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尖尖》 第1章 雾(1) 九月开学日。暑气尚未完全消散,蝉声纠缠着最后一丝暑气,趴在叶子底下声声不息,道路上树影摇晃,两侧梧桐树丛立,叶子在阳光下绿得像是打了蜡。 盛鸣高中门前,拥挤的人流里,多了两道相拥的身影。 两人胳膊相挽的动作透露出来的亲昵,能让人猜出他们是一对夫妻。 女人抬头,呢喃,笑靥如花。 男人低眸,浅笑,小心温柔。 远远看去,是一对恩爱夫妻,神仙眷侣,赏心悦目。 待人走近,却能听到,这两人中妻子的语气是止不住的埋怨,“这会儿人真多,如果不是你今早起的晚、吃饭吃的慢、打领带还手残,我们就能赶在人少清静的时候来了。” 丈夫微微垂头,看似温柔体贴地配合着妻子的高度,弯腰听清自己妻子的话,实则强撑着笑,附在她耳边咬牙低语,“是谁发型梳了四遍,衣服换了八身,最后出门了几步又跑回去换了一双鞋?” “我还不是为了打扮好自己,不给咱家栗子丢脸!她可是开学第一天!” “我起晚,还不是因为帮栗子检查开学要交的材料,结果睡晚了!这事只能我亲手做,如果交给你,我能放心吗!” 两人吵着,越吵越凶,忽然对视了一眼,一齐惊道: ——“栗子怎么不见了!” ——“栗子人呢!” * 高一明德楼下,贴着新生班级分配的大红榜。 女孩儿站在榜前,一行行名字看过。 还没找到“周栗”两个字,兜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她掐断,继续寻找,终于看到了自己。 “姓名:周栗 || 学号:180001 || 毕业初中:文清中学 || 班号:高一(18)班”。 周栗记了学号和班级,刚要离开,视线又扫到了大红榜角落里的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的字体和周围的字体不一样,所以有点显眼。 她眯了下眼。 ——陆嘉砚。 老朋友啊。 看了一眼陆嘉砚的班级,周栗的脸色波动了下。 居然也是十八班。 她眨了眨眼,觉得有趣,勾起笑,往明德楼上走去。 * 此时的陆嘉砚和个大爷一样,在十八班第一排,讲台底下最靠门的桌子上坐着,脚踩凳子,背倚着讲台。 他嘴里叼着块儿糖,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玩味的目光扫视着走进来的学生,含混数着数字,“一个,两个……四个。” 越数越愤怒:三叔不是说好了要给他找一个女同学数量最多的班? 这他妈教室里人都坐了一半了,才进来了四个女生! 还没一个是合他眼缘儿的! 陆嘉砚大少爷模样,也大少爷脾气,一脚踢翻了凳子,拽起自己没打开的书包往外走。 一边低头按消息,发给陆烬行: 【老叔!换班!换班!全员汉子的班,老子待不起!】 “同学?这是十八班对吗?”有道声音挡了他的路。 陆嘉砚现在在气头上,就算这声音甜又好听,他也有点儿不耐烦。 稍微一抬眼,视线里却闯入了一双干净的白鞋和纤细的脚踝。 小腿骨肉均匀,皮肤白净。 瓷器一样,阳光底下,像是会发光。 陆嘉砚一瞬间被捋顺了炸起来的毛,怒火平顺下来。 他抬起眼来,一下愣了,结结巴巴,“你、你是十八班的学生?” 女孩儿笑着应道:“我是呀,陆嘉砚。” 陆嘉砚被女孩儿喊他名字的语调喊得有点儿上头,“这是十八班,等我一会儿。” 他低头,迅速撤回了刚发的消息。 脑海里还在回放着刚才自己抬眼时看到的,唇红齿白朝着他笑着,像是个精致的娃娃一样的女孩儿的脸。 这也太他妈好看了吧! 好看到他说话都结巴了。 才撤回,手机上跳出一条消息。 【转班?】 陆嘉砚:我淦! 刚撤回的那条消息还是被三叔看见了。 他忙发: 【不不不,不转了。】 【老叔我和你说,班里刚来了个女孩儿,真他妈漂亮。】 【看一眼我就能多活好几年,读三年书,也许我能成仙。】 【这班,老子不转了!】 陆嘉砚没忘记被自己晾在一旁的女孩儿,敲手机键盘速度快到像要手断。 确定了三叔那头不会私自给他转班以后,他抬起笑脸,“同学,第一排还空着,你坐吗?” “好呀。” 女孩儿笑起来很温柔,语调软到像是要掐出来水,陆嘉砚的心像是要化了,有点儿醉,“那你坐我旁边吧。” 女孩儿的回答,依旧是一句柔若春风的“好呀”。 陆嘉砚凶名在外,之前女孩儿见了他都躲着走,头一回遇上这样不怕他又温柔的女孩儿,殷勤拿开自己刚才踩过的板凳,“你进去坐下吧。” 陆嘉砚等女孩儿过去了,一屁股坐回了原来被他踩过的凳子上。 他两只小臂交叠放在一起,用比画报上还规矩的姿势端正老实地坐着,一副大哥从良的模样。 陆嘉砚歪头看着女孩儿的侧脸。 鼻梁挺翘,眼睛明亮。 不管哪个角度看过去,都很好看。 怕吓到活的仙女,他放软了自己正在变声期的沙哑破锣嗓,轻轻问:“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 女孩儿侧过头来,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我叫周栗。” 陆嘉砚觉得这个名字莫名耳熟,“哪个周哪个栗?” “住院一周的周,给你个爆栗的栗。” ——住院一周的周。 ——给你个爆栗的栗。 周、栗。 陆嘉砚呆若木鸡。 小半晌功夫,他看着眼前这个文若漂亮的女孩儿含笑的精致脸庞,打了个哆嗦。 这他妈居然是当年拿着他头发当草薅的周栗!!! 陆嘉砚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头顶,护住了自己保养多年的头发。 * 周栗和陆嘉砚是小学同学。 那时候的周栗还不是黑长直。 她顶着个寸头,嚣张霸道又为非作歹的,拳头硬得甚至压了陆嘉砚一头,和陆嘉砚互看不顺眼。 后来两只小学鸡中的霸王鸡掐到快要毕业的时候,特别中二的一笑泯恩仇,约定去各自学校称王称霸,江湖潇洒。 没想到三年之后的高中,两人再度狭路相逢。 陆嘉砚还是那个陆嘉砚,拉帮结派打架烫头狂野热血,还是个鬼火少年。 周栗却不再是那个小寸头周栗。 当班主任进来,念了学号以后,陆嘉砚的世界更崩塌了。 周栗学号后四位:0001。 这是按中考成绩排的学号。 一千四百多号人她第一?! 陆嘉砚:??? 初中一别,说好了各自江湖称霸游戏人生,为什么,她却背着他偷偷的学了习? 更诡异的是:学习好能整容吗? 他知道了周栗是周栗以后,她身上柔和的小仙女光环不再,可是这张脸是真的好看,和他记忆里的那张小寸头的脸,千差万别。 - 调整位置后,陆嘉砚和周栗成为了前后桌。 陆嘉砚盯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五味杂陈。 一放学他就戳他前桌后背,“栗哥,你为什么变了!” 周栗正收拾着书包,动作轻缓而温柔,头都没回,“叫我周栗。” 陆嘉砚看着眼前这双纤细、又长,漂亮到不该在收拾东西,而应该放到钢琴键上才合理的手,震惊,非常震惊。 他小时候,就是被这么一双柔软细弱的手的主人给打到哭的? 他撇嘴,“周栗,你还没和我说,你怎么变这样了?” 周栗扎紧书包,缓缓抬起下巴,声调懒惓,“我变什么样了?” “乖巧,学习好。妈的,明明之前我成绩比你好。” 周栗瞥了他一眼,“倒数第二和倒数第一较什么劲儿呢?” “可你现在是全校第一!”陆嘉砚捶桌,“我现在和你隔了一千四百六十四个人的距离。” 周栗:“……” 她刚刚听班主任提了人数。 高一新入学一千四百六十五个人。 陆嘉砚是怎么算出来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一千四百六十四个人的距离的? 她问了,陆嘉砚忽低下声音,“我空降来的,手续还在办。” 盛鸣高中是市里最好的高中,要考进来,分数远比其他学校的录取分高得多。 而陆嘉砚名字里的那个“陆”字,在这城内,分量比分数贵得多。 周栗理解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就看到陆嘉砚的脸像是要哭一样,“周栗,你毁我小学,又要毁我高中。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我没转成班。” 周栗纳罕:“什么没转成班?” “这个班,没有女同学。”陆嘉砚认出周栗以后,童年阴影就把想泡她的心情给挤得涓滴不剩了,“要不是没认出你,我早让我三叔把我转到女同学多的班里去了!” 周栗懒懒掀了掀眼帘,“我一开始就喊你的名字了,是你没认出我来。” 陆嘉砚使出了祥林嫂式哭戏,“我傻,我真傻,真的。周栗,你怎么能这样啊?” 周栗已经收拾好书包了,给陆嘉砚留了片纸巾,挥了挥手,“陆嘉砚,我走啦。” 陆嘉砚一阵风一样跟上去,“我和你一块儿。” 周栗不懂他为什么要跟着,“为什么跟着我?” “如果我一个人,我就是个学渣中渣、弟中弟。但是我跟着你,我们就是平均起来成绩中等的人。”陆嘉砚咧嘴一笑。 周栗:“……” 多年不见,我早已面目全非,而你的厚脸皮依旧如初。 * 到了校门,陆嘉砚却收住了脚,左右张望。 周栗停了停,“不走了吗?” 陆嘉砚道:“我等我三叔来接我。” 周栗“噢”了一声,“那我去坐公交了。” 陆嘉砚却拉住她,“周栗,我给你介绍一下我三叔,高中别怕没人罩,你小陆哥和他三叔拢着你,你看,这是我三叔。” 陆嘉砚递给了周栗一本杂志,已经展开了其中一页,占了半页的版块儿。 周栗没看图片,先看到了“陆烬行”三个字。 她嘀咕:“一行行,行行行,一行不行,行行不行1。陆嘉砚,你三叔这个字,到底是行(hang),还是行(xing)呀?” “当然是行了。” 面前伸过来一只手,把她手里的杂志拿走,声音慵懒又不耐,杂志卷起来,敲在了陆嘉砚的脑袋上,周栗眼前晃过了一串檀色的佛珠。 周栗看到佛珠,立刻联想到了两个字: 和尚。 那人收回手,手腕上的佛珠跟着落下,他抬头,撞上了周栗有点儿探询的目光,轻轻勾了一下唇:“我他三叔,陆烬行。” 他笑得很浅,耐不住眼睛生得勾人,眼角上挑的桃花眼轻轻一笑就像是要开成小扇,唇瓣薄而润,艳红。 哦,妖僧。 第2章 雾(2) 第二章 天色此时渐渐沉得快要没了边儿。 日本古语里,同这种昼夜交替的日落时分叫做逢魔时刻。 ——“白昼和黑夜交替,妖魔大行其道,行人遇妖魔,顿失其心。” 逢魔时刻,周栗初遇陆烬行。 * 她动了动唇,陆嘉砚却抢先她一步,“要叫他叔喔。” 可不能叫哥。 叫哥他就比周栗矮了一辈儿。 “欺负人小姑娘,有意思吗?” 陆嘉砚脑门儿上又挨下那本杂志的重量。 他捂着脑袋,不理睬自己三叔,抬头眼巴巴看着周栗,坚持道,“得叫三叔啊,叫叔。” 周栗挑了挑眉,“三”字刚缓缓出口,就被陆嘉砚大声喊着迅速接上“叔!” 周栗逗完陆嘉砚,笑了起来,乖巧叫道:“三叔。” 她一笑,左边脸颊上隐现一个梨涡,显得很乖。 只是一闪而现,很快消失。 陆烬行手指里圈着那本杂志,抬起指腹来,蹭了蹭腕上的佛珠。 他朝她颔了颔首,不太在意般应了一声“嗯”。 周栗觉得这人大概真的把自己活成了个妖精,嗓音像是有把小钩子藏在尾音里头,明明只是简单的一句“嗯”,偏偏被他说出了一股子撩拨人的劲儿。 陆烬行看向陆嘉砚,语气依旧散漫,“刚认识的同学?” 陆嘉砚当然也想和周栗是刚认识。有童年阴影在,他看着这位漂亮的女同学也下不去摧残的手,他摇头,很是遗憾,“老同学了,她叫周栗。” 周栗补充,“周末的周,板栗的栗。” 陆嘉砚:“???” 她这自我介绍还带因人而异的? 陆烬行点头,看向陆嘉砚,“让你不想转班的女生?” 陆嘉砚很惊奇,“三叔你怎么无所不知?” 陆烬行手指再度抚过自己的手腕,紫檀色的珠子碰撞上指尖。 侄子在看他,身旁那小姑娘也是。 她仰着脸,日落清晖缱绻暮色都落进她眼睛里的时候,像是往其中洒了珍珠铺了星光一般璀璨。 他一下停住了轻捻佛珠的动作,杂志扔回陆嘉砚的怀里,走开前低声落了一句,“用眼看。” 陆嘉砚把杂志丢给周栗,追上去,“老叔那你再用你的眼睛看一看你水灵灵的侄儿今天有没有被女同学惦记了呗……” 周栗接稳了那本杂志。 傍晚的风无序的吹,书页边角被微微吹了起来。 坐公交的时候,她翻开看了一会儿。 * 周栗因为不顾父母偷偷跑走加上挂姜女士的电话,两罪并罚,回家以后,被周鹤让罚面壁思过十分钟。 她偷偷摸了手机出来,边站在阳台面壁,边玩手机。 客厅里闹闹嚷嚷的。 姜丛露和周鹤让两人似乎又在为芝麻豆子大点的事争执得不可开交。 姜丛露和周鹤让都是大学里的教授,一个教机械,另一个教俄语,外人眼中很登对儿的模范夫妻,实则不然,他们私底下常吵架,与模范二字绝对不沾边。 初二的时候她偷听这两个人吵架,他们互相说没离婚是因为她还没长大,等她独立了立马各走各路。 她不想碍路,索性转性做个天下第一乖,还经常给出“今日宜离婚”的暗示,可这俩还是拖着耗着没离婚。 她于是就明白了,这俩人没离婚大约是彼此之间还有那么点儿爱情亲情以及睡一张床睡太久睡出来的邻里情存在的,和她长没长大没半毛钱的关系。 就算她趁着他们吵架把民政局给他们搬眼前,估计他们也离不了。这种为了俩没长大的大人操心的行为,简直就像是个不成熟的小二百五,一眼就能被人看出是他们的孩子。 既然两人的感情是靠日复一日鸡飞狗跳的斗嘴积累出来的,她听多了也就没太多反应。 手机屏幕上安静跳着倒计时—— “04:13”“04:12”“04:11”…… 她等得无聊,访问了下陆少爷的空间。 阔少果然是阔少。 lv8年svip8黄钻贵族头像挂件空间背景金光闪闪花里胡哨流光溢彩得几乎要晃瞎人眼。 她顶着这股金钱的刺眼光芒往下翻。 陆嘉砚这些年战斗力不减,校霸名头名副其实,评论底下一水儿喊“陆爷”“陆哥”的。 她的指尖忽停在一条7月8号的动态上—— 【老叔生日快乐,什么时候能给我找个婶儿?手动@三叔】 配图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傥恍迷离的傍晚天,黑白灰三种颜色占了多数,色调没有经过任何的渲染与修饰,大概来自手机自带相机。偷拍视角,不太友好的角度,却没能挡住照片上男人的帅气。 他站在街口,和人讲着话,指尖夹着根烟,背影挺峭孤徇,露了个线条清晰的侧脸。黑色衬衣是光滑的缎面料子,高档熨帖,衣角没入裤腰,贴紧他腰部的线条—— 这把腰有够好看的,不显粗壮,却劲瘦有力道。 她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离着真正触碰到隔着一层冰冷的手机屏幕,胆子越发大了起来,手指寸寸挪移,原来一直笑话闺蜜墙头太多的她原来也可以有这么颜狗的时候。 陆嘉砚这三叔过分得令人赏心悦目。 长相是,身材也是,尤其气质。 和普通的帅气不同,他身上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韵道,说妖艳他却懒散,说儒雅他又儒雅得不大规矩。 陡然想起放学时见到他的第一眼。 像是民国时的贵族纨绔富贵闲人从纸醉金迷的欢乐场里推门而出,荒洪夜色里他一笑就笑成了一朵刚刚绽开的富贵花野罂粟,妖娆贵气,挪到白日的阳光下,依旧是蛊惑人心杀气腾腾的漂亮。 美人三叔。 听说常看帅哥延年益寿,那么为了能够寿比南山长命百岁,面壁剩下的时间她一直都在盯着这张照片看。 忽然觉得有哪儿不对—— 她缓缓把照片放大,放大。 他指里夹着的东西虽然让人看不分明,但是形状依稀可以辨认出不是烟。 倒像是……是根棒棒糖? * 十月,晨光夹着桂子香穿透窗帘。 周栗睁开沉重的眼皮,按了按枕边的手机,两下,屏幕没亮,她这心里立刻就泼上了一桶凉水,浑身凉透,一机灵坐了起来。 再按了两下,手机屏幕依旧深黑不变,周栗掀开被子,光脚跑到客厅。 客厅里兀的响起她脚后跟当当蹬着木质地板的声音。 姜丛露和周鹤让在外地参加学术研讨会,家里空荡荡就她一个,而她的脑子里空荡荡只剩下了电子钟上的三个数字—— 7!0!2! 7:02。 要死。 一台大钟在她的心里敲,钟摆撞第一下:“手机忘记充电你醒晚了”,钟摆撞第二下:“这个时间你就算飞也要迟到了”,钟摆撞第三下:“班主任要弄死你了你是要棺材还是要骨灰盒儿?” 不等钟摆撞到第四下,她就风卷残云地把自己收拾好了,冲出家门。 迟到的学生要过的第一关就是大门。 她在离着学校还有百步距离时,谨慎地停住了奔跑着的脚步。 放学时怎么看怎么帅的门卫这会儿怎么看怎么像被她欠了钱,手拿电棍凶残地守住学校大门,就等着她一过去逮着她把“周栗”两个字写到风纪本上。 更别说,进了门还有你不迟到他永远不出现,你一迟到他必定来的班主任教导主任和学校领导。 墨菲定律永远真实又残酷。 她毅然转了脚步。 * 盛鸣中学有小后山,小后山上栽着石榴杏树,有一处围墙不高,一枝枝海棠蔷薇争先恐后往围墙外探。 一只细嫩的手扒开这些枝干,攀上围墙。 她已经好多年没爬过树更没爬过墙了,宝刀未老,动作居然没太生疏。 这矮墙的地界儿还是陆嘉砚告诉她的,他捣毁了附近的监控,不止一次从这里爬出去到外头打架,有次回来还朝她扔了个他摘的半生不熟的石榴果,她听的时候没怎么上心,想不到无心插柳,居然能用到。 她正想一个高抬脚就把自己的身子送上围墙—— “周栗?” 身后突来一道声音,威力不异于午夜凶铃,折断了正在违法乱纪的边缘大鹏展翅的她的翅膀。 