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天择》 1挟持 承远。 年方二十三。 厦门大学历史系毕业后托关系在温州市委规划局混日子…… 如此这般的无名小卒,现下竟被千万人围着,大家皆以一种膜拜的眼光看着他。而他面前那些少数被簇拥的人则略有不然,他们射来的目光似乎略有些不屑。 这些人的衣着既有短打装扮,又有峨冠博带的,有束头发的,还有披发垢面的。承远的表情还算冷静,自己莫名其妙来到了这个时代,而出现的这个地区被封锁,眼前这些人仿佛守株待兔般等着他的出现,这些皆是现实,绝非梦境!这一点他几日前已经早有觉悟了。 为首一位官员模样的人缓缓走来,满腹狐疑的打量他,忽然郑重的施以一礼: “下官内乡县尉曹正,敢问尊驾,可有尊号名讳?” 承远听他的口音古怪以极,居然与温州话颇为相似,又夹杂着些客家话的音调,但自己大概能够听懂。承远并不知这里所在何地,但想当然的以为此为福建省周边之地,中华口音繁杂,他自然没必要大惊小怪。 于是也用温州话模仿这口音回道:“小人姓承名远,承平日久之承,远近之远。”怕那县尉听不懂自己的口音,于是用手指在虚空比划着写了下来,自己名字的繁体写法他当然不会不知晓。 那曹正略一沉吟,忽然脸色大变,脖子上微微起了条青筋: “你…………莫要乱开玩笑!” 曹正的口沫几乎喷到承远的脸上,刀子般的目光有如闪电逼来,承远仔细检索起自己的姓名究竟有何不妥:自己祖籍常州,据说是卫国大夫叔承起源的承姓千年后在常州的一支,祖父算是延安时期左联的文化工作者,在四十年代末跟随二野第五兵团来到了福建,而远近的远可谓是城里人给孩子起名时最常见的大众名字。 嗯对了,承远想起这两个字曾经是唐开元年间一位净土宗教宗的法号,难道说自己来到了一个灭佛弃释的时代?世宗显德?还是大唐武宗? 曹正注视了他半晌,见他满脸惊惧迷惑,目光神似呆鸟,看来不像作伪,不由得轻哼了一声。他举起右臂,把粗大而白皙的手掌微微摆了摆,旁边少数几个差人长随连忙远远地退到一边。 “此地不便详谈,本官已联络州府设邸。请君入驻,细细说来罢”说罢深深一揖,左右闪出了一条道,这个气氛自然明白的很,恭敬中又有胁迫意味:往这边走吧,不来只怕不行呀。 曹正的腰首低低的弯下去,两条臂膀深的笔直,两只宽大的官服袍袖低低的垂下来,几乎要接在地上。承远满眼犹豫之色的盯着那两只微微摇动的袖子,但片刻的犹豫也只能扫清,跑是跑不了的,所谓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只能被裹挟着听任摆布了。 被众人簇拥着抬上一驾牛车摇摇晃晃的前进,他一边向外观望,一边猜想着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时代。承远回想起古人描述盛世时堆砌的辞藻: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一路上没有看到熊也没有老虎,兴许我幸运的来到了一个盛世吧,所谓九州道路无豺虎嘛。”承远喃喃不休的小声自嘲起来。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不再唠叨了,时候上只怕过了多半日了,然官道上一路所见大多荒芜,多数是绝对的野地,也有一些看来是刚刚荒芜不久的熟地。虽然官道周遭老虎是没有,但野狗倒是不少。 承远回想起官府为什么要将矿山的事发现场远远地围拢起来制造禁区,却又一直没有轻易进来。为何将自己架走?尊号又是何意? 自己坐在牛车里,身着现代人的装束,兴许被这些古人误认为什么“大仙”了?嗯,有可能,乡民敬神,官府谨慎起见在事发地没有对自己有过分造次之举,而是封锁现场,把出现的可疑人物迅速控制住再行定夺,今后我会得到什么样的对待,这恐怕就难说了。 天色缓缓地暗了下去,承远从牛车里探出头观望,远远见到到若隐若现的光亮,那光亮起初像一片微弱的萤火虫,忽隐忽现甚至虚弱的惹人生怜,然而逐渐清晰起来,仿佛像一把逐渐引燃的篝火把承远低沉的心点亮了一点。 眼前是一座城门,破破烂烂的远没有承远想象中的那么巍峨。城门前挂着一个牌匾,上书两个苍劲嶙峋的大字: ————邓州 邓州?他依稀想起邓州和“南阳郡”大概是接近的位置。 忽然想起诸葛亮“躬耕于南阳”,三国的故事毕竟他还是读过的!承远大吃一惊: “不是福建!南阳应该是中原啊?”自己的穿越不光错置了时间,地点也被乾坤挪移了。 承远被拉到一座远离市坊的独门小院,到了二进,那是一座带耳房的面阔小三间正房,众人将他塞到内室,承远起初还盼着那个曹正来见他,但疲惫的他撑不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倒到炕上沉沉睡去…… 当他从睡梦中醒来时,发现几个从人装扮的人竟然把在屋子的门口,看来竟不允其从内室出到正堂! 把门的人虽然身着便服,但右手拇指和食指长着明显的硬茧子,依他的怀疑,也许是那种经常勒弓弦的手指。他们一言不发,承远的一切提问皆没有作答,只有当他提出要求时————要解手、饥了、渴了,他们才施个礼,然后自顾自的去忙碌准备。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承远已经放弃了计算时间的流逝,只知道当自己确认身上的着装实在发臭的时候,才换上了从人准备的衣物,他对古人的服饰了解不多,但发现所换的裤子是有裤裆的,因此绝不是无裆套在腿上的袴裤。 “由此可见这是汉、晋之后了吧?”但他却不知道有裤裆的“裈衣”至少晋代就有了,承远思绪繁乱下只好哼些流行歌曲平复情绪……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承远终于听到一种与看守他的人不一样的脚步声,一位青衣小帽的中年人缓缓步入。却并非那曹正。承远打量这人:白面长须,细目高鼻,似乎和纯种的汉人略有不同。 来人正襟危坐而毫无表情,承远对来人企盼了老久,那人却并不着急说话,而是对着他端详了良久。承远被他看得发毛,这样的逼视当然毫无恭敬之意。 “小子,你究竟是哪方人氏?你和临湍、内乡的乱匪可有联系?” 非常简单的两句话,但第一句却是世间最难答复的…… 承远尽量将自己的语言用故旧的构词组织: “什么乱匪?确是不知。我本来自远方,我的来处纵然实说,先生也未必全信。” 那人似乎微微点了点头,口中却不置可否。却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袱,轻轻抖开,一件衣服应声而落。原来是承远几天前所着的衣物。 “此物之质地当世少有” 承远听到他的话不由看了一眼自己这衣服,两个标签已经不见,根部则是齐整的刀痕。标签上那些“85%cotton”之类的字样,只怕被这些官差拿去“解密”去了。 “我曾见过此种质地,和西域的“白叠”似有相近之处,然细腻者过之。小子,听你官话口音甚是古怪,你自西而来罢?” 承远现在可以非常确认:眼前这个人绝不是没见识的傻瓜,自己如果真的装成什么“大仙”则毫无生还之理,顶多被认定是个妖人,然后被弄死。 “先生明见。”承远恭敬的回应。 他的头脑飞速的转起来,瞬间又确定了一件事:自己所处的时代定然早于宋代中期,毕竟唐代以前中国只有极少量的木棉服饰,且大都产自西域。这木棉的种植起于唐中后期的西州、敦煌。棉纺织的大规模兴起要宋以后了。 “小人所着衣物乃是……乃是“梅利坚国”所产的“乔治亚细棉布”,只在大食国更西几万里方有所见,此物也算是颇为珍奇……” 承远一边随口的瞎扯,同时却发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慨:黄道婆改进那种一户可作的黑科技织机后,男耕女织的小农社会正式鼎定,从此中华之下层劳动者再无大规模的分工、协作社会意识,客观上却另中华坠入了一种深深的迷雾之中…… 那来访者并没有表示,显然对他的胡扯不感兴趣,而是闭上了双眼,许久之后又缓缓睁开: “你出现之地,乃邓州西南一百多里处多产黑炭之洞儿山,几日前巨大闪光后,县府衙门即刻在此山东侧之外围封锁,而后发现你的行踪,你形貌全然异于世人,官府……嗯坊间谶言:此为天星降世之相,……”说到这里他嘴唇微抿,细长的眼睛眯了一下,显然有些不屑。 “你本人可有说法?” 承远不答,他仔细思索着眼前之人的真意…… “回话!” 那人似乎有些急切,要得到承远对这个问题的确切答复。 “明公此话从何说起?难道明公会相信这些谶言么?” 那来访者似乎犹豫了一下,而后吐出了下面这句话: “假若我真的认可此说,你欲何为?” 承远心中初时一片迷茫,然细想之下忽然豁然开朗:古人重视星象,文曲星高照则士人兴盛,武曲星一统天下六吉同宫,文武鼎定江山则紫微星高照,天下盛世。然一旦什么荧惑星(火星)守心宿,或是破军扰乱天下之类,那么乱世开始,群雄并起,而多年后吉星照耀下天下亦将分久必合。重复着一个又一个的循环罔替。 每一个割据的主君为了证明自己为结束乱世的圣主,都会想尽方法的暗示吉星高照在自己的地盘,自己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难道是什么吉星?文昌?右弼?还是什么天魁星? 事发地的官员之前早就会接到研究星象的国家“伪科学院”——比如什么钦天监之类玩意儿的通知,然后关注自己的辖区是否会产生“祥瑞”,然后趋炎附会的忽悠一番,自己所处的时代那是封建迷信,但当初可是国家郑重严肃的大事。也许这里的官员把自己的横空出现当做升官发财的手段了。 这样想来,自己所处之地兴许真是个乱世了…… “想来明公之手下在遇见我的地方确实察觉了异象,然我是否什么魁星,或是什么南斗,真的重要么?明公,小人究竟是也好,非也罢,唯有一个理是确切无误的,那就是小人既没有什么呼风唤雨之术,也无通天彻地之能。而君当知小人此言非虚。” 承远叹了口气继续说:“小人在此蛰居数日,毋能离脱,今昨两日,明公故意不给我饭吃,小人并未如术士妖道般水米不进而泰然涉水,如履平地,而是萎顿于室内,这几位监视我的人连日观察我的手足,他们显然在确认我是否如同寻常饥人般手足战抖。” 那人又是微微点头,似乎对他的机敏有所回应,然神色间又似有幸灾乐祸之色。 “纵然真是什么星宿现世,若此人手无缚鸡之力,又无洞察古今之能,简直像唐三藏般,那么这人来到世间,又有何益?百尺之外,谁能顾之?徒增笑耳。” 那来访者眼睛转了一下,似乎努力在回想“唐三藏”究竟何许人也。然后又恢复了那种平静的神色,又问: “假若这是个水到渠成的安排,此情之局内是一位你不可想象的大人物,而万民又必须你附和之呢?” 有一件事情承远是坚信的:如果自己真的附合了这些个糊里糊涂的安排,也许将被永远的捏在眼前之人——又或是此人背后那个什么大人物的手心里。 “如果小人决计不认呢?” 承远微微犹豫,终于鼓足勇气,回答出这句话。 来访者一字一顿的道:“世有变数,而君却无,还要想明白了,无论何等抉择,事后皆非自己所能掌控。小子,人是有命的!” 承远突然感受到对面之人喷涌出一种逼人的力量,这股力量钻入自己的七窍,令人窒息。忍不住向后缩了两缩,他不敢回答,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人的两只眉毛微微一扬,细长的眼睛更加眯成两条细缝,用一种凌厉而狡狯的神色道: “明日与你看样东西。” 说罢猛然站起身来,倨傲着转过身子,门口的守卫施礼道:“恭送刘帅!“ 最后那句语音凄厉的话语犹在耳边回荡。承远期盼已久的此次对话只有寥寥数句,那人却已扬长而去……… 2受刑 窗外的植被枝条上微微泛出嫩芽,这分明是一个平凡不过的开春的日子。 “春耕即至,此时定然是农忙时节吧?”承远无力的想着,想起来邓州的路上亲眼得见的景象,更让他心中暗生恐惧,这种时节民间尚且荒废至此,究竟是一个什么倒霉年代?晨间监视他的人终于又送来了饭食:糙米饭,配上切碎的莴苣。满脸胡子的那个监视者招呼了两三个小厮,要请他“移驾”。承远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自己最关心的那句话问出来: “敢问几位,今年是哪年? 这真是一句好不糊涂的问题。然而承远的想法却很明确,他需要对方报出这个时空所处的帝王年号,如果对方说出的年号恰为自己熟悉的时代,那真是天可怜见。 身旁一个矮个子笑道:“天上的星宿,竟不理下世为何年么?好不知民间疾苦的神仙。” 那武人模样的大胡子呵斥了一声“多嘴!”承远听这大胡子的声音简直极尽低沉,本不空荡的小屋竟然仿佛生出拢音一般。 矮个子又说:“我家节帅本不允我等回你所问,但想来是时日无多了,告诉你了:尔殒命之时,只怕就是这戊申之年!” 承远心里打了个突,关于所处年代,浑没问出甚么真正的所以然来,反得了个噩耗,看来那“节帅”不喜欢耗,自己此番真是凶多吉少了。他不由得心想:若能够再回到昨天晚上,我一定对那老大人换一番说法,不再固执己见,老天啊老天,这一回生二回熟,您就不能再帮我穿越一次么? 承远又被推上那辆牛车,晃晃悠悠的被拉到街上,此次那车厢中已经被完全缝死,甚至没法观赏外面的街景,但听得街上却也静得很,想来即使亲眼得见也没甚么有趣。待四周终于渐渐热闹起来,随即车厢被打开,承远被阳光晃得下意识的闭目,再睁开时,发现此地是个集市,人群熙攘。几个官员坐在一条长案之后,对面则绑着一个白净面皮的大汉,原来是个闹市中的刑场。不远处搭着个台子,上面一人全身披挂,细目长须,双眼微闭,正是昨日和自己对话之人。 承远嘴里念念有词,想念叨几句自嘲之语强自镇定:“历史把我从一个太平盛世变到这里,还当是要完成什么感天动地的壮举,不料却是安排我承远去做那“十八年后的好汉”,真岂有此理!。” 然而这种时候又如何能镇定?他浑身已然禁不住的战抖,心中更是不住的祈祷,好在旁边几个小厮却把他引到那观刑的台子跟前,而非押到受刑人身旁。左右搬把胡床,要他和昨日审问他那人坐在一起。 对方缓缓张开眼睛,斜视了他一眼: “坐吧小子,昨日要你得见之物,便是眼前之人。” 自打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个让承远战战兢兢的便是这个人物,想到接下来自己许久都要回他的话,不由得心头七上八下起来。他小心翼翼的让屁股沾了个椅子边,便举目望向那绑缚之人。 那人被五花大绑着,嘴里咬着个什么物事,却没有任何死刑犯临行前颓丧的神情,而是圆睁双目,挣扎不已。承远见过网络上许多死刑犯被枪决前的照片,都是一副颓丧之色,无一是这般挣扎的举止。 大人物转过头来,依然和昨日审问他那般冷漠,他沉默的盯着承远,神色间显然是在等他先说话。 想起早上拘押之处的下人称其为节帅,承远便很识趣的发问了: “敢问将军……” “吾姓刘。” “嗯……敢问刘帅此人所犯何罪?受此斩决之刑?” “聚众为盗,戮官,戮民。当受斩刑。” 承远见监刑官摆了摆手,旁边两个刽子手手捧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向那人犯走去。 承远心中惶惑,干渴的喉咙引得自己吧唧了几下嘴唇,对面之人见他嘴唇干裂,便哼了一声,对旁边案上的茶水指了指。承远如获至宝,正欲饮那茶水,却见刽子手将手中那团物事抖开,居然是张渔网!转眼间那受刑的白面汉子被渔网紧紧缚住,勒紧后的网眼间凸出一块块的皮肉。那犯人忽然剧烈的挣扎起来,神色间既有惊恐,又有那绝望间自然而然生成的央求神色。 “这……这……难道……” 承远只看得霎时间汗如雨下,忽然身边的刘帅解下腰间的佩剑,“曾冷”一下拔剑出鞘。 “此人不但聚众为寇,还妄称弥勒降世!妖言惑人,本将给的令牌,当剐!” 吐出此言,那刘帅将手中之剑猛然向承远坐处掷去,“嚓”的一声,深深扎入了承远腿间脚下的木板里。 这一家伙可把承远惊得跳了起来,再想想他语中之意,更感到全身气息似乎都顺着自己的血脉往下身急坠,竟是屎尿欲喷的感受。眼前的剑柄兀自颤抖摇动。 “时……辰……到……” 周遭已然擂起鼓来,刽子手头上戴着鬼怪脸的面具,掏出令人战栗的家伙事,几把形状大小不一的剐肉刀。 这人间第一惨事此时赫然即在承远的眼前,承远狂乱的思绪已经产生了发散式的喷涌。他想到自己穿越之前刚刚看过的一部电视剧,嗯,对于自己的意识来讲,那还只是几天前的事情。那是在没有麻醉药的条件下,剧中某位日本大夫为被马蹄铁割破头颅的女人手术,缝合血管之时女人凄厉的喊声在他耳边回响。而那只不过是个片刻间的手术而已。 他脑中又闪现起刑制最惨的明代之剐刑,每当他联想到袁督师身受那世间首酷的三千五百刀后,都有一种自己再世为人的感受,那感觉,就像虚脱了一般…… “第……一……刀……” 不远处一位声音响亮的人开始为监刑官报数。 “第……二……刀……” 刘帅轻轻用留在手中的剑鞘轻轻拍打左手手心,把玩起来。双眼微微眯起望着刑场,似乎在和着犯人的惨叫击节板眼。 “坐吧小子,继续回我的话。” 承远惊魂未定,依然傻傻的站着,目光呆滞。刘帅见他不坐,却也不将同样的话又说二遍,这人显然是那种不喜欢废话的人。 “小子,依你所见,这匪首为何明知有此下场,却我行我素如故耶?” “一……十……三……刀……” 报数人的声音终于截止了承远纷乱的思绪,承远尽量让自己恢复理智,联系昨日的情况,此人或要恫吓自己以为其摆布。承远自认为是个聪明人,他想到如果此人已决定要杀自己,那么杀了就是,何必又来费这些口舌?但现在不杀,未必今后不杀,此时不杀,未必说了这几番话后依然不杀。自己的态度也仅有两个选择,其一:摇尾乞怜乞求对方,说后悔了,愿意附从他昨日所谓的一切安排。但当他将角色代换到这姓刘的角色时,又感到自己如此的样子实在太难看,真不像个值得利用的人。 承远还是赌了另一边——即尽量“对答如流”,这不该是求饶,而是面试——在死神驾前的面试。 “想来乃存侥幸也……”承远尽量用平常的语气吐答出了这句话。 “瞎扯……衙门里审过,此人既然在临湍、内乡两县为生,定然知道为祸犯吾境者,无一得脱!”刘帅顿了一顿又道,“本将确有此自信,汝未尝信否?” 承远不语,他知道求饶是没用的,自己必须鼓起勇气,仔细思量如何对答,才有可能得生。他思绪又稳定了一点,于是叹了口气,缓缓坐下回道:“民所饥者,乃失其田也,所谓千年田易八百主,失地之人若因兼并之事而流去他处,在此种世道下”承远手指那远方的一片荒芜,“原本会被其他地方兵镇官府收拢屯田。故而此人定然非兼并之故,而是不堪官府所徵,收成弱于掠夺,俞劳作而俞失,故而弃地而去也。” “我所处的那个时代把这种地叫做“负资产”承远在心中偷偷的说。 “哼哼……倒会猜谜……”刘帅扬了扬双眉,“确是如此,天下未定,朝廷要养禁军,地方又要用兵,才有竭泽而渔之事,然则,” 刘帅指着那受刑之人续道:“即使明知要受此等零剐折磨,为何还要作乱?比起这数百刀的剐刑,饥又何可比之?” “三……十……一……刀……”,报数人的嗓子已然略有些哑了。 此时的承远忽然感到自己的心中涌起一团热血,面目已然涨得通红: 他忽然想起了历史上那些悲剧,每一座被兵马围困的城市,那惨烈的景象赫然在目。而城破之日乱兵们的报复性屠戮甚至让城中的人民感到——那是一种解脱。此时的他咬了咬牙,终于抖擞精神继续说下去。 “明公久居华夏,又乃披甲之人,断非不知饥人所感,将军见过大军围城中断粮的人吗?定是见过的。官府为百姓编号管制,为的是尽量不使那些母亲吃到自己的孩子!因为饥饿的父母已经饿得连寻找邻里,易子而食的力气都没有了。” 承远又想起了德军钳形攻击下的列宁格勒大围困,在拉多加湖彻底封冻前的日子里,饥饿的煎熬让市民们争相去参加甚至不分发武器的炮灰式冲锋,他们空着手拼命的前进,搜寻已经死去的战友们掉落的步枪,只为了临死前享受一顿土豆和红菜汤…… 承远努力维持着平淡的口气,这时候如果作慷慨激昂之态,那可相当的不妙。他顿了一顿,不敢看对方的眼睛,生怕自己因恐惧而不敢继续说下去。 “将军细细思量,等待饿死之人,那种求死不得的痛楚,究竟比这凌迟的折磨如何逊色呢?” 刘帅手抚长须,轻微的哼了一声:“执子者为父所果腹,这新鲜么?” “将军此语乃巧言也,小儿者原本毋识礼教,无知者,何辜?这是孝吗?再者,明公乃领军之人,难道未曾见过儿子将年迈无力的老人煮食?秦汉其后,儿子以恶语轻慢父亲,尚属死罪,”承远又想起海瑞上《治安疏》后定死刑的罪名——儿子辱骂父亲之罪。 “何况啖父乎?人在饥饿到极点的时候,竟然会做出弑父果腹之事,他们会不知自己可能遭到的最终下场吗?” 承远其实并不知道围城战中饥子噬父究竟有没有发生过,因此也只能以设问之语试探,看看刘帅有无所见。 对面之人沉默不语,他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承远感到刘帅的双目中似乎有股能量,突然喷射而出。“啪”的一声,刘帅拍了一下胡床的扶手,他霍的一下站起来。 “小子!”他再次抚了抚胡须。 “你这个小子!” 刘帅还是瞪着承远,本来细细的眼睛微微瞪起来,那分明是一双野狼般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 承远刚刚不知哪里生出的一股力量,站起身来侃侃而谈,此时却开始后怕起来,他虚脱般的坐在胡床上,刘帅见他领口早被汗水浸湿了一块,便招呼左右道:“来人,这公子茶水喝多了,侍候他出恭!” 承远如蒙大赦,他走到茅房里,哇的一声几乎要把肠子都呕了出来,面对着剐刑的场面,他几乎早已撑不下去了。 “暂时来讲,自己的命似乎是保住了……”承远作如此想,“这姓刘的犹如煞神一般,看来自己终究还是得服软,这种用疑问句回答疑问句的做法只能做得一时,不能天天这么玩,此人之耐性不大灵光的……”承远稍稍摸到了这个人的个性,这个人不能对他来硬的,他没耐性,然而又决不可一怂到底,那会使他产生欺凌、“踏死老鼠”的欲望。 承远出来时,剐刑已经进行到三百多刀,围住犯人的郎中们正在各显其能,以便维持受刑人的基本生理机能。刘帅看了半天,似乎已然觉得乏味,于是招呼身边人,要撤了。 忽然那受刑者口中塞着的东西落了下来,身旁的郎中捏了捏他的下巴,确认此人并非下颌脱臼所致,于是又要把麻团塞回去。 那受刑者似乎嘟嘟囔囔的在说着什么。眼见那老郎中就要将犯人的嘴封住,刘帅忽然大喝一声:“慢!” 刘帅向那受刑者努了努嘴:“他说什么?” 那郎中凑过耳朵,皱着眉毛:“小人听的也不切,似乎是……什么赌?什么主?” 犯人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那声音也逐渐清晰了许多: “钱……钱又破土……威名……我主” 3谶语 刑场周遭一时间寂静了下来,方才那刽子手约莫割到了一百多刀时,围观的邓州百姓们就已经停止了喧哗,他们默默的注视着刑场,携子的妇人们原本用手遮着孩子的双目,这时听到受刑人的叫嚷,更将孩子们的口也按住。摆摊子的商贩们常年在这闹市之地为业,处刑的场面原本见得多了,他们此时却也放下手头的生意,悄悄走过来看看又发生了什么事,整个现场一片肃杀。 忽然人群中兴起一阵悉索之语,诸人细细听辨: “钱又破土钱又破土……” “威名我主……威名我主……” “钱又破土威名我主钱又破土威名我主……” 那些声音零星响起又不断移动着,如同阵阵凉风。声音凄惨,令人浑身发毛。又似乎将要逐渐散去…… “来!人!”那刘帅一声大喊,维持刑场秩序的兵丁们纷纷握紧了兵器。 “给我封锁去路,一个都不许走!” 围观的百姓们大骇着四散奔逃,整个市坊间已经遍地皆是哭爹喊娘之声。然而行刑现场的守兵只有寥寥数人,州府的衙役倒是多些,他们却只用刀柄以及短棍或敲或杵,击打这些逃散之人的肋下。 兵丁们下手要重一些,他们是刘帅的人,已然造成了些许死伤,但是要在所辖市府的街市上堂而皇之的屠杀,就是这位刘帅,只怕也有所顾忌。局面看来是万难控制住了。 承远见转瞬之间,民众几乎纷纷逃散一空,不由暗道“万幸”。他心道:“邓州府衙的文官——许是知州,或是什么藩臬,其部下的行事倒还算有规矩,很明显和这姓刘的不同。”想到这里不由得斜眼瞅了刘某人一眼,刘大帅立马机警的回看他,承远的视线则又像硕鼠遇猫般的赶紧逃跑。 人大多都散干净了。 刘帅已经走到那位监刑官的坐席后面,静静地看着眼前事态发展,那监刑官身旁一个官员连连搓手,又给这位主官使眼色。 刘帅见了他们反应,不由横了监刑主官一眼,冷笑起来:“都是你教出的人!可当的好差啊!” 他的口吻不善,那监斩的文官却不敢反呛,只行礼道:“下官有罪。” 承远暗暗称奇,这个文官怎么当的这么窝囊?被武将像奴才般训斥?这岂不是翻了天了么?又听得刘帅哼了一声:“管教?回回皆如此责你,你手下这班人是当差人?还是做菩萨?本镇虽杀不了你,然尔不过是个刺史!若是想换了你,撤了你,哼哼……也就是往上通通气,一张纸的事!” 承远原本觉得这监斩官有些低三下四,但另一方面却对他也有些敬意,毕竟面对强权这人玩得只是柔性政策,手下人行事也有所底线。转念一想:这人做个州刺史,职位按说也不小了,这幅战战兢兢的样子还真是奇怪。 刘帅没有再理他,他整了整甲胄斗篷,戴好盔帽:“回了!”他摆了摆手,而后指着承远又加了一句:“牛车就撤了吧,给这人备个轿子。” “回?回哪儿?”承远下意识的问。 刘帅狠狠瞪了他一眼“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承远吐了吐舌头,看来虽说依然没有什么行动自由,但暂且没性命之忧了。 这时那刺史身旁一个黑脸官员——许是个刑名,竟指着被差役们按倒而窝在地上的少数百姓道:“敢问刘帅……这些人……如何处置?” “使君,匪寇真的与我们无关啊!”被扣押的民众纷纷告饶起来,然而大部分说的却并非官话,承远听得并不真切。一个看起来腿脚不错的汉子刚刚勇于掩护身旁的妇女和孩子,又被几个兵丁围住打得头破血流。在承远看来,无论在什么样的年代,有义而知廉耻者都是比比皆是的。 “统统带回去!严加审问!”刘帅怒声命令。 “只是……只是下官却想,这些人未见得是那低语八字的乱匪。” 好家伙,承远心道:这真叫强将手下无弱兵,不愧是被这刺史调教出的刑名,骨头还蛮硬。 “你说什么!”刘帅猛地扭过了头 承远暗道这官的性子明显有那么点执拗,姓刘的当然明知说那八个字的人早就跑光了。然而眼下人都扣了,事情闹成这样,总不能让刘帅对他们敬个礼,然后说“同志们,大家都是好群众,对不起错怪你们了,感谢你们支持我们的工作。”然后把他们都放了吧? 眼见那官还在支支吾吾,主监的州刺史微一沉吟,说话解围了:“毋言了,想我节帅也没想冤屈好人,把这些“疑犯”带回去,录了口供,真的没有嫌疑再放不迟。” 