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之六[综]》 第1章 愿吾今夜死 “真是可怜呐……” “一个女人,身体还那样差,就被未婚夫抛弃了啊——是厌弃吗?何况连父亲和兄长也……” “常子小姐真是太可怜了。” 一群女人围在一起洗衣服,洗完衣服他们走过院门,院门紧闭着,门口有棵叶子稀稀拉拉的树。 院门开了,她们闭上嘴。 单薄苍白像纸片的美丽女人抱着一些武士的遗物和佩刀,刀鞘窄而笔直,越发衬得她纤细。迈下脚步,雪代常子抿抿嘴唇,握紧手上冰冷的刀鞘。 等她走过去,那群女人又发出窃窃私语。 “真是美丽呢……” “像雪花一样,又脆弱又精美。” “只是看上去不太好,感觉要死了。” 她们彼此张望,抱着盆子,要是像常子小姐那样孱弱的话,就是再美丽也没有自保的能力。现在这样也不错,至少还有美满的家庭。 本来的……雪代常子也该有个圆满的家庭的,相夫教子,举案齐眉。她的未婚夫是出名的武士之家继国家的少爷——继国岩胜,相貌堂堂,天赋异禀,也是从小青梅竹马,两人感情深厚。 一群人目送着常子的背影离去,叹息着她的容貌。 如果没有庇护,会怎么样呢?一个偌大的家族,在顶梁柱相继倒下后,手无寸铁的女人又该做什么呢? 他们不知道答案,常子也不知道。 她的背后跟着小童,小童提着篮子,装满祭奠死人的物什。父亲和兄长相继在与鬼的斗争中牺牲,连尸体也残缺不全。 小童站在背后看着常子,常子先是埋下腰,背部弯曲的线条像是绷紧的柳条。她点燃火盆里的火焰,照亮整张清瘦的面容,而后将衣服一件一件扔进去。 父亲的,大哥的……还有…… 岩胜。 “可是,岩胜大人不是还活着么?”小童问。 常子轻轻摇了摇头,笑容平静。“不,岩胜已经死了。” 身为斩鬼的剑士化身为鬼,转而提起屠刀斩下同伴的身躯,面容狰狞凶恶,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他舍弃了作为人类的一切,即继国岩胜的身份。 自然,他放弃了荣耀,投身黑暗。 小童想,是岩胜大人抛弃了常子小姐。常子小姐太可怜了,他没有见过常子小姐哭过,也没有见到她动容地失态过,似乎在几场葬礼上都保存近乎死寂般的沉默。 哀莫大于心死。 常子小姐没有哭,可这样才更难受了,如果可以哭一场就好了…… 常子摸摸他的头发,发现天上已经开始飘落零星雪花:“走吧。” 淡色的眼眸没有露出惊讶,只是倒映出雪色。 下雪了。 那把刀还在手里,手指开始泛红,从指尖蔓延出冻红,好像要把刀和人联结在一起。可惜雪代小姐是不会用刀的,身为杀鬼世家的小姐,她的身体状况显然是不合格的,一群人把她当做真正的京都闺秀在培养。 甚至可以说她连菜刀都没有拿起过。 “是岩胜大人的剑吗?”小童忽然意识到自己又问错了话。 常子低头看他,没有不悦:“是的。” “缘一大人也会回来吗?” 常子想了想,说:“是的。” 在她拿着剑穿过人群之后,男人们的视线终于有所收敛,只是很短暂。美丽是一种原罪,常子的美貌显然已经划分到这一类别之中,她有什么能力保护自己不受人类的贪念伤害呢? 小童走一段路,盯着尽头,眼睛里绽放出光亮。他招了招手:“缘一大人!” 额头上有黑色斑纹的黑发青年望过来,深红的瞳孔在雪色里十分显眼。红的像是要滴血,只是缘一的眼睛里没有杀气,那种强大本身就与他融为一体。 是上好的红菩提,光泽温润内敛,安静不争。 他独自走在路上。 没有人敢和他同行,或者说他本身就是和人群格格不入的。人潮分为两股,一边向左,一边向右,缘一哪边都不是,他只是笔直地走在中间。 不是昂首阔步,是习惯性的姿态。 不是气宇轩昂,是安静注视的强大。 他穿过人流,看到了身着和服的常子。那是一匹白绢色的布料,缀着少许的樱花,花开得很艳,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燃烧。 而雪代手里捧着黑色刀鞘的□□。 越发显得面容清艳。 「愿吾今夜死 願はくは花の下にて春死な」 第2章 悲剧的源头 雪代常子,雪代家唯一的掌上明珠,在经过两家的商议后与现任继承人继国岩胜定下婚约。亲上加亲,也有助于家族的壮大。 她是按照非常传统的教育培养出的仕女。 在缘一的记忆里她几乎没有露出过不雅的姿态,只是站在边上,或者坐在廊下,静静看着他们练剑。即使不懂,她也保持基本的尊重,面目含笑,偶尔点头或是投以目光。 侍女们为她端来和果子,她也会轻声细语地表达感谢。 她保持着非常合理的距离。 只是这种合理未免有些疏离,缘一仔细想想他们之间的直接交流,也不超过十句话。反倒是和兄长岩胜,她会偶尔露出笑颜。 雪代家出美人,从祖母那一辈起就是公认的美人,而父亲也是城里的风雅名士。至于雪代常子,她具体有多么美貌,更多的是从别人口中得知。 “颜如辉月”或者“云端看花”,更是给她蒙上一层面纱,朦胧的,不真切的。现在缘一更直观地感受到这种印象。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缘一大人!”小童看见他走过来,奋力招手。 缘一看看她的面色,觉得没有不妥才走过去,视线一直垂落在她的刀上。那是岩胜的刀剑,岩胜从孩提起一共换了三把刀剑,一把是击败教习师傅的时候,一把是鬼杀队的时候,还有一把……是化身为鬼的时候。 雪代手上这把是第二把。 黑色刀鞘,狭长,分量不轻。 “雪代……常子?”最终他放弃了敬称,一旦唤出,他和别人,和那些人也没有不同。 常子点点头,“缘一大人。” “这是……” 常子回答:“只是烧掉一些遗物。” 她的父亲,长兄都在战场上战死,活着的时候整洁英俊,死去的时候比起路边的石头还要不如。常子去认领尸体的时候,没有晕厥过去,她清楚地将画面刻进脑海里。 “人死如灯灭,节哀。” 缘一垂下眼睫,今天是常子约定他来见面的,说是要把岩胜的遗物归还给他们。显然是现在这把刀剑了。 常子克制而内敛,柔白的面庞上微微露出一点哀切,只是转瞬即逝。她捧起黑色刀鞘,手指纤白。 在入手的瞬间刀鞘温热,常子一直都将刀剑牢牢握住。 接过刀,缘一将它一并悬在腰间,接下来就是要回去,不过在临走前他又看了看这个单薄的女人,平静的内心出现一点波澜。 他不是不通人情,他能感受到常子对于兄长岩胜的“爱”。可是岩胜总是那么肆无忌惮,在别人的真心剖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又会露出怀疑的姿态。 “你最近没有问题吗?这件事情已经通报上去了,关于你的父亲兄长,会给一个答复。”缘一忽然看着她,“请放心,我们会杀死鬼舞辻无惨。” 常子微笑点头,只是看起来更加苍白。 她深深地鞠了一躬,“缘一大人,一路顺风。” 缘一想,无法手刃仇敌,常子应该感到非常痛苦吧。如果不是他将岩胜带进斩鬼的道路,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常子和岩胜应该也有一个圆满的未来。 常子已经二十一岁了,在这个十三四岁就能结亲的时代,似乎已经显得有些特殊了。 岩胜毁了她。 这份错误在于兄长,缘一不会否认,他是从精神到□□都理智的人,这件事情的根本在于哪里他是明白的。一开始他也对岩胜的决定表示出支持和鼓励,从某意义上来说,他是帮凶。 而常子却无比真诚地低下头,对他说一路顺风。 “……非常感谢。”缘一发自内心地,回以同样的真诚。这非但没能洗刷掉他内心的罪恶,反倒更加深刻,时刻提醒他。 缘一啊,眼前的悲剧是你造成的。 第3章 强大的人依然渴望被保护 如果常子只是一个普通女人,那么她大可以过上平静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处于某种危险之中——当然是危险的,缘一知道,现在常子处于危险当中。 她和岩胜的牵连太深了,而岩胜转生为鬼。他不确定被岩胜杀死的浪人同伴们会不会把账算在一个女人身上,在许多没有底线的家伙看来,“常子”“岩胜”即是一体的。 “接下来的时间,我会抽出几天下来帮助您解决一些事情。在这期间,请您务必不要出门。”缘一的手掌按在剑柄上,一股微弱的杀气掩藏在人群里,他可以断定那是冲着常子来的。 杀过人的人身上会有与众不同的气息,对于缘一而言,无论如何隐藏,都是无所遁形的。 浪人们握着刀剑,阴鸷的目光从人群里投射。 只有常子还是无所察觉的。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包碎银:“这种天气缘一大人赶来辛苦了,如果不介意的话,请缘一大人收下一点心意。” 无可厚非,缘一这时候才感到手指冰凉。他赶路太急了,在得到消息之后,在追杀无惨之后,脑子里蓦然想起兄长的未婚妻来。 甚至顾不得继续斩杀无惨,匆忙赶回。人命大于天,天生聪慧的他更早的明白这个道理,甚至无需血的教训。从个人感官上,他是非常乐意与常子这样通情达理的人交流的。 在确认常子的安全后,他将返回鬼杀队,这一点人情也是常子的心意。 “请常子小姐先回到宅邸吧,我还有一些事情要解决。”缘一垂下眼睑,余光扫过身侧的数名浪人,心中数着数。 见到常子回去,那些浪人似乎也动了,分成两路,一波跟着女人,一波继续监视缘一。缘一转过身,声音平和地向众人说:“请让一让,刀剑无眼。” 他朝着某个方向走去,浪人们也清楚他的厉害,呈半包围状围拢过来,视线锁住他的四肢。只要他一动弹,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浪人们就会蜂拥而至。浪人们不怕死,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也算是祸害一方的“鬼”。 人潮褪去,纷纷锁上门窗,从缝隙里屏息查看。 那个削瘦的黑发男人,只是闭上眼睛迎接四面八方的刀剑,然后一呼一吸——他动了!快到肉眼无法捕捉,快到无迹可循,以一种刁钻巧妙的角度破解开浪人们的进攻,随后细小的裂缝从浪人们的喉咙出现,血花沙沙染红了雪地。 那不是人类所能达到的速度吧……那种极限的速度和反应力…… 缘一睁开眼睛,完成一次呼吸。 随后转身向着常子离去的方向追逐而去,另一批浪人也跟着常子的步伐离开了。岩胜不是无辜的,但常子是的。没有人该为了别人的错责付出沉重的代价。 他知道此刻产生一丝怨怼是不理智的,可岩胜这么做……那不该是别人的罪过! 轻盈穿过屋檐和巷子,缘一堵截到了追逐的浪人们。可以确认,他们还没有追逐上常子他们,而现在,他们也将埋身于此,和他们杀死的平民们一样。 幸好……还来得及。 他并不希望让常子看见他杀人的时刻,因为杀人就是杀人,无法用美丽的辞措粉饰。如果让别人为此背上愧疚或者阴影,那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现在,请留下吧。”黑发青年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他站在前方,好比一座稳稳的关口,无懈可击。 最后一名浪人被斩杀,缘一捡起一块布擦拭剑上的血迹。这只是一把普通的刀剑,并非斩鬼所用,在他心里,人和鬼到底是有所不同的,斩鬼的刀永远不会挥向自己的通报。 只是他转过身,看着拐角,歉声说:“很抱歉,常子小姐。” 常子回来了。 她的回来无济于事,可缘一感到有根针刺向自己的心脏。他不明白为什么实力低微的人回来做什么,在鬼杀队里这种不理智的情况无疑是加大伤亡,可是不妨碍他心脏微微出现一丝短促的悸动。 因为强大,从来是他保护什么东西。 从心底,他也渴望被保护。 第4章 美浓的歌者 常子比一般的女性要瘦弱太多,毕竟这个年代妇女们要处理许多体力劳动和家务事,长年累月的奔波让她们异常健壮,而常子闭锁在深宅大院里,除了大家闺秀要学习的各项技能,手上是一丝一毫茧疤都没有的。 何况从小就算是身体病弱的,这点共通感让缘一对这个远远坐在廊道里的女孩露出了罕见的情绪。 不是同情,不是鄙薄,是同类的共情。 双生子降临后养分似乎更多属于健壮的兄长,继国岩胜也众望所归地展示出他的天赋和能力。缘一似乎成了多余的那一个,这个庞大的家族显出它高明的地方来——优胜劣汰的筛选机制,修剪掉枯枝烂叶,让最好的那一枝保持茁壮生长。 在寺庙里长大,似乎也合情合理。 他还有属于孩童的一点天性,于是理所当然地对这个盯着兄长的,单薄的女孩保持有好奇。 出乎意料平和的心情,她身上没有疏远或者过分亲和的表现,心如止水。 现在他站在昏暗的小巷里,提着刀,看上去像沾血的修罗。昏暗的光线让他深色的发色没有温度,瞳孔折射出刀光。 这时候……常人应该害怕或者逃走吧? 他不由得看向出口,苍白面容的年轻女性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刀鞘,交还给他,在放在的战斗中,刀鞘落在墙根上。 这把刀他很少用,因为鬼杀队的刀是特制的,而现在手上的才是最原始的刀剑。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这种时候保持安静就是给予对方的尊重,常子应当是意识到这一点,只是把刀鞘递给他,双手垂下笼在袖子里。 斜里飞起一眼,缘一注意到她的瞳孔是幽蓝色的,是很漂亮且怪异的颜色,这不由得让他想起以前斩杀过的鬼。 鬼的造型有许多样,他曾经斩杀过一只浑身像碧蓝的壁虎一般的家伙。 只是常子的眼睛像是鬼火。 冰冷且无情。 可是转眼,都是错觉,常子的目光温柔且冷静。 “缘一大人?” “不……没什么。” 一切都是错觉,缘一想,也许是最近精神过于紧张,以至于草木皆兵。 接下来的几天,他还得继续守住常子家的道路,在陆续葬送几批浪人后,终于起到了威慑力,这群乌合之众再也不敢光临。 缘一这才放心离去。 * 雪代家施粥的传统从祖父那一代一路沿袭,每年都会向那些身体病弱或者老弱提供食物,持续四天,这时候就会聚集起来自城外的流浪人。 这是第三天,天色渐暗,今天的施粥也到了尾声。 大部分分到食物的乞丐已经离去,剩下的是城里的贫困居民。还有从四面八方来的江湖艺人,他们通常是靠将军府的俸禄或者为权贵表演吃饭的。 可现在世道乱,他们的日子也越发不好过。 她在一群落魄的艺者里注意到一个黑色和服的年轻男人,这个男人并不坐在台阶上,反而与众不同地蹲在墙根吃饭,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然后被挑衅的乞丐打翻了碗。 男人埋着头,身体僵硬,常子看见他手上的青筋暴起。 她拿起一块饼,走到男人边上,递给他并询问:“请问先生之前是做什么的?” 比起其他家伙,他太光鲜了,身上的衣服没有污渍,指甲缝也是干干净净。他抬起头,面庞被灯笼照亮,他有乌黑的头发和鲜红的瞳孔,漂亮整齐得就像是某些将军府上不可描述的东西。 这样四体不勤的姿态,就像是…… 常子露出怜悯的目光。 无惨抬起头,他摸清了缘一的路线,原本他是想要大开杀戒的,比如把刚才两个不长眼的家伙扭断脖子。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他想一想,编了个借口:“鄙人是来自美浓的歌者。” 常子恍然明白,毕竟他的口音听起来很奇怪,并不像是她从小接触到的。无惨需要适应不断变迁的时代,而有些时候他会无意识地吐露出古语。 这样听起来反倒像是歌者了。 第5章 嫉妒 随着城池内的浪人逐渐增多,常子忽然意识到,战争要开始了。 浪人们穿着简单的草鞋和木屐,腰间插着一把肋差和一柄太刀,衣衫不整地走在道路上——常有一言不合就杀人的事情。 所幸雪代家有护院的家丁,再加上之前缘一的警告,浪人们自主地远离这个地方。但太平还是不可能的。 大量难民涌入街头巷尾,武士们将他们驱赶出城,却依然不可避免地逃过一部分。这一部分驻扎在城内最破败拥挤的区域,一片鱼龙混杂的区域,有杀人不眨眼的浪人,有迎街卖笑的风尘女子,还有一部分没有收入的文人和艺者。 毫无疑问,眼前这个珊瑚色瞳孔的男人就属于这一类人,面容阴柔精致,说话的时候有某种难以言说的傲慢和拖沓。 显然是长久养尊处优养成的习惯。常子想,也许是美浓某处大家族豢养的歌者吧?不然没这样的处事风格。 “请问阁下如何称呼?”常子放下饼,然后站远些保持得体的距离。 黑发男人慢条斯理地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慢吞吞站起来,过分漂亮的面孔上露出一点打量:“迟山典一。” 捏造假象是他最为擅长的事情之一,或者说作为一个渴望求生的异类,他的本能就是让自己看上去和寻常人毫无区别。无论是更强还是更弱,只要让自己看上去和别人毫无差别——那么就是安全的。 “典一先生。”常子点点头。 随后她让家丁带着迟山先生去洗了澡换了浴衣,准备好单独的的食物。这么做不过是因为还有事情要询问。 她最近得到的消息是鬼化后的岩胜有出现在美浓地区。 而迟山先生来自美浓,她觉得有必要向他打听一下。 …… 只是常子不再是一心挂念自己的未婚夫。 她清楚岩胜作为一名天赋异禀的剑士,如果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鬼,那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他还会继续屠杀。 同一批鬼杀队的同伴已经被亲手斩杀,而他还需要不断捕猎以壮大自身。岩胜很早就不对劲了,她本应该更早察觉的。 那是一个黄昏,继国岩胜带着一身的杀气回到院落,敲响了她的门。门开了,这个平日里稳重的男人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目光看着她,看了很久。 他问:“你觉得缘一怎么样?” 太突兀了。 平日里他不会这么大剌剌地问出来,除非他喝得伶仃大醉,这个概率十不足一。 常子想,缘一天分很好,也不争不抢,出于岩胜的立场,她仅仅只是觉得这样很好,保持平衡,缘一可以作为剑士来辅佐他的兄长。 但显然的,年轻的未婚夫并不这么思考。 常子说:“大家都觉得缘一是很好的人,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岩胜大人这样上进的性格。” 她觉得这个回答可能有点虚伪,因为岩胜盯着她的目光像是要看穿她,不过介于一层薄薄得喜爱之意,这些东西依然保留。 她的回答的确出于真心,尽管在旁人看来双胞胎都是年轻天才,但本质还是有区别的。一个近乎看透世态的老者,一个却是野心勃勃不甘人下的偏执者。 她啊……是发自真心地喜爱后者。 活着的,充满本能的,丑陋而真实的人性。 岩胜吻了吻她的唇角,目光里的杀气忽然收敛。他啊,真心喜爱常子,常子喜爱他吗?本能告诉他……不是。 第6章 守株待兔 “早上好,雪代小姐。”迎面走过来的女人微笑着和常子打招呼,常子也回以笑容。 陆续有人和她道好。 都是常子收留的艺人,他们有些曾经在将军府里唱过歌,还有些为贵族豢养。但现在都不一样了,他们失去了依仗的参天大树,本事没有别的能力能够活下去。 常子的祖父那一代就有收留艺人和文人的习惯,这一点家族是非常重视的。一个大家族需要的是包容和气魄,祖父认为给这些具备才能的人一个机会未尝不可。 但武士是不能逗留的。 说到底也还是乱世,在帮助别人的前提下首先要保护好自己。常子想起昨天晚上那个从美浓来的家伙,这位先生说他还有在城内的工作,非常感谢常子的善举,不过时间紧迫,就没有多做逗留了。 …… 昨晚常子问了他一些问题,比如关于黑死牟出现在美浓的消息,无惨知道这样的消息是真的,因为正是他让黑死牟去美浓调查。 他听说在美浓有他要寻找的解药之一。 结果当然是无功而返,还引起了一点骚动。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鬼杀队的家伙就像猫嗅到老鼠一样迅速,不过左思右想,他又想通了,毕竟里面有个缘一。 继国缘一是谁,最年轻的剑术天才,几乎是无师自通的,就这样一个怪物级别的存在盯上了他,他能心安吗? 坐立不安。 不过他也不是傻子,知道不能坐以待毙,花了些钱让一些浪人跟踪缘一的下落。这是乱世,人类当中也并不都是好东西,总有些败类是很情愿出卖同伴的下落的。清楚这样的线索,他也可以及时避开这尊杀星。 于是这次缘一拜访雪代家的经过他大概是知道的,现在坐在雪代家的软榻上,用一种温和而谦逊的态度打量四周。 很朴素的环境,但是也很整洁,虽然出过一两个鬼杀队员,可这个家族到底还是不和武道沾边的。 普通人对于鬼杀队知之甚少,现在看来雪代常子也并不懂得这些,她仅仅只是知道自己的亲人和未婚夫从事这项危险的职业。 她自己也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她的手臂纤细,乌黑浓密的头发梳成发髻,面庞是花瓣一样柔嫩的,可以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确定这是和杀气并不沾边的人。 说起来黑死牟的决心真是令人赞叹,另一方面无惨也感叹他的大意,如果自己有个这么漂亮的未婚妻,谁还会让她定居在混乱之地呢?不过他也仅仅只是发出对于常子容貌的肯定。 “迟山先生还需要什么东西可以和门外的吉田说,今天带来的消息非常有用,麻烦先生了。”常子想,这个消息可以告诉缘一。 对于出卖黑死牟得事情无惨是毫无愧疚的,何况这家伙变成鬼不也是因为浓烈的嫉妒心?嫉妒胞弟的天分,嫉妒他得到的关注,以及…… 无惨看了一眼面前的女人。 在将黑死牟转化为鬼的过程中他做了点手脚,了解到部分对方的心里想法,大概就是——除了剑道天分外,他美丽的未婚妻似乎对弟弟多加关注。 哦呀,很有趣。 难怪现在他打死都不来看看自己的女人。 * 离开雪代家,无惨没有出城,他发现附近多出一些驻守在城边的穿着队服的鬼杀队员。不过转念一想,他就想通了。 处理完黑死牟留下的烂摊子,这个组织开始运作起来了。难道还是想要守株待兔吗? 前提是这个兔子不是无惨。 第7章 万叶集 鬼杀队的主要兵力用以对付出现的鬼,大部分时间他们是分散开的,由于严苛的选拔制度让每年脱颖而出的正式队员屈指可数。精英,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自然也要更高效地利用。 只有特殊任务才会聚集大量人手进行围剿,之前针对无惨的多次行动也是如此。 不过——再多的人有用吗?并不都是继国缘一的恐怖天赋,终其一生能够觉醒斑纹的又有多少呢?何况这是在消耗生命。 现在城外出现的鬼杀队员还没有表露出搜捕的迹象,和一贯的作风大不相同。这种打草惊蛇的举动,以为绝不会出现。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根本不知道无惨的行踪! 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 既然能够威胁到他的继国缘一没有出现,他还怕什么呢?不,也是该谨慎些,毕竟蚁多咬死象,无惨没有狂妄自大然后翻车的习惯。 他听见这群人的谈话。 “要打仗了!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呢……唉。”年轻的队员观察着来往的人群。 “为什么让我们来保护一个背叛者的家人呢!我无法忘记他杀了多少人!我们曾经那样信赖……” “我还是受不了——” 无惨知道,他们在说黑死牟。 祸不及家人,可情绪化的事情谁能保证呢?黑死牟转头背弃了自己的同伴甚至让他们失去生命,谁能够对他留下的孤苦伶仃的心上人产生怜悯呢?凭什么还要牺牲队员去保护呢? 还有一件事,他知道,要打仗了。 即使是鬼,即使是鬼杀队,都没有谁能够阻止历史的滚滚洪流。战火从边缘一直烧到这里。 “打仗了啊……” 无惨有些无聊地想。 他看到过多少场战争呢?身为人总是这样源源不息地竞争,碾压,此消彼长。这个时代更乱,总有雄主对于统一野心勃勃。 他暂时没有离开城池,半个月里,偶尔和常子说说话。他不明白为什么黑死牟在执意追求剑道的路上非要表现出一副断情绝义然而又恋恋不忘的矫情模样。 矫情,无惨只有两个字评断。 于是他更好奇黑死牟作为人类时期,他的环境是怎么样的。常子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她几乎弥补了继国岩胜内心的空洞,那些在大家族里缺少的温情,还有降临的压力,只有这个安静的女人能够安抚。 在常子练习茶艺和插花的时候,他会上门拜访。 他们聊和歌,毕竟这是无惨自己给自己立下的身份。和歌他懂,平安京时候他还是个孱弱的公子,他能学习的当然是文艺的东西。 茶道,插花,和歌。 蹴鞠,蹴鞠是不行的,他身体不好。不过常子毕竟是个女人,她的教育里没有这些,她也不能见外男。可贵族毕竟是没有把歌舞伎当成男人的,在他们眼中,近乎没有性别的宠物。 常子和他说话当然没有人说闲话。 他试探性地提起如今的局势:“雪代小姐不觉得最近城内的氛围越来越紧张了吗?” 雪代常子坐在榻榻米上,头发梳的整齐,膝盖上放着一本书,无惨发现那不是消遣的书,是本史书。常子不是真心喜欢那些流于表面的东西的。 “你说的对,是要打仗了。”早在两天前,身居别处的亲戚就传来消息,说外面已经兵荒马乱,很快就要烧到这边了,让她赶紧逃。 常子没有特殊的能力,但她到底是个大家小姐,有些能量还是不容忽视。 “如果打过来的话,那就逃吧。” 她看一眼无惨,觉得这个瘦弱的年轻人太镇定了。 无惨靠着桌,支着下巴,“能够逃到哪里去呢?外面也是很乱,附近的城池都快塞满难民了,现在进城也要限制,如果是平民和贱民的话只能被杀了。” 常子以为他在说自己,毕竟一个无依无靠的艺人太难了,而无惨的相貌也容易招惹麻烦。可想而知,本身乱世人命贱如蚁,这些当年风光的歌者也更不好过了。 大唐的李龟年不也是风光一时。 她宽慰说:“乱世虽乱,人心不可乱。” 无惨微笑,一语不发。 他当然有的是退路,对他而言乱世和太平盛世没有区别,甚至在战乱的时候他能够找到更多饵料。鬼杀队这种时候都自顾不暇,也是鬼繁衍生息的大好时机。 等他离开的时候,看到院门外车队已经开始整装待发,一群仆人将箱子和马匹准备好,显然不是短时间的工夫,也许早就已经开始准备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提醒有点自作多情了。 常子还给了他一本书,是《万叶集》。 有心了,无惨想。 在月光下,书页在他手里化为灰烬。 第8章 大阪之行 “迟山先生?” 看到这位客人站在阴暗的角落,收拾着行装的仆人也有些担忧。要是遇到抢劫杀人的浪人怎么办?这后面的路平时就没有多少人经过。 “这么晚了,需要我们护送您回到住处吗?” “太危险了——您一个人的话。” 不—— 无惨讨厌这样的假好心。 或者说别人的好心在他看来都是一种质疑。这是质疑他的决定?还是质疑他本身呢?还是说……觉得他看起来病弱? 最后一个答案几乎是无惨的禁忌,无论是谁,触犯到这一条下场都不会太好。他几乎不会考虑这是真正的善意,就是这么睚眦必报,死心眼。 “不……如果可以的话,当然。”男人把苍白的双手揣进袖子里,交握着垂在面前,露出文质彬彬的微笑。谁也无法否认这是一个非常具有迷惑性的笑容。 “好、好的,迟山先生。” 仆从小跑着跟着他进了阴暗的街道。 然后被黑暗吞没。 * 第三个。 血顺着刀身流下,然后无影无踪干涸,提刀的男人精气神更加饱满一分。 他的脚下躺着怒目圆睁的武士头颅,死不瞑目的双眼里一直倒映出他年轻姣好的面容。本来应该算是……姣好的,前提是不算上额前和脸颊上多出的第二双,第三双眼睛。 此刻两双眼睛是闭紧的,只有本身五官的眼睛是睁开的,斑纹覆盖一部分脸庞,看起来像是盛开的红莲。 “第三个。” 脖子上还残留一条浅浅的伤痕,很快这条伤痕就会愈合。 “所谓第一也不过如此,尽是欺世盗名之辈。” 这是斩杀的第三个自称无双的武士,黑死牟甚至为了公平起见,甚至没有动用血鬼术。仅仅靠剑术一决高下。 然而他们比缘一差太多了。于是他忽然更能明白,自己和缘一之间无法跨越的差距,这种差距在越发精通之后越发理解其恐怖。如果原来只是嫉妒,觉得自己无能,现在就不是了。 是绝望,以及野心。 他本身是有足够的天分的,这一点可以从周围的目光感受到。人们会赞叹他,会夸奖他,而缘一的话……得到的只有敬畏和恐惧。 何其不甘呢! 他深吸一口气,看看月色。忽然又卸下浑身疲惫。往后他还有几百年的月光可以看,而身为斑纹剑士的缘一恐怕活不过二十五岁。 他忽然觉得上天又是公平的了。 * 雪代家里一个不起眼的仆人阿和不见了,转眼人们又将他忘记,只以为是他逃命去了。前来接洽的有两名年轻的鬼杀队员,都是爽快利落的年轻人,一个叫武田,一个叫仓义。 普通人还不知道鬼杀队是做什么的,他们围拢在旁边看着这些新奇打扮的武士先生。他们穿着统一的羽织,腰间悬挂佩刀,面容冷厉斯文。 “是哪里来的军队吗?” “不,不对,不太像,可能是什么贵族老爷的私兵?是从哪里来的?” “大阪?还是关原?” 这种衣着干净,面容清爽的私兵倒也是少见,他们和城内风尘仆仆的难民一对比,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仓义是个栗色瞳孔,面容略有些稚气未脱的,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准备好了吗,雪代小姐,我们要去大阪了。” 他的口气温和,但常子没有把他当做孩子。 能够从战场上活下来的,都已经完全蜕变的人。 不过常子似乎有点放空,她想起什么,纤细的眉毛多了点哀愁和怨怼。 她问:“仓义君多大了?” 仓义回答:“再杀五只鬼,我就十六了。” 他觉得常子是看到他的面容想起死在战场上的父兄,不禁多了点同情,毕竟常子的确是无辜的。他没有其他队员的偏激想法,更不会连坐。 “十六。”常子想,这太年轻了,人生才刚刚开始,她甚至有点用劝慰的口气说:“无论遇到什么困境,仓义君也要走出来啊,永远不要放弃生命。” 仓义没当真。 只是笑着点头。 可很久以后,他才觉得这句话是真理。 车夫挥起鞭子,车轮便滚动起来。 大阪之行,开始了。 第9章 流民 仓义觉得自己的同伴武田似乎不太喜欢常子小姐。 车队经过一座小城的时候,女眷们稍作逗留,武田的面色顿时沉下来。在常子小姐车内下来,即使没有看到对方的正脸,武田的手指都是颤抖的。 那当然不是害怕,是怒火。 “我觉得你需要冷静一下,武田,把情绪带到任务里是不好的。”在避开女眷后,他劝慰武田。 武田只是冷笑:“情绪?你能忘了继国岩胜杀了多少人吗?!那一次任务全灭!” 仓义沉着眼睛:“希望你分清楚一点,常子小姐是常子小姐,继国岩胜是继国岩胜。” 武田不说话了,用一种讥讽的眼神看着他,他当然知道仓义说的话只能骗自己,在那一场残酷的杀戮里,仓义的兄长被穿透肺腔挂在树干上。 他能骗自己?自欺欺人! 仓义抿抿嘴唇,摸着冰凉的刀柄,随后脑子冷却下来:“任务为上。” 这也是派出仓义的缘故了,他足够冷静,不会把一些无端的罪名加在无辜的女眷身上——即使他包含恨意。而武田,也仅仅只是作为助手,决断都在仓义手上。 相信有许多人想要在这个祸乱四起的时期取下继国岩胜家眷的头颅。 毕竟你杀死我的家人,我也该让你感受切肤之痛。 武田见无法挑拨离间,也就摊摊手,继续巡视。他们的任务是安全护送雪代常子离开战乱之地,前往大阪,在那里,常子能够得到更好的“照顾”。 名义上为照顾,实质为监视。 保护人身安全的同时也要作为引出黑死牟的饵,负责人是那样坚定地认为黑死牟对于人类时期的未婚妻眷恋深刻。 他们出城,一路上看到不少流民,这些面黄肌瘦的百姓多次试图洗劫车队。他们用简陋的农具,刀,还有削尖的竹竿布置陷阱,遇到过往的行人便一拥而上。或者在战场上收集死人的盔甲和干粮。 而他们这样的,无疑是大肥羊。 在赶走第四拨流民后,仓义发现并不比杀鬼简单。刀剑面对自己的同胞时内心会有负罪感,从而下不去手,而对方则毫无顾忌,饿到极点的忍什么都会做。 这样下去……到达大阪何年何月呢? 蚁多咬死象。 何况他们会累,会受伤,而袭击是源源不断的。 仓义的左手被削掉一块肉,而武田的肩膀也被刺了一个窟窿。剩下的鬼杀队员多多少少负伤,这种时候升起的怨怼情绪似乎更浓重了。 他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千难万险来保护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甚至这个女人还是继国岩胜的未婚妻。 人心乱了。 连他也不能完全压制这种局面,因为鬼杀队毕竟都还是人。他们偶尔投向车辆的目光是阴鸷而偏激的。 仓义注意倒这一点,微微心悸。 “仓义君?” 当他第二次扭头的时候,继国岩胜那个漂亮的未婚妻正从马车里下来,这次她没有遮面,甚至可以说已经跳过了很多规矩。 她无疑是个很美的女人,无暇的面孔和冷淡的神情给她增添了一分矛盾的吸引力。在那双剪水瞳盯住人时,会让你几乎以为她只是在看你一个人。 