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养成记》 第1章 穿越到地狱模式 …… “啊!”岳晓晓猛地睁开眼睛,抽了口凉气。 她呼吸两口,听得到体内骨头咯啦两声响。 肋骨是断了? 这怎么可能……这是怎么回事? 岳晓晓躺在地上,周围什么遮挡物都没有,天是黑的,头上风呼呼刮着,冷极了。她拼命回忆,自己这两个月不知怎么常常晕倒,今天是去医院拿检查结果的,医生告诉她身体没有异常。 风里夹杂着男人说话笑骂的声音,她根本听不懂是说的什么。 她听到了个词“军爷”,更糊涂了。 今天发生什么了?对,医生疑惑地问她是否有过严重的精神创伤时,她夺门而出。在回去的路上,她坐的出租车为避让后边变道的越野车,出租车司机一个方向盘甩出去,撞在了马路牙子上了…… 可她分明记得司机在自己失去意识前,痛骂那个不会开车的混蛋,求她帮忙在保险公司的人面前当个见证。 这是什么地方? 岳晓晓试图在最短时间里冷静下来。她在周围人眼里不正常,一个25岁小姑娘玩极限生存体验,有事没事爱在野地搭帐篷,但她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谁规定每个人都必须要像城市白领模板那样活着。 突然有人使劲拽她的头发,连带着把身子提了提,岳晓晓忍不住大声呼痛,呼痛时肺部吸气,牵动肋骨,痛得更加厉害了。 荒地上堆着个火堆,那人把她往火堆边拽。 “这丫头被军爷的马踢断骨头,还活着呢。”那人听见岳晓晓痛叫大笑。 她疼傻了,在近处看清楚说话的人是几个彪形大汉,穿着古人的衣服!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似乎不重要了……她勉强抬了抬手,这纤弱无力的手形都不是自己的! “白家刚办完丧事,那小子啥都不知道,他爹手指头画的押他哪儿敢不认!”说话的人叫宋三,生的青瓜脸皮,双手捧着粗瓷大碗,谄笑着递给了军爷。这位军爷穿着青褐色短盔甲,生的凶狠可怕,脸上全是麻子,大刀金马的跨坐在栅栏上,喝着碗里的酒浆,瞅自己的战马。 其他人穿粗布衣服,都在“军爷”“军爷”的叫着,夸马脚劲足,一蹄子下去都能踩断肋骨。 这会儿,歪歪扭扭的土草房后边出现了个瘦小的少年。少年差不多十三四岁的样子,身穿麻衣,衣服破破烂烂却又是干净的,梗着脖子走到那群人中间。 “白家后生,就叫你早点把田契拿出来,累的我们这帮人跟你费了半天的口水。”宋三狠狠敲了那少年的脑袋,一把掳走他手上的东西。旁边的人在起哄叫好。 “白明简,在咱们柔玄镇军爷最大,你告到府衙也有军爷的同乡,还是早点还钱的好。” 少年叫白明简,家望为洛阳白氏,祖父那代官至侍御史,后来因为触犯皇威,举家流放到柔玄镇。到他父亲白昭仁当家时,四处变卖家产,家境一天不如一天。两年前,白昭仁染上了恶习,喜与人赌钱,一次输狠了脑子充血,把命输没了。朱氏在丈夫死后强撑门户抚养儿子。但好景不长,这年年中朱氏生了场大病,缺医少药的日子没撑多久,撒手人寰。 白家只剩下白明简。 白明简四处求着人将爹娘合葬在一处。没过几日,这帮地痞流氓就找上门来,非说他爹欠了一屁股的赌债,要他父债子还。朱氏打小教他识字,他看了那文理不通的字据根本不信。 可这帮柔玄镇的流氓都是无家的恶少,结党成群,凛弱暴寡,看见到嘴的肉哪有不吃的,设计诓骗不成,就找了镇上的“麻军爷”撑腰,威胁白明简把家当都交出来。这日日头刚出来,这群人就跟饿狼似得,把白明简家里砸了一通,还将他家女奴阿措掠了来。没想女奴大声叫唤惊了麻爷的马,那马刚从战场上下来,性子极烈,直接将人踹翻了。 白明简咬着嘴唇,狠狠盯着这群得逞的小人。早上隔壁的林家大娘拦住他去告状,她说这帮恶棍专吃血馒头,寻人家的闲头脑,又自个挑弄是非,就是因为买通官府的皂隶,是靠衙门吃饭的。林大娘劝他守不住的钱就不是自己的钱,破钱免灾。世道不好,把命保住才是要紧,别让他刚下葬的娘死不瞑目。 他坐在砸烂的家中,从早上呆坐到了晚饭时候…… “欠债还了钱,把我爹的字据给我吧。”白明简小脸涨得通红。 “大爷们等了你那么久,你想得美!”宋三不给,那张字据就是他造的,怕人认出他的笔迹。 “不成!你哪日说白家没还呢?”他又不是三四岁孩童,由着这些人哄。 喽啰们使眼色示意宋三,周围没人,要不干脆做了他。 白明简的牙齿咯咯在响……不能怕,绝不能让这些人看到自己在怕。 “我来这之前写信给奶奶伯伯叔叔,我死了,在镇上不见了,就找宋三给我偿命!” 柔玄镇的犯官白家只有个孤儿,可白姓是洛阳大族,男丁都是在族谱上有记录的。白明简告诉宋三,真杀了自己就等于给这支白姓绝户了,宗族不会坐视不理。 宋三心想,宗族说不定乐得你死呢,活着丢白姓的脸面。 可这番话使他终究没胆子杀了这个瘦弱的少年。 麻爷猛地插了一嘴:“天经地义的事情,给他咋啦!” 宋三一脸赔笑,他要麻爷主持公道的时候,说的是白明简的爹真欠了自己的钱。西洋镜可不能戳破,他想着这个小屁孩熬过柔玄镇的冬天都难,就把字据扔给了他。 白明简将字据叠的方方正正,郑重其事地收起,他少年心性掩饰不住情绪,脸上写满了报复,可在场的人没人在乎。麻脸军爷被这帮恶棍奉承的正舒服,就在这儿坐着什么都没干,白家最大的一块田地就是自己的了。 “啊,啊!”在地上躺着的女奴大声喊了起来。只见她脸如金纸,呼吸甚是微弱,受伤实是不轻。麻脸军爷借着地上的火光,瞅了一眼。白家只有这个年纪12岁的女奴,本来这帮地痞答应送给自己暖被窝的。结果运气不好她断了肋骨不中用了。 可惜了,小女娃子杏核眼、细身条,脸和脖子都白,是个美人坯子。 岳晓晓剧痛难当,可也终于明白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穿越。并且她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穿越者,穿越的第一天就是“hell模式”。她要是被这些人留在荒地上,捱不到第二天天亮就会在风里活活冻死。 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又叫又喊。 地痞们已经达成了目的,簇拥着麻脸军爷往田埂上走,邀着去喝花酒,从她身边直接过去,看都不看一眼。 “救……命……救……命!”她更加惊慌起来。手不住拍地,发出响动。她不想死,一点都不想死。 白明简坐在地上,把头埋进肩头。 她喊的声嘶力竭,呼吸之间体内两根断骨传来的阵阵剧痛,将力气慢慢耗尽了。 手指在地上乱划乱抓,视线渐渐模糊。 她曾经对自己的生存做过最周密的规划,还被旁人大肆嘲笑过,以为她是疯子。要说核子战争、外星人入侵、山洪暴发、百年一遇的地震,电梯故障,电线老化都算在其中……眼前的情况不能说是疏漏,对于一个生存主义者来说,丧尸屠城都有可能成真,唯独穿越绝对是概率为0的事情。 时间里全是煎熬和不甘,时间又过的极慢极慢,直到有人在碰她的胳膊,她睁大眼睛,是那个少年走了过来。 她用了最后吃奶的力气紧紧抓住他的衣摆。“救……救……我。”眼神生出无限渴望,恨不得视线是无数双手,拉住眼前这个人。 白明简的眼睛泛着红,他才14岁,如果没有家道中落,这个少年正是最无忧无虑的年纪。而就在刚才,他差点死了。 他骗了宋三,洛阳白家早就不认他的家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管他的死活。 …… 他蹲下来扶住岳晓晓的背脊,想要她慢慢坐起,可他瞬时又止住了手,眼神复杂极了。 她将要起来的身子,一时间失去了支撑,疼晕了过去。 …… 明月高高在上,昼伏夜出的夜猫子叫声在旷野更显的凄厉。 岳晓晓被生生吓醒,发现自己是被少年背在了背上。 她得救了。 “白家的奴才,白家的东西,我谁都不给了!”白明简身形瘦小,背负着岳晓晓,两只腿一直打晃。 黑灯瞎火的,田埂上的泥土路什么都看不见,他在嘴里叨叨的这句似乎是他的全部力量。 靠着他瘦骨嶙峋的肩头,岳晓晓觉得特别硌。 她很想说小家伙这么背人,我不到大夫那儿就骨头错位了。 她很想说我一个现代人,我怎么就是东西了。 可断骨之痛实在是太厉害,她的意识再次模糊,沉沉在白明简的肩头睡了过去。 由此,岳晓晓的穿越生活从昏迷开始了…… 第2章 初来人世的考验 岳晓晓梦见了父母和妹妹,他们的面容模糊不清,但她知道那就是自己的亲人。在梦里面,妈妈摸着她的额头:“你不是答应我们要好好活下去的吗……” 她狠命点头,真的从没想过死。 那个出租车司机突然在梦里出现,脸上是吓坏了的表情。“小姑娘,你也太坑人了。你在我的车上猝死,我是跟交警解释不清楚了。” “我活着啊!” 她登时惊醒了……一身的冷汗…… 我是猝死的? 岳晓晓身上裹着一床破棉被,土砌的炕,泥夯的墙,纸糊的窗格子被烟熏过,都是黑灰。头顶上没有现代社会的天花板,屋顶的瓦片都能瞧得见。 她躺在这个房子里10天了,最早惊恐、茫然的种种滋味已经不在心底翻滚,但她还是没搞清楚前世穿越的原因。 一闭眼一睁眼就穿越了,那她一闭眼睁眼还能穿越回去吗? 10天里,每当这种缥缈的渴望涌上心头,她内心深处的另一个理智的声音在嘲笑她:你不是说自己很强吗?怎么连接受现实的勇气都没有。 “阿措,白家哥哥不在吗?”有个梳着双挂髻的小丫头推门进来。 阿措这个名字太怪了,她得反应好一会儿。 她躺在炕上微微抬头。“不在,少爷出门了。” 小丫头叫粉莲,是林家大娘最小的闺女,性格做事跟名字不一样,手大脚大,特别利落。只见她脱鞋上炕,先从窗户边取了个黑沙吊子,倒了碗水喂给阿措。 她一气都灌下去了。 说起来那晚白明简把她背回来,好说歹说将个郎中叫到家里来看病。他手上的钱请不起好郎中,这郎中就跟治牲口似得,把她的身子扳起来,将断骨对准,在身前身后各绑了个“井”字架,疼得她喊爹叫娘。 郎中嫌白明简给的钱不多,连药方都没开,就让她躺在床上养着,说能好不能好听天由命。她躺了10天,其间喂汤喂饭都是隔壁的林家大娘代劳的。白明简不会干伺候人的活儿,自然他是少爷身份,也不能干这个。一开始林家大娘感念朱氏心慈接济过自己,热心肠帮把手,给主仆俩做饭张罗张罗,但日子长了就嫌没有酬劳,不肯来了。但她闺女粉莲倒是一得闲就往他们屋里跑。 阿措特别盼着她来,恨不得一天讲20个笑话勾着她来。 人有三急啊。 白家只有两间屋子,一间主房一间放着柴火、碾盘的小柴房,外边有个不大点的院子。主房空空无物,除了炕和灶台,就是个杂木桌子,桌子上放着几本书和笔墨纸砚。柔玄镇是流放之地,教书先生很少见,开蒙的束脩贵的吓人。朱氏是洛阳大户人家的女儿,粗通诗书,自己在坊间买书教白明简认字。 南墙上挂满了白明简的小楷,字写得爽利挺秀,骨力瘦硬,一排纸笺下来,字是越来越好,宣纸的质地却越来越差。 阿措趁着白明简不在,让粉莲把桌子上的书本拿给自己看。 粉莲盘坐在炕边纳鞋底,一边说话。“这上面有画吗?”阿措这十来天突然能说会道,嘴里有无数有趣事儿。白蛇精水淹和尚庙救她相公,小猪八化成人形遇见了东海龙女…… “我正在找呢。”阿措貌似心不在焉地翻看《中庸》,手突然停住了…… 她的心底卷起滔天巨浪。 刊印书籍的年号是“天通”,她发誓在历史书上没有读到过! 粉莲笑她翻书不认字是瞎翻,给她讲在街面听到的——当今皇帝是玉皇大帝下凡,在位六十年,今年是皇帝八十大寿,年数都透着吉祥。 阿措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清朝乾隆皇帝是中国历史上执政时间最长,年寿最高的皇帝,他活了八十九岁,在位却只有六十年,她这是穿到哪个层面上了? 两个玄色衣裳的差役从院子里叫喊开来。“家里有主事的汉子吗?” 粉莲捂住了嘴,不敢应声。她娘说府衙的衙役全是坏人! 一个差役连叫了好几声,推门进来。“听着有人啊。” 粉莲出溜的躲在了被子里。 阿措紧紧攥住拳头,没想差役探头看着个人歪在炕上,摔帘子出去了。“大早上就碰见个病鬼,真晦气。” 粉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把她也弄紧张了。 “官爷,耽误您办事了,家里的男人上工去了。”阿措隔着破烂的窗棂,粗着声音吼了一句。 原来是女人当家,差役不耐烦地从怀里抖出个账簿。“白昭仁家有田三十顷,今年一顷缴纳差钱7000文,算下来是21两银子,七天里把钱筹好送到衙门里,迟了可没功夫等你!” “官爷,我家的田都卖了人,并没有什么田地。” “赋税册上没删白家的名儿,那就得白家交钱。”差役懒得掰扯。古人买卖田宅都须官府加盖官印,并缴纳契税钱,这叫“印契税契”。典卖后田宅需从原业主的赋税册上删除,重新写入买受人的赋税册,这叫“让割赋税”。那帮地痞无赖逼着白明简交田契,哪会经过官府转移田地,他们的心思不外乎要白家再出血,把税钱也替着他们交了。 差役走后,阿措震惊的没缓过神,这古代社会黑的没边了。 远远传来邻家的林家大娘哭喊。“官差大爷,这是要将全家逼死啊。”她叫声尖极了,连带着各家都是鸡飞狗跳的动静。 粉莲从被子里钻出来。“阿措你胆子真大,还敢跟官老爷说话。我娘说要是惹着他们,小命都没了。”她慌里慌张的穿鞋,要回家看看。 正说着,白明简进了来。他一掀破毡帘,不知从哪儿带了一股子寒气,阿措打了个哆嗦。 “白家哥哥!”粉莲的脸登时亮堂了起来,往她身前凑,嘘寒问暖。 阿措在炕上算是看明白了,粉莲头上戴着只红色绢花,真的是特地打扮来的…… 粉莲好人当然是个好人,但不影响,她是为了来看白明简的。 林家大娘杀猪似的叫喊在屋外响了起来,她哭她忙里忙外一年的收成抵不了税钱,十五两能把人逼死,又把漫天神佛都骂一遍,连粉莲都没放过:“我命苦生下个赔钱的货,自己家的活儿都干不完,去别人屋里瞎折腾。小白脸能当钱使啊”。粉莲噌的窜出去,着慌去捂自个娘的嘴。 屋子里登时安静地连根针掉落都听得见。 白明简的脸色灰白,阿措没敢发出一点动静。她跟他相处的十天,是特别安静的十天,他并不和她多说话,只是一个人在屋里想事情。 她来异世搞不清楚情况,她的小命都在这位小主人手里,乖乖当哑巴。 林家大娘还在外边,哭声中的煎熬焦虑都带着血腥味。 活不下去就要买儿卖女? 她的心沉底了,白家家徒四壁,她这个女奴可能是唯一的财产。 其实她想多了,她还要惨一点,在柔玄镇生病不能干活的奴婢没有价值,不值一文钱。 白明简先开了口:“阿措,官差说要收多少钱?” “二十一两。” 在如死一样的寂静中,他缓缓点了点头。 他从后背的褡裢里掏出一条狭长的猪肉来,像是在自言自语说道。“卖肉的屠户说喝肉汤长骨头。” 阿措咽了口水,粉莲夸的不过分,这个小少爷冷冷的不爱理人也没啥,心肠真是极好的。 可猪肉吃得起吗? 粉莲给她算过账,如果是丰年,一顷能收10斛粟豆,抛去租锄,牛种的费用,10斛粟豆最多值钱8000文。也就是说在收成最好的年份,顶多能抵去官府赋税费用,像林家大娘这样的麻利人还要紧巴巴的过日子。 “谢谢少爷。不是……你等等!”阿措正要表达奴婢的感恩戴德,就见他从屉子里找出把剪刀来,比量着胸膛,说话就要刺下去。 明晃晃的剪刀晃得他的脸色白的吓人。 “蝼蚁尚且贪生,不至于啊。”阿措吓死了,挥舞着双手,忍痛强要坐起来。 他瞅着她。 “真不至于,不就是钱嘛。”阿措心想必须稳住,你对我太重要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没人上门管我的死活了。 “你能弄到钱?”他一脸狐疑。 “我……能。” “怎么弄到?”。 阿措卡住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是古今皆通的道理。 过了很久。 她牵动痛处,摔躺回去。 “少爷,你相信我吗?” 阿措感觉脖子上一凉,白明简钻进自己的被窝,双手挂在她的脖子上。 这是相信的意思? 白明简紧紧搂住她,额头在她的肩窝处蹭来蹭去。阿措听到他在轻轻的喊娘。 她闭住了嘴巴。 时间慢慢过去,他越搂越紧,声音也越来越低。她不自在,却也突然明白了这个小男孩的心情,父母去世,举目无亲,家里只有她一个活物。 她看着头上的横梁,想象着自己不是个人,而是一条金毛。 白明简心情糟糕透了,洛阳白家早就和他家断了香火同族之情,但外婆家竟然也是许久没有消息了。白家往常雇人种田得来的收成不够嚼头,娘家太太牵挂出嫁后一块流放受苦的女儿,总托人带些银两接济他们母子,朱氏这才勉强将日子维持下来。 他这几日站在城门口向商队到处打听洛阳的消息,毫无进展。以前朱氏手头宽裕,救济过街坊邻里,他脸皮薄,直到今天才鼓起勇气向他们借钱,但那些得过好处的人碰见他不等开口就躲着走开,还有别的泼皮户听说宋三讹着了田地,也上赶着说他爹欠了他们的钱。 他闷闷回来,可谁想到进家又多了二十两银子的债务。 二十两,一个他根本无法想象的数字。 悲痛和耻辱压得这个少年喘不过气,本以为爹娘舍他而去,就是最痛苦的事情。没想到以后度过的每一天都是更艰难的开始…… “蝼蚁尚且贪生,是什么意思?”白明简问道。 “蝼蚁尚且贪生,为人何不惜命。”阿措呆呆地看着房顶。 他的嘴角牵动了下,却笑不出来。“阿措,你是觉得我要自尽?” 他拿剪刀比划,是狠劲上涌,想着谁再看他好欺负,他就跟谁拼命。 “我不会死的。”他不需要一个奴婢的可怜。 “我也不会死的。”穿越之后生存成狂的意志不灭,阿措相信她至少要比原身强点吧,一定能闯出条活路来。 第3章 谁主谁仆从哄骗开始 阿措身上有伤睡不踏实,外边一有动静,她就醒了。 白明简搂着她一晚上,他的眼睫毛极长,两道剑眉,下颌是一道漂亮的直线。寒碜的衣服也没遮住他天生的俊俏,阿措有点走神,他这个年纪要是在现代世界,绝对是到处聚焦目光的白衣校草。呵呵,她那个花痴妹妹要是遇见了,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妹妹? 她不能再往下想了。 林家大娘一大清早骂街,柔玄镇没有青天大老爷,三年的赋税连重三成,官爷、兵爷都在刮地皮,活不下去了。 她中年寡居,膝下养了三个女儿,大女儿、二女儿都相继嫁去了外地,只有粉莲还在身边。 古代贫苦家的女子远嫁就如死别,再无联系。她老了,粉莲还很小,两人苦苦支撑生计。 她骂街骂到最后,自己哭得很伤心。 柔玄镇常有流放罪民至此,却是个五脏俱全的小城,它设有府衙,由府尹处理政务,并且因为是西北边陲,有重兵把守,驻守的主将也会说话管事。这些年,军门和府衙相互不服,矛盾加剧,比着叠加徭役赋税,搞得民怨沸腾。 街坊邻里都在叫苦。 “朝廷贪多,百姓贪拖。拖着吧,再不济拿天灵盖抵税!” 说话的人叫赵小六,幼时摔坏了腿,家里的田虽有五顷却无力垦种,素日以编竹筐为业。 他很想卖出去闲置的田地不再交税,但田地买卖又需向官府缴纳契税钱。契税钱贵得多,差不多是三年的田地税,根本拿不起。 “你个瘸腿汉子的天灵盖值得十文钱?” “给老瞎眼当尿壶,差不多就值了!”众人起哄,老瞎眼是个老汉,没有兄弟子女。赵小六念他可怜,常常照顾。 “老瞎眼又不知道醉在哪了!” 阳光洒在白明简身上,暖洋洋的。 他揉了揉眼睛,有多久没有这样安稳睡过,他娘死了之后总不敢睡着。他每次睡着,他就会梦见他娘出殡时候的大雾。他在梦里发狂似地穿过密雾,呼喊着,尖叫着,伸出两只胳臂在空中乱抓,想要他娘别走,可他什么都抓不到。 然而这次不一样,他牢牢抓住了胳膊,安心地睁开眼。 “少爷,你醒了。”躺在一侧的阿措,露出温柔的笑容。 他有点恍惚,接着他想起来,昨晚上他搂着阿措睡着了,阿措是个病人,晚上水米未粘牙。 他下炕往屋外走,被阿措叫住。“林家大娘和粉莲一早就担着担子到街上叫卖了。”她一直听外边在嚷嚷交税,林家大娘想要多赚点钱,和粉莲赶着去早市卖甜粥了。 他只好转身从钱袋里拿出几个铜钱来。“我去街上买几个炊饼。” 她远远看着空瘪瘪的钱袋。 “少爷,你昨日里不是拿了猪肉吗。” 她挣扎着坐起来,心中盼望那个治牲口的郎中绑的井字架子牢牢靠靠,不会把断掉的肋骨戳进内脏。 他问道:“找酒楼的厨子做?” “少爷,生火做饭一点都不难。” “你原来是指使我做?” 白明简方才还迷迷糊糊,这会儿小脸突然冷下来。 阿措一激灵,纵使这位小少爷背她回家,倾尽家产给她治伤,纵使这位小少爷当前只有十几文的身价,还肯给她买炊饼,他们之间仍是主仆的位份。她在心里暗骂一句,这该死的礼别尊卑。 古代人分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商,七猎八民,九儒十丐。 里面就不说奴才,奴才根本不算人。“人生而平等”,“永不为奴”,“不自由毋宁死”很好听,却不是这个世界的道理。 她悄悄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现在必须忘了自己是现代人。 “我求着少爷做,奴婢动不了。”她装作平淡的说道。“家里没钱了,咱们得往将来打算,外边的吃食都贵,若能靠着家里剩下的粮食,就会多撑些日子。” 她将有棱角的话语磨碎了泡软了再说出口。 白明简却更难受了…… 白氏在洛阳是当地望族,有数个分支白姓。白明简爷爷官至侍御史,因言获罪,倒了霉,举家流放北上戍边,户籍落在了柔玄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一脉的白家子弟虽然落魄,过得要比平头百姓好很多。后来白昭仁猝死,朱氏靠嫁妆和娘家的接济独撑门户,她让儿子安心读书认字。 家里再穷再难,白明简也是被溺爱着,从不需要干活。 朱氏总是告诉儿子,你的手是拿书和笔的,日后白家这一脉还要你光耀门楣。 …… 白家不仅没有等到他的荣耀,连过去勉强糊口的日子都回不来了。 阿措双手撑着炕边,摇摇晃晃的,强要下地。 “不就是做饭吗!小爷什么都会!”他一拍桌子,去拿火镰了。 阿措见他前脚刚走,赶紧挪回身子。她大口呼吸,汗水糊了一脸,她疼死了。 感谢过世的白夫人!她不止教养儿子要有读书人的身份,也给他一副好心肠,她这招苦肉计奏效了。这个小少爷若是死心眼,非拿清高当尊贵,那她下地就是个高位截瘫。 白明简在屋里用火镰狠砸火石砸了半个时辰,爆出的火星终于艰难的点燃了火绒。 “着了着了!”他一紧张把点着的火绒丢给阿措。 “院里有引火的干柴干草。”她忍着胸口剧痛把火绒举高。作为前世的生存主义者,她在野外生火都玩得转,躺在炕上看林家大娘和粉莲烧火看也看会了。 阿措偏头指挥。可白明简十指不沾阳春水,哪会烧火呢,他从炕边到灶台来回运柴点火,不是被穿堂风吹灭了,就是死活引不着。 她瞧着手上的火绒越来越短,很是担忧,人穷就会志穷,这玩意不会太贵吧。 燃着的柴禾放在锅灶口,白明简按着阿措的说法右手拉风箱,左手添柴火,手脚着忙的干起来。许是白家的锅灶质量过硬,他虽说手脚跟不上,但锅灶的火势“腾”的一下,还是起来了。 火呼呼烧着,锅灶口映出红彤彤的火光,冰冷如窖的房子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阿措按下激动的心情,万幸火绒没全用完。 白明简把水下锅,接着再将那块猪肉扔进锅里,把锅盖盖上。 她的激动瞬间平复。 “肉汤是水熬的吧。”他问道。 “少爷……真是聪明。” 这猪肉没切就加水,没去血沫,没去腥味,煮出来的汤太考验生存意志了。水咕咚咕咚烧着,她强行安慰自己这是个还算不错的开端。 过了一会儿,她终究没忍住,好说歹说要白明简放点盐巴,黄粟进去。 肉吃不成,至少还能喝口粥。 白明简守在锅灶旁,小脸全是黑灰,拿手擦汗,抹的跟个花猫似的,眼神难掩兴奋。 她很想笑,但腹中灼烧的饥饿感还是让她在炕上保持了安静。 她不敢坏了少爷干活的兴致。 这是他起来时,从他怀里掉落的? 她在炕上摸到个东西。 她看了两眼,是宋三写的字据。 这纸上的字写得像蜘蛛爬,所谓字据连收讫人都没有,纸上原本是十五顷的字样,直接涂成了“三十顷”。 她对那晚上的记忆实在太深刻了,她刚一穿越就差点没命,对于始作俑者恨得牙根生痒。 不对……等等…… 白明简扭头就看到阿措在看那张字据,立即喝住了她。 他走过桌子时,不经意瞥了一眼书。 书改了位置。 他心中生出奇怪的感觉。 他记得一年前下大雪,有客商滞留在柔玄镇,阿措是客商的丫环,不知犯了什么错被买给了人牙子。转卖的过程中,她生了风寒根本没法下地,让人牙子折了本钱,又打又骂,差点死了。 他娘不忍心,就把她买了下来。 她在他家埋头干活,见谁都怕。他娘总是叹息说,就算猫啊狗啊,也没有作贱到用“错”起名字的。阿措的“措”本是对错的“错”,他娘改了意思,说进了白家就是安排安放的“措”了。 他娘病重后,白家开始变卖家产仆人。她又跪又求,把额头都磕出了血,死都不肯走。 …… “少爷,我,哦……奴婢有个法子。” 他当然记得阿措昨天说的。但一觉醒来,他只觉可笑,一个女奴哪会搞钱,就是年纪还比他小两岁呢。 她指了指那田地的顷数。“这里涂改过了。咱们去告他!” 这张字据,他看了很多遍。 字据当然是假的。原本是这些恶霸把白家的田地顷数搞错了,后来连重写一份都觉费事,直接涂掉的。 说个笑话,普天之下不会有人这样立字据。他也曾偷偷去过府衙,可门口站着的人里就有宋三。 林家大娘说得对,他根本不可能把状纸交进去。 “过秋了,在地上种不了东西。就算要回来,白家卖不起。”白明简不愿再提。 难道这个地方的法治没一点用处?他的神色让她觉得自己出了个最蠢不过的主意。 赵小六在早上说田地根本就是吊人脖颈的绳子,真的要回来也没用? 她理解的对,也不对。田地在古代确实价比黄金,但柔玄镇年年加重的徭役赋税使得田地有价无市。像宋三这样的无赖,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到处巧取豪夺。 她皱紧了眉头,再次回忆起那天的情景…… 宋三约白明简在没人的地方,他请了个当兵的做靠山。可若按着林大娘骂街说的,府衙和军门不对付,那他靠着衙门吃饭,不找衙役撑腰,求到当兵头上很是奇怪。 为什么呢? 她挠挠头发,快抓破脑袋了。 锅灶那里飘来了焦糊的味道…… 阿措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这位小少爷放的水少了,糊锅了! 一锅又黑又糊的东西端上来,她艰难咽了下喉咙。 白明简认真地分好了碗。 “少爷,我可以自己舀着慢慢吃。” 她脑中一道灵光闪过。宋三想要独吞白家的田地!他把当兵的当外援,那就根本不想让衙门知道! “恶人自有恶人磨,我是,我听庙里的和尚说,恶人自有恶人磨。少爷,只要宋三有对头,税钱就可以不用咱们交的!” 阿措早上听闲话,白家的左邻右里都拿交税没办法。她穿越又没带点金术,短短7天土著都做不成的事,她当然不行。 如果状告没用,那唯一的办法,就只有让这税不该是他们白家的,并且就在此刻行动。 ……然而一个困死在屋里,连古代社会都没法去真正看一眼的人,所制定的计划能否成功,还有她眼前的小主人是否愿意听她的话,她都没有把握。 白明简听罢没说话,只是把盛粥的汤匙放在她的嘴边。 “呕!” 她心想,得,指使人干活,就得承担后果。 她鼓起勇气仰脖,一勺肉粥下肚,眼泪差点彪出来。 一种无法形容的腥气和焦糊的组合味道。 她忍着恶心吃完了,毕竟这里面有蛋白质,她得尽快养伤,恢复行走。 接下来,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白明简风卷残云,将自己的那碗全吃完了。 “好吃呢?” “好吃。” 白明简将字据折好,放入怀中。“我走了!” 她怔住,等要叫他已经来不及了。 柔玄镇的府衙在南街上,白明简走的时候,将手紧紧贴在胸襟,冷风刮得人脸生疼,但他刚吃了热粥,浑身都热。阿措说了个大胆的主意,或许根本不能成功,他见过柔玄镇所谓刁民的下场。 其实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相信阿措的话,但她说的能让宋三掉了身家性命的愿景让他激动了,朱氏去世不到一个月,白明简将世间的辛苦冷漠尝了个遍。他懵懵懂懂的明白人情世故,他娘说的那般善有善报不是真的,也不是你对人家好,人家就要顾忌你的难处。甚至就算有对你好的人,也有可能隔几日就恨上你了。 所以,那些伤害自己的人,凭什么不去受到惩罚。 阿措在炕上,脸色糟糕极了。 她的心魔居然还在,并随她穿越来到了另一个身体。 “你有资格想念亲人吗?” “你不怕给相信你的人带来灾难吗?” “你就没想过白明简会因你的疏忽,死掉吗?”心底那个理智的声音又在嘲讽了。“就像你曾经疏忽大意导致了全家车祸一样。” 阿措强行压制着心底不愉快的声音。 她望着屋顶,想象着神灵在上。 她不怕穿越,她不怕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她不怕活着就是自己的惩罚…… “如果穿越代表重头再来,那么恳求神灵,请让我做对每一件事情……” 第4章 世事艰难到无语言表 白明简站在街边,远远看着衙门前那堆闲汉,又回想起上次恶人大闹灵堂的情形,他浑身不住颤抖起来。 柔玄镇东西贯通两条主街,靠近城门有条外街。城外五里有守军营盘的军门,坐南朝北与城中的衙门遥遥相应。衙门规格不大,大门面阔三间,中间有过道。门口站着不少闲汉,穿着青色短衣,头戴高帕,三五成群或站或坐,不住嬉笑。 柔玄镇有俗谚:“衙门日日向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这群闲汉靠衙门吃饭,与皂隶勾结分赃,被人称作叫“无头鬼”,管你是告状的,还是被告的,但凡要进这衙署大门,先经他们扒层皮。 他细细辨认这群闲汉,竟未发现宋三等人,想起阿措的话,深深吸了口气。 “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在哪儿都是要骂娘的。”阿措非常笃定古今的人性不会有变化。 那天夜里,宋三说的是“军爷最大”,而不是衙门里的班头、牢子。他极有可能没跟衙门这边合伙干事,得利平分。 他是背着这边的流氓头儿吃下了田地。 他开始不明白她的话,就算砸了宋三的饭碗,这田契要不回来,赋税也推不出去。 她说是这个道理,所以要在这帮“无头鬼”中挑出个恨极了宋三的喽啰,让他告发宋三勾连军门,不是求他为白家伸冤,而是借他的手剜宋三的肉,逼得宋三去交赋税,把钱财全吐出来肥自己的腰包。 不然就算是宋三被人晓得吃里扒外,也解不了白家的燃眉之急。 宋三被人盯上,也许宋三更精明些,那也不怕。因为最好的脱身方法就是一概不认,自行去官府“让割赋税”,把田契、赋税册上白家的名儿换成自己,直接抹去麻军爷拿到的田契痕迹,散钱消灾,留住饭碗。 如果计划顺利…… 他急匆匆冲出来,没等阿措再说。他没听到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保护自己。 白明简只有十四岁,宋三欺负他就是因为他无依无靠,宋三欺负他,别人难道就不会欺负他吗。一张漏洞百出的字据,交到谁手里才能成为置人死地的“证据”,而不会引火上身,成为自己的催命符。 在白家,阿措僵硬地躺在炕上,眼见着照进屋子的光影在缓缓移动,她愈发不安。 她希望白明简一无所获的回来……至少这样平安无事。 日头愈高,衙门口这群闲汉扯着发财的闲话,在说秦州等地时兴起来一种诓人的手法“美人局”——用青楼女子假扮少妇,装成圈套,引诱良家子弟,等到成就好事,率人打进来,诈个小富贵。 众人听得眼睛发亮,直流口水。 突然有个身着麻衣的少年站在街边,指着衙门口破口大骂。他骂宋三丧尽天良,欺压良善,恐吓他人,奸恶不法…… 众人一愣,哈哈大笑。 眼前这位少年郎从娘胎生下来就没骂过人吧,连句脏话都不会说。又因他骂的是宋三,这些闲汉事不关己,都在听热闹。 “小子,你骂他个娘,爷听听!” 白明简心里犯恶心,天地君亲师为礼之根本,这些都是杂种。 “小爷手上有证据,等见了官,宋三死定了。”他甩出最后一句,闪进巷子。 众人听罢,面面相觑。他们很奇怪,从前只看见人往衙门里冲,拼死告状,却没见过骂几句就跑人的。 宋三在这群闲汉里面极有人缘,他好交际有事没事请众人饮酒,平常有生意也让这些人先挑,衙门差役让他打点孝敬的极好。众人议论道,近来可没听说宋三发财,他倒是这两天爱上了阳角巷的粉头,打吊聚摸牌玩的兴起。 白明简缩在墙角,心砰砰直跳,这群闲汉中要真的有恨极宋三的人,会过来寻个究竟吧,自然也说不准,还有可能是宋三的帮凶…… 他两眼直直地看着巷子口,袖子里紧紧揣着那把从家里带来的剪刀。 “程大郎来了!” 一个粗布衣裳的汉子,约莫二十多岁,身材魁梧,肌肉虬结,脚底生风往衙门口来。他招呼众人道:“俺家里来信了,众位哥哥帮俺看这信上写了什么。” 那些闲汉挤眉弄眼,你推我我推你的一脸笑嘻嘻。“咱们里头就宋三哥识字,大郎求他去。” “可不是,连骂他的都是秀才公!有学问!” 这个被叫做程大郎的汉子,是讼师程杰江的远方侄儿,来柔玄镇半年多,给他叔跑腿送信,跟他们很熟。要说都是靠公门吃饭,但他生的直肠子和这群无头鬼混不起来。而无头鬼碍于讼师的权势不敢开罪他,却也实在嫌他不上道。 程大郎不理他们嚼舌,嘿笑了一声。 “不帮扯个犊子,俺就找秀才去。” “小哥儿,你为啥跟着我?”程大郎在巷子里走,到没人处,后边那个麻衣少年竟还在跟着。 那少年脸上有几道黑灰,郑重对他行了个揖礼。“叮当”一声,在他袖子里滚落出来一把剪刀。 …… 阿措捱到了午时,终于听见了门口的动静。 小少爷带了人来? 白明简登登的先跑进来屋,她松了口气,至少人囫囵回来了。只见他快速推倒炕上的被垛,被子全压在她身上。 她在被子里,一脸的不明所以,这是什么情况。 “别作声!” 阿措压得喘不过气来,勉强从被子里扒了一条小缝,在缝里往外看。 来人脚下裹着绑腿,长得似是个庄稼人。 他在杂木桌子摊纸研墨,用白话解释信里的内容。“信上说身体新全,望珍摄自重,衣餐增适,动定咸宜。意思是你弟生了病刚好,希望兄长也注意身体。叨在契末,斗胆直陈,伏维朗照,不尽缕衷,是说你弟弟有事商量……” “天哪!这是得秀才看,不然上哪知道意思去!”在外的程二郎也不识字,找个老秀才写的家书,十句话里有一句是人话。 白明简默了一会儿。“你弟说他随刘大户的商队到了丰县,生了场风寒但已大好了,教你不必挂心,还说雍州的富人爱戴出毛的花面狸领子,价高难得。要你赶着朔月他回来前捕上几只,他卖到雍州赚上一笔。” 程大郎笑的合不拢嘴把信揣好,程家兄弟俩是猎户出身,因为年景不好到柔玄镇讨生活。“先不写信了,信里不是说俺兄弟下月就回来了?俺等着就是。” 他端详屋中摆设。“白相公,读信也要钱吧。” 白明简摇摇头。 “程大哥,宋三可有人跟他过不去?” 阿措的嘴张的能吞鸡蛋了,白家小少爷不傻吧,这怎么好直接问。殊不知他冒险“钓鱼”,只碰见了一个憨大个儿。 “宋三哥仗义直爽,就算谁和他有过不去的,他笑笑也就完了。”程大郎想不明白了,这是啥问法。 突然,白家院门大开,宋三踹门进来。 “宋三给白家少爷问安了。”宋三这日恰巧赌输了,到衙门口找人借钱翻本,听了闲汉们一描述身穿麻衣戴孝的少年,就知是白明简。 他生性奸诈多疑又来了趟白家,满脸狞笑。“哎吆吆,大郎也在!” 程大郎笑道:“俺找秀才看信啦。”他眼力好,瞧见白明简袖子里紧紧抓住剪刀的手抖个不停。 “白家少爷没蒙过学,童生都不是,可当不起大郎的称呼。”宋三见桌子上研的墨,信了程大郎的话几分。他闻着焦糊味,揭开锅盖,被锅里黏黏稠稠的糊粥倒了胃口,白家确实没油水可榨了。 “白家少爷家里这么多纸写字呢,小人的那张没用,您赏个脸还了吧。”宋三原本都忘了这事,但白明简今日来的这一出,他细想着,总觉得万事一绝后患为妙。 他脸上的阴毒快要滴下来了。 阿措的瞳孔紧缩。 “在爹娘坟前烧了……” 白明简的心砰砰在跳,眼前之人肆逞凶恶,强索钱物,强霸女奴,欺辱殴打。他仗的哪门子义气!娘亲还未下葬就带人搅乱灵堂,说白家欠钱不还,连棺材板都别想带到地下去,豺狼野狗都比他好心!” 可现在不是拼命的时候,他尽力镇定,缓缓将剪刀顺着衣服后边滑在地上。 宋三不信。 “衙门都是你的人,我连大门口都进不去。我烧给爹娘,他们也不托梦给我!”白明简有急智,忍住不摸怀里的纸,揉了揉泛红的眼睛。 宋三嘻嘻笑着,早听说白家夫人是个念佛烧香的大善人,这小子脑袋里估计想着让神仙治他呢。他终于放下心来,白明简就是个乱嚷嚷的小屁孩,烧给阎王老子都成,反正自个损的阴德多了去了。 宋三道:“告诉你,佛爷神仙也是势利眼,老子天天烧香给他们,他们保佑我,你能给啥。”用手狠狠给了他后脑勺一下,直推的他摔在地上。 “你还是想着怎么到年底把,哪天冻死饿死了,白家可算不在我头上。”白明简根本交不起田地税,到时被罚劳役,就他这个身子骨,经不起几回折腾,就死在天寒地冻的天里了。 他对着程大郎换了个面孔,笑容满面道。“大郎,跟老哥儿喝酒去,咱们亲热亲热。” 程大郎心中纳罕,面色不变。“不去,俺还得让白相公给俺弟回信呢。” 宋三笑道:“大郎,别傻得给钱。”正要再说,瞅见炕上堆着的被子像是动了动,他又觉得不对,上前掀翻,唬的退了好几步。 白明简压的被子极重,捂得阿措全身冒汗,头发全糊在脸上了。 宋三猛然想起来白家有个女奴,却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惊恐的瞧着白明简,他不是受刺激疯魔了,把个死人放家里吧。 他扔下程大郎,头都没回跑走了。 阿措松了口气,把头发拨楞开,去看躺倒地上的小少爷。他垂头,脸色一片灰暗,失魂落魄。 这个程家汉子不是他们要找的人。无头鬼里,那个恨极宋三的人是否并不存在?不然怎么先跑来的会是宋三本人。 “少爷,这世上没有坏人说自己是坏人的,咱们再找办法。”找个恨极宋三的人,何等的想当然。她还妄想让个14岁的孩子去试探,她能更蠢吗。所幸被白明简带进家门的汉子,心肠不坏。 阿措很后怕。 程大郎挑了挑眉头。 院子外突然噼里啪啦乱响起来,有人高叫着“巡栏爷爷饶命!” 白明简抬起头来,这是赵小六声音。他早上出门碰见,赵小六说是想要出城躲一阵子,等收完税再回来,没想被一群差役巡栏给逮住了。 柔玄镇的世道,穷人能走通的活路没有半条。 “叫你跑,叫你跑!” 赵小六被打的鬼叫狼嚎。 程大郎听得心烦,掀了门帘出去,吼了一声。“小兔崽子们,要打死人啦!” 领头的正是那日过来要税的两个衙役,认得程大郎,不耐烦道:“爷爷们收税,干你什么事!” 他被气乐了,抱着胳膊歪在院门上。“那俺就说道说道,新任的府尹老爷明明说是朔月月底收税,小子们就先上刑了,谁官大啊。” 他声若洪钟,这墙里墙外全听得真真的。 “去他娘的!”地上的白小少爷身心松懈下来,靠在桌子上骂出自己人生的第一句脏话。 原来那个勒人的麻绳没有那么紧,原来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他抬头看,炕上的女奴,她苍白的脸上浮现着一样的微笑。 她知道我在想什么! 只见她勉强坐起来,伸出大拇指来晃了晃。 她在夸奖吗,她是说我找对人了。 白明简浑身激动地仰望着这个脆弱的摇摇欲倒的姑娘…… 第5章 粉莲的心事 阿措怔了一下。 她本意是安慰夸奖这个小孩,却没想他激动成这个样子。 那会儿二话不说就冲出去了,他其实在信任自己吧。 她差点搞砸了…… 她狠掐了掐被角。 外边的赵小六抱着程大郎的腿不撒手,对着虎狼一样的差役甩了把鼻涕眼泪。 “乖乖我的巡栏爷爷们,坑死小的了!” 他没啥血性,但嘴贱多舌,有命活着,就不忘说个俏皮话。 围观的邻里乡亲,一脸要笑不敢笑的神情。 衙役的名色众多,班头、牢子仗势如虎,无头鬼奉承他们,而巡栏则是通识各色牙行,干着缉交钱税的活儿,商户、乡民都要受管,拿东西不给钱很是寻常。 管这片的两位巡栏自作主张,先要收了税,放贷出去,赚个利息花销。 哪想到被程大郎当街叫破。 他们不怕这汉子,柔玄镇其他地方的巡栏都这么赚钱,没出什么事。但衙门里来了新的府尹,什么性情底下人都没摸透,真若是被这憨汉子吵嚷出去,终归是一场麻烦。 “爷爷怕你们这些穷鬼没钱交,先给你们提个醒!”巡栏只好作罢,但气势不减,又把围观的人们骂了一遍。 众人唯唯诺诺,心中恨极了他们拉大旗作虎皮,但仍不敢出口埋怨。 “程大,你可小心走夜路!”巡栏走前咬牙切齿。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这蠢货不长眼招子。 “嘁!”程大郎无所谓。 赵小六在人走后,对他千恩万谢,瞅着自己腿伤处鲜血淋漓,脸上的恐惧久久未曾散去。众人则是已经眉开眼笑了,这吊颈的麻绳松了松,两个月的农闲又能赚一阵子钱了。 程大郎转身又进了白家院,白明简的神情使他又笑又摇头。 “白相公,你原来也是愁这个啊。” 白明简终于像他这个年纪的小孩,露出几分轻松笑容。 他对会识字的人很敬重。 初见白明简时,他那正正经经的揖礼,让这个粗壮汉子很受用。 他突然想起来什么。 “断了骨头不能这么捂的……”他作为猎户出身,常自己熬制草药,算是半个赤脚郎中,说着撤去被子,又捻了捻绑在阿措身子上的木板,啐了一口。“这丫头断的骨头,绑的偏了一寸,再长几天,这辈子别想下炕了。” 阿措瞪的眼睛都要掉出来了。 “啊?” 白明简也凑上前,听着他说的认真。两个人心中不禁掠过一片阴影,那天治牲口的大夫难道还真是治牲口的? 程大郎要他帮着压死她的胳膊,自己使劲抻直布条,重新固定。 这次更疼了。 阿措有心忍着,但这具身体肉皮细嫩的实在没有耐受力。她直疼得咬破嘴唇,不住向后撞头,这真不怪她,生理原因实在用精神控制不住,她在心里真情实感地祈愿了回下辈子去当软体动物,再不长骨头。 而程大郎见到的是她不哭也不嚷疼,奇道。“这丫头是个哑巴,不对,她会说话啊?” “白家哥哥,阿措,你们吃饭了没!”粉莲脚步轻快的进了来,见到屋里情景唬了一跳,再见有个粗声粗气的大汉,嗷的叫了一声,跑出门去。 “程家大哥要多少钱,我凑上了送到你府上。” 程大郎绑死了布条,侧头看了白明简一眼,很是不满。 “白相公方才没要钱,俺要什么钱。”他说着便往外走。 “程家大哥,巡栏会找你麻烦吗?”白明简没想到在母亲去世后,真心出手帮自己的竟是个素昧平生的人。 他想说谢字又觉得太轻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帮杂碎最怕府尹新官上任收拾人,有什么本事,就是看老实人好欺负。再说,俺怕他们?也不看俺伯叔程杰江是谁?” 他方才看宋三那般,便明白了白姓人家受了讹诈欺负。柔玄镇的人都心硬,不关自己的事情不出头。他有点可怜白明简,但他混在衙门口,晓得门道的。宋三背后是衙门的班头牢子,这帮最有势力的衙役默许他们坑摸拐骗,和宋三作对就是和他们作对,这事不能管。巡栏们地位不高,在衙门没有说话的份,程大郎站出来说句话并不难,最终他还是决定帮这孩子一把。 白明简脸色顿时一变。 程杰江当然大名鼎鼎,他是和祖父同年流放到柔玄镇,白家因言获罪,祖父其实是个端正的好人,而他是真正的怀奸挟诈之徒,在这儿落户后几年间教唆词讼,把持官府,积累了万贯家产。祖父曾告诫子孙,遇此人掩鼻而走,便是穷死饿死,也绝不能学这人欺压良善,罗织罪名,辱没了读书人的身份。 他目送程大郎的眼神复杂起来。 粉莲隔着门缝见人走了,才敢过来。 原来是邻里间已经传开了好消息,林家大娘和粉莲晌午一回来就知道了。林家大娘昨日急的一夜没睡做吃食,大喜过望之后,撑不住精神倒头就睡。 粉莲偷偷摸摸将没卖完的甜粥装进食盒,送了过来。 “这是什么糊东西!”粉莲掀开锅盖。“好恶心。” 白明简听到,咳嗽了一声。 “粉莲妹子,南门口有商队歇脚吗?” 她想不到这日心上人竟主动找自己说话,眉开眼笑地说了句:“有的有的,我们娘俩走的时候正卸驴子上的货呢……” 话音未落,他窜出去了。 “这粥不吃了?”粉莲傻在原地。 “你走了,他就回来吃粥了。”阿措重新接骨,声音已经疼得气若游丝了。 粉莲眼睛又红了,满脸的委屈。 “因为那锅里是少爷做的,你说他做的恶心,哈哈。” 她曾以为粉莲是个温柔如水的姑娘,然而她错了,粉莲足足骂了她半个时辰。 “你是奴婢,他是主子,你还让他来伺候你!” “做饭是你教的?男人做哪门子饭啊!” “他做的饭,怎么没噎死你个懒蹄子!”粉莲越说越气,上来狠狠地拧阿措的脸,吓得她连连讨饶。 “就一顿饭呀,我不是也怕少爷饿着嘛。”她心里却不以为然,再有几天自己包管能将白明简的家务活调+教好。 毕竟是白明简做的饭,粉莲耐不住好奇,尝了一口锅里的糊粥,啐了她一口。“没吃死你俩,那是老天爷保佑!”她都要心疼死了,以后每天过来,不能让白家哥哥遭这个罪。 粉莲虽痛骂阿措不歇嘴,但还是手脚麻利地点火烧炉子,洗锅洗碗,收拾了一通屋子。 穷人家的吃食每一口都很珍惜。那糊粥里面粘在锅底的猪肉,被她用锅铲小心地铲出来,后用清水洗净,把糊掉的部分拿菜刀剃掉,撒上盐巴,密封在瓮里。 她瞪着阿措。“你是几时修来的福气。” 阿措在炕上,稍一动就是撕心裂肺,痛哼了一声。 午后变了天,大风四起,路上滚着落叶和石子,往人脸上打的极疼,白明简顶着风走,后脖颈被吹得生凉。 “邱叔!” 常走洛阳的马帮终于回来了。 在城南的响马头,一群马骡围在一处,马儿打着响鼻冲天响,嚼着草料。伙计们正从马背上卸货,盘点货物。领头的赶马人赶着时辰,连声催促,恨不得打赏几鞭子要手底下快点。 柔玄镇地处偏远,马帮来回走上一遭儿,晚上就得歇在野岭。 “白少爷。”一个老汉摘下毡头帽子哈了哈腰,从马背的褡裢中取出个油纸包来。 白明简的笑容顿时凝固。 “白少爷,我去朱府被管事轰出来。您托交的东西没法递到内院。您瞧油纸包原封未动,原模原样带回的。” “你没说你是柔玄镇捎来的?我娘说管家瞧着她长大的,怎么轰人?那人许是新来的,不认得你。” 比不得见到宋三的镇定,他的小脸张皇失措起来。 “邱老汉给白夫人捎来不少娘家东西,朱家几个管事都见过,那位管事爷去年赏我老汉两盅烧酒,并不敢认错的。”邱老汉双手乱摇。 “那……管家赶你走,总是说了话吧?他是说了什么吧!” 他的语气急切极了。 “找钱去找白家,大爷和老太太说了哪家姑奶奶靠娘家一辈子的。” 他脚下发软,天晕地转。盼着回信,才苦苦熬过一个月,这话冰冷入骨,竟能生生将他冻死。 邱老汉瞧着这半大孩子的衣裳比上次见更破旧些,觉得自个倒霉。他是个厚道人,往年捎东西,白夫人会给不少赏钱,这次他没法张口。 赶马的头儿嫌两人说不完,推搡了一把傻在那儿的白明简。 “走,走!耽误爷们赚钱了!” 炊烟袅袅,锅里的水烧开了,满屋都是甜粥的香味。 粉莲在门口眺望。“白家哥哥,还不回来。”难不成小蹄子说的是真的,非等她走了才回? 她遭了粉莲一通痛骂,一点没生气。她清楚这个小姑娘满口“主子”“奴婢”的是替白明简委屈。 自她穿越来到异世,前有白明简救命,后面是粉莲的精心照顾。 她念她的好。 粉莲吹着汤匙的热气,小心喂着。 “你看上我家少爷什么了?”阿措又被感动了一次,白明简在早上直接是将滚烫的粥往她嘴里倒。 “你胡说什么?”粉莲的脸慢慢红了。 …… “他长得好,说话待人从不发火,和街上的爷们不一样。”她的手指羞羞答答地勾着裙带,不一会儿,忍不住主动和阿措说了甜涩的心事。 阿措很自然地去看炕边的剪刀,结果疼得呲牙咧嘴。 “白家哥哥喜欢我么?” “……你家有镜子没?” “嗯?” 阿措笨拙地转移话题。“我长得什么样?” 她这话也真心,穿越了这么久,都不知道这个身体长得什么样。 粉莲盯着她好一会儿,生气了。 “你长得丑死了。” “不会吧。”她这个女奴穿越第一天就被人掠走。按理说,她长得不应该难看才是。 “就是丑死了!” 粉莲到底没有等上白明简,就被林大娘唤去备料煮饭了。纳税的日子推到了年关,有了盼头,林家大娘和粉莲更忙活了,熬着甜粥的空晌,又做起褡裢、扇套来。 天黑透了,她看着窗棂中慢慢透出亮光,猜想是林家大屋映出来的烛火。 程大郎一句话就能救命……她整夜都在想。这不是好事,甚至很糟糕,差役靠着势力随意欺压镇民,程大郎帮他们也是仗着势力。 这表明规则法治在柔玄镇根本行不通。 现代人的想法做法自然都不管用,一次失误,就足够将风雨飘摇的白家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她认真汲取教训,再不敢想当然的做事情。 当务之急是养好身体。 伤筋断骨100天,她这个身体只有12岁,会恢复的更快,两个月肯定好了。 她抿着嘴,真就不信了,到时候一个为活而活的生存狂,会和这孩子活不下来! “少爷你回来了。” 等到了下半夜,屋门才被推开。 阿措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冻着了吧,我给你渥渥手。”她忍住不问话,做个知心大姐姐的样子。“甜粥担在蒸屉上,灶火压着没灭,少爷得烦你自个儿填点柴火,就热乎能喝了。” 白明简进屋后抹黑找见剪刀,将缝在衣裳上的麻衣前襟后襟剪去,又去将桌上的书都抱着扔到灶膛里。 阿措张大了嘴。他不戴孝了? 在炕上,他侧过身子背着阿措。 “明日天亮你就把我叫起来,我到采石场砸石头赚点钱。”少年的声音有了几分沙哑。 “哦。”她看不到他的脸,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白明简后背汗涔涔的,她上手去摸。 他翻了个身,将她搂住。他搂的太死,都能听到女奴胸腔中的心跳声。然而这心跳声有着莫名的抚慰作用,他搂的再紧些,缓缓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 直到丑时,阿措终于挣开了他禁搂的手臂。 她从炕边摸见粉莲寻来的木棍,小心翼翼地去掏十尺以外的灶膛。 悬着身子,捂住断骨的地方,她不敢惊醒这个少年。 她一点一点拿手勉强够着,不知费了多少功夫。 东边的天色渐渐发白,她终于把没燃尽的书抓在手里,藏在褥子底下。 “就是气狠了,也不该烧书啊,有机会还是当读书人划算。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什么意思知道吗,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白明简睡得正熟,阿措掐了掐少年的脸。 “这些书我还没看完呢,气死我了!” 第6章 可见过这种捕鸟术 “阿措!阿措!” 落在白家院子里的雀儿扑哧着翅膀全飞了。 “死丫头!你赔我麻雀!” 阿措坐在门槛那儿,见粉莲在院子门口故意乱喊,拿石子丢她。 白明简自从那日后,每日去东山的采石场干活,走时把家门落锁,将钥匙留在林家。上次宋三来过,他这是怕这人再来欺负了阿措。 只是这样苦了她,直到晌午,粉莲才能赶集回来瞧她一眼。 “你这人竟是个傻子,说了几次这叫家雀!”粉莲掐了一把她的耳朵,看着晾衣棍上的绳子,兴奋极了。 绳子上有十二三只沾满桐油的家雀,还有只灰色鸽子倒悬在上边,一直扑棱着翅膀,怎么都挣脱不了。前两日,阿措求她向赵小六要些刷竹筒竹盆的桐油,说要逮鸟。原以为她是胡闹,竟没想真做成了。 她在绳子边上绕来绕去,这桐油熬出的胶真有这么黏? 昨夜她打给阿措的下手,在院子中间挖了个坑,找了个破瓦罐,就地生火熬桐油胶。阿措从白家的犄角旮旯翻出个蛀虫的羊皮子,在好的地方上剪出细窄条来煮在水里。她将它们结成死结制成十二尺长的皮筋,最后把熬好的桐油胶涂抹在上面。 粉莲在早上过来把绳子悬在晾衣棍上,两人打赌,她赌阿措连个雀儿毛都逮不到。 阿措的上半身裹着厚厚的布条和七横八竖的木架子靠在门上,像是立着的风筝。“我是傻子还不行,好姐姐,再不抓下来就真飞了!” 绳子上雀儿粘的死,但鸽子扑扇的劲大,像是黏不住了。她连连央求着粉莲,帮她取下来。 “弄不懂了,鸽子就罢了,这玩意能吃啊。”粉莲将鸽子和麻雀抓进藤条桶罐里,鸟儿叨了她手好几口,疼得边抓边跳脚。 阿措的前世在野外玩生存体验,连耗子、蜘蛛都不放过,麻雀已经是美味了。这三十天来,她终于做成功一件事,给自己找回点信心。 ……只是按理说,鸽子不该有的。 粉莲路过门口,嫌弃地将桶罐塞在她手里,自个进屋了。 阿措做贼似的向屋里瞅了一眼,勉强将手伸进去桶罐,从鸽子的脚根那儿解下指甲大小的油布团。 这鸽子是个信鸽。 灰鸽子半个翅膀都被粘掉了毛,脖子斜歪着半死不活,她心虚地盖上桶罐盖子。 灶膛里的火压的不冒火星,蒸屉上窝着两个新做的黄面馍馍。 粉莲掀开锅盖,见锅里已是熬好的甜粥,五香末子细细撒在上面。 她顿时有了种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感觉。 “馍馍都让少爷拿走当干粮了,就两个了,你尝尝我做的味道凑合吗?”阿措将油布团藏在手里,左一脚右一脚跟螃蟹似的往里边走。话说她养了三十天,终于能稍微下地了,歇上口气还能走几步。 这些天她拜粉莲为老师煮米和面等等,学着这个时代普通女孩子应该会的一切。 粉莲很乐意教她,她爱说爱笑,嘴里有说不完的逗趣话,两人处的犹如亲生姊妹,若说以前跑来白家是为了白明简,如今十分里有四分是念着她的,自己再大的烦心事和她说说,都会跑干净。 粉莲拈了一块馍馍,毫无预兆地悲中从来,抱着她大哭。 “有那么酸吗?” 她唬了一跳。“前年还打算将我嫁到白家,说白夫人心善,白哥哥也不像是打女人的,我能享一辈子的福。今儿早上,沈媒婆上门,要把我说给南街口铁匠家的瘸腿小儿子,我娘像是被说动了……这怎么好啊!” 阿措神情很复杂。 昨夜里,主仆两个人吵了一架,缘由就是粉莲。 白明简在采石场干得很是不顺,他从没干过粗活儿,两只手掌的指节上全是血泡。晚上一等他回来,她就得将针烧红了给他刺破,挤出脓血。 这样过去了三十天,他的手上已经生出了厚厚的茧子,根本看不出这手是拿过笔的。 她不明白他这是为什么要去背石头。东山的采石场是日结工钱,每天他都拿不回足额的钱数。可他就像是要折磨自己一样,背上,肩上的血痂脱了再长,全不管了,回到家里躺倒就睡,一句话都不肯说。他的双颊以人眼可观的速度迅速在瘦,嘴唇愈加苍白无色。吃饭的时候,他的手总不住地抖,连碗都握不住。 阿措一点都不觉得这二十一两银子能这么赚出来。她试过让他辞了工,规劝他做点别的小生意,将诸多的说法全说了一通。 然而奇了怪了,他固执的像头倔牛,仿佛那天他对她的信任,就是一场错觉。 她对终将到来的税赋也暗自着急。近些日子以来,她终于想出了个主意,成功的机率很大,只是需要等待时机,没法现在说出口。她一遍遍拍胸脯保证,换来的只是白明简的次次摇头。 信任真的这么难吗?生存主义者多数都是单打独斗,这几日她急的团团转。这个世界上,她最害怕白明简倒下,他们两个人是命运共同体,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少爷你再干下去,手就得废了。粉莲她家甜粥卖的好,教会了奴婢法子,奴婢会弄,咱们商量着和林家一块做,奴婢也好帮少爷的。” “粉莲妹妹念着亡母已是大恩,白家宽裕了自会重谢,就不必多叨扰人了。” 牛唇不对马嘴的答话,她脱口而出道:“人家是念着你好不好!” 他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说道:“那是好事之徒编排的瞎话……真是辱了好女子的清誉。” “要是真的呢!” 他瞪了阿措一眼。“若是有力气起来,你就做饭收拾家,别累着旁人挨骂!”他的工钱由她收着,这次又斩钉截铁地说了回,凑够一吊钱就把粉莲的人情还了。 还的干干净净? 榆木脑袋没开窍!她好心帮粉莲和这个愣头小子创造机会,当事人根本不懂风情。 “你不是会弄吗,爷明儿出工前吃甜粥。”白明简挺胸抬头。 阿措感到了挫败。 本来她这些天就足够心情郁闷了,那日毁掉一半的经书典籍被她藏在柴火堆里边,终于在白明简不在的时候看完了史书部分,她的心彻底凉了,这个世界崭新的就像在自己所知的历史长河旁边,另开了一条七扭八歪的河渠。 好吧,别指望预知未来了。 穿越成为成功人士的路子又被堵死了一条。 采石场总不至于能采出金子吧,难道说她上一世独居的时间太久了,已经无法明白别人所思所想了? “白家哥哥愿意了吗?你告诉他,我那儿有点体己钱没有?不买甜粥还能买些别的。至少手上有个富余,也好过你们现在的穷日子。” 她望着空空如也的屋子一阵心酸。她娘说白家熬不到年底的,成年男人搬石头就是累吐血都赚不出几两银子,更可况一个弱鸡崽般的小孩子。 阿措摇头了,粉莲能在林大娘的监视下藏下钱来,足见对她家少爷一片真心。可那位爷还想还你钱呢,自己没赚出一千个钱子儿,就想加倍的回报,真是半点意思都没。 收了粉莲的钱,在这位爷眼里,那就是私相授受,有违教养。 他都没让自家的女奴往下说。 “他是个少爷的身子,这种日子他哪能受得了。” 粉莲痛哭失声,哭自己,又哭白家哥哥。 …… 呵呵,这位少爷似乎没有受不了。吃的没有油水,穿的破破烂烂全不在意。反倒是她这个生存主义者的嘴里连着几十天淡的没味,非常抓狂。 “瞧我逮的鸟儿多不多,我能养活少爷的。说不定没几日,就给他挣了个金山银山,到时骑大马,跨大刀去铁匠铺抢你的亲去!” 她不会安慰人,强行安慰粉莲一波。 “呸,不要脸的小蹄子!”粉莲以为她奚落自个儿,气的撕她的嘴。 府衙外头的空地上,府尹领着一干班头、衙役,及柔玄镇的乡绅名流在做秋祀。府尹名叫谢凌芝,三十出头长得白白胖胖,小髭胡子,身穿锦衣官袍,在最前面一本正经的念祷祝告,愿辖内农收顺利,治安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周遭旌旗飘飘,铺开了千人的大阵仗,很是威严庄重。柔玄镇的人口不过万人,寒风瑟瑟中十分之一的人都跪在这儿了。 宋三及其他闲汉在其中,个个挤眉弄眼。乡绅文人面面相觑,脸上也竟是无可奈何的神情。谢府尹起身,众人瞬间变了面孔,连声称赞说他青天再世,对黎民有再造之恩。 这位新任府尹根本是个银样镴枪头,柔玄镇身处西北边陲,秋祀荒废已久,倒不是前几任府尹不愿出风头,这里的秋粮只有黑豆,荞麦,早就过打谷收麦的日子。 如果说,这位父母官只是想摆摆样子那也还好,但…… 谢凌芝听到众人的奉承,自矜地点了点头,又说道:“秋收繁重,百姓生活艰难,赋役之事再当迟延半月。”这话刚出口,吓得班头衙役赔笑道:“大人心慈,只是本地民风无赖,再延迟半月极难收齐,惹得您的上官怪罪。” 谢府尹前些天竟下令将钱税全揽下,纳税期间锁死城门不让军士进城,府衙中任谁都跟谢府尹说不通。此时此刻,不只是公门,连在场的乡绅也心知肚明他要干什么。 他这是要独吞镇子的油水。 他方才所谓的推迟到年底收税的惜民之意,是等羊儿养肥了好宰。 州县所司不外刑名钱谷,是说府尹对任上事务其他都能不管,唯独税收和判案要精精细细。当地默认的规矩是田税、人丁税由官府去收,军营沿地勒收军需粮草。多年来规矩不破自有不破的道理,军门在柔玄镇的势力并不容小觑。 “怎么不找个师爷陪着?再过几日真要闹出笑话啊。”乡绅在底下议论纷纷。 “这位府尹大人来自白玉京吗,这么不成器,肯定是家里花的钱纳监捐官,不然怎么到这来的。” “府尹是洛阳人,但说他来自白玉京也不错,他这般嚣张,是因有贵人提携,自然和别人不同。”显然本地有些乡绅官吏知晓他的根底。 在秋祀场上,少了个极有权势和本事的人。 程杰江程讼师早在月前,他初见新的府尹之后,就不再接状子,到冀州听曲去了。他走之前跟程大郎说道:“年底前我回来前,再有钱的状子也不能接。你在衙门里替我族叔长着耳朵吧。” 以他的说法,柔玄镇在这位谢大人的直辖下,必出乱子。 为首的衙役头子焦班头在谢灵芝身前退下,和手下人悄悄说道。“怕是真被程讼师说中了。” “咣!”白家的大门被推开了,程大郎穿着毛皮袍子,进来就喊道:“白相公!” 阿措转身一看,粉莲吓得藏在被子里。 她撑不住笑了,这位程爷本来就生的凶恶,今天看更是吓人。他像是钻山林子刚出来,脸膛黑的跟熊瞎子似的。 这个人终于出现了,再不来她过几日就要出门寻去了。 第7章 神秘的邻居 “阿措给程爷问安!”她像是个螃蟹迈出了门槛,勉强将双手交叉叠住,对程大郎行了个万福礼。 粉莲除了教她洗衣做饭,还细细跟她说了奴婢是怎么行事的。粉莲训她太不懂规矩,是白少爷心好不计较。 她抬头见程大郎面无异色,便知她的礼数做对了,松了一口气。这些天她心中也常自惴惴不安,难道是在穿越初期她行动举止的破绽,使得白明简发现了什么,才对自己越发古怪了。 那么不会有一日,他突然领着道士进屋,把自己当做妖孽烧了吧? “少爷在东山采石场上工,亥时才回。程爷有事不妨吩咐奴婢,不然就等天黑了少爷进家再来。” “你是那断骨头的丫头?”算算日子,程大郎在山里窝了一个月。族叔程杰江去了冀州听曲儿,不见回来。他看衙门里也没别的事,就依着二弟的嘱托,去了南边的山林子里逮花面狸。 花面狸生性狡猾,他在野外挨饿受冻一个月,连狸子毛都没逮着,终于死了心。这日他从老林子捡到几块经年的虎骨骨头,卖到药铺肯定卖不出价格。但这几块虎骨熬制成跌倒药膏,自己用倒还使得,他想着月前在白家救了个缺医少药的倒霉丫头就送了来。 阿措言笑晏晏,他认不出这个就是当时那个披头散发的鬼了。 程大郎见她恢复的不错,也没什么可说的,刚要把药膏放下。 此时又有两只雀儿瞅见地上特意撒的黄粟,飞冲下来,撞在院中的皮筋绳子上,粘住翅膀,啼声不止。程大郎心中生异,上前去看。他碰碰绳子,沾手放在鼻尖上去嗅,从没见过这种捕鸟的法子。 “程爷,奴婢从小长在深山老林,会几招捕鸟捕兽的法子,这里边花面狸最会捕了。” 她总算把这人等来了。 在前世她背过整个生存宝典,天南地北的野味全能认全。站在五千年先人的智慧上,她有这个自信。 程大郎将人上下打量,浑然不信这女娃子的话。她实在生得太好,皮肤嫩的可以掐出了水。且不说深山老林养不出俊燕儿,就是奴婢都不像,那双眼睛灵动异彩,盯着人毫无退缩的意思。 他呆呆的望着她。“怎么抓?” 只见她笑道:“程爷那要打个商量,抓了花面狸,奴婢在十只里要占三只的数,可好?” 他脸上顿时冷了,白明简入了他的眼,正是不计较钱财。且不说自个先施恩给她,救她一命。她一口一个奴婢的自作主张,是将主子放哪去了。 不懂规矩!他哼了一声,将药瓶放在地上,转身就走。 阿措傻了。她出售知识产权,由他独家买断,还只拿一次的三成利,简直就是白捡的,大大的优惠,大大的让利啊! “要是花面狸能赚好多银子的……这是怎么了,为啥不干呢。”她想不通。 程大郎脚下一缓,转过头来。 “奴婢什么都没说。”阿措心想难道这话也说错了。“程爷不乐意,那就换个条件,钱白家不要,求您到程讼师那儿递个话,成吗?” 程大郎脸上的不屑,转成了怪异。 她紧张地咽了咽吐沫。“这其实是麻烦的,还得求您,先不要和我家少爷说起。” …… 又有一个不开眼的鸽子往院子里扑,阿措没等着他回答,一抬头唬了一跳,再不敢让粘着了,手上的石子全往那鸽子身上打。 她竟打得中! 他愣住了,或许是她小时候真长在猎户家? 那鸽子受了惊,扑扇着翅膀,转了方向,往高处飞走。 她松了口气。作为一个生存主义者,拥有自我防卫的能力是头等大事。这些日子里她行动不便,只好每日投掷石子去锻炼双手的力度和准头。 真好,锻炼已经有了初步的效果。 “小女娃子,你果真有法子捕花面狸?”程大郎还是嫌阿措贪钱,只是这次自己在山里窝了一个月,连半只都没逮到,下月二弟回来,确实没法交代。 粉莲悄悄趴在窗棂上,去看外边的动静。阿措的话远远传来,她不怎么听得懂,但那面目狰狞的汉子却是认真在听,陷入了沉思之中。 看着阿措笃定的语气,自信的神情,她隐隐在心中腾生出个感觉,这感觉甚至是可笑的,仿佛……阿措真的会在将来,像安慰自己的那样,赚下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又是深夜,白明简拖着疲惫的身躯进了家门。 阿措忙罗开了,去橱柜里掏碗筷。然而不知是不是他嫌阿措行动慢,自个先一步取了。 他掀开锅盖。 “哪来的肉,阿措你又拿林家的吃食了?快还回去!”他恼急了,女奴竟不听自己的。 而她对着一地的鸟毛,撇了撇嘴。 “奴婢逮的麻雀,不,家雀!还是自己做熟的。别冤枉了人,这可没违背主子的意思。” 从粉莲口里得知,柔玄镇的百姓嫌麻雀吃虫子不干净,向来是不吃的。她起了促狭的心思,逗起了人,将盘子端在桌上,又殷勤地将筷子举在他眼前。“少爷,你是不敢吃吧。” 果不其然,他小脸又紧紧绷着了,抱着胳膊死死盯着她。 她瞧着他不自禁抖着的手,心里填了堵头,默数着数“一、二、三……”, 到了“五”,白明简赌气拿起筷子,闭起眼睛开吃。 她稍微心安了点,他就是个小孩子,也许对于她身上的怪异,并没有察觉。 他憋着气吃了一口,却差点没把舌头一块吞下。 从没吃过如此好吃的东西! “阿措,雀儿这么香,我怎么从没见人做啊。”他扒拉了好几口黄粟饭,食欲大开。 她歪头瞧他,浮上喜悦的笑容。 这是他头回认真吃饭。白家小少爷一个月来,忍饥挨饿全不当回事,她曾惊异这种忍耐力。然而在14岁的年纪,再不补充肉质蛋白,迟早他那副小身板扛不住出毛病。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第一回认真做的饭,用那块腌在瓮里的糊猪肉中和了野鸟的腥味,盐,椒慢炖收汤。 一款精心改良版的“肉勾鸡”,味道当然好极啦。 他问她如何逮的鸟儿。 她一脸激动,终于等到他想跟自己说话了,赶紧指着那堆鸟毛说了一通。 “桐油胶只捕得了家雀?” 她示意他去打开蒸屉第二层。 “这是鸽子肉?”他认得出食材,白家在家境过得去的时候,除夕饭有这道菜的。 “一个惊喜。” 她叹了口气,又或许不是惊喜。她已把鸽子的羽毛全烧掉了,毁尸灭迹。“奴婢怕是办错了事,这鸽子腿上绑着字的。” 白明简听着好玩,他叨了口鸽子肉,看着阿措的手里展开的字条。 瓷碗掉在了地上,碎了两半。 他的手抖的吓人。 字条上写着“圣人寿数尚有几何”。 她当然知道是什么字,但圣人还能活多大岁数是什么意思她并不知道。而他脸上竟是实实在在的惊慌失措,一把夺过来扔到火里,连声问她还有什么东西一并烧干净。 他声色俱厉的样子,她彻底呆住了。 “圣人是皇帝的意思,这是问皇帝还能活多久!” 异世的“圣人”代指皇帝?不应该是“陛下”,“朕”什么的吗。 她捂住额头,这个事态严重的超出想象了。 白明简反锁好大门,犹自惊魂未定。 “圣人”不仅指的是古代大贤大能,还是皇帝的代称。也有“圣上”、“圣主”的叫法。 白家因言获罪,皇族大不敬之罪的帽子压下来,全家流离失所,足足毁了三代人的命运。当今皇帝将过八十大寿,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全称万岁无疆。上至王侯臣子,下至贩夫走卒,没谁敢妄言老皇帝的岁数。而这字条上问的恳切,仿佛问到的那个人会说的丝毫不差。 屋中寂静极了。 阿措不自然地舔了舔嘴唇,捧起那盆鸽子肉在炉灶旁坐下,她向着白明简的方向,递着鸽子腿。 “少爷,没人看见的。”她引诱道。 “……” “要是被人看见了,奴婢早出事了,还等少爷回来啊。” 她仔细想想,粉莲虽说看到了鸽子,但没看见字条。再飞进来的鸽子她可是打跑了,不碍事的,没人会发现的。 白明简涨红了脸,自他那日救回阿措,她就像变了个人,这次弄不好是给白家惹了滔天的祸事,可他拿不准是不是要拿藤条打她,以正家法。 打几下?还是吓唬一下? “你还吃?”就见她把那鸽子腿剃了肉,骨头填到炉灶里烧的干干净净。 他真的生气了。 “是给你吃的。我抓都抓了,还炖了,吃与不吃也只是奴婢罪该万死嘛。少爷你吃完了,可以打死我嘛!” 白明简是生气的,眼珠子快瞪出火来了,但她却彻底安心了。 这些天她猜不出这男孩的心思,也害怕自己的身份被揭穿。现在终于放下了心中最沉的石头。这事说严重是再严重不过,但他仍然没对自己动恶意。 “阿措你遇事不和主子商量,小爷记了你的过,等你身子好了再打,按白家家法打五百下让你长记性!”他凶巴巴地张开五根手指。 她赶紧点头,趁他不注意将他拉着坐下,将鸽子肉放在他的嘴边。 白明简对阿措一番教训,“大不敬”的罪责何等严重,然而他说着说着,望向炉灶的火光,不由停住了。 他遥想起祖父在世时说起他当年考中进士,在白玉京的御街上骑马巡游,无限风光。 娘亲也说,白玉京是比家乡洛阳更加风流繁华的地方。 帝都,皇族这种八竿子打不上的字眼,第一次划过脑海,他的眼神中不禁升起向往和惆怅。 而阿措心中自己另有一番计较。这事真的有点委屈她,似乎上天在处处刁难她这个穿越者,总要将事情横出枝节。 她不禁在火光中祈祷起来,希望程大郎的捕猎顺利。 “你说这信鸽本来是飞向哪的?” 她脸色一变,连忙摇头说不知道。 柔玄镇离帝都白玉京万里之遥,在此生活的百姓生存都是不易,谁会关心朝政大事,皇帝生死。可鸽子两次飞进白家应该并不是偶然。这条街上的某个住户,一定就是信鸽要去的地方。在她的脑海里,那些住在白家左右忧愁赋税的邻里乡亲,似乎都齐刷刷地戴着诡谲的面具。 万里之遥的白玉京最高处观天台,钦天监的监正、监副等大小官员,望着夜空讨争论不休。 太监首领在底下等得不耐烦了,上台阶催人。“诸位大人,彗孛飞流,晕适背抱,陛下就只问一句,是福是灾?” 谁知这些人方才还脸红脖子粗地争吵,这回全都埋下了头,压住口。 第8章 转机 这晚,白明简在睡觉前突然来了句:“再去采石场一天,就再不去了。” 阿措侧过头来,惊讶地说不出来。 他去采石场这事总透着神秘,向来问都不让她问的。 “那我明日就去找粉莲说说,咱们也上街出个摊子,她家东头,咱们西头,抢不走她家的生意。”她小心翼翼地说道。 然而他还是不满了。“我早上说什么了,你是忘了,还是不听话?”小孩子一股大人的腔调,她干笑了两声,暗自翻了个白眼。 “家里若是真到了过不下去的地步,柜子里的那个油纸包里有我娘的首饰,那时候当给当铺好了。”他静静地说道。 那个油纸包她早偷偷看过了。里面有一把老杨木头梳子、一个褪了色的荷包和一股银钗,这些应该都是白夫人生前最惯用的物事儿。银钗上的宝石已经被扣去了,只剩下光秃秃的银钗头。想来是白夫人生前将宝石取下,拿去急用了。白夫人、白明简他们娘俩最后都没舍得卖掉这个钗子,足见它的意义非凡。阿措在前世,失去了全部的亲人,更明白这东西的重要。 这肯定是他对亲娘最后的念想了。 她正要说起程大郎的交易宽他的心,没想到他自顾自地往下说了。 “采石场的场主就是宋三的对头。” “你说什么!” 他纵然被磨出了不是这个年纪的成熟。但少年人的傲气在憋了一个月之后,眼见着成功在即,忍不住一股脑全和最亲近的人说出来了。 “我娘的遗物卖不到二十两银子,田地税只有你说的路子可以走通。” 原来他仍然在用自己的法子?一个月的时间里,她根本认为那是失败了,他从没放弃过? 话说那天白明简离开马帮,心如死灰地去了当铺。 当铺从不救穷人的急,老板因他来的次数不少,晓得他家定有变故,把钗子的估价压到了最低。他视若命根的钗子只有几钱银子。这是种悲到极致的痛苦,就算连命根都舍了,还是没有办法解决问题。 对宋三的恨意到了顶点,也绝望到了极点。 可就在此时,有人进了当铺。 几个浪荡少年扯着个穿红戴绿的女子进了来。他们正在吵闹,说那女子是个粉头,收了他们的首饰,可又不肯跟他们欢好。他们教她把那些首饰吐出来,要当铺老板掌眼,生怕她以假换真,还回来的东西都是假的。 没想那粉头极为泼辣,对他们是破口大骂,说道:“你们知道谁养的老娘?就想碰老娘的身子,小心教你们后悔活在这世上。” 显然粉头的金主大有来历,浪荡少年都吓得不说话了。 但终究有人气的不过。“你这种娘们,能规矩到哪去?说不定养了几个汉子呢。” 在这些人的撕扯中,那粉头的袖子里跌出张纸来。 白明简不看则已,这竟是自己练的小楷。 他默默跟着那女子出了当铺,到了阳角巷。她在阳角巷名气很大,他随随便便就打听到了,她是采石场赵管头养的外室,名叫嫣红。 宋三那日来白家转了一遭,瞧着墙上白明简的字写得好,摘去一张。 想来他爱风流,定是拿去和嫣红吹嘘是自己写的。 白明简说宋三真是个恶心的人。 “……”阿措听了,一时间无言以对。昨晚上,她还嫌他身上的古板迂腐气,没想今日他脸红心不跳和自个说“媾和”这两字。 “我会让宋三吃尽苦头的。”他咬牙说道。 她很是不安,劝阻他不要乱来。他摇头了,他这次可不是贸然行事,费了一个月的心思,就是在等明日的结果。 “阿措,你相信我吗?”他认真地问她。 她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本来她以为那个法子糟糕透顶,已经透支了白明简的信任。 黑暗中,她望向他的眸子,这个少年的眼神既坚定又决绝。 他自我折磨了一个月啊。 她莫名有种感觉,他内心承担的巨大痛苦,正逼迫着自己做出选择,这甚至比生死更重要…… “我相信。” 她暗自向上天祷告着,把自己所有的运气全给他,让他达到自己的目的。 “后生,你这馍和俺们不一样。”采石场晌午汉子们坐在一处吃干粮。虽都是黄面做的,但白明简手中的馍馍看着就比旁人的都要软,黄澄澄的极有食欲。 他向来待人和气,在采石场更是避免与人人起争执,见那汉子讨要,二话不说人换了。然而他咬了一口人家黑不溜秋的馍馍,噎得竟没咽下去。 “小后生,家里有好婆姨,这可比俺们家的婆娘做的强多了。”那汉子接过来咬了一口细咂摸,竟吃不出这馍里加了什么。 他笑了一下,其实自己也猜不出。他每日迷迷糊糊起来,桌上便有了热腾腾的饭菜,白家依旧捉襟见肘,但自阿措恢复行走,饭菜的花样就多了,她总能让自己吃的好些。只是有一日他进家,看着她正提刀宰只老鼠,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小女奴的激将法对他失去了作用,完全不敢想下嘴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那汉子眼尖,眺望了下山头,瞧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带着个瘦猴子般的管事,正往这儿下来,捅了捅白明简。 白明简暗暗盼望的时刻终于到来。 泼皮七在赵管头的旁边走着,吐沫横飞地说着。宋三就是去嫣红丫头偷香的主儿,他亲眼看见在阳角巷那蠢货穿红戴绿,跟一群粉头打吊牌,嘴里念着嫣红的名儿。泼皮七说的精彩纷呈,连那日宋三怎么进的小香楼,嘴角奸没奸笑都讲到了。赵管头不止管着采石场,也打理别处的产业,在入秋后事务繁忙,不常回镇上。他养着的外室素日里挑眉弄眼不大安分,他是知道的。 但却没想她真敢背着自己做出勾汉子的事来,尤其听说自己前脚出门,后脚那人就进屋了,如何忍得。 赵管头冷冷说道:“这人的人头就归我了。”泼皮七打了个哆嗦,瞄了一眼人群中的白明简,只见那少年微微点点头。 他拍拍胸口:“老七我亲眼瞧见的,错不了。” “宋三是衙门养的狗。”赵管头捻着手指,能管着个偌大的采石场,他的心机城府都不差宋三。盛怒之余,也没有热血冲上头,反而阴沉着脸思量起来。 然而白明简选中的人是泼皮七,这个诨名就表明此人只图嘴上痛快。这会儿又在赵管头面前煽风点火,说要是头儿不能惩治这狗娘养的,自己带兄弟几个打死他,决不能让头儿被人瞧不起。 赵管头心头的火再压不住了。 在采石场盯人干活的,还有好几个监工,他们在场都暗笑泼皮七是个蠢货,谁想自己戴绿帽子的事嚷嚷的都知道。 “你们这些穷汉窝着懒赵爷的活儿,还不去今天都没工钱!” 再机灵点的人,已上手去赶石碓前吃饭的汉子们了,不让他们听闲话了。 然而就在此时,白明简突然动了。他整整衣衫,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抖落这一个月来所沾染的石灰尘土,他坦坦然然走在监工的身前。 干活的汉子们一转身都呆掉了,在这些人眼里,白家后生身子弱的跟鸡仔似得,每天老实得发蔫,受了欺负也不说话,一定是家穷没出息,来这儿当苦工的。 他竟大胆的站在“赵阎王”面前。 赵管头抬头,哂笑一声。少年穿的穷酸破烂,也不知从哪捡来的破汗衫裹在身上。 这是阿措的过错,古代的针线活她没法一下子学会,当日白明简几剪刀下去剪的衣服,她是越补越破,外人遥遥望去,他跟乞丐没二样。 白明简的脸上毫无羞愧之情。 也正是这少年脸上的淡然,勾起了赵管头的好奇。 白明简说了三件事。第一、家境破败,他是个读书人,来采石场做工是迫不得已。第二、跟管事的人说做工两个月,身子熬不住了,想要辞工。第三、不仅要辞工,还要管头写个字条,免得之后牵扯,说不清楚。 这话说得赵管头的手下个个面色古怪,泼皮七瞪大了眼睛。 赵管头心头正如火上浇油,火气全起来了,每月只来采石场监工一次,这日竟全碰见混账事了。 他哼笑道:“那大爷要不要跪一跪你读书人,八抬大轿把你抬回去?听说你每日都挣不下足够的工钱,那可就是倒欠大爷一个月的工钱!” “来啊!” 他教人将少年双手倒绑死死按在地上。 白明简没有半分惧色,酝酿许久的脏话骂出来了。他骂赵管头不懂是非,他骂宋三猪狗不如。他骂赵管头不懂怜贫惜弱,他骂宋三趁火打劫。 众人愣住,这是一句骂两人啊。 …… 赵管头被骂乐了。 这小子或许真是个读书人,骂人不吐脏字,比起骂他,拐着弯弯绕绕骂宋三,是阴损到家了,听得很是解气。最可喜的是在这小子身上搜到了收据。若据他所说,这就是宋三强占族田的证据。 他一瞌睡就给枕头,是再好不过的事。 赵管头蹲下来,用马鞭敲他的肩膀,笑道:“骂你爷这东西就不给了,不过你还算公道,我确实比宋三算是个人。这田地我就寄在他名下,省你今年的税钱,算便宜你了,麻溜滚吧。” 泼皮七眼睛快瞪出来了,分明是这小子前几日凑到跟前,特意告诉自个是宋三偷了赵管头的人,还说这话递上去就有赏钱的。 他没了方才的神气,不住搓手,差点就要说是这个小子捣的鬼。 赵管头的喽啰跑过来说瞧真了,嫣红姑娘的汗巾就是系在了宋三的腰上。 但喽啰心里奇怪,嫣红和她的相好做事极为隐秘,没人知道,泼皮七是怎么知道的。 泼皮七快吓得瘫软了,汗哗哗地流下来。老天保佑,这姓白的小子一肚子汤汤水水,但真没诳他…… 采石场位于柔玄镇的西侧,来回要走五里的山路。白明简缓慢往回走,这一月下来,他就没有在天黑的时候回过家。 他终于实现了目的,脚步却越发沉重。 田地将会从白家过户到宋三的名下,和他再无关系。免除白家的税钱是因有人要害人,甚至他自己求的人害人。他强自忍耐了一个月的情绪,终于发作,越走越发感到恶心,只得继续干呕着,直闹得头晕眼花,道路和树木都在飞快地旋转。 他躺倒在地。 午时安安静静的小径没有人来…… 过了很久,他还躺在地上,因过度疲乏虚弱而无法动弹。 洛阳的白家不记得他这个族人,朱家也觉得他是该甩掉的累赘。他死死咬住拳头上,直到咬出血印子。 这些他是可以承受的。 可母亲去世后,将她的贴身东西让邱老汉带回洛阳,只是做儿子的想成全母亲对娘家的念想,绝非伸手要钱。 圣贤书教导德善仁美,世人不做,母亲吃斋行善,乐于助人,世人也不在乎。 而他愧为人子,无能到连娘亲的念想都捎不去…… 白明简静静躺在那里。 一个14岁少年应有的天真烂漫,在那个午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是以最痛苦的方式,换取成长。 他的心脏上生长形成出一层厚厚的硬壳,君子的德行理想彻底从他身上远去了。 第9章 躲避(修) 这日,阿措在白明简出门之后就心神不定,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托大了。 她那个主意说穿了就是看权势之人的心情和对宋三的恨意。 真没那么靠谱。 白明简只是个14岁的孩子,就算他的计划再周密,也有可能人家根本不信,跟上次似得给自己引来灾祸。她越想越不安,好不容易捱到了晌午等到粉莲把门打开。 她拉着粉莲上街,说自己早上忘了做饭,要去采石场给少爷送晌午饭。 阿措浑身布条捆绑,在外边罩了外衣,虽然看不出来,但走几步就得歇几步。 粉莲拎着饭篮子扶着她。“采石场在南头呢,等你走到了,白少爷下工走回来了。”她一直在劝阿措回去。 “总要上街看看的,说不定能碰上少爷。”按着白明简的说法,他如果顺利,不用回来那么晚。 粉莲看出她的着急,却不明白她为何着急。 “我是觉得你气闷了,答应陪你出来逛逛,你要是非去采石场,我可不陪着。那么远的路你有本事就自己走。”采石场全是男人,她可不敢去那里。 阿措苦着脸,没人扶着自己连巷子口都走不到,只好点头。 “我丑的不能看了?”阿措忍不住去碰自己的脸,上面被粉莲抹了一把锅底灰。 粉莲白了她一眼。白家哥哥锁着屋子,白家穷得叮当响,有什么可锁的,何尝不是怕阿措长得太俊俏了。 她为这事,还吃了阿措许久的醋。今天见阿措执意去找白家少爷,醋劲更大了。 “白家哥哥就算再穷,也不会喜欢我吧。”突然,她来了句很奇怪的话。 阿措往她头上瞧,今日非同往日,两交股的银钗别在乌亮的发髻上,心里一片了然。 她这是定亲了。 “你什么都不懂。”粉莲的声音黯淡了下来。“这就是命吧,我的命不好。” 阿措叹了口气,是你不懂。无论贫贱富有,女子天生就有婚娶的自由。 两人默默走了一阵。粉莲抹了抹眼睛,觉得对不起阿措,这跟她又没干系,打起精神强颜欢笑。 “匕首在街上有的卖吗?”眼见着往前走,街上开始热闹了,阿措突然激动了。 一个生存狂对于防身武器的渴望,终于有了实现的可能。 粉莲捂住她的嘴。“净说些糊涂话。”镇市百姓,不得私蓄兵器,买卖兵器者,杖七十棍,镇里财神庙的关老爷手握的青龙偃月刀,那也只是用木棍涂彩纸画出来的。 她眼睛提溜转个不停,踮脚远远望着街上,仍没看见白明简的影子。 “我且问你快入冬了,你家少爷棉袄子缝了没有?” “……” “再来说你,这身贴身小袄能撑住雪天吗?”她拈了拈阿措的青缎背心,竟后悔将她领上街了。 这日刚下了霜冻,街边屋子出头的椽子都结着冰丝。阿措双手搂肩,瞄了一眼街边捉虱子的乞丐,自己也笑了。“别说,我的针线活儿是不如乞丐穿的。” 粉莲恨铁不成器,在穷人家,棉衣拆了再缝,但式样却也是要齐整好看的,不能让人瞧不起,她这次上街本意是领着阿措来认铺子的。哪家铺子的棉纱最绵密,哪家铺子的丝线最吃颜色。 “过日子要细打算的,你这丫头别仗着几分小聪明,就以为是个上天的猴子了。白家哥哥是个汉子,哪懂得吃喝穿衣的算计,你凡事可得想着点。” 她忧心忡忡白家的用度,过冬再到年关,多少苦日子要受下。 这一主一仆背着比她娘俩更重的税负,将来又要怎么是好。 “说的是,说的是。”阿措急着寻人,根本没认真听她说话。 两人走进街市,阿措的眼睛被吸引住了。 她困在屋子月许,对异世充斥着各种不靠谱的想象。 直到此时才真正身临其中。 柔玄镇的街市极小,总共就是前后两条小街,小商小贩支着摊子在街上叫卖,放着各类杂货,也有起锅买糖酥饼,圆欢喜、狮子糕的,还有两侧也有像模像样的坐商,如铺户、牙行之类,挂着牌匾挑子。有一根酒望斜斜地垂下,就在阿措的头上,她仰头去看是个啥字,被翻飞的帘子打了一脸的土。 小街中间有着狭长的青石板路,并肩走不成人,挑担的,赶毛驴运货得相互让着,才能过去。 她探头又转头。街上猛然涌上了许多人,又一天的秋祀散场,被征的乡民垂头丧气地从府衙前回来。 粉莲紧紧扶住她的胳膊,退在一旁。 “我去街拐角的布衣铺子里,瞧有没有边角棉线便宜卖的,给你买点!”人头过去,粉莲憋住的气才缓回来。 阿措头上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粉莲将她按在侧角的石墩子上,扭头就走。 “你别乱走,好多人犯过事才到镇子的,男人十有九都是坏的。” 她着起急来,大声叫粉莲回来。她是要粉莲扶着自己去找白明简的啊。 街市的叫卖声时近时远,她探出半个身子去瞧,这是离开白家,第一次去看到异世的样子,总觉得不大真实。但也不尽然,她支着耳朵听着,秋祀散场出来的散户、商贩凑在一处,说的都是税钱秋收,她自然是明白众人焦虑的。 只是她听着有些意外,不止穷人,或是背街的邻里乡亲,整个柔玄镇都在不满税负和新任府尹,都在说年关难过。 一两税钱兑缴2400文,外加盐课、火耗、杂费总共兑缴2523文,人口税每月每户出30文,镇商瓦房每间每月收200文。契纸捐…… 众人在墙角议论各种苛捐杂税,群情激愤,竟没发觉一旁有个小丫头半侧着脑袋,听得正入神。 她听到了关键词:契纸捐。 “投契时,无论红白契,都必须另行税验,匿不税验者,一经告发,倾家荡产。” 好一个倾家荡产! 阿措也深深同意众人的意见。“别看新任府尹推迟收税,不是个好东西。” 她心中对白明简今日要做的事情又添了一层忧虑。 突然她一激灵,扑鼻而来一股浓香,有个妖娆女子带着丫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面前,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 女子露出半个胸脯,葱绿抹胸隐约可见,穿耳戴着赤金大坠子,簪着牡丹绢花在头上,衣袂摆动间,阵阵袭来的香风很是呛人。 更咋舌的是,这女子不打招呼就摸她的手。“柔若无骨,细腰窄肩,倒是个扬州好瘦马。”说话很像后世江浙一带的口音,只是话音未落,见她一手的黑灰,呀呀的叫起来。 她虽听不懂这句古代话,却也没听出话里有什么尊重,飞似得甩开手。 丫鬟不服气了。“瞧她眼神木得很,戳在那儿就跟个木桩子似得,哪家老爷少爷喜欢这口。” 那女子再端详了端详。“这倒是,眼睛是得含着水儿才能勾住男人的魂儿。” “小丫头可怜,随姐姐去个好去处吧。”她脸上满是疼爱怜惜,掏出个水红色的帕子要给阿措抹脸。 她一脸的锅灰,但抹下去一处,白嫩的脸皮就露出来了。 女子更欢喜了,连声叫丫鬟拿给她在街上买的栗子糕。 女子另给丫鬟使的眼色,阿措看在眼里懵住了。 人拐子?头回出门没碰见黄道吉日,还是这柔玄镇根本不是人呆的地儿,连女子都光天化日掳人。 行人路过,脸上掩饰不住对这女子的鄙夷,却没有人凑上前的,远远地躲着走。 阿措把“救命”二字艰难忍住,这个异世的道德水平实实在在让她糊涂了。 她微动一动,就泄了劲儿。 方才走了那么远的路,现在不是不想跑,她根本跑不了几步。 在眼睛的余光里,粉莲还没从铺子中出来,她默不作声地吃着栗子糕,暗暗叹了口气,对武器的渴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女子对丫鬟掩口笑道:“有了这丫头,再寻同样好相貌的凑成双,一同暖床温被,赵爷见了喜欢,就算听信外边人的闲话,也离不了咱。” 她很郁闷,自己究竟长成什么样,脸上盖了一层黑灰,怎么还是个给人暖床的用途? 眼前的女子笑的花枝烂颤,抹着大红的脂粉,眼角藏不住的媚意,她不由浑身打了个哆嗦。 “俊姐姐,什么是好去处?姐姐去赶货了,要我在这等上些时候,不能走呢。” “随我家姑娘走吧。香的甜的都等着你吃呢。”丫鬟凑上前来,嫌她脏,手上垫着个帕子,挽住她的手,竟仿佛她已是心甘情愿的了。 阿措震惊了,且莫说她前世正是25岁的年纪,这一世她是12岁,又不是两三岁的。 凭什么有点好吃的就跟着走? 然而眼前的主仆好像就是这般想的,贫家女子自然命贱。她们一脸的怜悯分明是说自己是大善人,拯救人出离苦海,可不要不识好歹。 她低头瞅了瞅自个的衣裳,又转头去看手上啃了半个的栗子糕。 也许粉莲说得对,是该穿的齐整些。 她脸上显出再天真不过的神情,摇着头。“阿娘要吃街上的甜食,我等姐姐,不走的。” 女子迭声吩咐丫鬟去买。 …… 阿措无奈了,眼前人不是听不懂人话,是非要搞自己到手啊。 所谓人在街边坐,祸从天上摔。 几个闲汉远远站在街南头往这看,似是这女子的亲随,阿措只好上杆爬,扯着丫鬟的袖口站起来,拉着她走。“俊姐姐,我得好好挑下呢。” “栗子糕得买,要焦黄的。” “圆欢喜得买,上面要有糖搓叶。” “……” 不一会儿,阿措抱上了一堆油纸包。 女子自然不信她娘吃过这些,只想着这丫头嘴馋乱点数,倒是个好摆弄的,反而更亲热了些。那女子生在南边,认得出好骨相。所谓瘦马,就是说女子天生瘦弱窈窕,特别是扬州富商专门养做小妾赏玩。在柔玄镇的穷乡僻壤,能瞅见这种好货色,真是捡了宝贝。她依傍的金主在柔玄镇有些势力,就算这女娃子的爹娘不贪钱,她也能搞到手。 丫鬟暗骂小蹄子贪嘴指使人,进了小香楼再收拾你。 阿措随丫鬟逛着小吃摊子,又评又挑。 小贩喊那女子为嫣红姑娘,个个哈腰问好,不敢计较阿措的脏手。 倒是阿措没有听真,不知这个嫣红是哪个嫣红。 她在前面忍疼慢慢挪步,嫣红姑娘停了停往她身后看,暗赞了一声。这妮子前身不倾,下身裙摆不动,倒意外有几分风姿。 …… 等等,这不该是乡野丫头有的姿态。 她往近走了一步,去掀阿措的衣领,不由惊叫起来。 可就在此时,阿措瞅准她和粉莲的来时路,算准步数,伸手狠劲把那个酒望拽下来,竹竿子直扣在她和丫鬟的头上。 酒望上的尘灰全糊在嫣红的眼睛上了。 “你瞎了眼睛了,也不晓得姑奶奶是谁!”阿措狠狠骂了她一句,开溜。 嫣红脸上全花了,尖叫道:“你们还不拦住这丫头!” 街上猛然窜出十多个大汉。 人数远远超出预想,她后退了两步,拎着一堆油纸包慌不择路地钻进小巷。 “哎呦!”她撞得头昏眼花,定睛一看,自己竟把一个老头撞翻在地。 …… 她岔气了。 长期没有运动,同时天气过冷,以及大量出汗引起的体内氯化钠含量过低,引发的"岔气"。 再不能更倒霉了。 那老头手上的鸡腿还被自己撞飞了。 然而,坏运气并没有因此停止。 有人追进巷子了。 她见过的! 她往后一瞥眼,那人不正是她穿越当晚,拽她头发的人吗? 她化成灰都认得那人。 她怎么又犯在宋三的人手上了? 第10章 难得的好运气 阿措强忍着惊慌,捂住胸口给自己顺气。 ——改变外表浅呼吸,加深呼吸,吸气慢而深,用力向外呼气,吸进大量空气,使呼吸肌放松下来,消除疼痛。 然而她胁下的肋骨不给面子,是真疼。 眼见着那汉子走近,她紧紧攒住拳头,绷紧了神经。 没想到那个撞倒的老人先扯起自己。“后生没长眼睛啊。”身上一股又馊又臭的味道,附带着浓重的酒气。 她愣了一下,她的第一反应,这是个有钱人? 不怪她没有见识,在白家躺炕一动不动的时光里,她用尽全身力气去听外边的动静。附近的百姓居民愁苦生计,家家存的粮食嚼头都不够,更没人拿黄粟、高粱酿酒。 这老人身着褐色长衫,衣襟皆是酒渍饭渍。一脸蜡黄,连同着抵在胸前的细长胡须也是黑中显黄。他眼睛周围的皮肤层层叠叠耷拉着,显出许多的褶子,说是百龄高寿都行。 “对不住,走急了。”她慌忙道歉。 老人的力气极大,扯起她的衣襟。 她被提了起来,忍痛倚墙站立,却也松了口气。老人叫她后生,说明醉的分不清男女,这不是个老流氓。他一身力气,看来哪都没伤着,也不是个碰瓷的。 那汉子说话间也走到跟前,他和她当天穿越的样子一样,发出嘎嘎的笑声,一味横拉硬拽。 阿措被摁倒了。 吱啦一声,袖子扯出了三寸长的口子,她对那夜的教训记忆深刻,不敢使劲摆脱,触及伤处加重伤势,只能顺着他的力道,由他拖着。 她被拖出一丈远了,挣扎地去掏怀里的东西。 虽没有前世贴身藏着的□□,但她时常揣着个磨尖的石头。 她在算戳中这汉子太阳穴的概率是多少。 似乎没多少。 “ 往哪走!“”这时老人不干了,撒起酒疯胡搅蛮缠的劲上来,扯住了她的上半身。 她身上左右两股劲绞着,胁下脆弱的骨头眼看就要发出声响了。 “傻大个儿,你往后看!” 只听得“嗖”的一声,她在疼痛之余,打出去的石头只是擦了那汉子的头皮。 那汉子怒了,蛮劲上来,两只手像钳子似得去掐她的喉咙,生生要将她的脖子分离。 她叫了一声。“不许扯我的骨头!”两腿乱蹬。奶奶的,她这身伤好不容易要好了! “傻大个儿,没骗你,你没发现同伙没跟过来吗!” 他真是傻,这次又听话往后看了,但阿措确实没骗人,巷子里真的空无一人。 他咣咣咣咣地跑回去…… 阿措瘫在了地上,吓都要吓死了。 她猛烈咳嗽,庆幸骨头没有二次断裂……只是怎么自己另一条腿被这个醉老头拽着还不松手呢。 “这位老爷,我没想走,您可别拽了。” 她向巷子口望去,外边静悄悄的,透着诡异。 “我送老爷您回去,让家里人瞧瞧,哪儿受伤了没?”她拍拍膝上的土,扶着腰去搀这老人。哪知那老人又演另一出了,甩开她的手在地上莫名其妙地画圈圈,嘴里念叨着:“割之弥细,所失弥少,割之又割,以至不可割……” 她被甩了一个趔趄,疼得龇牙咧嘴。 …… 异世的天空在她的头上方,天空的颜色和前世并无不同,然而这里对穿越人士是不是太不友好了。她就是上街寻白明简,怎么还能寻出祸事来? 这外边的人再涌上来怎么办? 她一向百无禁忌,但这些天她倒霉的都快怀疑人生了。 街市拥拥攘攘,里外三层聚集了许多人。只见有个穿着艳丽的女子被当街打得鬼哭狼嚎,发髻上的牡丹绢花散了一地。 随身丫鬟拼命叩首。 人们疯狂地往这里涌来。 “赵爷饶命!饶命!” 她向持马鞭的人苦苦哀求。 打人的是泼皮七,被打的正是方才被糊了脸的嫣红姑娘。 他打的兴起,哪管人死活,抽的她满身血痕,眼睛染上亢奋的血红。 “这是赵爷教你学规矩……”他竟激动忘了原话,挠头去问旁人。“对,手长得贱,就别伸手,眼睛生的贱,就别看人。” 倒是其他采石场的监工肃立一旁,瞅着聚集人群,其中一人颇有气派,上前慢慢看过去,冷笑道:“谁的脏事谁清楚,赵爷说的明白,三日里掂量自个的身价,上门来挨三百鞭子,不然就别怪咱们不讲道义。” 宋三的手下就隐在人群里,各自看了看左右,都没出头。这日宋三为讨嫣红欢心,也怕其他浪荡少年再来纠缠,让手下的喽啰远远跟着。就当他们听嫣红的指派去抓阿措的时候,后街冲出一帮人,气势惊人,直接给嫣红她上了马鞭。这些人来势汹汹,而他们说白了就是一群看人眼色、欺弱怕硬的,虽听宋三吩咐,却并没有硬抗火拼的胆子,全都缩在了人群里。 那个追进巷子的傻大个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准备不管了,先去给宋三通风报信。 阿措在巷子口探头探脑,捂住了嘴。 方才还以为自己要倒大霉,转眼间怎么人拐子要被打死了。 嫣红叫声一声比一声凄惨,她身上打着激灵。 这接二连三的事情怎么这么乱? 她应该心生痛快,却着实痛快不起来,随便几个男人当街就动用私刑,这可不是什么正义的伸张。 柔轩镇,真的不是善地。 隔着重重的人群,嫣红在缝隙中看到那个她要拐的小丫头提着一堆油纸包,扶着个老人往街外边走。她伸出手来,想要对众人高喊,拦住那个女娃子,她跟丫鬟使劲摆手,要她无论如何先去那边。 然而丫鬟吓掉了魂,趴在地上动都不敢动,并没有看见。 众人七嘴八舌的看热闹,都围着看,泼皮七更得意了,叫嚷的声音压过了她所有的□□叫唤。“晓得自个的身份,赵爷给你喝的吃的,你还敢去勾搭别的男人!” 她气晕了过去。 “老爷子,赔你个鸡腿,咱们就两清了。”阿措缩着领子,借着这晃晃悠悠的老头掩护,慢慢离开了市集。 一路上,人头涌动都往出事的地方挤,她没有瞧见粉莲。 天愈黑了。 阿措扶着半醉不醒的老人,一脚一步往前移,问那老人的住址,混说不清,只好先慢慢往家里走。老人右侧挂着个葫芦壶,她好奇地拿手晃晃,里边还有二两酒。 前世模糊的记忆再翻上心头。 她越走心里越是惴惴不安,虽说记性极好,回去的路记得分毫不差,就要见到那片稀稀拉拉的房屋瓦舍了。 天已经黑了,那白明简回来了吗? 这时候,她模模糊糊瞧见个人提了个棍子,正气冲冲着向自己跑来。 “阿措,你好大的胆子!” 她全身洋溢着庆幸,他好好的回来了。 “少爷,快接着这老爷子,奴婢的骨头要压断了。” “我看压断好了,你就跑不出去了!”他气急败坏到了极点,他回来发现粉莲站在家门口不知等了多久,她焦急的告诉自己阿措在街上受了欺负,被人掳走了。 “囫囵回来就是谢天谢地嘛。”她心累死了。 他气的直想拿棍子敲人。在微弱的天光下瞅了一眼这摇摇欲坠的老人,竟发现是认识的邻里乡亲。 “黄老爷子。” “少爷,就是那个老瞎眼吗?” “阿措放肆!”白明简不让旁人那么叫老人,很是敬重。 在白家住的背街,老瞎眼很是有名,阿措听人闲聊总能听到。他叫什么不清楚,有一双浑浊不清的眼睛,五尺开外看不清人,故被人取笑,叫成“老瞎眼”,没有子女亲戚,就住在赵小六家边上,有时赵小六见他可怜会照顾些。这倒不算是他有名的原因。府衙竟然不收他的税,不向他派徭役,最最奇怪的是腰间系的葫芦竟然一直有酒。 白家出殡的时候,需要个长者做“礼生”念祭礼长文。白家就他一个,旁人不是嫌晦气,就是嫌钱不够。他身穿麻衣,放声大哭,老瞎眼摇晃着走了进来,将差事干上了,声音朗朗,沉重浑厚。 也是那天,他才知道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姓黄,是个识字的人。 黄老爷子终日醉醉醺醺,嘴里的话就像是梦话疯话,没有片刻的清醒。有人好奇问他的生计财路,均是失败告终。前两日,赵小六还说老瞎眼七八天没着家,怕是醉死在哪个乱坟场了,在门口哭嚎了两场。 老瞎眼并不往家走,他吵吵嚷嚷着要吃雀酱。 “雀酱是什么?” “我把他撞倒了,把他的鸡腿撞掉了,他扯着不让走,要我赔!”她想要回屋取药,结果被小少爷伸手拦住,无奈地摊开手。 粉莲在她家门里面听着外边的动静,没脸出来见阿措。其实她在街上已经瞧见阿措了,只是太害怕了,径直跑回了家。 “少爷顺利吗?” “你没有事吧?” 一主一仆互相问询着,又互相回答着。粉莲听不得清,但两个人语气中的欢欣亲切都不曾对自己有过。可明明她把这两个人都当做了最亲近的人。 她坐在石阶上,手上握着要给阿措的棉线,她心底很是黯然,她是个外人。 白明简和阿措只是欣喜自己还好好的活着,对方也好好活着。 不过阿措认真瞅了瞅他手上的树叉子。 “少爷,你就拿它救我啊!” “哼!” 白家的烟囱生起了炊烟。阿措走的时候将火压得极好,用火钩子拨愣了几下,火又腾腾的烧起来。 蒸屉里热着饭菜,香味慢慢溢了出来。 白明简又在训她了,说出去乱跑是何等危险的事情,口气极为严厉。 阿措口里虽叫着少爷,骨子里极其反感主仆身份尊贵卑贱的不同,是啊,哪个现代人喜欢这个?她假装听着,听14岁的小男孩摆出一家之主的样子教训,也甚是无奈。但这日过去,总算有了些希望和奔头,她大度地不计较了。 黄老爷子趴在杂木桌子上,半天没有动静。 “这是什么?” “白食。” 阿措将油纸包个个打开,跑走的时候,被那个傻大个儿摁在地上,很多糕点都被压住了,但好在没全部压烂。 她趁他说话的间隙,从糕点碎碴子中捡了块还算完整的狮子糕,递给他,并用一种奇异的语调在说街市的事情,仿佛不如此无法表达出她心中的古怪感。 他一边顺从地吃,一边皱着眉头听。 “那个人拐子叫嫣红?” “宋三的姘头就叫这个名字!”两人同时叫了出来。 他倏地站起来,整个人激动起来,握着拳头,又伸开,再握紧。 阿措看他的样子,想笑又有些笑不出来。 她当时提议的法子,是无计可施的下下之策。坏人得到的惩罚完全凭靠另一个坏人的心意。好人暂免危难,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一个月挣命背石,填进去白家全部田地,得到这种结果。 其实……并不值。 “瞧,就是你家小爷救的你!”他仰着头哼了一声。 “哦,这倒是……” 黄老爷子半醉半晕中清醒了会儿,只见两个小娃子在桌子前一本正经的说着事情,眼睛明亮的很。 “到交税的日子还有十天……” “从衙门口看到,除了田地税,还有人口税……” 阿措在这些天里,脑海里盘旋着个问题。 她终于在这天夜里逮到机会说了出来。“少爷,我们能离开这儿吗?” 第11章 酗酒 白明简久久没有吭声。 当今帝国诸城的人口不能流动,户籍登载在簿子上。犯官子嗣依律令落籍本地,不得归去原籍。白家这一脉在柔玄镇已经困死了三代人了。 “就算离得开,天下之大,咱们又能去哪呢?”母亲去世后,他经历人情变迁,连对故里的幻想也消失了。 阿措眼见着他心情大大的不好,闭嘴忙活去了。 外间天上没有云彩,月亮突然变得朦朦胧胧的,像是隔了层纱,又像是被点晕开了。老猎户有经验,月晕的时候就是要刮大风,山林子里夜黑风高,正是捕猎的好时机。 程大郎仰头揉了揉僵硬的肩膀,接着猫腰躲在草丛里。 依白家丫头所说阴历七到十一月,花面狸的公兽、母兽和幼兽一块活动,上到果树上觅食,这时幼兽不但长大,而且成体,又肥又壮,根本跑不快。 这个月份是最佳时节,她那肯定的语气,仿佛在说抓不到花面狸,只能说明是他手艺不精。 他回忆了下那丫头的说法……仍觉得不牢靠。 她最初连问了几次花面狸长什么样子,这让他怒了,抓花面狸的人怎么可能连它长的样子都不清楚。 她有点尴尬。“老家的法子是错不了,就怕叫法不一样。”异世和前世究竟有多少重合,又有多少不同,她上哪知道去。 前几日,在林子里程大郎依她的法子,种了果树。他干的时候,真觉得自己吃错药了才听信她的胡说。他向山民买了三棵柿子树,连根带须地挖了,扛到这片山林子里,寻着有活水的地方种下,间隔三十步就种上一棵。 她说上面一定得有果子。 …… 这不是刁难人吗,快要入冬了,柿子树上叶子都快掉光了,哪还有柿子长在上面。 阿措嫌他不动脑筋。“拿柿饼子戳在树枝上嘛,假装是棵活生生的果子树。” 三棵人工制作的柿子树,神奇地矗立在林子间,他活计做得利落漂亮,土坑细心埋好,新土的痕迹一点没有露出来。过后他才琢磨出小丫头的用意——野兽常在人迹罕至的溪水边饮水,足迹杂乱。溪水周围腾升的水汽可以把人身上的杂味抹去不少。 在昼出夜伏的这几天,他埋伏在草丛中,终于看到了花面狸的踪迹。 阿措说这只是第一步。 他上次猫了一个月,这次再按耐不住性子,先依着过去的法子,用竹竿套下在果树周围,拿陷阱捕抓。他在果树边熬着一天一夜不睡,只逮了一只毛齿脱落的旱獭,又不得不重新回到阿措的法子上来。 踪迹、粪便和觅食残留物不过是为了找寻洞穴。种假果树也只是方便定位洞穴的位置,她如是说。 他手上拿着一份她画的花面狸粪便样子。 阿措信誓旦旦道:“花面狸的粪便就是这种细条状,它有时还自己吃呢。” 她说的头头是道,仿佛就像是养过一般。可正是这份笃定,总让人不能相信。 她才多大,吃了几年的盐,过了几次的桥。 据他所知,花面狸数量极少,极难驯养,猎户碰巧逮到没几日就死了,哪能全晓得这玩意儿的行踪习性。 程大郎俯下身去,风吹过禾木草,花面狸的洞穴露了出来。 洞穴的其他洞口堵住,只留了上口和下口,上口堵着猎网和麻袋,下口堆上干柴草和艾草。 他匍匐了几步,舔了下手指立在空中。 风向转成东南了。 他哆哆嗦嗦冻了半夜终于等到了风向转变,赶紧点燃了柴草堆。 瞬间东南风卷着刺鼻的浓烟进入了洞内。 那天阿措最后定论说。“听我的,就是在田里收割麦子那样容易。” 程大郎半信半疑,直到这时候月亮高悬当空…… 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如果有人在旁看着,定会说那就是庄稼汉子丰收的欢喜劲儿。 阿措掀开黄粟缸盖,米缸上边是新米,而下边沉着的碎米。她特意筛出来碎米粉,用水和成糊状。再将昨日剩饭兑入进去,散在锅里,摊成薄薄的小饼。 而蒸屉上的雀酱是学着粉莲做肉羹的做法,用麦黄、红麯、盐、椒、葱丝调味,再将雀肉放入匾坛内;铺一层,上料一层,装实,以箬盖篾片扦定。 她浸了半日,早就腌入了味,这会儿拿出来蒸熟,再用小饼卷好雀酱成盘摆放。 好吧,说出来并不稀奇,她又改良了一版“京酱肉丝”。 “老爷子,这比梅花糟鸡的鸡腿如何?” 在巷子里,黄老爷子说她撞飞的可是聚星楼的梅花糟鸡,问她上哪赔去。 白明简拿筷子敲她的手。“对长辈尊重些。” 黄老爷子吃下几口,将眼睛半眯着,把酒葫芦解开,喝上了。 饭毕,白明简去找赵小六,阿措收拾碗筷。 她将封在炉灶已烧热的砖头取下,裹了层旧衣服让黄老爷子抱着暖手。 白家屋里很冷,她想着取暖的法子,黄老爷子看着稀奇。 “酽酽的沏上杯茶就好了。”他身上一暖和,困意袭来,靠在了墙上闭住了眼睛。 …… “老瞎眼,小六还以为你死了!”赵小六听说人回来,进了白家来接了。 白明简帮忙扶出门,转头见阿措站在那儿两颊酡红,一动不动,吃了一惊。 “发烧了?” 一近身,她身上的味道竟是酒味。 “阿措!” 她摆摆手,脱了鞋去炕上躺着,盖住了被子。 他又生气了,母亲说过对待奴仆要亲和温厚,不要让他们感到害怕,但也要约束他们的坏德性。家奴的盗窃欺骗都是从小偷小摸开始,主人有疏忽不察的过失。 阿措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他再不管要出事的。 他将她的手掌展平,打手板子。 “女孩子,要谦卑忍让,待人恭敬!” “女孩子,要面容端庄,品行端正!” “女孩子,要娴静贞节,谨守节操!” 他打了二十几下,而她一直默默地看着房顶的横梁,不说话。 …… “你喊疼,我就不打了。”小女奴的手被他打红了,他打不下去了。“白家家训写着,女孩子不可以喝酒,更不可以偷酒的。” 他是拿自己的手打她的手板,自己的手也是红的。 白家有没有内宅家训他可不知道,朱氏从没说起,他的败家父亲每日混酒赌博,祖父在时他的年纪尚小也没有教导过他,或许远在洛阳的那个“白”姓是有的吧。而在这个14岁的少年心中,他是一家之主,有责任防备比他小两岁的阿措误入歧途。 阿措的脑子晕晕沉沉,接受信息延迟的厉害。 她被前一句逗笑了。 “少爷,我猜你不知道什么是贞节节操。” “我怎么不知道!” 他凑近看,却见她眼睛是睁着的,正向上看着。 他望了望房梁,依然什么都没看见。 每天醒来,他发现身边的女奴总是醒得比他早,却也不说话,不动弹,只直直的看着房梁。 “这边的酒撑死只有十度。” “什么……” 方才她劝黄老爷子饭后饮茶伤身,东拐西拐说到了酒。黄老爷子不知又把她当成谁了,劝酒怂恿她喝一口,当内心那种熟悉的冲动涌上心头,她一仰脖子喝了好几口。 这具身体从没沾过酒,10度以下的米酿酒,足以产生了前世相同的眩晕感。 她眨眨眼睛,在迷迷蒙蒙中,她看到了前世的自己,剪着短发,拼命工作,尽全力赚钱,她在25岁已经奋斗到公司高管的位置上。每天下班后,都去健身房锻炼身体,风雨无阻。她休假是跑到深山老林去玩终极生存体验。她在公寓的地下室存储足够18个月食用的压缩干粮、纯净水,一旦保质期过了,全部扔掉,再屯一批。她最关心的新闻永远是城市灾害险情新闻,天天检查公寓的电梯、水管、天然气,居委会大妈感动地给她颁发“居民消防安全奖”。 “岳晓晓你是个生存狂啊。” 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她活着的目的,只是活着。 然而不止这些,过去的画面全在脑海里飞速的过。 她此时此刻很是明白,穿越根本不是重头再来,哪怕来到异世也不是。就如同这具身体断掉的骨头只是在缓慢愈合,她的生命并不崭新,记忆里全是丑陋的疤痕。 “22岁的小姑娘,你酗酒做什么!” 每个医生都用审讯人的口气在质问他。 当然是舒服啊。 忘了所有的不快乐,忘了自己是谁。 她22岁那年秋天,兴冲冲地带着爸妈和妹妹到陕南自驾游,之后一切就变了…… 一场车祸,她的家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 “血液中的酒精含量高达0.1g/dl,只是你说的记忆力减退?肝脏硬化,紫癜贫血全出来了,再喝下去你要出事的! 浑浑噩噩的时间长达三年,别人问起,她说不清怎么料理亲人后事的,也形容不出肇事司机的面相。那段最痛苦的时光跟着戒酒消去了,像是被生生剜掉似的。 …… 当然回忆这些,不是喝酒的目的。前世渺如云烟,什么都抓不到了。 “谦让恭敬,先人后己。这是一个贤淑谦逊的女子,应有的德行。” 算了吧,她不感兴趣做个好奴婢。 这小家伙忘了,是她教的法子让他去的采石场,所以连同他,也不是一个正人君子的德操。 万籁寂静,白明简习惯性地将阿措的手搂在怀里。 明明他睡前还板着脸教训,唉,她这条金毛是辞不了职了。 每日他像只八爪鱼似的搂住自己,和他的安稳睡眠恰恰相反,她的失眠到了癫狂的程度。 前世早习惯了一个人生活,警惕意识又极其的深刻。在这个异世,每每入睡还好,但待到半夜猛然发觉到有个热乎乎的身体在旁,次次都是惊吓。 偶尔汗流浃背之下,竟生出些恍惚感来,她这算是又有了家人? 她阔别许久的失眠症再次在异世凶猛袭来…… 记忆里那些丑陋的瘢痕一遍遍被翻出,这不只是因为旁边待着个人使得她犹如入梦,在这个世界上她拥有的东西更少了。 真的太少了,她没有钱,没有地位,还是个卑下的奴仆,她这个骨骼都谈不上强壮。 街上的事情在使她侥幸之余,又将她的神经磨细了一分。 强者总是欺负人,弱者总受欺负。 前世如此,今生也是如此,不安感只能自己去消除,就像前世努力做个生存狂一样。但这次的不安感什么时候能消失呢,白日里阿措活蹦乱跳掩饰着自己的异常,每晚瞪大了眼睛直到天亮。 稍与前世不同的是,在沉甸甸的心情中,她多在意了一个男孩子。 她把喝酒的大杀器都抬出来,就是豁出去了将那些曾经封死在记忆中的眩晕迷幻统统放了出来。“我知道喝酒不好,但就这一次,在这个轻松的晚上,让我好好睡上一觉吧。” 第12章 放火 清晨白明简醒来,发现阿措的眼睛果然还是望着房梁。 “房梁上有什么呢?”他终于问出了口。 “瞌睡虫。” 酗酒疗法失败了,她又是迷蒙着起的床,看来没有捷径好走,她还得继续煎熬着。 这日是朔月十三,天寒地冻,院子大缸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白明简去井边打水回来,搓着冻得通红的手。 阿措不怀好意地说若是家里的钱都给了粉莲,小少爷咱们往后的日子更苦了,再有几日就揭不开锅喽。 他方说了句。“未曾清贫难成人”,她转过脸去,这小屁孩嘴里的大道理是没完了。 两人对粉莲一家的感激是真诚的,所以攒着钱还人家,都不觉得可惜,甚至松了口气。但日子的艰难摆在眼前,天气越来越冷,屋子犹如冰窖一般。 院子的柴火用于取暖远远不够,而市面上最便宜的黑炭以百斤称卖,要三钱银子。 他说自己可以再找份工来做。 她连忙打住话头,白明简至少要等到采石场的赵管头对付了宋三再出家门。 咣咣有人砸门,程大郎扯着个又大又重的麻袋出现在白家门口,一大清早笑得合不拢嘴。 “俺逮了十只!一网打尽!”他粗实的手指来来回回在主仆面前翻。“知道坊间一只花面狸的皮毛领子多少钱吗?五两啊!发财了!” 白明简不明所以,而阿措撇了撇嘴,真心遗憾了。 程大郎是个老猎户,捕猎的活计那么漂亮,也就只逮了一窝。放在前世,家养繁殖一条龙,漫山遍野都可以有,没想到在古代野生的环境下,百姓活的艰难,野兽也活的艰难,她心中七八十只的约数竟然打出七次的折扣。 “小丫头,你有这本事,就按你的算法来,给你三只!”他心服口服。 她嘿嘿笑了一声。 真正有本事的是他,上套,探踪,夜伏她也就仅仅是知道有这样的名词。说白了她就是背背《野味捕猎大全》,全是纸面的功夫。 “阿措你没什么要说的吗?”白明简瞪着她。 她很是理直气壮瞪回去,她跟他商量过的,并不是自作主张。 她提醒少爷,一个月前自己是说过她能弄到钱的。 那个再糟心不过的晚上,他抓着把剪刀,女奴尖声叫到:“蝼蚁尚且偷生啊,不至于不至于。” “这不是弄到了吗?”她狡黠地笑着。 他堵得说不出来话。 女奴的法子总是稀奇古怪,但似乎都在生效。 依着他俩昨晚的算法,若契纸税由宋三去掏,就去了最大的心病。白家虽说由富户跌成了一穷二白,却省去了燃眉之急。接下来的人口税、房屋税,拿花面狸的皮毛去抵,还有富余。要按平头百姓的过法,说不定还能过个蛮像样的新年。 阿措建议程大郎先别着急买了,他家弟弟说雍州的行情更好,价格应该还能涨上不少。本来这捕猎的事情就是由程二郎的书信寄来才有的,他自然不无不肯。白家一贫如洗,他看在眼里,对白明简有好感,又对白家女奴生出了佩服,他约好这几日主动拿出几钱银子先贴补给这对主仆,说就当欠了他们的钱,自个慢慢还钱,以最后毛皮卖出去的价钱为准。 白明简和阿措互相看了一眼,对程大郎多了几分亲近,这个大汉是他们见过最讲道理最通人情的。 只是程大郎总不忘吹嘘族叔程讼师的厉害,使得白明简极为不悦。 据他说程讼师就要回到柔轩镇了,眼见着多少人家又要受这讼棍的祸害。 然而,阿措不这么想,在程大郎离开时又悄悄追了出去。 “果子狸除了皮毛珍贵,肉也好吃,老家有人拿它做菜,用这个孝敬,您家族叔必然喜欢。” 《野味捕猎大全》有写“风腌果子狸”这道菜,似乎为了证明这东西自古以来的稀奇珍贵,特意标注是出自《红楼梦》。做法她只是记了个大概,但那本书上的侯府千金公子都当它好吃,那这里的上等人也是喜欢的吧。 显然,程大郎并不是不清楚他这个亲戚的品行,挠着头。“俺去山里没告诉族叔,再说要说了,这些皮毛就都得便宜给他啦!” 她的眼睛笑出弯弯的月牙。 “程爷忘了,您那日可说了,没谁能逮住十只。不说出去是没人信的啊。” …… 然而,白家得来的第一笔外财并不是程大郎。 黄老爷子在这天也敲了白家的门,说要吃他家的饭,还不白吃,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锭来。 阿措摇身一变成了厨娘。 黄老爷早晚饭点都准时出现在白家,赵小六好奇蹭过几顿,就再不来了。 “盐重油重,阿措你这个丫头片子是当自家贩卖私盐不要钱的。” 这不能怪她,在她委屈躺着的那些日子,只有粥可喝,为了给自己补偿,等到她掌勺,不管是什么菜,油盐都要再来一点儿。白家小少爷是吃什么都成的性子,好养活。而黄老爷子……大概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舌头就更加不灵了。 赵小六的话让她对自个的厨艺有了清醒的认识,再不胡乱吹嘘了,实在没有比古代的厨子高到哪儿去。 阿措如今家务活越来越熟练了,她一早起来洒扫、做饭、收拾屋子,等到日头高高挂起,就坐在凳子上,比照着过去白夫人的针线,缝起冬衣来。她在布料上像模像样地拿着粉线画印子。有一日,白明简瞧她还摆弄起熨斗了,站在旁边欣赏了好一会儿。 他也不闲,阿措的身子还不舒服,家里挑水,烧炭的粗重活儿就都是他来。这些日子她在白明简面前有时想得起奴婢的规矩,有时就又忘了,后来发现白明简并不说什么,乐得抛在一边。 赵小六看着啧啧称奇,打趣他们不像是主仆,倒像是小两口。 再说黄老爷子,他身上的那件衣裳实在是太臭了。阿措终于按耐不住,逼他脱下来自己上手洗了。她还怂恿白明简说什么孝老尊老就做个榜样,两人趁其不备,按着老爷子的头,把头也给洗了。 这么一捯饬,黄老爷子两眼再眯缝着也不像瞎子了,有了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在白家的神色也愈发清醒起来,甚至还会跟白明简争论起来一些奇怪的东西。阿措听不懂什么“心即理”、“捭阖之道,以阴阳试之”,“礼乐忠信计谋,先取诗书,混说损益,议论去就”,用字的古奥,时不时的引经据典…… 阿措看出来了,这个老人不只认字,竟是个有大学问的。 阿措本不想白明简再出去干活,这回好了。他这些天仿佛是干渴之人遇到了甘甜之水,欢喜疯了。每每看着他站在老人面前滔滔不绝的辩论,倒使她终于明白个事情。那日抢救经书典籍完全是多此一举,这个少年聪明绝顶,早就倒背如流了。 有时阿措在一旁做针线,爷俩争论得口干舌燥。 她是旁观,所以看得真切,黄老爷子越发多愁善感,只要停下来话头,眼里就会流露出莫名的凄凉悲伤。 “割之弥细,所失弥少,割之又割,以至不可割……少爷,你听过吗?”她想起在巷子口他醉倒了在那儿画圆,嘴里念念叨叨不止。 白明简摇了摇头。 又是个无眠的夜晚,伴随着白明简轻缓的呼吸,阿措睁着双眼望向房梁,酝酿着久久不来的睡意。 她身上的伤病正逐渐好转,很是感谢这具只有12岁的年轻身体,经过那么多次的折腾,居然也慢慢愈合了。这天白天她赶制冬衣,端坐了三四个时辰,竟然并没有很疼。 或许她很快能将防身术提上日程。 竹簸箩里缠着一团团的丝线,是粉莲那天留在门外的,白明简没说粉莲的不是,她更不觉得那日街上粉莲自行逃走怎么不好。 可粉莲再没来过白家。 据赵小六这个消息通说,她在家里赶制嫁衣,再有几天就出嫁了。 阿措和白明简说起,小少爷要她记得把贺礼送上,倒使她多了些感慨。 那日上街竟成了告别。 ……七想八想的,她倒更清醒了。 怎么会有刺鼻的烟火味? 她迅速坐了起来,院子里到处有细长的火苗在向墙壁扑去,还有火把不停地丢在了里边,到处燃烧起来了。熊熊火光瞬间映亮了窗子。 她推醒了白明简,从炕上翻下来。 “啊!”就是一刹那,窗户纸舔着火舌,全烧着了。 四处浓烟滚滚,火苗迅速蔓延开来。 若是一个生存主义者不能在住处防水防火,那连合格分都拿不到。 不巧她在前生年年都拿“居民消防安全奖”。 奖状可以证明,她是有水平的。 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她就将一桶水洒在了白明简的身上,又将棉被浇湿裹在身上,拽着他从冒着浓烟的门口踏了出去。 “我娘的东西!”他想要转身回去拿,被阿措抱住。 “灭了窗子上的火苗就好,屋子烧不着的。少爷你这会儿人去了,可就真被烟气熏死了。” 这要回溯到她伤病还严重的时候,她能下地走动就有事没事去院子里掘土,那时候生怕小少爷不小心烧饭点着房子,事先做好了防火的隔离带。 唉,要不是那火把好巧不巧砸在窗子上,窗子都能留住了,烧的都是钱啊! “是宋三,宋三!” 两人心有灵犀叫出了同一个名字。 那日在街上,宋三的姘头挨了毒打,就再没了消息。采石场的监工说,让能听懂话的人在三日后去赵管头那儿领鞭子,之后并没有新闻在市井中流传。 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白明简在采石场待了一个月,认真研究过赵管头的为人,或者说他千选万选这个心黑毒辣又有手段的恶人。按理说,他既拿了作死的证据,就决不可能放过的宋三。 “宋三吃亏了,定是吃亏了。” 白明简的说法很克制,但语气很是兴奋。 白明简和阿措齐力将大缸里的水一趟趟搬运舀出,大声叫人。 相邻左右的人家都被惊醒了。这条街上民户相邻,烧着一家,左邻右里就得跟着遭灾。人们披着衣服出来帮着白家灭火,纷纷叫骂不长眼的贼人。 “什么人放的火!”胆子大的汉子已经追了出去。 白明简累得脱了劲,坐倒在地上。 阿措用袖子蹭了蹭海上的黑灰,扶着水缸站了起来。 收据一出,宋三自然知道是白家干的事情,没有不报复的道理。他们当时寄望于赵管头一棍子打死宋三,就找不上他们的麻烦,看来事与愿违了。 柔玄镇从来就没有什么平静岁月,直过了几天舒心日子而已,新的磨难又开始了。 第13章 响卜 阿措跟个泥瓦工匠讨价还价,白明简在旁伸出一个手指来。 她瞥了他一眼,甚是不满,嫌我讲价一个时辰,那怎么你不来。 白家院子尚在,可内墙门板都熏黑了,窗棂只剩下几条断棱子,昨晚两人将被子从里面堵上,凑合了一晚。黄老爷子进了门,晃了晃脑袋像是喝酒睡过头了。 “这可成了乞丐窟了,阿措饭好了没有,肚子饿了。”他似乎一点不奇怪昨夜的事情。 她无奈停住话头,回屋从蒸屉里取出两馍馍盛在碗里,拿给他。“屋里漏风,屋外灰尘大,您老先回去吃吧。”转头又和泥瓦工吵起来了。 “小丫头要都像你的嘴这般不饶人,我就不赚钱了。”泥瓦匠败下阵来,油纸木料都算了最低的价格,上前去拿布尺量窗棂尺寸。 馍馍冒着热气,黄老爷子犯了懒,站在院子里拿起就吃。 程大郎带人进了门,把院子里的人唬了一跳。 “不知哪来的贼人,把俺兄弟家烧成这样。皂隶大哥咱得严加惩办!”他领着皂隶进来,皂隶又是衙役的一种,他们腰间挂着锡牌,雉翎斜插在头巾上,专管缉盗捉拿,大摇大摆的派头可比巡栏威风多了。 皂隶见院落被烧得七零八落,心中有了数。前两日,有人一张状纸告到衙门,告宋三抢夺白家民田。当时差役们都去看热闹,要知道无头鬼作恶,遭罪的人根本闹不上府衙。 这事透着蹊跷。 然而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府衙上下的人都被打点,一张状纸递在了府尹大人的案牍上。素日护着宋三的焦班头破口大骂,说这下流种子竟然跟军门勾结上了,吃里爬外,刀口向内,不能轻饶了。 谢灵芝谢府尹察觉出不同了,他到任后上手的几个案子,班头县薄一味地劝说“排难解纷”、“止讼息争”,使些银子能过去的事,大人身为父母官应当体恤百姓。 这回身边的人都说这是个穷凶极恶的人,谢灵芝很亢奋,短短几日,宋三就下了大牢。 宋三就是干这个营生的,公门里的厉害手段再清楚不过,一进去就吓得将大把银钱撒了出去。仅仅从白家应补交的印契税上,巡栏就榨出了三倍的油水。 衙役们这几日议论,宋三是个螃蟹,不显山露水,有肉都藏在壳儿里了。 而这些,案子上的原告白家一无所知。将白家的田地过户给宋三,根本就是由赵管头的人接的手。 程杰江回来,程大郎去府衙应卯听差,才晓得这些缘故。有些无头鬼想要两边吃油水,被他拦阻了,他说白家穷得连遮头的瓦都没有了,往死里欺负人,人家是要拼命的。 快到年下,死人不吉利。 皂隶闻说城里出了火情过来,程大郎连忙跟上,说这就是被宋三讹上的白家。 “宋三确实可恨,白家后生你若愿意,他在大牢里兄弟们给他来点狠的。” 白明简摇摇头,他对眼前这些衙蠹的憎恶也不差宋三多少,诬执平民,欺恶良善,正是这些人的存在,他才在最开始就干脆不走告官诉讼的路子。 “穷酸秀才不懂人话!”皂隶要钱没要上,暗地里嫌弃了一句。 程大郎全程跟着皂隶,很怕白家小少爷受了欺负,又怕他小孩子性子气不过乱说话。却没想白明简只是闷闷不乐不太应声,这心总算是松下来了,偷偷拍拍了他的肩膀。 “是儿不死,是财不散,你就只当生了一场夹气伤寒。明年镇上徭役再这么重,很多人家都得弃田,田价回落你再想辙买回来就是。” “这丁丁当当响的不停,屋里又不透亮,小丫头缝不了衣裳了吧。” 黄老爷子觉着馍馍太素,想起了“叫花鸡”的典故,他搓着手问道。“叫花鸡能做了吧?” 他爱吃家禽,那日阿措撞飞了梅花糟鸡的鸡腿,他动不动就唠叨一回,聚星楼的厨子回乡下了,再就吃不上了。白明简如今称他为老师,每次他埋怨,也跟着痛心疾首地教训小女奴品行德操什么时候能像个好女子的样子。 有一日阿措被逼不过,说那是你不会吃,叫花鸡好吃多了。 她这会儿盯着瓦匠修窗户,摆摆手不想理他。“老爷子,你先得找只鸡来。” 白明简应对完皂隶,走过来和阿措说没事了,宋三的那些喽啰都被收拾了一顿,不会再来了,她心中的疑虑仍然不减。 她面上装作无事,点头笑着说:“那便最好。” 程大郎似乎跟这两个皂隶关系极好,他们也颇有些面子,一口应承下两日后纳税钱粮,会让巡栏照顾白家。 她杵了杵白明简,白明简有什么不明白的,深深叹了口气。 她偷偷跟程大郎比了个口型。 “你给他们的钱,白家从花面狸的皮毛里出。” 姓赵的皂隶转身要走,突然一回头推了程大郎一把,往黄老爷子那儿努了努嘴。“我别是眼花了,那不是老瞎眼?” 程大郎也是认得的,但黄老爷子从头到脚穿的整整齐齐,简直变了个人。老头还在跟阿措掰扯叫花鸡呢。 “老神仙!” “老神仙!老神仙!” 两个皂隶都凑了上前,一脸的谄媚,殷勤叫着。 黄老爷子把讨好阿措的好脸色收住,眼睛耷拉下来,习惯伸手去捞酒葫芦,但摸了个空。 这几日过白家来,阿措将酒葫芦拿开水烫了,盛着满满的盐水,说这东西放置久了,不知有什么虫子长在里面。 姓赵的皂隶口气最急切。“老神仙,你上次说我那个小妾有孕相,还真是有了。这是个男娃还是个女娃?” 阿措恍然,再拿胳膊捅了捅白明简,在他耳边笑了一声。“少爷,戏文里上识天文下知地理,前通五百年后晓五百载的智多星,可没听说算命起家的。” 言下之意,她家少爷是被黄老爷子的自我吹捧给骗了。 黄老爷子博闻广识,怎么可能是个算命起课的老骗子,他很是不满阿措对老师的不敬重,捏了捏阿措的胳膊,叫她别说话。 只见黄老爷子没摸着葫芦倒也不慌,顺势在衣服上蹭了一把,捻了捻胡须说道:“响卜之术,君知否?” …… 没人应答。 阿措忍不住接话道:“老神仙问,你们知道响卜之术吗?” 老人颇为赞赏的看了她一眼。 皂隶纷纷摇头。 她咳嗽两声。“老神仙,他们不知道,急都急死了,您赶紧说吧。” 黄老爷子点了点头。“世间人尽有一时间偶然戏耍之事,取笑之话,后边照应将来,却像是谶语响卜,一毫不差。”他将白家煮汤的勺子取来,在地上打了个转,勺柄指向东南,让皂隶出门往那边走,偷听闲人讲话即能知晓吉凶。 皂隶欢欣雀跃地出了白家,白明简在后头看着目瞪口呆。 阿措缓慢走过去捡起勺子。“老爷子,你这么坑蒙拐骗……还没被打死,也是万幸了。” 黄老爷子哈哈大笑。 白明简很是郁闷,老师对阿措的嘲弄从不怪罪,反而很是受用。 程大郎浑身激动,老瞎眼很神秘,他有三条规矩。其一、非富贵者不占,其二,非酒醒不占,其三,非有缘不占。他卦卦必中,柔玄镇的达官贵人掏钱请他喝酒占卦,倒是附近周围的百姓不清楚他哪来的闲钱。 “老神仙,俺有缘不,想请您相个面?” “有缘分有缘分,但要慢慢来,得等阿措给我做了叫花鸡……” 阿措看了白明简一眼,显然他还没从幻灭中醒来,她偏过头去,装没听见。 程大郎很急,一手扯住小少爷,一手扯住阿措。 “叫花鸡是啥。” 白明简静静地拍了拍阿措的肩膀,说了句做吧。 黄老爷子一见得逞,兴冲冲去瞧泥瓦工匠做活。 阿措没好气跟程大郎点名要活鸡,不然不会做。 “姑奶奶,这会子集市还没人呢,俺去哪儿寻去。”活鸡活鸭一般是乡下人挑担进城来买,这个日头都在路上走呢。 黄老爷子竖着耳朵呢,这时转头一句。“我有活禽啊。” 白明简和程大郎在地上掘坑,不时转过头来问她洞口大小。 她闷闷答道:“差不多就行。”将黄泥放在瓦盆里,加点水调成粘稠的泥浆。 黄老爷子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瞧她摆弄。 黄泥是泥瓦工匠贡献的,这会儿也停下活,往她这儿瞅。“这能好吃呢?” “鸽子的味道也不会差吧。”黄老爷子说道。 她的手抖了一下,忍不住望向院子的晾衣架,虽然晾衣架被昨晚的大火烧的干干净净,那个抹满桐油胶的皮绳也早在几天前就收起来了。 但是…… 白明简突然停下了手,望向阿措。 她笑得很自然。 瓦盆旁边的是个木盆,有只鸽子在里面已被程大郎扭断了脖子。 程大郎早就忘了,那天白明简最后也只是见到了煮熟的鸽子肉。 唯有阿措,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只鸽子分明就是那天自己打飞的一只。 第14章 命数 “还不错,还不错……”黄老爷子啃着鸽子腿。 阿措没敢吭声,她其实把半只鸽子都烤焦了。她真心怀疑被他称赞的那个聚星楼厨子是不是也是个家里贩私盐的,烧熟的鸽子腹内不仅装满了辛辣香料,她还放了许多盐去焦味。 程大郎在一旁抓耳挠腮,又不敢催促,眼巴巴地瞧着老人啃鸽子。 鸽子由黄老爷子啃得干干净净,只见他抹了抹满是油的手,意犹未尽说道:“阿措,下回杀个三黄鸡,那才叫皮脆骨软呢。” 她赶紧乖巧地应了句好。 白家屋里烟气还没散干净,这顿饭是在黄老爷子家吃的。他家在个大杂院里,还有几户人家挨在旁边。林小六和他隔墙住着,平时进出招呼照应。 这是她第一次去老爷子的屋子。很意外,与老人落拓邋遢的外表相比,屋子倒要干净一些,或者说空无一物,不像是长待的地方。 只有炕上堆了一摞摞书,占了大半的空间。 屋子极低,采光很是不好,明明外边日头还在天上,屋里头就得点着油灯照明了。阿措东瞧西看,最后被墙上白石灰画的圆圈吸引住了。 圆圈里画着许多白线…… 油灯火苗不住地跳动着,屋里人们的面孔也由此变幻着不同的样子。黄老爷子瞧了程大郎一眼,缓缓说道:“六壬之类,推一时之吉凶;星禽、五星、禄命、相术之类,推一身之吉凶;葬书之类,推一家之吉凶。其所知若有远近之异,而或中或否,不可尽信。” 他望向白明简和阿措。 白明简明显不感兴趣,而阿措点点头。 “……但老朽说的话你可全信。” 她暗自翻白眼,都是江湖术士的把戏,前世今生都是一个套路,说你富贵也说你贫贱,反正今年不济尚有明年。 ……只是那个鸽子…… 难道说这老头子就仗着一张铁嘴,直上帝都白玉京? 她的心思活动起来,白玉京很好混啊。 只听得老爷子又故弄玄虚了半天,话就剩了一句。“此地飞凤冲霄补你的命格,长居此处,必当大富大贵,子嗣绵连。” 程大郎激动得很,身为男儿谁都不肯平庸过日。他三十岁尚没有娶亲,还屈于人下给远方族叔当亲随,只当富贵无望。 他兴冲冲地出门给老神仙买酒去了。 阿措捂嘴笑了。 “小丫头不信?我给你掐指算算。”黄老爷子咳急了几声。 “那老爷子还不如算我家主子呢,奴婢的富贵自然是向少爷讨要的。”她连连退后,摆着手。 白明简端坐在旁,这句话听得极为受用。 