那刑名连忙称善。 刘大帅看了刺史一眼,他笑纳了这个双方的台阶而没有反驳,神色间却值得玩味。其后各人收拾摊子打道回府,刺史大人拢了一众差人,继续把那匪首剩下的刀子剐完了,一场闹剧,这才收场…… 承远倒是体验到了坐轿子的享受。牛车会磕磕绊绊的颠簸,官轿却不会,轿子会随着轿夫的脚步上下摇曳,让人昏昏欲睡,这感觉很奇妙,只怕自己“前世”的豪华轿车也没有这种享受。 细想如今自己面对的形势,他依然是满腹狐疑:中央政府的天监见到夜空中的异象,辨明方位后知会地方,地方官员当然要附会些祥瑞。然而这祥瑞往往是有门道有规矩的,比如祥瑞大都是物、情、境,像这样牵扯到“星宿下凡”那就涉及了人事,难道不犯忌讳吗? 他眯起眼睛回忆起自己所知的那些历史上的“祥瑞”,还是觉得类似的成例实在太少。偏偏这邓州周边乱民四起,刚刚刑场上那被剐的“弥勒”恐怕不是个例,这时搞出这么一出,不怕有后患么? “若是要这样利用我,”承远闭上眼睛双眉紧锁,继续思索着,“那这幕后之人绝对是个大人物,首先这人要有绝对的自信,并且有打破成例为天下先的气魄。又或是某大人物被些许谶语流言牵扯到了,唯恐为祸己身,所以索性支持这姓刘的搞出这种花样,让居上位者对自己的猜忌消去了。” 胡思乱想了好久,承远不知不觉间已经回到了住处,他方一掀门帘,却差点和一人撞了满怀。抬头看去,原来是那天挟持自己的县尉曹正。他身着圆领常服,一直在屋里往复踱步,左手不断搓着袍袖的贴边,显然十分焦急。 “县尉公贵体无恙”承远拱了拱手,他刚才和刘帅对答几句,竟对自己那所谓“胆识”飘飘然起来,面对曹正时没有以下人自居。曹正居然也不以为意,他朝承远点了点头,又回身问那大胡子看门人: “节帅何在?我今日过午求见不成,本想他兴许来这里察问这小子的举动,现下申时即过,只怕要入了酉时(大约下午17点左右)了。” “许是晚膳时候已至,节帅用过了饭,兴许就来了,时辰不早了,要不卑职叫后面准备点果腹之物,让他们伺候着曹公……凑合着吃点?” “不了,我在这里吃东西,若是节帅碰巧进来,太不成话。” 没等承远要坐下,那大胡子却招呼了他一下,承远明白自己随即又要被“请”进那个内室关禁闭了。他赶紧看了一眼站在大门口的曹正求救,对方却把头转到另一边。承远心道:“你这脑袋转得有如狼顾,扭得可够猛的,也不怕闪了大筋。”既然曹正果断的装没看见,也只得悻悻然缩回里屋。他记得几日前刚见面时曹正对自己姓名的承、远二字深有疑虑,此时想起又感到莫名其妙。 曹正说不吃饭,那个大胡子居然也就未给承远准备饭食。 过了约莫三刻,那姓刘的才来。曹正顾不得说废话,抢过去草草行个礼,随即从袖口里掏出个字条模样的东西双手递去。刘某人眯起一对细眼扫视那字条,一张白脸已然微微铁青,转瞬又阴晴不定,一阵绿又一阵白。 “这是什么?何时出现?” “下官这几日谨遵刘帅之命,叫手下密切注意周边动向,下官亲自查验了内乡县周遭所现种种谣言蛊惑之语,有字条,也有房屋梁柱上的刻字,更甚者还有些童谣谶语。” 刘帅来时已经换了套宽袍的官服,他一撩衣襟缓缓坐下,良久无语。承远扒着门缝,只想看看那究竟是些什么字样,然而毕竟没敢轻易造次。 曹正续道:“这些谶语各不相同,些是什么“权要主母”,什么“悲鸣五鼠”还有什么“钱要破土”云云,下官逮了些乡民,顺着这些头绪摸索下去,终于挖到了根处,即是这字条上之语。” 他顿了顿,偷偷看了一眼刘帅的反应,又补充道:“乡民多言,这些谶语和那人只怕有牵连。”说罢指了指里屋承远的位置。 “你出来!” 承远被这一声命令弄得打个激灵,他望着刘帅的一脸惊疑烦躁的表情,缓步而出。 “这上面的东西,可有甚么印象?” 承远低首看去,那字条上龙飞凤舞的写了这么几个字: 乾祐破五威凌吾土(注1) 这分明就与今日午后刑场上听到那八字完全谐音。 承远看着这八个字苦苦思索,心中似乎有一丛微弱的亮光,但这些许光亮却被一团纷乱的罗网挡在面前,使得他无法向那亮处跨出一步。此时他只有更加小心翼翼的尝试着,去揭开那些绞索般的乱麻。浑不知曹正和刘大人看到他那晃神的样子而面面相觑。 谶言中的破五之日和乾坤的乾字有何关联?什么人要来“威凌吾土”? 承远忽然看了一眼曹正,又想起当初他听到自己名字时的反应,忽然心中豁然开朗。 “我x,原来是这样!” 承远只差把这句话喊出来了,他心头一片雪亮,所有的谜团都串了起来。穿越者的眼珠子拼命的转动,他想明白了如下这几个问题: 其一、这是什么时代;二、这大概是哪一年;其三、身旁这位犹若豺虎的刘大人究竟是谁;甚至还有其四: 这个姓刘的大约还能活多久…… 按:中古汉语和明清以后的官话差距非常大,相信大家也发现了,作者在第一节中实际将中古汉语近于温州方言,以及中古汉语近客家话这其中两种说法做了结合。而“乾祐破五威凌吾土”以及第2节末尾处的“钱又破土悲鸣我主”这两句话在中古汉语发音中显然未必相似,但作者毕竟不是语言学学者,还请大家原谅。 4 密商 “究竟想到什么?还不速速回话?”刘帅焦急地催促着混乱思绪中的承远,曹正忙对他轻轻摇头,不愿他扰乱了承远的思路。 承远此时知道,眼前这个发问之人的官职是驻扎在邓州的所谓威胜军节度使,这个人名叫刘晏僧(注1)。 这是什么时代呢?原来当他看到谶言中乾祐二字时,忽然想到:这会不会是个年号呢? 承远大学时主要关注了宋史,唐史也有涉猎,毕业论文题目原本是《五代时期的军事经济与大一统道路之演变》。为什么要说“原本”呢?时间要回到承远本人所谓“意识”时间线的前几年,当时他临近毕业准备论文,而论文指导老师刚刚见到他的开题,就摇了摇头: “承远啊,一篇本科生的毕业论文顶多就是一万多字,你这个题目是不是太宏伟了?你要论述的究竟是军事经济、还是大一统呢?” 当时的承远稍微想了想,回答说:“我文中军事、经济都算是对论点的基本支撑吧,核心问题,还是大一统。” 老师并没搭腔,而是翻开他的论文开始浏览,没看多少,就再次摇头了: “小承啊,你对五代的历史史料究竟熟悉不熟悉?有没有把握?论述时的具体史实引述的含糊不清,还有许多牵强的构想……嗯……善于思考是好事,但是请不要在自己的思绪里钻牛犄角尖。” “我只是觉得,我的逻辑推演绝对是严整的。”承远毫不犹豫的说出了自信之语。 论文老师对这个学生还是有些印象的,他记得承远在自己的选修课上是最认真的一个,好问问题,而且问的都在点上,明显是个聪明的孩子。 “这样的逻辑推演是无用的,要知道一个内部逻辑自洽的体系是不够的,好比你设计一座钟表,你把结构想得非常致密,但实际做出来指针却未必会走。你的五代史功底根本不够,也许这个时代留下的史料残缺不全,因此留给你许多拼凑自己主观想法的空间,如果你是因为这点才故意做这个选题,规避那些踏踏实实的考证,那么明显是对自己不够负责任的。”指导老师的表情分明就是一脸的惋惜。 承远了解的学说其实是不少的,当然这也致使他的脑袋里很乱,有如一锅的酱子。再加上如此宏大的题目简直就是“博士论文级别”的,如果过多引述的话,论文的内容篇幅绝对会超标了,而且结构一定会散乱不堪。 但是承远听到老师的评价居然有说他投机取巧的意思,也不由有点恼了。这次论文指导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几乎演变成了师生间的辩论,最终,承远修改了论文题目,他后来东抄西抄的拼凑出一篇纯属垃圾的宋史论文,答辩勉强混了个合格。也许,他还没有走出逆反期吧…… 那一次,当他走出教员办公室后,指导老师背地里的最后一句话,他却没有听到: “也许,这孩子根本不适合学历史。” 穿越后的承远对乾祐二字的印象本来已经很淡了,毕竟时间已经过了一段。然而现在眼中的曹正,让他忽然想起了一些事 乾祐——承远……琐碎的线索结合之后终于提醒了他,当初曹正以自己姓名为怪,那是因为自己的姓名中,“远”字没有避五代时后汉高祖皇帝刘知远的名讳。“承”则没有避当今圣上刘承佑的名讳…… 这两位中原王朝的皇帝实际上共用了一个年号——乾祐 梁唐晋汉周,此时当为后汉了。乾祐破五,那是刘汉覆亡的最后一刻,郭威在壬子年寅月丁卯日宣布改元广顺。换句话说,从改元的第二天正月初五开始,郭威“威凌吾土”。 正是由于承远对这位大周皇帝的无限崇拜——当然,还有对皇帝与英年早逝的柴皇后间的爱情无限向往,使得承远对广顺开国如此印象深刻,以至于乾祐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却有些龙套。 谶言是这位今后的大周皇帝背地里搞的鬼把戏吗?有可能,也许历史上,大周天子郭威对正月初五这个日子拥有什么极为特殊的心灵羁绊。当然,兴许这是所谓的“真正谶语”。也许冥冥中真的会有天意,就好比自己的穿越,自己的“魁星现世”。 眼前的刘晏僧还在等着自己的答复,这些错综复杂、机关算尽外加穿越扯淡的事情根本就无从讲起。承远没有任何法子,也只能有一搭无一搭的敷衍他。 “嗯嗯……所谓乾祐,自然乃是……嗯……乃是我朝之年号。乾祐破五,那是我朝先……(他想说先帝,但忽然想起目前还无法确认刘知远死没死,搞错了那可是死罪。)嗯是我朝自契丹国主手中光复中原,五战定天下,故而威震中原之事,此乃……此乃大吉之……” 刘晏僧果断的质问他:“何言五战?哪来的五战?” “嗯……高祖晋阳起兵,而后是临汾……”承远回忆着刘知远下山摘桃子的路线,正要继续胡扯下去,忽然曹正大声打断了他:“莫再扯了!这分明是有人暗地里算计,要陷害郭枢密!” 承远吃了一惊:还是这个姓曹的脑子快。 刘晏僧略微细想亦恍然大悟,但穿越过来的承远却分明知道:这把戏九成九就是郭威本人搞出来的,别人纵然想陷害他,又怎么可能预知未来而猜到破五的玄机? 果然刘晏僧急着追问:“谶言中所指破五,又乃何意?” 曹正也摇首而叹:“这个却尚未参透。” 承远检视着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暗暗思索此间情事会否和自己的穿越事件扯上关系。如果刘晏僧,或其背后的人认定这里边的干系波谲难测,到时干脆把自己一刀宰了而后息事宁人,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果然刘晏僧看着曹正已然出现了奇妙的想法,他以询问的口气追道:“既然这事情有这样的干系,咱们该当及时禀报郭枢密,免得让朝里的对头们搞出玄虚来么?” 承远忍不住插话了:“万万不可!”身旁的曹正果然也微微点头。 刘晏僧警觉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曹正早就嘱咐下人皆远离此屋,任何人不得入内。 曹正和承远都明白:你刘晏僧如何能确信这八字和郭威毫无干系?如郭威真的有所想法,步了个什么埋伏棋,此时行贸然之举,你刘晏僧日后难道能得保身家性命吗? “当此之时,”曹正轻抚了一下桌子上的灰尘侃侃而谈,“反而不能将事情闹大。” “你的意思是,那些乱匪都不抓了?” “当然要抓!朝廷岁入不能抵支,一定还要州县再加力支撑,若放任奸匪祸乱地方,邓州如何能消受?但这谶言背后的线索决不能过于深究,咱们要把局面掌控得恰如其分,这样才能过安生日子。” 承远心中暗暗喝彩,看来刘晏僧虽表面上盛气凌人,但水平真的是有点稀松平常了,反而这姓曹的心思缜密,见解狠辣。 听得此言,刘晏僧的额头上渗出几粒汗珠,然而却不用袖子去擦,曹正见他汗珠就要淌到眼窝里,连忙识趣的掏出一块丝帛方巾:“下官带了两块,这块尚未用过。”刘晏僧点点头接了过来。 “此事只怕还要细细参详,对了,详细内情,却不必和那胡栾者去说。” 曹正颔首道:“下官心中有数,自不会在使君面前多嘴。” “原来午时那监刑的刺史姓胡。”承远暗自思考,却想不起历史中有这么一号人物,虽然他对那人有些好感,然而看他那四平八稳唯唯诺诺的样子,只怕确实也出不了名堂。 八字谶语的事情计议稍定,刘晏僧这才招呼了从人,让他们备些饭菜。承远见从人端上一大盘生羊烩、一碗防风粥、佐以些松花饼子作干粮,另有些鸭脚百岁羹之类,基本也就是些寻常饭食。 承远早饿得肚皮贴脊梁,此时不由看着曹正露出询问之意。刘晏僧见他一脸家猫求食的表情,便轻哼一声道:“小子,你恐怕也只能从了我等的安排,事到如今,还能顽固么?” 承远自忖不知不觉间,居然真和这票人渐渐绑到一块去了,如今也不知是喜是忧。 他此时不再犹豫,拱手道:“将军不杀小底,已然庆甚,再有何等安排,小底却也不得不从。” “哼……此时识时务,倒也不晚,来人,添碗筷!”刘晏僧虽然对承远这种软中带硬的态度始终无法习惯,什么叫不得不从?不过他也还是没有多说什么,于他来讲这好歹也有了点“略微让步的意思”。 刘晏僧居中主位,曹正客位。 承远下首敬陪,之前的种种经历后,竟然能和刘晏僧这样的人物同席进食,倒也有些小小的得意。他心中苦笑:“现在看来,自己倒像是为了这口吃的便任人摆布,也对,能有口吃的真是太重要了。”承远想起某位导演说过:当年文天祥被元人掳走后,为元人打骂百般凌辱而毫不服软,反大骂不止,后来元人改用饿饭,虽说文大人依旧威武不能屈,但至少不怎么太骂了。文山公尚且如此,自己又能免俗成什么样子呢? 没挨过饿的人们啊,你们万不可妄自揣度这种感受呵…… 曹正吃了几口,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这名字却要改一改。”曹正用食指在茶水里蘸了两蘸,在桌上边写边说:“几日前早就想好了,承字决不可用,可改为成姓,既是魁星现世,那就加个魁字,叫成魁远好了。” 刘晏僧道:“嗯,改得好,可有表字?” 话音未落,曹正的手已然在桌上飞快的写出了两个字:公斗 “公斗……嗯好字好字!”刘晏僧眯着细眼,以手抚须缓缓点头。 “妈的,干脆叫左光斗,自号“青面兽”(注2)得了!”承远懒得看他写在桌上的东西,只是一边大嚼羊肉,一边在心里爆粗,他又暗暗自嘲。爹娘给的名字,就这么被面前两个怪物随手改来改去,实在是让人气苦……忽然想起一事,他迷惑的问道:“这远字真的妥当么?”曹正笑道:“你既从西而来,却也未可见怪。我高祖皇帝之御名早已更作一个“暠”字,那高远之远不必避讳。” 承远恍然大悟,暗暗惭愧自己学得不到家。又问:承字做个缺笔即可,何必硬要改掉呢?曹正见他依然瞪着自己,笑言道:“既为魁星,缺笔则不妥,这名号前几日已然散出去了,坊间兴许已有耳闻。” 承远心里打了个突:此人还真是说干就干。 曹正又嘱咐道:“然则你须明白,这些魁星之流的说法,只传民间,不可自居。” 承远大点其头心领神会,甚么魁星,什么下凡,那都是因为投民间之想,不得不然耳。但不论是朝廷,或是幕后什么政治操作人士,都不能明着说你是什么魁星,毕竟中原王朝以孔孟为本,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阴阳术数天命罔替的东西虽然重要,但只是统治逻辑,表面上不能压过根本的政治伦理,尤其是在对外昭告时。 旁边的刘晏僧见这两人唧唧歪歪的掰扯这些文字,早不耐烦要插话: “说正事,还有一样更要紧的事,那是枢密院里我自己人来的消息。”刘晏僧一脸神秘,一张白面微微发红,他把声音压低道。 “所谓魁星现世之事,朝里也有说法了,今日我从西市观刑归来久久不至,便是在接待朝里来的人!” 曹正双目微睁,气也不出:“官家怎么说?” 刘晏僧把声音又压低了三分: “圣上有意,要给邓州抬陪都!” 注1:这个时期的刘晏僧本应叫刘重进,然而后续可能会出现一位名叫李重进的后周大将,为了避免读起来混淆,因此本书采用了刘晏僧这个早期的别名。 注2:所谓“青面兽”是明末阉党给左光斗起的诨名,暗指其如梁山匪寇般可恶。 5 雨夜廷议 刘晏僧的这句话浑没有什么振奋人心的意味,听起来也很是平淡,然而对于承远来讲,却犹如晴天霹雳! “历史竟然会因穿越者而改变得这么狗血么!”承远大张着嘴做如此想,继而感到头晕目眩。 承远心中暗暗思忖:郭威已经做了枢密使,那么当今圣上看来是刘承佑,这小皇帝登基时还不到二十,从自己所知的历史来讲,除最后一哆嗦做出杀顾命的愚蠢之举外,这位皇帝大都被大臣和武将们把持毫无作为。由此推之,抬陪都这种事断然不是皇帝想出来的,不是宰相苏逢吉,应该就是郭威。 然而作为历史上排名颇为靠前的一代雄主兼大英雄,郭威怎么会赞同这样愚蠢的……笨蛋主意呢? 刘晏僧和曹正的对话已经又不知滔滔不绝的打了多少来回,但承远却几乎充耳未闻。此时的承远心中想到的,则是自己所处的那个时空中的历史。五代之后又过了两百多年,即1219年,蒙古帝国大汗西征花剌子模,在迅速拿下哈里发的新都撒马尔干后,又于不久后直捣花剌子模的旧都玉龙杰赤(也就是今天改名为苏俄式名字的“库尼亚乌尔根奇”) 承远回忆起两地的大概距离:二百五十英里左右,而邓州与大梁则约莫八百华里不到,换算一下二者很是相仿。处于豫东平原的首都开封往南,便是南阳盆地。自豫东至邓州几乎一马平川。这样设立陪都,这不是明摆着两个瓜放在一个挑子里,让人家一顺儿挑走么? 郭威啊郭威,你究竟想干什么…… 天际传来了隆隆的几声雷响,但这雷声虽然并无过多的沉闷之感,却打在承远的心头,沉重无比。 此时的大梁城西市坊…… 人群已经快要散干净了,顺天府寻街的差人们懒洋洋的坐在路边的石头牙子上,浑不管闭市的时辰早已过了。雨点淅淅沥沥的落下来,但人们毫没有慌乱的样子,如果不是刚刚那偶然的闷雷声,人们甚至不知道这雨究竟是何时开始下的。春雷兼春雨,新一年的生机就要在这略显温和的雷声中缓缓舒张了。 一个官员坐在一顶轿子里,观望着外面的人群。 人们的脸上浮现着平静,除了这场春雨带来的复苏感之外,似乎他们从来都是徜徉在幸福之中的。 “可是,他们距离上一次灾祸和恐怖的笼罩,仅仅不到两年啊……” 轿子里的官员微微叹息,这个原本伟大的中原国家已经在城头变换大王旗的环境中,经过了几十年了。 对这里的人们而言,灾难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始于一年多前,契丹国主的进犯中原吗? 始于晋高祖割让卢龙、云州吗? 始于黄巢匪寇——那个伪齐的祸乱中华吗? 或是还要向上追溯,一直到河朔变乱,甚至安史之祸呢? 也许,中华大地上的人们,从来都在惊变中默默承受着,他们已然麻木了,只有在摇摇欲坠的时势中努力抓住片刻的安宁,从而拼命地享受短暂的幸福…… 轿子里的官员微微叹息了一声,正要继续沉寂在自己的思虑中,忽听得一声怒斥:“何人在此?意欲何为?” 轿子后面一个手持拂尘的人闪出来笑道:“哎呦呦,老吴啊,连咱家都认不得了?” “原来是徐监丞!呸,我这双狗眼,这张臭嘴!” 老吴抡起双手,徐太监也不赶紧去阻止这个侍卫的自抽嘴巴,而是歪着头一脸轻浮:“哎呦,你这脸蛋都肿了,这可怎么得了?你站的地方,离那下马石只五丈,可是我朝的体面啊?” 那侍卫正要说些告罪的话,徐太监又摆着手道:“还有啊,莫再称徐监丞了,咱家前两天已经升了内府令了。你再看看这轿子里的又是谁来?” 轿子里的人已然稳步走出,并不言语,而是淡淡的看着侍卫。 “原来是冯公!徐府令,我这…………” 徐太监哈哈大笑:“圣上给我口谕:此番陛见莫可招摇,这才没有敲锣开道。这些日子咱家又要过问先帝陵寝的石料,还要采办社稷宗庙的鼓皮,哪有功夫跟你闲扯?赶紧闪开吧。” 这位轿子中的冯太师,正是被后人时而称作“六姓家奴”甚而骂作“八姓、十姓家奴”的冯道。 几十年间,检校太尉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弘文馆大学士、甚至外镇节度使,唐末以后各朝各代里里外外的要职,他都几乎做了个遍了。乾佑年间,他的权柄收缩了不少,直到这时,他依然视中书及三省为事务繁冗的烂摊子,坚定地支持集权和设枢密。 此时的他,虽然无法和刘知远死后的四顾命相比,却依然被皇帝视为“德高望重”之臣。当夜的陛见设于崇元殿,这种非同寻常的举动令冯道本能地察觉到:定然又有令人头大的事情发生了。 冯道偷偷撇了一眼徐太监,他毫无表情,只是疾走的引路,自己垂老的身躯已经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了。 “嗯,这种时候,加上这种步子。”这位四代老臣想起,往日里这徐太监都爱扯些有的没的闲话,又会溜须一番,现在这样急迫,定是圣上有什么作难的事了,而自己在朝中所谓实质性的作用,他当然十分清楚。好在从元化门到崇元殿,路途很近,假若是那盛唐皇城占地的广阔,兼其宫观殿宇之疏离,只怕自己更要多受些苦楚了。 天色已暗,崇元殿日间明亮的翠绿琉璃早已坠为暗青之色,平日偶尔发出的鸦雀之声,也早被雨点赶走了。冯道步上台基,他知道,徐太监急着把自己引入殿前,等和皇帝照了面,复了命,他就要去和其他太监们赌钱,到得那时自己的身子也就可以歇一歇了。 刚步入正殿之内,冯道见皇帝望着自己,一脸殷切之色,随即几对目光刷的刺过来,未几又转了回去,恢复了剑拔弩张的样子。 冯道心中暗暗咂舌:嗯……一个枢密使、禁军统帅,三个同平章事,外加三司和户部,四个顾命居然都到了,大都也是赞拜不名之臣。这哪里是什么陛见?和廷议也差不多了。本朝廷议几乎是郭威、苏逢吉二人吵架的所在,自己只怕又要被皇帝用来作和事佬了。 “冯太师也到了,年纪大了,跪拜也就免了吧。” 当朝皇帝刘承祐方满二九,冠礼则是提前了两年,在封王爵的时候举行的,当此之时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 冯道对君称谢,继而却愣了一下,往日里,无论这位年轻的皇帝,还是高祖先皇,都会命内监为年过花甲的自己设个胡床,或是板凳。今日怎么忽儿没了这苗头呢? 稍稍犹豫了这一下,冯道也只得走到自己的位置,他费力的沉下身子跪坐于案几之后,背上已然微微渗出汗水。偷偷向对面瞧去,一个人看着自己微微撇嘴,却是宰臣苏逢吉。 冯道心道:“果然是此人的主意,哼哼……行不可不孰,一方上位便行此为,却不知今后复为何人所祸。” “今日召几位卿家至此,原是有些议事不便在朝议上率众而论。前几日护圣军几番的向上催要良马。护圣军担着禁兵马军主心骨的军号,军将们又都是些个河东子弟,”皇帝一扶御案,站起身来,“这班人脾气暴躁,就是先帝,都有些镇不住啊。” 众臣见皇帝摇起头微笑着打趣,都附和着笑出声来。 “王太傅,你掌三司之事,这天下的钱粮、度支,自然不得不过问,现如今马政的开销,要如何解之啊?” 皇帝侃侃而言,他的表情显然稚气未泯,举止瞧来也与言辞毫不相称。皇帝的脸庞消瘦而白嫩,面门处隐隐青黑,似是这些天刚刚登基不久,便开始沉溺酒色了。他的神情童真未脱,却又毫无朝气,言语的口气简直就像在做戏。冯道扫视这殿中之人,刚刚只有两人未有附合而笑,一个便是那苏逢吉,另一个却是郭威。 冯道细看皇帝的眼睛,他的眼神虽然故作淡定,却不时向苏逢吉那里扫视,迅速的收入苏逢吉的一个表情目光后,又回归平常。这不经意的一个细节,看来就似提线木偶的那几根细线,阳光反射下,才偶尔闪现。 冯道暗暗冷笑,高祖刘知远死后,原本郭威、苏逢吉、史弘肇、扬邠,四顾命该当共所理事。苏逢吉明里大呼“圣上当乾纲独断”,又挑拨帝与太后的关系,实际却想将皇帝绑在自己一人手里,今上年轻冲动,自然便着了他的道了。 加之郭威不时去署理邺都的军务,以平息宋州节度使杜重威的叛乱,原本朝中顾命之臣的三对一局面,居然演变为独对三人的苏逢吉占了点上风。 右边下首一个个子瘦高的人站起身来,脸上微微的麻子,被还算眉清目秀的五官略有补过,正是三司使检校太傅王章。冯道看了他一眼暗想:此人胥吏出身,要说些什么话开题,那是可以想见了。 “臣禀圣上,去岁,各镇贡军马一万六千三百余匹。今年至二月初止,各镇贡军马两千二百余匹,其中,郓州所供军马一百三十匹,青州……” “好了好了……王太傅啊,吾可不想听你在这里报账了。”皇帝又是微微一笑,“还是说些纵论之言吧,你说话的根据,吾从来都是相信的。” “就是先帝,也信……”皇帝犹豫片刻,又补上这么句话。 冯道盯着王章的嘴唇,众人的视线也聚集了过来,王章微微沉默了一瞬,继而躬身道: “回圣上,臣,不敢讲。” 6 吃人的省耗 听到这话,皇帝依旧下意识向苏逢吉的方向瞥了一眼,冯道顺着他的目光微微偏头,见苏逢吉的下巴微微向下沉了一下。这个动作转瞬即逝,大殿中的这些人每一个都不是什么善茬,不过能够捕捉到这个瞬间的,也只有冯道——这只老狐狸。 “王卿但讲无妨!”皇帝收到苏的回应,似乎松了口气,说话时的声音也更自信了点。 “回圣上,臣想说的是今年各镇、各州府所贡的马匹,愈发短缺!” 冯道的眉毛微微一扬,关于外镇节使截留禁军马匹,自己前朝就管过户部,早就深知。自后唐以后,中原王朝的中央对各镇皆采取姑息态度,边军越发拥兵自重,恶性循环。这个形势本来到先帝刘知远时已有所改观,然而年初先帝已逝,原本已经安分的地方军队有如炒锅里的豆子,在灶中小火的作用下再次噼噼啪啪地响起来。 “燕、冀、晋、秦,诸盛产良马之地,短缺最重。” 讲完这话,王章不由得以袖抚摸面,微微擦了擦汗水。 殿内诸人纷纷动容,有人开始交头接耳起来。王章的话揭开了一个谁都不愿去揭的盖子——那就是身处太原的北京留守刘崇。刘崇是先帝刘知远之弟,与郭威有多年的旧怨。在原本的历史上,几年后刘崇将成为北汉的皇帝,并与广顺开国的大周皇帝郭威势不两立…… 而对于刘知远死后的后汉朝廷来讲,此时地处河东,北接契丹的刘崇也属于一股举足轻重的势力。 冯道此时斜眼去看郭威:“好啊,你让自己的走卒到这里来揭开这个盖子,又明知所有人必然将这刚开的盖子赶紧捂上,不知你又欲何为?” 苏逢吉此时不再沉默,他起身施礼道:“臣启陛下,皇叔在北京(注1),担着北据契丹的重责,不可疑之!” 冯道再看郭威,见他微微闭目,对眼前的情势似乎毫不关心。 “好了好了,皇叔之事休要再提。可禁军定要立于绝对之势,这是先帝多番叮嘱的。方今之际,还是要诸位卿家想想,是否另有法子。” 王章回道:“回圣上,只有扩大同党项吐谷浑诸部的茶马贸易了。” 大唐灭亡后,最盛产茶叶的地区往往不被中央王朝所控制,因此茶马之易,也逐渐被银钱粮食布帛取代,当然,所谓“茶马之易”,毕竟被人们叫惯了。 王章继续说下去:“近年来契丹从中作梗,又兼河中、西北的藩镇屯积牲畜,良马之价,已抬至六十贯。如还要扩大交易,则长此以往,国库难以为继啊。” 冯道心想:“王章身当三司使之职,然户部的实权依旧被苏逢吉一党把持着,自己向来力促财、支、运的集中,可这所谓的三司使终究没能彻底形成三司合一,王章实则依旧只相当一个转运使罢了。”想到这里,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王太傅做事也难啊,”苏逢吉一脸的猫哭耗子,“近年流民、盗贼四起,官输不畅。地方转运之折耗,不计其数,臣细细想来,也只有再加省耗了。” 