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传》 第1章 第一章辞行 《怀璧传》 青山远眸/文 晋江独家首发 . 随着一声清脆的莺啼,卯时的梆子敲响,沅州江府于熹微的晨光中渐渐苏醒。 而江老太爷居住的东侧院却依旧安静,下人们不敢打扰,来来往往经过院子都小心翼翼。 江老太爷历经三朝,大成就都出在了先帝时期,想当初内阁首辅软弱,次辅被外戚掌控,江老太爷入了阁便已是先帝的心腹,肱骨之臣,圣宠不断,江家可是京城炙手可热的家族,荣光无限。 只可惜江老太爷在立储一事犯了糊涂,得罪了当今圣上。新帝手段了得,还未祚位都已对朝中一些官员下手,当时江老太爷眼看大势已去,生怕江家遭祸,在先帝在时便一封请求致仕奏折在前,以年老多病力不从心告病假在后,才算保住了江家。江老太爷的嫡长子当时尚且刚入仕,幸而未曾累及,新帝登基后反而更加倚重,才使得江家如今依旧荣光。 是以致仕一年后的江老太爷能于祖籍沅州安守一隅,安享晚年。 儿孙和睦孝顺,内宅安宁,本应万事无忧,可江老太爷却一直郁郁不乐。 唯有一事。 江老太爷起得早,此时端坐在堂屋内,桌上一杯清茶不知已放了多长时间,想来是今早下人上的,现下许是凉透了。 可江老太爷仍旧阖目端坐着,满面的肃穆,屋里异常静谧。 江怀璧有些坐不住,心里思忖该是最少坐了一刻钟了罢。 自京城来沅州老家已一月有余,前些天父亲派人送来消息,说小妹笄礼将至,而母亲风寒还未痊愈,让他回去帮忙照看一二。 她昨晚向老太爷辞的行,一屋子的叔婶和堂兄妹倒是殷殷关切,可老太爷口中叮嘱要好好安排,脸上却分明有不愉之色。 她也是有些惊诧,祖父似乎并不想让她回去。 江怀璧轻轻起身,按着步子走到窗前将那一枝自院里伸进来的芽黄色柳枝又折回去,然后悄声关了窗户。 她斟酌着轻声道:“到底是春寒料峭,换季时节祖父仔细身子,别着凉。” 江老太爷缓缓睁开眼睛,没说话,手却摸上了那盏凉茶。 江怀璧快步上前,先一步挪开茶,轻轻一笑:“这茶凉了,孙儿去给您换一杯热的。” 拿了茶杯转身作势要走,江老太爷终于忍不住叫住她:“行了,回来。我有话同你说。” 江怀璧将茶杯放远些,搬了个小杌子坐得离老太爷近些,敛了神色一副悉心听教的模样。 似是一声叹息,老太爷方道:“京城里我待了一辈子,里头的尔虞我诈,波诡云谲何其困扰,可你们一个个都削尖了脑袋要挤进去。也无非是为了功名利禄,富贵荣华。可圣意难测,今天高立云端,明天你就得坠入泥潭,大富大贵的未必无忧无虑,家徒四壁的也未必成日叹气。” 江怀璧轻笑:“祖父看得通透,是因为您曾身在其中,因为身在其中,所以所忧心者充斥心胸,阻了您的步伐。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今的天下,如今的京城,如今的圣上,早已不同往日。您退得太快太远,以为退守沅州便可远离世俗,可这盘根错节的朝堂岂是能撇得干净的?江家人一日入朝为官,便一世不得安宁。” 老太爷无奈苦笑,心里却已冷了一片。 是,他是胆怯了,当年先帝在时誓要革新变法的那腔热血早已在一次次明争暗斗中消失殆尽。 多年浸淫朝堂,他也深知不能全身而退,可新帝突如其来的打击惊得他乱了方寸,他忘了身后虎视眈眈的政敌们,忘了当初的豪言壮语与初心,忘了雄心勃勃的新帝…… 他想保住江家,也想惜命。 可如今,什么都晚了。 江怀璧慢慢吐出一句:“男儿各自有志……” 老太爷忽然就怒了,劈头盖脸给了她一个爆栗。 江怀璧轻呼一声,接着闷声道:“祖父,孙儿都十七了……” 老太爷不以为意,怒气更甚,“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么?女扮男装本就委屈了你 ,你还非要跟着你爹在京城,去年还敢背着我偷偷去应试秋闱,还有脸给我说考了头名,你这是铁了心要入朝为官么?一介女儿身,以后还嫁不嫁人了!你可知若身份被查出,便是欺君大罪!” 江怀璧听出这暴怒声中的关切,不禁红了眼眶,按捺着心中酸意,倔强道:“既然弃了闺房,我便没想过成婚。再说了,这乡试……我哪知道这么简单!” 老太爷简直要气晕了,“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你去明臻书院读书!哪怕你笨一点儿,我江家又不是没有有出息的儿郎,非要你一个娇娇女来顶天!” 江怀璧正色道:“父亲为江家长房,膝下也不过我和小妹二女,二叔父房里嫡出的大哥却生来身子骨不好,成年待在房里见不得光。还有两个弟弟却是庶出,年龄又小,皆上不得台面,挨也挨到我了。江家是书香门第,又世代为官,偌大一个簪缨世家如何能后继无人?我从小被父亲当做男孩来养,在家里我是您的长房嫡孙,在外头我更是江家的未来,只要我奋发图强,如何顶不起来江家这片天?” 老太爷叹气,“都知道难为你了,说起霁丫头及笄,你的及笄礼却是这辈子都办不了了……” “祖父说什么呢,既然怀璧是男子,定然是再过三年待二十时办冠礼了,届时便可算是真正可以立于世了。” 老太爷不再言语,沉默片刻又问:“现下回京,可是要准备今年春闱?” 江怀璧笑笑,“祖父忘了?初九的会试,现如今已入二月,我便是插翅飞回去也来不及。……去年乡试考毕父亲便没打算让我接着靠今年会试。” 老太爷点头,“你当初考秀才也不算早,只是如今要是这么急着入仕,的确是有些早了,毕竟你父亲在京城已是炙手可热,你也不必要太出风头了。” 江怀璧轻一哂,“祖父对我真有信心。” “那是,先不必说你自小聪慧,又是在明臻书院念的书,便是我江家的血脉,岂是等闲之辈!” 说罢声音又低了下来,“我倒是宁愿等闲。……我总觉着,你这秋闱都有些早了。即便先帝颁了遗诏,国丧期科举不搁置,你父亲这礼部尚书也应以身作则。如今你这嫡子倒先一跃考了解元,以后你父亲也难免遭人诟病。” 江怀璧轻笑一声,温声道:“祖父此话怎讲?孙儿是靠着自己学识考上的,坦坦荡荡有何可诟病的。且先帝遗诏明明白白说了朝中人才不能断,又有谁敢质疑先帝?” 说白了,先帝是在为刚登基,根基尚且不稳的新帝铺路呢。 江老太爷长叹一声,只觉忧心忡忡,“懿兴年间那场会试恩科便出了事,如今这方隔了几年,那一次血案至今再闻仍旧令人心惊。……罢了,你春闱且缓一缓,当今新帝那双眼利得很,只盼别盯着江家。” 思及新帝对江家的态度,江怀璧不目光微垂,沉默下来。屋里静默了一会儿,忽有人敲门,便听到小厮在门外叫:“老太爷,夫人请您去前堂用早膳。” “知道了,”老太爷应了一声,看了看江怀璧,轻声道,“怀璧先去罢,我随后便来。” 江怀璧应了声是,起身告退后去了前堂。 . 她至前堂时人都齐了,二老爷江辉庭正在检查两个庶子今晨背诵的课业,十一二岁的少年大抵还是有些胆怯,很是怕父亲的威严,一字一句有些战战兢兢。 她看到二叔面色上浮现出一抹失望来,心底暗叹一声。二房嫡出的大哥江怀远虽自幼聪颖,但却是因身体病弱,如今春寒料峭,一身的病连光都见不得了。 江怀璧向江辉庭行了礼,刚要问及二婶陈氏为何没来,便看到陈氏绕过那扇喜上眉梢的屏风款款走来,眉头微蹙,眼眸中已噙了泪意。 “云志咳疾方才又发作了,大约早膳也都用不成了。大夫又开了一堆的药,整个人成天都被药泡着,连房门都出不得,这病又得几时才能好……” 江辉庭面带急色,“这几日不都让下人好生照看么,怎么还会忽然犯病?可请了傅先生来瞧瞧?” 陈氏摇头:“我遣人去请了,但是傅先生年纪大了,听闻他也病了,现如今自顾不暇……” 江怀璧心下微微一沉,天气刚刚回暖,最容易生病。大哥的咳疾一直是春日里犯病的,每一年都要调养好些日子。傅先生不是府中的大夫,偶尔也会给大哥瞧瞧,他医术一向高明,但对大哥的病却是束手无措。 整个用膳期间她都感觉陈氏时不时便要看她一眼,显然不是无意的。 她自己知道是什么缘故,心绪一直有些低沉。 江老太爷叮嘱了陈氏安排她回京事宜,然而陈氏看上去却像是不怎么愿意的样子,当面先应了下来,一转身以照顾江怀远为由将事情交代给了嫡女江初晴。 江初晴已过笄龄,陈氏已为其相看好人家,便待国丧期过后出嫁,因而此时后宅之事大多也都熟悉。她不似母亲那样柔弱,性情坚韧多于温婉。当时入学堂时夫子便言她若是男儿,当为江氏栋梁,只到底最后还是学了闺仪闺训,成了端淑的大家闺秀。 江怀璧临行前去了江怀远的院子一趟,从头至尾只听咳个不停,整个人面色虚白,目中无神。 房中无人,陈氏才收起了眼泪,一看到她立刻变了脸色,欲出言斥责又怕惊着儿子,只是不许她近身。 江家虽然才两房,却分隔两地,之间还一直有些隔阂。她在沅州待的这些天,二叔二婶可是没给她少找麻烦。 江怀远喝过药觉得能缓一缓,看着她想说什么却觉得力不从心,只哑着嗓子出声:“……我这大哥一直帮不上什么忙,你一路保重。” 江怀璧心底微微一酸,隔着屏风向他行了一礼,“望大哥早日痊愈,有朝一日怀璧定带你周游山水。” 便听到江怀远在里面似乎激动了一瞬,紧接着又咳了两声,说了声:“好。” 第2章 第二章平泽 江怀璧离府时却并未去老太爷那里,只遣人去告知一声,便带着贴身侍女木槿木樨二人轻装简从安安静静离了府。 每次她离府时祖父总要再三叮嘱,老爷子平日里正经严肃,可到了她跟前有时竟会使些小性子。连那一时半刻的时间都要抠,总归还是希望她能留在沅州。若再过去怕是又得听教半晌,也不过还是那些东西。 江老太爷听闻江怀璧已经离开的消息时已是半个时辰后,也不恼,只低低叹一声,对泰叔无奈地笑笑,“就知道她不爱听我唠叨,长大后是愈发有主意了。” 泰叔将一盏热茶递上去,面上也堆起笑意来:“怀璧公子在老太爷教导下长大的,如何能没有主意。” “哼,她是有主意,可这主意大了,连我这老头子都管不了了。到底是青出于蓝,想我当初十七还在书院苦读,纵是满腹才学却不敢让人瞧出来,生怕被打压,寻个由头连累家族。他现在胆量更胜我从前,所以也更教人担心。”老太爷吹胡子瞪眼,甚不满意。 泰叔刚要宽慰几句,便又听得老太爷道:“只是他那父亲……唉,都多大年纪了,还是血气方刚,脑袋一根筋,也不知道那庄氏哪里好,偏就迷得他敢跟我顶撞。若非怀璧生的好,她早就被休回庄家了。” 泰叔暗暗叹气,却不敢表现出来。 这原是一桩旧事,尘封好多年了。 庄家在京城也算是高门大族,二十年前庄老夫人带领着一众小辈回乡祭祖,路过沅州,因天降大雨便于江府歇了几天,凭着庄江两家情谊也没什么,权当帮济。 偏是庄老夫人膝下那个还未及笄的小孙女在江府后花园里乱逛偶遇了现在的江大老爷江耀庭,一见倾心。 当时两家还笑说门当户对,愿结两姓之好,庄老夫人做主连生辰八字都悄悄找人合了。 原是一桩将成的喜事,没想到庄家小姑娘在回京的路上出了事。 一群盗匪劫了财又贪上了色,掳去了这最小的姑娘。虽说官府及时赶到剿灭了盗贼,庄氏也平安无事,可这闺誉到底是毁了。 江家最重声名,便提出要退婚,庄家也无奈同意,却只有江耀庭和庄氏不同意。 江耀庭年轻气盛,想尽各种法子保住婚事,庄氏回了京城成天寻死觅活。 后来忽然就有那么一天,江耀庭与庄氏在两地竟心有灵犀般的想到了《孔雀东南飞》。一个在京城念焦仲卿,一个在沅州吟刘兰芝。 虽未成婚,但死志已明。两家无可奈何,只能妥协。 庄氏进门后不受待见,江耀庭实在无办法,只能在科考上下力气,一口气考中了探花,多年周旋,终于把根扎在了京城。 老太爷每每提起老大夫妇,都是恨铁不成钢,可也无可奈何,只能将江怀璧放在身边养。 谁知到如今,连江怀璧也要留京。 泰叔抬头便看到老太爷咬牙切齿,“这小子跟着她爹可别再给我做出蠢事来,可得有些出息。” “是是是,老太爷,怀璧公子出息着呢,您亲自教出来的,准是好的。” 老太爷这才满意地平静下来,端起茶杯一口饮尽。 . 一行人出了沅州本欲急行北上,却正巧遇上天公不作美,刚过午后便下了一场雨。春雨淅淅沥沥,将才暖了几分的温度又浇灭,即便入了春,也还是寒意料峭。一路所经之处人烟稀少,偶尔见几个人也都是撑着伞急行,没有人会注意他们。 木樨掀了帘子,看了一眼那雨势,不由得蹙了蹙眉,伸手哈了两口气担忧道:“这雨若是不停,我们就得先停下来了。” 雨天总要比晴天费马一些。 江怀璧闻言将目光移向她,木樨和木槿都着了男装,木槿年纪稍长,比较稳重,木樨则显出稚气未脱的活泼来。平日里若在京城都无需换装,只是出来男装较为方便。 木樨将手放下,搁在膝上,片刻后又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然后抬头看到两人目光都在她身上。 她不禁觉得有些别扭,赧然道:“公子这么看我做什么,这一个多月的男装,我也穿不惯,感觉哪里都是束缚。” 江怀璧淡淡轻笑,“那的确是难为你了,回京就换回女装来。” 一旁的木槿眉头一挑,刚要说“公子穿了十几年的男装都不别扭”,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自家公子的身份,明里暗里都得死守着,万不能泄露。 江怀璧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木槿,此次父亲让我回京,可不只是为了小妹笄礼和母亲患病的事情吧。” 明明都不是十万火急,何必在信上道明“速回”二字。 木槿一愣,她也觉得甚是疑惑。 “奴婢也不知道,老爷除了那封信也确实没其他交代了。” 江怀璧心里不禁一沉,轻声吩咐:“让惊蛰去查查京城最近发生什么大事。能让父亲如此惊慌的,定非小事。” 木槿应声,“是。” “下一地是什么地方?” “公子,马上快至平泽县,过了平泽便出了沅州,紧接着便要到晋州了。” 晋州再往北多山川,官道大多都绕道,若是一路都这么走下去,到京城怕是得夏季了。 江怀璧斟酌片刻,还是下了令:“平泽县不必走官道,自县城东部的沅水河边绕过去,要近一些。” 木樨秀眉微蹙,一时有些疑惑,“可沿河走,便是一路不停直接到晋州,这中途休息也没个落脚的地方,且那边荒无人烟,今晚怕是要风餐露宿。” 江怀璧瞥了她一眼,“怕什么,不是带足了干粮 ,厚衣我那贴心的妹妹也已经带上了。” 木樨一向受不得这种苦,俏丽的脸蛋有些不愉。 其实在她看来,在京城或是在沅州贴身伺候公子日常生活还可以,这种让女孩子遭罪风吹雨打的事情,她是非常不擅长且不乐意的。只不过跟着公子时间久了知道她的习性,便是说出来她也不怪罪。 江怀璧看着她的眼睛耐心解释:“我便不信江家长子这一趟出行京城会没有人盯着。” 木樨如梦初醒,恍然大悟。 官道太过明显,若是哪家仇敌想让江大人绝后,那太容易下手了。小道虽难行,甚至盗贼多些,也总比官道好掩人耳目,或许更安全。 不由得心里暗叹一口气,江尚书在京城权势颇大,而公子作为尚书府独子,自然免不了被人盯上。 . 平泽县是沅州最北边的县城,因接近晋州的缘故,城中也是非常繁华了。最主要的原因是,这里因为有沅河流过,晋州与南晋地的交通来往皆要从此地经过,商人更是数不胜数,物资丰饶。 县城中最有名的花柳场所名唤烟花楼,正好建于人来往最密集的地方,总吸引那些南来北往的过客都要进去看一看。 烟花楼最新的花魁已经是半年前选的了,按理来说应当早已没了新鲜度,然而楼中众人进来后议论最多的便是这花魁。 从未听过她接客,也很少露面,许多纨绔子弟要想千金买一笑都难。 然而此时烟花楼的老鸨正皱着眉看着眼前一声不吭的花魁折柔,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花生丹脸,水剪双眸,端的是沉鱼落雁之姿。可原本窈窕的身姿此刻却臃肿起来。 作为一个青楼的花魁,她竟有了身孕。 且若是老鸨没有记错的话,也就五个月钱接过一次客罢,那男人喝醉了,撂了大把银子后,老鸨就将折柔硬塞了过去。事后也吃药了,怎么就有了身孕? 然而折柔却不肯打掉这个孩子,只承诺说会为她赚钱,而她也确实做到了,每天只摆弄些琴棋书画,轻纱半掩便将所有人迷倒。 然而现在折柔将她身上所有的银子和首饰都拿出来,语气温柔:“我要赎身。” 老鸨瞥了一眼那些东西,轻咳了一声出言:“这些,怕是不够吧……” 话音未落,便听折柔的声音已如冥冥魔音,“您再看一看,够不够?” 老鸨直觉眼前一昏,倒了下去。 折柔目光冷淡,回房换了身衣裳,又画了妆容,捏紧了手中的香囊,那里面的迷魂散足够她离开烟花楼。 . 江怀璧一行人的马车已进了平泽县,此刻雨势仿佛更大了些,车帘被浸湿透了,赶路的马也不时顿一下,眼看着有些艰难。 “再往前走走,碰到客栈再停罢。” 外面的车夫应了声,继续赶路。木樨觉得有些闷,干脆掀了帘子要去外面做做,然而帘子一掀开却没了下一步动作,身形亦是一顿。 木槿问:“怎么了?” 木樨转头,轻声对江怀璧道:“公子,前面仿佛有个人,躺在路边。” 马车几步到了跟前,车夫也道:“是个姑娘。” 过了一会又犹豫着出了声:“似乎有着身孕。” 江怀璧眸光微闪,掀了帘子。路旁的人似乎是昏倒了一般,身上的衣裳倒还整齐,只是大抵都被雨淋湿了,雨地里还有几颗簪子上的珠子洒落。那女子半侧着身,双手却一直护着腹部。 木槿心下微沉。且不说公子的身份,便是有女子过路也不敢救下这样的女子,看上去不像是已出嫁的妇人,那衣裳艳丽之色明显,分明是青楼女子。 她倒是不担心公子会出手救下这女子,只是怕又出什么变故,看到她犹豫,不觉有些担心。 果然,江怀璧冷淡的的声音随着帘子落下去:“无需管,走罢。” 第3章 第三章冤家 车夫不知道江怀璧的性情,只低声心底嘟囔了一声便要继续赶路。 木槿又看了一眼那女子,心中并无半分怜悯。 这样的招数,她见得多了。公子生的俊美,京城不乏倾慕她的女子,亦有不怀好意者。 似乎是哪一次,公子在京都慈安寺附近救得一名自称脚崴的尼姑,本事想着佛祖净地,断不会存有恶意欺瞒,可那尼姑一翻身竟亮出一把匕首来,公子左肩被刺伤,至今留有伤疤。 也是自那以后,公子似乎寒了心,很少再发善心。 然而再她放下帘子时却眼尖,看到那女子似乎动了一下,发出一声低吟,似乎要醒来,木槿怔了怔,手中动作一顿。 在车夫要催动马鞭之前,清清楚楚听到那女子哑着声音勉力喊了一声:“公子为何见死不救?” 车夫当即停了动作,便听到江怀璧淡声回了一句:“口能言,身能动,姑娘何必咒自己?” 折柔毕竟不是真的奄奄一息,但此刻样子装得也是非常像。面色苍白,连带着一抹凄惨,眸中有盈盈泪意,似乎下一刻便是梨花带雨,好不惹人怜。 她黛眉微蹙,心道烟花楼的男人都会疼人,眼前的这个少年郎怎么就一点怜香惜玉都没有。 默了默,她咬了咬唇,身体微微颤抖,将所有的不甘都咽下去,只轻声祈求:“今日落难,实非我愿,求公子救我。” 江怀璧眸子微一垂,起身下了马车。木槿和木樨一愣,也只能跟着下去。木樨又折身回来拿了伞,心底有些摸不清公子的意思。 “敢问夫人家住何处?在下可帮忙前去告知令亲。” 听得她那一声“夫人”,折柔几乎要气到昏厥。她穿这一身衣裳出来便是能够让人瞧出来她身份的,可这公子她……分明是在戏弄自己。 无法忍受。她忽然就有了力气,缓缓坐起身来,然而整个人还在雨中淋着,极显可怜。 “公子何必消遣我?你明知我的身份,还要这样出言讥讽。我不过是一可怜人罢了,难道青楼女子便算不得人么?” 江怀璧冷笑一声,退后一步道:“附近青楼仅有烟花楼,离这里并不远。青楼中容不下有身孕的女子,且以你的姿色定然不是老鸨亲自放你出来的。既然是逃出来的,却还有心思梳妆打扮。我看到你时妆容发髻未乱,即便是在此地晕倒,但一路上是如何缓步慢行的?你身上衣裳虽轻薄,但并未湿透,可见你来此地时间并不长。方才前方正好有一辆马车经过,却未见你求救,此刻盯着我一个人,是何缘故?” 折柔当即变了脸色,正欲分辨些什么,却觉得小腹忽然痛了一下,此刻也不是装了,倒是真的难受,面上不由得又惨白了几分。 一旁的木槿不知公子为何与她说这么多。若是从前,定然是连理都不理,或者是确定有问题的,直接连命都不必留,贺何时看她这般优柔寡断过?亦或是,她自己已有了别的主意? 江怀璧看到那女子出声时便已察觉到异常。但思忖她在那装模作样还非要与他耗费时间,下面定然还是有好戏的。又看了看她有孕的身子,只想是谁会用一个孕妇来做棋子?但无论有什么目的,解决掉总比避过去要好。看这情况大抵还有其他人。 左右也没打算接着赶路,语气略显悠闲:“我将姑娘送回烟花楼如何?” 一旁的木樨看得有些不耐烦,冷冷扔下一句:“无论如何我们公子是不会救你的,心怀不轨……” “江公子便如此狠心与这位可怜的姑娘在风雨里说这般伤人的话?啧啧,真是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轻浮略带玩味的声音传来,江怀璧转身,看到阵容庞大的一行人。 确实阵容庞大。 为首的是离平泽县不远的晋州一带的天,晋王。身旁挨得最近的便是玩世不恭,出言轻佻的平郡王,也是当今圣上最年轻的弟弟,年前刚封了郡王。 还有一人很意外。 长宁公主与永嘉侯的嫡长子,沈迟。 真是罕见的三尊大佛。 江怀璧心下一沉,还未开口,便看到平郡王急急忙忙上前,顾不得身上淋湿,俯身抱起那有了身孕的青楼女子。 “闪开闪开,九赫,去请大夫,快快……”其余人看着他一个人横冲直撞,心里顿时无奈。 平郡王喜好美色,京城人尽皆知,只是如今,连孕妇也不放过了么? 一群人泡在大雨里,相对无言。 良久,江怀璧朝几尊大佛拱手行了礼,“各位有言便慢慢叙说,在下先行告退。” 语罢也不理会众人,与木槿径自离去。 只有平郡王安排好了美人,出来几乎跳脚,对着晋王满脸不满:“三哥就这样让她走了?看她,江家的崽,嚣张,嚣张成什么样子了……” 晋王一直清清冷冷站在那里,一语未发,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吩咐侍卫去客栈。 沈迟倒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江怀璧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 果然应了一句话叫冤家路窄。 晋王一行人和江怀璧他们住在了一家客栈,一层楼,几间房紧挨着。 因为地处偏僻,客栈陈设并不怎么好,所有房间里布置也简单,容不得所有人挑三拣四,比如这些皇家贵人们。救了美人的平郡王在挑不出好房间后只能“委屈”一下和美人睡一晚。 折柔姑娘在看了大夫喝了药后万分满足,感激上苍,更感谢要“委屈”和她同屋的这位贵公子。 本来心如死灰,此时已是重新燃起生的希望。 江怀璧到得早,要了两间屋子,一间是她与木樨木槿,另一间给了车夫。 车夫自然是万分惊喜,而隔壁那几个皇家贵胄却是心里不大舒服,毕竟他们一个主子有一间就不错了,至于侍卫什么的,不敢跟主子挤,自然是不得不去守门了。 江怀璧还未坐下,便听到有人敲门,应该是侍卫:“江公子,我们主子请您过去叙话。” 江怀璧掂了掂桌上的空茶杯,微微皱眉,然后扬声回应,“知道了。” 心中冷笑,叙话?她临走前对他们的那一句话竟被记地清清楚楚。 也不知道会是怎么个叙法。 木槿有些担心,拉住她的衣袖,眉目间忧色明显。 江怀璧淡笑,“无妨。左不过那几句话,断不会要命。” . 推开颇有些简陋的木门,清清楚楚发出一声有些刺耳的“咯吱”声,不仅江怀璧蹙眉,连屋里三人亦齐齐皱眉。 既是正式见了面,礼节自然不能不周到。 江怀璧弯腰拱手行了礼:“在下参见晋王殿下,平郡王殿下,沈世子。” 心底苦笑无奈,这里竟是她品阶最低。说到底是她还未考取功名,身份上到底掣肘些。 晋王率先开了口:“听闻江公子去年秋闱考中了解元,也还是有功名在身的,不必过谦。” 指的是自称的问题。 秋闱考中举人后可以谋求一官半职,但她并无此意,加上父亲在此中周旋,是以在她之后的多名亚元都已在地方任职,她这个头名还奇迹般地空着。 “秋闱中试后在下并未有官职在身,所以还算不得臣子,望殿下见谅。” 晋王觉得有些意外,想了想眉头一挑,“江公子志在状元?或是连中三元?” 若是提前任了职定是没有多余时间攻克学业了。 江怀璧轻松一笑,“父亲想让在下磨炼几年,是以科考一事已暂时搁下。” 这倒是个新鲜事。 哪家长辈不是希望自家儿子成名越早越好,偏这江尚书与众不同。 晋王头微转看向神色平静如水的沈迟,淡声发问:“君岁如何看?” 沈迟眸光流转,似无意般玩弄着腰间的玉佩,却是不动声色地讲了另一个故事。 “大齐建平三十二年,时任首辅贺擎章之子贺琨喜中榜眼,后查出贺擎章买通考官,并与宫中宦官来往过密,确定为科考舞弊,灭全族。” “大齐懿兴十六年,时任吏部尚书萧霖之弟萧霆春闱考中会元,千万考生齐哭孔庙,传言萧霆舞弊,先帝下旨,萧霖革职,萧霆撤去会元名额,逐出京城,禁止科考入仕。” 血淋淋的例子。若说前者是证据确凿,罪无可赦,那后者便是明明白白的莫须有,没有大理寺查案,没有人证物证,仅凭哭孔庙这一百年难见的行为就定罪,却是有些冤枉了。 且这一模棱两可的例子还就发生在先帝在位时。 若考生家中有人在朝为官,尤其是位高权重之人,科考高中就免不得让人猜疑。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只是这两例,史书白纸黑字,令人胆战心惊。 更何况先帝时闹得大不说,当事人还是一位尚书大人。 江怀璧的父亲便是礼部尚书。 不得不让人想到这一方面。 晋王展颜,似是恍然大悟,“竟是如此。那江公子再等等也好。” 这样的事情被揭出来并不光彩,江怀璧压下心里渐起的怒意,吐出一句:“定不会让父亲失望。” 平郡王听得不耐烦,他出生皇族,不需要考取功名,只凭着身份等着荫封即可,是以一向对这些不感兴趣。 此时他满心只想着隔壁的美人被这个江公子冷嘲热讽时的可怜,不由得生出怒气。 “便是读书人,就可对这平民女子这般见死不救吗?圣贤书都吃到肚子里去了!” 这般难听的话,饶是一直端坐无甚神色的沈迟也蹙了蹙眉。 江怀璧面上竟浮现出一丝笑意来。 果然一开口就没让她失望。 第4章 第四章凉薄 三人齐齐一怔,似是没想到江怀璧还能笑出来。 江怀璧很快敛了笑意,眼睛冷冷盯着平郡王,声音沉稳有力。 “先帝在懿兴三十八年五月崩逝,次年为景明元年,而今年为景明二年。若在下没记错的话,这三年国丧期……怕是还有几个月吧。” 国丧期有孕,可是大忌。 平郡王全身一冷,似是血液都凝住。不由得朝隔壁方向望了望,若是救下那女子消息传出去,他那万人之上的皇兄也容不了他。 大齐素来以仁孝治天下,皇室子弟若都这般行径,怕是难堵天下悠悠之口,又何谈表率? 沈迟眉头略挑,嘴角浮现出一丝玩味来,心道这江家的儿子果然仔细,半点把柄都不留。 这事本就不是善心不善心一说。 烟花之地本就不干净,那女子身份低贱,不守规矩不说,还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有孕,任谁要发善心都得好生思量思量。 那这么想来,江怀璧若将她救下,不但自己有大麻烦,还会将江耀庭推上风口浪尖,只朝中宋御史那一张利嘴,便能逼死人。江怀璧送她去官府,竟是再好不过的法子了,至少那姑娘还能保住。 平郡王愣了愣,僵硬地转过头,有些慌乱地看晋王:“三……三哥,如今,怎么办?” 晋王思索片刻,刚要开口,便听得江怀璧清冷的声音传来:“在下凉薄的很,不懂怜香惜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众人:“……” “好一个一心只读圣贤书!那本王……” “主子,那位姑娘不好了!”门外的侍卫忽然高声呼道,引得房里的气氛陡然一变。 平郡王感觉自己今日简直是倒霉透顶了,千里迢迢从京城逃到三哥的晋州游玩,来的第一天就被三哥发现,抓着他好生训斥了一顿,好不容易救了个姑娘,还是个有种的,现在……那姑娘竟小产了! 也是意料之内,那女子跑了那么长的路,又在雨地里躺了那么久,还不必说半梦半醒间被江怀璧这个“薄幸公子”气得半死。 形势对所有人来说还算可以,毕竟这姑娘没了身子,相当于去了个把柄。 平郡王除了对那姑娘的身份心存芥蒂,此时他还是挺开心的,说不定可以光明正大地带回去。 晋王却黑着脸怒声道:“你有点出息!一个女人而已,京城有多少还不够你要?偏这一个惹了多大的麻烦,还嫌祸事不够多!” 平郡王只好作罢。 一群人围着个大肚子女人折腾了半夜,晋王忙着遮掩消息,平郡王心疼女人,守在外头。 而沈迟和江怀璧……在隔壁磕着瓜子看热闹。 沈迟满脑子都是江怀璧那一句“在下凉薄的很”,不禁盯着她的脸看,似要瞧出那份凉薄来。 还未弱冠的少年,身着银素色锦袍,通身未曾有繁复花样,只于显眼处绣了松竹图样,腰间一枚玉佩,身姿挺拔,面容清俊,端的是谦谦君子模样。 只不过眉目间清冷尽显,风姿贵气天然自成,堪堪给人一中只可远观,不可近身亵渎的感觉。 这样的如玉君子,不知她所求为何? 蓦然想,若搅到朝堂那趟浑水里,怕是真真辜负了这一身好气度。 江怀璧饶是耐性再好,也受不住他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 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庞,疑惑道:“世子在看什么?在下脸上有东西?” 沈迟略微尴尬地收回目光,面上尽量克制那股莫名其妙的欣赏羡慕之意,“看江公子果然英俊不凡。” 江怀璧怔了怔,除了江老太爷,还真没人这般明显地评论她的外貌。 其实打心底想,她偶尔照镜子也觉得这副皮囊生的不错。但若是她的身份是女子,怕是用处更大些,可惜她已决定要走那条路,这相貌便也没多大用处。 沈迟清咳一声,状似无意道:“咱们也都算是同窗,明臻书院我也读过两年,不必如此见外,唤我的字便可。” 江怀璧轻一笑,“永嘉侯世子在下可不敢高攀,要知道宜宁郡主现在在京城可是如狼似虎。” 如狼似虎,这话说的。 沈迟也笑了,不得不承认,他的那个嫡亲的妹妹,性子泼辣的很,一双丹凤眼一瞪,任谁都不敢出言回顶,更何况手里那一条软鞭一挥可是六亲不认,要见血的。 偏是对他这个哥哥,竟百般讨好维护,如是在京城惹了沈迟,他本人还没说话,宜宁郡主的鞭子已先行出动,定教那人跪地求饶。 便是连平郡王也受过教训,险些破了相,从此后再不敢招惹那小霸王。 “这倒是无妨,小妹辨得是非,断不会伤你。” 辨得是非一码事,鞭子挥起来就是另一码事了,江怀璧暗叹。 “沈世子可知京城近来有何大事?”江怀璧扯开话题,换作叹叹口风。 “你明知我自明臻书院出来后不问政事,还来问我这个闲散人。” 也是,沈家的门第,何须他这个世子操心前程。 “不过,近来倒是有一桩事,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沈迟神色轻松,像是说着无关紧要的事一般,“自宫里放出太后有意借今年寿辰为陛下选秀的消息,京中倒是谈了一阵,各家适龄小姐都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该是出国丧期后头回选秀,是挺重要的。 若是如此,那父亲提起小妹的笄礼,便是不同寻常了。 江初霁笄礼会在四月举办,选秀在太后寿辰前后,那便是仲夏时节。所以,江初霁入宫选秀是逃避不得了。最重要的是,以小妹的家世和容貌,选秀之事已有七分把握,且新帝还不知对江家是个什么态度,圣意难测。 难道父亲不愿小妹入宫? 沈迟又道:“似乎京城还有其他事情,但在朝堂上,我便不得而知了。” 江怀璧挑眉,这是不愿告诉她了。打什么哑谜,还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沈世子怎么舍得京城的安乐窝,来这穷山僻壤走一趟?” 