仓义想,继国岩胜果然是狠人,一切荣华富贵和娇妻美眷说放弃就放弃。 换做他,还会舍得吗? 常子说话有种镇定的风范,她掀开竹帘,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既然他们还跟着,那就把东西分给他们吧。” 她说的是弱小而危险的流民们。 武田皱眉:“我们只剩下一周的口粮了……” 显然常子是清楚车队的情况,她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些天一直默默记在心里。她指着背后远远缀行的流民:“我们不白给,我们用粮食换盔甲。” 仓义恍然大悟:“难道常子小姐的意思是让我们假装军队吗?” 常子说:“对,放弃车队,改为步行。” 流民们畏惧带来战乱的军队,而且步行体量和目标都会小上很多。她让要离开的仆人们领了一笔钱,四散而逃,而剩下的鬼杀队员从流民那里换来死人的盔甲和□□。 假装一支队伍。 他们身上的杀气和盔甲不谋而合,几乎没有人再怀疑他们的身份。而常子戴上锥帽,也跟着步行。 这一切都落在无惨眼里。 第10章 路途与事故 虽然速度缓慢,但阻碍少了,整体行动也比之前梗顺利。遣散仆人之后剩下的口粮足够鬼杀队员们维持体力,而常子一语不发地跟在背后。 在走了二十里路之后,仓义抬手,让众人解散休息。而他走到常子的旁边,问:“常子小姐还好吗?这些路不太好走,山地很多。” 他早就注意到常子走路的姿势不太对劲。 常子的脚上已经全是血泡,再长途跋涉里磨破了皮,一个娇养的大小姐能够一声不吭走这么多崎岖小道已经是难能可贵。 何况常子的初衷是为大家着想。 大家小姐当然不能在外人面前脱鞋,可现在是特殊情况,他们必须完好无损地抵达大阪。 常子说:“还好。” 那就是很不好。仓义看一眼脚上的血泡,在雪白的皮肤上很是刺眼。可之后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常子的腿在一个简陋的陷阱里摔断了。剩下的路常子已经不能走了,他背着常子走过下一段路。 “常子小姐不太重,跟片云一样。”他说。 常子觉得这是在安慰她,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反过来安慰她有些奇怪。仓义是个很懂事也沉着的少年,他这一路上都保持着一种状态,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慌乱无措。 常子拍拍他的头顶,叹息说:“缘一也是很懂事的,他比岩胜要冷静。” 仓义问:“你说的是继国缘一,缘一大人吗?” “没有别人了,只有这一个。”她肯定回答。 仓义的好奇心起来了,毕竟缘一可是许多年轻人心里的神明一样的存在。强大,耀眼,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太阳一样的魅力。 “缘一大人有尿过床吗?” “这……岩胜说有,我不太清楚。” “那他哭过鼻子吗?” “岩胜说有。” “还有——” “有的。” 说到最后,仓义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继国岩胜的阴谋。缘一大人怎么可能尿床呢?!当然也不可能哭鼻子!一定是嫉妒吧? 思来想去,他觉得岩胜非常热衷于在未婚妻面前诋毁自己的孪生兄弟。他害怕自己这个漂亮的未婚妻被更出众的弟弟夺去视线,仓义觉得自己真相了。 毕竟谁都会明白选哪个吧? 缘一大人那样厉害,相信常子小姐也有那个眼光。不过由于婚约,两人只能彼此暗生情愫,遥遥相望。 ——原来如此。 仓义觉得自己看穿了本质。这分明是一个横刀夺爱,棒打鸳鸯的故事,难怪常子小姐总是郁郁寡欢的模样了。 常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仓义的目光怪怪的。他说:“缘一大人也在大阪,应该能够赶上。” 常子没有察觉到他口气的里的兴奋,只当是绝后逢生的喜悦:“是啊,缘一在的话就安全了。” 又过了一天,他们在路上捡到一个女人。 是的,捡。 一个面容艳丽,神色凄楚的和服美人,她站在树下正要上吊。在几乎勒住喉咙的时候,武田一刀割断了绳子。 第11章 斛姬 女人看起来实在惹人怜爱,面庞皎洁,肌肤雪白,乌黑的微卷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尽管现在她的头发凌乱不堪,她的衣袖被荆棘划出长口,这都无损于她的美貌。 看身上的穿着也不像是一般人,毕竟可不是随意的平民女子就能用得起昂贵的丝绸。常子猜测她可能是逃难途中被抛下的姬妾,或者是来自别的地方……即使猜测有些恶意,衣着上的花色看去也有些风尘味。 如果是打仗了,别的营生也不好做。 以女人的美貌想必也是被摘星捧月的供着的,现在皮囊和钱财都是外物,自然也没有人愿意再带上一个累赘上路。 仓义问她:“你是什么人?怎么在这?” 那漂亮的女人就抽噎起来,偶尔用某种博取同情的目光看着常子——她知道话语权在谁手里。她说自己叫斛姬,是附近某个小城城主的侍妾,原本跟随群主的卫队一起逃跑,可遇到了一大伙土匪,身体孱弱的她当然被抛下了。 说完这些,她用期盼的目光看向了常子。 众人都有些不忍,一旦抛下她的话,谁都知道是什么结果。 常子觉得女人的目光让她有些难受,尽管隔着锥帽的几层纱,那两道目光仿佛实质性的刀剑似的,直直地穿透进来。那是炽热的,也是恳求的,几乎不像是一个柔弱女子能够爆发出的情绪。 武田忍不住说:“这一路上也没有遇到十分的危险,带上一个人麻烦应该不会大吧。” 他这话是对常子说的,口气不那么客气,先前常子提出的计划也未能让他改观。常子觉得他这几乎是以某种施压的口气了。 也是,谁会把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姐当真呢?许多人并不看好这么一个女人能够扛起偌大的家业,他们一眨不眨的,就像一群饿狼,等待着她伸出求助的手。 “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吗?”常子看看其他人。 她的声音很轻,以至于仓义觉得像泡沫。 这群正直而热血的年轻人纷纷投注以希冀的目光,如果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那么他们伸出援手无可厚非。这群剑士们从少年时期练习剑术,然后经过选拔,然后怀揣一颗热忱的心走上战场,结束他们短暂的一生。 ——从某些方面而言,他们就像孩子,世界由鲜亮的色彩构成。 仓义没有提出赞同:“常子小姐还有什么考虑吗?” 常子看着女人,随后伸出自己的手掌,将其拉起。她耐心地整理女人的额发和鬓角,露出女人光洁的脸,随后她用手掌摩挲了下女人的脸,对方脸上显出一层薄红。 可是掌心没有灰尘。 而一个浑身上下狼狈不堪的女人,面容怎么会这么干净?山上当然有水源,可那段距离不是一个娇惯的侍妾能够走完的。 “常、常子小姐……” 斛姬似乎被她的举动震慑了,垂下头,露出某种顺从的姿态,衣领里露出一截纤细洁白的脖颈。随后脖子和脸慢慢变红。 常子轻声问:“斛姬要去哪里?” 这……无惨还没有想好。 “是要去大阪吗?现在安定的地方不多了,若是去大阪,还能投奔一两个亲族。也许城主也去了大阪。” 第12章 挥刀 这个叫做斛姬的女人暂时跟了上来,考虑到影响,常子让人再准备了一身衣服,毕竟之前的已经破烂到露出部分肢体。队员们大多是成年男性,而斛姬又是个柔弱美丽的女人。 和常子不同,她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毫无背景的弱女子。 多少的,众人也会对她有所轻视,毕竟一个以色侍人的宠姬,现在失去了靠山就什么都不是了。心中自然是矛盾的,一面同情着,一面轻视着。 “暂时只有这一件了,其他没有冬日的衣服了。”常子拉紧斛姬的衣领,为她披上一件蓑衣。 她自己当然也是这样的打扮,不能引人注目,越是朴素无华越好。尽管已经遮掩她的面容,但声音还是动人的。她拍掉蓑衣上的雪,整了整斛姬的头发。 剩下的路程多带上这样一个人。 在走到下一座城的时候暂时驻足之前,就这么好巧不巧地碰到了鬼杀队本身的宿敌——鬼。一只身躯高大的鬼,披头散发,伸出的舌头几乎垂落在地,时不时滴落的一些液体带有强烈腐蚀性。 雪层和草地被灼烧出大洞,露出黑色的泥土。 仓义率先跳到树上,斩击对方。剩下的队员配合吸引注意,牵制对方,在他的大腿和胸腹上砍出伤痕。 “那是……什么?”斛姬颤声问。 她抱着常子的胳膊,嘴唇惨白,月色让她的眼睛放射出一种慑人的亮光。常子知道在晚上人的眼睛有时候也会发光,就像狼一样,但这种鲜亮的光她是没有看到过的。 这种瞳色让女人的面容艳丽如秋海棠。 手掌是冰凉的,常子认为她是冻的。 “那是——鬼。”她耐心地解释,虽然她本身对于鬼的了解并不算多,但面对一个普通人讲解还是足够了,“难以杀死的,和食人的……怪物。” 斛姬:“怪物?” 常子不觉得这样的形容有什么不对,“狼和熊都会食人,可鬼是隐藏在人群之中的,随时会咬断人的咽喉,这种情况下,你觉得哪个更可怕些?” 也是呢……虽然都是食肉动物,但鬼的凶残性在于同类感吧?是的,同类感,无惨当然不再认为自己还是身躯孱弱的人类,如今蜕变过后的他变成了更完美更强大的生物。 只要能够克服阳光的话…… 那么他将是无敌的。 只要找到青色彼岸花…… 他点点头,“是后者更强。” 这个时候辞措有微妙的变化,不过常子以为说的是可怕性,也就轻易过去。低等的鬼自然无法辨别无惨的气息,尤其是在无惨刻意隐藏的情况下。 这只鬼被仓义切中了半个脖子。 困兽犹斗。 它的目光忽然锁定在树下的两名人类女人身上,看起来很香甜,或者只要杀死她们就能够引开鬼杀队的注意力。他们擅长战斗,却无法完美地将两个累赘掩护。 它仰起头,像是青蛙。 坚韧而纤长的舌头发足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两名瘦弱的女人。 来不及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无惨袖子下的手掌已经已经微微握起,只要一个念头诞生,这个瞎了眼的废物就会灰飞烟灭。但还有人比他更快。 一把太刀笔直地斩在舌尖上,像切豆腐一样轻松地纵向将舌头一分为二。刀锋清亮,鸣声悦耳。上头的花纹让无惨想起一些不太美妙的回忆。 在离开之前,考虑到浪人和别的问题,缘一选择留下了岩胜的剑。这是杀鬼的刀,花纹和缘一的有那么几分相似,认识到这一点的无惨连脸色都微微狰狞起来。 所幸挥刀的常子没有看到。 第13章 请君入瓮 “你在害怕吗?”常子看见斛姬的面容露出某种程度上的恐惧,那是瞳孔微缩,嘴唇僵硬的姿态。结合刚才的事情,常子觉得她是在恐惧未知,于是也耐下心开解她。 她自己都还在手抖,却还要安慰别的女人。 斛姬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轻柔:“如果常子小姐也不害怕的话,我就更没有理由害怕了……您可是从怪物手里保护了我。” 鬼的脑袋是仓义砍下的,但常子的阻拦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两个人清楚地听见了武田阴阳怪气的笑声。 他半斜着脑袋,用一种极度厌恶和嘲讽的神色:“如果不是刀好的话,恐怕连只鸡也劈不开。果然如此,大家小姐嘛,就是……高高在上?” 无疑是对常子身份的质疑,这种矛盾从一开始就出现。一旦涉及到常子的身份,大家就会联想到她是雪代家的小姐,而且是黑死牟的未婚妻。 啧。 怎么不去死呢? 如果黑死牟变成鬼,那么他自然不是好的,那他身边的人又如何呢?常子说不定某一天也会做出背叛的事情吧? 于是矛盾又集火在常子的身份上。 ——死敌的未婚妻。 黑死牟无疑是鬼杀队的敌人,即使对于继国缘一他们的心情都是复杂的,何况是面前素未谋面的女人呢? 斛姬拉起常子的手,眼角微红:“常子小姐?” 常子没有生气。 她清楚地认识一点,这一次她的确是弱势的一方。在失去了父兄以及未婚夫庇护之后,鬼杀队提出的“保护”她是无力拒绝的。此次前往的目的恐怕也并不是出于继国缘一的邀请,应当是鬼杀队内部下出的决定。 她是饵。 她问:“离大阪还有多远?” 仓义有点复杂地回答:“一天。” * 恐惧的情绪并不只在常子身边蔓延,比起鬼杀队本部内的惶惶不安,她这里的情绪只能算是冰山一角了。毕竟常子只是一个掀不起波澜的女人,而继国缘一……那可是最强的斑纹剑士。 ——他才是令人恐惧的根源! 如果他像黑死牟那样离开鬼杀队,成为可怕的敌人,又或者面对黑死牟手下留情,都不算是好结果!现任负责人当然清楚,其实比起黑死牟本身,大家害怕的一直是缘一本人。 这个年轻而通透的年轻人,当他用那双清亮的双眼打量你时,秘密根本无所遁形! 腐败,衰落,阴暗,疮疤只会被一眼看穿。 现在的鬼杀队本部内根本不是铁板一块,要说无惨有多恐怖那是另说,这么久没有做掉无惨,其中最大的一点原因就是内耗严重。因为派系斗争,每每会因为利益相关的原因导致情报疏漏或者任务失败。 而派系之间有一块不稳定的因素。 这个因素就是缘一。 他的强大足够让他无视许多游戏规则,幸而他并不是胜负心强盛的一类人,否则今日负责人能否坐在这个位置上还是另说。 “常子小姐到哪里了?”他问。 “很快了。” “那么继国缘一呢?”他又问 “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剩下的,就是发酵事态了。如果能够引出黑死牟,那么挥刀人自然只能是缘一。不过……缘一是下不了手的,这正中他们下怀。 是好机会,可以寻找缺口击溃他。 除掉这个因素。 第14章 佐佐木小次郎 “缘一大人。”身着鬼杀队制服的年轻人看见缘一,声音微带敬意,不过眼中的情绪依然复杂。他们依然无法忘记继国岩胜的事情,甚至在他们眼里缘一即将是第二个岩胜。 这些队员们用复杂的心情面对缘一。 而他们,担负肢体功能的他们,是完全不知道上层的决定的。比如这种散播开的情绪不是偶然,而是在队员直接有目的地传播。 明面上还是禁止他们说出类似继国缘一会背叛之类的话,但越禁止,越会发酵,暗地里负面情绪长期积聚。他们既害怕继国缘一的武力,又憎恶着。 上层的目的不过于此,从上而下,减少阻力。 缘一目前从另一座城赶来,风尘仆仆,在不久前他按照组织的命令杀死了一只棘手的鬼,现在马不停蹄立刻抵达大阪。路途上没有多做逗留,饥民和灾荒是不可避免的,他从流民那里听说常子的城池被乱军攻破了。 应该……还好吧? 他在水井边洗了一把脸,苍白的脸色多了一丝凌冽。他是刚杀过人的,路上碰见浪人劫掠,杀死老弱妇孺,自然而然出手。 也不需要原因,以命相抵非常公平。 “大家在讨论关于这次常子小姐的事情,现在过去的话应该还能赶上。”队员说。 缘一疑问:“常子?” 队员解释:“是关于常子小姐的安全问题,考虑到战祸,现在讲常子小姐接到大阪,之后讨论安全问题。没有意外的话,可能安置在就近的亲族家里。” 没有提到此次的目的,明面上就是为了“保护”。现在说起来也是顺理成章的,毕竟信件是以常子的亲人名义书写的。在失去庇护之后,常子能够选择的余地大概就是大阪城的雪代家族势力。 完全没有问题。缘一的眼皮微跳。 虽然之前和他说过不计较黑死牟的事情,可实际行动谁知道呢?缘一不傻,比如这么多次行动以来,明明有许多次机会彻底斩杀无惨,都功亏一篑——分明有人不希望无惨死。 ——无惨必死。 他有足够的理由杀死无惨,单单黑死牟的事情就是其一。很快,他又多了一个理由。 【常子小姐一行人的队伍遭遇了罕见规模的袭击,全队阵亡,常子小姐失踪。疑似有无惨的痕迹。】 这封信彻底打破了某种局面,搅坏了某些人的算盘。他们甚至怀疑无惨是不是故意和他们对着干的,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呢?果然……无惨的确是个麻烦。 无惨不是他们的心头大患,毕竟鬼杀队与鬼此消彼长,保持着平衡,只有一个人横空出世足以打破。 那个人是缘一。 * 露水滴落在常子的眼皮上,她有点冷,抓紧身上的衣服从石头上醒来。现在周围没有一个鬼杀队员,而斛姬也不见踪影,只能看到竹林和冷清的泉水。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细细思索。 那个夜晚,在杀死鬼之后,武田忽然毫无征兆发狂攻击自己的队友。双眼赤红,獠牙突起,完全失去理智,嘴巴里大叫着杀死斩杀一类的话,转身将阻拦他的队员一刀劈成两半!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沾染到了鬼的血液,还瞒着不说,现在就没办法了。 最后的画面大概是仓义和武田厮杀在一起。 眼前突然一黑。 最后关头有重物砸向她的脑袋,而她的背后……是斛姬!斛姬和鬼是一伙的! 这个猜测让她猛的清醒,坐直身体。 旁边有人站起来,低下头看她,没说话。 一个穿着朴素衣服的武士,腰上有两把刀,个子格外高大,而面容是非常讨女孩喜欢的那一类清秀俊美——安静且斯文,眼睛里打量的光不含恶意,倒是……有点像是稚子。 常子觉得可能是这位武士先生出手搭救,于是站起来道谢。 但他摇了摇头。 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这是个聋哑人。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嘴巴里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是很可惜,如此年轻光鲜的青年剑士,失去了生而为人的很多权利。常子又指了指地面,用细竹竿在地上写字,写到:“谢谢武士先生。” 对方是识字的,还好。 毕竟现在也有很多浪人不识字,常子心里的安全感上升一层。 他弯下腰,格外高大的身材动作却很柔韧。他伸手也写字,字迹清新飘逸,“佐佐木小次郎。” ——哦呀,是叫佐佐木吗? 他显然是在介绍自己的名字,不过现在常子还没有听说过这个剑术天才,在未来的不久他将会名声大噪。当然,这个时候的宫本武藏也还是个致力于不断突破的年轻人。 常子点点头,“佐佐木阁下。” 佐佐木刚才似乎正坐在泉水边清洗自己的伤口,地上放着布条和疮药,只有刀是不离身的。他的身体上有刀划伤的痕迹,应该经过一场恶斗。 黑红的伤疤切入肉里,一直蔓延到背后。 然后他的手臂卡在背后,因为他的手臂也受了伤,同样不方便。 常子接过他的布条沾水清洗伤口。 脊背的皮肤很白,是怎么晒也晒不黑的颜色,不是文文弱弱的那一类人,相反他的肌肉匀称,每一块都有随时爆发的本能。这和他堪称秀美的长相不搭。 “咿呀。” 他指了指腰侧。 哪里同样有伤口,不过常子有点为难,毕竟这种地方实在有些……她不是不懂一些事情,许多东西在很早之前就有女侍教导。现在要为一个陌生的武士清洗略有些尴尬的部位,即使是救过她的命,也不太好。 看起来佐佐木阁下并不明白这些事情。 她迟疑一下。 不过……现在没有别的眼睛盯着,也不必顾及。她同样不太确认这是个什么样的武士,武士在这个时候不算很好的词,他们掳掠妇女,杀人夺财,稍有不如就可以对平民动刀。 沾了点水,擦去血迹。 小次郎的手掌忽然抓住了常子的手,他的眼睛很亮,眼角是微微挑起的妩媚多情的。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手掌上递来的陌生温度让她无所适从。 武士阁下大概是误会了她的意思。 第15章 不美妙的回忆 从有记忆起,大概稍微亲近过的男性也只有岩胜了……可就算是岩胜也没有过任何越矩的地方,显得冷淡而克制。有时候常子也会想,岩胜也许并不太喜欢自己,因为青梅竹马和两情相悦是两回事。 现在……这个陌生的武士。 在一面之缘后抓住她的手,眼睛里迸发出灼热的亮度。这是……什么意思?她脑子里有最坏的打算,可是突然逼近的喧嚣气息让她无所适从。 斛姬的确把她害惨了! “佐佐木阁下?”她的呼唤声对方是听不见的,对方低下头,似乎想要亲吻她的脸颊。他的睫毛很长,面容秀气,低下头显得气质更谦逊。 但无害只是表象。 慢慢的,滚烫的呼吸喷灼在她的脖颈,那双眼睛抬起的时候亮得像狼。也许只是以为她害怕了,对方按住她的肩膀,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背,张嘴笑起来,犬牙微尖,更显得天真无邪。 最后还是停下了,脑袋垂在她的颈间。 高大的身材使得他像是一只猛虎钳制住初生的羊羔。 他能够敏锐地察觉到情绪,比如此刻常子肩膀的微微颤抖,还有目光里的抗拒。那么……这些和以往遇见的那些女人都是不同的,至少常子并没有表达出意愿。 那个逃跑的女人看起来是花魁打扮,而常子不是。 他有些失望。 一来他的确很喜欢常子的长相,二来他觉得自己给对方留下了一个坏印象。 可是本质上他是个待人接物,尤其是对待女性非常体贴的人。他披上衣服,站起身也拉起常子,这一次他甚至没有接触到常子的皮肤,仅仅是隔着布料扶住她的胳膊。 他比划着手势,询问常子。 「你叫什么名字?」 常子缓过神,在确认对方没有不良企图之后,捡起地上的竹竿继续写:“雪代常子。” 「那是很好听的名字。」他继续比划,「你要去哪?」 大阪,不,不能回去。常子觉得这次事故可能是有人刻意谋划的,目的在于杀死她,也不知道缘一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在局势没有明朗之前,她并不打算出现。 缘一在大阪这个理由占了一半。 现在想想,也有可能只是个幌子。想让她死在路途上,禀报得时候死因不就是死于流民或者鬼手上吗?总之他们自己是不用沾到一点腥的。 她随意写,“美浓。”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谁知道常子会在这种时候继续呆在黑死牟曾经驻留过的地方呢? 佐佐木小次郎沉吟片刻,形容起之前救下常子的时候。当时是两伙人厮杀在一起,后来,那个娃娃脸,也就是仓义,砍下了武田的头。他不过是偶然路过,闻到了血腥味,本来只因为是和以往一样的流民杀人,现在看来…… ——那明显已经不是人了。 在砍下那个奇怪生物的脑袋之后,仓义却刀锋一转,杀掉了剩下的武士们。 那个叫斛姬的女人似乎还要扶起常子。 不过看到他出现,这个女人忽然飞奔着隐入黑暗。而拿剑的仓义也慢慢走进去。 「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起来不太对劲,有点神志不清。」 ——仓义也被感染了。 常子瞬间明白,可是……仓义又是什么时候受伤的呢?斛姬看起来也很奇怪,如果说她是鬼的话——那么疑问一切迎刃而解。 假借柔弱的外表,欺骗众人,然后寻找机会感染仓义和武田,策划了一整起事件。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常子还是没有明白。 她的价值不高,尤其是对于鬼一方而言。 * 在为数不多的关于人类的记忆里,黑死牟能够记得的大概只有两张脸,一个是和他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孪生兄弟,而另一个……是个女人。 洁白如玉的女人,乌黑的发丝倾泻在十二单衣上,眼睛也是黑白分明。过分华丽繁琐的衣服只能衬托她面容的干净文雅。 其他的……关于女人的事情,他就记不太清楚。 大概是他自己并不愿意想起这个记忆吧,他很清楚,那些他不喜欢的回忆只会被锁在记忆深处,看起来他也并不太喜欢这个女人的事情。 每当他试图想起的时候,第一时间涌来的是心脏处麻木的酸和泛苦。 他得出一个结论—— 这个女人,可能是他生而为人的时候十分喜爱的,但对方一定是背叛了他,否则怎么不愿意回忆呢?一个背叛过他的女人……黑死牟露出不屑,他追求的是至高的剑道,这些东西无疑于拦路石。 现在他不需要也不必在乎。 彻底压下心脏的一丝不适后,他尽量不去思索。 那个女人……是叫常子吗? 常子? 一个他也许深爱过的,背叛他的叫做常子的女人。 他摸摸心脏,站起来走向面前拿刀的武士,莫名感到烦躁:“出剑吧。” 这些天他不断突破自我,寻找天下闻名的剑士磨炼自己,而战败后,这些强大的人类剑士将被他吃掉。他很确定吃掉这些锤炼极限的人类是能够提升他的力量的。 短暂交锋,杀死。 神经里的叫嚣迅速褪去,他闭上眼睛,脑子冷却下来。就在刚才,他似乎感觉到了无惨的情绪,无惨似乎很懊恼。不过这和他无关,除了长生,无惨这个家伙卑劣而无趣,他也仅仅只是出于合作的意图。 至于现在无惨有没有被人杀掉,或者躲在哪里,他都漠不关心。 黑死牟掀起一丝略显无趣的笑容。 仰头看看月色。 那个叫常子的女人是在哪儿?是在他变成鬼的时候就吃掉了吗?按照他的性格,他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第16章 被打破的平静 1573年,室町幕府陷落。 历史的车轮滚滚碾压,那个名为第六天魔王的男人注定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一年也是常子无法忘记的一年,在往后漫长到可怕的生命里,这是一段割裂式的人生。 这一年她从大阪流落到了美浓。 也听说缘一由于没有杀死无惨和珠世,面临上层的处罚从而离开了鬼杀队。小次郎先生沿途挑战不少道馆,毕竟捎带她一程只是顺带的,倒是这一段时间,她见识到了生死斗的残酷。 赌上名誉和性命的决斗,失败了将失去这一切,可往往为了一个短暂的契机,剑士们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朝闻道,夕死可矣。 用冰冷的铁器将人类可以展现的潜力与技巧拔高到极致。 * 石原道馆在美浓一带算是小有名气,当家的剑术让不少前来挑战的浪人们纷纷折戟。失败者将会留下自己的头颅和佩刀,悬挂在道馆门前示警三日。 人命如草芥。 当家石原平次解下佩刀,交给弟子们打理,目光平静地扫过地面上未清洗完全的血迹——这是上一个前来挑战的不怕死的武士,现在他的刀沾满泥和血挂在道馆门前。 仆人用清水泼在地面,然后用抹布仔细擦拭。石原平次看着这一切,心中却莫名不安起来。有人向道馆下了战帖,署名“佐佐木小次郎”。 虽然目前不是天下有名的剑豪,但这个名字他绝对不算陌生。就在最近,这个年轻的剑士一路击败了不少闻名的道馆,剑法以迅速和刁钻著称,他的身法太灵活了,出刀的角度几乎无法捕捉。 在正午时分,有个相貌俊美的年轻人走进了众人的视线。他穿着布衣,束马尾,眼神温和安静,不过他身上那种跃跃欲试的杀气就没有那么让人高兴了。 平次想,这就是佐佐木小次郎吗?看上去比想象的还要年轻。而且不像是粗人,反倒有点文雅。 当他走进来之后,他的背后还跟着一个白衣服的女人。那个女人的具体面貌看不太清,戴着斗笠,只露出一截光洁细腻的下巴。女人举止得体,拿着小次郎的斗笠和行囊。 怎么进道馆还带着女人呢? 往前数是没有这个前例的,这是大家默认的规矩。听说这个家伙露水姻缘倒是不少,指不定又是哪个追随他的红颜知己。这么想着,连带着看背后女人的眼神也轻视起来。 比斗开始,石原平次的目光瞬间变得充满攻击性,手中的刀也同迅猛的闪电劈砍下。这一击被轻松化解开。随后两人的距离拉近,短短几息时间,刀剑碰撞数次。 其他人注意到这个安静站在角落里的女人,她拿着包袱,由于斗笠遮住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看着战斗。不过场上得杀气看起来不能震慑住她,如果是普通人的话,这种凶悍的气息足够吓得他们两腿发软了。 一开始的常子的确是有些心悸的,但经过一个月的时间,她已经开始逐渐正视这种武士间的死斗。 这种拼杀是她往前十几年的教育里所没有的,她们教给她如何文雅,如何相夫教子,如何服侍未来的丈夫——唯独没有怎么活下去。这种观念一直再深深地影响她,她觉得岩胜就是她的天,岩胜做什么她尽量不去置喙,只需要在背后默默地关注着。 流血与杀戮,那是他们男人的天下,她的母亲,一个美丽端庄的女人如此对她说。 于是她按照认为的最正确的方式来对待她将来的家庭,可最终她发现她并不理解岩胜真正需要什么,因此离开的时候岩胜才会那样决绝。岩胜需要的不是爱,是承认。 在此之前,她并不理解岩胜对于剑道的执着。 她觉得这种东西只是可选择的某条路,而不是唯一通向成功的路,岩胜不需要在剑道上和缘一一争高下,他明明还有更好的选择——他的地位,他的权力,这些能量足够他完成许多事情。 当然,对于缘一她也保持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立场绝对站在未婚夫一边。人心都是偏的。 常子想,她真是一个刻薄的女人。 …… 美浓这里暂时是安定的,常子兄长曾经认识的一户猎户人家就居住在这里。现在她来这里暂住,猎户夫妇对她的到来依然表示高兴。 而小次郎先生在击败石原道馆后,说他还要去修行,于是也离开了美浓。 一切似乎又都回到了正规。没有死亡的威胁,没有战乱,也没有心怀不轨的无数双眼睛,她身上的担子一下就轻松了。早晨猎户夫妇出去出售皮毛,晚上他们买回米和面。 她身上还有些钱,这些可以作为暂住的费用。 可夫妻俩显然不接受她的银钱,认为这都是当然的,他们说常子的兄长救过他们的命,现在他死了,留下一个孤零零的妹妹他们本就应该伸出援手。 白天常子就帮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这段时间也没有出去走动。她知道如果被发现的话那么一切都会画上句号。而且如今缘一已经不在鬼杀队,能够为她提供庇护的自然也就没有了。 生活平静如水。 她也会练习佐佐木先生教给她的一些基础的剑术,以备不时之需。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在这个时候不算安全,也明白所谓的安定是由什么提供的。 可惜没有过多久,美浓开始出现失踪事故。 基本是在夜间失踪,没有声响,没有挣扎,仿佛人间蒸发。 “是啊,听起来真是怪,是有狼吗?”猎户夫妇在饭桌上对这件事情表示了自己担忧,“这样的话,家里养的鸡恐怕有些危险了。” 可他们没有注意到,常子的脸色忽然苍白如纸。 仔细想一想,一切线索都指向鬼的存在,就是说美浓地区开始小规模出现鬼。如果不是外来的话,那就说明一点,鬼舞辻无惨来了。 如果是这样……岩胜会不会来呢? 常子勉强露出笑容:“这段时间的话,晚上还是稍微小心一点吧。” 第17章 突如其来的袭击 鬼的袭击是不定的,常子发现似乎并不止一只鬼的存在,同时在两个地方也会发生相似的袭击。其中离她最近的一次甚至只隔着一条街道,不过这也变相告诉她,鬼的目标并不是自己。 这搞得近几日人心惶惶。 白天收摊的小贩们匆匆忙忙收拾好东西离开,行人们也忧心忡忡不敢逗留——本来在此之前,这一带有定时的集市,人流不算少。 这让猎户夫妇的生意也难做起来,他们卖的是兽皮和兽肉,前段时间城里的药铺关闭导致他们一部分东西没有稳定门路卖出去,现在又出了这么一回事。常子明显能够感觉到他们的慌乱。 可常子并不能直接告诉他们这是鬼。 一来她没有办法证明,二来鬼杀队一直刻意保持低调也是考虑到事件的恶劣影响。毕竟都是普通人,一旦发生骚乱后果可能比鬼还要严重。 “雪代小姐,你还是呆在屋子里吧,我看最近出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猎户夫妇中的妻子是个面容温和的女人,四十岁上下,鹅蛋脸,面容不算秀丽,可目光很清澈。她一直担心常子再出问题。 如果常子再出了问题,那他们心里头可过意不去…… “我听说最近啊……” “浪人很多呢。”她看着常子的面容隐隐有些担忧,“常子小姐应当小心才是。” 常子点点头:“我会注意的。” 话说着说着,猎户妻子忽然想起常子曾经似乎有个未婚夫的,“哦……对了,常子,你不是还有个未婚的夫婿吗?你若是找到他,那也还算有了依仗。” 他们也只是隐约听说过常子有个大家少爷的未婚夫婿,具体叫什么名,他们是记不清了,更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在做什么。岩胜加入鬼杀队的事情在家族内部不算秘密,可对于边缘的下人们或者外人而言,就是神秘兮兮的了。 何况他们甚至没有见过岩胜的模样。 猎户妻子也只是心想,常子这么漂亮,就算是没了父亲兄长,也还可以有夫婿投奔的。 她说:“雪代小姐不用跟着我们受苦的,若是你知道你的未婚夫婿在哪,我们也可以帮你带个话。” 一说起岩胜,常子心里头就有些难受了。 岩胜走得太决绝,谁也留不住他。甚至他们之间那点羁绊脆薄如纸,大概这就是男人的心吧?太冷,太硬。 