所谓省耗,即是朝廷运输羡耗的附加税,历代政府皆如此加征以作敛财,甚至向下摊派。直到清代初期皆没有解决。加省耗是解决财政问题的通常手法,当然毫不新鲜。在座的臣僚们听到苏逢吉带出的这句话,都侧耳聆听,想知道他究竟要如何加耗。 “以臣所知的运输羡耗情状,一斛粮米的赋税,会因盗贼、流民而折却两斗。”苏逢吉停顿了一下抬眼去看皇帝,皇帝张大了嘴,那分明是“苏卿家,今天的剧本怎么事先没和我说过啊”的表情,苏逢吉也不去理他,他又做出一副感慨的表情,泪光闪闪的道:“然臣深感民生之艰难困窘,天福十二年,转运判官崔敬所持全国仓署之修缮维护,如今已然大体完成,故臣恳请圣上,省耗虽乃为充国库而不得不为,但那鼠雀耗却当“彻,底”免却,以明圣德!” 在场的臣僚霎时间一片默然,议论中的殿内一时安静,沉寂的可怕,只有门外传来零零散散的雨点声,能够证明此刻的时间并没有休止。 皇帝的嘴微微张着,依旧没有缓过神来。 冯道又去看郭威,他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毫无即将作出任何反应的预兆。冯道心想:“加省耗的主意,前番廷议的时候苏逢吉便提过几次,那时不论郭威、王章还是史弘肇都会慷慨激昂的坚辞反对,这才免了百姓的又一次灾难。此番不但重提旧事,居然更有意将省耗定到一斛加征两斗,这是明目张胆的吃人啊!还说免个鼠雀耗?哼哼……”冯道摇着头想:“这苏逢吉无愧为市井氓痞出身!” 果然沉寂了片刻,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互相点头,看来要准备开口。冯道左看看,正是检校太师兼侍中史弘肇,右边一个人则是中书侍郎、吏部尚书兼枢密使同平章事杨邠。 这两个人也都是顾命大臣。 杨邠先挺了挺腰板,正色道:“苏相公此议着实令人费解,既是明圣德,那么免了鼠雀耗即可,又或是二者对等添却,那鼠雀耗一斛只加征两升而已,苏相公所议的省耗一斛要加到两斗!二者乃是十倍之差啊!” 史弘肇随即接话:“杨公说的没错!苏相公,方才说到免鼠耗,你将那“彻、底”二字喊得好不着重,我等在座细听来,到似是对君死谏,慷慨为民请命一般,然细细想去,那可有了神志倒错之感了。” 若是人数众多的廷议,史弘肇这话兴许会引出郭威一党所发的哄笑,不过现在人少,众人也只能在心里暗笑了。 冯道一边窃笑,一边暗暗摇头:“史杨二人身为顾命,从前却都是些军头,这帮人将君前奏对搞得鸡飞狗跳一般,真是毫无体统。”既然这架又要吵起来了,冯道也只得提起精神,随时准备履行和事佬的义务了,但是在此等刺猬般的议题下,想要平息真是太难下嘴。 苏逢吉嘿嘿冷笑:“杨相公,嘿,还有……史太师!” 苏逢吉扬起脖子,下巴上的短须几乎要对着史弘肇。 “朝廷,要用钱!陛下亦欲立后。殿宇宫观要扩建,国家要用兵以防北国。” 苏逢吉咬着牙,一字一顿的道:“你们二位说些戏谑搅局之言,是不是银钱、粮米,军马就纷纷变出来了?北国国主便来称臣纳贡了?” 冯道有点坐不住了,他先思索了几句场面话,闭目咳嗽一声,正要张口,忽听一个明亮而浑厚的声音响起:“诸公,再如此吵下去,可就要入了夜了!” 众人同时向左首第一位看去,一个人已经缓缓舒展开高大魁伟的虎狼之躯,随即傲然立于案前,却是郭威,终于站起来了…… 注1:太原是后汉北京,陪都之一。 作者按: 当看到史实中提到乾祐中“输一斛者别令输二斗”时,笔者也不由为之咂舌,而文中提到的鼠雀耗正是晋朝旧制,一斛两升。由此可见石敬瑭虽然被后世咒骂,可对于人民而言,可真比刘知远、刘承祐父子仁慈多了。当然,后汉时国事糜烂至此,确实也有不得不然的缘由。 7 郭威 郭威这一起身,王章的表情就轻松了许多。 一步步走到中间,郭威向坐在两侧诸位的脸上逐一扫视,每个人见到他投射来的目光后,皆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他环顾了一圈,最终定格在皇帝刘承佑的脸上。五代时的君臣对见最是缺乏人臣之礼,然而像这样逼视国君,只怕也是少有的。 皇帝只感到浑身发胀,这郭威的表情并无愤然之色,自己的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微微发起抖来。皇帝只想看一眼苏逢吉寻求救助,然而郭威的瞳仁似乎要把人吸住一般,自己毫无逃脱的机会。 皇帝强作镇定:“郭卿家,有何见解,但讲无妨。”他索性背过身子走向御案 只要回到御座上,自己要掩饰这种紧张也就容易的多了。即使是背对,皇帝依然感到浑身并不自在,这种体验又不似霍光之于汉宣帝,因为郭威的存在倒并没有给他芒刺在背的感受,而是一种烧灼或者炙烤。对于这位皇帝而言,郭威就像一团烈火,仿佛要使得周围的一切都被蒸得干干净净。皇帝努力地扫视,就像一位溺水的人要寻求可供抓住的东西一般。他的目光定格在一个美目极端隽秀的人脸上,这个人目光炯炯有神,鼻梁高挺犹如雕刻出一般,朱唇皓齿,下巴上留着一丛短须,年过五十却皮肤雪白细腻,却是国舅李业。然而此人却一直在躲避皇帝的目光。 郭威微一叹息,缓言道:“史太师,国家缺钱,事情难办,在座列位皆甚急之。我掌着禁军,缺马的事情最是日夜愁窘,你又何必在此对苏相恶语相加呢?” 史弘肇瞪大了眼睛看着郭威疑窦丛生,为什么他突然不和自己站在一头了呢? 苏逢吉也侧过首,拼命地把耳朵对着郭,仿佛仔细品味他话里的意思。 郭威又冲皇帝说道:“圣上,先帝临终前设四臣以为顾命,其实何止这四个人,在座的冯太师、王太傅,都是朝里的股肱之臣,圣上乾纲独断前,也当兼听群策啊。” 皇帝低下头去呆呆的看着御案,心中微有羞愧,转念间心中对郭威愈加切齿愤恨:好哇!你旁敲侧击的要我兼听,实则却是嫌我和那苏逢吉走得太近了,不方便你恃军权僭主!你之祸心谁人不知? 郭威也不再理他,而是继续说道:“苏相刚刚说了那么些要用钱的地方,其实又何止是这些?前日那夜空闪耀于邓之事,威胜军节度使刘晏僧上的书,诸公想是都读过了,如此激烈之异象,竟使方圆数百里人尽得见,史无先例。这几日朝野里议论很多,有说迁都的,有说邓州抬南京的,不论如何,这都是当断之事,不可一味无视之,更不可放任这众议惶惶乱了朝局、纲纪啊。” 此时冯道心中一悸:“好的很!今日第二个正题终于引出来了,原本以为什么“魁星现世”是苏逢吉在作怪,原来这抬陪都的馊主意竟是你出的!” 史弘肇道:“郭枢密,既然扯到邓州上面,我也不得不多说几句,所谓迁都至邓的议题,不论魏、唐,历代确有可考之论。然隋炀帝筑通济渠已三百年,运河所向乃汴京至宋州一线(宋州在开封以东,即今河南商丘附近),而非向南至邓、襄,无论我东都开封、还是西京洛阳,皆要据运河所成之血脉以补元气,故迁都已无可能,更无必要。” “说的很是啊,”郭威点点头,“你继续说下去。” 郭威坦然的说出这种僭越之语,毫不顾忌御座上的皇帝。在坐的臣僚们凝神聆听,似乎对这种场面早就见怪不怪。 “至于抬邓为南京,这难道不是短视之见么?当然,陪都向南八百里,如若河朔、西北、北国这东西北三个方向有乱,危急时宫室可临时移驾于此以避锋芒,确能给汴京一个后路,然汴梁以南一马平川,所谓偏安又能拖得几时呢?”史弘肇一边说,一边微微抬眼去看郭威表情,观察他对自己的言语是否有见怪之意。言毕想了一想后,又补一句:“还望枢密、圣上明察” 郭威哈哈大笑起来,虽已年过五十,这笑声依然明亮似若钟磬,冯道被这笑声震得五内翻覆,忍不住轻轻的咳嗽起来,御驾之侧记录起居、实录的史官也惊得把笔掉在了地上。 他并没有回答史弘肇的话,而是回过头去问苏逢吉: “苏相公,你看如何?” 苏逢吉检查着郭威的眼神,对方的眼睛像一只鱼钩一般,仿佛能把自己的心肝脾肺一并钓走。 苏逢吉心中怦怦狂跳,连忙扔出一句试探之语:“抬都之事,所耗甚巨,这财力上却不知……” “度支官署那些判官,乃至坐堂的官员皆敬苏相,这些事情想来也非无法可想,嗯……至于收支相应,这确是重要的,王太傅、枢密院自然也不会掣肘。” 苏逢吉听到郭威的这一席话不由窃喜,此话意味着:也许身当枢密使的郭威终于不会再让王章和枢密副使杨邠坚辞反对省耗的提案。此时心中已然有数,他连忙向御座方向施个礼道:“陛下,邓州之议,确须考虑。臣闻朝野不肖之辈常有私议,诬高祖皇帝乃沙陀血统,邓州立陪都,正可以正我社稷,以安天下人之心啊!” 冯道坐在底下,此时暗暗惊叹,苏逢吉见事之快,实在是非比常人! 原来,高祖刘知远在血缘上属沙陀血统(沙陀即突厥的一支),为证明自己统治中原王朝汉家江山的合法性,高祖在开国时伪称自己是东汉淮阳王刘昞之后,定国号为汉。 刘昞,即光武帝刘秀之孙、汉明帝刘庄第四子。南阳是光武帝发祥之地,因此东汉立国后以南阳为陪都,这种做法在中国历史上经常出现,如四百年后,朱元璋开国即立老家凤阳为陪都,作为中都临濠府。 既然南阳本来就是东汉的陪都,刘知远又继承了东汉王朝的大统,那么苏逢吉现在把这个事情说出来,倒显得邓州这南都真是不得不立,简直非立不可了! 此时御案下的臣僚们皆低下头去,盘算着立南都事件对自己势力的影响。 皇帝刚要战战兢兢的搭话,不料郭威已然抢先开口:“至于这陪都的留守,以宗室置之,只怕也未必妥当。反之刘晏僧这个人,虽并非皇家宗室,但身为节使,常年来安分守己,无有越轨之事。若令其开疆扩土,平逆戡乱确非所用,然肇建陪都而善加经营,他还是可以的。” 冯道心中雪亮,开篇王章提出皇叔刘崇截留马匹的事情,不单止是郭威要以省耗为钩钓苏逢吉这么简单。更有以此为由,渲染出“宗室留守亦未必可靠”这种气氛。刘晏僧并非宗室,这个人表面中立,实际上冯道早就闻出他背地里投靠郭威的味道。一个缺马事件,原来还藏着如此一个后招。 冯道正想念间,郭威已然再度开口: “诸公,苏相的提议,省耗加征为两斗,以充国库。免鼠雀耗,以平民怨。军马、度支问题也就有所舒缓。另有立陪都之事,也该有个初步的定夺。” 郭威该说的话说完了,现下也就缓缓闭目,等着收获胜利果实了。 “臣,无异议!”苏逢吉抢先答话了。 “臣附议。”杨邠从来都是郭威的跟屁虫,也跟了过去。 “臣附议!”王章当然毫无二话。 “臣无异议。”刚刚一直默不作声国舅李业,也只好赞成。 史弘肇瞪大了眼睛,似乎眼前局势的变化过于出乎意料,简直像做梦一般,他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郭威拧起眉头,朝他的方向横了一眼。 “哎……臣无异议…………” 史弘肇知道大势已定,终于没有再多事。 难道,护圣军所谓的催要良马,也是郭威所煽动?想到这里,冯道心中又是一凛。好啊!这朝堂,这朝政已经成了你郭威和苏逢吉公然的交易场所了。你二人坐地分赃,各取所需,天下的百姓却要被你们那一斛二斗的省耗刮得更加活不下去!冯道暗暗切齿,胸中一股股厌恶都要涌了上来。 “冯太师,不知你可有异议?” 冯道一怔,原来这说话声来自于御座上的皇帝,眼见皇帝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冯道长叹一声,终于站起身来: “臣,亦无异议。” 冯道读了许些圣贤书,却不是圣人。他只是狐狸,而且是只垂老的狐狸。 冯道知道,狐狸要有狐狸的活法,无论一瞬间的心境如何,人的本性,却是难以战胜的。 作者按: 后汉的四个都城即首都开封(或称大梁)、西京洛阳、北京太原、以及邺都大名府。西京洛阳沿袭后晋,邺都大名府即当初的兴唐府,也沿袭自后晋。北京太原府不但是前朝陪都,还是汉高祖刘知远起兵的发祥地,因此作为留都存在。如果因为承远的穿越而增设邓州为南京南阳府,那么相当于复活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五都制。 8 白雪与悚惧 一股刺骨的冰冷,把原本在睡梦中的承远冻得醒了过来…… 承远睁开了眼睛,这些天每到这个时候,他都希望自己是被闹钟声所惊醒,然后睡在家中舒适的乳胶床垫上。然而每一次醒来,伴随他的都是这种晨间特有的抑郁感。 原本从小时候起,他都是一个热爱早晨的人。晨间是新一天的开始,也意味着对一天满怀的期待就要开始实现。更重要的是,人在早上会进入一种十分冷静的状态。 古人为什么要在早上坐朝、视事呢?承远莫名其妙的想到了这个问题。 具体的出处他很模糊了,兴许又是《周礼》吧,但此刻他拍脑袋想到的是:也许因为早晨可以让人达到一种出奇冷静的状态。 曾子曰:“吾日三省其身。”从小开始,承远的父亲就用这句话来教育他,让他经常反省自己是否做出了谋而不忠、交而不信、以及传而不习的事情来。现在想来,最可以起到效果的反省,反而是早晨。嗯,人在下午和晚上会变得亢奋,因此去泡酒吧,逛青楼,吟诗作对。作家们则在夜晚熬夜赶稿,只因人在夜晚是最容易激起些灵感的。有些公司谈买卖时给客户洗脑,也习惯在晚间酒席上,更可找几个女人一起,成功率就更高了。 而早上刚醒来时,由于一种生理、心理上的收缩感,人们会感到前一天亢奋之下的某些行为突然失去了激动的感觉,有时回想前一日的愚蠢想法甚至觉得尴尬可笑,这个时候,人们往往会早朝、处理公务,反省以及——抑郁。 承远发现自己是坐在在书案之前睡着的,他掰开自己的双腿费力的爬起来,虽然最近软禁中的他时常练习跪坐,但是坚持不到两个时辰就只能盘腿坐了。他打开窗户,要享受一下屋外清新的空气,却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外面一片雪白,大地、屋顶已经披上了一层银装。昨夜温柔的一夜春雨,不知何时竟然换为了白雪皑皑。 二月飞雪,对于文人自然是咏物言志的好景致,自己从小长于南方,偶尔见到飞雪都会兴奋异常。韩愈那“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的佳句,便是对初春之雪的赞美。但此时的承远却感到心中微微一痛。他知道,对后汉农耕文明千百万计的人民而言,二月之雪是不祥之兆,一年中原本被人们视为希望的春耕之雨竟然化为一场大雪,这只能用天地不仁作形容了。 一场冬雪一场财。 一场春雪一场灾…… “南阳离长江已经不太远了,这二月的雪,竟然会来到这邓州,并生出如此的刺骨之寒么?”承远错愕起来,他想,也许这证明了历史上所谓的气候变冷期比想象中来得更早…… 院子里的鸟雀飞到树梢上,震落了些许枝条上的白雪,使得沉静的景致添了一忽生机,同时却更加隐隐现出在窗前的承远那孤独之境。 他抻了个懒筋回到书案旁,案台上摆放着一堆“篆书书法”,这些歪歪扭扭的字纸堆积之旁,却有几张极尽古朴和典雅的篆书、落款处的字样乃是: “保大三年徐铉庭前作。” 昨晚刘晏僧走后,曹正神秘兮兮的掏出了一叠子纸,上面是满满的墨迹。正是前几日软禁中闲的没事时,承远求那大胡子寻来供自己练笔所用。 初来到这个时代时,承远很快想到的就是尽快练笔,当年父亲强逼着他背过不少诗文和古书的要义,此时的他则必须把因常年键盘打字而荒废的毛笔字捡回来。他写下的文字都被那大胡子敛走,交给了曹正。 毕竟这年代能读书、会断句的人凤毛麟角。对比于承远出生的那个时代,古人在文化水平上拥有着极端的“贫富差距”,精英、常人,士民之分野大相泾渭。 本来在和平繁荣的年代,中国人的识字率勉强达到百分之十五,不到百分之二十,比中世纪欧洲要强不少,这些皆得益于组织化的社会教育体系——私塾、义学遍布乡村,缙绅们在地方虽然不承担税赋而有些寄生虫的意味,但他们却像一个个散落在中华大地上的“文明之桩”,而支撑着国家的文教基础。可每逢乱世,乡村的社教体系被打击得摇摇欲坠甚至基本崩溃。承远想起清末废科举后,国人的识字率反而节节萎缩,恐怕就因为旧的教育体系崩溃后,新式教育却难以承担所致。因此留美的学者们从海外归国,首先想到的往往不是留日派的民主自由之类政治口号,而是如何重振民国的乡村教育。 像五代时期北方这种环境下,几十年的乱局使得朝廷从中央至地方的重要官位被武官们把持,贡举科考舞弊丛丛不成体统,民间能识文断字的人也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粗想之,也许这也是刘晏僧当初没有下决心杀他,或是说——觉得他有些利用价值的考虑之一。 曹正指着其中“行与子逝兮”几个字赞了一声:“这几个字看来还算规整。”他却又让承远作行书,这下承远可就露陷了,他本要写“成魁远”三个字,但第一个字尚能对付,第二个立马就顺不下来歪歪扭扭了,第三个远字的字形都几乎散掉了。 承远正尴尬不已,曹正却皱眉道:“这是什么字?” 原来所指者是那个“魁”字。“八成古时是不用这个字的,”承远心道:“魁的本字那就是奎了,对于穿越者而言,不方便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嗯,奎乃形声,而这魁字的异体形意甚佳,却也甚合那奎星点斗之意。”承远胡扯了一番给自己下台阶。 “你每字末尾连笔时写法很怪,”曹正摇头道,“好似少作竖排书写一般。” 曹正发觉他每字收笔向下时有迟滞之感,观察他一瞬间的笔势,倒似是平日里书写经常由左至右横排行笔一般,莫非常为店铺题写匾额?可匾额怎么会由左至右,还出现连笔呢?这可真是奇也怪哉了。 曹正冷冷道:“你的字只怕要过一个大关,这个人笔法苍劲,若是班门弄斧只是自讨没趣,反而须以飘逸来打动之。然你作行书却全然不行。” 承远问他所指之人,曹正却只是摇头。 之后曹正便命人将自己转移到这里——邓州府衙西路的一个小小的后院,随后不辞而去。这里的一片建筑都是州府衙门的客房,而他所处的房子则是一个小小的暖阁。 当邓州府衙的书吏拿来几张篆字书帖要他抄演时,夜晚间的承远只是浑浑噩噩的胡乱抄写并未细观,而后又在倦怠中伏案沉沉睡去,这一天又是观刑,又是和曹刘二人推演那八字谶言,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充实了”。 现在到了早晨,在思维恢复冷静之下,他又翻头看了一眼书帖的开头,昨夜自己困倦中完全的照猫画虎,当时依稀观之,第一个字是“天”,第四个字是“黄”大体是能看出来的。然而他却将第二个字看成了土字旁外加一个“业”字,第三个字看成了“宫”,此时四字连起来细看才发觉,头四个字似乎是“天地玄黄”。 “原来却是一幅《千字文》!”恍然大悟之下,承远自言自语了起来。 《千字文》自己小时候就背过,虽然隔了那么多年已经忘却了个别的字词,不过在这篆书的字形提示之下,过往的记忆又逐渐被唤醒。承远顺着看下去,果然后面依稀便是“宇宙洪荒”四个字。如此一来,这些篆字也就大体能辨别了。 承远提起笔来,继续昨天中断的部分写下去:“弦歌酒宴接杯举觞矫手顿足悦豫且康,嫡后嗣续祭祀烝尝稽颡再拜悚惧……” 写到悚惧二字时他不由得一愣,随即感到心中揪得慌的难受,那个“惧”字仿佛拥有什么魔力,看来怪异无比。 篆字“惧”的字形原本乃上下结构,上面是两只眼睛,心字则以象形写在下面,而非楷体放在左边的竖心旁,看来就如同一张诡笑之嘴的中上部位垂下一只长鼻子。很是狰狞可怖,整个看来倒酷似日本鬼神志怪故事中的天狗。 这个字仿佛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承远,仿佛要将他吸进纸卷之内。 这脸好像老早便烙印在自己的心中,随着这个字的出现,心中的记忆又要被隐隐召了出来。 “这种眼神绝对曾经见过!”承远把笔放了下来,闭目沉思:曹正、刘晏僧、监视自己的大胡子、经常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单位领导、小时候对自己体罚时父亲的脸、甚至一些曾经看过的恐怖影视剧中的人物,许许多多种眼神闪过自己的脑袋。 “不是,都不是!我怎么会想到他们?” 然而这强烈的的既视感挥之不去,就像条恶心的虫子钻进体内,不时啃食着自己的心神。承远回忆了良久,心中越来越烦躁。忽然睁开双眼,纸上那个字依然死死的盯着自己,他只觉额头右侧微微的疼痛,心中一个声音不断的在回荡:“乾祐破五威凌吾土,乾祐破五威凌吾土……”这八个字突然有如满载着幽灵的车厢,一节一节从自己心尖不断的闪过。 “后生,后生?” 他忽觉自己被一只手拍了几下,吓得一个激灵,回过头去,一个衣着玄色的文士不知什么时候进到屋内,正满眼疑惑的看着他。 作者按: 由于网站对贴图有限制,徐铉篆书中的这个惧字没能贴在文中,但大家可以在这里看到 9 冲击 眼前之人长着张圆圆的脸盘,两条眉毛几乎完全是平的,犹如两个隶书的“一”字一般,他五官端正,颇有慈眉善目的感觉,虽然年纪只怕连四十都没到,却犹如一尊老佛。这个人正是昨日那监刑的刺史,承远想起刘晏僧曾提到过,名叫胡栾者。昨日监刑时承远和他相距甚远,也没有什么交流此时的承远不敢怠慢,要行礼时,忽然想起古人尝以复古为风雅之事,便叫了一声: “学生参见胡太守。” 文人雅士见了面打招呼,往往会以秦汉先周的官职称呼,好比说兵部尚书被叫成“某太尉”,刺史、巡抚叫成郡守,因此他索性将眼前这位刺史官叫成“太守”,也算是略表尊崇之意了。 果然那胡刺史感到相当受用,嘴角隐然间多了点笑意。 “不必客气,对我可以以字相称,栾者,鸾也,故本官草字子全,你唤我作子全即可。” 承远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胡刺史是和善人,这点真的是确凿无疑了。 他心中暗暗提醒自己:这个人的性子时而圆润,时而只怕刚硬,和他交往的时候应该略微注意些。 “成小公子似乎对这文帖中的惧字有些兴趣啊?” 承远低头看去,原来刚才自己恍恍惚惚中,已然连着写了五六个“惧”字,写到后来已经几乎是在画一张脸了。 “惧字的篆写之法原本与之微有差异,写此书帖的那个人颇有神会,写成如此,却是将惧的本意从字之本身掏出来,注入观贴者之心了。” 承远回味胡栾者话中的意思,作书法之人往往会将自己的行质气韵以笔力透入纸间,可这个作书的人能将字本身的意韵直接刻画到观帖者的心里,这简直便是神来之笔了。他对篆字毫无研究,只因为背过《千字文》才能猜辨出这些字,故落款处的“保大三年”“徐”虽然能猜到,但“铉”字却没能看出。 “子全公,这个做书帖的却是何人呢?” “嗯,这个人名叫徐铉,虽也是个年轻人,在南方却已然小有名气,这幅书帖是本官去年到大梁城述职的时候,从一知交家中求来的。” 承远眼前一亮,不由回想起这作书者在历史中所留下那模模糊糊的影子: 几十年后,正是这位“南唐二徐”之一的徐铉出使东都大梁,要凭借自己的能言善辩恳求宋太祖,望他能保存李后主偏安一隅的最后机会。 太祖皇帝不为所动,反故意派出一位嘴拙的人对付他,任凭徐铉其人如何巧舌如簧,那人只以支支吾吾来应对,搞得徐公毫无办法,这也算是太祖皇帝“以无招胜有招”的神策了。 徐铉锲而不舍,直至宋太祖终于不得不单独召见。这位被誉为“李斯再世”的篆书大家最终引得宋太祖说出了那句流传千古的名言:“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能逼太祖皇帝不得不以耍流氓的话来应付,徐铉不愧为论理的能手。若是在承远那个时代,这帖《千字文》只怕一千万也拍不下来。 “也即是说,这个惧字的原意是要表出心存恐惧之人,而这徐生却干脆画出令人悚惧的脸,让观贴的人自己去恐惧了。” “是啊,当初一见这书帖时便想,吾若亲见此脸,只怕要抚面大哭了。” 两人说到到这里,不禁相顾莞尔,同时笑了起来。 胡栾者轻轻拿起承远写满字的几张纸,细细观看,一边看却一边微微皱眉。承远脸上刷的一红,五代时虽然文职也常被武将据取,胡栾者是不是进士、明经出身虽无法确认,但自己所书这些歪歪扭扭的烂字,只怕实在是无法入眼了。 “学生的字,实在让太守公取笑了。” “不然,”胡栾者摇了摇头道:“这个顾答审详的详字,已经写得有些味道了。” 顺着他手指瞧去,承远也没看出那个字怎么个好法。胡栾者已经拿起一支朱笔,在纸面上点点划划,把他以为写得尚可的字标出来。 明明有些承远自认为字形结构大体过得去的字,胡刺史却摇摇头,而两个写得胡里八涂,完全走形的字却被他圈了起来。 却听胡栾者续道:“曹正之所以让你照写这些字,却并非要你习写篆书,而是要细细体味这徐生的古朴之韵,你还是要多写颜公的行楷,以此为本,再以徐生之意韵滋之。” 承远点点头,深以为然。 “你这后生的楷字,昨日我也看了,虽然下笔略显稚嫩,然而隐隐约有些方正之意,所谓字如其人,字里行间之德不可却,为人之德更不可丢啊。” 承远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刚要问姓曹的让自己练字究竟有何用意,以及昨日曹正所谓“自己要过那一关”的人究竟是谁,却听得外面一阵鼓声。 胡栾者忙道:“有人击鼓了,我须速速更衣,你自己接着习写吧。” “恭送太守公。” 承远也只好点点头,未等安然坐定,那胡刺史已然匆匆而去。 承远将徐公的书帖郑重铺好,却没有立刻接着刚刚的地方抄写下去。 他将自己写过字的废纸撕下一小片,将那惧字遮掩住了,这才提起笔来。方才被那字搅得神魂不宁,亏得有胡刺史进屋,才使得自己换了换脑子,摆脱那张“怪脸”的骚扰。现下屋里回复了宁静,承远重新进入了心如止水的感觉,不由对胡刺史又多了一分感激之情。 一边朗读出声,一边继续书写,当写到“步射辽丸,嵇琴阮啸。恬笔伦纸,钧巧任钓。”时承远心中颇有所感:“几句韵文从吕布之神射,直至任公这等玩钓鱼的能手,皆以“释纷利俗,竝皆佳妙”来评价,古人对人价值的判断,原本是开明的,也并非简单的独尊耕读。” 正发感慨时,承远却被偶尔几声糟吵声惊醒,随后那声音逐次增加,很快到了人声鼎沸的地步。忽然外面“通通通”的又是一阵鼓声。 刚刚一通鼓,现在又是一通,这邓州城里要告状的人那么多么?承远站起身来,此时才发觉,原来门口并无人监视自己。 胡栾者对自己委实不错,虽说这其中一定有刘晏僧的命令以及曹正的关照,可贸然离去显然不合规矩,然而门外的噪杂实在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既然无人把守,那么胡刺史也许并没有严密拘禁的意思,一会儿若见到旁人,又或者见到刺史本人,我亲自向其告罪就是了。”承远计议一番后再无犹豫,他取了顶小帽盖住自己现代人的发型,即迈步而出。 抬头看去,暖阁所在的院子挂着一块“见性堂”的小牌匾,这也算是古代地方政府一处别致的小型招待所了,客人刚来的时候应该会被暂时搁置在此,以待官员随后作更为妥当的安置。院内两株侧柏,一株圆柏,都有些年月,但并非参天的大树。院外一座小门,本应从西路通向府衙的大堂,此时却锁住了。右边是一条笔直的小道向南延伸了老远,前进几步后隔墙尽是骡马嘶鸣之声,显然是马房了。又往左的通路应该是一进的仪门,而那笔直小道的尽头则是个小小的偏门。 