她的心率有些不齐,被围观的恐惧感让她抬到半空的腿临时得上了帕金森,稍微一动,小腿肚子就抖。 她看不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也知道自己像只在风中发抖的壁虎一样糊在墙头。 扭回头,陆烬行西装西裤,暗红领带,滚着银边带着细链的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一身考究地站在那儿。 “三三、三叔?”她的心本来掉到了谷底,结果真掉下去了才发现有一团松软的棉花接着安然无恙,居然不是校领导。 帕金森的小腿瞬间不治而愈。 他的眉头微微皱着,“你在这里做什么?” 男人的嗓音不似他那张祸水的脸,低音炮,吐字间有清冷冷的雪花从枝头抖落,眉峰细厉,不自觉的就夹带着些不近人情的审问气势在里头。 她因这股凌厉的势头一怔,指尖压碎了一朵海棠,脑海里冷不丁地闯进了陆嘉砚给她看的那个青石榴,思绪混乱地说道:“我来,来摘个石榴。” 第3章 雾(3) 第三章 摘石榴? 这谎言比泡沫还脆弱,不用戳就能破,她自己都不信,更没指望他信。只不过希望这人能看在她和他没什么利益纠葛的份儿上能临时失一下明,放她走吧! 现在还在早读,她溜进去说不定还能避人耳目,尚有一线生机,要是真耽误到八点钟班主任查班,怕是真的要凉。 她倒不是怕自己的班主任,只是这些年她的道德标准已经往上提升了老大一截,自我约束工作做得尽善尽美,迟到早退打架上课睡觉这种曾经还是个小学鸡时信手拈来的事早就不屑的做了。 “这里有石榴?” “有……的,不信我摘个给你看。”她在墙上挂的时间久了,攀着墙头的手指指尖绷红,要是再长久保持一个姿势下去,估计小腿肌肉一被轻轻扯动就得像年久失修的老机器一般发抖,实在是没有和陆烬行攀谈的心情,索性心一横,直接一个高抬腿就把脚搭上了墙,身子翻过墙头,落到地上。 面前正好有一棵石榴树,她伸手拽下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石榴,往墙外扔了过去。 这堵墙总共没两米高,甚至没过一米八,不然周栗也没那么容易能爬上去,个子稍微高一点的,站在外面就能把里面看得一清二楚。 陆烬行看向墙内。 熟练跳下墙头,攀着树枝摘石榴的小姑娘操之过急,动作莽撞,白皙的手背被尖锐的树枝划过也没停住,扔了石榴以后,头也不回,背影如风,飞身奔向后山层叠绿色的郁郁葱葱里。 - 周栗按着自己被树枝划伤的手背。 白色的伤口里正往外渗着红色的血珠。 她不发一言地把血珠擦掉,跑向教学楼。 周栗选择的路线颇具玄机,她绕了远路经过厕所,方便到教学楼以后遇见教导主任用“去厕所”的借口搪塞一下。 不过她更希望自己别遇到教导主任。 蹬蹬蹬从侧楼梯跑上去,一楼二楼都没人,一路畅通无阻地跑到三楼,还没来得及窃喜着松一口气,她的脚忽然一缩,整个人像是石雕一样僵住。 三楼,有人。 周栗还没来得及跑呢,那人就已经看到她了,他手里拿着的木质书写板板夹下压着风纪本,逮到猎物一样速移到她面前,声如钟势如虹,“哪个班的?!什么名字?!” 周栗沉默了一秒。 她在想,她要是说自己叫陆嘉砚,教导主任能信吗? 好可惜陆嘉砚妈妈没给他起一个秀气一点的名字。 “我刚刚去厕所了。”她解释,语气苍白无力。 果然教导主任也是不信的,冷冷看着她。 小姑娘个头不高,一身蓝色校服穿得倒是规规矩矩的,背着个鹅黄色的书包,书包很大,搭在纤弱单薄的肩头,很显眼,“带书包去厕所吗?” 她不自在地垂下眼帘,反手捂着自己的书包,“有点儿特殊情况。不把……那什么……藏在书包里的话……好、好丢人。” 她演得很好,语气乖巧,怯生生的软糯、不舒服,还泛着一股对女孩子在青春期突遇特殊情况的恼火与埋怨,弱小无助,听得人心里怜惜一动。 教导主任迟疑了,“你是……哪个班的?” 她颤抖着睫毛,“十八班的,我叫周栗。” 教导主任正抿唇判断着眼前的学生是撒谎还是说真话,思路猛然被“周栗”这两个字打断,已经抽出笔帽的笔又扣了回去,屠龙宝剑手下留情锋回剑鞘,声音轻快许多,“是周栗啊?快回去晨读吧。” * 周栗回到座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学生果然是有特权的。 教导主任不仅放过了她,还叮嘱她如果身体实在不舒服的话,要记得去医务室。 这让周栗在撒谎成功的窃喜之中又感受到了一点点良心不安。 坐下没多久,后排丢过来一张纸条,正中她后背,掉到她脚边。 她拾起来展开,是陆嘉砚扔过来的—— 【迟到了?想金盆洗手不当好学生了?】 周栗面不改色,唰唰在纸上写字,写完以后抬头扫了一眼周围,把纸条传回去。 纸条上是她虚伪的回应: 【头疼,请假了,但是学习的声音召唤着我,我还是来了。】 早餐结束,陆嘉砚过来,敲敲她桌子,“少来啊。我怎么就从来没被学习的声音召唤过?你当你自己神兽啊。你说实话啊,是不是迟到了?” 这人一天到晚热衷于抓她的小辫子,好像从她这儿搜刮出什么污点来,在他那儿就成了过年一般要放十串三千响的红皮鞭炮来庆贺的大喜事。她眯了眯眼,很散漫地“嗯”了一声。 “那你打哪儿来的?” “飞进来的。” 陆嘉砚啧啧,他撒了谎,脸皮都得红上一红,没想到面前这位段数更高,高到脸上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甚至还显出几分无辜来,江湖果然险恶,女人心深不可测,他这还有的学。 “切。”陆嘉砚不屑,“我和你说,我最近又发现了一个地方。” 周栗想到今天早上的经历,觉得听陆嘉砚讲一讲学校各种偏僻的地方,以后说不定还能用上,终于抬起眼来了,“哪儿?” 陆嘉砚神色激动了起来,“学校后山南墙根下,有一个老鼠钻出来的洞,要是墙土再掉点儿,就和狗洞差不多大了,我得没事儿去敲一敲,把这洞给造成我能钻出去的大小,再把老鼠赶走,那个洞就是我的了。” “……”和老鼠争洞,值得他这么眉飞色舞的? “周栗,你能和我一块儿去挖墙脚吗?这样我打架能钻出去,你迟到能钻进来。” “不去。” “为什么?” “……女人的世界你不懂。” 她想了想和今天执勤的教导主任的对话,她这迟到的理由一个月只能用一次。 再说了她昨天只是手机忘充电了没起来,如今过尽千帆的她违法乱纪的事情没再有精力做了。 陆嘉砚挠挠头,“哦,我都忘了你是个女的了。” “……” 移了移书立,隔档住陆嘉砚的脸,她道:“我晨读没来,落下了好多,我得给自己补课了。” “你就一个晨读没来也他妈好意思说自己落下好多,那我岂不是直接死起点线上起不来了?” 周栗从书立后露了露脑袋,“我这么勤奋好学你难道还是没有听到学习的声音在召唤你……” “吗”字还没说出口,她一顿。 教室门前站着一个人,西装领带一丝不苟,身影逆着晨光,在走廊里一众蓝色宽松校服上衣蓝色宽松校服下裤的学生堆里如同众星捧月,鹤立鸡群。 她之前就觉得校服不好看,蓝漆漆的,又过度宽松,把身体所有好看的线条都包裹得密不透风,现在才知道何止不好看,在身材高瘦挺拔的他身旁,那些还在成长期的男孩子都被衬成了小个子的蓝精灵。 “陆嘉砚,你三叔在教室外面……” 陆嘉砚丧丧的,“我看到了。” 他被喊了出去,蔫着脑袋回来,哀哀叹气。 周栗在后山墙边看到陆烬行的时候就猜到了他大概是因谁而来。 陆嘉砚就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孩子,这学期才刚过一个月,他就因为打架被请家长请了两次。陆爸陆妈不知在忙些什么,每次过来的,都是他三叔。 今天是第三次。 不过,陆烬行为何会出现在后山偏僻的那个矮墙外,她还想不通。 她没多想,这世界上的一些事情不是多想就能想出答案的,徒伤脑筋罢了。 她只愿陆烬行能把遇见她的事当做虚无的一场南柯梦。 * 周栗是数学课代表,课间收了数学作业,抱着作业去数学老师的办公室。 办公室在四楼尽头,门开着,站过去就能听到里面的声音。 “这么和你说吧,那时候反正他和斯文佛系是不沾边儿的,陆家这位,骨子里的少爷脾气,谁都招惹不得,脾气又大,张狂暴戾,打架什么的对他来讲家常便饭,连做老师的都避着他,不敢惹。” 这是……在聊陆嘉砚? 她稍微收了收脚,觉得如果这话如果让陆嘉砚听到了,他刨狗洞的热情一定又得高涨三分。 里面居然传来了笑声。 这些老师自黑自己怕学生都这么快乐的吗? 她忍俊不禁,站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在里面的笑声落下以后,才敲了敲门,打了个报告。 里头应了声“进”,她把作业放下,把凸出来的几页不整齐的几个作业本给对齐,身旁忽来一句问话,“课代表,你知道咱们学校有个小后山吗?” 问话的人是数学老师,也是十八班的班主任。 她停住动作,呼吸轻了许多,“知道……” “去过吗?” “好像、没有。” “这样啊。”数学老师遗憾,见她战战兢兢,宽慰一笑,“没什么大事,想和你问问那边一面墙的事,不知道就算了。” 数学老师旁边坐着其他班的老师,那人凑过来,“咱们都不知道的地方,你指望刚开学一个月的学生知道些什么?欸,这不是你们班周栗吗?她忙着学习更不知道了。你还是问问和陆嘉砚混一块儿的那些吧。” 数学老师道:“也是。周栗,你回去吧。” 周栗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出办公室。 刚才在里头她虽然尽力镇定,实际上已然在班主任提起后山时就已经有些心神不宁。 她以为陆烬行这种大忙人不会把遇到她的这种小事放在心上,误会是他告状,这念头让她莫名委屈,明明她还贿赂了他个小石榴, 这是久不在江湖,心态技艺都不熟练了?她这种委屈的情绪大概是害怕被发现吧,不然她委屈什么?今早见到了教导主任都没害怕。 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要不要和陆嘉砚一块儿去挖墙脚和老鼠抢洞,重新操练操练老江湖的胆量了。 边琢磨着自己刚才在办公室里的反应,边往前走,经过楼梯转角,伸出去的脚却缩了回来。 楼梯上往上走着个男人,西装很是周正,领带有点骚包,步履慵缓,一步步迈上台阶。 她的视线先扫过他宽阔的肩,再扫过细窄的腰,像在观赏着一部电影的慢镜头。 ——恐怖电影的慢镜头。 因为走上来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是陆烬行。 周栗觉得自己作为小辈,有必要先打声招呼,赶在陆烬行看到他前,喊道:“三叔好。” 陆烬行这时离着走廊还有两级台阶,他停了下来,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声调平平,与初遇时的冷淡没什么两样。 她喊了他应了,一套完整的社交程序就完成了,周栗觉得自己可以走了,迈开腿就要下楼,他却道,“周栗,我有话要和你说。” 有什么话要和她说?他不会是想和她谈一谈早上她在墙头上的事吧?那没什么好说的。周栗心里不驯,却乖乖点头,“好。” 他开口,“早上……” 还真是这样—— “我突然想起来我英语作业还没交休息时间就快结束了我得赶紧回教室去交作业了叔叔再见。” 她一口气说完不带喘的,抬脚就下了一阶楼梯,他的身子却分毫不让,忽然伸出手撑在楼梯扶手上,胳膊把能通行的空间都给堵上了。 过猛的力道让他微微挽起的袖口一瞬间被小臂肌肉撑到微涨,镶边袖扣几乎要崩开,线条迸起。 周栗急急刹住脚。 陆烬行语气缓慢,“八点四十分上课,现在还剩十三分钟,我只和你说几句话,来得及。” 她不信他这种在商场上摸爬滚打的精英会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为难地皱弄着眉心,“可我觉得……来不及。” “剩十二分钟。”他慢条斯理地敲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腕表,一下,两下,清脆的敲击声,“还要磨蹭吗?” 今天他没戴佛珠,而是戴了一只银色的腕表。 腕表反射的光芒和陆嘉砚空间的背景如出一辙,明晃晃的金钱光芒,刺眼。 她抿了下唇,无奈应道:“那你,说吧。” 商人黑心,老奸巨猾,估计她是拧不过他的。 黑心商人问,“早上,那墙,你经常爬吗?” 周栗后退了小半步,望了眼数学老师办公室的方向,走廊空寂无一人,她这才安心下来,杏眼圆睁樱唇微张,神情生动地演绎着什么是一脸懵逼困惑不解,“什么墙?” 宁肯装糊涂,也绝不认罪。 他一时没有说话,盯着她看。 周栗维持表情维持得有些脸僵,却还是撑着。 坚持下去,不承认,她就赢了。 陆烬行缓缓松开了自己牢牢握住楼梯扶手的那只胳膊,半边楼梯闪了出来。 周栗眉目舒展了许多。 赢了。 她乐滋滋迈步要走,他的胳膊却再度横在了她的眼前。 这次不是撑住楼梯,而是直接把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他的手掌里有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泛青白的灰色,个头不大,放在他宽大的手掌心里,尤其显得小。 是个石榴,还没成熟的青石榴。 早上……她送他的那个青石榴。 她居然这么马虎,逃离犯罪现场的时候留下物证了? 周栗的脸色稍微变了变,低下头,避着陆烬行打量的目光,声音显然低下许多,“这小石榴长得还真是眉清目秀哈。” 头顶传来淡淡一笑,“这石榴砸到我的头了,你说怎么办?” 她头一回听到陆烬行的笑声,低低的,很苏。 他虽然总给人一种无论什么时候嘴角都噙着抹淡雅笑意的感觉,懒懒倦倦的,又看不太清楚,实际上她并没有听过他的笑声,他的情绪太内敛。惊讶之下,却着实松了一口气。 他不是想告状,是讨债来了。 “三叔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道歉,字正腔圆,“我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 “陆嘉砚经常爬墙出去打架,我让学校把那道围墙加固,今早是去看看,确认位置,没想到遇到你……墙加不加固,我想征求一下其他使用者的意见。” 这句“使用者”里头带了十足十的调侃,饶是她没脸没皮也终于把头低了下去,受了训的小学生一般乖巧地背着两只手在身后,低声嗫嚅,“今早是意外,以后不会了,还有……” “嗯?” 她的声音小小的,有点儿怯,本来一直低着头,现在猛地抬起眼来,水润明亮的,盯着他额头仔细地看,“那你的脑袋还疼吗?” “我该庆幸小后山不长榴莲和椰子。” “……”如果真长榴莲和椰子她也没那个力气抡个榴莲去撞他脑袋啊。 气氛忽然就松弛了下来,也真的快要上课了,周栗讷讷,“我得回去上课了。” 陆烬行的视线扫过她的胳膊,她的手正背在身后,他伸出自己另一只手,递到她眼前。 “拿了这个再走。” 掌心里,两片创可贴。 窗台上停着的一只麻雀在这时振翅飞走,她的心脏受了惊,心跳蠢蠢的少了一拍。 手背上被她忽略许久的伤口恢复了细微的痛觉,如果他不提,她甚至忘了自己受过伤。 她把创可贴接了过来。 虽然她这种念头不恰当也不大对劲,可是她捏了捏手里尚带掌温的创可贴,却忍不住的心想—— 三叔他, 挺会的。 ……挺会疼人。 第4章 雾(4) 第四章 和他一对比,刚才疯狂寻找理由想逃避错误的她简直是个道德渣滓。 她有些不好意思,别开眼,低下头,脸颊上升起了一层云霞一样羞愧的粉色,顺便挪动脚尖,想见机行事,找好机会就开溜。 短短几分钟,他见了她这张小巧的脸上浮现了好几种模样——胆怯软糯乖巧狡猾,小滑头一个。 他声线里隐含笑意,“还跑吗?” 也不知道是习惯,还是调侃,他在话落以后,跟了声不紧不慢的“嗯?”。 音色低沉,好听得有些过分。 小滑头的耳朵率先招架不住,从耳尖往上红了起来,嘴上说着“没跑啊”,脚下却抹了油,着急忙慌跑下了楼。 背后似有鬼追,衣角要在阳光里燃起来。 “还是,跑了啊……” * 周栗不仅跑了,还是使出了今早躲教导主任那股子力气跑的,吃奶的力气,冲回座位上时带起一阵风,桌上的试卷被吹得呼啦响。 她坐在座位上,心脏像是加了弹簧一样,越跳越快越跳越高,一下下,重重的,往肋骨上撞。 要命的是每撞一下她的脑海中都会浮现出一副画面,皮鞋,西裤西装,黑色的,领带,暗红的,镜头最后定在那张脸上。 创可贴放在小小的手掌心里被她捏了又捏,把外面那层油纸都给捏皱了。心跳声嗡嗡的,有什么东西像是发开了的面团在胸口越涨越满。 他出现在那里…… 是为了什么?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心里头乱七八糟,创可贴彻底被手心的汗沁湿了。 “周栗。” 周栗愣了一下,然后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讲台上的老师扶了扶眼镜,镜片反着无情的冷光。 “刚才那道题,你来说一下思路。”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同桌递来一张试卷,陆嘉砚踢她板凳腿,前桌回头提醒,“第七题,讲到第七题了。” 