒出一片摇摇晃晃的竹影。 烟手中的匕首寒光一闪,鬼魅般的身影已消失在原地,忽而又于一片竹影之中突然现身,干脆利落的割断了最后一个红衣女人的喉咙。 他甩了甩刃上的血迹,目不斜视的穿过地上众多的红衣尸体,一步一步的朝着不远处一个略显疲惫的身影走去。 那是个身形纤细的女子,正捂着受伤的手臂半跪在地,伤口很深,鲜血透过她的指缝不断渗出,一滴接一滴的落在了铺满竹叶的地上。 烟来到这女子身前,随手从袖中扯出一条手帕,利落的将其撕成两段开始为女子包扎手臂上的伤。 烟的动作并不粗鲁,却还是牵动了女子的伤口,她额上已经冒出了冷汗,却强忍着痛意不吭一声,直到烟包扎完毕,她才缓了一口气,颇为感激道:“姑娘救命之恩,唐清灵在此谢过,日后必有报答。” 这女子正是数日前尾随唐无绝潜入骊山却反被姜槐序所伤的唐清灵。 她之前误打误撞闯入云屏湖畔为姬旬所救,这几日一直藏在云屏水榭养伤,可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就碰上了不少江湖人士攻打骊山。 她因姜槐序的毒咒元气大伤,自知帮不了姬旬他们什么忙,便一直乖乖的待在水榭之中,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云屏水榭中的守卫弟子都去往外山支援的时候,竟有一群红衣教徒趁机闯了进来。 这些红衣教徒有备而来,不仅破解了骊山外围的幻术阵法,还一直穿过密林深入到了阴阳家内部,正巧被唐清灵远远撞见。 唐清灵一直因生母之事对红衣教颇为反感,此番见了这些鬼祟的红衣教徒自然怒上心头,她顾忌到云屏水榭中守卫薄弱,怕这群红衣教徒趁虚而入,便不顾伤势主动现身引开了这些人的注意。 唐清灵武功不差,可惜身上的伤没好利索,在与红衣教徒的追逐中气力不继,为了甩开他们不得不偏离了原本的路线,最后阴差阳错来到了八卦林附近。 “这些人有备而来,还请姑娘多加小心。”阴阳家的地盘上布有许多变幻莫测的咒术阵法,这些阵法排列复杂,纵是她曾经听唐无绝提过一些窍门,如今仍是迷失其中辨不清方向,但追在她身后的这些红衣弟子,却像是对此地十分熟悉,这让她不得不多想。 唐清灵言语间十分诚恳,烟却顶着钟姑娘的脸在光明正大的走神,直到唐清灵疑惑的目光投来,他才冲其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应道:“姑娘有心了,此间事我会禀报长老,必不令这些红衣人在阴阳家的地盘上胡作非为。”他这次说话用的不是自己本来的声音,而是属于女子的温婉,加上他不同于钟梨的风流姿态,乍然看去还真是一位风姿卓越的妙龄女郎。 烟的易容术高超,哪怕放眼全江湖,能及得上他的人也是屈指可数。 唐清灵不疑有他,只觉得眼前这绯衣女子看着她的眼神有些不对劲,但对方又确实救了她一命,索性不再想,只冲其拱手道:“还未问姑娘芳名,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姓钟。” “钟姑娘。”唐清灵抱拳一礼,客气的道:“清灵不才,恐怕还要劳烦姑娘一事。此地道路错综复杂,我对阵法一窍不通,若要离开此地,少不得请姑娘指点一二。” 烟笑了一下,毫不掩饰的道:“指点谈不上。不瞒你说,我对这里也不熟,若要我带着你乱走,咱们俩可能都会迷路。” 唐清灵一愣,上下打量着烟,再次确认了他阴阳家弟子的装扮,心里虽然疑惑重重但以为是人家不好言明的私事便没有贸然问出口,只苦恼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烟不动声色的瞄了唐清灵一眼,视线掠过她发间的霜花朱钗,似乎笑的更开心了,细声细气的道:“我出不去,自然有人能出去,若我料想的不错,现在能带着我们离开这里的人就要来了。” “姑娘指的是?” 烟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慢悠悠的道:“恶人谷的莫公子,此刻就在这片竹林的深处,他身边有一位姓姜的姑娘,据传曾在我阴阳家门下修行多年……” 烟故意拖着语调没有把话说完,却足够唐清灵反应过来,连声问道:“阿淼在这里?” 烟轻轻一笑,看着唐清灵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四肢朝天的傻狍子,幽幽道:“这么多年了,你对这个妹妹倒是依旧上心,可惜——”他话音未落,脸色一变,突然一掌拍出重重的打向了自己的身后。 两股凌厉的气劲在半空中相撞,引起一阵不小的气流激荡。 烟出手迅速,一鼓作气掷出袖中暗器生生逼退了出手偷袭的红衣影子。他不动声色的将唐清灵护在身后,微微眯起眼打量着来者不善的杀手,眼神有些可怕。 来人是个女子,亦是一身红衣,只不过与地上的红衣尸体比起来,她明显更为难缠,绝非等闲之辈。 这女子身材丰满婀娜,一袭充满异域风情的红袍裹在身上,衬得整个人耀目非常。她是阿萨辛座下六圣女之一,波斯名巴提推,但教中人皆称其汉名扶风圣女。 扶风一击不成,未再轻举妄动,她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像是看不见周围那些躺在地上的尸体一般,缓缓向前走了几步,带起脚腕上一串清脆的铃音,“梨妹妹,一晃十余年,看着现在的你,我竟还能想起你以前在圣教中的模样。” 她在距离烟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声音逐渐变得冷厉,“此次多亏光明之子安大人的福,你我方能再度携手,本该不计前嫌共助安大人成就大事,却不知是何缘故,竟引得你在此屠杀我圣教弟子!” 扶风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烟却突然笑了起来,他压着嗓子,声音已然变得与钟梨本人一模一样,“我阴阳家与狼牙军合作,不过各取所需,这与红衣教没什么关系……圣女该不会忘了,掌门昔日灭荻花宫时所说过的话了吧。”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地上的红衣尸体,脸上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冷声道:“尔等竖子,既敢明目张胆的进犯阴阳家驻地,就该做好回不去的准备,却不知阿萨辛在派你来之前有没有考虑过,若他的圣女出了意外,是否该派个人来为她收尸!” “你——” 扶风大怒,握紧身后长鞭就要发难,却不料脚踝处突然传来一股轻微的刺痛,她低头看去,却是一组不知何时埋在她脚下的机关正紧紧的抓着她的脚腕,有些倒刺已是刺破了她的鞋袜,鲜血渗出,与红衣的颜色渐渐融为一体。 烟没有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他甩出袖中匕首,眨眼的功夫已经奔至扶风面前,运起一掌直扑扶风心口,掌风之凌厉,足可见他有将人毙于掌下的打算。 扶风顾不得伤势,扫开脚边的机关迅速向后退去,堪堪躲过了烟毫不留情的一掌,却不料刚脱离险境,胸口突然传来一股锥心的刺痛,瞬间体内气血翻涌,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扶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旁围观了全程的唐清灵却看的清清楚楚。 她顾不得计较眼前这位钟姑娘是否是敌人的问题,非常震惊的看了烟一眼,喃喃道:“这是我唐门的穿心针,怎么会……” 她看得分明,虽然扶风躲开了烟的掌风,却没有躲过他藏在掌心顺势打出的细针。 穿心针乃是唐门暗器的一种,针体虽短,却是细如牛毛,在对敌时以唐门特殊手法打出往往能出其不意。 顶着唐清灵惊疑打量的目光,烟笑得泰然自若,他看了扶风一眼,依旧用钟梨娇俏的女儿音问道:“这位圣女姐姐,不知我这一掌,你感觉如何?” 扶风又惊又怒,质问道:“你不是钟梨!” 烟懒懒的看了她一眼,故意阴阳怪气的道:“瞧这话说的,奴家何时承认过自己是钟梨,还不是圣女一上来就攀交情,都没给奴家解释的机会。” 扶风面色难看,狠狠咬住了下唇,她任由内息冲遍全身,闷哼一声,三枚细小的银针竟生生被她用内力逼出了身体。 扶风暗自运转内力疗伤,神色不善的盯着烟:“阁下身手不似阴阳家的路数,这般鬼鬼祟祟,就不怕此地主人找上门来!” 烟毫不在意的扫了她一眼,声音已然恢复了一贯的阴柔,“找上门来又如何,保不准他们还要谢谢我……” 扶风俏脸含煞,越发怒火中烧。她强压下心底的火气,警惕的注视着烟的动作,却在扫过烟身后的人时,目光突然凝滞,她面色惊恐,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怎么会是你……”扶风死死地盯住唐清灵的脸,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你明明早已经——” 唐清灵耳力不错,听到扶风的喃喃自语后明显一怔,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脸,这才意识到平日戴在脸上的面具早已丢失,这几日在水榭中养伤习惯了真面目示人,跑出来时竟忘了遮掩一二。 烟的耳力也很好,行动力更好,他面上依旧笑眯眯,手上的匕首却突然刺了出去,趁扶风勉力抵挡之际,他闪着幽绿色毒光的手迅速打向了扶风周身几处大穴。 扶风早有防备,却不知为何身体突然使不上力,硬生生被烟一掌打中,整个人重重地摔了出去。 她强撑着一口气,恨声道:“你敢对我下毒!那针上明明……” “针上没毒,但有的是机会下手,不然为何要与你废话那么久。” 看着尚在尝试运功压制毒性的扶风,烟淡淡的提醒道:“别挣扎了,你中的毒可是经过特殊研制的,专门用来对付红衣教的真理圣炎术,毒已入肺腑,虽不会立时要了你的命,却会封住你运功的法门,让你短时间内成为一个废人。” 扶风的脸上已是寒霜一片,忍不住骂道:“小人!” 烟微微一笑,不甚在意道:“我是小人,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正好,一物降一物。” 扶风慢慢冷静下来,冷冷的盯着烟道:“阁下费心针对我圣教,到底想做什么?” 烟瞥她一眼:“一个快死的人,哪来这么多问题。”说罢,他指尖一动,一根淬着毒光的长针已然蓄势待发。 “阁下且慢。” 一个声音远远传来,烟手上的动作一顿,虽未下杀手,却于下一刻毫不犹豫的给了扶风一记重击将人弄晕了过去。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过眨眼功夫,来人正是寻到此处的淼和子翾,而刚才出声想让烟停手的人自然是后者。 子翾来到近前,察觉到扶风尚有气息,客气的对烟道:“多谢公子手下留情。” 烟顶着一张娇俏女儿家的脸,对于子翾喊他“公子”没有丝毫不适,摆摆手道:“这种事我见多了,不少人死到临头的时候,不知怎么总会有人跳出来说他还不能死,我就纳闷了,这人要死了你说不能死,那他之前招惹了人家闯下祸事的时候怎么没人说他不能做。这位长老姐姐,你说是不是?” 烟用着钟梨的嗓音,声音故意捏着腔,声线之温软娇嗔,听的人耳朵里简直要化开了。 子翾知道他不是钟梨,自然不会为表象迷惑。她确有留扶风性命的打算,只是烟这样说了,她便知道此事难为,只得道:“公子的顾忌我能猜到一二,公子若不放心,我可以施术毁去此人对唐姑娘的记忆,只要公子肯将她交与我,我定好生看管,必不让其威胁到唐姑娘的安全。” 烟不为所动,不咸不淡的道:“听闻阴阳家与狼牙一方有牵扯,焉知与红衣教是不是同气连枝,将她交给你岂不是放虎归山。” “既是传闻,岂可尽信。”子翾不疾不徐的道:“与狼牙来往的人是槐序,她虽是掌门,却还代表不了整个阴阳家,且她与红衣教教主素有旧怨,阿萨辛一直想抓她问罪,她又怎么可能与红衣教有牵扯。今日闯入这里的红衣教徒不过是些不速之客,我扣下他们的圣女,也是给门下弟子一个交待。” “交待?恐怕不止吧……”烟笑着,话里是道不尽的意味深长。 如今身处阴阳家的地盘,烟纵是再有成算,按理也不该与子翾纠缠至此,他虽一向随心所欲,却不是个看不清局势的人,只是此番不知为何与子翾针锋相对,就是不肯让步。 眼见气氛变得僵持,唐清灵忍不住开口道:“其实扶风也没什么紧要,长老若是有办法,我们——”她话未说完,便在烟冷冷的瞪视下闭嘴了。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此事可大可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烟是为了她好,她虽因一些无法言明的小心思不想让子翾为难,但毕竟立场有别,也不能太拆自己人的场。 唐清灵闷闷的缩到一边,看了一眼身边的淼,瞅着妹妹乖巧的模样,想到对方从刚才赶过来除了给她递伤药之外便始终不发一言安安静静的待着,不由摸了摸小妹妹软绒绒的发顶,姐妹两个蹲一边围观大佬开撕。 淼的本意并不想掺和别人之间的事——她不知道前因后果,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确实掺和不了——无奈她在一边待着,偏偏又被人提拉出来。 子翾道:“我施术的时候,可由阿淼姑娘在一旁见证,公子不放心我,也该相信她的判断,她若觉得没问题,公子可否行个方便?” “可。” 许是不想再纠缠下去,烟答应的很干脆,淼则一脸懵圈,不明白事情怎么就跑她这边来了,她刚才除了给唐清灵上药就是在思考莫雨身上的毒咒,一心二用之下对子翾和烟之间的事并不完全清楚,得亏她记忆不错,之前分了神在这边,愣了一小会儿,在唐清灵的提点下立刻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放心吧,这个术我知道,不会有后患的。”淼对烟如此解释着。 她随子翾来到扶风的面前,亲眼看着子翾的手搭上了扶风的额头,不过片刻,陷入昏迷的扶风痛苦的皱起了眉头,尔后又舒缓开来,就是这一小会儿的功夫,扶风脑海中的一段记忆已然湮灭,而另外一段较为隐秘的记忆,则在无意中为子翾探知。 施术完成,子翾收回了手,面上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看向扶风的目光里竟露出几分兴味与不解。 烟不关心子翾的情绪怎样,只问淼道:“如何?” “我看看。” 淼来到昏迷的扶风身边,正要伸手探查,不料一股带着烧灼之气的凌厉气流冲她扑面而来,她腰间一紧,直接陷入一个熟悉的怀抱被带着避过了一劫。 一缕不属于自己的黑发垂落在肩上,淼下意识伸手攥住,有些开心的唤道:“小雨,你身体怎么样了?” 莫雨搂着她,唇角浅浅的勾起,“没事,倒是你,怎么跑出来了。” 淼仔细打量了莫雨几眼,见他脸色还好,方道:“我本来在等的,可是听到这边有动静,我就过来了。” 这边两人说着话,刚才偷袭的红衣影子已经打算撤退,对方意不在战,只趁机拽起地上的扶风准备遁走。 来人是个红衣女子,似乎年纪不大,却明显武功高强,还颇有心机,她利用了烟和子翾之间的龃龉,借力打力躲过了这二人的夹击,眼见就要逃脱,一支破空而来的短箭却突然直冲她面门而来。 红衣女子反应灵敏,正要侧身躲过,却不料箭身突然爆开,一枚极细小的刺针借力刺入了怀中扶风的右肩,昏迷中的扶风吃痛下意识挣扎起来,却被抱住她的女子强行制住,两人很快消失在一片竹影之中。 烟没有追击,对刚刚收手的唐清灵道:“有些时日不见,你倒是进步不少。” 唐清灵半点不谦虚的道:“比你当年好一点。” “哦?”烟似笑非笑,“我怎么不记得自己曾差点被自己的孔雀翎戳个对穿?” 唐清灵面上一滞,强撑道:“那是你记性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烟懒得再与她闲话,直言问道:“你确定刚才打中了,没有失手?” 唐清灵道:“箭身内藏的材料特殊,只要伤到,不死也去半条命。”说罢,她隐晦的看了子翾一眼,似乎有些为难。 子翾察觉到这一点,开口道:“此次红衣教趁虚而入,多有弟子受其害,证据确凿不差她一个,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子翾面对唐清灵的时候语气分外和气,刚才还硬邦邦的跟烟计较“要留下扶风做交待”,此时却改口表示人无关紧要,变脸之快也是让人叹为观止。 烟早就察觉到了唐清灵与子翾之间微妙的气氛,他眯着眼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突然伸出手捏住了唐清灵的脸颊。 “疼疼疼疼……”唐清灵猝不及防被捏住了脸,烟的力道还不小,疼得她一巴掌打过去抢救出了自己的脸,怒道:“你干嘛?” 烟道:“你脸上有虫子。” “你放——” “嗯?” “胡说八道!” “不用谢,已经帮你把虫子捏死了。” “……” 淼揪着莫雨的袖子在一旁围观,小声问道:“他们认识?” 莫雨道:“烟出身唐门,两人认识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淼点点头,想到方才的一幕,又问道:“刚才救走扶风的那个人,也是红衣教的?可是那一掌给人的感觉,与红衣教的武功不太像……” “那是红衣教六圣女之一的阿德尔,人称安雨圣女,我曾远远见过她一眼,武功高深莫测,远在扶风之上。”说这话的人却是烟,他提起安雨时语气颇为慎重,一点不似对扶风的漫不经心,虽不知安雨有何厉害之处,但瞧他的反应便知道不是个等闲人物。 日头渐移,莫雨拉住了淼的手,对烟道:“时候不早,我们先离开这里。” 烟表示同意,并用余光扫了眼旁边的唐清灵,却发现对方正一脸呆愣的看着子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烟未曾卸下易容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和气的笑,一把拽过唐清灵拉着人便往外走。 唐清灵被拉了个踉跄,虽然没有挣扎,但一副舍不得谁的样子,让烟简直没眼看,脚下走的更快了。 不过眨眼的功夫,两个大活人已经溜的没影,淼不懂就问:“他们怎么了?” 莫雨不关心烟和唐清灵之间的恩怨纠葛,只道:“不用管他们,出不了事。” 淼点点头,拉着莫雨的手与一旁的子翾道别,子翾没有阻拦,只是为他们点明了下山的路,便目送二人相携离开。 “哎都走了,终于清净了。”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从一棵树后慢吞吞的现身,正是姬旬,他不知道来了多久了,却无一人发现他的踪迹。 姬旬已经很老了,今年正好一百零五岁,身子骨却还康健的很,面色红润,脚步轻快的像个老神仙。他踱步到子翾的身边,看了一眼几个年轻人离开的方向,捋着胡子感慨道:“这么多年过去,一晃眼这两个丫头都长大了,最小的那个也有二十岁了,我也老了,时光不饶人。” “什么叫也老了,您早就老了。”一个小男孩跟着从树后走出来,笑嘻嘻的拆台:“听绫师姐说,您早在五十多年前就仗着‘老成’想占姜朔大人的辈分便宜,现在倒是如愿了,您俩往外人面前一站,说是祖孙绝对不会有人怀疑!” “扯!那木疙瘩整天板着一张脸,就算几十年来一直是个少年郎的外貌,也没姑娘稀罕搭理他!” 小男孩孟章道:“可是我听说去年刚入门的两个小师姐对姜朔大人很是憧憬,就连大人快三位数的年纪也没把她们吓退……” 老神仙不满的打断道:“那是小姑娘家年轻没见识,我年轻的时候可比那木疙瘩俊多了。还有,你叫什么‘师姐’,那是你徒孙!她们喊姜朔那老小子师祖,你叫她们师姐,岂不是直接给我老人家降辈,不行,绝对不行。” 老神仙和小徒弟“吵”的欢快,子翾却无意理会,她的目光落在之前几人离去的方向,心里有一股异样的情绪在蔓延。 ‘你母亲临终之前曾言,她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女儿,才会导致她流落江湖,最后不得善终。’ ‘抚雾已经成为过去,你不再是她,不该再为她的人生所累。’ 阴阳家上下皆知,左长老子翾为上任左长老姬旬之徒,术法高强,行事进退有度,自任职以来四十余年间对阴阳家尽心尽力,从无二心,却几乎无人知道,子翾这张面具下其实藏着两个人——第一个人叫姬嫀,她是姬旬之妹,姜槐序之师,抚雾之母,自幼在阴阳家长大,躲过丈夫的迫害后以“子翾”之名重回阴阳家,最终为了救回命悬一线的女儿不惜动用禁术以命换命,而她死后,一个没有记忆、没有名字的人接过了“子翾”的面具,接受了属于“子翾”的记忆,成了第二个子翾,就是现在的她。 重生之初,新生的子翾对一切还毫无所觉,可是渐渐地,她发现这世上好像除了她之外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记忆。 姬旬的一生轻狂快意,但发生在妹妹身上的悲剧是他心中永远过不去的痛苦;右长老姜朔是个冷人,却有传闻姜朔年轻时也有过如艳阳般灿烈和煦的时期,他是何时越来越冷的?大抵是他的外貌不再变化而他身边的人却开始逐渐老去的时候。术法可保容颜不老,却终究无法填补日益疲惫的心。 他们都曾经沧海,她的沧海却是未曾见过便已干涸。 “子翾”本来便是假的,既不属于别人,也不属于她。她的前尘本该是抚雾,可是她没有抚雾的记忆,也没有抚雾的感情,她既不记得儿女,也不记得爱人,除了这副身体,她与抚雾似乎全无瓜葛。 可是,真的全无瓜葛么。 若是两个人能够彻底分割,为何在见到抚雾的儿女时,她的心情会变得格外不同,仿佛那个女子从未离去,还活在她心底的某个地方,每隔一段时间便跑出来让她茫然无措。 这一瞬间,子翾似乎能够想起什么人来,但是细细一想,又似乎什么也没有记起。 “人不乱,心却乱。” 她摇了摇头,叹息道:“到底血浓于水……” * 骊山的林间小路上,烟面无表情的走在前面,唐清灵有些神情恍惚的落后他一步。 突然,走在前面的烟毫无征兆的停了下来,让来不及停住的唐清灵狠狠撞在了他的背上。 她吃痛的揉揉额头,闷声道:“你干嘛突然停下?” 烟冷哼一声,没有理会唐清灵,抬脚继续往前走,只留给身后人一个冷漠的背影。 唐清灵一愣,快步追上去戳了戳烟的胳膊,道:“喂,当年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反倒对我摆脸色!” “当年什么事,我哪知道,别什么都赖我身上。”烟毫不心虚的胡扯,打算把一口十几年的巴蜀老黑锅尽数扣给南屏山的某颗·抗锅大力士·锅多不愁·星:“那人什么脾气你也是知道的,早有人看他不顺眼,有人借机生事很奇怪?” “是么……”唐清灵狐疑的盯着烟看了两眼,还是不信,“当年唐门中以你的易容术为最佳,除了你还能有谁?” 别看现在唐无乐的易容术在唐门里排的上号,这要是往前推个二三十年搁唐烟还在唐门那会儿,唐门几个易容术高手的心全得碎成渣渣,不是技术比不上,而是综合素质不够全面。 唐烟虚长唐无乐几岁,却真真是个天赋型选手,二十多年前他就能在胡子拉碴黑壮大汉和袅袅娜娜娇俏小娘子之间切换自如,不仅如此他还是个细节帝,从样貌举止到语气神态都唯妙唯俏,甚至还能顶着一张娇羞脸跟人家夫君对答如流眉目传情连人家夫妻之间的海誓山盟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也无怪唐清灵知道“真相”后立刻就怀疑到了他的身上。 面对唐清灵的怀疑,烟一点不慌,毫不犹豫的道:“你那会儿才几岁,半大的娃娃,骗过你还不容易,非要易容术高超才行?” 唐清灵纠正道:“我那时候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这话你从七岁说到现在。” 唐清灵面带不满,脚下一用力,一颗石子被她踢出去老远:“他也是,你也是,能不能不要再把我当小孩子!” 烟果断绕过话题,话锋一转:“你那个箭-支里的暗器有古怪,材质是怎么个特殊法?” “想套话?问我也没用,全是大堂哥的手笔,据说是从斫琴之术中得来的灵感。也是奇怪,他那人以前不是拈花惹草就是待在房里捣鼓机关暗器,虽然最近几年收敛了性子,但没事跑去研究琴艺真不像他的作风。” “……啧,傻孩子。” 烟和唐清灵走在前面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淼和莫雨缀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虽然手牵着手,彼此之间却久久无言。 不过很快,淼慢慢有了动静。 只见她拉着莫雨的手,时不时的侧头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每当莫雨有所察觉看过来的时候,她便收回目光往前看,等莫雨回过头去,她又侧过头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乐此不疲,一副“只要我反应够快你就不知道我在看你”的样子。 终于,在她又一次侧过头去看莫雨的时候,目光与莫雨撞了个正着,她装作不经意的低下头去,没一会儿又悄悄抬起头来,却发现对方还是在看她,干脆又低下头去,过了一小会儿又抬起头来,他还在看她。 淼道:“你盯着我做什么?” 莫雨道:“怎么,不能看?” 说着,两个人竟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这一刻不管是将心事深藏的人,还是表面上故作平静的人,都真正有了一丝放松的感觉。 日头渐移,光影交错,映着两人的身影忽明忽暗。 淼发现,她有些喜欢这一刻,能够牵着身边人的手慢慢前行,什么也不去想。 曾有一段时间,她很讨厌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管是对人,还是对物,只因随着“梦境”深入,她开始意识到有些“熟悉感”与她无关,那些全部属于另一个人。 说来荒谬,她的过去,与她无关。每每想到此处,她都忍不住想自己到底拥有过什么,哪些才是她真正得到过的。 夕阳渐渐下沉,风中传来了一缕属于傍晚的凉意。 淼紧了紧与莫雨交握的手,对方的体温并不算暖,却让人忍不住靠近。 “冷?” “不冷!” 不知怎么,她回答的很大声,甚至紧紧的搂住了他的手臂,像是难得的撒娇一般。 她不清楚自己真正拥有过什么,因为她不敢保证眼前的一切是否都与过去那场大梦一般只是镜花水月触之即碎,但不论是真是假,至少此时此刻她拥有着这样的心情,一份与他在一起时才会有的心情。 他就在眼前,她对他的记忆由上千个日夜组成,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很清楚,即便是梦,也是她自己的梦,不是从谁那里偷来的,更不会为人操控。 “小雨……” “嗯?” “我喜欢你!” “……” “特别喜欢!” “我知道……” “喂,不要笑,我说真的!” “我知道。” “哼,你知道什么?” “我喜欢你。” 第84章 承卿一诺千金重 时值辰时与巳时交替之际,长安西市的坊间已是渐渐热闹起来,许多商贩忙里忙外准备出摊,即将开始这一天的忙碌。 一家不起眼的酒肆中,跑堂的伙计正在进行洒扫工作,他懒洋洋的拿着抹布有一下没一下的擦拭着桌椅,时不时捂着嘴打哈欠,不是停下来捶捶肩膀,就是扭扭胳膊伸个懒腰,于是下一刻,他的后腰就不轻不重的挨了一脚。 伙计一个踉跄堪堪稳住身体,回头一看,正迎面撞上吹胡子瞪眼的老掌柜,只听掌柜训斥道:“懒鬼又在躲懒,不把这上上下下弄干净,看我怎么收拾你!” 伙计吓了一跳,赶忙弯腰讨饶,“哎哟掌柜的,您老人家息怒,我这就去干活,保证把店里店外弄得一根头发丝都找不出来!” 说着,他拎起一旁的扫把逃命似得朝店外躲去,生怕老掌柜脾气上来了再给他一脚,他自己皮糙肉厚的不怕打,就怕老掌柜像以前一样扭到腰,那事情可就大发了。 岂料,今日也许是这伙计倒霉,他只顾着跟掌柜讨饶,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身后的路,与门口一个迎面走来的人狠狠撞上。 说是撞到人,也不尽然,因为撞上的那一刻,伙计感觉到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阻止了他的靠近,他的人受到这股冲击倒地,却并不疼,撞上的感觉也不像撞到了人,反而像撞到了一堵棉花墙。 这边伙计还在发愣,那边的掌柜却已经心急如焚的赶了过来,“这位郎君,实在对不住,我这伙计一向毛手毛脚,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他一般见识。”说着,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还在愣神的伙计,没忍住又踢了他一脚。 “我并未受惊,他亦非成心,店家不必如此紧张,这算不得什么大事。”被撞到的人倒是好脾气,并未因被伙计唐突而生气,他温和的朝掌柜笑了笑,又在伙计起身的时候帮扶了一把。 “哎,多谢这位郎君体谅,您里面请,小店吃食酒水一应不缺……”掌柜见这人虽是一袭布衣,但气度不凡,言辞更是小心起来,他为人圆滑,在这权贵多如牛毛的长安城混了几十年,轻易不肯得罪人。 掌柜暗地里瞪一眼杵着的伙计,示意他去干活,自己则是亲自把客人迎进了店里,笑着道:“客官来的有些早,店里刚刚起灶,招待起来可能要费些时间,不如我先给您上茶来,您稍安,我去吩咐后厨准备些物事,不知道您还需要些什么?” 掌柜殷勤招待人入座,但来人却摇头道:“掌柜不必忙,我来此非是为了吃酒,乃是应约而来。” 掌柜愣了一下,小心的道:“郎君说与人有约,不知是……” 这人道:“是你们主人家约我来此,不知道现在可否一见。” 掌柜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下,随即又舒缓开来,堆笑道:“不巧,我们东家现下不在城里,郎君要找他,可能要改天了,实在对不住。” 来人见掌柜的模样,心里已是有数,他抬眼环视了店里一圈,目光又回到了掌柜的脸上,直言道:“恶人谷的势力果然遍布天下,哪怕是在天子脚下,也有诸多眼线存在,大隐于市,着实难以察觉。” 掌柜心里一咯噔,面上不动声色的道:“不知道郎君在说些什么,我们东家现下不在,还请改天再来吧。” 这人没有在意掌柜的话,只道:“大东家不在,少东家应该在吧,恶人谷的莫公子现下应该就在这长安城中才对。” 掌柜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和气的脸上闪过一丝带着血气的阴狠,却转瞬即逝,又恢复成了往日里笑眯眯的模样,“原来是我们少东家的客人,他已经等了郎君好久了,请随我来。” 说着,掌柜状若无意的扫了一眼店外,发现没什么异常后,这才带着人来到了后厨,只见他轻轻转过橱柜里一只毫不起眼的瓷碗,灶旁的一面墙突然发出了细微的响动,不过眨眼的功夫整面墙已经陷了进去,露出一扇精铁制成的小门。 掌柜闪身让出路来,示意道:“郎君从这里走,待走到门的那头,自然有人接应,我这老骨头就不奉陪了。” 掌柜的声音里透着些意味深长,来人却不怎么在意,直接打开铁门走了进去。 待人影完全消失在门后,墙面重新聚拢,掌柜拍了拍沾上了些许灰尘的衣袖,正要出去,却见刚才还在外面洒扫的伙计一掀门帘走了进来,伙计瞥了一眼已经闭合的墙面,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掌柜看他一眼,不咸不淡的道:“你怎么进来了,不好好在外面看着,小心被那些人察觉咱们的行迹。” 伙计不在意的撇嘴道:“怕什么,这西市中最后一个暗线刚才已经被我解决了,这周围都是咱们的人,出不了事。” 说着,他翻了个白眼,继续道:“倒是你这个老匹夫,刚才那人难道真的与莫少爷有约?你可不要搞不清状况就把人给放进去,若是出了事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掌柜不满的哼一声,道:“昨晚蓉蓉姑娘来叮嘱过,说今天会有一位少爷的故人来访,虽然没有明说那人是谁,可是这么一大早只有这一个找上门来,又指明要见少爷,应该错不了。” 他看了一眼暗道的方位,脸色有些阴沉,“况且,搞错了又怎么样,若是那人意图不轨,难道莫少爷还能饶过他!” 伙计闻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整个人突然打了个哆嗦,摇头道:“最近少爷心情可不怎么好,我们老实做事,别管那么多,小心惹祸上身。” 老掌柜叹了口气,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却不再说些什么,只与伙计一前一后的离开了后厨,在人前,他们又恢复成了精明客气的掌柜和懒散怕事的伙计模样,而在这一整条街上,还没有人发现他们的异常。 * 铁门之后的密道很长,一直延伸至数条街开外的一处民居内,密道的出口在后院,莫红泥已经在此等待良久了。 莫红泥是莫雨身边的亲信之一,今天一大早就奉了主子的命令在此等候一个人。 她从卯时一直等到巳时,已是等待了许久,可她脸上却没有显出任何不耐之色,只是静静地等在原地。 一直到出口的机关被触发,一个人影逐渐出现在视线中,她安静的迎了上去,俯身一礼道:“敢问可是启先生,少爷已经等您良久,请随我来。” 启没有多说什么,点了点头,沉默的跟上了莫红泥的脚步。 民居内部规模不大,却有些曲径通幽之感。正值冬季,庭院里的盆栽早已枯萎,唯有墙角处的一排矮松还在坚持不懈的为光秃秃的庭院点缀着丝丝绿意。 启来到莫雨所在的地方时,莫雨正站在一间屋前兀自愣神。 他面前的房门紧闭,门窗皆由帷幔遮挡,从外面望去,根本看不到什么东西,可这个在外人看来有些心性无常的年轻人,此刻却一直安静的守在屋外,既没有推门而入,也没有转身离去。 他一直驻足原地,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也不知道在等些什么,只是静静地守在屋外,清俊的脸上一片沉思之色,却没了往日的冷意。 启走进院中的那一刻,莫雨回过了神,他看了启一眼,却没有开口。 莫红泥将人带到便自觉的退出了庭院,只留启和莫雨二人独处。 启走近几步,看着眼前紧闭的屋门,问莫雨道:“她还没醒?” 莫雨心情不愉,面色淡淡的点了点头,答道:“自骊山回来后,她时常陷入昏睡,任凭旁人怎么唤都唤不起,再这样下去……”他的声音突然停住,似乎并不想说出心里那个最坏的可能。 启面色有些难看,问道:“她精神如何,有没有出现记忆混乱的征兆?” “暂时还没有……”莫雨一改往日冷静的模样,看上去有些烦躁,“这些天,她除了有些嗜睡之外,其他时候意识都很清醒,可是长此以往下去,我怕她会越来越虚弱。” 启叹道:“她现在的情况,药石难医,只能静待时机。” 莫雨眉头紧皱,眉宇间是化不开的阴郁,他看了启一眼,出声道:“前辈之前嘱托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我的人于两天前在护城河畔救下了葛玄,只不过他的意识已经模糊,昏迷至今未曾清醒,根本问不出什么。” 启道:“葛玄之事已无关紧要,为今之计,还是想办法劝她早日离开长安,暂避风头。” 莫雨面上闪过一丝诧异,目光直视着启道:“前辈日前还坚持让她留下,说秦陵中有她的大机缘,如今怎么急着让她离开?” 此前,启曾告诉莫雨,淼需要亲身前往秦陵一趟,方能彻底解决所有隐患,但莫雨深知狼牙军开挖秦陵一事牵扯甚广,不欲让淼去趟浑水,不管启如何保证,莫雨都不曾与其达成一致,这件事便搁置下来,岂料今日启上门,却改口让淼离开长安,与他日前的态度截然不同。 莫雨道:“若前辈之前所言为真,如今态度有变,可否告知原由?” 启似有难言之隐,沉默半晌,方道:“我并非不信任你,只是我虽身负卜算之能,但对于某些事情亦是无法知晓。这世间从来没有绝对的力量,万物相生相克,日月此消彼长,巅峰之人若觉得自己已是最强,只因还未遇到可以与之相制衡的存在。” 启这番话说的含糊,其中真意似是说给莫雨听的,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但不管启心里怎么想,听在莫雨耳中只让他意识到了一件事,“前辈的意思是,秦陵之中存在着与你相克的东西?” 启沉默的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莫雨心思微转,眉头皱得愈发紧了。 “敢问前辈,是何时发现秦陵有变的?” “就在最近几日。” “与她的前世有关?” “……” 启终于不再回答,脸色变得有些不好。见此,莫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冷声道:“前辈有事相瞒,你我之间可还有继续合作的必要?” 启微微一叹,道:“你该知道,我并无恶意。” 莫雨态度不曾松动,只道:“前辈也应该还没忘,你我之间曾有约定。” 启一时无言,心里明白他今天若不能把事情解释清楚,眼前这个年轻人恐怕不会再信他,可是一想到其中涉及到的人,他又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就在启犹豫的时候,院外突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谈话声,过不多久,莫红泥提着一个食盒去而复返。 许是有外人在场,莫红泥并未像往日一般随性,她稳稳地将食盒置于院中的桌上,得到莫雨的示意后便目不斜视的离开了庭院。 启的目光下意识扫过桌上的食盒,明明有盖子遮住,他却仿佛能看到里面有什么东西一样,带着点诧异问道:“她最近胃口很好?” 莫雨点头道:“比以前好一些……”他顿了一下,估计也是觉得里面可能有些问题,又到:“与常人相比她吃的不算多,却是以前的两倍有余。” 启再度沉默了,久久无言的样子不知为何让人心中生出一股不安,莫雨正要开口询问是否有所不妥,启却再次开口了,“不必忧心,这孩子体质特殊,对五谷的依赖比常人小很多,过去她身体无虞,只需食用少量食物足矣,如今骤然虚弱下来,胃口好一些也不是坏事。” 他看出了莫雨的隐忧,这话虽有安抚之意,但也并非虚言,他已经想清楚淼的虚弱之症由何而起,对她的身体状况自然能猜到一二,这种情况下她能吃下东西总比不吃不喝要好,这至少让他知道秦陵中的那个“东西”目前对她的影响有限,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只要尽快将事情解决,一切便可以结束了…… 启默默一叹,言道:“事已至此,她的心思我能猜到一二,只是此番事关重大,公子莫要事事依她,即便不能送她离开长安,也不要放其随意接近地宫。” 启说的真心实意,莫雨闻言却并未应声,他随手掀开了食盒的盖子,里面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粥和几样这时节难见的新鲜水果,他看着这些东西,突然出声道:“前辈对那人应该很了解,她以前喜欢吃什么?” 似是没料到莫雨会突然问这个,启一时有些恍惚,久远的记忆纷至沓来,让他的心口有些钝钝的痛,他及时打住不令自己陷的太深,开口的时候声音仍是一派平静,却带着些萧瑟冷意,“她喜欢的东西不多,却很喜欢吃鱼,还有蜂蜜制成的糖块,即便是长大后,她对这两样东西的喜爱依然不减分毫。” 莫雨道:“那前辈可知道,阿淼喜欢什么?”他迎上启有些怔愣的目光,不需其回答,便道:“小时候在稻香村,阿淼从来不挑剔吃食,她吃得少,但王婆每次喂她什么,她都会认真的吃完。她不喜欢吃鱼,因为她曾被鱼刺卡住过喉咙,她对甜食也无特别喜好,反而喜欢酸一些的果子……” 莫雨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还带着几分不容人忽视的认真:“她是她,姜妘是姜妘,纵然前辈分得清,只怕心里也会有所掂量,我却只认她一个。” 眉目疏冷的年轻人从来不是个温顺的人,他虽比之少年时多了几分耐心,但心底那份桀骜却从没有褪去多少。龙有逆鳞,触之则死,他的这番话像是在表明自己的心意,但又何尝不是在提醒着启某个事实。 启虽久已不与外界接触,却不是个迟钝的人,他明白了莫雨的言下之意,更明白了这个年轻人话里对他的警告,他心有所感,却没有任何动怒的迹象,反而轻轻的笑了,笑的有些苦涩,却比方才显得轻松了许多。 “其实我很羡慕你。” 他突然如此感慨着,却没有过多的解释什么,他的目光扫过近旁的屋子,许是注意到了那里面传来的动静,压低声音道:“她的情况暂时不会恶化了,你肯考虑她的心意,这很好,但若局势有变,七日内我没有再来,不管她如何想,一定要带她远离长安这是非之地。” “你……”莫雨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惊诧的看向启,却见对方冲他点点头,仿佛默认了他心中的猜测。 启道:“我已经活了太久,这样的腐朽之物早该湮灭,却因一念之私残喘至今。阿淼如今面临的杀机皆是因我而起,我本以为找到那人便可永除后患,却没想到事情从一开始就出现了变数,这个‘变数’来的太突然,我有所猜测,却迟迟未有定论。” “我知道你对我仍有疑虑,但请你相信,我绝不会帮着别人害她。” 言罢,他发出了一声隐隐的叹息,对莫雨告辞道:“她醒了,公子请便,我改日再来。” 与来时的中规中矩不同,启走的时候悄无声息,他一离开莫雨的视线便消失了踪影,暗处的守卫竟无一人知道他是如何离开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化为虚影消失在原地。 屋内,燃着的炭火在炭炉里劈啪作响。莫雨进来的时候,淼已经醒了,正披着外衣坐在镜前梳理有些干枯的头发。 许是梳齿太密,她用的很不趁手,梳到发尾的时候硬生生拽断了好几根头发,微微泛黄的断发顺着她的肩膀垂落,与地上零星的落发混在一起显得极不协调,而这些落到莫雨的眼里也让他有些难受。 “……小雨?” 莫雨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淼才意识到了他的存在,见他站在原地不动,她感到有些奇怪,却不知这番情景落到莫雨的眼里,让他的心情更沉重了。 ‘若是以前,她定能早早察觉到院中有人,如今却连我进门也注意不到了。’ 莫雨进来的时候推门的动作很轻,脚步声也很轻,但这些只是对于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而言,相对耳聪目明的习武之人来说,他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迹,即便只是个半吊子也多少能注意到这番动静,更不用说是淼了,可是偏偏…… 莫雨垂眸掩下眼底的忧色,随手将食盒置于一侧的桌上,就是这么一弯腰的功夫,近旁突然传来一声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他心头一惊,赶忙抬头去看,却见某个一脸心虚的姑娘正伸着手去够被她不小心扔出去的梳子。 莫雨沉着脸,主动将地上的梳子捡了起来,却没有立刻递回去。 淼察觉到他的心情似乎有些不好,仔细的看了看他,随口道:“我不小心…手滑……” 她的气色有些不好,人也恹恹的,原本晶莹的肌肤显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虽一直在强打起精神,却因身体的拖累始终透出一股疲惫,仿若繁花凋零的前兆。 “我来……” 莫雨的声音轻轻的,让人辨不出情绪。他挡住淼想要拿回梳子的手,将她身体扶正,竟是打算亲自动手。 察觉到他想做什么,她的眼中不由透出几分惊奇,她很想回过头去跟他说说话,但无奈被他按着,只得乖乖的坐好,任由他拿着那把一点不趁手的梳子为她打理头发。 细密的梳齿从发间穿过,莫雨的动作显得很小心,看得出他在尽量避免将人弄疼,但不如人意的是,才短短十几天的功夫,眼前姑娘的虚弱程度已经远超常人的想象——她曾拥有一头乌黑细密的头发,摸上去像绸缎一样柔顺,可是如今她的发梢处已经开始变得枯黄,纵是他注意了力道,梳齿间也仍是留下了不少落发。 不是生病,也不是中毒,她只是像一朵芳期将尽的花,身体毫无征兆的虚弱下来。她的饮食没有任何问题,可是吃下去的东西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竟真如启所言一般,药石难医。 “哎,我想要这条……” 她突然出声,指着桌上的一条白玉发带向莫雨示意,而莫雨低头看了看被自己拿在手中的红缎,完全无视了当事人的意愿,径自将发带绑好。 “喂——” “那个不好看。” “哪里不好看啦?” “颜色。” 莫雨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给人反驳的机会,三两下把头发束好便拉着人去吃东西。 食盒里的东西已经被取出摆好,淼被拉着在案前坐下,却不急着吃东西,而是有些新奇的摸摸自己的头发,好像还没从“他竟然亲自动手给我梳头”的惊讶中缓过神来。 说实话,莫雨给人梳头的水平实在有限,别看江湖同辈里能压着他打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但在梳头这门手艺上,寻常人家不满十岁的女童可能都比他有发言权。 他给自家姑娘梳头,也只是把头发简单的拢了拢,挑出几缕现学现卖扎了几个小辫,最后拿发带在后面束了一个结,仅仅维持在“不乱”的程度,画风之朴素倒是比少林寺里根本用不着打理这个的大小僧人们强一点,可偏偏情人之间自带滤镜,姑娘家的关注点竟根本不在情郎的手艺如何,她通过镜子全程监工,一会儿想“他怎么突然做这个”,一会儿又想“他竟然会扎小辫”,光是看他动手忙活,她心里已经涌出一股类似于“美滋滋”的情绪,哪里还会计较他手艺怎么样。 “快吃吧……”莫雨将勺子塞到了还在对着头发使劲的某个姑娘手上,她披着外衣坐在那,外面罩了一件颇为厚实的披风,毛茸茸的领子把她团得像一只过冬的松鼠。她最近有些嗜睡,饭量也见长,却一天比一天怕冷,为此屋里不得不多添了几个碳盆,室温颇高,她的手却还是凉凉的。 淼被莫雨重点关注着,在他的目光下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捏着勺子尝了一口粥,味道有点怪,隐隐掺杂着药物的清香。 “这是药粥。”莫雨解释道:“你之前身上有伤,虽已痊愈,但冬日严寒,还是注意些为好。” 末了,他又强调道:“尽量喝完。” 她面上愣愣的,尔后唇角却慢慢露出一个笑,爽快的应了一声,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问道:“这个粥要喝多久?” “一个月?” “太久了,五天吧。” “……十五天。” “十天行不行?” “一个月。” “嘤。” “……你在撒娇吗?” “没~” 屋外寒风凛冽,屋内却颇为舒适温暖。在这暖烘烘的环境里,纵是平时再冷肃的人也会有片刻放松,莫雨更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与心上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毫无内容的闲话,竟也不觉烦闷。 他盯着眼前的人把粥喝完,看着对方因为粥的味道而露出的微妙表情,忍不住一笑,多日来阴郁的心情得到了缓解,伸手捏了捏某人软嘟嘟的脸,刚拿起一个果子递过去,便远远的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房门随后被敲响了。 来人是莫红泥,她先前得了莫雨的命令守住院门,若无重要之事不许旁人前来打扰,此刻来寻莫雨,定然是出了什么事。 莫红泥得到允许,推门而进,她知道淼最近怕冷,顾及自己从外面进来身上带着冷气,便体贴的没有进来内室,只在门口禀报,道是有客来访。 “莫蕾?”莫雨眉间微微一皱,似有些讶异,“她来做什么?” 莫雨的自言自语显然不需要别人回答,他交待莫红泥先行一步,自己却不忙着走,而是盯着身边姑娘又吃了些东西,这才收拾一番准备去见姐姐。 “小雨?” “她突然上门,必是有事,我去去便回。”莫雨摸了摸身边姑娘的脸颊,简单的动作却透出了几分体贴之意。他的目光掠过心上人散落在肩头的长发,不知何故面上突然有些不自在,低声道:“待会儿蓉蓉过来,让她帮你重新打理一下。” 说完,这才径自离去。 而他身后,鬓发有些微乱的姑娘望着他的背影,没忍住,低头笑了。 ———————————————————— 时值寒冬,屋外冷风刺骨。 莫蕾远远的注意到某个朝着这边走来的“毛团子”的时候,她与弟弟莫雨之间的争论已经告一段落。 所谓“毛团子”自然不是什么野怪成精,而是一个人,裹着一件厚厚的雪色披风,除了披风下摆露出的一角绿色衣裙之外,来人整张脸都缩在毛茸茸的兜帽里,让人看不清真实面容。 莫蕾有些愣神,倒是莫雨反应很快,不由分说将人迎了进来,并顺手关死了前厅原本敞着的几扇门窗。 莫蕾:…… 那人进屋,虽没有解下披风,却从宽大的兜帽里冒出了头,莫蕾打量了几眼,发觉自己与对方竟是见过面的,只不过当年见到这孩子的时候,对方还只是半大的少女,给人的印象远比如今要冷的多,也淡的多,像是昆仑山巅上万年不化的雪岩。 如今再见,人还是那个人,却好像比以前多了几分神采,像是数万年冰雪褪去,磐石终随流水学会了柔软。 厅堂里温度不高,回温极慢,那女孩子自室外赶来似是受了寒气,身上有些发颤,莫雨便将她双手拢进掌心,以内力助其御寒。 察觉到弟弟对这女孩子的态度,莫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见这女孩似是身体有恙,想到之前莫雨坚决的态度,想必他口中的“要紧事”很大可能与这女孩脱不开干系,她是过来人,当下也不纠结,直接提出告辞。 …… 莫蕾离开后,淼的目光却没有及时收回,她有些微愣的望着莫蕾离去的方向,眼底有着思量,不知道在想什么。 莫雨本不甚在意,只拉着人到内室烤火,却见某个被冻的不轻的人还在出神,便伸手在人眼前挥了挥。 “对她这样好奇?” 虽然莫家姐弟见面的时候不多,但关系却不算坏,淼更是在很多年前就见过莫雨的这位姐姐,当年她与莫蕾之间并无任何恩怨纠葛,如今再见,实不该如此反常。 “她有些奇怪。” 莫蕾的年纪比莫雨年长许多,大了近十岁,当年在莫家堡遇见的时候莫蕾已是花信之年,如今又过去了数年,她看上去青春依旧,身上没有留下一丝岁月的痕迹。 本来习武之人不易显老实属常事,江湖上多有内力深厚者甚至能永葆青春,但莫蕾的情况又有些不同。淼过去年幼,修为不够,眼力自然欠缺,如今虽然身患重症,却能察觉出莫蕾身上的异常之处。 莫蕾肤白胜雪,身姿高挑,单从外表看实是个难得的美人,但这次见面,淼偏偏从她身上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朽败气息,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莫雨不知淼心中所想,他此前与莫蕾在有关莫家的一桩旧事上未能达成一致,更不愿让淼也牵扯进来,干脆的转移话题道:“待天色稍晚,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果不其然,听莫雨这么说,淼一时忘了刚才思考的事,奇道:“去哪里?” “一个让你开心的地方。” ——————————————————————————— 夜色很快降临,莫雨本想等一等,但禁不住淼的催促,于是早早的带着她出了门。 说是出门,莫雨还是耍了个心眼。出门之前,他直接拿黑布遮了淼的双眼,美名其曰给个惊喜,淼既不担心被他卖了,便没有挣扎的由他去了。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被莫雨抱了一路的淼终于被放了下来,一接触到地面,她察觉出了不对,脚下踩着的不似普通的地砖,周围猎猎的风声提醒她自己似乎正处在一个很高的地方,而远远传来的喧闹人声也让她感受到了其中热闹的氛围,但她不由想到,这里是长安,此时天色已晚,城中一向有宵禁,哪里来这么多人聚集在一处喧闹? 她静静的听着,耳边似有许多商贩的吆喝声,她的五感虽不如以往灵敏,却能感受到不远处的人来人往。 恰在这时,莫雨解下了遮住她双眼的黑布,却又用手将她眼睛遮住。细碎的光点逐渐从他指缝间漏出,漆黑的另一头隐隐有强光映来,她心头一动,抬手附上了他的手,虽有感于他的体贴,却终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随着他慢慢松开的手,漫天璀璨灯火终于完整的进入了视野,纵是之前有所缓冲,淼的双眼仍是因这过于绚烂的灯火有了一瞬间的晕眩之感。 她下意识偏移了视线,却发现自己确实正待在一个很高的地方——竟是朱雀城楼的楼顶。她忍不住将目光移了回去,前方街道灯火通明,街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各色灯火更如长龙一般从远处一直蔓延至脚下,最后消失在城楼屋檐漆黑的夜色里。 这个晚上,朱雀大街变成了一片璀璨的灯海,其间火树银花,五光十色,无数烟火纷纷窜上高空,不断炸开的绚烂将大半个长安城照的亮如白昼。 淼对大唐的节日其实有所了解,只要她稍微想一想,便能算出今天是什么日子,但她甚至懒得去想,直接向后一倚,顺势靠在了身边人的怀里,而对方像是知道她想问什么一样,还不等她开口,便主动解释了。 “今日是上元。” 莫雨搂着她,远远看着街上的灯火道:“狼牙治下多酷吏,长安百姓原是没什么心思过节的,只不过安禄山为了伪装天·朝气象,自要顾及细枝末节。” 淼闻言心有所感,回头朝一个方向望了一眼,虽然看不到千里之外,却能想象到同一时间前线战场血肉横飞的惨状,再看眼前一片灯火如昼,真是两个人间。 过不一会儿,她似是有些累了,拽着莫雨在屋顶上找了个地方坐下,脑袋一歪靠在了他的肩上。 她目不转睛的盯着远处璀璨的灯火,突然小声道:“你以前没见过这样的烟火吧?” “……” 莫雨本以为她在跟自己说话,却在听清内容后一怔,察觉出些许不对劲,不由低头看她,对方却只抬起头冲他笑了笑,又重新窝回了他怀中。 虽是夜晚,但因离得近,他能清楚的观察到她面上透出的疲惫之色,如此一来,纵是他心里存着诸多疑问,此刻也只得由着她的性子来,不忍再追究什么。 “小雨……” 她突然开口,声音里满是掩不住的倦怠。 “我……有点困了……” “这里风大,回去睡。” 面容冷峻的年轻人下意识搂紧了怀中人,他眉头紧皱,似有什么解不开的烦心事,尤其在察觉到怀中人并没有回应他的时候,他低头一瞧,却见面露疲惫的姑娘已然合上了双眼,轻缓的呼吸扑在他颈间,些许热意驱不散冬日的寒冷,却让他心头涌出一股难言的情绪。 他小心将人抱起,起身时突然朝身边的位置看了看,寒风自身侧呼啸而过,他目光落在身侧空空如也的地方,却是神色难辨。 过不多久,他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怀中人沉静安然的睡颜,远处烟火依旧耀目,他的心情却逐渐沉了下来。 他垂首凑近了怀中人,在她耳畔轻轻说了些什么。 烟火仍在夜空绽放,又一道五光十色的火花散开后,朱雀城楼的最高处已经空无一人。 第85章 石室惊险遇故人 淼从来没有如此刻一般睡得这样沉。 意识陷在一片混沌之中,除了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身上传来的无法抑制的疲惫感之外,她几乎感觉不到任何东西的存在。 周围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人,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她尝试着开口,却发现在这令人绝望的死寂之中,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记不清自己在这黑暗中待了多久,身上的疲惫感越来越重,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的一片漆黑带来的压迫感让她心里变得焦躁不安。 就在这时,一阵滴答声突然响起,是水珠溅落在地面上的声音,这声音很轻,但对于此时的淼而言却是眼前黑暗中唯一的不同。 她分辨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觉耳边的水声越来越清晰,慢慢地,竟隐约听到了断断续续的人声。 “醒醒……” 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阿淼……醒过来……” 这声音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似乎在哪里听过…… “这里危险,你必须马上离开!” 这个声音是……唐无绝? 淼辨认很久,终于想起了这声音的主人是谁,有些惊讶,又有些疑虑,可是她还来不及细想,手臂上突然传来的一阵烧灼之感已令她忍不住吃痛出声。 在发出声音的那一刻,她的意识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原本压住她的那份重量消失了,力气又回到了她身上。 她猛然坐起身来,虽然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但这次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动。 她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忍不住朝着身旁摸去,周围的环境很是阴冷,手下一片冷硬冰凉,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可她仔细嗅了一下,逐渐发现了不对。空气中的香气浓郁,却带着些陈旧之感,有一股奇怪的腐朽气息混杂其中,配合周围阴冷的环境,显得有些怪异。 想起多年前某个奇怪的梦,淼心中一紧,冷汗不自觉的冒了出来。 她张开右手,一簇明亮的火苗自掌心燃起,虽只能照亮周身方寸之地,却足够她打量自己现在身处的环境。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细细检查了一番身上,发现人还是那个人,这才微微放下了心。 她一手托着掌心的火焰,一手撑着冰凉的地面慢慢起身。 她能够感觉到周围很空旷,并非梦里那具狭窄怪异的玉棺,附近静悄悄的,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在…… 她闭上双眼,凝神聚力,掌心火焰化出几道虚影,焰心一闪,逐渐分作几股环绕在半空,尔后化为道道火练,呈莲华散落之势,一瞬间划破了周围无尽的黑暗。 这是一间密不透风的石室。 石室很大,亦很精美,地面以玉石铺平,石墙严丝合缝,可以看得出建造之用心。 但令人费解的是,这间石室的构造虽细致,内里却空旷的不像话,除了伫立在角落里的四个石俑以外,其他地方空无一物,连盏石灯都找不到。 而淼此时站着的地方,正位于石室的中央,是一个半径颇长的圆形玉石台,石台比之石室内的其他地方要高出许多,台面还刻着些奇怪的红色图案。 淼觉得这些图案颇有些眼熟,可想了想,却没有什么头绪。 这里是哪…… 她为什么会在这,莫雨又在哪里? 一连串的问题出现在淼的心里,可她想不到任何答案,这里也没人能告诉她。 她现在脑中最后的记忆,是上元节街市上的那片灯海,还有意识消失前莫雨在她耳边的低语。 她记得,那一晚跟莫雨在朱雀城楼上,她似乎撑不住睡着了,虽然迷迷糊糊,但能感觉到莫雨一直在她身边。 为何如今一觉醒来,却是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莫雨也不见了踪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抬头看了一眼石室的墙壁和梁顶,上面刻着一些与脚下石台一模一样的红色图案,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狰狞又怪异。 她心里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虽然不知道这些图案的含义,却不妨碍她对此感到反感,一刻都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 淼跳下玉石台,来到石室中唯一一扇紧紧闭合的玉石门前,借着周遭的火光仔细打量,发现这扇石门整体颇为厚重,完全嵌于石壁之中,周遭没有开启石门的机关,若想从这扇门离开,恐怕只有将石门击碎。 淼估量了一番石门的用料和厚度,觉得凭她现在的功力恐怕有点勉强。她不死心的将手贴于门上想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却突然被手下传来的一股奇特律动惊到了。 她心中惊疑,将另一只手也贴于石门之上,果不其然,一阵明显的跳动感再次传来,像是人的心跳,一下一下的颇有规律,而更令她惊奇的是,这律动竟然是从石门之中传来的。 这扇门……竟是活的?还是说,有什么东西长在了门里? 淼收回了贴在门上的手,不敢再轻举妄动。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扇门的后面似乎藏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即便能够打开,也不一定是出路。 可是石室中只有一道门,如果不能打开这道门,她要怎样才能离开这里? 正在淼烦恼之际,石室中央的玉石台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晃动,整体开始不断下沉,一直降到了与地面齐平的地步,这才停下不动。 淼扶着墙壁站稳身体,定眼一看,发现玉石台原本的位置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口子,下面赫然是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密道。 淼看了密道一眼,打量着下面不知延伸至何处的石阶,眉头微微皱起。 这密道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不得不令人多想,可是眼下若不想走正门,那么便只剩下这一条路可以选择。 她叹了口气,突然觉得当前的一切若是有人设计好的,那么不管她有多不情愿,眼前这条密道也是非踏上不可了。 淼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努力压下心里的烦躁感,将石室中的火光尽数聚拢在身边,临走前还不忘从荷包里抓了几枚通宝,用力将其投掷到了密道深处,直到远远地听见通宝滚落在地的声音,这才沿着密道的石阶慢慢往深处走去。 密道窄而狭小,淼的身材并不高大,却也需得弓着身子往前走,才不至于碰到头。 她一只手引着火光照亮前路,另一只手则提着裙子以防把自己绊倒,同时还要注意脚下的路,如此一来,前进的颇为辛苦。 尤其密道中空气流通不畅,还有一些石壁上落下的灰尘,这些都把她折腾的够呛。 幸好,密道并不算长,就在淼觉得自己呼吸越来越不顺畅的时候,前方豁然开朗,露出一片细碎的光亮,伴着点点星火,划破了周围厚重的黑暗。 她蓦地停住脚步,站在密道的出口不再往前。 她的脚下是一条曲折的小路,玉石铺成,泛着淡淡的青光。小路很窄,只供两人并肩通行,放眼望去,小路的那一头消失在远处的虚空之中,不知通往何处。 而在这条狭长的石路周围,除了路旁的石灯外,什么也没有。 没有墙壁,没有梁顶,甚至没有供人落脚的地方,有的只是一片无尽无垠的虚空,四面八方看不到尽头。 对于外人来说,这是一个很神奇的空间,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黑暗中的点点繁星,让人恍如置身夜空之中,璀璨耀目,但淼知道,眼前的不是什么神奇异象,而是一种潜在的危险。 世人皆道阴阳家神秘莫测,门派驻地阴阳宫中更是杀机步步,很少有人能潜入窥探,即便顺利潜入,也是有去无回。 外人不明其中原因,淼却是知道不少。 阴阳家的人大多擅使幻术,尤其喜欢把幻术加诸于己身修炼的阴阳术之中,虚虚实实令人防不胜防。阴阳家建筑的构造也是如此,在基础的格局之上,被阴阳家历代掌教以幻术设下了层层屏障,又结合古老的机关术和蛊术,使原本变化莫测的道路变得更加复杂。 幻术,即便再怎么真实,也不过是障眼法,可是阴阳家的障眼法,却可以虚实转化,举手之间以咒术夺人性命。 这也是先秦之时,阴阳家为何会令诸多江湖人闻风丧胆的主要原因之一。 而眼前的这个地方,所用手法与阴阳宫中的幻术布局差不多,只是比起星辰璀璨一眼便令人迷失其中的阴阳宫,这里的格局明显不够高明。 淼收回看向远处虚空的目光,沿着狭长的小路慢慢往前走。 她一边打量着周围星辰的变化,一边数着自己的步子。此时周围静悄悄的,玉石路上除了她的脚步声外,只余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水滴声,滴答滴答,仿佛敲打在人的心上。 路还很长,淼却没有再继续走下去。 她停在一处闪烁着微光的虚空之前,原本没有一丝波澜的双眸,随着周围星辰的变化,竟慢慢生出一缕奇异的幽光,仿佛在透过眼前的虚空看着什么。 周围的环境没有变化,映在她眼中的星辰却越来越少,片刻后,她突然动了,无视脚下的万丈深渊,没有一丝犹豫的离开了地面,稳稳的站在一片虚空之上,一步一步的朝着远处走去。 她走到一处气流明显与他处不同的地方时,她停了下来,右手前伸,一簇微弱的火星自指尖燃起,顷刻间变为燎原大火,迅速席卷了周围的一切。 灼热的火光将虚空撕开一道口子,远远看去,仿佛被人从外面割了一刀。 淼没有放过这道细微的裂缝,她双手一动,一道更为炽烈的火焰已从脚下冲天燃起,在半空化为一条火蛇的模样,以气吞山河之势朝着那道裂缝而去。 顷刻间,为黑暗笼罩的虚空尽数破碎,火蛇冲破了幻境的边缘,带着一股燎烈之气在空中盘旋,片刻之后才逐渐散去。 淼以袖掩鼻,挡住了周围浑浊的空气,又颇为嫌弃的拍了拍袖子上的土,觉得整个人都像是被泡在灰尘里一样。 幻境未解除时,周边美轮美奂,空间亦十分宽敞,可幻境解除后,原本被术法幻化的实物自然都恢复了本来的样子,却不是什么精致的地方,而是一处颇有些古旧的石牢。 石牢并不大,只有一条窄窄的过道,过道两侧便是对称分布的囚室。 周围光线很暗,囚室门前悬挂着小巧的长明灯,囚室里空无一人,墙角处蛛网密布,看样子应该很久没有人迹了。 淼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方向,她身后有一个大洞,正是刚才被她强行破开的出路。从洞口往里看去,还能看到洞里的一丝光亮和几点星辰,可再往里看去,便只剩下一片漆黑。 她有点意外,本以为刚才的地方不过是普通的幻境,却没有想到幻术解开后,原本的幻境不仅没有恢复原状,反而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空间。 这已经不仅仅是简单的幻术可以做到的了…… 淼兀自出神之际,一道极细的寒光自黑暗中刺来,几乎只是瞬息之间,几步开外的地方突然气场大变。 淼心有所感,抬手撑起一道水屏,将朝着自己袭来的几道剑气尽数挡下,随即双手结印,身前化出一道淡蓝色的八卦水图,两只阴阳鱼借力跃出,分水而行,化为锋利的水刃朝着前方而去,正是阴阳家“九水风起”中的一式,三水大方,可守可攻,一招道尽水至柔则无常性之理。 淼如今身处险地,步步为营,乍然之下受到偷袭,出手之时自然下了重手,虽不强求一击必杀,可也务必要让对方再无反扑之力。 只听水刃与兵器相交的碰撞声响起,伴着一道明显属于男子的闷哼,淼毫不犹豫一掌打去,却发现脚下突然变得迟缓,行动也不如之前利落。 在她顿住的一刹那间,对面的人已经一剑刺了过来,与之前带给人的压迫感不同,这一剑的气势明显弱了很多。 淼及时反应过来,内劲外放护住周身,堪堪挡下了这凌厉的一剑,在触碰到锋利冰凉的剑刃后,她一掌打回去,与对面那人稍稍拉开了些距离。 一击不成,就在淼考虑要不要再补上一掌时,对面那人突然停下了动作,本来针锋相对的气场也有减弱的迹象。 “……是不是阿淼?” 这个声音响起来的一刹那,淼的大脑已经凭着对方的声音飞速判断出来人的身份。 她心中惊讶,手上的动作不免顿住,却因不敢确定,并没有走上前去,只试探的唤道:“小白?” 听见她的声音,对面那人紧绷的身体一松,声音里带着庆幸,更多的是不可思议。 “还真是你……” 在淼的注目下,一个人影渐渐从黑暗中现出身形,正是一身道袍的刘慕白。 他精神还不错,雪白的道袍上虽沾了不少血迹和灰尘,脸色却还算红润,只除了形容颇有些狼狈,看上去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见他这个样子,淼愣了一下,想起刚才自己下手没轻没重的,赶忙上前扶了他一把,有些懊恼的道:“对不住,我不知道是你,有没有受伤?” 刘慕白原本带着几分警惕,见淼这般表现,整个人才逐渐放松下来,爽快的道:“不关你事,何须与我道歉。”何况本来便是他先动的手,要说抱歉怎么也轮不到别人。 淼看他一眼,还是有些不放心道:“你身上血腥气这么重,真的没受伤?” 刘慕白微哂道:“放心,都是别人的血,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为了证明他所言不虚,还活动了下筋骨,轻松地挽个剑花,把刻着“腾空”二字的长剑归入身后鞘中,行动之间颇为利落。 淼稍稍放心,这才问道:“你怎么在这?” 她看对方道袍上染了不少血色,剑刃虽然干净,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附着其上,可想而知之前必有一番恶战。 刘慕白面上露出一个苦笑,道:“不瞒你说,我这次阴沟里翻船,被自己人给坑了……唉,其实也不怪他。” 原来,刘慕白本是奉师命前往长安寻师叔祁进的,却没想到路上有事耽搁了些脚程,等他到了目的地一打听,才知祁进早于一天前离开了长安。无奈之下,刘慕白只得给身在纯阳的师父于睿送去了书信说明情况,自己则留在长安找了一个落脚处暂时安顿下来。 在等于睿回信的日子里,刘慕白也没闲着,他脱下显眼的道袍,换上一身轻便的衣服上了街,打算探听一下有没有重要的情报,这一逛,就碰到了个熟人。 熟人叫舒尽忠,从名字来看挺像天策府的人,可对方却偏偏不是个军人,而是一个跟刘慕白颇为志趣相投的丐帮弟子——他们俩都喜欢喝酒。 舒尽忠和刘慕白的友谊建立原因相当之简单,他们最开始就是酒肉朋友来着——字面上的意思。这俩人最初是行侠仗义的时候碰一块了,后来发现对方挺顺眼,脾气还对口,再加上两人都爱喝酒却都被各自的师父下了禁酒令,这么一来更添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是以便慢慢熟识了。 舒尽忠人不坏,虽然喜欢遛鸟,喝醉了也会发点酒疯,可底线摆在那绝对不打女人。 刘慕白见了他还挺开心的,本想上前打个招呼,可谁知老朋友根本没看见他,只顾着鬼鬼祟祟的往前走,原本看上去一表人才的七尺男儿,竟也显得有些猥琐。 当时刘慕白觉得朋友有点不对劲,顺着对方的目光往前看,这才发现前面还有个长相颇为标志的小娘子。 好嘛!不仅把老朋友当空气,这下竟还干起了尾随妇女的勾当!必须得抓起来打! 刘慕白行动力超凡,心里这么想,下一秒手上一道剑气便砸了过去,顺利把没有任何防备的舒尽忠给定在了原地。 舒尽忠本来跟的好好地,突然感觉经脉一滞,下意识就要抽出腰后的竹仗,要不是罪魁祸首及时现身又发现是熟人,估计他就要忍不住一掌打出去了。 经过舒尽忠的解释,刘慕白才明白,原来老朋友跟踪的不是普通的小娘子,而是他们丐帮帮主郭岩的女儿郭珠。 据舒尽忠所言,他本是奉命潜伏在长安做内应,可谁知前几天竟在街上看见了自家帮主的爱女郭珠。那时他想上前打个招呼,却不料一转眼郭珠就不见了,搞得他还以为是看错了。 于是再次遇见郭珠时,舒尽忠便感觉出了不对劲,索性偷偷跟在郭珠后边,想看看对方到底在做什么。 没料到跟了一半,刘慕白出现了,等舒尽忠解释完再一回头,哪里还有郭珠的身影。 听到这里,淼有点不解:“这跟你被抓来这里,有什么直接关系吗?” 刘慕白有点苦兮兮的道:“变故就发生在郭帮主的女儿身上!” 淼问道:“她怎么啦?” 刘慕白脸色一暗,道:“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是郭珠。” 舒尽忠跟丢郭珠的当晚,长安城内的丐帮眼线传来消息,说是郭珠真的来了长安城,眼下还被一群红衣女人抓住了。接到这个消息时,舒尽忠正与刘慕白一处吃酒,他知道了,刘慕白自然也知道了。 虽然与郭珠素不相识,可是丐帮帮主的女儿出了事,舒尽忠又是好朋友,刘慕白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视不理,便跟舒尽忠一起按照丐帮弟子给出的线索,一路追踪到了长安东市的一处别院内,顺利找到了被关押在此的郭珠。 本来刘慕白和舒尽忠联手,看守别院的红衣弟子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可他们俩万万没想到的是,被他们护在身后的郭珠会临阵倒戈,突然发难,给了他们两人一人一掌。还是刘慕白反应快,及时护住了自己和舒尽忠,这才免遭了郭珠的毒手。 眼见救人不成反中敌人陷阱,刘慕白和舒尽忠都不是傻子,在与郭珠缠斗的同时,尽可能的朝门外挪动,脱身也方便。 却不料,一个郭珠已经很难缠了,后来竟又来了一个以面具遮脸的黑衣人,武功之高是刘慕白和舒尽忠二人难以对付的。 结果自然不用说,两人失手被擒,等到刘慕白醒来时,就发现自己身处囚牢之中,却不见舒尽忠的踪影。 刘慕白叹道:“是我鲁莽,也不知尽忠兄弟现在怎么样了。” 听闻了前因后果的淼本来沉默不语,此时想了想,突然道:“引你们前去的那些红衣女人,可是红衣教的?” 刘慕白道:“八九不离十,我曾听那些红衣人唤那个假郭珠为圣女,可恨我竟没有提早发觉,这才着了道!” 虽然归根究底,是丐帮的情报出了问题才致使刘慕白中计,可是他心里闪过很多猜测,却是始终没有疑过丐帮的。 不为其他,就为丐帮几十年来的行事作风和武林地位,就不可能和红衣教有勾结。 毕竟身为武林第一大帮,在刘慕白看来,丐帮和邪教有勾结的可能性,大概比丐帮帮主和红衣教教主私底下有一腿的可能性还要低。 可怜刘慕白此时还不知道,丐帮帮主和红衣教教主虽然没有一腿,可是丐帮帮主和红衣教的某位圣女却是不止一腿——人家娃娃都生两个了。 刘慕白看了淼一眼,这才发现自己光顾着吐苦水,却忘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阿淼,你怎么会在这里?” 淼道:“说来话长,以后若有机会,我再与你分说,我们先想个办法脱身,早些离开!” 刘慕白点头答应,却又犯了难:“我来时只发现了一条路,再往前便是死路,不知道你那边如何?” 淼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破开的洞口,摇头道:“亦是死路。” 刘慕白道:“这里的空气是流动的,附近定然有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出口,等会儿我们分头行动,找找看有没有机关。” 他话音刚落,突然脸色一变,下意识看了淼一眼,却见她没什么反应。 刘慕白顾不得什么,直接半跪在地,耳朵覆于地面,神色越来越凝重。 淼有些不解,刚想出声问询,却被刘慕白一个手势止住了声。 他没有解释什么,只拽着淼的袖子,拉着她藏入了一旁的阴影中,借着墙角的黑暗隐去了身形,这才轻声解释,有人来了。 刘慕白的判断没有出错,就在他与淼藏起来的下一刻,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步子的频率判断,对方至少有两个人。 刘慕白侧耳静听,发现来人的步伐皆是沉稳有力,其中一人的步子虽略显轻浮,却是气息内敛,除了没有刻意掩盖的脚步声外,竟让人察觉不到一丝多余的气息。 淼和刘慕白藏身黑暗之中,受周围静谧环境的影响,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等脚步声越来越近,淼也察觉到了来人的不好对付,心下不敢大意,便用幻术又将两人的气息细细隐藏了一番。 不消片刻,来人已到了近旁,却是人未至,声先至。 不过让淼有些意外的是,对方并不是她所猜测的红衣教中人,而是两个男人,还是两个年纪颇大的老男人。 其中一人的声音听上去气力很足,却无法避免的露出了一丝苍老之态。 另一人显得年轻些,声音有点尖锐,听在淼的耳朵里,不知为何弄得她心里一阵不舒服,却又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淼出神间,来人越走越近,说话的声音已是能令藏在阴影处的两人听个清楚。 “阿萨辛这小儿果然靠不住,他手下的人也尽是些废物,竟连个失去挣扎之力的毛头小子都看不住,若是敢坏了大事,休怪老夫先拿他座下的两个圣女祭旗!” “戍兄息怒……” 说话的这人似乎带着些尔雅的笑意,但因声音尖锐,听上去又显得像是嘲讽,“阿萨辛有些本事,却不代表他手底下的人个个都是精英。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无绝的本事,想必戍兄心里清楚的很,若是他一心想逃,红衣教那几个人又怎么制得住他!” “眼下我们与狼宗的合作还要用到红衣教,至于无绝,多加搜寻也就是了。他身上有伤,又中了老兄的咒印,料想掀不起什么风浪,切莫因此伤了盟友间的和气。” 略显苍老的声音冷笑一声,声音里染上了一丝阴沉的味道,“也是老夫想岔了,万不该让红衣教的人与他接触,那孩子心里因他母亲的事一直对红衣教恨之入骨……罢了,一切皆是命。等始皇棺椁开启,老夫拿到了秘宝,再慰吾女在天之灵!”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正巧走过一处拐角,一高一矮的身影尽皆暴露在暗处人的视线里。 藏起来的两人看得分明,这一看之下却是神色皆有些不好,淼的脸色尚可,只是有些若有所思,反观刘慕白,他已经需要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才能忍着不惊呼出声了。 只因其中一人他虽不认识,可那人的装束却着实不算陌生。 黑衣白襟,脸覆面具,身后持有傀儡——正是隐元会会首无名的标准装束! 数月前的大明宫一役,刘慕白因担心师叔刘梦阳,便请命留守纯阳,事后虽听师叔上官博玉提起过大明宫的战况与无名的事迹,却了解的不算全面。 可是再不全面,有一件事他还是知道的,隐元会会首无名早应死在大明宫了——君不见天字零号都嚷遍江湖了,怎么可能会在此地出现! 打死刘慕白他都想不到,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无名,并非有人假冒,人是真的,却不是死在大明宫中的那个无名。 此人名叫王毛仲,乃是隐元会上一任主人,私底下的身份是九天之一的幽天君,明面上的身份却是一名早已故去多年的死囚。 王毛仲早年曾官至辅国大将军,但因为人太过狂傲自大,很快便为唐皇李隆基所厌弃,最后被一纸诏书赐死于永州境内。 可惜,史书记载未必便是真的,甚至连那位亲手下旨赐死王毛仲的天子都想不到,这发生的一切都是王毛仲预先设计好的。 他假意死去,私下命弟子薛北辰接替自己成为新任幽天君,想通过对徒弟薛北辰的控制,更好的实现自己的野心。 而在大明宫中死去的那个无名,正是王毛仲的弟子薛北辰。 薛北辰虽是王毛仲唯一的弟子,却并非与王毛仲一条心,他经过数年经营,自认已经完全掌控了隐元会,自然不再甘心受王毛仲的控制。可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心思早已被老奸巨猾的王毛仲识破,对方利用“九天”行事之便利,布下了一个巧妙地局,让他身死大明宫。 薛北辰虽败北,但他临死前布下的几颗暗棋,着实令王毛仲头疼的不行——也正因薛北辰临死前的一些安排,才导致王毛仲至今未能恢复幽天君的身份。 “戍兄,狼宗那边已经安排妥当,找到始皇棺椁不过是时间问题。现下无事,不如我们一同去看看那个女孩如何?”王毛仲的嗓音仍有些尖锐,声音里却带上了几分谨慎,似乎在忌惮着什么。 “她一个小孩儿,也值得天君如此关心,莫不是从哪里传来什么闲话,让天君有了想法?”声音略显苍老的那人,是一个全身裹在漆黑斗篷里的老人,他佝偻着腰,几缕白发从兜帽里露出,遮住他大半张脸,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渗人。 “戍兄何出此言,你我几十年的交情,既是老兄的孙女,我怎能不关心一二?这里不比别处,咱们尚且要步步小心,她一个小女儿家又怎么受得了!”王毛仲面色不改,在黑衣老人的审视下,面上显得一派坦荡,仿佛刚才真的是在关心故友之孙。 见了王毛仲的做派,黑衣人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面上不再绷着,语气也和缓了不少,“天君有心,那孩子被我手下人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等需要她的时候,自会有人带她前来。” 王毛仲见老友松口,知道他并不忌讳此事,状若无意的问道:“我听说,那孩子本事不弱,又常年待在恶人谷,想来手段差不了,不知老兄派去看守她的人,可有把握制住她?” 黑衣人面上本带着一丝笑意,此刻听了王毛仲的话,脸色立时沉下来,“我倒希望她手段多一些,也不要像现在这样是个面团脾气!我本以为她能立身恶人谷,多少能有长进,却没想到那个莫家小子竟把她养废了!” 王毛仲不以为然的道:“小女儿家总是有些天真烂漫,男女之情上昏了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她的资质摆在那,只要人听话,戍兄日后慢慢教就是了,总不会比她兄姐更难缠!” 黑衣人叹了口气,不无惋惜的道:“无绝资质本极好,心性又坚,可惜执念太过,修炼阴阳术容易走火入魔……”他的声音陡然一沉,变得有些咬牙切齿,“何况不受控制的傀儡,终是没有培养的必要!纵其天资再高,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难以掌控,也是要不得的!若不是看在他亦是我血脉的份上,此等不安定因素,我必先下手除之!” 王毛仲和黑衣老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淼却像被点了穴道一般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她愣愣的盯着眼前的长明灯,微弱的火光在视线内跳动,本应是带来温暖的颜色,此刻却让她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冻在了一起,只觉周身一股寒气袭来,竟比昆仑冰原上的雪水还要冷。 “阿淼,你怎么了?” 刘慕白的震惊并不比淼小多少,或许是局外人的缘故,他很快回过了神,却发现身边的姑娘状态有些不对劲。 王毛仲和黑衣老人已经离开,淼却像是入定一般,死死地盯着他们两人离去的方向,杏眼之中满是异色。 半晌,她慢慢回过神来,低声道:“我见过那个人,他叫王毛仲。” 刘慕白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她轻叹一声,道:“他是上任隐元会之主,亦是九天之一的幽天君——无名。当年稻香村被毁,恐怕跟他脱不了干系!” 刘慕白仿佛想起了什么,声音有些喑哑道:“你说稻香村……” 淼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之色。 “当初正是因为他,我才会来到稻香村。” 第86章 生死局前望君安 “你是说,当年唐简大侠自骊山将你救出来后,正是遭到了王毛仲的追杀,这才不得已把你安置在了稻香村?!” 略显惊讶的声音回荡在一片漆黑里,许是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突兀,说话的人稍稍压低了声音,却仍是掩不住其中的讶然之色。 长明灯悬于高墙之上,微弱的火光,把斑驳的影子拉的极长,照在古旧的石壁上,映得人身体仿佛都变了形状。 这是一处狭长的地道,玉石铺成的阶梯,呈螺旋状不断延伸向下。 周围静悄悄的,除了此时正走在这地道中的年轻男女外,根本不见其他人影。 两人并肩走着,女子长裙曳地,指尖处燃着一簇明亮的火焰,用来照亮前方的路。 走在她旁边的是一个道士打扮的年轻男子,也是刚才回荡在地道中的那道声音的主人。火光打在他脸上,可以依稀分辨出一张英俊的五官,还有脸上那份仍未褪去的恍然。 这两人正是刘慕白和淼。 他们先前躲在暗处,无意中碰到了王毛仲和一个奇怪的黑衣老人,思及他们两个并不知道出去的路,索性铤而走险,悄悄地跟在了王毛仲二人的身后,一直跟到了一处石壁前,果然找到了一条密道,却不见了王毛仲的身影。 好不容易找到了第三条路,即便有隐患,两人也不想轻易放弃,略作商议之下,便决定进入密道寻找出口。 密道很长,螺旋式的阶梯一直往下延伸,刘慕白和淼走了好久,却始终不见尽头。 刘慕白持剑走在前面,大概估计了一下现在所处的位置,心里不禁有些打鼓。 他们走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恐怕已经到了地下几十米的深处,但前方仍是不见出口,真是奇也怪哉。 淼没有注意到刘慕白的脸色,只是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道:“那时我年纪太小,许多事都记不清了,直到方才见到了王毛仲,这才想起以前许多被忽略的事。现在想想,我受叔祖照顾良多,当年若不是得他看护,恐怕我早已命丧黄泉。” 刘慕白道:“王毛仲为何要抓你?他与唐简大侠的仇怨自不必提,当年你不过一介幼童,为何会被牵连其中?” 淼沉默了一下,道:“或许受人之托,或许是有别的图谋,具体是为了什么,这么多年过去,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刘慕白观她脸有郁色,心知其中定有隐情,见她不愿提起,他便体贴的转移了话题,“听你刚才所言,当年你去恶人谷的事,有唐简大侠的意思?” 淼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小雨似乎跟这位叔祖见过面,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断了联系。” 一抹白光刺破周围的黑暗,密道终究是走到了尽头。越往前走,温度越低,两人迈下最后一层台阶时,四周的墙壁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刘慕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搓搓手臂道:“这里冷的不像话!”他习武虽晚,修的却是自纯阳吕祖处传下的上等功法,内功修为并不弱,却还是无法驱散周身刺骨的寒意。 “小白,你怎么了?” 淼受到的影响有限,虽也觉寒意上涌,却还没冷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但刘慕白的样子明显不太对劲,眉毛上竟有了落霜的迹象,嘴唇也冻的发紫。 他默默地念着口诀,不顾眉梢上已经凝出了一层白霜,强撑着道:“我没事——” 他话未说完,呼吸突然一滞,下一秒便毫无征兆的倒了下去。寒气肆意侵蚀着他的身体,从他的右腿开始,不过眨眼的功夫半边身子已被冻住,冰层还有扩散的迹象。 事情发生的太快,淼下意识伸手将人扶住,正要检查他的情况,却被一个突然响起的声音拦住。 “勿要乱动,先封他阳池穴,再以炎阳决护住心脉!” 有些熟悉的声音让淼微微一愣,可是她顾不上与来人寒暄,只先行为刘慕白驱寒,直到将刘慕白眉梢上的最后一点白霜化去,这才暂时松了一口气。 “他身上的咒印尚浅,你不必如此紧张。” 有些漫不经心的声音回荡在淼的耳边,带着些不羁,听上去像是在取笑人,可是仔细分辨,却又能从中感觉到一丝善意。 她叹了口气,有些不情愿的回过了头,果然在几步远的地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你。” 来人在距离淼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一身漆黑装束,冰冷好看的侧脸虽没有一丝柔和的弧度,却没了往日的狠厉之色。他静静地站在那,挡住了身后冰层反射出的亮光,如渲染在白纸上的一缕墨色,突兀,却并不刺眼。 “妹儿以为是谁?” ———————————————————————————————————— 长长的甬道望不见尽头,眼前只剩下冰霜的世界。 冰层很厚,却又晶莹剔透,人置身其中仿佛身处万丈冰川之下,美虽美矣,却无人顾得上欣赏。 唐无绝走在前面带路,肩上扛着已经陷入昏迷的刘慕白。 淼落后他几步,小心的走在冰面上,一面注意着脚下的路,一面注意着前面的人。 一路上除了最初的问候之外,唐无绝便没有再开口,淼也没有主动搭话,只是静静地跟在后面。 “我们要去哪?” 走了许久还不见甬道的尽头,淼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 唐无绝的步伐一顿,答道:“离开这里。” 淼道:“这是什么地方?” 唐无绝道:“一个很危险的地方。” 淼皱了皱眉,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唐无绝的眉宇间透着一抹无法掩饰的疲惫,他似乎并不想提起这个话题,只淡淡的道:“一时大意罢了。” 淼看着他,难得犹豫了一下,问道:“之前叫醒我的人,是你?” 唐无绝像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一点反应也没有,直到她再次郑重的道谢,他才终于有了反应,有些漫不经心的道:“谢什么?” 淼道:“那间石室,若不是你叫醒我,我会死。可是,你是怎么——” “怎么知道你在那,又是怎么救下你?” 他似乎笑了一下,眼中却没有多少笑意,他的视线轻飘飘的落在淼的手臂上,声音显得很轻,“我的身上有一个玄鸟印记,我知道你也有,一样的形状,一样的位置。姜槐序告诉我,这是传承自母族的血缘印记,母亲的身上也有一个。靠着这个印记,拥有相同血脉的人有时可以感应到彼此的存在。本来我不知道你也在这,可是不久前,我身上的印记突然发烫,明明看不到你,却能听见你的哭声……” 淼诧异道:“我……在哭?” 唐无绝闭目道:“我不清楚,只是心里突然生出的一种感觉罢了。” 他说的含糊,却并非有所隐瞒,虽然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但是每每想起,他的心里还是乱得很。 那时候,他确实听到了一阵哭声,如同多年前母亲抚雾死去的那天,那种生命消逝前的垂死哀鸣,纵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忘不掉。 “你怎么了?” 淼不知道唐无绝想到了什么,他一向冷淡的脸上竟有些失魂落魄。听到她的声音,他像是蓦然惊醒一般,定定的看了她半晌,漆黑的眸中满是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他抿着薄唇,将肩上的刘慕白安置在甬道的一侧,自己盘膝坐下。 见他这番举动,淼有些不解,“不赶路了?” 这人刚才还急急的催促别人快些,这会儿怎么反倒不走了? 唐无绝道:“此处冰层厚重,少有人迹,这小子昏迷不醒出去了也是麻烦,前面便是出口,等他醒来再走不迟。” 说完,闭目小憩,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见状,淼只得在一旁找了个地方坐下,双手抱膝,颇有些无聊的盯着唐无绝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为何一直盯着我?” 许是淼的目光太灼人,唐无绝无法忽视,只得睁开了眼。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虽然没有不耐烦,却着实有些不解。 淼道:“我发现,你变了。” 唐无绝嗤笑一声,“这话听上去,显得你很了解我一样。” 淼像是未曾感觉到他话里的取笑之意,只是道:“清灵姐姐很担心你。” 唐无绝垂眸不语,望着搭在膝上的手,一副出神的样子。 淼没有在意他的反应,自顾自道:“她之前中了姜槐序的毒咒,元气大伤,还好治疗及时,没有留下病根。如今她已经回返唐门,有人护送,应该不会有问题。” 说完,她不再开口,直到过去好一会儿,唐无绝突然出声打破了沉寂的氛围,“她走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淼道:“她嘱咐我若是见到了你,定要好好教训一顿,连她的份儿一起。” 唐无绝眼底似有些无奈,“她还是老样子。” 淼不置可否道:“她是个好人,脾气虽然急了些,待人却没有坏心。她不希望我们两个起冲突,我不想让她失望,你也不要惹她难过。” 唐无绝幽幽一叹道:“你待她倒是很好,她没有看错人。” 淼面色平静道:“她没有看错人,我却错信了你。” 她抬头直视着唐无绝,不等他有所反应便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薛竹的人?” 听到这个名字,唐无绝一怔,面上茫然之色不似作假。 淼没有卖关子,开门见山道:“你确实不认识她,但她的死与你有关。她助莫从卢将从你那里得来的忘情蛊下在了端给莫雨的药碗里。” 她的声音显得异常平静,即便提到了忘情蛊,她的神色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可是唐无绝偏偏从中感觉到了一丝严厉的意味。 “清灵告诉你的?”唐无绝面上淡淡的,不见有什么情绪。 淼盯着他不说话,面上已然有了几分冷意。 唐无绝扯了扯嘴角,却没能露出一丝能称得上是笑容的弧度。他闭了闭眼,道:“我知道不是清灵,她也许会提醒你多加注意,却绝不会直白的将事情捅出来。你提到的莫从卢,此人确是我安置在恶人谷的人,薛竹又是怎么回事?” “她是莫从卢的情人……” 薛竹本是恶人谷雪魔堂的一名侍女,这次中原大乱,“雪魔”出谷,薛竹一并跟着来了中原,因与莫菲交好,在莫雨养伤期间曾帮着照顾莫雨的起居,只可惜一时糊涂听信了莫从卢的哄骗,在给莫雨的药里动了手脚,事后被人察觉出不对,畏罪自杀了。 “她死了?” 唐无绝的声音显出了一些异样,淼有所察觉,却没怎么在意,毕竟她如何能够想到像唐无绝这样的人,也会因间接害死一个无辜的素不相识的女人而产生不忍,甚至是愧疚。 “莫从卢也死了?” 其实,淼既提到了莫从卢和薛竹,那么莫从卢的下场就已经很明显了,但唐无绝会问出这句话并非是预料不到,也绝不是没话找话,他像是出于一种情绪的小爆发,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语气里还带着几分无法掩饰的恼怒。 淼看了他一眼,道:“他的生死我不清楚,但是落到‘烟’的手上,想必下场不会很好。” 莫从卢本是唐无绝为了刺探康雪烛的踪迹而安插在恶人谷的内线,他本来也不姓莫,是后来在唐无绝的授意下向莫雨投诚的时候,为表忠心才随了莫雨的姓氏。 在鱼龙混杂的恶人谷,莫从卢说不上有多特别,他很沉默,有时一天都说不了几句话,是个很容易令人遗忘的存在。但他为人稳重,办事稳妥,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莫雨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接受了他的投诚。 这些事,淼不清楚,唐无绝却是一清二楚,甚至没人比他更清楚为何在康雪烛离开恶人谷多年后,他不仅没有将这些暗线召回,反而命其中一人潜伏在莫雨身边,如今更是冒着暴露的危险对其下手。 他微微抬眼,目光掠过对面的人,尔后慢慢合上了眼睛,靠在墙边一动不动,就像睡着一样。就在淼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阿淼,你怪我吗?” 淼眉心微皱,面上满是疑惑与不解,“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唐无绝睁开了眼睛,缓缓道:“也许你不会相信,我对你们种下忘情蛊,是不想你白白送命。” “……我们?”淼一瞬间注意到了他话里的关键,面上惊诧极了。 唐无绝没有兜圈子,迎上她略显错愕的眼睛,直言道:“我确实对你下了蛊,与莫雨一般无二的蛊,却没想到蛊毒在你身上失效了,到头来险些弄巧成拙。” 他面上有些懊恼,声音变得比甬道中的冰层还要冷硬,“莫雨被人称为‘小疯子’,你该是见过他疯病发作时的可怖。你可知道,当年莫家上下是被何人所灭,他的母亲又是因何而死?” 淼面色一沉,斥道:“你胡说什么?” 唐无绝冷冷一笑,“那一年,我随家中一位伯父在天府钱庄做客,因对墨家流传下来的一张机关图纸感到好奇,便请天府钱庄的主人代为引荐,欲往莫家堡拜见。天府钱庄的主人与莫家堡乃是姻亲之家,他答应带我前去,却在临出门之际,接到了莫家上下被害的消息,杀人者正是莫雨。” 淼道:“坊间传闻,你并没有亲眼所见。” 唐无绝道:“莫家堡的老管家所言,亦是他亲眼所见,怎会无缘无故诬陷一个孩子!”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变得有些严厉,“当年我听说了这件事,并未如何在意,可是万万没想到,多年以后我的妹妹竟会喜欢上那个嗜杀的小子!” 淼眉头皱的很紧,却还是保持着冷静道:“他失去理智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很多事不是他的本意!” 唐无绝道:“是不是本意有何紧要,他不受控制,疯病发作时六亲不认,这样一个人如何能交付终身?” 不知道唐无绝的哪句话戳到了淼的心上,她的脸色微微发白,眼眶微红,明净的眼睛里罕见的染上了愤怒的色彩,强烈的情绪让唐无绝心头一跳。 在他的印象里,小妹一向是个颇为安静的姑娘,不管是亲近也好还是冷淡也罢,她并非喜怒不形于色,可是在她的身上,你几乎见不到任何能称之为强烈的情绪起伏,更遑论是“愤怒”这样激烈的感情。偏偏此刻,唐无绝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对方强烈的情绪起伏——她很生气,但在这份恼意之中,还夹杂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心疼与难过。 唐无绝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捏紧,声音却有意识的放轻了许多,“阿淼,听我一言,若是你们二人在一起最终会走向不幸,不如不去强求。你扪心自问,若有朝一日你不慎伤在莫雨手中,他清醒后会不会感到痛苦?” “……” 唐无绝道:“很多事情一旦发生,往往无法挽回,趁现在还来得及,不要执迷不悟。” “这只是你的臆想,而非注定,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愚蠢的狂妄!”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甬道里,突然失控的情绪让两人之间的气氛陡然变得僵硬。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却无意解释什么,他紧抿着唇,转过头去不再看她,也不说话,只兀自盯着冰墙的一角,紧皱的眉头没有一丝松开的迹象。 半晌,是她主动开口了,比起刚才的剑拔弩张,她此时的语气仿佛松软了一些。 她问道:“抚雾圣女,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这个名字太过敏感。 敏感到让人顾不上思考她突然提到这个名字的用意。 他蓦地抬头,视线与她相撞,却只看到了她眼里的认真。 眼前这个女孩,其实与他记忆里的那人并无多少相似之处,可是每每看着她,他总会无法控制的想到那个女人。 他们的母亲…… 过去的记忆纷至沓来,唐无绝神色变得有些恍然,他很想告诉已经不记得小时候的小妹关于母亲的往事,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不知道该如何对旁人描述那个在他心中世间言语皆无法形容其万一的女人。 唐无绝记忆里的母亲向来是个温柔的人,只是大概无人相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其实并不清楚这个人对于他的真正意义。 他第一次到对方的时候,还无法将其与母亲这个概念挂钩,那时候的她是红衣教高高在上的圣女,一袭红衣,美的像天女下凡。那是在黄山脚下的一处祭坛上,她主持着祭礼,圣洁而肃穆,而他只是个被家人抱在怀中的小小幼童,哪怕这位圣女私底下总会偷偷来看他,但在人前他一句话都不能同她说。 红衣教中等级森严,她是圣教主派来的的使者,他没有资格获得她的青睐。 那时的唐无绝还不叫唐无绝,他随养父姓钟,单名严。在小小的钟严心里,他的向往便是圣火映照下的一袭红衣,他想进入红衣教,这样就能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可是当时的他根本想不到,原本对他而言该是乐土一般的栖霞宫,有朝一日会成为他这辈子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不到四岁便进入了红衣教,却是以囚徒的身份进去受罚。 在栖霞宫的那段日子里,他见多了浑浑噩噩的男子,也见惯了性情偏激视男人为洪水猛兽的女子。那时候他还小,却被折磨的早早成熟,虽然对很多东西依旧不能理解,却不妨碍心里已经有了模糊的认知。 他在红衣教中的日子并不算难捱,但有时也会有无妄之灾。 红衣教中大多都是被男人伤害过的女子,她们憎恶男人,仇视男人,哪怕只是一个小男孩,她们也无法忍受这罪恶肮脏的存在。 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唯一的温暖尽皆来自于那个女人,在他看来,她才是世间永恒不灭的火与光,即便周围的人对他充满了恶意,她也仍会伸出手拉着他往前走,直到很多年以后,他都始终记得对方手心的温度,那是他灰暗的视线里唯一的光彩。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她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只不顾一切的记着她的好,他偷偷地发誓,等他长大以后,一定要倾尽所有去保护她,敬爱她。 可惜,上天似乎从来不会让他如愿,在他五岁的时候,他终于还是离开了她的身边。 栖霞宫中不知岁月,他大病一场,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栖霞宫。那个抱着他的男人告诉他,他是他的父亲,而那个他曾经奉若神明的女人,竟然是他的母亲。 久远的记忆太久不去翻动,乍然想起,唐无绝的声音里除了少许的怀念,竟还有一丝迷茫。 “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唐门是个可怕的地方,在那里固然不会受到虐待,但也同样见不到她。唯一带给我熟悉感的,大概只有与母亲样貌相似的清灵,可是偏偏清灵脾气很坏,性子跟母亲半点也不像……” 淼一直沉默的听着,直到此刻才开口道:“她为何不离开红衣教?阿萨辛再手眼通天,只要安排妥当,也不是没有脱身的办法。” 唐无绝道:“这个问题,我也曾困扰过,只是到底是母亲自己的选择,旁人如何置喙。” 说到此,他的神色变得有些晦暗,“枫华谷之战爆发的那一年,母亲为了父亲选择离开红衣教,可是他却没能实现自己的诺言,好好保护她……她本不该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若不是为了保护我们,当年她也不会孤注一掷。” “女子存世不易,世间负心之人太多,有些女子一旦付出了情,便是一生为情所累。