承远见左右无人,便径直向小道尽头疾走而去,路上的雪已经被扫过,走起来并不如何湿滑。走到头时,外面的已经是人声鼎沸。 那小门只是虚掩,他轻轻推了一下向外张望,外面无数民众向中路方向推挤,而往日看守自己那大胡子与几个衙役组成了一堵肉墙,正阻止人潮的涌动。承远向左边望去,衙门正堂门口被更多的民众冲击,这衙门坐北朝南,正门前是一堵照壁,门口的衙役们在照壁与正门间分成两拨堵住两边。显是不得不以这照壁为据而死守。 四下里几个人坐在地上呻吟,分明是刚刚挨了棍棒的。衙役们应该快要控制不住了,为首百姓已经近身,因此不少衙役们手中的棍子早就因太长不得用而扔在一边,并和百姓们处于贴身肉搏状态。几个百姓趁机躲过丢在地上的棍子递给后边,反加强了乱民们的力量。 在正门与照壁间的两面据守下虽然一时间很难被冲入,但是却造成了民众的两面包夹局势,想来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裘二虎子,这边顶不住啦!团练使的土兵何时才到啊?” 正门外的一个胥吏向偏门这边的人吼叫着,正是看守承远的那个大胡子。那大胡子正掰住一个少年的手腕施展擒拿,身上已经满是和了泥的雪水,几滴雪水挂在胡子上,看来略显滑稽,他勉强答道: “方才派了人去找,说是团练使在野外做例行操演,少说也要两三个时辰啊!” 那些涌过去的百姓们不像邓州城里的人,一个个短打衣着,肤色黑黝,分明是一帮入了城的农家乡民。而不远处那些更多的围观人群,才是城内的市井打扮, 承远看了看地上这些早已化为泥泞的雪水,心中暗想:“这场大雪让老百姓应付夏收的征缴没了指望,显然搞得他们更不淡定了。”他又向前方张望,冲过去的人群和围观之众间似乎存在一条明显的分界,细细看去,原来那条分界处站着四个枯瘦的和尚,看来皆四十岁不到,高矮不一,中间一个颧骨高耸的僧人听到大胡子裘二刚刚的呼叫,即在一个壮汉身边耳语一阵,那人随即大喝道: “父老乡亲们,大家紧着冲啊,若是耽搁了时辰,团练使一至就进不去了!” 这声音听来浑厚无比,加之言辞间的恳切口气,使得前面的人瞬间又加紧了冲击,一时间吵闹声、喊杀声、呻吟声响成一片。 府衙正门处的衙役胥吏们所受两面压力越来越大,为避免自己被涌过去的人群踩踏,他们只好缓缓向门里后退,转眼间便抵挡不住,终于被人们冲破了大门,承远这边偏门处的人流趁势冲了过去,有如溪入江河,最终人群像潮水一般奔腾而入。 大胡子裘二四顾环视一脸焦急,猛然间却看到承远站在旁边也在东张西望。裘二大吃一惊,没等到官兵赶来之前就让这帮暴民冲入府衙,若是再把这个人丢了,自己可真是罪无可赦了。 “杀才!你何时溜出来的?与我回来!” 裘二随手捡起一支衙役丢掉的杀威棍,朝着他的方向奔过来,他心下甚急,脚下踏到一块结了冰的雪水一个打滑,整个身子已经打了个踉跄,再瞧承远,已经像兔子般溜远了。 承远刚刚原已想好了如何向裘二告罪解释,此时见他满面狰狞杀气腾腾的冲过来,心中一慌,准备好的台词瞬间飞到了千里之外。惶急之下下意识的向人群中躲去,又糊里糊涂的被被人潮挤到了州府衙门正门前。 他心下大骇:“完了,这回可和这帮动乱分子搅合到一起去了!”转念间整个人已经被四周的呼喝声裹在里面,不远处裘二的怒骂声尤隐隐入耳:“杀才!给我回来!杀才……” 周围满是喘息声和臭汗味,承远几番试着要挤出人群,皆以失败告终,再回首望去,府衙大门已经“咣”一声关上了。他心下又是一紧:“这分明便是关门打狗之势。待会儿团练使的兵一到,满眼的血光之灾当然也就相应而至。如果之前这帮人把刺史大人一刀宰了,那我也就彻底成了反贼了。” 刚一冲入衙门,承远便四处张望寻找脱身的机会,两边的赋役房屋一目了然,他心道:“这地方政府还是教训没吃够,如果早早像明太祖朱重八那样先设个申明亭日常不断的调解纠纷,兴许不会惹出那么多麻烦事情。”然而他又觉得这些乱民很是奇怪,两边的赋役房里一定堆满了布帛钱粮,那是去年年关前收进而尚未来得及解进府库的税赋财物,这些人若是灾年的造反饥民的话,为何竟然没有一个去四散哄抢呢?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这是有指挥有组织的行为,而非普通的群体冲突。 再回头看去,那几个和尚大都早已不见了,进入门内的只有刚才向正门大喊的壮年僧人,那和尚一脸阴沉,一齐跟在人群的后方徐徐行进。难道是这些乱民的组织者?好大的胆子。想到刚刚裘二说邓州团练使已经带着守城的军马出城操演去了,换句话说,显然有人把开春操演的“军事演习”时间泄露给了乱民的组织者。承远越想越是不妙,不觉间汗水已经顺着鬓角淌了下来。 守卫府衙的衙役们已经被劈成了两拨,一部分躲在赋役房里,美其名曰“坚守粮米”,其实却是想喘口气,其他则继续退到仪门。承远见一个乡民向仪门前一块大石碑上恨恨的啐了一口,原来却是一块戒石,那大石上刻着十二个五寸见方的大字:“尔食禄,民膏脂,民易虐,天难欺”。 承远对那戒石多看了几眼,这几个字写得傲骨嶙峋,其字涵义更是满目的浩然正气,凛凛然比现代政府门前的“为人民服务”更加动人。吐口水的乡民定是不识字,然而纵使认得,只恐怕会更加不屑了吧? 仪门当然无法起到任何阻挡的作用,远远望去,府衙的大堂已经历历在目。承远曾经见过明清的旧官署,此时看来,唐宋的官府厅堂虽然没有刻意做出威严肃杀之气,然其端正巍峨之态却有过而无不及,甚至可说远胜后人。 大堂之下十几个衙役操着家伙严阵以待,从刚才开始,居然只有这些人是手持钢刀的,在这明晃晃的利刃之前,冲入的民众一时间倒没敢硬闯过去。 大堂上跪着两个民人,三个官员巍然而坐,中间之人一身绫罗官服,胸绣深朱小团花,腰缠草金钩,圆脸平眉,正是邓州府刺史公胡栾者。 10 问案(第一堂) 方才衙役们与百姓在大门奋战时,胡栾者所过第一通鼓的堂才刚刚开始不久。 等到乡民们冲入后,坐在右边的黑脸判司已经浑身发抖,胡栾者要问他赋役房的防守有无把握,这判官只长大了嘴,声音却卡在喉咙里蹦不出来,已处于张口结舌的状态。 胡栾者只好又凑到左边之人的耳边:“郑虞候,这十几个带刀者得用么?” “使君放心,这些人并非普通的募役而来,而是从久经战阵的兵员里挑出来的,郑茂保证以他们的威势胆气,唬住三四百个人暂不敢近前,还算是得用的。” 胡栾者点了点头,这郑茂乃是刘晏僧的老部下,原任邓州马步院判官,年初则改作邓州马步院都虞候。他的作用基本算是胡栾者与刘晏僧之间的桥梁了。 马步院原是供节度使作军法官的,然而唐末以后武官干政越来越明目张胆。节使干预州务的主要手法便是以马步院的虞候侵蚀民事刑狱,甚至宣判。到了胡栾者作州刺史的这个年头,地方司法权俨然是马步院与州刺史平分天下了。平日里,郑茂与胡栾者在刑狱事务上多有争执,但其存在却也在胡刘之间起了些许缓冲及润滑作用。 “不过若这些乡民乃是严密组织而来的,恐怕也不大好说。时候耽搁一久,兴许混在其中的人会唆使人群强冲过来。” “能撑到团练使到来么?” “应该不成问题,眼下刺史公还是要拖,拖过多半个时辰,团练土兵一至就好办了,到时只要堂下的带刀衙役护着咱们不被挟持,乱民纵使不被团练杀得血肉横飞,也只能退去了。” 说完这话,郑茂站起身来走到大堂门口。他背起了手,先居高临下左右顾盼做个巡视的动作,等得酝酿出自己的几分威势后,才向下面众人朗声说道: “诸位乡亲,本官马步院郑茂,各位有何冤屈自可在里正、县署处陈情,以为调解。州府衙门除邓州城内的刑狱纠纷外,只审理各县为御史追诉的诸般情状,还望大家心存天理王法,速速散去吧。” 下面还以一阵乱哄哄的叫嚷,虽然乍一听来纷乱,却此起彼伏错落有致,什么“法办屠牛贼”,“杀耕牛者死”大致听得明白。 混在人群中的承远心中雪亮:这些人的喊话既不似广场里乱哄哄的吵闹听来只一片嗡嗡声,又不是现代游行中喊出的整齐划一口号,而是介于两者之间,显然是有人混在里面打了暗号,而后分布其中的几十个人以此方法叫嚣。这样便不会造成为首之一两人被官府当做首恶逮捕,杀鸡儆猴的后果。 回头一看,果然每到后边那和尚悄悄双手合十,叫嚣声即此起彼伏,而到逐渐喊混乱听不出内容时,他便垂手而立,声音也就渐渐消散,等待他下一次的暗号。不知何时,人群中不少手持锄头的乡民,也已经缓缓挤到前面,与持刀的衙役们对峙。 承远知道对于堂上的胡栾者而言,眼下的局势无疑是个考验。 而胡栾者心中却明白,原来事情的缘由是前些日子被下属各县押到州府里的人犯,这些人大都是去年秋后的饥民,他们的余粮在征缴后所剩不多,饥饿中不得不连种子都吃光,也许开春时无法春耕,便将自家的耕牛屠宰吃掉。而后更抛了荒去偷盗别户的耕牛,想是州府里没有及时宣判,从而激起了公愤。再加上开春的天气一直冷得要命,眼见今年的夏粮收缴转眼及至,乡民们焦虑中更易为某些藏在后面的人物趁机鼓动,终于形成了如今的局面。 他清一清嗓子,开始说话,在府衙大堂和中路围墙结构作用下,即便不是扯了脖子叫嚷,听来也十分清晰: “列位乡亲,你们到底有何冤屈,本官自会做主,然事有先后,须待我将眼前之案审完,再做处理!” 堂下诸人听得此言皆骚动起来,“法办屠牛贼”“勿拖延”的声音再次此起彼伏。 自汉以来,杀耕牛者往往要诉诸刑律,特别是新朝初立该当休养生息时,统治者为了鼓励农耕,判决更加严酷,往往以死罪论处。古人不似现代,没有明晰的个人私有产权自由处置的意识,耕牛不但是农人的生产工具,更有“天下之资”的意味。 如果有盗他人之耕牛屠戮的情况,那么不但在刑制上要追究,道义上更会引起众怒。胡栾者几日前之所以一直拖延尚未问罪,却是觉得这些饥民身处生死之间情有可原,故而拖了几天。几天来,他一直在让司法判官——也就是坐在自己右边这人翻看过往判例,寻找通融的可能性,却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引得这些“造反派”造出今日之事。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邓州府衙门里有内鬼…… 刚才打了第一通鼓的原告被告正双双跪在地上,那被告被传唤至此还不甚久,此时见一大群乱民杀声震天的冲进来,已经吓得尿水淋漓,顺着裤子流到膝处。那原告虽然看来年纪尚小,却似乎有些胆量,还在满面不耐烦的等待胡刺史快快开始审理。 啪的一声,胡栾者猛然砸了一下惊堂木,众人的喧闹糟吵才慢慢沉寂下来。 “沈章,”胡栾者望向原告,你说你哥哥分家产不公,本官刚看完了你递上的诉状,既然三年前州府前任已然宣判,驳斥了你的告诉,如今为何还在此纠缠?” 那原告见胡栾者终于说回了自己的案子,连忙回道:“禀刺史公,三年前我年纪尚小,家中大人逝后未留遗嘱,但曾有言:以兄弟一体共持家业为好,然一旦分家,财产须得公平均分。此事有邻里作证,绝非戏言。然而事后资财皆被吾兄沈言独自把持,我心中不服,才要分家。谁想他借机将大头留给自己,却给我些残羹冷炙,这家分的不公,还望刺史公明察。” 堂下的承远心中一急:“这种案子属于多年前的陈年老账,不但很难说清楚,而且必须细查三年前的案底,再加上原告所说的父亲临终之言,还要传唤证人,简直就是供胡栾者使缓兵之计的绝佳机会,刚刚原告的那些说法诉状里不会没有,你却又让他赘述一遍,显然在拖延,看来拖到团练使带人赶到大开杀戒,那是毫无问题了。”这时胡栾者身旁那个都虞候郑茂却微微吁了口气。 正在心中暗自盘算,承远忽然一愣;“沈章?沈言?这两个名字怎么听来如此熟悉? “沈言,你怎么个说法?” “草民回禀刺史公,三年前之分家确为我所操持,身为长房,理当如此。所谓长兄若父,草民的分法绝对公平!两家财产完全均等!三年前草民的供词尚在案底之中,望刺史公明察。” 胡栾者在身旁那司判身边耳语几句,那判官却没有言语,只是点点头唉声叹气了一声就要急步而去。 郑茂心中不悦,忍不住从门口抢到那判官身旁,扯着他袖子小声道:“史判官,着的哪门子急?你要慢慢的走,三年前的文书压在仓底甚难找到,多拖些时候也说得过去。” 那判官摇摇头,又看了一眼胡栾者转身而去。 邓茂待要询问刺史,胡栾者却并不答话,而是沉吟半晌后朗声问道:“沈章,你说有邻人作证财产必须均分,其人何在?” 堂下的乡民们知道刺史要传唤证人拖延时间,纷纷鼓噪起来,几个持刀的衙役连忙向前逼近了几步,制止他们伺机冲上来。霎时间“叮铛”之声四起,却是锄头与刀剑相交的声音。不过这些衙役也怕造成大的混乱致刺史被挟持,因此未敢有杀伤之举。 “证人乃是草民所居处东边街口的徐寡妇,原本在外面候着,想是被方才的混乱冲到左近不远,刺史公可派人在府衙门外寻找,兴许现在又在那里等候。” 胡栾者摆了摆手,仪门外早被冲乱的衙役们只好维持着四散分布的状态,东一个西一个的喊道:“传证人徐氏。” 众人听到证人原来就在门外,连忙要让出一条通道,不少不识趣的人依旧喊着“屠牛者死”之类的口号。承远四下张望寻找打暗号的那个和尚,那人却忽然消失了,也不知是借机溜走了,还是混入了人群中的另一个位置。那僧人灰衣灰帽,躲在乡民之中还真不易察觉。 随即一个微胖的妇人缓缓而入。堂上的胡栾者细细观察,这徐寡妇容貌平常,身影端正,也没有和沈家兄弟中任何一人有眉来眼去的目光交汇。 那寡妇行了个礼方要言语,胡栾者却打断她道:“不必多礼,沈家老翁逝前遗言根本无需作证,本官只问你一句,沈家兄弟二人分家后,谁的经营更加得力些?” 那妇人道:“回刺史公,人所周知,原告沈章为弟,虽然分家时成年不久,却更加勤奋些,也没有什么挥霍。” 胡栾者微微点头,随即望向当事二人,露出询问之意,原告沈章慨然点了点头,哥哥沈言本想要张口,却又放弃了,显然两人并无异议。 胡栾者正要继续问下去,众人目光忽然都转向大堂后门,却是那史判官已经拿着案底匆匆赶回,邓茂见他来的如此之快,不由得满脸埋怨,他白了史判官一眼,便接过案书翻开页来。 这一看立时便大吃一惊,这明明并非三年前的分家案证词,而是那屠牛案的案底。 正要叫史判官回去再找,胡栾者却忽然击了一下惊堂木,说出一句令邓茂、承远、堂下众人皆大吃一惊的话来: “沈家分家产一案,无需案卷证词,一语可断!” 11 宣判(第一堂) 天灰蒙蒙的,雪虽然早就停了,太阳却依然藏在阴云后面,只隐约见到乌突突的云层中微有一片灰白,才让行人们得以确认大概的时辰。 几队兵在麦田里艰难地行进,旁边则是农人跪在积雪里,向兵队的长官号哭: “长官不要踏啊,求求你,不要踏草民的田啊!” 为首者是一位长着死鱼眼的军官,手持马鞭不断挥舞: “闪开!快给我闪开!” 军官的马术并不甚佳,拦截他的农民只有三个,他却完全绕不过去。 其实这人倒并非缘于性格高傲才死活不愿下马,而是他腰身腿脚俱短,站在地上便要矮常人一头。反之若骑在马上圆睁两只死鱼眼睛,才显出些威风凛凛之姿,故而也就“恋栈马背”了。这个人正是是邓州团练使蒋习捷。 今早正赶上节度副使带威胜军牙土各军野外操演,城里武装力量忽然空虚,这才让闹事的乡民们钻了个空子。节度使府何时出城“拉练“,照常理来讲是军中的机密,怎么会让闹事的人事先知情了呢? 蒋习捷百思不得其解。 团练使所辖的这班土兵乃是军中的“下等人”,连基层军官也大都不服甲胄,少数人身着以方寸丁固定,叠至寸许厚的纸甲,这种东西防御远处偶尔飞过的流矢还有些作用,面对近身刀矛的砍杀攒刺却是无益的,若是遇到骑兵冲击的击杀时,士兵们也就只有一个下场——透心凉。没有军靴,只有赤脚而着的草鞋,比起刘晏僧的精锐衙兵,他们只是些暂时扔下锄头的农民,换而言之,当需要弹压城里闹事的民众时,面对农民的其实也是些农民。 距离城里还有将近十五里地,蒋习捷自作聪明的下令全军横穿民田。自以为可以抄些近道,却没有想到:这麦田里积雪甚厚,不便行进,如此一来速度反而更慢了。 “长官,不能这样!国法犹在啊。若毁了田间作物,朝廷也要治你的罪啊!” “你说什么?敢再说一遍?” 蒋习捷的死鱼眼睛瞪成了死牛眼,在他看来,这些人的胆子真要贴到天上去了。 “都给我让开!这是城里的紧急军务,依节度使衙门之制,可以从权,再要无理阻挠我执行公务,尔等各个皆不得好死!” “长官,小人一家只剩这半亩薄田,现今入了二月,马上便要到青黄不接之时了,若连这点庄稼都不能保全,待六月收缴两税夏粮之时,我一家如何活命呀?” 蒋习捷转过头去,士兵们已经有些乱了起来,他们穿着草鞋,更有少数打着赤脚,若继续被阻在雪地里不得行动,只怕双足冻伤而人心浮动。当下再不犹豫,“唰”的一声拔出腰间配剑,就要向那乡民肩头砍去。 忽听一声大喊:“团练使莫急!剑下留人!” 一阵急迫的马蹄声由远而至,蒋习捷抬头看去,却是曹正一乘马飞驰而来。 曹正到田埂上拉住了马,随之翻身而下,他累得气喘如牛,马下这几步走已完全丢了官仪。 “曹县尉不速速回县里理事,到此何干?” “方才正要拜别节帅回去县里,节帅却教我带个信来迎你,我料定团练此刻必然惶急,怕你作欠妥之事,这才急着赶来。” “哼,县尉此言倒不大客气啊?何为不妥?” 曹正早知道蒋习捷性子急躁,又不爱动脑子,事急之下一定要闹出些事端来,看看情况果不其然,不由白了他一眼道: “蒋团练赶到府衙,准备作何处置?” “副使已经给了我手令,遇此现行的反乱,当然要从权处置,到时我领兵到了城里,有敢顽抗者一概当场诛却,首恶者枭首,从者皆关押起来,还能怎么办?” 曹正又捣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听到这话不由大摇其头: “万万不可!” “为何?” “这个先不消说,你带兵践踏民田,要置节帅于何地?” “事有从权!刚不是说了!” “即便处置城里反民须得从权,眼前这几个农人却犯何罪?这又是从了谁的权?杀伤了人命,究竟是给你手令的副使抵罪?还是你来抵罪?” 曹正一口气扔过来一大堆问号,蒋习捷一时语塞。曹正却没有停止的意思: “你可知冲击州府的人众是谁唆使的?” 蒋习捷像个傻子一样的愣了下来,曹正看了眼左右,探过身子,在他耳边小声言语几句。 蒋这一听立刻大惊:“居然有这等事情,那你说怎么办?” 曹正迅速的掏出一张节度使衙门的公文,哗啦一声展开递给蒋习捷: “节使的手令,这几队兵暂时归我节制,我这就跟着你一齐进城。” 不等蒋习捷缓过神来,他已经翻身上马: “前队统领,速派你身边两个能书算的杂胥,给几位老乡估个损失,签押后报到府里申报,以折却夏收之征缴。其余人等听我的口令:前队变后队顺来路折回官道,再速速赶往邓州城内!” 蒋习捷知道曹正表面上是内乡县县尉,实则是被朝廷强制调离的刘晏僧亲信,县里的刑狱司法公务虽是曹正主管,但随时交给后补协理,倒也没出过乱子,反正吏部的考核也都是刘晏僧上报的时候说了算。于是便容那军官报声“得令”,一队人马长龙般浩荡而去。 邓州府衙内,局势依然剑拔弩张。 胡栾者的一句话,令这府衙中诸般人等几家欢喜几家愁。郑茂听来如同晴天霹雳,大惑不解。持刀的衙役们则又加了一份警惕,民众们也十分惊奇,不知道胡刺史的葫芦里究竟卖些什么药。 承远却是喜忧参半:刺史决定放弃拖延,快速的断第一个案子,虽然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却显然要尽快在团练使兵到前解决问题,此其喜也。然而这种做法却为胡栾者自己增添了风险,如果他在接下来的屠牛案中处置失当,那么也就有了被劫持的风险,他暗暗将自己代换到胡的位置上换位考虑,实在感到如履薄冰。 承远对胡这个人是有些好感的,只希望自己能帮他些什么,而眼下却无能为力。 沈家兄弟此时则是一脸紧张,等待着堂官的判决。 “沈章,多年来你一直对前任之判不服,然则时过境迁,事情面目早就难以分辨,本官公务繁忙,难道还真的去给你们两家一一核查清点?” 沈言听他话里之意,似乎要驳回沈章之诉,连忙叩首道:“刺史公明见!刺史公明见啊!” “沈言,你说当初你主持的分家十分公平,两人各占一半,本官无法核实,也就信你了。” 一旁的沈章听得大急,刚要鼓动徐寡妇帮着他一同抗辩,却听得胡栾者又是一记惊堂木: “本使今日判决如下:沈家兄长沈言,明日起携一家搬至沈章家中,你弟弟几年中勤俭做事无有挥霍,尔既声称当初家分的公平,那么对换自然不但不亏,反而受益。沈家弟弟沈章,明日起携妻搬至沈言家中,你诉状中说兄长分财时“十得其八”,现在对换一下总不好再闹了吧?” “使君圣明啊!” 沈章大喜过望,沈言则一脸的哑子吃黄连。对于案件过去多年来拉拉杂杂的扯皮,胡栾者毫不犹豫的将其扫入历史垃圾桶,果断斩断一切旧信息的干扰后,他依据当事人现下的几句证词就做出了合乎情理的判定。堂下民众们旁听了刺史判案的整个过程,此时不由发出了零零星星的喝彩声。 “本官明日即派府衙差役,监督你们搬家,除贴身用品外一应细软皆不可携带。你们吵了三年,两家本就互不来往,如今对换家产后事情解决,更不得互有寻衅滋事之举,如有违者,官府定不轻饶!来人,给他们看刚才记录在案的供状,核实,画押!” 人群中的承远则双眼一亮:“原来《青琐高议》里所记载的事迹,竟是源于他的。” 这个“明断分财”的案件在历史中留下了淡淡的痕迹,记载于宋神宗熙宁年间文人刘斧的《青琐高议》之中,事件细节过程虽并不相同,但判决逻辑大致相仿,连原告被告的人名都没有大变,只不过“沈言”变作“沈彦”而已,兴许是误传所致。 此书本是一本志怪题材之书,也许为了增加故事的传奇性,又或者故事的来源是口耳相传所致之误,刘斧将这个事件安在了张咏的身上,变成了“张乖崖断分财”了。 承远心中不由感慨万分:“胡栾者阿胡栾者,谁叫你活得不甚起眼呢?一个人若是暴虐、苛酷、跋扈、野心勃勃、乃至热衷于“政绩工程”,哪怕是遗臭万年也好,往往得以青史留名。然而如果你温柔平和的了却一生,哪怕所治之政一片祥和,却反而被时代所湮没,荡然无存,只有自己这举世无二的穿越者才能捕捉到你……” 这个事迹被改装到张咏身上,又让承远心中微感欣慰:“哎……刺史公啊,你能和张乖崖攒在一起,也算是历史老人对你的认同了,今后若是有机会回到我来的那个时代,那么一见张咏的史料,我都会牢牢记住:张乖崖的传奇形象中嵌入了你的身影!” 沈章兴冲冲的接过了供状,按下一个清晰的大指印,沈言起初大喊冤枉。堂下的少数民众纷纷冲他喝骂鼓噪起来,此时他只求快快离开这乱局兼是非之地,也只好哀叹一声,画了押。 胡栾者对沈言及堂下的反应来不及在意,而是早早抽出屠牛案的卷宗,快速的浏览起来。郑茂在身旁满腹狐疑只想插话,可是却难以下决心去打断他的思路。 过不多久,胡栾者即合上了案卷。郑茂赶紧追问道:“时间恐怕也拖不下去了,刺史公莫非要严惩屠牛者,以平息民怨?” “还是先传唤人犯吧。” 胡栾者擦了一把汗,草草端起茶碗咂么口茶水,好歹润一润已经发干的嗓子后,又击下了惊堂木: “带屠牛案祸首陈宝选崔彦张庆!” 12问案(第二堂) (作者提示:本节万不可进餐时阅读) 承远暗暗分析刺史公的一系列做法:首先,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对冲进大堂周边的民众们抛出任何一句以威势压人的话。 胡栾者并没有立即和人们对立起来,甚至没有像邓茂那样劝大家回去。反之,他用“事有先后”为理由,不知不觉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前面的一个案子上。 在分家案的整个过程中,胡栾者让原告被告双方充分表述自己的说辞,没有任何先入为主的做法,而后在并不否认任何一方的前提下作出合情合理的判断。在不知不觉中,台下已经有人开始相信:刺史公并没有拖延时间期盼援兵的意思,其次,他是个说理的人。 这样一来,大家心中会自然而然的产生一种安全感,反而不愿乱冲了。如果胡栾者硬要拖延时间,那么惊惧中的乡民们反而会鱼死网破,冲到大堂上。实际上,不论事件的幕后操纵者是否组织严密,又或是有什么威胁利诱之举,处于紧闭大门的衙门里的民众们原本一定是相当紧张的。 另一个细节则是徐寡妇进来的时候,胡栾者给门口的衙役使了个眼色,又摇了摇头。承远现在回头一看,果然远远看去衙门口的大门大敞着,刚刚并没有关闭。这无形中会更加让不少民众安心:反正回头路留着,也不着急难为这老儿。 承远在市委规划部门工作,当然就听住建部下属单位的人提起过许多群体性事件。现在看来,即使是现代政府,许多官员在公关策略中往往缺乏释放善意和诚意,比起胡栾者的高明那可不知道差到哪去了。 “诶呦我去!门不是已经开了么?” 想到这里他才忽然脑中一闪,“我这个糊涂蛋,刚刚旁听审案入了戏,怎么没注意门已经开了?” 他立刻动身急着往后面挤,要尽快逃离这是非之地,可就是挤不过去。“刚刚明明有两个溜到外面的绝好机会,一是徐寡妇进来的时候,二是沈家兄弟画了押要出门的时候,堂下的民众都会让路让他们通过,现在时机已过,我很难不被人注意而挤出去了。” “我他妈就是个傻蛋!” 承远急出一身汗,此时却也只能胡乱的骂自己蠢了。 “借过,借过啊!”他伸出双手要扒开后面的人,一个胖子被他推得难受,忍不住在他脑袋上用力胡虏了一把,这下可好,承远一个躲避不及,头上的帽子已经被抓了下来。 大堂上的胡栾者正在庆幸时间又争取了点,他知道蒋团练使是个莽夫,率兵到来而造成血案,这绝不是自己希望见到的结果。屠牛案的犯首已经被带了上来,正要问话时他却发现下面的骚动。远远看去,一个满头板寸的大好青年正在人群里蠢蠢而动。 这一看不要紧,可把胡栾者的鼻子都要气歪了: “这小子不在见性堂里好好练你的篆书,竟然混到乱民里面看热闹来了!” 实在是没有空理他了,胡栾者清一清嗓子,开口问道:“前面所跪三人,可是陈宝选、崔彦、张庆?” “正是,我即张庆,他二人便是崔彦陈宝选!” 答者是个看来三十多岁的男子,这人看起来举止文雅,却并无多少农人的乡土之气。那崔彦和陈宝选则始终有气无力,眼眶深陷双唇发白,瘦得皮包骨头一般,几乎已辨不出原本的相貌。 胡栾者的脸一沉,这些屠牛者被押到州府后一直关在州狱,他只粗看过初审时的案卷,并没有亲自提审过。眼见这张庆明明像是个读过书的人,由刚才进入时的举止气度来看,哪里像是个饥民的样子? “张庆,你在县里被审问时言称:自己是饥民,不得已而行此不法之为,可有此事?” “回刺史,确是如此。” “然而县里检点备查户籍,并无你之姓名在册,你作何解释?” “草民实乃河中人士,去年汾水以南出现旱情,小人才逃荒至邓州附近,因而不在本地之户籍之中。” 胡栾者心中暗暗冷笑,河中府(位于今天的山西省最南部位)是护国军节度使李守贞辖地,高祖刘知远开国以来,李守贞态度一直游离不定,别说是邓州府,就连朝廷要调当地的档案亦属不易,此人说话虽然确有汾水口音,但这个说法明明是想造成死无对证之局。 他又想道:“曹正这县尉时而不在县里视事,总往邓州城里跑,内乡县署就成了个没头苍蝇。竟然把这种证词记录在案而没有追问,糊涂!” “来呀!夹板伺候!” 胡栾者掷下令签,三个衙役立刻走上前去,一个看来壮实的按住他双手,另两人则给那张庆两腿胫骨上了四块竹板,二人从两边用力一拉,立刻大堂里的人便听得微有“嘎支”的的声音。 “啊哟……刺史公饶命啊……小的说实话,小的都说了……” 所谓男怕夹板,女怕竹签,没到半盏茶的功夫,张庆便扛不住了。胡栾者一挥手,衙役们也就松开了刑具。 “说!” 张庆已经疼得大汗淋漓:“回刺史公……小人确非逃荒的饥民,而是开封城里的皮商……” 此话一出口,堂下的民众已经响起一片爆喝。如果屠牛的缘由竟是奸商私贩朝廷明令禁止的牛皮,那么这些人真的是罪无可赦了。 郑茂对胡栾者做出一个食指划过脖颈的动作,暗示他赶紧宣判所有屠牛案案犯斩决。 胡栾者不语,沉吟半晌方追问道:“你煽动饥民盗牛,所得牛皮供货与谁家?照实了说,否则还有苦头!” “这……牛皮乃小人自用,没有……没有出货呀……” 张庆支支吾吾的话未说尽,胡栾者的第二支签已扔了下来,这一回就没那么便宜,定要让他多吃些苦头了。朝廷法度每过一堂刑不过三,以彰显国家对于肉刑的慎重。上刑具的记录都详细写在供状里备案,以供提刑官员勘验,胡栾者知道第二轮夹板最是关键,否则这一堂就审不出什么实质干货了。 “夹死他!夹死他!”堂下的民众还在出力叫嚣,这回可不是什么幕后组织者的暗号,而是大家同时发起的怒喝了。 “哎呦……饶……饶命啊……刺史公……大人……爹……” 胡栾者不理他的告饶,而是闭上双目:“八停……九停……十停……十一……十二……”他暗暗把握着掌刑的分寸,衙役们定然会存心折磨这个奸商,故而出力会更猛,胡栾者估么着这回数到二十七八的时候,张庆的腿可能就要折了,须得提前截止才好…… 忽然一阵阵臭气熏天,那张庆晕厥过去,地面上则一片屎尿狼藉,却是案犯已然失禁了。两个人将张庆提溜起来,要泼冷水,却见两个浑圆之物伴着他裤裆里秽物从裤腿落了下来。 衙役一手掩住口鼻,用块方巾将东西捏了起来: “报刺史,此乃两颗蜡丸,似是那案犯直肠中所藏,想是当初入狱时县里未能仔细搜检所致。” “剥开!” “诺!” 衙役将那蜡丸轻轻擦拭后,掏出里面之物,却是两张写着字的纸张,摊开摆到案上胡栾者一看,事情的大致缘由已经可以想见。 胡栾者转头向陈宝选喝道:“此间内情你二人是否知情?给我实话实说!” 陈宝选和崔彦眼见张庆被酷刑折磨得奄奄一息惨痛无比,早就不存丝毫抵赖之意:“知道知道,张庆是大梁城来的,他说杀了牛,牛皮转让与他,十日后付俺们些粮米,牛肉则让俺们自留以供果腹。” 原来,那蜡丸之中的两张字据,其一是朝里太监徐府令所书,要这皮商张庆寻上好牛皮供汉室造办的皮鼓之用。另一封则是张庆所写的回执,标出了所需的采办价目。这商人鬼迷心窍,贪图宫中给价之肥,竟然私盗耕牛取皮求此暴利。做这种事,宫里的人当然会有回扣分利,否则商人是没有那么大胆子的。兴许,这极致伤天害理的“潜规则”就是由宫里发起的,胡栾者从前就捕得过些许的风声。 想来张庆是害怕自己私自盗牛取皮的事牵连徐太监——商人采办时若得罪宦官,那只不止他自己,只怕全家老小皆难保全,故将两封书皆至于蜡丸之中密存,张庆被县府拘押时,措手不及,危机时竟然将其塞入直肠,以混过地方官府。 当时为何不将其销毁或吞入呢?胡栾者心中对此存疑。 是了,内府监的外包事项从来不付定金,张庆既然先交了货,当然也就存了侥幸心理,只待家人探视时偷偷将蜡丸送出,只要有了两张字据,那内监徐府令便有顾虑,至少还有收回货款的可能。甚至家里承包的贩皮生意得以继续做下去。 胡栾者感慨于商人牟利的执着,即使处于生死之间,他们依然对自己未来的家族生意精打细算,也不知是可鄙还是可敬。 又在两张字据上检视一番,他心想:“徐太监的采办书盖着内府监的印记,我在外放邓州之前曾在朝中官至中书舍人,知道绝无造假之疑,而字据中内容也没有提到采办牛皮的方法。换句话说,至少从这两张字条表面上来看,徐太监是没有违法情事牵连责任的。” 考虑一番后,胡栾者心中逐渐有数,揭露宫里的丑事当然不是选项,而目前如何做两全其美的判罚也计议已定,但堂下这帮乱民人能否接受那就说不好了。 “将这两张字据拿到大堂前对众人公示。” 郑茂一愣,他满腹狐疑的拿起两张纸,看了两眼后显然吃了一惊,不由回头看了刺史公一眼。 “哎……快快去吧。” 听着郑茂宣读时顿挫的声音,下面的承远不由想象了一下案犯在牢狱中是如何处理这两颗东西的:“嗯……每天什么时候应该出来,然后何时应该再回去……”没几下便恶心的不敢再想下去了,往大堂上一看,胡栾者竟然满面怒色的瞪着自己,这一下可吓得他心中打了个突。 忽然身后有人戳了戳他的脊梁骨,回头一看,却是刚刚打下自己帽子的那个胖子。那人瞪大了眼睛瞅着承远道: “你,你难道是……” 那胖子话未说全,却听到一阵混乱的脚步声逐渐接近。这一阵声音来的甚急,听来人数不少,可是却没有伴随人语的噪杂声。 胡栾者大惊:“怎么来得这样快?”连忙打一记惊堂木:“本使遍览本案所系县、府之物证、供状证词,又经邓州府衙过堂审理,所判如下……” 刚刚吐出一个话头,却听一声大喊:“慢!”却是曹正领团练使的兵到了。 13宣判(第二堂) 蒋团练右手扶着刀柄,左手托着一卷节度使牙刘晏僧的书信,浓眉倒竖,英姿飒爽的就要走向大堂,挤在近处的民众却纷纷聚拢过来,阻挡他的进入。 曹正连忙提醒一声:“不可鲁莽上前,以免为乱民所劫持啊!”蒋习捷恍然大悟,这才发现自己再次犯傻了。 “团练使手下可有善射之人?以弓箭将文书送上大堂,方可无虞。” 听到曹正这句提醒,蒋习捷一拍脑袋:“对啊!还是你小子有脑子!哥舒伯允何在?” 旁人听得团练使这自打嘴巴之语正在强忍着笑,一个高个子军人已经答应一声,从后面闪过来。这人长一只高高的鹰钩鼻子,双眼嵌在深深的眼眶之内,瞧来就像深渊中的龙珠,虽身穿破破烂烂的团练土兵装束,却无法遮掩其英武。 “给我射到案台子上,瞧准了,莫要伤了郑虞候和胡刺史。” “得令!” 哥舒伯允将那纸卷系在羽箭尾部牢牢固定,搭好了箭缓缓拉开,随即身体纹丝不动,像一尊石像一般。 曹正瞧他所瞄准方向吃了一惊,竟然是正对着胡刺史。 “不可!” 正要出声喝止,羽箭嗖的一声已经射了出去,这箭飞出时射速稍慢,显然非拉满而出。 胡栾者见打头的是曹正而非鲁莽的蒋习捷,心中的大石一下便落了下来。不料刚刚松一口气,一支羽箭已经照着自己飞了过来。那箭在空中划了个平直的抛物线,下落时几乎贴着大堂的上沿直奔胡栾者而去,身旁的郑茂正在惊愕,那羽箭已然落到案台上,不偏不倚,就在胡栾者放令签的鎏金赤铜筒前,扎在那案台上。 府衙中不少人小声喝起彩来,曹正见蒋习捷神色间得意洋洋,忍不住心中暗骂道:“蠢货!不知轻重之至!幸亏胡栾者为人沉着稳重,箭落下时只用左手遮挡面门,倘是他抱头鼠窜扑向一旁折了府衙的威仪,甚至在此危局下引起变乱哄笑,那你们可是闯下了大祸了!” “曹县尉看见没有?咱们团练整出来的的兵就是不输给衙军啊?“ 曹正铁青着脸,哼了一声不去理他,心道:“这哥舒伯允如此神技却只做个步弓手,你这长官可是真有“识人之明”啊。” 承远心中暗暗咂舌:“这羽箭后面绑个文书,滞空时应该会引起些微的偏差,这弓手显然将误差有所算计,古代的神射手果然是名不虚传。” 这时后面那个胖子继续在他耳边悄悄问道:“尊驾莫非是洞儿山现世的奎星公?小人内乡县下沟村村民,当日县尉请走你时,小人就在围观人群之中啊。” 承远没想到落下个帽子会横生出这么个枝节。自己的发式在旁人看来实在显眼,兴许会被一般人误认为刚刚还俗开始蓄发的僧人。然而若是当初自古矿而出下山时见到过自己的人,当然就会印象深刻。 “正是我。”承远毫不犹豫的回答一声。反正胡栾者早就发现自己了,索性对旁人公开自己的身份。他答了这句,便继续观察大堂上胡栾者的反应。 胡栾者将书信拿起,郑茂也就凑过来一起看。上面确实是刘晏僧笔迹,但并无节度使衙门的印信标记: “胡子全亲启,民变之祸首乃双霞寺僧,所屠者庙产也。伏牛七十二曼盘根错节未可妄动。速将屠牛案犯论斩,万毋游移而误之。——刘笔” 胡栾者的脸霎时阴沉下来…… 隋唐以后,寺院的势力很盛,他们不课赋税,甚至达到威胁部分新兴庶族地主的地步。唐武宗时朝廷终于忍无可忍,皇帝强迫数十万僧尼归俗,史称“会昌法难”。 武宗死后,唐宣宗即位,朝廷同情佛教徒的势力强烈反弹,佛家强韧的生命力也就死灰复燃,到唐末五代时寺院的香火已经越发生旺,其产业也异常的茁壮,到乾佑年间,居然和朝廷内部的势力也牵连在一起。 胡栾者自己曾经是佛门居士,他也知道,寺院和寺产的势力即使是刘晏僧也懒得得罪,然而佛门中的少数败类不但在乱世中蛊惑乱民,竟然还威逼官府作杀伐之事,难道连一点点慈悲之心都没有了么? 刘晏僧的指令只是一张连节度使印记都没有的纸条,显然连他自己也明白——这种对寺产势力的妥协实在是不大好看了。 另一方面,胡栾者知道双霞寺算是北边嵩山周边地区会善寺的分支别院,这个案子不单单是双霞寺自己的事,背后应该还有朝里的人。牛皮按国法只能用于军事,假使内廷宦官真的暗地里私贩违禁的牛皮,那么内廷必然产生与军事统帅的矛盾,会善寺的背后难道有禁军的影子么? 这个案子,实在是牵扯的太复杂,然而事情究竟怎样收场如何判,还要自己拿主意。 “本使所判如下,”胡栾者正坐案前,抖擞精神,台下的民众,外加曹正、承远、皆满脸紧张的看着他。 “律令为大,格乃次之。本案所屠耕牛乃作汉室宗庙采办皮鼓为用,我大汉虽有屠牛禁令,然军用、社稷宗庙非所适用。故违禁之罪,当不成立!” 堂下一片哗然,胡栾者再击惊堂木,继续宣告曰: “故而陈宝选、崔彦及余者共七人,违禁之罪虽免,然偷窃罪名成立,依朝廷律例,窃十贯以上者杖杀!涉案耕牛其价已过其数。” 曹正、大堂上的郑茂刚要松一口气,却听胡栾者续道: “先帝方逝,新皇初立,依例而赦天下,偷窃乃处减罪之刑。故陈宝选崔彦二人,当判杖四十,兼黥刺流配河东边地,其余从犯笞三十,流八百里。” 胡栾者又看一眼张庆:“朝廷律法于情理所系,陈宝选等七人乃饥之所迫,尚属情有可原,减刑亦合天理人道。张庆,尔乃奸商,依律罪加一等!判绞监候!” 刚刚醒转的张庆立马又晕了过去。 对承远这种现代人看来,这个张庆虽然并不可怜,但倒卖点牛皮就被宰掉绝对是野蛮司法了,然而毕竟身在五代十国中刑法最苛的后汉,胡栾者的判罚可以说非常仁慈了。 身旁的史判官写好了判决书,递给郑茂,而郑茂却愣在座位上不敢伸手。 眼见崔彦、陈宝选纷纷认罪,郑茂知道,如果自己按下附署的印记后,便意味着马步院、节度使牙的刘晏僧都认可了胡刺史的判决,不能改变了。郑茂夹在节度使和刺史之间,实在为难。正犹豫间,堂下忽然响起一声浑厚的话语: “阿弥陀佛,小僧现有一言,倒想问问刺史公。” 承远踮着脚望去,却是刚刚打暗号的那个和尚终于不再沉默。 该跳出来的迟早还是要跳出来。 与被煽动而来的乡民们不同,这个人既然是幕后之一,看来自恃官府原本不敢把他怎么样,团练使的军队到达后没有冲上去大杀而特杀,已经使那僧人能够彻底确认这一点。 那僧人见胡栾者并不接自己的话,却也并未闭上嘴: “小僧想问,这些案犯所盗之耕牛虽然作宗庙之用,然而除那皮商外,这些饥民偷盗时并不明内情,故而将心而论,违禁之罪实在难以免却。诸位,小僧之言是否有理,大家自作评判。” 和尚再次双掌合十,旁边的某些民众见了这个暗号纷纷大叫起来: “大师说的没错。” “对,其心可诛!罪不可免!” 那和尚又道:“刚刚到来的这位团练军爷射来之物,想来乃节度使将令,可否请胡刺史当堂宣读?” 胡栾者注视着那和尚的双目,这僧人的双眼明亮而深邃,犹如湖水,神情貌似温柔几乎无男子之气,然而吐出的话语却字字犹如利刃,听来竟是非要这八个人人头落地不可了。此刻他也只好张口: “此书确为节使所递,然而上面并无节度使衙门的公文印信,故而绝非什么指令,不过乃一私信尔,不论于公于私,请恕本使并无宣读之必要。” “官府的事我们当然无权过问。然我寺庙的产业皆不在衙门户籍中记录,倘使此例一开,谁家想吃肉便去夺寺里的田产,逮到了便自称屠之取皮以供军用,那不是反了么?此例若开,我伏牛山七十二盘永无宁日矣,胡刺史怎能以妇人之仁而乱国家法度?大家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前面拿锄头的乡民都是寺院以银钱雇来的,甚至有些是寺庙田产之下的职业打手,他们当然纷纷轰然称是,又端起手中的农具向前面涌。 对面带刀的十几个衙役初时之所以能够抵挡,是因为援军将至,心中有些盼头,故而能够凝神以对。现在救兵到了却愣在那里没有支援的意思,故而他们士气已泄,有些难以应付了。 曹正站在二重门前骑虎难下,他心想:“胡栾者阿胡栾者,刘晏僧已给了你条子,你居然依旧我行我素,平日里你面对节使时从来都没这个胆子,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士兵们皆乃跃跃欲试之状,自己只要一声令下,便可冲上去刀剑齐加,然而仓促间加剧与寺产势力的冲突,这究竟会造成什么后续发展实在殊难料想。 忽然看到不远处站着一脸沮丧灰头土脸的大胡子裘二虎子,曹正心中一动,自己带兵到衙门口的时候,已听裘二报过丢了承远的事,当时自己只气得狠狠踹了裘二一脚。 此时他远远望见承远那显眼的一头板寸,把心一横:“要解这个乱局也只有一个法子:把事情搅得更乱点,看看大家谁怕谁。” 曹正挺胸昂首猛吸了一口气,使出全身的气力大吼一声: “奎星斗何在!” 作者按: 屠牛案的记载见于五代史《刘重进传》,至于乱民冲入官署以及幕后有寺产僧人操纵则是作者编排。然而大家千万不可小觑了庙产势力,唐末五代时,寺院拥有的土地存量非常惊人,他们占有大量的佃农、奴婢以及打手,又不为国家课征赋税,因此在地方持有的土地都是具有收益的良好资产,五代连年征战,败军溃散的乱兵也往往被寺产收拢沦为佃农和打手。 寺产势力在中央也拥有有力的后台,比如乾祐年的李太后,甚至后来的大将石守信等等。因此地方政府有时还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直到周世宗柴荣登基,才真正意义上打击了寺产势力。 14 口舌战与拳脚战 不久前承远正在一心二用,一边聆听那僧人和胡栾者的对话,一边和身后的胖子交谈: “敢问兄弟,当日我下山时,见过我的人在这衙门里大约还有多少?” “哎呦,叫我兄弟那可是实在受不起!当日不单我们村子,在山下看热闹的乡亲多得很,屠牛案案发地离洞儿山不远,现在这大堂前目睹过你尊容的人,恐怕没有一百也有个几十号人。” “你们为何要跟着和尚冲击衙门呢?” “寺院里的人说,官府里有人勾结恶商要强抢我们的耕牛。原本,大家虽然恼怒,却只有少数愿随他们前来抗诉,然而昨夜的一场大雪,让大家应付官府夏收的征缴几乎没了指望,故而不少人存了鱼死网破的念想跟了过来,如今看来他们大都是饥寒交迫不得不行此下策。大伙原本以为这是聚众向州府请命,请朝廷宽免我们的夏粮。谁知丢牛的饲主居然都是寺里控制的田产,在下现在慭慭然觉得,还是胡刺史的话更有道理些。” 承远点了点头,然而若是立刻便现身还欠了点把握,毕竟这种事还是需要决心和胆量的,他决定暂且还是继续静观其变。 此时正好听到曹正这一声喊,承远想都不想的大喝一声: “承远……成奎远在此! 一句话喊出口后,承远却暗骂自己有点冲动了。仔细一想,自己究竟站在哪一边实在是个难解之题。 如果赞同案犯皆判死罪,那么当然是给胡栾者难看,然而若站在胡栾者一边却明显是得罪曹正。他计议一下:县里初定死罪虽然未必一定是曹正的主意,但曹身为县尉相当于“内乡县公安局长”,推翻了内乡县的案子,没准会让他牵入干系之中。 承远再想:“曹正喊出这句莫名其妙的吼声,恐怕只有一个根本目的:要把水搅得更浑,然后从“天下大乱”搞到“天下大治”,不管如何只要我以平息乱局为终极目的,总是没错的。” 所有民众的目光已经聚集到自己身上,前面举刀的衙役们趁机进了几步,让人群离大堂稍稍远了一点。 不少人视线初至时尚且作不明所以之色,但立时便转为惊骇万分,最终则是一种崇拜的眼神。看来那胖子说的没错,确实人群中有许多当初参与洞儿山下围观,见过自己的人。他一咬牙,决定豁出去了: “大和尚,我倒有几句话想说与你!” 那僧人诧异的看着他,初时不明白这个小子为何会引得大家如此的侧目,然而没多久便冷笑起来,似乎一切又尽在掌握。 “大和尚,你说犯案的乡民不知牛皮的用处故而该死,这说法是原心定罪呢?还是原情?” “自然应该原情。”僧人的答复毫不犹豫。 “不然,若是原情定罪,那就要考虑饥民的窘迫,考虑事态的来龙去脉,牛皮早已交货,也就是说宗庙所用已成铁一般的事实,以情理所断,刺史公的说法完全妥当。” “然则,这种说法不是坠入了暴秦之理么?小施主,我说的是否在理?” 承远心中冷笑,原来,这和尚把胡栾者判案的逻辑归为秦代法家的那种“客观入罪”理论(即是说以后果论为主)。其实很类似于西方的日耳曼法,这僧人的谬论是要把胡栾者比为暴秦了。 “似是而非!”承远当初刻苦钻研过唐史,虽说毕业后相当部分也“还给老师了”,但他知道这和尚的说法完全不值一驳,“大和尚,我不知道你一个出家人为何整天琢磨这些刑律吏术之事,只可惜钻研了半天却未明其理!儒家名教之义,原本是反对秦法不通情理,以死板律条轻易将人重罪论刑,然而刺史公谨慎论刑,才合贞观之要,这难道不是正道吗?” 承远见那和尚两眼骨碌碌地转,心想:“我在局里的外号可是“嘴炮远”,东南地区机关友谊辩论赛优秀新人奖,你整天念那些阿弥陀佛,还想和我玩这个?”他冷笑一声,毫不容他再做狡辩: “你唯动机而判定,这绝非原情,而是西汉时酷吏原心定罪之论,我国朝上承唐律,以贞观之法为要,原情入罪此为至理!和尚,回去乖乖念你的佛经,不要再乱言惑众了!” 围观的民众们完全听不懂他们唧唧歪歪的说些什么道理,却见承远身后那胖子大叫一声:“奎星公说得对!” 不少当初见过承远的村人纷纷窃窃私语: “那是郑三啊!” “下沟村的郑三!此人是个侠士啊!” “郑三素喜抱打不平,是个好人啊。” “嗯……奎星公有郑三护卫,必然所言有理!” 那僧人知道乡民们对事情的原委本身就一知半解,除一部分死党外实则是被自己寺院诓来的。生怕这帮随风倒的家伙又被眼前这人拉到对立面去,他赶紧咳嗽一声,要稳住场面: “这些屠牛者非但违禁,兼有盗窃之为,罪上加罪,是所谓入罪举轻以明重,不可轻恕!刺史公若适轻罪论处,绝非秉公论刑。” “哼哼……入罪举轻以明重,那是说两个相仿的罪行,轻者有条文定罪,那么重者虽然未入刑名律法,当然更要定罪。杀牛违禁和盗窃,二者风马牛不相及,并无相仿如何作比?再者举轻明重,也要看违禁是否成立,你偷换语义,分明是在搅浑。” “阿弥陀佛……罪上加罪此乃实情,施主也莫要咬文嚼字了。说那么多条文律令,大家却只认公道天理。” 承远心想:“面对这些乡农,若说得太复杂怕还真是够呛。”他刚想好要如何开口,却在踌躇是否过于尖酸刻薄了。 郑三见他欲言又止,便在他耳边轻声道:“不必怕他,尽管说你的。”这句话听来充满了自信之感,不由得承远不放心。 “谁要和你咬文嚼字了?大家听着,本人讲个故事:有个和尚,在寺里头给前来膜拜的夫人、千金递香,不想无意中碰到了人家的手。” 围观民众一听到这种话题,都提起了兴致来,纷纷侧耳倾听。 “那妇人临走时掉落了银钱,被这和尚昧了。事后人家前来讨公道。按照刚刚这大师的道理,你们猜寺庙里应该如何断?” 一个乡民凑趣的大叫到:“如何判?” “按大师的说法,和尚摸人家手在先,昧人钱财属罪上加罪,是所谓入罪举轻以明重,应以非礼之罪论处,乱棒打成废人逐出寺门,交予官府处理。” 听得此言,大堂前发起了一阵哄笑。连胡栾者都忍俊不禁,虽说表面看来他还是皱着眉毛微微摇头。 那僧人怒道:“施主说这种粗俗之语戏耍老僧,是何道理?” 承远收回戏谑的表情正色道:“违禁之罪不成立,盗窃之罪已然被胡刺史秉公处理了。你这和尚刚刚将刺史公比作暴秦,荒唐之至!身为佛门中人竟鼓动官府妄杀,即便是暴秦的酷吏,也要见君而汗颜啊!” 承远的话字字都是刺,那和尚憋得满脸通红,隐隐已现杀气:“诸位,这小子定是盗牛奸商混入的手下,莫叫他在此胡说!”只见他使个眼色,身旁那些寺庙的死党就要冲过来,制止承远接着“打嘴炮”。 那胖子郑三大吼一声:“谁敢?”这两个字听来便如暴雷一般,吓得旁边之人拼命的往四周闪,须臾间已让出了一大块空挡。 几个满面凶恶的人挤了过来,为首之人手中竟然握着一把布满红锈的柴刀。承远避无可避,刚要错到郑三的身后,却忽然想到:“自己可是“奎星”啊,这奎星可是差点“吃过唐僧肉”的,要是做出狼狈的行为只怕不妥。”正在手足无措的发呆,却只觉脸旁一阵劲风袭过,身旁的郑三一记老拳击出,抢先挤上来的那人已被这一拳当胸轰到,软软的倒下地来。 郑三这一拳打得迅捷兼有沉重,对方挨了这一下哼也不哼的趴在地上,瞧来几乎要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郑三甩了甩胳膊:“奎星公临危处变而毫不惊惧,真乃奇人!” 承远苦笑一声悄悄答道:“郑兄谬赞了,我其实是吓傻了。” 郑三听罢微微一笑,随即将上衣脱下,承远又惊又喜:这人一身黑黝黝的敦实腱子肉,好像钢铁一般,哪里是什么胖子?看来关键时刻,还是拳脚功夫最见真章! 又有三个人抢了上来,郑三冷笑道:“好家伙!个个瞄我要害,还说什么种地,分明是练过的啊?” 几个人卡住了位置,呈包围之势,承远知道郑三双拳两眼难以顾忌全身,这一下可是危险了。 说来迟其时快,郑三稍稍卖个破绽,右边那人果然中计冲了过来。郑三弯下身子,以手肘敲中那人膝盖,那人吃痛,兼而控制不住冲来之势的身体平衡,已然扑到他后背上。郑三一手拽住他裤腿,另一手手卡住他脖子,竟然将这人举了起来。 那人气息所窒,霎时便晕了过去。郑三双手握住其两足大叫一声,将其当做个兵器一般向其余二人打去,一个百多斤的汉子在他手中就如一捆稻草一般。 只听几声惨叫,三个汉子没几下就都被郑三撂倒。 “郑三好身手!” “刚才这腿扫得痛快!” 那和尚此时见周边群众附和“奎星”的人越来越多,知道事情的变化已经完全超出控制。 曹正正在暗暗得意,危机时使出这么个杀手锏,不想竟成奇效。然而这小子违背刘晏僧的旨意,选择了站在胡栾者一边,也许让事情的善后生出无数麻烦。然而毕竟事情已生转机,曹正知道要结束乱局必须当机立断,机不可失,眼下只能就坡下驴了,更何况官府若一再纵容寺院势力,这样毕竟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他赶紧向郑茂拼命点头,又连连打手势。郑茂知道曹是刘晏僧的第一红人,只好长叹一声,签上了自己的附署。 事成定局。 现在州府、节度使都认可了胡栾者的判决,总不能真的把刺史和马步院的官员绑票了,那和尚也只得打个手势,前面那些举锄头的寺院死党纷纷撤后。 那僧人向倒在地上的四个人挥挥手,身边的几个人赶快抢上去将其扶起,伴着一阵哭爹喊娘之声,那些死党们就要缓缓随着人潮退出仪门。那和尚路过曹正身旁时在其耳边小声道:“邓州胡乱断案,到时朝里的人自有公断,你们可莫要后悔!” “大师言重了,双霞寺的庙产损失,到时自有补偿。不过大师可不要忘了刘帅是谁的人,更得记着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从伏牛山下到了平地,这可都是刘帅的地界。” 曹正正在喝令部队闪出一条通道,这时陪笑答了这几句,刚刚那僧人一张温和的脸原本被怒气扭曲了,此时却忽然变回那矫揉的神色,他将口凑到曹正耳边轻声道:“你说的这小子真的是什么奎星斗么?” 曹正冷笑道:“什么奎星斗?刚才可有谁说过?谁听见了?” 话未说完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竟是那僧人咬住了自己的耳垂。 曹正大惊,正要抬手推开他,那和尚又朝他轻轻呵了口气:“曹公你只怕错了,这小子那里是什么奎星?只怕是你们邓州天字一号的祸星,听见没?灾星,大、祸、星!” 曹正连忙一摸自己右耳,手上却并没有血迹。他微微一愣,那僧已然大笑着扬长而去。 15 郑三 寺院的死党很快的撤走,其他被鼓动而来的那些信教村民倒兴冲冲跑去欣赏示众打板子去了,也不知他们对佛门究竟是怎么个信仰法。 承远知道曹正一定憋了一肚子火,正等着他过来数落自己,曹却带了哥舒伯允走上大堂,根本没搭理他。 “哥舒,刚刚那箭射得无礼之至,还不快快向胡公请罪?” 哥舒伯允连忙下跪道:“卑职本想让这些乱民的头头知道:若说那擒贼擒王的准头,咱们邓州兵即便一小小步弓手都手到擒来,不料未能威慑之,反惊扰了刺史公,在下真罪无可赦!” “不必多礼。”胡栾者连忙起身去扶他,“本使在堂上看得真切,那双霞寺僧现身后不时的望向你处,显是一直心有忌惮。此次平息纷乱你也有功啊!” “不敢,还是成小公子仗义执言,还有那郑兄弟临危不惧,在下佩服得很。” 刚刚走上来的郑三哈哈大笑道:“哪里哪里,那和尚身旁那么多打手,若是他再摆摆手继续招呼几拨,我可怎么顶得住?方才我也看得清楚,明明是你搭上羽箭作势要瞄他,那僧人才没敢再轻举妄动。” 承远这才明白,如果不是曹正令哥舒伯允搭箭相机而动以为威慑,自己兴许已经让人给废了。刚还为自己的耍嘴洋洋得意,此时想来真是惭愧又兼心有余悸。 他刚刚和那僧人辩得激动,这时口渴得厉害,便看了一眼案台上的茶杯茶壶,又瞧瞧堂官。胡栾者朝他点点头示意自便,古人没有什么“分餐制”之类的讲究,只要不涉男女之防那也就凑合了。 曹正却心想:“那和尚虽知我绝不敢将他射死,但万一我先取其命,再全部推脱为弓手“误伤”,最终牺牲这步弓手息事宁人却又如何?他不得不忌惮!嗯嗯……此中算计倒别让这弓手瞧出了。” 哥舒伯允道:“郑兄弟刚刚打第一拳时身边尚且拥挤,腰背使不上力,你只用肩肘之力便打出如此开碑裂石的一拳,愚兄实在是五体投地。” “行家!行家!” 郑三翘起大拇指,哈哈大笑着回赞对方。 忽见曹正板着脸道:“郑三啊,咱们可是老相识了。你可要小心,别被我再逮着。” 郑三一脸的尴尬,原来这人在乡里向来不事劳作,专喜打抱不平,又不服管教,曹正的县府大狱隔三差五要变他的卧房了。 “这……平日里还真是有劳曹公费心了……嗯要么小人这就走了,回头再和您叙旧吧……” “慢着!” 曹正一口把他叫住,根本不容他转身: “你这个泼才!整天游手好闲不帮你兄嫂耕作。不劳作,又安不下心读书,念几天书又扔到一边去练武,练几天武又辙回去念书,到头来什么都毋能成事。今天这帮人过来闹事,吾想都不想便知必然有你一号。你除了到处惹事,究竟干出点什么了?本官丑话说前面,夏收时你家的赋税可一个子都不能少!” 众人见他犹如老头子训斥小子一般,都憋了一口笑。承远暗道:“原来这大汉还是个能文能武的全才。” “曹县尉,”郑三先是拱了拱手,继而嬉皮笑脸起来,”你这话听来实在似曾相识了,莫不是将我们村社中里正平日斥我之语抄录下来,又熟读了在此吟诵?是是,小人不事劳作,半文半武哪个都不到家,原是个没本事的,你也别对我抱啥希望了。” 