见她面色凝重,猎户妻子还当是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安慰:“我知道这事情不那么容易,这大家族里头,麻烦也多,要是常子去了,指不定他们怎么看你。不过你也不用怕,你还有家财,找个地方安安稳稳地定下来也安全。” 常子找个借口搪塞:“我那未婚夫婿……其实已经死在战场上了……” 猎户妻子:“他是武士吗?也打仗?” 常子继续说:“算是吧,他在掩护的过程中死掉的,连尸首都找不着。”这个谎言比实际情况要好听太多,毕竟是充满血性地战斗而死,而不是由于某些缘故背信弃义。 “啊,那真是可怕……”猎户妻子想象一下,拍拍常子的手,毕竟她还记得常子的父兄也牺牲在战场上,“今天我给你带些酸梨回来吧。” 她今天要出去采集物资,顺道可以买些野果和边角零嘴,譬如丸子一类的。她自己要吃,也分给常子,往往能让心情好上不少。 常子说:“好。” 猎户妻子出去了,留下常子一个人。常子一个人的时候只能找些事情做,她把小次郎的基础剑势练习一会,就坐下来喝口茶,帮忙缝补猎户妻子的衣服。 隔壁探出个小姑娘的头,脸红扑扑的,扎着小辫:“常子小姐!” 她认识常子,两个人平时没有少说话,毕竟一个人留在院子里是很无聊的。而这个领居裁缝家的小姑娘也是活泼,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 她很喜欢常子。 她觉得常子小姐说话轻声慢语,做事情也有条理,更重要的一点是——她很有耐心,能够听她仔仔细细把话说完。她趴在墙头看常子小姐缝衣服:“常子小姐今天也不出去吗?” 常子听着她的疑问,微笑着摇头:“不能出去,现在外面对我来说太危险了。” 小姑娘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美浓现在不是已经被织田信长收编了吗,那些大规模的冲突在城内是几乎不会发生的。她偏着头:“那常子小姐一个人呆在这里,也太孤单了。” 孤单吗…… 其实出不出去都是一样的,毕竟真正有瓜葛的人已经死的死,散的散。她把衣服放下,也问:“为什么你也不出去玩耍呢?” 小姑娘眯着眼睛:“母亲说外面有一种长满地面的蘑菇,我只要碰到就会死的。” 这种理由……常子明白了,小姑娘大概是身体不好,而她的母亲为了保护她捏造这样拙劣的理由把她关在小小的院子里。她也不说穿,只是陪着对方聊天。 两个人说话一直到天黑。 可猎户妻子还没有回来。常子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往常猎户妻子在白天不久就会回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耽搁了……现在天黑了,那可就不妙。 半晌,她听见有敲门的声音。 手心捏出一把汗,她拿起旁边的柴刀,墙头的小姑娘也老老实实闭了嘴。她把门打开一条缝,看到猎户妻子还站在门口。 还好。 索性开了门,可真正打开,她就完全僵住了。 哪里是猎户妻子的人呢?她的脖子上有掐痕,看起来已经断掉了,整张脸死气沉沉。这么一个人……在白天的时候还微笑着安慰自己,可晚上就。 常子把目光移到尸体后面。 尸体背后是有人支撑着的,等猎户妻子的尸体被扔开,那背后的人也就露出面目了。面容上有丑陋的斑痕,整体来看还是笑眯眯的脸色,秀气又安静地像个孩子。 “——仓义?” 杀死武田后鬼化的仓义……回来了。他此刻睁着猩红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常子,好像盯着一块顶级的肉食。 “好久不见,常子……小姐?” 常子退后几步,却没有闪过对方伸出的手掌,他几乎只是轻轻一折,就把常子的手臂折断了。骨折的疼痛让常子几乎要浑身战栗,脱口而出的大叫被另一只手捂住。 “嘘——” 仓义说,“不要扰民吧?” 常子依然想不通,他们没有仇怨,仓义并没有理由寻找自己。仓义拖着她穿过院落,悄无声息地折断了熟睡中猎户的脖子。 他转过身,把尸体踢下床榻,面容冷酷,只是声音放柔:“常子小姐知道斑纹剑士的诅咒吗?” 第18章 眼睛 尽管仓义看上去冷静许多,但他说话之间的阴寒味道也多了。比起之前稳重的模样,现在的他脸上爬满奇怪的,仿佛铁锈一样的丑陋花纹,瞳孔如同流下两道血泪一样,一直划开脸颊。 变化太大了,除了一些五官轮廓和口音,几乎是难以辨别的。也幸亏我常子记忆力不错,才没有忘记他说话的声音。 ——而他杀死猎户夫妇就像之前杀死鬼一样无动于衷。 这之中到底发生什么才会如此? “我接下来要说的,当然和这有关。”仓义把猎户的脑袋放在手边,就像一个支撑物,支起他的肘部。他的手指甲是黑色的,小指指甲微长弯曲。 从这个角度他可以清晰看见常子的身体绷紧。 是呢,是该害怕。 在缘一开启斑纹后陆续也有剑士们打开了某种按钮一般,他们获得了强大的力量,这使得鬼杀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实力大增。而仓义也算是这其中受益的一员。 “那个时候我是真高兴,如果能够一直保持下去的话,出人头地也不难。即使将来不能杀鬼,成为武士也是不错的。”他的声调微微扬起,“我想您知道的,出人头地有多难。” 他还是用“您”的尊称,常子不清楚这是戏弄还是保持着那么一点尊重。 常子用余光看着隔壁的小姑娘,在确认她没有发出声音后继续打起精神和仓义说话:“我还以为仓义君是为了复仇加入鬼杀队的……” “不——加入的理由难道不是千变万化吗?”他说,“我的确是一场屠杀里的幸存者,后来是师傅带我进入鬼杀队的,他是鬼杀队的骨干。不过后来他就……死了,死在鬼手里,这算是最普遍的死法了。” “你看起来并不难过。” 院外的小姑娘已经不见了,常子舒了口气,看来是已经躲起来了。可常子甚至不敢去看地上的血迹和尸体,她害怕自己一时冲动做出些不理智的事情来。 仓义:“谁知道呢?大小姐——你可真是什么都不懂,你知道我们这些人都是每天挣扎在死亡线上吗?” 常子:“你不是要说诅咒的事情吗?” 这下他冷笑一声,鲜红的瞳孔偶尔扫过她纤细的脖子,“不过那段时间之后……开始有斑纹剑士陆续死亡,组织还希望压下这个讯息,毕竟你懂的,掌权者总是喜欢把不利因素藏起来。斑纹剑士根本活不过二十五!都是骗人的!什么杀鬼,什么奉献!” “凭什么死的是我们呢——” 于是他把猎户的头扔开,武士装的袖子滴滴答答流着血,看起来两条手臂都是血淋淋的。言语里强烈的不甘几乎要从胸膛里喷涌,双眼似乎更红了。 活不过二十五? 常子忽然意识到自己抓住了什么事情的本质,指尖发亮。 “是的呢,您应该感同身受的,常子小姐知道为什么您深爱的男人要抛弃您吗?”他的目光几乎是有些恶意的了。 “是为了——苟活。” 不,不对的。 岩胜并不是怕死的人,如果怕死他也不必舍下偌大的家业加入鬼杀队了。常子觉得这是近乎侮辱的污蔑了,她的面庞涨红,莹白的面颊涌动出一层薄红。 这是羞辱!她是多么清楚岩胜的秉性,他的生活几乎是刻苦而自律的,他可以为了一个招式的偏差在冰雪里击打,那个冬天他的双手生了疮,常子用滚烫的水为他擦拭。她清楚岩胜不是那种绝世天才,但从不否认他的成果。 “我和他是没有区别的。”仓义笑眯眯说,“他只是比我更早明白这个道理。” 为了摆脱死亡的阴影而选择加入曾经痛恨的一方,其中的煎熬难以想象。 “如果说直接杀了我们并不害怕,但知道死亡时间的判定可就不那么美妙了……一年,一个月,一天,圣人可没有那么多。” 话说到这里,似乎一切都很明了了。 仓义认为自己不过是选择了和继国岩胜一样的道路,不光彩,可很真实。他低下头看着常子,这下她几乎是站不起来。月色把她的耳朵照的很洁白,顺着圆润的耳垂是线条柔和的下颔,最后是纤长的脖子。 不过因为他的双手曾经抓紧常子的头发,于是洁白的皮肤上溅到了血。 接下来他说出的事情倒是出乎常子的意料。 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仓义想尽办法寻找到了无惨,而这一次护送常子过程中的叛变就是他给鬼舞辻无惨的“投名状”。他亲手杀掉同行的同伴,以此获得无惨的信任。 武田的鬼化就是他做的手脚,他在刀口上涂抹了无惨稀释过的血,划开之后感染了武田。一直到他的症状发作,再横空出世,放松众人的警惕。 “那么你是怎么联络到鬼舞辻无惨的?” 他顿了顿,看着常子,“那还是多亏了常子小姐呢,无惨大人,不就在您的客卿里?不,不对,还有斛姬……” 无论是迟山先生,还是斛姬,都是一个人。 而那个…… 就是鬼舞辻无惨。 杀人不眨眼的首领,导致岩胜背叛的罪魁祸首,还有缘一的离开,这一切都与他密不可分。而这个家伙,就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藏在某个角落里。 “无惨大人说,他一直在看着您。” 让人不寒而栗。 “他……在哪?”常子有些迟疑。 仓义站起来,忽然脱掉他的外衣,露出锻炼得当而年轻的身体。而他的心口处,有一只拳头大小的眼睛,眼珠甚至还在转动。它直勾勾地盯着常子。 沉重黏稠的视线就像海水从四面八方袭来,常子觉得,何止是一只眼睛呢,她的脚下,她的头顶,都有密密麻麻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她。 无处藏身! 它们注视着常子的一分一毫,就连她微微颤动睫毛,也能感受到视线的存在。毫无隐私可言,她呼出的气,在这个空间里似乎都不属于自己了。 仓义倒是接受良好,他说:“也许有些难以理解,您可以理解我为无惨大人的镜子,只要是他想看到的,那么我自然能为他照出来。” ……就是说无惨并不在这里,只是血鬼术。 常子的每一个毛孔几乎都在叫嚣着,逃出去! “您为什么要害怕呢?” “无惨大人说您这样看上去就并不十分好看了,请放松一点,常子小姐,对,就是这样。我并不是来杀您,这是转达一句话。” 第19章 回忆篇(一) /01/ 继国岩胜第一次看见常子的时候,是夏天。 纤细的女孩子坐在廊上,面皮白皙,由于还没有长开的缘故,看起来还是圆溜溜的。当然,这指的是她的圆溜溜的眼睛。又黑又亮,板着脸一语不发地打量他们。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身边优雅美丽的夫人一样端庄,不过炎热的天气憋得她脸色红彤彤的,额角出汗。这样看起来就不那么好看了,像只毛茸茸的落水鸭子,于是他真的忍不住漏出笑声。 都还只是孩子,哪里来的自控力呢?骨子里的一点顽劣性格让他毫不留情地发出恶劣的笑声。缘一拉拉他的袖子,他生生憋了回去。 女孩的脸肉眼可见地更红了。 于是在场的侍女开始为夫人倒茶,他们的母亲拉过那位夫人的手开始说话。病弱的母亲似乎和这个夫人很熟,因为缘一很少从她脸上看到如此发自内心的,毫无压抑的笑意。 “这是雪代夫人。”母亲介绍。 她又对雪代夫人说,“这是岩胜和缘一。” “他们可真像,怎么分辨呢?”雪代夫人问。 “安静一些的是缘一,吵闹一些的是岩胜。” 吵闹?岩胜心有不甘地想,怎么他就是吵闹呢?于是他昂起头有些不满地和母亲撒娇,“怎么会吵呢?我是看母亲院子里太冷清了,多陪陪你说话!” 他赖在母亲怀里,侧目看着缘一,目露挑衅:有本事你也来一个! 都是几岁的孩子,喜怒哀乐瞒不住人,不过缘一也太安静了。他看着母亲抱住岩胜,也只是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然后老老实实地坐下来。 雪代夫人摸着女孩的头,“这是常子。” 母亲说:“真是个好名字,也很乖巧。” 两位夫人闲聊的时候,只有岩胜偶尔跳脱的打岔声。这个叫常子的女孩也几乎不说话,她低着头,埋得深深的。顺着桌子的空隙,缘一看看她手上的一只小盒子。 盒子里有一只蝉。 翅膀透明,肚皮鼓鼓,躺在她小小的手掌。 那只蝉没有发出叫声,也许是因为太热了,连它也累坏了吧。他专注地盯着那只蝉,心中却忽然担心,要是蝉在此刻或者下一刻发出声音呢。 桌上的对话还在继续,缘一大概知道了这位夫人的来意。这个女孩将与他们中的某一个定下婚约,如果按照传统,那应该是和继国家的下一任继承者。 不过她现在还什么都不懂。 她只知道藏好自己养的蝉。 “那就岩胜吧。”夫人摇着扇,看着岩胜跳进院子里抓回一只青蛙,他把青蛙放在地板上吓得侍女们四散而逃,“常子的性格内敛,也需要一个互补的夫婿吧。” 缘一觉得这有些轻率,可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因为这个国家往前几百年来的传统都是如此。可是,常子懂什么呢?而岩胜也知道抓青蛙罢了。 两个人的终身大事似乎就在一场随意的对话里定下了。 往后就不单单是口头之约了,因为缘一清楚父亲的执行力和判断,这件事情显然有益无害。他安静地听着别人说话,因为听得多,他也总是会思考。 “什么是婚约?”岩胜的青蛙跑掉了,他没有玩闹的东西,于是回来坐下,在听到夫人们的对话时他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母亲说:“那就是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人。” 这个时候岩胜的思维还停留在单纯的玩闹上,他想,如果要陪他玩耍,他一定不喜欢和这样软绵绵又呆板的木头一块,就是打水漂恐怕也不成! 他问:“是做什么都必须一块吗?” 母亲微笑,声音温柔如水:“……大概。” 必须随时随地带着,就是出去玩也是!岩胜瞪着眼睛,忽然憋着一口气跑掉了。缘一知道这是气的,不过给他缓个两顿饭就好了。 “他这是害羞了,害羞的时候他就会跑掉。”母亲还是笑着说话。 雪代夫人也笑了:“真是可爱。” 母亲引以为荣,深表赞同。 接下来的话题离不开别的,自然而然也就绕到缘一身上,他还是没有避开“炮火”。他低下头,也学着常子那样又安静又乖巧的模样。 “缘一似乎不爱说话,他不喜欢一块玩耍么?” 母亲抚着他的肩头,隐隐有些担忧,“他的性格从小就是这样,他的身体不太好,如果他也能像岩胜一样……那我就放心多了。” 一个人的恶意或者善意对他而言太透明了。 他敏锐得就像一片羽毛。 因为看见了本质,才会消极,甚至逃避。 低着头,地面忽然有低低的短促的摩擦声,他看过去,一只小小的木头盒子从桌下被推了过来。盒子的主人抬起来眼睛,黑亮得像只小猫。 瞬间反应过来。 ——常子以为他要玩蝉。 下意识地说:“不……” 那只蝉终于发出了一声刺耳的,他担忧中的,无比响亮的叫声。随后夫人们的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就像看到什么新奇事物一样。 他抬起头,对面的常子还是用无害的,圆圆的眼睛看着他。但他清楚,这是故意的。 那只蝉只在传递的过程里叫了一声,这之前都安然无恙。 夫人们取笑着缘一,推翻了对于他腼腆性格的定论。 他看见常子也在取笑他,她的乌黑的眼睛里多了狡黠和光亮,然后眯起,变成了月牙。 他的耳朵涨红了。 他想,常子真是个坏孩子。 ——太坏了。 第20章 回忆篇(二) /02/ 最初的时候岩胜是不跟常子一块玩的。 原因有三点:第一,常子不爱说话也不爱动。第二,常子看起来不能和他摔跤。第三,常子还会“告状”。最后一点是岩胜绝对无法妥协的极限。 比如他要偷偷拿走书房的刀,常子会告诉他的母亲,随后他就得挨一顿打。更气的是,常子看着他捂着屁股走过,竟然没有一丝同情和愧疚! 怎么能这样呢? 不是说是他的未婚妻么,难道不应该是一伙的么?这种未婚妻,不要也罢!岩胜摸摸自己的屁股,一瘸一拐地坐到垫子上,冷冷盯住常子。 常子问他:“你的屁股还好吗?” 岩胜决定做个惜字如金的人:“不好!” 常子还是那副样子,无害的眼睛看着像小动物,她用一种谴责控诉的目光看着岩胜:“我能做的都为你做了。” “你做了什么?”岩胜怒而质问。 于是他看见常子指着他屁股底下的软垫,诚恳且坦然:“这是我的。”这么一指,岩胜决定挪开自己的尊臀,他站起来,扭曲着脸色,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凶神恶煞。 奈何他的面相就不是恶人,只像个张牙舞爪的纸老虎。别说是吓着常子,就是让他出去把院子里的狗撵跑也是不可能的。论起长相,他甚至还不如缘一能够唬住人。 “你这个……母夜叉!”他斟酌一下,从脑子里抓取了这个形容词,这是他从院子里扫地的阿山那里学来的,阿山常常抱怨他那个脸上生斑的老婆是个母夜叉。 在岩胜心中,常子无疑是这么丑恶了。 可是常子一点都不气,她似乎把岩胜当成弟弟,只是平静又好笑地看着他。岩胜更气了,他可是长男!比常子要大个两三岁,居然质疑他的能力! 常子似乎看出他所想:“有哪个长男会骂女孩子母夜叉?” 岩胜:“我、我就是想这么骂!” 显然这种吵架方式只是单方面的,既无法激怒缘一,也无法挑衅常子。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往往就像猴子一样精力无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沉迷在一些恶作剧里沾沾自喜。因为同为孩子的缘一,常子太安静了,他在玩耍的时候,别人在看书,于是满脑子都想起父亲的训诫,让更让他感觉自己格格不入了。 偌大的屋子,缘一坐在东边的角落里,常子坐在西边的角落里,岩胜像一个陀螺在两人之间打转。两个人谁都不说话,这让他感到很无趣。 “你在看什么书?”他蹲下来,用狗尾草去戳常子的肩膀。 常子看他一眼,轻飘飘的,也没和他说书的名字,径直念起书里的内容:“岩胜知道犬神吗?” 岩胜听名字,还没感觉不对:“那是什么?” “首先准备一只狗,绑起来,在它面前放上丰盛的食物,于是这只狗就会不断地想要吃掉食物,在它的头要碰到食物的时候,一刀砍下。再把狗头丢到海里,就成了犬神。”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岩胜,吓得他退后几步。 起初看着常子看书看的那么入迷,他还以为是一些风花雪月的诗集或者大唐的游记,可现在看,都是些极恐怖的传说……脸色骤白,他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绷紧身体:“我、我不会怕的,如果有妖怪的话,我会保护好你和缘一的——” 事实上他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先跑。 狠话要说,说多了自己也就信了。 可常子还在继续讲故事:“还有野寺坊,寺庙里的妖怪,它会趁黑夜的时候咬断来往旅人喉咙……” 终于绷不住了,岩胜狠狠瞪她一眼,飞也似的跑掉了。 也许是回被窝里缩起来,也许是关上门,谁知道呢。 短时间内,恐怕岩胜看到常子心理阴影还会加剧。缘一关上手里的书,侧目观察,对方手里的书皮分明是本唐诗。所以……刚才的故事都是嘴上说的?可她讲得太生动,而岩胜的胆子也并不大。 看起来,目前这段时间内岩胜见到常子都要绕道而行了。 /03/ 臭着脸色,岩胜只敢远远地看常子一眼。 不是都说女孩子很喜欢小动物小猫小狗这些吗?怎么到了常子这里她就要把狗的脑袋砍下来,已经不是恐怖的问题了,他觉得问题很严重。 仿佛危险时刻伴随在身边,让他坐立不安。 当然不是因为屁股还疼! 经过一小段时间的消化,他觉得要舍己为人,既然常子这么危险,那么他来看好常子也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不然常子对缘一做什么,那该怎么办?缘一又打不过常子。 他扒着门,像只土拨鼠,视线里出现了常子。 她的手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狗。 岩胜的脸色瞬间变了。经过一番强烈的思想斗争后,他咬着牙,冲出去,一把抢过那只狗跑掉了。 第21章 回忆篇(三) /01/ 他的动作快,又蛮横,这么个人忽然从旁边跳出来,一溜烟跑掉了。现在常子的怀抱就是空落落的,还残留一点白狗的体温,当她发现自己手上什么都没有的时候。 ——就像一个寻常的小姑娘。 脸一皱,鼻子一红,两只眼睛瞪起,包着泪水。和之前判若两人,她直愣愣地盯着岩胜跑掉的影子,意识到自己是被针对了,不然怎么也欺负她? 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能指望他们多么懂事多么冷静,常子自然也不例外,别人对她的判断多半是错的,她站在原地,也不动,放声哭起来。 她哭的很伤心,抽噎起来。 动静大得甚至引来院子里的家丁和赏花的夫人。 夫人安慰上气不接下气的常子:“是怎么了?” 她是有些意外的,平时常子说话做事都安静慎重,她甚至一度怀疑常子是不会哭的,可现在看,也还是有小孩心气的。不过能够把她弄哭的事情,恐怕也有些严重。 她拉拉常子的衣襟,抚平领口的褶皱,然后温和地摸着乌黑的头发。她注视常子红得跟兔子似的眼睛,心里知道多半是因为什么了,岩胜不喜欢和常子玩,这个年纪的男孩大多有些顽劣和自我,如果他们要展示出他们的喜怒的话,也是毫不掩饰的。 女孩低着头也不肯看她,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她哭起来也只会在夫人面前丢人。于是压低了声音,听起来像是细细的猫的呜咽:“岩胜哥哥把犬丸……” 犬丸夫人是知道的,昨天常子的母亲给她送来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狗陪伴她,晚上常子抱着犬丸睡觉。的确可爱,就连她看了也这么觉得。 现在岩胜把一只狗怎么了? 即使他要发泄自己的不满,对一只狗下手也是有失风度的。 岩胜的性子大概也需要约束约束了。 /02/ “兄长?”雪白的小狗由于闻到陌生人的气息在岩胜怀里用力挣扎,岩胜抱不住,白狗从他的臂弯跳下来气势汹汹地向着看书的缘一冲来。 “你抓住它!缘一,别让它跑了!” 要是跑回去,不就是要中常子的毒手吗?常子不是好人,这一点他深信不疑,现在要是让这条狗跑回去,一来是出事,二来工夫都白费了。 看他气喘吁吁的模样,看书的男孩抬头打量,“兄长你这是……打架了吗?” 打架的事常有,岩胜喜欢和附近的男孩做游戏,无非几种,一种是扮演将军指挥自己的部下,一种是在腰间束一把木头做剑客,之前岩胜偷走父亲的剑也不过是为了撑门面。但指挥权是不好拿的,男孩们都想要那个位置,因此好胜心极强的岩胜可以和他们打得头破血流。 赢了的岩胜会耀武扬威地把他的标志——一顶帽子或者一把木剑带在身上,对男孩们发号施令,但很快他就会感到无聊,迷恋上其他东西。胜利得来得太快,也就会越发不珍惜,反而是父亲放在书房里那把摸不着的剑能勾的他心痒痒。 用缘一的看法,这是人的劣性根。岩胜恰恰是这其中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部分,可他的情绪也是真诚的,他关心缘一,也依恋母亲。 父亲欣赏的就是这种野心,可野心的话他是没有的。 “我没有!”岩胜涨红了反驳。 这是污蔑!难道在缘一心里他就是这么个惹是生非的模样吗?他只是救了一条狗顺带教训了一下常子。 “是常子小姐的狗吧?”放下书,伸出白皙的手指抚摸白犬脊背的皮毛,在他的注视下白犬很快温顺地趴下四肢,发出富有节奏的呼噜声。猜出狗的来历不难,他不出门,可耳朵是不聋的,当然也知道常子带回来一条狗。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岩胜那样唯恐避之不及。 也许因为性格的缘故,他觉得常子是很好说话的人,站在旁观者的视角来看谁也不能说她的不是。毕竟岩胜有时候……是挺欠揍的? 【目前岩胜缺少一点毒打。】 缘一眯起眼睛,淡漠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好像一尊小小的菩萨雕像久违地露出外泄的情绪。他的头发在阳光下是呈现近乎黑色的深红,不会特别有温度,但岩胜不同,岩胜就像个耀眼的小太阳。 人人都喜欢岩胜。 无论是母亲还是常子,他都能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毕竟没有人是可以绝对公平的,何况他也知道自己的一些特质并不讨人喜欢。 被揭穿之后的岩胜仿佛被提着脖子的鸭子,伸着脖子,浑身僵硬:“才、才不是!她是要做邪术,你离她远一点!” 原来如此吗? …… …… 缘一:“好,我明白了。” 转而他却用控诉的目光打量岩胜,“用这种话形容自己的未婚妻是很失礼的。” 一击致命,联系到父亲的坚决和对常子的偏袒,岩胜少见地开始思考起自己未来灰暗的人生……简直是地狱。一面是应当担负起未来大家长的责任,一面意味着伴随而来的日日面对一个自己讨厌的家伙的现实。 斟酌片刻,他犹豫道:“那个……缘一,要不我……把家主之位和常子都让给你?” 缘一微笑:“我没有意见,但是这是不能让的。” “如果你不想被父亲打死的话。” 看起来岩胜最近有长进,知道利诱一类的手段了,可毕竟还是儿戏。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不具备权威性的,现在也只是依附于庞大家族的不独立的孩子。 无疑是儿戏。 在缘一听起来只是有些诙谐,他不当真,可听到常子的名字的时候思绪还是出现一丝短暂的悸动。 ——真是……傻哥哥。 他把白犬抱起来放在膝盖上,过一会却又抱在怀里,站起来往外走去。 “你去哪?”岩胜追上来。 “我去还给它的主人。” 这下岩胜不依了,他废了好大的力气,跑了一路才救下来的狗,这送回去不就是让常子看笑话吗?他一想又气又恼,揪住缘一的袖子,“你不能去!” 缘一轻轻挣脱,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去?” “我们不能给她看笑话!你说谁是你哥,我们才是一致的!”岩胜瞪着眼睛。 他的苦口婆心无济于事。 他的弟弟对于所谓的恩怨不感兴趣,像个暮气沉沉的老头子。现在,他侧过头,清秀的脸上露出和他截然不同的笑,声音很轻柔,也没有一点强硬:“兄长还是好好珍惜自己的屁股吧。” 已经可以预见被暴打的场面了。 岩胜打了个寒颤。 /03/ 结果当然是……被暴打了一顿。 常子在一边哭,父亲就拿起柔韧的竹条狠狠抽岩胜的屁股,打得岩胜咬着嘴巴,半个屁股露在空气里,都是抽肿的印子。偶尔哭泣的常子看看被毒打的岩胜,看到他红肿的屁股,又被吓哭了。 于是又是一阵毒打。 趴在凳子上岩胜死死咬住下唇,也不哭也不闹,倔强得像只小狮子。他忍不住想,常子一定是故意的,这个毒辣的女人! 于是抬起头从人群缝隙里寻找常子。 她个头目前很矮,皮肤很白,加之头发乌黑,看起来像是辟邪的市松娃娃,是很漂亮又细腻的人偶——前提是她没有哭的那么惨。穿着红色枫叶和服的常子抱着她的犬丸,背后站着照顾她的佣人,乌压压的一片让她看起来更小了。 她似乎很同情岩胜的屁股。 岩胜恼羞成怒,试图用自己“霸气威严”的目光震慑这个无知的女人。然后常子吓住了,眼泪簌簌往下掉。岩胜把她的狗抢走的时候她就意识到岩胜的敌意有多强了,现在但凡他看她一眼,都被自动理解为胁迫。 现在岩胜瞪她,恐怕是之后想要教训她吧? 常子想,母亲告诉她如果嫁人后就要依顺自己的夫君,那会是主导她生活的男人,可是如果那个人是岩胜……恐怕就会不择手段地报复她,比如逼她吃她不喜欢的芥末。 想到这,她连寒毛都竖起来了。 有人递过来一方帕子,折叠整齐干净。 缘一比她要高一截,比岩胜矮一截,她很快就可以知道是谁。尽管如此,她看着这张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还是有些怕。 他们都是束马尾,五官端正,目前看起来还是秀气纤细的脸上神色有不同。岩胜是倨傲的,而缘一却是平静无声的,后者比前者还要具备威慑力一些。 他把帕子递给常子擦眼泪。 然后就静静地看着她。 他低下头,声音还是平静无害:“常子是故意的吗?” 他当然不是刻意的,可他还是看见常子的脸色白了,和他之前说过的一样,常子是个坏孩子。 第22章 回忆篇(四) /01/ 这个结论只在缘一这里得出。 因为无论是夫人还是岩胜,或者他们老谋深算的父亲,出于自信轻信的因素,都没有从某种意义上看穿常子的假面。多说多错,常子平时话却不多,因此他们也只当是腼腆害羞——就像看待缘一一样。 缘一知道他始终和大家是不同的。 伴随着逐渐长大,他渐渐意识到这种不同的存在,是贯穿始终的,越加宽阔的裂隙,这种不同使他很难和寻常的孩子有相同的特制处事,于是也很难相处。起先会有人针对他,岩胜便会跳出来担负起责任,狠狠把对方的鼻子打破。到后来岩胜却也和他说不上话了。 面对这种状况他本该是恐慌的,可最该恐惧的事情——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因为他认为的所在意的东西而“波动”。一个人心如止水也好,一个人看着前方也好,不,他没有前方,“前后”这个概念不存在他的意义里。 他之前读释迦牟尼传,佛割下自己的肉喂了鹰,岩胜当时很不解地问,为什么要这样训鹰,是鹰的话用鞭子和食物不就好了吗?缘一也没有告诉他。这个时候告诉岩胜岩胜也并不会理解,认知还停留在浅层次。 “你认为如何那便如何,你如果要养鹰的话,那是个好办法。”缘一对岩胜说。岩胜的性格选择的就是这种方式。 岩胜问他:“那你呢?” 缘一说:“我不知道。我还没有养过。” 如果非要养的话,那就要看那只鹰对他而言算是什么,有些选择是从心。可是这个鹰恐怕也不只是鹰,因为还有很多东西。 他说完这句话,岩胜眼睛就亮了,他跑去缠着父亲要弄只鹰。可过程不算好,他的“糖果与鞭子”策略起初是没有奏效的,那种傲慢的生物看着他并不把他这样矮小的伺养者看在眼里。他还小,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但他的优点是百折不挠,于是将身边的人问了个遍,也终于学到了养鹰的办法。 在成功之后,岩胜又兴趣缺缺了。 要常子说,这叫有病。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越是得不到越是心里瘙痒。岩胜养鹰的时候常子也看见了,这时候岩胜还是家族里备受瞩目的孩子,除了严苛的学习外,其他东西几乎是样样顺从了他的意思。 反倒是缘一似乎就像个无关紧要的人,别人不在意他,他也不在意别人,他唯一关心的只有母亲和兄长。常子去看夫人,缘一常常就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捏母亲的肩膀。 偶尔夫人和她说话缘一也会抬头。 清透的眼睛,有种和年纪不符合的思绪。 “常子过得还好吗?岩胜最近有没有欺负你?”这是夫人。 “没有了。”常子说。 “那你父亲他们是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去拜访了,应该是在秋天回来,母亲说我还可以待到他们回来之前。”意思就是雪代夫人的计划是让常子在这里一直待到秋天,期间的时间要和岩胜好好相处,培养感情。本身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可岩胜看起来不是很乐意,于是预计的时间也就延长了。 “好,那也好,常子……唔,你怎么看这孩子呢?”夫人摸摸缘一的头,看着面前套在厚重衣服里的女孩。 常子的模样是真的很讨人喜欢的,她的皮肤瓷白,还有孩子独有的淡粉,眼尾上挑,倒是有些文人那样的俊秀风流。不过脸还没有张开,圆圆的,倒像是面团。 夫人忍住揉揉她面颊的冲动,温和笑笑。 常子板着小脸:“我总是觉得他想要吃了我。” 何止是吃了,简直想要把她的肉咬下来,天天用恨恨的幽怨的目光远远窥探着。 夫人笑得连肩膀都微微颤抖:“怎么会呢?他只是有点任性,其实他是很在意你的看法的。” “他不喜欢被人看轻了,越是重视的人越是这样。他可能觉得你在讨厌他,于是才采取了一些错误方式来博得你的改观。不过这个办法嘛……傻孩子。” 背后的缘一把脑袋抬起来,似乎很赞同这个说法。 /02/ 鲜花簌簌凋落。 秋天的时间也不是很久,常子坐着牛车被一大群仆人簇拥着回去了。在登上车辕的时候她扭头看一眼送别的人,夫人和孩子们都来了,还有她认识的其他人。 其中岩胜站在一节台阶上,个头长了一点。眉毛和眼睛居然没有显出十分的高兴来,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因为母亲吩咐的这件事情她是没有做好的,整个夏天岩胜和她并没有一起玩耍,除了大家一起进餐是黑着脸色的,其他时候人影都不知道去哪。 现在常子要走了,他却没有那么高兴。 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常子觉得这种表情是做给夫人看的。