可惜她们付出的是真心,换来的却未必是珍惜,有情鸳鸯无情燕,很多有情人的情是真,心也是真,却经不起时间的考验。任你有再多的山盟海誓,也终究会在平淡的日子中被消磨殆尽,那时候你会发现一辈子实在太长,长到曾经的有情人初心不再。” 淼不解的道:“可是傲风爹爹并不是负心之人。” 唐无绝道:“他是没有负心,却负了人。母亲当年一心相随,最后却换来惨死的下场,若是当年他能多为她考虑一些,如今又会是另一番光景。” 他望着头顶的冰层,眸中闪过一抹令人看不懂的光,“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们这一辈子都活在男人的掌控之下,不得片刻喘息。即便强势如武曌,身后还不是一片骂名,有人讽她为了一己之私篡位,牝鸡司晨,颠倒伦常,说白了,他们自己又强出多少?” “相比之下,我倒宁愿天下女人都如武皇帝一般,至少能做到掌控自己的命运,不必一生由人,身不由己。” ------------------------------------------------------------------------------------------------------------------------ 刘慕白自一片黑暗中醒来的时候,身上传来的僵硬感压得他睁不开眼,等他终于费力的睁开眼睛,却差点被眼前一张放大的芙蓉面吓到,虽然美人如画,可是抵不住他脑袋昏昏沉沉,画面冲击力实在有点大。 淼见他反应激烈,赶忙与他拉开了距离,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道:“没事吧?”怎么看上去有点傻…… 刘慕白被淼一吓,脑子顿时清醒了一些,他抬头打量着四周,正好看见了坐在一旁的唐无绝,面上很是惊讶,“唐公子,你怎么会在这?” 刘慕白下山去往长安的路上曾见过很多脚步匆匆的唐门弟子,一番打听才知道,唐门的唐无绝已经失踪近一月,唐门一直派人寻找但没有一点消息,只知道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是长安城。 刘慕白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碰到失踪人口,眼见唐无绝态度冷淡似乎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他果断转向淼,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被他寄予厚望的阿淼姑娘一脸平静的回望着他,刚要表示爱莫能助,旁边就突然传来了唐无绝的声音。 “这里是始皇帝陵的最下方。” 唐无绝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一片平静之色,一旁的两人却没有这份淡定了,尤其是淼,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刘慕白也是一脸凝重。 “走吧,不要耽搁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唐无绝没有再说多余的话,他扶着冰墙起身,不待站稳便催促两人快些动身。 刘慕白尚好,不必唐无解释他也知道这地方有些危险,倒是淼,她打量着周围四通八达的甬道,面上反常的露出了一丝犹豫。 唐无绝知道她心中有事,怕她不肯听话,不得不提醒道:“你这位朋友之前受了伤,此地阴气甚重,对他伤势不利,拖久了恐成隐患。” 果然,淼听到这话很明显的动摇了,而刘慕白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唐无绝这番话让他摸不着头脑,却明显感觉到面前两人之间的不对劲,念及这两人毕竟是亲兄妹,小伙伴又不是受气的性子,他便暂时按下了疑惑准备出去再说。 为了缓和略显尴尬的气氛,刘慕白迅速环视了四周,向着一处出口率先迈开了脚步,正准备当个先锋探探路,不料被唐无绝出声拦住。 “方向错了。” 刘慕白面上有些不解,唐无绝解释道:“出口是陷阱,下方有毒谭,尽头是死路。” 说完,他也不等其他人有什么反应便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并示意两人跟上。 唐无绝并没有走出多远,他在一处长满青苔的石壁前停下,俯身查看了一番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东西,刘慕白探头一看,竟是一只成年人手指大小的机甲,形状有些像蜥蜴。 涉及到别家门派的技艺问题,刘慕白虽然心中好奇但到底有些分寸,没有冒然问出口。淼却是没这个意识,她盯着唐无绝手中的机甲小兽,充分发挥了不懂就问的优良品质。 唐无绝见她好奇的模样,直接将机甲兽阀口一闭,确定没危险了才扔给她玩耍,自己则是从袖中又取出一只一模一样的,轻轻黏在了长满青苔的石壁上。 收起倒刺的机甲兽在淼的掌心打了个滚,显得可爱异常,她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它小巧的头颅,这才发现这机甲兽个头虽小,材质却十分坚硬。她戳着手心的机甲兽,余光扫到了被唐无绝放置在石壁上的机甲兽,与她手心的这只不同,墙壁上黏着的机甲兽周身都是坚硬的小刺,它趴在石壁上转了个圈,突然尾巴一动,直接头朝下钻进了坚硬无比的石壁之中。 唐无绝紧紧盯着机甲兽钻入的那面墙壁,不过一会儿,整面墙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晃动,随着一道道裂痕的出现,石壁表层开始逐渐剥落,先是一只机甲兽小巧的头颅自碎石中钻出,尔后随着墙壁裂开的石缝渐多,一只又一只的机甲兽冒出了头,刘慕白看着石壁上密密麻麻的一群“蜥蜴”,心里有些发毛,忍不住道:“怎么会有这么多!” 唐无绝道:“我刚被带来这里的时候,曾将身上的‘小穿山甲’撒出去一些,它们这几天一直在寻找出口,直到几个时辰前才回到了我身边。” 掉落的石块带起了一阵尘土,唐无绝有意识的挡在了淼的面前,为她隔绝了扑面而来的灰尘,纵是如此,还是有不少细碎的尘土快拍在了淼的脸上。她下意识后退了几步,正想用衣袖挡一挡灰,却突然被视线中一闪而过的金色吸引了注意。 她顾不上呛人的尘土,勉强在四散的飞灰中发现了刚才闪过的诡异金光,定眼一看,却是一只蚊虫大小的金色甲虫。 她皱了皱眉,从唐无绝身后走出,在破碎的石块砸到她之前迅速捡起了地上一只金色小虫的尸体,却根本来不及退回去仔细研究。事实上自她捡起金色小虫看清这东西的样子后,她的脸色已经变了。 石壁破碎过程中产生的烟尘实在呛人,唐无绝没注意到淼的不对劲,只看到她似乎捡了什么东西,本来不甚在意,但视线扫过她手心的东西时,虽然只有一眼,却也瞬间变了脸色。 与淼一样,唐无绝显然也是知道这金色小虫代表着什么,他目光投向破碎的石壁处,石缝间已经漏出了点点金光,他暗道不好,一边掷出暗器将朝着这边飞过来的几只金色小虫碾碎,一边当机立断停止了机甲兽的破土行动,却是为时已晚。 长满青苔的石壁表层已经支离破碎,缝间发出的金光更是耀目到极点。 淼行动的很快,几乎是在金光出现的瞬间,她双手施术在面前撑开了一道水幕,水幕中绿意闪现,簇簇藤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爬满了整面墙壁,暂时阻止了石壁的破碎之势。 “趁现在,快走!” 唐无绝一把将身边的两人推向了另一个方向,刘慕白虽有些不解,但有淼拉着他,他很配合的跟着一齐撤退,唐无绝落后一步,清除了几只逃出的小虫这才转身跟上两人的脚步。 在唐无绝离开甬道口的一瞬间,被淼施术留下的一簇小火苗突然爆起,火舌在接触到绿藤的一刹那直接席卷上整面墙壁,点燃了不断冒出头来的点点金光,而绿藤并未受到烈火的影响,反而在水幕的滋养下疯狂生长,死死的攀着已经濒临破碎的墙壁。 只可惜,原本坚-硬的墙壁根基已坏,再多的弥补都挡不住那抹耀目的金光。墙壁坍塌的那一瞬间,无数细小的金色颗粒爬过水与火的交界处,快速向着远处飞去,而那些被火灼烧的金色小虫,在接触到空气的那一刻,尸体又重新复苏过来,齐齐冲着前方而去! 甬道很长,很窄,一行三人撤退的很快,却因受到了地形的约束无法更快。 一路上,唐无绝和淼的脸色很是凝重,鉴于一开始情况紧急,刘慕白并未多问,直到跑出了一段距离,这才抽空问起了刚才的事。 “那是尸神咒蛊,被咬到的人会四肢麻木,十二个时辰之内无法动用内力。”淼的脸色微微发白,刚才情急之下施术给她的身体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有没有办法驱散蛊虫?”虽然不知道尸神咒蛊具体是个什么东西,但仅凭这些被它咬到的后果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刘慕白不是没见过苗人的蛊术,但这些金色小虫明显与苗人饲养的蛊虫不太一样,突然面对这么一大群,也不知道能不能甩开。 面对刘慕白的问题,淼与唐无绝都没有说话,刘慕白忍不住摸了摸鼻尖,只看这两个人的表现,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不好,是死路!” 刘慕白看着面前被堵住的去路,不待转身,已经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噪杂的响动,很快意识到是那群阴魂不散的蛊虫追上来了。 “这边!” 到底是提前打探过地形,唐无绝的反应很快,直接钻入了旁边一处狭窄的洞口,淼紧随其后,刘慕白也很快跟了上来,只是没跑多远,三人便在一处陡峭的断崖前停了下来。 断崖旁边有一块巨石,连接着对面出口的十字桥。桥板已经断裂了多处,只留下一些孤零零的碎石板勉强供人通过,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洞,一块石子跌落下去,竟是半天没有传回响声。 漆黑的无底洞,此刻像是吃人的血盆大口,淼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点害怕,下意识退后一步,却被唐无绝一把按住肩膀。 他看着小妹有些发白的脸色,心生怜意,不由放缓了声音道:“勿要害怕,我们一起过去,不会有事的。” 刘慕白听唐无绝这么说,才注意到淼的脸色确实有些不对劲,刚要安慰她几句,却听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隐约的嗡嗡声,回头一看,狭窄通道的另一头果然亮起了些许耀目的金色。 唐无绝暗道不好,直接拉住淼的手腕,小心的引导她通过狭窄的吊桥,刘慕白落在最后,却没有急着上前,反而拔出身后长剑,蓄势待发。 嗡嗡声已经来到近前,虫群清晰可见,刘慕白恰在此时突然运起长剑,凛冽剑气直冲虫群而去,将一部分来势汹汹的蛊虫扫落。掉在地上的蛊虫陷入了僵硬,用不了多久便会重新复苏,而那些掉进断崖黑洞的蛊虫,金色的光点被漆黑的洞穴吞噬,再无声息。 “小白,不要被它们碰到!” 虫群来势凶猛,刘慕白见好就收,迅速追上了两人。他对深不见底的黑洞并无多少畏惧之意,虽然身上有伤,但步伐很稳,眼见蛊虫已经来到了三人周身,手中长剑再次挥出,剑气扫荡之处金色光点纷纷坠落。 一股平和却凛然的气息在刘慕白周身荡开,他默念口诀,以他为中心的三尺范围内竟隐隐激起一道剑气,虫群已来到近前,却为一股无形的力量所挡,始终困在刘慕白三尺范围之外,连带的也无法接近被刘慕白护住的另外两人。 唐无绝对纯阳武功有所耳闻,却也知道刘慕白的深浅,他武功修为远在刘慕白之上,知道对方这样的状态维持不了多久,便一面提点着淼注意脚下,一面主动落在了刘慕白的身后,随时准备在对方支撑不住的时候出手。 吊桥很长,越接近出口,刘慕白的脸色越苍白,镇山河本就是紫霞功消耗内力极多的一招,能撑这么久,已是他平时刻苦修炼的结果。 淼走在最前方不敢停下耽误时间,余光却一直留意着身后的两人,其中刘慕白的状态很不好,呼吸已经有些乱了,笼罩在周围的剑气变得越来越微弱,外层的虫群们虎视眈眈,毫无疑问只要阻碍消失,它们就会毫不客气的扑过来。 “阿淼……” 淼的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是唐无绝。他如今落在最后面,与她中间隔着一个刘慕白,声音却清晰的像是凑在耳边一样。 “出去以后,你们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去找有狼牙兵存在的地方,安禄山打通了秦陵的地道,你们两个人联手,杀出去应该不难!” 唐无绝语速很快,吐字很清晰,淼却发现自己有些听不懂他的意思,这仿佛交待后事一样的语气,难道他…… 没来得及细想,淼的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大力,跨过十数米的距离将她整个人推上了前方的石廊,她事前没有准备,直接摔在了地上,同她一起摔过来的还有一个同样毫无准备的刘慕白。 刘慕白周身的凛冽剑气已经消失不见,他摔落在地的那一刻,周围金光大胜,却紧接着被一道气劲打出一个缺口。 唐无绝落在最后,丝毫没有理会周围正往他身上扑的蛊虫,右手自怀中掏出两个黑色的小球,用力将其掷到了淼和刘慕白所在石廊的上方。 小球在空气中爆炸,直接波及了原本便摇摇欲坠的石廊,穹顶发出一阵剧烈的晃动,无数碎石掉落下来砸在淼和刘慕白的身边,稍有不慎便会被砸伤。 一片乱石纷飞中,淼被灰尘呛得难受不已,隐约间,她似乎看到唐无绝挥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臂,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流下,对周围的蛊虫产生了强烈的刺激,一瞬间所有的虫群都冲向了他的方向。 她看见唐无绝笑了一下,似有些无奈,又似乎带着一种解脱。哪怕他的周身已经沾满了耀目的金光,他的眼神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淼的心里突然很慌,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唐无绝朝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的跳下万丈深渊,他带走了周围耀目的金光,也带走了令人绝望的危险。 刘慕白同样惊的说不出话,却还是保留了一丝理智,他此时理解了唐无绝的用意,大部分虫群已经坠入了深渊,回廊的洞口即将坍塌,只要通过眼前的这条路,塌陷的石块就会为他们挡下剩余的虫群…… 空气的不正常流动只在一瞬间,快到刘慕白根本无法反应,一股力量将他推进了洞口,恰好避开了自上方落下的一块巨石,紧接着无数石块陷落下来,洞口正在逐渐缩小。 他身处洞口的内侧,身边没有旁人,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面上又惊又怒,想要上前,却被脚边不知何时冒出的一株绿藤牢牢锁在了原地,任他如何持剑挥砍都未能动摇其半分。 洞口的塌陷还在继续,洞口越来越窄,锋利的碎石从他的手背上擦过,带出一道沁着血珠的红痕,越来越多的碎石溅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他却根本不避不躲。 他所在的地方已经不再安全,若是再不离开,坍塌的石块会将他活埋。 哐当一声,是宝剑落地的声音。透过只剩拳头大的碎石缝隙往外看,外面不见半个人影。他的双手颤抖着,已经握不住从来不离身的长剑,碎石划破眼角的疼痛都没能让他眨一下眼睛。 塌陷还在继续,困住他的绿藤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枯萎,地上唯留几片树叶,同一些碎石子一起排成了特殊的形状。 他呆呆地望着地上排列整齐的树叶,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地上只有三个字。 望君安。 第87章 君莫思兮怨别离 唐无绝这个人,对于淼而言是个挺复杂的存在。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不假,可是硬要说两个人感情有多好,那肯定是骗人的,就连一直希望他们两人能好好相处的唐清灵都不会信。 当唐无绝为了能让她和刘慕白脱身而跳下万丈深渊时,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想起了唐无绝谈起母亲时眼中洋溢着的光,明亮而柔软,与他过去阴冷的眼神不同,给人的感觉充满了生机和希望。 这样一个人,她虽然生不出亲近之心,却也不想他去死。 她跟着跳下去的时候,并非求死,而是求生。 唐无绝还活着,虽然状况可能不太好,但他还活着,而她感应的到。 她跳下去的那一瞬间或许有些冲动,却并非全无把握,当时她的视线仿佛能看到很远,她有办法活下来,并且知道自己能成功。 这是一种奇怪的自信,直到视线里的灯影彻底离她远去,她都没有露出一丝慌张。 黑暗中,她像是被封存了五感,虽然什么也感觉不到,脑海里的画面却越来越清晰,她仿佛看得见周围凸起的岩石,看得见下方流淌过的“银色水蛇”,有个声音提醒她,是时候了,于是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处可以攀登的地方,可是还不等她伸手,一道细长的东西已经卷上了她的身体,将她直接拽了过去。 双脚重新接触到地面,淼重重地跌进了一个略带冷意的怀抱,此时她脑海里的画面尽数破碎,五感逐渐复苏。她显得有些茫然,下意识摸上了自己的腰间,那里缠着一个冰凉的东西,正是刚才拉住她的细长物。 那是一条锁链,此刻正被主人小心的收回。 冰凉的怀抱主动离开了淼,一道细微的吹气声过后,黑暗中亮起了一簇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一张略显苍白的脸。 是唐无绝。 他举着火折子,小心地避开了面前女孩的脸颊,面上满是掩不住的意外之色,“你怎么下来了?” 淼眨眨眼,无意识的盯着唐无绝看了好一会儿,眼中突然浮现出了一抹惊疑。 她突然后退一步,有些紧张的冲四周看了看,但周围都是黑漆漆的一片,除了火光笼罩下的她自己和唐无绝之外,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她不死心的问着身边仅有的一个人,问他:“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 “你。” “除了我!” “……” 她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让他能清楚的看到自己。她指了指自己旁边,问道:“就刚才,你有没有在我身边看到什么人?” “我?” “不是你!” “……” 原谅唐无绝,他活了三十多年,对唐家几百号近近远远的族人都有些了解,小时候还被逼着背过几本厚厚的家谱,怎么从未听闻有谁得过精神病?小妹年纪轻轻这样精神不正常到底是谁的错?果然是阴阳家这边的问题吧…… 许是唐无绝的眼神太过明显,淼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面上不由有些羞恼。 她掩饰般的掐起一道指决,数条火炼顷刻间席卷了周围的黑暗,随后化为点点星火漂散在半空,像是一场淅淅沥沥的火雨,不断地燃起,又不断地熄灭。 黑暗被驱散。 唐无绝见状熄灭了手中的火折子,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狰狞,沉着声音问道:“那小子呢,你怎么下来了,他该不会是——” “我来找你的。” “……找我?” 淼及时出声打断了唐无绝的臆测,说出的话却让他有些发愣,他很想回一句“找我做什么”,但迎上对面女孩认真的眉眼,不知好歹的话他有些说不出口,只得咽了回去。 淼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自然不觉有什么。 她借着火光四下看了看,周围异常安静,不由疑道:“那群蛊虫呢?” 唐无绝从刚才的心情中挣脱出来,掩饰般的咳嗽了一声,方道:“这里位于水银殿的最深处,下面就是一处水银池,周围寒气涌入,隔绝了外面的生气,那群蛊虫只要进到这里立刻就会僵死过去,短时间内不会再复苏。” 淼见他神态自若,似乎明白了什么,忍不住问道:“这是你一开始就算好的?” 唐无绝道:“若是不清楚此地地势,我怎么会带你们走这条路,何况……”他扯了扯唇角,有些漫不经心的道:“我可没打算为了两个小鬼把命交代在这里。” 淼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面上仍是一派平静,却在下一刻做出了一个让唐无绝始料未及的举动——她那双白净完美的如同艺术品的手,突然掐在了他的手臂上。 一声闷哼自唐无绝咬紧的牙关中发出。 他不是忍受不了痛楚的人,但架不住淼突然偷袭,还正好掐在了他的伤处,剧烈的疼痛来的太突然,引起他身上一阵颤抖。 唐无绝伤得不轻,不敢有太大动作。也亏得是自家妹妹,纵然他嘴上不说,但心里对其的容忍度还是与待旁人不同,若是换了别人这样胡闹,早给他连头也打掉。 于是,他只能试图讲理:“你再捏下去,伤口就要烂了!” 哪知道,面无表情的漂亮姑娘回了他一句,“你的伤再不治,这条胳膊就废了。” 唐无绝伤得不轻,可是与他最难捱的时候比起来,这种程度的伤也只是棘手的程度,他胳膊上的伤口很大,但之前已经处理过了,血也止住了,在他看来若非淼突然下手导致伤口再度崩裂,这处的伤其实已经不值一提了。 可是淼的样子一点不像开玩笑,她突然下手也不像是为了折腾他,这让唐无绝不得不开始正视她话里的意思——他手臂上的伤,应该远远不到残废的程度。 反正伤口已经裂开,唐无绝便没有顾忌的扯开了裹伤的绷带,借着周围影影绰绰的火光,他发现手臂的伤处竟然隐隐冒着一团黑气,连血迹都有发黑的倾向。 中毒了? 唐无绝眉心微皱,当机立断点了手臂上方的几处穴道,抽出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毫不犹豫的割掉了手臂上一块发黑的血肉,刀尖一转,又将伤口周围的腐坏之处尽数挖去。 鲜血顺着他的手臂不断流下,有一些溅在淼的衣服上,她却毫无所觉,只是愣愣的看着唐无绝,似乎被他的动作吓到了。 唐无绝的脸色惨白,他紧咬牙关强忍着痛楚,额上已经浸出了一层层冷汗,直到处理完伤口,整个人才重重的松了口气。 淼却没有放松。 她借着周遭的火光,骇然发现唐无绝伤口处的黑气并没有完全消失,哪怕腐坏的血肉已经尽数割去,那层诡异的黑气却还是留了下来,如同瘟疫一般紧紧地附着在唐无绝的血肉中,不停地向上扩散,眼见就要蔓延至心口。 唐无绝也察觉到了,面色变得凝重。 淼蹙眉问道:“你被那些蛊虫咬到了?” 唐无绝点了点头,脸色不太好,“之前有几只妄图钻进我的伤处,被我用内力逼了出来。” 淼思索片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我们都错了!那些不是尸神咒蛊,而是这座陵墓建造之初被封存进泥土里的僵尸虫,当初始皇帝建造陵寝,阴阳家也参与其中,恐怕……” 她的话尚未说完,唐无绝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皱了皱眉,再度拎起染血的匕首,狠狠心便要朝着手臂砍去,却被一旁关注着他的淼拦了下来。 淼道:“没用的,这不是中毒,而是死气缠身,若不祛除死气,即便你断掉一臂,也无法阻止它继续蔓延……” 说着,她将手轻轻覆在了唐无绝的伤处,一股温暖的生机慢慢化入伤口,唐无绝感觉到伤口处一阵发痒,有些疼,却并不难捱。 半晌,淼的手收了回来,她的掌心还残留着斑斑血迹,但上面属于唐无绝的血已经变回了红色,而非之前被死气感染的黑色。 唐无绝从刚才的阵痛中缓过神来,下意识看向手臂的伤处,却发现之前被他削去的血肉已经重新长好,只留一道最初被碎石割破的伤口,而附着在伤口周围的黑气已经消失了。 他面上惊诧至极,不由抬眼去看身边之人,却发现对方眼中平静得可怕。 她垂首避开了他的打量,用衣袖慢慢擦拭着手心的血迹,声音轻的像羽毛一样。 “祛除死气最好的办法,是以活人的生机相抗。” 她话音刚落,上方的黑暗中突然光芒大盛,一团亮亮的东西从上方落下,待离得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只周身泛着灵光的青色雀鸟,它从天而降,正缓缓朝着这边飞来。 雀鸟的个头不大,却是蛇颈鱼尾,头顶长有翠羽,模样与普通鸟类颇有些不同。 它拍打着翅膀穿过一片耀目的火雨,缓缓停在了淼的身边,却并没有冒然上前。小雀鸟歪着脑袋打量着眼前的人,仿佛在辨认什么,漆黑的小眼睛里似乎有些疑惑。 唐无绝心中警惕,心知这长相奇怪的鸟儿必非凡品,怕它突然发难,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它只是拍打着翅膀停在半空,并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反倒是淼看上去有些不对劲。 她看着眼前的雀鸟,眼里流露出一股异样的光彩,慢慢伸出手,那鸟儿便乖巧的落在了她的掌心,小脑袋甚至蹭了蹭她的手指。 她道:“它没有恶意,只是有些不认识我了。” 唐无绝诧异道:“这是你养的?” 淼不置可否,只道:“我跟它分开很久了,这次它想必是感应到了什么才会飞过来寻我,不过我现在的样子,恐怕它不太认得了。” 她的声音透着一股难言的轻柔,明明模样没变,声音也没变,可是看着她不自觉露出的这般神态,唐无绝心头一跳,竟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脸色骤然沉下,质问道:“你是谁?” 淼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是姜淼……至少现在,我还是她。”她的声音突然产生了一阵微不可察的颤抖,像是说给唐无绝听的,又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唐无绝皱眉看了她一眼,当机立断道:“这个地方有些邪门,我们快些离开!” 淼点点头,试着调动内息,却发现丹田空空如也,一丝内力也运转不起来。 唐无绝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解释道:“这里的气流有些古怪,会封住人的脉络,莫要逞强,我背你出去。” 淼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她不太喜欢跟人有肢体接触,之前唐无绝还坑了她一把,可是眼下这个情况,她衡量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力量与对方的差异,好像没得选? 然而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等真的被唐无绝背起来的时候,淼顿时陷入了一种不自觉的僵硬状态,弄得唐无绝不得不提醒道:“抓紧一点,你现在无法调动内力,若是跌下水银池必然尸骨无存!” 淼闻言双手一紧,勒的唐无绝呼吸一滞。他黑着脸道:“不用抓这么紧,我快被你勒死了……” 同样是脉络受阻,唐无绝身上还带着伤,可是纵然如此,他的体魄还是比淼强健了不止一点半点——一个年轻姑娘的体重在他这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背着人前行的速度比对方自己攀爬岩壁要快得多。 唐无绝一路沉默,淼也不是健谈的人,她乖乖的待在对方背上,没一会儿又想起了刚才为唐无绝祛除死气的事,心情有些沉重。 那时候她的意识其实有些模糊,只记得当时眼前朦朦胧胧,冥冥之中仿佛能看到一条由命运牵引出来的无形丝线,那些线缠绕在人的周身,有生,亦有死。 她看见了唐无绝身上的“线”,受死气的影响,他身上的生线变得明明灭灭,直到死气消散,那些“线”才恢复了本来的模样。于是,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自己,仅仅一眼,却坏了事,因为她发现自己身上既没有生线,也没有死线,只有一根根断线…… 当时,她甚至来不及产生类似恐惧的情绪,心底便突然窜出一个声音——那个在梦里听过无数次的声音——在不停的低声重复着: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 难道姜妘你,也会有想不明白的事吗…… —————————————————————————————— 黑暗逐渐退去,唐无绝攀上了最后一处岩壁。当他双脚重新踩在坚实的地面上,丹田处似有一股内息回转,原本被封住的脉络也顺畅了不少。 他微微一愣,却还来不及检查身体,先轻手轻脚的将背上的人放了下来。 刚才一直跟着的青色雀鸟不见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淼对此并不在意,唐无绝就更不会在意了,甚至对于他而言,那只古怪的鸟儿永远不要再出现才好——它在场的时候,他总觉得像是被什么人盯着一样,头皮发麻。 淼落地后打量了周围一番,发现对面有一处被碎石堵住的甬道,从位置来看,正是之前她和刘慕白待的地方,不由问道:“那个地方通向哪里,小白不会有事吧?” 唐无绝道:“上方是一处水银殿,虽有狼牙军驻守,但只要小心一点,以他的本事脱身不难——” 他话音未落,脸色突然一变,将淼护到身后,警惕的看着一个方向。 那是一条空旷的廊道,两侧的长明灯已经毁损不少,只留下零星的几盏散发着微弱的光晕,将慢慢出现在廊道另一头的影子拉得极长。 影子逐渐现出真容,是一个全身裹在漆黑衣袍中的老人。他突然出现在廊道的另一头,直到开口,淼才根据声音辨认出对方正是她和刘慕白之前见过的黑衣人。 此时黑衣老人罩在头上的兜帽已经取了下来,露出一张布满伤疤的脸,年轻时曾如鹰般锐利的眼睛再没了从前作为阴阳家掌门的风采,只剩下浑浊的苍老之色,隐着令人心惊的暗光。 见到来人,唐无绝面色更沉,冷声道:“这么急着抓我们,是想向你的新主子投诚?” “孽障,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黑衣老人信步而来,他神态威严,语气却并不严厉,纵有责怪之意也更像家中长辈对晚辈的训责,“老夫之前太纵着你,将你惯的无法无天,以前的事还罢了,这次你万不该把她也一块带出来,险些坏了大事。” “你的事,与我何干。”唐无绝不知为何似乎有些动怒,声音更冷了。 黑衣老人笑了笑,完全不在意唐无绝的冷脸,捋须道:“你伤的不轻,能撑到现在也算你的能耐,还不快些带着她随我回去,我派人为你治伤。” 唐无绝跟黑衣老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两人话里话外似乎对彼此十分熟悉,却又显出一种明显的隔阂,比起黑衣老人的从容,唐无绝显得更激烈一些。 他对黑衣老人的话置若未闻,自顾自的对淼道:“渺渺,你可知道这个人是谁?” 突然被点名的淼愣了一下,下意识摇了摇头,却反应过来唐无绝一直背对着她,应该是看不见什么的,正想出声,却被对方抢过了话。 唐无绝本意也不是想让别人附和他什么,从始至终他话里直指的人都是对面那个让他又恨又恼的老家伙。 他冷冷的看着黑衣老人,语气里有着明显的嘲讽,“咱们眼前这一位,曾是阴阳家高高在上的一门之主,杀妻迫子,残害同门,如今依附狼牙军做了三姓家奴,怕是连自己本来叫什么都忘干净了!” “放肆!” 黑衣老人恼羞成怒,斥道:“唐家是如何教你的,竟将你养的如此目无尊长!这样以下犯上的大逆不道之言,纵是老夫今日将你毙于掌下,旁人也无话可说!” “尊长?”唐无绝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乃父母所生,唐门所养,与你有何干系?外婆为你所害,母亲因你流落在外,这样算来,我们倒是仇人!” “你——” 黑衣老人的手有些颤抖,看得出已是怒上心头,声音里充满了恼意,“我与阿嫀夫妻一场,奈何她始终不能解我,当年若非她一意孤行带着你母亲离山,你母亲如何会流落在外?难道这些年我对你的教导,还抵不上外人口中的流言?” 唐无绝目光毫无动摇,淡淡道:“流言也好,事实也罢,之前我不知情,如今真相大白,该还予你的我已尽数偿还,你我之间也该有个了断了!” 黑衣老人面上难得一怔,苍老的模样竟显得有些可怜,只是很快,他的怒火平息下来,可怖的脸上重归平静。他这辈子经历过太多背叛,太多指责,理解他的人太少,想他死的人太多,唐无绝的态度于他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最初的些许期待不过是血亲之间难免存在的妄念,如今的失望,也仅仅只是失望罢了。 黑衣老人出身骊山子姓,单名一个戍字,正是几十年前那位在动乱中身亡的阴阳家前掌门。 大唐先天元年,临淄王李隆基初登帝位,骊山阴阳宫中却爆发了一场预谋已久的动乱。 时值阴阳家掌门子戍在位的第十四年,因其倒行逆施,逼走结发妻子,又沉迷禁术,弄得骊山上下乌烟瘴气,门下弟子怨声载道,长老中多有对其不满者,却多少顾忌到子戍之威,不敢轻易触其逆鳞。直到越来越多的阴阳家弟子无故遇害,线索直指子戍,方知失踪惨死的弟子都被子戍拿来修炼禁术了。 第一个发难者是当时的左长老姬旬,他是子戍妻兄,早对子戍的所作所为心生不满,却因妹妹姬嫀之故,这才多番忍让。 嫀夫人的出走点燃了□□,终于令姬旬生出反心,他秘密联络五部长老中对子戍不满者,甚至不惜放下旧怨与右长老姜朔合作,趁着一次子戍外出的功夫抢先捕杀了子戍的支持者,并设下天罗地网准备将子戍及其残党一网打尽。 但令人想不到的是,在阴阳家左、右两位护法长老的联手追捕下,子戍假死逃过一劫,他一身修为所剩无几,潦倒落魄之下只得寄于旧年好友王毛仲麾下,后得安禄山相助,多年来一直暗中谋划,希望一雪当年之耻。 过去子戍依附于王毛仲和安禄山之时,一直觉得自己忍辱负重,乃是卧薪尝胆之举,心中对安禄山这个胡人其实颇看不上眼,如今唐无绝以“三姓家奴”嘲笑于他,他虽恼怒,却还不至于因怒火失去理智,安禄山没有共主之相,他并不打算永远屈居人下,只是现在开掘始皇陵寝还用得着对方,他并不打算现在翻脸,只要他的心愿能够达成,旁人的看法又算得了什么。 “傻孙儿,识时务者为俊杰。”子戍的耐心似乎终于告罄,他的目光落向唐无绝的身后,不紧不慢道:“淼儿年纪小不懂事,我不怪她,你若一意孤行,就莫怪阿翁下手不知轻重!” 唐无绝冷笑道:“孙儿?你何时又姓了唐?” “虚张声势!” 子戍面色骤沉,冷声道:“你之前受了伤,如今内力所剩无几竟也敢与老夫叫板!今日老夫倒要瞧瞧,这些年唐门到底教了你些什么!” 子戍话音落下,整个人突然暴起,唐无绝反应很快,一发孔雀翎准确无误的砸向了子戍的方位,却只堪堪刺破一道残影,继而漫天针雨撒出,紧跟一阵平地而起的毒雾,唐无绝头也不回拉着淼越过甬道朝着外面跑去。 甬道不长,奔跑的两人很快看见了一束亮光,却在快要接近出口的时候被一个不速之客挡住了去路。 ——面具,傀儡,还有乌黑的刀刃,来人是隐元会的上任会首王毛仲。 眼见就要撞上王毛仲的傀儡,淼的指尖突然化出点点绿意,如锋利的刃伴着唐无绝掷出的暴雨梨花针铺天盖地的朝着王毛仲席卷而去,在他的拦路傀儡间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 跑出甬道的瞬间,唐无绝突然抱住淼避过了王毛仲的一记刀影,他暗自蓄力将身上的机关尽数撒出,荆棘机关和毒刹落地变换形状,毒雾喷洒而出瞬间扩散开来,王毛仲不敢直接碰触唐门的毒,不得不暂避出去。 有毒雾的遮挡,唐无绝和淼暂得一丝喘息之机,但他们谁都没有放松,面色反而愈加凝重——甬道的尽头不是出口,而是死路。 秦陵地宫构造巧妙,狼牙军挖掘时不懂其中关窍,地穴坍塌之事常有发生。唐无绝的机关兽虽精巧,但比起活人到底少了几分变通,探得的路线并非百分百可行。 此时两人身处的地方是一处圆形的空旷之地,如同塔楼的内部,只能往上,不能往前,他们的上方倒是有一处可供攀爬的洞口,旁边的石像亦可作为借力之物,可是如今大敌当前,让他们背对敌人爬上去查探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晚到一步的子戍扫开毒雾,小心地绕开地上的机关,看到穷途末路的两人,冷笑道:“你们倒是会挑地方。” 唐无绝面色难看,警惕的盯着子戍和紧随其后的王毛仲。子戍看出他是强弩之末,并不担心他会耍花招,目光一转,将注意力放在了刚才没来得及细细打量的女孩身上。 子戍此前从未好好观察过这个外孙女,此时一打量,见她虽有些虚弱,面上却不见害怕之色,心里已是喜欢了两分,连带语气也软和了不少,“淼儿,无绝对我有些误会,你莫要听他一面之词,你娘是我亲女,外公难道还会害你不成?乖乖随我回去,我带你离开这里。” 淼还没有说话,唐无绝抢先斥道:“误会?能有什么误会!母亲她是因何故流落红衣教?若非你这畜生残害亲女,外祖母当年何必携女出逃!” “无知小儿!”子戍面露不耐之色,不再理会唐无绝,只盯着他身侧的淼再一次说了与之前类似的话。 不料,这次淼虽然没有被唐无绝抢声,可她干脆的很,直接道:“我不认识你。” 淼的话,像是表明了立场,子戍脸色骤沉,阴沉的目光接连扫过二人,不知名的情绪在眼底翻涌,下一刻竟突然翻脸,挥出一掌分开了站在一起的两人。 唐无绝为子戍所针对,淼本想出手相帮,却被面前突然出现的三具傀儡挡住了去路。 王毛仲自傀儡后现身,面具挡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唯有语气带着点温和,“小姑娘,我与你外祖乃是多年的老友,他对你有爱护之心,我亦不想伤人,你——” 王毛仲话音未落,变故突生,两条火蛇拔地而起,气势汹汹的朝着他和三具傀儡而来。 王毛仲没料到这姑娘这么冲动,话都不听他说完就翻脸动手,他身前的三俱傀儡瞬间变幻形态为他挡下火蛇的攻击,却没想到火蛇来势不减,竟一口将傀儡吞下,火势愈演愈烈,被烧红的傀儡在一股巨大的冲力作用下渐渐朝着他倒来! 王毛仲一掌抵住泛着火光的傀儡,这火并非真正的火焰,虽不会对人体造成直接的伤害,但有阴阳术的作用,即便王毛仲有内力护持,还是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浪,加上傀儡背后的强横推力,一滴冷汗自他额角滑下,再不见之前的游刃有余。 就在王毛仲专注抵挡傀儡时,一株幼小的绿苗悄无声息的从他脚下冒出,却没有立刻缠上他的双脚,而是潜伏在他脚边,静静地等待主人的命令。 在绿苗长出的那一刻,王毛仲本能的感觉到了不对劲,但他不敢分神,眼见傀儡有支撑不住爆裂的迹象,便直接运以八成力量将傀儡狠狠打向了对面,自己则趁机后退,可谁知道当他抬脚那刻,原本瘫在地上装死的绿苗开始疯狂生长,死死地抓住了他的双脚,将人困在原地无法动弹。 王毛仲不以为意,直接抽出双刀砍断了束缚住自己的绿藤,却没想到这藤蔓颇为邪门,被砍掉后又重新长了出来,任他怎么劈砍都能一瞬间恢复如初。 一股热浪迅速靠近,王毛仲心中一惊,像是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砸来的傀儡狠狠击中,身体陷进一片火海,顿时发出阵阵惨叫。 淼盯着地上打滚的“火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她分出注意力看向唐无绝那边,看似准备前去相帮,却在转身迈出第一步后,突然反手一掌朝着右后方打去,一具隐去身形的傀儡凭空出现,虚影一闪,便化出了数把刀刃。 傀儡后方出现了一道墨色的虚影,却是本该身陷火海的王毛仲。 比起之前高深莫测的样子,他此时的形容有些狼狈,面具碎掉了一角,正好露出了脸上狰狞的刺字。 黥刑。 淼知道这个说法,却从来不曾见过,乍然之下见到王毛仲脸上的刺字,目光不自觉有所偏移。 她对王毛仲脸上的刺字没什么看法,只是好奇使然,可落在王毛仲眼里,足够让他恼羞成怒。 王毛仲昔日官拜辅国大将军,曾风光一时,结果皇帝李隆基听信谗言,竟不念旧情对他施以黥刑,后来还将他流放……对于王毛仲来说,脸上的刺字无疑是过去耻辱的代表,如今一不留神竟重新暴露人前,怎能令他不恼! “我本不想伤你性命,可惜小姑娘不知好歹,莫怪本君辣手无情了!” 随着王毛仲声音落下,一旁的傀儡突然动了,以十分迅捷的动作挥刀对着淼劈去,淼侧身躲过,正要还手,不料被一旁窜出的黑影夹击,猝不及防之下又被一个从斜后方冲来的傀儡打中,整个人被推出去好远。 淼堪堪稳住身体,却见不远处的两具傀儡已经变换了形态,化出人的模样,是两个衣着打扮各有特色的陌生人。 年纪略大的那个须发皆白,一身白衣风流,看上去威严莫测,而另一个青年模样的人,锦衣华袍,手持长剑,眼神凌厉。 淼打量着富贵王孙打扮的青年,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可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王毛仲笑道:“众生百相,境由心生,你便来尝尝我这傀儡的滋味如何!” 淼皱了皱眉,心道傀儡无非是改变了模样,这样的障眼法她也会,可是看对方势在必得的样子,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也多亏她没有轻敌,在下一刻白衣傀儡人释放出剑气的时候,才能在那片骇人的剑气下躲开。 淼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只觉无数剑气悬于头顶,整个人慑于其中的凛冽剑意无法动弹,最后还是求生的本能支撑着她避开。 她发动幻身,身体化为片片绿叶消散在空中,她趁机扫了一眼始终与傀儡保持在五尺开外距离的王毛仲,对他的武功路数有些不解。 白衣傀儡是由王毛仲操控的没错,可是刚才那一片骇人的剑意却不像是王毛仲的本事,单凭他自己,绝对不可能释放出那般强大的剑气。 淼不知道的是,历代幽天君都是“九天”中最为神秘的一人,其武功路数最擅长凭借五行八卦来控制傀儡达到借力打力的效果,不仅给人造成幻觉,还能凭着虚无缥缈的幻象来增强傀儡的力量。 傀儡化出的这两人来头不小,与王毛仲一样皆为九天中人,刚才释放出骇人剑气的老者,正是曾被誉为武林第一奇男子的方乾,若有能认出方乾的其他武林人士在此,刚才那招幻象而出的乾坤剑意威力恐怕不止于此。 凭着直觉,淼并没有与两具傀儡直接对上,反而不断闪躲,似乎根本不打算与其正面交锋。 王毛仲已经失了耐心,他化出的傀儡力量越强,自身耗费的力量便越多,对方不打算硬碰硬,他却要速战速决。 六具外表可怖的傀儡出现在了淼的周身,将她围住的那一刻,六具傀儡身上同时金光大胜。 淼一掌打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傀儡,却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不仅没有动摇傀儡丝毫,反而令傀儡身上的金光愈加强盛。 六道傀儡,浑然一体,随着天地换位,化出的轮回幽光仿佛要把人的生命都吸尽。 ‘你自己尚且性命不保,还要顾忌一个无关之人的性命?’ 冥冥之中传来的一道声音,让淼的意识瞬间模糊起来,她眼前一黑,周围的一切突然消失不见,没有六道傀儡,没有耀目的金线,没有悬于头顶的剑气,亦没有远处虎视眈眈的王毛仲…… 她像是一个局外人,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开始行动,看着自己轻松突破了六道傀儡的防线,看着自己的双手不受控制的结出一个陌生的咒印,看着自己身前化出熟悉又陌生的八卦水图,看着一道道水幕从她面前拔地而起。 ‘强敌当前,既然你挣脱不得,我便来替你。’ 王毛仲见淼呆立原地,心下生疑,正想控制傀儡上前,却不料对方又有了动作,行动间像是换了一个人,快到只能捕捉到一个虚影。 道道水幕冲天而起,六道傀儡应声破碎,其中一具傀儡的头颅被高高抛起,远远地滚落在王毛仲的面前。 王毛仲心中惊疑,握紧双刀正要上前,却发现自己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圈逐渐翻涌而上的水线,顷刻间水势大涨,变成一根水柱将他困于其中。 王毛仲往前一步,水柱便增宽一尺,王毛仲跃至水面,水面便浮高一丈,不管水中之人怎么挣扎,都始终逃不出困着他的方寸之地。 王毛仲连出数掌,打在水壁上却没有砸出一丝水波,水柱之中仿佛隔绝了外界与他的联系,就连多年来控制的得心应手的傀儡,都不再听他命令。 更令王毛仲心中发毛的是,他发现有几株绿藤已经自他脚下长出,借着水的滋润,眨眼间爬满了他的身躯。 这些绿藤并不甘心只攀附在人的身体表面,在吸收了水分后,几株闪着诡异绿光的藤蔓突然长出了尖刺,一下子刺进了王毛仲的血肉之中。 绿藤得到了血液的滋养,开始在水中绽开一朵又一朵美丽的血花,并且永远不知满足一般,贪婪地吸食着血液中的养分,借着这些养分疯狂生长。 王毛仲的身体已经无法动弹,阴冷的气息缠上他的身体,他的脑海中似乎隐隐响起了一个沙哑的念咒声,是个从未听过的女人的声音,他已经无暇顾及正在吸食自己血液的诡异藤蔓,只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掌,掌心有一部分已经变得漆黑,像是被什么东西传染了一样,他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意识被渐渐抽离。 爆裂声回响在这不大的空间里,让一旁斗在一起的子戍和唐无绝尽皆停下了手。 唐无绝首先注意的是淼,见她安然无恙不像受伤的样子,这才移开视线去寻刚才的声源,一见之下,却是触目惊心。 就在距离淼不远的地方,长着一簇茂盛的绿藤,绿藤长势颇好,藤蔓上已经开出了美丽的花朵,只是叶片上,却沾着斑斑血迹。 下一刻,沐浴在一片水光中的绿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下去,露出了原本被藤蔓遮挡住的人,正是浑身布满了伤口,鲜血已经被吸干的王毛仲。 一代枭雄,九天中最为神秘的幽天君,当年皇室派出的大内高手都没能把他杀死,如今却死在秦始皇陵的地底,还是以这样一个凄惨的方式死去。 淼的意识渐渐苏醒,看着地上王毛仲的尸体,她的呼吸显得有些急促,面上是毫不掩饰的错愕。 “阿淼,小心——!” 唐无绝的声音唤回了淼的神智,她只来得及看清一道虚影,却没有丝毫力气躲开,刚才她失去意识,再次醒来时身体已经变得疲惫不堪,反应力也直线下降。 子戍一把制住已无反抗之力的淼,对唐无绝冷声道:“你伤得不轻,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 唐无绝冷冷的盯着子戍,终究没有轻举妄动。 “扔掉兵刃,过来。”子戍命令道。 唐无绝忍着怒意,扔掉了手中的匕首,右手往腰后一摸,将收在腰间的短刃也丢在了地上,这才往前走了两步。 “不要耍花招,老夫的计划也不是非她不可。”子戍语气冰冷,掐在淼脖颈上的手微微收紧,他的指尖泛着隐隐的幽光,只要唐无绝稍有异动,他便能一记毒咒要了手中人的命。 唐无绝面如寒霜,目光似是要把子戍戳成筛子,却不得不停下,如同变魔术一般分别从袖口、腰间、前襟甚至是衣袍下摆取出了不少种类不同的暗器和小纸包,其中几个纸包上留有标记,标记各不相同,也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 江湖上曾流传过这样一句话,不是唐门弟子,可能永远无法想象一个唐门弟子身上会藏着多少暗器——据说有人曾利用美人计在一名唐门弟子洗澡的时候进行偷袭,结果被对方藏在嘴巴里的暗器穿喉。 唐无绝没有往嘴里藏暗器的习惯,却不妨碍子戍怀疑他身上还藏有利器。见子戍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腰间,唐无绝伸手碰了碰腰间小巧的千机匣,冷着张脸道:“已经空了。” “扔掉。”面对唐无绝,子戍未有一丝放松,他很早便与这个孙儿相认,可以说是看着对方长大的,对这个孙儿的性情多少有些了解,清楚对方不可能会乖乖就范。 见子戍防的紧,唐无绝无法,轻轻扯开了系于腰间用来固定千机匣的细长锁链,将千机匣扔在了地上,又往子戍的方向走了几步,尚未接近,便被突出出手的子戍点住了周身几处大穴。 确定唐无绝已无威胁,子戍苍老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只是下一秒,伴着一阵地动山摇,他的笑容很快消失了。 地下传来一阵巨响,刹那间地表开始断裂,又一阵水流激荡声传来,周围的墙壁开始逐步塌陷。 唐无绝耳力非凡,距离甬道口又最近,他率先发现了甬道另一头的不对劲。 长长的甬道在逐渐被浸湿,溢满地表的水很快穿过长廊,一直流到了他的脚下。 唐无绝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却不妨碍他的余光能看到周围,何况那水的颜色又是那么特别,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已经骤变。 覆盖在地面的水,其状如水,内里却透着淡淡的银白,哪怕唐无绝没有见过,也能猜出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水银池里的水为何会漏到这里?! 唐无绝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再顾不得子戍如何,喊道:“这里危险,快走。” 他的话音刚落,甬道的回廊在这一刻变得支离破碎,源源不断的水银从四面八方喷涌而来,像是拥有了生命一般,朝着三人所在的位置奔涌过来。 子戍面色亦变,一手抓过唐无绝,一手抓着淼,运起轻功跳上一旁巨大石俑的肩甲,借力跃上了最上方的甬道洞口,这才将手上的人安置在了一旁。 地底喷涌而出的水银越来越多,就在三人跃上洞口的下一刻,水位已经蔓延到了石俑的腰部,眼看还要继续上升。 子戍皱眉打量着眼前的情况,手中在不停掐算着什么,淼被他随手安置在地上,正难受的靠在墙边,却突然感觉到自己落入了一个硬邦邦的怀抱,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 “你小时候总喜欢踩在我的肩上,让我驮着你到处跑,那时候我曾答应母亲,只要有我在的一天,我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只可惜,哥哥明明说过要保护你一辈子,却一次次食言……” 唐无绝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一缕即将消散的风,淼想要抬头,却被对方一把按住脑袋,“渺渺,我是不成了,不过幸好还有莫雨,以后便由他来保护你了。不过你可得看紧他,不要让他像我一样言而无信……” 唐无绝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个字已经模糊的让人听不清,他突然一把拉开怀里的淼,在子戍回头的那一刻,将她重重的推了出去。 淼因惯性落地的刹那间,唐无绝已经把身上最后一枚机关袖扣掷向了子戍,机关扣在子戍脸前爆裂,唐无绝欺身而上,头上原本用来的束发的发环被他扯开断成了几截,挥手尽数打向了子戍,趁着对方抵挡的间隙,他已经将锁链缠在了子戍身上,他朝子戍扑过去,紧紧的抱住了他,锁链将两个人锁在一起,子戍像是明白了他的动机,开始疯狂挣扎,却始终无法摆脱。 唐无绝被子戍打的吐血,拼尽全身的力量拉着子戍向后倒去,两人挣扎成一团,竟直直的跌进了下方的水银河里。 河水涌动,水面上不断的冒着气泡,却再没有人浮上来,直到片刻后,浮动的气泡不见了踪影,水面重新恢复了平静。 淼愣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她的耳边还回响着唐无绝的最后一句话,可是顷刻间,甬道里已经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强撑着站起身,扶着墙壁朝甬道外看去,下方像是有一条银白色的薄纱在浮动,却找不见半个人影。 变故发生的太快,淼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忍不住想,这会不会又是唐无绝一早计算好的?也许下一秒他就会从水银河里跳上来,笑着跟她说,他是绝对不会轻易死去的…… “没想到你内力全失,如同废人,竟还是活了下来,真是令人羡慕的气运……” 沙哑的女声传来,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甬道另一侧的尽头,迎面走来的女人有着一张让人熟悉的脸,正是姜槐序。 只不过此刻的她像是换了一个人,不仅脸上有着毫不遮掩的傲慢,就连衣着打扮也一改往日的素净水色。 她穿着一件绣有玄鸟纹的火红袍服,样式有些像先秦时代的曲裾,穿在她的身上,却远比那个时代的女子要张扬许多。 宽袍广袖,云鬓华颜,眉间一抹耀目的火纹……除了容颜,其他一切都与淼记忆里一模一样,人没有变,习惯亦没有变。 “我很早就想见见你,只是你被这一世的家人保护的太好,他们对我有些误会,这才耽搁到现在……” 姜槐序缓步而来,打量着淼的模样,眸中闪过一抹怅然,“真是像啊,看着你这个样子,总让我忍不住想到她。若非她还没有醒来,我差些就要认错了人……” 她话音一顿,眼中的怜爱之色慢慢消失,面上恢复了一贯的冷傲与审视,像是有些失望一般的道:“终究还是不一样,那个孩子可没有你这般温顺……”她的手慢慢抚上淼的脸颊,细细摩挲着,喃喃道:“难道他更喜欢你这样的孩子吗?可是他怎么忍心,那个孩子再怎么不乖,却是我们最后的寄托,他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对她,怎么可以选择你……” 她的声音骤然变得阴沉,手上控制不住力道,指甲在淼白嫩的脸上划出了一道红痕,她自己却像被惊到了一样,手开始不住地颤抖。 半晌,她恢复了之前的冷静,看着淼脸上那道明显的伤痕,秀眉微微蹙起,柔声道:“是我太不小心……”她抬起手,轻轻的摸上了淼的脸颊,随着她手指的轻抚,淼脸上的痕迹在慢慢地变淡,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淼终于开口了。她看了眼前的女人一眼,微微闭上了眼睛,遮住了满目复杂,千言万语终是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母亲大人……” ———————————————————————————————————— 麒麟厅,算得上是始皇陵寝的第二道闸门。 顾名思义,之所以取名麒麟厅,是因为这里的守卫正是一只麒麟,却非活物,而是一只由石头制成的机关兽。 真正的雷麒麟,早在千年前便已死去,它的血液被抽干,一部分供给了当时的秦国皇室,一部分被嬴政带到了自己的地下寝宫。 在麒麟厅的四角存放着水晶制成的储血罐,千年的时光过去,麒麟血早已凝固,与水晶罐一起变成了麒麟厅内的装饰品。 美丽,却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此时的麒麟厅内,早已不见机关麒麟的踪影,只余满地的碎石和青铜关节,昭示着石麒麟曾经存在过。 屈瑟看着石麒麟的碎片,眼中满是可惜之色,叹道:“石麒麟构造精巧,即便是笨重的石头,结合了机关术竟也有如此大的威力,可惜终究还是被毁掉了……” “石麒麟一经启动便无法终止,若不将它毁去,我们便无法通过这里,如此一来岂非顺了狼牙军的意。” 说这话的是屈瑟身后走出的一个年轻人,他一身红衣,长发垂肩,模样十分俊美,脸上却显得有点冷漠,正是与墨氏门徒一齐来到此地的莫雨。 只不过,与为了帮助朔方军才深入秦陵的墨氏门徒不同,莫雨此来是为了寻人,至于寻的人是谁,他不说,旁人也不敢问。 屈瑟是知道些内情的,但他见莫雨明显心情不佳的样子,便知趣的没有多言。 此时,一名探查前方地形的墨家弟子回来了,言道水下机关已经打开,可以继续往前。 屈瑟看了莫雨一眼,示意道:“莫少爷?” 莫雨会意,点头道:“同去。” 屈瑟心里叹了口气,作为墨门中与莫雨交情不错的存在,他终是忍不住安慰道:“姜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以她之能即便碰上狼牙军,全身而退想必也不是问题。” 莫雨听罢,神色未变,整个人却沉默下来,思绪不由回到了几天前。 他发现淼失踪的时候,是在上元节第二天的清晨,前一晚还靠在他怀里的人,天亮后便已经失去了踪影。 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何时不见的。 在那晚休息的屋子内外,他没有发现任何挣扎打斗的痕迹,守在屋外的武卫也证实了,那一晚据点中十分平静,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莫雨自认武功虽然不是天下第一,但论起警觉性可以肯定的说,能在不惊动他的前提下把人从他身边带走的,当今武林不会超过三个人,而那三个人,却都没有带走淼的理由。 于是似乎只剩下了一个可能——她是自己走的。 莫雨有过这样的猜测,毕竟淼一直对秦陵之事念念不忘,这让他不得不怀疑,难道真的是她心中早有打算,才瞒着他去了秦陵? 又或者,她是受人胁迫? 灯影绰绰间,莫雨抬头看了眼角落里的血红色水晶罐,眸底闪过一抹异色,却没有多说什么,便直接跃上了墙角处的洞口,白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脚步声未远,人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麒麟厅短暂的恢复了平静,只是这份平静并没有维持太久。 细碎的银铃声响起,一道鬼魅般的身影轻飘飘的落在了墙角的水晶罐上,不过不是鬼,而是人,还是一个身穿红衣的美丽女人。她赤着脚,如白玉般光滑的脚踝上系着一串铃铛,随着她的动作,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是个极美的女子,身材婀娜,光彩照人,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却过于华丽。 她身上的红衣处处充满了异域风情,可是她柔美的五官却昭示着她并非异域人。 她看着莫雨离去的方向,风华绝代的脸上缓缓露出一抹迷人的笑容,喃喃自语道:“真是个英俊的男人……”她停了停,复又叹道:“可惜是个男人……” 银铃声断断续续的回荡在麒麟厅中,红衣女子如来时一般,化为一道魅影消失在石厅的灯影里。 麒麟厅再次陷入了死寂,唯有墙角处与水晶凝为一体的麒麟血在黑暗中散发着诡谲的光,仿佛在这一千年的长河里不曾有一天黯淡过。 第88章 镜花水月虚无梦 始皇陵是大秦帝国的第一任主人死后的安息之所。 史料记载,嬴政生前一统六国,死后为了继续掌控天下,耗费诸多人力物力为自己打造了一座无与伦比的地下宫殿。 传说陵寝中以玉石铺地,寒玉为床,明珠宝石缀为星辰,又仿咸阳宫之布局,内外宫城尽列其中,论规模可谓是历代皇陵之最。 太史公司马迁亦有记载,言道:“始皇初即位,穿治骊山……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 在嬴政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秦陵确实如传闻中那般富丽堂皇,巍峨庄严,可惜当异族人入侵,与复仇者一同打开陵墓大门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变了。 封闭近千年的亡者之地,在历经漫长岁月的沉寂后,终于重见天日。 面对数不尽的奇珍异宝,狼牙闯入者红了眼,他们极尽可能的把所有能带走的东西装进腰包,即便带不走,也要把值钱的东西尽数抠下来。 铭刻着时代光阴的壁画因此失去色彩,玉石制成的地砖光滑不复,目所能及之处皆是一片坑坑洼洼,墓室中满目疮痍,几乎无一处完好。 这些人被财富迷晕了眼,没有了上级人的约束,一个个沉浸在纸醉金迷的梦里,全然忘记了身边潜在的危险。 于是他们很快便遭到了秦陵主人的报复。 地板内的暗格被触动,弹出的机关弩将贪心的掠夺者们尽数射成了刺猬,即便有一二漏网之鱼,也很快在一片毒雾中失去了行动能力,只能僵硬的躺倒在地,不甘的睁大眼睛,期待着会有折返的同伴救命…… 可惜,直到在毒雾的折磨下彻底失去呼吸,他们也没有等到救援,只余一地散落开来的珠玉宝石,仿佛在嘲笑着这些人的结局。 一颗碧绿的玉珠从石阶滚下,被一只修长的手捡起。 玉珠通体圆润,散发着美丽的幽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但此刻拿着它的主人,却无心估量它的价值。 冯夷拈着玉珠步上石阶,看着墓室里横七竖八的尸体,一双桃花眼中尽是鄙夷,“真是强盗本性,为了财宝不要命,连这么粗浅的机关都没注意到!” “珠子有毒,你还是尽早扔掉的好。” 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从冯夷身后闪身而出,她的脸上覆有薄纱,只余一双明眸暴露在外,模样看上去不大,垂落于耳畔的几缕发丝却已经显出了些许霜色,正是随冯夷一同进入秦陵的子翾。 冯夷将玉珠举到眼前,懒懒的打量了两眼,淡笑道:“师妹说的是,这嬴政的东西,哪怕没毒我也不敢拿,还是留给那些敢拿的人吧……” 言罢,他捏着珠子的手微微用力,散发着幽光的玉珠从他指尖弹出,顷刻间贯穿了一名还没有死透的狼牙兵的喉咙。 子翾看着地上的尸体,微不可察的皱起了眉头,“狼牙军与唐军都赶在我们前面,方才一路上多有踪迹,怎得到了这里却只有一些散兵的尸体,我们莫不是走错了路?” 冯夷把玩折扇的手一顿,不动声色道:“秦陵的路错综复杂,死路甚多,这处墓室可以通向外面,想来应该是没错的。” 子翾看了冯夷一眼,眉头皱的更紧了,提醒道:“不要忘了此行的目的,我们已与狼牙一方撕破脸,若非必要,不可再与唐军发生冲突……” 她这话是特意说给冯夷听的。 冯夷离开骊山多年,却到底是阴阳家弟子,这些年来与阴阳家上任左长老姬旬的联系也一直没有断过,子翾是姬旬的亲传弟子,对这位名义上的师兄不算陌生,对其与李唐皇室的恩怨也有所耳闻。 虽然了解冯夷的为人,知道他恩怨分明,但就怕他脾气上来了,非要去找唐军的麻烦,到时免不了又是一场是非。 冯夷知子翾心中所想,却没有应承什么话,似笑非笑道:“刚才路过麒麟厅,沿途机关尽数被毁,若无意外,当是朔方军的手笔。之前我曾探得唐军在长安的部署,发现驻守雁门关的苍云一部也来了长安,若我猜得不错,等秦陵之事告一段落,这些人就该行动了!” 子翾道:“你这般确定,唐军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 冯夷漫不经心道:“郭子仪不傻,他派人潜伏在长安这么久,连我都能看出安庆绪私底下的谋算,他又怎么会察觉不到?若一切顺利,想必过不了多久,这长安皇城原本的主人,就该‘众望所归’回来正位了!” 冯夷的话令子翾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她抿了抿嘴唇,眼中似有忧虑之色,“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你已经放弃了。” 冯夷一愣,与子翾四目相对,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笑道:“没错,我本来已经放弃了,可惜时移世易,以前行不通的事,现在做起来未必行不通……”他慢慢收敛了笑意,脸上难得带上了几分正经,“过去我想报仇,有叔父拦我,他是我仅剩的亲人,我不想与他起冲突,只能放弃。可是如今不一样,叔父他效忠之人正被自己的好儿子慢慢剪掉羽翼,成为一个行将就木的废人,你说这次,叔父会不会站在我这边?” 冯夷笑得云淡风轻,可眸底隐隐的暗光令人心惊。 或许是幼年之时目睹家人惨死而生出的无法磨灭的仇恨,又或许是迫于时局而不得不放弃报仇的愤怒。多年来的隐忍和压抑,并非是仇恨已经消磨殆尽,而是深藏在心底,等待着有朝一日的彻底爆发。 墓室中的气氛在这一刻凝固,白衣公子原本的潇洒风流之态已尽皆不见,他看上去仍是衣冠楚楚,面如冠玉,可是他笑起来的样子,却像是从地狱中走出的恶鬼,令人见之忍不住心底发寒。 子翾不是一般人,她没有被突然像是变了个人般的冯夷吓到,也没有因此说不出话。 她看上去很平静,并没有因冯夷“大逆不道”的话变了脸色,甚至在认真的思索片刻后,很快抓住了重点,“你要对付太子亨?为了建宁王?” 冯夷整个人突然僵住,似乎被子翾的话惊到了。他脸色有些复杂,子翾却一脸平静,仿佛根本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两人对视半晌,冯夷败下阵来。 他深吸一口气,有些无奈道:“有没有人说过,你跟那个小姑娘在某些方面很有些相似?”一样的语出惊人,并且不知道委婉为何物。 子翾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问道:“你真的要对付李亨?你可知道,即便李亨身死,那张龙椅也轮不到建宁来坐,朝臣们不会同意,那个组织内部的人也会反对到底,他们势力遍布中原塞外,这条路可不好走!” “你多虑了……” 冯夷一展手中的扇子,面上已经恢复了常态,“高处不胜寒,建宁一心想登上皇位改变整个天下,可是自他加入那个组织起,这条路注定是不归路。于公于私,我不想他当皇帝,却也见不得有人谋算他的性命,处非常之时,自当谋非常之事!” “只盼你不要后悔……”子翾不知想起了什么,轻叹一声,不再提刚才的事。 “师妹不必多虑,我心里有数。” 冯夷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正待多说两句活跃气氛,却突然神色一凛,止住了话头。他捏住手中折扇,皱眉望向墓室的出口,眼底浮现出几分警惕。 下一秒,墓室尽头的墙壁突然下沉,不过片刻功夫,露出了一个两米高的洞口,与此同时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在快速朝着这边靠近。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道白色的身影突然自黑暗中掠出,人未至眼前,令人心悸的森寒剑气已经破空而来。 冯夷反应极快,水雾弥漫间,他手中折扇已经褪去了伪装化为“指水”长剑,与另一把散发着金光的兵刃激烈相碰,剑气激荡开来,冯夷与来人同时收招,后退数尺,尽皆警惕的望向对方,一股危险的气息在周围蔓延开来。 冯夷不动声色的打量了来人一眼——金蛇长剑,与中原人迥异的深邃五官,还有终年不见一丝笑意的冷漠脸庞。 虽然没有见过狼牙军中的逐日长老,但根据这些特征,又是身处秦陵内,冯夷不难猜出眼前人的身份。 来人确是狼牙军中的逐日长老令狐伤,只不过比起往日冷静沉稳的模样,这位“西域第一剑客”现在的状态着实算不上好。 他从不离身的金蛇长剑已经不复往日锋芒,上面沾着的斑斑血迹,在昏暗的火光映照下竟散发着幽幽的绿光,充满了不祥的味道。 他面若冰霜,整个人看上去仍是俊美的不像话,但额边浸出的一层薄汗,却暴露了他此时正在忍受的痛苦,被打湿的发丝黏在脸上,更是让他显出一丝狼狈。 冯夷注意到令狐伤嘴唇泛紫,面色不佳,一看便知身中剧毒,他心思转了几转,面上却未露分毫,“敢问阁下可是狼牙军中令狐公子?” 令狐伤持剑而立,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强忍着痛楚的脸上满是冷漠之色,“你们……是阴阳家的人?” 阴阳家现任掌门姜槐序曾与狼牙军有过合作,上任掌门子戍更是得安禄山相助才能东山再起,令狐伤身为安禄山信任的义弟,对阴阳家的路数并不陌生,乍然之下见到装束与阴阳家弟子极为相似的人,自然不作他想。 想归想,出于天生的敏锐和多年的阅历,令狐伤可没有天真的以为眼前的两人是“盟友”,他本就不看好安禄山与阴阳家结盟,日前发生在骊山的叛乱更让他对阴阳家生出几分警惕之心。 不过,再警惕又有何用,一切都晚了。不管是雄图霸业,还是绝世武功,于如今的令狐伤而言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令狐伤的心绪被牵动,内息变得不稳,体内毒性再次上涌,让他不得不凝神抑制毒性。 他之前遭小人暗算,身中剧毒,一路撑了许久已是难得,现在当务之急是找个安全的地方运功疗伤,不宜再与人起冲突。 令狐伤为剧毒所扰,双眸却仍如鹰般锐利,他一言不发的站在那,全身破绽很少,但是他心中明白,自己撑不了多久。 令狐伤没有再开口说话,对面的两人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子翾不怎么在意令狐伤,自然没有开口的打算,冯夷倒是想交涉两句,可见令狐伤明明身中剧毒却还勉强支撑的模样,似乎也摸到了这位剑客的心性,于是咽下了想说的话,不避不退的挡在令狐伤的面前,坏心眼的想着,对方什么时候会沉不住气。 令狐伤被冯夷那双桃花眼看的莫名不爽,他本就心思敏锐,自然看得出对方的拖延之意。他紧了紧手中的金蛇剑,内息慢慢聚拢,正待发作,却被一道突然响起的女声打断。 “师父!” 纤细的身影出现在墓室另一侧的入口,来人是个有着深色肌肤的异域美人。她生的美艳,携于身侧的长剑却让她多出了一丝凛冽与杀气。 这个美貌中带着杀机的楼兰女子,是令狐伤门下唯一的亲传徒弟,亦是狼牙军中三长老之一的摘星长老——苏曼莎。 她突然出现在墓室的一侧,像是没看见冯夷和子翾一般,满心满眼的只有对面那个持剑而立的华发男子,她甚至不惜暴露身后的破绽,竟背对着敌友不明的二人朝令狐伤跑去,直到发觉令狐伤身中剧毒,她脸上冷漠的面具出现了裂痕。 “你怎么来了……”令狐伤对于苏曼莎的出现,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冷漠的脸上明明没有一丝表情,眼底一丝微不可察的关心,却泄露了他真正的心情。 “老师,你——” 苏曼莎扶着令狐伤,被令狐伤一把拦住。他将苏曼莎护在身后,面色不善的看向挡住去路的冯夷,右手金蛇剑一个翻转,一道可怕的剑气瞬间聚形而出,隐隐化为一条金蛇的模样,快速朝着冯夷袭去。 对于令狐伤的突然出手,冯夷有些意外,他本来只想交涉一番,得到一些情报而已,当然如有必要的话,他不介意用强,然而没想到,令狐伤比他还要沉不住气,一见到苏曼莎出现,就迫不及待的动手了。 金蛇剑气袭来的那一刻,冯夷手中长剑幽光大盛,形成一道淡蓝色的屏障将自己护于其中,正面挡下了令狐伤强横的剑气,正待还手,却有人比他更快。 一股极为霸道的森冷之气突然越过冯夷周身,眨眼的功夫已经缠上了令狐伤的身体。 那是一层薄薄的雾气,它们聚拢在令狐伤的周身徘徊不散。令狐伤不是不想避开,而是避不开,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正是这顿住的一刹那,雾气包围了他,他眼前的画面突然变幻,眸中的神采渐渐黯淡下去,整个人沉溺于幻境中,任凭苏曼莎怎么呼唤都没有任何反应。 苏曼莎转头看向冯夷的方向,眸中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怒意,衣袖翻飞间,带着极重杀意的长剑已然出鞘,整个人如一道惊雷,快的只能捕捉到她裙摆的一角。 可惜,苏曼莎的速度虽快,却有人比她更快。 早在苏曼莎动手的一瞬间,子翾已出现在苏曼莎的身后,那双清冷的水眸波澜不惊,手中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 一条水练自苏曼莎的脚边拔地而起,将她整个人困于其中,雾气蒸腾间,悬于半空的水练已经凝为玄冰,冰冷透骨,亦坚不可摧,任苏曼莎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这道冰冷的枷锁。 “你们想做什么……”苏曼莎的脸色冷的吓人,她死死的盯着子翾,虽然整个人被困在原地无法动弹,可她散发出来的强烈杀意,却仿佛要把空气都冻结。 子翾没有理会苏曼莎,她纤手一指,眸底闪过一抹微光,似是听到了她的无言呼唤般,愣在原地的令狐伤蓦地抬起头来。 在旁人看来,子翾与令狐伤四目相接,眼中只有彼此,就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千言万语无处诉,只余说不尽的缠绵恩爱。 可是事实上,令狐伤依旧双目无神,冷漠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抹痛苦之色,而子翾一改往日的和气,眼神冰冷摄人。 阴阳家高阶的读心术,不管是在何种环境下,只要侵入人的心智,读心取念皆在瞬息之间。 子翾很快停止了对令狐伤施术,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一向冷静的脸上竟显得有些错愕,甚至忘了维持对苏曼莎的束缚,竟让其破冰而出。 许是感觉到了苏曼莎的气息,令狐伤在这一刻清醒过来,但他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对面前的子翾发难,而是闪身来到苏曼莎面前,抽出金蛇长剑毫不犹豫的冲着苏曼莎挥去。 “师父……” 苏曼莎不敢置信的睁大了双眼,眼见金蛇剑就要来到眼前,她反而停下了动作,心里说不清是绝望还是解脱,竟不闪不躲的准备迎接这凌厉的一剑。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苏曼莎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已经倒入了一个陌生却令人怀念的怀抱,她惊讶的抬起头,迎上了令狐伤难得透着几点温柔的双眸。 她有些难堪的别过头去,却在看见令狐伤脚边被砍碎的玄冰时,这才惊觉令狐伤是在救她。 “曼莎,你不是他们的对手,暂且退后,让师父来……”令狐伤松开了扶着苏曼莎的手,金蛇长剑已经重新握在了手中,脸上冷得能结出冰来。 子翾对令狐伤的敌意仿佛一无所觉,她将对令狐伤的打量和探究尽数掩藏在眸底,语气温和的道:“敢问令狐公子,始皇寝殿中到底发生了何事,狼宗死后,为何殿内会有那么多人无故死去?” 苏曼莎心中一惊,下意识去看令狐伤,在见到令狐伤陷入短暂的沉默之后,不得不信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子翾分了一些注意力在苏曼莎身上,轻声道:“如果我没认错,公子身上的毒,该是安庆绪从槐序那里讨去的,这毒虽不会要人性命,但除了阴阳家的人以外,哪怕是医圣亲至恐怕都救不了公子。时间一久,这毒会消耗中毒者的寿命,使人的身体日渐虚弱。” “说出你的条件!” “曼莎,你——” 令狐伤刚要阻止,却在苏曼莎毫不避让的眼神中消了音。他的神情再不复往日冷漠,反而有些难言的复杂。 这是苏曼莎第一次不顾他的命令擅自做决定,让他觉得既陌生,又欣慰。 欣慰于昔年的小女孩早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又陌生于师徒间的隔阂,或许永远都不可能再恢复到从前。 “这是解药……我没有别的要求,只需令狐公子将始皇寝殿中发生的一切告知,我需要知道真相。”子翾干脆利落的把存着解药的瓷瓶扔给了苏曼莎,似乎丝毫不担心对方会违背承诺。 苏曼莎接过药瓶,倒出几颗晶莹剔透的药丸,见尚有盈余,便拿起其中一颗毫不犹豫的放入了自己的口中。 “曼莎——” 令狐伤心中一惊,想阻止已是来不及,而苏曼莎自始至终只是冷着一张脸,就连恩师关心的目光都没能让她露出一丝笑颜,但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她眸光微闪,真正的心情到底如何,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苏曼莎服下药丸半晌,不见身体有异样,这才把手中药瓶递给了令狐伤。 令狐伤接过药瓶,面色复杂的看了苏曼莎一眼,在苏曼莎几乎是企求的目光中,倒出了一粒药丸,妥协般的咽了下去,随后闭目调息,发现身上的毒果然有消退的迹象。 令狐伤睁开眼睛,将手中剩下的解药扔回了子翾手中。他感受着体内逐渐回复的内力,强压下心中的不愉,道:“安庆绪勾结无名,弑父杀弟,抢走了洞明丹和始皇秘剑,还打算带走始皇留下的神兵利器,可惜最后……” 令狐伤突然顿住,眼底竟浮现出一抹诧异之色,子翾心有所感,追问道:“最后怎么样?” 令狐伤闭目道:“最后他也死了……” “怎么死的?” 令狐伤皱起了眉头,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冷淡,“我不知道。” “师父,您……”苏曼莎深知令狐伤的性子,最是不屑装神弄鬼,他说的含糊不清,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不能言明的大事? 对于令狐伤给出的结果,子翾似是一副意料中的样子,她不仅没有继续追问,反而主动让开了路,“多谢公子解惑。” “曼莎,我们走。” 令狐伤深深地看了子翾一眼,他的眼中有警惕,有疑问,更多的则是探究。 可是他不打算再问,也不打算深究,对如今的他而言,这座秦陵中的一切已经失去了意义,至于真相是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 他曾经守护着的东西都已经死在了身后,而唯一还可以保护的人,此刻就在他的眼前。 他手持金蛇长剑,落后苏曼莎半步,一直护着她往前走,直至离开了秦陵再次见到外面的阳光,都没有再回过头。 “师妹,你刚才怎么会随身携带解药?难道真的是姜槐序……”自令狐伤师徒离开后,冯夷便面色古怪的盯着子翾看,一副纠结的模样,说话也不干脆了。 子翾瞥了他一眼,道:“我不知道令狐伤所中之毒的来历,也没有解药给他。” 冯夷愣住了,“那瓶药?” 子翾道:“那是之前为阿淼准备的补药,因为还剩下一些,我便带在了身上。令狐伤刚才失了防备,我在试探他的时候,已经为他化去了一些毒性,剩下的余毒由他自己运功疗伤,再配上瓶子里的丹药,足够化解了。” 看着子翾若无其事的模样,冯夷突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你之前对他用了读心术,是不是没什么进展,这才使计诈他?” 子翾想到刚才的事,摇头道:“我透过他的记忆,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有些在意。” 冯夷赶紧问道:“是什么?” 子翾皱了皱眉,旋即又松开,神色有些凝重,“就在半个时辰前,始皇寝殿中确实如令狐伤所言,安庆绪弑父杀弟,并囚禁了一干试图阻止他的江湖人,但之后令狐伤的记忆突然变得一片空白,我只看到了安庆绪的尸体……” “安庆绪死了?”冯夷这次是真的惊讶了,“是何人所为?” 子翾摇头道:“令狐伤的记忆很奇怪,他清楚的记得安庆绪等人的死去,却不记得到底是谁杀了他们。” 冯夷收起了漫不经心,若有所思道:“令狐伤的记忆有问题,他自己可有察觉到?” 子翾道:“想必已有所察觉,只是他似乎不怎么在意,也没有想找回记忆的意愿。” 冯夷用扇子敲打着手掌,一下一下,看似是在苦苦思索,却在下一秒忍不住笑了起来。迎上子翾不解的目光,他笑道:“令狐伤好歹也是横扫一方的高手,不至于被人消除了记忆还毫无所觉,总不会是始皇帝死而复生,看到有人这么糟蹋他的地方,一时没忍住显灵把罪魁祸首给灭了?” 子翾面无表情的看了冯夷一眼,没有一丝要理会他玩笑话的意思,眼见无人捧场,冯夷摸摸鼻子,赶紧跟上了子翾的脚步。 两人离开墓室后,并没有在路边多做停留,他们一路绕开巡逻的狼牙兵,又穿过一处规模较大的俑坑,很快为不远处传来的一阵噪杂声吸引了注意。 细细听去,声音是从一处被挖开的洞里传出的,里面传来重物碎裂声,兵戈相交声,还不时夹杂着女子的喊叫,弄得人头皮发麻。 冯夷打量了几眼漆黑的洞口,建议道:“我们过去看看?” 说完,也不管子翾答不答应便兀自步入了洞口之中,很快失去了踪影。子翾被他这番完全称得上冲动的行为弄得一愣,却也只得无奈跟上。 两人顺着洞口一直往前,经过了一条灯火昏暗的长廊,最终来到一处散发着阴冷之气的水银池边。 水银池不大,池子的中央安放着几根圆柱,一处圆形石台被拱卫在圆柱正中,上面躺着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 这女子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一袭红衣早已被鲜血染成暗红,她的身上沾满了冰屑,原本柔顺的发丝变得脏污不堪。 虽然狼狈,但她依旧那么美,那么华丽,可惜兜帽下的绝色容颜早已失去了鲜活之色,用不了多久,这份美丽就会开始腐烂,直至被岁月催化成枯骨。 “红衣教的圣女?” 冯夷根据这女子的装束,道出了她的身份,却还来不及细究,目光便被石台上的另一人引去了注意。 那是个年轻人,身姿挺拔,长发垂于耳畔,很英俊,很随性,也很冷漠。 他的身上穿着一件红衣,外面却罩着一件白袍,比血色更加浓重,比雪色还要洁白。 他看上去冷得不近人情,漆黑的眸底却显露出属于年轻人的狂放不羁,他的气息有些压抑和凶狠,但飘逸的黑发与清俊的面容让他整个人显出一种独特的气质,令人一见难忘。 虽然没有与本人打过交道,但冯夷曾经远远看过几眼,如今单凭一个照面,他已经猜出了眼前年轻人的身份。 ——却是个令他避之不及的麻烦人物。 他相当希望对方没有注意这边,这样他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一样,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可惜,天不顺人意,对方很敏锐,冯夷和子翾也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踪迹。 莫雨警惕的目光望过来,在看清冯夷的那一刻,脸色黑了一半。 冯夷亲眼目睹美男子变恶鬼脸的全过程,思及自己犯下的蠢事,勉强笑道:“莫小公子,真是巧,不想能在这里碰见,阿淼最近可好?”话刚说完,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暗道哪壶不开提哪壶。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之前受淼所托,冯夷陪她去了日轮山城,偶然见到了倭国传说中的怪物——八岐大蛇。 淼体质特殊,十分敏感八岐大蛇这类的存在,一度因这怪物身上的腥臭味恶心到干呕,被冯夷看在眼里,却产生了一些误会。 冯夷自己想歪了还不算,在淼与莫雨两个人重逢后,他曾托人给莫雨送了一封书信,信里写了什么旁人不曾得知,只知道莫雨看了那封信后,对待淼的态度突然变得奇怪起来,颇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样。 万幸莫雨不是别扭的性子,他虽然没有直接挑明,却找了个郎中给家里姑娘诊脉——结果不用说,冯夷信中所言自然是假的。 这件事从头到尾,毫不知情的淼自然没什么负担,可是弄清楚真相的莫雨,却觉得自己被人戏弄了,他面上不显,心里早已经把冯夷此人列入黑名单——见到了一定要揍死的那种。 后来冯夷也知道自己闹了个大乌龙,却碍于那段时间杂事缠身,一直找不到机会解释清楚,便干脆拖着,一直拖到了现在。 冯夷已经准备好了面对莫雨的为难,但令他意外的是,莫雨似乎没有要找他麻烦的意思,反而在听到“淼”的名字后,陷入了奇怪的沉默。 冯夷直觉事情不太对,道:“莫公子,阿淼是不是与你一起来了?” 莫雨依旧无言,垂于身侧的手却被他捏的咯咯作响,也让冯夷心中一咯噔。 难不成,那姑娘出事了? “莫公子……” 冯夷还要追问,莫雨却已经失了耐心,他没有理会冯夷,借着水银池上的石柱,很快来到了近前。 他的目光似乎在子翾身上有过短暂停留,却稍纵即逝,转身便要离开,偏偏在这时,水银池对面石台上突然响起一道童声,成功止住了他的脚步。 “你打算去找她?” 循声望去,冯夷这才发现角落里竟然坐着一个小男孩。 这小男孩大约七八岁的年纪,长得眉清目秀,身上穿着剪裁合身的青色小衣,显得整个人颇为乖巧。 秦陵中无故出现一个半大的孩子本身就够奇怪了,更奇怪的是这孩子明明一直在那,可是冯夷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冯夷看这个孩子其实并不眼生,他跟这个孩子有过几面之缘,知道这个小男孩是姬旬最近收养的义子,名唤孟章。 冯夷余光扫过子翾,见她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同样不清楚孟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见自己成功吸引了在场几人的注意,孟章便起身来到了水银池的边上,他遥遥看着莫雨,再次问道:“你要去找她?那你得想清楚,你找的人到底是谁,到时候千万别认错了人!” 孟章又往前走了几步,强调道:“这是忠告,她们两个实在太像了,救其中一个,就势必要放弃另外一个。就连苍梧那个聪明人,哪怕心中早有决断,可是真正到了需要抉择的时候,一样会因一念之仁摇摆不定。” 孟章话音刚落,凛冽的寒光突然破空而来,穿过寒气四溢的水银池,狠狠嵌进了孟章身后的石壁之中,力道之大,将石壁击得裂开了一道又一道缝隙,而正中插着的是一把系着红色穗子的短刀。 短刀的大半刀刃嵌进了石壁之中,看上去很是牢固,可是当水银池另一侧的莫雨抬起手,运功于虚空之中狠狠一抓,原本嵌于石壁中的短刀产生了剧烈的晃动。 莫雨看着孟章,漆黑的眸中不带一丝情绪,冷冷的道:“她不是别人,我只认她一个,旁人如何,与我何干!” 碎石翻飞,短刀破开石壁重新回到了莫雨手中,他握着手中兵刃,一言不发的转身向外走,直至将身后的一切人事都抛开,这才停下脚步。 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金一银两个铃铛,上面刻着祥云水纹的图案,正是昔日淼带在身上的阴阳铃。 轻轻晃动间,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金色的那只更是隐隐散发着微光,映在莫雨的眼中,遮住了他眸底浮现出的一抹暗色。 —————————————————————————————————— 始皇寝殿,位于秦始皇陵的最深处,是始皇嬴政的长眠之地,亦是整座陵墓中最为神秘庄严的圣地。 这里位于地底,上方却是群星璀璨,不知尽头,这里死气弥漫,内里却有“灵木庭园”,各类草木繁茂异常。 始皇帝的棺椁位于正中,在寝殿的最高处,为漫天星辰所笼罩,需要步上层层石阶才能勉强触碰得到,如同千年前咸阳宫中百官跪拜,有资格端坐于高台之上的始终只有嬴政一人,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 可是嬴政并不开心,他不应该开心才是。 因为直到死,他恐怕都会想一个问题,他为何会死? ——只因他是个人,却做到了人无法完成的事,所以他死了,带着他的帝国一起,带着那一世的辉煌一起,彻底沉入了地底。 没有人能够不死,漫长的生命从来都只是一场骗局。 只要是人,就会死,不要妄图得到永生。 黑暗中,水珠滴答声断断续续,原本寂静的寝殿,已经为血色铺满。 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断肢残骸,他们穿着统一的士兵服色,却将刀刃砍进了同伴的胸膛,留下最强的那个人,用手中最后一把钢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血,全是血,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 姬月跪在地上,紧紧地抱住了自己,小小的身子忍不住颤抖,直到视线里触及到一抹白色,才像突然惊醒般恢复了神智。 但令她绝望的是,原本代表着希望的白色,也染上了血色。她颤抖的伸出手,想为眼前人拭去嘴角的血迹,却被对方拦住。 依旧是温和的笑,即便身受重伤,即便身染血红,也还是带给人安心,能够驱散人内心深处的恐惧。 姬月一把抓住眼前白衣男子的袖子,声音还有些颤抖,“启先生……” “不要怕,姬月,退后一些,她不会伤你的……” 姬月腿脚发麻,根本站不起来,但在启的低声安慰下,她看到自己的身体竟然动了起来,小心地避开了地上的尸体,安全的来到了石阶下,被躲藏在这里的同伴燕不孙接住,暂时脱离了危险的源头。 姬月在同伴的怀中小心的抬起头,视线穿过挡在他们前方的启,仿佛透过一片月色,看到了一个静立在夜空下的模糊身影,竟与记忆里的那个人重合。 可是她还来不及看清楚,困意突然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在一片绿意的萦绕下,姬月陷入了沉沉的梦中,她梦见蜃楼返航了,梦见自己回到了家中,梦里的父母仍在,一切的噩梦还没有开始,她也不必因命运而受到长生的惩罚…… 启感受到怀里姬月平稳的呼吸声,稍稍放下心来,双手托着她小小的身子,将其放到了一旁的青铜马车上。 转过身,他的目光触及已经失去呼吸的燕不孙几人,漆黑的眼中闪过一丝隐痛,他扯过一旁的薄纱,轻轻盖住了几句幼小的尸体,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踏上了身后的石阶。 在石阶的尽头,有一个人在等他。 她醒来很久了,他却没有与她好好说几句话,甚至没能好好看她一眼,虽然她可能根本不想见到他。 在启踏上石阶的第一层时,寝殿的大门突然再次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手持红穗短刀,是个让启感到意外的人。 他仿佛有些懊恼,但随着来人的走近,他只是微微叹息一声,“这门有她的力量作祟,她不欢迎的人,是无论如何都进不来的,你又何必……” 来人乌黑的发梢随着他快步的走近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正是莫雨。 他对于在这里见到启这件事丝毫不感到意外,也没有解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事实上,他跟启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出声,只因那个人距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她走的很慢,却又一眨眼出现在了近前,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每往前一步,喷洒在地砖上的血迹便会迅速干涸,飞快的化为一堆粉末消散在空气里,所以她的周围总是最干净的,无论是斑斑血迹,还是断肢残骸,所有靠近她的活物,或者曾经活过的东西,都会在一瞬间飞灰湮灭。 对此,她似乎毫无所觉,却在距离启还有莫雨两个人不远的地方停下了。 她身上的岁月仿佛被按下了停止键,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眼中看到的世界,好像都还停留在千年前。 但她对后世并不陌生,至少对眼前这两个本该是陌生人的男人,她并不陌生。 “妘儿……” 启的一声轻叹,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不过她只是扫了启一眼,便越过启看向了他身侧的莫雨。 她似乎对这个年轻人兴趣更大一点,她甚至对他笑了一下,张了张嘴,吐出了一个名字。 她说的云淡风轻,却让莫雨脸色骤变。 她说,阿淼。 第89章 爱恨嗔痴皆为情 秦陵最深处有一道门,一道连主人嬴政都不知其存在的门。 这道门由两块巨大的玉石雕琢而成,每一块玉石上的纹理和图案都对称分布,上面刻画着的一男一女,皆是人首蛇身。 男在左,女在右,蛇尾交缠,掌中各捧日月,划分阴阳,又以“矩规”定天地圆方,星图分布于四周,点线相连,中有一圈,似是象征大千世界。 除了最初的建造者,这道门在秦陵中的位置无人知晓,甚至无人能猜到,在属于嬴政的陵寝之中竟然还存在着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这个地方属于阴阳家,但阴阳家的后人对它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建造这道门的人是谁,也不清楚这道门后存在着一个怎样的地方,直到千年前的复仇者带来关于它的只言片语,一个关于宝藏的传闻悄然而生——即便没人知道这道门的后面是否真的有宝藏。 淼也不知道,哪怕她现在正站在这道门前,哪怕她对上面的图案无比的熟悉,但在这道门开启之前,她依然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带她来这里的人或许知道,但对方似乎并不打算告诉她。 “淼儿,你怎么了?到母亲身边来,这扇门只有你才能打开……”这是属于姜槐序的声音,不疾不徐,清冷而平缓,可是听在淼的耳朵里,却仿佛看到了千年前的那个女人,即便是狼狈的借用他人之身,却依然优雅自得,眉宇间是无论何种境地都无法被抹去的傲然。 不过,终究还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淼静立原地,拢于袖中的双手悄悄攥紧。 她从未想过,在大唐停留这么多年以后,会再次见到千年前的故人,甚至是血缘至亲的亲人——她的母亲羲和夫人。 其实在数月前的上阳宫中见到姜槐序的时候,她曾在对方身上隐约感觉到一丝属于羲和夫人的气息,可是多番试探下来,虽然姜槐序带给人的感觉有些违和,却并没有其他不妥之处,便以为是自己多心了。 直到对方以“本尊”现身,看着“姜槐序”熟悉的神态,淼才终于把姜槐序这张陌生的脸庞和记忆里的母亲联系到一起,也终于明白过来,之前姜槐序身上的违和感到底从何而来——那是身体被夺舍后,体内残存魂魄的垂死挣扎! “淼儿,过来……”再次响起的呼唤声,一如既往的温柔,可是仔细听去,却能发现其中夹杂着一抹不容人拒绝的强势,似乎昭示着声音主人的耐心即将告罄。 淼微微垂眸,目光放到对面之人的裙摆上,整个人似是露出一抹怯意,这副模样落到对面那双冷如秋潭的眸子里,不免引起了主人的不喜。 羲和夫人朱唇轻启,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强行按捺住心中的不愉,看着淼慢慢走过来。 羲和夫人心中藏了事,有些焦虑,对淼怯弱的样子十分不满,以至于她只注意到了眼前人的低眉顺眼,却全然没有发现在发丝的遮掩下那双始终冷静的眼睛。 “我该怎么做?”淼来到巨大的石门前,发现两扇门严丝合缝,周围并无机关的痕迹,门上也没有可嵌入的锁孔,完全是一道死门。 “不要急,这扇门只有你才能打开……” 羲和夫人的目光触及淼带着些许疑惑的脸庞,面上闪过一抹笑意,眸光不禁温柔了几分。她将手轻轻搭在淼的肩上,半搂着她,轻声哄道:“若是换了旁人,是无论如何也打不开这扇门的,可是你不同,这个地方对你来说十分特别,这道门只会为你开启。我的女儿,你会有办法的。” “……”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旁,让淼身子僵住,她忍不住动了动,对方的发丝却正好垂在她的脸侧,弄得脸颊有些微痒,即便是陌生的脸,可是身边人熟悉的气息还是让她忍不住回想起小时候。 在幼时的记忆里,她与母亲羲和夫人其实并没有太多相处的机会,在她刚满四岁之时,她便被父亲接到了身边,从此以后与母亲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或许是因为记事颇早,羲和夫人留给淼的印象一直很深。 羲和夫人为人严肃,不苟言笑,虽然对淼关心有加,可在平时的教导上却一直要求严格,甚至近乎严厉。但淼的心里毫无怨言,对这位母亲依旧亲近有加,或许正是因为她心里清楚,羲和夫人待她虽严格,却是整个阴阳家除去父亲之外对她付出真心的人。 那时候的淼年纪还很小,却不蠢,她能够感觉到阴阳家内部的暗流,不管是禁止她随便外出的母亲,还是带着她隐居深山的父亲,他们二人性子虽不合,但在保护她的方式上却颇为一致——减少她出现在阴阳家弟子面前的次数。 更奇怪的是父亲,除了禁止她与阴阳家的人接触之外,似乎并不忌讳她见到外人,甚至在道家一位友人上门拜访时,父亲会带着她招待客人,丝毫没有要她回避的意思。 “你怎么了?” 耳畔响起的声音唤回了淼的思绪,她微垂着头不去看身侧之人,注意力重新放到了眼前巨大的石门上。 石门很大,有十几米高,淼站在门前,只能看到门上交缠的双尾和周围分布的点点星光,而最下方点线相连的地方,正是北斗七星的模样。 淼见过这道门上的图案,在千年前的骊山有一处刻画着伏羲女娲像的“始祖之门”,据说通向“五灵玄同”的修炼之地,通过试炼的弟子,阴阳术修为往往可以更上一层。 “始祖之门”并不神秘,但淼没有去过,眼前的这道门与“始祖之门”显然也并不相同,虽然羲和夫人说只有她才能打开这扇门,但事实上淼对此毫无头绪。 ……总不会是这道门有自己的意志,可以选择谁来开启它吧? 淼这样想着,不由伸手朝着门上探去,想试试看能否找到开启它的办法,却不料还未等她触碰到石门,原本紧紧闭合的两扇门像是感应到她的存在一般,突然打开了一道缝隙,裂开了伏羲与女娲中间的“圆”。 随着两扇门缓缓开启,一束极强的金光透过门缝溢出,耀目非常,与此同时,一道淡红色的屏障在淼的身前撑起,为她挡去了大门开启之时四下扬起的灰尘和阵阵阴风。 灰尘逐渐消散,不等羲和夫人撤去护盾,淼已经睁开了眼睛。 门后是一条向前延伸的石板路,悬浮于漆黑的夜幕之中,尽头现出一座大殿的轮廓,金碧辉煌,穹顶布满星辰,星海璀璨望不见尽头。 淼的视力很好,即便隔得远也依然能看清远处的宫殿,何况殿内铺满星光,地板都像是水晶制成的一般晶莹剔透,远远看去美的不像话。 偏偏正是这个美丽到梦幻的地方,让看清它全貌的淼忍不住心底发冷。 这座宫殿并非如传闻一般堆满宝藏,与摆满奇珍异宝却显得阴气沉沉的其他墓室不同,这里的环境过于生机盎然。 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木分布在殿内各个角落,没有土壤,没有水,在大门开启之前甚至没有流通的空气,可是这里的花草依然长势颇好,不见一丝衰败之态。 越靠近大殿深处,花草越见繁茂,沿着铺满花朵的玉阶拾级而上,大殿的中央有一处高台,这里生长的花木是整座宫殿最密集的地方。 而这处高台上的东西,正是让淼脸色骤变的罪魁祸首。 高台的正中,几株茂密的花藤掩映下,一具泛着青色光华的玉棺正静静地摆在那,几株玉白色的花枝点缀其上,几缕星光洒下,正好将整具棺椁笼罩其中,如同一条从天际垂下的纱帘。 虽然过去了多年,身处的位置也有所不同,但淼还是眼尖的认出了宫殿深处的玉棺,正是当初在南诏皇宫的幻境里见过的那座! 一抹红色的丽影从身边掠过,前一刻还站在淼身后的羲和夫人,此时已经越过淼独自一人去了路尽头的大殿上,她缓步走上高台,看着眼前的玉棺,眸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怨气与思念,复杂而强烈,简直触目惊心。 淼走过石板路,在踏上大殿的那一刻停住了脚步,她将羲和夫人看到玉棺后的表情尽收眼底,缓缓道:“母亲找这个做什么?” 羲和夫人抚着玉棺的手顿时一僵,像是刚刚想起淼的存在一样,慢慢转过身,眸中带上了一抹暗色。 她细细的看着淼,目光不自觉地放柔,垂于身侧的手慢慢抚上了淼的脸颊,轻轻摩挲着,就像一个普通的母亲对于女儿的爱抚,然而接下来吐出的话,却隐隐带上了残酷的冷意,“淼儿,刚才在神王甬道中,你知道我为何会放过你吗?” 淼沉默着没有应声,心里却在思考这个问题。 当时唐无绝与子戍同归于尽,而她内力全失,别说是羲和夫人,就是一个普通的江湖人都能置她于死地。 那时候,她分明感觉到了羲和夫人对她的杀意,强烈到让她浑身冒出冷汗,明白对方是真的想要她的命,可是最后不知道为什么,杀气突然消失了,羲和夫人改变了主意,将她带来了这个地方,让她见到了梦中与她联系至深的玉棺。 羲和夫人没有理会淼的沉默,自顾自道:“她从来都不肯喊我一声母亲,哪怕她的身边只剩下我唯一一个亲人的时候,她也从来不肯喊我一声。” 她的神色变得有些阴郁,直到触及面前女孩那双与记忆里极为相似的剔透眸子时,才稍稍冷静下来,目光重新变得温柔,“这么久了,我从没想到会从你的口中得到一句‘母亲’的尊称,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没有对你下杀手……” 她的手抚着淼的脸,细致而小心,如同抚摸着一件珍宝,“好孩子,我并不想为难你,可是事到如今已经覆水难收,我不能再对不起她,便只好对不起你了!” 羲和夫人收回手,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背过身不再看淼一眼,但淼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母亲的魂魄已为死灵,数百年来却一直眷恋人间徘徊不去,甚至不惜夺舍也要重新回来……是不是为了姜妘?” 羲和夫人蓦地回过身,望向淼的目光近乎严厉,周围的空气在这一瞬间阴冷下来,却不是杀气所致,而是羲和夫人身上竟开始冒出一股股的死气。 淼看着羲和夫人身上开始紊乱断裂的“线”,脸上闪过不忍,“姜槐序的魂魄未曾离体,既然母亲一开始便没有将她驱逐,现在为何又要断她生机,一旦这具身体被母亲魂魄的死气完全侵蚀,即便您立刻离开她的体内,估计她也活不成了!” 在来到秦陵之前,淼并没有如前世的姜妘一般拥有看破阴阳的能力,对于冥冥之中发生的一些事,她的直觉虽然比普通人敏锐,却仍是看不破阴阳,断不了生死。 最好的例子是当时已经被夺舍的姜槐序站在她面前,她除了感觉到不对劲外,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到。 淼的话不知是哪里刺激到了羲和夫人,她突然笑了起来,“我本来没打算杀她,可是谁叫她不乖呢,只要一逮到机会就会想办法破坏我的部署,让我不得不选择利用子戍那个蠢货!” 淼皱眉不发一言,许是感觉到了她内心的不赞同,羲和夫人的笑容消失了,“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可笑?” 淼道:“您本来不必如此。” “不这样做,如何才能救她!” 羲和夫人的眸底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悲色,“她一生不得善终,只要有机会改变,不论是什么都值得尝试!” “也许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却是我现在唯一能给的。” 羲和夫人不为所动,她轻轻抚摸着身后的玉棺,眼神透出一种诡异的温柔,“妘儿的身体就睡在这具玉棺里,这里是长生的殿堂,她的身体并未死去,只要转世的魂魄重新回到体内,她就可以醒来。” “你想做什么?” 虽然羲和夫人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但淼仍是感到不可思议,她不怀疑羲和夫人的能力——对方从不会为了没把握的事大费周章——只是当前的局面注定了羲和夫人的计划不会成功。 这一刻,淼突然明白过来,在复活姜妘这件事上,羲和夫人怕是从一开始便搞错了什么,如果她真的了解全部的真相,那么就该知道玉棺里不仅仅存放着姜妘的身体…… “好孩子,你便成全母亲这一次吧……” 羲和夫人语气温柔,目光却紧紧的盯着淼,像是一条寻到猎物的毒蛇。