曹正见他兀自说些消遣之语,只有叹息:“若说你全然没本事,那也不尽然,只是……哎……” 被晾在一边半天没言语的蒋习捷忽道:“郑小英雄,我见你身手了得,不如投我帐下为国立功,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郑三一边挠挠自己的耳后心里却想:“去你帐下?跟你这草包去抓些小毛贼么?”他没有接过其话头,却拱手道:“团练英雄神武在下钦佩已久,小人早想得团练点拨一二,不如团练现在便在这厅堂之上指教小人,指点上几招。” 蒋习捷睁大了一双死鱼眼大惊道:“不必!不必!”刚才见郑三抓起一条大汉就如自己挥舞擀面杖,实在骇人!和他比试,其后果决计是身子面子“双丰收”,或者叫“肉体心灵上共同的苦痛”,招揽之意只得作罢。 郑三又对承远拱了个手道:“奎星公,你有勇有谋,在下万分佩服,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日相见了。”承远对这个家伙也敬服又兼感激,听他的言谈,更是大起惺惺相惜之感: “敢问壮士之全名?” 郑三点点头:“嗯,贱名不足挂齿,家父时常教诲做人言而有信,一个守,外加一个信字。” 他环顾一周,向众人又点了点头:“各位就此别过。” 郑三最后叩拜了胡刺史,便站起身来,转身而去。 “去年年底和你说的话,可还记得?” 郑三定住脚步迟疑了一下回道:“若嫌邓州池浅,便回开封。曹县尉的话小人一直铭记在心。” 说了此话,郑三又回过身向曹正拜了一拜,随即远去。 哥舒伯允赞道:“郑守信,郑守信,想必人如其名。” 曹正冷笑道:“他哪里是什么郑守信?此人乃开封浚仪人,其父家贫养不起他,于是让他跑到伏牛山下舅父家中吃几年闲饭,郑乃其母姓,他舅父家本有两个表亲,村里人见他在娘舅家久住也就呼为郑三了,其人本家原本姓石的。” 蒋团练赞道:“你这县尉做得厉害,一个村里的愣小子,都能把来历说得…………”话未说完却听“噗嗤”一声,脸上已被喷了一口茶水。 原来却是承远听到石守信三个字,忍不住把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他心中暗暗吃惊:“没错,开封浚仪,原来那个小子就是大名鼎鼎的石守信!是了,这家伙晚年大肆挥霍营建寺庙,想来小时家里便有崇信释教的情结,怪不得年少时会被寺院忽悠过来。却不知经此一历和我这么一折腾,会不会又“三观尽毁”?” 他又想:“是了,曹正这席话早晚要说给他,这回他听了此话,回开封投奔郭威去了。这小子投了禁军,自然火箭般蹿升。” 哥舒伯允连忙凑过来,随手拿块方巾帮团练使擦拭,蒋习捷只觉味道似乎不对,下意识在嘴边舔了两下,却不知此乃刚刚审案时衙役取那蜡丸所用。 承远连忙赔罪:“对不住之至,这位……这位什么将军……哎我碰巧打了个欠嚏。” 蒋习捷板起了脸不去理他,他身为武将向来崇信真刀真枪的武功,对于嘴炮定乾坤那是颇为不齿的。 胡栾者知道自己一味固执拗,违了刘晏僧的意思,恐怕还要亲自去节度使治所请罪。他知道刘的脾气,这时可有点犯怵了: “哎,回头老夫就去刘帅那里,负荆请罪。” 曹正察言观色,早知道他顾虑重重,连忙接话道:“胡公不必如此,今日刘帅已经急着动身去大梁城述职了。他不能亲至,这才令我前来料理事变,回头我修书一封将来龙去脉解释一番即可。” 他顿了一顿:“今日之变,其实还是官府里有寺庙的内应,否则他们怎知今早三军野外操演有空子可钻?只可惜我一个县尉,也不便干预州府事务,胡公对身边之人定要小心在意。” “老夫定然加倍在意,说来曹县尉,你们又要何时准备进京?” 曹正却回头看了一眼承远:“我今天本来要回县里交待几声,又想等这小子的字再练得更好些,但实在是紧迫,只怕几日后就要动身了,也只能让他在路上多加练习了。” 承远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那个自己要见的什么人原来在大梁城里等着他们。 “这后生的天赋还算不错,他楷字本就有形,今早看他摹写的徐铉书帖,亦小有所悟。眼下形神初具只要二者合一,当无大碍。” 曹正点点头:“今晚我就住在邓州城里了,成奎远,你好好地习字,一刻不得间隙。胡公,劳你费心,多多督促他。” 承远只听得浑身鸡皮疙瘩,名字都是他给起的,此时又是他叫,这感觉简直像认了曹正作爹一般,令人反胃。 “曹县尉放心,我让裘二和史判官多多督促他就是了。” 听到这里承远心中一动:“敢问大堂上辅佐胡刺史判案的二位,如何称呼?” 郑茂道:“我乃马步院郑茂,他为判官史在德,问这个作甚?” “嗯……二位临机应变,与刺史公天衣无缝,在下钦佩随便问问罢了。” 承远暗暗冷笑,究竟谁是邓州的内鬼,心中已经有点数了。他又想:“刘晏僧急急忙忙的赶去京城,兴许述职是假,和朝里的党羽商议抬陪都的事情是真,没错,这个才是真正的大事,比起来胡刺史这边倒没那么重要了。” 16 子若豺狼 东京汴梁,皇帝的銮驾乘舆正被阻于朱雀门内。 皇帝刘承祐毕竟刚刚成年,每当面对形形色色的朝臣时,幼弱的年龄,使他总在大臣们面前端不出架子,找不到自己的威仪。他时时刻刻在提醒自己:身份,决定一切的东西本该是身份。 一个毛头小子能够以顽劣令一个老人无计可施,然而在一群老头子面前,无计可施的却永远是那个毛头小子。他唯有附和他们每一个人,才能尽量一对一的面对他们,才能利用他们的矛盾而让自己活得游刃有余。假如当众抗拒,假如稍作违逆之想,那么老头子们一下子就抱成一团,和你对着干了。小伙子的火力再壮,也将被滑不溜秋的老泥鳅们搞得空有力量却无从使用。 然而此刻,眼前的这个人却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那是一位瞧来二十六七岁的小将军。面对此等同样的年轻人,刘承祐那帝王的气焰和威仪,终于可以放心的施展了。 “郭荣,你难道连吾的驾也敢阻拦?” “微臣绝不敢,身当监卫主将,只忧陛下安危而已,先帝的遗命,微臣不敢忘,陛下想必也是清楚的。” 皇驾于宫内,未出内城则直长长上伴随即可,若出宫,则左监门卫将军必亲自随驾,这是先帝定下的规矩,皇帝当然是清楚的。 可这位小将军却身份特殊,一想到此人是枢密使郭威的儿子,刘承祐就感到浑身不自在。 “大相国寺距此三里不到,吾前去敬些香火,顺道与太后相见而已,何用卿亲自护卫?朕身为天子,难道连斥退个监卫将军,都做不到吗?” 这话说得强硬无比,刘承祐知道郭荣虽身份特殊,然一向谦恭,是个本分的老实头,更没有遇到事情就去老父前嚼舌头的习惯。刘承祐不敢和郭威这班老头子们顶嘴,平日却喜拿这个小郭将军撒撒气。 见郭荣居然要拦阻自己,皇帝竟产生一种不怒反喜的古怪心态:“今天倒想个什么法儿多斥责你几句。” 郭荣瞬间无语,他愣在原地瞧来有些手足无措。 “郭荣,你忘了回话? 郭荣只好答道:“硬要随驾陛下,微臣当然不敢。王法不加于君上,只有祖宗之制,供陛下自律而已,既是自律,则陛下尽可自决,臣等怎敢用强?” 这句话虽然毫无强迫之意,但分明是在提醒刘承祐,微有些用祖宗来压他的味道。刘承祐自然心中生出了恼怒,他先板起了面孔,不几时又冷笑起来: “郭爱卿,你说话真是两头占着,你欺君犯上,却由于祖宗之制,吾若被你胁迫了,倒成了自律。总之你郭荣都是对的,朕和祖宗都是错的,然否?” 他招呼一声,身边的内监便要抬舆起驾,另几人走上前去,却是要阻挡郭荣跟上来。 郭荣本来在地上跪着,此时心中一急,忍不住伸出双臂来。 “郭将军,尔真个好做!莫不要扯吾之袖乎?” 郭荣一怔,自己的手离皇帝没有八丈远,分明也有个两三尺,听得此言连忙五体皆投于地,再无言语能够对答。 刘承祐正要再想些词儿斥骂他,忽听一个悠长的声音传来:“太后回銮进宫了……” 对面四马开道,正是皇太后的仪仗过来了。 刘承祐知道母后又要多事,心中不悦,也只能打消了借机折辱郭荣的打算。 坐在銮舆上的妇人头发半华,目炯炯且肤泽光润,正是后世史称昭圣皇太后的李氏。 “方才宫里的人来报,说皇帝也要到相国寺,予才提前归来。皇儿啊,有什么话还是回宫里去说吧。” 大相国寺进香前要独自在房内,由知客僧人伺候着服斋,刘承祐正是怕宫内人多嘴杂眼线众多,许多话才想在寺内对母亲说的。太后这一早归,刘承祐的求见也就自觉失去了意义。 “下面跪的可是小郭卿?” “臣郭荣叩见圣人皇太后。” “皇帝,你可先到我寝殿等着,我有话要单独问问郭卿。” 事已至此,刘承祐也只能先回大内,想到郭荣定会在母亲前告自己的刁状,临走时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太后见皇帝走远了,便轻轻咳嗽一声道: “这几天刚下过雪,地上烂泥遍布,小郭卿请起吧。皇帝刚刚是不是又为难你了?” “哪有此事,臣正要护送圣上到大相国寺,圣上远望太后御驾将至,臣是以跪迎在此。” 太后刚才远远看过来,郭荣与皇帝的争执尽收眼中,她是聪明人,一下就猜到了事情的原委。 “咱们两家不是外人,不用顾忌,有事尽可直说。” 郭荣顿首回话:“臣句句实言,莫敢欺君。” 见郭荣答话很是得体,也并未为了摘清自己而实话实说,她缓缓点了点头。 “你一向是个识大体的,从不让予为难,郭家与皇室向来亲密,这左监卫的位置给了你,我们娘俩都是最放心不过。回去做你的正事罢,你爹当年坠马的腰伤时而复发,定要好生保养,莫忘了提醒他。” “太后之誉臣愧不敢当,并代父郭威,谢太后厚爱之垂德。” 李太后小心的检查着他的眼色,见郭荣神色恭谨如常,守礼趋步而退,心想:“郭威英武过人,却收了妻族这么个老实巴交的人作养子,这倒也怪了。” 再说刘承祐在太后寝殿中却一直坐立不安,他知道,回到宫里,自己反而不敢放言说话了。 李太后回宫时,见他时而满脸苦闷,时而咬牙切齿,全无人君之仪态,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免礼了。” 太后朝刘承祐摆了摆手,阻了他的单膝虚跪。 “皇帝找我有什么要事?” “并无要事,但行问安罢了。” 李太后面色铁青,不冷不热的盯着他,刘承祐被母亲瞧得发毛,又不敢多说一句。 “日常之礼,要特地跑去大相国寺么?有话但讲无妨,怕些什么?” 李太后又手指身边的三个宫女内监:“这些人跟了我多年,能是什么眼线?我倒不信了!疑神疑鬼至此如何能成大事?” 身边的下人霎时跪了一地,各个都满脸惶恐,不敢多言。 “你们不必怕,都起来。” 一帮仆婢们称谢站起身来,有人甚至被太后的言辞所感,作势要涕泪交加起来。 刘承祐虽然仍不放心,但既然太后刚刚说了这番话,想来他们总不能真的当场把在门口偷听。 “你们都是忠心的,朕信得过。都到门外候着吧。母后,儿臣此来是有个主意,想听听你怎么说。” “但言。” “儿臣是觉得京城里不安分啊!该当急调北京留守刘崇从河东回京执掌禁军,又或是接了开封尹的职权,这样咱们才更多些力量!” 李太后看着这个儿子,满脸皆是失望:“儿啊,如今京畿之南有你叔叔刘信拱卫许州,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刘氏宗亲当各守一方,怎能全都挤在东京城里?你不可只想着一时一地之安危,心系天下,才可垂拱而定九州万方啊。” 刘承祐的这个想法憋了许久了,他一直不敢说,甚至连苏逢吉都不敢说,他唯一的希望皆寄于母亲,然而太后却一上来就叫他碰了个钉子。 于他来说,西蜀威胁、契丹北患皆为远水,而如何应对朝中郭威那逼人的气势,才是真正的的近渴。 “郭威毫无人臣之礼,驾前尚且藐视皇室威仪,背后更结私党,儿臣恐其日后必……”他犹豫一下,终于咬牙说出了如鲠在喉的两个字:“必反!” “又是国舅跟你嚼这些舌头了?” “他确是说了,李业说的这些话,儿想来也绝非没有道理。吾想了多日了,索性让他兼了宣徽院的差事,这样宫里面我们也就待得更安稳些。” 李太后惊道:“你说什么?这是你的主意,还是李业他自己来求的?” “当然是儿臣的主意。” 李太后知道,国舅李业原本担着武德使的职位,相当于掌握了内廷特务活动,若是再让他兼了宣徽院北使,则内廷的其他几乎所有事务也将被李业把持。 宣徽使类似于清代的内务府,五代末期,已不如唐末被宦官执掌时期权力重大,但宣徽使若与武德使职权归于一人,则威力一下就变大了。再加李业外戚的身份,更会引外人遐想联翩。 也许儿子是为了剔除宫内未必存在的所谓“眼线”,但太后明白,如果内廷的人事突然发生剧烈的更动,反而会导致政局不稳。 原本对于身为太后李氏的身份而言,外戚势力的消长直接干系着自己的利益,然而太后此时却望着自己焦躁不已的儿子,摇了摇头:“皇儿啊,我说些故事,给你听听。二十六年前,后唐代梁,天下战乱,河东晋阳有个人家,家中小女儿尚处待嫁之身,无奈却家中贫寒,绝无陪嫁之资。” “母后说这些寒门故事,与我大汉社稷何干?” 李太后不理他,她口中说着贫贱的故事,身体却愈发端正,仿佛正宣布什么诰命文书一般: “那家人的前两个女儿饿死了一个,嫁出一个,几位昆兄也先后死于乱世。剩下一个妹妹,还有个最小的幼弟。一日,家中父老在田间耕作,姐弟俩带些饭食,要送至田间,不想尚未出门,忽然冲入个暴汉,那人是个突厥牧马人,他忽然截住这姐弟俩喝道:“我乃通缉的凶犯,年前马匹为官府强征,无生计故而劫掠为生!尔等莫要怪我。”那个小儿子坐在地上号哭道:“莫伤我命,我姊姊貌美,可供你用!” 刘承祐惊道:“好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哪里是什么小孩子?此人当时已经十六岁,几可论婚。于是弟弟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牧马人糟践了姐姐。事后弟弟又言:“我姊姊巧手能做,大王若是掳之而去,岂非美事?”那贼人称善,于是弃了弟弟,将姐姐掳走了。 刘承祐只听得脖子上青筋尽起:“这个弟弟分明就是畜生!犬彘尚较之更多些人性!” 李太后冷冷道:“这个弟弟只望家中少个姐姐,自己吃饭也就饱了些,他就是鼓动苏逢吉终日在你耳边乱出主意,诓你和郭枢密作对的那个舅舅李业,那姐姐即是你的母后。” 刘承祐说不出话来,只觉整个西宫好像一个陀螺般在眼前旋转。 “那个突厥牧马人,即是先帝,你的父亲。” 17 明白还是糊涂? 刘承祐自小到大,从没有人提过母族的往事,成年后,他时而问过母亲,李太后常年寻访乱世中出嫁的那个姐姐,最终无果。故而面对幼小的刘承祐时,她只好以姨娘已亡故来搪塞他。 父皇是英雄的,他从一个贫穷的牧马人,又历经明宗李嗣源、晋祖石敬瑭麾下的屡建奇功,当然还有阳武谷大败契丹的威名之下,才得到了天下;父皇也是残忍的,当年他背信弃义的袭击党项人的部落,抢掠他们的牲畜,奸污他们的女人,这才有了纵横天下的资本——三万散骑。 刘承祐明白,刘知远虽是强抢、掳掠李氏后才娶其为妻,但他固然残酷,却并非无情之人。反倒是李业的无情为当年的父亲亲眼所见,因此对这个妻弟,先帝才会从来恶之。也许一方面碍于与李太后的情面,他并没有借机杀掉这个妻弟,而是养着他,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借故羞辱他,然仅此而已。 听到这些可怕的往事后,刘承祐初时满脸惶惑,但不一会儿就回复了平静的表情。李太后注视着他的面部表情,知道儿子已然选择了相信。 “太后与儿臣说这些事情,不知究竟所为何故?” 李太后本来做好了儿子会歇斯底里,甚至暂时崩溃的打算。此时见他很快恢复常态,也不知儿子究竟是拥有圣王英主的心理承受能力,或是个无情冷血的暴汉,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予说这些陈年之事,是想告诉你:你舅舅为何官至武德使?不是因为他善处政事、明断多谋,而是先帝看中了他的狠毒。他无情,难有可以交心的真正亲友故旧,故而可掌武德司,专去惩治那些贪蠹背主之臣。他是一把喂毒的利刃,唯雄主可驭之,主逢孱弱,则无人能用此人。” “太后欲言李业乃来周之辈乎?” “此乃妄想耳,李业想做来俊臣,想做周兴,然则你却不是甚么则天大圣皇后,郭枢密和史弘肇他们更不是魏玄、冯元常之辈,他作来、周的念想只怕要落空。” 刘承祐不以为然:“这些话倒像那个扬邠说的,对了,杨邠、史弘肇劝吾不纳皇叔任开封尹之议,而是推荐那个侯益,哼,侯益戴罪之身回京处处打点,只怕就给了史、杨好处。” 刘承祐顿了一顿,又一本正经的说:说到则天大圣,儿臣看来,她毕竟女流之辈,吾承继先皇大统,名正言顺,根基又正……” 李太后板起脸:“你的根基真的就那么名正言顺,那么稳如泰山么?” 刘承祐拂了拂袖子,正色道:“吾乃先帝亲口下诏托了孤的继任天子,当然名正言顺。” 刘承祐心中不快,他知道父母、朝臣从来都觉得,自己的兄长魏王刘承训才更有人君之相,无奈魏王早殇,而自己的得位总有些“替补”的意味。 太后叹了口气,缓缓道:“说到那郭荣,你知他方才如何给我回话的么?” 刘承祐皱了皱眉头:“郭荣若说些颠倒黑白的挑拨之语,那分明就是欺君,母后如何能信?” “皇帝错了,郭荣确实没有说真话,他把你说得既敬先祖之法,又识大体,乖羊儿一般,这当然并非恶意诓骗,皇帝刚刚究竟做了什么,我心中自然是有数的。皇帝,你借机羞辱他,偷偷的遣人罗织罪过,甚而借故鞭打他,他虽与郭枢密并无血亲,但毕竟二者有父子名分,也是枢密的侄外甥啊。” 刘承祐哈哈大笑:“郭荣?此人鼠辈尔,郭威溺爱亲生幼子,速来厌恶、防备这个外人。以其为子,只是当初贪图妻族的势力和资财不得不为而已。那郭荣被我耍的团团转,回到其父那边却连屁都不敢放,这个人历练一下学些鸡鸣狗盗之术,或为小人,若继续这样呆头呆脑的混日子,则蠢蠹之辈而已!” “郭荣最识大体,知书方能识礼啊,你看这满朝的王公亲贵,能踏下心读几本书的,五中能有一二么?今年春闱的举士,你既已定了王学士为主考,为什么不多盯着点他们,免得又让那些将门肆意妄为,行些夹带、泄题之举?“ 刘承祐笑道:“太后的教诲儿臣自然谨记,然唐末至今将近四十载,那些腐儒之书有何用?欲成大事,兵强马壮者为之尔,当年安重荣言犹在耳呀。” 李太后听了这话只感到心中烦恶,所谓“兵强马壮者为之”,乃是前朝成德节度使安重荣之语,当年安重荣本来是力主抗辽最积极的一个,然而他目睹了自己主子割让幽云的全过程,深深失望下说出了那句流传千古的话,发起了反乱。然而刘承祐却没有想到,安重荣不光英武过人,还精通书律吏术,是一个文武双全之人,他的名言在狂悖之中,其实有些对世事的犬儒失落之心。 刘承祐见母子二人忽然沉默无语,感到心中无趣,他心道:“太后被那些顾命大臣哄得不辨是非,至于陪都、奎星的事倒更不便和她商量了。” 他只好找个借口要匆匆告退。临走时李太后忽道:“皇帝,你待会儿给我那弟弟带个话:他往年那些事,我都告诉了皇帝了。” 刘承祐心中一凛:“待会儿陛见李业,母亲怎地又知道了?” “皇帝啊,你可要记着点,那些自以为在背地里的事,连我都瞒不过,想要郭威不知那可更是难上加难。” “儿臣谨记!”刘承祐单膝作礼,满心忐忑的离开了太后寝宫。 刘承祐的主张没有得到母后首可,外加刚刚那些关于国舅的故事,这些都让他感到格外的孤独。他心灵中唯一可供寄宿的暖窝,也只有自己宠爱的耿妃了。 然而耿妃却身在病中,情况愈来愈差。 “朕真不愧为孤家寡人。” 刘承祐喃喃自语着,而后又是一声长叹…… 元德殿外,徐太监正望着眼前的李业,心中甚以为怪。 “嗯,这个武德使真是越活越年轻啊。”徐府令暗自感叹着,他是今年新皇登基后才开始想这个问题的。 先帝老而终去,这李业明明也有个将近五十岁,却依然是体态轻健,容姿白俊,多年来唯一的区别,只是做官前那些飞鹰走马之好,如今倒是淡了。 体仁阁本是开封皇城的配殿,觐见天颜前,若皇帝外出而未在万岁殿,官员们就要跟在徐府令身旁,在此静静等候。 “中官,多日不见,更添福态啊?” 徐太监微微笑道:“李侯越来越会夸人了,这还是多亏了朝廷总没有急着扩建宫室,开封皇城还是当年大梁宣武军治所的老格局,这才叫我们这些仆婢们少跑几个腿儿,个个养得膘肥体壮了。” 李业点头道:“还是先帝和今上体恤民情,免了大兴土木,真乃德政啊。” “说的是,圣上轻衣简从,我们这些奴婢可更是不敢懈怠了,咱家这些日子采购宫禁所用皮具料材,真是累得……” 徐太监话说了一半霎时卡住,却是发现李业雪白的俊脸忽然变得有点扭曲。 “……累得腰背酸胀得很。”徐太监终究把卡主的这后半句一口气顺下来,而后偷偷转过头颈看去,原来是刘承祐被簇拥着回来了。皇帝大老远就瞪着李业,隐隐有些杀气。 不但是徐府令,李业更是摸不着头绪,身边人多口杂又不方便问,也只好叩过了头跟在后面,一齐簇拥着主子走出后殿的昭庆门,继而走进一个小些的院子,那是皇帝最喜居住的别所宣庆堂。刘承祐就好似后世的清朝皇帝一样,绝不喜欢宽广空旷的的巨型寝殿。万岁殿即北宋垂拱殿其后的福宁宫之前身,这种重檐面阔九间的寝殿,他其实是很少居住的。 也许男人皆是有些懒的,他们喜欢做宅男,他们希望一早醒来,下了床一伸手就摸到办公桌。出一个门就能会客,在一个过分空旷的大屋里办公生活,不仅不方便,而且夜间会让自己笼罩在一片巨大而黑暗的恐惧之中…… “我刚从太后那里回来。”刘承祐坐在正堂的宝座上,直勾勾地瞪着李业,“她老人家教我来知会你:你当年之事,她全都说与了我。” 李业大奇道:“当年之事?什么事?臣斗胆请陛下明示。” “都是些骇人的话,汝还装作不知?” 李业用力的眨着眼睛,看似费力的思索着,他沉吟了老半天,刘承祐眼看着他,倒也不去打断。忽然李业笑道:“陛下难道不知?我这个姐姐……” “叫太后!你可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是是……臣想说的是……当年微臣正当年少时,圣人皇太后他老人家就爱跟微臣说些吓人的话,老习惯了。她说当年黄巢的贼军都是些噬人恶魔,行军路上见者皆以石臼磨为齑粉,作肉糜、人饼以为主粮。从梁至汉,朝里朝外的文臣武将却有多少是黄巢伪齐旧部的家族与后人?这些人不少还与皇室联着姻亲,难道他们都是天天吃人,才长成了这样的么?” 徐太监立于皇帝身侧,心里暗赞一声“了得!” 李业此话说出口,那么在刘承祐看来:若李太后对皇帝或李业所说的往事皆为假,那么皇帝疑虑自然消了不少;若李太后所说这两件事皆为真,则大汉朝从上到下各级官员中既有许多天天吃人的恶魔,或是吃人魔王的家族后人,李业纵然做过什么脏心烂肺的事情当然也就少了点稀奇,至少在主子心中没那么显眼了。 刘承祐打个呵欠,而后冲他摆了摆手:“李候,坐吧。” 李业连忙拜谢与君对坐,至于太后究竟说了些什么话,说的是什么时候什么事,那些是真的还是在冤枉自己,皇帝究竟信了谁,他才懒得去管。 在他看来,化解这插曲不过是个小意思而已。 “武德使等了这么久,想来必有要事吧?难道又抓住了哪个不臣巨蠹把柄?何不交御史转奏?” 李业道:“臣此来有两个事要奏明圣上,其一是许州那边来信了;其二则确是个把柄,那是有关威胜军刘晏僧的。” 听到刘晏僧三个字,果然皇帝立刻满面郑重: “哦?刘晏僧的把柄?快讲!” 身旁的徐太监心道,这好戏只怕要来了…… 18 番外:承远的穿越(本章建议先跳过不看) “承远……喂,承远……” 当感觉到有人在拍自己的后脑勺后,承远睁开惺忪的睡眼,眼前是一位齐肩发的女人,娇小的脸盘配上端正的五官,看起来很秀气,若说肤若凝脂那是根本谈不上,白皙光洁还是能够以为形容的。 “你可是真吵人,比外头的知了还厉害!” “五分钟后可就开会了,您这还趴在桌子上见朱公呢。” “哦,朱公啊,说起来刚刚我和陶朱公商量着怎么开铺子做买卖呢。” 梦里见“朱公”,这就是我单位局长第二秘书许琳的水平,承远心中暗暗发笑:市府规划局不过就是个处级单位,局长还来个“第二秘书”,也不知道上面是怎么想的,说来这公帑就是这么耗干的。 “哎呦,你这小子,还这么满口酸呢!显你多知多懂了,晓得人家背地里都怎么叫你吗?” “哦?说来听听。”承远分明是明知故问的要凑双口相声,要是局里人背地起的外号自己都不晓得,那干脆不要在单位里混了。 “嘴炮远啊,整天满嘴的之乎者也,局长偏还挺喜欢你这一点。” 许琳有点打情骂俏的样子,一身夏季的职场装更显得身材错落有致,引人遐思,又配上吴语腔的柔软普通话,搞得承远心头不由得荡了两荡。 “是是是,我嘴炮打得远,人家都知道。嗯……说起来刚刚做了个怪梦。” 见许琳一脸好奇之情,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想听。承远反正也就继续说下去了:“我梦见突然地震了,然后外面一股强光“啪”的一闪,于是就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里去了,我困在那洞里过了不知多长时间。” “穿越小说看多了吧?做这种幼儿园的梦。还不看看表,几点了?” “差两分两点了,咱赶紧走了。” 这才想起时候不多了,他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把眼前的电脑切出浏览器,准备关掉。上面的网页正是自己常逛的历史论坛,他目光草草一扫,一帮汉族主义者正在和满清粉们讨论,内容大都是些车轱辘话。 “嘴里说自己走了,屁股动都没动”许琳接着调笑一句:“这话要是译成你那些之乎者也是什么?” “哈,股尚持尔身先行者,吾谓之不可也。” 承远忍着笑做出一张老夫子的脸,而后关掉浏览器,随手拣了根自来水笔,站起身即走出门去。许琳在身后的笑声还在荡漾。” 开门进入会议室,局长的表情有点不善:“来迟了,不是跟你说开会要提前十分钟进来吗?” 承远两个手掌相对合十抖动两下,做个“实在抱歉”的姿势,脸上赔了陪笑,见领导浮现出忍俊不禁的表情,他才松了口气。 他随便找个座位坐了,屋子里的其他人也都赶紧调整回那种特有的正经表情,会议开始了: “嗯同志们都到齐了,今天的会议将会很简短,主要也就是四个事情,其一是说说大家交上来的报告;其二是省委第二督查小组要来我局检查工作,今天要议一下具体的接待工作;三是市委常委要求我们调研老城区的“三旧”问题;还要开展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学习……” 承远倒吸一口凉气,这叫很简短?光是第四条就要多长时间的念稿子走过场?估计等到这会开完直接就下班了。 他此时不由担心起来:刚刚那一觉还没有睡爽,现在眼皮打架的厉害。而且王局这个人有个毛病,那就是说话也有点酸,喜欢拽文,虽然在他看来王局平常连成语都经常用错,要是待会儿又说些张冠李戴不着调的故旧典故,那真是想不睡着都难。 当然,也许正因为这一点,王局平常对他还算有点欣赏,毕竟也是厦大历史系的科班出身,原本承远是立志要搞学术的,无奈这个路子没能走通,于是托人招聘到了事业单位。 