站在岩胜左边的是缘一,他还是和来之前一样,面容淡淡的。 在车轮转动的时候他动了动手掌,常子看清那是他在挥手。 这让她好受些,即使岩胜没有表示,也不代表她并不被大家接受。 秋天当然过得也很快,时间就是这样。 在好好享受了父兄的关怀之后,常子才从彻底放松的脑子缝隙里挤出一点空间来想起继国兄弟。她似乎很长时间没有听到他们的消息了,母亲也没有特地在她面前提过。 显然很不寻常,她是非常清楚母亲对于联姻的执念的。 女仆阿香告诉她,继国家发生了一场大变动。在她离开的这些日子里,岩胜按部就班地开始剑术学习,但缘一少爷的表现却出乎预料——他在交手的瞬间就击溃了教习师傅。这当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还是继国家主的态度,现在家族内并不是所有长老都支持岩胜了。 间接也影响到继国家主的决策,渐渐的,关于缘一少爷取代岩胜的言论也应运而生。 这就是真相,一个庞大家族考虑到的因素实在太多了,当他们把目光放在缘一身上的时候,也就从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身上发现了许多闪光点。一些特质与岩胜不同。 也许……他是更适合的人选。 常子隐隐觉得什么事情将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种变化让她难以心安。 终于在一个下雪的傍晚,雪代夫人叫她到房中谈谈。常子始终坚信母亲是为她好的,在烛光下,这个女人美丽的面庞更加柔和。 她提出要给常子梳头,从梳妆盒里拿出一把桃木梳,顺着她的发根一直梳到发尾。她轻轻说:“常子,你喜欢岩胜吗?” 常子先是摇头,但动作立刻变成了点头。她察觉到不对劲。“我不讨厌他。”前提是岩胜别打她,也别给她吃她讨厌的东西。 雪代夫人想一想,还是说:“我知道有些话对你说不好,可这个事情也是他们提出来的。”这个他们常子猜到了,也许是阿香说的那些长老。 她听见母亲继续说:“他们说你应该考虑考虑,缘一也是个好孩子,你不是说过岩胜欺负你的事情吗?如果是缘一的话,你就不用怕了。”她先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用之前常子的说法来询问她。 她把常子的个性掌握得清清楚楚。 可实际上,如果缘一真的取代了岩胜,那么他们之前联姻的举动就是一步废棋。现在的岩胜几乎说不上是稳定的继承人了,他的胞弟展示出来的部分也让习惯于考虑利弊的雪代夫人开始好好注意这个孩子。 现在缘一的木讷还是木讷么?不,这是谦逊。 他的寡言是踏实,他的不通人情是理智,他的冷漠是独立,一切的一切都得到了很好的解释,这个解释太好了,甚至说服了继国家的长老们和雪代夫人。 她揉揉常子的头皮,让她好好地放松下来:“当然,我们也不逼迫你,你知道的,母亲一直很在意你的看法的。” 常子问:“那我该做什么?” “等雪停了,你回去看一看,看看你觉得谁更好。”雪代夫人搂着她的肩膀,这当然不是说常子有着选择权,也不过是一个顺利过度的借口。“继国家主告诉我,夫人很想你,你可以回去陪陪她。” 常子先是沉默。 而后说:“好。” /03/ “要变天了,家主说缘一少爷是可造之材。你看啊,这些天他已经很久不去看岩胜少爷的功课了,反而问起缘一少爷的事情来。” “这是要换了岩胜少爷吗……” “那岩胜少爷该怎么办?” “你说呢,只能有一个人,谁更强谁就是下一任继国家的家主!最近我看见岩胜少爷的脸色很难看,话也不多了,谁见了都害怕。” 等常子的木屐扣在石板上的时候,她听见了仆人们聚在一起的悄悄话。他们转头看见常子跟见了鬼一样,四散跑了。 他们怕是还没有忘记常子是谁,这种话要是落在岩胜哪里,没有好结果。她撑开伞骨,小步往里走,雪代夫人牵着她的另一只手。 现在气氛也有所不同了,剑拔弩张。 第23章 回忆篇(五) /01/ 岩胜最初是不太相信的,那个对他而言就像山一样的师傅,却被孱弱的弟弟一剑劈得手足无措。是、是假的吧?就好像一场梦,高大的男人被缘一手边的木剑轻飘飘地压制住,仅仅在短暂的呼吸之间。 劈,砍,刺,那些他练习过千万次的动作,似乎都在一瞬间被缘一掌握了。 缘一拿起刀剑。 缘一就是刀剑。 而他,仅仅只是个刚刚踏上门径的学习者。他从山下往上张望的时候,缘一就站在更高的地方看着他——何况这样的人依然会进步呢? 他,该高兴才对吧?缘一有了长处,自然不会被父亲被大家轻视了吧?那这样,那些被他所夺取的注目和亲情,缘一也能有一部分了。 他发自真心地高兴起来,尽量让内心那一点点小小的阴暗埋藏在角落里。毕竟无论是从物质上还是精神上,从出生起岩胜就明白他们之间的差异性,偶尔他会因为这点不公为缘一打抱不平,但很快他的不平衡就消弭于大环境了。 他的心思是不能和父亲和大家违抗的。 差距是客观存在的。 甚至不断潜移默化地让他感到习惯。 他不断的强调是没有用的,口头上的东西毕竟和心里想的是不一样的。他不得不承认,对于这一点不公平他是受益者,甚至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感到愧疚或者自责。 嘛……是不可抗力安排的吧?他能为缘一做些什么呢?他对缘一好一点,但是别人并不会顺从他的意志。 但现在,情况似乎从细微处开始改变。 巨变始于微末。 /02/ 天气转凉,有雨。 木屐扣在石板上,步伐小心翼翼。樱花瓣随细雨飘落,轻薄如纸,窸窸窣窣铺在小道上。雪代夫人进去说话了,留下常子在外边的木廊上坐下。 她身上带了一串辟邪的菩提珠,一些包干花的小袋子,还有盒子。盒子里发出蟋蟀的叫声,她把盒子打开,蟋蟀跳到走廊里,沿着横纹一直往前跑。 这只是她偷偷抓住的,身上似乎有点斑点,常子就叫它黑斑王。 黑斑王爬到柱子边上,常子提起脚步要跟上去。 它跑得很快。 然后。 啪! 一只穿皮沓的脚轻飘飘踩下来,耀武扬威的黑斑王就变成一摊肉酱了。鞋子的主人冷冰冰俯视着常子,是岩胜,脸色傲慢疏远,一声不吭。 他显然没有那股聒噪劲了,常子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情。 只是判若两人。 身上是一件白色的外套,内侧的衣襟是红色的,头发梳的整齐,而身上似乎还有点香料的味道。他的皮肤本来就白,穿上这身之后反而让他看上去更醒目了,五官也开始有点长开,变得更清晰更硬朗。 看去和许多贵族公子们没有什么区别了。 又斯文又内敛。 他一只脚把蟋蟀踩死,也不挪开,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常子身上,脸上似乎还在假笑:“我踩到什么了吗?” 常子站直,却矮一截:“你踩到什么你不知道?” 他微笑着,眼神冷漠,摇头。 “我怎能知道呢?我以为你要给我擦鞋?” 常子想,继国岩胜的道行涨了,沉得住气了,当然也就更讨厌了。她又把手抬起来,袖子脏了一截,“那你踩我袖子做什么?” 踩死一只蟋蟀她当然会生气,因为那是她抓的。而衣袖吗,踩到衣袖就说明岩胜并不只想踩死那种虫子,他只是在报复常子。 但现在的手段未免阴阳怪气。 岩胜晃一眼,“没看见。” 常子问:“那你怎么看清路的?” “我家的路,闭着眼睛也能够走过来。” 他现在说话口气慢斯条理,就像个很有教养的年轻公子,前提是他话里的内容并不夹针带刺。甚至他连一点愤怒的容色都不表达了,只是露出阴柔的,含蓄的笑容。 今时不同往日。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呢?你是想偷听他们说话对吧?”常子侧头看着大门,里头雪代夫人正在和继国府上的长老们说话,再然后继国家主加入了谈话。当然不会是简单的事情,连常子都知道的,现在的岩胜会没有一点嗅觉吗? “我猜猜,岩胜少爷,是有人告诉你的吧?” “你知道我们回过来,你想知道他们最终得到的结论对吧?” 继国岩胜的脸色终于有一点变化。 从没有看见他那位孪生兄弟开始,常子就知道他们之间已经产生了裂隙。 他的脸微微出现一丝血色,似乎隐忍下来,归于平静。他靠近一点,身体微微前倾,形成某种带有压迫性的角度。 轻声说:“也是呢,常子一定觉得我配不上大家的看重吧?” 这么近的距离,那股香料的气味更浓了,常子猜测这是岩胜的衣服被熏过。夹杂他身体上本身的热度,变成很浓郁的体香。 这个纤细的,身形逐渐高挑的男孩毕竟是有猛兽般的侵略性。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东西。 常子一股怒火也升上来,她觉得岩胜这幅样子就好像理所当然,咬着牙,也露出笑容:“你不觉得你太急躁了吗?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就是输了也是有道理的。” 岩胜脸色更加阴沉。 他皱紧眉,最后嘴唇扫过常子的耳朵。 “丑女。” 尽管只是很轻微的触碰,但过程却很漫长。两个字声音不大,就像炸响了常子脑子里的某个开关。她也不记得什么礼仪态度了,就扑上去,把继国岩胜推倒在地上。 身体压住他,一边抓住他过长的头发,一边用拳头凶狠地砸他俊秀的脸。 岩胜不肯吃亏。 他也揪住常子的头发,要把她推开,而最终得到的结果是常子像只母狼,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隔着衣服,也疼,岩胜猜恐怕是咬出血了。 而他的反击是翻折常子的手,也和她厮打起来。 两个衣着讲究的孩子变成了地上翻滚的风车。 他也想咬回去,但是他看着常子巴掌大的脸,又不敢咬。毕竟被人看出来不好,把柄太大。于是他卡住常子的手去咬她的胳膊,咬疼了,常子一拳砸进他的眼窝。 老实说,常子打架是不如岩胜的。可是她的速度很快,动作灵活,而且迅速能够判断出岩胜的打算,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住。 他咬到一嘴毛,是常子的头发。 常子就用头去撞他,碰的一声撞得他眼冒金星。 这样,他连一个女孩子都打不过,还算什么? 他越想越气,可是越气做出来的事情也越奇怪。 他瞪着眼睛,咬了常子的嘴角。虽然说是咬,但他知道没有下多大力气。 这下他感觉身下的人不动了。 她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结果居然也不打他,一把把他推开缩在角落里一语不发。他要过去一点,常子就踢他,他怕被踢残了,也就不敢过去。 隔着一点距离,小声问常子:“你没事吧?” 岩胜知道,事情大了。 他刚才似乎……碰到了常子的嘴巴。这几乎是等同于侮辱了,尽管说他气头上的报复,可是常子毕竟和他们不一样,常子是个女孩子。 常子抱着膝盖,头深深埋下,没有一点声音。 他猜这是在哭。 “那个……我……我错了。”岩胜慢慢靠近一点,“你要是生气的话就打我吧,我绝对不会还手的。” 常子还是不搭理他,埋头哭。 岩胜是真的吓坏了,机智让他的荒唐举动立刻归笼。他小声劝说常子,又是道歉又是自责。 这恐怕是头一次。 /03/ 过了一会,雪代夫人走出来,看见两个披头散发的孩子。岩胜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常子缩在地上哭,她一想,就知道两个人打架了。虽说小孩子玩闹吧,可常子毕竟是个女孩,真要打架她是打不过岩胜的。 在心边就偏了一些。 继国家主只是淡淡看了岩胜一眼,这个原本不屑解释的家伙立刻就手足无措起来。他说是常子先打他的,他只是被迫还手。 “那你和她说了什么?” “她怎么会哭了,你别忘了谁是客人。” 岩胜想,他没说什么,他只是亲了一下常子的嘴。 不过说出来会被打断腿。 “我没说什么……我就说,她……”岩胜也没敢把刚才的对话说出来,他知道这个严苛的父亲同样可以惩罚他。 “自己去领鞭十五。” 岩胜哑然无声。 居然十分顺从地退开了,只是走的时候余光有些担忧地看看常子。常子不会气得把自己的嘴割了吧?他当时也没有想太多,只是很生气地想要报复一下,谁知道身体自然而然地做出这样的反应。 他……他也是气疯了啊。 谁让常子要气他呢? 毕竟他可是一点都不喜欢常子,又怎么会去故意报复她呢? “常子?”雪代夫人把常子抱起来,让她站正,“是不是他打了你?” 常子现在还是不说话,她就像一只惊恐的小鹿。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 常子这里的回答无果,她看向继国家主,“那么……我们继续谈一谈关于缘一的问题吧。” 她实在担心常子嫁给继国岩胜之后受到虐待,就像今天这样,也真是的,明明都是继国家的少爷,怎么继国岩胜就这么粗鲁无礼呢? 看来她当初的判断是错的。 第24章 回忆篇(六) /01/ 岩胜的确太冒失了。 不论是在雪代夫人眼中,还是继国家的人眼里,他的某些幼稚和不成熟的想法成为了无能的象征。也许这些特质在寻常人家看来还是孩子的天真无邪,可在一个淫浸着权利和斗争的家族里,简直是可笑的。 他又不是平民家的孩子。 怎么可以做出那些失礼的举动呢? 作为长子,他应该温良恭厚,谦虚忍让,又要要懂得分寸。假如他的头脑再成熟一些,他可能更会明白争取常子的意义。常子并不只是一个人,她的背后代表着一个古老家族的试探。 也许他更应该争取常子的支持,哪怕用欺骗和假象,也要伪造出一个和谐融融的氛围。 岩胜的教习师傅这样告诉他,“如果你能够想清楚,你就绝对不会做出今天这样荒唐的举动。” 他有许多师傅,有剑术课师傅,还有骑术,面前这一位是追随他父亲多年的武士,从小就是教习他锻炼体魄。比起主从,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更像是父子。 偶尔岩胜会觉得实在荒谬。 可一切都是非常自然的。 从小他背书挨罚的时候,忙碌的父亲怎么会有时间关怀他呢?反而是教习师傅用关心宽厚的口气来一字一句教他念书。母亲,母亲的目光只给了缘一。 今天他一犯错,他想到的头一件事情就是寻找他的师傅。也许这个高大的宽厚的男人能够给他指明一条路。 “你觉得常子小姐很讨厌吗?”师傅慢慢问,看模样并不像是生气,仅仅是在提问。 岩胜想:“不算很讨厌。” 他讨厌的是安排而已,刻意将他们两人安排在一起,就像提线木偶。至于常子……常子也不过是受害者,只是岩胜已经没有多余的怜悯心给予常子。 “那你觉得现在更重要的是什么事情?”教习师傅又问。 岩胜说不明白。 因为他现在还不懂。 很快师傅为他解了惑,“知道为什么你的父亲不再爱你了吗?那是因为你已经失去了名位,但表现出的一切还是原先那样。名不正,则言不顺,你的继承人位置就是你的名。” 从一开始这个位置并不一定是岩胜的,是因为他在这个位置上待的太久,产生了某种错觉。这份权力是父亲给予他的,当然作为给予人他也可以收回,将这份权力转交给缘一。 岩胜没有看明白的事情就是,从头到尾他就是一个木偶,实则没有权力左右自己。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选择缘一?他们不是不喜欢他吗?”岩胜终于问出了这个背于道义的问题。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会提及缘一的处境。 “因为他们也没有喜欢你。”教习师傅说。 他坐正身体,充满杀气的脸上少见的露出了温和的模样,“欢迎来到人间,岩胜。” /02/ 他要告诉岩胜的道理无非很简单。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因为你是继承人,所以大家都爱,所以常子才会围着你转。”他一针见血的戳穿了最后的遮羞布,“如果你不是,她可能一个眼神都难以施舍给你。” 说完这些,他低头看着岩胜。 岩胜没有说话,面色死灰,他的脑子里就像一团浆糊,似乎充斥很多东西,却又一时抓不住。那些骄纵跋扈,仅仅只是放在盆子里的一团水草,再怎么肆意生长,离开了水它就会消亡。 假如他是路边的野孩子。 他和常子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常子不会低头看脚下的污泥。那个和他打架的,看上去又斯文又秀气的常子,一切的一切只是镜花水月。 “缘一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可他也没怎么样。”岩胜试图反驳。 “那你和他不一样。你有野心,他没有。” “说这些只是自欺欺人。” 教习师傅一眼就能看穿他的想法,“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你没有必要感到羞耻或不安。” 像他这样的武士,征战多年,跟随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主当然也能见证许多,岩胜这一点野心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相反的,他很欣赏岩胜,至少岩胜的一切表现都是真实的。 他有好胜心,有自尊心,会自卑,也会嫉妒。 在他这样的人物看来都写在脸上。 别人不喜欢,那是因为他们也是这样的人。岩胜□□裸剖析在脸上的七情六欲,就像一面光滑的镜子,照出他们丑陋的一面。 岩胜还是没有释怀,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消化。 他仅仅是针对于现状提出了问题:“我听到长老们说要换一个人选,那个人是缘一。” “我当然很高兴。” “但是另一方面,我也很难受。” 他用双手捂住面颊,像是难以面对自己那张和缘一相似的脸。 “如果缘一成功的话,那母亲会很高兴吧。” 可母亲却很少对他笑过。 也许这就是他难以面对的自己的无能。父亲怎么样,长老们怎么样他都不在乎,那个总是温和的母亲却几乎不在他面前展露笑容。 ——仿佛他才是那个剥削缘一的寄生虫。 他想大声说他不是,喉咙里却没有声音。 肩头颤抖起来,发出类似于呜咽的声音,可教习师傅注意到他的手是干燥的。 他终于踏出了自己的第一步行动。 无论正确与否。 “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不甘心的情绪足够让人吞没,何况得到了又失去本身就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 【他在尝试接受自己丑陋的一面。】 【那个曾经在不断反抗的岩胜就快要枯萎了。】 教习师傅摸了摸他的头顶,“少爷,第一件事情是去找常子小姐道歉。” 不是因为做错了事情而道歉,而是因为他需要常子的原谅。只有得到原谅了,才能将关系从厌恶退回到起点,补足不利。常子小姐虽然没有决定自己人生的权力,可她的态度也能间接为岩胜博取好感。 /03/ 有时候针锋相对是一件很轻易的事情。 甚至在缘一看不到的角落,都自然而然有人为这场争斗埋下伏笔。他从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他拿到了刀剑,就像拿到了一件令他兴奋的全新的玩具一样。 或许这样说并不恰当。 但缘一的确很少关心某件事情。 教习师傅给岩胜指出的另一条路就是,博取缘一的同情。缘一对于权力没有欲望,相对的他对于亲情要更为看重一些,这就是岩胜能够打出的一张牌。 第25章 回忆篇(七) /01/ 真的要这样做吗? 岩胜的声音有点儿发颤,他看着师傅就像看见了一个陌生人。更深的愧疚涌上心头,出生起他就夺走了缘一大部分的权利,而现在他更是要以谎言欺骗他。 “不,你应该好好想想,你是为了谁活着。”教习师傅声音平和,看着他的眼睛。他的话就像一根针一样扎破了岩胜薄弱的自尊心,岩胜试图大声辩驳,可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无论他说什么话,事实就是他所做出的一切行动都是自私的。 争夺父亲的注意。 争夺大家的喜爱。 争夺母亲的关怀。 以及现在和将来要面对的……权柄。 在事实面前言语是苍白无力的。听一个人说什么,还不如看他做什么,身为久经沙场的老将,教习师傅显然一眼能够看穿岩胜的所有想法。 这个孩子极度自卑且极度自尊。 家族里长期缺乏感情的冰冷处事方式让他很难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做得好,那么是理所当然的,做的不好,则要受千夫所指。长此以往,得到这样的结果几乎是必然的。 “有些东西是你想争取是争取不到的,但有些东西确是可以的。”教习师傅显然意有所指。 大部分东西都把握在别人手里,岩胜能够改变的现状,仅仅只有面前的那么一方寸。这一方寸就是岩胜生活里的一部分,其中有一部分是缘一,另一部分是常子。 他们都还是孩子,争取到他们的好感,显然要比讨好上位者来得容易些。 一边是以退为进,另一边是先发制人。 其实说起来很简单,越是清楚原因性格的人,越是明白他的弱点在哪里。他是一个感情淡薄,却又很重感情的人,正是因为缺少什么才越发看重什么。岩胜要争取到他的支持其实不难,只需以退为进,不与缘一争抢,但是要恰到好处的表现出自己的失落。 如此一来,占到上风的缘一自然倍感愧疚。 作为主角的一方既然没有倾向参与争端了,那群拥护他的乌合之众自然不了了之。 至于针对常子的办法,就是先发制人。 她就像平衡上那多出的一小块,她若是站到谁那里,那么谁就有更大的可能性取得最后的胜利。但常子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她是一个有思想的活人,争取到她的支持,显然要表现出自己的态度。 师傅的建议是,希望岩胜能够表现出常子所喜爱的一方面,投其所好。 “……可是,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所以我才希望你去向她道个歉,她愿意和你说话了,那么你自然会知道她喜欢什么。” 岩胜想一想,也对。 如果常子能够支持他,那么他也不必再欺骗缘一。实乃上上策。 /02/ 在一过一顿打之后,岩胜果然老实了许多。他既不会刻意跑到常子面前阴阳怪气的嘲笑她,也不会跑出来抢走常子的东西。就好像一夜之间多出了许多风度。 常子有一点害怕。 她不知道严胜是不是在酝酿什么阴谋。 “缘一,岩胜会不会打我?” “……我不知道。” “他最近看起来好奇怪,逢人就露出笑容,笑得我起鸡皮疙瘩。” 缘一想,这听起来的确有问题。 “他是不是中风了?” 其实还有一种说法缘一没有说,那就是鬼上身了。听常子的描述,岩胜最近的表现,实在疑神疑鬼。 “要不你去安慰他?”常子说。 缘一摇头:“他看见我就躲,我已经很就没有和他说过话了。”要从什么时候开始,岩胜就有意无意的避开他,包括在吃饭和剑术课练习的时候,他都是一语不发的一个人。 虽然不是面无表情,但确是很奇怪的假笑。 但对此,大人们的看法去和他们不一样,他们说岩胜更加“得体”“庄重”,一举一动都符合大家公子的风范。假笑?不,他们眼里那是十分谦虚的笑容。 他们说:“岩胜长大了。” 可是……这就是长大吗? 缘一觉得有点无趣。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岩胜在假笑,只是所有人都不承认。不可否认的是,岩胜抓住了其中的规律,并加以利用,得到了肯定。 于是他和常子都不说话了,这个问题久久没有得到解答。他们一个坐在桌边,一个坐到坐垫上,在看最近的和歌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少了一个人打扰的缘故,他们之间的氛围变得更加和谐了。这种你不说话我也不说话的相处方式是很舒服的,双方都在专心做自己的事情,没有人会故意或者无意去打扰对方。 这段时间他们的相处更加融洽了。 因为缘一逐渐发现,常子并不像她所表现的那样是一个坏孩子。有时他在看书的时候遇到稍许困难,常子就会迅速的拿笔帮他做好批注。他也惊异,为什么常子看过这么多书? 过一会儿,缘一站起来了。 他还没和常子说一声:“我要去上剑术课了。” 他去房间换好剑术课需要的衣服,木剑,又把头发重新打理整齐。这些时候往往会有一大群人看着他,很快他就失去了那种“安静的自由”。 他知道这些人是来看什么的。 他们看见了缘一身上的利益,就像被蜂蜜吸引而来的蚂蚁,迅速地抱紧成团。他们开始打着缘一的名号在家族里壮大声势,试图与岩胜的追随者进行角逐。 每一次缘一的胜利就好像他们得胜利。 他们为之欢呼雀跃。 其实啊,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们追随的是谁,他们只看中了缘一身上的潜力。 剑术课就是进行角逐的战场之一。 缘一不明白岩胜为什么对他冷眼相待,即使他估计输给了岩胜,岩胜也只是用一种强烈的如同受到侮辱的神色看着他。于是渐渐的,缘一也不再放水。 他来到训练场,空地上已经摆放了木人。 而岩胜站在另一头,拿着木剑在打量今天的训练目标——木人。 “缘一少爷,今天你就在旁边练习吧。”负责训练的武士说。 看起来没有让缘一训练的打算。 两个人已经不是相同的阶段了,他也并不能交给缘一什么,只好让他自我练习。 这种方式就是无形的隔阂。 也许是有意的,也许是无意的。缘一总归不愿意把人往太坏了想。 但岩胜却已经知道了更残酷的答案。这种行为显然是出于某个人的授意——那个就是父亲。只有他才会真情实意地希望看见两虎相争,他觉得没有经过磨砺的武士是绝对称不上武士的。 而他的磨砺方式就是……自相残杀。 他刻意地在两个人面前增加隔阂,疏远兄弟俩的感情,让他们背道而驰,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资源的争夺上。 岩胜的心有点凉。 像漏风的鼓,寒气哗啦啦从伤口灌入。 而后训练人又转过来,看着岩胜,笑容不再那么谦和:“那么……岩胜少爷,可以开始了吗?” 他就是故意的! 看到他脸上浅薄轻蔑的笑容,岩胜瞬间明白了。无非是如今式微,否则怎么轮得到这种人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呢? 可岩胜出乎意料没有生气。 他脸上扬起符合品德的,谦逊的笑容:“你说得对,可以开始了,那么接下来就拜托了。” 训练人微微有点惊讶,随即收敛,面目严肃:“好吧,今天要给岩胜少爷的这一招是……” 他开始讲解起来。 岩胜也认真听,并不受旁人影响,好似个刻苦好学的好孩子。 可只有一个人清楚,岩胜很记仇。 缘一一直都知道,岩胜的心眼很小,小得只能容下他自己一个人。 /03/ 常子像往常一样吃完饭,回到房间。 原本就要睡下了。 可她看见她的桌上放着一张薄薄的纸,纸张用砚台压着,小心翼翼没有压皱。 常子随即打起精神,她问守在屋外的侍女:“之前有谁来过?” 侍女回忆了一下说:“是严胜少爷的仆人,他说要给常子小姐送一点吃的,于是我就让他进来了。” 桌上果然放着一些女孩子吃的食物,金平糖,和果子和樱饼。她瞬间就明白了,这是岩胜在为上次的事情道歉,而那张纸一定就是岩胜的道歉信了。 她就去看信。 信中内容如下: “我为我上次的行为感到抱歉。经过长时间的深刻反思,我也明白我过往的一些举动是错误的了。按照道理来说,我不该和雪代小姐打架,也不应该对女孩子进行那样的辱骂。为此,这些事情我有必要向您正式地道歉。” “可是常子你明白吗?你也不应该挑动我的怒火。” “你知道我的脾气一直都不好,在那种情况还要说出那样的话,仔细想想,难道不是故意的吗?好吧,虽然结果来说我是错误的。那这件事情你也有责任。” 常子继续看,觉得大动肝火。 “你不能仗着我有一点点喜欢你就为所欲为。”岩胜在信上继续写。“要知道谦让才是好女人。” “我错了,我道歉,但是我下次还会这样。” 末了,岩胜又用墨笔把这句话划掉。可能是他考虑到会导致什么后果,于是就把这句话划掉了。 第26章 回忆篇(八) /01/ 继国岩胜最近很苦恼。 原因是他发自肺腑的道歉石沉大海。他花了整整半个晚上写出来的东西,可能对方读完只需要几分钟,他的辛苦又向谁诉说呢? 非但没有得到回信,常子看见他就像看到空气一样。 难道是常子太感动了,羞于面对他吗? 他明白,女孩子的脸皮是很薄。像常子这样的大小姐,脸皮估计更薄,当成他咬到常子的时候,常子就气得哭起来,如果是同样年龄的其他孩子,恐怕还要和岩胜继续往死里打。 不过师傅告诉他,这件事情的确是他的错。 这个举动把常子那样的大小姐得罪了,还得罪的非常彻底,挽回她的支持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他忽然就想起这样的画面。 ……那天他把常子按在地板上,他们的头发都散开,一尘不染的衣服沾上了泥点。就在这样一个毫无美感的环境下,他轻轻地,脸贴脸地碰到了常子的嘴唇。可以说一点也不像书里描写的那样浪漫,那些武士亲吻小姐的时候,要么是在樱花烂漫的树下,要么是在萤火虫翩飞的夜晚。 他们亲吻的时候是在下雨的季节。 满院子都是凋零的花瓣,在地上被泥水沾染,被脚步践踏。竹叶也枯萎下来。 常子怒视他的眼睛里就像喷涌着一团灼灼的太阳。 她的没有长开的脸现在还很圆,皮肤白皙透着恰到好处的红色,有点儿让他想到了山桃,那种果子脆挺爽口,比泡开的糖水要好吃太多。 ——但他知道那个时候常子是想打他的。 他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咬上去了。具体的感觉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有一种情绪包裹住他,那是暖洋洋的,像蜜一样的情绪。 而后他们又分开了,一下子把他拉回现实。 考虑到这种感受,在写信的时候岩胜也决定稍加暗示。毕竟他需要表达自己的真诚,师傅告诉他你要让一个信任你需要先把态度表达出来。 但是常子居然对自己的真心熟视无睹! 可恶! 岩胜气得连耳根都红了,越发觉得这个女人不识好歹。可是直到他看见常子从屋子里走出来,他又恢复了冷淡克制的仪态。 让别人看到自己失态的地方不好,特别是常子。 经过上次的教训,他知道常子一定会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他只有表现得更完美更强大,才能给这个女人以打击。 从屋子里走出来的常子看起来状态不算好。 她的脸格外苍白,注意力也并不在岩胜这里。她在屋外坐下来,看起来像只被雨打湿的蝴蝶。 “雪代小姐?” 出声的不是岩胜,是从另一边走来的缘一。岩胜还在纠结的时候,缘一就已经开口了。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缘一说。 他注意到常子的脸色太难看了,于是提出要带常子去看一看医师。 /02/ 常子病倒了。 高烧不退,浑身乏力。 城内最好的医师说常子这是得了伤寒,而这种病在个时候的确是难以医治的病,大部分人得了这样的病只能静静等死。不过雪代家的家底到底雄厚,他们从更远的地方请来了闻名的医师,试图治好常子的病。 可谁也不敢保证常子真的能挺得过去。 这个时候夭折的孩子总是不少的,谁也不知道原本活蹦乱跳的孩子会突然去世。几乎是每时每刻都有夭折的风险。 岩胜忽然觉得不太真实。 明明前一天常子还在和他生气,但今天常子就可能会永远地闭上眼睛。他是知道疾病猛如虎的,往年和他一起玩耍的孩子,其中也有不少夭折掉的。 没有药可以医治,也没有别的办法。 人的生命就是这样脆弱。 “常子……常子会死吗?”岩胜慢慢问出这个问题。 母亲的目光有些哀伤,即使不是自己的孩子,看见一条生命在自己面前流逝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她没有回答。 岩胜知道了答案。常子会死。 他们都说常子得的是传染病,这种病就会像瘟疫一下传播给触碰她的人,而且很难医治。可是明明好好的,常子怎么会得病呢? 现在常子被关在孤零零的屋子里,每天只有送水送饭的时候才会有人看看她。 那太孤独了。 岩胜觉得如果是自己的话,可能会被这种孤独逼疯。常子就在这样一个孤单的地方独自对抗着病魔,没有人在她的背后提供力量,甚至也没有人和她说说话。 岩胜忽然想起什么。 他忽然迫切的想见到常子。 就在剑术课休息的间隙,他从别人眼皮子底下溜进了常子的院子里。大门紧锁着,只能通过墙面攀爬,他知道这是为了防止常子离开这里。 墙面他攀爬起来还是有些费劲。 他翻过墙头,摔到了院子的地上,浑身的衣服都摔在花泥上。他想和常子说说话,希望这样常子就不会害怕了。穿过掩映的花丛,他却没有继续往前。 他停住了。 他看见穿着剑术课衣服的弟弟站在屋外,背轻轻贴着门,他似乎在和里面的常子说话。他从来没有见过缘一这样温和的神色,虽然平时缘一都是毫无攻击性的,但那样的他不具备人情。 