她的容颜已经不是淼记忆里的样子,曾经刻在她骨子里的骄傲和凛然经过千年岁月的洗涤也已经不复存在,如今剩下满腔怨愤与疯狂灼烧着她最后的理智。 她一步步朝着淼的方向逼近,呼吸逐渐变得紊乱,似是紧张,又似是激动,“淼儿,我知道你已经恢复了一部分前世的记忆,你想不想变回以前的样子?你应该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了,你在逐渐变得虚弱,只要你乖乖听话回到妘儿的身体里,你就可以逃脱虚弱而死的下场。” 羲和夫人的话温柔而蛊惑,听在淼的耳中,却让她有些难过。 变回姜妘或许真的可以得救,但是到了那个时候,世上还会有“淼”的存在吗? 眼见淼再次陷入了沉默,羲和夫人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她指尖轻点,一黑一白两条阴阳鱼慢慢出现在她的掌心,又旋即跳出,绕着玉棺勾勒出一道道墨色的线条,最终画出了一个太极八卦的图案。 羲和夫人隔空施咒,玉棺所在的位置突然之间光芒大盛,八卦图缓缓流动,两条阴阳鱼在半空持续勾勒,最后构建出一个层层相叠的法阵,与最底下的太极图一起闪着妖冶美丽的光。 “淼儿,只要你乖乖听话,等会儿就不会有任何痛苦,我会一直陪着你,别怕……” 羲和夫人神色温柔的伸出手,想拉着淼走向那个仍在闪烁着光芒的法阵,却不料伸到一半,整个人突然僵住了。 她微微低头,神色僵硬的看着困住自己脚踝的花藤,这不是内力幻化而出的木系物象,而是生长在玉棺周围的花木,那些花木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竟突然疯狂的生长起来。 趁着这个机会,淼后退几步拉开了与羲和夫人之间的距离,她站在高台的边缘处,神色冷静,再不复之前的温顺老实,面上更不见有悲伤愤懑之色。 “你——” “母亲,我已经长大了,不会再盲目的听从于您。” 淼盈盈的眸中泛着冷意,她的声音很平静,也很坚定,不见一丝迷茫困惑之色,这副模样落在羲和夫人的眼中,竟让她产生了动摇,仿佛很久以前的那个女孩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并非姜妘转世这件事……” 第90章 完结倒计时之一 秦皇陵的最深处有这样一座殿堂,星云浩瀚,妙音流转,花草树木平地而生,秋兰素华争相开放,数不尽的盎然生机,却始终驱散不了此地弥漫着的重重死气。 若是放在以前,羲和夫人定然不愿意待在这种地方,可是如今她已经无心计较,也没办法去计较。 她已经死了,死去很久了。 “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并非姜妘转世这件事……” 面前的女孩蛾眉皓齿,一改之前的温顺之色,泛着冷光的眸中带着倔强与质问,令毫无防备的羲和夫人再次失神。 谁能知道,在近一千年前,她也曾被人这样质问,当初那个女孩便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让她无处遁形,昔日曾有多少恩,在谎言被戳破的那一刻便会产生多少恨。 那时候,被那样一双眼睛注视着的时候,羲和夫人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一切,她不想再让那个自己倾注了满腔心血的孩子痛苦,便主动选择将一切恩怨了结。 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那一刻,她不后悔,只觉得惋惜,自己恨了一辈子,错了一辈子,却不曾想过该来的终究会来,她想要的终究永远得不到。 看着淼那张与记忆里一模一样的脸,羲和夫人缓缓闭上了眼睛,朱唇轻启:“淼儿,你对妘儿的事,了解多少?” “不多……” 即便羲和夫人不提,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她也是要问清楚的,不过对方竟会主动提起,这让淼多少有些意外,“我曾经以为姜妘是我的前世,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我们两个根本是不同的人,但若说没关系,又无法解释我为何会对她生出一种强烈的熟悉感……” “那是因为你们本就是同一个人,确切的说,你们曾经是同一个人,只不过后来变成了拥有相同魂魄和不同身体的两个人。”羲和夫人缓缓解释道。 “这不可能!”淼下意识反驳:“我感觉得到,姜妘的魂魄就在这里,若是我们两个拥有一模一样的魂魄,怎么可能同时存在于这个世间!” 羲和夫人不甚在意的道:“对于一些超越天人极限的大能者来说,世间规则不过是摆设,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不顾淼的疑虑,羲和夫人自顾自的说了下去,“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同你一样,只觉得过于匪夷所思,不敢轻易相信,可是事实摆在眼前,若不这样解释,你和妘儿之间的关系便实在令人费解。” “既然您知道这件事,为何不直接寻回姜妘?”淼百思不得其解,一开始她以为羲和夫人不知情才会做出错误的判断,可是现在来看,对方分明清楚得很,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在她身上费功夫? “我打不开这扇门。”羲和夫人幽幽叹道:“那人机关算尽,若不是葛玄,我恐怕至今都被蒙在鼓里。那人好狠的心,他怎么能放弃妘儿,他怎么敢——” 不知想起了什么,羲和夫人的情绪渐渐变得激动起来,她眼底满是愤怒与悲伤,声音凄厉,仿佛恨到了极点。 放弃……姜妘? 是谁要放弃姜妘? “那人”,难道是指…… 淼顾不得心里奔涌而来的疑惑,问道:“您说的葛玄,难道是汉时的‘葛仙翁’?他怎么会与姜妘扯上关系?” “他?”羲和夫人冷冷一笑道:“他是嬴政派去出海寻仙的童子之一,机缘巧合之下服食了洞明桃得以长生不老,跟那些童男童女一样不过是徐福搞出来的怪物!” 淼眉头微皱,却没有多说什么。 羲和夫人看她一眼,缓缓道:“当年葛玄大难不死,曾带着洞明丹回到了秦国,但当时赢政已死,葛玄的家人也都被处死,他一怒之下曾偷偷潜入秦陵,那时候秦陵尚未完工,机缘巧合之下让他发现了那人建造这处秘殿的事,虽然他答应了那人不会外传,可是葛玄这种人的话怎能轻信,这个秘密终于还是被我知道了。” 她的神色逐渐转冷,整个人却显得有些倦怠,目光迷离间,思绪仿佛一下子飞出去好远,“很多年以前,阴阳家曾组织了‘蜃楼’计划,受当时阴阳家掌门东皇太一之命,我与妘儿先后登上了‘蜃楼’,可惜中途发生变故,我不幸身死,却因早年修习禁术之故,魂魄并未完全失去意识,而是依附在一块玉璧上,沉睡了近千年之久。” “玉璧?” “没错……”羲和夫人的目光慢慢移到了淼的身上,“就是你身上携带的那枚玉璧,那本来是我从祖父手里得到的东西,在我死后,便由骊山的同族世代相传,因缺少契机,这近千年来我一直无法完全苏醒,直到多年前你这具身体的生母自尽而亡,鲜血洒在了玉璧上,这才将我的意识唤醒。” 淼皱眉道:“就是在那个时候,您夺取了姜槐序的身体?” 羲和夫人意味不明的笑了:“不错,不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妘儿的存在,只觉得你有可能是她的转世,便想试试看能不能令你恢复前世的记忆。直到后来碰到了葛玄,这才知道他曾潜入过秦陵,并在机缘巧合之下闯入了这里,见到了身体尚未死去的妘儿!” 淼突然道:“我能问一个问题吗?您为何如此执着的想要姜妘的意识苏醒,我在她的梦里感觉得到,她似乎并不是太喜欢您。” 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淼直白的话似乎对羲和夫人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嘴唇被她咬出了血。 羲和夫人微微喘息着,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额上竟冒出了冷汗。她强自镇定下来,看向淼的眼神变得有些阴郁,“你对妘儿的记忆,到底知道多少?” 淼道:“不算多,只知道在‘蜃楼’上杀您的人,似乎正是姜妘。”她说的云淡风轻,却再次戳中了羲和夫人的心窝子。 羲和夫人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痛苦的神色,“你说的不错,是她杀了我,但我不怪她,要怪也只能怪那个人,若不是他,我怎么会落得今天这个地步!是他毁了我与妘儿的一切!” 淼似是被羲和夫人竭斯底里的状态吓到,小心的问道:“您说的‘他’,指的可是父亲?” “父亲?” 羲和夫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低低的笑了起来,眼中流露出一抹毫不掩饰的怨毒,“若你口中的父亲指的是姜启,这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他算你哪门子的父亲,名不正言不顺,以为将你抢去做了女儿就能弥补自己往昔的遗憾?可笑至极!” 羲和夫人的笑声回荡在淼的耳边,出人意料的是,她整个人出奇的平静,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如果他不是我的父亲,那他是谁呢?” 她直视着羲和夫人,语气平静而坚定,“他是不是我的生父,我并不在乎,我只知道自我记事起就是他陪在我身边,照顾我长大,对于我而言,他就是我的父亲。” 淼说的斩钉截铁,毫不犹豫,羲和夫人却忍无可忍的斥道:“你可知道是他害死了你的生身父母,让你小小年纪成了孤儿!也是他害得你魂魄离体来到大唐,如今你面临的所有苦难几乎都是拜他所赐!” 羲和夫人以为淼听了这些话,多少会受到触动,却不料她只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一脸认真的问道:“孤儿,也就是说,您也不是我的生母?” 羲和夫人:“……” 看着淼写满认真的脸,羲和夫人的喉咙里如同卡进了什么东西,憋得难受,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殿内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里,显得尴尬万分,还是淼主动打破了沉寂,重新挑起了话题:“您能不能跟我说说,关于我双亲的事,他们与父亲之间到底有过什么纠葛?” 羲和夫人面色阴沉,眸底浮现出的一抹厌恶表明了她不太喜欢这个话题,可是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她还是开口了。 “你的父母与我皆属阴阳家。你的亲生母亲名为常仪,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提到妹妹,羲和夫人的神色变得和缓,细细看去,竟能从她的脸上寻到一丝温柔,“常仪的年纪比我小很多,在她十四岁那年,我的阴阳术正好修炼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无法再陪在她身边,也正是那一年,她遇见了你的生父。” “常仪与你的父亲皆属阴阳家的‘五灵玄同’,只不过常仪属水,你的父亲属木,他们二人虽然平日里并无交集,却是神交已久。那个男人是个坏丕,趁着我不在的功夫,勾搭上了我的常仪,甚至在三年后常仪的阴阳术还没有稳固之时,他们就成亲了,第二年便生下了你……” 羲和夫人的脸色看似平静,可是她紧紧攥起的右手却泄露了她真正的心情,尤其提到妹妹成亲的时候,她的眼中闪过一抹明显的恼怒和愤懑,“那个混账不知用什么花言巧语哄骗了常仪,等我闭关出来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走在了一起!我曾劝过常仪,让她不要耽于情爱,可惜她为了那个男人,竟连我的话也不听了,还试图让我接受他……” “可是这些与父亲有什么关系?”眼见羲和夫人有偏题的迹象,淼不得不打断一下把话题拉回来,毕竟她一点也不想听羲和夫人站在娘家人的立场声讨她亲生父母当年的情史。 果然,听淼提到启,羲和夫人的脸色冷了下来,再顾不上那个把自己妹妹抢走的混账,冷声道:“启最开始并非阴阳家的人,他是由东皇阁下引荐,半路加入阴阳家的怪胎……”她这话说的颇不客气,毫不意外的引起了淼的不赞同,她却没怎么放在心上,仿佛通过这样的诋毁,便可以狠狠的踩下那个男人,给自己出一口恶气。 她慢慢地说着,从启入阴阳家,一直说到启神秘的身世,“不可否认,这个男人很有才华,后来更是凭一己之力轻松击退阴阳家两位护法,从那以后,虽然他来历不明,可是因有掌门的庇护与强大的实力,阴阳家慢慢接受了他的存在,到得最后更是传出了东君的名号……” 最后一句,羲和夫人说的有些咬牙切齿,“阴阳家内部的位置皆是以神号为名,自掌门东皇太一往下,有左右护法,五部长老,下辖五部中的精英弟子,而东君这个名号,在阴阳家立派的几百年以来用过的人屈指可数,最近的一个便是我的祖父苍梧先生,他是王朝末年在位的掌门,修为高深,德高望重,姜启何德何能竟能在祖父故去几十年后,与他老人家尊享一样的名号!” 淼不解道:“这就是您讨厌他的理由?” “不止……”羲和夫人的眸光泛冷,话语中杀意横生,“他若安分守己便罢,我自然不会无事找他麻烦,可是偏偏他招惹了最不该招惹的人,竟敢不自量力的喜欢上了常仪,偏偏常仪另有意中人,不管他如何殷勤都丝毫不为所动,最后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嫁与他人,也算是他的报应!” 淼的眼睛因太过惊讶而微微睁大,迎上羲和夫人冰冷的双眼,她心里突然觉得,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羲和夫人冷笑一声,丢下一个重磅炸弹,“常仪成亲后,我以为他会放弃,却不想这个卑劣的男人竟使一些旁门左道的手段,先是害死了常仪的丈夫,后来更是害死了常仪,只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中的你……” 羲和夫人意有所指的话让淼心里一个咯噔,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在下一刻,她听见羲和夫人说:“在你四岁的时候,你以为那个男人为何会把你从我身边抢走,还不是因为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的母亲!难道你没有发觉,他看你的眼神,仿佛在透过你看着另外一个人吗?” 羲和夫人的话,让淼一瞬间仿佛坠入了冰窟,凉意从脚底冒出一路直传大脑,却让她觉得思维更加混乱。 平心而论,她是不相信羲和夫人所言的,因为无论是长大后姜妘的记忆,还是小时候属于她自己的记忆,启一直都是温和而慈爱的,她甚至感觉不到对方有任何一丝一毫的邪念,他总是对她很好,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般照顾。 可是,在相信着启的为人的同时,羲和夫人的一句话却让她无法反驳——无论是淼,还是姜妘,启看着她们的眼神,确实像是在透过她们看着另外一个人。 难道羲和夫人所言,竟是真的…… 看着淼恍惚的样子,羲和夫人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淼儿,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话,因为当年的妘儿也没有相信,可是你看看,妘儿如今下场如何?她被关在冰冷的玉棺里,陪着秦陵中这堆早已腐朽的白骨度过了近千年的光阴,甚至可能永世不得自由,这就是她信了姜启的下场!难道你也想像她一样?” “您还没有说清楚,我和姜妘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出人意料的,淼在短暂的愣神过后,又把话题扯回了老问题上,似乎根本不关心自己一向敬爱的父亲是否真的对她另有所图。 羲和夫人见淼这样追根究底,却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我说过,你与妘儿本是同一个人,只不过你并非她的转世,而是她的过去。” “她的过去?”淼微微皱起眉头,满是不解。 “我们生活的这个大千世界,并非只有一面,它呈现出一种纵横的形态。纵向是时间,前后传承,将古往今来连在一起便成了历史;横向是空间,彼此互不相通,但只要沿着各自的轨迹演变,本质始终一模一样……” 淼有点混乱,打断道:“您的意思是,我与姜妘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曾经有过无数种猜测,可是真的得到一个答案以后,她觉得有点荒谬。 岂料,羲和夫人摇头道:“你们若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那人也不必在你们两个之中抉择了!” 她盯着淼的眼睛,沉声道:“你与妘儿是同一个‘横向’里不同的‘纵向’点,哪怕一开始不会相交,可是长期沿着同一条时间轴向前,总有一天会撞在一起,到时候天罚之下,焉能容忍两个一模一样的‘点’存在!” 淼不解道:“可是之前的十几年,我和姜妘一直相安无事……” 羲和夫人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淼道:“二十有一。” 羲和夫人道:“这便对了,妘儿死时年纪与你一般大。” 羲和夫人的话看似没头没尾,淼却听懂了。这意思是说,之前她与姜妘之所以“相安无事”,不过是因为两人的魂魄年龄不同,姜妘死时二十一岁,而淼初到大唐之时只有八岁,不尽相同的两个人同时存在,姜妘又被封印在秦陵之中,所以她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可是当两人的年龄逐渐重合,这种平衡很快会被打破,她身上莫名出现的虚弱之症搞不好便是征兆。 看着陷入沉思的淼,羲和夫人眼底浮现出一抹怜爱之色,“其实你与妘儿之间的问题,并非没有解决的方法……” 淼下意识问道:“什么方法?” 羲和夫人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块刻着鸟纹的玉璧,可有带在身上?” 虽不知羲和夫人用意,但淼还是点点头,从衣襟里拿出了那块从不离身的玉璧,“是不是这个?” 羲和夫人看清淼手里的东西,面上愈加温柔了,“淼儿,可否拿过来让我一观?” “可是——” 淼正犹豫着,一道白练突然从羲和夫人的袖口飞出,不偏不倚的打在了她托着玉璧的手腕上,玉璧应声掉落,还不等接触到地面,便被白练的一端迅速卷起,落入了羲和夫人的手中。 淼被这一番变故弄得惊住,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周身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来,她挣扎着想离开原地,却发现身体软绵绵的,一个不小心竟重重的栽倒在地。 羲和夫人居高临下的看着倒在地上挣扎的淼,低低的笑出了声,“淼儿,你的心思还是这样好猜,不过哄你两句,便能乖乖地把‘护身符’送到我的手上!”说罢,她攥着玉璧的手狠狠合起,碎裂声传来,原本光滑莹亮的玉璧顷刻间被化成了粉末。 “你——” 亲见玉璧被销毁,淼的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她努力的睁大眼睛试图保持清醒,却在下一秒一阵令人窒息的压迫中失去了意识。 在淼昏过去的那一刻,她的身下光芒大盛,一个流转着咒文的法阵将她整个人吞噬,两条阴阳鱼借力跃出在她身边游来游去,浮空带起了一黑一白两条线,逐渐勾勒出一道囚笼。 羲和夫人小心的控制着法阵,直到阵中的光芒越来越强,本来陷入昏迷的人突然发出一声惨叫,一缕白光从她身上被剥离出来,慢慢浮上半空,在法阵的作用下逐渐消散。 仪式结束,羲和夫人停下了施咒的手印,禁锢着淼的法阵逐渐消散,她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咒文,尤其是脸上,紫色的印记已经掩住了原本干净的容颜,使她整个人看上去诡异而丑陋。 最重要的是,她已经没了呼吸。 羲和夫人拭去额上的薄汗,她看上去很累,累到无法挪动一步,完成这个法阵似乎耗光了她所有的力气,但她看上去很满足,脸上甚至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咔嚓……” 正在此时,玉棺突然发出一声响动,羲和夫人的脸色微变,她下意识看了一眼不远处尸体渐冷的女孩,这才重新放下心来,转身走向玉棺,布满死气的脸上露出一个慈爱的笑。 笼罩在一片绿光中的玉棺产生了轻微的晃动,棺盖再次发出咔嚓声,像是正在被人从内部推开。 羲和夫人含笑看着这一切,见玉棺里的人迟迟摆脱不了沉重的棺盖,正要上前帮忙,却在下一刻看见玉棺内露出的东西时愣住了。 那是一只裹着红袖的纤纤玉手,正扶在棺椁的边缘摸索着。随后,玉石制成的盖子被很随意的挥到了一侧,发出巨大的声响,玉棺内的人也慢慢露出了她的全貌——却并非姜妘,而是一个身穿红衣的美貌女子。 那女子肤如凝脂,黑色的长发如绸缎一般披散在肩头,一袭血红色的长裙裹在身上,更是为其增添了几分妩媚之色,可惜由于这女子的脸色过于苍白,又是出现在棺材里,远远看上去,天仙倒是变成了女鬼。 羲和夫人脸色大变,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却为时已晚。她被玉棺内飞出的两道红练死死缠住,那红衣女子衣袖一甩,手腕一翻,缠在羲和夫人身上的绸缎愈加紧实,与此同时一道淡红色的光从羲和夫人身上涌出,竟顺着红绸一直流入红衣女子体内。 羲和夫人感觉到身上的力量在快速流失,她看了一眼吸取她内力后模样明显变得更加美丽的红衣女子,脸色越发难看。 她对这红衣女子的模样虽然眼生的紧,却不妨碍她辨认出这根本不是活人,而是一个受阴阳术控制的人偶。 她本能的感觉到不对劲,虽然心里觉得不可能,可她还是回头朝着淼的方向看去,一眼之下,她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原本淼倒下的地方此刻已经空无一人,周围弥漫着的淡淡月色更是无比刺眼的告诉了羲和夫人一个事实,这不过是一场幻境。 她被人给耍了! 羲和夫人的脑中刚闪现出这个念头,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便在她身后响起,一个人影从大殿的最深处出现,正是之前本该已经死去的淼! 她看上去状态不错,虽然模样有些狼狈,裙摆上也沾了许多血迹,但是脸上柔软干净,既没有狰狞的伤痕,也没有丑陋的咒文。 她甚至有心情冲羲和夫人笑了一下,如水的眸中闪过一抹清亮的光。 第91章 完结倒计时之二 为漫天星光所笼罩的大殿再一次陷入了死寂,羲和夫人死死地盯着从阴影里现身的人,久久说不出话。 “是我小看了你,想不到在内力全失的情况下,你还有余力控制傀儡!”羲和夫人微微眯起眼,看着自不远处逆光而来的淼,眼底划过一抹恼怒。 她十分清楚眼前女孩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何种地步,先前是她大意,如今仔细想想这一路上对方的表现其实颇为古怪,不吵不闹,不管看见了什么都表现的毫不惊讶,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一开始她没有多加怀疑,未尝不是觉得对方内力耗尽已经构不成威胁……如今看来,对方的沉默哪里是认命的表现,分明是心中另有打算,早早挖好了坑等着她跳下去! 羲和夫人脸色渐冷,全然不顾正抵在腰间的锋利刀刃,冷笑道:“你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该不会天真的以为仅凭一个道行浅薄的傀儡,便能将我辖制住吧——”话音刚落,她身上突然爆开一道炽烈的火焰,缠在身上的红绸一瞬间化为灰烬,黑色的毒火变为一条火蛇朝着红衣傀儡而去,张开血盆大口一下子将它吞没。 红衣傀儡为火焰吞噬,皮肤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一瞬间竟不顾缠在身上的熊熊火焰,快速越过羲和夫人的身边,尽全力朝着淼的方向而去,却不料在离开玉棺十几尺的距离后,为一道突然显形的莹绿色屏障拦下。 这道屏障出现的太过突兀,如同一面透光的墙,彻底隔开了玉棺与外面的空间,红衣傀儡受到阻碍,身形微微一顿,却因去势太快,半边身子已经穿过了屏障。 顷刻间,红衣傀儡身上绿光大盛,加注在傀儡体内的咒术尽皆失效,傀儡原本高挑的身材瞬间枯萎,变回了巴掌大小的人偶模样,自半空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而烧灼着它的火焰也在它穿过“绿墙”的那一刻熄灭。 羲和夫人被这番变故惊住,淼却很是冷静,她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人偶,细细的掸去人偶身上的灰,头也不抬的道:“母亲,有一点您恐怕搞错了,这个傀儡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并非是为了对付您。” 不顾羲和夫人惊疑的眼神,淼微微抬手,原本已经消失的“绿墙”在她的碰触下瞬间显形,依旧是莹绿色的微光,点点莹火像是漂浮着的一群火虫,它们围着淼的指尖流转飞舞,却没有对她造成任何伤害。 “传说上古时期曾流传着这样一种巫术,可以把许多人的魂魄囚禁在一处,依靠山水之势设下重重屏障,将不愿往生的怨灵尽皆束缚不令其祸害人间。这种巫术名为‘沉灵阵’,存在着‘沉灵阵’的地方,被称为‘沉灵之地’,对死魂有很强的束缚作用……” “不可能——” 羲和夫人厉声打断了淼,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这里是嬴政的陵寝,他怎么可能允许这种毁人气运的东西出现……” 话说到一半,羲和夫人的声音突然止住,她想到了那个参与秦陵建造的人,若是他的手笔,此地会出现“沉灵阵”一点都不奇怪。 羲和夫人努力压下心中的惊疑,许是不敢相信,慢慢走到了绿色屏障近前,朝着那面透明的“墙”缓缓伸出了手——什么也没发生。然而接下来,一股由指尖传来的剧痛突然席卷了全身,她整个人犹如置身滚烫的火焰中,痛得身体都要被撕裂——被火焰灼烧的滋味,她已经很久不曾体会过了。 羲和夫人拼尽力气朝着后方退去,在离开“墙”的那一刻,身上的痛感逐渐消退,她支撑不住摔倒在地,浑身冷汗直冒,仿佛还没有从刚才的痛苦中回神。 看着羲和夫人狼狈的样子,淼微微垂眸,压下了心底的不忍,轻声道:“这里是秦陵的最下方,曾是一支龙脉所在之地,在这种地方布下的‘沉灵阵’,经过千年的封印早已与这座大殿合为一体,一旦进入了‘沉灵之地’,以您目前死气缠身的情况是绝对逃不出去的……” 羲和夫人虚弱的喘着气,眼神如利刃般朝着淼剜去,恨声道:“你知道‘沉灵阵’的事,所以这一路上才装傻卖乖,其实早就打算利用这个来对付我!” 淼道:“这是个巧合,我之所以会知道这个地方,是因为一个‘梦’,如果您没有带我来这里,我可能找不到对付您的方法……”她顿了顿,终是忍不住问道:“您要杀我,之前明明有很多机会,为何要大费周章把我骗来这里?” 事已至此,淼已经清楚了羲和夫人的意图,不管对方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最终目标是不变的——对方想要她的命。只是让人不能理解的是,以她现在的状态,羲和夫人杀她易如反掌,为何要兜这么大的圈子,难道对方真的恨她入骨,非要让她魂飞魄散才能安心? 淼得承认,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这个猜测还是让她有点难过。她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不老不死的体质,也控制不了自己的魂魄,一旦身体死去便是永别,若非羲和夫人想连她的魂魄一同除去才迟迟没有动手,她很可能早已魂归黄泉。这样想来,她不知道是不是该反过来庆幸羲和夫人给了她自救的机会? “不是你想的那样……” 许是察觉到了淼的心情,羲和夫人惨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挣扎之色,“淼儿,别怪我狠心,若不将事情做绝,那人恐怕永远都不会让我如愿。”她垂着头,身体有些颤抖,口中吐出的话却让人心底发冷,“我想杀你,随时都可以。可是我杀你一次,他便能救你一次,即便将你的身躯焚毁,那人一样能找到让你复活的方法,除了让你魂飞魄散,我别无选择!” 嘀嗒。 不知道哪里传来的水声回荡在空旷的殿内,打破了沉寂下来的氛围。周围太过安静,自羲和夫人的话音落下,在场的两个人再没有谁开过口,淼愣愣的望着羲和夫人,眼里有着困惑与陌生。 那种感觉又出现了,对于千年前人事的陌生与不真实感,以前的淼只以为是岁月悠远,现在想来,却是镜花水月之相,那些从来不曾存在的东西,自然是虚假的。 “孩子,我支撑不了多久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将妘儿带去哪里了?” 比起之前的咄咄逼人,此时的羲和夫人态度软和了许多,甚至近乎哀求。迎上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淼心里难过,却无能无力,“抱歉,我不知道。” 羲和夫人眼中闪过一抹明显的失望,她的目光扫过眼前女孩那张熟悉的脸,声音里满是艰涩:“你能不能……让我好好看看你?我与妘儿,恐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羲和夫人的生命力流失的很快,几乎是眨眼间已经变得虚弱下来。淼本来有些犹豫,她直觉羲和夫人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可是迎上对方隐含着悲戚的双眼,她并没有感受到之前的危险,终是放任自己慢慢靠了过去。 这一次,羲和夫人没有再让这个曾一心孺慕着她的孩子失望,她什么多余的事都没做,只是把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女孩轻轻抱在了怀里,一如千年前那段日子,那曾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你和常仪一样,看上去好像对万事漠不关心,其实心地最是柔软,即便被人背后捅刀子,也往往做不到赶尽杀绝。当初抚养妘儿的时候,我极尽可能让她避免走上她母亲的老路,却不想最后还是……” 羲和夫人的话消失在一声叹息里,她环着淼的手在微微颤抖,淼感觉到了,却做不出任何回应。那是属于羲和夫人和姜妘的往事,她看似牵扯其中,可是真的计较起来却又没什么立场参与,她甚至没有那些记忆。 “好孩子,别动……” 耳边突然传来的一句低语,让淼下意识抬起了头,正好与羲和夫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她看见了对方眸底的一缕幽光,晦暗,却又有种奇异的温柔。 就是这个瞬间,她被羲和夫人紧紧地抓着,冲天火墙拔地而起,仿佛要把人的血液都烤干。 淼有些讶异,却没有慌张,即便周围的火焰让她有些难受,她也没有急于挣脱羲和夫人的双手——她没有感觉到丝毫杀气。周围的火虽炽烈,却一直被控制的很好,看上去是同归于尽的架势,其实根本没有烧到她一个衣角…… 羲和夫人到底要做什么? 迎上淼疑惑的目光,羲和夫人轻轻地笑了。 这时,大殿突然发出一阵强烈的震动,淼周围的地面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一瞬间所有的火焰都被吸进了地缝之中,流动的风涌进来,裂开的地面再次合到了一起。 淼愣了一下,下意识去看羲和夫人,却发现她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前方,眼底交错着的感情复杂而炽烈,其中夹杂着一抹疯狂与不甘,望之令人心惊。 淼忍不住顺着羲和夫人的目光望去,前方黑漆漆的石板路上正站着一个人,是一个颇为眼熟的人——那个曾为莫雨治伤的白衣人。 他果然是…… 怪不得。 淼说不清自己此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说是惊讶,却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之感,可是若说早有预料,偏偏直到现在她都有些不敢相信,即便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她也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说来讽刺,曾经做梦都想见到的人,等真的见到了,却又有些不敢面对,世人常道物是人非,但只有真正体会过,才知道这四个字的背后藏着多少匪夷所思与无可奈何。 淼曾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有机会再见那人一面,会是什么样的光景,而如今不必想象,那人正逆光向她走来,像是跨过了时间的长河,终于与她记忆里的身影渐渐重合。 “阿淼,那里危险,到我身边来。” 一身白衣的启信步而来,他远远地冲淼伸出了手,神色认真,眼神温和。 淼似乎没能回神,她愣愣的盯着这个人,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倒是羲和夫人慢慢起身,挡在了淼的面前。 比起之前的狼狈,此时的羲和夫人显得从容了许多,她忍不住朝启的方向走近了几步,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已经不复从前的温柔。 千年的时间,终是把她的爱全部磨成了恨。 “启,你终于舍得出来了。” 羲和夫人的语气显得很是温柔,眼底的阴霾却越来越重,“你还是老样子,若非我威胁到了这女孩的性命,怕是到我死,你都不会赶来见我最后一面。” 在进入大殿前,启已经预料到会面临怎样的局面,可是当他真的见到了神情恍惚的淼和夺舍复活的羲和,才明白再多的准备都是自欺欺人。岁月可以消磨世间大部分事物,消磨不了的,是那些人们藏在心底至死都不愿放下的执拗。 “羲和,你这是何必——”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外乎又是那些大道理!”羲和夫人脸色不耐的打断道:“你还妄想如过去那样教训我吗,你以为你是谁,怎么敢对我指手画脚!” 启沉默下来,羲和夫人却不肯轻易放过他,厉声道:“你私底下做的那些事,当真以为我一无所知?你现在对妘儿做出的一切,可对得起常仪临终前的托付,她留下的最珍爱的女儿,如今快要被你亲手害死了!” “妘儿早就死了。” 启的声音陡然沉下,眼底酝酿着的情绪竟有些骇人,“你夺人身体,乱用禁术,勾结逆贼,多番牵连无辜之人的性命,甚至还妄图扰乱天下局势。这些年你闯出的乱子,真的是为了妘儿?” 许是被启的话刺激到,羲和夫人的脸上渐露疯狂之色,“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为了谁,又有什么要紧!以前的我太傻,不管为你付出多少,你都视而不见,偏偏我天真的以为能够等来你回头的一日……” 她幽幽的叹了口气,唇角勾起一个自嘲的笑:“常仪在的时候,我比不过她,常仪死了,我还是争不过她!启,当年你把常仪的女儿放在心尖上疼爱的时候,可曾想过我的感受!难道在你眼里,一个全心全意陪在你身边的人,还比不过一个根本不爱你的死人?” 面对羲和夫人的怨怼,启目露复杂之色,他沉默良久,方缓缓道:“羲和,很久以前我便与你说过,我与常仪之间从无男女之情,对于妘儿的照顾,也完全出自真心,并无其他想法,奈何你总不肯相信。” “你叫我如何敢信!” 羲和夫人的眉宇间浮现出一抹浓重的戾气,身上的白光越来越强,仿佛要破体而出,可是她不管不顾,任由黑色的死气爬满了全身,“你还记不记得,你初到阴阳家的那一天是个难得的雨天,当时的常仪年纪尚小,有些淘气,她害得你衣襟尽湿,你却不曾怪罪她,甚至一路护送她回到我的住处,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往昔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羲和夫人的脸上泛起点点温柔,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情窦初开的少年岁月,“只可惜,少女心思大概总是后知后觉,等我察觉到的时候,你已经与常仪走得很近。不过我不在乎,常仪她年幼懵懂,而我还有机会成为那个站在你身边的人……” “羲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一定又要说,你对常仪没有男女之情,也并不喜欢我,是不是?”羲和夫人苦笑一声,“东君啊东君,枉你聪明一世,却根本不了解女儿家的心思,你若是不喜欢我,当初又何必对我那么好,好到让我产生了本不该有的念头,以致一念之差犯下大错,害死了我唯一的妹妹……” 羲和夫人语出惊人,面上却逐渐平静下来。她的目光慢慢移到淼的脸上,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孩子,你不是一直好奇,当年妘儿为何会对我痛下杀手吗,现在我告诉你——是我,杀了她的父亲,害死了她的母亲,最后又借用她的手,毒死了她一直敬爱的养父和恩师,并且瞒了她十几年之久。可惜纸包不住火,她终究还是知道了。” 羲和夫人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周围的气氛在这一刻凝固,淼呆呆的看着她,一双杏眼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看上去圆滚滚的,竟有几分好笑。 想到羲和夫人话里提到的养父和恩师,淼下意识看向了启,可惜对方的注意力一直在羲和夫人的身上,对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启当然注意到了淼的目光,但他没有回头,而对于羲和夫人提到的旧事,甚至是那些曾置他于死地的前尘恩怨,他平静的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唯有目光落在羲和夫人的身上时,他的眼中才会浮现出点点愧疚与无奈。 “我犯下的错,我认。”羲和夫人道:“我对不起妘儿,她要杀我,我毫无怨言,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最后她会自杀……”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淼虽然对长辈们的往事了解的不多,但多少能看出羲和夫人对妹妹常仪是有感情的,就算羲和夫人与启有过感情纠葛,但听上去这里面应该不关常仪的事,难道仅仅因为启单方面的爱慕常仪,便遭了羲和夫人的毒手?——几乎是刚生出这个念头,淼便自己否定了,羲和夫人虽然高傲又强势,但她并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怎么会因为这个就对自己唯一的妹妹下毒手。 对于淼而言,虽然羲和夫人一度要杀她,但她到底还是不愿把对方想的太过不堪,然而羲和夫人接下来的一番话,彻底打破了她的认知。 “没有误会,全都是我的错。” 羲和夫人幽幽的道:“过于强烈的爱,一旦变成了恨,将会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那时候的我早已被嫉妒的毒火烧灼,完全失去了理智……” 千余年前,阴阳家曾先后诞生了两个女婴,为当代掌门之孙,姐妹二人根骨极佳,年纪相差虽大,却呈阴阳之势,其祖父便以日神、月神为其命名,长姐为羲和,幼妹为常仪。 羲和性烈如火,修习火系至阳之法,常仪温柔似水,通晓水系至阴之术,两姐妹所修功法虽水火不容,却因血脉相连,一直彼此依靠,感情十分要好。 可惜时光易逝,随着二人渐渐长大,原本感情深厚的姐妹二人终是慢慢走上了陌路。 一切的起因是一个叫姜启的男人,他位列阴阳家东君之位,虽然实力深不可测,却是身世成谜,无人知晓他的过去,更无人能断定他的未来。 最重要的是,原本十分排外的羲和,最后喜欢上了这个在她看来有些古怪的男人,更令她开心的是,她觉得自己并不是一厢情愿——只要是她的要求,他从来不会拒绝,若是她遇上了困难,不管有多麻烦,对方必能及时赶到为她解决所有的问题,甚至在一次阴阳术修炼中她急于求成导致经脉受损,也是那个人不眠不休的照顾她,甚至不惜损耗自身功力为她修补错乱的经脉…… 于是,情窦初开的羲和决定跟对方表明心意,她笃定那个人不会拒绝,因为种种迹象表明他似乎也是喜欢她的,不然谁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不喜欢的人百般照顾? 可是让羲和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人拒绝了她,给出的理由是“不合适”,可是到底哪里不合适呢? 东君固然才华横溢,出身大族的羲和却也有不输给他的风姿绝世,二人若是结为连理,哪怕是看他们不顺眼的人都只能道一声好,到底有哪里不合适呢? 羲和百思不得其解,渐渐地,她发现姜启似乎在躲着自己,并且和妹妹常仪的关系越来越亲近,到了后来,羲和慢慢发现,启看着常仪的眼神竟与看她的眼神是一样的,却明显更喜欢常仪一些。 怀疑的种子就此埋下,直到妹妹常仪表明另有意中人并与之结缡,羲和心中嫉妒的火焰才得以逐渐平息,但她没料到的是,让她愤怒的事还在后面…… “您发现了什么?”淼一眨不眨的盯着羲和夫人,似乎有点紧张。 羲和夫人道:“常仪嫁人后,我以为他会有所收敛,会明白最后一直站在他身边的人只有我,可是我没想到,他不仅没有对常仪死心,反而比以前更加关心她,我只能整日看着他对一个并不爱他的女人嘘寒问暖,处处体贴周到,这简直比杀了我还要痛苦!”她的面容慢慢扭曲,眼神迷离,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让她爱恨交织的日子里。 一开始,羲和其实并没有太多想法,只是试着挽回心爱之人的心,可是她逐渐绝望的发现,自己根本争不过常仪,在那位东君大人的眼里,常仪永远都要比她重要一些。 自那以后,羲和心中的毒火越烧越旺,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直到有一天她偶遇了常仪的丈夫,看着对方因妻子有孕而开心的样子,她心里的理智终于全线崩溃。她不甘心为何常仪什么都不做便轻易地得到了一切,不管是常仪爱的人,还是爱着常仪的人,他们看上去都那么快活,只有她自己像个可怜虫一样,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嫉妒的毒火可以燃烧一切,当羲和终于恢复理智的时候,她的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那个与常仪成婚才不到一年的无辜男人,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她的手上。 当时的羲和六神无主,整个人瘫倒在地,最后是启带走了她,替她处理掉了所有她杀人的痕迹,并伪造了那个死去的男人外出的假象。 最开始见到启的时候,六神无主的羲和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可是看到对方的种种安排后,她的心里只剩下了冷笑,觉得对方隐下了那个男人的死讯,分明是怕常仪知道后难过,却丝毫没有想过,对方这样做也许仅仅是为了维护她与常仪的姐妹之情。 最后,那个男人的死讯还是传出来了,却不是为同门所害,而是外出时不幸罹难——没有人怀疑,包括伤心过度的常仪也没有怀疑,因为这是东君亲口所言,并拿出了周全的证据。 淼听到这里,心已经凉了一半,她微微垂着头,不用听羲和夫人下面的话,也能够想象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你父亲的死在当时偌大的阴阳家并没有掀起多少波澜,除了陷入丧夫之痛的常仪,其他一切都很平静。但只有我知道,我的心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情的平息而变得平静下来,我开始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嫉妒,并恼恨于常仪的‘不识抬举’,于是后来,我竟然生出了想要她死的念头……” “所以你因为自己的嫉妒,害死了自己的妹妹和她的丈夫?”淼的声音有些冷。 “那不是我的本意!” 羲和夫人的反应很大,她紧紧地咬着下唇,嘴里竟隐隐发出了一声呜咽,可是仔细一听,又像是在笑:“常仪怀胎十月,一朝分娩,那时候的我失去理智,确曾想趁着她身体虚弱对她下手,可是最终我发现自己下不了手,即便心里再怎么不甘,她毕竟是我疼了近二十年的妹妹,我舍不得她。”想起了相伴多年的妹妹常仪,一行血泪慢慢从她眼角滑落。 “她对我一向没有防备,我本想趁她熟睡之时动手,可是我中途后悔了,情急之下收手,竟被自己的咒术反噬……” 那一晚羲和重伤,她强忍着伤痛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却没想到刚进门便看见了屋内本不该出现于此的常仪。 “那个时候我心中惶惶,乍然之下看见有人坐在桌旁着实被吓了一跳,直到烛火突然亮起,我才知道屋里的人竟是常仪……” 羲和夫人轻轻呼出一口气,失魂落魄的道:“我这个妹妹虽然看上去温柔和顺,其实心思最是敏锐,丈夫无故身死,她怎么可能真的不予追究。那一晚我以为她知道了真相,专程来取我性命,便一心求死,只希望能结束内心多年的煎熬,可是她不仅没有杀我,反而竭尽全力为我疗伤,将我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羲和对常仪下手时,那一掌用了近九成的力量,由于突然收手,咒术便尽皆反噬在了她自己的身上,若不及时救治,她多年修为不仅会毁于一旦,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那个傻瓜,她所修功法与我相克,但为了救我竟放弃了对自身的保护,任由我的阳炎之气侵蚀她的身体。后来我的伤势逐渐痊愈,常仪却因旧伤复发而死,更可笑的是,直到她死后我都不清楚,她到底知不知道杀了她丈夫的那个人是我……” 羲和夫人慢慢讲述着那段尘封已久的过往,从常仪身死,一直讲到她因愧疚想要抚养姜妘却最终一无所有。 “常仪的死,如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划在我的心上,妘儿是我仅剩的亲人,可是那人还是将她带走了,他为了抚养这个孩子,不惜卸去东君之职隐于深山,除了东皇太一之外,再无人能够寻到他的住处。” 这个故事到这里,看似告一段落,但当时的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常仪死去的那一年,启因故外出不知踪迹,尚在襁褓中的姜妘便由羲和夫人一手照料,直到姜妘四岁那年,启回来了,除了当时的掌门东皇太一之外,无人知道启为何离开那么久,又为何突然回来。 启的回归于羲和夫人而言无异于天塌了,因为他回来不久便从她身边带走了姜妘,若非年幼的姜妘哭闹不肯离去让启动了恻隐之心,她恐怕这辈子再得不到机会与这个孩子亲近。 从那以后,姜妘留在了启的身边长大,虽然启带着她隐于骊山最深处,但她并未彻底与羲和夫人断了联系,每年都会陪着羲和夫人住一段时间——作为她养父和老师的启本不同意,但因怜她自幼丧母,心软之下便答应了。 最初,羲和夫人十分珍惜每年与小姜妘相处的日子,每次姜妘离开凤凰花林,总能在林子外见到前来接她的羲和夫人,她面上不提,但心中早已视羲和夫人为母,对她十分依赖。 可是好景不长,随着姜妘慢慢长大,在她六岁的时候,羲和夫人渐渐发现启看着姜妘的目光有些异样,不是对故人之女的怜惜,而是一种更为浓厚的感情,深沉而隐忍,隐含着让人无法承受的厚重。 羲和夫人从未见启有过如此模样,想到常仪还在的时光,她以为对方爱屋及乌,心中本已平息的不甘重新在心底蔓延,一点一点的积聚着,最后化为魔障让她昼夜辗转,内心备受煎熬。 自那以后,羲和夫人看着姜妘的眼神总带着复杂,这是她妹妹唯一的女儿,但这孩子的存在又时刻提醒着她,在那场感情的角逐中她不过是个失败者。 随着姜妘一天天长大,羲和本以为自己能够忘怀过去的一切,可是她根本不知道,祸端的种子一旦埋下,任谁都阻止不了它生根发芽。 常仪的死是羲和心里解不开的结,长年的愧疚压得她几近崩溃,连带的对启的那份感情也慢慢发生了变化,求而不得之下,由爱生出的恨足以将一切摧毁。 或许是出于对妹妹的愧疚,她舍不得对视如亲女的姜妘下手,于是所有的恨意尽皆转移到了启的身上,在姜妘及笄那一年,她借由养女的手,给那个自己曾经爱过的男人灌下了穿-肠-毒-药,那人对自己养大的女孩从来没有防备,他毫不犹疑的喝下,很快便毒发身亡。 启死后,羲和夫人以为自己会很难过,可是出乎意料的,她的心里很平静,仿佛所有的苦难终于迎来了一个结束,从此只剩下她与姜妘相依为命,她会把这个孩子视如己出,让她完成自己幼时重振家族的心愿…… 却不想天道昭昭,羲和夫人终究低估了启对于姜妘的重要,如同当初猜错了常仪的心思,她终于一步错,步步错,最后葬身大海,徒留一丝魂魄徘徊于世间,固执的不肯离去。 “在漫长的时间里,我以灵体的形态寄居在那枚玉璧之中,后来玉璧被人带回了阴阳家,在族人中代代相传,但直到二十年前,我的意识才重新苏醒,没想到正好撞见了一桩有趣的事。” 羲和夫人抬头看向启,目光中再不起一丝波澜,“我没有料到,明明已经过去那么久,竟还能见到昔日故人。”她的目光落到淼的脸上,面色有些恍惚:“我实在孤独了太久,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想唤起那孩子的记忆,即便她对我只剩下了恨……” 启道:“这就是你当年将阿淼掳走还对她施下禁术的原因?” 羲和夫人不置可否道:“可是我失败了,不,我以为我失败了。这孩子被唐简救走后,我曾私下去过稻香村,却发现她恢复的记忆有限,只记得八岁以前的事,我本想找机会将她带走,却因一时大意被姜槐序的魂魄反向压制,一直沉睡了五年之久,当我再次夺回这具身体的掌控权时,她已经被你们送去了恶人谷。” “恶人谷中鱼龙混杂,王遗风对我颇为防备,再加上近些年‘九天’对骊山明里暗里的试探与骚扰,我只得暂且作罢,直到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碰到了葛玄……” 葛玄为人谨慎,纵是活了近千年也从不曾小看后世之人,他眼光老练,与阴阳家的接触最早建立在对姜槐序为人的信任,可惜姜槐序的意识最终为羲和夫人压制,葛玄一时不慎落入了羲和夫人手中,被她探得秦陵之秘,还暴露了姜妘的存在。 “启,你早该发现我的。” 羲和夫人的目光落在启转生后全然陌生的脸上,微微一笑:“还记不记得这孩子八岁那年,唐简闯山将她救走,我知道暗中相助唐简为其提供方便的人是你,所以当年特地为你准备了一份厚礼,只可惜如今看来,你的伤势已经痊愈了。” 提到当年的事,启不悲不怒,只是轻轻一叹道:“果然是你。” “当然是我,当今世上除了我,还有谁能将你重伤?”羲和夫人笑得开怀极了,目光却越渐森冷:“当年你为了救这孩子,不惜暴露行踪,你大概也想不到,如今的阴阳家还有懂得那个‘术’的人存在,遭咒术侵蚀的滋味不好受吧?可惜你受再多的苦,也无法解我心头之恨——” 突然,羲和夫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身体开始止不住颤抖,脸上死气越来越浓,身上的白光也越来越强烈,仿佛下一刻便要离体散去。她的魂魄显然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却强撑着不肯离去,她死死地盯住那个让自己爱恨交加的人,眼里满是不甘与留恋。 “姜启,你曾无数次拒绝了我,事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话,若是换了常仪,你还会如此无情吗?” “我与常仪之间,从无男女之情。” 启知道羲和夫人的心结,给出的回答仍是之前那句话,却明显不能让人满意,而他接下来的话,更是让羲和夫人的脸色瞬间灰败下来。 “不论是你,还是常仪,于我而言都是亲人一般的存在,我希望你们能一生顺遂,除此之外,别无他念。” 启的话似是出于真心,却让羲和夫人勃然大怒,“亲人,又是亲人!我的家人早就死光了,你算什么东西!每次都用这个理由来打发我,却从来不肯正视我的感情,若是换成了别人,再冷得心都被焐热了,可是你为何还能这么狠心!” 羲和夫人的情绪彻底失控,竟像一个孩子般失声哭了出来,她整个人瘫倒在地,双手捂住了苍白的脸颊,泪水顺着她的指尖不断滑落。 她的哭声回荡在大殿中,久久都未停息,这个被心魔困扰了近千年的可怜女人,此刻已经舍弃了过往的所有骄傲,声声呜咽中仿佛要把这一千年来的委屈通通哭尽。 淼愣在原地,抬眼偷偷地看了一旁的启一眼,他看上去十分疲惫,眉头不自觉皱起,面色虽然很平静,却透着一股浓重的悲哀。 她有些不明白,不明白启为何不肯试着去接受羲和夫人,不明白在启拒绝多次后,羲和夫人为何还要执着的不肯放弃。 这时候的淼还不明白,情之一字历来难解,若是注定无缘,如之奈何?最苦求不得。 看着泪流满面的羲和夫人,启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背在身后的手紧紧地攥起,似是有些犹豫,可他最终还是开口了。 “灼灼,也许我早该告诉你真相,可惜一念之差,许多事已经无法挽回……” “你叫我什么……” 羲和夫人惊愕之下已经忘记了哭泣,她死死地盯着眼前之人,质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乳名?” 启缓缓道:“你比常仪年长六岁,出生时烈阳当头,晴空万里,家人便为你取名灼灼,后来常仪出生,你的母亲难产而死,不到半年,你的父亲也死于非命,我怜你姐妹二人孤苦无依,便接至身边亲自抚养,又取日神、月神之名为你们的新名号,可惜那时候我年事已高,大限将至,没有看到你们长大成人,实是心中憾事。” “……苍梧爷爷?” 羲和夫人呆呆的望着启,半天没能回神,她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双目无神,愣在那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蓦地,她使劲摇了摇头,怒声斥道:“荒唐!荒唐!爷爷在我九岁的时候已经死了,你怎么可能是他!这不过是你找的借口,我不相信!你胡说——” “殷氏苍梧,子姓,生于秦惠王执政中期,死于秦昭王五十一年,享年六十七岁……” 启的声音不疾不徐,十分平稳,仿佛他口中的那个人只是竹简上的一缕墨迹,而与他自己全然无关,“同年七月,姜启诞生于魏国境内,长于安邑,直到十四岁上方返回秦国……” “够了!不要再说了……” 羲和夫人脸色煞白,其实早在启喊出她旧名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些预感,只是仍不如对方亲口挑明所带来的冲击大。 她抬起头,试着从眼前人的脸上找到属于记忆里那个慈祥老者的痕迹,可是她找来找去,面对着一张陌生的脸,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一个老者和一个青年,不论是形容样貌还是举止神态都有着太大的区别。 她突然有些疑惑,当初的自己是怎么喜欢上对方的,到底是因为对方的才华横溢,还是因为自祖父死后,她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来自旁人真心的关怀? 在阴阳家的尔虞我诈之中,一份纯粹的温暖足以融化任何人心底深处的坚冰,如同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为了活命,紧紧地抱着不肯放手。 羲和夫人双手攥起,喃喃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若是我知道了,就不会……”她的声音突然顿住,朱唇轻抿,似乎也明白了以她当时的状态,不管启说什么,她都会当成一个借口看待,根本不会相信。 启道:“这是我的秘密,一个曾经绝对不能与人分享的秘密。这个秘密一旦暴露将会引来很严重的后果,没有人能够承担这个后果,包括我。” 羲和夫人讽笑一声:“你为何现在肯说了?” 启满目平静道:“我倒行逆施,已经违背了这个世间的规则,如今只是靠着药石之力延续生命,一旦这具身体死去,我会魂飞魄散。” 淼心中一惊,抬头看向启,像是想到了什么,忍不住道:“你说的‘倒行逆施’指什么,是不是与我有关?” 启淡淡一笑,摇头道:“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既然犯了错就要承受相应的后果,不论过去多久,只要有机会弥补,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会去尝试。” 他轻轻一叹,声音里有一丝惫倦,“我这一辈子实在太长,已经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呃……” 一声隐忍的痛呼打断了启的话,只见羲和夫人整个人瘫倒在地,脸色惨白,她身上的白光正在向外涣散,昭示着魂魄已经到了极限。 启右手微抬,一道绿光瞬时笼罩在羲和夫人的身上,她的神智还在,却没有作出任何反抗,在一片耀眼的白光之中,她缓缓抬头看向一片虚空,目光迷离间仿佛又回到了千年前的骊山,她看见常仪站在云水河的岸边冲着她笑,笑得意味深长,又充满了怜悯…… “常仪,难道你早就知道……” 一滴泪自羲和夫人的眼角滑下,她慢慢闭上了双眼,任由胸口的白光从体内脱离,空留一声隐约的话语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对不起……’ 姜槐序的身体没了魂魄的支撑,软绵绵的倒了下去,淼不由问道:“她还有救吗?” 启道:“她的魂魄早已散去,如今身体生机全无,复生无望。” “那母……她呢?”真相毫不留情的打破了以往的认知,如今淼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羲和夫人,便只能含糊其辞。 启看着白光消散的地方,叹了口气道:“她虽铸成大错,却是因我之故不得解脱,我无法再为她做什么,只能尽力凝聚她的魂魄,希望她能忘记前尘,下辈子不要再为情所累。” “那姜妘呢……”淼盯着启道:“既然我与她的魂魄无法共生,那么两人之间势必要去其一,您——” 不等她的话说完,启便打断道:“阿淼,我以为我的选择,早在阻止你来秦陵的那一天你就应该明白了。” 淼一愣,微微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奇怪,您为什么要选择我?” 启道:“为什么不能选择你?” 淼蹙眉道:“亲近远疏,人皆有私心。她想救姜妘,我不怪她,若是您选了姜妘,我也不会怪您,毕竟比起我,姜妘才是你们熟悉的人。” 虽然事实让人有些难受,可是淼得承认,她与启还有羲和夫人之间固然也曾有一段缘分,但比起两人与姜妘十几年的相处还有千年来的铭记与孤独,属于她自己的懵懂岁月显得过于微不足道,比起启执意留下她,倒是羲和夫人的选择更合乎情理。 “当局者迷。” 启轻叹一声,反问道:“阿淼,你为何不想想,我若因念旧而选择妘儿,当初又何苦耗费诸多功夫‘创造’出你?” 淼愣住,喃喃道:“可是……” 启道:“还记不记得我曾与你提过,人的魂魄一旦离体沾染上死气是很难再回到身体里的,只能进入轮回之中,再世为人。妘儿确实已经死了,即便她的身体被保存下来不至于朽坏,也无法改变她已经是一个死人的事实。” ‘那你为什么不让她进入轮回,反而囚禁她的魂魄,选择让我降生?’ 不知道是不是受环境的影响,淼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悲凉,纵然启的选择偏向了她,但她仍是无法完全忽视姜妘的遭遇,她与姜妘之间本不必面临这个局面,她们同出一源,在一段时间里曾是同一个人,如今却要分成两个个体,并且再也无法共存。 她有一肚子的疑问,恨不得立刻就能知道答案,可是又怕这个答案会牵扯出更多的麻烦,让局面变得不可收拾。 淼的脸色不知为何变得有些难看,她面露犹豫之色,欲言又止的看着启,却还没有下定决心开口,就见启的面色霎时变得苍白,突然咳嗽起来。 “您怎么了?”淼心中一惊,下意识想过去察看,却被启抬手阻止。 启强忍着心口的钝痛之感,抬手拭去了唇角的血迹,抬眼看着淼的眼神有些无奈,“阿淼,你实在胡来,我千算万算,竟没料到问题会出在你这里,也罢,造化弄人……” 淼不解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启似是有点生气,却又不忍心责怪,只得叹息道:“你还与我装傻,你来秦陵之前是不是与妘儿有过接触?我本以为是哪里出了岔子才让她提前苏醒,却没想到是你主动解开了封印!” 淼咬了咬唇,没有反驳,完全是默认的态度,“我不想死的不明不白,也不想活得糊里糊涂,若是姜妘身上有我想要的真相,与她合作又何妨,纵是不幸亡于她手,也好过带着遗憾虚弱而死。” “糊涂!” 启头疼的抚着眉心,声音里难得带上了些责备,“你对她了解多少?你可知道她一旦苏醒,‘沉灵阵’的封印又已解开,阴阳失衡之下她的力量会变得无比强大,到时若是局面失控,恐怕连你也——” 启话音未落,周围的点点星辰突然发生了剧烈的变化,目所能及之处墙壁尽皆破碎,只余中央一块孤零零的地面漂浮在漫漫星空之中,与此同时,一个纤瘦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 来人是个女子,长裙曳地,于一片浓雾之中缓步而来,虽然看不清模样,可是淼的直觉告诉她,这场千年闹剧中的另一个当事人,现身了。 淼看着对方慢慢走近,如同透过一面镜子看着另一个自己,但就像过去那些梦境一样,不管一开始有多像,到了梦醒时分她总会清醒。 “老师,您的幻象拦不住我。”许是身体被封存太久,姜妘的声音带着些沙哑和僵硬。 与淼梦里的样子一模一样,那个自浓雾中走来的人一身月色,如衣襟上绽开的朵朵云纹一般,即便身处人间,也仿佛置身于九天之上,遥不可及。 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雾中的人身上布满了死气,哪怕隔着很远,也能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的阵阵阴冷之感,如同草木枯萎的时节,仿佛要把一切活物带向终结。 姜妘慢慢走近,笼罩在她周身的雾气逐渐消散,她与淼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比双胞胎还要像,却无人会将她们认错。 她的气息太冷了,如山巅万年不化的玄冰,清冷孤寒,又如水中朦胧的月影,看似触手可及,其实缥缈虚幻。 她不像是一个人,至少在她的眼里,根本找不到一丝属于人的感情,可偏偏她是个人,拥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只是很淡,淡到几近于无,淡到最后所有人都以为她没有心。 纵是已经身死,姜妘依旧很美,她的身躯没有丝毫毁损,除了苍白的脸色和过于冰凉的体温,只有已经停止的心跳显示出她并非活人。 随着姜妘慢慢走近,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淼敏感的皱了皱鼻子,强行忍下了胸腔内的恶心感,姜妘似有所觉,不由停下了脚步。 “我闻不到东西,倒是将你忽略了。”她右手微微一动,原本无风的大殿逐渐风起不止,不到片刻便吹散了弥漫而来的血腥气。 启看着姜妘,面色凝重:“妘儿,你这次做的有些过了!” 姜妘并不理会他,一双盈盈的眸子只瞅着从刚才起便默不作声的淼,两个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这时,门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了隐隐的兵戈相交声,尔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带着几分冷意的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 看清来人,淼的眼睛亮了一下,之前还无精打采的脸上透出一抹掩饰不住的喜悦与安心,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却奇怪的发现来人看着她的眼神骤变,对方似乎在喊她的名字,可是她却一个字都听不见。 淼眼前的画面顷刻间为黑暗淹没,心中思念的身影也一并消失不见,只觉一股疲惫感上涌,意识已然陷入混沌。 几乎在淼凭空消失的那一刻,铺天盖地的寒冰真气冲着姜妘所在的位置席卷而去,伴随着猛烈的红尘内劲,杀气四溢,如同主人此刻狂暴的心情,仿佛要把一切挡在眼前的东西撕个粉碎才肯罢休。 可惜,姜妘身上突然光芒大盛,身影于一瞬间消失在原地,暴烈的红尘之气只扫到一个虚影便失去了目标,不受控制的朝着大殿最深处而去,顷刻间将泛着微光的玉棺击得粉碎。 空荡荡的大殿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两个人,莫雨死死地瞪着姜妘消失的地方,青筋暴起,右手被捏的咯咯作响,他抬头看了一眼同样愣住的启,眼神冷到可以杀人,却没有做什么,只是一言不发的准备离开。 “你要去哪?” 莫雨头也不回的道:“去找她。” 启道:“你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莫雨转过身,面无表情的摊开了手掌,掌心躺着两只造型古朴的铃铛,一金一银,此刻正隐隐散发着微光。 启见到莫雨手里的东西,似是明白了什么,面上有些无奈,“既然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就该知道你是绝对进不去的,一旦迷失其中,你会死。” 莫雨面无表情道:“你要拦我?” 启道:“我只是不想你无辜送命。” 莫雨的眼睛微微眯起,十分不善的盯着启道:“是担心我送命,还是根本不想她回来?” 启微微一愣,不解道:“这是何意?” “前辈自己心里清楚。”莫雨捏着铃铛的手微微收紧,“姜妘现世固然出乎意料,但若是最终救不下阿淼,对前辈而言恐怕也不算最坏的结果。” 启有些意外的看着莫雨,既惊讶于这个年轻人的敏锐,又一时摸不准对方到底知道多少。 “若是姜妘留下,阿淼会怎么样?”莫雨没有给启回避的机会,直言问道。 启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妘儿已死,还阳不易,但若是借助阿淼的身体,未必不能直接复活,只看阿淼会不会心软。” “她不会那么傻。” “可是妘儿于她而言是个特殊的存在。” 启道:“她们两个本来便是同一个人,拥有极其相似的魂魄,虽然成长经历不同,但因羲和施下的咒术,阿淼这些年断断续续恢复了许多属于妘儿的记忆,若是她有意引导,只怕阿淼会迷失在混乱的记忆中再也分不清自己是谁。” 莫雨眉宇间浮现出一抹阴郁,问道:“最后会如何?” 启道:“如果她的意识足够强烈,或许终有一天会重新想起来……”他的话还未说完,莫雨已经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浩瀚星海一望无际,莫雨离开之后,启独自一人站在地面上望着头顶的夜空,久久没能回神,直到一个幼小身影出现,重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 “没想到你还有闲情逸致看星星,你的计划要失败了。” 来人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身上一袭青色的小衫,上面绣着点点星纹,由一条条金线连起,远远看去竟是一条苍龙的模样。 这人歪头打量着启,想了想,又道:“不对,应该说,这不算成功,也不算失败,顶多是命运回到了原点,让你白忙一场。” 启终于有了反应,却是有些无奈:“孟章,你可以不必这般幸灾乐祸。” 被唤作“孟章”的小男孩哈哈一笑,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淡淡道:“苍梧,自我有意识以来,至今还能见到的故人唯有你和她,你可千万要撑住,不然剩下我一个人未免过于孤单了。” “可我已经想休息了。” 启唇角勾起一抹淡笑,却稍显苦涩:“天行有常,我一直顺应大道而行,没想到唯一的一次叛逆,却引发了这么多的后果……” “那你后悔吗?”孟章问道。 启轻声一叹,道:“遗憾太多,如何不悔,可是悔之无用,只能尽力弥补。” 孟章眼睛动了动,岔开话题道:“莫雨去找她了?” 启点点头,眸光有些黯淡,孟章看在眼里,笑道:“看你的样子,似乎对他没信心?” 启垂眸不语,似是默认了般。孟章见此,慢慢收敛了笑容,稚气的脸上满是超出这个年龄的通达:“苍梧老友,莫雨跟你不一样,我倒是觉得,那个地方他能进去。” “为何?” 孟章微微一笑,意味深长的道:“因为他知道自己找的人是谁。” 第92章 完结倒计时之三 骊山北麓为秦陵所在之地,这里北临渭水,终年树木苍翠,绿意葱茏。 莫雨沿着山间小路前行,虽对骊山地形不怎么熟悉,但他的脚步没有一丝停顿,像是有什么指引着他一般,直至来到半山腰一处草木异常繁茂的地方,方停住了脚步。 眼前之景,山清水秀,向外看去只觉群峰艳丽如画,偏偏行走于此间的人无心欣赏,反而因这份生机盎然,眉心不自觉的皱起。 莫雨摊开手掌,露出掌心镂刻着精致花纹的铃铛,一金一银,在午后阳光的映照下散发着耀眼的光晕。 他抓着铃铛上的穗子轻轻摇了摇,却不想铃铛无声的晃动让他内心更加烦躁,索性收起了铃铛,捏在手上细细摩挲。 姜妘离开秦陵的时候并未偷偷摸摸,她明目张胆的自金肘桥下的洞口出现,杀了不少驻守入口的狼牙兵后,摆脱众人飘然离去,却又仿佛挑衅般的留下了许多痕迹,得以让莫雨一路追踪至此。 姜妘所过之处,活物不生,莫雨沿着草木枯萎的痕迹一路追来,却在刚入树林的时候失去了对方的踪迹,眼见周围草木繁茂如常,再不见对方行踪,这让莫雨心里不由生出些烦躁之感。 对于发生在淼身上的事,他多少了解一些,却仅仅知道“姜妘乃淼的前世”,直到秦陵一行,他才发觉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之前启一直隐瞒的事,随着姜妘的出现逐渐露出了端倪,直到淼被姜妘带走,启才透露了一二真相,却着实令人匪夷所思——姜妘的目的,也许是为了“取代”淼的存在。 莫雨意识到事情有些棘手,移魂转魄之事已经超出了他的常识范围,如今淼下落不明,他无法知道她的具体情况,更无法回护一二,虽然可以求助于启,但他心底总有一种感觉,在淼这件事上,启已经不能信任了。 莫雨垂在身侧的手狠狠攥起,眸底似有血光闪现,他现在的状态算不上好,更谈不上稳定,几日来的忧思让他整个人处于爆发的边缘,却不得不努力压制……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失控。 莫雨稳了稳心神,准备继续往前走,却不料刚迈出一步,他的眼神一凛,目光突然投向不远处的草丛,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随着他话音落下,茂密的草丛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却一直不见有人现身。 莫雨皱了皱眉,身形一动,整个人已瞬间奔至草丛附近,晶莹的霜花伴着他的掌风飘落,原本绿意盎然的灌木丛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一阵咔嚓碎裂声响起,挡在莫雨面前的灌木整片化为冰屑消散在空中。 “跑得倒快。” 灌木后面空无一物,莫雨抬头正好看见消失在前方树丛的一角衣物,他冷哼一声,抬脚追了上去,却在即将追上对方的时候,被对方的背影惊得停下了脚步。 他反应很快,几乎在对方回头的瞬间便纵身跃上了一棵大树,隐在茂密的枝桠间借着树叶的缝隙打量树下的人。 那是个个头很小的人……不,与其说个头小,不如说对方本来就是个小孩子,不过四五岁的模样,穿着一身考究的衣裙,此时东张西望的,许是不见有人追来,正抚着胸口喘气,她回头的间隙,阳光洒在一张粉嫩嫩的小脸上,看在莫雨眼中,竟让他微微愣住。 他总觉得这个小女孩的模样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莫雨愣神的功夫,小女孩已经钻进了旁边的草丛里,她看上去像个完全没长开的粉团子,动作却很是灵活,眼看就要失去踪迹,莫雨只得从树上跃下,紧紧地跟在这小女孩身后。 小女孩并没有跑出很远,她见身后没有人追来,便放心的在一棵大树下停了下来,伸着小手指指点点的,仰着头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正是这一抬头,让隐在暗处的莫雨将这小女孩的模样看了个分明,一眼之下不免有些震惊,这女孩年岁虽小,但从五官样貌上却不难辨认出一个人的影子,还是一个莫雨很熟悉的人——她长得像阿淼! 一个跟淼长得很像的小女孩,出现在追踪姜妘的路上——只要不是太傻的人,都会觉得两者之间存在着什么联系,不管是不是陷阱,这都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只是还不等莫雨有什么想法,树下的小女孩突然有了动作,只见她低着头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又围着周围的树走来走去,怪异的行为让莫雨暂时压下了捉来询问的心思。 在莫雨的注视打量下,原本围着大树绕圈子的小女停了下来,她盯着一处低矮的草丛不住的瞧,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她往前走了几步,弯腰自草丛里抱出了一个黑黝黝的物件,莫雨眼尖的发现,那是一块石头,还是一块对于这小女孩来说体积有些过大的石头。 小女孩抱着石头一跳一跳的回到了刚才的树下,她伸手比划着什么,随后便举起石头至头顶,朝着眼前的大树使劲丢了过去——结果自不用说,小孩子的手劲太小,石头的个头太大,被丢出去的石头根本没碰到树干便直接砸在了小女孩的身前。 莫雨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他顺着小女孩的视线往上看,发现树干上挂着一个蜂巢,想来这小女孩的目的应该是这块蜂巢…… 不过,这树最矮的枝干也有六七米高,而这小女孩的个头还没有一米,想靠着扔石头将蜂巢打下来未免太难,若是改为爬树或许还有可能? 莫雨煞有其事的想着,还没决定要不要帮对方一把,便见小女孩又有了动作,她这次学乖了不少,找了几块轻便的小石子,站在稍远的地方投掷,竟真让她打中了一次,只可惜臂力不够,石子太小,蜂巢几乎没有产生明显的晃动,小女孩又一次失败了。 看着小女孩郁闷的包子脸,许是光线的原因,莫雨竟不自觉的把眼前的小女孩脑补成了淼,想想那姑娘一脸正经的拿着石子打蜂巢的样子,莫雨面上隐隐有了笑意。 思及此,他手上暗自发力,在小女孩又一次尝试打蜂巢的时候,一块控制着力道的小石子自他指尖弹出,在成功打落了蜂巢的同时,又不至于把蜂巢击得粉碎。 看着掉落在地的蜂巢,小女孩似乎有些呆愣,她眨巴眨巴眼睛,眼底浮上些喜色,却没有像同龄的孩子一般欢呼出声,而是默默地跑了过去,想把蜂巢从地上捡起。 可是还不等她的手碰到蜂巢,蜂巢内部便响起了一阵嗡嗡声,随之而来的是从蜂巢内部钻出的一群蜜蜂,乌压压的一片,看上去十分渗人。 小女孩似乎被吓到,在蜂群飞出的那一刻下意识缩回了手,然而还不等隐于树后的莫雨出手,从蜂巢内部飞出的蜜蜂便四下分散了出去,不消片刻失去了踪影。 小女孩拍拍胸口,显得心有余悸,她弯腰捡起了地上的蜂巢,四下看了看便毫不犹豫的钻进了一旁的草丛里。 莫雨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小女孩身后,发现她抱着蜂巢直直的走进了一处漆黑的洞穴内,洞穴深处似有野兽的嘶吼传来。 莫雨心中一惊,闪身进入了洞穴之中,出乎他意料的,洞穴内的光线并不昏暗,周围也颇为宽敞,而洞穴的角落里此时正趴着一只瑟瑟发抖的黑熊,之前抱着蜂巢进入洞穴的小女孩半跪在地,正对着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使劲摇晃着手里的蜂巢。 莫雨走近一看,发现蜷缩在小女孩怀里的竟是两只黑熊幼崽,此时正扒拉着她的衣服,争相从蜂巢里挖蜜吃。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莫雨的存在,小女孩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被她古井无波的眼神看着,莫雨竟一时间愣在原地,连对方突然起身往外跑的动作都没反应过来。 直至对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洞口,莫雨才慢慢有了反应,思及刚才那个眼神,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到底是谁家的孩子,会在这么小的时候被养出这样一双眼睛……里面漆黑一片,目光如永夜一般死寂,冰冷虚无让人看不到一丝希望。 * 小女孩脚程很快,莫雨却比她更快。不消片刻的功夫,落在后面的莫雨已经追上了小女孩。 虽然被莫雨抓在手里,但小女孩不哭不闹,眼见挣脱不了,索性放弃了挣扎,只摆出一张表情欠缺的脸,面无表情地瞅着莫雨,似乎这样就能用目光在他身上戳出个洞。 莫雨俯视着小女孩,许是受那张与淼相似的面孔影响,他的声音不自觉放轻许多:“你是谁,可知道姜妘的下落?” 对于莫雨的问题,小女孩似乎没什么反应,漆黑的大眼睛更是眨都不眨一下,但莫雨还是敏锐的注意到,在听到“姜妘”这个名字时,眼前的人眸光微动,根本不像毫无所知的样子。 鉴于小女孩的不配合,莫雨沉默的盯了她半晌,尔后干脆利落的揪起小女孩的后颈往河边走去。 看着湍急的河流,小女孩似乎察觉到了莫雨的打算,到底是年纪小,整张小脸变得煞白,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还不及发声,又重新闭起嘴巴,睁得圆滚滚的眼睛显得有些滑稽。 只是出乎小女孩预料的是,莫雨并没有如她以为的那样把人丢进河里,而是在河边把她放了下来。 小女孩疑惑的看着莫雨,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刚在想要不要趁机逃跑,就见面前的大个已经转过了身,用浸了水的手轻轻擦拭她的脸。 冰凉的触感弄得小女孩微微一颤,下意识拿手护住脸,却发现脸上粘粘的,像是沾上了什么东西,她把手拿下来一看,才发现原来刚才喂熊崽的时候脸上不小心沾到了蜜汁。 她愣在原地,任由面前的陌生青年擦拭她的脸,面上显得有些纠结。她的目光扫过莫雨的衣袍下摆,发现对方白色的袍子沾了不少泥土,便悄悄伸手抓起袍角,学着莫雨的动作浸在水里涮了又涮。 她玩的兴起,却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一抬头,果然见莫雨正盯着自己看,又看看自己手里正往下滴答水的衣袍,赶忙一把塞进莫雨手里,自己低下头装鸵鸟,只留给对方一个毛茸茸的头顶。 莫雨看着湿淋淋的衣角,一脸淡定的将其抓在手里,雾气蒸腾间,原本湿透的衣服已经在他内力的作用下被烘干。 小女孩偷偷抬眼目睹了这一过程,眼睛变得亮晶晶的,满眼都透露出“好厉害”这一类的讯息,她张了张嘴,兴奋的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珠转了转,又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莫雨注意到了她的反常,伸出手轻轻地扯住她的两颊,声音带着点危险,“我耐心有限,你到底是谁?” 这小女孩个头瘦小,脸颊上却肥嘟嘟的,此时被莫雨不轻不重的捏着,十分难受,可是她很有眼色的没有挣扎,只皱着眉,面带纠结的看着莫雨,眼中满是犹豫之色。 半晌,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东张西望一番后,突然凑近莫雨,小声道:“我不可以跟不认识的人说话,要是让母亲知道了,我会挨数落的……” 小女孩声音软软的,倒跟她之前表现出来的冷漠不符。 莫雨挑眉提醒道:“你已经开口了。” 小女孩反驳道:“那是为了告诉你,我不能跟你说话,所以那一句不算的!” 莫雨哂道:“刚才那句不算,那这一句?” “咦?” 小女孩睁大了眼睛,仿佛才反应过来,呆呆的仰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大个,小脸苦哈哈的,五官都皱成了一团:“那也不能跟你说太多,不然你要倒霉的。父亲也说过,不能连累别人。” 莫雨听罢,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他不动声色的凝聚内力,下一刻突然抬手对着身旁一棵大树打去,只听一声巨响,一阵尘土飞扬过后,被呛得泪眼汪汪的小女孩惊愕的发现,原本粗壮的树木竟被拦腰拍断,茂密的上半截正好倒在河中。 “你做什么——” 小女孩惊悚的看着莫雨,眼见他面无表情的朝着自己走来,忍不住退后几步,再后退几步,最后退无可退,干脆害怕的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她感觉身体一轻,整个人突然腾空而起,直到双脚重新踩在了实物上,这才重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莫雨放在了断开的半截树桩上,此时借着树桩的高度,已经可以和莫雨平视了。 树桩很宽,站在上面完全不用担心掉下去,小女孩忍不住蹦了蹦,却听莫雨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闻言停下了研究树桩的动作,颇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脆生生的道:“怪人,你不知道我是谁,那你找我做什么?” “找你?” 小女孩痛快的答道:“你在找姜妘,我就是姜妘,难道你不认识我吗?” 在她话音落下的一刻,周围山光明媚之景突然大变,一团黑影自天边蔓延而至,黑夜降临,万籁俱寂,只余漫天辰星散布于天际,伴着朦胧月色洒下点点光亮。 在周围环境改变的那一刻,自称“姜妘”的小女孩眼睛突然变得漆黑,虽然于瞬息间重新恢复正常,却没了一开始的天真之色,看着人的目光让莫雨想起了在秦陵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明明与他的阿淼长得一模一样,眼中却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生机。 莫雨心有所感,对着气场大变的小女孩再也摆不出什么好脸,声音冷得能结冰:“阿淼在哪?” 小女孩神色不变,施施然的站在树桩上,看着莫雨道:“星辰宫中有万千变化,并非是我弄鬼。你触发了这里的‘术’,让幻象中的‘我’喊出了自己的名字,我有所感应,这才赶来一探。” 莫雨眉头皱得更紧了:“这里是星辰宫?” 关于星辰宫这个地方,莫雨曾听淼提过几句,但真正对这个地方的了解,却是月前启找上门的时候。那时候淼的身体每况愈下,启最后一次上门时言明了救她的方法——毁去秦陵深处存放着姜妘身体的玉棺。 当时的莫雨虽然知道玉棺里的人是姜妘,却并不知道对方魂魄仍在,他之所以没有立刻动手,一来是启对这件事的解释语焉不详让人心生疑虑,二来是根本来不及——在他靠近玉棺的一瞬间,他身上携带的原本属于淼的阴阳铃与姜妘产生了感应,在他打开玉棺的那一刻“沉灵阵”的封印有所松动,姜妘趁着这个机会强行突破封印,他再想要阻止已然来不及,也正是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了姜妘苏醒的后果——移魂转魄,利用淼的身体便可以完全复活,而仪式进行的地方,就是星辰宫! 看着莫雨阴沉的脸色,姜妘了然道:“看来他告诉你了。” 看着莫雨渐冷的神色,姜妘慢悠悠的从树桩上跳下来,明明是个四肢短小的孩子模样,却偏偏给人一种莫名的压力,“莫雨,我猜有一件事,他肯定没有告诉你。” 莫雨神色不善的看着她,没有应声,姜妘也不在意,自顾自的道:“人的魂魄离体,一旦产生了死气将复生无望,但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死去的人重新还阳,就是找一个与自己三魂七魄极其相似的人,利用一种巫术夺取他的身体,如此一来魂魄与身体不会产生太多的排斥,死者附身后不必担心肉身会慢慢腐烂。” 她声音一顿,道:“不过,我与她的联系跟那些夺舍还阳的人不同……” 她回头看着莫雨,黑漆漆的眼睛里似有幽光闪烁,“我与她本就是同一个人,我们拥有同一个魂魄,甚至是同一个存在,只不过因为一个意外我与她站在了不同的时间点上,如今再次重逢,没有了阴阳玉的束缚,只待时间一到,彼此错位的两个人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莫雨脸色骤变,死死地盯住姜妘,眼底似有风暴汇聚。 姜妘适时的提醒道:“这里的我只是一个记忆,你伤不了的,不要白费功夫。”她没给莫雨说话的机会,又道:“其实即便没有我,作为一个‘变数’,她也是没有下辈子的。” 莫雨心中一惊,面上再不复之前的冷静。 姜妘道:“原本应该延续轮回轨迹的人是我,一旦我们两个交相融汇,我的力量强于她,她的意志会被我吞噬,从此变成我的一部分。” 她看了看莫雨,神色有些莫名,“我与她本不分彼此,不过对于你而言,大概只会承认那个与你朝夕相处的人……” 她的话尚未说完,人却突然没了声音。 莫雨察觉到不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遥远的天际慢慢亮起了一抹金色的光,初升的红日刺破云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升上了高空,而这一边的夜幕还没有完全退去。 一时间,高空的两边日月高悬,群星散落中间,一半明,一半暗,竟成日月同辉之势。 姜妘见此景象,口中喃喃:“时间到了。” 莫雨耳力非凡,自然听见了身旁之人的低语,可是姜妘的身影很快消散在空气里,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碰到。 周围的景色在这一刻发生变化,茂密的丛林和湍急的河流尽皆消失,火红的凤凰木出现在视野里,透过源源不断飘落的花雨,莫雨依稀可以看见,在花林的那一头坐落着一处幽静的屋舍,屋前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看上去颇有些眼熟。 此时,天际一道强烈的金光闪现,刺破漆黑的夜幕快速朝着楹花林深处砸去,与此同时莫雨手中的阴阳铃金光大盛,并发出剧烈的晃动,似乎要脱手而出,却被莫雨紧紧地抓在了手里。 一时间,莫雨头顶日光渐盛,月色渐隐,夜幕范围在艳阳的侵蚀下变得越来越小,不到一会儿的功夫,阳光已经蔓延到了近前。 莫雨攥着手心的铃铛,神色凝重,他最后看了一眼花林深处,突然转身朝着反方向而去,一瞬间前方金光大盛,空气中似乎裂开了一道金色的缝隙,他毫不在意的闪身而入,任由四面八方涌来的金光把他笼罩住。 莫雨的意识很清醒,但在一片强光之中他什么也感觉不到,除了掌心铃铛残留的冰凉以外,周围金光遍布,灼热非常,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按常理,他应该往那凤凰花林中去,可是偏偏花林深处的景色带给他一种强烈的不真实之感,若他猜得不错,那片凤凰木合该是一处幻境,境由心生,星辰宫中不止有一人,本来阴阳交替之下很难判断幻境因谁而生,但莫雨还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淼对往昔一向充满了怀念,心底映出的景象绝不会如刚才一般死气沉沉。 莫雨孤注一掷,所幸判断并未出错,待金光逐渐褪去之后,刚才的烈阳噬月之景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头顶的艳阳天,还有目所能及之处的绿意葱茏。 这是一个与刚才完全不同的地方,这里碧草如茵,树木繁茂,枝桠上落着许多长相奇怪的鸟,皆是蛇颈鱼尾,披一身翠色羽毛,身上泛起的点点光晕把脚下栖息的大树衬出一种庄严之感。 莫雨的目光放在了不远处最高的一棵树上,那棵树高耸入云,树干连着天与地,冠部像是一株碧绿色的珊瑚,其间点缀着许多小花,各色皆有,远远看去像是一道垂挂在树上的彩虹。 他快步穿过林间,眼看距离中央的大树越来越近,却在中途突然停住了脚步——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令他十分熟悉的人,她身上的衣服仍是失踪前穿在身上的那件,只不过裙摆和衣袖上沾染了片片血迹和脏污,表明了她在过去的几天里似乎过得并不安稳。 手中的阴阳铃保持着死寂,冰凉的触感让莫雨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过去他闯荡江湖多年从无畏惧之时,此时只是面对一个背影,心中竟不由紧张起来。 莫雨不动,对方却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转身之际,两人四目相对,人还是那个人,彼此之间却再没了以往重逢时的喜悦。 在接触到对方带着些冷意的眼睛时,莫雨心里冰凉一片,右手不自觉的松开,任由变得黯淡无光的铃铛自掌心滑落。 “你是谁……” 第93章 完结倒计时之四 “你是谁……” 莫雨下意识问出这句话时,心里本来有点忐忑,以为自己的担心成了真。 可是还不等他产生什么更具体的想法,他发现对面冷着一张脸的人似乎有些不对劲,看着他的目光不仅带上了点疑惑,整个人散发出的气场也变得不同起来——硬要形容一下莫雨此时的感受,大概是眼睁睁的看着一只高冷的天山雪豹,突然变成了一只家养的小花猫…… 只见“小花猫”目光下移,盯着摔在地上的铃铛看了许久,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用手指挠挠脸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那是我的铃铛,看上去不像假的……” 虽是低声细语,莫雨却听得分明。 他垂在身侧的手一颤,脸色突然紧绷起来,心中明明已经有了猜测,人却停在原地不敢上前,唯恐希冀越大,最后失望越深。 对面的人却没有体会到莫雨此时的复杂心情,她蹙着眉目不转睛的盯着莫雨看了半晌,尔后煞有介事的摇头道:“不对,小雨哪有这么呆,脸色这么僵硬,果然是幻觉,我得想办法离开这个地方……” 她一边自言自语的说着,一边举步朝着莫雨的方向走来,在距离莫雨只有几步远的时候,还面露不舍的看了他一眼,尔后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却突然遭到一只手的阻拦,并在下一秒撞进了一个带着些微凉意的怀抱。 她愣在原地,头顶轻飘飘传来的一句话隐约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好个姜淼,修炼阴阳术十余载,却连眼前人是真是假都分不清了?” 莫雨的声音夹杂着些恼怒,又带着一丝庆幸,落在淼的耳朵里,终于让她彻底反应过来。她下意识扯住对方的衣襟,开心的道:“小雨,你怎么在这——”话说到一半,突然只剩下了唔唔声,莫雨抱得太紧,仿佛为了阻止她说话一般,将她整个脑袋紧紧按在了怀里,让人根本开不了口。 直到过去好一会儿,两人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莫雨稍稍松开了手,按着淼的肩膀细细的盯着她看,还伸手摩挲了几下她的脸颊,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淼被盯得莫名其妙,不明白莫雨意欲何为。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脸上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后忍不住想开口询问,却因被对方捏着脸颊不好开口,当下郁闷的鼓起了脸,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他。 谁知,见她这副模样,莫雨反倒一笑终于松开了手,转而问起了姜妘的事。 提到姜妘,淼的神色微妙起来,她垂着头,情绪变得有些低落。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没想对我做什么……” ————————————————倒叙分割———————————————————— 姜妘这个名字在淼前十年的人生中显得有些陌生,这本应该是她的名字,可是转世后她忘的一干二净,即便被羲和夫人施下咒术强行唤醒了一部分前世的记忆,她也只以为自己的名字是“淼”。 直到某一天,她开始在梦里频繁的看见“姜妘”的人生轨迹,如走马观花一般,虽多有感触,却在梦醒的那一刻什么都记不住,只余下一个模糊的剪影得以让她知道自己又做了那样的梦,只是想不起梦里的内容。 后来她终于知道这是为什么,答案有些匪夷所思,仔细想来却又在情理之中,怪只怪她以前钻了牛角尖,一直将自己和姜妘联系在一起,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两个人的人生也许本来便没有太多交集,如同她不曾经历过姜妘后来的人生一般,姜妘也不曾经历过她所经历之事。 她不后悔解开了姜妘的封印,不后悔将这个不知是敌是友的“另一个自己”从沉睡中唤醒。她可以容忍事情的真相颠覆自己的认知,却不能接受自己这样来历不明的过一辈子…… 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因果,她早前便有察觉,只是一直得不到明确的答案。而很明显的,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答案别人无法给她,不肯给她,于是最后她只得将希望寄予另一个当事人。 几个时辰前,当她的意识重新苏醒的时候,毫不意外的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秦陵,周围是一片茂密的丛林,古树参天,花鸟蝶虫相映成趣,甚至有几只长相奇怪但十分漂亮的鸟从枝桠上飞落。 这些鸟儿披着一身翠色的羽毛,围在她身边跳来跳去。虽然体型幼小,可从其外形上却不难看出,这些鸟的模样与之前秦陵中出现的雀鸟十分相似,而就在此时,她心底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冒了出来——明明眼前种种从未见过,却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她心中颇为在意,目光却不自觉被前方的景色吸引。在遥远的天边,那里生长着一棵巨木,撑天立地,高耸入云,望之有遮天蔽日之势。巨木的枝干很多,枝桠上开满了七彩的小花,即便没有日光的照射也依旧散发着淡淡的光晕,远远看去像是彩云勾勒出的仙境。 望着这棵参天巨木,淼说不清自己心里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是亲切?是敬畏?还是仅仅因为眼前奇景而生出的惊叹?可能都有,可能不止,因为她发现即便只是远远地看着远方那仿佛撑起了天地的庞然大物,心里都会没来由的感到安心自在。 下意识地,她抬脚朝着巨木的方向走去,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在树林中走了许久,每次都觉得接近了,可是抬头一看,巨木依然远在天边,自己仿佛一直在原地踏步。 “不要再往前了,你走不到那里的。” 对方人未至而声先至,仅仅因为这特别的嗓音,淼不用回头已经知道来人是谁——姜妘与她不仅容貌相似,其实连声音都很像,只不过也许是在玉棺里待了太久,姜妘的嗓音总带着几分沙哑,又因为不熟悉这个时代的语言,所以对方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慢,像一只冷漠又倦懒的猫。 “秦陵里的人没事,莫雨也没事,你可以放心。” 与在秦陵的时候不同,此时的姜妘气势并不摄人,不知是不是环境发生了改变,笼罩在她周身的死气似乎消失无踪,她依旧不苟言笑,眉眼间却多了一丝闲适,少了几分阴霾。 面对姜妘,淼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事实上在见到姜妘之前她有满满一肚子的疑问,可是没想到真的见了面,看着这个与自己面对面站着像是照镜子一样的人,有些话她反而问不出口了。 问什么?——你是不是想弄死我,或者我是不是必须弄死你? 虽然谈话的核心想必离不开这个内容,但以眼下和谐的氛围来看,淼觉得实在不适合提起这种话题,更何况经历了羲和夫人一事,思及千年前的长辈们那些爱恨情仇,她觉得自己脑袋好像都大了一圈,一点不想谈太过复杂的问题。 淼揉了揉太阳穴,几日来的折腾已经让她疲惫不堪,干脆破罐子破摔,彻底放松身体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看着淼的举动,姜妘罕见的愣了一下,在一股微妙的氛围中,她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半晌,终究还是没有动作。 淼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拘谨,她仰着脸看向姜妘,无比自然的招呼对方坐下,然后被对方无情的拒绝了。 于是,她再次诚恳的建议道:“坐下吧,我抬头看着你有些累。”她仰着脸,指了指自己的脖颈部分,试图通过眼神向对方传达自己的善意。 姜妘:“……” 大概是许久没有见到如此与自己说话的人了,在淼的“殷切”注视下,姜妘最终还是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与淼直接靠着树席地而坐不同,姜妘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脊背挺直,衣摆垂落在地却丝毫不显散乱,整个人规规矩矩的让人挑不出一点错。 姜妘神态自然,举止之间并无一丝刻意,可是这样一板一眼的样子,还是不免让淼有些愣怔。 千年前的阴阳家内部等级森严,在教导弟子的时候一面要求弟子思维发散,须得切身感受自然变化之规律,眼界才不会被困于一念一隅,但另一方面又要求弟子“依礼而行”,一言一行必须合乎规范,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逾矩。 曾经的淼跟随启居于深山幽谷,启自然不会这样拘束她,但她见过不少阴阳家的弟子,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像姜妘这样,行为举止仿佛是拿尺子量出来的,在她四岁以前,羲和夫人也曾这样教导,只不过后来有了启的放纵,她已经渐渐忘了时刻约束自己的感觉。 想起当年要求严格的羲和夫人,现在的淼不知道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悲伤?她根本不记得前世长大后发生的事,感受并不真切,可是要说这一连番的变故对她什么影响都没有肯定是骗人的——记忆里曾是最亲近的亲人难道到头来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其中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她分不清,也不敢去想。 “你很难过?” 耳畔突然响起的声音将淼吓了一跳。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对面的人,见姜妘正一脸认真的看着这边,确切的说,是看着她。 “当年之事祸端早已埋下,今日之事不过又是一桩因果,没什么好难过的。” 姜妘似乎看破了淼的心事,她语气如常,既无悲也无喜,平静的像是在述说别人的故事。 “可是,她一直在找你……”想到秦陵中那个曾想置她于死地的女人,淼终是没办法保持冷静,尤其现在面对着正主——这个羲和夫人最想见到却至死都没能再见一面的人。 “我们不一样。” “我们确实不一样。”淼闷闷的道。 姜妘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道:“看来在你的记忆里,她对你不错。” 淼一愣:“什么不错?” 姜妘神色有异,沉默半晌,却终是摇了摇头,道:“你我之间虽有渊源,但若非姨母从中作梗,这些往事你本不必困扰。” “……” “我们不一样。”姜妘神色冷漠,话说得更直白了,“他既能逆天而行令你降生,自然也能在你被姨母施术之后篡改你的记忆。我幼时从未喊过她母亲,你记忆里的‘前世’大抵也并非是我的过往。” 清风拂过,悄悄地吹散了云层。 一缕阳光透过枝桠间的缝隙洒下,照在淼的脸上,暖洋洋的,让她忍不住动了动,将大半个身子都置于阳光下。可是随后她发现,这样其实一点用也没有,身上再暖和,也阻止不了心在慢慢冷却。 这一刻她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该高兴吗?她的幼年记忆是属于自己的,跟姜妘没关系。可是高兴得起来吗?连她的过去也是假的,心中多年的归属与眷恋不过是旁人造出的空中楼阁。 这时候,她抬头看了姜妘一眼,发现对方的眼中,并无一丝怜悯,却也不再显得冷漠,漆黑的眼睛,眸底透着微弱的光,映出点点温柔,竟令人无比安心。 淼呆呆的,半天没有反应,直到眼中的水光越聚越多,她才突然捂住脸,整个人埋在膝上,却没有发出一丝动静,只是静静地趴着,直到过去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 她的脸上干干净净的,眼睛却有点红,只是她装的若无其事,姜妘便也不去点破。 眼睛微红的姑娘揉了揉眼,下颚抵在膝上,声音很小,却清楚地传进了姜妘耳中:“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是不是对你不好?”