牢狱中…… 宋三关在牢中枷锁固身,恨得咬牙切齿。“白家的人烧死了没?” 他手底下只剩下两三个忠心的啰啰,相互对视低下头。 哪敢杀人啊。 说起宋三,那日当街鞭打嫣红姑娘,宋三臊着脸皮找了人拿钱与赵管头说和,哪想被赵管头连人带东西全扔出来了,唾一句在地上:“领三百鞭子都不敢,没种的东西。”嫣红被打的窝在床上不能起身,哭天抢地,可赵管头就不给看郎中,说生死由命,看老天爷恕不恕你。丫鬟像是热锅的蚂蚁,几次传递消息都传不出去。 好不容易送出去一次,宋三回来的信说自己是付过钱的,并不欠她的。 嫣红生生气晕了过去。 而宋三被赵管头当众打了脸,也就当自己碰了一鼻子灰。他悻悻了半日,就把嫣红给忘了,又招粉头取乐了。 哪想就在这日傍晚,素日相交甚好的兄弟冲进阳角巷,把枷锁脚镣铐在了身上,硬生生拖到了府衙大堂。 他又气又急又不明所以…… 新任府尹谢灵芝惊堂木一拍。 一张状纸写的明明细细,他侵占白家良田三十顷,状纸轻飘飘地落在了脚边。 白家后生!他被个毛头小孩骗了! 不对,站在大堂上的可不是白家人,是赵管头的人! 他豆大的汗珠啪啪往下掉,赵管头哪有闲工夫替旁人出头的!殊不知这世上有男子爱慕权力,有男子喜好金钱,却也有人争所谓的“偏激意气”。 白明简当时选定赵管头,正是因为他不在乎嫣红这种女人,而是无比痛恨别人对自己的冒犯。 宋三强定心神解释道,真是白昭仁欠了自己的钱。 公门里他人缘最好,这时瞅着好兄弟站列一排,眼神热烈的飘来飘去。 ……没人向前一步。 倒是衙役站出来,拿了许多欠钱字据以证明,张张字迹与白家白昭仁的相同,就是宋三惯用的手段,害了许多人家家破人亡。 谢灵芝在堂上听他们历数这人种种罪过违犯法令,很是激动,直叫道打他五十杀威棒。 宋三再不害怕也害怕了,直接摊在了地上。 在公门里头,打板子的轻重方法密不告人,击打人或胸或肋,可做到三月死,五月死,不会出现差错。 以往吃过他不少水酒的焦班头亲手压下他的脊梁骨,揪住他的耳朵,狠狠说道:“既敢吃里扒外,就别怪兄弟们不客气。” 宋三破了衙门的规矩,许多钱财流到军汉的手上,却少进了焦班头自己的口袋。 棍棒噼里啪啦落下。 谢灵芝坐堂,还嫌太轻,却不知宋三是被伺候的狠了,他口里被死死堵住布头,喊叫不得,一口郁结之气活活憋在胸内,当场就丢去半条性命。 他被扔进了大牢。 可苦头还没完呢,以前犯的罪孽全报应在自己身上,什么牢子、防夫都来讨钱。 这些日子宋三唬的神魂都飞了,遍洒金钱,只求在牢里好过。 “老子的银子没了,要是命都在这耗没了,那就不如舍得一身剐!”他屁股打得稀烂,喊爹叫娘,把白家三十八代祖宗全骂上了,赵管头的先人碑上全该长满臭虫。 这时候,喽啰用烧酒给他清洗伤口,疼得他用拳头不住捶地。 “出城!你们找麻军爷!” 啰啰们七嘴八舌。“三哥,俗话说‘急难世上无一人’,咱还是疏通疏通关系,你人先出来。麻军爷无利不起早,哪肯听小的们说话。” 宋三等不及了。 衙役来了一波又一波,拿着他的银钱全是坏笑,说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再多的钱也经不起这么孝敬……早些日子他自己打牌听戏又花了不少,衙役们一哄而上,瞬时被榨干了骨髓。 他没钱了,却不敢说自己没钱了。就是眼前的啰啰这会儿还愿听自己调遣,也只是因为他们以为他还有家底。 “我手上捏着他所有家当,他不会不来。” 当日他劝麻军爷把地契和闲钱都放在自己这里,用高利贷放出去是翻番的收益。麻军爷是个憨汉,真的把家底都给他了。 当然,这些钱也被衙役勒索走了。 谁的命比自己的命金贵呢。宋三想就是硬生生骗,也得把麻军爷骗进城中。 黄老爷子在程大郎走后,又一本严肃起来,考教了白明简几个点义文知,声音暗哑连说了几声好。白小少爷心有所感,跪在地上,行叩拜之礼。“老师待我至诚,敬师从师绝不相违。” 阿措束手立在一旁。 黄老爷子这几日不知为何,竟将八股文搬出来考教他,还教他把四书五经的功课先捡起来,她有时听老人自言自语,县试在来年二月,再不准备便来不及了。 这让她很不明白。 白明简是罪臣之后,永远不可能有柔玄镇县试生员的资格。 他是根本没有可能参加考试的。 白明简回去温书了,她收拾碗筷,见黄老爷子昏昏欲睡,将被子展开,扯在他身上。 “小丫头,你是谁?”他微睁了睁眼睛。 “老爷子,你没喝酒就糊涂了……” 正在此时,他突然动了,飞速将阿措藏在身后的手举了起来,而她也在同时间,把怀里磨尖的石头尖抵住了他的胸膛。 啊呸,这该死的警惕意识。 她讪讪的放下了拿石头的手。“您看吓着奴婢了吧……就说您啊,不能喝那么多的酒。” 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个女娃子几乎是瞬时就将尖利的石刺举在胸前,那眼神一闪而过的凶光仿佛足以杀死所有人。其实所谓的相术一流,不过是他阅人无数而已。 他被一个12岁的小女娃子震慑住了。 她那只被黄老爷子举起的手,又被他轻轻放开了。 “白明简是不会看《元和郡县图志》这种书的。” 阿措牢牢抓住的是一本书。 只见她讨好地笑了笑。“奴婢是看着书上落满了灰……” “你是认字的。” 她的眼神重新犀利起来,但随即很快掩饰掉了,露出懵懂的笑容。 黄老爷子心中了然。一开始只觉这丫头聪明乖巧,话说三分就收,眼色也只拿五分来用,或许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流落到了柔玄镇。然而有一日,他教白明简《算经十书》,一旁阿措在做针线,算筹还没摊开,她的眼光已经落在了正确的筹数上。他心中生奇,故意解错了《算法统宗》的题目,就见她眉头微蹙,竟然发觉了他的错处。 这世间有多少女子读书?其中又有多少女子精通算经? 他都活到即将入土的年纪了,万中无一。 “老朽不中用了,往日总说看不透人心,如今连个女娃子都看不明白了。”说着大声咳嗽,越咳越严重,竟呕出血来。 她正想找话补救呢,吓了一跳,再顾不得别的,赶紧将他扶在炕上取侧卧式,生怕咳血吸入呼吸道,引起窒息。“我找少爷去!” “莫去,莫去!柜子里有丸药。” 她依言将褐红色的丸药碾碎了,化在水里,喂给他。 过了半个时辰,黄老爷子的脸色终于不那么苍白了,可身体仍在微微抽搐,眼神有些癫狂,自言自语道。“岂能就这么死了呢?岂能就这么死了呢” 他的声音也越发癫狂了。 “黄老爷子是想让我家少爷去白玉京替您完成什么心愿?” 黄老爷子的手像是钳子似的,猛地掐住了阿措的胳膊。 就在此时,只听得城门外方向一阵巨响。 她眼神的所有伪装全部消失不见,目光如同刀子一般,望向外边。 “我希望您有通天的路子,柔玄镇怕是待不住人了。” 他联想起自己第一次在白家时这个小女奴对白明简的问话。 ——少爷,咱们能离开这儿吗? 老爷子瞧着阿措冷峻淡定的样子,心里第一时间竟是闪过个可笑的念头,这个女娃子要是个男儿身就好了。 第15章 风雨欲来 城门一声巨响,惊动了半个城。 “地震了?” “地震了?” 府衙的衙役整队往这边赶来,程杰江坐在酒楼的二楼上,捏着几颗花生米,自饮自酌,听见响动,站起身来扇着扇子往下瞧。 他回过身来笑道:“军门终于受不住了。” 和他并桌子的人,做商人的打扮,水绸丝茧的衣裳,鞋面也是金丝镶边,只是人长的苦相,眉毛下垂,面上一直郁郁寡欢的样子。 听他这么说,略动了动眉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酒。 “没想到在柔玄镇能吃到果子狸……”他用筷子在盘子里捡了一块肉,放在嘴里细嚼着。 盘中肉量十足,堆成了座小山。下铺姜丝,上撒着红烧酱汁,肉质鲜嫩,让人食指大动。 程杰江朗声笑道:“我有个穷亲戚是个打猎的好手,在南边山林子中猎的,毛兄多久没有来小弟这儿,正有这个福气让你尝尝。”程杰江蓄着山羊胡须,身子瘦削,一双眼睛生的极其锐利。 阿措本想自己做菜的,后来赵小六连说带损的,就没了自信。讨人的好,自然要挠到痒处才是。她问清楚程杰江的口味,跟程大郎细细说了做法,让他去寻本地最有名的厨子。 柔玄镇的厨子最有名的,当属聚星楼。正巧程状师在此宴请宾客,发愁席面没有名贵的菜肴,由程大郎一说,心生喜悦,连那几日不在府衙应差事,都不再计较。聚星楼给黄老爷子做鸡的那位厨子回乡下了,如今的这个二等厨连加工费都没要,将阿措的做法牢牢记死,视作祖传的珍宝。 这顿果子狸,最后竟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然而这个毛孝刚的中年男子,带着一桩烦心事单独来寻他,山珍海味在嘴里也没味道。两人相交至深.又是同年。古代科举考试同科中式者之互称为“同年”,两人为官后因牵连同一场科考舞弊案,一块流放西北。这十几年经营下来,一人做了讼师,一个则成了走南跑北的贩户,都发了财。 他不关心柔玄镇这块穷乡僻壤,又问了程杰江一遍。“你人脉广,京中究竟传来消息没有?” 皇帝病重,天象异变,钦天监上表。月中,皇太子监国,总理万机是要,大赦天下。 “表书还在内阁中堂压着,向人打听了,咱们犯的案子不在赦免之中。”程杰江摇摇扇子。 毛孝刚狠捶桌子。“程兄,你心甘情愿在小镇中,给泥腿子写写状纸,了此残生?” 他微微笑着。“有什么不好?回去洛阳,难道官场就有你我的位置不成?当个田舍翁,又在哪里当不成呢?” “我不甘心!”酒盅滚落在了地上。 酒保跑堂听见声音,急慌慌上楼来看。 程状师的亲随家丁拦在楼梯口。“二楼包住了,什么响动也不用你们管,出去!出去!” “毛老兄,看眼前事,当现实人。西北边陲咱们也算是站住了跟脚,若是回去,那些个同年不是升官,就是外迁,你这眼红的脾性连一句恭维都说不口,干嘛自找烦恼!” “别说了,别说了……” 程杰江扶住醉醺醺将要倒下的毛孝刚。“你这人是不中用,我这是有正事找你呢。柔玄镇新上任的府尹谢灵芝是个蠢货,但他的长兄谢灵松,你还记得吧,二十年前跟毛老兄你在一个衙门里共事,是你的老相识。谢家五年前一个女孩子进宫当了贵妃,全家鸡犬升天。谢灵芝和那丫头一母同胞,也就沾了狗屎运,出来当官丢人现眼。” “这些都是人家的事……” “军门的守将邹德善是个火爆脾气,从来柔玄镇的税收都是军门和衙门商量着收的。谢灵芝坏了规矩,全想独吞,守将在年底要给守军发饷,三百军士都是要过年的,没钱非得挤进城不可,我打听着那边的动静不小,这几天里轻则冲突,重则哗变!” 毛孝刚这才琢磨出味道来。“你要我修书给谢灵松?轮不到咱们说吧,谢家自然有人管着后生的。” “但凡那蠢人身边有个懂官场门道的,他能这么蠢?”程杰江嗤笑了一声。 街面上人心惶惶,人们察觉出来方才那声巨响并不是地震。镇子上的几处民宅都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出了窟窿,有人在屋子里被砸伤了。 柔玄镇位处边陲,与荒蛮野族接壤,众人心中忧虑:这是外敌入侵了吗? 阿措扶着黄老爷子出门来看。 他一脸的了然。“尽是些狗咬狗的东西!我去办件事情。”他往外走,不让阿措再扶了。 老爷子走的大步流星,她在后边看着,哪像他说的病入膏肓的样子。 她暗暗吐槽白明简,这老头显然是个老不休,做他徒儿,真说不好是占了便宜还是吃了大亏。 还没等她愣多久,眼角的余光就瞧见有人在巷子的拐角处鬼鬼祟祟,似是偷偷瞄着她。 她顿时汗毛竖起。 聚星楼上 毛孝刚醒了醒酒,摊开纸笔写叙旧信,程杰江在旁润色说辞。 “谢灵松身在雍州当知州,官威极大,我如今区区一个贩户,他真的会看?” “由不得他不看。”程杰江小心地去吹纸上未干的墨迹,他打包票谢知州在三天之后就能看到它,并且是不看则以,看到之后当即就会亲自带着府兵前往柔玄镇。 他要毛孝刚在柔玄镇小停几日,等着这位大人亲身前来。人情二字,做足了,才最有效果。 这两人在楼上谈谈说说,恨不得柔玄镇未来几日再乱些。 泥瓦匠忙活了半日,木棂格子窗半修半补的弄好了。 他从褡裢里小心取出成卷的砂纸,比照窗子的大小裁下一块,仔仔细细刷上桐油,凉了半顿饭的功夫,窗户纸就算定型了,因为浸油的关系,微微透明并且质地坚韧。 泥瓦匠虽嫌弃她给的钱少,但做活的时候小姑娘殷勤陪着,他登上木梯糊窗户,她立即打下手递浆糊,也愿意闲说几句。 “柔玄镇出去的路自然不是一条,驻扎外边的军爷有不守规矩的,来镇上喝酒找女人,吃喝两顿手里就没钱了,哪里会给衙役塞好处过城门关卡。我听说城里有混混们认军爷当靠山,在城郊的墙上藏了洞,招呼这些人来去城里。” “在哪啊?” “小女娃子,这个老汉就不知道了……要知道了,这也能卖钱不是?” 她听完这话,微微仰头望向日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阿措,不许胡闹了!”白明简终于忍不住开口。 他好不容易等到窗户修好了,进屋摊开纸笔写功课。这个小女仆一会说茶凉了给他倒茶,一会说窗子修的不好,屋里太冷要烧块砖让他抱着,一会又来问明早要吃什么。 “你想干什么?这大半日我没写下一篇字!” 她凑上前笑得特别狗腿。“少爷,歇会歇会!” 他正想不理,一抬眼这丫头的脸就快贴在自己脸上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少爷,这世上有各种坏人,是不是?要是有坏人来抓你,怎么办?”阿措叫他出来到院子里,将双拳举在胸前,站在前面。 他皱起眉头转身要走。 她把他拉住。“如果有坏人欺负你,你得反抗啊。” 这当然是道理……可她这是在干什么? 阿措说个不停,一直给他手脚比划。 “如果坏人从侧面抱住你,你用靠近他的那只手猛击他的裆部,再同一只手的肘部猛撞他的肋部。” “如果被坏人面对面的抱住,特别是手不能动时,你要毫不犹豫的咬他一口,破了他的相!” “如果坏人从前边抓住了你的肩,你用这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手臂上,头一低,咬住他的小臂,要紧不要松,趁他大声嚎叫时,你再朝他的脚尖上猛踏一脚,疼死他逃跑!” “男人最柔弱的地方,是裆部,眼睛,腋下,颈部,咽喉。少爷你一直得记住,到时候不择手段,下手越毒越好,踢残了打废了都没关系,然后跑得远远的,不要让他们追上来!” 白明简的脸色精彩极了。什么撩下阴,戳眼睛,拿牙咬人,这是女孩子能说出口的话吗? “这都谁教你的!” “我爹教的!”她答得理直气壮,后世的女子防身术就是这样讲的,其他办法都无法在最快的时间里速成。他这个半大的孩子不会有多少力气,女子防身术很适用的。 显然白明简是个恪守礼法的人,他没法说阿措的家教不好。 “胡闹,胡闹!”他忍住了,板着脸要回屋。 她耍起赖来,摇着他的手臂。“少爷你最聪慧,千万不要忘了我说的。” 她心里暗暗补充道,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要多多练习才好。 然后白少爷只当她在发疯,根本没有要听进去的意思。 她心中着急,她讲不清自己担心的事情。可她这个生存狂的脑子里总有一根弦子,说是有备无患也好,说是杞人忧天也好,它绷得紧紧的。 两人纠缠不清的时候,突然院里进来一人。 “林大娘?” 白明简和阿措很是意外。 只见林大娘低着头,竟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向他们两人福了下身子。 “我这个老脸皮向你们讨福气来了!” 第16章 喜事 “少爷,再看下去眼睛要坏啊。”阿措趁白明简不注意将油灯移走,他伸手去抓,被她极快闪过。 “哪日在白玉京的御前街上,人们都围着少爷你看,说这就是状元公,模样好学问好,可怎么就是半个瞎子!”她嘻嘻笑着。 他停住了笔,揉了揉眼睛。 外边很是寂静,此时已经是二更天了。 “老师还没回来?” 黄老爷子独自出门,也不说去了那儿,都这么晚了着实让人心焦。 阿措摇了摇头。 桌子上放着把老木梳子,在微弱的烛光下,发着微微油亮,很有些年头。 它底下被细心地垫了一层红棉布。 她搓搓手,用红布裹住梳子几层,塞在炕头的毡子底下。 白明简看着问她。“林大娘叫你何时去?” “四更天,要我听着外边敲梆子的声儿出门。” 明日就是粉莲出嫁的日子了,林大娘再如何刻薄,也是盼着自家闺女好的。在柔玄镇有个习俗,姑娘出嫁时,要拿德善福厚的太太奶奶的梳子梳头,这样嫁过去就会得到婆家善待。林大娘寻了一圈,最终讨臊地进了白家。白家少爷听她说自己母亲是这辈子遇见心地最好的太太,眼圈泛了红。 他一口答应下来。 而阿措也另有差事。那会儿林大娘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地说道:“粉莲没有姊妹,那丫头只当你是她的小姐妹,你也别计较我这个孤老婆子说过的话,明日她出门子的时候,你替大娘喊一声吧。” 阿措方才在院子里吊了半个时辰的嗓子。 “守军的几个军汉操练霹雳炮,手劲不准,把石头打进城来了。这吃晚饭的时候,邹将军身边的校尉带着人到城门那儿,说了缘由,要进来把石头搬走。” 在柔玄镇府衙,谢府尹听到焦班头的禀报,甚为不喜。 “那几块破石头等年后再进来找吧,年关当下顾不上。” 在案几上摆着礼物清单,他细细核对着,不耐烦地让焦班头退下了。谢灵芝是当今顺妃的同胞兄弟并不算是秘闻,白玉京稍微知晓宫闱密事的人都清楚,这位备受老皇帝疼爱的年轻妃子其实是个庶出。谢灵芝没什么能耐,自己也清楚他能混上个官,跟谢家关系不大,全是依仗宫中姐姐说话。 年关将至,他搜罗稀罕物,急着往宫里送。 焦班头出来官邸,几个衙役围着。 他叹了口气。“咱们这位大人,着急捎年货,还想等着税收下来再添补点好东西,压根不搭咱们的话。” 衙役七嘴八舌。 这个说:“就将校尉凉在城门儿,这不是给邹将军捅火吗?” 那个说:“府衙全收了年底税赋,这,这后脖颈一阵阵凉风…班头你说怎么办啊?” 一个人宽大家的心。“谢大人真和当今的娘娘是一个娘胎出来的?那邹将军或许不敢惹,出不了乱子。” “说不准,听说邹将军也是大有来头?”有衙役不同意。 焦班头晃晃脑袋。“要我说都是神仙招惹不起,咱们听命行事吧。然后你们家里多烧几炷香,保保自个平安。散了,散了!” 程杰江在晚上后晌接到书信,本以为是谢家长兄谢灵松那里有了消息,还在惊异怎么这么快。 而看了一眼,却愣住了。 信函上写的是“白玉京”的字样。 他展信来读,更添疑惑。 有一队帝都钦天监的人马正在驿道上走着,往柔玄镇来了。 “跑这儿看星星来了?” 他抬头瞧着天,银河上下,星辰晦暗不明,转身和毛孝刚商议不提。 在白家,白明简和阿措两个人都没睡,瞅着外边打哈欠。 “老师为什么还不回来?”白明简想要披上衣服,上街寻找。 “黄老爷子以前不也经常不回来?他除了你这个亲传弟子,也可以有别人叙旧的。”她好言劝慰。 外边的梆子敲了三声儿。 这已经是三更天了,她也嘀咕着这人去哪了。 “外边有坏人的!”她不经意往他的胳膊上拧了一把。“看看,少爷你连警惕心都没有,谁都能欺负你。” 他缩回了手,不服气道:“你耍赖,我防备你啊!” “拿牙咬,拿脚踢,拿手戳眼睛,明不明白!”她咬牙切齿道。 就这样,一夜吵吵闹闹地过去了。 阿措去开门的时候,外边撒了一地雪沫,细细碎碎如盐粒似的。 她哈了哈手,将梳子塞在怀里,向林家走去。 冬日里,天亮的晚。 白明简洗漱完,直到一个时辰后,屋子里才有天光进来。 他在桌前读书,想要把昨日的功课补上。然而他专心不起来,耳朵支着,听的都是外边的动静。 终于外边有嘈杂的人声,再一会儿就更热闹了。 “妹妹亲,姊妹亲,拣个石榴平半分,打开石榴十二格,隔三隔四不隔心。” 这是阿措的声音。 他笑得前仰后合,这么荒腔走板的调子,都跑到爪哇国去了。 他再也坐不住,跑着出了门。 街巷上,都是来看喜事的街坊邻居。 婚娶已经开始了。 柔玄镇是偏远小镇,婚丧嫁娶都比不上中原的周全,但嫁娶人家的门里门外都悬着红布幔帐,贴着喜字,也另有味道。 “新娘子出来了!”粉莲里里外外都换了新,盖着红盖头出来了,站定在门口。 一群孩童围着新娘子,眼见着要撞倒人了。阿措急慌慌从里屋抓了一把糖瓜子,散给他们。 林大娘穿着平生最齐整漂亮的衣裳,几个婆姨在后边拿着碗筷碗碟,向粉莲走来。她们端的黄粟、黑豆、红豆……十种颜色的饭食,意味十全十美,这是柔玄镇的传统习俗——新嫁娘吃了十样饭,嫁到婆家后不会受穷挨饿。 粉莲接过筷子,眼泪簌簌落下。“娘,闺女以后就不是你家的人了!” 外边锣鼓喧天,只有紧紧贴着她的阿措听到了。阿措远远望着人群中凑热闹的白明简,叹了口气,这小子笑得真傻。 她在粉莲头顶撑开一把红伞,意为“开枝散叶”,将她领到大门外。“粉莲姐姐,用白家奶奶的梳子梳头,你将来肯定会生个像小少爷那样的胖小子!” 粉莲狠狠拧了她胳膊一把,心中的悲伤冲淡了不少,她隔着盖头,看不见围观人群,……如果白家小少爷能看她一眼……不用了,阿措在扶着自己,她心中这个念想就足够了。 良辰吉时到了,就听见巷子口有人喊道。“轿子来了!” 林家大娘从袖口掏出帕子,抹了抹眼角,一群婆姨争相安慰她,倒把她真说哭了,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她哪有不心疼的。就算是闺女嫁的是个瘸子,但婆家可是能掏出五锭银子的厚实人家! 世道太乱,有活路还求什么呢。 “扶着新娘子的是哪家的丫头?” “长得不错,你看上了?” 街口看热闹的也有闲汉混子,白明简听到这话,瞬间变了脸色。 “瞧她那身破烂衣裳,不知是那个漏风窑子出来的,说不准是一身的穷病!” “别再把咱哥俩传上了!哈哈!” 他听了这话,非但没有松口气,心中的懊恼添了数倍,正要上前理论。就在这烦恼之际,有一人猛拍他肩膀。“白兄弟,我把亲弟弟给你带过来了。” 原来是程大郎。 他后边跟着白俊后生,那后生穿着大襟黑灰棉袄子,一脸笑容给白明简作揖。“承蒙白家小兄弟照顾我家大哥,大哥有叨扰之处千万海涵。” 程二郎昨夜从雍州贩货回来,在哥哥家还没睡够一个安稳觉,就被提溜出来白家了。 两人并排在一起,着实不像一个娘胎生出来的。 他怔住了。那几个闲汉混子瞧着程大郎凶狠可怕,老早远远避开他们了,他回身一望,没了影踪。 “这是谁家娶亲呢?”程家兄弟和他寒暄几句,也被眼前这热闹吸引住了。 身穿红衣褂子的新郎骑着驴子,后边跟着一顶四人抬的小红软轿,再有四人吹着唢呐进了巷子口。 阿措瞧了一眼骑在驴子上的新郎,只觉得他生的黝黑,瞧不出年纪。但看林家大娘那副欣慰的样子,也没有多想,她将粉莲的手放到对面喜婆的手上,悄悄和粉莲说了几句体己话,退出了围观的人群。 她去寻白明简,可怎么这位小少爷方才好好的,不一会儿就面有怒色。 “差事办完了,咱们还给了一吊钱的贺礼,你说林大娘也不说递个红包给我!”她半真半假的抱怨。 白明简也不管程家兄弟在跟前,很是认真地说:“阿措你出嫁之日,本少爷拿十里红妆送你!送亲的队伍从柔玄镇的西边到东边!谁都不会小看你!” “……,奴婢……谢谢少爷了。"她很是莫名其妙。 唢呐吹得震天响,粉莲进了轿子,迎亲的一行人转了方向,从巷子口出去。林家大娘着急地拜了四方礼谢了近邻亲友,从里边锁住大门。 程二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嫁女的人家在迎亲后紧闭大门,这是说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男方悔不得婚喽。” 阿措呆呆望着巷子口,想着方才要是再和粉莲多说上几句就好了。 白家小少爷将程家两兄弟让进屋去,阿措端上了茶果子由他们闲谈。 程二郎未语人先笑,机灵伶俐,竟捡别人爱听的话儿讲,比他家大哥讨喜的多。他正说着这次去雍州的繁华热闹,种种色色的稀奇罕巧。 阿措状似无意地问道:“啥是瘦马?” 三人齐望着程二郎。 他年纪也不比白明简大多少,红了脸。“这个,这个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阿措手不自然摸了摸后脖颈,在左侧肩胛骨处有一圈疤痕,伤痕极深,她原来当是这个身体在卖到白家之前受了虐待。 直到那日嫣红追她,翻衣领发出尖叫…… 疤痕是个字,她后来自己摸出来了,但写下来完全不认识。 白明简从程二郎的忸怩神情里猜出它的意思了,对她怒目而视。 她撇了撇嘴,那字先前问你了,你也不认识。 第17章 访客 说来她可是大费周章,她将烙印在身上的字拆开上下部分,去找白明简认。为了显得自然,她先找来白明简做的功课,将一沓纸叠在一处,当是收拾东西,刻意地指给他看,说这两个字写得尤为好看,跟花似的。 他听着欣喜,说一个字念“昊”,一个字念“幽”。 她趁机就问他那合在一处也会是个字吗? 他笑出声来:“那字叫‘你在胡闹’。” 她心里嘁了一声,原来你的学问跟我也差不多嘛。她之前有见过白夫人买她时的契书,上面并没有阿措的姓名来历,自然和“昊”字,“幽”字或这两字的结合体,更无关系。 正当两人说着话的时候,黄老爷子进了来,她闭住了嘴。 黄老爷子或许会知道,可因那个鸽子的教训,她从未想过要去问他。 四个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间日头偏西了,程二郎此次过来是应他哥的意思,先将三只花面狐皮毛的价钱算作十五两,拿给白家应急。 “你出什么神呢?”他见阿措拿着银子只是呆呆坐着。 她晃过神来。 就当是个谜吧,她想来想去,明日就用布条缠在肩骨处缝死,遮去印子,再不让人瞧见。 程家兄弟告辞出来。 天上又飘开了雪花。 程二郎将手笼在袖中。“方才那个叫阿措的奴婢悄悄将我拉在一旁,问我可有匕首没有。我当时并没答应,只说回去和哥哥你商量。” 程大郎不以为意,解释说阿措是猎户出身,逮花面狸就是她出的主意,人是可靠的,阿弟若有门道卖她就是。 他应了。 “之前就听哥哥说这户人家主不主仆不仆的,果然甚是有趣儿。”除了匕首,阿措还向他讨要燧石、绳索之类的东西。 天气寒冷,街上并没什么人。 却有个身着褴褛的女子不知是犯了什么疯病,抓着个行人就翻衣领。 行人对她又打又骂,可这疯女子力气却极大,扑到人身上把衣服往死里扒。 两兄弟走来,她又上手去抓,程大郎一身蛮力扯住她的手,就摔了出去。 就见那疯女子在雪堆里喊着:“瘦马,瘦马!” “还真是奇了,难道是镇上来了真扬州的小夫人?”程二郎瞪大了眼睛。雍州丰县地界,自然也有富户商家养得起娇娃美妾。但是真正出自烟花扬州被唤作“瘦马”的女子身价颇高,不是一般人家养得起的,其中才貌双全的第一等女子,更是将近千两了。 他在路上见闻的,都是青楼拿出“瘦马”的幌子做皮肉生意,骗一些冤大头罢了。 而远处两三人在避风处冻得跺脚,对疯女子破口大骂。 “嫣红这个婆娘,连那女娃子是哪家的,住在哪儿都说不出,就知道在街上掀人衣服!” “瞧瞧,这还掀男人的衣服呢?赵管头听了她的疯话,苦了咱们兄弟在风里站着。” 嫣红的眼睛通红,她是离疯不远了。宋三不救她,她只能苦苦哀求赵管头给她治病,保她一命。她情急之下说道她被鞭打的当天,在街上遇见个女娃娃,生的犹如九天仙女无比美貌,她可以把人给赵管头带来。 赵管头自然不信。 她为活命也顾不得了,道出实情,在三四年前,自己跟赵管头回去过江南,遇见旧时青楼姐妹,说起在扬州烟花巷的奇事,有人特意去寻一个后背烙印的女童,出了不得了的价钱。老鸨、牙婆们为骗钱胡说八道,出价的人也不恼怒,反而给了不少赏钱,说是直到找到为止。 她赌咒发誓,她亲眼看见那女娃子背上伤痕,着实是个奇异的烙印。赵管头只要花上几天功夫寻人自然寻得见,得了这女娃子,便是发了一笔意外之财。 赵管头半信半疑让她自己去找,她才活下命来。 可是那个女娃子究竟在哪呢。 她回想起当日的情景,只记得那一脸的锅灰了。 阿措缝制的棉袍终于做好了,吃完晚饭,她要白明简穿上试试。 “这衣裳裹在身上太厚了,腕子都提不起,写不得字的。”黑色的棉袍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阵脚,极是紧实。 但衣服里续了太多的棉花,白明简穿在身上很是臃肿,两手伸出让她看,直说不行。 “棉衣越厚越暖,若是穿着去了野地,便是待上一夜也不会冻伤手脚。”她将旧棉衣全拆了,棉花都续在了一件衣服里。 他奇道:“为何要在夜里去野地?” 他穿在身上不一会就嚷热,又换上了旧衣裳。 阿措没做声,偷偷去瞄他的手,照着大小在布料上用粉线画出前世手套的样子。 这些日子她都没得闲,连着几日将黄面、红糖和山核桃碎渣和在一起蒸成饼子,再用木槌敲成实心,待饼子放在屋外边风干后放在褡裢里保存。白明简问起,她只说是在做年节的糕点。 这日程二郎说的沿途见闻,比照着《元和郡县图志》上的地图,算着从柔玄镇到附近城镇按着脚程需走多久。 她默默念着:干粮算是够了。 屋外边的天空阴沉沉的,雪仍是下个不止。 她显得忧心忡忡,在城中尚好,万一到野外遇到风雪,那可就糟糕了。 ……但愿她心中冒出的那些不安,真的只是杞人忧天吧。 赵小六在院外喊着,问老瞎眼回来了吗。 白明简和阿措互相看了一眼,这一夜,黄老爷子竟仍是不归。 白明简急着去开门,她怕他着凉,拿着棉袄也追了出去。 正当他喊出:“老……”,“师”字还没说出口,她拉着他倒退了几步,直跟他摇手。 情况不对。 她躺在炕上近两个月,总听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耳力练得极好。外边不只是赵小六,听得还有马嘶的声音。 白明简不明所以。 “都睡觉了,你在外边喊什么,家里前两天遭火灾了,烧了不少东西,一直没开灶,老瞎眼好几天没过来了。”阿措答了他的话。 她和赵小六常常闲着斗嘴,说话素来不客气。他也没听出来不对,只当他们主仆已经睡了,她起夜来看,不便与他开门。 她和白明简隔着门缝去看,雪地映着微微光亮,外边不只站着赵小六,还有几个身穿大氅的陌生人,其中一个脖颈围着狐狸皮的男子坐在马上。 赵小六立马跑去和马上的男子说道:“不是在这儿,那就是醉在聚星楼了,小人带贵人们去找。” “你带我们找到了,自有你的好处。” 赵小六呵呵笑着,答应的干脆利落,分明是已得了不少赏钱。 马蹄哒哒,隐隐而去,阿措推着白明简进了屋。 “外边哪有宋三的人使坏啊?”白明简觉得她在那日白家被人放火后,过度紧张了。 当然不是,显然不是。 她强颜欢笑道:“是啊,谁想到是找黄老爷子的。老爷子又糊弄人算卦了,就与你说他日日醉倒在外边,定是快活极了。你看赵小六担心了吗?” 他强要争辩,这是不同的。她进屋,直将油灯吹灭了。 “昨夜等了一晚上黄老爷子,你看这不是白等了?今日可要早睡了。” “阿措,你越来越没规矩!” 她心烦意乱,拖着白明简到了炕上。 …… 深夜犹如危险的野兽在身边埋伏,阿措在黑暗中望着房梁。 突然听得白明简在叫自己的名字。 “嗯?” 他竟也没睡着。 “阿措,我这些日子在家里看书,虽快活的很,却也知道我这辈子都当不上读书人。今日听程二兄弟说,有秀才给人代写家书来贴补家用,等宋三的喽啰散尽了,我就出门支摊子,或是去私塾给教书先生抄抄书文典经。” “少爷的字写得最好,谁都比不过。” “唉,只有你这么说。” 官话,官话!她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 外边答赵小六的那个人,分明说的是官话,可不是当地人。白明简由朱氏带大,也是一口熟稔的官家腔调,所以方才并没有留意。 他们身穿华服,深夜寻人,自然不会是访亲会友。 想着黄老爷子说什么“岂能这么死了”,她的心重重坠了下去。 …… 黄老爷子要白明简继承衣钵,再看他后来又要白明简准备八股文,这是使出手段要白明简进入官场的意思。 白明简感念他的师德,一心求学,把自己诸多为难之处全咽下了,他身为罪臣之后,三代不能为官之事,提都不提。 而阿措想的是另一桩。 他对白明简寄予期望极深,自早到晚都在白家,再不提饮酒买醉的事。可就算来年二月来得及参加县试,等熬到殿试当了进士,最快也是五年。 五年之后才能完成的心愿,黄老爷子都有耐心等着。 阿措睁着眼睛望向房梁。 两夜不归……真的出事了。 第18章 惊魂突变 年底收税的日子终于到了,巡栏们占了一处背街大户人家的廊院,教附近百姓拿着钱粮过来。 廊院空地上架着烧的通红的银屑碳,巡栏差役个个坐在太师椅上,咂着冒热气的茶水。这户人家认了倒霉,掏出银子供他们吃食,又让自家的雇工全来帮忙听差。 民户们拿着米面袋子,任凭气候苦寒在院墙外排起了长龙,昼夜不歇。而不是所有的百姓都能找到赚钱的路子,到了年关仍有人家拿不起赋税钱粮,为求一口气的活命,或逃亡山林,或卖儿卖女到乡绅门下为奴为婢。 柔玄镇的北街上到处都是人牙子在收人卖人,人命之贱,反而连畜生的命都不如了。 巡栏们几天来并不得清闲。他们手上多拿了一种名为“赋役黄册”的户口册籍,府衙今年下令所有赋税都由他们来收,原来拿的那种册子叫做“鱼鳞册”,重在土地田赋。而“赋役黄册”重在户口徭役,这在柔玄镇不成文的规矩里,本是交由军户来收的。 这年府衙官制量米斗的个头更大了,冻了半日的民户将家中的口粮都拿来,全倒入斗中还是不满。而雇工驱使的牛车上不到半天的功夫就会堆满黄粟,粢米,由这里运到府衙粮库钱库。 “一户白昭仁,柔玄镇背街居民,应当民差计家两口男子一口,成丁一口,本身年三十八岁,死。次丁一口,男寿年十四岁,妇女二口,妻朱氏三十二岁,死。事产无,田地无,房屋,瓦房一间,贱口一口,孽畜,无。” 白明简按照他在家里和阿措的算法,把足额的银两先取了出来,巡栏们用朱笔勾画时才反应过来,这就是宋三侵占三十顷的那户白家! “谁告诉你是这么算的,田地户契税呢。”巡栏按住他不叫他走。 他在寒风中已站了三四个时辰,极力在忍。“我家田地都交了出去,没有其他课税了。” “你小子在官爷面前耍花枪呢,咱说是几个子儿就是几个。十五以下至十三、六十以上至六十五为次丁……” 没想着小子接口道:“柔玄镇的税法在府衙门上贴着,课三十钱……贱口课税又是次丁一半……。”他指了指那赋税黄册说道:“小人是识字的。” 他盯着巡栏的眼睛。“宋三不是还在天牢吗?”他这句话的口气沉稳的很。 巡栏的眼神瞬间一变! 在巡栏的耳里,听上去,像是他在说自己把宋三搞进了天牢。 到了傍晚,阿措才等到白明简回来。 他一进家就说了一句。“我没交上税。” 她停住干活的手,眨眨眼睛。“程大哥托了人说话啊。” 他垂头丧气歪坐在炕边。“我先前没跟巡栏如此说。”巡栏并未全信他的要挟,半信半疑中未收他的钱,却也记下了白家,让他明日再来算账交税。 “求人说话办事挺寻常的,别家也都这么干。林家大娘早上到处去寻府衙的关系呢。” 她没想他的脸竟红了。 这是奇了。 只见他吞吞吐吐说道:“再要给巡栏好处,又得打点银子。”程大哥借助程杰江的势力自然有违他的本心,可更多的是他心疼钱了。 阿措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她摆手道:“少爷说的是。明日咱们再去也是不妨事的。” 他其实在回来的路上就反悔了,这会儿望向阿措。“不妨事?” “奴婢很心疼钱的,能迟一时就再迟一时。” 她说完,自己突然心虚了。在白明简出门的时候,程二郎给她送来了匕首、绳索和燧石、止血的丸药,她给钱给的极为痛快。 连着数日,天上一直在下雪,砖瓦都盖上了白,地上的雪厚厚积了六七寸。 白明简望着大杂院的方向。“老师还没回来。”不止是黄老爷子,连赵小六自那晚起,也都不见了。 黄老爷子根本不是游玩、喝醉,然而白明简力图回想起那夜门外出现的人,却浑想不起细节来。他也是这才反应过来,一个博闻广识、学富五车的老人流落在柔玄镇,是件惊异的事情。 黄老爷子教学的时候,争取所有时间给白明简灌输学问。而他是谁,来自哪里,他对自己这个“亲传弟子”并没出实话,身世生平更是守口如瓶。 白明简直到现在,还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几日,阿措再也劝不住他,他执意出了门,跑去柔玄镇上的所有酒楼去问,但毫无结果。 酒保们对身穿华贵的外地人并没有什么印象。 “阿措,老师不会有事吧。”他又问了阿措一遍,虽然他心里明白她和自己同样不清楚,却仍是忍不住问出口。自他从采石场回来,他做事情再没避开阿措。 他太过不安了。 阿措每次只能编瞎话,说着云里雾里的东西。 这会她心里实在受不住,哀叫道,到底要说多少次才能说明白,老师这两字很危险,永远不能在外人面前提起。 黄老爷子还没给白明简任何的好处呢,他说不定就先因这虚无缥缈的师生情分,折了性命。 “少爷,方才听你说巡栏官差把人丁税翻了两倍。”她还是不听他教训师恩大义了,赶紧转移话题。 “赋税黄册上标有白家贱口一口,贱口就是奴婢的意思,在户口籍上为将奴婢与其主人及主人的亲属相区别,但也征税。” 这个答话,反倒弄得她不痛快了,人因何而贱? “贱口按在奴婢身上好生难听,少爷还是快把奴婢放良了吧。” 白明简方才还笑着的样子,仿佛来了阵霹雷,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又仿佛被戳中了痛处,说话顿时声色俱厉。 “你这话可是真心?” “……” 他从未对自己发过怒,就连当日她吃鸽子时候的大不敬之罪,都不见这么糟糕的神色。 “我再问你一遍,你真想着要离开白家!” 阿措不答,他的声调更高了。 “少爷,从没想过给奴婢自由身?”她被问的莫名其妙。“可你那日在粉莲出嫁的时候,说要送我十里红妆……” “不一样!” “哪家的奴婢嫁人会有嫁妆?自然是主人放良了许配人,才有婚娶啊。” 他被她的话怼住了,是的,有嫁妆的就不是奴婢了,奴婢当然不配有嫁妆。 …… “就是不一样!” 她不理他了,挽着袖子和面做饭。 这个男孩原来在她眼里拥有着不是孩童年纪该有的成熟,如今毫无形象可言。 突然门外再次传来得得的马蹄声,阿措神经一紧,她几乎是一个箭步把门闩插上。 她“嘘”了一声,反手将白明简紧紧拉在身后,不许他叫出声来。 手掌一摸到他的脸,她发现他一头热汗,满脸紫胀,自己去抓他的手时候,他恍恍惚惚的无法回神。 她唬了一跳,明明是他气我,这怎么成了我把他气着了。 手臂在他眼前来回晃了两下,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 …… 外边的马蹄声止住了,有人下马了。 她侧着耳朵去听,门闩响了一声。 她和白明简的手都不由抖了一下,两人相互望着,这真是冲着他们来的。 是前几天神秘的访客? 白明简的眼神恨不得射穿院门,老师和赵小六就在外面吗?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快要喘不过来气了。 而外边还有些别的响动,似乎在极远的地方有许多人在打架,喊叫厮打的声音传进了这条背街的街道。 “咣!”“咣!” 外边的人发现门打不开,直接上脚踹门。那人力气大得很,只有几下,小儿手臂大小的门闩就眼见着要折弯了。 “白家里面有人呢,我亲眼看见白家后生回的家,他家里那个顶好看的丫头一直没出门。” 那人发出诡异的笑声,犹如魔音穿骨,隔着院子,穿过阿措的胸膛。 她死死盯着白家大门,她听出来了。 “小的们帮麻军爷把门撞开!” “老子用你们!你们去叫宋三,等老子享完艳福,他得把老子的钱还来!”麻军爷骂骂咧咧,拿鞭子抽跑了宋三叫来盯梢白家的喽啰。 只听得一声刺耳的马嘶,马腿的两个蹄子在白家的院门上踢出两个破洞来,随后又是“咣”“咣”的巨响。 阿措侧过头来,低声在白明简耳边说道。“你瞅准机会就往外边跑,千万别回头。记得我之前教你怎么打人的,跑去找程大郎。” 就在这会儿,外边喊叫厮打的声音却更响了。而白明简似是吓傻了,摇着头,死死抓着她的胳膊不放。 她的心沉了下去。 柔玄镇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这会儿出事了。 她咬着牙强行镇定心神,挣脱了白明简,转身将藏在柴房的绳索和匕首取出。 可就是这一转身的功夫。 麻军爷破门而入! 他站在院落里,看着那夜被自己的宝马踩坏肋骨的那个丫头好端端站着,还握着把匕首,哈哈大笑。 第19章 绝境 阿措握着匕首的手在抖,另一只手也在……抖。 眼前的情况,对于她来说严重超纲。 站在院子里的军士一脸蓬乱的胡须,身高八尺,是个强悍粗暴的家伙,他的手掌快抵得上自己的头大了。 “你别过来!”她突然将匕首的刀刃转向搁在了脖子边上,倒退了两步。 麻军爷脸上的嘲讽转为半轻蔑半讨好的笑容。“你跟了老子,吃香的喝辣的。”眼睛死死盯着匕首。 她又退后了两步,神经紧张地瞧了一眼白明简,他瘫在地上,身子索索发抖,可是她在这个当口,也没办法给他壮胆。 “救命!”“救命!” 她两声清脆的嗓音从院子里传出,没有引来任何的动静。外边静寂的犹如暴风雨前死去的大海,而白家成了无人注意的孤岛。 柔玄镇的府衙被三百军士团团围住,府衙的高高悬挂匾额,被熊熊火光映的通红。 谢灵芝在睡梦中惊醒,忙不迭地穿上官服,怒问焦班头。“兵营人马闯进镇中,为何不来禀报?” 焦班头心说城门巡查本就是摆设,兵营在柔玄镇城南驻扎多年,军士早就和城中闲汉恶少相勾结,偷偷进出。他嘴上说道:“属下也不清楚。如今守将大人就在府衙外,说是咱们不给炮石,亲自带人来取了!” “你找几个差役给他就是!” 焦班头脸上的表情比哭都要难看,叫了一声大人啊。 另一个衙役跑了来。“府衙大牢大开,犯人们全跑出来了!” 守将邹德善约五十年纪,一张黑脸上眉浓如炭,须眉外张。谢灵芝从大门出来见到他身着盔甲,慌得脚底下打了个趔趄。 府衙外边,四处都是喊杀震天,东南方向火光隐隐。谢灵芝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骚扰百姓,围困城池,你这是要公然造反吗?” 三百军士哄然大笑,谢灵芝的腿更是一软,焦班头伸手扶住了他。 他挥了挥马鞭,俯身跟身边亲随说道:“都说咱们这位府尹是个蠢货,这一看还要更蠢。” 亲随走上前,向谢灵芝拱了拱手。“前几日军士操练霹雳炮,将炮石打入城中,我家大人进城来寻。谁想柔玄镇中犯人作乱,逃出大牢,军门协护城镇,自有派兵捉拿之责。” 喊杀厮打之声越来越大,谢灵芝的头上滋滋冒出冷汗。 府衙大牢里关了几个犯人,他才审过案子,自然是清楚的。 他害怕了,喉咙里发出了颤音。“邹将军,你纵兵四处抢劫,会激起民变的。” 邹德善笑道:“谢府尹,今年柔玄镇全境歉收,你却将人口税,田地税私自相加翻了数倍。纵是朝廷会下来人巡视督查,也只会说是你造成民变,与我何干呢?” 谢灵芝在上任前,家里大哥谢灵松叮嘱过一事,柔玄镇边防守将是个狠角色,和当朝东阁大学士孟盛高是同乡,要他好生相处,不可得罪。他则是不以为然,区区一个同乡,算什么厉害的背景,来到柔玄镇之后从没想去见他。 “你知道本官的家望吗?你居然敢欺负在我头上!等我去写奏折,写信到家里……” 程大郎身形敏捷,颇会些拳脚,程杰江预先就得到了消息,派他到府衙处查看。他凝神静气,不敢发出响动,直伏在府衙墙角处听着大门口的动静,族叔说得明白,这次差事办好了,自然有他的荣华富贵。他攥住拳头,想着老瞎眼的卦象果然是最准不过了。 “大人不是就想说和宫里的娘娘是一个娘胎里蹦出来的么。”邹德善冷哼了一声,要不然怎么会忍他如此之久。只可惜在白玉京城中,老皇帝病重不省人事,这位最受宠爱的顺妃,遭到了皇后嫔妃的冷落排挤,权势一落千丈。 “你们护住谢府尹,可千万别让奸人给害了。” 三百军士冲上前去把差役全部拿下,邹将军的亲随狞笑着,牢牢按住了谢灵芝。 阿措一直在想那日她被嫣红逼迫的时候,如果喊“救命”了,会怎么样。 她如今知道了,真不怎么样。 两声“救命”送出去,一丝人影,一点人声都没有。 麻军爷扑了过来,她偏过身去从他胁下钻,却没躲干净,慢了一步直接被扯住了衣裳。又是一个倒仰,她的后脑勺狠狠地磕在了地上,与那个穿来的夜晚何其相似。 “呲啦”一声,麻军爷把她的袖子撕没了,露出光溜溜的臂膀。他一只手摁住她抓着匕首的手,另一只手恶狠狠地撕她的衣服。这个院子里还有个男娃子,麻军爷全没在意,他一直畏缩在那儿,眼神呆滞,脸色极为惨白又异常平静,已然是吓破胆了。 这事让人看着更得乐趣,麻军爷撕破了她的前襟,正要俯下身躯,却发现这丫头胸前还裹着层层的布条,死死缝住前胸后背,他发狠起来,拿黝黑的指甲去剥,头一低正对着了她冷冷的眼睛。 他上过沙场,见过人临死的样子,方才这个丫头将匕首横在脖子上,他就看出她舍不得去死。如今她眼里仍没有求死的想法,他怪笑道:“大爷好生疼你这个小可怜儿!” 就在这时,他的肩膀剧痛! 麻军爷猝不及防,白明简冲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在青褐色短盔甲没遮住的地方大口咬住,疯劲咬下一块肉来,当即血流如注。 “你他娘的找死!”他捂住胳膊,拿脚狠狠向他踹去。 白明简眼睛通红,他被踢得满口是血,非但没躲,顺势还抱住他的大腿,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狠劲,他拼命去捣麻军爷的裆部,又是一声惨叫。 这惨叫不只是来自裆部的剧痛,还有眼睛。无数白色粉末冲进了眼里,双眼剧痛,犹如万枚钢针同时在刺一般。这是生石灰!生石灰遇水发热腐蚀,立即将他双眼烧烂。 那丫头冷冷的眼睛,不止是没有求死之心,分明是要他去死! 麻军爷大吼大叫,挥着军刀乱劈。 阿措挣扎地爬起来,血脉在她耳朵里轰轰地跳。 她素日里系着个荷包,里面装满了生石灰,她偷袭成功了。 女子防身术并不适用于面对力量大于己方数倍的恶人。大部分女生的力量和搏击能力都不及同等身材的男性的,指望学个一招半式就能防狼,并不怎么靠谱。在前世,专家就有说要么女孩坚持体能和搏击训练,要么找个能打的男朋友。 她看向口吐鲜血的白明简。他还真记住自己的话了,倒不是很能打,是很能咬。 白明简伤的不轻,麻军爷甩开了他的手,他就地一滚,有些爬不起来了。麻军爷发了疯,恨不得把这两个小孩碎尸万段,眼见着军刀就要劈在了白明简的身上。 阿措拿绳子搭了个活扣,就往麻军爷的头上甩。这一个月来她拿石子练习投掷的手劲和准头,算是不差,可扔绳子还是头一回。 上天终于给了她一次好运气,在千钧一发之际,她投中了! 不待麻军爷反应,她狠拉绳子,绳子由活结变死结,紧紧扣住他的脖子。待麻军爷察觉那是什么,用军刀去割,才发现这绳索有鸽蛋大小那么粗,立即是割不断的。 程二郎应她的要求,给了她市面上最结实的绳索。 她转身将绳索的另一端拴在了他的宝贝军马上。这匹军马性情爆烈,被套上绳子的时候拼命挣扎,自行就扣了死结。 麻军爷感到了巨大的扯力,他被狠狠扯倒在地上。 “你要干什么!”他心里其实是知道那丫头要做什么的,他惊慌起来,他终是后悔了,后悔来了白家。 他捏着嘴唇做哨子,疯狂去吹,要让他的马安静下来。 “晚了!”他听到那丫头如此说,在她说出两声救命之后,在此时此刻。 阿措绕到马的后边,用匕首狠狠扎进马屁股。 一声高而拖长的嘶号,军马扬起前蹄,调转身子从白家破掉的大门飞奔而出,那根绳子上牵着的麻军爷被马拽扯着,“啊!”他痛苦大喊着,硬生生扯出了白家大门。 只留下人血和马血在白家院子里流淌。 阿措缓缓地跪倒在地上。 她活下来了。 她跪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大一会儿,她心脏擂鼓般的砰砰急跳声,才缓和下来。 对,还有白明简,她捂住自己破掉的棉袄去扶起他,用剩下那半个袖子给他擦了擦嘴角的血。她摸了摸他脖颈上的大动脉,如她一般急速搏动着。 他们都活下来了。 白明简看着她。“白家的奴才,白家的东西,我谁都不给!” 她没忍住,狠狠敲了下他的头。大难不死,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但真好,他们都活着。 突然,外边又有了动静。阿措想起来,那些喽啰说宋三会来。 白家不是安全的地方! 她回屋把之前准备逃亡的褡裢背在身上,刚一抬脚出门槛,又回去将白夫人的油纸包取了出来。 她拉着白明简的手,跑出白家。 可没跑多远,就看到街口有许多人影,火光在晃动。 出不去了!她望向四周……邻里乡亲的门户紧闭,不知是里面有着人,害怕没出来,还是已经逃难去了。 她和白明简一前一后进了大杂院,到黄老爷子的屋子里躲了起来。 第20章 夜谈 屋子里,书本被扔了一地,器具摆设都被翻过了。 “嘘”,阿措把门闩插好,贴着门缝去听外边的动静。 宋三等人持着火把来到白家,大门敞开,门口、院子里都有许多的血迹。他奇道:“你们说是麻军爷要我来这儿找他?” 喽啰们连连点头。 突然,有人在外边惊叫道:“三哥,麻军爷在街巷口被马扯在地上,活活拖死了!” 宋三大惊失色。 阿措到这个,脸色也跟着变了变,她当时只求自保,没想那么多。 她这算是杀人吗?两个膝盖战栗起来,她是个现代人,自小接受的法律常识,首先是使她恐慌起来。但是随后她想起她身处的世界不同了,她望着白明简乌紫的嘴唇,意识迟钝地思索着,去他奶奶的,这就是正当防卫,不是他死就是他们死了。 在之后异世的岁月里,她回想此夜既不害怕也不懊丧。她曾在两个世界为人,但做事或者做出选择既不按照古人的道德准则,也不是遵从现代社会的规矩。她的对错,只听从自己的良心。 那良心说轻也轻,说重也重。 ——她只要活下来。 “那两小兔崽子呢?进屋给我搜!” 那日宋三在牢中吩咐喽啰去找麻军爷,再顾不得其他,就在来往城内的暗道里接应军门。邹将军为造成城中混乱,暗示属下打开天牢,麻军爷首当其冲先把宋三接出了大狱。 宋三背叛衙门,身上分文未有,只将麻军爷当做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然而这人竟然死了,自己的前程将来也都化为乌有了! 喽啰们翻了一遍屋里,无果。 宋三怒极,拿火把点燃了白家。 白明简和阿措看到火烟滚滚从白家冒出,白明简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这次的火势比上次烧窗框大的多。 他甩开了阿措的手,试图打开门冲出去,被阿措死死抱住。 “娘!爹!白家!”他的话在抖,他失去了爹娘,如今连家都没有了。 他的情绪全部崩溃了。 “那是白家的房子,穷得什么都没有的房子,不是白家。你活着才是白家!”她捂着他的嘴不敢让他嚷叫。白家房子上的火焰像火蛇似的蜿蜒跳跃,蹿到了天上,他感到绝望,浑身瘫软下来,晕倒在地。 阿措扶住他,她眯着眼睛去看火势。在白家的屋前房后,她之前做过精心的防火保护,火势蔓延不开,他们的位置很安全。 失火持续了很久,整条背街都笼罩着在浓浓的黑雾里,周围弥漫着烧焦的味道。 …… 白明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舒服地枕着阿措的大腿,躺在黄老爷子的炕头。她见他醒来松了口气,从褡裢里拿出膏药,给他擦拭乌青的淤伤。 “白家没了?”他的声音僵硬极了。 “就是烧着了房子,少爷你这不是还有个奴婢吗。”她用轻快的语气说道,拍着他的后背。 他勾了勾她的手臂,像是确认的样子,倒让她有点尴尬了。她这半个手臂都是光溜溜的。 “我娘的钗子被烧了。”他喃喃说道。 她赶紧摇手,从褡裢中取出油纸包给他看,他抱住了她的手臂。 都说人经大悲大痛,一句话一个动作就可能歇斯底里。阿措万万不敢刺激他,但这姿势维持的实在太久,直到她的手臂麻掉了。 她不自然地抽出手来。“少爷,我就说,你今日没去交税是件好事,咱们留了不少银子给自己。” 这已经是后半夜了,喊打厮杀听不见了,宋三他们也已经离开了。 柔玄镇静悄悄的,仿佛之前经历的只是一场噩梦。 白明简坐了起来,他把棉袍脱下裹在阿措的身上。她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惨样,麻军爷当时撕她撕了个衣不蔽体,胸前没怎么遮住。 “女孩子,要有羞耻心。” 她本要说你自己脱了,小心冻着。 她白了他一眼裹住衣服,羞耻心个头啊,每夜由你个毛头小孩缠着抱着,你的羞耻心在哪? 正说着,门开了。 未待白明简和阿措反应,进来的人看清是他们两个,又惊又喜。 他立即转身出去,和外边等着的人交待。“我乏了,先在屋子里歇个把时辰,等天亮再随你们上路。” 这会儿快到五更天了。外边的那人看看天色将明,心想也不便得罪与他,躬身说道:“悉听黄大人吩咐。” 若是阿措和白明简能看到就会认出来,外边的人正是那夜驱使赵小六,去寻黄老爷子的外乡人。 “老师!”他没想到自己还能看见黄老爷子。 黄老爷子也很激动。“柔玄镇□□,我路过白家,见到屋瓦不存,只当你们都出了事。在临死前还能见到……上天终是在最后没有薄待于我。” 他脸上可怕地抽搐着,脸色极度的苍白,嘴角有着血丝的白沫。而阿措在黑暗中还能看到他灼热的眼神,她默默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比起上次见他,他的身体情况更糟糕了。 白明简也瞧出不对来。“老师,您不舒服吗?” 她去翻开柜子,柜子里空空如也。那个有许多褐红色丸药的瓶子不见了。 “如今回去白玉京又能如何呢。”黄老爷子往日在某种戏谑不屑的神情中,隐藏着许多被压抑了的愿望,和被窒息住了的叹息,全部表露了出来。 “我姓黄,名芳,字丹阳。”他说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却发现这两个孩子没有给他任何反应,他不由失笑,自己到了竟还是希望世人记得他。“在白玉京有一处名为钦天监的地方,下设三个局分别是推算局、测验局、漏刻局,我在那里做了三十年的监正,掌看天文历象。……皇帝高寿却仍嫌时光不长,召不少道士为他炼制“长生不老药”,一时间炼丹之术风行白玉京城。我这个人脾气倔得很,看不惯这些方士坑蒙拐骗,直言上书,还去找当时最大的道士头儿李思茂论经辩道,结果自然是他输了,可我也把他得罪了。几年间,他处处找我的不是,不止我的官职被一抹到底,还使得我家破人亡……” 他的眼睛已充满了血,似乎大量的血已从脑腔里涌到了他的脸部。白明简握着他的手,见状不好想要打断他,但他的话语更加急促了。 “我不想就此死去,跑来了柔玄镇,我等着那个臭老道的报应。谁知道这十年里,他的日子却更好了,还被封为了国师。倒是我久居此处,气血亏虚,患上了心痹之症!老天你何曾长过眼睛!……” 他的声音尖利犹如刀尖,髭须下面的嘴巴微微抽动着。 阿措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外边那些衣饰华贵的京城人似乎已经疲惫极了,他们圈坐在一处,阖目休息,并没留意到屋中的情形。 “白明简,你跟老师进京吧!” 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 “ 进京”像是平地炸雷,这两个字在白明简的脑海里炸开。 “你是个聪慧多智的孩子,你随我入京,我还能撑得住一口气到京都,我们去找大学士孟盛高。你换名成我的侄儿,他念当年的旧情,定会照拂你。你先到京外的水月道观去当个小道士,完后等新皇登基以后,你就学着那个李思茂去接近皇帝,到时候你把他踩在脚底下,就像他之前踩为师这般。咱们教他受尽我当年的苦楚!” 这个夜晚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白明简脑海一片空白。他虽听得懂黄芳嘴里的字字句句,却又好像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孩子,你跟我走吧!你在柔玄镇中永无出头之日。你进京以后,想要荣华富贵那也好办,新任皇帝也迷恋道术,你隐居深山后身价倍增,自有一日会受到白玉京上下的热捧礼遇,名利双收。” 他神情癫狂,钳着白明简的双手,一遍遍咕哝道:“跟老师走吧!” …… 白明简只吐了个“我”就再没法说下去了。他的脸上呈现着惶惑惊骇的神情。 黄芳怒道:“我可曾教过你胆小怕事,大丈夫在世,如何这等畏首畏尾,苟且偷安!” 白明简两眼通红,他痛苦地低下头,过了不知多久,他撇过头去看阿措。 阿措不自然地转了转眼睛。 “阿措……”小少爷喉咙发出的声音犹如小鹿哀鸣,自言自语着喊她的名字。 她的头皮发麻了。 白玉京,若是他们主仆就此前往会是个什么光景,也许所有的苦难都会迎刃而解吧……白明简射向她的眼神几乎是绝望的。 她叹了口气,她想装看不明白,但她偏偏却是明白的。 “黄老爷子,你亏不亏心啊!” 黄芳茫然地看着这个进屋未说一字的婢女,她叉着腰气势十足。 “不过就是教了几天的学问,却要我们到白玉京为你这个已死之人卖命吗?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原来是老朽看错眼了。”黄芳失望之极。 阿措方才还不情愿,如今她的火气全上来了。 “明明是我家少爷看错了眼,他念着师徒之情,连拒绝的话都不想说出口。”她心里很郁闷,所以她得代劳吗?“老爷子你从不是真心教人,施恩图报在先,你又算得了什么正人君子。你骂谁忘恩负义呢!” “这也能给你这小子荣华富贵,如何走不是走呢。”黄芳糊涂了,教他八股文,教他权谋之术,不就是引诱他将来去求功名利禄嘛。 白明简的眼神由迷茫转为清明。 “老师,我求的不是这个,白明简立誓,待我一日考取功名,自会替老师完成心愿。”白明简给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黄芳气的大口呕出血,阿措上前将他扶住,慢慢放倒。白明简也吓到了,赶紧去桌子处寻茶壶茶杯。 “你们,你……” “人生际遇不可琢磨。老爷子你对人对事应当一片真心。”她在他耳边偷偷说道。 “……” 阿措叹了口气,你当日教他时,就该说实话,而不是乱扯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你不信,白明简给你执弟子礼,他信了。 第21章 圆周(修) 黄芳气得生生吐不出来半个字。 这丫头怂恿白明简离开柔玄镇他不是没瞧见,这会儿反倒深明大义了。 她自然是郁闷的,决心不去白玉京,并不是因为小少爷的纯洁理想,而是眼前这个老头的路子极不牢靠。“富贵险中求”那是亡命徒的活法。若说她在异世这两个月里真得到了什么教训,那就是她牢牢记死自己只是小人物,轻轻易易就会死掉,白玉京此行前途未卜,实实在在无法拿命作陪。 “谢知州谢大人!”谢灵松自收到信函之后,速速带兵前来。程杰江在城外三十里处遥遥相迎,毛孝刚和其他柔玄镇富户乡绅站在身后,行躬揖礼。 已是五更破晓时分,柔玄镇笼罩在一片冬日萧索的白雾之中。 谢灵松千里奔走到此,听到他们说起城中百姓死伤无数,官服外边的眉毛胡子又结了一层冰霜。 毛孝刚急急说道:“谢兄一路辛苦,谢府尹昨夜由军士软禁着,并没受苦。” 谢灵松并不答这话,毛孝刚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谢灵松骑在马上瞧着这些人,他们昨夜已被家丁护送出城,好端端在此处站着,毫发无伤,更恨谢灵芝了。柔玄镇镇中多是流放的罪臣,他们隔岸观火看谢灵芝胡闹,掐着时机把自己叫来,哪是真心解困的意思。 “谢某倒要先去见见邹德善!” …… 毛孝刚暗暗拉了程杰江一把,气恼道:“昨夜偷偷跑出城来,咱们可不是和邹德善站一边的意思。但他谢灵松不领这情,算什么?” 柔玄镇在谢灵松的治下,谢灵芝又是他的幼弟,一旦民变之事翻在明面上来,牵连的是整个谢氏宗族。顺妃在宫中的地位本已摇摇欲坠,就在这个要紧当口,谢灵松必须去瞒。 “可这事情恰好是捂不住的,谢知州只当和邹将军谈好,这事即能摆平,用不着咱们。”程杰江捻了捻胡子,极有自信。“可好巧不巧,前几日柔玄镇来了一群钦天监的人马,至今都未离开。” 他在毛孝刚的手中划出“黄芳”二字。 毛孝刚登时惊讶地说不出声来。 天色将亮,这间昏暗的小屋子也进来了些许的光线,将将使人看得清东西。黄芳眼神的光芒摇摇晃晃,即时就要熄灭了,他喉咙里倒着气,不时发出破碎的声音。 白明简握着他的手,不住流泪,直唤道老师,老师,白明简面上尽是愧疚之色,而眼神又清明得很,惹得他的呼吸更急促了。 “阿措,老师不好了!” 只见黄芳的两颊变成紫色,嘴大口张着,眼睛的瞳孔散大。 她爬上炕,俯下身子查看,他的大动脉搏动消失,心音消失,迅速剥开他的外衣,用仰头抬颏法使气道开放,施行胸外心脏按压,以左手掌根部紧贴按压区,右手掌根重叠放在左手背上,使全部手指脱离胸壁,连续按压。 “少爷,你叫外边的人吧,黄老爷子不行了!”她手指按压数到五十下,心慌意乱。 她原来只当他病重,说什么快要死了的话也就是激愤之语。 可眼下这个情形,老人有可能即时就会死去。 外边的人瞧见屋里多出两个小娃子会是什么糟糕的反应,她顾不得了。 可就在此时,黄芳突然伸手扯住了白明简的衣摆。 他缓过气来,仍是直直瞪着他。 “我家少爷是罪臣之后,三世不得为官,哪能参加科考,又哪能离开柔玄镇嘛,黄老爷子莫要激动生气,咱们从长计议。”阿措懊悔方才话说狠了,手忙脚乱的一番补救。 白明简抱住他哭了。 黄芳狠狠瞪着他们,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可便是这一眼,天光进来,他瞧得清楚,两个小孩子衣衫不整,浑身血迹,眼中却尽是对自己的担忧。 这一眼犹如凉水浇背,浇醒了他的神志。他竟是疯魔了,如此心狠自私,他们才是多大的年纪。赵小六寻不着他,挨了三百鞭子,横死在街上,难道两个娃娃也要为他而死? 他长叹了一声。“罢了,罢了!”他阖上眼睛一会儿,不知从何处来的气力,像正常人一般坐了起来。 阿措作声不得,在前世就听到这个说法,“回光返照”是说身体本能的想要抵抗死亡,但是一旦atp水解完,就会出现困意,最终导致细胞破裂,致使机体死亡。 黄老爷子脸上突来的红润平静,已是死亡的前兆。 “老朽只收了你一个弟子……”他挣扎到了桌子边上,写下封书信。“天下求学之地,最有名的当属岳麓书院,虽说里面多的是顽固不化的老头,但学问确实不错。我推荐你进去,可别忘了自己的志向,自要精进学业。” 他写完之后,意识又开始不清不楚了,他躺在炕上,望着墙上的石灰圆圈,念叨道。 “割之弥细,所失弥少,割之又割,以至不可割……” 在临死弥留之际,人都只会说最惦念的东西,黄老爷子意识迷离,只喃喃念道:“周三径一,以圆径一亿为丈,圆周盈数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毫二秒七忽,朒数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毫二秒六忽,正数在盈朒二限之间。” 他恍然不觉,度此一生他最渴盼的只是个答案,然而至此自己永远都不知道了。 突然像是天外出现个声音,犹如圣音。“3.1415926535897932384626 433832795028841971693993 75105820974944592307816 40628620899862803482534 ……” 他露出孩童一样懵懂的神情。 他回过头,阿措在他的耳边轻轻耳语,向他指了指那面墙。 这一刹灵台明澈,净无瑕秽,原来是他,不曾认识这个孩子。 屋子里的光更透亮了些,墙上裹着白石灰,画作为圆,中间切割着数条白线。 说起来阿措偷袭麻军爷的石灰还是在黄老爷子这儿讨的。他和白明简做学问的时候,她在一旁做针线,有时低头看的脖子酸了,甚是无聊,就独独对着这面墙。 她一直在想,为什么要拿线来割这个圆? 就在方才,当他念道“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这串数字太过熟悉了,熟悉到她穿越了一个时代,仍能脱口而出。岳晓晓的小时候正是“记忆大师”风头最劲的时候,那会儿很多小孩子都被父母逼迫着背圆周率,她记忆力不错,每次都有给亲戚朋友表演的任务。 “你说了多少位?” “100位。” “这就是结果?”黄老爷子说这话的时候,听见了自己极速的心跳声。 阿措摇摇头,她继续背还可以再背到500位。圆周率常被拿出来考教记忆,正是因它是一个无理数,可以无限循环下去。 她轻轻说道:“圆周盈数无穷无尽……” 无穷无尽吗?黄老爷子失望之余,心中又涌上了一种满足,原来这本就是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窗棂的光再进来了一些,他清楚看到这女孩子衣着褴褛,看到她稚气未脱的脸庞,然而也正是这一掠天光,照的她如淡云如清雾,她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他掌管钦天监三十年,精通天文算法,自信普天之下没有人比自己在“割圆术”上更精进一步的。 她是谁? 这世上真的有生而知之的人吗? 黄老爷子转头去看白明简,小孩子仿佛知晓自己要离开人世了,只窝在地上抹眼泪。 他莫名激动起来,也就是说,方才的一切白明简都没看到! 这是阿措自己的秘密。 他挣扎着,从腰间扯下个物事儿来塞在她的手里。 她一脸愕然。 他把她的手合住,用力握了握。“好好活着,你们都好好活着!” 说罢,他摆脱了这两娃娃的搀扶,从炕上起来往屋外走去。他不想让外边的人发现这两个孩子,他就绝不能死在这里。 ……之后他就不用管了,阿措会自己想到法子离开柔玄镇的,他莫名憧憬着,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这个女娃子会让世人大吃吃惊的。 “黄大人可是睡足了?”外边主事的人叫朱政,任钦天监的提点,他见黄芳出来,面色浮红,身体虚弱之极,赶忙去扶。 皇帝病重,国师李思茂又与钦天监过不去,非要拿彗星不详说事。当朝的监正与黄芳尚有联系,世上哪有比黄芳更精通天文历法的,死活也要将他带回白玉京。 “两月前天生异象,我掐指算来,正应了泽被苍生、恩赦天下的卦象。那日你们钦天监上报朝廷,可有恩赦的旨意下来?”两月前,他收到一封来自钦天监的飞鸽传书。 “恩赦的圣旨已发往各地,柔玄镇想来也已收到。此处的罪臣之后,在恩赦的罪名之内,即可归去原籍了。”他暗自奇怪这事不是黄芳最为清楚吗,他问了许多回了。 “好!好!只是这些罪臣的子弟回到宗族会备受欺负,就算十年寒窗、九载熬油,熬白了头中了进士,授官也多在九品低位,要想爬上高位,还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他将整个身子的重量全压在了朱政的身上,气息微弱,无力地挥了挥手要他们及早上路。 阿措听着,瞅了白明简一眼,她突然心中发酸,白明简紧紧扒着窗棂。 他们和黄老爷子的缘分就此尽了。 且别说他硬撑着垂死之身,离开屋子护住他们,原来黄老爷子在和白明简初相见的时候,就起意帮忙了,到最后还不忘在外边大喊出来,让他们知晓并不是走投无路了。 他对他们极好。 阿措心里想着,也许去白玉京的选择,也没那么差。 白明简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阿措,老师最后一句仍是在嫌弃我吗”。 她没说话,暗暗把手打开,手心里多出一个触手生温的玉蝉来。 黄老爷子的意思很明白,这东西是只给她的。 第22章 乱象 玉蝉圆目抖翅,呈有品色的光泽,微微透明,在腹部雕有一个“黄”的篆字。 若说这是她背了串数字的报酬,“黄金有价玉无价”,玉器在哪个时代都应是极贵的。这贵重得过分了。 白明简眼睛蓄着泪。“我是不是错了?” 一个“错”字极大地刺激了她的内心,她浑身抖了一下,粗鲁地扯开了他的手。真的是白明简不愿意去就可以不去吗?方才那个情况,若是她执意要去,她自信骗都能把这个男孩骗走。 两人之中,分明是她负了旁人的好意。黄老爷子说不定在此时,就已离世了。 “不许哭了。”她凶巴巴地说道,她将玉蝉藏了起来,从褡裢里取了黄面糖饼塞在他的手里。“咱们不能再在这儿呆了,得赶紧离开。” 之后她跑出门去,在院子里抓了把雪,擦在脸上,强打精神。 屋外悬着两个鸽笼,一黄一灰,她定住了身子。一个古怪的念头划过脑海,方才按着黄老爷子的说法,有人从钦天监给他送信,而那天分明是同时飞来了两只鸽子,并且两只鸽子一前一后都被他们吃掉了。 消息从哪回传的白玉京? 不,不,这不是重要的。两个鸽笼自然是怕弄错了鸽子,被她吃掉的那只鸽子,腿上绑的信息可写的是“圣上寿数尚有几何?”,钦天监是秩正三品的官门,哪敢这般大逆不道。 黄老爷子的身上还有秘密。 在两个月前白玉京的夜空上生出“彗孛飞流,晕适背抱”的异象时,钦天监火急火燎地派来鸽子来问天象,另一个人却是放飞了鸽子,向他探问皇帝还能活多久。 “黄老爷子叫黄芳,我一定要记得。” 阿措回来,神色平静了许多,从黄老爷子的屋里翻出几块旧布,飞快找出针线,补在身上。白明简呆坐在那儿,默默把糖饼吃了。 待他们出来了大杂院,世界被包围在漫天浓雾之中,冬日的雾气带着寒凉,扑面而来,两三丈远就已看不到人影。 白明简贴着阿措的身子在颤抖。 “少爷,你很冷吗?” 他摇了摇头。 她拉着他的手。“少爷,你抓着我。”他俩贴着墙根走着,避开行人。但还没走出巷子,就听到远远传来了凄凄惨惨的哭声。 他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三个月前,母亲出殡的日子就是这样的大雾。之后在无数次的噩梦中,他就在这样的漫天大雾中,听着哭声逃亡。 世界上一切要紧的东西都不见了。就算黄老爷子待他好,也和爹娘一般消失在浓雾之中。他机伶伶地回过头去,噩梦是真的,就连白家也成了废墟。 “黄老爷子的书信,少爷你收好了没?”耳边突然传来一股暖气,阿措的嘴唇碰着了他的耳尖。 他低着头,惶恐不安的眼神停了,定在了阿措的手上。他们迎着湿冷的雾,她的手虽然也凉,却一直在渥着他的手。就像每次自己睡醒,睁开眼睛时,他紧紧抓着的一样。 “阿措,你要一直在我身边啊。”他不那么怕了,心情略略镇静了些。 她并没听清他的话,在雾气中能明显闻到一股血腥味,她瞅见巷子口的一滩血迹,心里惶恐,好比一股冷风扫过似的。柔玄镇的法治犹如虚设,她背着条人命,宋三还不得求着衙役,全城缉拿他们,她当下就有逃出柔玄镇的冲动。 说来什么就来什么,她看到一队士兵提着兵器,冲他们而来。她心下一凉,可就当她认为自己是逃不过去了,那些人却在眼前转个弯来,向街东侧走。 “府尹大人有令,昨夜有贼人逃出监牢,杀伤良民,尚未逮捕归案,全城戒严,各家闭门闭户不得出来!”为首的兵士拖着一个老妇的头发,捂着她的嘴往门里拽,其余的人踹翻了当街上烧纸的盆子。 “我男人和儿子都教人砍死了,还不能让老身哭几声吗?”老妇嚎哭着。 阿措抓着白明简的手,矮着身子,不敢让这些军士发现。 “什么人?” 两人一路狂跑。 雾渐渐淡了,他们看得清楚,这一片房屋上,好多人家都挂了白幡。白明简偷偷在她耳边说道:“那些军士不是在城南驻扎的。”他比划了一下军士的服饰,他说这些人身穿的是青蓝色的鳞甲,是都指挥使司的兵。最近的都指挥使司设在雍州,他们说不定是雍州来的。 全城戒严,街道上半个人都没有,他们两个矮矮小小的身形很是明显。阿措放弃偷跑到城门的打算,领着白明简钻进了小巷子。 他们又听到了哭声。 可这回阿措停下了脚步,她的头上是铁匠铺子的布幌子。 “粉莲是你吗?”她轻轻叫道。 隔着十步远的另一边,那个梳着少妇发髻的女子跪在街中,也在烧纸,她听见声音唬了一跳赶紧就要跑走。 “粉莲?”白明简也认出了这个头戴重孝麻帽的女子。 白少爷的声音粉莲如何能忘,她转过身来,呜哇哭了出来。 阿措的心底一凉,她家里有人死了。 粉莲抽抽噎噎哭个不住,说道相公昨日被人乱刀砍死,而她的娘亲出门寻她来,也被人捅死了,她这辈子算完了。 她伸长脖子,失声断气地抽泣着。 阿措远远地向她伸出手来。 “跟我走吧!”她轻轻说道。粉莲在她穿越异世以来,待自己极好。若是黄老爷子的事情她已经做错了,这次万万不能做错了。 粉莲抹了抹眼睛,她的嘴张着,下嘴唇颤抖着。 一阵紧促的脚步声往这边来。 阿措也不管白明简看到在想什么,她的手一直伸着。 粉莲胆怯地看着她。“你们要去哪里呢?” 这两人头发纷乱,衣衫破损褴褛,犹如逃难一般。 “跟我走啊!”她鼓起了全部勇气,她心里说道:我也在苦苦求生,但请你相信我,我这次不怕了,别让我欠下你的好意。 脚步声更响了,粉莲害怕的倒退了几步,转身将门插住了。 白明简默默了一会,扯阿措的手。“走吧。”她茫然地看着白明简。 就在此时,一个疯女人藏在墙角看他们,两眼放光,嘴里不住在说:“我找到瘦马了,我找到瘦马了。还有两个呢。”隔着薄雾,白明简的清秀面容,竟也被她视作了女子。 在府衙的大堂上,谢灵松高坐在朱椅上,两边陪坐着邹德善和谢灵芝,程杰江站在地上,和几个衙役站在一处。 谢灵芝被软禁了一个晚上,神色萎靡,瘫坐着,两眼不住流泪。 邹德善哼笑了一声。“起先倒也不知谢府尹如此软的心肠。” 谢灵松怒极,拍了桌子。“你手底下的兵杀了平民一百三十人!而柔玄镇大牢的牢犯,就算将伤的,老的走不出牢门的全算上,才有二十七人!” 邹德善很是不以为然。“若真是说不过去,那就请谢知州写好奏折上奏朝廷,有什么罪过我受着,爷们拿碗大的疤赔你们兄弟!”他吐了口吐沫。“这税收的事,却不能一分少给我。” 谢灵芝吓坏了,抖如筛糠,扯住谢灵松的衣袖。“大哥,万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啊。要不姐姐那里……我可丢了人了。” 谢灵松恨得牙根生痒。顺妃娘娘还不知怎么熬过自己的难坎呢,若在其他时候,他倒也能混过去。偏偏就卡在恩赦令下来的当口,镇中的罪臣之后,一旦归还原籍,这里的事情都会翻出来。各姓宗族枝枝蔓蔓,谁知道昨天夜里,这些人有没有被邹德善的兵伤着蹭着,还是已经被一刀捅了个窟窿。 柔玄镇的差役办事并不得力,他们几个人枯坐了小半个时辰,差役们仍没回报死者的身份。谢灵松铁青着脸,他这个庶出弟弟在柔玄镇呆了大半年,竟连差役都归拢不住。 “朱大人那边不好了!”谢灵松的亲随来报。“他们要带走的那个老瞎眼,眼见着就没气了。朱大人遣人来问,府衙里还有没有吊命的老人参!” 两个时辰前,全城戒严,城门紧闭。钦天监的人马走到城门处,被都指挥使司的军士拦住。 朱致发了火,白玉京的要事如何耽误的起,急着返京,哪管镇上的人荒马乱,甩出马鞭,教人放出一条路来。 而就在此时,坐在轿内的黄芳口吐鲜血,一个倒栽葱栽倒在轿下。 钦天监的人只好留下,手忙脚乱地去抢黄芳的这条性命。 所有的事情都乱成了一团,谢灵松头疼欲裂。 程杰江上前走了几步,拱了拱手说道:“众位大人忧心恩赦令,程某有几句话想要说与大人。” 谢灵松抬眼看他,他入城之后已然查清,毛孝刚的书信是由他代的笔。 只听得他说道:“程某就是官罪之身,在柔玄镇呆了二十载,很是认得这镇中的流放犯人,大人大可不必焦虑,恩赦令所涉罪名有限暂且不说,走得出柔玄镇的官家子弟就更是少了。” 谢灵松示意他说下去。 “宗族大姓真没有几个,况且官海浮沉,二十年间许多宗族早就失去了根基,在各省流寓不定,相隔也是极远的,没什么势力。若说有那么一个半个,程某只记得一个洛阳白家。” 谢灵松和谢灵芝相互看了一眼,白姓和谢姓都是洛阳的四姓大族之一,并且互有姻亲。 “哪个‘昭’字辈的在这儿?” 程杰江笑了笑。白赫平告诫子孙遇见自己掩鼻而走,便是穷死饿死,也不和他打半个照面。 这话他可是记得了二十年。 “白家这一脉,数到了‘明’字辈,留下个一个十四岁的孩童。三代之后,恩赦令正巧落在了他的身上。” 第23章 高烧 大堂之上,谢灵松屏退左右。 程杰江说道:“罪官后代多以务农为生,众位大人只需多加抚慰,免上几年徭役赋税,自然安分。就算有思乡心切的,柔玄镇方圆百里,均是雍州地界,罪官免罪也就只是平头百姓,没有府衙颁发的路引,走不出几步就只得回来。再说柔玄镇才平了匪乱,免不得哪里会冒出个图谋不轨之人,都指挥使司设上关卡,将人拦一拦审一审,和恩赦令无甚相干。” 这番话说的在情在理,连邹德善都点了点头。 谢灵芝只和他见过一面,心中想到若之前将他招为幕僚,还哪有今日的事情,甚是懊悔。他忍不住问道:“那本宗族的人过来寻人如何是好?能管住人出柔玄镇,管不住人进来啊。” 谢灵松叹了口气,用手捂住额头,一脸的无奈。 程杰江依然恭谨答道:“不怕大人笑话,程某癖好去冀州听戏,却唯不愿听一段戏文,每每离席而去。” 邹德善也是个爱听曲的,来了兴趣。“同好啊,老子就不爱听小旦小生咿咿呀呀个没完,打的越热闹越好。”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不信但看宴中酒,杯杯先敬富贵人’。程某流放此处,先前的近亲旧友就只当我死了一样。”程杰江的眼角抽动了一下,这话似是发自肺腑。 “恩赦令昭告四海,抵不过人情如纸。程某断言,寻人者极少,来到柔玄镇上为一两个穷亲戚出头抱不平,惹上众位大人的,一个都不会有。” 谢灵松捻了捻胡须。堂下这位程讼师确实有几分本事,他清早出迎自己,这会又殷勤地出谋划策,自然是有所图的。他身为罪官流放在此,如今这般刻意逢迎,很是晓得身份贵贱,比毛孝刚那个昔日同僚拎得清楚多了。 “这些说得不错,钦天监的人该当如何处置?” 程杰江面露难色。“程某……实不知钦天监朱大人来到柔玄镇所为何事。” …… 朱致占了府衙后堂的东偏院,柔玄镇的郎中大夫全被叫来给黄芳看病。黄芳躺在塌中,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面色灰暗,肢端发凉,有郎中翻他的眼皮,瞳孔已然涣散。 这些郎中大夫互相看看,都知这人已是不行了,但无人敢说,掰开他的嘴硬灌参汤。 朱致眼睛急的直冒火,派人到处去找药效强劲的百年老参吊命。这个人绝不能在这会儿死了,他担待不起! “不见!不见!谁都不见!”一听谢灵松要见自己,他回绝得干脆。柔玄镇的乱子他自然是旁观者清,可他现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顾得上他们的花哨心思。 他的手下捧着一瓶丹药过来。“朱提点,那日我等进黄芳的屋子搜查,发现了这个。” 朱致倒出一粒褐红色的丸药,细闻了闻。“丹砂丸。”国师李思茂的丹房里,一炉一炉炼出来的就是这个。白玉京的富贵人家对此药甚为追捧,滋阴壮 +阳,延年不老最有效果,但黄芳不信方士,吃这玩意儿做什么。 他抓住一个郎中的衣襟问道:“你方才说这人生了什么病?” “心痹之症,手足青至关节,心痛极深,如今病发作到了极处,旦发夕死,夕发旦死。” “他吃这个管不管用!” 这丸药放在他家,就是他常吃的吧。 “这个,这个……”柔玄镇为穷乡僻壤,郎中并不认识这是什么。 朱致心急火燎,抓出一捧药丸,也不管多少,顺着黄芳的牙关,就灌了进去。 这药刚一下去,他瞪大了眼睛。“死了?死了!” 阿措的脸上全是汗,她拉着白明简的手不放,一路飞奔。她在脑海中勾画出的小径,与现实中并不甚相符。她白白走了许多错路,白明简在镇上生活的日子久,但穿来穿去小巷子也穿的糊涂了,先头还知道自己在哪里,后来全是她来带着走。或许是他们的运气不错,在小巷子里穿梭并没遇见巡逻的军士,倒是碰见了许多哭丧的人,他们跑过去,不小心就会撞到人。 所以直到连跑了几个巷子,才发现后边一直有人跟着。 阿措擦了擦头上的虚汗,故意停下来,弯腰喘气。她的余光里那个疯女人仍然在后边,也跟着他们停了下来。 她问白明简:“少爷认识她吗?”阿措那日上街遇到的嫣红是个穿红戴绿,浓妆艳抹的女人,和如今的样子大相径庭,她隔得远认不出来。 白明简摇摇头。他将阿措身上的褡裢拿下,背在了自己身上。“阿措可是累得厉害?” 她眼底有些发晕。“没事,分开跑吧。”她指指画画前面的民宅。“少爷左,奴婢右边,看她跟哪个。” “不行!”他声音高了。“走失了呢,我找不见你怎么办!” 若放在平时,她还温言软语地安慰他,教他听话,但这会儿,她的太阳穴不停在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回头望了过去,那个疯女人立刻畏缩在墙角。“她就一个人,我现就上前去,问她跟着咱们做什么。她答不上,我洒她一脸生石灰。” “……” 阿措脑袋更晕了,这算是自己教出来一个小流氓? 她强忍着不舒服,拿手指画线。“你左我右先跑,就绕过这个宅子。然后你拿石灰丢他。”她不管他乐不乐意,她的语气几乎是在下达指令。 她先跑了出去,白明简定了定身子,极不情愿地往左边跑,可没跑几步就停了。 嫣红探出头去见二人分开,呆住了,她想都没想直接往右边追了。 白明简慌了,大声叫道。“阿措!” 阿措绕了宅子一周,从他的后边出现了。“少爷,不待你这样的!”她把“猪队友”三个字咽了下去。 她再次拉着他的手。“快跑吧。”疯女人的脚程很快,又追上了。 这条街上民宅盖得高高低低,参差不齐。有一处,房子和房子挨得极近,中间有条窄窄的细缝。他们俩个年纪都小,身量不足,拉着手钻了过去。 嫣红便没有那么细挑了,她卡在了里边。 她的上颚骨和下颚骨呷呷的,急的在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阿措跑得气喘不过来了,频频回望。 这个疯女人居然是在追自己,可自己只不过是个奴婢呀。 朱致和手底下的人,又来到了大杂院。 朱致犹如丧家之狗就差哭了。“这回去如何向监正交待?那药丸子当时都没滑到胃里,硬从嗓子眼里扣都能扣出来,这怎么能刚咽下就没气了。”他唉声叹气,使劲跺脚。 那个奉上丹药的属下战战兢兢说道:“黄芳大限已到,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不怪朱提点的。”言下之意,也怪不得他。 朱致吩咐众人再好好搜搜黄芳的屋子,看看还有什么笔记,书信可以交差的。他实实在在不敢空手而归,然而众人找到黄芳之前,早已经翻过他的屋子,一无所获。 黄芳的屋子依旧是他们翻动过时的样子。这完全是徒劳无功的事情,可钦天监的人已然疯了。 在屋里,朱致突然弯下腰来,捡起地上黄色的碎饼块。他强掰了掰,竟然掰不动,瓷实的和砖头似的。 “黄芳的牙都掉光了吧。” 有一人站在炕上,抖落了被子。只见被子多出了几个窟窿,其中一个窟窿的形状还很形似衣服的袖子。 朱致的手激动地指着。“不是招贼了,黄芳在昨天夜里非要进屋休息,这里头有别人!” “只听说黄芳在柔玄镇被唤作老瞎眼,那日那个叫赵小六的,对他有些照顾,就再没什么人和他相交了。” 朱致曾忍着厌弃,和赵小六闲聊几句。那就是个目不识丁的村汉。他们找黄芳找了几天极不耐烦,赵小六嘴里尽说些不讨喜的,一时惹恼了他们,他以戏耍上官为名,当街打了他三百鞭子,把人活活抽死了。 “那天……”朱致想起来了。“赵小六先是去对面的人家问的,那家有两个不大点的小孩子。” 朱致等人急冲冲出了大杂院。 他傻眼了,那户人家已经被烧成了一片废墟。 而柔玄镇的府衙差役也在那傻站着,焦班头攥着拳头,大吼着。“谁把白家给烧了?” 这一路连跑带颠,终于出现了一个石墙黑漆门的人家斜斜坐落在街南侧,大门上文武财神的年画已经斑驳不清了。 阿措飞奔上前去拍铺首门环。 程二郎打开门,见是白家主仆二人,吃惊不小。 他嘀咕着:“就说了一遍,这都记住了?”他那日在白家闲谈,按着人情往来,说起了家住何处。在柔玄镇程家兄弟也算外户,这房子盖得极偏极远,他那么个伶俐人,说的七拐八弯。他只得在最后补充自己哪日亲自来请。 阿措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好在找见了。 她二话不说先挤进门来。“不用你请了,我和少爷来做客了!” 一队都指挥使司的亲兵正在此时,从门前走过。 大门关好,她把白明简拉到身前。“少爷,你别怕,咱们先待着……”她还要安抚几句,眼前已经黑了,身子软软倒下。 她出汗发热不是由于一路飞奔,而是全身烧的愈发滚烫。这个世界没有给她这个断骨的丫头多一点的时间,变故突发,昨晚她在惊惧中被人扒了衣服,居然就不争气地受了凉,发起高烧来。 羸弱的肉身没跟上她坚强的意志,牙齿在身体的剧烈颤抖中格格作响,强撑的意识在逃命中,终于消耗殆尽了。 白明简焦急地唤着她什么,她听不清楚,只觉得在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在昏迷前试着对他挤出笑容来,好教他安心。就在意识消失前,她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她待黄老爷子、粉莲总是理智考量占了上风,片刻的犹豫,片刻的勇气。粉莲拒绝了她,她也就是在门口站了站,最后也走了。 白明简心如火焚的样子撑满了她的眼帘,她闭上了眼睛。 她……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丢下他。 第24章 居之不易 差役们相互看着,对着焦班头说道:“不会是宋三放的吧。” 对白家孤儿有这么大仇的,细算算也就是宋三了。宋三在监牢里被扒了一层血肉,他跑出来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忍不住笑了起来,宋三也是倒霉的。他大清早带着人,提着明晃晃的刀在街上走,跟在邹将军的军士后边,捞一口残羹剩食。都指挥使司的兵一进城就瞅见他了,他不知来历,讨好地贴了过去。人家细问之下,他是从监牢逃出来的,嘴里直接塞了麻布,五花大绑给绑住了,又押送到了府衙,口袋里抢来的银子都没来得及孝敬。 邹德善的兵自然不会认他这个小虾米,跟他交情最熟的麻军爷已经一命呜呼,这会儿他正在监牢里哭呢。 朱致和钦天监的人在废墟里又翻了遍,白家本就什么都没有,黑灰里就更寻不着东西了。 府衙差役们束手站着,面面相觑,他们跟朱致等人打过照面,晓得这是白玉京来的大人物。只见这几个人脸面上都是黑灰,焦班头走也不是,留也不对,磨蹭过去。 “朱大人,这儿有什么差事尽可让小的来做。” 朱致被烟火味呛的难受,问道。“这家里的小孩呢?死了还是活着?” 焦班头摇摇头,他怎么认得,再说经昨天一夜,这附近民居的人都跑光了,连个人都没法问。 “谁放的火?” “那就是宋三了。”焦班头斩钉截铁地邀功道。 程大郎跟着程杰江,在他的身边照应,忙了一夜。程杰江夸奖他在府衙盯梢盯得好,及时传来消息,谢知州当街就拦住了邹将军,把谢府尹救下了。 他给他不少赏钱,还说是忙完这阵子,让他和程二郎替自己在当地经营个马帮,倒不必在别处讨生活了。 程大郎兴的乐开了花,千恩万谢。 可这天一亮,府衙里发生的事情,他压根没看明白。先是老瞎眼被人抬进府衙,过了俩时辰死了,接着宋三被一群当兵的再送进了大牢,可别的犯人还没抓到呢。这会儿,他在廊里候着程杰江,一帮差役回来说背街白家被烧了,京城来的朱大人雷霆大怒,正在拷打宋三。 他心中着急了,寻了个空,央着相熟的牢子去牢房里偷瞧一遭。 “你说那个叫白明简的把一个军户杀了,如今不知道身在何处!” 宋三抖如筛糠。“是,是。” “一个行兵打仗的汉子,身高八尺,一个十四岁的孩童,身高只有五尺,他能把他杀了?信口雌黄!” 宋三有口难辩,他烧了白家的屋子,连带着门口的血迹都烧没了,证明不了自己的话。他其实在内心深处也不相信白明简身无缚鸡之力会有这个本事。 阿措,被这个时代的人们想当然的忽略掉了。 “本官看你就是狭私报复,劫杀良民!都是你杀的!” …… 宋三痛叫道:“大人,那个毛孩子没有蒙学,连字都认不全呢!” 程大郎心想明明白家小少爷懂得挺多字的,为何要这么说。 他随后瞪大了眼睛……他瞧见差役们抬出了宋三血淋淋的尸体。 朱致气冲冲地从监牢里出来,见人就问。“谁认识白明简?”,见着程大郎像傻子似的在外边杵着,上来就是一句。“你认识白明简吗?” “……听说过,大人,衙门里都知道宋三抢了白家的田地。” “他真不识字?” 程大郎的心紧了紧,这他么该说认识还是不认识啊。这位从白玉京来的朱大人脾气暴躁,使得一日半日出入府衙的郎中都是捂脸走的。 他心头一横,脸色在朱致面前陷入茫然。“八成是大字不识一个,要不然怎么被宋三一张纸就哄骗了祖业。是不是?”他问旁边站着的衙役们。 衙役们连声说是,只想送走这尊瘟神。然而其中有个巡栏恰巧是白明简那日交税遇见的,白明简指着黄册侃侃而谈的模样,可不像目不识丁。他瞅了瞅沉默的众人,识相的闭住了嘴巴。 朱致郁闷之极,马鞭在空中挥了挥,他想抽自己,不认字,那还说的上天文算法吗,白明简就不是黄芳的后人,他最后的希望落空了。 柔玄镇之行,他真真是白来了。 阿措从噩梦中惊醒,她睁开眼睛,只觉头疼欲裂,勉强坐起来,浑身都疼。白明简蜷缩在她旁边,抱着她的胳膊在睡,她试着挣出来,好吧,每次的结果都一样,他抱得更紧了。 她用手支着尚在发热的额头,呆了半响。 一碗热腾腾的姜糖水,端在了她眼前。程二郎一双骨碌碌的眼睛瞧着她,露出亲切无害的笑容来。 “你醒啦!”他小声说道。 她记起来了,自己带着白明简穿了大半个柔玄镇,一进程家的门就晕倒了,做起了噩梦。 她满头冒汗,就像是在水里捞出来似的。一觉醒来,却又不记得梦见了什么。 就在和程二郎说话的功夫,屋里的光线突然昏暗下来,窗外边的太阳已经下山了。 她连忙道谢要双手接过碗,可自己一个手还被白明简抓着呢。 程二郎将姜糖水轻轻放在旁边。“放凉了再喝。” 阿措的脸烧了起来。 往常在白家,白明简粘着自己也就是别扭。可这回在别人家里让人看去,她的厚脸皮红了。古人有云:“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他们两个人这般相处,绝对不正常。 阿措的身子有十二岁,柔玄镇的生存环境恶劣,小孩子的身体普遍发育缓慢,她摸了摸自己的胸,甚是平坦。白明简不肯恪守古礼,可能是对她还没有生出性别意识。她的实际年龄大他十岁多,这天仅是被程二郎看见,她都快爆发出罪恶感了,不行,得想个办法来,就算这个小男孩着恼,最晚等到离开柔玄镇之后,一定得分床睡。 程家的屋子比白家大些,有东屋和西屋。她和白明简歇在了西屋,程二郎挪了个火盆进来,炭火烧得极旺,屋子里热烘烘的。 他给阿措放下碗,又去把油灯点上了。 可能是因为兄弟俩都没有成家的关系,灯火下屋子乱糟糟的没人收拾,货物全堆在了地上,一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他贴在墙角边坐着,手里把玩着几张骨牌,自得其乐。 阿措的眼神扫过去,他就停下来动作,拿眼光问询要他帮忙吗。 早间背出来的褡裢,放在她的右侧,并没被打开。看来程二郎拿捏分寸,并不打算问她发生了什么,这倒省下自己胡扯了。白明简仍在昏睡,她怔了会儿神,拿起红糖姜水喝掉了。 程二郎又靠了会儿,阿措过意不去,连连表示无大碍了,请他去休息。 再一瞥眼,白明简醒了,正睁着眼睛看她。 “少爷,我这是生了风寒。你搂我这么紧,你也病倒啊。”阿措试探地将袖子从白明简的怀里抽出来。 她竟真的抽出来了。 白明简直愣愣地看着她,她莫名有些心虚。这一天下来,她这个奴婢亡命而逃,对主子并没什么好颜色,全都是命令指示的口气,别是这个男孩心存芥蒂正憋着火呢。 “少爷,咱们这样,真是越过越惨了。”她不争气地又把手搭了回去。 “是啊。”他沉默了一会,说道。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句无比欠抽的话。 自昨夜起经历了许多变故,她来不及搞清楚白明简的脑袋里会想些什么。母亲离世还未过三个月,恩师离去,白家被毁,他连续遭到大不幸。在前世,她用了三年的时间让自己像个正常人。而这个男孩,自和他认识,他从没有一次咒骂过上天的薄情,如今也只是这样的安静。 她很想说他干得比劳工更加卖力,在他这个年纪,只凭借自己的坚强意志解决面临的问题,他战胜的是远超世人经历的艰难困苦。 她更想说的是眼下不是他的主观原因导致的,是柔玄镇这个地方错来了。完完全全的客观原因,这个最混蛋的地方,是无论他做出多大的努力和牺牲,无论有多大的应变能力,他付出巨大代价创立的开端都会被人家一把夺走。 她瞅着他,一炷香的功夫,这话始终没法开口。 阿措将他的手搂在怀里,就像每夜里,他做的那样。 动作到底要比话语来得简单些。 “阿措,你说什么。”白明简听到了她在小声的咕咕哝哝。 “我说……活着真不容易。” 就在这时,程家的门响了一声,阿措一个机灵就从炕头爬了起来。夜色模模糊糊的,但她瞧真了来人,程大郎归家了。 程二郎披着衣服去迎他。 “白家那俩娃娃都还活着,就在咱家里头?真是要被衙门的人吓死了,还当真以为被宋三杀了呢。” 程大郎哈着气,掀开门帘,哈哈大笑道。“两个小祖宗啊,府衙的人今日都围着你们转了。” 阿措轻轻笑着,笑得很是得体,她捏着白明简的手指,盼着他能心领神会,这个节骨眼……不能和这个汉子说十二分的实话。 …… 活着真不容易,但……有句话说的更对…… 来都来了。 第25章 拐个弯吧 当听到程大郎说道黄老爷子在府衙过世的消息,阿措和白明简心中剧痛,程大郎自己也是唉声叹气了良久。“老瞎眼算卦看相如此准,却躲不过自个咽气的时候。” 阿措摸了摸腰间,她昨夜在黄老爷子的屋里将那枚玉蝉缝在了腰裙的皱褶中,腰裙层叠,又系有腰带。 它好好的藏在里面,并没有被人发现。 程二郎左右瞧着他们神色沉重,没有吱声。 白玉京的朱大人为找他俩,将宋三活活打死了。这话一出口,程大郎本以为白明简要拍手称快,却没想男娃子的脸色并未转好。他转念一想,他才多大的年纪,这是被吓着了。 他拍了拍白明简的肩头,体谅地说道:“善恶到头终有报,这是宋三应得的报应!” 白家被毁,这难道还是白家的报应不成?阿措心中嘲讽,她掩饰着内心的真实想法,嗯嗯数声,在程大郎面前狠狠骂了宋三几句。 程大郎问起他们,她给他的说辞是,那一夜远远瞧见宋三来家,就往外逃了,侥幸能从刀口下逃走是上天垂怜,藏在了柴火垛中一夜,直到天亮喊杀声停了,才往程家来的。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知,黄老爷子离世不知,麻军爷被活活拖死在街口,听上去就更是吓人。 她这番话说的头尾俱全,程二郎瞅了她几眼。 程大郎大手一挥。这几日兵荒马乱的不太平,程家不缺两个小娃子的几口饭食,让他俩安心住下,以后的事情放在以后说。 阿措细问他昨夜究竟镇中出了什么变故,得到真相之后,她的脸色很是难看。 程大郎兴致勃勃说到族叔程杰江的神机妙算,又说道他正是用人的时候,不如就将白明简举荐过去,谋份差事糊口,他们兄弟也缺个会识字的先生帮忙记账,互相也能有个照应。 她将白明简的手指死死掐住…… 白明简恍惚不觉。“多谢程大哥,在京城来的大人面前说我不识字,省去了我许多麻烦。也正是如此,我本是个死人了,这会儿跳出来就是给你惹麻烦了。” 程大郎醒悟过来,狠劲拍了拍大腿,满口的可惜。 她悄悄放开了白明简的手,偷瞥了一眼。她紧张之下,竟把他的手指,掐的青紫。 在府衙之中。 谢灵芝在谢灵松身前哭诉了半个时辰,谢灵松的袍袖沾满了他的鼻涕眼泪。 这是个三十四五岁的人,他终是再忍耐不住了,摔了茶碗。 堂堂一州知州,不在雍州坐堂,倒跑来县镇擦屁股。他白日里面对邹德善的不阴不阳,已是窝了一肚子火。那个朱致虽是来自白玉京,却不过是清闲衙门的五品官,竟然也敢给他甩脸色。 谢家在洛阳为钟鼎之家,先祖战功无数,积有累世的声望。就算没有宫中的娘娘,难道就该被人轻瞧了? “谢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说辞在你嘴里甚是腌臜。你若还念及胞姐在宫中的苦处,就该自请致仕辞官。”谢灵松冷了脸,算了算日子。“你这两三日就启程回去洛阳。” 谢灵芝怔住了。“税赋有三十万两银子……,兄长……”他见谢灵松面色不好,还算反应快住了口。 他竟还惦记这个,谢灵松冷笑了数声:“蠢货蠢货,邹德善混在伍中,眼皮子浅,见着金子银子都去抓。咱们是什么人家,那些银子随便在哪里没有一撇子?顺妃娘娘执意让家里给你捐官,求的是你混个冠带闲住的名儿,也好涨涨家里叶姨娘的脸面。”他说到此处,越发生气了。“你竟这般不开眼!” “兄长,我总不好空手回去的,家里那么多口,哪个不是富贵眼,瞧我做了官个个眼红,手头再不宽裕些……”他也自知其能力有限,又嫌柔玄镇苦寒,若是一次搜刮尽了地皮,返回洛阳都城也好。洛阳姻亲中的白家昭字辈的有个叫白昭章的,员外郎做了一年半,回家丁忧三年,吏部铨选一概不再参加,一味在家高乐。族里兄弟长辈都管不了他,最不过逍遥自在。 谢灵松恨不得挑明了,跟他讲清楚。顺妃先前恩宠盛隆遭人嫉恨,皇上病倒后家里人就进不得宫了,平安的消息根本传不出来,洛阳的书信上说谢家人心惶惶。白玉京的消息更乱,皇上的病情加重,或是熬不过新年。他这点血银子孝敬不到宫里去,谢家甚至洛阳人家也没心思瞧他摆阔。 皇帝还有几日安好,钦天监着急将一个世人眼中的“已死之人”带回白玉京,就是害怕国师李思茂在这个坎节上拿着旧怨和钦天监上过不去。紫微星下所照耀的大夏之城,已到了改朝换代之日,旧人腔子里的血要往外流了。 “两日后,待柔玄镇平稳下来,你便出发。”谢灵松吩咐旧仆,教他无论如何将谢灵芝押回洛阳,莫要再生出事端。顺妃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在别处是制衡谢家,在谢家却是用来制衡顺妃的。 程杰江回家后,被毛孝刚堵在了门口。“程兄,好手段,好算计。我是给你添了嫁衣裳了。”本来是两人合谋的事情,这不到半日毛孝刚就被冷落在了程家大院,问询个家丁,都没人理他。眼见着府衙的政务都要由他遥遥把持,毛孝刚越咂摸越是不对,再坐不住了。 他忙笑道:“这话怎么说的,只是这半日,邹将军来请,谢知州来请,脱不开身罢了。咱老哥俩共甘共苦共富贵,我正有事要找你呢。”毛孝刚面上冷冷的,当年的科场舞弊案,就是眼前人为求自保,一顿乱咬,连坐了数人,到最后竟牵连了两湖两广数十位官员。“” 他瞧见毛孝刚那样子,知道他眼红的老毛病又犯了。 “你这傻子,有一场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钦天监的人……”他将毛孝刚拉在身边,声音渐渐细不可闻。 一夜过去了。 白明简在朦朦胧胧中听到阿措唤他。“少爷快起来,在别人家里,起来太晚要遭人笑话啊。”她悉悉索索地爬起来,从褡裢里取出伤药,在他的旧伤处抹了抹。她的动作轻得犹如羽毛一般,上好药后抚了抚他的头发。 他伸手去抓,抓了个空。 她已经下了地了。 “少爷起来啊,一天之计在于晨啊。”她的声音远去了。 再过了一会儿,他闻到了黄粟米饭的香味。他爬起来,发现阿措已在院子里干上了活,隔着窗户去看,程二郎伸手去拿她手上的盘子,她笑嘻嘻地躲开了。院子里围着个栅栏,困着七八只花面狸,她伸手抓了一只掰开它的嘴,指给程二郎看。 白明简隐隐约约听她说,看牙口就能晓得岁数。 阿措的高烧并未全退,她说话的时候带着咳嗽,但精神极好,时不时发出笑声。她自今早起,就前前后后跟上了程二郎,将早饭也抢着做了。他显然是被她的热情吓到了,当她指着院子里的货物问他都是做什么的,他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白明简穿衣服穿到一半,觉得越发闷了。 “少爷,你这衣服怎么还没穿好?”阿措进来冒了个头。 他望着她。“你是气我,昨日一口回绝了程大郎吧。” 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算了,白家的祖训教子孙不与程杰江交往,又有什么用处。我写字算数也不是个废人,那明日……不,就今日我再与他说去,我能养活自己和你。”他很是艰难地把话讲了出来。 阿措大惊小怪道:“你不做功课了?黄老爷子教你做的晨时功课。” 他愣住了。 “少爷,你算算日子,县试就在来年三月,便是你再聪明却不用功,天下那么多读书人,岳麓书院偏偏会取中你,县试偏偏会取中你?” “你昨夜不是……” “谁说让你答应程大郎了?我那就是教你别答应他,咱们在程家就待两三天。”她上前推了他一把,帮他穿好衣服。 他望着阿措,阿措爬到炕上,把被子枕头都叠了起来,忙忙活活的样子一如往常。 “少爷,你犯什么傻呢,我即日就送你去岳麓书院,送你上学啊。” 白明简神魂震动,他呆呆的看着她。 阿措,你可知岳麓书院在哪?离柔玄镇有千万里之遥,程杰江与白家素有龃龉,听程大郎所说,程杰江得了谢知州的信任,把持柔玄镇的政务。恩赦令但凡经他的手,就别想出了柔玄镇。 他整夜痛苦难受,就是因为这条路已经走死了。 阿措听不到他的心里话,但她却又认认真真的与他说了一遍。“咱们就在这几天离开柔玄镇,你好好吃饭,不要想太多。”岳麓书院在哪,她当然知道。《元和郡县图志》上有写,要走旱路更要走水路,中间要过百十来个关卡。她背下全书,再在脑海里研究的时候,牙花子都要咬酸了。 他们两个人的四条腿如何走得到岳麓书院,她也不知道。但她必须要白明简相信他们长远能走得到。 对于一个生存主义者来说,对事情的判断永远是基于深入骨髓的生存意识。她们在前世的世人眼里,本来就是一群杞人忧天的家伙,更别说是在古代了。 她无法和一个古代人解释必须离乡背井的决心。 在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她默默比了个方向盘的动作。 树挪死,人挪活,柔玄镇的路走到了尽头,那就得拐个急转弯了。 第26章 熏白 毛孝刚先听他讲了一番缘故,很是惊讶:“那柔玄镇刮了层地皮,死了许多人,就这般算了?” 邹德善已回到军门,谢灵松不沾手税银,只唤程杰江给军门通消息,说是税银让邹德善愿留多少便是多少,谢灵芝身染恶寒,这几日就致任辞官。他身为雍州知州,在辖内调动一个候补官员过来,临时处理柔玄镇政务,应付年底税收。程杰江知道后,也甚是惊讶,后来听说是洛阳谢家有人来了雍州,便明白过来。只怕谢家又有了变故,并不愿在生死关头惹上事端,宁肯退让些,息事宁人。 邹德善既拿到他想要的,也就不计较其他了。他拍了拍胸脯,许诺柔玄镇剩下的税银足够给府衙交差,军门加派许多人手,守在城门四处。柔玄镇也将一如平常,无事发生。 程杰江把玩着两个文核桃,看他惊讶反而奇道:“不然怎样?”这场民变,说到底就是军门和衙门在争钱而已。 毛孝刚心想那些富户乡绅在大雾中出迎谢知州,可是跟军门划开了关系,想要依附谢家兄弟。如今谢知州转头就和邹德善沆瀣一气,把这些人都卖了。最惨的是,谢灵芝课他们的税,比往年重了三倍!谢知州离开柔玄镇,是指望不成邹德善还他们的钱的。 “谢知州只是将弟弟在这滩烂泥里扯出来,其他一概不管。”程杰江摇了摇头说道:“只苦了要来柔玄镇的那个候补官员……还自以为是得到上官青眼,熬出头来了呢。” 自谢灵松要求他去协理府衙事务,他已匆匆翻了一遍黄册和鱼鳞册。 “现在是死了人,出了事,但这税还没收完呢。按着法定的税赋往下收,先前的苛捐杂税是个什么说法?指望一个长做候补冷板凳的人,去邹德善的虎口里拔牙吗?百姓们也不会让的,凭什么别人少收自己多收?” 毛孝刚以前也当过官,他拈着指头算了算,把程杰江的话补充完。“按照谢灵芝的法子去收,就算有钱人能过活,穷人就要了命了,到了寒冬腊月,不要说卖儿卖女,镇上真要饿死冻死人的。” 他拍了一下桌子,突然明白过来了。“谢知州这……这……”他竟有些无法形容了。谢灵芝致任辞官,他还没收完税就不当官了,这错总不能是他的。邹德善将钱吃下大半,这钱不是他收上来的,他自然心安理得。如今柔玄镇封锁消息,外边听不到任何风声,等到候补官员来到柔玄镇,这些黑锅就有了主人。 程杰江定下结论。“这就是个谁来谁死的局面了。” …… 两个人相对无言,雍州地界有二十二个县镇,一城一隅的饥寒在谢灵松的眼里不算什么,柔玄镇到时候就算饿殍遍地,远在洛阳的谢灵芝一点嫩皮儿都蹭不到,彻底脱解了关系。 程杰江苦笑道:“毛老兄,你说我在谢灵松那儿独吞了什么好处呢。” 毛孝刚默了一会儿,却不认同。“你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这个我总是知道的。” 白明简在程家院子里,对着府衙的方向跪下。 程二郎一出屋子就瞧见了,对着阿措指了指,阿措则摇了摇头,将他拉了回来。 没有香烛纸马,没有薄酒祭品,连口中的祷告也无法出口。白明简咬破手指,一滴鲜血滴于土中。“孺子之血,敬奉恩师,一点通灵,馨香万古。” 两个人看着他挺直修长的后背,静无声响。 过了许久,程二郎见他还跪着,忍不住问道。“读书人都这么怪吗?” 她轻声说道。“是规矩比较大。” 这应该是祭给黄老爷子的。他俩虽没随着黄老爷子去白玉京,但各自发下的承诺却更重了。她在心中暗自比较了下两人的诚心,抬头望了望午后飘不动的云彩。“黄老爷子你占便宜了,我这份我还不敢说呢,他的少年心已经给你应诺下了。” 白明简站起来转过身,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的神情很是平静。 她心里嘀咕着好像这几天东跑西颠,他的身体终于吃进去饭了,这么看着,他竟有些长高了。 “少爷把这块木头修一修吧。”白明简的晨课时辰过了。他记忆力超群,都是默记默写,她自然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应了自己在做。 她早上说起前往岳麓书院的事情,他什么都没说。真不知道他是认可了,还是不认可。好吧,让他相信一个奴婢能穿涉千里河川,确实是艰难了些。 她比量着个形状,将块破木头给他扔了过去。 他拿在手里呆了一下,还是去修了。 她提着的心终于回落了些,这应当就是他信任自己的意思吧。 她惦记着出城的日子,想要做把威力巨大的弹弓,于是她瞅准了院子角落里捆着的熟牛皮,向程二郎露出谄媚的笑容。 程二郎再次受到了惊吓。 她盯着程二郎看,程二郎连连摆手。“阿措姑娘,我这堆在院子内外的东西,你都问了一圈了,我也不装听不懂了,你就说吧,你是要买什么。” 程二郎有自己的章法,关系再好,这东西也不能白送,一定要卖要买。他随刘大户到丰县贩货,他不像别人将赚来的钱花了喝酒,而是又换成了货物。 他想着来回雍州的路子已经走熟了,自己走上一遭,倒赚的更多些。 没想到柔玄镇这几日起了乱子,城门紧闭,无法通行。更没想到,他在家里,就遇到了第一位客人。 她感兴趣的东西,都很奇怪。其实她这个人就很奇怪。程二郎向来言语便利,但他的这句“阿措姑娘”称呼,说的很是费劲。可她不就是个奴婢吗? 然而白明简确实如她的吩咐,在用刀子刮木头,程二郎眨了眨眼睛,老掌柜总说生意就是练眼力,看准了人才好卖东西。 这默默看了两日,何止是不主不仆,他看糊涂了。 正说着话,程大郎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打开栅栏,将六只花面狸笼在了一处,放在布袋里,这就要往外走。“真是奇了,族叔让我再捕几头花面狸,钱应许了不少。这倒是省事了!”他乐呵呵地说道。 “我待会儿说个谎,就说已去掏了山林子的花面狸窝子,全得了。” “大哥,咱们族叔真会给钱?怕是当做咱哥俩的诚心孝敬了。”程二郎不想忤逆他的意思,很是郁闷地将栅栏门关上,他又很不安,嘀嘀咕咕自己的一笔生意账算废了。 “你家族叔要活的?”阿措捋那两张牛皮,比划着要剪成细条,她在旁听着也觉得甚是奇怪,“程大哥,你不如提四只出去,先在家里放下两只。” 朱致这半日躺在榻上捂头呻+吟,起都起不来,钦天监地属下围坐在前厅,一筹莫展。 “大人头风发作,不便见客,万请谢知州海涵。”谢灵松预计这两日回去雍州,听人禀报,咬了咬牙根,最终挤出了一两分的笑容。“那你就跟朱大人回禀一声,要在本官雍州地界做些神神道道的事情,那本官总要问上一问的,还是各保平安的好。” 朱致见人回来,从榻上蹦了起来。头风发作,三成是急的,七成却是装给府衙的人去看的。 属下机伶伶的回答道:“谢知州说大人事务繁忙,劝大人早回白玉京。” 这威胁听的朱致一阵气恼,谢灵松怕自己在柔玄镇夜长梦多,而他却起步艰难。 “黄芳的遗体保存好,死活也要运到白玉京。”他揉了揉太阳穴。“然而就这么回去……终究是不成。” 又一个属下进来垂头禀报道。“下官去柔玄镇上走了一遭,也问询了百姓,并没听说这个地方有什么传说神迹。”他没敢说街上戒严,并没有多少行人,他打问了一圈人都吓跑了,他走进人家,处处都能听见哭声。 而都指挥使司的人一直死死跟着自己,最后竟是这些军士告诉了他的。 朱致点了点头,亏得叫了这么个名字。“柔玄镇”,柔玄之柔为怀柔之柔 ,玄为玄武之 玄 ,指北方,二者合称意为怀柔北方。可这个地方说实在的就是个流放犯人的地方,穷山恶水的能有什么吉祥之兆。 “那个瘦猴子叫什么来着?”朱致想起来了程杰江。 没到半日,程大郎又回来了程家,三人见着这个汉子一脸的痛苦。 “四只花面狸全熏死了。族叔拿硫磺熏,想把这些畜生的皮毛熏白了,就全熏死了。” “为何要熏白?这又不是假卖的药材!五两银子的毛皮,我要是去趟雍州,那就能要价七两!”程二郎大叫起来,激动地连连跺脚。 那皮毛熏得灰不灰白不白,瞎了好东西。他捂着心肝,疼的呲牙咧嘴。 程大郎脸皮红了红,程二郎的笑模样都没了,确实不怪自家兄弟生气。他双手乱舞着,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族叔还是会给钱的。” “族叔还没给钱!”程二郎的心肝更疼。 “这丫头聪明,还剩两只,两只呢。” 程大郎庆幸他又听了一次阿措的话。 栅栏里的两只花面狸转着滴溜溜的眼睛,见着这四人都在瞧着它们,惊惧地嗷嗷叫着。阿措蹲下来细瞧,花面狸全身都是黄褐色,一撮儿白毛都没有。 她挠了挠头。 白明简一直默默不语,这会儿突然笑了一声。 “大概物以稀为贵,柔玄镇没有其他白的好东西了。” 史书记载“凡景星、庆云为大瑞,其名物六十四;白狼、赤兔为上瑞,其名物二十有八;苍鸟、赤雁为中瑞,其名物三十二;嘉禾、芝草、木连理为下瑞,其名物十四。” 许多种白色的动物仅次于天生祥瑞,都赋予了国泰民安的含义。 白虎,白鹿,白狼,白雀,个个都是在说雷霆不作,风雨不兴的好景象。 一只白色的花面狸,甭管出现在哪,听上去也甚是天下太平。 第27章 程家 “你这活脱脱一个摩可罗!”程大郎转过身来,打量着阿措穿着程二郎旧时的衣裳,忍俊不禁道。阿措将头发盘髻,挽起长长的袖子,走在自己后边。 摩可罗是梵语,是种古时西域传来的洋娃娃,多以木头雕刻男童像,高鼻深目,眼睑细长,很是俊美。 阿措听了猛摇头,急匆匆在街上找了个土块,用力往脸上蹭,又把眉毛揉的乱七八糟,呲牙咧嘴,调动眼睛嘴巴不协调。程大郎的脚步如飞,他生怕这女娃子年纪小,跟不上自己,但她垂头束手紧紧跟在身后,一步不慢。 他在心中暗暗纳罕。 程家大院位处镇南,程大郎和门前几个小厮搭话。阿措迅速抬头看了一眼,镇南的巷子横平竖直,宅门大多规整精致,而眼前这个宅门最为气派。宅门雕梁画栋,门联贴金绘彩,她虽不知道上面镂的什么花样子,但看上去就觉得贵。白家所处的背街,家门都是一扇的门户,不似这般对开的双扇门,她跨过门槛,心中不由浮现了“门槛高低”四个字。 程大郎本想嘱咐她,扮成男童的样子,就不要显出小女儿模样来。可没想他转头过去,她早已收敛神色,低眉垂手,身形利落的跟着自己,行为举止像极了门口的那几个小厮,仿佛她从不曾是个姑娘。 程家仆人将他俩引到外院,外院有一溜倒座南房。程大郎给她指了指,中间的那几间是书房和会客厅。她诺诺应声,不敢细瞧。他们穿过小门到了个偏院,还没进屋子,就扑面而来一股酸味,直熏眼睛。 两人进去屋子更觉得头晕恶心,屋里烟雾缭绕,中间架个木架子,分上下两层,下边的沙子上放着一堆引燃的硫黄末,上边从屋子横梁悬着绳子吊着各种野物,伸进架子里边,只留着野物的头颅喘气。 有只黄獐子乱踢着蹄子,发出哀嚎,程家家丁盖住烟气去摸獐子毛,又叹气烧了起来。程大郎环顾一周,他回去程家再过来,也就半个时辰,屋里没剩几只活物了。 外边的管事大骂家丁不中用,而这会儿仍有不少野物被送来。她用袖子捂住嘴和鼻子,跟着程大郎去提果子狸的尸体,她走过的脚边不止有毙掉的野猪、草鹿,还有条僵掉的棕灰色的狼。 “这毛皮还能买上钱吗?”程大郎心虚地问她。 她拉着他离了那屋子极远,在熏死的果子狸身上轻轻抓了一把,让他瞧着,兽毛簌簌从身上往下掉。 程大郎的脸哭丧极了。 硫磺在燃烧时可产生二氧化硫气体,能对毛革制品起到漂白的作用,但同时也会引发溃疡和肺水肿直至活物窒息死亡,活物的毛皮也会灼伤。她很是好奇,这谁想的混账法子。外边的家丁说,在活物身上抹硫磺水可能好点,她又嘁了一声。 “丫头,你看能不能剥下来。我要空着手回去,阿弟这是要吃人啊!”先前他剥的那几只果子狸,都伤着了皮毛。他想着阿措教他捉的,必然比自己懂门道,趁着果子狸的身体还没凉透,把她带了过来。可这想法一开头就不顺利,阿措千肯万肯,但白明简却说是门外头有危险,要跟着走,两人争执得脸红耳赤。 程大郎在一边很是莫名其妙,自己难道是个不中用的? 阿措坐在偏房的台阶上对着四只果子狸,程大郎坐在偏房的台阶上对着她。 “你这手法不甚利落啊!” 他见她刀尖又划歪了,大叫可惜。 他的叫声极震耳朵,她一口口抽冷气。……防寒羽绒服是生存主义者的必备品,野外生存经验只教授了如何获取肉食,可不用去珍惜皮毛。 他恨不得上手指点她从何剥起,在忍受了数次大叫后,她找到了巧劲,避开了所有皮毛脆弱的地方。 “你爹见你年纪小,没教你吧。”他终于满意了。 阿措忙不迭的点头,他说什么是什么。 这被熏死的果子狸上,毛皮颜色变化并不大,呈现着微微泛白的黄褐色。若是穿越的时候,能穿越一瓶染发剂,上手就能染好,她可以给程杰江来个“祥瑞动物会”。若是能穿越过来一些精密的化学仪器和原料也成,她动手制作双氧水,稀释成百分之四十的液体就能实现褪色,就算不是雪白色也能混个亚麻白。 然而这普普通通的东西所代表的工业体系,离此时此刻还有上千年,她空有完美的设想实现不了,那不就跟程家的家丁一个样? ……面对着这四只僵死的果子狸,她莫名觉得它们死不瞑目。 突然外院吵嚷了起来,程大郎连忙起身去看。她自然也好奇,可见偏院里还有家丁在,并不敢乱动,耐着性子继续干活。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偏院的家丁听到有人喊,都冲了出去。 她耐着性子数到五十,人还没回来。她抹了抹刀子上的血迹,把它塞在靴子里,粗着喉咙叫道。“程大哥,程大哥!”她探着身子,蹑手蹑脚地出了偏院。 程家从外边看,也就觉得宅门摆阔。但从里边稍走一走,她不由感慨起白家,程杰江和白家祖父一块流放柔玄镇,白家经营三代到最后穷到底掉,程讼师却好生有钱,白家祖父不舒服的很有道理。 程家的外院和内院是用垂花门和院墙相隔,她隐约记得“外男不敢擅入”这句话,这垂花门是外人随便进不去的。她叹息了一声,她跟着程大郎来到程家大院,是过来碰碰机会的。她月前怂恿着程大郎去讨好程杰江,谁知变故来得这般快,还没来得及搭桥牵线。 程杰江,是她唯一有可能在柔玄镇接触的上层人。 白家主仆想要出行,最缺的就是出入城门的官府路引,这东西在平时说难也不难,柔玄镇的府衙从上到下全是黑心肝不干人事,贿赂讨好就能钻空子。 当时她少的是那份孝敬钱。 可如今柔玄镇大乱,城门换防,都指挥使司的人把守城镇,全城上下都不让出入。 她想通关,还真是样样都缺。 程杰江在此次大乱中混的如鱼得水,出入城门的权利就在手上。 她想着那全身黄毛的果子狸,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如果黑色代表祥瑞多好,她肯定能保证纯天然植物染色,黑漆乌亮。 她小心翼翼地走着,迎面过来的使唤婆子盯着她看。她心下一窒,转头去喧闹声处去寻程大郎。她没走几步,突然肩上狠狠被拍了一下。 “啊!” 饶她是天不怕地不怕,也是吓得魂飞魄散,弯腰就要从靴子里掏刀子。 “小子,你去跟管事说雍州的马吃不惯咱镇上的芨芨草,得拿来黑豆渣喂!” 一个七八十的老头子出现在她面前,紧眯着眼睛,弯腰低头看着蹲在地上的她。 “嘶……” 她腿肚子吓得都要转筋了。 ……她手微微晃一晃,她站起身来,又将手晃一晃,仍不见这老头的眼神有晃动,她擦了擦头上的汗,,这人眼老昏花。 “嗯,嗯……”她粗声粗气应着,想着偷溜。 那老头子皱起了眉。“明儿马房就没豆渣饼子了,教人把黑豆渣送去小门!骑马去雍州要半天,返回又是半天,可别到时候说老曹头给耽误了事!” 她答应下,就飞跑掉了,再不等那老头说话。 从墙角溜边的时候,她瞧了一眼,这里头是马厩,她只瞧得清最边上的一匹高头大马。因对麻军爷的那匹军马有印象,她觉得这马也似是不错的样子。 这马身上毛色光亮,上面安着马鞍,马臀上还烙着个“毛”字。 她一路飞奔,一个念头隐隐约约在她脑海里浮着。 ——明天,有人要离开柔玄镇,前往雍州。 “让程杰江出来!” “让程杰江出来!” 前厅乱做一团,很多人在程家门前,院内站着,神色激动。程大郎和程家家丁站在这群人的外围,拿着棍棒,作势要打,轰他们出去。 阿措瞧见了人群中的程大郎,应该是顾不上她的。 她默默转身要回去偏院,准备继续干活。 “恩赦令,恩不及他程杰江,就要将我们这些官身之人,逼至绝路吗?”她停住脚步,这话听上去,和白明简一般书面口语化。 她细瞧发现,他们多是穿着粗布衣裳,可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有老有少,神情激愤,嘴里绕不过三个字“恩赦令”。 …… 虽说是程杰江在柔玄镇,最有府衙的面子。这些罪官及罪官的后人,却也不至于全成了聋子瞎子。府衙的差役有嫌程杰江风头太盛,做事阴毒的,就把消息流了出来。 ——是程杰江献计给知州大人,死死扣住全城的恩赦之人,纵使他们走出去,也会在雍州的关卡上抓住。 他们当然不干,纵然是离家遥远,纵然是亲情渺茫,那总是一条活路。 在柔玄镇上的活路,能有几条。 流放的犯官中也有暗中依附程杰江的,此时在人群中出头安抚道。“这消息定是胡说八道,知州大人怜惜,派发了许多田地供你我耕种。又怎么能从中作梗,不让大家回乡呢。” 这帮流放的犯官中有人在柔玄镇死去,留下后代,却也还有人活在当世,他们是经历过官场压扎的,这里边的心思猜不全,却也能猜中几分。 再说这民变结束,也不见城门大开,反而军营加派了人手守着。 众人分明不信,拼命往内院冲,要程杰江给个说法。 阿措心想着原来这也不是白家一家遭难,她细细思索一番,竟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在后罩楼上,程杰江和毛孝刚安稳地坐着饮茶,他还打开了窗子,隔着院落,对着外院的人群指指点点。“毛老兄,你瞧明明是谢灵松定夺下的,却一个个冲过来找程某要说法,他们能有什么出息。” 毛孝刚也不感兴趣,他问的是另一桩事。“白毛动物寻不见,硫磺没见熏白都熏死了。你这法子不中用,可如何是好?” 他的脸色拉了下来,茶杯放了下来。他也郁闷,难得有四只个头一般大小的花面狸幼兽,若是都染成了白色,这不是祥瑞什么是祥瑞! “史书有上中下瑞,上瑞中瑞在柔玄镇都没有,那还有个下瑞取给朱致嘛!”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毛孝刚,毛孝刚的身后有一阵冷风吹过。 第28章 玉鼎(第一更) "毛老兄你手上可有一只玉鼎?” “你想都别想!”毛孝刚一口回绝。他早些年曾在丰县收过一只双耳三足玉鼎,冰白玉胎,他视作珍宝爱不释手,平日里从不示人。总共也就在程杰江这里显摆了一回,这又被他给惦记上了。 “山村野人还说舍不得金弹珠,便打不着金凤凰呢。程某若是有合适的东西,倒也不想麻烦你。本来这事我自己也做得起来。”他见毛孝刚仍是一副肉疼的样子,他拉住他,引他去看阁子后边的八仙柜。“我只是独独没有鼎罢了。”柜门一开,古器珍玩晃花了毛孝刚的眼睛。他建的后罩楼式样仿照的是白玉京最时兴的宅院楼阁,毛孝刚上楼自是清楚,什么“田舍翁”,“自了汉”都不过是程杰江的掩饰之词。 毛孝刚思来想去,人言钱遮眼睛头发昏,官迷心窍人沉沦,他最终咬了咬牙。“也罢,也罢。若此番你我能重入仕途,这玉鼎我舍去就是。” 朱致后日出城回京,明日毛孝刚便得先回雍州,将冰玉白鼎取来。程杰江说倒不如你便在雍州候着,到时候朱致取道,路经雍州。 他自是不肯,程杰江的人品并不过关,他舍财舍物,怕到最后是舍己为人。 外院的前厅仍在吵闹,阿措默无声息地回去了。她接着在偏院干活,她的手指不枉月前缝衣服扎出来的无数血泡,已是熟能生巧。到最后,她将最后一只花面狸的皮毛一气完整剥落。 她干完活,小心地将四张皮子翻面晾晒,不敢粘上血迹。据程二郎所说花面狸的皮毛上佳者,毛峰灵活,底绒丰厚,光泽润亮。 它们倒是曾经这样……程二郎是得骂死自家的哥哥。 抬眼望去这周遭的野物野味,她想着柔玄镇的野外环境不算太过危险,攻击性强的也就是野猪和野狼。方才听管事说,程家找人上山去逮,野物都窜到深山里去。 这是个利好的消息。 程大郎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你猜怎么着?”这时偏院的家丁又都返了回来,他们的手上脸上都有青肿,与那帮罪臣之后互打,没有讨的好去。 她装作不知,笑得摇了摇头。 他喜滋滋地说了遍缘故。“白家得了恩赦令,就能回去洛阳了。我便去求族叔去!”他与白家主仆真心相待,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很是替他们高兴。 而他古怪的看见她听罢,非但不喜,还压低了声音。“程大哥的心意极好不过,可我们姓白啊。” 白明简对程大郎没有芥蒂,他是不想说,她则小心谨慎,直到此时才在程大郎面前捅破这桩事情。她曾想,通过程大郎搭上程杰江的线,徐徐图之。但牵线搭桥未成,这个时候硬生生去求,那可真是赶着去被人落井下石。 程大郎恍然,方才那帮人围着外院,群情激愤中总叫着个人的名字“白赫平”。白赫平,白明简是一家人。原来柔玄镇姓白的人家,只有一个人家。 流放的犯官中也并非全是懦弱无胆的鼠辈,白赫平脾性耿直,与程杰江的宿怨极深,势同水火。程大郎是外来户,极少听人提及三十年前的事情。方才那群人叫嚷着,这才牵扯出一桩柔玄镇的旧案。程大郎依附程杰江,说不上是个实在好人,他的心中也很是惊骇自己这个族叔做事的阴损。 二十年前,程杰江被流放至柔玄镇,他就做起了讼师的生意,结聚朋党,兜揽教唆,无恶不作。当时有个姓王的富户,把钱贷给了个孀居美貌的妇人,利滚利的利息高的怕人,妇人还不起了。这位王富户把人捉来,要她拿身子来偿。她自是不肯,被锁在了柴房严加看管,夜半之时她想不通在屋梁上自缢。 那时正是夏季,外头下着暴雨。王富户察觉已是早上,到底是逼死了一条人命,他害怕起来去找程杰江帮忙。 程杰江开口要价就是五百两,王富户只得答应。程杰江说了个阴损的主意,要他回家速速把妇人的鞋子换掉。 这桩官司打到了柔玄镇府衙,程杰江洋洋洒洒写了千余字的状纸,其中说道:“八尺门高,一女焉能独缢,三更雨甚,两足何以无泥?” 柔玄镇的府尹为之所动,最后这案子以移尸作害王富户为结论,具棺了案,那妇人白白死去。白赫平甚是恼怒,他状告程杰江违背天理良心,为虎作伥,善恶颠倒。那时府衙的差役县薄已和程杰江狼狈为奸,这桩公案白赫平散尽家财,却输的一败涂地,他死后,程杰江仍是恼恨,想尽法子和白家作对,白昭远四处碰壁,最后自甘堕落,迷上了赌博,白家更是慢慢走了下坡路,再没起来。 这桩公案过去了二十年,柔玄镇无人再提了,连白家人自己也不想说,白明简只记得祖父遗训,却并不清楚缘故。然而程杰江老而不死,他会轻轻放过一个十四岁的幼童吗? 他在谢灵松面前提及白家,分明仍是嫉恨的很。 阿措只说程杰江和白家有宿怨,并不知其他,程大郎也就机敏的掩口不提他听到的旧事。两人拾掇拾掇了东西,正要走时,程家管事叫住了程大郎,说是老爷有事找他。 她将皮毛捆成卷,放在从程家拿来的包袱布里,小声说道:“程大哥,那我先走了。” 程大郎想着他俩出门自己是如何答应白家小少爷的,不敢让她一人离开。 却没想她努了努嘴:“这待着才糟糕呢。” 阿措走后,程家管事将程杰江领到后罩楼,像是突然想起来了,笑道:“大郎,我在偏院看着,这后生手脚很是麻利,闷头不语的,倒比我手底下的人有用,不如放到程家听差吧。” 程大郎自是不敢应承,正要说时,管事又犹豫了。“听说话的尖声儿,他可有十岁?”她和程大郎小声说话的时候,管事就在旁边,一句半句进了耳朵。阿措的原身有一把清丽的嗓子,再粗声粗气也听得出来。 他连忙赔笑道:“就是呢,年纪太小,只怕胡闹起来惹人生气。” 他上了后罩楼看着程杰江,程杰江自然还是那个精瘦的样子,他的心中却已生出平时没有的畏惧。 程杰江先是问管事,外院处理的怎么样。 管事说人都打出去了,有几个都把脑袋打破了,血浆子打出来了。 程杰江大笑了几声,程大郎心中恍恍惚惚,有时他爱跑去茶馆子听书,说书人说的一句定场词,总能博得满场喝彩。 ——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我到西天问我佛,佛说:"我也没辙。” “大郎,你还能再掏上花面狸窝子吗?”程杰江仍是不死心。 程大郎心想除非自己是脑袋撞傻了。 “族叔,这可不好说……那畜生着实不好抓。” 程杰江敲了敲桌子。“罢了,说起来柔玄镇东的采石场你可认得人?” 程大郎点头,采石场的管事叫赵庆,就是替白家跟宋三打官司的那人。他当时在衙门里替白家主仆很是留意这桩官司,采石场那边的人一进一出,他识得几个。 “他们怎么和白家扯上关系的。” 程大郎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程杰江看着他。他虽是粗汉,但绝不是蠢人,他小心地说了衙门里的人都知道的缘故。宋三和赵庆的爱妾不清不楚,赵庆要将宋三置于死地,凭借的就是宋三夺取白家田地的证据。 程杰江听得很有趣味。“白家那个少年郎被,宋三放火烧死了?” 他抬头望了一眼程杰江。他想如果这会告诉族叔,白明简就在他家会怎么样?他如果就此替白明简隐瞒下来,又会怎么样? 等等……他差点摊在地上,他是带差役去过白家的,他还跟他们塞了银钱,说自己和白家小少爷关系极好,不要为难他。 他浑身下了一层的汗。 “嗯?” “那夜人荒马乱的,死了许多人,他也死了吧。”他在天人交战之际,一个念头突然压倒了一切。 他和程二郎是一母所生,内心挣扎的一刹那,想法相仿也不奇怪。 ——程杰江可没给花面狸的钱。 …… 这句话一出来,他脑子里也不大清楚,自己是不是会后悔。 可程杰江似是就随口一问,听到白明简死了,也就没再说什么。 程大郎这个铁塔一般的汉子,松下心来,五脏六腑全虚了,汗湿透了整个后背衣裳。 程杰江终于说了正事。他教程杰江前来,是吩咐他和柔玄镇的衙役们一块将赵庆擒住。如今他借谢灵松的势,遥遥把持府衙要务,权力很大。 程大郎怔了一会儿,抓人总得有个理由吧。 他笑道:“那就当我跟那个白赫平一般,给枉死的宋三鸣不平吧。” 程大郎倒吸了口冷气。 赵庆自然不是好人,可怎么惹上这尊佛的。 自古以来一直有着天人感应的学说,治乱安危、尊卑贵贱都是天意的体现。如果君王治理有方,国泰民安,天就会出示祥瑞。天象祥云是所谓的上瑞,白色的动物是中瑞,下瑞则是指的是花草和特殊器物。 玉鼎的象征意义极浓,在史书上记载“质文之精也,知吉知凶,能重能轻,不饮而沸,五味则生,王者盛德则出。”朱致带着那只毛孝刚孝敬的冰白玉鼎回去白玉京,若老皇帝不死,这鼎就是贺他万岁吉祥。若朝代更迭,这鼎就是显示新皇权为天授。 所以程杰江要创造神迹,让那只冰玉白鼎在采石场突然出现,当然也得是顺理成章的出现。 这不是赵庆惹上了程杰江,而是程杰江惹上了他。 阿措出来了程家大门,辨认了下方向,提着包袱匆匆走在路上。柔玄镇很是寂静,她一来一去都不怎么见到人。她又一次觉得柔玄镇也是个人的话,它安静的过分了。 第29章 青春期(第二更) 阿措埋头疾走,身形利落干脆,只要旁人不有意去看她的面容,完全看不出这是个小姑娘。