沈迟闻言,眉头微蹙,叹道:“母亲病了,心心念念江南的海鱼,这时节京城没有,只好我亲自跑一趟了。” “那世子可得好生寻找一番,晋州一带怕是没有,再往南走走或许就有了。” 江怀璧觉得很奇怪,长宁公主什么病非要沈迟千里迢迢去江南找海鱼,还是这春寒料峭的时节,怕是要费一番大功夫。 . 翌日江怀璧出门的时候晋王一行人已经走了,连带着那姑娘也不知所踪,也不知是被平郡王带走了还是真的送去了官府。 她摇摇头,这些不值得她想,现下关键是京城里的事。 雨下了一夜,今早才停,停在马车上的雨水顺着马车檐角如珠子般滴滴答答往下落,车夫喂饱了马,挥鞭开始赶路。 这一场雨虽不凶猛,却挡住了前路。这下,便只能走官道了,若是走小道碰到了山谷,那危险可就大了。 江怀璧心里隐隐有些急,却也无可奈何。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惊蛰才带了信回来。惊蛰常年习武,自前年江怀璧将她带在身边做暗卫,不常出现人前,办的事却是最重要的事。 此次查探消息,为了节省时间,惊蛰一路骑马先行去了晋州城,联系了京城的探子,一夜未歇,终是将消息传了回来。 “公子,京城那边说,老爷在朝堂上似是与陛下顶起来了,当朝廷杖三十,老爷身子本就不好,因着这伤告了几天假,三天未上朝。御史揪住了把柄,一连上了三四封弹劾老爷的折子,陛下发怒,已暂时停了老爷的职,说让老爷病愈再作定夺。” “现下的情况是,尚书府基本上算是被封了,除府中日常采买外,无人进出。夫人风寒未愈,姑娘也整日沉闷。便是这封家书,还是老爷脱了亲信避着各方耳目才送过去的。因着怕路上有什么意外,只能往小了说是姑娘办及笄礼。” 江怀璧一惊,袖中的手死死攥紧,面上暗沉得渗人。 这是要对付江家了么。 尽量克制着心底涌起的惊怒,沉声问,“那外祖家可有动作?” “庄国公年龄大了,还未来得及为老爷辩上一辩,宋御史已先发制人,前往国公府与国公爷说教一番,国公爷现在……卧病在床。” “周家如何?” “周家……首辅大人一向与老爷交好,却因着他儿子周烨在虞州任上出了点事,正多方打点,无暇顾及老爷。” 江怀璧怒极反笑,“好一张周密的网!木樨,去买马,迅速回京,务必在十日内到达京城!” “是。”木樨得令,应声而去。 等不得了。 真的是十万火急。 没想到她才离京一月,那些人已等不及了。 江怀璧想了想好,还是觉得万全为好,复又吩咐惊蛰,“你让暗里的探子去虞州,不管以什么办法,以最快速度处理掉周烨的事,我要他周蒙腾出手来拉父亲一把。” “是。那公子,京城老爷身边可还要什么布置?” “让府里人照顾好就是,现在在京城再做手脚,反倒有些打草惊蛇。” “奴婢明白。” 第5章 第五章圣意 晋王作为藩王,据守晋州一带,而晋王府自然坐落于晋州城中心,府邸虽庄穆宽阔,却并不逾制,仅是以玄青色为主色的大门,都令人望而生畏。 皇室一向崇尚明黄色,当今陛下对皇室制度管理严苛,皇家子弟一旦稍微逾僭,便会收到皇帝斥责。 纵是如此,也不能消退皇室的奢靡华贵之风。例如各藩王,都觉着天高皇帝远,即使不能僭越也要将府邸装潢地璀璨夺目,然而晋王府却是个例外。 这种暗沉的色调,比明亮的金色更为震撼人心。似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当人经过时便会觉得仿若千斤压顶,几斤窒息。 而晋王本人也冷峻漠然,喜好穿着暗色衣袍,更能使人臣服。 此时晋王府□□水榭旁的一座亭子中,晋王满面肃穆,身旁的晋王妃陆氏敛衣正坐,对面是府中幕僚,也是晋王心腹。 “元甫觉得现今京城的这趟浑水,我们该不该搅上一搅?” 丁瑁今年已四十有余,看面相却老的多,脸上皱纹尽显沧桑,尤其是那一撮胡须,竟有些灰白。便是这样一个人,那双眼睛里却散发出异于常人的睿智。 他并未接话,只是看向了一旁的王妃,开口询问:“臣想知道王妃的看法。” 晋王并未怪罪他,亦看向王妃。 其实晋王府里与别的王府不同的地方,并不只外表建筑,更主要的是内里。晋王惜才,招揽晋州乃至天下人才,连王妃陆氏也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朝堂谋算甚为精通。在晋王府,只要有能力出谋划策,晋王皆一视同仁。 晋王妃从容颔首,斟酌着道:“我倒是觉着,这浑水搅不搅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京城里的那些墙头草知道,咱晋州里的这阵风,还能吹到京城去。” 丁瑁眉头一皱,眉峰蹙成深深几道沟壑,“只是这样,便是很明显告诉陛下,王爷在京城插了钉子,这可是大忌。” 晋王妃轻轻一笑,“咱们王爷作为第一个到晋州来就藩,陛下阻挠不得的时候,便已是告诉京城那些人,晋州的王,惹不起。陛下登基近三年,京城的人都当咱们是死了不成,连每年上缴的贡赋都要往后拖,再如此下去,陛下能不找麻烦?况且,咱们只是吹个风,也未必要煽出多大的火来,只要有一丝影子便可,咱王爷在朝中的人自会掌握尺度。这两年多王爷暗地里提拔的人不少,该是他们报恩的时候了。” 晋王眼中浮现出赞赏的神色来,颇为赞同,“不错,想当初本王这般积极就藩可不是为了当乖狗的。这晋州,待的实在是有些腻了。” 丁瑁会意,“有人借了陛下的疑心,使了一出借刀杀人,这如今人人都想推江家一把,誓要把江耀庭按进泥坑里去。我们若顺风而施,结果也不过石沉大海;若是转个风向,这就是一出好戏了。” 晋王似有所解,却仍是疑惑,“可这般……风险是否过大?” 丁瑁抚须颔首,“风险自然是有。不过,其实所有人都在赌。” “都在赌?” “对,圣意哪有那么好猜!” . 沈迟一行人自别过晋王等人后并未走多远,而是就近停在了沅州。 沅州也算富庶之地,经商风气十足,西街一整条街皆是摊贩遍布,货品也是出自全国各地。云锦苏绣等上好的绫罗绸缎自不必说,连蜀地的锦绣布帛也应有尽有,在京城奉为珍品的西湖龙井、黄山云雾在此地价格竟低了三成,小四岘春也都在茶馆呈现。而这里的草市集市更是热闹非凡,街边小贩没有京城限制高声言语的规矩,叫卖声彻天不绝。一入人群便是摩肩接踵,一抬头琳琅满目应接不暇。 沈迟派人去询问,却只卖河胡鱼虾,唯独不见海鱼。 这里距苏杭不远,连蜀绣都卖的了,如何会没有海鱼? 他亲自走进去,鱼腥味充斥周身,他略略皱眉,却并不在意,眼睛只盯着那些浑身沾满鱼腥的小贩。 有个鱼贩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只能招手让他过来,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贵人是外地来的吧,不明白这一带的规矩。海鱼海鱼,海家的鱼,如何敢有人吃?莫说这沅州不卖海鱼,便是再往南的荆楚之地,也未必有人敢吃海鱼。海将军……不好惹啊!” 沈迟挑眉,随即了然,低声谢过那小贩,转身离去。 “吩咐管书,不必南下寻海鱼了,一路东走,去海家。” 归矣怔了怔,有些不解,“可主子,公主点了名要这一带的海鱼……” 永嘉侯嫡子的孝顺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历来凡是公主要的,还没有沈迟拿不到的,如今这是怎么了? 沈迟轻笑,“母亲一辈子生活在京城,哪里就忽然惦记这江南的海鱼了。再者,不是都说了,这里不卖海鱼,有海鱼的是海家,吃海鱼的也是海家,分明是让我去海家探查情况。” 长宁公主出身皇家,与海家无多少交集,而永嘉侯沈承虽人脉广阔,但皆是浅交,更不必说海家是武将世家。但这海家,却是名头响得紧。 海家如今当家的,是先帝亲封的武威大将军海振忠。海振忠家在江南,但人却常年镇守北境,家里坐镇的是他的弟弟海振刚。先帝看重海家,一年下来恩赏颇多,海家子弟从军者多,在军中也备受尊崇。 然而官职轻松闲散在家的人,却并不那么老实,毕竟海将军这个顶梁柱屹立不倒。譬如如今敢横霸一方垄断海鱼的,正是无所事事,嚣张跋扈的海振刚。 如今还不知道海家究竟哪里惹了远在京城的长宁公主这尊佛。 沈迟自知道事情的严重,便认真起来。 但海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还是亲自跑一趟罢。 归矣提醒道:“主子,听说海家大门守得甚紧,我们自后院进去么?” “本世子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做出如此猥琐之事。” 归矣暗中擦汗,一时无语,他家主子这种事还做得少?不过主子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吧。 “那……” “母亲公主之尊,哪里还能吃不到海鱼?既是母亲要吃,这只有海家有,那自然是光明正大地去要。” 海家再嚣张,但总不至于不给长宁公主面子。和皇家作对,他们还没有这个胆量。 “不过,去之前,先探探口风,咱得有备而去。” 第6章 第六章京城(捉虫) 回京这一路果然是困难重重,拦路盗匪倒还好办些,只是那些暗中刺杀的刺客真是一路紧随,虽是各为其主,但目标都很明显,给江家公子回京添些堵。 江怀璧并无心在这些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便将他们丢给了木樨和木槿,自己则径直前行。 原本计划十日到达京城,但等他们接近京畿附近时已过去了十五日。 尚书府的情况至今还未亲眼看到,她的心一直放不下。 她在京城外停了半日,等待错后的木槿木樨赶上。两人功夫不差,此次却晚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是刺客太难缠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先赶上来的果然是各方面都弱的木槿,江怀璧看着她面上惊慌的神色,不禁提起心。到底跟着她这么多年了,情深如姐妹,还是有些牵挂的。 “公子,木樨左肩受了伤,现下在垣丘疗伤休养,让奴婢先回来知会公子一声,说不必担心她,公子的事要紧。” 江怀璧轻喟,颔首道:“我知道了,你让清明好好照顾她,我这边的事暂时不用她做什么,好好休息。” “是。” 江怀璧抬头远眺,护城河将京城紧紧包围,皇宫便在一众民间建筑中巍峨屹立。皇城上空的金色残阳为那本就富丽辉煌的庄严又添一笔浓墨重彩,云层厚重,便愈发显得暗沉,似要裹住那万丈光芒,却不得不显露出不见天日的乌黑一面。 江怀璧无奈地摇摇头,果真是京城呆的久了,看哪里都像是阴谋争斗。 可这京城,如今便罩着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好似随时都可能收网捕猎。 木槿只觉得那光芒刺眼得很,只瞧了一眼便用手挡住,看向江怀璧:“那公子,我们现在要立刻回府吗?” 江怀璧神色淡淡,“情况都已知晓,回府也还是那个样子。对了,惊蛰的事办好了吗?” “惊蛰传信说虞州事已了,周烨命保住了,但还是贬了官。周大人的人已得了消息,想必如今已如常在任。” “那便好。你回江府给父亲知会一声,我便不先回去了,当务之急,先去周府走一趟。我回京的消息放出来吧,也好让有些人有个准备。” “奴婢明白。” . 首辅周蒙收到江怀璧回京的消息时心中微微一惊。江尚书出事也还不到二十日,召回儿子自是应该,可这江怀璧回京速度竟这般迅速! 关键是,半路还捎带着解决了他儿子在虞州的麻烦事。 很明显是卖个人情,可他却得好好地还。 怎么还,双方皆心知肚明。 周夫人为儿子的事情已忧心忡忡,险些思念成疾,如今得救,她对江怀璧满心的好感,整日在周蒙身边吹风。 “咱家明渊这次多亏了江家公子帮忙,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江尚书的事情你不是没有法子,当还个人情了,毕竟明渊这条命……” “夫人,我已经知道了,你不必操心那么多,我自知道如何办。这件事若如你想的那么简单,江尚书还会被压下去?还人情简单,得罪陛下可就难了。”周蒙不禁头疼,他位高权重,最怕的就是身不由己的事情,如今怕是要他夹在中间做两难之选。 这几天已经够闹心得了,偏他这个夫人还在耳边唠叨。 周夫人不得不安静下来,忽然想再说什么,还未开口已被周蒙堵上:“既然已传出江怀璧回京的消息,他必然会来周府,我们还得想好如何接待他。” “老爷,江公子求见。”他的话音刚落,门外小厮便高声道。 周蒙愣了愣,他知道江怀璧会来,却不知道他来的这样急,且还是这般光明磊落的行径。 他不禁对江怀璧有些疑惑。既是能想到请他出面救江尚书,如何会不明白江家如今的处境?这如此光明正大地自正门走进朝中首辅的大门,便不怕陛下猜忌? 若是其他这个年纪的公子,他怕是张口要骂一句“黄毛小儿,年轻气盛,鲁莽无知”的话来,可江家的这位,自他知道江怀璧在秋闱中的成绩和他不愿为官的时候,便知这是个有主意的了。 一面想着,一面已阔步走至前厅。他摇头,罢了,这不该是他忧虑的事,还是先看看再说。 掀了帘子以为果然看到玉树临风的少年静立堂中,没有半丝的慌乱急躁。 周蒙按捺住心底的赞赏,提步走进去。 江怀璧转身拱手行了礼,“怀璧见过首辅大人。” 这一声“首辅大人”周蒙听明白了,这是在提醒他,身份界限已划清,他江怀璧绝不会连累到他。 若是称呼冠了周姓,那便不同了。流露出的意思是,江怀璧救了周烨,他这个做首辅的父亲,合该还人情,再加上江怀璧这淡然的做派,便是有些咄咄逼人和威胁的意思在里头了。 周蒙满意颔首,“随我去内堂吧。” 一入内堂,下人全部被遣出去,只余二人谈话。 江怀璧朝周蒙深深一揖道:“晚辈冒然来访,还望大人谅解。” 周蒙笑意缓和,“为长辈而来,急切也是应当。” 江怀璧心中暗松一口气。一般若常人来访,定是要先逢上拜帖,周首辅重礼人尽皆知,她还以为他会为难一番。 “此次虞州吾儿之事,还要多谢江公子相救。”周蒙开口,该谢还是要谢。 江怀璧笑得轻松:“明渊兄曾与晚辈同在明臻书院读书,既是同窗,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周蒙胡子微翘,听着她在那客套,心道这孩子倒是从容。 周烨救是救了,也没留下什么把柄,只是这手段……也忒狠心。 虞州离京并不远,周烨犯的事不大,却很棘手。新帝登基后忌讳官员之间相互勾结,因此打击各地以钱买官和权钱交易的行为,觉得这般容易结成党羽。 而周烨收了个八辈子都打不着的远房亲戚的银子,给那人捐了个小官。谁知那远房亲戚嫌官小,俸禄少,多次恳求升职加薪无果,便一纸状书告了周烨。 地方官员向来看上头旨意办事,便依照律例先关押了周烨,照着皇帝处理这类案件的前例,该革职。可周烨也是刚科考没几年,仕途上才有了眉目,如今这事一出,前途算是没了。 且他首辅之子的身份本就特殊,少不得让人怀疑上周家,周蒙作为父亲若是明里插手,只会让人觉着首辅以权欺压,暗中那些官员一个比一个刚正不阿。况且他朝中的事还忙不完,那远房亲戚手里还捏着一堆证据银子。 而江怀璧的法子简单粗暴,惊蛰过去后先找着了那远房亲戚的亲眷,然后以家人要挟,逼死了他,连带着一封血书使人呈上县衙,说此事乃嫉妒周烨年少有为因而栽赃陷害,一桩案子就这么结了。 周蒙听到消息是愣得目瞪口呆。 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他那不成才的儿子当真做了此事,他也羞愧难当。江怀璧真的是不留一丝情面,说逼死人就逼死人,虽说儿子是救了,可每每想到这个法子,总感觉有些发颤。 他才十七,还未弱冠就是这般心肠,以后可不得了。 不过,朝堂的人,又有多少人手是干净的,纵是他那祖父,怕也有许多见不得人的手段。兴许,江怀璧是跟着江老太爷学的。 感慨归感慨,周蒙好歹知道现在他是在干什么。 “江公子,已经到这个时候了,明人不说暗话,你速回京城,连江府都未回,倒是光明正大地进了我周府,看来已经有注意了,不妨说说。” 江怀璧正色道:“自收到家父书信,思量了一路,晚辈觉得,这事儿似乎没有咱们想的那么简单。” “父亲无论驳了陛下什么旨意,廷杖三十已是让江家颜面尽失,再后来的御史弹劾也是理所应当,按照陛下的手段,要么是不轻不重斥责几句便是,亦或者真起了疑心,便该是雷霆手段即刻革职流放。陛下从来不给人留退路,也不给自己留退路,何必像如今,只是暂时停职,无赏无罚,似是要晾着父亲一般。自陛下登基以来,大人您可曾看到陛下何时如此‘优柔寡断’过?” 周蒙微怔,他一直以为陛下是在考虑礼部右侍郎是否可以胜任尚书一职,江尚书革职不过是时日长短问题,毕竟自陛下登基以来还未曾有人几次三番敢驳回圣意。 江怀璧继续道:“陛下的旨意若有可考量之处臣子们皆有劝谏之责,父亲也并未越矩,且这封驳权一向由您这个内阁首辅来拍板决定,父亲同属内阁,父亲的意思您并未出言反驳,陛下又如何不知这是以父亲为代表的整个内阁的意思?而结果却只有父亲受责,您这个首辅大人却丝毫未受牵连。” “诚然,陛下不理会父亲可能是被别的事情缠住了手脚,而且有意无意提拔礼部右侍郎,但陛下让他所做的那些事可曾越过他本身的职责?这些小事并不足以看出陛下的态度。且陛下既然有闲情逸致关心选秀的事,又如何会顾不得父亲的事?” 周蒙猛的看向她,似有大悟。 “你的意思是说……陛下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 第7章 第七章归家 “正是。陛下存了试探之意。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甫一登基便雷霆手段换了一些重臣,但也正因此,朝堂上在先帝时的平衡被打破了,这两年来朝中动向不定,难免有些人左顾右盼,成了墙头草。” 周蒙有些激动,接过话,“所以陛下有意用这件事来试探朝臣的态度,也好在短时间内决定是否需要换人。” 仍旧不改的雷霆手段。 江怀璧喟叹,“父亲便刚好成了可以甩出去的活靶子。” 周蒙轻叹着点头,又问:“你来周府,看来是需要老夫帮忙。” “陛下既是要态度,那就请大人亮出态度来。父亲这靶子,陛下迟早会亲自收回去的,只是,怕时间长了会令生事端,毕竟夜长梦多。所以希望大人能拉父亲一把。” “你的意思老夫明白了,陛下此番只要态度,老夫身为首辅,自然要保全内阁,阁中齐心,才更好为陛下效力。想来,这也是陛下所愿看到的。” 江怀璧暗暗松了一口气,到底是两朝老臣,看事情极明白。 周蒙忽然想起一事,提醒道:“听闻今年陛下选秀,江家姑娘也在花册。” “正是。小妹不日及笄。” “以江姑娘的家世和品性,想必能得圣眷。” 江怀璧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周蒙在提醒他,江初霁的家世太过显眼,尤其经过父亲一事过后,只怕更招人注目。这并非好事,若小妹真的入了宫,日子长了,父亲在前朝位高权重,后宫中她又是江家人,难免陛下疑心猜忌。 江怀璧淡笑,“承大人吉言。小妹向来性子谨慎,即使蒙受圣眷亦不会逾矩半分。” 周蒙欣慰:“如此甚好。” 此事已了,父亲也便无恙。江怀璧行礼告辞,步履从容地走出周府大门。 周蒙看着她的背影不急不缓,眸中欣赏之色尽露,喃喃感慨:“难怪他不惧外人议论敢入我周府的门,原是早有成竹在胸,往后传开的,必是他为父奔波的孝子贤名。能静心思虑此般良多,当真不易啊……” . 江怀璧再回到江府的时候,还未进门便被吓了一下。 朱色大门上方悬着陛下亲笔所题“尚书府”的匾额竟已有些生尘。大门紧闭,脚下的台阶上因着下了场雨,又是草木渐生的春日,已生出青苔来了,门外两侧的花草有些纷乱,似乎再过上几日便要掩住大门一般。 不禁感慨,倒真像是尚书府失了圣心,门庭冷落,与世隔绝。 不过一别月余,怎的还恍如隔世了? 外面没有一个侍卫守着,江怀璧略微蹙眉,缓步行至门前,负手站定,沉声道:“开门。” 并无人应声,只是听到有匆匆赶来的步子声,颇为沉重,似是老者。 “吱呀——” 来开门的是江府管家,何荣昌。 何荣昌已年近五十,灰发满头,身量矮小却有些发福,相貌颇为端正,平时待人笑呵呵的,实则处理起府中的事来毫不含糊,眼不花,手不抖,在府中下人面前甚有威严。 江怀璧容色缓了缓,抬步走进去,“怎的何管家亲自出来了?守门侍卫呢?” 何荣昌面有惭色,低声道,“公子,自老爷出事,府中下人便裁了好多……” “那也不该不留着侍卫守门啊?” “老爷说,如今的情形,用不着守门,连贼都不愿来了……” 江怀璧愣住,难道陛下还抄了家产?她可还没打听到还有这等消息。 何荣昌看到江怀璧脸色微变,面露尴尬,忙解释道:“公子别误会,只是老爷有些寒了心,一时的气话,老奴私下里派人守着呢,只是不在明处而已。” 看江怀璧不做声,他又道:“那……公子先去看看老爷夫人吧。老爷知道了公子回京,现下在前堂等着呢。” 江怀璧颔首,提步上了台阶,又忽然想到什么,脚步一时间顿住,问:“听闻母亲风寒未愈,可请了大夫?如今如何?” “回公子,起先是有些严重,老爷悄悄托人找了宫里的太医,如今已大好了。” 江怀璧眼角笑意清浅,“那便好。” 不同于在周府的从容,此刻他的脚步有些匆忙,一路不停,直到掀开帘子,绕过那扇绣着岁寒三友的屏风,看到江耀庭端坐上首,正放下手中茶杯向她看来的时候,她心里的那块石头,才算最终落了地。 无论在外头如何与人周旋,满心谋算,一回到这里,看到顶天立地的父亲还能用期冀的目光凝视着她,她才觉得无比安心。 她走进去,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俯身跪地对着江耀庭行了大礼。 “儿子来迟,父亲受苦了。” 江耀庭疾步过来扶着她,无意中连杯子都碰的险些掉落,一些茶水溅出来,茶杯底沿在桌子上倾斜着转了几圈,还是稳稳当当立在那里。 “怀璧快起,为父无妨,你一路奔波已是劳累,该好好歇息。”他不动声色将江怀璧周身仔细看了一遍,确认身体无恙后才松了一口气。 当他知晓江怀璧一回京便连府都顾不上回,径直去了周府时,心中到底还是有些忐忑。周蒙是他的上司,平时虽极为周正却是有些严苛,将周氏一族视为底线,此番儿子明目张胆地进去,他着实惊惧一番。 江怀璧微笑,刚要说几句宽慰的话,却听到侧门外脚步声轻盈急切。 转瞬已是少女娇俏的身形。江初霁与江怀璧一母同胞,同为嫡亲血脉,相貌与母亲庄氏有四五分相似,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十分动人,粉雕玉琢的俏丽面容,梨涡清浅,未闻声音先见笑言。 因她走的急,浅粉色衣裙上绣的彩蝶和花朵翩翩起舞,仿佛浑身带着一片熙熙攘攘的春色,倒为府中的沉郁增添几分生机盎然。 江初霁才不顾那么多礼数,微红的眼瞬间盖住了一路的笑颜,上来便拦腰拥住哥哥。 “哥哥,阿霁想死你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呜呜……” 江怀璧轻轻抱抱她,然后低声下气地道歉:“是哥哥错了,这不是因为想你,一路急赶着回来了嘛。” 江耀庭失笑,看到江初霁没有半分要松手的意思,无奈笑道:“阿霁,该让你哥哥好好歇息歇息。” 江初霁这才松了手,低声道:“这些天母亲也想哥哥想得紧呢,哥哥去瞧瞧母亲?” “我跟父亲说说话,稍后便去,阿霁先去吧!” 江初霁有些失望地点点头,对着二人微微一福身,轻轻转身欲走。 身后江怀璧似是劝慰,“阿霁,我匆忙赶回是因着父亲的事,也是江家的事,如今定是要先处理完才能去看母亲。这件事也牵连了外祖父,想必母亲也是忧心不已,我即便即刻见了母亲也不能为母亲解忧,待事情尘埃落定,外祖父也无恙时,想必母亲该高兴些。母亲病了这些日子,你多陪陪她也好……” 她微不可闻地略略点头,心绪有些沉重。 母亲与兄长的关系,一直隔着层膜。她云里雾里,什么也看不懂,只能尽力去缓和,可一直,不大见效。 究竟生了什么嫌隙呢?似是自她记事起,母亲就一直对兄长冷冷淡淡。按理说,兄长是父亲的嫡长子,这放在一般家庭中,儿女双全,该和和睦睦才对。 江耀庭亦察觉出女儿心思的沉重,看着江怀璧不为所动的面容,不由轻叹一声:“怀璧,她到底……是你生身母亲。” 江怀璧扯出一丝勉强的笑,“我知道,因此会尊重、敬爱她。” 江耀庭无言,看了看她觉得说什么都无用,只好沉默。 “父亲在府中如何?”江怀璧轻声开口问。 江耀庭摇头,“伤倒是次要,只是陛下这……至今也未曾摸清陛下的态度,是以不敢冒然揣测。” 江怀璧轻松一笑,将今日去周府的过程与结果详细道来。 “……因此父亲放宽心,陛下还是器重江家的,此时风波一定,便可一切如常。” 江耀庭听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脑中将这几十天的情景一一闪过,结合江怀璧所讲,浑身竟出了一身虚汗。 “父亲再仔细想想,宫中太医向来看陛下脸色办事,却能脱得开手来为母亲医治。陛下登基未满三年,如何能将朝堂翻了个天,这其中暗中密探必不可少,纵使父亲暗中请人,陛下焉能不知?” 江耀庭犹自出神,口中喃喃:“我也曾细想过,宏观整个格局,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只觉得是冲着江家来的,却不曾想,这张网竟是陛下撒下的……” 帝王术,运筹帷幄,坐镇方寸之地,眼观六面,耳听八方,心有乾坤。瞬息变幻间,便是翻云覆雨。好一招声东击西的御臣之谋! 江耀庭后知后觉,忽然想起一事,“怀璧,你去周府,首辅大人如何说?” “周大人到底为官多年,深知帝心,他已想法上书替父亲说话,只是最终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 “父亲也该有些信心,毕竟自祖父致仕后在朝堂上可用的江家人便只有父亲了。陛下有心整顿朝纲,内阁中便不能没有可用之人。首辅大人是能干,可咱们可别忘了,他还有个正位中宫的女儿,周家人是忠纯,可时间久了,也抵不住陛下的猜忌。” 第8章 第八章母亲(捉虫) 江耀庭竟颇有些无力,“为父何曾没有想过,周家只要出了个中宫皇后,而皇后娘娘亦有嫡子,便迟早会遭陛下忌惮。想陛下登基前后周家人帮了多大的忙,陛下还在潜邸时周皇后便暗中出力。便是周家如此劳苦功高,首辅大人如此谨慎效力,怕是也难逃这一天。因此,兔死狐悲之感油然而生啊……” 江怀璧缓缓阖眸片刻,顿然睁开,语气坚定,“是以阿霁绝不能入宫。” “我也正有此想法。阿霁本是四月下旬生辰,我想以你外祖母病重为由提前一月举办笄礼,算是冲喜,也好早早定了人家,躲一躲这灾祸。” 江怀璧有些愕然,“外祖母病重?” 她回沅州前还去庄国公府看过两位老人,彼时的庄老夫人瞧上去甚为坚朗,还放言说等开春了一起去郊外看小辈们打马球,怎么如今竟已病重了? 江耀庭沉沉点头,“说来还与我有些关系。你外祖父上的折子被内阁压了下来,又与宋御史吵了一架,满腔愤懑,怒极攻心,还冒着风连夜赶到这里开解我。没想到一回去便染了风寒。我去探望时你外祖母也病了。说来也怪,一直待你外祖父身子好利落了,你外祖母也未见痊愈,反而有加重境况。已入宫求了太医来看,说是人老了,一点小病都受不住,只能竭力用上好的药吊着,也就一两个月的事了。” “我想着,你外祖母待阿霁一直亲和,年前还说要给阿霁寻个好人家。女儿家的笄礼许能让老人舒心些,能轻些病痛也说不定。” 江怀璧颔首,却仍有些遗憾,“只是这三月还未出国丧期,阿霁的笄礼便只能从简了,我之前应过她要给她好好办的。” 江耀庭笑了笑,“知道你一向对小妹上心,她也都不是小孩子,自然明白你的用心。” 提起江怀璧的用心,他心中也浮出微微酸涩来。 同样是女儿家,长女远闺阁,弃红妆,男装上身,自小学的是权谋,是明争暗斗的波诡云谲;而小女是粉黛眉,明艳容,娇媚婉转,窗前吟诵的是风花雪月,双眸明亮里闪烁的是年少纯真。 偏偏他也回不了头。 他又何尝不知,江怀璧自小对妹妹的百般爱护,乃是发自内心的艳羡。她比阿霁大不了几岁,却已是一个能顶天立地的长兄。 他承认,他作为一个父亲,亏欠她的太多太多。 她惊人般的早慧,对权谋计策极有天分。可她懂得越多,思虑地越周密,他就越觉得愧疚。 这不是她这个十七岁的姑娘所该懂得啊。寻常女子,如她的年龄,便该相夫教子,生活清闲,笑容明媚。可她,好似一开始便被他拉上歧途,推入深渊。 江怀璧佯装没有看到父亲的失神,自顾自地说道:“父亲,既是如今形势不大乐观,那不若待我及冠后再行应试春闱,左右不急一时,若引得陛下注意,得不偿失。” “这样也好。只是你秋闱已露了锋芒,这三年,不好压下去。” “今年春闱已是没有时间准备了,正好三年之后。这几年,我会注意,尽量低调。” 江耀庭长叹一声,“以你这周身气度及才华,如何低调地起来,且你父亲我这杆旗还在风中飘着,果真是高处不胜寒呢。” 江怀璧袖中的手微微攥紧,面上仍旧漫不经心:“那便走一步看一步罢。” . 父女二人于前厅谈话良久,不觉天色已暗沉。何管家来禀说庄氏于后院置了晚膳请他二人前去,且这晚膳也权作为江怀璧接风洗尘。 江耀庭欣然,看到江怀璧面上虽平淡却也似有三分愉悦,不觉心情大好,起身时拍了拍她的肩膀,目光和蔼。 “走,你也多日未曾见过你母亲了,如今回来该好好看看你母亲,她时常牵挂着你呢。” 江怀璧轻轻应声,提步跟上去。 庄氏已年近四十,一向保养得当,性情外柔内刚,除却当初与江耀庭闹得那场不大不小的风雨,出嫁后也有贤名在外,于京城一众命妇中颇有威望,这些年贵妇们的小聚宴会也大都由庄氏举办。 而偏偏是这样一个贤惠的母亲,于后院内宅,却有着另一副面貌。 庄氏当初是耍了手段嫁入江家的,两家几乎人尽皆知。因着新妇出阁前闺誉有损,江老太爷极不同意这门婚事,只是碍于儿子强硬的态度不得不妥协。当时先老夫人作为庄氏的婆母,对这个儿媳颇为不待见,甚至在二人新婚不过半年便从沅州寻了位良妾苏氏塞进了江耀庭房中。 庄氏到底是大家族出来的人,眼看着夫君纳妾无可奈何,便只能在子嗣上下力,暗中到处寻求助孕偏方,终于在进门后第三年怀上了江怀璧。当时府中大夫颇为圆滑,谄媚献言说庄氏所怀是个男胎。而庄氏的怀相也的确貌似生过男孩的孕妇,她自然喜不自胜。 谁知十月怀胎诞下的,是个丫头,哭声响亮,江耀庭抱着是爱不释手。 庄氏自然也是喜爱女儿,只是带着襁褓中的女儿回沅州拜见公婆时看到了二房中已经请了夫子启蒙的江怀远,那时的江怀远虽身子也不大好,但端端正正立在院子中摇头晃脑地跟随夫子背书的场景深深刺痛了庄氏的心。 她竟暗中使计买通了府中厨子,给江怀远的膳食里放了巴豆粉,江怀远本就病弱,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刺激,还没等大夫治好腹泻,已引起了各种病症。陈氏命人去查,然后在老太爷面前梨花带雨地哭了一场。老太爷怒不可遏,狠狠训斥了庄氏一通,当即遣回了京城。 后来又过了几个月,江老太爷自江耀庭的家书中得知庄氏不大喜欢女儿,一心要个儿子,便一气之下将江怀璧抱回了沅州,和老夫人悉心养着。 便是江怀璧的周岁礼,也是江老太爷托人请了江耀庭夫妇回沅州办的。 也是那个时候,江老太爷看着江怀远瘦弱的身影,为这个襁褓中的女婴取名江怀璧,从了江家这一辈男孩的怀字,自此对外宣称是江耀庭的嫡长子。 江怀璧最懵懂的时期皆是在祖父面前度过,她沉静,稳重,懂事,知礼,只是偶尔会想念远在京城的父母。然而江老太爷让她回京的时间屈指可数。 庄氏在三年后诞下江初霁,她终于被接回京城,但庄氏对于她来说已是生疏起来。