现在,他靠着门坐下,比任何时候都更有人味了。 那张和他相似的脸上带着微笑,从出生起就被誉为不详的花纹看起来也无比柔和。 岩胜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上次的书,雪代小姐看完没有?” “看完了。” “我最近读到一本新书,这本书很有想象力,写书的人在想象未来的世界会是怎么样的。”缘一拿出一本书,书皮压的有些皱,他把它整理整齐,看起来比平时练剑还要认真些:“我觉得那一定会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世界,人人有衣穿有饭吃,没有贵族和平民,他们也不再担心野兽的侵袭和战争……你可以理解为天下大同。” “如果能够看到这样的世界就好了。” 他的目光柔和,声音就像拂过花瓣的清风。 “常子觉得千年以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 门内的常子声音还有些虚弱,也许意识也并不清楚,但是她还是听见了缘一的问题。 “应该会越来越好吧,可是我忽然觉得很难过。变得那样好,可我们却看不见。”常子联想到了自己的病魔。 “常子很害怕死亡吗?” “是的,我很害怕。我知道谁都会死,我也知道死亡是一个必经的过程。” “可是如果死掉了,没有谁记得我,我连什么也不曾留下的话。我想我在黄泉也会感到难过吧。” “你相信有高天原吗?”缘一说。 “如果有黄泉彼岸的话,那么高天原也应该是有的。”常子认真想了一下说。 缘一拂过书皮,就像在抚摸常子的发顶:“不要害怕,常子,神明会保佑你的。”几乎是不相信神明存在的缘一忽然接受了这个说法,他甚至希望真的有神明存在。 可是没有如果。 挺不过去的常子就会死亡,而死亡的可能性是十之八九。 “……你说得对,神明会保佑我的。”常子顿了顿,似乎有点犹豫地说:“谢谢你,这么久的时间还好有你和我说说话,不然我可能第一天……就熬不过去了。” 岩胜觉得心里缺了一块,怎么填也填不满。 这么多天……都是缘一陪着常子说话的吗?常子是因为缘一的缘一才坚持下来的吗? ……看来并不需要他了。 他幻想自己能当一个救世主,但其实只有缘一做了救世主。 他只是一个躲在角落里,不敢出现甚至连话也没有勇气说出口的失败者。常子其实并不需要他来拯救。 /03/ 晚上,严胜有些厌恶的洗掉了身上的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块腐烂发臭的死鱼,连自己都解救不了,还妄想解救别人,他从未像现在一样厌恶自己。 这种厌恶达到了顶峰。 他落在泥地上的时候,连心一起摔碎了。 他用水淋过自己的头顶,淅沥沥的水珠很快遮住了视线,让他睁不开眼睛。他摸着自己的脸,面颊上夹杂着些许咸味的眼泪,但还在一直流淌。 常子会不会死去呢? 常子说话的人其实并不是他。 他所期盼的事情和事实相去甚远。 他更难过了,用粗糙的帕子用力擦拭自己的脖颈,很快皮肤泛起一片通红。原本发泄情绪的方式有很多种,他可以大喊大叫,或者破坏什么东西。 但是这些。 现在的岩胜都不能,他不能失态,如果让父亲看到他无能的表现只会对他大失所望。他已经没有多少能够再失去的了。 “常子……对不起。” “我是真的想和你说……”他把头埋进水桶里,蜷缩成在母亲羊水里那种最初的模样,无声地哭泣起来。 “对、对不起。” “我以为你会一直好好的……我好害怕……” 可是没有谁能够听见他的道歉。 他是一个连道歉都不敢面对面说的胆小鬼。 常子,你不要死啊。 第27章 被黑暗吞没之夜 常子不太确定这只镜子一样的眼睛,是否能够传递信息。 它大得像一颗石头,而水润的眼球部分则是转动着的。瞳孔是鲜红如血的,它盯着常子一会,目光里饱含各样奇怪的情绪。 有厌恶的,有憎恨的,还有一丝很奇怪的亮度。 ——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看着她。 躲藏的这段时间里,很多人都以为常子已经死了,而常子也是这样想的。她和鬼毕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利益交割,对方也不会纠缠不放,相反如果她落到鬼杀队手里,她不知道会不会对缘一造成影响。 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尽管随时可能会丧命。 仓义扭断了猎户夫妇的脖子,手上还沾染鲜血,他却没有食欲,只是直勾勾盯着常子。就好像她才是什么大餐一样。 他不会吃掉她的。 毕竟那个叫无惨的男人已经提出来要见她了。 “雪代小姐你猜一猜,黑死牟现在在哪里?”仓义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看见常子无动于衷,不禁有些恼怒,便蹲下来凑近些,让狰狞的五官更加清晰:“好吧,我告诉你吧,他就在这里,在这座城里,我猜他是来找常子小姐的吧?” 即使不记得常子,也要遵循自己的本能来找一找,仓义想,真是让人感动的感情,呵。 “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是,是,我知道,雪代大小姐是不会承认一只鬼做自己的未婚夫的。多么高傲的一个人啊。”仓义的语调像是在唱歌,声音慢悠悠的,她不知道他是否是得到了无惨的授意这样做的。 她不熟悉无惨这个人,也不确定对方到底有什么目的,毕竟之前无惨表现出来的都是骗人的假面。现在无惨的爪牙已经找到她,既然不是为了吃掉她,想必是有别的计划。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害怕。 可那张美丽的脸比鬼还苍白。 “你没有必要这样做,仓义,这样是无法激怒我的。” 就是这样,慢吞吞的,就像在哄孩子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的丑态。 “不要叫我的名字!” 他忽然就像受到了强烈的侮辱一般。 常子当然也不愿意激怒他,于是说:“你说无惨有话带给我,请讲。” 这才是仓义的任务,无论如何他是不能杀死常子的。 听到无惨的名字,仓义的身体微微颤抖一下,他才慢慢说:“他让你说出青色彼岸花的下落。” 常子没有听说青色彼岸花,起码在她的记忆里是没有的,她也不明白无惨为什么会因为这样的原因找到她的。 “不……不可能……你一定知道的,你在骗人!”仓义的语调切换过来,这下看起来也不像是他,常子瞬间意识到现在是谁。无惨,现在发出疑惑的人是无惨。 他听起来很愤怒,不知道是因为单纯的这件事情,还是夹杂别的原因。 以防万一,常子微微退一点,手掌被背后摸到了冰凉的铁器。是之前带来的武器,刚刚在仓义杀戮的过程中掉到地面的。 如果……如果他要动手的话,常子也只能最后一搏。 哪怕是微渺的希望。 他转过身,站直身体,那只眼睛也因为愤怒而瞳孔骤缩。仓义的身体还在颤抖,但是他的语调的的确确又是属于无惨的。 无惨继续质问:“不要做无用的挣扎,即使你不说,我也有无数种办法能够撬开你的脑子。” 他抓住常子的头发,拖行一段距离。剧痛让常子的眼睛充斥泪花。 潜意识告诉她,无惨似乎并不是因为这一件事情而发怒,因为在每次发怒的间隙,他都触及到了常子的目光。仿佛受到了刺伤一样,他把这种疼痛转化为怒火。 有时候越是无能的人,越是这样。 她不清楚无惨为什么坚信她知道这件事情。 但这是个机会,保命的机会。她抓起刀割断一截头发,摔倒在地上,“我知道在哪里,可是我凭什么告诉你?” 无惨停下了脚步。 “我就知道你在撒谎。” “你太喜欢撒谎了。” 常子挤出肺里的冷气,整理好衣服,依然得体:“为什么要告诉你呢?我不会忘了谁是罪魁祸首的,你造就了黑死牟……你毁了我的人生。” “这样的你,难道不是我的仇人吗?”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好像是这个道理……无惨居然也认真地思索一下,因为强权的缘故,他习惯性地发号施令。但是现在他才想起,他和常子之间隔着血海深仇。 但是他不会提出“要怎样才告诉我”这个问题。 他不愿意把任何筹码拿出来谈判,他的东西一丝一毫都不会割舍掉。可相对的,无惨见过这么多的人,各式各样的人,他也明白有些人是很难从心理上征服他们的。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无惨毕竟不是人。 他忽然露出笑容,就像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在这里,在黑死牟眼皮子底下把你变成鬼的话……” 无惨觉得这件事情有一点点刺激。 活过漫长的岁月,很多事情让他感到无聊无趣。无论是金钱还是美人,或者权势,都只能在极短的时间里麻痹他的神经,许多人的生命对他来说不过一个呼吸。 “听说相爱的人都有心灵感应。” 他掐住常子的脖子,眼睛微眯。 “我们来做一个实验吧。” …… 经过很长时间的思考,黑死牟都记不清楚脑子里总是模糊的影子。那个人是谁?那个人在哪里? 他倒了一杯茶,就像在继国家的时候一样。 他觉得这不是好事情。 只要想起那个女人,他的心脏就会泛酸。他听说一个被背叛过的男人才会有这样的情绪,也许他在生而为人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无能的,总是被伤害的男人。 “我们要收拾了,阁下还是早些回去吧。”卖茶的男人赔笑说。 “打扰了。” 黑死牟放下一些钱,拿上剑才离开。走到更远的地方,他才恢复原貌。现在的他已经不算是人了,清隽的五官一细看可见,可六只一模一样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像是蜘蛛。 一旦有人看见这样的面貌,只怕会当做是民间传闻的恶鬼。 可黑死牟本来就是“鬼”。 从地狱里重生的,得到全新力量的鬼。 “大人!大人!”男人忽然追上来,“您的东西忘了!” 他手上拿着一只小巧的香囊,做工精致。 他跑上来,因为黑暗没有完全看清黑死牟的面容。不然黑死牟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斩杀他。 “您的东西,之前看到您一直带着的,是尊夫人的吧?” 黑死牟闻了闻香囊,是很淡的香味,说不上来像什么,倒是男人的话让他有了点猜测。那个女人可能真的是和自己存在深刻的联系,不然他也不会将她的东西一直带在身上。 不过他不是继国岩胜。 他的心肠比任何时候都要冷硬。 , 他往更黑暗的地方走,身体就像本能一样忽然停住了。他忽然感觉一种微妙的情绪汹涌,就像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将要发生一样。 ——他感受到了无惨的气息。 无惨通常是不会轻易现身的,他很清楚,无惨忌惮着一切可能威胁到他生命的存在。他就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躲避着一切让他感到不适的目光。 他和无惨上一次的见面还是很久以前,无惨给他下达指令。 现在无惨再次出现在这里,看起来也并不像是来见他的。不过很快,他又确定了,这并不是无惨的本人,只是无惨的气息。 他闭上眼睛感受。 感受到了三股气息的存在,一股是无惨的,另一股是一只弱小的鬼,还有一个……是个女人。她的气息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淡香,仅仅只是感受到,他就发现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放松。 ……无惨是来找女人的? ……也对,无惨毕竟不是清心寡欲的圣人,有时候无惨也会去花街疏解他的欲望。尽管最后的结果,都是无惨拧断了那些女人的脖子。无惨的力量太强了,稍不注意这些蝼蚁就会被他一根指头碾死。 理智告诉他,他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去打扰无惨的好事。 但是他的身体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一个声音不断的告诫他,如果他不去的话,他将会感到后悔。 最后他停在了门边,他听见无惨发出一声被打扰的不悦的冷哼。不过他没有往后退。 他看清楚门内的场景,洁白的,如同月光洒满绸缎的美丽肌肤。女人披散开头发,漆黑的瀑布洒满地板。 他看见过许多女人的头发,只是谁的头发也没有眼前的这样乌黑,这样柔软纤细。它们披散开,如同海藻,伴随着彼岸花一样艳红的颜色流淌。 那个女人的肚子上有一个大洞。 羊羔一样的肚皮上多出一个巨大的洞,而她的面容是恐惧的,那张过分美貌的脸上还残留一丝茫然。 无惨看见他:“你来了啊,真是太巧了。” 黑死牟觉得女人有点眼熟,但无惨慈悲地用丝帛盖住女人的身体。黑死牟也没有问这个女人是谁,他只是问:“你杀了她?” 通常无惨习惯性会杀死同寝的女人。 眼前这一个显然也并不意外。 “不,怎么会呢?”无惨面无表情看着他,“我一直都是一个非常大度的人。” 大度?黑死牟转头。 他看见女人的身体动弹了,一股气息升起那个女人很有可能并不是被杀死,而是被无惨改造了。几乎是下意识地要去用双手抓住女人的手,可是无惨看着他,他一动也不能动。 无惨微笑:“你逾越了。” 随后他看着地上女人,“这个实验是不是很有趣?” 这个问题不是在问黑死牟。 第28章 阿雪 由死到生,由生到死。 常子蜷缩起来,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蚕,不断蜕皮,但是最终是无法化茧成蝶的。一瞬间的感受是很痛苦的,那种痛苦不仅源于身体上,更源于精神上。 也可凹凸不平的石头打磨圆滑,去掉棱角显然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在迷迷糊糊中可能产生了幻觉。 她看到了继国缘一,可是随即这个影子一阵跳动,又变成六目狰狞。只有一个人变成了鬼,那个人就是岩胜。 岩胜看着她,低垂着眼眸。 他的睫毛微微颤抖,白皙的面庞如玉。常子觉得这就是幻觉,可她在几乎失去分界的痛苦里,还是伸出了她的手掌。她抓到了黑死牟的衣角,手上沾满的黏腻血液沾染在他崭新的袍角上。 ……请杀了我吧。 ……我真的太难受了。 ……为什么我要受到这种苦楚呢? 她的疑惑没有人可以为他解答,黑死牟自己也只是在黑暗里摸索的前行者。他只是感到有一丝疑惑,以往触碰他的人都被他用刀剑斩断了手脚,可这个女人带给他的……只有不忍。 无惨坐在充满血腥味的座位上。 他的俊美一直是无可置疑的,只是每时每刻都惨白着脸色,看起来像个病死鬼。他的手还有些颤抖,只不过那是仓义身体的本能。 无惨骂道:“废物!” 他不果是短暂借用一下仓义的能力,仓义居然就快要吓死了,不是说好是鬼杀队的么? 仓义于是不敢抖了,可无惨却笑得颤抖起来。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黑死牟,就像在闲聊一样轻松:“她很漂亮对不对?” 黑死牟不知道他这样问话是什么意思,也许是为了试探:“是。” 他觉得无惨这样的问话是毫无营养的,无惨的女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仅仅只是合作者,存在那么一点联系,他可不相信无惨还可以来个兼爱天下。 无惨是不害怕他做出什么举动的,他深信自己的血鬼术,既然记忆已经洗掉,那么继国岩胜又怎么会记得身为人时的那些故人呢? 哪怕是爱入骨髓的……想到这里他又感到有些自豪,血鬼术彻底逆转一个人,它的强大毋庸置疑。这个论证让无惨的信心膨胀起来,他发现人的七情六欲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是很渺小的。 继国岩胜来找他的时候可不知道他能够做出这样的手脚。他只以为他自己的记忆还是完整的,从继国家到鬼杀队,唯独失去了常子的影子。 哪怕再怎么用力想,也只记得自己是孤单一个人。 无惨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天分的。 这种清洗记忆的术往后还可以好好开发,应该能够改造出不少趁手的兵器。 “你为什么把她变成鬼?”黑死牟平时是绝对不会有这么多疑问的,但现在满腔的情绪让他难以自持。 无惨很少心情好,一点点琐事都可以让他极度暴躁。 但今天他很高兴,看到黑死牟那张脸充满疑惑和痛苦得神色,他就仿佛看见缘一在饱受刀剑之苦。要是往常他看见黑死牟就浑身难受,让他走的越远越好,可今天他又觉得当初这个决定并不算坏。 他的语调冷酷专断。 “你难道不觉得漫长的岁月太长了?我需要一个女人来打发时间吗?” 黑死牟说中了他的心事:“你不担心出问题吗?” 无惨想,果然是一个世家公子,黑死牟的脑袋总是下意识地往更刁钻的角度想。他说中了问题的根本,无惨害怕下属夺权,不会放任一只鬼如此亲近自己。 如此一来,他现在的举动实在奇怪。 “怎么会一样呢?你实在太没有情趣了,黑死牟。”无惨居然一本正经的和他谈起情趣的问题。 …… 流干了血的女人从地上爬起来,却面如桃花,摇曳动人。丝帛仅仅盖住她一部分躯体,掩藏的部分引人遐思。她看起来比之前更加动人了,也不说出是哪里的变化,三千青丝坠落在布帛上。 明明只是一件简单的布衣,却被她穿出了华服美衣的风情。 嘴唇嫣红,肤如凝脂,十根纤细的手指美妙得像是抽条杨柳。而女人的眼睛像一片蓝色的鬼火,深蓝色的光亮点缀在乌黑和雪白之间。 无惨微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她跌跌撞撞的站起来,就像一个懵懂的孩子,毫无防备地走到无惨面前。 无惨呼唤她的名字:“阿雪,过来吧。” 阿雪觉得自己可能就是叫阿雪,但是姓什么或者正名已经不重要了,她只知道眼前的鬼舞辻无惨给了她生命。她看见无惨就像看向母亲,那是血脉上的联系,紧紧拉扯住她的。 她漂亮的眼睛盯着无惨,充满孺慕。 而后她看见了黑死牟,于是轻轻问:“他是谁?” 无惨笑得几乎直不起腰,他拉住阿雪的一只手,看到了手掌上的伤痕。那是常子割断头发的时候,刀子划破了虎口。 猎鬼人的刀太锋利了,以至于现在的阿雪根本无法恢复。 她毕竟还是个脆弱的,新生的存在。 当然也可以叫她常子,可是无惨忽然鬼使神差地叫出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总是会让他想起身而为人的时候一些不算太好的事情。 阿雪就好。 “他是我们的同伴,不过是谁不重要。”往后合作的机会并不多。 现在的常子看起来实在是太顺眼了,他讨厌常子那副高傲或者是抗争的举动,他从来不喜欢别人违背他的权威。现在这样温顺恭敬,比起先前要好上太多。 只是……稍微无趣了点。 不过无惨还没有完全脱离兴趣的阶段,他甚至还有心情用手掌去掉了常子身上的伤疤。 黑死牟觉得有点刺眼。 但他还是惯于忍耐的,他也知道自己的心思并不能瞒过无惨。 “你给她取的新名字?”他问。 “你觉得不好吗,我觉得很动听。”无惨就像抚摸宠物一样抚摸着新生的鬼的发顶。于是阿雪也顺从地露出微笑,干净的,透彻的微笑。 这样动人的容貌看起来并不像是传闻中吃人的鬼。 也许看起来只想是什么柔弱的舞姬或者单纯的少女,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情在她身上糅杂得无比和谐。 黑死牟眼眸微动:“我这次来找你,是因为继国缘一的事情。”他带着一种报复性的心,破坏掉了无惨的好心情。 无惨这一次连脸上的青筋都绷紧了。 “你说。”他从牙关里挤出这句话。 阿雪感觉到无惨的手掌也在颤抖,和之前的不一样,她感觉“母亲”在害怕。于是她握住无惨的手掌,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就像哄孩子一样。 无惨甚至无心去顾忌阿雪的犯上。 他满脑子都是缘一挥出的剑刃,那种朴实无华的,却能够彻底斩杀他的剑。那是刻入本能的恐惧,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逃跑。 阿雪当然也害怕,但她还没有忘记安抚无惨。 可是无惨不是会感动的人。 他向来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怒的,他的恐惧或者厌恶在人前都是暴露无遗。黑死牟看着沉默寡言,心里却已经知道了无惨的答案。 他看着无惨:“我不需要你出面,这件事情我会自己解决的。” 无惨似乎放松一点。 本身拉拢继国岩胜就是为了牵制缘一,现在发挥上用场了。 “下去吧。” …… 一同被赶出来的还有阿雪,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无惨这样暴躁。无惨几乎快把房子给拆了,要不是仓义这具身体的力气有限,他就要把阿雪的脑袋拧断了。 阿雪一路小跑,一边掰着胳膊,一边跟上黑死牟的脚步。 因为那些凶猛的气流在触及到黑死牟的时候就完全消散了,黑死牟是能够抵抗住这些攻击的。他走路的时候身子笔挺,步伐平稳,仪态和无惨就不同了。 无惨没有练过武,他的脚步是虚浮的。 而练过武的人和没有练过的人走路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不去看黑死牟的脸,他完全就像一个剑豪。 “你叫什么?”阿雪却没有在无惨面前那样温顺恭敬的模样,声音越发高傲起来。可她的高傲不惹人讨厌,只让她看起来像猫。 “黑死牟。” “嘶——真难听。”她嫌弃道。 黑死牟觉得她这是得到了无惨的精髓,果然是无惨花费一番力气改造出来的东西,这种嫌弃的嘴脸简直一模一样。不过他出乎意料没有生气,只是一语不发地听她说话。 阿雪先是表达了一番对他寒酸打扮的挖苦,而后又说无惨的得力干将只会是她。 这头无惨发泄完,他想起什么。 在两个人出城的时候,又把阿雪拖回来,让黑死牟一个人去。 阿雪目前还是他的底牌,没有必要过早暴露。 他简直展示了他破天荒的耐心,他带着阿雪去觅食。但结果让他大失所望,他甚至已经给她铺垫好,打理好一切。 阿雪吐了。 无论无惨塞给她多少肉,她都本能地吐了出来。于是无惨的耐心也消耗完了,他离开了仓义的身体,让仓义代为看管阿雪。 第29章 引颈就戮 阿城住在海边的渔村。 村子不算大也不算富裕,其实主要靠贩卖一些海鱼和编制渔网吃饭。村子里主要是一些瘦弱的老人和小孩,青壮年倒是不多,部分是因为常年征战被抓走做了壮丁,还有一部分是无法忍受渔村的贫瘠要出去另谋生路。 留下的人实在不算多,阿城的父亲算是其中一个,他照料着阿城的祖父和妹妹,却对阿城寄予厚望,让他送到城中的道馆学习。 “兵荒马乱的时候,你要学一点本事才能傍身。”这个半辈子都荒废在渔村里的男人难得有这样的眼见,“这个世道是人吃人,阿城,你学好本事再回来也不迟。总好过像我这样一辈子蹉跎在这里。” 于是阿城去城里学了几年武,最开始他的天赋是让道馆非常满意的,但很快道馆就被乱兵的马蹄碾为粉碎。 几乎在他绝望的时候,有一个穿着黑色羽织的男人出现了,他们自称为鬼杀队,而阿城是他们看重的很好的苗子。 阿城在鬼杀队待了两年,稍微有了一些了解。他知道这是一个斩鬼为目的的组织,而他们要斩杀的鬼就深藏在人群之中。 在一次征伐中他受到很重的伤,难得有了很长的休息时间。他想回家看看。 渔村的模样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人多了起来,有老有少,脸上洋溢着欢欣鼓舞的神色。这种幸福的神态是阿城从没见过的,他看得最多的是因为饱受战乱而灰败的眼睛。 他连忙抓住一些人询问,那些人都喜笑颜开的回答:“阿城你知道吗?渔村来了一个可以实现任何愿望的神明!无论是祈求身体健康,还是祈求丰收,他都能为大家实现!” 他们把这位传说中的神明说的煞有其事。这位“神明”是在一个寻常的傍晚来到渔村的,他就落脚在渔村废弃的神庙里,而跟随他的是一位貌如辉夜的年轻女子。 人们更坚定自己的看法了。 神和他的侍女,来到了这个贫苦之地。 “能够带我去看一看吗?”阿城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不信的,他想起一些不妙的事情,觉得还是要亲自去看看才好。 他没见过多少怪力乱神的事情,见得最多的只有“鬼”。我非要说有什么不符合常理的存在,那就是这些东西了。 神庙外头已经聚了很多附近的村民,他们排成长队等待着。阿城没有跟上去,只是绕开他们跳上了屋檐,仔细倾听里头的动静。 他用手揭开一片瓦檐。 看到烛火通透的大殿里,坐着两个一动不动,宛如泥塑的人影。一个穿着黑色的斗篷戴着神鬼面具,另一个却是个很美的女人。 到底有多美呢? 至少阿城是从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女人,她的睫毛不是黑色的,是某种雪一样晶莹的白色,当她合上双目的时候,翩然若飞。 在昏暗的大殿里,一双幽蓝的眼睛流动着灼人的火焰。 而她的身上是阿城从没见过的华丽绸缎,花团锦簇,繁复多姿,和她雪白的肌肤,乌黑的长发形成鲜明对比。 当然不只是阿城屏住了呼吸,那下面跪着的,刚刚进殿的村民显然也被这近妖的美貌给定住了,半晌,他才僵硬着四肢叩拜。 “你有什么愿望?” 女人坐在台上,微微抬起眼眸,声音清透。 “我……我……” “你说吧,神大人会为你实现的。”阿雪微笑着,但眼底没有半点暖意。 下头的村民更加激动,他颤抖着声音说出自己的愿望:“希望这一次出海能够抓到好东西!” “只有这些吗?”阿雪问。 这些人的愿望的太简单了,好像只要这么轻易他们就能满足。而阿雪不同,她觉得这些浅薄的愿望是无法满足她的。 她是很贪婪的。 她转头征询仓义的回应,仓义在黑暗里动动手指,于是知道了这件事情并不在话下。只是一些非常简单的血鬼术,仓义能够制造出一种非常吸引鱼类的声音,当他把自己的气息沾染到村民身上的时候,就已经种下了种子。 既然是种子,那么就会开花结果。 等到一个月后,皮囊下的血肉就会被完全掏空,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而作为源头的仓义,会得到种子力量的反馈,从而越来越强大。 得到了仓义的同意,那个村民也趔趔趄趄的爬上来,拜倒在他的脚边。仓义用食指贴住他的额头,在皮肉相贴的地方,他的指尖伸出一根细长的难以察觉的刺,将种子放入人的体内。 “好了,你退下吧。” 村民欣喜若狂地离开,在下一位村民要进来的时候,大门却已经砰地关上。 异变陡生! 瓦檐被人砸出一个巨大的洞,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逼得两只鬼不得不躲避开。 阿雪侧身一滚缩进了角落里,仓义变化出真容跳上了房梁。 这种情况他们还是有所准备的,毕竟身为鬼屋受到的追杀并不算少。阿雪的力量并不算强,仓义也很嫌弃她,只是看在她一张脸的份上带着她逃到了渔村积蓄力量。 毕竟那座城已经被鬼杀队占据完了。 两只鬼就这么躲躲藏藏的像两只老鼠,这么藏啊藏,就藏到了偏僻的小渔村里。 仓义毕竟曾经是鬼杀队的一员。 他第一眼就认出这样的身法,也许用利爪挡住劈砍往他额头上的刀刃。发现这道人影的虚弱,他便轻飘飘地绕到阿城的背后,利爪抠下他一块皮肉。 阿城连忙在地上滚了三圈,才脱出攻击范围。这下他的脸色也不好看了,他刚受过伤,不是全盛时期,更别说眼前的鬼这样强劲。 他瞬间被打的手足无措。 眼前的恶鬼似乎比他更熟悉鬼杀队的路数,是他想要挥斩或者突刺,都会被对方轻松的抵挡下。 ——这下完了! 阿城躲着躲着,忽然抓住了一只手,一只纤细洁白的手。他抬头看去,方才那个极美的恶鬼也缩在角落里,警惕地看着他。 可她的手那样纤细无骨,也并不具备力道。 似乎很弱小。 他心一横,抓住阿雪的肩膀将她锁在身旁,长刀却已经比上了她的喉咙,只消轻轻一刀,就能割断。 “你别动!不然你的同伴就要成灰了!” 这样两个鬼物相伴合作的情况不多见,但这样也足够说明他们之间的联系并不算浅。阿城是在赌一线生机。 阿雪知道恐惧,可是她也同样狡诈。 她轻轻哽咽着,眼睛里充斥泪水,用一种我见犹怜的姿态诉说:“不……我不是故意的,是他逼我的,我从没吃过人。” 哪有不吃人的鬼呢? 可阿城真的没有在她身上闻到一丝半点的人的气味。她说的似乎是真的。 他甚至真的有些不忍心了。 只在这样短暂的瞬间,仓义的利爪已经刺向他面门。而阿雪低下头,挣脱他的束缚,远远地避开。 战斗十分凶险,阿雪不想留在这样危险的地方,她决定先出去,等到仓义结束一切。她站在木门前,推开一条缝隙。 随后某种无声的恐惧征服了她的脑子。 她跌坐在地。 木门里进来的是一个年轻剑士,打扮朴素,模样俊秀,在额角有一片奇怪的斑纹。他的目光也不是杀气腾腾的,可那样如水的平静,让阿雪的每一个细胞都战栗起来。 有一个声音呐喊着,快逃!快逃! 这是能够杀死你的杀神。 可阿雪连站都站不起来,她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那个年轻的剑士走进来,一剑削掉了仓义的脑袋。 他出剑是毫无犹豫的,迅速果决,只是最终挥出的时候就像一场寻常的演练,一丝杀气也不外泄。 阿雪哑着嗓子,发不出声。 最后她看见这个年轻的剑士转过身,看着她。她的身边什么也没有,这名剑士当然是在看她。 她闭上眼睛,引颈就戮。 第30章 剑士杀心 阿雪无法从剑士的眼睛里读到什么。 剑士应该是想杀她的。 长期以来,阿雪也明白了鬼杀队对于鬼的深恶痛绝,像他们这样的东西,是被称之为披着人皮的野兽。不,连野兽也算不上,至少大部分野兽是不会残杀同类的。 她盯着剑士手上笔直的刀刃,刀刃上还沾着仓义的血。他抬起刀剑,经过温暖的阳光那么一烤,血迹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你是……”有人跑过来,声音颤抖,阿城看见年轻剑士耳朵上挂着的点染赤红的耳坠。 “您就是缘一大人吗?” 没有见过人,至少还听说过他的名声。尽管在缘一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某些方面的名声并不算好,关于优柔寡断,关于放虎归山——但强大到无可挑剔。 多少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天才,也只能望着他的背影叹息。 缘一让他先回去休息,经过刚才的战斗,阿城身上的伤口又崩裂开了。他感谢过缘一,才离开,离开前还不忘提醒:“缘一大人……这只鬼很狡诈的,您要注意……” 于是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能够见识到第一剑士的风采是毕生难求的机会。 大殿里只剩下缘一和阿雪,不对,还有地上的一只脑袋。仓义显然还没有死透,刀刃上照映出他惊恐的面容,最终不甘地不再动弹。 …… 再一次见到熟悉的面容,这是缘一没有想到的。这漫长的一年时间他一直没有放弃寻常常子的下落,最后一次得到消息是常子出现在某处城中的猎户人家。但猎户人家在一夜之间被人尽数屠戮,常子也不知所踪。 这么一过来就是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他注视着眼前瑟缩的鬼物,五官带着妖邪,皮肤泛着不正常的苍白,眼睛里两团鬼火更为她的容貌增添一丝寒意。这样一大块寒冰放在黑暗里,能不感到彻骨么? 无论怎么样变化。 她总还是常子。 常子就是个可怜巴巴的,又孤单又偏执的坏孩子。他垂着眸子,不知道想起什么,长刀微动发出铮鸣。 刀锋划过面颊,又稍稍往下,顿在她的脖子上。 阿雪莫名浑身一寒。 她准备开口求饶的,这样的习惯仿佛是天生的,天生的狡诈和苟且。假如黑死牟在这里,估计还能回答她这个问题——这种苟且来自于无惨。 无惨那样恐惧,刻入骨髓。 仿佛有千万只蠕虫在皮肤下涌动,她感到浑身血液的抗拒,随即的,她的身体也做出一些反应……比如剧烈地喘气,瞳孔缩紧。 “请……请大人饶了我吧。”她试图开口求饶。 “我只是被胁迫的——” 她是不认识面前这个剑士的,可这个人的强大不是她所能抗拒的,只是那么轻轻一比划,她就浑身瘫软如泥。阿雪觉得这人可能是挺坏的,要是别的,早就一刀砍死她了事,怎么会这样慢吞吞地折磨她呢? 偏偏她不能得罪这人,不然死成什么样她可控制不住。 她感觉脖子上紧贴的刀锋挪了挪,压在她的肩膀上。 这个年轻俊秀的剑士还是波澜不惊地盯住她。 看什么看!难道脸上还能开花吗? 要杀要剐一刀了事! 