这次去了程家,她才知道年纪相仿的小厮多是缩肩弯背,白明简他那种坦坦不落的步履很是扎眼。不过她看惯了白明简的样子,稍不经意还是在学他的走路姿势。 前边的人停住了,她缩到了墙角,他们并未察觉自己。 柔玄镇的城垣呈不规则五边形,夯筑的城墙,换算成古代的计量单位是三丈的高度。柔玄镇呈东西向布局,东西长约三百三十丈,南北宽约三百零一丈,紧扼二龙河阴,居高临下。 她远远的一路跟随,跟着程家出来的家丁走到了城墙根上。 她在墙角偷瞄,这周遭,人更是少了,极是容易被看守的军士发现。 她缩低了头。城墙有个孔洞,一人的高度,洞口由人看守。原来这洞边应是有遮掩的苇草,如今苇草放在一旁,这洞口老远就能看得见。 她细细回忆着,这就是那天来白家修窗棂的瓦匠说的。 ——邹将军的兵来往城中,不花钱的暗道。 如今倒无所谓暗与不暗,她识得这看守的兵士装束是来自驻扎的军门,她心中奇怪怎么又换防了。 程家家丁运来的野物都是从这洞中,由城外运到城内的。只见程家家丁与军士攀谈,出入拿着程家的家牌,极为自由。 她轻轻笑了一声,天无绝人之路。 她不敢多留,转身离开了。 柔玄镇并不大,她回忆当时和白明简像是没头苍蝇似的在巷子口乱撞,把路程走的极长,她的脚步停了下来。 就是在铁匠铺子的布幌子这儿,粉莲住这里。 她轻轻推了推门,门没有上锁。院子里是安静的,柱子上挂着代表丧事的白幔半垂下来,纸马银锭散落了一地。 “粉莲,粉莲!”她先是试探地叫着,后来大声去叫,没有人答应自己。她着急起来,连那日见到也就隔着两天而已,正要进屋去看,就听到外间有人在呼喊。“她就在这里!” 阿措躺在白家的炕上两个月,对声音是何等敏感。她听过的,这声音和她纠缠了许久,是那个在街上要拐走自己的粉头。 她脚当即从院子里撤出来,如果自己进去躲藏,那可就是被人包圆,瓮中捉鳖了。她回撤的极快,只见外间的街上站着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并没有两头堵自己。 她心下稍安了些。 是那个疯女人?不是,换做嫣红才对。那日嫣红只是追她,可并没有发声,故而没有认得。 嫣红满脸青紫红肿,手上沾满了血垢,披头散发的样子,和当街拐骗自己的样子大相径庭,甚至连那日来追他俩的样子都不如了。 嫣红伸出手来,指着她说:“这就是那个背后有烙印的女娃子。”她身后的三个人打量了一眼阿措,没好气的打了嫣红的脸。 “婆娘,你连男女都分不清!” 嫣红捂着耳朵,在地上一顿乱滚,声声尖利的尖叫着,阿措的耳膜甚至疼了一下。 前些日子嫣红被当街鞭打已受了惊吓,后来病将将好了,又在寒天到街上寻人,冷暖不保,精神越发不济。赵庆的奴仆跟她寻人,早就不耐烦了,数日下来对她又踢又打,最后以折磨她为乐。 她终是被折磨的真癫狂了。 阿措低着头,紧紧握着包袱皮的带子,显得畏惧的样子。那三个人不耐烦地向她挥了挥手。 …… “你站住!包袱里东西是什么?”这三人中有人瞧见她背后鼓鼓囊囊。 “后生,你说句话听听?”有人瞅见她低下的眉眼长得很是不丑。 她慢慢抬起头,向他们眨了眨眼睛,露出不解的样子,似是很听话的将左脚迈向前一步,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迅速转身飞跑起来。这巷子里头,她可是钻过一次了,牢牢记得卡死嫣红的那个墙缝。 “这回嫣红瞧准了?他真是个女的?”声音从她的脑后传来。 三个人一块骂娘。“快追啊!” 风声在她耳边响着,她跑的肺都要炸了。若是她随便说句话,也许并不会被马上戳穿,但谁让她还背着四张皮毛呢。 其实她把花面狸皮子扔在地上,就能脱困。程二郎怂恿她跟着自家哥哥去程家大院,承诺了她若能完整的剥回来,她想买什么就能在他手里买什么,绝不回绝。再者,明日出城的法子就在程家大郎那里,程家兄弟的东西,她也丢不得。 她心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话真的半点都不假。 “跐溜”一下,她再次钻进那条墙缝。 空空荡荡的街道,使得踏在石板路上的脚步极响。她惊恐地发现,突然街道里出现了许多杂乱的脚步声,来了许多人。她后悔的肝……颤了。早知如此,她老老实实的待在程家大院,等着程大郎一块回家。 …… “将这些人都锁起来,带回府衙!” “就听大郎的。” 阿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程大郎在这儿? 她爬出墙缝。 方才追自己的三个人连带着嫣红一块,被一群衙役锁住了手脚,推推搡搡地带走了。程大郎走在前面,那日来到白家让程大郎奉承的,那个姓赵的皂隶正在点头哈腰地奉承着他。 她看着这行人远去,不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仍是不能相信。他们似乎都没有瞧见这里还有个活人。难道说她穿越来异世的运气,彻底转好了? 嫣红的尖叫声回荡在街道上,“烙印!”“烙印!”“发财了!”“发财了!” 那处肩胛骨处的烙印…… 她洋溢在脸上的高兴劲儿还没起来,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天渐渐黑了,阿措终于回到了程家。 白明简坐在门口等着自己,她的脚步一滞。 “少爷,石阶上凉,快进屋吧。”阿措去拉白明简的手,却硬生生没有拉动。 “程大哥先回来,还说你早从程家离开了,你消失了三个时辰。” “……”他看来是生气了。 暮色沉重,程家兄弟住的偏远,这会儿外边一个人没有。她将沉重的包袱放在一边,在他的身边默默坐下来。 “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将散落的头发别在耳后望着前方,心想在白家,你这个毛头小孩也会莫名其妙的不说话。 她没沉默多久,就从背后掏出块陈皮糖,笑嘻嘻的,献宝似的献给他。街上的店铺都关张了,她跑去药铺见到有卖的,哄他开心的。 “我不是小孩子。”他恼了。 在前世,她的妹妹也常说这句话。十四岁的年纪正是叛逆的青春期。爸爸妈妈叮嘱她好好管教妹妹。妹妹哪里服管,一生气就是这个话,要跟自己冷战好几天。她到最后总结出经验来,好吃的不管用,她就得想辙找明星演出会的票了。 可这个异世,哪有这个东西,她恍然发觉,她总认为他能担当,就忘了他的年纪了,不由笑出声来。 白明简看着她。 她晃着他的手,轻轻柔柔的说。“少爷,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她牢牢记得前世的知识,青春期的情感世界充满风暴,常常会使人表现出幼稚的感情冲动和短暂的不安定状态,所以旁边的大人一定要温和。 异世的小孩,应当区别不大吧,若说真有区别,白明简定是身遭变故,情绪更压抑了些。 他眼神直直地望着她,眼睛莫名红了一圈。他似乎觉得这很丢人,将头埋在膝间。 她去晃了晃手,碰到了他的下巴。真的是正青春的年纪,他的下巴已经冒出软软的胡须来。 …… 白明简低头背了篇东西。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青涩,在前世她最痛苦的时候,甚至跑去过寺庙里面参禅悟道。她听过道家艰深隐晦的经文,也听到过佛家梵语所营造出的浩大繁华。 她默默听着白明简的吟诵,她实实在在的儒家修养也就是大学以前的那些课程,并没有听懂她这是背的《大学》,还是《尚书》,只觉得少年清亮的声音怪好听的。 “我作的文章好吗?” 原来是他自己写的。 她汗颜了一下,连忙点头。 白明简书读的极好,天生聪慧,心性坚韧,黄老爷子很是认可他。鱼儿在陆地上不能行走,只要使他“适得其所”,他自有遨游九海的本事,她从不怀疑这个。 但是她呢?就一直做个奴婢?她肩上的烙印微微发着烫。 “我想快点去上学,快点去应试,快点……成人长本事。再不会像今天……像这两次似的。”他那未成年却已生出来的男孩自尊心,将“等你不回来”的话,给生咽了下去。上次她去街上寻自己,他等她不回来,他生出了害怕。这次他再等不回来,竟已是无比忧惧了。 她听得懂,又好像听不懂。 今天他是怎么了。虽说是她被撵的满街乱窜,但白明简应是好好在程家待着的才是啊。怎么倒生出悲伤来。 她心中还有一层欢喜,白明简说想去上学,岂不就是真真切切愿意离开柔玄镇的意思? “程二郎欺负少爷你了,我给你报仇去!”她撸起了袖子,提着包袱就往院里走。 白明简抿了抿嘴。这世上该有女人来保护男人吗?阿措总是护着自己。 可这是不对的,是该由男人来保护女人,一次反过来也不行。 他是个男人,他得快点长大,他要比阿措厉害,不对,是比世间很多人都厉害才成。 第30章 造假 夜晚,程二郎就着灶火的光亮,翻看地上的皮子,皮子中间处还算完好,但边边角角的涂斑,看得他心头滴血,发出各种哎呦的声音,在旁的白明简和阿措听的也甚是肉疼,离他远了些。程大郎蹲坐在灶火边,一脸的憨笑。 他气鼓鼓地跑出屋子,指着栅栏,向程大郎宣布。“这两只花面狸,大哥不许再动!” 白家主仆相互打着手势,正要往西屋走,被生生叫住。 “阿措姑娘,你现就剥皮宰杀了,明儿咱们吃风干狸子肉!”这次多亏了阿措,他想着去雍州的时候,找个制革的老师傅将那四张毛皮好好养一养。 他竟怕夜长梦多了。 程大郎赶着讨好,搓了搓手。“姑娘家有多大的手劲,我来我来!”这就去屋里寻割皮刀了。 栅栏里剩下的两只花面狸争啃着个大个儿柿子饼,之前阿措执意要程大郎留下两只最健硕强壮的,它们的毛皮很是鲜亮。 白家主仆互相看了一眼。“程大哥,若不强求将狸子的毛皮全染白,倒是有个法子。” 程二郎跟他们在这两日也混熟了,白明简沉稳寡言,这定是阿措乱出的主意,她的胡搅蛮缠自己很是领教过,他激动地挥着双手。“快走,别捣乱!” 果子狸头部毛色呈现黑褐色,由额头至鼻梁有一条明显的四带,细细看去,它的眼下及耳下具有淡白色的斑,而背部体毛为黄褐色,头、肩、四肢末端及尾巴又是黑色。 全身渐变黑棕黄,这小东西除非天生患有白化病,才能实现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 程二郎靠在门柱子上生闷气,程大郎从栅栏里将它俩提给白家主仆看。“族叔要的可是白毛动物,不全染白了,那有什么用。” “不是白毛畜生,是吉祥如意。”白明简在黄老爷子那里,读过一本叫做《符瑞志》的杂书。书上边记载了历代皇帝以至于本朝皇帝应运而生的祥瑞。比如说前朝皇帝应宗皇帝“有景云之端,有赤气和青气相连,赤方中有两星,青方中有一星。”神宗皇帝“群鼠吐五色气成云”,如今当朝皇帝“赤光满堂或见黄龙游光中……” 那个时候黄老爷子还没向他吐露身份,小孩子难免对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感兴趣,黄老爷子见他翻这本书,甚为不喜。“白玉京帝都三十年天象,有风有雨,有雷闪电鸣,很是稀松平常的紧。” 祥瑞,一直就是人刻意做出来的,也不见得全是白色的才好。 程家院子的四个人忙活开了。程大郎出去找东西,程二郎去从堆着的货物中寻趁手的家伙事,而阿措看着白明简在地上画字。 “这俩小东西的后背就那么个大小,不能写许多,笔画也不能多。” 他想了想,用树枝写了“宁”和“平”字。宁者,天子当宁而立。平者,云行雨施,天下平也。 阿措试探地说:“少爷,这是上古时候的字吗?”他听了,又重新涂抹,写出两个甲骨文字。 果然,这重写的两字笔画更简单,并且她很是不认识。 两只花面狸被绳索五花大绑绑在了架子上,鼓着圆溜溜的眼睛,滋滋叫着。 程二郎拿过来木盆和毛刷,一脸的怀疑。“阿措姑娘,你之前说的这东西野性难驯,极易养死。你不会没折腾几下,又给弄死了吧。” 她讪讪笑着,这确实不好说。 程大郎用了许久,才进了家门。他按照阿措的吩咐,去街上寻来了石灰粉,草木灰,绿巩油,绢云母和大量的黑豆渣。石灰粉和草木灰倒好找,找个织衣的作坊就是,黑豆渣是从一家养猪的人家要来的,绿巩油在关帝庙里找庙祝讨的,倒是绢云母这东西并不常见。 阿措信誓旦旦说柔玄镇有这个东西。 之前白明简去采石场干活的时候,喜欢揣一兜的石头子给她顽。他曾经拿回来一种银灰色的石头,上面天然形成的鳞片样子,具有丝绢的光泽,那就是绢云母。 采石场的人几乎都被逮到了府衙,但赵管事赵庆在逃了。程大郎在阿措未回来前,已和差役们寻遍了整个柔玄镇,没有看到这个人的影踪。阿措要的东西,程大郎只好去这些采石场的人家里寻,居然真有人和白明简一个喜好,收集各种奇奇怪怪的石头。他拿到的这块绢云母差不多有拳头大小,阿措掂量了掂量,极为满意。 “这是在泼皮七的屋子里寻见的。”程大郎说道。 白明简和阿措相互看了一眼,这个名字很是耳熟。宋三、麻军爷、赵管事,这些曾造成他们苦难的人,如今在这几日似乎也只留下个名字。 两人心中的痛快并不恣意,面对这场席卷了柔玄镇的飓风,更多的是沉沉的不安感。她惦念着粉莲去寻了她一遭,看到的是人去屋空的慌乱景象,心中更升起不详的预感。 程大郎和程二郎去灶上烧水,白明简给阿措帮忙。他先在石头碾子上将绢云母碾成了碎粉,用个竹笤帚扫到了个瓦盆里,再拿石杵耐心磨细。 她捂着鼻子,小心地把绿巩油和温水倒了进去。绿巩油是道观里烧丹出来的残余物,庙祝会在节气里将这个东西放在竹火笼里,和铁屑碰在一处,用火烤着炸出银花,图个喜气。她是听粉莲讲的,那时候就觉得这玩意错不多是种酸性的腐蚀液体。 程大郎说这东西真贵,庙祝狠狠宰了他一刀。她捧着小瓶子,根本瞧不出这究竟是个啥,古代的化学制品说白了,就是一堆混合杂质。她心中忐忑,这玩意来做活化剂,确实不太靠谱。 这瓦盆烤在火上,白明简不住搅拌,又拿水过滤,洗涤,她一直在旁边嘱咐他拿布裹着手,离得热气远一点。 生石灰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加水沉淀,一部分和草木灰混在一块,加了稍许水取它的浑浊液体。 她撸起了袖子,抚了抚果子狸背脊上柔软的毛,小声抚慰道。“天降的两只小神兽,要是能侥幸成功,你们在白玉京能安详到老的。” 程大郎瞧着阿措信心满满的样子,极是稀奇。“你爹教你的?” “……嗯,我爹有时候瞧着皮子的卖相不好,就会随便弄弄。”这话得到了程二郎的极力认同。果然做生意买东西,脑子是要活泛的。 她确实随便弄弄,没有精密的化学仪器,她鼓捣的东西比例完全是自己估量着来,但好在这绢云母做的颜料步骤并不困难。 阿措和白明简换了手,她将用石灰水的弱碱性液体,和绿巩油的浑浊液一点一点放进瓦盆,平衡酸碱度,小火烤着,慢慢烘干。 白明简则是提着毛刷,开始了最紧要的步骤。程大郎和程二郎帮他固定住果子狸的前后肢,他往上面写字,石灰粉和草木灰生成的东西叫氢氧化钾,也有漂白的功用。但跟硫磺比,却不见好到哪去。这东西也烧的慌。 这能看出来阿措也很是不太靠谱。她让白明简小心地去涂,别沾到了果子狸的皮肉。程大郎和程二郎在左右两边不住地吹气,使得这水涂上即干。果子狸被三个男的,夹在中间恐慌之极,吱哇乱叫,她在一旁搅拌着,心惊肉颤地不住回看,生怕这小东西给吓死了。 “好了,好了。”阿措捧着瓦盆过来了。 三个人都往瓦盆里看。里边的水几乎烤干,形成了黏糊糊的东西。但这黏糊糊的东西很特别,显示出了珠光白色。 一时他们都没了声音。 她可着急了,用毛刷搅了搅颜色,递给白明简。“上色,上色!” 一个甲骨文字的“宁”出现了。 然而果子狸并不领情,它只觉背上滚热,四肢惊的乱蹬,程大郎和程二郎竟都没压住,白明简落的最后一笔划歪了。 “……” 程大郎:“要不洗了重写吧。” 白明简将头转过来,向着阿措。“颜色还去的掉吗?” 要是再能去掉,那这是费什么劲呢。 她抢过笔来,在最后一笔上加了半个圈圈。 深夜是漫长的,程大郎和程二郎在东屋,白家主仆在西屋。果子狸放在了东屋的灶火旁。两兄弟并没大睡得着,都在听这两个活物的动静。 阿措说野东西很容易死,这番折腾下来,若是它们熬不过明天,那就宰了吃肉吧。她说的很周全,这法子只是在试。 白明简更是说,如果不行,那程大郎买的料,他们把钱付了,皮毛再还原回来。 程大郎自言自语道:“这可不能让他们掏钱,不然程家人成什么人了。” 程二郎默默地点头。那用绢云母做的珠光颜料真是好看,又轻巧又贵气,器物涂上去身价倍增。阿措把法子完完本本地告诉自己。他心里清楚,这东西可比两只花面狸的皮毛来得珍稀。 “大哥,你帮我想想,那个黑豆渣最后用在哪里了?” 在西屋,白明简和阿措在悄声收拾东西。炕上堆着从程二郎那里或买或顺的东西。生存主义者野外生存最主要的需求,就是温度,避难所和食物,她清点了下东西。 程杰江造祥兽是为了官运,程大郎造祥兽是为了讨好奉承程杰江,而他们造祥兽却是为了不声不响地离开。 他们明日出城随程大郎放果子狸,就不再回来了。 阿措瞧着程大郎和姓赵的差役走在一块,她思索再三把实话藏了,她不敢冒险。 程大郎对他们极好,她是极感激的,但这好意并非理所当然。程杰江是他的族叔,更给得起富贵荣华。哪天程大郎或许就不愿保密了。 这在她眼里不叫错误,叫权衡利弊。 与其求着程大郎冒险送他们离开,不如拿一个神迹的利益,换他对白家主仆的沉默,来得稳妥。 阿措做完这些,心中充满挫败感。 仅仅是通行城镇的权利,她竟“小题大做”搞出一只神兽来。自麻军爷闯门起,就不是人在赶事,而是事事在赶人,颇有一只老鼠被夹子夹住,携夹子狂奔,玩三百六十度大回旋脱身解扣的意思。 她和白明简商量好,他们顶多在野外待上两天,出去柔玄镇先折道至最近的雍州。恩赦令没可能拿到手了,阿措转了一圈程家大院得出了结果。 这是离开最大的缺憾。 她安慰白明简,这世上人都不大讲规矩,恩赦令以后可以再想办法。 他点点头。 她本以为还要再费口舌去说服安抚住,听他如此说,倒愣了半响。 “这里不是咱们的家。”他说道。 黑豆渣被阿措捏成了饼子,堆在角落里。 她小声问他。“我说话像男的吗?”这话她粗着喉咙说的。 他坦诚地摇头了。 她懊恼的看着那些饼子。这得往程家大院里送的,只有里边掺了她从药铺里买的巴豆,这饼子才会使得那去往雍州的马串稀。 “我可以去的,我,我。”白明简拿手指指着自己的胸膛。 第31章 出城 清晨起来,程家兄弟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臭味。 阿措探进头来就被熏到了。果子狸屁股上有臭腺,在这个夜里,它们担惊受怕,把臭味全释放了出来。 程大郎和程二郎都起了,两人直勾勾地瞧着软木屑上的两个小东西,它们活着。 两只果子狸的身上显出了清晰的字样,黑白相间,白毛上闪耀着珍宝的光色,很是醒目,这俩小东西摇晃着脑袋,虽和昨日一般,但珠光的加成,这脑袋的伏动也顿时有了高级的质感。 程家兄弟不认字,但看的出那就是昨晚白明简画出来的符号,连同阿措给最后一笔上加的半个圈圈也在上面。 “这……这……” 她也没想到效果这般好。“这就像长出来的一样。” 白明简也进来了。 “这最后一笔不抖就好了。”阿措为了两只花面狸保持一致,那只“平”字上也加了半个圈圈。 程家兄弟相继叹了口气。 她倒是满意地掸掸狸子毛,这纹理很有层次。 程大郎犹豫起来。 阿措昨夜是说自己能做到这一步,但没想到,她真的做得到。 若是将这俩小东西提到程杰江面前会怎么样……这终究是骗人的。 “咱们做的绢云母颜色,极难脱色。便是将来有一日,旁人刻意洗掉了,颜色底下可还涂着石灰草木灰的浆水呢,毛色也会不一样。”绢云母本就是古代做壁画的颜料,她印象中的敦煌壁画存世千年,仍是色彩艳丽。更何况她刻意记得这个,是将它作为野外生存写求救信号的涂料之一。 事关生存的东西,她素来很有信心。程大郎掏的花面狸窝子,这俩幼兽个头都小,还要往大了长,字样也将在身上完整保留。 白明简的想法更直接些。“祥瑞之兆,谁去洗呢。”当朝权势者,行为做事要博个天意说法,没人去独独触霉头的。 程大郎下定了决心。“这就提过去吧。” 没等白家主仆去拦,程二郎上前拦住了。“你可没出过城呢,昨天的四只,今日的两只是什么说法。” 她就是等这句话。 “程大哥,你不如把这两只畜生给我。我帮你放出城去,你带着程家的家丁去捉。他们都看着你捉见了,这东西可就不能是作假出来的。” 这样想来,环环入扣,程大郎再无顾虑。 “那你还做男童模样,在城西的城墙根下拿着布袋子等我。” 阿措低头应了声好。 “白小少爷出门去了?” “少爷的字瘾犯了,去街上寻摸笔去了。”阿措低头干活,将这两只花面狸的手脚捆好,嘴也用竹蔑匝实,不让它们做出动静来。她悄悄念了声佛,只盼着两个小东西在最后这一哆嗦,生命力再坚强些。 白明简说《符瑞志》上有“瑞兽不得食”的先例。若此次能九天直上,它俩可是造福了所有的果子狸。 程二郎帮她将幼兽放进布袋里,又问了一遍珠光颜料的做法。 她并不藏私,但是昨日她那剂量全凭个人大概猜测,再能不能做出来,还要看运气。她觉得甚是对不住程二郎,见他问询,又细细回忆了当时手上的分量,再说的仔细了些。 “黑豆渣是做什么的?” “……本来是给狸子吃的,最后没用上。” 他手舞足蹈极高兴的,在她面前说起这东西若是卖出去,将会如何紧俏。他得使出百种法子抬价压货,赚个盆满钵满。阿措与他相处两日,发现他善于言谈不假,或者就是个花落,总要说他的生意经——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广进达三江。 她有时在想,若是以后能和他在古代搭伙做生意,似乎也不错。 古时没有钟表,其他的计时器程家这个小院显然也没有,两人抬头看了看日头,都觉得时候差不多了。 阿措转身进屋又提了个厚重的包裹,程二郎伸手帮忙,她轻轻避开了。 “程讼师挺招人恨的。”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但眨眨眼睛,很快地接口。“可不是,昨日大哥与我说,没有逮到采石场的赵管事,被族叔狠狠骂了一顿。你说我们哥俩在他手底下干活,又不是他的奴仆。” 他随后叹了口气。“我自是要谢你和白少爷,将这桩好事送给了大哥。” 她扑哧笑了,她方才的话很扫人面子,这个程家弟弟精乖伶俐,不显恼怒,反把将话头扯倒感谢二字上了。这样讨喜的小生意人,或许再过几年,真要成为声名显赫的商人富户。 她自然不是为说这个。 “院子里的地窖修的很好,就是需在边沿上再盖上些旧土,莫教人发现那是地窖才好。”她这般说,也不知他听得明不明白。最后她又认真嘱咐了一句。“贪财先贪命,先后可不能倒了。” 程二郎目送她出门,转身跑回去西屋一看。 枕被整洁,明桌净几,往常无处下脚的满地货物堆在两旁,整整齐齐。 “原来他们真的要走啊。” 阿措约好和白明简在一处见面。昨日里她跑遍了城中,在药铺的后巷里发现一人过道的狭长胡同,巷头和巷尾都没有人家。 过道上全是弃掉的药渣,也有沤烂的药草在这儿堆了半人多高,极好藏身。古代有种迷信的说法,将药渣倒在路边,就能把病痛让过路行人带走。药铺把药渣扔在这里,所以反倒没有人经过了。 她左等不至,右等不来。过了一顿饭的功夫,白明简仍没出现。他的记忆力超群,昨日自己又和他说了几遍,定不会走错路的。这就是见不到他的人影,她心里揣着个兔子,快从胸口蹦出来了。 算算时辰,她这会再不去城墙根便要晚了。 让程大郎等着去!她务必得先将人寻回来! 她正欲抬脚…… “阿措!” 他从一堆草渣冒出了个头。 “祖宗,你藏在这里做什么?”她的眉毛都要竖起来了,死死钳着他的双手。 “我差点跑去程家大院再寻你去。这好玩吗?这会给我躲迷藏!” 她一顿连珠数落,他一声没吭。 “没把饼子送进去小门,也没什么。咱们快去城墙根那儿!”她挽着他的手,急匆匆往外跑。 “我送进去了。”他是名副其实的本地人,之前在采石场干了一月的活,只要收敛了读书人的样子,他装的比她更像些。 他冒充个小贩去送了豆渣饼子,并未被人察觉。 “我跑过来的时候,见到赵管事了,和他打了个照面。”他只得弯身藏起来。 他瞥见阿措在巷子中心急如焚的样子,心头处莫名冒出了一丝甜甜的欢喜。 赵庆,仍在柔玄镇,要做什么事? 她的心中划过这个念头,却并不深究。他们离开柔玄镇最为要紧。 程大郎到城墙根下的暗道时,白家主仆也到了。他弄不懂了,这何必去两个人。 阿措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自己想明白了,昨日她要跟自己出门,白明简不依不饶,非要跟去的样子。这俩人,似乎一时不在一块都受不了。 程二郎能说会道,却评价不出什么词,与他说这奇怪的紧。他当时没说话,心里却也委实奇怪。 程大郎上前和军士说了几句。这几日他跟在程杰江人前马后,与军门军士混了个眼熟。守着暗道的军士,见他身后跟着十几号人,提着弓箭绳索,晓得这又是程家去山上逮野物去了。 他们私底下免不得嘀嘀咕咕,但程讼师在邹将军那里很能说上话,程家每次过道又给他们塞了不少银钱,何必去管。 他们打趣程大郎:“没听说山林子里有山大虫啊?”一行人中最后跟着两个小娃子,提着鼓鼓囊囊的包袱。 程大郎烦闷的说,不知今儿在野外呆多久,找了两个小孩提了些吃的。 这天阴极了,寒风吹得人后脑勺冷飕飕的。他们看着这些人走出去,并没觉得奇怪。 从城墙的暗道中走出的刹那,阿措紧紧牵着白明简的手,那一刻他也用力回握着她的。 一个声音在他们的胸腹中相互激荡,出来了! 这一行人进了之前程大郎捕猎果子狸的山林子。他大手一挥,教众人四散开来,而慢慢地,自己的脚步落在了后边,和白家主仆走在了一处。 旁人的身影渐渐看不见了,三个人越过山丘,走去了背阴处。 程大郎寻寻找找,将他俩领到了个土洞边上,这洞只有半人大小,他先拿竹竿子试了试,这洞子里只有一个出口。 阿措将包袱扯开,摘了狸子身上的绳索和竹蔑,将它们扔进洞去。 程大郎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俩咋又提了两个包袱?”山岭子上寂静无人,程家家丁都没留意这三个人去哪了。 “白小少爷,咱们发达的时候来了。”他突然想起黄老爷子卜的卦数,原来是应在了这里。 话说早上,程大郎去程家大院,被程杰江好生训斥,说他没用。他心中极是憋闷,柔玄镇快要翻得底儿朝上了,可就是搜不到人,那也不是他的错啊。而程杰江就这么嫌他了,另找了别人去和差役一处寻人。 不过好在如此,他也算得了空儿出城捕“花面狸”。他此时浑身被热血烧的滚烫,白家主仆才是他的贵人哩。 却没想白明简突然正正经经的给他作了个揖,就像他们初次相见的那样。 “程大哥,我们要走啦。” 第32章 祥云 “尽是胡说,你俩小娃子能去哪回去洛阳”他这话出口就知不是。阿措昨日在程府与他说话,显然晓得恩赦令无法到手。 “跟我回去”他拿土先堵住洞口,压低了声音,怒火冲天。 “白明简感念程大哥相护相救之情,若不是程大哥几番相帮,只怕我们主仆没有冻死街头,也在那场兵乱中失去性命了。” 阿措点点头,她的骨头,是程大郎给看好的。程家兄弟是他俩在柔玄镇的贵人。 白家和程杰江三代结怨,白明简倒不是说和程大郎起了间隙,而是并不愿让他为难。程大郎待白明简诚心,白明简就更不能坦然受下。 这些话他和阿措说起过,他眼睛的余光看向阿措,她点头的样子很是认可自己,他的底气更足了些。 是的,他们不必依靠别人。 程大郎有些惭愧,他在程杰江面前也是动摇过的。昨日他被程杰江派出去和差役们一起去搜人,他就将去白家盘查的赵姓差役叫过来,狠狠敲打了一番。 “你俩小孩这天寒地冻的待一待,就得蹭掉一层嫩皮儿,外边的人心也坏,专抓小孩的心脏吃。”程大郎吓唬他们。 “柔玄镇好歹有俺在不是,遇急遇难也能照应一下。就是恩赦令,也会有办法的”他着急地把这事揽了过来。 可站在他眼前的白家主仆只是在对他笑,并没有任何犹豫的神色。 程大郎着急起来,甚至张开蒲扇一般大的手要抓住他俩。阿措笑嘻嘻地指着他后边。“狸子跑出来了” 他转过身来,再转回去。他们两个跑出去了一丈远。 “程大哥,黄老爷子说你命好有富贵,这几日莫要和人争执” 阿措这番话将程大郎说愣了,他可不记得有后一句。 白明简高喊起来。“大郎,捕着花面狸了大郎,捕着花面狸了” 他这一声出来,山坳后边立时有人应和。 程大郎再去追时,程家家丁已经瞧见他了。“大郎,在哪呢。”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而白家主仆已经消失在山林子里了。“哎呀”他狠狠用手砸着大腿,这两孩子跑在林子里,晚上冻都会冻死的。 可也正是这个瞬间,他猛然想起昨晚和程二郎守着果子狸,程二郎说起的话。 程二郎说阿措在他那里拿了最好的伤药、棉纱皮子、燧石火引、针线麻绳一堆东西,问自己阿措是要做什么。 “阿措是个古怪的女娃子,”他是这般回答的,她教自己逮花面狸的时候,她的古怪让自己记得深刻极了。“那日不是还向你要了匕首,绳索谁晓得”他是个粗人,想不明白就不愿想了。但他却也不要程二郎妨碍着,说她要买什么就买什么。 程二郎很细心,深夜中沉默了许久。“像是要远行的样子呢。” “大郎那畜生在哪呢” 他晃过神来,拿起竹竿子,用当时阿措最早教他的法子,让家丁在洞上面掘出个口子来,燃起了艾草。 这俩小东西还没得到三炷香的自由,又被程大郎用浓烟熏了出来,他罩在兜子里,它们的叫声叫的凄苦极了。 程家家丁围上来,去看布袋里头的花面狸,啧啧称奇。“从没见过” “真稀罕” “从没见过长花纹的狸子” 他不由哑然失笑。 突然心中一动,他望着白家主仆消失的山林子尽头。清风吹叶,风声在树巅飒飒而鸣。 原来这两只作假的花面狸,从一开始就是白家主仆用来酬谢自己的。 从未有过的离别情绪,在他这个粗壮汉子的身躯里扩散开来。 白明简和阿措自然没那么潇洒,别说白明简了,阿措的原身也没在山林子走过,这逃窜的样子堪称连滚带爬。他们将将躲过程家家丁的眼睛,伏在草丛里不敢跑出来。 这会儿已是晌午,日头从云里出来,天儿不那么冷了。俩人趴在地上,倒还不算难捱。阿措从包袱里抽出两只狼皮筒子,垫在他和自己的腰腹上。 “程二郎,从丰县收来的。被虫子嗑出许多的窟窿卖不上什么钱,我缠了他许久,昨儿晚上”她正说着,只觉得这狼皮筒子里硌着她的肚子了。 她把手掏进去,摸到了些碎块。“我看程二郎做生意也不怎么样他都不检查检查” 白明简已将碎块自行取出来了。“是银子。” 两人将银子拢在一处,差不多有六七两那么多。 他俩相互看看。“他这是送给咱们的”两人不由回忆起程二郎的财迷样儿,他事事都是笑脸迎人,唯独钱财上面着急。 “他晓得咱们走吗” 两个人都不知这人从哪晓得的。她和程二郎的买卖交易,自然她是清楚的很。程二郎返还的钱数,可说是将她买的东西打了个对折。他把银子送给他们,那可着实心意到家了。 “咱们以后还他的钱吧。” 阿措嗯嗯了两声,自家少爷还如以往一样,不肯占别人的便宜。“这人来人往的,有分离就有重逢,以后定能再见面的。” 程杰江在府衙里头的曲廊内,焦班头正与他说话,说是明日一早谢灵松就要回去雍州了,谢灵芝也将同日前往。 焦班头一脸郁结,这几日没有上官再来柔玄镇,又未听说有人暂任府尹,实在没人来主持收税事务了。可偏偏他手底下的差役们却觉得是得了机会,又在街上大肆收税,都不听他这个管事的。 程杰江心中冷哼了一声。这个焦班头也是滑头,这话分明是将自己摘了出去。可底下人必然也给他添了孝敬,他们相处三十年了,都知道彼此的算盘打的最精。 而和程杰江不同的是,焦班头甚是喜欢装糊涂。 果不然,焦班头说道“程讼师,你这把人就逮进大牢里,纵然是那人不长眼睛,也得给外人一个说法才是” 程杰江着急去牢里审人,偏偏焦班头要过来缠他。 “甭管是谁来当咱们的县太爷,那官家多看我程某一眼,就绝不敢为难你半分。” 焦班头笑着让开了路。 柔玄镇的差役仍没有逮到赵庆,这让程杰江很是戳火。他亲自来审赵庆的喽啰,这一听更是恼怒了。 原来赵庆在府衙里也有认识的人,他要人去追的时候,早就得到了消息跑了。他恨不得将府衙里的禄蠹饭袋个个掌嘴,平时要他们贪财好办事,如今倒是套住了自己。 在审人的时候,他又添了一肚子火。采石场的喽啰们都很诧异地问。谁得罪你了,找谁去,抓他们做什么。 他拿出宋三的理由,他们更说这是白家那个后生的事了,与他们什么相干。 “白明简去过采石场”他听了来龙去脉,心中清楚白明简是故意去那里找赵庆给证据的。 白明简在采石场蛰伏了月余,等待时机,程杰江心中骇然。 另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一直在说有个女娃子肩后有烙印,也说的他神色一凛。 他从府衙出来,神情沉重。朱致在后边连声叫住了他,问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他收住心思,耐心解释。 此事还要再等上半日,那只冰白玉鼎从雍州拿来后,要再安排人到采石场上做一番功夫。 纵然是程杰江的态度恭敬无比,朱致也已是急的等不得了。 正在此时,程家大管事喜滋滋地来报喜,说是抓到两只花面狸,背面上的花纹有名堂,要老爷赶紧认认。 朱致的步子可比程杰江的快多了。 “这是宁,这是平”朱致满面潮红,兴奋极了。黄芳死了又如何,这是上天给的吉兆,万事俱善。 他恨不得将这俩放着臭气的宝贝疙瘩亲上一口。不管是老皇寿永,还是新帝登基,这都能应上。钦天监将此物献出,定能在白玉京风云诡谲之时如履平地。 他敢断定,国师李思茂可在天底下找不来这样的祥兽异物。 钦天监也可谓是聆听天意的地方,通过观测天文气象,预知人间祸福,报送朝廷。黄芳落寞出京,继任的监正更加无心去精研天数理学,而一味拿些异端之说来哄骗帝王,竟是步了李思茂的后尘。 程杰江在惊喜之余,很是惶惑。他本意是在造假,怎么反倒引出真的了。 他心里清楚的很,祥瑞明明就没有真的。 十几个家丁给程大郎作证,这俩花面狸就是从山林子掏来的。程大郎当记头功。 程杰江捻了捻胡须,他这个远房亲戚大字不识一个,自然更不通甲骨文。再看花面狸的背上珠光宝气,他活了大半辈子,也确实没见过世间谁人能有这样的手段。 程大郎拘束地坐在前厅的末座上,如坐针毡。程家家丁在他眼前来回穿行。这个拿青果,那个找甘泉,这个寻去了软银垫子,那个翻见了饮水的白玉碗。 祥兽自然要配的上最好的待遇。 他抬起眼,程杰江正望着他,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和颜悦色。他虽说早有准备,但仍然感到受宠若惊,讷讷地又低下了头。 他默默在想,难道说这待遇也是白家主仆早已预料的。 “程老弟,你看这每一个字的最后一笔都向上挑了,这是什么”朱致欣喜地和程杰江称兄道弟起来。 程大郎心中大惊,到底是这儿有问题 他双手抓住膝盖,全身紧紧绷起肌肉。 程杰江方才还觉得这东西作假,但细瞧了半刻,脸上的红光比朱致还要强烈,手舞足蹈。 “王者刑罚理则至,王者宗庙肃敬则至,王者爵禄均则至,王者德及高远则至,这是上古才有的祥云纹啊” 程大郎瞪大了眼睛。 第33章 换牙 柔玄镇地处雍州境内,其西、东与冀州和获鹿府接壤。北地有河,名为二龙河,军门营盘便驻扎在河岸之畔,河溪蜿蜒向西北流去,过沙河庙汇入五台河而注入大夏境外的“碎叶海”。南部十里外有处巍峨青山名为“集铁山”,山口外围是层层叠叠的山林树海。 白家主仆直至太阳西沉,才在山林子里找到一处避身之所。这是一个很窄且又狭长的山洞,但因是他俩身量不高的原因,倒都能挤得进去。 阿措先寻来了枯干松树枝条堆在洞口前,生起篝火,不见有野兽钻出,她才放下心来。想来这片山林,在几日里被程家家丁叨扰了个遍,稍大点的野兽早就吓到山沟里去了。 她本来担心篝火的烟气会把生人引来,但直到夜幕降临,这片山林仍然安静,月亮渐渐升起,夜猫子声声叫的山林就更为空寂了。 两人不由猜想那两只花面狸的归宿,怕是已在金银笼子里安歇,无须再让人来找野兽熏白了。 山洞位处高处,里面较为干燥,也许是真的有野兽在这搭穴,气味不甚好闻。阿措在溪水边发现了灯芯草,很是欣喜。按照野外生存手册教程所述,在山洞安歇定要修建一出入口的屏障。此时已是冬日,灯芯草的枝干枯黄,正好可以扎成束子,堆在山洞口。 它们拔起来并不费劲,她和白明简不一会儿就扯了一大捆,往山洞里背去。 阿措先将灯芯草细细许多小捆,拿草叶扎实,再一个个连起来做成门扇。她干在中间的时候,白明简突然说道“你先去一旁,这些我都做了。”说罢竟把活儿抢了过来。 她愣了半响,话说平日里小少爷也会干些挑水,搬柴的重活儿,但这回是完全让自己歇着,总感觉哪里不对。她在旁边待了一会儿,他的手脚可不及自己的麻利,好几次她都想说她来吧,不然天都要晚了。 可瞧着他一脸郑重的表情,她觉得自己还是识趣的好。 她不能扎门,就在距离洞口较远的地方把火生了起来。她干完这个,转过头去看他,他竟然也干完了,心中不免惊讶了下。两人合力将灯芯草做的门堆在了洞口,在洞中生火的烟气升到洞顶,从洞口与门扇间预留的烟道中散发出去,使得洞内中下层无烟,倒也不觉得呛人。 白明简去整理包袱里的东西,她又无事可做了。 她环顾左右,从褡裢里取出个皮制的水壶,到溪水处灌了一壶凉水,回来将它埋在生火处底下的沙土中,慢慢煨热。 好在那是处活水,好在这是冬天,至少喝不死人,她想道。 生存主义者在前世极为小众,但也有各种流派的说法,什么“暴力抢掠派”,“原地固守派”,“深山地堡派”等等。 她是最传统最守旧的“户外生存派”,学的大抵都是贝尔那一套“荒野求生”东西。也就是说,只做短期野外生存的打算,所做所为都基于一种“看到活人就意味着我重返文明了”的前提,到最后一定是要融入人群的。 她盘坐在火堆前,一脸惆怅。在前世,她玩野外生存的工具齐备,设施齐全。但此番她从柔玄镇出来,将能替代能凑合的东西准备了许多,可真真正正来实践了一遭,就彻底放弃了当野人的打算,这样能活过一个月都困难。 她默默想着心事,他们只需在这里呆上一晚,直到明日一早有马匹从柔玄镇出来前往雍州,那马会吃了不干净的巴豆饼子拉肚子,然后就有了她打家劫舍的可能性。 对,她要打劫。 并不是为了钱,是为了一张前往雍州的通关路引。古代对平民的限制太多,人口流动并不多见,百姓出门需要路引。 他们缺那张纸片。 也许是那天晚上她侥幸杀死了麻军爷,使得她对自己的实力有了强大的信心。她前前后后想了许多次,真心觉得问题不大,只要白明简愿意帮忙。然而她又在这事上犯了难,这是在怂恿未成年人抢劫,按照前世的说法,她是教唆未成年人犯罪。从昨日白明简答应帮她送豆渣饼子,她就纠结上了。 她一直在想他那么聪明,是不是已经猜到自己要做什么。 她这会被白明简抢了活,脑子终于空暇,不想事了,认真反省着她的道德底线简直一降再降。白明简要是真被教坏了,将来走上歧路,他爹他娘还不在地下手撕了自己。 “唉”她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不舒服”他回过头来,关切地看着她。 这男孩或许只是信任自己到了极点,说什么就做什么,倒是蒙骗过去也不困难,那张通关路引确实要紧。 她想着小少爷方才都帮她把重活都干了,这个不在话下。 她正要说时,却被他手上的东西吸引住了。 火光中,他手上一张是黄芳的推荐信,一张竟是她被卖为白家奴仆的契约文书。只见他检查了下,又用油纸布包好,塞在怀里。 她的头皮要炸了,就说这张契约文书她只在白家见了一次,就再翻箱倒柜怎么都找不见了这纸关攸她的性命和自由,当时白家烧成废墟,她很是着急,也以为跟着烧没了。 他是什么时候收起来的 亏得她还惦念着将他娘的遗物取出来。 她盯着他起伏的胸膛,这契约文书和推荐信一块被白明简重视着,她方才所想岂不很是自作多情。 她在他眼里就是个奴婢,真没意思。 在柔玄镇府衙,谢灵松瞧着谢灵芝与下人一起收拾行装器奁。他的表情严肃,看着半屋子大大小小的箱笼,终于忍不住了,呵斥道。“柔玄镇总共有几个马车轿子,能拿得起这些东西” 谢灵芝不敢顶嘴,又把东西裁撤大半,可就算这样,也是直至三更才将东西装点好。 谢灵松叫来都指挥使司的校尉官,嘱咐他们分出一部分人来,将谢灵芝送出雍州,护送着到获鹿府。那里有谢家的商行店铺,他已去信,到时候有专人陪着谢灵芝返回洛阳。 而谢灵松也将于明早出发,回去雍州,办理公文事务不说,他还要挑选来柔玄镇候补官员的人选,并且下发州官令,将柔玄镇的平民拦截在关卡之内。 明日谢氏兄弟将一起离开柔玄镇。谢灵松听都指挥使司的人说到,程杰江替朱致找到了两只奇兽。他嗤之以鼻,还以为朱致有了什么大本事,到最后还是去找了造假的糊弄。 他对程杰江的钻营极度反感,倒没有多想其他。他那日放话给朱致,朱致已给了回复,两人将意思说得清楚,各取所需,互不干扰,柔玄镇本就没有事情发生。 都指挥使司的校尉官说,明日白玉京的朱大人也要离开柔玄镇。 他冷哼了一声,这倒是巧,要走一块走了。 在程家大院,朱致、程杰江和毛孝刚三人围绕着花面狸看个不停,仍未回屋安歇,花面狸被放在了个金丝编制的笼子中,正酣睡着。 他们守了大半夜,花面狸除了那身惊人的毛色,还有什么奇异之处。程大郎仍在府中,这次程杰江大方得多,三百两银子赏给了他。 程大郎回家了一趟,把银子放下。兄弟俩自然欢喜这份厚重的赏银,但心中更为白家主仆的离去唏嘘不已。 两个人对着叹了半晌的气,程大郎收拾了下行李返回了程家大院,明日他要和朱致、程杰江等人一同进京。他负责照看这两活物,确保安全送至京城。 阿措传授给他的那点狸子知识,他学着说了一遍。 “各位大人,这祥兽不敢饮太凉的水,以野果和谷物为食,性情怕人,这也是没办法。” 这两小兽独独对程大郎亲近,使得朱致三人无可奈何。当然这是欺负果子狸口不能言,说不出真实原因,它们哪是亲近程大郎,而是在他家中住了月余,受了他不少教训,又在昨日捆绑至半夜,纯粹吓得动弹不得。 毛孝刚拉着程杰江的衣袖。“冰白玉鼎到底还取不取了” “自然要取,这瑞兽虽说金贵的紧,但路上说不好会碰着磕着,有两手准备才是完全之策。”程杰江提点他。“你若不取,这事便自始至终都是程某在做,和你说不上关系了。” 毛孝刚腹诽道,谁想你不到一日,这已有了货真价实的祥兽,当下岂不是就已和自己没了关系 他着了急,下定主意要把冰白玉鼎取来,塞都要塞到朱致手里。 这就吩咐他的随从赶着明日一早出城,将冰白玉鼎取来,而他无论如何,都要牢牢跟住朱致和程杰江二人。 在洞中,白家主仆吃着黄糖饼子,啃得很是艰难。 阿措当时唯恐干粮占地方,塞不进去别的物事,把饼子拿杵子砸的瓷实。这饼子放的时间越久,表皮越干,硬的像块石头。 她费劲咬了几口,只留下牙印子在饼面上,她抹抹嘴,换了后槽牙去咬,将白明简逗笑了。 他把手中的饼渣递给她,她扭头不理。 又是一口用力咬下,她只觉口腔一软,当是终于咬动了,结果吐出一颗牙来。 这个时代上哪补牙去,她捂着腮帮子,一阵跳脚。 白明简连忙来看,要她张嘴。 并不是很疼。 阿措的原身只有十二岁,她缓缓捂住了额头,还真特么是太久远的回忆。 这是乳牙掉了。 白明简从她的手上捡过这牙,出去外边,她追了出去。 “少爷,我那是下边的槽牙。你可别往山下扔”她舔了舔嘴里牙齿的那个豁口,这是第二磨牙,最晚换的一颗。 这颗牙再长起来,换牙就结束了。 从古到今,儿童换牙的习俗并没有多大变化。“上牙掉了扔床底,下牙掉了扔屋顶”,要认真对待每一颗脱落的乳牙。 她跑去洞外边,就见白明简很是正式地念念有词道“老鼠老鼠,和你换牙啦,把你的好牙齿换给我家阿措吧。” 他用劲将牙远远扔到了山洞上边。 看来习俗还是不同,她默想道,古代小孩换牙,要和老鼠换最好最锋利的牙齿。 白明简拍拍阿措的头,一脸的慈祥。“阿措,你要长大了” 啊呸他的牙先换好了有什么稀奇。 就在这时,两人突然看见,柔玄镇上方窜出了冲天的火焰,燃红了整个夜空。 第34章 大火 片刻间,天空燃成了火红色,他们身处山林高处,隐隐看见柔玄镇内的屋舍上冒出了火光,风势将火苗吹的极高,疾速卷开了瓦片,簌簌掉落。火势炽盛,黑烟四卷,犹如在柔玄镇的地面上架起了一座巨大的炉灶,烘烤着人口牲畜。炙烤的热流时时煽动这个镇子发出怒号惨叫,听得人不由心上发紧。 柔玄镇被火海吞没了。 白明简和阿措两个人的手相互牵着,他们在此处都能闻到风中烧焦的味道,那燃起的尘灰似乎已经直飞到了跟前。 如果此时此刻他们正在城中会发生什么。 他们的手中浸出了汗水。 阿措想起了她在柔玄镇待的种种不适感,平民再服从,再谨小慎微,仍然免不了家破人亡。她在背街上瞧见的家家户户,都很安分随时。而死亡当头,赵小六,林大娘就如被太阳底下烤过的露珠,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时常觉得柔玄镇若是个人的话,它沉默安静的太过了。又觉得自己身在哑剧之中,被黑影摁住了脖子,压抑的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的下意识总在提醒自己,快些离开,这里身躯倒下,也没有人可以听见。 柔玄镇,绝不是她安身立命之地。 但是她一直有个疑惑,这里的百姓就永远安静吗柔玄镇府衙以名目繁多的手段勒索民众钱财,府衙官令严苛,差役鞭抽笞打,贫民虽吃草根木皮,官府仍然催逼不已,只得卖儿卖女。 看着冲天的火光,她给自己的疑问找到了答案。 人到底是是越压越顺服,还是越压越反抗在几天前,军门和府衙勾结在一处,横征暴敛,榜掠拷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今天就是答案了。 匹夫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柔玄镇自今日才称之为“民变”。 城中一片哭声,然而却不是民房里有人哭泣,哭声是有钱的、做官的、当吏的。布衣百姓围攻了府衙,将火把投掷在院中。 大火顿起,黑烟滚滚,谢灵松和谢灵芝兄弟在都指挥使司的兵士保护下,向城外逃去。他们和一帮穿着麻衣的“匪徒”正面相遇,这些匪徒像不要命似的,对着他们杀红了眼睛。 这帮平时作威作福的军痞被杀的软了手脚,哭叫不绝,鲜血直流,最后竟只剩下十几个人护着谢氏兄弟向城外逃去。 而在城中的另一端,程家大院的外围也聚满了人,其中不乏前日来程家与程杰江争执的罪官之后。 程家养着的护院家丁,围在外边,却不足得这些光脚大汉的十数之一。而这些汉子也多过了围困府衙的人数。 程杰江在柔玄镇为恶三十年,恨他的竟超过了对谢灵芝强加赋税的仇恨。 为首的就是采石场的赵庆。 他身上全是伤痕,鲜血仍在伤口处汩汩流出,面色凶残狞恶,直望着程家大院的门楣。他可不是阿措这种没见识的,自然认得这门楣风光,发出咕咕的笑声。 众人举起原木来,砸向大门。 原先在程家大院被家丁拿棍棒砸的头破血流者,大声咒骂道“夫身有纹银十两,你可治死一人,若家有黄金万绢,你便将尽屠镇城。” 这些人的眼神中均有凶光,往日程杰江嚣张跋扈他们均小心忍耐。一个声音在他们的腹腔中越来越响既然我等顺从于你,却也保不了我等平安,那就死个痛快 人们用斧子砍着宅门,用鞭子、木棒狠打家丁咆哮、呐喊,要命的哭声,受伤的叫喊。 程家大院的大门被愤怒的人群瞬间攻破。 朱致、程杰江和毛孝刚等人从程家修葺的暗道里匆匆离开,个个狼狈不堪。朱致还让属下抬着黄芳的棺木,此时逃得上气不接下气。 “穷山恶水出刁民,这帮泥腿子真是疯了。” 程杰江的脸色煞白,他也没见过这个阵势,平常那些见到他低头哈腰的穷人,一下子都不要命了。他很是想不通,这究竟是哪里不对了。 他风风光光了三十年,不该有一步走错啊 他手上提着的那两只金丝笼子里的花面狸,发出滋滋的叫声,更使人烦躁起来。 毛孝刚突然在此时整个身子歪斜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朱致惊得半天没有出声,这人竟吓得犯了羊癫疯,抽死过去了。 程杰江望着这俩花面狸,这瑞兽不瑞,没有逢凶化吉的本事。他狠狠咬着牙根,他可不是缩手缩脑的毛孝刚,这两只花面狸确实是祥瑞之兽,它们值钱,值气运,值官途,它们是他程杰云直上的捷径。 眼看就要到手的荣华富贵,他自己定不能死在这里。就算拿程家所有的护院家丁性命来换,他也得活着离开这里。 “程大郎呢”他发现这周围左右,竟少了一个人。 “大郎没有进暗道,说还有个弟弟在家里,不能自个逃命去。” 这个远方亲戚还会几手功夫,关键时候他那个厚实的肉身,也能结结实实挡几下刀剑,程杰江恨恨想道。 “你们给我冲出去我雍州的产业、铺子,金银财宝分给你们”他嘴上说着他都不相信的话,心里念道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非要奴仆拿性命,闯出一条血路来。 朱致抹了把脸上的汗水,他的手发抖之极,依着棺材板站了起来。 他的手像是被灼伤了一样,闪电般飞快的将手缩了回来,猛然记起了自己初次在柔玄镇见到黄芳的时候。他们都说黄芳是镇上的铁算子,铁口直断,分毫不差。他便来了兴趣,黄芳在白玉京是他的上官,虽说精通易学八卦,平生却最恨江湖道人的坑蒙拐骗,从不臆测旁人的旦夕祸福。 他将手掌摊在了黄芳的面前。而黄芳并没有低头,往后瞧了瞧他身后赵小六的尸身,捏了捏指头,眯起眼睛说。“朱大人的祸福一眼便知屋下安身,祸从天降,从柔玄镇出去,步步都是死局。” 他当时哈哈大笑,而如今却是心惊胆战,当真是步步遗祸 柔玄镇的火光烧的通明,四下均是不夜天。程大郎在生死关头如何舍得下自家的兄弟,他当即离开程杰江,从程家大院翻墙而出。他平日里跟着程讼师四处走动,虽说没做什么真惹人恨的事情,但这天夜里,所有人都似是着了魔一般,提刀就向他砍来。 他也被人打得很了,怒气上来,醋钵大小的拳头就要往人的太阳穴上砸。 “这几日莫要和人争执”他突然想了起来阿措的话。 喊杀声四起,他松开那人的衣领,仓皇逃窜。 他这才算是看明白了,今夜这阵势可是百数人,千数人来找程杰江的麻烦,根本不是他能争执的。他扯下自己的腰带,裹在脸上,往自己家的方向逃去。 “抓小喽啰不解恨,咱们去抓程杰江,活剥他的皮,抽他的筋”那个方才他欲打死的人大声和后面的人喊道。“走,咱们往那儿走” 程家兄弟那个偏院的小房子已经烧着了,程大郎推开门见到火光,惊恸大哭。“阿弟阿弟” 他双膝跪地。“你死了,我跟咱死了的爹娘,可怎么交代啊。我还不如” 院子里的地窖突然掀开了一条缝。 里边向他伸出一只手来,他一愣,也跟着钻进了地窖。 他见着程二郎,顿时不知说什么好了,脸颊上淌的眼泪都还没干呢。 “大哥,你可别出声啊。咱们姓程,可算是倒了霉了。”话说程二郎在程大郎走了之后,颇为无聊,他记得阿措说要翻翻地窖边沿上的土,他就依言盖死盖实。 这手上的活儿,他刚干完就听到有人在撞门。 程二郎是多机敏的人,直接就钻进了地窖。 这会儿,两人又听得地窖外边有人的鞋子、靴子踩在上面,不敢发出声音。 “程家人跟着程杰江跑了,咱们去抓程杰江。” 程大郎将地窖的板子掀开一点儿,看着院子外边始终有人跑来跑去,就歇了出去的心思。 他的手突然摸见了个硬邦邦的包袱。 “这是什么” “皮囊壶,装满了一壶的清水,这里边我还放了些吃的。在地窖呆一夜是不怕的。 “这是什么” 他摸出来了,这是三百两银子。 程二郎悄声说道“唉,若是院里的货物也能搬进地窖就更好了。” “阿弟,你的脑子比大哥灵光,白家主仆究竟为啥要离开柔玄镇” 程二郎没有回答。 但似乎这种不回答就已经告诉程大郎答案了。 夜空如海,白明简和阿措从山洞离开,大乱之后必有大灾,柔玄镇像是从地狱中出来的恶鬼,到处肆虐着仇恨和愤怒。阿措不安的感觉又一次到来了,她拉着白明简飞跑。 城内外的流民会厮杀,会拼斗,这里对弱小de他们是致命的,不对,方圆十几里都是致命的。 官兵迟早会到此救援,镇压反抗的百姓,那时候他们更会分不清青红皂白,乱杀无辜。 柔玄镇的外头既漆黑又安静。火光还没有烧到他们的身后,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阿措恍恍惚惚记起了前世的那场车祸,她在高速公路上大哭大喊,她叫嚷着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她在那场劫难中失去了全部的家人、亲人,整个世界像是一头哑默的动物在那里,安静地将她看着。 命运这回事情,就是每件事物只有一次,仅仅一次。 一次而已,再没有了。 白明简随她亡命而奔,寸步不离,她突然萌生了一种感谢的心情。 世界依然丑恶无情,依然是曾来尘世就无可挽回。 但至少这次她可以有人与自己相依为命。 第35章 雪色茫茫(第一更) 雪停了,映着月光,白皑皑的如同白昼,夜来的朔风将雪地冻得发酥,踩上去簌簌地作响。半轮冷月挂在几片云彩的边上,镶着一圈橙色的晕,阿措扶着白明简望着白茫茫的大地,冷透了心芯。 他们从柔玄镇的山林子出来,一路向西。 然而过了一夜,天上的雪就像是扯着棉絮,一直在下,官道全被淹没了。两人浅一脚深一脚地往前走,靴子里灌进了雪,被捂成了水,脚上冰凉刺骨。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的天气气象是古人所知的,白明简指了指月亮。“阿措,明天要起风了。” 她哈着热气,捂了捂白明简的手,他的手已经冻成了胡萝卜。 是的,起风了,明天的路将寸步难行。 站在月亮地下,她辨认着雪晴之后的夜空。北极星悬在天上,她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 她在心里狠狠骂自己你个白痴,你连方向都走错了。至少是从午后大雪遮日的时候,他们已经偏离了方向。 四下里没有人烟,昨晚上他们还能隐约看见从柔玄镇逃出来的难民,可是这个晚上他们看不到任何人。 那本元和郡县图志的地图极为简单,寥寥几笔的山形,大雪掩盖住了所有人为的痕迹,山形地貌无法辨认,而程二郎所告诉她去往雍州的路上景事,也全淹没在无边无际的白茫之中。 山形高低起伏,看上去一样又不一样。地上雪白的颜色,在深夜里刺痛了她的眼睛。 这特么的究竟是哪啊。 突然,白明简的脚下一滑,她扯着他的衣裳没扯住,他从山脊上溜了下去,她飞扑过抱住他的手,结果自己的力气不足,反倒被拽倒,两人齐齐滚了下去。 “少爷,你身上没事吧”她不敢硬拉,跪坐着将他慢慢扶起来,看他脸色极差,着急的往他身上摸。 “你脸上被树枝刮伤了。” 阿措见他没事先是松了口气,他碰了碰她的脸,她恍然不觉,伸出手摸了摸,才知破皮了。 她展开手,全是血。 “嘶” 寒风吹在脸上,她分不清冷和痛的知觉,犹如细针扎似的,她站起身来,抬脚就往上爬。 白明简从褡裢里去寻药膏,瓶子塞子冻得根本就拔不出来,他使劲拔了数下,却使不出半点力气。 “快走”阿措拉着他就往山脊上爬。 她瞧得清楚,方才就在他们身旁七寸的地方,那是个雪窝子。 一旦掉下去,他们俩就算喂给了这片雪野,把小命扔在这里了。 她在山脊处喘着粗气,全身二百多块骨头齐声叫疼,再也动不得了。白明简躺在旁边,气喘吁吁,也是极不好过。 雪沫往脖颈里钻,她打了个寒颤,感觉呼出的气都带着冰渣子,透心寒凉。 在柔玄镇她都活过来,冻毙在此处,她不甘心。她抖抖索索地取出绳索,拴在自己和白明简的腰间,她真没力气了,要是再往下滑,也就是这点体重能延缓一点。 一呼一吸的间隙愈发漫长她心里的急切,变化不出半分劲儿。 白明简似乎先缓了过来,他站起了身,半抱半扶着她,寻路往山下走。 她的体力已经不支了,由他拖拽着,但也怕给他造成负担,她哪怕攒起一点点力气,也要就把压在他身上的重量减轻一点。 白明简似是觉察出了。“阿措老实待着。”他的双手抱得极紧。 冷月进入了云层,白明简完全辨认不出雪和路,他小心地用脚踩着,慢慢去找硬实的地方。 他这中间又磕腿又摔跤,不知跌了多少个跟头。她半蹲着身子,紧紧去抓绳子,一时不敢松开。 每次他找到了落脚点,伸手去拉自己,她都意识迷迷糊糊的说“不能再走了,天太黑了,什么都瞧不见。” 他嗯了一声,又去找了。 “嗯”是什么意思,她的脑子浑浑噩噩的,想不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了眼睛。 她竟是在一处洞穴里,那种洞穴潮湿腐臭的气息她很是熟悉。可她和白明简明明走在雪地里,大月亮底下大雪一望无际,仿佛永远都走不出去。 她竟是出现了幻觉。 “嗤嗤”洞穴的石壁上震响回荡出声音。就在不远处,她看见了一闪闪的火星。 她的幻觉真是奇怪,火星一闪,黑暗中照出了白明简的脸。幻觉居然是有逻辑的,白明简正在打燧石,声音单调之极,他一遍遍在打,极有耐心的无数次重复。 就是那燧石的火星一闪一闪的,总也敲打不着。 这就是濒临死亡的感觉她想着,这场景似乎只是无聊,她的意思飘飘忽忽,却也没有什么灵魂俯瞰的感觉。更没有前世宗教学说渲染的那么玄乎,什么天堂之门,地狱之河的。 爸爸,妈妈,妹妹 白明简跟着死了吗 她真心对不起这个小男孩,似乎他跟自己在一起,他的运气反而变坏了。不止家没了,家乡也没了,最后连性命都没了。 “阿措”有人在叫她。 她摇摇头,她不是阿措,平日里被叫这个也就罢了,这身躯壳里的灵魂并不叫这个。 “阿措”那声音更急切了。 突然,她的脚感到了一股暖意,冻僵的脚趾微微可以动了,她心里想着好温暖啊,冰凉的脚趾又往近蹭了蹭。 那个声音变得激动了。“阿措” 她下意识地回了句少爷她隐隐想着这有些不对,可脚上真舒服啊。先不管了,就这样待下去吧。 脚上的温暖,慢慢在唤醒她身体其他部位的知觉。 又过了许久,享尽温暖的双脚不再舒服,有了疼痛感,她不自然地蹬了下腿,神志瞬间醒了。 “别,别,少爷” 她挣扎起来,原来她的鞋袜都脱了,双脚全是在白明简的衣服里边,抵着他的胃部,与他赤着的肌肤相贴,如何不暖。 “你清醒了。”他的声音透着喜悦。 “我的脚冻伤了,你别再裹着了,我的脚可要残废了。” 他吓得松开了手。 她慌不迭地去找自己的鞋子。 洞穴里很是安静。 “少爷,我们这是在哪里”她并没摸见鞋子。 他们居然逃出了雪地,还找到了个避身的洞穴。这要是她干的还有可能,但是白明简什么时候有这个本事的。 “真的会残废吗”他在黑暗里担心地问。 “不会哦,差一点点。”她非问非所答,胡乱应付道。 洞穴里感受不到风,他将洞口用东西遮住了。若是他再将火打着,他所做的一切堪称完美。 这是不是太不能让人相信了。 她脸上有什么流了下来。 “嗤嗤”她砸起了燧石。她让白明简把鞋子先给她。他不肯,只说他要去。 还好,没有把手艺全教给他。 “少爷,这燧石砸火也要碰人碰时候,我来试试。不然洞里过夜得冷死呢。” 他郁闷地把鞋子递了过去。 鞋子湿哒哒的,她的脚伸进去的时候,又是一阵刺痛。这其实要比想象中要好,她应该只是轻度冻伤,并且白明简拿体温给她煨暖回来了。 其实她亲手缝制的两双鞋子,又在里边贴了羊皮垫子,已经是最大限度的保暖了。但这场雪突如其来,来得欺负人了。 外边的月亮地仍然亮亮堂堂,雪地上留下一行清晰的痕迹。她细瞧之下,原来情况真是惨。 很明显,那痕迹东一块西一块,根本不成脚印。她都想不出白明简,是怎么将昏倒的自己一路拖拽过来的。 白明简不放心地从洞口探出头来。 她要他赶紧回去,守住洞穴。这大雪天除了人,还指不定有野兽要钻进来呢。 她这会还在尴尬着。 这场大雪下得极大,但天气寒冷,却还没有全部浸湿植物的干茎,白明简寻的柴火发湿,是寻的地方不对。她拿起匕首,砍断了埋在雪底下的树丛,收拾了一堆干的树根树枝。 她一边砍,一边埋怨自己。她那坚强的生存意志是飞了吗她没死没重伤,怎么就怀疑到濒临死亡身上了 她的脆弱竟跟这场雪一样,突如其来。 火燃的极旺,将洞穴照的暖暖和和,她心中得意,这活计她办的比白明简漂亮。那会儿,在迷迷糊糊中,她记得那一声声无休止的打击声。 她有种奇怪的想法,他定会一直打下去。 白明简一直在盯着火苗,似乎在研究当初是怎么失败的。 她突然不乐意起来,若是所有的事情都是他来干,那还需要她做什么呢。 这火势,是她故意烧的这般旺的。可她也不安地往洞口处看了一眼。 这洞口径直径长,火光没有东西遮挡,老远就能看见。 她自然不是怕野兽出没,它们看到火光是不敢厮近的。但是人若是突然有人,会见到火光跑进来呢。 她本能地生出了警惕,但随即觉得自己想多了。 他们在这个地方九死一生,差点冻毙在外头,始终连个人影都瞧不见,担心这个,还不如担心出来个“雪人”呢。 第36章 风雪夜来人(第二更) “你脸上的伤该抹哪个”白明简止住了她给自己上药的手。 她没挣开手,瞪了他一眼。 他又问了一遍。 “很严重吗”她在褡裢里唯独没有放镜子。她从瓶瓶罐罐里,捡了一只给他。 他细心地拿软布给上药。“这药怎么是黑的”他担心长好了,黑乎乎的颜色还留在里头。 这个世界上,也没有无色的药膏吧。 她舔了舔手指,在伤口处抹了一下。 “” “土法子。”唾液里含有一种叫溶菌酶的物质,有溶解、消灭细菌的功能。唾液中还有一种叫上皮生长因子的蛋白质,能促进表皮和上皮组织的生长。 她呲了下嘴,就是伤口沙得慌。 白明简俯下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她。 “我的口水对我的伤有用,少爷的口水不行”她撇过头去。 他笑了。 “好像是有用,不流血了。” 阿措也在给白明简上药。她在冬日里出行,怎么会不准备冻疮的药膏。 她甚至是做了双手准备。 只见她用匕首切下一小片生姜,用它小心涂抹在白明简的手上、脚上,生姜对冻疮的疗效极好。 她其实更担心白家小少爷,他比自己冻伤的地方多,手脚不少皮肤处有出现苍白的斑点,问他是不是疼,他沉默着摇头。 他动不动就变成闷嘴葫芦,但她上手去摸就能摸出他手上卵石似的硬块,他定是要起冻疮了,待上一日半日,只怕就会发肿,起疱。 她很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气软体虚了,这一路上要他拖过来。 他究竟是怎么拖来的,她心中不由一抽。 “我不觉得怎样。”他淡淡然地烤着火,这般说道。 阿措的精神飞速高涨,张罗着干起活来。 白明简紧紧拉住她,她的身体极累,但她自己不知道。他们进洞之前,她全身脱力,怎么唤都不应。好不容易捱到进了洞穴,有了蔽身之所。他打火打不着,在一闪一闪的火光中,他看见她醒了,大喜过望,可她眼神的木木呆呆,浑然不曾认识的样子。 自从程家病倒之后,她迅速恢复的不太正常。她在人前不大咳嗽,也不甚难受,但是到了晚上,她挨着自己睡的时候,一直在咳。程二郎知道这个,他说人着急的时候都这样,看上去一点事都没有,一旦不提那口气了,肯定是大病一场。阿措带着他从柔玄镇中逃离,又拉他一路狂跑,已经过去了十五六2个时辰了,她完全没有歇眼。 “有治风寒的药吗你吃了。你说干什么我来干。” 她挠挠头,他怎么又抢自己的活干了。 两个人推推嚷嚷地出去,又推推嚷嚷地进来。两个人捡了一块干净的雪地,扒开一层,避开最底下的部分,只抓中间的,满满灌了一壶。野外生存手册上说大多数雪和饮用水一样干净,按照前世的标准,这个世界完全是纯天然无污染的环境,比山林子的溪水似乎还好些。 白明简,简直过目不忘,那日她怎么埋皮囊壶的,这遭他抢过去,原样埋了一遍。 她在一旁搓着手,她是不是该提醒他他是少爷,自己才是奴婢这件事情 好像这样自己太贱了她坐了回去。 突然,白明简和阿措倏地站了起来。 洞口的遮挡物被移开了,一个人影进了来。 那人先是一惊,但瞧见是两个小娃子,他脸上那狰狞粗暴的紧张神色,渐渐转变为狰狞的笑容。 “我赶着回家,被雪截在了半道上了。”他说道,将手藏在了后面。“你家大人呢,怎么就你们两个半大娃子” “嗯”阿措正要说个缘故。 白明简又抢了先。“家里的羊跑丢了,我和阿弟怕爹爹喝酒骂人,到山上寻了一天,没想雪封了山出不去了。这位老爷山下的路可好走了些明日回不去,爹爹就要拿鞭子抽人了” 他倒是不惊不慌,然而这一口书生调子,听着就不对头。她低头看着自己仍然是男童装束,想着自己那口做不得假的嗓音,却又只能闭住嘴。 她偷眼望去白明简,虽说他的手在微微发着抖,却比那晚在白家要镇静得多。 “有吃的没有”那人却没发觉出不对,一听他们说没有大人在旁,立马放松了神色,金刀跨马地坐下。 “有没有吃的”他饿极了。 阿措点头,从褡裢里掏出三个黄糖饼子递了过去。 他咬的“个楞个楞”声响,她做的这饼子冻了一个昼夜,更瓷实了。 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又发现了埋在沙子里的皮囊壶,瞅着温热恰到好处,一口气全灌在了嘴里。“贼杀才的,贼杀才的”一连串痛快的骂声。 阿措和白明简在火堆的另一侧慢慢坐下来,两个人均是默默低下头,手脚放轻,避免与那人直接对视。 那人看面相只有三十多岁,说不上善恶,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材,长得也极为平常。若在柔玄镇瞧见,只当他是个寻常的布衣百姓。 可他一进来他们就瞧见了他身上被血浸了一半的棉袍。如果说这人可能是个打猎的猎户的话,那他们刚一打照面,他把一个物事儿背手藏在身后。 他从暗处往亮处走,故他自己都未察觉这物事儿被火光映得明晃晃。 一把带血的钢刀。 白明简和阿措看得明白,他方才杀了人。 都说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月亮地亮亮堂堂,他俩走都走迷路了,在荒郊野岭里,怎么还能撞见恶人。 这种撞鬼的运气在白家主仆远离人群之后,在九死一生地从雪野中爬出之后,阿措的心口堵极了。 她再次深刻感受到了来自上天的恶意。 阿措握住白明简的手,教他不要害怕。这个人只是来找口吃的,不会伤害他们,瞅准机会就逃出去,不必硬抗。 她佯装无事地伸手去够褡裢里的弹弓。 火堆旁他们的靴子正烤着,白明简微微摇摇头,并不相信她是这么想的。 在她的余光下,她发现他的手上攥着个袋子她的脸滞住了,那是自己装石灰粉的。 她饶是不慌张,也连连眨了眨眼睛,不能她做的每件事,他都有样学样啊。 那人抹了下嘴巴,将皮囊壶拴在了自己的腰上,看着他俩。 “还有饼子没饼子”他的神色急切又癫狂。 阿措露出了八颗牙齿的笑容,她扯了扯白明简的衣裳。 “老爷”白明简怀疑地看着她,拿眼神说着话,这是最稳妥的办法吗 他不明白她的心思,她也不理解他跃跃欲试的冲动。无须冒险行事之时自然就不必冒险行事。 自始至终最要紧的都是性命。 麻军爷那次,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她事后想想,极为侥幸。 那人不等白明简动作,先上前一步去翻他们的包袱,二三十个黄糖饼子都滚在了地上,他竟全捡起来背在了自己身上。 她腾的一下冒出了怒火。这就不合适了,那是他们全部的口粮。 “你们两个小娃子滚出去,这地方大爷占了”他的全身上下被火暖了过来,但两只眉毛却还是抖动地不停,脸上的亢奋和激动更加明显。“快滚快滚” 他的情绪不稳,他很是不对劲儿。 “大爷,外边大雪封山,我们出去是要冻死的。”阿措怯怯地开了口。 白明简死死攥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抓得极疼。 “那就去死啊你们就去死吧” 她听的没了言语,恶人自然凶恶,但眼前这位的理智为什么全然没有,他甚至都瞧不出他们两个小孩的怪异之处。 不是她自卖自夸,大雪封山,他们能逃出性命来,并且瞧见他满身的血迹还能一脸镇静的,她自己都甚是觉得不正常。 可这人好像完全瞧不出不对,是没有注意。 她突然明白了,这人身上戾气极重,言语凌乱、行为紊乱,是狂躁的表现他的精神在进洞之前受过强烈的刺激。 她拉着白明简后撤了几步,高声叫道。“大爷身后的小鬼可不许我们走呢” 此话一出,恶人的面色顿时大变。 “杀人就要偿命,他身上全是血,要我们做个见证,他来索你的命了” 恶人惊得大叫,转在身后,用钢刀乱劈乱挥。 钢刀劈出来的风带着血腥的气息,白明简性急地将石灰粉扬了出去。 她吓了一跳,而他反身拿袖子遮着她的脸。 洞穴里全都是呛人的石灰粉的粉尘。 恶人的神智在粉尘重似乎清醒了些,他挥舞钢刀的双手停了下来,紧紧举在胸前。太远了,白明简撒不到他的眼睛上,她心想这下不用说了,他对他们真心动了杀机。 洞穴太过狭窄,他只向前冲上一步,就能伤到他们。 而她的弹弓却因射程不远,发挥不出威力。 一刀劈来,她狠狠推了白明简一把,将他推倒在旁边,她的发髻被刀锋砍到,头发散下来半张脸。 第37章 自然的馈赠(第三更) 她缩住自己的脚,只将将躲过了那片钢刀一次袭来,她被逼进了洞穴的死角。 这个恶人手上的青筋暴起,凶狠的眼珠突出了眼眶。他的个头较小,他手上的力气不比麻军爷的大,他看上去坐定没有虎相,走动没有狼形,急眼急色的也不是个大人物。 但奇迹似乎并不愿意发生第二次。 恶人瞧清楚阿措以发覆面的样子,面色从青到白,再白到青。 “砰” 恶人倒在了地上。 白明简的手上拿着根烧火棍子,脸上惊魂不定。 “我勒个去”她激动地爆了一句前世用语。白小少爷的长势喜人,短短没几日就堪当大用了。 这蒙头一棍,干的漂亮极了。 她寻来绳索,正将要这个恶人的双手双脚捆绑住了。 大雪遮天蔽日,四周分明连个鸟兽的足迹都没有见到半个,这人才像是他怕的鬼影似的,突然出现了。 “他死了” 她摇摇头。 白明简着急还要再打,她唬了一跳。“不,不” 他这架势还真有点土匪下药,闷头棍的样子,她按住了他的手。“少爷你把他打晕了,应该三四个时辰醒不过来。” 可就在此时,变故又生,方才这个恶人还躺倒在地上,这会儿却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阿措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白明简抡圆了胳膊,再使劲给了他脑袋一下。 他这次竟然没有倒下,一缕鲜血从额上留了下来。 两个人都紧张了,这人真心不合常理的,小心谨慎地往后移了几步。 “林哥儿别杀我,别杀我冰白玉鼎咱们一人一半,别找我来索命”他将自己身上的包袱卸了下来。 他充满恐惧地看着的正是阿措的方向。 阿措低下了头,被斩断的头发盖住了面颊。 他发出刺耳的尖叫。 她被他叫的心颤,难道说是白明简一棒子把他打傻了,还是她的谎话成真,这洞穴里真飘进来一个灵魂 啊呸,她打了个冷战,这是不假,她还真就是一个附了身的魂魄。 她的脸上痒痒的,不由上手去摸,脸颊上的伤口方才因为急慌慌的躲避,绽开了伤口,又是一抹红艳艳的血。 她心下一动,对这恶人诡异地笑了笑。 他大吼大叫着的跑出了洞穴。 这这,自己装鬼有这么神乎其神 白明简扶住石壁,弯下了腰,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方才那些石灰粉,不少都钻进了他的口中。他直到此时才觉得难受。 “少爷,你什么时候这么厉害的坏人被你打跑了。”她淡定地说。 “我一直就”他痛咳不止。 他们往洞外望去,茫茫雪野再见不得半个人影。 阿措的头发被那柄钢刀斩断了一半,再扎不起来了。阿措心里嘀咕着,这人人品不 第38章 洛阳亲友 洛阳朱家位于城北,是个四进四合院,三进院中坐落着院内正房五间,其中西角处便是朱母的院子 朱家这次请的是一位回乡的六品御医,朱家大爷朱成礼引着他从内院出来,去往客厅。“您喝口茶歇歇,咱再开方子。” 榻上躺着一位银发的老人,头上包着黄绿相间的抹额,绣着“福寿呈祥”的图案,她盖着床被子,面色苍白,旁侧围着二儿子儿媳。 二奶奶崔氏伺候着朱母吃完药。“娘你先闭上眼睛歇会儿,养养神。” 二爷朱成义瞧见这碗药喝的干净,心中欢喜,赶着说道。“娘,晚晌想吃点什么,让下人做去。” 丫鬟穗儿凑到老太太的耳边,只听得朱母轻声说了句。“荠荠。” 夫妇俩对视了两眼。 “娘,荠荠菜冬日里可没有,昨早的金丝枣糕瞧着娘吃得极好,这就吩咐人做去。” 两人从朱母的屋子里出来。 崔氏拉住朱成义,欲言又止道“二爷,这荠荠菜是穷人才吃的吧。” 他指了指西北的方向,埋怨自己媳妇。“老太太想的是柔玄镇送来的荠荠菜,你也把话在肚子里转转,那金丝枣糕是咱家三姑娘在未出阁前,常在娘那儿孝敬的,你还不如不讨这个好。” 三姑娘朱成善是十六岁出的阁,这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崔氏早记不住这个小姑的模样了,模模糊糊的印象里她老实讷言,总是低头绣活儿,要不然就是抱着本佛经在看。 切莫说崔氏,连朱成义都记不住小妹的样子了。朱成善十六岁嫁入白府,正是那一年,白家白赫平坏了事,因言获罪举家流放,她也就跟着白昭仁,随公婆一块去了柔玄镇,二十年再未回过娘家。 “我那妹妹忒是命苦。”每到年关底下,朱成善都会托来往洛阳的马帮,送些野菜绣活儿给老太太,次次不忘。朱母头上包着的抹额,就是绣活里的一件,虽没有缀珠镶玉,但绣工极费工夫。 朱成义叹了口气,返身去客厅找大哥去了。 王御医在厅里,瞧着朱家大爷摆出的笔墨纸砚,思量再三却没有落笔。 他掂量着说话。“老封君这病,只怕熬得过今年冬天,也熬不过明年春天去。”朱成礼眼中含泪,又后悔又羞愧,直说道“请您过府,就是想请您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他见朱成礼至孝倒不像作伪,可朱家老人病重,他诊脉中诊出了怒火攻心的症状。 “老太太想要吃点什么就让吃吧,可莫要再惹她生气了。” 朱成义进来,听王御医这般说,送他出去,回来和朱成礼哭了一场。 “大哥,咱娘就那一个心愿,想见见善儿。” “善儿”二字使得朱成礼心里愈发如针扎一般。乳名如旧,三妹妹,今年算算是三十六岁的人了。 月余前,朝廷下发恩赦令,二十年前白家的不敬之罪被赦免,蒙恩当即可以返回原籍。朱母听说后,催着两个儿子把女儿接回来。 朱成礼被问不过,只好去了白家。如今白家“赫”字辈的是四个兄弟,早早分了家。白姓族里主事的是大爷白赫生,他去白赫生的安侯府喝了几道待客的茶水,都没见到这个人。当年白赫平获罪,为避祸白家匆匆分了家,虽说没有株连在其他三个兄弟身上,但也受了连累,心中存有怨气。如今白赫平已死,白昭仁已死,这一脉就剩下个孤儿寡母,都说“橘生江南逾淮为枳”,柔玄镇中生下的孩子,虽冠有白姓,少年失孤,在犯人堆里长了十四年,怕早就成了个不贤不孝之徒。 三座白府都不认朱家这门亲戚。朱成礼懊恼之极,这是白家的累赘,难道就不是朱家的累赘吗 自二十年前算起,朱母一直给柔玄镇送钱,尤其是这两年,朱母避开他们兄弟,把自己嫁过朱家的妆奁都变卖了。且不说朱成善嫁出门去,就已经隔了一层。朱家两兄弟侍奉身前,全家人孝敬奉承老母亲,朱母就只疼爱出阁的小女儿。兄弟俩的媳妇在背后时有怨言,他们起初不介意,可说了二十年,也把心说寒了。 这年朱母病倒,兄弟俩衣不解带地侍奉汤药。那日听到柔玄镇又来人要钱了,气急败坏之极,教管家直接把人轰出去。 朱成礼在朱成义面前,一阵唉声叹气。 “下人都该掌嘴,这事怎么传到老太太那儿去了。” 也就是这几日,老太太突然知道了,痛骂朱成礼不是个东西,急火攻心,气晕了过去。 “说起来是咱娘找的这门亲,愧了三妹妹一辈子。” 人都不长前后眼,朱家当年嫁女,嫁进洛阳四姓之一的白家,自然是人人艳羡的好事。谁能想到一年不到,白赫平获罪流放千里,富贵消亡。 “白家一个担事的都没有,三妹妹的孩子身上流的可是白家的血”朱成礼也并非托词,他去白家那么多趟,就是他白家出面更加名正言顺。 朱母的丫环穗儿进了来,神色悲恸。“老太太说娘饭香,夫饭长,兄弟饭,莫思量。姑奶奶回来碍着大爷二爷了。” 这话说得朱家兄弟,坐不住了。 “老太太心里清楚,晓得自个的身体是不成了,让穗儿求着大爷二爷,赶着年根底下派人接回来,好歹也要在自己闭眼前看上一眼。” 朱成礼的双手抓着椅背,眼圈泛红。 “你快去回老太太,接,这就去接明儿我就去柔玄镇” 就在这时,他的大儿子朱平治进了来,听到“柔玄镇”三个字,奇道“爹爹年纪大了,如何走那么远,再说就去不得柔玄镇。” 这话说的朱家兄弟均是一愣。 “今儿儿子和一帮世家子弟在外边吃酒,这宴饮了一半谢家人就都跑没影了。后来有人打听出来了,谢家那个不争气的庶子谢灵芝出仕雍州柔玄镇做县太爷,不到半年就激起了民愤。就在十天前,柔玄镇发生民变,镇上烧成了一片火海,军民械斗死伤无数,城中人原有十成,如今连半成都不到。雍州又是谢灵松管辖,谢家这回捅出了大娄子,正要上京打点去呢。” 朱家兄弟不敢相信,两人推着朱平治出门。 “治儿,你赶紧再跟你的朋友打听打听,柔玄镇上有你的亲亲姑奶奶和表弟。” 朱平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亲姑奶很少在朱家被提起不说,他竟还有个十四岁的表弟,白明简的“明”字这可是白家嫡亲才能使得的。 “你奶奶要是盼不见人,爹和你二叔别说是跪上三天三夜,跪到死都没个说法。” 白明简和阿措在山中藏了七日,本来三日之后雪化的差不多,他们动身下山,结果走到半途,又被大雪截住了路,他们迫不得已,再回去了洞穴。 又熬了四日,才从山上下来。 两人扭头望向雪化之后的来时路,不由心惊肉跳。他们迷路所走的山脊,又险又陡,像是扇子立起的边沿,直上直下。 真不知当时他们是怎么爬下来的。 阿措捂着额头,当时他们又是怎么爬上去的。 大雪融化,她终于看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扇屏山”山势险峻,位处雍州东侧,距柔玄镇一百八十里。也就是说当时她拉着白明简逃命,一夜加上一个白天走一百八十里。 那匹栗黄色的马由阿措牵着引下山,马臀的“毛”字被她用黑炭涂黑了。 他们当日发现这马就牵回了洞穴,想来这马很是可怜,当初在程家大院吃不惯芨芨草,让喂马的老头着急寻找豆渣饼。结果阿措使坏给饼子里边掺巴豆,它当夜跑进雍州城还好,跑出来就闹肚子了。临了临了,白家主仆在扇屏山上只有芨芨草可以喂它。 生死面前,这马连饿几顿,就不矫情了,老实吃草。 那个持刀的恶人再没返回他们藏身的洞穴中。 阿措下山的时候,和白明简推测着因果。 那天夜里,恶人言语混乱,应是之前受了刺激,他所说的“林家哥儿”应该就是路引上的“林财”,他们是护着冰白玉鼎的同伴。 阿措记得喂马的马夫说是这马要去雍州办事,“毛”姓的马匹,自然是程家来了位姓“毛”的富贵客人。 两个人猜出一种说得通的因果。 当夜柔玄镇大乱,这马和乘马的人逃出镇子,却没有打断计划,而是在雍州如常办了之前主人吩咐的事,同时并没有返回柔玄镇,而是去往获鹿城。这个恶人叫做王旺喜,他在中途和同伴或是分赃不均,或是见财起意,总之是杀了人,夺了路引和玉鼎,结果大雪封山,迷失了道路。 那晚的大雪突如其来,一望无际,确实很像是上天降下的惩罚。 “原来不是所有恶人杀人后,都心安理得。”阿措总结道。 她抬头看着白明简。 在柔玄镇,麻军爷闯门,他俩合力把人杀死。她自然是因为前世自己已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有成型的良知判断,再加上信奉生存主义,心里就算有坎也迈得过去。 可白明简就很小了,从不见他说起那晚的事情,这其实是奇怪的。阿措总害怕这娃娃被自己教坏了,每每想找个话儿去问,心理干预一下。但白明简就如现在她看到的样子,一脸平静,她又不知从何说起。那天晚上,也是他们见到黄老爷子的最后一面。 走了大半日,两人看见了一处冒着袅袅炊烟的村庄。 村边的羊倌正在搂草,瞧着两个清清秀秀的后生进来,四处张望。 他甚是奇怪,上前打问他们到村里做什么。 面相稍大的后生说他们去获鹿城进货,到村子里是路过的。 小个子的后生抢过半个身子,又低眉又捂嘴,从牙缝里挤出音来。“大爷,你家里有羊汤吗”她闻到了羊倌身上有一股羊骚味,忍不住流口水了。 两人在山上啃了七日的黄糖饼子,她的牙都软了,白明简却没有任何感觉。这使得她这会儿再看他平静的面容,只觉她的坚韧输在吃东西上很是委屈。 他的心智,乃至味觉不是常人能理解的,为他担心根本多余。 阿措见着村落非常激动,做野人还是适合在万事俱备的发达世界,在异世一定要回到烟火人间。 她浑身散发着热情,终于能来口热食了。 第39章 获鹿城 羊倌儿听他们说是要去获鹿城,欢喜地将他们迎到自个家去。他吩咐婆娘做个热汤面来给贵客吃。阿措所说的羊汤被想当然的拒绝了,他们是穷人家,羊圈里有数的几只羊,都是辛苦养了一年,在年关底下拿来卖钱的,一根羊毛掉了都心疼,哪舍得割肉做给她吃。 阿措和白明简被让坐在炕上,老婆子端上来热腾腾的汤面,面片又黑又苦,汤水混浊不见油腥,按着乡下人的习惯,放了许多咸涩的腌菜在里面。 可她吃的香极了,断了几天的热食,吸溜吸溜地就着热气,大吃了两碗,嘴里咂巴着味道,竟觉得这就是前世的“老坛酸菜面”的味道。 白明简停下筷著,皱着眉头看她。她的吃相实在是很不好看。 “少爷,你吃饱了还是不合胃口” 他文雅地吃了几口,将剩下的面汤都倒在了她的碗里,从褡裢里又取出黄糖饼子。 阿措大惊失色,这玩意儿他竟还没吃腻 只见他将黄糖饼子放在碗里,讨了些热水冲了。 羊倌儿甚是尴尬。“咱这乡野没啥好东西,让两位小爷见笑了。”老婆婆局促地站在身后,扯着自家汉子的后背襟子。 她一时没了言语。白明简这算挑食还算不挑食 阿措不管他,自己吃的心满意足。 天晚,两个人吃完热食,又起了借住的心思。她怀里摸出钱来给羊倌老夫妇,他们连连推辞,怎么都不肯要,言语间欲言又止。 阿措和白明简对视了一眼。他们一穷二白,这老夫妇有什么可求他们的。 羊倌儿叹了口气。“俺们老两口有个独子,和这位小爷差不多大。”他指了指阿措。“一年前有乡亲从获鹿城回来带回了不少钱,他很是眼热,隔天就跟着人跑了,再就没了消息。” 老婆婆呜呜哭了,不住地拿手背抹眼泪。 “三个月前,那带俺儿走的乡亲尸体回来了,俺儿还是没回来。俺们老两口身子都不好,怕是还没去到获鹿城找,就死在路上了。二位小爷去了获鹿城,帮俺们寻寻这个不争气的。要是死了,俺们也好给他安个牌位,别让他在黄泉路上受苦。” 羊倌只有一间破屋,晚间老夫妇让出了屋子给他们,不知是去村里哪家睡了。 “少爷,获鹿城很大呢。”她碰了碰白明简的手,她对这朴实的老夫妇也有恻隐之心,但还是嫌小少爷答应的太快了。 “我想我娘了。”他轻轻地说。 阿措望着屋顶,羊倌家的屋顶是茅草顶子,她又一次失眠了。 一大清早,白明简醒来就发现阿措不见了。 他急得下了床,连鞋子都顾不得穿,迎面见到老羊倌儿。老羊倌儿笑着说那位小爷好生厉害,村里人都在他那儿呢。他赶忙去瞧,却发现阿措已经笑嘻嘻地牵着两个黑驴子回来了,驴子上各驮着个筐子,里边装着灰条菜干子和葫芦条儿等各样干菜。 老羊倌儿呵呵笑着。“这位小爷怕是胡闹啊,城里人怎会吃这些。” 她神气地挑了挑眉头。 白明简倚着门框瞧着她。 老夫妇千恩万谢地将两个人送出了村口。两人骑着小驴子,慢悠悠地往前走。 阿措捅了捅白明简,让他往村西口去看。 就见有个粗衣汉子将他们的那匹栗黄马捆在地上,拿着滚热的烙铁将那个“毛”字烫烙了,烫成了个碗大的疤痕。栗黄马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叫声。 “我拿马去换这个汉子的两头驴子,再让他去村里买来干菜给我。他虽是二话没说就应了。”她笑道“但你瞧没有人真的蠢笨。” 白明简甩了甩鞭子,小黑驴的四条腿哒哒跑了起来,他慢慢掠过阿措和她的驴子,一脸淡漠。 “原来你还知道没有人真的蠢笨,我只当你以为别人什么都不知道。” 她呆在了原地,这小少爷大早晨起来,莫名其妙发的哪门子火。 获鹿城,传说中前朝皇帝在此捕的一只白鹿,为纪念这祥瑞之事,就将这里改名为获鹿。 这里来往的商贾极多,白明简、阿措及坐下的两头小毛驴被商队的高头大马挤在了古道的中央。阿措的脸颊已经结疤,但她还是在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药膏,这会迎着商队众人嫌弃的眼光,悠然自得地骑着自己的驴子,慢慢走着。 这些马匹挤到她,蹭到她,她还会瞧着他们,认真抱怨几句。 她本来的声音清亮干脆,但在被大雪困住的洞穴中实在闲的无聊,拿白明简对练。她将发音部位适当后移,压抑声带,使自己习惯发出一种失真的声音。这在前世被叫做“声音化妆”,一个优秀的声优声音完全可以变男变女。 白明简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极有耐心地陪她练习。 但最终的成效很一般,她发出的声音还是不太像男子的声音。 不过她看上去年纪较小,旁人听她说话,也就是觉得少年人说话尖细,没到变声期,不再注意。商队一队队从他们面前过去,都没有发现她是个女儿身。但这也有个不好的地方,她只有白明简一个观摩对象,久而久之的相处,装出来的姿势、神情都和他有些相像。 城门官检查了她和白明简的过路引信,好奇地瞧着他们看。“你们不是兄弟怎么一个姓王,一个姓林。”她赶紧低头,白明简则是为难地扯了一通母亲改嫁的戏文故事。 他们获得通行的时候,白明简的脸色不好看,阿措知趣地不说话了。 获鹿城的城墙高逾十丈,高耸入云,他俩只见过柔玄镇低矮的土城墙,走过去都在心中不由感叹大城气象。 白明简突然脸色一变,城墙上贴着张盖有官府印信的缉拿文书,上面画影图形的人脸,竟是他认识的。 “赵庆在逃。” 他们早早离开柔玄镇,并不清楚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明简瞄过去一眼,已经记下。 “兹有匪盗赵庆,率领柔玄镇流民聚众谋反,屡捕不获,雍州等地相应发生民变骚乱柔玄沦为死城,生灵涂炭,重罪可诛布告天下,悬赏花红,各宜凛遵毋违,特示。” 他与阿措说时,两人均是骇然。柔玄镇上少说也有上万镇民,真的是一夜之间沦为死城 阿措忐忑起来,当时出城之时,自己只是预感,不好与程家兄弟明说,她那几句话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在意。 一入城门,人声就喧闹了起来。程二郎在和他们闲聊中也说起过这座城市,它是帝国北路的必经关隘,由此从云阳走句容,可抵京都龙潭镇,直上白玉京,由此走采石、江宁镇而抵新河,可至洛阳。 人来人去,熙熙攘攘,店铺林立,两人抬头果然见到一座壮丽的钟鼓楼立在城中央,程二郎说这里要比雍州还繁华。雍州按四个方向依次设街,而获鹿城还有前、后、中街的划分。 城中街道宽阔,可容十人并马而行。在马队中间,两人哒哒地骑着小毛驴,比官道上不知宽松多少。 阿措的背囊里有一只冰白玉鼎,她的两眼在街道中搜寻着当铺的店面。他们来获鹿城不过是取道,他们将去往潭州,岳麓书院位处潭州。也就是说他们需要银子做“引路钱”,到官府换取新的过路引信。 阿措的期望不止于此,最好“有钱能使鬼推磨”,最好他们能在此处找到一张恩赦令。 他们路过一家茶馆,听得有人吐沫横飞说着一桩奇事。“前几日,钦天监的官爷来了获鹿城,他们从雍州来,往京城而去。咱也不是没见过大官儿,可奇的是官爷手上提的东西。” 茶馆的闲人懒汉听得入神,连忙问那是什么。 “那东西住的是金丝笼,喝的是琼浆液,吃的是长寿果,熏的是龙眼香,凡人被瞧上一眼,精神百倍,生龙活虎,福寿绵长。”这人故弄玄虚,把这些听客说的纷纷都入了迷。 阿措听到此处,嘁的一声,那小东西被染色的时候,瞪了他们无数眼,看来他们个个都能命长。 她和白明简的心宽了不少,花面狸都能被顺利送出,程家兄弟大概是没事的她又想到程杰江,他大概出事的可能性也不大。 这世上果然还是恶人讨的便宜更多。 这茶馆旁边是个挂着个酒幌的酒肆。这时二楼的门窗突然被推开,里边传来了丝竹之声。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白明简抬头看去,有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倚在窗边,正在朝下看。 身边阿措惊叫了一声,他急忙回头。 一个半大的孩子从他们身边窜过,她在驴子上一把抓住那孩子的胳膊,狠狠往上提。“你怎么偷我的东西”那孩子手上拿着的正是她框里的灰条菜。 茶馆里的人瞧见,发出哄堂大笑。 她瞪了一眼,瞧不起灰条菜怎的,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那孩子使劲挣脱,却被她用巧劲拿得死死的。 那楼上的公子哥儿瞧见了这一幕,浑身激动。“拿住,拿住,这娃子偷了本少爷的荷包。” 他飞奔下了楼,却见阿措突然放开了那孩子。 那孩子机灵的窜身一溜,眨眼间逃得无影无踪。 “哎呀,你怎么松手了”他指着阿措的鼻子,狠狠地跺了脚。 “我家阿弟不小心手滑了。”白明简遮住了阿措的半个身子。她低下了头,避开那公子哥儿怒气冲冲的对视。 要说白家主仆在获鹿城认识谁,那真是一个都没有。可是寻一个人的话,居然一进城就碰见了。 老羊倌儿夫妇寻的独子,左眼睛处有一块青红色的胎记。老羊倌儿说的明白,二位小爷去获鹿城只要见着那胎记,就能认得人了。 老羊倌儿说的很是骄傲,他儿子因那胎记取了个名叫青蛋,这名字极有典故,龙生下的蛋就是青色的。 他说他家孩子生的和常人不一样,将来必有大出息。 青蛋是个贼啊,阿措松开手的时候,看了白明简一眼,哭笑不得。 第40章 住房 阿措在驴子上下来,白明简将她拉在身后,向这个公子哥儿拱了拱手,便欲离开。 “在下杨琳,乃京城人氏,来获鹿城游览风光,两位兄台未问尊姓大名,幸见幸见。”这位公子哥儿身穿圆领窄袖的大红织金云蟒袍,腰间束条白玉佩革带,生的一张圆脸,叫住了白明简。 杨琳为京都官宦子弟,也是十四岁的年纪,他生性贪玩,闻说获鹿城雪景为天下一绝,携着家仆一路北上,探亲在此做官的母家舅舅。获鹿城与白玉京的繁华极有不同,人货所集,热闹非凡。这几日雪下得极盛,他游览获鹿城的雪中亭,雪上桥,雪下钟楼乐哉此中,深感名不虚传。 唯独一处不好,城中小偷猖獗,他进城第一天就被方才那个半大孩子摸去了荷包。他虽懊恼,倒也不扰他的兴致,今日听说这家酒肆中有抚操琴丝的歌姬,兴冲冲地上楼点了首少年行。 杨琳打量着白明简,白家主仆几日逃亡,两人衣服黑污,下摆被山上的树枝刮破了几处,阿措手上没有一色的布料,拿线凑合缝住,补的皱皱巴巴。 两人不能经人细瞧,这细看之下,实在穷酸。 然而这一身破衣却掩不住白明简生的好看,他眉宇间英气逼人。 杨琳不由喝了声彩。 方才那个擒拿小偷的后生似也是有些功夫,却被前边这后生挡着,瞧不着长什么样。他心中打定主意,定要结交一番。 白明简抿着嘴,牵着驴子就走。 阿措在白明简身后没忍住笑了出来,她家少爷既不愿意报真名,又真心嫌弃“林财”“王旺喜”的名字。 杨琳抓住白明简所乘驴子的缰绳拦住。“兄台方才捉贼,虽未捉着,杨某却不得不谢,咱们去楼上喝几杯水酒暖暖身子”他挽着袖子,连连扯着那驴子往回走。 阿措深感奇怪,在白明简身后探出了半个身子。 “哎呀,原来这位壮士脸上受伤,杨某这里有些银钱,咱们就去街边的和仁堂配些药可好” 他双手奉上的银锭,足足十两。 她在异世就只认识了一个十四岁的白明简,从不知年纪相仿的少年人竟还有这般阔气慷慨的,嘴上无声地吐了个“哇”字。 就在这时,酒肆楼上又下来了个人,连连叫道。“三少爷,使不得,使不得”杨福是杨琳跟前的老仆,他家少爷的毛病又犯了。 杨琳崇尚侠风,最爱侠义公案。那种“报答恩义,热血相酬”的传奇话本在家里摆了满满一摞。在白玉京,他只要听说哪有奇人,便跑过去结识,送钱送物,和人称兄道弟,后来京城人都晓得了杨三少爷的癖好。 他的父兄大感头疼,可他屡教不敢,什么卖肉的屠夫,长毛的和尚,跛脚的道士,他个个以上礼待之。 杨琳可不听杨福的说法,一脸热忱。 “这是我两位刚结识的兄弟,有什么使不得的。” 阿措默无声息地从白明简的腋下钻出手来,去拿杨琳递过来的银锭。 老仆杨福不敢再劝,抚掌哀叹,他家少爷,这是又被两个买菜的穷酸汉给骗了。 那银锭一离杨琳的手,他正要抢先学侠义话本上的话,豪气地来一句有缘相逢,何必言报。 却没想白明简把银子从她的手里抠了出来,狠狠往她手背上打,她疼得缩了手。 杨福极不待见,笼袖斜眼着说话。 “我家少爷瞧你们可怜,怜贫济困,再要也没了,你们见好就收吧。”他见过骗子在三少爷面前的阵势,都差不多,先是扭捏着不收,再之后就是狮子大张口,哄着少爷团团转。 白明简将银子递给杨琳,杨琳还要在说,他放在了地上,将阿措扯住,扯得死死的,离去了。 杨琳在原地一阵抓耳挠腮,他竟被拒绝了。 “咳,咳,少爷,钱又不咬人。”纵着小黑驴子,阿措骑到白明简跟前,怯怯地开了口。她想的极好,这十两银子放在富贵公子哥那儿自然是不缺的,他想怜贫济困,就成全了他的美名也并无不好。至于拿钱这事儿,她是要脸,哦,在乎世俗眼光的人吗 白明简先是不说话。 阿措突然意识到,白明简是少年,那位公子哥儿也是少爷。她揣度着,难道说贫富相遇,很是触景伤情 “那人傻乎乎的。” 白明简给了一句糟糕的评价。 “还有你”他瞪了阿措一眼。“随便什么人给你钱,就上手拿人拐子拐你倒是方便的很。”他从柔玄镇出来,似乎对阿措有了无穷无尽的耐心,可显然他估量错了,这耐心其实是有限度的,他对阿措又吼上了。 “等在城中住下来,你重新背过白家内庭家训”他再次将教育阿措德行的事情提上日程。 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他们走在后街,一家一家客店问去,他们现有的银两住不上四个晚上,阿措瞧着白明简,在他的脸上没有看出半分悔意。 获鹿城商贾极多,赶在年根底下,来往都在走年货,客店的价钱水涨船高。好不容易有一处客店有那种十几人睡的大通铺,价钱便宜了一半,结果两人刚打问上,就见差役拿着赵庆的缉拿告示冲了进来。 白家主仆低头,匆匆从差役旁边溜过。 拿着两张真路引的,是两个西贝货,他们实在没有那份底气。 “找个人家投宿吧”阿措放弃了努力。 此时,天色将晚,大街上仍是热闹非凡,放眼望去,也不知该向那儿去。 她把驴子的缰绳扔给白明简,她见人就问。“这最穷的穷人都住哪儿啊。” 行人看着她。 在获鹿城的东北角,自临山街至都新桥,为果子行,大元桥、北关桥,石牌楼等处,买卖菜蔬,宣桥南,为皮市。而三山街口有名为曲中坊,四处挂着红灯笼,是娼家住的地方,而后有一片黑压压的矮房。 白家主仆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站在了这片矮房前面。 “你们住房子” “往里边,往里边”见人无论老少都向他们连连摆手,只让他们往里边走。 两人摸黑进去,窄窄的过道,将将才把驴子牵进去。他们终于瞧见柔玄镇能胜过的地方了。这里边实在不比白家那条背街齐整到哪儿去。 租房子没有告示,只能碰到人来问。 天色昏暗,走到里边,就再见不到人出来了,阿措和白明简只好一个个敲门。 “你们要住房子俺家房子好,要钱不便宜哩。”终于有一个院子,里边有人应了他们的话。 从外头看去,这家屋顶上的荒草足有七寸,然而白家主仆是走不动了。 两人互相指了指,就这儿吧。 门开了。 阿措定睛一看,抢步上前,扯着那人的衣领不松手,把他从门口拖出来了。 那人瞧清楚来人,受的惊吓更大。“两位爷爷,灰条菜涨价了我真就抓了一小把,你们追了这么远” 青蛋的胳膊被阿措扭着,不死心地拿脚踢她,白明简狠狠踹了他一脚。 他喊疼,老实了一会儿,又挣扎了起来,阿措晓得他是耍诈,死死揪住他。 “你们两个欺负一个有本事单挑” 这会儿有个女子出了屋子,急哄哄地往这儿走。 “两位爷爷,我弟弟不听话,我定会狠狠管教他两位爷爷可要小心留神手劲,这把他打死了,折了两位爷爷的福分。” 她见门外是两个半大孩子,不由一愣。 阿措和白明简也是一愣。阿措转过身子,扳住青蛋的脸,看真了,确实有一块青红色胎记,问自家少爷。“他爹不是说是独子吗” 这个自称“姐姐”的女子看上去,面有病容,长得极为普通,但年纪却要比青蛋大上二十岁都不止。 “这怎么话儿说的,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这女子说她叫秀红,把白家主仆让进去了,青蛋垂头丧气地跟在后边。“你们要住房子,三十个铜钱一夜,住上几夜两位自己随意。” “这不成咱家的房子一钱银子”青蛋大声嚷嚷道。 阿措无语,天黑在外边没瞧清楚,这院子里有两间屋子,一间是秀红和青蛋住着,一间就是他们要住的房子,上下一瞧,屋顶透亮,窗户漏风,极是凉快。 秀红抱了两床被子过来,脸上倒很坦然。“我们也没钱,这屋子修不起,但不是骗你,获鹿城再没哪处比咱家更便宜了。” 白明简将老羊倌两口的话给青蛋转述了一遍,他话语里掉着冰渣,极力忍着怒气。阿措了然,这盼着成龙成凤的儿孙,却在获鹿城当起了盗贼,自家少爷是为老两口不值。 秀红一旁听着,脸上黯然。“你原来有爹有娘,那还在这儿待着干什么,快回去吧。” 青蛋揉了揉眼睛,握住了拳头。“我爹我娘还好着,是不我不回去” 阿措拦了一下愤怒的白明简。 她的眼神在青蛋和秀红的身上转来转去。按理说,青蛋从她框里抓不值钱的干菜,也是想家念家的。 “我媳妇儿病了,我哪儿都不去”青蛋紧紧抱住秀红的腰身。 第41章 元家表妹 一行人从洛阳出来,骑马前往柔玄镇。朱平治又计算了一遍路程,再抽一记马鞭子,恨不得将马儿骑得再快些,挚友柳杉拍马赶了上来,拦了一拦。“这般走你还不到获鹿城,马就使不上劲了。” 柳杉目如曙星,面若冠玉,今年二十五岁,也算是个世家子弟,从小爱胡闹,花鸟虫鱼,舞剑耍棍,无所不好。父母一死,便就不上心读书了,这五六年来放下正业不干,天南地北到处游历。 朱平治怜惜父亲叔叔年迈,奶奶病重在床,想要自己寻亲。可他一直在洛阳府学读书,从未出过远门。柳杉回乡过年,听到朋友这桩为难事,自愿同往。 “说起来我娘也姓白,和你那个表弟沾点亲故。我闻说燕北雪花大如席,正想去柔玄镇看看。” 风雪漫天出洛阳,再有四十天就要过年,柳杉仍愿意陪着自己到边陲走上一遭,朱平治甚是感激,也宽心了多少。 朱平治望着漫天雪花飞舞,裹了裹脖子上的狐裘,还是催了催坐下的马儿。洛阳得到邸报,这几天获鹿城以北雪灾严重,人畜死伤无数。姑姑和白家表弟就算能躲得过,却也不知能否熬得过这场苦寒。 获鹿城此夜无雪。 阿措哈气搓着手,先是上炕在脚下垫着东西,把屋顶的破洞塞了一把草,又去外边找了几块砖头堵窗户。她转过身来,见白明简已将屋子里的灶火烧了起来。 这一顿忙活,已经是下半夜了。 秀红咳嗽着,推门进来,两人均是一怔。 “小孩子的话,两位小兄弟见笑了。明日我就教他回家。”她那屋里青蛋闹腾完了,终于睡着了,她才过了来。 “我和哥哥不过是带句话,都不是嘴碎的人,姑娘放心吧。” 阿措回答的干脆,她并不想管闲事儿。而白明简的脸皮薄,早就扭过头不看她们了。 秀红一愣,摇头失笑道。“小兄弟你可知,奴家比他大了多少。” 正说着,却听外边驴叫唤了一声,阿措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青蛋两只手,摸到了白家主仆的驴子身上 没等阿措动手,秀红先是气急了。“就会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将来会有什么出息”她随手将立在屋外的笤帚去抽青蛋,青蛋垂着头,不敢还手。 “你明日就回家满口的谎话,我要是你爹娘,心都要寒死了。” “我不回”他开始大声嚷嚷,但听秀红咳嗽的越发厉害,心怯了,不敢再混叫媳妇。“秀姐姐我要是回去,你怎么办” “姑奶奶用你管,获鹿城半城人都是我的相好当年我在勾栏里叫做秀半城,你还没出生呢” “你这些天一直在喘,要不是我次次拖你去药堂扎针,你死了千八百回了”青蛋扯着脖子叫道。“你口里常说恩爱的王公子,赵公子,孙大户呢” 阿措默默回屋,把门带上。“少爷,咱们睡吧。” 外边的吵闹声持续了许久,很快屋子里就亮了,两个人似乎就是挨了挨枕头,通红的四目相对,均是叹了口气。 昨天一路奔波到了获鹿城,两个人身心疲倦,只想睡觉。 可是外边不随他们的心愿,再想接着睡的时候,一番热闹才起来。 “咿咿呀呀”这是哪家的在吊嗓子。 “咣当咣当”这是哪家的在抡锤子。 “滋啦滋啦”这是哪家的在炸油饼。 这片矮房里,住着三教九流,各色杂匠,天一亮就着急忙活自己的生计了。 阿措揉了揉太阳穴,一脸的痛苦。 换了个地方,换到了获鹿城,睡眠似乎更为不易了。 获鹿城府衙里的知事通判姓元,名为元缮,他是个从四品的官,去衙门应卯之前,在自家内宅中正吃着早饭,却做不到一心二用。 杨琳来回走动,兴高采烈地说着这几日城中见闻,筷子还举在手里。 他捻了捻胡须,突然说道“琳儿,算来你在城中也待了十几日,把功课拿过来,让舅舅看看你长进了没有。” 杨琳顿时蔫了,扭糖似地缠着自家的亲舅舅,一味耍赖。 “舅舅是没有儿子,要是家里有你这个惫懒货,把你手板打烂了都不解气。”俗话都说“姑姑疼侄子,娘舅疼外甥”,元缮作势拿筷子敲他的手,却舍不得真打。 “再贪玩上两三日就得回了,你外祖母想你妹妹想的很,要她回京过年,正好和你一块回去。”他膝下只有一女,生的体弱多病,这会儿刚让乳娘喂着喝了药,又睡下了。 杨琳怔了一下。“元妹妹身上的时疾大好了” “还是以前的样子,有些咳嗽。今年雪多,瞧着天气好了得赶紧上路,不然就截到半路上了。” 他听舅舅如此说,再不敢嬉皮笑脸,认真应承定会在路上好好照顾表妹。 元缮又把话说了回来。“你明年年初就要去岳麓书院读书了,年节里怎么也要写两篇文章练练手,舅舅当年在那里求学,同窗的嘴巴一个比一个刁钻,欺你是外地来的,见你有一点不好,就往狠里埋汰你你可要小心,别给杨家脸上抹黑” 他捂着耳朵,跑了出去。 杨家三代文名出众,父兄都是翰林学士,入直内廷,批答表疏,应和文章,被皇帝随时宣召撰拟文字。 家里大人天天说,过来获鹿城舅舅又来耳提面命,次次都提“岳麓书院”。他最是不明白,自己分明可以在白玉京里随便寻个书院读书就好,偏要千里迢迢去往潭州。 天下的大学问,也不见得只在一家偏于一隅的书院吧。 他越想越郁闷,低头在抄手游廊里猛走,突然听见有人叫自己。 一抬眼,元家小姐的丫鬟如意向他挥挥手。 “元妹妹找我” 他的脑袋挨了一记,转身去看时,表妹元贞贞拿扇子在敲自己的头,她生得瘦弱,穿了一身男装,更显窈窕,袖子腰身都空空荡荡的。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元贞贞恼道。“表哥在爹爹面前说的话,想来假的很,还承诺什么照顾周全。你待了几日,就在我面前炫耀了几日城中的新奇玩意儿,你怎么不想着带你妹妹出去逛逛” “我比你高半个头,你穿我的衣裳,下摆都拖地了。”他对着元贞贞身上的男袍又指又点。舅舅放了外差,他们几年不见,他再在获鹿城见到表妹只当她年龄大了,沉默安静,不似从前那般顽劣调皮。 却没想,她更有出息了,还去他屋里偷衣裳了。 元贞贞哼了一声,向上提了提袍子,重新束了腰带把多出的布料勒住。 “你可是本地人,有什么逛的”他看着她的样子仍想发笑,前仰后合。“我找舅舅说去,温良贤淑的元家小姐如今也学坏了,学会装病骗人了。” 他的脑袋又挨了一记。 “就是我这个本地人,都不如你知道城里有好玩的地方,才生了一肚子的闷气,今日我必是去的。” 杨琳又不傻,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闺阁小姐随他上街胡闹,哪能使得。 “舅舅还没出门呢,咱们这就评评理去。” “好啊,你找我爹说去,他最多骂我几句。如意听杨福抱怨说你昨日又在街上拜把子了,我回京找姑丈告你的状”她粉嫩的脸上同样很不怀好意。“我可是知道你去年八月被姑丈打的一个月没下来床。” 杨琳痛苦地捂着脑袋,他被元贞贞狠狠威胁了。 “两位小兄弟起来了”秀红在院内浆洗衣裳,见到门开了,打了声招呼,仿佛昨夜里的吵闹从没有发生过,她的精气神好得很。 白家主仆互相看看彼此的黑眼圈。 “哎呀”阿措匆匆跑回了屋。 再出来的时候,秀红见她涂黑了半张脸,深深看了她一眼。“你这脸上的伤若是好了,可要比哥哥俊上几分。” 她看向别处,装作没听见。 青蛋又不知去哪了,秀红骂咧咧地唠叨着。 阿措看着秀红泡在盆里被冻红的手,心想难怪会时时诱发哮喘,这生计对她太艰难了些。却没想秀红倒不以为意。“若是太冷了,就在屋子里烧点热水倒进去。小兄弟,这是要上街去”她叫住了他们。 秀红将手上的水在自己裙子上抹干,她走到他们面前,将手摊开。“亲兄弟明算账,一夜就得给一夜的钱。” 阿措一出门就发出啧啧的声音。 秀红答应他们,这毛驴定会给他们看好了,若是丢了跑了,她拍了拍胸脯,她是会赔的。 这个世道,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活法,阿措这般想道。 白明简在褡裢里放着那只冰白玉鼎,将干菜铺在里边,垫着玉鼎的边边角角。这玩意儿过于贵重,他们纵然能舍得两只驴子,也不敢把玉鼎扔在屋子里。 他们四处寻找着当铺,阿措把手假装无意地搭在褡裢上,护着一路往前走。 白家主仆走的并不轻松,两个小孩怀揣巨额钱财,走在曲中坊的灰暗巷子中,看着家家户户的木门,总感觉似乎随时就会有个蒙面大汉跳出来。 第42章 赵庆(第一更) 巷子竟是安静的,两人牵着手出来,不由松了口气。 他们一股子香味吸引住了,有个五十岁的老汉在巷子口架着个油锅。 阿措和白明简走了过去,瞧那人将面剂子放在案子上,按成饼状,擀成薄饼,又将架在火上的油锅烧热,两铲子下去,面饼烙的金黄透亮,香味动人。 “两位小兄弟,是外乡走货的吧。”阿措递过钱,那人呵呵笑道,将两个饼子递了过去。 阿措听他这般说,先不接饼子,潜意识地扯住白明简后退了一步。 这老汉努了努嘴。这时候就见曲中坊上的妓馆走出一些浓妆妇人,时时发出笑声低语,有一个两个向他们瞥过一眼,露出鄙夷的神色。 一阵香风迎面而来,白明简早早就偏过头去,倒是她看得出神。 那汉子已经开始收拾起面案铁锅了,与他们笑着说道“一看你们就没来过获鹿城,咱城南的庙会比别处早了十天,男女老少都往那儿赶,这些娼姐儿也是寻热闹的,她们瞧不上咱们这种穷苦人。” 他呦嘿了一声用力担起了担子。“这卖艺卖货的都早起了,两位小兄弟醒醒神儿,老汉也得去庙会挣钱了。”这位卖油饼的汉子好算计,先是过来给手艺人卖油饼,这又往城南奔了。 阿措怔怔地问白明简。“咱们收的那些干条菜,要不也去庙会卖去。”她领着他先找了个避风处,递过去饼子,教他趁热吃。 他吃了一口,摇了摇头,似是嫌饼子的味道不好。 她认真认为他向来不长味觉,分不出好与坏。然而她猛然一口大油下去,自己的肠胃也很是不争气,那股热油的香味很是反胃恶心,她瞅着饼上的牙印子呆了半晌。 他们到底多久没吃油腥之物了。 “好像是不太好。”她干笑道。 “哪日咱们安顿下来,就吃家里烧的饭吧。街上的东西我吃不大惯。”白明简虽说这饼子吃不进,还是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她的神色顿了一下。何时何处,他们才能寻见安身立命之地。他的话让阿措更觉刺心。 她低头瞅了瞅手上的油烙饼,连同白明简的那半张饼,用力扔得远远的。“不卖菜了人家逛得庙会咱们为什么逛不得。把包袱里的鼎子当出去,咱俩去获鹿城最贵的酒楼,吃流水席面” 她也不知在生谁的气,拉着白明简就往巷子外走。 杨琳和元贞贞偷偷摸摸从元府出来。 元贞贞一到街面上,就把扇子打开,扇风往前昂首阔步地走。 “戏台子的戏文看太多了吧你,大冷天扇的哪门子凉快”杨琳一把从她手中抽走了扇子,扔给老仆杨福,扯着她宽大的袖子一番叮嘱。“好妹妹,你千万在我身后跟着,今儿是庙会,但凡你是跌着碰着,你就真真害死你表哥了。” 她哼了一声,随后就捂着嘴,咳嗽了起来。 杨琳一看,反悔话已经就在嘴上,但碍着之前答应她实在了些,怕堕了自己的威风,又硬生生咽了下去。他把自己的狐皮暖手筒双层加厚在她的手上,自己揽住她的胳膊,元贞贞一路吵嚷,也不敢放松。 杨琳的主意极大,这番来到获鹿城都未经父兄准许,素日跟着他的奴仆更是劝不得,杨福愁眉苦脸地跟在后边,他在后边招招手,又叫了几个杨家奴仆,小心翼翼地跟在少爷小姐后边。他暗自祈祷,可千万别出了什么事。 然而,这行人刚过鼓楼前街,就被青蛋眼尖瞧见了。 他跟几个光棍流氓说道“就是那个冤大头”他说的正是杨琳。在获鹿城,白手骗人的,叫做“打清水网”;夹剪衫袖,以掏财物的,叫做“剪缕”。 青蛋素日里就是干的这个偷鸡摸狗的行当,他生性蛮横无赖,偷东西时被人瞧见,反而要狠瞪上几眼;被人当场叫破,他就拿着刀子找人寻仇。 那日他偷了杨琳的荷包,卖了四两银子,仍不知足。他这番是带着人来了。 为首的光棍封老大眯着眼睛,瞧着这行人的成色。在获鹿城,也有地痞流氓,因城中客商极多,他们倒不是靠着衙门发家,而是结帮成群,碰到人做买卖,就设计诓骗,然后把人带到偏僻之处,半骗半夺。 封老大摩挲了摩挲下巴,奇道“你昨日不是犯在两个小子手里了吗” 青蛋嗫嚅了半天,谁想到那两人在后半晌突然冒出来,住了秀红的房子。“这人更有钱,他随随便便就能出手十两银子。”那天逃走之后,他又返回来在墙角处扒眼,他瞧得清楚,白家主仆后来将银子放在了地上。 他呀呀地呸了一声。 一旁的汉子们晓得这叫青蛋的小娃子,最近几日总在城中坑蒙拐骗偷,拿回银钱给秀红治病。听他如此财迷,不由放声大笑。“你毛都长齐呢,倒学着人养家糊口了。”在他稀疏的发顶上胡撸了一把。 这帮流氓地痞和秀红也是相熟的,虽说秀红就是最年轻的时候,也不怎么漂亮,但生性豪爽,遇事救急救难,和这帮混子们称兄道弟。她年纪长了,在曲中坊中揽不着生意,就洗妆谢客,用积攒了一辈子的银钱把自己赎了,靠给人浆洗衣裳度日。在那片矮屋中,她活得倒比其他从良妓女体面些。 有些妓女虽脱了奴籍,但丝毫不会生计,没过几年就进去了路边的脏窑子。 矮屋住人的都是穷苦人,在钱的事情上都有为难,谁都帮不上谁。数来数去,就属青蛋最上心,不要脸也不要命的抢钱给秀红治病。 那些汉子起了促狭的心思,还在挤兑青蛋。 “你那秀姐姐,胳膊上有刺臂的青花,还真没骗你,她当年真和别人相好过的” 在娼家有个相好的规矩,与烧香刺臂,就是发誓互不负情的意思。 众人闹做一团,青蛋的脸涨的通红。 封老大挥了挥手。“这几日官差盘查的厉害,说是有个什么嫌犯在逃,他们都是吃干饭的,逮不着人,你们可小心拿咱们充数。” 阿措连连带着白明简走了几条街,却先不是去当铺,而是去书坊买了纸张。 她方才那个挥霍无度的雄心落了不少,她又舍不得花钱买笔墨了。白明简向书坊的掌柜做了个揖,好一阵子求恳,掌柜瞅了一眼,将算账的笔递给他。 两人躲在避风处,将冰白玉鼎的模样大小,先在纸上画了出来。 白明简家道中落,当铺是他常去的地方,尤其母亲病重之后,他三天两趟往那里跑。 他不清楚玉鼎的价格,却清楚当铺其中的门路。 任何物事只要进了当铺,就只能按其原本价值的一半估算,出典后还要支付三到五成的利息。他们自然不会赎出,但还是盼望着能再多买一些。 他把画纸叠好塞在怀里,正吩咐阿措要在当铺外边站着,他先打探个行情再说。 就在这时,一群差役凶神恶煞地盘查到了书坊,厉声呼喝着。 在书坊周围的人都自觉站起身来,一一排着接受盘查。白家主仆心中难免紧张,却也没有其他辙可想,只能学着他人的样子,并肩靠在墙边。 一个差役挨个询问,直走到了他们跟前,不由又多看了两眼。 “王旺喜,林财,你们可是表兄弟长得甚像啊”这个差役也是个讨厌的,瞧着奇怪,非要同伴都来认认他们像是不像。 阿措浑身觉得被这些人眼光扎着,难受极了她猛地抬起头,有一道恨毒的目光并不是来自差役,而是一个陌生人。 这个人望向的是白明简。 这个人是个庄稼汉模样,穿着一身老蓝布的袍子,有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看上去相当不打眼。方才在白明简作画的时候,她四处小心地张望,就留意到他。 他匆匆跑过来找书坊老板,窃窃私语了好一阵子。 白明简也发现了。 他悄悄拉了阿措的手指,教她别看这个人。 她心生疑惑,这人是谁他知道我们是谁 眼见着差役盯他们就是盯个没完,心狠狠揪了起来。 这个人直到差役询问完他们,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阿措更迷惑了。 他在差役盘问自己的时候,点头哈腰地说他是本地人,哆哆嗦嗦地取出张纸。“老汉不识字,就知道咱手上的田地写的是咱的名字。” 差役看了一遍,这是官府认证的印契税契,他说的姓名“屈老三”和上面分毫不差,指印也是一致的。 就当差役盘问完刚一离开,白明简扯住阿措,不由分说地跑走。 她虽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但瞧着他惊慌失措,就跟着跑开了。 回望了一眼,那个叫屈老三的人将什么东西塞在了书坊老板的手里 “您这是遇见熟人了”书坊老板会看眼色,发现这位主顾一直在看街那头。 他笑了一声。“想不到一城的人都死了,他倒是没死。” 书坊老板躬了躬身子,殷勤地将人送了出去。 白明简手上全是汗水,脚步不敢慢上半步,直到阿措强拉着他停下来。 “少爷,不能这么跑了,要惹人多心啊。” “赵庆,那是赵庆” 第43章 玉碎(第二更) 郑记当铺 在当铺中,大门和柜台建要专设了一块“遮羞木板”挡住路人视线,在古代典当家产被认为是穷途末路的表现。白明简走过那雕有等人大小的“当”字木板屏风,让阿措在外边等着。 他抬眼看去,这当铺的柜台和柔玄镇一般,做的远远高于来典当的人,白明简只得高高举起那张纸,一如从前典卖家当的屈辱感觉。 “小少爷,这东西稀罕,我得让坐台的老朝奉来掌掌眼。”朝奉只是收了一张图纸,瞄了一眼上面墨迹未干,到后院去寻自己师父去了。 田朝奉带上玳瑁眼镜,细瞧这图纸上的鼎样。 “八成还真就是毛家的那只冰白玉鼎。”他摸了摸纸上的湿痕。“这纸上墨迹还是新的,他是来探路的。”毛家在雍州、丰县和获鹿城一带做生意,而毛孝刚又极喜欢收集奇珍古玩,获鹿城的当铺掌柜们自然也知道这个人。 前几日雪停了,雍州毛家派人找到各家当铺掌柜,说是毛孝刚毛当家的已死,毛家正办丧事,可气的是有两个心毒的伙计在当家的身死那天,诳了毛家盖章的印信,将家中的宝物骗走到获鹿城来了。 路引都是有明确方向的,林财和王旺喜只能往获鹿城而来。 毛家请各家当铺帮忙留意,是否这几日有人将一只玉鼎拿来典当,若发现了,通知毛家必有重谢。 掌柜们从报信的人嘴里听说,那俩吃里跑外的伙计一个倒在了柔玄镇的官道上,一个摔死在扇屏山的山崖下,却并不清楚还有没有其他同伙,深感奇怪。 毛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先去通知官府。 但行此生意的人大多精明,就自然怀疑起这冰白玉鼎来,或是毛家拿到手,也甚是来路不明。 “徒弟,你去稳住他,就说这图上的东西价值不菲,需把物事儿拿过来亲自验看。” “师父,这东西很值钱”小朝奉掂了掂这张轻飘飘的纸张 “要是按照毛家的说法,玉鼎全身都是冰玉玻璃种,那就是四个字,价值连城。”也正是因为这个说法,郑记当铺却不急着去找毛家,田朝奉教人去叫郑掌柜,又吩咐小徒弟好生和来人讲话,莫要打草惊蛇。 小朝奉去了当铺大堂,白明简已喝了三道茶水。 “老朝奉说这东西确实稀奇,小少爷典在郑家当铺,掌柜的不打虚晃,比往常让你三成利息。”他见着白明简默不作声地出了门。 他着急起来。“小少爷,好说好说,只将玉鼎拿来,价钱还能再商量。”他从柜台半人高的小门出来,跟着白明简跑出了门去。 白明简将眼中余光向后扫去,小朝奉竟跑了出来。 他心中一凛,在柔玄镇上的当铺里朝奉们如何行事的,他心中最是清楚不过。他们从不回头叫人,只等穷人走投无路时,再将价格压低一成。 这只玉鼎来历非常,怕是真当了出去,要惹上麻烦的。 他再不犹豫,一脚就跨出了大门。 楼后街人声鼎沸,庙会正在不远处,大街上人流摩肩擦踵。 阿措不见了。 白明简顿时心如擂鼓,手脚冰凉。 就在一炷香以前,阿措坐在背街处的石墩子上,还耐心等着白明简回来。 看着人流如织,心中想着赵庆窜在哪里了。 她心中倒不怎么感到害怕,明显赵庆更担心被人逮着,一旦吵嚷开来,吃亏的也是这位江洋大盗,当然前提是在保证他们安全的情况下。 她遥想起柔玄镇的往事来,有一日她坐在街旁的石墩子上等粉莲,却是祸事临头。都说生存主义者杞人忧天,这话不假,她那高度的风险意识又泛起了涟漪。 方才白明简要她赌咒发誓,待在石头墩子处,一刻不得离开。她晃了晃脑袋,将脑海里这些可笑的想法晃荡没,她从扇屏山下来,最明白不过一件事,白明简在许多地方很好说话,钱归她管,路由她领着走,甚至做个什么事,她都有决定权,唯独不能离开。 “咣”她听见背后有脚步及风声,正要回神去看,就见有个小少爷往她身上撞来。 她连忙避过,她一撇眼,这小少爷穿的衣裳,不是他们在酒肆茶馆外边见到的那个阔气公子哥儿的吗。 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这位小少爷瞧她身旁有个包袱,似是极重的样子,也不知哪里来的蛮力,胳膊抡圆了将阿措的包袱扔了出去。 扔了出去。 阿措混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这个小孩子的气力拽的脱手了。 追这位小少爷的是一行大汉,阿措的包袱连一瞬间都没有挡住,为首的那个拿手将飞来的包袱狠狠撇到了墙上。 被追的小少爷正是元贞贞,方才她和杨琳在人群中走散了。 她被人流带着,扯出去好远,她纵然是胆子大,也心慌失措,偏偏一群大汉正等着她落单,向她围了过来, 元贞贞纵然是胡闹顽皮,也有这一个女孩天生的敏感,她像是个兔子似的撒腿就跑。话说她胡闹顽皮也有胡闹顽皮的本事,她最顽劣的时候伙同一群兄弟姊妹,上树掏鸟,两条腿倒腾的飞快。 一个闺阁小姐东跑西窜,竟然让这群大汉扑了个空。 然而元贞贞到底年纪幼小,没有长足的耐力,就窜出去一个巷子,就被人堵死在死胡同了。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这回轮到元贞贞后悔了,她表哥就是个镴枪头,一上街就找不到人影了,眼睛里全是泪花,马上就哭出来了。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在墙角望风的青蛋,被重重拍了肩膀。 他吓得一跌,返身一看竟是昨日的那个房客弟弟。 “滚蛋”他挥了挥手,不耐烦道。 没想阿措比他还没好气。“江湖规矩见面分一半。你们抢人,我瞧见了,怎么说也要给我一份” “你抢人啊”青蛋高声叫道,才恍然发觉他才是正儿八经抢人的那个。“滚,滚,有你什么事。” “要滚的是你,那里边的小少爷是我的。我一会把人喊起来,你却不走。第一桩,我说咱俩私谋,我可是认识你爹娘的。第二桩,我去和你的秀姐姐说,你又不长进出来学坏了。”阿措的口气严厉之极,半口商量都没有。 青蛋瞪着她,惊觉她这话是认真的。 他家的这两位房客,面相大的那个踢人的时候,下黑手,但还算是个正派人。而这个年纪偏小的却是个心里冒黑水的。 “赵庆在这儿赵庆在这儿快来人啊”阿措已经喊将开来。 这帮地痞流氓,本也不是没有胆子的人,可这几日获鹿城盘查的极紧,生怕差役会冤枉了自己。坏人也怕被人冤枉了自己。 正巧不巧,有人真瞧见了差役头上的雀翎子。 一时,都做鸟雀散了。 他们纷纷埋怨“不是叫青蛋望风的嘛,他人呢” 青蛋迎面和他们撞见,也在说“差役不知被什么人叫来了”他一望后边空空荡荡的巷子,阿措早不见了。 他恨的牙痒痒。 元贞贞蜷缩在角落里,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我没带钱,没带钱别搜我的身” 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出现。“那可真是糟糕” 这是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她眯着一条眼缝来看,若不是眼前的男孩半张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药膏,他生的可比所有亲戚家里的哥哥们都要俊美。 那些坏人跑的无影无踪了。 难道说杨琳表哥看的话本都是真的,这世上真有见义勇为,抱打不平的义士 她心中充满了感激,不知如何感谢才好,脸上浮出两酡羞涩的红晕。 然而,这男孩看向自己的表情却是气愤的。 “对不住,方才我拿你的东西砸了人,可你也知道当时情况危急,我就要被人追上了。不小心碰坏了,那我赔你吧。”元贞贞认出了他,他就是方才自己在背巷撞见的那个行人。 只见他忿忿地将褡裢扔在了元贞面前。 她甚是不解,伸手解开包袱。 她方才没流出的眼泪,在此处哗哗留个不停。“这位哥哥,你就这么带着奇珍异宝在街上乱逛吗” 表哥,我闯了大祸了 包袱里,冰白玉鼎已经成了一包袱的碎片。 第44章 传人 “说吧,怎么办”阿措没好气地蹲下了身子,斜眼看她。 元贞贞抽着鼻子,不敢说话。 “那你是不想赔了” 元贞贞的泪珠子一串串挂在脸上,这玉鼎是罕见的冰玉玻璃种,她生在富贵人家,认得珠宝玉器。从玉鼎的碎片上看,这鼎身不止质地名贵,还做的雕工精良,纹理细腻。 这样大小的玉鼎,只能是天价。 她低头将自小挂在脖子上的羊脂白玉菩萨,递给阿措。但递过去,一想这也就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又悲从中来,又嚎哭了一场。 阿措被她哭烦了,扯着她的后衣领,将她从地上提起来。 “我我”元贞贞想要挣开她,想说自己是女的,男女授受不亲,但这话到嘴边,又怕这人有什么坏心肠,把她给卖了,她的眼泪又下来了。 阿措极其郁闷,老话讲阴沟里翻船,她怎么遇见了这么个莽撞的丫头片子。要哭的人是自己才对,这在白明简面前如何交代。 等等祖宗她把白明简忘在当铺门口了 街上热闹极了,叫卖吆喝声越渐多了起来,男女老少皆有。 隔着一条热闹的大街,阿措用手叉着元贞贞的后脖颈子,愣不敢往前走了。白明简没有回去曲中坊,而是呆坐在原地。他对周遭的一切都是不闻不问,一直望着她当时坐着的石墩子处出神。 她莫名地想到了望夫石,生生的不敢走上前了。 虽说事出有因,但是白明简每次等不着人,都要和她闹别扭。这次可是他进去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她被逼的拿天王老子诅咒发誓,她又跑没影了 “恩人哥哥,那是你哥”元贞贞眼尖瞧见了,他们穿着一样褴褛,神情又是极相像的。“那你不过去吗” 话说完了,元贞贞也知自己说的不对,只怕这位恩人是怕宝贝碎了,被哥哥责罚。 过错由旁人来替,她觉得没脸。“一人做事一人当这鼎是我砸碎的,你哥哥骂我,不会骂你的。”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的泪痕犹自不干。 阿措从善如流,先把元贞贞推了过去。 “不是”她的手劲极大,元贞贞撞在了白明简的胸口,鼻子竟给撞酸了。 白明简站起身来,越过了元贞贞。他抓阿措的手抓的极疼。 “这个人把咱们的东西撞碎了,我是不得已追出去的”阿措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竟然怕了,指着元贞贞,先急着辩白。 他眼神深沉,半晌吐了个“你”字,叹了一声,终是把手松开了。 “你没事回来就好。” 元贞贞揉了揉鼻子,在一旁瞧着,只觉这对兄弟兄友弟恭,没见过哪个亲戚家有这样相亲的哥哥弟弟,她是独生女儿,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来。 阿措长呼了口气,虽然不清楚白明简为什么这手高高抬起,却又轻轻放下了。 她浑身上下洋溢着庆幸。 “她把东西砸碎的。”阿措又重复了一遍。 元贞贞“” 郑记当铺的伙计在门口盯着白明简,见他这时和两个少年往西街走去,连忙跑回来和朝奉说。 “这是去取东西了” 谁知没有多久,伙计又来告诉,他们没走多远,而是去了西街的一家当铺了。 小朝奉着急了,也不管什么同行规矩,杀了过去。 “两只玉环不是一只鼎吗” 这家曾记当铺的朝奉,和他相识,只是觉得他气冲冲过来甚为奇怪,说了实情。 “两只品相上等的玻璃种玉环,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姐和两个小厮过来当的。那小姐说着本地口音,又懂得当铺的行情,我还真没占什么便宜,这也不知是哪个官宦小姐在庙会上胡闹呢。” 元贞贞天生两道小山眉,衬的眉眼弯弯,不被人瞧出是女的才怪,只是这当铺朝奉最识人眼色,不肯惹麻烦,故作不知罢了。 郑记小朝奉想要他拿出玉环来一瞧究竟,他连连摇摇头,直说这就不合规矩了。 “难不成那幅画就只是一幅画”小朝奉想再从人海里找出那个进铺的少年,竟再也找不到了。 快到晌午,大街上人声鼎沸,男女老少熙熙攘攘,将街面堵得水陆不通。 元贞贞跟着白家主仆兴高采烈,他那不争气的表哥答应陪自己顽,也不知去哪了。可她结识的这两人却极有意思,她陪着去了回当铺,将朝奉杀得哑口无言,正在兴头上。 “白玉京里头,我娘陪嫁了几个铺子,里边就有当铺,我门儿清啊” 阿措和白明简走在前面,她背过手来瞪着元贞贞。“元少爷一码归一码,你准备再怎么赔我们”元贞贞自报姓名叫元贞,她也不说破,就唤她元少爷。 元贞贞立时低下了头。 在旁的白明简将眼神看过来,这就轮到阿措低头了。 他说道“你非带着个官家小姐做什么” “她欠了咱们的东西啊。那确实也是我没抓住。”白明简的眼神不善,阿措的声音渐小了。这是她恼羞成怒的根源,在白明简面前一向高大上的形象,全毁在这件事情上了。 “欠债还钱,可是天经地义”她问元贞贞。 元贞贞哭丧着脸,嘴上一直在求饶。“该还,该还,我今儿是偷跑出来的,家里人并不知情,你们找我爹娘,我就活不成了。”她四处瞟着,似是在找什么人。 阿措的怀里揣着八十两银子,正是在当铺典当了玉鼎碎片中残存的双耳吊环所得,这价钱还是当铺压价的一半。若是整个鼎卖出去,白家主仆后半生衣食无忧都有可能。 她眼睁睁就看着它被人摔碎了。 那种抓心挠肝的感觉就是白明简明确说这东西实是个烫手货,真卖出去了反而是祸事的根源,也都没法解除她此时的糟心。 “元少爷,你得给我们兄弟立个字据,长长久久把欠下的银两还了,不然不管是获鹿城,还是白玉京,我也非找见你家大人论理不可。” 白明简哂笑了一声。 阿措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心想有必要戳穿吗。 他们的来历不明,借十个胆子也不敢去官家要债,更莫要说白玉京山高水长,只能过过嘴瘾聊以慰藉。 在获鹿城府衙中,府尹罗鸣长又翻看了一遍来自白玉京中孟大学士孟盛高的八百里加急信函。信上第一桩事说的是邹德善将被解押进京,近期就要路过获鹿城,要他万全照顾,莫要谢家人从中作梗捣乱。这桩兵乱民变的消息才到京都,朝廷上下议论纷纷,还没有定论。孟盛高要在京上保同乡,就要确保邹德善可以平安返京。 孟大学士对罗鸣长有提携之恩,他自然尽心尽力。但为难的是第二桩事,孟大学士说钦天监旧人黄芳虽然身死,在柔玄镇却有传人,要他掘地三尺将人找出来送到京中。 罗鸣长将知事通判元缮叫了进来。“元通判是京城人,可听那几日出城的钦天监有说过棺材里装的什么人” 元缮见府尹再提此事,双手行礼道。“朱致与下官虽说是同年同乡,奈何下官外放获鹿城已久,再无来往,许多话在人前人后说起也无甚区别。”他凝了凝神。“倒是底下有个小监官与我沾亲带故,喝了些水酒和我说那棺材中盛的确是黄芳。” 黄芳的名字他们很清楚,当年他执掌钦天监,和国师李思茂谈经论法,舌绽莲花,使得李思茂含羞而去,京都盛行的迷信惑人之风肃清了不少,如今三十年过去,邪风又起,愈演愈烈直至无人可控,儒林众人免不得惦念他的好处。同时黄芳本人也是当世大儒,著书立传并不多,可由他批注的算经十书扬名海外,读懂七成者,便已是远近知名的学者才士了。 “监官说朱致在柔玄镇盘桓了许久,却并没有找见,黄芳没有传人。” 罗鸣长敲着桌子,孟盛高既说在信中说有,那必然是有。 “元通判,罗某有一私事相求” 元缮谨身领命。 “罗某以府尹的身份前往雍州地界,确实不便,吩咐别人去又不甚放心。麻烦元通判去一次柔玄镇,在他所住的地方附近找一找,黄芳的传人应是个俊秀的少年郎。” 元缮一愣。 罗鸣长笑了一声。“我和这位异人倒是有过一面之缘。