庄氏许是对孩子存了愧意,将所有的关爱都给了襁褓中的江初霁。而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让那个小不点唤她,“哥哥”。 她便真成了兄长,父亲说这个妹妹,她将用一生去关爱,去保护。 江老太爷夫妇将她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她有些不习惯庄氏对她的不理不睬。可她想,她终究是她的母亲。 在沅州跟着夫子启蒙,后来江老太爷便将她送回京城,依托着父亲的关系进了明臻书院。 当她整日与那些男子一起同窗共读时,她甚至已经失去了那颗柔肠百转的,少女心。 自十二岁考中秀才后,父亲便让她接触朝中公务,她开始暗中培养势力,也探查过各种消息。 而令她最震惊的,还是母亲庄氏的往事。 陷害大哥,逼死苏姨娘,利用父亲给庄家的远近亲戚谋求利益,甚至于,曾经有过害她之意。 她几乎要崩溃。那是她的生身母亲啊。 她已不记得原本是要查谁的,却无意中找到了以前府中旧人。那位母亲的乳母穆嬷嬷说亲眼看到庄氏在游廊的栏杆上擦了油,看着她步履摇摆地走过去,栏杆外是冬日里的湖水。她全身冰冷,想起来那时的确落了水,幸而被人发现得早救了上了,可冰冷的湖水让她病了一月才痊愈。那个时候的她步子还不太稳,刚记事的年纪。 自那以后,她对庄氏的态度就冷了下来。 尽管这几年庄氏已真心悔过,她心中却总有芥蒂。 一如对父亲说的那般,她会敬重母亲,但大抵再也不会如寻常母子那般亲密了。 回过神来,看到江初霁往她碗里夹了菜,殷勤笑道:“哥哥快尝尝,你最爱的芙蓉豆腐,母亲亲自盯着厨房做的。” 江怀璧抬头笑了笑,“多谢母亲。”语罢抬手为妹妹夹了菜,眼中满是宠溺。 庄氏愣着点头,心中无限酸涩,连口中的饭菜也似乎没了味道。 这个“儿子”来之不易,她却半点也欣喜不起来。 她垂着头,半晌道出一句:“怀璧,你外祖母身子不大好,你若得空,当去看看……” 江怀璧颔首,“儿子明白。过两天便去瞧瞧。”顿了片刻,又问:“母亲,阿霁的笄礼打算什么时候办?我到底是兄长,该准备准备。” “我跟你父亲商量了,便定在三月三,是个好日子。只是国丧期为过,也只邀了一些相熟的夫人小姐,长辈也来一些。你也知道,你送什么阿霁都喜欢。” 江初霁抬头,笑嘻嘻道:“我请了阮御史的妹妹懿欢做赞者,学堂的岳夫子也要来呢!” “是吗?那挺好。” 江怀璧脑中浮现出那个已年过三旬依旧风流倜傥的阮晟。都察院佥都御史,四品的官职本能使得他在京城有一席之地,偏偏他有个不成才的弟弟阮晁,贪色酗酒赌博样样精通,连累了阮晟面上也无光。 至于那个妹妹,她倒没怎么听过,该是个不大人前显露的姑娘。 第9章 第九章鱼腥(捉虫) 用过晚膳,江初霁跟着江怀璧去了她的墨竹轩,然后吵嚷着跟她说近来京城的一些琐事。 “孙家姐姐自听说了选秀的消息,便不去学堂了,听人说是被母亲拉回去学琴棋书画和规矩了,上次偶见还瞥到她指尖都红肿了,看得我都心疼……” “自外祖母病了后,二舅母的脾气越来越坏了。淑表姐是庶出,且自小便没了亲娘,二舅母还是动辄打骂,我偷偷塞给她一瓶玉露膏,被二舅母发现了,连带着我也受了责骂。”江初霁左手托腮,右手揉着帕子,满脸的不开心。 江怀璧笑问:“二舅母责骂你做什么?” 江初霁抬头冷哼一声,“她说我滥做好人,说淑表姐天生下 贱,手不干净偷了府里的东西,打她也是活该。可我问了下人,说是个玛瑙发簪。淑表姐平时皆戴木簪,如何敢去偷那样贵重的东西,定是有人栽赃!” 江怀璧摇头,这老夫人还没闭眼呢,二舅母就沉不住气,要先收拾了庶女,这般招摇,便不怕二舅舅跟她算账! 江初霁为庄淑愤懑了一会儿,转眼又去说别的事了。 “二月二母亲请了几位夫人来府中小聚,我立在屏风后面偷听,听到她们压低了声音说起永嘉侯府那位泼辣的宜宁郡主的事情来。” 江怀璧挑眉,永嘉侯府?她可是还记得在平泽遇到要给长宁公主寻海鱼的沈迟。 江初霁话说得很急,扬手捞起桌子上的茶,还没等江怀璧口中的“茶凉勿喝”几个字说出来,便胡乱咽了几口,继续道:“我之前也还在想,究竟是哪家的公子才能压的住郡主的脾气,想到最后谁也没猜着!” “是秣陵海家!没错,就是武威大将军的本家!” 这下连江怀璧都惊了。 随即又疑惑起来,长宁公主如何会看中海家?海家虽繁盛,嫡系后生却没有几个出息的,海氏旁支倒是有,可身份却够不着。 江初霁瞧着哥哥的神色,不免有些得意,继续道:“说这话那夫人是永嘉侯的表姐,想来应是有几分可信。哦对了,听说是海家在陛下面前提了提,陛下未曾点头却也没有直言拒绝,所以传出来便多了许多猜想。”说话时连带着都有惊叹和惋惜。 “如是海家提出来的,自然还是有可能的。” 江初霁垂首思虑片刻,顿悟:“海将军至今还在北境,陛下若想让北境安定,必得安定海家。长宁公主是陛下姑母,宜宁郡主金枝玉叶。若是宜宁郡主入海家,便是陛下看重海家,将军自会安心在北境为国效力。” “阿霁真是越来越聪明了。”江怀璧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眉心,随即漫不经心道,“海家若是再晚几个月提出来,或许还能成,只可惜他们心太急反而坏了事。” 江初霁秀眉微蹙,“这怎么说?” 江怀璧沉吟片刻,觉得这事解释起来有些费事,便懒得动口舌,懒懒一句:“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江初霁清哼一声,“哥哥听我讲的时候何时有过下回?这逐客令我接了,下回来听你分解!” 说罢攥着江怀璧的袖子胡乱揉了揉,在她面容变冷之前小跑着出了墨竹轩。 江怀璧无奈轻叹,显然拿这个天真无邪的妹妹没有办法。 外面匆匆而来的木樨与江初霁差点撞了个满怀,还没等木樨告罪,转瞬间已不见了小姑娘的身影。 木樨揣着满肚子疑惑进了门,正好看到江怀璧神色平静,目光飘远,心知公子定是在思考什么,便下意识放轻了动作,没想到还是惊动了她。 江怀璧忽然问:“木樨,惊蛰可回来了?” “回公子,未曾。” “那好,你传信给她,她不必回来了,去秣陵一趟,查查海家。长宁公主要吃的海鱼,怕是没那么简单。顺便查查沈迟在做什么。” 木樨本来是要爽快应下的,又听到最后要查沈迟,脸瞬间垮下来,有些为难。 “公子……咱们上次暗中查沈世子,被他身边的十三暗卫发现,那个叫归矣的侍卫还捉住我狠狠羞辱了我一番。如今又要查他……若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江怀璧失笑,“也就你有哪些闲工夫和他的侍卫在那斗嘴,还好意思说!如今是惊蛰去查,你就不必担心了,即便被发现也没什么,我只是想要证实一件事罢了。你告诉惊蛰,自身性命要紧,不必深查。” 木樨面色微红,有些别扭地应声,背过身要走的时候心里扑通通的跳,连她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江怀璧熄了灯,只留了一盏最小的,烛芯与腊泪相融,连灯光也有些暗沉,摇摇曳曳的光荡漾着屋子里的一切,静下心来,周遭似都静止沉寂了。 方才江初霁在,她无心往下想,现在阖了眸,一切思路都清晰起来。 海家真是打的好算盘,妄图攀上皇亲,只是海家大抵对京中局势不大了解,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跟陛下提起婚事。陛下试探朝臣已非一日两日,海家的心思或许没有那么深,只是陛下怎么猜,便由不得他人了。 这门亲若真说起来还是门当户对。若是长宁公主或者永嘉侯向陛下言说有意海家,那便是勾结党羽,文臣武将联姻,陛下势必猜忌图谋不轨;若海家提出亦如此,陛下虽猜忌,但难免想到海将军的功劳,应下亲事是慰劳,不应怕海家不满有二心。 还真不好说。但江怀璧总觉得不成的可能性大些。 那沈迟怕是被长宁公主派出去探查消息的,面上给了个要吃海鱼的由头。 那他会怎么办呢?江怀璧不由得起了兴趣。 左右永嘉侯府并不太平。只一个宜宁郡主沈湄整日鸡犬不宁,还有一个嫡次子沈达与沈迟不合心,也难为了长宁公主,两名亲生子暗地里你争我斗,不得安宁。 不禁头疼起来。还是好好歇歇吧,明日估计事情还很多。 . 秣陵,海府。 海振刚看着已在府中暂居了十几日的永嘉侯世子并无要走的意思,不觉头痛。刚开始是说长宁公主要吃海鱼,他赶忙派了儿子海逊去买,专挑了新鲜的,品质好的送到沈迟面前。 谁知沈迟轻飘飘地一句:“母亲身子不好,闻不得这腥味,太重。” 海振刚愣住。 这海鱼如何能没有腥味?这鱼又不能生吃,主要还是看做成菜,而这还得看永嘉侯府的厨子厨艺如何。 这……现在提什么腥味? 他心中有些不安,这沈世子怕是来难为他的。 他本不过是悄悄在陛下面前提了提儿子学业有成,且武举有望,又点了点宜宁郡主芳龄合适,温婉贤淑,宜室宜家之类的。他当时便看到陛下笑得有些无奈,随后一笔带过,再未曾说过此事。 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想长宁公主是陛下的姑母,如何能不在意? 想清楚沈迟来意后,他便派了儿子去寻海鱼以表诚心,现下却被沈迟呛了一下。 他还未开口解释,又听沈迟漫不经心道:“我方才进来时看到海公子,闻到他身上的腥味也有些重,如此肯为我母亲效劳,也不摆架子,亲和又接地气,本世子真是感激不尽。” 海振刚刚想谦虚几句,心中那股高兴劲儿还没冒出来,忽然就打了个激灵。 沈世子是在说他儿子不顾身份,没有风度?那可麻烦了。 那个蠢儿子,居然亲自上手,冲撞了世子,看他怎么收拾他… 沈迟看着他脸上的尴尬和恼怒,心中冷笑,随手指了指海振刚命人做好了的一盘鱼烩,淡声道:“大人再闻闻这鱼。” 海振刚不明所以,倾身细嗅。 “闻到腥味了吗?” 海振刚被迫点头,就算没有,沈世子说有,那就是有。 沈迟再次低声道:“这鱼腥味可没有血腥味大,你说这是鱼血还是人血呢?海公子金贵,自是不能伤了,那便是渔夫的了。本世子来海家之前还去一个渔村转了一圈,那里的风光好啊,民风也淳朴,垂髫小儿在哪唱着歌谣,要不要我唱给海大人听?” 海振刚脸色煞白,袖中的手颤颤巍巍,眼中是惊惧和不可置信,身子本就肥胖,颤抖不起来却也不稳当,脚下虚浮。 沈迟的歌谣如冥冥魔音,一声一声如重锤砸在他的心弦上。 “海爷海爷,无食我鱼!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海爷海爷,无饮我血!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海爷海爷,无啖我肉!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不过改编的一首歌谣,海老爷茹毛饮血的凶恶形象一览无余。渔民以捕鱼为生,海振刚却勾结地方官苛捐杂税,如啖食百姓的血肉,连小孩子尚且敢如此,可见所有人该是怎样的民怨沸腾。 海振刚身子一软瘫在椅子上,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沈迟看着他惨白的面庞,压着心底的厌恶道:“本世子不爱管闲事,可既然海家敢肖想宜宁郡主,便须知道,永嘉侯府不是好惹的。我时常在御前走动,若是哪一天跟表哥提一提此事,你说,皇帝表哥会如何?” 他走之前长宁公主还真没给他说其他的,只交代了要吃海鱼,可能是怕引起非议,明着来探查海家总归是不方便的。 若非昨日京中探子查明原委,他还不知这海家竟看上了妹妹! 心底也是佩服这海振刚,还敢要妹妹这样性子泼辣的女子做儿媳。若是妹妹真的嫁入海家,怕是整个秣陵都要鸡犬不宁。 海振刚连椅子也坐不住,直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顾不得脸面,颤声哀求:“世子饶命!是我海家糊涂了,再不敢高攀郡主……” 沈迟不欲与他多言,侧身一躲,避开受他的跪拜,冷笑一句:“本世子可不敢受海大人这一拜,说不定哪天就折在海将军手里了。” 言罢抬步走出去,看也不看一眼恐慌至极的海振刚。 第10章 第十章笑颜(捉虫) 沈迟还真是低估了海家的执着。 他隐忍着怒气自海振刚房里出来,刚转过回廊,便看到迎面走来的海家二姑娘,海泠若。 海泠若是海振忠的独女,因海振忠常年不在家,这女儿便在海振刚膝下养着,性情他不了解,只觉着有海振刚这样的叔父,该不会有多善良。 沈迟只匆匆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侧身要继续离开。 海泠若一急,竟直接伸手拦了下来。 沈迟看到面前的纤纤玉手,眸光微冷。 海泠若心中其实有些忐忑的。她知道沈世子进了海府,便一直悄悄观察着,自第一眼看到那个玉树临风的男子,便已生出闺中少女不可言说的绮思。 今日一看到沈迟进了海府,便悄悄去换了衣裳,又装作偶然在此碰到他。 她一袭淡绯色衣裙,身形窈窕,容色秀丽,眸光流盼,此时心如小鹿乱撞,砰砰直跳。 她微红着脸,也觉得自己有些莽撞,不好意思地放下手臂,端正了身形朝着沈迟微微一礼,竭力使自己声音柔美些。 “泠若见过世子。” 若是在京中,沈迟的人前形象是略带纨绔,还会有心思调戏几句,可如今,知道了海家的心思便连带着看不惯这海姑娘。 喜怒形于色,他在京城便是这样的做派。 沈迟脸色暗沉,眉头清晰地皱起,用意义分明的厌恶语气道:“本世子刚见了海家公子,身上全是鱼腥味儿,现在怎么闻着海姑娘身上也是一股子味儿?” 语罢不轻不重地将海泠若推向一边,自己则大步流星地阔步走出去,毫无留恋。 海泠若脸色当即垮下来,咬着唇有些难过,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抬起袖子闻了闻,似乎并没有什么味道。 定是她那邋遢的大哥,害得她被世子嫌弃! 海家给沈迟安排的有院落,只是沈迟大多数时间都不在海府,而是在城中闲逛,海家自然没有人敢暗中跟着他,所以在这里倒比京城自在些。 沈迟如今便处于秣陵最大酒楼的顶层雅间里,看着管书搜集来的海家的各种消息。 只看了三四张,不由得啧啧两声。 这管书查事素来是相当得狠,连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了,还有各种后宅的鸡毛蒜皮小事。 这要是都看下去,要找的没找到,杂七杂八的事情倒是塞了满脑子。 他只翻了关于海逊的一些事。 “海逊,年二十三,海振刚嫡长子,生性风流,好色贪财,家中有美妾七人,因争风吃醋,后宅不宁……性情暴躁,力大无穷,武功尚可,勇而无谋……懿兴二十三年武举落第后逛青楼,趁酒醉大闹锦春馆,被秣陵衙门捕快押走,杖打五十释放……” 沈迟冷笑,这样的地痞无赖,如何配得上妹妹! 他眸光微转,“归矣,带上影三和影四,咱们去锦春馆瞧一瞧!” . 接下来的京城倒是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连前段时间被权贵们津津乐道的江尚书,也好似消失人前一般,再没有人谈论他和江家。 然而在江尚书府中墨竹轩里,户部左侍郎的儿子萧羡正就江尚书一事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看法。 “怀璧,你知道江伯父上的是什么折子么?贵妃生辰在即,陛下有意让户部拨款设宴庆祝,我父亲没说话,户部尚书也都还没说话,偏你父亲这礼部尚书来横插一脚。头一天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驳了陛下,第二天还上了折子。陛下虽未将奏章发出,只是照旧留存,可还是龙颜大怒,这板子挨的,父亲私底下说活该。” 江怀璧冷冷看了他一眼,唾沫横飞,口出狂言,丝毫不顾形象。 偏她所认识的萧羡就是这样一个人,语出不敬,却句句在理。 这样的人,真是不适合留在京城。迟早有一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还好只是在她面前这般。 门口的木槿警惕地看着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长吁一口气,心中暗想,这萧羡也就仗着和公子的关系,敢这么说话,人家的父亲怎么样碍着你一个外人什么事儿了? 屋内的气氛似乎瞬间压抑,江怀璧压制着心底的怒意沉声低斥:“萧文卿!” 萧羡讪讪闭口,脸不红心不跳,很无奈地耸耸肩,“呵呵,还连字带姓的……知道你不高兴,可事实就是如此,这事可不好收场,你想到如何应对了吗?” 江怀璧却没有接他的话,默了默,淡声道:“知道萧侍郎向来看不惯我父亲。只是这件事,你须提醒你父亲,不要掺和进来。” 萧羡翘起二郎腿,转头看向她,“你说的没头没脑的,父亲如何肯听我的!” “你让他细想,我父亲这个礼部尚书为何还能多活这半个月。” 萧羡:“……” 他满脸的不可置信,活像看笑话,“什……什么?你这话……” “你便如此告诉他,他会想明白的。” 萧羡抓耳挠腮一番,索性一跃坐上桌子,顺手一捞,将那些叮叮当当的茶具挪到一旁,自上而下俯视这江怀璧清秀的不像样的面庞。 “这些乱七八糟的,也就你能想明白。我父亲即便听了,也还是会想方设法踩上江伯父一脚,不落井下石他就不姓萧!” 萧羡撇撇嘴,不以为然。 他爹可没那么好说话,看到他是二话不说先训斥,哪里还有他说话的份。 江怀璧轻叹,无奈地用手揉揉眉心,“我的话已说到,他若不听我也没办法。” 萧羡沉默片刻,便听到酉时的梆声传来,随即掀袍起身,看了看自西窗照射进来的夕阳,怅然道:“得走了,再不回家我爹又该搬出子曰了。” 江怀璧有些哭笑不得,颇有些好奇道,“你在明臻书院的学业还不够让萧伯父满意么?” “得了吧,明臻书院算个屁!我哪有你那么聪明,自从秋闱落第,我爹天天挂在嘴边儿,骂我不务正业。便是今日,还是对我爹说出来讨教学问,他才肯放我出来。” 萧羡已抬脚刚迈出一步,又回过头来,神色莫测地低声轻笑,“左右我现在回去也少不了一顿训斥,索性想些法子让我爹不训斥我……我方才灵机一动,觉得有一个法子甚好,要不要听听?” 可面前的人连眼皮都未抬,显然不感兴趣。 “我就回去给我爹说我路过尚书府进来探望,发现江伯父郁郁寡欢,然后你这个儿子日夜忧虑,现下已瘦的皮包骨,实在和父亲大人没法比……” “哈哈哈哈……” 江怀璧有些无语,看着他狂笑着大摇大摆走出去,在即将消失在视野之前还略略整理仪容,保持好谦谦君子的模样。 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一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来。 萧羡离开后不久,江府进来两人,一个是侍卫模样,另一个是侍女装扮,虽都是下人身份,可二人路过之处府中下人皆行礼问好,可见二人地不一般。 二人未曾停步,径直去了墨竹轩。 木樨正欲进门,抬头忽见二人,面上顿时惊喜之色。 “公子,木槿姐姐和稚离侍卫回来了!” 江怀璧亦有些惊奇,木槿回来不稀奇,而稚离总是要她给他派些远地的任务,若非不得已不肯入京,如今又为何? 她身边所有人底子早就摸清了,绝无浑水摸鱼之人。 而她早期选人的时候,便有许多是孤儿,身世坎坷。 只有身在苦海,才能明白生的意义,才会于挣扎中辗转零落,涅槃重生。 至于稚离,不多言,甚至语言上有些障碍,但心思单纯,忠心耿耿。 木樨拍了拍稚离的肩膀,头伸到他面前,希望能吓他一跳,或者逗笑他,然而并无效果,他的脸上无半分波动。 她不满地嘟囔一句:“木头脸……你就应该叫木头,才更配你……” 木槿拉过木樨,及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对江怀璧道:“公子,稚离说您在京城身边总是只有侍婢难免招人猜疑,所以想跟着公子。” 江怀璧看了一眼木讷的稚离,神色淡淡,却仿佛要穿透他一般。 稚离心底一颤,习惯性地垂着头,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江怀璧不去理他,捡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木槿,你的伤如何?” “奴婢已无大碍。” “那清明呢?” “清明回了周二姑娘身边,她这次照顾奴婢花了不少时间,怕回去晚了周二姑娘起疑心。” “嗯……那惊蛰可曾传信,秣陵海家如何?” 木槿自怀中拿出一张字条,显然是信鸽传的信,寥寥几字。 “沈计,海逊左眼盲。” 江怀璧忽然就笑了,清眸流淌,如星子闪烁光芒 ,顷刻已是星河流淌,浅浅淡淡的笑意,潋滟了温和的夕阳。 木樨愣住了,她很少见公子笑过,也不知道她笑起来这般动人。 冷淡了太久的人笑起来,便如同冬去春来,风拂草地,寒冰融化,泉溪涓涓潺潺。 转眼却又想,这件事为何能使公子展颜? 却见江怀璧的笑容只一瞬悄然而逝。 “沈君岁就是沈君岁,为了长宁公主和永嘉侯,什么都敢做,豁的出去,才有前路。” 第11章 第十一章落定 江怀璧独独留了稚离一人,亲自为他斟了茶,抬头看到他万年不变的脸庞,微微浮动一瞬。 她将茶递到他面前,神色不变,“你真的那样想?” 稚离眼睛并未看她,只是莫名盯着她的那杯茶,不知是该接还是不该接。 他有些磕绊,却字字清晰,“公子,需要,侍卫,护身。” 江怀璧声音清淡,“木樨木槿可以护得了我。” 稚离慢慢伸手接过茶,咬了咬唇,竟有些紧张,“双木,女子,怕人,猜疑。” 江怀璧早知道他的意思,只是他别的心思真的很难让人琢磨。 她向来用人不疑,也的确从未怀疑过他有二心,只是这几年稚离蓦然转变的态度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从前也木讷,却在她的命令之前绝不含糊,只要人还在,就豁出命地往前冲。 似乎自前年的那一次,她在去往明臻书院的路上遭遇埋伏,刺客来得凶猛,主仆几人齐上阵,她猛的转头发现稚离被三四人围在中间,她抽剑冲过去救出他,腰上却受了伤。 后来稚离也不知是愧意还是感激,跟在她身边就多了些日子,直到她回了京城,才与他分开。 自那后稚离连汇报消息都比以前勤快了些。而性情木讷之余多了些许七情六欲,木槿还笑他终于像个人了。 她的心一寸一寸地沉下去,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良久,她缓和了心绪,道出的口气依旧淡淡:“我一日是男儿身,便一生是男儿身。江家长子这个身份,我便要用一生来承担起它的重量,别无选择,更无退路。” 她看到稚离面上的哀伤,却只能装作不知晓。 “我让木槿给你安排住处,你要待在京城也可以,不过事事皆要谨慎小心。” 稚离行了礼,默默退了出去。 他的手要攥紧,却发现没有剑柄,只能任由指甲陷进掌心里,仍旧不及心底的半分伤痛。 他所要守护的人,从一开始陷进一生都无法冲破的桎梏中,没有退路。 可笑的是,他现在连看着她眼睛的勇气都没有了。 江怀璧心绪略有些低沉,她隐隐知道稚离是什么心思了,可她毫无办法。 便先如此罢,他到底跟着她多年,除了性情外其他什么都好。 . 对于父亲的事情,江怀璧一直在等,自想通了整件事,便一直在等陛下的意思,等朝中大臣出来一个带头人,踩父亲一脚也好为父亲求情也罢,本来朝中人心各异,有附议者便有反驳者。 周蒙这几天并无动作。 她明白的,周蒙是答应了她替父亲求情,但她知道周蒙的底线是什么。 周家。 他不会为了父亲而触怒龙颜,致使陛下提前对周家动手,所以江怀璧也不催他,只耐心等着。 这个时候谁的意见无论为何,都不会有好下场。 陛下设了一个套,等着那些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来钻。 时间拖延地越久,江怀璧越觉得感兴趣。 这一棒子究竟打的是哪只出头鸟呢? 很快朝堂上有了动静。 都察院右都御史宋舍上书弹劾礼部尚书江耀庭失职渎职,懈怠公务,甚至于连“尸位素餐”这样的词都用上了。 朝中迅速沸腾起来,迫于宋御史平常的威压,都察院半数御史附议。 而站在江耀庭这边的自然也有不少大臣。 作为内阁首辅的周蒙一一看过所有的奏章,并将所有弹劾江耀庭的奏章直送帝前。 御书房中,年轻的景明帝满面肃穆。若非他此时身着龙袍坐在龙椅上,恐怕没有几人会看得出他便是仅仅登基三年却已肃清朝堂杀伐果断的皇帝。 他此时看着眼前的两摞奏折——被分成两份,弹劾江耀庭的 ,和为他求情的。 差异分明。 他移开眼睛,看着下首稳稳坐着的周首辅,并不急着道出自己的态度,只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周大人怎么看?” 周蒙心中暗叹,明明景明帝才二十多,这种上位者的威仪,迫的人不得不顺服。他在先帝时期便已是肱骨之臣,战战兢兢到如今,本应该是游刃有余,可为何愈加感觉如履薄冰? 他看了看几乎多出三成的弹劾奏章,未曾答话,只起身将放在衣中的一份奏折呈上去。 景明帝打开一眼扫过,颇感意外。 周蒙与内阁另外三人联名上书为江耀庭求情。 景明帝看完内容,又看了一眼署名者,确认是内阁四名成员无疑。 他挑眉,语气不明,“这是首辅大人一人的态度,还是内阁给朕的答复?” 周蒙躬身,语气竭力!从容,“回陛下,只有内阁齐心,才更好为陛下效力,为我大齐效力。” 此话一出,连景明帝也有些意外,却不得不承认,这话说得他心里很舒服。 他的本意便是无论群臣是何态度,只要内阁意见不一,便可借机敲打一番,打消那些势利小人的两面派心思。 这个局,本来就无解。 只不过,江耀庭这个人还是有可用之处,忠贞之人自会看到他的长处,求情在所难免。至于那些上书弹劾的,要么是受人指使,要么是顽固不化,要么是八面玲珑人云亦云。 宋舍虽死咬住江耀庭的错处不放,让人看到的却是兢兢业业的勤恳,再者他一把老胡子花白,也不容易。 但经过此事,还是遣回老家养老好了。 “怀恩有此想法,朕深感欣慰。” 这是景明帝的态度,语出,此事便算是结了。 周蒙心下松了一口气,试探道:“那陛下,都察院御史……” “朕命锦衣卫去查了。既不是朕的人,那便是地方的了。也不知是哪位皇叔皇弟,看上了朕身下的这把龙椅。”景明帝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那两摞奏折,冷笑涔涔。 周蒙静坐,正思忖该如何询问贵妃生辰宴之事,便听得景明帝刚好说到:“贵妃生辰在四月下旬,国丧期未过,不宜铺张,朕会从简。” “陛下圣明。” . “公子,御前的刘公公来传旨,老爷官复原职,明早入文渊阁议事。” 江怀璧暗中攥紧的手终于松下来,轻声问:“怕是不止这些消息。” 木樨笑道:“公子英明。都察院除宋御史外其余弹劾老爷的官员被降职或训斥,户科给事中、刑科给事中被革职,其余便不值得列举了。重要的是,礼部右侍郎董应贤也被贬官。哼,那个吃里扒外的老头,陛下只是权宜之计对他稍加辞色,他都要开染坊了!心心念念想着礼部尚书的位子,如今怕是躲在家里哭呢!” 江怀璧看着她飞扬的眉眼,不觉无奈,提醒道:“知道就行了,不必大张旗鼓地宣扬。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谨慎。” “奴婢知道了。公子要去前堂看看吗?” 江怀璧蓦然想起那个面容黝黑,老态龙钟,眼中却时刻闪着狡黠奸诈的太监,心底就一阵反感。 “不去了,等刘公公走了我们再去。” 尚书府终于恢复从前,虽称不上门庭若市,却也不复那般凄凉。江耀庭回了礼部才发现,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事务堆积得真是多。左侍郎拿不了主意,右侍郎与他离心,这些大大小小的事便都落到了他的头上。 是以空闲时间愈来愈少,还不如闲职在家清闲。江耀庭虽忙,却乐得如此,以他的话说,“在其位而谋其政,本职也。” 自江家事情了结,江初霁也放松许多,常出府与几个闺中好友小聚,府中便只剩庄氏一人,不觉有些孤寂。 庄氏最近觉得身体有些不适,问了问略懂医术的嬷嬷,只说是春困难免乏力,不必多心,便也没在意。 直到身边的青琐提醒她说几日来嗜睡有些厉害,才请了大夫。 大夫诊完脉,一时愣住,不知是该怎么说,默了片刻道:“还请夫人屏退左右。” 青琐银烛会意,关上门窗悄然退出去。 庄氏略显紧张,“大夫,我这是怎么了?” “夫人,这……” “大夫但说无妨。” “夫人的脉象是喜脉!” 庄氏先是惊喜,而后面色霎时煞白。 她已年近四十,有孕本就难得,若在平常便是大喜,可如今夫君在朝堂上刚平息下来,国丧还有三个月,若她有孕的消息传出去,怕是江家都难保。 大夫亦有些惋惜,“夫人如今的年龄有孕已是难得,且男女未知,打掉实在有些可惜。今后有孕怕是再无可能了……” 庄氏已稳住心绪,冷声道:“此事不许告诉任何人,若老爷问,便说我风寒复发。” 大夫忙噤声,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点头如捣蒜,“夫人放心,老朽明白。” 语罢又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那夫人……可要打胎药?” 庄氏瞬时抬头横了他一眼,大夫顿时不敢说话,只好告了辞,提起药箱躬身退了出去。 待大约半盏茶时间过去,庄氏估摸那大夫此事大抵已出了府,才扬声唤了银烛青琐进来。 她轻轻抚了抚小腹,手顿然攥紧衣衫,一字一顿吩咐道:“去找到那大夫的家人,暗中看紧了,但别让人抓住把柄。” “是。” 她到底不放心。 江耀庭身居尚书,万不能在这件事上遭祸。 她深吸一口气,尽力稳住自己,可嘴角还是不由自主地扬起笑意,转眼又想到若被人发觉该是多大的祸端,又凄凉起来。 青琐偷偷抬眼看了看夫人,她哭笑不得的模样有些滑稽,却是藏了太多的无奈。 她咬了咬唇,轻声问:“那夫人……接下来怎么办?” 庄氏阖眸,思忖半晌方才出声:“先不要声张,等阿霁的笄礼过了,我便借身体有疾去庄子上养病,将这孩子生下来便说是早产……也只能如此了。” 第12章 第十二章庄家 京城终于在二月下旬下了一场雨,本来有回暖趋势的天瞬间变了色,墨色阴云笼罩着京城,人人猜想,莫不是倒春寒。 尚书府依旧处于安静之中,然而江怀璧的墨竹轩真是一刻也不能安静。 木樨匆匆闯入江怀璧的书房时,她正专心翻阅一本《世宗实录》,看到建平帝时期那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浩浩荡荡的学子哭文庙事件,连编史官员都敢评上一两句,然后署名。 她不禁感叹,这该是多大的冤屈,逼得学子上告无门,只得登孔圣人的门。 正要往后翻看缘由,便听得木樨惊慌失措的声音。 “公子,庄国公府乱了。” 江怀璧一惊,面色微变,嚯地站起身来,沉声问道:“是外祖母出事了?” 木樨摇头,“不是国公夫人,是云淑姑娘。” “淑表妹出什么事了?” “庄二夫人罚云淑姑娘跪祠堂,姑娘许是平常受二夫人太多刁难,不堪受辱,扯了祠堂的帘子趁人不注意自缢了!这事一传开,国公夫人急怒攻心已晕了过去,国公爷怒极已请了家法,逼着庄二老爷休妻。二老爷还没来得及说话,国公爷又念叨了一句杀人偿命,现在闹着要送官府!” 木樨看了看江怀璧的脸色又道:“国公夫人身边的丫鬟领了命来江府找公子您过去瞧瞧。” 江怀璧蓦然抬头,“领命?她领的谁的命?”还未等木槿开口又说:“兹事体大,我先前往国公府,你等父亲回来知会他一声。