这么一直盯着她,总不成还是有特殊喜好的变态吧? 她吞吞口水,适当地露出示弱的神色:眉毛耷拉,眼角挤出一点水光,抿唇蹙眉,而视线则是可怜巴巴地看着头顶不动如山的剑士。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道理阿雪深有体会,毕竟伟大的无惨大人将这一点真理贯彻到了极致。活着才能保证成事。 她觉得剑士暂时还是没有杀她的念头,总还有挽回机会。 便赶紧说:“大人,求、求求你……我是被他们故意变成这样的,我以前不过是个小渔村里的女孩而已——我从来没有故意伤害谁!” 记忆她是没有的,瞎编乱造来一个,把锅全扣在无惨和仓义脑袋上。 剑士若有所思。 他看着门外,夕阳已经从海平面上落下了,大海显出它沉重怯深邃的一面,而村民们也被阿城编了个理由疏散回家,地面上只余下几点细碎的光。 天要黑了。 缘一收刀入鞘,阿雪也不敢动。直到他推开门,她才敢偷偷动动自己发酸的胳膊和手指,时不时还用余光去窥探,生怕这杀星又来个回马枪。 ——真是个怪人。 不杀她又要放虎归山。 一点也不像鬼杀队的作风,斩草除根。 她爬起来,把脑袋探出去,小声呼唤:“大人,你还在吗?” 没有回应,刚刚要雀跃起来。 就听见年轻而镇定的声音:“在的。” 阿雪吓得一个趔趄,险些没有脸面地趴在地上。她用双手扒着门槛,只敢把半个脑袋伸出去,正好看到那个束马尾戴奇怪耳饰的青年坐在殿门口的台阶上,杀气腾腾的剑放在他的右手边。 她的注意力全被剑吸引了,生怕脑袋也和仓义一样坠落。 “……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很干净,也有成年男子特有的韵味。看他没有什么恶意,阿雪松口气。 声音细如蚊呐:“阿、阿雪。” 再这样下去她恐怕会得口吃。 本来按照她的计划她是打算□□的,可经过一番心理斗争,她又明白,眼前的青年根本不是和以前那些一样的货色。且不说有没有用,她真敢这么干,怕是这人就能削掉她一层头皮。 于是只能夹紧尾巴做鬼。 艹。 没有尊严。 她这种炸毛的表现没有引来青年的注意,青年背着她,空门大露:“是下雪的雪吗?” 其实阿雪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这个名字是无惨大人赐给她的。但她忌惮于面前青年的本事,只能绷紧脊背,略带点初为阶下囚的羞耻。 “是、是的。” 真的要成结巴了。 缘一看着她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随即满满的悲凉侵蚀上来。他是没有过多的情绪化的东西,可是看着这样的,一无所知甚至还在小心翼翼讨好他的常子,却想起很多事情。 ……变成鬼的岩胜。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想过要保护常子,可是现实又狠狠给了他一记重击。仿佛连老天都在惩罚他这个占尽气运的天才,这边是,世间万事事事不能如愿。 ……他的人生仿佛充满诅咒,也许降生之际真的是不详的。母亲疾病而死,兄长失足成恨,队员生出斑纹,即使是童年玩伴也落不到好下场。 他还没有从这种回忆里挣脱出来,他听见什么细细的舔舐声。 阿雪蹲在仓义边上,似乎在撕咬什么东西。死去的仓义从身上掉出一些残肢碎片,看起来都是储备粮,而阿雪捧着一只胳膊。 细密的牙齿轻轻撕咬。 呕—— 下一刻,却吐得翻天覆地,眼泪直淌,哪里还有那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呢?她显然吃不下去这些东西,身体的本能抗拒这种饥饿感。 她在注意到缘一进来之后吓得险些跳起来,如同受惊的松鼠:“不!大人,我是清白的,我没有……” 可胳膊还在她手上,甚至忘记丢掉。她几乎预见到这位一刀流的剑士漂亮地砍下她的大好头颅,丢在阳光下化成灰。 缘一稍微有一丝杀意,转瞬即逝。 他觉得这就像是他的错误。 在岩胜变成鬼之后,无惨却又盯上了常子。他无法伤害到缘一,但是却能够伤害到他身边的人,愧疚感瞬间填满他的胸膛。 ……都是他连累的吧。 常子已经那样痛苦了,而现在他却还想要杀了她。 “常子。” 刀鞘出刃,又压回。 阿雪叼着一只胳膊,警惕地盯住他。她又咬了一口,刚却还没有吞咽,就翻天覆地地吐了出来,连眼泪都哗哗地淌下来。 她太虚弱了,需要补充力量。 但身体无法进食。 缘一看着她,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凝视片刻,蹲下来,发现阿雪看他的目光纯然陌生,便站起来,往后走。 阿雪害怕被山上的狼吃掉,现在的她太虚弱了,看见缘一不杀她,她又觉得也许缘一是个好人。她远远得像条小尾巴,就这么一人一鬼,一个人走,一只鬼跟。 五感通透的缘一当然知道是谁跟在后面。 他也没有阻止,放任她继续跟着。看起来常子不记得他,但还是亲近他。 他往溪边清洗自己沾血的外套,看到阿雪过来,招了招手:“你伸手过来。” 她不知道伸哪只手,于是两只手一并递了过去。 刚刚抓过尸体的手上沾了干涸的血迹,缘一用清水给她洗掉,然后说:“你的身上太脏了。” 阿雪嗅了嗅自己,果然一身的腥味。 这其中有仓义的血,有村民的血。她点点头。 这下缘一便仔细地搓干净她的手。 她的掌心还是如为人时一样洁白细腻,只是指甲变成了黑色,且长成细长的模样。这双手上可以轻易撕开寻常人的胸膛,缘一不怕,他拿一张手帕给她擦拭干净。 忽然间,他有种回到了常子生病的时候。 常子没有变成鬼。 她只是被污染了。 第31章 无惨的猜测 一面剧烈地颤抖,一面又小心翼翼地亲近,这是件很奇异的事情。明明怕得要死,可还是一点一点挪近,于是抖得更剧烈了。 ——这是无惨的恐惧。 鬼舞辻无惨对缘一的恐惧是胜过一切的,这也是长期以来他并不愿意大摇大摆地做一番事业的缘故。本来鬼舞辻无惨曾经是有过那么一点打江山的冲动的,可事实证明,一个人的成就取决于他的能力,无惨那么一点脾气和耐心根本不足以维持他的野心。 嘭的一声。 名为野心的气球就破裂了。 长期以来他既不热衷于征服世界,也不热衷于追求生命的真谛,那是伟人们的至高境界,而他虽然也自诩了不起,倒没有往脸上贴金的打算。 而现在,远在数百里之外,某个阴暗隐秘的藏身之处,他也能从阿雪身上察觉到缘一的气息。他几乎气得要呕吐,指甲把身边的喽啰下意识撕成粉碎,就啃起自己的拇指。 血腥味让无惨冷静一点,但这点冷静不足以支撑无惨思考。满脑子都是死死死死,等他回头再看,藏身之处已经被爆发的力量破坏成一片狼藉。 发泄过后倒是让他理智回笼。 ……为什么缘一会出现在那里? ……缘一会不会通过阿雪的气味找到他? ——大概现在缘一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这点儿认知他还是有的,最开始做下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是带着报复性的心理,可他太冲动了,想不到那么长远,直到现在终于开始反思起后果的严重。 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任意妄为的,比如想要杀谁,比如想要做什么,一如他将继国岩胜变成黑死牟一样。不过……既然已经得罪了的话,哪怕得罪双份又怎么样呢? 缘一再怎么样,总不能杀他两次。 何况缘一毕竟不是神仙,难不成他还能开天眼找到他? 等到这里,无惨又放心下来。 他又故态复萌地幸灾乐祸起来,他就琢磨着啊,常子已经变成了缘一痛恨的鬼物,可如果常子不吃东西的话就会越来越虚弱,而缘一显然是不会忍心的。 他会为了填饱常子的肚子而杀一个人吗? 作为高洁无瑕的剑士,他不杀常子已经是极限了,可他真的能狠下心看着常子一点点枯萎吗?那样一个看重家人的人,看重誓言的人,他必须好好地照顾常子。 是杀人救人,还是束手无策。 简直是该死的迷人的悖论。 他啃噬着自己的手指,神经却越来越兴奋了,到最后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发热。长期以来被追杀的无处可遁的境遇让他对缘一恨之入骨,千年来只有这短暂的几年是他最狼狈的时候,有时候他都会觉得自己是阴沟里的臭老鼠。 缘一从根本上打击了他的自尊心。 现在他觉得,阿雪不能进食,实在是太好了。 等到缘一真正杀死一个人试图挽救常子的性命,他就会发现,无论他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的。常子岂止是不能食用,那简直是加速她衰败的毒药! 他高兴得连苍白的面孔都在发光。 门外黑死牟走进来,他的手上提着一个人头,一路淅淅沥沥地滴血,他看见无惨这幅德行:“怎么了?” 无惨问:“如果你还是鬼杀队剑士,你会为了救人而杀人吗?” 黑死牟想一想:“可以成立,只是看看值不值得。” 他的脑子比无惨要好使一点,即使这段时间一直以力量解决问题,但他身为人类时谨慎和细致入微的习惯还是让他想到了什么。无惨这个样子只有可能是遇到什么令他解恨得事情了……能让他这么恨的,只有继国缘一。 他的孪生兄弟,继国缘一。 之前听说缘一离开鬼杀队的时候,无惨也挺高兴的,但还是不如现在。 他想起缘一那种波澜不惊的性格,于是提醒无惨:“他不会喜欢任何人的,因为他就是个怪胎。” 形容自己的孪生兄弟为怪胎,实在是不可思议。但黑死牟就是这么说了,且没有半点愧疚和羞耻,他清楚缘一的性格,如果要让他因为某个人而拖拖拉拉的,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也知道,他一直想要杀了我。”黑死牟回答。 把骨肉相残说的如此轻飘飘的,也只有黑死牟一个人了。 无惨不太想和他分享这种喜悦,他打心眼儿里看不上这种白眼狼一般的人格,不过自己也浑身都是毛病的人当然也总是看别人都是毛病。 彼此之间竟然形成一种平衡的和谐。 无惨觉得这出大戏实在太好了。 “你什么时候去找缘一?”他嫌弃黑死牟拖拖拉拉,拖泥带水。 黑死牟则是回答说他这段时间还差一点东西,他说他在完善他的呼吸法,这是他最高的追求之一。打心眼里无惨觉得这玩意就是一堆垃圾,都已经不是人了,黑死牟还有捣鼓身而为人时期的花样,呼吸法这种东西鬼用来做什么?那不是虚伪不是有病是什么呢? 他只能把这个家伙请出去。 独自一人前往他挑选的更隐瞒的住处去了。 …… 溪边的缘一已经清洗好外套,用树桠支撑起来吹干,随后熟练而迅速地升起一团火。他已经游历了很长一段时间,身上的盘缠倒是还有,可不能带着常子进城。 在人口密集的地方,鬼杀队的排查和警惕也是越高的。 可以想象,看到常子这样一只鬼,他们会做什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住在野外也并不是不能,何况长期以来他已经习惯了苦修的生活。他让阿雪坐在火堆边,剥了一只兔子的皮架在火上烤。 阿雪吞吞口水。 她多少是想吃的。那种金黄微焦的色泽,表面泛着油脂和红色,直让人垂涎欲滴。 她不记得人类食物是什么味道的,长期以来她和仓义在外边儿四处流窜,他们合作进行捕猎,他会带来从无惨那里得到的稀释过的血液来维持她的生命。 不多,仅仅够维持她活着。 现在看着金黄的烤兔肉,她觉得她是想吃的。不过等她真正吃到的时候,就是味如嚼蜡,她吃不到那种能够勾起她食欲的滋味。 ……如果是稍微生一点的,带血的兔肉可能会好一点,她这样想。 缘一用肋差肢解下烤兔,把肉啃的干干净净。 阿雪就盯着他,看他吃得这么香,好像她自己也能吃得香。 “好吃吗?”阿雪问。 缘一:“好吃。” 得到回应,她得寸进尺一点:“有多好吃呢?” 因为吃不到味道,她只能寄希望于别人的形容,毕竟文字也是充满让人感受味觉的能力。她听到梅子会觉得嘴巴在分泌唾液,听到樱饼又觉得舌头上有一股绵绸的丝滑的暖意。 一双眼睛少见地亮起来。 缘一发挥了平生最大的想象力,努力形容:“有点硬,味道有点咸,但是吃起来有种口腔被韧性填满的感觉。” 于是阿雪蹲着伸出一只手摸了摸缘一的脸。 摸到了他咀嚼的律动。 直到他吞咽的时候,她又摸到他的喉咙,硬邦邦的:“这就是进食的感觉吗?” 缘一说:“是的。” 他们这里倒是平静如水,可那头的无惨就不太好受了。 “你的皮肤摸起来一点都不像苦修的人。”阿雪又揪揪自己的脸,觉得差不多质感,啧啧称奇。她的胆子其实一直都不小,只是之前是因为死亡的威胁,现在她确定缘一真的不会杀她了,她又有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胆子。 缘一把她的手压下来,他觉得这些不好,就算是常子没有了记忆,他总不能趁着这样的时候占到她的便宜。 “你还是很饿吗?” 阿雪摸摸自己的腹部,觉得仿佛变成了一条晒干的水母,只剩一层皮。无惨大人曾经告诉过她,如果不吃东西的话,就只能越来越虚弱,直到最后爬不起来,被老鼠虫蚁啃食身体。 那太凄惨了,阿雪不想变成那样。 想象一下,她身上爬满那些乱七八糟的食腐动物,她就难受的要死。她这样爱漂亮,也爱干净,可受不了这种死法。 现在仓义死了,也没有人给她提供无惨的血液。 那她真是只能饿死。 但她不敢要求剑士给她做什么事情,素不相识的,剑士能够赏她脸已经是死里逃生。难不成她告诉剑士她要无惨大人的血,剑士还会给她把无惨大人抓过来?那真是犯上作乱! 何况在得到血液之前她就死了。 接下来的两天,缘一从渔村借来一些工具,做了一只密不透风的盒子。如果常子能够进去,就不会被强烈的阳光灼伤,也不会感到难受。 可有些东西是无法避免的。 常子越来越饿,甚至有点失去理智了。 她用幽蓝的眼睛盯着他,就像母狼盯着一块美味的肉。 带着常子从渔村离开,大致了解一下地形,前往附近的有消息的地方。只要能够抓到一些鬼,那总能慢慢地找到无惨出现的蛛丝马迹。 当然,黑死牟的消息亦然。 他很难想象,当初深爱常子到宁愿决裂的岩胜,是怎么样眼睁睁看着常子饱受折磨的。如果常子知道,那一定会很难受吧……他忽然很庆幸常子失去了记忆,以及遇到了他。 从很久以前开始,继国岩胜就不是他认识的兄长了。 他低头看着打瞌睡的常子,少见地皱起了眉毛。这种时候常子才是最安静,她不会像一个饥饿的婴儿一样四处抓挠,也不会发出不同于人类的咕噜声。 第32章 洪水猛兽 可惜大部分时候常子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温顺,想到这种温顺来自于虚弱,他又觉得有点不好受。尽管现在熟睡的常子看起来又恬静又柔和,可她的气息如同一枝一点点凋零的花苞,逐渐微弱。 越来越低,越来越小。 那个时候缘一还没有太弄清楚这背后的区别。早在鬼杀队得时候,他就会看见一些被抓来进行实验的恶鬼,这些恶鬼被注射紫藤花毒后毫无反抗的能力,也是越来越虚弱。 不过缘一所不知道的是,阿雪的饥饿感来自于对无惨血液的依赖。本身她无法正常进食,无惨赐予她一点点维系性命的血液,有了第一次纵容,就会有第二次。 依赖感只会越来越强。 无惨少见的那么可怜巴巴的一点善行,到底让阿雪更加难受。 她迫切的渴求更加强大的力量,不然那种饥饿感会折磨到她发疯。于是阿雪又更加想念起无惨大人了,虽然无惨脾气很坏,也毫无责任感,可是他的血是很美味的。那种甜丝丝的,罂粟花一样让人着迷的芬芳。 想到这,她的口水分泌更多。 她甚至开始有点幻想起无惨的皮肉,她是不敢伤害无惨的,可是一点点臆想总还是有的,假如可以咬上一口……就那么一口,满满都是甜蜜的味道。 大人真的是十分美味,当然也很甜蜜。 不过她不敢往深了想,她怕被无惨打爆脑袋。于是她把这种饥饿感转化为更浅显一些的东西,撕咬改为了亲吻,吞噬改为了轻舔……好像那种蜜一样的芬芳也能让她饱腹。 她努力幻想着,好让自己感觉更好受一点。 她就在这种昏迷和清醒的交界臆想着无惨的血肉之躯,反正也要饿死了,想一想难道也不成吗?她的胆子大起来,偶然回忆起无惨真正的样子。 其实无惨并不强壮,他的身躯瘦弱且苍白,珍珠白的皮肤下可以看见微微凸起的肋骨轮廓。他的面孔也不同于那些武士的英俊,过分阴艳的五官,还有微卷的乌黑头发。 那一次阿雪和仓义回去报告鬼杀队的行踪,她一进去就看见无惨大人半脱下衣服,脸上多出和平时的冷酷暴戾截然不同的神色。 酡红的,醉酒一般的兴奋。 “滚出去!”无惨不太高兴被打扰。 两个人麻利地滚出去,阿雪不明白这是什么,“鬼舞辻大人这是怎么了?” 仓义告诉她:“你看见他下面那个女人没有?” 阿雪想一想,那是真的有,看起来是这里的花魁,模样鲜嫩肉质可口。她便睁着眼睛,显出十分的好奇:“他是要吃掉她吗?这么久我还没有看见过大人吃人。” 仓义有点恼,这种事情解释起来很麻烦,不过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他的耳根子红了:“那不是吃人,那是……总之就是那种事情!你就当他是吃人好了!” 原来是另外的吃法吗? 阿雪觉得这种吃法比起弄得满身是血要文雅一点,不过这种吃法她在别的鬼身上没看见过。为什么这种办法这么好,无惨大人不肯教给他们呢? 等有空了,可以找大人请教一下。 不过最后她还是没有成功请教到,因为无惨让他们赶紧滚去渔村那里监视鬼杀队的最新动向。再然后,她就被这个年轻的剑士给“抓”起来了。 她既不敢跑,也不敢反抗。 她开始以为这个是好人,结果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把她装进又黑又热的密闭空间里,一脚深一脚浅地颠簸——就算是鬼也会不好受的,她很多次从瞌睡里被崎岖不平的道路震醒。 更过分的是这个奇怪的家伙居然还给她瞎取名字! 阿雪说她叫阿雪,可是他还是满口叫着“常子”。 “常子,你好一点了吗?” “常子?” 阿雪有点烦,虽然缘一也不啰嗦,可是那种冷冰冰的毫无情绪的声音总是能把她吓醒。为什么大家不能像无惨大人那样呢?只管布置任务就是了,平时绝对不会罗里吧嗦地和他们讨论鬼生。 这几天缘一还总是给她讲点以前的事情,阿雪听起来就和听故事一样。 他的脸在月光下很柔和:“我以前在寺院里待过一段时间,不过没有剃了头发,主持说我和佛没有缘分。” 阿雪说:“没关系,你就算是秃了也很好看。” 缘一温和看她一样,阿雪立刻闭嘴了。 他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好像个叙述的旁观者,就连脸上的斑纹页显得深邃和宁静。他说起一些小时候的事情,关于岩胜的,也关于他的,可是他的人生过于枯燥,于是多半都是关于岩胜的。 这个奇怪的剑士抓着她讲故事,阿雪有点疲惫地听着,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看起来强大到没朋友的剑士会和她一只鬼讲起平生经历。 他给她讲了一个很熟悉的经典,那是关于佛祖释迦摩尼割肉喂鹰的故事。 隐约的,阿雪觉得这像一种暗示。 可她看剑士的目光那样坦然,那样平静,就想起同伴的脑袋被他砍掉了。她要是真敢做什么,剑士会不会也就痛下杀手呢?毕竟剑士又不是僧人不杀生,何况阿雪也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一点良心上的不安。 她微微贴近一点,爪子慢吞吞地贴上了缘一的胳膊。 缘一不动如山。 但是阿雪吓得一屁股往后坐下,撞得尾椎骨疼。于是两只眼睛就包着泪水,嘶了一声。 最后她吓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缘一摸了摸她的牙,牙齿微尖,但她没有力气能够咬下去。 她看起来实在很饿,也很虚弱。刚刚那副样子也只是外强中干,实质上如同快要病死的野兽。 缘一看着她幽蓝的眼睛,忽然觉得现在的常子就像当初被锁在院子里奄奄一息的女孩。她饿得连胳膊也抬不起来了,只是用漂亮的蓝眼睛盯住他的身体,缘一几乎能够想象她的口水。 可是常子……现在的常子也太可怜了。 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记不得岩胜和缘一,她只记得吃。在两天前常子还试图吞掉地面死去的尸体,看起来饥肠辘辘,可下一秒她就吐的昏天黑地。 如果不吃东西的话,她会越来越衰弱。 缘一垂眼看她一会,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阿雪恐惧地看着他手中的寒光。 可刀刃没有割开常子的脖子,只是在他手上划开一刀口子,鲜血顺着掌纹流开,一滴一滴如曼珠沙华。 咕噜。 他听见吞咽声。 阿雪就像一只饥饿和恐惧交织的狼崽,慢慢地靠近他的手掌,捧起,用舌尖蘸着一点点铁锈味。一下一下,和那些舔舐盐分的野兽没有区别。 她的眼睛更蓝了,几乎是墨蓝。 小巧的舌头一点点划过他的手指,到底是不敢咬下去的,她知道眼前的人类有多么可怕。他仅仅只是用了一刀就杀死了仓义。 力量感从血液里涌动,让她迅速感到餍足。 缘一垂下眼眸,想起刚才讲述佛割肉喂鹰的故事,他看着常子吮吸他血液的面容,目光放得更加柔和了。他这样不就像是喂鹰吗?他只知道常子不是个坏孩子,他总愿意给她一些机会的。 常子毕竟还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吧? 大义灭亲这种事情,是圣人的。 他又不是圣人,他当然也有属于人的情感。从童年起,那些人看着他如同看待没有感情的冰冷的怪物,可他自己很清楚,他内心的情感涌动十分细腻,只是这种细腻很少,少到只能和最亲近的人分享。 他对母亲很好,但是最后母亲离开了他。 他对岩胜也很好,可是岩胜也离开了他。 现在他又对常子很好,不过这一次……他却不希望有人离开他了。因为失去太多,才懂得珍贵。他不会让常子真的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这是为了保护常子,当然也是为了克制他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内心是否真的有一头张牙舞爪的怪物。 如果有,那么就锁起来。 就在这样温柔如水的月光下,在漆黑的危险的荒野里,身为对立面的存在——剑士甚至没有一点按上刀柄的念头,平静地饲养着包裹人皮的怪物。好像那么瞬间,时间也暂停了,在漫长的停滞的时间里,一切生死别离和仇恨都不那么重要了。 ——缘一明白了,他心里的怪物长着常子的脸。 这头凶猛的野兽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将他的理智和思路撞得七零八落,而年幼的缘一用手掌安抚着怪物的头颅。 缘一很愤怒。 却出离冷静。 冰冷的怒火足够烧掉一切。 如果下一次……那么鬼舞辻无惨将再也无法继续他畸形的生命。 寒冷笼罩住阿雪的身躯,她觉得剑士可能在生气,只是年纪轻轻的剑士和老头子一样面无表情,也就看不出来到底是怎么样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把他的血吸多了? 还是剑士又后悔了? ——无惨可能比剑士要好伺候一点,因为他的喜怒全部在脸上。 “阿诺,大人是觉得手疼吗?”阿雪试图转移注意力。 第33章 种子 缘一回答:“还好。” 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阿雪也稍微得寸进尺一点,她的尖牙微微划开伤口,让更多的铁锈味翻涌出来。 他的血就像他的人一样,清清淡淡的,不那么咄咄逼人。如果说无惨的血是蜜糖那样诱人,那么缘一的血就像积雪覆盖下的浆果,清凉而细腻,那是让人越发投入的味道。 阿雪把眼睛眯成两弯月牙,习惯性地吹捧起来:“大人真是个好人呐……” 好人?缘一看得出她心里不这么想,不过口头上说出来也让他好受许多,有许多都说过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可是现在常子也说了一遍,却让他感到少见的喜悦。 清风拂明月。 他虽然给常子讲了很多故事,却不敢告诉常子——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他不敢确定现在的常子听到这些事情,是否会厌弃他,或者更加疏远他。 常子吃的很饱,就好像从降生以来从未这样舒服过。那种四肢百骸都被暖流划过的充实感,是在无惨的血液里没有找到过的。 结束后,缘一包好自己的手。 接下来的几天,阿雪都不用为食物发愁了,在这段时间里找到无惨那么还有逆转的机会。她的饱腹感持续了好几天。 其实第二次进食的时候阿雪也并不是很饿,只是看着剑士的眼睛,她就觉得自己无法说出类似拒绝的话。 如果拒绝的话,剑士会很难过吧? 阿雪觉得自己不希望看见他难过。 看见她的身体逐渐好转,缘一猜测是自己的血起到了重大的作用。他不确定常子能不能吞掉他的血液,但是看她的状态,应该还是不错的。 她逐渐能够站起来,身体机能恢复了正常。 有时候她盯着缘一,就像盯着什么顶级的美味佳肴。不过缘一并不担心什么,常子是很清楚他的强大的,何况她并不能正常“进食”。 阿雪偷偷摸摸看着这个冷冰冰的男人。 他的身材清瘦,模样却是很俊俏,那是和无惨完全不同的样子……倒是有点像黑死牟。如果黑死牟不是鬼的话,应当也有这么英俊。 但毕竟黑死牟的模样就是那样。阿雪对他没有兴趣,甚至他连无惨比不上,那就是一个只知道修炼的怪类。 可缘一就有很大不同了,他虽然看起来冷淡疏离,可偶尔也会用温和的目光打量她。阿雪觉得他应该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不像无惨那样喜怒无常,也不像黑死牟那样呆板无趣。 他做事情很细心,也很可靠。 那种平和的,一视同仁的态度就像是神明,神明从云层里低头的那一暼,让阿雪的神经雀跃起来了。 阿雪不喜欢他偶尔忧伤的样子。 她不是好人,她只喜欢看着缘一无所不能的模样。那种高高在上的,无喜无悲的模样。 在舔舐他血液的时候,他低垂的眼角就像菩萨。 斑纹不是缺陷,那是某种神迹。 甚至阿雪还从这种清清冷冷的五官上,看到一丝极淡的妩媚。 于是阿雪的胆子更大了,她甚至敢贴得更近些,在缘一身上取暖。对于别的鬼而言缘一是杀神,可对于阿雪来说,缘一就是慈悲的佛陀。 现在在她心里,缘一甚至可以是仅次于无惨的重要存在。无惨是她的“创造者”,而缘一就是她的神明,假使一个人快饿死了,被路过的好心人施舍一块饼,那么他自然会刻骨铭心。 何况缘一施舍的并不止一块饼。 他带着放任的态度,好似完全把阿雪当做了真正的人。 ——身而为人。 阿雪不是人,她觉得奇怪,可是也很难受。 为什么她不能是人呢? 她如果是正常的人类,那么剑士也就不会感到为难,也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了——是的,她知道剑士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这种想法就像一颗种子扎根在她心中。 …… 他们还在继续游历,剑士背着她走过很多地方,有山有湖,有时候还会遇到狼群。阿雪许多次看见剑士的剑轻易劈开那些鬼的喉咙,而他们也用不甘的神情死死盯住她。 明明阿雪也是鬼,可是剑士却要杀了他们! 杀鬼人和鬼同流合污,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不过阿雪一点也不在乎,她觉得自己可能天生继承了无惨的寡淡薄情,假使看见同胞被砍成碎块,也并不感到悲伤和忌惮。 那又怎么样呢?剑士这么强,他当然能够处决任何人,阿雪这样想,可是他唯独不会杀了自己。 想到这里,她开心地笑成一团。 没关系,只要能够让她和剑士的关系更牢固,多死一点鬼又怎么样呢?无惨大人有句话说得对,你们的死活与我无关。 偶尔也会发生阿雪不希望的事情:缘一遇到了鬼杀队。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害怕缘一把她放在天平上衡量,不过随着一次又一次的选择,她心里的石头落地了。 她果然很重要。 被人在意的感觉……原来就是这样的吗? 在路过一片山地的时候,因为长期磨损导致绳子断裂,箱子摔坏了。这下修不好了,他想了个办法,用不透光的布料遮盖住常子的身体,然后背着她一点点走完剩下的崎岖山路。 她环着缘一的肩膀,然后夹紧他的腰。这时候她忽然发现缘一肩膀被勒得变形,绳子一点点勒紧肉里的感觉其实并不好受,可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只是默默地忍受。 “大人,要休息一下吗?” 缘一看一下山边,“没关系,马上就能找到人家了。” 普通百姓对于鬼的事情并不了解,阿雪只要不露出尖牙利齿,那么看起来也和正常人差不多,起码他们只会觉得阿雪是个柔弱的女人。 下山,山下有一户人家,看起来是逃难到山中的贵族,缘一便在这里短暂投宿。主人家是个温和的青年,他让仆人准备了一些简单的饭菜,也注意到阿雪并不动弹。 “她是怎么了?” 缘一偶尔还是会撒谎的:“这是我妹妹,她的眼睛坏掉了,看不见路,我只能带着她走。这几天生病却连东西也吃不下。” 青年点点头,露出几丝怜悯。 他是能够注意到缘一的鞋子磨破了,可想而知这一路走过来有多么艰难。他觉得这可能是一位落魄的武士,正在四处寻找出路。 “这世道……没有办法,没人愿意打仗的。”他又问,“怎么这位小姐不愿意揭开脸上的兜布呢?这么闷热……” 看起来厚重的一片,青年觉得这几乎要把阿雪纤细的身板压垮。 阿雪于是揭开布片。 她听见青年的吸气声,虽然很浅,但在寂静的空间里清晰可闻。 她知道人们对于她的好感来自于她的脸,在和仓义执行任务的时候,她也总是能够得到很多便利。即使是六亲不认的仓义,偶尔愿意照顾她一点。 ——不过她的认知也就仅仅停留在皮囊上而已。 再往下是什么她就一片空白了。 她就像一个擅长利用自己可爱模样来骗糖吃的小女孩。 “那个……你们长得一点都不像呢。”青年意有所指。 缘一又说:“只是远亲的兄妹。” 可青年显然还是不信,他看他们就像看着私奔的武士和小姐。他也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想……正因为上私奔,才难以启齿,需要捏造谎言吧? “没关系,我明白的。” “真是十分风雅的事情,令人动容。” 阿雪想,这有什么好动容的? 但缘一也没有继续说话了,他慢斯条理地吃饭,只是阿雪没有看见,他的脖子红了。阿雪觉得缘一现在可能有点不高兴,毕竟把一只鬼和高贵的剑士相提并论起来,实在是荒谬。 连她自己都不敢想。 当然,她是有那么点念头的,最终扼杀于萌芽。 她老老实实坐在边上,一眨不眨看缘一吃饭,饰演着“瞎眼姑娘”的身份。等第二天傍晚继续赶路,阿雪心里都是七上八下地忐忑。 缘一大人上怎么想的呢? 现在阿雪很少出现对于肉食的欲望了,也许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缘一的血液。她甚至有点不那么渴求无惨的血。 “我们接下来要怎么走?” 几个月以来一无所获,无惨和他的心腹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缘一说:“前面有乱兵,我们得绕开走,我们去西面。”在一次捕杀鬼物的过程中,缘一得到了一点关于无惨的信息,尽管那只鬼下一刻就四分五裂。 阿雪当然也知道一些无惨的事情,但缘一从来不问她。这样,阿雪也并不算背叛了无惨,无惨没有必要对她痛下杀手。 其实她也明白,她在无惨那里还是稍微有点特殊的。 无惨偶尔会盯着她的脸,好像在怀念什么,只是要抛开他凶神恶煞的表情。他当然很好看,只是脸上乱七八糟的表情让他看起来不那么有魅力了。 如果闭上嘴,阿雪可以保证,他不逊色于任何贵公子。好像听说无惨大人本来就是什么古老家族的贵公子,这些都下属们从他的一点迹象里推测的。 ——那么无惨大人又是怎么落到这样的田地呢? 可一点都不好,人不人,鬼不鬼。 这些都不是她关心的。 她现在满心满脑都是这个太阳般的剑士,他是一轮红玉,高高地挂在天上,阿雪伸出手去抚摸光线,得到了无比温柔的阳光。 阿雪害怕白天的光线,可她不害怕缘一。 第34章 死而不倒 可能无惨是真的怕极了缘一,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他的恐惧反而随着时间加深。预料之中的是,他听说那名斩鬼人身边带着一只鬼,而那只鬼就是阿雪。 也不过如此吧。 无惨想,既然要斩杀他,那么为什么愿意放过同样身为鬼物的阿雪呢?人类的厚此薄彼,亲疏远近,那就是一切矛盾的源头。 这几十年无惨躲藏得很辛苦——斑纹得诅咒并不能在缘一身上起效,他不仅活过了二十五岁,实力还随着时间越发强劲。 臻至化境。 六十年啊……每时每刻他都被冷汗浸没身躯,脑子里时刻想象着剑士劈开他的壁垒,砍下他的脑袋。