果然,她还是在意着这事。 “无谓好坏。” 若是放在以前,一向不爱搭理闲人的姜妘肯定不会有这样的耐心陪一个人说话,但眼前的女孩不是闲人,她已经为对方破例了太多次。 “红尘因果自有定数,这是我与姨母之间的纠葛,你不必感到为难,何况今日的局面并非她一人的过错……” 迎上面前姑娘透着困惑的微红眸子,姜妘微微移开视线,朝着半空伸出了手,一只青色的雀鸟从枝桠上缓缓飞落,扑闪着翅膀落在她的指尖。 她托着鸟,语气十分平淡:“我的母亲常仪夫人十分眷恋我的父亲,当初父亲的死给了她很大的打击,在查明真相后,她曾一度怨恨着身为凶手的姨母,却因顾念手足之情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她敬爱着这位姐姐,却又无法忘记仇恨,不肯轻易放过对方。” 说到这里,姜妘话锋一转,问道:“你可知道,姨母曾想杀了母亲,却在中途收手的事?” 淼点了点头,道:“……羲和夫人提过,那时她遭到自己的咒术反噬,是常仪……夫人不计前嫌救了她。” “不错,母亲确实救了姨母,只不过救人是真,另有打算也是真,所谓顾念亲情,大抵只是姨母自己一厢情愿。”姜妘面上淡淡的,仿佛对自己说的这些事毫不关心,可是淼隐隐觉得,对方其实并不像表面上这样不在意。 淼心中所想,姜妘自然不知,她只是任由自己陷入了某种奇怪的情绪里,仿佛倾诉一般:“师父的魂魄过于强大,轮回无法抹去他的记忆,而凡人的身体寿数有限,无法长久承载他的魂魄,所以他只能一次又一次的选择转生。这是他心中隐秘之事,平日绝不会与人提起,可惜这世上总没有绝对的秘密,机缘巧合之下,师父身上的异常终于还是被母亲发现了。不过,母亲她并非喜欢卖弄口舌之人,如果后来没有发生那件事,我想这个秘密会一直烂在她的心底……” 听到这里,淼不由感到奇怪,问道:“当年常仪夫人应该早已故去,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与她有什么关系?” 姜妘看了她一眼,道:“自然是有的,她的人虽早已不在,但后来发生的种种皆与她脱不了干系,若不是她,姨母可能不会心魔深种。” 她的声音一顿,微微闭目道:“我的生父与师父的前世颇有渊源,一场意外让他发现了师父身上的异常,在他死后,母亲从他生前留下的手札中找到了线索,进而猜出了师父的真正身份,她将这件事告诉了东皇太一,并选择对姨母隐瞒到底,确保其至死都不会知晓。仅仅如此,便给予了姨母比死亡还要严厉的惩罚,但这一切不过是东皇太一计划的开始。” “东皇太一?” 姜妘道:“师父曾任阴阳家东君之职,后来之所以卸任隐居深山,不仅是因为他答应了母亲要将我抚育成人,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与东皇太一之间产生了分歧。” “现在想来,不论是痴狂的母亲还是疯魔的姨母,更甚至是当时的我,也许从一开始便是东皇太一针对师父的工具,但偏偏最后害死师父的人,是他自己……” 淼不解道:“什么意思?” 姜妘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很冷:“师父他万事洞察于心,却不拒不争,逆来顺受,若不是他自己想死,东皇太一能奈他如何!” 淼面上震惊,一时顾不得姜妘的冷脸,不可置信道:“可是父亲并不是个轻言生死的人,若是无人害他,他怎么可能无故求死?” 淼下意识喊出了以往的称呼,她自己尚未察觉,姜妘却是脸色一僵,面上显出几分明显的失落来:“普通人当然害不了他,可是那碗毒-药是我端去的,他明明察觉了却依然选择喝了下去……也许他以为自己不会有事,却没想到他的秘密早已被东皇知晓,对方一心想要他的命,他大意之下,终是没能逃过一劫。” 姜妘的情绪波动很淡,淡到几近于无,但也许两人之间天生便有着斩不断的联系,淼竟多少能够感受到姜妘的心情,似是悲伤,又掺杂着隐隐的愤怒。想到对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害死了自己一向尊敬的长辈,个中滋味只怕痛苦难言,即便时隔千年依然无法保持冷静。 感受到姜妘的消沉,心情已经恢复不少的淼不忍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正想转移话题,不料对方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东皇太一从母亲那里洞悉了师父的秘密,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师父再次转生,但能够杀死师父一次已然足够。他并非要与师父死磕到底,目的只是拖延——师父即便再世为人,等到身体长大成人能够与东皇太一抗衡的时候已是十数年之后,这段时间足够东皇太一展开他的计划。” 淼皱了皱眉,内心有些不解。启若要与东皇太一抗衡,何必自己亲去,当时的阴阳家对外树敌甚多,哪怕得到了嬴政的支持,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当年的启虽然身在阴阳家,但并未与道家、墨家的老朋友断绝来往,若是借助其他诸子百家的力量,岂不比孤军奋战要好得多? 姜妘明白淼的心思,不由摇头道:“师父那一世虽为东皇所害,但他与东皇太一之间的关系并非你死我活,他们只是观点不同最后才分道扬镳。何况以师父的处世之道,他绝不会允许自己随便介入尘世之争,早前为阴阳家掌门的时候,投生于阴阳家非他所愿,再世为人之后若不是因为我,他根本不会再回到骊山。” 最后一句话,姜妘神色莫名,引起了淼的注意:“他作为姜启回到阴阳家的时候,你应该还没有出生才对,为什么说他是为了你?” 姜妘的眸底闪过一抹难言的情绪,可是她微垂着头,旁人根本看不真切:“师父历经千世轮回,拥有过很多身份,但即便如此他依旧活得十分认真,生于何处便长于何处,从不违背天理伦常,也从不妄图改变人世。一世过后,此生尘缘尽断,他不会执着于前生,更不会留恋已经逝去之物,所以每一次再世为人后,他绝对不会再介入前世的人生。” “他是个十分较真的人,自己定下的规矩,按理是绝对不会违背的,可是我的诞生打乱了这一切。” 淼心中一突,不自觉的紧紧盯着姜妘。她有一种直觉,自己一直以来寻找的答案,可能就要揭晓了。 姜妘神色淡淡的看了淼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对方的心情,她的语速突然慢下来:“师父深谙大道之理,一直顺应天道而行,从不做倒行逆施之事。他心性豁达,一向与人为善,我以为他历经千载岁月,应该早已看破世情,却万万没想到他不是已经跳出红尘,而是还没有等到那个让他再入红尘的人……” 听到此处,淼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古怪,联想到羲和夫人之前说过的话,她的脸色更难看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 姜妘一眼看破淼的心思,声音不咸不淡的道:“师父回到阴阳家确实是为了我,但他要找的人并不是我……他一直企图通过我,找到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 淼心中不由一阵恍惚,幼时的记忆在此时涌上心头。在她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里,启待她确实很好,但又真的如姜妘所言一般,他看着她的眼神很多时候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有时候他以为她睡着了,还会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他寻找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淼觉得姜妘一定知道什么,不料对方只是摇头,“我不清楚,只是有了些许猜测,我带你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想要寻找一个答案。” 淼的目光因为姜妘的话下意识落到了天边那棵参天巨木上,问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想了想,勉强找了一个形容词道:“很亲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过去摸摸它……” 姜妘的视线也看向了巨木的方向,目光显得平静而安详,虽然没有直接承认,但她此时的感受无疑与淼一般无二。 “师父要找的这个人很特别,确切来说,对方已经不能称之为人,只是一个残留在世间的影子。”她慢慢抬手,散发着幽光的八卦星图瞬间在她指尖凝聚成形,影影绰绰间,星图中央似乎浮现出一行古老的字符。 “师父生生世世行走于尘世之中,拥有过很多名字,也忘记过很多名字,目前为止能让他铭记至今的名字只有两个,一为苍梧,一为启。苍梧之名来历不可考,启这个名字最早却可以追溯到夏朝那位君主身上……”她的声音一顿,目光重新投向淼,问道:“你对幼时的记忆最为深刻,还记不记得,他曾多次提过一个关于神女的故事?” 淼点头道:“记得,那个故事讲的是神女帮助大禹治水,还提到了神女的转世,那位夏朝的大巫。” 姜妘道:“故事里神女溺亡后,大禹自姜水边抱回一个女婴,认为是神女的转世,起名为怀。怀长大后曾与一个男子倾心相恋,却遭到当时的君主反对。最后,怀的爱人被处死,怀因伤心过度也相继亡故,当时拆散他们的君主正是姒启,他是夏朝第二任君主,后世之人提到他的时候将之称为夏启。” 淼有些意外,道:“这个夏启难道与父亲有关系?又或者,他是……” “他是夏启本人。” 姜妘的话犹如一道惊雷,震得淼半天没能回神,直到过去好一会儿,她才有点纠结的道:“在神女的故事里,夏启执意拆散怀和她的情郎,是个不近人情的坏蛋。父亲也总说,是夏启的一意孤行造就了后来的诸多悲剧,若他自己就是夏启,在这个故事里为何要这般诋毁自己?” “因为他后悔了。” 姜妘神色不变,语气淡的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在师父讲述的故事里,怀是因为职责所在才不能与人相爱。可是事实上,那个时代的人仍把后代延续视为族群传承的大事,怀无法长生不死,自然与其他人一样需要留下后代,于情于理夏启没有阻拦她的道理。” 淼听罢,若有所思道:“所以那个不许怀与男子相恋的规定,只不过是夏启的借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恐怕只有夏启自己才知道了。” 姜妘道:“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那么心爱之人被处死后,伤心欲绝的怀确实曾发下一个诅咒,只不过灾祸并未立刻降临,所以当时的人对于怀是否真的下了诅咒其实并不清楚。” 淼不解道:“是什么样的诅咒,为什么当时没有应验?” 姜妘道:“怀的力量不敌夏启,便将诅咒下给了自己。” “啊?”淼呆了一下。 姜妘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继续道:“怀死后,诅咒并没有很快应验,但这不代表诅咒已经消失。事实上,当时的怀产生了极其强烈的怨愤,她的诅咒后来每一次都应验了,并且一直遗传至今。”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她指尖浮动的星图开始有了变化,星点勾连,渐渐变成了一只玄鸟的模样,“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夏朝在怀亡故的四百年后被新的王朝所取代,在成汤灭夏之战中,一个叫子栾的人助商王毁去了夏朝的最后一截气运。子栾是成汤幼子,他的母亲本是夏朝王室中人,体内流着一半夏人的血液,亦继承了当年怀的强大力量。” 淼听到这,感觉有些糊涂:“怀的诅咒,是为了毁灭夏朝?” “不是。” “那子栾——” “我不知道。”姜妘轻声打断道:“这些事没人清楚,师父大概知道一些,可是你问他,他绝对不会告诉你。” 她的语调平平,面上看似不起一丝波澜,眸底却是暗涛汹涌:“怀的事,我生前曾调查了许多年,只是年代太过久远,许多事只能依靠猜测,直到我死后被封入沉灵阵,阴差阳错之下知道了师父一直隐瞒的事。” 说到这里,姜妘牵动唇角似乎想笑,但她已经失去笑容太久了,久到忘记了要如何露出这样的表情,“他恐怕不会想到,即便有沉灵阵的压制,我与这个地方还是产生了感应。这里有那个人留下的意念,他无论如何都进不来,也永远不会知道这里有什么。” “那个人……是怀?” 姜妘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没有理会淼的疑问,只是自顾自道:“若我猜的不错,怀临死前确实发下了诅咒,但她不仅诅咒了自己,还诅咒了自己的生生世世。” 淼呆了一下,有点反应不过来。 姜妘看在眼里,一脸平静的解释道:“怀诅咒了自己,她的轮回变成了一个无解的死咒,她的每一世不管身世如何都无法善终,只要魂魄不灭,她的转世会一直应验着这个诅咒,永远不得解脱。” 淼被惊住,完全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这么做,是为了报复夏启?可是有什么用……” “自然有用。这个诅咒让她的每一世都命途坎坷,也让师父陷入了长久的自责与痛苦。” “值得吗?”淼无法理解这种复仇,对于怀而言,若是夏启不在乎她,那么这种复仇将毫无意义,即便真的让夏启陷入了痛苦,这样通过伤害自己来报复对方的做法未免太过疯狂。 “这不一定是最后的真相。”姜妘提醒道:“怀确实做了这样的事,但她的动机是否只有复仇,恐怕只有她和夏启知道。若事情的起因真的只是怀一时怨愤,师父应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才对,不至于这么多年后仍然无能为力,最后只能孤注一掷。” 姜妘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她的目光明明一直注视着眼前的姑娘,但原本了无波澜的眸子里却像是映出了别人的影子,“怀的第一世为商汤幼子,子栾天生贵胄,力量强大,但夏人恨他的母亲嫁与敌国,更恨他助成汤灭夏,几次三番的刺杀之中,子栾最终死于母族血亲之手。” “怀的第二世生平不详,据传降于商末,是商朝的最后一任大巫,亡于武王伐纣。而这个人之后,怀的第三世是我。” 姜妘的最后一句话轻描淡写,她注视着淼,淼回望着她,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姜妘对于淼的冷静并不感到意外,她与眼前这个女孩本出同源,她能感应到的东西,对方一样可以,若是事到如今还猜不出什么,只能说明对方在自欺欺人不愿去想。 淼确实猜到了,她与姜妘有着某种意义上的心意相通,她知道对方不会无缘无故提到怀与夏启。 “怀诅咒了自己,所以她的每一世轮回命格都呈大凶之势,命主孤煞,盛极而衰,注定不得长久。” 淼轻声复述着,声音显得有些干涩。她自身通晓卜算之道,自然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虽不算福缘深厚,却远远谈不上命主孤煞,真正如诅咒所言有着大凶之命的人是姜妘,而这本来也该是她的命。 “我不怪他,不怪任何人。” 仿佛察觉到淼的心情一般,姜妘平静的道:“他曾算出怀的每一世轮回,却发现自己阻止不了诅咒的应验,只要怀的魂魄一旦转生诅咒便会如影随形,避无可避。他试过许多方法,直到诅咒再次在我的身上应验,他才认定正常的转生无法逃脱怀的诅咒,于是他凭借阴阳玉之间的联系打破了时间的障壁,将过去的我送到了千年以后。” 强取生魂,等同夺人性命。启回到过去取走了幼年姜妘的魂魄,按理原本已经成年的姜妘会消失,可是因为沉灵阵的关系,姜妘的魂魄保留了下来。 “怀是神女意志的转生,拥有神女的一魂一魄。在她死后,魂魄会回到神女的埋骨之地,这里是他进不来的地方,若不能阻止怀的魂魄因诅咒转生,再多的努力也是白费。沉灵阵可以隔绝我与神女遗骨的感应,在我死后,只要魂魄不回到神女身边,这一世的诅咒便不会结束,只要我身上的诅咒仍在,怀的诅咒就不会再次降临到你的身上。” “可是,为什么是千年后?” “神女的残魂并不是每次都能顺利转生。” 姜妘缓缓道:“怀的力量来自于神女,无法像常人一样进入轮回,她的魂魄每一次转生都会间隔很久,第一世相距四百年,第二世相距六百年,第三世相距八百年。自我之后,要再过一千年才能迎来新的转生机会。” 淼静静的听着,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一阵失神。过去好一会儿,她微微张了张口,声音涩然:“我本不该存在的,他行此逆天之举……会怎么样?” 她说的含糊,姜妘却明白了她的意思,微一沉吟,答道:“他服食了洞明丹,这一世借药石之力不死,一旦身死,天谴之下魂魄会消散于天地,再也无法往生。” 淼呼吸一滞,瞳孔微微收紧,她愣愣的看着姜妘,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一时间,心里五味陈杂。 姜妘却显得平静许多。她的视线仍旧停留在淼的身上,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柔和,“长生而不能忘情,本身就是件残忍的事,也许对于他来说,这样的结局正是他想要的。” 见淼仍有些恍惚,姜妘轻轻一叹:“你啊,可没时间为别人的故事难过。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淼的神色变得有些微妙,没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 姜妘将一切看在眼里,她唇角微动,面上没能成功露出什么友善的表情,目光却显得很平和。她慢慢从地上起身,目光落向远处的巨木,轻声对淼道:“这里是星辰宫的尽头,神女的埋骨之地。远古神灵的力量远超常人,一旦死去,身体和魂魄会化为山川河流的一部分。神女死后,她的躯体与地脉合为一体,一般人无法进到这里,而最外围的星辰其实是神木的影子,后来有人凭此地势修建了一座宫殿,似真似幻隐于山间,便是如今的星辰宫。” 淼细细打量了周围一眼,奇道:“这个地方我以前从没有来过,我以为幻境消失的地方就是星辰宫的尽头。” 她曾来过星辰宫,也以为自己走到了宫殿的最里面——没有璀璨夺目的星辰,没有变化万千的幻境,它露出了寻常宫殿的全貌,虽以玉石铺地、四处饰以琉璃,可是再漂亮的地方一旦失去了那层神秘色彩,也将变得索然无味。 姜妘道:“这个地方有些特别,若是得不到神女残存意志的认可,任凭你本事通天也找不到进来的办法。” 这一刻,她的视线与对面女孩交汇了,看着面前神色有些异样的女孩,她的语气仍是淡淡的,目光却充满了莫名的意味,“我们是她的一部分,她本来永远不会拒绝我们,可惜你我的存在已成了逆天而生的变数,无论缺哪一个都进不来这里。” 但是即便进来了,也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淼默默地在心里补充道。她抬头迎上姜妘的视线,这一刻两人好像再次心意相通了,姜妘一直知道她心里的打算,她也知道姜妘能够洞悉这一切,却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你后悔吗?”姜妘问道。 淼轻轻摇了摇头,认真道:“来之前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不后悔。” “若是再也见不到他呢?” “我会回去的——”她的话一顿,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声音变得更为坚定,“我一定要回去。” 姜妘注视着眼前的女孩,对方目光明亮,话语坚定,与方才迷茫失落的模样完全不同,她隐约可以猜到原因,却始终无法理解,更不知道该如何认同。她并非不懂这样的感情,只是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眼前这个女孩又确确实实代表了她的另一种可能,对方珍视着在她看来毫无意义的事情,一件又一件。 “你应该知道,我们两个同时存在违背了常理,必定要去其一。秦陵依龙脉走向而建,沉灵之地建在神木的根系上,神木力量纯粹,它的周围容不下阴阳颠倒之物,我早已身死,即便有神女的力量护佑,此时再不醒来也会被神木净化。他打的便是这个主意,只要时间一到我的魂魄自然消散,只可惜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放我出来的人会是你。” 姜妘再次问道:“放我出来,你后悔吗?” 淼看着她,没有说话。 姜妘慢慢走近几步,两人距离更近了,“你知不知道,你我之间力量悬殊,魂魄本出同源,我若要借你的身体还阳,你根本没有胜算……外面还有等你回去的人,你不怕吗?” “以前或许不怕,现在的话,我还不想死。” 几日来的折腾,让淼的眉宇间留下了郁色,但此刻她的脸上很平静,也很认真:“过去我一直不明白生与死到底是什么,只当是寻常,直到后来我直面了亲近之人的死亡,前一刻她还在我身边,可是后一刻她已经再也不能睁开眼睛,过往的诸般记忆中从此只留下我一个人去怀念。那时候我心里难过的紧,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难过,只是一想到这个人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便不由悲从中来。” “直到后来我才终于明白,生与死根本不能等同而论。活着,一切皆有可能,只要活着,就会有再次见面的一天。人一旦死去,便是真正的相见无望,天地茫茫无处寻觅,从此相逢只在梦中……” “你错了。生与死是万物间的流转始终,本身并没有悲喜之分,你会有这番感慨,不过是因为动了情,有了欲。” 姜妘眸光微动,语气淡淡:“人之常情,聚则喜,离则悲,又为生而欢悦,死而戚戚。当年你年纪尚小,心性不稳,最容易为外物所迷,先是阮小荷的死对你造成了冲击,再是与伙伴离散途中对自己产生了质疑。星辰宫中修炼五年,你心魔渐生,差些走火入魔,后来去了恶人谷更是对莫雨渐生依赖……” 人的心可以打开,也可以关上,但有些感情一旦燃起便再难熄灭,若要免受其苦,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接触——这是羲和夫人对姜妘的一贯教导,如今时隔多年,姜妘再次想起了小时候的诸般往事。人生来便有七情六欲,腹空知饥,天寒知冷,人可以凭借修行达到寒暑不侵,但是否可以通过淡化欲望达到无情无欲?仙神尚不能够,凡人如何绝尽常情。 羲和夫人看错了她,她高估了自己。 淼不知道姜妘心中所想,她只是在为对方知道这么多事而惊讶——这已经不是消息灵通的程度了,简直像是有人一直在旁边看着自己。难道她被读取了心思?也不对,纵然姜妘力量强过她,对方要动手,她也不会没有一点察觉。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淼的脸上不乏惊愕之色。最初她随莫雨回恶人谷,一方面确实是担心莫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对“自我”产生了迷茫,因急于寻求一种“认同”,这才跟着昔日同伴,至于后来与莫雨关系的日渐变化,又是当初所预料不到的。 对于淼的疑问,姜妘难得卖了个关子,她漂亮的眼睛注视着淼,慢悠悠的道:“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这许多年来你私下做过什么,梦到过什么,去过哪里,又见过什么人,甚至你和莫雨之间的小秘密,我也知道。” “什…什么?” 最后一句话令淼大惊失色,可是还不及阻止,便听姜妘一字一句道:“昆仑下雪的晚上,南屏山夜雨中的破庙,还有瞿塘峡下——” “哎,没有了,别再说了……” 淼及时阻止了姜妘这种揭老底的行为,虽然周围没有旁人,可是不知道是不是触到了较为敏感的记忆,淼的脸微微发红,姜妘看在眼里,面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情绪波动的样子,目光却透着哂意。 这么一来,反而弄得淼更加不好意思。她别过头去,小声嘀咕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看着你啊。’ 微风拂过,一阵花香伴着清风袭来,萦绕在人的鼻尖,沁人心脾。 姜妘轻轻抬手,接住了几瓣从远处飘来的小花。这花本身没有颜色,却散发着美丽的微光,如今静静地躺在掌心,像一块流光溢彩的宝石,如同眼前之人一般,只要入了眼,就再也无法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姜妘心里轻叹一声,目光触及对面人微微泛红的脸颊时,眸底浮现出一抹不易令人察觉的温柔。 真是神奇,明明只是看着,却觉得整颗心都软了下来,明明对方与她并非同路,却偏偏忍不住待以宽容。 甚至星辰宫中,看着对方茫然无措独自一人蜷缩于角落之时,她总会忍不住陪在一旁,即便彼时的她只是一缕意识无法现身亦无法出声,也会一直陪着直到对方入睡…… 淼,奇怪的名字,奇怪的人。 几千个日夜,姜妘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看着这个名叫“淼”的小女孩从一个懵懂的幼童慢慢长大——山中多年的封闭生活令其依旧不谙世事,为人处世上直接大胆,有时却也单纯的让人头疼。 后来,这个孩子离开了骊山,她再也不能长久的陪着——她只是寄生在对方身上的一缕意识,离开秦陵深处的本体太久会消耗宿主大量精力——只能偶尔现身几次,看看对方过得好不好。 再后来,她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因为对方的身边有了另一个人陪伴,即便再次陷入梦魇之中,也不再需要她。 她有点失落,还有点奇怪。 失落于心中莫名的空虚,奇怪于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情绪……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认真的看着一个人了,也很久没有这样在意着什么了。 这种感情很陌生,偏偏她控制不了,更因对方的“特别”,她也不想控制。 在姜妘二十余年的人生里,她没有特别讨厌的东西,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她以为自己心如止水,已经与尘世绝缘,可是直到死去的一千年后,她碰上了一个让自己十分在意的人,偏偏那个人她无法说服自己不去在意——谁能不在意自己呢? 无情无欲的天地或许可以,除此之外,连神也不能。何况她还不是神,她只是人。 人为何物?七情六欲皆苦,偏偏独乐其中。 许是姜妘半天没有动静,淼疑惑的目光望了过来,正要开口,周围的环境却在此时发生异变。 原本明媚的艳阳天突然之间暗了下来,与此同时,远处的神木发出一道耀目的金光,金光直冲天际,于顷刻间挥散了云层,露出了悬挂在天际的孤月。而另一头金光照不到的地方,依然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一时间,神木的两边一日一月,一明一暗,光影交错之处更是把神木的树冠分成了明显的两部分。 淼看着眼前日月同辉之景,不由愣在了原地。她站在阳光下,下意识去看姜妘,却发现对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神木,整个人沐浴在柔软的月色里,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淼直觉有些不对劲,可是姜妘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做出丝毫反应。 “时间到了。” 姜妘轻叹一声,打破了之前的沉寂。她回过神看着淼,眼中仍是一片平静:“他来找你了,我也该走了。” “你要去哪?”对方这句话太突然,淼有些反应不过来。 姜妘轻轻摊开手掌,掌心正躺着一块通体圆润的玉璧,玉璧表层隐隐散发着流光。淼一眼认出,这块玉璧上刻着的花纹是她幼时带在身上的那块蛇纹玉璧。 “这是阴阳勾玉里的阳玉,为神女的右眼所化,有束缚魂魄之效。我正是靠着这个才能隔绝与你之间的感应,魂魄不至于离散。” 说着,她轻轻合起了手掌,一阵碎裂声传来,有粉末状的物事从她的指缝漏出随风飘散,当她重新松开手时,掌心已经空无一物。 突然之间,周围狂风大作,之前被姜妘强行压制的死气终于还是挥发开来。淼迎面撞上这股阴风,只觉扑面而来一股巨大的压力,压得她几欲喘不过气,五脏六腑像是揪在了一处,挤得人生疼。 但这痛苦只是一刹那,在黑色的死气快速爬满姜妘全身的时候,神木的主干突然再次发出一道极强烈的金光,那金光顷刻奔至眼前将姜妘整个人吞噬。 压迫着淼的那股压力渐渐消失不见了,她从巨大的痛苦中慢慢回神,却见姜妘被一道金光锁着,身形逐渐变得模糊。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下意识喊道:“你去哪?” 狂风未停,周围的树木被吹得东倒西歪。淼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听见自己说话,因为她分明看见对方开口了,却因周围呼啸的风声一个字都没听见。 她尝试着伸出手,却在穿过光与影的交界时为无形的屏障阻挡在月色之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身体一点点消失不见。 从姜妘自杀般的行为里,淼其实已经明白了什么,但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对于这样的结果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也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狂风逐渐停止,锁住姜妘的金光开始慢慢消散,她的身体也随之支离破碎。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看了淼一眼,轻声道:“我这次回来是因为一个人,现在我见到她了,心愿已了。” 她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了自她醒来后的第一个笑容,“我既已身死,自该归于天地,何况回去的路上,已经没有人在等我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几近呢喃,但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淼,目光不曾有片刻偏离,神色温柔而安详,令人见之难忘。 ‘他选择了你,我并不嫉妒,只是遗憾不能陪你到未来,去见证我的另一个可能性。’ ‘但我并不后悔,也并不难过。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神树之下,苍天为证,总有一天你我会一起重归永恒,到了那时,即便是神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我等着你。’ 第94章 大结局(上) 骊山道上静悄悄的,仿佛万籁俱寂一般,山林中不见半只飞禽走兽的影子,周围安静地不像话,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在反复作响。 下山的路上有两个人漫步前行,他们脚步不紧不慢,似乎并不着急赶路,其中一个目不斜视,另外一个微垂着头,彼此间并没有言语交流,正是莫雨和淼。 淼忍不住悄悄看了莫雨一眼。 许是为了迁就她,对方的步子并不快,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哪怕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也不肯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想了想,她轻轻拽住莫雨的袖子,问道:“小雨,你怎么了,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莫雨脚步一顿,忍不住叹了口气,“累了?” “不累。” 淼发挥出一直以来媲美野兽的直觉,拽着莫雨的袖子不肯松手,连声问道:“你有心事?” 莫雨干脆停下来,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淼被盯得有点心虚,不自在的道:“怎么了?” 莫雨充耳不闻,长臂一伸直接把人揽了过来,眼神有点危险。 “本想秋后算账,既然你迫不及待,有些事我们还是说开的好。”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串铃铛,故意在淼的眼前晃了晃:“这个东西,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 许是莫雨的脸色过于危险,淼的大脑飞速运转,立刻明白了过来,装傻道:“这是阴阳铃,据说可以辟邪…哎哟……疼!” 她的话尚未说完,双颊便被莫雨捏住。 莫雨简直要被气笑了,声音冷飕飕的:“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瞒我,再敢装傻,信不信——” “哎,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淼眼疾手快的抢救出自己的脸,一边揉一边忏悔:“我怕你知道真相后不肯帮我,所以才瞒着你……不过我保证,以后肯定不会了,如果再有下次,就罚我……天诛地灭?” “不用你天诛地灭。”莫雨冷哼一声:“你若要起誓,就罚你鼻子变扁,嘴巴变宽,耳朵变大,舌头变长,容貌变丑……” 眼见莫雨还有说下去的趋势,淼听不下去了,一脸郁闷的打断道:“照你这么说,还不如天诛地灭,太狠了……”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身上忍不住一个激灵。 莫雨却不为所动:“不狠点,怎么让你长记性。” 就在数天前,淼偷偷地将阴阳铃塞进了他的外袍口袋,不想被他抓个正着,便解释说这铃铛能抵御部分阴阳术的攻击,送给他防身用的。 虽然想想那时候的淼举动颇有些猫腻,可是当时的他并未怀疑。直至进入了秦陵,他才知道那时候对方的反常是怎么回事。 关于铃铛的作用,她确实没有骗他,却隐瞒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装着她精血的阴阳铃,一旦靠近“沉灵之地”将会引发棺中人魂魄的共鸣,促使其自发的从沉睡中苏醒。 想到此,莫雨又忍不住揪揪怀里姑娘的脸,面上颇有些怒色。 许是被莫雨的脸色唬住,淼讪讪的低下头去,一声不吭,愣是半天没敢抬起头来。直到弄得莫雨开始反省自己口气是不是太重的时候,却见原本垂着头的姑娘突然跳了起来,并伸出双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莫雨:“……” 淼的脸此时距离莫雨很近,脸上写满了诚恳:“这件事是我不对,别生气了好不好,我保证没有下次!” 莫雨下意识托住她的身子,脸色变得有些奇怪,但为了避免对方摔下去,也为了保全自己的脖子,只得稳稳地把人抱住,任由对方贴在自己颈窝处卖萌。 看着对方小心赔罪的样子,莫雨心中的火气不知怎么竟再也发作不出来。 “我真的知道错了,小雨你别气啦。只要你不生气,让我做什么都行!”许是察觉到莫雨的态度有所松动,淼再接再厉,凑的更近了一些。 “做什么都行……不反悔?” 看着莫雨的脸色,淼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直觉他要使坏,不免犹豫道:“要不……咱们再商量看看?” 这副摆明了想反悔的样子,让莫雨忍不住失笑,却在笑声刚刚溢出喉咙的那一刻,耳边传来一道细微的松气声。 “终于笑了,真不容易……” 莫雨一愣,见淼一改之前装傻充愣的样子,轻轻地挣开他的怀抱,脸上恢复了认真的神色。 她在他面前站稳,两个人离得很近,近到能看清彼此轻颤的睫毛。她抿着唇,眼底流露出惭愧之色:“小雨,对不起。” 见她这样,莫雨反而冷静下来,静静的看着她。 淼闷声道:“这一次是我不好,我不该瞒着你,害你差点受伤——” 话未说完,她的额头突然冷不丁的挨了一记轻弹,紧接着耳边传来一句似是叹息的低语。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因为这个生气?” 淼一愣,赶忙摇头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 “不止。”莫雨出声打断,手轻轻抚上她的脸:“这次间接让姜妘挣脱封印的人是我,你若因此出了意外,害死你的这笔账,我如何逃脱得了干系……” 淼急道:“这不是你的错,明明是我——”突然,她顿住了。 虽然莫雨确实被蒙在鼓里,但事情不是这么算的,她毕竟还没有混账到以为若是她因此出了事,莫雨会一点想法也没有。恰恰相反,如果她真的出了事,莫雨肯定会自责。 直到此时,淼才彻底回过味来,惊觉自己之前为了寻找真相根本不顾身边人心情的行为到底有多混账。 “阿淼,你曾答应过,你我之间会坦诚相对,如今你选择了隐瞒,是否表示我已经不值得你信任?” 莫雨的嗓音透出一股难言的低沉,声音里还夹杂着一抹阴郁,整个人有些不对劲。 淼感觉到了,也慌了:“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这次是我不好,下次一定不会了,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我再也不瞒你了。” 淼对莫雨再三保证,整个人急得都快哭了,却根本没有注意到莫雨阴郁脸色下微微勾起的唇角,哪里是情绪低沉的样子。 莫雨见好就收,拍拍身边姑娘的头顶,语气缓和了下来:“天色不早了,我们快些回去,这些时日你定然累得不轻。” “小雨,我——” “好了,此事揭过,我没有怪你。” 莫雨轻声打断,他抚了抚面前姑娘显出疲惫的脸颊,眼底透出一抹怜惜,“累不累,我背你。”虽是询问之语,但他根本没给对方拒绝的机会,一边矮下身子,一边示意道:“过来,抓紧些。” 淼愣愣的看着莫雨,对方还是他们分开之前的样子,熟悉的身影让她心中的忐忑逐渐消散,她犹豫了不到一秒,便在对方的催促下小心的爬上了对方的背,尔后轻轻搂紧。 “小雨,你累不累?我可以自己走的。” “你能有多重,再多来两个我也背得动。” 莫雨身形矫健修长,虽然看上去不如恶人谷中虎背熊腰的大汉魁梧强壮,但其实气力一点不输这些以力量见长的高手,他平时手上功夫练的多,双臂腕骨分外有力,单手便可以将一个成年男子轻松抓起,如今只是背着一个体态轻盈的年轻姑娘,这点重量对于他而言几近于无。 话是这样说,莫雨背着人起身的时候,还是被背上姑娘过分轻盈的体重弄得心里一沉——本来对方面上虽见憔悴,但精神看着还好,有些消瘦但也没到脱相的地步,不想一上手才发现对方整个人轻的可怕,若不是能碰到姑娘柔软的肌肤,他差点要以为自己背了一副骨架。 人在经历精神紧绷到放松的过程后很容易控制不住胡思乱想,莫雨忍不住想起了在秦陵中看到的那些被金色虫子寄生的狼牙兵尸体,尸体只留外壳,内里已经被虫子掏空,那些虫子寄生在尸体的表层勉强维持着尸身的原貌,但整个尸体已经只剩一张皮,仿佛下一秒就能被虫群扛着飘起来。 莫雨不是个会自己吓自己的人,但这一刻因为背上姑娘过于消瘦的身体,他心里罕见的有些不安——回到他身边的这个姑娘是不是真的平安无事了,她会不会还像上次一样,只是错眼的功夫便重新消失在他面前? 不,她确实平安回来了。 他口袋里据说能感应对方生命状态的阴阳铃已经重新有了光泽,背后的人呼吸正常,心跳正常,她还是她,既没有变成别人,也没有变成冰冷的尸体。 他腾出一只手向后摸了摸,背后的人没有说话,却将温热的脸颊往他的颈边凑了凑。 莫雨低头微微一笑,心中渐安。 * 莫雨脚程很快,只要下了山找到最近的驿站,他们便能换马前行,即便在天黑前赶不回城中,也好歹能找到歇脚的地方。 淼伏在莫雨背上,捏着他的一缕头发有一下没一下的玩着,看似闲适,眉头却一直紧皱,整个人显得有些烦闷不安。 前方远远地出现了驿站的影子,莫雨适当放缓了脚步,问道:“怎么了,有心事”语气不是询问,而是笃定。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半晌,淼的声音才从莫雨的背后传来,显得有些闷闷的:“小雨,那一晚我并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觉醒来人已经到了秦陵。虽然我本来的打算也是要亲自走一趟,但从没想过不告而别。对不起……” “……” 莫雨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察觉到了对方的紧张,终于开口道:“不要再道歉了,我没有怪你。” “可是——”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下不为例。” “可是我——” “我信你。” “哎?” 莫雨缓缓道:“只要是你的解释,我都可以相信。”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是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挥散了淼心里再度生出的忐忑与不安,她默念着这句话,忍不住侧头去看莫雨,这一刻她的心脏欢快的跳动着,只觉心里被什么甜蜜的东西填满,让她觉得既高兴又感动。 直白而过于专注的目光让莫雨发现背上的人有点不老实,微微侧头,却见对方正扒着他的肩膀使劲从颈边凑过来,亮晶晶的眸子里闪着惑人的光彩。 为了不让某个姑娘掉下来,莫雨不得不将对方的身子往上托了托。 “老实些。” “小雨,你真的不生我气了?” “已经过去了。”为了避免某个自觉做错了事的姑娘陷入愧疚情绪里迟迟出不来,莫雨不得不再一次重复了自己的话。 “这件事你已解释过,也答应下不为例,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抓着不放,难道还要学他们的规矩砍你一只耳朵让你长记性?” 淼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手按在自己耳朵上不说话了。 恶人谷里强者为尊,虽然王遗风定了不少规矩让谷中不至于一团乱,但谷内人多是凶煞之辈,做错了事必然会受到处罚,碰到那种性情暴虐之人,被砍去一只耳朵都算是轻的。 莫雨虽是恶人谷地位最高的“十恶”之一,但他没有动辄削人器官的爱好,更不会去砍自己心上人的耳朵。 淼当然知道他在开玩笑,也不害怕,放松的趴在对方背上装了一会儿小乌龟,没一会儿又揪揪他的衣服领子,被忍无可忍的衣襟主人趁机咬了下手,力道不重,连个印子都没留下,却让被咬的人腾得红了脸。 日头渐升,正值晌午。 淼趴在莫雨肩头昏昏欲睡,但因驿站近在眼前,她还是努力支撑着,不想睡过去给对方添麻烦,但她脑袋一点一点的,早已令对方察觉。 “若是累了便睡一会儿。” “唔……”淼刚刚打了个盹,此时一听莫雨说话,意识稍稍清醒了些:“我们还是快些走吧,不然天黑之前只怕到不了城里。” 莫雨道:“无妨,一切有我。” “好。”淼点点头,却没有立即入睡。她静静地趴在莫雨肩头,埋在他颈间蹭了又蹭,眉宇间满是疲惫之色。 她轻轻揪了揪莫雨衣襟上的毛绒绒,突然道:“小雨,过段日子我想亲自去一趟唐门。” “怎么?” “唐无绝……哥哥,不在了。他掉下了水银池,没见着尸体,估计凶多吉少。” “……” “当时他为了救我……如今我有必要去一趟唐门,至少亲自跟清灵姐姐他们把事情交代清楚。” 莫雨没什么异议,只是道:“此事我会安排,眼下急不得,你先把身体养好,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 “嗯。” 淼轻轻点头,整个人再度陷入了沉默之中。 过了一会儿,莫雨尝试着唤了两声,回应他的只有耳边传来的浅浅呼吸声,气息轻柔而温热,一下一下的扑在他颈间,弄得耳边有些痒。 莫雨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又打量了一番前方的路。明明驿站近在眼前,他却不自觉放缓了脚步,动作间很是温柔。 日光之下,惠风和畅。 莫雨的身影渐渐走远,一旁的参天古树下却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人。也许他们早已在此,只是有情人不知。 树下有两个一高一矮的人,高个一袭白衣,是个看不出年纪的成年男子,矮个着青色短衫,是个年纪不大的幼童。 幼童的模样稚嫩,脸上却没有一丝稚气,他望着莫雨离去的方向,微微叹了口气道:“真是令人始料不及,最终走出来的人竟然是这个小姑娘。吾万万没有想到,以姜妘之心性竟也有败于他人之手的一天。” 青衣幼童一脸感慨,他身旁的白衣人却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望着远方出神,对于幼童的话仿佛置若未闻。 幼童得不到回应,颇感奇怪,问道:“老友,这是怎么了?千年夙愿得偿,却不曾见汝开怀。” 白衣人轻轻摇头道:“我没事,只是近来变故颇多,有些倦了。”他的眉宇间有一抹化不开的疲惫,如他所言一般,似是真的累了。 “你还是老样子……”青衣幼童心中似是明白了什么,却不点破,只是转移话题道:“这次小丫头难得醒来,却没能与她说上话,真是憾事。” “无缘不可强求。” 白衣人的目光又望向了远方。他静静地看着逐渐下移的日光,眸底有一抹说不出的怅然。 他突然想起了千年前的一个午后,那时候故人仍在,他沉浸在又一次重逢的喜悦之中,却全然忘记了相逢之后,等待着他的是永别。 ‘老师,我又做噩梦了。’ ‘这一次,我梦见自己躺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睡了好久才醒,仿佛有一千年那么久,久到身体都僵硬了。我躺在一具棺材里,旁边还站着一个年轻人,他看我的目光很奇怪,可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哪。’ ‘不怕,那只是一个梦。梦醒了,就没事了。’ ‘老师,如果有一天我走丢了,您会来找我吗?’ ‘会。’ ‘如果找不到呢?’ ‘那你要记住回来的路,我会留在原地等你。’ ‘等不到怎么办?’ ‘那就一直等下去。’ ‘嗯,一言为定。’ 过往的记忆犹如昨天,记忆里的人却已经消失不见。任凭轮回往返,也无法挽回一丝一毫,一经离散,便代表着永无相见之日。 ……你的诅咒,终究再一次应验了。 第95章 大结局(下) 淼伏在莫雨背上睡着之前,本来只打算闭目养神,并没想睡太久。 可惜因为身体过于疲惫,她这一觉睡的很沉。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人在她耳边说话,但具体说了什么,她是一句也没听清。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不见了莫雨。她的眼前是干净的床幔与柔软的床铺,原本沾着血迹与灰尘的衣裙已经被换下,身上是一件干净的寝衣,床边放着新衣服,角落里还烧着炭盆。 淼打量了一番屋内,摆设中规中矩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干脆掀开被子下了床。外面的天已经有些黑了,她轻手轻脚的来到窗前,刚推开一条缝,窗外呼啸的冷风便一股脑的灌了进来。 淼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还没来得及关上窗户,房门于此时被人推开了——来人不是莫雨,而是得莫雨嘱咐前来的莫红泥。 莫红泥手上端着一个托盘,见淼衣着单薄的站在窗前,面上惊了一下,赶紧过来将窗户关好,然后把窗前的人重新按回了床上。 淼认得莫红泥,心知她出现在此定是莫雨的安排,故而问道:“小雨呢?” 莫红泥微微一笑,应道:“正是少爷让我来的,他估摸着姑娘该醒了,已叫人备下了热水,又怕姑娘肚子饿,所以让我拿了一些吃的来。” 正在这时,房门被敲响。莫红泥赶过去开门,却见门口站着两个仆人,旁边是搬来的大木桶,里面还冒着丝丝热气。 一阵忙乱过后,等淼将一切打理好已是个把时辰以后。她坐在床边擦拭着头发,莫红泥已经离开不知去向。 就在这时,房门再次被推开,一个修长的身影闪身而入,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方绕过屏风进来寻人。 来人是莫雨,他已经换下了白天身上那件染血衣袍,此时“入乡随俗”的穿着一件赭红色的窄袖袍衫,却并没有好好打理,腰带虽然缠的齐整,但往上的领口处并未整理好,原本圆形的领口不知什么时候垂下了一角,圆领已然变作了翻领。 长安城作为大唐帝都一向繁华,自李唐建朝以来,中原与胡人来往日渐频繁,天子脚下走动的不再只有汉人百姓,许多胡人涌入长安为这里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最明显的改变体现在了长安人的衣着上,尤其是男子的衣式,很多开始往胡服的制式靠拢。 莫雨现在身上穿的衣服是长安儿郎们再寻常不过的打扮,但恶人谷远在关外,那里的风土人情自与长安不同,莫雨一向不计较穿着,此时难得穿上了长安流行的圆领袍衫,却又不肯规规矩矩的把领口系上,以致原本俊朗清秀的人也显出了几分放浪形骸的模样。 说实话,有点好看。 淼默默地想着,眼睛虽然一直盯着莫雨,却直到对方来到了近前,才像突然惊醒一样注意到了对方手里的东西。 “糖葫芦?” 可能是注意到了淼的走神,莫雨特意将手中的东西在她面前晃了晃,带着笑的眼里有些不明意味,看得某个刚才还盯着人家出神的姑娘脸上一红。 淼面上有些羞赧,一把拽过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糖葫芦,啊呜一口咬了下去,糖衣包裹着果肉的酸甜在嘴里慢慢化开。 见她吃得开心,莫雨脸上也不由软和下来。某个借着吃东西化解尴尬的姑娘在吞下两个山楂果后,终于拍了拍床沿,主动让出地方招待人坐下。 岂料,莫雨摇头拒绝了,“我刚从外面来,身上带着寒气,不好离你太近。” “没关系,你把外衣脱掉不就行了,这么冷的天你——” 原本不甚在意的人声音戛然而止,她愣愣的盯着莫雨的衣襟,脸上的温度不可避免的再次升高了。 莫雨虽然是雪魔王遗风的徒弟,但他本人在生活细节上并不像师父王遗风那样过分讲究,尤其是衣着上,王遗风保留了以前在世家中养成的习惯,宽袍广袖,一层套着一层,不论在何种环境下永远都是风度翩翩的儒雅文士模样,反观莫雨,他虽不至于邋遢,却也绝不耐烦那些繁琐的穿着,基本是怎么利落怎么来。 淼是知道这一点的,但以往莫雨出门在外都会在最外面罩一件袍子,即便脱了袍子里面还有一层,可是她忘了现在莫雨身上穿的是一件窄袖袍衫,这已经是最外面的一层,按照长安这边的穿衣习惯,袍衫里面是有两三层内衬的,尤其是冬天穿的可能更多一点,但问题是莫雨自有内力护体不怕冷,他穿的不仅不多,身上这件袍衫里面还压根没穿东西。 也就是说,当淼的爪子搭上莫雨的衣襟时,下意识一拉,才发现对方很好的继承了恶人谷的豪放风格——他里面什么也没穿。 迎着莫雨有些诧异的眼神,一瞬间,淼对自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质疑——她这是怎么了,之前这家伙进门的时候她就该发现对方垂下的领子里面是空的,为什么没有想起来? 也许是莫雨身上真的沾了寒气的缘故,哪怕身处温暖的屋内,淼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抽回了手,面上有些不自在。 莫雨发现了,顺势往后退了两步,本意是想等身上的寒气稍稍散去,但不知怎么落到淼的眼里,弄得她突然有点委屈。 以淼的人生阅历和思维方式,迄今为止还没什么人能让她体会到委屈这种情绪,自然也不懂这种突然涌出的酸楚不适感是什么,就算懂,她可能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情绪。 她只是遵从本能,在莫雨往后退的时候,上前一把抱住了他,直到扑进对方怀里,两个人同时愣住了。 室内突然安静下来,两人之间迎来了一阵冗长的沉默,角落里的碳盆发出了微小的火苗噼啪声,温度在悄悄的升高。 淼埋在莫雨怀里,手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衣袍,不知怎么竟有些紧张,但还是出声道:“你不要往后退了,我不冷——” 话未说完,感受到莫雨衣袍上传来的阵阵寒意,她在衣着单薄的情况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也许是莫雨的沉默带来了些许莫名的压力,也许是被情绪控制的淼迷茫于自己此时的行为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紧了紧手里攥着的衣料,大脑在这一刻艰难的运转着,努力的没话找话。 “小雨,我们——” 她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不是因为说不下去了,而是身上突然有些异样——一只不怎么老实的手抚上了她的腰间,顺着寝衣上的褶皱一路滑向腰后,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炽热。 空气里渐渐生出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这让人不敢妄动的气氛里,拥在一起的两个人已是贴的很近,淼乱成一团的脑子里竟然还能分辨出自己头顶的呼吸声似乎变得有些粗重。 “怎么不继续说下去……”莫雨低低的声音里透着些沙哑。他一手搂着怀里的人,在对方的发间埋头轻嗅,女孩的头发并未完全干透,身上带着一股沐浴过后的清新水气,纯净而惑人,不仅浇不灭心中逐渐上涌的火热,甚至还有促其上升的趋势。 莫雨意犹未尽的话语,带着丝丝暧昧,犹如一只小爪子轻轻地挠在淼的心底。痒痒的,有着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她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局面,却是第一次感到有些紧张。 少年人之间若是有情,往往能碰撞出世间最热烈的火,他们有着最浓烈的欲望和最简单的欢喜,渴望与对方亲近,却又不敢超出太多,张扬又克制,无畏又胆怯,但往往只需要一个契机,便可以将所有的理智彻底点燃。 “其实,我本来有些生气……” 他略有些沉重的呼吸扑在她雪白的颈子上,低低的话语消失在耳边,她眼前逐渐朦胧,意识慢慢沉溺于对方唇齿间带来的温热。 两具身体贴的很近,呼吸紊乱间,有些失控的两个人同时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却没有一个人准备停止…… 害怕吗?当然怕。 劫后余生,只怕相逢是梦中。 厚实的门窗隔绝了屋外的凛冽寒风,屋内一室暖春。 只可惜,莫雨的手下不敢进来打扰他们,却不代表别人不敢——尤其这个人还是人未至而声先至的时候。 “阿淼,你在不在,无绝他——” 唐清灵进来的突然,打了屋里的人一个措手不及——莫雨反应最快,也只是来得及拉过被子匆匆裹住了身边的人,可惜屋里的氛围太过异样,案发现场的痕迹根本掩不住。 唐清灵也傻了,她带着一个好消息兴冲冲的来找妹妹,结果一进屋话还没说完,看着眼前的一幕,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自家妹妹整个人裹在被子里,雪团似的肩膀隐约可见。另一个混小子的下半-身衣物倒是好好的穿在身上,但从散落一地的衣袍和对方露出的精壮上身来看,明显不是没做什么,而是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唐清灵:咋子清况嘛,妹儿遭人耍遛氓咯! 唐清灵整个人都不好了,而此时比她感觉还不好的人,已经强压着怒火放下床幔挡住心上人,自己顺手捞起一件外衣套上,一步一步朝着这边走来。 试问这种情况下被人打扰了,要怎么办? 莫雨:打死。 唐清灵:卧槽,叼走了人家妹妹,还想杀人灭口!搞死你个龟儿子! 所以,当莫红泥追着唐清灵的脚步赶过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眼前如飓风过境一样的场面,整个人吓得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对方上门的时候她没拦住,不知道少爷事后会不会怪罪。 好绝望。 看着院中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个人,莫红泥想死的心都有了。她往周围看了看,四下不见淼的踪迹,赶紧闪身进了屋里,果然看见淼在那慢条斯理的穿衣服,脸还有点红…… “阿淼姑娘,你赶紧出去劝劝吧,少爷和唐姑娘打起来了!” “唔,我劝过啊……”穿衣服的手一顿。 “劝过?那怎么还……” “我劝了,可他们没听,然后出去接着打了……”继续慢条斯理的穿衣服。 莫红泥:好绝望。 —————————————————————————————————————— 唐清灵的到来,带来了一个让淼感到开心的消息——唐无绝还活着,虽然现在依旧昏迷不醒,但好歹命是保住了。 至于是怎么救回来的,唐清灵说得含糊,淼也没有追问,只知道唐无绝现下正在阴阳家的地盘修养,因为昏迷没办法送回唐门,唐清灵便亲至骊山照顾。 淼去探望唐无绝的那天,长安正下着大雪。阴阳宫虽与世隔绝,却也免不了受天气影响,只不过虽有雪花落下,却是一碰到地面便瞬间消融,根本不像外界一般,放眼望去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从唐无绝养伤的住处出来,淼遇见了一个人。那人一袭白衣,翩然立于云水河畔,正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背影显得有些孤寂。 她出来的时候,对方已经发现了她。他的唇角噙着一抹笑,在她来到近前时,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 他看上去心情还不错,仿佛根本没有受到秦陵一事的影响,可是淼偏偏从他淡淡的笑容里察觉出了一丝怅然——他的心情似乎并不怎么好。 淼本以为,再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她会尴尬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真的见了面,她发现自己的心情很平静,平静到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您最近还好吗?”她问他。 而他答道:“一念一瞬,皆如平常。” 她微微一笑:“那就好。” 有些事,过去了就不会再回来,追根究底其实是个错误的选择,所幸两个人对此都有所觉悟,彼此心照不宣。 “如今你心结已解,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淼一愣:“打算?” 启道:“过去十余年间,你为心魔所扰,导致修为停滞不前。如今你的人生回到正途,仿若大梦初醒,很快你会发现,自己能做到的事越来越多,只是——” “只是人到极盛之时往往容易盛极而衰,过于强大的力量也会给人带来不幸?”淼打断了启的话,面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她今天穿了一件嫩绿色的碎花襦裙,一向素净的脸上略施粉黛,整个人亭亭玉立,眸光流转之间透出的神采能陷人心神。 启的目光变得有些恍惚,透过眼前这个女孩,他仿佛能看见另外一个已经消失很久的人,但同时他也清醒的知道,那人已经不在了,即便这一世的女孩是最像她的一个,她们也是不同的,他不该在别人身上寻找她的影子,更不该将无辜的人卷入他的梦魇之中。 “我与您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很像吗?” 淼的问题让启微微一愣,她不等他回答,很快又补充道:“或者说,我们?” 看着启的反应,淼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目光平静而明澈,“她告诉我,您一直在找一个人,我以为是故事里那位让您愧疚至今的巫女,但是后来我发现,如果您找的人是怀,她应该不会那样难过,甚至在绝望之中发下了诅咒。” 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无意窥探您的过去,只是自从回来后,我对她们留下的痕迹越来越清楚,冥冥之中看见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如果是——” “我没有在找她。” 启笑了,露出了一个极尽温柔也极尽难过的笑,这是几千年来他第一次对人吐露心事,也是第一次有勇气对人提起光阴尽头的那个影子。 “我没有在找她,我只是很想她,想到不敢去想,也不敢提醒自己去遗忘。” 过于强大的力量会带来不幸,能做到的事越多,丛生的妄念便愈加无法制止,往往只是一念之间,后果便可能是天翻地覆。 “她因我的妄念而生,又因我的疏忽而死。我的一念之差让我陷入了永无休止的轮回,而她的一念之差让怀降生于世,但又很快被我的自负害死,等我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无法挽回。” 启话里的“她”,即便不做解释淼也明白了指的是谁,只是她不知道启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对方与神女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往,此时她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怀对您心存爱慕,可是您拒绝了她,却又不许她爱上别人。”淼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些犹疑,“她发下诅咒,既恨您拆散了她与心爱之人,又怨您在她身上寻找神女的影子,若您没有把她当成神女的替身,为何要这样蛮不讲理处处干涉?” “那时候的我不懂。”启微微闭目道:“夏启之前,我以为害死她的是‘情’,夏启之后,逼死怀的不是‘情’,是我。” 淼蹙眉道:“我不明白。” “这些不过是别人的故事,何必追根究底。”启缓缓睁开了眼,目光落到淼的身上,重新变得温柔,“等你完整的拿回你应该拥有的一切,希望你不要用它去伤害别人,也不要用来伤害自己,如果你帮不了所有人,那么就守好自己想要保护的。缘来缘去乃是人世无常,凡事只要尽力而为,即便结果不如人意,也不要妄加自责。” 淼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她的心里还存着诸多疑问,可是迎着对方一如记忆里温柔慈爱的眼神,再多的话已然说不出口。 雪后初晴,乌云渐渐散去。 淼与故人轻声道了别,走到一半儿忽然忍不住回头望去,风光秀丽的云水湖已经尽皆笼罩在雾中,河边的白衣身影不见了踪迹,她不知道他为何而来,也不知道他因何而去,去了哪里,是否还有再见之日。 她面露怅然之色,轻轻叹了口气,正要转过身去,头顶突然被一只手按住。 她忍不住一笑,抓住了在自己脑袋上扑棱的那只手,却被手的主人顺势揽进怀里。 此时正值午后,乌云已散,放眼望去天空澄明,云朗气清。 一只体型幼小的狸花猫趴在树杈上,迎着午后的阳光懒懒的瞧着树下依偎的两人,碧绿色的瞳孔中流光满溢,直到人影渐渐走远,它才慵懒的舔了下小爪子,动作灵活的跳下树杈消失在草丛里。 ———————————————————————————————————— 后记 至德二年,狼宗安禄山与其子安庆绪死于秦陵地宫,郑王安庆和秘而不宣,虽迅速控制住狼牙大权,其威信却不足以服众,仍阻止不了漫天流言。狼牙内部人心涣散。 江湖之中,阴阳家骊山一脉与中原武林本无仇怨,皆因秦陵一事才产生诸般纠葛,安禄山死后,两方达成和解,共御狼牙叛军。 同年七月,长安收复。 隐元会却隐隐流出消息,言道阴阳家与恶人谷来往密切,新任掌门更是许十恶之一“小疯子”以其女,引起一干武林正道人士的不满。 一时间,江湖似是风云又起。 第96章 番外:隐元会相关 人都害怕孤独,也害怕专注。 如果你的眼睛长年只盯着一个人,那么你很可能会爱上她。 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却怀疑是否会应验在自己身上。 毕竟我只是一个卧底,这决定了我长年只能戴着面具生活。一旦面具被摘下,等待我的不会是解脱,而是死亡。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记下点什么。 至少如果有一天,我和那些无法言说的秘密一起,成了一缕早已风干的墨迹,我还可以凭着这些东西告诉你们,我存在过。 * 世人皆有秘密。有秘密的地方,就有我们隐元会的人——哪怕是恶人谷,这个天下万恶聚集之地。 同隐元会的其他人一样,我没有名字,只有代号。 作为一个卧底,我不光负责情报的传递,还负责情报的获取。事实上,在偌大的恶人谷中,隐元会埋下的线人着实不少,而我所能接触到的却只有两个,一个是我的上线,叫薛竹;一个是我的下线,叫莫从卢。 天宝九年十一月 我迎来了在恶人谷度过的第九个年头,也迎来了一个新的观察对象,是个小女孩。 应该说,在我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对方还是个小女孩,看上去单纯无害,与穷山恶水的恶人谷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我并没有以貌取人的习惯,恶人谷中也不乏聪明人,知道在这鱼龙混杂之地,那些越是看似无害的人,才是越不能招惹的存在。 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是对的。 她来恶人谷的第一天,便把谷内弄了个鸡飞狗跳。 还有兽王殿中隐隐传出的消息,那位驾驭百兽的万兽之王,竟似乎对这个新入谷的小女孩十分忌惮,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兽王一般不会出现。 诡谲的身手,与“小疯子”不同寻常的关系,还有为兽王所忌惮的本事…… 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小女孩不是一般人。而多年来的卧底生涯也告诉我,这个小女孩身上的秘密,说不定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也更有价值。 可事实上,我怀着期待的心情,想要挖掘更多的情报,结果却让我有些失望——在最初入谷的风波过去后,这个小女孩的表现平淡无奇。 她被莫雨带入了烈风集,从此鲜少在人前露面,即便出现,身边也总是跟着莫雨。她像是莫雨的影子,出现的时候形影不离,消失的时候了无踪迹。 可我总有一种感觉,这个小女孩并不单纯是莫雨的附庸,她的身上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秘密,而我要做的,就是把这些秘密挖掘出来。 这件事做起来并不容易,不光是因为“小疯子”明里暗里的维护,还因为这个名叫姜淼的小女孩本身,就是一个极难接近的人。 恶人谷中崇尚力量,你可以因一时的力强而得到尊敬,却不可以永远高枕无忧——除非你永远没有弱点,能一直强大下去。 可事实上,哪怕是站在恶人谷至高点的“雪魔”,也不敢妄言自己若是失去了一身绝世武功,会不会就此自云端上摔下。 不过每每触及“雪魔”那双令人捉摸不透的双眼,我不由觉得,这位心思深沉的恶人谷谷主,哪怕没了武功,也绝不至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可惜莫雨不是王遗风,他还只是个少年人。哪怕武功够强,手段够狠,年纪轻轻便位列“十恶”之一,在某些时候,也难挡暗箭。 尤其是他的身边,已经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弱点”,怎能不被人利用? 不知者无畏——这句话总是显得很有道理。 而我的人生阅历则告诉我,那些身上藏着很多秘密的人,一般不要去招惹。因为一旦惹上了,说不定会付出很大的代价。 而这个代价,到头来可能搭上你的命,都不足以支付。 所幸,我是个聪明人。 天宝十一年八月,夏天的夜晚 我避开谷中巡逻的武卫,沿着咒血河一路来到西北面的一处谷地。 那一晚闷热的风吹得人心烦。我躲在一处山丘后面,远远地望向谷地的另一头,那里正站着一个人,虽然隔得远,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可我依然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这个人太好辨认了,因为她无论何时何地,总是一袭白衣,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下,身上总是纤尘不染,仿佛隔绝了世间所有的污秽和尘埃。 在恶人谷中,喜着白衣的人并不多,谷主王遗风算一个,可他身上总是浸染着红尘中的风霜雨雪,复杂的让人看不清,也摸不透。 而这个叫姜淼的小女孩,加入恶人谷已经近两年了,眼睛却仍旧干净的不像话。如果不是一直关注着她,恐怕我也会怀疑,她表现出来的单纯是否只是一种武器,真正的她,又是否真的毫无邪念。 纵然心中有所质疑,这一刻我却想不起来其他。看着远方翩然而立的人,我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极美丽的梦中。 在这个梦里,乌云消散,明月高悬。十六七岁的少女犹如初春的枝桠,清新自然,姿容纯净而美好。她微微闭着眼,双手交叠置于胸前,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不知对着苍天许下了什么愿,是求了一副姻缘签,还是愿有情人相携白首。 她沐浴在月光下,身上泛着淡淡的银光,期间有无数星光垂落,仿佛受着指引般,在她的脚下慢慢铺成一幅流光璀璨的星图,星辰流转环绕,尽皆呈现在她的眸底。一眼望去,只觉里面星空浩瀚,神秘至极。 许是眼前的画面太美,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我尚未有所反应,原本美丽的梦就已经染上了恐怖的血色,风中传来的杀戮之气更是令人心惊。 几个黑衣人自夜色中突然杀出,紧随其后的,是一群面容阴狠的亡命之徒,他们手持染血利刃,个个目露凶光,来者不善。而她只是静静地站在谷地中央,不仅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还轻轻闭上了眼睛。 时间仿佛在一刻静止。我紧张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甚至忘记了呼吸。 一片月色迷离中,她轻轻抬起了手,如同抚摸着一张无形的琴。黑暗里,似有什么东西在缓缓的流淌,一直流过我的脚下,把漆黑的地面染得波光粼粼。 在我最后的意识里,出现了一轮血红色的月亮,耳边传来一声模糊的低语,仔细追寻却又了无踪迹。 我知道,噩梦降临了。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第二天的黄昏。她挽着身边人的手,面容沉静。 此时我才注意到,原来她有一双十分漂亮的手,细腻光滑,指骨纤细而修长,甚至比起“素手清颜”康雪烛的一双妙手,还要完美几分。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昨晚正是这双手,在黑夜里编织了一个五光十色的梦,也是这双手,在悄无声息间引来无穷的黑暗,用血色撕碎了所有的杀戮和不平。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为何这个少女身上总是一尘不染。也是直到此刻才肯相信,她是真的单纯,并且单纯的过分。 世人总喜欢把赤子比作纯洁善良的化身,却殊不知单纯懵懂的幼童,在某些时候才是最为残忍之人。因为他们根本不懂得对错,成人世界里的规则于他们而言毫无意义。 你引导他们向善,他们便成了善人,你引导他们作恶,他们便成了恶徒。若无人引导,他们就会凭着自己的本能和生活经验,去决定自己以后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幸运的,迷途知返,不幸的,一错再错。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她可以单纯的像一个孩子,又可以残忍的毫无所觉,就像昨天夜里,她杀光了所有攻击她的人,却放过了隐藏在暗处的我。 可惜,我不觉得这是她的善良,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动手攻击她,下场大概会跟那些尸骨无存的人一样。而她对此,不会有任何触动。 世上女子,或清丽脱俗,或雍容高华,或小鸟依人,或冷若冰霜。 我在恶人谷中待了十多年,见过的美貌女子不知凡几,其中佼佼者,更如“十恶”里柔媚似水的尤物米丽古丽,或是浩气盟中清冷绝尘的白衣仙子林可人,才当得上风华无双。 可姜淼明显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甚至作为一个女人,她实在算不上可爱。 她总是显得很沉默,身上永远一袭白衣,长长的裙摆,宽大的袖子,繁复的暗纹,庄重而肃穆,像是一位随时准备登上祭台的侍神者,属于少女的娇态一丝也无,生活更是千篇一律,刻板而无味。 无趣的女人——这是谷内人私底下给她的评价。而在一年前,我也曾这么认为,可自从见到了她的另一面,我不由改变了之前的看法。 我觉得这个女孩身上,有一种难言的神秘感,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足以令人沉沦其中。 只希望最后,那只烈火烧身的飞蛾,不会是我。 天宝十五年九月十四(至德元载) 距离她失踪,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 在这期间,浩气盟和唐门的人似乎一直都在找她,而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在她失踪后,最该着急的那个人,却显得十分淡定。 我不知道天策府一役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莫雨绝口不提她的下落,知道她失踪的事后,也并不急着派人去寻她。而在这件事上,谷内人见莫雨自己都不着急,旁的人自然不会赶着触霉头。 我的心中却有点忐忑不安。我的直觉告诉我,她的失踪和莫雨的反常,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在其中,可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也不可能知道。 至德元载十二月末,长安城 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长安西市的恶人谷据点中。 那一天长安正下着大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看到她时,她穿了一身浅绿色的裙子,正挽着莫雨的胳膊在院子里看雪。 我无法形容那时候的感觉,只觉得在莫雨面前,她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是刻板无味,而是一颦一笑间风情满溢,惊艳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直到这一刻我才有些明白,为何莫雨会这样喜欢她,以致这么多年来,拒绝了谷内许多女子的示好,独留她一人在身边。 若是换了我,有如此佳人在侧,恐怕眼睛里也装不下其他人。 这一刻,我的心里有些难言的惆怅,却没有产生更多的想法。不然怎样?我只是一个卧底,即便不是,也不可能与她有什么交集——她甚至都不知道我是谁。 那一晚,我作为当值的守卫,在雪地里站了一夜。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莫雨抱进了房间里,看着房门在我眼前闭合,看着屋内的烛光慢慢熄灭…… 接下来的几天,她几乎足不出户,样子看上去十分虚弱,整个人更是时常处于昏睡之中。而莫雨一改他人面前的冷淡态度,对她关怀备至,几日来更是亲自照顾起居,可谓面面俱到。 可莫雨这样的态度,却让我有些恐慌。 “小疯子”是什么人?那是恶人谷中除了王遗风以外,其他人都要为之忌惮的人物,少年时便得王遗风看重,小小年纪武功高强,长大后更是有着与“雪魔”一脉相承的深沉心思,只有别人小心翼翼对待他的,何时见到他这般费尽心思的照顾别人…… 难不成,是她生了重病,抑或是受了重伤,身体要不好了? 我无法抑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因为我根本无法得知她的具体情况——莫雨不知在忌惮什么,自从她回来后,对她的情况瞒的很严,就连莫红泥几个莫姓亲信,都没有透露一二。 不过很快,我也没有心情考虑这些了。因为我在恶人谷中的“下线”莫从卢死了,尔后作为“上线”的薛竹,也死了。 莫从卢死得蹊跷,薛竹却是死于自杀——确切的说,她是殉情而死。 我私底下一番查探,发现薛竹曾与姜淼有过接触,而在这之后,莫从卢便死了,再之后,薛竹也死了。 姜淼对恶人谷的事一向不怎么关心,而薛竹则是雪魔堂御下的侍女,两个本没有交集的人,她为何会突然找上薛竹? 真相是什么,我已经没有办法弄清楚了。如今摆在我面前的难题是,我与隐元会暂时失去了联系。 隐元会作为大唐最神秘的组织,为了绝对的保密,情报一直采取单向传递的方式,每个线人除了自己的上线和下线,基本不认识组织里的其他人。如同我不知道薛竹的“上线”和莫从卢的“下线”是谁一样,薛竹和莫从卢也并不清楚,其实他们两个人都属于隐元会,而且中间只隔了一个我…… 所幸,我不是普通的线人,我是隐元会安插在恶人谷的卧底之一,资历颇老,办事又一向认真听话。在这种时候,组织里还不舍得放弃我,只要我慢慢等待着,相信过不了多久,组织便会派人来联系我。 等待的日子总是很漫长,为了不露出马脚,我只能如往常一样,继续扮演着一个称职的恶人谷弟子——在恶人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都已经快要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如果隐元会不来找我,估计我会一直作为一个“恶人”生活下去。 虽然我知道,这不可能。 至德二载正月初一 这一晚,我收到了隐元会内部的联系暗号,正要外出查探,却碰到了一桩怪事。 时值三更天,我看见她穿戴整齐的走出了房间,周围的守卫却仿佛没有看见她一样,任由她离开了院子。 我心下感到奇怪。因为几天以来莫雨与她形影不离,晚上都是歇在一起的,怎么她半夜外出,莫雨竟然不跟着? 我顾不上其他,一路远远地跟在她后面离开了据点。直到出了西市,她竟然要往金肘桥的水下而去。 也是直到此时我才发现,她整个人竟是闭着眼睛,似乎根本没有意识。 我看着她进了狼牙军挖掘的洞口,心底的好奇让我暂时忘记了有关组织的一切,一路跟着她来到了地宫之中,并且通过一处隐秘的洞口,进入了秦始皇的陵寝。 让我没想到的是,一进入阴森的秦陵甬道,她的身体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倒了下去,我来不及上前,便看见一个神秘的女人突然出现,打量一番后,很快带着她没入黑暗。 我看着她被那个女人带到了一处石室之中,有无数发着红光的古怪字符爬满了她的全身。她紧紧地闭着眼睛,眉宇间有些痛苦之色,直到那些红光尽数没入她的身体,她终于一动不动的昏死过去。 我的理智告诉我,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可看着那个女人拿出一把尖刀,似乎想要杀了祭台上的人之时,我控制不住的发出了动静,引起了那个怪女人的注意。 她的速度很快,比我还要快。可惜我早已习惯了在黑暗中潜行,即便她比我快,也依旧追不上我。 可惜,这只是暂时的。 对于秦陵的地形,我并不熟悉,逃跑的过程中慌不择路,已经距离出口越来越远。幸运的是我找到了一处机关,放下了用来阻隔通道的巨石。 此时我身在巨石的一侧,虽然背后伤口火辣辣的疼,可还是忍不住在一侧的墙壁上涂涂抹抹,正是你现在所看到的这些。 不过我没法说太多,因为那个女人此时正在巨石的另一侧,似乎铁了心要进来抓住我。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大概一炷香,还是半个时辰?我身侧的巨石已经出现了数道裂痕,我的意识也渐渐模糊,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闯进来。 如果你看到了我留下的这些记录,不管你是谁,请—— 第97章 番外:醒来之日 ‘你有在乎的人吗?’ ‘有。’ ‘如果你们分开了,他会来找你吗?’ ‘不会。’ * 作为一个业余的游戏代练,呱太觉得自己还是挺犀利的。上得了战场,打得了大战,蹲得了宠物,hold得住副本。从不漫天要价,绝对良心服务。 直到这天,她接了一单看似寻常的副本代打…… 那是个英雄秦皇陵还是主流本的年代,苍爹才刚刚问世没多久,在副本里还处于捡装备的阶段,一旦装备上去了,估计pve方面也要开始喊爹。 呱太这次的老板是个军娘,id是火龙秃,拓印了一身破军外观,绑着白色的大马尾,看上去英姿飒爽,十分美丽。 作为一个很有职业操守的代练,呱太从来不乱翻老板的东西,但因这次是代打副本,所以难免查看了一番装备情况,发现军娘的装备中规中矩,只要操作不出问题,混个二十五人本应该很轻松。 于是,呱太信心满满的进了个秦皇陵副本团。还没待热乎,便发现这个团有点不对劲。 看看团队里的都是些什么人——燃木秃,紫烟秃,赤霄秃……放眼望去三个小队里有一个半小队以上全是秃子。 以及,他们的帮会就是【秃子】,而军娘的帮会,也是【秃子】。 呱太的内心在跑马,暗道不会这么巧吧。 没错,就是这么巧,不等呱太出声,团里另外一些秃子见了她,就已经纷纷开始打招呼了。 【团队】【燃木秃】:哎哟,妞,嘴上说着不打本,身体还是挺诚实的嘛。 【团队】【太上秃】:唉,人生何处不相逢[蜡烛]。 【团队】【赤霄秃】:[火龙秃]上周说好的去花海拍照呢,又驴我,被我逮着了吧! 【团队】【火龙秃】:[流汗]那啥,我只是个无辜的代练。 【团队】【文曲奏】:啥玩意,师兄,代练好吃吗? 【团队】【落凤鸣】:师妹,代练的肉质不好,不蘸糖不蘸醋,难吃的要命,快松口。 【团队】【赤霄秃】:咩哈哈哈哈,还代练,愚蠢的中原人,本咩已经看穿你了。 【团队】【火龙秃】:(oェ`o)我真的是代练,童叟无欺。 【团队】【镇狱秃】:哈?真的假的? 【团队】【燃木秃】:你这么一说……似乎她之前说过,今天要去相亲,所以不能上线…… 【团队】【太上秃】:咦,还真是代练啊,第一次见到活的代练,让我捏捏! 【团队】【赤霄秃】:咩哈哈哈哈,相亲什么鬼! 【团队】【文曲奏】:…… 呱太已经不知道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了,还好这些队友知道她并非军娘本人后,很快就把她遗忘在了角落,只是偶尔有几个逗比,会过来调戏一下“代练君”。 _(:3 」∠)_真是大惊小怪,代练君不是人嘛,干嘛把她当成大猩猩一样围观qaq…… 团长喊人的效率很高,不一会儿便组齐了人,呱太也跟着大部队进了副本。 呱太是个开荒党,秦皇陵这个副本还没有公测的时候,她在体服便奋斗在开荒的第一线,后来副本公测了,更是跟着固定团天天开荒拿甲,毫不夸张的说,她现在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副本的入口。 可惜,图样图森破,她还是放心的太早了。就在她跟着大部队来到老一面前时,终于在一群“花枝招展”的队友里面,发现了一个画风不太一样的东西。 确切的说,那是一个小女孩,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江湖套,个头比团里的萝莉还要矮一些。更重要的是,她的头顶id写着“姬月”,而id上面,则是飘着一个金黄色的卷轴。 呱太手一抖,使劲擦擦眼睛,差点把脸都挤到了屏幕上,这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英姿飒爽的军娘身后,真的跟着一个白衣服的小女孩,她不仅长得像npc,戳一下似乎还会发布任务的样子。 更恐怖的是,军娘动一下,这个小女孩就会动一下,军娘走到哪,这个小女孩就会跟到哪…… Σ( ° △°|||)︴救命,这是个啥玩意,副本画风不太对! 呱太的大脑在短暂的死机后,快速经历了一次重启。她盯着军娘身后的小女孩看了半天,终于想起来,秦皇陵最后的boss安禄山剧情里,似乎也有一个姬月,难道是同一个npc? 这么想着,呱太干脆点了这个小女孩对话,屏幕上果然弹出了一个名为“刹那千年故人来”的任务。 只见上面写着:“火龙秃,我知道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有些恩怨,真是纠缠了千年都没有得到一个结果。我以为我能避开过往的一切是非,却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要回到这个地方。”姬月微微叹了口气,神色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实,有一个人与我一样。不过对于他来说,再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可能比我还要无法面对吧。你若是有空,别忘了替我去拜访他一下,也顺便见证一番,他与那人的千年纠葛。” 看完了任务描述,呱太虽然还是有些云里雾里,却大概明白了,这估计是秦皇陵新加的任务系统,只是为啥这小女孩别人不跟,偏偏跟着她呢? 碍于这是老板的账号,呱太不方便接取任务,只能无视了这个小女孩,在团长的号召下跑去跟大部队集合。 但是令人头疼的是,她无视了姬月,姬月却没有无视她。直到兢兢业业的打完了老一,呱太一回头,发现那个小女孩仍旧跟在身后,像一块牛皮糖一样根本甩不掉。 无奈,呱太只能在团队频道里求助。 【团队】【火龙秃】:有没有人知道,怎么才能甩掉身后的姬月啊?是我bug了吗,她老是跟着我。 【团队】【叶二萌叽】:啥姬月? 【团队】【火龙秃】:就是一进本的时候,身后跟着的那个小女孩啊。 【团队】【叶二萌叽】:…… 【团队】【吃了这颗卤煮】:军娘,醒醒,我胆子小,你憋吓我。 【团队】【火龙秃】:→_→ 【团队】【火龙秃】:就是这个[刹那千年故人来]任务,她一直跟着我,你们自己看。 【团队】【江湖高级木桩】:Σ( ° △°|||)︴这个任务哪来的,我怎么没见过。 【团队】【火龙秃】:姬月给的啊,只是她一直跟着,我瘆得慌。 【团队】【渊莫怕我是风】:咦,神奇的任务,可以共享吗? 【团队】【火龙秃】:我试试啊…… 【团队】【火龙秃】:接到了吗? 【团队】【渊莫怕我是风】:没有qvq…… 【团队】【火龙秃】:……那就是没法共享qaq,你去门口转转啊,我就是从门口过来的时候,被姬月缠上的。 【团队】【叶二萌叽】:哪有姬月,军娘你逗我们? 【团队】【火龙秃】:_(:3 」∠)_任务为证,自己看。 【团队】【一蛊旧梦】:=口=? 因为任务没法共享,所以哪怕团里有几个人是剧情党,也表示无能为力。就在呱太认命的清着路上的小怪,打算不再管姬月的时候,军娘突然收到一条密聊。 【燃木秃】悄悄地说:代练君,你看下企鹅。 呱太有点不解,但还是切换窗口登陆了企鹅。 几乎是刚一上线,她就收到了自家老板的夺命连环call,字里行间满是急切:“代练君qaq!听说你身后跟了只姬月?请务必把任务接下来,如果可以,能做完尽量做完qaq!千万不要放过!记得截图!截图求详细qaq!” 呱太:…… 虽然老板的画风变得有些奇怪,要求也有些奇怪,不过呱太秉承着良好的职业素养,老板说啥是啥。不就是做个任务,完全无压力! 呱太答应的干脆,却在下一秒把肠子都悔青了。只因她接下姬月的任务后,任务指示去找一个叫“启”的人,可是这个人在哪,任务根本没有引导,地图上也没有标注。 ……这要怎么玩? 不得已,呱太只能先把任务的事放下,随着大部队去了老二石麒麟面前,只是才刚到麒麟厅门口,便发现提早到此的一众队友,似乎在兴奋的蹦蹦跳跳? 【团队】【曲笙歌】:嗷嗷嗷,少爷,是少爷,是活的!嗷嗷嗷! 【团队】【花椰菜拌饭】:莫少爷,舔你胸肌qvq! 【团队】【紫烟秃】:啊啊啊啊啊啊莫少爷嫁我! 【团队】【猜猜我在哪】:……莫雨怎么在这?不对劲啊喂! 【团队】【吃了这颗卤煮】:壮哉我大恶人谷! 【团队】【叶二萌叽】:走过三生路,绝对不回头! 【团队】【摔断这条腿】:(╯‵□′)╯︵┻━┻这是秦陵啊,莫雨在这不科学! 【团队】【江湖高级木桩】:一定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我去打我老婆冷静一下…… 于是,当呱太赶到老二面前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群上蹿下跳的痴汉,旁边还有个不停打木武童的炮萝……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呱太也看见了那个被围在人群中间的人,一头黑长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狂霸酷拽叼,还有纯天然丝毫不掺水的八块腹肌,果然是莫雨! 面对一群不敬业只顾着舔屏的神经病,团长果断怒了,一声河东狮吼,愣是把围在莫雨面前的人给吼了回来。 于是一切回归正轨,众人继续兢兢业业的打本。 期间,呱太凭着对boss的熟悉和自身犀利的走位,成功活到了最后。就在这时,旁边充当布景板的莫雨似乎动了,并且与身边一个npc有了对话。 【屈瑟】说:没想到在狼牙方士的控制下,石麒麟竟有如此大的威力,诸位侠士这次死伤惨重。 【屈瑟】说:莫少爷可是要继续往前? 【莫雨】说:嗯。 【莫雨】说:听说前方似有异动? 【屈瑟】说:是一些狼牙散兵,好像在追杀一个人。前方探查的弟子从路边捡回了这个,莫少爷请看。 【莫雨】说:一把剑?这是……! 【屈瑟】说:少爷识得此剑? 【莫雨】说:……这是纯阳宫之物。我还有事,须得先行一步。 【屈瑟】说:那此地之事便交给我,莫少爷请放心。 【莫雨】说:劳烦。 眼见莫雨一个纵身消失在了原地,呱太如初梦醒,赶紧按下了截图键。 她整了整技能栏,又给自己刷了个雷buff,刚想赶上大部队集合,却不料眼前一晃,突然有个红色的影子一闪而过,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屏幕上就已经出现了重伤提示。 与此同时,帮会频道里也出现了军娘的击杀喊话。 【帮会】【火龙秃】:我在英雄秦皇陵被探雪这个不要脸的小婊砸一遍遍地拖进了小黑屋。 【帮会】【太阿秃】:咦,小龙也在打本啊,你今天不是相亲去了吗? 【帮会】【赤霄秃】:我和她还在一个团呢,不过是代练君开的号,不是本人。 【帮会】【太阿秃】:搜嘎,你们打到探雪了啊,挺快的。 【帮会】【赤霄秃】:嗯,我们正在开水下机关,快见到探雪了。 【帮会】【太阿秃】:啊?你们没打到探雪,那小龙怎么被探雪给杀了? 【帮会】【赤霄秃】:啥玩意? 【帮会】【太阿秃】:自己上翻击杀喊话。 【帮会】【赤霄秃】:卧槽,龙姐姐你画风不太对,憋吓我! 呱太自然没有注意到帮会频道里的骚动,她只是郁闷的盯着屏幕上的重伤提示,看了一眼战斗记录,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回探雪,这才点了回营地。 ……明明还没到探雪,她怎么会被探雪给杀了?bug这么多,这破游戏吃枣药丸! 回到秦皇陵入口后,英姿飒爽的军娘原地打坐,直到血条回复满了,这才站起来准备走人,却不料刚要点npc传送,呱太的手却突然顿住了。 前面提到过,呱太是个资深开荒党,对副本流程熟得不能再熟,所以副本里如果多了一个npc,她一准能发现,更别说多出来的这个npc,一身蓝白的纯阳道袍,在光线昏暗的秦陵大殿里,简直分分钟破坏了整体色调,简而言之——太显眼了! 呱太无语的盯着这个纯阳小哥看了半晌,只见他闭着眼睛在地上打坐,全身散发着一圈淡蓝色的光晕,捏脸虽然挺帅,可是头顶根本不显示名字。而且呱太戳了他半天,一点动静也没有,根本没有任何对话框弹出来,明显是个不能交互的npc,真是浪费了这么帅的建模。 正当呱太失去兴趣想要离开之际,之前消失的莫雨却去而复返,刚才还坐在地上的纯阳道长,也从地上站了起来,两人之间还触发了一段对话。 【莫雨】说:感觉如何? 【刘慕白】说:方才有你为我疗伤,已是好的差不多了。 【莫雨】说:你的东西。 【刘慕白】说:这是……腾空剑?谢了,我这次瞒着师父把此剑带出,若是再弄丢了,恐怕回头吃不了兜着走。 【刘慕白】说:呃…… 【莫雨】说:……你中毒了! 【刘慕白】说:一定是刚才那个红衣女人……我挨了她一鞭子,身上见血了。 【莫雨】说:勿动,我助你驱毒。 【刘慕白】说:没用的,这是红衣教的毒,我小时候领教过,运功是逼不出来的。 【莫雨】说:…… 【刘慕白】说:不打紧,这毒要不了我的命,目前尚可压制。 【莫雨】说:不要勉强。 【刘慕白】说:阿淼可有消息? 【莫雨】说:尚无。 【莫雨】说:你先待在此处,我去前方查探。 【刘慕白】说:自己小心! 【莫雨】说:嗯。 对话结束后,莫雨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停在原地,头顶冒出了一个金黄色的卷轴。 呱太很干脆的按下截图键,随后戳了莫雨一下,屏幕上果然弹出了一个任务:“小白的遭遇,我已听他说了。之前引他上钩的那个假郭珠,恐怕正是红衣教的圣女,名为月华,据说还是丐帮帮主的女儿。这一番身世,倒是与她有些像……” 莫雨脸上闪过一抹沉思,“这一次红衣教派出了两名圣女,是铁了心要助狼牙一臂之力,不除去她们,势必后患无穷。我还有要事在身,不能亲自动手,正巧有你在此,火龙秃,便劳烦你往水银殿走一趟,制服驻守在那里的红衣圣女探雪。近些年你的功力大涨,对付她想必不成问题,我再传你一式凝雪长针,用来克制红衣教的真理圣炎术。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呱太接下任务后,发现任务框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出现了新的内容:“火龙秃,自稻香村一别,恐怕你与小白也好些年没见了吧,正巧他也在此,只是之前被探雪偷袭,不慎中了毒。我不放心他的伤势,正好你替我去看看他,顺便聊一聊,也许在对付探雪一事上,他能提点你几句。” 莫雨头上的金色卷轴消失后,呱太接到了两个新任务,一个是找刘慕白聊聊,一个是击杀探雪,两个任务目前都显示着未完成。 趁着团长还没喊人,呱太赶紧溜去了刚才的纯阳道长身边,此刻这个npc头顶已经有了名字,正是刚才出现的“刘慕白”,名字下面的称号则是“清虚弟子”。 呱太对准这个道长轻轻一戳,任务立刻弹了出来:“火龙秃,好多年不见,你已经成了人人称颂的少侠了,时间过得可真快。是小雨让你来找我的?唉,在这种时候,我不能帮上他什么忙,还尽拖后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听说你要对付探雪?那个女人可不好惹,与她对上,你要多加小心。” 与之前的单向任务不同,此时的任务框里有两个选项,第一个选项的大意是询问探雪的厉害之处,第二个选项则是请刘慕白放心。 呱太想了想,没怎么犹豫的选了第一个,只见任务内容又是一变:“探雪此女,比起红衣教其他几个圣女而言,武功只能算是平常,只是她天生丽质,生的美艳绝伦,又狡猾多变,十分擅长蛊惑人心。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之前被她偷袭时,我道心不稳,亦是差点着了她的道。现在我传你一句凝神静气的口诀,能使你在她的魅惑下保持清醒。还有一点,探雪的舞姿十分惑人,一举一动皆充满了杀机,不要给她跳舞的机会。我教你一招北冥剑气,可在关键时刻打向她的经脉,令她无暇施展魅惑人心的招数。” 这个任务的内容让呱太有点懵,下意识点了提交任务,刘慕白头顶的金色卷轴顿时消失了。 呱太一惊,发现任务栏只剩下了姬月给的任务和击杀探雪的任务,之前那个与刘慕白聊聊的任务已经不见了。 想起老板要的截图,呱太飞快地打开了存放截图的文件夹,发现刚才的任务截图一张未少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又佩服自己的手速和机智。 正巧这时,通往探雪处的机关已经打开,呱太直接点了npc,军娘瞬间被传送至华灯浮廊。 呱太让军娘在探雪面前站定,与其他人一起抱着团,默默地听着团长分配任务。 在此期间,呱太闲来无事的调整着技能栏,却突然发现在屏幕的右下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三个奇怪的技能图标。 她把鼠标轻轻移上去,只见这三个图标的介绍各不相同。 第一个技能,名为凝雪长针,介绍是:“取自红尘一脉的功法,经过莫雨稍加修改,可压制火牢花雨的运功状态。” 第二个技能,名为凝神静气决,介绍是:“红衣圣女风情万种,美艳不可方物,世间男子少有人能抵挡她的致命魅力。凝神决脱胎于纯阳坐忘经,由纯阳弟子刘慕白亲身试验,在抵挡探雪的魅惑方面有奇效。” 第三个技能,名为北冥剑气,介绍是:“纯阳祖师传下的功法,以气为兵,以剑为辅,气行于剑,大巧若拙。刘慕白单独辟出一招,可凭剑气锁人行动,阻止探雪跳舞。” 看完三个技能的介绍后,呱太已经变成了真.懵逼脸.jpg。 探雪作为一个比较考验人反应的boss,容易灭团的地方不过就那么几处,若这三个技能的效果没有骗人,那还打个毛线boss,直接站桩撸不就好了嘛(╯‵□′)╯︵┻━┻! 呱太半信半疑,觉得如果是bug,那这三个技能肯定用不了,如果不是,说不能真的能发挥功效。 于是t怪的大师一个狮子吼,探雪开打了。军娘表面上一脸淡定的朝着探雪戳戳戳,私下里却紧张的要命。 眼见探雪开始释放第一波技能,呱太发挥出单身二十年的手速,立刻对着探雪按下了凝神静气决的图标,结果什么都没发生,队里的一个道长还是中了探雪的魅惑。 呱太想了想,直接切换目标,对着处于魅惑状态的道长甩了一发技能。果然,道长身上的魅惑debuff立刻消失不见了。 还真管用啊……呱太再次一脸懵逼.jpg。 魅惑状态解除的时候,除了始作俑者军娘和中了魅惑的当事人道长以外,整个团里没人发觉不对,哪怕是指挥着全局的团长,见道长身上的魅惑状态消失了,也只是嘀咕了一句这波魅惑消失的有点快。 直到插件提示探雪释放了火牢花雨,却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团长这才发现了问题。 作为一个机智的好团长,几乎在探雪释放技能的一瞬间,他就已经指挥着能动的人移动了。可问题是,所有人都顺利换了位置,而负责奶爆火牢花雨的奶妈,在找了半天没找到需要奶的人之后,也跟着大部队换了位置。 于是,说好的火牢花雨呢? “卧槽,火牢呢?是不是我眼花了?还是奶妈太给力?我怎么没见到火圈(╯‵□′)╯︵┻━┻!”团长一脸懵逼望,觉得一定是bug了。 于是,看着一群在团队频道刷起来的小婊砸,团长不开心了,表示有小情绪了:“哎哎哎,你们别划水啊,别发呆啊,这波估计bug了,下波依旧要注意!说你们呢,别老是挂着精灵聊天(#‵′)凸,犯错扣工资啊!哎,那个云中鹤道长,你又魅惑了,快去人群边上解!” 【团队】【太上秃】:吓死宝宝了,没人中火牢啊,脸这么好。 【团队】【折心】:技能被卡掉了吧,幸运ing…… 【团队】【落凤鸣】:哎呀,挂着精灵被发现了[蜡烛]。 【团队】【猜猜我在哪】:我也想聊天,可是要躲优艳火花,不开心。 【团队】【燃木秃】:我的寂寞,你们不懂。 【团队】【花椰菜拌饭】:上面大师好好拉怪,你手动还是用宏啊,别被我们ot了! 【团队】【燃木秃】:我可是一个长着肱二头肌的犀利灯泡,冰心你放心打。 【团队】【一蛊旧梦】:道长的魅惑是不是没解掉,怎么团里不掉血? 【团队】【云中鹤】:没啊,应该解掉了吧,虽然我一出人群魅惑就不见了。 【团队】【呱太它情缘】:没错没错,刚才的火牢也没找到,弄得我奶人的手感都不对了。 【团队】【火龙秃】:↑我情缘 【团队】【呱太它情缘】:233333军娘什么鬼! 【团队】【萌萌哒呱太】:→_→军娘滚粗,那是我情缘! 【团队】【花椰菜伴饭】:我去,上面的奶妈专心点,我慌。 【团队】【曲笙歌】:慌p,根本不出火牢,魅惑又不掉血,探雪都站桩撸了,怕啥? 【团队】【紫烟秃】:寂寞的摇着扇子…… 【团队】【叶二萌叽】:[花椰菜伴饭][花椰菜拌饭]都是冰心秀娘,外观还一模一样,好报社,怪不得团长不把你们放在一个队。 【团队】【赤霄秃】:今天的探雪有点魔性,打起来手感不对。 眼见探雪被揍的快要下阶段了,哪怕团长心里疑窦丛生,这种情况下也只能继续往下打:“所有人注意啊,探雪要跳舞了,按之前讲过的,该出人群出人群,该打球打球,跳舞的就位,奶妈刷好血。还有等会下阶段的时候不要下饺子,慢慢移动不要慌,柱子上不准超过两个人!” 探雪是个会中途改变位置的boss,达到一定阶段后,风情万种的红衣圣女便会移动到水银池中央的柱子上。每到这个时候,对于网络顿卡和手残晚期的小朋友而言,是个决定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一旦从柱子上掉下去,真是没蛋也疼。 可惜,团长提醒的很到位,团里的人也都严阵以待,无奈直到下了阶段,探雪都已经去了水银池的中央,还是没有任何要跳舞的征兆。 “沃日(#‵′)凸,走走走,换点换点,近战直接去中间,慢慢走不要慌啊,唐萌萌们去外围,把里边的柱子留给射程近的职业!大师拉好怪……”团长想咆哮,团长想怒吼,团长想问候一声郭伟伟。可是面对转阶段的关键时刻,他很怕一个大声,把其他人吓得从柱子上掉下去,于是只能轻声细语的安抚团员,以确保他们能平安跳上柱子。 军娘一脸暗爽的对着探雪戳戳戳,呱太也一脸暗爽的对着探雪按按按,确保把每一个火牢花雨都憋回去。