三十年前罗某拿着算经十书求他解答,他见我好学甚是喜欢,又考教了罗某几题,罗某却没答上来。”他犹自记得黄芳腰间悬着一枚玉蝉,黄芳攥在手里,想要给他又不能给他。 “总之错失了师徒的缘分。但说起来,他差点看中我,确是因为我长得不错。”罗鸣长陷入了回忆。 元缮的脸差点没有崩住。罗府尹比常人胖了两圈都不止,他生的虽然白净不假,但脸上的肉都垂在脖子上了。 “表哥表哥”元贞贞挥挥手,杨琳像是个猴子似得站在拥挤庙会的花杆子上,手搭着凉棚寻觅着元贞贞。 他一两个时辰都在花杆子上站的双脚发抖,这会儿发出哭音。 “你都快坑死我了” 话说方才封老大带着十几个人冲进人流,把这对表兄妹分开各自围堵。杨福见机极快,先找大仆人把人护住,然后就去找巡街盘查的差役头子了。杨琳停在原地,可是元贞贞在惊慌失措之下飞奔逃窜,不止地痞流氓一开始没追上,杨家的仆从也没追上。 杨琳把表妹弄丢了,在横梁上自缢的心都有了。 谁成想,元贞贞与他重逢的第一句就是。“表哥,你有钱没有。” 第45章 约定(第一更) 四人在街上走着,杨琳跟元贞贞在前面嘀嘀咕咕,白家主仆慢悠悠地走在后边,仰头看去这边有一溜的书坊。小说。。 获鹿柳敬池书种堂、获鹿书林王瞻泉、获鹿谢敬溪、获鹿彭昆池能远居书坊书店都冠了“获鹿”地名。阿措想起碰到赵庆的那家书坊,是单独立着的,隔了这里两条小街,名字也稍有不同那家叫做“获鹿往来去书斋”。 她又默记了一遍。 白明简停下来脚步,在书摊上拿起一本线装书。她瞧了一眼,书名极为奇异,叫做“冻凝块垒录”。 “白措兄,你认得字”杨琳转过身来。“那可曾读书”他对白明简愈加看重。 阿措呵呵干笑了一声,白明简自称他叫白措,少爷起的假名字甚是随意,待会儿盖章按手印,这欠条签了等于没签。她一路上向白明简摆手,他就是装作看不见。她暗自叹了口气,白明简将玉鼎视为不义之财,碎掉了并不觉得可惜,他不很赞同自己欠账还钱的做法。 白明简对阿措指了指扉页上的落款。 抱尘子、空观主人 黄芳给白明简留有的书信上,谦称就是“抱尘子”,而开头则是“空观主人韩平山台鉴” “”阿措眨了眨眼睛。“哥哥,我不识字啊。这写的是什么” “我倒忘了。”他把书放了回去。 杨琳在一旁说道。“这书我读过,书里全是愤激之语,借古讽今、针砭时事,句句辛辣刻薄。我父兄说这书在书坊出了三十年,到今天仍不算落时,笔者所言的冷凝块垒,无酒可浇,也着实令人扼腕。” 元贞贞探过头来。“就是那本大骂国师的书表哥在小时候借我看过,里边骂人骂的最有意思。什么直娘贼、狗厮鸟、贼杀才的。” 杨琳尴尬地咳嗽了两声,随后他低下头不经意一看,眼里放光。“老板,快把这本新镌成眉公先生评点列国侠客传给我包起来” 青蛋穿过摊子,在墙角处藏身,谁知刚一动,就被四处张望的阿措瞧见了。 她避开其他三人的眼光,给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青蛋愣了半晌,百思不得其解。 她居然又威胁自己 在八仙楼上,四个人坐在屏风里边。 杨琳将白家主仆请在了上座的位置上,店里伙计似是很会看人下菜碟的,给白家主仆沏茶倒水的时候,溅出来半桌子的茶水。 白明简悠然自若地饮茶,阿措则是举起茶杯,斜眼看了这伙计一眼。“你这小二做事毛手毛脚的,扰了我们的兴致,快换个人来。” 小二哼了一声出去。阿措从屏风的间隙处往外看去,这小二和杨琳的仆人杨福正在窃窃私语。 得这位老仆人真将他们当做坑蒙拐骗的宵小之辈。 看着杨琳正在偷偷翻书并未瞧见这边的情形,而元贞贞虽正瞅着自己哦,也不知她瞅个什么劲。 所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阿措改变主意了,决定就在此时真正做个坑蒙拐骗的人。 “两位少爷” 杨琳抬起了头,她指了指门口。“两位少爷,身着华服,又有仆从跟随,自然是贵不可言。”她恶意提醒道“元姓听上去就很是少见。” 这会儿,那个被她嫌弃的店小二又过来斟茶。 她高声问小二“不知获鹿城府衙可有一位元大人”她问的并不突兀,在古代酒馆、茶肆都是消息流通地,店小二被来往的客商询问些事情,也是情理之中。 那店小二没反应过来,先点了点头。 “不赔钱,论个理还不行”阿措低声和白明简说道。 白明简笑着摇头,低头饮茶不管她了。 元贞贞急着推了推杨琳的肩膀,直唤道“表哥,你快帮我” 杨琳望向白家主仆,他本就对他们有亲近之心。再说他们之前在酒肆前拒了他的馈赠,自然不是贪钱之人。他路上买了书之后,接着问元贞贞,碎了的玉鼎大概值多少钱。 元贞贞说拿她将来嫁人的全套嫁妆或许能赔得起,杨琳的嘴半天没有合上。 “你有多少钱先帮我垫着,我以后拿嫁妆还你”她一脸的笃定。杨琳的外祖奶奶很是疼爱姑姑,传下来的嫁妆确实丰厚。 “那你以后的夫君会怎么说” “我嫁你不就行了”她将字字句句说得都很饱满。在古代的姑舅表亲婚,那可谓亲上加亲。 杨琳一脸涨红。“不行杨家造的什么孽有两个败家子。” 虽说杨琳在路上义正言辞地拒绝,但这会儿却将钱袋里的银子全掏出来了,玉佩、玉环、玉腰带堆了一桌子推过去,诚心诚意地替表妹赔不是。他又拿来纸笔,当场就要立下字据。 “写五万两,差不多了”他提笔问自家表妹,她家中有当铺生意,见过的珠宝玉器不胜其数,估价是差不多的。 元贞贞点点头。 白明简扯了扯阿措的衣裳。“不许胡闹了” 五万两的雪花银子,她痛苦地闭住眼睛,默声念道不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 她拿住杨琳的笔。“杨少爷,字据不是这么写的。” 杨琳羞腆道“我和表弟均未成年,手上只有家里给的分例银子和长辈给的零用委实没有那么多的银两。”他随后挺了挺胸脯说道“男子以经天纬地、治国安邦为人生最高功烈,自然几年后杨琳便不是这般气象了。” 元贞贞再次点点头。“我表哥会有很多钱”杨琳虽然生性跳脱,但天资聪慧,过目成诵,京都人评价他“钗在奁中待时飞”,是人中骐骥,是杨家最得期望的后辈。 表哥,在读书上从没有让大人失望过。 杨琳和元贞贞的年纪尚小,家里人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只要读书此事做的好,以后也会青云直上,人生坦途。 阿措摇摇头。“我们不要钱了。”她这话说得咬牙切齿。 “这怎么行”元贞贞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她这一路跟来,觉得白家主仆有意思极了。听表哥说他们不爱钱财,那日翩然而去,最得古时侠义之风,不会又要翩然一次吧,她还没相处够呢。 她倒是忘了,阿措一开始那阴沉沉的表情。 “杨少爷,男子既以经天纬地,治国安邦为重任,那我们兄弟的志向自然也不会差你多少,白银万两不取也罢。”她将一杯茶缓缓饮了。 杨琳眼中放光,他甚至都想揉揉眼睛,父兄总说人心不古,可他终于见到了古书中那种胸怀洒落、光风霁月的男儿。他心下激动极了。 “只是”阿措话音一转。“这玉鼎是我兄弟想要达成三件愿望的本钱,如今只得从头再来了,那其实也无妨” “杨某自当答应两位白兄三件事情”杨琳再无犹豫,叫出声来。 白明简饮茶的手,顿了顿。 他看向阿措,阿措很坦然,这人确实傻乎乎的。 杨琳与她击掌三下,以示守诺。元贞贞看着好玩,也要和白明简击掌,被他侧身躲过了。 阿措哄骗小孩,心里没有一点负罪感,当初白明简也是被自己哄骗过来的,轻车熟路的很。 杨琳是过了许久,才知道自己的承诺比五万两银子,付出的代价多得多。他后来和元贞贞抱头痛哭,痛恨当初少不更事,被卖了还要帮着数钱。 然而,那毕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此刻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阿措盖住茶碗,掩饰住嘴上阴深深的笑容。 这会儿,店小二又进了来,问客官要点些什么,杨琳忙推让给白家主仆来点菜。白明简见她胡闹的厉害,索性全让她来,他猛然记起两人初上街的时候,阿措信誓旦旦地说要吃流水席面。 他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杨琳。 她瞥了眼那看人高低的店小二。“你家什么都有” “天下诸福,唯获鹿口福。我家八仙楼开了百年,更是城中第一的酒楼,富有小四海的名声可不是吹的。”店小二扁着嘴巴。“山珍海味,只怕您不识货。” 杨琳也听出这店小二话里的讥讽之意,连忙要阻止。 阿措“那你上个上八珍瞧瞧” “从没听说过。” 她掰着手指一个个数。“驼峰、熊掌、猴脑、猩唇、象拔、象鼻、豹胎、犀尾、鹿筋,你看你店里能有几种做法”黄芳黄老爷子在的时候,向阿措吹嘘的那些绝妙佳肴,她一样一样学。 她才说到熊掌怎么黄焖好吃的时候,掌柜的亲自上来了。 四个半大孩子对着一桌子的菜。 杨福在后厨替店小二向掌柜的说情。掌柜的亲自掌勺,抹了下脸上的汗,连连摇头。“您这也是给我们添乱,人家衣衫敝旧,指不定是哪个少爷胡闹着玩呢,我们店小,实在是开罪不起。” 阿措给白明简盛了碗红豆富贵粥,满桌的大鱼大肉,其实真能吃得下的就只有这碗粥了。白明简敲了敲她的手,暗问她闹够了没有。 她耸耸肩。 元贞贞眼神灼热极了,她捧着下巴,看阿措进饭。她在京中,和族里姊妹自会说些女儿家的私密话。 女子当嫁何人 她心中幻想的是“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累王侯”的男子,众姐妹嘲笑她,这样的男子在世家子弟里没瞧见半个。 当时她叹息了数声,从不知命运便给了这个福气,遇见又是怎样。 她遮住一个眼睛,去看阿措的半张脸,她轻轻地说。“他好俊呀。” 一颗芳心摇摇荡荡,不知去了何处。 第46章 青山不改 三日后,柔玄镇的城门前出现了两人两马。朱平治和柳杉一夜骑过获鹿城,后又在雍州弃了仆从,只身骑马连夜赶往柔玄镇。 朱平治素日里读书习字的多,骑马射猎的少,这几日在马背上颠簸的快要散架了,从城门口下马,几欲跪倒在地上。他有气无力地摇了摇手。“我自个的命数顶多是皓首穷经,熬灯拔蜡,纵是累死在案上,也就想吐几口血完事。让我当个威武将军千里奔波拼命,这辈子还是免谈吧。” 柳杉笑着扶他起来,柳杉闲时修习拳术,打熬筋骨,虽然也是风尘仆仆,面带憔悴,精神却比他好上许多。 他们先去雍州换取路引,听人说柔玄镇的境况极惨,连夜赶来。然而真正来了这里,还是惊呆了。柔玄镇城墙半破,城门处只有一个老弱的兵卒看守。 遥遥看去,城中房屋瓦舍尽数倒下,黑灰烧尽,完全分不清街巷道路。柳杉将路引递了过去,上前打问,兵卒很是茫然地看着他们。 两人牵马进去,又在城门口不得不停住,眼前根本就是一堆连着一堆的废墟。这往哪走,他们相互望了一眼。城中犹自散发着烟火的气息,往天上看,有几处飘着烟柱,也不知是活人在烧火取暖,还是大火仍然没有停熄。 柳杉嗅着周围一丝或有或无的人畜腐烂的味道,啐了一口。“谢家人这次可是损了阴德了,子孙不孝不忠,他家祖先地下有知,也得从棺材里边跳出来。” 话说当日柔玄镇大火,谢氏兄弟逃出城去回到雍州,却死死瞒住消息,毫无作为。邹德善率三百兵士守在柔玄镇城门处,将百姓全部视作匪徒,凡是大火逃出城门者,均被宰杀。当夜官逼民反,赵庆身边的亡命徒越聚越多,和官兵大战,竟将三百官兵杀伤殆尽,就此歃血盟誓索性反了。 邹德善伤重之下,一人逃命,前往雍州报信。大雪蔽日,雍州行都指挥司及府衙等众多文武官员在谢灵松的默许下畏缩坐视,附近城郭小镇全部紧锁城门,陆续逃出的镇民前有城门不开,后有匪乱夺命,许多人在风雪中冻饿而死。又过三日,谢灵松终于表示邹德善纵兵抢劫,引发民变,上报朝廷未见回音,雍州地方实在无法,派都指挥司兵士八百剿杀。 然而那时赵庆已集齐千人之众,搅扰雍州各处多时,待到大军到来,乌合之众就地散去,柔玄镇镇民早就死伤无数。民变如何发生邹德善被谢灵松下到大狱,大声喊冤,他自有活命的门路,等到朱平治和柳杉来到雍州,他性命还在,听人说就要押解进京了。 “这段公案有的撕扯了。”朱平治见着城中荒凉,愈发感到不安。“咱们先去府衙”柳杉扯住缰绳喝马,往城中间孤独矗立的房子走了过去。 元缮也正在往柔玄镇而来,他带着一行府卫走得很是着急,再晚不过六七日就得回城将女儿和外甥送京,心中恚怒难平,家里这两个孩子实在难让人放心。 那日在八仙楼里吃完了饭,杨琳和元贞贞又与白家主仆待了许久,直至天黑才返回元府。两个偷溜进去的小鬼被元缮当场拿住,他瞧着自家闺女扮做男孩样子,怒不可遏,闺女关进闺房不得出,外甥关进书房不得出。 他把杨福叫过来细问了缘故,哼了一声。 获鹿城鱼龙混杂,多的是偷鸡摸狗之人,杨琳在一旁的辩解,全被元大人骂了回去。“谁人能看不出她是个女儿身,世上有人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就千方百计装成伶俐样,专门与闺阁小姐暗通款曲,污人清白。你们也算是世宦书礼大家,你读书,贞儿也读,如何不知道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的道理。你家表妹性子本来就野,你还要再拐带她” 他先是遏令夫人秦氏一天别给这俩孩子饭吃,又唤来家丁去城里寻白明简主仆,非要打上一顿解气不可。 夫人秦氏冷面从元贞贞房里出来,又去书房找杨琳。 杨琳苦着脸罚跪在地上,抄写四书五经已是三四个时辰,见舅母来了,扶着桌子脚要爬起来问安。 “贞儿颈上的羊脂白玉可是丢了”秦氏一句话劈头盖脸的甩了过来,她去元贞贞屋里检查女儿抄写的女四书,女儿跪在地上还算老实,可一低头就露出了光光秃秃的脖颈。 “杨琳不知啊。”一见舅母那阴沉的脸色,他大感糟糕,但白家主仆确实没有要了他的物件,自然也不会拿走表妹的东西吧 秦氏气恼极了,方才问自家女儿的时候,元贞贞竟甜滋滋地笑出声来。 “哪有兄弟哥儿这么教坏自家妹妹的,我这就让人带话给你娘,让她评评理,瞧瞧她养的好儿子”她素日里甚是疼爱杨琳,和小姑子相处极好,这次也是动了真怒了。 杨琳腿一软又跪下了,他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白家主仆与他们一别之后,连住址都全未说起,获鹿城人口众多,想在茫茫人海找见两个衣服破烂的“少年”无比困难,元府的家丁仆从提着棒子转了好几日,一无所获。而就在昨日,一家当铺把元家的那枚羊脂白玉吊坠送了回来。 秦氏抓在手里,越想越气,她是个大家闺秀出身,可女儿的秉性出自于她,她那天从早到晚小贼小贼的骂不绝口。 她收了起来,再不让元贞贞瞧见。 待到晚饭的时候,她看着困睡憔悴的兄妹俩,佯装平静的说道“那天庙会你们见到的那两个千刀杀的小贼,偷人东西,被人活活打死了。” “” 秦氏走出门去,杨琳丧着脸。“元妹妹,舅妈比舅舅还气呢。”他要知道当初惹出这么多的麻烦来,借他十个胆子都不敢再带元贞贞上街了。 “你真没义气”元贞贞不屑。 她连着几日握笔疾书,筷子上的菜都衔不住了,杨琳看不过眼帮她放在了碗里。 “话说他们是什么人呢”舅母说他们偷东西,杨琳根本不信。可白明简自称自己叫白措,阿措叫白小措,听上去就不是真名。这使得杨琳在分别时有些伤心,他本以为他们会肝胆相照。 “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了。”元贞贞情窦初开,可还未等情热就被爹娘浇了一盆又一盆的凉水,他娘把“辱没家风”死死扣在她的头上。 等爹爹从柔玄镇回来,他们就要启程去往白玉京过年了。听母亲的意思说,祖母不舍她离京奔波路上,而父母也想要她在祖母膝下代替他们尽孝,恐怕真的没有机会再相见了。 她想到自己的羊脂白玉还在“白小措”那儿,心中舒服了些,但一想到自己却没有什么他的信物,又感到一股深深的惆怅。 杨琳瞅了一眼元贞贞。 当日在饭桌上他与白家主仆亲近,酒热之际也说了许多烦心事,他最烦心的就是离家千里去上岳麓书院了。白明简便和他说了几句,杨琳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当自己说到韩冰是岳麓书院的山长院长,他的眼神亮了一下。杨琳嘀咕着难道说他知道岳麓书院的事情还是他也是岳麓书院的学生 白明简没有回答他,而分别的时候,“白小措”往前一步,拱了拱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这是武侠剧的贯口,古人没有听明白,杨琳和元贞贞只当她在宽慰大家,总有相见的日子。 难道真的是会在岳麓书院 杨琳紧紧闭住嘴巴,还是不和元贞贞说这个猜测了,他还想好好活着呢。 第47章 粉莲 朱平治和柳杉都是官宦子弟,朱平治又有举子的身份,更加好说话些。府衙看守的护卫,见到了雍州官府颁发的路引,就给了他们鱼鳞册,又找了个镇上人指路,仔细辨认着柔玄镇白家的位置。 他们来到后街,瞧着两边的残砖断瓦,一路上房屋全数倒塌,没见着半个人影。 “柔玄镇只听说过一户白家,两位爷们说的是洛阳流放过来的那个白家吧。”这个镇民快七十了,脸色愁苦悲伤,一头苍白的头发松垮垮地扎着,在街上晃悠犹如游魂一般。朱平治起先都没有叫住,反复说了几遍,这才在眼神里有了反应,答应带路。 朱平治听镇民如此说,大喜过望,忙问道“这家的夫人和公子呢我们是来寻亲的。” 镇民指了指一堆土石瓦片。“那便是了。” 人死了 老太太还在家里等着盼着人回来呢 他虽在路上就有不好的预感,却始终不敢相信,恩赦令已下,眼见着的好光景要来了 朱平治胸中的闷气,真想要大喝一声,他为这个未曾谋面的姑姑感到不值。 镇民苦笑了一声。“都是在劫难逃的命,那自然是人人都逃不过的。”这位镇民说话不俗,两人细问之下,原来也是流放的犯官罪吏之一,在柔玄镇生活了四五十年,更经历了这次柔玄镇大火、民变,他的儿子、孙子全死了,只剩下自个这把老骨头,孤独残存在这里。他絮絮叨叨说起了白家太爷白赫平是个极有骨气的,至少活着的时候像个人样,早早死了也有孝子贤孙伺候着入了土,而他自己低了头,却到最后,是由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他大骂程杰江不是个东西。 他说的激动极了。“老天不长眼睛,程杰江逃走了。”前言不搭后语,十分凌乱。 朱平治问了几遍,又将自家姑奶奶未出阁时的小像给他看,他都在摇头,嘴里来回嘀咕着“完了”,“死了”这种话。朱平治很是不死心,但再怎么问,镇民都并不清楚白朱氏是谁。 “白赫平有个叫白昭远的独生子,没学好去学了赌博,最后把家底输光了瞧瞧这自己刚正,教的什么儿子全都是命,谁还不是不了也了” 一句“不了也了”把朱平治说的扎心了。他在二十多岁的年纪生的稳重成熟,最喜伏在案上做学问,深深认同“以儒治世”及其“入世安顿之道”。 然而直到这次,他才算真是他头回去见识案牍以外的凄凉人间。 朱平治听爹爹和二叔一直在说老太太经常给柔玄镇来人拿钱,他们真是不晓得那么多钱能用到哪里去。那些每每去到朱府的走贩客商又得了朱氏的吩咐,从不说起。 二十年不见的兄妹三个,心里的隔阂就这般越堆越多。 “要是不来,谁知道姑姑能过成了这个样子”他攥紧了手,向周围望去,整条街道烧不尽的东西还能看见,全是柴门土墙,这是最穷的人家才待的地方。 他们的尸骨两个人脚下不由一颤。 柳杉在一片废墟中高声叫道“白明简,你还活着吗你家里人过来找你了”他自然要避讳称呼白朱氏的名讳,他们身为小辈,只得一遍遍高喊着白明简的名字。 朱平治也高喊起来。 白明简,一个只有十四岁的穷困少年,你要是活着,你可知你的好日子来了吗只要你活着你就能和亲娘,回到亲人的身边了。 “好,好,这世上的人还不算全无良心,记得这儿有自个的亲人。” 镇民听他们这么喊,怔了一会儿,抹了抹眼睛,走开了。 然而一声声高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直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废墟中传了出来。“你们是白家哥哥的亲人” 柳杉的耳朵极灵,双手将袍衫下摆挽在腰间,从马上取出一把宝剑,瞅准一个地方,将堆在上面的屋梁瓦楞丢开,就地掘土。 朱平治不会干活,干着急,柳杉性急,嫌他碍事,将他推在一边。 从废土中他们看到了一张女子的面容,她身上裹着带血的棉被。 “你认识白明简”他们急急问道。 这女子在废墟里出现的太过奇异了,她怎么钻进土里的。 她的面相不大,似乎只有十一二岁,她的脸部烧伤严重,额头全溃烂掉了。柳杉在她的脖颈处试了试脉搏,气息微弱,赶紧翻出了救心丸,先给这女子吃上。 “白家哥哥。”她的声音轻得很,却又重复了一遍。 “他活着吗他娘活着吗”朱平治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赶紧问道。 这女子木木呆呆的表情突然痛苦起来。“我怎么没有听阿措的话,我应该听阿措的话的” 朱平治和柳杉相互看着,不明所以,阿措是谁。 元缮也到了柔玄镇,他更是被柔玄镇的惨状吓了一跳。当朝皇上虽说也不算是什么英明神武,在位六十六年,风调雨顺的年景相较还是要更多一些。 今年是皇帝的八十大寿,从臣民到百姓,齐心祷祝他万岁长寿,算是极诚恳的。当时在获鹿城中,元缮见到朱致找见的两只写着祥瑞字样的花面狸,心中信了七分。他还真当是天人感应,上天赐福给当今圣祖皇帝。他印象里,朱致一行人中有柔玄镇上的平民,似是叫程杰江,生的精明强干,他更对柔玄镇有了好感,谁想到来到这里看到的却是一片断壁残垣的败象。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若祥瑞出自柔玄镇,这祥瑞便就不瑞了。那么马上就有了第二个反应,他若是朱致,这场柔玄镇的民变,就算为了祥兽的名头,自己也必然要横插一杠子。 这场公案的罪名,怕是不知道会落在谁的头上,又或是根本就不会落下来。 元缮领着府卫,进入柔玄镇之中。 在洛阳白家安侯府,白赫生的次子白昭安住在西边小院。 白昭安才能平平,白赫生给他捐了个洛阳府的同知,主管河工水利,但他终日不务正业,不思进取之道,在官场上没有什么进益。 妻子冯氏倒是个精明人,她一嫁进来,就想法设法地抢下儿媳妇的顺次,越过了老大媳妇,帮忙白老太太料理白府的家务,在内宅之中甚能当家做主,威风凛凛。 但说“命里只有八分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冯氏也有诸多不如意的地方。白昭安贪色纵欲,讨了不少丫鬟在房里,每日寻欢作乐,她吵也吵过,闹也闹过,却改不掉自家男人的劣根性,这是其一。 其二,纵然是白昭安喜好女色,但是白家二房里却没有生下一个男丁。这天白昭安的贾姨娘又生出了一个女儿,把她直接气病了。 冯氏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拿着手帕抹眼泪,不住地锤打着自己的胸口,跟乳娘哭诉道。“我这是什么命啊” 她嫁到白府并无所出,找了多少大夫郎中瞧过,都说她子嗣艰难,怕是终生都怀不上孩子。她开始的时候伤心过,但不妨自己是个毒辣人,慢慢自己也想通了,想着由那些姨娘们争宠去,到时候想出个狠毒的法子,将娘弄死了,男娃子归她就是。 可这都有十几年了,老天偏偏不如她的愿,房里的丫头一茬茬的生出来,就是见不到个带把的。 她如今哭得厉害,难道说他们这对夫妻作孽作恶太多,老天爷收了他们的福气了,那些上供的香油、布施的银子都打了水漂了。冯氏想着大半辈子在宅院里争名夺利,快将大房逼到土里去了,到头来自家没有男丁撑门户,且别说在婆媳妯娌里要受多少讥讽嘲笑,若有一日白家安侯府也像上一代那般分家,他们二房没有男丁可就吃了大亏了。 贾姨娘一生下闺女,她这十月的好梦又做没了,真是痛到心里去了,眼睛哭得跟个肿桃似的。而白昭安又不知道去哪里高乐去了,她哭得愈发伤心了。 “你说,这家是他们白家的,倒是我操碎了心,我这是图什么呢。将来又靠哪个去。” 薛妈妈随她进入白府,心里想着她这个主子不是将银子看做终身依靠吗,要不是被逼到这份上,又哪来这些话来。 她见抚养长大的主子哭个不停,也陪着难受。但念来念去这个“白”字,老婆子突然想起来了。“二奶奶咱还有法子呢。” 冯氏听她如此说,眼睛一亮,随后又暗了下来。“过继白家家谱上的男娃但凡是明字辈的,各个有爹有娘,我这几年也一直在打听,没人愿意过继给咱们,大房到处暗地里使绊子。那两个府里的女人都瞧着咱们过得最好,眼里冒着火”她咬着手绢发狠道。“再过上一年半载,要是二房还生不出男孩,我就是明抢也得抢了。” 薛妈妈摇了摇手。“如今有一个现成的,他好像叫白明简。” 冯氏自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她在安侯府打理内宅事务,和其他两个白府的妯娌都熟,从没听过。 “老奴的儿子没混出个本事来,还不是二奶奶照顾他将他放在前院当差。”薛妈妈年纪大了嘴碎,说半天都没有说到要紧处,冯氏素日里听的奉承话多了,这会极是不耐烦。 “他是个有孝心的,愿意回来陪我这个老婆子闲聊,那天说是见过一个人,是洛阳城西朱家的大老爷。他气冲冲地进来,是要找咱们太爷去接人的。” 冯氏隐隐约约在脑海里抓到了些东西。 “柔玄镇咱们太爷那个排行第三的兄弟就是发配在柔玄镇了。”冯氏在乱如麻的家事中,找到一丝记忆。白家太爷是有三个兄弟的,在洛阳城中三四十年前威名赫赫的安侯府,也还没有分家呢。 冯氏的脸色就跟三四月天的天气似的,雨过天晴,顿时就不哭了。“这孩子品性怎么样,长得怎么样”这倒把薛妈妈给问愣了。 她也不听薛妈妈从头说起了。 “只要他是白家的孩子,也不管他是怎样的人了。” 她这哭的来得也快,去的也快,她下了床榻,就要掀帘子出去。 薛妈妈赶紧将冯氏拦住。“我的好奶奶你这是去寻谁去,人还在柔玄镇呢。” 洛阳城中,谢家兄弟那些胡作非为的事情已经传开了。 冯氏在背地里从不说老太爷的好,嫌弃道“终归是一笔写不出两个白字,也难怪咱家老太爷在族里不能服众。就是把这孤儿寡母接来洛阳又怎么了,在明里是个好名声,这在暗里他们娘俩就是个叮当响的穷人,给几个钱就能打发,至于左右为难吗。就算那男娃子学坏了,不是个好人了” 冯氏尖酸刻薄极了,薛妈妈怕外边的人听去了,赶紧捂住她的嘴。 她气恼地将乳娘的手拿开,非要把话说完。“咱们老太爷的儿子,还不都是些不顶事的混账”她骂自个的丈夫,也恨着的把其他房的兄弟给骂了进去。说起来,这些年就是大房二房三房的女人们明争暗抢,她们嫁的男人要么吃酒赌博,要么耽于美色,根本不顶用。 她的恨意在此之上更深一层。 人家房里的肚子是争气的,妯娌们畏于她的权势,天天拿这种酸话刺她,她简直恨极了。 冯氏下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孩子抢到自己名下。她思索了一番,城西朱家门第虽不低,但和洛阳四大姓氏比起来,还是差着的,她想不起来在哪家的家宴中,见到过朱家的女人。 看来朱家当年是高攀了白家,她首先想到了这个。时隔了三四十年的亲戚,纵然她无比精明,也确实没了主意,这打问都不知道该如何打问。 她赶忙将仆妇们派出去打听,如何能和朱家的女人牵上线扯上关系,她想知道个清清楚楚。 在柔玄镇,朱平治和柳杉终于弄明白了这女子是白家邻居家的女儿。她嫁人不久,就赶上了民变,自己的丈夫、婆婆还有亲娘,先后都死在了邹德善发起的兵乱之中了。 而她的命运也并没有好到哪儿去,先是在家门口被赵庆等人掠去,后来贼盗和官兵火拼,直到民变发生,一团混战中侥幸逃出命来。 她叫粉莲,脸上身上都被当夜的大火烧伤了。 镇民分别向城外逃去,她没有跟别人抢路,反而逃回了后街这里。 柳杉四下望望,当夜这里已经烧成了一片废墟,她回来还能做什么呢。他又一次听到了阿措的名字。 “阿措和白少爷碰见了我,她让我跟她走,可我太害怕了,我不敢和他们一起走。我想跟他们说,要他们来我家躲避,可是我最后也不敢说出来。” 粉莲被大火烫伤的伤口都在流脓,她烧的迷迷糊糊的。 朱平治越听越糊涂。“白家主仆在大火烧起来的前几天,就准备离开了”他和柳杉对视了一眼。 “阿措很早很早以前就缝制褡裢了,她开始不会缝,还是我教她的那天白少爷肩上背的就是那个褡裢,我该相信她的,她说过别人对她的好,她都会报答的。” 又是阿措。 两个人听这个女娃娃不住地在说这个名字,勾画出一个简单的故事。 白家在白朱氏死后,只剩下一主一仆,他们在柔玄镇中艰难地生活,似乎那个叫阿措的女仆是极有主意的,他们被人欺凌欺负,却也熬过来了。 直至粉莲在大火前几天,见到了他们背着行囊准备离开的样子。 朱平治忍不住说道“他们预先知道了大火会烧起来”说完又觉得这个论断太荒谬了。 但这样的猜测,总是给朱平治带来了些慰藉,姑奶奶去世了,可留着她血脉的孩子有可能还活着。 柳杉再去给粉莲把了脉,摇头道“先带着她去雍州吧。”她仅凭一点粮食渣子熬了几天,已然是油尽灯枯了。说到底,总归是向别人求救,才能活下命来,她怎么跑到废墟里呆着了。 “白明简长得什么样子”朱平治问粉莲。他很是着急,他的爹爹和二叔还能大概形容一下姑姑的长相,再说还有张小像在身上,总是有点底气的,可白明简长什么样完完全全不知道了。 粉莲将眼睛睁开又闭上。“长得最好看了,但阿措说不要这么说长得好看的人会倒霉的。”她看着朱平治和柳杉,甜甜地笑道。“你们别担心,阿措会照顾白少爷的。” 朱平治和柳杉不知道该给她个什么表情。 “我想在家里待着,阿措和白少爷总有一天会回来找我的”没人知道粉莲在大火燃尽的那一夜经历了什么,只是在那一夜后,她念极了阿措和白明简,跑回来了后街,躺在了这里。 她无比想念他们。 她强留一个念想等了许多天,没有等到。 白明简以前日夜盼念的人,在他离开的时候到来了。 世事永远阴错阳差。 朱平治和柳杉眼见着粉莲的身子渐渐冷了下去,都定住了身子。 这时候他们的身后来了人,正是元缮。他也是寻黄芳的房子,寻到了后街。 “这户人家姓白钦天监朱大人问过这户人家一个少年的下落”元缮后边跟着的是柔玄镇府衙的焦班头,那场大火好像也将人分门别类,总有一些人要比平常百姓容易活命。 朱平治和柳杉一见元缮是从四品的官身衣裳,连忙行礼。他们听到了对谈,这个官员竟然也是来寻白明简的,心生怪异。 元缮向他们微微点了点头,接着问焦班头。 他一向喜欢单刀直入。“那少年郎长得好看吗” 朱平治和柳杉不自禁地去看粉莲的尸身,她的话仍在朱平治和柳杉的耳边。“长得最好看了” 第48章 有情郎 灯火如豆,秀红推门进来,只见白明简一人在炕上坐着,膝上摊开一张白纸。 他起身起来,连忙让座,秀红笑了笑。“秀才公用功呢,怎么不见写字上去”白明简此去离开家乡,在获鹿城水土不服,呕吐眩晕的症状都有,和阿措一般。但他掩饰得极好,吃的东西顺不顺口他是不肯说的。 他接连几天下来,脸色越来越苍白,终于被阿措发现不对了,遏令他不准出门,只让他在屋里待着,做做学问。 秀红从清晨到日暮就没见他出过屋子。 “就是打稿而已,写在上面可惜了。”他的默记本事很好,阿措却在这方面极是大方的,买了一沓上好的白宣纸回来,教他不必珍惜纸张,随意画画写写就当练字了。 他膝上的白纸还是没有落下一字。 秀红许久没有说话,使得白明简很不自在。自那日他们和杨琳、元贞贞告别后,又回到了曲中坊附近的矮屋里。阿措又拐又骗了许多钱,有了底气,找来匠人,将屋子的天棚修好了,窗户也糊了一层新的窗纸,屋子里烧着上好的炭。 自然,阿措也跟秀红讨价还价,说是一晚上二十个铜钱算贵了,让她再降。她嘴皮子的功夫着实厉害,秀红最终让步了。 男女共处一室,白明简是不自在的。 “我弟出门去了,还没回来。”他一直在听门外的动静,阿措已经出去了一整天了。 秀红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房间里暖烘烘的,虽然炕上铺的是草席,房屋四壁又脏又黑,但坐在炕桌旁的这个少年已经焕然一新,阿措去裁缝铺给他做了一身新棉袍。他沐浴洗身,指甲头发都是一尘无染。 秀红阅人无数,看得出“似珠玉在碎瓦中”的意思来。白家主仆和他们这些泥腿子讨生活的绝非一类人。 在这房子里,秀红一直不说离开,又不开口说要做什么。白明简整理了下袖子,低头接着去盯白纸。“天晚了,秀红姑娘回屋吧。” 阿措和青蛋嘻嘻哈哈地从门里挤进来,却发现里边情况不对。 秀红对着灯,低头垂泪,而白明简则是手足无措,面红耳赤。 “我勒了去”阿措一刹那身体先反应过来,捂着青蛋的眼睛,拖他出了门口。“青蛋,跟我先喂驴去” “你进门前才在坊前喂过豆渣子”青蛋生的矮小瘦弱,但阿措也不是个有力气的,可不知怎么每次都被她拿着寸劲,动弹不得,这回又拖出去一丈远。他方才眼花,也没瞧清楚里边究竟怎么了。 阿措龌龊地想着,男大不中留啊。 “秀姐姐,你怎么在他屋里出来了”青蛋终于挣开了阿措的手,气的哇哇叫。 却没想,秀红叉着腰先骂起青蛋来“从早上就不见你人影,我还不能问问你去哪了”她瞄了一眼阿措。“也不知这个小兄弟给你使了什么法子,这些天巴巴地跟着他,倒不肯跟我说个实话” 青蛋不安地看着阿措,阿措不作理会,他显然也畏惧阿措,连连摇头道。“秀姐姐,并没做什么呀他不识路,我就领他四处转转” 秀红哼了一声,拿指头狠戳了下青蛋的额头,牵着他的手,撞开阿措,回屋去了。 阿措不满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襟,她的胸还真是大,这是瞧不起未成年怎的。 一回头,白明简就站在身后,她正经道。“少爷,抓不着青蛋干活,你给我搭把手。” 她指了指驴子上的口袋。 在屋子里,她先是在炉子上加了新炭,又将口袋拖进门里,倒出来几个滚圆的红薯,从外边的院子里挖出土,用水和泥,将红薯裹了一层,用火筷子在炉子里烤起来。 “这东西居然有少爷,可好吃的呢。”她在市集发现有人卖红薯,心情激动,卖的人管它叫“番薯”。她隐约记得这东西在前世引入到中国的时间很晚,好像是在明朝万历朝左右。 在异世看到它,她犹如见到老乡一般,亲切得很。 “阿措,你今天又去了哪里”白明简看着她忙活,先把最要紧的东西问了。 她眨了眨眼睛,笑着说“还不是那个样子,带着青蛋到大门大户那儿去卖干野菜,顺便去寻那位小姐,把玉佩还给她”她这话很不老实,她早就把那枚羊脂玉菩萨像放到当铺去了。 故事是这般发生的。话说元缮元大人气的满城找人,要将白家主仆暴打一顿,青蛋自然是消息灵通,他跑过来威胁,要把这事儿捅出去。当时阿措向白明简显摆那枚羊脂玉,被白明简逼着还回去。她已经答应了,但听青蛋说那个未曾谋面的元大人,将她和白明简骂的禽兽不如,尤其是她,恨不得要扒她一层皮。 她很是不乐意,她也是个女的,显然并没有轻薄一个小姑娘的生理需求。并且,为什么没有人觉得她其实很想揍元贞贞一顿呢。 她二话不说捂着脸就去了当铺,把那枚羊脂玉给当掉了。她一出当铺的门,就指示青蛋告诉当铺掌柜,这东西是谁家的东西。 青蛋得了赏钱,将阿措当做了兄弟,决定跟她混了。当铺掌柜在元府夫人得了两倍的高价,阿措还回了羊脂白玉,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你又哄我”白明简明知道她在说谎,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几日阿措出外在忙些什么事情,完全不教他知道,他当然不肯,然而阿措的意志更坚定,哪怕争吵也不退让半步,他举起手来要她手板,她就表现出大义凛然的样子,最后只能是他妥协了。 阿措向他保证天黑之前一定回来。 只是这次晚了。 红薯烤好了,屋子里满溢着甜滋滋的香味。阿措捧在手里来回颠,又抓耳朵又跺脚,连连喊着烫死了,献宝一样地拿在白明简的面前。 “可好吃的呢快尝尝” 阿措一点愧疚心没有,她和白明简说实在的,穷得连命都不值钱,所有正常上升的路子都被堵死,她迫不得已要行些非常手段来摆脱困境。但她不敢让白明简知道,在大雪封山时,他有样学样的将她吓坏了。 她常自惴惴,有一日白明简长歪了,学坏了,她何以谢罪。她就算负担的起白明简的生命,却如何敢让他成为像自己那样的人。 他望向她的眼神透出许多不解,甚至有一丝的委屈,她只能当做看不到。 “少爷,你手上握着阿措的约书,我要是逃了,被人抓着就会被打死,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是想让你被人打死吗”白明简的眉眼都是冷的。 “当然不是”阿措的语速极快,在胸前举起拳头。“少爷答应我嫁人的时候,要给我十里红妆呢,我老老实实等着。”她立刻狗腿地扒起红薯皮。 他慢慢地抬手,轻轻抚了抚阿措的头发。“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所以我现在只要好好读书,是吗” 阿措心想原来在这个异世诗词也是一样的,她倒忘了自己曾经自言自语过这几句。 她虽觉得他摸头别扭,但也还是点了点头。她身为女子,并且还是奴籍,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界她总有做不到的地方。她如今竭尽全力来帮白明简去往岳麓书院,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期待他有一天出人头地。 我养活你这叫长线投资,你将来罩着我这是回报收益 这话就在嘴边,她忍了又忍。 白明简直愣愣地看着她。“可方才秀红姑娘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世上的女子最想要的都是一个深爱她的情郎,你总说的十里红妆也就是这个意思吧。” 阿措的脸色从红到白,从白到红。这话没法接了,不是想当初你应下的承诺,我这不是讨你的好吗 “不是,奴婢喜欢的是钱。”她咬牙切齿道。 他盯着她看。 “如若有一日,一个生的好看,又很有钱的少年,在你面前呢。” 她神情怪异,他跟秀红私谈,怎么扯到自己身上了,要知道阿措只有十二岁。 她脑海里晃过一个前世的片段。 “岳晓晓,你别逞强了,我来照顾你,我们一块挺过来”前世在那个阴沉沉的墓园里,有人在雨里向自己伸出了手。 那是她除了父母妹妹以外最喜欢的人,那手她握在手里就会感到温暖,原谅和救赎 她害怕地甩开了那手。 “所以,少爷,你说的是杨琳杨少爷”她试探地问道。 白明简愣了,杨琳长得不错也有钱,但他们主仆对杨琳的一致评价他是个傻乎乎的人。 阿措笑嘻嘻的将红薯举在他的嘴边。 白明简将红薯拿在手里,口气平和下来,轻轻说着秀红的事情。 她支着耳朵去听,却也没有十分用心。她将红薯又从炉子里掏出来一个,小心地吹吹,心里想着明日要去“获鹿往来去书斋”看看,府衙的路子走不通,就走个野路子试试。 第49章 重返获鹿城 在古代,一旦娼妇与子弟两情相悦,通常采用一种“烧香刺臂”的方法,发誓起盟,表示互不负情。 秀红一掀开衣袖,白明简将眼睛避开了。 她指了指肩膀的刺青,上边有着她情郎的名字。 “牲盟不如臂盟,姐妹们都说一旦在手臂刻上了字,就是千秋万代都不可改了。”她素来豪爽的性子,这会儿眼里却红了一圈。“这位少爷,奴家不识字,可否帮我将这字抄下来吗。” 她笑了笑,嗓子中带着呜咽,不知是气喘又犯了,还是真的伤了旧情。 白明简面腾的就红了,仍不愿瞧她的赤臂,眼睛只盯着白纸。 秀红说道“青蛋认我这个姐姐,两位少爷带了他家的信儿,奴家便不能做恶人只将他捆在身边。眼见着过年了,他担心奴家不肯回,那奴家就压着他一同回去三阳村。”她胆子粗豪,倒不怕青蛋父母瞧不起自己的下贱身份,心想讨人嫌了,当天就从村里往返。 她的面容浮上伤感。“这十几年从没离开过获鹿城,生怕那个负心汉突然来找我,我却不在了。”曲中坊的姑娘年年花容月貌,却也是两三年去旧换新,相互不认得,更不会刻意记得她那个一去不复返的相好儿。 于是她生出个主意,想将臂上的刺青拓下来,留在曲中坊,有个凭证。 白明简将纸摊开,匆匆写就,递给她。 她很是惊讶。她不识字,但臂上刺青看惯了,她晓得白明简写的一般无二,字迹像极了。 “我不懂这些。”他匆匆看了一眼,仿了遍那人的字迹。这人在秀红的臂上刺的是梅花小篆,名字下写的是“誓死不相负”。 他低下头,默默地洗笔。 秀红盯着他看,她在勾栏里阅人无数,却从不曾见过如此恪守礼数,性格端正的少年郎。但是这就蹊跷了与他同床而卧,同进同出的那个“弟弟”分明就是个姑娘。阿措这几日半边脸越涂越黑,和谁都是破着嗓子说话。秀红从她身边走过,总忍不住要紧皱眉头,身为女子怎能这般糟蹋自己的相貌。 她冷眼旁观,瞧着这俩小娃子的相处模样。兄妹不像,主仆不像,竟是活脱脱一对私奔的小夫妻。 白明简把笔放回,又往窗外看了。 那位负心汉教她说的“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就说的是这个样子吗 秀红心中难尽酸楚,眼泪汹涌而出。 然而此时此刻,白明简说完了秀红的事情,咬了一口红薯。“是好吃的。” 这个事情终于说完了,阿措觉得听半大孩子说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心里说不出的古怪。她松了口气,笑了笑道。“这东西晒干了,比黄糖饼子耐啃上边结着一层白色的糖霜,再在野地里烤,极是香甜。” 说完,她又怕他像当初吃黄糖饼子一般,可劲去吃。 她使劲摇头,往回找补。“什么东西吃多了都不好。” 白明简只吃了几口,将红薯掰了一半,塞在她的手里。“那给你这些。”她这话说得白明简不信,她分明嘴馋地将手上的那只红薯啃完了,正伸手去拿呢。 “还有,还有”她讪讪地去拿火筷子,去掏炉子。 他拿着阿措的胳膊,正色道。“阿措,你要记住。日后哪个男子说给你听好听的话,给你好吃的东西,你不能随便跟了人去。” 这是白明简给阿措讲这个事情的初衷。 “你得知晓,世上有很多坏人” 她不由地干笑了两声。“对,对,少爷说的对。”为什么所有事情在白明简那里,都会拐在教育她的品德上面。 夜深了,阿措在白明简的念书声中闭上了眼睛。 他吹熄了油灯,钻进被子里,双手环在她的身上,将头靠在她的肩头。 “阿措” “嗯” 又过去了很久。 “阿措”她终于不回答了,他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朱平治和柳杉从柔玄镇的南山坡上,一个一个墓碑辨认。 直到日暮时分,他们才在山头偏远之处,找见了白家的坟冢,石圈子里既没有香火,也没什么祭奠之物。 墓碑上边是“先考白赫平之墓”,下边落款的是白昭远。在这墓碑后边立着另两座无碑之坟。按着古时立碑的习俗,讲究在父母双方去世三年以后方可立碑,父母有一方健在不宜立碑,时间也要在四月清明。 两人猜得这便是白昭远夫妇的坟冢了。 朱平治以小辈的身份拜跪,柳杉退在一旁。 “白明简要是活着,他去哪里呢”粉莲一死,他们就更不知道这人长得什么样了。在方圆百里的地界里寻人,犹如大海捞针。 但朱平治怎么也不敢就仅仅带着姑奶奶身死的消息去见老太太。 两人的脑海里又晃过了粉莲的话语,朱平治脑袋竟有两个大。 “什么是最好看” “说不定是我辈中人,喜好温柔乡,是个缱绻多情的少年郎君。”柳杉扶着两腿酸软的朱平治,缓缓走下山来。 “莫要胡说我那外甥才多大学不出你的样子”朱平治推了他一把。 他哈哈笑了一声。 柳杉游侠大江南北,有个爱红的毛病,每到一个地方四处寻找绝色美姬。他是青楼里的熟客,勾栏里的将军,多少银子都花在女人身上了。有钱的时候,与女子亲热,恩恩义义;没钱的时候,便与女子分开,潇潇洒洒,天南地北不知道惹下不少情债。 朱平治家教甚严,早早娶妻,并不去青楼厮混,也遥遥晓得他的在烟花女子中的骂名。 “天下尽多负心汉,却属柳生最薄幸”。 两人在城中转了一圈,又瞧见了元缮的人马,他们提着灯笼仍在白家附近转悠。 柳杉暗暗扯了下朱平治的衣裳。“那个叫粉莲的丫头,她的话你信得几分” “并不是信与不信的说法。”他们只从这个女娃子的嘴里得到了消息。 柳杉蹲了下来,拿石子在地上划出柔玄镇的地形。 “咱们在雍州听闻,柔玄镇城中大火,雍州各个城镇都对难民紧关城门,不少人冻死在荒郊野岭。”他压抑着心中荒谬的感觉,向他说道。“咱们就当那个阿措未卜先知,她和白明简提前就逃出了城去。她会去向哪里哪里才是安全的” 朱平治点了点柔玄镇的东边。“获鹿城” 没有路引,没有别地的户籍,这两个小孩子根本就走不到获鹿城那么远的地方,就会被官兵逮住当做反叛的流民关押。 柳杉向那边的人马努了努嘴。“要是白明简真被逮住了,就不会有这种动静了。” 元缮坐在破败的府衙门口细细听了焦班头一番描述,又派人到城中寻找多次。他仍是觉得那个叫做白明简的少年,最像是黄芳的徒儿。 焦班头将能说的都说了一遍。他把宋三和白明简的官司都讲出来了。元缮蹙着眉头说道“这里边怎么还有赵庆的事情” 柔玄镇民变,左右都绕不过这一个名字去。赵庆至今未被逮到,雍州都指挥司前些日子向获鹿城发送公文,说是赵庆极有可能逃到获鹿城,要地方府衙协助追捕。 元缮在柔玄镇上寻觅无果,他的属下从雍州传来消息,被逮住的流民中并没有一个模样俊俏的少年。他留下几个人,让他们在周边的村落城镇暗中寻找。 他惦记着家里的两个孩子,这夜就打算返程了。 漆黑的官道上,朱平治和柳杉缓缓骑着马。 他们在柔玄镇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将粉莲安葬了。 柔玄镇人烟稀少,更不要说棺材铺,他们只好寻来几个壮实的民丁,去寻大火中烧剩下的木头板,钉打成一副薄棺,将这个小姑娘下葬。 晚上行路十分辛苦,就是柳杉也扛不住了。 两人在马上东倒西歪,正说着等到来年开春的时候,从洛阳的庙里叫来十二个和尚,他们几个小辈扶着姑奶奶的灵柩南归洛阳,才算是魂归故里,但愿那时白明简已经找见了。 他们抱着万中无一的希望,先去获鹿城看看。 有人从后边叫他们。 “我家大人请二位少爷过去说话。” 两人不明所以,再一望,后边跟着几个灯笼,烛火被风吹得明明暗暗,但仍瞧得清楚马上那位大人的官家衣裳。 元缮拍马过来。“路上一人行路无聊,倒不如说话解乏。你们是从洛阳而来” 寒风吹过,朱平治激灵了一下,叫了一声大人。 “侥幸有了官身,从根上说,咱们都是读书人,本官也就虚长你们几岁。”元缮的话说得亲近极了。 朱平治和柳杉自然连连说道不敢。 “洛阳白家,本官素有耳闻,此次皇上大赦天下,听柔玄镇那帮差役说,恩赦令本该有白家一份,只是雍州地界因民变四起,政令不通。本官敬仰白家先祖生平功烈,这几日派人去雍州处理了。” 朱平治和柳杉相互看了一眼对方。 果然元缮最后说道“你们寻不着人倒也毋庸着急,与我先去获鹿城待上几日等着消息,如何” 第50章 把脸给我洗了 青蛋拉了拉阿措的衣袖,指着那边站在客栈门口的两三个平常男子, 说道“那是奉溪龙游的商人。” 她摇了摇头, 她不了解。 “他们穿着布衣服并不打眼, 很少被人察觉,身上却有好东西,要是佛爷保佑, 你能拿到珍珠、翠羽、宝石、猫眼”他一个个数手指头。“这些人把宝贝藏在破棉花、膏药里边,还有在手臂上拿面团做个肉疙瘩放东西的。” 他一通比划,说在他们身上“剪缕”一样东西, 指不定就能发大财。“唉,就是还未等我蛋爷儿下手, 早被别人盯在眼里了。”说起来青蛋拿到杨琳的荷包已经是几个月积累下来最好的运气了。 果然阿措看过去, 在墙角处盯着这几个布衣男子的,还有一两个混混。只是这奉溪龙游的商人也不是傻子, 他们成群行动, 吃住都在一处。 青蛋垂涎三尺,拉着她的袖子不让她走。 “你身手好, 我眼睛尖,咱俩干一票吧。” 阿措反手用手指节去敲他的脑瓜壳。“秀红姑娘嫁了你, 人家定会到处说她相公是个小毛贼脸是会臊死的” 这话对青蛋最有效果,登时不言语了。 她装作无意地摸了摸腰带, 黄芳给的那枚玉蝉就被她缝在里边。她自制的腰带又硬又厚,很难摸出来异物。她暗自感慨道果然智慧是一脉相承的。 “你看那个跛脚的,他鞋子里一定有小东西。” 她也在门口好奇地盯了盯, 这人穿着细布棉鞋,似乎确实是双脚一高一低,她再望向他身边的其他人,却实在没有青蛋的眼力见,瞧不出异样。 青蛋将手伸到驴子背上筐里的干菜堆,一抓一个碎。“你天天拿着两筐干野菜在大户人家叫卖,都没什么人搭茬,你赚的钱呢” 这真使人郁闷。 红楼梦里刘姥姥靠着口袋里的枣子、倭瓜野菜就能在大观园里打秋风,怎么轮到自己攀亲攀旧,连个官宦人家的门房都进不去。 她先是去了元府,迎面就看见了元家的家丁,提着个棒子到处找轻薄的贼人,灰溜溜地离开了。 她在获鹿城盘桓数日,为了出城的路引想破了脑袋。 “青蛋你村上那个靠着官家发财的三大爷,到底是哪家官大人的亲戚”他们走了好几户人家,就是没找见青蛋吹嘘的那位乡里乡亲,她本想着靠乡土人情当敲门砖,进入官宦人家走门子的法子宣告破灭。 她算是明白了,在异世,她就算有了足额的金钱,想疏通关系,想拿钱买路,身份还是个坎儿。低贱之人认识相识的也是低贱之人,像杨琳这种傻白甜的公子哥儿愿意屈身结交的,多了是一个都没有。 “这就叫老天爷使坏偏要将人分个三六九等。”她如今既仇富又仇官,心里甚是不平衡。 她再次路过了“获鹿往来去书斋”。 “这家老板手上不干净,杀过人的。”青蛋不懂怎么她老要来这个地儿。 老板姓甄,外界传闻是被书坊一条街的其他商铺给排挤了出来,才孤零零在这里开店。青蛋说这可是瞎说,地痞头子封老大对他客气的很,也畏惧的很。 那天一瞥的印象极为深刻,阿措确定,赵庆的身份“屈老三”是他给的。 换句话说,他能捣弄出个假身份。 阿措的眼睛就如饿狼一样望着铺子,获鹿城这几日盘查身份盘查的极紧,据说快要查到曲中坊了。她很想直接上前去和这位姓甄的老板交易,但实在是害怕这里边牵连着赵庆,被人轻而易举扑灭小命。 那天赵庆阴沉沉的表情,着实让人心惊。她连在这儿悄声站着,都甚是担心他突然窜出来。 她咬了咬牙,摸了摸腰间藏着的匕首,心想实在不成就当这个书坊是龙潭虎穴闯一闯。 “甄老板在曲中坊有个老相好,还跟秀姐姐认识呢” 阿措缓慢地转过头来。“你怎么不早说” “曲中坊八百窑姐,三年一茬五年一换,跟你说能发财”青蛋不满道。“坑蒙拐骗偷没出息,我这几天跟你来回逛,老实卖菜,还不是没什么用。” “谁说的,顶用的很呢。” 这天,阿措和青蛋早早就往回走,她骑着毛驴走在坑坑洼洼的小道上,抬手眺望着那曲中坊林立的青楼妓馆,上面一串串的红灯笼在白天都是灭着的。 黄老爷子曾经在吃饭的时候,和她闲扯“江湖相面术”。说这世上最不可小看的是和僧道。“世间之人可贵而亦可贱,可爱而亦可憎,上可以陪王公,而下又受辱于里胥,就属与僧道。” 他自说自话名妓和高僧能奔走一时,流名千古。 当时阿措嫌他为自己惯玩的江湖道术贴金,也没往心里去。后来听说了他的经历,又以为他是对着国师李思茂大发牢骚。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黄芳总结评价道。她此时此刻遥想起他老人家骗人时的仙风道骨,默念了一遍这八个字,心思又活泛起来了。 一进小院,阿措就把青蛋赶去找白明简了。 她单独去了北屋,掀门帘进来,只见秀红正在炉子前烤手。 秀红方才洗完了衣裳,手肿的似是胡萝卜似的,一见她进来笑道“你给的炭火,耐烧的紧,奴家还没道过谢呢。” 她赶紧说着客气了,想了想,先是拿出了十两银子。 秀红一看乐了。“小兄弟,你当时可是连租房的几个铜板都要计较的。” 秀红说话不转弯,直来直去的很是干净利落,她也就开门见山了。“求秀红姑娘给我引个路。” 秀红更是奇了,摊开自己粗红的手掌。 “我给你引哪儿去我也就认识一个地方”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你要去曲中坊” 阿措眨了眨眼睛。 让人想不到的是秀红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有个小郎君疼你,欢喜你,你却是个不知羞的东西,自个儿下贱跑到那个腌臜地方去对你有情有义,真是瞎了眼睛。钱是个狗屁啊” 她呆呆地抹了一把自个脸上被喷溅的口水。 这是从何说起,小郎君说的是白明简 秀红的调门越升越高。 她心里一激灵,立马上手去捂秀红的嘴。“别,别,先听我说”白明简的思想品德教育课,昨天上到睡觉的时候,她是一节都不想上了。 “我没想把自己卖了” 秀红看着她。“那是你们过不下去了,你把自己卖了,要给那位小少爷奔个活路去”秀红的嘴巴极快,倒腾出另一个神奇故事来。 她无语地捂住了额头,愣了一下。秀红一直说的话里,都将自己当作了女儿身。 “我是想求着秀姐姐,让我认识那个叫花鹧鸪的姑娘,我求她帮忙。”她也不装粗嗓子了,把实话说出来。“我和少爷想要搞到一张出城的路引。” 秀红抓的重点是“少爷”。 “你们是主仆私奔的” 阿措身上围绕着一种无力感,再次无言以对。 突然,白明简的声音出现在北屋门口。“弟弟你回来了,怎么不进屋去” 她跟他相处的时间许久,能听出来他话语里的不高兴,难道说方才和秀红争执的话,已经被他听见了她不由暗叹倒霉。 “诶诶”她看着秀红出去了,这话还没说完呢。 秀红出门,双手推了一把白明简。“你喊什么,她不舒服,在我屋里歇歇” 白明简急了,连忙要进去看。 这次轮到秀红愣了。“你不会什么都不懂吧。” 青蛋也过来凑热闹,双手撸着袖子。“那家伙去咱们屋里还没出来蛋爷扔他出来”他就知道阿措不长好心眼。 秀红再不说什么,张开五指,狠狠往他们身上推,直接推到院子里。“真是高看你们毛都没长齐的两娃子待会再进来” 秀红端着一盆水,站在阿措面前。 她隔着窗纸望向窗外,白明简还在院子里杵着呢。她对着外边喊了一嗓子。“我没事一会就好了。” 然而,她惴惴不安地看着秀红,完全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花鹧鸪的恩客就没几个,你既然要的是路引,那就是找的那位甄老板了。”秀红抱着肩。 她点点头,心中大喜,秀红既然清楚他的底细,那他就不会是只给赵庆一人搞假身份。 最大的顾虑消除了,他是可以接活的。 “那你求我就是,甄老板是我洗妆谢客之后,让给花鹧鸪的,他可没忘了我”秀红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不禁隐隐有得意之色。 这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心中按压着激动的心情。 怎么从不听青蛋说起这个 “老娘在青楼里混日子的时候,你们还在娘肚子里怀着呢呢。” 当夜初见面,秀红追着青蛋满院子开打,倒听说她有许多相好,那这话是真的啊。 秀红掂了掂这银子的重量。 她赶紧再往外边掏银子,白明简让她拿着所有的家当,她身上的银钱不少。 “钱是个狗屁啊”秀红就要这十两银子。“就是这些银子了,我让他给你们做路引。” 阿措看看秀红,不知道她和那位甄老板究竟有什么瓜葛,赶紧露出讨好的笑容,强行又塞过去十两银子。 “还想要一张恩赦令。” 秀红没搞懂恩赦令是个啥,就先没接话。 “先说,帮你可以,但你得求我。”秀红正色道。 “求,求”她捣蒜点头,白明简说的对,自己确实毫无节操可言。 主仆私奔,还是惹得一个端正郎君为她亡命而奔 “你把脸给我洗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是个废柴啊,最近的事情终于忙完了,应该能在近期做到日更。 日更,日更,只有日更才有前途,作者自揪自己的衣领。日更日更 第51章 花鹧鸪(第一更) 阿措莫名其妙,秀红已经上手给她挽袖子了。 她弯下腰, 随意在脸上抹了几把, 将水渍往袖子上擦, 秀红手快,把她的脸扳住。“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连脸都不会洗。”秀红让她低头, 拿自己的手在她的脸上一阵揉搓。“女子最紧要的就是相貌平常瞧你在脸上乱涂东西,真是气人的很。”秀红寻了块干净的软布,给她抹了个干净。 她心中升起挫败感, 本以为女扮男装是极像的。 秀红呸了一声。“什么二十年不辨男女,戏文里都是混说的, 青蛋不认你, 是他不大,又没见过几个女的, 你要是被那些老嫖客近了身, 眼睛毒的,一眼就瞧准了。” 秀红说完, 自知失了言。 她并没有听见,心中想起了那个叫嫣红的粉头。好像当时也就是被看了一眼, 戳中了身份。 “你这眉毛怎么燎没了一块”秀红点了点她的眉毛。她一条眉上的眉尖秃了半截子,将糊着半张脸的膏药擦去了, 极为明显。 “烧火烧着的草灰飞起来了,没躲开。”秀红靠那么近,她有些不习惯, 稍稍动动,就被秀红狠狠扯住头发。 她想着大概是在大雪封山时候不小心弄的。 “你家少爷天天干干净净的,你这般邋遢脏乱,指不定哪日就起了嫌弃的心思,到时候你哭都没哭去。” 阿措干笑了几声。 她脸上的伤痕早就平复,疤痕消去,留下一道粉红的嫩皮。秀红不知道从柜子里掏出来个包袱来,打开盖子,一阵细腻的香气扑来。 她正要躲,又被扯住了。 “你这脸上皴了,要再不抹点粉,脱皮起藓啊。” 秀红拿着一个秀气的瓷盒子,打开是固体的粉块,香气扑鼻。“这铅粉抹起来又光滑又润肤。我也就只剩个盒底了,想当年” 她躲到了门边上。“好姐姐,我涂上铅粉脸上生痒,真心抹不了。”古代人爱美都不顾命,敷铅粉,那是要慢性铅中毒的,她打死不干。 秀红骂她不懂事,她笑嘻嘻求肯,指着自己的脸。“好姐姐,我脸上洗干净就成了,是不是” 白明简又在敲门了。 阿措一把将门打开,把他拽了进来,挡在自己和秀红中间。 “阿措,怎么了”他不明所以,但进来发现也没发生什么,他的眼光很是不经意地从阿措的脸上掠了过去,定在了秀红那里。 秀红看着两个人,呆了呆,将手上的盒子默默地放在了边上。 她坐在了炕上。 白明简张开手臂,将阿措护在身后。 她向自家少爷摊了摊手,她也不知这是发生了什么,总不至于不涂粉成了天大的罪过吧。“好姐姐,阿措不懂事,许是这会涂上粉就不难受了。”她咬咬牙,一会出门再洗了。 秀红垂下泪来,向他们摆了摆手。“我应下了就是应下,明儿就去甄老板的铺子。” 青蛋在外边吼起来了。“你们是不是欺负秀姐姐了” 白明简和阿措回到了自己屋里,青蛋在秀红旁边问东问西,非要问清楚白家主仆怎么欺负人了。 在曲中坊的红袖馆中,赵庆轻轻抚住女子的后背。 这女子正是花鹧鸪。 赵庆从柔玄镇逃出来,拿了不少银钱,他与甄老板以前做过生意,晓得他有一手瞒天过海的好技艺。甄老板爱好造假,最喜假造官府的文书、印契。 在他书坊的暗格里,藏着获鹿、雍州等各地的海捕文书、印契、鱼鳞册诸如此类的文件、信函。 只是他平常生意做的谨慎,赵庆与他有二三十年的交情,才给他露了底子。再有,就是和女人们在床笫间的风流话里会说上几个字。阿措不知的是,他如今交好的这位“花鹧鸪”的妓女,并没掏出来这位甄老板的真心话。他混迹青楼,也就是对秀红高看了几眼,曾经拍胸脯保证说若秀红起意去找那个负心汉,不管钱多钱少,千山万水他都能让她寻去。 赵庆当时为了出宋三的那口气,还借了甄老板的手,把那张欠条做成了无法翻供的铁证。甄老板再见他仓皇流窜到获鹿城时,倒不惧怕,微微躬了躬身子,笑道“没想赵管头这么照顾生意。”面对这个惹翻了雍州地界的江洋大盗,不动声色地将价钱提了三倍。 “我是被你的老主顾介绍过来的,你就不气他把你送在别人怀里”赵庆坐了起来,隔着纱帘子去看看外边的天色。 白天还没有过完呢,这会儿大日头仍在天上。 花鹧鸪穿起了汗衫子,笑吟吟道“大爷没听过我们的话啊。富家郎进来,如胶似漆,穷姐夫进来,财散人离。有钱时,终日就是夫妻;手内消乏,夫妻二字休要提起”在妓馆里,哪里需要谈什么情意。花鹧鸪生的十六七岁,一进馆就被秀红带了起来,生性也随她。 她怔了回神,秀红姐姐等不着自己的情郎回来,自己赎了身,每日靠浆洗过日子,她平常去看秀红,放下的银子,秀红一概不收,她才不做这种傻事呢。 赵庆拧了拧她的胳膊,花鹧鸪不敢喊疼,仍将一张笑脸端着。这位爷身上皆是刀疤烧痕,自称自个是庆大爷。他在花鹧鸪的屋子里已经呆了大半个月了。“娘儿爱俏,鸨儿爱钞”,她的鸨母一听说这人手上有大笔银钱,也不管来历蹊跷,就要让干女儿留住他,甚至鸨母自己去挡官差的盘查。 花鹧鸪又不傻,每日早晨起来都会在被窝里发现许多断发。 赵庆的眉毛头发大把脱落,虽说面上看不出来,终日饮酒作乐,不见悲色。 但心里止不定如何惶恐不安呢。 她愈发小心伺候着。 “老子之前也有个粉头,说着情啊爱啊的,原来都是虚情假意”他在这会儿居然想起来背着自己偷人的嫣红了。嫣红被他鞭打了三百鞭子,天天在床上哀嚎自己对他一片真情实意。 那个疯婆子已经葬身火海里。 花鹧鸪被他揪的生疼,眼泪都快哭出来了,更加顺着他说“也有真心,也有真心。奴家对大爷便是一片真心。” 赵庆并不想造反,但他就是个火爆脾气的人,受不得旁人半点欺负,更别说是别人将罪过栽赃在自己身上,后来发生的事,可谓事赶事,事赶人,他也就骑虎难下了。他打听过程杰江的消息,这人和他前后脚到达获鹿城,然而他是被通缉的江洋大盗,那个人却是混在了钦天监的官员中,直上京城。 他掀开酒壶盖子,对着酒壶豪饮,摔在了地上。“去他娘的” 花鹧鸪脸上生有惧色,但嘴角的笑意仍然不敢减去。 他斜楞着眼睛看她。“你知道你家大爷觉得你哪处长得好” 她定了定神,点点头。“奴家长得相貌平平,皮肤也黑,但恩客都喜欢奴家的嘴,说长得又狭又小,从不会说错话。” 赵庆将她一把搂住 又过了两个时辰,花鹧鸪才从屋子里出来,脖子手上全是抓痕。鸨母笑盈盈地迎了上去,被她狠狠啐了一口。 “妈妈你也有点良心,你就只有干女儿这一棵摇钱树,要是死在里边人手里,妈妈你可是赔大发了。” 鸨母往里边望,瞧见赵庆在床上呼呼大睡,心中喜欢。她跟花鹧鸪挤眉弄眼道。“就知道你这丫头最贴心我让龟奴给你拿些点心去。” 她靠着外头的栏杆子一阵腿软,连连摆手。“这位大爷让我去姐妹们里头问个事去,说要是耽误了他,就将撒出去的银子从妈妈你那儿全要回去” “这怎么还会被要回去”鸨母吓了一跳。“没有这个道理,没有这个道理。” 花鹧鸪低头想了想。“庆大爷问有没有从江南那头过来的姑娘,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传闻” 鸨母把耳朵伸了过去,花鹧鸪悄悄说道。“有女童在后背上烙有奇怪的花纹样子。”赵庆想起了嫣红的话,他被困在妓院里,哪儿都去不了,心生绝望困顿之情,倒越发计较起柔玄镇的事情来。 他倒是不缺那个卖女童的钱,更何况他也寻不着人了,当时底下人告诉自己,说是嫣红已经找见了,还是找见了两个。 然而过了那天,手下和嫣红都被捉走,大火烧了起来。 这会他最最在意的是,嫣红究竟有没有骗他 花鹧鸪和鸨母面上都显得迷惑不解,虽说扬州苏州很时兴一种变态的人肉生意,美其名曰“养瘦马”一般穷人家剩下一个好女儿,长到七八岁的时候,就有鸨母领取收养,到最后卖给盐商富豪,接受一份教习的谢礼。但这其中最要紧的就是女儿皮肤润泽白嫩,谁会专门烫坏了,这不是把钱压低了吗。 正说着,龟奴过来通报说是秀红过来了。 鸨母当即就怒了。“那个赔钱货过来干什么,快轰出去,穷酸气熏过来,把咱们这儿的财运都熏没了” 花鹧鸪瞪了她一眼。“妈妈你去帮我问人”她甩了帕子,去见秀红了。 第52章 驾崩 “甄老板好久不来了。”花鹧鸪握着秀红的手,她的手粗糙地有些扎人, 让花鹧鸪淌下泪来。“秀姐姐, 那人有什么可等的, 要我说我把自己攒下的银子都给你,咱们也起一个青馆子,收些小姑娘, 自己乐得逍遥。”她方才叫鸨母叫的妈妈欢快,背地里也是深深痛恨这个鸨母抽成抽的太狠。 她的好日子也不会比其他姑娘更多,每天忧心忡忡, 想着为自己打算。 这个时代,女子一旦沦为娼妓, 名落贱籍, 犹如跳入火坑。那些样貌出众的妓女千方百计想要在嫖客中物色中意的人,以便有朝一日脱籍从良。要么结交文人雅士, 从中选择一人, 做人之妾,要么寻觅富商大贾, 作为自己一生最后的归宿。 但像是秀红或是花鹧鸪这般才不成貌不全的普通女子,想寻出路就变得极为困难。一般来说, 要么就在曲中坊给人教习女儿,要么就变为婆子妈妈, 给人做仆伺候。秀红等不得情郎回来,自己赎了自己,并不在花鹧鸪考虑的范围内。 秀红则是瞧见了她手上的血痕, 气冲冲地要去找鸨母。“我带着你认她做干妈,怎么敢这么对你”说着,就站在庭院里,骂起了人了。 “不打紧,不打紧。”花鹧鸪拽着她。“那个青蛋没跟着你过来”她促狭地笑出声来,她自是知道秀红跟着个半大孩子住在一起的。青蛋天天吵着要秀红当他媳妇,盯得极紧,根本不让她到老住处去,生怕遇见了哪个恩客,纠缠不清。 有几次,花鹧鸪也被挡在了他们俩那个破烂屋子外边。自然,她也不会把一个小孩子的话当真,但是红尘乱世能有个真心待你的人,已经分外不易了。 秀红摇摇头。“他家老人生病了,我再过几日就去三阳村待上几天侍奉侍奉,也算回报这孩子的一片情意就不欠什么了。” 她正要惊叫这是要当真啊,秀红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认真托付道。“我走了几日,你可要帮我盯上几日,红袖馆别家的姑娘我都不认识了,你也去让她们帮帮忙,若是遇见了那个死鬼,千万跟他说我在哪里我可没负了他” 花鹧鸪愣愣地接过那张白纸,心说这人失踪这么多年,自然早就把你给忘了,这还傻兮兮的等个什么劲啊。 秀红等的人叫马忠良,她从未见过此人,但每每看见秀红提及此人的温柔表情,总在心里嘀咕这说不定是个假名字呢。 两人正说着,却见窄小的石头道里来了一匹黄骠马。巷子口无人,马蹄哒哒,清脆地传到了楼上。 有几个老妇在门口闲坐晒太阳,先是见到了,大声喝彩。“好生相貌的少年郎”又听得这马上的男子一声悠长的口哨声,极有轻佻的意味。 这会正是白天,曲中坊的众位姑娘们多数都在补觉,这会儿门门户户都惊动了,她们纷纷垂着头发出来看。 花鹧鸪所居的红袖馆就在巷子口,她和秀红正站在红袖馆二楼的梯口处,离得最近,这男子驻马,对她斜头一笑,抛上来一只裹住的手帕。 她一把接住,打开一看,竟是只上等品色的玉佩。她对着秀红惊道“发财了发财了”要知道她自个的容貌在曲中坊可排不上号,平日里从没有这种彩头。 她咬了咬牙,心想要是这位爷给钱给多的话,那就不要庆大爷了。“姐儿爱俏”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她也不能免这个俗。她刚想要抛个媚眼,谁知这一人一马从她的眼皮底下溜过去了,又不知道把什么东西扔给别人了。 倒是秀红见过这个场面。“这种人在青楼里有个名号,叫做薄幸郎,出钱阔绰,待人又好。谁都以为他对自己有意,却是最为无情无义。等姐妹们把真心给了他,天天盼着他来,他又找上别人了。” 花鹧鸪一看有许多人要抢此人,顿时就没了兴趣。 “果然这世上男子越生的俏,心里的情份越少。还是钱最疼人。” 她们看到的正是柳杉。柳杉和朱平治已经来到获鹿城,他们就住在元府,他等朱平治不耐奔波之苦,在房间里歇下,就和元缮告了个罪出门去了。他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地方,却从没有到过此处,早早听闻曲中坊的名号,哪里忍得。他心中也有个主意。这个地方可以说是藏污纳垢,但也是旁人一眼看不到的地方,他起了打探消息的心思。 秀红摇了摇头。“若放在以前,我也是这般想法。咱们在曲中坊待了许多年,见到的头牌姑娘可不少,被赎走的也多,传回来消息都过得不好。我还跟着相送过,咱们满口夸赞的郎才女貌的,没有过好一个日子的。” 花鹧鸪最不喜欢听她说这些,但好不容易见了次面,心中正是欢喜,偏着头强往下听。 秀红悠悠说道“我也是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男子不图女子的相貌,不图身份,更不图钱财”那会儿,她将阿措的脸洗个干净,原本以为白明简会多端详端详她的好模样,却没想只将这人护在了身后,怒气冲冲地瞧着自己。 秀红触及心事,悲喜交集,她真心愿意帮助这对小夫妻。 这会儿,阿措正在房里拿着镜子照她的脸,药膏已经抹光了,这会儿正拿墨水往脸上涂呢。 “少爷,这种丑还是这种丑”她直到此时都不晓得秀红那会干嘛要教她洗脸,她是捂着半张脸,躲着青蛋进了屋。 白明简看了半晌。“随便吧,反正你也不好看。”她摇晃着脑袋,他家少爷真是个榆木疙瘩,元家小姐生的很美,也不见他多瞧几眼,丝毫没有审美眼光。 她随意抹了几道黑在脸上。阿措生的好看,一直是她的心病。正如她之前告诉粉莲的,在乱世,好看的人都比较容易倒霉。 她和白明简说起了秀红愿意帮忙的事情,两个人均是感叹了许久。 “这事就能解决了”白明简犹自不信。 阿措心里也犯嘀咕,但是她信誓旦旦地和白明简说着一定不会有问题,就是生怕他们自己一语成谶,赶走了好运气。 她叹了口气,觉得对着秀红,很是对不住。“要知道这个,我压什么价啊。我当菩萨一样供着。”她放下铜镜,和白明简对坐着。 白明简的面前放着一张白纸。 她的面前是玉鼎剩下的碎渣渣。 “这东西扔了吧”他说道,阿措当做宝贝似的放在屋里几日,仍不肯丢掉。 阿措当然不依,从秀红的房里找出来个石杵,将大的碎块归在一边,剩下小颗粒,一点点磨碎。 他看了半天,实在不知她这是要干什么。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钟声。 应该说是获鹿城全城人都听见了钟楼的钟声。一声一声敲得极响,始终不停。 “大丧之音。”白明简瞧着钟楼的方向。 “当今皇上驾崩了。” 第53章 丧期 天色已晚,阿措和白明简走出门去, “腾”曲中坊的红灯笼陆陆续续都熄灭了。 往日里灯火辉煌的曲中坊黑压压的。 这片矮屋的住户都比之前早回来, 伶人戏班子个个垂头, 拿着弦索,鼓槌,默着不讲话, 推门进家。迎面的这个壮汉唱的似是武生,满面的粉彩,像是汗水扎的皮肤疼, 一直在动动眼睛嘴巴,甚是吓人。 两人都不由往后退了退。 钟楼的文鼎大钟敲了许多下, 在此时终于停了, 白明简说从午后到夜里应是敲了三万下。 阿措很是惊讶。 他们站在门口,瞧着矮屋的各家各户。 不少人将去年门上的桃符红字都摘了, 身上都换上了素服。 白明简懂得这个, 按照异世的礼仪,官员要穿丧服, 一般百姓要穿素服。这还有个说头,白玉京的老百姓要穿二十七天的素服, 其他地方的平民只穿十三天就好。 之后的十三天里,钟楼不鸣钟鼓, 本来获鹿城的老百姓是根据钟鼓来掌握时间的,那么这些日子里只能见日头数时辰了。 阿措眯着眼睛,远远眺望着看曲中坊的动静。很多妓馆已将红灯笼套上了黑口袋。“少爷, 她们也要十三天不做生意” 白明简皱着眉头。“要一个月吧。” 当他告诉自己是皇帝死的时候,阿措还有点愣神。除了那一夜,一只鸽子带来了奇怪的消息,她忙于逃亡,根本想不起来这个世上还有个皇帝,他的生死,都要让所有人纪念的。 这个皇帝的寿数活到八十,也算高寿,只是没有熬过年关。 白明简说道。“咱们造的那只祥兽,没有祥瑞起来。”腾空出世的祥兽,恩赦天下的旨意,并没有给那个在皇宫昏迷多日的孱弱老人带来好运。 上天收割走他的生命了。 白明简并没有尊敬悲伤的心思,接着说道 “按着礼法,官吏要迎着白玉京的方向哭灵,一哭三天。城门紧闭十三天,百姓不得出行。” 她赶紧掰着指头算算日子,这天是腊月初二了,要是在获鹿城停留十三天,他们就算万事齐备,过年也还在路上。 她得说,这位皇帝去世的并不是时候。 正说着话,就见一匹黄骠马,背上带着个人,从曲中坊的后巷窜出来,竟跌跌撞撞地往这条青石板路骑了过来。 眼见着就要撞在墙上了。 阿措高叫了一句。“小心”话音未落,就看见这人勒紧马缰,硬生生停在了离墙只间距一个马鼻子的地方。 她白了一眼,这人马术超群,自己看着路呢。 “两个后生打问一下,天黑看不清楚走错路了,怎么从曲中坊出去”马上的人正是柳杉,他深觉自个倒霉,才在妓馆饮了几杯花雕,还没瞧清楚屏风后边女人们的小脚,就听见外边的丧音。 国之大丧,他身为世家子弟,纵然是风流成性,肆意快活,却也不敢在国丧期,恬不知耻再钻女子的床帏。 他灰溜溜地从妓馆钻了出来。一出来,外边漆黑一片,没有灯光照路,他在巷子里越钻越深。 “诺,那边”阿措指了指方向,就不管这人了。 “少爷,咱们晚上吃什么”她想起这一天,事关他们最重要的事情。阿措犯了难,本打算秀红回来之后,他们到巷子口买一只烧鹅,再买些精致的小菜,甭管秀红做事情成与不成,他们好生感谢人家。 突如其来的丧钟,惊扰了所有人的举动,巷子口一个小贩都没剩下,晚饭没了着落。阿措想了想,记得这矮屋里有一户人家是做卤货的,他们曾经在早起的时候,远远闻见哪个地方飘过来一种卤水的味道。 “少爷,我去找找,他今天肯定没有卖出去”她说话间就跑了。 “阿措” 柳杉转过头,他饮了几杯陈年花雕,头有些犯晕,往回看的时候,那两个少年都不在原地了。 他顺着阿措所指的路,一路南行。到了宽阔的街道就下了马,路过府衙看见官吏都穿着丧服,正将白幔挂在匾额上。他吹着冷风,慢慢记起了元府的位置。 元府的家丁一见到他,连忙迎了过去。“我们老爷生怕柳公子出事,教小的们在外边候着。可算是等到了。” 他猛的回了下头,街道上肃静极了。 他一进屋,朱平治就闻到了他身上的浓香,恨得拿茶杯丢他。“你在洛阳招人恨,国丧之时逛妓院,谁管你是前脚还是后脚。你老子好不容易给你攒点名望家产,你在这边胡闹开来传回去,小心那些混小子把你拐到官府里拿问罪” “这就是倒霉了”他嘴上没顾忌,看着朱平治吹胡子瞪眼睛。他打了下自己的嘴。“不敢胡说,不敢胡说。” 朱平治已经穿上了素服,他正襟危坐,横眉冷对。 客房里黄花梨木的桌子上还放着一件素服,也是元缮送过来的。 柳杉讪讪地把他手里的茶杯拿过来,把茶一口不剩的喝下。 朱平治的眼睛有些泛红,他是儒家门徒弟子,师从当代大儒,胸襟中尽是对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他对这位老皇帝要崇敬很多,先前在儒林中有识之士都议论说,虽说皇帝痴迷道术,但治下六十年没有发生战乱饥荒,已是难得。 在监国位置上的太子粟,不日将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然而这位四十五岁的太子,从没有表现出才能卓越之处,只因是比他年纪大的皇子早夭、病逝,太子之位才落在了他的身上。 朱平治心中满怀着忧国忧民的心情。 他见柳杉将茶杯停在嘴边上,许久没有说话。 他推了一把。 柳杉犹如在梦中惊醒。 “你外甥今年十四岁,差不多得这么高吧。”他的手指抬了抬,举在半空中。 他莫名地看着柳杉。 柳杉的双手一高一低,比划着白家主仆两个人的个头。 “那个女奴就是叫阿措,是吧” 第54章 错过(第一更) 元贞贞怯怯地向元缮请安。 元缮看了她一眼,在黄木桌子上就着银纱灯, 检查她抄写的女四书, 他身着素服, 和妻子秦氏说着话。 让孩子启程白玉京只能是十三天以后的事情了,夫妻俩对着纱灯叹息了一回。到时候来往京城的官道上挤满了人,也不知就只有旧仆护着两个孩子会不会照顾周全。 元贞贞在屏风侧边站了一炷香的时间了, 她悄悄地打起了哈欠。 元缮的眼神扫了过来,她赶紧挺直了腰板。 秦氏问道“听下人说,厢房住的是老爷请来的客人, 是洛阳的官宦子弟。”元缮捋着胡须点点头,朱平治一身书生气, 在时务上很是通透。那个叫做柳杉的男子, 虽生性跳脱了些,秉性却也不坏。 “等着城禁放开, 不妨让他们在返乡前的林邑渡口处照应一下两个孩子。”林邑渡口往北至白玉京, 往南至洛阳城。一行人平安走到林邑渡口,就会有白玉京元家老宅的人来接了。这会儿突听下人来报, 说是那位柳大爷去了曲中坊,秦氏的脸色极是不好看。 还未待元缮说什么, 又有下人来报,说是朱公子一块跟着出去了, 又去了曲中坊。 元缮沉思了许久“带着几个人跟着别出了事。再晚些城中戒严,若遇人盘问,就说是元府上的客人, 罗府尹也是晓得的。” “爹爹,女儿知错了。”元贞贞瞧着下人出去,终是等到了父母说话的间隙,赶紧认错。 她的双脚站麻了。 她心里哀怨着表哥杨琳不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而杨琳早几天听说舅舅要回来,连夜赶稿,终是这一日把文字补齐了倒头就睡,等元缮回来,他还在呼呼睡着呢。 元缮抚着元贞贞的额发,轻轻叹了口气。“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你在获鹿城待着,身边就只有爹爹妈妈,一时胡闹也没人笑话你。等你回了老宅,再这个样子可怎么好。”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夫妻两个人有时愁的睡不着觉,他们这时就给元贞贞攒着丰厚的嫁妆,生怕将来女儿嫁人,被婆家挑剔性格不好,要受欺负。元家祖母在书信中说,元贞贞将满十三岁,养在自己身边,多和族里姐妹在一起学学大家闺秀的规矩。并且还有另一层意思,在京仕宦名家之女都有充当公主郡主入学陪侍的资格,就算落选了,京城人家相互走动起来就能说亲议亲了。 元贞贞见父亲的话语突然软了下来,半懂不懂地点点头。“谁敢笑话我,我就打他们” 秦氏捂着个额头。“老爷,教你盼着生儿子,这哪有闺女的样子。” 元缮直说冤枉。“夫人,你怎么不说贞儿的脾气随了你。” 元贞贞轻轻掩住了房门,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小婢站在台阶下等了许久,冻得直打颤。 她抬头望着冬日里寥落晚星,心生怅然,在获鹿城只能待的上十三天,再难回来了。 一声叹息,格外忧伤。 她攥着拳头,发誓怎么也得出去一趟,向白小措要件东西当做信物才是。她的目光再次望向了杨琳的住处。 “你到底是喝了多少酒”朱平治抱怨道,柳杉走在曲中坊的矮屋路上,四周紧闭门户,都是静悄悄的。 他们身后跟着一圈元府的家仆。 柳杉整了整身上的素服,心情很郁闷,当时从红袖楼狼狈出来,跌跌撞撞地进了巷子。 他那时已是迷路了,本以为那家的屋顶子长草很是好认,但左右转了两圈,这片矮屋区长草的屋顶子竟有许多家。 终于是瞅准了一家差不多样子的矮门矮户,他们上前敲了敲门。 门开了。 “两位爷,是要留宿吗”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见了人,心生喜欢,就要往家门里请。朱平治从门里头瞅见一个穿花色衫子的女人正往这边瞧,连忙退了回来。 “你见过有两个这般个头的孩子一男一女” 小孩子转了转黑丢丢的眼珠子,说道“两位爷儿可有赏钱” 朱平治正要给的时候,被柳杉一把拦住,悄声说了一句。“就是街边上的混混,理他作甚”灯光晃过去,这孩子脸上眼皮处有一块巨大的青斑,更显得为人不善。 柳杉似乎是想起来什么。“似是方才那条街的样子。”拉着朱平治走过了去。 元府的家丁仍旧跟在他们后边。 “你的外甥不是身怀重宝,就是天降神才。”柳杉悄悄附耳过去说道。“瞧瞧这个阵仗” 朱平治愈发心事重重起来。 花鹧鸪抚着青蛋的头问道“打发走了” 他晃了晃脑袋,挣开了她的手,嫌她当自己是个小孩子。“一瞅眼就是个官家,随便糊弄了几句。走咱进屋吃去” 阿措正在往铁锅里放菜,忙问道“是什么人敲门” 青蛋把话学了一遍,秀红打了包票。“放心,这片矮屋里都是些走江湖串门户的手艺人,说不上有人有案底在身,街坊邻里都不想多嘴。” 阿措缓了缓心神,花鹧鸪将头伸过去瞧她的手法。“这卤味汤里放了番薯,和酱菜” 方才白家主仆敲了卖卤煮那家的院门,谁知这天的生意极好,就只剩下半只鸭腿。他们一回去,瞧见秀红又带了个姐妹回来,阿措不得不再次返回去舀了半锅卤煮汤。 她硬诳了卖卤煮的许多佐料。 一锅完全不像“火锅”的火锅,端在了破木桌子上。她起意请的这次客,真是寡淡的很。 她呵呵干笑了几声。 白明简与他们坐在一处,秀红是从勾栏里出来的,平常的话语正正经经。可花鹧鸪的话就显得不那么规矩了。她不仅调戏白明简,对女扮男装的阿措也很感兴趣,连连说着“可惜了一身的嫩皮”话语里竟是觉得就给了白明简一人甚是不公平。 秀红掐了一把她的胳膊,她笑道。“长在男的身上,也甚是不错。”这话说得白明简的脸上更添寒霜,本想回屋避开一处吃饭,反而就死死坐在了椅子上。 数九寒冬,屋子里的铁锅冒着热气,众人连吃了几口,浑身和暖了起来,花鹧鸪抓着秀红的手说着体己话,欢喜欢笑的神情,倒像是现代人一块欢聚的样子。阿措有点恍惚,她抓着椅子边,小心地挪动在白明简的耳边说道“下次东西准备足了,我好好做这个。” 这话说完,她拿着蘸料的碗,碰了一下白明简的,做完又觉得好笑。 他瞧了她一眼,轻轻说了一声。“干杯” 花鹧鸪一拍桌子,跟他们说道“今日向江南来的姐妹打听了些事,她们说是庐州闹旱灾,许多人家都卖儿卖女,我细打算了一下,倒不如拿出本钱做这个生意赚上一笔,秀红姐我最信你,你从三阳村回来,跟我一块做吧。” “没有路引怎么走的成”青蛋喊叫起来,他可不想秀红姐姐走。 “有甄老板在,你也做个假的,一块去”花鹧鸪笑吟吟对着白家主仆说道。“你们不是要私奔吗,再做两个假的,和我们一起走” 第55章 英雄气 阿措苦闷了。 她暗自说道“这世上的事情总是不甚如心意。”连带着青蛋在一块,作假作五份, 一行人大大咧咧通过城关吗 秀红惊讶地看着花鹧鸪。 花鹧鸪抹了下嘴巴。“我这几日里有个客人, 甄老板介绍来的。他给自己灌酒, 喜欢一个劲儿说不停。”说到这儿她自觉失言,转而说道。“甄老板给他弄的假田契户籍,秀红姐, 咱们姐俩都和甄老板耍的好”她附在秀红的耳边,脸上突然有了一抹不自然的潮红。 阿措转过头去,白明简正小口吃着东西。 她噗嗤笑了一声, 这位少爷也不是事事通透。 “哎呦,公子你吃东西真是好看。”花鹧鸪惊叫了一声。青楼女子看人最利, 只见白明简双肩摆正挺直, 左手端碗时拇指轻轻按碗边,四指展平托着碗底, 筷子头夹菜轻巧含蓄, 一点就起。 她此时才信了秀红的说法,这应就是个身出名门的少年公子。 白明简听而不闻, 阿措瞧瞧了他的架势,耸了耸肩很是不以为然。这就是白明简日常教授他的“龙口含珠, 凤头饮水”。 她以前为了讨好这位少爷装模作样几天,但很快就是不肯了, 吃饭喝水还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夜越发深了,铁锅里的花鹧鸪恋恋不舍地离开,连连嘱咐秀红不要在三阳村久住, 赚钱要紧。阿措也强撑睡眼,跟着送出门去,她从头到尾在秀红旁边听完了她的生意经,其实说的清楚明白就是买卖人口,做皮肉生意。 花鹧鸪致力做一个青楼的红老板,手下能有上千的姑娘,日赚斗金。 这让一个现代人听上去极为不适。 然而她去跟古人讲道德也显得不对头。 花鹧鸪招呼白明简。“小公子,等咱们跨了长江找到地方,从小做大。到时候你要帮你花姐儿在公子哥儿里边传扬传扬。” 在走的时候,秀红没再避讳阿措站在旁边,问花鹧鸪。“你这脖子上的青紫,涂多少粉都遮不住,你还骗我做什么。” 她拉起花鹧鸪的袖子,全是抓痕咬痕,花鹧鸪生的白,最爱穿着花色衫子衬肤色,而如今臂上的青肿都要赶上料子的花样了。 花鹧鸪红了眼圈,但很快声音硬气起来。她和秀红说道。“就是这几日有个恩客,对我又抓又咬。”想起方才跟秀红扯的谎,苦笑了一声。“今日又要我去向南边的姐妹打听着肩上有没有烙印的女童,我问了一圈说无人知道,他发起狂来拿掸子抽我,我实在疼得受不住了,才到你这儿喘口气。” 她眼中生恨。“老鸨子逼我笑脸接客也没啥,但我还要命呢”她在红灯被罩住后,就偷跑出来了。她料想庆大爷不敢出妓院的门子,也不操心老鸨子被他打成什么样。 打死才好。 阿措在门口的冷风里,打了个寒颤。 又是烙印。 在屋里,白明简问她什么,她回屋之后,愣着神没有听见。 他又问了一遍。 “嗯自然是不能一块走的。”等十三天过去后,秀红还要和青蛋一块回去三阳村,他们等不上。秀红方才与她说,如何也让他们先出城去。 “你怎么了” 阿措摇了摇头。白明简看着她,似是也有了心事,闷闷地不说话了。只是晚上睡过去的时候,将她的身子勾得更紧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了眼睛,看着屋子的横梁,她又侧过头去,瞅了瞅屋里炉子中时隐时现的火光。 她轻轻地叫着少爷,回答她的是一阵安稳的呼吸声。仿佛是下定决心一般,她深吸了一口气,拿开他的手,蹑手蹑脚地下了炕。 她小心翼翼地用火筷子从炉子里勾出一块火炭来。 突然,白明简动了一下。 她全身僵直住了。 她松了口气,原来他仍在睡着。 在皇帝驾崩的当天,在与人吃了一顿火锅的当天,她背着手,一脸严肃地望着脚旁被火炭煨红的匕首。 阿措,她一直被叫做这个名字。她借助阿措的身体重生充满了对原身主人的感激,可来到异世这般久,原身主人却从没在她的睡梦中出现过。仿佛那个真叫“阿措”的十二岁姑娘,失去了对尘世的一切依恋,慷慨地将生命都给了她,永远离开了。 她在寒风中扯开了自己的衣裳,将肩头缝死的布子撤掉,大约摸着那烙印的位置,将那把烧红的匕首贴了上去。 “滋”的一声,在剧痛之下闻到了皮肤烧焦的味道。人皮烧起来味道也不甚好。 果然关公是大英雄,她的眼泪哗哗流了出来。 她受疼不住跪倒在地上,生生将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要不是考虑这是自己的嘴,她疼得能把唇肉咬掉。 这种深及五脏六腑的疼痛,刺激的五感都如此敏锐起来。 破落的院子里,安静得很,也冷极了。 只有草棚子里,那两头黑驴子偏过头与她对视,打出几个喷嚏。 无论阿措的神秘身份是什么,任是尊贵,还是下贱,她都不想知道,也不愿让人知道。 “阿措,希望这世上的人是惦念了你,而不是要伤害你。”她疼得要晕过去了,跪在凉地上,心里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我是重生的鬼,异世的人,属于你的惦念我就不必要了。” 她强忍着脑子里最后的一点清醒,颤颤抖抖地将手伸过去,扯掉那肩胛骨处烧烂的皮,摸着是否还有烙印。 一头的虚汗,跌跌撞撞地往屋里走。 她将匕首归于原位,完后从褡裢里找到干净的布子,给自己包扎。她用牙齿咬着这头,用手指扯着那头,她心里给自己打气,她能做到。 她感到什么突然抬头,瞧着白明简就在炕上看着她,这真尴尬。 她很想做出解释。 但她头冒金星,完全想不出来自己能说什么好说辞。 她卡壳着,卡壳着,靠着墙壁缓缓倒了下去。 她感知到白明简冲过来抱住她,大声在自己耳边说话。“疼”她就说了这么一句,昏过去再没了声音。 头一回向这个小男孩撒娇,但愿好使。 不管你看到了什么,就请什么都不要问了,再照顾我一次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更新,请稍等。 第56章 白玉京 旧皇驾崩,七天后登基大典准备就绪, 新皇继位。 礼部尚书给尚书阁递折子, 奏请即位。宫中正门垂帘, 意味着大丧之事暂停,太子粟到保和殿降舆,又到中和殿升座, 此时群臣百官随行,向皇舆行礼,跪拜。 待礼毕后, 官员各自站好,礼部尚书行使职责, 在太子粟面前再奏请要即皇帝位, 皇舆转向太和殿,新皇头戴十二旒冠冕进入殿中, 太监们口称“升宝座”手拿各色玉器相随其后, 大礼之中太子粟稳步登上金阶,即皇帝位。 且因丧期, 午门上鸣钟鼓,而不奏大乐。群臣依次排列向前, 行三跪九叩之礼。大学士孟盛高将诏书捧出,交礼部尚书捧诏书, 再交礼部司官,群臣百官紧跟其后,随诏书出午门, 将诏书放在龙亭内,二十八的仪卫抬着龙亭,置于白玉京都城城楼上颁布。 登基大典已毕,文武百官鱼贯而出。孟盛高不跟同僚同行,步子越走越慢,他出城门的时候停住脚步,下意识地拢了拢丧服的袖子,抬头仰天看。 白玉京这日的天空竟是阴蒙蒙的。 不觉旁人也正在瞧他。外宫墙处,国师李思茂指着自己的徒子徒孙摆放东西,说着易经八卦的位置。这会儿见孟大学士出来,赶忙上前两手相抱,行了个拱手礼。 李思茂头戴五岳山形头冠,身着紫色道袍,在道袍之外束以环裙,再把鹤氅、罡衣等加罩在外面,又穿了一双彩锦浅帮,绣制云纹圆头鞋,全身上下缀着罕见的宝石珠翠。 在大丧之期,穿的这般张扬。 孟盛高笑着回了个礼。“李国师圣眷不衰,还是这般忙。”满朝文武私下议论,先皇的身体近年来越发虚弱,就是吃了这杂毛老道丸药的缘故,先皇驾崩,指不定是受了他的坑害。新帝在太子位监国的时候,有许多官员去告李思茂妖道惑主,以妖幻诡众,奸赃巨万,也盼着新帝登基能杀一杀白玉京崇道的风气。 没想到这旧朝新朝交替,得宠的官员不复重用,李思茂反而更加得意了。听尚书阁的同仁说,新帝有意在改号的第二年,给国师再加封赏。 两人寒暄了两句,李思茂突然说起了柔玄镇,使得孟盛高大感惊讶。邹德善被扣在刑部大牢,因大丧之期,在他的属意下停了刑讯。“谢家自知有对不住邹将军的地方,我看不如这板子高高抬起,再轻轻落下。”李思茂身着道家黄衣羽冠,将拂尘甩了又甩。 饿殍千里,杀生无数,孟盛高在儒林被指名道姓骂成奸臣,生平也做了不少坏事,但雍州祸乱的板子沉的着实担不起,他能护住邹德善的性命多久并不可知。 看来还是这个妖道比自己有本事,轻易就答应了别人。 谢灵松奔走京城,最终求到了李思茂门上。谢家出来的那位顺妃,如今改叫太妃,被安放在了宫墙偏远之处,当年顺妃天资警悟,善解心意,又极善涂饰,每制上一件新奇的宫装,白玉京城内的妇女争相效仿。曾经李思茂为讨好顺妃,在先皇面前进言,说是顺妃的手艺巧夺天宫,前身魂为九华玉真安妃,与先皇是前生的恩缘,下凡报恩而来。 这番胡扯惹得老皇帝龙颜大悦,赏赐了李思茂无数珍宝,并特降恩宠,给顺妃造了一间翠玉白羽榻,供她休憩。 孟盛高心生怪异。李思茂过河拆桥的反复小人,见着谢家没了势力,当是上前踩几脚才是,这番热情很不对头。 谢家曾经到处传扬顺妃是先皇的累世姻缘,如今大丧之期,既不见她自行请缨随先皇而去,也不见后宫太皇太妃逼她殉葬,这个人竟如消失了一般。 他胡乱应付了几句,说道“邹德善两次翻供不服,按着朝廷律法要九卿会审,大理寺卿的折子都递上去了。到时候自是由圣上定夺。” “孟大学士是瞧不上我这个没有官职的老道了。” 孟盛高摆摆手,语气仍很客气。“白玉京上下哪有敢对国师不敬的。” 两个人说的不欢而散。 外宫墙处正要设立一处灵兽殿,定位东南,应着紫气东来的意思。李思茂对此极为重视,天还未亮就拿着风水盘,站在了外宫墙边上。 “钦天监已经送过来那两只花面狸。”虚天观的道士上报,李思茂哼了一声,算他们识趣,推三阻四几日,终于还是送来了。 两只身附祥云及“平”、“宁”字样的花面狸一到京城,并没有成为老皇帝病愈的吉兆。老皇帝每日进食李思茂的丹砂药,昏睡不醒,御医在侧,束手无策。 它们从柔玄镇而来,带着叛乱和风雪的消息,给风云诡谲的白玉京添了不少谈资。 然而不知是哪一日,白玉京的风向大变,竟再将这两只花面狸推到了风口浪尖。百姓中说什么挟霜雪示瑞仪,夜夜风雪不进京的顺口溜,但又有了些许变化,在众说纷纭中不再是说老皇帝千秋万代的高寿之数,说的是新帝上应天意,下顺民心。 有识之士留心发现两者前后的不同,将瑞兆之事大肆鼓吹的不是钦天监,而成了虚天观的一干道众。 虚天观和钦天监的关系突然变好了,又或是说钦天监与虚天观媾和了。 在供奉历代帝王像的南薰殿外,建立灵兽殿。 这是大丧之期,本是礼法上绝不能动土的日子,但新帝第一道诏令就是这个。 帝国的工匠们身着素服,将腹诽的话放在心里,认真干了起来。 灵兽殿由虚天观授命承建,设在南薰殿的旁边,殿面阔5间,黄琉璃瓦单檐歇山顶。内设玉石芝树,引一道清泉进入,殿内水气反转蜿蜒,氤绕四处,将花面狸养在殿中的金丝笼中。 在新皇登基之日,李思茂终于见到了那两只神奇的小兽。被送来的时候,它们卧在金笼中,精神萎靡之极,耷拉着眼睛,那白玉碟上的琼浆玉液。 但它们棕色皮毛上的珠光印记仍然熠熠生辉,和传说中一般无二。 李思茂示意徒子徒孙,拿清水灌漱它们的皮毛。 众人颤抖拿着蘸水的桃木枝,在花面狸前虔诚地跪了下来,稽首叩拜,才敢把自己凡人的手放在他们的身上。 “褪不掉”李思茂这个帝国最大的神棍脸上也有了惊愕,他凑上前探过栏杆,狠撸了一把,花面狸疼得嗷叫了一声。 程杰江连连说道“上天的寓意,由上天写就,并不是作假,作假。”他穿着仆人的衣服,一脸谄笑,并不觉得不适。 程大郎垂手在旁,不敢发出声音。他随着程杰江、朱致来白玉京许久,侍奉这两个小东西的吃喝。从进京伊始,它们就被人检测了许多次,全部蒙混过关,那珠光色的皮毛愈发透亮,连祥云文的勾折都甚是圆润,仿佛它们的身体天生如此,甚至他自己都觉得混乱了记忆。 这玩意的出现,是自己记错了来历。 若是阿措就在此处,也许她的脸上真的充满了骄傲的神情,来到异世办不成很多事,却成就了个天衣无缝的谎言。 这是一种被叫做知识的力量,穿越异世,还好它本身没有阶级的概念。 然而,阿措已经在获鹿城的矮屋小院,昏迷了整整七天,并不知道帝国又换了新的主人。 好吧,这与她也没什么关系。 第57章 七天 白明简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七天的时间。 她睡的比哪次受伤生病都要长。 “妈妈,妹妹”阿措又在睡梦中胡喊起来, 她的眼角处全是泪痕。 他心里难受极了, 用手再去抓她的手, 果然又是她无意识地甩开。“救救她们”她喊得声嘶力竭,又在声音达到极点的时候,彻底安静下来, 陷入了绝望。 她的胸口起伏不定,微微的喘息声,每一个在胸腔中形成的声音都在说明自己的恐惧。 他看着自己被抽打红肿的手, 竟也伤心了。她掩饰地那么好,从不让自己知道。 他再次定了定神, 又死死地握住她的手, 生怕她将手指甲向自己的咽喉抓去。 她的脖子全部都是自己抓上的血痕。 阿措若知道自己在这段时间里究竟喊了什么,肯定要懊悔死自己烧伤后背了。但仿佛那句, 那个字“疼”, 前世的痛苦彻底宣泄了出来,她又回到了那个永远都过不去的冬天, 在睡梦中一次次重温当时的情景。 前世多少人叹息地说。岳晓晓,喊出疼来吧, 这不怪你。 她的潜意识负隅顽抗,总在表达一个意思。全家人遭遇不幸, 是我自己的错误。我没办法原谅自己,也请别让我原谅自己。 放弃救赎,就是无尽的深渊。 “你还要在深渊里待多久, 给自己一个机会吧。”心理医生认真地说,她的朋友认真地说。“没有人能原谅你,只有你自己才能原谅自己。” 前世种种的声音,都在脑子里旋转。父母,妹妹最后倒地的面容一遍遍闪现,她紧紧咬住嘴唇。 她终于把那声“疼”叫喊了出来。 “阿措,你快点好吧。” 这个声音在许多幻境里出现,焦急焦虑,却在那些汹涌澎湃的巨响中,支离破碎,使得她无法分辨究竟是谁在叫自己。或者,是不是在叫自己。 秀红推开了门,将两碗阳春面放在了桌子上,嘱咐白明简趁热吃了。 他血红的眼睛,已经几夜不睡了。他轻声说了句谢谢,用汤匙小心翼翼地喂着昏迷的阿措,可连连撑了几个晚上,精力不济,他的手在不住地发抖,面汤撒了不少。 秀红看不过眼,想要帮忙,他搂着阿措的身子摇摇头。“她不愿意别人碰。” 她再伸过手去,他显得焦躁易怒。“不许你的手碰她” 她面上自然显出尴尬,白明简平日里对她从良的身份并不关心,如今他尖利的眼神竟将世上的东西都嫌弃了遍,生生使得自己自惭形秽了。 她那个豪爽的脾气想要当面翻脸,但看着白明简谁都不肯信任的神情,终于是败下阵来。 她坐也不是,说也不是,叹了口气要出了房门。 “对不住,麻烦秀红姑娘了。”他突然在她出门的时候又道歉了。她又能说什么,摇摇手,屋子里凝重的空气让她喘不过气来。 “小少爷,她很快就会醒过来的。” 白明简将脸轻轻地贴在阿措的脸上,喃喃低语着什么。 青蛋像是一阵风似的从门口跑了过来。 “小点声,你再把病人吓住。”秀红扯住他的手,让他步子轻点,不准他乱闯进去。 一说到病人,青蛋晃着脑袋,掉了掉身上的鸡皮疙瘩。他给阿措请的郎中大夫,每每看到白明江紧紧抱住她,浑身别扭。两个兄弟就算是兄弟情谊极深,干嘛要抱那么紧。 “那么个伶俐人,把自己烫伤了算怎么回事。”秀红和青蛋都表示不解。阿措恨不得在身上长十几个心眼,哪会傻得把身子撞到炉子上去,还偏偏把后背的肩胛骨烫伤了。 然而白明简却是如此解释的。 他急得满嘴燎泡,搂着她不休不眠,使得他们不得不信。 青蛋抓药回来,一直在揣摩阿措倒地的方式方法,向秀红显摆着各种竖蜻蜓的姿势。 “怎么倒都不对,反正就不能把肩膀烫的连皮都不剩下。” 秀红掐了一把他的耳朵。“你好好去请大夫,别眯了人家的银子,要我知道,我让你的皮不剩下。”她生怕青蛋拿着银子不干事,把山野赤脚大夫叫到家来,又好生叮嘱了一遍。 青蛋那个小小萌生的坏心思,还没长起来就被及时掐灭了。他嘟嘟囔囔地说道“真是便宜那个白家小个子了。”阿措和他年纪一般大,但她稍高了一点,手劲又极是刁钻,这几次出门办事都是她来欺负人。 好不容易,赶着她倒在炕上不起,秀红姐姐却偏不让人把仇报复回来。 他的脚踢了踢地上的石子。 秀红望着门口,忧心如焚。花鹧鸪在那次回去之后,并没有按照约定再来小院。她去了几次红袖楼,赶着大丧之期楼门口竖立着两个彪形大汉,不肯让外客进来,她也进不去。 红袖楼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已经七天了。 花鹧鸪不会有事吧。秀红咳嗽了两声,她着起急来,气喘的毛病又发作了。 在青蛋眼里,谁着急生病也不能让秀红姐姐犯病。 “我去红袖楼看看去”他扶着秀红进了屋子,脚底生风又跑出去了门口。 秀红根本喊不住他,她比方才更着急了。 秀红的柜子里放着甄老板做好的假路引,这些天最顺利的就只有这一件事情。 甄老板十年前的承诺,一朝兑现了。秀红刚一开口,他便同意,听说是连做五份,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拒绝。其中两份路引是来自“奉溪龙游”,甄老板说道“这可不是假货,是真的,人死了,干净的很。” 那日阿措和青蛋看到那些相貌平平的商人,意外又不意外地消失在了获鹿城。 “敢拿就是活路。”甄老板塞在了她的怀里。 这本是给赵庆准备的,然而赵庆许久都没有露面了,大丧之期,似乎也打扰了许多人的行程。 “表哥,真的出不去”元贞贞生气地要摔杯盏,杨琳在书房的桌椅上打瞌睡,显得无动于衷。 “这是你元家的东西,我又不心疼。”他的运气糟糕透了,在舅舅那里并没有获得豁免。功课全被打了回来,要他重补功课。他心中哀嚎着到底不是元家自家的娃子不亲近。 他在杨宅被自己的大爷爷管教,都没有这么受过折磨。 然而,舅舅动了真怒,他只好忍了下来,于是又在书房里昼夜奋战了七天。 此时此刻,一双眼睛酸疼极了,他的脑袋如同小鸡点头一般不受控制,再见到元贞贞偷偷来找自己,根本没有好气。 归根到底,这一切都是因为谁呢。 元贞贞耍了一顿无赖,不住地说杨琳是个怂包,拿话激他。杨琳学了乖,只向外边努了努嘴,元家府内上下全是家丁。国丧的时候,街上许多街上的娱乐活动都被禁掉了,街上半个人影都没有。 他最近儒家典籍,诗词歌赋读多了,满心的恶心。 这会儿摊开手,看着元贞贞吵闹累了,说了一句最平实不过的话。“古人都说没有不散的筵席。” 她听了,怔了片刻,扬起的手缓缓放了起来,她猛然一下子的安静,使得杨琳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吓坏了。 都说后知后觉,纵使他长了个不开窍的脑袋他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好妹妹,玩笑话,真是玩笑话,我要是逗哭了你,舅母还不拿白眼瞪死我啊。”他从怀里掏出手帕来,生疏地擦着元贞贞脸上滚下来的泪珠。 “就不能再见面了”她泪眼朦胧地望着杨琳,却也将这番心她跟杨琳说的坦坦荡荡。 杨琳挠了挠头。 “”他想起来,当时白明简问他,提及到岳麓书院山长的惊讶。 他又挠了挠头,虽说是白家主仆风度翩翩不假,也非凡人。但岳麓书院隐隐作为天下四大书院之首,没有能人异士举荐,连拜山门的机会都寻不见。家里大人说韩山长是个最古怪不过的人,学问最好,但恃才傲物,不可一世,多少朝廷大员送自己的晚辈上学,都被搞得灰头土脸。 他隐隐自得,他在读书上就没有让家里人失望过。 元贞贞湿漉漉的眼睛就在自己的额前,犹如小兔一般,他心里突的一跳,自家表妹不发起疯来,倒是好看的紧。 他喉咙发干,瞅着四下静悄悄的夜色,莫名其妙把话给瞒住了。“白玉京里的好男儿多的是,妹妹你多久没回去了,没过多久就不觉得白措好了。”他往日也偶尔读点欢喜冤家的话本。 他轻轻说了一句。“姻缘天注定” “谁说是白措,是白小措” 杨琳愣住了,就是那个一脸黑斑的小后生凭什么 他多少都有点不像个好人,好像也不是通诗文的样子。 “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见男儿丑。”元贞贞抹了把伤心泪。“表哥,你懂个什么” 他一阵头疼,捂住了额头。“哎呀呀,我真是看书看多了,表妹,你快出门去吧。”离出城的日子还有六天,元家的仆妇们正给两个小主子打包行李,大大小小的箱笼都装在了车上。 他们在书房里吵闹,但周遭人却围着他们的出行忙个不停。 元缮夫妇俩见天数着日子,盼着天气好起来,孩子们在路上走得平安顺利。 而朱平治和柳杉在七天里翻遍了那矮屋的家家户户。 白明简守着昏迷的阿措不肯出门,连请大夫,买药都是由青蛋代劳,自然是没有碰见。后来找来找去,柳杉都不由疑惑了,难道说那夜里喝酒喝得太多,混了脑袋。 等朱平治再问起,他也不敢再把话说的确定了。 元府回传了消息,跑向雍州等地的逃民中,并没有白明简的名字。但是元缮亲自将恩赦令交在了朱平治的手里,更让他忐忑不安。 素未谋面的白家外甥,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洛阳朱府,朱家大爷,二爷的心情更糟,掉到了最底。先皇驾崩的消息一传来,洛阳城池也按着律法启了城禁。不用想,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但凡是皇土范围,都要遵守十三天的禁令。 无论朱平治身在何处,都是在十三天后动身回到洛阳。 十三天不过是时间的须臾刹那,谁都能等的,唯独朱家老太太油尽灯枯,等不得了。 这天,二房上的崔氏亲自给老太太喂易进食的米汤,朱成礼和朱成义跪在了旁边,小声地喊娘。米汤从老太太的嘴角流了下来。 “娘,米汤里放了不少野菜,香着呢。” “柔玄镇的野菜。”朱成义喊了一句。“三妹妹,孝敬你呢。” “娘,你得千万撑着一口气,三妹妹就在路上了”朱成礼老泪纵横,用袖子不住地擦眼泪。 老太太本来闭住了眼睛,这会猛地睁开眼 第58章 秀红 “少爷,我好像做了很长的一个梦。”阿措睁开了眼睛, 她浑然不记得自己睡了几天。 她一睁眼就看见了白明简通红的双眼, 她倏地坐了起来。 她心情忐忑地看着白明简。 是的, 她回想起来了,当夜最后的意识是她瞧清楚了白明简望着自己。 他什么时候看见的,他究竟看见了什么。 她吭了一声。“啊, 头晕。” 还是装病吧,或许这样,他才不会跟自己理论。 “你睡到第十天了, 还有三天,咱们就能启程了。”白明简淡淡地说道。“你先前说等的难熬, 便宜你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沙哑极了。 他握着她的手, 头缓缓低着,额发垂下, 遮住了他眼睛里的疲惫。 她鬼使神差地去摸了他的喉咙, 他这个青春期上的男孩,喉结渐渐明显。 他笑了笑, 竟然没有躲开。 她莫名闻到了他身上一股少年男子的气息,她感到不自然, 连连挪开了身子。 这时,她才发现, 自己的一只手紧紧跟他的捆在了一起。 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来的更可怕了,这是她噩梦醒来的前兆。 她惊得去抓白明简的手,翻来覆去的看。“这是我给你抓出来的血痕。”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白明简的双手布满了血道子, 有轻有重,血迹斑斑。 她嘴里爆出来一句脏话,噩梦居然在异世重生了。对,她岳晓晓不仅酗酒,吃安眠药,拒绝跟人交流,还有自虐自残倾向。 然而,这些在她刻意训练的理智下,都在沉睡。 她抚了抚后背的伤布。 这烙印真是个古怪的东西,但如此想,又是可笑的。她的噩梦本就是在潜伏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伤人伤己。 也只能怪自己。 “啊呀呀,不是这个事情。”她的思路被打断了,竟把人抓成这个熊样子,她的脸发起烧来,小心地拿手抚摸着他的伤口,轻轻地点了点道“疼吗” 这话说出口,充满了虚假的味道。 “要不” 她想说要不你挠我几下解恨吧。 “就是七天,七天之后你就不再抓自己了。”他示意并不怎么疼,将她手上的绑带缠开了,给她手上的勒痕小心地吹了吹。 那轻柔的触感让她打了一个哆嗦。 他重复了一句。“应该以后也不会抓住自己的。”这话没头没脑的,让她更加迷糊了,这是什么意思。 她摸了摸白明简的额头。 他笑了笑,没有躲开,反而探过身去,亲了亲她的头发。“欢迎回来,仙鹤女。”他的头重重地垂下,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仿佛在困顿中他仍然知道这是她受伤的肩膀。 他一点力气都没有用。 她捧着他的脸。“别睡,别睡,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这是怎么回事”她定住了。 她很少做了一个不被惊醒的梦。她甚至记得那个梦是美好的。 当然那些噩梦的情景都还存在,高速路桥,冒烟的轿车,充满血迹的病床。 有只手一直抓着自己,随时随地的跟着自己。 它并不比自己的手更温暖,也并不比自己的手宽大多少,然而一直由它握着。 她跌入迷津,这手就紧紧扯住她,她陷入深渊这手就狠狠地拉住她,从没有失去过重量。 “这是什么鬼。” 她盯着自己的手看。潜伏在她身上的那个心魔,在此时安静的没有任何声音,仿佛已经不存在了。 “我”她双手狠狠抓了着自己的头发。“我不会在昏迷的时候乱说话吧。” 秀红掀开门帘进来,欢喜地叫出声来。“阿措,你可算是醒了。” “嗯”她转过身来,在异世待的时间太长,这已经就是她的名字了。她慌乱地摇摇头。 秀红瞪了她一眼。 “这不是你的名儿”秀红嗔怪了一句。“你家少爷都快叫疯了,我这几日天天过来送饭,怎么听不到,阿措阿措的都快磨出茧子了。”她瞧着白明简趴下了,竟笑得拍起掌来。“乖乖,可算是想睡觉了。再这么不休不眠下去,你的情郎可就没有活命了。” “谁能十天不睡觉”阿措下意识地反驳,他可千万别那么好。 秀红将手伸出来比划,干瘦的手上一对细银镯子碰撞出声响来。 她的脸上有了些血色,但咳嗽的声音还是从喉咙里传了出来。 “那你看他怎么睡的。他靠在墙上,双手把你抱着这么几天,你的福气再多要溢出来了,别身在福中不惜福。”她戳了戳阿措的额头,将黄粟饭端到了她的面前。“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阿措,你要好好惜福。” 这一句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跟白明简说起,白明简不懂,跟阿措说起,阿措哑然失笑。阿措将白明简的头缓缓放倒在枕头上,将他的手塞回了被子里,又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就在下地的那一刻,她猛地转过身来,去看白明简沉睡的面容。 他明明看见的,他明明看见自己用匕首割掉了烙印。他一直都是清醒的。如果再推及到过去,自己的那些奇怪举动,他是不是也是统统选择了视而不见。是不是也和现在一样,他选择了沉默不说。 “为什么要沉默呢。” 阿措聪明伶俐,自然知道有些事情根本瞒不过去同样聪明睿智的白明简。然而一路艰辛走来,两个人像是打哑谜一样,一个不说,一个就不问。 她曾以为这是自己遮掩的好,但也许这是白明简故意不去捅破。 另一个记忆瞬间炸开了她的脑海。那天在街上的书坊看书,他指给自己来看,还有在柔玄镇,他突然说起了“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阿措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了。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了 在秀红的屋子里,还有个犯病的人,她躺在炕上哎吆吆地叫个不停,正是花鹧鸪。 话说当日花鹧鸪回去红袖楼,楼里面被搅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赵庆不见到她发了火,再加上老鸨子贪财没个够。 真如她的心愿,两个人在楼上大吵了起来。 外边黑漆漆乌压压,青楼里边的姑娘们吓得哭喊起来。瑟瑟发抖个不住。 也不知道赵庆犯了哪门子邪气,满嘴酒味,找不到花鹧鸪,就偏偏要找些江南的姑娘来屋里伺候他,问她们对自己好,是不是假话。 但在红袖楼里已经半月之久,他挥霍无度,这个时候钱囊见空,真心拿不出什么钱财,龟奴也是看人下菜碟,恭敬不起来。 他在红袖楼里终日不见个阳光,也是积累了一肚子的怒火。醉酒之后就想找人的茬,跟别人掐架,和龟奴打成一团。 正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也正是花鹧鸪偷偷从小门进来的时候。 按理说,等花鹧鸪天黑透了回去,没什么人能瞧见她,往常她经常去秀红家里这般走动的,走的也极为顺畅。可这天例外了,她一出现,楼里全叫嚷开了,人们的眼神都恨恨地瞪着她。 这是青楼头牌的待遇。 她低下头,脚底下全都是碎瓷渣子,她讪讪地把脚抬了起来。 “出去买零嘴吃的,回来晚了。” 老鸨像是杀猪一样地大喊道“赵大爷,你心心念念的花鹧鸪姑娘回来了,你赶紧看看啊。” 赵庆将抓着老鸨子衣襟的手放开,让她骨碌碌地往楼梯下滚。她的眼睛肿了一圈,捂着自己出血的嘴角,吭吭哧哧地哼着。 “我的好女儿,快救救你的娘啊” 赵庆伸开大手,向花鹧鸪扑来。 她惊叫了一声,站在那里,哪敢从命,庆大爷玩乐的时候都动手打人,打得那么狠。 更别说,他这会儿的眼睛全是红的。 “这是个江洋大盗,这是个朝廷要犯,你们这些大茶壶快去逮人,官府给大大的赏钱” 她的嘴是生的好,叫出来把全楼的姑娘和龟奴都惊到了。 这就是杀遍雍州地界的那个混世魔王。 赵庆的眼神顿时喷出了火,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好在黑灯瞎火看得不是很清楚,还好赵庆手上并没有那枚让人闻风丧胆的鬼头刀。 他的酒劲似是过去了不少,头脑清醒了,可不是几个龟奴扑过来能止住管住的,揪扯了一起,他破窗翻墙而去。 花鹧鸪被推倒在地上,胸脯起伏不定,嘴里一直喊娘,心里万分侥幸地了一命。 但随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一连七天,她被锁在了柴房里,红掌柜要她拿出体己钱来赔红袖楼被赵庆打碎的家当。 “他打碎的东西,凭什么让我赔钱”花鹧鸪骨子里最怕花钱。 当家红掌柜骂她是个蠢货,她不说出来,大家都好过。这她一嗓子喊出来,那个待在花鹧鸪房里的庆大爷,就是获鹿城中一直被通缉的罪犯。 红袖楼上上下下都脱不了干系。 花鹧鸪不服。“那天奴家听了老鸨子的话,把身子贴过去,要是被活活折磨死,红袖楼里哪个人管我” 掌柜的被问的哑口无言,恼羞成怒地摔了茶碗。 他锁住花鹧鸪,还不敢让她死了。毕竟总要有人给红袖楼做个见证,没人跟江洋大盗暗通款曲,窝藏赃物。 青蛋在七天之后,安然无恙地看到了花鹧鸪。 他蹑手蹑脚地钻进红袖楼中,是在柴房的门缝里瞅见了她。 花鹧鸪好像不止没受折磨,脸颊还丰腴了些。 她见到青蛋心生欢喜。 “就说秀红姐姐最讲义气了。” 隔着门缝将柴房的钥匙递了过去。 青蛋愣住了。 她啐了一口。“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 大丧之期,青楼顿时就没了生意。如今楼里的小姐妹都在想出路,龟奴们也没了活计。这个时候人心不定,看管不严。她看中一个老实巴交的龟奴,许了不少银子,让人家给打了一把柴房的钥匙。 “花姐 ,你哪要我来救啊。”青蛋的脸上没了表情。 “钱是老娘的命根子,我要是跑了被抓着,钱就成别人的了,我等你这小鬼头帮我把钱拿走呢。” 她这会儿藏在秀红的房里。她脚上的伤,是跑路的时候崴着了,她瞅着脚腕上手指高的青肿,又笑又喊疼。 “老鸨子可从不稀罕问起秀红姐姐的住处,这会好了,看她上哪儿找我去。”她揽着秀红的手,亲亲热热地说道。“不如这三天我跟你和青蛋,去三阳村如何” “也不管你院子里的什么私奔小夫妻了,咱们乐自己的乐上三天再回来,去。” “这如何能出的了城” “傻子旧皇帝死了,新皇帝当然要上位了,他定是要昭告天下,哪用得了十三天,城门今天就打开了” 城门早就开了,阿措晕晕乎乎地爬起来,进门就听见这句话。 “不是十三天” 花鹧鸪伸出了手指。“你们都不及我明白事理。城门外府尹一行人说不定正在跪着迎接圣旨诏书呢。” 青蛋上上下下瞅着阿措,叫了声。 “你可算是醒了。” 他将她拉在一旁问道。“听说你手中有个宝贝” “我哪有什么宝贝”阿措久睡的脑袋不是很清醒。她望着花鹧鸪,望着秀红,只觉得头昏脑涨。 “你哥说的。” 她摇摇头,只说没有。 青蛋却记得清楚明白。那日,他去送药的时候,白明简支撑不住,头靠在墙上。他上前推了一把,白明简猛地惊醒,见到怀里的阿措并没什么异样,他迷茫地看着青蛋。 青蛋撇了撇嘴。“大夫都看过了,说没事,就是失血过多。看你这个着急劲儿。”秀红犯病的时候他也着急,却也不见得天天守着。 白明简将头又靠在墙上,想借着墙上的凉意让自己清醒清醒。青蛋的话让他想了想。“如果这世上有个宝贝,不属于你,长着腿,该怎么办” 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补充道。“像仙鹤一样,说不定就飞走了。” 青蛋没有见过仙鹤。 “那就圈起来拴住了。打它,它就不会乱走,不给吃的,它就乖乖听话。” 白明简回想起那一晚,阿措单腿跪在外边,直到那个发红的匕首往身上贴的那一刻,他都不敢相信她要做什么。 曾经她小心谨慎地拆字来问,他佯装不知。古人会随意增减汉字的笔画,叠加一处,或许她背上的烙印本就是幽昊二字。 幽昊是个地名,位近南楚,是夏朝十八块世袭的封地之一。 他眼睁睁地看着阿措彻底把烙印烧去了。 明明那么疼他想要跑出去看她的冲动,被心里的恐惧抑制住了。她什么都可以不要,那有一天,她是不是也会忍着疼,像舍弃父母给予的肉身发肤一样舍弃自己 这个想法在这些天里,无数次出现在他的脑海。 青蛋偷偷地在阿措的耳边说“你哥快吓死了,你是不是想拿着宝贝自己跑了完后被他打了,才生的病”说着眼睛瞄向她的肩头。 阿措“” 青蛋挤了挤眼睛。“瞧瞧你的德行到时候把宝贝卖了,咱俩对半分,我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玩命更新啦 第59章 出城 “迤南诸王、大臣、军士及诸王、驸马、臣僚、百姓等,咸谓天位不宜久虚, 乾纲固有专主, 近属之中, 惟朕为皇帝嫡子,以长以亲,于义皆无可让。况大行晏驾, 事变非常,及今加意抚绥,犹恐皇皇未定, 宜早正宸极,镇安百姓, 使天下人心得宁。朕以臣民劝戴之故, 俯顺舆情,腊月十一即位于白玉京中。布告中外, 咸与维新, 可大赦天下。” 在官道上,罗府尹带着获鹿城的官吏跪接圣旨。这日正是腊月十五, 官员身着白丧服,砗磲盘的领扣从左腋下转到右腰部。 脸上的表情又悲又喜, 看得让人发笑。 就是半天的功夫,获鹿城的城禁已经消除, 百姓如常行走,来往周边。只是城中中央的钟楼钟声尚未响起,仍然替老皇帝的逝去而暗哑无声。 元缮跟罗府尹在一旁说话。他告了个罪, 禀告上官自己尚未找见黄芳的传人。那场柔玄镇的大火将痕迹烧的半点皆无。 他揣度了一番,隐下了白明简的名字,家仆跟着朱平治和柳杉翻了一遍曲中坊,并没有瞧见白家的那个孤儿。 朱平治和柳杉担心家中的老人,已欲归程。 罗府尹望向长空,沉吟了句。“商贾配玉蝉,意味着腰缠万贯,文人配玉蝉却少有,人死后不食和饮露,脱胎于浊秽污垢之外,不沾污泥浊水,故而自前朝以来,皆以蝉的羽化比喻人能重生。”他摇晃着脑袋,记忆中黄芳所配的那枚玉蝉既小巧又漂亮,犹如活物,总觉得不会被轻易地毁于火中。 他拍了拍元缮的肩膀。“罗某先修书到大学士府,余下的就慢慢找吧,这个人定是活着的。” 他不以为忤,信心倒是更足了一些。 送达诏书的官差在驿站歇脚,说道渡口河岸的冰已经化开。元缮心生欢喜,他面上不动声色,但回城的脚步却快了许多,他要回去告诉自己的夫人,孩子们能动身返京了。 阿措在巷子里冒头,瞧着没人,向后边招了招手。秀红、花鹧鸪和青蛋提着大包小包,赶着驴子,哒哒地从门口出来了。 红袖楼的龟奴护院在矮屋间东窜西找,却从没有跟他们正面碰上面,这使得花鹧鸪很得意。后来红袖楼也不敢大肆搜查了,生怕这番举动引来官差的怀疑,没事也惹出事端来。老鸨子被红掌柜打了好几个耳光,气极了直说她养的好丫头,怎么都要遣她回乡下。 红掌柜约束底下人的口舌,不许再说起此事。花鹧鸪这几日甚是逍遥,包袱里边儿的东西许多都是花鹧鸪买下的,算是秀红他们合伙预支的钱。曲中坊多是小生意人,货物积压了几日,秀红凭着侠义的名声,花鹧鸪借着利舌,大杀四方。 她穿着厚厚的夹袄,用块布子遮住了脸,双腿担在车架子上,拍手大笑道。“咱也乐上几天。” 花鹧鸪脸上涂了很厚的脂粉,说要给乡下汉子婆姨看看什么是城里的女人,底气足极了。 秀红啐了她一口。 青蛋挺着胸脯说。“俺爹娘会把他们当做亲生女儿来疼的”。 秀红和花鹧鸪相互对视,一脸无语,手指拧着他的耳朵,疼得他嗷嗷直叫。“这是什么辈分。” 他们都无父无母,这次过节,倒像是真的回乡探亲,实实在在地准备了些东西。“咱要拐了你出远门,也好要让你爹娘放心。”听说青蛋的父母腿脚不好,还殷勤地买了狗皮褥子,三个人合计着过完年,就揣着路引往东边儿走,就去庐州。 白家主仆默默地跟着,倒插不上说话了,竟仿佛他们才是送行的主人。一想到这三个人年后就要到南边去做人口生意,他们也说不得什么祝福的话。 秀红望了望自家长草的院子,招呼着白家主仆二人。“家里没有什么东西,你们走的时候锁上就是了。” 她忍不住又说了一遍。“不如一块回去三阳村吧,咱们热热闹闹地过个新年。”白明简和阿措都摇了摇头。两个人慷慨地将驴子又反送了他们,算作对秀红的微薄报答。 白家主仆想再塞些银子,秀红又推辞了。“咱不是为了这个。”她迎面被冷风吹着了,咳嗽了起来。 阿措在住的期间,拿些金银花和枸杞给泡水喝,清肺热祛湿寒,却也不见什么效果。她怀疑这咳嗽的毛病,是和获鹿城常年的风沙相关,若真去到南边,倒还好些。 青蛋甩着鞭子,发出响亮的鞭哨声。 “你们会去哪儿”花鹧鸪撇过头来,问道。 她说完却见白家主仆并没有回答,嗤笑了一声,她催着青蛋上路了。“老娘要做江南的风流领袖,你们到时候可要过来耍,算你们一半的价钱。”她喊了一声。 阿措噗嗤笑了一声,她拉了拉白明简的袖子。 “你女扮男装,敢去一个” 她吐了吐舌头,正要说什么。 他立即会意,狠狠地打了下她的手。“乱想什么,我自是也不去的。” 两个人站在门外有一会儿,白明简牵着阿措的手回去,将门关上。突听门外又有马蹄声响起,阿措用手指比在嘴上,嘘的一声。 “柳兄,你这几日来回转悠,两日后须得返回洛阳,再问你一遭,到底哪日你瞧清楚了没有。” 柳杉紧锁眉头,揉着太阳穴,连连求饶。 十一天里,天天在矮屋处寻找,开始还能寻个大体位置方向,如今却连那晚印象都几近模糊了。 “不如再问问这家,那个小鬼头想要些银子索性就打发些,就算被骗成了大头鬼,也好过咱们这般没头乱撞。我是等不上了。”朱平治下了马狠敲院门。 柳杉未敢做声。 这些日子,他的挚友奔走曲中坊,两只靴子都磨穿了,他很是心虚。 敲门声一声比一声响,院子里却是安静极了。 “人是去哪里了”朱平治郁闷地牵着马缰绳,连连回看。“白明简”他终是忍不住,对着空空荡荡的巷子喊了一声。 白明简和阿措就站在院内,一动不动,直到那个声音渐渐远去。 两人相互对视着,他们的脑海里不约而同出现的是赵庆的面孔,两个人跑进去屋里,迅速地收拾背囊褡裢。 “先出城”这话说得极是打脸,他们怕是前后脚跟着青蛋等人,要过去三阳村躲避了。 在这里知道他们身份的只有赵庆一人,阿措埋怨着赵庆找他们做什么,手上的速度却不慢,她将手腕,脚腕都束的极紧,更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极是利落。 她肩部的烫伤已经结痂,从外边看,和正常人无异。 她晃动着胳膊,将匕首插在了靴子里。 院子里弥漫着八宝粥的香味,两个人忍着腹中的饥饿,速度极快地在院门上挂了锁,不敢有丝毫的留恋。 奔波逃命的日子又来到了。“少爷,我的脸还没涂黑”阿措跑了几步,惊叫起来。她蹲在地上,就要抹地上的灰尘,白明简止住了。“你脸又不是墙皮别抹了。你就是个女孩子,也没什么。” 阿措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一把将阿措扯在自己身后,往城门口奔去。 柳杉连连跟朱平治赔不是,落后了几步,就听到了后边隐隐的脚步声,柳杉打熬筋骨,骑马射箭,眼力在白天可是不差的。他转身瞅见了白家主仆的背影,柳杉向朱平治大叫道。“快瞧他们的个头是不是两个小孩子” 两个人飞奔上马,追了过去。 在元府,元缮命着家仆把箱笼都装上马车,竟改了主意要杨琳和元贞贞今日就走。秦夫人觉得夫君的性子着急了些,一旁不甘地问道“不迟这一两日的,等十三天丧期过去,贞儿还能再陪咱们两天。” 她的眼睛红通通的,竟已是掉过眼泪了。 “渡口的冰开化,官差能走过来就说明官道已经通了。咱还是早叫孩子们上京的好。获鹿城的风雪说来就来,等丧期又不知再有变动。” 元缮担心官道在十三天丧期后,人满为患,又向罗府尹要了一道路引,让她们随着官差返京。 “这位官差,跟咱们元家沾亲带故,倒是个愿意相帮的。” 母女连心,元贞贞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围着大貂鼠风领,让仆妇扶着走出内院,搂着娘亲大哭起来。 杨琳也没想是今日,他手上还有未写就的作业,这会揉着眼睛,又庆幸又不安。 不知舅舅是否将他饶过了,一双眼睛紧张地盯着元缮。 他身着大氅,穿戴整齐,连连说道。“表妹由杨琳看护,要是伤了一丝一毫,杨琳拿着脑袋来见舅舅舅母。”他这番话倒是用了一片真心,可还是被元贞贞瞪了好几眼。 他叹了口气,自家表妹还想着那个丑陋的少年郎呢,想着那日她哭得梨花带雨,不由心又软了起来。 “女孩子都这么爱哭。” “洛阳的那两个学生,还没有回来”元缮本想让他们守着自家孩子,上京赶路,在这会儿反倒不急了。罗府尹说得明白,这人要慢慢地找。 他手上扣着恩赦令,自然很好与他们打交道。这些天的相处,他也晓得了朱家的外祖母身染重疾,要等外孙回程洛阳,见上一面。 他思索着怎么再将这两人留上几日,毕竟他们找到的机率要更大些。“洛阳朱家实在是小门小户,族名并不显赫,元府在洛阳那边并没有相熟的,倒是白家是洛阳四姓之一,常常在白玉京见到。” 获鹿城的城门处,挤着要走去周边的百姓商贾,摩肩擦踵,甚是热闹。 老皇帝英明神武,晏驾了也便晏驾了。他们着急过着自己的日子,眼见就要过新年了,年货都要往家里搬,片刻耽误不得。城门守卫听着竹笼里的鸡叫,马喷气的声音,心里边更添烦乱。 “十三天丧期,你们着急什么。” 有人胆大地说道。“官府老爷说乡下人都能回去了,俺们赶着时辰出城,到了渡口,也差不多丧期过去了,不耽误皇帝爷爷的诏令。” “咱身上穿着素服呢。” 白明简和阿措挤在里边,阿措还是很担心,趁着他不注意,又在脸上抹了几道黄几道黑,才舒了口气,大胆抬起头,望着周围。 她肚子悄声响了一下。白明简从褡裢里贴心拿出块黄糖饼子。 “少爷,这玩意儿你怎么还没扔。”她感觉自己满口的牙齿都在瞬间软掉了。“你究竟藏了多少块。”不对,当初自己在柔玄镇到底做了多少块。 这怎么还有。 她们走得匆忙,干粮并没有准备,这让阿措痛心疾首。 然而面对着硬如石块的黄糖饼子,她翻来覆去地看,就是不肯下口,心想这都小一个月过去了,这玩意味道定然更差。她迎向白明简的目光,斩钉截铁说道。 “坏了。” 白明简掐了掐她的后脖颈,悄声说了句。“听话吧。” 阿措看了他一眼,心里怪怪的。想要说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言语,一声不吭地将黄糖饼子收了起来。“待会吃。” 两个人自阿措清醒后,就有了一种时有时无的隔膜。 总在相处中,两人的眼光不经意地注视着对方,要是其中一人回过来,眼神又不自觉地避开了。两人都像是心怀鬼胎,使得气氛愈加诡怪起来。 阿措很害怕,他突然会说些什么,那时候可如何作答。 就在此时,人群像是湖水的涟漪波动起来。 遥遥看见,元府的车马向这边过了来。拥挤的人群被迫分成了两部分,元缮自己骑着马,走在前面,杨琳跟在舅舅后边,他身上的貂毛大氅黝黑发亮。 他望着获鹿城的城池,没有了一进来观光时候的兴高采烈,青涩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怅然。 城门官按着官阶向他行礼,元缮止住了马,随从将府尹的敕令给城门官看了。城门官一脸奉承的笑意,元大人是罗府尹身边的红人,平时都没有巴结的地方,这会他将栅栏亲自移开,给元府一行人让了去路。 然后元缮却下了马,连称不敢。元家车马也都停在了路边。 城门官明白过来,他们是等着官差出城。 “元大人考虑的是。”他指了指天色,城门官行伍出身,认得阴暗的天气。“又要下雪了。” 城门被不断涌过来的百姓围住了。阿措长得不高,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白明简死死抓住她的手。她有了助力点,向城门口眺望,并没有看见青蛋一行人。 他们大概已经出城去了。 阿措暗叫了一声倒霉。她回望了一眼元府的徽标,城门官是要让他们先行,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就在这时,白明简手上的力气向她手上传来。在拥挤的人群中,他看见了赵庆阴戾的面容。 阿措也看到了。 赵庆也看到了他们,正向他们这边移动。阿措捂着了自己的嘴,弯下腰和白明简在人群的间隙处钻,就在这时,柳杉和朱平治也赶到了。 朱平治那个诵书的嗓子很是清亮,又喊开了。“白明简白明简” 元缮耳力极好,听到了。 元贞贞恰在此时,掀开了马车上的门帘,她探出头来,也要在人群中寻找出什么人一样。 第60章 相认 一声声“白明简”叫的犹如催命一样。 白明简和阿措听得耳朵生寒,恨不得变成田鼠, 往土里钻。然而城门处有太多的人了, 他们冲不开层层的人群包裹。这会稍微慢了慢, 两只铁爪一般的手死死扣在了他们的肩上。 阿措受伤的肩头疼得缩了一下,白明简要推开赵庆的手,却没想拥挤的人流一挤, 反倒将他们推得更近了。 “白少爷,好久不见。他乡遇故知,可是人生的一大幸事。”赵庆紧紧搂着他们, 在他们的耳边低语,发出嗬嗬的笑声。他嘴中浓浓的酒气十分熏人, 有人嫌弃地向他们看去, 他便狠狠瞪了一眼,生生把旁人吓得让出三寸的距离, 不敢再看了。 赵庆搂得更紧了。 阿措被他狠狠箍住了身体, 人群挤压着她,更没有办法蹲下来去掏靴子里的匕首。她使劲去掰赵庆的手指, 他的手指犹如铁焊的似的,连个白印子都没有掰出来。 没办法大声求救, 阿措的心如鼓捣。 两个陌生人拨开人群,正大声喊着白明简的名字, 急切的并不寻常。 白明简在拥挤的人群中勉强转过脸去,他直视着赵庆的眼睛。“赵管头,是有事相求吗” 人群鼎沸, 这声音显得很是平静。 