再者,派个人先扣住那丫鬟,把事情问清楚。” 国公夫人身边可没有这么胆大的丫鬟,竟知道来江府找他!且外祖母晕厥,又哪里来的命令? 她无暇多想,只觉着庄国公府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不禁想到那个唯唯诺诺、胆怯羞涩的表妹,心底暗叹惋惜,又有些许凄凉。 大齐高门贵族极注重嫡庶之别,庶出儿女大多不起眼,受嫡母压迫是常事,只是如白氏这般逼死人的却是少见。毕竟是一家血脉,血浓于水的亲情。 江怀璧匆匆赶到国公府时,看到的便与寻常不同。大门紧闭,两侍卫严守门庭。 江怀璧冷笑,这是谁的令?这般不是明眼告诉人国公府出了事么? 她在下人的指引下径直进了庄家祠堂。 庄家也算是百年世家,香火旺盛,先祖白手起家,原是商人,生意纵贯南北,家资富裕。后来与官府合作,搭上了盐铁等大生意,便起了为官的心思。那些钱资便都用到了读书上,才有了一代胜过一代的好前景。一直到如今承袭国公位,便才算是真真正正地踏入权贵大家。 既是高门大族,家风便显得尤为重要。 若嫡母逼死庶女这样的事情传出去,怕是庄家的名声就要毁了。 江怀璧踏进祠堂的一瞬间,便听到了国公爷的咆哮怒吼,使了十足的力气,恨铁不成钢。 “你娶的好媳妇!自己无子不说,还来戕害庶女,如今逼得淑丫头在列祖列宗面前自尽,你让我庄家的祖宗如何安息?善妒,多言,不顺父母,七出之条你数数她犯了多少条?这样的毒妇,断不能留在我国公府!” 江怀璧提步踏进去,看到庄二老爷垂首喏喏,“是是是,儿子已写了休书了……” 庄国公并未看到江怀璧,只是脸色极难看,继续训斥:“你当我稀罕她这样的儿媳?我心疼淑丫头!她去年才及笄,花一样的年纪,连人家都还未来得及定,今日便折在了白氏手里,你如何对得起早逝的薛姨娘?她难产而亡时对你说的话,你可听进去一句?你好好想想……” “江家表哥来啦!”庄家七公子庄贽率先看到门口的身影,惊喜道。他今年还不满六岁,声音软糯,在庄国公粗暴的嗓音衬托下极为惹眼。 这忽然打断长辈说话,是极为不礼貌的行为。三夫人严氏心猛的一跳,忙捂住他的嘴,低声训斥。 庄国公此时已看到江怀璧,有些意外,面上的怒色还未消退,一时收不回来,只微微平复心绪,说出口的话仍旧有些冲。 “怀璧怎么来了?” “听说外祖父在国公府发了好大的脾气,有下人来请外孙过来劝解劝解,”语罢对着众人行了一礼,“见过各位长辈。” 庄国公面色有些难看,“你在门外听了多少?” “自外祖父训斥二舅母开始。” 庄国公在下人搀扶下有些不稳地坐下,忽然想起什么,猛然问道:“你说谁请你来的?” 江怀璧佯装不解,“那丫鬟说外祖母请我来……但听闻外祖母已病倒,晕厥不醒,如何去下令?外孙觉得有疑,已先扣住那丫鬟了。” 庄国公面色一变,厉声问:“谁做的?” 大门都已紧守,这事庄家很显然不愿意外传,即便国公夫人醒着,也断不会遣人去请他这个外人。 若连外人都知晓了,那庄家的颜面何存?偏有人在这个时候浑水摸鱼,也不知是何企图,左右传出去庄家的名声不保。 他关起门来只希望能平息此事,至于让老二休妻,他心意已决,只不过休妻后白家如何,他想着若用送官来唬住白氏,让白家安静些就是。 江怀璧亦悄悄扫了一眼堂中众人,二老爷立在堂下,白氏垂首跪着,其余人年长或体弱者坐着,大多数人恭身肃立。 此事众人皆沉默,面色疑惑紧张的为多数。 她的目光停留在白氏身上,她受了庄家家法,背上有鞭子的伤痕,发髻有些散乱,零落下来遮住前额,看不清是何神色。 “外祖父,既是内宅家事,外孙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母亲近日风寒复发,我这做儿子的也不忍看母亲忧思过甚,若是母亲知晓庄家之事,难免担心忧虑,所以仅是为了母亲,也不能把自己当成外人袖手旁观。” 庄国公面色缓和,“你说。” “是。二舅母残害庶女,应当严惩,若被修弃也是有因可寻。只是,外祖母病笃,想必更愿意看到家中和和睦睦。外孙说句不敬的话,外祖母若真有一日去了,也必不愿看到二舅舅身旁无妻相伴孤身一人。” 二老爷面有戚色。 江怀璧继续道,“且……若真的自庄家出去一个弃妇,必会引起他人议论,那庄家儿郎的前途如何会不受影响?若届时人人议国公府上下不睦,又有哪家敢将自己的姑娘嫁与庄家公子,又有哪家敢要庄家的姑娘们?” 语罢她忽然放低声音,“二舅母的母族白家虽不在京城,却也是有脾气的,若知晓二舅母被遣回,定不会善罢甘休。此事自国公府传出去还有商量余地,若自白家传出去,可就是另外一个说法了……” 江怀璧知道庄国公向来最注重家族荣耀,若有人要损庄家利益,他断不会饶恕。 果见庄国公有些无奈,长叹一声:“可若是饶了白氏,便等于纵容这股不正之风,我庄家的颜面又该往哪里放!” 江怀璧默了默,眼神悄然看向白氏。 白氏似是会意,忙膝行几步上前,顾不得背上的伤痛,抬头便是满面泪痕,她带着哭腔,仿佛真心悔过:“父亲,儿媳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我对不起云淑,对不起夫君,也对不起您的教导……我有罪,我悔过,自今日起,儿媳前往京城镜台庵吃斋礼佛,好好为云淑诵经超度,虔心忏悔,没有父亲的原谅,绝不回府!”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连庄国公都有些不可置信。 白氏于家中向来自私刻薄,如今为何敢舍弃这府中的荣华富贵,还有她的那个宝贝儿子远离京城,去那清寒之地? 江怀璧心中冷笑,好一招以退为进! 庄国公默然,他如何看不出白氏的小心思,只是当他听了江怀璧的话后,便已暗暗做了决定,为保庄家名声,便要舍了淑丫头了。 只是他说出口的话碍于脸面不好收回,白氏正好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何乐而不为? 他面色稍霁,但仍旧严肃:“既是你有悔过之意,便去镜台庵中好好反省吧。你对不住淑丫头,将她好生安葬了再去。” 白氏按捺住心底喜意,“儿媳谢父亲恕罪,儿媳一定会好生安葬云淑。” 庄国公终于有些疲倦,遣退了众人,自己也在下人搀扶下缓缓走出祠堂,迈出门的那一刻,他回头望了一眼堂内。 明亮的烛火不分昼夜地燃烧着,仿佛那些列祖列宗的魂灵日夜佑护庄家,一排一排的灵牌如高山巍峨,人只站在前面便会感到油然而生的自豪,与镇定。 他自下而上,一排排望过,一个个名字,每一个都仿佛化作一个面孔,满是嘲讽。 忽然心感羞愧,他不知那些祖先是否也曾为家族荣耀而做过一些身不由己、是非不分的事来。可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良心的谴责。 便是在他父亲灵位附近上方的房梁上,一阵风吹过仿佛有白绫飘散。淑丫头惨白的面庞又浮现在眼前。 那个胆怯羞涩的女孩,站在他面前小心谨慎的唤着“祖父”,甚至不敢靠近他撒个娇。 白氏的门第他看得上,却忽略了品行,到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与他脱不了关系。只是对白氏的惩罚远不能让他安心,庶子的命便不是命么! 罢了,她去了镜台庵,清苦日子久了,磨磨心性也好,大不了以后让她就待在那里。 庄府传出去的消息将是三姑娘庄云淑得病而亡,白氏拳拳慈母心,自请去镜台庵为庶女超度祈福,这样的贤名定会激起京中的一片盛赞。 第13章 第十三章妾室 江怀璧去了侧院看望国公夫人,两三位大夫在诊脉,而床上的国公夫人许是刚醒来,面容疲倦,身体虚弱。看到她来还挣扎着要坐起来。 江怀璧忙上前扶住,又低声劝道:“外祖母仔细身子,躺着便行。” 国公夫人微微点头,急切问:“那白氏如何?可给了休书了?” “外祖父念她有悔过之心,遣了她去镜台庵,二舅父没给休书,却也够她吃些苦头了。” 国公夫人不满之意鲜明,恨恨道:“她做出这样的事,如何能绕过她!你外祖父和二舅舅便不顾国公府的名声了吗?” 江怀璧拉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太激动,轻声道:“正是因为顾及国公府,才未曾休弃二舅母。国公府不睦,对晚辈们的前途有损,且白家不易招惹。” 国公夫人泄下气来,眼角一滴浑浊的泪珠滚落,“我若知道那白氏这般有本事,当初说什么也不会让她进门。你外祖父……他也身不由己啊……” 江怀璧拿了帕子轻轻擦拭她的泪水,声音轻柔地和哄孩子一般,“我知道我知道,外祖母好好养身子要紧。阿霁的笄礼在三月三,是时还要请外祖母前去观礼呢。” 国公夫人点点头,又问:“那你母亲的身子怎么样?我听说她风寒怎么又发了?” “母亲请了大夫,没多大问题,过几天就能来看您了。您别着急,都好好的。” 国公夫人愈发像个小孩子,江怀璧哄着她把药喝了,又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话才肯睡一觉。 江怀璧终于闲暇下来,出了院子便在府中随便看看。亭台楼阁,假山水榭,无璀璨夺目之华贵,尽显清贵雅致。国公府比尚书府大许多,因着门房多,院落也多些,但并不显得繁杂纷乱,小院错落有致,或曲径通幽,或开门见山,竟比她去过的一些名地园景还要赏心悦目。 正观赏着,未走几步路,便听得身后有人唤她:“怀璧表弟!” 她转身,庄府二房嫡子庄赞正遥遥相对。他身着蓝色锦袍,头束玉冠,身形挺拔,端的一拍贵家公子气派。 庄二老爷在同辈中最有出息,连带着膝下子女也风光无限。只是这个妻子怕是选错了,即便如此,他的功名也足够人尊崇。 她拱手一礼:“子扬表兄。” 庄赞回礼,缓步向他走来,笑道:“怀璧表弟的一番话可谓力挽狂澜,挽救了我整个国公府的声誉啊……” 他只字不提白氏,却让江怀璧霎时明白了一些事。 能在国公府混乱中还能镇定自若的人,这位表兄当之无愧。他向来镇定理智,能静下心来想出救母之策不难,关键是他竟能使唤动国公夫人身边的人来给她传信。 白氏自请入庵之辞,怕也是他悉心谋划。 江怀璧淡然:“举手之劳,庄家安宁对我尚书府也有好处,各取所需罢了。” 庄赞扬眉,各取所需。 此事了结于江夫人病症有益,于庄府安宁有益,而最大的受益人便是他与母亲。 这位表弟的能耐,可不是一般的大啊。 江怀璧一来,他便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若是旁人遇到这样的事,该避之不及才是,或是来了也是看热闹,那她母亲可就没救了。可惜他自己的那些才学用到纸上还说得过去,要拉回来国公爷那牛一般的脾气,还真不容易,这江怀璧倒是帮了他大忙。 “母亲一时糊涂,犯了大错,还是要多谢表弟救母亲一命,便是她此生都待在镜台庵也是万幸了。” 江怀璧轻笑,“以子扬表哥的孝心,如何忍看二舅母在那清苦之地?” 庄赞忙盯着她,“母亲赎完罪自会回来,不过,表弟可有别的办法让母亲提早回来?” 江怀璧并不答话,只是感慨一声,“云淑表妹可还没下葬呢,二舅母也真是狠心,竟忍心这般逼死她,怕是那薛姨娘在九泉之下都不会瞑目吧。” 庄赞陡然一怒,刚要辱骂出口,便看到江怀璧已转身离去,如同没有见过他一样漫不经心地步履从容。 他的拳头猛然攥紧,听得江怀璧的声音不大不小,“子扬表兄还是好好想想如何解释那个丫鬟的事吧,外祖母可不好糊弄。” 他的脸色顿时一沉,那个丫鬟本就是国公夫人院中的,他临时买通了去传信,怎么也没想到江怀璧竟对她起了疑心。 . 江耀庭在事毕来到国公府,却是发现表面一切如常,并无异样,只是听说了庄云淑和白氏的事情,仔细思量片刻,便也什么都没问。 木槿只是告诉他江怀璧去了国公府而已,很识趣地没有说什么事。但他自己想想也知道必是有事,还是抽了时间来一趟,否则家里的夫人到底会不安。 他去了国公爷那里和国公夫人那里仅是请了安便又回去了,江怀璧紧随其后。两人在轿子中也未多言,江怀璧只是简单解释了一下事情缘由,但江耀庭还是听出了国公府当时的乱。 他轻叹,“怀璧,你做得对。若真的任由国公爷发怒,这样的丑事传扬开来,免不了御史要说道几句,江府已受不起任何连累了。” 江怀璧颔首,“我知道。这件事还是由我去给母亲说吧,事情已了,也没有多大的风波。母亲到底牵挂庄家,也牵挂着外祖母,瞒也瞒不过她。” “这样也好。” 庄氏难得见江怀璧来一回,有些意外,心中却也知道她所为何事,目光有些忧心,待她请了安,开口便是:“你外祖母身子如何?” “母亲放心,外祖母身体尚可,只是有些动怒,大夫们在用心治着呢。” 庄氏略松一口气,攥着帕子的手松了松,又问:“国公府究竟怎么一回事?外面忽然就传遍了说二嫂出家了,那庶女云淑病亡?” 江怀璧眉心微蹙,“传遍了?” “是,就在方才。银烛告诉我的。你快说说是怎么一回事,二嫂的脾性我略了解,怎么还出家了呢?” 江怀璧便将经过一一叙述,但只说国公夫人有些动怒,将病症略减轻了些,也隐去了庄赞安排丫鬟报信及为救白氏的相关谋划一些事情。 庄氏似是早有预料,只是叹气,“二嫂向来看不惯妾室和庶出子女,如今去庵里静静心也好。” 两人皆沉默。 江怀璧心中却有些波动,不动声色地问一句:“那母亲呢?” 庄氏疑惑,“什么?” “母亲可看得起妾室,将妾室当做家庭的一份子。” 庄氏有些不明所以,看着她的眼睛,心中顿时沉重起来。 苏氏。 她的心隐隐痛起来,像是被针扎一般,要说愧意,也是有的,可她午夜梦回再梦到苏氏,醒来细想,也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那个柔柔弱弱的女子,和如今惨死在白氏手里的庄云淑,又何其相似? 可她还是在固执,哪怕有一丝悔恨也好,她这些年给苏氏烧过纸钱,张口对她说的一句话便是“妹妹,我是庄家的女儿,断容不得别的女子与我同侍一夫,你若再投胎,便去做穷苦人家的正妻吧……” 无比坚定却也无比痛苦。 究竟是自何时起,她的心变得冰冷了?冷得连自己的女儿都与自己离心。 她下意识地手搭在小腹上,觉得掌下的孩子仿佛都在怨怼,她猛然攥紧衣衫,要缓和那种隐隐的不适感。 她看着江怀璧平淡的面庞,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然而江怀璧注意到她手上的动作,不经意问:“母亲身子不适,可请了大夫?” 庄氏有些僵硬地点头,“请了,大夫说无碍。定能在阿霁笄礼之前痊愈。” 江怀璧离开后庄氏整个身子便软下来,有些虚弱,银烛扶着她去了床上,又去请了大夫。 然而庄氏已陷入混沌的幻觉中。 脑海中一会儿是苏氏柔弱的模样,一会儿又是江怀璧冰冷的目光,那目光刺得她浑身都痛,心尖都跟着颤栗。 江怀璧命人在那大夫诊完脉出门后扣住了他,她疑心那大夫有问题,可她没聊到竟有人半路截了那大夫,稚离一直追到城郊也没追上。 她轻叹一口气,“此事去知会母亲一声。派人去查查那大夫,还有,若那大夫再出现或进府,一定要抓住。” 窗外雨声渐起,只细细密密的小雨洒落房檐,落到院中的那棵栀子树上,树干光秃秃的连芽都没生出来,映在阴沉的暮色苍穹下,格外沉郁。 “公子,惊蛰说沈世子已从秣陵出发,不日便要回京。” “知道了。永嘉侯府与我们并无多少瓜葛,你让惊蛰也回京吧,左右海家也被他收拾了,我们也少个麻烦,便不必查了。” “是。” 她看着眼前的这盘棋,自己与自己对弈了半个时辰,仍旧不分伯仲,也忒没意思。 木槿不懂棋,看了半晌才道:“左手和右手都是公子自己的,再怎么着公子也只有一个脑子一颗心,自己与自己斗,不是自讨苦吃么……” 江怀璧轻笑,“是以这盘棋还是得人多了才有意思。你明日去请萧公子来吧,他也就那张嘴和那手棋可以拿得出手了。” 木槿应声却笑道:“萧公子最近除了读书又增了一件要紧事,萧大人正暗中派媒婆去相看各家小姐,这几日他可被这婚事逼得焦头烂额呢!” “他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了,萧大人如何不着急?若这以后成了家,该没有那么多闲工夫乱逛了。”江怀璧将白子“啪”地一声落下,棋子所落的位置,不偏不倚,将整个棋局分为势均力敌两部分,不见输赢,却是厮杀地厉害。 第14章 第十四章遮掩 “公子,那国公府的事就这般轻松地了解了?” 江怀璧抬头,眸中平淡无波,“不然呢?” 木槿不解,“公子希望国公府的事在短时间内平息,影响范围越小越好,可庄公子的这个麻烦若公子不插手,会不会……” “不会。子扬表兄那样精心谋划,好不容易把我拉扯进去好让二舅母脱身,如何会搞不定一个丫鬟?哑了也好,死了也罢,左右一个侍女,只需谨慎些,也不难办,他一定会收好这个尾的。” . 江初霁自至金钗之年,便也另开了院子独居,院名取了《竹马子》中“极目霁霭霏微”的“霏微”二字,唤作霏微园。匾额上的字是磨了江怀璧许久要来的,只可惜江怀璧的字素来不是卫夫人那般簪花小楷,而是大气磅礴的王体。 彼时江初霁一脸不愉地看着已制好悬挂门上的字,嘟囔与自己这样娇俏玲珑的女儿家格格不入。 江怀璧立在霏微园外望着院内高高的梨树。 三月梨花开,便是这院中最美的时节。若至夜里,澹月梨花如梦来,更是风雅。 今年她的笄礼在三月,该是合她意的。 江怀璧悄声进了院子,几个丫鬟小厮弯腰行了礼便不做声了。江初霁曾道若是父亲母亲来了所有的人必须高声通报,以防被忽然逮到什么秘密,然而兄长却是不用的。 行至窗前便见江初霁安安静静地画些什么,一笔一划仔仔细细,全身的精神都在那画上了。 江怀璧本是无意,顺着镂花窗格往内看,那纸上虽只一个大致的轮廓,也上了色,却令人辨得分明。 京中喜穿红衣男子,便是人尽皆知的永嘉侯世子沈迟。 她莫名就想笑出来。 为什么总觉得沈迟这个人琢磨不透呢? 他在京城为典型纨绔,行为举止尽显贵家奢靡,却在这么多年来并未被与他明争暗斗的弟弟所压倒。他似乎只逛了一次青楼便被满京城的权贵传得风风雨雨,可平时也并未见其有多过分,可这名声是一直不是太好。 便是在明臻书院时他课业上等,也并不为人所赞赏。反而是更多人指着他唯一一科落了中下等的“射”,嘲笑堂堂长公主之子竟然不善射箭。 明臻书院所设课程分为六项,分别为射、御、礼、乐、书、数,是为“君子六艺”。全院六科皆上等的人凤毛麟角。江怀璧是鲜有的天才,还有另一个便是首辅周蒙之子周烨。 可就是那样一个名声平平的人,却能在平泽遇见时说出那样的话,那周身的气度绝对不是京城纨绔特有的轻佻,然而也绝对不是临时装模作样。 是在晋王面前显露本性,亦或是他是晋王一脉的人? 可为何不必避着她?明知若她将他此事说出去,他在京城中悉心创造的沈迟形象即可崩塌,换而另一副面貌。 沈迟啊。 她回过神时只见那画前已没有了江初霁的影子,片刻过后一身鹅黄色衣裙的少女已立在她身旁。 “哥哥来了怎么不进来?”话还没说完已拉着她的衣袖将她往屋里拽。 江怀璧没有挣脱,跟着她的步子进去,有些不可置信地笑笑:“阿霁不是从来不许我进你的书房么?” “哎呀,今日心情好,给哥哥看个东西!方才哥哥在窗外一定没看仔细,现在好好看看。”她也没避讳,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幅丹青,捧到江怀璧面前。 她的个子偏矮,可怀璧也高不到哪去,可她仍是将画高高举起,刚好遮住略显羞涩的面庞,轻轻笑声传来。 江怀璧看着画却并没有言语。 妹妹竟然对沈迟动了绮思。 他那样身份贵重的男子,若要结亲必然涉及到家族荣耀前程。 江家是决计不行的。 半晌,江初霁莫名有些心虚地将画放下,看着哥哥有些发冷的面孔,吓了一跳。 “哥哥……”她小心翼翼地唤道。 江怀璧缓了缓心绪,微微一笑,将那画拿到手里细细看着,果然是一眉一眼间的风流天成栩栩如生,看得她心中莫名一动,漫不经心问:“心里头藏着他多久了?” 江初霁咬了咬唇,面庞似乎都红了,低声喏喏:“就,就是……沈世子冠礼那天,我偷偷跟着子恪表兄去看了,然后……” 她垂着头,鬓边的流苏微颤,面上顿时飞起云霞,虽未触碰,却也知晓必定是一片滚烫。 江怀璧默然。妹妹年少,又是即将及笄,有这样的心思并不奇怪,只是这桩婚事注定是成不了的。 江初霁抬眼看了看她的脸色,目光中是了然通透,却也有万分心痛。 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咬唇一字一句道:“哥哥,我明白的。我与沈世子没有可能。可是喜欢了就是喜欢了,我才不藏着掖着。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他,只是在没有人的时候偷偷想一想他,画一画他,仅此而已。我知道父亲母亲和哥哥会给我找一门好亲事,只要不委屈江家,不伤害到江家,脾气好一点儿,对我足够尊重,我就不反对。” 语罢眸子中带着轻微泪光,一把将那副画夺回来,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揉成一团,却又展开自中间“嘶啦”一扯,而后又重复撕扯,直至已看不清画中人的样子,才扬手一撒。 细碎的纸片大多是白色,其余有星星点点的红色,纷纷扬扬如同鹅毛大雪中飞舞着红梅,那明艳格外显眼。 江怀璧轻轻拍了拍江初霁的背,要劝说几句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江初霁有些哽咽,但还是轻声道:“哥哥,我没事。我以后会尽量不去想他。”她抬眼看着哥哥的脸,强颜欢笑,“原先也不过觉得沈世子生的好看,现在觉得哥哥也好看。若哥哥是女儿身,怕这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都要是你的了。我多看看哥哥,说不定就不记得他了呢!” 江怀璧却是心中微微有些酸涩。 女儿身啊。 “阿霁,还有三日便是你的笄礼了,一切事宜我与母亲已准备妥当,你开心些就好了。” 她下意识抬手拂去落在妹妹肩上的最后一片红色纸片,思绪有些飘远,并未看到她眼眸中深不见底的哀伤。 . “公子,查到了。给夫人诊病的大夫本名叫胡有昆,祖籍云州,二十年前在京都开了回春堂给人治病,但由于医德有亏治死了人吃了官司,名声不大好,就被撵回了云州。这几年不知为何又更名换姓进了京城,托人多方打点进了平郡王府做了客卿大夫。现在人称田尧生,医术不但在郡王府备受称赞,且京城内也有好名声。夫人许是知道了他的医术好,所以才请他的。” 木槿查人一向仔细,一面说着一面还将其余情况递给江怀璧,纸上密密麻麻,事无巨细,包括那大夫为何入狱,怎样进的平郡王府,甚至家中亲眷都有。 却独独查不出来为何再入京城。 只说他家中一贫如洗,最后小儿病亡后便入了京,而再次入京便好似从来没有他这个人,没有人追究他的来历以及之前的行医经历。 “那可问了他母亲是何病症?” “奴婢装作无意间问了,他只说是普通风寒,只是原先拖得时间久了些,多费些功夫 。” 江怀璧挑眉,普通风寒如何用得着特意去请他?江府的大夫没有理由治不好。且病人最忌同病不同医,若是药性冲撞便不好了。 她的母亲,到底要干什么? 她有些忧心地揉揉眉心,冷声吩咐:“那大夫没说实话。你继续查,务必盘问出来。若发现异样,即可扣了人来禀我。要紧情况下就地解决,可先斩后奏。” “是。” 小妹笄礼在即,只希望母亲那边无甚大事。 . 青琐急急忙忙进了庄氏的院子,一路上遣退了所有的下人,待所有人都离开后,才掀了帘子进了屋里,又小心翼翼关了门窗。 庄氏也有些急切,看着她将纸条拿过来,便夺了过去。 “田大夫怎么说?” 青琐面色有些难看,犹豫片刻终是说出来:“田大夫说最近遇上了点麻烦,不能来给夫人诊脉,但是会送药过来。只是这药……” 庄氏皱眉,接过青琐手里两瓶一样的药,觉得奇怪,“药怎么了?为何不似安胎药?” 寻常大夫开药有药方,即便包好了也都是草药煎熬内服,可这装在瓶子里的药会让人莫名想到毒药之类的。 “夫人,田大夫说左手是保胎药,右手是堕胎药。他……他还说自己似乎被人盯上了,怕事情泄露所以早做准备。这保胎药是怕夫人万一遭遇不测服下落胎药后即可喝下便可使胎儿无恙。这堕胎药……田大夫说夫人身份到底尊贵,也是为了夫人和江府着想,但喝不喝……还看夫人自己!” 庄氏面色顿时煞白。 那位田大夫,本来为她诊病就隐秘,如何还会被人盯上? 还有这堕胎药,瞧着分量不多,但必定是药效极猛的,这不是要了她的命吗? 她盼了那么久的孩子。 若田大夫将她的事情说出去,那江家,甚至还有母家庄国公府,岂非都要被连累? 如今,便只有一个法子了。 “青琐,去,快去,不必看着田大夫一家了,趁着夜色将田大夫解决掉,别让人看见。多找两个人,什么痕迹都不要留下!” 青琐傻了眼,急道:“夫人,那是平郡王府的人啊!” 跟皇亲国戚对着干,这可不是小事。 “平郡王府又如何!他一个小小的大夫还不能有个失足落水或是遭遇抢劫得了?”庄氏已六神无主,顿时乱了分寸,现下满心想着除了以防后患。 却不知有句话叫,欲盖弥彰。 第15章 第十五章笄礼 春风上巳天,桃瓣轻如剪。三月三,暮春之初,为大齐王朝的上巳佳节,袱禊之礼盛行。文人墨客多小办雅集,曲水流觞,于惠风和畅之时一览春色,甚是风雅。 这样的好日子,最宜嫁娶及女子出行。 霏微园里的梨花似雪,盛开时竟如同寒冬腊月,而江初霁早早在卯时就已穿戴好衣衫,梳了少女发髻,薄施粉黛。 推开了窗子便闻到浅浅淡淡的梨花香,江怀璧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妹妹人比花娇的面容。 她一面笑着一面往内走,“该准备的东西都已妥当,客人还要等一会儿才来,你先休息片刻,不必着急。” 江初霁眉眼带笑,“女子及笄,便是有些激动也是应当的。哥哥冠礼还有三年,到时哥哥必定与我一般心急。” 待得辰时,宾客已至。因国丧期未出,笄礼便只能从简。即便如此,凭着江家的门楣,来客也不少。 江耀庭吩咐了府中所有人说话不得高声,以免惹来祸端。毕竟宋舍虽告老还乡,追随他的门生确是不少,上次那件事没能让他吃瘪,必定是时刻死盯着江家。 江初霁翘首盼着自己的一群好友到来,最早来的果然是那位阮御史的妹妹,然而紧随着爱管闲事的阮晟也来了。 江初霁拉着阮懿欢进了闺房,坐在菱花镜前好好端详了一下今日的妆容,又捡了捡那些簪钗流苏之类,笑眯眯问:“婴宁,你说哪一个好看些?” 婴宁是阮懿欢的小字,只有在无人时江初霁才会如此唤她。而阮懿欢虽已及笄,二人却也不过差几个月的年龄,也显得格外亲密些。 阮懿欢看了看她娇俏地不能再娇俏地脸庞,笑道:“好了,今日你是人比花娇。怎么戴都好看。且马上笄礼时还要簪上玉笄,现在倒是不大重要了。” “也是。”江初霁不再看那些东西,转头低声问:“听说你兄长给你定亲了?哪家的,远不远?” “兄长肯疼我,不让我高嫁,只,寻的是京城一位四品官员的公子,肯上进,性情也好。我觉得尚可。”阮懿欢脸微红,显然是很满意的。 江初霁眼眸一亮,“那可定了日子?” “我祖母年纪大了,想着喜事早办些好。就定了今夏六月,刚出国丧期,也都热闹些。” 江怀璧乐了,“那敢情好。我可以去闹洞房,到时必定热闹。” 阮懿欢早已羞得面颊通红,“还是闺中的姑娘,说什么胡话呢!” 二人相互笑笑,又是低头一通女儿家的悄悄话,院子里时不时传出银铃般的笑声,似要碎了满院梨花。 庄氏已自阼阶登上,立于阼阶偏东的地方,向宾客致礼以及回礼,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温婉得体,女客也都交口称赞。 待得宾客迎毕,正宾及执事者就位,笄礼便可正是开始。 江怀璧立在一旁观礼,听着乐手拨弦三两下,继而缓缓奏起《高山流水》《阳春白雪》等曲目,随时平时听惯了的名曲,此情此景却尤显正式。 江耀庭借口脱身,下了主位,悄悄来到她身旁,眉头微皱低声问:“怎么是这首曲子,阿霁到底是女子,不必高雅,端淑婉顺即可。莫让人多想,我江家的女儿有别的心思。” 江怀璧轻轻摇头,“要真奏了《桃夭》,阿霁要羞成什么样了,如今是笄礼,并非抛绣球招女婿,宜室宜家什么的,更容易让人多想。女子雅正端庄些省的宵小之徒有妄念。” 江耀庭轻叹,却不再说话,对她摆摆手便回了主位。 这边已有执事端了盛有玉笄的盘子上阶,作为赞者的阮懿欢敛容正色,口中吟念祝词:“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毕福。” 语罢轻轻为江初霁簪上玉笄,并向她郑重一揖。 江初霁面带笑意,还礼,然后去了东房换衣衫以示成人。 主位上的庄氏眸中有微微泪光,看着女儿笄礼将成,颇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此时丫鬟银烛正自偏门匆匆而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庄氏霎时脸色大变,却死死压制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底下的宾客并不曾有多少人注意到她。 江耀庭转头看向她,眼中略带担忧,“夫人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立刻便有些人抬头看着庄氏。 她尽量平复心绪,低声道:“我没事。只是听说后院给我熬药的丫鬟把药熬错了,本来要按时喝的,可今日是阿霁笄礼,服药也太不吉利了些。我想着等礼成后再去也可……” “你的病要紧,这边剩乃醮和乃字两道,不费事,你且去吧,有我看着呢。” 庄氏有些不舍地看看东房方向,似是叹了一口气,默了一会儿终是道:“那我先去了,阿霁她……你照顾好她。” 江耀庭笑笑:“你这是什么话,不过喝个药,又不是不来了。阿霁的字还是你给取的,你不在怎么成?夫人快去快回。” 江怀璧自然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看向江耀庭,他只略摇头,江怀璧知道事小,可还是有些不放心,当即低声遣了木槿去看看。 谁知木槿才出去,就碰到自外面匆匆而至的木樨。 “快,我要见公子,出事了!” 木槿知道事耽搁不得,而江怀璧又在堂内,人多不便讲话,只得又折了回去将他请出来。 “公子,奴婢去往田大夫家时已经人去楼空。追了一天才追上,那田大夫说夫人已有身孕,怕他说漏嘴所以派了人去暗杀他,他才不得不逃走。奴婢看他身上已有多道伤痕,便问了问,他说前日平郡王的人审过他,他已先招了,还说听那伙人说要讲夫人有孕之事传开!奴婢还要再问,他却已中毒身亡!” 江怀璧双手猛的攥紧,脸色骤沉。 “那可是母亲下的毒?” “田大夫没留下任何线索,奴婢不知。” 平郡王既是前日都已得到消息,为何这两天还没动静;难道是在等时机? 时机! 江怀璧猛然回头,堂内祝词声,低语声,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她迅速下令:“让人将平郡王的姨母杨夫人引出来,要快!引出来后打晕她,万不能让她有说话的机会!我得先去母亲房里,怕是事情不妙!” “是。” 第16章 第十六章闹事 平郡王的生母是先帝的杨昭仪,杨家虽在京城,却并不起眼。杨昭仪在先帝崩逝后入了慈安寺出家,即便她再先帝后期宠极一时,却并未给杨家带来多少荣光。 然而杨昭仪的妹妹却有幸高嫁,嫁了刑部尚书方恭为妻,顿时将杨家也提拔起来,杨氏也颇有名望。 杨氏自从听了平郡王说江耀庭的夫人庄氏竟偷偷有孕后便一直幸灾乐祸,她本与江家不熟络,可今日便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的。 