她这才意识刚才自己在做什么——她居然在最严的英语老师的课上神游四海八荒外,满脑子里装的都是陆烬行? 魂魄瞬间从四海八荒外归去来兮。 她忙接过了同桌递来的试卷扫了一眼。 英语老师正站在讲台上,目光阴阴沉沉地盯着她看。 警钟在心里长鸣,周栗反应很快,“这是when引导的主语从句,谓语动词用单数,时态是过去式,所以选d。” 老师听了她的答案,沉默了两秒。 明明肚子里攒着的批评人的话都到喉咙口了,看着站着的这个学生脑袋低着像是知道她要训话先提前害怕起来了,小耗子见了猫一般畏畏怯怯,倒显得她多不人道似的,她又不忍心说了,只淡淡道:“坐下吧,之后上课……” “别走神”三个字还没说完,正巧看到坐下去的学生抬头看她,糯巴巴的眼神,像小奶猫。 这学生天生一张柔软乖巧的面庞,看脸,年纪比周围的同学小,可眼神又比别人驯顺懂事,反差之下,模样就更惹人心疼了,戳得她心里最仁慈的那块地方软得不要不要的,再加上最近那次考试她的成绩实在给她长脸…… 明明都到了嘴边了,忽然就不想骂了。 周栗逃过一劫。 她坐下以后,身后陆嘉砚用中性笔笔杆怼她后背,“神了,从她手里逃出来的,你还是头一个。” 这会儿她心里的道德警钟的余音犹在,内心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自我谴责,谴责自己因为一点点的男色就上课走神的不应该,手捂着太阳穴有些头痛,用课本挡着脸,朝后头警示,“别提了。” 今天还真是流年不利脸皮丢尽。 “你这是怎么了啊?” 这问题周栗没法接,真要实话实说了拿就是在想男人。 还是他家的男人…… 她……还要脸。 她把头扭了回来,扭回来前依旧是那么句话—— “别提了。” “怎么又是别提了?你这明显有事儿,你一学起习来简直和老僧入定一样雷打不动,会上课走神?简直违背自然规律,达尔文都不愿意。” 陆嘉砚踢她板凳踢得更起劲儿了。 “……”她小声嘟嘟,“佛祖愿意就行。” 陆嘉砚一向放肆,声音不小,讲台上老师忍耐不住了,一道目光冷冷扫向他,“英语课不准讨论生物!” * 陆嘉砚七秒钟记忆,忘事比鱼快,下课铃一响立马蹿出教室,一秒钟都不肯多待,也就忘了继续追问周栗。 他的脚刚一踏出教室,立马缩了回来,视频倒放一般从教室门口退了回来,“靠,老班居然在楼梯口那儿,可别是防我的,夭寿。” 周栗是看出来了,陆嘉砚对他三叔还是忌惮的。 每回陆烬行来趟学校,陆嘉砚都得收敛一段时日,不然换今天这种情况,他肯定是想出去就出去了,随心所欲,管他班主任在不在教室外面。 陆嘉砚回教室没多久,数学老师就进来了。 数学老师站上讲台,扫了一眼因为他的到来而安静如鸡的一屋子学生,由于对这群崽子的恶劣本性了如指掌,现在安宁的表象根本骗不了他的眼睛,“该上厕所的上厕所,想出去玩的出去玩,其他的听我说两条通知,然后相互转告一下。” 教室里零零散散出去了一拨人,陆嘉砚也混在里头,被数学老师点了名,“陆嘉砚,你留下来。” 陆嘉砚的脸一黑。 数学老师盯着他,手指敲着讲桌,一直等到他坐下,才说,“第一条通知,一个月以后举行运动会,停课一天。” 班里男生躁了起来,欢呼声高到要掀起天花板。 数学老师被年轻人的情绪感染,“我们班是高一班级里男生最多的班,这第一,你们要是不给我拿着,说不过去啊?是不是?” “是!” “不给老师丢脸!” “老师放心!” 全班都很给数学老师面子,除了两个人。 中二少年陆嘉砚今早刚挨了训,正处在最看不惯班主任的状态中,班主任开心了,他就不开心,重重哼了一声,一脸不情愿不配合。 而周栗则是又一次走起了神。 她把上节课用的教材收拾了起来,课桌空无一物,除了那两个创可贴。 她的伤口不是很深,已经结痂了,却还是撕开了一个,贴了上去。 忽然觉得三叔人蛮好的。 因为陆烬行身上那种和旧时代贵公子类似的沉淀起来的气质,即便他才二十岁出头,比起叔字辈的人来讲更像哥哥,她仍然对三叔这个称呼接受起来很容易。 创可贴贴好了,她才开始听数学老师讲话,正巧赶上了数学老师脸上的表情从振奋变成了严肃,“第二个通知。” 她歪过头去问同桌,“第一个通知是什么?” “下个月要开秋季运动会。” 她听了乐呵呵点头,运动会就代表着能停课一天还能早放学,喜事喜事。 讲台上数学老师冷酷无情的声音传来了,“同学们可能有的已经发现了,学校后山上那几棵石榴熟了,第二个通知,就是告诉你们,不要去采这些石榴,学校是不允许的,这种行为是不道德不良知的……” 数学老师边说边往陆嘉砚望去。 陆嘉砚和周栗是前后桌,挨得近,他数学老师这眼神看在周栗眼里就像是在盯着她一样。 她良心上像是挨了一锤。 这第二条通知就特别像是特意说给早上迟到摘石榴的她听的。 于是自认是个小人的她又开始用小人之心捉摸了起来,是不是陆烬行在告状。 但当她看到手背上的创可贴…… 她决定继续相信三叔是个好人。 * 好人陆烬行在一小时前,和数学老师一起站在后山。 数学老师看着眼前这堵矮墙,啧啧称奇,“我高中在这里读了三年的书,大学毕业以后又回了学校当老师当了几年,都不知道这堵墙在哪儿,这也太隐蔽了,陆大老板,你那个侄子很真行,为了逃课,居然连这儿都给他找着了。” 他忽然转过头去看陆烬行,眯着眼睛打量,“你又是怎么找到这儿的?高中三年你那张桌子一直和没人一样空着,难不成你那会儿天天就是从这儿翻出去的?” 陆烬行站在他后面,他个子高,后山上的树枝丫横纵,将他的身子挡了大半,声音云淡风轻的,“你以为这堵墙是怎么来的?” “……” 数学老师心里石破天惊。 他高一有几天学校里嗡嗡的施工声不绝,可是总找不见是哪儿在施工。 现在,破案了。 原来这墙姓陆。 顿悟以后,他说,“你这是前人栽完树不想给后人乘凉了,所以要砍树?” 陆烬行缓缓抬头看了这墙一眼,“只是觉得不够安全。” 数学老师咬文嚼字,“是是是,把你侄子放出去,外面的人是不太安全。” “我倒是觉得我侄子挺温和的,没长大的小孩罢了。” 温和……和他当年比起来是挺温和。 数学老师感叹,“给你侄子做班主任比起给你做班主任容易多了。我最近才想明白为什么当初老陈的头发就只剩了左半脑壳那几根每天得用发胶把发稍沾到右脑壳上冬天一来就经常几根毛孤孤单单的在狂风里竖立,还好我遇上的是你侄子。要知道,我刚知道要教你侄子那会儿,我都做好了准备一年变阿哥两年变老陈三年变秃驴,生发液都囤了两箱。” 陆烬行轻睨他一眼,“你不做语文老师可惜了。” 数学老师乐得脸上出褶子,“不想做语文老师的体育老师不是一个好的数学老师。” “我忽然觉得把我侄子交给你教是错的。” “你终于感觉到了!”数学老师做梦都想让陆嘉砚转班,“既然如此,不如你在通知校长要加高这堵墙的时候,也通知他一下陆嘉砚要转班?” 陆烬行手指轻轻托了一下自己的下巴,“辞退一个老师比转班效率更高,他也不用花更多的时间去适应新的环境。” 数学老师卧槽了一声。 陆烬行打学生时代就是出了名的玩笑话和狠话让人分不清,痞子少爷笑面虎,现在虽然看上去温和儒雅多了,本质上还是没转性。 他收起笑脸,“我觉得你认为我不适合做你侄子的老师的想法大错特错!我还是很受我的学生们喜欢的!” 不知怎的,陆烬行心情有点不快,“班上所有学生都是?” 数学老师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大话,“当然都是。” 陆烬行沉默了一会儿。 他指尖的动作引起了数学老师的注意,“你手里盘的是什么?核桃?” 他和陆烬行认识得早,关系不赖,陆烬行虽然年纪轻轻二十岁出头,可是七八年前性情大变,多了不少中年人老年人才有的习惯,不仅之前那种暴戾易怒的性子完全收敛了,还经常戴佛珠逛寺庙捐香火,看到他右手握着个东西转动,直觉像在玩核桃。 陆烬行暂时没理会他的话,活动着的五指顿住后把手里的东西攥的用力,清瘦的骨节隐隐泛白。 这么宝贝? 数学老师的好奇心逐渐升了起来。 可再想想陆烬行的身家,说不定人家手里正在盘着的顶得上他在城区里的那套楼。 不给看就不给看吧,看了他又得被有钱人的生活闪瞎眼。 陆烬行却在这时伸开了手指,手心小小的一个。 不是核桃,是个石榴。 他桃花眼半眯带笑,低头看手心时,目光温柔沉溺得像一湖水。 小石榴一见天日,又被他五指收拢重新握了起来。 数学老师一开始还没想明白这人怎么手里盘的东西如此与众不同,后来看到这人身后蓊蓊郁郁的石榴树丛—— “!!!” “你辣手催我校的石榴?” “还是个襁褓中的石榴?” “陆烬行你道德底线呢?” 陆烬行抬头,笑着挑眉,“道德、底线?” 他说得缓慢,斯文败类的语气。斯文败类的脸,斯文败类的打扮。 真禽兽才能把“道德底线”这种字说得如此烫口。 数学老师追悔莫及,他和陆烬行这种人谈什么道德谈什么底线? “行了,知道你没有了。” 陆烬行似笑非笑,态度模棱两可偏于认同,他指尖蹭了蹭石榴,反倒开始明明白白的解释,“这个,不是我摘的石榴。” “嗯嗯嗯???” “小孩儿送我的。” 数学老师很难形容陆烬行现在的表情。 有点想炫耀,所以给你看一眼。又有点儿宝贝,所以只给你看一眼。 真让人,极度不爽。 * 讲台上,数学老师目光如炬地盯着他认为的小孩儿,浑身散发着正义的光辉,“以后,谁都不准给我去后山上摘石榴!” * 第5章 乱(1) 第五章 周栗站在楼梯最顶端的那层台阶上。 陆烬行咬着根烟,低着头拾阶而上,烟雾青青袅袅,笼罩着他的面容。 等他走上楼梯,离她近了,咬着烟的嘴唇一弯,笑了起来,伸手取下了烟。 火星子在他的指尖闪着,他夹着烟的手指修长,忽然动了动,指尖指向她的手背上的伤。 “疼吗?” 她点头。 他不笑了,伸出手来,把手里的烟递给了她。 只不过是一低头的功夫,那烟就变了。 变成了一只棒棒糖。 “糖给你,不要疼。” * 周栗醒了。 阴沉的天色像一张巨大的网,密密地织在窗户上,窗外是呼啸的风声。 她回忆着刚才的梦,心跳声几乎要压过风声。 最近接连几天她都在做梦。 梦都差不多,有她,有陆烬行。 要么是她骑着墙头上的时候他给她递了个石榴,要么就是在教室门口或者学校门口递给她个榴莲,还有就是今天梦里这样,在楼梯上。 本来才见了两次面,梦了这么多次,仿佛他一下子成了自己熟悉的人。 她拿出手机来百度,“经常梦见一个人”。 百度搜索框里自动跳出来了,“经常梦见一个人是什么回事”。 最佳答案—— “问什么问,这他妈就是喜欢,这他妈就是爱情!” * 教室外,天阴沉得可怕,指不定哪一秒就会下起雨来。 “体育课还上吗?” 隔壁十七班体育课比他们早一节,没上成,不少人觉得体育课肯定上不成了,但是还有人不甘心,推着班里体委和班长分头去问体育老师和班主任,这会儿体育委员回来了,立刻有人冲上去打听消息。 体育委员哀道:“体育老师说不上,天公不作美,节哀。” 陆嘉砚怒,“我日天公他大爷,一个星期也就这么一节课能上,还赶上下雨!” 他站起来,“我要起义!我要上体育!” 周栗也想上体育课,体育课本身没什么意思,但是她的闺蜜窦潇潇和她不同班,也就体育课能碰碰头聊会儿天。 她跟在陆嘉砚身后出了教室。 陆嘉砚在门口等班主任的班长,守株待兔,看到了班长的身影出现在走廊,立刻冲过去捏住了他的领子。 班长秦进是个三好学生,不像周栗这种外头白里头黑的,人家由内而外都是个勤恳、上进、好学、团结同学的好学生,根正苗红,和陆嘉砚这种校霸井水不犯河水,平日里没有任何交集。 陆嘉砚一跳出来,就把他吓得往后跳了一大步。 “班主任说体育课上不上?!”陆嘉砚恶狠狠的,手攥的很紧,就好像秦进要是说出半个不字,他这拳头就要落到他脑袋上一样。 秦进上学永远是学校食堂家三点一线,哪里和陆嘉砚这种不学无术的恶霸打过交道? 他的个子比陆嘉砚矮半头,气势上就矮一截,陆嘉砚又凶神恶煞的,直接把人给吓得苍白了唇。 周栗看不下去,过去拍了拍陆嘉砚的肩,“你把人放开,好好听他说话。” 陆嘉砚松了手。 秦进面色青白,喘了口气,“上……” 陆嘉砚变脸比天快,才听着一个字,脸上的凶色一扫而光。 他脱了校服外套冲进教室挥舞了起来,招呼着和他关系好的那几个,“走着,打球去,体育课还上!” 陆嘉砚走了,秦进的脸色就好看多了。 只不过他的神情是从被陆嘉砚压迫着的恐惧,转变成了另一种担忧的无所适从。 他理顺了呼吸,絮絮继续说着,“班主任说……只要不下雨,体育老师也同意上课,体育课就可以继续上。” 他声音小,陆嘉砚没听着。 这才一两分钟功夫,教室里的人就少了一半,没人再管他继续说什么了。 周栗离开教室时,被喊住了,“周,周同学。” 她回头,秦进站在她身后,很忐忑地皱着眉。 “体委回来了吗?体育老师到底是说上课还是不上啊?” 秦进太较真了,说了真话,估计这节体育课就黄了。 她说,“我没有注意,抱歉……” 秦进耷拉着头,不太好意思看她的脸,“没事,你学习呢,我再找别人问问。” “教室里没多少人了,大概也没听到,你和我一起去操场找人问问吧。” 到了操场,差不多上课铃就响了,生米成熟饭,耶。 她走出去了几步,见他没跟上,停下招了招手,“走啦,还有五分钟就上课了。” 秦进腼腆地跟了上来。 * 操场上的风像是刚从西伯利亚进口的,冷的刺骨,把人高马大的体育老师吹成了虚弱地蜷缩在冲锋衣底下瑟瑟发抖的鹌鹑。 他瞧着这群不该出现在这儿的崽子,气急败坏地直跺脚,用尽力气吹响了口哨,“集合!” 还在操场上四处乱窜的学生随着尖锐的哨声涌向了他这儿,按男女分开,站成了两堆。 周栗刚和秦进一起过来,站在了男女分界的地方。 她扫了一眼操场尽头,土坑那儿竖着几道身影,仔细找了找,有窦潇潇,她放心了。 体育老师的脸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气的,变得红红的,“谁让你们来上课的?我不是说了,不上课了吗?!!” 人群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就陆嘉砚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和老师呛声,理直气壮,“班主任说的,体育课还上。” “你们班主任?李乔是吧?我x……” 体育老师想骂人。 但是面对着一群祖国的幼苗,他暂时消了音,额头青筋一跳一跳的,吼着问:“是谁去问的?” 底下又是一阵鸦雀无声。 但是大多数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秦进。 秦进脸色郁抑。 又不是他想上体育课,但是这些人起哄让他去问班主任,没等到他说完话就都跑了,现在体育老师发火,又得推着他站出来承受怒气。 明明错不在他,可枪口之下,他却是众人推举出来的唯一的枪靶。 他被盯得身体有些发寒,即使不愿意,脚却还是很轻微地动了一下……他要是再不站出来,一定会有人喊出来是他的。 “老师,是我去问的。” 体育老师看向了声音的来处,说话的人个头貌似不高,被人挡着,他看不太清,“给我出来!” 周栗往前了两步。 * 体育老师没好气地看着眼前的女孩,“是李老师说的这节体育课会上课?” 周栗面不改色,点头说,“是这么说的。” 眼前的丫头看起来不像会撒谎的样子,体育老师确认了是那个总想抢他饭碗的数学老师在找他麻烦。 一想到为了这节寒冷的体育课他紧急在冲锋衣里衬贴上的暖宝宝和兜里揣上的保温杯,他就咬牙切齿难以自抑骂人的冲动。 然而祖国的幼苗近在眼前,他再次进入了消音模式:“¥%&#@!……!” 抬头看天,虽说有些阴,这雨似乎一时半会还下不下来,体育老师公私分明,和数学老师的恩怨日后他自己私了,带学生做了会儿热身活动,又指挥着学生绕着操场跑了两圈,就让学生解散去自由活动。 一说解散,男生们立刻一哄而散,抱着球冲向球场。 体育老师看着在寒风中依旧能活蹦乱跳的他们,对比肚子上贴着暖宝宝都觉得冷的自己,顿时生出了一种岁月不饶人的沧桑感,孤独地抱着保温杯在风中萧瑟。 * 在周栗班还没有解散之前,窦潇潇站在他们班队伍附近的操场外围等着,队伍一解散她就过去找周栗。 “刚才你们班老师怎么单独把你喊出去了?可还好?” 窦潇潇脸上是丝毫不遮掩的担忧,周栗心下一暖,“我没事。” 她不信仰英雄主义,刚才算在弥补她把人骗到操场的的过错。 窦潇潇:“没问你,我是问体育老师现在可还好……” “……” 周栗和窦潇潇打娘胎里就认识,出生都在同一家医院,窦潇潇深知周栗不是个轻易吃亏的脾性,脸皮又厚的很,老师训她几句完全是拳头打棉花,一点杀伤力都没有,这个没心没肺的崽子八成还乐得把这种事情看成老了以后的谈资,当成和孙子们吹嘘奶奶年轻过的证据。 她反而有点儿担心体育老师这种空有个子没有心机的会不会被周栗气个半死。 “他没事,我有事。”没良心的周崽子捂住心口,演技逼真,“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什么?” “我们友情破碎的声音,稀巴烂。” “这点小事就碎,还真是无情。”窦潇潇笑了一会儿,说,“跟我走。” “去做什么?” “你这说碎就碎的稀巴烂了,我总得想点办法让它破镜重圆吧?”窦潇潇挽住周无情的胳膊,兴致冲冲,“我带你去看帅哥,怎么样,美人总能够让我们破碎的友情圆一圆吧?” 周栗的兴致显得比她低了许多,要说帅哥的话,她最近几天倒是经常见。 但是是梦里。 * 周栗跟在窦潇潇的身后,来到了一间挂着器材室名牌的小黑屋外。 