赵庆恍然想起了那日的晌午,他穿着一身素衣,坦坦然站在自己面前,哄骗他给宋三下套,毫无惧色。他浑身燥热起来,手上下了狠劲,压得白明简的肩骨咯咯作响。 白明简忍住疼痛,伸手去抬赵庆另一只手。“有事说事,皆好商量。”赵庆听着他沉着的口吻亦如那天,便烦乱地想将这少年的胆子拿刀子捅出来,瞧瞧是不是胆大如卵。 阿措的肩上终于松了劲,捂着肩头,一脸戒备地瞧着赵庆。 “你还有个弟弟”赵庆盯着阿措的面孔,他记得清楚白家只有白明简一个独苗。他想不明白,就不想了,他恶狠狠地说道。“给我,你的路引。” 阿措瞪大了眼睛,这位江洋大盗挤在人群中,想要出城,全靠捡漏么。那位甄老板并没有再做一张假的 她一时间忘了是在生死之际,脑海里许多念头纷沓而来,生生想不明白他的境遇会落得如此惨。 话说,这还要从赵庆逃出红袖楼说起。他去找了甄老板,甄老板并没有拿出路引,反而诘问他生意归生意,交情归交情。这路引是手艺活,自然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然而赵庆已经没有半个铜板了。 甄老板又说道按着约定,赵大爷没有过来,这东西就是别人的了。 他气恨的牙痒痒,但甄老板也是在黑白道上的狠角色。他笑吟吟地搓搓手道“花鹧鸪一身的好白肉,我都舍不得打,赵大爷倒是好,听红袖楼的龟奴说是打的全身都是血痕。这倒是我甄某人将人给错了。”甄老板算是红楼脂粉堆里的侠义之人,做人做事的底线很是奇怪,但却是说一不二。 一听龟奴说,他介绍的人将红袖楼砸的一片狼藉,脸上就挂不住了。管他当时答应的多爽快,这会统统都不作数。 之前和赵庆相处的极好,这会就是翻脸不认人,他一脸鄙夷地瞧着赵庆。 “甄某可是瞧不上打女人的。” 赵庆再想逞匹夫之勇,他恨恨说道。“你倒不怕我将你的老底掀出来,谁给我做的房产田契。”甄老板笼着袖子,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那倒随你,看看官府先将谁逮了去。” 强龙不压地头蛇,赵庆纵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吵嚷开了,只得忍辱离开。 他这几日混迹在市井之间,很是辛苦。坊市不开,他连个打听的人都没有,终日里偷鸡摸狗,连几顿饱饭都没有吃上。他将花鹧鸪,甄老板和柔玄镇上的一干人骂了个遍。 也不知怎的,十三天丧期里,府衙里不少人都在街上寻人。 赵庆的双手攥的极紧,发出骨节的声响。白明简当即决断,他从怀里掏出那张凤溪龙游的路引纸,递了过去。赵庆遮住了众人的视线去验这东西的真假。 他其实是看不出来。 “白明简白明简”朱平治还在那里喊着话,然而却分辨不出来,这些陌生人的面孔里,哪个才是白明简。 白明简很是着急,不知该带着阿措往哪里去躲。“给你自是真的。”他匆匆忙忙要带着阿措出去躲,他用后背护着阿措,不再管赵庆在后边做什么 然而赵庆,心中生疑,竟然也追了过去。 元缮向柳杉和朱平治走了过来。“你说的那个在柔玄镇生活的外甥就在这里”朱平治看着柳杉,柳杉不管有没有底气,先将话应了。 其实他心里很是没谱,这要是认错了,可闹出笑话来了。 元缮掩住脸上的喜色,对城门官耳语了几句。城门官挥了挥手,栅栏又被横在城门口。 人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见着城门官突然将城门关死,人声山呼海啸地传出,撕破了人们的耳膜。 城门护卫扯着嗓子。“将人群分开,一个个查验,任谁都不能出去。”声音在人声鼎沸处完全听不到。 人群开始不断地向城门口冲去。 官差从驿站出来,这个时候也到了,他穿着明黄的马褂,在人群外围极是显眼,他站在马上,不明所以的看着周围的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眼见着愤怒的人群,他拉着马缰后退了好几步。 这个时候,元府的下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围在一处抵住向这边冲过来的人群。 仆妇都没人留意到元贞贞掀开了门帘,直到围观的人群中有好事之徒叫出声来。“那是谁家的小姐,好生一个美貌。” 人声更加热闹了。 杨琳最先察觉,赶紧拿手去打帘子。“好表妹,一会舅舅拿戒尺打你的脑袋快把头缩回去。”他将元贞贞的头使劲往车窗里推去。 “你快瞧瞧,他们两个人在吗”元贞贞一脸的焦急。这是她最后能见着他们的机会,一眼都是舍不得。她心心念念着能拿到阿措的信物。 杨琳真心无奈了,他大声叫嚷着,然而说话的声音,自己都有些听不见。 他大声在元贞贞的耳边叫道。“你瞧瞧多少人围在这里,就算真在呢,你看得着吗你个死心眼的丫头。” 可就是一转身一刹那,他竟然就在人群中看见了白家“两兄弟”的身影,白明简抿着嘴的样子还和那天似得,阿措紧跟其后,就是脸上的疤痕换了模样。 他张大了嘴,呆若木鸡 元贞贞看着他,还得说有血缘关系,她在第一时间从杨琳呆滞的表情里看到了什么。 底下人群中真的有心上人,她那颗火热的心何等急切,竟然甩脱了奶娘的手,直接跳下马车。人群中发出了一声巨响,人们之间彼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相互挤压,推搡。 眼看着人群就要被挤出人命了。 元缮更不明白这是发生什么,可他一回头,瞅见自家闺女跳下马车,他心里明镜似的。 真可谓不看则已,一看就是怒火冲天。“杨琳你还不拦住她”温文儒雅的官员,吼破了嗓子。 城门乱成了一锅粥。 也不知道是哪个心细的,或是不凑巧的平头百姓瞅见赵庆的样子,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向城门的告示望去,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使得他迸发出巨大的恐惧。“官府要抓那个江洋大盗,他就在这里,快逃命啊。” 这话说得又尖又利,远远传了出去,人群被惊惧传染了个遍,四下而逃,踩踏发生了。 白家主仆只感觉身后一股巨大的冲力,向他们袭来。阿措将白明简往城墙处推。“离开人,离开人”事情是一瞬间发生的。哭喊声,叫嚷声撕扯着白家主仆的耳膜。 而赵庆还在跟着他们。 阿措身上不知从那里来的力气,紧紧抱着白明简,又拉又扯。 元贞贞终于瞧见了他们,她挥着手绢。“白小措,是我,我是女的。我欢喜你”杨琳和她在另一侧的墙根处站着。他双手护着自己的表妹,听她这般喊出来,他脸上的表情掉了一地,这满腹满腔涌上来的情绪,可谓五味杂陈。 元贞贞把最想说出来的话讲了出来。 他定了定心神,伸手死死捂住元贞贞的嘴。“表妹,你要是不想在白玉京被老太君罚的人事不知,被你的三妹妹四妹妹笑话的脸面都不剩下,你奶奶的可别喊了。”杨琳情急之下,连粗话都说出来了。 这又不是什么才子佳人的戏文,杨琳深感荒唐。 “元贞贞,你还要不要嫁人了,你嫁谁去”杨琳瞅见舅舅的阴沉脸色,更加心慌意乱。 元贞贞激动地指着阿措。 杨琳的内心被扯得四分五裂。 隔着人浪和声浪,阿措却根本留意不到她的存在。她满心想着是如何能逃出一条生路来。她左侧的头发被人扯出了血,鲜血盖住了她一侧的脸。白明简也不好过,他的一只衣袖不知道丢在了哪里,臂弯上全是血道子。 还好,他们在发现赵庆的时候,就已经往外围逃去了。踩踏的中心,并不在他们身处的位置上,终于白家主仆冲出了一条路来,他们不敢有歇,向城门西侧逃去。 可是白明简和阿措一回过头,赵庆竟然还跟在后边,紧跟不舍。 阿措和白明简使出吃奶的劲头,往巷子口奔去。 三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巷子。阿措和白明简对获鹿城的地形很不熟悉,竟然被赵庆堵在了死胡同。阿措从靴子里掏出了匕首,气喘吁吁地看着他。“赵大爷,你自己逃命就是,你追我们做什么。” 赵庆从踩踏中逃出名来,也是大难不死。他身上甚是难受,太阳穴上的青筋直跳,胸口炸裂了一般。 他还是被眼前的情况惊住了。 一个就到自己肘部的孩子,亮出了明晃晃的刀子,面无惧色。白明简的手上竟然也有一把刀子。 “你们是怎么从柔玄镇逃出去的”赵庆问了一个很不相干的问题。 阿措一脸的丧气,气的她拿中指比着赵庆,这算什么问题。 何至于在生死之际,拼命追来。 但她马上又想明白了。赵庆觉得他们有办法离开战乱丛生的柔玄镇,潜入获鹿城,还拿到了一张真实可信的路引。 他竟将他们当做了救命稻草。 “亲娘啊,真没有这么坑人的。”阿措捂着自己的膝盖,拼命吐气。 “那些人为什么找你”赵庆听得分明,两个人操着雍州地界以外的外地口音,不停地向人群呼喊他们的名字。他的脑筋已经分不清楚了。 “当时程杰江抓我,是不是你们出的主意”他猜疑心又起,竟将民乱的源头归结在了白明简的头上。白明简太奇怪了,这祸乱的根由说是他,并非不可能。 他和柔玄镇的一干恩怨不过就是宋三的那桩事了。 他心中一凛,那夜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很多人都说有人在寻白明简,很多人都说他已经死了。 阿措看着白明简,摇了摇头。难道说是黄老爷子的仇人来向他们寻仇了白明简的名字本应该从民乱火灾中消失了才是,他们指不定在户籍册上已经是死亡人口了。 谁会来找他们 那叫白明简的声音,急切凄惨的,使得阿措很是瘆得慌。 这今天是倒霉到家了,她死死盯着巷子口,生怕有人在此时进来。她舔了舔嘴唇,直感到口干舌燥。 “赵大爷,打个商量,从死胡同出去,不然我们都活不成”阿措恨极了。“我有法子,都能逃出去的。” 瞅着他不信,她又补充道。“白明简听我的。” 她说的信心满满。 然而赵庆不那么容易相信她才是。这话刚落,赵庆瞅着她滴溜溜的眼睛,脸上的厉色又出来了。“不救我的命,那就一块死了也好。”他见到城门关那个架势,深知自己的性命就在分毫之间,他又是何等的不甘心。 他双脚叉开,竟然就死守在出口处。“你走过来,白明简可是怕你伤着。这样咱们一块走。”赵庆方才就瞅的明白, 白明简对她可是一万个看重。 “嗞”阿措很是头疼,这可好玩了,居然弄出绑架的意思了 白明简扣着她的手,不放她走。 他的脸色差极了。 她哭丧着脸。“没事,没事。赵大爷不是还指望着咱们救命吗,不敢乱来的。”她现在的小心脏绷在了弦子上,就差往地上摔了。这算是什么事啊。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白明简的手还在拉着她。“没事,以前能闯过去,这次也能。”她拍了拍白明简的手,小声安慰着他。她凝神静气,但胸口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凭依。 阿措咽了咽吐沫,强要自己做到镇定。她多希望这会儿有人能出现在角落里,帮忙通风报个信。要知道城门官的告示上,赵庆的人头值了三千两雪花纹银。 她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啊,很是愿意与人平分。 青蛋说,在获鹿城里,他依附的老大很有实力,街边巷子口都有他的人盯梢。 他叫封老大。 阿措默念着封老大的手下有一个进入巷子,再有一个出去巷子,来救他们一命。 “这个人头很值钱,很值钱的。”她小声祷告着。 突然她感觉到了什么,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巷子两侧的房屋上有个人正藏在那里,向他们窥视。她立刻收回了眼神,平平地望向赵庆,脸上露出胆怯的表情,将手上的匕首扔掉了。 她将手藏在背后,做出手势,向白明简示意。 白明简的手上全是虚汗,但终于松开了自己的手。 那个人露出一双桃花眼,惊讶地瞧着她和白明简,瞅见她的余光再次向自己瞄来,连忙一阵挤眉弄眼,仿佛在说他很是愿意里应外合,平分奖赏。 阿措从脑海里检索着这人的相貌,不知怎的,觉得这人讨人厌的样子,很是熟悉。 他伏在墙头似乎是个练家子的样子,但真的可信吗 死马当活马医吧。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真感谢自家少爷递给了她一个黄糖饼子,那玩意儿比石头还要坚硬。 “跑” 她弓着身子,装作害怕痛苦的样子,暗地里将饼子从怀里扣了出来。她狠劲往赵庆的眼睛上打。也不管打不打得中,扯着白明简从他的身侧跑过去。 在墙上趴着的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阿措玩命地往外跑。 “啊”要说阿措的手劲越来越准了,那块坚硬无比的黄糖饼子击中了赵庆的左眼。赵庆哪儿知道她有这个功夫,在雍州作乱了那么久,反倒遭了她的道数。 可也在那时,赵庆喊疼,却也把人揽死了。 疼痛之余,他反倒回来点枭雄的气势,像树干一般粗壮的手臂死死堵住了去路。“你算什么东西,也该打瞎我的眼睛。”他的声音冷极了。 阿措向墙头望了一眼,绝望了。 那人不在了。 她的那点小把戏,不是每次,都能成功的。 白明简伸过手反被她拦住了。“这次得认栽了。”她推着白明简向后走了几步。 可也就在此时,官兵围了过来。阿措望着墙上的那个人,就出现在官兵的身边。朱平治激动地看着白明简。“后生,你是白明简吗” “洛阳白家是你的名望,你是明字辈的第三代孙。你是白家的后人,你是白赫平的后人,你爹爹叫白昭远,对吗” 白明简握着阿措的手不由抖了一下。 朱平治瞧见他的反应,更加激动了。 “我是你的表哥,我姓朱,你的娘亲是我的姑姑,我们接你回家。” 他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朱平治看着他,虽不懂他的手上干嘛要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他挺直的腰背,他修长的身材,都像是世家子弟的好模样,爹爹说姑姑的一双眼睛沉静的犹如湖水。 这个孩子就是这样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我们从柔玄镇过来,我们找了你一个月,表弟。”朱平治不懂他为什么不说话。“你活着,太好了,你活着就太好了,外祖母等着你回家呢,她一直想着念着盼着你呢。” 说不定你回去了,外祖母的病也就好了,爹爹二叔的心病也就好了。 阿措仰着头看向白明简,望着他。 她从没有意识到白明简还有家人,她只当他就只有自己这个可怜的小婢女相伴左右。 原来他们不同, 真好,他的家人来接他了,他的好日子要到了,他的痛苦终于得到了补偿,他的苦难有了尽头,朱平治说的话越激动,她的心越发安静。 方才的急难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她突然有了一丝茫然。“他的好日子要来了,我是不是就要离开他了。”她曾经要将白明简脱离苦海,所以在柔玄镇苦苦挣扎,然而她的能力及其微弱。 看着朱平治,看着他身穿锦衣,这是她这个穿越人士拼死拼活都获不来的东西。 也许自己这个婢女也做到头了。 他们终究是不同的。 白明简紧紧皱着眉头。“我不认识你。”这话说出口,使得朱平治的话停住了。“我爹娘死了,也就没什么亲戚了。”阿措挣开他的手,而他抓着不放。 “我娘死了,你是谁,我不在乎。” 第61章 冷淡 “咱们逮着了”一个守卫高叫着。“可是不用再盘查了。” 柳杉跟朱平治站在一处, 低头才发现, 赵庆脸上的血蹭在了自己身上,他皱着眉头将素服脱了下来,裹了裹拎在手中, 一旁瞧着兵士们将赵庆捆死。 “府尹怎么说也要把赏银给咱们兄弟, 这大半个月熬死个人了”五六个守卫簇拥住赵庆的身体就要往府衙上抬,这会元缮和随从也来到了巷子, 还没等问,衙役头子喜盈盈地过来,与他说道“元通判,雍州没逮着的人让咱们逮着了大家能过个好年了。” 巷子里,有个少年抱着个年龄略小的男孩坐在地上,柳杉和朱平治在看着他们。 元缮没弄明白,听衙役说话更是一呆,伸开手来。“两位贤侄这都无碍吧。” 朱平治言语爽利, 却也有点懵神, 竟没听清元大人的问话。 元缮侧身望去。 那个少年头发纷乱,衣着褴褛,他抬起头问道“你们有郎中吗”民间素来有“欲察神奇, 先睹目睛”的说法,眼睛以长、深为贵, 这孩子平视无顾,两眼藏神。 白明简怀里的那个男娃,脖子被掐的青紫。元缮的口气极是温和。“小兄弟莫要着急, 我府上的郎中医术不错。”他唤随从去找顶轿子来。 突然那个男娃睁开眼睛,极力在喉咙里发出几个音来,对着少年连连摇头,推了一把他,勉强站了起来。 “阿措,你得看郎中”白明简又气又急,严厉说道。 阿措低头,束住了手,只盯着自己的鞋子看。 柳杉想了想,上前一步,将怀里的跌打伤药递给阿措。 阿措的表情有点微妙,随即她千恩万谢地将药瓶收下了,落下白明简一个身子,在后边站着。 白明简回过头看着她,她轻轻地摇头。 “白小少爷,你家奴婢许是怕折煞了她”柳杉摸了摸鼻子,笑了几声。“元大人是个富贵善人,见着谁受伤了也要找人看看的,你这奴婢倒是乖巧的很,怕僭越,超越了自己的本分。” 众人也都在看她,阿措将头埋得更深了,打开药瓶塞子,自己一声不吭地抹着。 白明简就在旁边,他望着她,终是没再讲话。 朱平治方才小心地应付着元大人,这会偷拉着柳杉,小声说话。 柳杉捡起来那枚黄糖饼子,向巷子的砖墙上砸去,见墙被砸掉一块,呵呵笑了起来。 “柳兄,我这脑子里乱成粥了,我这寻见了人更不踏实了,你方才在墙上趴着,究竟看见什么了。” “你表弟不是唤你一声表哥了人自然是没有找错,你担心什么”柳杉不答,反在取笑他。 “怪,太怪了” “你是嫌你的白家表弟太平静了,没有痛哭流涕,感恩戴德”柳杉打趣道。“你不之前还说能在柔玄镇逃出来一条性命,心智大非常人。对他满嘴的夸奖,这会子倒嫌人性子沉稳,奇怪了。” 朱平治被挚友怼的无话可说,又指了指阿措的背影。“我就不信你觉得寻常,白明简为了一个婢女舍命动刀子,他方才眼里是真想杀人的。” 这会,元府的轿子抬过来了。 掀翻在地的赵庆就在不远处,衙役怕他乱动,肘击他的后脖颈将其打晕。阿措用余光望了一眼,松了一口气,她的肩部下意识地动了动。 她套过花鹧鸪的话了。 花鹧鸪说道“从江南过来的姐妹也没在名气大的妓馆混过,只听说有个恩客四处在江浙一带寻着肩上有烙印的女童,连续找了一年多,赏银一天一个样,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从千两白银的赏银升到了万两黄金。万两黄金便是将苏州、扬州千数的美女都买下了,这种不惜钱的找法”花鹧鸪沉吟道。“应是父母在找家里的孩子才是。也不知谁家的孩子倒霉地拐进了这个行当,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能有幸被有钱人家给救回去。” “这些年都没有找见那个女童” 花鹧鸪点点头道。“这个下九流的行当里,得有一身好皮。赏钱虽高,谁也不知道那带字的烙印究竟是个什么样,有几个贪心的老鸨抓人烙了送过去,别说字了,旧伤新伤一看就知,也就再没人拿自己的本钱糊弄了。”她自个叹息了一把,说那肩头就是两个字。“我还挺想做个假呢。” 此时此刻阿措望着赵庆,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了。她方才说起嫣红,赵庆的脸色果然变了。掐着时间,他就是花鹧鸪嘴里那个杀千刀的“庆大爷”。 怪不得嫣红起意要找她,怪不得赵庆在离开柔玄镇后也念念不忘这个。 万两黄金都能拿出的人应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吧,这桩密事传至大江南北,听上去,能在这人面前许下所有愿望。 她心中默默想着,赵庆是最后一个知道她有烙印的人了,很好,他的眼睛已然瞎了。 从此,应该再不会有人提及烙印这个东西了。 她以后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奴婢而已。 她可不认同花鹧鸪的说法,古人的说法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烧去肩上的烙印差点没要了自己的小命,没有人能做到和她一般感同身受,试想想这烙印长在自己身上是在她更小的时候。 她疼都能疼死。 这种不惜钱的找法她没感觉到未知父母的亲切,只是越发觉得那烙印古怪可怕了。 “不是有那种恩主义仆的戏文吗你告诉我你姑姑对下人极好,从不打骂,她出阁这么多年,家里老仆还记得她很多恩德,我这么一看,确实不假。想来也是老辈人福缘深厚,才侥幸能留下白家一棵独苗。” 朱平治不知为什么柳杉在刻意解释,但也说不出来他话里的不对。 “那你倒说说,我这表弟怎么又和江洋大盗混在一处了你看见什么了” 柳杉耸了耸肩,他躲在墙上偷听了许多,却也真的没搞懂发生了什么。 第62章 想念 “雍州的江洋大盗被抓住了”城门口的骚乱好不容易平静了下来, 皂隶一路小跑过来告诉城门官。城门官惊魂未定地指着人群。“方才就在这些人里头” 悬赏告示贴在城墙上, 他缓过神来,就将自己的专知官、副知官一顿臭骂,大骂他们眼睛瞎了, 到手的一桩功劳飞了。 勒马驻足的皇差也从衙役那里得到了确实的消息, 这才走到了城门前。城门官等连忙搬开城门栅栏,不敢阻了皇差的行程, 又赶紧上前问安。“让大人受惊了。” 皇差望了一眼日头,不悦道。“耽误了好些时候,元大人呢。” 元缮此时也匆匆赶来。人群仍是拥挤不堪,方才的踩踏使得不少人都挂了彩,他吩咐人把府衙皂隶调来些维持城门秩序,对皇差连连作揖说道“雍州匪首作恶,惹得全城百姓不安,大人身携旨意, 皇威赫赫, 归程之时,使得下官等人幸能擒获。获鹿城定会上折奏明朝廷。” 皇差等的正不耐烦,顿时被说的心花怒放。他的官职品级均矮于元通判, 当初碍于人情才答应元家公子小姐随行,这会儿笑容满面, 极力应承下来。 元缮安排妥当,走到自家的马车前,元贞贞的手脚已被奶娘紧紧束住, 动弹不得,她那张娇俏的小脸上全是鼻涕眼泪。 “等你到了白玉京,白小措的舌头、眼睛也就前后脚送到老宅了,到时候就见着了。”元缮面色阴沉,方才在城门口半数百姓都听见了女儿的叫喊声。 爹爹紧皱的眉头中间有一道煞纹,元贞贞嗷叫了一声。 她向人群扫视过去。“爹爹,你听错了,我那是叫表哥呢。”她着慌地用帕子擦自己的脸。“不,不,我谁都没叫,我这就上京。” 元缮转过头来,杨琳双肩抖动不止,根本不敢抬头。 “是杨琳胡闹结交奇人异士给自己起的名字,妹妹不懂才叫着玩的。白玉京老宅的人要是有一人嚼妹妹的舌根,杨琳背着一筐荆条,从白玉京跪到获鹿城。” 元缮的表情并未转好,杨琳咬咬牙,讲道。“杨琳终生没有功名。” 天渐渐发暗,云团暗灰,重重地压下来,空中飘着星点的雪花。 皇差一行人出了城关,朱轮华盖车随后从城门中驶出。杨琳骑马跟在旁边,最后是放着箱笼的马车,官道上车轮马蹄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 元贞贞见奶娘不再紧紧箍住自己,一离获鹿城就探出车窗叫杨琳,她哭花了脸,朔风吹得她脸面发疼。“你方才不是跟着过去了,你把人跟丢了” 他摇摇头,半张脸藏在了貂皮大氅里。 “表哥” 她见他静静的不说话,呆了呆。“你随便起的誓,自己还当真了我小时候常常扯谎哄我爹玩,他笑笑事情过去,他也忘了。”她晓得杨琳在父兄的影响下,最重仕途功名。她这念头起来片刻扔在了脑后,又追问了一遍。“白小措去哪了” 杨琳当时被逼不过,从了元贞贞的心意,去巷子里寻了。他离得白家主仆和赵庆极近,跟在后边,瞧见他们三人进入死胡同。 还是他给追来的柳杉,指了方向。 随后他瞧着一队官兵进了巷子。隔着重重人群,他听到了朱平治在前面说道“洛阳白家是你的名望,你是明字辈的第三代孙。你是白家的后人,你是白赫平的后人,你爹爹叫白昭远,对吗” 杨琳在人群的间隙里,看着白明简冷淡倨傲的表情,他快步走开了,没有和舅舅撞上。 他早就感觉“白措”这名字有可能是假的,但真相被捅穿在面前还是头遭儿。 他跑走的时候,脑海里回响着父兄一番番痛心疾首的训话。“你钦羡的光风霁月,一派磊落之人纵是有,那也是在儒林之中,朝堂之上。但凡与你卑下结交的莽夫村汉,哪个不是贪图你的家世钱财,另有向求。” 他总是梗着脖子说“我以诚相待,人也会以诚待我”这番话他一向说的斩钉截铁,古时有王公贵族,正是凭借家世钱财,养门客结交游侠,使得豪士延颈愿交,以死相报,他向往古人的侠风义气。 所以,他无法容忍一个世家子弟耍他 朱平治和柳杉住在元府外院,他远远见过,听得下人说他们是来获鹿城寻亲的,并不知详细。当隔着人群,朱平治说他名叫白明简,洛阳白家的三代子孙。 杨琳的内心登时崩溃,白姓家族是洛阳的四姓郡望之一,要说姓氏显贵,他们杨家发达不过两三百年,比不得洛阳白家世代为官,数世不衰。白家主仆身穿破衣,却有清贵之气,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他们兄弟俩居然敢耍弄我”杨琳心中咆哮,什么当街相识,高楼饮酒,全都是装腔作势,将自己骗的团团转,背地里不知如何取笑呢。他甚至怀疑阿措的居心不良,知晓元贞贞的女儿身,和白玉京的那些纨绔子弟似的故意戏弄。 元贞贞追问的这般急切,更让他痛心疾首。 活该你们被家中长辈找见最好回去就被罚着跪祠堂 杨琳将心比心,把白明简和阿措当做和自己一样的官家子弟,跑到获鹿城偷玩,最终被逮到了。如今回想起他在酒楼上,情真意切地答应他们三个愿望,喉咙里像咽了苍蝇一般难受。 他想到这儿竟真的呕了,他也不管元贞贞听不听得懂,咬牙切齿的说道。“我过了年就去上岳麓书院”等他再在岳麓书院见着“白家兄弟”之时,他要他们十倍偿还。 元贞贞胡搅蛮缠了许久,也不见杨琳搭话,心想这人真的跟丢了,表哥不敢应她。她心中感伤,又一次从车窗中探出头来,直到城墙在视线里渐渐消失。 “啊”杨琳在马上无处宣泄,大吼大嚷。 元府外院,仆妇抱着崭新的被褥进来。领头的管事向朱平治请安,笑道“老爷夫人设下家宴,请您几位一会儿过去花厅吃酒。” 白明简沐浴之后换了件大绒茧绸袍,站在屋子里光彩照人。朱平治心中喝了声彩,在洛阳子弟中也少见这般清秀人物。然而他又叹了口气,这表弟的面上表情仍是淡淡的,口气也客气生疏的很,他腔子里寻见亲人的热血凉了半截。 他嘀咕着这算什么,找见了还是他们错了不成。 他和柳杉冒着风雪天在柔玄镇的残瓦断梁中寻的那般辛苦,心中不免有了些气恼。 本想问问白明简为何元大人这般看重他,这会儿也不想问了。 柳杉在庭院里刚刚打完一套长拳,正在收势,远远看着白明简的小婢女捂着脖子走进来。 她换上了元家婢女的水红绫子袄,梳着双丫髻,那半边脸的泥灰也洗干净了。 他咳嗽了一声。 阿措本想装瞧不见的,这会只好上前行礼请安。“阿措见过柳爷” “婢女行礼不同,你手放错了。”他顿了顿,指着她作万福礼的双手。“左手置于右手之上。” 难道说粉莲一直以来教错了,她手忙脚乱地改过来,正要再躬身,他笑出声来。“不对,我忘了这是老黄历了,如今都是右手置于左手之上。” 这人在耍自己,阿措心想道。 “我从没见过女子打弹丸的,还打得如此不错。”柳杉意味深长地说了句。 “奴婢不知柳爷说什么。”她硬着头皮,装傻充楞。 柳杉在前,她小步地跟在后边,随他进去了屋子。白明简腾的从桌子前站了起来,朱平治更怒,他掏心掏肺说了半天,竟比不得一个女奴给的反应多,气冲冲地甩袖而去。 “少爷,老人说人靠衣服马靠鞍,你这换了衣服就跟变了个人一样。”阿措边说话边捂着紫红印子的脖子,脖子上涂了厚厚一层药油。元大人如他所说的上心,一进元府就找郎中过来给她医治了。 柳杉嗬嗬笑了一声,悄悄在她耳边留下一句。“你太不经心,对着主子忘行礼了。”他也出去了。 阿措被他突如其来的亲近吓了一跳,完全没反应过来。 门口的珠帘子摇动不止,她慢慢才琢磨出点味道来,这位柳爷三番五次,难不成是在调戏她 “我都忘了你穿女装的样子了。”白明简看着她道。 她没想他会说这个,应景地笑了一声,将裙子展开给他看。“真不习惯,元府的丫头们笑话我连头发都不会梳。” 白明简上前紧紧将她搂住,搂的大力极了,她像是被他死死地嵌进了身体,被勒的有点喘不过气来。 他大概是要说洛阳亲友接他来了,富贵荣华唾手可得,从此以后他们不必再颠沛流离了。 是啊,终于苦尽甘来。 她的手轻轻拍着白明简的后背。 “阿措,我想我娘了。”他夺目而出的眼泪贴着阿措的脖颈滑落,滚烫极了。 他终于撑不住了。 她的双手放在他的背上,轻轻的再然后,用她所能用的最大力气去拥抱他。 第63章 明珠 “表少爷和小姐回白玉京了。”秦夫人身边的婢女碧桃给阿措送过来饭食, 见她吃饭的时候喉咙疼的厉害, 也就耐心等她吃完再收拾食盒回去。 谁想这在获鹿城的最后一晚,是在元府度过的。 阿措感慨万分,生怕一进元家, 就碰见元家的两兄妹, 方才走在元府的甬道中蹑手蹑脚,就担心被人逮个正着。她在此时拐弯抹角地问到了答案, 暗自庆幸没和杨琳他们撞上面。 她连连跟碧桃道谢,感谢主人家的慷慨,舀起汤匙放心地喝起粥来。 “你叫阿措你的主人家还真糟践人,名都不起个好名。”碧桃年岁也不大,歪着头惊疑地看她手上、脖子上都有旧伤。“咱们奴婢就是低人一等,有个温和的主母日子还能好过些,命不好遇见个厉害的主子,哪天死了都不知道。瞅着你家少爷白白净净的, 他竟喜欢这个” 阿措喉咙里的那口粥, 正难下咽,这话说的她更噎着了。 碧桃问她粥烂不烂,她赶紧点头。 “老爷宴请你家少爷, 夫人听说你喉咙疼,从席面上挑了几样, 捡了一碗,特意赏你的。”碧桃见她吃的干干净净,很是喜欢, 收拾食盒回禀夫人去了。 元府庭院有几棵低矮的枣树、海棠,枝干生的肥大,过冬了光秃秃的。阿措站在门槛处,干枯的树干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 在国丧之期,官员不宜饮酒。元缮在家宴中拿起酒杯做做样子,劝朱平治和柳杉喝了不少。一番盛情下,朱平治虽秉着圣人的教训做事,也不免有几杯酒进了肚子。 朱平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告罪道“元大人盛情不敢推辞,只是家中祖母病重,朱某寻得白表弟急欲回去,不能久留。”他听元缮的话里竟还要再将他们留住几日,忍不住了。 元缮看向白明简,他一直安静地吃饭,这会儿跟着朱平治点点了头。 元缮更为好奇了,在朱平治的口中他早已得知,这孩子的家境没落,前半年在柔玄镇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几乎被当地地痞流氓欺负的活不下来,但此时此刻,他面对满桌的珍馐美味,克制地吃了几口,就停下了筷著。 “白世侄若吃的不惯,再教人另做了去。”秦夫人是内眷不方便见外客,仆妇在花厅伺候,这会也去禀报了。秦夫人晓得丈夫对于这个从柔玄镇逃出的小孩子有着她无法理解的重视,于是从屏风后面使唤丫鬟去问白明简的口味。 “元大人府上的饭菜比城中八仙楼的还要精致,晚辈吃的极好了。”白明简客客气气地站起拜谢。 朱平治捅了捅柳杉的肩膀,两人面面相觑。八仙楼的席面,一顿下来就是二十两银子,看来白家这位表弟还挺阔气的。 但他这话也没有骗人的意思,他和阿措蹭了元府公子小姐的好处。在阿措嘴里的“冤大头”,正是这位元大人的女儿,白明简嘴里噙着一丝笑意。 这顿饭吃的宾主尽欢,朱平治在酒酣耳热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白明简的眼角有了笑意。两个人说话间,提及儒学,圣人书籍都有涉猎,朱平治觉得与他越说越投机,先前的那些不快随即烟消云散。 白明简半点酒都未沾,低头说了句三年孝期未过,倒使众人感慨起来。朱平治心想他少年失孤,性情孤僻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拍了拍白明简的肩膀。“回到洛阳你就在朱府住下,朱家人口不多,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也还负担的起你的生活开销,你莫要担心。” 白明简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此番回去洛阳,只是随表兄看望外祖母,了却亡母心愿,我自能养活自己。”他从柔玄镇和阿措逃出,又是千里逃亡,一番经历下来他对一件事情深信不疑。 这是阿措给予他的强大内心。 他不需要任何人施舍,也能在世间立足。只是在众人醉酒的时候,他这话说的没有什么人当真,元缮没有饮酒,也只当是他少年人的自尊心罢了。 朱平治又与白明简说了几句,更觉得他的见识极佳,心中大感遗憾。“你要是生在洛阳城,这回儿早就过了乡试,说不定在世家子弟里还是个闻名人物,那岂不是更使得外祖母欣慰” 柳杉最头疼书本,话插不进去,乐的自饮自酌,眼睛细细眯了起来,看着白明简淡淡的神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众人饭粒咽尽,过一时将席面散去,再饮了醒酒茶。 元缮方才听他和朱平治的谈话,深感惊讶,要知道他亲自去了一趟柔玄镇,那里连个像样的私塾都没有,一时兴起把人叫到书房,想出个题目考他。柳杉的头更疼了,说是酒醉的不轻,还要赶着回去收拾东西,却被真正酒醉的朱平治拉住不放,一定要他跟着。 “为善必慎其习”,这个题目是杨琳做过的。元缮匆匆将杨琳和元贞贞送走,杨琳的功课却没有认真查看,一沓厚厚的宣纸还放在书案上,最上面的那张纸就是这篇文章。 “善在我耳,人何损焉,然至贤者不能逾,至洁者不能污,彼诚仁者,性之而非假也,安之而弗强也。动与仁俱行,静与仁俱至,盖无往而不存,尚何以择为哉”白明简沉吟了下,缓缓说出。 好的修为取决于自身,其他人怎么可能影响得到非常贤明的人不会被改变,非常高尚的人不能被沾染。那些真正的仁者是由他们的本性决定的而不取决于外在条件的影响,他们身上的仁性是本身就存在着而不是被外界强加的。行动的时候仁与之俱行,静处的时候仁与之同处,没有什么状态是脱离仁而存在的,为什么还要选择做某事而不选择做某事呢 众人一愣,眼前这个孩子竟连腹稿都不打。 殊不知白明简在逃亡过程中,穷的没有笔墨在身,练就了默写的本领,倒把他们吓了一跳。 这篇文章文采斐然,更何况是随口说来,众人安静听着,也看着他的神情,他的脸上毫无矜色。 他们与白明简相处所生出的奇异感,在他文里都有答案。好的修为只取决于自身,其他人,环境是不可能影响到的。就算他出身微末,又当如何呢。 元缮看着杨琳的笔迹。杨琳写的是“君子必择所居之地者,盖慎其习也。为善而不求善之资,在我未保其全,而恶习固已乱之矣。此择不处仁,所以谓之不知,而里仁所以为美也。” 君子一定会选择居住的地方,就是为了小心习惯的影响。想要有好的修为却不身处好的环境,那么我们还没守护教导好本性时,恶习就已经扰乱人的心灵了。假使我们不选择住在有仁风的乡里,就不算聪明。所以才要求挑选有仁风的乡里来居住。 从这篇文章的立意来看,高下已有分辨。他心中感叹,杨琳这小子晚走半天就好,平日里自负才华,洋洋自得,在白玉京身有天才的名号,无论他和他的父亲如何教导,都改不掉他骄矜的习气。现在想想,只有他此时站在此处才会深深痛悔,冷汗直下,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众人感叹,白明简并没有像他们看上去的那么自然随意,他的手在悄悄地握住。 他想着参加宴席之前,阿措与他说的话。“少爷,咱们不是偏远山镇的穷亲戚,你哪点也不比王公贵族差。世上的人都不及你的优秀出色,你在宴席上让他们瞧瞧。” “阿措我不想去洛阳。” “少爷,咱们得回去,你终是要认祖归宗的。”阿措说的很肯定。 一进元府,元缮就将恩赦令递给了白明简。她才终于看见了他们一直求之不得的这张薄纸。她将那张纸摊在手上,一点重量都感觉不到,但在她心里这东西重达千斤。 作为一个穿越者,她辗转腾挪的折腾了那么久,十八般武艺全来了遍,离这薄薄的玩意儿还是犹如星辰只见的距离。从在柔玄镇苟延残喘算起,大雪中逃离兵乱火灾,到获鹿城苦苦寻找路引,几次面临生死,苦不堪言。若是之前不懂,她现在可是感知深刻。在古代,一个人的身份地位是何等重要。 官宦、名流的宗族亲属往往高官厚禄,数世不衰。而出身孤寒的庶族子弟,跻身进入到读书人的行列都千难万难,要像凭靠一介白身,在这个世界混的顺风顺水,也许并非不能,但所遇的机缘却有可能是白家主仆永远无法通过努力获得的。 他们困在城门口,在获鹿城极尽努力获得的假路引瞬间就成了废纸一张。 阿措再次掂了掂那张恩赦令的重量。 洛阳朱家过来寻亲,正是改变命运千载难逢的机会。白明简拿着恩赦令,重新进入白家族谱,背靠宗族大树,这一切都不会一样了。 他以后就是名副其实的世家弟子, “白家没有管过我,也应该不会管我的。”白明简小时候在祖父那里听过上一辈的恩怨,白家族长对他们这一脉没有任何好感。他苦笑道“说不定咱们到了洛阳城,白府的门开都不开。” 他不愿受那样的侮辱。 阿措摇摇头。“没有白家,还有朱家。没有朱家,就让洛阳城百姓知道还有你这个世家小公子。不管他们怎么想,咱们只要在白家挂上了家谱,参加来年的乡试就不再是难事了。”她盯着白明简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道。“少爷你说过你要下场参加科举考试,获取功名。这条路就得这么走。” “少爷,咱们要去洛阳城。”她又认真地说了一遍。这世上多的是攀炎附势之辈,却也有白明简这样心高气傲,不肯接受显贵亲戚的施舍。“不是去求白家施舍,是要拿回你该拿回的身份。” 白明简回过神来,定了定心神,将文章一气呵成念完。 元缮捻须笑道“雏凤清于老凤声,果然年轻人未可限量。”他拍手连叫几声好。 庭院的雪已经停了,阿措在地上随便抓了一把,捏出来一个雪团子,放在灯笼处看,更显得晶莹剔透,犹如明珠一般。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满怀信心,自言自语道。“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她认真地说。“日后嘛还能照破山河万朵。” “到时候,我就背靠大树好乘凉,鸡犬升天,发大财啦” 等朱平治、柳杉他们告辞而去,元缮叫住了白明简。“我倒是有几本藏书可赠白世侄,暂且留步。”朱平治也得过远山的赠书,但他和柳杉对视一眼,深知元缮并不是为此。他悄悄拉了一把白明简。“白表弟,你说话做事可要细思量。这位元大人亲自来柔玄镇找过你,也是为了你才将我们两个人留宿在元府。” 他说话又顿了顿。“但想来对你没有恶意。” 屋子里仆人全部退下,书案上的纱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元缮的脸上仍是长辈慈祥亲切的样子。 白明简低下了头,在柔玄镇中宋三已死,赵庆被擒,程家兄弟跟着钦天监的人早早就去了白玉京。那么 元缮从书架上递过一本书来。果然,白明简看到书名是“冷凝块垒录”。 白明简心中了然,他是因黄芳而来。 白明简摇了摇头。“晚辈没有看过这书,不知里边讲的是什么” 元缮盯着他看,没有看出他脸上异常的表情,倒不再意外了,这个少年自巷子口初见,就是一副风淡云轻的表情,没有端倪可循。想来以黄芳的心智气胸,若真想选徒儿,也不会找碌碌无能之辈。 既然白明简身负高才元缮在他身后背着手,笑吟吟地说道“那白世侄不妨读读看。” 白明简将书翻开了一页,抬头看向元缮。“元世伯就读两页吧,小侄早间受了恶人的惊吓,这会精力不济,只怕是看不了太多。” 元缮点点头,还要再说什么,白明简就郎朗读了起来,正好就读两页。 “” 只见他合上书,又把这两页的文字背了一遍。 “元世伯,我可有背错” 元缮被堵得无话可说,他才恍惚意识到这个少年和杨琳一般的年纪,也会胡搅蛮缠,不按常理出牌。他揉了揉太阳穴,之前被杨琳折腾的痛苦翻上心头。 “确实一字不错。” 第65章 前程 朱平治、柳杉等人从获鹿城出发, 前往洛阳。获鹿城作为北疆要塞, 是帝国北路的必经关隘,由此从云阳走句容,可抵京都龙潭镇, 直上白玉京, 由此走采石、江宁镇而抵新河,可至洛阳。 距离大年三十还有六天的时间, 朱平治一行人马不停蹄地往家赶去。他罗府尹亲自写了一道手谕,他们在帝国北路的各个关卡上都未收到多少阻拦,又在采石北岸借用官道行走,路程快了不少,只花了一天的时间就走出采石。 朱平治坐在马上瞧着灰蒙蒙的天气,心中愈发担忧。外祖母将近八十,出城之时已经病入膏肓,这半个月气候反复的厉害, 众人脸上都有风霜之色, 柳杉的身子最为强壮,也在奔波之中染上了风寒,不住咳嗽。 众人马不停蹄, 离洛阳越近,心越发提了起来。 白明简和阿措坐在马车上靠手炉、毛毡取暖, 抵不住寒气从车壁的缝隙里灌入。然而这比起月前,两个人冒雪翻越“扇屏山”处境好了许多,他们从不叫苦, 倒使朱平治有些意外。 柳杉方才掀开车帘说,再有一日就要到洛阳了。 阿措靠着车壁,合住眼睛。白明简看完了书,哈着热气去捂她的手。 她冰凉的手里攥着一枚铜钱。 “你抓了好几天了。” 阿措离去获鹿城时,勉强掩饰住了心底的震惊。众人不会理会她的心绪,白明简也不会想到当日黄老爷子曾留给她一枚信物。 就连她都难以相信,这世上,谁会有人收婢女为徒呢 她的脑海里常常晃过“白玉京”这个地名,她在路上一直掷铜钱,铜钱自然有正有反,她苦笑了一下,她猜不透黄芳的用意,显然上天也表示了应有的沉默。 阿措并不想和他说这个,她似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试探地问道。“少爷,我的契书放在哪里了那天在元府收拾东西可没瞧见。”不止是在元府,其实早在逃出柔玄镇的时候,她就再没瞧见了。“不会是丢了吧。” “我不能给你。”白明简握着她的手,沉默了许久。 阿措脸上的笑容顿时没了。 他们所有的银子,都由阿措收着,白明简分明是放心她的,但怎么唯独这张纸片,他收了起来。 “少爷,是怕我跑了” 白明简看着她,这次许久都没有回答。阿措没有火气也生出火气了,三百里亡命而奔,三个月生死与共,这位小少爷居然仍对自己有着防范之心。 她正要说话,马车停了下来,白家主仆听到车外边有人低声细语,正要下去看的时候,朱平治掀开帘子,急急说道“城外候着的家仆说祖母已经不行了,等不到明天了”他不由分说地将白明简扯下马车。 阿措匆忙下来,白明简已被朱平治扶上了马,带着要往城里赶去。 “朱爷,我家少爷不会骑马啊”阿措着急喊了一声,两个人连同马匹,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 柳杉站在阿措的身后。“你倒是关心的很。” “柳爷说的笑话,那是我家的少爷。” 朱家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候在洛阳城外三十里处,早在两日前就等的心急如焚。朱家老太太由老参汤吊着气,家里人都说没有几天的指望,棺材寿衣都治备下了。 柳杉生了病,无力骑马,坐在另一辆马车上。朱府的人都与他认识,这会儿纷纷见礼。他指挥着,让两人替了之前的车夫,又让两人到马车后边,把包袱都放在拉行李的车辆上。 “柳爷,您这是去北边又纳了个小娘子”朱家仆人各司其职,在阿措的面前跑动起来,他们先是眼前一亮,但见她穿着不似个主子,便想歪了。 阿措脸上一黑,柳杉忍着咳嗽,笑了几声。“小兔崽子们,休要胡说。” 正当她要回车上时,柳杉突然抬手拿着马鞭在她小腿处,抽打了一下,力道不轻,她惊得跳起,双手立在胸前。 柳杉瞧着她动作利落,心中了然,他挨了过去,阿措又蹬蹬地退后了两步。 “柳爷,你这是做什么” 在路上的几天里,柳杉有意无意地常向她这边瞧,望的她直发毛。她之前还想请教他弹丸的心思,吓得早歇下了。 她万万没想到,等着朱平治和白明简走远了,他竟然突然发难了。 然而她往柳杉的脸上瞧去,并没看出恶意,似乎更像是善意的提醒。 她被弄糊涂了。 “你的膝盖骨很硬,从没跪过人。”柳杉眼光如炬,断定自己的想法不会有错。“柔玄镇是流放之地,女子生的好模样并不稀奇。”他话中所指,犯官女眷中不乏有容颜美貌的,也不乏有天资聪慧的,他是将阿措当做了犯官之后。“但你生而为奴,便应晓得奴婢的本分,你进洛阳城后,可要牢记认命二字。” 阿措的表情堪称精彩。 柳杉见她的第一面,是她在巷子里击出一枚硬物,对赵庆出言相激,足见机警。当主子的,都喜欢忠义之仆,尤其是仆人在生死关头,可以相救主人的性命。这些天他冷眼瞧着,这个机伶伶的女娃子素日里躲着他和朱平治,偶尔一句听在耳里,和白明简说话“你”来“我”去的,并不规矩。 “你在元大人面前知进退,这很好。朱家以仁义至孝治家,善待下人,但你需得知道,在哪里都看不得能说惯道,掐尖要强的奴才。甭管有什么功劳苦劳,你忠心服侍主子也就罢了,要再起了别的什么心思就会招来祸事,可别怪柳爷没跟你提这个醒儿。” 阿措的脑袋嗡的一声响。 这些天里,柳杉喜欢在无人的时候与自己调笑几句,她每每谨慎应对,心中不免想这是个好色无耻之徒。然而真相露了出来,她却更为尴尬。 她一路行来与他们熟了些,总听朱平治抱怨说柳杉是个游历山水的放肆浪荡之徒,只爱胭红脂粉的青楼烟花之地,和市井无赖无甚区别,心中隐隐便将他归在了秀红、花鹧鸪一类混江湖的老手上了。 此时此刻她才明白,世家子弟他们是天生站在人身上的,平易近人只是教养,放浪形骸叫做性格。一通出自善心的告诫就现了形,无法挥去带着出身高高在上的味道。 这话纵然善意,听得还是难受,她和白明简相处惯了,有点不太适应,她在世人眼里就是个为奴为婢的下等人。 柳杉还在看着她,她“啊”“啊”几声,赶紧行礼,口口感激他提醒的恩德。 他坦然受了这个礼数,并且再次出自好心,指点她。“你这双手端的还是不正。” “” 阿措把身子弓的更是谦恭。 “还算伶俐,倒也难怪,我们在柔玄镇遇见过一个烧伤极重的丫头,临死前一直说你是个聪明人。” 丫头她猛地抬头望向柳杉。“你是说粉莲” 就在进入洛阳的前夕,她又一次听到了故人的名字。她听了柳杉说完,静静地坐回到马车里。 赶车人吆喝着,夕阳西下,她看着洛阳的城墙渐渐接近。 白明简救过自己的命,自当回报。在她眼里,白明简是她需要照顾的,她不敢再留下像粉莲那样的遗憾了。但另一个阴影还未到达洛阳,就经由柳杉提醒,笼罩在她的心头。 “在柔玄镇还好说,只有一个小主子,随便可以糊弄。而在洛阳城我这双不打弯的膝盖跪的人就多了去了。”她嗷叫了一声,前途一片灰暗。 洛阳 一日过后,薛妈妈喜滋滋地进了安侯府的西边小院,给冯氏报喜去了。“二奶奶,二奶奶,喜从天降啊白家的那个后生还真活着” 话说冯氏当日动了心思攀交朱家的内眷,寻了个理由,托人送去胭脂水粉给朱成义的夫人崔氏。安侯府的门第高过朱府,崔氏被白家当家二奶奶的盛情弄得诚惶诚恐,少不得还礼。 一来二去,冯氏将崔氏说成了前世修来的好姐妹,性子契合,走动的很是勤快。 冯氏听崔氏说朱家大公子去柔玄镇寻人了,心中暗暗祈祷这孩子能平安回来洛阳城。但她有些见识,柔玄镇的大火烧的全国皆知,这孩子的命数只怕凶多吉少。 这会儿,薛妈妈跟冯氏好一顿形容白明简的好模样。“二奶奶命老奴给朱府送老山参,正巧就碰见朱家大公子领着那男娃娃进来了。哎呦呦,老奴站在内院里远远看了一眼,那男娃子的眉眼很是像二奶奶,不得了这是老天爷不让二奶奶受生孩子的苦处,借着别人的肚子生下来的活宝贝。” 冯氏听了这话不敢尽信,怀疑乳娘把奉承的话说过了头。 薛妈妈道“朱府合家的人都赞叹呢,说是山沟里飞出了金凤凰,男娃子生的就像是画里人似的,清俊极了。老奴瞧着他通身的气派,比白家那些少爷都更像白家人。” 冯氏再等不得了,赶紧穿戴起来,说话就要去朱府。还没走出大门,就听丫鬟过来通报。“朱府的老太太殁了。” 第66章 洗完 洛阳, 为中原腹地的城市, 素来有“九州八府数洛阳”的美称。阿措前世对这个地名的记忆只有“牡丹”和“龙门石窟”。 她好奇问起,朱府的仆人又茫然又鄙夷。“你个乡下人知道些什么。” 她笑了笑,垂下眼睑。 在夏朝, 以白玉京为京师, 洛阳为东都也就是陪都,它位处天下之中, 国中一直流传着个说法天下当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先受兵。洛阳的盛衰,是天下治乱的先兆。 一路行来,洛阳的白色城墙都遥遥可见。朱府的车马从西门“丽景门”进来,城门楼就足有四层,月城宏阔,气势磅礴。 柳杉过了通济街和朱府一行人分开, 先回他的家去了。朱府车马沿着雕梁画栋的弧型长廊, 往城北驶去。城中水道众多,洛阳和暖,飞雪落地即化, 阿措在车上侧耳倾听,可以听到雪水流入石砌涵洞的声音。 白玉京中, 大学士孟盛高收到了获鹿城府尹罗鸣长的书信,这封信盖着青州、梁州关防的印信条记,故而在阿措到达洛阳城的当天, 也被火速送到了京中孟大学士的府邸。在夏朝一般科考考中者会拜主考官为师结为师徒,互利共惠,罗鸣长在信中称孟盛高为“座主”便是这个意思。 罗鸣长信中言道“姓白,名明简,洛阳白家第三代孙,年仅十四岁,聪敏好学,已随朱姓表兄朱平治回去东都洛阳。”罗鸣长揣测孟盛高的心思,信中详细解释了没有将人送去京都的原因。先皇恩赦天下,宽宥犯官,恩泽其后人,白明简是白家白赫平这一脉最后的子嗣后代,归宗洛阳白姓之志甚为坚毅。 孟盛高从多宝阁中取了一只黄木匣子,打开锁钥,里面放着几张指头宽度的长纸条。最上面的字条写着“寿永不继,腊月雪消。”果如黄芳所见,新皇登基,朝代更迭,发生在了腊月。话说大学士孟盛高和黄芳结缘是在黄芳去往柔玄镇之前,当时孟盛高年少气盛,因官场排挤,满腔抱负得不到施展而日日寡欢,有一日在街头结识了一个衣着褴褛的乞丐。这乞丐夸赞了他的长相,与他说“形主命,气主运。有此相者,必位列三公。有此气者,说明已时来运到。” 孟盛高被他说的怦然心动,但却也担心被江湖人士诓骗,这乞丐见状苦笑,道出实情道“我姓黄,名芳,字丹阳。这世人为刀,我为鱼肉,我能骗你什么”原来黄芳得钦天监同僚相助,侥幸从白玉京城中逃出,但海捕文书已经传至海内,他想要前往庐州投奔挚友韩冰的想法彻底破灭。 白玉京论道辩法,举国皆知。这世上最通易经八卦者,就属此人。孟盛高大喜之余,想要讨教何时才能得偿心愿。 黄芳点醒他“孟大人的长处是什么” 孟盛高如梦初醒,他最擅长的是文笔功夫,聪明人一点就透,当年因先皇修炼长生而道法兴盛,在白玉京长年累月举办斋醮活动,“青词”这种文体渐渐流传开来。青词,又作青辞,亦名绿章,是道教斋醮时献给天神的奏章祝文,要以极华丽的文笔表达出对天帝的敬意和求仙的诚心。 自此他闭关在家,勤下功夫,后来果然因青词得到先皇赏识,从学士到当政大学士,六次迁升都是特旨提拔。而之后,白玉京的文人才后知后觉这是条“终南捷径”,纷纷效仿他的方法来,却远远达不到他的成就。黄芳远离中原,到柔玄镇避祸,并没有张口向孟盛高索取过什么。倒是孟盛高每每遇到急难之事,要飞鸽传书求他指点迷津。 黄芳用的是骗人伎俩,但因一生追求天文数学,眼光极为长远,他说的每件事都会成真。李思茂在那些年里声名如日中天,孟盛高每每想要涉险,将他请出柔玄镇,他都以“不是时候”拒绝。孟盛高又问他可有徒儿,他回信说了一句试玉要烧三日满。 黄芳身死之后,孟盛高的第一反应是满心盼望着他的徒儿有不亚于黄芳的本事,能速速来白玉京他的府邸为他办事。 “只有十四岁。” 孟盛高看到了这个结果,很是失望。罗鸣长在信中复述了元缮的看法,这孩子虽然聪敏,学的却是儒家正统,对于易经八卦一无所知,甚至对白玉京血案都不甚清楚。元缮的看法很是中肯,白明简小小年纪,学识惊人,他长在偏远之地能有如此见识才华,可谓天赋了得。但放眼海内的少年俊杰,他却称不上独一无二。 “一块未经打磨的璞玉吗“孟盛高沉吟道。 黄芳所说的“试玉要烧三日满”的下句是“辨材须待七年期”。 他可等不得七年之久 遥在获鹿城的府尹罗鸣长,赶着年下无事,邀着一干同僚下属过府饮茶。罗鸣长精明强干,为人谦和,在获鹿城风评极佳。唯有一事,使得官吏们叫苦不堪,这位府尹喜欢清谈,也就是不论正事,专谈老庄、周易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元缮能得到罗鸣长的青眼,正是两个人在清谈上很是聊得来。 但这日罗鸣长的谈兴甚浓,最后就剩下元缮一人了,他还在滔滔不绝。元缮应和的口干舌燥,眼皮直跳,实在支撑不住。 没想罗鸣长自己转了话题,他算了算日子。“白明简这几日就该到洛阳了。” 元缮巴不得聊点别的,他心中不免奇怪“府尹大人,似乎对黄芳的后人很是另眼相看”元缮分明记得当时罗府尹是要找到这个人要送往白玉京的,却没想他见了真人,亲手写了谕令,大开方便之门,让人回了洛阳。 “白玉京风大,那孩子的身子骨没有长齐全呢。” 已在九泉之下沉睡的黄芳,或许已经不记得有一个谦虚好学的青年曾拿算经十书来过钦天监。这青年一直将错失师徒之分,当做自己年轻时最大的遗憾。 元缮也不作假。“元某是京都人,当年去围观了黄监正的论道辩法,以喉为剑,以舌为锋,如今儒林之中再没有这种风骨了。” 在白玉京中,孟盛高心生不快,却又没法指摘这个学生的不是。罗鸣长办事得力,只是不知他与黄芳的密事,不解自己的心意,他是要亲眼见到这人的。白玉京政事紧张,他身处风云中心,偏偏他儿子侵占百姓田地被监察御史获知,接连几日言官纷纷发难,弹劾他教子不严。 他应对不暇,就只好将见见白明简的事情暂时压后了。 朱府到了,阿措提着包袱,是从角门进去的。一进外院,就瞧见满院堆着纸马,还有喷钱兽,聚宝盆,大金山,大银山,更有彩纸扎的丫鬟侍女,花盆茶壶茶杯。 她小心地挪着步子,她脚底下的鹦鹉都是用纸扎的。 阿措明白了,朱家老太太还是去世了。 白明简一路夜奔,也不知道最后见到老人一面了吗 外院乌压压都是人,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忙乱,赶车的马夫把她带到这里,自己就被别人叫走了。阿措站在那里,半天都没人理她。她呆了一会儿,四下望望,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找白明简。 她刚一抬脚,后边就有人吼道。“哪院的丫头,怎么跑到前院来了” 她转头一看,有个老年仆妇叉腰喊她“谁让你抬头看的,这么没规矩”她被这狮吼一般的嗓子吓了一跳,赶紧低头。这位仆妇是管事吴新春的媳妇儿,斥责了阿措好几句,才问了她的来历。 “吴大娘,花间厅、内茶房的茶杯碟碗堆了一片,实在没人去洗。”有个小丫头急急忙忙跑过来。 朱府老太太殁了,举家亲戚都过来吊唁,在灵前哀哀不绝。朱家是个中等富贵人家,丫鬟侍女在那边侍候,再腾不出半个人手了。吴大娘忙的脚不沾地,这会推了阿措一把。 “就你了,把茶杯碟碗洗了。” 阿措一愣,依着小丫头的叫法,唤她一声吴大娘。“吴大娘,我这才来,先去我家少爷那儿,说一声可好。” 吴大娘事多心烦,根本不理她说的话,抬脚走了。 而这边,小丫头扯着她的手,使劲拉她。“什么你家我家,朱府的主子多了去了,主子有事自会找你的。” 朱府是个四四方方的院子,天空被四边的围墙围着,就只剩下一个方块大小。应该说在任何一个深宅大院,看到的天空都不可能更大了。 黄老爷子,你收我这个徒儿有欠考量,别说四处坑蒙拐骗了,漫天星辰都看不见。 阿措被小丫头扯到了内茶房,匆匆忙忙给她指了指水和盆子,就又跑出去了。 她望着堆成小山一样的茶碗杯碟,包袱缓缓从肩上滑下。 一路上她想过在朱府会遇到许多为难的事,但真心没想到是这一件。 “我天黑都洗不完” 第67章 谁是穗儿 晚上, 白昭安喝得酩酊大醉, 回到府里,正要到李姨娘房中安歇,没想到冯氏的丫头早早候在内院门口等着他。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冯氏屋里头去, 一看到那份“过继文书”酒醒了大半。 他狠狠地拍了桌子。 桌子上茶碗的水全晃了出来。 “白二奶奶, 你这是咒我怎地”白昭安生气也有理由,他还不到四十岁。洛阳城中五十岁得子的人大有人在, 他可正值春秋鼎盛的年纪。“我还不要哪个野小子给我养老送终” 他越说越气,竟把炕桌给掀翻在地。 冯氏并不气弱。“若你纳在房里的那些姨娘,有一个顶用的,我也不会出这个主意。你兄弟四个,就你没有生出个带把的。我天天烧香拜佛,是为了谁想”说着竟嚎啕大哭。 白昭安的气势顿时弱了。 冯氏骄横跋扈,举宅尽知,但这些年倒从来没有拈酸喝醋, 不让自己在房里放人。说到底这情他得承, 他呆呆半晌,掏出帕子温言安抚。“上年咱们在城隍庙算过,道士说咱们晚年得子, 再等几年就是了。” 说话间,两只手就要往她身上揉, 冯氏拿帕子捂在脸上,啐了他一口。 白昭安又说了一车的好话,但冯氏就是不依, 他愈加烦躁了。 他耐住性子,去看那张过继文书,嘴里嘀嘀咕咕道“妇人之见,你当养个小猫小狗呢,过继要族人见证,承祧告庙的。” 过继文书写道“立承继文书人白昭安,尚未育子。”他鼻子哼了一声,再看上边写道“是以托凭亲族嘀一议兄昭远早亡,幼儿无辜,请愿其独子白明简继与身名下为嗣,但愿子孙繁茂,孝思不忘。自立承继人之后,永无悔异,今恐为凭,立此承继文书永远存据。” 白昭安看完没了声音。 过继文书中,完全没有说到财产,只认了名分。 冯氏呸呸了两声。“就知你是怕自己身名下的田地物宇,给了不相干的人,若是你命中有子,往后他还能抢过你亲儿子去。” 她细说了白明简因恩赦令从柔玄镇回到洛阳,暂住在朱府。 他迟疑地说道“要说嗣子须与嗣父同宗同姓,并且辈分相当,这人是使得的。可是二奶奶,你可知咱爹仕途有碍,全是因白赫平招的灾祸,每每说起全没好话。他又是族长,哪能从了你妇人的心愿你要是真想养个孩子,在宗族里抱养一个,也没人说什么。” “你这辈的兄弟子嗣,从近了看,再算上远亲,我看哪个都是不上台面的煨灶猫,喊我一声娘,我还嫌膈应呢。”她全然不提在宗族被妯娌挤兑的事情。 她好生在白昭安面前夸奖了白明简,她匆匆在朱府吊唁的时候,看着白明简披麻戴孝跪在那里守灵,身正形正的犹如一颗破土生长的幼松,一眼就喜欢上了。 白昭安摆了摆手。“你要是真有本事让咱爹送这个口,我不管了” 冯氏就等这个话。“要真说动了爹,你可记着,族田里还有白赫平这一脉的份数呢,到时候要你出钱养都不用”冯氏打着极精的算盘。 阿措在朱府的内茶房,伸了个腰,她洗了两个时辰,洗的肩酸背疼。 五十个僧人在外遭安坛场做经忏佛事,诵经声不断。 有人不住送来脏的茶碗,取走洗干净的。但来人极是着急,根本不和她搭话。阿措眼见着茶碗杯碟一直没有减少,彻底泄了气。 天越发黑了。 再没有人把茶碗送来,她摸着咕咕作响的肚子,出了内茶房。朱府就是个三进三出的宅院,她曾经进去过程杰江的大院,建筑大同小异,她摸索着往外边走。 她隐隐约约看着仆妇都往一处走,也偷偷摸摸跟去了。 “你是哪个地方当值的”有人转过头来,见她眼生。 她赶紧问好。“奴婢是新来的,吴大娘唤我当内茶房帮忙,和姐姐们一块吃饭。”她的声音一直伪装成男孩子,习惯一时改不了,声音很是显粗。 前面的仆妇看不清她的脸,皱着眉头说道“那你跟上吧。” 她千恩万谢地蹭在了后边。 她们来到了厨房里,一进屋就看到火上炖着大锅菜。她饿了半天,嘴里直流口水。 倒是其他仆妇们不依了。 “就教我们吃这个李婆子你这是看人下菜碟”她们叫嚷起来了,厨房里的菜样确实分三六九等,有给主人吃的上等饭菜,有给内室丫头按着房头分派的菜馔,也有给他们这些低等仆妇准备的饭菜。然而,朱家老太太发的是喜丧,所谓红白喜事,也就是说男女成亲是喜事,高寿的人病逝的丧事也叫喜丧,统称红白喜事。 合情合理的,这几天朱府要添些荤腥的饭菜分给众人。 这些人根本不听厨房头子李婆子的解释,只说她克扣了油水。 阿措没见这个阵仗,趁着这些人指着厨房头子李婆子大叫大骂,瞅了个空,上前舀了一碗,自个儿躲在角落里吃了起来。 她从柔玄镇一路过来,热食都没有吃过几顿,这碗没油没肉的咸菜加小米粥糊糊,她倒不觉得难吃。 但这顿热饭没吃上几口,她又愁上了,这晚上到哪里睡呢。 外边没有灯笼的地方,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自从穿越到这个异世,她和白明简几乎时时刻刻都在一起,就没有过夜不在的时候,要是再过了今晚就是两夜见不着人了。 她心中纳闷。这人呢,我身为奴婢见你有了难度,但你寻我难道还费劲不成 就在这时,那李婆子高叫道“你们也不见见刚归家的表少爷,在老太太灵前不吃不喝,连颗米粒都未进过嘴里,现在还在守灵呢,你们倒好意思大喊大叫起来。” 她愣了愣。 这还真是白明简的作风,她赶紧扒拉饭,心想自己在夜里还是把人寻见吧,不然熬坏了身体可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那个白天拽她的小丫头进了门。 “快,快,李大娘,表少爷昏过去刚醒来了,穗儿姐姐要你赶紧弄点鸡蛋羹” 阿措脑子里转了转,“穗儿”是谁 仆妇们被这小丫头打断了吵架的兴致,全都围过去了。 “老太太把体己钱都给表少爷” “何止是体己钱,听说老太太临终前怕这个小少爷没人照顾,把穗儿姑娘许给表少爷了” 在角落里,阿措嘴里的那口饭没下去,噎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人记得穗儿是谁吧 第68章 偏心 穗儿自幼随侍在朱母身边, 朱母的衣食住行, 私房财务乃至平日里起卧的时辰,都是她来统管。丫头堆里,有嫌才妒能的, 但大小都有个天理, 穗儿待朱家老太太的忠心没有人能赶上。朱家的男女主子都客气地唤她一声穗儿姑娘。待到朱母气急病危的时候,她跪在了朱家老爷的面前, 求着朱家主事的主子们将白家母子接回洛阳。 从朱平治那日出城去,朱母就陷入了昏迷,就在白明简进城的前一日,她突然清醒过来,对着侍候在地上的老老小小大哭,老人说她瞧见三闺女正在黄泉路上看着自己,怕是不在世上了。 朱母吐字清晰,将朱家的妯娌唬了一跳, 晓得老太太回光返照, 生死就在眼前,想要劝解又不敢劝解。朱家大爷催促人到洛阳城外,一见到人回来, 就立即赶马进城,不得耽误。朱母趁着众人都在, 交待了身后事。白明简无父无母,孤身一人没有钱财进益,她名下的钱帛田产尽数交于他。再有便是她过世后, 穗儿不必守她的孝,放在白明简身边,服侍他饮食起居。 合宅上下,也有没瞧见过白明简的,但这一天半日消息在府里传扬开了,都知道白明简生的跟画里金童似的。众人七嘴八舌说着穗儿姑娘拿着老太太的体己钱,跟着白家穷少爷,这日后便是白少爷有新妇进门也得礼让她三分。又说要是她命中得济,生下一男半女便就是主子奶奶了。 就在这时,厨房的角落里响起了不合时宜的打嗝声。 众人不满地望那边看,小丫头嘻嘻笑道“你们尽胡说,穗儿姐姐脸面薄,听见了可是要着恼的。” “姑娘,姑娘”小丫头捧着食盒,听见有人喊她,止住了脚步。 这是灯笼照不清的光亮地儿,她没怎么瞧清楚来人。阿措赶紧给她纳了个福。“凤儿姑娘辛苦了一天,天黑路滑的不如我给姑娘捧着”阿措方才在里边听的明白,小丫头是穗儿姑娘身边的使唤丫头,名叫小凤儿。 话说在朱府大院,小凤虽说跟着穗儿当差,却也只有八岁,未见有谁给她正经行过礼,她心中受用,把食盒递给了她。“我倒真是累了。你可仔细些,你跌了,鸡蛋羹也不得跌了。” 阿措赶忙应是,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她记着脚下的路,跟在小凤儿后边。洛阳的夜风也冷,她方才噎着的那口饭还在嗓子眼,被风一吹她更想打嗝了。 而在厨房里,仆妇们发完牢骚,再不甘不愿,也终是用了饭。方才小凤儿在,他们没把心里话说出来。 老太太,太偏心了。 在朱家二爷屋里,崔氏身上的麻衣并未脱下,抽抽噎噎的掉着眼泪,足有小半个时辰,朱成义在一旁看着,实在受不了了。 方才大嫂跟大哥干仗,他还庆幸自己的媳妇儿性情温良,不会撒泼耍赖。“往常爷夸你是个识大体的,今日怎么就过不去了。” 崔氏呜咽道“你可别冤枉了我,谁眼热老太太手里的东西了,这些年我都忍过来了。我是心疼平治冒着风雪,数九寒天赶了千里路,才把人接回来,到家就病倒了,老太太有念叨过他一句我替你儿子委屈” 他听罢无言以对,对着纱灯一阵哀声叹气。 “天下没有不是之父母,当儿子的总不能说亲娘的不是啊。” 崔氏眼睛红肿道“平修这几年一直就吵着要老太太身边的穗儿,我腆着脸跟老太太要过人。老太太当时也瞧着平修不错,我便当老太太默许了。那天在老太太跟前,平修两眼通红瞧着我,我这个做娘的心都碎了” 在朱家大爷的屋里,刘氏将东西摔的满地都是,叉着腰骂朱家大爷窝囊。 朱成礼垂着头不住地说“你小声点你小声点让二房听见了笑话” 刘氏的声音更大了。“我不怕,你外甥想要全拿走老太太的东西,先把大房二房这些年掏的药钱垫上,凭什么辛苦全是咱们的,便宜却是他个半大孩子的” 朱成礼急的不知如何是好“这像什么话,老太太还没出殡呢,家里倒先乱起来了” 刘氏头上的发钗掉了一地,在地上打滚。“那我也不活了,朱家再死一口吧” 风声灌到阿措的耳里,她的耳力极好,隐隐约约听见吵架的声音。 小凤儿站在门口的灯笼底下,才把人看清楚,这是白天里被吴大娘使唤的那个土气姑娘,她肩上竟然还挂着那个灰土土的包袱。 她心中不免生出鄙夷来,上前将食盒掀开个缝一瞧,里边的鸡蛋羹一滴未洒。 “你倒拿得稳。”她瞥了一眼阿措,接过食盒。 阿措数着步子,眼前的院落大抵是后院,小凤儿念叨着府里也没给表少爷另做安置,就暂时住在了老太太院里的套件暖阁。她正要上前,却被小凤儿拦在了台阶下。 “就说你不懂规矩,在这等着。” 阿措只好站住。但当小凤儿进了屋,她就瞅着没人注意,手脚利落地扒住了窗框。 她捅破了窗户纸,往里边看去。 一个美貌的丫鬟跪在地上,求着坐在床上的白明简吃饭,手上拿着的。她听不清那丫鬟说的什么,似乎言辞恳切极了,丫鬟一直拿着帕子抹眼睛,像是不住地流眼泪。 这就是穗儿姑娘 穗儿姑娘在屋里哭得梨花带雨,跪在那里跟白明简求恳道“主子,您好歹进一口饭吧。奴婢跪在这儿,不起了。”小凤儿束手站在门口,不敢抬头,她哪里见过穗儿姐姐这般委屈求全的样子。 朱母生前怕外孙儿身边无竭力尽忠之人,执意将穗儿指给还没见着面的白明简,穗儿赤胆忠心服侍朱母,心中纵然痛苦,也硬着头皮应下了。 白明简只赶上见朱母最后一眼,他飞奔进了内室,将那只扣掉宝石的银钗放在了朱母的手上 “我娘想您啊。”他红着眼圈,自己终将母亲的遗物送给了外祖母。 那只银钗是母亲及笄时候,外祖母送给她的,那年母亲出嫁到了白家。朱成善在柔玄镇一直吃斋念佛,积德行善,只求与亲娘再做一世母女。 朱母阖眼而逝。 朱平治一到家就发起高热来,朱府大房二房并没有人理会白明简,仆人们也不敢擅自主张。情景并不如白家薛妈妈说的众星捧月的架势,白明简脱下外袍,露出白色的内衣当做孝服,跪在了灵堂。 穗儿看在眼里,去外边寻了个男人穿的白袍子给他披上,真心认了他这个主子。白明简不吃不喝地守在灵前,直至晕倒,她心急如焚。 看着她端过来的碗,白明简摇了摇头。 “这是第二个晚上了阿措还没来吗我去找朱家表哥。”他双手发抖,强要撑起来往走。 “阿措”的名字怪极了,穗儿不晓得这是个名字,急忙去拦。“老爷太太都屯着火,盯着白少爷你,二房的大少爷病倒了还没醒过来,你去了也问不上,倒要被人恨上了” 阿措在窗外呆呆看着,素日里她也惯称白明简为少爷,为达目的几次软言相求,她还自认为做好了一个丫头的本分,但眼见着一个与她年纪略大的姑娘,跪着白明简一动不动。 她才晓得,在心里哪怕一刻自己都没有认过所谓的主仆名分。 “要是我,白明简真不肯吃饭,我就捏着他的鼻子往下灌了。要我跪着求他,我可不来” 她心中嘀咕着,白明简大概是不吃的吧,他很难改变主意除非是听自己的话。 然而,白明简就像是要打她脸似的,就在她这般想的时候,吃下了穗儿喂的。她目瞪口呆地瞧着白明简一口一口都吃光了。 屋里的烛光很是亮堂,白明简坐在那里沉默的样子,是她熟悉的,仅仅两天不见又仿佛全然陌生了。 小凤儿悄悄出来,却见阿措还在台阶下站着,抬头望着天,吃了一惊。“你怎么还不走” 阿措转过头,苦笑道“奴婢刚来,连个住处都没有,求着凤儿姑娘给我找个窝一夜的地方。” 屋里,穗儿见他吃完了,终于松了口气。“外边没有人通传,人应该没到,白少爷既然吃了饭,那等过了这夜我就去前院问,别说那从柔玄镇跟过来的丫鬟,就是行李箱笼一样都丢不了。”她十六岁的年纪,脸上露出狡黠的神情,白少爷非得如此,才肯吃饭。 她上前想要侍候白明简脱衣,他缓缓摇了摇头。 他倒不是被穗儿劝住了,那些给他脸色看的亲戚也是外祖母的儿子、孙儿,棺柩就在前厅停灵。 夜深了,外祖母也睡着了。 “谢谢了。”白明简对穗儿说道。 穗儿愣了一下。 小凤儿见阿措站在风里,机伶伶地浑身打颤,招呼她往外走。“也就是我心好管你” 阿措笑嘻嘻地连声应是,她回头看了那窗子上洒下的灯光,喉咙里哽了一下。“大半夜想尽办法来寻你,你倒好,把我早早抛在脑后了。” 作者有话要说  穗儿就是朱母的贴身丫鬟啊。 最近几章有可能虐心,虐得狠狠的那种。 第69章 阿措的新名字 傍晚, 在岳麓山顶, 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正坐在赫曦台上饮茶,旁边立着个眯缝着眼睛的年轻人,他站在那儿, 等着茶凉了便拎起小炭炉的黄铜细嘴壶, 将茶水再续上,他挨着炭炉, 火星时不时地撩在他的衣服上。 老人习以为常,由他慢慢来倒。 老人头上的发簪,衣服和靴子穿戴的板板正正,脖颈挺的极直,全不像个花甲之年的老人。 大江以南的冬日,湿气阴冷,年轻人站了一会儿,鞋袜都湿了。 天色渐暗, 这个年轻人眯缝着眼睛, 倒茶倒的很是费劲。“山长,再晚些就看不到路了,石阶苔滑容易摔倒。”他名叫肖伯翎, 二十七岁,是书院的书办, 自幼时在岳麓书院求学算起,在这里待了十五年了,这些年他身为弟子照顾韩冰, 比韩家的家人仆人都要尽心。 韩冰在山顶望西看去,视线被山脉完全隔断,他将茶盏放在嘴边,呆了半晌才饮下。故人喜酒,他却爱茶。年轻时,一人说“酒越喝越热”,一人说“茶越喝越凉。” 两人争执不下的情景似乎就发生在昨日。 “易以何为体”韩冰突然问道,又像是自言自语。 肖伯翎晓得老师有心事常常来山顶独坐,却又不知是什么,恭敬回答道“易经以感为体。”他想起书院学生议论着白玉京的那两只神狸,便一并说了。“世人皆知,新皇登基,预兆在先。” 肖伯翎照本学科地说了一遍。“阴阳变化,八卦相错,上下无常,刚柔相易是为易经。” 韩冰站起身来,分明手中的半盏茶水仍是热气腾腾,他却嫌寒凉,全泼了出去。“以感为体,那么应的是国之将亡,必出妖孽。” 这话一出,台子旁边觅食的寒鸦全惊飞了 肖伯翎家贫,晚上就着豆油点灯看书,把眼睛看坏了,他站在韩冰的后边,眯眼看着北方昏暗的天空,视线里一片雾蒙蒙的确实不是好兆头,连连点头。 就在这时,监院张朋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拍着大腿笑道。“山长我这到处寻你呢。您吩咐的事都齐全了,膏火钱今日都发放在学生手里了。”膏火本指膏油灯火,特指学院用于资助家境贫寒之士的费用。岳麓书院略有不同,在韩冰任山长的这二十年里,膏火钱普遍发放,人人有份,只是数额有差,对优异学生更为偏重。 韩冰性格冷酷严苛,学生对他又惧又怕,但在膏火钱上他们却是有底气的,年底腊月的膏火钱晚发了几天,有不能回家过年的学生就在韩山长面前把管钱的张朋狠狠告了一状。张朋赶着上山来就是为了此事。岳麓书院经费开支极大,资金在年底周转不开,他先拿膏火钱顶在别处了。他对韩冰立下的规矩完全没有好感,膏火钱普遍发放是照顾贫困学生的自尊心,但张朋心想你没钱上什么学最可气的是有那种年老的学生无力谋生只能用膏火养家的。“老拖”刘胜书年已六十岁,牙齿脱落,写字常把字写出格子外,为了套取每月的膏火钱就是不肯走。 然而韩冰是不听这些理由的,他劈头盖脸把张朋骂了一顿。 肖伯翎连忙劝解,张朋瞥了一眼肖伯翎,心里面并不领情。肖伯翎是书院的书办,但年轻时考了举人就不考了,因为韩冰说科举官途耽误他做学问。 张朋将他当做傻瓜。 不知为何今日韩冰的火气特别大,骂的没完了,肖伯翎劝解了半天,只得趁着他歇气的当口赶紧转移了话题“山长,明年的入院考试安排在什么时候”。 朱府的内院里落了锁,各处门窗紧闭,小凤儿转了一遭,只得又把阿措安排了厨房。 厨房的偏房里有个大通炕,厨工都住在这里,阿措由李婆子指着睡在炕梢,她笑着应了,悄悄在李婆子的手里塞了一串铜钱。 李婆子吭了一声。“今儿晚了,明天再给你找地方。”然后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床被子扔给她。 旁人把灯吹了,屋里暗了下来。 炕梢极冷,阿措打着牙战,根本没有勇气脱掉外衣,反而把那床散发异味的被子裹得更严实一些。但这也没法睡着,灯灭了,屋子里厨工婆子们还没有睡意,说着宅院鸡毛蒜皮的事情。 朱家大爷朱成礼的独子外放在省外,过年的时候都不回来,二爷朱成义的大公子回家就病倒了,二公子朱平修倒是出殡孙子一辈摔盆的人选。只是按着习俗“摔盆者”为孝子贤孙,当然继承老人遗产。然而朱府老太太把财产全给了外姓少爷,这就有大热闹了。婆子们吐沫齐飞,说老太太留下的金银宝贝不计其数。 “不计其数吗”阿措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此时的白明简再不需要艰难维持生计了,那么她好像也对他没什么用处了。 三人下山,韩冰脚步极快,转眼就看不见了。张朋转过头来看着紧紧抓着自己胳膊的肖伯翎,叹了口气。“肖书办你就别担心山长了,你这眼神还是多担心自己吧。” 他扶着肖伯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台阶下走,大吐苦水。 “韩山长把满朝的达官贵人都得罪光了,资助咱们书院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不分地域,不分贫富,凡是过了入院考试,学费全不用交肖书办,还有我喝西北风去啊。”岳麓书院的“招生标准”很严苛,往年都要求入学者是举子身份,并由山长最后选人。张朋当然也不喜欢这个规矩,但好歹这个规矩底下,招收的学生出自富贵人家的居多,他们的家长会慷慨给书院捐钱。他听完韩冰的指示,心高高悬了起来。 肖伯翎是个老实人,自然不会去给韩冰传话,呵呵笑了两声。“岳麓书院遵从圣人教诲,作育人才,有教无类。这是大道啊。”他眯着眼睛,沉吟着。“但这次好像真的不大一样,一过完年就要招收学生了。” 张朋突然拉着他,焦急地问道“韩山长今年最后要怎么选人”一想到韩冰最看重肖伯翎这种安贫守道的读书人,他的心提的更高了。 “并没有说这个,只是这一个月来,山长问我有没有佩戴玉蝉的年轻人来过书院。” 张朋迷惘地看着肖伯翎。 “山长喜欢蝉。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山长最近似乎心情不好。” 张朋并不管韩冰什么心情,牢牢记住韩山长喜欢人佩戴玉蝉,他要给那些举荐自家子弟的公候人家回信去。 朱府卯正二刻仆人们就要起来做事了。阿措又被安排了新差事,使唤到井边担水,朱府新一天的经忏佛事开始了。 她手脚利落,少言寡语,李婆子收了她的钱,倒不十分为难她,在晌午吃饭的时候见她吃的狼吞虎咽,还可怜她,给她多盛了一勺菜。 小凤儿在门口给穗儿姑娘指着阿措。 “你就是白少爷在山里带出来的丫头” 阿措愣了一下,抹了抹嘴。 阿措走出来,穗儿掩着鼻子向她身上瞧,阿措穿的这身衣裳是在获鹿城元府元夫人赏下的,一路上风尘仆仆早就看不出颜色。 她的头发并不不干净。 “穗儿姑娘”。 穗儿看清楚了她的脸,没有涂脂抹粉,脸上也不干净,但仔细端详,眉眼长得极为动人。穗儿在老太太身边时,一心向着老太太。如今主子换了,她自然就得替白明简事事着想。 昨夜跪着的一番劝说,她已认定白明简将来的“侍妾”必然非自己莫属,阿措生的比她好,让她心中警铃大作。 阿措以为白明简叫她找自己的,没想那么多,心中欣悦正要提着包袱跟她走。 “少爷这两天守灵睡不着吃不下,实在顾不上你。你也知道府里的人对白少爷都看不上,我虽有心想安排你调到内院当大丫鬟,又怕别人乱嚼舌根,说少爷的闲话。” 穗儿姑娘握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地叫她妹妹。她的手很是粗糙,穗儿摸起来甚是扎手,心中倒安了不少。 “可是” “好妹妹,由我照顾着少爷,你且宽心。等丧事完了,姐姐再想办法。”穗儿姑娘在朱府有温柔贤惠的美名,面上功夫做的齐全。她将李婆子叫出来要人好好照顾阿措,又打发人去跟吴大娘说,还把小凤儿唤到身旁,让她闲下来的时候,教教阿措府里的规矩。 阿措很想去问白明简,既然知道我来了,怎么就不想见我了她听穗儿一口一个少爷,叫的亲切异常,竟把她叫成了外人。 想起穗儿给白明简下跪的情景,胸中硬生生憋出了一口闷气,她不问了。 “阿措这名字可不好听,又拗口,依我看就叫你碧草吧。”穗儿姑娘领着几个小丫头翩然而去。 “碧草”厨房里的人立马就叫了起来。 阿措呆呆坐在那里。 过了很久,她说了一个字。“靠” 第70章 奸+情 小凤儿瞪大了眼睛, 瞧着一丈远。 那里几块石头叠成了“一柱擎天”, 在风中摇摇晃晃。阿措眯着左眼,用手指比着准星,右眼、胳膊和拇指形成一条直线。 小凤儿瞧她煞有介事的样子, 嗓门提的老高。“这么远, 你打不准的” 阿措睁开眼睛,再确定下远近。小凤儿高叫着“你吹牛”话音未落, 一丈远叠住的石头滚落了一地。 “说话算话啊,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呢。”这是古代发誓的贯口,阿措要小凤儿和自己打赌,击中了石头就免去剩下一个时辰的教训规矩。这两日吃完晚饭,小凤儿手拿竹板站在小厨房外边教导她规矩,众人都在围观。 阿措跑去屋子里取暖了。几个婆子仆妇在外边闲聊,和小凤儿嘟哝。“真是乡下来的。” 李婆子撇了一眼外边,瞧她两手冻得红肿, 给阿措舀了碗热汤, 口气却不温和。“得势的丫头就是旁人眼里的半个主子,谁都要踩你一脚,你是倒霉了。” “这不有李妈妈疼我吗”阿措笑嘻嘻地小口喝着, 从怀里抓出一把风干栗子全递给她。“前边吴大娘赏的。”李婆子略略惊讶,穗儿姑娘作践人, 众人将厨房里的累活苦活都堆给了阿措,她得了阿措的好处,却也不敢开罪穗儿姑娘, 这两日在一旁冷眼旁观。朱老太太的喜丧,厨房根本忙不过来,吴大娘把众人骂的狗血喷头奇了,这丫头还能讨来她的赏。 迎着李婆子询问的目光,阿措笑了笑。“小凤姑娘教的好。” 话音未落,小凤儿又在外边喊她。“碧草,碧草” 李婆子直勾勾地盯着她,小凤儿只作践她了吧。 这个新名字要多恶心就多恶心,阿措歪着头想道。 旧时丧葬,礼仪繁琐,朱家若在平时也会和洛阳人家讲究七七四十九日排场,但正好卡在了过年坎节上,钦天监阴阳司择日只准择了三日停灵,腊月二十七这天清早就要出殡发丧了。朱家大院里僧人昼夜在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在忏声中,人们还是能听到外边街巷炮竹的声音,再有三日就要过年了。 除了这家庄院,街上都是一派过年欢乐的气氛。 一夜中灯明火彩,朱家客送官迎,百般热闹,厨房里众人都强打精神,烧水添柴。 阿措忙不迭地四处送饭,在人群里遥遥瞧见白明简脚着蒲鞋,腰束草绳,头戴“三梁草冠”,跪在棺材旁。 他的身形比谁都挺的直,她一眼就能认出。她向吴大娘回禀的时候,呆呆看了好一会儿。 天明了,在晨光中朱家大院从内到外的执事陈设皆是白色,宾客也知朱家老太太遗言将家产都给了从柔玄镇的外孙,便都探着脖子,等着摔盆起灵的好戏。 “所以是朱家二公子出来了” 朱平治身穿麻衣,面色苍白,走在人群前面,将瓦盆高高举起摔下,众人顿时觉得没了意思。然而在孝子贤孙那里,却没有了朱家三公子朱平修的身影。 起灵的时候,白明简抿着嘴,差着一步跟在朱平治的后边。 街上设着路祭,朱成礼、朱成义打幡,朱平治和白明简作为孝孙叩谢,没走几家就是柳家的祭棚。柳杉身穿素衣肃立在道旁,细打量朱平治的神色。“前日去你家拜祭,听说你病的不轻就没去叨扰你,你这气色忒不好了。” 朱平治跪完,只觉天旋地转,一旁一只手已扶住了他。这手自然是白明简的,他叹了口气。家里的争吵都是由他亲自找来的柔玄镇表弟引起,他在病中主持丧事实在是无奈之举。 柳家和朱家是世交,柳家长辈握着朱成礼、朱成义的手,连连安慰着,朱平治上前答礼,白明简只在原地束手站着。 柳杉怕他尴尬,与他一处说话,可说了句节哀顺变后,也没有其他能说的了。“素日里常见你和那个小丫头在一处,倒不习惯你一个人站着,也是,她的礼数没学好,站不在人前来。”他故作轻松地说道。 “阿措在朱府” 朱成礼听到,皱着眉头转过头看着失控的白明简。“喊什么” 丧家必须于出殡回来之中午,备“豆腐饭”一餐回丧饭,广招族人或宾客前来会餐,俗称“吃豆腐饭”,但实际上并不限定豆腐素食,往往荤素皆备,甚至以丰盛酒宴,并每人送给白布一方。阿措一夜未睡,去井边担了几十担水备给厨房,两腿一直打晃。 众人都累也就没心思为难她,她瞅人不注意,从厨房翻出两个干馍馍躲了出去。 她生怕不巧碰见小凤儿和穗儿姑娘那边的仆妇,躲得众人远远地,找了个干净的太阳地儿,蜷缩在那里啃着硬的崩牙的馍馍。 然而就在这时,她听见穿堂落锁的声音,惊得站起身来向房门后檐张望,猛然见到两个人一前一后跑了过来。这两人见到她都是一愣,脸色刷的白了。 阿措整个人的脸色是青的。 她的霉运又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前面的正是穗儿姑娘,后边的是个少爷装束的少年,她猜得到这就是朱家的三公子朱平修。 穗儿姑娘的衣衫不整,阿措嘴里的那口馍馍拼命往下咽,这在丧期撞破了,非得是要被杀人灭口的节奏了。 何况还是她撞见了。 阿措使劲去揉眼睛,眯缝地看人。“过来的是哪个姐姐啊,碧草这两天眼睛长东西了,日头晃得看不见人了。” 穗儿姑娘咬着嘴唇没有说话。阿措心中骂了一句,演技这般好她居然没信。 就在最冷场的时候,后门突然开了,穗儿姑娘捂着脸冲了出去,阿措惊愕地看着这个宛如闺阁小姐的一等丫头,有了飞人百米冲刺的速度。 这时候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从旁边响起。“你是真看不见吗” 朱平修一脸的慌张。 “呵呵。” 阿措干笑了两声。 朱平修顿时色厉荏苒起来。“你要是在人面前胡说,我就让吴大娘把你抓起来打死。” “哎呦哎呦,老奴什么都没看见。”开后门的老婆子想不到就是个开门还瞅见丑事了,朱平修说的话,倒把她吓得半条命没有了。 老婆子跪在地上不住地求饶。 朱平修捂着胸口,又气又急,不住跺脚,混不知怎么办好。 阿措望着穗儿姑娘远去的身影。 她走到朱平修面前,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三少爷,不是奴婢吓唬你,你摊上大事了。” 朱平修使劲甩开她的手,嘴里出口的是“你是什么东西,敢拿脏手碰少爷我” 阿措借着他甩开的劲儿,将他的手拧在了身后,还使劲往上抬了抬。 朱平修疼得大叫。 她露出了惯常最为狡黠的神情。 第71章 勇气 白明简冲进小厨房, 已经是掌灯后的事了。 小厨房里众人忍着瞌睡, 等着坐更梆子的响儿。白明简推开门进来,阿措正被众人围在中间讲故事逗闷子。她手舞足蹈地说道“我们庄子东边庄上,有个老奶妈子, 年轻时候给人在府上帮工, 老了干不动活儿了被主人家辞退了,天天吃斋念佛, 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来托梦说`你这样虔心,心地又好,原来你该穷困饿死的” 她突然闭口不说,众人正听得入神,连忙推她,催促她别卖关子。 她甜甜笑了笑。“主人家又添了一个孙儿,整夜哭闹谁哄都不行,就又把她请回去了。这个孙少爷二十多岁到京里当官, 把这个老奶妈子当亲妈养, 连带着他的儿子孙子都脱了奴籍,跟着飞黄腾达起来了。有一次回乡,甭提多风光了。” 这一席话, 实合了众人的心事,连李婆子也都听住了。 有人撇嘴不信。 “神佛是有的。你们可别不信, 读书人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的。”阿措不遗余力地鼓吹与人为善的好处,她甚至在灯影下还煞有介事地念了几句佛号,显得异常虔诚。 “阿措” 这个名字几日不曾在耳边响起, 她突然又听到在这个世间最为熟悉的声音。 她睁开眼睛,白明简就站在了众人的外围。 未等她反应过来,他皱着眉头过了来,揪了下她的头发。“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脏” 重逢似乎并不美妙,阿措被白明简抓着手就往内宅拖,一干仆妇在垂花门面面相觑。一个爷们将个小丫头往屋里拖,这实在不合规矩。小凤儿在小院门口一直等白明简回来。“白少爷,穗儿姐姐吹了风病倒,你快去”话没说完,阿措的脸就出现在她面前了。 她的嘴巴张的老大。 白明简指使小凤儿做事。“烧一桶水来,上回你们怎么弄得,再弄一回。”他抓着阿措的手进屋了。 小凤儿慌得脚底生风,去找在偏房装病的穗儿姑娘讨主意。 白明简在屋里紧紧钳着阿措的手,眼睛直直盯着她不放。“你为什么不来找我”阿措甩了甩他的手,没有甩开。“我也得能找你吧。”这人路上一句话不说一开口就是呛人的话。 “我都能找得到你,你怎么可能找不到我,只有你不想找。”白明简一回到朱府,就在仆人堆里横冲直撞。朱平治也遣了人来问马夫,阿措这几日苦活累活跑腿的活干了不少,外院的下人对她有些印象。 他们很少离别,白明简几乎没见过她在别人面前的样子。方才在小厨房阿措站在众人中央被人瞩目,亦如在他身边的样子,白明简冲上去的身形顿了顿。 阿措瞪着眼睛。白明简认定了错在她 “你为什么不想找我”他这几日连夜不睡,早已熬红了眼,他以前每次都会生闷气,这次不知怎地,说出的是最直白的话。 他一出口嘴唇发颤就要翻悔,然而过了许久,没有等到她的回答。 他垂下了眼睑。“你饿了吗我教丫环们给你拿些点心。” 阿措的手一抖。他的手跟着颤了下,却还是没有松开。 “好,那就算了。” 房间里是安静的,两个人本来各怀心事,却似乎都没有了向对方倾诉的想法。前途、命运,周遭环境的变化,这些天的大起大落,也似乎全无意义了。 白明简靠在床框上望着灯烛,那满腹的话放在其他时候说吧,只要她在就行他将她的手攥的紧紧的,合住双目。 门开了,阿措瞧着小凤儿进了来,她手上空空,并没有香皂,鸡卵和头绳之类的东西,更没有拎着水壶进来。 阿措并不意外,空出来的那只手抬到嘴边,嘘了一声。 小凤儿气愤不平,门外边又进来了穗儿姑娘。她见白明简和阿措亲密的样子,神色一变。阿措略抬了抬他们相牵的手,向穗儿姑娘耸了耸肩,不想松开的人不是自己。 不知道什么时候,白明简偎着阿措的肩膀沉沉睡去。 穗儿的面容阴晴不定,她自知她没有这个本事,白明简接连失眠,进了许多安神补眠的补汤,全无用处。她掐着手绢子,勉强挤出个笑容。“有劳碧草妹妹了。” 阿措点点头,很是乖巧的样子。 星辰之间有多遥远,但不知多遥远,见于世间众生。阿措盯着白明简的眉毛一直看,又害怕将他盯醒,转去看屋里淌泪的烛火,她忙了一天,在这个时候没有半丝困意。 这个冬天他们为了活命,从帝国的北边一直跑到了陪都,几乎每一刻都身不由己,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活着太累了,她甚至都没有时间去想,他们脱离厄运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的。 除了他们向往的温饱,希望,还有什么 阿措这几日在朱府头一回最为深刻地感受到了身份的差别。她是个丫头,就算有最好的出路,也不过是穗儿姑娘这种被收为房内人,身份从奴才一下子变成半个主子。“我从现代穿越来,就是为了给人当小老婆的么”阿措想象着自己学习穗儿的心机在白明简身边奋斗半生,哑然失笑。 “少爷,少爷”她轻轻地唤着。 白明简不应她,他是真的睡过去了。 她曾无数次想过自己请求白明简准她自由身,但每每自己就否决了,他不会愿意的。如今他已经成为了身握万贯家财的幸运儿,她对他的用处不大,仍然不敢说起这个事情。 “契约书这东西只有在你身上了吧。”阿措在白家,在程家,在获鹿城都没再见过这个纸片,她很怂,现在终于找到机会向他怀里摸去,却并没有。 她望了望他的下半身犯了难。但这又算什么呢,她的内心只挣扎了片刻,就去扯他的腰带了。 白明简警醒了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阿措,别闹。” 在迷蒙的眼线里,阿措的眼睛灵动明亮,他半睡半醒间,心中有了一丝古怪的心情。或许,他应该由着她闹着玩啊。她对自己并没生气呢。 “少爷,天还没亮啊。”然而阿措怯怯收了手。白明简搂住她,歪倒在枕头上,她身上的味道就在左右,他安心极了。 阿措望着雕花木床的床顶。 星辰之间有多遥远,但不知多遥远,见于世间众生。阿措打死都不愿亲口承认,对这个依赖自己的小男孩同样有着留恋之心。她连道声离别,都没有开口的勇气。 作者有话要说  阿措要计划第一次离开白明简身边了 第72章 相忘 次日清早, 朱家主子们用过早饭, 便都在了小花厅中昨日朱家大丧出殡,从早间一直忙活到掌灯,过了一夜, 众人的脸上仍是疲态。朱平治脸上泛青, 强撑着精神跟管家交代事情。 他本以为父亲和二叔将自己叫来是安顿香火布施,或是年节备下的东西, 可直待管家出了院门,都不见两个长辈说话,他心中恍然。 刘氏拉着崔氏闯进小花厅,朱成礼怒道。“爷们商量的地方,你们进来作甚” 朱平治正要站起来行礼,刘氏啐了他一口。“就晓得读死书,你要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 我呕都呕死了。” 他不敢有半句回嘴。 朱成义见刘氏来者不善, 将崔氏拉到一旁,埋怨起自家的媳妇来。“你过来添什么乱”。 “你媳妇再混比你脑筋清楚我今日便在你们面前把话说开了。那个小兔崽子休想要拿走老祖宗的东西”刘氏哼了一声说道。 朱平治暗叹了一口气,这话说破了父亲和二叔的心照不宣, 白明简继承老太太的全部遗产,他们都不情愿。 他至心纯孝, 不会直言长辈的不是。但是自家长辈在外祖母尸骨未寒之时就争夺遗产,终究是太难看了。 “大伯母,祖母的孝期未过, 传出府去惹来的都是闲话,待过了年再商议吧。”这话很是在理,外祖母仙逝,尸骨未寒之时就争夺遗产,终究是太难看了, “早都传出去了,惹来的全是苍蝇蛆虫,你们一个个还发梦呢” 刘氏的话让众人不明所以,崔氏失声大哭。“我也不知道白家安的黑心肠啊。” 原来昨日朱家出殡回来,在宅子里设的回丧饭。白家冯氏带着人又过来了朱府,拉着二奶奶崔氏亲热说话。冯氏也算好耐性,直到那时才把自己的目的说出了口。 朱成礼听罢,将茶盏摔在了地上。 内堂突然传出吵闹的声音,有几个拿着棍棒的婆子压着阿措站在阶下,说是要面见二奶奶。 崔氏抹了抹眼泪,正要叱责她们不懂规矩。婆子们争先恐后地说道有个丫头在丧期勾引二少爷,这个素来温顺柔弱的女子对着阿措发出刺耳的尖叫。 阿措跪在那里揉着被棍棒打痛的肩膀,生生被她吓得一个激灵。 穗儿焦急地在门口等着小凤儿,只等她从小花厅传来消息。 “穗儿姐姐,碧草阿措今早从白少爷屋里出来,就往穿堂走,正好被二奶奶的陪房妈妈撞见。”小凤半分惊喜又半分疑惑地回禀道“她好像偷偷摸摸真是去见三少爷的这奸情正好撞着了当场就被婆子抓起来了” 穗儿的手上仍揪着帕子,她没听出蹊跷,焦急地问道“那大奶奶,二奶奶没说让白少爷过去吗”她不时地回望着内屋,白明简昨日在阿措身边沉沉睡了过去,至今还没起床。穗儿嫉恨阿措做到了自己未做到的事情,但此时却盼他再睡得沉些。 “碧草那个丫头不哭不嚷,嬉皮笑脸的,二奶奶菩萨一样的人动了火,去叫三少爷了”小凤儿摇着脑袋说。 “叫两个二门的小厮,拿着绳子鞭子将这下贱蹄子打烂了扔出去再来禀报”事有轻重缓急,刘氏不耐烦地呼喝一句,就要拉着崔氏再和朱家两兄弟争辩老祖宗遗产的事。 阿措没想到自己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听刘氏说的轻巧,这就会被打死了,脑子懵了,语气。“我奴婢冤枉啊” 婆子围了过来。 “慢着” “不要” 朱平治和朱平修同时叫道。 厅上的朱平治从阿措的声音中认出了她,连忙叫住。而朱平修刚到小花厅小门,也惊得叫出声来。 “白家养出来的都是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朱成礼听朱平治说这丫头是白明简的丫头,只怕另有缘故。他气不打一处来,又将丫环递过来的新茶摔的粉碎。 “这不要脸的小蹄子,露出雪白的肉,就往三少爷身上靠去了。”婆子撸起她的袖子,给在场的人展示了一番她极白的胳膊。 朱成义夫妇这下把婆子的话全当真了,一脸铁青地走了出来。 “这位妈妈怕是看错了,奴婢自幼深受夫人和少爷的教诲教导,绝不敢违背规矩礼数,奴婢在清早之前可还不识得三少爷呢。” 那婆子仗着自己嗓门高,又嚷嚷着她不要脸,把她的话掩盖住了。 她膝盖跪的痛,受不住了,连忙向朱平修使眼色,他装作没看见。 她抹了抹额头,不淡定了。 “朱二爷是晓得的,我幼时得夫人所救才活下来一条小命,大恩大德永生难忘。”阿措腆着脸把朱平治曾经夸奖的话拿出来说“朱二爷说奴婢随小主人一路北上,不叛不弃可谓忠仆,奴婢不敢当,只是因为懂得些知恩图报的道理。”她跪下来向厅上的主子们磕头。“我家少爷托穗儿姐姐传话,要奴婢在厨房好生待着做活。奴婢想着老爷夫人的墓还在柔玄镇,过年过节无人祭奠,终日心神不宁。奴婢怕我家少爷不许,才央着三少爷来见舅老爷舅夫人,许奴婢回去守坟。” 朱平修心想这话说得极为漂亮,却蒙不了人。但他抬头看朱平治,自家的大哥居然像是相信了。 他委屈极了,这丫头心狠手辣,哪像个好奴才,昨日还将他胳膊抬脱臼了。 “别听她胡说”小凤儿扯着个婆子过了来,朱平修和阿措一看,是昨日撞见他俩和穗儿的那个守夜婆子。小凤儿指着阿措的鼻子说。“我和这个老妈子亲眼看见她昨夜就缠着三少爷不放的。” 一老一小赌咒发誓地说瞧见了。 阿措不由感慨穗儿姑娘好一身内宅争斗的本事,还好白明简是她下半辈子的依靠,不至于被伤害。 厅上的朱家主子们听得不耐烦了。他们着急的是另一桩事情,并没从了穗儿的心愿去决断真假。 朱成礼“都闭嘴。来人把白家那小子叫过来” 阿措趁空一记眼刀给了朱平修你可是瞧见了,穗儿并没去求老爷奶奶当你的屋里人,而是泼了污水给我。 阿措不怀好意地望着朱平修,他和白明简同龄,被父母溺爱,心智并不成熟,她随便吓唬几句就没了主意。至少这人还不笨,还晓得国丧家丧期间,无论是调戏婢女,还是被婢女调戏,名声都不好看。 朱平修被她盯着,浑身打了个寒噤。这个丫头之前说过穗儿一定会告黑状,若他不听话,就别怪她对他下狠手了。 那她要怎么下狠手 阿措撇过去眼光,望着照进阳光的院门,有些难过。 下一刻白明简可能就要出现了。 白明简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了。他轻轻地叫了一声“阿措”伸手向旁边摸了过去。 是空的。他惊醒了。 穗儿姑娘掀帘进来,连连说道“少爷这一觉好睡,可算醒了。”言语中不敢露出半点异常,笑盈盈地服侍他洗漱。 “少爷少爷” 白明简坐在床上,望着枕边纸条上的字,怔怔的什么都听不见。 纸条写了一句话。他曾猜测阿措是识字的,可从没见过她的字迹。 这是头回看见。 “相濡以沫不让相忘于江湖。” 十一个字工整极了,他死死捏着这纸条,喉咙一甜,“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第73章 放弃 穗儿扶着白明简来到了小花厅。 阿措似乎感受到了白明简射在她后背的目光,浑身僵直。她昨晚彻夜不眠, 呆坐在白明简的床头, 终于下定决心告别后, 居然不到两个时辰就重逢了。 这就尴尬了。 白明简推开穗儿, 扶着柱子,开口说道“舅父舅母,找我何事”口气甚是平常, 只是声音有着一种疼痛难忍的沙哑。 阿措抬头看他,却发现他并没有把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看着的是小花厅的朱家人。 朱平治连声说道“大伯母不可这种话说不得的。” 刘氏已经走了出来。 “日上三竿都不起,看来白少爷晚上苦读诗书,甚是辛苦啊。”刘氏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阴阳怪气的说一句还嫌不痛快, 没定论的事情直接骂开。“自己奴婢可以做下的丑事, 这主子还能学出什么好来” 阿措忍着没有翻白眼。 粗使的婆子掐着她的脖子。“没让你说话” 穗儿心里有鬼, 垂首而立。刘氏的叫骂正中下怀,心想这丫头就算不死,也会被逐出府去。 却没想一旁的朱平修脸色铁青, 咬着嘴唇望着她。 朱成礼摆了摆手。“这都是些小事, 白明简你是与白府私下勾结,谋我朱家财产吗” 阿措呆住了,朱家人怎能对一个小孩子说话这般恶毒。朱家千里寻亲才将白明简寻回, 朱家老祖宗临终前又将遗产相赠, 这本是个欢喜团圆的结局啊。 “哦。”白明简只是应了一声。 她急的要跳起来了, 小少爷两个时辰不见,脑子进水了 粗使的婆子在她后边站着,棍棒硬压着她的脊梁,根本不让她起身。 “唉呀。”朱平治回望了一眼厅上坐着的朱成礼,不知如何是好。白明简的心志不小,如果说他贪谋朱家的遗产,不只小瞧了他,也在言语上侮辱了他。伯父和父亲本来都是聪明大度的人,方才又听他讲了白明简的经历,理应明白过来。但偏偏事情关己,朱家阖家对白明简亡母的怨气总想发泄出来。 他们反而认定白明简会拿钱财投靠白家。这白家是洛阳四大世族之一,有权有势,就算四五岁的孩童也知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 朱成善嫁错了人,可却不是朱家的错。老祖母接济了她十多年,就算是朱家的错,也该还清了。 凭什么朱家的东西要这异姓的孩子全部拿走。 而就在这时,偏偏有人火上浇油。突然下人禀报,说是白府的冯二奶奶带着人担着箱笼上门了。 “白明简,你年纪虽小,倒是忘恩负义,好生算计”朱成义原本听了自家儿子的话半信半疑,此时也耐不住了。就算他被封疆大吏另眼相看,就算他回归本家是伦理伦常,可眼见他拿着自己亲娘的遗物要去孝敬别人,自己也咽不下这口气。 崔氏呜呜地哭出声来。 白家的权势,他们朱府怎么抵挡 朱平治见长辈拗不过来,非要认为白明简和白家是串通好的。他情急之下跪下了。“大伯,父亲,事情都好商量,恶语伤人却是六月之寒,话一旦出口,情分可就回不来了” 这架势让朱平修吓了一跳。“好好的,都是怎么了”他不过是昨日去找穗儿说了几句亲热的话,她哭个不停,不小心扯到了衣裳,这能是多大的罪过,怎么全家人都这般紧张。 阿措吓唬他说这就是调戏,等着挨板子下天牢吧。他根本不信,可这时全然慌了。 白明简一步步挪到阿措的身边,仿佛完全无视朱家人的怨气。 阿措抬头看他,他站在太阳的光圈下,阳光晃的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穗儿赶紧给小凤儿使眼色。 小凤咽了口吐沫,在这个时候适合再说一遍吗但她终究是不敢忤逆穗儿,只好结结巴巴地又在说阿措的丑事。 朱平治恪守君子之道,从不插手妇人内务,对仆从从不呵斥。他还跪在那儿呢,着急直骂人。“这里有你们这些蠢人什么事,先都出去” 他管得了仆人,却管不了朱平修。朱平修受不得了,气冲冲地将小凤踹到在地。“一派胡言” 他梗着脖子对朱成义、崔氏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孩儿总共就寻了一个穗儿,你们也知孩儿对她有心思,我想让她跟我,别跟这个穷小子。她说老祖宗的遗命不可违,但心里有我。她话说的不清不楚,孩儿很是着急,便追她问个明白,却没想到会碰见人。就这么点儿事儿,哪里违法了” 原来当天穗儿主动撞见朱平修,她心思极深,虽说认了白明简当主子,又怕往后有变故,想拉拢朱平修做自己的靠山。她情意款款说了好些话,朱平修被她迷的一愣一愣的,什么都答应了下来。 这事本来神不知鬼不觉,却被阿措给撞破了,穗儿动了杀心。 朱平修满心的委屈,昨日穗儿派小凤儿去找他,要他说阿措勾引他,把撞见的事掩饰过去,而阿措也拿这事儿威胁他。 他抹了把眼泪。“你们就不想想,这种乡下丫头我看一眼都难受,怎么还等着她靠过来了呢。”之后恶狠狠地瞪了穗儿一眼。 她竟然拿个穷酸丫头侮辱自己的品味 少年容易情热,也容易情冷。穗儿万万不会想到公子哥的深情会这么短暂,朱平修一瞬间就不再喜欢她了,甚至还记恨上了。 阿措听了却是不痛不痒,反而心里称许朱平修还不算笨到家。 他这么一插嘴,朱平治无奈了。“没有说你,不是这个事情。” 朱家齐上阵,对着白家主仆埋汰嘲讽。事情赶巧都凑在一块了,本都可以解释明白的,然而他望着白明简,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什么是亲,什么是理。他心中长出来个念头,他冒雪千里出行,把人寻回来,到家就生了一场大病,然而祖母临终时什么话都没有对他说,他心里也有埋怨。或许没有找见,对朱家才是最好的。 这个念头刚过他的脑海,他就吓得掐灭了。 朱成礼被朱平修这么一闹,卡在喉咙里的那口怒气和缓了不少。朱平治跪在那儿,眼睛充满了求恳的神色,他望着白明简,白明简低着头一句话不说,神态样子像极了当年的小妹。 众人又气又骂,显得白明简安静极了。 朱成礼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这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早被他们吓得没有主意了吧。 他想起白明简在灵堂跪在深夜的情景,忍着烦躁耐心说话。“白明简你熟读经书,自该知晓圣人圣贤的孝道。朱家将你从获鹿城带回洛阳,是不是真心当你是自家人,你应当能想得明白。朱家不好出面,你去外书房先将白府来人回绝了吧。剩下的事情长辈们再商量,你看可好” 压着阿措的婆子们早已散去,她手脚没有了束缚,这回悄悄扯着白明简的衣摆。“少爷,别生气,你先答应,先答应” 白明简一动不动。 若说别人不知道,她却最了解白明简的性格。她对他露出又尴尬又讨好的笑容,暗自幻想,或许他还没看到自己的那张纸条。 “我一直在等你开口,我想你会对我说点什么。”白明简声音更为嘶哑了。他方才发疯地往外冲,想着就算阿措跑到天涯海角,他都要找回来。 她的幻想破灭了,他自然是看到了纸条。 “白明简,你说什么”朱成礼问道。 白明简望着阿措,她嗫嚅着。 朱家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们,而她不能直视的只是那个男孩子绝望的目光。 她本来要说的话,在他面前是无法说出口的。 泉水干了,两条鱼一同被搁浅在陆地上,互相呼气、互相吐沫来润湿对方,显得患难与共而仁慈守义,而当湖水涨满时,各自游回江河湖海,从此相忘,就会更加悠闲自在。 她将他送回朱府,也就是他们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奴婢可以解释的,可以解释的。”阿措心想今日运道不好,出逃计划失败,瞧着眼下形势,也不容她多想。她摇晃着白明简的衣摆,厚着脸皮装傻充愣道。 白明简的眼神顿时就暗了下来。 “白明简,你说什么”朱成礼又问了一遍。 他对着阿措,惨然一笑。“原来是我错了。好,我如你的愿。” 阿措的心直坠了下去。 “白明简奉亡母之命,来洛阳看望外祖母,如今心愿已了,永不会再来朱家。朱家的钱财与我有什么相干。”朱成礼等人呆住了。 等等,他说什么他不要钱 白府冯氏不顾下人阻拦,已经进了院门。 白明简又漠然又嘲讽的眼神在这些人身上缓缓流动。“白明简父母双亡,十四岁独立门户,当家主事,继承白氏宗谱柔玄镇白氏一脉。你们洛阳白家立继认子,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天上飘飘扬扬地落下雪来。 第74章 祖宗 大雪飘飞, 长衣振声, 白明简这几天来披着的一身孝服, 在雪中倔强固执地背对众人。 这是他给朱家人在那个旧年里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而阿措听白明简掷地有声的话语, 他说一句,她就在心里描述了一次碧草连天。 她从前极少认为白明简是个孩子, 总觉得他成熟稳重, 有着常人不及的心智, 现在看来这家伙依然在中二的青春期。那几句话分明是说世间与我非亲非故, 由我自生自灭算了”陪都洛阳城中朱家的财产, 白家的权势, 他都掷了,在大雪中活生生一个孤家寡人, 唯我命苦的气场。 她气的直胃疼, 他们主仆二人千里迢迢赶赴洛阳,算是白来了。 冯二奶奶的心更是痛绝, 她闯进院来满心欣喜,却没被白明简的话语捅了个透心凉。她原本想着,最差不过是白明简少年脸薄,不敢在众人面前应承, 却没想他当众抢白于她,她素来骄横跋扈,当然暴跳如雷。 今日与她同来的还有其他白氏族人, 因为白昭安百般推脱不去, 白家大房的白明智、白明学两兄弟是被他们婶子硬扯到了朱家作见证, 他们见她吃瘪,此时都咬着嘴唇,忍笑埋下头。 冯二奶奶指着白明简的鼻子,真想骂他不识抬举,又恨不得让人拿拳头敲醒他,让他看见天大的好事砸头上了。 朱家人在一旁,瞧着白明简死活不应冯二奶奶的话,神情也并不似作假。 朱成礼震惊地问朱成义“这孩子为什么不应”他们正是因为不信白明简会拒绝,才把话说的那般强硬。 朱家的妯娌崔氏和刘氏相互耳语道。“白家那些人门道深就算了,这小子也不贪钱” 在场的人中间,除了阿措,也就是朱平治和穗儿对白明简算是真正有些了解的。朱平治长叹了一声,朱家的长辈把话说出时,已是无可挽回,白明简的志向何止一家一院一个便宜儿子的好处。今天的事情传出去,就算是朱家千里迢迢将人接回,洛阳人也定会说朱家阖家欺负一个无父无母的孩童。 穗儿以头抢地,又哭又喊。“白少爷,你是老太太心心念念的外孙,她寿终前只留了那一句话,你不能伤了老太太的心啊。”她哭得犹如一个泪人。 然而此时此刻,谁还顾忌一个奴婢的心思。朱平治等人在她的头前走过,倒是白明简撤了一步,不受她的跪礼,轻声说道。“我在灵堂已经跟外祖母的在天之灵禀告过了。”他一开始就没想过拿朱家的一文钱,朱成慈的儿子是来替亡母尽孝的,不是以无父无母的借口再来拿朱家钱的。 他的耳朵里这几日灌进不少朱家仆人私下的议论,他暗暗发誓终有一天,他会将外祖母用在柔玄镇他们母子身上的钱财,一文不少都还回来。 白明简说完这话,再不留恋,径直往朱家的大门走去。 这时候,朱家门里门外站了许多看热闹的闲人,他面上坦然,在众人指指点点中走了过去。 “顾或听妇言而致参商,重资财而丧友爱,是自剪其枝叶,何以庇其本根即伤天和,必招外侮。大伯,大哥出仕在外,勤勉爱民,官声虽是极好,却因根基浅薄,还要时时防范小人背地诋毁诟谇,此事一旦传扬开来,说我朱家无德不善,岂不是正好让他人称心如意。”朱平治向来遵从长辈的意见作为自己的孝道,此次见众人围观,难以收场,也顾不得许多直言道。 “爹,你们真的要让洛阳人看着咱们把一个孩童赶出门去”他对他爹就更不客气了。 “谁赶他了”朱成义瞪着眼睛,看着他。 朱平治指着大门口,白明简一出了朱家门,大路宽阔任走西东。在外人眼里,岂不就是扫地出门 朱成礼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家儿子朱平齐年纪轻轻就被朝廷外放委任,他儿子的仕途他看得最重。朱平治一点醒他,他心中的悔意翻了十倍。 这孩子不能走出朱家大门 “明简,你小孩子心性,莫要和长辈置气,这都要过年了,你一个人要往哪儿去”朱成礼快步就要向前拉人。 白明简顿了顿,长揖在地,还是迈出了朱家五寸高的门槛。 “麻烦,让让让让”阿措在后边喊着,却死活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挤不出去。“少爷,你等等我” 方才,她眼见着白明简往外走,仆妇们都跟着朱家主子往外院去,一时间没人再管自己。小花厅外,就剩下穗儿、小凤和她三个人。 穗儿已经哭晕了过去,小凤和阿措相互呆滞地看着对方。 阿措揉了揉自己的脸。白明简就自己走了 “少爷,你随身的包裹呢你以前穿着的衣服呢”阿措在人群中喊道,人乌央乌央地往外挤,更没人听见她在说什么。 朱家的仆人议论着。 “这个白少爷倒是心气高。” “他那是傻,我要是他,巴不得拿着钱去白候府吃香喝辣的。” “不要钱归不要钱,不去白家嘛,也可以不去白家,你们看看他这副行事做派是当着众人的面,把朱家白家都得罪光了。”朱平修在人群中听见他们说话,哼的一声。 阿措正巧挤了过来,他看见了,又哼了一声。“你家少爷发了羊角疯六亲不认” 她白了他一眼。 “他这不把你也扔下了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朱平修很是稳重地摇了摇头。 她听到\"乳臭未干\"四个字从朱平修的口里说出来,不免想笑,但瞧着白明简的背影,她又笑不出来了。 别人不知道,但她心里门儿清,这是昨夜自己不辞而别惹的祸。可是,他真如朱平修所说,竟气急败坏到连自己都舍了 她站住了。 可就连半柱香都没到,她又拼命地往大门口挤。 她高兴个鬼,白明简分文不带,穿着单衣,她再不管他就得冻死在洛阳街头了 就在此时,白明简在朱家门外,被人生生叫住,止住了脚步。 “我兄弟二人被婶子叫来,说是要做个立继见证,以告祖庙香火。方才听你说的激动,洛阳白家,代传孝悌世习诗书,业继典坟,所以子孙众多,上下和睦,迄今存殁一十代,总计五百余人,祖训贻谋,承其余庆。明字第三代孙我个个认得,哪有柔玄镇白家一脉之说白氏虽不可谓贵胄华宗,亦可附于名门右族之后,岂容你这毛头小子冒名顶替,辱及先人”白明智、白明学都知晓自家祖父和白赫平的公案,一听是柔玄镇白家便清楚白明简是谁的后人了。 这话倒也不假,白明智年纪稍长,又在族中帮忙做事,见过供奉在白家祠堂的族谱。白赫安早年记恨在心,担任族长之时未与族人商议,就将白赫平这个兄弟在族谱中勾去,注明是上辱其祖宗,下累其后裔,以祠法惩治逐出。 白赫平都不存在,又哪来的柔玄镇白家第三代长孙 白明智虽然心中嘲讽冯二奶奶没问清楚就先斩后奏甚是愚蠢,却也被看不惯白明简的少年傲气,出言相激。 白明学更是在众人面前,大笑开来。 “你切莫说立继为我二叔白昭安的儿子,就是白氏从古到今的一十代祖宗哪个会认你” 第75章 白氏宗祠 “先皇恩赦天下, 宽宥犯官, 恩泽后人,柔玄镇白家已是无罪之身, 如何不得认祖归宗”听着这些不相识的堂兄弟们的嘲讽, 白明简的眼神尖锐起来, 他清亮的声音在雪天里更为清冷。 “笑话, 家之有规, 国之有法。国有法,则赏罚以饬臣民;家有规,则劝惩以训子弟。”白明智的神色更为不屑。“你既是冒名顶替自然不晓得我洛阳白氏家训第一条, 毋作非法, 而犯典刑, 凡是族人犯国罪,送官究治之时,也便是他开除出宗之日。你倒不如跟大家说说看, 柔玄镇是个什么地方你爹你娘是个什么” 这话说得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众所周知,柔玄镇为流放之地, 居民多为作奸犯科之辈。 这孩子生的眉眼皆好, 却没想到流放犯的后人, 他们方才对白明简生出的惜贫怜弱之情, 减下去大半。 人群中传来阵阵嘘声。 白明简看着他们, 他生于柔玄镇从不认为是可耻的事情, 祖父人品耿直高洁, 身为他的子孙他引以为傲。只是世人都嫌贫爱富,重视名利,他幼时多受白眼,见众人鄙夷的神情,很是习以为常。 他抿着嘴唇,这世上大概只有一人不在乎自己出身低贱寒微,落魄发达都待他始终如一。他直视着众人异样的眼光,却在人群中没有瞧见阿措的身影,心再次重重地坠了下去。 他转过头去。 朱家将白明简从获鹿城接回来,倒是从未曾在外人面前提及这些事情。当年白明简的祖父白赫平因言获罪,流放戍边,带走了白昭仁一家,其三代人在柔玄镇生计艰难,二十年与洛阳不通音信,外人自然更不清楚。 冯二奶奶也是隐隐约约听见族人提起,哪能知晓内情。她跟在白明智、白明学两兄弟后边,又气又恼。她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来之前答应的痛快,根本就没有为她着想出力。他们隐忍了一路不说,她只当他们眼馋自己给的好处,原来他们是要在众人面前戳破了,看她笑话的。 白家几房的妯娌子嗣明争暗斗,她素日出尽风头,却哪想着了道,被两个大房不上台面的煨灶猫坏了事情。 她当时被薛妈妈说动了,太过心急心切了。 她瞪了一眼在旁侍候的薛妈妈。“你这个糟婆子可是出的好主意,丢人败兴”她扭头欲走,却反被白明学嬉皮笑脸地拉住。“好婶子,我们替你出气,怎的走了” 冯二奶奶心中泛苦,她但凡有个儿子,怎轮到这两个不上进的东西欺负到自己头上。“好,好,那你们想怎么样”她给小厮使了个眼色,要他定将白家二爷白昭安找来。 薛妈妈扶着几欲气晕的冯二奶奶,见着情势,畏惧地低下了头。 在场的这些人中,也就是朱成礼与朱成义两兄弟晓得白赫平当年获罪,另有因果。他们见白家这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站在朱家门口出言不逊,把妹妹朱成慈都骂了进去,眼角都蕴着怒气。 然而碍于长幼尊卑的礼数,他们作为年长的长辈不能拉下脸和这两个年轻人对骂。 朱平治沉稳说道。“我朱府虽不懂白家宗族之事,却也知开除出宗是大族中最为厉害的惩罚措施,定要白氏宗族族长、年长者及当地乡贤在祠堂开会议定,非你二人信口雌黄所说。各位乡亲父老,朱家与白家结亲于二十年前 ” 刘氏嫌朱平治啰嗦没底气,她的泼辣不亚于冯二奶奶。白家两个毛头小子就将朱家不放在眼里,她如何忍得,与白明简同仇敌忾起来。 “天底下尽多天打雷劈,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东西。我这个妇道人家只听说兴旺人家兄友弟恭,可没听说哪家人走茶凉,将自己兄弟扔到荒无人烟的地方二十年,不闻不问若不是我们朱家惦念出嫁的小姑照顾一二,这孩子早死在荒野里了过往的乡亲既想听这个热闹,你们倒是评评理” 场面一片混乱。 大雪中,在朱府门口聚集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朱成礼埋怨刘氏。“男主外,女主内,你这话说出来,算是什么规矩” 刘氏却瞪了回去。“再不争口气,难道还要被人在家门口欺负了不成你们男人评理,我是替小姑喊冤再说,跟混人讲道理哪能讲通”刘氏的为人不坏,这些年只是对婆婆偏心甚为不服,见白明简分文不要,被同姓同辈奚落,又格外心疼起这个孩子了。 朱成礼的脑袋都大了,他三十年都没吵过自家夫人,只是呼喝着仆人将白家人请出大门之外。 白明智、白明学两兄弟被刘氏骂急了,要捉着白明简见官,说他冒名顶替,污蔑白氏。 “你应该知道,官府放年假了。”白明简扯开白明智抓他衣襟的双手,冷不丁地说道。 白明智被噎住了。“你别以为没人能够惩治你” “去白氏祠堂吧,听祖父说,在洛阳每年大祭时,都要将族谱带到祠堂查核,今天正是祭祀之日。”白明简摸出来怀中的恩赦令。 恩赦令和阿措的契书都是他贴身不离的东西。 白明智瞧着白明简云淡风轻的样子,心中邪气横生。“有种你就来。” 第76章 又一位故人 当朝各姓聚族而居, 几乎家之有庙,族之有谱, 甚至可以说没有无谱之族, 除了以“贱业”讨生活的,甚至没有不入家谱的人。“取士问家世,婚姻问阀阅”,重族望, 讲门第的风气很是盛行, 而开除出宗则是对一个体面人最大的羞辱。 白家累世十一代, 洛阳城的白氏合族宗祠, 下统二十七个分支, 是洛阳四姓之一, 人丁繁盛。白赫平、白赫安都是白氏的直系分支, 具有世嫡的血统继承, 而白赫安世袭了二等侯的爵位,地位尊贵,便被推举为白氏族长。白明智、白明学是白赫安这一支的子嗣, 说话的口气便极为骄傲。 洛阳白氏极负盛名,白明简也不用问这两兄弟白氏宗祠在哪儿, 街头看热闹的人已经给他引路了。 他走在了最前面。 白明智和白明学两兄弟相互看着对方,追了过去。 “都去看啊”看热闹的人确实不嫌事大, 相互招呼着, 浩浩荡荡一堆人都前往洛阳城南的白氏宗祠。 朱家等人面面相觑。 朱成礼拍了下大腿。“少不得要跟过去, 平治你追上去劝劝白明简, 千万别做出过激的事来,这个外甥怎么一点都不像小妹的性子”他的口气又是埋怨又是急切。 朱平治应了一声,又突然想到什么,问管家道“表少爷的那个丫头呢。”他心想白明简似乎很听她的话,管家急匆匆地跑回去内院,寻了半天无果,跟朱平治回来禀报。 “算了。”他冒雪跑了出去。 朱成义很疑惑地看着朱成礼。“咱们那个姑爷,二十年前见的时候,烂泥扶不上墙,他也不是这个性子啊。” 朱家两兄弟一起摇头,他们已经记不清白昭仁的模样了。话虽这么说,两人连忙吩咐人备马。 “什么事,这般聒噪”一个二人抬的锡顶蓝呢官轿正在路边,从轿帘里探出一张阴沉的脸。街上议论纷纷,这位达官贵人遥遥就能听见“白家”、“朱家”的字眼。 他的亲随拦住个行人,打问几句。 “柔玄镇你可听真”身着白狐裘的贵人从轿子里出来。 “就是柔玄镇。” 他们正说着,就看见有个丫头背着包袱,一路小跑,慌不择路地撞了过来。 亲随大骂道“哪里来的不长眼睛的东西,冲撞官老爷”跟着轿夫喊打喊杀。 阿措方才听人说白明简去往白家祖祠,一时着急又挤不到跟前,赶忙折回去跑到白明简寄住的小院,将厚衣服和包裹一同取了出来。 天上云层沉重,雪积在地上已经有三尺厚了。雪片簌簌地像扯棉絮似的不住往下落。 朱家一阵忙乱,她趁着人多跑了出来的。朱家看家护院的奴仆有起疑的,在后边追了上来。 阿措有心解释,但更担心白明简的状况,撒丫子往出跑。她的脚程快,个子小,尽往人堆里钻,见路边站着些人,就横冲直撞过来。 “奴婢怕误了家里老爷太太的事,请官爷饶恕则个”她曲了曲膝盖,行了个端正的万福礼,眼睛不住地向后偷瞄。 贵人的亲随还要骂人,只见那贵人摆了摆手。“去白氏宗祠。” 就在这时,另有一人过来禀报。“老爷,那孩子是昭子辈的。” 阿措猛地抬头。 “你这贱奴胚子,谁让你乱看的” 阿措暗骂一句,只得再次压低了头。 这一行人总共有二十多个,轻车高马护着中间的轿子,阿措装作诚惶诚恐地样子,侧过身子,让他们走了过去。 她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没跑几步,她又生生刹住了脚步。轿子里的人身着毛深两寸的白狐裘,衣着极为华贵。有人曾告诉她,雍州人最喜野物的皮毛,达官显贵都爱穿狐裘大衣,其中最为名贵的皮毛是白狐的毛皮,能集成一件大氅显得极为稀有。 白狐裘只有雍州的巧匠才能制作出来,这是在柔玄镇,程二郎唠叨他的生意经说起的 阿措勾起了埋在脑海深处的记忆,柔玄镇夜间的熊熊大火,仿佛就在眼前,她死死盯着这车马上的族徽。 “谢”,柔玄镇的府尹是洛阳人,谢家正是与白家齐名的四姓之一。 “你是哪个院的丫头”朱家的家丁在街上绕了两圈,终于发现了她。“再不站住,抓住你就别想活了。” 她没听见。 瞧着那车马越行越远的样子,她的心泛起了阵阵恐惧,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钻进她的衣领里,化成了彻骨的寒,她用了吃奶的劲儿,拼命往白氏宗祠跑去。 朱家,穗儿失魂落魄地坐在小花厅外的青石板上。 “穗儿姐姐,那些婆子们都在看着你呢。”小凤儿悄声地在她耳边说道。她回过神来,扶着她的肩膀勉强地爬起来。 她整理裙子的时候,崔氏和朱平修出现在了院门口。 “是你勾引三少爷的”崔氏脸上挂着寒霜,她扯着朱平修的耳朵,质问两个人。 穗儿腿一软,不敢置信地看着朱平修,把头摇的拨浪鼓似的,慌不迭地说“那个碧草勾引的少爷,和奴婢没关系啊。” “咱们朱府可有个叫碧草的丫头”崔氏声音高了起来。 几个婆子回了崔氏。 “白少爷的贴身丫头,那个叫阿措的,穗儿姑娘嫌她名字不好听,就给改了。” 朱平修看着穗儿,脸上浮上了厌恶的表情。 第77章 毒舌 管事的吴大娘站在檐子底下。“那丫头在奴婢这儿跑过几趟腿, 说话齐全,腿脚利索。她倒没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就是问过什么时候能去内院看她家少爷。”她记起来了, 自己也觉得奇怪。“前几日忙昏了头,奴婢没问是哪房被赶出来的。” 崔氏被弄糊涂了。“她在厨房做什么” 管厨房的李婆子被唤了来, 禀告道“穗儿姑娘身边的小凤儿将人领去的。昨夜白少爷把人从厨房领走的。”李婆子素日里深厌穗儿的为人,便多加了一句火上浇油的实话。“奇的是白少爷走之前问老奴,这是朱府谁的意思。” 她在崔氏盛怒之下,瞟了一眼面容又红又白的穗儿“老奴自然不知是谁的意思。” 厨房里做事的仆妇都被叫了过来,崔氏一个个盘问。 李婆子越听越是诧异, 她手底下这些尖酸刻薄的女人很是意外地对阿措嘴下留情,并没编排她的瞎话。她突然想到阿措每天晚上撑着不睡,念佛诵经, 给仆妇们讲因果报应。 她有点哭笑不得,这丫头算是有先见之明 崔氏沉吟了半天。“这么说,阿措是个忠肝义胆的好奴婢”前因后果连起来,阿措知恩图报,不仅将小主人一路护送洛阳, 还想要面见自己,回去柔玄镇为姑奶奶守坟。 朱平修不以为然,可为了让母亲更相信自己和那个乡下丫头没甚关系, 他忍着什么都没说。 穗儿欺崔氏是个没主意的人, 顶着主子怀疑的目光, 跪下抱着崔氏的裙摆拼命辩解。 正在这时, 刘氏和几个拎着粗实棒子的婆娘走进小院。 刘氏没听穗儿说几句,恨铁不成钢道“弟媳妇儿,我真想喂你几颗算盘珠子。你审这些有什么用。”她身后的一个婆娘将小凤拖到小院结冰的池塘里,剩下的婆娘涌上来把穗儿拉开,结结实实的捆上。 “大奶奶,老太太遗训教穗儿好生照顾表少爷,老太太在九泉之下还没有闭眼啊。”穗儿的三魂六魄都吓飞了。 刘氏哼了一声。“老太太生前疼爱你,我们尽孝,客气唤你一声姑娘倒不妨。可是穗儿姑娘你就是这么对老太太尽忠的吗”说着她身后几个丫鬟上来,把她屋子里搜出来的镜奁,妆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在她眼前打开。 “这些年老太太名下的田产房产,为小姑子变卖了不少,却也应该留了个陪嫁的箱底,不然也说不出把东西都留给白明简的话。可怎么房契田契就剩下了三张银两就只有一百两” 被打开的衾袱里有一对黄澄澄的金镯子闪着诱人的光芒。 穗儿两眼一白昏了过去,又被刘氏让人拿冰水浇醒。 “你这丫头素日里心高气傲,眼睛巴巴地看着家里的几个少爷,勾搭修儿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话说得崔氏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穗儿惊惧绝望地看着刘氏。按着当今律法,伏事主人满二年的随身及女仆盗取主人财物,赃满银十两就会被处死。老太太年老昏聩,很是信任她。她这些年以接济姑奶奶为名,连哄带骗拿走了不少积蓄。她起初也是害怕的,但慢慢地,见朱家人都不敢忤逆老太太的心意,她的胆子越来越大。但当老太太将死的时候,她的恐惧再次袭来,一旦朱家大爷二爷接手了老太太的遗产,就会发现她的猫腻。 她只有跟着白明简这一条路走,因为唯独这个一无所有的外乡人不清楚底细,也唯独他得多得少,都会对自己感恩戴德。 她的脑子里全是对白明简的恨意。老太太的东西你凭什么不要 “三少爷,求求你救救我吧”她大声地对朱平修哭求道。 她只是贪心而已,她想操控白明简的同时,也存着当朱家少奶奶的侥幸念头。 朱平修吓得反而倒退了几步,阿措的话犹在耳边。“三少爷,我会看相,你印堂发黑,你欢喜的女人会害死你的。你要是不按照奴婢说的做,你可是大祸临头喽。” 他摸着胸口惊魂未定,方才他虽没全按阿措的说法做,却也全说了实话,应当不碍事吧。 而在白家祠堂外边,阿措望着乌央乌央的人群欲哭无泪。她本有一身被黄芳教出来的坑蒙拐骗的本事,这次是真的不知能用在哪里。 她试了几次,无论往前走几步,都会被人撵到外边来。 宗祠这种地方,不许有女人出入,更何况她是一身丫鬟下人的装扮。她急的团团转,眼睁睁地看着之前在街面上瞧见的谢家车轿停到了宗祠门口。 她在街上拉着人就问道“这位老爷,官衙放年假,官家老爷们都在哪住着” 那人像瞧疯子一样地看着阿措。 直到晌午,白家认子的事情吵出了半个洛阳城,柳杉跟白家沾亲带故,在筵席中听到女眷的议论,也骑马往这边赶。 他下马,刚要到白家宗祠门口,就被慌忙无措多时的阿措死死抱住了大腿。“柳大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要救救我家少爷。” 阿措勒的他腿肚子生疼,用手去掰,竟硬没掰开他的手。 他心中纳罕,这女子的力气怎么如此之大。 他耐下心来,好言劝说道。“我进得去门才帮的上你家少爷。你拦着我是什么道理。”他很是奇怪,白明简纵然会被白家一顿羞辱,也断不至于会在这里丧命。 阿措说的竟像是大祸临头一般。 在白家宗祠的耳室里头,白侯爷白赫生一杯茶水饮尽,嘴里恨恨地嚼着茶叶。 谢灵松坐在客椅上,细细咽着茶水,轻轻笑道。“过年事务都是家里人操办,我从雍州回来闲的没事。这些年外放他省,对白家待客的鸣西茶念念不忘,侯爷这些日操办宗祠大祭总不在侯府,我可是再也耐不住了,不到节下就上门讨茶喝了。” 白赫生并不相信,心想你弟弟谢灵芝和邹德善的官司从雍州一直打到白玉京,至今都没有个结果。更不要说旧皇驾崩,谢家的丫头进了冷宫,谢家没了权势根基惶惶不可终日,他哪来的闲心。 “也就是谢兄有这个口福了,寻常人我可舍不得拿出来。” 白赫生在官场沉浮多年,晓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道理,他不好轻易得罪谢家人,客气地将人迎在宗祠一边的待客厅,让下人奉上了那碧翠诱人的“鸣西茶”。 可他对自己的儿孙就没有好眼色了。 白昭安侍立在白赫生身后,浑身瑟瑟发抖。这日清晨,自家媳妇冯二奶奶软磨硬泡地要他在爹爹面前说出立继的事情来。他磨蹭了半天,终于来宗祠下定决心一试。 可就在这个时候,冯二奶奶遣着下人要他救急。他还没等庆幸自己没说出口呢,白明智、白明学把人直接引到了白家宗祠了。 “你自己生不出儿子来,就算计你老子身上了。”白昭安觉得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面对爹爹的斥责,他心里十分委屈。 白明智、白明学跪在地上,也觉得甚是委屈。 明明白赫生早将白赫平驱逐出了宗族,他们只是说了实话,为什么族长竟然会勃然大怒。 宗祠的门楣上方书写的\"白氏宗祠\",柱楹上联写着“承祀义而竭,精意钦崇无已。”下联写着“拱遗像而仰,德辉景慕胡忘”。 白明简站在门前,双手捧着恩赦令,望着白氏宗祠紧紧关闭的大门。白明智、白明学两兄弟进去里边一个时辰都未见出来,朱平治就在他的身边,看着人越挤越多,不住地劝白明简回去。 白明简似乎在人群的围观中,也等的不耐,终于向左侧走了几步。 朱平治追上前去,见他在白家宗祠前立着的一块石刻处停了下来。 “表兄,这就是白家的祖训族规吗” 朱平治见他仍肯唤自己一句表兄,心下一松。