江家那小姑娘门第容貌性情都不错,若配上了自家侄儿,定是门好姻缘。按说自家那生来便痴傻的侄儿配不上江家,可若今日将庄氏的事说出去,那江家可就算完了,一个女儿嫁的出已是万幸。 自庄氏面色变了以后她就一直在找时机,可身旁的那些熟或不熟的夫人总和她谈七谈八,她心中又激动又焦急,可还得耐着性子搭着话。 眼看着那夫人找到了另一家转头去说些什么。杨氏定了定心神,忽然扬声对主位上的江耀庭疑惑地问:“这江姑娘笄礼,怎的不见主母?方才还见在堂内。” 杨氏有意提高音调,堂中熙攘声乍停,都看向江耀庭。 “夫人有些不适,先去休息片刻。不妨事,大家自便。” 杨氏唇角微翘,心中暗道,可能事要成了。 她蹙着眉,佯装关心:“那我们作为宾客,当去探望探望夫人,今日是江姑娘的好日子,她这个主母不在可不行。” 其余人低语附和。 江耀庭看了看偏门方向,也觉着庄氏这一去是有些时间长了。可到底还不必让太多外客入了内宅。 “内子无恙,不必烦扰诸位,我去看看便是。” 杨氏仍旧步步紧逼:“尚书大人三番五次阻碍,可是江夫人在内宅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江耀庭也是一怔,有些摸不着头脑,可他也不容外人如此污蔑自家夫人,立刻还口:“内子清清白白,岂容你污蔑!” 杨氏冷哼,刚要开口,却看到自己的贴身丫鬟匆匆而至,虽是低声禀事,却也令本就安静异常的堂内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夫人,不好了!乳母来说小公子在江府后院落水了!” 杨氏面色瞬时一白,顾不上江耀庭,急声问:“那可救上来了?” “已经救上来了,但小公子怕是受了惊吓,一直啼哭着。” 杨氏又惊又怒,转头恨声高叫:“江耀庭,若我儿出了什么事,你江府脱不了干系!” 说罢甩开丫鬟,疾步走出去。 江耀庭心中也是惊诧,却不得不先跟上去。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得先派了何管家去请大夫,自己则告知众人一声,也出去了。 这样一来,主位上的两个人竟都不在了。 执事者愣住,这笄礼是该办还是先停下? 江初霁此时方换好褙子出房,看到父母借不再,愣了一下,随即眼神看向阮懿欢。 阮懿欢走过去挽了她的手,替她正了正发上的玉笄,轻声道:“别着急,江伯父有急事,马上便回来。” 看她依旧着急的面容,阮懿欢轻叹,将她拉到一旁,简要说了情况,又安慰几句。 端安学堂的岳夫子见众人都要去后院,一个个跃跃欲试看热闹的面庞,心下微怒,又看了看不知所措的江初霁,便对众人道:“此等事情不劳诸位记挂,今日既来到江府,便是为了江姑娘的笄礼。如今诸位既是无人,便由我忝列主位,为我这学生继续笄礼。” 江初霁想了想后院必定是场面激烈,虽有些不愉但还是恭敬应道:“学生多谢夫子。” 琴音正好奏到《流水》,悦耳的弦音如山泉于空谷落下,一滴一滴水珠前赴后拥,接连不断汇聚成泉溪,一路声音清脆雀跃着前行,最后便是汩汩水声,幽静清纯,荡涤心灵。 众人已安静下来,仿佛刚才未曾发生过什么,也没有人提起庄氏的事情。 正宾端了酒,面向北方,缓缓念着祝辞:“旨酒既清,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江初霁接了酒盏,心中却是担忧万分。 . 江府后院的湖水并不深,而杨氏的小儿子却受了惊一直啼哭。 杨氏自然不肯善罢甘休,本来想着大家会跟着过来,她好赖上江府,且将庄氏的事情说出来,谁知那些人居然一个人都没过来。 但儿子到底是受惊了。 “江大人,您给个交代吧。”她的胸口剧烈起伏,脸涨得通红。方才她数落了一顿江府后院构造的不合理,又数落了江府下人不尽心和乳母无能,顺便指桑骂槐地问候了一下江家祖宗。 江耀庭忍着满腹怒气冷笑,“本官在前堂设了宴席,宾客进府时已明明白白说过内宅修缮外客勿入,若有伤者后果自负。方夫人放任令郎随意进入,现下落水所伤,责任不在本官。” 杨氏一看到儿子啼哭,早已不知东西南北,平时的伶牙俐齿也使不出来。便决计胡搅蛮缠,刷起赖来:“我不管,我和我儿如今头顶你江府的天,脚踏你江府的地,便是我今日撞死在这里,也要为我儿讨个公道!我儿是在你江府落的水,你江耀庭要给个交代!我……” “方夫人所说中有一句晚辈觉得甚对。你头顶我江府的天,脚踏我江府的地,凭什么还敢在我江府撒野?听说您今日要撞死在这里?夫人堂堂朝廷命妇,陛下亲封诰命,无旨自裁可是对圣上不敬!令郎在江府落的水,要我父亲给交代?这宅子乃是先帝亲赐,是不是也要问先帝要个交代?” 江怀璧倒是显得悠闲地多,可话中的锋芒却是尖锐的很,步步紧逼。 “夫人不过内宅妇人,这胆量晚辈真是佩服。” 杨氏猛的闭嘴,一下子愣了神,紧接着出了一身的冷汗,口中结结巴巴:“你……你说什么胡话!我如何敢对陛下和先帝不敬……” 江怀璧颇为不耐烦,“那还不快带着令郎走?等着先帝的魂灵来给你交代么?” 杨氏脸色煞白,一激灵打了个哆嗦,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便在丫鬟的搀扶下往外疾走,后面还有已吓得不敢哭的方小公子和乳母。 江耀庭也有些惊吓,伸手擦擦额上的虚汗,话语有些不稳:“你怎么将先帝都搬出来了?这要是传出去……” “不会的。杨氏她不敢,几遍稀里糊涂说出来方尚书也会及时制止,断不会容她祸从口出。” 江耀庭松了一口气,看着后院,刚要抬脚走,便听得江怀璧道:“阿霁礼未成,前堂离不开父亲。母亲那里,我去看看,父亲且去吧。” “也好。” 江怀璧刚走进院子,便听到屋里庄氏痛苦的呻.吟,听上去已是极力压制,出了院子就听不到声音,想来庄氏是不想影响到女儿的笄礼。 今日是江初霁的好日子,可庄氏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走近房门,听到里面的丫鬟嘈杂声,水声,和呻.吟声。她要推门,却发现门已从里面拴住了。 似乎有一瞬尤为静寂。 接着便是一名中年妇人粗声却低沉的惊呼:“不成了!夫人出血太多,不成了!那药太猛……我救不了,救不了了!” 连呻.吟声都似乎要渐渐消失。 江怀璧心底一沉,猛的撞门,可仍是撞不开,她心中焦急,几乎是低吼出来:“开门!” 接着便有青琐来开了门,江怀璧看到的她便是一脸死气沉沉,悲伤绝望。 “大公子……” 她推开青琐,一路冲了过去,脚底生了风,心里却如灌了铅般沉重。 庄氏尚有意识,却虚弱的很,她能明显地感受到生命的急速流逝,眼角落下一滴泪,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吩咐所有人:“我不成了,不必麻烦嬷嬷了。你们都先退下吧。我与怀璧说说话……” 青琐遣退了所有人,张了张嘴,只问出一句:“夫人,可要请了老爷与姑娘来?” 庄氏闭了闭眼,似乎轻轻笑了一笑,轻声道:“不必了。今日阿霁及笄,我不在前堂本就委屈了她,怎好让她再来看我走,流那么多的泪……她今日要开开心心的就好。” 青琐退下,将门关住。 房内只余母子二人。 春日的阳光柔和温暖,透过院子里斑驳的花影,自窗外洒进来。庄氏苍白的脸上一双微微睁开的眼睛正出神地努力看着那明媚的阳光,却因着床前的纱幔所掩,似乎挡住的不仅是阳光,而是希望。 究竟是新生,还是灭亡? 她的心中竟无比的沉静下来,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轻轻阖上眼眸,心中所面对的,霎时从光明变为无尽的黑暗。 生命便在这无尽的黑暗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流逝。 她有些不甘,身体微微颤抖。果然人们都是畏惧死亡的。 江怀璧饶是再冷硬的心,此刻看到生身母亲这个样子,也都有些酸涩动容。 她的声音略显哽咽,轻声唤了一声:“母亲……” 庄氏目光停在女儿身上,眼眶微红,“如这般无人的时候,阿霁从来都是唤我娘亲。所有人家的儿女都是唤娘亲,偏你一个要规规矩矩地叫母亲,叫了十几年。” 江怀璧张了张嘴,一语未出,庄氏又道:“你去我梳妆台上,最下面的妆奁里,有一个檀木盒子,拿过来。” 江怀璧点头,转身去拿。 “我知道咱们母女生分不是一日两日了。可这些年,怀璧,你是怎样想的?如今我都快不成了,你好歹……好歹得让我知道,我究竟哪里做的不对了,竟惹得母女离心……” 江怀璧拿了盒子,听到庄氏这些话,手不禁顿了一下,呼吸有些沉重。 却仍旧没有说话,起身走到庄氏面前。 第17章 第十七章母女 将盒子递给庄氏,看着她挣扎着要起身,江怀璧上前小心扶住。 她坐在床边,扶着庄氏的手却并没有松开。 这样一来,看着竟像是她抱着虚弱的母亲。 江怀璧有些恍惚。 许多年了,她不曾与母亲这样亲近。虽是母子二人,除却晨省昏定外她与母亲相处的时间少的可怜。 她不是没有愧疚过的。 小时候的那些事情过了这么些年芥蒂早该淡了,庄氏平时对她也颇为关爱,只是她平时事务一向繁忙,刚开始还与庄氏说一说,到了后来自从知道庄氏做的那些事后便借口学业和其他琐事,连去她那里的次数都寥寥无几,再后来,便是彻底不去了。 她尽到了一个孝子对母亲的应尽孝心。在外人面前,或者说是在面子上尽善尽美,任他人挑不出错来。 庄氏病了痛了,她也会关心着慰问,询问大夫病情;天冷了热了,她便是不过去也会让丫鬟过去说声加衣减衣,注意身体;逢年过节,家中的团圆饭,她坐在庄氏对面,也是轻轻浅浅的笑容,看她的目光不生疏,那份亲密却也到不了眼底…… 然而她却尽不到一个骨肉相连的女儿对亲娘的知冷知热,无话不说,亲密无间。 这么些年,庄氏也都看在眼里。可或许她的心冷了太久,很难被捂热。 明明她自己在外心肠冷硬,在她手上的人命已多不胜数,可只要每每响起庄氏的所作所为,她就鄙夷不屑。 而寻常人家的后院,又何尝真正端的上台面?谁家不是嫡庶之争头破血流,明面上和和睦睦,暗地里龌龊手段不绝? 是不是她已经冷漠到可以放弃骨肉血亲的地步? 不! 那样禽兽不如!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是所有的一切都说不出口,她一日一日地埋下怨恨的种子,天长日久成自然,已刻在了骨子里,无法抹去。 她与母亲之间的那条裂缝,永远都弥补不了,也没人敢触碰,一旦开了口,便再没有了回头路。 这些年任谁都闭口不说,那个心结便一直膈在那里。 庄氏用手一遍一遍地抚摸那盒子上雕刻的花纹。 檀木所制的盒子,形状狭长,正面刻满了花瓣,虽是木色,却也能看得出那一簇一簇的桃花带着盎然春意肆意怒放在盒子上,再没有其他的装饰了,虽朴素却精致。 看得出来庄氏经常拿出来抚摸,那雕刻的花纹已经被摩挲地光滑。 江怀璧一直沉默着,看她一晌也不说话,自己便轻声开口:“母亲还记得穆嬷嬷吗?她是母亲的乳母,五年前被母亲回家养老了。” 庄氏亦有些感慨,“记得。嬷嬷自小是照顾我的,后来也照顾过你一段时间。回家后这么多年便再没有见过她了,也不知她过的好不好。” “我有幸到过嬷嬷家一趟,她儿女双全,重孙也快出世了,挺和美的。我寻思着她不肯来旧主这里自是有她的道理,便于她坐了坐,随意说道说道以前的事情。” “……母亲,我记得儿时曾有过一次,我落水了,就从咱们廊边栏杆上滑入了湖里。那个时候还是冬天,水冰凉得刺骨,我醒来后就看着您一直哭,可是您一直不肯抱我。” “我在沅州的时候,看到二婶经常为大哥的身体落泪,她说大哥若非六岁那年腹泻引起了风寒,若非没有那一场病,大哥的病原是有救的。……可笑,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为何二婶不喜欢我,为何二叔一直用仇视的眼光看着我。” “听说三舅早些年犯了事儿,在诏狱里头都待过两天,可后来是父亲求了情,为此被整朝言官弹劾,到最后还挨了一顿板子,被先帝当着所以大臣的面训斥,才捞回来了三舅一条命。可父亲向来谨慎,如何会碰这个霉头?” “我记得府里原来是有个苏姨娘的,可苏姨娘最后究竟是怎么没的,还有她的家人,她没有父母,上面仅有一个已娶妻生子的哥哥,四条人命,为何就一夕之间被人赶尽杀绝?” 江怀璧就那样搂抱着庄氏,动作轻柔,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吵着母亲睡觉,但却丝毫不在意庄氏默默流出的泪,和颤抖着的身体。 庄氏听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完,如梦初醒。 原来,女儿早就知道了么? 她的唇角有些苦涩:“我是庄国公府嫡女,是正经的京城贵女,你父亲他当年只是一个连秀才都没考上的世家子弟,当年江家家世并不算好。那一年的那一眼,我看上的是他踏实朴素,他看上的是我的高傲骄矜。……这么些年了,自我嫁了她,他肯敬重我,爱护我,为了我肯与公婆闹翻,我却一直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喜欢当年那个又骄傲又跋扈的我?便是我闺誉尽毁也要娶我进门……” “可是他一直不知道,一直不知道我人前有多少骄傲明艳,人后就有多少嫉妒狠毒。无论哪个家族,都无比重视子嗣,然而我的肚子不争气,进门三年却怀上了你一个女儿。我是亲眼看着庄家没有儿子的大嫂和妾室下场是如何的,又怎么能甘心在江家也是那样的下场……” 江怀璧替她掖了掖被子,又拿了帕子轻轻擦拭庄氏面上的泪痕,开口却仍是有些不敢置信:“可是,母亲,我是您亲生的孩子,您怎么舍得?大哥那个时候也不过六岁,因为您的嫉妒,他可能此生都出不了那座院子,毕生要受病痛折磨;因为您的嫉妒,即便苏氏真的碍了您的眼,可是苏家一家人又有何过错?” 庄氏无力地闭了眼睛,泪悄无声息地淌下来。 “我知道。我错了很多,我从一开始便错了……所以我费尽心思要保住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且不论逢国丧,便是我自己做的孽,也容不得他来到这世上……因果轮回,一报还一报啊……” 庄氏的面色已苍白到了极点,房中充斥着沉沉死气,似乎将每一缕阳光化为利刃,每一寸空气化为千斤重担,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生的希望,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的手碰了碰那檀木盒,却已没有力气去打开它。 江怀璧替她打开,里面是一支簪子,簪尾雕刻着与盒子一样精致的桃花,似乎看得出是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 庄氏面上泪渍未干,唇角轻翘微微笑了笑,双眸中满溢憧憬和希望。 “这是我出嫁前请人打造的簪子,满心想着要给我的第一个女儿……在她十五岁及笄的那天亲手给她簪上,然后看着她出嫁,生子,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可,早不如初了……” 她的泪眼模糊,躺在江怀璧的臂弯里,听她声音哽咽,一声一声唤着。 “娘亲,娘亲……” 那么多年两人心中隔的那堵墙,瞬间轰然倒塌,两颗心紧紧相拥,再不分离。 庄氏脑海中如万花纷乱,眼前模糊的只感受到几乎遥不可及的那抹温暖。 她想起自己在江府看到江耀庭的第一眼,他立在清香淡淡的桐花下,一声一声诵着“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然后就转头,两人目光刹那相融。 她想起自己出嫁的那天晚上,红烛摇曳,合卺难忘,枕畔海誓山盟,言笑晏晏。 她想起怀璧刚出生的时候,哭声响亮,稚嫩可爱,柔软幼小。 她想起苏姨娘柔柔弱弱地给她敬茶,却被她假装失手,茶洒了一身。想起苏姨娘病重,泪眼婆娑,干涸着嘴唇哀求自己替她端一杯水,而自己唇角扬着笑意一把将茶杯打翻,看着她匍匐在地上虚弱绝望直到死亡。 她想起江怀远,想起三弟,想起苏家四口人,想起江耀庭,想起阿霁,想起了江怀璧…… 直到最后,她的回忆定格在长廊里,江怀璧穿着男孩的衣裳,步子跌跌撞撞地挪过去,张着双臂,声音软软糯糯:“娘,娘……” 江怀璧听到她微不可闻地喃语一句,忙仔细听。 “阿璧……娘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啊……” 她的手一紧,仿佛是怕母亲被人夺走,便要牢牢抱住。 庄氏全身忽然松软下来,身边的桃花簪“叮当”一声落在地上,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无比明亮的光芒。 院外的奏乐声若隐若现,是那一曲可令所有女子羞涩不已的《桃夭》。 京城里,桃花开的正好,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 江怀璧只觉满心空荡荡的,似乎被挖去一块,深不见底的疼痛,与无止无休的悔恨愧疚。 有谁能告诉她,为何在她终于能与母亲冰释前嫌的时候,却失去了这世上于她最亲密的母亲? 她很少流泪的。但此刻,她失去了至亲,久违的泪水如惊涛骇浪劈天斩地般肆虐,她的双手已无法放开母亲,她不忍母亲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躺在那里。 可母亲分明已将自己锁在院子里那么些年,她将那把开启院门的钥匙放在了自己身上,可自己从未领悟。 枉她作为一个女儿。 折在她手里的人命不少,暗地里也不知都算计了多少人,可反回来,凭什么就看不惯母亲的所作所为! 她作为男子立于世太久了。 久到她都以为自己真的是男儿身,那颗掩埋在心底的女儿心似乎已是不存在了。 所以她理所应当地觉着庄氏便应该贤惠大度,应该善良宽容,不该嫉妒生恨更不该草菅人命。 她做的还少么? 她到底是谁?她在作为什么样的身份去要求自己的母亲那样一个平平凡凡的后宅妇人如修行僧佛一般心无杂念,至纯至善。且这世上,无贪无欲之人又有几个? 纵使母亲从来都是错的,而她的心,那颗已在黑暗中腐蚀烂的冷硬心肠,何尝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原是她不配怪罪母亲,却偏要与母亲愈行愈远。 如今,却是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毕竟是骨肉血亲,身上淌着的是一样的血。 江怀璧哭得泪眼模糊却无声无息,眼前的一切光景都离她远去,无休无止的悲伤痛苦排山倒海般涌来,一波接一波,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双手因为太用力已经麻木,缺仍旧死死抱着怀里那个已没了生息的女人。 那是她的生身母亲啊。 窗外的阳光很柔和,似乎还漾着若隐若现的梨花香,这样温馨的场景,可衬闲情雅致,适合女子风雅。 可这间弥漫着血腥味与死气的房间里,是一对母女的生离死别。 第18章 第十八章往事 前堂至午时,江初霁笄礼已毕,宾客散尽。因主妇一直未在,江初霁后来一直由岳夫子主持相关事宜,但她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眼神不时望向□□,阮懿欢在旁已提醒多次。 按着礼节将宾客尽数送走,江初霁便拖着身上繁复的礼服奔向后院。江耀庭紧随其后,眉间亦是担忧之色明显。 江初霁有些急切,却掩饰不住笄礼初成的喜悦,衣裳上的玉佩叮当作响,如一条山间的小溪一路雀跃着进了庄氏的院子。 她一只脚刚踏进院门,便朗声叫嚷:“母亲,女儿回来啦!” 然而回答她的是无尽的寂静,静的渗人。 所有丫鬟小厮都立在门外,此时青琐转了头对着她微微福身算是见礼,但眼眸中却是红肿,显然是哭过的。 江初霁的笑容顿时敛住,心里“咯噔”一下,忙三步五步走过去问:“青琐,母亲在里面吗?她怎么了?” 青琐面上两行泪忍不住终于落下,艰难地摇了摇头。 江初霁转身走到门前,猛地一推,然后掀开帘子,便看到床边的江怀璧抱着庄氏,头深深埋下,一声不发。 她本欲开口,此时唇颤抖着却开不了口,脑袋中嗡嗡作响,她忽然扑上前去,拉住庄氏已冰凉的手,一声一声地唤着:“娘亲……” 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清晨母亲还对她说今日要开开心心的,还给她拉拉衣角,扶扶发簪,温和地笑着,说她的表字早就定了,待今日便赐予她。 而现在,母亲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毫无预兆。 “哥哥,哥哥你告诉阿霁,娘亲她怎么了?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刚才……刚才明明还好好的,不过是服了一剂药而已,那药娘平时常喝的,一直都没事。如今怎么会……娘亲只是睡着了对不对,一会儿就醒过来了对不对……不是我想的那样的,不会的……” 江怀璧抬起头,眼睛红肿,看了看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缓缓将手抽出来,将母亲轻轻放下,又仔细地为她盖上锦被,然后跪在床前一语不发,似是失了魂。 江初霁一直怔怔地看着她的动作,在她跪下的那一刻却忽然红了眼。 她一把推开江怀璧,面上再没有了平常娇俏可爱,而是充斥着仇恨,那一刻,似乎眼前这人绝不是她的兄长,而是杀母仇人。 江怀璧本就魂不守舍,又极度悲痛,哪里还有寻常的半分力气,江初霁的这狠狠一掼,她便整个身子虚下来,一瞬间倒了地,眼睛却紧紧盯着床上那永久沉睡的母亲。 江初霁全身颤抖,泪水瞬时模糊了双眼,几乎要扑过去生吞活剥了她。 她哽咽着,嘶吼着,歇斯底里。 “哥哥,我知道你与母亲素来有嫌隙,可毕竟血浓于水,你……你竟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这般?我进这间屋子时,没有大夫,没有贴身的侍女伺候,便只有你一个在这里。我竟要怀疑是不是你……” “啪!” 那一巴掌来得突然,江初霁面上瞬间火辣辣的,抬头看到江耀庭面色发沉。 她却再没有了平时的温顺,几乎惊叫着,喉咙都嘶哑,“爹爹,今日是我及笄的好日子,可母亲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躺在这里,哥哥又……” 江耀庭额上青筋暴起,又一次将手高高扬起,那一巴掌还没落下去,便被江怀璧出声制止。 “父亲息怒。现如今母亲骤然亡逝,当务之急是处理后事以及查出前因后果来,总不能从头至尾不明不白。阿霁她……”她竟不知要如何说下去。 她能说什么呢? 说母亲的心结与她无半点关系? 江耀庭厉声叫了青琐和银烛进来。 如今事发突然,庄氏堂堂诰命夫人骤然亡逝,而整个府还被蒙在鼓里,前因后果一无所知,真是天大的笑话。 青琐知道事情瞒不住,也没有必要瞒,且那大夫这几天行踪不定,今日直接没了消息,她便知道这其中定是有猫腻。 她一五一十地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 江耀庭与江初霁震惊了。 江怀璧心中先前有猜测,虽是有些惊诧却也隐隐觉得意料之内。 “夫人她……她如何能有孕!”江耀庭几乎脱口而出,像是原本就知道似的。 兄妹二人闻言齐齐看向他,各怀心思。 却是谁也开不了口。 究竟会不会是那样一个耻辱的原因。 江耀庭厉声斥责青琐银烛二人:“说!是不是你们挑唆的夫人!” 二人齐齐打了个颤,忙跪地道不敢。 江怀璧只觉心中万分沉重,她让木槿木樨查的事情忽然就乱了套,心知田大夫定脱不了干系,还有杨氏,甚至于平郡王府都有极大嫌疑。可是就是脑子里乱的很,此时仅存的一丝理智都扑在了庄氏身上,竟不知从何想起。 江初霁忽然双手捂了耳朵,双眼紧闭,泪水横流,嗓子沙哑哽咽,“我不信,我不信!……母亲,母亲她早上还对我笑,说要看我及笄呢……我不信,这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她的脚下慌乱,腰间的玉佩叮叮当当,一路踉跄地跌出去,留下一室寂静。 江耀庭沉默片刻,说出的话缥缈无力,似在叹息:“青琐银烛二人拉下去严加看守,去吩咐何管家安排相关事宜。” “怀璧,你跟我来。” . 书房内,江耀庭沉默地看着一行落了尘的书籍,目光最终停留在一本书线都已断裂,有些泛黄的线头露在外面,浸泡在一线阳光里,似乎本身也染了暖光。 江耀庭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书,拂去书上尘埃,熟稔翻到某一页。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若论柔情缱绻,当属此四句。我与你母亲当年的那桩风流韵事,庄江两家闹得人尽皆知。因为此事,我与你祖父闹翻,你母亲也因此受尽长辈指摘。又何曾想,当年一纸花笺寄去的,并非《孔雀东南飞》,而是一寸空白纸笺。” 江怀璧怔住。 江耀庭无奈冷笑,“你母亲出身高门大族,我当时再不济,也正读着圣贤书,受孔孟之礼,如何会这般不知礼数。大齐最重孝道,当时你外祖母逝去未满三年,我便是再不懂事也不能做出如此荒唐事。” “父亲是说,当年一事另有隐情?” “那两封信被人调包,传到我手里手里的是伪造你母亲字迹的一句‘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传到你母亲手里的是一句‘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即便是毫无头绪的两句,可我们却都识出其中深意。也怪我当初年轻气盛,的确有些冲动……但事后回想,我的每一次动怒似乎冥冥之中都被一条线牵着,再想去查时,过往都如烟云,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所以,父亲将此事说与我听,可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江耀庭猛然将那本《孔雀东南飞》自中间撕开 ,线崩开的声音,纸撕裂的声音,还有尘埃碎散的泡影,漂浮在那一句“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上面。 蒲苇经春夏秋冬终会干枯,磐石历沧海桑田终会崩裂。 又有何事能长久? “我知晓此事后,一直觉得是你母亲使的手段。她这些年私底下的手段我便是没有去查也略略能猜到。我想着,她出身大族,没有大多名门闺秀虚情假意的端淑贤惠,暗下里有些小性子该是寻常,只是却没想到苏氏一家……只是我们混迹官场的又何尝不是如此?斩草除根,人尽皆知的道理,留下把柄后患无穷。所以我看的开,我的心都不复当初了,又何必去约束她?你母亲素来顾全大局,她知道护她母家,也知道自己是江庄氏。” “我所一直在意的,只是她这些年于世俗中周旋,在枯燥中多思,对我的心,究竟有没有变。她从最开始的明艳直率,到高坐上位的虚与委蛇,她一直端着笑,时间长的我都快要分辨不出她是在对谁笑了。” “所以您对母亲有了疑心?” “不,我从未怀疑过她。当初苏氏入府时正是我与你母亲关系不大好,那个时候你母亲不喜你,我与她吵过几次,两个人冷了一段时日。也是那个时候苏氏就贴过来了,她胆子小也就只敢伺候笔墨一类。我便存了试探你母亲的意思,便让她进了书房。大概过了半个月,院里便传出苏氏病逝的消息。可是我派何管家去苏家时已经没人了,我当时生怒,却看见了蹒跚学步的你。我想,无论如何不能教你看着父母不睦,便忍了下来。” “所以父亲还是将苏家一家人好生安葬,以为便如此一了百了,”江怀璧目光有些虚晃,“可父亲,那苏氏长兄是云州人。” “他当时其实有个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因体弱便暂时留在了云州由一位远房亲戚照看。他们一家惨死当日那位亲戚刚好入京,看到血淋淋的那一幕连忙逃离京城。由于一路匆忙,那婴儿不慎磕撞了头部,导致智力有所欠缺。所幸,他还活着。” 是幸,还是不幸? 江耀庭一时间愣住。 第19章 第十九章长宁(捉虫) “父亲放心,我既能查出来,必然是已做好万全之策。只是……您与母亲之间,是不是另有隐情?” 否则他怎会脱口而出那句话。 “我知道她心性素来要强,却不忍看她过于劳累,她的身子自生完阿霁后便虚弱很多。大夫说须长期调养,我问过大夫说若加入一些寒凉之物效果会更好些,只是以你母亲当时的身体又加上服药,只怕以后很难有孕。你母亲又是长期服用,连大夫都说……没有可能了。” 连江怀璧都震惊了。庄氏渴望有个男孩他们都心知肚明,而江耀庭居然早早就从根源断了她的念头。江耀庭该没有对她说过,所以在国丧期也那般放心。 “我只查到母亲从外面请了大夫,还没来得及仔细深查,那大夫便已中毒身亡,”江怀璧看着江耀庭的脸色有些沉,顿了顿继续道,“母亲当时还服着那大夫的药,应该不是母亲做的。我查过那大夫,与平郡王府有些瓜葛。以方夫人的作态来看,此事与平郡王脱不了干系。只是不知,是否还与远在慈安寺的净尘师太,先帝时期的杨昭仪有关。虽说她远离世俗,但到底当年是有过野心的。” 江耀庭点点头,“这里面的盘根错节牵扯甚广,你查的时候须万分小心。” “儿子知道怎么办。只是如今母亲……也只能以病重为由将丧亡之事公之于众了。” “尽管你母亲出面不多,但今日来客众多,尤其是杨氏,我怕她在京中滥散谣言,若拿到朝堂上去说,便麻烦了。” “此事父亲不必忧心,交给我便是,”江怀璧顿了顿,“……外祖母病体一直未愈,怕是听到了这消息会撑不住。淑表妹的事情将国公府搅成了一潭浑水,如今又出此事。老人俱在,倒是晚辈先行,只怕是都不好受。” 江耀庭眼中划过悲痛,“皆是为人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焉能不伤。” 天下父母心啊。 江怀璧只觉得心中异常沉重。 房中霎时静下来,似乎整个世界都在为那个薄命的母亲默哀。 为了活着的夫君和女儿,为了家族利益,舍弃她腹中孩儿甚至自己的性命,她甘之如饴。 “怀璧,你母亲为阿霁取的字,是清旭。” 清旭……霁晓弄清旭,母亲到底还是疼阿霁的,阿霁便永远是她寒宵过后的清晓。 . 永嘉侯府,长宁公主与永嘉侯双双候在门前,翘首盼望。 世子沈迟自江南归来,然而马车里并没有带回长宁公主心心念念的海鱼,而是一名半路买来的美婢。 次子沈达见状下意识要开口讽刺几句,谁知话还没出口便被沈迟堵住了嘴。 “母亲,儿子给您赔罪了。这海鱼本是能带回来的,谁知时辰太长,这天又越来越热,便臭掉了。母亲患病,儿子不孝,不能令母亲展颜,还望母亲宽恕。”他刚进门便撩袍跪地,面上仍旧笑意不减,身后不远处那被带回来的女子怯生生跪在一角。 俨然没有半分认错的样子。 沈达忍不住开口:“兄长不能为母亲分忧也就罢了,却带回个女人,是不将国法放在眼里?” 沈迟挑眉,却依旧是纨绔不羁的散漫,“这姑娘卖身葬父正好被我看到,我堂堂侯府如何能坐视不管。只是替她葬了父亲,将她带回来做个贴身侍女而已。” 永嘉侯蹙眉,“君岁把好分寸即可。” 