窦潇潇松开挽着周栗的胳膊,从兜里掏出了一环钥匙开门。 周栗凑过去,“你居然有器材室的钥匙?” 窦潇潇得意了,“和你混的时间久了,你应付老师那些本事我好歹也学了一两分,现在学校女队里,就我最讨老师欢心。” 开了器材室的门,她走进去,开灯。 周栗停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 屋里堆满了器材,即使开了灯,依旧很昏暗。 灰尘在灯下狂魔乱舞,钻入肺部时格外呛人。 她忽然想起来窦潇潇带她过来,是想给她看帅哥的。 小黑屋废墟寂寂,哪像是有人的样子? 她边咳嗽变问,“你这是带我来看人,还是看鬼啊?” 窦潇潇绕过那些装球的篮筐和跳绳,不回头地往里走,“给你看照片啊。” 这里放的那些器材上了年岁了,球皮全部开裂,绳子也全都磨得一点颜色都不见,凌乱的线头隔几厘米就跳出来,无序且混乱,又脏又旧。 灰尘真的多,周栗这一咳嗽起来就有点止不住了,眼角都出了泪,湿湿的,看窦潇潇的背影朦朦胧胧,像是罩着一团灰色的纱,顿时不想再往里走了。 “我不看了不看了,咳咳,太呛人了。” 窦潇潇催她,“知道你个万年强迫症最不喜欢这么乱的地方。不过你快进来,真的是特别帅气的小哥哥,保证你看了一眼就不想走了,过了这村没这店,你要是错过了可别后悔。” 周栗心想自己昨晚还在夜会帅哥呢,才不稀罕,后悔是不可能后悔的,捂着嘴只想逃出这片废墟,“不会后悔,我不过去。” 隔着袖子她都能闻到空气里的灰尘味儿,腐朽的味道,荒废的气息。 窦潇潇一把拽住了她的后衣领,把小逃兵往回扯。 周栗防不胜防,一下被拽了回来。 眼前多了一块板子。 板子的底色是白的,白底彩印。 白是七八十时代的老墙皮一般混杂了脏和旧的白,彩是褪色后看不出原本是红还是橙的彩。 白板最上面,有几个颜色脱落字迹斑驳的大字,只能叫人看清楚最后两字,是什么荣榜。 “你这是带我来看皇帝的新照片啊?帅哥呢?”呛了一路就看到这么一块板子,她的眉心苦兮兮地皱了起来,“一眼看完了,我还是想走,我要走了,我快喘不动气了。” 窦潇潇把板子往外拉了拉,手指戳了戳板子的右上角,“这个。” 小黑屋只有一扇窗,就在她们的头顶,不甚明亮的光线从里面漏了进来,和灯泡暗橘色的暗光混在一起,幽幽的。 右上角有一张照片。 晕黄的光照着这张颜色斑驳的照片,照亮了穿着黑色校服的少年的眉和眼。 心空了。 周栗扫了一眼,目光就移不开了。 她气音缓滞,拍袖子上的灰的动作都停了,一个字一个字的,难以置信的,念出了照片底下模糊的名字。 “陆、陆烬行?” 窦潇潇拍了拍板子,“这块板子可是个古董,七八年前的老文物,咱们前面不知道哪一届的光荣榜,上面的字花得不成样子了,我刚发现的那天看了几遍,一个字都没认出来,你居然能看出来是什么字,果然学霸就是学霸,好眼力好眼力。” 周栗不是认出了字,而是认出了人。 她在这一刻才有了这种觉悟—— 所谓祸水,大概是,一旦你见了他,立马把之前遇见过的所有人都衬得凡凡,毫无亮色。 不仅如此,从此以后,你再难找出第二个比得上他的人。 照片上这个人,八成是祸水成精。 她从小到大没追过星,甚至还对拥有众多墙头的窦潇潇不屑一顾,从来不觉得颜控两个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遇到陆烬行以后,却逐渐意识到了,她大概也是颜控,只不过只控他的。 窦潇潇拍拍板子,转过身来,“对了,你刚才说他叫什么名字?” 窦潇潇这一动,就把周栗的全部视线挡住了。 她轻轻踮了下脚,依旧看不到,顿了会儿,然后道:“我怎么听见外面有声音?下雨了?” 窦潇潇伸长脖子往外看了两眼,奇怪的说:“没有啊,没看到有雨滴落下来。” 她再转回身来,就看见周栗目不转睛,顿时明白了。 什么下雨了,不就是嫌弃她挡住她了想让她让开了吗?! 说好的看一眼就走呢? 现在真香了吧! 窦潇潇笑她,“哈哈哈就说你要是看不着肯定会后悔!怎么样怎么样,这相片就算模糊了也能看出来是个极品大帅哥吧?我就知道你也会觉得这个小哥哥帅的,漫画脸的美人,他分明是按照你审美点长出来的嘛!” 周栗手摸着照片的边缘,照片粘得很结实,撼动不了丝毫。 她忽然回头,“你今天戴耳钉了吗?” 窦潇潇摸了下自己的耳洞,“教练不准戴,我就给摘了。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给自己找个工具。” “找工具做什么?” 周栗把手指比在唇上,“嘘。” “嘘什么嘘,这是照片,又不是人,你盯着他看出窟窿来都没事,他又不会被吓到自己长腿跑了。” “是不会跑了。”周栗把手伸向了白板后,掏了一手的灰,也掏出来了一根钉子。顾不得钉子上的锈,她把钉对准了照片的边缘反复勾划,直到那张照片落入她的掌心,她五指一合,牢牢的,眉眼一弯,唇角翘了起来,“可是,依旧想藏起来啊。” 第6章 乱(2) 第六章 寒露一过,天气转凉。 周栗打开窗就是扑面的冷气,鼻子泛酸地皱了皱。 太阳还没升起,昨晚好像下了雨,防盗窗的窗沿湿哒哒结着没赶得及被蒸发掉的雨水。 她起的早,主卧还没动静。 下楼,买了早餐回来,周鹤让已经在一楼沙发上坐着了,举着张报纸。 她过去,递过去一本书,“爸,快递帮你拆了,上一期的‘机械设计’。” 周鹤让没抬眼,黑白报纸后传出一道没温度的声音,“放桌上吧。” 周栗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周鹤让其他的话,她垂下小脑袋,移了脚步,摆好碗筷以后,上楼叫醒还在贪睡的另一个。 姜丛露女士探出脑袋,在蚕丝被里打了几个滚,声音软懒,“好不容易周六,我可不想起,再睡会儿,就一会儿……” 周栗也想早上赖床然后有人来喊的时候在被窝里打几个滚,但是如果她不早起,冰箱里空无一物又没人去买早餐,怕是连早饭都吃不到饿死在清晨,她叹气,“妈,得起了。” “诶呦呦我头疼,再睡一会儿,就十分钟。” 周栗看了眼时间,八点二十。 “九点五十了,你约了十点的spa。” 姜丛露垂死梦中惊坐起:“什么!!!” 等到坐到桌前,姜丛露意识到自己受骗,幽怨控诉的目光扎向那个埋头吃饭的小身影,“你这孩子怎么变得不乖了呢?” 周鹤让不满道:“谁说我闺女不乖了?外头不都夸我女儿厉害吗?” “别人说乖就乖了?女儿什么样你个做爹的还不清楚吗!都是遗传你的,一点都不听话。” “遗传我的?你听听现在无理取闹的是谁?” 关于周栗像谁多,周鹤让和姜丛露的答案始终十分统一。优点像自己,缺点像对方。 周栗没搭话,默默啃手里的早餐。 “栗子,你说是爸爸说的对还是我说得对!” 今天的生煎有点儿不对味儿,她咬得很慢,忽然被姜丛露点名,哽了一下。 想了想,她用筷子尖戳了戳带牙印的生煎,“妈,你不然问生煎吧。” 饶了她吧。 姜丛露委屈,“栗子居然不站在妈妈这边。” 周鹤让鄙夷,“哼,有点智慧的就不会站你那边。” 姜丛露也“哼!”,反头朝向周栗,“生块生煎也好过生个你!” 不如生煎的周栗:“……” * 姜丛露到了spa会所还气鼓鼓的,和身边的小姐妹控诉,“栗子大概是到叛逆期了,明明小时候一看我吃亏了就扬着拳头要帮我揍她爸,现在居然在饭桌上就气我。” 小姐妹附和,“哪能啊?要能摊上栗子这么好的小孩儿,不得省八辈子的心?换我家那个霸王你试试,我和他爸两个人加起来都治不住一个他。明天他生日,昨天就开始反了天作妖,张口就要五千多的球鞋一万的书包绝版无价的手办,我气得想当场去世,去世前一鞋底子扇过去大义灭子。” 姜丛露却一愣,“你家小子生日?” “对啊,就明天嘛。” 姜丛露脸色越发不好看,“是不是比我家栗子小两天?” “这两个孩子同一家医院出生的,你忘了?” 那栗子的生日…… 怪不得这孩子打昨晚就情绪低沉不爱说话。 完了,姜丛露忽然原地爆发,掏出手机来就给周鹤让打电话:“周鹤让你怎么做爹的!!!女儿生日都记不住!!!” * 周栗正在屋里装订发下来的月考试卷,她把一张一张的把试卷边角对齐,确认毫厘不差后,才吧嗒一下按下订书机。 敲门声忽如骤雨疾拍,她手劲儿一散,底下试卷歪了歪,边角立刻错开来,变得参差不齐。 她重重皱了下眉,控制住想把它们对齐的冲动,先去开门。 拍门声狂风急骤,她怕晚一步,门会坏。 门一开,姜丛露立刻扑进来,眼里泪意闪闪,“栗子,妈妈对不起你,昨天你生日,我们现在去补过生日。” 后头还站着同样一脸歉意的周鹤让。 虽然困惑着什么让他们想起来她过生日这件事,但是她有点头昏一点都不想出门,刚想说话,姜丛露的下一句话让她吓的一哆嗦—— “都怪你爸爸弄他那个狗屁破实验,一点儿成果都没有,结果还把你的生日忘记了……” ! 她几乎可以预见自己如果说不出去补过生日,这两人又得吵成什么样子,为了周末的安宁生活的秩序家庭的和平,她立刻重重点头,牺牲一个她,幸福一个家,“妈,我们快去补过生日!!” 姜丛露这才把跑偏到埋怨丈夫上的话题扯了回来,“那栗子最近最想要什么?我给你买回来做生日礼物。” 周栗不大好意思说…… 她在百度之后,差不多理清楚了最近自己心里萌动的情绪,到底是什么了。 不靠谱的百度这次没说错。 梦里梦见的,是她最想要的。 * 姜丛露和周鹤让特意把庆祝生日的地点选在了周栗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以示重视。 这个地方是游乐场。 该抱着洋娃娃的年纪,周栗喊着想要的生日礼物是能打奥特曼的小怪兽。该有少女心的年纪,周栗又忽然沉迷起了学习,去年的生日礼物她最想要的竟然是近五年全部的五年中考三年模拟。 姜丛露和周鹤让商量了一下。 他们觉得如果送一套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一没心意,二来显得他们两个像是只要成绩不顾孩子心情完全莫得感情的家长,手段极其狠毒残忍。 所以他们精心选了一个女儿没来过还能嗨能玩的地方—— 然而那个该在嗨在玩的本人,正被一群没高过她胸口的小孩撞来撞去,石柱一样僵硬地杵在那儿,一脸死寂。 她脑袋上戴着前两分钟姜丛露喜滋滋买了给她戴上的红色小恶魔发箍,手里还握着个周鹤让塞进来的大如脸的彩虹棒棒糖和一杯冷饮,站在一群跑着横冲直撞充满活力的萌娃之间,心境违和到仿佛自己用尽洪荒之力cos天山童姥。 可天山童姥人家一张童颜,她这cos也是不合格的。 姜丛露捧了一桶爆米花过来了,“栗子,给你爆米花,你喜欢吃甜的,这是奶油味的,十五岁生日快乐!” “妈……我十六了。”她掐狗逗猫的,到八岁才上一年级,比同级大多数人大一岁。 姜丛露忙把爆米花塞到了她的手里,掩盖尴尬,“妈妈心里你永远长不大。” 周栗冰凉的手掌心很贪恋爆米花微热的温度,手指拢了拢。 就是鼻子酸酸的,喉咙仿佛吃进去了一团柳絮一般发毛发涩,看来是真的感冒了,她提了口气,想摆脱这种感冒初期的不适感,却还是瓮声瓮气的,“谢谢妈妈。” 姜丛露听她感动到嗓音微变,也受到感染微红眼眶,视线一低,看到她手里还剩3/4的饮料杯—— “这是什么?”她碰了下饮料杯壁,凉凉的。 “爸爸给我买的饮料。” 姜丛露惊怒,“都入秋了,他还让你喝凉的?什么毛病?” 她转身要去找周鹤让计较个分明,正赶上周鹤让也抱着一桶爆米花回来。 见女儿怀里已经有了一桶,被妻子抢了先,他脸色一沉。 姜丛露脸色更沉,劈头就骂,“你127的智商被外头的狗吃啦?你让栗子喝这个,你想害她感冒吗?” 周栗想解释,她没喝饮料之前就有点感冒了,却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插话的机会。 姜丛露情绪燃了起来,“你如果听我的,实验找你师兄搭档,早完成了!哪会拖到现在,费神费力!不找师兄找师妹搭档?你安的什么心!” “师妹的水平不比陈桉差!陈桉到底哪里好了?你这么捧他!” 周栗闻言后退了一步。 她觉得毫无求生欲望的老周今天要血洒十里游乐场。 那两人边吵边往游乐园走,吵架声令她头疼不想紧紧跟着,就跟在他们身后十步远,身体乏得厉害,步伐渐缓。 没人留意到她,距离渐渐拉大。 她最后喊了声“爸妈”,可那两人连头都没回。 追不动了。 注定没有镜头的小配角周栗主动退出群聊。 她找了个长椅,坐着歇下了。 长街,人流,树影稀疏。 远处,有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突兀地在人流中拔地而起。 她也不知怎的就看到了,一震。 有点像那个人……又不敢确定…… 兜里手机嗡的震动。 陆嘉砚在qq上戳了她几下,喊她,“定滨区游乐场西门右拐,罪恶的深渊,敬候您的到来。” “……” 这地址……怎么这么巧? 她没回,陆嘉砚个没耐心的,直接换了语气。 “栗哥,来打架!” “小学时偷你橡皮的憨批也在。” “栗哥,来啊!!!揍死这群憨批。” 第7章 乱(3) 第七章 小学时偷她橡皮的…… 谁啊? 难为陆嘉砚帮她记了这么多年。 她自己都没记住这一号人物的存在,稍微一想就知道这是陆嘉砚骗她过去的幌子。 依旧不理。 瞬时,手机上“陆嘉砚戳了你一下”“陆嘉砚戳了你一下”“陆嘉砚戳了你一下”的消息如同潮水涌来,冲满了整个屏幕,大有她不去就要持续一直戳下去的架势。 她又开始头疼了,手指按住额角,太阳穴像是被塞进去了一块放置已久的面团,硬硬的揉不开,又酸又胀。 十六岁的开端啊,实在是过于多姿多彩。 她最终举起投降,缓缓敲下了四个字—— “我来了啊。” * 周栗找到了陆嘉砚。 在游乐园附近的一条小巷里。 巷子里,二十多个少年围着陆嘉砚,把巷口堵了个严实,叫人插翅难逃,阳光都插不进来,烟尘弥漫尘土飞扬剑拔弩张。 陆嘉砚势单力薄,显然招架不住,龟缩在角落里,抱着脑袋瑟瑟发抖,带着斑斑血迹的身影那叫一个弱小无助凄苦可怜。 围着他的人里头有几个频频往巷口看,似乎像是怕被人发现,看四下无人,相互嘀咕了两句。 然后其中一个挑染着金毛的少年抬起脚来就冲着陆嘉砚的小腹踢了出去。 身后忽然被人拍了拍,金毛哥吓得身子一怔,收了收脚。 陆嘉砚躺在地上,抬起蔫答答的眼皮看来人,如将死的狗子发出了极其虚弱的一声,“栗哥……你来了啊……” 周栗选择性耳聋,忙着指导金毛小哥,“诶诶诶你别把脚缩回来啊,使点儿劲儿使点儿劲儿。” 陆嘉砚:“……” 金毛哥:“……” 金毛心想,这和陆哥给他们的剧本不一样啊? 陆哥不是说,等看到巷子口有个女孩儿过来了,就装模作样踢他两脚,那个女孩就来救他了? 周栗见金毛不动,还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十分困惑,“怎么不踢?是饿了吗。” 她把手里的爆米花往他眼前递了递,真诚的,“爆米花来一口?” “……” 金毛哥不敢接。 他本来以为陆哥要召唤的是个正义使者,她长得确实也像个洁白无瑕的正义使者。 但她这一套举动咋个就如此别具一格? 他从未见过如此清新脱俗的正义使者。 地上那条死狗算是看出来周栗这根本不是来救他的意思,翻身坐了起来,抹掉了脸上的番茄酱,“周栗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栗低下头睨他一眼,“陆少爷好兴致,居然找人围堵自己,你不辞辛苦地找我来看戏,我当然要让这戏更好看一点了。” 本来看巷子里乌压压二十多个杀马特脑袋,她还当他真的被人堵了,仔细一看,那些个杀马特揍人前还得亲自请示一下被揍的陆嘉砚…… 这年头哪来这么多有善良礼貌的不良少年,打人前还得招呼对方一声。 陆嘉砚一道冷光扫向金毛,刚才的虚弱之态已经尽数收了起来,拿出了江湖老大哥教训小弟的王霸之气,“反派死于话多,人狠就得话不多,以后记住了。” 金毛低头听训。 周栗问他,“你这是为什么喊我过来啊?” 陆嘉砚回忆状,“我最近回忆青春发现和你并肩作战所向披靡的小学时代过分美好,我想和拉拢你做合伙人,再创当年辉煌。” “……” 她这中二期到了小学毕业就为止了,他的中二期怎么就和长寿花一样长开不败了? “你离开暴力的深渊太久了,你不想念深渊吗?深渊想念你。” “……” 这年头,校霸的文化素养是越来越高了,真会说话。 陆嘉砚继续鼓动她,“怎么样?想不想重新辉煌辉煌。” “你独自辉煌吧。”她是辉不起来了。 “欸,没劲儿,白费力气装弱鸡了。装弱鸡还真他妈累人。”陆嘉砚见劝不动她,让自己喊来的小弟们先回去了,捶了捶自己酸痛的肩,看到了周栗手里捧着的爆米花,“你也真够没良心的,居然还带着爆米花来???你当是来看电影呢?” 周栗嫌弃道:“就你这演技……” 很明显离电影还有一大截距离。 陆嘉砚谋划了一上午,闻了一上午的番茄酱味儿,早就饿了,抢过了周栗手里的爆米花,蘸了点儿肩上的番茄酱,狠嚼了起来。 周栗被他这幅饕餮而食的样子吓到了,“你这是几天没吃饭了?” “害,没心情。”陆嘉砚掐着个爆米花桶沧桑叹气,“我爸妈昨天回国,和我吵了一架,我离家出走了。” “你……离家出走?” 周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接上了,陆嘉砚离家出走,那刚才她在游乐园看到的那个人该不会真的是…… “我刚才……好像看到了你三叔了。” 陆嘉砚一个激灵,爆米花漏了不少,“谁谁谁?” “你三叔啊。” …… 十一点了,周栗想回去找周鹤让和姜丛露,往游乐场走,陆嘉砚紧随其后。 “周栗,你收留我一下吧,我三叔肯定是来找我的,他要是找到我了,我就要与世长辞了啊啊啊!” 陆嘉砚虽然人凶脾气横,但是有时候就是这么的没骨气,“栗哥!栗神!栗爸爸!!!” 周栗没有让人叫她爸爸的爱好,家里两个生理成年心理小孩的就已经足够让她头疼了,再来一个陆嘉砚,怕是她得夭几十十年的寿当场去世。 她停住脚,“喊我周栗。” 陆嘉砚哭诉,“不行啊,我三叔肯定已经知道我离家出走了,我就要被发配刚果喂鳄鱼了,周栗,救我!” “……” 他的脸色是真的又急又怕,周栗也是真的困惑。 他怎么这么害怕陆烬行? “你三叔……性格很可怕吗?” 话问出来,她自己心里就先否定了,不像啊,一点都不像。 “可怕?煞神。那就是一尊煞神,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他要是生气了,能把人生吞活剥了,我是真的会死的!” 他这是脑补过度了吧? 他三叔,煞神,怎么会? 不管是少年白衣,或者西装革履时,他的眉眼间始终有一种挥不散的风度和儒雅,这种镌刻在骨子里的岁月温柔,实在和煞神没什么关系。 她认真给陆嘉砚建议,“你三叔如果真得生气了的话,你躲起来一时,也躲不开一世啊。” 陆嘉砚耷拉下脑袋,“你就是不想帮我,你要眼睁睁看着我成为鳄鱼的口粮吗?” “怎么可能?”她仗义道,“我会去刚果帮你收一下残骸,还会带你回故土。” “……” 脸这么好看的女孩,心肠竟如此狠毒。 陆嘉砚哼道:“蛇蝎美人。” 周栗弯眸一笑,“谢谢你夸我美。” 陆嘉砚被她的厚脸皮气了个半死,却依旧没放弃紧跟着周栗,牛皮糖一样甩不掉,他正想着要用一套什么说辞才能打动周栗,走到公交站牌时,眼睛余光看到了对街的一个人影。 我!他!妈! 他嗖的一下蹲了下去,没控制好动作,两个膝盖都磕到地上了。 周栗被他吓了一跳,“你……你不用跪下求我……” “嘘!”陆嘉砚直起膝盖蹲了起来,用公交站牌掩盖着身体,很紧张,“我也看到我三叔了!就马路对面。”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来,关机,扯周栗的袖子,“我现在怀疑我三叔定位了我手机,周栗,一会儿他要是过来的话,你帮我打个掩护,我先溜了。” 说完他人就“嗖”的一下钻进了一旁的商场,动作之快犹如流星。 周栗很快就看到他了,可是她也没看到陆烬行。 有点遗憾。 街上行人多,情侣也多,成群结队的,显得她形单影只。 美食街尽头是一个养着锦鲤的许愿池,池子的青石岸沿上贴了一圈烫着金字的红符,求学业求爱情求前程,卖红符的人满条街走,移动着像是要烧起来的火球,“买符吗?单张十块钱,情侣合买一张九块九”的声音似远及近。 九块九,九与九,好彩头。 她看到了挨在一起的一排小吃店,章鱼丸子炸鸡排,烤鱿鱼和豆腐串。今天是个明媚的响晴天,连阳光都浓郁到像是刚烤出炉的芝士蛋糕最顶上那一层黄灿灿的芝士,芝士淌在炸串摊鸡排摊上,整个小吃街笼罩在一种梦幻般的氛围里。 忽然好想吃东西啊…… 不然在回去找周鹤让和姜丛露之前,去吃点东西? 她捏了捏自己的嗓子,嗓子依旧毛毛的。 这种状况显然不太适合胡吃海喝。 但是只要牙齿健在,她觉得自己就能坚强地继续吃下去。 章鱼小丸子她来啦! 刚甩开胳膊大步走,肩头被人扣住。 她一回头,那人先开了口,“果然是你。” 周末的小吃街热热闹闹,人声吵闹烟火气浓,这人的声线却像冬天时累在枝头的雪,石子打在树梢上,雪花扑簌落了下来,钻进耳膜里的时候都是凉的。 她的生日礼物,最想要的那件,随着雪落抵达了。 第8章 乱(4) 第八章 因为是来游乐园玩,姜丛露特意把周栗打扮了一番,让她穿上了她几乎从来不穿的裙装。 鹅黄色的小洋裙,泡泡袖,绉腰,圆裙摆,她脸白,鲜嫩得好比春天里的雏菊,抱着个顶她两张脸大的巨型棒棒糖站在街心,棒棒糖一圈又一圈的彩色晃着,天地间所有的色彩都向她奔去了。 只是这幅乖巧甜美的模样和他认识的那个会爬上墙头甩人石榴的人形象多少有些不同。 他和她眼神撞到了一起,她就笑了起来,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开心的事,“三叔,你怎么在这儿?” “出来找陆嘉砚,不过先看到了你。” “陆嘉砚不见了吗?你们在哪儿走丢的?”她眼神清澈,全然没有半点刚刚见过陆嘉砚的样子,朝他扬了扬自己的手机,“我试着联系一下他吧。” 她走到陆烬行视线区域外的路旁,看了眼手机,她还没来得及给陆嘉砚发消息,陆嘉砚倒是心急,先给她来了十多条。 【栗哥栗哥我三叔去找你了。】 【你没看见我,联系不到我】 【栗大哥我求求你别再和我三叔聊天了!!!】 【我看到他在笑我这心里就发毛!!!】 【妈的我的人生就是一场戏,会不会现在就嗝屁,全他妈靠你演技】 【别出卖我,求你了】 【你帮我把他支开】 【你语文上次考了一百四十二,现在就是你展示满分作文临场实力的时候了】 【你说我想不开,捐躯喂鱼回报社会了,你让他去南边护城河捞我】 【栗哥!】 【栗爸爸!!!!!!】 周栗看完,真情实感得认为陆嘉砚这表达能力比她好多了。 她眼角余光留意着陆烬行,确定他看不到,才在手机上给陆嘉砚发消息。 【可是……】 【我已经告诉你三叔,我遇到你了】 【发表一下临终感言吧……对不住了。】 陆嘉砚炸了:【我他妈!!!!!!!!!!!!】 【曾经我以为我和你的兄弟情像老不死的鳖,活他个一万年没问题。现在才知道他娘的干不过那个什么虫子,早上出生晚上嗝屁,一天就化灰了。】 看看,这语言表达能力,好好挖掘挖掘,绝对不止一百四。 准一百四还在义愤填膺,【兄弟就是拿来出卖的吗?!】 周栗不急不缓地回,【兄弟当然不是用来出卖的。】 【但是是用来逗着玩的。】 【我没告诉你三叔看见过你,逗你玩呢。】 陆嘉砚躲在商场二楼的盆栽后面,暗中观察着街上的他三叔和周栗,一边急的冒汗,一边被周栗恶劣的本性折磨得怒火旺盛,这他妈当他是耗子呢? 他现在特别担心自己三叔会从周栗的嘴里知道他在哪儿,他三叔虽然站得离她有段距离,但是目光始终都落在她身上,这场景让他惴惴不安,生怕下一秒他三叔看出了点儿什么来,转身就进商场来逮他了。 做大事的就得能屈能张,他又给周栗发消息。 【大哥,你玩我就玩我吧,不出卖我就行,你小心点,我三叔一直在盯着你看呢。】 周栗侧了侧目,看了眼陆烬行。 他目光深沉似海,投向她的方向,她谨慎了起来,眉头皱皱的,咬了下唇,敲打键盘。 【我会说没看见你,但是以后,你也不能说漏嘴,说出来你在这里遇到过我。】 小心驶得万年船,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在骗他。 【还有】她瞄一眼陆烬行,又发了一句,【你三叔有什么爱好没?喜欢什么样的人?多告诉我点。】 陆嘉砚一个头两个大,完全搞不懂周栗问这些是为了什么。 【你帮我打掩护,和我三叔喜欢什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快说。】 陆嘉砚呛声回复,【我不知道。】 没用的家伙。 周栗清空了屏幕上的聊天记录,跑回到陆烬行的视野范围,低着脑袋耷拉着眼睑,显得情绪失落寡沉,“我没有联系到他。” 她眼睛湿润得像是潮水,下一秒就要落下鳄鱼的眼泪,“我帮你一起找找他?” 陆烬行道:“这不必,我有办法找到他。” 他语气笃定,像是盯上猎物的狡猾猎人,已经设置好了最高级的陷阱。 不会真的是在陆嘉砚的手机上装定位器了吧? 周栗想帮陆嘉砚打探打探消息,也想多和他说两句话,“什么办法啊?” “陆嘉砚父亲,也就是我二哥,这两年一直忙海外市场的生意,把他交给我照看,这次回国是专程回来看他。” 她点头,但是这和办法有什么关系啊? 他继续说:“昨天大概他和我二哥闹了些矛盾,我二哥脾气拧,嘉砚又和他爸一个样儿,料想着是不会有人先低头了,可我二哥今天下午两点钟的飞机就要离开了。”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一筹莫展地皱了下眉,“看,现在都十一点了。” 周栗的良心被抛进了油锅。 狗贼陆嘉砚,只说了他是和他爸吵架被赶出来了,怎么没说他爸今天下午就要走的这一出? 周栗看起来洒脱大度,可是和父母有关的事情像她七寸,深思不得。从小被父母忽略到大,作恶也罢从善也罢,姜丛露和周鹤让都不在乎,他们只在乎自己,这种不在乎成了一种无形的利器,随着时间积累,愈现刀锋锋利,时不时的就钻出来割她一刀,划开她的皮肉,让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陷入一种近乎无力的难过。 这种情绪把这两天经历的,被遗忘生日、被姜丛露和周鹤让抛下的场景一股脑全部发酵起来了,一想到陆嘉砚挥霍着她永远都得不到的,她这心里难免有点儿不成滋味,语气酸涩起来,“这样啊……” “公司那摊子事足够我二哥忙得焦头烂额,可能今年除了过年,也就这次回来看他的机会了,要是不把人带回去,我觉得挺遗憾的。” 他语气徐徐,用那种遗憾的情绪将周栗心脏的瓣膜劈开,直抵最柔软的死角,周栗耳根一软,迎合道:“一定会遗憾啊。” 犹豫再三后,她决定……不管那么多了! 她破罐子破摔一样兜出了陆嘉砚的老底,“你要不要去二楼找一找……陆嘉砚喜欢玩游戏,二楼有游戏厅,他可能会在那儿。” 周栗说着,一边在想,周一的时候,主动去和陆嘉砚说,要帮他刨狗洞吧。 告诉他三叔他的行踪,这事情她是做得不太地道。 正想着,脑袋上忽然一重。 是陆烬行的手碰了碰她的脑袋,她戴着发箍,他的手指在那个黑红色恶魔角上点了两下,气音里含着笑意,“小朋友,太心软了。” 这么心软,是会被人骗的。 他才说了两句话而已,怎么就替他难过成了这样。 “我在看见你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陆嘉砚。” 周栗:“……” 她好像能理解一点,陆嘉砚说他怕他三叔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一早就知道了陆嘉砚在哪儿,居然还有心思站在这儿看她自导自演了这么多戏,从始至终神情淡定姿态随和,让她陷入了一种自己完全把他骗过去了的幻觉里,却不知道股掌中掌控一切的,是他才对。 陆嘉砚这种缺个心眼的,当然斗不过他。 这是只老狐狸。 * 周栗无话可说了。 她又一次在他面前做了个小骗子,被当场揭发,谎言与恶行披露在阳光底下,无处遁形。 她陡生出一股恼意来,恼她看不出来他温柔表象下藏着的陷阱,“那你要去找陆嘉砚了吗?” “助理去找了。” 她低下头兀自沮丧,雾蒙蒙的眸子,他问:“在难过?” “嗯……” “觉得对不起陆嘉砚?” 她没声,可眼神神态的,都在说确实是这样的。 只有她骗人的份,何曾想她也会咬上别人的饵被人骗上钩? “不必难过的。” 陆烬行声音缓下来许多,“不管你说什么,我助理都已经早去找他了。” 旁边路过的人都在看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就先挡在了她的身前,目光不自知的就变成了利刃。 他这才发现,这条街上,怎么这么多情侣? 她也在这条街上。 他视线转回她,“你怎么在这儿?和谁一起来的?” “我出来过生日,和爸妈一起,不过爸妈走丢了。” “生日啊……”他目光柔和了起来,问,“想要什么吗?” 她惊诧地抬起眼,试着问了一句,“你可以和我说一声生日快乐吗?” 心里没底,问得挺小声。 他却很快就给了她回应,低声说道:“生日快乐。” 烟花噼里啪啦一下子就在心头炸开了,她眼睛立刻弯了,忽然又瘪起嘴来,“不行啊,我没听清哎。” 没听清是假的,招摇撞骗再骗一次是真的,生日礼物不嫌多。 她甚至偷偷点开了手机录音,仰起头来,有点期待又不是特别敢强求的语气,糯巴巴的请求,“能再为我说一次吗?” 她扎了个高马尾,又戴着发箍,圆润的头形完全被勾勒了出来,不过巴掌大小的一张小脸沐在阳光里,五官精致漂亮。 眼睛很亮,仿佛在等着的那句话是一件多了不得的礼物。 他停了几秒,忽然低下头,拉近了自己离她耳朵的距离。 每说一个字,就见她耳朵变得更红一点。 “生日快乐,小朋友。” * 一边是话音清冽如天山滚雪,一边是心里支起了千丈烈火。 陆烬行的声音又低又苏,着实是往她心上添柴加火,录音键都忘了暂停,贪心被煎灼,热胀冷缩膨胀到了最大。 这个人能一直一直在她耳边讲话就好了。 所有她想听他说话的时候他都在就好了。 他要是她老师就好了,这样在学校里坐在座位上的时候,一抬眼就能看到他;或者是明星也可以,她也不用偷偷摸摸地拿着手机录音,想看他,上个网就行了。 不过,也还好都不是。 这样他现在的声音和样子,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了。 第9章 山与月(1) 第九章 卖符的小贩移动到了他们的身旁,目光在这两人身上来回一转,那男的个子好高,低着头和小姑娘说着话,百依百顺的温柔神情,也就才刚要二十岁的面容,年轻挺拔,却全然没有少年人的青涩气,一身矜贵气度,看上去就是个不缺钱的主儿。 他偷听到了两个字,生日。 小贩扒拉了下心里的算盘,立马就算出来了这生意一定做得成。 天时地利人和,做不成白费他一身功夫。 他停了脚,清了清嗓子,“要不要符?去灵池边上贴一个,许个生日愿望,保管灵验。” 求福运这种事,周栗从来没做过。 她才一百天大就和封建迷信刚上了。周家是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除了一个做律师的奶奶,剩下的三位老人全是教育行业从业者,都盼着自家这纸墨书香的氛围能熏陶出来个知书达理的小才女,于是百日宴上,文理工法各类书籍把这个众望所托的奶包子围了一圈。 可这奶包子对他们爱答不理,趴在桌子上睡她的大觉,喊了也不睁眼,拍醒了就哭,小胖手里在空气里乱抓,就是不抓桌子上的东西,抓周宴算是白搞了一场。 这就是个天命不听的混世魔君,就算身边有窦潇潇这么个玄学少女做闺蜜十几年也没用。 可今天不听天命的人突然就想玄学一把了。 因为突然有了很想要的东西。 * 求爱情美满的长符在风里招摇着,她伸手去摘其中一张,却被点了一下手背,“别动这些。” 他的手指一点即撤,却扰得她心里头酥麻麻的,抬头瞧他,那双不笑就含情的眼睛里倒映进去了许愿符燃烧着的纸红,烧起了灼热的温度,他声音却冷,“这不是你这个年纪要想的,你还太小,换别的。” 才多大点的小孩,就开始想着要爱情。 除了爱情符,其他的学业事业符什么的她完全没有那个需求,她摇头呐呐,“这个便宜。” “便宜?” “嗯……别的十块,这个九块九,能省一毛钱。”她说得煞有其事,“一毛钱也是钱……” 他一愣,然后唇角就提了起来。 “换别的,我来付钱。” 他这一副他的钱不必省的态度让她一时有些两难,灵机一动忽又想出来了个新的理由,非常迅速地扯下一张符来,“就求这个吧,我不小了。” 她脱口而出一个数字,“我十八了。” “陆嘉砚今年才十五岁,你们同级,你十八岁?” “十八了呀,刚过的生日。”这理由出了口她自己都惊到了,这慌有点难圆……不过既然已经这么说了,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编了,“我脑袋笨,不好使,留级了三年,四岁上小班,七岁上中班,九岁才幼儿园毕业。” 她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天方奇谭,一边心里直感慨,欸,要现在真是十八就好了。 小贩手里握着一把符往她手里塞,“成年了啊,恭喜恭喜?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什么都要,您看看这学业事业爱情的,好东西咱们就都要了成不成?” 她点头,“是这样不错,老板我都要了,付钱的二维码呢?我扫一下。” 可手里那条爱情符却还是被抽走了,被塞进来了另一条,“十八也算不上多大,不求这个,换一下。” 依旧是带着点磁性,又有些慵懒的声线,可说出来的话却霸道极了。 周栗低头一瞧,手里被换进来的那张符上有三个大字,八个小字—— 平安符。 出入平安,平安是福。 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经常上房揭瓦的,这个合适。” 周栗:笑不出来。 “平安符挺好的。”他轻轻咳了一下,别开眼,声音放轻了,缓慢得像是盲人第一次碰到琴弦,喉咙里是第一次说出这种话,生疏别扭,却莫名给人了郑重感,“盛鸣墙在一日,就护你平安一日……挺好的。” 陆烬行没哄过人,从来没有过。 他也不觉得自己现在是在哄人,他只是不忍见她眼里的神情太低落。 周栗抬头。 她看着男人线条利落清晰的漂亮侧脸,心脏居然……居然被撩得颤了一下,鬼使神差的,真的就乖乖地捏住了那张平安符,再没放下去。 * 这个被游客口口相传,命名成了“灵池”的池塘很小,不过九步宽。青石垒砌成了池沿,池水浅,坐在岸边,水面触手可及。岸砖上贴着红符,池水散着铜钱和硬币。 周栗蹲在青砖边,陆烬行站在她旁边。 不是很热的天,周栗却觉得自己出了一额头的汗。 