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栽》 第1章 栽一回 《认栽》 文/西崽18.6.21 - 鹭城的盛夏,说来也怪,燥热的日光和咸湿的海风总是交织在一处的。 攀升的高温和湿润的气流在高空中一撞,落成了劈头盖脸的一瓢雨,浇湿路人的半截裤脚。 颜予站在路边的书报亭下,煞是狼狈。 浅蓝牛仔裙的边缘晕成了深色,裸在外的一双长腿更是湿了个彻底,雨水顺着平直的线条汇在脚踝边的小窝,眨眼功夫又匿进鞋沿。 她许久没回鹭城了。 这阵雨倒真像给她接风洗尘。 颜予瑟缩了下,随手把沾湿的发梢勾在耳后,兀自盘算起了对策。 找爸妈? 不忍心。 找朋友? 关系够得上冒着暴雨来接她的,似乎都不在。 还有些许久没联系的旧人,不提也罢。 “颜予,你混得可真差啊。”她喟叹一声,扯了扯唇,一丝苦笑掩映在直直坠落的雨幕中,乍看还真是寂寥。 打车软件在突至的雨天里,和废物没什么两样。 眼前疾驰而过的车辆,全然没有停下的意思,留给她的不过腿上斑驳的泥点。 颜予抬头看了眼远处沉沉的云,这雨也不知要下到几时,她总不能傻站到天黑吧? 还是得拦辆车。 万一就是个好心人呢? 雨幕里又有车来,朦胧的,看不出车型,只不过能辨得出黑色。 她咬着牙心一横,扔了手边的行李箱,往雨里探出身,使劲儿地晃了晃手。 - 喻子期刚下班,身上的制服都没来得及换下,深蓝的西装随意撇在副驾上。 鹭城的雨总像闹涝灾似的,雨势大的糊了视线,他没敢开快车,四十码的时速,不慌不忙的往家走。 才开出机场的第一个路口,便遇上路旁的人拦车。 喻子期推了推鼻梁上的框架,微眯了眼看,是个年轻姑娘。 长发,清瘦,打扮清爽。 不像会碰瓷的。 他是停?还是不停? 喻子期颇为正经的犹豫了下,手指在方向盘上点了个卯,打了转向灯,踩刹车减速。 车停在路边,就在人跟前。 车窗被冲出道道水渍,剔透的液体将窗外景象折成了错乱的颜色,他看不清窗外的人,便只好落下车窗。 “是需要帮忙吗?” - 车窗落下前,颜予暗自欢喜,有人愿意救她于落魄。 车窗落下后,颜予一时无言,解她困境的竟是故人。 怕不是造化。 颜予无声一嘘,视线轻扫过车内的男人,金属细框眼镜,微眯的细长眼,睫毛长却不翘,直挺挺的覆在眼上。 他漂亮的暗色瞳仁中先是犹疑,旋即一闪而过惊诧。 颜予甚至还分了心思想,她自己的眼神大概也是如此,而后落雨声中便传来他的问句:“颜予?” “好久不见。”下意识的表情管理,颜予现出标准的露齿笑,颊边一凉,雨水顺着鼓起的苹果肌一滚,她心里喊了声糟糕。 湿漉漉的,仪态全无。 喻子期压住喷薄的疑问,探身打开车门,言简意赅的:“先上车。” 话音才落,他只见颜予转身往路边去,也不知是魔怔还是什么,喻子期有些慌乱的拦她:“快上车,别顾忌那么多行吗?” 颜予身形一顿,握在行李箱拉杆上的手紧了紧,转过身时云淡风轻的像是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开个后备箱?我有行李。” 喻子期抿了抿唇。 肠子都青了。 - 最后还是喻子期下车替她放了行李,再上车时两人都是落汤鸡模样。 颜予被按进了副驾,悬空的手提着他的西装,怕沾湿了,正打算往后座放。 “你先穿着吧。”喻子期视线从她身前的安全带上划过,眸色一暗。 颜予没当回事:“用不着,我又不冷的。” 喻子期发动了车,直视前方没看她,只是嘴唇开合:“是让你遮一遮。” 颜予一怔,低头,才发觉身上的白t早就不成样子,半透的能看见内里,贴着胸前线条,又被安全带勾勒得愈发明显。 于是噤了声,老实巴交的把西装盖上。 轿车内部的空间本就那么点,没有音乐,没有交谈,细微的呼吸声在密闭的空间里缭绕,有几分尴尬,还有点隐秘的旖旎。 颜予垂着头,西装下的双手扣在一处,指尖绕着圈,思绪不知去了哪儿。 和喻子期的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她回忆了半晌,掐着指尖数,似乎是刚上大学那年的同学会。 有人说,回忆是越陈越香的酒,还有人说,过去是越品越清的茶。 颜予现在只觉得这些文绉绉的话都是扯淡,过往明明是会泛黄的纸页,是机洗会变形的领口,是随着毕业扔掉的辅导书。 不然,她怎么会想不起那天,连天气都忘得彻底。 这边陷入回忆的泥沼,那边却是心神泛起波澜。 喻子期神情肃的像是要就义似的,唇抿成僵直的线,把在方向盘上的指节泛些许白。 直行,左转,又上了高架。 在路过他回家必经的下行路口时,义无反顾的开了过去。 他没询问她的目的地,她也不曾告知,可偏偏就是心知肚明,连言语都多余。 喻子期凛神,专注着路况,心口却似压着什么直叫他喘不过气,终究还是没忍住:“回来了?” 他问的没头没脑,颜予便也模棱两可的答:“暂时回。” 喻子期气息一阻,也不知该接什么好。 他和她许久不曾互通近况,她的去向也是从别人嘴里七拼八凑而来。 听说她大学毕业后去了其他城市。 听说她的工作自由又浪漫,天南地北的撒欢。 听说她改了冷淡的性子,日渐娇软。 道听途说的消息那么多,再见她时,那些被他叠加在她身上的想象终是一扫而光。 喻子期莫名觉得好笑。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时间无论转过几个轮回,她却还是年少记忆里那么生动。 - 鹭城的机场就在城区,车子驶不了多久就停下。 黑色的车子藏在树荫里,熄了火,因而雨滴撞击声愈盛。 车内仍是无言,被衬得愈发静。 两人僵坐着,没有人告别,也没有人寒暄。 沉闷得险些让人昏厥,喻子期从手边摸出了个方形的盒子,声线沉沉:“介意吗?” 颜予歪了歪头,笑得很欢,吐字很慢:“自然不介意。” 喻子期摇下了几寸车窗,盛夏难得的凉灌了进来,伴着细碎雨丝。从盒子里抽了根烟,火机嗑哒一声,他把猩红夹在指尖。 凑近唇边,闷声吸了口,白雾被他含在嘴里,没来得及过肺,探在面前的脸庞逼得他生生将呼吸滞住。 颜予不知何时也摸了根烟,嫣红的唇衔着,烟的尽头抵着他的,一粗一细,火星明灭。 她微阖着眼,眉眼还沾了雨天的湿气,精心描过的妆有些斑驳,显出脂粉下的皮肤却更清透。 喻子期觉得不能看,可又移不开眼,只好屏气等她撤身,全然不察自己眼中的殷殷之色。 幸而颜予不过停了几秒,烟蕴出些许蓝莓味儿时,她含着烟嘴倚回了座位。轻吸一口,闷着往喉咙下方走,须臾过后化作唇间的缭绕。 是装不出的熟稔。 喻子期心神复杂,扭头冲着车窗猛吸了几口,呛得喉口有些苦涩。 “不是最讨厌烟味吗?” 他碾了碾烟嘴,牙齿咬合的地方很深。 “曾经,”颜予停下吞吐,抿着嘴笑意很淡,“曾经很讨厌。” “这么多年过去,人总会变。” 她说的漫不经心,似乎变化不是多了不起的事。沧海变桑田,陆地会分裂,星空也陨落,人的变化可谓渺小又无谓。 那你变成什么样了? 喻子期想问,但直到烟燃尽,他也没问出口。 车厢里有什么冒着泡在发酵。 男士烟略冲的焦油味和女士烟清甜的果香味,似乎相近,却又那么不同。 颜予将染了口红的烟嘴随手往烟灰盒里一丢,顺势解开安全带:“走了,今天谢谢你。” 她侧首看他,眉眼弯出弧度,新月似的,能把笑意洒进人心底里。喻子期在颜予握住车门的时候,鬼使神差的扣住了她的手腕:“他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强装镇定的试探。 小心翼翼的,如履薄冰的,跨过一条线。 “他啊,”颜予垂眼望向腕间修长的手指,眼色看不分明,“散了。” 喻子期怔了怔,心中千回百转。 手下一松被她挣了开,回过神时颜予已经下了车。 参天的树遮挡了瓢泼的雨,枝叶间的水珠落在地上漾着涟漪,她站在水幕里,身上是他宽大的西装,掩住一身春色。 颜予视线灼灼,问喻子期:“那她呢?” 明明像是礼尚往来的寒暄,喻子期却觉得很欢喜。 他压着心口的跳动,唇边扬起重逢后的第一抹笑。 “也散了。” 第2章 栽两回 - 颜予拖着行李进门时,一室空荡,无人在家。 箱子上挂着的水珠顺着轱辘滚出两道湿润的尾巴,她一身狼狈自然不愿意动弹,踩着擦地的布胡乱蹭了两下,径直回了房间。 她的卧室连通小阳台,打通了整片墙面嵌了块落地窗。一早出门的颜家父母没料到疾风骤雨,窗扇只掩了一半,米色纱幔前后荡着,大半皆湿。 颜予快步上前将窗掩好,手上免不了沾上窗棱的湿冷,再被窜过罅隙的风一掠,打了个冷颤。 她搭着窗把顿了几秒,还是推开窗探了探身,唇边一声叹揉碎在雨声里,片刻就被风吹散。 小区的绿化一向做得好,楼底繁枝茂叶盖住了半条道,晃动得簌簌作响。 黑色轿车仍躲在密叶底下,露出的后视镜凝成一点光。 颜予多觑了几眼,驾驶座上的人影僵直,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难不成还要等她报个平安吗? 她略一想,闷出一声笑,合上门窗。 空气湿凉,车里倒是暖和不少,罩着车内的气息愈发浓郁,微呛的尼古丁混着女人的香水味,显出几分靡靡。 喻子期倚着座,衬衫领口解了几颗扣,松垮的布料半掩着锁骨下方略微起伏的线条,懒散的,似乎在放空,可右手却细微的动作着。 灭了火的烟嘴,不带齿痕,却留了一圈紫调的红。 比正红妖娆,又不如紫色冷艳,吊得人抓心挠肺的。 喻子期就这么把烟嘴捏在指间,来回滚动着,静坐了半晌后,蓦地抬手又倏地停住。 他唇色很淡,微启的唇和烟头不过毫厘之隔,手一颤就能触及。 可终归是没再凑近。 喻子期仰头撞在椅背上,扯着唇角发出一声嗤笑。 是疯了吗? 连个烟头还要偷摸的捡回来。 轿车终于还是驶离了。 离开前,车窗落下不宽的缝,一截烟头被抛落在湿泞的地上,被雨浸得发软。 - 稀落的雨持续了几天,颜予自回来的当晚便着了凉,在家里浑浑噩噩的躺着,病恹恹的模样看得颜家父母一阵心惊。 待到终于转晴的日子,她的病气也消了大半,只还有些许咳嗽。 颜母端了盅雪梨水进屋时,颜予正盘着腿坐在地上,四周散落了一地的书籍,中间夹杂着不少卡通封面的笔记本,看似年代久远。 “你又折腾什么呢?”颜母将碗盅放在书桌,凑过半边身子看她忙活。 颜予拢了拢手上的一摞书,头也不抬:“理理旧书,不看的我打算捐给一中的图书馆。” “还给母校做贡献呢你,”颜母笑了声,取过一旁的绳子将颜予堆叠好的书系上,视线从书名掠过,“当年我可不乐意你看这些三毛张爱玲的,小姑娘心智不成熟,容易被带跑偏了。” “你又来了,”颜予仰头嗔了她一眼,唇边笑意颇为无奈,“我当年就爱看这些,如今还不是根正苗红的么?” “你倒是没走歪,感情可别像她俩这么苦就行。” 颜予脖颈一僵,手上动作迟了半拍,才捡起的几本书又砸在了地上,撞击声又闷又钝。 颜母见状,心知自己是说错了话,拍了拍手轻描淡写的带过:“我做饭去了,你自个儿抓紧收拾,别忘了晚点看看你外婆去。” “知道了妈。”颜予埋头将书又捡了回来,清瘦的脊背撑起单薄的夏衣,隐约可见起伏的蝴蝶骨。 门被颜母带上,闭紧一室静谧无声。 颜予垂着眼,神色淡的似夏夜的微白月色,长睫却上下轻抖,没能掩住眸中微漾的波澜。 她伸手捡回最后一本书,恰又是三毛的,书的扉页中缓缓落下一片纸,在半空打了个旋最后落在她脚边。 颜予捏着纸的边缘,纸片被年岁镀得泛黄,柔韧的质感也变得微脆,她眯了眼去看纸上的字迹—— “魏灵想要《雨季不再来》,能帮忙买吗?我把钱给你。” 是喻子期的字,笔锋圆润,清隽有章法。 而魏灵是他当年的女朋友。 旧书籍里夹了不少灰,细碎的尘埃散在空气里,随着呼吸钻入鼻腔,勾出几分痒意。 颜予抬手掩住鼻息,使劲揉了揉,又发觉眼睛发涩,只好用手背蹭了蹭眼角。 视线被揉得模糊,恍然间叫人忆起久远的事,褪色又清晰的过往。 也是某个盛夏,蝉鸣阵阵,晚风燥热。 一中车棚边栽下的芒果树结得满当,空气中萦绕着甜腻,稍不留神便会踏碎掉落在地上的芒果。 她牵了单车正往校门走,身后倏地响起急促又清脆的车铃声。 不等她往路边让,男生蓝白的校服衣角蹭过她握紧车把的手,长臂一伸便往她车篮里丢了个纸条。 他动作利落,像武侠书里沾衣而过的侠客,而她就像茶肆里戴着斗笠的接头人,悄无声息的把字条摊在手心。 纸条字数不多,只两三眼便能扫完。 颜予却驻足看了许久。 不是她料想的不足以对外人言的秘密,是他的请托,托她捎本书,却是为了别人。 学生时代的许多事,颜予都忘得干净,可她记得,那年夏天的芒果格外酸,碾碎了一地无人问津的灿黄色。 - 鹭城处在大陆南端,礼佛气息格外重,规模不大的庙宇沿街可见。 颜予的外婆家在老城区的人民路上,拐进路边的窄巷里还要几分钟脚程,而拐角处恰好便是一处硕兴庙。 庙虽小,香火却很旺,初一十五搭了台子唱戏,咿咿呀呀能响一整晚。 颜予经过庙门口时,缭绕的灰白香雾里坐了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蒲扇轻摇,精神烁烁,眯眸打量一番认出了她:“小妮子,你是老吴家的孙女吧?” 颜予莞尔:“是我,周爷爷好。” “好久没回来了吧?你外婆前两天还念起你。”老周起身从桌屉里数了九只香,招手示意她,“来,保个平安。” 颜予随外婆在庙里晃荡惯了,也不推拒,接过香在炉子里点燃,轻车熟路的往正殿去。 她谈不上信佛,可又信因果往复,信宿命有常。哪怕辨不出殿上供奉的哪位神仙,却也跪在蒲团上规矩的躬身作揖。 上香总要留个心愿。 颜予正犹豫着该求什么,身侧的蒲团传来轻微的叩击声,似有一道身影落在她身前,紧闭的眼前暗色愈重。 她微侧首,掀了眸循声看去,又是一怔。 身态颀长的男人跪在蒲团上,半截长腿蹭着庙里的红砖,蜷着身子,前额扣在朝上的掌心边缘。 殿外的光线恰落在他半边脸颊,在光影交界的变幻里显得尤为虔诚。 他阖着眼,细密的睫毛覆下一小处阴影,微抿的唇似是动了些许,倒像正儿八经的许愿。 颜予失神的片刻里,喻子期已直起身,又朝前方欠了欠身,才转过半边身子望向她。 他眸色幽深,眼底有看不分明的情绪,颜予挪开视线,举着香拜了拜,缓声问:“这么巧?” “顺路经过,”喻子期起身,掸了掸膝上的灰,把香插/进炉中,“我周末会回我爸妈这里吃饭。” 颜予是知道他家的,和她外婆家就隔了道马路,也就略颔首没多说什么,分了三支香插好,和他的香正并排,只是短了一截。 手里的六只香还要拜过两旁的偏殿。 颜予迈步往殿旁走,也不知怎么就分了神,再回神时倏地发觉包上沉了几分,一股劲儿生生阻了她的步伐。 “专心看路,”喻子期揪着她包上的肩带,眉间微蹙起,语气里匿了几许担忧,“踩门槛不吉利,这你总该知道吧?” 颜予迈过门槛,站在天井里回身看向他,颊边漾起笑,眉眼弯出些许弧度:“我倒是不知道你有这么迷信。” 也不等他作答,她径直跨进偏殿里,寻了个蒲团跪好,举着香阖上眼。 喻子期没跟着,只是斜倚在门边凝视她。 殿里的女人跪得笔直,微垂的后颈折出流畅的线条,曼妙的没入宽大的白衬衫里,有几分出尘的意味。 他无声吞吐了口气,插在裤袋里的手掌蜷了蜷。 后背的视线灼热,颜予早歇了许愿的心思,草草上完香,行至功德箱前打算添些香火。 喻子期早她一步投了几张零钱,撑着一旁的桌案,提笔在功德簿上写些什么。 颜予正从包里翻找现金,余光瞥过他,见他犹疑片刻,随意写上几笔便停了手。 “写吗?”喻子期将笔尖转进手心,朝她的方向递了递。 颜予轻应了声,接过纸笔,下意识的看向最新的笔迹。 ——信徒:喻子期——所求:无。 她咬了咬下唇,提笔落下。 ——信徒:颜予——所求:姻缘。 两行字不过厘米距离,他的清隽修长,她的娟秀工整,运笔起势如出一辙,乍看之下有七八分相似。 指尖在纸上悄然摩挲了几下,颜予心口像灌了半瓶梅子酒,有膨胀的酸涩气泡沉浮。 他和她的字,是在上课时千百张提心吊胆的字条中练就的。 不曾想,一手字,竟跟了他们许多年。 将功德簿盖上,颜予走出殿外,落落的朝庙门口的男人道别:“走了。”说罢指了指巷子深处的方向。 “我送你?”喻子期眼睑微垂,望着脚边交错的两道人影,旋即便听她的话音和脚步声渐远。 “不用啦,几步路的事情。” 喻子期没强求,只是驻在庙门口,直到一抹白色衣衫消失在视野尽头,返身走进殿内。 功德簿再次被揭开。 她的字迹落入他眼底,他喟叹一声,提笔涂改。 ——信徒:喻子期——所求:颜予。 第3章 栽三回 - 老城区的住房缺少规划,窄仄的楼距蔽住天光,屋内便显得有些暗。 小厨房向阳,光线被栏杆割出明暗,明亮处恰落在灶台银灰色的铝锅上,锅里绿豆糖水翻煮着挤破细小的泡。 颜予捏着木勺贴锅边搅动,周身笼在腾腾雾白里,半敛着眸,眸底一汪无波无漾,似乎陷在某种思绪里。 “予宝呀,再熬一会该放糖了。”外婆抬眼朝里瞥,手上折断空心菜的梗,一声脆响,“想什么呢?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还有心事的样子。” 颜予眨了眨眼,声音融在热气里显得格外轻:“哪有心事啊,就是在外面跑了那么久,突然让我洗手作羹汤还有点不太习惯。” 写一本书换一个地方。 没来由的,她就成了辗转于城市间的过客,没有定所,没有旧识,似乎人生就应该是无休止的奔波旅程。 连她自己都记不起,曾经想安居一隅当贤妻良母的愿望。 “这哪行,都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你这么漂着上哪谈去?” 颜予后背一凛:“外婆,强扭的瓜真甜不了。” “看把你吓的,”外婆扫了扫狼藉的桌面,抱了盆站在她右边,拧开水龙头,“外婆不搞包办婚姻那一套,可你自己得上点心。” 颜予不答,只是侧身往老人肩上蹭了两下,手上搅动的动作没停。 绿豆熬的软烂,坚硬的外壳被一碾就碎,她从玻璃罐里挑了几角冰糖往里丢,搅散,氤氲的热气里多了点清甜味道。 “对了,”外婆乍地又想起什么,“你跟小喻后来还联系吗?” 木勺敲在锅上,闷声打断规律的汤水漾漾。 “没怎么联系,顶多过年发个短信吧。”她若无其事的舀了点汤水,凑在唇边试味。 一点甜味没有。 外婆嗯了声,接下话茬:“上个月初一我在庙里遇见小喻他妈妈,愁着张脸,说是小喻对象也谈崩了。” “原因呢?”颜予顿了顿,“都谈了这么久,轻易不会分手的。” “这我哪知道,只说是铁了心不回头。” - 再上街时,昼尽夜临,街灯盏盏照的通明,老街上车辆疏朗,晾晚风的行人倒是许多。 颜予拐进街角的店铺,扑面的冷气混杂着果香和糖精的味道,她视线一掠,迈步往沿街的窗边去。 座位上的男人支着肘,单边耳机悬在脸侧,见颜予渐近抬手招了招:“老样子,红豆牛奶冰,给你加了双份芋圆。” 颜予挑了挑眼,眼尾扬起些许,映着琉璃灯的斑斓色调,潋滟更胜:“妇女之友果然名不虚传啊。” 向劼睨她一眼,把东西往她面前推了推:“还堵不上你的嘴了是不是?” 颜予笑了笑,捏着勺子挖了口就往嘴里送,碎冰绵软,化在舌根散出奶味,她眯了眯眼,盛暑燥热都散去,也就不和向劼抬杠了。 “这次又准备待多久?”向劼只点了杯冰美式,说话间隙抿了两口。 “没想好,”颜予咽了咽,“等我定了新文的题材,再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窝着码字呗。” 向劼啧啧几声:“你这种全职写手倒是潇洒,说是采风找灵感,其实不就是长期旅行?没有草蛋的上司,没有傻缺的同事,还不用应付七姑八姨。” “请端正你的态度,文字工作者笔下的灵魂不容玷污。”颜予指尖在桌上轻叩,旋即试探,“你是被催婚还是催生了?” 向劼家的长姐年前诞了位千金,长辈们的火力一下全转到向劼身上,可他偏又是背着秘密的那类人,只好使尽浑身解数推拒相亲。 “可别聊这个话题。”见颜予动了动唇还要说什么,他咬牙揭了她伤疤:“你总不肯在鹭城待,不会是故意躲着韩亦成吧?” 颜予脊背微僵,不动声色的放下勺,快又准的往他脸上丢纸团:“躲个鬼。” 向劼刻意叫唤了两声,引得周边人侧目过来,颜予多少顾忌影响,理了散发坐得端正,任对面的向劼没脸没皮的追问。 “真不是因为韩亦成?他没再找过你?不应该的,他不是隔三差五骚扰你跟打卡似的吗?” “还真没完了?”颜予用勺子将冰捣的稀碎,微扬眼看他,“韩亦成影响不了我,我的任何决定都跟他没有关系。” 她语调平似无风照拂的静湖,半点波澜都没有,向劼对上颜予的视线,深瞳不见暗涌,顿时百感交集。 都说时间是良药,无效便再加几毫剂量。 看来不假。 她曾辗转不成眠,也曾梦魇绕人瘦,可终究是走到能坦言“我与他再无关系”的一天。 话题就此终结。 桌边静谧,窗外鼎沸。 碗里只余下浅浅一层奶白色汤水时,颜予开口,嗓音混着搅乱的水声:“喻子期和魏灵分手了?” “这你都知道?”向劼抬眼,狐疑又讶异,“据说他俩新房都备好了,就在世贸边上,结果还是散了。” “总得有个原因。” “所有分手理由,归根结底就是不爱了,”向劼耸了耸肩,“不过我觉得不是喻子期提的分手,他那种温吞的老好人,狠不下心甩人。除非——” 颜予觑了他一眼,有几分探询,于是见向劼笑的别有深意。 “被绿。” - 老好人性子温吞,作风却不怎么古板,彼时正混在灯红酒绿里,不觉丁点违和。 吧台最靠里的位置松散的倚着两道人影,一道卫衣随性,一道衬衫微褶,都是身姿颀长,眉目俊朗,不时有小姑娘端着酒杯水蛇般盘在身侧。 “抱歉,我就单纯喝酒。”喻子期往墙根避了避,再次将对方的暗示挡了回去。 祖煊瞥了眼女人扭得麻花似的腰身,往口中送了口酒,淡啧一声:“还是制服更吃香,在夜场扮禁欲,撩的小姑娘按批次往上贴,手段够高啊七哥。” “自己龌蹉就别往人身上想。”喻子期眼都不抬,随手摸了根烟衔住,火石擦出猩红。 轻烟四散,映着斑驳光线裹住他半边脸,眼睑半垂,下方有一处暗影。领口松了三两颗,下摆也不够工整,是欲语还休的落寞勾人。 祖煊品出反常,放下酒杯倾身撑在吧台上看他:“真遇着事儿了?” 喻子期没作声,深闷了几口烟,喉口艰涩又苦。顿了半晌,启唇答:“没遇着事儿,人倒是遇见了。” “女的。”祖煊笃定,“是有故事还是有事故的?” 喻子期白他一眼,祖煊从善如流:“想搞点事故没搞成的意淫对象呗。” 压在心底的隐秘被挑破的,直白的,粗俗的。 许是恼羞成怒,又许是羞于启齿,喻子期耳根微红,哽了口气:“你能不能文雅点。” “被褥上的一滩白…”祖煊嘴炮成性,话在嘴边又生生改了口,“白月光,这没错吧?” 喻子期嗯了声,碾灭了烟丢进酒杯,火星倏地湮灭在琥珀色液体里,心头的缠乱思绪却消散不了。 “真想发生点什么就制造机会啊,你在这喝闷酒能有什么用,”祖煊勾着他的肩往四周扫了圈,“多在这种荷尔蒙汇集地独处几次,还怕没有意乱情迷的时候?” 喻子期迎合着随便点头,心底却有另一道声音。 他其实不想要意乱情迷。 也并非要一场欢爱补足年少的遗憾。 他想要的。 不敢轻易说出口。 但不妨碍他做点什么。 喻子期推开半挂在身上的祖煊,径直出了门口,从通讯里翻找号码,拨通,对方很快便接起。 “班长,我喻子期。” 身后有酩酊大醉的人踉跄而出,他躲了躲,闪进侧边的角落:“我就问问同学会的事,你上次说是哪一天我给忘了。” 听筒另一端很静,说话人压低声音:“下周五,晚饭在景程饭店,续摊在纯k。” “行,”喻子期面朝墙,鞋尖正抵在墙根,他往前踢了几下,“对了,我前几天路上碰见颜予了,她也在鹭城,班长要不把她也喊上吧。” 他转身,车水马龙落进眼眸,眼底熠熠闪动:“毕竟,机会难得。” - “你就接了吧,当帮我的?”向劼讨好的盯着颜予,身后都快长出尾巴。 “为了帅机长,有人连朋友都称斤卖。”颜予叹了声,话里却是没推拒的意思。 向劼反驳:“这活儿不是有稿费吗?” 颜予笑得客套:“你是说那种意思意思,表明没让你做白工的稿费吗?” “就是给飞行队写纪实宣传,特别简单,又全是宽肩窄腰大长腿体力绝佳的飞行员,更超值。”向劼举了举手机,“我已经给那边答复,机长也推给你了,你快加上。” 颜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得发了好友申请过去,撒气似的在验证里胡乱写了几句。 而喧嚣嘈杂的夜场里,有道屏幕亮了光。 祖煊点开微信,扫过屏幕上的两三行字,溢出一声嗤笑。抬眼瞥见浸了一身晚风回来的喻子期,招呼他过来。 “我们队之前不是托人找帮忙写宣传稿的么,”祖煊挑眉笑了笑,“人找着了,还挺有意思。” 喻子期重新叫了杯酒:“嗯?” “请问您是我朋友口中宽肩窄腰大长腿还体力绝佳的飞行员吧?我是纪实客观很有可能暴露你弱鸡属性的撰稿人:) ” 祖煊掐着嗓子念了一遍,立马点了通过,又将人朋友圈视/奸了一番。 “这姑娘正得很,”祖煊一声口哨,“你看不看?” “德行。”喻子期眼神都吝于给他,慢条斯理的抿了口酒。 祖煊将递出去的手机收了回来:“不看拉倒,老子自己聊。” 第4章 栽四回 - 接到祖煊的语音通话时,颜予正在一中图书馆办手续。 馆里采光格外好,暑时的天光散了一片,折在地上交织着书架的暗影,也在人身上分出明暗的轮廓。 负责登记的是个年轻女孩,扎着马尾爽利模样,点了点表格上的统计栏,语气很好:“您核对一下书名和数量,要是没错签个字就行了。” “接个电话。”颜予抱歉一笑,在对方指引下寻了个僻静角落,撑在窗台接起邀请,“喂,你好。” “颜小姐吧?我是祖煊。” 电话那头的人气息略有起伏,声线微沙,像是运动过后的干涸嗓音。 颜予应了声,脱口问道:“是宣传稿的事吗?” “我说不是的话,你要挂电话吗?” 祖煊才结束训练,彼时还未褪下装备,深蓝的连体飞行服衬得人格外英挺。 他不是没分寸的人,见颜予一默又绕回正题:“今天有空来队里一趟?出入证办下来了,你过来取,顺便介绍你和宣传部门的那几个人认识。” 宣传稿这种工作原本就和飞行员八竿子打不着,祖煊不过是受了宣传部张然的托,帮忙打听合适的撰稿人,谁知竟还真找着了。 余下帮两边把线一搭,他也就功成身退。 颜予本也就没其他安排,约定好时间就结束通话,转身回到登记处,半弯着腰核对表格。 登记处的女孩支着肘打量她的眉眼,总觉得些许熟悉,倏尔开口:“你也是一中毕业的吧?我好像在校友栏看见过你诶。” 颜予翻过最后一页,莞尔:“是啊,09级的。” “级草名单能组足球队的那届???” - 图书馆建在校园西北侧,北边围墙上开了道方便进出的小门,今天却不知怎么的落了锁。 颜予吃了闭门羹,只好原路返回南边的正门。 校园偌大,碧茵红楼,朗朗书声萦绕耳畔,偶尔能撞见几个逃去小卖部偷闲的学生。 学生时代的雀跃格外纯粹。 体育课的自由活动,不拖堂的昏黄傍晚,晚自习藏在抽屉的漫画零食,明明与长大后的功成名就全然无关,却填满青春所有回忆的缺口。 颜予悠悠晃过大半个校园,将踏出校门时又撤了回来,她垂眸想了想,抬步往左侧的校友栏去。 校友栏比她毕业时加长不少,缓步看去,寸照由新入旧,背景的正红被淌过的时间晕得失色。 颜予站定在09级的位置,想起方才“级草能组足球队”的言论不禁失笑,却又不能否认事实如此。 当年的级草,喻子期算一个,韩亦成也在其中。 没有伸手触摸,也没有视线描摹,颜予微抿着唇扫过几眼,略过众人去寻自己的照片,旋即眉间轻动。 照片是临时在走廊上拍的,背景依稀可见青天白日下的远山轮廓。 边角翘起,还有几度歪斜。 似是被人撕下后再次贴上。 她初二那年看的启蒙言情文里,男主撕了女主图书证上的照片,把赤诚爱意贴身私藏。 预感莫名席卷而来。 颜予抬手,久经日晒的照片很轻易就落入掌心,屏气翻到背面,寥寥数语入眼。 又是与她七八分相似的字迹。 笔迹尚新。 - 飞行队全称是海上救助飞行队。 为了应对紧急救援,基地就建在机场里,占据了停机坪一隅。 颜予从出租车上下来时,门口阴凉处已然倚着一道身影,灼曜光线俨然成了滤镜,镀得来人俊朗颀长。 祖煊视线亦是落在对方身上,挑了挑眉梢,眼中几分兴色:“颜予?” “是我,”颜予在他伸出的手上轻搭了下,微眯眼打量他,利落短发微湿,眉骨上扬,眼睑上的褶却深长,分明英气的长相掺了点多情的味道。 像小说里披着正经皮的浪荡子。 怪不得向劼会卖了她,颜予暗自想。 祖煊领人在进门处的楼层指示牌前停了会儿,圈出几个主要办公位置,见颜予记下便动身上楼。 宣传部作为行政部门,连带部长也不过三个人,祖煊径直把颜予带到活动中心,和三人碰面。 “喏,三顾茅庐才请来的作家,颜予。”祖煊调笑,顺势找了舒服的位置一瘫,见颜予还站着又挪出半边位置,“这是罗部长,张然,康莉莉。” “祖队折煞我了,就是写点稿子而已。” 颜予向众人问过好,才坐在一旁浅笑着听祖煊插科打诨,似乎众人都对他的作风习以为常。 罗部长并非想象中发福脱发的中年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也没有可以摆起的官架。众人寒暄了几句,很快转入正题。 “小颜啊,我先跟你说下大致的诉求。” 罗部长抿了口茶清嗓,“党政机关免不了有宣传任务,加上我们也确实想让群众认识救助飞行的工作,于是就想做一系列各工种的纪实宣传,比如机长,救生员,调度,机务等等。” “我明白。” 颜予在随身带的灵感集上记下重点,思索片刻又问道,“那这些稿件最后会被用在哪里?用途不同,稿件风格也会有不同的应对。” “全国救助飞行系统内部的刊物是肯定要的,其次是党政订阅的日报和地方报,往更远了说,我们还想发在各个新闻平台。” 罗部长娓娓道出规划,半是无奈的笑:“张然跟莉莉毕竟不是专业的,所以才请你来啊。” 颜予点头应下,在这次接洽前,她确实不知道还有这么一群海上英雄,便又循着疑惑多问了几句。 祖煊半瘫在旁边没插话,只是埋头摆弄手机,不时抬眼瞥过身侧专注的女人。 侧脸浅淡温柔,线条自颈后顺延至细腰,勾得盈盈袅袅。 他偏过屏幕,继续在对话框里输入。 【颜正腰细腿也长,要不是说正事儿呢我就拍给你看了。】 【实物等于精修的那种,了解一下?】 对方不稍多久回了消息:【既然这么极品,你就自己留着,朋友妻,我不欺。】 祖煊无声呵笑,还想回嘴便听见罗部长喊他:“祖队,下午能再出海训练吗?主要捎上小颜一起,实地感受下你们的工作。” “行啊,只要颜小姐别害怕。”祖煊应下,“还得提前跟机场那边打个招呼,腾个时间让我们起降。” 正事说完,已至饭点。 罗部长要赶回家里陪女儿吃饭,张然和莉莉又约了朋友下馆子,于是留下祖煊颜予二人。 祖煊脑筋一转:“要是不嫌食堂饭菜差,就跟我一块儿吃?” 颜予思及下午还要和祖煊一起出海训练,没多犹豫便应下。 他弯眼一笑,狭长眼眸中闪过一丝得逞之色,拨通电话:“七哥,下午加一场日常出海,调度这边可得给我腾个空啊。” 电话那端有交谈声,颜予听得并不真切,旋即祖煊又说道:“还有之前欠我的那顿饭,中午就还了呗,食堂见。” 对方像是并不乐意:“一荤两素,别的可没有。” “行。”祖煊应得干脆。反正人肯来就成,他自己加菜还不容易吗? - 祖煊落了证件又折返一趟,踏进食堂时喻子期已经打了菜,背门坐在食堂左侧。 祖煊隔着几步远便吹了声哨,喻子期听见脚步愈近,在身前落下人影时仰了头道:“还嘘?我等的快尿——” 话音骤断,周身几米别样寂静, 气氛里三分惊讶,五分尴尬,余下两分是祖煊的幸灾乐祸。 喻子期似是被施了术,怔怔地望向桌边一抹身影,生生咽下唇边的话,再瞥见她微翘的唇角,莫名有些羞臊。 颜予却没有太在意,只是有几分说不出的感受。 曾经的记忆被时光叠加了美化滤镜,她能想起的有关喻子期的片段都束了文艺的枷锁,随意编撰都是青春九行诗。 而眼前的剧情,却是窝在沙发里笑得前俯后仰的家庭喜剧,有触手可及的真实感,和轻快惬意的开场白。 是明确的信号。 印证着你我在俗世里相交。 “咳,坐吧。”祖煊打破沉默,在他对面坐下,空出喻子期左右两侧的位置。 颜予抿唇收笑,没多说,随意挑了个位置坐下,视线往桌上一扫。 一荤两素,一看便知不够分量。 正欲开口,耳畔衣角窸窣声作响,喻子期闷声说:“我去加菜。”说罢,转身往打菜窗口去,身影仓皇。 问候被掩在微妙气氛里就此略过,往事也就无人提及。 - “一荤两素?”