沈迟在长宁公主示意下起身,对永嘉侯颔首:“儿子知道分寸。” 沈达面带不愉,“父亲!” 长宁公主看了一眼沈达,眼中分明没有对沈迟的宠溺和母爱,而是刻意不显露出来的厌恶。这份厌恶,连沈达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何。 同为长宁公主嫡出,长子与次子便相差如此之大吗? 长宁公主声音有些生硬,显然没有先前温和。 “仲嘉还是先把你房里的凝香管好,她这几天可不安分,天天在府里招摇,若再让我看到她,便直接打死!” 沈达面上一阵红一阵紫,惶惶然告了罪退出去。 长宁公主收回视线,淡声道:“延祖不是公务还未忙完,现下君岁平安归来,便不打扰你忙了。我与他还有要事商量,你去吧。” 永嘉侯沈承,字延祖。平时长宁公主都是在有要紧事时十分严肃地这般唤他,如今的情形,怕是娘俩有什么事情不愿他知晓 。 罢了,这么些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他尚公主,便是选择了一位不同寻常的妻子。只要不耽误他的前程,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他心知肚明,他的一切都是这位公主给的,便是这爵位,也是长宁公主在皇帝面前为他求的,条件便是他要听话。 听话啊。堂堂七尺男儿要听内宅妇人的,说出去岂不笑掉大牙,他却连感觉耻辱的资格都没有。这是他用一切换来的,他心甘情愿。 沈承拱手告退。 沈迟跟着长宁公主进了内室。 长宁公主略显焦急,刚端坐下便问:“阿湄的事情如何?” 沈迟暗道母亲果然如此打算,还好他及时领悟。 “母亲放心,海逊敢肖想阿湄,自然有他的苦头吃。婚事他们不会再提,只是秣陵海家……似乎不大安宁,总觉得要出乱子,却什么也查不出来。”沈迟面上已退了方才的纨绔嬉笑,而今满面肃穆,双目睿智,似能洞察一切,与刚才轻浮姿态天壤之别,仿若两人。 长宁公主松了一口气,将心里的石头放下,“我也知道阿湄的年纪到了该许人家了,可我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嫁出去也心疼。再者,咱们永嘉侯府门第高,阿湄只能是低嫁。低嫁就难免有贪图富贵之人,人心难辨,也不知待她如何。门第相当品行又好的……京城中寥寥无几,我总是不大放心。” 沈迟不语。 妹妹的婚事由长宁公主拿主意,他虽时常在京中走动,却对那些世家公子没甚了解。 长宁公主蹙眉深思,忽然抬头眼前一亮,出声问:“我瞧着江尚书家的那个还不错,当年在明臻书院时名声就好,且才中了乡试,前途不可限量,这门第也配得上,君岁你看可否……” “不可!”沈迟当机立断,脱口而出。然而话说出口他都有些愣住。 但他还是给出了一个中肯的理由,“那江怀璧看着光风霁月,其实骨子里坏透了。可谓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且手上染的人命不少,与阿湄断断不可。” 长宁公主有些意外:“我倒不知?可那江家公子并未见谁私下议论说哪里不好。” “母亲你想想江家老太爷,现在的礼部尚书,他江怀璧在这两位膝下长大,如何能没有心计?官大往往野心也大,阿湄若真进了江家,焉知他不会存了什么坏心思!他是断断不可的,母亲还是三思吧。” 长宁公主浅笑,“不行便不行吧。一个海家尚且有些顾虑,又何况江家这样一个大家族,兴衰不定,我另想罢。” 她端起茶杯轻轻抿一口,然后压低了嗓音问:“那晋王那边如何?你途径晋州该是与晋王打交道了吧。” “晋王是一众藩王中最有心思的。咱们前几年便已假意与晋王交好,我与他关系还算不错,尚可称得上是知己罢。但晋王疑心重,只愿与我谈论一些皮毛之事,府中幕僚还是以丁瑁为主,我插手不了密事,却能跟他说上话,有些建议对他还是可用的。……那丁瑁,我派人暗中去查,却发现底子极为干净,看来这晋王也是尤为谨慎啊。” “想当年晋王头一个就藩我便知道他不简单。先帝才崩,新帝不稳,我暗中将我的三千亩封地许了他才算笼络住他,就是为了以后万一有什么事情还可有退路。只是不想他这匹狼是叼了肉就走,果然养不熟。现下只希望能记我个人情。自先帝走后我便一直心神不宁的,睡也睡不好……”长宁公主长叹,略微失神。 “母亲且放心,晋王若真能成事,咱们还是有底牌的。”沈迟上前倾身于她耳旁低语一句,长宁公主果然展颜,“那我便放心了。” “说起这江怀璧,我差点都忘了,昨天江府传出消息说江夫人庄氏病逝,他还顶着重孝呢,如何能谈婚事。” 沈迟有些意外,“江夫人病逝?我瞧着她一直挺健朗,上个月二月二不是还给各府女眷下了帖子邀请小聚。” 长宁公主轻叹惋惜,“是啊。听说那江家姑娘及笄那天庄氏还出席来着,转眼似乎就在下午一下子就重病不起。江家姑娘也可怜,前脚办完笄礼,后脚就没了亲娘,听说在灵前一直跪着,不肯开口,只是一直哭,唉……” 沈迟默然。他忽然想起江怀璧那满面冰霜毫无生气的脸,想着他若伤心起来会是什么表情?那他会哭吗?平常呢,似乎并不经常笑。 他在侯府自由得多,皇亲国戚自古尊贵,不需要去争什么功名。外人看来是母亲怕他累着,自小到大宠着,虽是如此,却是表面,暗地里各种奇门八卦都请了最好的夫子,他所涉甚广,心机某算也是一步步深入。 可他平常在京城外人眼里也不过是纨绔子弟,除了身份不值一提,秦楼楚馆经常有他的身影。 像江怀璧那样清心寡欲,自带寒冰拒人千里之外的人,里外都透露着洞察一切的睿智,小小年纪已有老谋深算的态势来。 一个于寒冬里刃锋刺骨,一个在灼夏中笑里藏刀。 江怀璧啊,自平泽一别,也是许久未见了。 第20章 第二十章眼线(捉虫) 暮春初夏,真正的暖季终于要来时,庄国公夫人却没撑过去,在缠绵病榻一月后于四月初病逝。 在听闻女儿已经先走一步的消息时,老太太并不十分伤心,只挣扎着去了江府给女儿上了柱香,一个人在灵堂陪着庄氏说了好大一会子话,出来时情绪还算稳定。 谁知过了一个月忽然病发,病来如山倒,这便再也没好。江怀璧去国公府看望她,只见她身旁摆着一排小物件,扇子、簪子、玉之类的东西。 江怀璧默默看着她一件件指着絮絮叨叨。 “扇子是我爹的,簪子是我那嫡亲姐姐的,这本《千字文》是我以前抄给我小女儿让她启蒙读的,这枚玉,便是我的阿涟及笄那年我送她的,她一直贴身带着。我娘走的那年我三十八,我的阿涟走的时候虚岁也是三十七,我这老太太走后,我的女儿还是三十七。不远了……阿涟,娘如何会抛下你一个人,让你独自受那小鬼纠缠,若要下十八层地狱,也该娘来替你受过……” 江怀璧与她说话她也听不进去,抬头混混沌沌的眼睛里已失去神智,沧桑的老态化作一条条深深的皱纹爬满面庞。 她索性闭了口,心里不由自主地想,娘啊,你如何能抛下我们一个人走呢,你瞧,连外祖母都舍不得你。 . 除了庄氏的后事等一应事宜,对于田大夫一事江怀璧还是没敢掉以轻心,对惊蛰清明等人都下了命令,从各个方面开始查探。 朝堂上这几天异常平静,六部各司其职,都察院自宋舍走后其他御史也消停下来,景明帝忙着选秀,一切景象似乎欣欣向荣。 江怀璧暗中也松了口气,因着要为母亲守孝,这将来三年大约境况能好点,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此时的她,身后只带了稚离一人,于夜色中穿行在京中弄巷里,一路黑衣夜行,目标是坐落于京城中心的平郡王府。 不过此时,刚好路过刑部尚书方恭的尚书府,尽管已入夜,守夜的侍卫依旧精神抖擞,尽职尽责地立于门外。 江怀璧目光轻转,思忖片刻绕到后院,身形一跃翻身进入方府。 方恭身居尚书之位,府内布置自然不差,论富贵与江府相当,只是方府更为庄重规整,由此可见方家家风及处事态度。 朝堂之上便是周蒙也要赞一声“敬止忠正,可比魏玄成也”。 当时江耀庭被景明帝斥责,便是方恭带头求情,因为时局不利也挨了景明帝训斥。 方夫人听说在府中对丈夫百依百顺,但出了门却是另一副面孔,比如在江初霁的笄礼宴上。 她不知道杨氏究竟知道多少事情,也不敢保证以后不出什么问题,就那天若杨氏真的带人闯入内院,后果不堪设想。 素来安静的后院此时却有些诡异,西侧屋内断断续续的嘶哑嗓音,听着便有些揪心。 江怀璧挑眉,那是个女人的叫声,夹杂着尖酸刻薄。 “杨氏,发疯,禁足。”稚离轻声开口,依旧断断续续,却能分辨出其中大意。 杨氏的事情还真不是她做的,她顶多吓吓她。 难道,这杨氏这么不堪一击,就她这么一吓还疯了? 堂堂尚书夫人忽然发疯,连方恭也没有放出消息,许是家丑不便外扬。 戌时刚过,方府内点了灯,,一眼望去竟只有这间院子黑漆漆的,江怀璧绕到后窗,随手在窗格上一动,窗户竟然动了。 没有人看守? 她开了一条缝,隐隐约约看到里面只有一盏忽明忽暗的烛灯,身着华服却鬓发凌乱的女人无力地趴在地上,身旁并无一人。她的眼睛禁闭,手里紧紧攥着个已经破碎的茶杯,而她正痛苦地呻.吟,神志不清,像是在说着什么却又听不清。 地上撒满了黑色的药汤,她的嘴角似有鲜血流出。 江怀璧第一想法便是,有人要毒死杨氏。 还未等她细细思量,身后一个声音幽幽传来。 “没想到面上光风霁月的江家公子也学梁上君子偷窥人家内宅,啧啧啧,真是罕见。” 转身看到沈迟已站在她身后,一旁的稚离不知所踪。 她心下一沉,稚离素来听话,从不轻易离开她,沈迟究竟是用什么法子支开他的? 况且江怀璧耳力不错,素来敏锐,沈迟的武功究竟高到什么什么程度才能离她如此近而她还发觉不了? 京城纨绔的名号自很久之前她就不信了。 长宁公主当年在京城也是厉害人物,沈迟自然也不会差。只是长宁公主这些年低调许多,连带着沈迟也不怎么显露人前。 但是当初平泽那一晚沈迟的两个故事倒真的让她刮目相看,心思藏的是有多深。 “沈世子深夜造访尚书府,难不成不是来梁上偷听的?”江怀璧淡声反问,心底却暗道今晚怕是平郡王府去不了了。 沈迟轻笑,并不做声,只看了看江怀璧那连黑夜出行都有定制的黑袍,银线勾勒出节节细竹,不显眼,却不俗气。 他记得她常穿的衣袍上都绣有竹子,且经常佩玉,这人暗里可不是什么君子,竟这般喜爱君子之物? 怎么心里就浮现出“道貌岸然”四个字来。 “你不担心你那个痴呆侍卫?” “世子专程来寻我说话,自是能保证他的安全。”面对沈迟赤.裸.裸的讥讽,江怀璧也毫不客气。 沈迟冷哼一声直接掀起窗户看了看已中毒身亡的杨氏,眼底并无波澜,抬步走出院子。江怀璧紧随其后。 宵禁将至,二人只能去了京中一座破落的院子,院内房屋尚且完好,只是杂草丛生,也不知主人因何弃了这院子。 沈迟似乎对这里轻车熟路,一路径直行至一座亭子内,随意抹了抹灰尘,便坐了下去,不知自哪里拿出火折子,点亮了桌子上尘封多年的蜡烛,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 看得江怀璧微一怔。 沈迟却不在意,笑意浅浅:“你也坐。这里简陋,实在不是待客的地方,是有些委屈江公子了。只是如今这情况,实在是找不到再好的地方了,这里也还将就。” “世子尚且不嫌弃,在下自是奉陪到底。”说罢掀袍而坐。 “听说近来江公子一直在查令堂的死因,可有眉目了?” 江怀璧顿时提高警惕,抬眼盯着沈迟。 沈迟撇撇嘴,“哎呦呦,别那么凶嘛!我只是好心问问,我又不是凶手……” “世子有话直说。” 沈迟仍旧散漫,“怀璧你不是一直在查那个田大夫嘛,我的人得到消息田大夫已经死了。” 江怀璧蹙眉,“这我知道。” 她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怀璧?她大概与沈迟没那么多交集吧,怎么现下这般亲切的样子。 她只失神了一瞬,迅速拉回思绪。沈迟知道她在查田大夫,那杨氏的事情他知道多少,平郡王呢,还有乱七八糟的…… 脑子里乱成一团,似乎所有的计划都被他打乱了。 她原本今晚打算去平郡王府探探情况的。 “但你一定没来得及查到,田大夫一开始其实是杨氏的人。田尧生小儿的病症难治,是杨氏暗中相助,后来向平郡王举荐田尧生医术好,田尧生承了杨氏这份情,即使那小儿最后夭折,他也不敢忘记这份情恩情,又在平郡王和杨氏提拔下在京城站稳了脚跟。才敢在二人挑唆下……”他顿了一下,“混进江府,以便对江夫人下手。” 江怀璧将手放在石桌上,面色凝重微微点头,“我确实还没查到,但以杨氏和平郡王府的关系,那大夫是谁的人并不重要。只是……” 她的眼神如利刃直盯着沈迟,心中已确定他必是知道母亲的事了,即便母亲亡逝,但灵位还放在江家祠堂。这便表示江庄氏永永远远与江家荣辱兴衰紧密相连。 沈迟跟她挑明这件事,目的约摸是威胁,江家可用之处多了,一旦被人捏住把柄,那以后做什么都不方便。 前有狼后有虎,境况不大乐观。 是以她也挑明了说:“世子以此事威胁我,目的是什么?” 沈迟丝毫没有压力,唇角轻笑,干脆翘起二郎腿,却还是不肯明说:“我哪有那么奸诈!不过看你查不出来好心帮你一下罢了,你可别不领情。” 鬼才信。 “嗯……我可是帮你了啊。你看看杨氏那样子,我不过扮了表哥的样子大晚上吓她一吓,谁知她就疯了!哎,你可别这么看着我毒死她的事不是我干的,我估摸着还是方老头,那老头子别看朝堂上兢兢业业,回府后可不把女人放在眼里。这杨氏疯疯癫癫的,说不定哪天又惹出祸事来。不过死了也好,平郡王年纪小,许多腌臜事都被杨氏教唆的,表哥可很是头疼。再说了,这杨氏一死,你不是也轻松了。” 江怀璧袖中的手死死攥着,极力压住惊骇。 他把手伸到江府了。 江怀璧自认为江府内外管制森严,连下人都是仔细排查过的,可如今事实告诉她,沈迟在江府有眼线,且并不容易找出来。 他想用杨氏这条线钓上来什么?江怀璧并不认为他单纯地插手自己的事。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针锋 江怀璧不由自主看了看亭子外,这几天天气阴沉,连月亮都隐了踪迹,夜风中携带着宅院里荒草破落的气息,亭子里那盏短小的蜡烛凄凄惶惶地摇曳着,二人对坐无言。 江怀璧一直在脑中整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身边的人一个个排查仍旧找不到那个眼线在哪里。 却并未发现对面的沈迟一直在打量她,趁着她没有注意自己,目光便放肆起来,从头到脚,怎么看都赏心悦目。 他不禁腹徘,这一个男子相貌竟要胜过京城那些高门大户的姑娘们,可惜他一个男子不能涂脂抹粉,不知道他若搽了胭脂,描了黛眉会是怎样的模样。 那成亲呢?他娶的妻子该是何等的本事,他是要贤惠当家的,还是睿智谋划的,是在意门第还是在意品性?那届时一身红装上身,胸前拥着一朵大红花,骑在马上的样子,该要迷倒多少京城姑娘们。 以他的性子,胯.下估计青骢马更配些。那成婚的时候衣服上要不要绣竹子呢?大婚喜袍大多是祥云,绣竹子确是有些不配了。 他见过的江怀璧都是面目表情冷冷的,也不知成婚时脸红羞涩是个什么样子。 那一定很有趣,哈哈哈哈哈哈…… 待他神思游转回来时,发现对面的江怀璧已经回过神来,那表情看着他有些……嗯,就如同看痴儿的神情。 沈迟略微尴尬地轻咳一声,放下不安分的二郎腿,脑袋里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看着江怀璧盯着自己,不禁暗暗深吸一口气,放在桌子下的手张开,又握住。 “那个……”他找回了点眉目,顿了一下,“你可知晋王近来在晋州都做了什么?” “晋王?世子与晋王走得颇近,却来问我?” 江怀璧有些摸不着头脑,以沈迟的性格绝不会这般明显地套话,他与晋王一脉关系密切,且长宁公主与晋王母妃安太妃自小亲切,论规矩唤一声“安娘娘”。大抵因为这层关系,晋王与永嘉侯府也要近一些。 以现在局势明面上不敢过多来往,暗地里许是早就连为一体了。 但是先前父亲的事江怀璧事后仔细查过,那群明目张胆唱反调的就有晋王一党,景明帝待事尘埃落定后赏罚分明,想必已经摸清楚那些人的底了。 晋王据晋州,北可一路直达京城,南可通络荆楚势力。 晋王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只可想不可说。 景明帝大抵是能猜出来的,只是现下藩王尚且安分,懒得理他们,根基未稳之时,养精蓄锐比较重要。 “我是与晋王走得近,可他与百越王暗通款曲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江怀璧震惊地看着他。 晋王与百越王?百越位于大齐南方,据晋州可相当远,晋州属大齐中心腹地,百越王如何进的大齐! “哎哎哎,你别想歪了!我说的是暗通款曲,可不是他们俩真的见面了,是暗地里!有互通书信为证,上有晋王金印。百越王想隔过朝廷和地方盐政机关自晋王手里买一批私盐,私盐价格可比官盐要低得多。” 大齐盐铁遵循前朝体制,专卖权牢牢扣在中央朝廷,并且大力打击私盐商贩,依律法严惩。晋王敢做这样的买卖,胆量倒不小。不过沈迟居然知道此事,便说明晋王对他极其信任了,他居然也敢说出来。 “关键是这批盐货都看好了,百越王交了定金便坐等到货,然而一路护送的商人在经过崎岭山时被土匪打劫,所有货物连人被扣了下来。晋王多方周转了半个月后仍然无果,便向百越王传信说明情况。但是百越王觉得自己被耍了,传信扬言要上书陛下说晋王不守信,还打算要求陛下不仅赔偿被土匪扣押的那批盐,还要准允百越与大齐边境互通商市。” 江怀璧听得稀里糊涂,感觉扯得有点远吧。片刻后却是觉得有点可笑。 百越王是疯了么,敢口出狂言。百越作为大齐属国上百年一直俯首称臣,新王继位,册立王后世子等重大事件都要向大齐报批,获得允准后方有正式名分。 区区南蛮小国如今也敢向大齐提出这样的条件?她可不记得百越这几年发展的有多好,听说去年还闹了场内乱,但在大齐插手前就平定了。 “百越内乱是由于五王争位,今年伊始便被百越太后金氏以雷霆手段平定,结果是那金氏伙同母族设计鸩杀五王,扶持了七岁的奚寰上位,现下金氏一人独掌政权,牝鸡司晨。她出自贫寒人家,虽有谋略,却只限于后宫争斗,对于大齐估计所知不多,不清楚大齐律令规矩。如今百越王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知道个什么!那金氏生性贪婪有野心,所以才敢以百越王的名义与晋王暗地来往。” 江怀璧微怔。她素来不管他国之事,左右这件事与江家扯不联系。大齐近年来很少插手百越内事,大事报批一概丢给内阁,礼部循例处理,皇帝只需盖上玉玺便可。不曾想,百越国内已经天翻地覆了么? “所以世子的意思是此事不能私下解决了,非要陛下出面吗?”那金氏不清楚大齐与百越的尊卑关系,妄图夜郎自大从芝麻大小事中获取暴利,景明帝安稳日子过久了,这等事可大可小。 往大了说,便是晋王私贩食盐,藐视大齐律令,且盐政乃国之大事,若要严惩削爵流放都有可能;往小了说,景明帝以手足之情为由,也不过是一人失信而已,斥责两句了事,左右.派兵剿了土匪也就结了。 无论如何,金氏那荒唐的条件是绝对不可能答应的。 那么沈迟的目的是什么? “你也知道一个多月前陛下将都察院御史该贬的贬,该补的补,我三叔父刚刚上任就被派去晋州一带视察盐政。这件事要真的捅到了陛下面前,他难逃罪责。这可不是小事,以陛下的手段,我那三叔父估计没得活路。” 江怀璧惊诧,这个事情至于绕这么大个圈子吗? 沈迟的意图明显,永嘉侯沈承有个弟弟沈秉在都察院,资历可以但一直未得重用,好不容易被派遣到地方接了实差还出了这一码事。 只是……绕这么大一个圈子需要他江怀璧亦或是江家做什么? “盐政相关你大可去找户部,来寻我做什么?” 沈迟勾唇冷笑,“户部……户部尚书冯悯卿素来与我父亲不合,如何会管这件事?户部左侍郎,那个姓萧的油盐不进。左右此事若加上百越也算是礼部的事,若有边境官员直接上报百越有异心,便可在百越上书前先发制人,此等事江尚书应该最擅长处理,陛下也不会答应这荒唐的条件。” “我父亲便是再会处理也不能将国书扣于内阁,且首辅大人还在上头呢。还有那批盐,既然是土匪劫去了,那知晓的人定不止土匪。晋王敢做这笔生意,那便说明交易数量极大,世子敢保证当地地方官不知晓?” “晋王是晋王,我三叔父是我三叔父。两害相权取其轻,自然是本家重要,哪里还管的上晋王!” 江怀璧:“……” 说好的沈迟已成为晋王心腹呢?用“背信弃义”形容他似乎并不过分,然而一个高门贵子做这种事…… “我既然给你说了这事,自然是不怕你知道的。百越国书该呈御前便呈上去,但是我希望陛下所看到的也不过是晋王失信于百越,至于叛国私通的金印书信便是送与江尚书的一份大礼。” 江怀璧面色骤变。 这份大礼,风险可太大了。景明帝根基未稳,尤其是地方藩王自主权过大,有必要好好整治却因势力太大只能治个表层,深入不到内里。江尚书一封奏疏呈上去,景明帝信不信还是两码事。金印和书信完全可以伪造,且朝廷不知任何前情,江耀庭堂堂二品尚书朝廷大官,贸贸然上书,景明帝不免猜疑居心何在。 而沈迟的目的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到百越那里,从而尽量减轻沈秉的罪责。 哪有那么容易。 她索性先不去想晋王与百越,轻轻揉了揉眉心,问:“那批盐呢?凭空消失是不可能的。地方盐政官且不说,土匪的嘴可并不严实。” 沈迟轻笑:“崎岭山后有一条河,倒进去就行了。土匪嘛,他们不是爱钱,那就拿钱消灾好了。” 江怀璧彻底蒙住。 这法子……是损了点,但的确可解一时之急。 “世子的意思是将土匪劫盐之事抹去?那百越呢?” “百越之事属外交,自然是交给江大人了。” 还是绕回来了。 江怀璧不死心,继续扯回去,“即便是私盐,也是百姓劳作所得,这倒进河里白白浪费怕是不太好。” 沈迟眉眼带笑,“啧啧”两声,不可置信地摇头,“我还不知道你江公子还有这忧国忧民的情操,着实让人佩服。” “你怕是没有看到过百姓晒盐。我去过蜀地,南安县有盐滩,当地地方官带领百姓开凿井盐,采出地下卤水然后于地势较高日光强烈处晒盐,后经多种程序加工方成食盐。盐既从卤水中析出,那河中所溶之盐自然也能拿出。只不过亏损的,晋王自己补上便是。”沈迟滔滔不绝,心中暗暗有些得意,不曾想江怀璧当年被书院夫子赞誉博闻强识,也有他不知晓的事情。 不过他说这些可并非是真得还要从那些盐水提炼食盐,闲得慌么,宁愿亏损也懒得下那功夫。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两难 江怀璧果然摇头:“这晒盐的成本过高,官盐成品价格都没有那么高。” “所以啊,并不打算要那些盐了,亏损的都推给晋王好了。以永嘉侯府现在的势力,踏平一个土匪窝还没问题。大齐内我都可以解决,只不过百越那边有些难办,所以想看看江公子怎么想。” 说到重点了。 沈迟饶有兴趣地将头探过去,却吃了一记江怀璧的冷眼,撇撇嘴又坐回来,深深叹了口气。 懿兴年间有那么几年大齐京城有传言,江尚书独子江怀璧与长宁公主嫡长子沈迟当并称“京都双璧”。 二人当时同在明臻书院读书,相貌俊朗,且家世都高。彼时沈迟在书院学习尚且用功,尤其是骑射之术连夫子都交口称赞。而江怀璧是书院出了名的优等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然而这“双璧”之称并未持续太久,便被沈迟与青楼花魁的一段风流韵事打破。 自此京中对这双璧的评论走向分化。沈迟是张扬肆意,堂堂男儿整日喜穿红衣到处张狂;而江怀璧含蓄冷淡,一袭青竹锦袍却如三尺寒冰拒人千里之外。 江沈两素来无多大交集,两人自明臻书院出师后便各自归家,除大型宴席连见面都寥寥无几。 沈迟这几年平平淡淡,他未曾科考,便在世人眼中淡了下去。 江怀璧面色平淡并无波澜,心中却暗叹,以母亲有孕的消息作为筹码,换父亲冒险解决晋王与百越之间的事情,以求沈秉平安。而这件事对于父亲来说,太冒险了。周蒙既然坐在首辅的位子上,便不是吃干饭的。 此事一出,晋王定然会失去圣心,但罪不至死。江耀庭这个礼部尚书不仅收到景明帝的猜疑,而且与晋王便是明着对立了。晋王在朝中的势力不可小觑,也就相当于江耀庭于朝中失去很多人心。 然而庄氏小产而亡的消息若是传出去,是要遭天下人唾骂的,朝堂上御史的口舌且不说,只大气律令,江耀庭轻则丢官弃爵,重则性命不保。 江家的前程万不可断送在这里。 “如何?江公子可想好了?若还是不放心,我也可帮忙解决平郡王那边。毕竟杨氏知道的事情,方尚书可以不知道,但平郡王是一定会知道的,身上同样流着杨家血脉,岂是方尚书这个不解风情的老头子可以比的。”沈迟手按在石桌上,藏在袖中的小拇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没有声音,却显现出他心底的焦急。 江怀璧的心一寸一寸沉了下去。 她竟没想到,沈迟是这般步步紧逼。手里捏着她的把柄不说,还提起了平郡王。平郡王是在杨氏指使下对母亲下手的,现在算是她的仇人,但他手中同样掌握着母亲有孕的事情。 她今晚准备去平郡王府便是为了此事去的,没想到被沈迟拦了下来。 “天色已晚,世子该歇息了。”江怀璧冷着脸站起身来,微微弹了弹衣袍上的灰尘,淡淡地看向沈迟,很明显要走的意思。 沈迟暗暗松了口气,嘴上仍道:“那江公子好好想想。百越距大齐都城甚远,我可暗中拦截使臣拖延时间,两个月没问题。” 江怀璧极力压制心中怒气,一语不发。 沈迟又道:“你家侍卫与我的管书喝得有些醉,现下应该躺在江府后门门口。” 江怀璧仍旧闭口不言,僵硬一礼然后转身离去,一脚踏进黑漆漆的夜色里。 沈迟立着发了会儿愣,转身看到江怀璧坐过的地方,石桌下似乎有个东西,在那摇曳的烛光下被映照得发出光亮,似夜空中一颗星子,在黑暗中熠熠发光。 他走过去弯腰捡起那东西,唇角不由自主勾起来,满是笑意。 “我竟不知,你江怀璧还是个有情的人。” . 稚离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房中,他睁开眼的那一刻只觉得头痛欲裂,他用手抱住头,脑子里似乎有千万条蛊虫在啃食着,那钻心的疼痛一阵一阵地如同大浪排山倒海般涌来。 一会儿好似世间万物都往脑袋里装,头部觉得被撑满,似乎都要胀裂;一会儿又好似有一股力量在抽走他的心魂,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接着头上似乎被禁锢,几乎窒息。 他大汗淋漓,莫名流出眼泪,滚烫的泪水淋湿满面。 他觉得惊奇,伸手抹了一把泪水,那种又涩又咸的味道沾染在唇上,他的唇微微颤抖着,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不记得之前的事情。 来到江怀璧身边大约有六七年了,即使是这几年的事情他也是时记时忘,更不必说小时候的事情了。 他知道自己与旁人不一样。当初被送到奴隶市场的时候别的孩子都会哭,只有他一个人安安静静,那些沾了盐水的鞭子打在他的背上的时候,他也安安静静,他能张开嘴,能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却说不出来一句话。 那些人牙子以为他是哑巴,他的价格也低,待了一个月之后是个清秀的姑娘买了他,他才开始习字学武,帮江怀璧处理一些事情。 可即便学会了说话,他也无法流畅地表达,只能断断续续地讲,但是江怀璧有耐心,能听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讲话。 他自走出奴隶市场的那一天起,他似乎看到了希望。 可那之后的日子,他仍旧像个木头人一样,寡言少语,没有人看到过他笑,也没有人看到过他哭。连他自己都以为可能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有七情六欲,除了身体和脑子会动外,就像个无欲无求的死人。 发现江怀璧的女子身份纯属一次意外。 他因为性子安静,不喜喧闹,所以眼睛和嗅觉比别人敏锐得多,这也是江怀璧选他的原因。 既然江怀璧是女子,那么一个月不可避免有那么几天身子不舒服。江怀璧一向谨慎,那几日基本不见人,他作为侍卫见面的机会也少,但是他是从那几日过后的第一天寻她禀报消息时嗅到她身上微不可闻的异味,以他所学隐隐知道一些,但又不敢确定。 江怀璧事后告诉他真相时,他惊呆了。他半生流离漂泊,看到过各种各样的女子,她们在高门大族或贫寒人家的倾轧下活得卑微而小心翼翼,而江怀璧这样一个女子,却能走出闺房,着一袭男装在波诡云谲的京城中机关算尽游刃有余。 京城啊。 在这个地方他曾经看遍了每一个地方都觉得陌生,可是只要一踏进京城就觉得分外压抑,晚上经常做噩梦。 他梦到他曾有一个家,有父母,家庭和睦。但是忽然有一天,父母的身上都是血,他趴到他们身上却怎么也叫不醒。 然后便是他一个人在一条街上走啊走,街边是喧闹的人群和叫卖的小贩,所有人都看不到他,他如同透明一样穿过人群,要找到出口,却永远都走不出来。因为周围更热闹,所以他一个人才愈显孤单。 如果有那么一天他走出那条长街,看到的也不过是无尽的深渊。 他原本以为他这样低到尘埃里的人,不配有前路。 但是给他希望的还是江怀璧。 江怀璧对他说:“你无须记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只要现在尚且活得安稳,何必守着虚无缥缈的梦境度日如年。” 他很少进京的,可这一次,他却不打算走了。 他的脑海中一次次闪现出江怀璧的脸,和她衣上袖口的青竹色,还有那一句“不必守着梦境度日如年”,似乎顿时就平静下来。 以前到底有没有父母有没有家他不知道,只是如今江怀璧给予他的,他一定会好好珍惜。 为了自己,更为了她。 他放开双手,头还有些痛,却是好了许多,便起身去洗了洗脸,思绪一步步地追回去。 跟着江怀璧他一向仔细,从未被人迷倒,而且是在与江怀璧离得如此之近的情况下。 那主子呢,她有没有事?她若有事,他该怎么办……他永远宽恕不了自己。 稚离看了看窗外,夜色正浓。他转身自墙上拿起佩剑,小心翼翼开了门,脚步放轻一路径直往江怀璧屋里走去。若是江怀璧还未回来,他便独自出去找她。 一脚踏上台阶,还未靠近房门便被一把剑拦了下来。 “谁!” 稚离看了看在夜色下闪着寒光的剑,自喉咙里有些沙哑地蹦出两个字:“稚,离。” 木樨挑了挑眉,凑近去看了看,发现真的是稚离,松了口气撇撇嘴收了剑,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 “这么晚了,你提着剑来做什么?” 稚离有些急,但说出来的话仍旧磕磕绊绊:“公子,回来了?” 木樨点头,怕他没看见,又道:“自然回来了。否则谁能发现你在后门倒着!……算了,今日晚了,你快回去睡吧。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明天再说。还有,公子说你若醒来就好好想想究竟你们出去时发生了什么。” 稚离看了看禁闭的房门,僵硬地点头,然后将剑收入剑鞘,咬着唇转身离开。 今日发生了什么?他被莫名其妙地迷晕,那迷.药他并不识得,只觉得方府后宅的花在一瞬间似乎味道浓了些,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看来以后还需好好研习医术,否则若公子也遇到危险就麻烦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巧合 永嘉侯府的清晨格外清凉,假山旁的小湖清澈见底,湖边是四月绽放的各色花草,蜂蝶熙熙攘攘簇成一团,已经凋零的花瓣随水逐流。 