“洛阳人家都将祖训族规镌刻于石碑之上,平日里放在祠堂后堂的山顶碑亭。因今日是大祭之日,白家将它搬出来,要给全族长幼宣讲。” 白明简看了一眼那石碑的字。 他迅速向人群走去。 “你这后生要回去了不认亲了热闹还没有看完呢” “你爹爹真是朝廷的罪犯” 他给看热闹的人群做了个四方揖,众人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七嘴八舌的声音静了下来,听他要说什么。 “我年少声小,烦请过路的君子替我向里边的白家族长喊上几句。” 众人觉得新奇纷纷问他要说什么,听他说道“白家祖训有云” 不怕事不怕热闹的人真就帮他喊了。“白家祖训有云” “白家祖训有云,杖责、驱逐之法,尊长可施于卑幼,卑幼不得施于尊长。白明简祖父为兄,白氏族长为幼,家法怎能以卑治尊” “假使尊长有过,而卑幼假家法之名以施于尊长,是欲行家法而先为悖逆。白氏族长如何不顾伦常,以下凌上,以弟犯兄” “皇恩荡荡,天下蝼蚁鱼虫皆受恩泽宽宥,更何况是犯官三代之后。白明简不在国法五刑之外,手持恩赦令认祖归宗,白氏族长如何只知行家法而不识国法,乃至惧我十四岁成童不敢相见于门外” 朱平治在一旁听着目瞪口呆。 第78章 群情激愤 在人声鼎沸中,白家宗祠的大门打开了。 大雪初停, 白明简握着的拳头已经冻僵了, 雪水沿着他穿着的单衣缓缓往下爬, 形成一层薄薄的冰壳子。 白家族长白赫生一从门口出来, 白明简的眼神顿时就直刺了过来。他自然不会将这个柔玄镇的后生放在眼里,方才白明简的话彻底将他激怒了。 他怒气冲冲地出了大门,白昭安畏缩地跟在了后边,白明学、白明智两兄弟把头埋得死死的, 双手侍立站在最后。谢灵松落于白赫生一步站定, 他身上的狐裘大衣比地上的雪都要白净,围观的洛阳白姓不免多看了他两眼,交头接耳起来。 白明简只盯着白赫生。 白赫生几乎一眼就能认定白明简确是白赫平的后代,那种清高的神情语气在二十年前他在白赫平的脸上见过许多次了。 他心中的嫉恨再次翻腾了出来。白家宗祠外在晌午时分聚集了成千上百的洛阳百姓, 他的脸更为乌云密布。 白昭安瞧着爹爹的脸色难看, 浑身发抖, 戴罪立功地抢先说道。“大胆小儿冒充白家子嗣,认了几个字就敢信口雌黄, 混淆视听将他擒下送去府衙” 白家的作风何其霸道, 白府的仆人已从他斜侧出来, 拿着棍棒绳索就要把白明简拿了。 白明简正欲说话,朱平治张开双臂, 抢先将他护在身后。 “白侯爷, 白明简手拿恩赦令, 上盖官府的朱砂红印。且朱家的姻亲血缘可为这孩子作保, 绝非冒充。”他顿了顿,又说道“白府白明智、白明学二人在朱府门口,已认下这孩子就是已故白侍御史之后,如今白家反又说他在说谎,请侯爷细想,如此行为怎能堵得住洛阳的悠悠众口。” 白赫生的眼皮跳了跳,心中暗骂,他底下的儿孙一个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白明简年幼无知,冲撞了侯爷,实在是他的不是。然而眼下百姓聚集,众人皆知官府年假无人受理诉状,侯爷还要拿人,岂不是自认理亏我看不如先将孩子接入府中,遣散人群,白家和朱家再做商量。” 朱平治的鬓角全都是汗。他死死扯住白明简的袖子,在白侯爷面前百般周旋,他虽说的八角俱全,却在心中并不看好这事能够善了。白侯爷这般重面子的人,怎受得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对他的非难。 朱成义、朱成礼两兄弟刚赶到白家宗祠,就听到白赫生当众的嗤笑。“朱家是什么门第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有姓朱的人求见,说是要我们去柔玄镇接亲。我心中起疑不应,这家人就急不可耐地找来了个乡野小子到此招摇撞骗。洛阳城中良莠不齐,寒门小户的人家攀高结贵,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大夏结亲素来讲究门当户对,二十年前白侍御史没有门第之见,只求一户温柔贤良的好女子,与自己不争气的儿子成婚,是城中少见的低娶高嫁。 朱成礼将斗篷掷在地上,怒不可遏道“老匹夫你欺人太甚,敢跟我打官司到御前吗” 白赫生哼笑了一声。“只怕你丢不起这个脸。雍州谢知州在此,恩赦令是真是假,他如何分辨不出来。” 白明简猛地抬起了头,望向身穿狐裘大衣的那个阴郁男人。男人站在那儿,一直在打量着自己。 他就是柔玄镇府尹谢灵芝的哥哥当夜大火烧城,他也在城中的那个谢灵松 两人目光交接的时候,白明简心中泛起了和阿措同样冻入骨髓的冰冷。 在回归洛阳的路上,朱平治和柳杉聊过柔玄镇民变,白明简在旁边听起他们说到的雍州邸报。邸报上将民变全归责于江洋大盗赵庆聚众生乱,守将邹德善剿匪不力,而对祸事源头谢灵芝挟官剥民、欺公肥私,邹德善纵兵抢劫杀人却是只字不提。 粉莲何其冤枉,柔玄镇上万亡魂何其冤枉。 朱平治和柳杉问到他们主仆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沉默了。 白明简和阿措纵然心中不平,也很清楚一件事情。他们能逃出来,活下来足够幸运了。 谢灵松望着白明简,他本以为这孩子早死在民变大火中了。都指挥司设了七道关卡,竟然都没有拦住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原来存在的迟疑心理,但听白明简教百姓说的那几句话,犹如蛇打七寸,再无疑虑。这孩子见识非凡,心志高远,就算他不知道柔玄镇民变的内情,也不得不防。若是让他依附宗族羽翼之下,一旦有一日发迹发达,便是谢家祸殃的开始。 他瞄了一眼白明简的恩赦令就说“自然是假的。柔玄镇匪祸不休,逃窜之徒竟敢来洛阳撒野按大夏律令,当应就地正法” 他比白赫生更要恨毒,将白明简盖上匪徒的帽子,竟要置他于死地。 形势一时间直转急下。 朱家的人全部呆住。 白侯爷白赫生正与朱成义争辩,也愣住了,他顶多是不想让白明简认祖归宗。在白家宗祠前屠戮白氏子孙,九泉之下的祖宗还不得唾骂死他。 白赫生这才反应过来,谢灵松绝不是来讨鸣西茶的。 然而谢灵松一不做二不休,已将雍州府印拿给白明智、白明学两兄弟,要他们去洛阳府衙调差役去了。 白明智捧着府印犹如烫手的火栗,一边看着爷爷白赫生,一边看着谢灵松,脚下哆哆嗦嗦的连路都走不成,谢家的官家硬生生地架着他往外走。 “谢知州,你这是何意” 谢灵松将手背了过去。“白侯爷你说他是假的,我也查验出就是假的。你说这是何意” 白赫生被莫名抢白了一句。 朱平治在白明简的耳边。“谢知州怎么对你这么大的恨意” 白明简看他居然笑了出来。 他快急死了。“小祖宗啊” 白明简方才骂人骂的极是痛快,将胸中对宗族的抑郁之气全都放了出来,他见到谢知州的惊讶已经转为平静了。 “朝廷颁布的大赦诏,流人配隶,及藩镇效力,并缘罪犯与诸使驱使官,兼别敕诸州县安置,及得罪人家口未得归者,一切放还。应先有痕累禁锢,及反逆缘坐,承前恩赦所不该者,并宜洗雪。白侯爷,既有谢知州在此,当知流人配隶的名册定有柔玄镇先任白侍御史之名。皇恩之下,可归于白家否” 在一片吵吵嚷嚷中,他的声音清亮的犹如隔世的山泉。 他不后悔对白家的挑衅,这是洛阳白家欠他祖父的公平公正,二十年来他得讨回来。 底下的百姓突然大叫道 “这孩子一心想着先祖回归宗籍,临死之际连身份都不介意了,怎么会是冒名顶替” “就算恩赦令有假,人也不见得是假的,一句定人生死,太过武断了。”百姓里不止是过来看热闹的乡汉,衣食不足过不起年的穷酸秀才不在少数。 “颁布的大赦诏上说黜免之徒,沉郁既久,朝过夕改,仁何远哉。白家上百年来义夫节妇,孝子顺孙,旌表门闾,怎会容不下一个已死之人。” 一群发须全白的老头不怕死地冲了上来,白赫生被这些“之乎者也”吵得脑仁疼了。 “我什么时候说白赫平不姓白了”他被吵晕了。 阿措换了一身仆童的装束,又将半张脸涂黑了,重新往人群里挤。 她此时正在一个慷慨激昂的老贡生旁边,瞪着。“老先生,你管什么死人,你就说一百遍白明简就是柔玄镇白家第三代孙,成不成”说着,便往老贡生的袖子里偷偷塞银子。 在白家宗祠附近有一个孔祠,供奉的是儒家孔子的七十二贤人,她匆匆忙忙跑过,见这帮穷酸秀才赶着大祭完成之后,抢分祭祀用的猪肉馒头,就把他们全部请了过来。 有种说法叫助拳,阿措这是要他们来助口。儒家仁孝大义,他们自然门清儿,要他们抓着白家理亏不放,拼命埋汰。 白赫生突然觉得人群就像炸开了锅一样,把所有的问题都口诛笔伐地指向白家。 人群顿时将白家宗祠围的水泄不通。 阿措挤在无措的白明智身边,拉扯他的衣服,然后狂叫道“谢知州的府印被白家后生弄丢了,掉地上了,摔碎了啊” 在获鹿城城门口被拥堵过的阿措,差点没挤死,此时此刻显得极富经验。 白明智焦急地高举着安然无恙的府印给谢灵松看,他还是急了。“白赫生,你连人都赶不走吗”他带来的谢家家仆将涌上来的人群一一扒开。 白赫生气恼的瞄着白家这些子孙,他们张扬跋扈的极多,事到跟前没一个顶用的。 白昭安大喊道“关门,关门” 白明简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大雪初霁,明晃晃的阳光就在头上。 他缓缓跪了下来,对着白家宗祠的大门拜了三拜。“白家明字第三代孙,先祖父白赫平之孙,白昭仁之子白明简自柔玄镇归来,为尽仁子之孝,人伦之礼,代祭洛阳白氏十一代先祖亡灵” 苍天在上,祖父有灵,自己已经拜祭过了。 白赫生亲口在世人面前承认了祖父的身份,足矣。 至于他自己,真被当做流亡匪徒处死也未必是件坏事,那个人已经远远离开了。 她大概很开心吧,没人再限制她的自由了。 这时候,一件衣裳急慌慌地披在了他的身上。 阿措那张焦急的面容浮在了眼前。 他早上又冻又饿,方才还不觉得,此时眼睛发花的厉害,竟不敢认是她。他忍不住伸手去抓,这张一时有一时无的面容。 “你要冻死自己啊。”她拿住他乱动的手往袖管里塞。 她的声音又转换成男子的粗声,但装的还是那般不伦不类。 阿措拉着他,蹲在白家宗祠的石狮子后边。 他望向她,终于确认了真实性,她那张能言善道的嘴唇上火起皮了。 阿措焦急地望着人群,跟跟过来的朱平治说道“柳大爷去请洛阳府尹了,朱二爷您千万再顶个半柱香的时间”她的话犹如豆子一般噼里啪啦的往外蹦。 朱平治好半天才认出来是她,从她说话的节奏中认出来了。 白明简动了动,阿措一把捂住白明简的嘴。“你真是我的祖宗啊,我惹不起你,闭嘴别说话。” 而阿措还与朱平治说着,说的甚是急切,将主子奴仆的那套礼仪扔到九霄云外了。 白明简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们。 他其实要说的,他要说谢知州晓得咱们是柔玄镇逃出来的,咱们危险了,你不应该回来。我也没希望你回来。 他还要说,你怎么敢抛下我,你不知道我看见那张纸条有多害怕。 阿措说话之余,瞪了他一眼。 他低下头,乖乖上手,把外衣的带子系住。 第79章 洛阳府尹 白家宗祠前乱糟糟的,半柱香过去了, 情势似乎并没有变化。 谢灵松蹙着眉头, 他暗恼白家人没能耐, 只需派人找差役将白明简拿了, 栽个“流窜匪徒”的罪名将人带离了此处,百姓没有热闹可看,自会散去。 这年节里,再过几日, 谁还在乎这个毛头孩子。 他心里骂道, 虽都冠有洛阳四姓,白家的儿孙却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他跟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不再去管那枚官印,而是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他则回到了宗祠内门站着。 白赫生还站在门外, 听着吵嚷声不绝, 人们声声都在骂白家“不仁不义”, 气的直说“这像什么话,这像什么话” 阿措紧张地将头伸出石狮子外边, 心中万分焦急。 民众会一直围在这里吗洛阳府尹会被柳杉请动吗 也许下一刻他们就要被关在牢狱里。也许下一刻她在异世的路就走到头了。 她打了个哆嗦。 白明简将手握了过来。“阿措, 待会儿你就趁乱走吧。”他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有一种令人无比放心的感觉,似乎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了。 “去, 去没工夫说这个。”她眼尖, 踮着脚往人群外看去, 一群头戴毡笠、腰靠锁子甲的兵勇正往这头小步跑来, 她赶紧问朱平治道“朱二爷,这是洛阳府衙的人吗” 朱平治神色凝重并没答话,阿措暗呼不妙,快步上前,一把擒住白赫生白侯爷的胳膊。“白老侯爷,玄天在上,厚土在下,当真要让白氏列祖列宗瞧着您放着子孙不管,被人当场屠戮” 白赫生大怒哪来的胆大包天的奴仆,白昭安等人惊叫起来,喊人来擒她。 “柔玄镇烧尽一城人,当今公案尚悬,白老侯爷为了一己私念,任由他人处置柔玄镇归来的白明简,就不怕后果吗”她在白赫生的耳边吐的这一句,就被人扯了开来,但这话震得白赫生心中巨响。“白侯爷的亲弟弟白赫平当年是怎么被流放的” 她的动作极快,白明简没留意,竟没有抓住她的手,大骇之下连忙将她护在身后。“你们不许动她” 朱平治被接二连三的变故搞得弄不清楚情况。“白侯爷,从长计议,莫要动手。” 白赫生望了一眼门内站着的谢灵松,这才明白。“白明简原来你不是来认祖归宗的,而是来找白家护佑的。” 说话间,洛阳守城的兵勇已经将围着的百姓冲散了。 为首的是洛阳守兵的陈都事,他将手按在腰刀上。“何人敢在洛阳城中生事,给我擒下”他扫视白家宗祠的外围,突然没了下文。他一脸茫然,哪个是边关匪徒谢府的管家跑来找他,说是柔玄镇匪祸不休,祸首从边关跑来了洛阳,要他们都指挥使司捉拿。 他给白赫生、谢灵松分别行礼,然后瞪着铜铃大小的眼睛,瞅着已被白家家丁团团围住的白明简。“大过年的,谢大人这不是拿我打趣吗” 谢灵松从容不迫地理了理袖子,慢条斯理地讲道。“陈都事将人带走,有什么不清楚的讯问便是。” 阿措的脸上涨的血红,谢灵松为了保住弟弟,枉杀柔玄镇全镇都在所不惜,一旦被关住监牢,他踩死两只贱命的蚂蚁易如反掌,她脑袋转的脑筋疼。 “你是糊涂蛋吗,白明简你认还是不认”她用尽最大的力气,跟白赫生吼道,众人皆惊。 白明简怔住了。 白赫生完完全全被她喝得愣住了,食指指着她不停在抖。“大大胆你是什么东西”他气的胡子都抖散了。 陈都事做事粗中有细,见阿措如此喊话,心中有异,冷静地叫人去打听当时在白家宗祠发生了什么。 属下凑到耳边“大人,有些不太对” 陈都事惊愕地张开嘴巴。“白侯爷,这儿郎是白家的后人” 白赫生瞪着阿措余怒不息,正要发作说一句不是,但转念想了想,又强行忍住了。 他甩了一下袖子。“方才宗祠外边吵嚷的厉害,还未可知。”谢灵松看着他,他不自然地咳了咳。“谢知州所说,本侯更是不知。陈都事你按王法办事,如何反来问我” 阿措缓了口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滑落。 陈都事是一个壮如铁塔的大汉,此时搞得哭笑不得。“怎么这事儿成是下官的了。”可他光杵在这儿,也不是个办法,拿定主意先将人带回去再说。 此时,白明简勉强从家丁的按压下,支起一条腿,不再是跪姿示人。他说道“草民的恩赦令并非从雍州府所领,是获鹿城罗府尹处所得。大人应是认得罗府尹的字的,自可查验。” 陈都事“”在都指挥设司,都事是正七品的官,他怎么可能认识封疆大吏 “阿措,如果这次我们能逃出生天,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了,我发誓。”白明简垂下眼帘,低低的和阿措说道。 “少爷,这个场合我没听错吧现在这重要吗”她一脸的不可思议,两人此时被人五花大绑,她本不想搭话但实在没法忍住,转过头来质问道。 他笑了笑。 谢灵松已然不耐烦了。“陈都事,你磨蹭什么” “您自然认得的。”白明简这边说的斩钉截铁。 就在这时,洛阳城内鸣锣开道共敲九响,朱平治和朱家人对望了一眼,这是洛阳府尹的官家排场。 白赫生、谢灵松也很惊异。 此时正是官府年假之际,城中官吏皆已休假过年去了,论理这张三檐大黄伞儿下的八抬大轿,是谁都请不动的。 然而眼见着刺绣绘画的各色旗帜,木雕铁打金装银饰的各样仪仗,回避、肃静、官衔牌,一对又一对,就在白家宗祠的台阶下停住了。 白明简和阿措抬头望去,柳杉走在最后边。他望着众人,脸上的表情甚是丰富,以至于朱平治作为至交好友,都没看懂他的神情。 阿措紧张地眨着眼睛,她的心跳已经飙到一百八了。 第80章 少年意气 洛阳府尹方世平一出绿围红障泥大轿, 白赫生和谢灵松已经迎了上去。按着当朝的规矩, 无论是政事相见还是公务之暇的聚会, 拜礼都有尊卑之别。谢灵松的官位与方世平差着品级, 他肃揖,方世平用的是拱手礼。而白赫生是四等的世袭侯爵, 按着品轶须得方世平向他行礼, 白赫生却早已抬住他的胳膊, 笑唤了声方大人客气了。 方世平生的宽颐狮鼻,红光满面, 与白明简和阿措在获鹿城见到的罗府尹大为不同,虽身着官服,但手中握着的却是一串道教念珠。 此时白家宗祠里外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方世平先到白氏宗祠拈香拜祝了一遭, 白赫生一旁怔忡不安。方世平在官场上左右逢源, 柔颜甘语, 与各方交好,却在大雪天鸣锣开道,出入肩舆来到白家宗祠,费心来管白家的家务事。 他悄悄让白昭安差人将白明简和阿措松了绑。 谢灵松深感纳闷,这位方府尹与国师刻意结交, 当年谢家蒙先皇盛宠,他作为洛阳地方父母官, 又常与谢家宗族子弟吟诗唱和, 两人也是旧识。按情势判断, 方世平滑不粘手, 是不会来拆他台的。 “陈都事,你既早来了,就先听听你的说法”方世平拉着白赫生、谢灵松去了内堂,笑言自己在年根底下懒劲犯了,不升堂不审案,只借白府一丈之地放一放耳朵。 陈都事暗悔今天来了这一遭,提着白明简的后颈,扯开嗓子喊道“朱家主事的,跟下官进来” 朱成礼神情复杂地跟在了后边。 朱成义和朱平治在外边候着,而阿措方才一顿狂吼,骂的白侯爷狗血喷头,这会儿见没人注意自己,又蹲回到石狮子后边,生怕被白家家仆再给逮起来。 她不安地望着白家宗祠的门楼。 柳杉走到朱平治面前,朱平治犹自不敢相信。“方府尹官威极大,你没有功名在身,如何进的去府,又如何扰得动他穿着官服出来” “世事难料啊。”柳杉感叹了一句。 陈都事在白家内堂,把自己所见的情况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别看他长相粗犷,言语却是清楚流利,白赫生、谢灵松在柏木桌前默不作声地喝起了鸣西茶。 “这孩子长得白白净净,说是匪徒自然难以相信。但这孩子的身份,下官不得而知,再有他说下官识得罗府尹,为胡说之语,请大人明鉴。”陈都事辩解道,将白明简包袱里的信笺等物呈了上去。 白明简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白赫生、谢灵松都忍不住向信笺看去。 方世平看罢,面上露出惊异,瞧了一眼白明简。他展开的正是罗府尹罗鸣长的手谕,上面盖有获鹿城的官印,从获鹿城到洛阳一共三十三道关卡,沿路的都指挥司守城都事全部放行。 “这孩子怕在紧要时刻来不及拿出手谕验明,故意如此说的,北路三十三道关卡的守城都事应该有不少是你的熟人。” 他将桌子上的恩赦令递给了谢灵松。“本官眼拙,看不出是假的。谢知州以为如何” 谢灵松细看之下,这张恩赦令上竟然还盖着雍州官印,难不成是自己签发的他的脸色忽红忽白。话说一个月前,他被柔玄镇民乱搞的焦头烂额,朝廷查问起恩赦之事,他让手下的官员随便应付。 “禄蠹”他心中暗骂自己手底的官员吃里扒外。 他阴沉地看着白明简,说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还有这份通天的本事。白侯爷,白家后生可畏啊。” 朱成礼望向白侯爷白赫生。今天这事归根到底是白明简认祖归宗,但见白赫生不住地低头喝茶,竟是什么都不说。堂前的高官各打机锋,白赫生在内心最深处对白明简产生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忌惮。 方世平跟白赫生、谢灵松二人谈笑几句,似是随意地问白明简几岁,读何书,何时来的洛阳城。白明简宠辱不惊,一一的答应,他眼中赞赏,转头笑道“侯爷,我瞧着这孩子谈吐有致,又有急智,将来不可限量,洛阳白族的才名并非虚传啊。” 白赫生呵呵笑了下,一大口茶水饮尽。“大人谬赞了。白赫平早年犯了国法,一脉已从族谱逐出。便是有恩赦令在,按照族规也得容我白家开宗族大会,将宗族长老、乡贤召集共同商讨如何认祖归宗,绝非本侯作为族长有意推脱。方大人有所不知,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儿媳在这孩子到朱家的时候,早就把他看中了,要认在自己名下呢。这两件事合成一件事,怎么也得是过年后了。” 他说的有理有据,要把白明简认祖归宗的事情拖到年节过了。 谢灵松的神色顿时好看了不少,不由思索起来。 方世平沉吟道。“老世伯的话倒是在理那这孩子就先让朱家好生安顿,等过了年这孩子来白府磕头的时候,我再给老世伯道贺。”说完,竟是要起身回府了。他不忘在谢灵松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谢灵松心中一凛,拱手说道。“谢某自当到大人的府邸拜访。” 白赫生心惊肉跳地起身相送。 而就在这时。 “府尹大人,草民不想认祖归宗了。”朱成礼拉着白明简谢恩,白明简跪下来说的却是另外一番话。 朱成礼急的跺脚“白明简,你疯完了没有你今日在白家宗祠门前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惊动府尹大人到场,你这会又不要认祖归宗了”白赫生要白昭安认白明简为子,经由洛阳府尹首肯,朱母遗产再不能保住了。他心有不甘,也只能忍下,没想到白明简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 “当今大族被驱逐出族之人,唯有建成不世之功方能归宗,白明简,你在府尹大人面前好生不识抬举”白赫生气急之余,突然想到自己的蠢儿子白昭安,他更是愤懑,这败家子真是人见人嫌,狗见狗不待见。 方世平定住,神色不喜不怒,看着白明简。 “请府尹大人为草民做主,请府尹大人成全。”白明简淡定再拜。 “小儿,你可知戏弄本官是何罪” 白明简望了宗祠门外一眼,幽幽说道。“晓得,按照本朝律法,平民百姓藐视朝廷官员当打三十杖棍。”他深吸一口气说道“草民体弱,三十杖棍打下来怕是活不成了,故而容草民说完再上刑具吧。” “白侯爷,帝王恩赦,先祖父可是白家族人”白明简在这里又问一遍。 白赫生见众人都望自己,咳了一下,算是默认了。 “白家明字第三代孙,先祖父白赫平之孙,白昭远之子白明简自柔玄镇归来,代祭了洛阳白氏十一代先祖亡灵,已尽仁子之孝,人伦之礼,对洛阳白家再无所求。” 方世平惊愕,想起他之前所说。“你既不进白家,你要本官成全你什么” “草民既有名姓,又有来历传承,脱离流人配隶,按照本朝户律,当入洛阳户籍。” 方世平明白过来,世人都想投亲靠友,眼前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却反其道而行之,想着一个人另立门户。 “狂妄之极狂妄之极”白赫生失态,摔了茶碗。 “同姓认承同宗不同祖,立有不世之功能归宗,那不世之功也能建立宗族吧。” 白明简说道。 方世平哑然失笑,他知道白赫生不肯认亲,想不了了之,即便自己是洛阳父母官,白氏宗族的内部事务也只能是施加压力,他以为白明简会感恩戴德。 以陈都事所说,这孩子确实是抱着认祖归宗的目的来到宗祠前的,竟然突然变卦了。 他此时此刻竟然想作为白氏单独一脉,祭祀先祖。换言之,他想成为自己这一脉的祖宗。 “我朝开国已久,当今四海皆平,哪有不世的社稷军功” 白明简看着他的眼神明亮极了。 他心中不由一动。“当今世上无论是高门巨族,还是孤寒门第,若能中殿试一甲,便是光宗耀祖,你能做得到” 白明简毫不犹豫地点头。 陈都事笑出声来,就连谢灵松阴骜的脸都露出了裂痕。 真是少年意气啊。 天下学子千千万万,殿试一甲却只有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天下何人敢说自己有把握独占鳌头 阿措焦急地望着,察觉到白昭安等人凶神恶煞地看着她,对她指指点点。 她叹了口气,这些人回过神了,方才她被逼急了,以奴隶的身份对着白赫生大吼大叫,已犯了不敬之罪,沉塘三回都不够死的。白明简认祖归宗这种好事要真发生了,身为白家子孙,顶着“孝悌”的名头,她这个奴婢隶属白明简,也可以说隶属白家。 她不算个人,算是财产。 白家人对她动手,当真是天经地义,谁都不能说个不字。 说不定白明简已经在此时认祖归宗了呢,他保不住自己的。她警惕地看着白家家仆,奇怪他们为什么不扑过来。 立时走是最理智的选择,她做出判断,但她心里又觉得总要看一眼白明简平安才能踏实。 而这时,有个瘦削的男子慢慢走到了她的身后。 第64章 玉蝉 “我把老师写的书, 说的一文不值。”白明简捂着眼睛, 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确实一文不值。”阿措在里间收拾东西,老实回答道。黄老爷子当时悲愤欲绝, 心中的怒火无处可泄, 与人合写了一本针砭利弊的文笔合集。“报仇嘛, 当然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黄老爷子那儿估计是气的没有办法了, 只能画圈圈诅咒那个杂毛老道。” 元缮在书房也很郁闷。白明简的说法和杨琳极其相似,他也说书里全是愤激之语, 借古讽今、针砭时事, 句句辛辣刻薄,连最后的感叹语都是一样的。“里边骂人骂的最有意思。什么直娘贼、狗厮鸟、贼杀才的。” 他倒不知这是白明简完全照抄杨琳和元贞贞的说法。 白明简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冷凝块垒录和其他几本元缮送的书都放在了一起, 阿措正在收拾箱笼。元缮确实生了惜才之意, 其他几本书都是儒家经典,有当时文学大家的点校和引注,十分难得。阿措心细地将书页的纸张一一压好, 放在了箱笼的最底层,害怕被其他东西挤坏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老师的头七, 咱们在程家连纸都没有给他烧。”白明简声音低了下来。阿措勉强笑了笑。“咱们的心意, 黄老爷子知道。九泉之下,故去的人什么都知道。你今天骂他,他说不定很开心呢。少爷你再不像当初在柔玄镇像个硬石头一样, 固执的一根筋。”她眨了眨眼睛。“少爷, 你都会骗人了。” 白明简看了她一眼。“跟你学的。” 她很想争辩, 但终究是心虚,不再提这个话茬,笑笑把话题撇过去了。 箱笼里有许多东西,火绳,燧石齐齐整整地放在了最里边,她数了数自己随身带的东西,匕首已经丢在了获鹿城的巷子口。 阿措又想到柳杉来,他似乎并没有和朱平治提到他所见到的东西,替他们隐瞒了起来。她思索了一晚上,还是决定不和白明简说这个事情,怕给他添了无端的烦忧。 明天,就要启程前往洛阳了。 “阿措,”白明简蹙着眉看她忙碌着。“我想见了外祖母就及早离开。” 阿措睁大了眼睛。“为什么呢岳麓书院开学还早,再说你见了这位元大人就更要回去洛阳多待些日子了,他心里有的什么鬼,咱们可不知道,孤身去岳麓书院,很有可能被人发现少爷您就是黄老爷子的后人。”她斟酌着措辞。“那么祸福难料” 阿措再次清点了箱笼的东西,把那包碎玉块塞在了边角里,还有一包银子被她好好珍藏着,白明简心事重重,这会回头,露出惊讶来。“你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她没敢说自己手上有三百两银子那么多,她此时此刻就身在苦主的家中,更加不敢说她坑了元贞贞一块玉坠,还把玉坠高价回买给元府了。 她在白明简面前打马虎眼,笑嘻嘻地摇摇头。“青蛋教我做的生意,一本万利” 白明简狐疑地看着她。“你可别忘了白家的祖训” 阿措一个头两个大,他这会倒是会想起白家祖训,也就是他那个自创的祖训。 她讨好地笑笑,却将手背过去,生怕白明简又要教训她了。然而白明简一瞧见她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就知这银子来历不对,凶巴巴地说道“把手伸过来,说实话。” 她当然不肯说实话,只好将手伸开。“我错了,但银子是退不回去了,那就当借用的可好,以后还给她。” “谁” 阿措心虚了。 白明简明白过来,表情在此时很是丰富,对她吼了一句。“女子的规矩礼数你究竟学到哪儿去了” 这会在夜色中,元缮坐在轿子里,由仆人抬着,从元府出来向罗府尹的私宅而去,在街道上发出吱吱呀呀的踩雪声音。他在书房中百般试探,心中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并不敢确定白明简就是罗府尹,亦或是当朝大学士孟盛高要寻找的那个传承弟子。 他对白明简已有惜才之意,并不想剪断他的羽翼。这番回去洛阳,对这个少年人来说,终是苦尽甘来,他不想也不愿阻挡了。 “黄芳,黄芳。”元缮不住地念着这个人的名字,似乎想要从中得到些灵感,然而仍然是一无所获。“死去元知万事空,黄芳的弟子对于一个当朝大学士能有多少用处” 新皇登基,在白玉京中,又有多少诡谲莫辨之事在蠢蠢欲动,预备再次待风而起。 元缮在轿子中陷入了沉思。 当夜晚上,白明简又想搂着阿措,被阿措一把推开,严词拒绝了。 阿措退后了几步。“少爷,这屋子里可不冷,火盆烧的这么旺,你抱着我,我热的厉害。” “”白明简完全想不到有一天他会被拒绝,他的手尴尬地悬在空中。 阿措故作迟疑地说道“我听元府的丫环们说,杨琳那小子可不由侍女,这个听说世家子弟很重规范礼仪的。”说罢,她腿脚利索地将几个椅子摞了起来,把被褥、枕头放在上面,对着白明简莞尔一笑道。“少爷,我给你守夜。要是晚上渴了,我来给你倒水喝。” 白明简洗漱完了,躺在榻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少爷,不同往常了啊。”阿措轻轻地在他被子外边说了一声。“少爷方才就说等着日子好过了,规矩就得讲究了,是吧。” 被子里没有声音。 阿措捂着嘴,忍住不笑出来。回去洛阳,也许对她是件好事,那么多人看着有了忌讳,终于不用再被白家少爷当做金毛了。 “哎呦”她摸了摸自己紫红印子的脖子,还是疼的很。她心想她拒绝的对,这要是白明简再在晚上蹭过来,她的脖子会不会被搂断都未可知。 火红的炭火映的屋子红堂堂的,她如旧的望着天花板,怎么都睡不着,心里暗骂自己长了惯性。 往日都嫌白明简勒人勒的紧,怎么不被白明简抱着,她反而睡不着了。 “少爷,少爷。我有话要和你说。”她起了坏心思,小声叫着。白明简没有发出声音,被子在火光中也不见动上一动。 她偷笑了一声,心中竟然感到一丝丝失望,这家伙居然真的睡着了。 她看着屋里的房梁,待了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一夜过去,天亮了。 柳杉和朱平治已经起来,打理行装。他们瞅见阿措抬着一个与她身体差不多大小的箱笼,毫不费劲地提着走出门来,有些惊讶,但也没有人伸手帮她。 朱平治对于这个叫做“阿措”的姑娘,心中生出的怪异感又多了些,但柳杉每次都说这就是忠主义仆,白家的福泽深厚。朱平治听多了,也对她生出几分好感,见她时时忘记行礼,也就不苛责了。 “表弟,你昨晚上没有休息好”他见到白明简顶着两只黑眼圈从屋永锍隼矗粤艘痪白懿皇峭ㄏ此伞 白明简低着头。“睡得很好,表兄莫要担心。” 他向阿措伸过手要去抬箱笼,但瞬时又把手缩了回去,从她的面前轻轻飘过。 阿措愣住了,咬了咬指头,难道说少爷等了一晚上,等她说话 她好像玩的过了头了。 话说间,元缮迎着个人进了外院,竟是罗府尹。 众人被元缮引见给罗府尹,柳杉行礼的时候,使眼色给朱平治,那意思是在说,你可不要忘了打听你这位表弟的底细,一州的府尹都能因他过来,你的爹爹和叔叔,可都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朱平治和白明简昨天晚上才熟络起来,本想在去往洛阳城的路上问上一问。 然而就在离开的当天,白明简让他们在获鹿城受到的惊吓也还没有结束。 白明简自然更看出不对了,他是一介白身,没有任何功名在身,见到罗府尹,理应和平民百姓一样行跪拜礼,这和朱平治、柳杉不同,但罗府尹上前就把他弯下去的身子一把揽住。 他对着白明简认真端详起来。 他挽住他的手,见他身穿着白蟒大织金箭袖,围着攒珠银带,目如点漆,微微笑道:“名不虚传,果然生的好相貌。”这番夸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把白明简夸得浑身的对劲 大丈夫在世为人,相貌又有什么重要的。 罗府尹见他语言清楚,谈吐有致,一面又向元缮笑道“元通判的眼力果然不错。”话中有意,他是找对人了。 元缮干笑了几声,他这位上官见到真人,一不考教学问,二不细问端详家世背景,就凭一张好相貌就认定了这便是黄芳的传人,对孟盛高交代的差事似乎也并不看得要紧。 他暗自嘀咕,自己一番辛苦趁着夜色,从柔玄镇往返的辛苦,也不知他的上官认不认可。 罗府尹拍了拍元缮的肩膀,大加赞赏,转过头看向朱平治和柳杉,笑道。“元通判说两位世侄厉害,竟帮忙将雍州的江洋大盗擒住了,自古英雄出少年,下官当然是要见见的。” 柳杉的脸上一滞,连带着朱平治的表情也很僵硬。若说擒拿赵庆,柳杉自是有功劳,但他们都是将近三十的人,哪里算的上少年,听着罗府尹连声夸赞,两个人面面相觑。只有元缮终于听出味道来。他记起罗府尹说起黄芳的往事时,好像自夸了一把他本人生的相貌,所以这是在肯定白明简的同时,连带着把自己夸奖了一遍。 罗府尹笑道“你可有玉吗” 白明简茫然地抬起头来。 “玉蝉。”他摇了摇头,更不解这位封疆大吏的意思。 然而,这话同时落在阿措的耳里,却是晴天惊雷。 他指的可是黄老爷子在临走前塞在她手里的那枚和田玉玉蝉众人自然不会理会她这个奴婢有什么神情举动,倒是白明简悄悄地往她那里瞄去。 可这会儿,她早就把头深深埋了下去。 “玉蝉当用一枚好玉,玉蝉的背部、双眼、敛翅的刻工上要采用八分相背法,形如“八”字”罗府尹对黄芳佩戴的那枚玉饰品记忆犹新,在时隔多年后,还能说出细节来。 柳杉也是越听越糊涂,他听到此话,大胆说道。“罗大人,这东西不是放在死者嘴里的吗,可并不是活人的配饰。” 罗府尹生的白白胖胖,笑起来脸上一丝细纹都没有。 他耐心地讲解起来。“蝉性高洁,蝉在最后脱壳成为成虫之前,活在污泥浊水之中,等脱壳化为蝉时,飞到高树高枝上,只饮春日寒露,可谓出污泥而不染。蝉能入土生活,又能出土羽化,皆以蝉的羽化比喻人能重生。因而将玉蝉放于死者口中,寓灵魂不灭,再生复活。自然也有人将玉蝉佩戴在身上,示与他人。” 白明简仍然不懂,但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是罗府尹说给他听的。 他看向元缮,若昨晚那是试探,难道说这话也是因为老师 罗府尹最后说道“示与他人,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他的学生理当配有向死而生之意的玉蝉。” 阿措忍不住摸着自己衣裳腰带下边的突起,那就是她每每换衣裳就要缝进去的,说句实在话,她一方面是因为黄芳给她的遗物,另一方面却是因为这枚玉石价格不菲。 她从没细究过其中的含义。 白明简皱着眉头失了分寸,被罗府尹瞧出了端倪,他又以为他听懂了,连连拍着他的肩膀,大声笑道。“挺值钱的,或许穷困的时候,这东西就拿出来当掉了” 就算没有那枚玉蝉,罗府尹也认定了白明简就是黄芳的弟子,他心中大悦,终于可以跟孟盛高交差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白明简心中和阿措心中冒出两句截然相反的话。 一个是“他最后没有把我当做弟子” 一个是“他最后是把我当成了他的弟子” 白明简再次向她看了过来,她的心中慌了一拍,赶紧强定心神,微微摇着头,装作一脸无知的样子。 阿措先是不解,随后回想起了当初他们最后见面的时候,她当时为了黄老爷子的终生盼望,背了一段超长的圆周率 “31415926535 8979323846 2643383279 5028841971 6939937510 5820974944 5923078164 0628620899 8628034825 3421170679 ” 她记得自己是趁着白明简不注意,念叨了100位的圆周率小数点后边的数字。 她就在他的耳边念的。 她记得清清楚楚,黄老爷子眼中瞬时迸发出热烈的光芒。她心中愧疚的感觉稍稍减了些,以为自己总算做一件好事。然后没想到黄老爷子不知哪里生出了力气,强撑着身体出了门,还把一块硬物不由分说地塞在了自己手里。 这就代表传承 她如今才反应过来,但更加糊涂了。 难道就说因为一段她曾经前世背过的圆周率 她的心脏像是被巨石重重击打过一般。 这是对她实现他愿望的回报 所以说,最后,黄老爷子居然选中了一个婢女作为他的入世小弟子。 这是不是太坑人了。阿措狠狠地咬了下自己的嘴唇。 黄老爷子那张苍老的面孔划过她的脑海,她心想若是九泉之下有知,黄老爷子你是不是太不讲道理,白明简乐意做你的弟子,给你行过跪拜大礼,我可没说乐意呢。 她将那枚玉蝉攥地紧紧的,深表愤慨。 想起黄老爷子给她传授坑蒙拐骗的技术,她的脸瞬间垮了下来,还别说他虽没教授什么高深的知识道理,言谈之中把旁门左道说的玄机讲的七七八八。 那大概是个午后,黄老爷子吃着她做的红焖鸡块,说着易门八卦,越说越投机,竟把阿措引为平生第一知己。“阿措,你要是个男儿身倒是好了。我带你去外边转转逛逛,赚的盆满钵满。” 这话当即被她狠狠地顶了回去。 午后的阳光极好,白明简去巷子口抬水去了,屋子里就阿措和黄老爷子两个人,阿措捋了捋她自己额前的头发,满不在乎地说道。“生为男儿,和女儿有什么区别,您老人家不是就想要有个人帮你去骗人吗” 她想起来了,那个时候黄老爷子露出一丝深以为然的笑容。 第81章 意外援手 白氏宗祠的门口, 一人缓步走到阿措的背后, 她察觉身后有异,忙站起身来。 “这位先生, 方才在孔祠付了您银子了, 实在没有了。”阿措脸上不满, 那会儿在孔祠,这人跟一群老儒生一同站着, 她要众人到白家宗祠外头吆喝,他是自己第一个给钱的。 她的记忆力极好, 这人在拥挤的人群中并没有出现。 这人约有五十岁的年纪, 两鬓半黑半白,额头光亮, 眼睛生的狭长。他不急不慌地过了来, 阿措更是生气他要钱不出力了。 她正要说些什么,突然掩住了口,她见着白昭安瞪着眼睛向自己走了过来。 而柳杉与朱平治细说由来, 这会儿伸手向阿措身边这人指了指,对朱平治说道“便是这位先生将我引见给了府尹大人。” 朱平治惊讶极了, 这人身上只是一件寻常棉衣, 头戴方巾,也就瞧得出是个读书人。 “我们父子这就去道谢。”朱平治心中疑惑,和父亲朱成义商议着亲自道谢, 柳杉拉住了他。 柳杉说道“阿措寻见的这人, 摸不透。”他摆摆手, 向阿措这里努了努嘴。 “把这不知王法的小厮拿住了,寻爷的马鞭去,老爷我亲自用马鞭教训”白昭安撸起了袖子,方才阿措硬是窜到了白赫生的跟前,三四个人没能逮住她。这会儿白家家丁按着白昭安的吩咐,将府中两个宰杀牲口的厨子给叫来了。 “这小子贼着呢,你们将他围住喽” 白氏宗族子弟哗啦啦将宗祠前边的空地让了开来。 阿措见这两厨子胸口露出几簇黑毛,张开大手要向自己扑来,她腿颤着,后退了两步。 “到哪去”白氏宗祠虽无百姓围观,外围却被守城兵勇和府衙差役团团围住了。她不住地往朱平治和柳杉这边使眼色,暗暗叫苦,两个大男人只是傻看着自己,一动不动。 朱平治还在愣瞪着。“这小丫头不是更摸不透吗”方才阿措眼露精光,逮着白赫生一顿狂吼,要说史书上死士血溅五步的气魄也不过如此,那刹那间他都以为阿措要杀人了。 柳杉“嘿”的一声。“谁能想到她是个女的” “小人对白老爷您是恭敬的很,恭敬的很。”阿措连连苦笑道。 方才他们主仆二人将白家逼的颜面尽失,白昭安夫妇被白明简骂的狗血喷头。然而白赫生却要他将这两人松绑,围观的白家子弟瞧他的神情,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白明智、白明学两兄弟在人群中哆哆嗦嗦,面上都是后悔的神情。 白昭安在宗族中无才无德,冯二奶奶又在族中张扬跋扈,白家族人竟没有人盼他们好的。 半个时辰过去了,日头逐渐西落,宗祠的内堂里还没有传出消息。白昭安等的心焦,看着白明简留在宗祠外的小厮显得越发看的可恶了,哪想和阿措废话,白明简即便可以认祖归宗,也得付出些代价。 他心想白明简要认自己当爹,就先拿这个小人的命孝敬吧。 他手上的缠银鞭向阿措甩了过来,她被两个大汉堵在中间,鞭梢带在她的脸上,她半张脸都红肿了起来。 阿措恶狠狠地看着白昭安,却又瞬间露出讨饶的神情。 “朱二爷救命柳大爷救命奴才不想死啊” 柳杉在这喊破天的救命声中奔了过去。 阿措抬眼见白昭安又是一鞭打过来,情急抱头从大汉的裤裆下往外窜。 老儒生发出笑声,他挥了挥手。洛阳府衙数十个差役上前一步,将阿措与白家人瞬间隔开了。 阿措捂着半张脸吐了半口血水,龇牙咧嘴地望着老儒生。 她终于后知后觉洛阳差役和兵勇能放任此人来到白家宗祠台阶前,他绝非普通人。 在白家宗祠的内堂,洛阳府尹方世平盯了白明简半晌,站在了书案边,饱蘸浓墨,在纸上大笔书写。白赫生凑过去看,他的脸上顿时五彩纷呈,府尹写就的是一份洛阳户帖。 “白明简户帖。洛阳府民户,计人丁一口。”方世平曾被先皇多次称赞“干吏”,户籍小吏做的事情他不仅信手拈来,户帖的格式具样分毫不差。谢灵松身为雍州知州,在一旁看着,心中暗暗诚服。方世平写道。“天通三十五年入洛阳籍。”这一年先皇驾崩,新皇刚刚继位,尚未改元年号。 “你今年几岁” “草民十四岁。”白明简明白过来,诚心诚意地向他恭敬行礼。 他手上的笔一顿,按照朝廷户籍制度规定,统计民户的户主人应当是成丁,而成丁的年纪是在十六岁以上。 他竟是这么小。 “男子一口,不成丁一口。本身,年十四岁。”他沉声说道“白明简你为自己这一户的户主,从此白侯府,白氏宗族现今家谱的各户各支与你同姓认承而不同宗。宗族的荣耀庇佑,都与你无干,你想清楚了” 白明简点了点头。 方世平又问白赫生。“白侯爷,这后生若自立门户,从此便与白家无涉,即便一日他胆大妄为,犯下重罪绝不会再波及白氏一族。白侯爷以为如何” 白赫生的眉毛抖动。方世平这话并不是好话,他指的是当年他哥哥白赫平流放柔玄镇,他强行将白赫平的名字在族谱中去除之事。 方世平看着他。 他是不乐意白明简认祖归宗,但见他弃宗族如敝履,心里也没怎么痛快,他冷哼了一声。“方大人成全他独立门户,本侯自然也要成全他夸下的海口,我白氏宗族一千三百余口都睁大眼睛看他如何进入殿试三甲” 方世平的气势咄咄逼人,白赫生不顾官场上的礼仪,最后一句拍了桌子。 方世平脸上的表情很坦然,分明是说又不是自己去考殿试三甲,他又问白明简。“有无事产有无田产、房屋” 朱成礼终于找到插话的地方,他向方世平禀报道“先母临终前将名下的田产钱帛尽数赠予外孙白明简,待草民清点之后如实禀明大人。”朱成礼早已消除了心中愤懑,他担心白明简日后难以维持生计,此时在心中盘算将白明简安排在朱府住下,由朱家护他一世平安。 他尚不知穗儿几乎将朱母的田产房产变卖精光,留给白明简的遗产所剩无几。 “我说过了,朱家的东西我不会要。” 朱成礼着急道“你这孩子,你这孩子”他急得说不出话来。 方世平问清楚了缘故,一脸古怪的看着白明简。“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要”谢灵松的神情也很怪异,失去宗族庇护,没有钱财傍身,在天寒地冻的腊月,这孩子随随便便就会冻死饿死。 他方才生的杀心,显得甚是多余。 “方大人,按照户籍规定,草民有一名奴婢要写在户帖里,这个是要有的。”方明简斩钉截铁道。 答非所问,方世平疑惑地看着自己写下的户帖。 “贱婢一名。” 白氏宗祠外,白昭安显然并不知道老儒生的身份,他再冲过来的时候,被洛阳府衙的差使拦住。差使在他跟前小声说了几句,他不敢相信地看着老儒生。 阿措心怀忐忑,柳杉在一丈开外站住了,并未上前。她猜想着这位老儒生的身份,自己在孔祠给他的那些银两应当不能够使唤他将洛阳府尹叫过来吧。 她心想这要是道谢,好像不磕头是不行了。 老儒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老先生有什么吩咐我家主子在里边,一会儿就出来了。” 她内心挣扎着,捂着紫胀的半张脸磕磕巴巴地说话。 老儒生问道“白明简就你一个小厮”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的,她愣了。 “白家老夫人,你见过吗” 她迟疑地回道。“老夫人慈爱仁厚,身子却总不大好,今年七月份过世了。” 老儒生随即又问道“白家的其他人,你都认得” 她听得明白,老儒生问的不是洛阳白家,而是柔轩镇的那个穷得只有一间破屋的白家。她又听不明白,那个白家哪有什么其他人呢。 “一年前,白夫人在西南客商那里买过一个叫做错金奴的丫头,你见过吗” 她确定白明简从没有说过这个名字,但这名字好像又有点熟悉。或许真的有这个丫头存在,阿措作为穿越者,并没有前身的记忆,所以不知道。 “那丫头后背可是有个烙印” 这句话像是平地炸雷,炸的阿措耳朵嗡嗡作响。 第82章 积德行善 “白家住的姐姐们都不是叫这个名字的。”她佯装镇静的复述一遍“错金奴”, 回忆着摇摇头说。“老夫人病重, 白家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这些姐姐们也就都不在了。没听说谁的后背有烙印的啊, 白家是规矩人家, 不会有逃奴的。” 她说完这话, 心砰砰跳的厉害。她最害怕的事居然是真的,有人一直在找阿措。 老儒生长叹了一口气, 自己要找的并不是逃奴。 七八年间,他都在找个孩子。他踏遍江南的娼家青楼, 到处传扬着一个富家客商高价悬赏的消息, 老鸨给他送去了一个又一个肩胛烙印的女娃娃,没有一个肩上烙有错金文的。 时间过去, 寻找的可能性越来越渺茫, 他几乎绝望,事情却意外出现了转机。他偶然在白玉京去了个喜庆堂会,席上江浙富贾极多, 学着文人的样子唱和诗文,有个苏州客商叫徐有望的说他家的奴婢名字甚是文雅, 在扬州买过个女孩子, 见她肩上有错金文,就把她唤做“错金奴”。 他大喜过望,立即将人拿住, 他真的找到了徐有望所说的这个女娃娃, 年岁, 样貌,甚至是肩骨上的“幽”“昊”写法说的丝毫不差。 没多久,徐有望惊惧过度,吓死在大理寺的天牢里。 老儒生亲自去了柔玄镇,他恨不得生啖其肉,为什么偏偏卖在了柔玄镇雍州邸报传来白玉京,柔玄镇已然烧成了一片焦土,百姓只剩下十之二三。他与朱平治、柳杉、元缮等人到达柔玄镇就是前后脚的功夫,他抓了不少在镇子西市口贩奴隶的人牙子,在重重刑讯逼供之下没有结果。在柔玄镇幸存的百姓中打听,人们说去年一个从西北来的客商因大雪滞留在柔玄镇,转卖了一个生病的丫鬟,几欲病死,被白家夫人买下了,再后来他听百姓说街面上有个疯女人曾经到处说有个背后盖着烙印的小姑娘长得极为水灵,他后来顺藤摸瓜竟知道了嫣红是雍州匪首赵庆的姘头,于是他折返去了获鹿城,在获鹿城的天牢提审了赵庆。 赵庆在年后将要被押往白玉京,他疯疯癫癫地胡言乱语。他嘴里骂过程杰江,骂过谢灵松,但骂的最多的却是白明简。 老儒生得知白明简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童,不由哑然。 这些消息于他来说没有用处。他只想知道,错金奴还活着吗 一番心血付诸东流,他从获鹿城一无所得,只得沿官道回来洛阳,烦躁不安之际他穿着便服在街上散心,就在街上意外撞见来白家宗祠看热闹的人群。他背身离开,没想却被阿措当做在孔祠争抢祭品的穷酸秀才,他握着碎银子,哭笑不得。 柔玄镇白家,他居然又一次听到了。 他其实在洛阳府衙已经问过柳杉了,柳杉也说从白家主仆口中没听过这个名字。 他不甘心地又问了阿措一遍。 “她应该只有十二岁,长得甚是标致。” 阿措终于在这个异世被称赞了美貌。她方才被白昭安一鞭抽下去,脸肿的极高,这会儿眼中疼得不住淌泪,受宠若惊地晃着脑袋。“老先生,没有这个人呢。” 在内堂之上,方世平将户帖授于白明简说道。“户帖与你,你自此便算作是洛阳城中人,只是这期限是在本官的任期内。” 白明简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 “本官虽怜你年少孤苦心有志气,也得遵照朝廷法度处置。我朝子民参加科举,各府、州、县生员乡试前要各具年甲、籍贯、三代,且得有坟墓田宅俱有的实据,一来你自请从洛阳白氏出去独立门户,没有三代之说,二来你不是成丁除了一名奴婢没有钱财田产,身无旁物,并无能力为朝廷纳税当差。洛阳府衙认保的是本官写就的户贴,而非你白明简真有资格入籍,白侯爷,我说的不错吧。” 白赫生的怒气稍平。“原以为方大人成心和白家过不去呢。” 方世平双手叉着,笑了笑。“洛阳白氏宗族世袭罔替,怎么有人怠慢小视。只是本官在洛阳的民望尚可,百姓群情激愤,有人去我府里要本官秉公处置,也实在为难。白明简,两年后本官离任洛阳不再给你作保,那时你便是流窜在洛阳的流民,自当被官府遣回雍州柔玄镇,作为你今日无礼于白氏宗族的报应。你祖父的恩赦令于你也会是毫无价值的空文一张。” 白赫生心中痛快。 “草民考取功名”白明简的眼神甚是坚定。 方世平打断了他,正色道。“本官给你的户帖不是那么好拿的。白明简,你方才说的不是考取功名,而是在白侯爷面前应承了考取殿试一甲之名。” 当朝科考三级四试,用分省取中方法,按应试人数多寡,钦定中额。上次去往白玉京参加会考的洛阳籍贯贡士名额只有三人。谢灵松竟也觉得方世平的处置甚是公道,似乎还偏向了白侯府。白赫生作为洛阳当地人,他也清楚的很,近二十年洛阳城,都没有举子能够进入殿试,更不要说求取一甲的功名。 方世平方才确实是动了惜才之意,他怜悯地望着白明简。“少年人轻狂妄言,你可知你应承了什么。” 白家宗祠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方世平先走了出来,谢灵松和白赫生走在身后,两人均是满意的神色。朱平治和柳杉看着,心中未免一凉,但随后见到白明简脸上少有出现的喜色,又疑惑了起来。 白明简出门时的一脸喜色,见到阿措之后顿时消失的干干净净。 她的半张脸完全青肿。 “阿措,谁打你了 他怒视着对面的老儒生,却被阿措紧紧拉住衣摆,她小声说道“他将方大人请来的。” 白明简怔了一下,他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与白家宗族的这桩小官司,洛阳府尹理应是不会到场的。方才方世平说有人要他过来秉公处理,竟是这人请来的。 方世平从大门出来就见着老儒生一脸失望,心里有些痛快。他身为封疆大吏,由这个人呼来唤去,他方才是被硬逼着穿了官服赶来白家宗祠。他本性油滑,此事有违本心,他在白氏宗祠费了许多口水,才不至于得罪白家和谢家。 老儒生对着白明简又问了一遍相同的话。 白明简他不认识什么“错金奴”,先是回答的很痛快。直到他听见老儒生问自己有没有哪个奴婢身上烙着烙印,犹如数九寒天一盆雪水从头顶浇下。 “并没有听先母说过。” 老儒生眼神灼灼地望着他。“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 谢灵松认出了老儒生是谁,他吃惊地望着方世平,方世平苦笑地摇摇头。白赫生一脸诧异,但看着方世平和谢灵松一脸的恭敬也不敢造次。 “柔玄镇大火葬送无数性命,因母亲在天之灵护佑方能离开,老先生问起旧事,草民心中难免忧惧。”白明简行礼的手都在抖。 这次轮到方世平纳闷了,方才这小子可是嚣张的紧啊,怎么这会儿倒畏畏缩缩起来。 朱成礼最后从白氏宗祠的大门里,唉声叹气地走了出来。陈都事瞧着他有趣,在一旁拍了拍他的肩头。 朱平治和柳杉围了上去。 “白明简疯了。”内堂上发生的事曲折离奇,朱成礼与他们简略说了结果。朱平治半天做声不得,他自己埋首苦读十载有余,才只刚刚过了乡试和院试啊。 就连柳杉这个使弄棍棒的武夫也清楚白明简发下的宏天大愿,难于登天。“方大人能收回成命吗” 朱成礼晃着脑袋,不住地说不中用了。 “真是再没有的干脆。你这个表弟说士业已屈首受书而不能以取尊荣,这话什么意思,这话说的是”他气恼极了。 朱平治呆呆地接了话茬。“这话说的是,一个读书人既然已经从师受教,埋头读书,可又不能凭借它获得荣华富贵,即使读书再多,又有什么用呢他这一句话把所有的后路都堵死了。” 白明简直视着老儒生,努力让自己的话通顺平和。“老先生,为什么要帮我呢。”能使唤得住洛阳府尹,此人该是何等的位高权重,贵不可言。白家只有一个奴婢,那奴婢的肩胛处确有烙印。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在获鹿城,阿措拿着一块通红的碳往后背烧。 他抵死不认,就是阿措认了,就算是他能教得动方世平帮自己,或是让方世平杀自己,也不会认的。 “白家没有老先生要找的人。”还没在怀中焐热的户帖,他平静地取出来。“无功不能受禄。” 阿措看着上面的字,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怎么会是独立门户的结果,从柔玄镇千里奔波到达洛阳城,最终就是为了认祖归宗啊。白明简你明明知道没有家族荫护,世道对你是何等艰难。哦,不对,白明简现在是准备连户帖都不要了吗 方世平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轻声在老儒生的耳边说了几句。 老儒生打量着他许久,最终翩然而去。 “老朽七八年寻人渺茫,见多了狼心狗肺之辈。你母亲济困扶穷,菩萨心肠,你不必谢我,就当是你母亲为你积得的阴功吧。”他杀伐决断,绝不是心底柔软之人。当时在柔玄镇看着尸横遍野,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他离找到那孩子只相隔着一场大火。 被大火燃尽的柔玄镇中没有任何有利的消息,他不得不相信他费尽心力去找的人,可能已经死了,直到他得知有位善良的夫人曾救过素不相识的女娃娃,才勉强保留了一点幻想。 如果,如果白家夫人救下的不是错金奴,那这世上或许还有其他善良的人吧。在人们希望渺茫的时候,人们就会忍不住向上苍祷告祈求,他也不例外。 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他将希望降到最低,像这世间最愚钝的妇孺,希望冥冥之中那孩子能从自己的这桩善事里得到一点福报,还活在这个世上。 第83章 过大年了 “阿措, 手别抓脸”白明简冷不丁地猛喝了一声,吓得她差点打翻面前的汤面。她出逃柔玄镇爬扇屏山,左颊被树枝刮伤, 留下指甲大小的伤痕。此次左颊又被挥了一鞭子, 伤口不时浸血, 恰好是旧伤的地方,在左边脸上满满的敷了一脸的药,蛰的脸又疼又痒。 她白了他一眼,闷闷的喝汤,半句话都懒的和他说,主仆二人从白氏宗祠回到朱府,已有两天的时间, 阿措就和白明简冷战了两天。 这日正是除夕, 无论是官宦士大夫, 还是庶民百姓, 一生为了功名生计,奔波尘俗,忙忙碌碌,这一天是举酒相祝, 老幼咸乐。民间谚语说道“老子回头, 不觉重添一岁;孩童拍手,喜的有遇新年。”旧皇驾崩, 各地宴乐俱免, 也不准燃放爆竹, 洛阳比起往年要冷清许多。朱家又逢新丧,年事甚是简单,朱家大爷、二爷罗拜天地,燃烛社香,拜众神与祖先,白明简在朱家家宴上略坐了坐,就告了罪,回来房里,专心陪阿措吃饭。 房间里只有这两个人,对着一盏青花油灯。 灯光昏黄,照着两人长长的影子在窗上。 “阿措,把蒸鱼吃些。”白明简把鱼肉的刺挑出来,放在她碗里。 她偏不理,又吃了一碗汤面。 “阿措,这个欢喜团不错。”他把米团子再放在她的碗里。 她仍是埋头喝汤,白明简把自己面前的那碗汤推到了她的面前。 索然无趣的冷战,这两天她的恶劣态度,白明简丝毫不以为忤,各种耐心说话,这使得阿措更为不爽了。 两个人尴尬的气氛,最终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打破了。来人正是朱平修,站在门口的灯笼底下,不服气地看着白明简。 “白明简,我过了年节就要去书院读书了,我日后肯定能比你强。” 白明简不与他争辩,诺诺应声。阿措打量着他红了一圈的眼眶,甚是讶异。“朱三少爷,你这是受了谁的委屈了” “穗儿偷盗财物与我何干,她诬陷你的奴婢,那也是她的事。怎么是我,我们全家作害你了”白明简离席而去,朱家的妯娌相互埋怨,朱平修嚷嚷了几句,竟被全家人骂了,他一时不服竟要和白明简比个高低。“我比不得你有靠山,我就跟你谁有出息” 白明简望着他愤愤的背影,奇道“他说的什么,我竟不明白。” 阿措阴恻恻地说道“少爷你不明白吗,你是把朱家都得罪下了。”她这两天来恨不得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摇醒。 凡人要得会吃两碗面,一是情面,二是场面。白明简在地方大员那里一再说明他对朱家的遗产不感兴趣,纵然他不贪财,却也将朱家显得刻薄寡恩了,这是跌了亲戚家的场面。回来朱家之后,朱成礼、朱成义极力安排他到洛阳白马书院读书,再次被他拒绝,连带着送过来的衣食财物也是一概不取,这更伤了亲戚家的情面。白明简打定主意,正月初五破土之日就要带着自己去往岳麓书院,竟是想再不回洛阳城了。 “外边的人还以为少爷是要出家做和尚去呢。” 白明简摸了一下阿措的头顶。“终于肯跟我说话了啊。” 她气极了,白明简这般聪明,哪里不懂这些人情世情,他只是不愿,她气的就是他不愿。 “朱家人的冷言冷语是伤了你的心,朱家大爷、二爷如今后悔什么似的,百般讨你的好。要说少爷的错更多一些,赌气拧着长辈的错处不放。“白明简主仆二人从柔玄镇出来,一路上历经艰辛,吃够了辛苦。不留在朱家,过着上有长辈照应,下有表兄扶持的踏实生活,该是何等的想不开,更不要说白明简立下重誓非要从洛阳白氏中独立出去,舍弃豪门家族的荫护。 阿措快要抓狂了,普天之下,世人抱着攒着,挤在一堆的活着,是因为那有必要啊,那样活的更好啊。 “舅父接济我家十余载,表兄千里去柔玄镇寻我,白家宗祠为我辩解,桩桩件件恩重如山,我永世不忘,来日定会涌泉相报。再待在这里享用朱家给予的富足生活,就太愧为人子了。” 她叹了口气,白明简哪来的靠山,一直独来独往,将娘舅家都视作了不相干的外人。要是都不相干也成,她这个婢女却被他绑的死死的。她一想到户帖上所标注的贱婢一名,指的就是她,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跑去白氏宗祠救白明简的事情,真是太欠考虑了。 “阿措,你和他们一样,不相信我会取上殿试一甲之名吗” 房间正中间,挂着一张白明简刚画就的“岁朝清供图”。朱家供在祖宗牌位前新春应时花卉和果实,他秉着记忆,将梅花、山茶、天竹果、香橼等物描画下来,惟妙惟肖。 纵然只有一张图清供于案头,也一样寓意着事事如意,平安吉庆的意思。 “相信。”阿措从没有怀疑过白明简的能力,只是世间行路艰难,为何偏偏要选择最艰难的一条。 “就知道阿措信我。” 昏黄的灯光下,白明简的眼角嘴角都挂着笑意。 她咳嗽了两声,将青花油灯从桌子前拿开,寻了根红烛点着了,钻进了床底。“前两日我在厨房做事,婆子说洛阳过年,要将红烛放在床底,叫做照虚耗,驱除秽邪鬼怪。明年咱们家的运气可不能再差了。” 白明简学她的样子趴在地上,瞧着她认真摆弄,默默地将手掌伸过她的头顶。 “我磕不到的。”说着,她的脑袋就撞在了他的手上。 白明简笑了出来,他知道如果他真的留在了朱家或者白家,阿措还是会当做完成了差事,再次不告而别的。而就算阿措一时心软先留下来了,那个老儒生又不知什么会回来再找上他们。 快点离开洛阳城,快点去考取功名,快点长大成人,独立门户,他或许就不会像此时这般,患得患失了。 老儒生着急赶回白玉京,随从与他一路奔马飞驰,在通往白玉京的各道关卡亮出官身,一路上同行无阻。 又过一处关口,他骑乘黄骠马的马嘴里全是口沫子,城门守备看在眼里,劝住了。“程大人,往白玉京还有三十里呢,不如在此处歇一歇,天亮再走不迟。” 老儒生眼见着除夕夜实在是回不去了,也是无法,只得下了马来。 城门守备端过来上好的白切羊肉,又将私藏多年不忍喝的陈年酒酿拿出来孝敬。这位程大人名为程天敖,身居金吾卫都指挥使之位,执掌北镇抚司诏狱,他的母亲是当今皇上的乳母,他从东宫当值直至今日金吾卫奉职,自新皇继位以来,深受皇帝恩宠。程天敖虽担的是武职,却是一身的儒气,在宫外行走时,常作儒生的装扮。那日,洛阳府尹方世平见到他来到府中,急急穿着官服出门,丝毫不敢违逆。 这位都指挥使威福在手,说起来确实不算是恃势弄权的人。可朝中官员对他很是忌惮,年前他曾棒杀过一个四品官员,被御史弹劾了遍,而皇帝下诏不问。 随从侍立在他身后,为他倒酒,小心劝慰道“大人此次回京应当多呆些日子了吧。” 他嗯了一声,点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 “侍弄的那花面狸的人,查到了吗” 程天敖与国师李思茂井水不犯河水,李思茂在新朝对他也甚是客气。他面上态度不显,却跟属下说话之时从不管那两小东西叫什么灵兽。 “程杰江是个讼棍,巧舌如簧,在柔玄镇声名狼藉,骂声载道。至于那个叫程大郎,属下留心在柔玄镇问过,程大郎跟着族叔程杰江在衙门里打杂,之前在山上是个打猎的。” 他冷哼了一声。这两人若真弄出的是惊天骗局,倒是能相互帮衬。骗不骗局他是不管的,一个月前钦天监的朱致暴死家中,案卷递到了北镇抚司诏狱,他细查之下,所有线索都指向了柔玄镇。 随从欲说又不敢说的,程天敖的眼神锐利,瞧出来问道“你要说什么。” “洛阳府尹那会儿派人来说,不止是给了白明简一张户帖,还将路引送给他和他的婢女,不知是否合大人的心意。属下在匆忙之下,没有向大人细禀。” 程天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救了白家主仆一命,不过是举手之劳,他早抛在脑后了。 随从并没有动。 酒杯突然在程天敖的唇间停住。“婢女,不是个仆童吗” “方大人虽不知道大人在找什么人,却特意过来说了这一句,白明简从柔玄镇一直带在身边的是个十二岁的婢女。” “她不可能。”程天敖一口否定。他先是问了柳杉,又与白明简核实,他们确实是没有见过错金奴,那个婢女答他的时候,也不像是作伪,说到烙印,她似乎真是一无所知。 更重要的是,那个婢女实在长得差强人意了些。 但是他又马上疑惑了,他自诩眼光如矩,怎么连那个婢女是男是女都没有分出来。 “那她叫什么来着” 程天敖和随从望着天上,努力回想了当日的情形。白明简唤的似乎是“阿卓”,又好像是“阿锁”。当年在客商徐有望家,错金奴这种名字太过拗口,仆人们没有主子附庸风雅的爱好,要么叫错了音韵,要么忘了字眼。 阿措两个字就这样在程天敖的舌尖上绕了几绕,侥幸地在他的唇间溜跑了。 在朱府,朱平治已经着上了新作的棉袍,向屋里的人喊道“明简子时了,出来踩岁了” 在床底下照虚耗的白明简和阿措两人相视一眼,莞尔一笑。他们望着红烛的时候,不觉间,旧年已经过去了。 “来了来了”除夕这晚,朱家自户庭以至大门,凡行走之处都铺满了芝麻杆,用脚将其踩碎,以\"碎\"谐\"岁\",这就叫踩岁。朱家的小辈们纷纷上前,在庭院里将芝麻杆踩得噼叭做响。白明简露出少年人的心性,和朱平修、朱平治一同上脚,踩得不亦乐乎。 仆妇们将他们围在中间,阿措挤在其中,和她们一块拍手。 她心里无限祝愿,愿万事如意顺遂,但若是太难了,那就平安吧。在这个异世上,她,还有白明简能够岁岁平安。 第84章 出发前夕 正月初五,俗称“破五节”, 因许多禁忌过此日皆可破而得名。 而直到初五, 朱平治还忙着年节的事务, 朱府是中等人家, 也免不得繁复的人情礼送, 只是今年的迎来送往又多了一倍, 各府的请帖使得他更加应接不暇。 这完完全全是白明简引起的, 洛阳是夏朝陪都,不少王侯将相府邸都在城中,在正月里诸王贵戚轮流治酒宴会。白明简闯白家宗祠的事就在过年的互相贺节、交拜、筵宴中传扬更广, 引得贵人好奇心起, 请帖像雪片一般飞进朱府。 朱平治对着一沓请帖无可奈何。不止如此, 婶子刘氏派人传话, 说是自己的娘家再过两日治席, 要他跟着过去赴席, 还一再强调家里的男孩子都得带上。他桌案上还有外放省外的大哥朱平齐写的家信, 信中问了几句家里的情况,后边全是追问白明简的事情。 等到柳杉来到府上贺节, 他已经有一大肚子的苦水要倒了。可还没等对着柳杉开口说几句。朱平治在洛阳府学白马学院的同学过来问访, 堵在屋子里,非要见见白明简不可。 他的同学们也都是促狭的, 在他面前学着洛阳白家的趣事。“白昭安今年四十三了, 被白侯爷拉倒用的板子棍子混打了一顿, 前儿在谢家宴上瞧着脸皮破了好几处。冯二奶奶在年节里也不见人了, 一听别人说你表弟的名字就往外扔东西,听说把个前朝的古法琉璃瓶都掷在了地上。你怎么都得让我们瞧瞧真人啊。” 朱平治见柳杉坐着,慢悠悠的喝着茶,没有任何帮腔的意思,又气恼又郁闷。 “他过了年才是志学之年十五岁,小孩子未免有些眼高手低,说些不稳重的话惹得人发笑,诸位见了,也是徒增笑谈而已。”朱平治在这些日子里拿着家中新丧作为理由,哪家的宴会都不敢应承,。他和自己的同学就这般磨到了晌午,硬着头皮不肯给人家留饭,好说歹说把人给送了出去。 “柳大爷,你喝那茶喝的都没色了。” 朱平治回来,没好气地夺了他的茶盏,又夺了他手中把玩的核桃。“你不去庙会上斗鸡遛狗,跑到这儿成心气我没有闲工夫啊。” “你别不知福气,你大哥朱平齐在洛阳过年的时候,也轮不到你出门应酬。我瞧今年诸府的请帖都请上了你这个刚过院试的秀才,你可比你大哥风光多了。” 朱平治恼的只想拿茶盏丢他,这时他身边侍候的仆从神色不安地拿着名帖进了来。 柳杉是识货的,他看过去,这名帖是门生晋谒座师所用,用的是销金大红纸制作馈送礼书,封筒长达五六尺,露出里边的纹笺,更为华贵,是松江出产的胭脂球青花鸟格眼白鹿纸。 “白云先生没收吗”朱平治甚是失望,自己收到的帖子那么多,送出去的唯有这一个。 仆从点了点头。“帖子送进去没多久,就被拿出来了。常来咱家跟二爷熟的相公爷,特意从门里出来,让奴才回来跟您说一声,别费这个心了。”白云先生沈眉生是洛阳的大儒,门下有不少学子,勤奋好学的朱平治就是其中之一。 朱平治黯然地摆了摆手,让仆人出去了。他的恩师连拜帖都不收,更不要说见见白明简了。 “你这位老师古板死性,拜入他门下的多是端正讷言的读书相公,要不以你的门第家世,怎么会收的你。洛阳城闹得沸沸扬扬,在外人眼里,白明简年少轻狂,口出狂言,把白家的脸面踩在脚底下,他能看得惯才怪。”柳杉不再与他轻浮说笑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之前他大伯、父亲待白明简冷淡刻薄,他一直苦劝。如今长辈反悔了,又让他去安排妥当,反正劳心劳力的都是他。古往今来求学科举之路甚是艰辛,白明简固然聪明过人,但在两年的时间里想要通过院试留住户籍,没有学院授课、名师教导,是万万不能的事情。他方才听同学说道白家的传闻,悚然心惊。洛阳府学白马书院,四大姓氏的家族子弟众多,不用想白明简只要到那里求学,必然会遭到那些世家子弟的奚落耻笑和百般欺辱,那时候还看什么书呢,到时候能好好活着就不错了。 “事已如此,你倒是给我想出个法子来” 柳杉把玩了许久的文玩核桃,抬头说道。 “你有没有想过白明简他们主仆或者没打算待在洛阳呢” “莫要说笑了”虽然白明简少年心性,将朱家送的衣物银两全部退了回来。他在白家宗祠与白侯府的唇枪舌剑十分引人侧目,除了朱家能给他一个容身之所,在白家的威势之下,他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又能到哪里安身立命呢。 外宅和内宅都有各自的忙碌,朱成礼、朱成义拜会亲戚师友,许多帖子推不给朱平治,只得自己去了。而刘氏和崔氏则也是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席上的各府夫人奶奶都是围着白明简问个不停,妯娌两人心中叫苦不断,这两日都躲在府中。 初五,刘氏的娘家又来了人请,刘氏实在是推脱不了,把话传给了朱平治,让他看着办去。 她和崔氏正在屋里闲话,朱平治的媳妇在旁边伺候着。管事的吴大娘过来了,嘴里又吐出了白明简的名字。 “穗儿那蹄子关在柴房还不老实,太太们好心可怜她,赏了些米汤才使她没有饿死的,她不知感恩不说,今日还猖狂起来说要见白家表少爷。” 刘氏瞪了她一眼。“堵死她的嘴就是了,这也要你当做大事回禀” “她说老太太的家私她还藏了些,她见到表少爷才肯说的。” 刘氏瞅了瞅崔氏,崔氏瞅了瞅儿子的媳妇。 “咱家里头就二少爷能跟那孩子处的来,我们两个老婆子日前把话说的狠了,再找那个孩子说这事实在臊得慌。你就走一趟吧。”白明简在白氏宗祠的那顿叫骂,简直就是将白侯爷的脸面往地上踩。刘氏也是个人前牙尖嘴利的逞强之人,但她自认自己比白明简惜命。 朱平治的媳妇姓何,老实巴交的小媳妇,哭丧着脸出了门,犹豫着先来找朱平治了。 穗儿被抬到白明简面前一身污秽,臭不可闻,先前如同闺阁小姐的好模样,再也看不出来了。 “表少爷,表少爷”她激动地扒着他的腿。 白明简淡淡地看着她。“你有什么话。” “表少爷,奴婢只能说给您一个人听。”她的眼神癫狂热烈。“老太太的财产是留给您的,奴婢藏了,没让朱家的主子奶奶们看见,奴婢只能说给您一个人听。” 在场的刘氏、崔氏和朱平治夫妇愕然地看着白明简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刘氏杵了一下朱平治的媳妇,他媳妇无奈地给朱平治使眼色。 “我母亲和婶母不甘心被这个恶婢摆弄了这么久,心有不甘还想从她嘴里套话出来。明简,你就听听她说什么吧。”朱平治苦笑道“经了上次的事情,长辈们后悔不迭,怎么再会疑心于你。你这般避嫌,那就只能由表兄表嫂代替着给你赔不是了。” 说着,朱平治和何氏当即就要行礼,白明简快步回到穗儿身前。“你说吧。” 朱平治了然一笑,摆手让众人都出了院子。 柳杉在朱平治的书房坐着百无聊赖,方才朱平治被何氏唤走了,他本也想趁机告辞的,朱平治连遣了几个小厮过来留客。 他受不住死坐在那里,到各处闲耍。柳杉与朱家的交谊深厚,家中仆人也不当他是个外人,见他不进内宅,就由他自便了。他走走逛逛,没想有个冒失的丫头直接就撞了过来。 他定睛一看,竟是阿措。 “你怎么从二门出来了,朱府就由着你这般跑来跑去,不懂规矩” 朱平修在垂花门那儿探头,气冲冲的,似是要找阿措的麻烦,但是见着柳杉,不知怎么反而缩回去了。 柳杉正觉得奇怪,阿措整理了衣衫,端端正正给他行了个万福,眉开眼笑地说道。“柳大爷,我正要找你去呢。” 他望着阿措手中的银鎏金錾花脂粉盒。 盒子颇大,是普通脂粉盒的三倍。 \"你要把这个脂粉盒卖给我卖给我五十两银子,还是因我在宗祠前帮了你家主子的忙,你替我省成了五十两银子。\" “嗯,嗯,半价。” 柳杉忍着性子打开了脂粉盒,他用小指挑了点里边的粉末,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就是紫茉莉花籽碾碎做的吧,没有蒸降花露香,外边连着你这个脂粉盒子卖不到三钱银子,你这是杀熟啊。” “柳大爷不该看不出来啊,这里边是正宗冰玉玻璃种的玉粉。”阿措的掌心里多了一块玉质碎块。从获鹿城起,阿措一有功夫就就捣碎那个被元贞贞打破的玉鼎碎片,如今已经积攒了一堆了。正月初五,她托着朱府的仆娘去庙会买了花样最时兴的脂粉盒子,将玉粉装进去压实。 “宝刀赠英雄,脂粉送美人。这种名贵的玉粉也只有柳大爷才配的上拿给美人们呢。”她谄媚地笑了。 他听着的时候,额头青筋直跳。阿措手上的冰玉玻璃种碎片货真价实,这么一大盒子,卖五十两确实不能说是贵。他放浪形骸,在青楼场馆一掷千金为求美人一笑,也不是没做过。但冰玉玻璃种堪称世间奇珍,拿它碾碎了敷脸,听上去就该遭天谴。 她是从哪里得到的冰玉玻璃种呢 他看了她一会儿,猜她一定不会说的,就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主子知道吗” “不知道卖给你啊,要知道是卖给你,就不准我要钱了。”阿措眨了眨眼睛,白明简完全不知道的,也不敢让他知道的。 老话说“穷家富路”,从洛阳前往岳麓山天高地远,要想有充足的安全感,首先一定要多备些盘缠。白明简不肯收下朱家的任何钱物,她虽然很是不以为然,但是白明简的少年敏感和自尊心还是使她沉默了。她也没有和他说自己在白家宗祠,情急之下已经散了大半钱财。 她今日清早一共买了两只银鎏金錾花脂粉盒,那只脂粉盒已经卖出去了,卖给朱平修了。若说还能有个合适人选,那就是柳杉了。 柳杉一时间哑口无言,他冷不丁的拍了拍她的左肩。她吓得跳了起来,蹬蹬后退了两步。 “那位老儒生在洛阳府衙问过我,柔玄镇白家有没有个叫做错金奴的我自是禀实说没有。” 他看着阿措护着的肩头,笑了笑。 “我说的实话不全,我没告诉他,你叫阿措,也没告诉他,你可能认识嫣红。我记得你在获鹿城门前对着赵庆提过,你说的是嫣红姐姐我还瞧见过她呢。是这句话吧。” 在获鹿城的巷子里,柳杉当时一直藏在阿措身后的,阿措说的每句话,他当时没弄懂,却都记清楚了。 “你这丫头说的不错,柳爷逛过不少青楼娼馆,所以能传到柔玄镇这烙印寻人的事情,爷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柳爷误会了,奴婢确实不是那个什么错金奴。” 柳杉望着阿措头上冒出的汗水,会意地点了点头。他晃了晃脂粉盒。“那你这个盒子还要钱吗” “不要了,不要了,柳大爷急公好义,义薄云天,是奴婢钻进钱眼里了,这是孝敬您的。” 他满意地收下了。 “那位老儒生名为程天敖,身居金吾卫都指挥使之位,在白氏宗祠可以仅凭白夫人的一丝善念,就令洛阳府尹方世平前来救场。一年多前,在江南娼馆为找错金奴更是撒下万两黄金的悬赏。我想他在大告天下之前,找到的时间可能还要更久一些。” “” “一两年前,你不过是九岁,十岁,再往前说,你也就是七岁,八岁。年幼之时几经转卖,应该什么都不知道才是。” “” “那么,如此位高权重的一位大人向你问话,你不急着认亲,反而装作一无所知” “奴婢真的没有烙印。” 柳杉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又看。“我可不知道,你这么愿意当个奴婢。” “呵呵。”她目送着柳杉远去的背影,缓缓捂住了自己的额头。与柳杉相比,还是自家少爷揣着明白装糊涂,更善解人意一些。 第85章 不告而别 小院里,穗儿姑娘见人走了之后, 膝行在白明简面前。“主子, 这些日子您没有贴心的人服侍,身子又清减了。” 白明简愣了愣,就在晌午, 他还被阿措嫌弃脸圆了些。 “朱府待主子这般不好, 老太太泉下有知, 更会伤心她没能多在世间留上几日, 看看她的亲外孙儿被他们欺负。”说着, 她竟然呜呜哭了出来。 他的脸上犹如蒙上了一层严霜。“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穗儿姑娘涕泪俱下。“少爷,你不要听他们的诳言, 我虽然倒手了老太太的田产房契, 还放了高利贷出去, 却是一心为了老太太。那些东西都让我远方表舅收着呢, 这一年半载贩卖药材银器,把钱翻倍赚了回来, 不止没少,还多出了许多。” 她抱住白明简的腿,哀哀哭着。她的话情真意切,分不清楚是真话还是假话。 “朱家人总说自己忠孝仁义, 可您看到了, 当家太太蛇蝎心肠, 对奴婢又打又罚, 关在小柴房要将奴婢活活冻死。奴婢是老太太亲口许给白少爷的人, 就算要处置奴婢,少爷您点头了吗他们不止要夺你财产,还落了你的面子抢你的人,少爷您睁大了眼睛看明白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哭得梨花带雨,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来,哭腔中腻里带涩,尽显缠绵宛转之意。 白明简沉默了一会。“老太太给你交代下了多少钱” “两千两,不,不,四千两。翻倍出来是四千两。奴婢一直给少爷您留着,心也都在少爷您那儿。”她生的好看,脑袋靠在他的腿上,一顿哭泣将脸上的脏处都哭净了,全身便似没了几根骨头地贴在了那里。 “我初来的朱府这几日,你如姊姊一般照顾我,亲力亲为,确实没有亏待的地方。”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穗儿姑娘的眼睛生出了无限希望。“少爷,您把我要出去吧。我听下人们说了,您在洛阳府尹那儿都有面子,朱家肯定不敢得罪您的。老太太的钱还有老太太的人都是你的,谁都不能夺了去。” 他望着她。“你想当我的人” “自老太太将奴婢许给您,就已是您的人了。”她做出最妩媚动人的样子。 朱平治进了来,见到白明简面上虽是淡淡的,穗儿极是一副满心喜悦的样子,心里暗暗纳罕。 阿措垂头丧气的回到了西暖阁的住处,白明简不知是去了哪里,她将从朱平修那里诳来的银子塞到了包袱里。 “骗了朱平修三十两银子的零花钱,勉勉强强吧。” 她四仰八叉的躺倒在床上,瞅着四下没人的,解开衣领,将肩膀露了出来,用力向后看去。 肩胛骨上的烙印,在获鹿城被她用烧红的匕首削去,如今那个地方完全看不出任何字迹,只有一道狰狞的粉红的疤痕。 “就算哪天被人扒了衣服,也不会有人认出来的。”她抚着凹凸不平的肌肤,回想起烫疤时的痛苦,心有余悸,想着“要以柳杉所说,那人找的时间更久,那么这疤痕烫的时候只怕还要再久远了。” 她的身体微微发颤。正因为经历过那种至极的痛苦,她一点都不想探究阿措本来身体的身世。古人都在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阿措在六七岁的时候,被人拿着模具烫出烙印,便可知她的父母双亲要么冷漠无情,要么根本就是无力保护。 当程天敖站在那里向她问话时,她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金吾卫都指挥使是皇帝的内官 ,亲赴江浙两地,远至柔轩镇,拿出了万两黄金。他的官也就是二品吧,一年俸禄多少”她寻思着,脑筋岔了想着白明简有一日在朝中为官,能赚多少钱。 突然听到屋外有打骂的声音。 在房门后檐下,管事的吴大娘在教训个丫头,阿措走了出去。 吴大娘笑着问了声姑娘好。阿措受宠若惊地连忙回礼,她瞧清楚了在那儿跪着的是小凤儿。 吴大娘冷哼了一声。“太太节间有事,忍了你两日。你这个黄毛丫头欺负人,都欺负到亲戚家了,朱府怎能容得下你” 小凤儿哭道“小凤儿没想为难碧草的。” 她拼命给阿措叩头。“阿措姐姐,都是穗儿那个娼妇唆使的,小凤知错了,求你和吴大娘说说,别让人牙子卖了我” 如今朱家对待白明简是小心翼翼,刘氏要吴大娘将小凤儿撵出去,再过来给阿措说几句好话听听,不可白得罪了她。 阿措这才听明白了。虽说那些日子里她被这个小丫头轮番教训,心中愤懑自是有的,但若说将人置于死地,把个不大点的小姑娘卖了,她也想不到哪儿去。 “吴大娘,这节下里这丫头哭得人脑仁疼,别说人牙子这些天不在街上转,就是这个哭丧样也卖不上价来。伙房总也缺人,不如就到伙房添火烧柴帮个人手。” 吴大娘瞅了她半日,话里都有几分感慨的意思。 “这丫头和她的那位副小姐差点没要了你的命,你倒好心。怪不得你会说出来行善积德菩萨保佑的话来。”她哼了一声。“只怕你是白费了心,你去太太东边的小院看看去,那个妖媚子又在兴风作浪了。” 小凤儿狠狠的看着阿措匆匆离去的背影,遭了吴大娘一个大嘴巴子。“你个小不要脸的还敢瞪人” “她哪里是好心。小厨房里全是捧高踩低的浑人,若是去了,只怕还不如死了呢。”她哇哇大哭出来。 阿措走在朱府的小径,丫环遇见了她,都是客客气气的行礼。 她自己站着看着四四方方的院墙发了一会儿呆。如果她真的值万两黄金的身价,那应该是在一个更漂亮的院墙里了吧。晨省昏定,安分守时,做些针线,然后和现在的样子差不多,望着四四方方的天空。 她畅想了一番,兴趣索然。 “最好的结局都不过如此,那还有什么意思呢”程天敖作为位高权重的朝廷内官,五次三番为了一个幼女以重金悬赏,又为之千里奔波,出入青楼妓院,却并无圣意。 她惆怅地看着自己,这就是以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所求的意思吧。 她除了一身血肉,别无他物。而这身血肉自由又是她唯独不能给予别人的东西。 “真是对不起,有可能是我想错了,阿措的亲人在盼着阿措回去。但是不敢啊,万一我是对的呢,我承认了身份,可就没法再回头了。” 朱平治拿着张纸,站在院子里发愣。 刘氏和崔氏从门槛子迈进了来,见着穗儿倒在地上,气息幽微,不由吃了一惊。 \"你表弟走了\" “穗儿招供自己有个表舅,拿了老太太的钱去倒卖货了。明简说也不要报太大指望,她那表舅只怕是用来挥霍了,拿话骗她呢。” 刘氏指使仆娘婆子去翻穗儿的眼睛,见她双眼翻白,唬了一跳。 “这娼妇是怎么了” “是被明简气的。穗儿说她按理是老太太给他的,应交由他发落,明简就写了个字据,说按着律法,她偷盗主人家财物,理应出死,要么自己了断,少受些皮肉之苦,要么以她亲口招认的字据为凭,由朱府交于官府打完四千板子。” 他好笑地翻看了那张招认的字据。白明简写道偷盗一两便是一板,穗儿听说她夸大出来的四千银子反而成了四千板子时,她发出刺耳的尖叫,生生唬了个半死。 躺倒在地上的穗儿,手脚抽搐个不停。 她方才抓着白明简的衣裳,狠狠地问他。“少爷,你是个恩怨分明的君子,你疏远朱府的亲戚,我知道他们说姑奶奶、说白家的那些话寒了你的心,可穗儿从没有对你不起,那些银子你不要了,便不是你的,你不救我便罢了,为什么恨极了我。” 那时候,白明简看着她的眸子,却也似乎没有在看她,低声道“你差点在我眼前,杀了她。” 我杀了谁,他在说那个叫阿措的贱蹄子 穗儿在脑海里想起来以前老嬷嬷教习她做奴婢的规矩。老嬷嬷说过当奴婢的服侍在主子身边,要学得聪明伶俐。但笨笨的也不要紧,一句话让人爱听了,一句话又说错了,不算什么,最要紧的是知道主子在乎什么。 她聪明伶俐,猜出来朱家老太太的心思,讨的老太太十年欢心。 她却始终没猜出来白明简的心意。 世人和天上的神龙一样,都有一块触不得的逆鳞,稍碰都会死人。她死都不可能相信的,一个比她还要卑贱不如的丑陋丫头会是这个深沉少年的逆鳞。 阿措到了小院,却见着白明简神色如常的正走了出来。 “少爷,有什么热闹啊。”她踮着脚,往里边望去。 他整了整衣袖,摇摇头。“也没什么。”他掐着阿措的脖子,压着她往回走。“包袱都收拾了你迟了这一天又混忙些什么了。” 阿措频频回望,远远听见院子里的人说。“穗儿死了” “少爷,她怎么死的”她问道。 “不知道。” 朱平治在院子里验了验穗儿的鼻息,他呆了半响,望着刘氏和崔氏。“这算是被气死的吗” 刘氏吓得掩住了口,她终此一生,再找人骂架,也都不会跟这个外甥逞口舌之利了。 到了第二日,柳杉再次登门朱府,行过之处,朱府的仆人们就像是疯了一样,鸡飞狗跳,到处寻人。 “这是怎么了”他拉住在大厅里团团转转的朱平治,问道“你是犯了羊角风了” 朱平治双眼血红,捉着柳杉的衣领。“你昨日说他们不会在洛阳久留,那你为什么不多劝劝我,让我信了” 在桌子上留着白明简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说到了血脉至亲,说到了寻人之恩,也说到了兄弟相待的情意,但这书信仍是一封清清楚楚的辞别信。 “父亲和伯父都在城外道观里祈福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初六的清晨,朱家的家丁看着白家主仆出了门,阿措还与他们说是去逛庙会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昨日里,那个叫阿措的丫头就把包袱送出去了,还说是缝补的衣服,要找织补匠人去补,不能耽误了正日子穿。”朱平治气恼之极。让白家主仆自由出入朱府是他的意思,这可好,反而坏了事。 柳杉怔了怔,从腰间的银袋里取出来个一百两的银票,自己苦笑自己了一番,哪家的公子哥儿上门访友,腰间缠着百十来两的银子 “原来真的是在备盘缠啊,只是没想连一日都等不得了。” 朱平治急着报官,被柳杉拦下了。 “你再想想之前的事,他们只怕从没想过留在洛阳”白明简一心想要从洛阳府尹那里获得户帖,除了要从白氏宗族独立出去,那东西还是个游学的凭证。 “他们该是早想好今日了。”早想好了祭奠朱家老祖宗,祭奠了白氏先祖,早想好了拿恩赦令获取户籍凭证,早想好了整个洛阳城都不是归宿之处。 朱平治呆呆地坐了下来。“他那么个小孩子,一个人出去了可怎么活” 柳杉静静地看着他。“朱兄,我多说一句,你别戳心啊。如若咱们不去柔玄镇寻人,那白明简和他的婢女能不能自己来到洛阳城” 屋子里安静极了,朱平治没有再说话。 第86章 少年的志气 在正月初六的清晨, 白明简和阿措背着包袱, 被城门官兵查验了户帖和路引, 轻松走出了洛阳城。 “邱叔” 在城门口, 白明简竟见到了个熟人。 一个须发尽白的老汉拉着个嗷嗷叫的驴子回头, 揉了揉眼睛, 迟疑地问道“是柔玄镇的白少爷” 他松了缰绳,捉着白明简的肩膀,看了又看。 “你没被柔玄镇的大火烧着你来洛阳亲戚家了”邱老汉捋着胡须,大笑道。“老天爷开眼,可怜我们穷人啊。” 白明简与他叙了旧情, 才知道他所在的马帮在雍州民乱中散了伙, 他人是大难不死,但跑马帮贩货是干不成了。于是他就跟自家的女婿、儿子合计了,凑了些银钱买上三四头驴子在洛阳的旱码头接送人的活儿。 从洛阳南经丰县到曹州, 或者北上颍州, 一路皆是山路, 百姓们出行多是雇驴而行。在年节里, 洛阳有出城走亲戚的习俗, 邱老汉想要多挣钱, 等不上正月十八收灯, 就开始在旱码头跑生计了。 白明简从包袱里取出来一只十两的银锭, 他干脆雇了邱老汉将他们主仆送到曹州, 然后再走水路前往荆州, 最后到潭州岳麓书院。 邱老汉收下银钱, 二话不说的上路了。 旱码头人来人往,有人向东有人向北,在寒冷的大风中遥遥传来一家赶垛汉子扯着嗓子唱起的爬山调。“一场好梦我扬了一把沙,双手手抱鞍骑上了马,马蹄蹄宽啊铜铃铃响,行路的汉子啊莫要回头望,回头望呀心揪伤” 穷人家哪管什么年节又哪管离乡千里呢,忙着活下去就是足够了。 阿措裹在厚厚的冬衣里边,她缩着腰,坐在驴背上回望着渐渐远去的洛阳城门,之前初来洛阳时候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她看了一眼在旁满脸喜色、充满期待的白明简,暗暗想着自己的心事。 “在这个异世,我还会和这个男孩子在一块多久呢。” 正月里对于洛阳百姓可谓是月无虚日,洛阳城人烟繁盛。 在大佛寺、相国寺、龙华寺、府城隍庙、玉皇庙、玄帝庙都相继举行庙会,每当一庙迎会,结社荐福,观礼的百姓将街巷堵得水泄不通。当百姓们相互贺节、交拜、筵宴之后,还要连续十几日的游玩耍戏。 白明学、白明智两兄弟被白昭安指派要找白明简的麻烦,他们留守在朱家院落外的家丁苦等着白明简出门,却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出门逛庙会。再待了些日子,直到正月十八以后,都再没见过他出朱府。 那日,柳杉施施然出了朱府,他终于耐不住了,亲自告诉盯梢的白府家丁白明简早早就离开了洛阳城的事情。 就这样,消息慢慢从洛阳城传了开来。 白氏子弟把它当做奇事告诉了白侯爷白赫生,白侯爷默默了许久。正月一过去,白家氏族的适龄子弟全被他赶到白马书院读书去了。 谢灵松倒是消息更灵通些,但也晚了,并没来得及堵住白明简,毕竟就连朱家都不晓得这个孩子去了哪里。白明简主仆犹如水滴一般滴入了茫茫人世,无处可寻。当日,洛阳府尹方世平和金吾卫都指挥使程天敖在场,谢灵松不敢暗下毒手,想着这少年身在洛阳,处置他不过是来日方长的事情。 谢灵芝与邹德善的公案在年后就要开审,谢灵松在奔波之余再也无暇顾及,却也还是牢牢记住了这个他最初在柔玄镇听过的名字。 最郁闷的当属洛阳府尹方世平。 大学士孟盛高的书信在年后不期而至,方世平看完书中的内容之后又惊又惑,速速教人将白明简请来。 朱府无法,朱成礼亲自到洛阳府衙告罪,为难地说出了实情。 要说方世平对孟盛高的书信很惊异,他对白明简的离去就更惊异了。 他看了朱家人递上来的白明简辞别信,慨然叹了一声。“这算什么事啊。” 洛阳府衙的衙役官差在周边的小镇寻人,寻到了三四月份不提。 正月时节里,不仅是洛阳,在白玉京,少年郎们翩翩追逐,随意游玩,有的舞棍踢球,有的唱说评话,更有的斗酒翻牌。人们笑说他们这是放魂,要等到正月十八收灯,才要收了心攻读书本。 白玉京杨府,杨琳正和元贞贞等几个姊妹玩着赶围棋。赶围棋的玩法很简单,先掷骰子看点数,然后依照点数多少将棋子在棋盘上移动,先移到头的为胜。杨琳一开始嫌是女孩子才玩的游戏,还嫌彩头太小,并不想玩,被元贞贞强押了过来。 这会儿一群姊妹们都输了,就他和元贞贞斗在了酣处。 他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骰子定在四上,那一个在滴溜溜乱转。 “八八八八”他瞪着眼迭声叫道。 “幺幺幺幺”元贞贞叫的声音比他还大。或许正是她嗓门大,那骰子偏生转出幺来。 她心中一喜,杨琳不情愿地将骰子递给她,她扔出的两个骰子一个“六”一个“三”,刚好使得棋子移到头,她乐得在椅子上跳了来,脖子上系的那只羊脂白玉吊坠跟着跳出了领口。 杨琳的堂姐杨玉瓶将吊坠放在手掌里细端详,姊妹们都围上来看。“元妹妹的这个玉坠子成色真好,我听我娘说,给琳兄弟打的那个玉蝉玉色比这个还好,花了一千多两呢,给我们也看看嘛” 姊妹们都惯了和杨琳打闹,这会也要他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他撇了撇嘴。“我都没见着,还在宫里做玉的师傅那里用什么名贵物事儿养着呢。” 白玉京的官宦人家传着一个古怪的消息,据说今年潭州岳麓书院选拔学生,多了个学生必须佩戴玉蝉的规定。杨琳的爹听说了,专门去宫里找了个做皇家玉器的工匠打造玉蝉。 元贞贞哼了一声。“能是什么稀奇的玉,难道贵的过冰白玉种吗”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握住玉坠,脸微微泛红。这只白玉坠并不是元贞贞在获鹿城中亲自赠予阿措的那只。外祖母闻说她将自己惯常带的白玉坠子弄丢了,心疼的不行,又给了一个。 而元贞贞的娘,在获鹿城里年节闲下来无事,想念孩子,每次拿出从当铺收回来的那只坠子,就要痛骂阿措这个无耻小贼一次。 不止骗了玉,还把自己缺心眼的闺女的心骗了。 杨琳放下棋子,只觉得眼睛都要瞎了。 杨玉瓶捂着嘴和姊妹们笑作一团。她们朝夕相处,早就体味出元家表妹和小时候有了天差地别,她居然会害羞了。 这时候丫鬟进了门,慌张地通报道。 “小少爷,老爷听说你又和姑娘们在一处玩动了怒,老太太差奴婢给您报信,快去书房里临几篇大字去。” “大过年里,也不让人痛快了”杨琳抱怨道。 一个年纪稍大的杨家小姐说道。“据说岳麓书院今年定额招收的学生只有20人,也不是大伯父严苛,若是琳兄弟你没考上,白玉京和咱家相熟的那些人家非笑话你到明年不可。” 杨玉瓶笑着打趣。“我们是女子,才能在闺房里偷懒取乐。你是翰林家的男儿,当不辱祖宗的名声才是,快去读书吧,姊妹们都等着你和成年的哥哥们一样在乡试高中呢。” 她说的不全是玩笑话,在这个异世,因有历朝历代的朝廷和各级官府的支持,书院蓬勃兴起,并产生了一些全国著名的书院,如岳麓书院、阳城书院、白马书院和应天书院等,遂有天下“四大书院”之称。其实各地的著名书院不只四所,白玉京的书院就有数十所之多。因而对哪些书院该列入“四大书院”,众家说法不一。但尽管各人说法不一,惟有岳麓是诸家共推。 甚至在天下人眼里,岳麓书院虽然位处潭州,确已处于天下书院之首。 作为世代翰林的杨家,不止要子弟们步入官途进入翰林院侍奉皇家笔墨,还将进入岳麓书院作为文名才学的证明。 杨琳捂着耳朵。很是不想听这些劝学的话,他的耳朵被父兄唠叨的快磨出茧子了。唯有元贞贞从不说这些,他和她处的最好。 这是因为元贞贞和他是同病相怜,自从回到白玉京,天天被教习学着女红针线,琴棋书画,苦不堪言。 杨琳望着元贞贞,想从她的眼眸里找出同仇敌忾的安慰来。 居然没有。 她甜蜜苦涩地在怀念什么,还没回过神。 杨琳第一百遍把“他们骗了你,没一句真话。白措的原名叫白明简,是洛阳的世家纨绔子弟,那个叫白小措更是混蛋,鬼知道他原来叫什么名字”这句话咽了下去。 又有个丫鬟来报。“老爷从卧房里翻出来少爷你藏着的侠客话本了,气的全烧了” 姊妹们愣愣地看着他握着拳头,走出门外去了书房。 他遥想起在获鹿城中,白明简提起岳麓书院眼神中的那抹异色。 “我一定要去岳麓书院,我见到白小措我揍不死他” 第87章 错过招生日子了 阳春二月, 岳麓山下的油菜花犹如金黄的波浪, 十里清香。白明简生于西北的苦寒之地,那里的二月正是狂风发作的时候,柔玄镇的民谚说的是“清明断雪, 谷雨断霜”, 地上要直到三月才会慢慢长出绿叶来。 而这里已然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山前的桃花杏花竞相开放。他心中感叹南北差异之大, 在花树间跑了又停, 停了再走, 遥遥走在了前面。 “阿措快走, 再不进山就赶着烈日头出来晒头顶了。”眼见着就要到岳麓书院了, 他一扫行路的疲惫, 脚步轻盈了不少。 阿措嫌弃地看着脚面上的沾泥,小心地捡着干净地儿走, 路过一大片金黄的油菜地也不由赞叹了声。“这要是一大片金子就好了。” 白家主仆两人从旱路到水路,奔波了月余,终于来到了潭州岳麓山下。 “岳麓山是南岳衡山的最后一峰。” 白明简在洛阳朱府向朱平治要过各类地志,他跟阿措介绍道。“南岳周围八百里,回燕为首, 岳麓为足。据载岳麓书院是在清风峡口, 我们问当地人就是了。”岳麓山的山路上热闹的犹如市集, 有达官显贵, 有老弱妇孺, 将路挤得满满当当。 潭州当地人说话和官话有很大区别, 白明简上前去问,也没听懂,只听出了“上香”二字。 阿措向身旁努了努嘴,要他跟上来。 他们前边有一群头戴书生纶巾的年轻人沿着石板路在往上走。 “岳麓山上怎么这么多人” 书生们被来往的路人挤得满头大汗,抱怨着叫苦连天。 “在清风峡中,道教云麓宫居山巅,儒家岳麓书院盘踞出口,佛教麓山寺位居峡腰。今日正是二月十九观音菩萨圣诞,山路上都是香客来麓山寺敬香礼佛的。”有位潭州当地的乡党在他们之中,也作书生打扮,很是了解情况,引着他们往峡口而去。 “没有过来上学的学子吗” “年前岳麓书院传出消息只定额招收二十人,比往年招收的人数更少。更奇的是,每年岳麓书院在三月下旬进行甄别招录,今年却不知为何提前在二月初旬,早就招录完了。”他们都是西北人,乡党在潭州年久,仍旧不改乡音。 白明简跟在后边,听得清楚,脚下不由一滞。他们从洛阳城日夜兼程,数着日子不敢误了怎么还是晚了。 他望向阿措,眼底尽是慌张。 书生们似乎就是过来游玩揽胜的,听到乡党说岳麓书院的开坛讲学还要再过些日子,就从峡口转道,往麓山寺游玩去了。 白墙青瓦的岳麓书院展现在白家主仆眼前,峡口处亭台相济、楼阁相望,院落园林与山水相融,层层递进,甚是庄严气派。书院大门置琉璃沟头滴水及空花屋脊,枋梁绘游龙戏太极,间杂卷草云纹,建于十二级台阶之上,大门两旁悬挂有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像是要验证这对联说的是真的,岳麓书院英才辈出,大门出入的都是身着玉色布绢襕衫,头戴四方平定巾的学生,他们或手持书卷,或拿着纸笔,三两成群,相互争论究理,神采飞扬,丝毫不掩少年人的抱负和志向。 白明简耳听的都是经学典籍,心中欣喜又不安,忙去到书院的门房问询。 他得到的回复,竟然真的是岳麓书院的招生在二月十五就结束了。 他不甘心地又问了几遍,看守的门房见惯了来岳麓书院络绎不绝的求学者,答复的极为客气。“岳麓书院每隔一月,韩山长就会开坛讲学,不论是否岳麓书院招录的学生,都能在讲经阁前旁听。” 大太阳底下,他心底冰凉,慢慢走到阿措的身边,声音涩然。“咱们只不过晚了四天。” 阿措坐在书院前歇脚的小亭子里,只是应了他一声,正撅了亭边的一根树枝在刮鞋上的泥,还叫白明简将靴子脱下来。“昨夜里这下过雨,一路上都是胶泥,你脚底下的泥都有三寸厚了,就不觉得重” 岳麓书院是白明简梦寐以求的地方,从柔玄镇到洛阳城念念不忘就是要来这里。岳麓书院的治学气象真如自己向往的那样,望着那些书院学生,他心里更是难受了。 他垂下头,见阿措蹲在地上忙着磕鞋子的泥不理自己说的话,他也不好对她抱怨,满口郁闷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 阿措将靴子递过去见他不接,歪头瞧他,噗嗤笑了一声。“少爷,你莫不是急的想要哭了吧” “胡说,天下书院那么多,就算这里不收,那我们”他心中苦涩,说不下去了。 一个身着深衣的儒生往亭子里来了。 “诶,小心”白明简见这人眯着眼睛,就往亭柱子上撞,连忙上前拉住。 “见笑了,见笑了”这人扶了扶头巾,跟他们行礼,白明简还礼。阿措凑过去在这儒生的眼睛处,晃了晃手,笑着捂住了嘴,躲在了白明简的身后。 白明简瞪了阿措一眼,儒生不以为意,反而笑道。“鄙人非是盲人,就是得走近了才瞧得见。”他指着脚底下的亭子台阶说道“你们不觉得这台阶修的小了些” 白家主仆摇了摇头。 他们打量着这个儒生,他身上沾满了泥,许是眼神不好,在路上磕了不少跤。 这儒生站在亭栏处,扭过身子将沾泥的衣摆对着下风口,用山风吹干。他熟练的样子绝不是第一次做了,他安之泰然,还随意考教了白明简几句书文。 阿措心想这原来是个书呆子嘛。 白明简虽不知他的身份,但他的问题倒是都能对答如流,这使得儒生心中喜欢。“你的学问还算扎实,这个月是正课生,还是副课生” 在古代书院一般除了招取测试成绩优异的“正课生”,还会录取稍次一些的“副课生”。天下第一的岳麓书院自然招收的都是顶尖学子,但是在求学的几年里,书院会有升降级月考,“正课生”和“副课生”来回转换,很难在外观上分辨出来。 阿措心说这和睁眼瞎有什么区别,白明简还穿着从洛阳城带出来的厚棉衣,和岳麓书院的玉色襕衫都不是一个色,这都能认错。 “肖伯翎你给我过来” 这位眼神不好的儒生正是岳麓书院的书办肖伯翎,监院张朋怒气冲冲地跑了过来。 肖伯翎连连向他作揖。“监院大人,你就饶了我吧,这一路上我的膝盖都摔青了,还有这一身的泥。我待会还得进院上课呢。别扯衣服,有学生呢。” 他不敢进书院是在躲张朋。 张朋的眼神是好的,见白家主仆衣着贫寒,风尘仆仆,只当他们是寒门学子来此处游学,并不放在心上。张朋拉着肖伯翎的衣服,走远了几步。“好不容易逮着你,你不是说韩山长喜欢玉蝉吗这可好,被拒收的学生都找我的麻烦了。” 张朋一路追,肖伯翎连滚带爬从赫曦台下来,心中也是委屈。当时他跟张朋随口提了一句韩山长说的话。此次参加甄别招录的学生个个佩戴玉蝉,韩山长大发肝火,本要招收二十人,现在连十五个人都不到。如今昭告天下,岳麓书院已经停止招生了。 白玉京杨琳等人虽有高官推荐,不被韩冰所喜,但硬凭着才学出众在招录考试中名列前茅才留了下来,勉强保住了名额。 可那些才学差了一等的,又走了张朋门路的人,就没有那个运气了。 “监院大人,有辱斯文啊。”张朋捉着肖伯翎的衣襟就是不肯放手,肖伯翎甚是无奈地说。“招录那日过后,韩山长也将我训斥了一顿。书院经费之事你我再商量。此时我实在不能凭白给你变出来名额了。” 张朋的嘴角铁青。“韩山长就在山里边,你寻去再劝解劝解。”其实他也不敢回书院,院舍里那些达官贵人还留着不去,要自己给个说法呢。 白家主仆在亭子里,外边他们吵嚷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听明白了几句。 “原来他们是岳麓山院的职事生员。”白明简了然,岳麓书院教课授业的先生都身着深衣,与学生的衣饰加以区别。 然而他们话语里传递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韩山长一言九鼎,顶着皇亲国戚的压力,都是不会再收人的。 白明简心中黯然。“这个地方虽好,却着实与它没有缘分。”他利落地站起来,将行囊背上。“阿措,咱们再去别处吧。” 他经历了许多不如意,只要与阿措一同呆着,那就拿得起也放得下。 “放着天下第一的书院不去,往哪儿去。” 白明简望着她。 “招录考试,参加不上正好。我们进岳麓书院当然是要走后门的。”她方才绷着脸逗着自家的少爷,这会才正色起来。 她把进入岳麓书院说的十分轻巧。 白明简并没有忘记黄芳的那封推荐信,可韩冰名声在外,治学严谨无私,外界流传着许多他傲视权贵、六亲不认的故事。他并不认为单凭一封推荐信,就能使岳麓书院破例收了自己。 “推荐信大抵只能做敲门砖,天下第一学府要是那么容易进,就太小瞧了它。”黄芳在病重垂危之际,写的信笺只有寥寥几句,落了个“抱尘子”的名款。 “少爷你这才是想多了,这位韩冰韩山长十有八九就是韩平山,他能跟黄老爷子交好,我敢笃定,他就不会是个正经人。” 阿措听到张朋和肖伯翎的争论就立即明白过来。他们所说的玉蝉,也许就是黄芳的那块玉蝉,这位韩山长极有可能就是推荐信上的抬头“空观主人韩平山”。 什么喜欢玉蝉,他说不定一直就是在等黄老爷子的传人呢。 她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家的少爷。 岳麓山云雾缭绕,阿措眺望着高居山巅的云麓宫。清风峡居然是个儒佛道同在的居所,她的指尖上缠绕着峡口的凉风。 “所以你以为,为什么黄老爷子会推荐你来岳麓书院呢。” 白明简顺着她的目光看着山顶。“你是说老师来过这儿吗” 她怔了一下。 她本来要说黄老爷子定是不怀好意。白明简一说这句话,硬是把她说惆怅了。 或许在黄老爷子年轻时候,也曾携着爱妻稚子来到岳麓山,看尽了柳塘烟晓、桃坞烘霞、桐荫别径等山中八景,又或是与高山雅士欢聚一处高谈阔论,针砭时事,一醉方休。 总之不会是,他们最后见到他家破人亡,落魄痛苦的样子。 第88章 只在此山中 “岳麓山这个地方倒不赖。”阿措放下褡裢攀着枝子就爬上去了。“少爷, 接着”她捋了一把榆树的榆钱, 扔给白明简。 榆钱是榆树的花,呈铜钱状,开在三月、四月, 岳麓山的雨水充沛, 光照充足,吃起来较在她的前世更为香甜可口。她辨认了一路的植被,有马齿笕、野山楂、山桃、酢浆草可吃的野菜野草,等到看见一大片红枫林和板栗树的时候,她一点都不担心饿死了,心里更是澎湃出生存主义者的豪情壮志来。“这完全可以打游击嘛” 按照前世生存主义法则, 岳麓山具有亚热带夏热潮湿季风型气候特色,表土多为腐殖质土, 四季分明, 雨季明显, 适合野外生存。在岳麓山的清风峡口, 有和尚、道士远离尘世之人,也有沽名钓誉的隐士之流,上山下山的有烧香拜佛的乡绅百姓, 也有讨生计的深山采药人,极易隐匿自己的身份。 “少爷, 咱们先找个住处, 再去买点笔墨纸砚。”阿措仿佛已经认定白明简会在岳麓书院读书似的, 她二话不说就先拉着他离开了峡口。倒是他不住回望着书院, 不知道该怎么去找山长韩冰。 清风峡有岳麓书院、岳麓寺和云麓宫,人口虽然不会太多,但给这三处供给衣食房舍的百姓佃农却一定不少,两人从后山石阶出溜下去,就瞧见一个村落。村民见这两人年纪虽小,但说话做事都属非常,也没有欺瞒哄骗的想法,老实收些铜板,为他们找了一处年久无人居住的村舍。 白明简和阿措两人经过千山万水的跋涉,最惨的时候直接在野外露宿,这村舍简陋的连获鹿城秀红的那个大杂院都不如,但对于他们来说,头顶有屋瓦,便可以是安身之所了。白明简将褡裢里的硫磺、阴干的艾草取出,捆成草束,放在生火的灶里,一股刺鼻的味道升起来。 他举着艾草,在房间四处熏燃。不一会儿,就在草席、窗棂的接缝处出现了黑乎乎的虫子,争相从房子里跑出。 阿措抱着肩看着,感慨非常。“哪天真要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了。”从洛阳城到岳麓山,这一路上阿措身为丫鬟,坦然接受白明简的照顾,许多时候都是白明简和自己抢活来干,一开始她还假模假样地推辞几句,后来她就习惯了,偶尔还赞叹行行出状元,白明简要是生在现代,就凭这手细微仔细的家务活,他开家政公司都没有问题。 白明简转过头,小脸一冷。“我们的东西,为什么要分开。”阿措把自己的衣服摊开了,却将他的随身物品单独打成了包袱。 “你又要离开吗”他的神情愤忿。 她无辜的眼神眨了眨。“你入学不得住斋舍吗” 古代书院讲究“讲于堂、习于斋”,住的地方叫做斋舍。岳麓书院的斋舍分为北斋、南斋和商籍斋,一人两房,一作书房,一为卧室,各斋有一名斋夫、一名炊夫侍候。学生来自各州,房屋按照干支编号,依籍贯分配。 杨琳分配在了北斋,北斋是以天干字为识,他这会儿站在十五人的队列里,听北斋斋长在天井处读斋规,念了有一顿饭的功夫了。 “统一安排住宿,学生不许外宿,不许擅自变更宿舍或挪借他人住所,不允许留宿客人,不许带家人或僮仆擅自入学,骚扰校舍。” 杨琳和众人应了声是。 “每日五时头鼓,五时半二鼓,六时三鼓上课,在斋舍不得高声喧哗谈笑。几案必整齐,堂室必洁净,出入堂斋容貌必庄,衣冠必整,衣巾务必要遵依朝廷制度,不许穿戴常人巾服,与众混淆。” 他望着统一发放的院服,眉毛跳了一下,再应了声是。 “请假须报明监院,禀明监督,准假给牌,不准越期不归,假满不回院者开除,祠、听讲、供课三者都要登记,缺席三次就罢职、住、供,杨琳可记住了吗” 杨琳茫然地抬起了头,不知为何点了自己的名字。斋长一脸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这会跟他挨着站的学生杵了他一下。“别顶嘴,答是就好。” “是。” “我没听见。” 杨琳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明白过来,这人是偏偏要跟自己过不去,哪里忍得住,正要发作,却又被那学生死死拉住。“宰相肚里能撑船,大气,大气。” 斋长冷哼一声,收起手中的学规纸卷,直视他们。“岳麓书院学生,当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为本,必先隆师、亲友,养成忠厚之心。要尊敬学官,凡遇师长出入,必当端拱立,有问即答,勿要倨然傲慢。如若掌教训责不尊,即由斋长逐出。”放下这句狠话,这才背着手走出斋舍。 十五个人当即散开来,有人锤着发酸的腿抱怨道。“这是谁啊,好大的架子。”他们多数都是名门子弟,在家都是养尊处优的主儿,还没吃晌午饭呢,就被这人纠集在一块,训了一个时辰的话,胳膊腿儿早酸了。 拉住杨琳的那个学生倒是很有耐心,跟众人解释道。“他叫曹文贺,其实也是学生,在岳麓书院里,斋长都是从品学兼优的学生里选出,兼有管事的身份的。” 杨彬着恼道“他哪里看出来人品端方、成绩优秀的岳麓书院名不如实” “成绩优秀这是不假,从来没有掉过正课生的位置。至于人品端方嘛”那个学生努了努嘴,就见这十五人里边有几个人追着曹文贺去了。 “他对潭州、两湖等地的南方学子很是亲切,至于北边的,西边的,就不太讨他的喜欢了。”那个学生拍了拍杨彬的肩膀。“像杨兄你这样,户籍白玉京,出身翰林世家,不在都城的书院里就读,偏偏来到潭州强占他们的名额,他对你有好脸色才怪。” 杨琳的脸瞬间垮了。虽然之前父兄嘱咐过他来岳麓书院要谦虚谨慎,不惹事端的时候,他就隐隐觉得这个地方不会欢迎自己。但曹文贺公开表示好恶的态度,还是很让他觉得糟心。 毕竟他起初最不愿意来了。 在天井或站或坐的学生各报家门,相互认识了一下,户籍西北的站了大多数。方才拉住杨琳的那个学生介绍自己来自江浙,名为冯玉春,众人捧场地发出了一阵狂笑。 冯玉春倒很坦然。“我年幼多病,家里怕不好养活,给我取了个女孩名儿。” “算起来你家住南方啊,你可以不用跟我们混啊。” 冯玉春面对众人审视的目光,羞腆地笑了笑。“上次科考落榜,我是回炉重造的。”三年一考的科举考试进士出身名额为三百多名,岳麓书院考生占了很大比重,可以说这里有着骄傲的资本,中举并非难事。 那么反过来,在这里,落榜生是最受歧视的。 “这次招录学生中就没有来自洛阳的”杨琳追着冯玉春出了书院,冯玉春原以为同期学生都是眼高过顶的人物,一听到他落过榜都不会待见他。 他上下打量了跟出来的杨琳,友好的摇了摇头。 “今天在天井那里站着的,就是全部的学生了。” 这些学生里并没有白明简,他不知是该幸灾乐祸白明简两兄弟没有考上,还是 在书院门口,他听到冯玉春的回答,所有负面的情绪被彻底引爆了。“你们这两个混蛋不来,我不甘心啊” 阿措和白明简一前一后在山间小路上走着。阿措哼着歌,说要去岳麓寺前看看,她背着手走在最前面,很是悠闲惬意。 而后边的白明简脚步就沉重许多了。他完全无法接受阿措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这时候阿措满心欢喜的样子更是觉得她又要做起远走高飞的打算了。 “少爷,你都问了多少人了,岳麓书院连富家子弟的仆童都不许进,穷人家的小丫鬟自然更不可能了。”一路上,白明简总是在向当地人打问。 “少爷,你长大了,一个人睡害怕这种事,说出去会被人笑话的。”她刮脸使劲羞他。 白明简眉头紧锁。“我怎么确保你不会走。”在洛阳城朱家,阿措不辞而别成了他最大的心理阴影。 阿措头疼起来,怎么又绕到这儿来了,举起了三根手指。“我可以发誓。” “不行。”在获鹿城的当铺,阿措保证过,却抛下了他,这方面阿措劣迹斑斑,丝毫不值得信任。 他看着阿措。“你可以扮成男孩子,我们一块上学。”他自然知道岳麓书院学生要住斋舍,但是他从不认为这会难倒她,直到她笃定说出来他们不能住在一处的。 阿措一呆,心想这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份吗 “少爷,世人可不是蠢货啊。”白明简是急出毛病了,且不要说她没有户籍,她的学问功底在古代估计得算文盲,岳麓书院能选中她就真是瞎眼了。 岳麓山上鸟鸣山更幽,山麓云雾缭绕,深远飘渺,山间遥遥传出砍柴采伐的声音,白明简四处张望,想在过路行人中找到哪位才是黄芳的挚友韩平山。 他生的深沉古板,还是鸡皮鹤颜 白明简之前对阿措走后门的说法不以为然,但此时此刻却很想马上找见这个人,拿老师的情谊换一个特别优待的权力。 “阿措,快走”他扯着阿措的手在山间小路上飞奔起来。 “少爷,我们不去岳麓寺了再有几步就到啦。” 他的脚步飞快,真的一刻都等不得了,他非常笃定,他虽然希望自己进入书院,但更无法承受和阿措的分开。 是的,他无比盼望真如阿措所说,韩平山不是个正经人。 第89章 救人 时至晌午, 白明简拉着阿措的手沿着石径往岳麓书院走去。然而这时候往麓山寺去的香众愈发多了起来,据说麓山寺极为灵验,不少外地民众也在观音菩萨圣诞之日赶来, 只见这些人手持着“朝山进香”的旗帜, 在石径上一步一跪,占了他人的去路。白明简和阿措被人流裹着,不得不往麓山寺而去。 “二月二十九观音诞,三月三玄天大帝诞。诸位君子,奴家这里有迦南香、鹤顶香、冷生香、安神香哩, 空庭一柱,上达神明,持香诣佛, 熏染佛慧,持香尊道,返魂飞气。快来卖哩。” 麓山寺的牌楼上镌有“古麓山寺”四字, 下边摆着数个香摊, 其中一位老妪喊的最为卖力。拜当朝国师李思茂所赐, 他虽不是什么正经道士,但道家因他香火大盛, 在佛家寺庙前, 百姓卖香也不忘提到道家的诸神尊号。 白家主仆二人被人流挤在寺前的空地上, 阿措眼尖瞅着寺后像是有一条小路, 扯着白明简的衣衫要往那边走。 “安息香怎么卖”白明简听老妪说起安神香, 心中一动, 竟也往香摊凑去。 “这位小郎君最是识货,奴家的香安神安魂,伴有好梦,看是要多少” “少爷你在乱花钱”阿措拍了下他的手背。依着阿措前世的常识,在这种名山古刹的景点前卖的东西要高出几倍不止。 “阿措你常常失眠,点这个兴许好些。”他弯下腰挑选起来。 阿措一愣,他们从洛阳出来到庐州岳麓山用了两个月,路途奔波,有车马店挤着大通铺,无人烟时就在背风处露宿。春季里常有倒春寒的时候,每每夜里两个人依偎着睡觉抵御寒冷,按说睡眠质量不会好到哪儿去,她这会儿回想着两个月的点点滴滴,好像实际情况不是这样,她的精神极好,在不知不觉间,前世那个无法根除的失眠症似乎痊愈了。 但是这怎么可能 她怔忡着,白明简向她伸出了要钱的手。 “我早好了点什么香,熏的人头疼。”她视财如命,不再多想“不失眠”代表的意义,在老妇的白眼下,拉着白明简往着寺后一路小跑。 冯玉春抹了抹额前的汗水,推搡着涌动人群,心中叹息,自己交友不慎,头一天上学就给自己找了个跑腿的差事。 “冯兄,我让仆童到庐州府去买香饼,少则十天多则半个月,买不来的日子我可怎么过啊” “冯兄,你可知京城有种香名为梦甜香,味幽可爱,以黑沉色无花纹者为佳品,伪造者色泽灰白” 岳麓山春季多夜雨,湿气较重,杨琳住了几日,总觉得斋舍有股子霉味。他让冯玉春带着自己去寻卖香的地方。冯玉春无奈,将他带到麓山寺前。 “岳麓书院不比京城的条件,不要说梦甜香了,芙蓉香、沉速香这种通货香都没有,你想要在斋舍净室熏香,勉强用用山民制的祷祝线香吧。”冯玉春指了指香摊上的线香。 杨琳半天没给他反应,别着头,随后像是大梦初醒一般,指着远处。“冯兄,我的眼睛没有眼花吧,那边是个和你我一般年纪的年轻人吗。” 冯玉春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你说那个衣着褴褛的” “对,他旁边是个男的吧” 旁边那人穿着打着补丁的袄裙,决计是个女的。冯玉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杨兄,你看书眼睛熬坏了连男女都分不出来吗” 杨琳揉了揉眼睛。“白家两兄弟那副一路小跑,十分欠打的样子,怎会有错”他追了几步,就被麓山寺前不断涌入的人流给阻断了。 白家主仆绕在麓山寺山后,沿着蜿蜒小径而行。只见游客不少反多,两人遥遥看见寺后有古树环抱,水流从石罅中溢出,水质清澈透明。 当地人告诉他们这水名为白鹤泉,素有“麓山第一芳润”之称。相传古时候曾有一对仙鹤常飞至此因而取名白鹤泉,以泉水煮沸沏茶,蒸腾的热气盘旋干杯口,酷似白鹤。今日上山进香的香客在进寺朝拜之后,都过来此处提水下山。 白鹤泉人声鼎沸,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白家主仆顺着一条人少的小路再往山上走。 白明简眼中忧虑,岳麓山太大,今天上山的百姓少说也有万数之众。在这些人中间,找到他们并不认识的岳麓书院山长,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偷眼看着阿措,心中嘀咕这个小丫头哪来的自信。 阿措这会儿东瞅瞅西瞧瞧,脸上也浮现出不安来,他们顺着小路走了半个时辰,遇见的路人越来越少,这会子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了,他们脚下的路也越来越陡峭了。 她停住脚步,尴尬地望着前边的参天大树。 “少爷,没路了” 正说着话,他们冷不丁地听到山坳处传来一声呼喊。他们迷路了,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周围连个人影都看不着,突然传出了这一嗓子极为吓人。 两人唬了一跳,白明简护着阿措,警惕地看向周围。 “听声音像是个老人。” 阿措大喊道“有人在吗” 周围寂静极了,并没有人回应他们。两个人相视一眼,背后不由发凉。 白明简紧紧抓住阿措的手,突然想起母亲生前吃斋念佛,曾与他说起过,在香火极好的名山都有一处地方叫做“舍身崖”,百姓向神灵许愿,并不只是烧香,有的许愿者掷身投崖,以牺牲自己的生命向神灵剖白心迹,求得神灵的护佑。 这话说的阿措更觉得瘆得慌了。 “不会吧,听声音多大岁数了,有什么事会想不开的。”她抓着白明简的衣服,从坡边探出半个身子去看。 白明简拼命往回拉她。“小心跌下去。” 她的眼力极好,还真让她看见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摔下山崖,额头跌破了,鲜血淋漓,在草丛中几次挣扎都无法起来。 就在她犹豫该怎么做的时候,白明简攀着岩石溜下山坡,还一再嘱咐道“阿措不许下来。” 她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揉了揉手腕,找着能下脚的地方,比他更快地溜了下来。 那位老者跌下去的一侧较为陡峭,另有两面遍布古树,唯有他们下来的山坡勉强可以行走。日头高悬,两个人气喘吁吁地爬下山坡,背后全被汗水浸透了。 两人奔到受伤的老人那里,老人早就昏迷多时了。 “他的小腿跌折了。” 老人的小腿鲜血沥沥,白明简在矮树上折了几枝粗壮的树枝,这就要给老人固定住。 “少爷,等等。”她拉住他。“你要救他” 他不懂她为什么这么问,点了点头。 “他要真是怀着必死的决心,咱们救了,他醒来会不会拿拄拐打咱们”阿措的前世,经常出现老人讹人的事情,她不比白明简古道热肠,下意识地就想到恩将仇报的事情。 白明简看着她。 “救,救,没说不救啊。”她抢过树枝。“在柔玄镇,我肋骨骨折了那么久,又跟程大爷学过这个接骨的本事,自然是我来。” 她瞅着老人气息微微,想起自己刚刚穿越的断骨之痛,感同身受,再不想了,她劈了一根三尺长的粗树枝,从包袱里取出一条布带,先将老人的髋及膝关节固定住。 然后她又在山坳处寻起东西来。“这种山地,应该有连蕊茶才是。”她在前世背过生存主义守则,研读过野生中草药大全。在她的记忆里,连蕊茶生于山地疏林中,以及山谷、林缘,具有清热解毒消肿之功效,常用于痈肿疮疡,咽喉肿痛,跌打损伤。 白明简瞧着她抓着几枝灌木叶子,往这边跑了过来。 她一蹲下,他就站在她的身后,烈日炎炎,用自己的影子盖住了她的身子。 她转过身来,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家少爷。“少爷,帮个忙呗。” “嗯” “方才少爷教育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吧。”她呸呸两声将嘴里的树叶子吐出来。“这玩意太苦了,少爷你来吧。”连蕊茶外用,鲜品捣敷,可是山坳周遭连个干净的石头都找不见,上哪儿捣去。 她笑眯眯地看着白明简。她家少爷吃东西没味觉,什么难吃的东西都能下咽。 阿措似乎又在跟自己胡闹了,他皱着眉头将这种又苦又涩的叶片接过来,小口嚼着。 就在她准备给这个老人上药的时候,老人悠悠醒转,他怒喝了一声。“大胆” 她心想白明简的脸都快苦的变形了,你这老头还敢有洁癖不成,果然恩将仇报。 她二话不说,全把草药汁液涂在了老人的额头上。 这位刚刚苏醒的老人,不知是被她气的,还是体力不支,再次晕了过去。 第90章 吵架 白明简想要背着老人往山坡上爬,被阿措阻止住了。他现在十五岁, 身子像是春天抽条的树枝, 发疯的生长, 个子比起刚跑出柔玄镇时窜高了不少,但他的身形还是稍显瘦弱。 阿措环视一周。“做担架吧, 两个人抬不容易摔着人。” 老者不一会儿又醒来了, 伸手就要扯掉额头上的绷带。她眼尖,手又极快, 拿着做活儿的树枝,狠敲老者的手背。“不许动” 老人确实有洁癖,额头上草药冰凉黏稠的触觉,几乎要将他逼疯了。但眼前这个小女孩下的是狠手,他动几下就敲几下, 立时手就敲红了,到后来他忍不住再抬手, 被她瞪了一眼, 竟再不敢往上举了。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她呵呵两声,在旁耸了耸肩, 很是瞧不上。 白明简旁观, 小脸又红又白, 他秉承圣人的教诲尊老敬老,不敢无礼, 然则这老人嫌弃的就是他的口水, 他多少有点尴尬。 “这位老先生您从山崖跌下来, 血流不止,只得简易处置,待我们爬出去,找坐堂的大夫看治,换了敷药即是。”他行了揖礼,口气甚是谦恭。 白家主仆二人忙活着割树皮,做担架,太阳底下晒得脸颊通红。老人看在眼里,晓得自己的性命被他们救下,但因位高的身份,这会儿拉不下脸道谢,又因这额头的伤药确实不舒服,浑身别扭着。 就在这时,老人看到那个小女孩突然停住了手,脸色不善地看向自己。 他心里打了个突。 “少爷,别干了。”她疲惫地站起身,摆了摆手。 白明简一怔。 “你俩是附近村民家的孩子”老人摸不清楚情况,听她话里的意思这俩是主仆关系,但两人穿的犹如乞丐。少年行礼倒是他常见的读书人气派,但看上去他对这个小姑娘唯命是从。 那这个小姑娘是救着救着不救了 白明简似也是这般想的,他教训了一句。“阿措,救人要紧,不许胡闹。” 她摇着头,似是想到了好笑的事情。“少爷,咱们真是当野人惯了,这又不是没有人烟,抬哪门子的担架,这满山的游客都是大人,咱们可是小孩子,上去喊人就行了。” 她独来独往的生存主义者思维,不知不觉影响到了白明简。两个人埋头干了半天的活儿,硬生生没想起向别人求助。 “别叫人”老人有难言之隐,着急的喊道。 “少爷,看来咱们救的是个恶人。”她戒备的拿起树枝。 老人受伤不浅,说话有气无力,这会儿急的满脸通红,说不清楚话,又晕了过去。 “怎么办” 看着白明简呼哧呼哧地将刚做的担架抱了过来,她不满地说道。“少爷,他会说句论语就铁定不是坏人吗” 老人再醒来时,白家主仆正担着他爬山。山坡崎岖,又因昨夜新雨,他们溜下来轻松,但担着个伤患上坡就极难了。 “老头儿,你双手抓好树枝,我们俩年纪轻力气小,你再不老实,不小心滚下去可就跌没命了。”她怎么看这个老人怎么不顺眼。 她凶狠地瞪着他,豆大的汗水从额头上滑落。她说服白明简,自己在后边抬,老人身体大半的重量都压在她那里。 “少爷,你抓着树根,别攀旁边的藤”她看着白明简摇摇晃晃的身形,着急叫喊道。 老人心高高地提着,过了坎子放下来,再遇着斜坡又提了起来他慢慢发觉,身后的小姑娘心肠不坏,在遇到难走的地方,都会紧紧抓着他的袖子,竟是极担心自己翻下担架。 日头渐渐西沉,白家主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将人给抬上了山坡。 “大恩不言谢,这位公子还有这位姑娘辛苦了。”老人心中感激出言相谢。其实按着当时人的习惯,没有谢主又再谢仆的道理,他在这方面倒是与常人不同,平等相待。 白明简累摊在地上,动弹不得,回他微微一笑。 阿措喘着粗气。“既然知道大恩,就得知道报答,累死累活救你,你千万别再想不开跳悬崖”老人自负风骨,她话里的挟恩求报,让他不悦,但听到后来,竟是觉得受了极大的污蔑。 “老朽求死,真是笑话,老朽怎么可能和那些愚人愚妇一般行径” 阿措不觉得是个误会。“你不是想死又后悔了,为何不敢让我们叫人,不就是怕在人前丢脸” 老人满腹经纶,可与天下饱读诗书的名士辩经论道七天七夜,但在此时却和小孩斗嘴败下阵来。阿措牙尖嘴利,稳占上风。她在老人面前宣布,要让所有人都跑过来看。 “好,好,小小年纪沾染的全是铜臭之味,你们想要多少银钱” 白明简摇摇头,止住阿措。“老先生莫要误会我们,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人都懂这样的道理,我们如何不知。” 谁想老人指着阿措,根本不理白明简。“你这丫头说话” 阿措正要说时,白明简喝道。“阿措,不许胡闹” 老人冲着他喊道。“你闭嘴” 白明简“” “一条命多少钱都不为过吧,却畏畏缩缩问我们多少钱,少爷,这个老头不止心窄,夸海口,他还是个吝啬鬼。” 老人气的吹胡子瞪眼,胸口大起大伏。“老朽把私藏的海外孤本都给你”古时读书人最爱的自然是书,这位老人最珍贵宝贝的当然就是书籍,他的学生故交借看一会儿,他都一千个不肯。这时候气嚷嚷的喊出来,真是被阿措给气坏了。当然,他的书本要在识货人那里价值连城,不亚于金山银山。 阿措果然翻了个白眼。 白明简心知阿措气人的水平更高一筹,连忙捂住她的嘴。“阿措不闹了,不许闹了再闹我真打你手板了” 阿措哼了一声,傲然地背过手。 老人终于明白自己是真的误会了,他们确实没有要钱的意思。然而那个小丫头站在坡上伫立睥睨的姿势,却更让老人气急败坏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阿措虽然嘴硬,见老人额头的血止住了,暗暗放下心来,她沿途又采了些连蕊茶,气哼哼地塞在了老人的怀里。“你若嫌弃他人的口水,自己嚼去” 老人乱嚼一通,立时苦了脸,他在气恼中再想不起摘掉绷带,但无论白明简如何问他的住处,死活不肯说明白。白明简无法,与阿措担着担架沿着原路返回。这时候麓山寺的晚钟一声声响起,山道中飘下来云麓宫的磐音,再往远处,岳麓书院传出来学生们上晚课的诵读声。 白明简停住了脚步,痴痴地听着。 “少爷愁什么,我打包票岳麓书院三天之内就能把你招进去了。” 担架上的老人脸上露出无比古怪的神色。“你想去书院读书” 他苦笑道“老先生,我知道招考截止了。” “你读过什么书,可晓得圣贤大义”老人面色郑重,在山路上考教起白明简的学问来。白明简从柔玄镇出来,一路皆是自学书文,期间只蒙受过获鹿城府尹,朱平治几人的指点,一直苦于无人教授指导,见这老人懂得经书,虽然老人性情倨傲,他也发自内心地恭敬行礼。 两个人在路上谈谈说说,白明简的眼神愈发热烈。他在黄芳那里蒙受教诲,虽然时日不长,但眼力却是有的,这位老先生的学问绝对不亚于自己的老师。他突然觉得就算不进入书院,就凭这山路上获得的知识,他已经不枉来过一次岳麓山了。 “书看得少,经义解得浅,书院的学生要是读书都懒成你这样,早就卷铺盖回家了” “多谢老先生赐教。”白明简对老者的严厉不以为意,他长久以来的理学问题得到了答案,心中舒畅,诚恳地弯腰道谢。 “少爷,你把担架放下老头儿,你再说一遍”阿措这会是真生气了。“我家少爷怎么就要卷铺盖回家” 白明简几次劝阻,又被两人瞪了回来不要插嘴,他捂住了额头,这一老一小就像是乌眼鸡似的,一句话不和又掐起来了。 “你懂什么”这回轮到老人不屑了。 “我们当然能进得了岳麓书院”阿措更为不屑。 老人没有认输的道理。“就算你家少爷在小孩子里学问还凑合,凭什么书院非收他不可” 阿措觉得老人不可理喻,上下打量着他。“你能替书院做主” 老人被她一激,正要表明身份,突然见到山路上有几个担着水的僧人往这边来了,又不得不忍住。 “我们可是走后门都能进的。”阿措向他宣布道。 老人气极。