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今天我打了一个大招只剩优艳火花的探雪# 呱太的内心爽到爆,虽然觉得这样打本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但想想开荒的时候受了探雪这么多折磨,偶尔打一次站桩撸的探雪,也是挺愉快的嘛,尤其是看着团长一脸懵逼,真是开心得手舞足蹈。 于是,一脸荡漾的呱太根本没有料到,她很快就要乐极生悲了。 只见探雪的血量下到百分之二十的时候,美丽逼人的红衣圣女身上,突然爆发出一波炽烈的火焰,她怒不可遏的对着周围一掌接一掌,火势很快便蔓延到周围的柱子上。 军娘被正面而来的烈炎糊了一脸,血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掉,不管是开山开虎,还是任一旁的奶妈绞尽乳汁,最后仍是没有抢救回来。 在她重伤倒地后,全团的血条都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掉,一些脆皮已经很干脆的躺倒,然后是奶妈,然后是断奶的大师。虽然团里的纯阳靠着镇山河活到了最后,可惜八秒真男人过后,依旧躺倒在了探雪的红衣教长裙下。 一时间,全团尽灭。探雪的身上依旧在冒火,火势很快蔓延了整座水银殿。 大部分重伤的团员还没回过神来,死不瞑目的团长就已经发现了问题:“怎么回事(#‵′)凸,探雪狂暴了!距离她狂暴的时间不是还有两分钟么?怎么会这时候狂暴!” 其他人一看,果然在探雪的血条下方发现了一个狂暴buff,而军娘死的位置距离探雪很近,能清楚的看到这位红衣圣女已经扭曲的美丽脸庞。 #探雪提前狂暴,一定不是因为我撩她次数太多# 对于突然的团灭,团队频道里在叽叽喳喳的讨论,而军娘躺在冰凉的台子上,却突然发现门口进来了一个人,正是之前不知去向的莫雨。 随着莫雨慢慢走近,他与陷入狂暴的探雪之间,竟然触发了一段对话。 【探雪】说:又是你!阁下三番两次与我圣教作对,到底是何居心? 【莫雨】说:…… 【探雪】说:莫公子,你应该清楚,我圣教与恶人谷一向无仇无怨,反倒是这些所谓的武林正道,一天到晚污蔑咱们为邪魔外道。怎么到了如今,公子反而帮着他们,来欺负我这个弱女子。 【莫雨】说:弱女子?红衣教六圣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会是弱女子。 【探雪】说:…… 【探雪】说:公子此言差矣,虽然我圣教的教义上说阴阳共存,但古往今来,除了我教教主以外,谁又能真正做到阴阳相融。如今盛世倾颓,在这乱世之中,我们女子总是柔弱一些,正该由公子这般卓绝的男子来呵护。 【莫雨】说:…… 【探雪】说:不怕公子笑话,其实探雪之前偶见公子一面,早已心生仰慕之意,只是碍于自身立场,又不知公子忌讳,这才多有冒犯,还望公子见谅。 【莫雨】说:…… 【探雪】说:探雪所言,句句为真,哪怕公子不信,心中也绝不敢有丝毫怨言。若不是碍于教规无情,以后真想永伴公子身边,只可惜立场不同,注定今生无缘。 【探雪】说:此番相遇,怕是上天的安排。探雪别无所求,只望公子垂怜一二,哪怕只是留个念想,也足以慰藉平生…… 【莫雨】说:你待如何? 【探雪】说:这些人已经被我的圣火灼伤,虽然掀不起什么风浪,但继续留在此处未免烦心。不如我们找个清静些的地方,让探雪最后陪伴公子一晚,也算不负此间风月…… 【探雪】说:公子…… 在探雪吐出最后两个字时,呱太眼前一黑,游戏界面突然消失不见,整个屏幕自动进入了过场动画的模式…… 只见身姿婀娜的红衣圣女满含柔情,一步一步的朝着门口的青年走去。 此时的探雪,已经不再是之前冷漠高傲的模样,她变得娇媚而俏丽,整个人透出一股楚楚可怜的气质,明艳的脸庞更是光彩照人,动人心魄。 她优雅的迈着步子,如同一只灵动的小猫,调皮的踢掉了自己脚上的浮银靴,露出一双粉嫩可爱的纤足,每走一步,脚腕上的铃铛便发出一点响动,铃音清脆,犹如敲打在人的心上,哪怕是屏幕前的呱太见了,心脏都要忍不住砰砰直跳。 她实在太美,又并非一成不变。她可以俏丽优雅,又可以成熟妩媚,有时候冷如冰雪,有时候却又热情似火。 人们永远摸不清,真正的探雪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个女子在面对不同的人时,表现出来的面貌,永远是最合他们胃口的一面,直击人心,令人不自觉的放松警惕…… 只见楚楚动人的红衣女子踩在冰凉的地面上,粉面含春的望了眼前的青年一眼,却又羞涩的低下头去。她没有理会青年的冷脸,见他没有拒绝自身的靠近,满是情意的眸底透出一抹毫不掩饰的羞怯。她带着些紧张和小心,柔软的身子慢慢朝着青年的怀中倒去…… 屏幕外的呱太一副哗了狗的表情,眼睁睁的看着探雪的手染指上莫雨的胸口,谁料此时镜头一转,水银殿中异变突生。 呱太身为上帝视角,清楚地发现了探雪一瞬间改变的脸色,不再是温柔多情,而是充满了杀机与冷意,伸向莫雨的手已经屈指成爪,指尖还闪着黑色的光,一看便知淬有剧毒。 探雪心怀不轨,莫雨亦是早有准备,一把擒住她藏着毒粉的手,抬手狠狠打向她的右肩,把她整个人推出去好远。 探雪一击不成,反身一掌又朝着莫雨打去,却被莫雨轻松躲过,肩头还挨了对方一掌。 莫雨始终是一副冷淡的样子,看出探雪有逃走的打算,也不与她废话,直接运起一掌打向对方面门。 探雪大惊,只得运功抵挡,却因不敌莫雨,整个人狠狠摔了出去,正好倒在水银池中央的圆台上,吐出一口鲜血,身体挣扎了几下,终是没了气息。 过场cg结束后,呱太一脸懵逼的望着屏幕,而此时团队频道已经炸开了。 【团队】【紫烟秃】:吓死宝宝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黑屏了直接qaq! 【团队】【镇狱秃】:刚才我的界面卡住了,怎么点都动不了,什么鬼。 【团队】【渊莫怕我是风】:什么情况,我就回了个营地,结果卡在半空下不来[鄙视]。 【团队】【摔断这条腿】:怎么回事,团长呢? 【团队】【猜猜我在哪】:刚才电脑黑屏,也没声音,吓死人了。 【团队】【紫烟秃】:喵哥qaq,我也是黑屏了。 【团队】【花椰菜拌饭】:黑屏+1 【团队】【花椰菜伴饭】:黑屏+2 【团队】【我是猪】:黑屏+10086 【团队】【一蛊旧梦】:黑屏+3 【团队】【一蛊旧梦】:[我是猪]苍爹你真讨厌,竟然插队! 【团队】【折心】:……重点不该是,探雪竟然死了? 【团队】【燃木秃】:真的Σ( ° △°|||)︴,探雪挂了,我都看见她身上金光闪闪了。 【团队】【凤尾秃】:啊啊啊啊团长呢?谁活着的话去摸一下探雪,看看出了什么! 【团队】【太上秃】: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团灭了吗,探雪怎么也死了? 【团队】【赤霄秃】:这算不算同归于尽…… 【团队】【江湖高级木桩】:莫慌,等我回个营地。 就在团队里骚动起来的时候,团长回来了,看着眼前的一幕,表示惊呆了:“我去,什么情况?探雪怎么死了!你们熊的,到底对探雪做了什么=皿=?” 【团队】【燃木秃】:团长你干嘛去了,刚才我们黑屏了你造不? 【团队】【镇狱秃】:对啊,一点声音也没有,黑洞洞的,吓死人了。 【团队】【吃了这颗卤煮】:团长喊了你半天没动静,啥情况? 【团队】【渊莫怕我是风】:更惨的是我啊,卡在半空人物都穿模了,好可怕! 【团队】【赤霄秃】:宝宝需要静一静…… 【团队】【折心】:……重点不该是探雪挂了么? 团长见此,顿时心很累:“不光是你们,我刚才重启登不上游戏,这不打电话问客服去了嘛。还有之前探雪狂暴的事,不问清楚怎么打啊,回档了怎么办!” 一听团长找客服妹子谈人生(?)去了,团里的人纷纷问怎么回事,团长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客服说没什么毛病,之前大概是bug,提交一下就好,不会回档的……哎,既然探雪死了,我们拍装备吧。死了的先别起啊,来几个腿长的去开令狐伤,别愣着……” 于是接下来,团里的人拍装备的拍装备,不拍装备的在地上挺尸,等着腿长的小伙伴开启下一个首领。 呱太呆呆的看着屏幕,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没来得及思考,为何别人那里都是黑屏只有她能看到cg这个问题,因为她现在面临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老板交代做任务的时候要截图,可没说遇上动画的时候要不要录制,到底录不录呢? 应该录吧……呱太有点心虚的想着。 鉴于这一次过场动画来的太突然,呱太完全没有准备,她也不挣扎了,准备事后跟老板说清楚就好,如果接下来还有cg的话,就帮忙录一下好了…… 这么想着,呱太随手给录像设了个快捷键。 这边呱太在捣鼓快捷键,另一边的大长腿已经开了令狐伤的传送点,其他人拍完装备,也都陆陆续续的回营地传送去了。 眼见探雪这里没人了,呱太准备先回营地再说,却不料刚要按下回营地的选项,水银殿里便走进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一看建模比例就知道是npc。 呱太拉近镜头,仔细瞅了两眼,发现是两个从未见过的npc。男的长相阴柔,二十余岁的样子,额头上贴着蓝色的水纹贴花,一看就是九十年代的典型画风,要不是一身飘逸的白袍戳中了呱太的萌点,估计就要吐槽这个男npc怎么跟高力士这么像…… 当然,此时的呱太并不知道,眼前这个npc与高力士确实有亲戚关系,她之所以觉得两个人像,完全只是单纯的看脸。而在不久的将来琴爹问世后,她盯着琴爹家的帅比掌门,也说了一句怎么跟高力士这么像——潜台词:这么像太监。 咳,回归正题。呱太扫完男npc,眼睛直接放到了女npc身上,只见她穿着一身简约却漂亮的拖地长裙——还是呱太最喜欢的蓝色,虽然围着面纱看不清捏脸,不过眼睛倒是挺漂亮,不像时下一些npc一样双目无神。 军娘静静地躺在地上,看着两个npc慢慢走近,这才发现他们的头顶都标注着名字,女的是子翾,男的是冯夷,而两人的头顶称号都是“阴阳家”。 阴阳家……哪个阴阳家?不待呱太细想,两个npc便自动触发了对话。 【冯夷】说:啧,这么个千娇百媚的美人,那小子也下得去手,真是不解风情。 【子翾】说:你当世间男子皆如你一般,见了美貌女子便赶着往上凑。 【冯夷】说:哎,师妹心情不佳? 【子翾】说:…… 【冯夷】说:我知道了,难道……你还在为之前的事生气? 【冯夷】说:唉,我不是与你保证过,我这个人虽然风流,却不下流。论辈分,那孩子是我的晚辈,我对她可没有一点非分之想,之前陪她去寇岛,完全是受人之托,怕她出事。 【子翾】说:此事揭过不提,以后你离她远些。 【冯夷】说:怎么,师妹不相信我? 【子翾】说:你所修功法与她互为补充,又同为水术,之前便起了与她双修的心思,只不过有槐序挡着,才一直没有让你得逞。时隔多年,她已经长大成人,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放弃了。 【冯夷】说:师妹不提此事,我还差些忘了。那孩子体质与我一样,若是一同修炼,于我二人而言,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总比以后给那小子占便宜…… 【冯夷】说:哎,你别瞪我。我虽然确实这样想过,但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那孩子有了意中人,我怎好棒打鸳鸯,师妹未免把我想得过于不堪。 【子翾】说:也罢,信你这一次。 【子翾】说:呃…… 【冯夷】说:师妹,你怎么了? 【子翾】说:…… 【冯夷】说:你的手臂上,难道? 【子翾】说:我感觉的到,他在这附近……有危险…… 【冯夷】说:……阿翾,你答应过长老,不再理会前尘之事,即便对方遇到了什么事,也不是你该关心的。 【子翾】说:…… 【子翾】说:我得去看看,若是他真的出了事,我不能置之不理。 【冯夷】说:阿翾! 【子翾】说:……最后一次。 【冯夷】说:唉,拿你没办法,我陪你一起去。 【子翾】说:……谢谢。 两个npc的对话让呱太有些云里雾里。她不是剧情党,升级的时候从来不细看任务流程,导致现在两眼一抹瞎,什么都搞不懂。 于是,呱太果断回了营地,却发现之前那个纯阳道长还在,并且头顶又有了金色的卷轴。 呱太轻轻一戳,新的任务立刻弹了出来:“火龙秃,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你真的击败了探雪,果然名不虚传……”刘慕白的脸上带着一抹赞赏,却掩不住眼底的忧愁,“不瞒你说,小雨他此次来秦陵,本是为了寻人,可我观他神色之间似有隐情,只怕心中另有打算……我现在行动不便,心有余而力不足,火龙秃,你便替我走一趟,看看他在做什么,千万别出什么意外才好。” 呱太看完了任务描述,下意识按了截图键,确定没什么遗漏后,这才接受了任务,却不料眼前突然一黑,游戏界面再次消失,竟然又是一次过场cg。 只见幽深的秦陵甬道里,一阵脚步声传来,随后莫雨出现,来到了甬道尽头的一扇大门前。 他轻轻抬起了手,掌心的铃铛隐约可见,眼前原本紧闭的大门,竟然慢慢开启了一条缝。他闪身而入,门后是一座星光璀璨的大殿。 大殿尽头金碧辉煌,犹如悬浮在星空之上。金色的纱幔无风自动,微光掩映中,中央的玉石台上花草繁茂,拱卫着一具青玉色的棺椁,周围隐隐有流光浮动。 莫雨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周围,人已是来到了棺椁之前。就在他接近棺椁的一刹那,原本无甚异样的棺椁,竟突然发出了一阵响动。 呱太在屏幕前吓了一跳,下意识调低了耳麦的音量,又打开了房间里的灯,此时回头一看,竟看见莫雨慢慢向棺椁伸出了手,似乎想要将其打开。 呱太心惊胆战的盯着棺盖,心里不住的思考,如果等下棺材里冒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凭着少爷的身手,打死应该没问题……吧? 随着棺盖慢慢挪动,镜头一转,莫雨的身子微微前倾,已经能够看清棺椁里的东西,却是一位妙龄女子。她紧紧地闭着眼睛,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虽然五官很细致,却不知是不是光线问题,脸色发青,一看就不像活人。 呱太下意识屏住呼吸,却见棺椁周围狂风大作,此时镜头给了棺中女子一个特写,只见她又细又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一片幽绿色的荧光之中,蓦地睁开了眼睛! 吓死宝宝了,gww你家粽子睁眼了Σ( ° △°|||)︴! 正当呱太以为接下来会上演“人尸大战”的时候,却见眼前的cg已经结束。只不过最后一个镜头,呱太隐约看见,莫雨的手里似乎拿着一个人偶,与他的模样还有些像……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看见少爷在秦皇陵玩手办# cg开始的突然,结束的也很莫名其妙。呱太没想那么多,只是庆幸着,还好cg开始之前她眼疾手快的按下了录像键,回头给老板一个惊喜! 正当呱太手舞足蹈的翻跟头时,耳麦里突然传来团长的呼唤,原来其他人已经在令狐伤面前集合好,此时就差她一个了。 呱太手忙脚乱的点了纯阳道长交任务,又随手截了图,根本没细看对方说什么,便直接传送到了万噬坑,乖乖地去令狐伤面前找大部队集合。 令狐伤打得很顺利,团里大部分都是老手,即便有一二新手,也都认真听指挥,基本没犯什么错,加上这个boss不像探雪一样“bug”满满,团长也慢慢找回了指挥的手感,与其他人一起推倒了白发剑客——虽然代价是灭了半个团。 接下来,略过各种开机关打怪不提,呱太跟着大部队来到了始皇帝的寝殿之中。 这次的安禄山是秦皇陵秘境里的最后一个首领,并不是上来直接开打,而是撑过几波小怪后,安娘娘才会驾着马车出现。 呱太还记得在开荒时期,安禄山简直是所有开荒团的噩梦,攻击范围广,伤害高的不忍直视,还脱么学着萧沙吸人蓝条,只能腰上系个破钩子学蝙蝠侠飞来飞去。 现在的秦皇陵已经是削弱之后的版本,虽然还是不能随便打,但至少安禄山降到了野团也能过的水平,不必再跳灯破坏文物了。 军娘的任务栏现在只剩下姬月给的任务,呱太也仔细看过,目前地图上没有可接取的任务,所以她放心的跟着大部队打本,一点没想到惊喜(然而并不)竟然来的这么快。 他们顺利揍完了安禄山不假,可安禄山并不是他们杀的,而是boss剧情里被自己儿子捅死的,当然这个不是重点。 重点是安禄山死后,他儿子安庆绪也死了,然后无辜的军娘发现自己血槽空了,其他处于定身状态的小伙伴也跟着挂掉了。 看着军娘的重伤提示,呱太一脸懵逼,还不待翻看战斗记录,眼前的屏幕便自动进入了过场动画模式…… 只见流光浮动的始皇寝殿中,浑身散发着凶煞血气的狼牙兵分立两侧,一名身着华服的魁梧男子立在大殿中央,他的脚边还倒着一个早已死去的中年人,模样与他有几分相似,正是昔日威风八面的大燕皇帝——安禄山。 安禄山死去没多久,脖颈处的伤口还在不断的往外淌血。他的眼睛因惊怒而睁得很大,眼神还停留在死去的一刻,明显死不瞑目。 看着父亲的死状,一旁的大燕太子不仅没有感到悲戚,反而爆发出一声骇人的大笑,从他久久未停的笑声里,可以明显感受到他心情的愉悦。 “安庆绪,你好大的胆子!来人啊,快将这些逆贼拿下!”在安庆绪狂妄的笑声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正是伫立于一旁的娇美女子。她一身华美长裙,眉眼娇俏,只是本来优雅从容的脸上,此刻已经为恐惧和惊怒所代替,她呆呆的看着地上安禄山的尸体,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贵妃娘娘,莫非你以为,现在还有人肯听命于你?” 安庆绪的好心情并没有因女子的呵斥而有丝毫减退,他看着眼前女子惊怒交加的模样,不由笑得更开心了:“父皇一心寻找长生不老药,妄图与天地同寿,又置我这个大燕太子于何地?如此作为,岂能为万世之君!” 随着安庆绪步步逼近,被称为“贵妃娘娘”的女子也一步步后退。她身边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是安禄山的幼子安庆恩,他紧紧地抓着母亲的袖口,看着一脸狰狞的兄长,稚嫩的脸上满是害怕之色。 “你……你想做什么……”女子注意到了儿子的不安,一把将他护在身后,眼含警惕的瞪着安庆绪。 看着眼前的母子,安庆绪的脸上露出一抹不屑之色:“父皇生前对贵妃娘娘宠爱有加,就连太子之位,都想留给你那乳臭未干的好儿子。到头来,我安庆绪征战沙场建立的军功,竟根本不及你的枕边风!”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脸色变得越加狰狞:“父皇对娘娘如此厚爱,哪怕到了九泉之下,想必也割舍不下娘娘。事到如今,娘娘是否该陪着父皇共赴黄泉,以谢君恩?”最后的几个字,他说的咬牙切齿,可见这根本不是询问,而是已经决定好的。 安庆绪大手一挥,身后的狼牙兵士即刻上前包围了段贵妃母子,这时一名身穿布衣的年轻男子越众而出,一下子挡在了贵妃的面前:“安庆绪!孑孑一介女流,根本无关局势,只要你肯饶她一命,我们会带她远离中土,永不再回来!” 安庆绪露出一个玩味的笑,语气竟颇为和善:“饶过贵妃?好说,只要她愿意随你们离开,我自然不会阻拦……” 正当年轻男子疑惑对方何时这般好说话时,随着安庆绪一个眼色下去,段贵妃身后的狼牙兵手起刀落,年幼的安庆恩便已经尸首分离,鲜血溅了段贵妃一身,惊得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眼见儿子的小脑袋在地上滚了一圈,段贵妃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推开挡住自己的年轻男子,整个人扑到安庆绪的身上开始撕扯:“安庆绪!你这狗贼!你弑父杀弟,不得好死——!” 清脆的咔嚓声响起,段贵妃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一下子从安庆绪的身上滑落在地。她的脖子已经被拧断,只是仍然睁着眼睛,到死都在狠狠地瞪着安庆绪。反观安庆绪,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衣襟,脸上还露出些嫌恶的表情。 “孑孑,你为了享受荣华富贵,到头来却丢了性命,值得吗……”刚才护着段贵妃的年轻男子神色恍惚,看着段贵妃的尸体,眼中满是不忍之色,想要上前把尸体带回,却被身边一个白衣服的小女孩拦住了。 他侧头不解:“姬月,你……” 被唤作姬月的小女孩没有理会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安庆绪,仿佛看到了一个可怕的东西,眼神中溢出的幽光,更是令安庆绪毛骨悚然。 毕竟是征战沙场多年的大将,安庆绪能为了皇位狠下心弑父杀弟,此刻自然不会被一个小女孩吓到。他稳了稳心神,刚要开口呵斥姬月,却发现姬月的目光根本不在他的身上,而是看向了他的身后。 可是他身后,除了秦始皇嬴政的棺椁之外,应该没有其他东西才对…… 安庆绪背后一凉,突然生出些不好的感觉。他注意到周围狼牙兵变得惊恐的眼神,垂于身侧的手慢慢扶上了腰刀,整个人猛地回过头去,待看清身后站着的人后,不由惊得倒退一步。 只见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正站着一个妙龄女子。她的身姿纤细而曼妙,只是衣着打扮很不似时下的风格,虽然花容月貌,脸色却微微发青,全身上下透着一股死气,漆黑的眼中更是没有一丝光彩。 她逆光而立,只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让寝殿中的其他人,无端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压力。 “你是何人,竟敢在本太子的面前装神弄鬼!”安庆绪压下心底的不适,厉声吩咐道:“来人,还不速速将此人拿下!” 收到安庆绪的命令,周围的狼牙兵尽皆动了起来,一部分把突然现身的女子团团围住,另一部分则是护在安庆绪身边,怕他出什么意外。 殿中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那女子的脸色却没什么变化。她看着来者不善的狼牙兵,只是轻轻抬起了手,一抹绿光开始在她的掌心闪现,随后扩散而出,瞬间笼罩了身边的每一个狼牙兵。 随着她的手指微动,原本面貌凶狠的狼牙兵,眼神竟渐渐变得温顺,却在接下来,一个接一个的持刀砍翻了自己身侧的同伴。一时间,寝殿中血色蔓延。 安庆绪被这番变故惊得不行,连声呵斥自相残杀的狼牙兵,却根本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属下陷入疯狂。 此时,那女子缓步走下玉阶,她每走一步,身上的死气便蔓延到周围士兵的尸体上,令这些尸体变得如石头一样僵硬,并开始产生裂纹,最后尽数化为飞灰消散,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直到此刻,安庆绪才是真的慌了,他看着慢慢逼近的奇诡女子,握着腰刀的手心已经冒出了冷汗:“你……你到底是何人?” 听到安庆绪的问题,女子不由停下了脚步,面上显得有些茫然。 她不顾其他人打量的目光,兀自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感觉有人靠近,她才蓦地睁开双眼,吓退了持刀而来的安庆绪。 她静静地看着寝殿里的人,漆黑的眸底没有映出任何人的影子,偏偏所有与她对视的人,都觉得那双布满黑暗的眼睛,是在看着自己。 良久,她的眼神慢慢恢复了清明,面上也不再显得迷茫:“我想起来了,我叫姜妘……” “乃是一个早已死去之人。” cg结束的突然,呱太还不等回过神来,耳麦里便传来了团长的嚎叫,而团队频道里也已经炸开了锅。 【团队】【文曲奏】:夭寿噢简直,又黑屏了好一会儿(╯‵□′)╯︵┻━┻! 【团队】【落凤鸣】:鳖爬,估计都这样,我也黑了。 【团队】【一蛊旧梦】:累爱,我怎么死了?还进战了,没法回营地! 【团队】【曲笙歌】:省省吧,本宫表示已经习惯,这次的秦皇陵画风不太对。 【团队】【花椰菜拌饭】:哪不对?安娘娘的剧情依旧又臭又长,gww花样烧点卡[鄙视]。 【团队】【猜猜我在哪】:……我身上的凤凰蛊呢?怎么buff还在,我却起不来? 【团队】【吃了这颗卤煮】:吃了包薯条回来,已经忘了黑屏之前发生啥了……安禄山我们到底推倒了没? 【团队】【紫烟秃】:显然推倒了!都被定身了!剧情都出来了! 【团队】【赤宵秃】:推倒了啊,你看中央那坨金闪闪。 【团队】【燃木秃】:法克,贫僧为了摸箱子,可是特地待在这里,没想到死在了宝箱上! 【团队】【折心】:……重点不该是,我们到底怎么死的吗? 呱太扫了一眼团队频道,并没有细看,也没有出声,因为这时候她发现,在寝殿的尽头,似乎站着许多刚才cg里出现的npc,虽然隔得远看不清模样,可此时地图频道里,已经触发了一段对话。 【姜妘】说:不曾想,有朝一日我竟还能回到这个人间。可见命运兜兜转转,有些事恐怕是早已注定好的。 【安庆绪】说:…… 【安庆绪】说:你到底是何人,为何以如此手段杀我狼牙精兵! 【姜妘】说:咦,你是…… 【姬月】说:妘姬,住手!他身上带有龙气,不该死在这里,你若罔顾天命,只怕会遭报应。 【姜妘】说:报应……你觉得我会怕这个? 【姬月】说:…… 【姜妘】说:想我生前谨言慎行,从不曾试图扰乱世局,可结果怎样,还不是一抔黄土,死若尘埃。 【姜妘】说:我既已身死,自该归于天地,此次重回人间,已是违背了常理。既如此,我哪还管得了什么天命不天命。即便任性一回,又能如何? 【姬月】说:我认识的姜妘,一直是恩怨分明,从不滥杀无辜。安庆绪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一定要杀他? 【安庆绪】说:…… 【姜妘】说:我想起来了,你是月神的弟子,叫姬月? 【姜妘】说:我与你可没什么交情。小女孩,你快些闪开,我不想为难你。 【姬月】说:你若执意动手,这世上恐怕无人能够拦你,只是你毕竟是个死人,再这样任性妄为下去,势必会引发一场浩劫,到时恐怕会遭到天谴。妘姬,望你三思。 【姜妘】说: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大可不必如此。 【姜妘】说:他若不死,日后必定找我寻仇。如果只有我一人,自然无需害怕,偏偏我无法久留于世,在这期间结下的所有因果,最后势必会牵连到另一个人。而斩草除根,是目前为止最令我放心的办法。 【姬月】说:你……! 【姜妘】说:古往今来得窥天机之人,因惧天谴,最忌逆天改命之举。我早已身死,魂魄即将散去,即便倒行逆施,天罚又能把我怎么样? 【安庆绪】说:呃…… 【姜妘】说:今日一遇,你们所有人都不必走了。我本无意夺取你们的性命,可惜眼下只有死人才能令我相信,这里的秘密永远不会被泄露。 【姬月】说:呀……上官寅! 【启】说:住手! 【阿里曼卫士】说:圣女大人,趁现在……快走! 【扶风】说:可恶! 【姜妘】说:是你啊。 【启】说:许久不见,你真是一点也没变。 【姜妘】说:许久不见,你都不肯亲自来看看我,怎么知道我一点没变? 【启】说:…… 【姜妘】说:老师,您很强。可仅凭一个幻象,您是赢不了我的。 【启】说:…… 【姜妘】说:果然,您的本体去找她了?我本以为能见你一面,岂料最终还是不得相见。 【姜妘】说:也罢,我本就不在意此事,如今怎得纠结起来了。 【启】说:妘儿…… 【姜妘】说:我本以为做到如此地步,你定然会现身相见,不料还是失算了。既如此,萦绕于此间的万般执念,也该随尘消散了。 【启】说:这是…… 【姬月】说:上官寅,广文广武,你们…… 【燕不孙】说:……姬月?刚才发生了何事,头好痛…… 【姜妘】说:大道缥缈,前尘尽是虚空;众生皆苦,不如浮世一梦。 【姜妘】说:……你们的噩梦,该醒了。 呱太一直专注的看着剧情,一边看一边截图,直至剧情结束,这才回到了团队频道,却不料一切换聊天窗口,整个人就惊呆了。 因为她发现,军娘的名字被刷屏了…… 【团队】【一蛊旧梦】:啊啊啊我们中间出了个叛徒![火龙秃]竟然活了! 【团队】【曲笙歌】:啊啊啊这不科学[火龙秃]!刚才的团队界面明明全是重伤! 【团队】【燃木秃】:啊啊啊是不是诈尸啊![火龙秃]龙妹你熊的搞毛线啊! 【团队】【呱太它情缘】:啊啊啊军娘你这个叛徒[火龙秃]! 【团队】【云中鹤】:唉,血槽就剩下250滴血了,这数字挺吉利的[火龙秃]。 【团队】【猜猜我在哪】:我身上有凤凰蛊,为嘛起不来?[火龙秃]太邪门! 【团队】【萌萌哒呱太】:万红丛中出了个叛徒[火龙秃][蜡烛]! 【团队】【凤尾秃】:宝宝心里苦[火龙秃]! 【团队】【花椰菜拌饭】:宝宝心里苦[火龙秃]! 【团队】【赤宵秃】:为毛剧情结束了我们还是起不来? 【团队】【紫烟秃】:宝宝心里苦[火龙秃]! 【团队】【江湖高级木桩】:宝宝心里苦[火龙秃]! 【团队】【折心】:……军娘别听他们的!重点是快去摸箱子[火龙秃]! 呱太呆滞的看着屏幕,这才发现重伤提示不见了,血槽虽然还是空的,可是军娘已经生龙活虎的站起来了。 以及,团队面板上除了她自己,其他人还真是显示着重伤重伤重伤……哎呀,虽然不明觉厉,可是这种全团最后一根独苗的暗爽感是怎么回事? 宝箱,哈尼,我来了(~o ̄▽ ̄)~o! 呱太愉快的扑向了地上的金闪闪,却在摸上箱子的那一刻,整个人直接陷入了呆滞。 【团队】【火龙秃】:…… 【团队】【折心】:军娘怎么了?出了什么?能发上来看看不? 【团队】【凤尾秃】:嗷嗷嗷有没有北射天狼!我的北射天狼! 【团队】【紫烟秃】:悲辛千载!悲辛千载!我的特效武器嗷嗷嗷qaq! 【团队】【燃木秃】:要什么武器,来个腰坠! 【团队】【花椰菜拌饭】:军娘你怎么不说话?该不会出玄晶了吧Σ( ° △°|||)︴! 【团队】【猜猜我在哪里】:玄晶……不可能吧? 【团队】【吃了这颗卤煮】:这么沉默,该不会出了丐帮的特效? 【团队】【我是猪】:别吓我,我们团里没丐帮…… 【团队】【云中鹤】:军娘是不是卡住了,这么半天没动静。 【团队】【江湖高级木桩】:怎么还是起不来,我去重启一下。 【团队】【摔断这条腿】:没用的,我已经重启了两次了,起不来。 【团队】【太上秃】:咋搞的,要不要问问客服? 【团队】【火龙秃】:[开函谷][沉沙玄晶] 【团队】【镇狱秃】:啊啊啊是喵喵的特效!咦,后面那个…… 【团队】【用飘柔很自信】:卧槽Σ( ° △°|||)︴! 【团队】【江湖高级木桩】:卧槽Σ( ° △°|||)︴! 【团队】【摔断这条腿】:卧槽Σ( ° △°|||)︴! 【团队】【吃了这颗卤煮】:卧槽Σ( ° △°|||)︴! 【团队】【云中鹤】:卧槽Σ( ° △°|||)︴! 【团队】【花椰菜拌饭】:军娘你讲真的,没驴我们? 【团队】【火龙秃】:真的,自己起来看。 随着呱太发送完最后一句话,团队面板上的重伤人员逐渐减少,有腿长的已经回了营地又赶过来,直到真切的摸到了箱子,这才知道军娘没有驴他们,团里顿时沸腾了。 【团队】【落凤鸣】:是玄晶! 【团队】【文曲奏】:是工资! 【团队】【赤宵秃】:是黄澄澄! 【团队】【燃木秃】:是有生之年! 【团队】【太上秃】:啊,蘑菇蛋! 【团队】【曲笙歌】:啊,小钱钱! 【团队】【一蛊旧梦】:啊啊啊啊啊钱钱钱钱钱! 【团队】【猜猜我在哪】:军娘借我抱一下,沾沾手气。 【团队】【折心】:……我也要抱。 【团队】【呱太它情缘】:吓死宝宝了,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活的玄晶! 【团队】【火龙秃】:是啊,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活的玄晶…… 【团队】【萌萌哒呱太】:哈哈哈哈军娘好样的,么么哒! 【团队】【火龙秃】:……真操蛋。 【团队】【萌萌哒呱太】:啊? 【团队】【火龙秃】:没,我只是在怀疑人生。 【团队】【折心】:…… 呱太说的怀疑人生,真心不是在矫情。而是她现在的心情,真的像哗了一万只狗,如果硬要打个比方,大概是“好不容易爱上一匹野马,到头来它头顶全是草原”。 呱太如此蛋疼的心情,皆因安娘娘身上掉的玄晶——不是箱子里的那块玄晶,而是现在大大咧咧躺在军娘包里的那块玄晶。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捡了一块不绑定的沉沙玄晶# 呱太发誓她只是摸了个箱子,却不曾想装备列表弹出来以后,包里突然进来了什么东西,吓得她以为分配模式有问题,导致装备都到了她的包里。可打开一看,包括玄晶在内的装备都好好地待在地上,唯独那块画风奇特的不绑定玄晶,没经过分配就直接到了军娘包里。 ……真是日狗(#‵′)凸。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呱太吃不准是不是bug,为了以防万一,她很干脆的拨通了客服电话,呼叫了gm,并对着装备列表刷刷刷点了反馈bug——即便是回档,也总比有人拍了玄晶花冤枉钱好! 可结果有些出人意料,一身橙色装备的gm来了又走,没发现什么问题,只说他们这个副本掉落很正常,玄晶什么的可以放心食用。 呱太直接懵逼,看着队友见到玄晶的开心脸,又看看包里的不绑定玄晶,不由贴近了屏幕,想看看这块玄晶是不是成精了。 当然,玄晶没有成精,不过呱太却发现了,在这块不绑定玄晶的一角,竟然标注着一个小小的金色卷轴。 对于这个金色卷轴,呱太并不陌生,这代表着任务物品,虽然没有绑定,可同样不可交易,更甚至如果是独立的任务物品,戳一下还会有新的任务弹出。 想到此,呱太轻轻戳了一下不绑定玄晶,立刻绝望的发现,竟然什么都没发生。军娘既没有变身,也没有获取新任务,玄晶还是玄晶,依旧有金色小卷轴,依旧显示着不绑定…… 于是,呱太趁着团长拍装备期间,果断打开了与自家老板的密聊。 呱太:老板,在吗? 秃龙:在^_^ 呱太:qaq 秃龙:摸摸头,打完了嘛?代练君辛苦啦! 呱太:老板我跟你说,你要好好保重! 秃龙:啥0.0? 呱太:老板我跟你说,作为一个代练,我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 秃龙:(⊙⊙)? 呱太:老板我跟你说,看好你家水表! 秃龙:为啥Σ( ° △°|||)︴? 呱太:你摊上大事了。 第98章 序章 在莫雨的印象里,稻香村的生活一向安逸。 小小的村庄,不闭塞,却也不繁华。他不止一次的想过,若没有空冥决一事,稻香村或许会一直平静下去,等着他长大了,再学着村里一些年轻人那样,与毛毛还有小白他们一起,相约去江湖上闯荡。 那样的人生,与现在相比,大概会有许多不同吧…… 可直到进了恶人谷,在谷中一待数年,莫雨才逐渐明白,即便稻香村没有被毁去,那里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容身之处。 他这样的人,无论待在哪里都不会长久。与毛毛的分别,更是让他看清了那些所谓武林正道的嘴脸,也体会到了力量的重要。 他一点都不后悔来到恶人谷,至少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没有人会质疑他的过去。他可以不必再顾忌旁人的眼光,一心去追求想要的东西。 即便过去的遗憾已经无法挽回,至少他还可以保证,未来一日若有历史重演之时,他能凭着自己的双手力挽狂澜,再不留下新的遗憾。 江湖人习武,有的为了追寻武道之极致,有的为了惩奸除恶一展宏图,而问及莫雨为何要追求力量,他的心中只有一个答案——为了保护身边重要之人,再不受人欺辱。 这一年,他十五岁。 恶人谷三大恶人叛逃,他随着“雪魔”王遗风来到了巴蜀之地,一方面捉拿叛逃的恶人,一方面打听“血眼龙王”萧沙的消息。 在踏出恶人谷的那一刻,莫雨并没有料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背负血仇的少年已经随着师父赶赴巴蜀,而遥远的帝都之侧,心事重重的少女也收拾起了行囊,为了寻找自己心中的答案,踏上了未知的道路。 亦是这一年,巴蜀之地风云涌动,有人在此分离,有人在此相聚。有的人风云际会,经此一遭多有感悟,有的人图穷匕见,终于看破红尘。 很多年以后,每当莫雨想起这一年里发生的事,不得不承认,他的运气不算坏。因为在这一年里,他碰上了一个人。 一个明明不该相遇,却偏偏相伴了一辈子的人…… 第99章 情愁 初冬时节,昆仑山下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一架马车慢悠悠的行进在山道上,路面崎岖不平,周围更是杳无人烟。偌大的地方,一时间竟只有马蹄声作响。 莫雨靠在车厢的一侧闭目养神,许是察觉到身边人的动静,他慢慢睁开了眼睛。却发现对面安静了一路的少女,此时正扒着车窗向外看去,眼里还透着些好奇。 少女生的极好,柳眉杏眼,唇红齿白。偷偷向外张望的模样,更是给她添了几分灵动。莫雨看在眼里,不由出声道:“阿淼以前见过雪吗?” 少女闻声回头:“见过是见过,但没见过这么多。我刚才一直看着,发现这周围漫山遍野全都是啊……”她眉眼弯弯,看上去心情很好。 莫雨忍不住一笑:“这算什么,你还没见过昆仑冰原,那才是真正的冰封万里。冰原上还有一棵参天古树,若是站在最顶上,甚至可以看到昆仑天光。” “真的?那我要去看看,在骊山的那几年,都没什么机会出门。” “……” “小雨,你怎么了?”见莫雨似有心事的样子,淼再顾不上外面的雪景,注意力全都放到了眼前的少年身上。 莫雨道:“没什么,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关于我的?” “嗯。” 淼抿了抿唇:“在唐家堡的时候,他们……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莫雨眼中的笑意渐隐:“你知道,我与什么人见过面?” “大概是《空冥决》的主人,还有我的……生身父亲。”淼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迎上莫雨看向她的目光,更是微微撇过头,并不与他对视。 莫雨见她这个样子,微不可察的一叹:“你放心,他们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拜托我好好照顾你。若有可能,以后常带你回唐门看看……” 淼愣住:“只是这样?” “不然呢?”莫雨反问道:“难道他们有必须为难我的理由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淼的面上显得有些犹豫:“关于我的身世,你已经知道了。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莫雨道:“哪里奇怪了?” “哪里都很奇怪啊……”淼的眉头微微蹙起:“小时候,我与你提过家里的事,还有我的父母……与现在一比较,我那时候的话,很奇怪不是吗?” 她明明一副不安的模样,眼中却又矛盾的透露出“快问吧”这样的讯息。 莫雨没有回应,只是轻轻地抓过少女的一只手,用不知从哪里拿来的手帕,细细地抹去了她掌心的薄汗。 看着他认真的模样,情窦初开的少女脸颊泛红,嘴角忍不住绽开了一抹笑意,显得拘谨又羞涩,还带着微微的欢喜。 莫雨余光扫见了少女的模样,手上动作一颤,一股奇怪的触动从心底逐渐蔓延开来。他搞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有些烦躁,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其中,让他心里乱的很。 他轻叹一声,索性坐到了少女的身侧,装作没察觉到她一瞬间僵硬的身体,问道:“阿淼,唐门待你不好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淼显得有些诧异,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当她踌躇间,只听莫雨又道:“在骊山的这些年,那个叫姜槐序的女人待你如何?” 淼打量了莫雨几眼,见他一副正经的样子,知道他不是随口问问,而是其中必有缘由。想了想道:“唐门的人待我很好,姜槐序待我也很好……小雨你……” 她欲言又止的看着他,不明白对方意欲何为。 莫雨沉默片刻,缓缓道:“阿淼,既然唐门待你很好,阴阳家也待你很好,那么你为何不选择他们,偏偏要选择跟着我呢?” 这是莫雨与唐简见面之前,心里一直存在的疑惑。哪怕经历了唐门之行,应下了唐简和唐傲风的嘱托,甚至从唐无乐那里知道了淼的心思,他也依旧想亲口问一句。 “我……”淼看着莫雨,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越来越红。她面上有些恼意,双手不自觉的掐着掌心,好几次想说点什么,却总是吞吞吐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莫雨见她这个样子,想起之前唐无乐所言,心里已是明白了什么,可正因为确认了对方的感情,他自己反而陷入了一个更为困扰的境地中。 这个困境难解到,估计连看透人心的“雪魔”王遗风,都无法帮助他分毫。 莫雨心烦意乱,兀自想着心事。淼则是纠结了半晌,仍是下不了决心把心事挑明。一时间,车厢内的两人尽皆陷入了沉默,马车却一阵颠簸,突然停了下来。 莫雨眉头一皱,只听外面的车夫道,长乐坊到了。 “长乐坊?” 淼闻言探出头去,只见距离马车不远的地方,正挂着一个驿牌。再往前走几十米,冰原上竟隐隐出现了一座连一座的房子,其间还有人影走动。顿时诧异道:“没想到在这种地方,竟然会有这么大的村庄。” 被这么一打岔,莫雨稍稍放下了心事,随口解释道:“方圆百里之内,只此一村,名唤长乐,是谷主当年派人所造。不过现在住在村子里的,并非是恶人谷的人,而是一些生活在附近的猎户,还有山脚下搬上来的山民。”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这里距恶人谷尚有一段路程,此时天色不早,我们赶不及在天黑前入谷了,可能要在此借住一宿。” “真的?”出乎莫雨的预料,淼听闻要在此借宿,脸上竟然有点兴奋。 只见她的目光追着雪地里一闪而过的雪鹿,问道:“小雨,现在时辰还早,咱们能不能四处逛一逛……唔,我的意思是,等找到住的地方以后……” 莫雨忍不住失笑:“住的地方不用急,你想去哪里玩,我陪着你就是了。” “那说好啦……”见莫雨同意,淼脸上的笑意怎么都止不住。 她轻巧的跳下马车,往长乐坊的方向跑了几步,又回过头,冲着莫雨招手:“哎,小雨,咱们去松林那边吧。我刚才见到一只毛绒绒的东西,长得跟滚滚有点像,可为什么它全身都是白色的?那些黑点哪去了?” “唉,你慢点……” 在雪地里走来走去的少女,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回头看自己踩下的脚印,无忧无虑的模样,看得莫雨心头一软。 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女孩一向沉默寡言,做事更是一板一眼,从来不与人玩闹,却没想到此番昆仑之行,竟让她一改之前的模样,变得这般生动开怀。 说到底,对方才不过十五岁啊…… 莫雨心中轻叹,竟生出些惆怅之感。 他的目光一直放在前方少女的身上,看着她一身白衣,与远处的落雪逐渐融为一体,在感到些许安适的同时,眸中又浮现出一抹复杂之色。 从最初的重逢,到现在携手赶至昆仑,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她还是从前的她,而他却已经变了模样。 莫雨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更不喜欢自寻烦恼。可他看着与记忆里别无二致的少女,总是忍不住会想,她现在眼里看到的人,到底是谁呢? ……是过去的莫雨,还是现在的莫雨? 逝去之日不可追,往日之人难再回。 ……阿淼,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第100章 昆仑一夜 长乐坊作为距离恶人谷最近的一处村庄,地方虽小,村里却很热闹。不仅有酒肆客栈,还有规模不小的当铺和赌坊。 这里的村民并不像外面的人一样,视恶人谷的人为毒蛇猛兽,反而很是羡慕恶人谷的逍遥自由,甚至很多人觉得,恶人谷其实是一片乐土。 是夜,长乐坊唯一一家客栈的二楼,唯有尽头的房间还亮着灯。外面寒风凛冽,屋内灯影摇晃,微弱的火光打在莫雨的脸上,将他的影子拉的极长。 他踩在厚实的地毯上,正盯着墙上一幅画出神。他的身后还跪着一个黑衣人,在低声汇报着什么。 良久,黑衣人不再言语,莫雨也终于转过了身。 “除了这些,谷主可还有其他交代?” “还有一封信,需要少爷亲自过目。” “拿过来。” “是。”黑衣人从衣襟中抽出一封信,恭敬的递给了莫雨。 莫雨伸手接过,却并没有急着拆开:“你回去告诉谷主,他交代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不会节外生枝。最晚后天,一定会返回谷中。” “是。” “若无其他事,你退下吧。” “属下告退。” 与来时的神出鬼没一样,黑衣人离开的时候也是了无声息。 莫雨借着灯火,仔细检阅过王遗风留给他的信,眉宇间浮现出一抹犹豫之色。他手上微微用力,薄薄的信纸已然变成一堆粉末。 他吹熄了屋内的灯火,却没打算睡下,而是离开了房间,明目张胆的摸进了隔壁的客房。 客房里很黑,莫雨却并不在意。 他借着窗外洒进的月光,可以清楚的看见躺在床上的少女。她的呼吸声很轻,面容安详而柔软,不仅没有察觉到来人的靠近,反而睡得很熟。 莫雨站在床前打量了半天,确定床上的人是真的毫无所觉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但凡江湖中人,无论正邪,都算是过着刀头舐血的日子,平日里行走在外,虽不至于草木皆兵,却也是处处小心,甚至睡梦中都保持着警醒,生怕一个不留神,给了敌人可趁之机。 哪像眼前之人,出门在外,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竟然可以从容安睡,警戒心这般差,未免过于不谙世事…… 不,这根本就是缺心眼。 莫雨轻叹一声,越过床沿关上了窗户,正要转身离去,却不料一侧头,正好撞进一双毫无焦距的眼睛里,其中泛起的缕缕幽光,乍然之下令他心中一惊。 莫雨下意识后退两步,惊疑不定的看着床上之人。他轻轻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却见对方只是睁着眼睛,毫无反应的躺在床上,当有人进入其视线的时候,目光才会随之转移。 “阿淼?” 莫雨慢慢靠近床边,待察觉出眼前之人的不对劲后,再顾不了许多,直接上前把人扶起来,捧着对方的脑袋,强迫她与自己对视:“阿淼,醒醒,你怎么了?” “你是……”听见莫雨的声音,淼呆滞的目光中有了一点反应:“我……我……” “你说话啊,到底怎么了?”见她这个样子,莫雨有点着急,却不敢使劲摇晃她,唯恐把人吓到了,情况更加严重。 经过莫雨的连声呼唤,淼慢慢有了反应。只见她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瞧,想伸手碰碰他的脸,却又中途缩回了手:“小雨,你再唤我一声……” 莫雨不解其意,但见她心神不宁的虚弱模样,心中不忍拒绝,便再度开口,轻轻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岂料,她又道:“你再唤一声。” “阿淼。” “再唤一声。” “阿淼……” “哎,再唤一句……” “阿淼,阿淼,阿淼……” 莫雨一脸无奈的唤了好多遍,直到少女的脸上慢慢透出安心之色,人也逐渐缓过神来,这才问道:“刚才怎么回事,做噩梦了?” “不算是噩梦,只不过……”淼微垂着头,神色间仍有些不安:“其实,也没什么……倒是你,怎么会在这?” 见对方如此生硬的转移话题,莫雨心中有数,却并没有追根究底,只顺着她的话回道:“睡不着,过来看看你。你也太不小心了,晚上休息的时候,怎么能不关窗户?小心有贼人潜进来。” 莫雨说的云淡风轻,其实私下也有点心虚,毕竟大半夜闯进一个女儿家的房里,无论出于什么动机,都有些说不过去。 淼却没有这方面的意识,很容易接受了莫雨的说辞。她此时恢复了些精神,还特意看了一眼闭合的窗户,认真的解释道:“这里的房屋建的太厚啦,开着窗户比较透气。至于安全问题,如果有贼人潜进来,我肯定会发现的,你不要担心。” 成功潜入没有被发现的莫雨:“……” 看着对方一副不在状态的模样,莫雨觉得头又有点疼:“时辰不早了,你先休息吧。我就在隔壁,若是有事,记得叫我。” 莫雨转身欲走,却见床上的少女突然掀开被子,赤着脚下了床。他不解道:“阿淼,你要干嘛?” 淼道:“睡不着,想去房顶上待一会儿。” 莫雨见她长发散乱,只着一件单薄中衣的样子,赶紧移开了视线,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羞恼:“笨蛋,不管你要去哪,先把衣服穿好!” 淼一愣,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又瞧了莫雨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突然一红,整个人重新缩回了床上,裹着被子装鸵鸟。 莫雨看了眼缩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小山”,无奈的扶额,顺手拿过了屏风上搭着的衣服,轻轻放在了床前:“这么晚了,我陪你一起去。你先换好衣服,再出门找我。” “嗯,好……”被子里传出闷闷的声音,里面的人却没有出来的迹象。 看着对方窘迫的样子,莫雨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举步离开了房间。 在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床上的人一把掀开了身上的棉被。或许是长时间憋气的缘故,少女白净的脸上飘起了朵朵红云。 她望着门口的方向,又看了眼放置在床头的衣物,心里七上八下,仿佛有一头小鹿在不停的乱撞。 她感受着强烈的心跳声,整个人有点慌。 * 淼穿好衣服出门的时候,莫雨已经在屋顶坐了好久。 他清除了一部分积雪,还铺上了一条厚厚的毯子。淼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望着天空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发现了淼,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示意她在旁边坐下。 两人并排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望着天空,一个低头摆弄着衣角,气氛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里。 过了一会儿,莫雨突然问道:“阿淼,你怕冷吗?” 淼下意识道:“不怕……”她瞅了莫雨一眼,知道他不会无故发问:“怎么了吗?” 莫雨没有回应,只是又问道:“你喜欢长乐坊吗?” 淼想了想,给出了一个比较中肯的回答:“这里挺不错的,只不过……” 莫雨未等她说完,抢先道:“如果在这里定居,你愿意吗?若是嫌这里吵闹,长乐坊的东边还有一处谷地,那里环境很好,你可以先在长乐坊住上几天,等我派人安排好住处,再慢慢搬过去。” 莫雨这话来得突然,淼一时间反应不能:“什么意思?你让我住在长乐坊,那么你呢,也一起吗?” 莫雨侧过头去,避开了她的目光:“不,只有你一个人,我要回恶人谷……不过,我会派人来照顾你的起居,平日里也会过来探望你……” 淼闻言,不由沉默下来。半晌,她低声问道:“我去恶人谷,会给你添麻烦吗?” 莫雨蹙眉道:“不会。只不过……” “这样的话,我跟你去恶人谷,不要一个人住在这里。”这是淼第一次打断莫雨说话,还说得这样斩钉截铁,不容他反驳。 莫雨皱了皱眉,面上有些懊恼:“阿淼,你听话,长乐坊距离恶人谷很近,我会经常过来看你,绝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所以……” “所以,我还是不能跟你去恶人谷?”淼一改之前拘谨的样子,渐渐冷静下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要求,我答应就是了。” 莫雨一愣,本以为要费点功夫才能说服对方,却没想到对方答应的这样干脆,反倒让他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 果然,只听她又道:“明日一早,我会离开昆仑,回骊山去。从此天各一方,你好好保重,若是有空,再来长安找我吧。” 她起身欲走,却被莫雨拦住:“阿淼,我自有我的道理,你不要怄气。” 淼一脸平静道:“我没有怄气。若不是有你在这,我根本不会来昆仑,既然不能陪着你去恶人谷,我也没了留在这里的必要。” 莫雨神色变冷:“你应该知道,恶人谷的莫雨,并不需要谁来陪伴。” “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淼避开了莫雨的目光,神色有些莫名:“一路走来,都是你在照顾我,你的本事,我都了解了。现在想想,最初担心你在恶人谷受欺负的想法,实在有些多余……只不过,我之所以跟你走到这里,已经是我自己的原因,我……” 说到这里,她突然闭口不言。倒是莫雨观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心思一转,猜出了她接下来想说什么,神色不由缓了下来。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尽量放轻了声音:“阿淼,恶人谷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个好去处。那里穷山恶水,恶徒成群,多得是你看不惯的东西。一旦入了谷,势必很难回头,即便你心生悔意,除了叛谷而出,再无第二条路可选。而叛徒的下场,你应该明白。” 淼眸光一动:“所以,我决定回去骊山……” “你不能去骊山。” “为何?”淼眨眨眼,故意道:“不能回骊山,不能去恶人谷,难道我要一直留在昆仑,陪着雪松林里的熊宝宝玩?” “我……”莫雨不由语塞。 见他这个样子,淼若有所思道:“果然,当初去唐门的时候,有人与你说了什么吧?” 莫雨并不接话,只是含糊道:“总之,你不能回骊山。” 淼道:“那你带我去恶人谷?” 莫雨皱眉道:“不行。” “可是我们都说好了。” “我现在反悔了。” “父亲说,答应了别人的事,不能反悔,不然一开始就别答应。” 两人瞪着眼睛,互不让步。 直到过了许久,淼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莫雨也终于败下阵来,虽然没有再提“恶人谷不适合你”这种话题,却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淼见状,凑到了莫雨跟前,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声问道:“你怎么了,今晚给人的感觉不太对劲。明明恶人谷近在眼前,你为何突然变卦,是不是有什么缘由在其中?” 缘由…… 莫雨不由想起了今晚那封信,是“雪魔”王遗风的亲笔,除了交代他早日返回恶人谷外,还提到了与他同行的人…… 他侧头打量着身边的人,与往日相比,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令他想不到的是,这个心思单纯的女孩,竟会有一个如此复杂的身世。 唐门,阴阳宫,红衣教……如今,甚至引起了恶人谷谷主的注意。 如果只是前者,他自然不会惧怕。只是王遗风心思深沉,所思所想皆有异于常人,莫雨有些猜不透,他特意写信问起这个女孩的原因。也不敢确定,若是对方真的有什么打算,他能不能凭着一己之力将她护在风雨之外…… 见莫雨半天不说话,淼戳戳他的胳膊:“小雨,你怎么了?” 莫雨一把抓住她乱戳的手指,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看着她,一脸认真:“阿淼,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但我可以保证,你若初心不改,我必永不相负。” “哎?嗯……”淼有点不适应莫雨的转变,也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是低着头,偷偷的盯着两人交握的手,脸上红扑扑的,心跳开始加快。 却听莫雨又道:“我带你去恶人谷,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除了我,谁也不要相信,哪怕是我所信任之人。” 第101章 恶人之谷 与莫雨重逢前,淼印象里的恶人谷,不过是姜槐序口中的一个地名。直到亲临其境,才发现这个为天下人所惧怕的地方,其实远非“恶人”二字可以形容。 诚如莫雨所言,恶人谷穷山恶水,怪石嶙峋。内谷守卫森严,外谷众生百态,内外谷之间横亘着一条炽热的咒血河,其间刮起的凛凛烈风,更是吹得人脸颊生疼。 恶人谷中多半是亡命之徒,可天下间的亡命之徒,又不是谁都有资格进入恶人谷。所以谷中一些好事之徒,一旦见到生面孔,不免要好好试探一番。若是来人通过了考验,从此便是恶人谷的一员,若是过不了,只能白白送命,死也白死。 不过这一天不同寻常的是,谷中来了一个白衣少女,一直走到了三生路的道口,都无人敢为难于她。 这些恶人怕的当然不是这个柔弱的少女,而是这少女身边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人。 恶人谷中凭实力说话,他们自知不是该少年的对手,自然不会傻到对他身边的人出手。甚至他们心中对这个少年的恐惧,已经令他们噤若寒蝉,只敢偷偷地打量一行人,不敢再像以前一样放声议论。 平安客栈是进入内谷的必经之地,风姿妖娆的老板娘懒懒的倚在门口,正百无聊赖的四下张望着。待目光触及远处的一行人后,眼前突然一亮:“哎呀,好白净的小娘子。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一旁的伙计挠挠头,顺着老板娘的视线望去,没找到“白净的小娘子”,反倒一眼发现了一尊煞神,当即吓得趴在了地上:“老板娘,您可看清楚,那是莫……莫雨少爷,不要乱说话!” “哼,干你的活去,少管老娘的闲事!”花蝴蝶对着伙计抬脚就是一踹,转而又笑得花枝乱颤,一双美目瞧着从客栈前经过的一行人,脸上露出一个暧昧的笑:“男俊女俏,真是看得人心痒痒……” 一路进到内谷,沿途的恶人无不好奇张望,反观两个当事人,却像没注意到一般,眼角都没斜一下。 直到越过了内谷的城门,迎面遇上一个全身漆黑的男子,莫雨这才停下了脚步。 淼安静的待在一旁,看着莫雨与那个形容冷淡的黑衣男人交谈,猝不及防之下,却发现那个黑衣男人的目光越过莫雨,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淼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仔细思索之下,确定自己从未见过对方,可为何这个男人看上去,对自己颇有意见…… 与黑衣男人告别后,前往烈风集的路上,她向莫雨问起了此事。岂料莫雨只是勾了勾嘴角,颇不在意道:“不是什么大事。刚才那个人是十恶之一的‘黑鸦’,亦是雪魔堂堂主。之前谷内野兽□□之事,想必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如今他已经知晓是你引起的骚动,自然对你有所迁怒。别怕,他不会对你做什么。” “黑鸦”陶寒亭入谷之前,曾是一位行侠仗义的雅客,因喜着白衣,江湖人送了“白衣孟尝”的美号给他。 可惜好景不长,“白衣孟尝”含冤入狱,痛失爱妻之下,最终经过一番波折,还是入了为天下人所不齿的恶人谷。并且一改往日的模样,整日一身黑衣不说,人也变得阴恻恻的,看上去十分骇人。 莫雨以为淼被对方吓到,悄悄握住了她的手以示安慰。淼只觉手上一沉,身子微不可察的一僵,却没有甩开莫雨的手,而是不动声色的握住了。 莫雨没有注意淼的小动作,只是一边走一边道:“我已令人安排好了住处,咱们先去看看,若是还需要什么东西,再慢慢添置。” 淼奇怪道:“不先去拜访一下此地主人吗?” 莫雨脚步一顿,头也不回的道:“此事不急,谷主已经知道了你的事。等我把你安顿好,带你认一认周围的路,再去拜访谷主不迟。” 烈风集很大,走过长长的栈道,又经过十数个拐角,才来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却是莫雨在恶人谷的住处。 淼初来乍到,莫雨不放心她一个人,自然要把她的房间安排在自己隔壁。 “一路长途跋涉,你先去梳洗一下。”莫雨指指一旁的衣柜:“换洗的衣物都在里面,我让莫采薇进来帮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她。” 莫雨离开房间后,进来一个与淼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淼在人前不苟言笑,看似严肃的样子,倒是吓到了莫采薇。 莫采薇关上了房门,行动间显得有些拘谨:“姑娘,热水已经备好了,换洗的衣物是少爷命人备下的,我去拿给你。” 她低着头不敢看淼的眼睛,只轻手轻脚的打开了柜子,取出一套绣着海棠的衣裳,正要起身收拾,不料一抬头,却见淼盯着自己手中的衣物发呆。 “姑娘?” “……没什么,谢谢。” 淼从莫采薇手中接过了衣裳,一个闪身躲到了屏风后面。等莫采薇离开以后,她抖开了手上的裙子,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发现尺寸意外的合适。 她盯着裙子,两眼放空了好一会儿,直到屋外传来了莫雨的声音,这才突然回过神,脸颊有些发烫。 她匆匆洗完了澡,坐在铜镜前梳理着头发。刚把头发束好,镜子里便出现了莫雨的身影,她回头一看,只见他也换了一身衣服,手上还拿着一个雕花木盒。 “这是什么?”淼看着放在她面前的盒子,目露好奇。 “是你的东西,打开看看吧。”莫雨的情绪似乎不高,只把盒子往淼的面前推了推,并没有解释其他。 淼没有多想,轻轻打开了盒子,待看清楚里面的东西后,整个人突然僵住。 只见方形的盒子里,装着一些小巧的首饰,有耳环,有手镯,有发箍,还有一些明显是从衣服上拆下来的玉片。 其中最引人注意的,却是一个破旧的香囊。 淼颤抖着双手,小心地取出了盒底的香囊,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这个香囊做工十分平常,布料是最常见的麻布,花纹更是歪歪扭扭,看上去惨不忍睹。只有在香囊的背面,绣着一只可爱的小黄鸡,倒是让香囊美观了不少。 “那时候,我与小荷还有小月她们一起,在王婆婆那里学做针线。我比较笨,总是做不好这些,哪怕是最简单的香囊,做的也不如小荷她们的漂亮。” 淼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香囊,慢慢陷入了回忆之中:“这个香囊是我唯一的成品,可惜绣工太差,上面的花纹几乎不成形,当时我还不开心了好一阵子。小荷知道后,偷偷拿走了这个香囊,在上面绣了一只小黄鸡,还要王婆婆瞒着我,想给我一个惊喜。只可惜后来……” 她轻轻一叹,话未说完,莫雨已经明了。 他还记得这个香囊,是小荷死前一直揣在怀里的,上面沾染了她的血,即便经过几次清洗,却仍是清理不净。淼一直把它带在身上,直到洛阳一行,这个香囊才随着其他的东西一起,离开了主人的身边。 “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找到的?”淼早年为红衣教所掳,除了脖子上挂着的玉璧之外,身边其他的东西都不见了去向。后来随姜槐序前往骊山,更是没有机会寻回旧物,却不想时隔多年,竟从莫雨这里见到了。 “与毛毛分开后,我曾回去过洛阳……”莫雨的声音不疾不徐,从那年淼失踪的事,一直说到自己再回洛阳寻人,却直接略过了他与毛毛流浪时候的事。 “我再次回到那个富商家里时,那个倒霉鬼已经死了。他的夫人勾结红衣教,霸占了他留下的家业,还逼死了他唯一的儿子。我找过那个女人,可惜她的嘴太牢,套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只让人帮忙取回了你的东西。”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对了,还记不记得霸刀山庄的柳云星,她死了。” “怎么会……”淼一脸错愕,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是怎么死的?” 莫雨双手环胸:“还能怎么死的,江湖恩怨,技不如人。”他顿了一下,轻声道:“不过,我已经为她报了仇。毕竟当年,她曾救过我们一次。” 淼声音艰涩道:“后来呢,还发生了什么?” 莫雨面无表情道:“我离开洛阳之前,特意让人杀了那个女人,还有逗留在洛阳的一群红衣教弟子,并且一把火烧光了那座宅子。” 淼默然不语。莫雨直视着她道:“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 他没有细数所杀之人的罪过,没有为自己的行为百般开脱,更没有义愤的诉说自身的不幸,只是把矛头引到了自己身上,直截了当的问她,是否觉得他残忍…… 淼从妆台前起身,慢慢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的脸,却被他侧头躲过。 她收回手,面上并无尴尬之色,只是认真的看着他:“这几年里,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你和毛毛一定吃了很多苦。你问我,是否觉得你手段残忍,我却只想问你,到底经受过怎样的磨难,才会变得戾气缠身……” 莫雨闭目道:“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 “不想提,不代表不在意,是不是?”淼牵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你瞧,我们都长大了,可是有些东西,却没有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改变。你还是你,哪怕咱们多年未见,哪怕初见之时,你心中对我有所疑虑,可你还是愿意相信我,不仅带我来了恶人谷,还允许我靠你这么近……” 她迎上莫雨略显复杂的目光,轻声道:“你一味的试探我,到底想让我看清什么?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不会偏听偏信,只会相信自己的判断。在我眼里,你首先是朋友,除此之外,其他的我一点也不在乎。” 莫雨道:“不在乎……你真的可以不在乎?从今以后,只要你与我在一起,哪怕再无辜,在那些正义之士的眼里,也会变得十恶不赦。你会承受许多无妄之灾,哪怕自身没有犯错,也要顶着他们充满恶意的眼神,背负着骂名活下去。” “没办法,谁叫我的朋友是你,不是他们呢……”淼轻描淡写道:“父亲说,人活一世,不应为了一些虚无的东西去压抑自己,只要问心无愧,他人的看法有何重要?我不管你的敌人有多少,也不在乎你这些年做过什么,我只知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便不应负你。” 屋子里静悄悄的。莫雨看着一脸认真的淼,嘴唇动了动,却是欲言又止。直到过去了好一会儿,他才压低声音道:“傻姑娘,这是你的觉悟?” 淼挠挠脸,不解道:“什么觉悟?” “算了……”莫雨无奈一笑,顺手弹上了她的额头:“来日方长,有些事以后慢慢解释,不急在这一时。只要你以后不会后悔,我又有何惧!” “那抱一下呗?” “什……什么?” 淼一本正经的胡扯:“以前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父亲总是抱我一下,这样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好起来。我见你心情不太美妙,要不要与我抱一下?” “我……” 不等莫雨出声拒绝,淼已经环着他的腰,整个人靠了过去。 少年正是抽条长个的时候,身形难免显得单薄,可淼靠在他怀里,却觉得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 莫雨又羞又恼,脸上已经涨的通红,想推开怀里的人,无奈对方扒的更紧。不仅如此,这个小无赖还往他怀里拱了拱,甚至把脑袋埋在了他的胸膛上。 莫雨感受着怀里的温热,几乎手足无措起来。以至于并没有注意到,怀中少女偷偷勾起的嘴角,和暗自下定的决心。 第102章 入谷 淼来到恶人谷的第三天,终于见到了这里的主人——“雪魔”王遗风。 王遗风出身鲁地名门,师承红尘一派,为红尘一派的当代传人。 他少年早慧,长成后更是智慧圆融,人生轨迹本该如以往的红尘弟子一般游戏红尘,潇洒无拘。偏偏一番变故,让他痛失一生中最为重要之人,尔后更是为了死去的红颜,屠尽了一城的生灵,犯下了滔天杀孽。 从此,王遗风性情大变,以邪恶为人性本真,又托身恶人谷,召齐了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十大恶人”,他自己更是渐渐成了十恶之首,人称“雪魔”。 在王遗风的带领下,恶人谷的势力空前高涨,各大门派在围剿恶人谷一役中损失惨重,竟再无一战之力。 后来,为了制衡恶人谷的发展,武林各大门派同仇敌忾,浩气盟应运而生。 前往拜访王遗风的路上,莫雨刻意把脚步放得很慢,淼乖乖的走在他旁边,时不时的抬头看看周围,不知在打量着什么。 两人走过长长的栈道,路过一处高台时,淼的目光突然被不远处一个蓝衣女子吸引。 只见那女子手持双剑,身边还围着不少垂鬓女童,都是如她一般,背着锋利的双兵,此刻一个个正襟危坐,正仰着头听这蓝衣女子说些什么。 “真正的男人,就该像咱们谷主这样,不仅武功高强,为人还爽快大气,哪怕为了心上人一夜屠尽几万人,也是坦荡荡的杀,从不畏首畏尾。哪怕千夫所指,依然我行我素……” 蓝衣女子说到激动处,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手中双剑更是挥的凛凛生风。此时,旁边一个穿着粉衣的女童仰着头,忍不住问道:“婷姐,杀人就是杀人,也要坦荡荡吗?” 被唤作“婷姐”的蓝衣女子一听,毫不犹豫的把双剑往地上一插:“胸怀坦荡之人,哪怕是个为人唾骂的大恶人,也远远比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好得多!咱们恶人谷的人,追求的是逍遥自在,个个都是真情真性,哪像浩气盟的这帮呆子,不过是些负心薄幸之人,为了所谓的江湖道义,朋友妻子皆可出卖——” 她顿了一下,不知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当然,如康雪烛这等败类,即便入了恶人谷,也依旧是个腌臜货。长得好看怎么了,武艺高强怎么了,雕工精湛又怎么了,不过是个低劣的小人!谷中竟还有人为他的一片深情所感动,依我看,将此人剁碎了喂狗都不为过……” 看着蓝衣女子一脸狰狞的模样,粉衣女童歪了歪脑袋,咬着手指问她:“可是婷姐,你这么讨厌山长,之前他还在谷里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找他麻烦?” 恶人谷中有一顽童书院,康雪烛叛逃离谷前曾是书院的管理者,不用问,这粉衣女童便是顽童书院的学生,年纪虽然不大,但对康雪烛还有些模糊的印象。 听到粉衣女童天真却会心一击的问题,蓝衣女子恨恨的跺脚:“当年我武功不济,猿公剑法尚未练成,根本不是康贼的对手。可恨的是,待我武功大成,这阉货已经叛逃出谷了。早知如此,在入谷的那一天,我就该一剑宰了这畜生!你们都听好,平日里要勤练武功,不许偷懒!以后再碰到渣宰,必要一剑剁碎了,别像我一样窝囊……” 淼好奇的望着这女子的背影,久久没能把目光收回,结果一个不留神,竟一下子撞在了突然停住脚步的莫雨身上。 莫雨一把扶住她,顺着她的视线一看,随口道:“那是宁贞婷,曾是七秀弟子,加入恶人谷后,一直负责教导一些女童武功。” 淼的脸色变得有点奇怪:“她刚才说的那些——” “不用在意,不过是些前尘旧怨罢了。” 淼点点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莫雨道:“一会儿见了谷主,不要害怕,他不会为难你的。” “嗯……”淼低声应了,又忍不住道:“小雨,刚才宁贞婷所言,关于王谷主一夜屠尽几万人的事,是真的吗?” 莫雨一愣,没料到她会关心此事。可是随即一想,顿时反应过来,不由懊恼于自己的粗心大意。 他心中暗道,王遗风是什么人?别说淼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就连武林中一些自诩豪杰之人,听了王遗风之名,只怕都要吓得惊慌失色。 此前南诏皇宫之中,对方不识王遗风,是以未露惧怕之色,此番来到恶人谷,又正巧听闻了屠城之事,难保心中不会感到害怕。 莫雨心思转得很快。他拉住少女的手,正要安慰她两句,不料一个声音自远处而来,清楚地传进了两人的耳中。 “是真是假,姑娘远道而来,何妨前来一见,亲自判断。” 这声音十分清晰,说话的人仿佛近在眼前,可周围除了淼和莫雨,只剩下一些内谷的武卫,并不见声音的主人。 两人对视一眼,莫雨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握紧了淼的手:“谷主唤我们前去。不要害怕,有我陪着你。” * 雪魔堂中,并非只有王遗风一人。 如“黑鸦”陶寒亭,“阎王帖”肖药儿,“恶丐”沈眠风,甚至一向不喜欢过问闲事的米丽古丽,此刻都安静的立于一旁,暗中打量着眼前的陌生少女。 莫雨不动声色的扫过室内,发现在场之人,除了行踪神秘的“不灭烟”之外,“十大恶人”中的其他几个,竟然差不多来齐了,还有一些高阶恶人,也一一出现在了角落里。 他心中冷哼一声,侧身挡在了少女的身前,隔开了这些人看向她的目光。 注意到他的动作,在座诸人的反应皆不一样。 肖药儿眼含思量,陶寒亭面带不爽,米丽古丽则是娇笑一声,神色暧昧,更奇的是沈眠风,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显得有些惆怅。 一身白衣的王遗风注意到众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听闻姑娘乃是莫雨故人,此番前来,意在加入我恶人谷?” 淼点点头,安静的立于原地。虽然身处一群恶人之中,却没有露出丝毫胆怯之色,哪怕顶着众人打量的目光,神色依旧如常。不卑不亢的表现,倒是让一些人对她高看了一眼,悄悄地收起了心底的轻视。 王遗风没有在意这些,甚至没有在意少女的沉默,只是问道:“此前南诏皇宫之中,我曾邀请姑娘入我恶人谷,只是姑娘未曾答应,怎么此时却反悔了?” “不一样……” “哦?”王遗风以折扇敲打着掌心,漫不经心道:“哪里不一样?” 淼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了莫雨一眼,眼中表露出来的亲近,足以说明一切。 王遗风淡淡一笑:“小姑娘,恶人谷可不是闹着玩的地方。你今日因莫雨入恶人谷,若是有朝一日,莫雨叛谷而出,你是否也要随着他一起,离开恶人谷?” 淼点头道:“他在哪,我在哪。” 她的话音刚落,王遗风的眼神骤变,眸底似有风暴汇聚,变得凌厉非常:“你可清楚,背叛恶人谷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淼沉默下来,似乎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王遗风却没有放过她:“你刚才的回答,我很不满意。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若是答案依旧不能令我满意,姑娘此生,只怕再无机会走出恶人谷了。” 他的声音极轻,周身的气势却十分骇人。有几个修为稍差的恶人在这股威压下,额头已经渐渐冒出了冷汗,却咬牙强撑着,不敢弄出一点动静。 莫雨关心则乱,刚要开口帮忙,不料王遗风衣袖轻扫,一层厚厚的冰霜蔓延上莫雨的脚踝,把他牢牢地锁在了原地。 在场一些人见王遗风这般动作,更是惊得不敢出声。 出人意料的,少女在这种氛围下,并没有大惊失色,只是瞪着锁住莫雨的冰层,又抬眼看着上首的王遗风,闷声道:“有什么问题,您问吧。” 王遗风面无表情道:“你入恶人谷,可有忠诚之心?” “……没有。” “可有俯首之意?” “没有。” 王遗风问的直接,少女答的干脆,两个人一问一答,倒把周围人吓得不轻。 几个恶人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去看莫雨,却发现他神色如常,漆黑的眼中一丝多余的情绪也无,只是静静地关注着场中的发展。 王遗风没有理会其他人,只是打量着眼前的少女,问道:“你入恶人谷,既无忠诚之心,又无俯首之意,只是单纯为了莫雨,才要留在这里?” 淼顶着王遗风施加的压力,轻轻点了点头。 王遗风笑而不语,其他恶人议论纷纷。中有一人上前一步,高声道:“谷主,此人留不得,万一是浩气盟派来的奸细——” “无妨。”王遗风一挥手,制止了底下人的讨论,又问淼道:“你要留下的理由,我清楚了。只是你有没有想过,恶人谷不是你想来便来的地方。在这里,我说了算,若是我不同意你留下,难道你要无视主人家的意愿,赖在这里不走?” “……”少女的表情出现了一秒的空白,似乎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抬头看着王遗风,一改之前的冷静,眼中竟有些忐忑:“王谷主,到底要怎么样,您才能让我留在恶人谷?” 王遗风淡淡道:“很简单,只要你答应我三件事,若是做得到,便留下。” 她问道:“哪三件?” 王遗风道:“第一件,入我恶人谷,内谷之人,不可自相残杀。” “我答应。” “第二件,入我恶人谷,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不可心怀鬼胎。” “我答应。” “第三件,入我恶人谷,要清楚自身立场,不可私通外敌。” “我答应。” 王遗风点头道:“很好,记住你今天的话。若有一日你背叛恶人谷,我不会管你最初是为了谁而来,到时候雪魔堂下,绝不容你。” 淼轻声应下,没有再说什么。倒是王遗风听着底下的人悄声议论,又问她道:“如今,你已做出了承诺,最初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淼轻声道:“他在哪,我在哪。这是我入谷的初衷,永远不会忘。” 她此话一出,周围的议论声更高。王遗风道:“你刚才还与我约法三章,怎么如今又拐回莫雨那里去了?” “我——” 少女一时语塞,脸上显得有些茫然,终于让一旁的莫雨忍不住了。他不由分说的将人拉回了身后,绷着一张脸对王遗风道:“谷主,她年纪还小。” 王遗风捋着胡子,一改之前咄咄逼人的样子,大笑一声道:“到底是年轻人……罢了,我不管这是你命定的良缘,还是注定的劫难,记住我的话,不可过分沉迷于风花雪月,若没有强大的力量,再美好的东西都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永远无法长久。” 莫雨看了少女一眼,眸底满是坚定之色:“我记住了。我得到的东西,我会好好保护,我失去的东西,也会用自己的双手去找回来!” “小雨……” 莫雨回头,正好迎上少女略显担忧的眸子,安抚道:“不要怕,没事的。” 她低声道:“我没有害怕,只是——” 少女刚一抬眼,声音戛然而止。此时雪魔堂中空荡荡的,其他恶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偌大的地方,一时间只剩下了她和莫雨,还有立于上首的王遗风。 此时的王遗风还是那样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却显得平易近人了不少,一点不像刚才那样咄咄逼人。 现在雪魔堂中没有外人,莫雨拉着淼过来正式拜见王遗风,一转头,却见对方盯着王遗风的眼神有点怪,带着些纠结的同时,又暗含敬畏。 想起她这一路上的不对劲,莫雨突然觉得,他可能想错了,也许对方根本不是在害怕? 莫雨察觉到身边的姑娘有心事,王遗风自然不可能注意不到。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还引不起这个天下最大的黑道头子的注意。他只是叮嘱莫雨留下来,一会儿有事交待。 屋外的雪魔护卫应声而进,听从王遗风的吩咐,负责护送白衣少女离开雪魔堂。 莫雨心知王遗风安排周全,对于淼的安危倒是颇为放心,把她送到门口,正要叮嘱几句,却见面色古怪的少女目光越过自己,偷偷地瞧了王遗风一眼,眼底又浮现出一抹敬畏之色。 “你到底怎么了?”莫雨终于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淼的脸上竟然流露出类似感慨的神色,语气轻飘飘的道:“我只是觉得,王谷主真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经过大半年的相处,莫雨对她算是颇有了解,心里清楚这姑娘的脑回路与常人不太一样,她口中的一些话,绝对不能只看表象。 于是,他不动声色的应道:“‘雪魔’之名,谈之令人色变,当然很厉害……” “是啊……”她一脸认真的道:“换了普通的凡夫俗子,一夜屠尽几万人,累都累死了,可是王谷主不仅做到了,还能一路杀出重围,真是耐力绝佳……” #我就知道有哪里不对劲# 莫雨抽了抽嘴角,心里一阵无语。 他隔着长长的过道,回头去看王遗风,发现“雪魔”依旧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只是指尖残留的几根断须,似乎证明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王遗风耳力极好,眼力也不错,此时迎着小徒弟看过来的眼神,这个天下最大的黑道头子,第一次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莫雨心想,再让你高深莫测。 第103章 为伴 对于莫雨而言,恶人谷的生活向来一成不变。 他入谷之时,因年纪尚幼,谷中人纸醉金迷的生活,王遗风一向禁止他接触。而他为了弥补心中的遗憾,一心追求至高的力量,对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也无甚兴趣。 修文,习武,抑制心魔……几乎构成了生活的全部。 淼的出现,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多一个人在身边,莫雨心里是愿意的,至于能否习惯,这个连他自己也不能肯定。不过,此时触摸着少女温热的脉搏,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心里只剩下了后怕。 一道掌风扫过,黑暗于刹那间退去。 明亮的烛火照亮了少年阴沉的脸色,也映出了少女略显惊恐的双眸。 莫雨卸去手上的力道,慢慢撤回了对少女的禁锢。 少女身体一软,直接摔倒在地。她捂着脖子,整个人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光滑的脖颈处还印着几道指痕,与周边的肌肤一比,显得格外刺眼。 莫雨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冷哼一声,一言不发的拽过一旁的衣物,毫不客气的丢在了少女的头上,直接蒙住了她的脑袋。 淼从宽大的衣袍里挣扎着冒出头,一边拽好衣服,一边偷偷地去瞧莫雨,见他脸色难看的样子,立刻心虚的低下了头。 莫雨见她这番模样,原本责难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一圈,竟再也说不出口。他轻叹一声,语气忍不住放软:“说吧,半夜跑到我房里,到底想做什么?” 这一天对于莫雨而言,本是十分平淡的一天。可惜到了晚上,他万万没想到,竟有一个“惊喜”在等着他。 他一向浅眠,屋子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耳目。这一晚,他本来已经入睡,却在三更时分,被一阵细微的推门声惊醒。 他察觉到有人闯入,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不动声色的等待来人靠近,这才雷霆一击,直接把人擒下。 不过,贼人是擒住了,却与他预想中的完全不同。 这个贼,是个女贼,还是个无比眼熟的女贼。更重要的是,与这个女贼的可怜模样一比,他反倒成了欺负人的恶棍…… 迎上莫雨不善的目光,淼瑟缩了一下,小声道:“我睡不着……” 莫雨气极反笑:“睡不着,就可以半夜闯进别人房里?” “不……不是……”淼的头摇得像波浪鼓:“我本来只想偷偷看你一眼,看完了立刻就走。哪里知道,竟然把你吵醒了……” 少女急于解释,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直白的话语,会让对方产生怎样的误会。 莫雨脸上一红,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半是羞恼,半是无奈道:“你想见我,白天什么时候都可以,为何一定要深夜前来?” 淼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留给莫雨一个毛茸茸的发顶。见她默不作声的样子,莫雨重重的叹了口气,把人从地上拉起来:“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淼猛地抬起头,一把拽住莫雨的袖口,蹲在地上死活不肯走。 看着她无赖的样子,莫雨额头青筋暴起:“这一次,我身上的毒咒没有发作,意识也清醒得很,并不需要你的看护。”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咬牙切齿,明显想到了数月前,两人同塌而眠的乌龙事。 “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的问题。”淼仰着头,一脸恳切道:“我不想自己一个人睡,我想要你陪着我,想要每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都能看到你。” “你……你怎么能……”莫雨的脸色霎时变成了猪肝色,耳根更是红的不像话,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无视了地上少女的反抗,一把将人扛在了肩上,动作十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他不顾沿途守卫的古怪眼神,一路扛着少女回到了她的住处,直接把人扔在了床上,还不忘放下了两侧的床幔。 见对方没有再反抗,莫雨偷偷松了口气,正要抽身离去,不料腰间一紧,整个人毫无防备之下,一下子倒在了身后的床上。 与此同时,一个温热的身体压了上来,柔软的触感,让他顿时忘记了挣扎。 莫雨倒吸一口凉气,手脚并用的试图推开身上的人,无奈对方抱的死紧,根本挣脱不开,只得恨恨的捶了一下床榻,怒道:“成何体统,还不快放开!” 出人意料的,刚才还执着无比的少女,见他挣扎的这样厉害,竟然真的松开了手。 莫雨一愣,趁此机会抽身而出,却没有立刻逃离这个房间,而是坐在床边,有些惊疑不定的打量着眼前的人。 他伸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见她耸拉着眼角,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顿时忘了之前的一番纠缠,蹙眉问道:“怎么了,有心事?” 年纪不大的少女,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无忧无虑的模样。哪怕人前不苟言笑,人后却不失天真烂漫,从未像此刻这般,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没事,只是做了一个梦……”少女的脸上是掩不住的憔悴,她拽着莫雨的袖子,眼巴巴的看着他道:“我不是成心乱跑的,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这才……” “好了,刚才的事,我不计较了。”莫雨尽量放轻语气:“倒是你,方才做噩梦了?怎么吓成这样……” 淼下意识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干脆低着头一言不发,似乎有难言之隐。 莫雨挑起了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这半年以来,你经常因噩梦而惊醒,到底是什么样的梦,让你惊慌至此?” 近距离观察之下,莫雨这才发现,一向脸色红润的少女,眼睛下面竟然出现了一圈淡淡的乌青。一时间,他心里的担忧更重。 “其实,也不算噩梦……”淼抱着膝盖,眼含迷茫:“只不过,这个梦对于我而言,有些特别,以至于每每醒来之时,总会感到茫然无措……” 莫雨微微垂眸,掩住了眸底的沉思,轻声问道:“你梦到了什么?” “在梦里,我变成了另一个人,可是隐隐又觉得,我还是我自己……”淼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与不安,只有在看着莫雨的时候,脸上才透出些安心:“那个梦很奇怪,每次出现的东西都不一样,发生的事也不一样,可是仔细一想,又好像是一样的。” 她盯着自己掌心的纹理,缓缓道:“道家庄子曾一梦蝴蝶,醒来之时,已经分不清是自己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自己。我如同当初的庄子一般,大梦初醒之时,开始分不清梦与我,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最怕我以为的真,其实只是一场梦,最怕我以为的梦,有一天会变成真的……” 屋内灯影摇曳,映出了少女苍白的脸。她蜷缩在床角,一半身子陷于黑暗之中,明明近在眼前,却让人觉得她下一刻会消失不见。 莫雨压下心底的不安,伸手把她从黑暗中拉了出来。 他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不过是庄子自己的一场梦。梦终究只是梦,总有醒来的一天,当你梦醒之时,你会发现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正因如此,庄子才能从梦中醒来,从而发出这一番感慨,不然后人如何得知这一典故?” 淼呆呆的看着他,神色恍惚:“可是万一,我才是那个终将醒来的梦呢?当有一天梦境迎来终结,也许我会消失不见……” 莫雨爱怜的摸了摸她的脸,温声道:“我有办法,证明你不是一个梦,可想一试?” “什么?”淼眨巴着眼睛,一脸茫然,尔后化为惊喜,不住的点头道:“你真的有办法?我要试试,如果……哎哎哎……哎哟……疼……” 一声惊呼响彻在房中,伴着虚晃的烛影,映出两道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床幔遮挡之下,床榻微微晃动,两道人影时而重合,时而分开,最后交缠在一起,一同朝着床内滚去。 “放……放手……”淼努力的往床角躲去,无奈对方按着她的肩膀,她根本挪动不了分毫,只得埋着头,不停的闪躲。 所幸,对方并没有折腾她太久,见她声音里带上了哭腔,立刻松开了手。 淼趁势一脚踹开莫雨,捂着肿起来的脸,含泪瞪他道:“你干嘛掐我,还捏我脸,下手这么重,要疼死了!” 看着她泪眼汪汪的样子,莫雨反而发出一声闷笑。他靠在床边,身子微微前倾:“怎么样,让我看看。肿了?不至于吧……” “哼……” 面对“刽子手”的关怀,淼一点也不领情。她背过身去,一边闪躲着对方探过来的手,一边独自生着闷气。 莫雨慢慢靠过去,凑到她耳边道:“生气了?要不,让你掐回来?” “行啊,你坐着别动……”淼一听这话,立刻转过了身,毫不客气的对着莫雨伸出了爪子,目标——他的脸。 莫雨向后一仰,稳稳地抓住了她的手,摇头道:“我开个玩笑,你来真的?” “哼……”淼一脸不爽的甩开他的手,下意识揉了揉脸颊,没想到正好碰在肿起来的地方,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脸都皱在了一起。 “真的肿了?我看看……”莫雨拉开淼的手,凑过去仔细一瞧,果然见她光滑的脸上肿起了一块,红通通的,十分显眼。 见莫雨盯着自己的脸发呆,淼不知为何,整个人变得有些羞赧,磕磕巴巴的找话道:“怎么样,是不是肿了?我摸着一块鼓鼓的地方,可疼了……” “知道疼就好,这样一来,就不会胡思乱想了。”莫雨摸着她的脸,轻轻揉按着肿起来的地方:“我回去取一些药膏,给你涂上一点,明天应该可以消肿。” “我才不要什么药膏……”淼一脸不满的戳着他的胳膊:“都赖你,没事掐我做什么……” “等等……”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狐疑的瞅着莫雨:“你刚才说的,可以助我解决梦境之惑的方法,该不会就是这个吧?” 莫雨淡淡的扫她一眼:“我是看你没睡醒,帮你清醒一下。” “什么呀,你又逗我……”淼失望的垮下了肩膀。 “阿淼……”声音带着些认真。 “什么?”有气无力的回应。 莫雨道:“你不是自寻烦恼的人,为何偏偏抓着这个问题不放?” 淼微微一愣,不自在的撇过了头:“你不明白。” “那你觉得,我应该明白什么?”莫雨反问道:“现在的你,无非因一场梦,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怀疑,可是你到底在怀疑什么?你是真实存在的人,不会因一个梦而消失,你所有的喜怒哀乐,在这个世上全部有迹可循,并非是谁的幻想臆测。你还不明白,如今困住你的,不是梦,而是你自己。” 淼沉默半晌,缓缓道:“可是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不在乎,自己到底是谁吗?” “有什么好在乎的。” 莫雨淡淡道:“若庄子只是蝴蝶的一场梦,那么与庄子活在同一人世的我们,岂不也是一场梦?人生匆匆百年,本是大梦一场,都是梦中活过一世,那么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区别,何必在乎那么多。” “可是,我没办法不在乎……”淼缓缓闭上了眼睛:“你有没有体会过,有一天一觉醒来,眼前的世界全都变了模样,人世间仿佛只剩下了你一个,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亦不知下一步该去往哪里。好不容易找到了新的牵绊,却又陷入一场匪夷所思的梦里,不仅威胁着现在,还动摇着过往。我害怕……” “你怕什么?” “我怕自己醒来之后,会再次一无所有。” 莫雨眉头一皱,抬手捶上了她的脑袋:“怎么会一无所有,谁敢让你一无所有?我不是说过,不论发生什么,至少你的身边,还有我……” 他的话尚未说完,眼前一黑,肩膀一重,脖子已经被对方狠狠搂住。 少女在他怀里蜷缩成一团,埋在他颈间的脑袋轻轻蹭了蹭,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脸上绽开了一抹细微的笑:“我一直都知道……这半年以来,正因为有你在,我才能安稳的存于世间。只要你还是你,我就能告诉自己,我还是我,是真实存在的人,而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笨蛋……”莫雨听了这话,不仅没有触动,反而十分嫌弃的试图推开她:“快放手,你这么重,要压死我了。” “胡说八道,我很轻的!” “快点下来,男女授受不亲……”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以后要嫁给你……” “……” 气氛在这一刻凝住。 莫雨愣愣的看着她,不敢置信道:“你刚才……说什么?” 见他一脸惊愕的模样,淼讪讪的松开了手:“我听说,这个要男女双方两情相悦的?实在抱歉,我没有问过你的意见,一厢情愿了……”她挠了挠脸,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莫雨额头青筋直跳:“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你到底……” “我喜欢你啊,想嫁给你,像当年稻香村的蚕娘和齐秀才那样,以后一直生活在一起。”淼细数着手指:“不过,我打听过,这种事情要两个人情投意合。我喜欢你,却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所以一直憋在心里,没敢告诉你,刚才一时顺口……” “好了,天要亮了,你先休息吧。”莫雨突然出声,及时打断她的话,并且不由分说的把人赶上了床,还拉过棉被一把盖住了她的头,没有给对方留下一点说话的机会。 他扯过床幔,不待把垂帘整理好,一个小脑袋直接从里面冒了出来:“你不会走吧?” 莫雨僵着一张脸,硬邦邦的道:“我会在旁边守着的,你快些睡吧……” “哦,好……” 看着少女乖乖的躺了回去,莫雨阴沉的脸色稍缓,只是不知为何,心绪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他靠在床边,盯着桌上噼啪作响的烛火,脑中一片空白。 良久,他发出一声轻叹,抬手熄灭了屋内的所有灯盏,一个人独坐于黑暗之中,慢慢与黑夜融为一体。 这一晚,注定有人安睡,有人失眠。 第104章 是梦?非梦? 雾蒙蒙的天空,淅沥沥的下着小雨。莫雨独自一人站在道口,望着周围幽深的竹林,脸上满是茫然之色。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出去。他目所能及之处,一片雾气朦胧,仿佛所有的事物都笼罩在梦中,令人看不真切。 可是,若说是梦,为何触感会这般真实? 莫雨疑惑的攥了攥拳头,还不待理清思绪,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他下意识回头,视线里出现了少女笑吟吟的脸。她还是老样子,看上去单纯无害,只是比起以前的不苟言笑,现在的她生动了许多,一颦一笑之间完全是个小女孩的模样,可爱的让人想抱在怀里好好安抚一番。 “阿淼,你怎么在这?”莫雨心下诧异,不由感到一丝不对劲。他细细打量着眼前之人,发现她的脸十分模糊,无论距离多近,都无法看清她的五官。 莫雨心中警惕,却见这个“阿淼”笑着走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 她凑上前,软声道:“小雨,你怎么还在这,快来不及了,跟我走吧。”她拉着他的手,转身欲走,却发现对方一动不动,不由回过头,一脸疑惑的望着他。 莫雨反手抓住她,不动声色的问道:“这里是哪?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少女歪歪头,点了点下巴:“这里是唐家堡,至于我要带你去什么地方……哈,到了你就知道啦!快跟我走吧!” 这一回,莫雨没有再反抗,任由少女拉着他的手,一路带着他出了竹林。直到远远地看见唐家集的影子,才知道对方没有说谎,这里真的是唐门地界。 只不过,与他印象里的唐门不同,此时的唐家堡,内外皆挂满了红绸,里里外外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一看便知有人在办喜事。 “阿淼,今日何人成亲?”莫雨细细打量着周围,发现偌大的唐家堡,虽然装饰的喜庆,里面却没有什么人,四周静悄悄的,在一片红色映衬下,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而更让人不安的,还是一旁少女的表现。 她一改往日的冷面,变得巧笑嫣然,态度虽然亲近依旧,却对他的问题不闻不问,只是一味拉着他往前走。 莫雨一把拽住她,再次问道:“阿淼,你怎么了?” 少女回过头,神神秘秘的看了他一眼,突然笑道:“哎呀,你不要紧张,跟我来便是,有惊喜的。” “什么?” “嘻嘻,今天我的大喜之日啊,所有人都到齐了,只差咱们两个了!” “大喜之日……我们?”莫雨再不复往日的淡定,目瞪口呆的看着少女,失神的空档,人已经被少女拉着来了主楼。 主楼之中,高朋满座。莫雨一眼望去,发现了好几个熟悉的身影,只是不知为何,这些人与身边的少女一样,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根本看不清长相。 坐在上首的老妇人,该是唐门老祖——唐老太太。她手下两个座位,一个是门主唐傲天,一个是长老唐怀义,而他们身前的红毯上,还站着一个身穿喜服的男人,与其他人一样,呈现在莫雨眼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根本看不清具体的样子。 莫雨的视线扫过这个男人身上的喜服,还不待产生什么想法,只觉手上一松,身边的少女已经跑上前去,笑着扑到了红衣男人的怀里。而红衣男人一脸宠溺,轻轻的搂着她,不顾满堂宾客在场,与她耳鬓厮磨起来。 看着两人如胶似漆的模样,莫雨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他紧了紧身侧的拳头,过了一会儿,却又慢慢松开。 良久,他终于挪动脚步,面无表情的走了上去,拉开了拥抱在一起的两人,问少女道:“他是谁?” 少女笑容一滞,脸上显得有些不自然,小声答道:“他是我的夫君,今天是我和他成亲的日子。” 莫雨眉头微微皱起,面色不善的打量着该是少女“夫君”的人,本想看看对方是何方神圣,结果无奈的发现,这个男人与其他人一样,脸上始终蒙着一层雾气,任他怎样打量,都无法看清这个男人的模样。 他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少女:“阿淼,你是认真的?” “嗯……”少女点点头,脸上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你放心好了,他是个好人,会好好待我的,你不要担心。” 见她耸拉着脑袋,一副尴尬的样子,莫雨伸手摸摸她的头:“今天可是你成亲的好日子,应该开开心心的。若是以后他待你不好,尽管来找我,我一定为你做主。” “噗……”少女不知为何,突然笑出了声:“除了你,还有谁会欺负我?况且,哪怕有什么龃龉,也是我们夫妻之间自己的事,如果动不动跑去找你,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少女疏离的话语,令莫雨心头一颤。他强压下心底的苦涩,扯了扯嘴角道:“朋友有难,我前去相帮,何人敢笑话?还是说,阿淼姑娘一旦嫁了人,便打算与我这个恶人断绝关系?” “我不是这个意思……”少女的眼中闪过一抹明显的失落,在莫雨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扑进了他的怀里。 