湖面划过一声清脆的鸟啼声,随即传出的是东侧院子里一声女子凄厉的尖叫,那原本栖息在树上的鸟儿扑棱着翅膀连忙飞走。 一名侍女正急急忙忙往东侧院中一间下人房中赶去,一路脚步急促,足可见这房中所居之人的不凡地位。 她掀开帘子,发现房中的女子颤抖着蜷缩在墙角,面上布满恐惧,双眼无神,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 侍女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蹲下身子轻声问:“柔姑娘,您怎么了?” “有……有蛇……” 侍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条大约三寸长的灰色小蛇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这个时节出现蛇并不奇怪,这条小蛇大抵是花园里的,只听说莳花侍女已见过好多次。 “姑娘莫怕,这蛇无毒,它还小,不会咬人的。” 她松了口气,大胆走过去,正准备伸头去看,谁知那女子竟拿起地上的木凳朝她头上砸去,那一瞬间有鲜血流出,女子吓了一跳,手中的木凳也摔到地上。 她脸色苍白,咬了咬唇口中念念有词:“你可千万别来怪我,要怪就怪你家主子要把我关在这里,我是迟早要出去的……” 她避开那侍女,一步步向门外挪去,出门后将门照例锁住。 永嘉侯府的路她并不熟悉,又是因为这一路跟着沈世子过来太过招摇,永嘉侯府的下人几乎都识得她,她只好避开人群,出了东院,沿着假山一路躲躲藏藏。 永嘉侯府内园林楼台亭阁设计巧妙,据说当年请了精通奇门阵法的老先生指点,是以若非常年在府中居住熟悉侯府各院所在,常人很难再侯府来去自由。 女子发现自己迷路了以后也有些心慌,想开口问问却不知道找谁,她不知道旁人是否认识她。 她心中焦急万分,手中随意扯着一旁的花草,娇嫩的花瓣被撕碎落了一地。 “啧啧,这都说美人如花,人比花娇,可你这美人一点都不爱花,如何与花比娇颜?” 声音自假山后面传出来时女子吓了一跳,伸头一看面色刷的一变。 沈迟带她回来时在大厅中就是他出言讽刺后受到长宁公主冷眼,似乎是沈迟的弟弟? 沈达唇角勾着笑意,伸手便去摸女子的脸。 “我当是府里哪个丫鬟呢!原来是你。怎么,兄长他待你不好?害得你一个人跑这么远在这里发闷气。” 女子下意识刚要打开他的手,可一瞬间她灵光一闪,暗中要抬起的手又放下,眼眸顿时充满了泪光莹莹的水雾。 女子本就生的娇弱可怜,此时落泪尤显柔弱委屈。 沈达刚要调戏她,此时见她这般模样,不禁心生爱怜,蹙起眉头柔声问:“这是怎么了?来,有什么委屈给本公子说说。” 女子正欲开口,就看到沈达身后忽然出现的沈迟,她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哆嗦。 沈达尤未发觉,右手拿着骨扇挑起她的下颌,又向前挨近了一步,声音魅惑,“来呀,兄长他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可以帮你解决,美人的要求向来无法拒绝的……” 身后的沈迟冷冷开口:“仲嘉后院的妾室还忙不完,如何有时间来玩弄我的人。” 沈达面上笑意顿时凝固,转过头去按惯例要与沈迟唇枪舌剑一番,但此时沈迟身边站着长宁公主手下的管事,他不得不将满腔怒火化为一声冷哼,然后极不情愿地向沈迟行了礼,唤了声“兄长”。 沈迟懒得与他多话,失意身后人将那女子送回自己院子里,他转过身也要回去。 直到到了东院,沈迟才挺住脚步,对身后的管事道:“你就去给母亲说吧,三叔父的事情不必太过焦虑了,我有法子。” “是。”管事行礼告退,心中暗道这世子就是厉害。 这几天公主因为沈三爷的事情都与侯爷吵得不可开交,两人互相冷了有四五天了都没有任何松口的迹象,世子一开口便是已经解决了,现下公主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沈迟的目光如利刃直盯着那女子看。 虽然已憔悴多日,发鬓纷乱,眼窝也凹进去,但到底媚骨天成,即使狼狈不堪也有一种柔柔弱弱的美,怪不得那么多人为了这青楼红颜一笑趋之若鹜。 女子正是两月前平郡王于平泽救下的那名有孕后又小产的姑娘,名为折柔。原是平泽青楼花魁,后来意外有孕后逃出青楼便被平郡王所救。 奈何平郡王胆子小,怕她惹出什么事情便将她丢在了客栈,但还是好心替她付了三天银子。然而三天后折柔仍旧被赶出来,她身子还未恢复,但不得不离开平泽,四处辗转到附近的晋州,正好沈迟归京时遇到,便将他带了回来,谎称是卖身葬父暂时留在身边。 而折柔本以为又找了个救命恩人,谁知这救命恩人是要将她往火坑力推。 “折柔,难道本世子亏待了你?这几天你的饭食可是比其他下人要好的多,还给你拨了个人伺候着,怎么就这么想往外跑?不怕平郡王看到你直接就地处死?”他的声音很平淡,眼睛直盯着她看,对她的相貌却是半点都不动心。 折柔心里发虚,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指甲都要掐进肉里。 “世子若真心要救我,何必将我关在院子里!” 沈迟挑眉反问:“不将你护在院子里,难道让你出去送死?” 折柔不语,她心知肚明,自己这个身份,像沈迟这样的身份是断不会将她收房的,她知道自己或许要被利用,虽然还不知道沈迟要她做什么。 “平郡王碍于颜面不敢动你,可你既然是在他手上被救回来的,那便会有别人知道,平郡王与晋王可都不好惹。那个你所以为的薄幸贵公子,更不好惹。若让他知晓你与那田尧生暗中还有勾结,你猜他的杀母之仇会不会在你头上也算一笔?” 折柔一惊,抬头不可置信地问:“你……你如何会知道……” 沈迟轻笑,他如何会知道? 他在江南待了近两个月,除了解决海家之事外,还查了许多其他的事情。平郡王将折柔丢在客栈的第二天,他的手下便传来消息说她在客栈里不安分,时常询问过往客人一些问题,大多围绕着“云州”和“京城”两个地方。 他便派人一直暗中盯着她的去向,果然发现她的行踪有异。 一个身无分文、孤身一人的青楼女子,在小产后第三天身子还虚弱的时候竟有目的地朝着北走。 直到她到达晋州,实在走投无路,筋疲力尽了,才停下来。夜深人静时她去了乱葬岗拖了一具死尸,翌日便在晋州最繁华的大街边扮起卖身葬父的戏码来。 沈迟假意相赎,葬了她的“父亲”,然后回程都将她带在身边并百般照顾。折柔大概觉得可以托付,便央沈迟替她带一封信。 便是这封信引起了他的警惕。 信中内容他看过,是一封家书,要送往云州,给一名“田大夫”,她称呼田大夫为“义父”,心中说自己得好心的贵人可怜,厚葬父亲,现下已以身相许,自愿为恩人当牛做马,后面是嘘寒问暖的寒暄。然而她在逃出青楼的那一日昏迷不醒,即便醒着也是迷迷糊糊,并未注意到站在一群人后面的沈迟 ,也并不知道沈迟已经认识她。 沈迟并未追究她错漏百出的答话,应了她送信的要求,他派人送去家书的同时还将云州的“田大夫”也仔仔细细查了一遍,他总觉得里面有问题,左右当时海家事情刚办完清闲了几日。 这一查便是一堆的陈年往事。 不过这一个随随便便的青楼女子与云州一个大夫有亲姑且还算正常,但这更名换姓的田大夫居然还可以与京城平郡王有牵扯,这便不寻常了。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便是他查完田大夫后不久,田大夫的老家亲戚接到了京城的报丧说田大夫已亡,通知亲人去领遗体并商办后事。 彼时的时间正是折柔的家书送到田家的第十日。 田家的人知道田尧生有这样一个义女,但六年前已经走丢,如今义女出现,个个觉得惊奇。田尧生仅有一个独子还早早夭折,膝下这么些年再无子嗣,折柔这个义女竟是上了田家族谱的女儿。因此她含着泪请求回家葬父。 沈迟觉得可笑,先前弄了个假父亲跪在街边卖身葬父,是为钱财和依靠,那如今又埋葬义父,所求为何?但是他还是允了,照例暗中派人跟踪。他派出去的人身怀武功,是以折柔并未发觉,心中以为这位沈公子必是个大善人。 根据跟踪的属下所查。回家葬父是真,义女的名分也是真,不过她经常入田家祠堂与田家各位老长辈说话却无法查探到。 不过还是截到了一封书信,一封自京城送往田家的书信。信落款是田尧生,写给义女折柔的。然而当初沈迟替她送信至田家时并未通知远在京城的田尧生。 沈迟觉得异常蹊跷的同时非常确信自己被利用了。 可是一个老老实实在平泽这个小地方的青楼里待了五六年的女子,到哪里来这么多心眼。 看信的内容,两人并不生疏,田尧生的语气亲切,似是一个长辈昨日才关照过,今日又来叮嘱。 不过信纸背面以朱砂抄录了一份药方。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药方 沈迟让影卫中会医术的影十一拿去琢磨琢磨,得出的结果却是,药方很乱,不算毒药也不治什么病。里面有当归、川芎等寻常妇人常用的药材,也有药性教烈的西红花、附子等,药材杂乱,很难分类。 若真要分类,那便只能分为对人有害的和无害的了。但药性虽为自然本生,用量组合却取决于大夫。 田尧生告诉折柔这些做什么?按照信中所说,折柔应当是知道些什么的,不过当时什么也没查到。 直到后来才知晓折柔在青楼时便与田尧生经常联系,只是田尧生怕家中人知晓她是个青楼女子不肯认只好一直隐瞒着,等折柔彻底从青楼脱身田家人才知晓此事。 后来回到京城长宁公主对他说江夫人去世,他便暗中查了查,谁知竟查出江夫人是小产大出血而亡。这样顺藤摸瓜便又查到了田大夫。 本来这件事与永嘉侯府并无干系,只是忽然又出了沈秉的事情,他仔细思量后还是决定将此事一查到底。 到如今,水落石出。 沈迟喜着红衣,此时的朱红色长袍衬得整个人风华绝代,眼角竟有几分女子的魅惑来。 “你且说那张朱砂药方是不是田尧生用来谋害江夫人庄氏的,那药方你可敢说不是你给田尧生的,否则以他当年在云州的医术,如何写得出那样的药方给江夫人用?” 药方本就不是所写的那些药材,而是另有玄机。管书最擅长这些东西,他将信交给管书,三天后破解出来。将所有药材放在一起,取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第二个字和倒数第二个字,以此类推,连成另外两幅药方,即为田尧生所求的一份安胎药和一副落胎药。 影十一道药方很巧妙,安胎药药性缓,长时间服用会令孕妇腹中胎儿的羊水逐渐减少从而使胎儿窒息而亡,而母亲也会受到连累,知道母子俱亡都不会被普通大夫发现蹊跷。落胎药则是一盏茶时间会使孕妇腹痛,最终结果是血崩而亡。 这样的药方,普通大夫如何敢开,若在宫中更是禁忌。 且不必说那药材名贵,有些药材非国库不能有,京城普通大夫拿不到,便是田尧生自己的医术有限,那些罕见的药材他连听都没听过,能够进平郡王府也是承了方夫人很大的情。 而田尧生医术出名也很蹊跷,他凭着几次治好了罕见的疑难杂症而在京城众位大夫中显露锋芒。后来还进宫为周皇后诊病,这声望才算高了起来,也就有了庄氏后来花重金暗地里请了他的原因。 沈迟查折柔的时候,发现她的底子很干净,也很好查,只查到她自幼失去双亲,六岁拜了田尧生为义父,后被人贩子拐走进了青楼。然而她与田尧生的那些来往书信内容说明她与田尧生必定不是分别了六年的情景。 太惹人怀疑了。因为太干净,所以更容易让人生疑。 他甚至在想,她腹中那个小产了的孩子是否都有这不为人知的秘密。 折柔如今慌得很,不是因为她背后谋划害死庄氏,而是因为她那些隐藏多年的秘密是不是就要藏不住了? 但是显然沈迟并没有查出来她最重要的秘密,否则,她早就死了几百回了。 只是他竟能查出庄氏的事情,令她意想不到。 还是得想法子离开侯府,毕竟她想做的事还很多。 沈迟并不担心这个问题,一个侯府困住区区一个女子还是可以的。 折柔嗓音沙哑,却再没有了先前流着泪扮可怜的狼狈相,“药方的确是我写的。” 她看了一眼沈迟,沉默片刻又道:“但义父问我要药方时并未说明他要做什么。” 沈迟挑眉,这是不知情了?这女人骗人的地方太多,他下意识就不相信。 “你……” 沈迟刚要开口再问,门忽然被敲响。 “世子,侯爷请您过去一趟。” . 江府墨竹轩内安静如常。 平时吵吵嚷嚷的萧羡此时与江怀璧对面而坐,中间是一盘厮杀激烈的围棋,黑子白子紧促相拥布满棋盘。萧羡虽平时嬉闹不羁,但此时却是敛了神色,全身心投入到博弈中。 江怀璧拈着黑子,轻声问:“萧伯父给你的婚事定下来了?我看你这几天倒是清闲,也不见被管束地如往常那么严。” 萧羡抬头,脸色瞬时垮了下来,有些丧气,“是宋太师的嫡亲孙女,闺名唤汀兰。” “门当户对,你不满意?” 萧羡眼睁睁看着江怀璧江怀璧面无表情地收子,脸上立刻露出后悔万分的神情,伸手去制止,“哎哎哎,我……我这一步走错了,能不能悔棋!……不行不行,我要改回来,不改的话必输无疑。” 江怀璧挑眉,话还没说出口,便又听到萧羡大叫:“你不能拒绝我!你看你一个人在府里多无聊,我要是输了就会伤心地不与你下棋,那你岂不是更无聊。你让木樨来请我不就是让我陪你解闷儿么?” 江怀璧闭了口,收回来的手顿住,果然将棋子又放回去。 心中暗叹,悔棋就悔棋罢,总比她一个人坐在书案前想昨晚的事想到头痛欲裂要强得多。 萧羡得意地耸耸肩,狡黠地重新走了一步。 “哦对了,那门亲事啊……门当户对是不错。可是那宋老头我就一直看不惯,成天跟吃了爆竹一样,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噼里啪啦地骂东骂西,脾气爆的很。虽然现在滚回老家了,但是都察院那些他提拔上去的年轻人啊,和他有着同样冲动的性子。” 江怀璧轻一哂,“说宋家姑娘呢,说什么门生。宋家自宋太师撤下来后可是安分得很。” 萧羡仔仔细细将白子落在棋盘上,刚欲抬手却又回去摁了一下棋子,仿佛生怕棋子跑了一般。 “宋家是挺安分的,宋大姑娘也是京城里颇有名声的贵女,但是我并不想与宋家结亲。”萧羡长叹。 江怀璧微微点头,“怕树倒猢狲散么,宋家自宋太师后后辈都不大出彩。以宋太师的年纪怕是没几年了,届时宋家确实前程未卜。” 萧羡撇嘴,满脸嫌弃,“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整天想着朝堂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我可没那么长远的考虑,怕是我爹也懒得想十年后的事情。他只是纯粹觉得宋家门楣挺高,希望能提拔一下我这女婿。至于我嘛……我觉正是因为宋家难以高攀,所以不想在人家屋檐下低声下气。而且那宋汀兰有家世难免心气儿高些,我就想娶一个机灵点,活泼开朗些的小家碧玉,而不是温婉贤惠一语不发要闷死人的女子。” 江怀璧赞同地颔首,“以你的性子确实需要个陪你解闷儿的。” 她顿了一下又问:“那亲事可定了?” “哎呦……我若不同意我爹他也不能太逼我嘛。所以正因为我和他这几天一直冷着,他才不好意思再管束我,我才能浪荡几日。” 江怀璧文言亦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说起你与萧伯父之间的冷场,我便想起了阿霁。……这都一个月了,她仍旧不肯与我多说一句话,府中见了我连招呼都不打,跟路人一样。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对她解释。” “江伯母之死不是与你无关吗?她对你还有误会?” “她觉得……也不必她觉得,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亏欠母亲。我与母亲之间素来有一堵墙,府中人人皆知我与母亲有嫌隙,因此阿霁一直觉得是我对母亲做了手脚害死她。可……”萧羡抬头,发现一贯冷心冷面的江怀璧眸中竟含了泪,“她是我的生身母亲啊,我如何能做出那般丧尽人性的事情。但她不肯听我解释,我们似乎……都成了仇人。” “这么严重?那你父亲怎么说?” “父亲这一个月忙着一堆事,五月份国丧期一过,大大小小的宴会及其他琐事就多了许多,陛下打算选秀,且万寿节也快了,届时邻国、藩属国入境等事都需要礼部好好操办。阿霁的事情他提过几句,也是无可奈何。” 萧羡沉默,此时他也不必提自家的事情了,江家近来才更令人揪心。 房中一安静下来江怀璧就满脑子都是百越的事情,一想到沈迟那张笑意满满的面庞,他就不由得全身来气。 自做事以来还没有谁能令她这般心烦。平时若遇到不管再难的事,她都能静下心来,思路只要疏通,后面势如破竹迎刃而解。 而如今,怎么满脑子都是沈迟。尤其是他笑里藏刀威胁她的时候那个笑容,实在令人生厌。 “你觉得百越如何?”她一开口,竟奇迹般地觉着一瞬间静了下来。 萧羡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手中的棋子,“百越啊……我爹说百越看似平静如水,其实水深着呢!水底下暗流涌动,说不定什么时候便爆发了。你提百越做什么?难道是江伯父遇到什么难事了?” 得,连萧羡都觉得跟百越有关的事情是江耀庭的职内事了,她竟然说服自己沈迟找上自己是理所应当的。 可不是开始说的是售贩私盐的事情么。 什么乱七八糟的,乱死了。江怀璧只觉得满脑子乱哄哄的,毫无头绪。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花恨 窗外的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晨光携带着暖暖的花香浅浅淡淡地铺满一地,房中因着窗纱遮挡,阳光变得更为柔和,黑白棋子上映着光亮,于棋盘上尤为耀眼,如同晴夜星海。 江怀璧落下一子然后起身去打开窗户,屋内瞬时明亮起来,尽管那一刻过于耀眼,但房内的一切景象仍旧能够和谐地随着光亮调整使之自然融合。自然之道也不过如此了,万年不变的法则,却是日夜更替的新旧。 江怀璧每天清晨看到阳光的时候,都会有一种惊艳的感觉。仿佛自己在黑夜里挣扎了一晚,总算看到黎明。 萧羡看到她愣着不动,也没叫她,也悄悄起身立在她身旁,才忽然发现她比自己还要矮些。可偏偏浑身的气度就长了他一大截。 他觉得即使两人站在一起,却仍旧掩盖不住江怀璧的那一种冷淡的、枯寂的孤独。 他才十七岁,未行冠礼,还可以称得上是孩子,究竟是怎样的经历,使他背负那么多以至于成了这样的性子? “怀璧,你……还好吧?”他觉得开口也问不到什么,但是心底却油然而生出怜悯的感觉。 他自己若哪里不如意可与父亲吵一架,可以找个知己倾诉一下,也就那些破破烂烂的琐碎小事不足挂心。但江怀璧不一样,他知道他有些事说不出来,对谁都是如此,且即便是说了他人也很难解决。 得到的果然是模棱两可的一句:“我没事。” 之后仍旧相立无言。 “怀璧,你是不是心里藏着许多事情,却说不出来或者不愿意对我说?”萧羡想了想,终于选择开口,“可是你这样憋在心里会憋坏的,我们认识也这么多年了,彼此相熟,你也知道我……我平时是口无遮拦,但关键时候我嘴巴很严的。我脑子没你聪明对那些事情是不懂,但我可以听你说一说,你说出来会好很多……除非你对我还有防备,根本没把我当朋友!” 江怀璧转身看着他,“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何必给自己添堵。有些事情,你知道太多反而不好。我可以暗中周全,而你不能,正因为我拿你当知己,所以不能让你陷入险境。” 萧羡不语,走到桌前将棋子一颗一颗捡起放入棋罐中,仔仔细细先挑了黑子出来后又装了白子。江怀璧默默不语地看着他,一如既往地沉静。 萧羡抬头,发现院中忽然立了位素衣女子,不声不响地站在树下,面上也不见什么申请。他心中嘀咕,真不愧是兄妹二人,难道这江初霁自此事后也要变得与江怀璧一样冷淡了? 他转头提醒:“江姑娘来了,在外面站着呢。让她进来吧,看着孤孤单单的多可怜。” 江怀璧也愣了一下,抬头发现果然是她。他攥了攥袖中的手,莫名有些紧张。但还是抬步走了出去。 江初霁看着哥哥从房中走出来,一双略显疲惫的眼眸却一直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看透。 “阿霁……” “哥……哥,我参加选秀了。”她的双眼霎时充满了泪水,说出这句话浑身都虚软了。 江怀璧面色一变,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她怎么会去选秀!母亲尸骨未寒,孝期未过,宫里的掌事如何会将她写上去? 更何况父亲还是礼部的,怎么会…… “哥哥,你知道的,选秀名单上一开始就有我的名字。爹爹与宫里提起过我守孝的事,但掌事的女官说花册是陛下过目的,与圣旨无异。守孝一事,她们说可以入宫后请旨中宫,不必侍寝。大约下个月吧……以江家的家世,只要不出意外我是一定会被选上的。” 江怀璧的心猛的一沉。是她大意了,她提醒过父亲,却没想到是这种结果。阿霁自小在家中都娇娇弱弱的,庄氏生前还一直说一定要给她找个好人家,如今入宫,竟是连庄氏的企盼都不能实现了。 江初霁红了眼眶,“哥哥,对不起。我不该那样怀疑你。你也是母亲的孩子,我们都是一样的。可是……母亲在我及笄那日去了,让我以后如何安心下去……” 江怀璧拿出帕子细心替她擦了泪,面上露出动容和柔和,——便是在家人面前,才能如此互相真心关爱。 “别哭,母亲去世我们都太伤心,可日子总是要过去的。……”自小她便发现,妹妹一旦哭了,这泪水就止不住,她暗叹,“你看,哥哥房里还有客人呢,给人家看了多不好。” 江初霁抬了抬泪眼朦胧的眼睛,看到窗口站着的萧羡,咬了咬唇,接过帕子转身将泪水擦干净,但是眼眶仍旧红红的。 “选秀的事情我与父亲再说说,我想想办法,能落选也是好的。”江怀璧斟酌片刻道。 然而江初霁却是低声道:“哥哥不必费心了,阿霁决定了要去的,若选上了也挺好。” 她心里沉重得很,她明白好多,心底一直装着的那个人与自己永远不可能,那选秀便选秀罢。哥哥自小就开始帮助父亲处理事情,而自己若真的进宫了,也能给予父亲莫大的帮助。 她亲眼看着江家是如何一步步稳稳地走到如今这个地位的,也听母亲无数次说过庄国公府几十年的兴衰,步步惊心。她也是世家女,注定这辈子都不会为自己而活。 她去过的地方少,见识也少,皇宫中的富贵还真的想见识见识。 江怀璧愕然,不可置信,“阿霁,你不必委屈了自己,家里还有我与父亲呢……” 江初霁轻轻摇头:“我没有委屈,这样挺好的……哥哥你还有客人呢,那我先回去了,这些天我都赌气没理哥哥,是我不好,以后再不会了。” 她抿唇微微一福,将帕子塞给了江怀璧然后转身就往外走。 江怀璧张了张嘴却没叫住她。 转过门后江初霁踉跄了一下,慌慌张张站起来,面上的眼泪竟如洪水般涌来,她用袖子去抹擦却仍旧擦不完。 她深吸一口气,攥着衣角想要止住眼泪却毫无作用,她咬着牙狠狠道:“有什么好哭的,江初霁,你这般爱哭可丢死人了!”语罢再不管什么提起裙角一路跑回了霏微园。 院子里梨花已落尽,可是有更多的花应时而开,一簇一簇地绽放,花瓣一朵比一朵娇嫩,娇娇柔柔涌进了少女的闺房。 江初霁爱花,院子里的花不拘品种,姚黄魏紫也好,郊外犄角旮旯的野花也好,只要是她看得上眼的,都移栽回来。 然而如今看着这些花,却忽然觉得脆弱得很,风雨一来就纷纷摧折。 偏偏随意拿起一卷书,翻开刚好是郑思肖的一句“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她看了看院中那些可能会在北风中被摧折地体无完肤的花朵,忽然发起了脾气。 “秀儿,将院子里所有的花都拔了,我不要再看到这些娇气的东西!” 秀儿愣了愣,觉得有些奇怪,看了看江初霁不容拒绝的面庞,小心翼翼问:“那……一朵都不留吗,那些都是姑娘悉心培育的啊……” “一朵也不要!房间里插的也都扔出去!” 说完便扔下秀儿自己去了内屋,她匆匆忙忙自妆镜后拿出一方手帕,仔仔细细打开后却是残破的一半玉,上面原本大约是雕着祥云的,但此时只有一个云尾。 他也记不清是哪一年围场打猎时,沈迟在马上一拉缰绳马儿嘶鸣一声,他的衣角纷飞,刹那间飞出一块玉,她捡到的时候便只剩半块了。 “沈迟,沈迟……” . “怀璧,那你如今怎么办?”江初霁方才的话,萧羡也听到了。 江怀璧轻叹,“阿霁不能进宫,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再慢慢想办法吧。” 她抬头看了看外面,觉得时间不早了,便道:“父亲快回来了,我还有些事要与他商量,你看你是先回去还是……” 萧羡一听头就大,忙截住话,“得得得,我还是走吧,若再这里等你估计得几个时辰。方家公子邀了我和几人去城郊聚一聚,我去凑个热闹。” “方家?”江怀璧疑惑。杨氏不是出事了,怎么方家公子还有兴趣出去闲逛。 “哦,是方尚书家的那个二公子方文知,平时与他来往也不多,这次莫名其妙邀了我去。若平常我定不会去,但是这一次周家二公子,还有庄国公府两位都去了,我爹说让我过去跟人家好好搞好关系,对以后成家立业有帮助。……可我真是一点都不感兴趣!”萧羡撇撇嘴。 江怀璧听到还有庄家两位表兄,瞬间就警惕起来。 方文知此次小聚怕是没有那么简单。杨氏昨晚在后院被毒死,若真是方恭下的手,那么必是已有自己的思量,这秘不发丧却让儿子出城游玩,还不知道打的什么注意。 世人不都说他方敬止志虑忠纯么?如今这一来毒死发妻,二来对庄、周、萧三家怀心不正,究竟要做什么? 江怀璧思忖片刻,还是轻声道:“这场小聚……你还是不要去了罢。我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你回家或是在京城内都行,城郊本就危险得多,况且方家将你们三家的公子都聚集到一块,还不知道心里想的是什么。” 萧羡闻言点头,“那我回去也行。原本就觉得莫名其妙,亏得我父亲还怂恿我去,这下是说什么也不去了,哪天小命丢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先去吧,你的事总是要紧些。” 江怀璧听得他说“怂恿”,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 “那你路上小心,我去前堂寻父亲,便不相送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风险(捉虫) 江怀璧将昨晚沈迟的事情一一告诉江耀庭,江耀庭听罢脸色便不太好。庄氏的那些事情他也是一直被蒙在鼓里,没想到沈迟一个外人竟查得这般仔细。 “真是没想到,沈世子平常不怎么显露,暗中却做了这么多的事。长宁公主与永嘉侯可都不是寻常人物,儿子有出息也算意料之内。” 江耀庭轻叹,抬眼看向江怀璧:“百元内乱我也是才听说,晋王与百越两边都不好得罪,沈秉如今还在江南……的确复杂得很。怀璧你必是已经想过了,为父想听听你的看法。” “沈迟想要的结果最好是三方安然无恙,最不济也得将沈秉拉出来。……可是父亲,我总觉得沈迟以母亲之事威胁江家,有第一次会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们总不能一直被他捏在手里。” 江耀庭抿了一口茶,放下杯盏。“因此沈迟所说之事我们不得不答应,事后也需及时处理好事尾。” “沈迟这个人太显眼不能动,这个尾巴可是有些难处理。当务之急是要先把百越的事情解决了。沈迟最多能往后拖一个月。一个月后距离万寿节也近了。” 两人沉默。 “百越那边上书若是盖有百越王金印,那折子是必定要呈至御前的。以陛下的性子必定是先找地方盐政官,地方盐政收拾完便是钦差大臣了。……先从盐政官身上下手吧,我还需在朝堂上注意动向,这几日公务颇为繁多,也确实离不了身。晋州那边大抵还需你好好处理。” 江怀璧颔首,“晋州那边我去解决,只是京城这边……尚且不知那封信何时送到,怕父亲措手不及。周大人那里,不知可否通融?” 江耀庭摇头:“不行,首辅毕竟是首辅。他与陛下一体,如上次我的事情也是他自己想通,揣测圣意,确定不曾有害于陛下才同意的,否则他如何肯为私心为我求情?再者,他此人最是泾渭分明,他不欠别人的别人也不欠他的,他儿子的事情你帮了忙,他记着你一份情呢。而此次纯粹是我们的私事,两家绝无可能搅在一起。” 江怀璧长叹一口气,“那父亲一人太冒险了,晋州那边我尚且不知是什么情况,时间也不是定数,万一百越上书,父亲又当如何?那东西是不能扣下的,私藏奏折一旦被发现便是大罪。” “可如今只有这一个法子了,若无需冒险,沈迟又何必去找你?他便是要将所有的风险都推给江家。而咱们江家,哪边都惹不起。” “若风险这般大,我思量后倒是觉得母亲的事要比沈秉的事风险要小。那……” 江耀庭当即拒绝:“不行!我江氏一族百年世家,在沅洲与京城名高望重,书香门第中出了多少有出息的前辈,江家的名望绝不能毁在我们这里。你母亲的确糊涂,可她人都已经去了,她到底是入了江家的族谱,便与江氏荣辱与共。她的事便是江家的事,若此事真的传出去,不忠不孝的名头就扣在江氏一族每个人头上,我绝不能让江家名声尽失。” 或许觉得自己语气有些硬,他又道:“且不说两件事利害关系如何,便说他沈迟能查到这么多事,难保他在江府没有其他眼线,我现在在朝中招眼,任何一件不起眼的小事都可能被御史拿出来弹劾。他是算准了的,这智谋不简单啊……” 江怀璧敛眸,手按在桌角上,圆滑的檀木桌角顶着手掌,她用力有些大,整只手都开始发白。 江耀庭也注意到她的手,心中暗叹,江怀璧自小要强,事事必得完美无缺,边边角角想得周到,如今才算是遇到难以取舍的难题了。 到底还年轻,尚且不明白这世上大多事情并不能两全,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有舍才有得。 江怀璧意识到自己有些心急,有些僵硬地放下手,深吸一口气,对江耀庭道:“父亲放心吧,我在晋州定会处理好,确保父亲与江家安然无恙。” 江耀庭却是摇了摇头,“若实在不行,不可强求,自己的性命重要,江家屹立这么多年,不会轻易倒下的。若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你祖父还是有分量的。” 江怀璧只能先应下来,心中却已下了决心。 “那父亲,阿霁选秀的事情,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江耀庭轻轻摇头,“名册上的名字是陛下过目的,若无圣旨,只能参选。” 江怀璧迅速抓住了关键词语“圣旨”。 江耀庭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我不许你胡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儿子明白了。”江怀璧心中微微有些失落。 江耀庭叹气,“距选秀还有两个月时间,这其中还是有变数的,我们静待时机罢。” 江怀璧颔首,“那若无事的话我明日便启程去晋州,还是尽早为好。” “也好。” . “君岁,你觉得那江怀璧有几成把握救出你三叔父?”永嘉侯仍旧有些不敢置信,他为弟弟的事焦心了好几天,没想到儿子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了江家那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 “父亲放心,即便江怀璧没有办法,那不是还有礼部尚书吗?