他暗暗提醒自己:“千万不要睡着了。”可没过多久就越来越困倦,再加上要拼命的忍住呵欠,更使得大脑缺氧的状态愈演愈烈。王局说话的声音沙哑又毫无抑扬顿挫,就像锯木头一样,可以想见,像这种讲话不够漂亮的人,未来即使过了知天命之年仍进不了市委常委。 “小刘最近的几篇报告我上午也看了,怎么说呢?虽有进步,但还是时好时坏。如果按照顾云户部侍郎启里的话就是“或两句可嘉,或一篇堪赏“” 承远心中微微一奇:哎?这句典故用的还算生僻,领导有进步啊?” “大家写东西也好,起草通告也好,文字上至少要能过得去,虽不足俞扬大政感动知音,至少莫比虫迹为文鸟踪成字。嗯……我活了五十岁了,从没忘记积极学习,正所谓一日三复非敢忘于休文。这才有行文其弦哀柱促言切词达,虽无关至理,亦粗有可观。………………” 满耳皆是王局拽出的腐语,承远的两只眼皮由龙虎相争转为鸳鸯戏水,终于温存的合为了一体…… 恍恍惚不知过了多久,他一个激灵的醒转,先感到头顶隐隐作痛,而后大睁着双眼,周围却一片昏暗。 身体右边的方向有亮光,原来是自己的手机打开了手电功能掉在地上,隐隐照出四周的岩石,自己处于一个黑漆漆的洞里。 “果然是睡着了,而且连梦境都是连续剧式的。”承远暗想道。 朦胧中意识到刚才好像在开会,领导还在讲话,他急忙伸过手向自己的大腿用力一掐,要赶紧醒来。 答复这个动作的则是连续一阵阵剧烈的抽痛,这个痛感真切又现实。 关于梦境与现实的区别,承远是有些体会的,梦里的人会身在一个荒诞的环境中而不自觉,这是最大的特点;梦里的人会不自觉的追求自身欲望的实现,这是第二个特点。他尝试着回忆刚刚的情景与现下作比,以便分析到底哪个才更荒诞一些。一系列情景初时处于记忆的碎片状态,迟疑了一下他才重新把线索串了起来,此时想来: 许琳身为王局的秘书,开会的时候怎么会呆在办公室里没有出席?此其一; 自己刚刚二十三岁,进这个单位只有半年,公务员考试也尚在准备之中,换句话说现在的自己暂且只是临时编制,连事业编都算不上,怎么会出席那个例行会议?此其二; 按照王局的说话水平,根本拽不出那些略显生僻的掌故,此其三; 刚才论坛上明粉和清粉的讨论看来居然气氛融洽,此其四;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半年来除了公事公办外,许琳和自己的对话只有三种:“暖壶都从水房续满水了”“嗯”;“食堂人多不多?”“多”;以及“你加班的话钥匙就在柜子里。”“好”。 身为合作单位——某城建设计院官二代大帅哥的“御用女人”的许琳,竟然用暧昧的口气和自己说笑,足以证明了理所应当的结论:那个才是梦。 这些想法若是说出来略显复杂,但整个过程于承远来讲就只一念间而已,正如同人从睡梦中初醒的时候有时会迟疑两三秒,极端时甚至十几秒,才明白刚刚身在梦中。 许琳的水平不配开会,自己才配;许琳只会“**权贵”,却对自己爱搭不理;然而她又长得很顺眼,是自己的菜。承远苦笑:“原来这就是我的潜意识,佛洛依德大师谢谢您了。” 是的,无论是被突然传送到一个山洞里,或是刚刚梦里的会议情形,都很荒诞。然而只要彻底的醒过神来,那么人会迅速的掌握和判断出自己真实的时间线,而所谓“一直分不出是梦是真”的庄周梦蝶,对于清醒的人而言根本是不可能的。承远心想:“那充其量只是庄子为了表述自己的私货,在文章里玩的文学手法而已。” 承远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山洞里已经被困了两天了。不过,刚刚做那个还在办公室的梦之前好像还发生过什么,可惜他的意识曾经发生过断片,有些记不清了。 能够确信的是,在出现在这里之前自己确实是在单位里,当时应该是刚进办公室不久,还没有卸下肩膀上的大背包,那背包是中午去超市购买办公室诸人周末一起郊游用的东西,当然还有定期为母亲去医院开的药。随即是房屋开始摇动,窗外亮起一阵刺眼的白光,承远不知道如何形容那道光,只记得强烈得犹如“核战争爆发了”一般。 他四下看了一圈,那个背包还在,自己正是靠包里的食物和瓶装水,才在这里呆了那么久。观察四周的情况时,承远发现这个洞所通之处的走势乃是一个斜井。 每隔不远即可见用于支撑的构筑物、铁锄、尖锥形的铁钻。这里一定是个矿坑。 那支撑物并非钢制的液压支撑架,而是木质的竖井。 在潮湿的环境下木材毫无朽烂的迹象,说明这个矿井即使是废弃的,也并非经过了几百上千年的沧桑,而是不久前刚刚使用过的。如果要为这种工艺和技术手法划定一个大概的时间范围的话,从魏晋至元,皆有可能。 承远并无钻出这个洞的勇气,因为他实在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我也许到了一个“不该到的地方”了。他毫无“参观“一下这个世界的欲望。只想守着自己几天前出现的那个位置,无论多久也好,直到自己又被“传送”回去。 直到自己被饥饿、寒冷折磨得陷入深深的绝望。 作者按: 对于一部穿越题材作品而言,主人公的穿越其实是很重要的case,故而作者撰写了许多故事的开头,粗粗算来至少有四五个版本,但反复权衡都没有定案。 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我希望所有翻开此书的读者都能在三个章节一万字之内解开关于“作者所来到的年代”的那个包袱,而后在第五节也就是一万五千字内打开“抬陪都”这个重要事件的大门,接着前七节内对“抬陪都事件”产生非常有理性的认知。我认为这是本书开头设计的最最底线了,如果达不到这个要求,那么这本书百分之二百就废了。 最终我反复权衡,还是狠下心来,把承远穿越的细节完全删除,换成了开头几句简单的交待。虽然开篇让大家读起来感到很草率,然而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这种取舍是值得的。 承远穿越中的不少细节,将在后续偶尔出现的番外中不断揭开(比如主人公在矿洞中发生意识断片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作者承诺将为大家做出负责任的交待! 19 豺狼 野鬼 悍匪 二月十五的下午,日头已近黄昏,距离许州城外向南还不到五十里,却已是荒芜一片。由于前几日的大雪道路泥泞,过往车马皆前行艰难。 每到天快要黑的时候,窦染蓝的心情都很紧张。黄昏一过,熟悉许州周边地界环境的商人们便纷纷算计好了打尖过夜之处,道路上也就一片沉寂。远远望去杳无人迹,苍茫大地间只剩自己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他是个外乡人,并不了解当地详情,故而难以控制速度筹划行进,最终往往会错过打尖的时机。想找商人结伴而行却屡屡不成,不由感慨世道人心之冷漠。 其实,商人们之所以拒绝与之同行却也自有其理:世道乱,遥远的旅途中遍地皆不测,不由得大家大起对陌生人的警惕。尤其携带财货的行商,他们虽喜结成一团壮胆,但往往只寻找同样满载财货的车马,只因身处同样境地的人同有所惧,心也就更加接近些。窦染蓝孤身一人又兼满口的荆楚口音,谁知是不是怀揣凶器伪装为文弱书生的荆北响马喽啰?这样的经验教训大家早就听得多了。 窦染蓝其实自潭州而来,乃是荆楚士人家庭出身。此番千里来到中原,他却是要去赴大梁京城赶考的。 潭州(即现在的长沙市附近)是马楚政权的国都,所处之地四面强敌环视,古近皆然,自然不敢堂而皇之的自立,多年来楚国一直小心翼翼,几乎处处称臣。 这些年其国君摄于刘知远汉政权的威名,加上汉楚间好歹隔了个高氏荆南国以为缓冲,故而对中原的戒惧更加小些,于是楚依附于汉地,以防备东面的南唐李氏觊觎。 前一年的七月,马楚国君马希广刚刚被汉高祖刘知远任命检校太师兼中书令,行潭州都督加天策上将军衔,原本武安军节度使的职权当然也少不了,更重要的,还另有正式册封的一字楚王王爵,在如此的“恩宠”下为表恭顺,马楚政权甚至经常不敢自己举办贡举春闱,因此楚地的士人也往往到中原参加举试。 窦染蓝这一路而来已经过了十来天了,记得五天前刚过江,抵达安州时(安州即今天的武汉江北一代),他就错过了一次打尖而不得不在荒郊过夜,那个晚上真有度日如年的感觉,自那天起,他就小心翼翼的一路打听行程信息,避免重蹈覆辙。无奈天有不测风云,今早所问之人是个糊涂蛋,结果再次形成了同样的局面。 古时的夜路是可怕的,行人视野如何全凭月亮的心情,盗贼、野狼都是路人的天敌。窦染蓝已听到两声狼嚎,其叫声凄厉无比有若鬼魅号哭,所幸第二声听来更为遥远些,显然那畜生逐渐远去不大可能和自己相遇。即使如此,他也知道万万不可停留,此时打定主意:今晚所幸走他一夜,绝不再像上次一般随地歇息了。 “狼已经遇上了一回,总不能那盗匪、鬼怪也都让我赶上了,哪有如此碰巧的事?” 窦染蓝自言自语的安慰自己,却感到越是自我慰藉,越是慌乱气短心惊肉跳。月亮不知何时已然悄悄的藏到云层之后,天色忽然间一片漆黑,窦染蓝左手捧胸极力控制自己过速的心动,一边缓缓前进,忽然他脚下一绊,脑袋已重重在一个坚硬的东西上磕了一下。 这一下只摔得眼前金星乱冒,他抬起头来,更吓得几乎晕去,眼前一座石造墓碑,上书“咸宁居士墓”几个字。月光又现,原来自己黑暗中只看脚下而走偏了方向,已经偏离道路了。 他费力的站起身来,这座孤冢显然已被盗墓人掘开而满目狼藉,棺木碎裂,尸身则歪歪斜斜的半靠着,那尸体似乎逝去不久,一脸惨白双目微睁,就如同看着自己一般。周围磷火窜动,隐隐似有徐徐青烟升起。 窦染蓝全身的寒毛已经站立了起来,他听老家的人说过,厉鬼起身走动的速度快如狼犬,狂奔而逃的话是无用的,只能小心翼翼而不可鲁莽妄动。他缓缓地挪动自己的脚步,只盼离这孤冢远得一分是一分,又不敢再看那尸体,生怕发现自己换了位置,它两眼还顾盼着自己。 就这样估么着走了二十多丈,似乎那冢中之尸确实没有追随,他才暗暗松一口气,但依然不敢发足狂奔而去。直到回到正路上时,他才逐渐加快脚步,这一走就是多半个时辰,只走得全身如散架一般。 不单单是四肢百骸的酸痛,窦染蓝的心肺也如同炸了锅。他只想坐下喘口气,却听不远处一阵缓缓行进的马蹄声,伴着丁丁当当的铃铛响动。窦染蓝大喜:“终于有了人气了!” 然而他一回头,远处那车马便停下来,驾车的人看不清相貌,似乎一脸的胡子。 带着满腹狐疑,他试着回身继续前行,果然每当他一动,那车马也就缓缓行进,而他一停,车马又跟着停下,总之一定要和他保持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 窦染蓝只欲哭泣,上回安州那晚虽然惊悚,却一直安宁无事,不想今日可怖之遇全赶上了。先是猛兽、孤魂野鬼,再是后面这车驾一直尾随自己,瞧那架势,想必不愿过分惊动自己,却又保持了能够牢牢掌控的距离。深夜里的荒郊野外,哪里会有什么良人?待再次月入云后,他们也许就要趁着漆黑抢过来图财害命了。 古人远出作逍遥游者,必是仗剑而走天涯,窦染蓝这次出门却并没带着什么防身之物,以他身手即使带把剑也是给对方“送家伙”去。他只道中原王朝上承隋唐气韵,想必比潭州更加和乐安康,不想却豺狼当道妖孽横行,只能说自己一人远行实在是太想当然了。 车驾的马铃比刚才更加响了,估么着他们要一点点的拉近和自己的距离,现在的局势下自己就像温水所煮的青蛙一般,对方虽不会立刻发难,但看来出手也是早晚的事。嗯……这驾马车没准也是此些贼人路上所劫。 当断则断,必须要有所行动了。山贼野盗在荒间为恶,往往会果断的先害命,后图财,窦染蓝回忆起友人说起的遇到歹人时必要处变之策: 其一、毋观其面,贼人不愿人看到自己的长相,若他们蒙着面,那么受害者未准尚有活路,而像后面驾车这人般堂而皇之的露着脸,显然是惯于果断杀戮不留活口,故而毫不顾忌了。 其二、勿惜己财,生死之间决不能吝惜自己钱物,命是最重要的,其他皆为末节。 想到这里,窦染蓝心意已决,他果断的将随身包袱摘了下来,又将上衣脱下只剩单衣,这时天气尚寒,夜晚间如此或有冻毙之险,但他为保一时之命也顾不了许多了。 他回过身去,趁着和对面之人尚未到达可辨面目的距离,用吃奶的力气将包袱衣物用力投掷过去,大喊一声:“在下周身之物皆孝敬大王,只盼英雄饶命!”然后转回来撒腿就跑。贼人会否急着取那财物而放过自己,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窦染蓝方才躲避冢中那尸鬼,故疾走中已经消耗了不少体力,此时危急之下掷那包袱时几乎使出全身的力气,现在浑身脱力,最后剩的一点气力便如灯台中的最后一滴油,跑不了几步便耗尽了。他的意识告诉自己:命在顷刻时绝不能停步,却已经难以把持身体的平衡,又勉强窜了几丈后终于不支而倒下。 那驾车之人抽出一把长长的大朴刀,以刀背将刚刚丢过的包袱挑起,然后从从容容的向自己走来。窦染蓝知道最后的希望破灭,不由长叹一声:“千里穷途无烈酒,一腔……一腔……” 本想现场吟两句豪放派绝命诗壮烈一下,却死活也想不全后句了,忽听那马车里一个声音道:“千里穷途无烈酒,一腔怒血洒荒丘”。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只见车驾里走出个年轻公子:“兄台,外面瞧来是青山隐隐水迢迢啊,虽说黑了点,却何必要壮烈赴死呢?” 窦染蓝的脸一红,刚才那贪生之丑态尽露,现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惭愧啊……黑夜里自己吓唬自己,实在令人取笑了。” 车里又探出个脑袋,那是个文士模样的人,此人脸庞生得面颊消瘦分明,门齿发达,神情冷峻,看来似是三十大几刚入中年的岁数。那人向四周张望了一圈道:“什么?自己吓唬自己?你转过去瞧瞧,那是何物?” 窦染蓝回头一看,几乎又要吓得打跌,刚刚自己落荒而逃没有注意,不远处一颗大树上吊着一具尸体,尸身随着夜晚的阴风微微摇摆,更增添了一分凄惨。他细细看去更是一惊,那死者正是早上打听店铺时给自己胡乱指点的那个糊涂蛋。 他正觉阴风惨惨浑身冰冷,却听那年轻公子笑道:“你这人要说胆小,却大黑天的在这种地方行路,若说勇敢,危急时却慌乱无措,实在难以形容。” 窦染蓝羞于说出自己是因糊涂而误了钟点进退两难,只好把话岔过去:“三位却为何在这大黑天的急忙赶路?” 那年轻公子从驾车者手中接过包袱递给窦染蓝,而后抻个懒筋道:“我们有官府的令牌,可过官府驿站,前面不远右行便是官道,方才我见你孤身一人实在凶险,这才请驾车的这位远远跟随,本想叫你过来,”他又指指车里的文士“无奈我这老舅却嫌不方便,不愿让你一起同行,于是也只能稍微送你一程。” 老舅扫了那公子一眼,显是恨他说出大实话,弄得现在不带他同行也不好了。 “多承抬爱了,几位还是抓紧赶你们的路吧,这里荒僻得很,久拖的话你们也甚是凶险,我一个人小心一些,还是能熬到早上的。” “兄台脸皮不必这么薄嘛!”那公子说了这句便嬉皮笑脸的望向那文士,那人冷冷的哼了一声,随即招了招手:“上来吧。” 窦染蓝累得浑身发软,现下终于也能歇口气了。车厢里面很是宽敞,钻进去后,只觉三个人的人气凑在一起颇为温暖。地上摆着一堆书,他随手拣起一本心道:“这么多书,这家也算是富户之人了。” 翻开一看,却见满篇都被涂得乱七八糟,“辞曰”的下面点了两个小点,“烁元回兮王正度”后面则是一个蝌蚪般的记号,看来颇为古怪。唐末宋初时书籍价格昂贵,窦染蓝见满篇都是这种圈圈点点,不时还出现一个蚯蚓般的钩子,不由暗暗为这些上好的雕版刻本可惜。 窦染蓝又拿起另两本,同样也被涂得花里胡哨,他大感好奇,这些奇怪的标注究竟是什么来历?这两个怪人是何来路呢? 20 既是官 又是匪 窦染蓝见书中所标处皆为句读之断,甚为狐疑,不由问道:“兄台书本上这些标记很是别致,可是断句之用?” 那公子瞧来略有些羞愧之色,:“这个……真让你见笑了,确是如此。”那文士在旁边忽然插话说:“此君有个毛病你却不知,不在文中画这些圈圈点点,书就读得不顺。哎,胡公给你这么多珍本,都让你胡写乱画的糟蹋了。” “哈哈老舅……胡公将这些书给了我,却不是赠你,既是如此如何用也就随了我罢。” “小子,依赖这些怪玩意,何日能有所成?” 窦染蓝听了他们这几句对话,只讶异得说不出话来,所谓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方可敬业乐群。即是说识文断句是学者的初年蒙学而已,再过两年才可能和大家做些学术谈论。这公子瞧来也有个二十来岁,却要先将句读标好才能顺利读书,而所读的这些文章又艰涩无比,实在是匪夷所思。 “兄台高姓?表字如何称呼?” 虽然车厢里行动不便,窦染蓝还是勉强作了个礼:“在下窦染蓝,字光海。”公子奇道:“窦染蓝?此名甚是与众不同啊?” 此言一出倒搞得对方尴尬万分,原来窦染蓝之父二十年前游历朐山、郁州而归,正赶上孩子出世不久,窦父与夫人算了算日子时辰,继而大喜,儿子出世时恰是自己初见东海之时。 对于一个楚人来讲,面对东海之浩瀚,简直恍若再世为人,于是窦染蓝也就得了这个名字。然其染字取自“染蓝涅皂”(注1)之染,而非“染翰”之染,其实却有窦父自嘲之意(暗喻一个人时而没有章法随意涂抹)。 那公子笑嘻嘻的道:“光海兄,我猜你身为读书人和那些行商合不来,故而今晚不习状况错过了打尖的机会,是也不是?” “正是。”窦染蓝只好勉强笑了笑。 “其实吧,你可以注意下路上的那些游方僧人,这些人出身佛门以乐善为名,结个伴当无大碍。” 那文士忽然插话道:“难说!这些僧人只怕更不可靠。” 让窦染蓝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小子竟然接了一句驳斥的话:“老舅你这分明是一竹竿子打翻一船人啊。” 对方怒道:“这是什么混账比喻?” 窦染蓝哪里知道,此时那小子心中所想的是:“是了,在五代时候,这种俏皮话恐怕还真不大可能流传。” 这车驾中的两个人,自然便是承远和曹正了。 几日前,曹正原本想回县里安排一声,叫他们调查双霞寺与那八字谶语有无关联。但时间紧迫,也只能带了承远提前出行,一路上相约以甥舅相称。行至陈许交界处时,曹正似乎不愿引周边官府过多注意,故而又要离开官道躲开驿站,似乎这许州有些凶险,可现在到了许州夜晚最为危险的一段路,又只能折回到官道去了。 在窦染蓝看来,承远分明是个气质与众不同的人。 他言语平易近人,让自己没有什么隔阂感; 文士装扮的曹正年长的多,但他却没对他有什么过多的尊敬或唯诺之情; 他的神色之中缺少敬畏,说浮滑不像浮滑,说玩世不恭又不似玩世不恭,总之世间的一切万物,似乎皆理所当然而已; 他说话直截了当并不虚与委蛇,甚至有些大大咧咧,对于一般文人来讲,见面时往往要先以礼相识然后行事,而他却先把自己拉上车之后才问姓名称呼。 且他问别人名字前,居然没有先将自己的称呼介绍清楚,这样搞得窦染蓝回问他也不是,不回问也不是。 “哦对了……在下成奎远字公斗。”承远终于想起这个关节。 窦染蓝这才松了口气…… 对窦染蓝来说,这个人似乎对亲疏看得比自己稍稍淡一点。按理说那文士即便不是亲长,也至少是熟识之人,但此时他面对两人,态度神情却几乎没什么大的差别。 他当然不可能明白,承远并不是什么大大咧咧的疯子,而只是出现在唐宋士人眼中的现代年轻人人印象而已。 这些不合拍的感觉,其实对于拥有惊人洞察力的曹正来说,当初几乎未语即知,一眼则明。只不过曹正早已适应,胡栾者似乎天性随和不以为意。而对于刘晏僧、蒋习捷这种人而言,现代人的气质则只能用“刁”来形容。 实际上多日以来,承远一直在心中告诫自己:作为一位现代人一定会在古人面前表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违和感,如果不加注意则对自己不利,然而有些事情却是不经意的。承远一直在慢慢地适应、调整。 这时窦染蓝听到一阵密集的马蹄声,他探出头,一乘马绝尘而来,正感惊慌时,其已绝迹而去。 “那是驿马,咱们已经上了官道了。”曹正冷冷的说。 “原来如此,”窦染蓝松口气道,“我还当又是刚刚杀戮行人,又吊之于树上的那些马匪。这里时而有驿马驰过,显然是安全的多了。” 曹正想到天亮前许州断不会开城门的,既然已没了危险,那么走快了也是无用,于是喊了一声:“裘二,放慢速度!让牲口喘口气!” ” 听到裘二的答应,曹正才白了窦染蓝一脸道: “哦,你以为那些行杀戮之人真是什么马匪么?” 窦染蓝自然还想再追问,却见曹正对赶车的裘二吼了这句后闭上双眼,显然不想再说了。 承远却听曹正讲起过:中原虽然流民匪寇处处皆是,但许州附近尤为凶险。许州是高祖刘知远之堂弟刘信的地盘,算是皇亲宗室,这个人不但昏庸,而且荒唐残忍。 年初高祖逝世后,帝陵兴建于伏牛山余脉一处宝地,即禹城附近,禹城距许州只几十里,因此刘信负责筹备修建墓室以及封土前神道石刻翁仲神兽的石料,并将于年底迎陵入葬。 在承远看来,五代君主的陵墓虽然大多不会生前兴建,由此以示其俭,但毕竟所耗不菲。而停尸不葬的处境更会加大兴建的紧迫性,其实反而会给所在民间造成集中式的痛苦。据曹正所知的传言,刘信为了筹集必要的资财,竟暗自放纵部下伪装成盗匪,趁黑夜时劫掠过往落单的客商,更盗坟掘墓以敛财,窦染蓝方才遇到的遭劫之坟墓,兴许便是那些假马匪所为。 承远本想似曹正般闭目打个盹,然时隔不久便被官道上再次飞驰而来的驿卒吵得心烦意乱,加之对现代人的生物钟习惯来说,这种时辰实在是没有睡意,索性去逗曹正说话: “老舅,估么这会连亥时初都没到,你居然就困了?” “我可没有睡着,我还是对那屠牛案不大放心。” “哦?何出此言呢?” “前些天城里处决的那个匪首自称弥勒降世,当初擒拿他时,其身边便有两个僧人,可惜当场毙命死无对证。双霞寺……嗯会善寺,如果查到八字谶语的内幕,是否深挖实在为难的紧。” 承远想劝他几句,但想来什么“拿得起放得下”之类的俗话,只怕就像刚刚的“竹竿打船”,五代时的人物听来犹如丈二和尚一般,要是自己还要为此解释一番那可真是烦死人了,本来便无聊的包袱也更如蔫屁一般。 “其实吧,屠牛案的风波根本就不该发生,一切只怪一个人。” “怎么说?”曹正猛地睁开双眼。 “原本人犯是死是活都可以往上面推,从李唐到后晋,处决权都要报到尚书省大理寺勾决的,因此要我说还是先帝的问题,把处决权下放给州府、节使,这先斩后奏的规制对胡公而言反成了烫手山芋了。” 曹正大惊道:“休要胡言!你这是妄议朝政对皇室朝廷大不敬!” 承远笑道:“不必紧张吧,反正无人听到。”说罢指了指身边,曹正转头看去,原来窦染蓝一路担惊受怕挨饿受冻,此时处境安定,故而极度疲倦下已打起鼾来。 曹正稍微放心,又叹道:“胡公也是,原本县里把人犯绞了即可,谁想到他还要过问。” 承远奇道:“难道这事不是屠牛案犯乞鞫上诉到州司,而是胡公亲自去提来的?” 曹正冷笑道:“所谓乞鞫上诉规制,唐初制定详细条款时就是要变相堵住案犯上诉之可能,你想想:提到州司前还要在县里复审多次,至少得拖个一年半载。依内乡县令的脾气,再来几次大刑人就死在狱里了。胡公挂着御史大夫的头衔,因而可亲自过问直接提到州司里。” 承远摇着头,心里暗暗赞叹:“胡栾者啊,真乃生民之父母……” 想到这里,承远又为胡栾者担心起来: “刘帅那边还不知作何反应,胡公回头不知会不会被穿小鞋。” “此事倒不必你担心了,胡公表面看来温良恭检让,实则可不是吃素的。还记得那个凌剐的人否?此人被逮时直接押送到节度使牙城的治所,受了多般酷刑而不招认,还是胡公不知施了个什么法儿,两个时辰便服帖了,且身上并未多出任何刑讯痕迹。将来你若是犯到他手里,只怕完全就是白给。” 承远想象了一下,不由打了个寒噤。没错,世人皆有两面,他本来是学历史的,更应明白一个看来再好的人若没有背后的手段,何能坐上高位? 承远想到刘晏僧,又想到刘晏僧进京要见的那些人,事情越是往上也就越加深不可测,即使刺史衙门里见到的那个石守信,若非自己读了史书,谁又能想到他今后的那些荒诞作为? 他忽然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恐惧:人活在世上之所以得以天天乐天,安心做事,就是因为身边的人只展现冰山一角,眼不见心不烦。然则自己作为“明了未来”之人,诸多人物背后那令人恐惧的各种面貌均从史书中窥见。 细细想来,实在是令人心神难安…… 注1: 是的你没猜错,如果还记得作者的笔名叫“染蓝涅皂”的话,你会发现窦染蓝这个人物并不寻常。 同时,窦染蓝三个字也是作者本人姓名的谐音,这个角色实际上可以看做作者在书中的化身。 21 许城危局(之一) 承远发现曹正的脸色也变得很是凝重。 他知道,每当曹正现出这种反应,都是要憋出什么重要的话。索性注视着他,等待其开口。 “小子,这回你进京,只怕要遇到很多大人物,至于这些人如何应付,有些我可以指点你一二。要知道有这么一种人:这种人虽然身居高位,但咋一看很易相处,能让你感到一见如故,相处时觉着甘之如饴,但你万万要记得人要在世上安身立命,须当自持,否则一不留神便身心皆被人抽去,早晚苦不堪言。” 承远郑重问道:“你说的都是哪些人?还望告知。” 曹正叹息一声,微微摇头。 “是不是我练字要过关的那个人了?” “无法奉告啊,小子,我这是菩萨心肠才和你说了这些,你听也罢不听也罢,与我无干。”曹正犹豫一下,又加一句:“无法明言,只因我亦为局中人。你听了这些话如何解之,只看自己造化。” “我究竟要见谁?” 曹正沉默。 车内的气氛瞬间沉闷下来,隔了良久,承远问道:“还有一事,想要请教。” “你说。” “京畿周边有东南之宋州,以通济渠为通淮南之血脉,又有许州处正南,乃是汴梁的南大门,朝廷若有陪都之议,是否有弱许而偏邓襄之……” “住口!” 这两个字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若不可闻,但言辞口气之严厉犹若雷霆。承远被吓了一跳,正自彷徨无措间,曹正却凑到他耳旁小声道: “即便你身旁这人看来熟睡,有些话依然不可滥讲,你想想,这个人到东京所为何事?” 承远摇摇头。曹正冷笑一声续道:“你乃西域来的,听不出官话里不同口音,自然不知这姓窦的人有荆楚口音,由言谈举止看来,九成出身于官宦之家,贡举之前急急忙忙的往京城赶来,八成是要来参考的。” 承远做恍然大悟之状,曹正却明白他尚未了然其中关窍,于是将声音压得更低: “你仔细想想,此人身为楚人,如提前获知中原将朝廷布局的前哨南移,有何后果?我也不便说得那么明白,以你才智,至少可以想得通。” 承远皱着眉头琢磨一会儿,重重的出了一口气,曹正知道他想明白了,便缩回身子,不再多说。 看来陪都绝不是胡乱立的,郭威更不是傻瓜。