“混账” 第91章 铁锅 这老人生的形相清癯, 神态高傲凌人, 这会被眼前小丫头气的两眼冒火, 拍着担架大怒道“老朽以岳麓书院千年清誉为注, 你这个少爷进不去” “阿措你再在老者前面失了礼数,打手板三百下起”白明简喝道。 她听到“三百下”露出滑稽的表情,对着老人不甘地晃了晃手指。“胜之不武。” 白明简恭敬低头,老人看在眼里更是郁闷。这孩子的学问虽说不上见过最好的,见解不同俗流, 观点极为独到, 确是可造之材。若是收在学院里, 他再好生教导一番, 来日不可限量。 但他怎么有这么个牙尖嘴利的丫头话赶话到这里, 他死活都是不能收了。 他胸中的怒火又涨了一倍。 他们依着老人的指点在山中行走,山路愈发开阔平坦, 白家主仆走的轻便了不少。 “唉,终究要过麓山寺的。”老人失血过多, 方才凭着和阿措大吵大嚷的气息硬撑着精神,这会儿精神委顿了不少。 担架被放下来了,他迷迷蒙蒙地看着白明简和阿措着急地在前边问路,从破烂的褡裢里拿出全部的铜板向路人们指着自己, 问郎中在什么地方。 他昏迷前, 心想就让张朋出面, 收白明简做个旁听的副课生, 自己再添补些银钱, 这两孩子实在太可怜些只要不让那丫头晓得就好。 峡口的岳麓山院门口出现了一群着急的学官,肖伯翎和张朋高举着火把走在最前面,引着众人往白鹤泉那里找寻。 话说杨彬和冯玉春此时还没有回岳麓书院,这会儿麓山寺比早间少了不少香客,却也十分热闹。麓山寺在观音菩萨圣诞之日,夜间“放焰口”超度亡魂,显出菩萨慈悲的无边法相。杨彬在白玉京被家人管教,很少在晚间出来,事事瞧着惊奇有趣,这会心中又隐惧明日开课,竟将今天当做最后的放纵,死活也要待在这里看完仪式。冯玉春不敢犯了书斋的规矩,本想弃了这个今日才认识的同学赶紧回去,没想在麓山寺前又遇见了其他偷偷出来游玩的学生,这些人同样畏惧书斋规矩,生怕他告状,死死抓着他,非要他做个同犯。 冯玉春心中叫苦,两眼盯着台上,恨不得唱杨枝净水赞的僧人唱哑了,毗卢帽掉了,赶紧结束法事。 “一心召请,前王后伯之孤魂等众累朝帝王,历代侯王,九重殿阙高居,万里山河独据一心召请,英雄将帅之孤魂等众筑坛拜将,建节封侯,力移金鼎千钩,身作长城万里一心召请,文臣宰辅之孤魂等众五陵才俊,百郡贤良,三年清节为官,一片丹心报主” 杨彬听得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好词好句” 这个时候又听得僧人唱道“一心召请,文人举子之孤魂等众黉门才子,白屋书生,探花脚步文林;射策身游棘院。萤灯飞散,三年徒用功夫;铁砚磨穿,十载慢施辛苦。呜呼七足红罗书姓字,一抔黄土盖文章。” 杨彬、冯玉春连同其他学生脸色一变,呸呸几声。“秃驴贼和尚,晦气丧门星” 就在他们听着召请文,跺脚直说丧气的时候,有个学生眼尖,指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大叫起来。“不好啊,书院好多人拿着火把来逮人了,快跑啊” 众位学生吓得魂飞魄散,四散而逃 就在麓山寺不远的一处草庐,郎中骂骂咧咧地把白家主仆赶了出来。这个汉子是附近的赤脚郎中,看见两个孩子依着路人的指点抬着一个昏迷的老人到了自己这里,老人年逾七十,发须尽白,额头破伤,两个小孩衣服破破烂烂,认定他们是抬着半死人过来讹钱的,看都不看就给轰走了。 白明简和阿措相视一眼,均感无奈。 阿措摸了摸老人的额头,所幸并没有发烧,想来没有引起炎症,松了半口气。她又寻了些草药,重新给老人的伤口敷上,与白明简寻摸着要不先抬到他们落脚的草房。 老人睁开了眼睛,辨认了周围环境,教白家主仆就待在这儿不要走了,他徒儿就快找来了。 阿措皱着眉头,向白明简做了个手势,腹诽老人一路上种种烦人,指不定他的家人更加烦人。 好吧,她的少爷果然又不管她的抱怨,依着老人的话,呆在了原地。 “咕,咕” 阿措心生郁闷之际,噗嗤笑出声来,她不得不叹服这老人身子骨结实,受了这么重的伤,竟是先饿了。 白家主仆挖土生灶,阿措去村民家里找来一口铁锅,然后按照白天记的路线去白鹤泉打水去了。 “后生你名字是什么” 趁着阿措不在的时候,老人着急地问了一句。 白明简一边往土灶里添树枝,一边谨声答道。 “白明简,明字辈,你家望是洛阳白氏”说完老人自己摇头了,洛阳白氏子嗣兴旺,宗族势力极大,族学族田,供给不断,哪有这种贫苦的孩子。 “只是户籍洛阳。”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阿措脚步极快,片刻就返了回来,老人立即撇过头去,忍住不再问了。 白明简看看老人,看看阿措,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阿措在锅里下了些讨来的杂面,又放了槐花,用一锅泉水煮着,老人转过头看在眼里捶足捣胸。 “糟蹋了好水,这泉水是用来煮茶喝的” 她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白明简烧火的技艺十分纯熟,较之在柔玄镇上头回生火,早已不能同日而语。小半个时辰里,锅边慢慢浸出了槐花的香味来。 老人肚子响的更厉害了,但他仍旧嘴硬。“何为杀风景,所谓花下晒裈,背山起楼,烧琴煮鹤,对花啜茶,松下喝道。我看还得再加一句,清泉烧锅”文人嘴毒阴损人,说世上的村妇鲁夫做事最煞风景,无外乎在花丛下晒内裤在山的背面盖房子把琴劈了当柴火煮仙鹤吃赏花时没有酒或有酒不喝,只喝茶,既闻不到花香,也品不到茶味在清静幽雅的松林里,忽然有官老爷的车骑人马呼喝而过。 老人贬低阿措,又加了一句。 阿措听懂了,使劲瞧着锅上的蒸气,笑嘻嘻地问老人道。“我听泉边的和尚说,白鹤泉的泉水用来泡茶,水汽会像一只要飞起来的白鹤,这么大一锅煮水,白鹤得飞出多少只来” 老人瞪着她。“你当白鹤做窝呢” 麓山寺外的放焰口已经开始,遥遥传来,他们也听到了召请文,就听僧人诵唱着。“一心召请,伤亡横死之孤魂等众饥寒丐者,刑戮囚人,遇水火以伤身,逢虎狼而失命。悬梁服毒,千年怨气沉沉雷击崖崩,一点惊魂漾漾。呜呼暮雨青烟寒鹊噪,秋风黄叶乱鸦飞。” 老人听到这句,低头看着自己浑身受伤的样子,心中不免膈应。 白家主仆终于明白了这是什么法事,两人默默了许久。 “你说老师能吃到施食吗” “柔玄镇这么远,他的懒性子,为了和别的孤魂野鬼抢两口素馍馍算了吧,跑这么远定是不肯干的。” 两个人互相笑了两声,笑不出来了。 “哪天给他做顿好的,再给他备上一坛子酒,要不他肯定在底下骂说咱们两个小崽子忘了他” 阿措说着黄芳的各种毛病,两个人望着灶火,想到过去相处的时光,不免心酸。 这个时候,突然见着两个少年人一前一后往这边冲了过来。 “麻烦问一下,岳麓寺院从这里能走回去吗”杨彬看着火光,向“山民”喊了一声。 冯玉春跑在后边。“杨兄,这边不能下去,往回返书院的学官们要堵就把咱们堵在这里了” 白明简在夜色中看不清楚来人,隐约觉得这人说话有些耳熟。他摇了摇头。“怕是走不回去。我们不是本地人,你再问问别人吧。” “杨兄杨彬杨彬你听见没有” 冯玉春看见杨彬在前边突然停住了。 白明简仰起了头。 杨彬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微微惊愕的神情。只是微微惊愕 “上天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白明简你在获鹿城诳的我好苦”他撸起袖子,上手就往白明简的腹部狠捶。“你明明是洛阳白家氏族子弟,装什么游侠你那个弟弟呢,叫他出来,我揍他个粉面含春,口绽桃花” 白明简跟人动手拼过命,却没和同龄人干过架。杨彬窝着三个月的气,下手极狠,白明简竟被打蒙了。 冯玉春也没见过这阵势,他在旁边着急的不知怎么是好,是不是该拉架。他四处乱瞟,瞅见树底下歪坐着个老人,生的很是面熟。 他登时冷汗就下来了,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 阿措见白明简连架都不会打,嫌弃地正要上去助拳,被老人一把拉住,老人着急地问道。“你们是来自柔玄镇”,“你们说的老师是谁” 她的表情精彩极了。 黄芳的挚友有可能不是很正经,她能想到。毕竟当时她认识黄芳,是在巷子里黄芳污蔑她把自己鸡腿弄丢了开始的。 但她万万想不到,与韩平山的认识,是从骂架开始的。 就在刚才,韩平山说赌上岳麓山院千年清誉,也不让白明简进入书院。 她努力咽了咽喉咙,假装镇定地指着那个冒着热气,滚着热面汤的铁锅。 “老先生,在回答您问题前,要不我铁锅炖下自己,先给您陪个罪” 第92章 就是一个婢女吗 天色彻底暗了, 老人眼前的这个姑娘眼睛却极亮, 神情郑重严肃,完全不似方才斗嘴时顽劣的样子。她张望了一眼, 卸掉了老人抓她腕子的劲儿,讨好的笑笑, 去踹杨琳的小腿。 杨琳只觉小腿一痛, 左腿就跪下了。 “什么人偷袭我”他大声痛哼,却被瞬间拿住腰眼, 连带着双手被结结实实捆了起来。 阿措从他的背后产出,扶着摔倒的白明简起来,唉声叹气。“你小时候肯定没打过野架” 白明简捂着踹疼的肚子。“你打过” 她笑了两声。 冯玉春见状不好,连滚带爬地跑下台阶,她望着那人狼狈的身影,纠结地说。“少爷, 我怕是把事儿给办砸了。” 杨琳听阿措说话总觉得有些耳熟,想要站起来看看她的样子, 他拼命挣脱绳子, 但阿措绑的使了巧劲,他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来回搓土,气的哇哇大叫。 “这是咱们在获鹿城遇见的那位杨少爷。”白明简被打的莫名其妙, 要阿措松绑, 问个清楚。“不该将他当做恶人绑的。” 她胡乱应了几声, 哪还顾得这个, 先拉着白明简给韩冰跪下了。 她悄悄在他的耳边说道“少爷,我狠狠得罪人了,你说好话吧。” 老人是岳麓书院山长韩冰,也就是在黄芳书信里提到的韩平山。 阿措直到现在都难以置信,这么低概率的事情居然发生了。 在岳麓书院门前,她听到了张朋和肖伯翎的争执,她再次听到“玉蝉”二字就明白了,这位韩冰韩山长八成就是韩平山。她向白明简承诺他一定能进岳麓书院,其实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在山上遇到这位韩山长,把黄芳的临终嘱托交于他。 黄芳的来历神秘复杂,书信又隐去了真实姓名,使得他们的出身,他们的老师都无法在人前明言。从张朋和肖伯翎的争执中,这位韩山长刚正不阿,对于招录学生一言九鼎,录取结束后闭门谢客。朱平治晋谒座师白云先生沈眉生还需要销金大红纸的名帖,两个穷乡僻壤的外乡人,没有旁人的引见,如何能走到这位当代第一大儒的面前。岳麓书院堪称天下第一书院,韩冰任了山长多年,人才犹如过江之卿,白明简虽然刻苦上进,但终究限于年龄和阅历,犹如尚未打磨的璞玉,就算是将来不可限量,此时却未必入到韩山长的眼里。 阿措只得打起了歪主意。 她在韩冰面前讷讷地低头,她的脸皮再厚也得承认自己马失前蹄了。她的歪主意说穿了就是败坏韩冰的名声。她大肆宣扬白明简能够通过走后门进入学院,当她看到这位老人的学问不亚于黄芳时,几乎挑衅极了。她认定这位老人的学问极好,应当也不是无名之辈。只要有人气冲冲地将他们带到韩冰的面前,只要韩冰真的是刚正不阿,大公无私,当众戳穿她的谎言。 他们就能见到韩冰本人了。 可是如果这样,韩冰难道就真的同意白明简进入书院 韩冰同意了,这不就向世人证明了他是假公济私之辈,他维护一生的书院清誉岂不是也会因此而毁 白明简这时吓了一跳,他偷眼望了一下后边,杨琳被阿措扔到三十丈开外的地方,不会听到他们的交谈。 他没有搞清楚情况,怎么能这么巧。 韩冰急切地问着白明简,黄芳什么时候去世的,临终前说了什么话 白明简老实作答。 阿措隐在暗处,乖巧地沉默着。 她和白明简一开始的目的就不同,白明简想考进书院,而她的目的自始至终就只有韩冰一人。这就是她非说他们与韩冰关系不同一般,甚至不在乎向别人表露这一点的原因。 她根本不是冲着岳麓书院来的,自然岳麓书院是很了不起,但不进去也没关系。她胃口极大,最开始打定的主意其实是拿这位当代第一大儒当白明简的私塾先生。 毕竟当年黄芳对白明简一对一教学,教学质量真好啊。 “人就这么去了”韩冰见到信笺中老友熟悉的笔迹,一时间心神难以自控。“尸身烧成骨灰了他吃了那么多的升仙丹,竟是白吃了。”说着他悲从中来,老泪纵横。 阿措回忆起来了,当时黄老头儿吐血让自己在柜子里找褐红色的药丸来吃。难道那些药丸叫做“升仙丹” 他们的老师身上好像还有秘密。 韩冰失血过多,又听闻故友惨死,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杨琳这会儿在地上来回打滚,艰难地将头转过来,终于看清楚了树根底下的老人。“白明简,你疯了,你从洛阳城到这里来挟持岳麓书院山长” 白明简手忙脚乱地扶住韩冰,大窘道“我没有。” 阿措摸了摸韩冰的脉息,过来解开杨琳身上的绳子。“你再乱说话,待会岳麓书院的人来了,我就说你和我们一块挟持的。” 杨琳一呆。“这怎么可能有人信” “在获鹿城谁和我们叫嚣岳麓书院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这不是包藏祸心的证据吗”她望着越来越近的火光,面现忧色,心不在焉地随口说道。 “你,你,威胁我不对,你个小丫头是怎么知道的”杨琳睁大了眼睛。铁锅下面的灶火还没有熄灭,阿措靠近他时,眉眼越发清晰。 她怎么生的这么讨厌,又生的有些熟悉。她还教训着自己不许乱说话。 “白小措,你怎么是个女的”他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张朋和肖伯翎围着白鹤泉找了四圈,都没有发现韩冰的踪影。韩冰极喜饮茶,最爱岳麓山上白鹤泉的甘甜清冽,素日里都用泉水泡茶。这日他因玉蝉之事动了大怒连肖伯翎都不待见,自己跑去赫曦台烧茶了。奈何泉水用光了,又不愿再去把肖伯翎叫来,自己到白鹤泉去寻水了。 他独尊儒术,对佛道两家颇有微词,例如他认为世间奉事佛道,希求福田,无根无据,贻笑大方,而佛家无君臣父子之礼,不事嫁娶婚配,与孔孟异道,他去白鹤泉寻水,就非得要和僧人打照面,自然不乐意。于是他瞅着水势,走到山中高处去寻泉水的源头,他自认为身强体健,走在陡峭之处也毫不惧怕。但因昨夜新雨山高路滑,才摔到了山坳之间,随身带的盛水葫芦也挂在了悬崖的树枝上,而白家主仆忙乱中救人,并没有发现。 冯玉春连滚带爬找到了他们,指引着路,把学官们引来了。 他形容的情况让肖伯翎吓得魂飞魄散,他说什么有一雄一雌大盗,将山长挟持了,自己的同学跟他们拼命,反而被逮住了。张朋听了更是着急地赶紧让人下山报官。 他们一路飞奔,被眼前的怪异场景震住了。 杨琳呆坐在大石头上,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个丫鬟,嘴里说的什么。“竟是个女的,竟是个女的”他又是发出狂笑,又是乱揪头发,令人侧目。 白明简和阿措从铁锅中舀出热面汤,小心地喂着昏迷的韩山长。 “住手”张朋一下子将碗夺了过来。“这是什么鬼东西” 学官们奔向铁锅,他们只闻到了铁锅里沸腾着香甜的味道。 “老师,你受伤了”肖伯翎的眼神不好,却最关切老师,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学官们也都围过去。众人看着韩冰的伤势惊呼起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他往山下抬。 白家主仆被扫到一边,完全忽略了。 当然有人凑不到最前面,脸色不善的问着他们“你们是什么人”方才冯玉春说到的一雌一雄大盗,他们的样子可是言过其实了。 冯玉春蹑手蹑脚地走在后边,揉了揉眼睛,自己是眼花了吗。 白明简想不通前因后果,问阿措“你一开始就知道他是韩山长吗”他想起阿措当年就是这么欺负老师的。 她摇了摇头。“要知道他是,我供着他好不好”她瞧着众人的阵势,心里打突。眼下这个混乱的情况更是在意想之外了。 杨琳突然跑了过来,中间迟疑了一下,没敢抓着阿措的衣服,却是拉着白明简不放。 “她为什么是个女的你知不知道我表妹”他红着眼睛,字字泣血。 “你不是只有个表弟吗”阿措故作惊奇地问道。 杨琳望着阿措怒不可遏,可是一时间他脑子猛的一声,泪流满面。 是啊,在获鹿城,她没有说自己是个女的,但元贞贞也没有说自己是个女的 这会儿,他为元贞贞的自尊就更不能说了。 他总不能在这个姑娘面前承认,元贞贞不仅瞎了眼,还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吧。 “你究竟是什么人”杨琳咬牙切齿地问道。他曾经在白玉京将白小措的名字喊了千遍万遍,恨不得教他碎尸万段。 “我叫阿措。我是少爷的婢女。” 杨琳眼底一黑,作孽啊,就是一个婢女吗 就在众人都要将韩冰往山下抬的时候,老人再次醒来了。 他碰了碰肖伯翎,指着人群外的白明简。 肖伯翎匆忙把白明简带到了跟前,这会儿才看的清楚,他领着的是那个晌午时分在岳麓书院碰见的孩子。 老人向他摊开了手。 阿措已经穿过人群,众人自然不满小丫鬟上前凑,她的身形极是灵活,在人群中犹如鱼儿一般自如。 “少爷你点点头就好。”她小声说道。 老人听到了这个声音,他的眼神迷蒙地望着阿措。就是这个婢女嚣张跋扈地非说她的少爷走后门就能上岳麓书院,他恨不得揪出来那个藏在岳麓书院的败类。 那么看来这个败类就是他自己喽。 黄芳的那封书信上推荐这个少年来入他的门下,他当不当开这个后门。 开不开后门另说,仅是这些吗 “你可有信物”他说的再明白些。 白明简不愿在老师的旧友面前作伪,坦率地摇摇头。 韩冰心中哀叹了一声,不想说了,失望地挥了挥手,要众人们抬他下山。这时候,手腕上悬着的一枚硬物被他甩了出来,赫然是一只玉蝉。 他望着这只不知何处出来的玉蝉,再看了看不知所以然的白明简。 他年过花甲,久经人事,这时候难以置信地看向阿措。 他很想问问黄芳。 就是一个婢女吗 第93章 学生生涯开始了 岳麓书院每日六时上课。天刚一亮, 学生们就从学斋里出来,听着打扫伺候的斋夫说道堂课成绩下来了, 面色焦急地冲向廊墙前。 所谓堂课是指学生当堂接受山长的考试, 考课时间是每月的二十三日, 出题者是山长,考试内容是作文一篇,诗一首。学生们数着白榜上的名字,表情有喜有忧。在岳麓书院按照考试时间分为堂课,月课,季课,春课,秋课等。考试繁多,但奖励也相应的极多。例如为鼓励学生上进, 书院在每月堂课考试中,正课生取前十名, 奖钱九百, 副课生取前五名,奖钱五百。若三次月课中都获前三名者, 副课生升为正课生, 以作奖励。书院的学生是优中选优而来,在学期间的待遇远比地方官学为高。“民之秀者已升之学矣,民之尤秀者又去之书院”, 这句话的意思也可以这样理解, 地方官学中数百人的奖励只能养书院学生二三十人, 岳麓书院是天下学院之首,这里的学生一月所得的膳食津贴相当于其他地方的官学生员一年的膳食津贴。 岳麓书院监院张朋常常抱怨书院总养着年老气衰的废人,领着膏火钱十余年,不肯离开。这是因为在岳麓书院,学习的年限并无限制,可长可短,可因科举及第或是他事离去,多者十余年,只要你是个好学生,你就可以常年领着钱,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总而言之,在这里成绩是第一位的。 岳麓书院的学规规定。“日讲经书三起,日看纲目数页,通晓时务物理,参读古文诗赋。”在这里学生们不能只是追求功名利禄,还要留心经济事功之学,课业极为繁重。副课生们盯着白榜,堂课是由山长亲自出题,他们看它比月课更为紧要些,若是这次堂课脱榜,这一季定是升不成正课生了。 “别看了,上课了方先生进去学堂了”学生们听到二鼓声敲响,再不敢逗留,匆匆赶往学堂。三鼓时分必须坐在书案前,要是迟到半刻,教习先生又要给白眼了。 按照岳麓书院的分类,这些学生年纪都在十五岁到二十岁中间,主要学习的是四书释义和抄写五经原文,故而每天早上要诵读四书两个时辰,这是必做的功课。每个学生的书案上都有一本功课薄,每天都要据实逐一写下当天清晨、午间、灯下所学习的内容。 教习先生穿走在书案间,随时拿起功课薄抽阅叩问。 “你起来背一下所谓齐在家在修其身者的下一句。”教习先生叫方志学,为人方正严肃,随意点起一个人。 被他点起来的学生随口就得接下来。“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在岳麓书院,无论是正课生,还是副课生,最起码都要经书成诵。 两个时辰的枯燥时间里,不停地有学生站起,其他学生则是不受影响的自己发声诵读。 学生们趁着方志学不注意的时候,相互接头接耳地问道“此次课卷没有取前列者吗白榜上的名字都没有勾圈。你们谁是甲等”随着发月榜,课卷也分发下来了,众人的课卷出现了甲等,却没有“另誊送阅”的字样,这说明主考肖伯翎并没有取中优秀习作誊抄给韩山长。 岳麓山院的膳食津贴极多,但在这里读书的学生们也多数家境优越,并不十分看重金钱奖励。在他们看来,如果课卷能被书办肖伯翎另眼看中发到廷英阁刊刻,刊刻成课艺集,被韩山长这位当代第一大儒评阅,对于这些追求学问的青年学子来说才是最大的鼓励。 曹文贺的书案在第一排,他正襟危坐,此次月课,他在正课生中又是稳稳位居前三,名次从没受到过底下学生的冲击。旁边的学生望向他,甚是羡慕。曹文贺在诗文,经古,策论,词赋上都颇有造诣,才高一筹。他享受着众人艳羡的眼光,但望着自己课卷上仍无批注,心中微微失望。 他待了两年品学兼优,又是在多次考试中取列第一名,故而被书院择优选为斋长,参与书院日常的管理事务。他的八股文水平相当不错,但不知为何每次堂课,韩山长出的所有题目课卷,他都没有得到过山长本人的评价。 时间长了,他都感到奇怪,是不是自己的文章并不适合韩山长的口味 就在这时,学生们的眼神都被窗外的人吸引住了,连着曹文贺都看愣住了。 那个兴高采烈跑着跳着过去的,难道是钱串大人吗 张朋在学院的学生们口碑并不好,一般来说书院的监院掌管钱粮庶务,常住院中,要求有品望,公正不偏私,善于人理之人担任,选派极为严格。但张朋哪样都不沾,为人世故市侩,一身的铜臭味。学生们偷偷喊他“钱串子”。 “韩山长刚摔断了腿,他这么眉开眼笑的”有学生不忿道。 “指不定是谁家大官从他的门路捐助给书院一大笔钱呢。他前几日骗今年招录甄别的学生做玉蝉,不知害了多少人。” “你这么说,难道是你老爹瞧着你在副课生的位置上一呆就是大半年,偷偷给他塞钱了” “呸,给他塞钱,我还不如去给肖书办那里孝敬一杯碧潭飘雪,让他透露点试题呢。” “哈哈,你让肖书办喝,他得吓死” 教习先生猛地一回头,喝了一声。“别当我背过身去看不见,我脑袋后边长眼睛了,你,还有你,不好好温书,站起来把大学倒背一遍” 两个说的正欢的学生,自认倒霉站了起来。 张朋将白明简引进岳麓书院,他亲善地拍着白明简的肩膀,两眼使劲向他打量,嘴里不住地问他籍贯,三代,学过哪些书这类的闲话。 一路走来将岳麓书院的职事生员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何尝见过张朋对着一个穷学生喜笑颜开。 白明简手中拿着包袱,包袱里放着阿措准备的文房四宝。 他听到那些职事生员和张朋问好,好奇地问他是谁。 张朋笑眯眯地介绍自己是救了韩山长性命的孩子,马上要进入学院学习了。 白明简低着头,听到这种介绍,很是别扭。 “这是说岳麓书院奖励见义勇为者进入书院学习”扒着静室的门缝,因偷跑到麓山寺玩耍被罚抄写三天的杨琳,看到了他们。 “岳麓书院院规还有这条规矩”他愤愤道。“我第一个不同意白明简那小子自己说自己救死扶伤了吧,谁知道是不是他干的,无赖鬼” 冯玉春遇友不淑,这会奋笔疾书,没有功夫与他说话。四书集注全抄一遍,他很想去死。 杨琳揉着生疼的手指。 一碰见白家主仆,必然要罚抄书,这是什么命啊。 张朋带着白明简一路走着,直到在廷英阁前停下,笑着推了白明简一把。“小子,韩山长等着你。” 第94章 承不承认 晌午时分, 廷英阁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 竹叶轻晃,罩下一片淡影。 肖伯翎和阿措掀开竹帘进入门中, 就听到了里边几人激烈的争吵声。他们穿着的都是职事生员的玄色衣裳,见到肖伯翎进来,全围了上来。 张朋也在其中,他情绪激动,上来就和他吵吵嚷嚷。“商籍生就收一个老爷子那是什么意思不是还有四个名额吗潭州盐商都在学院外边站着呢。” 肖伯翎见他又来争吵, 头疼的厉害。 “监院大人,我先将人带去见山长,咱们回来再说, 回来再说”他双手作揖,一个劲的赔不是。 张朋这才瞧见,他后边跟着个人。“这是哪里来的女娃娃” 阿措低眉,不敢抬头,紧紧跟在肖伯翎的后边, 登上了廷英阁的楼梯。 身后的学官们凑在一处议论开来。 廷英阁是两层楼阁, 放着岳麓书院最珍贵的书籍。韩冰伤了腿之后, 就让人把自己抬在阁楼上,他宣称要在养伤几个月内,好好做上几篇锦绣文章。 “肖先生, 韩山长将我家少爷录入岳麓书院, 叫我做什么呢。我的屋子还没有收拾利索呢。”她前脚刚送白明简出门, 后脚这位眼神不好的肖书办就进来, 说是韩山长要见她。 她开始一脸迟疑的不肯过去。这位肖书办倒也不逼迫,很是耐心,掏出一本诗卷就站在破屋子外边,等着她同意。 “我也不晓得老师的心思。但老师既然如此吩咐了,自然有他的用意。”肖伯翎谨声回答道。 他在白家主仆的破屋子外边,站了一个时辰,阿措耗他不过,只得跟来了。 韩冰歪坐在榻上,他的腿上夹着木板,又裹着干干净净的绷布,实在比她这个业余郎中的手法专业。他的额头上刚结了痂,看不到一点药渣子。 阿措忍俊不禁,那天夜里,她差点折腾疯了这位老先生。 韩冰手上拿着本古籍,看得正是兴起。 肖伯翎进来之后跟老师问了安,便带门出去了,只留下阿措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韩冰将书放下,眼睛盯着她看。 阿措脸皮再厚,也被盯的不太自在,向韩冰福了福。“山长大人,我家少爷不在这吗” 韩冰的左手放开,拴在他手腕上的玉蝉在半空晃了晃。她心中一窒,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只玉蝉,是你给我的吗” “是少爷给您的,我听少爷说,这是黄老先生的遗物。”她低眉顺眼,甚是恭敬。 她跟那晚,简直判若两人。 韩冰恼怒的拍了下榻。“老朽年老,可是眼睛没瞎,当夜我便问了白明简可有信物,他摇头了。” 阿措当然想到了他会这么问,回答的话确实也是实话。“黄老爷子去世那天,就只给了这个,并没有说它是信物。” “你家少爷方才也在这里,你猜他怎么说” 阿措抬起头,望着似笑非笑的韩冰。 那一晚,阿措因在言语里得罪了韩冰,心中惴惴不安。当岳麓书院的学官一拥而上时,她的不安到了极点。就只有跟韩冰见一次的机会,再过半个月就是县试的日子,如果韩冰不能收下白明简,他没有一个合格的身份来参加潭州县试,就要再白白等上一年参加明年的县试。 她情急之下,把最有重量的砝码系在了韩冰的腕子上。韩冰早早放出消息,愿意招收佩戴玉蝉的年轻人,足见这个信物的重要。但当时唯一的纰漏,是没有时间跟白明简说清楚,当看见他坦率的摇了头,阿措的脸色彻底黑了。 事后,白明简也在追问她。“为什么老师会把玉蝉单独给你”她更有一种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痛苦。 她只得与他解释说:“那天夜里,我扶着黄老爷子站起来的时候,他糊里糊涂的送到了我的手里。我当时贪钱,怕与少爷你说了,你非得把玉蝉烧给老爷子不可。”她用的春秋笔法,不仅不说一句假话,解释的也堪称天衣无缝。 她捶着胸脯,说她对天起誓。 但是白明简并不相信,他淡淡的一句话就打败了她“阿措,你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 阿措见韩冰也是一副不愿相信的样子,暗自慨叹了一句,这是逼她使用杀手锏了。 她狗腿子似的先给韩冰端过来一杯香茶,那端茶的姿势法相宝严,堪称平生以来最像丫鬟的一次。 韩冰不解,但还是接了过来。 “山长大人,我许是明白您这般发问了。我家少爷是个君子,我做丫鬟的当然也不能说假话。”她讪讪的笑道,但却暗暗嘀咕白明简到底是怎么说的。 她踌躇了一会,小心谨慎的反问道“这世上的夫子,哪个会收丫鬟为徒呢” 韩冰当即顿住了手。普天之下,招收女弟子的夫子先生或许是有的吧,招收个婢女当徒儿的绝无仅有。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那天夜里,他看着阿措实在不敢置信。 韩冰认真审视着她,他和这个丫头斗嘴的情景实在难忘,她眼见着这种好事,不上赶着承认,摆脱奴婢的身份才真是怪事一桩。 “我也想承认黄老爷子是我师父呢,但是这肚子里没学问,要是被老先生您问住就拆穿了西洋镜了。再说少爷知道我撒谎了,会动家法的。”阿措见他神情不对,赶紧填补了一句。 在学堂之中,教习先生方志学引着白明简坐到了座位上。 学堂的学生们顿时骚动起来了。人人皆知,今年的甄别招录已经结束了,选中的十五个人,他们都见过,其中两个正课生因为昨夜私自出门还被学官们罚着抄书,至今还没有被放出来。 他们没见过这个人。 教习先生只是简单介绍了白明简的姓名,就让学生们默习了,自己背着手出去了。 他一走,学堂更乱了。所有学生的眼睛都往白明简身上瞟,相互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安静安静”曹文贺将镇纸狠狠的拍在书案上。 学堂只是静了一下,随后就没法控制了。他们的讨论声音更大了。白明简却很平静,他经历的大场面多了去了,视众人异样的眼光为无物,将书案上的书本摊开,认真看书了。 但是很快地,他发现自己没法看进去,后边坐着的学生正拉着他的后襟,硬要他转过头来。 前边的学生也把脸凑了过去。 “白兄,你户籍哪里”这个惫懒的学生生怕他不答,把他的书一把抢了过去。 “洛阳。” “洛阳啊,咱们班上的冯少敏,乔新山都是洛阳人。” 说话间,两张小纸条已经传到这两人的手上,他们回传纸条的速度也很快。 他们并不认识白明简。在年根底下,白明简在白家宗祠认祖不认宗的事情,在洛阳城里传播极广,但他们两个都在岳麓书院过的新年,家乡的街头逸闻还没有传过来。 “白兄,以前在洛阳官学上的学怎么没去白马书院”前排的学生在跟他套近乎。在地方官学中,有学习极优异的学生会经过考试进入岳麓书院。这种考试比书院的甄别招录更难一些,要府、州、县的官员选定,再由专管书院稽查的朝廷三品学政官员审查,最后以调送的方式进入书院。 但这种例子在岳麓书院太少,三四年都碰不见一次。 “我没有上过学。” “那想必白兄是过了乡试的举人吧。”后排学生替他想到了一个合理的答案。岳麓书院的门槛极高,入学考试只甄别招录已通过县试的人,也就是生员。 他们能想到的,没有甄别招录,又不是地方官学选调的,最可能的原因就是这位学生的文章惊为天人,并且他已经是经过秋闱考试的举人相公了。 白明简的情况与举人八竿子打不上,他在柔玄镇连私塾都没有上过,按照世间的说法,他都不是童生有资格并参加过县试的人可以叫做童生,根本算不上读书人。 他对着那个后排的学生摇了摇头。 前后排的学生相互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晨鼓敲过,下课了。一帮学生在门口钻头,对着白明简指指点点。学堂上学生们成群的悄声讨论,看着白明简的眼光愈发异样,却再没有人上去跟他搭话。 他们在学官们那里已经听说了,白明简是商籍生。 商籍生的意思是说白明简的学生身份是拿钱买来的,这在岳麓书院是比科考失败更要丢人的事情。因为他本身没有资格与他们坐在一处。 前后排的学生,把自己的书案挪的离白明简非常远,似乎生怕他的一举一动沾污了他们的学问。前排学生更是把他方才抢过来的书,嫌弃的扔在了地上。 白明简却没什么糟糕的感受,他受世人白眼早就习惯。以商籍生的身份进来,这只是说明他是用旁人认可却不待见的方式进入的岳麓书院。 他很知足了。 韩山长徇了私情,但将他招进来的方式,并也没有违背公平的规则。 众人避开他,他反而觉得清净了不少,他默默捡起书,看了起来。 阳光洒在他的书上,风吹过书页,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忍不住向窗边望去,阿措应该会遵守她的诺言,在那间屋子里等着他回去吧。 他心中有根弦一直绷着。 他就再相信她这一次,这次她再失言,他就真的不原谅她了。 此时此刻,阿措还被困在廷英阁。她看着日头越升越高,心中也愈发焦急了。 这要是白明简杀个回马枪,跑回破屋。他一定不会再相信她说的任何一句话了。 阿措心里很是委屈。 在柔玄镇大火那夜,白明简给黄老爷子行了拜师大礼,又被他唤做唯一的徒弟,这绝不是假的。而黄老爷子交给她玉蝉,则是后边的事情了,她并没有点头同意,可以说他们的师徒关系没有成立。 虽然这么想好像是有点没良心,但这些都是事实。 就算非要承认,以一个生存主义者的危机意识来说,她在承认之前,总得知道黄老爷子传她玉蝉的真正用意吧。 她望着韩冰,韩冰望着她。 “若你是黄芳的弟子,你会做什么” 韩冰把皮球踢给她了,她腹诽道,她要是知道就好了,这不是等着你老先生发话呢。 突然,她的灵光一闪。 “山长大人,您是说您都会应允吗” 韩冰突然害怕起来,他第一次见这个小丫头,她可是叫嚣着各种走后门徇私的。 “你随意说一下,不必当真。”他冷汗下来,不住地捋着胡子。 阿措打开了廷英阁的窗子,深深吸了一口外间竹林的空气。 “山长大人,刚才一路走来,发现您的书院缺个东西。” “缺什么”岳麓书院是一顶一的书院,只多不少,韩冰很有自信,甚至自负。 “小卖部” “什么” 阿措的眼神极热,有韩冰根本看不懂的东西。白明简在场,会管它叫做“贪钱”,但是在现代,它有个更精准的说法商机。 第95章 姜还是老的辣 现代人完成大学教育, 要足足过够16年, 阿措在现代活到25岁,要说最熟悉的还就属学生生活。方才她被肖伯翎带进岳麓书院, 一路上听到书声朗朗, 仿佛重回学生时代。他们从长廊走过, 路经讲堂、御书楼、崇圣祠各处。她自然而然,心中作了对应,这就是后世的教学楼、图书馆、大礼堂。 她在路上就很疑惑, 问肖伯翎。“肖先生, 日常买东西的在哪里” 肖伯翎摇摇头。斋舍有给学生做饭的炊夫, 衣裳、灯烛等物也都由书院, 并不需要采买东西。 在廷英阁上。“小卖部,是顶重要的东西呢。”阿措语重心长的和韩冰说道。每当下学,她和小伙伴们都会钻进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冰棍、吃辣条, 租看小人书,无论是小学、中学还是大学, 小卖部的生意总是火爆。 韩冰作为当代大儒,学富五车,硬没懂“小”、“卖”、“部”出自何典。阿措嘴中的门店流量、经营环境、竞争策略等等,他听得目瞪口呆,直到她说完, 他都没有给出反应, 最后憋出来一句。“这算是个什么路数。” 话说当年, 妖道李思茂乱政,惹得当年白玉京一片腥风血雨。钦天监的官员被斩杀无数,黄芳与他辩道胜了,反被他暗害,家破人亡。黄芳侥幸从白玉京逃命,来到岳麓山上躲藏。也就在那个时候,他和韩冰合写的冷凝块垒录,流传于世。那时候韩冰尚有少年热血,认为在朝廷做官的不考虑朝政,在地方做官的不留心民生,隐退乡里的不关心世道,不为人子。岳麓书院入学就读的精英学子,入阁拜相的不在少数,韩冰想当然的以为他联合学生上书朝廷,自然便能形成一股势力。 然而已入朝堂的学生并不同心,皇帝痴迷长生不老已经入魔。韩冰的政治主张彻底以失败告终,黄芳在岳麓山上被人发现踪迹,再次逃亡。黄芳下山后,遇到了如今的大学士孟盛高,随意胡诌了几句,孟盛高凭借青词,直达天听,官运亨通。黄芳定居柔玄镇,看到孟盛高来信,又气又笑。从此钦天监的监正黄芳彻底死了,留在世间的就是一个坑蒙拐骗偷的糊涂老头儿。 韩冰手腕系着的玉蝉,是黄芳的信物。它属意的并不是获鹿城罗府尹说的“向死而生”,而是一腔孤忿。 两人临别之际,相对无言。韩冰叹气说道“百无一用是书生”,黄芳手握玉蝉,下了狠心。“咱们拿不出对症的良方,那就以毒攻毒,我定要找个胜过李思茂千倍的人来” 十几年过去了,白玉京的钦天监传来消息。 “黄芳身死。” 韩冰遣了学生去钦天监,学生回信给他说,棺椁中并没有看到那枚玉蝉陪葬。他便在岳麓山上散扬消息说,想要招收佩戴玉蝉的年轻学子。 阿措在发呆的韩冰面前来回晃手。 “山长大人,你怎么了” 韩冰回想往事,越想越不明白。方才白明简站在他面前,说他是黄芳的唯一弟子。这孩子聪颖好学,志向高远,是个读书的好材料。他的性格端方,绝不可能说谎话糊弄自己。 可是以毒攻毒,毒在何处。白明简从哪里看上去,要比李思茂那个妖道胜过千倍 倒是这个丫头他抬头看向阿措。 阿措眼神骨碌碌的转着。 他莞尔一笑。虽说黄芳收婢女为徒,甚是不可思议。但是将白明简和阿措放在一处,那还得说是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更像一点。 他教阿措扶自己起来,他在榻上写了几个字给她。 “你认得这几个字吗你说的明白,老朽就把玉蝉还给你,它还挺值钱的。” 她看着韩冰。 “你方才说什么小卖部,不是不能商量。” 她挣扎了一下。 韩冰拢起袖子。“白明简方才就在这个屋子里,他说自己是黄芳的唯一弟子,故而不能另投名师。他说的很是在理,老朽不能收他当我的弟子,抢了挚友唯一的传人。” “我听书办大人说,我家少爷已经录取了。”阿措疑惑的指着门外。“这会正上着课呢。” “确实录取了,老朽以商籍生的身份录取他。” “什么是商籍生难道不是走后门进去的吗” 她隐隐约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前世的书院和后世的学校如果真的是一一对应,那么“商籍生”三个字 她窜的快极了,抢过那张纸。“这纸上的字,写的是玉蝉青云器,蛰伏雍州西,神理何渊浩,标持亦嶙峋。黄老爷子自吹自擂说他是蛰伏的大人物,有着高尚的情操和浩博的学问呸,他应该是想说他坑蒙拐骗的水平又有进步他始终不忘去白玉京复仇对不对您不就是想问我能不能继承遗志吗” 韩冰笑吟吟的看着她。 一个婢女能做出什么样的事业并不是他们谈话的重点。 “天下第一书院的赞助费,应该是天价吧。”阿措很激动。“请您顾全师父的遗命,收下我家少爷,咱们就不要横生枝节,产生什么额外的费用了。” 人穷志短,阿措极为爽快的承认了她就是黄芳的关门弟子。白明简根本不具有唯一性,她极度真诚的希望韩冰收回成命。 “堂堂一院之山长,您花哪门子的钱啊。” 她有一种晴天霹雳的感觉,她和白明简还没有过上几天舒坦的日子,竟然再次背上了债务。比起这个,坑蒙拐骗去白玉京根本就不是个事情。 韩冰看着这个抓狂的小姑娘,那天在山上被她怼的郁闷情绪,一扫而光。 他心中不禁得意,这钱花的极值。 在讲经堂,又是一堂课下了。学生们鱼贯而出,杨琳和冯玉春垂头走了进来,他们白天的惩罚结束了。 曹文贺看着他们进来,哼的一声。“你们第一天上课就被罚了错,岳麓书院还从没有过呢。” 杨琳抄的手指酸软,抬都抬不起来。“那有就有了呗。谁没有个第一次呢。”在一片嘘声中,他趴在书案上,甚是疲惫,看着左侧的书案前,有个学生仍在聚精会神的读书,生的好面熟。 “白明简” 他气哼哼的搬着凳子就过去了。“我跟你说,我不会放过你的” 白明简翻了一张书页。 “你这是什么态度”杨琳拍了下书案。“咦你凭什么占这么大的地方。”他左右看看,发现白明简周围的书案都离的极远。 杨琳挠了挠头,不解极了。 经堂上分成了两个泾渭分明的部分白明简和其他人。 学生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杨琳,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岳麓山院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还能不能呆了。 肖伯翎出现在门口。 “白明简,你出来一下。” 白明简走后,杨琳讷讷的坐回座位上,听到大家说的闲话,后知后觉。“白明简是商籍生不会啊,他的学问不错呢。” 他单薄的声音淹没在学生们的声讨中。 “白明简被肖书办叫走了我们偷听到了肖书办和张监院吵架的内容了,你们猜白明简用了多少钱进来的,他怎么进来的” 从外边跑进来的几个学生,宣布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岳麓书院中有一处风景极好的四箴亭,亭上刻有视、听、言、动四箴,提醒学生们要时时刻刻注意修身养性。 肖伯翎拉着他坐在石凳上,递给他一张岳麓书院学生的印信证明。“你是老师这些年唯一招进来的商籍生,也就是说你是学校里唯一的商籍生。” 肖伯翎刚和张朋吵完架,张朋恨恨的甩袖而去。 一群学生从他们的身前走过,对着白明简指指点点。 “你是他们之中的异类。这个你得自己学会适应。”肖伯翎眯着眼睛,似乎想起来一些过去的往事。 白明简并不把它当回事,他担心的是另一桩事情。“韩山长付了学院多少钱,我会还的。” 肖伯翎笑了笑,没有说话。 韩山长根本没有要他还的意思。而且就算他还,也是还不起的。 此时此刻,整个书院吵得沸沸扬扬,韩山长将文献大成捐给书院,换取白明简的商籍生身份。文献大成这本书成书于前朝,天下藏本唯此一本,该书共有800余卷,7000多页,把它的书页全变成金叶子,都抵不过它的价值。 阿措在救他的那天,曾嫌弃他没钱,她实实在在搞错了。 韩山长用行动告诉监院张朋,招收商籍生,至少得达到他捐献的金额。监院张朋气的又喊又跳,却又没有办法。等候在书院门外的盐商绸商,再有钱,也搬不出一座金山来。文献大成这种有价无市的东西,多少价钱都不为过。 “我说的适应不是指他们会奚落,瞧不上你。那些情况称不上糟糕。”肖伯翎拍拍他的肩膀。 白明简不解其意。 “你是老师亲自花钱送进书院的。”肖伯翎咳嗽了两声,岳麓书院的历届山长都没这么干过。 “在这所学院里,所有人都会把你和老师的名头紧紧捆住一块。” 肖伯翎指着他手上的印信证明。“就比如十天后的潭州县试,你考过了就完事吗你知道岳麓书院韩山长推荐的人该取得什么名次” “该取得什么名次”白明简没有反应过来。 肖伯翎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 白明简呆了一会,他明明没有拜韩冰为师,但肖伯翎的意思却是在说,在世人的眼里,他已经等同于当今第一大儒的弟子,身处的又是天下第一书院,再好的名次都不为过。 “肖书办,你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肖伯翎坦诚的说。“我没有你惨,老师认我为徒的时候,我已经放弃了科考,不像你,科考之路才刚刚开始。” 第96章 勤工俭学什么鬼 曹文贺背着手站在商籍斋的天井处, 几个学生站在他的左右相陪,候了一个时辰,并没有见到白明简。直到太阳西沉, 他们还是没有看到商籍斋有半个人影出入。 曹文贺锤着站酸的双腿, 领着他的拥趸气冲冲到经史堂找肖伯翎去了。“肖书办,我们课堂的学徒头天入学就不尊书院制度至今没有归寝,按照斋舍规矩要记其大过一次” 肖伯翎素爱夜读史书,趁着四下寂静之时,正对着烛光看书看至酣时,远远就听到曹文贺等几人的叫喊声音。 “我向来不管斋舍之事, 你自去找监院大人即是。”他呆了一下,随后慢慢放下书卷。“头天入学之学徒, 你是说白明简” 曹文贺心中不忿,这时才向肖伯翎鞠躬执礼。“听学官们说是肖书办为他办的入学手续, 文贺自然得找肖书办评理来我辈学徒既以读书为业, 则当惟日不足,以竞分寸之阴,岂可作此耽时误学之事韩山长将此人以商籍生身份招收入学,其自身不知羞愧上进,还敢如此怠慢岳麓学规,真是欺辱了这块上千年的牌匾”他说话句句生风,手指着头顶上。 他们头顶上的是经史堂挂着“经史正脉”的牌匾, 牌匾鎏金, 由朝廷所赐。 肖伯翎暗暗叹息, 这才是白明简入学的第一天,不省心的学生们就拿道德大义压人了。 他咳嗽了两声。“他虽是商籍生入学,并不住在商籍斋,他住不大起,这会儿应是回到院外的住处去了。” 曹文贺和几个学生瞪大了眼睛。“他住不大起韩山长会让他没钱住斋舍”这一天里,整个书院都轰动了,到处都流传着韩山长如何一掷千金收学徒,逼着贪财的监院大人哑口无言的热闹新闻。 “自然甚是贫寒,不然韩山长为何要自己掏钱将他招录进来。又不是白白扔了这些钱”肖伯翎也是在韩山长那里头回听说这种说法,依样学舌。“他须得勤工俭学。” 岳麓书院的院墙后边有一溜矮瓦房,极为不起眼,房顶上杂草丛生,不知多久没有人住过了。这天傍晚,在西侧尽处的院落,院墙里边燃起了白色的炊烟。 白明简怔怔的看着南墙上用石灰画出的圆圈和白线,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阿措端菜上桌,见他还在发呆,敲了下他的头。“莫要看了,咱们吃饭”阿措从廷英阁出来,手上握着韩山长给的钥匙,自己寻到这里,其实也看呆了许久。韩山长一直保留着黄芳在岳麓山上的避身之所,这里屋中陈设,墙面白灰样子与柔玄镇黄老头的那个家一般无二。 桌子上摆着三副碗筷。白明简和阿措分坐两侧,将正座留给了下来。 “恭贺少爷入学成为学徒”阿措兴奋的敲了下碗边,拉开了入学宴的序幕。 这第一道菜是“金榜题名”,她爬上路边的槐树打下来不少槐花,拿着鸡蛋和面粉拌匀,用油炸了,洒了一层盐粒,她介绍这道菜外脆里嫩,味道清香。第二道菜是“绰绰有余”,她到溪水处捉了些鲫瓜子,先煎后煲,熬成一锅奶白鲫鱼汤。第三道菜是“大展宏图”,她向山民买了一只芦花鸡,按照后世的做法,做成了大盘鸡,鲜香诱人。 她夹了好多的鸡块,放入正座的碗里边,嘴里叨叨了两句“这东西您老人家肯定爱吃”,招呼着白明简赶紧动筷子。白明简看到,眼睛很有些痒,也夹了一块在那个碗里。 他们从柔玄镇到岳麓山,千里奔波,历时半年,终于安顿了下来。一路上风霜雪雨,如何不苦,正是恩师给的这份盼头,才咬着牙挣命活了下来。如今他真的成为岳麓书院的学生了。自今日始,他和阿措就算人微命贱,坎坷重重,却也能活出个新模样了。 阿措满脸欣慰,不住的给白明简夹菜,盛饭,嘴上的话没有停过。她自己都没有留意,她的表情,和前世那些年轻父母送孩子上幼儿园,又偷偷跟踪抹泪的样子何其相像。 她一时问教学先生严不严厉,又一时问课程安排的紧不紧,还担心的问了问,同学们好不好相处,有没有欺负人。 白明简嘴角显出一个浅浅的弧线,回复她说什么一切都好,先生严格仁和,课程能跟的上,那些同学们也甚是友爱。 这间矮瓦房中的桌椅擦拭一新,在窗子处用竹叶子编了个筒子,插着几枝野梨花,散发着清甜的香味。阿措边吃边抱怨。“我要是有功夫赶集,咱们的家当今天置办的就齐了。”她歪着头瞅他。“少爷,你下学的时候跑得跟兔子似的,我在后边,都撵不上你”话说她自个将行李从破草屋搬到这儿,刚煨上鱼汤,听到书院下课的钟鼓,一脸大汗跑到书院门口,还没站住歇气,就看见白明简像是离弦的箭窜出了书院,她直追到破草屋,才把人追上了。 白明简低着头,全不似讲堂上荣辱不惊的样子。“草屋里没人,我就想着你这次要是再走了,我便我便”他竟说不下去了。 常人有了好事,愉悦、欣然、狂喜皆有,而他更多的却是心悸。他害怕好事来了,眼前这个人放下重担,不声不响的悄然离开,再也不会回来。 阿措干笑了两声。“我说话何时不算数。”她那时远远见着白明简在草屋前像是丢了魂似的,吓得好一会儿没敢上前。 白明简委屈的瞪了她一眼。“你说呢。” 她叹了口气,她不辞而别的事情委实在这个男孩子心里是过不去了。 “阿措,你每日就好好等着我回来,哪都不要去,好不好” “” “阿措,上了岳麓书院,拿到堂课的名次就有奖钱可拿,我能养活这个家。”白明简说到中途,突然顿住了,韩山长给他掏的商籍生费用不知得拿多少奖钱才能付清。“我还是可以有很多的钱。” 她看着白明简,老怀欣慰,心想不枉自己含辛茹苦将他拉扯了大半年,她这会就享受到了种养儿防老的安全感。 只是她没法答应这个。 她从衣领中掏出了那只玉蝉,在他面前晃了晃。 白明简呆呆的,松开了攒住她的手,但又立时抓的更紧了。 “你,到底还是要走吗”她有许多的秘密,可是他从来没有问过啊,就连老师为什么要给她玉蝉,不给自己,他都忍住不提半个字。若是她走了,她走了 她被他抓的疼的叫出声来。“走个鬼,我在山长大人那里应下了桩事情,不能在家里多待。”她从廷英阁下来,不只拿了这间瓦房的钥匙,还放下了一个承诺。 在商籍生天价的赞助费上,阿措服软了。固然是白明简上学,她只要有一日不离开他,那就是她分内的责任。韩冰其实并没有想到,白家主仆是同类人,不止是白明简把恩惠算的清楚,连这个贪财小利的婢女竟是一心要还了他这笔天价费用,不肯欠他过多的人情。 “喏,就是这个。”她唉声叹气的在他面前展开一个布幌子。 白明简愕然看着这布幌子写的五个字“十卦九不准”。 “自打明儿起,少爷你上书院读书,我左星相,右麻衣,上骗僧道,下骗凡夫,在岳麓山上开做我的功课。”她暗暗发狠,韩冰和黄芳能做朋友,自然也是老奸巨猾,不仅硬生生逼她承认了她和黄芳的师徒关系,还逼她立下个志气十日之内,敲开麓山寺方丈禅房大门。 正如肖伯翎的说法,白明简若被世人认作天下第一大儒的徒儿,那潭州县试案首就该是轻而易举。同理,阿措若是天下第一星相家的徒儿,她必然能被得道高人奉为座上之宾。 韩冰,做事何等的不讲道理,将白家主仆都诳了进去。他从阿措那里听了“勤工俭学”的说法,认定这就是他们白家主仆的“勤工俭学”。 她咬牙切齿说道“少爷我跟你说,我要如山长大人所说,学好坑蒙拐骗,那我还就真勤工俭学,一边求学读书,一边工作劳动,头一桩就是将岳麓书院上下钱财忽悠的一文不留。” 第97章 忍着,不许哭(第一更) 第二日, 白明简准时出现在经堂上, 众人复杂的眼光在他身上转来转去,恨不得盯出个洞来。曹文贺总是找机会寻他的麻烦, 下课的时候, 一会要他背书院学规, 一会要他抄写入学条例, 半会不得消停。白明简许多时候都不说话,他听他说的有理就做,听他说的无理就如入定的禅僧一般,魂游天外, 雷打不动,使得曹文贺自己气的半死,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岳麓书院的学生们饱读圣贤书,做不出有违斯文的事情, 再说韩山长亲自将他招入书院, 欺凌他的事情弄大了, 也怕传在了山长大人的耳里。 而经堂上的刻薄讥笑没有消停过,学官先生默许甚至纵容,但是这些酸话对于白明简可谓不痛不痒。他能明白这些人对于自己的讥讽,毕竟他进来的方式是书院最被人瞧不起的一种。那日肖伯翎说的适应,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这一日,他的后襟被人甩上了不少墨点, 画就了一幅惟妙惟肖的墨梅图, 白明简认真看书并无察觉, 倒是后座的学生为此大笑了半节课。 正好是教习先生方志学的课堂,方志学拿着教尺过来,怒问道。“白明简,你站起来,出入堂斋容貌必庄,衣冠必整,你瞧瞧你穿的是什么衣服。” 白明简抿着嘴,在哄笑声中站了起来。 杨琳看着周围,眉头紧锁。他本心上是要和白明简过不去,谁想到他的同学们一个个凶神恶煞,比他还要上心,上赶着作弄人。杨琳喜爱侠客话本,爱的就是行侠仗义,打抱不平的侠士之风,落井下石的事情不屑于做,他见众人欺负白明简欺负的狠了,他心里反而难受起来。 “就是,就是,你家有金山银山,在家里换上多少套也不是难事,这是幅墨梅图,墨兰,墨竹,墨菊有没有,凑上个一年四季岂不绝妙。” 白明简脱下衣服,学生们笑得更是恣意了。 方志学懂得发生了什么,他看着白明简,见他小小年纪不喜不怒,面无表情,心中暗暗纳罕。 “你说说,这衣服怎么弄脏的” 白明简蹙了下眉头,语气冷极了。“你们在浪费时间。”他听多了讥笑嘲讽的话自然无感,但心中极是不解这些天之骄子的无聊做法,他曾在生死之际徘徊,千里奔波行走,才终于能和这些学生们同坐在一处,每日心无旁骛的看书都觉光阴短暂,根本不理解有人会将时间浪费在辱骂别人的身上。 “笃笃笃” 肖伯翎敲了敲矮瓦房的门,听到了里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出现在门缝里,谨慎在里边瞄着。 “阿措姑娘”他作揖行礼,好脾气的对着她笑了笑。 阿措实在不想给他开门,然而见他腰上别着一本书卷,右手提着个水瓮,她叹了口气,她那日已经领教过肖伯翎门口等人的功夫了,只得将门闩拔了。 “肖先生,你进来说话”她将身子藏在门后。 他迟疑了会儿。 儒家设立的男女之大防,其中说到“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币,不交不亲,男女不杂坐,谓男子在堂,女子在房。”它的意思是说,男女之间如果没有媒人往来提亲,就不要知道对方的名字,女方如果还没有接受男方的聘礼,男女双方就不要交往,男女不可杂坐,应当相互避面。 肖伯翎因韩冰交代了缘故,从不将她当做婢女看待,称其为姑娘。他这会儿犯了难,他若进了屋里,就违背了圣人古训。韩冰对自己的徒弟甚是看重依赖,只是偶尔嫌他读书太痴,性情规矩端方,没有什么做人的趣味。韩冰能和黄芳结成挚友,又有冷凝块垒录流传于世,便知道他年轻时候是个放诞不羁的人物。若他知道自己的徒弟因为男女礼数的无稽之谈,进不去门,定会觉得自己在黄芳的阴灵下丢了面子。 阿措见他死活不动,着急拉他进来,关住了门。 肖伯翎一悚之下,连忙甩脱了她的手,但一抬头更是惊愕。“阿措姑娘,你这是要唱大戏吗” 阿措穿着件不知那里掏弄来的道袍,脚底下踩着用竹筒做的高跷,脸上糊着面粉泥土的东西,在下巴上沾着几缕马尾须子,极是滑稽的站在院子的空地上。 她捋了捋她的假胡子,问道。“肖先生,你觉得我像是个得道高人吗。”她手中握着“十卦九不准”的布幌子,眼睛微眯的看着他。 他坦诚的摇摇头。 她哭丧着脸,将脚下的竹筒踢走了。她的年纪太小,只有十三岁,身高不足五尺,换做现代人的算法,她的身高连一米五不到。她的这个身材样貌在山中行走,并与僧道结交,不被戳穿就太过小瞧古代人的智商了。她坐在地上,望着肖伯翎拿过来的算经十书,情绪更为不佳。这是个真实的古代世界,它只给女子一屋一院的生存空间,她要是放弃伪装,以女子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恐怕情况更为糟糕。她的记忆里,巫女,禁婆这类人物依附在当权者的羽翼下,装神弄鬼,似乎也能翻云覆雨的做出点事来,但下场无一不惨。一旦鸟尽弓藏,车裂,火刑,大石掩埋,世人用的都是使得她们神魂俱灭的法子。 她浑身打着哆嗦,当个女神棍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肖先生,请跟山长大人说一声,大业艰难,切莫催促,十天之内我自会做好第一桩。”她低头说了句。 肖伯翎在韩冰那里知道了大概,他不解老师为何要为难这个小姑娘,在十天之内,便要她敲开麓山寺云生大师禅房的房门。云生大师闭门专心结期修禅三年,断绝一切事务与人事交往,任何拜帖都递不进去,就算潭州府尹上山拜佛,都请不动这位老僧走出房门,她又能如何。 “白明简立时就要去潭州参加县试,我虽交代给学官赵平坡要他照顾一二,但难免会有疏忽不周之处,期间车马和食宿费用多带无患。”他转移了话题,拿出来两枚二十两的银锭放在桌上。他心细的很,怕伤了白明简的自尊心,绕了个道,亲自给阿措送了过来。 她心痒的看了一眼,并没有去接。“这倒不用肖先生担心,我给少爷备足了盘缠。再说我们并不是没钱,只是没来得及向债主讨要。”她心里却是另一个说法,拿人手短,她多收了韩山长的恩惠,来日还怎么好意思向岳麓书院忽悠行骗。 “债主”他愣了一下,见阿措闭口不语,他心性平和,也就没有追问下去。 他望着院子四周,暗暗赞服眼前的姑娘手脚利索。他得师命常年照看这间矮瓦房,今日进门见到院庭打扫的干干净净,一日的光景,连青石板的苔藓都被清除一光,实在认不出这间房子原来的模样了。他被韩冰差遣过来送书,临行前老师的眼梢都带着笑意,似乎要不是因为伤了腿,老师就亲自过来看看了。 “阿措姑娘,老师近年心志郁郁,饮食不多,我身为弟子却无力为老师分忧,甚感惭愧,但这些时日师父虽伤了腿,但每日加了餐饭,睡得也比往常多了几个时辰,精神健旺,便知因为是故人有后,心中欣喜的缘故。”他向阿措鞠躬行礼,心意至诚。 “那还真是不用谢了。”她懊恼的将脸上的面糊抹了下来,扯下宽大的道袍,却见肖伯翎避而不及的出了院门。 “说你不必谢,你也不用跑得这般快吧。”她在身后呼喊他都呼喊不住。 韩冰在廷英阁终于等来了肖伯翎的回复。他喜上眉梢问道“她说她能做好第一桩她真是这般说的” 肖伯翎见师父喜笑颜开,犹如个孩童,无奈的说道。“确是这么说的,倒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只是似乎对师父怨言不小。” 韩冰哈哈大笑,不以为意。“伯翎,你每日都去看看,你精通易学,又研读过当年黄兄批注的算经十书,大抵能给这个丫头当个老师。她学问功底差劲的很,好生教她一教。” “老师,她是女子,私相授受这有违圣人先训,甚是不妥,甚是不妥。”他的眼睛看书熬坏了,方才看见阿措宽衣解带,瞧不清楚她要做什么就吓得夺路而逃,更不要说每日授课教书了。 韩冰看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人生于世,士为知己者死,黄芳忍辱几十年不得善终,他自是不能独善其身单享清平。然而新皇继位,李思茂恩宠更盛,朝廷之中无人再敢直言,黄芳留下的弟子身为女子,世风绝不认可女子抛头露面,世人自然也如他这个徒弟一般对她回避三舍。他倚重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确实异想天开,想到这里,他又有些意兴萧索起来。 “伯翎,老师前半生听圣人言,做圣人事,却是功败垂成,甚至留不住挚友一处安身之地,一方葬身之所。 ”他拍拍肖伯翎的肩膀。白玉京传来消息,钦天监朱致将黄芳的棺木送至白玉京,不到一月就神秘身亡,现任监正匆匆将黄芳的尸身在郊外秘密下葬,不留墓碑坟茔,不敢白日祭奠。 “如今老师行将朽木,反倒看明白了些世情,礼仪廉耻没有用,忠孝节义也没有用,那么圣人先训又有什么用呢。” 肖伯翎听得当代第一大儒嘴里说着这些离经叛道的话,惊呆在原地,嘴上不敢回嘴,但眼神里尽是不赞同。 韩冰见状暗暗叹了口气,他心想自己果然只能教出来端方守旧、顽固不化的书呆子。“子言之君子之道,辟则坊与君子治理之道,就好比修筑堤防,用礼来防备民众的过失。你既自认有君子的操守,那么怎会像普通百姓犯下过失呢,又何须拘泥于礼教大防呢。” 肖伯翎当即就被逼问住了。 “圣人所说的明心见性,你只是学到了一层表面功夫,好好教那姑娘读书,自己领悟领悟吧。”韩冰能将白明简和阿措都诳进来,如何诳不得自己的徒儿。他痛心疾首的样子,吓得肖伯翎连连称是,不敢再说此事。 在经堂上,白明简因出言不逊顶撞老师,被方志学罚完了一个时辰的罚站,刚刚坐了回来。 “经堂上打断先生训话,自要受到惩戒,你现在可以说了,你想说什么” 众人得意的看着他,却见他将污了一片的外衣搭在椅背上平静说道。“岳麓学规第十条说的是不可闲谈废时,不必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你们如此,我亦是如此。方先生,请回去上课吧。” 方志学一呆。 众人不动,他就自行坐了下来,闭着眼睛,倒背四书。他的声音舒缓安静,像是幽静山谷中缓缓流动的暗渠溪流。经堂上一片翻书声,学生们翻了一遍四书校注,他倒背的一丝不差。 有学生叫断他的背诵,只念的几个字,问他原文在哪里,他说的仍是不差。 曹文贺望着他,他身上的小衣材质只是粗厚的土布,似乎肖伯翎说到的家境贫寒是真的。在阳光下,他的全身被外面明媚的阳光增色,不显寒酸,青涩的面庞有他们这种同龄人没有的成熟平静,心中生出些莫名的情绪来。 原来他并不是逆来顺受,只是觉得与他们争执,浪费时间。 白明简紧闭的眼睛中,勾画出阿措的样子,仿佛她就在不远处看着自己,从没有离开过自己的眼界。阿措曾经告诉他,在这个世间,要想活的与其他人不同,要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自然要付出常人想不到的代价。 这是他们来到岳麓书院前就已经注定好的,阿措板着脸告诫他“这条路是你选的,忍着,不许哭”。 他的心平静极了。 第98章 卖身(第二更) 白明简倒背四书在经堂之中也没有引起多少轰动, 在岳麓书院中最多的就是会读书的天才。他诵背的时候, 许多人心中只是有了个浅显的念头白明简还不算是个绣花草包,但刮目相看却也谈不上。 “你们谁有兴致,去给他比一比啊”有人悄悄笑道。 “太丢脸了。我有这功夫还不如研读一篇八股文呢。”有人盖着耳朵,这般回答道。 “咱们落第的玉春兄, 十二岁过目不忘,倒背春秋,享有盛名,不如你上去试试” 冯玉春面色尴尬, 低着头翻书不止。在岳麓书院,少年人的自尊心是既伤人又伤己的东西, 他听到同学的奚落,心中大苦,岳麓学规虽有说“不得徒工八股, 博取荣名利禄”, 但事实上一次落榜,便会成为旁人讥笑的笑料。岳麓书院的学生们眼高过顶, 憧憬着外王内圣,向往着国士无双,在这里根本容不下失败和无能。 午后小休, 曹文贺似是拿着院规又去找监院大人说理去了。众人渐渐散了, 讲堂上空无一人, 冯玉春见杨琳走到白明简旁边, 心中微微一动, 也不知怎的跟了上去。 “你虽不如我,学问却也没差,你知道了吧。”杨琳不会安慰人,话一出口也知自己说的有问题,咳嗽了两声,指了指白明简案上的记簿说道“这记簿是用来登记功课的,如某日上午新读何书,温习何处起止,听讲何书,午后、灯下何课,余功更看何书,临何法帖,诵诗几首,无论多寡,皆从事填记,在岳麓书院这记簿积日而月,积月而年,历历可考,下的是绵密功夫。学官院师查阅记簿,抽摘问难,有捏填者,自欺之人,甘心暴弃,按犯规逐出书院,你就算是商籍生进来,也得遵从这个道理,莫要忘了。” 他的鼻子冷哼了一声,扔下这些话就跑没影了。 白明简刚抬起头,就只瞧见冯玉春傻傻的站在了哪里。 “他说的没错。” 白明简弯了弯嘴角。“谢谢。” 冯玉春随意回了句不必谢,在讲堂外踱了几步,转头瞧见白明简仍是在书案前坐着,在春日里,他冷清寡言的样子愈发孤峭,与周遭格格不入。他不免好奇起来,白明简天生就这般宠辱不惊吗,他的心事消解了一半,也回到了座位上,认真看起书来。 杨琳一溜小跑回到北斋,炊夫进屋,递过去一封书信。 “家里来信了”他欣喜地拆开,却实实在在愣住了,信上的落款写的是“白小措”,信纸上的字歪歪扭扭,极是难看。 “晌午从书院狗洞爬出来,你敢不敢见” 白小措是白明简婢女的化名,是他表妹魂牵梦绕的情郎,啊呸,她看瞎了眼的情郎。他怒发冲天,心想他是不跟一介女流见识,这混账女子竟还找上门来。 “书院有狗洞吗她怎么知道我怎么不知道”他狐疑的看着炊夫。 这个姓董的炊夫搓着终年烧火发黑的手指笑了几声,不知收了阿措多少好处,只引着他走到了书院斋舍后面,向他展现了书院最大的秘密。一个黑洞洞的洞口,带着畜生特有的腥臊气, 杨琳迟疑了一会儿,但心想不去,岂不是被她瞧不起,竟壮着胆子从狗洞里爬了过去。 他捂着鼻子出现在了阿措面前,浑身上下沾了不少脏东西。 “你你竟敢要我来见你,你好大的胆子。”他一见面就想先问罪,一是说他们主仆合伙骗了人,自应羞愧难当,二来是说她这个女子怎么敢僭越人伦之礼,单独出现在他这个青年男子的面前。 阿措蹲在地上,嘴里叼着个青草,眉头紧皱,似是遇到了为难的事情。她听到他气哇哇的声音,歪着头,仿佛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你和你表妹欠了我白家的帐,难道转头就不认了” “我何时欠了账”这话刚说完,他就像雷劈一样呆在了那里。在获鹿城中,元贞贞砸碎了稀世珍宝冰玉玻璃种小鼎,他和元贞贞便与白家主仆约好,不,准确的说,是当时他与阿措击掌起誓,答应下她三个请求。 阿措露出白晃晃的牙齿。“杨公子是假装不记得了” 杨琳张嘴结舌,那时他初见这两人,心中激愤,竟忘了这事。 “想必杨公子也听说了,我家少爷是被山长大人以商籍生的身份录入学院,花了一座金山的价钱。”阿措眼神犀利的望着他。“我家少爷定是在书院里受尽他人的白眼。”当时白明简为安她的心撒了谎,她心知肚明,不愿戳破。 “这怨谁呢” 杨琳不解的重复了一遍。“怨谁” “冰白玉鼎和文献大成孤本,你说的清楚哪个更贵吗”她这话说的咬牙切齿,明明她也是阔过的。 “” “我们主仆二人与你在获鹿城同时分开,你在白玉京过了个新年来到岳麓书院,洛阳比白玉京更近些,但我们却误了招生的日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一路跋涉,为了什么” “”他的表情既茫然又无助。 她狠狠盯着他,眼神里全是冰渣渣,非要压迫他说个答案。 “因为表妹砸碎了你家祖传的冰白玉鼎。”他倒退了好几步,神色委顿,喃喃说出了口。“你们没钱了,或是被家中长辈处罚禁足了。” 阿措听到了她想听的话,声声慨叹道“世道险恶,人心不古。杨公子一见到我家少爷,就扑上去拼命,但我家少爷可在你面前提过半个字” 杨琳被逼问的哑口无言,在白明简的高风亮节下,愈发羞愧难当。这件事情,阿措也很无奈,白明简认定冰白玉鼎是不义之财,从没把当初的约定放在心上。 “我这就与他说去,他有什么要求我接下就是。”他几乎掩面,方才他在经堂上向白明简释放的些许好意,居高临下,简直不堪入目。 “你去问他,他还是不会追究。”阿措不忘再夸白明简的好处,张开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当时是奴婢与你击掌,你难道忘了” 她终于说到了重点。 “哪有这个道理”他呆住了。 阿措哼了一声。“杨公子既爱侠义公案,就应当懂得什么是报答恩义,热血相酬,更应当了解什么是一诺千金。难道竟是叶公好龙,嫌我身为女子,就不肯应诺吗。” 杨琳怔怔的看着她。他看的话本里边,多自我代入的是施恩的君主,礼贤下士的诸侯。他从没想过有一日他要赴汤蹈火,报答一个女子的恩义。 并且,这天价的恩义能从主人身上转移,归属给一个婢女吗 她背过手去,酷似绝世侠客的风范。“你表妹叫元贞贞吧,你不应诺,我就千里杀上白玉京,要她出来说话。她和我同是女子吧” 阿措穿着一件短裳,虽作女子装扮,但说话,神情与他在获鹿城见到的一般无二。她那张俊美的面庞在获鹿城只被元贞贞见了半张,就被迷得神魂颠倒。她要是扮作男儿身,确实比世上男子都要俊俏几分。 他见她这么说,竟是害怕起来,连连摆手。“阿措,阿措姑娘,我应诺,应诺就是。” 在半个时辰里边,杨琳像是从天上地下逛了一遭,脚底下软绵绵的回了经堂。冯玉春闻着一股臭味,从讲堂门口传了进来,他大惊失色,看着杨琳仿佛丢了魂一样就飘了进来。 “你这是去了哪” 杨琳望着白明简,先是长揖及地,面上羞愧的说道“感君高义,杨琳羞惭难当。”他这话说的真情实意,若当真是冰白玉鼎玉碎,连累了白明简未能考进岳麓书院,眼前白明简的困境,他和表妹自是难辞其咎。 之后,他顿了顿,抬起头,声音不由的颤抖起来。“阿措说你的所有东西,包括你这个人,都算作是她的。这是真的吗” 白明简略略有些惊愕,但听他说到阿措,心尖尖处开出一朵花来,他从没听过阿措说过这些话,他们出了洛阳城,一直避讳提到那次不告而别的事情,而她从来不肯说她再不会走了,他的心便一直悬着。 他明日就要下岳麓山,独自要与学官一块去潭州参加县试,为期十天左右,他心中的焦虑已然到了顶峰。 可阿措方才跟杨琳说的这句话,他算作是她的,是不是说她就不会离开了。哪怕离开了,也会带着他一同走。 他看着杨琳,他感觉得到,阿措恐怕又使了坏,才使得这人莫名来问这句话。 但这句甜蜜的话,他实在舍不得否认,也不管听上去耸人听闻,竟是极认真的点点头。“嗯。” 杨琳一脸绝望,伏在案上,痛哭失声,心中止不尽的悲伤。 阿措当时说的明白,白明简的所有东西都能算作是她的,那这恩义凭什么不能归属于她。杨琳心想哪怕赔钱也好啊,一只破碎的冰白玉鼎再值钱也是有数的。他在阿措面前应了第一个要求就极是困难。 “我这是卖身啊我这是卖身啊” 第99章 文曲星下凡(第三更) “少爷, 你这又是跑回来的”她猝不及防就被白明简抱了个满怀,她的颈窝处有着这少年急喘的呼吸, 贴在她身上的那颗心脏也在砰砰跳个不停。 她做贼心虚,被他抱着不敢应声。但他嘴里含着的气息太热,吹着她的耳朵,不到一会儿,她的耳尖就像是红得要滴出血来。 “少爷, 你看我把行李都备好了。”阿措几经挣扎, 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她慌乱指着床上的包袱。“穷家富路, 少爷,你去了潭州城, 千万不要省钱。哪怕多费些银钱, 也不要苦了自己遇到学官教员, 要知道问好, 他们要是说了些你不爱听的话 白明简的眼神炽热,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 却只能重复那几个字。“阿措, 你说我是你的。” 她被盯得不敢抬头,心想着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叫你心黑嘴贱, 非得在这个纯良少年面前胡言乱语。“哦, 少爷, 我的饭也做好了, 咱们吃饭吧。” “阿措,我一无所有,每每拿着卖身契说不许你走,其实心里惧怕的很,你若是真想走,一纸契书根本困不住你。我就想着你要是个死物也好,我揣着抱着,随身带着,也好过天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但这也不对,你既说了我是你的,你可拿好了,别再将我丢下了。” 少年将她的手按在他的心脏处,说的郑重其事。阿措的手感知到他心跳声,不知怎的自己的心脏也跟着猛震了一下。 从柔玄镇到岳麓山,他们相依为命,生死不弃,身家性命都混在了一处,她细细想他话里的意思,隐隐觉得他指的不是这个,但又说不好他到底给自己许诺了什么,只觉得那是极沉重的东西,一旦他应允下了,便不再改变。 她想要辩驳,但那话分明是自己先说出口的,白明简只是依言又说了一回,她搞得自己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回答。她这会儿不止耳朵,连脸颊都升起了一片酡红,暗恨这遭儿,算计别人,竟把她多年不破的脸皮都赔了进去。 好在白明简说完这话,似乎用完勇气,自己也臊了,只是与她默默的一处待着。 屋子里传来野梨花的幽香,清香逸人,仿佛人的五感都跟着飘了起来。 杨琳在自己的斋房里,点着油灯,奋笔直书,脚底下全是废弃的信纸。 “愚兄在岳麓书院顺利入学,打听到些消息,白小措乃江洋大盗子嗣,据江浙一带传言,违律乱纲,已被推至菜市口,斩首示众,贞妹不必挂念。” “白小措病死在洵江江头,贞妹节哀。” “白小措三妻四妾,歌姬无数,淫乱无度,人神共弃,实不是贞妹良人” 他在信中设想着各种白小措的悲惨结局,说给元贞贞,要她断了痴心妄想。然而他写了千八百种,却不敢将实情说与元贞贞,白小措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儿身。 他发了一顿少爷脾气,挠着头发,又把最上边的文章拿了出来,读了几遍。 “骈文,双钩字体,她究竟要干些什么” 阿措那时问他会写多少种字体,他摆着数了一圈,她挑了一个自己最不擅长的字体。 过了许久,白明简定了定心神,才开口说话道。“你这次要做的事情,是很难吗你从来不在人前说这样的话。” 阿措讷讷的应了一声。 “那我不去参加县试了,留下来帮你。杨琳能做的事情,我不会做不到。” 阿措这会才晃过神来,摇摇头。“他做的事不难,你要做的事才算是真帮了我。” 她解释道“前朝有妙笔生花的传说,李太白少梦笔头生花,后天才赡逸,名闻天下。少爷,你明日见到学官,就先说自己做了个好梦吧。” 白明简大概明白了她的做法。 “我该梦见什么呢。” 她笑了一声。“岳麓山上自然是山神。” “他长什么样子。” 她拿出个画卷来,向白明简展示。画卷上是个清秀男子,一副书生装扮,凌风飒爽,细瞧之下,竟有几分像是白明简清冷的模样。 “岳麓山上的儒,佛,道齐聚清风峡,要是真有神袛驻在此处,他应当就是个书生模样。”她笑了笑。“云生方丈不出来,我只好引得他出门看看岳麓山上的神迹景观。” 她细想想,自己其实跟国师李思茂打过交道。她做假的那两只果子狸至今还在白玉京被奉为神兽,她身材矮小,抛头露面极易穿帮,冥思苦想了一番,硬生生找出了个我不过山,山来过我的法子。 她要假造一座神山。 “少爷,你这次县试回来,无论如何都要拉着学官前往韩山长坠崖的那片悬崖陡壁。你看我如何给他生生做出一个文曲星下凡” 第100章 出征县试 堂长赵平坡细细打量了下白明简,这个引得岳麓书院全院轰动的学生身着简朴, 背着行囊, 清早就候在了教员斋舍, 见到自己立时行礼。 岳麓书院的学官们多有功名在身, 年近五十的赵平坡虽看上去其貌不扬, 但曾拿下过潇湘府乡试的解元,后因会试连考不利,又遭变故, 未能如愿进入官场。然而在大夏,中了举人就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踏入仕途, 在地方上可以做学官,县丞、主薄之类事务性的官员, 运气好一点, 还能混上县令。赵平坡便是靠着举人的身份,作了潭州提学官,并在岳麓书院讲学。 此次他前往潭州便是去监考这一年设在二月底的县试。前一日,肖伯翎托他将个学生带过去参加县试, 他自然很是惊奇,岳麓书院怎么还没有通过县试的学生 赵平坡将丑话说到了前头。“我先与你说明白, 为防作弊,潭州县衙绝不准定制学署教官阅卷, 并且考生姓名弥封, 你就算是山长的徒弟, 也没法给你徇私情”他说的确是实情, 潇湘府学风鼎盛,各地官学虽不及岳麓书院的名声在外,也是人才辈出。县试是科举考试六考中的第一考,在潭州也并不是闭着眼睛就能考过的。 白明简低头应道“学生谨记。” 赵平坡心中纳闷韩山长为何独独看重这个连县试都没考过的孩子,在他这个老学究眼里,岳麓书院山长一掷千金,捡回来个文盲,他心说这要是外人听说了,岂不是笑掉了牙。 古代上山下山的交通并不方便,山路曲折,赵平坡和白明简从清风峡口下山,要走两三个时辰才能到达山底雇上马车。白明简将赵平坡的行李都背在了身上,小心搀扶着他往山下走去。 清风峡在岳麓山双峰之间,纵横十馀丈,两侧草木郁郁葱葱,谷底云烟飘忽周转,云麓宫居山巅,岳麓书院盘踞出口,麓山寺位居峡腰,高低连成一线,曾有名士评价说岳麓山深藏龙虎气泽,道之虚无,儒之积健,佛之空寂,尽在山中。 白明简频频回望,惹得赵平坡忍不住问道“小小年纪精神涣散,望着什么呢。” 他回了回神。“学生昨日做了个梦,梦见悬崖峭壁间有人与学生说,此次县试蒙宗师青目,必拿案首,方才途径清风峡,想起来似是峡后的风景。”他将阿措的交代稍微变动了一下,阿措要他说的好名次,他说出口的是“案首”。 案首就是县试的第一名,他说出口的是他定会考个全县第一。 赵平坡当即就在他的头重锤了一下。“子不语怪力乱神,君子当正道在心,你不思进取,想的都是歪魔邪道,我将你这不长进的学生带去潭州,实是丢了我的脸”话语间大有懊悔之意,竟是后悔答应了肖伯翎的嘱托。 “前朝有妙笔生花的传说,李太白少梦笔头生花,后天才赡逸,名闻天下。” “李太白是谁他要真是名闻天下,我怎么会没听说过。”赵平坡的胡子都要气的吹起来了。 “果然又是这样。”阿措懂得的是他和别人都不懂的东西。 白明简见他身子晃动,倒抢先一步扶住了他,微微笑道。“老师莫气,我只是随口一说,不会再在外人面前提及。” 赵平坡走的气喘吁吁,若不是白明简扶着,他便要瘫在路上了。他心中想到,这少年倒像是个庄稼人,一身的好力气,毫无疲倦之色,便生了些好感,但见白明简仍是恋恋不舍回望岳麓山,那点好感就又丁点不剩,暗骂他是不可雕的朽木,不上墙的泥巴。 白明简还未离开岳麓山,就已止不住想念了。他们赶路三天才到潭州,三天考试,再有三天赶回,他十天后才能再见到阿措。他清早离家的时候,比阿措起的更早,将收拾好的行李拿在手上,就悄声离开了,没有留信,没有道别,在他的认知里,就不算离开。 阿措在矮瓦房里睁开眼睛,扫视四周,发现白明简不见了,大吃一惊。在岳麓山上,她的失眠症已经痊愈,但她的睡眠竟有这么好,沉的连个大活人消失都不知道,她在屋前屋后绕了一圈,也没发现个人影,赶紧换上男子的装束,跟着炊夫一道进入书院,问了肖伯翎才放下心来。 “这是怎么说的,他是记着仇了,也要玩一次不告而别。”她回到了屋里,睡意被吓得干干净净,她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抬头看见床柜的缝隙似是没有合上,连忙上前打开来,脑袋往里边瞅,喜道。“他把契书放回来了” 她翻了一遍床柜,只发现一件东西不见。 “我穿破的旧衣裳,他拿走一件干什么” 在讲堂上,白明简的位置是空的。 曹文贺抓住了错处,正要用红笔勾了,记一次缺席,杨琳从他的身边抢过去,将一块请假牌放在了白明简的书案上。 “曹斋长,白明简报明监院,请假下山十日,这些天的课程都不能上了。” 冯玉春赶紧递过去一张纸。“这上边是监院大人的签字,怕是不能算缺席,曹斋长。” “这上面的字可不像是白明简写的吧。”曹文贺怒气冲冲地瞅着冯玉春。 “同学友爱互助,曹斋长每每岳麓学规第三十二条,自不敢忘。”冯玉春笑着说道。杨琳一早就撞见了闯入书院的阿措,听她说来寻白明简,就也跟着去找,从肖伯翎那里听说了下山县试的事情。白明简随同赵平坡下山,本来就是书院学官们都晓得的事情,但冯玉春还是怕曹文贺生事,补办了请假的手续。 两人相视一眼,他们也算是料事在先了。 曹文贺冷哼了一声。“我们岳麓书院哪有未通过县试的学徒,听了都甚是污耳”他不得不把朱砂笔放到了原位置。 “实学课考课试卷下来了” “谁是甲等” 曹文贺不与他们分辨,着急向他们问道。 几个学生先看到了甲等试卷的卷边。“奇了,这卷子上没有标明正课生,还是副课生。”众人都围了过去,好奇看是谁被实学课掌教点了头名。实学课掌教钱知之学问渊博,公正严明,没有门派地籍偏见,被他赞了一句好,便是真的好。 在人群外边,杨琳心中一动,在冯玉春的耳边说道“你猜会不会是白明简” 他的话音刚落,那边的学生已经喊将出来了。 “怎么会是白明简” 曹文贺把白明简的卷子拿在了手上,文章经典之处用圆圈标注加重,实学课掌教钱知之的评语给的极高。“志和清雅,不染尘埃。” 杨琳捂着嘴,拉着冯玉春出了经史堂,捂着肚子,笑得直哎吆。“忍的肚子要痛死了,快笑死我了,曹文贺一脸铁青,我要是丹青妙手,真是想要画下来,提拔我都想好了,就叫做呆若木鸡图。” “你快停一停,旁人见了,还当你发羊角风呢。”冯玉春拍着他的后背,自己也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原来白明简学问真的很好啊。”他这时才相信了杨琳说的话。 杨琳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过年的时候,我在获鹿城的舅舅给我写了封家书,说是见到个姓白的孩子,学问极好,教我见贤思齐,勤勉读书,勿要懈怠。我家里人天天都在夸别人家的孩子好,我听的耳朵生茧,并不当一回事。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我舅舅说的是他。” 阿措昨天讨债,直言他们进过获鹿城的元府,以知根知底为由,威胁杨琳就范,却也使得杨琳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串了起来。 杨琳搂住冯玉春的肩膀。“学问哪有贵贱,英雄不问出处。冯兄,你虽说为人唯唯诺诺了些,但心地不错,对商籍生另眼相待,我杨琳交了你这个朋友,咱们以后兄弟相称,等白明简回来,咱们三个人结拜成异性兄弟如何。”他心底的侠义梦又从嘴边冒了出来。 冯玉春面色一变,心想我给你当朋友的代价不小,自己在岳麓书院头一回遭罚,就是因为你。这要真的以兄弟相称,指不定出什么乱子呢。 他不露痕迹地将杨琳的手臂放下。“我提醒几句也不算帮忙,说起来,我就是想看看” 他落榜的乡试,再考需要等上三年,也就是说他在岳麓书院要待上三年才能等到再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想看什么”杨琳好奇地问道。 他笑了笑。“杨兄,一个被谁都瞧不起的商籍生从县试考起,闯关斩马,青云直上,那些天之骄子尴尬窘迫的样子,看着就应该很过瘾吧。” 第101章 阿措重新开始 肖伯翎一进门授课, 就被阿措问了个问题。“文曲星是天上的哪颗星星” 他呆了一下。“文曲星是北斗第四星, 是北魁斗中第四星天权的古名, 管科甲名声、文墨官场、功名、文雅风骚。你是担心明简考不过县试我考教过他的学问, 县试一关不成问题。” 韩冰说起阿措,说她古灵精怪,难以招架,他这几遭授课算是领教过了。他们授课的方式极是奇怪, 总是阿措问问题,他来回答。有时他被阿措问的无言以对, 回到书院狂翻史料记载, 他教了多少年学生, 从没教的如此被动过。 阿措笑而不语,她要肖伯翎在地上画出北斗的形状来。 肖伯翎博学杂记, 读过不少易学书籍,韩冰将阿措交给他教导, 确实是给她请了位负责任的老师。 他边画边说。“七星第一星名曰天枢,魂神斗次第二星名曰天璇,魂神斗次行第三星名曰天机, 魄精斗次行第四星名曰天权, 魄精斗次行第五星名曰玉衡,魄灵斗次行第六星名曰闿阳, 魄灵斗次行第七星名曰摇光\"。同时又称北斗有九星, 为九皇之神, 谓北斗九星, 七见现二隐。” 阿措指着第四颗星星的位置。“它就是文曲星”她不知从哪里找出个布条子,在桌子上摆出肖伯翎所画的北斗形状,用手指丈量星星之间的距离比例。 肖伯翎看着,额头狂滴汗水,他画的再精准,也比不得钦天监在观星台上来的准确。 “这些天肖先生授课辛苦,我多备了些茶水。”她没有再诘问下去,记住星辰之间的方位距离,听到屋子里水烧开了,提着个高脚水壶出来,将外边石桌子上的茶杯续满了。 粗质的茶杯被滚水一烫,杯口流香,沁入心脾。 肖伯翎授课了两三日,两人相处下来既怪异又自然。阿措学着白明简给黄芳行礼的礼数,大礼相待,倒使得他有些羞愧。他当时教课的担心显然有些多余,女子和男子并无区别,她和岳麓书院最好的学生一般认真刻苦,从没有拿出忸怩的小女儿姿态来。 肖伯翎看着茶杯里上下浮动的干梨花,小饮了一口。“好是一口梨子香。”他受韩冰熏陶,也喜欢喝茶。然而这种在后世被称作“香片”的花果茶被古代的文人墨客评价为格调不高,极少饮用。肖伯翎也是第一次喝“梨花茶”,甚感新奇。 阿措只是把插瓶的野梨花摘下花瓣,用热锅干炒一下,给他冲水,待客之道极为散漫。她咳嗽了两声,拿起两只被罩热的杯子,要他盖在眼睛处热敷。“到五月份,我去采些山上的甘菊,给先生冲茶明目,肖先生的眼睛熬夜看书,也要保养在说。” 她看他罩着眼睛,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将空地上的陶瓮重新搬了个地方。肖伯翎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平地摔跤,摔了不下十次,她实在怕他把自己几日的成果搞砸了。 他授课告一段落,边喝着茶边指着那陶瓮。“那也是晒干的梨花” 阿措赶紧摇头。“屋子里有裂缝,拿黄土和的泥巴。”她顿了顿,与肖伯翎说道。“肖先生,我这几日要修屋子,摘野菜,赶集市,跟您告个假,我先就不上了。” “”肖伯翎愣住了,这位姑娘想上课时,催着他一天三趟,不想上课时,就拍拍手打发人走了。 阿措殷勤的将剩下的干梨花都包给了他。“我告假是山长大人的意思。” 肖伯翎默默地拿着干花包,走出了门外。他想起韩山长的嘱托,又想转身回去,最后生生忍住了,回去禀告给韩冰。“老师,我遵从师命,细细查看,实在看不出什么,再说君子不强人所难,我怎能逼着人显露秘密呢。” 伤筋动骨一百天,卧在床上养伤的韩冰,默默了一会儿。“伯翎,你出去吧,我看着你,实在心累。” 十天之约,已经过去四天了,阿措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阿措准时等在了书院狗洞处,见到了垂头丧气的杨琳。 杨琳唉声叹气道。“我这个命啊,见你一次,毁一身衣裳。”他的衣摆处又蹭到了狗屎。 “你踩了狗屎运,看来这次文章做的不错。”她嘿嘿笑了一声,向他伸出手去。杨琳头大,不自信地交了作业,他给自己辩驳道“书院的祭祀是祭祀孔孟先贤,是受祀者的品德功业,又不是文曲星的神龛,这种骈文,我实在杜撰不来。”阿措要他教的作业,是要他编造一遭文曲星下凡岳麓山的青词。 他熬灯拔蜡,被阿措逼着修改了四遍的绿词,递在了她的手上。 青词,又称绿章,是道士斋醮时上奏天神的表章,用朱砂写在青藤纸上。 她一目三行看完,只是勉强满意。“好歹你也是翰林的门第,长安的青词风行一时,你怎么不知好好上进。” 杨琳毫无体面的蹲坐在地上,可怜巴巴的问着她。“你家少爷何时回来,能不能不要来找我了。” 她甚是公平的评价道“写这玩意,我家少爷赶不上你。” 他痛苦之极,他答应下要为阿措在岳麓山办事,答应的后悔晚矣,这会儿双手捂着额头,不愿面对现实。 “双钩字体,近两年内就不要用了。”阿措将青藤纸收好,看了他一眼,认真嘱咐了几句。 杨琳不笨,却并不明白她在做什么,他好像只是给她写了一篇不算成功的青词绿章而已,这能有什么用。 这个时候,麓山寺传来悠扬的钟声。 阿措跟着烧香拜佛的民众一块走入麓山寺,见着几个身着青衣的僧人,学着人们的样子,合什向师父们问好。 麓山寺的大雄宝殿中,面阔七间,进深六间,重檐歇顶,佛台供奉释迦牟尼佛三身佛像,庄重至极。她站在那里,看着佛像周身涂金抹漆,宝络珠华,深深凝视。 佛陀的法相变化万端,不禁使人生出敬畏敬仰之心。但在最开始佛陀的含义是被一个、一棵菩提树或是大脚印来代替,并不是如今涂金抹粉的模样,他有生有死,在千年前只是一个智慧通达的人而已。 她背地里跟许多人打听过云生大师的性情,据说云生大师佛理坚深,只沉迷于“如何是佛”的问题,不可自拔,那么是有什么样的神迹可以让他动尘俗之念,打破生死之关,出门看上一眼呢。 大雄宝殿的三世佛又有以过去、未来、现在为三世的,名\"竖三世佛\",她跟着香众跪拜三次。 在柔玄镇的场景一幕幕显现。 “你是个聪慧多智的孩子,你随我入京,我还能撑得住一口气到京都,我们去找大学士孟盛高。你换名成我的侄儿,他念当年的旧情,定会照拂你。你先到京外的水月道观去当个小道士,完后等新皇登基以后,你就学着那个李思茂去接近皇帝,到时候你把他踩在脚底下,就像他之前踩为师这般。咱们教他受尽我当年的苦楚” “孩子,你跟我走吧你在柔玄镇中永无出头之日。你进京以后,想要荣华富贵那也好办,新任皇帝也迷恋道术,你隐居深山后身价倍增,自有一日会受到白玉京上下的热捧礼遇,名利双收。” 她暗暗苦笑,这些都是黄芳说给白明简听的,她其实没有任何责任的。 她记得,当时她很是激愤,教训黄老头说道。“人生际遇不可琢磨。老爷子你对人对事应当一片真心。” 黄芳留给她的只是那一句。 “好好活着,你们都好好活着”” 她跪拜第一次。她拜的是现在,他们好好活着的现在。 从柔玄镇到岳麓山,她每每握着玉蝉,想起黄芳护着他们从屋子离开的欣然和决绝,他的那些愤恨之语,她一次都没有想起来过。 “对人对事应当一片真心”最后竟然应在了自己身上。她应诺给韩冰的是一条危险之路,她放弃的是安稳和安全,有违她身为生存主义者的原则和初衷。 可是为什么还是答应了呢。 “白明简太傻了,想要活得堂堂正正,活得恩当必报,想要把别人给他的好全都还给人家。有一天,他或许报得起朱家的千里认亲,抵得起韩冰的一掷千金,却唯独报不起这一桩血海深仇。” 这些天里,韩冰在她身上投入的越大,就使得她越害怕,这些事情要让白明简做来是个什么样子。 血是用血来偿的。 她跪拜第二次。她拜的是未来,她无法预计的未来。 阿措望着闭眼阖目的大佛像,轻轻许愿。“我想再努把力,护着那孩子长大。”失眠症消失了,讥讽的声音在心底消失了,但那些疤痕还在,穿越根本不是重头再来,哪怕来到异世也不是,她始终无法原谅自己的错误。她22岁那年秋天,兴冲冲地带着爸妈和妹妹到陕南自驾游,一场车祸,她丢了她的家人,她的所有。 她拿活着当做惩罚。 魂去魂返,阴错阳差之际,白明简的那句话正中她的心房。“你既说了我是你的,你可拿好了,别再将我丢下了。” 大雄宝殿的三世佛以过去、未来、现在为三世,她望着大殿上的佛像,似是终于有了面对错误的勇气。 她跪拜第三次。她拜的是过去,她最想回到的过去。 “白明简好好长大了,我就有资格想念我的亲人了。”她在白明简面前忍着没有流下的泪水,在这里簌簌落下。 第102章 方丈院 小沙弥止住手中的扫帚,瞪着眼睛。“女菩萨, 你趴在这里看什么” 阿措摆了摆手, 扒着墙上的万字符格窗, 盯着几位僧人拿着食钵从大斋堂出来, 向一处单独的院落走去。她专心致志地数着僧人的步子。“一百三十二, 一百三十三” 扫地的小沙弥见她不理,极是生气, 却又不敢上手扯她的衣裳。“女菩萨礼敬三宝当去大雄宝殿, 来后院作什么我叫护院的师兄来了” 她连连讨饶,做出立时要走的样子。“小师父,罗汉堂后边的就是方丈院吧” “师兄师兄”小沙弥向两个身材魁梧的僧人招手,高声喊了起来。 她讪笑了两声,灰不溜丢的赶紧跑路。 古代寺庙的格局基本差不多,一进寺庙山门,左右两侧是钟楼鼓楼, 和中间的天王殿构成第一重院落,之后进入的就是大雄宝殿,是香众瞻仰佛像和僧众集中修持的地方, 大雄宝殿后边是四堂, 共有法堂、照堂、经堂与讲堂, 再之后就是罗汉堂、藏经楼等地方,它们和前边说到的建筑一起建在了中轴线上, 而僧人们生活的僧舍单独成排, 坐落在院子的后边。而方丈因为身份较高, 单独住在一处房屋之中,便被称作方丈院。 阿措离了拜佛的香众,摸到寺院后院,想要看看方丈院的位置,但僧俗有别,她刚一露头,就被小沙弥赶跑了。 “寺庙里讲究众生平等,僧人无论身份高低都会集体就餐,单独吃小灶的应该就是闭关的方丈一人了吧”她出了麓山寺,绕到寺庙后边。 她提了一口气,一脚蹬上,爬到了院墙的墙头。她趴看了半天,眼睛一亮,方丈院就是在东南方向的院落 还不等她喜上眉梢,估计从院墙到方丈院的距离,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一个身高一米七以上的成年男子,步伐距离应该在65厘米到70厘米,他们走的是斜线,得计算角度,那么从院墙到方丈院的最短距离竟有300米”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么远” 她在院墙后边愁眉苦脸地候着,时间慢慢过去,金乌渐落,月亮西升,麓山寺的晚饭开始了。 她在墙头看着,僧人们低头合什,一队队鱼贯而行都前往一个地方。那个地方白烟袅袅,肉眼可见是个做饭吃饭的地方。她前生曾经去过寺庙瞻礼,听过讲解员的解说,大的寺庙的灶房大锅一次可煮饭一石以上,烧菜百斤以上,就是为了遵守集体用餐的古训,确保僧侣们可以一起吃饭用餐。 她心中明了,这就是闯入麓山寺的最佳时机。 就见她飞身跳下院墙,拿出吃奶的劲儿,一路飞奔,直至方丈院。她刚以为自己心愿达成,拉院门的时候,却发现门上竟挂着个生锈的铁锁,不知锈死了多少年 她差点没呕出血来。 她在前世并没有真实见过闭关的僧人,只是大概在新闻中看到些说法,说僧人为了追求开悟,放下尘缘,将自己封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内。 她没想到真实操作竟是将自己锁在了院里。 她狂敲了几声门,眯着眼睛望向门缝,里边寂静极了,根本不见禅房出来人。她高喊了几声,依然没有动静。 不知何处,传来几声清脆的磬声,似是有人来了。她心中着急,想起僧人明明端过来饭的,院门不开,怎么送进去呢,便在院门上乱摸起来。 “在这里”她摸到了院门下侧还有小门,大小刚够送进去食钵的。她从怀里掏出一只卷轴,将手和卷轴伸进小门,顺势一抖,卷轴哗啦一声滚开了。 她按着原路,迅速爬出了院墙。同在此时,又有僧人拿着食钵给云生大师送饭来了,正好与阿措逃离的时间叉开,他们并没有看到异常,伸手从小门处取走用过的食钵,就去大雄宝殿作晚课了。 过了两个时辰,云生大师出了禅房,径直走向院门取食,竟看见在月色下,地上有一个长达七尺的条幅,上边写着“古往今来,人世间哪有闭关闭出来的佛陀”” 云生大师一呆,他那会似是听见有急促的敲门声,女子高喊他的名字,便以为自己禅定的时候跌入魔障,念起经咒来,却没想过会有外人真的在院外叫他。他闭关三年,杜绝外缘,放下杂务,便是为求正法,而这条幅上却在讽刺他修佛不得其法。 这条幅其实说的也不算错,释迦牟尼佛并没有闭关, 抛弃王族决心出家修行, 六年苦行森林, 然后找到了菩提树决定禅坐,最后成佛。 云生大师念了一句佛号回到了禅房,他的心智坚定,怎会因为一句讽语就改变闭关的初衷呢。 第二日晚上,阿措再次爬到了墙头,看着僧侣们照旧前往大斋舍用饭,她瞅准时机,跃下院墙,但没跑几步就折返了回来。方丈院外再不是空无一人,有几个僧人盘腿坐在院外,手拿护法杵,似是金刚罗汉一般。 阿措心里郁闷,她不知道原来闭关还有护关的说法,当修行人清心悟道时,会有人为修行人做必要的护持,例如送饮食管理,保护门口安全,以防遭人打扰。她昨天的条幅没有得到好的反馈,反而引来了护关人。 她叹了口气。“果然想要凭借骂人,把人引出来根本不可能。” 她返身去找韩冰。 “山长烦你写几个字”她换了男装,从狗洞爬进书院,径直就上了廷英阁,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韩冰卧在床上看书,见她突然闯入,愣了好一会。“你要写什么” 她不由分说就在书案上给他磨墨,搬着小茶几到了他的塌前。“着急着呢,夜里我寻不着肖先生,就你干吧,我说你写。” 韩冰心想你这丫头,知道我的墨宝在外边卖多少钱吗他盯着她额头上冒出的汗水,忍住没说,挣扎着坐了起来。 阿措掏出那张青藤纸。“照着这种双钩字体写。”她将笔塞在了他的手里。 韩冰脸色一僵,这居然是找他来当枪手来了。 他将笔换在了左手。 “这是谁给你写的,笔法飘忽,毫无章法。”他忍不住斥责道,心想着自己作为书林名宿,学着鸡爪子的字,成何体统。但他捱不过阿措声声催促,他连那篇青词是什么意思都没看懂,就光记着字体的间架结构,沾着墨汁,往纸上写去。杨琳正在斋舍里呼呼睡着,还不知自己能有这个荣幸,他最不擅长的字体有一天会被山长大人临摹。 “你的字要写的很大很黑。”她叮嘱道。 阿措走后,韩冰仍在恍惚之中 “那句话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吗” 阿措飞奔回到了麓山寺的后边,在月光下她看得清楚,方丈院门口的护关僧人还没离开,盘坐在地上,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她舔了舔手指,将手指立在空中,感知风向,然后从灌木丛后边拿出来一只藏着的孔明灯,将字幅悬在了灯体的下座处,点上了火,让它飞了起来。 她的孔明灯连着一根布带,由她的手扽着,控制着孔明灯定点的位置。她在灯上做了机关,她把字幅用草绳捆着,而草绳又被灯焰烧着,一旦烧断,字幅就会掉落下来。 云生大师在清晨起来取食的时候,再次看到了院子里的条幅。 条幅上的字体古意盎然,他竟忍不住赞叹了一声,这字着实不错。话说韩冰就算去学杨琳的字,也不忍心把字写的太过糟糕。 这字幅是两句话。“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他的心头不禁一震,他天赋极高,年轻时就继承师父衣钵,修为佛理,一直精进不辍,六十年来心境益见圆满,但始终离着直指本心,差了最后一步,他钻研的佛家书籍已经到达了他智慧穷尽的地步,这个问道机缘已经不能从经书之中所能寻找得来,故而他发了宏愿闭下生死关。佛教徒面对本心最根本的问题就是“如何是佛”,他闭关的三年里,始终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这就是答案吗”他自问道。 这几句话一看即明,说的是法身与翠竹一体,都没有色、声、香、味、触、法六尘啊,般若与黄花一类,也都没有见、闻、觉、知啊。 他望向空中,这个给他闭关捣乱的人似乎并不是心存恶意,反而是想要帮他开悟,他一时间竟忍不住走向院门。 隔着院门,护关僧人在三年里头一次听到了方丈的声音。 “徒儿,最近有外客到访” “师尊闭关的消息三年中早已传至海内,一开始还有外客求见师尊,最近再没有人上山叨扰了。师尊您示意让我们守在这里,也并没有看到别人。” “你们散去吧”云生大师说道。 阿措以前自学心理书籍的时候,也看过一些书上关于禅宗公案的举例,禅宗的僧人不拘泥万法而顿悟得道,并不是用坐禅观定的方法,而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这句话出自东晋时期的道生法师之语,据说为了证明“无情亦有佛性”是正确的,他端坐了十年不动,最后等着大般涅槃经流传开来,他翻阅之后,就涅槃去世了。此后这句话,始终记载在禅宗公案中,表明千百年过去,它仍旧有着直指人心的力量。 云生大师是佛法大师,看了这话受到极大震动,不知道多少经文义理、经咒偈语,都在他脑海之中冒了出来,他心中似有所悟,但又似乎不能完全理解。若是这会儿有人看见他的神情,定然惊讶于他未曾有过的茫然。 第三日,第四日,夜里云生大师站在院中,凝望着月色,不知是在等着什么,又或者思考什么。 但是再没有字幅进来方丈院仿佛前两日发生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第103章 县试进行时 白明简跟随赵平坡乘坐马车,历经两日半的奔波就到了潭州县。 赵平坡先去提学司应卯, 要白明简候在门前等他, 不多时,他便带着个人出来。他向那人介绍道“兴山兄, 这就是我岳麓书院参加此次县试的学生白明简。” “赵大人,既然是学院的高徒,那我有什么顾虑, 自当作保。”这人叫张兴山,是潭州县的县廪生, 四十多岁, 拍着胸脯说道。“联保的事情我一并担下了,我去凑其他四个童生来。” 所谓的县试是需要联保和认保的,即是五个童生相互担保, 一人做弊,另外四人要受处份。认保是为了证明他们有考试的资格, 这就必须找本县的廪生进行认保, 如果出现问题, 廪生也要受处份, 最起码廪生升贡的资格没了。 白明简赶紧行礼, 从包袱中套出一封银子,双手递给了这位廪生。 张兴山原本心中叫苦, 赵平坡是提学官, 又拿岳麓书院的名头压他, 担保的好处无法开口索取, 但没想到这个学生竟然如此上道。 他推辞了几次,笑眯眯地收下了。 赵平坡看在眼里,没有说话。肖伯翎在山上交给白明简的印信证明,证明白明简身世清白,不是娼优皂隶的子孙,类似于岳麓山院为他做的考试承诺,被赵平坡收着,已经换成了县衙发放的戴校卡、准考证。 他交在白明简的手里,又交代了几句,要白明简自寻住店的地方,并嘱咐他千万莫要忘了考试的时辰。 白明简应了声是,干脆的走了。 张兴山好奇极了,向赵平坡打问。“这是哪家的孩子,烦劳赵大人亲力亲为” 赵平坡不肯接话。“问什么,我说出来,你敢听吗。”赵平坡应肖伯翎的嘱托,将白明简的县试事宜做了安排,但他身为考官之一,理应避嫌,他不得不打发白明简自己吃饭住店。再有白明简的学识如何,得通过县试证明,他还不敢大张旗鼓说这孩子是韩冰亲身招录的学生,一旦他考砸了,传扬出去这孩子真就会成为众人的笑柄。 赵平坡虽说古板固执,但也算不是个坏人。 白明简在城中绕了一圈,客栈竟然全部住满,潭州城的人口才一两万人,从别处赶来参加县试的考生数量却很庞大,远远超出了潭州城客栈的接待能力,许多考生并非自己一人考试,还有家长,老师相伴。白明简进城进的晚了,问了一圈竟只找到了一间裁缝铺可以住人,他问了店家,一日就要500文。 他呆了呆,一次考试吃饭住店的钱就要吃掉乡间十几亩地的收入,怪不得人家说只有殷实人家才能请得起先生,藏得了诗书,才有余力去培养一个读书人。而实际上读书没有考试花的钱多,考试这不只说交通、吃饭、住店,还有给廪生担保的甘结费,考过交给衙门的封卷钱等等,都需要银钱消费。 他伸手掂了掂包袱里阿措备下的银两,足有二十两之多,沉重至极。他身上免不了有股书呆子的清高气,天天看见阿措愁钱愁进项,总觉得时日还长,定能想到办法。现在才晓得阿措的远虑,他要是一路考下来,花的钱何止是现在的千倍百倍。 他找的裁缝铺不是住人的地方,隔间里只有一张竹床,朝南的窗户哒哒的被凉风吹的声声响,但好在潇湘地界的二月底天气和暖,少年人火力壮,身子倒还受得住。 他匆匆去外面吃了口饭,备上考篮及文具食物,就上了裁缝铺的门板,但还是能听见青楼年轻女子的调笑,来回马帮牲口的蹄声,赤脚大汉们喝酒划拳的喧闹声。他吹了灯,将床铺展开,从包袱里掏出一件旧衣裳,平铺盖在身上,闻着那衣裳熟悉安心的味道,在吵闹声沉沉睡去。 月色静静洒向潭州城,三年之中只有两次考试机会的县试,这一晚不知有多少童生在翘首以盼明天,辗转难眠。通过县试是他们踏上青云路的第一步,入士的第一个阶梯,它绝没有岳麓书院天之骄子口中说的那般简单,在六次考试中就属县试,参加的人员最多,录取率不到百分之一,竞争最为激烈。 然而无论这一晚,童生们睡得好与不好,县试还是准时在黎明前到来了。 潭州县试一共四场,每日一场,在黎明前由县令点名,童生带着考篮,及准考证等东西前往科考棚。入场前,有搜子搜查考生全身,防止怀挟抄写等纸张入场。 涌向考场的数千人,无人不是经受过背诵书籍的折磨,浸淫书法练就出考试通用的“台阁体”,写得出中规中矩的八股文。白明简在泱泱人群中,显得毫不起眼。 赵平坡身着学官服,与其他提学司的学官站在一处,监看入场的童生一个个被考官点名,进入中厅大堂接卷。他待在那儿老半天,竟然都没有听见白明简的名字。他倒是老是看见张兴山了,每当有童生接考卷的时候,教官声唱“某廪生保”张兴山都出来应答道“廪生张兴山保”,从他满面红光的神色上看,这么多童生都找他作保,应当是拿到了一笔额度不小的外财。 提学司的同僚扯着赵平坡的衣裳,“这次县试,赵兄既谢绝了出卷判卷,又退出了监试面试,要不是我们拉着你,你连站这儿都不肯站。要我说避嫌不用做到这个地步,潭州县令为人公正,便是县试取中了你家要紧的子侄,也不会怀疑是你做了手脚。” 赵平坡苦笑了下,无法应答。就凭白明简在岳麓书院独一份的身份,他考的好了,人们自然而然怀疑,考的不好了,岳麓书院的脸面无光。肖伯翎请托于他的,本就是个为难的差事。至于白明简在岳麓山下说的“当取案首”,他嗤之以鼻,县试共有四场,只有末场获得第一,才能称之为案首。而这其中案首的选择,又很有说法,县试案首如无意外,很可能就会跳过府试,院试,直接被录为秀才。因为在官场上,最讲究大花轿子人人抬,一县地界的第一名,关系着学官、县令等全县大小官员的面子,就算是主持府试的府尹,主持院试的学政使,都不好轻易随便把人拿下去。 “想当然就能拿下县案首那我这把年纪可就是活在了狗的身上了。”赵平坡心想白明简能不能过第一场都不好说。 县试第一场为正场,试四书文二篇、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第二场为招覆,亦名初覆。试四书文一篇,性理论或孝经论一篇,不得误写添改,第三场称再覆,第四场连覆,考教的是经文、诗赋、经文,姘文。每场都会选拔淘汰,被选中者称为出圈或出号,四场要用四天的时间,几乎要熬干人的心头血。 考生们路经甬道两旁的考室,看着考室一概低矮狭小,左右都是厚厚的板壁,脸色都有些难看。白明简拿着“天字号捌”的考卷及打稿用的素纸,找到了考号对应的考室,掀开担在板壁中间充当几案的木板,稳坐下来。 整个考场鸦雀无声,考生们找准位置落座,等着衙役用牌灯巡行场内,考题贴板巡回展示,考试便正式开始了。 白明简摆开纸墨笔砚,将毛笔放在水洗中沾湿,阖目了一会,等着他人生中第一次考试拉开序幕。然而人在主动集中精神的时候,往往反而不容易获得专注,他的神思又缓缓悠悠飞到了岳麓山。 阿措正在睡梦中,梦见白明简持着一只生了野梨花的笔,正在奋笔疾书。她笑出声来,白明简小小年纪,脸上非要显着庄严肃穆,甚是可乐她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胡弄了下头发爬起床,拖下疲惫的身体往院门走去。 这间低矮瓦房,唯一的客人只有肖伯翎。 “肖先生,不是说这几日我都先不上课的吗您怎么又来了”阿措给他马马虎虎行了弟子礼,倚在门上,耷拉眼睛,显得困倦极了。 肖伯翎吃惊地打量着她。她的肘部,膝部都蹭上了泥,裙摆被撕成了布条,在右腿处直接破了个洞,露出血痂,胸口的衣襟处染了一大片污水。他顾不得反应“非礼勿视”的圣人古训,颤巍巍地问出了口。 “你这是被盗贼洗劫了可有伤到了哪里” 阿措身体没有大碍,她摇了摇头。“肖先生,我困极了,你若是没事,我还要去睡。”肖伯翎生的温柔平和的性子,就是有时候磨磨唧唧,絮絮叨叨,听了许久都说不到正题。 她打了个哈欠,就要关门。 肖伯翎嗫嚅了一下,再无法说出口,也只得说出口。“老师要我问你,还有什么他可以代劳的”话说韩冰作为当代大儒,学富五车,博学广闻,自然不算是佛家的门外汉,云生大师为之所动的偈语,他也被引得心痒难耐。 这两天,他恨不得亲自去麓山寺,问问云生方丈还坐得住吗。他自己反正是坐不住,这日清早逼着肖伯翎来问阿措的进展了。 阿措迷迷糊糊点了点头,从屋里取了一张纸条,塞给了肖伯翎,甚是干脆地返身关门,倒头就睡。 韩冰拿到那纸条,一脸兴奋对着肖伯翎说道“伯翎快给我抹墨,我要好好写这几个字,你封住了字幅,别被人瞧见,给为师送去阿措那里。”他两只手激动地搓来搓去。 “十日之约,还有几天”他恨不得立时就要岳麓山发生大事情。 “六天。”肖伯翎看着自己老师,胡子激动地翘了起来,治学大家的风范消失的干干净净,他的心情复杂极了。 韩冰眼睛发亮。“好好,到时候你就是背着我,也要把我背到麓山寺后山” 第104章 县试进行时(二) 天将四更, 东方蒙蒙有些亮光,阿措挎着个吊桶, 绳子一头死死拴住自己的腰部, 一头悬在山崖边上的树身上,慢慢从山崖边上爬下。 她的身体只有十三岁, 力气尚显不足, 吊桶中满满的一桶水, 勒的她手腕红肿,她顺着绳索下降,每动一下,就忍不住痛哼一声。 这是她连续作业的第六天了。 她所在的悬崖,正是韩冰摔下的那个山崖。当时韩冰为寻泉水的源头,从山崖边上跌下, 阿措抚摸着平滑的石壁,心想韩冰的寻法也不无道理,在千万年前地下水有可能还没改道, 水量丰富,在这里形成一片瀑布, 而石壁经过大量水流的冲激磨洗,显得十分平整。 她将吊桶里边的水, 小心洒在石壁某处,然后将眼睛紧紧贴住石壁, 看着石壁的变化。 她发出既遗憾又庆幸的声音。“这几日并不潮湿, 但也不是酷热的天气, 总算这东西长起来了。”她的双足点着石壁,使得绳索和石壁之间留了空隙,极怕绳索将石壁磨坏。 她的双手因多日攀爬山崖,肌肉酸麻,不住的颤抖,体力濒临透支。然而却又不敢偷懒,生怕晚了时辰,天大亮了有人撞破她做的事情,强撑着一口气埋头干活。好在这里人迹罕至,连野兽的踪迹都无半点,唯有山雀在黎明前的山林间啼叫,与她相伴,她在天不亮的时候爬下山崖,从没被人发现。 人在极累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是麻木的,她这几日,昼伏夜出,两只眼睛瞪得跟猫头鹰似的。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矮瓦房,吃了口米糊,食不知味,强撑着,将竹篾子码好,动手再制作一盏孔明灯。孔明灯分为四面,她先将白明简用过的宣纸拿出来,用米糊糊住宣纸和竹篾圈子的边缘。她制作的孔明灯不大,她点燃沾有香油的粗布,孔明灯底部升起的热空气,就使得灯体缓缓上升了。 她睁大了迷瞪的眼睛望着,她在孔明灯底部置放的粗布就拳头大小,不一会上面沾着的香油就燃尽了,灯身跌了下来。 她回头瞧了一眼,在瓦房前边的横梁上系着的旧衣带,它被风吹的曳曳飞舞,春季多刮东南风,岳麓山也不例外。她埋头用竹棍在地上画画写写,不停换算。白明简不在,她不必遮遮掩掩,将前世的看家本事全部搬了出来。 阿措此番做事,熬灯拔蜡,通宵达旦,感觉自己也如参加一场大考似的。她心里发狠“我一定要考100分” 在潭州城,第二场县试的考棚大门、仪门落锁,堂上有巡绰官击打云板,考棚即刻肃静,考试再次开始。 差役执着题目牌在甬道上来往行走,使得考生们看清题目。在白明简左侧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童生站起来,请求考官将题目高声朗读两三遍,等了许久,仍不见考官走过来,心中甚是着急,却又不敢离开座位。因为按照考场的规矩,一旦发现考生有移席,顾盼的行为,考场周围的兵丁,立即将人轰出考场,有作弊嫌疑严重的,带上枷锁压到县衙,根本不容争辩。 就在这位老童生几乎快要哭出来的时候,终于考官踱着步走了过来。 巳时时分,考生们拿到考题已经两个时辰了,监考官持学政发下来的小戳子,盖在誊正的考卷上大约是在一百字左右的位置。不过这时候,许多考生仍是在素纸上打初稿,很少有人提前写完。 到了未时,龙门外击鼓三声,堂上巡绰官击云板三声,大声叫道“快誊真” 这时候,考生们无不心中一紧,加快动作,赶紧将草稿誊写在正式卷子上,白明简提腕书写,凝神静气,显得不急不慌。再过一个时辰,就听大门外再次击鼓了,两位受卷官从东向西收卷,不论考生是否誊完都必须交卷。 受卷官走到白明简跟前,随意瞄了一眼他的卷子,只觉卷子整洁,字迹漂亮,不免多看了他两眼。他递给白明简一个牌子,示意他离开考场。 受卷官每收一卷,发给考生一个牌子,牌子积到30人,考生们拿牌起身,走向大门。考棚坐北朝南,院北的正门叫做龙门,由兵丁把守。他们在出考场者出门时收牌放人。 县试的考试都是当天完毕,考生全部离开之后,受卷官检查试卷数量,并且在试卷的背后右角上弥封糊号,再加印确认。 “小心”考生乌央乌央的离场,白明简见前面颤巍巍走着的童生几欲摔倒,赶紧扶了一把。他的记忆力佳,认得那人正是考试中要求考官高念题目的那位老人。 老童生老泪纵横说道“老叟五十有余,应考三十多次了,这次好容易考到第二场,却自己误了时辰没有写完啊。这可如何是好” 白明简没有说话,他回望着考棚大院的正门龙门,左右挂着对联。“寒窗苦读,三年灯火,厚望槐香故里,考院试才,五更凉风,只期光耀门眉。”童试仅是科举考试漫长征途中迈出的第一步,却有成千上万的人难以迈出这艰难的第一步。 到了晚上,县衙灯火通明。 县试是一县的重要政事,虽然县试每一场通关的人数都在减少,但是仍在千数之上,日夜判卷对于县衙官员和提学司的学官们都是折磨。八股文又叫做排偶文体,这种文体有明文限制,要求作者用古代圣贤的思想和口吻,不得越雷池一步,在形式上必须按照一定格式和字数填写,毫无自由发挥的余地。但它也有好处,它的规矩是定死的,只要其中一股出了毛病,便可废黜考卷,节约了大量的时间。 县令曹克正坐在议事堂闭目养神,看到呈上来的试卷时已经是四更天了。 “又是这个考生”他让仆人沏了碗浓茶,准备挑灯夜战,刚看到第一张试卷上的字迹,就停住了朱砂笔。虽说考生们都用的是考试通用的台阁体,但每个人写出来各有细微不同。县令曹克正略略惊讶了下,这位考生是第一场正场考试的头名,没想到第二场考试,他的试卷还是第一个被呈上来的。 他作为县城的最高行政长官,学政教育自然也是他的政务范围。潭州城学风甚盛,他常去县学讲学,也指导过几个出挑的学生,似是没有见过有谁能写出这手漂亮的台阁体。 他翻了近三十张试卷,再反过来看头名的,仍然认定这个考生是最好的。“纯雅通畅,斟酌得宜,着实少见这种务实得到文笔。” 幕僚周青见到东翁的眼角带笑,也在旁凑趣。“东翁,第二场团案上还是首中此子” 曹克正咽了口茶。“中他,若他第三,第四场仍在十名之内,我当亲自修书推荐他进岳麓书院,精进学业。” 周青应是。“此子笔力虽好,文风有欠老辣,应是年纪不足的缘故。东翁既认可他是人才,何不多给些磨砺经历以成大器”周青身为他的幕僚,佐理政府事务,一心为自己的东家着想。他想要这考生在应试路上多些波折,由东家施恩于他,日后东家在官场上也多了一份助力。 曹克正大笑道“区区县试,有什么可磨砺的,此子自有青云之才,展翅何须再等时日。他若好,那便是真的好。此子年少更妙,谁不知出名要趁早呢。”他将浓茶饮尽,趁着精神见长,重新对着试卷定夺了一番,划下第一名至二十名,第二十一名至六十名,第六十一名至一百名的人员范围。 这夜过去,县试通过人数缩少至一百人,他们将参加第三场的再覆,根据县令划分的三个排名范围,他们的书题、赋题将会发生变化。 第二日,考生们围着考棚前,人挤人围着看团案,有人欢喜有人忧愁,第二场的千余人只取一百人,十比一的比例,太过惨烈了。 “我中了” “我没中” “我是第九十二名侥幸侥幸” “快看看谁是第一百名谁坐了红椅子”众人都往团案那儿挤。 每场考试出成绩叫做发案,出来的榜单叫做团案,榜单是圆式的,五十名以内为第一圈,之后的五十名为第二圈,是最外圈。第一名位于最中间的起始位置,只写坐号,不写姓名。而在团案上最后一人的座号下打一红勾,被人戏笑为“坐红椅子”。 当然,谁乐意被人笑话是最后一名呢,这个坐红椅子的人庆幸自己仍在榜单之内,早早就回客栈温书去了。 团案上,第一名仍然是这个“天字号捌”,他两场皆是第一,潭州县学里排头的几位学生摇头否认,这个考生不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他们站在那里不肯离去,比所有人都好奇。 众人在团案前左顾右盼,叫喊起来。“天字号捌是哪位仁兄高才” 然而,第一名和最后一名一样沉默,就算众人再怎么叫喊,也没有站出来。 众人的好奇心提到了前所未有的位置。 第105章 最后的安排 县试的第四场考试被叫做终覆, 县令曹克正缓步走进考棚,他在甬道低头看着考生答卷的情况,眼见着秩序井然,他满意地点点头。 他伸手召唤提学司的学官过来。“考舍可全更换了” 学官行礼答道“回禀县尊,每场考完,考舍均在封场后全部更换, 并无重复。”潇湘府作为人文最盛之地, 潭州县在潇湘府的众县之中缴纳钱粮较多, 文风又是上佳,这才在三年两试的县试中有了四十人的名额。无论是哪朝哪代, 学额堪称古代社会的第一等重要的社会资源,成为各地各方争夺的首要目标。曹克正甚是贪心,只要有机会就向州府要求增广学额,他对于县试极为看重, 着力选拔推荐优秀学子送入州学,书院, 几年的时间里营造出“人本昌盛、人才辈出”的繁荣景象。 然而潭州县近十年了, 再没有出过一个进士。他每每自夸的书香之乡总遭到其他各县县令的一概反驳。他听到消息,几个邻县县令奏本给府尹大人,有意要消减潭州县的学额,他的心头一片愁云惨雾。 他望着考舍中聚精会神的考生们,不多时, 有一个应考的童生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的年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 端坐考舍, 风度凝重。 学官会意与县令说道“此子性情沉稳,一连四场端坐考舍,皆是一动不动。”他心生好奇,踱步到跟前。“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白明简起身回禀。 曹克正瞧了一眼考舍的座号。“天字号捌。” 他细细打量着白明简,与监考的学官说道“此子复试一场。”考生在正场中名列前茅,依县令的想法可在大堂上复试一场。这待遇对于考生来说喜忧参半,县令复试的用途还有一说,是为验证该考生是否作弊。 监考官在心中揣度县令的意思,县令是觉得白明简太过年轻了 白明简的第四场试卷已经答完,他先交了卷,和监考官一同前往考棚的中厅大堂。 曹克正已经等在了那里。他随口拿些儒家典籍来考他,白明简无不对答如流。他见白明简应答时,器宇端凝,暗暗满意,想要考教一下他的志向。 “功以天下自任。”他出了一个上联。在儒家的典故里,忧以天下,道济天下之溺,儒家应以国之兴亡,民之盛衰为终极关怀。 白明简沉吟片刻,回答了下联。“文为百代之师。”他应答的恰是好处,世人称“立德”,“立言”,“立功”为三不朽。在儒家的观念里,文以载道,做文章处于同等重要的位置。 “功以天下自任,青云直上。”曹克正的上联,还有半句。 “文为百世之师,朱绂方来。”白明简的下联,自然也对的上这半句。绂是系印的丝带,颜色视官位高低而差异。朱绂即红色的系印丝带,是诸侯使用的。 白明简的态度甚是谦和,用了个“方”字直中曹克正的心坎。 曹克正担心他的年纪极小,性情轻浮,骄傲自矜。他听到这下联,再无顾虑,心中叹道\"文墨中之珊瑚玉树,真乃状元才也” 这个时候,监考官已将“天字号捌”的试卷全部搬到了中厅大堂。 曹克正此时心情极佳,要监考官将试卷的弥封当场拆开,细问他的籍贯。 “童生好一口官话,祖籍何时搬到潭州县,不知籍贯何处” “回禀县尊大人,学生籍贯洛阳府,并非潭州县人。” 曹克正的手顿住了,在旁候着的监考官顿时脸色就变了。试卷后边附有的姓名、年岁、身高、面相、有无胡须,座位号等,却并无籍贯信息。 这是因为籍贯信息,是在考试开始前就已经核准好的。参考的童生必须由本地已取得生员资格的禀生保结,担保其身价清白、并无匿冒顶替、过、犯、娼等弊。填写亲供单,上书其姓名、籍贯、住址、担保人、派保人的详细情况,并由五位同样参考的童生互结,一人作假则数人同罪,方才获得考试资格。 白明简承认籍贯并非是潭州县,他竟然在县令面前亲口承认冒籍。监考官眼中恐惧,由于各地的学额多少不一,科举冒籍是科举考试中的一大顽症,屡禁不止。潭州县的学额较多,常常出现相邻府县相互冒籍应考的事情,起初潭州县廪生所保的童生,非本籍者,十有八九。曹克正曾严罚禁止,哪想到卷土重来。 曹克正心中恼怒,但看着白明简不解自己为何发怒,不由错愕。 “白明简的廪保是何人”几个差役在考棚右进的三间大厅寻张兴山的身影。张兴山正与其他廪生闲语,一激灵的站了起来。 “出事了,出事了,县尊问话,你要倒大霉了”差役的双手捉着张兴山不放,往中厅大堂拖。 张兴山只觉一盆雪水从天灵盖浇了下来。他因县试中的科考,岁考的成绩优秀,而被选中廪生。每年廪生能获得官府的廪饩银四两,但对于廪生们最大的收入还是在于县试为童生保结的甘结费。他比其他廪生更为贪婪,有时明知身家不清之人,为了多要甘结费,大胆索取。 他千算万算,算不到是学官赵平坡托嘱的学生出了问题,双腿之间尽是潮湿。 他一进大堂,先是喊冤。“县尊大人明察,县城参考的童生人数极多,学生也非个个识得,中间不免出了纰漏,实非学生的有心之举。” 曹克正忍着心头的恼怒,指着白明简。“那你总知道他是哪里人吧” 张兴山声音发颤。“学生只知他是岳麓书院的学生。” “笑话,岳麓书院哪有未过童试的生徒” 张兴山被问的张口结舌,当时他为了讨好赵平坡,什么话都没有多问,直接拍着胸脯应了下来。 “学生不知,因是学官赵平坡赵大人托付,并没有多问。” “你这还当什么保人给我出去”曹克正恼怒更胜,要差役将他的身子拉下大堂。 曹克正再看了一眼白明简。白明简的脸色平和,辩驳完自己要说的话,就站在那里,并无任何慌怕的神色。 “童生白明简,你若此时承认身份作假,本官赦你无罪。” “县尊大人,白某自是岳麓书院的学生。” 他升起怜惜之念,心想他倒真有几分临危不惧的气量。然而他并不相信白明简所说的话,天下第一的岳麓书院竟招收了一个还未通过童试的孩子。 赵平坡为了避嫌,从不问考场情况,今日早上监看了考生进入考棚,早早就回去提学司了。差役将赵平坡寻来的时候,已经临近晌午。他只从差役嘴里听说白明简被县令扣在了中厅大堂,不允再回考场。他当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一会想着白明简作弊,一会想着白明简出言不逊。 他跟着差役小跑一路。 “冒籍”赵平坡一听县令说出这个罪名,他快跳出来的心脏终于落了回去。“白明简是岳麓书院的商籍生,岳麓山院隶属潭州境内,按照律法,岳麓学院的学生借考异地是被朝廷准许的。” 赵平坡颇有学识,拿出前朝岳麓书院学生参加潇湘府乡试为例,作为佐证,证明岳麓书院本身就存在原籍应试原则的例外或特别情形。 曹克正呆住了。“岳麓书院招收商籍生本官从未听说。” 赵平坡腹诽,他自己都是头回见呢。 “何人何时所送山长竟是允许”曹克正浮上心头的第一个想法是,潭州富庶,若是能将学生用商籍生的身份送进去,岂不是功在千秋的事情。 赵平坡心想这可好,他千辛万苦要遮盖的秘密,就显在了他最不想要让人知道的人眼里。 他心一横,索性也就不遮掩了。“正是山长大人一掷千金,将此子送进岳麓书院。我岳麓书院只此一名商籍生,绝无二人,书院书办肖伯翎出具担保文书,放在提学司备查。按着当朝律法,白明简的应试身份由岳麓书院作保,在潭州县乃至潇湘府自是畅通无阻。” 曹克正心中激起万丈波浪,他指着白明简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赵平坡见县令的惊愕神情,心中黯然。“县尊大人,若白明简学识粗陋,扰乱考场,自可废黜。岳麓书院当得起天下第一之名,自然绝无第二种说法。” 曹克正望着白明简,再看了看桌子上的四卷考卷,许久没有说话。 清早,在岳麓山上,阿措正提着水,再奔向麓山寺山后的断壁处。 她没走几步,天上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小雨细微,触脸生凉。 她激动的差点没有哭出来。“我的老天爷,我终于不用再爬下山崖了”她将吊桶里的水全部泼了出来,简直高兴疯了。 在所有人都没有发现的时候,麓山寺后的悬崖边上的石壁前,有了惊人的变化。 石壁处生长出一层绿茸茸的地衣,将裸露的石壁悄然盖住,形成了一个精巧的圆形图案,虽然还不太显,但隐隐约约能够看到雏形。 地衣苔藓生长的极为缓慢,阿措将之前久不住人的矮瓦房院子里的苔藓,全部割了下来,放在瓦瓮中,拌了白糖,黑色泥土,再放了些放坏了的羊奶,续了一瓦瓮的水作为培养皿。 等到第三日,将瓦瓮的浑浊物取出,按照当初她设计的图案,用刷子刷在石壁上,然后确保每日潮湿含水的环境,静静等待她植物的生长。她每天往来悬崖峭壁之间洒水,就是确保地衣苔藓能够保证存活率,可以渐渐生长出来。 她所画的图案极是复杂,她每日往来提水就要四到五次,终于到了第七天她已经无力再干的地步。可以说,这是她来到异世,最玩命干活的一次。 “感谢上苍,我要是再下到崖边,我感觉自己要死了。”她怔怔忡忡的领着水桶,回去了矮瓦房。完全不顾若是下雨极久,等到第十日,她的孔明灯就飞不去云生大师的禅房。 她躺在床上,晕晕沉沉,一睡就是两天。期间她觉得连吃东西,都是件痛苦的事情,好几次摸黑起来拿起馍馍,刚吃两口,就再次睡倒,生生不愿意再爬起来。 她完全想不到,有一日自己的失眠症竟然完全治愈,甚至昏睡不醒。她的劳累足足花了两日,才终于恢复了过来。 等到第九日她在深夜中睡醒,她的所有安排就只剩下一桩事情。 她再次要干起苦力活,她拎着铁锹,再次来到悬崖峭壁间。然而这次是对面的山坡上,是她和白明简救起韩冰的地方。 她看着对面已经生出来的绿色图案,脸上露出神秘的笑意。或许此时的岳麓山,并不知道这个异世的来客,为这个世间的人们准备了怎样新奇的礼物。 她拿着手中的铁锹,对准那绿色图案正中间的位置,在峭壁对面,开凿了一个将近两米的深坑。她将两只密封的大竹桶塞了进去,中间插着相互连通的竹管,直通地面。 “一切就等着明天了。我希望明天是个挂东南风的好天气。” 第106章 出关 三月初三, 山雨初霁,岳麓山万物为之一新, 山泉清冽, 淙淙流泻于山石之上, 在清晨的阳光下似是一条洁白的素练, 闪闪发光,流入芳涧。学生温习晨读, 隐士漫步在山林间,甚至在山下种田的农户都不禁抬头望了一眼青山, 心中喜悦,享受着岳麓山新雨后的秀丽风光。 山风吹拂, 引得麓山寺大殿四角悬挂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僧人干刚刚做完早课, 听到这风吹玉振的声响, 点头念诵佛号, 为世间众生祈福。然而在方丈院的禅房,云生大师听到外边护关的徒儿发出惊叫的声音。“这是什么东西” 云生大师近日被那句偈语弄得心神不定, 虽心中隐隐有悟, 却始终离那直指人心的境界差了一点,他素日禅定定性存神, 坐得住几天几夜,这时却受外界干扰, 他盘坐的双腿从蒲团上放了下来。 他推开禅房的门出去, 看到了一个纸糊的竹笼子凭空飞起, 借着风劲儿来到了方丈院的上空。 他心中了然,原来藏在暗处的那位高人正是用这个法子把偈语送进院中。他的俗家籍贯在建安府,临近海边,见过渔人在海上放过天灯,虽然这竹笼子长得与天灯不全相像,但飞起来的道理应是差不多的。他想通了这毫无神奇之处,略略有些失望。这位高人未必是个高人,或许不知在哪里听到了一句半通不通的佛语,又惯弄奇技淫巧,想要借机生事,扰乱自己的修为罢了。 但他仍然赞服这人的机巧,前两次没有亲见,这次亲眼看到了天灯恰好浮在方丈院的上空,真不知如何算准的。 他向院中央走去,想要走近,看得更仔细些。 这个时候,天灯像是自有灵性一般,它在空中起伏了两下,似是认得他,向他点了点头。 云生大师一呆,系在天灯底下的扎绳在这个时候,被燃着的火焰烧断,藏在里边的卷轴骨碌碌的滚了开来。 卷轴上的前几个字先映入眼帘。“云生,这是我给你出来的第三次机会了”麓山寺作为千年古刹,门楼两侧的楹联写着“佛国最初名胜,潇湘第一道场”,可见麓山寺在佛家寺庙的地位。而云生大师作为该寺的方丈,地位尊贵,“云生”二字除了年少时在罗汉堂为他受戒的恩师曾这般唤过他,几十年没有被人叫过了。 这严肃威厉的语气勾起了几十年前的过往,他的脑海里陷入一片空白。 “出来” 他望着院门,感觉那人近在咫尺,就在院门外痛骂他闭关的执念。 这第一次机会,这人说“古往今来,人世间哪有闭关闭出来的佛陀” 这第二次机会,这人又说“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云生方丈陷入从没有过的挣扎和迷茫,难道真是自己错了虔诚的佛教徒用尽时间和寿命去追寻佛法真理,任何可以证道的机会都不会错过。阿措玩的这一手,学自禅宗法门,据传佛祖慈悲,开设八万四千法门教化人心,而禅宗为顿悟法门,适合累世修行多、此生悟性高的人。 悟性高的人,一句话就会顿悟。 阿措记忆力极好,记得清楚禅宗公案上说的“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真义。 她拿着后世的偈语,为终生学佛的云生大师摆出了三道关卡,引诱他出关。 阿措在麓山寺外埋伏着,静候寺内的动静。她知道成功失败,就在须臾之间,顿悟的机会对于僧人来说,终生可能只有一次。她一旦引诱失败,这招就无法重复。 在方丈院内,就见云生大师呆在院中央,不动弹不说话,凝成了一块石头。 