祖煊点了点占满半桌的菜,荤素各四道,对喻子期调笑,“七哥,你这区别对待有些明显啊。” “吃。”喻子期往他碗里添了块牛肉,直接打断:“安静点也没人当你哑巴。” 祖煊眉梢眼角都扬了起来,尽是得意。 让你之前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见了人还不是把持不住? 一顿饭下来,就祖煊闹腾,颜予和喻子期像是存了默契,只是各自和祖煊交谈,彼此间交流甚少,安心吃饭。 桌上餐盘像被秋风席卷过似的,狼藉一片。 “饱的我,能连来两场训练。”祖煊倚在靠背,餍足的,心情甚好,又偏过头对颜予说,“你放心,有我在比买保险还管用。” 顿了顿,又眉眼荡漾的补道:“保险都是事后,我呢,事前准备充足,永绝后患。” 喻子期一脚狠踹过去,抓住话里重点:“她要跟你们上飞机?” “当然,”祖煊龇着牙看了眼颜予,发觉问题,皱眉,“你这是裙子吧?穿戴不了防护装备啊,得换。” 颜予自然不知还有这种问题:“那我回去换身衣裳?” 祖煊正要说好,却被喻子期抢先答道:“来不及,离调度安排直升机起飞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左右了。” 颜予蹙眉:“那怎么办?” “穿我的。”喻子期侧过半边脸,正襟危坐:“我的备用制服给你穿。” 第5章 栽五回 - 哪怕不妥,也别无他法。 喻子期吃的八/九分饱,筷子一搭说是去取东西,留下颜予和祖煊缄默的相对。 事实上,祖煊憋了一肚子疑问。 他挑了块牛肉往嘴里送,半眯着眼往颜予身上瞥,对方却是全然不察似的,慢条斯理的吞咽,纤细手指托在碗下,倒比碗壁更显莹白。 没有丝毫破绽。 可就算祖煊再迟钝,也能看出点非同寻常来。 成年男女的交换衣物,本来就有道不明的意味。无论发生在荷尔蒙涌动的暗色夜晚,又或是兵荒马乱的熹微清晨,说白了都源于爱欲。 可喻子期偏就理所当然的提了,颜予又坦荡大方的默认,看得人摸不着头脑。 铁板牛肉嫩而不焦,裹着浓郁的黑胡椒酱汁,向来是祖煊的心头好,今天吃起来却少了点滋味。 他啧了两声,没来得及感慨,便听见颜予轻声开口:“你问吧。” 祖煊微怔,旋即眸中闪过兴致,向前凑了凑:“我有什么可问的?” “没有更好。”颜予抽了张纸巾,在唇间一抿,又折了两下沾掉晕染的唇线,“你瞥了我十一次,掉了两筷子菜,磕了四下碗。” “……” 祖煊咳了两声,决意单刀直入:“你们俩老相识吧?” 颜予并不遮掩:“中学同学。” “那认识可够久啊,”祖煊敲了两下桌子,“谈过?” 轻巧随意的试探早在她意料内,于是笑道:“没有。” “那就是有人单相思了,”又是两声轻敲,祖煊继续追问,“未来打算谈吗?” 饭点已过,偌大厅里只还有零星用餐的人,后厨的碗盘磕碰声在沉默的的几秒里格外清晰。 颜予侧对着窗,光被窗外的建筑遮了大半,并没有她小说里那种星点闪烁的滤镜感,不过能看得出脸上的细微绒毛和转浅的瞳仁颜色。 琥珀似的棕色,藏了摇曳的波涛,隐约可见深处微漾的水纹。 她偏过半边脸,径直与他视线相交,唇瓣翕动。 颜予问他:“吃鸡吗?” - 过了许久,喻子期去而复返。 久得食堂都清了场,颜予和祖煊只好坐在室外的树荫里等待。 颜予两手撑在身后,微微后仰,脖颈舒展修长,阖了眼小憩的模样,任由祖煊在一旁木仓声大作也不受影响。 喻子期快走几步靠近,祖煊的视线便从游戏屏幕上移开,掀了眼深深凝望他,还吐了句:“大吉大利,今晚吃鸡。” 那一眼,格外像语重心长的七姑八姨,满怀关切,还有几分慈爱怜悯。 喻子期皱了皱眉,只当祖煊不知道又抽哪门子风,也没多理会,转头对颜予说:“找地方把衣服换了吧。” “行呀。” 颜予扫了眼他手中的两袋东西,伸手去接,喻子期却只给了她一袋,她抬眼看向他,挑了挑眉以示疑惑。 喻子期只是别开眼,将右手的纸袋换到左手,轻踹了下祖煊伸直的长腿:“带路啊你。” 祖煊轻呵了声。 什么叫有异性没人性他算是切身体会了,刚才套出的那点情报,他祖煊就算烂在肚子里也不会告诉这种人。 - 救援工作没有昼夜之分,求助电话一旦响起,通常半小时内就要出任务,因而各个工种都要轮岗值班。 救助飞行队的办公大楼划出了一层区域作为宿舍,轮值的人会在宿舍休整。 虽说是宿舍,条件却不差,带淋浴的单人间,家具物件也齐全。 祖煊领着两人回了宿舍,开门让颜予进去,自己和喻子期就倚在门口抽烟。 颜予顺手将门反锁,四下打量,视线路过窗边的桌椅和墙根的衣柜,最后落在正中的单人床上。 方方正正的豆腐块,被面没有一丝褶皱,侧边被拉出了利落的角,可惜规整的硬气却让碎花图案弄得消失殆尽。 铁汉柔情? 颜予莫名想笑,摇头晃脑的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找了把椅子放下纸袋。 纸袋敞着口,几件衣服在里面叠得齐整。颜予伸手在里面点了点,稍一思忖,只取了衬衣西裤。 衬衣被叠成了专柜待售的那种样子,领口划着圆润的弧,右下方露出两厘米口袋边缘。 典型的喻子期风格。 颜予半是感叹,半是吐槽:“江山改了八百次,龟毛还是喻子期。” 在年代久远的学生时期,颜予和喻子期曾经做过相当长时间的“过道之交”。 她见识过他课桌里从不打乱顺序的课本,也偷看过他课堂笔记里颜色分明的标注,甚至记得他向来只把自行车停在第三排最右的位置。 他像是有一套自己的规矩,框筑成一道无形的墙,将自己克制其中,不轻易打破,也不萌生出墙的念头。 于是在某个夜风拂云的晚自习,她躲在小卖部后门的空地看小说,喻子期踏月色而来,开口却很煞风景. “又发了两套试卷,你再不回去做,明天早上抄都来不及。” 她把书一盖,格外诚挚的问他:“喻子期,你累不累啊?” “什么?”他微怔。 颜予捧着奶茶吸了口,半仰着脸看向头顶的夜幕,掰着指头数:“签字笔只用0.37,书一定要按照语数英理化生叠好,上课强调的考点是黄色笔,试题出处是绿色笔,横纵考点对比用蓝色。” “你不累么?非给自己加那么多要求。” 夜色深蓝,像星子铺散在锦缎上着了光,轻浅的裹住并肩而坐的两道人影,隔着几拳距离,话语不多。 那是喻子期第一次翘晚自习。 下课铃声回响的那一刻,他答:“累,但是挺好的。” 她追问喻子期为什么,他眯了眼却不答,唇角笑意晕在浅白月光里,淌尽温柔。 往事忆起竟然还很清晰。 颜予捏着衬衫的第一颗扣,指尖摩挲两下,打开领口,再顺次往下,逐一解开。 - 第一支烟燃尽的时候,喻子期下意识的又摸了第二根出来,手指夹着烟往唇边凑,将入口时又顿住身形。 他的烟瘾并不大,鲜少有连抽几根的时候,今天却没来由的起了瘾。 真是见鬼。 放下手,指间的烟松散晃动,喻子期倚着门边的白墙,微垂眼,眸色被细长的睫毛掩住,只漾着不真切的几缕光。 耳畔窸窣不断。 如果不是四下寂静,如此细微的声响根本不会被人察觉,可偏偏四下就静得像场景变化的默剧,连带他胸口的震动都成了鼓点,撞击出沉闷的节拍。 衣物摩擦的声音,时而短促,时而绵长,他甚至能推测出一墙之隔的空间里,她是如何动作。 解扣,抬手,系扣,弯腰。 画面在眼前描得淋漓,声色交织。 喻子期喉结一动,舌根处有些许痒意,他长舒一口气,终究是起火点烟,猩红明灭,薄雾铺陈。 才吞吐了几口,门上传来动静。 他直起身,往门边靠了两步,巴掌大的门缝里传来她试探的询问:“还有人在吗?” “我在,祖煊先回调度室了,”喻子期拍落不小心沾上的灰,“怎么了?” “有多余的皮带么?腰身不太合适。” “没有,但是我带了别针,”喻子期挪动脚步,背对门而站,克制守礼,“要我进来帮你?” 浸了烟的声线低沉暗哑,像浅礁上风干的砂砾,磨得人心痒又不忍瑟缩。 门后的颜予僵住片刻,然后沉着气拉开门:“进来吧。” 颜予站在门后,喻子期进门时并不能看见她的模样,直到门再次紧闭,他侧首往墙根处望,倏地呼吸一滞。 比起祖煊显而易见的勃发肌肉,喻子期的确清瘦不少,可他肩背宽阔,衬衣这类肩线明显的衣物,码数自然不小。 而此时,宽大衬衣就罩在她身上,肩线落在上臂中央,没扣紧的领口敞出风光一片。 他不敢看她瘦削锁骨下的丰腴起伏,只能别开眼,视线落在她微动的唇。 正红的唇色抿掉不不少,暗色的红衬着崭新的白,对比强烈。 她唇一弯,笑得无害:“有劳了啊,老同学。”说罢,晃了晃食指勾着的西裤,空荡的裤管摇在半空。 喻子期品出最后几个字的着重,不动声色的压近,径直取走她手上的东西,又在她诧异的眼神中蹲下身。 他把裤脚卷到底,摆好开口放在她脚边,掀眼撞上她的视线:“举手之劳,老同学何必客气,是吧?” 衬衣盖过腿根,衣摆落在大腿间,里面只有贴身的一片布料,喻子期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蹲在她身前,也不知道能看见多少。 颜予这般想道,心跳加快错了节拍,可对上他的视线的下一瞬,反而稳住心神。 他眼中的蕴含,她看得明白。 他的试探,是在摸索彼此间男女大防的界限,她若骂一句唐突,他就撤回礼数的另一边,她若是默许,他便能再向前推进几寸。 异性间的你来我往,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过早被摸清底线,就再难守住领地。 而她不想身处下风。 颜予微抬腿,踩进卷好的裤管里,细直的腿绷出流畅的线条,往裤管深处探。 探到一半,堆积的裤管止在小腿中央,她磕了两下他膝盖内侧,软声细语:“同学,帮忙提个裤子?” 第6章 栽六回 - 两下磕碰,没有流连,一触即分。 喻子期手一颤,完整的一截烟灰从手边坠落,摊在地上成了稀碎的沫。 他耷下眼,又特意抖了两下烟,像是特意掩盖什么似的。 夏季制服即使换了透气的面料,也算不上轻薄。 可她的触碰于他而言,似是误闯天际的流星在大气层擦出光热,隔着布料在身上落火,旋即蔓延成斑驳的灼热。 陨星砸进地表。 而她,撞进他心口,动荡一片。 颜予的话是邀请,也是挑衅,喻子期稍一想,没多犹豫:“行。” 他动作利落,两手随意几折,卷好另一边裤腿放在她脚边,视线只垂在地上:“抬腿,把这边也穿上。” 颜予一怔,她低下头,自上而下只能看见他的发顶,以及渐红的耳尖。 那一点薄红,让她蓦地轻松不少。 这场看似势均力敌的角力,其实并非以胜负论结局的竞赛,不管是他或是她自己,出招试探无非一个目的—— 想再靠近你,哪怕一点点。 她成为他的俘虏,或者他沦为她的裙下臣,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 颜予许久不动,喻子期皱了皱眉,正想抬头看她究竟在做什么,她倏地往前跨了一步,踩进裤腿里。 眼前明晃晃一片,似是上品羊脂玉的莹白色泽。 喻子期骤然想起那年的盛暑时节。 - 颜予肤白,喻子期高一那年就知道。 那年恰好是鹭城创历史性高温的年份,电视轮播着“气温已超过40c,请广大市民做好防暑措施”,而他们却头顶烈日,被军训折磨得叫苦连天。 他们班的教官是唯一的鹭城人,苛刻训练之余,总是比其他教官多几分照拂,下午的训练中间有一次十五分钟的休息机会。 可直到休息结束,颜予仍没有归队。 喻子期是标兵,挺拔的站在首排最右边的位置,教官随手一指,偏点了他去把颜予找回来。 操场、教室,小卖部,喻子期找了个遍,仍然不见她踪影。 直到他经过宿舍楼,循着依稀可闻的水流声拐进楼后,才看见颜予。 受了惊吓似的,仓皇躲进水池边的墙根,双手抱胸蜷成一团的颜予。 喻子期只愣了一瞬,飞快转过身,耳尖不自觉的发红:“你怎么了?” “你就站那,别转过来啊。”颜予见他背过身,重新站回水池前,捞起迷彩服在水龙头下快速搓洗。 “嗯。”喻子期抿唇应了声,攥着拳头问她,“你到底怎么了?” 水声哗哗作响,盖过她的声音,有些断续:“被人不小心撞了,冰淇淋和橙汁洒了一身,到处黏糊糊的,我就洗了呗。” “什么撞法能撞的从头发到衣服全是?”他压着情绪,声音愈发沉:“头顶浇下来的?” 颜予动作一顿,没作声,双手收紧拧干一小块地方,然后换下一处。 “她们找你麻烦,是因为韩亦成?”喻子期踢开脚边的石子,心下滋味难言。 他原以为韩亦成会将颜予庇护的很好,会为她遮挡灼日风雨,却不知道她在私下受了这么多刁难委屈。 他很想替她做些什么,却没有立场。 那是韩亦成和颜予的事,界限清晰,没有他插手的余地。 身后依然无人应答,他等了片刻,只听见衣服抖落的动静,旋即脚步声渐近,他僵着脖颈没有回头,直到颜予停在他左手边。 他侧首打量她,湿发服帖的盖过耳朵,水珠从发梢垂直落下,打湿整片锁骨,她随手擦了两下,偏过脸,日光坠进黝黯的眸底很快湮灭。 颜予终于开口,严肃的口吻隐约有央求的意味:“喻子期,你不要掺和这些事。” 她走出两步,又说:“我不想变成你的麻烦。” 那是鹭城最热的一年,下午两点半的阳光炙热滚烫,迷彩服在湿透和烘干之间切换着模式。 而她的两句话听起来却沁着凉意。 喻子期用手背在眼前盖了盖,骤暗的视野里她狼狈的模样一晃而过。 褪了迷彩服,身上只一件吊带,细肩带松弛的挂在肩上,裸/露在外的肩头瘦削,白皙得微泛日光。 他真想抱抱她。 无关风月。 - 当年的坦荡磊落,喻子期现在早没了。 她就这么赤足踩在地上,纤细笔直的腿分开一掌距离,没有丝毫自觉的站在他面前。 喻子期敛眸,掩下眼底闪烁眸光,他轻咳一声才说:“你站好了就别动。” 颜予歪头睨了喻子期一眼,只看见他抿得僵直的唇角。 活脱脱被逼良为娼的小媳妇。 她扯过袖子遮住半张脸,暗里笑了两秒,又换回不动声色的表情,假意甩了两下袖子扇风:“唔。” 听见她漫不经心的应声,喻子期沉了口气,双手拎住裤腿外沿,稳着动作向上挪,却始终和她保持两指距离。 布料盖过小腿,漫过膝盖,直至停在大腿间的衬衣下摆。 喻子期收住动作,指间的烟燃得只剩厘米左右,他直起身,脊背微弯凑在颜予眼前:“要我帮你,还是你自己来?” 他身上氤氲着烟草的气息,浓烈又不冲,隔着咫尺距离交缠她的呼吸。颜予眨了眨眼,伸手覆在他手边,掌心若有似无的蹭过他手背:“这次还是我自己来吧。” 还有下次? 喻子期眉梢一挑,松开手往边上挪了几步,往纸袋里摸索着别针。 二十好几的男人,绝不会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喻子期当然也不例外。 但他只在暧昧的边缘试探两下便不再行动,是因为再清楚不过,往上几寸的禁地,就算你来我往的招数再缭乱,他也不能擅闯。 喻子期回过身时,松垮的裤头已经挂在颜予盈盈一握的腰上,她掐着多余的布料,脚被埋在堆积的布料里。 “先帮你把腰弄好,裤脚一会再来。”他说着话,想绕到颜予身后,垂眼瞥见未熄灭的烟,觉得有些碍手。 正想找烟灰缸碾灭,烟却被人从指间轻巧的夺过。 他觑向颜予,面前划过一道浅薄的雾,而她捏着烟头往唇边送,轻描淡写的解释道:“别浪费呀,我今天出门没带烟,被你勾得瘾都上来了。” 颜予微眯了眼看他,眼尾深勾的角愈发狭长,潋滟眸光里的挑逗意味再明显不过。 喻子期也不拆穿,只是站到她身后,替过她掐裤腰的动作,唇边似笑非笑:“这烟可比你平时抽的要冲,别呛着了。” 他边说边按开别针,瞅了两眼多余的布料,挑好角度小心的往上别。 颜予格外乖顺的站在原地,有一搭没一搭的问他:“喻子期,你是不是有强迫症啊?” “嗯?”他取出下一支别针,换了个位置别上,“你问哪个方面?” “衬衫啊,一定要叠成全新的样子么?”颜予把烟换到左手,右手挽了几下袖口,“还有以前上学的时候,你书上的笔记连颜色都是有固定分类的,想想都觉得很麻烦了。” “也不算强迫症吧,衬衫如果不那样叠,领口就会有折痕,” 喻子期低笑一声,“至于笔记……” 颜予抿了口烟,静待他的解答。 “你以前问过这个问题,我那时候怎么回答的?”喻子期往她右边侧了些许。 “你说,这样做笔记虽然累但是很好?” 喻子期应了声,低头处理她腰侧的最后一处空隙,随口接道:“还不是为了方便你考前临时抱佛脚。” 颜予半口烟还含在嘴里,脑中擦出了些骤然短路的火花,耳畔他的声音仍在继续:“有些人平时总翘课,每次要考试了才知道来借笔记,我要是不归纳好,就算通宵能全看完吗?” 