您别管儿子用什么办法,最终定会保三叔父平安。” 然而永嘉侯看到的沈迟一贯是吊儿郎当的样子,此时也并未见他郑重神色,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种事情还是长宁公主出手稳妥些,只是少不得自己又要低声下气去给她说好话。 然而沈迟早就将此时说与了长宁公主,她是能解决,只是觉得手段太强硬得罪人,懒得费那功夫。 沈迟原本也并不想管,只是忽然想到了自己查了那么些折柔的消息,还有田尧生,庄氏等,心觉自己仿佛是暗中帮了江怀璧大忙却没有丝毫回报,实在是太吃亏了,所以就插手管了这事。 那就交给江怀璧一个难题吧,看着她整日挺闲的。他做事向来是做一事要有一事的回报效果。 当然他肯定不能看着江家覆灭,江家出了事朝堂便不稳,朝堂不稳景明帝脾气就不稳,到时难免牵扯进来他母亲这个长公主。 所以若江家实在不行了,长宁公主会兜底的。 他倒是很想看看江怀璧焦头烂额的样子。那个怀藏簪子的男子,真是令人感兴趣。也不知哪家姑娘如此幸运能得他江怀璧青睐。 . 永嘉侯进入内堂时发现长宁公主的侍女似乎又多了一些,她正阖眸小憩,慵懒地侧身躺在贵妃椅上,身旁有四位侍女服侍。屋内所摆陈设极近华贵奢靡,一旁的雕镂着花纹的香炉中袅袅升起清淡幽雅的香味,最能令人凝神静气。 这便是一国大长公主,景明帝的姑母,先帝之姊的待遇。 永嘉侯是在侍女通传后进来的,绕过屏风在长宁公主面前站定,拱手弯腰,声音不大不小:“给公主请安。” 长宁公主一双丹凤眼缓缓睁开,然后坐起身来,声音平淡:“侯爷坐吧。”语罢示意侍女拿来凳子。 “侯爷平时都不爱来我房里,今日是哪阵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永嘉侯垂手,假装看不到她的讥讽,低声道:“公主这说的是哪里话,沈承自然是总惦记着公主的……” 长宁公主冷哼一声,慵懒地翻了个身,实则对他的来意心知肚明,“你有什么事直说吧。” 永嘉侯说罢,长宁公主丝毫不为所动:“君岁不是已经答应帮忙了吗?他历练历练也好。” 看了看永嘉侯心急的神情,她又加了一句:“既然是沈家的事情,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这样吧,先让君岁去看看,若他不行我再进宫求求情。” 永嘉侯仍旧心急如焚,“我怕若是到时措手不及,阿秉要是……” “怕什么,皮外伤是医得好的,性命保住才是关键。你切放心吧,有我在,这永嘉侯府的天还不会塌。沈家的人,我即是原先应了你,便定会护着他们。” “是是是……公主所言有理,那沈家便都仰仗公主了。” 长宁公主并不理会他,眉头紧锁,嫌恶道:“你平时管好仲嘉,别让他总在我面前晃悠。二十多年了,对外说他与君岁是亲兄弟,都是我所出,可他身到底如何,你心里清楚。一个下贱女人生的下贱东西,也配在我面前谗言献媚,他尊我一声嫡母,我给他点薄面就不错了,还敢事事都与君岁争!不是为了你的名声,我早就把他扔出去了!” 永嘉侯被戳到痛处,头垂得更低,“是是是,公主大人有大量,能容得下仲嘉是他的福气,我这回去就好好教训他,不给公主添麻烦。还望公主大人有大量,能容他几年,等他娶妻后我会将他安排到沈府或者另立门户,绝不碍公主的眼。” 长宁公主却已侧身闭了眼不再理会他,永嘉侯暗中脸色微变,暗中的拳头握了握。 “那公主好生歇息,我先告退了。” 并没有听到长宁公主的声音,永嘉侯咬了咬牙,转身时面上的愤懑之色已消失殆尽,浮现的是一派恭敬与留恋。 踏出房门的那一刹,似乎是听到一声似有似无的、夹带着轻蔑讥讽的轻哼。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皇宫 戌时三刻刚过,江府已经安静下来,用完晚膳后江耀庭独自去了书房处理公务,江怀璧回了墨竹轩,却并没有待多久。 天色慢慢暗下来,院子里的树木染上一团团的阴影,四月份的风正和暖,夹挟着花木中的淡淡清香充盈了整个院子。于院落一角栽种着一小片青竹,斑斑驳驳的竹影在朦胧的月光下微微颤动。 江怀璧才换好一袭黑衣,木槿正给他束发,以便出行能更方便些。 “公子,老爷不是说不让您管这件事吗?这大晚上的,上次去方府还碰到沈世子,这一次可是要去皇宫,这是不是太冒险了些?”木槿束好发,将梳子搁到一旁,转头蹙着眉,担忧道。 “这冒险的事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件。阿霁进宫于谁都不好。我明日启程去晋州,说不定选秀的时候我还回不来,这中间变数太大,只有从根源切断,才能以防不备。” 木樨刚好进来,将江怀璧所需暗器等物品放在桌上,又清点一次才道:“公子,东西都备好了。这次公子打算带谁去?” 江怀璧转身,一眼看到门外躲躲藏藏露了面又不肯进来的稚离,她将目光移回来道:“谁也不带。宫中到底危险,且宫里侍卫巡逻也紧密些,我一个人去更方便,遇到什么情况也好见机行事。” 语罢看向门外的稚离:“稚离进来吧,在门外站着做什么。” 便分明看到稚离跟个姑娘一样扭扭捏捏走进来。 木樨大奇,哈哈一笑:“稚离你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走个路还不好意思了?” 稚离脸微微一红,眼睛偷偷瞄了江怀璧一眼,咬了咬唇开口道:“公子是不是,嫌弃稚离,拖……拖后腿了……” 木樨木槿齐齐盯着他看。 木樨开玩笑:“公子你看稚离总算能说两个字以上的句子了,好有进步。” 江怀璧眼角带着轻笑点头,“的确有进步。” 而稚离的脸已经胀得通红,看不出来究竟是着急还是害羞。 江怀璧又道:“我一个人去比较方便行事,木樨木槿我不是一样没有带。你别多想,守好墨竹轩便是。” 稚离垂首不语。 江怀璧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然后取了桌上的物品,又叮嘱一声便出门了。 待得墨竹轩安静下来后,木樨到院中问了一个小丫头:“老爷大概什么时候歇息?” 那小丫头茫然半晌才慢慢吞吞道:“之前许多年都是亥时歇息的,但自从夫人去世后老爷的作息便不确定了。前儿个晚上只在书房半个时辰早早就睡了,但昨晚奴婢听说已经子时老爷书房还有灯亮着呢。” 木槿忧心地皱眉,叹口气教那小丫头下去。 公子出去是特意交代过不许惊动老爷的,若被发现了可就麻烦了。 . 皇宫宫墙外。 一个低等的守门侍卫正鬼鬼祟祟地蹲在杂草丛里,半晌后侍卫从草丛里出来,提了提略显宽大的裤子,四周看了看确实每人后才踏出去。 堪堪那时,江怀璧轻巧地自墙头一跃而下,手中暗器顺势而发,侍卫只觉后颈一痛便不省人事。 据情报说宫门处侍卫一炷香时间巡逻一次,此时据上次侍卫来过已过了许久,江怀璧没有犹豫,迅速换上侍卫衣服,顺便拿了腰牌,将晕过去的侍卫丢在墙角一处枯井中。 她伸头看了看枯井的深度,自己爬上来是没有可能了,他醒来也估计得明日早上。暗针除了能让人晕过去,还有安眠作用,他明日醒来估计也只能记起今晚在草丛里如了个厕,然后睡着了的事情。 忽然前方传来一声叫喊:“常天甲!你上了个茅厕怎么慢吞吞的……头儿叫我们过去呢!你刚来的还不懂,这要是怠慢了头儿可有你苦头吃的!” 江怀璧心下微喜,这常天甲是新来的,万事都能好办些。 他装作慌慌忙忙的样子,将帽子上的草叶儿拨去,没往头上带便急匆匆弯着腰跑过去。 “来啦!”她刻意放低声音,压着嗓子。 转过墙角发现有五个侍卫在那里等着。 中间瘦瘦的高个子面上已露出不耐的神色,旁边的小个子看了看高个子的脸色,立即斥责:“小常子你怎么才来?我们今日第一天进宫,是要去拜见拜见头儿的,你不能让大哥等着你一个人啊……” 江怀璧立马低头,万分愧疚:“让大哥久等了,是小弟的不是。……那既然要去见头儿,咱们赶紧去吧,晚了就不好了。” 高个子没接她的话,转身说了一句“走吧”,其他人便都跟上。 这几个侍卫都是新来的,但是尽管刚来第一天,几人就已排好坐次,高个子他爹与大内总管太监的某个干儿子沾亲带故,因而他本人顺理成章地成了这六个人中的老大。 他们说是见头儿,其实也不过是另外一个侍卫,因着进宫早有资历,品级虽只比他们高了一点点,但已经通过各种方式扩大人脉。 是以才有机会带了个几十人的队,算是个小头领。 几人拜见过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的侍卫小头领后因是第一天便先要熟悉熟悉宫门附近的路,高个子没管江怀璧,自己带着四个人先走了。 江怀璧恭恭敬敬地捧出一锭银子,怕自己露馅,用帽子遮住半张脸,尽量学着那献媚邀宠的语气。 “大人,这是小人的一点心意,还望大人笑纳。” 头领看到银锭先是怔住,然后才似笑非笑地问她:“你一个低等侍卫哪来这么多银子,说!是不是偷盗而来?” 江怀璧诚惶诚恐,“小人哪有那么大胆子,只是我家中老母亲在临走时舍不得小人,便将一些东西典卖了给小人当盘缠。想着大人日夜辛苦,这些银子大人拿去喝喝茶也是可以的。” 头领这才放心,欣慰道:“还是你有心。不过这么多银子,可不是仅仅用来表达心意的吧。说吧,你想要什么,我能帮到的,定会给你指一条路。” 江怀璧心中赞叹,这侍卫还是个有脑子的,就怕那些绕弯弯的,浪费时间。 她装作十分难为情的样子,犹犹豫豫一会儿才开口:“小人的心上人在内廷当差。……小人与她自小相识,可谓是青梅竹马……她自去年入宫后就再没见过一眼,实在想念得紧。小人入宫多半原因也是为了她。大人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你要去内廷当差?” 江怀璧连忙摆手:“不不不,小人日思夜想,只求见上一面。今日刚来一直未得空,这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月亮也好看,所以小人想请您将内廷的甬道开条缝儿,小人瘦钻过去找到她说两句话就行。” 侍卫被逗笑,却不肯松口:“这擅自离职可是大罪,再说了,内廷森严,我也怕你进去惹出什么事来……” “大人您放心,小人若出事一切跟您无关!”语罢又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塞到侍卫怀里,笑眯眯道。 侍卫两眼放光,笑了笑假装为难地答应了:“那……好吧,你既然有心上人了,我也就成全你一次。你可要记着,子时回不来可就有大麻烦了。” “小的记住了,多谢大人。” 侍卫看着她猫着腰退出去的背影时,咬了咬那两锭银子,笑得合不拢嘴。 “哎呦,是真的……今天可赚大发了。” . 江怀璧顺利进入后宫。 本来选秀的事情除了大体方向由朝廷礼部掌管外,还应有内宫女官尚仪局操持。但是今年听说尚仪局的尚仪是周皇后的人,周皇后为了将选秀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以关心尚仪身体之名将尚仪局都搬到了中宫宫里。 那中宫还是好找些。 只是中宫可不比其他宫殿守卫松懈,怕是不好进。 江怀璧一路走着一路看着,她速度极快,生怕宫中人看清她的面貌。 贤妃的永安宫,良妃的懿德宫,还有各色各样嫔妃的宫殿,一路走过去,就是不见中宫所居的坤宁宫。 顺着宫道走下去,似乎绕到了……御花园。 江怀璧愣了,御花园人可不是一般得多,还有各种是非。 京城内巷巷弄弄她还记得清楚,皇宫除了每年那几次跟着父亲来,其余的她便基本不来,况且皇宫毕竟是皇宫,哪有那么随意。 四月芳菲竞相绽放,抬头低头一簇簇香味,皎皎月光款款淌过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斑斑驳驳洒在地上,好一派岁月静好的景色。 然而江怀璧并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它,只能尽量选择阴影处行走。 快步走过拱形石桥,呈现在眼前的事一座假山,而正对着石桥的是黑漆漆的一个山洞 ,很明显这个山洞是必经之路。 江怀璧微微蹙眉,但还是打着火折子沿着墙角走进去。 洞中传来“滴答滴答”滴水声,大约是有水流过。然而一路走过去地面都很平坦,只有两边石壁凹凸不平。 一盏茶后江怀璧看到前方微弱的光亮,月亮出来了? 江怀璧熄了火折子,刚要放进袖子里,便听到一声来自山洞中的冷呵。 “什么人!” 她转身,全身都警惕起来,却并没有发现什么人。 只消片刻,便听到微弱的脚步声,而这声音以常人的耳力是听不出来的。 绝对不像是普通侍卫的声音,而她自进来便没有听到有人来,那便说明此人是跟着她进来的。 可是她的注意力大都集中在了滴滴答答的水滴声和寻找出去的方向,竟没有注意到那人刻意掩藏的呼吸声。 她右手袖中的暗针蓄势待发。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景明 “一个低等的守门侍卫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进后宫?江家公子,果然是你。”声音沉稳有力,不容置疑。 江怀璧却是全身僵住。面前的男子他只觉有些熟悉,却不知何时何地见过,但对方竟如此熟悉自己的身份,令她心底有些惊慌,但还是尽力稳住。 山洞中一时间静默起来。 那人忽然如同下令一般道:“虽不知你所求为何,但还是出去谈谈比较好,这里可不适合待客。” 江怀璧默然片刻,往前走了几步,目光随意一扫,随即心底一沉,跟着那人走出去。 透过一线月光,他看到那人的衣角上绣的,是龙纹。 . 江府书房,江耀庭终于办完所有公务,他看了看忽明忽暗的烛光,将笔搁下,起身去将烛光拨亮,又看了看窗外的夜色,转身去开了门。 冷风霎时吹来,他感觉到透骨的凉意,不禁感叹,喃喃自语:“果然是年岁大了,连这点风都受不得了。” 一眼望去已是一片漆黑,他随口问了一句:“怀璧可歇下了?” 小厮答:“回老爷,公子戌时三刻左右就睡了,小的瞧着墨竹轩的灯都熄了好长时间了。” 江耀庭松了口气,“他明日启程,今晚是需要好好歇息。” 说罢转身,小厮将门关上,他今晚照例睡书房。 . 江怀璧跟在后面进了重华苑,重华苑尽管处地偏僻,但依旧被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若即刻搬进一个主子也能入住。因为天黑并不能看到院子里的其他布置,但空气中也并没有尘埃味。 景明帝身旁并没有宦官随侍,两人踏进殿中后江怀璧转身关了门,景明帝则点了灯,殿中瞬间亮堂起来。 江怀璧在心里迅速思考该如何应对,然而这种情况,也只能看一步走一步。 景明帝似乎并没有问罪的态势,这让江怀璧觉得惊诧又有些慌乱。 “草民江怀璧叩见陛下。”他跪地行了大礼,面上沉静如水。 如今坐在这殿里的,是当今大齐天子,景明帝秦璟。 她见过景明帝的次数少之又少,却也能自父亲与朝堂中了解一些他的行事风格。 既然没有即刻问罪,那便是有事要说了。 景明帝盯着她看了片刻,捡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猜朕是如何准确辨别出穿着侍卫服的人便是你江怀璧,而非他人?京城中贵公子数不胜数,偏偏朕就记住了你。” 江怀璧才要答话,景明帝又道:“你起来吧,坐。今晚既然来了,便安心坐下与朕说说话。” “是,谢陛下。”江怀璧起身,躬身前去在景明帝对面坐下,心却是一直未能安下。 她思量片刻回答方才的问题,“低等侍卫不得进入内宫,且如今这个时刻宫人不得随意走动,草民出现在御花园,所以并非寻常侍卫,此是其一;草民入山洞时里面并未有人,说明陛下很可能后来跟踪进来的,那陛下定是对草民行踪有所了解,自然也能知道草民的身份,此为其二。只是……草民不明白的是,陛下是如何在并未点灯的情况下还能看出草民便是江怀璧的?” 景明帝点头,“朕是自太后宫里回来时看到你上了石桥,然后跟过来的,朕还没有见过哪个侍卫如此张狂,便独自跟了过来。江怀璧,朕记住你便是在先帝时期一次宴会上,你给朕一种很特别的感觉。” “陛下是指草民的性情吗?”他的清冷淡漠在整个京城人尽皆知。 景明帝神色轻松,“算是吧,但今日朕是通过你的衣袍认出来的。” 江怀璧微怔,“衣袍?”她也是看到龙纹辨出景明帝的。 两人视线同时看向江怀璧的那身侍卫服饰。 袍角和衣袖处露出短短一截黑色衣袍,那是江怀璧出门时穿的,侍卫服略显小,而江怀璧那身黑袍的袖口绣了一圈细密的花纹,以银线勾勒,虽不明显,但在月光映照下却是很容易看到。 江怀璧惊奇,便是这个么? “你再仔细看看花纹,皆是玉玦形状,你那怀璧的名字可不就是玉么?朕最初想到的便是你,后来你在进入假山时转了一下头,今晚月亮可好的很,朕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江怀璧静默,心道以后还需更加谨慎了。 景明帝玩笑开完,才收了轻松的神色,沉声问:“你难道不给朕一个解释?听闻江尚书时常会与你讨论国事,夜闯宫禁的罪名你应当清楚。” 江怀璧起身跪下,心中越是惊涛骇浪,偏偏面上愈显沉静。 她并不打算撒谎,以景明帝的性格,容不了欺君。 “听闻陛下今年首次选秀,家中小妹亦在参选之列,只是小妹自幼体弱,实在不适合侍奉御前。” 景明帝却丝毫不客气:“你只是不想让她进宫,亦或是不想让江家女子进宫。” 江怀璧掌心沁出微微的汗,现在的局势已经不是她能控制得了了。 “是。”她有些不自然地点头承认。 景明帝冷笑:“去年你秋闱中举,江尚书千方百计地将你的名字放在不起眼的地方,意在躲避入朝为官。如今你又千方百计要将江氏的名字从秀女花册上剔除。江怀璧,你们江家是把朕的朝堂当自己后院了么?” 江怀璧心猛的一沉,瞬间觉得如坠冰窖,全身僵硬。 她之前只觉得周蒙浸淫朝堂多年颇有威严,却不知这上位天子的威势更甚。 “草民不敢。父亲在朝多年,对陛下忠心耿耿,还望陛下明鉴。” “你父亲的忠心朕自然知晓,否则如何会重用江家?朕自然知道他想护着江家,也护着你,只是江怀璧,你便这样糟蹋你父亲的忠心吗?夜闯后宫,你胆子可真够大的,若今晚发现你的不是朕而是羽林卫,你的脑袋早就掉了!” 江怀璧叩首谢罪。 景明帝又道:“朕不会动江家,自然也不会动你。但江氏入宫一事,你不得从中作梗。” 江怀璧惊愕抬头,“陛下……” 看景明帝的态度江初霁入宫怕是早就定了。 景明帝挑眉,“怎么,入朕的后宫还委屈她了?” 江怀璧一时哑住。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大齐天子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江初霁也不过是臣子的女儿,到了年龄参选理所应当。 景明帝想起京城对她的那些传言,觉得大概所言有虚。一个素来处处谨慎警惕的人,如何会为了儿女情长冒着灭族的风险去闯宫禁。他虽有三宫六院,却并不贪恋美色,选秀亦是按照惯例来的。 看江怀璧沉默,景明帝又道:“前几个月江尚书被禁足一事你知道朕的用意?” 江怀璧抬头,“是。” 景明帝眸光一亮,“周蒙都还需要朕稍加点拨才能明白,倒是你通透得多。” “草民只是想护着江家。” 景明帝朝窗外看了看,屋内烛台上的火光发出轻微的哔剥声。 “你今晚既然来了,定是不想空着手回去。京城有人说你智比诸葛,那朕如今便试试你,你若能说服朕不纳江氏,那今晚之事与她进宫一事朕可以再考虑考虑。” 江怀璧抬头,听他又道:“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传为美谈,现如今朕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你好好想想。起来吧,坐,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朕当年亦在明臻书院求学,算是你的师兄。” 景明帝可以将她当做师弟,她可不敢认这个师兄。 接下来便是漫长又紧张的沉默。 . 江耀庭终于在戌正时分起了身,辗转反侧后觉得事情有异,披了外衫打开门,瞬时一阵冷风扑面而来。 他打了个颤,抬脚下了台阶,身后的小厮立刻提着灯笼跟上,小声问:“老爷这是去哪里?” 江耀庭声音有些疲惫,“去墨竹轩。” 一路上他都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江怀璧平时不睡这么早的,而且墨竹轩今日出奇的安静。 木槿守在门外,与寻常守夜并无不同。看到江耀庭忽然到来,她先是有些惊诧,但随即冷静下来。 “老爷,公子已经歇息下了。” 她心里提了一口气,亏得未让木樨来守夜,以木樨那性子估计得慌乱地不成样子。 不是说老爷都歇下了么,怎么现在来了? 然而江耀庭的口气不容拒绝“我有要事与他相商,去将公子叫出来。” 木槿身形一滞,随即恭声回道:“老爷,公子明早还要启程,是以今晚歇得早,老爷若有要事可明日再……” 江耀庭面有愠色,“这里何时有你插嘴的份儿了?去将公子唤醒,说我有要事,即刻出来!” 木樨心下一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做,而江初霁此时竟刚好站在了院门口。 “爹爹,你大晚上还没歇下啊!我在房里睡觉都被你吵醒了。”江初霁揉着惺忪的睡眼,半恼半嗔。 江耀庭不禁皱眉,霏微园紧挨着墨竹轩,但还不至于在房里睡着就被吵醒,他的声音似乎并没有那么大。 “这么晚了,阿霁还没歇下?” 江初霁嘻嘻一笑,提起裙角走到他面前,悄声道:“爹爹真聪明,阿霁的确没睡。大晚上的忽然嘴馋了,就让芬儿悄悄过来拖哥哥去锦里巷子里买些梨花糕,爹爹你可别怪我啊,实在是我太馋了……” 江耀庭眼睛盯着她,江初霁有些心虚地低下头,“爹爹,我知道错了,下次一定让哥哥白天去,晚上多不安全啊……” “阿霁,你可别诓爹爹,糕点铺子现在这个时候是不开门的。” 江初霁迅速反应过来,“这个巷子在城东啊,离咱们府比较远,哥哥半个时辰前就去了,应该能跟上……木樨木槿,你们快给爹爹说说,哥哥出门挺早的一定不会耽搁休息的……” 木槿微怔,立刻接话:“是是是,老爷您放心,姑娘的事情公子一向最放在心上。此次怕老爷责备,因而是偷偷出门的……” 木樨还没睡醒,模模糊糊喃喃自语:“梨花糕,梨花糕……” 江耀庭看着几人牛头不对马嘴,摇头叹了口气。 “既是如此,便都回去吧。怀璧回来了给我说一声。”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条件 “是。” 江耀庭看了看明显松了口气的木槿和有些心虚地江初霁,转过身负手走出院子,小厮提着灯走在斜前方,垂首一语不发。 一路上除了风吹树叶的声音,便安静得让人觉得枯寂。自庄氏走后府里便异常得安静了,她在世时还能走动走动,各家女眷时而来府中小聚,而今,却是没那么热闹了。 连那两个孩子也不言不语的。 想到这里,江耀庭又想到江初霁刻意掩饰的话语,不由得叹口气。以他的感觉如何会看不出来有问题,只是只要不过分,他都可以容忍。 梨花糕估计是没有的,怀璧那孩子,最喜欢在晚上出门查探一些消息,真是辛苦他了。 . 半盏茶不到,江怀璧便抬了头,心里却是仍旧有些忐忑,这话要说出来…… 罢了,便只能赌一把了。 “江公子想好了?”景明帝也很意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江怀璧暗中提了一口气,吐出两个字:“晋王。” 两个字一出,景明帝脸色瞬时冷若寒冰。 殿内气氛冷下来。 死一般地寂静。 景明帝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你、说、什、么?” 江怀璧却忽然有一种坦然的感觉,但仍旧仔细谨慎,时刻绷着神经。 她平时在府中与父亲说说,与萧羡随意谈论都可以,便当作玩笑。而此时坐在她对面的,是大齐天子,时刻掌控大齐的人。她便不能大意,字字斟酌。 更何况,她并未入朝为官,此时便如外人一般。 她先请了罪,“草民未曾任职,妄议朝廷触犯大齐律令,还请陛下先行饶恕草民之罪。” “你说。” 然而江怀璧并未有一丝轻松之感。 “是。晋王乃先帝三子,且为先帝宠妃瞿氏所出,陛下久居宫中想必也时刻听到先帝曾有意立晋王为储,且晋王封地晋州虽离京远,却是诸位藩王封地中最富饶的地域,晋王率先就藩,这几年晋州的情况陛下不是不知,已经愈发难管制了。距今不过三年时间,晋州境内由上至下基本都换成了晋王的人,若再不加以管束,怕是再过个五年十年那晋州就是晋王的天下了。” 她的掌心沁出细细的汗,接着不敢留出空隙便又道:“陛下不会不担心的。所以草民有计暂时压住晋王一段时间,国丧期一过晋王不会大张旗鼓地放肆,也给陛下时间去考虑如何进行下一步谋划。” 她的话说完,殿中依旧异常安静。现在便是给景明帝考虑的时间。 她自认为并没有那么周密,即便让景明帝有所触动,他也不会表现出来。 好在景明帝所在的地方暗卫应该是没问题的,不至于有眼线听墙角。 “先帝临终时告诫朕以及诸位皇子,要爱护手足,不得暗斗残杀。你口出此言是何居心!” 完全在意料之内。景明帝不是那般心急的人,哪那么轻易松口,没有到时机成熟时他才不会露出半点杀机。 “若是晋王所为触犯国法呢?陛下顾及手足之情,难道还能不顾纲纪律令,任由晋王动摇社稷么?” 景明帝“嚯”地站起来,面色冷峻,“江怀璧,你可知欺君是何罪?此话一出,纵使你是礼部尚书的儿子,朕也一样要治你江家的罪!灭九族你可担得起?” 江怀璧亦是斩钉截铁,定下决心:“草民担得起。若此事不成,任凭陛下降罪。” 景明帝有些意外,这便是将江家也赌上了。 她到如今还是一介白身,从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口气? 晋王,即便是他这个天子也不敢轻易动,她又如何翻出滔天大浪? 罢了,左右不是自己操心,她江怀璧既然敢立下这军令状,那便该由她解决。 “你需要多长时间?” 江怀璧启唇:“两个月。” 以她目前掌握的信息,成与不成都在两个月,而结果是,必须成功,也只能成功。 “两个月?江怀璧,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还请陛下能够信守承诺,选秀一事小妹能够退出。” 景明帝挑眉,“朕可以将她从选秀花册上剔除,不过错过这次选秀,以后便嫁不得皇家了。” 江怀璧颔首,“草民知道了。” 景明帝忽然有些觉得轻松,他觉得江怀璧这人很有意思,京城中说她心狠凉薄,居然能为了妹妹将一切都压上,是说她鲁莽冲撞呢还是说她不知天高地厚呢! 他忽然话锋一转,“此事不得让任何人知晓。” “草民明白。”江怀璧心底忽然一松,那此事便是成了。 待她自晋州回来后,便是京城开始波涛汹涌的时刻。左右沈迟那事与这件事牵扯到一起了,不过多费些心思,只要阿霁能如意,她便放心了。 “江怀璧,你这样的人,朕还真不敢将你放出去啊……” 江怀璧怔了一下,有些不解。 “此事若成,朕会下旨让你在朝中任职,你可愿做朕的左膀右臂?”景明帝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闪光的眼睛里写满了求贤若渴。 江怀璧拱手道:“陛下,草民已打算三年后参加春闱,以如今的身份,怕是会惹人非议。……且母亲才去世一月,草民顶着重孝,实在不敢肖想功名。” “莫说你还未入朝,便是已经在任的官员遇家丧也可夺情。” 江怀璧摇头,“自古不顾仁孝夺情的官员,几乎都没有好下场。草民这还未弱冠着呢,可不想年纪轻轻就背上不忠不孝的罪名。” 景明帝也是忽然才想起她才十七岁。 想想他自己的十七岁,那一年皇叔造反,先帝派他前去说降,然后他因为情况有变未能及时察觉异象而被皇叔抓做人质,待事情平定后他被带回京城,在受尽凌虐屈辱回去后得到的却是先帝的一顿训斥,骂他无能平庸。 自那以后他便不受宠了。便是这皇位,还是暗中算计了其他皇子后抢来的,所以他的疑心更重,对诸位藩王也更为苛刻。独独晋王,先帝临终前叮嘱他,晋王若非滔天大罪不可收回封地,不可削去爵位。所以自登基以来他便一直盯着晋州,半点不敢放松,饶是如此,晋州的发展还是快得超乎他的意料。 当初他便能在夺位之争中韬光养晦,如今暗中观察了三年,也是时候该动手了。 至于江怀璧……江家他暂时还是倚重的,只要对他忠心便足够了。 “那三年后,朕等你金榜题名。” . 翌日,江府在朦胧晨光中逐渐苏醒,江怀璧早早用了早膳便向江耀庭辞行。 既然要掩人耳目,自然用的是回沅州的名头。 江初霁仍旧是不怎么出门,即便是官家小姐邀她的茶会她也推辞了,整日将自己困在霏微园,江怀璧去看她的时候不是在翻看书籍便是弹琴画画,以前爱叽叽喳喳的那张嘴也沉默了下来。这样一来,江府便更沉寂了。 “哥哥,你要出门么?又不告诉我你去哪里……”江初霁看着江怀璧眼眶忽然就红了,她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寻常离别,以前都不知道多少次了。 她心中还是有些委屈的。作为江家的女儿,她与哥哥一样聪慧通透,一些事情说了她也明白,但好多事情父亲与哥哥就是要故意瞒着她,说什么是为了保护她,为她好,可是她想要的不过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可以相互出出主意,帮帮忙,不至于将她一人人排除在外,显得像个外人。 江怀璧点了点她的额头,柔声道:“阿霁乖乖待在府里,虽然父亲与我都希望你能开心些,但我走的这一个月你不能去任何雅集小聚,这段时间京城不太平,府里安全些。” 说罢她自袖中拿出一个小巧的香囊,将稀疏的流苏捋顺,抬手展现在江初霁眼前,上面有四个字“平安喜乐”。 “喏,上个月我去慈安寺求的,送你了。” 江初霁伸手接过,“不是哥哥出门嘛,怎么送我……” “你哥哥我是男子,哪那么多娇气,你一个女孩子,处处都要小心。” 江耀庭自门外走进来,看到二人正笑着说话,心中有些安慰。过来拍了拍江怀璧的肩膀,却只说了几个字:“在外不比府中,多多保重。” 江怀璧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掀袍跪地给江耀庭磕了头,“孩儿定平安归来,请父亲放心。” 江耀庭每每听到这样郑重的承诺,都要油然而发感慨许久,此时心情却是十分沉重。 他扶起江怀璧,朝外面看了看,眼眸中的情绪深不可测。 “走吧。” 他却没有迈出脚步,江怀璧上前扶着他,江初霁立刻拉住他的左胳膊,三人和和气气地走出去。 还是江初霁先红了脸,“父亲与哥哥这样出去,真是臊死人了。” 父子二人相视而笑,只是那笑意并未深入。 马车辘辘催动的时候,江耀庭与江初霁仍旧立在门前张望。 晨光尚且熹微,江府门前的行人逐渐多起来,若到中午时便常常熙熙攘攘,接头担着小玩意儿的货郎,路边的店铺以及茶馆客栈。 每每人头攒动的时候,他总会想,天下之大,所有事物循万物造化之道,那般渺小的人物,能在浩浩天地间创造些什么,使自己之名流传后世,亦或平平淡淡过完一生,不在乎什么富贵利禄…… 回过头来,他所求竟是,万民如此般安康。 “爹爹,你是不是有好多话要对哥哥说?” “不必说,她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