她把头埋在他胸前,声音里透着一抹难过:“以前我那么喜欢你,你却总是不肯接受我。如今我要嫁人了,你自己可要好好保重。从今往后,只希望我们江湖相忘,各生欢喜……” 少女的话在耳边一遍遍回响,莫雨愣愣的站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周围的景象霎时一变。 他回到了恶人谷的三生路口,发现自己正半跪在地,怀里还搂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女。 莫雨感受着怀中人冰冷的体温,颤抖着双手搭上了她的脉搏,尔后轻轻抬起她的脸,待看清楚对方的模样后,呼吸一滞。 此时,一道寒光破空而来,带着凛冽杀意,却在他颈间一寸处停下。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一身蓝衫的少年拿剑指着他,声音里满是愤慨:“当初,她随你去了恶人谷,你为什么不好好照顾她?如今她为奸人所害,难道你还要庇护害死她的人吗?!” 莫雨呆呆的看着蓝衫少年,脑中一片混沌。正在此时,手持纸伞的墨衣少女翩然而至,接过了他怀里的人,细细诊断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墨衣少女看着他,眼含哀色,剔透的眸中仿佛要流下泪来:“阿淼姐姐凄惨死去,这都要怪你啊,莫雨哥哥,若不是你一再推开她,她如何会嫁给别人,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都是你的错,是你害死她……” “是我,害死了她……” 墨衣少女的话不断在耳边回响,莫雨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一阵剧痛袭来,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疼得他几近崩溃。 他强忍着剧痛,想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却发现蓝衫少年和墨衣少女的身影,在这一刻突然化为一缕墨迹消散在半空,连带怀中浑身是血的少女,也不见了踪影。 周围的景象于刹那间如潮水般退去,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只余他一人,任他怎么呼喊,都得不到一声回应。 ————————————————————————————————— “砰——!” 摆满书卷的屋子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 守在门外的几个武卫吓了一跳,经过短暂的眼神交流后,两个胆大的推开了屋门,想看看里面发生了何事。 不料一进到屋子里,两个武卫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只见原本整洁的屋子,已经乱的如狂风过境一般。几个书架倒在了地上,上面的书卷散落一地,堆成小山的书卷之中,还坐着一个两眼茫然的少年,他正倚着一张侧翻在地的紫檀木书案,轻轻揉着眼睛。 两个武卫目瞪口呆,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莫少爷你熊的,竟敢弄乱谷主的书房! ——不过,看这睡眼惺忪的小模样,刚睡醒吧?还挺萌的嘛(~o ̄▽ ̄)~o! 莫雨不知道两个武卫的心理活动,他只是揉了揉脑袋,舒展了一下筋骨,又随手扫开了堆在自己身上的书册,这才慢慢站了起来。 “莫少爷,这里……”其中一个武卫用眼神请示莫雨,在得到对方一个冷眼瞪视后,冷汗刷的一下冒了出来。 莫雨情绪不高,没心思和武卫进行眼神交流,只是淡淡的吩咐道:“你们出去吧,这里有我。” 武卫为难道:“可是谷主……” 莫雨不耐烦的赶人:“我会把书房整理好,你们先出去吧。” “……属下告退。” 屋子里终于只剩下莫雨一人,他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下子跌坐在身后的榻上。 他扫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架子,重重的叹了口气,认命的把书架抬起,又把地上的书册重新归类,花了大半个时辰,才把散落一地的东西重新摆回了原位。 眼见屋内恢复了整洁,莫雨坐在地毯上,闲暇之余,不由想起了刚才的梦。 惊醒之时,他身上已经吓出了冷汗,直到完全清醒过来,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只是受梦境的影响,哪怕知道之前的种种不过一场大梦,心底也久久无法释怀,以致心情抑郁,根本提不起精神。 这个梦于他而言,实在荒谬。可是细细想来,心里又一阵后怕。 此时距离他回到恶人谷,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他刻意躲着某个人,也已经躲了一个多月。他们最近的一次见面,是在十天前,对方特意来寻,他却以谷主诏令为借口,匆匆离去。 对于少女可能喜欢他这件事,莫雨心里是有准备的。 可是有准备,不代表有方法应对,尤其是对方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情况下。 那一晚,毫无防备之下,他选择了岔开话题,也没心思计较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问题,只求把对方哄睡了,先糊弄过去再说。 只是他不曾料到,屋内一夜风平浪静,屋外却已经八卦满天飞。 莫雨不是淼,他虽然不拘小节,但该有的常识一样不少,知道他与淼的关系,十分容易引人遐想,若是真有其事便罢,偏偏他无意于此,面对少女的心意,心中亦是矛盾重重。 进退维谷之下,他选择了暂时的逃避,打算给彼此一些时间,好好理清思绪。于是这一躲,便是一个月。 直到昨日,一向往来不多的师姐丁丁突然上门,指着他一通大骂,言辞之间,句句诛心。虽然他很干脆的把对方扔了出去,可万万没想到,对方的话仍是对他产生了影响,甚至导致了今日的梦魇缠身。 不过还好,梦只是梦…… 莫雨心烦意乱之际,一阵敲门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皱了皱眉,本不予理会,岂料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令他稍稍愣了一下。 莫雨沉吟片刻,终是出声命对方进来。 红衣女子推门而入,正是莫雨的仆人莫红泥,这个心思灵敏的女子察觉到自家主子的心情似乎不怎么美妙,言行之间更加小心。 她带来了莫雨想要的消息,还有自己的所见所闻,却不料短短几句话,令莫雨的眉头皱得更深。 莫雨坐在榻上,透过一侧的窗棂向外看去,此时已经临近黄昏,霞光铺满了大地,太阳渐渐下沉,黑夜即将来临。 他问道:“她们还没有回来?” 莫红泥垂手道:“未曾。” 莫雨又道:“丁丁带她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这个……似乎没有……”莫红泥显得有些迟疑,欲言又止的样子,引起了莫雨的注意。 莫雨道:“有话,但说无妨。” 莫红泥犹豫着点点头,小声道:“启禀少爷,婢子虽不知丁丁姑娘的意图,可对于她和姜姑娘的去向,却能猜到一二。” 莫雨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她。 莫红泥继续道:“之前我从蓉蓉那里听到一个消息,藏剑山庄的五庄主叶凡,似乎在今日举行婚仪?如果是真的,丁丁姑娘的心里只怕不好受,从她往日的作风来看,估计此刻已经寻了一处地方喝闷酒,至于为何要拉着姜姑娘……” “怎么?” “可能是觉得,她与姜姑娘同是天涯沦落人,一同喝酒,也能寻个安慰。” 莫雨瞪着莫红泥,半天吐不出一个字,而莫红泥只是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恭敬的样子,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半晌,莫雨叹了口气,无力的道:“说吧,她们在什么地方。” 莫红泥道:“小少林。” 莫雨面无表情的盯着她:“如何这般肯定?” 莫红泥道:“丁丁姑娘一直对陈和尚留下的美酒念念不忘,只是之前一直舍不得喝,此刻情场失意之下,想必顾不了许多。若要借酒消愁,小少林可是一个好去处。” “……” 莫雨脸色古怪:“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莫红泥微微一笑:“女人的世界,少爷你不懂。” 第105章 情惑 八岁以前,淼的世界一直很单纯。 她认为,世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亦没有什么是不可破解的。 任何问题一定都能找到解决的方法,如同任何谜团一定都有对应的答案。无论修文,还是习武,她都如此相信着,世间并不存在“无解”之物,人们之所以觉得无解,不过是因为“未知”。 可惜,小小的幼童埋首于书中,把外面的世界想得太过简单,以为所有的事物都可以用一个标准去衡量,却不知有些东西,根本无法用常理判断——如同她至今都想不明白,她是怎么喜欢上莫雨的。 感情的萌芽,源于少女心中一个奇怪的梦。 自那以后,淼发现自己得了一种怪病,不仅症状令人费解,发作的周期还很不稳定。最重要的是,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而症状的触发似乎还需要条件——只有在莫雨的身边,病症才会发作。 她检查过自己的身体,发现在面对莫雨的时候,体温会升高,脸上会发烫,并且伴有强烈的心跳,整个人还有心慌气短的症状。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她试过很多方法,可惜不管是泡水还是吃药,都没有太大的作用。 最后,助淼解决这个难题的,是一个名叫唐小婉的人。她是唐门门主的女儿,亦是淼这一世的堂姐。 在淼的印象里,唐小婉是个柔弱的女子,脸上经常挂着温婉的笑,与唐家的其他人相比,她总是显得很和善。 正是这样一个规规矩矩,连声音都轻柔无比的大家闺秀,在提起一个叫“叶凡”的人时,脸上总会飘起朵朵红云。 淼好奇于这种感情,却没有追问,只因对方无意中的一句话,让她再顾不上其他。 痴心一片…… 她对莫雨吗? 淼有点懵,又有点恍然大悟。 难道,之前她以为的怪病,其实不是病,而是爱慕一个人,身体产生的正常反应? 可是,她到底什么时候喜欢上莫雨的…… 很多年以后,淼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小女孩。 彼时的她历尽千帆,遇到了很多人,很多事,也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交集,可以很复杂,又可以很简单。 她与莫雨,一个因欲生情,一个因情生念,不比别人爱的轰轰烈烈,感情的初始亦是迷迷糊糊,可是阴差阳错之下,两人还是走到了一起。 或许,这就是缘分。 不过,再多的体会,都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此时的淼,还只是个懵懂的小姑娘,哪怕少女怀春,对感情之事也依旧朦胧的很。 她不明白什么是“相濡以沫”,更不明白什么是“相忘于江湖”。 她的感情,本该是“神女无心,襄王无梦”,偏偏因“神女”的迷糊,以及“襄王”的一时心软,最后演变成了“青梅伴竹马,两小无嫌猜”。 当然,这其中的曲折发展,她不知道,自然也不会关心。 事实上,现在的她正面临着一个难题,这个难题令她昼夜辗转,心乱如麻,却苦于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以至于不得不求助他人。 “你是说,你觉得自己移情别恋了?!”丁丁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少女,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她顾不上擦拭衣服上的水渍,一把抓住了少女的胳膊,追问道:“阿淼,这种事可开不得玩笑,你说清楚些!” 不同于丁丁的激动,淼显得十分冷静,一边递上了友情的手帕,一边纠正道:“不是移情别恋,而是我觉得,我对小雨的感觉,似乎发生了变化。” 丁丁接过手帕一抹脸,问道:“什么变化?” “不清楚……大概是相处的时候,再也找不回最初的心情了。”淼的眼中透着些茫然,神情恍惚的样子,急的丁丁不行。 她一把掀开两人中间的矮桌,凑上去道:“阿淼,你说实话,到底发生了何事,是不是与莫师弟吵架了?还是……” 淼摇头道:“我们并没有吵架,也没有闹什么矛盾。” “那你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 看着淼一脸平静的样子,丁丁挠了挠桌子,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今天一大早,对方突然上门,说是有心事,想找她聊天。丁丁彼时闲得无聊,见一向寡言的“小妹妹”竟特地寻她谈心,心中颇为惊奇,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谁料,对方不止是聊天这么简单,而是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她说,她不喜欢莫雨了! 什么叫不喜欢?丁丁懵了,觉得一定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距离淼入谷,已经过去了两年。在丁丁的印象里,这个小姑娘和自家师弟在一起的这两年,感情一直很好,从未见两人闹过什么不愉快,眼看着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岂料其中一个竟然变心了…… 淼不知丁丁心中所想,面对她的质疑,并没有做出什么辩解,只是问道:“丁丁姐,你有喜欢的人吗?” 丁丁一愣,眼神复杂的看了淼一眼,突然轻叹一声,认命的坐了回去:“怎么没有,你不是知道吗,他叫叶凡,是藏剑山庄的五庄主,亦是我的师弟……” 时过境迁,昔日心上之人,如今早已娶妻生子,丁丁心性通达,本非强求之人,然而少女阶段的第一次情动,往往令人难忘,哪怕时隔多年,再次提起之时,依然免不了有所触动。 淼专注的盯着丁丁,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的表情变化:“丁丁姐,当初你喜欢叶凡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啊?” 淼抠了抠桌角,小声道:“比如,会不会脸红心跳什么的……” 看着淼难得的小女儿模样,丁丁扑哧一笑,本想回一句江湖儿女岂会扭扭捏捏,不料脑中一闪,过去一幕突然浮现在眼前,本已埋藏的记忆,这一刻竟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记忆里,天山绝顶,一片苍茫。大雪封了万里群山,却封不住少年眉间的飘逸飞扬,他于茫茫大雪之中挥剑起舞,一招一式,数不尽的风流倜傥,神采飞扬。 这一幕,曾给丁丁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哪怕很多年以后,她已经渐渐记不清当初的心情,却始终无法忘记这个画面,无法忘记最初的惊鸿一瞥。 丁丁陷入过往的记忆中无可自拔,直至眼前突然出现一双亮晶晶的东西,心下一惊,这才蓦地回过神来,定眼一眼,却是淼那双水盈盈的眸子。 丁丁下意识后仰,伸手拍了拍淼的肩头,示意道:“阿淼,坐回去,不要靠这么近。” 淼缩了缩脑袋,不自觉的挠了挠脸,欲言又止的看着丁丁。 丁丁翻了个白眼,道:“你问的这些问题,都没有问到重点吧?咱们认识这么久了,别兜圈子了,有什么问题,直说便是。” 丁丁性子爽快,淼亦不是拐弯抹角之人,见丁丁都这样说了,便一五一十的把心中烦恼尽数告诉了对方。 淼将心事倾吐干净,心情放松了不少,反倒是丁丁听完之后,颇有些哭笑不得。 淼见丁丁脸色古怪,怕她不信,又伸手比划了一下,无比认真道:“是真的,和以前相比,我现在与小雨相处的时候,脸不红了,心不跳了,不仅体温恢复正常了,心绪也没有以前那么慌乱了……” 丁丁不怎么确定道:“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产生了怀疑,以为自己不喜欢莫雨了?” 淼重重的点头,心烦意乱之下,并未注意到丁丁复杂的表情,只是自顾自道:“怎么办,当初招惹他的人是我,现在变心的人也是我……我……我是不是太坏了?如果我真的不喜欢他了,那他会不会讨厌我?怎么办,不想被讨厌,可是也不能继续欺骗qaq……” 眼见淼陷入自厌的情绪,丁丁头疼的抚了抚额:“阿淼,你冷静些。你口中的脸红心跳这些症状,并不能作为喜欢一个人的依据,同样也不能作为一个人变心的依据。” 淼抬头望着她,六神无主。眼巴巴的样子,倒有些像丁丁养的小奶猫。 丁丁忍不住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一副颇有经验的样子道:“感情上的事,不算太复杂,却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面对心上人的时候,脸红心跳是很正常的反应,可是日子久了,两人慢慢熟悉了,相处的时候会越来越自在,渐渐地,自然不会再像最初一样无措。” “可是,我听过一句话……” “嗯?” “当男女之间的冲动消失了,便代表着该换一个伴侣了。” 丁丁一口茶喷了出来,面色不善:“你听谁说的?” “住在烈风集西边的‘不妄公子’叶子才……”淼一点不含糊的把对方给卖了:“我还听他对另一个人提到,若是男女之间已经没了最初的冲动,那么还是早早分开的好,强求下去,只会彼此伤害……” 丁丁:“……” 淼:“我还问他,脸红心跳算不算冲动……” 丁丁:“他怎么说?” 淼:“他说算的……” 丁丁放下茶杯,冷笑一声:“其实这个问题,你不该来问我,有一个人的答案,会比我的回答更有说服力……” 淼:“?” 丁丁温柔一笑:“你该去问问叶子才家里的婆娘,那位七秀坊出身的宁三娘,把原话重复给她听,看看她会不会好心情之下,一剑剁碎了叶子才这草包的子孙根。” 淼目露疑惑:“子孙根是什么?” 丁丁:尼玛,重点抓错! 就在丁丁自作孽不可活,要硬着头皮解释什么叫“子孙根”的时候,一个人的到来,及时解救了她的窘境。 虽然这个人的到来,让气氛变得更尴尬了。 不,也许从始至终觉得尴尬的,只有丁丁一个。 于是,丁丁几乎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前一秒还满腹心事的少女,一下子从榻上跳起,无比开心的迎了过去。 只听少女傻兮兮的道:“你回来啦,外面冷不冷?” “还好。”少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 丁丁一脸内伤的看着眼前两只叠爪子秀恩爱的狗,在遭遇了一番视觉污染后,毫不犹豫把这两个人扫地出门。 她拿着扫把,一脸深沉的想:若是这种表现称得上变心,那么天下间所有的光棍,大概都会希望身边的妹子变一变吧。 于是,想起少女为了自己可能“变心”的事,愁的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丁丁作为一个性情中人,只想送给她四个字。 妈的,智障。 第106章 顽童书院 恶人谷中有一处极为特别的村子,北依咒血河,南临白骨山,唯一一条通向外面的小径极其狭窄,入口隐藏在嶙峋的怪石之中,全天有人把守。 说它特别,不是因为里面藏了什么稀世珍宝,而是因为村中的居民除了一些埋头干活的奴隶之外,就只有一群半大的孩子。 这些孩子出身恶人谷,父母也都是恶人谷里的人,而作为恶人谷的下一代,虽然普遍比寻常孩童早熟,但到底还是一群年纪不大的小萝卜头,与敌人厮杀用不着他们,外面的世界又距离他们太远,唯一能做的只有乖乖接受恶人谷谷主对他们的安排——读书。 王遗风认为,恶人谷中虽崇尚武力,但如果一味追求蛮力,长此以往谷中人将再难与天下豪杰抗衡,于是他划下了咒血河畔的一块谷地,在此创建了书院。 书院本名“阳明书院”,但因为里面的学生太过特别,久而久之书院本来的名字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凡是提起这所书院的人,皆以 “顽童书院”呼之。 能在顽童书院中求学的,大多都是恶人谷后裔,小鬼们自小在谷中长大,性子甚野,年纪虽小,手段却一个比一个坑。 书院的上任山长乃原来的十恶之一康雪烛。康雪烛出身东海大家,于琴棋书画、百家经史上的造诣自然不同凡响,加上他手段了得,书院里的小鬼们被他治得服服帖帖,还顺带造福了其他几位夫子,让他们得以安稳的授业。 直到天宝九年,康雪烛与陈和尚、柳公子一齐叛出恶人谷,联合了其他势力,把整个江湖搅了个天翻地覆。 在此乱局之中,恶人谷身处漩涡中心,王遗风无心顾及其他,只命令雪魔堂约束书院里的学生,一直到天宝十一年事情告一段落,这才将“通见老人”朱卫指为书院的新任山长。 朱卫是一个胡子花白的老道学,明明早已过了古稀之年,但身子骨硬朗不输年轻人,他本身学识渊博,是一位颇受读书人敬重的老先生,但直到他六十岁那一年,一直中规中矩的老先生突发惊人之语,不仅把千年来几位古圣的经典批了个遍,还推翻了自古以来“天圆地方”的学说,提出了“天地皆圆”的概念。 但由于无人相信,又迫于其他读书人的质疑与抨击,朱卫一怒之下入了恶人谷,认为只有这等不拘礼教的地方,才能接受他的言行。 可惜,朱卫对恶人谷的印象太过片面,他的一套学说对于当世而言又太过荒谬,即使在恶人谷中没有多少人当回事,只把他当成个疯老头。无奈之余,朱卫来到顽童书院成了一名教授经史的夫子,他认为相比固执愚蠢的成年人,小孩子要天真的多,也更容易接受新事物,于是在书院一待便是数年。 康雪烛在的时候,朱卫只负责授课,其他事务皆不用他操心,顽童们自有康雪烛来管教着,哪怕有几个特别顽皮的猴子,也不至于翻了天去。 哪知康雪烛一走,朱卫成了书院的山长,平日里管教学生的担子全部落在了他的身上,面对一群鬼点子层出不穷的小鬼头,哪怕有雪魔堂的武卫提供武力支持,朱老头也是每天过得水深火热。 课堂上有人捣乱已经是家常便饭,书柜被翻得乱七八糟也已经习以为常,至于学生不尊师重道的百般捉弄,朱卫都以惊人的毅力忍耐了下来。直到有一日,他精心打理了多年的美髯被烧了个精光,老先生一气之下厥了过去,醒来后身体虽然没出什么毛病,但人却缩在屋子里不肯出来,一副胡子不长好就不把自己放出来的架势。 朱卫在的时候,学生们不曾消停过,等朱卫不在书院了,顽童们更是恨不得闹翻天,把好好的书院搞得跟一盘乱棋似的,哪里都有人,唯独学堂是空的。 驻扎于此的雪魔武卫不敢擅专,早将此间事禀告了上头,最后接到的命令却是守好书院,等待谷主派来的新夫子收拾残局。 新夫子来的很快。 那一天正下着雨,书院入口的小径窄而滑,雨水打在长满苔藓的石板桥上,不规律的声音混着冰凉的水汽,弄得人很不舒服。 正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下,雨幕中渐渐出现了一个人影。 来人是个少女,撑着一把青花的油纸伞,伞面压得很低,对方的个头又不是很高,在两个人高马大的武卫眼里,只能看到对方青绿色的裙摆在雨中划出的弧线。 两个武卫不清楚这少女的身份,正要出手将其拦下,却见对方缓缓摊开的手掌中躺着一枚黑色的玄铁令牌,正是雪魔堂用于下达命令的信物。武卫接过一探,见确是雪魔令无疑,又听那少女阐明了来意,这才对其放行。 少女轻声谢过,与来时一样,撑着伞慢慢消失在雨幕中,留下两个武卫面面相觑。 被派来看守顽童书院的武卫不一定武功最高,脾气却一定要最好。 换了那等脾气暴躁的,若是忍不住对一帮难缠的小鬼动手了,不仅要受到上面的处分,还要面对孩子家人的报复和刁难。更要命的是,一旦破坏了谷主王遗风对书院的规划,最后谁能有好果子吃? 两个武卫来到顽童书院日久,因为一直负责看守入口,所以对书院里的学生们颇为熟悉,之前朱卫与学生两方对峙时尚不觉得,如今来了新人——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武卫中较为年轻的那一个人不免生出了一点看热闹的心思。 他不知道那少女的来历,更不清楚对方的手段,但在恶人谷中生存的经验告诉他,那些越是看上去弱势的人越不能轻易招惹。 刚才过去的少女,年纪很轻,声音很软,似乎具备了弱者所有的特征。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人,却被上面派来收拾这些令人头疼的小鬼。 她到底有什么本事? 武卫远远地往书院方向望去,想努力的从雨声中分辨出些什么。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雨下了一整日,书院里也安静了一整日,学生们都乖乖地缩在屋子里,外面空荡荡的,就连平日里闹腾的最厉害的几个学生也难得安静了下来——虽然没人敢肯定他们到底是真的安静,还是在憋着坏酝酿新的恶作剧。 申时一刻,是谷口守卫轮班的时刻。 年轻的武卫在同伴到来后便离开了谷口,途径书院的时候,也许是出于对少女的好奇,他慢慢停住了脚步,视线穿过栅栏之间的缝隙远远地望着学堂的方向。 武卫有点吃惊,因为学堂里很安静,学生们都端正的坐在自己的书案后,哪怕是最顽皮的几个人,此刻也都乖乖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武卫眼尖的发现,学生里有一个男孩的样子有些不对劲,不仅全身湿透了,小脑袋还歪来歪去,脸颊鼓鼓的好像在跟谁怄气。 武卫的讶异尚未收敛,身后传来的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已经夺走了他一瞬间的注意力。他下意识回头,视线里出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他脑中甚至来不及思考,一个名字已经脱口而出。 “莫雨少爷……” 在武卫僵硬的注视下,一个少年人撑着伞慢慢走近。他的身形挺拔修长,人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油纸伞只是随意的撑在头顶,斜斜飘来的雨丝已经把他肩侧的长发打湿了许多,外袍上也溅到了些许泥水,然而他并不在意,只是微垂着眼睑,似乎在走神。 少年人的步履不紧不慢,却很快来到了书院门前,透过淅沥的雨幕,他一眼找到了学堂里那个捧着书本的女孩子,她嘴里念着什么,声音轻轻柔柔的,只可惜混着雨声让人听不真切。 少年持伞而立,细密的雨水顺着伞面轻快地滑下,打在地上发出一阵脆响。一旁的武卫垂首候在一旁,因摸不清对方来此的意图,便不敢胡乱开口,只用眼睛一遍遍地扫着地砖上的纹路,透过地上浅浅的水坑,隐约可以看见少年白色衣袍的一角。 正在此时,不远处的学堂里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声,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武卫心头一惊,下意识抬头看了看立于一侧的少年,见其面色如常,这才把目光移向了学堂的方向,却正好撞见少女在身后学生的目送下走出学堂的一幕。 没有了伞的遮掩,武卫清楚的看见了那少女的脸,但奇怪的是,一直到对方走过他的身边,武卫都没能想起对方长什么样子,只是模模糊糊的记得对方裙摆上的花纹,至于她长什么样子,梳着什么样的发式,这些具体的画面竟然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有大致的轮廓,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窥探其真面目,等他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候,视线里只剩下对方撑伞离去的背影。 清脆的铃声回荡在朦胧的雨中,伞下一双纤细的手轻轻按住了伞柄,正不轻不重的把油纸伞往身侧另一人的方向推去。 伞下那人无奈看她,她假装不知的低头整理裙摆,却不料身子一歪,人已经倒在了一个带着些许潮意的怀里。 油纸伞重新遮在两人的头顶,一只大手微微曲起,食指不轻不重的敲在女孩子的眉心,仿佛在惩罚她刚才的行为。 “雨天路滑,小心一些。” 滴答的雨声中传来一句模糊的低语,有着少年人刚刚摆脱变声期的沙哑,混合着淅沥的雨水,在一片水雾朦胧中勾勒出一股难得的温柔。 他话音刚落,耳畔立刻传来身边人细声的回应,其中掩不住的雀跃令人不由侧目。他笑着问道:“你真的很喜欢雨?” “对呀,喜欢的不得了……”她下意识的回答,惹得他眉间一动。 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搭着怀中人的肩膀慢慢低下头去,呼出的热气直扑对方耳畔:“嗯,知道你喜欢我……” 女孩子一愣,脸上突然一红,下意识推了推身边的人,却惹来对方一阵隐忍的低笑。 这样仿若调戏的行为,若是发生在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之间,无疑惹人讨厌,但换到眼下的场景,便只剩下令人歆羡的亲昵。 “你明天要出谷?”女孩子微微仰着头,无意间蹭到了身边人的下巴,弄得对方环住她的手臂一紧,却又慢慢松开。 “嗯,这次时日可能会久些,你自己小心。” “嗯……”她下意识应声,还不待说些什么,脑袋上便突然多了一只手。 “书院里的小鬼都不是省油的灯,虽然有谷主的命令,但还是小心一点。他们若是闹的过分了,直接关了便是,真出了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记住啦……”她的脑袋晃了晃,挣脱未果,干脆直接把脸埋在了对方的怀里:“在你回来之前,我会好好的。” 这不是他第一次离谷,也不是第一次留她自己在谷中,即便没有他的保护,她也不会出什么事。这一点,他是早就知道的,但不知为何,对于把她自己留在谷内这件事,他开始变得放心不下,好像只有把人留在自己身边才能彻底安心。 “阿淼……”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冷峻的眉眼不自觉的染上了一丝暖意,望向对方的目光中与其说是包容不如说是纵容,虽然这一点细微的变化,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什么?”听到呼唤,她下意识抬起头,却在对方的眼中找到了一丝罕见的迷茫。 “没什么……” 他微微侧头避开了她的打量,垂下的发丝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很好的藏起了那一瞬间流露出的陌生感情。 这不是她第一次独自留在谷中,却是第一次让他有些牵肠挂肚。个中意味,搅得人心乱如麻,细细寻思,却又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声轻笑自他喉间溢出,似无奈,似轻嘲。女孩子疑惑望来,却被他用手按着脑袋不轻不重的扣在了怀里。 “小雨,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师姐说过的话……” “嗯?” “跟你在一起后,总觉得像是养了个女儿。” “喂……” 杂乱的雨声掩盖了人与人之间的低语,油纸伞下的两道身影渐渐走远,连带着那一道隐藏在暗处窥探的视线,都被滂沱的大雨敲打的越来越模糊。 天色已晚,恶人谷的夜却才刚刚开始。 第107章 为人师表? 淼接到王遗风传召的时候,是在一个乌云密布的下午,彼时莫雨正在谷中,闲来无事,两人偶尔过上几招。 莫雨的身手是从多年实战中锻炼出来的,攻势凌厉,毫不留情。而淼不擅近战,却因所修阴阳术的缘故对自身的防御极为看重,利刃一旦近身,便会为缠绕在她周身的阴阳气劲所阻,根本伤不到身体分毫。 只不过,这层防御毕竟不是毫无代价,之所以刀枪不入,完全是靠着内力支撑,一旦内力耗尽,她的身体甚至不如一个普通的成年男子强壮。 与莫雨交手的过程中,咒术不能使,幻术不愿用,淼的短板很快便显露出来,面对莫雨的进攻,她几乎只能被动的防御,偶尔还手,却不及莫雨的反应快,每每想拉开距离,却又很快被对方近身…… 几个回合下来,莫雨率先收了手,淼见他停住,一时没有多想,不料眼前黑影一闪,脑门一痛,不等她有所反应,偷袭的人已经收回了手。 吃痛的少女捂着额头怒视对方:“你耍赖!” “谁叫你不专心!” 莫雨抱臂而立,特别理直气壮的道:“难道面对敌人的时候,你的拳头也这样软绵绵的?一味手下留情,对你的武功进境没什么好处!” 她道:“可你不是敌人呀——” “你可以把我当成敌人。”气息逐渐平稳的少年冷静的道:“不然真的遇见了强敌,对方可不会给你拆招的机会!” 淼揉揉额头,闷闷地点了点头。 莫雨把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目光里带出了一点笑意,凑上前道:“怎么了,是不是我下手太重,很疼?” 他面上一副关切的样子,其实一只手已经悄悄探到了对方的腰侧,轻轻一触,本来就十分怕痒的少女立刻撑不住了。 “哎呀,不要闹——” 经过这么一遭,少女脸上的郁闷之色倒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莫雨见好就收,拉着人在一旁的巨岩上坐下,带着几分认真道:“你根基不弱,但与人交手的经验实在太少。你以前提过,阴阳家所传阴阳术内容驳杂,其中的‘术’与‘咒’最为常见,既然如此,之前的几次交手,你为何弃之不用?” 淼迟疑的看了莫雨一眼,不待回答,对方已经继续道:“是怕伤到我?”他的语气很平淡,但从其神情来看,并不像有什么不满的样子。 她犹豫的点了点头,道:“不论是咒印还是幻术,对人的伤害太大,我现在控制不好,既然只是切磋,又何必拿你冒险。” 莫雨注意着她的神色变化,心思一动,突然道:“你还在介怀之前松林里的事?” 淼抿了抿唇,并没有反驳什么。莫雨见她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冷声道:“本不是你的错,何必在意!若不是他妄图对你出手,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不过是一个贼眉鼠辈,哪里值得耿耿于怀!” 莫雨所言之事,乃是两个月前发生在‘小少林’近郊的一处松林里的事。自陈和尚离谷后,其麾下势力并没有全部带走,有很大一部分仍然留在了恶人谷,为雪魔堂暂时管辖。直到莫雨年岁渐长,王遗风这才把他派去‘小少林’镇守,并负责统率那一带的恶人。 莫雨留在谷中时,虽然常常与淼见面,但两个人并不是全天候形影不离的待在一起,偶尔淼也会找个僻静的地方,自己一个人修炼参悟。 她在恶人谷中待了有两年,由于莫雨的存在,并没有什么人来找麻烦,时间一久,警觉性难免稍差。有一日,她独自待在‘小少林’附近的松林里修炼,不料正巧碰到一个刚从谷外归来的恶人,那人是谷中出了名的色鬼,前几年一直驻守在南屏山不曾回来过,自然不认识眼前的姑娘是哪个,只觉得对方柔弱可欺,当场便要无礼。 彼时,淼正为梦魇缠身,心绪不定之下状态有些危险,直到那恶徒近身了才惊觉有人,一抬眼看到那人脸上露出的淫-邪之色,眼神一暗,摄魂夺心之术已然施下。 莫雨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一个陌生男人倒下去的身影,一旁的少女虽安然无恙,但脸色着实不怎么好。 当时的淼状态奇差,莫雨无心顾及其他,事后才知道当时倒下的男人竟然没有死,而是被毒皇院的肖药儿给救了。 十恶之中,莫雨与肖药儿的关系算不上差,但也谈不上好,两人之间时不时的闹点不愉快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听到肖药儿要救人,莫雨心下不满,却反常的没有前去要人。 原来,当日那人中了淼的咒术,自此陷入了地狱般的噩梦里,整整昏迷了七天七夜都没能醒来,那人的兄弟不敢招惹莫雨,却偷偷带着人求上了肖药儿。肖药儿倒是一口答应下来,经过几日的诊治,那人也逐渐恢复了知觉,不料肖药儿却不肯放人了,必要这人留下来当他的试药工具。 试问,被“小疯子”一掌打死和留在“毒皇”这里生不如死的活着,哪个比较好?恐怕恶人谷中有一多半的人都会选择前者。 一死尚能得个痛快,留在毒皇院中成为药人,才是永无止境的炼狱。 这件事很快揭过,连莫雨都没怎么放在心上,不料淼却一直记得,言谈之中,对当日那个恶徒,甚至颇有怜悯之意? 莫雨注意到这一点,虽然觉得这姑娘不像是会纠结这种事的人,但是对方显露出来的对于咒术的忌惮,又让他之前的想法冒了出来。 她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却也并非软弱可欺,如今这是怎么了? 淼对于咒印确实有些忌惮,但忌惮的原因却又不是莫雨所想的那般出于对那人的同情,她心中的忐忑,乃是来自于对“约定”的打破。 淼幼时对于阴阳术的理解,大部分是从父亲姜启那里得到的,姜启为人虽不是至善,却也不愿随意害人性命,偏偏当时阴阳家所传的咒术大多霸道,他自己弃之不用,也不许女儿沾染此道,只传一些培根固元的法门,宁愿其修为进展慢一些,也不肯走捷径给日后留下隐患。 淼小时候曾答应姜启,绝不乱用咒印治人,如今一时疏忽之下,打破了与父亲昔日的约定,本该不是什么大事,但偏偏此时的淼觉得与父亲可能再无相见之日,不免对与其有关的事格外在意,最后竟钻了牛角尖。 莫雨听罢,久久未发一言,他看着仍有些耿耿于怀的少女,想了想,问道:“你的阴阳术是跟谁学的?” 淼闷闷地回道:“父亲啊……”你不是知道吗? 莫雨又问道:“咒印之术呢,跟谁学的?” “也是父亲……” 淼不明白莫雨问这些是要做什么,却听他道:“不许你用咒印治人的是你父亲,教你咒印之术的亦是你父亲,他若绝对禁止你使用,又为何要教你?” 淼一愣,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呆呆的看着莫雨道:“是啊,为什么?” 莫雨没有接话,只是问道:“以你现在的修为,施展咒术时可会对己身造成损伤?” 淼迟疑了一小下,尔后语气肯定的道:“不会。” “既然如此,你烦恼的事便不算什么。” 莫雨道:“我若有一个女儿,为了不让她以后被人欺负,传她武功是应有之义,但在我认为合适之前,绝不会对其倾囊相授。” 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莫雨淡淡的道:“武学一道博大精深,再高明的功夫,也要从头练起,讲究一个循序渐进。离开稻香村以后,我与毛毛他们曾练过《空冥决》上的武功,不想这秘籍虽好,对于当时毫无根基又不懂秘籍真意的我们而言,却是害处多于益处。若不是后来谷主助我疏通经脉,恐怕我早已被体内四处乱窜的真气折腾成一个废人。” 淼不笨,听莫雨提到《空冥决》的往事,前后一联系,突然道:“你的意思是,父亲禁止我用咒印的原因,是怕我年纪太小容易遭到反噬?” 莫雨不置可否道:“你曾提到,阴阳术中有很多咒术专治人心,你当时年纪尚幼,若是专注于此,很可能会移了性情,以你父亲对你的关心来看,想必不是他愿意见到的。” 淼迟疑道:“可是这样,太矛盾了。若顾忌我年纪小,不教便是,反正以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声音突然止住,一时间心中只剩下了惊疑。 早在之前,淼曾怀疑过,对于她莫名其妙来到大唐这件事,父亲心中是不是早已有了预感。 姜启一向是个细致的人,但在对她的教导上,他根本不在意她能否把学到的东西融会贯通,只是一味地要求她记住,甚至会灌输一些当时的她完全用不到的东西,这样的急切,难道真的…… 淼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久久没能回神。莫雨没有去打扰她,只是屈膝坐在一旁,静静地盯着她出神。 对于莫雨而言,这姑娘身上的谜团实在太多,最让人在意的是她经常提到的那位父亲,从她的言谈来看,那位“父亲”对她的影响不可谓不深。莫雨心中在意,但除非对方主动开口,不然他从来不会主动询问关于那位“父亲”的任何事。 莫雨认识的淼,从来不是个擅于隐藏情绪的人,尤其在他面前,这姑娘把什么都写在脸上,心思一探即明,她每次提到“父亲”的时候,眼里透出的思念与难过根本骗不了人。 流落稻香村的古怪女孩,神秘的身世,与年龄不符的学识…… 没有人知道在来到稻香村之前她有过什么样的经历,他不知道,唐门也不知道,或许与阴阳宫有关,但如果过去的经历会让她感到难过,那么她不说,他便不会去问。 太阳逐渐西移,莫雨和淼已经在巨岩上待了许久,打破他们之间沉默氛围的,是一个前来传讯的雪魔堂武卫。他带着王遗风的口信而来,寻的人却不是莫雨,而是他身边的少女。 “谷主的意思是,让阿淼去书院暂代山长一职?”莫雨面上没什么表情,隐隐上扬的声音却暴露了他此时的惊讶。他倒是听说了前阵子顽童书院里发生的事,但是怎么也没想到,王遗风会找上淼。 面对莫雨的疑问,武卫恭敬的道:“属下只负责传达谷主的命令,至于具体的情况,还得劳烦姜姑娘亲自跑一趟雪魔堂,谷主另有交待。” 一直没出声的少女瞅了莫雨一眼,见莫雨也在看她,立刻摆正了脸上的表情,惹得莫雨失笑问道:“怎么,想去?” 她点点头道:“顽童书院……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书院呢。” 莫雨忍不住叹了口气,一边拉着人往内谷的方向走,一边交待道:“咱们去谷主那里一趟,顽童书院不是好待的地方,先看看情况。” 实诚少女不懂就问:“那里很可怕吗?” 他道:“自康雪烛走后,那里已经换了七任山长。” “看来,书院里的人很喜欢康雪烛?” “……你想做什么?” “我变成康雪烛的模样去书院,会不会好一些?” 不,不好,想都别想。 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一片黄沙之中。此时的少女走在前往雪魔堂的路上,还不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群能将天都掀翻的“猴子”。 第108章 授课 清晨,学堂里陆陆续续的坐满了人。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女孩正坐在堂前的回廊上,颇有些无聊的望着远方,一面晃着腿,一面嘀嘀咕咕的在说些什么。 这时,一个耸拉着脑袋的小男孩推开了庭院外围的栅栏,无精打采的走了进来。 红衣女孩眼前一亮,冲男孩挥手道:“伊石,这边这边,快过来!” 小男孩无动于衷的看了她一眼,继续往大堂方向走,红衣女孩没办法,只得跑过来拉住他,一个劲的往回扯,弄得小男孩不耐烦的挥开她的手,语气不佳道:“宁如碧,你烦不烦,马上要上课了!” 被唤作宁如碧的红衣女孩撇撇嘴道:“得了,瞧你这没出息的样,今天是何老头的课,姜先生还没来呢!” 伊石表情一变,正要松口气,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变得恹恹的道:“不了,我还是先进去吧,谁知道那个女人什么时候会来!” 宁如碧道:“怕什么,今天莫雨少爷要出谷办事,姜先生肯定要去送他的,一时半会儿来不了!” 迎上伊石疑惑的目光,宁如碧促狭一笑,道:“你还不知道吧,听说姜先生和莫雨少爷他们两个人,是这个关系……”说着,伸出右手小指勾了勾,一副意有所指的样子。 伊石的表情有点裂,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宁如碧神秘兮兮的道:“我爹告诉我的,不过不能让我娘知道,不然按照我爹的意思,我娘那个恶婆子会把他弄死的!” 不,你娘已经知道了…… 伊石注意到屋后一闪而过的红色衣角,伴着渐渐远去的踩踏声,恍然道:“怪不得你刚才那么老实,原来宁姨也在,怎么不早告诉我?” 宁如碧道:“你也知道我娘在后面,我怎么告诉你?” 伊石摇头道:“叶叔这次惨了,你保不准要换个爹。” 宁如碧丝毫不以为意的道:“都多少年了,我娘下手有分寸,顶多让我爹个把月下不来床,反正谁打的谁照顾!” 宁如碧的亲娘姓宁,亲爹姓叶,她娘入恶人谷之前是七秀门下,也曾是个温婉动人的女子,不料后来嫁给了她爹之后,脾气变得比外貌更加动人,一对鸳鸯剑使得出神入化,她那个单修问水诀的爹完全不是对手,与老婆的日常互动之中一度被碾压。 见宁如碧笑得一脸狡黠,伊石无奈道:“你爹怎么惹着你了?” 宁如碧笑容一滞,愤愤地道:“我昨天回家,费了好大的劲才挖出了我娘埋在树下的酒,岂料我爹得了孝敬,却不肯答应我的要求!” 伊石问道:“什么要求?” 宁如碧道:“我跟他讲好了,我帮他偷酒,他帮我请假,今天就不用来书院了,哪知道他喝了酒翻脸不认人,竟然出尔反尔想赖账!” 宁如碧面上虽然一副嫌弃的样子,但仔细注意会发现,每当提到父母的时候,她的眼里总是带着一抹来自于血缘天性的依赖与亲切。伊石眼神一黯,紧了紧怀里的小布包,对宁如碧道:“好了,咱们进去吧,一会儿何先生要来了。” 宁如碧看了一眼伊石怀里的小布包,奇道:“你竟然要进去听课?昨天的那尊像不是还没有弄完,怎么不继续?” 伊石冷哼道:“那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万一我雕到一半又被她打扰了,多影响心情,我才不干呢!” 宁如碧同情的看了他一眼,道:“那我不陪你了,好不容易才把我娘支开,我得趁着这个时候赶紧跑,不然等会儿姜先生回来了,我就跑不了了!” 说着,她转身欲走,不料一回头,却看见书院大门外不知何时笼罩了一层浓浓的雾气,外围的篱墙在浓雾的遮掩下变得模糊不清,再往外走,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宁如碧大惊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起雾?!” 伊石心中一动,同情的看了宁如碧一眼,道:“看来,你走不了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伊石的话一般,远处的雾中慢慢显出一个人来,一身白衣,腰系双铃,原本表情淡淡的脸上在远远地看到两个学生之后,不由带上了几分严肃之色。 认出来人是谁后,宁如碧的神情犹如活吞了一只苍蝇,歪头一看伊石,发现这货的表情至少得是活吞了一群苍蝇,心里这才好过了点,等来人走近后,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率先招呼道:“先生好,伊石正在等您呢,说是有问题要请教,我出来找他费了不少功夫,现在得赶紧回去上课了!”说完,不顾伊石杀人的目光,一溜烟跑掉了。 伊石神色僵硬的瞪着眼前的人,对方也神色严肃的看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一会儿,伊石终于受不了了,头一扭,闷闷的道:“看我干嘛,我没有问题要请教你,没事的话,我要走了!” 来人点头应下,却在伊石转身欲走的时候叫住了他,在伊石不耐的目光下,刚刚上任不过三天的少女从袖中拿出了一本书,正是学堂里最近在学的《鬼谷子》。 迎上伊石不解的目光,对方淡淡的道:“何先生今日要讲第八篇的最后一部分,前些天你的书掉到了水里,这一本先拿去看吧。” 伊石狐疑的接过书,随手一翻,竟然发现上面有不少批注,面上一怔,忍不住道:“这一本是先生们授课用的,你把它给了我,你用什么?” 少女毫不在意道:“我不用这个,你拿着就好。” 说完,她越过伊石意欲往学堂的方向去,却不料伊石突然暴起,直接挡在了她的面前,伸手指着她道:“先生们用的书都是谷主亲自批注的,给了我,你去哪里找第二本?” 对上伊石满是怒色的眼睛,少女神色依然很平静,微微点头道:“那你先用几天,过几天有了新书,再还我便是。” 伊石面上一怔,呆呆的看了少女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书,突然冷哼道:“我偏不还,看你没了书,以后要怎么办!我就不信,你还能把上面的内容倒背如流不成!” 他的声音越往后越低,却让已经走出几步的人听了个真切,她停住脚步回头看他,直把人吓得无意识后退了几步。 伊石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强撑道:“这是事实!谁叫你烂好心!” 面对伊石的无礼,少女并没有生气,她一脸认真的想了想,缓缓道:“前八篇你们已经学过了,这几天我们先讲后五篇,这部分用不到谷主的批注,中间的八篇可以留到最后。” 伊石的算术学得不错,在沉迷雕刻之前,算是学院里颇为用功的学生,前后一数,觉出不对来了。 他瞪着眼前的女人,忍不住道:“你搞清楚,这套书总共只有十七篇,哪来的二十一篇?” 少女平静的道:“有的。” 伊石呛声道:“在哪,我怎么没看见?”他本想嘲讽一番,不料对方一脸平静的指了指自己,道:“书上没有,但我记着呢。” 伊石一怔,气结道:“是你自己添的吧!” 面对伊石的纠缠,少女摇了摇头,直接越过了面前才到自己腰间的小男孩,慢悠悠的往学堂里去了。 伊石呆呆的望着对方走远的背影,面上一沉,本想把手里的东西砸到地上出气,但反应过来这是谷主亲手批注的书,只得强自忍了下来,气得原地跳脚:“这怪女人,什么鬼嘛,一定是心虚了!岂有此理,还想骗我!” 伊石不知道的是,恶人谷中流传的《鬼谷子》一书,其实是鲁地王氏一族的收藏。恶人谷谷主王遗风出身王氏一族,早年在各地游学时,曾抄录了不少家中的藏书,后来入了恶人谷,因要着手创建书院,便把自己的收藏尽数搬了过来。 《鬼谷子》源自千年之前诸侯争霸的年代,经过多次朝代更替,流传下来的大多并不完整。鲁地王氏世家名门,传承已久,族中收录的《鬼谷子》能凑齐十七篇已是不易,连皇宫之中也只有十四篇而已,更遑论明面上流传的套书,更是连十四篇都凑不齐。 伊石不清楚新来的少女经历奇特,只道其胡言乱语,心里是不信对方能拿出二十一篇的,于是在继冷漠、难缠、瞎正经之后,伊石又在心里给对方打了个大大的差。 ————————————————————————————————— 顽童书院里的课程并不枯燥,康雪烛尚未离谷之前,每到晌午的时候,他总会抽出时间来教手底下的学生们一些雕刻技法,直到后来他叛逃出谷,这段时间才空了出来,放学生们自由休息。 书院位于村子的中心位置,附近有供学生起居的屋舍,凡是在顽童书院学习的人,都要住进村子里,每到清晨固定的时辰,都有人负责叫醒他们,而上课的时间屋舍这边不能留人,如果学生们想逃课,只能在武卫的注视下来到学堂之后,再寻找逃跑的机会。 一般情况下,雪魔堂派来的武卫分守在书院的几个角落,却距离书院正中的学堂很远,一般对于顽童们逃课的行为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这群“猴子”鬼精鬼精的,只要不闹出什么事,上面的人也不会管得很严。 这种风气,一直持续到几天前。在新山长上任之后,顽童们竟然破天荒的老实下来,不仅没有再发生逃课的情况,还一改往日作风,开始乖乖的坐在学堂里听课。不过,顽童如果真的能变老实,就不会被叫做“顽童”了,他们一时的老实,显然不是出自真心,而是某种压迫之下不得已做出的妥协。 看着凑在自己耳边煞有介事的商量逃课的胡迪,宁如碧一手攥着毛笔,一边鄙视的看了他一眼道:“你先跑一个给我看看,要是一炷香之内回不来,我就信你!” 胡迪面上一僵,忍不住瞄了一眼书院外久久不散的雾气,有点为难道:“可是我的方法得两个人一起,不然只有我自己也白搭呀!”他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缠着的一捆绳子,面上虽带着点愁色,眼睛却是滴溜溜的转,仿佛在打什么主意。 宁如碧尚未有反应,坐在她右后方的伊石已经冷哼一声道:“省省吧,外面的雾古怪的很,怪女人既然一心把我们困在这里,又怎么可能轻易让你逃出去!” 胡迪闻言凑过来问道:“你前天出去的时候,真的不是自己迷了方向?” 伊石重重的哼了一声,面上气鼓鼓的,沉着脸不说话。宁如碧一见他这副模样,在青梅竹马与同窗同学之间,立刻选择了小竹马,帮着伊石呛胡迪道:“从这里到村口只有一条路,哪怕是一头猪,蒙着眼睛都能闯出去,怎么可能迷路!” 胡迪啧啧两声,摇头晃脑道:“猪不会迷路,伊石却迷路了,你的意思岂不是说伊石连猪都不如?”气得宁如碧跳起来想拿毛笔戳他的鼻孔,却不料伊石在此时开口了。 回想着那天的事,伊石面上尚有一丝迷惑:“那天我跑出学堂之后,一开始还没有不对劲,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有一团雾始终围着我,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四面八方已经看不清路了。我明明一直朝着村口的方向跑,但是不管跑出多远,最后都会回到书院门前。” 靠近门口坐着的一个小男孩本来并不关心这边的事,直到听伊石这样说了,才忍不住插了一句道:“你怎么知道是姜先生搞得鬼?你跑出去的时候,她可是一直在学堂这边,根本没有出去过啊!” 他话音刚落,脑袋突然被身边的另一个男孩敲了一下,只听那男孩道:“邹辛你个笨蛋,该不会是被胡迪砸的那块石头弄坏了脑子吧,你忘了那天新先生说过的话了?” 邹辛捂着脑袋讷讷的道:“她说什么了?” 胡迪接话道:“她说,以后上课时间不要随便乱跑,雾中有她设下的术,不管人跑到哪里,只要有雾气存在的地方,咱们就跑不出她的手掌心!” 之前敲邹辛脑袋的男孩忍不住道:“她最后一句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 胡迪煞有介事的道:“作为一个将来撑起恶人谷半边天的男人,我有必要把女人家不好意思说的话表达出来!” 宁如碧鄙视的道:“我呸,是你自己想说的吧,别以为昨个我没听到你跟司马说的悄悄话,你当时还觉得姜先生会变戏法,想让人家教你呢!” 胡迪冤道:“这明明是司马说的,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 司马是之前敲邹辛脑袋的男孩,眼见火烧到他这边了,赶忙道:“你们真不觉得这个新来的先生会变戏法吗?那天棋具明明被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但是她的手轻轻一抓,我怀里的东西竟然自己飞到她手里了!” 见他激动的样子,坐在他前面的一个男孩回过头来,一脸不屑的道:“还不是你没用,姜先生的背后可没长眼睛,你扔了那么多棋子,竟然一个也没砸中,太丢人了!” 司马翻了个白眼道:“明明是新来的先生太邪门,每次眼见要砸中了,不知怎么棋子在距离她一尺远的地方突然掉下来了。咱们一起玩捉迷藏那么久,我的准头你还不知道?” 司马不说还好,听到他最后一句,他前面的男孩直接怒了:“你还有脸提捉迷藏,每次找到你的时候,你都用木棍偷袭我,等我醒了,你又跑得不见踪影了!” 司马叉腰与他脸碰脸道:“上次你不是也敲了我一下吗,拿的还是你外婆用来磨针的铁杵,可疼死我了,一脸血呢!” 眼见两个人要吵起来,在场的十几个孩子没一个出来拉架的,反倒有几个闲不住的小鬼已经在旁边煽风点火、呐喊助威了。 正在此时,一道清脆的铃音传来,伴着一道穿堂而过的清风,白色裙裾的一角渐渐出现在一众顽童的视线里,抬头看去,正好对上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刹那间,学堂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氛围,仿佛画面定格一般,没有人出声,周围安静地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能听见。直到来人进入了学堂,学生们才如初梦醒一般,乖乖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一身白衣的少女目光一一扫过下面的学生,确定一个不少之后,面色稍缓,这才坐回了自己的案前,声音不大不小的道:“今天是《鬼谷子》第九篇,全篇诵读一个时辰,注解我会一一说明,不懂的尽管问。” 她话音刚落,学堂里已经变得静悄悄的。 对于学生们而言,今天这一堂课是新先生为他们上的第一课,即使有不少人背地里吐槽过这个先生的古怪,但是对于她的能力,大家还是比较放心的——不是觉得她有多了不起,而是潜意识里出于对谷主的崇拜与信任,觉得新先生如果没有两把刷子,也不会被王遗风派到这里。 哪里想到,这个新先生的画风竟然会如此清奇…… 按照其他几位夫子的风格,这时候不该是一通长篇大论吗,“不懂的尽管问”是什么鬼,不问你就不管了吗? 在十几张懵逼脸的注视下,少女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今天学完第九篇之后,需要你们全篇背诵,连带之前的八篇,一人交一张注解。还有,今晚回去提前诵读第十篇,如果可以,请一字不漏的背下来。” 随着她一字一句的往外冒,下面坐着的学生已经开始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了,唯有大脑还在负责任的运转着,把听到的这些话一一翻译,最后在学生们的脑子里堪堪形成了三个大字——要人命。 宁如碧率先回神,仗着自己有一张迷惑性十足的萝莉脸,卖萌道:“先生,能不能不要背诵呀,足足十篇呢,这也太多了!” 少女面上一怔,想了想,道:“那这样,第十篇暂且不必背诵了,先把前九篇背下来,还有前八篇的注解,明日下学前交给我。” 面对少女一副“我做出了很大让步”的样子,宁如碧挣扎道:“先生,这跟之前的要求没什么不同吧?” 少女道:“前八篇你们已经学过了,应该不难背诵才对,今天学习第九篇,今晚加上明天足足两天的时间也够用了,至于前八篇的注解,对你们而言很容易,做到这些并不困难。” 少女的年纪比在场任何一个学生都大,但她眼里的单纯与明净,却是比在场任何一个学生都更像一个孩子,天真无邪,却也十分的认死理。 宁如碧被她那双溢满了信任之色的眼睛一扫,一瞬间仿佛真的觉得自己能做到,但是一想课业的量,又忍不住哀嚎一声,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中的毛笔。 正在满堂学生唉声叹气的时候,他们的头顶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了在场人的耳中。 少女反应最快,循声望去,却见声音的主人正倚在高高的房梁上,此刻也正在看着她。 那是个身形略显单薄的少年,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望过来的一瞬间,朗清的眉目仿佛染上了一层柔柔的光,如同冬日里初升的暖阳,虽然总是带着淡淡的冷意,却从来没有失去那份足以灼烧人心的温度。 “难得这些小家伙如此老实,我还当是谁,竟是个没见过的妹妹……” 第109章 顽童 在世人一贯的印象里,小孩子再顽皮,又能闯什么祸? 淼还记得,当年在稻香村的时候,村里曾有几个捣蛋鬼,他们做过的最出格的事,也不过是偷偷摸摸跑去树林里抓野猪,结果燃起的篝火把村里的民兵引了来,最后烤猪肉没吃上,倒是每个人的屁股挨了村长几记打。 难道“顽童书院”里的孩子,做的会比这个更出格吗? 显然会。 淼第一次来书院的那天,是个阴沉沉的雨天,她拿着从陶寒亭那里得到的玄铁令,独自一人来了书院。 恶人谷虽然穷山恶水,但书院倒是建得有模有样,外围是整整齐齐的篱墙,进了门之后顺着石板路一直走,远远地便能看到尽头的学堂。 宽敞的学堂里空无一人,学生们全部散落在书院的各个角落,有人睡觉,有人发呆,还有人在玩捉迷藏……本是一些极其普通的行为,细细看去,却让人觉得心惊肉跳。 淼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孩子用木棍敲晕了另一个孩子,下手之重,竟是直接抽了对方一脸血,事后也不管地上人的死活,拍拍身上的尘土接着藏了起来。而就在这个“行凶者”藏好的下一刻,之前被木棍敲晕的孩子悠悠转醒,却一点不顾自己的伤势,只是随便抹了抹脸,就从袖子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拎着继续找人。 淼眼尖的认出,那孩子手里的东西似乎是一根铁杵…… 碰到这样的事,意识到自己目前的立场,淼下意识的反应是前去阻止,但在她回神之前,两个孩子已经重新开始了游戏,周围人也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神色之自然,几乎要让她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大惊小怪的人。 事实上,在恶人谷一众恶人的眼里,这两个孩子的行为本来也算不上什么。 这些自小长在恶人谷的孩子,从来与别处的孩子不同,谷中弱肉强食的生存环境给予了他们很强的适应能力,早熟之中又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与残忍。他们或许讲究情义,却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一旦在他们面前暴露了自身弱点,他们绝不介意抓住机会好好戏弄你一番。 淼对这些学生的第一印象,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事实上,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小孩儿,明明都是半大的孩子,折腾起来却一个比一个厉害。 见面的第一天,拜师礼上有问题的茶水,上课时不断从背后飞来的“暗器”,还有与学生交谈时,对方话里遍布的奚落和调侃…… 面对小鬼们无休无止的刁难,淼面上尚能沉得住气,心里却不免产生了些许烦躁之感,几日下来,竟颇有些进退两难的意思。 这些学生与往日遇到的对她满怀恶意的人不同,她并没有从这些孩子的身上感受到威胁,但他们的所作所为,又确实给她制造了不少麻烦,虽然可以凭“武力”镇压,但毕竟不是长久之法。 她不善言辞,不懂怎么与人交往,哪怕心里存了与学生好好相处的念头,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做——太强硬,则无法实现初衷,太软弱,又会被顽童们欺到头上。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她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一个身处小魔头的围绕之中,还能游刃有余的人。 那是淼来到书院的第六天,也是莫雨外出的第二天。因他不在谷中,淼干脆搬进了书院里居住,这里有专门划给学生的屋舍,空屋子也有不少,略一打扫便可以住人。 淼的日常作息从来规律,自从她搬来书院之后,很多喜欢偷懒的学生再也无法浑水摸鱼。久而久之,一些原本处的并不和睦的学生,竟然都开始抛弃以往的“仇怨”慢慢联合在一起,想方设法的要令这个“不近人情”的新先生出个大丑。 而彼时的淼还不知道,如果不是那个少年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她接下来可能就要面临一个不大不小的难堪。 少年出现的时候,是名副其实的“梁上之人”。在他主动现身之前,屋里竟无一人察觉到他的存在,直到这人主动发出了声音,淼这才惊觉屋子里进了不速之客。 说是不速之客,恐怕只有淼一人这样觉得。 其他学生一见到那人,神色里分明是掩藏不住的喜意,一见人从房梁上轻飘飘的落了下来,竟然不顾学堂里的规矩,纷纷上前把刚刚站稳的少年团团围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态度好不亲热。 那少年遭到顽童们的重重包围,秀气的脸上并不见慌。 他瞅准了其中一个孩子,抬手便按上了对方的小脑袋,眨眼之间,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孩子的脑袋都变成了“鸡窝”,剩下的孩子也都捂着自己的脑袋四处逃窜,场面虽然混乱,但孩子们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负面情绪。 尤其是那几个被少年“偷袭”得手的孩子,脸上满满的“哀怨”之色倒是让他们显露出了几分难得的率真。 在这片噪杂吵闹之中,明明同处一室,但淼所在的地方与对面的喧闹仿佛成了两个世界。她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对面一群人,眸底透出的毫不掩饰的打量,显示出她对眼前这个陌生少年存有的一丝疑惑。 少年注意到了这道目光,回头冲淼的方向笑了一下,神态之自然,仿佛把学堂当成了自家的地盘,好像他不是一个闯入者,而是这个地方的主人一样。 好在,少年终究没有太过乱来,就在一个孩子得意忘形提出想要出去玩的时候,少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直接一个弹指敲上了身边孩子的额头,做出一副赶人的样子,道:“好了,你们该上课了,快回去坐好。” 少年在这群孩子之中好像颇有威望,哪怕有几个想趁乱偷溜的人,也在少年的眼神警告下,乖乖地回到了座位上。 不消片刻,学堂里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少年满意地点点头,刚要示意一旁的女先生可以继续授课了,就发现那个从刚才开始一直保持沉默的女孩子,已经一脸淡定的打开了书简,准备着手检查学生的功课了。 她对他的到来,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与孩子们打闹,她看着,他主动让孩子们回去上课,她便配合的继续授课,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来不曾发生过。 这是什么反应? 少年缩在角落里听着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第一次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 接下来的半个月,淼在书院的生活逐渐变得得心应手。 那个陌生的少年每天都来,但已经不像第一天那样“捣乱”,他只是静静地待在学堂的角落里,一直等到学生们下课了,才会领着这些孩子出去玩。 淼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但他好像很清闲的样子,每天都来学堂闲逛,负责看守书院的武卫也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明显对其并不防备。 虽然少年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书院,但淼与他之间却一直不曾有过交集,甚至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这样的情况明显不正常,因为淼与这个少年之间既不是敌人,也不是对手,他们之间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恩怨纠缠,也没有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可是偏偏,这两个人总像在较劲一般,明明每天都会见面,却至今没有交集——没有一个人率先开口打招呼——淼的性格使然,她仿佛天生缺少与人交往的热情,这辈子唯一一次主动还是用在了莫雨的身上。而那个少年的意图不明,他像是专门为了孩子们来的,可是一有机会,他的目光便会追着淼移动,但淼看过来的时候,他又会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 这样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在淼来到书院的第二十五天,因为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她与那个少年之间终究还是产生了交集。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学生们难得休息,有的人回去了父母身边团聚,有的人则是留下来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玩耍。 学堂外的庭院里,有两个孩子正围在一口水井旁边争论着什么,情绪之激烈,竟把在树上睡午觉的少年给引了过来。 一见到少年,两个孩子都跑过来要求他给评评理,你一言我一语的比划了半天,少年这才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伸头往井里一看,果然在井里发现了那个“说自己有壁上立的功夫却不小心掉下了水井”的孩子。 那孩子看上去安然无恙,小小的身子浮在水面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抠着井壁,见头顶的光线被人挡住,一抬头发现是自己往日崇拜的“大哥”,还很开心的挥手打招呼,完全不在意自己此时的处境。 少年秀气的眉毛微微一挑,声音懒懒的问道:“你们两个小鬼,不赶紧把人捞出来,在这讨论个什么劲?”说着,目光落在了两个孩子身后的巨石上。 巨石足有半个成人高,明显不是书院里的东西,仅凭两个小孩子将其搬到这里,想必费了不少功夫,就是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总不会是用来堵住井口的吧?少年有些不怀好意的想道。 两个孩子并不知道少年在想什么,见他提到了救人的事,其中一个孩子问道:“你知道乌鸦喝水的故事吗?” 少年面上一愣,随后很是谦虚的问道:“那是什么?” 另一个孩子道:“是康先生给我们讲过的故事,说的是一只乌鸦想喝到罐中之水,便衔来许多石块投入罐中,待水面上升,它便喝到了水。” 两个孩子还未说完,少年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估计这两个孩子是想学故事中的乌鸦,拿大石投入井中,等水面上升,再让水里的孩子自己爬出来。 先不论这个略显荒谬的方法是否可行,单看巨石的大小…… 少年道:“这么大的石头,万一砸到人怎么办?” 其中一个孩子道:“刚才我们也在争这个,争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少年问道:“什么办法?” 另一个孩子道:“这石头太大了,扔下去没准头。正巧,这石头与井口一般大小,横着放上去肯定能盖住井口,我们把它搬上去,哪怕救不了邹辛,至少还能救救我们的耳朵。” 两个孩子旁若无人的讨论着别人的生死,其中的内容若是让普通人听了定会大惊失色,但一旁的少年只是摸了摸下巴,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眼神在井口和巨石之间来回打量,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 “你们,都让开!” 随着少年的话音落下,一声巨响突然回荡在庭院之中,荡起的灰尘迎面扑了两个孩子一脸。他们再顾不得争论什么,赶紧把脸埋在了袖中,直到飞尘稍散,这才慢慢抬起了头,第一眼见到的便是正冲着他们微笑的少年,还有滚落在少年脚边的一地碎石。 不顾两个孩子目瞪口呆的模样,少年慢慢放下了之前挽起的袖子,袖中的一双手筋骨分明,一点不像与巨石发生过激烈碰撞的样子。 少年拍了拍溅落到身上的尘土,仗着身高优势,抬手按住两个孩子的脑袋,道:“你们两个小鬼,也不要闹得太过分。平时便罢了,现在竟然敢用这种伎俩对付同窗,真当谷主定下的规矩是摆着好看的?” 不同于以往的吊儿郎当,少年此时的声音很是认真,面上也透出一股难得的严肃,这副少见的严厉模样,把在场的两个孩子都唬住了。 就在这时,井底传来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呼救声,许是在水里泡得太久,之前还很从容的邹辛终于坚持不住了,开始向井外的伙伴寻求帮助。 少年绷着声音问道:“他在向你们求救,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两个孩子低下头,面上皆有惭愧之色,连连应声道:“知道了,知道了……” 少年见两个孩子的认错态度良好,面上一松,又恢复了之前悠哉的样子,揉了揉两个小家伙的脑袋,道:“好啦,巨石已经被我打碎了,你们别愣着,辛苦一些,赶紧捡起来扔下去试试。” 一个孩子问道:“砸到人怎么办?” 少年理所当然的道:“巨石已经碎了,砸到也不会出人命。” 两个孩子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俯下身开始捡石头。其中一个孩子捡的快,拿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便想往井里扔,却不料石头刚刚脱手而出,便在一道极为凌厉的气刃攻击下碎成了粉末。 与此同时,伴随着这道气刃而来的,还有一个平静中隐隐透着严厉的女声。 “你们在做什么?” 第110章 吕氏有子名小鱼 淼来到恶人谷已经两年了。 与最初对恶人谷的想象不同,这里并非如外界传闻的那样是一个天天杀戮不止的人间炼狱,同样,这里的人也不都是米丽古丽和陈和尚那样浴人血、食人肉的家伙。 恶人谷像是一个独立于尘世之外的小世界,外界的一切规矩和束缚都在这里失去了作用。但这里又像是尘世的缩影,众生百态,嬉笑怒骂,大不部分人的喜怒哀乐都要比外面的人随性自在许多。 尔虞我诈,弱肉强食,又或是离经叛道,生死情重。外面有的东西,这里全都有,却又染上了恶人谷独特的气息,将一切变得直白而强烈。 恶人谷是个神奇的地方,喜欢它的人会愈加喜欢,厌恶它的人也会愈加厌恶。 淼对这个地方,谈不上厌恶,也谈不上喜欢。事实上,她眼中看到的恶人谷,一直是莫雨想让她看到的样子,既非人间仙境,也非地狱苦海。 世间从来没有真正的百无禁忌,恶人谷固然比大部分的地方自由,但所谓的自在逍遥,亦是建立在“雪魔”定下的界限之中,越界者死。 对于这一点,谷内人大多没什么怨言,有的是出于对“雪魔”力量的信服与推崇,有的则是看到了这份“界限”能为恶人谷带来的好处——越是不服管教的地方,内部越是要加强对己的约束,若是形如一盘散沙,恶人谷恐怕早已灭亡在正道盟军的手中。 莫雨当年来到恶人谷,不管初衷是什么,终究是他自己的选择。而淼来到恶人谷,亦不论当年的初衷为何,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如当年王遗风问的三个问题,直至今日,淼的答案依然未曾改变。她对恶人谷,至今都无一丝特别的感情,之所以留下,不过是因为莫雨。但这不是莫雨的要求,而是她自己的选择,心甘情愿,也谈不上什么委曲求全。 入谷之后,她虽然从来不曾主动与人交往,但对于王遗风交待的事,也从来不曾推拒,凡是需要她的地方,只要莫雨没有异议,她便会接受下来。 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书院的事不是第一个任务,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同样,这个任务不是最难的,但也谈不上容易。至少对于刚刚入谷两年的淼而言,在书院的这一段经历,大概会再次刷新一次她对恶人谷的认知。 那一天,是淼来到书院的第二十五天,也是莫雨外出的第二十一天。 那一天的午后,外面阳光正好,淼不想窝在屋子里,索性出门散步。就在路过书院的时候,里面传来一阵人声,远远看去,是几个孩子正聚在一起玩耍,而那个少年也在。 淼在门口停住,却并非是为了庭院里的几个人,而是因为院中那块巨石。巨石不是书院里的东西,之所以出现在此,定与旁边几个人有关,不论是谁干的,她的直觉都提醒着她,这事不简单。 果不其然,她才刚刚走近,便听到了不远处三个人的对话,待听到少年那句“砸到也不会出人命”的时候,终于不淡定了。 入谷以来,淼一向深居简出,但手上绝非纤尘不染,对一些方面的问题也有了较多的认识——至少现在的她,绝不会认为一块大小足以把人砸的脑浆迸裂的石头,扔下去后不会对井里的孩子造成任何伤害。 “乌鸦喝水”的方法能把人从井里救出来?那也得看动手的人是谁! 就在庭院里的三人因淼的一声喝问愣神的时候,井底的水面突然无故泛起波澜,原本浮在水上的邹辛脚下一颤,像是踩到什么东西一样,小小的身子突然腾空而起,转眼间已是浮到了井口。 虽然人小鬼大,但终究还是个孩子。邹辛在心慌意乱之余,也没来得及多想,一看到井沿,赶快攀着井口爬了出来,生怕一个犹豫会再次掉回井底。 邹辛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还不忘拿眼睛去瞪另外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仍旧愣愣的,直到邹辛扑过来要揪他们的耳朵,这才咋咋呼呼的往院外跑去。 许是孩童心性,只顾着打闹的三个孩子都没有意识到,原本浑身湿淋淋的邹辛,在他爬出井口的时候,身上的水已经消失无踪。干干爽爽的模样,一点不像在水里泡过的样子。 少年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他始终笑吟吟的看着三个孩子打闹,直到他们逐渐跑远,目光才回到了眼前的姑娘身上。 那姑娘似乎并不太想理会他,在出手救了邹辛后,又收拾了地上的碎石,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准备离开。 少年倒没觉得这姑娘是在对他表达不满,因为他来到书院好多日了,她始终都是这副样子,你问她,她不会不理你,但你不问她,她绝对不会理你。 表情欠缺,沉默寡言,像个哑巴,又像聋子,私生活倒是干净,但性子沉闷刻板,无趣的程度堪比书院里那群老头子。在书院的这些日子,除了她的学生之外,其他人只要不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通通都会沦为空气——不是清高,亦不是自傲,而是真的像没看见你,你跟她打招呼,她还会一脸疑惑。 这样一个人,莫雨到底喜欢她什么?如果只是因为颜,当年还不如请康雪烛雕一尊美人像出来,好歹雕出一个会笑的来,少年一本正经的想道。 少年的心理活动,淼一点都不清楚,也没想过探究,刚要离开,却不料眼前一晃,刚才还在愣神的少年已经拦在了她的面前。 她不动声色的看他一眼,二话没说,转身去了学堂里面,抽出明天要用的册子,拿出一张纸细细整理起来。 少年追着来了学堂,却并不打扰她,直到过去好一会儿,才悄悄凑了过来。 学堂里的光线尚好,室外阳光明媚,室内也是明亮干净,但抵不住有个人挡在一边,淼身处一片不大不小的阴影里,终是停下了手上的活,不情愿的抬起了头。 少年笑眯眯的看着她,像是对自己给别人造成的困扰毫无所觉,又或者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像一场无声的对峙,谁先沉不住气,谁便输了。而从目前的情况,他是赢的那一方。 “咱们也认识好多天了,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没见过你,来谷中多久了?” 少年的身形看似单薄,个头倒是不矮,只不过脸上带着独属于少年人的稚气,让人一眼看出他的年龄其实并不大。 他一手撑在书案上,身体微微前倾,居高临下的看着坐在书案后的女孩子,见她没有丝毫要回答的意思,也不恼,反而坐直了身体,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道:“姜姑娘?姜小娘子?阿淼?淼淼?淼妹妹?” 随着少年一字一句的往外冒,淼的眉头终于忍不住皱起,刚要开口打断他,却不料少年突然凑了过来,笑道:“我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你看你,既不姓姜,也不姓唐,更不叫阿淼,不论怎么称呼你,好像都不太对!” 少年说得漫不经心,淼的心头却是微微一颤,下意识看了少年一眼,却见他仍是那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见她看了过来,还冲她眨了眨眼。 于是淼也不确定,到底是少年话中有话,还是她自己心虚以至于想得太多? “你是什么意思?”淼紧紧地盯着少年,一点没有拐弯抹角。 “嗯?” 少年闻言,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一抹不明的情绪在他眸底一闪而逝,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摇头晃脑道:“没什么,就是字面的意思,其实没什么意思。” 淼不是个喜欢跟人玩文字游戏的人,对少年的回答略有不满,右手微抬,眼前的少年已经于一瞬间纵身后退,快速拉开了与她之间的距离。 少年在门口站定,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道:“不用这么较真吧,我虽然口无遮拦了点,但也不想因为拉着一个姑娘家说话,就落到尸首分离的地步。” 淼冷静的道:“我没想杀你。” 少年道:“可你也没想轻易放过我。”他倚在门槛一侧,洋溢着朝气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一双有神的眼睛显得分外明亮:“你对我刚才的话,很在意?” 淼紧紧地盯着他,并不答腔。 少年道:“不要这么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要是让别人误会我欺负你,等莫雨哥回来,可有我好看的。” 听到莫雨的名字,淼一怔,脸上露出些意外之色,问道:“你认识他?” 少年反问道:“恶人谷里,谁不认识他?” 淼不置可否,却听少年又道:“我确实认识他,虽然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比我厉害多了,连谷中一些老人都夸过他。而且,他很在乎你。” 少年仔细注意着女孩子的神情变化,发现在提到莫雨的时候,她总会比平时多出一丝柔软,虽然不明显,但这种变化是确实存在的。 少年唇角微微一弯,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喜欢他?”不等对方有所反应,他又摸摸下巴,喃喃道:“不对,莫雨哥这样的,虽然很多人怕他,但喜欢他的人也不少,我该问的,是他为什么喜欢你才对,但是直接跑去问他,还是不要了吧……” 面对少年旁若无人的自言自语,大多数人可能都会忍不住送他一记白眼。可惜,淼并没有学会怎么翻白眼,她直接当没听见,收拾了书案便准备走人,却没想到又被拦下了。 “哎,怎么走了?你的问题,我还没有回答……” “说吧。”淼停住脚步,转身去看少年,却见少年咧嘴一笑,道:“我这人经不起吓,姐姐刚才那么凶,不哄哄我,我可想不起来!” 少年话音刚落,他周身的空气骤然变冷,有什么东西在半空之中凝聚成形,顷刻间牵出一道水线,削断了少年颈边的几缕发丝,虽没有伤到人,但其中的警告之意已经十分明显。 少年堪堪躲开,拍拍胸口,呼出一口气,假意埋怨道:“既凶且悍,一言不合便要动手,无奈他偏偏喜欢这带刺的花,真是辛苦……” 少年随口浑话,不过是占个口头便宜。淼一点不在意的道:“他不会对我这样,我也不会对他这样。”言下之意,你活该。 “哎,没意思。”少年假意叹了一声,随意往旁边的书案上一靠,眸光一动,突然问道:“听说,你会卜卦?能算什么?准不准?” 淼看他一眼,没有应声,举步往门口的方向走,似乎真的不打算再理会他。少年追上前来,直接堵住了门,看着个头才将将到自己肩膀的姑娘,闷声道:“刚才的事,你不是很在意,怎么不问了?” 淼道:“你想起来了?” 少年咧嘴一笑,脸上带着些异样的兴奋,问道:“如果我想不起来,你要如何?听说阴阳家的读心术很厉害,真的能看到人心里所想?” 淼不动声色的看着他,右手慢慢从袖中伸出,光洁白皙的手指在少年面前划出了一个半圆,指尖泛出的微微冷意,令少年想起了刚才的一番险境。 少年难得皱了皱脸,像是泄气一样,抬手弹了一下面前姑娘伸出的那只手,身形一闪,已是蹿到了大堂上首,一点不见外的在书院夫子使用的书案后坐了下来。 少年的动作太快,快到他已经闪身避开之后,淼还来不及反应,只是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后知后觉的吓出一身冷汗。 她太松懈了,若是刚才少年真的欲行不轨,即便能够躲开,恐怕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深藏不露的少年,重新引起了淼对他的审视。她站在门口打量着少年,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个人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少年的内力虽然薄弱,但身法却是高明至极,让人防不胜防。 少年似是看出了淼的防备,冲她摆摆手,道:“别紧张,我好歹跟着柳叔学了这么多年的轻功,虽不敢说尽得真传,但要是太差劲,岂不是给他丢人……”话说到一半,不知想到了什么,少年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落寞之色。 淼不明内情,没有接话。少年继续道:“不用想了,你入谷的时候,柳叔已经离开这里了,你不认得他。” “十大恶人?”淼想起了在南诏皇宫之中有过一面之缘的柳公子,他以轻功闻名于天下,原本位列恶人谷十大恶人之一,不过后来叛逃出谷,从此恶人谷中再没了这号人物。 当年,三大恶人勾结萧沙闹出了很大的动静,他们叛逃出谷之后,王遗风曾带人追捕。如今事情过去两年多了,三大恶人原本的势力虽然遭到清洗,但这三个人的名字在谷中还算不得忌讳,谷中那些受过三人恩惠的恶人,只要不妄图闹事,哪怕公开谈论三人的事,王遗风一般也不会过于计较。 少年道:“我幼时家中遭难,多亏柳叔救我,带我来了恶人谷。” 他似乎不太想谈论这个话题,短短的一句话之后,便转移话题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之前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淼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眼里透出了几分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在意。少年轻轻一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他似是怕淼误会,及时解释道:“没骗你,我是在烟哥哥那里看到的,就这么一句记载,其他的,我便不清楚了……” 他觑着面前姑娘的脸色,不动声色的道:“你很在意的话,要不要我帮忙?” 淼的眉头微微皱起,显得有些迟疑。 少年看出了她的犹豫,颇有些不以为意的道:“‘不灭烟’没有谷中人传得那么可怕,他是咱们恶人谷第一美男子,又不是吃人的怪物,不招惹他的话,他可没功夫去理会那些阿猫阿狗!” 淼没有理会少年话里多余的信息,只是问道:“不灭烟,真的什么都知道?” “当然,这天底下,很少有他不知道的事,即便一时不清楚,只要他肯着手调查,就没有一件漏下的。”少年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桌子,慢条斯理的道:“所以,你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他既然特意把你记下来,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淼摇头道:“我不知道。” 少年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眼睛转了转,突然勾了勾手指,道:“要不要与我打个赌?” “?” “我可以帮你去烟哥哥那里调查这件事,但作为报酬,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淼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问道:“什么事?” “不是什么难事。”少年冲她眨了眨眼,道:“只不过,我现在还没想起来,等我想起来的时候,会告诉你的。” 淼干脆的拒绝道:“那便算了。”她不顾少年的反应,转身欲走,却不想刚刚跨过门槛,身后突然传来了少年的声音,懒懒的,属于他一贯的悠哉,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阴鸷。 “你信自己的卦吗?” 鬼使神差的,淼止住了脚步,转过身,冲少年点了点头。少年见状,微微一哂道:“那,你信自己的卦吗?” “不信。”淼答得毫不迟疑,一点犹豫也没有。少年见之,脸上的笑容却显得真实了几分。 同样的人,同样的问题,却有了不同的回答。也许从根本上来讲,在场的两个人都明白,这并不是两个一模一样的问题。 少年道:“这世上的很多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虽然还是不免好奇,但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懒懒的倚在窗边的书案上,阳光洒下,倒让他的半张脸遗落在阴影里,像是戴了半张薄薄的面具,而面具下的,仿佛是另一张脸。 淼突然道:“你是谁?” 少年道:“你觉得我是谁?” 淼道:“我不知道。” 少年笑道:“那我只能告诉你,我姓吕,别人都叫我小鱼。” 淼道:“我不认识你。” “可我认识你。” 少年的目光落在对面女孩明净的脸上,似是发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我有个哥哥,很多年前,因为一些缘故,我与他分开了……”他的话尚未说完,声音突然止住,整个人像是陷入了一场回忆之中,显得分外沉默。 淼出声打破了这阵沉默,问道:“刚才,你想让我帮你找他?” 少年闻言,扭头看她,失笑道:“不用找。” 淼不解,却见少年指了指脚下的地方,问她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恶人谷。” 少年的目光遥遥望向天的尽头,问道:“如果一直往东走,又会到哪里?” 淼摇了摇头。少年轻声道:“一直往东走,你可以看见落雁峰。” 南屏山,落雁峰,浩气盟总坛。 “你瞧,你帮不了我。正如,你帮不了莫雨。” ————————————————————————————————————— 自那天之后,那个名叫吕小鱼的少年消失了。说是消失,他只不过是再没回来过书院而已,谷中认识他的人还能够找到他,对于淼而言,没了他的打扰,在书院的生活倒是重新恢复了平静——没了这人的撺掇,顽童们也老实了不少。 在吕小鱼消失的日子里,淼从别人的口中,逐渐知道了吕小鱼的身世。他本是当朝吕太师之子,吕太师当年因罪入狱,含冤而死,只逃出两个年幼的儿子,便是吕小鱼与他的哥哥。 吕氏兄弟自幼分散,吕小鱼入谷的这些年,一直在找兄长的下落,而就在不久前,终于让他寻获了一丝消息,但赶到的时候,却只来得及为兄长收尸。 知道这些的时候,淼不由想,那个少年眉目清隽,却偶尔会浮现出一抹骇人的阴鸷,或许,便是与其兄长的死有关? 吕小鱼消失的第十天,莫雨回到了恶人谷中。 那一天,淼提前接到了消息出来找莫雨,却没想到,竟然远远看见莫雨与吕小鱼站在一起,想到吕小鱼之前提到莫雨的事,淼心道,他们两人果然是认识的。 淼走近时,吕小鱼已经不见了踪影。她有些疑惑的往四周看了看,莫雨问她在找什么,她便提到了之前吕小鱼的事,却不料,莫雨听了她的话,眉头微皱,神色变得有些莫名。 倒是莫雨身后的一个武卫解答了她的疑惑,武卫言,谷中已经没有吕小鱼这号人物了,半个多月前,他身在浩气盟的哥哥与几名恶人谷弟子发生了冲突,不幸在混战中身亡,从此吕小鱼便失去了踪迹,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半个多月前,失去了踪迹…… ‘那刚才的人,是谁?’ ‘那是不灭烟。’ ———————————————————————————————————— 远处,高高的山坡上,伫立着一个手持玉笛的白衣人。他未曾束发,头发只是随意的披散在肩上,却并没有显得落拓,反而有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风流之态。 单看外表与谈吐,他是恶人谷中最不像恶人的存在,但偏偏在整个人恶人谷中,又没人比他更有资格成为这一谷之主。 王遗风兀自伫立,目光远远地落在远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这时,一个少年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的身后,手里还抱着一个长形的物事,用布裹着,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东西。 “谷主,之前那件事,已经妥当了。” 少年还是之前那个少年,但与在淼面前的样子不同,现在的他笑吟吟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属于少年人的朗清之态。 王遗风并未作出表示,只是转过身,目光从少年的脸上,一直落到了少年的手上。他的目光一凝,随口道:“这是什么?” “一张琴。”少年撕开了外层的裹布,里面果然是一张七弦琴,琴漆有断纹,可见有一定的年代了。 王遗风打量了一眼,倒是中肯的评价道:“好琴。” 少年漫不经心的道:“这是大长老的夫人当年心爱之物,他们夫妻二人膝下仅有一子,这琴后来便落到了唐傲风的手里,现在他又把琴送来,准备送给女儿。” 王遗风收回目光,淡淡的道:“关外路远,他人不在这,东西倒是送个不停。” 少年道:“他老来得女,自是舍不得,若非为了保全幼女,也不会同意那小丫头来恶人谷,更不会与咱们达成这笔交易。” 王遗风道:“阴阳家那边要密切注意,姜槐序不会善罢甘休。” 少年道:“谷主放心,对这女人行踪的监控,在我这里可是能排到前十。只不过,我尚有一事不明,既然要对付阴阳家,为何要把小丫头排除在外?我观察过她一段时间,中规中矩,并没有什么问题。” 王遗风神色未变,却未曾回答一言。 少年笑了笑,像是明了了什么,低声道:“关心则乱,没想到一向颠狂的‘小疯子’,在这方面倒是从来不含糊,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只要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便无碍。倒是你,等他知道了书院里发生的事,少不得要找你谈谈。”王遗风回头看了少年一眼,神色淡淡的,让人辨不清那双眼睛里隐含的东西,像是对少年的打趣,又像是一本正经的陈述事实。 少年羞涩一笑,手指在脸上缓缓划过,白净的皮肤下,似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浴着夕阳的余晖,少年的身影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小别胜新婚,他有了新人,哪里还顾得上找我这个旧人的麻烦。” “若是火烧得不够烈,我再添一把,也来得及。” 第111章 离谷之前 恶人谷隐于昆仑山脉之中,陡峭之处建有用以监察敌情的瞭望塔,最高的一座位于咒血河畔的一处断崖上,站在上面能够一览外谷全景,又因距离内谷的大门极近,一向是个极为重要的地方。 此刻,高耸入云的哨台上,几个魁梧的武卫正在尽责的巡视四周,许是长时间精神紧绷的缘故,几人面上皆有些疲惫。 一个武卫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不满的嘀咕道:“这几个龟儿子,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来替咱们?” 另一个武卫擦擦头上的汗,声音倦怠道:“他们不来,咱们也不能随意离开。” 武卫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虽有内力护持,但站在咒血河的边上还是觉得周围热风阵阵。 恶人谷的一侧靠近火山口,谷内温差较大,有的地方烁玉流金,有的地方则酷寒无比。 武卫擦了擦脖颈上浸出的汗渍,又用袖子扇了扇风,发现没什么用之后索性扯开了衣带想把外衫除下,但脱到一半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目光突然往一个方向看去,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那是距离哨台不远的一处断崖,延伸出的地方犹如一轮弯月高高的悬在咒血河的上方,稍有不慎,掉下去便是尸骨无存。 此时,这处危险的断崖上正坐着一个白衣小姑娘,裹着一件火红色的斗篷,脸被宽大的兜帽遮着,远远看去像是一团在狂风之中燃烧着的火焰。她的身边放着两个鼓鼓的布包,低着头手上动作不停,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 能被派来看守哨台至少证明武卫的眼神很好,所以他能够清楚地看到小姑娘手上的东西,那是一把刻刀和一块长形的木头。 小姑娘手上很稳,下刀时干脆利落,木屑随着风被卷入滚滚黄沙之中,她手上的东西也渐渐露出了线条。 武卫远远地瞄了一眼小姑娘手上雕琢了一半的东西,虽然是个“半成品”,但从已经露出线条的部分打量,还是不难看出制作者的手艺。 坦白而言,作为一个曾见识过康雪烛无双技艺的恶人,武卫非常怀疑这姑娘莫不是把手上的木头当成了仇家。瞧她手上的木头被“千刀万剐”的模样,已经不能简单的用一个“丑”字来形容了,血海深仇不过如此罢? 被武卫吐槽的人当然不可能知道武卫的这番心理活动,小姑娘刚刚收拾完手上的木雕,目光正停留在木雕的上半部分打转,手上刻刀比划着,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再来一刀。 “阿淼。” 一个人的到来,拯救了剩下的木材。 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白衣姑娘下意识回头,却被迎面而来的烈风糊了一脸。逆向吹来的风掀落了她头上的兜帽,风中混着的沙子让人睁不开眼。 她下意识拿手去挡,手腕却突然被人捏住,与此同时手上的刻刀也被收走。 来人是莫雨,他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近前,背风而立,为她挡去了呼啸的狂风。 他一头长发被风吹得散乱,柔软的发梢打在她的脸上,不疼,却有些痒痒的。 “手上有刀的时候,小心些。” 高处风大,他重新给她拢上了兜帽,收手的时候还顺手从她的发间抽走了一根发绳,三两下把自己颈边散开的头发束好,这才拿过她刚才放下的东西打量起来。 “这是什么?” “木雕。” 她一边回答,一边去看莫雨手上拿着的那块,像是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武卫道:“这一个应该是他……” 莫雨顺着她指尖的方向看去,很明智的没有跟制作者讨论像不像的问题,反倒是制作者见他这副从容的样子,面上显出了几分诧异,忍不住问道:“不觉得丑吗?” 姑娘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厚道人,说“丑”指的自然是木雕而非武卫本人。 莫雨把玩着手中的木雕,听到这话抬头看了她一眼,慢悠悠的道:“哪里丑?” 她一怔,下意识发出了疑惑声,因他话里的一本正经,竟当真盯着他手中的木雕开始思考起来,可他却没有等她考虑出结果,便突然伸手挠了挠她的小下巴。 少年此时已经摘去了手套,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抚上了姑娘光滑的下颚,逗得姑娘再顾不得木雕的工艺问题,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半张脸,面上虽不见惊色,却被某人这出人意料的动作弄得有些难为情。 他盯着她瞧,细长的眸子一错不错的看着她,脸上突然绽开了一抹恣意的笑容。 他说:“你看,哪里丑?”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声音里带着几分明显的笑意,平日他眉目间总萦绕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此时一笑如冰雪初融,当他专注的看着一个人的时候,眼里满满都是对方的影子,这时候的他身上戾气全消,只余清风明月勾勒出的隽秀眉眼,让人不自觉深陷其中,纵是流氓一样的调戏行为,也只好原谅他了。 她与他四目相接,被他这样长久的注视着如何能够无动于衷?她有些不自在的垂下了头,脸上本来控制不住露出的笑意又因心底的羞赧强行压了回去。 “找我有事?” 都到了这种时候,她软软的声音根本凶不起来,只让人感觉到一股浓浓的掩饰意味,至于掩饰的是什么,似乎只有少女心事可解。 莫雨手上还拿着那块“坑坑洼洼”的木雕,但他的目光已经没有再分给这块丑陋的木雕一丝一毫。恶人谷中烈风刮人,身边的姑娘却仍然有着白净柔软的侧脸,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似乎只要微微低头便能轻松的触碰到。 可惜,莫雨难得起了几分少年人的心思,却碍于客观条件打消了潜意识里的某种念头——来日方长,还不到时候,何况他也没兴趣被人围观。 “阿淼……” “嗯。” “你愿意跟我离开这里吗?” 正在摆弄木头的淼一愣,下意识抬起头来,却见莫雨正拿着刻刀在一块粗糙的木雕上比划,面上并不见有什么异样。 她想了想,问道:“离开多久?” “几个月,或者一年。”莫雨一边回应,手上的动作却未停歇,刻刀在他手上灵活的转动着,木雕原本的线条在逐渐发生着改变。 淼眉心微蹙,犹豫了一下,终是忍不住道:“跟前几天的事有关吗?” 莫雨面上有些诧异,看了她一眼,大致猜出了对方的心事,摇头道:“与此事无关,是谷主的意思,近来谷中无大事,正可趁此机会外出历练。” 要知道哪怕是恶人谷的谷主也不是一年到头待在谷里半步不离的,近些年谷中与浩气盟一方冲突渐少,谷中人在外的行动不免更自在些。 不过话虽如此,莫雨心里清楚,虽然离谷的大致原因是这样,但与眼前姑娘口中所提之事也并非毫无关联,只不过与对方不想给他添麻烦的想法不同,这是他自己的意思。 就在九天前,恶人谷发生了一起囚徒暴动事件,被关押在炎狱山囚牢中的一部分囚犯打死守卫跑了出来。这件事发生在深夜,正是炎狱山守卫力量最薄弱的时候,竟让这些逃犯一路逃了出去。