颜予下意识的要偏过头看他,却忘了他就贴在她的身后右侧。 唇上擦过柔软触感。 是他的耳廓。 喻子期倏地一僵,针尖停留在布料里仍开着口,他却失了力般不得动弹,只觉得左耳骤涨的温度像是能将人融化,小血管里还淌着奔涌的河流。 一室紧闭,寂静无声。 屋里的窗帘遮挡了午后散落的阳光,不透风的房间里显得有些昏黄,像老旧的胶片色调,连缱绻都融在空气里。 颜予呼吸一滞,被残存的半口烟呛出声,喻子期分出手在她背上轻拍了几下,拧了眉头:“都让你别呛着了。” “岔气了而已,”颜予摆摆手,喉间的干涩衍生出莫名的劲儿,顺延而上冲破了涕泪管,她揉了揉微湿的眼,无波无澜的说:“我没事。” 喻子期收回手,继续和她腰侧的别针胶着。 一瞬的意外轻揭而过,像不曾发生。 没有人再提及。 颜予抿了抿唇,耷拉的眼角有些泛红。 他的怪癖,她的疑惑,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他是她不曾深究的调侃,她却是他煞费苦心的在意。 那些未曾同行的年月里,她也被他妥帖的照料,悄无声息,也不求回报。 “有时间一起回学校吧。”颜予闷声道。 背后喻子期微怔,抬手虚覆在她发顶,揉了揉空气,笑着应她:“好啊。” 第7章 栽七回 - 没耽搁太久,两人踏出房门。 门锁嗑哒一声落下,适才的暗流涌动都被锁在其中,而当事人皆是神色自若。 两人前后脚穿过走廊,停在楼梯口分别,颜予往高处踩了一级台阶,视线微仰就能与他相对。 喻子期单手插兜,视线往下又不知落在何处,就这么缄默的站着。 颜予趁机观察他。 比起上学时蓄的中发,他头发剪短了不少,发尾稍稍盖过额前一点,五官不受丝毫遮掩。 眉形工整,一笔微扬的墨均匀勾过眉骨,眼窝稍深,眼睑上的浅褶连着眼头开成了扇,英气和秀气便揉作了一处。 她视线又往下挪,细细看来也没察觉多大差别,不过是轮廓更深了些,分明的颌线增添不少成熟男人的味道。 颜予不得不承认,阔别多年,喻子期仍是能让她悸动的类型。 其实机场那天的狼狈相逢后,她原本不打算这么快和他联系。 时间刀削斧凿地在他们之间划了沟壑,对方经历了什么样的过往,和记忆里的人又有了多少偏离,都是未知数。 更遑论各自还有那么一段情史,彼此心知肚明又绝口不提。 他们都需要整理。 理好前尘往事,才能空出怀抱与未来相拥。 可生活的剧情从不给人做好准备的喘息。 又或者,冥冥的牵引注定他们无处可避。 颜予轻叹了一声。 喻子期抬眼望向她,眸里有询问意味的不解之色,见她耸了耸肩并不作答,拎着纸袋的手指摩挲了两下,旋即递出去。 颜予看了眼,没接:“什么东西?” 她中午顺手想接时,喻子期并不给,现在又巴巴地递过来,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喻子期举着手臂,巍然不动:“你先拿着。” 颜予只好接过,没来得及打开又听他说:“晚点再看。” “晚点是多晚?要精确到时分秒么?”颜予有些好笑,给个东西都这么麻烦? 喻子期偏过半边脸,直挺的睫毛上下颤了颤,露出的右耳顶端染了红,颜予盯了两秒,看见那点颜色往耳廓蔓延。 而他还在声线平稳的说:“那倒不用,等你和祖煊他们出海训练完回来,再打开就行。” “行。”颜予话音刚落,手机轻震了两下,她瞥了眼,祖煊的名字赫然在列,她朝他晃了晃手机:“祖煊在催了,我先上去。” 喻子期应了声,插兜站在原地目送她上楼。 颜予踏过十二级台阶,才走过转角时,听见身后的他叫住自己,于是从扶手上探出半边身子,耐着性子笑:“同学,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楼梯间的转角开了扇窗,在靠近墙顶的位置,恰好开闸似的放出几涌光束,丁达尔效应的实景里,有肉眼可见的细微尘埃。 喻子期微眯眼,扶手的直线在他视野里画出黄金分割,她落在三分点的聚焦上,周身笼着光晕,曼妙娇俏。 他抿湿唇瓣,低声道:“我都有空。” 你说“有空一起回学校吧”,我说“好”。 却又觉得它不足以表达我的殷殷拳拳,生怕只是你一时客套。 应你之邀,我时刻待命,不逾分秒。 - 祖煊发来微信,说在六楼的飞行准备室等她。 颜予从电梯出来,右拐,途经的走廊两畔张贴了很多东西,她步伐稍急,走马观花的看了个大概。 有救助飞行队自创立以来最为惊险的几次救援画面,也有以照片为示范的技术训练解说,甚至还钉了张直升机内部的构造说明。 可惜是全英文的术语,她不怎么能看懂。 很快就到飞行准备室门口,门敞着,屋内几人或站或坐。祖煊眼尖,见她出现在门边,半倚在桌边冲她招手。 “可算把您等来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房间有什么好东西,让你舍不得走。”字句里的重音落在好东西上,调侃分明。 祖煊饶有兴味的在颜予身上巡视,大了几号的衬衫罩在她身上,袖口工整的折了几圈,腰处收得纤细,挽起的裤脚隐约有几支别针固定,露出线条柔美的踝骨。 他摸了摸下巴的青茬,啧了两声。 这针别的,连间隔都不差,分明就是某些人的手笔。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颜予只笑笑,并不打算当着众人的面有什么流露。 美人总能比常人多得几分宽容,何况在场的都是大老爷们,也没人会计较过多。 侧边座位上的男人接过话茬:“还没到时间呢,也就祖队心急,我们几个可是耐性好。” 祖煊横了眼也不反驳,随手丢了块糖过去,开始向她介绍起人来:“话最多的这个,副机长老高。” 又转向其余三人:“齐淼,张益逍,连峤,都是机组的救生员。” 颜予一一问过好,也顺势打量众人。 老高和祖煊一般高,长了张乐呵脸,两颊带点肉,看着就是好相处的模样。 其余三人肤色略深,除了连峤,体格都颇为健壮,衣服掩不住膨出的肌肉线条。 众人也没过多寒暄,总归还得共事一段时间,有的是交谈的机会,于是一行人便往楼下走,过了安检口再进入机库。 颜予看什么都挺新奇,尤其是机库里停放的两架直升机。 机身扁长,机头前部是略尖的流线型,侧边印着机型和编号,比现在市面上收费体验的那种小型直升机要肃穆许多。 祖煊将人带进机库旁的装备室,林立的架子上挂满东西,他点了点几样东西:“救生衣,头盔,绑带,救援服。这些装备不管出任务还是训练都必须正确穿戴。” 颜予点头记下。 祖煊在架子上找了套合适的尺码给她,又说:“我示范一遍,你学着我把装备穿好。” 祖煊取出自己的救援服,拉下拉链,三两下就利落的套在连体工装外,又长臂一展穿上救生夹克,紧接着,腰上的绑带前后绕了几番,迅速系好。 “会了没?” 颜予好歹曾经是学霸,记性好,信誓旦旦的答道:“简单。” 二十分钟后。 颜予跟在祖煊身后走出装备室,全身束缚着,脚步都沉了不少。 直升机已经做好飞行检查,牵引车将它拉出机库,停在停机坪上的起飞区域。 老高几人还在机库里等着,见他们走来,调笑道:“颜予,你可是让祖队破了在装备室停留的时长记录了啊。” “你们这些装备也太难穿了吧?”颜予羞赧,想抬手挠挠头,又被救援服扯住动作。 祖煊穿的轻而易举,她便觉得是不费力的事,谁知道自己上手却全然不同。 救援服里有特殊的控温材料,看起来宽大,内部却窄紧,又是拉链只开到腰部的连体样式,穿起来格外费劲。还有那些绑带,缭乱的,让人理不出头绪。 几人说笑的往停机坪去,空旷的四下有细风吹拂而过,鼓动着夏日的热气和湿意,颜予被阳光晃得眯了眯眼,踏上直升机后座。 机舱内的标准座有五个,前舱两座是机长和副机长的位置,后排三座训练时是救生员座位,真实救援时便会让给救援对象,多余的人就席地坐在机舱里。 今天多了个颜予,连峤便坐在地上,她过意不去,想和连峤换个位置,却被众人一致拦下。 “有时候救援的人多了,我们仨都坐地上也是常事,你真不用在意。” “何况连峤是海军陆战队转业过来的,什么苦没吃过,是不是?” 颜予微诧异,目光转向一边的连峤,连峤的体格比起齐淼、张益逍的孔武要显得瘦些,个头也不算顶高,又不多话,隐在众人里常常让人忽略了存在。 他抬起头,冲颜予点了点头,当真是没在意的样子。 也算职业病,颜予擅长观察,自然不曾错过连峤眼里闪瞬的暗芒,像本能追寻猎物的猛兽窥伺时机,汹涌暗藏。 颜予收回视线,在几人的指导下带好头盔,侧边的麦克风里传来起飞前的确认,齐淼在一旁拿着检查事项说明,依次核对。 直升机很快滑行起飞,螺旋桨旋转着发出轰鸣,搅得耳畔一片嘈杂。 颜予侧首往窗外望,机场跑道上等候指令的客机逐渐小成缩影,屋宇被拉成了远景,他们自城市上空穿梭而过,直到身下是无尽汪洋。 她攥进身上的救生衣,指尖微颤,掌心沁出薄汗。 这和坐飞机没什么区别。 身边这群人可都是海上守护神,有什么可害怕的。 直升机不如飞机平稳,不时颠簸两下,颜予只好一遍遍在心里自我劝服。 她本以为自己是不畏惧的,可直升机出了海,不安情绪难以遏制的滋长。 汪洋浩浩,蔚蓝色铺陈到水天相接的尽头,人便成了尤为渺小的砂砾。 悬空的飞行,没有实感的支撑,让每一次细小的倾斜颠簸都放大成未知的恐惧。 她悄悄在身上蹭掉掌心的汗,强打起精神听对讲里的交谈。 - 跨出机舱时,颜予小腿还有些打颤,可重回地面的触感很快便让她好转。 一个小时的训练,她虽然只是静坐不动,后背却已是淋漓大汗,一半是密不透风的救援服捂得闷热,一半是紧张情绪作祟。 几人回到装备室,将装备脱下归位,老高几人动作迅速,各自回了宿舍换洗,祖煊特意给她留了空间,在门外等候。 颜予拆下一身装备,后背的衬衫已经湿得半透,一目了然的勾勒出微突的蝴蝶骨和深凹的脊线,狼狈里有欲语还休的诱人。 她背过手将身上黏糊的布料扯离,取出手机,屏幕上有不少消息,夹杂在推送的广告里,她一眼辨出其中两条。 颜予抿抿唇,点开。 是喻子期的微信。 距离上一条消息的日期,过去五年三个月又十八天。 他发来一张图片,是越过面前几块显示屏拍的,明净的玻璃窗外,机场领域有一架直升机正悬在半空。 底下还有寥寥两字——平安。 颜予心口骤然一暖。 在她不安焦躁的时刻,在她并不知晓的角落,她的安危也会是有人提心吊胆的牵挂。 这种感觉像呲呲冒着热气的熨斗,能将人心里的褶都烫得妥帖。 她陷入回想,隐约能推测出拍摄的地方——机场边上高耸的塔台,原来那里就是喻子期工作的地方。 她边想着,边打开喻子期给的纸袋,倏地动作一顿,微垂的脖颈僵出一点折。 纸袋里飘着张字条,字迹清隽,比起上学时被要求的循规蹈矩,多了几分潇洒——训练完把衣服换了,别着凉。 字数不多,勾结着纸袋里的东西,鼓槌似的在她心上击出重响。 喻子期这人,真的是坏到家了,披着层体贴温柔的绅士皮囊,又偷举着刀剑往她领地里闯。 她不甘示弱,在屏幕上敲出几句话,径直发送出去。 “老同学的情谊可真是感天动地呀,贴身衣物这么私密的东西都能准备好。” “只是可惜,罩杯小了。” 第8章 栽八回 - 送出的消息一时无人回应。 颜予也没去探寻原因,径自换下尽湿的衣衫,指尖划过覆着蕾丝的白色胸衣时,唇角弯了弯。 她想起自己曾经写在小说里的一句话。 少年的性/幻想是纯白蕾丝边,男人的欲/望是黑色吊袜带,女人穿起的,都是男人的遗梦。 颜予嗤笑一声。 有人还真是,二十六的年纪,十六岁的心思。 - 从装备室出来,祖煊陪着颜予去了趟宣传部办公室。 罗部长不在,张然和康莉各自在桌前处理着工作,见他们进来,起身递过两杯茶。 “上直升机的感觉怎么样?”康莉笑问。 颜予呷了口茶,是鹭城人常喝的铁观音,她如实答:“挺吓人的,感觉自己什么都没记住,这里都是空白的。”说罢,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几人皆是意料之中的神色。 “一回生二回熟嘛,”张然伸手在祖煊膝盖上拍了两下,“让他带你多飞几趟,保准让你上直升机跟打的一样从容淡定。” 祖煊眼刀回过:“你当我接客呢?” 颜予浅笑的坐在一旁看他们斗嘴,颇有意思。 她自然能分得清,这些不过是玩笑话。 救援队的工作关乎人命,不容许有丝毫纰漏,训练时每多一分熟稔和警惕,救援时便多一分保障和生还。 系列宣传报道不是一时之间就能完成的工作,初来乍到的颜予也缺乏了解,康莉便要了颜予的邮箱,说是传些资料给她看,旋即催她回去休息。 颜予没推脱,道了谢,又和几人告别。 祖煊送她下楼,倚着楼前的金色门牌冲她说:“我今儿值班,要不要喊他送你?” “用不着。”颜予摆手,挪步站在路边。 机场临近海,咸湿的风穿过环岛路席卷而至。 东西向的风灌进她宽大的衬衫裙里,裙摆鼓起好似振翅的蝶翼,可又被紧束的腰封一阻,纤细的腰线如故。 祖煊自颜予身后看她。 她停驻在风里,像要随之往远处去,氤着自由的气息,设想不出有什么能成为她的羁绊。 他摸出一支烟,轻松点燃:“真是无情。” 颜予听见他没由来的唏嘘感叹,偏回半边脸看他。 白色缭绕掩住他的细微神情,祖煊咽下一口半苦半涩的味道,薄唇翕动:“时机不一定正确,但很难得。” 颜予微怔。 旋即反应过来,祖煊是在回应中午食堂里的一场谈话。笑意爬上眉梢又压弯眼角:“顺其自然吧,上了年纪的人都不爱强求。” - 颜予到家时,迎面扑来煲汤的气息,虫草花的清甜和小排的丁点油气混在一起。 “今天怎么出门了?”颜母觉得稀奇。 颜予虽然一年半载不着家,但只要进了家门就和落地生根似的,宅得不像话。 她弯腰换鞋,笑声回:“帮朋友接了个写稿的活儿,最近得常出门,我爸这下用不着整天驱逐我出境了。” 颜父闻言,从体坛快讯上分了点注意给她:“就是要经常出去逛逛,和你那些朋友约着玩,总待在家也不怕把自己憋坏了?再不然,晚上陪你妈去公园散步都行。” 又是老生常谈。 颜予也不反驳,进了厨房给颜母打下手。 饭后不过七点。 颜予回房,身子一松往床上躺,长腿一摆,并拢的贴墙倒放,朦朦胧竟然起了睡意。 她做了个浅梦。 与其说是梦,却更像神思微混的回忆,意识半游离的,旁观许多年前的剧情重现。 一时是无人打扰的音乐室,有人递过几张琴谱,诚挚又骄矜的问她,要不要联弹一首《不能说的秘密》。 又或是循环英文单词的早读课,身后扔来一个纸团,上面字迹潦草地写“你剪头发了呀”,随后附一句没有主语的词组——“catch my eye”。 还有暴雨突至的放学后,她的车把上多出一柄深色的伞,再抬眼时只能看见,冲进雨幕里跑远的背影。 自始至终,剧情的主角没有在这场真实又怪诞的梦里露脸。 可她一清二楚。 梦的结尾是被夕阳镀得昏黄的周末,江面粼粼烁光,岸边吹落一地紫荆花。 他还给她一本书。 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 她接过书,他却捏着书角没放,静默的凝向她。 他的眼眸被斜阳缀了光,染成剔透的琥珀色,望着她时带了点期待,还有些央求。 于是她就着他的手翻了几页。 曾经被她折起书角的地方,达西先生和伊丽莎白踱步在林间小道剖白心意的那一段,被夹进了一张字条。 有着分明的分段,写成了小诗的模样。 “我也说不准究竟是 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看见了你什么样的风姿 听到了你什么样的谈吐 使得我开始爱上了你 那是在好久以前的事 等我发觉我自己开始爱上你的时候,我已是走了一半路了。” - 颜予醒来时,仍有些恍神,像在时空里穿梭了一回,搅乱了真实和虚妄。 双腿麻的没有多少知觉,脚尖少了血液循环而泛凉。她掰回正常坐姿,抻开筋骨,又下床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 坐在桌前,登录邮箱。 康莉的资料零零总总发了十来条,她挨个点开下载。 进度条才走了十之一二,手机便在桌面上嗡嗡作响,她用不着思考都能知道,这么频繁的轰炸,除了话多的向劼再不会有别人了。 “今儿去救援队了吧?” “怎么样,我是不是没骗你,身高腿长八块腹肌人鱼线!” “祖煊说你跟着出海了,真他妈令人羡慕啊。” …… 颜予也不回,任他讲完一堆废话,才慢悠悠的回了一句:我碰见喻子期了。 向劼对几人的纠缠再清楚不过,立刻回了长串的感叹号。 又问:“天雷勾地火了没有?” 颜予托着下巴,半眯了眼把视线落在窗外的夜色里。 浓重的夜晚,不远处的江面架了座横跨的桥,霓虹灯带勾出轮廓,样子像心形尖锐的角。 她想起刚才做的梦。 梦里,这座桥还不存在。 如此一想,倒真是漫长的许多年。 她在屏幕上回:“怎么可能有。” 那么肆意的情绪,热烈的剧情,毫不掩饰的示好,全然不是他们俩的风格。 两人又闲扯了半晌,结束对话。 颜予看起了资料,里面多数是视频。 她从机组的技术训练开始浏览,有悬停在半空的担架吊运,还有应急逃生的水下呼吸,以及可见度严重低下的夜航,每一项都并不简单。 当她点开救援实况记录时,微信图标再次标上红点。 喻子期愈五个小时后传来回复。 “不好意思,还缺点了解啊。” 颜予稍挑了挑眉,又不禁笑开,她抿抿唇,回上一句:“哦,那怎么个了解法?” - 喻子期轮的晚班,踏出机场区的时候,星月皆销魂。 他没直接开车回家,而是去了不太远的九缘湾。 那是鹭城北边的小港口,有万家渔火,有醺凉晚风,有繁忙生活里残存的休憩。 喻子期斜倚在车边,领带扯的松散,身姿被薄月拉出颀长的影子。 他指间有一点暗红,另一手握着手机,敛眸,定定的注视着,好似慎重的斟酌着回复。 颜予问他,怎么个了解法? 喻子期竟有片刻语塞。 他曾经自诩对颜予了如指掌。 她会在每个大课间会冲一杯优乐美,会在每个月八号翘掉两节晚自习看新发售的杂志,会在放学后拐去食堂打包一份酥肉片,会固定在滨江路113号的电话亭打一个不知名的电话。 他的确记得关于她的许多细节。 但也只是记得,它们停留在相当长的过往里,与现在没多少关系。 他和她。 是旧识,也是新友。 喻子期闷吞了口烟,喉间有一丝痒意,他按着小话筒,沉声说出话来。 而另一边。 电脑上仍播放着视频,那是个风浪翻涌的雨天,一艘船已沉了半边,不少人挤在甲板上等待着救援。 颜予发出那句话,喻子期再无回应。 她揪着颗心。 说不好是因为画面上的生死一线,又或是黯息的屏幕。 画面晃荡的厉害,救生员透支着体力,一遍遍在抓着绳索上下滑行将人救起。当甲板上仅剩最后一人时,船只还在水面上露出一角,转眼就要沉没。 喻子期传来回复恰好是在这千钧一刻。 颜予见是语音,颇有些诧异,旋即点开。 他先轻咳了一声,嗓音里有烟染的暗哑: “喻子期,二十六岁,鹭城本地人,未婚,有房有车工作稳定,过往清白,无不良嗜好。” “在此申请一个深入了解的机会。” “诚挚的,透彻的,漫漫余生都归你的那种。” 视频骤然响起欢呼。 在船只没入海里的最后一瞬间,救生员托着受困渔民悬离海面。 九死一生。 终归生还。 颜予悬着的心又稳稳地落回胸膛。 说不好是因为画面上的劫后余生,又或是听筒里的寥寥数语。 在时隔五年三个月又十八天后,他们久违的对话以语音收尾。 最后一句是女人的软哝细语。 她声音带笑:“对方同意了您的申请。” 第9章 栽九回 - 转眼到周五。 颜予最近俨然是救援队的常驻客,一周的大半时间都耗在这里。张然原本想在办公室给她腾个座位,被颜予婉拒了,打趣道还是员工之家更惬意自在些。 员工之家在另一侧走廊尽头,划出了几个区,茶台和咖啡机皆有,房间最里处是临着一面书墙的阅读区。 颜予就抱着电脑窝在这儿写稿。 她平日穿着素净,尤其偏爱样式不同的衬衫和浅色棉麻宽裙,被身后书架的原木色一衬,愈发恬淡柔美清心寡欲的样子。 惹得员工之家又热闹了几分。 以往泡了茶就端杯走人的,现在倒是都找个座位品几口,不时扫几眼敛眸敲击键盘的人,长发随手用笔绾在了脑后,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脖颈。 颜予也不抗拒,偶尔还趁机找人解答她写稿时不太明白的问题。 救援队里的许多地方,她不方便擅闯,好比机务检测区,维修检查直升机都在这里完成,若是无意间碰了零件和参数设置,指不定要出什么问题。 日渐西斜时,颜予反扣在桌上的手机震出嗡鸣声。 来电显示只有长串数字,她觑了眼后几位,从落满灰的记忆里掘出线索。 电话那端的人似乎也尚未适应这样的联络,清了清嗓才说道:“晚上的聚会,我接你一起过去?” 颜予停笔,笔杆在指尖旋着圈:“不用,我得先去航站楼接个人,估计得迟一会儿。” “徐声回来了?”喻子期只一想就猜到是谁。 说起颜予的闺蜜,徐声必然是头一份。 两人同住在一个小区,自五六岁时便玩在一处,直到中学时又一起进了鹭城一中,愈发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颜予嗯了声,语气颇轻快:“她原本就调了年假要回来陪我玩,恰好碰上聚会了,不过要是她没回来,估计今晚我也不会去了。” 喻子期在那头轻笑,徐声回来倒是替他省了不少事,不然他还得想方设法创造机会。 “那晚上见?” “晚上见。”颜予应下,然后身子向后一倚,她睨了眼通话记录,心思游荡。 自那晚以后,他们好似缔结了某种默契,尝试着浸入彼此的生活。 清晨时分粉色勾边的云霞,小巷口重新开张的蛋堡摊,工作时提神醒脑的冰美式,都成了构建联络的理由。 不忌琐碎,热情饱满。 但两人偏又不曾表露见面的意愿,像是藏匿在屏幕两端,恪守本分地做起了网友,循序渐进的补回彼此不相交的那几年。 - 颜予掐着点等在航站楼,不多时便看见人潮里披风踏火而来的徐声,绸质衬衫搭涂鸦伞裙,踩着高跟鞋如履平地。 徐声上前就是熊抱:“乖乖,几百年没见过你了。” 颜予被她齐耳的发梢蹭的颈窝微痒,伸手将人从身上扒下:“少来,去年底还去港市看过你,祖宗似的伺候了你半个月忘记了?” 徐声毕业就进了四大之一的会计师事务所做审计,加班出差皆是常态,三餐也多是外卖应付,唯独颜予住进家里那两周,有人变着花样照料她三餐。 “你让我尝了甜头,又挥挥衣袖毫不留恋的走,过不过分?” 徐声装模作样的叹气,“要不你搬来港市陪我住吧?房租水电物业全免,绝对够意思。” “不就想让我给你当保姆么?没门。”颜予揽过徐声往外走,招手拦车,“师傅,去景程饭店。” 徐声本就是玩笑,两人换了话题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车驶在奔涌的光流中,时疾时缓,窗外喧嚣人声混着晚风被拉得变了调。 驶过某处时,徐声倏而问颜予:“这什么地方?” 颜予探过头一瞥:“世贸双星。” “我上次回鹭城的时候还没有这地方吧?”徐声啧声感叹,“这地段,房价又是十万起了。” 颜予唔了声,骤然想起向劼曾提起,喻子期和魏灵当初准备的婚房就买在这儿,顿时百感难言。 好似喉间不小心吞进鱼刺,猛灌了陈醋又用镊子取出,可酸涩和异物感却再难消。 她摇下几寸车窗,微热的风压向脸庞,颊边碎发被拂的凌乱。 晚高峰难免拥堵,颜予和徐声进包间时,桌上菜肴已上了大半,交谈声嬉笑声混杂在一处,轰轰然难以听清。 “哟,今天吹的什么风啊这是,咱们主席和会长都来了。”有眼尖的男同学留意到推门而入的两人,抬高声调冲她们喊。 众人掀眼看向门口两道身影。 一道浓烈,短发齐耳,单边碎发别在耳后,耳垂处缀一颗圆钻干练又有女人味。另一道淡然,黑色长卷发松散的垂着,掩住脸侧肩头,只现出脖颈间深刻的线条。 反差明显,又不觉违和。 徐声在人际上向来游刃有余,笑声和众人寒暄,领着颜予朝里走。 包间里摆了三桌,几近满座,徐声瞥一眼空出的位置,两处都在喻子期他们桌,于是扭头朝颜予轻挑眉梢。 颜予还不曾和徐声提起自己和喻子期的后续,当下也只能弯了嘴角回应。 一旁的喻子期才反应过来似的,移开自己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又摆出一脸诚挚:“来的时候还没什么人,我就随手一放了,你们坐吧。” 编,继续编。 颜予被徐声按在紧挨着喻子期的位置,绷着嘴角不上扬,乍一抬眼便对上喻子期灼灼视线,他端杯掩在唇边,趁四下无人向她做口型。 杯里琥珀色微漾,折出光斑落在他唇上,模糊了翕合的动作。她蹙着眉摇头,声音压得低而软:“没看懂。” 旋即他往她身侧有凑近几分,装作弯腰捡东西的模样,蹭过她肩头时沉声道:“别换座位,我帮你挡酒,听到没?” 颜予端起茶水轻呷:“这多不好意思呀,喻同学。” “客气。” 两人动静做的小,却是瞒不过颜予另一侧的徐声。徐声将戏看了个完整,才悠悠的给颜予发微信:“什么剧情这是?” 颜予目光扫过屏幕,理了理最近的事,言简意赅的编辑了一整段。 徐声又回:“我说呢,难怪魏灵今天没来。要是来了免不了又得被人问,为什么分手呀,再假意安慰几句,你俩没成真是可惜,忒没劲了。老同学谈恋爱,就这点最麻烦。” 徐声没一句点在颜予身上,颜予却看的透彻:“你想劝我别和喻子期在一起?” “也不是。怎么说呢,你和韩亦成,喻子期和魏灵,当年也算是咱们年级最出名的几对了吧?现在虽说都散了,可总归圈子都是一样的,你俩隔了这么多年在一块了,指不定别人背后怎么编排。” 颜予字句不漏的看了两遍,没再回复,手机往桌上一扣,径直转过头对徐声说:“声声,凡事只有我想不想做,没有怕别人说就畏手畏脚的道理。这么多年我怕过么?” 徐声先一怔,旋即笑开,也是,她家予宝向来不惧人言。 喻子期虽和他人聊着近况,却分了半边注意在这里,兀地听见她说的话,没头没尾也联系不了上下文,几不可察的抿直唇角。 同学聚会说来都是一般套路,无非是互通近况,彼此客套吹捧几句,又攥着日后得用的人脉资源攀谈。 再余下就是男女之情,曾经难以开口的蓄足勇气,有过一段情的装着云淡风轻,又或是今时骤然起了情愫的打得热络。 颜予和喻子期似乎哪种都不算,又似乎哪种都沾边。 他留意着她中意的几道菜,桌上无人动筷时便装作无意转到她面前。一波波人上来敬酒,他也只让她喝了头几杯,余下皆是不动声色的挡了。 一整晚下来,她面色分毫未变,他的眼底却多了几分酒意。 不少人看出端倪,却也有人不长眼的问:“子期,魏灵怎么没来?你俩什么时候办好事可得跟我说一声,肯定给你们封个大红包啊。” 颜予正咬下半口虾球,外酥里嫩,面包糠上还洒了层芝士粉,咸香浓郁。她敛目,任落在身上的视线逡巡,半点波澜不起。 “用不着,”喻子期碰杯,轻抿一口酒,“你的份子钱留着包给魏灵吧,跟我可没关系。” 对方错愕,很快被人打趣着截下话题,挤眉弄眼的怪他不长眼:“怎么说话呢你?份子钱都是一人一份,没得可省的。” “呸,怪我怪我,酒喝上头了尽瞎说。” 一场插曲很快就散,桌上的人游走他处继续推杯换盏。 颜予托着汤碗小口的啜,瓷白的碗沿沾了些许殷红,喻子期抬手夹她面前的酱烧小排,侧脸凑在她面前,正好是眉目深而俊朗的那处。 他松了衬衫的上两颗扣子,领口难得的不太齐整,混着周身浅淡的酒气,懒散浪荡不似往常。 她正欲向后给他腾地方,他唇瓣微动,闷声对她讲悄悄话。 “他们的份子钱倒是能省,” 压低的声线沉冽撩人,半哄的语调蹭的人心口痒,他若有所指的凝她一眼,“但我们就亏了不是?” 第10章 栽十回 - 他眉眼生得好。 眼窝微陷,眼睑上的细褶连着眼头勾成微弯的扇,睫毛密而不翘,少了几分女气。 现下挪了眼看她,眸色里映着炽亮光线和她的倒影,专注又赤诚。 颜予慢条斯理的咽下半口汤,似笑似嗔的回:“谁答应要跟你捆绑了?我可不做亏本生意的啊。” 她其实一点都没动气。无论是她的过往被提及,又或是喻子期和其他名字被置于一处,都是早有预料的情形,避无可避。 而成年人对情绪又似乎总是吝惜了些,比起手有余力的当下和前路可期的将来,无法更改抹灭的过往已经不足以激起太多涌动的感受。 喻子期也该是明白这点,因而他及时示好,却也敢和她打趣。 “那要是不亏本,就考虑和我捆绑了?”喻子期撤身坐正,恰瞥见她沾汤带水的唇角,红唇镀了薄光,看得他喉间倏地发痒。 红烧小排丢进碗里,双筷一摆,他取了汤勺盛汤,只舀了两勺。鱼汤熬出了胶质,乳白微稠的汤汁上浮着葱花,他抿了两口,又觑了眼她潋滟的唇色。 果真是鲜甜。 颜予放了汤碗,却没答他的话,目光落在旋动的桌盘上,似是还想找什么填饱胃口。 于是他故技重施,夹走她面前的鹅肉羹:“我工资卡里几十年的数目,绝对比份子钱多得多,考虑一下?” - 从景程出来时,众人皆带了些酒气,晚风还未凉,轻摇三两下将烟酒散在街边的灯火里。 车是开不得了,一行人就各自扎堆拦了出租车往纯k去。 颜予搀着徐声单独上了车,徐声喝了不少,颊边颜色愈盛,神志倒还算清明,倚在后座上还和颜予絮叨。 “你和喻子期一晚上偷摸摸讲些什么呢?别以为我在其他桌敬酒就没发现啊,”她岔着食指中指往眼前一比,“慧眼如炬了解一下?” 颜予压下她的手,按在膝盖上:“暧昧期的男女还能说什么?总不会要我复述给你听吧。” “啧啧啧,予宝你这定位可真够直白啊,”徐声歪在她肩头叹了一声,仰头看向密闭的车顶,又问道,“还记得你那天晚上怎么说的么?” 颜予一怔:“哪天晚上?” “就高中毕业那年的谢师宴。” 她一时没作声。 车窗尚留了条缝,风和光交缠着涌进车厢,在眼前晃出规律的明暗波浪,也将人的记忆拉得很长。 那个夜晚也充斥着酒意。 谢师宴结束的时候不过□□点,她和徐声沿着临江的步道一路往家走,风躁动,步道上人来又往。 彼时,徐声收了张名校的录取,也才从一段不为人知的恋爱里抽身。 对方是吊车尾班级里跳街舞的艺术生,反扣的鸭舌帽压着一头枯草黄,衣服上总沾着地板上灰白的痕迹。 他们瞒着所有人交往了两年,却没能跨过未来悬殊的鸿沟。 徐声很理智,却又难免伤情,整晚的话题都绕不开感情二字。不再提及自己时,她问颜予:“予宝,没和喻子期在一起你后悔吗?” 颜予缄默了会,答得平静:“说不上吧,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样也挺好。恋爱里的琐粹和争吵难免会磨掉一些东西,最初的悸动,未知的新鲜,炙热的爱意,它们都会随着磕磕绊绊消亡。” “朱砂痣变作蚊子血,白月光沦为饭粒子,这多让人难过。”她微扬下巴,往更远的夜空看去,“没能在一起,是遗憾,也是庆幸啊。” 多年前的鹭城还没有勾边建筑的霓虹,夜幕深远寥落,星月都明朗。颜予往车窗挪了几分,高耸鳞次的建筑掩住视线,不见星月。 她捏了捏徐声的手:“我记得。” 徐声蹭了蹭她的颈窝:“现在呢?” 是成为留存在他记忆里的美好虚幻,或是成为他执手走过一段俗世的同行人。 “把遗憾说成庆幸,是没有得到才找的借口。哪怕终究要化作蚊子血,也要抹在自己最中意的那架床沿上。” 颜予浅笑道:“更何况,念念不忘的白月光和无法自拔的朱砂痣,为什么不能都是我?” - 续摊的人不少,订了最大的包间仍是坐得满当。 徐声原本拉着颜予在点歌台附近找了位置坐,没多会儿,颜予便被人来人往闹得不行,端着饮料躲去了窗边。 背后能沾染浓夜的凉意,新鲜的空气驱走面前的稀薄感,她乐得自在,看一群大老爷们狼嚎着今生做兄弟,又听女孩们声娇音软的用夏天秋天给友情作比拟。 喻子期就坐在颜予斜对面的进门处,长腿交叠,单手环胸,端着酒杯倚在沙发里,一派懒散模样。 他不时回应着身边对话,眼神却不住往她身上飘。 多数人精心打扮的聚会,偏她一点不上心。 钩花抹胸外罩半透的薄衣,平直领口将胸前盖得严实,只现出脖颈间分明的线条,软质的高腰阔腿裤裹出双腿的笔直修长,却也只能窥见一截白嫩的脚踝。 她微眯着眼笑,眸底璨然,颊边陷下一点涡,周身笼在灯红酒绿的光晕里,向来澄净的人多了几分妖冶。 喻子期窥她半晌,找人往点歌台传了句话,起身,双手交互解开袖口,踏着步往她的方向走。 身姿颀长,人影皎然。 颜予早在几步开外就发现了,待他停在面前,举杯扬了扬:“喝一杯?” “你喝饮料我喝酒?那我多亏。”喻子期也不坐,只是垂眸看她。 “我换喝酒也行,”她回望,出言调侃,“明明是有人不希望我喝呀。” 