他居然居然就这么跟着她过来了? 她倒不是不乐意,只不过第一次在学校以外的地方和他单独相处,总有那么点不知所措。 手不知道往哪儿摆,脚不知道往哪儿放,一个身体仿佛划分成了几块,哪块儿都不再听大脑使唤。 她刚才,想非常自然地悄悄走得离他近一点,结果骨骼卡顿得像是已经报废的机器人,在人群里走向他的那一步不但不悄悄,还大张旗鼓地差点撞到了他身上。 他一把扶住了她,等她站稳就松了手,声音遥遥自她头顶传来,“小朋友,小心点。” 一想起来她整个人就要烧着了,盯着湖水试图浇灭脸上的热度,冷不防听到他问,“想抛硬币进去吗?” “嗯?”她一怔,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湖里的硬币,忙摇头,“不了不了。” 哦。”陆烬行拿出手机,撤回了一条消息。 她低着头看向湖水,干巴巴地开始找话题,“池塘里这么多硬币,鲤鱼会不会死?” 干巴巴的话题一抛出来了,她自己倒是先思考了起来。 硬币里那些铜镍刚铝的成分,鱼吃了会不会死? 或者有那种把整个儿硬币都吞下去的蠢鱼,直接硬币卡喉咙里撑死? 她思考的样子太认真,一池湖水的波光闪烁摇晃进她干净的瞳仁里,他看着她,问,“如果会死,你会救它们吗?” “救。”她没犹豫就点了头,鲤鱼那么漂亮,死了多可惜,“当然要救。” “怎么救?” “把水里的硬币都捞出来啊。”她歪了歪头,思考了一会儿,说道,“抛硬币的人是在跟风,要是从一开始就一块硬币都没有,说不定就不再会有人往里扔。” 她这答案对自己真正想说的做了五成的简化,被她隐蔽起来不提的那五成是找到第一个往池水里扔硬币的人,揍他一顿然后让这人捞起来池塘里的所有硬币—— 当然,前提是硬币的存在真的会害死锦鲤。 “那硬币归谁?” “归我啊。”她抬了抬下巴,理所当然的骄傲口气,“功劳是我的,钱就得是我的。” 才不做没有好处的事情。 看这财迷的口气,他笑了起来,许久没说话,蹲在池边的她仰起头来看到他竟在笑,又十分忐忑,“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陆烬行敛了笑,“不,这样很好。” 她忽然有些好奇,“如果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陆烬行眯了眯眼。 他没有半点救世的情怀。 想阻止人往里投硬币,他可能会直接填湖。 他虽然是这么想的但是他并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因为身后传来了鬼哭狼嚎的几声哭吼,“老板,小少爷给你抓回来了!在这儿!!!!” * 特助到达灵池这儿的时候就启动了大脑里的人才搜索库—— 能让他那个和闲杂人从来说不上三句话的老板陪着到灵池这儿贴他那个不信鬼不信神的老板一向不屑一顾的许愿符的,一定是老板家里哪个重要的亲戚。 但是职业素养过硬,陆家旁支别系都背得滚瓜烂熟的特助脑子里根本没有记得老板有这么一号亲戚。 刚才老板还让他去换点硬币带过来,看样子还挺上心的。 特助问被自己抓着胳膊的陆嘉砚:“那个是你家什么人啊?” 陆嘉砚一门心思就想着逃走,现在特助终于停住脚了,他就逮着了机会,狠狠踩了特助一脚。 但人家特助能做特助,不止能文还能武,察觉到陆嘉砚的动作立马把人拉得更紧了,高声喊了起来,“老板,小少爷给你抓回来了!在这儿!啊,怎么咬我……” 陆嘉砚死到临头牙齿硬,对着助理连踢带打的,“你见过人逮狗狗不咬人的?你要是好人就别挡狗的道儿!” “……” 周栗又一次见识了陆嘉砚强悍到连自己所属物种都更换的组词造句能力。 陆嘉砚反抗太剧烈,引起他反抗的本人就站在她旁边,她不由得歪头看了一眼。 他在那头挣扎如沸水,这头陆烬行的脸上却不见喜也不见怒,冷眼旁观似局外人。 特助按着陆嘉砚的脑袋,把因为挣扎过度喘得和牛一样的陆嘉砚带到了陆烬行的眼前,语速极快地汇报道:“老板,我和司机说好了,司机五分钟后就到这条巷子的巷口。” 陆烬行下颌漠然的点了一下,“带他去机场。” 小牛再次挣扎了起来,沸水再次翻滚滚烫,陆嘉砚又颤又惊,“沃日日日……是去刚果的票吗?” 他牙关打颤腿发软,“三叔,喂个鱼而已,不用费那么大的功夫,我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就算是喂鳄鱼也要喂中国的鳄鱼,我不去机场!我不去!” 特助忍着笑拍拍陆小少爷的肩,“送你去机场是让你给二老板送机,不是送你去国外喂鱼。” “……” 陆嘉砚:“哦。” * 送陆嘉砚去往机场的车上,特助问他,“小少爷,跟在老板身边那女孩是谁啊?” “女孩?” “对,就那个,很好看的那个女孩。” 陆嘉砚皱了一下眉,“哦哦,你说周栗啊。” 周…… 知道了周栗的名字特助还是想不出来她和陆烬行到底是什么关系,继续问道:“是亲戚吗?看上去老板对她挺上心的。” “她我同学。”陆嘉砚俨然一个站在上帝视角的智者,“我三叔对她好肯定是想收买她,不过肯定没用。” 鉴于他们小学鸡就一起打天下的深厚交情,周栗这个人,他还是十分信任的。 特助皱了下眉,对陆嘉砚的说法半信半疑。 周栗是老板侄子的同学?上心只是想收买她? 他觉得,不大对劲啊。 第10章 山与月(2) 第十章 * 周一早上去数学办公室取上周的作业,办公室们开着,她敲了敲门,办公室里数学老师眉头紧锁毫无反应。 往里看,数学老师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本作业本,作业本摊开的两页纸白如荒洲,寸字不生。 数学老师忍了又忍,手里的红笔紧攥到笔杆微微曲了起来,终于忍耐不住,把那作业本“啪的”合上了,往桌子上一甩。 数学老师扭头向身后十七班的老师吐槽,“我执教四年教过的学生没有一千也得八百,这种的我还是头一回碰上。败笔啊败笔,这就是我职业生涯最大的败笔!” “你说说现在这世道怎么这样了?我这感化他都感化了一周了,一周就换来他终于动了笔在封皮上写了个姓?” 这是……又在聊陆嘉砚? 十七班数学老师看到了周栗,朝着数学老师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门外,“你课代表。” 数学老师一回头,周栗果然在门口站着,他收敛了下抓狂的神情,勉强维持住做老师的尊严,“是周栗啊,你进来吧。” 他把桌子上的一打作业递给她。 “咱们班的作业,抱回去发下去吧。” 刚才在他桌子上的那个空白作业本,现在被他放到了第一个。 作业本封皮上一个字,字写得大大的,一个字就占了整一张纸,字迹如疯狗爪扒十分潦草—— 陆字。 败笔果然是陆嘉砚。 回到教室,败笔陆上课死下课活,这会儿刚下课没多久,他正由死变活,和薛定谔的猫差不多状态,在醒来的路上迷了路,趴在桌子上睡得很沉。 这桌子比他的作业本还要干净,敞敞亮亮一尘不染,一本书都不见,看上去就很适合睡觉。 她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一角,“醒醒。” 陆嘉砚抬起头,撑起倦惫的眼皮,看见了眼前模糊的人影,“嚯”一下起了身,指着她鼻子—— “你这个卖兄弟求富贵的小人!” 周栗:“……” 陆嘉砚还很委屈:“我对你太失望了,我三叔不就帮你买了几个平安符,至于帮着他收拾我吗?” 昨天他去机场送走了他爸,回家以后看着他三叔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三叔脾性多冷一人,从游乐场回来脸上那点儿笑意就没落下去过,明晃晃得跟个灯似的晃得他眼睛疼。盘问了一下特助,公司那头也没什么好事,那能让他三叔高兴的……不就还剩下一个收拾他了吗?! 白天他三叔和以往最不同的活动就是看到了周栗,难不成真的是周栗把能收拾他的那些法儿出卖给他三叔了? 一旦有了这个猜测,他立马就想出了证据。 证据就是灵池池沿上贴着的那些平安符! 他三叔用几张符就买通了周栗,做周栗的兄弟也太不值钱了吧。亏他一开始还对她的人品十分信任。 刚睡醒的陆嘉砚睁着警觉的两只眼,看周栗的眼神中充满了鄙夷。 周栗挑挑眉,“那些许愿符没花你三叔的钱,你别误会。” 陆烬行是想帮她付钱来着,但是她没让。 不过昨天她确实一时心软对陆烬行透露了陆嘉砚的行踪来着,就算陆烬行在之前就已经知道陆嘉砚在哪儿了,这罪名她还是得担一半。 陆嘉砚朝她伸出了手,“我要精神赔偿。” 周栗把作业本拍到了他手里,“给。” 陆嘉砚拿到作业本就像是被火捡子烫到了一般,直接把烫手的作业本扔回到了桌洞里,嘴里念念有词,“快滚快滚,不能让任何一本肮脏的作业本污染到我课桌干净的灵魂。” 周栗:“……” 这自成一派的世界观,清奇。 陆嘉砚放下了作业,又枕上胳膊,一副吊儿郎当万事无忧的样子,“其实昨天我知道我三叔早就知道我在哪儿了,不怪你,而且……我昨天去机场送我爸,我爸偷偷给我塞了个三万的红包。” 他这不怪只是因为三万块钱吧,周栗无语抚额头,“扶贫方式支付宝还是微信选一下吧,贫是我。” 陆嘉砚:“你听错了,是我这个孝子千里送父,一身血两个肾儿都没了,才给了我爸凑了三万块钱做盘缠。” “……” 她想了想,数学老师让她带给陆嘉砚的话她还没带到,她敲了敲他桌子,“你好歹在作业上把名字写全,能做的题做一点,数学老师快被你逼疯了。” 陆嘉砚枕着胳膊装听不见。 “他说你下次再交空白的作业,就要请你三叔来学校喝杯茶……” “我淦!”陆嘉砚急了,“狗比老李,他怎么只有叫我三叔这一招?” 还不是因为他油烟不吃,只有这一招有用,她道:“你自求多福,我继续发作业去了。” 她抱着作业走开,校服袖子被陆嘉砚拽住,“栗哥,你缺小弟吗?” 周栗回头,陆嘉砚舔狗脸星星眼,“会抄你作业那种。” “……” 她翻了翻剩下的那一摞作业本,把自己的作业本找了出来,扔给他,叹了口气,“给你,小弟。” 陆嘉砚一把接住了作业,双手合十,“谢谢大哥。” 只是他眼睛眯了起来,“我怎么听着你不大情愿啊?” 周栗又叹了一声,“确实是不大情愿,我挺希望你又被叫家长的。” “……” 陆嘉砚:“你就不能盼点好的吗?我才刚认了你当大哥。” 这大哥,也太不靠谱了。 周栗默而不语。 她是真的希望陆嘉砚被叫家长的,毕竟除此以外,她一时半会的也想不出其他的能再见到陆烬行的办法了。 总不能,一直指望晚上的梦。 * 晚上回到家六点五十,家里空无一人,还有四十分钟就得上外教的口语课,她自己随便热了点儿冰箱里的冷饭填了填肚子,然后回房间开了电脑,提前十分钟连麦进了外教的讲课房间。 抱着个杯子喝水的时候,小企鹅头像闪了闪,弹出来了陆嘉砚的消息。 “完了完了我没法抄你作业了。” 周栗单手敲键盘回:“怎么了?” 小企鹅闪了三下。 “我三叔居然给我找了个家教,家教看着我写作业。” “这家教有毒,人形监控一样,360度无死角的那种,死死盯着我,就和你聊天这会儿功夫都我假装上厕所偷出来的。” “等明儿我买条二哈放我屋里,好好训练训练,让它看到我作业就撕,到时候看家教怎么让我写作业。” “……” 周栗这次换了双手敲键盘回他,“你记得多训练一条,让它分清哪些是你的作业哪些是我的作业,请不要让我的作业惨遭二哈毒手。” 陆嘉砚那头久久没回,疑似被家教逮回去了,周栗也就切换了界面,上口语课去了。 周鹤让和姜丛露两个人回来的时间有点晚,他们在客厅争论着什么,她对这种情形熟悉已久,没怎么放在心上,甚至没留意争吵的内容。 但是当他们来敲她门时,她立刻条件反射般身形一震。 大概是又要喊她出去做判断是非的那个人了。 要么从姜丛露和周鹤让两个人里选一个站队,要么和稀泥。 站队会被一个人骂,和稀泥被两个骂。 她有了这个觉悟后,拉开门时的表情就非常的,视死如归。 一开门,姜丛露和周鹤让往她怀里递了个东西。 两个卖楼的广告,她扫完了广告纸上的内容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抬眼—— “让我看这个做什么?” 姜丛露还在气头上,拧头连身旁丈夫的脸都没心情看,仍是气鼓鼓的样子,对周栗说道:“咱们家要搬家,这两个小区g大的教师都能享受优惠住房政策,你看看哪个你喜欢。” 周栗明白这俩在吵什么了。 是选房子意见不同了。 但是—— 搬……搬家? 这么大的事……都到了还剩两个选项可以选的阶段,他们才告诉她? 周栗之前心里对自己的家庭地位定位在最后一个,如今她觉得这个定位不太正确。家庭地位排行表上,可能根本就没有她的存在。 她多少有些怏怏,情绪浮到眼睛里就透出了灰败的目光。 姜丛露正看向她左手中的广告,满眼厌恶,她这眼神就让周栗明白了她左手里的是周鹤让喜欢的,右手才是姜丛露更喜欢的。 但是……她都不喜欢啊!!! 这两个小区哪个都不如现在的小区离学校近啊!!! 卑微的高中狗在每一个清晨只有多睡几分钟觉的这么一个简单渺小的愿望。 * 姜丛露和周鹤让非常仁慈地给了周栗一天时间,把广告塞进了她的书包,让她好好思考认真比较再做决定。 然而那两张广告纸放在周栗这里就如同废纸一般,到教室打开书包以后,拿出来团了团,直接起身扔进了墙脚的垃圾桶。 这种两个不如意的选项二选一的问题,交给大脑处理不如交给硬币正反面,她才不会认真到用一整天的时间思考。 等到晚上,投个硬币完事儿。 陆嘉砚撞开了教室的门,见周栗在墙脚站着,走过去用肘子抵了下她的胳膊,“你这销毁什么呢?” “小广告。” 周栗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怀里抱着一大摞纸,也有些好奇,还没来得及问,就见陆嘉砚挑着眉梢一脸坏笑,“街头小广告?栗哥是嫌贵啊还是看不上眼啊?多少钱一晚啊?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这语气流里流气的,不着调。 周栗不气反笑,抽出他手里的一打纸卷起来就朝这厮天灵盖劈去,“你就胡说八道吧。” 校霸多读书有了文化还真是可怕,一点脸皮都不要。 陆嘉砚灵活闪身躲开了她的攻击,蹦到了安全范围里才站住脚,“你这人,满脑子yellow废料,你想到哪儿去了,我说的是课后补习。” “……” 见她偃旗息鼓落下了要打他的手,陆嘉砚大着胆子又上前去,“需不需要啊,我把我家教贱卖给你。” 她回座位坐下了,陆嘉砚也跟到了坐回了自己的座位,拿着笔杆捣周栗后背,比麻雀还要聒噪,“国外漂了五六年的博士,精通四国语言,解得了几何写得出化学反应方程式,不要九九八,不要九十八,我倒贴你多少都行,今晚你就能带回家。” 低头一瞧手里的纸,卖狗的。 他这还真被家教逼得要去买二哈了啊? 见她不为所动,始终拿背影朝向他,陆嘉砚个没耐性的直接扔了笔站起来,走过去踢了踢周栗前桌的凳子,把人赶走了,自己坐到了那儿。 他面朝着周栗,手指扒着自己眼睛底下,“你看我黑眼圈,乌青乌青的,都快掉到下巴了,妈的,再不把这个家教赶走,我才在人间看了十五年的太阳就要归西了。” 周栗终于从课本后面抬起头来了,“你家教不嫌你聒噪吗?” 陆嘉砚闻言双手成拳捶向了她的课桌,“他妈的老子是第一次见到耍嘴皮子能耍过我的人,主要这人还是我三叔读书时认识的朋友,大我一辈,明明一张娃娃脸看起来不比我大多少,妈的,居然让我喊她阿姨。” 周栗脑子里有一根弦嘣一下断了,“是……女的?” 陆嘉砚瘪了瘪嘴,“不然呢?要是男家教,老子的拳头就够他吃的了,这来了个女的,我要是朝着女人动手我就不算人了。” 从游乐园回去的那晚她就吃了感冒药,直接把还没来得及肆虐成严重流感的病毒扼杀在了摇篮中,可是现在也不知道是晨起露凉还是窗户没关,她居然又有了那种被棉花堵住了嗓子的感觉。 但她也能分辨出来,这次和在游乐场那天不太一样。 那天是真的要感冒了,现在只是嗓子里堵着一些想问又说不出口的话。 她愕然发现, 她好像并不知道太多关于陆烬行的事情。 第11章 山与月(3) 第十一章 她忍不住问:“这个家教和你三叔关系很好吗?” “你这人今天话有点多欸。”陆嘉砚瞧了她一眼,“那是我三叔在国外读书时遇到的同学,狐朋狗友那种,家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跑来我叔这儿避一避。想想这几个月都得和她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就有点烦。” 周栗心里突突打了十几个结,蒙了一层灰,“她住在你家?” “对。啊,烦死了,真的烦死了。” 周栗:“……” 她突然问了一句,“你家在哪儿?” “鸣翠路那儿,有个独栋。” 周栗:“……” 她本来还想着,问一问陆嘉砚家在哪儿,说不准她还能用自己微乎其微的家庭地位搏一搏,让姜丛露和周鹤让考虑一下他家在那地儿。 但是她忘了这家伙不住小区啊!!! * 然而有些念头一旦起来了就不是那么容易消减下去的。 * 一周一会的体育课上,周栗和窦潇潇俩人趴在学校绿化带外,正试图越点儿“禁物”进学校。 一支竹竿进墙来。 竹竿竿头挑着的赫然就是校规里明令禁止的禁物—— 两份烤冷面。 竹竿颤巍巍的,承载着烤冷面大妈、周栗和窦潇潇三个人的希望,最终不负众望地避过了巡查老师的视线,从学校监控死角灵活跃入。 周栗取下烤冷面,挂上了乘着十块钱的塑料袋。 