然而在雪魔堂武卫沿着踪迹一路追过来的时候,却很快在咒血河西北面的一处谷地里发现了逃跑囚犯的尸体,事后谷中人只是笑这些囚犯倒霉竟慌不择路的碰上了“小疯子”家的白衣小姑娘,越狱不成反丢了性命,在恶人谷这种地方不仅得不到同情反而只能沦为饭后笑谈。 不知内情的恶人可以肆意谈笑,但从谷主到莫雨甚至是那位刚好在谷中的情报总管,作为世上少数几个知道少女身世纠葛的人,他们无法忽视这件事中暴露出的蛛丝马迹。 炎狱山一贯作为恶人谷关押犯人的地方,不论是复杂的地形还是牢房的坚固程度,即便守卫再薄弱,也不至于捅出这么大漏子还让犯人一气逃到了咒血河附近,这些囚犯被人鼓动并不让人意外,但幕后策划这些的人是谁就值得深思了,而且对方的目标很明显,这些凶神恶煞的囚犯集中跑去一个地方并不是为了出逃,而是为了杀人灭口——这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只要略作调查便可以得出结论,也说明幕后人可能只是在示威。 但即便只是示威,想要顺利达成目的也够费工夫的——恶人谷的囚犯并不一心,想要同时鼓动多人而不引人注意是件不容易的事,更遑论鼓动已经出逃的囚犯去杀人,就算控制了囚犯,想要掐准时间暗算目标,也得提前知晓因阴阳术进入瓶颈期独自外出修行的少女的作息时间,还要确保一路上不被人发现。 有能力在雪魔的眼皮子底下搞这种鬼的人不多,其中有作案动机的人更少,在知道内情的人眼中,捣鬼的人是谁基本已经呼之欲出——作为恶人谷中消息最灵通的人,烟已经在小本本上给那位远在中原还不忘找恶人谷麻烦的阴阳家掌门划了个大大的叉号。 彼时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莫雨还没来及想更多,他最担心的是当事人的情况。淼的修行遇到瓶颈的事他是知道的,也知道她会在晴朗的夜晚外出找僻静的地方修炼,前几日有他陪着一向无事发生,但那天他凑巧离开了一会儿,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出逃的囚犯已经寻到了那里。淼在专心的状态下突然遭到打扰,不得已下重手反击,因此岔了内息,虽然并不严重,但足以让莫雨发怒。 “啪——” 一声木料碎裂的响声唤回了莫雨的思绪,伴随着来自身边姑娘的一声轻呼,莫雨手中一空,之前还在他手里接受刻刀雕琢的木雕已经被身边人拿了过去,对方捏着已经快要雕刻成型的木雕左看右看,刚才他一心二用没能注意力道,人形木雕的肩膀被削掉了一截。 “差一点就完成了,好可惜。”捧着木雕的姑娘一脸郁闷,这副模样落在莫雨眼里,却让他忍不住一笑。 他拿过木雕端详了一番,小木人之前被刻的乱七八糟,经过再一次的雕琢也只是初步有了形状,距离完工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他道:“下次再给你雕一个。” 她想了想,点头道:“这个当施术的媒介够用了,不过你已经答应帮我重新做一个,可不要反悔。” 弯月形的断崖上烈风渐渐和缓,少女明净的面容映在少年的眼底,明朗无害的模样与那晚遭遇袭击大开杀戒的样子完全不同。 那一晚少女脚下的土地血流成河,血是别人的血,她一袭白衣,身上未染纤尘,可是浓重的血气将她的身影熏染的有些异样,也让他心中生出了难言的愤怒,那些想伤害她的人自然该死,却万不该让她身陷杀戮之中。 这是一种很奇怪也很矛盾的心情,明明他早已习惯了在尸山血海中前行,此时却不愿让对方与自己走在同一条路上,即便他知道对方并不害怕这些事,即便他清楚对方有足够的实力应对谷内的弱肉强食——她有力量,不必受欺于人,她很坚韧,从不会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哪怕是在恶人谷这个世人眼中的人间地狱里生活,也从来不曾改变自己的本心。 这样的一个人,曾是让他欣赏的存在。他与她年少相识不假,但当年苍山重逢,彼此多年来各有际遇,再遇之时他早已不是昔日幼童,儿时旧事固不曾忘,但记忆里曾穿着碎花小衣的女孩早已长大变了模样,昔年苍山树下亭亭玉立的少女抬眸一眼,给人的惊讶又岂止于故人重逢? 她不再是记忆里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他也不会总用过去的眼光看待她。 她知道了他入恶人谷的经历,却从头到尾没有表现出丝毫排斥,甚至反过来担心他在谷中的境况,即使从别人口中知道了他的凶名,也从未选择疏远。他为她的信任与亲近感到惊讶,也为她的成长与赤子心性感到欣慰。 她对他有着不一样的心意是出人意料的。在唐无乐将事情挑明之时,他并不怎么相信,直到她亲口承认,他才发现自己心里有些不平静,但是他知道自己应该拒绝。 喜欢她不假,但她是朋友,也是妹妹,如果他无法以同样的心情回应,那么最好不要给自己伤害她的机会。 可惜,他的理智并不坚定,但他作出承诺时的心情是认真的,如果他的回应可以让她重展笑颜,他不介意陪她一生一世。 更何况,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一生能走到何时。他并非看不出她对感情的困惑与懵懂,她对他的喜欢是真的,却不是非他不可,若是将来有一日她明白了自己的真心,他会祝福她。 这是他当年的心情与决定,谁又能想到如今不过两年,许多事已经发生了难以预料的变化。 当年,是这个心思皎皎如月的女孩子主动选择了陪伴,如今他开始担心明月蒙尘,却潜意识里拒绝让她离开。 情动而不言,心神不静,妄念丛生。若非如今求仁得仁,还不知会酿出怎样的苦果。 “阿淼。” “嗯?” “答应过你的事,此生尽我所能,决不反悔。” 第112章 大漠行(上):春风不度玉门关 正值夜晚,皓月初升。 苍穹之下,一望无际的沙海绵延不绝,空旷的沙地上散落着零星的帐篷。 骆驼,黄沙,明月。 这是一道寂静荒凉的大漠之景。 临时搭建的营地中,不少人进进出出,高大的骆驼伏在一旁休息,燃起的篝火将人们的身影染上了一层暖色——这是塞外边关的又一道风景,来往于西域与中原的骆驼商队。 自汉朝武帝年间张骞出使西域,及至大唐天宝年间,经过许多代人的开辟与发展,几百年来行走于这条商路上的商旅越来越多,他们将中原的丝绸、茶叶、瓷器等商品运至关外,换来了大批的金银货币,而西域各国的珠宝香料、奇珍异兽等带有地域特色的商品也经由他们流入中原。 营地中,火堆噼啪燃烧着,此时正是晚饭时间,火上炙烤的食物在周围寂静荒凉的环境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陆续有商队成员干完了手上的活,三三两两的在火堆旁坐下,一边翻转着火堆上的食物,一边与身边的人聊天。 这些人里有汉人,也有高鼻深目的胡人,口音虽不尽相同,却不妨碍他们聊天的热情。 从这些商队成员的表现来看,这是一支很普通的商队,规模不大不小,运送的货物多以香料、药材为主,在往来不绝的商旅中并不起眼。 相比之下,倒是角落里坐着的一名少女更引人注意。 少女十六七岁的样子,此刻正坐在火堆旁漫不经心的吃着一块烤饼。 从外貌来看,少女是正统的中原人长相,但她身上穿着一件火红色的窄袖衫,半长的下摆垂到膝盖部分,露出了下-身同色的小口裤和锦鞋,无论是样式还是花纹都充满了异域色彩,唯一显出不同的,大概是挂在她脖子上的一块玉璧。 少女的衣服比较贴身,此时脱下了挡风的斗篷,窈窕的身形被勾勒出来。她没有像以前一样保持跪坐的姿势,微微屈起的双腿纤细修长,有着分外美好的弧度。 美丽的少女在哪里都会引人注目,但这个少女身上又有一点不同——在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里,她显得过于整洁了。 少女一路跟着商队穿过大漠来到玉门关,沙漠里条件恶劣,再美丽的容颜经过这些日子的风沙摧残也会变得粗糙不少,可是少女的皮肤依旧白皙透亮,水灵的像是刚从江南水乡里走出来的人一样,哪怕暴露在无边无际的黄沙之中,身上也依旧干干净净的,一点不像在沙漠里赶路的人。 少女吃相很秀气。 她手上的烤饼早前被烤的酥脆,如今温度放凉了些,味道正好,可是她只吃了一小块便放下了,抬头四处张望着,似乎在找着什么,直到她肩上被人轻拍了一下,还不及回头,一个高挑的人影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那是个与少女差不多年纪的俊朗少年。说是少年,但他个子很高,气质沉稳,眉目间带着几分不羁,模样已经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贴身的赭石色翻领胡服将他强健有力的体魄显露无疑,与其他过分强壮的成年人相比,虽不免留有几分属于少年人的纤细,但看得出身体很结实。 少年带来了两个水囊,将其中一个递给了身边的少女,又从少女手中接过了对方特地给他准备的食物。 看着少年开始进食,少女也打开水囊,没什么防备的喝了一口,辛辣的味道在口中迅速散开,给了味蕾强烈的刺激。 “咳咳……” 少女有些呛到了,少年见状,赶紧伸手轻拍着她的背。 很快,少女缓了过来,却没有向少年道谢,而是反手将水囊扔回了对方怀里。 “你故意的!” “……?” 迎上少女控诉的目光,少年不动声色的拿起对方扔来的水囊灌了一口,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 “拿错了。”他这样解释道。 “你分明是故意的!” “这一次不是。” 那以前是了? 少女杏目微睁,眸底透出些气恼,无疑是想到了之前旅途中来自少年的“捉弄”,虽然往往并不过分,但像这种把盛着烈酒的水囊递过来“吓人”的事,仔细想想对方也不是干不出来。 似乎意识到自己在少女那里的信用变得堪忧,少年不得不再次自证清白。好在一路走来他虽多给对方“惊喜”,但到底还算有分寸,在对方眼里的人品值没有下降多少,几句话的功夫便将人哄了回来。 饭后,火堆旁的少女似乎准备起身,却被身边少年搭过来的一件斗篷罩住了身体。 迎上她不解的目光,少年言简意赅道:“晚上冷些。” 少女捏着斗篷的一角,脸上有些疑惑,“可是,我不冷呀。” “你冷。” 少年的声音很笃定,语气无端令人信服,只是他的目光微垂,视线刻意不去看面前的人。 之前没了斗篷的遮挡,少女玲珑的曲线露了出来,虽然衣服并不暴露,但许是因为以前的少女总是衣着严实的缘故,与那些过分端庄的宽袍大袖相比,少女此刻的衣物有些过于修身,不仅将她笔直的双腿显了出来,还强化了她身上的体态特征,落在一向与她相熟的少年眼里,难免让人有些不自在。 “阿淼……” “嗯?” “明天将衣服换回来。” “为什么?”少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 少年道:“关中不比关外,将衣服换回来,不至引人注目。” 少年给出的理由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他们虽然入了玉门关,但距离东土真正的中原腹地还有万里之遥,边塞多胡汉混居,他与少女的打扮根本谈不上引人注目。 不过,少女没有想到这一环,她对少年一向信任,如同前几日途径一座塞外小城、少年突然提议换胡人装束她没意见一样,此刻她也只是点头应了,并不去想对方有些异样的神色是因为什么。 少年与少女交谈的功夫,一名青年模样的商队成员自不远处而来,这人面带笑意,神态自若的坐在了少年的旁边,开口之时却微微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恭敬。 “莫少爷,有消息了,那些人去了东南五十里外的一座废弃小城,已有人跟着,丢不了。” 少年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棱角分明的侧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分外和气。 青年用余光注意着少年的反应,虽经过一段时日的观察,他心中的惶恐已经淡化了许多,却仍是有些紧张,不敢在这少年面前放肆。 他不由想到半月前第一次见到少年的时候,那时候他面上不显,心里却着实有些诧异,传闻中一向手段狠辣、冷漠桀骜的“小疯子”,竟是一个眉目过分隽秀的少年人,气质虽冷,却并不吓人,平日待人虽然疏离,却并没有传闻中“疯”的征兆,若是私下里,还会跟喜欢的姑娘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一如天底下寻常少年那样。 青年虽是恶人谷所属,平日却并不待在谷中,而是作为暗桩跟着商队东来西往。他以前并未见过谷中十恶之一的“小疯子”是何等模样,如今得见本尊,才发现对方与传闻中的不尽相同。 少年为人冷漠,却不是个暴虐的人,不会对他颐指气使,更不会以折腾人为乐,一路走来与商队中的人虽不亲近,但若遇到了凭商队自己化解不了的危险,少年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也因着这一点,青年暗中为新加入的两人打掩护时做的分外轻松——商队里不明内情的人对少年颇有好感,认为这“回乡探亲”的少年面冷心善,为人可靠,只是不善言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面上来看,少年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但青年偏偏忘不了前些日子那名叛徒的下场——西域商路多马贼,其中一支马贼便有恶人谷的人,与青年一向多有联系,轻易不会动与“自己人”有关的商队,这次却鬼迷了心窍,在前来拜见少年时,欺少年孤身在外势单力薄,竟想借刀杀人,最后反为少年所灭,尸体都挫成了灰。 这个以貌取人的蠢货,用生命为代价给青年提了醒,面前这俊俏少年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公子哥,他就是想在对方面前弄鬼,也得掂量一下自己有几条命。 “照计划行事,我们天亮出发。” 少年清朗沉稳的嗓音在青年耳边响起,让有些走神的青年心里蓦地一惊,连忙低声应下。 青年很清楚,少年前一句是交代他的,后一句的“我们”却与他没什么关系,指的应是对方身边的少女。 有少年在场,青年并不敢抬头看对方身边的姑娘,虽然他很好奇为何一路走来商队里的人都像是眼睛有问题一样,竟一点不关注这么一个引人注意的美貌姑娘,仿佛对方跟路边的石头一样不起眼。 但他不敢多问,只认真应下少年的交代,重新扬起一抹笑回去了商队成员的中间。 夜色渐浓,数不清的星光洒满夜空,随着月色逐渐变化,时间流逝飞快。 前一晚的篝火早已熄灭,商队里的人还在睡梦中。 在这万籁俱静的时刻,有两个人牵着他们自己的骆驼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营地,一个商队成员打扮的青年站在营地目送两人离开。 直到两个人影彻底消失在漫漫黄沙之中,青年伸了个懒腰,这才回去营地。 他已安排好一切,等天亮后,商队里的人会发现队里“回乡探亲”的两个年轻人已提前告辞离开,明面上他依旧是商队里的普通成员,不知道什么是恶人谷,亦不知道谁是“小疯子”,与那两人更只是萍水相逢,与商队的人一样对两人的来历丝毫不知情。 遥远的天际渐渐露出了鱼肚白的一角,远处连绵的沙丘重新露出了曲线。 天终大亮。 第113章 大漠行(中):明月不解红衣事 黄沙滚滚,烈日当头。 莫雨到达目的地附近的时候,已是他与淼离开商队的第三天。 彼时临近正午,沙漠中温度正高,他们没有继续往前,而是与在附近扎营的恶人谷探子碰头了。 简易营地建在隐蔽的背风处,只有寥寥几顶帐篷。 前来接应的人叫王渠,本是雪魔堂所属,他早前已经知道了这次前来的人是莫雨,此时见了人也不紧张,反倒像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莫雨将营地中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也不急于开口,只跟着进了营地中的一顶帐篷。 帐篷里陈设简单,存放着基本的物资,王渠将人请进来,面上有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我方已探明那些人的老巢,只是怕打草惊蛇,暂时还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他一边为莫雨递上了整理好的情报,一边道:“那些怪人颇为谨慎,越到深夜,周边巡逻的守卫越多。这些日子他们跟以前一样,每天都会从外面压回不少人,那些进去的人,看模样多为商旅,也有一二不知身份的江湖人,这些人进去后再未出来过,目前还不确定生死。” 莫雨一目十行的翻着手上的纸张,直到最后一页,他看着手上的地图,视线微微凝住,“魔鬼城?” 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在其中。 王渠道:“是附近的人给那里的称呼。那座小城原名穆伽,是西边来的波斯人造的,在此地颇有些年头了。那些波斯人惯穿红衣,大家暗地里都叫他们红衣魔鬼,这座城也成了‘血衣魔鬼城’,本来的名字反而没多少人记得了。” 大约四十年前,一群身着红衣的波斯人在边塞荒漠中建起了一座小城,取名穆伽。这些波斯人自称是阿里曼神的信徒,在城中扎根后,很快通过与周边商旅及原住民的接触,开始了他们的传教活动。 这些人信奉阿里曼教,因教徒们对教主阿萨辛的崇拜,教派又名阿萨辛教,后来他们在中原一带名声渐大,因教中人贯穿红衣,渐渐的又被称为红衣教。 红衣教的势力发展的很快,不过几年已经在中原、塞外有了不小的名声。 但渐渐有人发现,随着赞誉红衣教的声音越来越多,那些反对他们的声音却突兀的消失了——红衣教宣扬的教义颇为特别,曾引来不少人的谩骂,但几乎是一夜之间,谩骂声接连消失了,随着不断有人失踪,大家提到这些人的时候都会变得非常小心,渐渐的,红衣教在外界便只剩下美名。 穆伽城是中土红衣教的发祥之地,被教中人称为圣城,即便教中活动已经渐渐集中在中原、江南地带,但这座有着非凡意义的城池依然没有被放弃,城中不仅设有祭坛,还有八名最忠实的红衣祭司镇守。 这八名祭司皆为女子,虽比不上教主身边的圣女地位崇高,但在这广袤的边塞之地,她们八人便是穆伽城中的圣女。 穆伽城建在一片高大的岩石群中,靠着这些天然的屏障,隔绝了外人对城中的窥探。但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城中的情况还是传了出去——这些红衣人在拿活人祭祀! 彼时的红衣教经营已有二十余年,信徒众多,周边的人敢怒不敢言,后来经过明教西迁之事,红衣教趁机发展壮大,从此更少有人敢招惹他们。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七年前。 七年前,穆伽城中不知何故发生了一场暴动,城中的红衣信徒们起了内讧,造反派杀死了八位圣女,释放了城中关押的幼童。 从那以后,城中的红衣信徒们失去了踪影。 有人说他们回了波斯,也有人说他们已经被震怒的红衣教教主下令处死,但不管真相如何,随着时间的流逝,没有了主人的穆伽城日渐荒凉,碍于这座小城沾染的鲜血,也无人敢征用,小城便彻底荒废下来。 时光飞逝,原本热闹的穆伽城已经沉寂多年,若无意外,这座小城终会随着岁月湮没在滚滚黄沙里,再不被人想起。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变故发生在三个月前,一队从昆仑山营地回去南屏山的浩气盟弟子,在途径玉门关荒漠的时候神秘失踪了。 玉门关一带虽是恶人谷势力的活跃范围,但因地形特殊,当地势力错综复杂,浩气盟弟子有专门的路线往来,一般很少出现意外。 事情发生的时候,浩气盟一方负责接应的人还没察觉到不对,荒漠中遇到恶劣天气延误行程的事太常见了,晚个一两天本没什么要紧。直到三四天过去,接应弟子还是没有见到人,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留守玉门关的浩气盟弟子自有部署,接到盟中弟子失踪的消息后着手派人调查,排除了弟子迷路的可能,周边的马贼又不至于惹上浩气盟,于是最有嫌疑的便只剩下恶人谷的人。 虽是怀疑上了老对头,但浩气盟一方只是暗中调查,并不曾冲动上门,可偏偏凑巧的是,就在浩气盟着手调查玉门关附近的一众恶人动向时,恶人谷一方也发生了弟子失踪事件,再一调查,发现有“鬼鬼祟祟”的对家人在打探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是浩气盟兔崽子们搞的鬼!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方人话都没说清先掐了一顿架,彼此各有损伤,等恶人谷一方在上头人的约束下稍稍冷静后,一调查,这才发现浩气盟也丢了人。 恶人谷在玉门关一带经营日久,比浩气盟更有门路,很快发现了蛛丝马迹,却是一桩怪事——近半年来,玉门关一些偏僻路线上时有人口失踪的事发生,线索直指荒漠深处的一座废弃小城。 恶人谷一方不关心老对头的死活,却在意是否有人想在老虎脸上撸须。 为了查清楚谷中失踪弟子的下落,他们抢先浩气盟一步去了小城附近调查,却发现这座废弃已久的小城有些古怪,多了人群活动的痕迹不说,夜晚还会传出断断续续的嘶吼声,周边巡逻的守卫也不像寻常匪类。 为了探得更多情报,恶人谷一方折损了不少人,当地主事人机敏,见事情不对,早早报告了上头,却接到谷主座下雪魔堂传回的密信,道是不久之后会有谷中人前来处理此事。 这个“谷中人”,指的自然是莫雨。 彼时的莫雨正走在出谷的路上,刚刚离开昆仑地界不久就接到了王遗风的传书,道是玉门关一带有人惹事,其中颇有些蹊跷的地方,让他见机行事。 本来从昆仑山去玉门关的路,莫雨已是走得惯了,穿过中间的荒漠时,即便没有向导他也不会迷路,但这次情况特殊,他虽不爱往人堆里凑,如今也只得便宜行事,在谷中人的配合下,临时跟上了一支商队低调入关。 “他们什么时候行动?” 问话的是莫雨,他翻看着手中的情报,其中一条信息引起了他的注意,正是浩气盟一方的支援于日前抵达玉门关、近日准备展开行动的消息。 王渠道:“就在这两天了。他们早盯上了穆伽城,只是之前城中情况不明,这才迟迟没有动作,直到几天前有人主动去投,看他们营中的动静,事情像是有了进展。” 莫雨眉头微微皱起,“打听不到?” 王渠有些惭愧的道:“那人身份不明,只知道是代他家主人向浩气盟求救的,但自他来了以后,浩气盟便有了动作,可见这人知道不少东西。” 几日前,曾有人夜闯穆伽城,就在这番动静的第三天,有人找上了浩气盟,道是代主人前来求救,具体内情浩气盟瞒得很紧,恶人谷一方打探不到多少情报,也不确定给浩气盟报信的这人是什么身份。 对此,莫雨并未表露出不满,只让王渠继续留意浩气盟一方的动静,顺便找人带他去穆伽城附近看看。 闻言,王渠面露犹豫之色,“少爷,穆伽城周边地形开阔,守卫众多,若只是看看还没什么,但是——” “有话直说。” 王渠咬咬牙,道:“不瞒少爷,城中太过邪门,之前派去的弟子都是获取情报的好手,即便被人发现也不至难以逃脱,偏偏最后无一人回来,也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既然浩气盟已有动手的打算,咱们何不作壁上观,少爷很不必以身犯险。” 王渠早过而立,为人机敏,自认对少年人的心思有些了解,眼见莫雨表面按兵不动,实则像是另有打算的样子,很怕对方仗着武功高强就冲动往城中去。 这倒不是王渠小瞧莫雨,而是像他说的,穆伽城中确有些邪门。自人口失踪事件发生以来,一盟一谷都对城中情况一无所知,开始派人潜入探查是出于谨慎,不料这些人有去无回,有过两三次后,两方人马不免有些忌惮。 王渠的担心不似作假,莫雨却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应,无奈之下,对方只得面带忧色的离开了帐篷。 须臾,一团小小的影子踩着离去人的脚印滚了进来,莫雨以余光注意到了这团毛茸茸的东西,定眼一看,却是一只个头不大的幼年沙鼠。 门口的布幔被人掀开,有着明净眉眼的姑娘紧跟在沙鼠后面走了进来,她的目光本来盯住了脚边的小东西,却在见到帐中的人后,立刻抛下沙鼠往这边来。 莫雨下意识拉住了对方的手,却在接触到对方指尖的一瞬间,为一股微不可察的外力阻挡了一下,像是碰到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尔后才有了切实的触感。 对此,莫雨并不感到奇怪,甚至已经挺习惯了——眼前的姑娘已经换回了以前的衣着,斗篷下面是一件素色的长裙,若不是仗着内力深厚刻意维持,这身衣服恐怕早已沾了污垢,而非如今这样纤尘不染。 “这小东西哪来的?” 莫雨看着地上探头探脑的小沙鼠,态度自然的接过了身边姑娘脱下的斗篷,随手放在了一边。 被问到的姑娘将目光放回了沙鼠身上,面上竟难得有些犯愁,“我本来想找一只身手灵活些的,但它们见了我就跑,只有这只被石缝卡住了,我顺手把它放下来,它就跟着我过来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恶人谷的这两年,她逐渐学会了收敛气息,对周边造成的影响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严重,可是一旦凑得近了,对方见了她依旧散得精光,从外人角度看,倒真成了被嫌弃的那一个。 也因为这一点,在跟随商队来的路上,她不得不尽可能的隐藏自己的气息,甚至用上了幻术,为的就是不影响到骆驼们。 听她这样说,莫雨难得犹豫了一下,道:“若是不好下手,我再去抓一只?” “不用啦。” 没听出对方话里体贴之意的姑娘,毫不在意的拒绝了,”这只体积小,不易引人注意,术法施展起来好控制些。“ 莫雨:……我不是担心这个。 眼见两人的思维不在一条线上,莫雨果断转移了话题。他心中确实有打算,却不是亲自去城中调查,而是借由淼施术,将受到控制的“傀儡”派进去当先锋。 阴阳家有一门摄魂术,根据施术者手法与功力的不同,达成的效果与威力也会不一样。初级的摄魂术只能用作探查,需将“术”种在宿主体内,再经由施术者催动,从此宿主眼睛看到的一切,便会清晰的呈现在施术者的眼中。 摄魂术用在人身上有一定风险,若是意志坚定之辈,控制起来会有困难,若是心思敏锐者,更容易被人看穿,但用在小动物身上就没有这些顾虑了,大部分动物灵智未开,控制起来相对容易。 当年,淼第一次尝试的时候,曾控制了一只猫跳到莫雨身上,结果很快被对方掐住了命运的后颈脖,体验了一把视觉上的猫式低空降落——她至今还不知道是她跳错了地方,无意中当了一次女流氓才被人家扔出去的。 * 夜色降临,皎洁的月光洒在广袤的沙漠上,这里地形空旷,无边的细沙倒将月色映衬的比别处更美。 “血衣魔鬼城”座落在这片荒漠的深处,除了周边巡逻的守卫之外,四周了无人迹。整座小城被高大的岩石群包围着,纵是看不到里面,也能感觉到入口处的阵阵阴风,在月色下竟显得有些阴森。 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一团小小的影子从漆黑的阴影里冒出了头,是一只沙鼠。它探头探脑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漆黑的小眼睛里显得有些茫然。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只是下意识的想往这边来。 与此同时,在距离此地不远的一处临时营地中,莫雨在帐篷内的一条毯子上席地而坐,却正好挡住了入口,淼坐在他的对面,此时双目紧闭,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他可以立时作出反应。 然而事实上,事情进行的很顺利。 有了莫雨的交待,营地中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而另一边,即便是“血衣魔鬼城”外的古怪守卫,也不会注意到一只荒漠里随处可见的沙鼠。 于是,懵懂的小沙鼠贴着墙壁,一路溜进了岩石群的最深处,城门上的铁栏坚不可摧,于它而言却只是钻一钻的功夫,甚至在门口守卫没有一丝察觉的情况下,它顺利钻进了这座小城的最深处。 沙鼠漫无目的的窜着,越往里,空气中渐渐传来一股阴森之气,让它有些本能的惧怕。 穿过火光明灭的长廊,它钻进了一扇半掩着的门,门后的地方很大,却很挤,里面的人很多,都穿着奇怪的衣服,地上还摆着许多稀奇古怪的罐子,虽然看不到罐子里面有什么,却能看到有人将一个东西拖着扔进了罐子里,至于往里扔的是什么…… 那是一具脸色灰白、已经死去多时的尸体。 不论沙鼠眼底潜藏着的那道目光有多诧异,沙鼠本身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是没有意识的,它在原地茫然的停了一会儿,这才在某种不知名力量的催动下重新动了起来。 它快速穿过用来支撑罐子的木架,爬上了那些衣着古怪的人脚边堆放的器具,却很快为一只粗糙的大手挥到了一旁,同时头顶传来一声喝骂。 “叫人进来打扫一下,省得这些畜生到处乱窜!” “怕什么,几只畜生而已,扔进去一块煮,没准还能炼出新鲜玩意。” “呸,动作都麻利点,最近盯上咱们的人不少,再不成功,大人怪罪下来,谁也承担不起!” 在领头人的骂骂咧咧中,半掩着的门被打开了,饭菜的味道传了进来,与门后的腥味混在一起让人有些难以忍受。 不过,小沙鼠自身并不在意这些,而门后的这些怪人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 “唉,又是这个,什么时候能吃顿好的!” “等咱们成功了,就不用待在这鬼地方了!” “来个人,去给里面那些人送点,尤其是那些‘珍贵材料’,饿死就不好交代了。” 被点名的两个倒霉鬼,手中的饼都没啃上几口,就得给别人送饭去。他们随手拿起了一个装着饼的盆子,还有两三个水囊,满脸不情愿的去了另一扇门后。 小沙鼠小心的穿过了两排小罐子,里面饲养着一些毒虫,看到它之后很有几只想扑过来的,却不知为何在触及小沙鼠漆黑的小眼睛后,都有些害怕的缩了回去。 小小的影子跟着送饭的两人穿过了破旧的铁门,门后的地方很大,却是一间间牢房。牢房里关着不少人,来送饭的两个人一边嘴里念叨着什么,一边将盆里的饼子扔给了牢房里的人,却并非每个人都能得到食物。 一个眼中含泪的妇人扑到了牢房的铁栏旁,声音微弱的乞求道:“求求你们,给我们一点吃的吧,我们母子已经五天没吃东西了……” 妇人身后躺着一个青年,看上去不过二十余岁,似乎生了病,此时正昏迷不醒,想必正是妇人的儿子。 妇人哭得凄惨,却没能引来刽子手的同情,只得到了毫不留情的嘲笑。 “想吃东西?这里这么多人,给了你,别人就要饿着。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了,何必浪费食物!” 这人一边嘲笑妇人,一边将一张饼子扔在了妇人对面的牢房前,牢房里一个蓬头垢面的大汉二话不说拿起饼子大口吃了起来。 妇人已经没心思去想能不能吃到食物了,她听完刽子手的话后,目光呆滞,慢慢回神后,却发出了更为凄厉的哭声。 妇人所在的牢房里,最初并非只有她跟儿子两个人,但其他人都被这群魔鬼带走了,虽然不知道下场如何,但听着门外偶尔传来的嘶吼声,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终于轮到她了。 眼见刽子手的身影去了更里面的牢房,小沙鼠的身影也跟了上去。 在妇人的啜泣声中,她旁边的牢房里递过来了一张分毫未动的干饼。 妇人愣了一下,却没有伸手去拿,只是摇了摇头,努力压抑着泪水,道:“小兄弟,你是个好人,这些日子若不是你,我们恐怕早就饿死了,但刚才那人说了,我们也要上路了,你好好保重,如果将来能逃出去,走得远远的,别再落到这群魔鬼的手里!” 被妇人称作小兄弟的,是一个穿着蓝袍的年轻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比妇人儿子的年纪还要小些。 这年轻人在冰凉的地面上盘膝而坐,虽然仪容有些狼狈,但眼神里的光还未完全熄灭。他所在的牢房里并非只有他自己,还有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年轻人,对方看上跟他差不多大,此时坐在距离他最远的角落里,两人之间基本没什么交流。 与妇人那边的情况一样,蓝袍年轻人这边的牢房并非只有两人,只是随着一天天过去,这才只剩下了两人。 而与妇人那边不同的是,妇人那边关着的除了她自己的儿子之外,她谁也不认识,但年轻人这边之前关着的,却是盟中与他一起并肩作战多年的兄弟、战友。 对于被带走的人的下场,年轻人比妇人知道的多一些,却是更令人绝望,若他猜得不错,被带走的人即便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耳边传来妇人低低的抽泣声,年轻人递出去的手却没有收回来,他认真的看着妇人,轻声道:“拿着吧,再不进食,你与令郎只怕撑不过今晚。” 年轻人气质沉静,本不是多言之人,如今因水源缺乏,他的嘴唇有些干裂,为了保持体力,说话更加言简意赅,但话里的善意却是掩不住的。 妇人怔怔地盯着年轻人递过来的饼子,突然冲着年轻人俯身一拜,这才拿过了对方手中的食物,自己流着泪咬了一小块,剩下的留给了昏迷不醒的儿子。 妇人下跪的举动是年轻人始料不及的,他惊诧之下想要阻止,可惜已经有些虚弱的身体反应迟钝了不少,再看妇人凄苦的模样,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烂好人!” 与这声音一同过来的,还有一张沾了些许灰尘的饼子。 蓝袍年轻人颇有些诧异的看着怀里的食物,目光下意识投向角落,却见倚靠在墙角的黑衣青年正冲他翻白眼。 虽然被关在一起大半个月了,但对方还是第一次主动跟他讲话。 一时间,蓝袍年轻人只觉东西烫手,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你现在把它吃了,没准还能发挥点作用。若是饿死了被那些人拿去折腾,再成了麻烦出来拦小爷的路,到时候,可别指望有人给你留全尸。” 黑衣青年这话,蓝袍年轻人自是听得懂,但懂归懂,他把自己那一份食物给出去没压力,要他接受别人让出来的食物,心里不免难安,即便这份食物来自昔日敌人之手。 看出蓝袍年轻人的犹豫,黑衣青年有些不耐烦了,“你那是什么眼神,你爷爷我饿一顿死不了,用不着你操心。” 刽子手们一向是有选择的饿着“囚犯”,对于身怀功夫的“珍贵材料”,他们因担心上头给的软筋散药力不够,中途会闹出事,这才采取饿几顿再给食物的方法,还不敢真把人饿死了。而对于不懂武功的“普通材料”,这些人便肆意多了,一直不给食物活活将人饿死的情况不在少数。 之前的母子便是这样,若不是蓝袍年轻人经常让出自己的那份食物,妇人及其子可能早早便饿死了,但是这样一来,蓝袍年轻人自己少不得要忍饥挨饿,纵是有内力撑着,长久下去也不免虚弱。 看着手上已经变凉的干饼,蓝袍年轻人带着些薄茧的手微微攥起,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伸手将饼子撕成了两半,较大的那一块扔回了黑衣青年手里,自己只留下较小的那一块。 “一饭之恩,他日必报。若来日刀下相见,我放你一次,还你一命,在这之后桥归桥,路归路。” 蓝袍年轻人面色认真,却只换来黑衣青年的一声嗤笑。 “你笑什么?”蓝袍年轻人有些不解。 黑衣青年道:“我笑你在放屁。” “你——” 看着对方气恼的样子,黑衣青年张嘴咬了一口手上的饼子,也不嫌上面沾着的灰尘,一边嚼,一边笑得开心。 “一块破饼,能换浩气盟的小少侠欠我一条命,这买卖不亏!” * 阴暗的牢房很长,走到尽头,那里有最后一间囚笼。 这里原本关着不少人,但随着“珍贵材料”消耗的增加,如今这边只剩下了两人,也因刽子手们迟迟找不到更多的“珍贵材料”来补充,这些被关着的“珍贵材料”才得以多活几日。 小沙鼠贴着墙壁前行,慢慢来到了最后一间牢房前。铁栏下放着两张干硬的饼子,还有两小碗混着少许泥沙的水。 牢房里光线很是灰暗,小沙鼠不得已只得贴着墙边窜了进去,却因视野的阻挡看不清前方,一时不察竟被人拿住了。 “吱——!” 原本来取水的青衣青年听见这动静,下意识回头,正好看见被黑衣男人捏住的小沙鼠,虽然明白对方应该不是饿极了想吃,但还是急急的让对方放手。 “放心,我没想吃。”男人这样解释道。 青年闻言一脸无奈,还有些担忧,“你受了伤,别碰这些东西。” 挣扎中的小沙鼠四肢乱动,却无一人在乎它感受如何,抓它的人是因为无聊,让放开它的人也不至慈悲心肠到生死关头去关心一只鼠,这个……牢房环境够呛,滋生的鼠类身上都有些不干净,对于身上见血的人而言,万一惹出什么疫病来就不好了。 眼见青年着急,黑衣男人手一松,小沙鼠从他手中溜了出去,却很有良心的没有趁机咬他一口,只是缩在角落里,静静的拿小眼睛盯着两个人。 黑衣男人瞄了一眼趴着不动的小沙鼠,随后便不在意的收回了目光,却拒绝了青年递过来的水,示意对方先喝。 青年推拒道:“大哥,你受伤了。” “小伤,不要紧。” 青年执拗的将水推到了黑衣男人那边,见对方喝了一口,面色才稍稍松缓下来,但是目光触及对方肩上的伤,又变得有些黯然。 “是我大意遭了他们暗算,命该如此,本无怨言,只是你……万不该为了救我身陷险境。” 注意到青年情绪的不稳定,黑衣男人抿了抿唇,轻声道:“若非如此,我也见不到你。当年那件事本是我惹下的乱子,她们要怪也是怪我,你不要一直耿耿于怀。” 青年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两个人之间逐渐陷入了沉默的氛围,牢房里一时静悄悄的。 看黑衣男人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一言不发。 角落里的小沙鼠动了动,确定周围再没什么可注意的,正准备贴墙离开,却不料在经过黑衣男人身边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它用小爪子按了按,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潜藏在它眼底深处的那一道目光可能知道,但是光线太过灰暗,那道目光又没有小沙鼠的触觉,并不知道小沙鼠停下是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黑衣男人伸手拿回了自己掉落的东西,小沙鼠被掀了个四脚朝天,这才勉强瞄到了男人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块玉佩,上面刻着花纹,还有字。 小沙鼠不认得这是什么,但隐在它眼睛后面的那道目光,却曾见过一枚制式相仿的玉佩,两枚玉佩上的花纹一模一样,中间的字也一样。 都刻着一个“唐”字。 第114章 大漠行(下):最后的穆伽城 夕阳渐渐下沉,余晖未曾完全消退,天际的另一头已早早露出了明月一角。 此时戌时一刻刚过,距离今晚浩气盟的行动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穆伽城座落在岩石群的深处,周围形状各异的巨岩是这座小城最好的掩护,掩护了城中人,也掩护了闯入者——高低起伏的岩石群虽只有一个入口,但对于身怀武功的人而言,只要攀上足够的高度,哪里都可以成为入口。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两个人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岩石群的一角。 周围守卫不多,正是潜入的好时机,但来人没有妄动,反而停在原地找着什么。 一双属于女孩子的手轻轻抚上一侧的岩壁,指尖所过之处,原本已经隐去的咒文再次一一浮现出来。 “果然……” 她的喃喃低语消散在风中,声音里夹杂着几分了然,还有一丝不解。 莫雨从一侧的阴影里显出身形,看着岩壁上浮现出的痕迹,眉心微蹙。 “是阴阳宫?” “嗯。” 她了解阴阳家的术法,没道理会认错,只不过…… “他们怎么会跟尸人扯上关系?” 若不是昨晚“亲眼”所见,谁能想到在这座偏远的边塞小城里,竟有一帮人在秘密炼制尸人。 两年前,作恶多端的天一教在江湖各派的围攻下全面溃败,教主乌蒙贵内力尽失,虽侥幸留得一命,但多年来处于五毒教的监视之下,应该再掀不起风浪。 如今尸人重现,是五毒教内部出了问题,还是有人觊觎天一教的炼尸之法,欲再起事端? “当年南诏之乱的背后,便有他们的影子,天一教也曾助南诏王一臂之力,两方若有牵扯,亦不为怪。” 眉目清隽的少年居高临下的望着夜色中的小城,眼底有着一抹毫不掩饰的厌恶。 不管是小城以前的主人,还是现在的占领者,无论哪一个,都让他生不出半分好感。 * 时间慢慢流逝,天边最后一丝余晖沉下,月色更浓。 淼破解了入口处的阵法,与莫雨避开守卫来到了小城尽头一处不明建筑前。 这座建筑占地颇广,没有屋顶,只由一面面足以遮天蔽日的高大石墙组成。这是很多年前红衣教留在城中的“迷谷”,里面岔路极多,稍有不慎便可能迷失方向。 昨晚,小沙鼠几乎跑遍了整座小城,虽然小东西灵智未开,探查周围环境不免有些吃力,但还是让淼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小城的防卫力量看似只有里里外外的守卫,但包括最外围的岩石群,整片区域竟处在一个巨大的术阵之中,里面布满了幻术陷阱,若是冒然闯入,很容易被施术者察觉。 破阵的关键在迷谷的最深处,那里是术阵的中心,布下这个术的人也一定在那里。可惜小沙鼠受限于自身条件,进到迷谷里险些迷了路,不得已只能暂时退出。 来之前,莫雨从王渠手中拿到了一张迷谷地图——红衣迷谷的地图早些年已被人盗出,如今只要出的起价,隐元会从不吝惜提供任何消息——虽然边边角角破损比较严重,但图上标注的痕迹已经让人心里有数。 迷谷之中,莫雨走在前面,因通道狭窄,淼落后他一步。两人虽一前一后,但交握在一起的手自始至终没有分开过。 四周光线昏暗,沿路每隔几米虽有火把照亮,但效果不大。 迷谷的墙壁太高,太厚,即便抬头便是朗朗夜空,月光也照不进来,仅有的火光将地面圈成了窄窄的牢,带给人满满的压抑与不适。 突然,一声短促而清亮的铃音打破了周围的寂静,像是水滴落在了平静无波的湖面,在人心底勾起了一圈无法摆脱的涟漪。 淼心中一惊,手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腰间,那里挂着一金一银两枚铃铛,是她从骊山故居中带出的旧物,平时从不发出声响,如今突然不甘沉寂,是示警,还是…… 来不及与莫雨分说,前方的黑暗里似乎产生了什么异动,两小簇绿色的光点突然出现,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像是两枚散发着翠绿光芒的宝石。 但那不是宝石,那是一只小兽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拥有一身漆黑的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毛发,碧绿的眸子熠熠生辉,此时静静的蹲在路中间,明明只是一只团子,却诡异的有着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敌人里有擅术法者,哪怕挡路的只是一只猫,也不能等闲视之。阴阳铃不会无缘无故发出动静, 即便没有从这只小兽身上感觉到什么异常,也不能放松警惕。 然而,在两个少年人警觉的目光下,黑色的小兽既没有变身凶恶怪物,也没有碰到生人便慌不择路逃跑。它只是慢慢站了起来,顶着两个人类的注视,迈着毛茸茸的步伐不紧不慢的离开了。 “……” “?” 眼看着黑色小兽消失在黑暗里,留在原地的两个人面面相觑,摸不准这猫何方神圣,又或者什么毛病。 但很快,两人不再纠结猫的问题——前方拐角处的墙壁上,似有什么东西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长串形状奇怪的符号。 大唐开放包容,与周边诸国交流颇多,莫雨久在关外,见多了拥有不同文化习俗的异邦人,倒不至于将墙上的符号认成鬼画符,结合这座小城的过往来看,墙上的符号十有八九是红衣教留下的文字。 而红衣教起源于波斯。 借着一旁的火光,少女逐一辩识着墙上的文字,口中在念着什么,发音很奇怪,不像中土的语言。 莫雨这才发现,他对身边这姑娘的了解好像还是不够,他竟不知道对方看得懂波斯文? “以前,我在荻花宫学过一些。”面对莫雨的疑问,淼这样解释道。 当年,阿萨辛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不仅派人给她讲解教义,教她识字,还专门安排人教她波斯的语言和文字,而她自幼习惯了背书,倒也不觉日子难熬。 墙壁上的字,从内容上看不像是同一时期留下的,因为前半部分是一首颂歌,赞扬着阿萨辛的英明与伟大,后半部分却像一封绝书,或者说是忏悔信。 “写下这些的人叫汉谟拉,曾是跟着阿萨辛从波斯前来中土的信徒……” 石壁上的字,开篇写着教徒们对教主阿萨辛的推崇,他们将阿萨辛奉为神明,对其言听计从,认为他是波斯之宝,智慧无人能及。 但到了下一段,开始讲述觉醒者发现了阿萨辛的真面目,认为他颠倒阴阳,蛊惑人心,是来自罪恶之渊的妖异,会将他们带向与真理背道而驰的毁灭之路。 到了最后一段,讲的是关于七年前发生在这座小城里的暴动——阿胡拉真神于圣火中给了觉醒的信徒们一个梦境,让他们幡然醒悟,终于决意脱离阿里曼带来的黑暗与堕落,他们根据梦境带来的警示,杀死了城中忠于阿萨辛的八位圣女,抓住了真神赐予他们的契机,获得了重生。 “真神将指引我们重返故园,寻回信仰……” 少女的话音落下,近旁的火苗出现了一阵明显的晃动。 光线昏暗的通道尽头,似有隐隐的嘶吼声传来,那里是迷谷的最深处,也是笼罩着整座小城的术阵中心。 深入险地的两人对视一眼,并未被远处传来的异动吓到。 自进入迷谷,他们一路走来异常顺利,但此时临近目的地,谁也不知道迷谷的最深处有什么,也许除了施术者,还有某些余生只能活在黑暗里的存在。 对此,他们早有心理准备。 莫雨指尖抚上了腰间的刀柄,细长的刃从乌黑的鞘中抽出。这把刀并非他惯用的样式,他习惯近身战,所用器刃大多为短兵,如今手上拿的这把却是横刀制式,细而长,正适合应对今晚的情况。 越过最后一个拐角,迷谷尽头的石室近在眼前。嘶吼声迎面而来,莫雨已一刀斩向了火光中面容扭曲的影子,早已冷透的液体喷洒而出,却没有四处溅落,反而在一股力量的操纵下,化为一条水蛇绞上了身后的影子。 嘶吼声渐渐消失了,青绿色的液体淌满了地面。 微弱的光在少女手心聚拢,地上的毒血慢慢流向角落,为她和身边的少年让出了一条干净的路。 石室的最里面坐着一个人,是个面貌儒雅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袭玄色长袍,头发虽已见霜色,但身形看上去很有力量。此刻,男人那双带着嗜血寒意的眸子,正静静地盯着两个闯入者。 莫雨甩去了刃上的最后一缕血迹,顶着玄衣男人冰冷的视线走了进来,淼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了男人的四周。 那里分别有四盏灯,男人处在灯盏的正中,原本流动的术阵不知何止已经中止,残留的气息在灯盏上徘徊不去,男人却始终瞪视着前方,没有丝毫反应。 石室中没有人开口说话,闯入者是没来得及反应,主人家却是已经无法开口。 玄衣男人仍维持着之前入定般的姿势,可是他的身上气息已绝,拢在袖中的指尖上正不断往下滴着血。 “这是……走火入魔?” 周围没有打斗的痕迹,处在术阵中心的灯盏虽然有所损坏,观其形却像是玄衣男人自己破坏掉的,且对方的死状,不像被人偷袭,更像是遭了术法反噬…… 只是好端端的,这人为什么会突然失控? 若是术法不精,可是这座小城里的动静得有数月之久了,维持阵法那么久都没问题,偏偏在今晚出了事? 须臾,玄衣男人的身体终于倒下,他的眼睛至死未合,像是死不瞑目。 没有人知道,就在一刻钟前,他还在思索关于昨晚那只沙鼠的事,甚至想着,若能顺利将少女抓住,要如何处置。是做一回卑鄙小人,将其就地斩杀以报昔年子戍迫害之仇,还是遵照与掌门的约定,把这个无辜的女孩送还骊山。 玄衣男人以为自己可以做出选择,然而最后他终究还是失去了选择的机会。 空气中,有一物事因男人倒下带起的气流飘去了角落,那是一根黑色的猫毛,它在半空缓缓落下,静静的躺在地面上,无人觉察。 * 皓月当空,清亮如昔。但与今晚的穆伽城比起来,明月注定失色。 冲天的火光从小城之中燃起,火势之盛,已将上方的夜色熏得通红。原本拱卫着小城的岩石群,此刻成了火舌燃烧的界限,整座小城陷在里面,被炽热的火烧灼的愈加朦胧。 半个时辰前,浩气盟攻破了这座小城,抵抗的刽子手们终于迎来了他们应有的报应,还活着的人被一一救出,已死去的人却永远无法得到安息。被炼成毒尸的人身上带着可怕的毒,已经死去的身体会疯狂撕咬身边鲜活的气息,他们的尸身甚至不能被带出城去。 一刻钟前,浩气盟援军搜遍了整座小城,确保再无遗漏之后,他们默默的撤出了城。能救的人,已经全部救出,再也回不来的人,都被困在了城中最深处,随着冲天的大火,一切不幸与灾厄被尽数掩埋在了火光之下。 沙漠中很少见到大面积的火势,但那一夜穆伽城的火,燃烧了整整一夜方熄。 无人知道穆伽城是如何起火的,这样大的火势在沙漠中本不可能存在,可是它偏偏发生了,冲天的火舌毫无征兆的燃起,眨眼间席卷了整座小城。 周边的居民想起了这座城中曾流传的神明的传说,纷纷叩拜,高呼神迹。 在这火光的掩映下,白衣少女与红衣少年的身影渐渐远去。 在他们身后,被术法催生出的火仍在燃烧着,煌煌炎火,燃尽了彻夜的黑暗与阴霾,独自照亮了荒漠深处的一方天地,仿佛永不熄灭。 -------------------------------------------------------------------------------------------------------------- 清晨,龙门客栈。 燕小霞坐在客栈大堂的桌旁,懒懒的咬了一口手上的烤饼,又香又脆的口感,加上一夜的好眠,连日来的疲惫终于一扫而空。 他慢吞吞的吃着早饭,耳边传来了隔壁桌的谈话,聊的是前天晚上荒漠深处的那场大火。 小道长默默的灌了一口水,继续埋头苦吃,天知道他一点也不想回忆起关于那座小城的任何事。 燕小霞是纯阳宫灵虚真人门下小弟子,平日里性子跳脱的像猴儿,练武却不甚用心,一向是个让师门长辈头疼的存在。等到好不容易通过了师门的中级弟子选拔,马上就被师父上官博玉踢出门历练。 对此,燕小霞倒是兴高采烈的下山了,可惜初出茅庐,一旦离了师门,很快将师父提醒的江湖险恶抛到了脑后。 跑到江南,错把凌雪楼的杀手误认成和善的七秀坊女侠,被抓。跑到玉门关,路见不平救下被伏击的商队,结果掉进了马贼的陷阱,被抓。 自他下山以来,好像每次灵机一动想去什么地方游历,总能很巧的遇上事,从被抓的次数来看,经历之离奇凶险远超其他同门,偏偏他每次都能逢凶化吉,然后接着闯江湖。 这次亦然,他本是路过玉门关去看望老朋友,不想路上被一伙儿贼人袭击,对方还不像寻常匪徒,战斗力颇能看,幸好一位路过的长歌门弟子帮了他一把。 然而就在两人脱身的当天晚上,那群匪徒又来了,仿佛认准了他们两个,下毒群攻无所不用其极,等燕小霞在牢房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被抓了,而且被抓不到两天,随着隔壁牢房里的人越来越少,他发现这次的事情有点大,无奈被下了软筋散,城中又有些邪门,竟想不到什么办法脱身。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某一天的晚上,有人夜闯穆伽城救人,那人来时黑衣蒙面,竟能一路闯进最里面的牢房,可惜最后遭了城中玄衣男人的暗算,也折了进来。 然而在那人被抓的第三天晚上,一只小机甲兽从燕小霞的眼皮底下钻了出去——他只是太无聊才扒在铁栏上往外看——不过几天,小城被攻破了,彼时正被按在罐子边上差点惨遭毒手的燕小霞再次获救。 对于这段经历,小道长一点也不想再回忆了,等他吃完这顿就回华山,请师父给他好好算一卦,以后不看黄历绝对不出门——江南那次虽然也险些被凌雪楼的杀手给剁了,但怎么看还是变成毒尸更惨一点,除非化成灰,不然死了都得不到解脱。 客栈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一个青年走下楼来,燕小霞见了,咽下嘴里的食物,冲对方打了个招呼:“杨兄!” 杨姓青年早已看见了燕小霞,略显疲色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也点了点头。 “燕道长。” “杨兄不要见外,你我患难一场,叫我小霞就好。”燕小霞自来熟的给青年让出了座,不料被青年婉拒了。 “前两天大哥伤口恶化,昨晚有些发热,我得给他重新换药。” 燕小霞一听,特别理解的点头道:“唐公子伤势要紧,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杨兄尽管提!” “……多谢。”出身长歌门的青年语气顿了一下,面上倒是自在了许多。 青年气质温文,风神秀异,之前被关了些时日吃了不少苦头,如今要照顾伤患,彻夜不能合眼,面上不免有些憔悴,但他目光温和,眼神清正,举止言谈很给人好感。 看着青年的身影消失在二楼拐角处,燕小霞往嘴里塞了一颗老板娘送他的沙枣,一边嚼,一边思索着刚才的青年与楼上养伤的唐公子之间的关系。 他总觉得两人之间怪怪的,本来那位唐公子冒死救人,想必与这位杨兄之间情谊深厚,可是脱险之后,他又觉得杨兄有点躲着那位唐公子,若不是对方受了伤,没准青年早已独自一人离开了。 燕小霞年纪不大,不怎么在巴蜀一带走动,对楼上那位唐公子的底细不怎么了解,只知道对方是唐门本家年轻一辈里的大公子,近些年似乎与家人有什么矛盾,才一直游历在外没有回家。倒是这位唐大公子的弟弟比较有名,据说是唐门里出了名的纨绔,前些年为了唐门千金被叶凡拐走的事,带人千里追杀叶凡,愣是将人藏剑五少爷弄得大伤小伤不断,就这样最后还成了亲家。 燕小霞腹诽着这些武林家族贵乱,颇有些无聊的四处张望。他又有点犯懒了,托浩气盟的福,他的盘缠也被拿回来了,要不然歇一晚,明天再走吧…… 燕小霞的目光无意中落到了门口,俊俏的红衣少年纵是冷着张脸,也还是个俊俏少年,在这边关荒凉之地总是比较吸引人注意的,倒是少年旁边那个白衣少女,今天的太阳是不是出来的有点早,怎么这姑娘身上还有重影…… “咳咳——!” 可怜的小道长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他睁大眼睛望着门口,隐隐看到白衣姑娘身边竟跟着个半透明的人影,从背影来看似乎是个女孩子…… 师父救命!有女鬼! 然而,当燕小霞揉揉眼睛重新去看的时候,白衣少女的面容清晰了起来,她身边也只有一个红衣少年,并没有什么半透明的女鬼。 也是,光天化日之下,哪里来的女鬼。 突然想起自己身份的小道长胆气足了起来,先不说他可能看花了眼,就是真的有鬼,他一个道士还能怕这个? 不对,他们纯阳宫是正经的纯阳宫,平时不教抓鬼呀…… 燕小霞心情一起一落,直到门口那两人补足了物资离开了客栈,他不由觉得自己有些太大惊小怪了,难道在魔鬼城里待久了,继怀疑猫成精之后,又大白天的出现了幻觉,看来今天不适合上路,还是歇一晚,明天再走! 做出决定的小道长心情愉快的往嘴里塞了颗沙枣,顺手把路过他身边的小黑猫抱起来撸。这是他离开魔鬼城时顺出的猫,因不能带着上路,见客栈老板娘喜欢它,索性送了老板娘。 望着小黑猫棕色的大眼睛,燕小霞心想,哪有什么绿眼睛的猫,这猫的眼睛一开始就是这个颜色,那天晚上一定是环境太暗看错了,话本里的猫妖都是骗人的,那一晚高冷不理人的猫是幻觉,现在这只乖巧喵喵叫的猫才是真实的,对,就是这样。 燕小霞催眠着自己,一脸满足的撸着猫,顺手又往嘴里塞了颗沙枣。 今天的龙门客栈,也如往常一般无事发生。 第115章 风月轮转为谁停 巴蜀多山,偏居西南,在久居长安繁华之地的人们看来,位置不免有些偏远。 然而蜀郡一地,自秦太守李冰治水以来,到了大唐天宝年间,这块有着“天府”之名的地方早已有了不同于千年前的繁华景象。 淼与莫雨入蜀时正值隆冬,两人在蜀郡热闹不减的城中待了几日,便起身去了郊外的一处庄子上,那里并非恶人谷的地盘,而是王遗风的私宅。 王遗风年轻时曾旅居各地,在大江南北皆有住处,他不喜喧嚣,宅院多建在风光秀美的偏僻之地,纵是在城中有落脚之处,也甚少去住。 这次来蜀中,除去有事在城中逗留的几日外,莫雨为了避人耳目,也是要离城另寻住处的,之所以来了王遗风的私宅,一来是位置正好,二来也是离谷前王遗风本人的交待。 多年来为王遗风打理各处私宅的,多是不知他雪魔身份的普通人,位于蜀郡郊外的这座宅院里,住的却是一位与红尘一派颇有渊源的老仆,据说王遗风之师严纶还在世时,老仆便侍奉左右。 老人家是蜀中人氏,年纪已经很大了,当年严纶过世后,王遗风将这位老人安排在蜀郡之地颐养天年。老仆虽非红尘一派的弟子,却是自幼跟随严纶长大,虽恪守主仆之分,但因其为人与忠心,早年颇得王遗风礼敬,并不完全拿其当仆人看待。 王遗风入恶人谷后,与这位故人已有多年未见。这次莫雨离谷,王遗风知他会回去蜀中,便叮嘱徒儿代其前去探望。 见到这位老人的时候,对方像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富家老翁,但从其早过古稀之年却依旧稳健的步伐来看,对方该是有着不错的身手,面上虽笑得和蔼,但明显并不好糊弄。 不过,这位老人对莫雨倒是很和气,他似乎挺喜欢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少年人,虽然面上恭敬的称其为小少爷,但慈祥的态度更像是看孙子。 莫雨本是蜀中人氏,这次回来并非单纯的游玩,而是有事在身。前两年他的人虽不在蜀中,却一直有人代他留在家乡调查莫家当年的旧事。 如今的莫家之中,本家一脉凋零殆尽,其他支系的族人倒是仍在,但对于一些只有家主方能掌握的秘辛,莫雨的祖父已去,父亲也下落不明,他虽是家中独子,但离家时年纪尚小,对家里的一些事了解的并不多。 这次出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调查有了进展。 莫家本是先秦墨家的分支之一,在探寻家族历史的过程中,莫雨曾陆续接触了墨门几个仍然传世的支脉,这些人里不乏机关术高超者,有了他们相助,这次回到家乡,莫雨结合家中传下的一些法门,终于打开了祖宅中的密室,获得了更多线索。 期间,淼没有与其同行,而是留在了郊外的庄子上,天好的时候去山中修行,天不好的时候,闲来无事的老人会与她说一些红尘派的旧事。 许是人老了愈发念旧,如今的王遗风虽早已是覆手翻云雨的一方豪雄,但在这位老人的眼中,对方仿佛还是四十年前那个风姿特秀、朗如日月的少年人。彼时的王遗风风华正茂,刚刚拜入严纶门下不久,正与如今的莫雨年龄相仿。 除了王遗风,老人也会谈起有关严纶的旧事。对于这位老主人的生平事迹,老人一向记得清楚,有时候沉浸在回忆里,一时不察,还会下意识提到一位“大郎”,但每到这时候,老人会惊醒一般收声,于是最终淼也不知道对方口中的大郎是谁,不像是指严纶,更不像指王遗风,只知道这个称呼所代表的人像是一个禁忌,虽不可避免的烙在了老人的记忆中,却让他不愿提起,也不能提起。 初春,蜀地山间已见蓊郁。 不知不觉三个多月过去,莫雨忙活的事终于告一段落。再过几日正逢寒食、清明之祭,往年他并不会特地回来家乡祭祖,如今人在故园,少不得要走上一趟。 东西是老人特地准备好的,老人家心细,准备的颇为周全,莫雨心知对方好意便没有拒绝,却婉拒了老人派人陪同的提议,只与身边少女一起去了家族的墓园。 莫家墓园位于山间,清晨林间雾气朦胧,走到近前才将将看到了墓园的入口。 淼不懂相关事宜,只跟着莫雨行事。 许是受墓园中的气氛影响,两人都没怎么说话,这种沉默持续了很久,直到祭拜完毕一路回到了山脚下,之前压抑的氛围才渐渐散去。 “这是?” 淼愣愣的看着自己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只镂刻着精致花纹的镯子,中间镶嵌着样式奇特的小银扣。镯子似是新制,整体泛着银白色的光,看着像银制,但屈指捏了捏,质地好像要更坚硬一些。 她抬头望着将东西塞进自己手里的人,面上有些不解。 好端端的,怎么又送她东西? 当年,两人刚刚在一起的时候,对方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主意,时常会送她一些精致的小物件,多是姑娘家喜欢的东西。 当时的她懵懂于□□,不大能体会到这一行为在其他情侣之间的甜蜜,只觉对方对她照顾太过,心中过意不去,便力所能及的寻一些稀奇物事当回礼,然而赠与对方之时不太会说话,无意中一句“不能总是凭白无故收你东西”捅了马蜂窝,直接将心思日渐明了的少年气笑了,被对方捏着脸好一通揉。最后她学乖了,即便要送对方东西,也不会在收下对方的东西后立刻回礼,以免将场面引向一个奇怪的方向。 如今,她已不再像当年那样懵懂,但此时面对少年突然的举动,仍是有些疑惑。 对此,莫雨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轻轻拆开了镯子的环扣,小心地扣在了少女纤细的腕上。 “阿淼……回谷后,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现在不能说?” “时机未到。” “那时机什么时候到?” “至少不能如现在这般仓促。” 越长大,少年的心思愈发内敛,外人多半不敢触其锋芒,与其相处日久的少女却自在许多,以为既是迟早要告诉她的事,此时追问两句,对方或许会透漏一二,不想对方这次坚定的很,无论她怎么追问,都不肯露半点口风。 其实,少年早已给了暗示,只可惜自幼长于深山的少女不通世情,常识的缺乏,让她在某些方面显得异常迟钝。 若非如此,她便该知道难得回乡祭拜家人的少年,独独问她能否一起前来的这项举动意味着什么,同样也该察觉到,少年将那只纹着并蒂芙蓉的镯子扣在她腕上时,目光深处有着怎样的郑重。 后来每每回想起这事,她怪自己不懂,少年却庆幸当时的她不懂。 ——在某些波折骤然来临的时候,不懂,便不会生出更多的遗憾。 第116章 流年不负今生愿 酉时三刻,暴雨骤急。 此时的南屏山中早已阒无人迹,滂沱雨幕之中,只有一间破庙孤零零的座落在半山腰上。 小庙年久失修,各处都显得破败不堪。来此避雨的少女清出了一块地方,小心的将少年揽在怀里。 她怀中的少年双目紧闭,惨白的脸上不见多少血色,明明已经神志不清,牙关却下意识咬紧,仿佛之前那场将他折磨至濒临崩溃的痛苦还未完全退去。 伏天闷热,山里却有些凉。 少年的额上冒出了冷汗,体内却像是有毒火在燃烧,为了抵抗这股难捱的痛苦,唇角已被他咬出了血痕。 少女小心的为少年拭去了唇边的血迹。她握着他的手,冰凉的气息通过指尖不断注入少年体内,最终却如泥牛入海,很快被对方身体里那股灼人的力量吞噬了。 她俯身呼唤着怀中人的名字,指尖轻轻抚上了对方的脸。少年睫毛轻颤,似有醒来的征兆,然而直到外面连绵的大雨稍歇,他都没能从那场无边的梦魇中获得片刻喘息。 * 莫雨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在摇摇欲坠的门窗上,噪杂的声音令人心烦。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意识还有些朦胧,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簇暖暖的火光。 他缓了缓,眼睛重新睁开时,目光已恢复了些许清明。他撑着身子从地上坐起,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破庙中,庙里光线昏暗,只有身前的火堆散发着光亮。 周围乱糟糟的,没什么下脚的地方,他身下垫着一件让人眼熟的衣衫,薄薄的衣料虽未能使地面变得柔软,却为他隔绝了地上大部分的污浊。 至此,少年终于记起了之前发生的事——作乱的流寇,趁机偷袭的杀手,因山石崩塌而没能救下的农家小孩,还有最后失去意识前,那个自远处追来的熟悉身影…… 他捏着那件衣衫的手微微一紧,一股不安瞬间占据了心神。 “阿淼——!” 脱口而出的名字几乎是立刻得到了回应,廊檐下的少女听到了动静,二话不说放下了手边的东西,只拎着一个盛满清水的竹筒走了进来。 少年顾不上仍有些乏力的身体,将人拉过来细细打量,却不料刚一触到对方的手腕,少女的身体突然发出了一阵细微的颤抖,虽然很快镇定下来,却足够少年发现端倪。 他面色严肃起来,小心却不容拒绝的拉开了被少女遮挡严实的袖口,对方原本戴在腕上的镯子不见了踪影,莹白如玉的肌肤上,尚未消退的狰狞红痕显得格外刺眼。 她下意识想缩回手,却敌不过少年的力道,面上一时有些无奈。 “是不小心磕到的。那些流寇走投无路之下想要拼命,我有些顾不过来,还将镯子给磕坏了。” 少年微垂着头,发丝掩住了他的小半张脸,影影绰绰之间,他的眸底似有沉重之色,然而重新抬起头来时,面上却没显出什么异常。 “东西没什么要紧,你无事便好。” 少女直觉有些不对,却摸不准对方察觉到了什么,又怕自己多言暴露,不得不终止了话题,只将手中的竹筒递了过去。 少年伸手接过,假装没注意到眼前人悄悄松了口气的模样,托起竹筒抿了一口,凉凉的山泉水顺着喉咙滑下,将沉重的心情弄得愈加冰凉。 不小心磕坏? 蹩脚的借口。 那只镯子看似为银制,实则用料不凡,镯面之坚,寻常刀枪无法损其分毫。会是什么样的原因,竟让她误以为东西可以被磕坏? 莫雨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眸底泄露出来的情绪,让他整个人显得极为压抑。 这双包裹在漆黑手套里的手,看似与寻常人无甚区别,却能爆发出异常强大的力量,曾助他杀敌无数,如今随着他功力愈强,指掌发力愈加随心,甚至徒手可断兵刃。 若是清醒的状态下,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一击拧断那只材质珍奇的腕镯,却不难推出,若没有那只镯子,此时留在少女腕上的,只怕不仅仅是可怖的伤痕了。 少女的脚步声远了又近,面色沉郁的少年还没从心事中回神,怀里便掉进了一只毛茸茸的灰毛兔子。 火光明灭之间,少女的身影显得格外朦胧。 她靠他极近,将包着野果的手帕塞给他后,便转身镇压生死关头开始作乱的兔子,手忙脚乱的模样,仿佛还像以前一样天真不知愁。但就在几个时辰前,对方可能才刚刚从他手下逃过一劫,此时却不见一丝因被他威胁到生命而产生的恐惧,或者怨恨。 你……为什么从来不怕我? 少年内心压抑的狠了,却又生出一股茫然。眼前的少女像是一场美丽的梦,却远比梦境触手可及。 她见过他最疯狂狼狈的一面,却从不畏他,亦不惧他,久而久之,反倒让他生出了忐忑,尤其每每想起那些令人不快的记忆,潜意识里总怕对方也会毁于他手。 可是若因犹豫而放弃,又怎能叫人甘心。 自他记事以来,颠沛流离之苦早已尝尽,那时人心险恶,险象环生,若是轻易向天命低头,他走不到今天便已早早死去。 既然如此,何必退缩。 总有一天,他要这股不受控制的力量向他俯首。 在此之前,不管是萦绕于心的魔障,还是流淌于血脉里的疯狂,他不能输,也绝不认命。 —————————————————————————————————————————— 大雨过后,天空放晴。 清粼粼的泉水横断山间,上游的水边,一只灰毛兔子正蹲在草丛里埋头啃食。它昨晚犯蠢不小心撞在树洞里被人逮了去,却福大命大,侥幸留得一命,虽然捉住它的女魔头此时就在旁边坐着,但它不仅不觉兔生艰难,反而心大的窝一边吃草。 淼坐在水边的石头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理着散开的头发。 她的目光落向水中央一块巨石的后面,那里水汽氤氲,隐隐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雨后的山间虽凉爽,却到底还是三伏的天,经过昨天一番恶战,又恰逢暴雨,少年人不堪忍受身上的污浊,第二天早早的来了水边。 流水潺潺,她虽看不到对方在做什么,却能猜到对方此时的心情该是比昨日好了一些,至少那股令人痛苦的力量再一次得到平息后,他又变回了平日里的样子。 然而,她的心情没有因此好转多少。 对方已经一年多没有发病了。随着武功修为的增长和多年来有意识的压制,那股折磨他多年的力量仿佛终于认输一般,却不料这次一朝暴发,便是来势汹汹。 她猜到他是受了什么刺激,却有些无能为力。 有些事,即便过去多年依然无法忘怀,有些心结,即便苦难已经过去,仍然会如一根刺,始终扎在心底的最深处,一旦触碰便疼痛难忍。 莫雨的心结便是如此。 时隔多年,要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如当年毛毛一般大的男孩掉下悬崖,无异于重现了当年紫源山上的痛苦经历,虽然如今的他已不再像当年一样无力,但面对众多杀手的伏击和大自然带来的地动山摇,人类本身的力量终究有限。 她可以告诉他昨天的男孩最后平安无事,却无法回到过去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在他能够切实的挽回些什么之前,那个心结会一直存在,每一次想起,都会提醒着,当年的他是如何无能为力。 想到此,她的目光投向了南边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太阳渐渐升高,早前挂在树枝上的衣物已经晾干,淼将其取下叠好,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踩着一侧的石头往巨石方向走去。 她没有刻意隐藏动静,巨石另一侧的人应该能早早的发现来人是她,可是当她来到近前时,水中却不见半个人影。 她目露疑惑,正要四下找人,不料身后传来一股动静,熟悉的气息让她放松了警惕,下一秒已被人从身后抱住。 少年裸-露的胸膛带着微微的凉意,虽不至于湿漉漉的,却有一股沐浴后的清新水汽。瞬间,对方修长有力的手从她腰间穿过,一把抓起了她怀里的衣服。 等她回过头,原本裸-着上身的少年已经套上了一件白色的里衣,他臂弯上搭着外袍,此时正低头系着里衣上的带子,动作潇洒的……让人心动。 可是事实上,淼根本说不清什么是心动的感觉,她只是觉得,这一刻单单只是看着眼前的人,心里便有一股很温柔的情绪淌过。对方身上似是有光,山间清风因他止,天边流云因他散,世间万物光华流转,不及少年一眼万年。 这一刻,她想起了很多以前的时光。 想起了少年曾于湖光山色之间纵马扬鞭的逍遥。 想起了某日深夜的烛火下,对方思索问题时认真专注的侧脸。 也见过他练武时,凝雪功四散飘飞的霜雪,和他偶尔挥动长剑时,一剑斩下的落叶。 渐渐的,她知道了他喜欢喝什么酒,记住了他在腥风血雨之外的模样,有多令人难忘。 可惜,他快活的时候实在太少,即便短暂的远离了谷中的喧嚣,依旧免不了陷入人世间的种种厮杀。 外人只道其冷漠狠辣,却不知道这人的血其实从未有一天变冷。 年少时的初心,他未曾忘,走到今天,一如既往。 他向来坚强,只是她仍会忍不住想,若是没有那些外人施加给他的折磨,若是对方身上的病症能够痊愈,到时又该是何等模样。 水边,少年背光而立,许是注意到她的目光,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 他剑眉微挑,眼中露出了令人熟悉的光。 她唇角带笑,颇有先见的抓住了他伸过来作乱的手。 她想,若能让他的快乐变得长久一些,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不算可惜。 第117章 忽闻海上有仙山 阳春三月,北地还有些春寒未退,但到了南方千岛湖一带,已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态。 自正月里狼宗安禄山与其子安庆绪先后死于秦陵地宫,狼牙军内部不可避免的产生了乱象,虽有军师徐归道勉力谋划,但包括郑王安庆和在内的安禄山诸子,本事比之父兄远远不如,即便尽力平息了骚乱,也仍是阻止不了漫天流言。 与此同时,原本驻守范阳的史思明大军遣人到访,明面上虽不见异常,但如史思明这般人物,安禄山在时尚能压制,安禄山一死,手握重兵的史思明如何甘心继续臣服于黄毛小儿,此时若生异心,狼牙内部势必大乱。 唐军一方趁狼牙内部人心不稳,倒是积极谋划夺回失地,然而在看似大好的形式下,唐军内部亦有暗流涌动。 半年多前,太子李亨于灵武登基为帝,遥尊其父李隆基为太上皇,但紧接着上皇不顾臣下劝阻,执意于汉中郡诏令膝下诸子分领天下节度使,其中永王李璘为山南东路、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使,领江陵郡大都督,坐镇江陵。 李璘乃是上皇李隆基的第十六子,其母郭顺仪早逝,幼时由兄长李亨养大。如今北地陷入战火,朝廷赋税大半出自江南,上皇诏令一下,李璘手握四道兵马独霸江南,恰给刚刚继位为帝的李亨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新皇固然多疑,然而在有心人看来,永王李璘也绝非没有半点异动,至少自永王上任后,江南一带愈加沉重的赋税和徭役,到底是为了支援北地战事,还是为了个人的私欲,恐怕只有永王势力内部的人才知道了。 贺城位于千岛湖上,附近水陆交通便捷,是周围一带有名的繁华富庶之地。 莫蓉蓉走在城中的街道上,身影穿梭于林立的店铺之间。她一边走,一边看着手上的单子,嘴里还在轻声的念叨着什么。 “少爷怎么会突然想出海,还跑去那么远,倭国那种地方,听说平日里只吃白饭和豆子,而且鬼比人多,少爷这么俊的人,去了那里万一被哪个艳鬼给缠上可怎么办。不过,少爷应该应付得了,实在不行还有阿淼姐姐,再不行还有她的那只猫,成了精的猫应该不怕鬼吧……” 莫蓉蓉小声发着牢骚,身边帮忙扛东西的护卫都像是锯了嘴的葫芦,没一个人给予回应,好在她只是自言自语没什么与人聊天的欲望,见东西准备的差不多了,便带着人往回走,不料刚转过拐角,突然瞧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不远处的大树下,已经换上春衫的年轻姑娘姿容明净,眉目如画,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对方恢复的很快,身上早已不见在长安时的虚弱之态。此刻,她盈盈带笑的眸子望着眼前的孩子,正微微弯腰将一个花冠戴在对方头上。 莫蓉蓉的视线不由落到了旁边人的身上,那是个看上去绝对不超过十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袭红白相间的华美衣袍,头上戴着火红色的兜帽,上面垂坠着的宝石微微遮住了额头,隐隐露出了帽檐下异色的双瞳。 这小女孩生的精致,虽然异色的双瞳第一眼看上去有些骇人,但她乖乖巧巧的站着,像只软软的小猫,背后虽挂着双刀,整个人却没显出什么攻击性,任由年轻姑娘将花冠戴在了她的小脑袋上。 莫蓉蓉眼尖的发现,这小孩的兜帽上貌似还缝了两只布料做的小耳朵,此时被花冠压住了一只,只留一只布耳朵露在外面,可爱的小模样惹的人心花怒放。 可惜,不等莫蓉蓉想出办法达到揉猫耳朵的目的,戴着花冠的小女孩已经离开了。她望着对方跑远的身影,有些好奇的问道:“刚才那人看上去像是明教弟子,阿淼姐姐认识?” 正在擦着手上花草汁液的姑娘道:“是以前的故人,为了我跟小雨的事,特地过来探望。” 提到故人,莫蓉蓉一脸我懂的表情,语气颇为感慨的道:“稻香村出来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感慨到一半,突然卡壳了。 虽然莫蓉蓉见过不少跟莫雨一个村出来的故人,其中也有比莫雨年纪小的,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莫雨都已经长大成人,刚才的“一只耳”小丫头若也是故人,算算年纪未免有些不对劲,难道是练了类似五毒教主修炼的神功,导致身材永如幼童? 淼不知莫蓉蓉心中所想,注意力大部分放在周边,似是在找着什么。 莫蓉蓉注意到她的神情,不由问道:“莫不是小云又不见了?” “嗯。”猫主人点点头,面上显得有些无奈,“我找遍了这附近都不见它的踪影,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莫蓉蓉道:“它一向机灵,会自己找回来的。” “希望如此。” 小云是一只绿眼睛的狸花猫,本来生活在骊山上。正月里,淼去阴阳宫探望养伤的唐无绝,回来的路上捡到了它,许是投缘,对方不仅不怕她,还一路跟着她回了住处,后来便顺理成章的留在了身边。 这只小猫很乖,很聪明,不怕生人,不爱叫唤,平日里喜欢趴在屋檐下懒洋洋的晒太阳,即便一时贪玩跑的没影,也多半会自己找回来,从来不会走丢,除了嘴巴有点刁之外,其他没什么大毛病。 可惜,以上只是猫主人自己视角下的猫。 在莫蓉蓉看来,这只猫不止是聪明,不止是机灵,根本是成精了! 明明是只再普通不过的小花猫,偏偏有着一股旁人无法理解的王霸之气,它跳上树够蜂巢,蜜蜂躲着它跑,它跟狼牙军养的凶残狼崽子狭路相逢,对方乖乖的绕着它走,不管跑进了多混乱血腥的场面,它永远能毫发无伤的脱身。 据说,莫雨曾因这只猫的问题,跟猫主人展开了一场亲切友好的商讨,结果如何外人不清楚,反正从那以后,大家渐渐习惯了这姑娘身边跟着一只猫,如莫蓉蓉这些有过亲身体会的人,更是对云猫有了一种神奇的敬畏,偶尔会打趣说这猫没准有什么神兽血统,不应该起“小云”这样软绵绵的名字,像“傲天”这样霸气的名字才配得上它,最后被清楚猫主人身世、知道对方有位伯父也是这个名的莫红泥强行结束话题。 天色渐晚,贺城的街上行人慢慢变少。 莫蓉蓉见淼不像是要回去的样子,不由问道:“阿淼姐姐,少爷快回来了,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我——” 本是出来找猫的猫主人正要回答,却不知为何声音突然顿住,神色间亦有了细微的变化。 莫蓉蓉以为对方还在跟莫雨生闷气,虽然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却不妨碍她迎难而上给主子当助攻,只不过刚要开口,却被对方抢先了。 “你们先走,我很快便回。” 嗯? 莫蓉蓉微愣,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然而对方没给她反应的机会,人已往城外竹林的方向而去。 * 千岛湖上群岛遍布,贺城位于其中,建城之地虽相对平坦,但周围亦有矮丘起伏,以至于城外竹林虽茂密,却并不幽深,甚至能一眼看到不远处的湖面。 淼信步行于林间小路,走出几步却又停下,她目光微凝,面上虽不见异色,但手中突然聚气挥出,路边一排翠竹被齐齐削断,上面贴着的隐形符纸显出了形状,与断掉的竹节一起静静的躺在地上。 术法既已被毁去一角,便没了继续试探的必要,然而当轻纱蒙面的白衣女子主动现身后,才发现自己的任务目标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危险。 穿着秀雅襦裙的女孩,早已不是之前温和灵动的样子,自打认出符纸的来历后,她仿佛又变回了几年前冷漠的模样,眼里再不见半分笑意。 “你是东瀛的阴阳师?” 被问到的白衣蒙面女子微微颔首,算是默认,却听对方又问,“你是源氏的人?” 说到“源氏”两个字的时候,女孩的语气明显更冷,白衣女子有所察觉,面上却轻轻笑开了。 “我乃渤海国国师座下,风音泠。” 自称风音泠的女子踩着木屐款步上前,她步态端庄,轻纱之下的声音语调都恰到好处,从眉眼到装束,无一不充满了一股神秘的风情。 然而对于风音泠的说辞,淼并不相信,“刚才符纸上的咒文,是源氏的手笔。” “不错。” 风音泠并未否认,她面上笑得肆意,柔声道:“区区不才,离开源氏之前,曾于东瀛源氏本家学艺多年,对于源氏的术法自是了解。” 风音泠天资不凡,本性傲烈,虽是源氏追捕多年的叛徒,但无意遮遮掩掩,反而以此为突破口,控制了这场谈话的节奏。 “姑娘年纪轻轻,从未去过东瀛,却能一眼认出源氏的术法……明人不说暗话,想必与恶人谷的莫公子有关。” “……” “我这里有一卷从源氏带出的秘术书,里面记载了源氏传下的诸多秘法,只要姑娘愿意与我合作,我愿将其双手奉上,以示诚意。” 风音泠语气诚恳,淼却似乎不为所动,她甚至没问对方所提合作是怎么回事,只平静的道:“我要这个做什么。” 风音泠微微一笑,道:“莫公子身上有源氏所下咒术,虽不知为何产生了变异,但若能知道原本术法的底细,解咒时岂不是事半功倍?” “我可以直接找出那个施术者,杀了他。”女孩语气淡淡的,不管风音泠怎么鼓动都不松口。 风音泠道:“姑娘莫不是看我曾与源氏有牵扯,所以心怀介意?你也是擅御术法者,虽然中原阴阳家与我东瀛阴阳师一脉大不相同,但姑娘应该明白,以莫公子如今的情况,仅仅只是杀了施术者,不一定能将咒术解开。” 淼眉心微蹙,突然道:“这些事,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风音泠面色不变,淡淡道:“不管我是如何知道的,奉劝姑娘不要轻举妄动,我了解你的‘术’,也知道以你如今大难过后一日千里的境界修为,我或许很难抵挡。但我来之前曾给自己下了咒,只要有人侵入我的意识,不管我察觉与否,咒术都会立刻发作,即便只剩一具尸体,也别妄想从我身上知道任何事。” 即便说着这样的话,这东瀛女子依旧是桀骜的,她不紧不慢的道:“姑娘与我虽无渊源,但亦无仇怨。想莫公子曾遭源氏迫害,姑娘与源氏也素无交情,如今何妨听我一言,各取所需。若姑娘能够答应,事成之日,或许便是莫公子彻底摆脱咒术折磨之时。” “你想要我做什么?” 女孩虽无答应的迹象,但态度隐隐有了松动。见此,风音泠终于缓缓道出了来意。 “我是代渤海国国师月泉淮阁下前来,希望能得姑娘相助,同赴海外,共寻仙山。” 第118章 山在虚无缥缈间 焦花,95年代开始本服出了名的史诗级欧皇,打副本十次里面五次掉玄晶,剩下的五次里,掉落物品包括但不限于:特效武器、挂件、坐骑、外观,总之什么稀有掉什么,从来不会黑。 开了100级,欧皇的传奇仍在继续,打个喷嚏都能遇到奇遇,坐着吃瓜都能碰见身边刷马。据大唐驿报采访,用焦花本人的话说,他并非天生欧皇,而是多年的非酋修得正果。对此,一位刷阿萨辛铠甲多年未见一根毛的匿名玩家提出了质疑,认为玄不救非,氪不改命,非酋修炼不成欧皇,怀疑焦骨生花与官方有什么py交易,强烈建议隐元会介入调查。 出名也有出名的烦恼,焦花最烦恼的,大概是他的id。 作为一个颇有些文艺浪漫情怀的小盆友,焦花一开始中意的id是焦骨生花,结果不巧被人抢先了,虽然不甘心,但又不想前后加一,干脆取首末二字当id,虽然有点谐音,但意境没问题。事后还美滋滋的想,由焦骨生花演化来的这两个字,简单直观,简而不俗,被烈火点燃的焦枯里隐藏着见血封喉的凄美绝艳——然而还没满意多久,麻烦来了,他碰到了一群可怕的空耳怪,最要命的是这里面包括他自己。 由于某次打本时险些灭团,激动的团长一个没忍住飙出了乡音:“焦花!拉好怪!安禄山要出来了!焦花给我撑住!”——这是文字翻译版,当时听在大家耳中的语音版,其实是一声又一声的“娇花儿”。 往事已矣,不提也罢。从那以后焦花就改了名,不仅向现实低头,甚至连竞技场队名都改成了“不是娇花是你焦骨霸霸”,然而没什么用,亲友依旧对他的原id谐音情有独钟。 这天,焦花刚打完95级副本永王行宫,准备直接出本摸个宠物,不料刚到千岛湖,突然有几个红名围上来逮着他就砍。 正在焦花以为终于有人看不惯他决定辣手摧花的时候,视角一转发现身边的红名不是玩家,而是一群顶着“黑衣人”名字的小怪,等他好不容易抽刀打完小怪,耳机中突然响起了一个柔柔的女声。 “少侠,请借一步说话。” 焦花吓了一跳,转动视角往四周看了看,这才发现角落里突然出现了一个npc,还是个从未见过的小姐姐,看上去二十多岁,身上穿着一件水蓝色的长袍,面容端庄又俏丽,头顶名字标着【姬绫】,下方的势力称号则是【阴阳家】。 姬绫头顶此时飘着一个金色的卷轴,这代表着npc处有可以接取的任务。焦花没多想,直接点开了任务,界面一变,女子的面容瞬间清晰起来,是个气质很温柔的美人。 [姬绫]:少侠,刚才可有受伤? [一焦骨生花一]:还好……不知姑娘找在下何事? [姬绫]:敢问少侠,最近身边可有发生异常之事? 异常? 焦花握着鼠标的手一顿,没有继续点击对话。虽然只是一个任务,但对方问的这句话,不知道怎么让他心里感觉怪怪的,盯着屏幕里可爱的明教小萝莉看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一桩真正算得上异常的事件。 那是游戏刚开95级的时候发生的事,他带着90级的小喵萝来到新开的千岛湖地图升级,结果电脑突然黑屏,虽然没两秒又亮了,期间却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原本90级的小喵萝,突然满级了,包里还多了一个道具“残破的花冠”。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以为自己看错了,但由于角色等级确实变成了95,之后也没有恢复原状,以为是游戏出了bug,也没多想,直接跟亲友跑去做日常了。 现在想想,好像正是那一次异常之后,他的小喵萝突然从一个平平淡淡的非酋开始逐渐欧化。 看着任务框里的对话,焦花忍不住往下点,通过内容得知,这个叫姬绫的小姐姐是阴阳家弟子,借道千岛湖本是准备出海接人的,途中发现了一群鬼祟的人在打听他们阴阳家掌门女儿的下落,经过调查发现这些人来自月泉宗。而刚才袭击自己的黑衣人正是月泉宗的人,意在寻找渤海国国师月泉淮的下落。 [姬绫]:半年多前,月泉淮带人出海一去不回,月泉宗的这帮人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似乎认定了少侠是知情者,这次抓不到少侠,想必还有下次。 [一焦骨生花一]:月泉宗好歹是一国国宗,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在大唐境内闹事,这后面是否另有隐情? [姬绫]:(眼前的女子微微叹了口气,似水的眸底满是凝重之色)少侠有所不知,近来渤海国内发生了一件大事,您的同伴揭发了他们的国师月泉淮的丑事。原来那月泉淮道貌岸然,人前被尊为仙人,背地里却指使弟子掳掠人口供他吸取内力。日前渤海国国主已下令,废除月泉淮的国师之位,月泉宗的现任宗主朴银花也宣布了对月泉淮的处置,如今渤海国上下已贴满了对月泉淮的通缉。 [一焦骨生花一]:既然月泉淮已然暴露,月泉宗的人为何还会南下闹事? [姬绫]:月泉淮掌控月泉宗已久,在宗门声望很高,虽然现任宗主朴银花大义灭亲,但他们的大长老端木珩实为月泉淮亲信,此外还有不少忠于月泉淮的弟子。月泉淮的事情暴露后,这些人群龙无首,这才急着寻月泉淮回来主持大局。 [一焦骨生花一]:可是这件事上……我真的毫无印象。 [姬绫]:少侠莫急,依我之见,你可能因某种变故失去了一段记忆,我这里有一种回梦之术,可助人找回丢失的记忆,少侠可愿一试? 只给一个选项,除了试试难道还能拒绝吗?焦花腹诽着点了同意,以为接下来没准会像韩非池魔音穿耳一样给你一段动画,却没想到屏幕一闪竟然直接开始读图,而直到读图结束,焦花才察觉出了不对劲。 新场景地图好像还是千岛湖的景色,但跟之前标着【千岛湖】名字的地图不一样,这次的场景名字是【千岛湖·春】,且当前场景下无法使用大轻功,简直像个千岛湖的位面副本。 焦花突然想起,那次异常满级的事件里,他所在的千岛湖好像也不能用大轻功,当时他以为是自己的老爷机太卡才飞不动,后来换了新电脑恢复了正常,他也就没太在意,现在想想没准不是电脑的问题,而是当时进入的地图不是千岛湖而是这个千岛湖·春? 焦花打开地图看了看,确实是千岛湖·春,原来的千岛湖地图上布满了金色卷轴,而这个千岛湖·春的地图上只有一个金色卷轴,距离他现在的位置还挺近。 焦花沿着金色卷轴的位置,一路来到了湖边,找到了一个穿着嫩黄衣裙的妹子,头顶名字标着【莫红泥】,打开该人物的任务界面,上面列有两个任务,一个是“事有蹊跷访公子”,一个是“何以不得开心颜”。 焦花按照顺序点了第一个任务。 只见上面写着:“一焦骨生花一,当年巴陵一别,真是好久不见了,观你如今的模样,这些年来该是有了不少际遇。最近这千岛湖热闹了许多,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稻香村的陈月姑娘,之前她跟莫雨少爷还有阿淼姑娘一起来了千岛湖,前几天被一个名叫长孙笑的公子叫走了。刚才我路过渡口,发现有个人的背影极像那位长孙公子,但他的身边不见陈月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能否请你前去看看。” 接下任务后,任务界面并未消失,接着弹出了下一个任务:“江湖风云,波澜诡谲,有人求而不得,有人一再错过,两个有情人能在一起,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莫红泥微微一叹,面上显得有些惆怅,“一焦骨生花一,最近少爷有事出门了,留阿淼姑娘一人在城中,虽然她面上不说,但心里想必有些烦闷,之前他们二人曾因一些事产生了分歧……唉,少爷不是不懂体贴,只是他一旦决定的事,很少有人能劝其改变主意,阿淼姑娘平日里看着不温不火,其实是个倔强脾气,这两个人真是……唉,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矛盾因何所起,也不敢冒然相劝,此刻阿淼姑娘正在城中散心,你们既是旧识,不妨前去看看她吧。” 虽然焦花既不知道长孙笑是谁,也不认识阿淼姑娘是哪个,但这并不妨碍他接下任务。 稍稍目测了两个任务目标的距离,焦花率先往贺城的方向走,很快找到了“何以不得开心颜”的任务目标,是个蛮好看的女孩子,可是谁知道点开对话界面后,对方首先甩了他一脸省略号。 (似有心事的女孩盈盈而立,盯着手中编了一半的花冠,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直到一群嬉闹的孩童从她身边经过,她才如初梦醒般回过神来。) “哎……对不住,我刚才走神了。嗯?是红泥让你来的吗,怪不得这几天她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女孩子笑了笑,目光温和,“劳你们挂心了……其实,我跟小雨之间并没有什么矛盾,只是有些意见不同罢了。” 她笑容微敛,面上不见郁色,倒是显得有些无奈,“虽是往事,但你不是别人,说与你听倒也没什么。小雨身上的毒咒折磨他多年,后得王谷主与肖毒王之助,曾短暂的将狂症压了下去,却不料五年前我与他出外游历至南屏山,他身上的毒咒突然发作,从那之后,我隐隐察觉到他的症状似有加重的征兆,不得已挺而走险,欲助他解咒……” 她话音一顿,声音压低了几分,“他身上的咒术沉积太久,加上血脉里的毒,若强行拔出,必会给他的身体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我便想,既然不能直接祛除毒咒,干脆施下一个新的‘术’,慢慢将他体内的咒吞噬掉……这法子并非简单的以毒攻毒,我有信心可以将他身上的毒咒彻底蚕食,只不过为了不伤他根基,这个‘术’得一点点的化入他体内,以防毒咒反噬。在这个过程中,新的‘术’可以引导毒咒助他抵御外部术法的攻击,但同样他也有受我控制的危险。” [一焦骨生花一]:那……他答应了吗? (女孩子缓缓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了一抹极温柔的笑意,这抹笑轻轻的,暖暖的,像一缕春风拂面) “他答应了,甚至在我产生退缩之意的时候,选择了相信我。这些年来,我并非什么都不懂,他生来命途坎坷,一路走来所遇险恶甚多,何曾有一刻甘心将命交到他人手中。这些年来得他全心信任甚至托付性命之人不是没有,只是我没想到……哎,这话可不能让他听见,不然我要无地自容了。”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面上却有着认真,“当年我年纪尚小,什么也不懂,听别人说了,便以为自己也是那样的心思,但我又庆幸那时的不懂,不然当年又怎会与他结缘。这些年我受他照顾良多,总觉得不曾为他做过什么,如今得他真心相付,也得努力不辜负他这份信任。” [一焦骨生花一]:之后怎么样了,莫雨身上的咒解了吗? “还没有。”女孩子轻轻一叹,“这个术耗时颇久,花了四年才逐渐稳固,加上来到中原后我身体有些不好,又与他分开了一段时间,一直拖到月前才等到时机成熟,本来只要完成最后一步,便可为他化解毒咒,可是他怎么都不肯答应。” [一焦骨生花一]:为何? (女孩子微微低头,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样,竟有些心虚。她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作出解释,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不让我提这事,我也不想再让他着急,左右现在有了两全的办法,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吧。也是我想岔了,以前觉得只要有办法能为他缓解痛苦,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却不曾考虑过他的心情。不过,若是有朝一日无法两全,我还是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也许很自私,但我接受不了他在我面前出现任何意外,无论如何,我都想他今后的人生能真正的自在逍遥。” 盯着屏幕上的对话,焦花的脸上逐渐失去了表情。 他想,他真是个么得感情的道具人,竟然在这里一本正经的听妹子讲述自己跟男朋友的恋爱史,要命的是他还看完了。 不过这妹子立的g是不是有点危险,男朋友是恶人谷的还敢说出这种话,难道不知道恶人谷别名死情缘谷吗,顾名思义不是死情缘,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死情缘,也就是情缘死。 虽然人浩气盟没有情缘,但总比恶人谷一个个的情缘死要好,你看浩气盟里作为少数有过恋爱史的人,月弄痕她前男友每个版本都像是要死,结果一年又一年,人现在还蹦哒的很欢快到处搞事情。可见入阵营就是要入浩气盟,浩气盟最多只是死情缘,恶人谷的是情缘死。 ——手下所有大小号都入了恶人谷的焦花如此想道。 焦花走神间,鼠标下意识点着剧情对话,不料眼前一花,屏幕里突然蹦出一段过场动画。 轻盈灵动的女孩子与异域打扮的小女孩面对面站着,女孩子笑意盈盈,微微弯腰,将手上漂亮的花冠戴在了小喵萝的头上,长了一副乖巧模样的小喵萝下意识用手碰了碰,面上也露出了一个软软的笑。 直到动画结束,焦花方才回过神来。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作为一个纯爷们,养萝莉号虽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平常养小公主开心是开心了,此时做任务的代入感就有点微妙了。 你一个身娇体软靠武器绑好才不致被大风刮跑的萝,妄想撩什么小姐姐! 焦花一脸严肃的想着,注意到自己身上多了一个限时的“花冠”buff,小喵萝脑门上正戴着刚才动画里见到的花冠。 焦花眼尖的注意到,花冠的外观造型正好压住了角色兜帽上的一只小耳朵,软软的异瞳小喵萝乖乖巧巧的站着,看着女儿“一只耳”的可爱小模样,一瞬间,焦骨爸爸的背景花开了。 【风音泠】说:那么,我便静候姑娘佳音了。 正在焦花沉浸于女儿爆表的可爱之中无法自拔的时候,聊天框突然蹦出了一句地图对话,他转动视角找了找,只来得及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树丛中,想必正是那个叫风音泠的npc,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一句,明明从这句话的内容看,前面明显还有一段。 “少侠莫急,你眼前所见,实为你脑海深处的记忆,那些你不曾听见、看见的事,是无法完整显现的。还请少侠继续往前,或能寻到线索。” 姬绫的声音再次传来,焦花听了,心道这个千岛湖·春果然是个回忆录性质的副本,同时默默腹诽,这下好了,以前都是他入侵别人的回忆录,什么萧沙越狱回忆录,安禄山泡澡回忆录,现在终于轮到他自己的回忆录被人入侵了,过分的是这虽然是“我”的回忆录,但他也是第一次进…… 焦花沿着任务指引逐渐靠近目标,当前地图无法召唤坐骑,只能靠着小喵萝的两条小短腿往前跑,好不容易跑到了“事有蹊跷访公子”的任务目的地,却不见半个npc的人影,正当焦花以为bug了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少侠寻的若是我,可来这边一聚。” 焦花往四周看了看,最终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一个npc的身影,是个一身玄衫的青年,绑着马尾,头顶名字标着长孙笑。 [一焦骨生花一]:你是长孙公子? [长孙笑]:(俊朗轻快的年轻人笑了笑,温文尔雅中隐隐有着一股洒脱不拘之态)少侠寻的若是长孙笑,那便是我。 [一焦骨生花一]:我是受莫红泥姑娘之托前来,听闻陈月姑娘之前与公子同行,此时怎得不见她踪影? [长孙笑]:原来是与月姑娘有关。她昨日收到师门传信,已于当天乘船离开了岛上。 焦花翻着任务界面,从长孙笑口中知道,对方本来跟陈月汇合一起寻找救治毒人的方法,不巧陈月有急事跟同门先走了,长孙笑本来也想离开,却无意中发现了一些鬼鬼祟祟的江湖人,经过一番调查,他发现这些人竟来自渤海国月泉宗。 顺理成章的,焦花顺着任务链做下去,最终接到了一个名为“月出群岛杀机现”的任务,由于任务没有指引,他只能自己摸索,一边摸索,一边思考长孙笑这个名字好耳熟,可惜他平时对剧情了解的不多,长孙笑既不掉玄晶又不进攻防,只能隐约得出一个“没在副本boss列表里见过这位仁兄他应该不是反派”的结论。 真正的千岛湖地图很大,副本千岛湖·春的可活动范围却只有贺城附近的一部分,焦花没费什么事便沿着过来的路找到了月泉宗弟子的踪迹,却被这些红名小怪长长的血条吓在了原地。 焦花数了数,对方人数虽少,从血量来看却是个顶个的壮汉——能一人打他二十五个人的那种,眼看剧情触发地就在不远处,怎么避过这群皮厚的月泉宗弟子就成了问题。 焦花看了看周围,地形很窄,没法绕过去,干脆尝试一下隐身技能,虽然他的经验告诉他可能没什么用,心里也做好了被小怪打死的准备,但没想到的是,他的小喵萝隐身后竟然顺利的从小怪身边溜了过去,这是怎样友好的任务设计!请收下来自明教弟子的友谊! 任务触发点位于一个偏僻的角落,由于是“偷窥”视角,直到地图频道冒出了好几句npc对话,焦花才勉强找到了不被遮挡的视角。 湖边站着两个年轻男女,一个头顶名字标着【月泉淮】,下方称号是“拥月仙人”,另一个女子头顶标着【风音泠】,称号是“月泉宗阴阳师”。 对于月泉淮这个人,焦花不算陌生——这位仁兄曾经进本当过boss,给他掉了不少黄澄澄,反观旁边的风音泠,焦花实在没什么印象,只能拉大聊天框默默窥屏。 【风音泠】说:事情已办妥,她必会答应的。 【月泉淮】说:这女孩真有如此能耐? 【风音泠】说:此女命格特别,虽非福缘深厚之相,却有镇压气运之能,根据子戍先生留下的卦象推断,这女孩之前不过两分生机,但大难过后,我竟看不透她了。 【月泉淮】说:哼,子戍老鬼一向目中无人,如今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倒是便宜他了。 【月泉淮】说:你曾提及赵家后人命数将尽,若无扭转乾坤之力,极易衰亡。如今神算下落不明,你既言恶人谷的那个小姑娘有测算仙岛方位之能,此次出海必要有个结果,不能再横生枝节。 【风音泠】说:请放心,不会有问题。 【月泉淮】说:…… 【月泉淮】说:老夫竟不知,现在的江湖后生都这般大胆。 最后一行字出现,焦花还没什么反应,躲在角落里的小喵萝已经被天降的月泉淮出手擒住。 【风音泠】说:这个人怎么处理? 【月泉淮】说:带上。 月泉淮吐出最后两个字,焦花面前的游戏界面突然变黑,上面缓缓浮现出一行字:【你不慎行踪暴露,被月泉淮抓回了营地,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你被蒙着眼睛押上了一搜大船。此前因被喂了不知来历的药物,你全身无力,意识也变得浑浑噩噩,直到某一天,你觉得身上的药性似是减轻了许多,决定不再坐以待毙。】 焦花一个没忍住,差点把刚喝下去的水喷出来:这个文字描述,怎么弄得跟密室通关游戏一样,接下来是不是要把他放到一个漆黑的密室里,第一步是摸黑找火柴? 焦花眼前的文字逐步消失后,游戏界面进入读图状态,新场景倒不是他脑补的一片漆黑,就是地方有点狭窄,能看出是船舱底部,但与一般货舱不同的是,这里堆放着不少铁笼,包括被抓住的小喵萝在内,有不少头顶标着【江湖侠士】或【月泉宗逆徒】的人被关在铁笼里。 焦花根据任务的提示,一步一步打开了铁笼的门,鼠标移动时,发现其他笼子里的人是有待机对话的,内容还相当应景,像是【此人已奄奄一息】,或者【国师饶命……我再不敢了……】,这其中提供信息比较多的,是坐在角落里的一位仁兄,只见他喃喃自语着:【不知道比起被月泉淮吸干,现在自尽会不会少受些折磨……】 焦花盯着屏幕里的小喵萝,此刻对方在毒物debuff的状态下站都站不稳,联系之前的剧情还有铁笼里这些人提供的信息,焦花突然想起了月泉淮的特殊体质,这货貌似一直靠着吸人内力续命。搞半天这里不是什么密室,而是月泉淮的储粮室,小喵萝被抓来以后,变成了那老狗的储备粮? ……畜牲哇!这么可爱的萝你都不放过!能干出这种事来的角色一看就是团本boss预备役,有本事不要跑,马上就有二十五个好汉组团来刷你!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月泉淮大概不会跑,但焦花自己必须得跑了——任务栏出现了倒计时,显示五分钟内不想办法离开密室,任务将会失败。 不得已,焦花开始研究任务提示,经过一阵折腾,终于在倒计时30秒的时候打开了船舱的门,他沿着窄窄的梯子往上爬,不料刚刚到达目的地,小喵萝突然不动了,一群顶着【月泉宗精英弟子】名字的小怪扑了上来,焦花内心刚蹦出一句卧槽,游戏界面已经进入了过场动画模式。 窄窄的过道里,小脸灰扑扑的小喵萝被一群凶神恶煞的黑衣弟子围住,看上去可怜又无助,她没有放弃逃生的举动,拼尽全力从敌人的包围圈里冲了出去,视线前方很快出现了光亮,小喵萝一步迈出,眼见就要逃出生天,却见镜头突然拉近,一个黑衣人从旁边一掌打来,无情的将小喵萝拍到了甲板上,小喵萝吐出一口血,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一道寒光扫开了黑衣人打向小喵萝的手,伴着空气中四散飘落的霜雪,面若寒霜的青年挡在了小喵萝的身前。 焦花看着最后出现的人,稍稍有点惊讶。这人他认识,再眼熟不过了,这不就是他们恶人谷攻防扛把子之一的莫雨吗,怎么会在这里? 正当焦花对剧情进展云里雾里的时候,过场动画结束,聊天框刷出了一段地图人物对话。 【月泉淮】说:发生了何事,怎么如此吵闹。 【守卫弟子】说:启禀大人,舱底有人不老实,逃出来了。 【月泉淮】说: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 【守卫弟子】说:是…… 【月泉淮】说:莫小公子为何在此,莫不是与此人相识? 【莫雨】说:放人。 【月泉淮】说:你在命令老夫? 【姜淼】说:小雨,外面怎么了…… 【姜淼】说:咦,这不是—— 【风音泠】说:二位稍安。此人先前偷听我与月泉阁下的谈话,为了不走漏风声,这才将其擒住。若是二位旧识,放人并无不可,只是姜姑娘,我之前所提之事,不知你考虑的如何了? 