颜予说着便要去取酒,被喻子期按了回去,连带酒杯也被拿走,她疑惑的抬眼看他,旋即听他沉声道:“先不喝了。” “不然?” 他指尖贴着裤缝拍打,似是算着什么又等着什么,直至嘈杂的背景音乐骤然转静,终于语带笑意:“一起?” 颜予踌躇:“什么歌?” “罗生门 。”他递过话筒,语气笃定,“我见过你分享在朋友圈里,还说是单曲循环?” 颜予半点推脱的余地都没有,只得接过话筒。 前奏轻而缓,寥寥几个音后便是男声,喻子期单手插兜,斜靠在她身侧的椅背上,唇间倾吐的音调沉缓缱绻。 只一句便轮到颜予,她吞吐呼吸,淡声开口:“很感激,喜欢我十年,仍不休。近日旧同学说,我已耿耿于你心,六百周。” 她敛着眸,不曾抬眼看向歌词,字句愈发像本愿的心声。 音乐未歇,周遭的喧闹蓦地静下不少,词里的内容便更明晰。 颜予逐句的唱—— 最动人时光/未必地老天荒 难忘的/因你太念念才难忘 容易抱住谁十年/最难是放 她尽力稳住声线,却仍是被他听出气息不稳。 喻子期指尖攥在话筒上摩挲,视线胶着在身侧的人上,她抵在话筒边微颤的唇,稍显僵直的脊背,都被他看尽。 曲不长,很快转至男女合唱。 他和她的声线时而交错,时而重叠,没有任何眼神交汇,每一个节拍却卡得恰好。 喻子期个混蛋。 颜予暗骂。 那些词句仿佛细刃,毫不留情的剖开过往,将隐秘内心说了个彻底,直叫人羞臊。 她还没骂消气,身旁的座位倏而下陷,男人的气息和体温倚了过来。 颜予诧异的扭头看去,喻子期敞着长腿,单手支在膝上,循着她的目光回望。 他眸底缀了晃动的光束,唇边泛笑,歌词被他唱的郑重—— 犹如绝症/天天有预感 幸福即将再降 情人若你也未忘 约定谁 过十年/暗度陈仓再续夜航 - 走廊尽头,烟雾淡绕。 颜予倚墙而立,指尖的细烟还是惯常抽的果味爆珠。 她拧着眉回想,觉得自己离开包间的背影太过仓皇,失了形象。 于是又闷着吞进一口烟。 甜苦交织的味道先冲进喉管,又闷在肺里发酵,她启唇一吐,情绪混着烟散在半空,心里倒是轻了不少。 烟将燃尽时,身后脚步声渐近,最终停在离她几步的地方。 颜予以为是喻子期,转身,愣了一瞬:“杨湛?” 来人应了声,往前迈了步站在光下。颜予歪头打量他,精瘦而有力量感,小麦肤,蓄着利落的平头,五官比上学时更显硬朗。 杨湛是颜予小学的第一任同桌,天生暴脾气,和不服软的颜予没少打架拌嘴。后来分班择校,两人断了几年联系,再见时杨湛反倒成了喻子期的哥们。 颜予放下手,开口寒暄:“好久不见啊,最近怎么样?” “还行。”杨湛答得简单,学了她的动作倚在对面墙上,环着胸,看不出有攀谈的意思。 颜予弄不清他的来意,也不多说,自顾自的将烟含至燃尽,然后掐了烟:“抽完了,那我先进去。” “颜予。”杨湛在她走过面前时,终于开口。 她停下脚步,眼中有惑色:“怎么了?” 杨湛直起身,转身正对颜予,凛着神色问:“你和子期在一起了?” 第11章 栽十一回 - 通道昏黄少光,有几分久远的记忆褪了色的味道,颇适合聊及过往。 颜予眉一蹙,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你第二次这么问我。” 杨湛不以为意:“是吗?” “上一次,你把我堵在教室后门,也是这么问。”颜予哂笑,“你干嘛总问这个问题?” 杨湛往旁边稍侧,视线不和她交接,他顿了顿才道:“那我换个问题。你和韩亦成现在什么情况?” 比起上个问题的避而不答,颜予这次倒是回得利落:“分了啊。” “那行。”杨湛点了点头,似乎还算满意,抬腿绕过她便要走。 他行个什么劲儿? 颜予只觉得莫名其妙,忙堵住他的去路,又向前迈了两步将人逼回墙边:“话都没说清楚就想走?” 她微扬着下巴,肩背稍稍前挺,身高落下一截,气势却不输人。 杨湛倏地就笑了,晃出一口白牙,生人勿近的气质散了不少。 颜予皱眉:“你笑什么?” “一晚上淑女的不得了,结果骨子里还是个小霸王。”杨湛自上而下睨向她,一番打量后又说,“我记得,当时你也是这样把方昊堵在墙边。” 颜予想了半晌,才记起他说的方昊是谁,她挑了眉梢看他:“怎么,当时你也在厕所里?” “可不是。”杨湛哼了声。 方昊是他们年级专以欺负同学为乐的孩子王,有段时间总爱踹女厕的门,虽说门口立着隔断阻了内外的视野,却还是把女生们吓得不轻。 颜予碰见过一回,当下什么也没说,过两天却逮着方昊在男厕的时候一脚踹了门。 方昊气急败坏的出来找人算账,却被等在门口的颜予一把堵在了墙边。 “礼尚往来。”矮人一截的女孩笑得眉眼都张扬,“你要是还踹门吓唬女生,我就见你进一回厕所踹一回门。” 杨湛当时也在,饶有兴致的看了全程,只觉得自己这同桌比起其他爱哭的小姑娘有意思多了。 许是共有一段轶事,两人的气氛松懈下不少。 “给根烟?”杨湛伸手朝她要,接过烟瞥一眼又嫌弃,“这烟还娘们唧唧的。” “爱抽不抽。”颜予换了位置,和他倚在同一侧墙面,也不多说什么。她知道,杨湛既然要了烟,那便是有话要说的开场。 静默的十几秒里,周遭只有吞吐的呼吸,应和着远处包间叫嚣的音乐。 “子期跟你表白过。”杨湛终是开口。 颜予一怔:“什么时候?” 她竟全然没有印象。 杨湛扫了眼她疑惑的神情,一脸了然:“韩亦成果然没告诉你。” 他含了口烟,开始回溯往事,颜予只紧着眉头听,不发一语。 - 包厢里仍是骚动如常。 喻子期还坐在窗边,双人座空了一半,他手里握着的酒杯一晚上没空过似的,此时杯里还余下一小半。 他低头看了眼时间。 从颜予仓皇离开到现在,快一刻钟了。 喻子期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决意出去寻人。才走到门边,便迎面撞上推门而入的杨湛,他拍了拍对方肩膀:“放风回来了?” 杨湛没让道,扬眉问他:“你干嘛去?” “找人。” “颜予?”杨湛一副早知道的模样,环胸挡在他面前,“要我告诉你她在哪儿么?” “哪儿呢?”喻子期狐疑的瞄他一眼,“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出门左拐,走廊尽头的楼梯间。”杨湛出拳捶了捶喻子期的胸口,“哥们可是仁至义尽了,你把握机会。” 喻子期轻哼了声,绕过人出门,快步往楼梯间去。 楼梯间的门虚掩,他在门前步伐稍顿,隔着玻璃望见黢黑一片里烟光跃动,台阶上蜷成一团的人影略显单薄。 颜予已是第二根烟,她听见身后的门嘎呀一声,往边上让了让,背后的脚步又重又缓,踩了几步停在她身侧,旋即坐下。 她闻见酒味里氲着的熟悉味道,并不慌乱。 “你在这儿做什么?”喻子期抻长了腿,上身后仰的敞着,语气愈发懒散。 “抽烟呗,还能做什么。”颜予将烟夹在指尖,却不入口。 他偏过脸看她,长发勾在耳后,耳垂上坠着的银线微微泛光,衬着颊边浅淡的嫣红,像是诱人放纵似的。 喻子期收回目光,抿湿下唇:“杨湛他跟你又瞎说了什么?” “说的挺多。”颜予抖落一长截烟灰,用指尖在地上揉散,“说你当年怂的只敢发短信跟我表白,结果还被韩亦成截了胡。说他们当时都觉得我婊气,私下和韩亦成交往却又吊着你。” 她掀眼看他,四目交接的问他:“你是不是也觉得被我耍了?” “没,”喻子期答的不假思索,敛眸苦笑,“是我从头到尾没问过你有没有男朋友,当时只是想,要是能在他之前认识你多好。” “我没和他在一起。” 颜予打断他,学着他的动作仰靠在台阶上:“那时候吧,我放假经常泡在图书馆,后来韩亦成也总来,有时我们就凑一张桌子坐,应该就是这样,他才会看到你的短信。” 她呼了口气,半是无奈半是感叹:“你给我发的短信,我压根没看到,更不知道他还回了你什么。” 喻子期先是怔愣,旋即恍然。 难怪,韩亦成当初只回复了他一句“我是韩亦成”,没有宣誓主权,也不曾明确两人的关系。 是他自顾自的给两人的关系下了定论,然后退守到朋友的界限里,克制着心意日渐疏远,直到有一天她真正成为别人所属。 喻子期抬手抚额,手掌顺势覆在眼前,话里难掩苦涩:“可惜了啊。” 是可惜。 曾经倾心,又生生错过。 一时两人皆缄默。 颜予盯着身前两道影子被拉得细长,轮廓边缘模糊的揉在一处,万般亲密,她突然就想问:“那条短信,你都说什么了?” 喻子期漆眸眯得细长,似是努力回想。 也不知是记忆确实尘封太久,还是酒精混沌了神思,当时字斟句酌的一大段,如今却记不得多少。 唯有一句还清晰。 喻子期撤下手,往她的方向侧过半边身子,专注又虔诚的凝望她,烟酒过后的嗓音略微暗哑,气声都挠人:“你心上若是空荡,允我一点容身之所好不好?” 第12章 栽十二回 - 他与她不过咫尺之距。 灼热的气息喷薄在她颈侧,像是烟花过后的一地星火,不过瞬息,又烫得人颤栗。 颜予下意识抬手覆上那个地方,揉了揉,又收起半仰的姿势坐得端正不少。 她蓦地想起上个月在西南边陲采风的时候,自己还信誓旦旦的拒绝了一个男人,那时她和对方玩笑道:“我对情话的免疫很高,像你这样表白,我的心电图连波动都不会有。” 谁能料到,不过一个月,她却在黝黯窄仄的楼梯间,被一句迟来的告白打得措手不及。 没有浪漫的场景,也没有郑重的仪式,男人只轻巧的一句话,便搅的她胸腔里悸动不息,连感知都更敏锐。 她侧过脸观察他。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男人眸底愈发幽深,眼角泛着点红,目光灼灼又不知收敛,像伏在暗处被激起了欲望的兽。 喻子期克制着呼吸,又悄然做了几个吞咽动作缓解喉头的痒。他窥见了她不及掩饰的片刻慌乱,于是开始盘算,是否要再说点什么助燃。 “你……” “我……” 两人同时打破沉默。 诧异的对视一眼,又默契的噤声。 不待彼此再开口,楼梯间的沉静被打破。 头顶传来门被撞开的闷击,紧随其后是踉跄的脚步声,和门吱呀阖上的声响混在了一处。 喻子期抿着唇,面色不算好。 他一句“你允不允我”还没能说出口,就被楼上的人坏了事儿。 气氛变了味,他坐起身,正欲作罢,倏地听见些许特殊的动静。喻子期忙抬眼看向身旁的人,她张着唇微怔,显然是意外的样子。 楼上声响不停。 “想我没?”陌生男人话音含糊的问,似是嘴上还有其他动作。 而他的女伴声调婉转的回:“唔想,你都好久不来看我了。” 男人轻笑,低声说了些什么不太明晰,再往后便没有过多话语,男人愈重的喘息和女人压抑的嘤咛交织着,间或有衣料的摩擦声响。 黝黯密闭的空间,因为一对陌生人的情/事而旖旎回荡。 两人雕塑似的坐在原地,一时没有动弹。 若是走,必然就打断了楼上如火如荼的战况。 要是留,便是把自己置于水火之间反复翻煮。 喻子期错开视线,搭在台阶上的手掌已然攥成了拳,额角滴落的汗循着颌线又没入领口。 他口干舌燥的,头也开始发沉,灌了整晚的酒精终究还是作祟。 颜予将腿从他抻长的腿边收了回来,环住膝盖,不看也不说,只是听着,又恨不能自己听不见。 陌生男女仍在低声诉说着什么,语调时高时低,不难猜测是发生了怎样的对手戏,又开展了什么新篇章。 颜予抬起左手揉了揉耳朵,又趁着手掌的遮掩瞥他,他阖着眼,唇线绷的笔直,额边隐约有青筋浮显,耳廓比给她扯裤子那天还要红上不少。 看起来很不好受。 她将头抵在双膝之间,也闭上眼,男人滚烫的体温和染了酒气的荷尔蒙顷刻间占据了感知,铺天盖地。 楼层之隔,有人情难自持,也有人好生克制。 分秒都变得漫长,熬过不知多久,楼梯间归于平静。 喻子期睁眼,长吐一口气,将领口拽的松了些,颜予听闻他的动作,也扬起头,左右转了转发僵的脖颈。 他轻咳一声,嗓音却仍然不对劲:“走么?” 颜予动了动唇,却没作声,她半敛着眸似乎在犹豫什么,眼睫不住的颤。 喻子期只耐心等着。 直到她下定决心似的,在身上翻找,然后从随身的卡套里揪出一张什么东西,托在掌心里递给他。 方方正正,有棱有角。 一小块纸片上有零散字迹。 他接过,旋即眸底划过惊诧。 她弯了弯嘴角,语气轻软的只说了一句:“我前段时间回了趟一中。” 喻子期应了声,指尖磨了磨照片背后的墨迹。 字是他写的。 今年刚入春的某个清晨,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难得其中有她。醒来后他去一中逛了一遭,经过校友栏时,恰看见她的照片边角都翘了。 鬼使神差的,他就想留下点什么,于是向门卫借了笔和胶,在照片背后落了句话,再贴回原处。 他原以为这是唯有他自己知道的隐秘,谁知竟被她发现。 颜予屈肘顶了顶他的小臂,支使道:“念一遍。” 喻子期挑了眉梢,又勾了唇,他拿起照片放在眼前,装模作样的看,然后逐字的缓声道:“你要是我的该多好。” 他起了朗诵的架势,句末还加了感叹,一腔深情藏在玩笑里。 颜予听他念完,粲亮眼眸蒙了雾似的,她探身凑近,半趴在他胸前,小猫似的晃着尾巴问:“你还要我吗?” 温声软语杀伤力巨大。 落在人心上堪比千军万马。 喻子期什么都不及考虑,只想当一回亡命之徒:“我要。” - 颜予在走廊踱了两个来回,觉得自己面色如常才进了包间。 徐声许是唱的乏了,没再坐在点歌台,翘着腿窝在颜予刚才坐的窗边位置。见颜予总算回来,随口问:“予宝你躲哪了,半天不见人。” “去外面透气。”颜予挨着她坐下,拎过自己的包清点东西,“声声,我就不跟你一块回去了啊。” “这就走?你干嘛去?”徐声问完,像是意识到什么,目光往四下一扫,果然不见某个人踪影,遂压低声音,“跟他一起啊。” 颜予点头。 “决定了?” 其实徐声并不意外,无论是在景程,颜予说不怕遭人非议,或是来时车上,颜予坦白那段遗憾不甘,都已将态度摆得明白。 她有所预料,只是没想到进度如此快。 “嗯。”颜予笑答,“别搞得这么严肃,又不是高考报志愿。” 徐声撇嘴,探身取过自己的包,飞快的翻出什么,又做贼似的塞进颜予手心:“把这个带着。” 颜予低头一瞥,银色薄膜纸,正中凸起一道圆。她忙不迭攥紧手,哭笑不得:“用不着,何况这东西,药店酒店不都有。” “能一样吗?”徐声按着她的手,把东西塞进包里,“有些酒店连这东西都是假冒伪劣的,质量不过关,万一破了漏了怎么办?” 颜予还是头一遭和闺蜜提起房中事,表情不太自在,小声嘟囔:“就你见多识广。” 说罢,她拉上包,和徐声道了别,趁众人玩闹的正欢,悄然离开。 不过仍是被人发现。 杨湛往徐声身边一坐,端杯和她一碰:“这俩成了?” 徐声瞟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我助攻的,能不知道吗?”杨湛掏出手机,点开喻子期不久前发来的微信,“有人托我把他落的外套捎走。” 他手指向下一滑,笑得别有深意:“还问我…哪的酒店僻静又环境好。” - 街边灯火璀璨,车流也只在路旁做片刻停留,尽兴的不尽兴的食客酒友勾肩搭背的挥别,俗世热闹非常。 喻子期叫了车,还没到,摸了根烟踩在台阶上等。他不似往常站的笔挺,微佝着背,单手插兜,半身笼在烟雾里。 他垂着眸,嘴角欲扬未扬。 祖煊的话还在耳边打转。 “真想发生点什么就制造机会啊,多在荷尔蒙汇集地独处几次,还怕没有意乱情迷的时候?” 如今倒是被他料中。 喻子期衔着烟,没抽,任它燃着,燃至一半时,身后脚步声渐近。 他取下烟,垂首看她,染了一晚的烟酒,她身上有几分颓然的气息。她注意到他的视线,便仰头笑了笑,眼型和夜幕里半亮的弯月格外像。 喻子期揉了揉她发顶,又将拂乱的发丝压好,沉声说:“没赶上十五,赏不了月了。” 颜予抬眼望天上:“夜色也不一定非要有月亮才好看。” 两人打哑谜似的,不知所谓。 或许是都紧张。 车很快就到。 两人上了后座,喻子期向司机报了地址:“御云山庄。” 御云山庄其实是个度假酒店,建在鹭城城区外的山脚下,往前不远是窄海峡,山水之色皆好,庄内还引了温泉休憩。 司机应声,按下打表器,又从后视镜递来一个不言而喻的眼神,暗搓搓打量两人。 若说两人是情侣,坐得太规矩,平白显得生分,若说两人不是情侣,怎么会大晚上往郊区的酒店跑。 司机瞥了眼两人上车的地方,灯红酒绿晃人眼,一摸下巴,懂了。 酒后春宵一度呗。 喻子期面不改色任由打量,颜予偏了头往窗外看,两人对司机所想心知肚明,并不打算开口辩驳或是表现什么。 