竹竿缩了回去。 大妈笑成了花儿。 周栗打开烤冷面,丝丝热气一跃而起,鸡蛋味烤肠香拌进了微凛的空气里。 窦潇潇接过她递过来的烤冷面,笑问:“怎么突然请我吃烤冷面了?是要搬家走了觉得舍不得我了?” 周栗帮她拆了一次性筷子,“是,特别舍不得。” “呜呜呜,我也舍不得你。”窦潇潇饭来伸手,筷子来张口,被周栗喂了一块烤冷面进口,“你走了,我想抄作业找谁去?” 她们本来同一个小区,虽然窦潇潇作为体育生,平时训练放学又经常出去比赛,很少和她一起,但是住得近总比远了要方便,尤其抄作业时格外方便。 自从成绩变好了,周栗就变成了窦潇潇的人形“小栗搜题”,没得感情的提作业机器。 “自力更生。”周栗把筷子塞进了窦潇潇手里,“找你楼下那个喜欢你喜欢得不了得的学霸帅哥哥去。” “呜呜呜。”窦潇潇凝噎在原地,塞了一大口烤冷面的嘴巴吐字含混,“你锅没良心的……窝楼下的学霸小鸽鸽才二年级。” 咽下这一口,窦潇潇问:“你要搬家到哪儿,定了吗?” 周栗摇摇头,抿抿唇含掉下唇上沾着的酱汁,问:“你知道鸣翠路上有哪些在售房的小区吗?” “什么路?” “鸣翠路。” “鸣什么路?” 成了,没戏,这连地方都说不对,更别说知道售房小区了。 周栗朝窦一问三不知伸出了手,“手机拿来。” 本来她就是打算借窦潇潇的手机一用的,就没指望窦潇潇这种除了上学比赛就不出门的万年懒宅能知道鸣翠路在哪儿。 窦潇潇开始装傻充愣,“手机,什么手机?” 周栗也不客气,拍了拍窦潇潇鼓起来的校服衣兜,“知道你会带着手机来上课,借我用一下。” 她中午不回家,来不及上网查了,才想到了窦潇潇。 盛鸣中学严禁带手机进学校,违者一次警告两次退学,但是体育生是个例外,他们因为经常出去比赛的缘故,教练对他们带手机的事情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窦潇潇存心要逗她,捂着口袋说瞎话,“哪有啊?我这种品行优良遵纪守法的好孩子是绝对不会违反校纪带手机来上课的。” 周栗拿筷子敲了一下刚刚两个人趴在监控死角越货进来的违禁品,“品行优良遵纪守法?” 窦潇潇:“……” 她左右看了一眼,拉着周栗往前走,“我们找个老师看不见的地方玩手机。” 就算教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能明着挑战校规校级。 被窦潇潇拉到了操场的角落里,周栗才拿到了手机,她在网上搜鸣翠路的同时窦潇潇头顶上竖着天线一般四处转着脑袋望风,确认了整个操场上都没有什么老师,才探头去看周栗搜什么。 “原来你是说mz百货这儿啊,还说什么鸟鸣路,我又记不清路的名字。” “是鸣翠路。” “鸣翠路啊……哦。那你家要往那儿搬吗?” 周栗低着头,浅浅地答应了一声,“嗯。” 手机界面上停止在地图导航的那一页,从周鹤让更喜欢的那个小区到鸣翠路独栋公寓的距离,不过相隔一条街。 她一愣。 昨夜搬家的消息还像是一条刺人的荆棘,今天就结出了出人意料的果实。 窦潇潇凑过来,盯着屏幕上那个步行时间预计13min看了半天,咂道:“你搜这栋别墅做什么,这难不成还是什么名人故居、旅游景点?” 周栗嘴角翘了起来,似有似无的笑意,她答非所问道:“那儿挺好看的。” * 周六,风清日畅。 搬家公司的车已经开走了。周鹤让人逢乔迁精神爽,骑着他祖传的上海经典款老永久,俩轮子蹬得飞快,声音也颇为雀跃,和那个关键时刻站在自己这边的女儿分享道:“栗子,搬家以后,我去学校实验室也就十分钟,真的是太方便了!是不是?” 身旁只有风声,还有车后座姜丛露不服气的哼声。 老周回头一看,女儿人还在几百米开外。 远看,不过一个米粒大的一个小黑点。 他刹了车,等着小黑点变大变大变大,到了眼前了,才问:“怎么这么磨蹭?” 周栗一手扶着车把手,一手扶着车筐里硕大的箱子,脸颊被风刮得通红,气喘吁吁的,“骑太快的话,车筐里的箱子容易掉下去。” 老周家就一辆车,九三年的上海老永久,被周鹤让骑走了以后,周栗只能去找共享单车。 小蓝车车筐小,装下她的箱子很吃力。 周鹤让眉心皱出褶子:“不是让你把东西都交给搬家公司吗?” 周栗摇头拒绝,“怕丢。” 她这箱子里的书无关紧要,但是里面有那本杂志。 周鹤让脸上褶子更深了,嫌弃不已,“你这……小家子气。这脾气,是不是和你妈学的啊?” 一句话,他今天喜事变丧事。 车后座的姜丛露一脚高跟鞋朝着他小腿狠狠飞踢过去,“你说谁小家子气!” 周鹤让吃痛弯下腰,手捏着小腿肉,扭过头去,“我说错什么了?我每次动你一下口红你就要索我老命,这不是小气是什么? 就在他转头把希冀的目光投向在选房子那会儿力挺他的女儿身上时,却发现小没良心的早就蹬着车蹬子先溜为上了。 * 周栗先到了小区,停了车,想搬东西上楼时,才发现自己身上没有钥匙。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细细的喜悦,停下车,停到了搬家公司的货车旁,然后手机开了导航,走出了小区。 目的地:鸣翠路16号独栋别墅。 路上霞光一片,导航里的机械声没一刻比现在更动听。 跟着导航过了一条街,站在街口的时候周栗就看到了别墅的门。 她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左右观察了一下。 街边有个咖啡店,落地窗明亮,她用目光丈量了一下,如果坐在咖啡店里最靠北的位置的话,可以看到别墅门前。 她觉得自己现在成了谚语“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里的那个小贼。 一边心怀不轨,一边暗中窥探,纵容着自己的贪心膨胀,密谋着一场掠夺与侵占。 第12章 山与月(4) 第十二章 进咖啡店坐到靠窗的位置往外看,果然如她预料过的那般,正好能够将别墅门前完整地纳入视野。 她就这么盯着那扇欧式雕花的大门看了许久,直到乍然回神,看到了玻璃窗上映着的自己含笑的脸。 她收拢了笑,又扯了扯自己嘴角,暗嘲,这张脸还真的越来越藏不住心事了。 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盯着人家大门笑得像个傻逼,也不知道被多少路人看了去。 看了眼时间,她在这里待得已经够久了,周栗站起来去前台点了几杯果汁打包带回去给搬家小哥。 她那个宝贝箱子还在搬家公司货车旁边,她搬起箱子上了楼。 新家留给她的房间很小,好在靠窗,视野开阔,摆好了书后,她拉开了窗帘看向窗外。 楼下一排青绿色的刺柏绿化带,修剪得比学校男生的板寸还要整齐,简直强迫症福音。 本来修剪整齐的绿化带在她心里能排序成搬家这天最让她开心的事情里的top1,可惜有了更值得开心的,它就只能退居其次了。 在自己的房间里,举动都放肆了不少,想做什么做什么,她朝着自己的房间窗玻璃笑呀笑,看着自己在玻璃上轮廓雾化的脸的映像,挤眉眨眼地做表情。 一想到小区外的咖啡馆,心情就超好。 * 晚上七点,周栗准时出现在了咖啡馆。 她怀中的背包里,除了pad和作业,就剩下了那本杂志。 这是一家24h营业的咖啡店,她在咖啡店待到了十点,咖啡喝完了,作业也做完了,杂志上那两页和他相关的翻来覆去几乎都快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了,视线尽头的那栋别墅依旧大门紧闭,无人进出。 她这脖子酸肩也痛的等了几天了,却依旧一无所获。 这时候她就明白了,怪不得三十六计里没守株待兔这一计。 * 又过了几天还没等到人,她彻底没了继续守株待兔等下去的耐性。 这天晨读结束,她没随大流冲去食堂,而是扭头朝后,喊醒了趴在桌子上睡觉的陆嘉砚,“早餐吃什么?” 陆嘉砚睡梦里被人喊醒,整个人还晕乎着,身子晃着直了起来,声音带着睡意,“小笼包,要素牛肉的。” 周栗看他的目光由套近乎变成了……看傻狗。 陆嘉砚脑子不灵光地“啊”了一声,“啊,不对不对,牛肉不是素的。” 他刚睡醒,脑子混沌模糊没涂油般卡顿得要命,都没反应过来是周栗在问他,但拽了八百的大爷本性还是支配着他的喉咙发出了声音,“是要一个素的,一个荤牛肉的,还要茶叶蛋,色泽均匀的,还有豆浆,豆浆要温的,不能太热。” 等到他意识百分百回笼,周栗早就出门了,陆嘉砚意识到这点,却愣了起来,比刚睡醒时的样子看起来还要更懵—— 刚才问他早餐吃什么的,不是他那些小弟而是周栗??? 他一个鲤鱼打挺就挺到了窗边,核对今天太阳升起的方位。 东方一轮红日,周栗大包小包的提着笼包豆浆茶叶蛋,踏着霞光归来。 陆嘉砚没敢接。 他没想到他那些无礼的要求,周栗居然还真都一样样的做到了。 这未免也太不对劲了啊! 他昨天刚看了个用食物杀人的刑侦片,他现在怀疑茶叶蛋配小笼包能产生剧毒。 他悄悄摸向桌洞掏出化学书。 周栗知道他在想什么,抽走那本化学书,把早餐推到了他面前,“没毒,放心吃。” 陆嘉砚这时成了鸡汤教的忠诚教徒,一脸虔诚笃定,“世界上没有免费的早餐。” “你知道就最好了。”周栗认同道,“我又不是让你白吃白喝的,我想让你帮我个忙。” “咱俩这关系,还需要买早餐来贿赂我吗?真折煞我了。”陆嘉砚说着,人已经捧起豆浆喝了好几口了,咂了砸嘴,挑剔道,“下次豆浆记得加糖。” “……” 周栗不和他废话太多,单刀直入,问:“你家到底是不是住在鸣翠路那儿?” 陆嘉砚点头,“对啊,就那儿。” “那你三叔是和你住在一起?” “当然了。”陆嘉砚忽然朝着空气竖起了中指,“现在还多了那个碍人眼的家教,fuck。” 哪壶不开提哪壶,周栗脸上瞬间不开心了起来,眼里带着微悒的灰,咬唇发问,“你三叔都在什么时候回家啊?” “时间不固定,一般早不了,公司里的事有他忙的,他也没什么周六日。”陆嘉砚再心粗,也觉出了周栗的不对劲,“你这又是小笼包又是茶叶蛋的,要我帮的忙,就是和我打听这些事?” 他百思不得其解,完全想不出来问这些对她来讲有什么用。 她目光低垂落下,盯着桌面有点不敢看他,“我想多知道一些,和你三叔有关的事。” 她既然都来问陆嘉砚了,当然是有备而来的,如果陆嘉砚察觉到什么,她就说她想把陆烬行当榜样。 她要做陆烬行的夫(划掉)……要做陆烬行那样的人。 不过她觉得像陆嘉砚这种神经大条一心只有他的校霸大业的,估计是不会猜到她那些心思的。 陆嘉砚却差点豆浆喷她一脸,他呛到咳嗽,“你什么时候,咳咳咳……也和那些花痴一样了?” 周栗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 原来……陆烬行身边……不止一个家教? 陆嘉砚回忆道:“小时候就经常有女生贿赂我糖,让我给她们我三叔的联系方式。那时候我叔还年轻,上了街就和个妖精一样招蜂引蝶。” 她很想反驳他,明明现在也不老好吧? 和个妖精似的,倒是没说错…… 陆嘉砚咬了一口小笼包,“但我这个人吧,从小就重情重义,我三叔的贞操绝对不是糖这种便宜东西就能换的,他的联系方式我可没告诉过任何一个人。” 他随后小下声去,嘀咕,“不然就算给了我九条命,都不够我叔弄死的。” 周栗没听着他后一句,陆嘉砚把素小笼包吃完,开始吃牛肉小笼包。陆嘉砚对她说道:“我告诉你啊,就算棒棒糖不行,小笼包可也不太够。你要真看上我三叔了,那最少还得来俩猪肉的。” 见她很久没说话,他啧了一声,“你不会……真的看上我三叔了吧?” 心里认定了周栗绝对不是个花痴的女孩子,他这玩笑话说得格外轻佻,表情促狭,贱贱的,早早把身子倚上了后桌的桌子,准备躲开周栗接下来的袭击,一副欠揍样子。 被陆嘉砚完美说中心事的周栗却……只想捂脸。 但这种动作对她来讲太生疏了,手举起来,反而稀里糊涂地又落下去了,抄起那个茶叶蛋就朝着桌子边拍了下去。 蛋壳碎了。 她包裹心事的那层厚厚的壳也碎了一地。 她都不懂那些声音是怎么从她的喉咙里发出来的,但是发出来的声音确实是她的没错。 “是真的。” * 今天是开学以来陆嘉砚在校清醒时间最长的一天。 晨读以后一连过了两节课,他都没睡。 他身后和左右的邻居们都纳闷了。 一心想把学校搅得个天翻地覆的校霸陆绝对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起到模范带头作用的一天,班里那些会上课睡觉的一看连陆嘉砚都不睡觉了,也不敢睡了,老师进教室一看,班里学生眼睛都齐刷刷地睁着,终于不再有缺席。 陆嘉砚的魂魄已经在早饭时间,因为过度震惊离家出走了。 到第三节课他才把出走的魂魄收回来,用中性笔抵了抵周栗后背,又觉得自己暂时没法面对周栗的脸,连声道:“等等等等你先别转身。” 周栗已经收拾好情绪了。 伴随着一时冲动脱口而出而来的情绪就是后悔,但是后悔归后悔,只要陆嘉砚能守口如瓶,结果就还不至于最糟糕。 至于陆嘉砚要是不守口如瓶……她就用小笼包噎死他。 从后扔来一张纸团,周栗展开—— 陆嘉砚用狗刨的字体书写道:“我现在一想到我拿你当兄弟你却想当我三婶我tm就无法面对你这张脸。” 陆嘉砚现在真的非常的,心情复杂。 两分钟后。 陆嘉砚心情依然复杂地抬起头来,面前竖立一张白纸。 白纸上抠出两个板栗大的洞,露出周栗弯弯的眼睛,这白纸沾在她额头上,除了眼睛,脸上其他地方都被它覆盖住了。 虽然她整张脸都被这张白纸挡住了但是显然她在笑,他听到她喊道:“这样就看不到我的脸了,大侄子。” 大……侄……子……?! 陆嘉砚:“我靠!” 他用书把这厮拍了回去,“滚滚滚,你快把你头转回去转回去,我们纸条交流。” 他现在看到周栗,脑袋里就只剩下了“我靠”“我靠”“我靠!!!”,话都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要知道他一直拿周栗当兄弟,甚至都快把她是女孩这件事忘得差不多了。可今天,兄弟突然变三婶? #我兄弟突然看上了我三叔该怎么破# 这标题放贴吧肯定能一举掀起千层浪。 他又传了一张纸条给周栗。 “大哥……不,老妹儿,你怎么突然就花痴了?” 周栗很快回过来,“不是花痴。” 陆:“那你看上我三叔什么了?” 周栗隔了很久才回了他纸条。 陆嘉砚心想她写了那么久一定写了很多字。 他打开了纸条。 周:“因为他好看又……好看” 陆嘉砚:“我靠!!” 这他妈不就是纯看脸吗?这不是花痴是什么? 第13章 山与月(5) 第十三章 陆嘉砚深沉一声叹,点点周栗后背,周栗转回身来。 “我三叔这么多年一直单身。”陆嘉砚脸上显现出了几分正经,“我还挺想有人陪陪他的。” 周栗心里揣了个兔子一样忐忑,心脏狂跳,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你觉得……我行不行啊?” 她手心竟出了一层汗。 这诡异的见家长的紧张感是怎么回事? 陆嘉砚脸色冷了起来,“周栗,我是个孝顺的侄子,不会因为你和我关系好就一定帮你,这件事,我得先站我三叔。我问你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仔细考虑好了再回答我。” 周栗立刻端正起坐姿,如临大敌。 陆嘉砚轻咳了两声,“你要是做了我三婶,能给我发压岁钱吗?” “……” 好孝顺一侄子。 太为他三叔着想了。 她虽然跟不太上他的脑回路,但是点了头。 一点压岁钱就能抱得美人归的话,那也太划算了。 陆嘉砚见她点头,长呼了一口气,“那我放心了。” 他翘起了二郎腿,“既然你要做我长辈,做长辈就得有点做长辈的样子,以后我的早餐交给你了,作业什么的也交给你了。” 这是给他做长辈还是给他做奴隶? “等我一下。”陆嘉砚忽的把二郎腿放下了,拿出了他在桌洞里放置已久积灰的本子,他翻开,在空白的第一页上写下了几个字—— “关爱侄子指南 1、 2、 3、 ……” 还没过去几秒,他已经写到了数字“17”。 他还在继续,边写边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帮你写下来,你经常看看,一开始做不好不要怕,毕竟熟能生巧,这才高一,我们不着急。” 不着急个鬼! 这就是个长期的不平等条约。 “你这是周扒皮上身了吗?” 陆嘉砚抬眼欲泣,“你不知道我等一个三婶等了有多少年,既然我都那么辛苦地等了那么多年了,我三婶当然要对我好一点。” “……”周栗道,“我大概找到你三叔常年单身的原因了。” “什么?” “你。”周栗指了指他。 “不识货,我这种聪明又帅气的侄子是我三叔的加分项才对。”陆嘉砚同她抬杠道,“我甚至怀疑你看上我三叔,是图我这么可爱的大侄子。” “……”周栗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看上了陆烬行,到底是图个什么。 就她图的那点东西能值得她添上这么一个让人费心的大侄子吗? 这个问题注定没有答案。 喜欢哪能是那么容易被衡量出分量的东西? * 从那以后陆嘉砚看到周栗就“婶”字不离口,张口闭口就喊“婶儿”。 周栗被喊烦了,在一次跑操结束后,猛地刹住脚,看向那个一直在她耳边叨念“婶啊婶啊数学作业好难啊”的人。 他这么一喊,从操场到教学楼这条路上的那些学生就都开始看她了。 好在婶这个字发音独特,她抱着侥幸的念头希望着周围听到的人把婶听成“神”。 但陆嘉砚这崽子向来字正腔圆,三声二声泾渭分明。 这么一想就越发恼羞成怒,停了脚步,不情愿地说道:“先别这么喊我。” 