【姜淼】说:便如你所说,我答应就是,放人吧。 【月泉淮】说:姑娘既有诚意,老夫又岂是不通情理之人,此人便交给二位了。 地图对话结束后,头顶名字标着【姜淼】的妹子来到了小喵萝身边,一道蓝光闪过,小喵萝倒是可以站起来了,只不过身上的debuff没有消失。 焦花转动镜头,发现可以自由活动后,旁边【莫雨】的头顶飘出了一个金色的卷轴,但他没有立刻接取任务,而是习惯性的打开了小地图,发现当前场景有些奇特,整个地图是一搜大船。 船处于航行状态下,周围放眼望去是一片茫茫大海,海面上除了这艘船之外什么也没有,在这个场景下,无法使用轻功,一旦靠近船的边缘就会被一股力量弹回来,屏幕上还会出现黄字提醒:你当前太过虚弱,小心掉下去! 焦花很有探险精神的跑遍了整艘大船,发现船上里里外外的npc都是月泉淮的部下,再一看此刻甲板上的一男一女,相比那么多的月泉宗弟子,看上去势单力薄的两人简直像是被人绑来的。 焦花按捺不住好奇心,跑去点开了【莫雨】的任务界面,结果一上来就被对方甩了一脸省略号,直到第二句话开始才有了内容。 (面前的青年望着船舱的方向,目光冷得仿佛能结出冰来,直到发现你,他的面色才稍有缓和。) “之前我接到红泥的传信,道是你失踪了,千岛湖一带遍寻不到你的踪迹,不想竟是被绑来了船上。这艘船是月泉淮准备的,我发现他似乎在舱底藏了什么东西,不料里面关的竟是人吗……”莫雨眉头微蹙,面上有着沉思,“除了月泉宗的人以外,他带那么多人上船意欲何为,将人关着,也不见有什么动作。” [一焦骨生花一]:里面关着不少江湖人,以供他吸食内力。他这样放任我与你们接触而不怕秘密泄露,恐怕早已不怀好意。 (听到月泉淮吸人内力之事,莫雨面上闪过一抹惊讶,但面对你的猜测与担忧,他面上显得很平静) “无妨,这老不羞仗着修为高深,自认为能将一切掌控在手中,但我与阿淼上船之前,也不是没有准备。你伤的不轻,先好好休息,待到时机成熟,我助你脱困。” 任务完成,【莫雨】处已经没了可接取的任务,旁边头顶标着【姜淼】的妹子也是一样,焦花对于剧情的突然中断有些反应不过来,打开小地图确认了一下,当前场景确实没有任何颜色的卷轴了。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焦花忍不住戳了戳莫雨,结果人物界面只剩一句【是非之地不便多言,先静待时机】的待机对话,再点干脆就只有一串熟悉的省略号。 焦花无语的盯着屏幕看了两秒,默默的关上了对话框,见那个叫姜淼的妹子也在,干脆点了点,发现妹子的待机对话有两段,第一段是:【最近卦象指示的方向一直在产生细微的变化,看来快要接近地方了,只是有些凶险……】 比起第一段提到的信息,第二段内容少了很多,更像是妹子的自言自语:【重回故地,小云应该很高兴吧。】 小云是谁? 焦花发出疑问的下一秒,目光注意到了屏幕角落里蜷缩着的一个黄名,正是【小云】,但凑近一看,对方不是人而是一只猫,更厉害的是这猫还有待机对话界面:【……它晒着太阳,猫脸上满是惬意,目前并不想理你】 众所周知游戏里绿名是友方,红名是敌对,黄名代表你们之间立场不太熟。 现在焦花的视角下,【莫雨】和【姜淼】都是绿名,到了猫却是黄名……过分了啊猫兄,大家都是同一个星球来的,不能因为你是海归猫我是西域猫就高冷不理人,谁还不是只喵了,焦花看着自己可爱的喵萝女儿,有些不服气的想道。 船仍在航行,站在甲板上能明显感觉到船体在移动,但周围的景色没什么变化,还是一片汪洋大海,仿佛无边无际。 焦花置身其中,哪怕隔着屏幕都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孤寂,哪怕船只再大,在这海中也如一叶孤舟,即便下一刻倾覆,也翻不起多少浪花。莫说这时候的古人,就是到了现代社会,人类也只是善加利用,而不敢说将其完全征服。 眼看无事可做,焦花仔细的逛起了大船,发现周围不少月泉宗弟子都是有对话的,像是【那个姜姑娘明明从未出过海,大人却让经验老道的水手按她指点的方向走,不会出什么事吧……】,或是【我还以为所有懂术法的人都像风音泠大人一样神秘莫测,那个小姑娘看上去似乎没什么特别】,又或者是【这位莫公子生的真是俊俏好看,可惜是个汉人】。除此之外,还有八卦猫的:【那只猫怎么回事,懒得不行,嘴巴还刁,只吃处理好的鱼脍,怕不是成精了。】 越往船的另一侧走,周围的月泉宗弟子态度越不好,有的人直接呵斥:【看什么看,不要四处乱走】,焦花没有理会,依旧逛来逛去,到了船舵的位置,这里的人对话内容又是一变:【舱底关押的人不太够用了,前几天一个弟子做错了事,接着就失踪了,不知道是不是被……唉。】【大人太过纵容那个妖女了,竟然让她带了猫上船,这次出海恐怕凶多吉少】【金老哥家乡总有些奇怪的风俗,要是按照他的话来,猫不能上船,女人更不能上船,可是他敢去风音泠大人面前胡言乱语吗】【金老儿整日神神叨叨的,不让养猫,难道出了鼠患靠他去抓吗。】 另外,还有一个画风与众不同的弟子讲起了志怪故事:【几天前我值夜的时候,看见船尾的水面上有一大团浮动的影子,但转眼又没了踪迹,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的海怪。】 焦花一路看下来,本以为这些人已经够闲了,谁知道路过一个拐角,聊天框里竟蹦出了地图人物对话。 【守卫弟子】说:船上那位姜姑娘,看着与同行的莫公子很是亲密的样子,也不知是什么关系。 【精英弟子】说:…… 【守卫弟子】说:风音泠大人陪在月泉淮大人身边这么多年,是否过了太久,月泉淮大人已忘了回头。 【精英弟子】说:休要胡言,两位大人不是那种关系。 【守卫弟子】说:也对,以月泉淮大人仙人之体,想必不近女色。 【精英弟子】说:这倒不是,大人至今虽不曾娶妻,却有过不少妾室。 【守卫弟子】说:为何之前不曾听说? 【精英弟子】说:大人年过百岁,吃过的盐比你我走过的路都多,他身边的姬妾要么垂垂老矣,要么早已不在人世,又不是人人都像大人一样有返老还童之能。 【守卫弟子】说:大人至今未娶,可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精英弟子】说:妻者,齐也。我曾祖年轻时曾是月泉淮大人身边的护卫,听他老人家说,大人少年时便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这般风采,何人配与他平起平坐。 【守卫弟子】说:原来是对的时间,没能遇到对的人。 【精英弟子】说:…… 【精英弟子】说:你最近说话为何变得这样奇怪? 【守卫弟子】说:以前与中原人接触的少,最近几年才知道,中原汉人里也有痴情儿女,千百柔肠。 【守卫弟子】说:青身莫轻身,复心不负心……也不知复郎与青姑的后续怎么样了,真是弄得人揪心。 【精英弟子】说:……坊间话本害人。 经过了几秒的沉默,许是槽点太多,焦花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只默默的想道,人类的本质果然是颜控,月泉淮都一把年纪了,按照古人平均二十年一代人来算,这位仁兄的玄孙都得到了能娶媳妇的年纪了,结果就因为这货颜如少年,门口俩人谈到他的情史竟然一点违和感也没有,只是内容未免八卦了点。 正当焦花想要往回走的时候,他没注意到地图隐蔽角落的倒计时已经见了底,游戏界面突然产生一阵颤动,接着读入了一段动画。 茫茫大海中,小喵萝与船上的其他人一样,因船身突然发出的震动变得东摇西晃,此时月泉淮从船舱中掠出,年轻英俊的脸上并不见慌乱,一瞬间,磅礴的内劲从他身上释放开来,以他为中心迅速扩散至整艘船,这人竟凭着深厚的修为强行将船只稳住了。 然而,船身虽不再发出颤动,海面上却有了新的变化,巨大的漩涡从船底浮现,强大的吸力将海面上的东西向下拖拽,大船正处于漩涡的中心,任凭水手怎么努力都无法让船身逃离。 相比船上其他人的慌乱,月泉淮的反应很是奇怪,他顺手将一个险些掉下海去的弟子拽回了甲板,自己向前迈了一步,看着前方朦胧的雾气中隐隐显现的山岩一角,面上竟隐隐有了惊喜之色。 此时,腰间悬着双铃的女孩子也来了甲板上,她注意到船只周围的情况,毫不犹豫的取下了腰间的铃铛,拈起指决,下一刻,金色的卦文从铃铛中涌出,巨大的术阵从船底张开,在这股力量的干预下,水面逐渐恢复了平静。可惜,事情尚未结束,短暂的平息,有时候可能会带来更强的暴发。 月泉淮眸底有暗光涌动,他不顾危机刚过,突然出手抓向甲板上的女孩子,却为一旁闪出的红衣青年所阻,不等两人再次交手,船身再次发出了剧烈的晃动,路过甲板的狸花猫没能稳住身体,小小的身影竟一下子掉进了水中。 接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那只扑通掉下水的猫,以一个非常符合它种族特性的姿势扒着水浮上了水面,四肢并用的爬上了一条路过的鲨鱼背部,一边抖着身上沾了水的毛,一边踩着鲨鱼慢慢向雾中的仙岛而去。 焦花目光呆滞的看着这一幕,内心已经不是一句卧槽可以形容的了。他心中冷漠的想道,这鲨鱼竟然会臣服在一只奶猫的淫威下,简直是鲨生之耻,看来我大喵教占领世界的步伐再次向前迈出了一大步。 在焦花想些有的没的之时,屏幕里镜头一变,深不见底的海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潜伏着,海面逐渐变得躁动,一波一波巨大的浪潮接连涌来,船身在巨浪的冲击下裂开了一角。 下一刻,足以遮天蔽日的黑影破开巨浪,挟裹着翻江倒海之势汹涌而至,瞬间将整艘船撞的支离破碎,在这可令山海倾覆的滔天巨浪中,仙山已经近在眼前。 船身破碎之时,月泉淮再顾不上其他,他仗着绝世武功踏水而行追上了仙山,在他的身后,是一船已经被巨浪卷入海中的人。混乱中,有人放下小船逃生,有人抓紧了浮于海面的巨大木板,船上有不少人活了下来,然而此时逐渐恢复平静的海面上,仙山已经了无踪迹。 动画结束后,界面开始读图,新的场景是一处位于海上的岛屿,但与寻常小岛不同的是,岛上水脉氤氲,山峦高耸,道道飞瀑自峰顶奔流而下,打在下方的湖泊里,溅起朵朵水花。 湖边卧着一副巨大的兽骨,从形状来看像是某种鸟类,有阶梯从山边拾级而上,一直没入半山腰的苍翠绿意间。 确认过眼神,是没见过的地图。 焦花此时所在的位置是湖心的一朵巨莲上,原本躺倒的小喵萝恢复了意识,正慢慢爬起来。 “昏迷了这些时日,你终于醒了。” 一个人影闪过,头顶标着【姜淼】的女孩子出现在湖边,她站定后,上方飘出了一个金色的卷轴。 焦花麻溜的跑过去点开了任务界面,通过任务得知,船难事件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自己也昏迷了很久。 [姜淼]:还好这岛上灵气充足,可以借用灵脉救治,不然你昏迷的时候,仅仅是不吃不喝都足够要命了。 [一焦骨生花一]:这是哪里? [姜淼]:这是星辰宫所藏海图中提到的岛屿,这次我跟小雨出海,就是为了找这个地方。 [一焦骨生花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淼]:不要急,你先吃些东西,我慢慢讲给你听。 焦花根据任务指引,吃下了妹子递过来的食物,里面除了摘自岛上的不知名瓜果之外,竟还有一些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干粮和肉羹。 [姜淼]:几个月前,我得一位长辈指引,去骊山星辰宫中取出了一张神秘的海图,这海图上标注着一处岛屿,没有具体的位置,却注有推演其方位的方法。这座岛屿与阴阳家有些渊源,据记载,岛上灵脉遍布,即便没有天材地宝,只借助岛上灵气,也可助小雨化解毒咒,我与他商议过后,决定出海寻山。 [一焦骨生花一]:可是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月泉淮的船上? [姜淼]:是那个叫风音泠的阴阳师,不知道是谁告诉她,我有测算仙岛方位之能,月泉淮听了她的话,后来竟亲自找上门来。虽然小雨与源氏之间的恩怨早晚要算清楚,但风音泠话里话外拉拢我共同对付源氏,心思未免太过昭然,小雨曾言莫家的仇怨牵扯太多,其中尚有不少疑点,让我不要轻举妄动,这样一来更不能一味听信风音泠的话。 [一焦骨生花一]:那阿淼姑娘你? [姜淼]:我本来不想答应,但这个风音泠身上疑点着实不少。若是放在一年前,像仙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在没有更多线索的情况下,我是无论如何也测不出方位的,明明我也是前不久才能做到对一些事情了然于心,她却仿佛早早知道一样,突然找上门来,一口咬定我能做到这事,那时候因有小云的暗示,我便答应她了。 [一焦骨生花一]:小云?那只猫它—— [姜淼]:小云可不是普通的猫,它与我一位故人有关,机灵的很,对一些冥冥之中正在发生的事,比许多人都要敏锐不少。 [姜淼]:出海前,我隐隐算到这一趟有些凶险,便与小雨提前做了些准备,船只撞上那座浮岛的时候,多亏了小云的朋友,咱们才能顺利寻到这里。 [一焦骨生花一]:朋友? [姜淼]:它现在不在,有机会带你去看看。你既醒了,不如起来活动一下筋骨,小雨在后山闭关有一段日子了,这岛不小,有些地方我也没有去过呢。 至此,焦花接到了一个探查类的新任务,名为“缈缈仙岛藏旧事”,任务触发点有三个,一处是湖边的石刻,一处是附近的山崖,最后一处位于山峦瀑布下。 焦花先去探查了湖边的石刻,发现上面隐隐雕着一柄剑的形状,旁边还刻着不少字,外形有些像篆体。 【姜淼】说:“天气为归,地气为藏,木气为生,风气为动,火气为长,水气为育,山气为止,金气为杀。”这里面每一象都是以“气”为主,万物皆归藏于地,所刻乃是《归藏》中的内容。 【姜淼】说:后面这一段是……《连山》? 【姜淼】说:奇怪,若这岛上住的是那两个人,为什么会把这些留在这里…… 一处地方探查完,焦花率先跑去了下一处,那里位于山崖的下方,走近了才发现,被树丛遮掩的崖下竟然修着机关梯,从铁索延伸的方向看,一直通往上方。 【姜淼】说:这处地方年久失修,已经不能用了,听小雨说里面的构造很是精巧,虽是近千年前的东西,但一点不输现在。 【姜淼】说:修建这个的人,想必花了不少功夫…… 任务指引的最后一处地方,位于山峦瀑布下。由于当前地图无法使用轻功,焦花跑的很辛苦,虽然游戏里每个体型的跑速正常情况下是一样的,但焦花很是主观意识的认为,自己跑的慢是因为萝莉腿短。 山峦瀑布飞流直下,下方的水潭中有一块刻着莲花纹的石台,周围水汽氤氲,潭石呈淡红色,很有些仙气萦绕的感觉。 【姜淼】说:这是——! 【一焦骨生花一】说:姑娘怎么了? 【姜淼】说:你看莲台旁边的那棵树,黄本,赤枝,青叶,根系泛着淡淡的金色,会不会是传说中的“栾木”? 【一焦骨生花一】说:这……我从未见过,何为“栾木”? 【姜淼】说:说来话长,我也没想到这岛上真的有,它既长在这,一时便跑不了,咱们回去说。 焦花熟门熟路的交了任务,很快开启了新的任务模式——听npc讲那过去的故事。 [姜淼]:听说很多年前,你曾参与过烛龙殿一战,想必对天一教为祸之事有所了解。他们手下的那些毒人,原本也都是普通人,自烛龙殿一事后,五毒教与不少江湖侠士一直在想办法救治毒人,但多年来进展缓慢。阴阳家前任掌门姜槐序,于咒蛊一道颇有建树,她手上有一张方子,曾以其法救治慕容追风与其夫人,收效甚佳,可惜她早些年为人所害,这张方子也下落不明。 [一焦骨生花一]:阴阳家的掌门……她不是今年正月亡于秦陵地宫? [姜淼]:(女孩子轻轻一叹,面上有着复杂之色)多年前她曾救我离开红衣教,自那之后不久便遇害了,后来的那个人……不是她。 [一焦骨生花一]:……姑娘节哀。 [姜淼]:(女孩子沉默的点点头,强打起精神,继续说了下去)姜掌门与唐门的唐无绝公子有旧,那张救治毒人的方子后来重现于唐无绝公子之手。 [一焦骨生花一]:唐公子的堂姐,好像正是塔纳首领唐书雁姑娘? [姜淼]:不错,当年烛龙殿一事后,唐门为了找到治愈毒人的方法,亦是多有奔波。唐无绝公子知道姜掌门曾救治慕容夫妇的事,彼时他虽与姜掌门生了嫌隙,但还是想办法要来了那张方子,可惜寻找多年,那张方子上始终有一物遍寻不到。 [一焦骨生花一]:便是“栾木”? [姜淼]:不错,那是一种传说中的神树,其花果可用来制作长生不死的仙药。 [一焦骨生花一]: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姜淼]:这是自然。关于“栾木”的效用,长生不死可能有些夸张,但阴阳家驻地内曾存有的一小截栾木枝,确是珍贵无比的药材,当年姜掌门正是用其留得抚……子翾长老一息。 [姜淼]:栾木珍贵无比,阴阳家所存的这株栾木,本是两千多年前,成汤幼子子栾从其母手中继承之物。子栾的后人传承至今,只剩阴阳家内部的子姓一族,过了千年之数,如今的阴阳家也只不过留有一小截栾木枝,已在姜掌门救治慕容夫妇时用尽了,再要寻找却是难如登天。 [一焦骨生花一]:那刚才的异树? [姜淼]:不出意外正是“栾木”。刚才你可能也发现了,这岛上本有人迹,若我猜得不错,曾在岛上居住的人,应是与阴阳家颇有渊源。 [一焦骨生花一]:姑娘怎么敢肯定? [姜淼]:我从星辰宫中取出的海图,据说本有两份,其中一份在千年前遗失了。阴阳家的姬旬长老曾翻阅族中记载,猜测那份遗失的海图是被人取走的。星辰宫中凶险万分,常人难以进入,千年前却刚好有一个人有此能力,正是同属阴阳家的燕国公主姬如。后来汉朝初立,公主芳踪难寻,有说与出身墨家的爱侣隐居海外,现在看来,传言为真。 [姜淼]:在阴阳家的记载中,这位公主早些年为了救人,曾取走一截栾木枝,如今栾木于这岛上重现,便不足为怪了。 对当前剧情云里雾里的焦花啪啪的点着鼠标,交完最后一个任务,界面突然读入了一段过场动画。 然后,焦花就看到一个相当眼熟的影子,正乘着一只大鸟从远处飞来,对方猫爪子下面似乎还按着一颗圆滚滚的金色球状物体。 很好,看来人类已经不能阻止这只猫进化的脚步了,继滴滴打鲨之后,对方又解锁了飞行功能,如果这是一个人形玩家,焦花都能想象响起的系统提示音:恭喜您获得新的飞行坐骑。 不知道从哪里浪完回来的猫,带回了一只身带剧毒的大鸟,还有一颗金色的果实。焦花目前所在的游戏版本是刚开100级不久,自然知道传说中的直升地图浮丘岛。前后一联系,猜出了这猫是从浮丘岛回来的,再根据接下来的任务描述一看,果然如此,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到了任务最后,那颗金色的神满果竟然是给他吃的! [姜淼]:经过灵脉的浸润,你的身体虽已无大碍,但被关了这么久,到底损失了些修为。我听小云说,它带回的这颗果子有增加修为之效,你不妨吃下试试。 焦花一脸严肃的盯着屏幕,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角色头像上。小喵萝本来是满级状态,但因为来了这个回忆录系列副本,可能是为了重现当时的情景,他现在的等级缩水回了90级,正是当年刚开95级不久,他带着小喵萝到达千岛湖地图时的等级。 他知道神满果,在100级版本中,吃一颗果子,能让一个二十多级的小朋友瞬间坐飞机到95级。他现在90级,吃下后效果大概是一样的,重点是,当年异常满级的原因找到了,就是这颗果子! 焦花一脸懵比,脑子已经有点转不过来了,但由于不吃果子就完成不了当前的任务,所以他还是吃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等级从90级一路飙到了95级,也是当年版本的满级状态。 【姜淼】说:太好了,果然有用,你的精神看上去好多了。 焦花直升到95级,立刻接到了一个名为“仙岛来客”的新任务,却是跟旁边这只大鸟有关。据任务内容介绍,跟着猫回来的这只大鸟来自之前船难事件中见过的浮岛,因以“毒龙”为食,身体也饱受剧毒的折磨,唯有食用神满果才能暂时压制毒性。 这只大鸟年轻气盛,比较叛逆,早已厌倦了岛上的生活,正巧这时候碰到了一只骑鲨登岛的猫朋友,一鸟一猫一拍即合,大鸟叼上几枚果子当盘缠,两小只在海上漂泊了小半个月,建立了深厚的一同跑路之情,最后在猫兄的指引下,大鸟找到了这处岛屿。 [姜淼]:小云说,“栾木”上的果子虽未成熟,但对化解剧毒之物有奇效,人直接服食,身体可能会承受不住,但这只大鸟自幼以岛上的果子为食,体魄比人强健多了,不如取一枚果子试试,若真能为它解毒,也是一桩好事。 按照任务指引,焦花一路小跑到山峦瀑布下,取来了一颗果子喂给体型是他的三倍还多的大鸟,看着界面蹦出的黄字提示“它欢快的叫了一声,似乎好多了”,不由心道,这一鸟一猫可能是生错了世界,要是放到格林童话里,按照它俩这经历,末尾加一句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就可以直接大结局了。 就在焦花思考这一猫一鸟是属于童话里的探险故事还是爱情故事的时候,游戏界面突然闪出一行金色的大字:“远处的海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动静,快跟上看看!” 在这行字的提示下,焦花眼尖的注意到那个叫【姜淼】的妹子似乎往海边的方向去了,也赶紧跟了上去,结果到达目的地后,看着停在海边的庞然大物,直接被对方的颜值惊到了——那家伙泡在水里,体积有一辆卡车那么大,长得龟不像龟,鱼不像鱼,龙不像龙。有着龙的脑袋、龟的身子,鱼的尾巴,背部扛着一座小土丘,土丘的正中央生长着一朵小花,竟让这只小怪兽多了几分可爱。 焦花注意到旁边妹子的头顶飘出了金色卷轴,好奇心促使他点开了任务界面,迎来了一段沉浸式对话。 [姜淼]:(她轻轻笑了笑,打了个招呼)你也来了。 [一焦骨生花一]:这是……龟还是鱼?! [姜淼]:这是鼇,也是我之前提到的小云的朋友,正是它将我们送过来的。 [一焦骨生花一]:没想到这种传说中的异兽,竟然真的存在。 [姜淼]:是啊,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小云告诉我,咱们现在待的这座岛,其实位于一只巨鼇的背部,这只送我们过来的小巨鼇,正是这只大巨鼇的子孙。 [一焦骨生花一]:那它得活了多久了?! [姜淼]:我也不清楚,从岛上的痕迹看,有可能不止两千年。 [一焦骨生花一]:怪不得……这岛上的一些物资,难道是小巨鼇运来的? [姜淼]:是啊,多亏了它,不然哪怕在这灵气充沛的岛上,这半个月我们也要有诸多不便呢。 [一焦骨生花一]:……小云能跟这样的异兽成为朋友,果真不简单。 [姜淼]:是啊,小云可是最聪明的猫。 [一焦骨生花一]:…… 不不妹子,你这猫不是聪明,是成精! 焦花内心觉得这只猫来历肯定不简单,花了几秒开始回忆中外神话里有什么关于猫的传说,最后只从记忆的角落翻出了日本灵异里一只名叫“猫又”的家伙。但他的视线扫过小花猫的尾巴,不是两条,而且身上的花纹跟传说中冷艳的黑猫也不一样,怎么看都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猫,脑门上甚至都没有“王”。 焦花走神间,鼠标下意识点着任务界面,由于惯性作用,他没怎么仔细看内容便点了下一步,却不料已经到了任务的结尾。 他的眼前模糊闪过一句:“江湖路远,有灵脉气运加身,你以后行走江湖必会更加顺利。知你有事在身,不便久留,若想离开,小巨鼇可送你前往中原。” 下一刻,界面读入过场动画,小喵萝在一阵抒情的氛围下登上了小巨鼇的背部,回头望去,除了岸边的女孩子和她旁边的一猫一鸟,连据说在后山闭关日久的莫雨也来相送,小巨鼇驮着小喵萝渐渐走远,小喵萝回头望去,仙山已隐入一片氤氲雾气中不见了踪影。 动画结束,屏幕进入了读条界面,此时的焦花已经一脸呆滞:他还没在岛上找个风景绝佳的坐标点拍下女儿的英姿,竟然就这么离开了! 他无比沉痛的看着自己的右手,默默饮恨:明尊在上,怎么就是管不住这只手呢! 在一阵郁闷中,焦花重新回到了100级的千岛湖地图,蔫蔫的找【姬绫】交了任务,决定去冰箱干掉那盒前几天买的草莓大福来安慰自己。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房间后,游戏界面上的小喵萝突然动了。 她打开了自己随身的包裹,之前那个白色品质写着【破损的花冠,上面的花叶已经凋零】的花冠道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拥有紫色品质的全新花冠挂件,上面的介绍写着:【由仙岛花草编织成的漂亮花冠,故人所赠,永不枯败,愿你们江湖珍重】。 小喵萝看着这行字,目光落到了屏幕外的方向,异色的双瞳眨了眨,甜甜的笑了。 第119章 烟波缈缈岁月静 古往今来,世间一直流传着海上仙山的传说,纵然虚无缥缈,却始终不乏追寻者。 从齐威王到燕昭王,再到一统六国的一代霸主始皇嬴政,甚至是后来的汉朝武帝,他们都曾派人远赴海外寻仙求药,意图让自己的统治能够真正的千秋万代,但是千年过去,不论是当时的君王还是臣民都已化为尘土,仙山不见踪影,长生终是幻梦。 然而,历代君王虽追寻无果,但传说不一定只是传说。上古之时,海中灵气充盈,多有大能者踏足海上灵脉广布之地,借当地灵气繁衍生息。他们修筑琼楼,遍植瑶草,驯服异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与风俗,偶有游历四方者得见,以之为异闻,经过后人的添改想象,这些原住民渐渐成了传说里冯虚御风的“仙人”。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漫长的光阴转瞬即逝,海上仙山或沉于海底,或漂流远方,沧海桑田变幻之间,所存者寥寥无几,最早的“仙人”也大多不知去向,仙山的传说变得更加缥缈。 莫雨生在蜀中,长在中原,后至关外昆仑之境,二十年来见识过帝都盛景,游历过江南水乡,去过塞外草原,闯过高山绝境,四方之景虽见过不少,却一直不曾有机会亲见海外风物,更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来到这与世隔绝的海岛上,一待便是大半年。 陆地之外,茫茫沧海不见边际,再大的岛、再高的山,落在这一片仿佛没有尽头的海域上,都显得渺小无比。 素衣单薄的年轻人立于海边巨岩上,未曾束起的头发被海风吹得微乱,他随手将其拂至身后,目光遥遥望向远方的海天一色之景,心中是难得的平静与开阔。 这样的心情是以前少有的,自他记事以来,几乎从未真正体会过。 而今,人还是那个人,但原本禁锢在体内的某种枷锁,似乎在不知不觉中碎裂了。那股压迫着心神的沉重消失无踪,即使是在情绪发生起伏的时候,也再不会有难以抑制的狂乱趁机从心底闯出。 这样的感觉是陌生的,也是新奇的,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轻快的不像话。眼中所见的风景,山还是山,树还是树,却都变得敞亮了许多,连林中传来的鸟叫虫鸣,都不再像以前一样噪杂的惹人厌烦。 这样的感觉,莫雨已有近二十年不曾体会过了。血脉里的毒蚀骨入髓,早在他幼年之时已显露端倪。他或许有过正常人的日子,但那一段经历太短,印象早已模糊,余下的记忆里,便只剩长大后与体内毒咒的相互攻伐,还有危难之时产生的纠葛共生。 如今一朝抛下,不仅不觉可惜,反而有一股难得的畅快之感。 日头渐移,林间隐隐传来一阵属于禽类的长鸣,今日天气颇好,海风舒缓,万里无云。 莫雨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俯身提起脚边的木桶往回走,不料迎面遇上了一个自林间窜出的影子——金瞳,褐羽,黄色的喙与利爪,尾羽部分泛着点点白色,是那只来自鲸背浮岛的大雕。 长于浮岛的海雕不似寻常雕类,虽然体型庞大,但行动灵活,双翅异常有力,利爪能轻松撕裂与其一般大小的野兽,一声长鸣,能让林间群鸟不敢靠近。 这雕儿的气势令人生畏,莫雨却并不如何忌惮,他虽不通兽语,但对方颇具灵性,在这岛上相处了大半年,彼此倒也相安无事,甚至多少生出了些交情。 大雕气势汹汹的冲出来,半路撞见莫雨,倒是稍稍停了停,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算是打招呼。莫雨随手从木桶中取出一条鱼,轻轻抛了出去,大雕一下叼住,几口吞了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莫雨总觉得对方今天有些不对劲,给人的感觉很是暴躁。 果然,下一刻吃完了鱼的大雕,冲着身后的林间发出一声鸣叫,见林中半天没有动静,它气的往海边走了几步,一步三回头之后,再度发出一声不满的鸣叫,终于拍拍翅膀飞走了。 眼见大雕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海平面,莫雨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心中多少有了猜测。他脚步不停,一路穿过树林,途中经过一棵花树时,还在上面发现了他们家的猫,对方懒懒的趴在树杈上,看见他的时候也不叫唤,只用目光注视着他……手里的桶。 对于这只猫的存在,莫雨早已习惯了。对方的来历他知道一些,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些戒备,但久而久之,也慢慢释然——人的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再是匪夷所思之物,也终有习以为常的一天,便如这只猫,还有这座岛。 巨鼇背上的这座海岛行踪飘忽不定,岛上灵脉自生幻象,若不得其法,纵是本事通天亦无法寻见。 莫雨早年在昆仑绝境之中,也曾见过不少奇珍异兽,但见到这传说中能够负山傲游的巨鼇时,仍是十分惊异。 从整座岛的大小来看,这只巨鼇的体型异常庞大,不知已存世多久,它本是灵性之物,平时载山而行,身子虽沉入水中,但偶尔也会浮出水面,只是它睡眠期极长,一觉能睡十年,他们来的不巧,正逢这只巨鼇的休眠期,它潜伏水中,海面不见其形,只能根据那只小巨鼇的模样,来想象负山巨鼇的真面目。 初来岛上时,这座海岛并不像蓬莱、方丈诸岛留有“仙人”活动的痕迹,岛上虽有人迹,但前人并未大肆改变海岛形貌,岛中风物多保留了原本的样子,又因岛上灵脉交错,隐隐有一股相互制衡的力量存于其中,生长在这里的植物与兽类反而大多是温和之辈。 莫雨走出树林,已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处山峦瀑布下。 山间水流如一条白练从高处垂坠而下,落入下方的水潭,激起一片水花四溅。 水潭上方隐隐有虹色显现,周边花草繁茂,阳光正好,一旁清凉的石台上,有个衣着单薄的女孩子坐在那,正低头往一张薄绢上写着什么,认真的模样,让人不自觉放缓了脚步。 人的际遇是个很奇怪的东西,莫雨身上牵扯的红尘之事太多,在诸事皆清之前,除了死去,他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他停下脚步。但是这一刻迎着午后的阳光,看着湖边沐浴在微光中的人,对方的身影似乎与山水间交错的光影融在了一起,落在眼中,却又格外清晰。 他突然觉得,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至少以前很多不会去想、不该去想的事,到了如今都已渐渐有了轮廓,仿佛只要伸手,就能抓住。 只可惜,每当产生这个念头,他心底又会浮上另一层阴影。 当年骊山幻境之中,他陷入了一场可怕的梦魇,眼前是倒在血泊中的家人,对面是双手沾满血腥的自己……那天的雨很大,却冲刷不净地砖中残留的血迹。后来,他终于想起,自己寻找了多年的仇人到底是谁。 从那之后,分不清有多少个夜晚,他为心障所扰无法入眠,午夜梦回之时,总会在潜意识里想着,若是就此死去,是不是能偿了这一份罪孽,可若是偿还不了,到了九泉之下,又要怎么面对母亲他们。 那时候,他的情绪陷入了最低谷,若非心有牵挂,恐怕心魔早已破困而出——当时正值多事之秋,她危在旦夕,日渐虚弱,他无法对其坐视不理,只能发狠压下心里那股让人几欲发狂的念头,尽力重新振作。 他已经对不起太多人,不能再对不起她,至少在对方脱离险境之前,他还不能倒下。还有家中那些没有理清的血仇,在他偿还自己那一份血债之前,其他人手里的账,也要好好算清楚。 莫雨出神间,一个轻盈的影子悄悄来到了他的身后,只是双手还不及捂上他的眼睛,便被他一把抓住。 阴霾散去,一抹极轻的笑意缓缓出现在他的唇角,在将身后人抓住的那一刻,潭边的女孩子突然化为点点光晕消散在原地,他低头与怀中人对视一眼,对方也撑不住笑了。 她问,“你怎么分出来的?” 岛上灵气充盈,制造出的幻象更能以假乱真,偏偏对方每次都不会认错,像是有什么诀窍一样。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望着她,不自觉放柔的目光,似乎已经给出了答案。 被这目光注视着,淼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隐隐透出一抹不自然的红,她掩饰般的轻咳一声,自去石台上取了绢布,还不忘将竹篓里的毒蛇放到了一旁的“栾木”树下,那毒蛇一触碰到栾木的根系,便再也动弹不得,慢慢变成了对方的养料。 莫雨看着这棵异树,似乎比前几日长大了许多,淼注意到他的目光,解释道:“那卷手札上批注的方法有用,再过几天,树上的果实便可以取下来封存了。” 作为一棵树,“栾木”的生长规律不可谓不奇怪,它长于谭边的红岩上,平日不缺水分养料,但就是没有半分生长的痕迹,据那只小巨鼇讲,这怪树几百来一直维持原样,树干不曾变高变矮,树上的果实也没有增多减少,始终半熟不熟。 千年前,“栾木”刚被培育出果实时,岛上曾有一只贪嘴的狐狸叼了一枚果子去吃,谁知栾木果的外壳坚硬无比,那狐狸咬不开,一气之下吞了下去,却不想根本无法消化,胀疼了半月,终被好心的“栾木”主人发现,替它将果实取了出来,这件事后来作为对“栾木”的种植记录,留在了一卷手札中,千年后的现在,又被碰巧寻到湖心岛小屋的两人发现。 据手札记载,岛上的“栾木”最初只是一截枝干,从中土被带到岛上后,借岛上优渥的环境生根发芽,但奇怪的是,树的枝干长到一定程度后便停止了生长,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无法促其长大。 后来,“栾木”主人无意中发现,“栾木”的枝干虽有化毒去浊的奇效,但生长在安逸的环境里,树体反而会陷入沉眠的状态,只有以剧毒之物浇灌根系,才能重新激发树干的活力,促其生长,但使用的毒物颇为讲究,用量若是不对,也可能造成树体的损毁。 “栾木”主人于阴阳术一道有着绝佳的天赋,本身又通晓医术,在培育“栾木”的过程中,对于养料的使用自能做到心中有数,可惜“栾木”上的果实尚未完全成熟,岛上的人便因故离开,不知去向,此后的千年间,“栾木”一直保持着当时的状态,未有丝毫成长。 莫雨和淼对于培育植株没什么了解,正在想办法的时候,事情突然迎来了转机。 转机来自浮岛大雕某一天的无心之举。 这只大雕曾因吃下这岛上一枚未成熟的栾木果实压制了体内毒性,“栾木”不同于寻常树木,树上的果实越是青涩,效用越强,若是直接摘了给毒人服用,对方恐怕会直接化成一滩毒水,唯有等果实圆润成熟,效力有所变化,才可作为入药之物。 大雕在以前栖息的浮岛巨树上服食过不少神满果,体魄极是强健,吃下未成熟的栾木果倒是不会有生命危险,就是消化的有点慢,它体内的毒都被化解的差不多了,果实才消化了一小半,剩下的一半还在持续发挥着作用。 大雕倒是没感觉到不适,就是心灵有点空虚,身上又被栾木果温养的太过舒服,不免想找点刺激。 味道鲜美的“海龙”是不要想了,但附近海域里带有剧毒的毒物还是能找到的,只可惜刚吃了不到两回,大雕被它的猫朋友发现了,该行为遭到了反对,只能暂时消停,然而没过多久,大雕的食欲又上来了,忍了忍,没忍住,便开始偷偷捕猎抓去山沟沟里吃。 那天,大雕在外面又抓了几条有毒的“小泥鳅”回来,许是一直没被发现导致心态有些膨胀,回岛的时候多少露出了痕迹,被它的猫朋友逮了个正着。 大雕惊慌之余,爪下没抓稳,漏了一条毒蛇在“栾木”附近,那蛇一接触到树的根系,竟神志全无一口咬了上去,不到一会儿,就被枝干里的汁液净化没了,“栾木”也因此出现了千年以来第一枚长至成熟的果实。 从那以后,大雕倒是不用偷偷摸摸捕猎了,只不过带回的毒蛇,无一例外都被它的猫朋友缴获用来种树,它不仅要充当苦力,自己抓回的东西自己还不能吃,虽然对方有补偿给它不少好东西,但在口腹之欲的折磨下,心里还是委屈的不得了。 这一天,大雕终于忍不住想偷偷吃一条过过瘾,结果天降一声软绵中透着高冷的猫叫,吓得雕毛都要竖起来了,不仅东西没吃到,还被朋友逮了个正着,遭遇双重郁闷的大雕生起了闷气,放话要离家出走,结果没想到它的猫朋友竟然那么冷酷无情,宁愿趴在树杈上舔自己毛茸茸的爪子,也不肯过来哄哄它。于是,接下来就是莫雨之前看到的那一幕,大雕气冲冲的跑出了树林,最后一气之下飞走了。 淼不无担忧的道:“小金不要紧吧,虽然教过它登岛的方法,可若是飞远了,也会回不来的。”小金是大雕的名字,由他们家的狸花猫转述而来,至于这名字是谁起的,恐怕只有大雕和它的猫朋友才知道了。 莫雨倒是不担心,那雕儿甚是神勇,纵是找不回这岛上,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何况就算是他们,也不会一直待在岛上…… 想到此处,他的目光投向了山中湖泊的方向,在那一片湖的中心有个小岛,岛上除了茂盛的花草之外,还有三棵怪树。这三棵树颇为粗壮,有着赤色的树干,明明不见枯败之相,但枝干光秃秃的,从不见上面长出花叶。然而,这只是白日之景。 一旦到了晚上,沐浴在清亮的月光下,三棵怪树的枝干上会长出茂密的叶子,叶片不大,却呈现出灿灿的金色,在夜晚显得十分耀眼。 但是,这时候的怪树是不可接近的,它的周围笼罩着一层强大的阴阳术,让整个湖心岛变成了一场虚幻的梦,明明就在眼前,却始终无法靠近。 淼曾花了一些时日,在一个月色极清的夜晚破解了岛上的阴阳术,一座幽静的小屋终于在树后现出了踪迹。 建造小屋的材料取自岛上树木,过了千年都未腐坏,屋中一应摆设还停留在主人仍在的时候,因太久无人踏足,四下已落满了厚厚的灰。而屋主的身份不作他想,正是阴阳家内部记载中的那位公主与一位墨家弟子。 根据岛上的痕迹,莫雨曾猜测在岛上隐居的那位墨家前辈不简单,不单单是墨门失传的一些机关术和武学要义,岛中的石壁上,甚至刻有一些別派的运功法门。直到湖心岛上的木屋现出踪迹,他方知那些石壁上刻的,是千年前纵横家的鬼谷吐纳术,这位曾隐居岛上的墨家前辈,也并非普通弟子,而是千年前墨家的其中一任巨子。 对方留了一个机关匣在湖心岛的木屋中,里面放着机关匙,可以打开后山的一系列锁扣,进得山中的石室。 那石室本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穴,因有许多散发着明光的晶石照亮,倒不显昏暗,只是存放的东西颇有些奇怪。 这等难寻的地方,按理来讲存放的该是一些重要之物,但在石室深处一个保存完好的石匣里,存放的不是什么稀世珍宝,而是一些小孩子的玩具,一对古朴的玉佩,还有几摞破旧的竹简,上面的字迹如出一辙,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竹简上的内容颇多,除了记有那位前辈自己的武学心得之外,还有一些语焉不详的往事,而剩下的竹简……都是菜谱。光是烤山鸡的注意事项就写满了半卷,还有处理各类食材的窍门,以及磨练刀功的二三事——从内容的详细程度来看,千年前墨家的这位巨子大概有着一手不比他武功差多少的厨艺。 抛开别的不谈,这番经历,莫雨总觉得很巧。打开石室的钥匙存放在精密的机关匣里,机关匣则存放在湖心岛的木屋中,而湖心岛上布有强大的术阵,破解之法随星象而变,又因阴阳转换而有所不同,至于守护着木屋的三棵怪树,身上的端倪更是白日隐去,月下方现。 若是不懂阴阳术,便进不去屋中,若是解不开机关匣,就找不到最后的石室,但最后的石室里,存放的又绝非寻常意义上的宝藏。 从木屋中遗留的手札记载来看,那位墨家前辈与妻子在这岛上住了很久,最终却没有选择留下,他们于某一天离开,从此再没有回来过,是以岛上不见他们的长眠之处,亦不见他们后人的踪迹。那石室里费心保存的,与其说是宝藏,不如说是主人家留在这里的一段珍贵回忆。 身陷红尘纷扰事,纵是仙境不留人。 莫雨思绪渐起,一时间想的很远。 他的目光注视着身边姑娘恬静的脸,始觉这岛上看似悠长的岁月,其实比一季韶华更短。 只是仙山虽好,却到底不是红尘中人的久留之地。 他们,该回去了。 —————————————————————————————————————————— 东海归墟之侧,有一岛名蓬莱,乃是传说中的一座仙山。 先秦之时,方家先祖自中原来到海上,最后定居蓬莱岛,又先后接纳了许多来自中原的诸子百家学派,千年间逐渐形成了一股不容人小覷的势力,至大唐开元年间,东海之上早已无人不闻蓬莱仙门之名。 仙门之中是否有真仙,外人不得而知,但蓬莱门下的弟子,常年受岛上环境熏陶,确是多出钟灵毓秀、飘逸出尘之人。加之门内学术环境自由,武学独树一帜,虽近年来内部多生波折,但有那位传说中武功超绝、被誉为“天下第一奇男子”的侠客岛岛主方乾坐镇,外人眼里的蓬莱一脉,仍是稳如磐石。 这天,蓬莱方家的小公子方子游刚刚完成长辈交待的任务,正想带着驯养的海雕“掠海”出去逛逛,不料一抬头,发现他的小乖乖已经扔下他,自己跑得没影了。 十几年前,在掠海还是一颗蛋的时候,年方不过十一的小少年就一门心思孵它出来,后来终于孵出来了,又掏心掏肺的把它从一只小小的雏鸟,养成现在这样威风凛凛的模样。 十余年间,一人一雕建立了深厚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之情,说是生死之交也不为过,然而现在,一个令人不得不正视的事实摆在了方子游的面前,也让他不可避免的陷入了沉思。 ——他的小乖乖,十有八九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却忘了喊他一起,太不够意思了! 蓬莱岛很大,但岛上的人也很多,“掠海”一身玄色羽毛,又生的神异,哪怕蓬莱岛上海雕众多,也仍是十分好认。 于是,这天下午,许多蓬莱门下的弟子都见到了神色匆匆到处找雕的小公子。旁人不明白他为何这样着急,就算不出来寻找,掠海最后也会飞回主人身边的,在蓬莱自家的地盘上,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在众人万分疑惑的时候,话题的中心人物依旧脚步不停,根本没时间与这些人解释——万一真有好玩的事,他去晚了岂不是什么也见不到了,虽然专门学了与兽类沟通的方法,但事后听转述,哪有自己亲身参与来得有趣。 方子游追着掠海的踪迹一路打听,终于在聚灵渊的岸边发现了对方的踪影,彼时掠海刚抓了一条文鳐鱼扔在地上,见到这个画面,方子游正惊奇今天掠海抓鱼怎么这么干脆的时候,就一眼瞧见在自家玄色海雕的旁边,还有一只生的颇为威武的陌生大雕。 那大雕金瞳,褐羽,尾部泛着点点白色,不像是蓬莱岛上养出的海雕。而且这个体型,到底吃什么长大的……方子游默默好奇。 作为一个人俏礼貌又没有什么诡异体质拖后腿的年轻人,方子游还是比较受动物们待见的,尤其他懂得怎么用内力与兽类沟通,不用鸡同鸭讲肢体语言摆弄半天,不少有灵性的动物还是挺喜欢跟他打交道的。 小金也不例外,它虽是雕生地不熟,但之前掠海跟它提过方子游,此时一见,对方不仅听得懂它在说什么,为人还颇爽快,果然跟掠海说的一样,是个好人! 这边大雕对方子游的好感稳步上升,那边方子游也基本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事情的起因,是掠海无意中捡到了这只在岛上四处游荡、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的大雕,一问才知对方与朋友吵架了,一气之下跑了出来,结果气消了以后,想想朋友也是为了它好,但又拉不下脸就这么回去,想到朋友最爱吃鱼,于是想抓点肉质鲜嫩的鱼带回去给对方尝尝,听一些沿途的海鸟说,蓬莱岛上的鱼最好吃,就这么一路寻了过来,正好碰到掠海。 小金此雕,虽然任性又单纯,但它自身武力值颇高,虽不至于逮着比它弱的欺负,但终究比较喜欢强者。它一路飞到了蓬莱岛上,虽然蓬莱岛以驭雕术闻名东海,岛上的海雕战斗力也颇能看,但小金是一个也没瞧上,直到遇上掠海。 掠海虽也是长于蓬莱,但与其他海雕不一样的是,它本是蓬莱岛上元沧鸾夫人驯养的“荧惑”之后,品种不凡,长大后更是威猛,如今岛上的雕都打不过它,说它是群雕之首并不为过。 如果小金是来打架的,掠海可能没这么好说话,但对方只是来找鱼的,又是为了朋友,掠海不是个小气的雕,就带着对方来了聚灵渊,这里有一种文鳐鱼肉质鲜美,应该能满足这位远方朋友的需求,并且为了不被小看,还豁出去亲自抓了一条当示范——这位雕兄幼时不小心掉进了聚灵渊,差点被凶残的文鳐鱼活吞,从此留下了心理阴影,后来要不是为了追老婆,可能永远也不会再靠近这里一步。 知道了事情的始末,方子游表示很愿意帮忙。他自己身边养着掠海,鉴于自家小乖乖有心理阴影,一般都是他将鱼抓来投喂掠海一家,这活早干得熟了,刚拿出鱼篓准备传授小金抓鱼技巧,就见对方自信的拍拍翅膀,一副不用人帮忙的样子。 小金确实对得起它的品种和围绕在它们族群身上的传说,只见它拍拍翅膀,利爪一捞,一只刚刚还在水里欢快蹦哒的文鳐鱼,已经被它开膛破肚。 它现场开饭,几口下去尝了个鲜,觉得味道确实不错,刚想再抓一条,不料一个不小心,爪下一滑,竟然就这么滑进了水里,直到身体完全入水,呆雕才反应过来拍打翅膀,结果溅起的水将岸边来不及闪躲的一人一雕浇了个透心凉。 方子游还好,抹抹脸上的水,照样是个帅小伙,一旁的掠海就比较惨了,羽毛上滴答滴答的往下淌水,原本威风凛凛的海雕变成了落水的乌鸡,分分钟让人联想起某道美味的汤羹。 这会儿,掉进水里的大雕已经被文鳐鱼围攻了,它虽然可以直接飞出来,但因为气恼这些贼鱼竟敢偷袭它,干脆窝在水里跟一帮鱼展开了大战,将周边扑腾的水花四溅,也让旁边的守卫目瞪口呆。 方子游:怎么办,这只雕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第120章 侠客令出风云动 大唐至德二载,风云渐变,陷入战火的中原大地迎来了新的转机,但同时也生出了不少波折。 正月里,安氏父子二人死于秦陵地宫,安氏其余诸子意见不合,无力收拢人心,有人欲降唐军,为军师徐归道劝阻。最后,在安氏老臣的一力支撑下,郑王安庆和被推到台前,自立为帝。然而在唐军的攻势下,狼牙一方人心不稳,终是节节败退,不得已退出长安。 这一年,唐军一方先后收复两京,看似势头正足,其实内部多有波澜。 先是坐镇江南的永王李璘生出反心,兵败身死,后有唐皇李亨为人懦弱,听信妃妾与宦官谗言,一纸诏书赐死建宁王李倓。朝廷内部人心惶惶之际,广平王李俶为凌雪阁叛徒乌夜啼下毒谋害,身体有恙。 李俶为唐皇李亨长子,仁孝温恭,宽而能断,一向很得人心,虽暂未得封太子,亦不远矣。战乱爆发以来,他作为未来储君同时又是军中元帅,一直坐镇前线,一旦出事,唐军内部势必生乱。 此前假死脱身的建宁王李倓一直被李俶秘密护于身边,乌夜啼之事一出,李倓一面掩下了兄长中毒之事,以安军心,一面派人寻找解药,然而尚未有所进展,李俶之伤已不容乐观。 江湖之上,经过风雷刀谷之变,狼牙军位于范阳的大本营逐渐为人探知,江湖各方势力交汇,秘密潜入狼牙堡,浩气盟穆玄英与“开阳星”可人更是趁此机会突破重围,闯入狼山最深处,使计逼降史思明。 然而,无论是朝廷一方,还是亲自参与这次事件的江湖一方,都清楚史思明狼子野心,必不会真心臣服,这次逼降不过是为唐军争取更多的部署时间,狼牙重兵不服管束,将来必有反复。 除去发生在人前的这些大事,江湖之中尚有不少引人注意的动静。 销声匿迹百余年的阴阳家重现人世,他们传自千年前的阴阳家,却与另一支于荒郊战场默默渡化孤魂野鬼的阴阳家后人有所差异,外人不明真相,只当同出一家。 此外,“小疯子”莫雨失踪日久,恶人谷内部虽不曾有消息传出,但隐元会仍是探得莫雨半年多前曾秘密与一神秘人会面,这神秘人的身份正是渤海国前国师月泉淮。如今两人一齐失踪,月泉淮的部下曾上门打探消息,却反为恶人谷一方斩杀,言曰莫雨失踪乃月泉淮之故,若有意外,恶人谷有仇报仇,必将追究到底。 至德二载这一年,不论是朝堂还是江湖都发生了不少事,随着两京收复与史思明的暂时归降,就在很多人以为这一年将要过去之时,迎着岁末的第一场雪,自东海而来的一个消息顷刻间传遍天下——东海侠客岛岛主方乾广发“侠客令”,力邀天下群雄前往侠客岛比武,胜者将有机会进入岛上书库。 这样的彩头看似平平无奇,远远不够吸引人,然方乾是何人,他虽来自东海,却曾在中原闯下偌大名声,年轻时剑挑中原武林,少有人能敌,不仅武功傲世天下,还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机关数术、奇门八卦,连当时的少林方丈渡如大师亦有批语,言方乾:天下第一,名不虚传。 虽然随着年轻的剑圣武功渐成,方乾终败于剑圣拓跋思南之手,但放眼天下,仍是没有多少人敢轻视于他。 这样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他岛上的书库里定不会有凡品,不论是武功秘籍,还是神兵宝甲,若能亲眼见识一二,必定受益匪浅。 是以,不管江湖各方出于什么目的,对于这次的“侠客令”之邀,都不约而同派出门下精英弟子前往。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这一去,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各方高手,还有一场针对东海的巨大阴谋,正悄无声息的蔓延在东海诸岛的每一个角落。 —————————————————————————————————————————— 阳春时节,陆上还有些倒春寒,但东海境内的人们已经衣衫见薄。 东海海域之上,遍布各洞各岛,他们各领一方势力,不受周边国家的管辖。其中势力最强的三方,几百年来屹立海上不倒,被其余九岛四十二洞奉为龙首,又因三方经营日久,各有不凡底蕴,东海之上将其并称为东海三大武林世家。 蓬莱岛方家,洞天福地岛康家,经首道源岛尹家。这三家祖上都曾是中土人氏,定居东海之后,三家后人虽甚少踏足中原,但并非全无来往。 如今的江湖之中,万花谷谷主东方宇轩,丐帮老帮主尹天赐及其夫人康华真,长歌门康念,还有前十大恶人之一的康雪烛,甚至是十二连环坞的匪首宫傲,这些人虽不曾对外人提及身世,但他们确是出身东海,并分别来自东海方、尹、康三大世家。其中万花谷谷主东方宇轩本名方宇轩,正是侠客岛岛主方乾亲子。 自去年年末方乾发布“侠客令”以来,时间已过去了数月,中土各方势力派出的弟子也大多来到了东海境内,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聚集侠客岛,作为岛主的方乾却一直没有露面,切磋比武之事也迟迟没有下文。 海外风物虽新鲜,但逛的久了,心里又挂着比武的事,不少人开始沉不住气,只是碍于方乾的名声和地位,不好公然闹事,但是方乾的这份面子还能压制事态多久,谁也不好下定论。 外人不知内情,只觉方乾既发布了“侠客令”,如今一味拖着不见动静,明显有鬼,却不知哪怕是名扬天下的天之骄子,亦有不少不便对人言明的难处。 十余年前,时任蓬莱门主的方艺为人谋害,移居别院修养。方乾应蓬莱众长老之请,自侠客岛返回蓬莱,临危受命暂代门主之位,一面追查谋害前门主的凶手,一面帮蓬莱物色下任掌门的人选。 时移世易,凶手尚未抓到,东海之滨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大唐国力强盛,曾有万国来朝之盛景,如今一朝陷入战乱,无暇顾及周边诸国,渤海、日本等国发展之余,目光都隐隐盯上了东海这块宝地。 蓬莱岛元沧鸾夫人深感世局之变,一直将周边各国的异动看在眼里。她本是方乾之妻,虽因一些旧事,对方乾再不复往昔情意,但在关乎蓬莱甚至是全东海安危的大事上,她选择支持方乾的开海之策,认为东海确实不该再固步自封。有她亲自出面,蓬莱长老之中原对方乾所提有异议者,也不再表示反对。 然而,方乾虽取得了蓬莱内部的支持,得以顺利发布“侠客令”,但东海境内并非蓬莱的一言堂,若只是普通的切磋比武,自然不会拖这么久,但是方乾想举办的是东海霸王擂,没有康、尹两家的同意,这霸王擂无论如何也开不起来。 东海霸王擂十年一次,本是东海境内围绕三大世家之间展开的一场盛会,不仅以擂台胜负作为分配海上资源的凭证,其中还牵扯到了三家之间一项重要的秘密,百余年间有资格参赛者,一向只有三家的弟子。 如今,新一届的霸王擂举办之期未到,方乾冒然开海,不仅想提前举行霸王擂,还想打破百余年来的规定,将擂台对外开放。现在群雄汇聚侠客岛,康、尹两家不满方乾自作主张,对其所提之事亦不看好,故而比武切磋一事才迟迟没有动静。 * 天地港是侠客岛上最主要的港口,有东海第一大港之称。岛上建筑星罗棋布,百姓安居,又有各路侠客汇聚于此,来往之间很是热闹。 看着这番景象,大概无人能想到,就在几十年前,侠客岛还只是一个无名荒岛。 那一年,方乾败于剑圣后返回东海,没有选择回去蓬莱,而是携妻儿、心腹另寻了一座岛屿隐居。 方乾曾在中原武林打下偌大的名声,他隐居岛上之后,仍有不少侠士慕名前来想与其论武,方乾虽发誓不再往中原,但对于登岛的侠客,倒是皆以真心相待。 时日一久,侠客岛渐渐成了许多侠客们习武论剑之地,及至后来东海首富姜家的大小姐姜鱼成为方乾麾下“七枚”之一,因侠客岛毗邻姜家所在的蔷薇列岛,在两家合作之下,侠客岛经过多年的发展,成了如今内通东海、外接中原的集散之地,很多客商都留在此地经营,岛上渐渐有了现在的繁华热闹之景。 这天,蓬莱小公子方子游从蓬莱回到侠客岛,他的船尚未靠近港口,已经被港口停泊的大大小小的船只堵的走不动了。 因“侠客令”之邀,四方群雄汇聚侠客岛,天地港虽有东海第一大港之称,但架不住来往的人暴涨,哪怕开放了许多备用的小港口,也仍是船满为患,将岛上的管事弄得焦头烂额。 船上的水手见此情景,懊恼自己竟忘了这茬,忙向方子游请罪,方子游摆摆手,倒不怎么在意这事。 他冲上空盘旋的“掠海”吹了个口哨,手上拎着一包从他沧鸾奶奶那里蹭来的点心,背上背着剑,足尖轻点,整个人已如一道清风掠过了前方拥堵的船只,轻巧的落在了岸上。动作之潇洒,赢来了旁边人的阵阵喝彩。 与此同时,空中传来一声鸣叫,一道褐色的影子缓缓飞落方子游的身边,是一只金瞳大雕,它的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女孩,刚一落地,对方已经迫不及待的爬了下来。 “公子!” 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穿着蓬莱弟子的服饰,手上还拎着几包与方子游手中如出一辙的点心,此时气鼓鼓的,像是嘴里塞了两颗糖球。 方子游一见她这样,不由笑道:“又是我赢啦~” 小女孩更气了,举了举手中的点心包,控诉道:“公子分明是故意的!” 这小女孩名叫方雁声,本是方子游身边的小侍女,出发前方子游跟她打赌,看看谁先到达目的地。方雁声以为对方要比驾船,心想就她这小身板,一路从蓬莱划到侠客岛,怕不是半路就要累死了。正要一口回绝,不料方子游表示他可以跟最近新认识的雕兄商量一下,让对方载着她走。方雁声一听,立刻同意了。 方子游身边的金瞳大雕,方雁声是知道的,之前她跟着对方去过九章别院,那里是岛上元沧鸾夫人的居所,这位夫人多年不问门中事,倒是有时间接见他们。从这位夫人的口中,他们知道了这只名叫小金的大雕来历不凡,似乎正是传说中的迦楼罗鸟。 元沧鸾乃蓬莱现任门主方乾之妻,中原万花谷谷主东方宇轩之母,但她多年来得蓬莱上下之敬重,不是因其夫,也不是因其子,而是她本身就是一位极为不凡的人物。如今这位夫人早过古稀之年,虽然面上看不出年纪,但方雁声仍是不敢在对方面前放肆,莫说是她,就是在师父方乾面前皮惯了的方子游,对这位奶奶亲近归亲近,也是不敢太过失礼的。 然而,他俩不敢,有人敢,或者说,有雕敢。 小金第一次跟着来九章别院,注意力不在周围漂亮的建筑上——在它看来还是窝里最舒服——也不在眼前那位气质出众的夫人身上,而是一心关注着桌上的几盘点心,五颜六色的真好看,味道闻着也不错。 元夫人倒是没有介意,不仅放任这陌生大雕吃光了盘子里的点心,在两人一雕准备离开的时候,还吩咐厨房提前准备了一些打包,只叮嘱方子游不可给雕儿一次吃太多。 方子游是东海“世外三仙”之一方娥孙的玄孙,他的祖父方苍玉与方乾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元沧鸾与方乾少年夫妻,连带兄弟二人的义妹温蘅,几人之间都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方子游回到蓬莱后,曾在机缘巧合下捡到了元沧鸾夫人驯养的大雕“荧惑”的一枚雕蛋,从那以后倒是跟这位夫人熟识了起来,小时候也吃过她这边厨子做的小点心,只不过长大后口味有所变化,也不怎么吃这些了。 方子游与方雁声打赌,问题就出在这些点心身上。小金名字虽可爱,但脾气傲的紧,哪怕是一片叶子也轻易别想落它头上,更别说载人赶路了。 方雁声长于蓬莱,对于雕儿的习性自是了解,但小金又有不同,它生的威猛,又是传说中的迦楼罗鸟,方雁声从没想过可以把它当坐骑。现在有方子游当说客,大雕又答应的干脆,方雁声想了想,没怎么犹豫的同意了方子游所提之事,甚至在对方提出“带上些点心可以贿赂雕兄”的时候,她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然而,事实证明,方雁声又一次大意了。 都说饿驴跟前挂萝卜,但也可能发生驴子为了萝卜把人颠下来的情况。 小金倒是只厚道的雕,它没把方雁声给颠下来,它只是不给吃的不肯走——有元夫人的交待,方子游一直控制着它的点心摄入量。鉴于方子游帮过自己不少忙,还跟掠海一起抽出时间陪自己玩,小金不好意思强抢,如今离了方子游,背上只剩一个短腿小丫头,想赢还是想输,自己看着办呐。 露出恶霸脸的小金停在半路耍起了无赖,方雁声一开始没觉得不对,还暗夸方子游想的周全让她现在有点心可以投喂,心想自家公子这次终于良心发现,可算是没坑她——以方雁声对方子游的了解,她的直觉告诉她对方要使坏,但架不住骑乘迦楼罗鸟的诱惑太大,她还是答应了,然后就发现这只迦楼罗鸟有时候看着呆,却颇为任性,自制力又差,吃了一回,飞不了几百米,又停下“勒索”,这么一来二去,方雁声只能眼睁睁看着方子游乘坐的船从自己身边过去,却怎么也追不上,真是气人! 安抚好方雁声,方子游思考着接下来去哪里玩。他听着沧海集那边远远传来的热闹人声,想了想,还是没去凑热闹。 之前,侠客岛上难得见到这么多生人,方子游还是很有兴趣去逛逛的,但随着霸王擂迟迟没有动静,不少人渐渐有了怨言。方乾是方子游的亲人,又是师父,看到别人对方乾的误会,他无法坐视不理,又不可能逢人就理论,干脆眼不见为净,等擂台的事有了结果再说。 这么想着,方子游脚步一顿,开始往僻静的地方走,一边走,一边跟身边的小金商量:“雕兄,时候还早,咱们找个地方再过两招——”话未说完,不远处一个匆匆跑来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定眼一看,是方乾身边的亲信弟子之一。 方子游本以为是爷爷有事找他,不想那名弟子一走近,张口便道出了来意。 “小公子!冰火岛有人劫狱,不少囚犯趁机跑了出来,门主唤你与谢长老一同赶赴冰火岛,助岛上弟子缉拿犯人!” ——————————————————————————————————————————东海之上有一处十分特别的地方,名唤冰火岛。因岛上环境特异,存有许多能影响人内力运转的冰晶奇石,在初代“九天”之一苍天君方有崖的改造下,这里变成了一座监狱。明面上用来抓捕、关押在海上作恶之人,其实在这座监狱的最深处,也是历代“九天”用来关押敌人的地方。 前不久,“九天”内部于侠客岛上召开集会,伪装多年的祆教长老伊玛目身份暴露,最终被投入了冰火岛上的监狱严加看守。 伊玛目入狱不久,冰火岛上就爆发了劫狱事件,一些海寇趁此机会攻入了岛上,令一些囚犯趁乱逃出。 方乾作为“九天”当代苍天君,一手负责冰火岛监狱之事,对伊玛目的事自然上心。可以说,他这次发布“侠客令”,有一部分原因正是为了抓住伊玛目。 “九天”作为大唐最神秘、最有权势的组织,存世已有近两百年。他们以钧天、苍天、变天、玄天、幽天、皓天、朱天、炎天、阳天作为自己的代号,内部自始至终只有九个人,不会增加,也不会减少。他们之中有武学超凡者,神机妙算者,富甲天下者,位高权重者,这九个人各自代表了一股力量,他们聚集在一起,将手中掌握的势力代代相传,在百余年间掌握了整个天下的命脉,甚至“隋亡唐兴”这样改朝换代的大事,里面亦有他们的影子。 距今两百年前,为了结束当时民不聊生的乱世,九位身负理想的年轻人聚到了一起,他们各有奇才,以天下大同为最终的理想和目标,合九人之势力,建立了一个名为“九天”的组织,而这九个年轻人,正是初代“九天”。 隋文帝杨坚曾是初代“九天”之一,作为组织在人前的代表,他一统天下,创立隋朝,却因渐渐无法忍受还有八个人可以与自己平起平坐,意欲铲除其他九天成员,不料没能逃过“九天”之中的“眼睛”——隐元会的探查,最终功败垂成。 杨坚沉溺权欲之事,给“九天”其他成员敲响了警钟,过大的权势会引人堕落,他们自身亦是凡人,不管推谁成为下一任共主,最后都有可能变成下一个杨坚。于是他们定下规矩,每一代钧天君虽从皇室成员中选出,但钧天不可为帝,其他人也要引以为戒。 可惜,初代“九天”虽为了理想奔波一生,却忘了“权势引人堕落”这句话,同样适用在其他成员身上。即使不当皇帝,他们几人手中亦掌握着足以颠覆天下的力量,纵是他们自己可以坚持理想,但他们的继任者,又是否能像他们一样坚持到底? 于是,一百多年后,“九天”之中渐渐出现了变数。从朱天君卢延鹤为祆教长老伊玛目暗杀取代开始,紧接着变天君赵明空也全家死于伊玛目之手,只留下一个小孙女赵涵雅,为好友柳风骨救下送至霸刀山庄。而其他“九天”成员,如幽天君王毛仲、钧天君李守礼及其继任者李倓,这几人或因各自的际遇,或因欲望,都渐渐偏离了正道。他们隐于幕后,推动了天宝十四年的战火,导致百姓民不聊生,流离失所,而狼牙之乱,至今不曾平息。 战乱爆发以来,随着建宁王李倓回转心意,王毛仲也于正月死在了秦陵地宫。“九天”内部看似恢复了平静,但鬼谋李复还是隐隐察觉到,成员之中仍有内鬼,于是请苍天君方乾借发布“侠客令”之机,召集九天成员前往东海,一番试探,果然抓出了伊玛目! 伊玛目之事,牵扯甚广,他本来自波斯祆教,与红衣教、明教都颇有渊源。会有人设法营救他,是方乾等人早就料到的事,却没想到对方消息这般灵通。还有那些趁机劫狱的海寇,落在有心人眼里,不免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方子游赶到冰火岛的时候,岛上弟子已开始了对犯人的搜寻。那些犯人体内残留着压制内力的药物,一时威胁不大,但还是要尽快抓回,以防被对方找到恢复内力的方法。 与方子游一起前来的人里,本有蓬莱员峤长老谢采,但因着三家商讨开放霸王擂一事,谢采被临时叫走,方子游只得自己来了岛上。 他拿着从谢采那里得到的逃犯名单,因兹事体大,又亲自将守卫抓回的犯人点了一遍,见再无遗漏,这才有心思去找小金。 小金随他一起来了岛上,刚才好像一直追着他说什么“好香”,可惜当时他正忙着,实在无暇顾及,也没听清楚对方具体说了什么,一转眼的功夫,对方已经跑的没影了。 方子游有掠海帮忙,很快找到了小金的踪迹,在发现对方的那一刻,他脸色骤变,长剑在须臾间出鞘,千钧一发之际从小金的嘴下抢出了一条人命。 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老人家,方子游心有余悸。小金颇委屈的看着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听在方子游的耳中,却让他抹了一把汗。 “雕兄,老人家年纪大了,可经不住这一折腾,你虽无恶意,但放在寻常人眼里,还是会吓到人的。” 大雕又不满的叫了两声,听得方子游很是无奈。 “之前那位姑娘是五毒教的弟子,江湖儿女自是不会被你吓到,但这位老人家一看就是——” 方子游声音突然止住,他凑近了一些,仔细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老人,对方身上衣服破破烂烂的,从一些零散的纹饰来看,样子似乎有些眼熟。 只不过,不待方子游细思,一个人的到来打断了他的思路。 来人一身杏黄衣袍,举手投足之间彬彬有礼,自称尹雪尘,道是来自经首道源尹家,本是作为尹家使者前来商讨霸王擂之事,听闻负责此事的谢采长老来了冰火岛,奉命过来寻人。 方子游与其见过礼,方道:“兄台来的不巧,谢长老已经中途折返,你们怕是正好错开了路。” 尹雪尘面上露出了几分为难,还有几分尴尬和不好意思,“小公子见谅,我奉命而来,中途离队,实是第一次离岛远行。本想寻到谢长老之后,同他一起前往侠客岛,如今他既不在,我的船上都是新手,怕找错了路,还得麻烦小公子安排一番,找人为我们指点方向。” 方子游一口答应下来,面上不见异色,心里却忍不住想道,这尹家的船上难道连一张海图都没有吗,一船人竟然没个认路的,就这样还被派过来找人,不怕将自己给弄丢了? 方子游与尹家长公子尹拓多年的交情,以前经常会约到一起切磋武艺,深觉尹家不是这么不靠谱的人家,心中本有疑虑,但这个尹雪尘所请并不过分,人也不见异常,只得暂时压下心底的疑惑,准备去安排人。 不过,在此之前…… “雕兄,你不要靠太近,我去叫人把这老人家安置好。” 方子游交待的间隙,小金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一样,已经按捺不住开始往地上磨爪子了,这副样子,活像是眼前吊着一块点心却只能眼巴巴的看着。 方子游不知道它这是怎么了,问了它也不说,联想到对方之前对那位来自五毒教的姑娘的态度,方子游的心底似乎隐隐有什么串起来了,虽然还没有形成清晰的念头,但直觉地上的老人有古怪。 注意到方子游的目光,一旁的尹雪尘也看向了地上的老人,稍一打量,不由皱起了眉头,“小公子,听闻岛上之前有人劫狱,很多犯人趁机出逃。此人形貌颇为古怪,会不会是从狱中跑出来的?” 方子游亦有此想,然而他回忆了一番谢采给他的逃犯名单,上面并不见此人的记录,犯人也都抓回来了…… “小公子,依我看,还是尽快联系岛上的看守,此人若真有古怪,万万不能放其离开。” 方子游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老人,似有些顾虑。 尹雪尘道:“小公子若信得过在下,只管去寻人便是,我愿在此留守片刻,此处距狱中不远,若有什么变故,便以此为号。”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尹家弟子用来召集同门的物件。 方子游点头,正要应下,不料一旁的小金突然啾啾的叫了一声,他仔细分辨着,面上显得有些奇怪。 “不要……叫人,他身上有……好吃的?” 方子游翻译完,面上有些奇怪,却突然反应过来这位雕兄似乎有个怪癖,之前“突袭”那位五毒教的姑娘,似乎就是冲着人家手中的笛子去的,那会儿它也是说“有好吃的”,岂不就是—— 方子游想明白的一瞬间,尹雪尘突然有了动作,他一掌扫向方子游,趁对方抵挡之际,身形变得奇快,一把抓起地上的老人便想离去,不料为天上盘旋的掠海所阻。它见主人受到袭击,立刻俯冲下来,强劲有力的翅膀带起一阵狂风,拦住了尹雪尘的去路,正是这一耽误,方子游已一剑戳了过来。 尹雪尘目的暴露,也不再顾忌什么,他本身武功极高,又精通方、尹、康三家武功,直接以尹家奇术暂时困住了方子游,眼见就要脱身而去,不料被一旁气到极点的小金一翅膀扇到了地上。 感觉自己遭到了欺骗的大雕已是怒极,金色的瞳中仿佛在冒火。刚才方子游不让他吃,结果现在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个小子想跟他夺食,岂有此理,你雕爷爷的东西也敢抢! 失去理智的大雕又一翅膀扇向了尹雪尘,在将对方挥开的同时,却又不去追击,反而一爪子拍在地上,尖尖的喙朝着地上的老人刺去! “——雕兄!” “——住手!” 侠客岛上,岛主方乾与剑圣等人正聚在一处议事,突然门外传来一股骚动,一名守卫弟子急匆匆的跑了进来,神色十分慌张。 昔年风流倜傥的天下第一人,而今已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岁月夺走了他年轻时的风采与锐气,却同样赋予了他一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气度。 方乾气定神闲的捋着胡子,一句“发生了何事”还未脱口,便被迎面而来的消息砸了一脸。 “门主!大事不好了!逃狱的悉达罗摩被小公子身边那只大雕吃掉了!” 进来通报的弟子吓得魂不附体,却见他们的岛主面上仍是一片淡然,不由佩服极了,觉得大人物果然就是沉得住气。 一旁的剑圣默默看了一眼方乾,瞄着对方指尖残留的断须,不由摸了摸自己毛刺刺的下巴,一瞬间觉得,不留胡子也挺好的。 第121章 人间惠风和畅时 东海侠客岛之侧,有一片连绵起伏的群岛,名唤“不归”。这里为东海首富姜家所掌,姜家世代从商,百年来牢牢把握着海上航道,经过几代人的经营,逐渐在海上积累下了一份庞大的家业。 姜家现任家主姜鱼,乃前任家主姜明彧膝下独生爱女,虽天生双腿残疾,但性格乐观,自幼聪慧过人。 姜鱼之母埃丝特来自海外一个遥远的国度,与姜鱼之父姜明彧伉俪情深,却不幸英年早逝。姜明彧为了纪念亡妻,将姜家的“不归岛”更名为“蔷薇列岛”,待女儿姜鱼长大成人之后,又渐渐将家主的权柄交到了姜鱼手中。 蔷薇列岛毗邻侠客岛,自侠客岛岛主方乾发布“侠客令”以来,不仅侠客岛上人头攒动,作为近邻的蔷薇列岛上,近日也多了一些陌生面孔。 临近正午,岛上集市一角的酒楼里渐渐有了客人。这间酒楼从外面看上去规模不大,但内里别有乾坤,环形的大堂布置的错落有致,周围三面环海,坐在靠窗的地方,能一眼望见远方海景。 大堂里人声渐沸,除了零散的食客之外,还有不少人围坐在酒楼的一角,那里搭了一个台子,专供楼中的说书人使用。 今日说书人讲的是姜家旧事,正说到姜家的现任家主姜鱼与蓬莱员峤长老谢采之间的姻缘。 姜家是东海首富,对于这等富贵人家的轶闻,不少人都感兴趣的很,但一来蔷薇列岛毕竟是姜家的地盘,姜家又一向与蓬莱、侠客岛同气连枝,说书人下口便极有分寸,只提当年那场婚礼的盛况,或夸夸夫妻二人天作之合。虽是避重就轻之举,远不如其他故事里言辞大胆,但说书人干这一行日久,舌灿莲花,又知道客人们喜欢听什么,一通讲下来,竟无人觉得乏味,甚至连跑堂的伙计都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伙计是新来的,之前没听过这一段,听到新奇处,正逢给客人上菜的功夫,忍不住唠了一句:“早听人说姜家家主有一艘大船,上面亭台楼阁尽有,看着像是海上宫殿一样,可是这么重的船,真的能浮起来?” 桌旁的客人看上去好脾气的模样,没嫌小伙计叽叽喳喳,反而顺手帮对方扶正了碗碟,避免了汤羹洒出。 小伙计连忙回神,手脚利落的摆好菜肴,见客人手边搁有一把系着蓝色剑穗的长剑,一时肚里藏不住话,好奇问客人是否也是因“侠客令”之邀而来。 被问到的青年微笑点头,并未因小伙计的冒然搭话而感到不耐。他坐在临窗的位置,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束着清爽的马尾,身姿挺拔,目光澄明,眉眼间有着属于这个年纪的意气风发,却又不乏稳重,不卑不亢的模样,反给人一种不凡的感觉。 单看仪表气度,这青年确实是不凡的,但比起表面上的这些,他身上隐隐透出的一股凛然剑意更加引人注意。 剑未出鞘已有如此气势,有朝一日待他剑气破云之时,还不知道会是何等惊人的场面。 这样一个人,本该是极为引人注目的存在,偏偏对方态度温和,品性仁厚,虽年少成名,却又不肯轻狂,剑光所指之处纵有令无数奸佞宵小胆寒的万千锋芒,平日里也尽数隐于温然的气质之下,只留给人清湛和煦的印象,像是窗外盈盈绽放的四月春光。 小伙计对青年印象颇好,知道青年是第一次来岛上,还不忘给对方推荐一下本地的特色风物。 此时,台上的说书人已经讲到了下一段,正是姜家先祖在海上的发家史,说到精彩激昂处,引发了下面一片叫好声。 须臾,说书人手中抚尺一敲,抑扬顿挫的声音再次传进了大堂的每一个角落。 “……在水寇的包围下,姜家先祖也不愧是悍勇重义之人,面对身侧黑市老妪的威胁,只见那姜淼大喝一声,已扑上去反手将人制住,领一众兄弟杀出重围……” 故事迎来高潮,台下大多数人的情绪已被说书人带动,此起彼伏的声音接连不断,有叫好声,有庆幸声,亦有细微的感慨声,唯有之前的青年,在这一副热闹的场面下,不知为何脸色显得有些微妙。 小伙计不知青年心中所想,见对方问起了姜家先祖之事,一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道:“姜家先祖姜淼,那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长于海上,本是风浪尖上讨生活的水手,凭着一股子悍勇,领一众兄弟驾船远航,做的都是脑袋绑在裤腰带上的生意,后来攒了一笔钱,买下了一座荒岛,又经过几代人的经营,这岛上才慢慢有了如今的景象。” 小伙计口齿伶俐,所述皆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典故,他之前在楼里听了不少关于姜家先祖的故事,对其一向钦佩,不想桌旁的青年反倒摇头失笑。 迎上伙计不解的目光,青年很快端正了表情,他无意冒犯前人,温言解释自己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小伙计没有多想,见青年桌上不曾要过酒水,便问及是否来一壶店里的佳酿。 青年身上带着剑,一看便知是江湖客。他不是不能饮酒的人,只是眼下出门在外,虽有品尝佳肴的心情,但杯中之物,还是不欲多沾。 青年正要回绝,不料近旁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让人有些不敢置信的同时,又隐隐生出一股难言的喜悦。 “来一壶店里最醇的酒,小菜……照着他的再来一份。” 桌上的菜肴虽丰富,量却不多,青年独身在外,点的自然是一人的份量,如今又来一人,加菜本是正常,但看着对面那个气定神闲已于桌旁落座的人,青年一时没能回神。 小伙计不明就里,见来人一脸自若的坐下,只当两位客人是一起的,当下不敢怠慢,很快去取了酒来。 来人的年纪与青年相仿,虽生得一副难得的好相貌,却是眉间藏锋,身上隐有锋芒,只不过他笑得好看,面容风流跌宕,倒不显得如何慑人。 “既有美酒,你我分饮一壶,总不至醉人。” 熟悉的声音入耳,眼前是对方斟满递来的酒杯,那人眉眼带笑,样子与记忆里一般无二,却又隐隐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给人的感觉更加潇洒放逸。 穆玄英心有所感,从对方手中接过酒杯,杯中酒香醇厚,此时却仿佛失去了吸引力。他声音极轻,眼中有着掩饰不住的高兴,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久别重逢的问候,也是他此刻心中最为关心之事。 “雨哥,一路可还顺利?” 一年之前,长安小聚,一年之后,东海再遇。期间虽知晓对方平安无事,但之前传出的种种流言,让整件事变得扑朔迷离,不亲口问一句,怎能让人安心。 兄弟重逢,本已令人高兴,见对面人点头称是,穆玄英面上露出一个极为欣慰的笑容,他没问对方是怎么找来这里的,甚至顾不上问及对方过去一年的经历,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显得畅快极了。 红尘名利生纠葛,江湖路远是非多,但总有这么几人,会不掺杂任何思量,只单纯因故人的平安而高兴,任世事变幻,不改初衷。 足矣。 莫雨饮下一杯酒,身上最后一点冷意褪去,面上透出的一缕温色,竟比窗外明媚的春光更暖。 第122章 风雨霸王擂 午后,侠客岛上行人渐多。 许是听闻侠客岛一方将于今日宣布关于霸王擂的消息,不少因擂台迟迟未能举办而跑去别处游玩的人,都不约而同赶了回来。 这一次的结果并未令人失望。 论武台前,蓬莱员峤长老谢采宣布了正式举办霸王擂的消息——身份不限,由各路侠客自愿报名,经过侠客岛上的初赛选拔,前十六名将前赴东海鲲鹏岛进行下一轮的角逐。 消息一经扩散,论武台前顿时热闹了起来,不仅擂台报名处人头攒动,连一侧角落里摆开的赌局都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霸王擂是东海境内十年一次的热闹事,这次虽然提前了两年,但与往年只有方、尹、康三家弟子参加不同,这次的霸王擂汇聚了大量来自中土、南诏、新罗、渤海、波斯等地的武者,盛况空前。 赌坊的人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擂台初赛尚未开始,便早早地将赌局摆了出来。 赌坊管事守在赌桌旁,指挥着伙计忙前忙后,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心里正美,不想一抬头,迎面走来一位颇为俊俏的年轻公子。 管事定眼一看,惊得脸都白了,一把抓过放置一旁的木招牌往赌桌前一推,上面几个大字异常显眼:打擂者不得下注。 单纯路过的方子游显得无辜极了,却丝毫不影响赌坊管事看见他就牙疼。 上一届的东海霸王擂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年仅十六岁的方子游第一次参加东海霸王擂,初出茅庐,却也年少气盛。他在赌局之上斥重金押自己赢,还不止押一场,而是每一场都押。 彼时的方子游还只是个少年人,虽然天赋卓绝,又拜得名师,但方、尹、康三家弟子中多有不凡者,不论是名气还是武功,看着都比方子游这个毛头小子更让人放心。 偏偏,结果出人意料。 谁也想不到,那一年东海三家之中那么多成名高手,最后竟一一折戟在方子游和尹家长公子尹拓手中。 两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路分别闯进决赛,最后方子游以十招的优势胜出,成了那一届东海霸王擂的魁首。 因为这个,那一年赌坊损失惨重,赌坊老板痛定思痛,从此定下了“打擂者不得下注”的规矩。 在赌坊管事的警惕注视下,方子游慢悠悠的晃到了擂台赛报名处。 他心里存了事,此时提不起多少兴致,纵是在名单上找到了不少自己中意的对手,脸上也不见多少兴奋之意。 事情要从前一段时间的冰火岛劫狱事件说起。 半月前,冰火岛监狱遭到敌人入侵,不少囚犯趁机逃出,虽然大部分人都被守卫抓回,但仍有一些漏网之鱼潜逃在外。 问题就出在这些下落不明的犯人身上。 这些漏网的囚犯,并非是自身本事通天才能逃过守卫的抓捕,而是从一开始,这些逃犯的名字就没有出现在抓捕名单上,若非逃狱的悉达罗摩身份暴露,恐怕至今不会有人发现这些囚犯已不在狱中。 消息传回后,方乾麾下“七枚”之一的白相谢采立刻请罪,他是此事的负责人,不管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都负有责任。 囚犯名单出自谢采之手,但要说谢采勾结囚犯,这话是没有多少人信的。 谢采跟在方乾身边多年,做事妥帖,一向深得信任,这些年来不仅身居蓬莱员峤长老之位,还娶了姜家大小姐姜鱼为妻,实在没有帮助囚犯的道理。 方子游也不信谢采有问题,但囚犯名单一事又不得不让他在意。 名单上漏掉的犯人身份并不普通,除了以悉达罗摩为首的一些香巫教余孽之外,还有像巨鳌岛岛主铁黎这般穷凶极恶的犯人,这些人并不是小鱼小虾,即便是在冰火岛监狱里,也该是重点关注对象,就算事务繁忙,以谢采的谨慎也万不该将他们遗漏。 事后,与谢采同为“七枚”之一的寒仕朴令秀曾着手调查,她负责冰火岛监狱的看守调派,囚犯名单一事又牵扯到谢采,她不敢怠慢,但一番调查下来,线索在一名看守的身上断掉了——敌人劫狱事件中朴令秀受了伤,力有不逮,事后对囚犯的搜索任务就交到了谢采手上,但谢采毕竟没有三头六臂,囚犯名单中途几经转手,谁也说不好是哪里出了问题。 朴令秀本已追查到一名有嫌疑的看守身上,不料对方心中有鬼,不待上门抓获便服毒自尽,线索既断了,只能从别处入手,但不管内情如何,至少明面上谢采依然是方乾的亲信,在康、尹两家因冰火岛监狱暴动一事上门询问时,也依然由谢采出面接待。 能说服康、尹两家答应举办霸王擂,算是冰火岛监狱暴动事件后唯一的好消息了。 东海霸王擂本是东海三大世家内部举办的盛会,虽不禁外人观看比武,但因涉及到三家内部资源的互通,以往有资格打擂者,一向只有方、尹、康三家的弟子。 如今,方乾自作主张突然决定开海,既没有提前与康、尹两家商议,自然会令两家感到不满,其中尹家态度稍缓,尚有回转余地,康家却是态度强硬,直接拒绝了方乾所提建议。 直到这次冰火岛劫狱事件,事情迎来了转机。 在这次事件中,原本关押在冰火监狱中的香巫教长老悉达罗摩越狱,消息传到洞天福地岛,引起了康家人的警惕。 香巫教本是苗疆教派,一百多年前自五毒教分裂而出,因初代教主香老人之故,教众对“九天”苍天君一脉一向仇视,即便初代苍天君方有崖早已仙逝,其继任者也仍是遭到香巫教的针对。 七十多年前,作为苍天君镇守东海的人还不是方乾,而是康家之女康仙云。 当时远在苗疆的香巫教为寻毒蛊经的下落前来东海,为了对付康仙云,香巫教以蛊毒暗算了康仙云膝下不满一岁的女儿元沧鸾。 因香巫教的这次偷袭,苍天君一脉与香巫教再度爆发了冲突。 这场激战中,香巫教的金巫曼丹罗摩被康仙云抓获,囚入了冰火岛监狱之中,但曼丹罗摩的师弟古翁辛云却趁乱逃走,躲入了洞天福地岛上的云中谷。 康家人体质独特,因祖上服食了泥兰树果实之故,康氏族人的血脉里蕴含着很强的治愈力,对于重伤的古翁辛云而言正是救命良药。 他将血枯蛊种在康家弟子的身上,吸食康家人血脉里的力量为自己疗伤。很快,一场可怕的“瘟疫”迅速席卷了整个洞天福地岛。 为了彻底清除“血枯蛊”,康家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如今七十多年过去,没有经历过那一段惨事的人尚不觉如何,但康家一些老人却还记得清清楚楚,而今悉达罗摩虽死,但香巫教尚有不少余孽潜逃在外,这个消息的背后隐隐有着更大的风波,已不是方乾一人或康家一家之事。 情势如此,康家不得不重新考虑方乾所提开放霸王擂一事,经过一番商讨,最后以方乾答应康家所提条件为前提,终于换得康家松口。 而尹家一方,在此事上的顾忌向来比康家少些,又因出了叛徒尹雪尘一事,尹家家主尹斐觉最后同意了开放东海霸王擂。 东海三家达成一致,本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方子游心里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早已及冠的年轻人并不愚笨,更不迟钝。 他生的聪明,天赋又高,即便被一众长辈护佑着成长,也绝不是什么风浪都没见过的小少爷。他直觉事情有些不对劲,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这份为难,并非是没有头绪,而是无论如何思考,都绕不开一个人。 谢采。 蓬莱员峤长老,门主亲信,姜鱼之夫,亦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长辈。 并不是不信任谢采,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太过信任对方,方子游心里才控制不住产生了疑惑。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以谢采的办事能力和谨慎程度,真的会注意不到囚犯名单有问题吗,作为主事人,对方竟会如此大意? 方子游与谢采相识多年,他信任谢采的为人,更信任谢采的能力,正因信任,才想不明白对方身上为何会出现这样大的纰漏。 悉达罗摩之死固然令囚犯名单一事提前暴露,但实际上就算没有这次意外,潜逃在外的犯人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若真是谢采一手谋划,那么作为主事人,怎么会给自己留下这么明显的把柄惹人猜疑,旁人或许有疏忽大意的可能,但一向足智多谋又为人谨慎的蓬莱员峤长老,不可能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那么剩下的可能,便是有人意图栽赃陷害,毕竟这事一旦暴露,首先遭到怀疑的人就是谢采,他是蓬莱门主的左膀右臂,又是当代苍天君麾下“七枚”之一,这些年来在东海的地位越发举足轻重,若是有人意图对他动手,那么敌人的最终目的岂不是…… 方乾爷爷。 方子游在心里默念着师父的名字,奇异的并没有产生多少担忧,而是感到了安心。 若说有人仅凭一个名字便能让方子游感到安心与信赖,那么这个人必定是方乾无疑。虽然平日里总吐槽老人家年纪大了喜欢念叨人,但对于这位既是祖父又是师父的老人,方子游一向是敬重的。 对方像一座海上屹立不倒的高山,不管多大的风浪都无法撼动其分毫。 是亲人,是支柱,更是避风港。 对于此时的方子游而言,他不觉得有什么魑魅魍魉可以将方乾击倒,亦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心中的高山也会有倒下的一天。 此时的他只是回想着方乾对待谢采的态度,那份一如既往的信任,驱散了他心底最后的疑惑。 怀疑自己人,终归让重情重义的年轻人感到不适,尤其对方还是一位相识多年的长辈,若真是有人意图陷害,之前生出的心思岂不正中敌人下怀,实是不该! 陷入自我反省、但心情明显好转的方子游恢复了些精神,在擂台处录了名便打算去集市上逛逛。 擂台周围人潮涌动,方子游脚步轻快的躲避着行人,明明已经足够小心,但伴随肩侧突然传来一股撞击感,他的身体尚未有所反应,大脑已经提醒自己这是撞到人了。 一团白色的东西突兀的掉到跟前,是个巴掌大的木偶,似乎是因突然的撞击从主人的袖子里掉了出来。 木偶的主人是个年轻姑娘,穿着水蓝色的裙子,身形窈窕,极是美貌。 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被撞到的缘故,她的眸光显得有些涣散,也不去看撞到自己的人,只盯着地上白衣紫裳的木偶,似是有些不知所措。 方子游一向机灵,此时却罕见的慢了半拍,他走路很小心,按理不可能会撞到人,此时脑海里还在思索这姑娘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问题,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欲拾起木偶向对方致歉。 不料,他的手才刚刚触碰到木偶的身体,木偶的右手关节便突然发出一声脆响,整个右手从身体上掉了下来。 方子游:! 方子游僵住了,从未经历过如此场面的年轻人下意识缩回了手,看看地上断了手的木偶,再看看对面姑娘一瞬间变得杀气腾腾的脸,内心突然升起一种想要右手敲左手手心的恍然大悟之感。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碰瓷? 第123章 交汇 方子游预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亭亭玉立的女孩子站在那,美丽的容颜像是氤氲晨雾中缓缓绽开的花,她身上有着草木清新的气息,轻颤的睫毛掩映着水盈盈的眸子,剔透的仿佛含着露珠。 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本是极为恬静的,像是四月雨后初晴的海,和煦而纯净。 但紧接着自木偶身上传来的那声脆响,像是打开了什么机关,让原本平静的海面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无法掩饰的愤怒汹涌而至,瞬间挥散了细致眉眼间原本的柔软,时节仿佛一下子进入寒冬,连眉梢都染上了刺骨的冷意。 是愤怒,也是杀意。 或者说,是由一股极致的愤怒而引发的杀意。 方子游感受到了这份泄露出的情绪,身体却没有立刻进入戒备状态。 这股愤怒并不是冲着他来的。 女孩子盯着地上破碎的木偶,黑玉般的眸底染着寒霜,所有的情绪似是冲着木偶而去,却又像是透过地上的木偶,在怒视着别的东西。 方子游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管是眼前突然出现的美貌姑娘,还是掉在地上的这只木偶。 他有些搞不清状况,以致反应再度慢了半拍,正是这犹豫的空挡,对方已打算离开。 冷着脸的年轻姑娘不似东海人氏,她垂着头默默捡起木偶,灼人的怒意还未从她身上褪去,比起发泄怒火,她此时隐忍着一言不发的模样更让人揪心。 方子游本以为自己会遇上些小麻烦,虽然东西不是他弄坏的,但他确实伸手了,对方突然生气变脸也让他惊了一下,十分害怕这看上去娇娇软软的姑娘会在他面前哭出来。 谁知,对方并没有要找他麻烦的意思,只是自顾自的捡起木偶便要离开。 他注意到她转身时微红的眼角,不知怎么,下意识就伸手拦住了对方。 “姑娘留步,刚才——”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了。 对方因被拦住去路,正抬起头来望着他,面上除了尚未完全褪去的怒意,还有些微诧异。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盈盈的眸子像是一汪清澈的泉,映射出的微光细碎而美丽,灵动的掩藏不住任何情绪。 于是这一刻,方子游竟也神奇的读懂了她的眼神。 她的左眼写着“这是谁”,右眼写着“好像不认识”,面上透出的疑惑则明明白白的问着:你有事吗? 方子游沉默了,沉默是今日的方子游。 他似是明白了什么,面上却很稳得住,仍旧问道:“……姑娘没事吧?” 刚才还杀气腾腾的姑娘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哪怕心情依旧糟糕,也没打算把这份情绪迁怒到别人身上。 于是,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在说什么,但她还是冲他点了点头,安静又无害的模样,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某种冷淡警惕却十分毛茸茸的小动物。 好乖啊。 方子游心里默默的想道。 他之所以追上来,纯是担心对方孤零零的会出什么事,这姑娘刚才的状态明显不对劲,如今的侠客岛上又是龙蛇混杂,不管是出于东道主的待客之道,还是身为男子汉的责任心,就算潜意识里觉得追上来可能会有些麻烦,他也还是来了。 虽然是他不擅长应付的类型,但身处东海自家的地盘上,萍水相逢,对方若真有什么难处,他也不好坐视不理。 ——虽然真不是他弄坏的,但如果对方真这么在意那只木偶,由他赔偿也不是不行。 可是现在看来,他好像搞错了什么。 直到目送对方离去,方子游还有些回不过神,倒不是出于尴尬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他认为自己应该是清醒着的,可是偏偏从刚才开始,他总有一种仿佛置身朦胧迷雾之中的错觉,连思维都变得迟钝了许多,以至于虽然隐隐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地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突然出现的陌生姑娘…… 突然坏掉的木偶…… 莫名其妙的怒意…… 还有那道与其说是盯着木偶,不如说是在透过木偶盯着别的东西的目光…… 此刻,方子游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对方当时眸光涣散的模样,这种仿佛控制着别人的眼睛视物的感觉,跟他以前借动物练习“唤灵术”的样子很是相像。 但对方明显不是匡氏一族的人,用的应该不是同一种手法。 还有那个略显古怪的木偶,难道说…… 不知想到了什么,青年突然端正了脸色。 他朝着木偶姑娘离开的方向望去,目光中透出几分惊奇,又像是诧异。 “难道她是——” * 侠客岛上,捏着木偶离去的姑娘远远避开了人群,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停下。 看着手中破碎的小傀儡,已经失去作用的东西本应顺手处理掉,但这具小傀儡的模样是仿制朋友的样子制成,就这样烧掉,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 她想了想,将傀儡重新塞回了袖中。 突发的变故令人措手不及,虽然遇袭的只是放出的诱饵,但通过替身傀儡的眼睛看到的事物,敌人残忍的手段,终究是让担心着朋友安危的姑娘动了怒。 ‘下次碰见,定要让他们好看。’ 缕缕龙游之息在白净的指尖凝聚,青色的雀鸟于掌心化出形状,黑黑的小眼睛瞅了瞅主人,便突然振翅,以一种极为灵活的姿态朝着临近的岛屿飞去。 此时,蔷薇列岛一处为阳光笼罩的海滩上,久别重逢的兄弟二人正利用闲暇的午后时光进行切磋。 只不过比试的不是武艺,而是打水漂。 这是一处浅滩,不适合船只停泊,沿途走来人迹稀少。 偶有一二幼童在水边嬉闹,听着其间传来的笑声,两个早已脱离了孩童年纪的年轻人,竟也手痒学着幼童们拾了些石子,一面将其往水面上抛,一面述说着彼此这些日子的见闻。 一年多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莫雨上次见到穆玄英,还是在一年多前的长安城中。那时候正值隆冬,遭战火肆虐的北地处处透着荒凉,目所能及之处大多是萧瑟凄冷的景象。 他在第一场春雨降临的时节离开了中原,时隔一年,如今已是第二年的开春。 海外仙山隔绝人迹,不知岁月之地,往往不及红尘人世风云多变。 如穆玄英感觉到了莫雨的变化一般,莫雨也从穆玄英的身上,感受到了对方这一年多来的改变。 并不是很明显的变化,却有着人世经历深刻的痕迹。 说是改变,不如说是成长。 莫雨重入人世不久,消息却并不闭塞,对于过去一年来发生的许多江湖事,他都有所耳闻。 但比起冷冰冰的传闻,此时听亲身经历过的人讲述,明显有着完全不同的感受。 气质温然的青年向兄长分享着自己一年多来的经历,许是太久没有过这样轻松闲适的时光,不知不觉间,青年已经说了很多。 直到身边久久没有动静传来,他才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一样,有些不好意思的去看身边的人,却发现对方面上含笑,神情舒缓,虽然目光下意识落在被石子荡出涟漪的水面上,但确实有在耐心听他说话。 这就是穆玄英隐隐察觉到的,对方变得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说是变了,但那是一种只有亲近之人才能隐隐察觉出的极其细微的变化。 恶人谷“小疯子”少年成名,十余年来腥风血雨里走过,没有眼力劲的人或许会因他生来清秀的好相貌而产生错误的判断,但稍微有些见识的,岂会注意不到这年轻人身上隐藏着的锋芒与血气。 纵是消失了一年,但莫雨还是那个莫雨,外人眼中冷漠桀骜的青年在拧断月泉宗刺客的脖颈时,可谈不上半分温柔可亲。 但他确实有哪里不一样了,不是相貌,也不是性情,而是他本身的心境与带给人的感觉。 那是一种精神上难得的放松,不必时刻绷紧神经担心自己失控,也不必再承受毒咒发作时的痛苦。 常人习以为常的安适与平静,是多年来受毒咒折磨的人所无法拥有的,尤其随着年龄渐长,毒咒对身体和精神的压迫也愈加严重,即便偶有心情愉悦的时候,那蚀骨入髓的毒也仍是将整个人牢牢禁锢,不许对方得到片刻喘息。 如今终于得以解脱,真是太好了。 心里由衷为兄长感到高兴的青年,面上不自觉带出了笑来,而一旁的听众久久不见这边的动静,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傻笑什么呢。” 嗯,这是亲哥。 看着眉目疏朗仿佛与身后的晴空碧海融为一体的人,穆玄英面上的笑意久久未褪。 午后阳光炽热,似将空气里的湿意都驱散了几分。 从空中落下的客人便是在这个时候抵达的。 小雀鸟目标明确,却在半路注意到了目标旁边眼熟的青年。 它拍打着翅膀落在青年面前,青年目露疑惑,却仍是和气的打量着这只肥啾。 肥啾黑黑的小眼睛瞅了瞅青年,在对方试探着伸出手来时,轻巧的落在了对方的指尖上,青色的小脑袋发出了“啾啾叫”的动作,却没有出现任何声音。 它在冲青年表达友好。 虽然无法发声,却很是欢快的在对方掌心蹦哒了几下,然后才飞去了等待一旁的目标手上。 “雨哥,这是?” 见莫雨伸手托着肥啾一副熟稔的样子,穆玄英便知这小家伙应该不是野生的,甚至可能不是真正的鸟。 因为小雀鸟在碰到莫雨指尖的一刻,身上似是隐隐出现了一抹青色的光芒,虽然转瞬即逝,但也足以令人发现端倪。 阴阳术。 穆玄英心里浮现出了这样的猜测。 果然,莫雨点头道:“是阿淼的传信。”他这样说着,眉头突然一皱,声音也冷了下来。 “小月乘坐的船只遭遇伏击。” 穆玄英心头一跳,却因想起了莫雨之前所提之事,不由朝他看去。 莫雨知他心思,冲其点了点头。 穆玄英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小月乘坐的船只遇袭,但船上的小月本是一具由阴阳术控制的傀儡,并非真人,算是有惊无险。 早在刚见面的时候,穆玄英便问过关于淼的下落,莫雨没有隐瞒的意思,私下透露了对方去码头送别陈月之事。 于今日乘船离开侠客岛的陈月,当然不是真正的陈月,正主早已于三天前跟着唐门的船只秘密离开了东海,今天这个,纯是为了掩人耳目的幌子。 莫雨和淼来到东海境内不过半月,但早在两个月前已与陈月取得联系。 陈月接到传信后,于一个多月前来到东海。 有万花谷谷主东方宇轩的手书,陈月在东海境内得到了方乾一系的关照,彼时淼和莫雨还未踏上归途,但陈月为了治愈毒人所寻找的东西,已由特殊途径送到了她的手上。 为了不引人注意,陈月本想尽快回到中原,不想得到了来自儿时故友的礼物——千年前由医家扁鹊亲手所著的医经。 扁鹊秦越人是千年之前诸子百家中医家的一位先贤,他的著作多由当时的医家后人收藏,但因秦末战乱,医家弟子四下流散,许多医家典籍从此失传,纵是蓬莱岛现存的医宗一脉,虽是传自医家,但手中所藏亦是残缺不全。 淼赠予陈月的医经来自仙山上的石刻,留下医经的人是千年前曾师从医家端木医仙的那位公主,考虑到纸张在海上保存不易,索性抄写在绢布上。 彼时的陈月正由蓬莱医宗宗主温蘅带着,拜访隐居东海的一位老前辈,对方姓秦,出身北天药宗,与同为药宗后人的陈月算是颇有渊源。 收到这份礼物时,不仅陈月感到惊讶,连一向稳重的医宗宗主温蘅听闻后都有些失态。 ——武人重武,文人好文,对于医家弟子而言,有什么能比早已失传于世的前人医书重现人世更让人激动。 时人看重师道传承,江湖之中更是忌讳偷师的行为,就连医者,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跟外人分享自己的术业心得。 但陈月医者仁心,拿到医经后并未遮遮掩掩,更从未想过自己独吞。她年纪尚轻,纵是天分再高,也有许多问题需要向经验丰富的老前辈请教。 而不管是蓬莱医宗宗主温蘅,还是那位隐居东海多年的药宗老前辈,两人都是品行端正之人,陈月愿意将朋友所赠医书分享出来,对方不仅不欺陈月年少,反而郑重谢过。 事后,陈月曾向淼言明此事,不论是淼还是莫雨,又怎么会不了解陈月的性情,自是毫无异议。 世间变迁,沧海桑田。在漫长的时光里,前人曾有过一段令人憧憬的时代,后人虽然未必不如前人,但对于一些原本存在、后来却渐渐消失的东西,少有不摇头叹惋之人。 于是,因着失传已久的扁鹊医经重现人世之事,陈月在东海又多留了些时日——温蘅也没有白拿年轻人的东西,赠了陈月许多产自东海的珍稀药草和自己多年来行医救人的心得。 也正是这一拖延,陈月遇到了为浩气盟军师翟季真外出寻医的穆玄英。 翟季真会来到东海,主要目的是护送丐帮老帮主尹天赐回东海修养。 尹天赐出身东海经首道源岛尹家,早年因故与洞天福地岛康家有些龃龉,在回去尹家的途中,一直憎恨尹天赐的沈眠风勾结出身洞天福地岛的神秘人,伏击了尹天赐乘坐的船只,导致翟季真受了重伤。 虽有尹家医师全力相救,但翟季真不仅是受伤,还中了毒,那毒来自洞天福地岛上,极难化解,若是处置不当,很容易伤及性命。 翟季真虽然暂时保住了命,但伤势一直不见好,身体也在一天天衰弱下去。 穆玄英按捺不住,跟人打听了东海境内的神医行踪,便独自一人离开了经首道源岛,结果出门不久就碰见了陈月。 陈月听了穆玄英所述之事,想起自己手上正有不少成熟期的栾木果实,这东西的效用霸道的紧,仅仅是一小滴汁液,就能把海中剧毒之物吞噬的干干净净。 她曾根据淼送来的手札上的记载,取了一些栾木果汁液入药,经过多次尝试后,又请教了温蘅和秦素问,对于如何化用栾木果实已经有了不少经验。穆玄英一时寻不到神医华林,便决定试试陈月提到的栾木汁液入药之法。 结果很顺利,尹家医师本就医术精湛,有了克制剧毒的“药引”,加上陈月从旁协助,不出几日,翟季真的伤势已有明显好转。 正因如此,在翟季真将人赶出去游历时,穆玄英才松口答应。 这件事后不久,外人眼中消失一年多的淼和莫雨,终于乘船来到了东海三家的地盘上,也是从这时开始,他们二人被月泉淮的残党盯上。 ——小金曾回过那座浮岛,带回来的消息是岛上并无一丝人迹,而新的琉璃心已经归位,族人无恙,它因喜爱热闹,便又飞了回来。 而这些事,淼和莫雨显然不打算告诉月泉宗的人。 因着侠客令之邀,东海上聚集的江湖人越来越多。两个刚从深山老林回来的人私下与陈月见了一面,故友重逢,自是令人不舍,于是这一耽误,陈月便留到了今日方才离去。 ——明面上是这样的。 实际上,早在三个人碰面的第二天早上,陈月便在部分唐门弟子和阴阳家的护持下踏上了返航的船只,留在侠客岛上的不过是有着陈月容貌的傀儡,直到三天后,待确认陈月顺利离开了东海周遭的势力范围,傀儡陈月这才登上了蓬莱医宗宗主温蘅专门安排的海船回去中原。 结果就出了事。 陈月来到东海后,虽得到了方乾一系的关照,但平日里的行动颇为低调。 温蘅知道陈月是为了治愈毒人一事来到东海,虽不知陈月手中异果是何来历,但也知道这等稀奇之物若是走漏消息必会引人觊觎,是以自觉帮陈月守住秘密。 如今有人欲对陈月下手,不是另有所图,就是栾木果的消息走漏了风声。 陈月师从万花谷,又是北天药宗的后人,这次来东海又是为了毒人一事,不论是受到儿子托付的方乾,还是曾于北天药宗求学的温蘅,都有意关照一二。 可是偏偏,一向不与人结仇的医者,刚离开侠客岛的势力范围便遭遇了伏击,若无莫雨横插一手,待在那艘遇袭船上的人便会是真正的陈月。 知道这事后,穆玄英没有问关于奸细的事,因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侠客岛及周边海域是方乾一系的势力范围,在主人家有意相护的情况下,若是没有人通风报信,敌人哪里能在陈月刚刚离开侠客岛,便准确的寻到她的踪迹。 是以穆玄英觉得,莫雨是不是提前知道了什么,才会在陈月打算回中原时,借用傀儡掩人耳目。 “只是猜测。” 莫雨的声音很轻,却有些冷。 “但没想到,这些人如此沉不住气。” 东海是康、尹、方三家的势力范围没错,但在这片广阔的海域上,也存在着他们的敌人。 陆上有山匪,海上有贼寇。 一个以烧杀抢掠为生的海龙会,已是东海三大世家一直以来无法铲除的心腹之患,若是再加上月泉宗,或是渗透进东海三家的奸细又如何? 海滩上属于孩童的笑闹声渐渐远去,不远处迎面走来两个年轻男子,皆是衣饰整洁,神情肃穆。 来到近前,其中一人拱手行礼:“见过莫公子,穆少侠。” 他道:“我家主人有请,可否请二位移步一叙。” 穆玄英问道:“敢问贵主人名姓?” 另一人笑了笑,说道:“少侠是谢盟主高徒,可知方乾门主麾下‘七枚’?” 莫雨反问道:“不是姜家家主?” 那人微微一怔,敛容正色。 “主人这次相请,是以‘文帅’之名,来前特地嘱咐我等,不可轻狂。” 莫雨神色不变,淡淡点头。 “请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