外头的护关弟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从送食的小门向里边瞧去,他们敬重的大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但石砖上的影子微微颤动,可见云生大师的悸动。 护关弟子大惊,那停在空中的竹笼子是什么邪祟之物 “方丈方丈” 云生大师脑海中流过自幼学过的无数佛家典籍,但每一句经文每一个偈语看到了他,无不快速避过。他知道一个终生都不可能获得的机缘就在眼前,他很快就能寻见自己的道了。 但这又是一道自己无法捅破的迷障,他既心焦,又无能为力。佛学管这个叫做“所见障”,以已知的事物和知识作为参照标准,形成一种固定的思想模式,障碍接受未知的事物和知识。 他感觉真佛就在眼前,他却又没有办法走到佛前。 他徒劳无用的一遍遍问自己。“坐禅不能成佛吗” 天灯的燃料用尽了,往下跌落。阿措的计算虽精,但这也是有几分运气的成分。云生大师被她引进迷障,追求真理显得更为重要,所以不介意这个给他三道偈语的人是谁了。他老老实实的呆在院中,而不是拂袖而去,或是找人捉拿。 她摆的关卡,这才有了作用。 云生大师心中明白,这位高人今日是非得引诱他出关。他这会没有执念了,出关并非不可,但是他需要一个理由,他说服自己的理由。 天灯掉落在云生大师的脚边,卷轴从灯体处分离,剩下的部分在这个时候缓缓展开。 云生大师这才发现它上边其实还有字,这字龙飞凤舞,张扬之极,显得出写字人书写时的畅快淋漓。 “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中流,还等在那做什么” 每个字看在眼里无声无息,但是在云生大师的心中却溅起了巨大的回音,天崩地裂,海逝云翻都不及这几个字的力量。他仿佛听到了一生不断的暮鼓晨钟,经咒念诵。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不在彼岸,不在此岸,不在中流,无人不是在追寻当中迷失自我,无人不是在等待中苦求结果,然而又有多少人看着渴求的东西就在眼前的时候,却偏是看不通透,以至当面错过。 他大笑又大哭,佛法是心法,修行是修心,世上修行人无法自证其心,那又怎会求得。 “我坐禅修的是什么佛我坐禅修的是什么佛” 外边的护关弟子正担心方丈是出了什么事,这会听到云生大师说出来的话,无不捂住了嘴巴。佛家闭生死关对于修行者再没有过的大事,三年前麓山寺为云生方丈举行了盛大的闭关法事,潇湘府府尹等官员前来观礼,期间云生方丈不受任何外界干扰,苦心修佛,谁想到今日心智癫狂,自己要破自己的规矩。 但是不对不对护关弟子终于听出了云生大师话语里的无限欣喜之意。佛家讲的顿悟,后世心理学的解释是马斯洛的“高峰体验”,即是人类在听到什么话,看到什么景物,从而感受到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颤栗、欣快、满足、超然的情绪体验,由此获得的人性解放,心灵自由,照亮了他们的一生。 “师父证道了” 护关弟子们发出了阵阵欢呼。 麓山寺的梵鼓大作,佛磬齐鸣,引得山门前的香客们纷纷驻足,卖香的小摊小贩止住了叫卖声。 “云生大师,出关了”他们挤在山门前,就见所有麓山寺的僧人都往大雄宝殿中奔去,明白发生了什么,跟着激动起来。 阿措被人流挤得不能动弹,却显得如释重负。 韩冰给她出的考题,她做出来了,而且做的很不错的样子 但这不是结束。 阿措在人群中高喊。“前山的云生大师出关,后山的山神画图显圣,快去看啊” 她说过,这次她要考一百分。 第107章 后山神奇 山后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这里因为山路崎岖,极少有人通行,道路只有曲曲折折的小径,他们被阿措这个别有用心的家伙引了过来,站在山坡高处,攀高折树,踏踩岩石, 看着对面峭壁上的图画。 “这圈圈里边是什么”阿措低头在人前走过,听着众人纷纷的议论,差点没气岔了气。她画的那么生动,怎么会看不出那是什么。 她顿住脚步, 瞧见韩冰和肖伯翎早早就占据了山坡的最佳位置。在一干看热闹的人群里, 他们二人甚为悠闲自得。肖伯翎伺候在左右,提着保温的黄花梨茶壶桶,正从桶里端出一杯热茶给韩冰。 她装作不认识的走过去, 立在肖伯翎的身边。“肖先生, 你们早早等在这里了吗”她说话间咬牙切齿。 肖伯翎的脸皮稍薄了些,没吭声。 韩冰小饮了口茶,笑吟吟说道“早上我和伯翎从赫曦台喝茶下来,就听乡民说这里出了桩怪事, 来瞧瞧天工造物的神奇,倒不是有意来的。” 阿措瞧了一眼, 垫在韩冰身下的软垫子, 根本就是早做了久待的准备。她气的七窍冒烟。 韩冰见她急了, 连忙抚慰道。“观棋不语真君子,老朽自有分寸,绝不多话。”他遥遥听见麓山寺的梵鼓大作,已知云生方丈出关了。他被阿措捉过两次差,隐隐约约猜到些内幕,但方才听到如约出关的消息仍然不禁吃惊,与自己齐名的佛宗大师,竟然被这个小丫头安排的明明白白。 “这画的是什么”韩冰方才看了半日,也认不得这峭壁上的环圈。按理说,阿措引诱云生大师出关已完成了承诺,但她好像还有打算,引着半山的人都往后山来了。 阿措心里没底,却又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她背过手去,抬头挺胸,自是一番宗师风范,她鼻子哼了一声。“急什么,待会就明白了。” 被阿措引来围观的人里边竟有几位深山草药人,他们过来看热闹,见西侧的山坡平缓,几个人前后依次下去,慢慢溜下山坡,走到峭壁跟前。 众人看见他们像是见了鬼似的,只看了两眼峭壁,就发疯似的跑了回来,脸色充满了骇惧。 人们伸手拉他们上来,“那图是活的,是长出来的” “那是地见皮那是地见皮”峭壁上生出的图案是由一种黑中透绿的植物组成,触手滑腻。采药人识得山中药材,认出了峭壁上生长的植物。在药书上,这东西还叫天仙菜,据说可以聪耳明目,使人肌肤润泽,并且多食,可以让女子怀孕。 漫山遍野传来了人们的惊呼声。 对于一个生存主义者来说,地衣的唯一作用是食用,在野菜博录中它被唤做鼻涕肉,是生存主义者在野外极容易找到的给养,可以补充氨基酸和矿物质。 阿措头一回人工种植这个东西,悄悄的摸着手上被石壁划伤的伤口,心想自己容易吗她收集地衣种子,配置糖化营养液,涂抹石壁,通宵达旦直到今日,几番艰难困苦。天公作美,这几日连天阴雨,潮湿闷热,她才侥幸成功。 在古代人眼里,这东西遍地就是,谁会想到种这个东西呢。它的规则出现,本身就意味着神奇。 “我前几日白天来过这里,根本就没瞧见石壁上有图案。以前从没有过”有人断定道。 “要是有人装神弄鬼,早就被人撞见了,这就是突然长出来的。”有人附和说道。 “我昨天看见,还没有呢。” 人们自己添油加醋地补充细节,说的是天降甘霖,地见皮一夜之间攀岩而生,许多人亲眼瞧见岩石瞬间长开的情形,种种玄奇之处在人群中传播过去,听得始作俑者阿措都有点自我怀疑,她在这片峭壁之间作业,是否真的有人瞧见。 肖伯翎跟韩冰告了个罪,他挤到人群前面,眯着眼,望着峭壁上的图案,嘴巴无法合拢。他哪里想的到,在矮瓦房院子里那些他差点碰倒的陶瓮里装的是这些植物种子的营养液。 眼前不断涌动的人群堵住了韩冰的视线,他瞅着伤腿,再不甘心也没有办法。他是清楚记得这个地方的,当时他寻泉源,登上高处,因下雨路滑,不小心跌下山崖。正是白家主仆发现了他,将他从悬崖下拾上山坡,救了他的性命。他望着不远处那个只有十三岁的女孩子,心想难道在那个时候她就有了想法 他望着她的脸上挂着不耐的神色,似乎事情的发展并没有达到她的预期。他不住揣测,她想要做什么呢 在麓山寺中,沙弥们个个面露喜色,他们拿着云生大师的法衣、袈裟、念珠,在方丈院外候着。院门的那只锈迹斑斑的铁锁已经拆下,担任监院、都监、副寺等职的僧人就在院内,他们正与云生大师说话,欣喜的问着开坛传法的事宜。 云生大师的佛学功夫再精进一层,传扬出去,麓山寺的名头即将响彻天下。 听到他们的随喜赞悦,云生大师面容蔼然,先是问了几句寺中的事务。 “这几日,没有高士拜访麓山寺” 知客僧合掌,谨声回道。“回禀方丈,前殿进香者众多,寺中并无生客。” 云生大师望着地上那个已经跌坏的天灯,心中总觉得有些异样。这位高人能凭借三句话就可为他指点迷津,破了他的迷障。他彻悟之后,心境圆融,再者说他能成为高僧大德,统领潇湘道场,本身就是个通晓世情的一等一人物。 他最先想到了这位高人不会平白无故地指点与他。行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求。他便想当然的认为,只要一出关,这位隐藏在暗处的高人就会露出水面。 这就冤枉了阿措的朴实心肠。当时韩冰刁难于她,非要她敲开云生大师的禅房,阿措出面跟他这样修为深湛的高僧谈论佛经义理,无疑是用鸡蛋去碰石头,再说她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出面,也太过惊世骇俗了。阿措不得已隐在暗处,抄袭后世禅宗经义,照猫画虎地将云生大师逼到思维死角,由他自己开悟自己。 云生大师低眉沉吟,突然听到后山像是烧开的滚水,吵闹开了。 守着山门的沙弥跑过来向知客僧禀告道“山民们都跑去后山,说是峭壁上生出图画了。” 云生大师一旁听到,整了整三年破污的直裰,并没有清洗洁净自身,而是与众僧人说道“我们也去看看。” 在山后,终于有人看得明白这画的是什么了。 那是一个天真无邪的村民孩童,他仗着个子小,钻到人群前面,指着那峭壁上的画跟大人们说道“爹爹伯伯,那画着三个人嘞” “那画的是人吗” 阿措远远听到,当即绝倒。她的画技有那么差吗 这孩子说的真切,使得大人们都拼命对着这张图瞪大眼睛。世间有种说法,说小孩子的眼睛干净,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在这孩子的指点下,人们终于看见了圆圈里是一个人物开口大笑,盘腿而坐。 就在大人们欣慰自己能看出来画像是什么的时候,又对小孩子的说法产生了怀疑。 “就是一个人盘腿坐着,哪还有三个人” 这个孩童说的明白。“一个人正面坐着,那两个人在他左右两边坐着,还都带着帽子呢。” 肖伯翎的眼神不好,虽站在最前排,但眼前的景物对他来说却是一片模糊,听见村汉们喊的什么“正面坐着个大和尚”,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回来跟韩冰转述了几句前边的情形。韩冰神情一凛,教他将自己扶着,站了起来。 韩冰的全身依着肖伯翎的身上,从人与人的夹缝中去看那副图案,看了愈久,愈觉得心惊。他返身去找阿措的身影,早就找不见了。 “世上真的有生而知之的人吗这样的聪慧教人害怕啊。” 离了人群,那个方才引起众人瞩目的小孩童,却像是做贼一样,偷偷越过小树林,有人正在等着他。 他估量着眼前这个姊姊比他的年纪大不了多少。 这个陌生的姊姊方才拉着他,要他在人前说出那番话。 他在她面前伸出手来,她掏出一把铜钱塞到了他的口袋里。“你快回家吧,姆妈要是问起你,就说钱是路上捡到的。” “姊姊,你干嘛罩着脸”他翻开口袋,欢喜地数着铜钱。 这个姊姊真怪,照她的话说给别人听,就给了好多好多钱,用衣袖捂着自己的脸,又不想让人看见。 “小鬼头,你再问一句就把钱全还给我”阿措凶巴巴起来,她的画技如此精湛,居然还需要她花钱找个小孩子给众人解释玄机,本来就很肉疼,见他多嘴竟要把钱抢过去。那乡下孩子拿到这么一大笔钱,心满意足,也不是很在乎这姊姊是谁,一溜烟早跑没影了。 这时候,后山再次沸腾,云麓宫的主持青玄道长竟然从山顶下来,到了后山,随后麓山寺的云生方丈也绕到了这里人们恍然发现,岳麓书院的山长韩冰早早就来了。 一时间,人群涌动,都往这片山坡上挤,后山再已经没有站人的地方了。 韩冰被肖伯翎扶着,和青玄道长、云生方丈各自见礼,面色有说不出的尴尬。他素来对佛道两家没有什么好脸色,要不然他也不会想要避开僧人,独自取白鹤泉的泉水,导致摔下山崖。 他们虽然同在一座山上居住,但打照面的时候极少。韩冰望着乌央乌央的人群,更不知阿措去了哪里了。他心中迷惑起来,他出现在这里,究竟是他自己真实的想法,还是阿措故意的引诱呢。 第108章 三教合一 这三人刚见了礼, 青玄道长先打躬说道“韩山长、云生方丈, 可容贫道先做法事, 再与两位贤者言谈”他的两鬓流汗, 似是直接从山顶跑下来的,而他手上拿着的青藤纸顿时吸引住了韩冰的目光。 他看的明白, 这正是阿措那天夜里要自己仿写的笔迹。 云生方丈是出家人,“与人方便, 就是与己方便”,他先撤回来几步。韩冰被肖伯翎背着,也跟着退回来了, 他望着青玄, 又望着云生, 心想他的笔迹没有被他们瞧出端倪吧。 这时候, 后山人声鼎沸,临近峡口的岳麓书院学生们听见了,心痒难耐,人人都有好奇心,学官教员们自己也想来看,更是管不住他们了。冯玉春这遭又被杨琳捎带着,一块来山后看热闹了。 冯玉春赌咒发誓地不肯来,揪着杨琳的衣袖。“你非拉着我做什么,再跟我胡闹, 我哭给你看” 杨琳秉承着义结金兰的绵绵情意, 热闹非要跟兄弟一块分享。他指着曹文贺的背影。“你瞧他都来了, 这遭绝绝对对是法不责众,这次要是再倒霉被人罚书,你的书我给包圆了。”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来白明简。“这家伙没赶上这场热闹,可惜了”岳麓书院的学生们虽贵为天之骄子,但日日求学终归是个无聊枯燥的事情,他们看热闹的心瘾极大,而杨琳尤甚。 冯玉春心中仍不踏实,他的眼光聚焦在山坡中央。“这是发生了什么书院山长,道宫主持,寺院方丈都在那儿了” 杨琳把着前面人的肩膀,努力往前瞧。“云麓宫主持是在做什么法事” 冯玉春也踮起了脚。“今天是三月初三,是道教真武大帝的寿诞。法事怎么在这儿做,偌大的云麓宫难道说没有下脚的地了” “三月三,还是上巳节呢,说不定是出家人俗念动了。”杨琳嘴贱,随口就胡诌起来。农历三月初三,古称上巳节,诗经中说“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说的是在这一天,男女“野合”、“私奔”等违礼行为,不被朝廷追究。如今的夏朝没有远古开放,但这一天仍然是男女出外踏青,互送定情之物的日子。 冯玉春剜了他一眼。“就你这毁僧谤道的嘴,哪天就得遭报应。我看是你的春心动了吧” 杨琳嘿嘿笑了一声。 这个时候,后山齐刷刷都没了声音,众人都看着山坡中央,青玄道长穿着金丝银线的道袍,手持法器,唱着一个特别的曲调,相传其旋律宛如众仙飘渺步行虚空,故又名\"步虚声\"。但他很是不自然,按理说道教的斋醮科仪,是必须要在“醮坛”上的,在土筑的高台来祭祀天神。他在平地上,总莫名觉得地面不平,伸脚迈步还是会忍不住低头看一眼。 他念诵的青词板眼准,合工尺,围着的上千人鸦雀无声,他的声音甚是清晰。 当看热闹的杨琳远远听见“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等句,似是听到世间最可怕的声音。 他捂着耳朵,蹬蹬倒退几步,转身就跑,像是这声音要吃人似的,冯玉春在后边叫都叫不住。 阿措将青词送到青玄道长手中,比给麓山寺方丈院递偈语要容易些。她买通了道观给道长做饭的厨子,将一尺二寸的青纸以黄纸腰封,放入方函,置在预备的斋醮坛场。当青玄道长在坛场上敬拜青词一通,却发现已有青词在坛案上,当即就发了脾气。 而那方函上写的字却又使他没法忽略,他在清早已得知了后山的热闹。方函上有字是这般写道。 “崖藓图显,地涌甘泉,青词上达,真义自现。” 他匆匆忙忙来到麓山寺的后山崖,就是想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青词只有十六句,他念哦完之后,徒儿双手碰过青词方函,就地烧奏,申发投送天庭。 一阵清风徐来,后山民众屏住呼吸,然而阵阵清风徐去,什么都没有发生。青玄道长转身见韩冰和云生方丈,和其他人一般,都不解地看着他,又是激恼又是郁愤。 他正待说自己是被混江湖的骗子骗了,就听到“咚”的一声响,一条粗壮的水柱就在他的衣衫衣角三尺处出现,它腾起至半空有一丈多高。 青玄道长瞪大了眼睛。“地涌甘泉真的是地涌甘泉”他双手颤抖地去摸腾起的水柱,他的手心被激荡的水流打湿了。 云生大师、韩冰山长就在他的左右,也看到了这神奇的一幕,后山众人都看见了。他们看见了在青玄道长做完法事之后,这条水柱凭空出现,这是神迹 每个人脸上都露出狂热的神情。 他们竟然看见了神迹 阿措在接近山坡处的地方,也学着众人的样子望向天空,悄悄藏起了自己刚才在土里拉断的绳子。她在山坡最中央,埋的密封竹桶和竹管组成了“希罗喷泉”的装置。这种装置是古代希腊学家希罗发明的,是一种最简易的人工喷泉,她对其进行了改造,使得它能在自己想要的时间里喷射水流。 可就她一个女娃子,又要避人耳目干活,能埋进多大的竹桶呢,她设计的从竹桶里喷射而出的水流很快就会消失,前后维持不住一分钟。“但是足够了。”她观察着山民狂热的神情,他们泪流满面,吼叫跪拜,她已经达到了目的。 喷射的水柱,在阳光的照耀下,形成了一道美丽的彩虹,将后山山壁装饰的五颜六色,人们看着那峭壁的图画,再看着山中儒、道、佛三家的当家人,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音。 他们终于看明白了。那图案确实是三个人,粗看是一个坦胸露腹的大和尚盘腿而坐,体态浑圆,细看却是三个人相拥相抱在一起,三个人脸的五官互相借用,合而为一,左面的老者戴着道冠,右边的少年戴着方巾,二人各执经卷一端,团膝相接,相对微笑,中间那人是个和尚,手搭两人肩上,手捻佛珠,露出光秃秃的头顶。 阿措这个恶俗抄袭者,将前世流传的“一团和气”图,抄到了异世。这画的含义最是清楚明白不过,说的是“三教合一”。云生大师低头念诵佛号不止,他此时受到的震撼,与刚出关的时候又有不同,他将那人想的格局太小了。 那人不止是引他出关,那人要的佛、道、儒三家在场为他背书,亲眼见证“三教一体,万法一门”。而今天的场景又是他们无法阻拦传播的,神乎其神的图画和水流,将会在不久后,使得这画里的含义传扬海外。 青玄道长还没从炫目迷离中清醒,云生大师与韩冰说的话,他没有听到。 “韩山长,看来岳麓山上出了一位绝顶高人。” 韩冰的面容浮上了极其复杂的神色,他无法回应,因为他清楚这个始作俑者的底细。 这位高人是个只有十三岁的女娃子。 他直到现在才隐隐约约猜到了那小姑娘的心思。李思茂在白玉京的皇权保护下屹立不倒,借着方术横行一时。“三教合一”在三家看来甚是大逆不道,但对统治者来说,确是“为善殊途,咸归于治”的大一统思想,总有一日会被皇帝推行采纳。如果世人都认同“万法一门”的道理,那时候李思茂当年血洗白玉京,就是党同伐异的异端。韩冰说的趋于事实,阿措抄袭的“一团和气”图,正是明朝皇帝朱见深的手笔,当时做此图的原因也就是为了给人平反昭雪。 “黄芳的冤屈,有一天会被洗干净吗这可能吗”韩冰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沸腾的血液在身体里汹涌,本以为自己再不会为任何事激动了。但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不停在说。“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这是可行的,这是可行的” 阿措将手背在身后,踱了几步,微微点头,但在狂热的人群中她装出来的大师模样,也没人关心,她顿时兴致索然,没走几步就累得摊在了那里。她四仰八叉,姿态极不雅观,这十天内她步步算计,环环设卡,费尽了所有的脑筋。 “忽悠真是个要人命的活啊。” “哎呦”后山山民在狂热的情绪中无法自拔,跺脚欢呼时,踩了她好几脚。她不得已爬了起来,往上边走,路过听到人们嘴里说的神迹,不由吃惊的握着嘴。 她曾记得乌合之众那本书中说道“一些可以轻易在群体中流传的神话所以能够产生,不仅是因为他们极端轻信,也是事件在人群的想像中经过了奇妙曲解之后造成的后果。在群体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最简单的事情,不久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但这也太快了,他们嘴里说的“金甲神仙”,“菩萨甘霖”都在哪里简直是当场面目全非。 阿措心中忐忑,她虽然发起了这场神迹,但最后的结果却是她无法预知的。 她卖弄的是神棍的技术,又不是真正的先知。 “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我还没长大呢,山长大人,你总不能要求我一个小姑娘大显神威,杀上白玉京,手刃仇人吧。”她突然心中一突。“那我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把李思茂从白玉京引到这儿吧。” 白明简刚进山中,按照阿措的计划将赵平坡引到后山,他们一路上什么人都没有看到,甚为惊讶。白明简心中发慌,加快了脚步,当他们到达山口处,人群的吼叫欢呼声似是浪头扑面打来。 两个人呆在了原地。 白明简听到人群的议论,惊呼。他本以为自己取得潭州案首是件极不容易的事情,而他跟阿措相比,他做的事情几乎微不足道。 “她为什么要在我不在的时候,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他问自己。 可他怎会想不明白,他骂自己是个傻子。他不在岳麓山,就等于摘清了和他的关系。他轻信了阿措的话,事实上一个潭州案首的特别,甚至比不上那些山民自己口中衍化的种种神奇。 他满山遍野去找阿措,他大叫着阿措的名字。 “阿措,阿措,你在哪里” 第109章 上巳节的美好 夕阳西下, 麓山寺的后崖上人群慢慢散去,走的时候仍然不厌不倦地讨论造物主的神奇,云麓宫、麓山寺和岳麓书院的当家人各怀心事, 是最早离开的。麓山寺的监院听到云生方丈说暂停开坛说法, 他一个人又默默回去了禅房。 肖伯翎扶着韩冰慢慢回去,韩冰突然问了一句自己的徒弟。“那孩子这般聪明,我却不知为何有点担心” 肖伯翎不解的看着老师。 “你说她瘦瘦小小,弱不禁风, 不会应了慧极早夭的说法吧。”韩冰将其他事情放一边,先操起心来。 “老师, 您这不是夸奖人,是平白无故的诅咒人啊。”肖伯翎一脸的无奈。 韩冰一本正经的说道。“哪天你去教课的时候, 去在市集上割几斤山猪肉给她和白明简好好补补吧。” 当白明简终于找到阿措的时候,只见她歪倒在树根底下, 正酣酣睡着, 仿佛在做着一个不被惊醒的美梦。白明简悄声走了过去, 他压抑住自己方才奔跑急促的呼吸声, 坐在她的身边, 一不发出声音,耐心等着她醒来。 学官赵平坡在山崖的出口, 岳麓书院的其他教官学员们看过了热闹往回走,正巧撞见了, 他听到了连这些学儒嘴里都口称玄奇, 不由疑惑起来, 种种玄幻怪离真的存在吗 白明简的梦出自这里 梦笔生花,名瞻天下的又是何人,赵平坡看着那三教合一的图案,学究气出来了,非要认出那个图案上的儒家少年是哪位先贤。 曹文贺见到赵平坡眼神亮了起来,赶紧跑过来给他作揖。“赵先生,您回来了路上顺利吗” 赵平坡似是明白他真心想问的事,直接说道。“白明简拿了案首。” 他混不敢相信他听到的,脸上丧如灰土,叫道。“叔公县尊大人点的首名,这怎么可能” 赵平坡早在潭州城的那几日就从这件事情的震惊中恢复了,他拍拍曹文贺的肩膀。“县尊大人秉公选人,已将县试前十名的四场试卷公告于县衙,最无异议的就是白明简。” 他想到当初曹县令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捻了捻胡须,又是觉得好笑,又是无奈摇了摇头。“倒是县尊大人极是生气的。” 曹文贺的眼神再次闪动起来,急切的说道。“是不是有人左右出案成绩,教县尊大人没法做主是不是书院有人说话了” 赵平坡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心想他避嫌这般辛苦,外人轻巧还是就把锅安在了他的身上。岳麓书院若真的有人说话,那就只能是他这个书院唯一派出去的学官有问题了。 曹文贺也知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连忙要解释。 赵平坡打断了他。“文贺,你当年在潭州城的县试拿了第三名你叔公,县尊大人对你好是一番夸奖,要你勤勉学习,勿忘曹氏门楣。” 曹文贺,曹克正都为同宗之姓,血脉相传。曹文贺本就是从潭州县学的学生,被曹克正推荐到岳麓书院,最后甄别考录进来。 “我考进来岳麓书院清清白白我曹家人从不做旁门左道的事情。”曹文贺不服说道。他当年也是扬名乡里的“神童”,但在潭州的地界上仍然算不上是最好的,他不信白明简未上县学,反而比他还要强。“我不信他比我强。” 赵平坡悠悠说道“世人都说一叶遮目,不见泰山。岳麓书院虽名为天下第一,却未必收拢所有麒麟学子,白明简并非是沧海遗珠,只是恰巧你看到了他。等到你参加会试时,卖于帝王家的文才者,又岂是你眼下看到的这些要论胸襟气度,你倒是得学学白明简。” 曹克正将白明简钦点为案首,于理,他的卷子自然挑不出任何问题。于情,曹克正心情却是极度不郁的。他跟赵平坡直嚷嚷,岳麓书院何等欺负人,将顶级的人才派出来抢他潭州县的学额。在此期间,白明简就在旁边,没有因成绩一骑绝尘而忘乎所以,也没有因为差点背上“冒籍”之名而神色大变。 “我不觉得他有这么强。” “浩荡江水,入海奔流。文贺,知足下追踵古人,你在岳麓书院为他人榜样,那就更应该知道见贤思齐的道理。” 赵平坡的学究气堵人,见谁都堵,他见曹文贺脸上不服,更加严厉的教训起来。曹文贺此时想走又不能走,只得低头听训。 其他学生们路过时,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神情。但又碍于曹文贺的淫威,不敢笑出声来。 在崖后,白明简待在阿措身边,将头埋在两膝之间,安静极了。 麓山寺的高崖是东西延伸,在起伏的曲线上平白撕出个口子,远处的落日在缺口上渐落,衬着青山绿树,没有了夺目的光芒,在狭长的缝隙中一个柔和的晕圈,像是温柔的眼,正在睁开,飞鸟在日影里掠过,连着一痕斜照。 阿措恍恍惚惚,从梦中惊醒。 她发现自己正枕着白明简的肩头,白明简侧着脸,望着她不知道望了多久。 “少爷,我说话算话的,你看我一步都没有走,老老实实等你回来的。”她嗖的站了起来,自我检讨有没有做错事,但望着他在暮色中深沉的眼神,不由自己先心虚起来。按照他们离行前的约定,她要在后山等着白明简。然而她造成的轰动效应效果良好,竟然用不上这个文曲星下凡的噱头了。她疲倦极了,却也不敢离开这里半步,实是怕了他回来不见她的委屈眼神。 “谢天谢地,你这次说话算数。”白明简抚了抚她的额头,说这话显得有些暗哑,嘴角溢出一丝苦笑。 阿措正要辩驳自己何时说话不算数,呆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来她该问起的最重要的事。“少爷,你考的怎么样过了吗” 他望着她。 阿措一谎,连忙安慰道“都怪山长大人赶鸭子上架,哪有才上两三天学就要上县试考场的,明年年底还有一场,咱们再好好准备。” “过了。我考中了案首。”他撇过眼,这话说的平白直叙,只是在简述发生的事实。比起在潭州城他引起的轩然大波,他说的太简单了。 阿措跳了起来,她不能理解白明简为什么这么淡定。“案首是第一名少爷你考中了第一名少爷你怎么这么厉害”她围着他,又拍掌又欢呼,她当然认为白明简的成绩错不了,但是从文风昌盛的潭州城独取头名,是实实在在的不容易。 白明简望着她,她欢呼的背景是长宽均达十丈的岩藓壁画,她在十天里做出了一番让世人惊叹的神迹,与她相比,他自己考中案首显得犹如尘埃般渺小。但看着她发自肺腑地为他开心雀跃,他在潭州城引起众人的惊呼,比不得他这一刻的满足。 这个世界上,她的认可无比重要。 “阿措,我们回家吧。” 阿措点点头,她脸上的喜悦尚未散去,伸手去拿白明简挎在后肩的包袱。却见白明简打量了她一下,蹲了下来,双手在后边向她招着。“我背你。” 她低下头瞅了瞅自己,她确实是狼狈极了。她的身上都是土,衫裙前边被撕破了,双手双脚裸露在外的地方都是伤痕。 她扭捏地看着他,白明简的双手却又招了招。 “那阿措可就要上了”她嘿嘿笑着,毫不客气的一个箭步扑了上去,本以为她会将他扑个趔趄,却没想这个仅比自己大两岁的男孩子全力托住了她。 他们从柔玄镇到岳麓山,白明简背她的时候,多是在她受伤昏迷的时候,这会她倒是足够清醒。 白明简似乎又长大了些,她伏在他的身上,丈量着他的肩宽,似乎男孩子的肩比女孩子要宽一些,她心想着,伏上去很是平稳踏实。 夕阳就要下落了,吐露出温暖的光芒。 绿荫如盖的松树,崖上的青苔,都在那一刻被它披上了华衣,掷弃了阴霾,照亮了整个崖谷。 “少爷,你盯着那图案看。”她指着峭壁说话。 “我说不许闭眼,你就一直睁着看那四个黑点。”她将雪白的手臂伸在夕辉中,打量着阳光的亮度。“好像光还行,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 她在这场考试中,是拿了满分成绩的。佛家禅子出关,道家拜谒天庭,理应儒家还有对应的神奇,谁想到韩冰早早在后山等着,她的一番琢磨没有了用武之地。 说到这儿,她心中仍然生气。本来是打算不把韩冰牵扯进来的,他却上赶着来凑热闹。 “一,二,三”阿措数到了三十。 她双手遮住了白明简的眼睛。“你睁开吧你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一截雪白如藕的臂膀还有上边的红色影子。那影子正是当日阿措给他看到的带着儒家少年振衣而立的图像,图像衣服上的北斗七星画的清清楚楚,文曲星是最明亮的那颗。 “少爷,你说我厉害吗”阿措得意地说。 白明简在阳光下盯久了峭壁上的图案,再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段模糊的残影。也就是阿措当时吹嘘的文曲星。 阿措抄袭的一团和气图,其实在中间部位是有了改动的。图案上中间儒道佛三家拿的不是“万里山河图”,而是四个黑点。 这是一种视觉补偿残留原理,当人类集中精神去盯着那四个黑点的时候,人类的视神经是具有一定记忆作用的,也就是光象一旦在视网膜上形成,视觉将会对这个光象的感觉维持一个有限的时间,这种生理现象叫做视觉暂留性。同时视觉负残像现象也会出现,物体色或光色的视觉刺激后,视觉仍然短暂残留与原有物体色或光色成相互补充色映像的视觉情况,绿色的负残像是红色。 阿措在假造神迹的过程中,把两张图都藏在了峭壁上。只是峭壁上生长出来的苔藓绿色偏灰偏暗,形成负残像的红色也就不太正。 “但也足够神奇了。”阿措见白明简没有什么强烈的反应,略有些不甘。 白明简淡淡地笑了笑。“你总是这么厉害。”他胸中有一股萧索之意,挥之不去。 “少爷,你这反应也太平常了。我要是告诉你,我像天上的仙女一样会飞呢。” 他低下了眉头,他可能会更害怕吧。 第110章 山歌 白明简背着阿措,踏过水面上凸起的鹅卵石, 听着山坳里传出村女吟唱的小调, 听着山坳里传出村女吟唱的小调。“山对山来崖对崖,蜜蜂采花深山里来, 蜜蜂本为采花死,紫花藤绕绿松柏。山对山来崖对崖, 小河隔着过不来, 一世誓作一世死,花轿造起走过里来。” 阿措在前世也未听过这个原味的乡野小调, 听了几句也就哼了出来。“一世誓作一世死,花轿造起走过里来。” 他侧过头来,听她哼唱着,鬓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水, 听得竟入神了。 那个村女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娇娇滴滴的似是百灵鸟儿。“哪家的小妹子, 我对歌的是情郎哟,你唱什么哩。” “姊姊唱的好听,我就瞎唱了几句。”她吐了吐舌头, 拍着白明简的肩膀, 教他快走。当白家主仆越过小溪,转了山路, 迎面就碰见一个头戴连翘花的粗布姑娘, 正在买花。 方才的山间小调竟是她唱起来的。 夕阳西下, 这姑娘的生意是清淡下来了。她有一把好嗓子, 然而今日山里的人都去了后崖,唱了几遍,都无人回应。 她自哀自怨,心想是白唱了,好不容易有人应了,确实是个女娃子。 那姑娘瞧着他们俩的样子,叉腰训道。“小妹子找见情郎哩,还调皮哩。”原来在岳麓山上的规矩,在上巳节,男女对唱都需是未有婚嫁的少年少女。 阿措看着自己伏在白明简的背上,并不能解释,涨起了大红脸。“不是情郎,不是情郎。”她仍当自己是二十七岁的老阿姨,被这买花姑娘火辣辣的盯着,实在是受不住。 她跳下白明简的后背,一溜烟窜了。 白明简被留在了原地。 那姑娘瞪了白明简一眼。“拿来五文钱。” 他不解其意,却还是从包袱里取出了钱给她。那买花的姑娘将手上正做着的香茅花环递在他手里。“快追去呀,她臊了。” “” “你不是她的情郎哩你不要送花哩” 白明简望着手里的花环。 “山对山来崖对崖,蜜蜂采花深山里来,蜜蜂本为采花死,紫花藤绕绿松柏。山对山来崖对崖,小河隔着过不来,一世誓作一世死,花轿造起走过里来。” 卖花姑娘哼着曲调,缓缓下山去了。这世上的情爱说到深处,都是说长长的相思,摧枯心肝,你生我死,你离了我便再不必活着。 夕阳西下暮色朦胧,花蕊笼罩轻烟,沾着水滴,煞是好看。白明简看着拿在手里的花环,懵懵懂懂的,却又似听懂这山间小调,不由痴了。 “蜜蜂本为采花死吗”他自问道,犹如坐禅入定一般。他对那村姑嘴里唱咏的情爱似懂非懂,却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的生死别离,若本就是避不开,那就求得痛的心甘情愿。 韩冰在廷英阁,展开一卷白纸。 他学着当年黄芳交给他的法子,用笔杆子倒立,拿一根丝线环绕一周,就能用枯墨画出圆来。 当时他随意问阿措,是否能敲开云生大师禅房的门。 阿措望着他,似是做了最后的决心似的。“我若是能做到,请山长大人做一件事可好。” “开小卖部金银珠宝” 阿措的神情收起了嬉笑,甚是严肃。“山长大人,我若是做得到,就请山长大人不要再在少爷面前再提起前仇旧怨。” 韩冰眯着眼睛,望着她。 “山长大人,我家少爷得在岳麓书院好好长大啊。”她皱着眉头,抿着嘴,将手背了过去,给了韩冰身上无形的震慑压力。 他当时不察,如今回想起来,却明白这婢女远比他想像的要深沉。 韩冰捋着胡须,呵呵笑道。“这才不愧是我挚友的徒儿,黄芳后继有人啊,黄芳后继有人啊。” 这时候,肖伯翎突然一脸尴尬的走了进来,他背后藏着一块木板。 “老师,有个事情,想跟您说一下。” 韩冰示意他把身后的东西取出来,然后不由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 “阿措方才送过来的,说是峭壁上原画的模具。” “这东西能干什么用的。”韩冰疑惑地问肖伯翎。“那丫头打什么主意” 肖伯翎咳嗽了一声。“阿措说按照当时和您的约定,敲开云生大师禅房的门,就同意她在岳麓书院开小卖部,她要拿着这东西试水。”阿措飞奔至矮瓦房,马不停蹄的就往岳麓书院赶。 随后肖伯翎在书案上比划了一下这模具,用墨拓印出来一张和峭壁上一般无二的图案。他还教了山长,如何长时间凝视可以看到第二张“文曲星”的样子。 他指了指模具,又指了指白纸,重复了阿措的话。“一本万利,童叟无欺,三教祈福,妙笔如意。” “什么意思” “阿措说监院张朋是个生意人,想要与他合作。”肖伯翎说的“合作”二字甚是生硬,他们这个时代的人自然不会这么讲,但不妨碍韩冰和他理解阿措的意思。 “她要我去与张朋说”韩冰想都不想就要拒绝。 “她已经和监院大人说好了。”他摇了摇头。“只是让山长大人您睁一眼闭一眼,不要妨碍她在岳麓书院赚钱。” “我不同意她书看到哪本了你怎么不管管她。”韩冰被任命为岳麓书院山长,生性中生性中以教书自乐的成分,。 肖伯翎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终于把最后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说完。“阿措说,山长大人您这么大人了,愿赌服输吧。” 第111章 情窦初开 比起白明简手足无措, 阿措浮起一层不自然的红晕, 她清楚自己的身体那熟悉又阔别许久的生理反应。她在异世, 几乎都忘记了自己是个女孩子了, 也几乎忘记了自己这个身体已经到了十三岁的年纪。她完成了盛大的演出,岳麓山全山轰动,而她的身体也给出了最直接的反应,因这几日连天劳作,昼伏夜出,她的初潮竟是痛极了。 这个半大不大的男孩子伸过手来, 她连忙避开, 她的脸上既尴尬又难为情。 “你别动我” 白明简的手一颤, 看着她。 她知道这男孩子被她的话伤了,她又羞又臊, 却实在不知道怎么解释。她和白明简相处的时候总是忽略性别,然而女子的天性中终归是有一丝羞涩之意,无法开口。 她四处望着, 瞧着个头上缠着花布包头的山里姑娘在前边走着,咬着牙窜了过去。 “少爷,你别跟着”她向后边吼了一句。 那姑娘穿着一身浆洗的蓝布衣裳, 细细将她打量。阿措红着脸,凑在那姑娘耳边小声说着什么。那姑娘打量着她,抿着嘴笑了起来。“家里的姑嫂、姆妈没有教你的么”她用手比划着那东西长什么样子。 “没有卖的吗” 那姑娘显然被她的问法惊到, 嫌弃极了。“外边做的不干净哩。” 阿措嗯嗯几声, 她转头看着白明简仍在那儿站着, 一动不动,便捂着肚子,冲他喊道。“我先往家里去,你在山上转转再回去” 她可不管白明简同不同意,自己提着裙角,跑没影了。 白明简在那姑娘面前,拱了拱手,就没有了下文,他踌躇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好像只有和阿措在一起的时候,才知道该说什么。 那姑娘见他模样生的好,自己捂着嘴,先笑了起来,她将手上编好的兰花草环,掷在了他的怀中。 “山对山来崖对崖,蜜蜂采花深山里来,蜜蜂本为采花死,紫花藤绕绿松柏。山对山来崖对崖,小河隔着过不来,一世誓作一处死,花轿造起走过里来。”她的声音娇滴滴的,原来白家主仆方才听到的就是她柔软的歌声。 山上的姑娘不懂什么礼教大防,她的手腕上有三四只细细的银镯,她伸手过去要握白明简的手,银镯相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白明简眼见她误会了,面红耳赤,连连摆手。 山路上,年轻的男子和女子三三两两走在一处,男子身上系着兰草,女子头戴芍药,走在一处,路过他们,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我已有妻室了”白明简再没有这么窘过,赶紧将兰草环递还给了他。他如此端方的君子,窘迫地撒了谎。“我妹子是与你说了什么,她身上可无碍” 那姑娘笑得前仰后合。“那你家妹子怎会不知道哩。” “知道什么”白明简纵然再聪明,却对书本以外的东西无从领会。 古代的女子更是不合适与男子说起这样的事情,那姑娘眨眨眼睛。“你家妹子当了要出嫁的年龄了,你不说亲,没有姑嫂操持,谁来给她说媒嘞” 这姑娘说话鲜生生,脆灵灵,当面就戳破了他的谎。 与此同时,阿措已跑回了家,从床柜上翻出一块细白的棉布。“这也不知道干净不干净。”她翻来翻去实在找不见更合适的布料,她忍着腹痛,细心缝制起来。 白明简在那姑娘面前的脸色变了又变。他想说阿措不是他的妹子,是他的婢女,他说不能嫁,她便不能嫁。他想说他从不曾想过娶亲,自然就不会有什么人越过他,来操办阿措的亲事。 “取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 “取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 他说不出来,喉咙堵得厉害。礼教大防,圣人圣训,说的是男女有别,而却没有说这男子和女子不能婚嫁。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只是于礼不合,不被世俗承认。 再没有比白明简更怕别离的人了,可这世上谁又和谁永不分开。 他和母亲因为生死分开,所以他用尽全力和阿措活下来。但这世上的别离真多啊,他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全部避开。 “一世誓作一处死,花轿造起走过里来。” 山上另一头再次传来婉转动听的歌声,唱的还是这个小调。这小调真是好听,说的是唯有相爱的人,才愿意生生死死活在一处。白明简心中萌生出来一种强烈的情绪,他觉得这歌里唱着的,要和女子生生死死在一处的人着实可恨,他头回感到了无法言说的嫉妒。 他嫉妒害怕,为了以后长长久久的日子感到害怕,为了那或许存在的那个人感到嫉妒。 那姑娘听着那歌声,笑道“没我唱的好哩。”她瞧了白明简一眼。“你若不要我的兰草,那我就要给别人哩。” “蜜蜂本为采花死,紫花藤绕翠松柏。”她轻轻哼着,手捏着兰花草,往山上走去。世人总说“痴心女子负心汉”,然而这世上的情爱说到深处,都是说长长的相思,摧枯心肝,你生我死,你离了我便再不必活着。岳麓山上的女子爱唱这个小调,她们倾慕这世上钟情于一人的男子,她们也只爱爱上她们的男子。 白明简回到了矮瓦房,一进院子里都没有下脚的地方。院子里的石砖上到处都是霉斑,阿措匆匆忙忙干活,把瓮里的营养液有不少洒在了院子里,那些青苔从石头缝处爬出来,迅速生长,又极快变质,长出霉斑。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腐烂酸臭的味道。 他听着屋子里有响动,看见烟囱上冒着炊烟,便知阿措没有骗他,却是早回来了。 他放下包袱,自己出门挑水,将院子清洗的干干净净。 “少爷”阿措从屋子里冒出了头,讪讪笑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白明简瞧她的脸色好了一些,也便不计较她那会儿的异样。那姑娘方才调戏的神情,他猜测着,那或许是女孩子无法说出口的事情吧。 “才回来。” “少爷我方才不舒服,回家寻药来,你瞧这会儿我就没事了。我给你做顿庆功宴,好生贺一贺你的案首”她的身上已经穿了一件干净的衣裳,嘴角沾着些糖渍,显然红糖水已经喝得极饱。 白明简顿了顿,他从身后取出来一束芍药花,望着阿措的鬓边,刚要说话。 “少爷,这是哪里采的花”她闻了闻沁人心肺的花香,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院子。“我把这花放在屋里驱味,味道便不难闻了。”芍药的味道浓而不烈,虽不及野梨花的清甜,但放在屋里,另有一番幽香味道。 她要接过来,白明简却不肯撒手,还看了她许久。 “嗯” “算了,驱味就驱味吧。我已给了你。”他撒了手。 “” “你给我编个草环。”白明简低了下头,将另一只手上的兰草递在她的眼前。 白明简说不明白那草环到底是香包,还是手链,却不许阿措去做饭,就要她立时给自己编个东西。 白明简取的野芍药花多,兰草更多。 她嘀咕着,将兰草的枝叶摘下,扎了个碾盘大小的草环,不怀好意地套在了白明简的身上。 “阿措,你给了我,你要记好,不可再给别人了。” 白明简没有训斥阿措的胡闹。 他看上去似乎还很喜欢,将兰草的草环与芍药花挂在房间一处,时时站在那里看着,直到许久,花叶枯黄,香味尽无,也不许阿措换下来。 阿措所在的后世,对于古时的节日并没有太多了解,而上巳节也没有像是端午、清明作为传统节日流传下来,她所知不详。 白明简则不同,他通晓四书五经,上巳节作为古礼,在各种典籍中都有出现。杨琳和冯玉春调笑说出的“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白明简就很清楚,这是来自周礼地官媒氏,说的是上巳节有一个奇特的风俗,叫“会男女”。青年男女可以相会于野外水边,自由挑选意中人,谈情说爱,互赠信物,私订终身。 三月三,上巳节,这一日天地为证,山水为凭,见证着最初的真心。大夏秉承千年延续的封建礼教,男女有内外之分,婚娶有了繁琐的礼节束缚,只在岳麓山等地仍保留着一点古礼的遗迹。 兰草是女子的信物。 芍药则是男子的信物。芍药又名将离,男子若赠女子芍药,便是说你我有约,不可离去。 直到许多年后,另有一人在这一天,越过世俗种种艰难险阻,冲破封建种种捆绑束缚,为表一片义无反顾的真心,诚诚恳恳地向阿措索要兰草。 阿措才恍然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 她那年那日不止创下无与伦比的神迹,从女童变为一名少女,她还遭遇了人生的头一遭骗局。 第112章 恼人的青春期 上巳节过后, 阿措便有了些难言之隐, 再不能和白明简坐卧都在一处, 非将自己的铺盖从卧房搬了出来,强硬要求分房睡觉。她搬出“男女七岁不同席”的礼数,而刻意忽略她是白明简贴身丫环需要为主子铺床叠被的规矩。 这事实在不好细说。她原猜想白明简并不允许,或是至少也要给她几记白眼,要她做出解释。毕竟之前在获鹿城她不肯在一处睡觉,他就弄过别扭。但没想到白明简听到她的要求, 脸上只是出现了一丝不自然, 却是点头同意了, 这倒使得她准备的一番口舌没有了用武之地。 “你长大了, 懂得男女有别这很好。”他站在墙上挂着的兰草和芍药花前边,望着阿措搬进搬出,将她的东西都收拾到西屋, 背过手不肯帮忙。 阿措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白明简猜到了原因。但听到他说的那么不情愿, 她的嘴角还是抽搐了一下, 心想我从来都知道的, 是你不知道。 刚搬过来的几日,每当阿措清晨起床出来打水, 都会看见他站在西屋外边,神色困倦。 “少爷,你睡得不好吗” 他的行为跟不上他的意识, 每每听到阿措这般问, 他的脸上就会浮上一层薄薄的幽怨, 一声不响的又钻回去东屋,搞得阿措很是尴尬。 从那日的上巳节过后,也不知道是不是阿措的错觉,她总觉得白家少爷看她的眼神多了些意味不明的东西。可她一直处于心烦意乱之际,分辨不出,也顾不上研究他这个男孩子的心情。 “初潮”仿佛是发令枪的一声枪响,她的身高增长增速,体重增加,前胸也渐渐鼓了起来,晚上半睡半醒间,她似乎都能感觉到骨头在长有一天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愕然发现声带的变化也跟着来了。她的喉部变得狭小,再出不来可以装作男孩的假声了。 异世重生,她从没想过,她还要再次度过一次青春期。她原本以为她在心理上是个成年人,不会受到什么影响,然而青春期的生理变化才是导致心理变化的主因。她自认是千年的妖精,然而猛然间那羞不自胜的少女姿态总是偷跑出来,她每每反应过来,很有一种哭天抢地的冲动。“我怎的这般矫揉造作。” 就比如这一夜,白明简下课晚了,两人坐在一处吃饭,外边的天已经尽黑了。在油灯的灯晕里,白明简先吃完了饭,放下筷著,而阿措还就着菜汤,扒拉米饭。阿措最近的饭量也上来了,吃饭根本就停不下来嘴。 白明简盯着她看,将手伸了过去,浅笑着抹去了她下巴处粘住的饭粒。“你似是偷食的猫儿。”他仿佛是无意识,将那饭粒吃进去了自己的嘴里。 阿措正吃的开心,这会儿像是个傻子似的捧着饭碗望向他,脸腾的便成了红霞一片。 她面上作烧,一摸腮上滚烫。生理反应给她带来了奇耻大辱,她的脑海里不停的走马灯让你跟这男孩子亲密无间,让你跟这个男孩子亲密无间,他都不认为这是在调戏,他都不认为这是在调戏我居然被他调戏到了,我居然被他调戏到了。 白明简当然不懂得她心中的弯弯绕,只看得她突然没了胃口。“吃的太多,积食了” 积个鬼,剩下的半碗饭她吃的悲痛欲绝。 “我要是一下子就能长到十七八岁,立时成年就好了”这个恼人的青春期反应快快过去了吧。 而白明简听到她的悲愤之语,眼神瞄到墙上挂着的兰草环。将近两个月过去了,墙上的芍药花已经凋谢掉落,而兰草环因阿措当时扎的极紧,仍然安安稳稳的挂在那里。仪礼士婚礼“女子许嫁,笄而礼之,称字。”对于古时的女孩子来说,十五岁及笄许嫁便是成年。 “只要你再等上我两年”白明简心头猛的一热,万句言语正要吐出,却生生被敲门的声音打断了。 阿措不急去开门,歪着头等着白明简的下文。 “少爷,你要说什么。” “笃,笃,笃”外边的敲门声甚是不讨喜,偏要在这个时候响个不停。 白家主仆提着灯打开门。 “肖先生,你怎地这么晚还过来我们想着明早送过去的。”两人很是惊愕,要知道肖伯翎的眼神不好,外边的天色一黑,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阿措急忙将傍晚磨好的豆浆装在瓮里,交于肖伯翎。 “韩山长前几日还说是生豆子味,这些天都等不得了吗”她显得很嫌弃。 古代只有黄牛和水牛两类,产奶量极少,而且牛作为农耕工具使用,官府限制食用牛肉,牛奶以及乳制品更是只能作为王公贵族的府中珍馐,平头百姓无福得见。白家主仆安顿下来后,阿措为了加强白明简饮食中的营养,每日磨制豆浆替代前世常喝的牛奶。豆浆在古代并不稀罕,但阿措提倡的每日必喝却很少见。 而这两个月里,肖伯翎照着韩冰的嘱咐送来许多的吃食,腊肉、咸鱼一筐筐的送过来,生怕他们吃不好。阿措惦记着韩冰年纪大了,喝豆浆能补气血,防止老年痴呆,也便记着每天打豆浆给他留有一份,到最后见着肖伯翎每日佝偻着后背,似是有点缺钙,给肖先生也备了一份。 白明简一手扶着肖伯翎,一手提瓮。“阿措先回去,我送肖先生。” 肖伯翎迷蒙着眼神看不清楚她的神情,又着急又摇头。“阿措,我跑过来是与你提个醒儿,虚天观的人来到岳麓山七八日了,他们歇在云麓宫,这些天漫山遍野地寻人,你且小心些。” 两个月里,上巳节后山上的神迹,一传十,十传百,甚至传出了潭州的地界,引得许多达官贵人上山朝拜。这这场由她发起,却是众人添油加醋的传奇里,后山尊起了岳麓神君的牌位,灌木丛中挂着密密满满的红布条。上山进香的香客在不知不觉间都认同了“三教合一”的概念,先上后山崖,再去云麓宫,麓山寺。最后去到岳麓学院的门口转上一圈。 岳麓学院不收香火费还不觉得如何,云麓宫和麓山寺的香火费各增了一倍。 她偶尔提着竹桶,去到后山打白鹤泉的泉水,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也只是旁观唏嘘几声而已。她这两个月的日子过的真可谓平平常常,安静如水。 阿措愣了一下,不以为意,笑着摇头。“除了少爷、肖先生和韩山长还有谁知道呢。”这些人也仅是知道与她有关,根本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她说完后突然想起,其实杨琳算是知道些事情的,那篇洋洋洒洒的青词大作正出自他的手上,话说她这两个月里都没有再见到这个少年了。 第113章 杨琳的麻烦事 话说第二日, 阿措就见到了杨琳。清晨, 他就站在韩冰当时跌下山崖的地方, 阿措吓得差点把提水的桶给摔了。 “杨琳,你快下来”她放下扁担,着急向他摆手道。“危险” 说话间,杨琳脚下一滑,吓得紧紧贴着石壁, 转头一望见是她, 惊惶未定却又面带恨意。“你走开,我不想见你” 阿措着急地冲上了山崖。 她越过草丛,突然听得有人说了句。“山里的女娃子手脚活泛, 活像个母猴子”她脚下一滞,这句话说的竟是柔玄镇的方言他乡遇故知非但不喜, 只有惊惧 未待她停下脚步查看周围, 杨琳那里真的出了状况。杨琳见她跑来脚下更急乱了,脚下一个趔趄,半个身子摔出了山崖, 双脚悬空,两只手扣着山崖上的石缝。“救命, 救命” 她见情况危急也不管许多了,解开自己的腰带系在山崖凸起的石头上,一手拉着腰带, 一手伸手勾杨琳的胳膊。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把这家伙给提了上来。 “你为啥想不开”阿措扶着石头, 指着他气喘吁吁,她作为生存主义者,最恨旁人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她转念联想到了昨日肖伯翎说的话。“难道有人因青词的事情找上你了” 若真是如此,那倒是她把人祸害了,她心中不免愧疚,正要询问。 杨琳惊魂未定,在崖边自言自语。“我看的所有侠客话本,都没有方才那一下子刺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他捂着起伏不定的胸脯,将衣襟里露出的信笺藏了藏,浑身打着哆嗦地望着她。“你说什么青词” 阿措呆了呆。“你为什么自杀你闲着没的干了”她恨得牙痒痒,揉着自己的肩膀,那只拉他的手差点没有被他拉脱臼。 他也呆了呆。“我为什么要自杀”他脖子一梗。“我是不小心你管我”他表情又羞又恼,气哼哼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阿措更生气了,她对杨琳素来不客气,挽着袖子正想要教训他。 隐藏在草丛中的一群人向他们走了过来。 为首的那人蓄着山羊胡须,眼睛锐利外露,他穿的一身华丽道袍,却又不似是云麓宫道士的服色。 阿措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子,暗骂了一句。“我就这么倒霉吗”她偷瞧过去打量来人,心头好奇,为何虚天观的道士里竟有柔玄镇人氏。 走在最前头的正是程杰江,他应国师李思茂的指派来探岳麓山的虚实。这些日子里,他从青玄道长那里拿到了由杨琳杜撰的青词,再亲自拜访了麓山寺的云生大师,他认定“三玉教合一”不是神迹,但心中不由感叹“如此手笔,若是去年在柔玄镇有这位高人协助,又何必贪要毛孝刚的冰白玉鼎,最后误了出城的时辰,九死一生。” 毛孝刚心悸死于柔玄镇民变当晚,冰白玉鼎在送出雍城之后下落不明,毛家犹如树倒猢狲散,毛孝刚二十年积攒的家业一夕散尽。程杰江为人心狠手毒,但每每回想柔玄镇大火仍然不免心惊肉跳,自己若是行差踏错半步,也不免会落得和他一般的结局。 这些人眼见着阿措将个半大的男孩子给拉了上来,却因离得远并没有听清楚他们说了什么,只是以为这书生一时失足,被这村姑救了上来。 众人走近,杨琳是白玉京人氏,看着他们的衣着服饰甚是熟悉,先反应了过来。“虚天观的道士” 他也不傻,后知后觉想起阿措方才问他关于青词的事情,脸刷的白了一层。 “阿措,怎么办”他悄悄移到阿措的身边,声音发着抖。 她面上装的不动声色,从牙缝挤出来个破碎的声音。“我救了你的性命,你不把救命钱掏出来吗我和你很熟吗” 杨琳瞄了一眼来人,抖抖索索取下腰间的荷包,手抖的实在剥不开荷包,直接就塞在了阿措的手里。他做了个揖,努力把声音放高。“小生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救命之恩,昊天罔极,无以为报,衔草结环,涌泉相报”他惊慌失措之下,都不知自己表达了个什么。 阿措拿着荷包,迅速收起,装作一脸欣喜的模样向他福了福,便头也不回地山下走。 “女娃子,你站住”那个柔玄镇口音的侍从叫住了她。 她暗骂了一声,缓缓回过头去。“道爷是在叫我吗”在眼睛的余光下,她看到杨琳比她顺利,已经七滚八爬地从另一端下山了。 阿措被带到程杰江的跟前,她并不认识他,用另外的说法,如果她知道这个人是谁,她就是借个胆子也定然不会装模作样地站在那里。 但好在程杰江也不认得她是白明简的婢女。 众人向她打量,她穿的岳麓山最寻常的粗布衣裳,双鬓的头发垂下,遮住了半张面庞,看不清楚她的眉眼。方才他们见到她灵敏如猴,侍从在程杰江的耳边说了几句。 “小丫头,你从这儿爬下去,敲一块岩石上来”侍从将一把柴刀和一锭银元宝扔在地上。 虚天观在白玉京立足,需要更多的祥瑞福音,李思茂对于“三教合一”的说法自然是深恶痛绝,然而对于这些神迹的发生又极感兴趣,便把程杰江派了出来。阿措曾经作业的石壁经历了两个月的风吹雨打,上面的地藓图画早以消失,无迹可寻,但是程杰江仍然好奇那位高人怎么种出来的神迹。 晨光熹微,山上山下一片香雾缭绕,香众在对面的山坡上面向石壁顶礼膜拜。 她傻傻地被推到石壁边上,对面的香众察觉不对,隔着山谷呼喝起来。 “你是哪家女娃子,快下来” “快下来你亵渎神灵是要被天老爷拿雷打的” 阿措站在自己的人造景观之上,心想他们还真会找时候找人,默默又把杨琳骂了千万遍。 “道爷,万万不能惹怒岳麓山的山神,要降下天谴的”她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显在程杰江的眼里。他来岳麓山的几日里,想要招募采药人下到石壁查看,却因乡民害怕神鬼报应,无人敢来。他低头骂了一句凡夫愚蠢,教人将绳索系在阿措的腰间,直接将她抛下山崖 “啊”阿措的一声惨叫从山谷传出。 在岳麓书院,肖伯翎心事重重,拿着一束黄纸匆匆走向廷英阁。 “老师,昨日上山的提督学政仇大人偷偷给我递了张纸,学生与他有同窗之情,他便明白告诉我,说是朝廷有人要在书院找到这个笔迹的学生。老师您看看,这是不是送上云麓宫的那首青词笔迹” 他前脚刚进,赵平坡也进来给韩冰告状了。 “山长,学政司的人好生奇怪,今日傍晚让学生交的官课考卷,必须全由双钩字体来写。双钩字体乃游戏文字,他当是玩九九消寒图呢”世上的九九消寒图都是由双钩字体写成,一共是九九八十一画,每天添一笔,八十一天之后,春天将至。 师生二人正在着急之时听得赵平坡进来抱怨,抱怨出了个九九消寒图,竟不知怎么回他。 韩冰定了定神,咳嗽了两声。“平坡说的有理。你出去与学政司大人说,就说是我说的,我岳麓书院不是县学,府学,是天下人之书院,不由他们的学政司差遣,若是上官喜好双钩,学生们便摹双钩,上官喜好梅花篆字,学生们便摹梅篆,我堂堂书院改成书坊好了” 赵平坡心情稍霁,拿着山长的话语当作令箭,昂首而去。 韩冰和肖伯翎凑过头去看那张黄纸上誊写的青藤词。 韩冰记起当夜,阿措匆匆而来拿的青藤纸上正是这个字迹,他还嘲讽这是鸡爪子爬出来的,自己学他写字实在丢不起人。 “虚天观觉得这人是我岳麓书院的学生”肖伯翎自言自语道。岳麓书院每月都有官课,一般是由行省的布政司、提刑按察使司、粮道、盐道及学政使司的官员来轮番命题考试,四月恰巧轮在了学政使司。虚天观的人手眼通天,竟指派起一州学政司过来查问,他也深感意外。 “二月底,明简下山去参加县试,阿措的文笔功底”他是个厚道的人,不愿说自己授课学生的不好,嗫嚅了半天。“实属一般,她在哪里找的枪手” 韩冰捋着胡须,不服道。“阿措为何不来找老夫,这写青词的人虽有些歪才,但眼光毒辣的人自能看出是个少不更事的年轻人,那就怪不得虚天观能看出来,你说阿措何必卖他人一个破绽”在他的心目中,阿措聪明绝顶,多智近妖,就连犯错误都显得另有深意。 这话要是被阿措听见,她必定大声叫苦。她若真的能算定万全,她既不求韩冰,也不求杨琳,隔开所有人的关联。 这时候,教官方志学在讲堂上用竹笳击点,与学生们正色说道“每值官课,教官黎明击点,诸生出堂,向掌教三揖,向教官三揖。” 官课与其他考课不同,行省官员一般只负责出题和判卷,从不出现在考场,但考场的规矩礼数却是最多也最郑重的。学生们依言整理衣襟,束手低头,走出讲堂,向掌教赵平坡和教官方志学行三揖礼。 冯玉春站在白明简身后,偷偷拉了一下他。“明简,杨琳没在讲堂上。” 白明简甚是吃惊,打量四周,确实没有杨琳的身影。 冯玉春眼中忧色。“这些时日,杨兄郁郁寡欢,每每在斋舍长吁短叹,问他却又不说。” “你我早些交卷,出去找他。”白明简在岳麓书院里的两个月,与杨琳、冯玉春已结成好友,听冯玉春这般说,心中同样不安。 讲师方志学察觉他们的小动作,瞪了他们两眼。“学生回堂就坐” 突然间,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在穿廊回响,打破了凝重肃静的气氛,白明简抬头,来人正是杨琳。他刚要放下心头大石,却看见杨琳藏在柱子后边,不住地与他做口型。 “阿措出事了” 白明简的心重重沉了下去。 第114章 挖土 “白明简你干什么去”掌教方志学和赵平坡大声喝道。 白明简抢步跑上回廊, 扯着杨琳的手就往外跑, 杨琳被他带着, 差点摔倒。“明简,咱们不得告个假吗”。他的尾音拉得极长, 而人已经扯得没影了。 冯玉春“哎呦”的一声叫唤, 赶紧捂住了嘴。进入堂学的学生挤着, 从窗内望了出去。曹文贺一脸不忿道“就算白明简是山长的关门弟子, 怎能如此肆意妄为官课事关朝廷体面, 他堂然私自出去, 废了规矩, 院者不罚不足以平众愤” 这两个月, 各课头名常有轮换,但曹文贺的课绩总被白明简压着, 追回来的次数极少,心中愈加愤恨。岳麓书院论的学问, 并非身份, 学院教导、讲学见白明简勤奋刻苦,学问不逊他人,也就放下了成见。当然, 这其中也免不了肖伯翎从中协调的关系。 “院者不罚不足以平众愤”曹文贺想要其他学生群起响应, 而堂学上的众人却没有给他反应。 “官课不得喧哗讲学都未说话, 曹文贺回到你的座位上”方志学一脸阴沉挥着竹笳, 向他吼道。 曹文贺郁郁回到座位上, 听得身后默契的偷笑声, 他回头去看,所有人都盯着课卷,正襟危坐,只有冯玉春仍是不安地望着外边。 曹文贺无人可瞪,只得狠狠瞪了他一眼。 官课已经开始了。 白明简一路狂奔,问杨琳道“她去山崖救你,被虚天观的人瞧见,后来呢”他听杨琳说了缘故,脸色甚是焦急。 “不知道,我在后山小路那儿跑回书院,找你搬救兵了。” 杨琳跑了个来回,气喘吁吁。“我替她写了青词,她不让我告诉你,不是我不讲兄弟情义啊,故意不和你说的。” 白明简眼神暗沉。“她觉得危险的事情,就不会和我提。”他咬着嘴唇,脚步更快了。 杨琳“哼”了一声。“她待你极好,待我极差,我提心吊胆了两个月,要不是因为在获鹿城我和表妹我才不应她。”见白明简冷冷的表情,他的声音越说越小。 岳麓山后山的人们都望着石壁,唾骂哪里来的死丫头不敬神灵,赶紧从石壁上摔下去。 “是,阿措”杨琳吓坏了。 阿措被人捆着绳子,身子摇摇晃晃,坠在石壁的正中央,不住击打岩石。 “读书相公,你拿我的砍柴刀做什么”砍柴郎见一个模样俊俏的书院学生,抢过他的柴刀,杀气腾腾地往山后绕去。 杨琳的嘴巴张大,完全合不拢。“我的个亲娘啊,白明简这是要干什么。”他自幼爱好侠客公案,最爱听的就是仁义侠士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传奇故事。他的父兄常常讥讽他叶公好龙,不懂世道险恶,以武犯禁之人多是心狠意毒的凶徒。白明简仅是如此,就把他吓坏了。 “明简,我们去找山长,你现在是童生的身份,千万不要乱来” 阿措被腰间的绳子勒的快吐了,脸色憋得通红,她不住用砍柴刀击打岩石,双手虎口被震的发麻。“遇到不讲理的了,谁家用砍柴刀凿石头”她手上的柴刀刀刃全都豁了口。 “女娃子,你要是再偷懒,你家道爷就走了,呆到晚上让秃鹰啄了你的眼睛吧。” 侍从见她停住不敲,连声催促。 她的胃都快勒的呕出来了,又烦恶又好笑。“这又不是柔玄镇,哪来的灰鹰”岳麓山上并无猛禽,倒是她在柔玄镇的时候,听说西北边陲常出这种恶鸟。 看来他们确实是柔玄镇的人呢。 对面山坡的人对着她破口大骂,声声不绝,说的十分难听。她扭过头来去看的时候,机智之极,用外边的袍袖遮了自己的脸。 她发自内心叹息了一下。“你们光骂有什么用,也不说把我扯下来。”她定了定神,再往那边细瞧,穿着虚天观道袍的人到了山坡之下,用木锹掘土。 “这来的是什么人他竟然看破了我的机关”在那天展现神迹之后,日夜都有民众叩拜,阿措无法再靠近山坡,取回埋在土里头的竹桶和竹管。 她心中一紧。“两个月了,那些竹子做的东西也该烂了吧。” 程杰江走在了坡底,他瞄了瞄山崖的位置,指着一处说道。“把这里挖开”他生性多疑此次和他一同来的都是他从柔玄镇带出来的程家旧人,那些人唯他马首是瞻,说干就干,根本不怕那些民众口中所说的种种报应。 山民见他们在眼前掘土,再也受不得了,个个青筋暴突。“他们不是山里的人,他们要把山神的赐福全都毁了” “咱们不干” “咱们不管他是哪个观里的杂毛牛鼻子他亵渎山神,就不能饶了这些人” “说得对,不能饶了” “咱们人多,砸了他们的木锹”一时间民众群情激奋,冲下山坡。 斜方冲过来一队人马,紧紧围住虚天观的道士们,正是潭州府的官兵,原来此次上山的不止是学政司要员,还有程杰江叫上来的守城官兵。程杰江虽没有如愿再踏上官途,但他靠着虚天观的这棵通天大树,掌握的权力却愈发大了。 “你们等什么赶紧给我挖”程杰江呵斥道。 清玄道长站在远处,与云生方丈并肩,手不停地颤抖。“贫道与这位道宗的钦差解释了几次,我次次说的明白,岳麓山确有神迹,他为何不信这要是惹怒了山神,我云麓宫上下三千道人皆受他的牵连,贫道一生心血全都毁了。” “阿弥陀佛,三教合一的说法已经传开,有人自然不愿看到,可是螳臂当车,拦不住的。”云生方丈望着山民不断冲击官兵组成的防护网,双手合什,低头吩咐小沙弥,速去准备伤药。 “挡不住”清玄道长瞧着不少山民被官兵用刀剑砍伤,脸色灰白。“无量道尊,这要伤多少人方丈你那里讲的是六根清净,四大皆空,贫道来日可要证道飞升的。云麓宫要经此一事,失了无数香众,我还修哪门子的道心” 青玄道长往人群中跑了过去。“莫要伤人莫要伤人” 云生方丈缓步走了过去,他穿过人群,心中想道“那位高人,不知是否也在这里,看着事情发生,他要怎么做。” 他不会想到,那个引他出关的高人,正在他的头顶,虽然身处位置极高,却是自身难保。 侍从们先是把一块腐朽的竹板挖了出来,程杰江心中大喜,拿在手中看了又看,连声叫道“快挖快挖,看看还有什么” 青玄道长扒开众人,跑过来连连作揖,对着程杰江口称上官。“上官,上官,再作商议,且莫挖了。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民众貌恭而不心服,尚且可怕,更何况如今使得民怨沸腾,犯了众怒” 程杰江冷笑了一声,拿着竹板,在青玄道长面前晃了晃。“你急什么。我倒要看看这是什么鬼把戏” 侍从刨弄了半天,只挖出了些竹桶的碎片,而阿措埋下的竹管已经彻底腐烂了。她照抄的“希罗喷泉”原理,其实就是真的把器具摆在程杰江的眼前,他也不可能看出为什么喷出喷泉。 “还有东西” 在土里,有个用油布裹着的长条物 程杰江更是喜上眉俏,侍从正要呈上。 “你们打开” 程杰江不肯自己先碰,他盯着一层层油布被打开,突然察觉不对,他向石壁望去,绳子还在 那个方才被吊着的小丫头不见了。 115 阿措的预言 阿措腰间的绳索越勒越紧,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哪个道爷系的绳子,松松吧,要被勒死了”她向崖边喊了几句,也没人理她。这倒不是她的声音小,对面的山坡上人声鼎沸,虽隔着山谷,她那求救的声音早就被淹没了。 而回应她的却是,从山崖上飞下的两三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在她的身侧落下。 她心有余悸地望了望下边,又看了看自己在石壁砍下的无数刀痕,心想或许岳麓山神真的有灵,见她装神弄鬼欺瞒世人,要她牺牲在曾经作业的石壁前面 “救命救命算了,姑奶奶不装了”她的脸上涨的红紫,又呼喊了几声,还是没人管她。情急之下,她支起双脚,在石壁处点住,左右晃动绳子,双手使劲,攀住了一块岩石,腾出手来将绳子松了松,挽在左胳膊上,拿着卷了刃的柴刀去割腰间的绳子。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绳子断了。 “呼呼”她挽着断掉的绳子,大口呼气,终于活过来了,心中发狠,上面那个勒她绳子的人也就罢了,向她扔石头的人,她饶不了他若说谁对这片石壁最为熟悉,当属干了七个通宵的她了,她还精确记得当时攀岩的点位,缓缓爬着上去。 她的脑袋在崖石露出来的时候,她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白明简提着个柴刀,往那侍从的身上砍去,而杨琳似是个小鸡仔,浑身发颤的拿着两三块石头往那侍从身上打,崖上再没有其他人了。 阿措暗地里气的倒仰。“杨琳,你这个笨蛋” 那侍从晓得白明简和杨琳是来救人的,他掏出防身的匕首,大声说道“两个毛没长齐的小子们,再过来一步,我就把绳子割断,让那女娃子摔死”原来白明简摸上山崖,当即下了狠手,上前就砍,他的胸前,大腿都血淋淋的,他又惊又怕,已是吓破胆了。 这侍从凭的是巧舌如簧得到程杰江的重视,自己也没有了硬本事,这个情势他只想大喊救命。 侍从见白明简不敢动,心中稍定,他退了几步,捡起了绳子,当做救命稻草。 绳子一到他的手里,他就觉得不对,绳子怎么捡的起来,明明这绳子栓的是一个女童的重量啊。 他正要回头,而此时,阿措已经矮下身子,双脚踮地,绕在了那侍从的后边。 “阿措”杨琳欣喜之下,大叫道。 她拿着卷了刃的柴刀刀背,狠拍那侍从的脑袋。“啪”的一声,侍从的脑袋被开了瓢,晕倒在地。 她将这侍从的腰带解开,招招手,要白明简和杨琳捆住他的手脚。 杨琳怕她怪罪自己是事情的起因,赶紧在旁说“谢天谢地,你还活着,你不知道方才明简都吓疯了。” 白明简紧紧握着她的手,他的手极是寒凉,她没法发作。她只得对杨琳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你这个笨蛋晓得我在下边吊着,你往下边丢石头。打家劫舍你不知道蒙面,穿着岳麓书院的衣裳就出来了,我在后边下黑手,你还大叫我的名字。你说还有比你更蠢的啊” 杨琳委屈地看了一眼白明简,明明你家主子和自己同样的衣裳。他瞄了两眼白明简和阿措紧握的手,心想这要是主仆情谊他当场撞墙,方才白明简的疯劲,就跟丢了自己的眼珠子似的。 “哦,哦”那侍从在昏迷里醒转。 杨琳当即就趴在了地上,见白明简和阿措都不动,又讪讪地爬了起来。阿措拍拍白明简的手教他放开,她将腰带捆得更紧些。 “你们是岳麓书院的学生,你们是岳麓书院的学生”那侍从是从后背绑住的,他望着自己头上不住流出来的血,以为自己快死了。 他叫起来声音都变了。“快放了我,程大爷会把你们都送进牢里的” 阿措又瞪了杨琳一眼,走了过去,狠狠地摁着侍从的头。“你也是个蠢人,你见过秀才打劫的吗” 理是这么个理,但侍从已经吓没了魂,只管大叫道。“岳麓书院学生杀人啦岳麓书院学生杀人啦” 阿措捂住了他的嘴,她不安地看了周围几眼,或许很快就有人上来了。 杨琳试探地在脖子作了个砍的动作,白明简忍不住摇头,阿措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就说你不学好,非看那些侠客公案,好歹你是个官宦子弟,也不怕犯了王法,一世的功名都没有了。” 杨琳被怼的无话可说,其实他们主仆二人方才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才活脱脱是一对雌雄大盗。 阿措教白明简和杨琳两个人往后撤几步,她拖着那侍从的身体,往崖上拖去。 白明简一直跟着。 她回给白明简一个放心的笑容。“少爷,我应付的来啊。” “他是程家人,那个领头的就是柔玄镇的程杰江。他如今势力更大了”白明简方才与程杰江擦肩而过,已经认出了他。程杰江心狠手毒,白明简生怕阿措被这恶人伤着,急的什么都不顾了。二十年前,白家祖父状告程杰江违背天理良心,为虎作伥,善恶颠倒。白家和程家是有世仇的,柔玄镇县衙的差役县薄已和程杰江狼狈为奸,这桩公案使得白家散尽家财,一败涂地,后来程杰江处处和白家作对,直至白家家徒四壁。白家祖父曾告诫子孙,遇此人掩鼻而走,便是穷死饿死,也绝不能学这人欺压良善,罗织罪名,辱没了读书人的身份。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是世人的自我安慰,并不是真的。 程杰江活得比他们两主仆好。 没想到,阿措眼珠转了转,笑了一声。“原来我的安排应在了他的身上了。” 在山坡这边,程杰江看到亲随侍从展开油布,饶的他胆大,也倒退了一步。“把这东西扔了快把这东西扔了” 程杰江当场脸就变了。竹条上的字是用红漆写就,犹如鲜血一般显眼,围观的人里还有青玄道长和云生方丈,他们都看见了那字,看到那竹条上写着。“汝掘甘泉,白玉京李思茂定会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字字惊人,字字绝烈。 但要是细辨别,“万”不是“萬”,“剐”不是“剮”,“扬”而不是“揚”。阿措写的是简体字,她压根就没认真写,那是她在连日连夜的劳苦工作下,无聊拿着刷窗棂的剩漆写着玩的。诅咒是无能之人才干的事,也因为她不太相信有人真的会在山坡下掘土,执意破了她的机关。但万一那她这个神棍就说个无聊的预言吧。 字从古至今有许多写法,简体字就是其中一种写法,虽不通用,但它们散落在各朝各代的书籍字画中,偶有出现。山民多不认字,而能成为岳麓山的道观主持,青玄道长也算这个时代的高级知识分子,他看得明白,在只得这里装傻充愣。“上官,上面写着什么土也掘了,看也看了,上官和诸位师兄不如到云麓宫喝上一杯贫道泡的云露茶,解解乏消消渴嘛。”他一连三请,又拼命给云生方丈使眼色。“麓山寺的白鹤泉闻名天下,僧家用果木煮泉也是当世一绝,何不尝尝” 云生方丈低头念了声佛号,唤小沙弥去担水劈柴。他瞧着程杰江亲随手上已被掰成两段的竹条,不知在想些什么。 程杰江阴毒的眼神在围观的人群前来回扫视。“谁在害我,谁在害我”他好不容易成为国师李思茂的亲信,取得了他的信任。这竹条的话一旦传扬到了白玉京,再无嫌隙的人都要生出嫌隙,更何况是疑心比他更重的李思茂。 他神色紧张,来回张望谁是布局的人,他已经在局中了吗。 他心中发狠,绝不能把今天的事情传出去。 从山坡往崖上看,山崖依然是安静的。他低声唤了一下亲随。“都去看看,上边怎么了。” 在崖上,阿措把绳子绑在那侍从的身上。她遥遥看见山坡上人群骚乱,似乎也不在意发生什么。 她用破布堵住了那侍从的嘴,将绳子拴在他的腰间,让他站在崖边,甚是嫌弃说道。“瞧瞧要这么勒人命不值钱呀”然而侍从脑袋浑涨,望着崖高和底下黑压压的人群,冷汗全下来了,完全没听见这丫头说什么。 “我不捂你的嘴,我说一句话,你跟我说一句话,你胆敢反抗,我就把你踢下去” 他望着蒙面的阿措,完全回忆不起这个唤做阿措的丫头长什么样。而那个跟他动刀的书生,就站在她的身后,他想要再回头记住他的脸,偏偏这丫头的柴刀就抵在他的腰间,根本不准他乱动。 阿措再挥挥手要白明简离开,白明简还是固执地摇摇头。 “小民乱敲山石,得罪山神,神灵有感,今在山前发誓,方才发生的事情全不记得,若告知他人,立时立刻坠下山崖,人神共弃。” 听他念完,阿措满意地笑了笑。 “你是不是心中想着,一会就告诉程杰江” 侍从为了活命,赶紧摇摇头。他在慌乱中,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女童竟然知道主子的名讳。 “你说了实话,他反而不会信的。不信你就试试违了山神的誓言,是个什么后果。”阿措故作神秘说道。 她教这侍从乖乖在崖边站好,不许回头,向白明简眨眨眼睛,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衫,两人无声无息地下山去了。 他们下山,程杰江等人上山,就差着一炷香的功夫,他们有惊无险地避开了他们。 杨琳紧紧跟在他们后边,方才在远处看到一切,心生不解。“你就这么放过了,他肯定会把咱们供出来的。” 阿措瞥了一眼。“怎么着,你就是要我杀人” 他赶紧摇头,想着若是这些事真被捅了出去坐了牢,他就算求着父兄,也一定把白家主仆救出来。 他经此一事,对白家主仆又是佩服,又是亲近,之前的那些芥蒂全部消失了。 然而阿措却不准备放过他。“你今早是犯羊角风了跑到高处,岳麓书院的孔祠不够你凭吊的你还想迎风拜祭不成” 白明简这才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看着杨琳,阿措正是因为要救他,才被程杰江他们碰上。 看着白明简难看的脸色,杨琳连连求饶,他已经晓得阿措是白明简的逆鳞,他要是再不说个明白,白明简真会跟他断交。 “家里寄信了”他的眼睛充满哀伤。 “什么” “我表妹许了人家了” 白明简和阿措没有给他任何反应。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是好事啊。” 杨琳绝望地坐在了地上。“好事好事,那我怎么办。” 前世那一段动物世界的解说词从阿措的脑海响起。“春天到了,又到了特殊的季节。随着湿润季节的来临,干涸的大地上,下起了瓢泼大雨,万物开始躁动”她望了望白明简,又望了望杨琳。她心想都是同龄的男孩子,杨琳都走到失恋的阶段了,少爷啊,你的春天在哪里呢。 春天没有到来,肖伯翎跑了过来。 “你们乱跑什么岳麓山上不太平,快回院里去”他急声催促,生怕虚天观的人盯上他们,而白明简、杨琳和阿措见他着急忙慌的样子,相互偷偷看了看对方,甚是默契,一致决定不把方才的事情说给肖伯翎听。 “杨琳你去斋舍收拾东西,白明简你回家收拾东西,明天都去潇湘府。”肖伯翎听着山坡那里叫嚷不断,他的眉头皱的更紧了。“阿措你也走” “你们看那是什么”山坡上的人们对着石壁大叫道。 阿措等人被肖伯翎扯着走,这会闻声,他们好奇地回头望去。 “天啊”阿措捂住了嘴。 石壁上一股清泉从她凿的缺口中喷射而出,由小变大,顺着岩壁奔涌而下。日头升高,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清泉在石壁和山坡间形成了一道美丽的彩虹,绚烂夺目。, 116 六案首 一径瀑布喷洒而下,瀑玉连珠,晶莹剔透;水汽如雾,飞虹卧波。 清风浮动,一阵阵透心的凉气迎面扑来。 “天降甘泉,天降甘泉山圣显灵了”山民激动的情绪再也无法控制,压过重重包围的官兵,争先恐后地跑到山崖底下,捧起泉水。 有人用舌头浅浅尝,有人痛快豪饮,都在说一个意思。“这水是甜的,这水是甜的,这水比白鹤泉还要好喝” 程杰江等人呆在当场,官兵们也被眼前的情况弄得不知所措,他们面面相觑,心中升起一种未知的惧怕。若山坡下埋的工具是有人作假,难道这扬洒的甘泉也可以人为吗 阿措在山坡上丈量了一下步子的距离,抬头去看那石壁。她跟白明简说道“韩山长就是因为寻找和白鹤泉同脉的水源,当日在那里摔下山崖的,谁会想到这石壁后边真的藏着一汪水呢。” 阿措在前世可并没有深入研究过地质学。她自己都想不到,拿着柴刀乱砍了一气,石壁出现裂口,水压将泉水激射出来。 青玄道长和云生方丈望着凭空出现的绚丽彩虹,青玄道长的拂尘甩了又甩。“三清尊神,四御天帝,青玄子不胜惶恐,将今日祥瑞报入道录司岳麓山不能安宁,从此只进不能退了。” 云生方丈平静的脸色中,隐隐显出决心。“三教合一,势不可拒,今年释迦牟尼成道日,我以出关悟道之名,前往白玉京讲经。” 但他们都没有阿措这个亲历者来的震惊,她望着这神俊飘逸的高山,远处的山林青翠欲滴,近处的山石嶙峋,又陌生又神秘。在蒙蒙的水雾中,她心想也许冥冥之中真的自有天意,也许真的存在神迹。 “难道因为我是穿越者,这事越来越大了”阿措过了许久、许久,才反应过来肖伯翎说的什么。“潇湘府,我去潇湘府做什么” 异变又生,“啊”山顶上传来惨叫声。 他们望去,那个侍从掉到了崖底,随后人群中发出惊呼声。“死了死了虚天观的人扔下了个死人。” 阿措惊住了,意欲冲过去。“我将绳子绑在他的腰间,他怎么可能死了”肖伯翎不顾忌自己常说的男女之别,紧紧拉着她的衣袖。“不能过去,千万不能过去。” “程杰江被你吓到了。”白明简冷笑了一声。“他心怀鬼胎,更怕报应,他恐怕连那侍从说了什么都没听,就把人杀死了。” 白明简猜对了,就当程杰江等人爬上悬崖,看着彩虹悬空,彻底被自己心中滋生的恐惧吓倒了。侍从头破血流,被阿措拴在悬崖边上,还没说几个字,仅是向他们这边挪了挪。 如今怪事连着怪事,程杰江见那个丫头不见了,反而自己的人被捆住了,山崖的风越发的大,他越发毛骨悚然,根本不敢再听侍从说话,抢身一步,将绳子割断,让人彻底掉了下去。 程杰江在山崖上冒了一头,肖伯翎吓得将这三个孩子紧紧护在身后。 在清水白石间,杨琳不住的打哆嗦。“人就这么死了太没有王法了,太没有王法了。” 阿措扯着手上的草根,她当时要侍从发誓,不过是赌古代人对神鬼之事的顾忌,但看着程杰江就这么活生生把人扔下山崖,她的脸色极是难看。 白明简握住她的手,她勉强笑了笑。 他们注定不能平淡生活。 “仇中玉你也在岳麓书院上过学”韩冰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从庭英阁走出来。“我这里奉的是先贤圣训,可不是真武大帝,你还要我岳麓书院都给你抄一份云麓宫青词吗那你倒不如找我,瞧我写的像是不像” 提学官仇中玉连连告罪退下,临走前偷偷抓着张朋的衣袖。“监院大人,老山长是个什么古板脾气你不晓得,我请您私下找人,这可好喽,我被骂了两个时辰。” 张朋哼了一声。“那是你活该。我岳麓书院的金字招牌,差他虚天观怎的,你倒给他们卖起命了。”张朋虽说贪财,但也和韩山长一般将书院看得极为重要。虚天观想要对岳麓书院不利,他第一个不答应。 仇中玉也有自己的难处,如今官场上谁人都不敢得罪虚天观,虚天观掌事之人说句话,不止他一个学政提学官要听命,连潇湘府的守卫都要任其调遣。 仇中玉望着窗外走动的人影。“学生们都离开学院了” “韩山长一气之下,今天全放假了。”张朋不以为意地说道。 学生们纷纷走出岳麓书院,互相问道“为什么今天的官课取消了” “说是有人漏题了” “山长说要彻查此事,搜查学堂、斋舍,将许多教习叫来盘问,将学徒们都赶出来了。” 冯玉春此时还在院中,缠着方志学。“方先生,官课都取消了,白明简和杨琳就不算犯了规矩,不能记过啊。” 曹文贺也缠着方志学。“方先生,全院学生就他们俩不在场,说不定就是他们漏题了” 方志学显然也被官课取消这件事烦扰的不行,喝了一声。“你们两个人都不愿走是吧,罚站去”两人默默看了对方一眼,撒腿跑了。 廷英阁里,张朋端着茶,瞄着外边的动静,见提学官走远了,这才转过头和韩冰挤眉弄眼。“山长,伯翎去哪了” “怎么,让你给我倒个茶不成”韩冰翻了一页古籍,头都不抬。 张朋笑嘻嘻将茶放下。 “您瞧,这世上还是有伯翎做不到,我能做到的事吧。” 韩冰正色说道“我不管你怎么赚钱,你挑些精通制义的学生去潇湘府拜会学政司,集结三科墨卷出版,在坊内找些名家选文另做旁批,留在潇湘府,给我看看这虚天观的戏文要唱哪一出了。” 以岳麓书院的名义集结出版课卷,是张朋想都不敢想的财路,欢喜疯了。 这边,肖伯翎在回山的路上,向白明简说明了韩冰的意思。“岳麓山院这些日子不会太平,你去潇湘府参加府试、院试,随监院大人一块离开,暂时不必回来。” 杨琳不解,问道。“我为什么也要跟着走” “山长说你的字太丑,看着心烦。” “” 阿措看着肖伯翎,肖伯翎对她幽幽叹了口气。“你就更得下山了,今天这事,我都不知是可畏还是可怖。” 夜渐深了,张朋在书院门前终于等到了肖伯翎。 “肖书办,你给我说个实话,白明简究竟是个什么人,他已是潭州县的县案首,童试早算过了,山长何须还要他再过院试”他欣喜之后,又显得忧心忡忡。 “山长的关山弟子,自然不只是要连中,小三元也得有他。”科举制度中童生参加县试、府试、院试,凡名列第一者,称为案首,一人连得三案首为小三元。连得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者为。 张朋被肖伯翎的口气给吓住了,古往今来科举出仕,从没有一人实现啊。 “白明简他有这个本事吗算他有,他有那个运气吗我凭什么得等他府试、院试通过才能回来他要是过不了呢。”张朋气急败坏道。 肖伯翎抿嘴笑了笑。看来照顾白明简等人,是韩冰和张朋谈好的条件。, 117 杨琳晕船的悲伤 潇湘府自古至今人杰地灵,到了当朝,更有文人赞道“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它坐落在湘水的中段,在山海经中山径言湘水“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潇湘府便处于湘水与潇水的交汇处,故因此得名“潇湘府”。 岳麓书院的学生乘水路前往潇湘府,其中人选由张朋亲自挑选。他选的有三类,一类是当地乡邻的优秀学子,一类是出身显赫的贵胄公子,再有一类就是任劳任怨的贫寒学徒。他的选法聪明,带着一些人探亲交友,带着一些人出山游玩,再带着一些人到书坊干活,总共带了十五位学生前往。 眼看着明日就要到达潇湘府,他这张脸愈发愁眉不展。 他苦着脸对着两个小孩子。 “白明简,你把我打晕了吧,我什么都吐不出来了。”杨琳的眼睛直翻白眼。他是北方人,从没走过水路,晕船晕的都快把胆汁儿吐出来了。 “监院大人,我从没见过有人晕的这么厉害。” 在船舱中,白明简为难地看着监院张朋。 张朋本应该是跟着那些学生在夹板上吟诗作对,逍遥快活,结果被白明简劫持在船舱中,看了杨琳半日呕吐,弄得他都快吐了。 “你们的意思是,坐着后边的小船就不晕了”张朋实在不想看下去。 白明简和杨琳认真地点了点头。 在傍晚,舫船停在岸上,曹文贺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夹板上,看着白明简扶着杨琳提下包袱去了后边的三撸船。他不解着回到船舱,问其他学生“这几日后边跟着的三撸船,住着的是谁” 监院张朋任由这船跟着,却并不向其他学生解释原因。曹文贺凭着岳麓书院的资历和当地的出身,协助监院管理学生,原本欣喜自己得以重任,但看着白明简、杨琳也在队伍之中,他有点不痛快。而且这几日他偷偷观察发现,监院大人似乎和白明简的关系更亲近一些。他抓心挠肺的难受,监院大人什么时候开始考教学生的学问了,每天都要问白明简功课,竟比山上的肖书办更要忧心。 而就在这个晚上,张朋偷偷摸摸上了三撸船。 他一掀门帘,差点没叫出声来。“快快住手”他看见一名少女手里拿着一柄尖刀,拿着一碗黑糊糊的东西,就要撬开杨琳的牙关。 “他是当朝翰林掌院杨学士的孙儿,你不敢谋财害命”张朋惊慌失措,对着阿措大喊大叫。 阿措呆了一呆。 过了一会,张朋才终于弄明白阿措是熬了一碗浓稠的薄荷生姜汤,用来给杨琳止吐用的。他望着三撸船上的三个小孩子,把眼光都聚焦给了阿措。 阿措显得甚是无辜,但他更是无辜。 就在临行前,他分别被韩山长和肖书办叫到私密处,嘱咐了另一桩事情。若说此次潇湘府之行,上天眷顾白明简连中小三元,是登天难事。那么照顾眼前这个少女,对自己来说更是匪夷所思了。 这位叫做阿措的少女,在韩山长的说法里,是他的重孙女,而在肖书办的说法里,是他的女徒儿。 而他第一次见到阿措时,阿措向他行奴仆之礼,介绍自己是白明简的婢女,张朋素来精明的头脑被扯的稀里糊涂。 他这些日子将阿措单单放在三撸船上,眼不见心不烦的消停几日。这日他被白明简和杨琳两个小子闹腾不过,准了他们搬在三撸船上。 在船舱处,他们的包袱都未展开,似乎都还守礼,但船舱到处都散发着一股生姜刺鼻的味道。 他养尊处优惯了,一刻都不想待着。 “这丫头是哪个山头下来的。”他捂着鼻子,看着阿措的装扮心里腹诽道。她将裙裳束了一圈,袖口挽在胳膊上,极是干练利索,在昏暗的灯光中,她的目光和刀上的冷光一般晃晃亮亮。 “都城之中,没有山上自由。潇湘书院不收女子,明日你待学生们下船后,只在这船上待着,本院另想办法与你安排住处。” “你上岸之后更不得和白明简、杨琳二人厮混,以免污了岳麓书院的名声。” 说完这话,张朋自个都觉得荒谬,何时轮到他为儒家卫道了。可是白明简紧紧握着阿措的手,实在太过扎眼了。张朋吐沫纷飞说了小半个时辰,见阿措也没个反应。他始终拿捏不好阿措算个什么身份,慨叹了几句“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也。”头昏脑涨地走了。 “少爷,你捂着我的手做什么,我真觉得杨琳说出了个好办法。我打晕他,咱们也能省点心。”阿措的手挣扎着抽出来,两眼放着冷光,作势就要做手刀往杨琳的脖颈砍去。 “你别欺负他了。他吐了这么多次,你说这会不会身体失水的厉害”白明简扶着他,又到船头吐了。 杨琳恢复了些神智,又忍不住大哭起来。“表妹要许配人家了,表妹就要嫁人了” 白明简和阿措齐声声叹了口气,这家伙果然又来了。 杨琳晕船是真,但失恋更是真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伤心难过愈发严重了。白明简看护他晕船倒是尽心尽力,却实在是熬不住杨琳的悲春伤秋,这一日终于向阿措求救了。 然而阿措在这方面,也不比白明简聪明多少。 “说到底,都是你在获鹿城惹下的祸事”杨琳突然指着阿措的鼻子,大喝了一声。 “元贞贞要嫁人,干我何事”阿措被骂的莫名其妙。 “要不是你混账让她一眼看上,她能被舅舅舅母送回白玉京吗”杨琳半晕半醒之间,不知哪来的勇气把阿措噼里啪啦大骂一顿,说着说着愈发难受委屈。“你以为我愿意去山崖处吹冷风吗” 阿措哑火了,她其实都不太记得元贞贞的样子了,看着白明简,心想为啥一表人才的少爷没被她一眼瞧中。 而白明简在一旁惺惺相惜,似乎很了解杨琳为什么心怀情伤,她实在是哭笑不得。 “这日子没法过了”她捂着额头。 就在这时,杨琳的胃部又开始翻腾,抓着白明简,跑去船尾吐了。她走了过去,偷偷将手刀祭了出来 杨琳瞄了她一眼,抱着船尾,哭得泪如雨下。 阿措终于认输了。“别哭了,我解决,算是给你赔不是,行不行” 杨琳看向她。 在昏暗的灯光下,阿措措词,白明简润色,杨琳手抄的一份大作,出现在世间。 “我连三教合一的噱头都搬得出来,凭着颠倒黑白的功夫,给你毁一场婚事又有何难”她很有气势地拍了一下桌子。 她给白明简连连使着眼色,杨琳专心致志的抄书,把心事放在一边,终于把呕吐给止住了。 阿措一展山上肖伯翎所教的易学,要杨琳给白玉京的家里写一封家书。 开头如此写道。“祖母大人钧鉴,岳麓山高仙灵,三教合一,孙儿求学得遇高人,问流年之事,得风坤卦象,曰初六履霜,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 他们停靠的岸边,山峰重叠,水声隐隐。 他们熬了半夜,喂着杨琳喝了一大碗糖盐水,终于哄着他沉沉睡着了。 白家主仆两个人并肩卧着,却都没有了睡意。 明日要去到的潇湘府,是个繁华的都市,有种种山上比不得的热闹好玩,可是他们又要回到烦杂的人间了。 白明简握住她的手。 “少爷你不会是害怕吧,山下又没有老虎,吃不了你的。”她笑嘻嘻地说着。 “韩山长是不是要你做什么事。” 阿措在辞别韩冰的时候,似乎驻留了许久。他忍了这几日,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了。 “少爷,原来你是在替我担心”阿措看着河上的倒映星光,嘴角弯了弯,没有回答他的话。“少爷,我从不害怕,我不是对做的事情有把握,而是害怕本身是没有用的。”, 第118章 久别重逢的喜悦 这一日为农历五月初五, 岳麓书院一行人顺流而下,终于乘船到达潇湘府。潇湘府与获鹿城的地理位置甚是相似,接通南北。但发达的是水路,码头的船只往来如梭, 商贾云集, 热闹非凡。 “农历五月初五, 正值芒种,六辰值日之时,诸事皆宜,不避凶忌,此日为除旧布新之日, 大吉。” 阿措掀开一页黄历,只听得岸上喧杂极了, 撩起船帘, 瞧见百姓们围观岳麓书院的学生们上了岸。白明简和杨琳也在其中, 一同下了舢板。 “从上岸起,忘了你们的户籍, 也别记得你们在这里上过学。你们只牢记一点, 自己来自岳麓书院,无论是在文笔、学识还是在气度上, 处处都要抢过山下的学生。我最听不得的是天下第一书院不过如此这句话”张监院在岸边与学生们说教道。阿措差点没有笑出声来, 监院张朋在岳麓书院众人之中最接地气, 口里不仅没有谦恭忍让的圣贤古礼, 他趾高气扬, 争强好胜的气质像极了前世重点高校的教导主任, 仿佛下句就要脱口而出“升学率, 优秀毕业生”之类的话语。在此同时, 码头上的商贾凡夫悄声靠近,岳麓书院是整个潇湘地界乃至整个国家的骄傲,他们自然都认得学生们的衣服标志,望向监院张朋和白明简等十五人的眼神中是无限的羡慕敬畏。 张监院瞧着杨琳东倒西歪,犹如软泥一般,大喝了一声。“杨琳你看你还有书院学生的样子吗” 杨琳连连摇头,转身又吐了,使得张监院说惯了的训话,愣没想起下句。 “哦我岳麓书院在山上是千年学府,在山下就是你们这些身穿玉色襕衣的学徒,有浑金璞玉之器,孤松凌霄之态,自上岸起,你们时时记得,事事做到,天下第一,当仁不让。” 在学徒队伍的后边,洛阳户籍的冯少敏端着下巴,听在这里,对着杨琳忍俊不禁。“杨兄,你这晕船的本事也算是无人能比,若是地方官学要考教此事,当属我岳麓书院第一,无人能抢了去。” 一旁的白明简哪容得他打蔫讽刺,拍着杨琳的肩膀,替他作答。“冯兄客气,同窗友爱,杨琳满腹经纶,口若悬河,自是不介意出借这点过人之处。诸位同学,不一块来点吗”这话听得众人皆惊,而冯少敏当即胃就翻腾开了,远远离了他们两个。 杨琳给白明简竖起大拇指。“厉害,我自己都听得恶心。” 潇湘府的地方官学早已知道了消息,派出府学教授四员,遣着十五架直辕车在码头等候监院一行人。在古代,书生除了在科举制度上寒窗苦读,也有游学之风盛行一时。比如县记有载“学官、学职月有请粮,诸斋生员日行二膳,游学之人无所归者,亦日有以赡之。”州县官学的教职员工有薪水,在籍的秀才有伙食,从外地过来游学的人倘若缺乏经费,官学也要适当给予补助。自然岳麓书院作为天下书院之首,它的学徒下山交流,到了地方官学之中便不是名义上的“游学”,更似是后世所说的“公派交换生”。 白明简和杨琳随着众人走在最后,杨琳吐的头昏眼花,双腿像踩着棉花一样,而扶着他的白明简频频回望,眼神有些怅然若失。阿措站在船上正捂着嘴笑的开心,撞见自家少爷失魂落魄的眼神,不知怎地,心猛地跳了一下。 “分别又不是第一回,我这是恼人的青春期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呢。”她急慌慌地放下船帘。 阿措因之前张监院说与她安排住所,故收拾了包裹,一直在三撸船上等候。然而日上三竿,也不见张监院派人接她,她候了半日腹中饥饿,与艄公说了一句,就提着包裹,上岸觅食去了。 潇湘府是座水城,各个码头都有一条河街,临河的房子一半着地,一半在水,有不少女子身穿琵琶襟,下着八幅罗裙,出头露面在摆摊叫卖,装扮与汉族少女相异。她在岳麓山上听肖伯翎讲过潇湘府地界有些地方是由少数民族管辖,遵循土司制度,如今太平盛世,被帝国诏顺,与汉人通商交易频繁,杂居于此处。这也使得潇湘府民风开放自由,即便是汉族妇女也不过多受那繁文缛节的约束,阿措把自己的脸涂得极黑,独自走在街上,并没有路人多看她一眼。 阿措正在夷族婆姨的摊子上吃着一碗米花,米花是用糯饭盘结其他各种米饭,再由油煎炒出锅,又软又香。她蘸着梅子水,吃的正兴起,就听到远处有人喊道“小无赖,你往哪里跑” 她未等抬头看,一群拿着棍子棒子的大汉就追着喊着从摊子前跑了过去。 “你个毛头,弄脏了呐呢的东西”那夷族女子往摊子下不经意一瞅,大骂起来。阿措见到一只沾着黑泥的手,往自己碗里伸去。她端起碗,往后撤了一步,一弯腰就看见这毛娃子脸上的青皮。 “青蛋”阿措乍在潇湘府见到青蛋,大吃一惊。他们从获鹿城分别,已有半年有余,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竟在这里见到。 “阿措,我老远就瞅见你的大黑脸啦,没护着食吧。”他笑嘻嘻地从桌子底下爬出来,两只眼睛被人捶的又青又肿,嘴里咬着刚从她碗里扒拉出来的米花团子,还是那副欠揍的样子。 人生四大喜事其一,就是他乡遇故知。 然而未待他们相见言欢,青蛋一把将她拉住,就像是在获鹿城一样,带着她钻进小街小巷。 “他们为什么找你你又偷人东西了” 隔了好几个巷子,那帮追打青蛋的大汉呼喊的声音终于渐渐听不见了。 青蛋白了她一眼。“我都多大了,早不干那些事了。我去赌坊耍钱,那些人欺负我年纪小,我赢了不仅不给钱,还说我出老千,往死里打我。” “哦果然你出老千了。”阿措听得明白。 他瞪了一眼,在阿措的威慑下,老老实实地认了。“我们没钱了。” 青蛋说起来这半年的经历,他们在他家庄子上过了新年,就跟爹娘说了要南下跑生意。老两口晓得青蛋性子野,根本管不住,见花鹧鸪和秀红,虽算不上什么正经人,但对自家儿子很好,也就认了。青蛋临行前说只要赚了大钱,就接老两口过好日子去。 但是世事无常,他们去庐州的路上出了岔子,遇见水匪,为了保命钱财都舍出去了。有一位在获鹿城的恩客好心将他们带到了潇湘府。他们人生地不熟,没有糊口的本事,花鹧鸪重操旧业,在河边的吊脚楼再干起了人肉生意,秀红姐每日给人浆洗衣裳,日子照旧苦兮兮的,甚至反倒不如在获鹿城了。这几日,他们连房租都交不起了。 “秀红姐,花鹧鸪,你瞧我带着谁来了”青蛋老远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秀红姑娘胸前挂有白布扣花围裙,躬着腰在日光下,就着河水敲打衣衫,听声望去。花鹧鸪白日里无事,坐在吊脚楼的门口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红绿丝线挑绣双福双寿,被吓得绣错了一针。“青蛋,你吼得老娘的财气都没了” “阿措”秀红站起身来,当即就红了眼眶。 “阿措好聪明的,我又是好身手,我们俩联手在获鹿城赚了好多钱,在潇湘府也没有怕的。”青蛋拿手敲着自己的胸膛,信心百倍地说道。 “就凭你俩那可不是我小瞧”花鹧鸪嘴硬,但是眼角弯弯,露出了笑意。 秀红心焦地询问阿措半天,得知白明简是上学去了,并非将她遗弃,终于展露了笑容,点着她的额头。“你怎么又把自己弄得这么脏,是个男人都不要你” 几个人正说着话,一个纤夫过来要进吊脚楼,被花鹧鸪轰了出去。 “老娘的小姐妹来了,今天就是大盐商的生意,我也不做了。” 阿措被花鹧鸪和秀红推在屋子里,两个人张罗着烧鱼去了。日光移到屋子里头,照在墙壁上,她瞧见了自己的那副一团和气图。 “这是岳麓山传下来的,据说灵验的很,保富贵,保生男,保平安。”青蛋抹着桌子,放碗筷,见她盯着那儿不放。“花鹧鸪说自己财气不好,生意才差的,非要把这图请回来,花了一钱银子,我们最后那点钱用光了。”他说这话说的极是肉疼。 他眼见着阿措听自己说完,脸上出现了一丝古怪的变化。 “原来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青蛋没有听懂这话,但她站在那儿欢喜赞叹,他却看得分明,那是他在获鹿城见惯了她的贪钱样子。 119 赴宴 这晚夜灯初上,张监院领着岳麓书院学生一行人来到提督学政叶润青的行辕赴宴,所谓提督学政是朝廷委派到各府主持学校政令及院试,并督察各地学官的官员,巡历所到的地方,要察看师儒的优劣,生员是否勤学上进。 这位朝廷大员喜好风雅,行辕设在潇湘府的一处园林之内,楼阁如云,泉水淙淙,亭舍巧致,他到来之日遍请当地文人雅士,地方官学学子,听说岳麓书院学生到此游学,也将帖子递在了张监院的手上。 张监院带着岳麓书院学生十五人尽数出席,杨琳生在官宦人家,京城繁华之地,然而这位叶大人酒席之前的茶果细点,不仅白明简认不得,他也不能全部识得,不由啧啧称奇。他指着竹节引水,花木青草,悄声与白明简说道“我在白玉京的爷爷都没有他的排场大。” 在筵席上,地方官学的优秀学子也都在场,同仇敌忾地望着岳麓书院的十五人,显然在诗词文章都较量过一番,并没有很服气。曹文贺瞧着那些人多数都在看白明简,心中不平,他问冯少敏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都不如白明简吗” 他的扇子扇的快极了。 冯少敏掩嘴笑道“这些呆鹅,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白明简刚过了县试,便认为他是咱们之中最差的那个。他们想要以弱胜强,自然要在咱们的最短处下手,一会等着瞧吧。”他脸上众彩纷呈,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这话使得曹文贺甚是无语,他看了白明简一眼,白明简果然又是低头入定,话说白明简除了和杨琳、冯玉春交好以外,在岳麓书院独来独往,根本就是个闷嘴葫芦。曹文贺不由想象若自己是韩冰的关门弟子,定会大展异彩,更添气恼。 筵席开始,学子们纷纷先向学政司诸位长官行礼,声音清亮,举止有礼,叶润青端坐在正席之上,心情大悦。岳麓书院学生不仅气质出众,风姿超然,玉色襕衣在烛光的映衬下也是飘逸绝伦。潇湘官学的学子虽也是人中龙凤,却无这般风采。他拈着胡须,向陪坐在左手位的张监院赞道“海内第一书院育才诲人,果然不凡。” 张监院笑了几声,脸上却不见喜色。他望了一眼仇中玉,这位院友也从岳麓书院下来述职,在开席之前与张朋说了几句体己话。他说潇湘府府尹邓平涛并非岳麓书院所出,厌极了韩山长清高孤傲,屡次抨击岳麓书院以名气自重,却又想在地方教育上做出一番成绩来。他近些日子将洛阳名宿沈眉生请到了潇湘府,在官学书院开坛讲学,名声大噪。此番学政宴请,潇湘府学政司揣摩府尹邓平涛的心意,摆宴接风提督学政叶润青,将白云先生奉为上宾。 白云先生沈眉生年愈七十,在学识上并不亚于韩冰,在北方文声显赫,堪称泰斗。过年的时候,朱平治便有心将白明简拜入他的门下,最后无奈作罢。他此时此刻,坐在提督学政的左手位,对于上官给岳麓书院的评价,不置可否。 “老朽向岳麓书院发下约帖,请韩山长下山讲学论辩于潇湘,石沉大海,不见回音。今日见闻岳麓书院师生游学于地方官学,想来是老朽不可与高人共语,只由张监院出山辩道吗”沈眉生说此话时,怒气隐隐。 这话说的张朋冷汗下来了。这位白云先生年事已高,腿脚不便,从年纪上说要比韩冰还大了几岁,在儒家礼节上理应韩山长下山相会,但韩山长从未说起此事。 “韩山长前些日子抱恙,闭门谢客,山上消息不通,迟误了书信,慢待了白云先生,学生替老师致歉。”张朋在儒林名宿面前不敢张狂,口称学生,恭敬之极。 地方官学的学生们年轻气盛,又因沈眉生和韩冰在南北齐名,心中自是认为韩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根本不敢出山一辩,嘴中便不客气起来。而岳麓书院的学生们当然知道韩冰这些日子是摔断了腿,要不按照韩山长烈火一般的性子,恐怕在山上连一刻都呆不住,纷纷出口辩驳。 一时之间,场面变得紧张起来。 白明简与杨琳耳语。“杨兄,这里无聊得紧,我想回去温书了。”杨琳正看得热闹,“你几次三番都要离席,还拿我晕船做理由,这是来潇湘府的第三日,我再晕个什么鬼。” “你的学问又不差,拿下半月后的府试并非难事。你每日苦读在三更天,图个什么啊。你得劳逸结合,才是长久之道。这种接风宴会,向来以歌舞助兴,学政司定是弄来了潇湘府最闻名的弄玉楼歌姬。” 白明简淡淡地看着他。 “杨兄,闲来无事,不如我与你讲讲你当时吐了些什么,你瞧着这碗里的白果乳酪,长得便极像。” 杨琳一阵恶心,甘拜下风,顿时对席面的珍馐美味失去了胃口。 白明简拖着杨琳,正要起身,就听得张朋一声断喝,“白明简,你往哪儿去给我坐下” 张朋眼尖,见到白明简又要偷跑,气的牙痒痒,要说韩山长持才傲物,但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并不该将白云先生的约贴忘在脑后。然而韩山长这些日子多少有点不正常,只因为这一个变数。 张监院这三日接洽本地官员,跟着他身后的都是当地户籍学子,或者官宦子弟。他还没想好如何介绍白明简的身份,又见他不懂官场应酬,不会曲意逢迎,为了省去麻烦,也没想将他带着。 然而,今日他在宴会上见白明简偷溜,他有千百个不肯。“若说至极之处,莫若穷毕生心力,遂旧时愿景,弥当年遗憾。既然作为韩山长的关门弟子,独享商籍生的身份,在这种状态下,岂有不挺身而出的道理。” 众人听到张监院呵斥学生,倒并未理睬,岳麓书院学生早见惯了张监院对白明简的说教,也没什么反应。筵席之内,只有侍奉在沈眉生身边的弟子听到白明简的名字,脸上显得颇为惊异。 这时,仇中玉起身吩咐下去,与叶大人说道“盛宴雅集,必有丝竹悦耳助兴,叶大人,正值月白风清,何不以飨盛世之声。” 在座宾客,齐声叫好,白明简只得无奈地做回在席位上。 潇湘官学为首的学生首领,这时悄声与同窗说道“那人有意逃席,便知是才艺不精,不学无术之辈,待会咱们群起向他发难,定要让他贻笑大方。” 众人齐声应是。 杨琳猛地感到一丝凉意,裹了裹衣领,向白明简问道“阿措三天前给你传来消息,说是正在做大买卖,我都好奇了三天,实在猜不出她在做些什么。” 十二位女子娉娉婷婷的走进内堂,向宾客说道“诸位大人万福金安,小女子侍候唱曲。”笛韵悠扬,歌声宛转,宛如玉响珠跃,鹂啭燕语,煞是好听。 白明简听而不闻,手中轻轻画字。“她指不定又动什么歪点子了。” 杨琳边打节拍,边饮茶,还没等茶水咽下,就“噗”得吐了出来,他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些歌姬,手指不停抖动。“明简,这不会是阿措教的吧。” 他竟然听到了“一团和气歌”,唱的正是岳麓山上的神奇事情。166阅读网, 120 宴席风波 “自盘古分天地乾坤首创,生太极分两仪八卦阴阳。 分金木水火土五行星象,先君臣后父子三纲五常。 小女子说不尽古今兴废,一朝君一朝臣直到我邦。 世人为之有生戴天履地,一团和气何必困带愁肠, 岳麓山前禅师悠步庙堂,道教见性上苍赐下琼浆。 儒家明伦生出日月三光,小女子十指尖尖捧佳酿,福寿齐眉永安康。”十二位歌姬声音如百转春莺,醉心荡魄,兼着弦琶琮铮,十分悦耳。 叶大人听这些歌姬唱的不是诗家名作,又非风流曲词,听的有趣,忙问左右。“本官初来潇湘,听得稀奇,这曲子说的是岳麓山上什么事情” 仇中玉作为提学官,又是刚从岳麓山下来,细细说起了缘故。“这些日子在潇湘府都传开了一团和气图,不少达官贵人都去岳麓山上的道观、寺庙进香,就连岳麓书院都免不得被人瞻仰一番。只是这轶事虽有,下官也是头回听到这曲子。”他摆了摆手,唤了仆人将赏银百两送与那领头的歌姬,不等她们谢恩便叫她们散去了。 叶大人果然兴趣极浓,说道“这一团和气图,可有摹本在民间流传本官也想开开眼界。” 杨琳在席间发出啧啧称叹,与白明简小声说道。“这可是正三品的朝廷大员,你家阿措十二岁的手笔好生了得,她要是男子,那虚天观的李思茂直接让位算了。”他一想起阿措口述的那封家书,心情更加激动。或许阿措夸下的海口,真的能实现呢。 白明简听他这般说,心中却是一紧。 方才受到赏赐的歌姬们出了庭院,无不欢欣。 众位歌姬奇道“说来怪哉,这曲子编唱三日,无论是游宴家宴,官爷都给了重赏,要说咱们姊妹唱多了福禄寿荣,春花秋月,这曲子实属平常。” “官爷吃惯了山珍海味,自然要换换清雅小菜。”领头的歌姬要姐妹们嘘声,静候在门口。果然过了不久,就见有一位五品官员着急忙慌地出了门口,要手下的仆童去寻“一团和气图”。 领头的歌姬连忙上去,将袖中竹卷奉给那五品官员。“我们姊妹手中便有一卷,供诸位大人赏玩。” 官员大喜,与仆童一处将图卷展开。“听闻潇湘府间此图极为难求,你这一副不仅图样精美,还是潇湘竹制的,如何得来”湘竹卷上拓印墨迹,又精致又美观。 “一团和气图颂咏的是佛道儒三家神仙,商贾贵人都喜此图,我们姊妹又比寻常人消息更灵通些,有心敬奉,自然就得来了。”领头的歌姬说话极是伶俐。 官员心情大悦,连连要属下看赏歌姬,自己匆匆拿着这图去给提督学政看了。 “乖乖,姊姊你是被财神爷看上了又净赚了五十两。”众位歌姬围着她打问个不停。 “这不是财运,这叫精准营销。”她摸着沉甸甸的银钱,想起送她三副图的花衣女子便是这么说的,只是当时她也不信,差点没把人从弄玉楼轰出去,直到随行在那左右的黑脸丫头,掏出来一盒脂粉。 “脂粉用上好的冰玉磨出来才最衬肤色,无论姊姊应或不应,这盒便送与姊姊了。”那丫头出手甚是豪爽,使她无法拒绝。她亲眼所见,那丫头直接上手,将一块名贵的冰玉碎块磨成细粉,置于盒内赠与她。而世间哪个女子不爱昂贵的口脂粉饼,领头的歌姬当即便改了主意,答应她们试上一次。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曲子只要唱给官家听,竟都赚得盆满钵满,一连三次都得到了重赏。她哪管其中的玄机,掩口小声与众姊妹说道。“咱们发财的机会来了” 在席间,仆童们为宾客缓缓展开潇湘竹卷,只见图上左为一着道冠的老者,右为一戴方巾的儒士,二人各执经卷一端,团膝相接,相对微笑,第三人则手搭两人肩上,露出光光的头顶,手捻佛珠,是佛教中人,整个画面布局巧妙,和睦喜气。 叶大人更生好奇。“三教合一这一团和气图竟有这等妙处” 他与张监院求证,张监院没想到还有这出,认真辨认此图,点头道。“世人虽说有添油加醋之嫌,但在上巳节当日,岳麓山后山确有神迹。十天前,虚天观的黄冠之士又亲自验证,此乃天地造化,并无质疑。” 白云先生年事已高,脾气执拗,对岳麓书院又有偏见,此时轻喝道“儒家圣贤所说,物者万物也。格者,来也至也。物至之时,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应于物者,是致知也。张监院所说,若是岳麓书院的看法,那么堂堂儒家学府也学村夫农妇之言,夸辩之徒,虚誉欺人,诚为天下笑耳” 岳麓书院众位学生,听到此话涉及书院的名誉,如何忍得,纷纷站了起来。但白云先生在儒林人尊位高,他们不能直接出言讽刺,面上忿忿,甚为不平。 张监院素来不以才学辩论见长,被位尊者如此诘问,心中生恼,转过头看着仇中玉,冷笑道。“不少人猜测是我岳麓书院捣鬼,就比如仇大人又去我岳麓书院查看了一番,好像也没查出来什么吧。” 仇中玉被点了名,无奈而笑,他随程杰江到岳麓山上查看神迹,被韩冰、张朋等书院众人厌弃。虚天观对于岳麓山神迹的传播之广,极为恼火,想要有所抑制。就比如说这歌姬吟唱,虚天观的道士便不会喜欢,可即便是他有心想要打断,筵席之中同僚上官都听的极为有趣,哪容他说不能二字。 他连忙说道“白云先生似是有了误解” 衙署官员这时插嘴道“仇大人,也是岳麓书院出来的吧。” 仇中玉两边不讨好,当即无言,只得坐了下去。 潇湘府官员之中又有人挑衅道“既是这天下皆知的神迹,岳麓书院学生难道没有高论吗” 张监院一股怒火腾的就上来了,看着席间的众位学生说道。“既然诸位大人在席上要考教书院你们的辩才,不如就都说说看。”在古代,但凡是着书立派的思想流派都会着书讲学,互相论战,儒家也有派系纷争,一等一的学生不止文章做的好,口才也必须是一流的。 他刚说完,冷汗直接下来了。他答提督学政的话确实答错了,固然提督学政是随口问起,但在外人看来,这就是要岳麓书院拿出对“三教合一”的看法,他竟然是想都没想,直接认了。这这他的态度在山下就是岳麓书院的态度,可是他从没就此事和韩山长商量过。或者说韩山长从来没对此事,发表过任何意见。 而他如今细细想来,虚天观到来岳麓山,直接使得韩山长一声令下,让他领着学生到潇湘府暂住三个月。 他这番擅作主张,是大大的不妥。 叶大人初来潇湘,并不了解内情,见场面剑拔弩张,打着圆场说道“诸位话语严重了,此间并非办公衙署,只是笑谈坊间闲事,要是轮番论战,这筵席非得坐到天亮不可,本官的老寒腿可受不了。” 在一片笑声中,张监院立马就坡下驴,找其他话,遮掩敷衍下去。 可是衙署官员正是等待这个机会发难,立刻抓住不放,而地方官学的学生们也纷纷起哄,他们点名要席间坐在最后的那个岳麓书院学生站起说话。 杨琳看着白明简,一脸的不忍直视,而白明简一向面无表情,此时倒也淡定,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口饮茶,甚是平静。 “那就让这个学子说说看”叶润青见白明简姿态挺拔,甚为出众,又见众人都点名他的名字,笑着对张监院建议道。 张监院的神情极不好看,他极是勉强说道。“白明简,你站起来。”166阅读网, 121 存在即是道理 白明简被张监院点了名,只得站了起来。岳麓书院众位学生见宴会宾客非要看岳麓书院出丑,升起同仇敌忾之心,一致对外。“白明简入学不过两个月,潇湘官学故意针对持强临弱,好不羞耻” “入学两个月的学生,就不是岳麓书院的学生吗”潇湘官学的学生们寸步不让。 曹文贺此时悄悄走到张监院,拉住他的衣袖说道“监院大人万万不可。白明简学问尚浅,如何能以岳麓之名,与高士共语。他一人丢人便罢了,不能连带着监院和岳麓书院跟着丢人他到底是个商籍生。” 张监院白了他一眼,这商籍生是韩山长拿金山堆出来的,但自己心下惴惴不安也是实情,他虽考教过白明简的学问,但从未了解过白明简是否精通于论辩之道,所以他的表情一直都难看的很。 “那依你的意思,他不出战,这十五人中何人可以一战。”他低声问曹文贺。 曹文贺挺了挺胸膛,显然正在示意张监院自己可以上前。 “若是你,你如何说。”张监院见他主动请缨,不免大喜,认真问道。 曹文贺在张监院耳边小声道。“\quot子不语怪力乱神,三教合一当然是无稽之谈。” 张监院把自己的胡子揪断了一根。 杨琳着急地将白果乳酪含在嘴里,向白明简狂眨眼睛。 白明简微微笑了一下,他交这个朋友着实不错,杨琳见状不好要给他打掩护作晕吐状,逃离现场。 他叹了口气,只是这已经来不及了。 叶大人见他举止文秀,先是温和抚慰了他几句,又问了他几岁开蒙,几岁童试。 当他听到白明简说到今年二月底才进的岳麓书院,潇湘官学的学徒们就在旁边,有之咳嗽掩面、有之挤眉弄眼,表情各有相异,心中极为痛快。 叶大人眼神的惊讶溢了出来。“你到今年只过了县试” 众人一片嘘声。 叶大人转头问张监院。“岳麓书院集天下俊秀,从未听说有童生下试一场就得到书院垂青。这是何缘故” 张监院心中腹诽道当时白明简一文不名,连童生都算不上,谁晓得韩山长如何在摔了一跤之后就中了魔一般。 “岳麓书院向来是以有教无类,泽被生民为教书主旨,以德育人,广开大门。”张监院一本正经说完,惹得岳麓书院众人在群情激愤之余都抖了一下,岳麓书院确实有追求德艺道行的正道夫子,但绝不是张监院这个钱串子本人。 张监院脸上露出十二分的真诚。 叶大人性情温和,不肯尽信也不愿当面给这少年郎难堪,向白明简摆了摆手。“你这学生不错,坐下吧。张监院,你身边的学生协助你管理院务,想来才学也是极好的,就由他说说看。” 曹文贺听到学政大人叫到他,如同全身被放在温水里,再不能形容的荣幸。他衣衫发颤,强行定住心神,脑子里飞速转着篇篇习文,更是有了九成把握,他定能在筵席上抢尽风头,大放异彩。 哪想到张监院在这个时候态度大变,急着拦道。“叶大人,就由白明简回答,岳麓书院必由他回答” 曹文贺听到不敢相信,眼睁睁的看着露脸的机会溜走,惊慌失措之极。“张监院,白明简是商籍生,他如何能代表书院就是韩山长亲来” “他居然是商籍生”这句话声音极高,彻底引发了众人的爆炸性争论。张监院瞪了曹文贺一眼,不为所动,点名与叶大人说道。“那也就他吧。” 岳麓书院学生面面向觑,杨琳捂住了眼睛,白明简精不精通论辩之道,他不晓得。但他可以确认的是,白明简除了和阿措话密以外,与旁人似乎都没什么话讲。 他望着白明简面无表情的样子,暗暗竖起了大拇指。“倒驴不倒架,甭管能说成什么样,你这气度真讲究。” 白明简微微点头,将手背了过去。 与此同时,阿措在吊脚楼上,正与花鹧鸪、秀红两人制作潇湘竹卷。 油灯下,花鹧鸪和秀红两人熟练地打开竹卷,阿措将一个模具造型沾墨拓印在竹卷上,摊在地上晾干。三个人经过三天的磨合,操作起来非常顺手,终于他买下的二百卷潇湘竹卷都已经拓印完成了。 花鹧鸪捶着老腰,不停叫苦。“还是伺候男人容易些。这种粗活老娘打死都不干了。”阿措与他们重逢之后,拉着他们,昼夜不停歇地制作一团和气图。她口口声声说这是发财之道,然后他们直到现在还没有看到一分回头钱。 秀红倒是苦惯了,微微喘着粗气,靠着门槛看向阿措。“丫头你还不歇歇” 阿措望着这二百卷的竹卷,犹如看到了金疙瘩银宝贝,干劲十足,像是陀螺一般在屋子里飞快打转。“姊姊们,只争朝夕啊。” 花鹧鸪啐了她一口。“老娘被你害的三天没有做皮肉生意了,你争朝夕,快给我滚出去” 秀红又气又笑,刮她的脸皮。“阿措才多大,你混说什么。” 阿措笑了笑,吊脚楼的租金就要到期了,她身上的钱都用来了买竹卷,加上青蛋,四个人身上凑不出一钱银子。秀红任劳任怨,拉着花鹧鸪把这二百卷竹卷印完,开口没有一句抱怨,甚至这会儿还安慰她道“阿措你才是个多大的娃娃,赚钱没有那么容易,我和花鹧鸪有手有脚,日子艰难些就艰难些,活得下去。” 花鹧鸪躺在她的身上,向阿措翻了个白眼,痛心疾首。 阿措正要解释,突然吊脚楼外边传来青蛋的声音,声音由远至近。“秀红姐,咱们有钱了咱们有钱了” 花鹧鸪立时蹦了起来。“我没听错吧。” “千真万确,我在弄玉楼外边,夜夜守着。拿了咱们好处的粉头第一天回来还爱答不理的,第二天对我笑了笑,今天夜里她拉着我叫我小兄弟,给我果子吃,要我跟家里人说,她还想要一团和气图。”青蛋脸上满是惊喜,一五一十地学着当时的情景。 花鹧鸪指着这满地的潇湘竹卷。“她要多少” “她说有多少要多少,还把咱们之前送她的图卷也折算了钱财,还回来了。”青蛋从怀里拿出焐热的五十两纹银。 花鹧鸪两眼发光,嗷的叫了一声。 她扯着阿措,扭股儿糖似的只是厮缠。“三张图卷就是五十两,今天晚上咱们就进货去,姊姊跟你去” 阿措被她的亲切搞得手忙脚乱,脸上蹭的都是墨印,手上这套模具正是在岳麓山后比照尺寸制作的,原汁原味,原样打造的拓印。秀红虽淡定些,但望着青蛋捧在手里的银子,眼神是直直的。 而青蛋歪头瞧着那模具,激动地畅想着。“这玩意儿要印出一万张,那咱们是不是能买下整个潇湘府啦”阿措眯着眼睛,看着夜色,谁能想到呢,她的第一笔勤工俭学费用并非来自岳麓书院,而是整个潇湘府的馈赠。 “没有在山上开小卖部狠敲韩山长一笔,实在是遗憾呢。”她发出咯咯的笑声。 油灯处,她每天必读的历法书被微风吹着,翻开了一页。 在行辕处,白明简淡淡地开口。“大人容禀,学生并无高论。” 没等众人反应,张监院怒气先上来了。“白明简你好好说话”张监院虽然每每与韩山长发生争执,但敬重韩冰的为人和智慧,不然也不会在岳麓书院一呆就是几十年。他未必看好白明简的才华,但韩山长看重他。 或许白明简的说辞,最接近韩冰的态度。 张监院想要赌一把,结果白明简张口一句“并无高论”差点没让他背过气去。 “若论正理,则似树上忽生出花叶,此便是造化之迹。又加空中忽然有雷霆风雨,皆是也。但人所常见,故不之怪。忽闻鬼啸、鬼火之属,则便以为怪。三教合一,一团和气,未曾见过,不知此亦造化之迹,请教白云先生,世人少见多怪,世事如此又有何怪异呢。” 白明简想起阿措那笃定的语气,这件事就算无法被求真,但永远不会被证伪。 “冬寒夏热,春荣秋枯,存在即是道理,人所共知,又算得了什么高论呢。” 白云先生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166阅读网, 122 声名在外 “你便是那洛阳过节前在白氏宗祠发愿脱宗的少年郎”服侍白云先生左右的学生, 替老师问道。 白明简在洛阳还待不过半月, 连风土人情都了解不多。他不知这是问什么,但对自立门户之事并不避讳羞怯, 坦然说道“是。” 朱家丢了表亲, 是洛阳城轰动一时的大新闻。朱平治是白云先生门下学生, 曾经过府亲自求恳老师收徒,故而白云先生的门徒都听说过白明简的名字。这位学生微微惊讶, 要知道, 洛阳百姓纷纷嘲笑这个毛头小子口无遮拦, 说话打脸,猜测他无颜再见亲戚,灰溜溜逃出了洛阳。谁想到白明简确实离开了洛阳, 但是这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奔波千里, 竟然到岳麓书院上学了。 这位学生的惊讶还有一层,沈平眉虽说和韩冰在学问上谈不上谁高谁低,但终不及韩冰手握岳麓书院来的声名显赫。自家老师连朱平治的帖子都没收,可白明简却被岳麓书院纳了进去。 白云先生站了起来,重重杵了杵手上的十节龙头杖“圣人所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鬼神之说依附于先王之礼乐诗书,以惑天下。盖鬼神者,君子不能谓其无, 而不可与天下明其有。竖子, 天下之愚不肖者, 均效此法,而贻害无穷。你可知你这番话,便为岳麓书院乃至天下书院埋下滔天祸事何敢言之” “荀子曰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二心。白明简,你要另改门庭吗”听到白云先生怒喝,其他学子纷纷向他发难。 张监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扫了一眼过去,看着岳麓书院学子脸上隐隐有赞同之意,而对白明简表示鄙夷,心中更是惴惴不安。这的确是最正统的儒学论调,即便自己也是认为三教合一为一派胡言。 但想到肖伯翎在下山前说起韩山长对于白明简的期许是“六案首”,他强忍着不安,满是鼓励的眼神看着白明简。 “先生可去过武圣庙”白明简对他掷过来的大帽子甚是淡定,并没有寻章摘句,反而问了一句家常话。在场之人竖起耳朵,猜不出这个年轻人要说什么。 杨琳不愿冷场,立即垫话道“去过去过,从南到北,从朝堂到乡野,何人不知关羽之名。” “关羽其人,死后成圣,被前朝封为壮缪义勇武安王,佛家称奉为玉泉伽蓝,与韦陀伽蓝同名,道家赞他为“远镇天尊关圣帝君”,到了今朝,十三代帝王加封其位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护国保民精诚绥靖翊赞宣德关圣帝君,可以说儒称圣、道尊帝、佛封伽蓝,一身而系儒道佛三教之崇,如今武圣庙香火不断,民众祷祝纳吉挡煞,招财驱邪。愚不肖者四字,白云先生可将天下人都骂了进去,即便是您也甚为推崇此人,学生拜读过先生大作,以匡扶政教为己任,大事宣讲起忠孝节义以教化民众,又如何是滔天祸事呢。” 他这番话把众人都说的一愣,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三教合一甚是寻常,早有渊源。 “你的意思是,武圣人和岳麓山神迹其实是同一件事荒谬荒谬” 白明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已经听出了这群情激愤的声音出现了些许的不确定。 他记得阿措在自创神迹之后,曾向自己哭诉。“我居然忘了这个世界还有关羽他老人家我画个他才对呀” 他从回忆中出来,与白云先生行礼道“学生并无高论,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有天下者祭百神最为寻常,无需辩论。” 白云先生呆了一下,他成名已久,所见的学子都与他执弟子礼,很少有人出言顶撞,更无人居高临下,直言不是。 “你是说,岳麓书院承认三教合一,想要三教合流”众人口称白明简狂妄。他们都忌惮虚天观的声势,白云先生的话语不假,此话一出便是滔天祸事。然而白明简所说的俗世香火,也似乎很有道理。 “文王陟降,在帝左右;自天佑之,吉无不利。虚天观不也供着从天而降的神兽吗存在即是道理。” 白明简看了一眼张监院。“学生是商籍生,在书院最为末流。在岳麓山上,韩山长和诸位师生只将其视为寻常事,学生也便照实说出。圣人敬鬼神而远之,非辟鬼神而无之也。诸位大人,何不冷眼一看呢” 孔圣人敬而不慢,远而不迷,不反对鬼神之事,却又保持着距离。因为儒家在本质上,拒绝回答鬼神是否存在的问题。三教合一,若是真的,那就是真的吧。 此话一出,白云先生还不认可,但态度温和了些,摇头说了一句。“机智权变,误入歧途。”便缓缓走了回去。 叶大人拍起手来,大声赞许。所谓辩论,没有对错,只看对战之人是否能够抢占先机,白明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进退有据,与当今名儒对谈丝毫不落下风,可见厉害。 他对张监院笑赞道“此子将来大有作为” 张监院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干笑了几声,暗说道难为白明简既圆了他的话,也没有狂妄任性到惹上儒林巨擘,一番说辞擦边而过。 他对白明简感激一笑,白明简方才还面色安然,这时身上顿时一冷。 筵席的插曲到此结束,这筵席终究是为给学政提督叶润青接风洗尘。潇湘衙署的官员见没有讨到好儿,又见叶大人心情大悦,便不敢再大肆挑拨,将芍药花罗列满堂,请叶大人出题让众位学子吟诗作对,争出簪花头彩。 正在此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哎呦哎呦”杨琳捂着肚子出去,白明简告假也跟着出了门。张监院捂着头,前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对白明简生出的好感再次消失殆尽。 经此一夜,白明简的名字不胫而走,传扬到了整个潇湘府。洛阳白云先生带来了他独立门户的故事,而岳麓书院的学生补全了他如何入书院的传说。在潇湘官学中,每日都有人要见白明简,瞧瞧这个传奇人物。白明简从不在人前出风头,期集酒宴、赋诗交游全部谢绝,又无诗名在外,可在官学的书案上还是被人放下了许多高门贵户的请帖。 “府试在即,白兄温书到了四更天,早早睡下了。李兄,你看我也生的体貌端正,仪表堂堂,不如我去你姨表兄家坐坐”杨琳站在门口,死活不让他进去。 “赵兄,这是你家侄女做的集香丸十四岁我闻闻看,似是加了白芷,这味道北方人闻不惯,放在房间里睡不着。”他的头摇成个拨浪鼓似的。 “柳兄,这是闺阁诗词,受人之托没有姓名那可不好拿在外头来,快快,官学教授往这边看呢,收起来,收起来” 杨琳将手中的蜜茶喝了三道,终于等着人都散了。他摇头晃脑地进来,对躲在里间看书的白明简一顿讥笑。可杨琳无论怎么说,白明简都面色不改,瞬间失去了兴致。 别看杨琳装的震惊,实是被方才的阵势吓了一跳。“我还以为,富家女助资赴京赶考,只是话本上混说的呢。” 白明简才华出众,又背靠岳麓书院的名儒韩冰,还据张监院所说家境贫寒,这可谓是一本万利的投资。文人士子们四处游学,师承关系并不固定,在写文赋诗上提出意见,或有提携知遇之恩的,都能成为老师。很多人争当白明简的老师,更有甚者,一些目光短浅的小户人家拿出庶女过来堵门。 然而杨琳差点没有笑破肚皮,官宦子弟的亲事都在家族长辈那里,就比如说杨琳,他要议亲,得祖母相看。白明简虽说脱离白氏家族,自立门户,但也做不了自己的主,就算白家不管,他也是有亲舅舅亲舅母的。再说在杨琳看来,白明简对于男欢女爱毫无兴趣,他连女子的美丑都分不清楚,在他身上根本就是白下功夫。 正在这时,有个伙夫送过来一壶滚热的茶水,递给白明简手指宽的纸条。 他瞬间就站了起来。 杨琳不用想,就知道那是谁给的。 只见他大笑起来。“杨琳,你猜阿措赚了多少钱。”一团和气图在潇湘府已经传开,犹如春雨润物,细细无声,这半月间也不知阿措用了什么手段,竟使得家家都挂上了此图,以示吉利。 “两百两”他大概猜了个数字。 “两千两” 喜欢状元养成记请大家收藏状元养成记热门吧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