这种漫长的恐惧把无惨折磨的有些歇斯底里,他的脾气本身就是暴躁的,现在更是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如临大敌。 他是很想寻找青色彼岸花,可是他挖空了心思也没在常子身上找到东西。明明他记得很清楚,在一百多年前他从一个云游的阴阳师那里听到过这种植物,阴阳师说这是从大唐带回来的奇花异草,他偶然在一家名为雪代的贵族家里看到过。 他于是去找,那户贵族却不见了。 现在又是这么好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他觉得阿雪有点忘本。 明明自己创造了她,可现在她对于无惨的回应是阳奉阴违的。二来无惨也被掐住命脉了,这是最后一个可能和青色彼岸花有关的人。 缘一的追杀,使他迫切渴望摆脱掉自己的弱点。如果他能够像正常人一样隐藏在人群当中,那么缘一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他。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熬死他了。 凡人的生命总是有限的。 无论他有多强,最终摆脱不了死亡的命运。 无惨熬死过产屋敷的斩鬼人,也熬死了平安京的大阴阳师,还有入道的剑豪们。没有别的优点,他就是特别能活,这些再优秀再厉害的人也活不过他。 * 人群中,有一对奇怪的组合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年轻的少女牵着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虽老却并不佝偻,笔直的脊背和腰间的刀鞘仍然具备威慑力。 人们凑近了,才听见两个人说话。 他们猜测这是一对祖孙,可是彼此的称谓就不那么讲究了。 “缘一,面具!”她有点兴奋地盯着面前卖面具的摊子。 这些花花绿绿奇形怪状的面具很快博得了她的喜爱,明明前几天她还很喜欢鲤鱼旗。缘一只好掏包。 她挑好两只面具,一只是红彤彤的恶鬼,另一只是狐狸眼睛的面具。她把恶鬼戴上,狐狸眼给了缘一,贴着他的脸安上去。 正是因为狐狸眼面具更好看,她才决定给缘一的。 因为她觉得缘一就应该得到最好的东西。而她……只能是恶鬼了,她本来就是鬼,倒是无所谓。 “真是太合适了……缘一的眼睛,很温暖。”她发出感叹,在这样灯火阑珊的地方,缘一的眼睛仍然如青涩稚子。 缘一忽然想起他短暂的童年时代,那个时候常子在节日里给他们挑了两只面具,都是一模一样的,但是岩胜多得了一只漂亮的蝴蝶饰物。岩胜为此抱怨很久,觉得太娘娘腔了。 虽然不是嫉妒心作祟,但这件事情缘一记得很清楚。 人老了就会开始遗忘什么,缘一偶尔也会开始忘记什么东西,但关于童年时代的事情是一直耿耿于怀。 到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总是想起的居然不是鬼杀队斩鬼的岁月,而是柔软的关于童年的记忆。 “非常感谢。”他郑重其事说。 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事情,阿雪就是喜欢他这个样子,他无论做什么事情,总是会用尽全力,专心致志。 他是真心道谢。 她看了一眼缘一,心里想,她也很感谢缘一,让她知道做人是什么滋味。 可是下一秒,某种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 缘一啊……已经很老了。老人最终的命运是走到坟墓里,一抔黄土,一把枯骨。她的剑士大人始终只是人类,他会老,当然也会死。 他的强大让阿雪往往不敢联想这种事情。 但事实是,缘一会死。 阿雪不愿意用自己某些阴暗的想法玷污剑士——比如……剑士和她一样。如果他是太阳,那么他将一生如此,太阳是不会因为死亡枯萎的,它只会在最后一刻爆发出全部的热量。 阿雪既难过,又骄傲。 她所喜爱的是这样一个明亮的无暇的人。 等到缘一百年之后,阿雪想把他的尸骨带回继国家,把他和他的母亲葬在一起。好像在他的生命里,善待他的人并不算多,真正无私地爱他的,已经没有了。 她自己不是无私的,她觉得配不上这样高尚的形容。她是因为剑士的温柔才会喜爱他的,而这仅仅只是剑士的一部分,至于另一面——关于血腥的一面,阿雪就不太喜欢了。 她也不喜欢缘一忧伤的模样,她只喜欢他强大且无所畏惧的时刻。 ……这样,她是不是太坏了? ……一个人总会有脆弱的时候,但她不愿意接受这一点。 ……如果缘一不那么强,阿雪还会喜欢他吗?也许不会。 ——她真是个自私而肤浅的女人。 这么多年里,缘一对她怎么样,扪心自问,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半点不好的。在山中躲避暴雨,缘一把外套和芭蕉叶盖在她的身上,而自己浑身都被打湿了……明明他知道,鬼是不会生病的,这有什么意义呢? 阿雪的眼圈有点红。 好像他对她越好,就越能显示阿雪对于他的喜爱不值一提。 …… 缘一终于还是更衰败了。他曾经坚实柔韧的肌肉萎缩下去,皱巴巴的就像干枯果实的表皮,只是从那张脸上能看出依稀一点年轻时的痕迹。 可不管怎么样,他始终是无敌的缘一。 在最后的时间里,阿雪遇到了黑死牟。黑死牟的气息比之前见到的更内敛了,他挎着刀剑,身着整齐的武士服,抛开那张脸,怎么看都是个举止有度教养有佳的剑士。 ——可阿雪就是盯着他的六只眼睛。 他们是在缘一的住处外遇到的,阿雪蹲着在拔掉地上的杂草,黑死牟站着低头若有所思。 “你来干什么?” 黑死牟觉得自己没有回答的必要,但还是说:“我来杀人。” 他将自己的月之呼吸更上一层楼,就连他自己也感到十分满意。他有无限的精力和时间取得最终的胜利。 阿雪皱眉盯着他一会,转头走了。因为缘一已经出来了,而她并不觉得黑死牟能够战胜缘一。 黑死牟一瞬间有点呼吸不畅。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都觉得他不如缘一吗? 不,他早已不为外物所动,从决心变成鬼开始,他就做好了接受一切憎恨和诋毁的准备。不止一次有人告诉他,缘一的无敌,但现在他是真的有点不适。 没关系,他可以证明自己! 他不觉得这种奇怪的情绪是因为阿雪产生的,他猜测这可能只是决战时的紧张,不然以他的心境,是不会难受的。 这六十年以来他保持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他不断挑战强者,不断战胜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胜利,让他觉得自己离缘一更近了。 缘一毕竟不是神。 一个人的能力是有极限的,他自信地想。 …… 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在最后一刻,无敌的缘一自己打破了他的神话,他只是迅速地用剑划破了黑死牟的皮肤——以往的敌人都被他劈成了两半。 然后……他死去了。 面朝日出之处,死而不倒! 一尊雕塑凝固在了天地之间,阿雪看见雕塑眼睛似乎有泪水,她的心脏就像被撕碎了一样疼痛。 缘一啊缘一。 她的剑士站在即将日出的地方,结束了他漫长而痛苦的生命。一生每多别离时,缘一无声无息地回到了他的起点。 ——太阳要回到太阳该去的地方。 她第一次明白,原来眼泪也是铁锈味的,一如缘一割开的血肉。 黑死牟看去。 少女立在云雾缥缈处,白净的脸上竟流下两行血泪。不知道站了多久,然后血迹也从她脸上干涸了,变成两条深红的,刺眼的伤痕。 哀莫大于心死。 在黑死牟劈开缘一的尸体时,她就像真正的野兽一样扑上来,撕咬他的喉咙,撕开他的心脏。 ——黑死牟从未有过这样的平静。 他也站立着,如同不变的石头。缘一死去了,他好像完成了目标,可是失落感仍然填满他的胸膛。 在缘一面前,他真的永远是个失败者吗? 不,不是。 另一个声音说,是,是的。 他回到现实里,看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阿雪撕的破破烂烂,血流如注。阿雪放开他,蹲在地上,发了疯一般地摸索着缘一不完整的躯体。 她摸到被切开的狐狸眼面具,还有一只缘一时常看着的笛子。现在,它们都被破坏掉了,如同阿雪被切成两半的心。 她的灵魂和身体仿佛分开了。 灵魂默然看着身体的举动,却格外死寂。之后站立的黑死牟忽然动了,某种暴躁笼罩了他,一根弦乍然崩断。 他抓住阿雪的一只手,把她拖在地上,往远处走去。 阿雪的手触摸不到缘一的身体,五指在地上磨得血肉模糊。最后啊……手指变成了骨头,而她始终盯着缘一的方向。 黑死牟忽然想起,阿雪是他的女人。 而阿雪深爱的人却是缘一。 名为理智的弦终于还是断了。 第35章 百年篇(一) 黑暗,万籁俱寂的黑暗。 童磨从睡梦中醒来,一夜无梦。 他几乎是不做梦的,偶尔会看到一些零零散散的碎片,他觉得这些东西很烦,于是就进入了更深层次的沉睡。凉风打开窗户,吹拂他身上的一层鸡皮疙瘩。 ——他觉得自己可能发烧了。 ——但是他没有求生的欲望。 他聆听着信徒们絮絮叨叨的抱怨和祈求,睁大双眼,面含微笑。蜡烛点燃的火光散发着独特的烟气,一种寺庙才会有的浓郁且苦涩的气味,而燃烧的火光把他琉璃般的眼睛照的透亮。 “为什么他要离开我呢?明明都是他的错啊……” 【痴男怨女。】 “我的孩子……她还小,怎么就得了病呢?我不想她死去,那么柔软温暖的——” 【这是上天要收回去。】 “明明我才是继承人的,可是父亲凭什么把财产都给了那个私生子呢?”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尽管如此,这个年幼的孩子还是坐在莲花座上,饱满洁白的脸上带着特有的清澈笑容,仿佛一切都了然于胸。 “没有关系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是错的?那一定是发自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不以外物为所动。我没有资格评断每个人的事务,对吧?其实你们心里也有了答案吧。” 他心里很清楚,他无非只是一个放在众人面前的垃圾桶,这些人心里要做什么,接下来的举动,其实早已有了答案。所以他才会感觉到无聊,因为某些事情是注定的,身为一个聆听者并不一定是要去改变什么,而是顺水推舟。 众生皆苦。 他微笑着,安抚好下一位倾诉者的情绪。 若是苦涩的话,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若是决定活着,那么又为什么把决断权交给他呢? ——所以说,真是很矛盾的生命。 昨天,今天,明天都是一样的,童磨穿着华丽厚重的衣服,戴着沉重的帽子,瘦小的身体看起来被打扮得很滑稽,甚至父亲还给他的脖子上佩戴了更加金属饰物。 他的食物只能是教徒供奉上来的,因为圣子是不需要接触凡俗之物的,晚餐只有少许的清水和过于清淡的新鲜蔬菜。 沐浴用的熏香是麝香。 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的个头显得要比同龄人矮小一些,只是这样的变化让父母更加高兴了,他们声称这是不会发生变化的神迹——圣子的外貌保持在最纯真的阶段。 在几年的时间内,教徒们注意到童磨的外表的确没有变化,于是他们更加坚信了这个说法。 他们对童磨说,你真是个天才。 是的,一个绝无仅有的天才,他的悟性放在对于哲学和思考上的速度是很可怕的。极乐教的教义他似乎已经能够摸到核心。 当那双色彩斑斓的眼睛盯住任何一个人的时候,他们只会惊讶地赞叹神迹,可是童磨知道,这没有什么不同,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也是看不清东西的。这并不能让他看穿人心的想法,唯一有用的东西就是他的脑子。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童磨在冷风里醒来了,他有点冷,但可以忍受,他只是不想再继续睡觉了。偶尔也可以让一成不变的时间发生一些变化吧,就像这样他的时间流速就能变慢一样。 现在他可以做两件事情。 醒来和熟睡。 熟睡的时候是什么也不属于他的,而醒来,他至少可以看一看院子里的樱花树。今年的樱花开得很早,那一丛繁茂的,怒放到有些娇艳的颜色坠落在湖心的水面上。 月亮也很明亮。 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比如这株樱花树开得太早也太艳了些。花瓣红的像早春的初桃,远远看去像一团燃烧的红云。 童磨打了个喷嚏。 樱花树下站着一个女人,面白如敷,黑发齐腰,着一身素白的和服立在湖面上。面容过于艳美,以至于朴素的衣服并不能压过她的容貌。最让他注意到的是,女人面容上两道深深的血痕。 ——一个幽灵站在樱花树下,张开她洁白的双臂。 童磨想到关于樱花树的传说,樱花开的越娇艳,那么樱花树下也就埋着越多的尸骨,这种娇艳是由死亡构成的。童磨不怕死亡,他脑袋里只有单纯的对于美的欣赏。 如果是亡灵的话,那么也太美了。 故事很好,月光也很好。 他甚至想要冲着女人的身影招招手,但是随着一阵风,更多的樱花簌簌坠落,女人的白影就不见了。 大梦初醒。 一觉到天明,一扫浑身的疲惫和疑惑。 童磨又继续这种枯燥而虚伪的事业,孩童独有的圣洁笑容让很多人打开心扉,只是面对那些过于黑暗的想法,他依然得保持这种笑容。 如果可以不这么无聊就很好了…… 他在夏天抓到一只小鸟,为了不让父亲和母亲察觉到,他把小鸟揣进他的衣服夹层当中。还没有等到他回到房间,那只鸟就死去了。 不是闷死的。 只是在听着教徒说话的时候,那只鸟在他的胸口挣扎着,为了防止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童磨倾身往前,假意抚摸信徒的头顶,另一手掐死了鸟。 如果他能早些把鸟放了,那么也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或者他想个更好一些的办法,把鸟藏在什么地方或者花费心思遮掩,但他一点都不后悔。 他一边哭着,一边把鸟埋葬了。 但是他难过的不是鸟的死亡,而是他失去了一只鸟。那是他亲手抓住的东西,自然下场也该由他决定,可这种因为特殊原因导致的决定,又让他觉得罪过都在别人身上。 如果……如果那些人的眼睛不是总是看着他,他怎么会把鸟杀死呢? 是的,都是因为他们。 在童磨心中,别人都是杀死鸟的真凶,而他自己是一个失去了小鸟的可怜孩子。 真是罪过,真是可恨。 他哀叹着,跑到女鬼出现过的樱花树下,想起那个传说。他顾不得泥巴,用双手拨开土层,只是没有找到白骨——土层里露出一件空荡荡的衣服。 那和女人身上的和服很像,素白如雪,纤细修长。 ……果然是死人吗? ……死去的女人骨血被樱花树吸收了吗? 童磨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在他往前的人生里,吃饭喝水,这都是没有区别的轨迹,他有时候想这就是人吧。可现在,某种东西开始打破既定的轨迹。 这是不符合认知的东西。 童磨却接受的很快。 这可真是,很少见啊。 他甚至没有去思考樱花树下的幽灵为什么来找他,也没有关心到底会不会有危险。他雀跃着,连喝着最寡淡的汤水也决定稍微有点滋味。 ……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 比起当初那种一掐就要死去的模样,现在的阿雪从筋骨到血肉都发生了某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发现自己不仅不再产生食欲,也不会因为因为不进食而感到衰弱。 也许因为是缘一的血。 但她是唯一碰到过缘一血液的鬼,那么这个观点也无从论证。 往前数几百年的贵族,许多都消失在历史的洪流里了。当然,也很少有人能够记得住缘一的名字和模样了,他并不是什么改天换地的伟人,只是一个很特殊的人。 在这段漫长的近乎枯燥的岁月,阿雪几乎是不和黑死牟碰头的。她觉得自己可能会做出一些过激的事情,当然,她也是善于隐忍的——她在无惨面前表现得很恭顺。 无惨只喜欢听话的人。 她只需要表现得十分忠诚和安静就好了,只要她是有用的,那么无惨也没有必要惩罚他。她摸清一些无惨的性格,这个图有外表的男人自大且自卑,往往越是锋芒毕露的人,在他手中越是讨不到好处。 逐渐的,阿雪的一些特质也展露出来。 她发现自己的长处是很好用的,她身上总有一种无形的魅力,何况过于招眼的容貌也能够带来很多任务上的便利。最重要的一点是——每每她利用这种特质完成什么事情的时候,黑死牟就会露出一种沉默而痛苦的态度。 似乎这是她的一把利器。 她并不想知道黑死牟为什么会这样,她只知道这个男人毁掉了缘一的尸体,甚至总是在怀念什么东西。阿雪觉得有点恶心,她知道男人可能在透过她看谁,可那又怎样呢? 她就是在施展她的报复。 不过阿雪也并不愿意脏了自己的身体,她的血鬼术和□□有关,她能够短暂操纵一些死去的女人,也能够随时退出她们的身体。这些女人生前满含怨恨地向她献上自己的肉身,她们当中有的是被锁在笼子里的游女,有的是被丈夫折辱的可怜女人。 这一次阿雪在代替死去的病弱小姐杀死她的情郎。 小姐很可怜,在私奔的途中被情郎欺骗着卖到了花街,她试图逃跑,被敲碎了指甲打得皮开肉绽。于是她想起一个关于女鬼阿雪的传说—— 【那是一个幽灵,以吸食女人们的怨恨为力量。仇恨的女人们拔掉自己的头发,和身上的骨血放在一起,在心中呼唤着阿雪的名字,那么她就会降临,实现任何复仇,但是代价是自己的生命。】 她拔掉头发,和着被打掉的带血的牙齿放在一起,心中念念有词。 于是,那个辉夜姬一样的女人无声无息地出现。 脸上的血迹就像用最艳丽的胭脂刻画的。 她微笑着,那是能够让女人也感到心动的笑容。 然后她捧着小姐的脸,声音缥缈。 “可怜的女人,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 第36章 百年篇(二) 游廊的阿吉今非昔比。 游女从笼子里看着阿吉,这个在前些日子明明还和她们一样卑贱的阿吉,被打掉了牙齿和指甲的阿吉,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散发着致命的魅力,皮肤雪白,媚眼绯红,好似那一顿打以后脱胎换骨。可她们回想起来,阿吉的脸还是如同来时一样,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给人美丽非常的感觉。 “她们不是说阿吉要病死了吗?” “挨过打之后,只剩下一口气了,她这种病痨鬼是怎么熬过去的呢?” 整条花街的女人都在讨论阿吉,她的名声太响亮了,如今在她们之中更是成为了传奇。从任人羞辱的最下等的游女,一跃而成整条花街最富传奇色彩的女人。 阿吉的入幕之宾有德川府的武士,有钱的蕃长,还有风度翩翩的雅士们。那些云端上的人们,和她们这样的最普通的游女是两个世界的人。 “阿吉的运气真是太好了……” “是啊。” “阿吉本来就很漂亮,我听说阿吉是被男人卖到这条街的。” 她们有些鄙夷和同情了,再光鲜的阿吉不也还是玩意吗?没有脑子的大小姐在这种乱世里和野男人私奔,放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要,落到这种出卖身体的下场。 可惜啊……她们怎么没有投个好胎呢? “你们在说什么?可以让我听一听吗?”轻柔的女声从背后响起,她们看见一个戴着繁复头饰和梳子的漂亮女人站在后面笑吟吟地看她们。 衣袖上绣着她们很少见到的精细花纹。 而她的脖子露出一截雪白。 真是个漂亮女人呐。 两个女人是别家的,她们不认识阿吉,只是觉得她的笑容十分温柔。她们便觉得自己在背后说人坏话的事情有些低劣了,便红着脸,讷讷道:“只是在说说今天的客人。” 女人的眼睛似乎把她们看穿了,手上拿着一只细长的碧玉烟枪含了一口,突出袅袅白烟。 她们几乎以为这个女人是迷人的鬼魅。 “……我就是阿吉。” “你们继续加油吧。” 女人留下两句话,步态优雅地走了,沉重的木屐落在地上却如同羽毛。现在的阿吉,不,应该说是阿雪——她已经完全适应了这具身体。 阿吉用她的生命和怨恨献祭,只希望女鬼阿雪能够代替她惩罚那个狼心狗肺的恶人。 最初的时候,阿雪还会有一些不适应。这幅身体太弱了,即使不挨那顿打,也会在痨病和发热里去世。可她的怨气是如此的强烈,足够打动阿雪接受这个有些麻烦的任务。 她吐出云片一样浓密的烟雾,半遮掩着面庞,打着伞轻飘飘地走到阿吉的店里,现在阿吉是个宝贝,谁还舍得虐待她呢? 纷纷递上来温度适宜的刚烫好的帕子和新鲜的果实,还有一些装在盘子里的客人送的珠宝和奇珍。 阿雪没看一眼,只是摘了一颗葡萄回到房间。 “泽树将军还在等您。”一旁的小女孩踮着脚尖接回了阿雪拆掉的饰物。 “……哦。” 阿雪没有表示。 “还有今晚九条大人也……” 阿雪躺下,翻了个身,声音懒洋洋,如同困倦的猫。“唉……这你还不懂吗?你告诉他们,说我病了,病得很厉害。” 可是她分明红光满面,目光明亮,让女孩昧着良心说瞎话这事情她真干的出。 女孩看她说一不二,只能跑出去回话。 满以为会被泽树将军责骂一顿,可将军非但面色没有阴沉,反而小心翼翼地问起来阿吉的情况。他是知道阿吉的脾气,阿吉看着温柔漂亮,但脾气是真的乖,要是得罪了这女人,她发起脾气来也就麻烦。 何况他是真心喜欢阿吉,要是阿吉不理他了,他会更加痛苦。是他离不开阿吉,而不是阿吉离不开他。 “那今晚的九条大人呢?”将军问。 “阿吉小姐说她要休息。” 这下,将军才放心满意地走了,临走还不忘留下一坨金子说是给阿吉添置些衣服。 等女孩回到房间,阿雪已经不睡了,她把衣服翻出来找到一件宽松透气的,换下了那一身沉重的华服。显然她这些举动一条也不和礼数,可是阿吉就是这样,大家就是喜欢这样的阿吉。 上次九条大人来的时候,阿吉还用他腰侧的肋差劈掉了他头上的帽子,顺便追着他跑出门,把他的腰带也扯断了。偏偏这男人啊就是奇怪,阿吉越是冒犯他们,他们脸上的笑容反而越多了。 女孩觉得,这就是阿吉的魅力所在。 阿吉不是那些美丽却毫无生机的死物,她是鲜活的,充满个性的,于是她从这一堆美丽的破布里大放异彩。 一会,睡觉的阿雪翻了个身,脸正对着女孩。女孩以为她要喝水,于是诚惶诚恐地拿起杯子,手一抖还险些溅出几滴。 “喂……” 是……是在叫她吗? 女孩攥紧自己的裙摆,“阿吉小姐有什么吩咐?” “要是这几天看到什么扎马尾的男人,记得赶出去。”语气倒是十分冷淡。 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得罪了阿吉小姐?女孩像,阿吉虽然脾气古怪,但不是小心眼,能够让她记挂下来的事情并不多。 在第三天得时候,女孩碰见了阿吉说的家伙。 那是个身材高挑的长发武士,低垂着头背着光看不清脸,只是让人觉得十分肃穆。他似乎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他甚至差点走错地方,手指也是紧绷的。 “请问,阿吉小姐在这里吗?” 他虽然用的是十分礼貌的词措,但语调依旧倨傲清冷。这种礼貌仅仅只是出于他不凡的出身,而不是他的人格。 女孩抿抿嘴:“阿吉小姐出去了。” “去哪里了?” 她想了想,“阿吉小姐和九条大人出去看烟火了。”简直是完美的理由,谁都知道阿吉小姐对于九条大人的态度腰稍微温和些,是啊,一个既年轻多金又俊美体贴的青年,谁不爱呢? 武士垂下手,骨节削瘦的手指放在刀柄上,转身消失在人流里,一会便完全看不见了。 女孩松了一口气。 可惜那位正在饮酒取乐的九条大人就倒霉了。 第37章 百年篇(三) 因为没有约到阿吉,原本幻想里看烟火或者赏花的打算都落空了,九条也只能约着一群文人在院子里喝酒唱歌。 怎么阿吉不愿意来呢? 白天又怎么惹她生气了呢?他冥思苦想,就是想不出自己的错处,明明是阿吉看见他衣服上沾了别的女人的胭脂,拿起桌上的一条马鞭就抽过来。 顿时脸上多了几条血痕。 “大人你的脸?”一边的文人看见他脸上交错的两道伤痕,显然不是撞出来的。连带着看他的神色也微妙了些。 “不碍事,只是被树枝划伤了,最近的路太滑了。你看这几天都在下雨。”九条摸摸自己脸上依然渗血的浅浅的口子,俊秀的脸上露出苦笑。 “是啊,今天倒是晴朗些。”文人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几个人围坐在廊上,看着舞女们足尖点在铺开的毡毯上,翩翩起舞。可是九条没有心思喝酒,只是浅尝即止,满脑子都是阿吉的事情。 阿吉的脾气是真的差,他就没见过像阿吉这样殴打客人,甚至还要命的花魁。可是呢……偏偏他又舍不得,他也觉得自己真是贱。 一天看不到阿吉,他的心里就有一团火在烧。他想,要是他半途而废,那么别人不就找着机会了吗?比如那个泽树将军,还有那个谁。 他甩甩脑袋,努力让自己高兴些。 可这番取乐还没有进行到一半,就被不速之客打断了。 ——一个佩刀的黑发男人。 刀锋一刀把手掌厚的木桌砍成两半,下一刀削断了廊柱,屋顶塌了一大片。就在这样关头,九条奋力一动,倒是躲开了坍塌的房屋。 要是砸下来他的腿就断了。 哪里来的怪人有这么大的力气? 还是人吗? 缓过神,他紧紧抓住腰间的肋差,盯住庭院里一动不动的陌生人。陌生男子身材清瘦,眉宇间含着沉寂且冰冷的杀气,他现在已经将刀收回了,手放在刀柄上,不知道是不是酝酿下一次进攻。 毫无疑问他可以轻松把人体劈成两片。 他当然也不敢拔出自己的肋差。 要是他有什么动作,说不定对方可能就真的要砍下他的脑袋。关于男人的身份,他倒是有许多猜测,有父亲的政敌派来的,有他得罪过的那些人,可他唯独没有想到阿吉。 青年依然没有拔刀,瞳孔里倒映出他瑟瑟发抖的模样。 ——黑死牟忽然倦了,他觉得这样一个无能且弱小的,在恐惧面前不堪一击的男人,常子并不会真的喜欢上他。 至少比起缘一来说,这样的人太差劲了。 当然也升不起他的憎恨了。 但是他还是决定给他一些教训,比如用刀口割开他的喉咙表皮,流出一些血迹。之间就离开了。 这可把不曾见血的大少爷吓坏了,也把他的仆人们吓坏了,刚刚那个男人进来的时候他们连动都不敢动,现在他一走,一群人又争先恐后围上去献殷勤。 “大人,赶紧包扎一下吧。” “你流了好多血!” “我们一定会把那个人抓起来的!” 然而九条在这种时候,想到的却是阿吉,他忽然很舍不得阿吉。 第二天他见到阿吉的时候,阿吉坐在镜子面前佩戴着头饰,背后露出洁白的玉一样的脖颈,看起来很平静。 尤其是她从镜子里的反光看见九条脖子上一圈又一圈的纱布时。 她倒是和往常一样不咸不淡:“大人,你来啦?” 看她就要转头,九条下意识地遮遮自己的脖子,免得见血。但阿雪没有问他,目光掠过,低头看着地上他送来的漂亮玩意。 他松一口气,隐隐有些失落,但是还是给阿吉说起了这些东西:““是从大阪弄来的,听说是高句丽的商人带来的货物,很漂亮吧。” 阿雪微笑,笑意不达眼底:“是很漂亮,我很喜欢。” 她拉着九条的手,慢慢地拖他坐下,柔软的触感让他瞬间有点失了神。他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热,他知道阿吉现在应该说很高兴的,不枉他费了大力气。 只是他不知道,阿吉高兴的是另一件事情。 她多半猜出来黑死牟已经去找他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杀他,这天下的男人千千万,难得他还有本事杀光吗? 她靠着青年的怀抱,朝他耳朵边上轻轻说话。若有若无的清冽香气丛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身上散发,这种气味和她妖异的外表是有些矛盾的。 “大人能帮我找个人吗?”她还没有忘记阿吉的愿望。 阿吉说那个情郎原本是他们府上被收留的浪人罢了,明明没有多少本事却靠着一口好口才留下来,她那时候也年少无知,一来二去就被这个满口谎言的骗子骗了去。 两个人约好私奔出去,可这个浪人又害怕了,便一狠心把阿吉卖到了这种地方,卷走了她身上所有的金银珠宝。 之后阿吉便是受着无休止的折磨,她不敢想着回去,这个冰冷的大家族里她本来就是不受重视的小姐,这下出了丑,谁愿意来帮帮阿吉呢? 都恨不得她死在外面。 “是什么人?”九条并不把这件事看得很重,只是轻易就能答应的事情。 阿雪笑着,拍拍他的脸,咬住他的耳垂轻轻撕咬,直到渗出一丝血来。倒让他浑身一颤,感到别样的刺激和疼痛。 她靠着他的肩膀,懒洋洋说:“你找找叫秀村的浪人。” “倒是可以。”九条笑一笑,取出美酒与阿雪共饮。他在这座城里地位不低,那一城之主不就是他父亲么?阿吉想找什么人还不容易,只是得罪了阿吉的话……那个男人恐怕不能这么有好下场。 随即他的目光阴沉一些。 阿雪笑得更高兴了,撕开他的衣服,抓起冰冷的酒液倒在他的胸膛上,顿时房间里溢满酒香。 “你看看,我是雪花香,那大人就是酒香了。难道不是酒鬼转世吗?” 兜头这么一激灵,倒是让他的伤口火辣辣疼,可他得忍着,不能展示自己示弱的一面。 阿雪当然很满意。 这个青年又听话又懂事,模样也好,能不让人喜欢吗?但也仅限于喜欢了,阿雪只喜欢顺从而好看的男人。 第38章 百年篇(四) 和阿吉私奔的那个浪人只是家族收留下来看家护院的,再怎么样身份也还是低贱,何况他身上据说有骗人钱财和杀人的罪过,逃到这边来的。 九条倒是没有待太久,一会他的仆从跑进来,面色微变:“老爷回来了。” 他便不敢多待。 最后朝阿雪点点头,露出文雅的笑容:“今天实在是不巧,等几天花开得时候我再过来吧。至于那件事情……我会让他们注意的。” 衣冠,嗯,没有乱。只有胸口未干的湿漉漉的触感,他等上车,想起阿吉鲜红的指甲盖在他的胸口,还掐出了印子。 牛车回到府上的时候,他在偶然一掀帘子的瞬间看到了什么,瞳孔骤缩——那个冷冰冰的武士在往相反的方向去。 看样子没有注意到他。 这一次阿雪还是和黑死牟碰头了,几百年来这样的见面次数屈指可数,比如这次是应无惨的命令。 黑死牟:“鬼舞辻大人说最近有鬼杀队出现在这一带,他们可能在寻找什么,希望你能够打起注意。” 他看一眼阿雪,没有继续说下去,按照他的性格其实并不容易低头。接着他看到阿雪身上的衣服,宽松地露出雪白的肩膀,细长的脖子,还有一双腿,便不由得皱紧眉。 在他们那个时代还没有这么多漂亮且暴露的衣服,在他的记忆里,无论是母亲还是常子都穿着严丝合缝的得体装扮。 其实是他跟不上时代了。 阿雪没给他一个眼神,继续拿着烟枪点燃,屋子里熏漫一种浓郁的微甜的烟气。她把面前送来的点心堆叠在一起,直到倒塌。 过了一会儿,结果黑死牟还没有走。 她盘算过,如果真要动起手来,她可能不是黑死牟的对手。黑死牟是由一个有天赋有基础的武士转化为鬼的,而她多半只是普通人,她的能力也仅限于情报收集和暗杀。 至少她还没有见过黑死牟的血鬼术。 可她的恨意啊……一次又一次涌起又退下。 ……有些事情是永远都不可能原谅的。 ——她的缘一。 这段时间她发现这具身体有强烈的烟瘾,不过这种感觉并不坏,因为鬼的身体是很难让她对某件事物上瘾的,至少她现在觉得很冷静。 她吐出一些烟气。 脑子越发清醒。 “那个男人……”终于黑死牟还是开口了,语调听不出变化。 阿雪微笑,也并不看他:“那只是我的事情,我做什么或者和谁在一起,好像都不是你关心的事情。” ……其实他是有资格关心的,毕竟他可是常子的。他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他知道有些局面一旦真正打开,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他对常子的抛弃,还有那个常子变成鬼的晚上……只是幻觉就好了,可惜不是。 而作为一个陌生人的话,他当然没有资格干预常子的任何事情。 黑死牟低垂眼睛看着烟雾:“我没有意见,只是你得控制好自己,不要让任务无法完成。” 阿雪:“只是为了任务,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黑死牟没话说,只能走了。 吉原的夜晚一点都不安静,把半边窗户推开,除了能够看到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还有就是地上漂亮的灯火。居酒屋的旗帜在黑暗里被风鼓起,遮挡的幕布下,透出许多橘红的温暖的光,而在视线所及的地方,她能看到下半截男式和服和木屐。 其余街上的花灯,招牌,门口站立招揽生意的年轻女人们构成了整个画卷的一部分。 阿雪就靠着窗边,从怀里摸出半个破碎的面具和半只笛子。 因为她已经不是活人了,浑身都是冰冷的,即使捂在在怀里很久,也丝毫不能温暖这两样东西。 