车里没开空调,只摇下一点车窗,风里褪了热,吹得人很舒爽,连带酒意也消散。 颜予阖着眼,直到手机震了两下,两秒过后,喻子期的手机也发出声响,两人各自查看。 颜予点开徐声发来的语音,贴在耳边,结果是个男声。 “颜予,小雨衣该买还是得买,就徐声给你的那一个怎么够用。” 喻子期点开杨湛的语音,却是徐声。 “喻子期,你要是敢不做措施,老娘非打死你。” 司机没开音乐,也没人搭话,寂静的空间里,两段语音透过听筒传的一清二楚。 颜予和喻子期对视一眼,又迅速扭开头,二话不说按了锁屏。 真奇怪。 明明是深夜,他和她的耳廓颊边却有晚霞不褪去。 第13章 栽十三回 - 颜予一路都是阖眼斜倚在座位的姿势。 起先只是为了躲避尴尬,后来却昏沉的陷入小憩,也许是沾了酒的缘故。 喻子期目不斜视的坐了半晌,不似平常那样微岔着长腿,而是双腿交叠,两掌互扣搭在膝头,手指不时揉搓,平静外表下的暗涌显而易见。 他没忍住看了眼她,披散的卷发下露出丁点下巴圆润的弧,红唇微张,视线再往下一扫便是白藕似的脖颈,山脊沟壑皆有。 杨湛和徐声的玩笑言犹在耳。 他虽对今夜的发展有所预料,却不免被他们引得神思荡漾,喻子期试图转移注意力,于是伸手敲了敲司机的椅背:“师傅,放点歌听吧。” 稍顿片刻,又补充:“安静些的,别太闹腾。” “我们这个年纪都听的老歌,比不上小年轻闹。”司机回了句,调到音乐广播,英文情歌很舒缓,衬得夜深人静都缠绵。 行至半途,车驶过通往城郊的桥,出桥口时往左急转。 颜予睡的朦胧,没醒神,身体便随着惯性轻晃了两下,喻子期忙不迭架起肘,肘尖正垫在她脸侧。 他垂眼思量两秒,用另一只手托住她下巴,撤回肘,又往她身旁挪了几次,乖顺的让肩膀沦为她的靠垫。 司机再次从后视镜投来一眼,暗自寻思起来。 这两人现下看着又有点小情人的味道,男人眼里实打实的怜惜,典型是为爱折腰。 颜予偏着脸,发丝散下来掩住呼吸,喻子期轻缓的替她拨好,他脸颊临着她额前,近乎相贴。 他垂着眼笑。 窗外光束时明时暗,晃乱了眉眼,眸底灿亮,唇畔柔和。 在喻子期印象里,他和颜予不曾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呼吸交融着,体温也缠绕。他们唯独一次肌肤相触,他也不过是握了她的手腕。 那时才初三。 颜予家没开火,她便在外婆家吃饭,恰巧喻子期家只一街之隔,两人就常放了学结伴骑车回去。 某个傍晚,霞似火烧,半个天空都染粉带金的。 颜予罕见的话少,听喻子期念叨完石黑一雄的故事集,也只是应和了两声。喻子期觉出不对劲,问她却没得到回答。 直到距目的地还有两个路口的陡坡,颜予把着车手一歪,险些从从车上摔下,稳住重心时脸色煞白的不像话。 “哪不舒服了?”喻子期赶忙按了刹车,眉间紧皱的训她,“非要逞能么?真摔了怎么办。” 他伸手扶住她的车把,颜予空出手揉肚子,咬着牙,瞥他一眼解释道:“肚子疼。” 喻子期大约知晓她的不方便,也不多言,帮她停稳车,蓄力将自己的车骑到坡上停好才返身来接她。 他一手握着车把,又把另一手摊在她面前:“走吧。” 说的正经,内里却胆颤。 就怕她拆穿他的乘人之危。 颜予盯着他修长指节和宽厚手掌,没有动作。 喻子期只得表现的愈发正经:“拉着,一会摔了可没人扶你啊。” 他扭头看四周的车况,其实只是掩饰紧张,度秒如年的片刻后,掌心传来微凉,是和他截然不同的体感。 他指腹正落在她脉搏上,起搏顺着身体落在心尖,衍生出血脉相连的奇妙。 后来离散的那些年,喻子期听不少男女说起“初恋最难忘”的论调,说是人生第一次都交纳给对方,怎能不记得长久。 他那时笑笑,却想。 喻子期记了颜予多年,连个够格的牵手都称不上,若是再有拥抱接吻,他连命都心甘情愿交付她。 - 颜予一路安睡,被唤醒时甚至没意识到两人的姿态已然发生变化,她跟着喻子期下车,迈步往御云山庄进。 御云山庄是古调风格的避世所,乌木翠竹,四周悬挂字画,连带迎宾前台也是唐装旗袍的打扮。 二人行至台前,旗袍美人笑得温婉:“二位选什么房型?” 颜予余光往旁一扫,就见喻子期面不改色的吐字:“套房吧。” 套房不止一张床,到底用得上几张,也没人知道确切。 “麻烦出示下身份证。” 喻子期从钱包里抽出证件往前台一放,又扭身向她讨。颜予从包里翻找出来,递进他手里,手指不经意磨过他手掌,温度烫人。 她假意玩起手机,又随意往面前瞟,两张证件重叠在一处,叫人生出点别扭来。 时间已晚,没有多少入住的房客,手续不费时便办好。 两人进了电梯,喻子期把证件还给颜予,又抓着电梯里的扶手,看她时眼角微红:“我喝的有点多。” “真情实感的感恩您,没让我醉在饭桌上。”颜予收好,笑问,“要醒酒吗?” 喻子期摇头拒绝。 他其实省略了后半句没说—— 我喝的有点多,失控是大概率事件。 进了房,亮起灯,颜予四下打量。 套房做了功能的区隔,进门是能观院景的客厅,左边摆了吧台和办公桌椅,绕过电视墙的外间放了张床,再往里才是主卧。 她停在主卧门口,探头瞥了眼,便听尾随在身后的喻子期发问,似乎带了笑意:“不进去吗?” 她转身,倚住门框,扬眼看他,似是对他的挑衅不太满意:“你很急?” 喻子期确实酒意浓重,眼起了雾,整个人透着懒,他开始解袖扣:“一点都不急。”这么多年都等了,怎么会差在这一时半刻。 他又恢复成君子模样:“你用主卧吧,我用外面的淋浴。” 颜予应声,却还是不解。 她有时觉得自己看不明白眼前这个人,他既撩人老练,又时常克制守礼,说不好是欲擒故纵或是生性矛盾。 她进了卧室落下门锁,褪了衣衫洗漱。 一室之隔的人却没有这么好受。 男人冲澡一向迅速,喻子期换了睡袍坐在床沿,手指没有节奏的在床头柜乱敲,心里仍是有些乱。 外间比起主卧装修的简约不少,床品却准备的用心,不是快捷酒店的白床单,暖灰色带条纹,床垫也松软。 他摸了几下床单,又瞥过一旁置物架,起身站到夹子前,捏着五颜六色的小方盒研究。什么螺旋凸点果味超薄,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喻子期挑了两个,放在床头权当预备。 他暗道,不一定用的上,只是想起徐声的威胁后怕而已。 主卧水声潺潺不曾断。 喻子期等的慌,仰躺在被面上,对着天花板放空,醉意迷蒙离透着慎重。 他觉得自己处在极艰难的境地里,退一步难见天日,进一步也许是柳暗花明,也许是断崖万丈。 很是两难。 他又蓦地想起祖煊透露的讯息。 就在聚会前,祖煊憋了几天情报,终是没忍住向他开口:“那天在食堂,我问颜予有没有打算和你发展,你猜她怎么说的?” “她竟然问我玩不玩吃鸡,我原本以为她只是转移话题,没想到作家还是不一样,她居然拿这个给我作比方。怎么说的来着—— 我和他就像游戏里的玩家,开局时间不同,他空闲时我在局中,等我结束一局时他却和别人组队双排。我们之间欠缺一个时机,要么时光倒流上线一个预约功能,要么有人心甘情愿的在局外等。” 喻子期换了个姿势,屈起手垫在头下,侧卧。 所以,现在是那个时机了。 他闭着眼想的入神,全然不察主卧的门悄然打开,又有人踮步来到床前。 于是,他伸手去够一旁的手机,往前探索却摸见微湿的滑腻触感。 喻子期后背一凛,睁眼。 他的手正搭在女人白玉似的大腿上。 第15章 栽十五回 - 她的情话免疫在他面前溃败的彻底。 套房里的冷气调得很低,喻子期额上却还沁了层汗,呼吸不太平稳,周身的欲/念仍是躁动的。 颜予一时没有回答。 她勾着他的脖颈,视线里的他靠得很近,近得她能看出他抿紧唇线里的克制,和特意撑开一点距离不让她难以重负的顾惜。 在她沉默的间隙,喻子期拉下她的手,翻身和她并排躺着。 求欢被拒,所以生气了? 颜予倏地一慌,不动声色的想握他的手。 “又不是不让牵,急什么?” 她的情绪似乎都逃不过他,喻子期反手将她笼在手心,说话时勾了下嘴角:“怕我生气?” 他们肩臂抵在一起,颜予能听见身旁又重又急的心跳,她不想坦白自己适才的慌张,于是换了种说辞:“没有,只是觉得你很难受。” “你这嘴硬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喻子期很轻的笑了一声。 颜予反驳:“谁嘴硬了?你才嘴硬。” “我?”他转了身身,侧卧着看她,“嘴不硬,硬起来的是别的地方。” 颜予啐了声,脸泛红,不接他的荤话。 于是他喟叹了声,展臂将人揽进怀里。 喻子期拿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仍有些潮,他说的无奈:“爱情又不是打仗,输了一点都不行,你就是太不坦诚了。” “我哪有不坦诚。”颜予又反驳。 但她也清楚,他说的不假。 被撩的心有悸动时,她会不甘人下的反撩回击;确定对方彻底沦陷前,她会暗自留下几分理智;他的一举一动都有考核标准,逾过多少分她才考虑地久天长。 “若我现出三分在意,便是心里有你,你若能觉察六七分爱意,必是我已十分倾心。” 颜予正是如此。 追根究底,也是缺了安全感,生怕自己显露的太多,便不得人珍惜。 她不经意抬头,径直磕在他下巴,喻子期吃痛的嘶了一声,才继续道:“好好好,你没有不真实,只是山水不显而已。” 她被他环在怀里,松垮的,并没有小说主角“恨不得将对方揉进骨血”的用力感。 颜予竟然觉得有些安心,似是一番纠结后,她抬手搭在喻子期腰上,小声嘟囔:“谁让大多男人都不知珍惜,女人用百分百的爱满足了男人的征服欲,等新鲜感一过哪还有主动权。” 在爱情里,男女确有差异。 为爱放弃一切的男人并不多见,他们心里装着事业宏愿,父母赡养,乃至哥们义气,感情是锦上添花,而非必不可少。 为爱牺牲的女人却很常见,或是嫁往他乡,或是甘当全职主妇,她们容易在情爱里越陷越深,而自我却越来越小。 颜予不允许自己这样。 她的话里没有示弱,喻子期却听出敏感和不安,他边思忖,边轻拍着她后背安抚:“那都是别人,我们之间的主动权自始至终都在你手上。” “我的喜欢,比起你只多不少。”他凑在她耳畔,“等你垂怜,绝不恃宠生骄,好不好?” 喻子期的示好总是隐晦的,往日连情话都讲的弯绕,直白说出喜欢二字竟是头一遭。 颜予难免心起波澜,耳根酥痒,颤栗直往四肢百骸窜。她埋进他胸膛,贴着心脏跳动的地方:“可怜兮兮的,给你个机会好了。” 他沉声笑,闷在胸腔里回响,旋即低头吻她的眉眼。 - 翌日。 颜予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许是昨夜的酒助眠,她一夜沉沉,醒时仍有些迷蒙,连自己身在何处都短暂遗忘。 颜予闭着眼伸懒腰,胸脯前挺,舒展成弓形,不经意间似乎触碰到了什么,男人一声闷哼传来。 睡意都被驱赶散尽,她睁眼对上男人微眯的眸,腰上被人箍着不得动弹,只能生硬的说:“早上好。” 语调生硬,肢体也僵的不行。 她身上的浴衣蹭的凌乱,他的睡袍也不太规矩,前襟都散开了,两人之间都只剩贴身的防御,轻薄的,抵挡不住任何触感。 比如微烫的温度,又比如勃然的轮廓。 颜予吸气收腹,试图和抵在自己身上的异物拉开距离,喻子期却贴过来蹭了蹭她的脸颊,声线柔煦:“早上好,第一眼是你的这种感觉很棒。” 她被他传染,也不自觉的笑,推了推他的腰说道:“起来了。” 昨夜□□的下半场,切换成温情路数,两人默契似的没有再重燃,喻子期把颜予抱回了主卧,独自冲凉平复。 喻子期松手,叹了口气。 睡前是冷水澡,醒了还是冷水澡,温香软玉在怀一整晚,绷的神经都快断了。 “我去外面冲个凉。”他掀被起身,故意摆出受苦的模样,颜予视若不见,抿着笑绕过他往浴室进。 女生洗漱慢,她在脸上揉着洗面奶时,喻子期带着一身凉气进来,站在她边上刷牙。 浴室宽敞,墙上嵌了一整面镜子,镜前摆了绿植,很有生活气息。颜予窥了几眼镜面里不修边幅的两人,分明没什么亲密的举动,却莫名有几分夫妻生活的意味。 喻子期从镜中和她对视:“看什么呢?” 他嘴里含着牙刷,话音含糊显得有些可爱,后脑的一撮头发朝天翘着。 颜予没见过他这副模样,觉得有趣,她又指了指他的下巴:“你的胡子长出来啦。” 喻子期咧着嘴笑,喊她:“伸个手。” 颜予还打圈似的在脸上揉,手一摊,上面尽是白色泡沫。喻子期也没在意,弯腰把下巴贴在她手指,左右晃着脑袋蹭她。 冒尖的胡茬有点硬,小刷子似的蹭的指尖发痒,她边笑边屈指揉他,像逗弄小狗似的不亦乐乎。 他佯装生气:“别太过分啊,堂堂大老爷们,怎么能让你玩狗狗一样戏弄。” 她手上动作不停,随口道:“狗狗又怎么了,小奶狗和小狼狗可是现在网文最受欢迎的男主类型之一,前者撒娇卖萌让女生心软,后者精力充沛攻势难挡。” “女生就喜欢这样的。”颜予言辞凿凿。 喻子期微拧着眉,似是思索,待她说完便抽身,吐掉泡沫含了几口水洗漱。 颜予扁了扁嘴,正要收回手,他又突然转身扣住她手腕,再次将下巴落进她掌心里。 她不知他意图,只摊着手看他。 喻子期眉间一蹙,先是敛眸不语,又掀眼径直看她,眸底投映镜面反射的光,微亮,还满溢着企盼:“你快揉揉我啊。” 他故意用了鼻音,装的委屈竟有几分像,颜予失笑,把他洗净的下巴又揉的沾满白沫:“满意了没有?” 他惬意的哼了声,倏地收了神情直起腰。 颜予以为他的表演就此结束,心里暗自嘲笑,原来奔三的男人还有这么幼稚的时候。 她站在洗手台前,探身要拨开关,腰上却倏而覆上一双大手。 男人修长的十指将她腰肢圈了个大半,又稍一使劲,带着她转过身来。 颜予抵在池边,下一瞬男人的身影压下,双臂撑在她两侧,将她笼在身前的阴暗里。 男人扬了扬眉,深目高鼻,唇畔的笑意带了侵略性。 他贴近她呼吸,压低声线里有不容拒绝:“我要吻你了。” 第16章 栽十六回 - 气氛很适合接吻。 可偏有人煞风景。 颜予难以想象,他怎么能做到对着自己一塌糊涂的脸说出这样的台词,满目深情,一本正经。 她故意把脸凑在他眼前,调笑:“想吃洗面奶?就不怕化学残留么?” 喻子期视线上下游移,还真下不去嘴。 可言而不行又有损男人尊严,他只一想,挑眉逼近:“我反正不挑食,只要是你,哪儿不能吃?” 颜予一怔。 她写文数年,笔下男主骚话不少,自己的功力按理来说也不差,可比起眼前情话无须动脑的男人简直逊色。 她正谋划着如何反击,喻子期却不打算给她机会,他顺势一埋头,迅速的将唇落在她锁骨上,用劲儿抿着一旋。 颜予只觉得一点刺痛,他已撤开身,颈上只余下火燎过后的温度。 他坏笑,似有余味的还抿着唇。颜予少有的恼羞成怒:“你简直流氓。” - 喻子期拨了山庄内线叫早餐,御云服务向来好,不消多时便有服务员推着餐车上来,小瓷盘摆了一桌。 颜予还在浴室磨蹭,锁了门也不知是在做什么,喻子期只好过去敲了门:“掉里面了?” 门内只有瓶瓶罐罐磕碰的声音,他倚墙等她,见她出来时比平时还要自若的神色,心情愈发好。 颜予瞥他一眼:“吃饭去,我饿了。” “行,管饱。”他跟在她身后,插着兜,步伐晃荡。途经敞着门的衣柜时,却突然停下脚步,往边上瞥去的视线晦暗不明。 颜家父母醒来见女儿竟然一夜未归,发了不少信息查岗,颜予忙找了说辞应付,放下手机时仍还不见喻子期人影。 她提了点音量朝里面喊:“换你掉里面了?” 喻子期应了声,悠悠走到桌边,往她面前推了碗蚝干粥:“不是饿了吗,吃饭。” 早餐花样不少,皆是中式的,小砂锅煲的海鲜粥上浮着翠绿的时蔬,米色豆浆里缀着红枣碎,虾饺皇皮薄馅足,蒸笼里还有不少东西没摆出来。 颜予随手舀了口往嘴里送,粥上覆着层膜看不出温度,乍一入口烫得舌尖毫无知觉,她囫囵咽下,又张着嘴摆手扇风。 喻子期眉头一皱,举着冰豆浆抵在她唇边,扬起角度喂她喝下几口:“好点没有?” 颜予口齿不清的回,旋即被人一把捏住下巴,他贴在她微启的双唇前,盯着烫红的舌尖看,眼间有心疼闪现。 还有一丝别的什么情绪。 “一会就好了。”她拍了拍他的手臂。 喻子期全当耳旁风,抿湿下唇,轻言细语的引诱:“疼吧?我给你吹吹。” 他眸光闪动,喉结处的细微动作暴露潜藏的心思,颜予自然明白,她有些适应不及,却又隐约期待什么。 