陆嘉砚一向没个正形,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吊儿郎当的模样就差嘴里叼根草了,“早说晚说不都一样?” 不对不对,未来会怎么样还不一定呢。 现在说那么多,日后得不到,那该情何以堪? 见她不悦,陆嘉砚问,“怎么,你不愿意?” “只我一个人愿意没有用。”做一条暗恋狗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自知之明,“重点是看你三叔同不同意。” 她一手比“1”,一手比“2”,“我都12天没见你三叔了,存在感都刷不着,更别说别的了。” 这连日子都算得那么清楚……陆嘉砚到现在才算是相信她是真上心了。 他沉默了半天,兀的冒出来一句话。 “你说你喜欢人之前怎么不先仔细选选,你选谁都行啊,怎么就选上了我三叔,只要不是我三叔,我直接带着我兄弟们上门把人给你劫回来做你压寨夫人,可我三叔,我抢不动也没那个胆子啊。” 他声音不小,路过的学生纷纷看向他。 周栗还要脸,忙把他拉到一旁,“你小点声。” 陆嘉砚不赞同地皱起眉,“你怎么这样了?” “我怎么了?” “畏头畏脑的,不太像你。” 依她的个性,他还以为她烧杀抢夺昭告天下都没得怕的,怎么现在和个憋憋屈屈的童养媳似的,还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周栗一时沉默了下去。 她也不懂自己为什么忽然变得不像自己了。 这根本不受她的控制。 就在周栗思考这个问题的同时,陆嘉砚发话了,“知道你为什么十二天没见我三叔吗?他最近出差了,明后天才回来。” 他凑到周栗面前,“要不我把我三叔微信给你?” 周栗立刻有些心动。 陆嘉砚笑了起来,做起了黄牛生意,“那你得用点东西和我换。” 周栗:“……” 明知他话里有坑,但她还是跳了下去,“可以。” 陆嘉砚继续笑着说:“是这样,我那个烦人的家教在给我辅导的时候经常随机提问我,我要是不会她就罚我蹲马扎。” “嗯,所以呢?” “所以我想让你场外支援我,我和你通着话,然后我把题目念一遍,你帮我做完再告诉我。” 她揪出了他话里的漏洞,“你既然能用手机,怎么不去百度?” “谁说我能用手机了?”陆嘉砚不悦,“我戴蓝牙耳机,手机藏着不能让她发现了。” 周栗心想蓝牙耳机也不够隐蔽啊。 但这就是陆嘉砚自己的事,和她没什么关系了,“行,成交了。” * 晚上周栗抱着手机,在加陆烬行好友之前,先给自己微信换了好几个头像。 她原本的头像是和窦潇潇配的情侣头像,情侣头像是万万不能用的,万一被陆烬行误会她就亏大了。 关键时刻就得美人放心上,闺蜜搁一旁。 只可惜挑来选去都没有让她完全满意的。 她既像要那种低调沉稳的,又想要能引起别人注意的,还得要讨人喜欢的,最好能对陆烬行喜好,但是她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就这么纠结了半天,还是没找到合适的。 她不找了。 她先在搜索框里搜了一下陆嘉砚给她的那个微信号。 弹出来陆烬行微信头像的同时她就抱着枕头在床上翻了好几个滚,脸上越来越热腾腾的,多巴胺瞬间突破阈值,考了第一都没这么开心。 陆烬行的头像就是他的名字,矫若游龙的三个字,写着这三个字的纸上压着一支钢笔。 周栗打了一会儿滚,然后点开了这张头像,先保存,再放大。 放大大大…… 她从那个金属笔帽上看到了反射进去的西装袖子一角。 这是不是陆烬行的西装袖角嗷嗷嗷?好想捏一捏啊。 但是现在她能做的只是用指腹蹭蹭屏幕。 屏幕冷冰冰的,渐渐就让她的心里有些不满足。 不知道误触了哪儿,放大状态的照片突然退了出去。 她的手指正在屏幕上点着,竟然一下子就点上了“添加至通讯录”。 她连忙想点退出去,手机里却传来了一声消息提示音。 有人加她好友。 点开“通讯录”,跳出来的那个头像上有着笔走游蛇的三个字,陆烬行。 她在看到那三个字的同时心脏就不会蹦了。 陆烬行来加她好友? 今天这是……过年了? 周栗激动到手指哆嗦要弯下骨节跪到手机屏上,颤颤点下“接受”。 点完了接受,她才想起自己的换头像大业还没完成,她现在的头像是个拿爪子拍向屏幕的布偶猫。 她担心自己的头像有些平平无奇,暗恼刚才绞尽脑汁想要换头像是白费功夫,正懊悔着,那头发来了一条消息。 “我三叔今天出差回来了,我在他公寓这儿,趁他在浴室,偷用他手机把你加上来了,权限什么的都给你开了,你可以视奸他朋友圈了,我棒不棒!” 她脸上的热度尽数退散。 对面根本不是陆烬行。 是陆嘉砚。 她忙发消息,“删消息记录,删我好友!快,一会儿我自己加你三叔。” “快删啊。” 手机屏幕上,“对方正在输入中”一闪而过,消失了好几分钟没出现新的消息。 她心急火燎地等着。 “你砚爹教你做人”突然发来了一条语音。 这是陆嘉砚的微信号,周栗偷懒,就没给备注。 她忙点开。 [你砚爹教你做人]:“栗爸爸啊,我挑的时候不太对,我就删了前两条消息记录,还没来得及删好友,我三叔就出来了,现在手机又到他手上了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周栗听完语音,快要泪流满面了,这是帮她吗?这分明是在害她吧。 她战战兢兢地点开了和陆烬行微信的对话框,等着他的消息,又有点不敢面对。 再想想上午陆嘉砚对她“畏头畏脑”的评价她忽然就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勇气。 她要先发制人! 她先发了一条消息给陆烬行。 “你知道我是谁吗?” 陆嘉砚既然已经删掉了前两条消息,那就只剩下了“快删啊”这一条消息,陆烬行一定猜不出来她是谁的,只要陆烬行反问一句她是谁,她就立马装卖茶叶的微商,最好惹怒陆烬行,删了她的好友。 然后她换个小号马甲,从头来过。 她的计划很完美,就等着陆烬行咬她钩子了。 陆烬行发来了两声语音。 第一句:“我知道。” ??? 他居然知道??? 第二句:“小朋友。” 卧槽她死了。 被喊过好多次小朋友了,她立马就脑补出来了他再说一次这三个字时的声音和样子。 今天这次,还是刚进完浴室出来的他的样子。 他的身材瘦而不柴,她猜会是那种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系着浴巾刚从浴室出来…… 鼻血快兜不住了。 明明心里已经热烫到几百斤的冷水都能烧开了,但她还是努力保持淡定并且思考如何回复才显得没那么不矜持。 于是她回了个“嗯”。 再擅长阅读理解的人都窥不破她这句“嗯”里错杂的那些情绪。 陆烬行看着这个“嗯”字,嘴角一勾。 她的头像有点像她,都是圆圆的眼睛,饱满又清亮的眼神。 她回完“嗯”了又开始后悔了。 矜持是矜持了,但是也显得太冷漠没礼貌了吧。 她亡羊补牢地发了一条消息,礼貌的,乖巧的。 “三叔你好,我是周栗。” 她很好奇他是怎么认出她来的,又发了一条消息。 “你怎么知道是我?” “朋友圈。” 朋友圈? 她点进了自己朋友圈,然后懊恼一拍额头。 她最近的一条动态是去游乐场生日那天,她拍了张灵池锦鲤的照片。 池水里映着他和她的倒影。 抓拍时机巧妙,她举着手机假装拍鲤鱼,而他在看她。 “……” 她是傻了才会问他怎么发现的吧! 第14章 山与月(6) 第十四章 陆烬行没问她为什么来加他好友,仿佛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们没久聊,他说自己要去处理工作上的邮件,她连忙回道:“嗯,嗯嗯,那我不打扰你了。” 又小心却大胆地发了一句:“记得多休息。” 发完就捏紧了手心。 天知道这么含蓄的一句话,她是用了多大的胆量才发出去。 那几个字从输入框跳到屏幕上的那瞬间她甚至屏住了呼吸。 她喜欢他这件事,有点想让他知道,又怕他现在就知道。 明目张胆的关怀底下,是不可点破的心事。 * 第二天早上,陆嘉砚一副邀功的模样,一大早就在周栗的位子上坐着,等着周栗进教室了,格外神气自豪地伸直了他的腰板儿,“怎么样?有我帮忙办事是不是很妥当?” 他要不提周栗都忘了昨晚他突然用陆烬行微信加她带来的惊吓,从书立里抽出了16k纯木原浆的生物课本爆他头,“回你座位去。” 这一下不疼,毫无威慑力,陆嘉砚不走,掀起盖在他头上的那本生物书,拍得桌子啪啪响,熊孩子上身,“不行不行不行!!!下次家教课你就得和我连麦,不然我就不起来。” 周栗就不是个会受人威胁的主儿,最会制这种耍赖的熊孩子了。 她一脸无所谓,拎着书包向后走,在陆嘉砚的位子坐下,还和陆嘉砚同桌打了个招呼,“嗨,新同桌。” 然后她拿出语文书晨读。 陆嘉砚没威胁成功,一时有些丧气,想到什么,忽然抽走了周栗手中的语文书,眼睛挑起痞贱痞贱的笑意,朝周栗说道:“喂,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再偷用一次我三叔手机,把你给删了。” “……” 这次他打到周栗七寸了。 周栗微微叹气,“早就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帮忙的。我只是觉得你用蓝牙耳机这想法不怎么靠谱,你不然再想想别的办法?” 陆嘉砚并没有将她的提醒放在心上,“怎么就不靠谱了?你不相信我陆嘉砚就算了,你就不能相信一下高科技的力量吗?” 这和高科技的力量有关系吗? “你自己想好了就行。”她很是无所谓地答应了,“你什么时候有家教课,我到时候把手机放在身边,等你电话。” “周末晚上。” “我知道了,到时候会帮你的。”周栗点头应了下来,“那现在我们座位可以换回来了吧?” “快换快换。”陆嘉砚目的达成了,就不愿意在她这儿待了。 可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十分嫌弃地看了一眼周栗的课桌,“你桌子上全是书,一点睡觉的氛围都没有,我可不愿意待在这儿。” 一个睡觉不舒服的课桌不是一个好课桌。 他这还没回去拥抱自己宜居宜眠的好课桌,面前先过来一道高高的人影,“小周同……陆嘉砚你怎么在这儿?周栗呢?” “我在这儿。”周栗在陆嘉砚身后举起了手。 “哦哦你在这儿啊。”来人皱了下眉,“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换位了?” 陆嘉砚随口答道:“我来这儿沾沾学霸气。小翠,你也要沾一沾吗?” 身后周栗一听到陆嘉砚对来人的称呼就忍不住笑了。 过来的这个高个男生叫贺词为,词为两个字,念快了就是“翠”。不过敢这么叫他的,十八班里也就陆嘉砚一个,贺词为个子高,长得也壮实,是班里体育委员,一看就不好惹。 果然陆嘉砚一声小翠,让他像烧着了尾巴一样炸了毛,“姓陆的你他妈给我闭嘴,汉语拼音没学好就回去复读幼儿园!” 陆嘉砚不紧不慢地在热油底下添柴点火,“翠儿,翠翠儿。” 贺词为:“……” 他懒得理这个你越炸毛他越快乐的卑鄙小人了。 “你让开,我来找小周同学的。” “你找她做什么?” 贺词为无视了他,堆着一脸热情的笑看向周栗,“小周同学,运动会了解一下?” 他手里挥舞着用来记录的报名表,“这些项目都贼他妈有意思。长跑不行可以短跑,短跑不行还有趣味项目,踢毽子跳大绳,欸,有个袋鼠跳难度低,你来不来?” 周栗静静地看着他。 贺词为心里没底啊,班里总共就没几个女生,运动会女生运动员凑不齐的话,怎么给老李抱回来个第一? 如果不是因为凑人艰难,他也不会过来动员看起来这么娇小柔弱的周栗。 “袋鼠跳真的很简单的。”他生怕周栗拒绝,“我给你跳一个你看看。” 周栗还没来得及说要不要报名呢,他这一米八的大个就先在教室中央跳了起来,跳得地板一震一震的。 陆嘉砚乐滋滋看了一会儿戏,拦下了他,“欸你别给她报袋鼠跳。” 贺词为皱眉,“不行,就这个最简单了,别的项目我怕她跑不下来。” 这把陆嘉砚整乐了,大放厥词。 “我和你说,你就别给她报女生的项目,没劲儿,浪费人才,让她到男生这组来,短跑四百长跑五千跨栏跳高我保证她一骑绝尘无人能敌。” 一直没说话的周栗这时终于开口了:“陆嘉砚。” “嗯?” “活着不好吗?” 陆嘉砚立刻闭上了嘴。 周栗看向贺词为,“我不要报袋鼠跳。” 贺词为脸上立刻写满了失望,但他还是试图说服她,“袋鼠跳真的很简单很简单的。” 陆嘉砚道:“我看你也别动员她了,自己女装上阵吧,我帮你弄两套女生校服。” “……” 贺词为朝他扬了扬拳头,“你丫给我闭嘴。” “我要是闭上了嘴,你就更说不动她报运动会了。” 陆嘉砚仿佛一个故弄玄虚的神棍,“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能让她回心转意。” “信。”你个鬼! 贺词为嘴上说信了,脸上却是另一幅模样。 一点都不信! 周栗没把陆嘉砚的话放在心上,她趁着贺词为和陆嘉砚讲话的功夫,把贺词为手里的报名表抽了出来,在目前还是空白的两项后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陆嘉砚和贺词为谁都没看到她的举动,他们正吵吵闹闹。 “我说我一句话能让她改变主意就是能让她改变主意。” “你就吹牛吧,你要真有这本事,下一届体委让你当。” “我对做体委没兴趣,我只对做你爸爸有兴趣。” 怀揣着做贺词为爸爸的梦想,陆嘉砚看向周栗,“周栗我和你说件事,然后你再想想你报不报运动会。” 周栗放下了笔,不管陆嘉砚说什么她都已经把名字写到报名表上去了,不过对于陆嘉砚会说些什么,她倒也是好奇的,“说吧。” 陆嘉砚附耳过来,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 周栗眼睛立刻亮了,“真的?” 陆嘉砚嘚瑟了,朝向贺词为,“看吧,我就说有用。” 贺词为被他这神奇能力惊到了,“卧槽你说了句什么?” “天机不可轻易泄露,我的秘诀传儿子不传外人,快叫声爸爸我就告诉你。” “……去死!” 周栗把报名表递给了贺词为,“别理他,就算他不说我也会报名。” 贺词为低头看了一眼报名表,捏了一把冷汗,“小周同学你仔细看了吗?你怎么报了这两个项目……” 三千和八百,他一个男生跑起来都觉得累。 周栗笑了笑,“就这两个吧。” * 运动会那天的早上。 白昼的光像是海面上第一只突破地平线的海鸥一般灵活穿透卧室的窗帘,一往无前地照射在被窝里睡得正香的女孩儿的眼皮上。 没等到闹钟响起,生物钟就把周栗叫醒了。 她看了眼时间,离规定到校时间还早,却一反常态没赖床,翻下床走去洗漱间。 嘴里哼哼着不知道是哪首现在正火的歌的调儿。 鞠了一捧水扑在脸上,她看向镜子。 镜中的她脸上挂满水珠,眼睛因为睡眠充足显得明亮而精神,嘴角弯弯的。 她用手指轻轻地蹭了蹭自己的唇角,描画了下弯起来的那道曲线。 终于等到运动会这天了就这么开心吗? 欸这藏不住心事的一张脸啊。 她突然伸长脖子把脸凑近了镜子,细细地盯着镜子里自己的额头看。 她头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着自己的额头,刘海儿从正中间拨开的样子莫名显得有点儿蠢,她一鼓作气直接给全掀了上去用左手按着,看着看着,忽然撇了撇嘴。 发际线底下胎毛又软又短,毛茸茸地贴在靠近耳朵的两侧,颜色很浅。 真丑。 陆烬行总是会把头发全部梳上去,露出额头来。他长得是真好,利利落落几道线条就把额头形状勾勒得很好看,两眉相距远近得益,眼中落了点清疏漠然的气质。 她越想就越想把自己额头上的丑胎毛揪干净。刚揪下来没几根就脑门儿生疼,龇牙咧嘴的停住动作,捋把了捋把刘海儿,重新又把额头藏了起来。 刘海藏起了胎毛,可是她还是不满意。 她溜出房间,溜去了姜丛露和周鹤让的卧室,脱了拖鞋脚丫子踩地,几乎没什么声音,没看还在床上酣眠的父母,径自走向姜丛露的梳妆台,翻了半天,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 卷发棒。 到手了就开溜,悄无声息地潜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掂量了掂量手中的卷发棒,忽然就犯起了懵逼,这该怎么用啊?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拙妇你给她一缸米她都烧不出东西。 她干瞪眼了半天也琢磨不出来卷发棒的用法,只好拿起枕头边的手机打算百度。 手机解锁,停在她和陆嘉砚的聊天界面上。 -你三叔运动会会来致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真的话我让小翠学狗叫。 那天陆嘉砚偷偷和她耳语的那句话就是——“运动会我三叔会来致词。” 她离开了微信,去百度搜索,怎么用卷发棒卷空气刘海。 百度只需一分钟,动手花了一小时。 一小时后,周栗捂着被她蜷得乱七八糟的刘海冲进了教室。 初学者手艺不行,空气刘海成了泡面卷儿。她想要的和她动手做出来的,隔着十几个买家秀和卖家秀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