缘一大人很少笑,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又慈悲又残酷的存在,起码这两种东西在他身上融合的并不矛盾。 但是他笑起来啊…… 冰雪消融。 * 在冬天下雪的季节,缘一时常能够看到阿雪光着脚在结冰的走廊上跑。她像个玩疯了的野孩子,提着裙子,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 缘一喜静,他便坐下喝些清酒,或者练剑。 “你在干什么?” 阿雪的脚在积雪上踏来踏去,发出松动雪层得咯吱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下雪,原来雪是这样的。” 对于阿雪来说,的确是第一次。 “你觉得雪很美吗?”缘一问她。 阿雪偏着头,“怎么会呢?我看到路边有好多冻死的人,还有压死的庄稼,他们都在田陇里坐着哭。” 她说的都是实话,今年的雪季比往年更长,积雪更厚。在战争、严寒和蝗灾的影响下,饿殍遍地,尸横遍野。 这一切缘一也看着眼里。 但他最擅长的事情只有斩杀,他甚至不善于去把握自己的亲情和爱情。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强大,因为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但是忽然他又觉得一个人的力量是很小的。 在某些真正的灾难面前,实在太渺小了。 他发出叹息。 他的剑一点用都没有。 甚至他还能感觉一些迷茫,他问阿雪:“我是不是很无能?” 阿雪觉得不是这样,她的思考方式其实很简单也很直白:“你要是总是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身上,那就太傲慢了。” 她虽然很喜欢和缘一说话,可她并不避讳。 缘一点头,“是啊,我好像太傲慢了。” 他好像明白什么,捕捉到什么。 有一个从他出生起就开始困扰他的问题,慢慢有了轮廓——他要做什么? 曾经他以为自己的使命就是要杀了无惨,可是后来看到世间百态,他又觉得自己不能只做这么一点。 再然后,找到了常子……他又想保护常子了。 太贪心的人总是不能兼顾所有事情,就像曾经既想在鬼杀队完成自己的目标,又想兼顾到兄长的感受。 结果是岩胜离开了。 在绝对强大的同时,他的另一方面近乎于零。现在他不去想那么多了,他只想在有生之年杀了无惨,然后保护常子。 别的事情……可能无法强求。 他心里装着一些小秘密,秘密之所以是秘密是因为他像个腼腆的孩子一样并不愿意说出来。好像出来之后,这个梦境就破碎了。 “我就喜欢大人傲慢的样子……”阿雪蹲在地上堆雪人,小声说话。 刻在骨子里的一些本能让她追随强者,而一个“傲慢的”强者内心也一定是强大的,缘一就是其中完美无缺的代表。 一只温热的手放在她的头顶。 缘一在看她。 她意识到这一点,高兴得连指尖都微微颤抖,这种颤抖是恐惧和雀跃的结合。 “大、大人?” 这种恐惧让缘一察觉到了,他微微停顿。他问阿雪:“你难道不怕我杀鬼吗?”甚至有时候常子还会藏在一边鼓掌,好像看着什么有趣得事情,而不是她同伴血肉横飞的尸体。 阿雪有点吃惊:“恁怎么会以为我们是同类呢?” “每一只鬼都是不同的个体,它们甚至会为了争夺宝贵资源而互相残杀,合作的就更少了。” “何况您不觉得这种生物是野蛮的,肮脏的,疯狂的吗?”对于自己的同类,阿雪显然没有好的词汇,她觉得就是这样的,不存在什么同理心。 她唯一担心的只是缘一受伤,虽然她知道不会。 “那你觉得斩鬼人是什么样的?” “是大人这样的吗?” “是的,你可以继续说。” 阿雪这一次的描述截然相反:“强大的,公正的,理性的。” 缘一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阿雪的问题不在于她对于同伴的鄙夷,而是另外一种绝对的残酷。她喜欢的,她会真诚地赞美,而她不喜欢的,那么就会绝对摒弃。 她残忍得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 她曾经有一件很漂亮的和服,是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后来阿雪却拿起剪刀把衣服剪得七零八落。 按照她的话说,她不想做鬼了,她想销毁“证据”。 她始终决定自己是可以成为和缘一一样的人类的,这种想法日趋显著,甚至到了偏执的地步。 难道缘一忍心告诉她这个只是一个想法吗? 当然不会。 缘一在她提出猜测的第二天就告诉她,这没有不什么不好,阿雪可以永远青春漂亮,这是很多人都梦寐以求的。 那时候阿雪哭了,声音也是喑哑的:“可是缘一会老。” 会老就会死,没有人是不死的。 缘一觉得这个是很正常的。 他擦擦阿雪的眼睛,没有说话。 “等冬天过去了,我们就搬去海边吧。” * 童磨盯着阿雪。 阿雪盯着童磨。 她的衣服在童磨这里,这是她血鬼术的一部分,如果她不能够找回来,就要花费很大的功夫才能够找到自己的本体了。 ——这个时间本体如果晒到太阳或者被人伤害,后果不堪设想。 她便从窗户翻进去,结果这种时候还有小鬼头没有睡觉,黑暗里一双发亮的眼睛盯住她。男孩年纪看起来很小,个头也是,白色的头发微微卷曲,皮肤也是剔透的白色。 ——看起来像是得了某种病。 但是那双眼睛有点出乎阿雪的意料,流转漂亮色彩的,奇异的双瞳。现在这双眼睛盯住她,既不害怕也不好奇,就只是无机质地看着。 好像个没有生命的人偶。 ……不过如果被普通人看到的话,应该杀掉吧? 可是阿雪没有杀过孩子,她觉得就像缘一没有杀她一样,如果没有犯错的话,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冷着脸,在确定孩子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后,坐下来了:“你知道我是什么吗?” 男孩居然不害怕:“你是什么?” 阿雪:“我是报恩的妖怪。” 结果男孩反而皱着眉头,好像这个答案让他不满意,他摇摇头:“怎么可能呢?你明明应该是鬼……” 阿雪盯住他。 童磨的后半句说完了:“漂亮的女鬼……” 大概他不知道鬼是什么意思,从书上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志怪书上最喜欢写漂亮的女鬼和狗男人。但是也好,至少他承认了一件事情,阿雪很漂亮。 毫无疑问的夸奖。 她揉揉男孩的脑袋,结果男孩啪的一声就往后倒。 “喂,你怎么了?” 那双色彩斑斓的瞳孔还在放空:“我看到了女鬼……嗯……真正的女鬼,死而无憾了呢。” 死个屁? 这种一脸满足到升天和极乐世界的快乐是怎么回事? 还从来没有人把见鬼当成毕生追求的。 阿雪拍拍他的脸,尽量放柔声音:“好了,起来吧,我是来寻求一点帮助的,你会帮助我吧?” 如果不这么做,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按捺不住揍他一顿。 他的眼睛于是充盈泪水,刷的一下流下来,搞得阿雪也有点愧疚了。 他一边哭一边说:“女鬼小姐是来找衣服的吧?” 阿雪点头:“很重要,那是我的遗物呢,你应该不会忍心看着我不能轮回吧。” 可是童磨说:“轮回啊……轮回可是很难的,说不定下一世就变成什么了。” 他坐直起来,柔声蛊惑,就像对着信徒们说话那样:“女鬼小姐要是没有功德的话,是很难得到好的轮回的。” 虽然他说的很有道理,但是阿雪不想和他磨叽,于是问:“可以把我我的衣服还给我吗?” 童磨想:“不行,你的功德还不够。” ……功德? 阿雪觉得这种逼逼赖赖的神棍她见了不少,就是没有这么天赋异禀的。 童磨又说:“我这是为你好啊,女鬼小姐。” 阿雪:“我不需要轮回,我只要衣服。” 结果她看见这个男孩怜悯地哭泣着,正襟危坐,仿佛看着一个自暴自弃的可怜人:“怎么会呢?生命如此美好,难道女鬼小姐不向往生命中每一寸美好的回忆吗?轮回何尝不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还、还挺动听的? 阿雪决定单刀直入:“你告诉我要什么条件。” 童磨擦擦眼睛:“条件,怎么会是条件呢?算了,被误解也不是一两次了,你就当是条件吧。” 他说要阿雪帮他做三件能力范围内的事情。 阿雪觉得一个孩子能提出什么要求呢?于是答应下来。 临走的时候,男孩说他叫童磨。 阿雪觉得这个名字不太好听。 可能因为莫名的不安吧。 第39章 百年篇【五】 童磨的第一个愿望是想出去看一看。 至于为什么想要出去看一看,可能是因为实践得真知吧,他想知道他在某种局限的时空里得到的信息是否和外界匹配。 “简单来说就是我想看一看人间疾苦……”他眯着眼睛,倒是有些不忍的模样,但是阿雪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小鬼在雀跃。 “明明他们说得已经很可怜了,现实恐怕远比说得还要吃人吧?” “女鬼小姐觉得呢?” 阿雪不觉得怎么样,她反问:“你看了又有什么用?”如果说真正的爱护世人的话,只靠空口白话是没有半点作用的。 “怎么会没有用?女鬼小姐不知道人类的最初的发源就是因为洞察力和探索的欲望吗?”童磨描述说,“要是没有火种的话,会被野兽吃掉吧?” “你觉得你在探索火种?” 童磨欣然点头,他自命为寻找火种的小小少年,自然毫不羞愧。他觉得如果自己能够观察到世间苦难的根源的话,也许能够思考出合适的“药方”。 先要找到病根,才能找到办法。 这些日子阿雪已经处理掉阿吉指明要报复的浪人,九条大人最近跟着父亲在学习处理政事,将军去打仗了,现在是没有什么事情做了。 阿吉的身体完全属于她了。 反正也要完成无惨的任务,留下来陪小鬼聊聊天也并不是不可以。她觉得这个小鬼有点孤独,他一个人锁在宽大的房子里,没有玩伴和聊天的人,而白天似乎还要被拉出去举行祭祀活动。 好像叫什么极乐教。 她听来往的客人说,这个极乐教在这一带倒是极为出名,极乐教的圣子更是天赋异禀,生而知之,人们的困惑和困难都能在他那里得到答案。 总之就是把他吹得神乎其神。 现在阿雪看着眼前满口胡诌的小鬼,觉得可能是那些人被假象迷惑了,这分明就是一个很狂妄并且迷之自信的家伙。 只是童磨的要求她只能做到一半,白天是不可以的,只有晚上才能带着他离开那个空荡荡的院子。 现在,街坊上似乎有一些庆祝活动。 左右手都是人,密密麻麻的人流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穿梭,摩肩接踵。她的手心里还抓着另一只手,虽然是后者死死抓住她的,以防被混乱的人流分散。 童磨的手出了一些汗。 他感慨:“女鬼小姐的手好凉啊,这样就可以不用出手汗了吗?做鬼真好。” 阿雪瞪他一眼,她觉得自己就算是人也不会出这么多汗。 她有点嫌弃手上滑溜溜的触感,不过因为童磨攥的很紧,倒是一时间腾不开手。 “我想要那个。” 童磨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想要,他盯着一边柜台上的金平糖,一眨不眨。于是阿雪只好给他买一些,他也并没有吃。 “如果吃过不该吃的东西的话,会被发现的,那样就会受到处罚。”他的眼睛没有露出喜欢的情绪,仅仅只是因为想要。 “我吃过一次肉,但是被他们发现了,于是让我在一个房间里反思了三天三夜。”他把这种处罚说得轻飘飘的。 禁闭和挨饿。 要保持神迹一般的“不曾长大”的体型和“不沾荤腥”的规矩,那么童磨能够吃的东西就很有限了,包括这些小孩子们很喜欢的零嘴。 “我之前听到有一个信徒说他每次回家会给他的小女儿买金平糖,我就在想,金平糖是什么样的。” 往往去童磨面前诉苦的都是不幸的人。阿雪问:“那他去找你是因为什么事情?” 童磨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两颗犬齿微尖,整张脸都是和煦的:“他把他的小女儿失手淹死在了池塘里。” “你不害怕吗?”阿雪问。 童磨皱起脸:“我怕得要死……唉,我太害怕了,女鬼小姐可以安慰我吗?” 不行,他看起来心理状态十分健康。 看见阿雪不理他,童磨也并不懊恼,只是拆开金平糖的纸包,把糖果放在灯光下招摇。他的眼睛和五颜六色的糖果也很是映衬,不过他的克制力还是很强,连一口也并不曾吃下去。 一边有流鼻涕的小孩子呆呆地盯着童磨的糖。 大概觉得童磨可能会把这些糖扔掉,于是耐心等待。片刻,童磨把糖丢去喂狗,那条癞皮狗飞快地跑掉了。 孩子于是站在原地哭起来。 童磨扭头看着阿雪,解释:“我这是为他好。” “糖吃多了牙会坏掉的。” 明明是恶劣吧? 因为自己无法吃糖,但是不要的东西也不会将就到任何一个人。童磨对此解释为众生平等,他可以把这个东西给任何动物。 他又继续走,因为那双奇怪的眼睛,他就不继续走了——被信徒看出来的话,第二天不好解释。 他把脸埋在阿雪宽大的袖子边上,就像环抱着长姐胳膊的撒娇小孩。 阿雪僵着脸:“你的手有手汗。” 童磨:“胡说,我没有。” “这就是事实。” “什么是事实?难道眼见的一定为真吗?不,你看到的也可能只是假象,何况作为当事人,我比你更清楚我自己的情况。” “……强词夺理。” 阿雪有点气,这件衣服很贵的,花了她一整块金锭才弄到的,要是洗一洗价值就要大打折扣了。 接着他们还买了些东西。童磨不能吃东西,但是他可以进行娱乐活动。比如他可以写点什么东西到纸花上,放进河里飘走。 事实上他什么都没写。 写字好累的。 “你好像很出名?为什么他们在和你打招呼?”在遇到第三波和阿雪打招呼的人群之后,童磨发出了自己的疑问。 “我说过我不是女鬼的。”阿雪解释:“我是花魁,你懂吗?花魁。” 她希望可以打消童磨无端的猜忌。 “什么是花魁?”童磨问。 阿雪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就是那种很漂亮的……很出名的,很特别的,总之就是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童磨觉得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我可以成为花魁吗?” 他的疑问太多了……阿雪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第40章 百年篇(六) 看起来也不像是话多的人,至少比起阿雪见过得熊孩子们模样要乖巧很多,只是话……实在太多了。 他非常乐于向别人输入自己的看法。 要是没什么脑子的人,或者处于极端情绪的人,可能就会被他带偏了。如此,童磨在极乐教中得重要性可见一斑。 童磨也知道自己的话术为什么得到认可。 “因为我还是个孩子,而这种水平的从我的嘴巴里说出来就很不可思议,不是天授是什么呢?” 夜市逛完,童磨的肚子还是饿的。 阿雪询问是否可以吃拉面。 这下童磨终于可以了,不过看起来也有些无所谓,他饿了也不会饿死,顶多是一种腹部空虚的感受。阿雪的建议……其实有点多管闲事,童磨想,那就等她管吧。 拉面摊面前人不多,一会童磨就吃了半碗面条,他还是不能吃太饱。当他看见一边的常子也在吃,他问:“女鬼小姐,你也要吃东西吗?” 女鬼不是不应该吃东西吗? 阿雪瞪他:“我说了我不是鬼。” 就是那种很厉害的……很特别的,花魁,童磨记下来了。他觉得女鬼小姐这样的又优雅又漂亮,看起来有深不可测,不由得有些心生向往。 人生目标嘛,这也是很不错的。 吃过面,两个人走在昏暗的小路上。童磨是不怕黑的,而阿雪是适应的。 他们穿过乡下的田陇,看见两边郁郁葱葱的稻子,蝉鸣声不绝于耳。一切都是如此静谧,静谧到话痨的他也不再开口,只是盯着鹅卵石。 他说他想看一看一座城的全貌。 他生活过的地方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也许很丑陋,也许很美丽。 但现在童磨觉得很平凡,其实那些教众描述的黑暗的世界只是某一个小面,包括精彩的部分也是。凡人的生活就是如此普通,安静,枯燥。 ——假如他是出生在一个农夫家庭,他会按部就班地攒一笔钱,然后就想现在一样……在一处田陇上巡视自己的产业。 抓着女鬼小姐的袖子,他听见她发出一声感叹:“真是漂亮的夜景。” 他偏头,哪里有什么好看的? 阿雪看见了萤火虫从腐草里飞出,点点亮光飘散在田野的风浪里。其实……她最喜欢做的事情还是和缘一一起坐在夏天的树下看萤火虫飞舞。 不过童磨不会说泼人冷水的话语,“看起来上真的很不错,唔,我喜欢那个稻草人。” 田野里斜插着半个稻草人,稻草从破败的地方掉落,脑袋也歪下来,远远看去像是什么怪物,能够路过的行人吓死。 他对于研究稻草人构造跃跃欲试。 可惜阿雪没将就他,就要离开这里。在天亮之前童磨还得回去睡觉,一旦被发现失踪的话,麻烦也不小。 极乐教再附近的影响力不算小……人类的信仰真是可怕的东西。阿雪忽然想到什么,她蹲下来平视童磨的眼睛。 “你可以帮我一些小忙吗?你看,我对你不算坏吧?” 童磨没急着回答,反而问:“女鬼小姐下次会是什么时候来呢?” 他的意图再清晰不过,两个人之间的联络还缺乏媒介,一直到现在也只是阿雪单方面来寻找他。谁知道她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呢?假如她觉得自己不需要童磨了,那么也能随时离开。 就和到来的时候一样,无声无息。 她的信息童磨一无所知,整个人就是巨大的谜团。 阿雪心里微微有些烦躁,她的耐心不算好,这个晚上想起关于缘一的事情更是让她心浮气躁,结果童磨又继续挑战她的心情。 所以说……小孩子真的烦死了。 还要过问她的事情做什么,能够把住嘴吗?等泄露出去被鬼杀队发现就麻烦了。 要不要告诉他真相?反正到时候这个孩子就会翻脸吧?怕的要死。 她尽量保持自己完美的笑容,这种笑容在无惨面前屡试不爽:“你既然问的话……那就明天吧……” “那是明天什么时候呢?我给女鬼小姐留个窗户。” 好烦。 “没事的,你把门窗关好吧,我不需要这些方式进来。”她柔声说。 其实她很不想来的,可是想了想,童磨现在还有用。 “你能帮我看看一些人吗?”阿雪描述出鬼杀队的特征。可惜这些人并不全是穿着统一制服的,她只能往外地来的浪人身上引。 佩刀,面生,杀气重。这几点虽然常见,可合在一起就有些特殊了。 “当然没问题啦。” “这些人是坏人吗?” 这种明知故问的态度让阿雪更烦了,她越烦,脸上的笑容也越盛。“对我来说……是吧。” 其实只是立场不同而已,猎人和野兽的关系。 阿雪的能力特殊,这使得她很难被鬼杀队发现踪迹,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以全新的女性面貌出现,只要她的本体不受到致命伤害,她说不会有事情的。 不过嘛……被发现也很麻烦,任务就不能好好执行下去了。 “诶,都是坏人啊……那没办法了,我相信女鬼小姐是一只好鬼。”童磨两只眼睛写着不信两个字,他可以答应阿雪的请求:“那女鬼小姐答应我第二个愿望吧?” 他想要一只鸟。 一只属于他的鸟。 他的上一只鸟捂死在他的怀抱里,在价值还没有彻底实现之前,这让童磨一下子空虚起来,得想个办法弥补。 “当然可以。”阿雪给他寻找到一只漂亮的小鸟。 出乎意料,不出三天这只鸟又没有了。 是被捏死的。 童磨其实很喜欢这只鸟,它那么小,那么天,羽毛都散发着暖烘烘的气息,整个就是温暖的小火炉。 这种死法连阿雪都觉得残忍。 ……捏死? 童磨说他太喜欢这只鸟了,因为抓在手上很舒服,就一直有种把它捏下去的冲动——他这么像,也这么做了。 一般人和童磨的区别在于,他们懂得克制,而童磨却随心所欲。 这最后的说法让阿雪不屑一顾,她觉得这个孩子的行为举止的确太招人讨厌了,也许这是因为他本来就不太正常。 在极乐教这种地方出生的孩子怎么会正常呢? 她一连几天没有去找童磨。 第41章 百年篇(七) 今天格外热闹。 远远的,阿雪慵懒的趴在窗边,就看见有一群人逐渐聚集。这段时间清闲下来,既没有来自无惨方面的压力,也不必面对那个讨厌的小鬼头。 “喂,那群人是在干什么?”她嫌弃的看了一眼。 一群看上去神神叨叨的人,脸上带着某种狂热,好像在翘首盼望什么似的。 ——这些她都是很明白的。 往往这些东西能够欺骗的只有饱受苦难的贫苦人民,反倒是那些为非作歹,鱼肉百姓的达官显贵们是不会受到欺骗的。身为同类对自己的同类下手,压榨他们仅剩的一点钱财,从而让自己得到物质上的满足。 身边的小女孩正在给阿雪梳头,阿雪趴在窗子面前,她的头发长且乌黑,女孩儿就在背后小心翼翼的梳弄着。 “阿吉小姐不知道吗?极乐教的家伙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举行什么仪式。”女孩说。 阿雪是真的不知道。 也许这个仪式童磨也会参加? “你们好像很喜欢这个教派?” 女孩说:“也许您不会相信,极乐教是真的有神迹降临……圣子几乎全知全能。” 某种威信在他们心里建立长久,况他们也并不想了解这背后的龌龊勾当,这个看上去一片祥和安宁的极乐教就一直留下来。 “听起来真是厉害。” 阿雪的夸奖心不在焉,关于装神弄鬼,早在海边渔村的时候就已经摸透了。她和仓义装作是神秘的存在,稍稍展现一些不合常理的地方,那种蒙蔽地方的人就已经相信了个十成十。 “小姐今天要见一见九条大人吗?他毕竟已经很久没有来了,这样下去那些女人不就高兴了吗。”总是有一批人幸灾乐祸的想等着阿雪出丑。 可是她表现的是那样完美,无可指摘,恶毒的视线最终只能讪讪地收回。她们只能不做声,在心里暗暗地想:阿吉这样高傲,最后一定会被人抛弃吧? 想当初被抛弃到花街一样,以后也会被这些曾经缠绵的情郎狠心踢开吧。 阿雪不咸不淡,把指甲盖染红。 “你担心什么?” “实在不放心的话,你帮我把他叫过来。” 是“叫”,不是“请”,她的用语可是一点儿不客气。好像随着什么事情办成了,小姐的脾气一天天的也更古怪起来了,她什么都不在乎。 女孩一方面担心阿吉小姐失宠,这样就无法保留她的花魁地位了,另一方面阿吉是个很好照顾的小姐,她并不希望自己再换一个主人。 阿雪掐掐她红彤彤的脸,直到她整张脸都熟透了。 “你把这个东西给他们,他们就会放你进去了。” 给了她一个嵌珍珠的小盒子。 女孩羞得要死,一溜烟跑没影了。 阿雪朝她离开的方向看一眼,倒是没什么反应,转过身用乌溜溜的眼睛继续看着窗外,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却习惯性地拿起烟枪。 大概是,这种很安静的生活方式能够让她彻底冷静思考吧? 一口烟吐到窗外消散。 “女鬼小姐,你在晒太阳吗?” 阿雪不敢晒太阳,至少她目前还藏在房间的阴影里。等她反应过来那道声音是谁,低头看下去,后院里站着白橡发色的男孩,正在抬起头仰视她。 ……所以,怎么进来的? 不,应该说他是怎么知道阿雪的地方的? “我闻到了女鬼小姐的气味,女鬼小姐知道吗?你的味道和加了糖的冰花一样,又凉又浓厚。”他倒是很无辜地解释了,“然后……我从这里钻进来了。” 背后有个破掉的墙洞,可能是狗洞。 反观他身上,洁白的外衣粘上了肮脏的土块。 他今天的穿着很特殊,脖子上挂着一串描绘愉悦人脸的珠子,头上还戴着类似莲花一样宗教意味浓厚的帽子。脚上束缚有细细的银链。 至于那张孩子气的脸,额头前贴了火焰花纹的金箔,让一双七彩琉璃色的瞳孔更加突出。 显然童磨是从仪式当中跑掉的。 阿雪问他:“你觉得我会把你藏起来吗?” 此刻的童磨就像一只从笼子里跑出来无处可去的野猫,他遵循本能跑到他认为合适的地方,甚至没有考虑过接下来的事情。 阿雪却觉得他像是娇滴滴的跑出来的小姑娘,就像当初的阿吉一样,谁说阿吉一定是为了爱情,不是为了自由呢? 童磨没回答,一字一字说:“我想上来。” 阿雪把自己的翡翠烟枪砸下去,结果还是没把他打清醒。“你把东西给我捡上来,你可以从后门进来,没有人……不过被抓住的话我就不管你了。” 好像得到了一个可以抓住的机会,童磨把长烟枪捡起来,一会果然找到了正确的道路,顺着楼梯小跑上来。 他夸赞说:“女鬼小姐的房间真大。” 阿雪:“谢谢,你的也很大。” 但是还是有不一样的,阿雪的房间奢华非常,而童磨的房间就是空荡荡且毫无生机的。因为他不需要这么多的想法和爱好,他的父母如此觉得。 上来的童磨把东西放到阿雪的桌上,又站开。 “你的脚太脏了,你应该在门外洗一洗再进来的。”阿雪用烟枪另一头指着门外,那里有一个打满清水的水槽。 童磨赤着脚,穿过沾满污水的泥地,现在又踩脏了她的地毯。这种地毯是羊毛编制的,听九条受是波斯毯。 “明明是你让我上来的。”童磨假装委屈。 “算了,你自己找个地方坐下吧。”不过很快阿雪后悔了,她说:“你身上太脏了,还是别坐了。” 童磨唉声叹气:“我身上的泥巴还不是因为来找女鬼小姐吗?但是你居然嫌我脏?可能我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吧,唉,罪孽啊。” “算了,你随便吧。”阿雪问他,“你不怕抓回去吗?我告诉你,我这里可不藏人。一会也还有人要过来。” 童磨充耳未闻,他在阿雪的面前照了个镜子,甚至还转了个圈圈:“哦,我原来长这样。” 他对于自己今天的打扮不是很满意,那对奇葩父母的审美显然是不能让童磨高兴的。他的袖子太长,衣摆太宽,帽子把他压得更矮了。 他把整个袖子卷起来,阿雪看见他手上有一整片的浮世绘。 画得很怪异,有裸身的美女,无头的怪物,还有冥府和黄泉。这一条手臂仅仅露出整个图案的冰山一角,可以看出画者带着荒诞癫狂的情绪。 童磨不知道身上的图案有什么含义,他只是说:“你就在看这个吗?不好看的,他们在我背上也画了东西。” 他的背上是恶鬼。 密密麻麻的,粘连扭曲的人体,一颗颗细小的脑袋就从肉山里探出,空洞的眼眶死死盯住眼前。 “他们说要在我身上封印恶鬼呢,只要能够封印下来,大家也就不痛苦了。” 阿雪忽然想起一点不美好的回忆,某种厌倦的情绪占满了她的胸膛。 她用烟杆敲敲童磨的帽子,“你要把这些东西洗掉吗?” 童磨抱着衣服退后半步,瞪大眼睛:“你这是非礼我……” 他不愿意洗掉,阿雪也就不强迫了。某些成分的矿石粉末对身体有害,一直留下去可能会中毒。但他用这种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神看着她,阿雪就觉得自己像个穷凶极恶的恶人。 楼梯响了。 童磨反应快,打了个滚就藏到柜子里面了。他的个头太小,那种地方明明只能藏一只猫或者狗的,但他这么一蜷缩,整个人就被完整地吞进去了。 阿雪没管他,只是懒洋洋起身,门外青年压着嘴角不露出自己喜悦的心情。 “我这一次……” 阿雪问他:“你带了什么?” 他从背后拿出一只纸包,里面有香喷喷的麻饼:“我看到路上有,我想你也许会喜欢的……”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阿雪喜爱的那些奇珍异宝反而没那么大吸引力了,他觉得若是要让阿吉明白自己的心情,就是给她分享最简单的东西。 阿雪有点烦了。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喜欢的东西在很多人眼里看起来很庸俗,可是没办法,她就是喜欢漂亮衣服和珍宝,再不然……也只有缘一能让她的心情平静下来。 这……大概只是感动自己吧?要是把他的东西砸到地上,他会不会难受?阿雪有些恶劣地想,但她还是微笑着,轻轻挽着青年的肩膀让他走进来。 “真是辛苦九条大人了。” 他排着队,晒着太阳,也没有顾得上贵族的风范,满脑子都是阿吉,现在这么一听,忽然觉得一点都不累了。 “不,不辛苦,你喜欢的话就好。”他解释说,“这几天家里来客人了,很忙,看起来像是外地的武士呢……不知道是哪一方的。” 他的话让阿雪打起注意。 “什么武士?” “没什么意思,看起来一个二个冷冰冰的,又不懂人情世故。不过听口音,几个地方的都有,父亲的意思是希望他们能够留下一段时间帮忙。”九条不慢地说。 其实也不怪鬼杀队的人冷漠,只是他们身上杀气重,任务也并不和人情世故打交道,自然有种格格不入得疏离感。比起普通人的话……他们无疑掌握着另一重真理。 阿雪眯着眼睛,没继续追问下去了:“大人你出汗了。” 九条的额头被晒出一层薄汗,阿雪给他用帕子擦了擦,让女孩给他倒了杯水。他便顾不得风度,大口灌下去。 他没注意地上的泥巴,只是高兴地盯着阿雪。 他问:“阿吉小姐这几日在做什么?” 其实阿雪什么也没做,但出于形象问题,她说:“我种了一些花,如果大人喜欢的话可以带一些回去。” 其实只是花坛里自由生长的,早在几天前就有的。 假如他清醒一点,就会想起刚走之前这些花已经开艳了。 两个人说了一会话,他又有点羞涩地想来亲亲一亲阿雪,结果阿雪把一坨冰块塞进他嘴里,“刚从冰窖里取出来的。” 一个激灵他脸上的热度又褪去了。 他知道阿吉脾气不好,可能今天的阿吉格外不好说话一些,也不知道是谁得罪了阿吉。发怒的阿吉当然也很好看,因为她的怒火是掩藏在冰层下的,使得一双眼睛里饱含冻人的刀子。 他以为阿吉几乎要赶他走了。 她只是用手压着他的肩膀,拿着一只蝙蝠扇轻轻扇来一阵凉意。“你跑什么?” 他缩缩脖子。 生怕阿吉又从什么地方拿出把锋利的肋差来追着他跑,要知道刀剑无眼,阿吉的鞋子看起来也很容易摔倒,把她给划伤了可不好。 阿雪抱着他的脖子往他耳朵边上吹气,扇子就往他敞开的衣襟里面一插,冰凉的手靠着他的肩膀:“大人的身体可真热,很晒吧?” “是、是……” 阿雪看他僵住了,就笑着咬住他的后脖颈:“今天就让我来伺候大人怎么样?” 虽然不是第一次了,阿雪能够离开阿吉的身体,但是顾及到童磨在这里,她就收敛了许多。 她拿腰带拴住了九条的眼睛。 “大人我们来做游戏好不好?” “别摘下来。” “我就藏在这里,你来找我。不是说您的直觉很灵吗?那么就让我看看您的真心吧。”她又用温柔如水的声音说,“如果大人抓住我的话,随便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吧?” 事实上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童磨从柜子缝隙里清晰看见阿雪收敛的面容沉静下来。 其实她不喜欢那个男人吧……童磨想,明明那么虚伪的笑容,态度也很敷衍,只是在欺骗他。因为现在的阿雪已经不加掩饰了,作为旁观者的童磨当然能够看出来。 不过他一点不害怕。 反而有些跃跃欲试。 女鬼小姐也在欺骗他吗?也许这样会让他感觉愤怒?童磨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试试这种滋味,比如阿雪毫不犹豫地把他送回去,又或者利用他做些事情,这样他也许就能感受到一些涌动的情绪。 柜子门开了,女鬼小姐蹲下来,已经脱掉了外面沉甸甸的外套,里面是一件稍微舒适贴身的简单款式。她的面容干净细腻,口脂已经擦去了,显得要比平时那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多了一分柔弱。 她张开双臂。 童磨爬出来,抱住她的腰,然后她就听见女鬼小姐问他:“你怕死吗?” 不知道啊。 阿雪抱着童磨,站在二层的位置。这时候天已经开始暗沉下来,乌云遮盖住了日光,看起来要下雨了。 童磨无端地想起这样的描述: 站在边缘之地徘徊 像只断翅的鸟 不断地,不断地,坠落、坠落 一直坠到地狱深处—— 我在那里等你。 除了鼓起的衣服的声音,他唯一能够听见的就是自己的呼吸声了。女鬼小姐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他抱着的似乎是一整块毫无生机的木头。 他睁着眼睛感受濒临死亡的感觉。 那是很奇妙的,一瞬间像是浸泡到水里,身体能够本能反馈出危机,传递到四肢百骸——当然他的脑子还在思考,他总是想很多事情,离经叛道的事情。 ——真是太幸福了。 ——活着真好。 他多么希望这样的时刻永存,保留住这样的心跳声。好像在濒临死亡的前一刻,活着才显得那么存在价值。 “你放开。”阿雪站在地上。 童磨就像一只树獭,他在对方即将踢开他的时候松开手,然后坐在地上。其实他是有洁癖的,他对于外物的要求是很高的,除了某些特定时候愿意这样。 比如他很高兴。 相对概念上的高兴,绝对不是普通人意义上的。 “女鬼小姐是要见义勇为吗?”他有点轻快地说,“我超喜欢那些多管闲事的故事呢,漂亮的女主角落难,英俊的武士拔刀相助。” 阿雪问他:“你是女主角吗?” 童磨眨眨眼睛,五彩斑斓的眼睛闪瞎了阿雪:“我想我是的。” 童磨大概还没有摆脱掉关于阿雪花魁理论的阴影,他其实挺不在乎什么大男子主义的,他觉得女孩子也并没有不好,只是他比较顺应这种既定事实罢了。 他觉得女鬼小姐很好看。 他也很喜欢女鬼的漂亮衣服。 他开始思考起自己的第三个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