两人间的距离挤压缩短,唇瓣只差毫厘便相贴,他不知是不是故意,偏又不贴实,往她口中渡过气息,舌尖确有凉意,可也把他们之间的某些领域烧得滚烫。 片刻气息不稳,两人各归原位。 喻子期掀开蒸笼,随机夹了个两三口大小的包子捏开,内陷是颜予钟爱的奶黄流沙,于是又往她嘴边送。 颜予咬着接下,又看眼前的男人挪走自己面前的粥,搅拌晾凉。 她早知喻子期心细,却不曾领略他这样理所应当的悉心温柔,四月春风和煦似的,能消融所有倦意。 喻子期乐此不疲的投食,自己倒没怎么吃,直到颜予扶腰倚在沙发上休憩,他才慢条斯理的解决残局,不时回应她的话。 两人话题随意,从大学时的专业聊起,直到如今工作上的见闻,多是琐事,零散的拼凑出失联那几年的境况。 颜予为了寻找灵感走过不少地方,此时正说到云南苗寨里一种木头搭成的摩天轮:“摩天轮好歹有座舱,苗寨里那个可没有,人就坐在宽木板上,绑了绳子就转起来。” 喻子期笑着打趣她:“吓得睁不开眼吧?”心里却暗自记下她提及的地方,她曾独自走过之处,终有一日他们要同行重游。 颜予的手机在此时响起。 她只好用眼色表示不满,同时接起徐声的来电:“声声?” 徐声对她接电话的速度深感诧异:“予宝,你这是醒的太早还是压根没睡啊,接的也太快了点。” 徐声试探战况,颜予便答:“一夜好眠,早餐都吃完了。” 电话那头的徐声闷笑,像是早有预料,又问:“今晚上回来吗?” “回呀。”颜予瞥一眼喻子期,他只有一天休假。 塔台管制员和寻常工作稍有不同,做二休一,上班时间每三小时换一班岗,间隙的休憩是为了让管制员能在监测空中飞行信息时保持精神高度集中。 徐声应了声好:“那我晚上来找你住?” 徐声和颜予两家就在比邻的两栋,自小就常有串门住的时候,有时在父母睡去后一起摸起来看小说,有时躲在被子里一聊就通宵,安分睡觉的时候很少。 颜予答应的干脆:“行,我到家再告诉你。” 她没等到徐声回答,却听见背景里传来男人声音:“喂,我袜子怎么少了一只,你看见没有?” 颜予瞬间噎住话音,那边的徐声语气不善的回:“没看我打电话呢?你这人怎么这么欠啊!” “我欠?是不是还想我收拾你?”男人冷笑威胁。 徐声觉得不妙,匆忙甩下一句回见就撂了电话。 颜予听着机械女声的忙音,神色复杂,喻子期觑她一眼,问:“谁的电话?怎么了?” “徐声。”她顿了顿,“她跟杨湛在一块儿。” - 两人在中午退了房。 喻子期办好手续时,颜予正站在朝向庭院的窗前看。他走近,循着她的视线望去,院里绿荫重叠,蜿蜒石径没入深处。 最近的岔口处立了个木刻的指示牌,颜予指着其中向左的一处,扭头和他说道:“我们好像亏了,温泉池汗蒸馆都没去。” “来日方长。”喻子期一语双关,重音落在某些字眼上。 颜予扶额。 斯文必败类,一点没错了。 两人并肩往外走,行至一半,喻子期似是骤然想起什么,停了脚步:“在门口等我,我回去一趟。” “怎么?” “落东西了,”他为了加强信服力,补充道:“身份证忘拿了。” 颜予应下,喻子期见她往门卫处走,附近又有安保巡逻,安心折返。 他步伐快且急,没用多久就回到前台。 旗袍小姐认得他,见他才退房又去而复返,于是问:“您好,是落了什么东西吗?” 喻子期否认:“不是。” 旗袍小姐投来探询的目光,静待他的说法。 喻子期收在口袋里的手掌一蜷,止住隐秘的羞耻感,分外镇定的问:“我在房间的衣柜里看到有仿古的肚兜套装,是你们特意定制还是市面上有卖的?” “是定制的呢,我们老板特意请设计师画的图纸,只在我们山庄里使用。” 喻子期颔首。 难怪了,布料考究,设计也精巧。 他想起肚兜上描得栩栩如生的一对盛放,花瓣处镂空,薄纱上只用细线勾了叶片轮廓,颜色却全要倚仗穿着的人的色泽。 喻子期抑住喉间微痒,沉声说:“我想出钱买一套。” 第17章 栽十七回 - 他们仍是打车回市区。 喻子期去而复返,手上多了个印着御云图标的牛皮纸袋,颜予问他是什么,他却只说是山庄补送的纪念品。 颜予将信将疑,坐进后座时,余光瞥见喻子期无声又迅速的将纸袋换了个位置,从两人之间拿走,藏进他和车门之间的空隙。 于是连残存的一半相信都殆尽。 她没拆穿,也不动气,只是侧首看了一路沿途风景,不时应答两句。 鹭城其实也可以称之为鹭岛,城区是坐落在东海上的岛屿,市郊则是和大陆边缘的山丘相连,两者之间以数座跨海大桥相连。 跨海大桥自西南角入岛,会先经过颜予家,从她家向岛北走才是喻子期的住处。 原本顺路的行程,喻子期却执意要先回家取车,颜予觉得无可无不可,也就随他高兴。 喻子期送颜予回家,轻车熟路,一路寻常。 直到车在小区外熄了火,他的意图终是暴露彻底。 喻子期探过身,宽厚的胸膛逼压而来,带了点男人攻城略池的气势和满溢的荷尔蒙。 颜予分秒间看穿他的下一步。 这种滥用而落伍的套路,早就没人写了。 她如此想,可不及大脑的信号传递到神经末梢,身体已先一步反应,心跳突快两拍,肩颈背后酥麻。 喻子期早就不记得是从哪儿学来的招数,精髓却领悟的很好,他状若不察的去摸她身侧的安全带,模样与平日观察航线和飞行信号无二,严谨又专注。 以前颜予偶尔会看着他出神,那些时刻被他格外留意,因而也就深知自己皮相的优势。 他用右脸朝她,比侧脸要更偏过一点角度,浓眉深目依旧赏心悦目,唇形薄厚适中,此时微张了些许便愈发撩人,颌角轮廓仍是硬朗,偏下巴线条微尖,又显出柔情来。 两三秒就能完成的动作,生生拍成慢镜头,每一帧都清晰明朗。 而颜予真吃这一套。 她敛目凝向他,心口被撩拨的微漾,也不知是意乱或是不甘落后,颜予格外想做点什么。 她倏地想起那天。 喻子期站在她身后,只一个不经意的转身,她唇蹭过他耳畔,擦出血色骤涨。 身体总不受控。 颜予往前凑了点,吻轻点在他耳尖,察觉他身形一僵,更嚣张的含了含唇间的耳廓。 喻子期只觉得落了一场火。 自耳边燃起,蔓延至周身,烧了个彻底,而心间最盛。 咔哒一声,安全带松卸。 他扶在她腰上,扭头,欲往她唇上寻一处灭火的泉眼。 才至眼前,车外“砰”的一声巨响传来。 两人不约而同的蹙眉,将视线投向窗外。 两个身影皆熟悉。 徐声一身火气的从车上下来,发了狠劲儿摔上车门,而杨湛从另一侧钻出,快步想要拦她,面上半是焦躁半是无奈。 颜予和喻子期对视一眼,旖旎散尽。 杨湛似是发现了这边,扣住徐声手腕,好声说了些什么,又给她指明颜予的方向。 喻子期收回动作,在驾驶座上坐的端正,几秒过后,徐声便扣响车窗。 颜予下车,不及开口便被徐声拽走,只留两个男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 徐声跟着颜予回了家,颜家父母还没下班,倒是很自在。 颜予找了套睡衣换上,又给徐声找了条睡裙,两人换了衣服往床上一躺,猫在被窝里说话。 多是徐声在说,颜予只有听的份。 等徐声长篇大论的交代完原委,颜予问:“那你气什么?气他肯负责?” 她又笑:“人家都是气渣男不负责任,你倒好,人家想负责你还生气了?你自己说奇不奇怪吧。” 徐声换了个姿势,额头抵在颜予肩上,却没说话。 白天本是有光的,可屋内房门落锁,窗帘紧闭,黢黑得辨不出时间流淌。颜予揉了揉徐声的短发,缄默不语。 过了良久,徐声发出声音:“杨湛也说我是无理取闹。” “我知道你不是,可能是这个理你自己都还没想清楚,但情绪已经发生了。”颜予安慰她,又尽可能客观。 徐声陷入沉思。 一想就是许久,直至颜予险些入睡,总算有了定论。 “说白了就是性和爱的问题。”徐声嘁了一句,语气自嘲,“其实走肾走心我都能接受,气氛到了,睡一晚当消遣也没什么大不了,正儿八经冲着结婚去,牵手拥抱接吻依次进行也没问题。” “可先玩了又说要当真算怎么回事。这样我根本分不清这段感情的起因啊,谁知道是不是因为一晚契合而延续,将来又会因为日夜累积而消亡。” 颜予立即意会。 徐声无非是不相信由欲而生的爱罢了,登场就是轻挑浪荡,往后再说改邪归正也没什么说服力。 如果杨湛循规蹈矩的从追求开始,徐声未必不会接受。 颜予思及己身,她和喻子期也陷在相同的困境里,而庆幸的是,他们没有在深夜里不可自持,而是甘心逐步渐近的多走一程。 虽然耗时更长,可比起稳定可期的未来,也就没什么大不了。 安慰并不顶用。 颜予没多说什么,只是陪着她,轻声说:“一时断不了纠缠的话,就再观察吧,是真心就总能看到的。” - 徐声宿在颜予家,一早还和颜家父母用了顿早餐,两家交好,颜予的爸妈自然也知道徐声平时工作忙压力大,特意嘱咐了几句身体最重要。 女人的消遣无非是购物、大餐、美容那么几样,颜予和徐声不能免俗,饭后便开始各自捯饬,化妆挑衣裳。 颜予的日常偏森系,不是简单舒适的棉麻,便是自带仙气的纱纺。职场女精英的徐声对此挑三拣四,勾着件罩衫频频摇头:“予宝,你这衣服我没一件能穿。” 颜予白她一眼:“爱穿不穿,白吃白住还挑剔我衣服,美得你了。” 徐声实在懒得回家换,千挑万选找了条姜黄色的半身裙,上身单穿米色的吊带短上衣。 她对着镜子打量半晌,掩面哀嚎:“这衣服也太软了吧?我的御姐气场都没了。” 两人总算赶在午饭前出了门。 先是找了家道地的泰国餐厅,招牌的冬阴功汤,菠萝海鲜饭,咖喱蟹尽数点上,等酒足饭饱又去了美容馆做spa,各自挑了不同味道的精油推拿。 走出店门时已是黄昏,街景被镀得昏黄,半缕粉色的云影里盈满浅淡的香气。 徐声一扫昨天的阴郁,非要揽着颜予置办衣裳。 两人才走过商场二楼的扶梯,男装区拐角处出现两道身影,皆是身姿颀长,一人斯文隽逸,另一人则是硬朗里捎着点吊儿郎当。 徐声视线扫过两人,当即扭头,扯着颜予的小臂就往反方向跑。 颜予被她拉得踉跄,身后的两个男人异口同声的喊:“别跑!” 没跑出几步,颜予和徐声各自被人锢住。 杨湛眉间皱起山川,面色不虞,咬牙切齿的说:“徐声你他妈什么意思,躲我躲成这样。微信拉黑,电话不接,长能耐了是吧?” 徐声挣扎:“你凶什么凶?你有什么资格凶我,谁呀你?” 杨湛冷哼一声:“我这哪叫凶,他俩不也一样。” 喻子期和颜予原本正在旁观,骤然被提及,颜予掀眼看向喻子期,眼色大概能翻译成:你在凶我? 喻子期手上微动,攥在颜予腕间的手掌顺势滑下,灵巧的变作十指交扣,他郑重的申明:“我可没凶。” “我刚才那句是想说,别跑,跑急摔了怎么办?” 他低头朝颜予笑,“我得多心疼呐。” 第18章 栽十八回 - 喻子期的见风使舵,径直将杨湛拍死在沙滩上。 杨湛眉梢一挑,眸底讶异又鄙夷,使眼色向喻子期示意:哥们,就这么把我坑了? 喻子期堂而皇之的颔首承认。 徐声原先还在气头上,被两人一闹竟有些发笑,她克制着表情:“看到没有,别人家的男朋友,潜心学习行么?” 男女朋友这个词,被别人用来定义他们俩还是初次,颜予心里升起些许难以言喻之感,有尘埃落定的轻惬,也有得偿所愿的欢喜,糅杂着身份骤转的不适应。 可说到底,都是向阳而生的情绪。 比起颜予,喻子期却接受的相当坦然,甚至隐隐自喜。 他视线落在自己和她紧握的十指上,同样修长的指节,却清楚的区分出大小,他包裹着她,似是掌中有珍宝。 喻子期用拇指在颜予手背上摩挲,见她抬眼,轻声道了声“乖”。 这边情愫暗涌,那端却火花四溅。 杨湛捉到徐声话里的把柄,立刻以此为据:“让我和别人家男朋友学?我凭什么要学?” 他步步紧逼:“除非你给我个名分,到时候跟谁学,要怎么学,还不都是你说了算。” “想得美。”徐声拒绝的不留情面。 两人持续胶着。 喻子期见状,趴在颜予肩头和她咬耳朵:“我们别当电灯泡了吧?找点别的事情做?” 好好的一句话,经他之口就变的色/气。 颜予似娇似嗔的发问:“做什么?” 喻子期无声做了个a字打头的口型,又一本正经道:“约会吧。” - 颜予被喻子期带往四楼的影城,掌心握着的手机不住震动。 全是徐声的微信。 颜予不看也能猜测出其中内容,却耐不住徐声的连环轰炸,还是点开。 满屏尽是未读语音,她随手点开一条,徐声在语音里气急败坏的爆话:“臭颜予!你竟然被男人拉着跑了,弃我不顾!杨湛那混蛋抱着不让我走,你居然也不搭把手!” 颜予无奈,只好回:“我也是被强拉着走的呀,被迫的,不是丢下你啊,乖。” 徐声连话都不再说,只发来绝交二字。 颜予支肘往喻子期腰上一顶:“你跟杨湛早商量好的?先堵人,再把我支开。” “他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处理,我们插在中间也不合适。”喻子期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语气宠溺,“何况,我们约会怎么能叫“支开你”,分明很重要。” 颜予无言反驳。 正巧买票的长队轮到面前,于是两人凑在屏幕前选起了座位。 最快开场的电影是姜文导演的《邪不压正》,男女皆宜,恰好又在情侣厅放映,每一座都是双人小沙发,中间没了扶手阻隔,适宜亲密。 喻子期和颜予来得晚,观影体验最好的中间区域早已满座,只剩前两排空荡,和倒数第二排最角落的位置。 颜予不爱做选择,便倚着前台等他决定,没曾想喻子期却突然指着屏幕上某处,朝她边笑边说:“选这个座位的人,肯定是要做坏事。” 颜予探头一瞥,正是倒数第二排的角落,她没多想,随手点向第二排正中的位置:“那坐这儿?” 站在柜台里售票的女孩一直竖着耳朵听,已然在售票机上勾选好第二排的座位,却听喻子期语带笑意的说道:“不,我们就选倒数第二排。” 他比她高出不少,朝下看她时自然的垂着眼,长且密的睫毛筛下细碎光线,映得眼眸中温柔肆意。 颜予不与他四目交接,只看他唇边得逞的笑,嘴角竟也随之上扬。 售票的女孩被突如其来的狗粮齁的不行,忙咳了几声做掩护:“确定要9排6座是吧?” 喻子期应声,又点了份薯条爆米花双拼的套餐,扫码付了款。 他抱着满怀的零食饮料,颜予便接过票,她又觑了眼座位号,小声啐他:“狼子野心,图谋不轨。” 喻子期毫不羞涩,情话张口就来:“不管什么心,反正都绑定在你身上了。” - 在休息区等候的间隙,颜予旁敲侧击的向喻子期打探杨湛的想法,却没什么成效。 她多少还是放心不下徐声,蹙眉咬吸管。 “这么多年,习惯一点没改。”喻子期轻叹了口气,把吸管从她齿间揪了出来,“不是我要瞒你,是我确实不知道他想什么,男人之间哪会抓着感情问题剖析啊。” 他略一停,又说:“但我觉得你不用太担心,他今天找不到徐声急得快炸脾气了,不然也不会从我这套了你们的位置,又非要拉我来堵人了。” 听着倒也有几分道理。 颜予没来得及多想,便听见有人喊着开场检票。 两人跟随人潮进了三号厅,果然几乎全是年轻情侣。踩着台阶向上走,又一路进了角落,终于在座位坐下。 红色座椅的靠背被设计成爱心形状,与满屋情人十分相称。喻子期自坐下就扬着唇看她,长臂一展搭在椅背上,坐等他投怀送抱。 颜予故意贴着椅边坐,和他隔了几拳距离,不等坐热,他便贴了过来,右手绕在她腰侧,小臂稍一使劲儿,将人收入怀中。 颜予还想让他注意影响,喻子期反倒先开口,贴在她耳旁声线很低:“坐好别动。” 电影尚算不错,笑泪交杂,一时随着李天然的复仇行动而提心吊胆,一时又为唐凤仪回甩的几个利落巴掌而拍手叫好。 剧情递进又反转,观众沉浸入迷。 而当镜头一转,定格在彭于晏笼在夕霞中沐浴的画面时,黝黯空间里间或响起女孩们的抽气声。 颜予自然也在欣赏。 男人肌肉勃发,无一处多余赘肉,肩宽腰窄,臀部挺翘,俨然是古希腊雕塑的复刻。 即使她更偏爱薄而隐忍的清瘦款,却依旧要承认这样的男人具有十足魅力。 颜予正暗自品头论足时,左侧探来一只薯条,微软的在她唇角点了点。她偏头,见喻子期下巴微扬,便就着他的手吃下。 没过几秒,薯条再次而至。 她又扭头,咬过。 第三次,第四次,接踵而至。 颜予无奈:“别喂我了,打扰我看电影呢你。” 喻子期唇线抿紧,情绪都摆在脸上。 他略一思忖,握住她的手压在自己腰腹上,又沉了口气,让分块的腹肌更明显。 喻子期目光灼灼,领着她在自己身上摩挲,一边出言诱劝:“你别看他了,腹肌胸肌人鱼线我都有,看摸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