承远回忆起后汉时中国的局势,明白其中的关窍乃是江陵。江陵是荆南国的首府,其主高氏身处之地乃汉、楚、蜀中心节点所在,也是三方均势的缓冲地带。 不久前耶律德光南侵扫荡最终决定撤回时,荆南先臣服于契丹,又和刘知远套近乎,但由于刘知远并未将许诺的郢州让给荆南,荆南国主高从诲怒而与刘汉叛逆杜重威勾结,北图中原。然而即使结了那么大的仇怨,后汉却未有灭高氏荆南之意,只因南部虚弱,不敢打破与马楚、孟蜀的三方均势。 承远明白,以自己的穿越为契机,也许郭威一方的势力希望转移朝廷的战略重心了,设陪都,充实南部,渐渐的试探。对内以战略为借口面对朝局中的政敌,加强对战略资源的掌控;对外又可以政争为幌子麻痹蜀、楚二国,两面获利皆大欢喜。 这种战略意图权衡,若然被马楚得悉,当然是对朝廷、对郭威大为不利的。 至于五代宋初南北战略方向的选择何为正确,老实说直到一千年后承远出世后,仍无确切定论………… 承远绞尽脑汁的分析其中的利弊,曹正见其歪着头愣了半天,知道他快要想破头了。于是哼了一声道:“明白此事的分量即可,多想也是无用。你我身在世间身不由己,随波逐流而已。把眼前的事情做好才是正经,我睡一会儿,你给我接着乖乖习字!” 承远抱怨起来:“车中如此颠簸,烛火昏暗,我已如此写了这么多天,实在吃不消了。” “你的书道尚欠沉稳,所以越是颠簸越要写,等体会到颠簸昏暗中所需的笔力,自然有成。” 承远心中暗骂:“妈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回头等老子眼睛写废了,你要能在汴梁城给我找家大明眼镜铺子,老子就这样接着写!” 腹诽了半天,曹正却已说睡即睡,承远苦笑起来:“说到所谓“拿得起放得下”,其实这姓曹的比我强的多了……” 刚才与窦染蓝相见之处,距许州城已不太远,丑时车驾已至城门之外,这里可算是安全的多了。承远知道曹正的令牌只能入驻驿站,却无法解决许州城门口的出入宵禁问题,曹正总不愿住许州附近的驿站,想必不愿引人注目,有什么特别的顾虑。 承远心中只怪曹正多事,如果从陈州到许州一路走官道那就不会误了时辰,宵禁前就能抵达许州。方才一路走来,他还可看着路边一棵棵过眼的树木发发呆,此时在城门口干等天亮,承远也只好勉强自己入睡了。 窦染蓝这一觉睡得甚为甜美,即使车厢内不得卧榻。当他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了,许州城南门也近在眼前。许州城今天不大寻常,往日里基本都是出入畅通无人阻挡,今天却有人排查,也许正通缉什么要犯。 窦染蓝对于这座古城期待万分,当年曹操将汉帝劫持与此,是为东汉末之国都。汉唐时中原气候湿润温暖,最宜种稻,在窦染蓝的印象里,许地想必是一片繁荣之象。然而打从进了城门,他却觉得城中分明有些凋敝。 窦染蓝不由叹道:“想不到城里的人竟然如此稀疏。” 曹正却笑道:“不少了,连同其所辖的陈州,许州民户比之他地,已属可观。” “哦?有多少?”承远知道刘晏僧就是从许州调到邓州,而后又通过老关系而将曹正收为心腹。然而一个小小县尉,难道还能猜出如此大州的户籍人数不成? 曹正答道:“以此等时节,这个时辰出入城门口的人流,大致可估。这许州约莫十八九万人吧。” 听他说看看城门口就知道整个州的人数,就连窦染蓝也觉得信口胡吹而已。然而承远却已经张大口合不拢嘴。 他当初毕竟是绞尽脑汁要完成一篇精彩五代论文的,故而读过相当多的史料,知道这时期的许昌盛时在册七八万户,人口五十来万,兵荒马乱时在册户籍十去其八,算上大量的黑户,应该在十七八万左右。 他越发佩服这个人,心想:“窥一隅而知全局,这个家伙确为能吏,此公比起当初任职洛阳北部尉时的青年曹操,兴许真的有个一拼。嗯……可惜现在没有检验dna的器材,不然还真想试试这曹正是不是大白脸曹操的后世孽种。” 曹正不知他胡思乱想些什么,只道:“咱们须得找个店铺,让裘二再多歇息些时辰。” 承远点点头,大胡子裘二虎子赶了一夜的车马,确实要喘口气歇一觉了。 随便找了个两层的大车店,众人纷纷要歇脚。承远依然要练他的颜楷,曹正却在楼底下转来转去,承远正要趁他不在偷个懒稍憩片刻,忽然曹正一把推开房门,一脸张皇: “不能再等了!现在就走。” 承远奇道:“又怎么了?” “状况有些不对,周遭有个人围着咱们的车马转!” 曹正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刚刚在城门口的时候,你曾脱帽否?” 承远一愣,原来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后,最不适应的事就是很少有机会洗头发,所以刚才在城门口因头皮刺痒而摘下帽子挠了几下。 “嗯,无意间似乎确实如此。” 曹正叹道:“只怪我刚才没有提醒你,自从有了邓州那个事后,局势变怪复杂,对你别有所图之人怕不在少数。正因屠牛案后你突然现身,我只怕消息传的太快,这才和你提前动身。谁想没过几天许州这边居然有反应了。 曹正用力击掌:“裘二醒醒!还有你们,换一身自己行李中的衣服,然后立刻收拾东西!咱们舍了车马,出后门悄悄转至他处。” “立刻从北门出城么?” “不!北门不安全,反而要折回南门出去,然后绕城而北行,而且要赶在宵禁之前。” 众人匆忙收拾随身物品,改换衣装,承远郑重向窦染蓝施礼道:“光海兄,过了昨夜你现在已然安全,听我的,找个游方僧人结伴而行,许州离大梁城已然不远,后面的旅途当无大碍,还望后会有期。” 窦染蓝面有愠色:“成兄,曹先生,我也不知你们遭了什么变难,但不才身为七尺男儿,何能弃友而去呢?昨日夜间如此凶险,却有诸位驱车挺身相护,此恩无以为报,眼下晚生也只有和大家一起,有难同当了。” 说罢他还了一礼,继续收拾自己的行李。 曹正心中不以为然,窦染蓝一个书生跟过来,本来就毫无益处,应该说这样反而多一个累赘,加大目标。还什么“有难同当”云云,完全就是多此一举。 承远倒是很感动,无奈主意不是自己来拿,只好又看了眼曹正。 曹心想:“你现在老不下脸皮拒绝这人,倒也正常。现在危机之下哪有功夫扯这些皮?不如表面答应了,然后另想法子把他甩了就是。” 他故意露出讥嘲之色:“你这个后生,可不能逞一时之快啊。眼下祸事尚未迎头而至,尚可说说嘴皮。等到大祸真的临头,那后悔可也晚了。” 见此话果然激得窦染蓝双拳紧攥血脉贲张,曹正心中暗暗好笑:“诸位,我们虽然改换了衣物,但依旧不可鱼贯而出,反而须分头行动,最好跟着其他房客从后门混出去,等到酉时再到南门会合。这第一个出门者有些问路石之意味,有些风险啊,不知谁愿为先?” 果然窦染蓝抢着说:“自然是我!”说罢头也不回的昂首拿起行李,抢着出门而去。 承远刚要追出去,却被曹正阻住。他劝慰承远道:“刚刚我在外面观察过了,后门没有危险,分头而出之策只是以备万一,不必担心。” 见承远神色间依然踌躇,曹正又补充道:“年轻人重义这是好事,反正此事并无风险,又何必阻人家行仗义之为?不若成全之,这才是大善啊。”承远这才没有多事。 窦染蓝下了梯子走到后门,想起刚才曹正说要和其他房客混出去,然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依然没有其他客人出门,眼见日上当头午时将至,又不知那些盯梢之人何时会破门而入,越想越急。 这时忽见一个富家公子打扮的人飘然而至,那人身着的帛衣虽然华贵,然而看来已经破破烂烂,便向前要打招呼。他一向拙于言词,正发愁要怎么搭话,那人已然抬头朝他看过来。 窦染蓝这一看可好,瞬间气为一滞,紧接着是眼冒金花背脊发凉,胸腹中隐隐一股子酸水冒了上来。 那人面色苍白额头发青,瞧来竟是昨晚荒冢中那具尸身。 22 许城危局(之二) 窦染蓝生于湘西,长于湘潭,荆南楚地烟瘴多起,从来都是出产传奇志怪的盛地。正因自小包围在奇鬼孤魂的故事之中,使得他小时常年为此而夜不能寐。 然则从出娘胎起,窦染蓝从未如此惊恐过。 昨夜荒冢之旁,他除毛骨悚然外尚存一丝急于脱身的理智,此时眼见那尸死而复生现于眼前,窦染蓝的脑袋已完全没有思考能力了。 人处在这种时刻,不外乎几种身心反应:鼠辈者昏厥破胆不知人事;豪迈者则因心中无愧,故而手指妖邪昂首唾骂;悲怨者则坐地听天由命;窦染蓝是第四种:心神俱无,只剩下动物的本能…… 什么门外的盯梢,或是在曹正、承远面前争出些面子,这些简直就是五劫之前的事,管不得了。窦染蓝只剩了无意的三个反应动作: 转身; 推门; 跑……………… 窦染蓝奔跑,没命的跑……仿佛四周的人都不存在了,房屋肆舍没有了,酒坊茶社贩夫走卒皆尽不在,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自己的身体。耳中也听不见鸦雀的啼鸣、商贩的叫卖、以及市肆地痞间的喝骂。 心神稍定时,他体力已不支,只能将疾奔换为疾走。他既想甩掉那尸鬼,又怕盯梢的人跟来,故而夺路也换作了择路。 四周都是些粗陋的民居,人也更加稀少,偶有妇女在哄啼哭的婴儿,或是市坊贩夫的家人在门口整理家什。 许州城内本呈棋盘布局排列,然贫民所居之处却少有官府的治理关照,这里远离城中央的钟楼,在一代代的市民生活中形成了自然的格局,占道之举遍布,暗巷丛生。窦染蓝曲曲弯弯的绕了良久,竟逐渐迷失了。 直到钟楼响起报时的钟声,窦染蓝才想起可以其辨明方位。知道午时已至,他更是越发着急起来。等绕出巷子,他发现一茶肆临街而立,其招牌乃“朝香舍”三字,居然正是离那大车店不远的一个店铺。窦染蓝大惊:“白日撞鬼,跑了这半天竟然绕回来了,所谓鬼打墙之说当为如此!” 此时对面茅舍下响起琴声,一男子以明亮的声音唱道: 茅居低处, 落雪登窗幕。 感有飞霜浮绿树, 却是晨间没物。 初春已过河西, 南雁北去无栖 未尽银装素裹 耕人泪落田犁(注1) 窦染蓝听到“落雪登窗幕”一句时已然看清歌者其人,不是那个尸鬼还是哪个?他心中惊惧,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两步想要逃开,偏偏那歌声明朗通澈,瞬间就充斥了脑海,再听下去,仿佛又牢牢锁住了自己的双腿。逐渐地,惊惶的心神已随歌声而慢慢平静,当听到“南雁北去无栖”一句时,窦染蓝只觉自己内心悲恸之情油然而起,双目含泪。 白雪皑皑,细叶经霜,本为勾起小酌怡情兴致的美景,然而这首清平乐既不婉约,又无豪放之态,只充满了作词者对世人饱受初春之雪、二月霜冻所累的怜悯,虽少了典雅别致,但气象动人。窦染蓝想起世上除了凶神恶煞外,其实也有些“好鬼”,比如为还情、报恩而入执念之灵。这曲词虽然伤感,但充满慈悲的善念,恶鬼是唱不出如此的曲子的。 一曲歌唱毕,窦染蓝还在犹豫是否躲在一旁继续偷偷欣赏,那尸鬼忽道:“对面公子莫慌,我知你惧我,故而唱这首清平乐,君由惧而转悲,方可稍稳心魄。” 窦染蓝又想:“尝听故乡人讲,施鬼打墙的鬼魅不止一种,其实有些是想帮助别人避却前方的危难的,还是我根本看错了,或许那人并非昨晚荒冢之尸?”经此自我安慰之后,他心又放下了一点。虽然此处安静无人路过,但在那歌声感召下还是大着胆子,走过了几步。 那鬼坐在屋檐下的石基上,乃是个背阴处,窦染蓝看不出他影子,勉强走来却不敢在他身边坐下。 “这位公子,晚生昨晚与君确有一面之缘,”那鬼此言一出,见窦染蓝果然先是骇然变色,然后身体重心一倾,又换成了随时准备逃跑的架势。他继而微笑道:“公子不必惊慌,我乃河东并州人士,两年前为避契丹入寇之难,家严命我至随州姑丈家寄住。” 窦染蓝听他语音平稳而富中气,并不像怨魂厉鬼。 所谓相由心生,此时再看他脸色,似乎也不那么惨白了。那人眉眼间距离比常人稍远,透出一股微微淡然的气质,脸庞则棱角分明,细看之下这人不单五官俊朗,又有一张阔口为其增添了几分豪气。 窦染蓝心神已定,索性也坐了下来,只是不敢离他太近,对方接着说道: “今岁新皇初立,首开春闱举士,在下取解进京前来省试,及至陈许交界之地时,却不幸为贼人掳去车马随从,是以孤身在此,只剩旧琴一把书卷两册。” “尊驾为贼人所弑,飘荡至此,确是可怜。”窦染蓝叹息一声,满脸的怜悯之情。 对方早看出他是个呆子,但听到这话还是笑出声来: “公子说的很是有趣,不过你想:前日被杀,昨晚便封土已成墓碑耸立,哪有此事?你想想黑夜里赶路,歇息时若不愿被他人骚扰,躲在什么地方好些?” 窦染蓝愣了下来,对方只等着他慢慢思索而并不着急,隔了片刻窦染蓝才恍然大悟:“躲在枯冢中,自然无人敢近前,磷火窜动,虎狼亦不敢近。” 那人笑道:“许州原有些盗掘坟墓之徒,这些人名为发丘贼人,实为许州官府不肖人士所用,他们所属一体,组织严密,向来分区块扫荡,昨晚那坟墓早已被掘出,尸骨凌乱几不可见,那么在下想来,当夜断不会再有人问津了。圣人云敬鬼神而远之,我昨晚装神弄鬼骇住了兄台,可真是有悖先圣教诲了。” 窦染蓝对此人既敬且佩,夜深人静荒郊野外,若是自己的话纵无孤坟鬼火也夜不能寐。此人看来文质彬彬,原来胆色如此厉害。 “哪里哪里,在下窦染蓝,字光海,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我姓王,表字齐物,窦兄,有礼了。” 这王姓后生只说姓和表字,却为何不将其名告知?窦染蓝未曾细想,他只觉无意间交了这个胆识过人的后生,大喜过望,索性把他拉到方才那茶社,倾囊点了最为上好的信阳毛尖、太湖碧螺。 那后生见他囊中羞涩却如此大方,不由奇道:“你倾囊尽出,我又被人劫去财物身无分文,日后你这君子如何赶路?” 窦染蓝身处官宦世家原本带的盘缠并不少,只是他不善理财路上胡乱花却,这才落此窘境。现在一时冲动又搞得更加囊中羞涩,不过他还是一脸轻松地说:“没事没事,我和一姓成的友人相约酉时会合,那人为人豪爽,还有个姓曹的老舅,看来资财不菲,王兄索性跟我们一起走,他们一定会倾囊相助。” 那后生见窦染蓝慷他人之慨,现在居然把自己也添了进去,不由忍俊不禁,于是细问其与他们如何相识,窦染蓝口无遮拦,便把一路上的事细说了一遍。 听到曹正城门前估算人口的情节后,那王姓后生双眉微锁,随后再听到神秘人物盯梢,各人分头出门之事后,忽然问道: “容我冒昧一问,那曹先生何等相貌?年纪如何?” “他们自邓州方向而来,那曹先生肤色微暗,生得龙眉凤目,门齿甚健,大概有三十八九将近四十的样子。” “他说话激动时,可有背着手,又微微偏头的毛病?” “哎?你如何得知?” 那后生看着屋檐滴下的雪水沉吟良久,方轻叹一声道:“兄弟,你被那姓曹的骗了。” “何出此言啊?”窦染蓝目瞪口呆,虽说他也看出曹正对自己微有些排斥的情绪,却不觉得会到这种地步。 那后生笑道:“此人姓曹名正,字叔直,本为后晋宣武军节度使杨光远帐下别驾从事,当年征讨范延光时因被人告发贪污钱饷,故而遭乱棍逐走。后又至邓州,应该被威胜军刘晏僧收留,另表为内乡县尉。” 窦染蓝惊道:“这么说,这曹先生当年三十出头便有郡丞长史之地位?” “没错,此人小吏出身颇有狡计,不可轻视啊!他让你打先出去,那是以你为饵钓走了盯梢之人,许州城申时出入便捷,那是他早就算定了的,因此所谓酉时见面,绝对是扯谎。” 窦染蓝奇道:“不对吧?他又怎能知道后门盯着几个人?若是一人追我而来,另有一人还在那里看着他们,那怎么办?再说那成奎远兄弟看来不像奸猾之人,兄台未免有些多虑了。” 那王生见他表情透着不以为然,显然在怪他自作聪明,于是站起身来,踱着步慢慢说道:“曹正任内乡县尉两年,在其面前,一切明察暗探之举皆布鼓雷门矣。那大车店所处街市行者稀疏,若瞧不出门外哪个是鬼鬼祟祟的盯梢之举,他这官岂非白做了?许州城今日提前宵禁,他叫你酉时和他们相见,那时城门关闭不得出入啊。” 窦染蓝依然半信半疑,想起盯梢的人兴许还在左近,不由歉疚道:“王兄,你和我凑在一起,只怕也要卷进去了。” 王生摆手笑道:“无妨,那后门盯梢的人跟你跑了几步后,定然也怕中调虎离山之计,想来此人早就回客栈前门寻其同党,然后上楼扑空了。那个叫做成奎远的人是否头无发髻,无髭而少须?,” “正是如此!”窦染蓝奇道:“这你也知道了?” 王生笑道:“那人不久前在邓州闹出过些许风波,从许州直至襄阳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嗯……跟踪他们的是谁,兴许也能猜测一二。” 他忽然猛地站起身来,将那古琴包裹好,而后淡淡的说: “窦兄,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者遁身而去,和他们再不往来,二者再去找他们,你选哪样?” 注1:尴尬死我了……勉强编出来的玩意,狗屁很是不通,实在让大家取笑了。 23 许城危局(之三) “当然要去找他们!”窦染蓝毫不犹豫的回答。 “哦?窦兄恋友重义至此,在下钦佩啊。” “不单如此,我观那成公子尚蒙在鼓中,刚才的蹊跷并不全知情,曹先生若使什么一面之词,反使成公子对我加深误会啊!我该当再寻他们,了除他对我的嫌隙后,再依礼作别。” 王生忍不住摇头叹其迂:“你若是走了,今后哪还有相见之期呢?天下只怕并无那么多凑巧的事。既然这样,人家对你有无误会有何相干呢?” 窦染蓝反问道:“王兄,你我昨夜在荒冢见面,巧也不巧?今日城内竟再次见面,又恰好你手中有琴是否巧上加巧?若无今日之见,又或是没机会听到你的引吭高歌,那么待我归楚之后,昨晚的王兄便不是王兄,而是楚人志怪笔记中的幽魂尸鬼了!” 王生哈哈一笑道:“说得好,昨夜之见,只能说你我有缘,然今日再会,怕还真有些宿命的意味。” 他轻轻拍了拍窦染蓝的肩膀,一张阔口咧得简直是近耳未寸:“窦兄啊,那曹正三人绝不会分头行动,须知危难时只有抱团而行才有脱身之机,否则相互无法照应,亦难齐心商议,又怎么能相机而动呢?这些道理你不明白,那曹正却清楚得很,故而能够骗你。也罢,这三个人的事情其实和家严小有关联,我不能不管。又兼昨晚惊了兄弟心有歉疚,我就随你同去,看他们如何才能脱险!” 窦染蓝一路而来原本孤单,老实说他也不愿和那些满口佛语圣号的游方僧人相伴,能和这个看来沉稳兼有勇敢的人同行,自然大喜过望。 “王兄,未时将至,咱们赶快要动身了。” 王生微笑道:“不急,我还要办一点小事,你在这里稍等片刻,可否?” “兄台请便。” 王生点点头绕进不远处的市坊,良久未出。忽听又一阵钟声,那是未时已至了。窦染蓝虽是个憨人,却不由疑心生暗鬼起来:“他又去见什么人了?若他和那些跟踪者是一伙,此乃计中计又当如何?” 想起自己刚刚和他的对话,窦染蓝忽觉自己和王生的见面确实太巧了,不论出客店,还是听他抚琴时的第三度相遇,都好像对方在刻意的等着自己一般。 正在游移不定时,那王生已经拐了出来,衣着华贵,竟然换了身行头。 “窦兄,我们走了。” 窦染蓝答应一声,却更加狐疑:“不是盘缠都被劫得干干净净了么?这身衣服是哪里来的?这种时候换衣服做什么?蹊跷得很。” 想要明言询问,又怕那王生真的是个歹人;要试探口风,偏偏他说话从来不善拐弯抹角;若干脆拔腿跑掉,却老不下脸。窦染蓝向来是个谋而无断的主,当此情形下居然就这么屈身现况,稀里糊涂的跟着走了…… 再说承远和曹正,刚才见窦染蓝引开了盯梢的,一行三人抛却车马仓惶脱出后门。他们并未走远,而正是躲在后来窦王二人吃茶的店铺里,这招险棋是为曹正的灯下黑之计。 果然盯梢之人怕中调虎离山之计,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匆忙而归,叫了前门同伙后一帮人上楼扑了空,然后直奔北门方向追去。 曹正又细细观察了一番,确认附近并无有其他监视者后,立刻领着二人匆忙走出茶社,此时窦染蓝还在民巷里乱绕,当三人路过一民房的台基时,却不知某人正偷偷坐在那里微笑低语:“曹公别来无恙乎?”正是那王姓后生。 三人走得匆忙,哪里会注意这个人。他们匆匆又寻骡马市场,先买马,又买车,准备齐全后让裘二又操了新车,随即三人驶向南门。 新买的车乃更为稳当的双驾马车,大胡子裘二一边驾着车,一边回头朝车厢中的曹正低声问道:“曹县尉,我们坦然而过南门否?” “不,待会儿过了市坊区域后,你拐至一可以观察南门的僻静路上,让我们二人下车。申时一到,你一人驶至南门,若无人阻拦你检验车内,则逮我们的人和许州官府并无关系,那伙人定是直出北门向京城方向追我们去了,这样最好,我们先后出城即可。” “若是城门口的人阻拦又当如何?” “如此你就直接催马冲出去,许州城申时出入最为通畅,不会有太多的闲杂民众阻住你的去路,守门的人无有马匹,追不上你的,你吸引守兵注意——若能造成混乱引开他们更好,此时我们就趁乱混出去。” “明白!” 曹正计议已定,能否脱险那也只能凭天命了。 此时在车中的承远,却为刚刚客栈里的插曲而心有不快:“刚才曹正出那个分头行动之策时,我就应该想到,我到底是邓州的阶下囚啊,曹正怎能容我单独行动?这主意分明有诈。” 承远原本对窦染蓝这个楚国人并无一见如故之感,只因一路来看腻了曹正那张脸,才希望多个聊天的伙伴。客栈中窦染蓝说那些慷慨激昂之语后,他已对这个一面之交的朋友很是不舍,又想:“曹正骗窦公子说酉时会合,要是他言而有信得过了头怎么办?那时候我们早就出了城了,这个傻小子只怕要真的一直在那里等到天黑关闭城门,又耽误一天行程。” 曹正见他脸露不忿,知道他心中还有芥蒂,于是冷笑道:“小子,我虽把那姓窦的作了诱饵,但于他而言反而有益,想想咱们过会儿的处境,没准我还救了他呢。” 承远惊愕道:“你的法子不向来都是万全之策么?” “七成谋算而已……”曹正还是阴着脸,虽然表面看来也没怎么慌张,但双手紧紧地攥着,看来也是强作镇定而已。 未时末三人临近南门,曹正以手遮阳远观而去,这一惊就似当头被人打了棍子一般。 城门口不但未见松懈,反而守兵更多,最要命的是他们并非一般的土兵团练,而是皆为带甲之人。等待出城的民众们则都被堵塞在门口,缓缓等待前方的盘查。 按理说小小一个承远是不可能惊动驻扎附近的忠武军衙兵的。曹正起初猜测:欲劫持承远一行的八成是寺院的势力,要么就是八字谶语背后那些民间结社组织,顶破大天也就是许州官府中有人与朝中势力暗通,背地有所动作,即使如此也断不可能调动军队如此妄动。 况且即使这种情况,可能性亦小,所以裘二冲南门的预案只是保险起见而已。 远远望去,接受盘查的百姓都被要求脱帽查看,刚才那些盯梢的人却不在这里,想来都去北门把着了。旁边坐着个低阶军官,看服饰当为一执戟长上。 承远也在远望门口那一簇守兵,忽然,他的心中似乎一阵悸动,他感到有一只眼睛看了他一眼,那扫来的眼神竟让他感到无比的舒服,好似是个女孩的目光。 承远连忙搜寻刚刚那目光的位置,一眼望去都是带甲的士兵,哪有什么女子? “我是惊慌得眼睛昏花了么?”正在心神不定中,旁边的曹正却不淡定了…… “裘二,不可接近。” 承远知道曹正方寸已经稍有些乱了,能让此人的冷静被打破,想必是要大祸临头了。他知道曹此时心情烦躁,因而也不敢轻易插他的嘴。曹正的拳头越攥越紧,掌心中微有些血,却是指甲死死扣入了肉里。 曹正让裘二驱马将车驾转到僻静处,过了小一个时辰,依然束手无策,他知道,撤回城里也是死路一条,等到酉时一过城门也将紧闭,这时兵丁则不必把守城门,可腾出手来搜捕城内。他们会守住城内为数不多的几个客栈门口,让自己和承远难以找地方过夜。许州的百姓处于刘信残暴的治下,更是绝不敢夜晚收容可疑之人。纵然躲在外面也不成,小小的许州城夜晚宵禁时街上安静得很,自己一行在街面上实在太显眼了。 裘二虎子悄声问道:“曹县尉,咱们要不要躲回城里?” “万万不可!若在城内,天一黑咱们就是瓮中之鳖了。现在只能先等着,待机而动,然宵禁前一定要出城,裘二,你一手持朴刀,一手催马,能够抵挡几人?” 裘二抿着嘴想了想回道:“三五个人兴许还可对付。” “究竟三个人?还是四个人?或是五个人?快快想明白了,回我的话!” 曹正猎鹰般的目光直勾勾盯着自己眼睛,裘二从未见他面露如此重的杀气。 “回曹县尉,若是寻常人等,五个当不在话下。”他这回说得坚定了点。 “那好!你听着,过会儿没有别的办法,那就只能硬闯,你要催马,我们一齐冲过去。” “曹公三思啊,现在门口的人太多,硬冲过去若被人流阻住,恐不得行啊!” “谁让你往人流里冲了?你看好了,右边是排查后出城人众流出的通道,左边被兵丁堵住,你要冲右边。那把门的兵众共有六匹马,其他人则追不上我们的。” 承远实在忍不住插嘴了:“曹先生,既是说人流都排在右边要出门,你往右边去明明就是往人流里冲啊,怎么可能冲过去呢?” 曹正诡笑道:“那些人流就是我们的兵马!裘二,冲过去时要断然斩杀几个民人!再大喊“挡我者死”,记的一定先杀再喊。这样人流会往左边闪,还会自然而然涌向左边堵住门口的兵丁,暂且冲乱他们。” 承远听到“先杀在喊”四个字后不由打了个寒噤,他回头看了眼曹正,刚刚一瞬间闪过的奸邪笑容已然收回,换回了平常那阴冷的表情。” “而后你万万不可停歇,要催马驰出,拼命地冲,定要在其中六个兵丁领了命,且寻坐骑上马前和他们拉开距离。我看那六匹马的身形,瞧来脚力不一,这段距离定会让他们追上时有先有后,你记住,头几个冲上来的人一定要快速杀却!等他们琢磨过来放慢速度,又和后面人会齐追来时,只要你已杀了两个,我们就还有机会!” 裘二闭上眼推想了几番,于是点头道:“此策虽非万全,但我有些许把握。” 曹正点点头,承远却已经魂飞魄散,心想“我的天啊,去你妈的些许把握!这简直就是玩儿命啊!死斗六士,鏖战三英?你以为是吕奉先啊?” “曹……曹县尉,咱们还是再想想,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而且那些百姓……那些百姓何辜啊?咱们读书人是要为……要为生民立命的啊……” 刚才彷徨无措之际着急慌张的是曹正,那时承远心里没有过多责任感,只依赖曹正想主意,自己听天由命而已。但现在脱身之策已定,听天由命的反倒换成镇静下来的曹正,轮到承远来抓狂了。 曹正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豁不出去,只是没有别的法子了!一会儿车厢中你我只需伏下身子,此时对方人少并非军阵,兵丁们只配腰刀未持矛槊,也就没法往车驾里面攒刺。若要将刀剑掷过来,也不见得杀得死你我。裘二,准备!” 承远眼前天旋地转,只想再劝,但向来拿手的嘴炮功夫此时早飞九霄云外,不知何处去了。 24 许城危局(之四) 裘二虎子解开包裹着的大朴刀,他左手持缰绳,右手持刀隐于身后,只等曹正给个命令便驶向南门,他要先缓缓驱车而进,再伺机暴起发难。 曹正对手足无措的承远道:“我还要细察冲出的时机,切莫再啰嗦,若是因此误了大事,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承远本是个平生安乐的“九零后”,对他而言这种阵势不光是可怕,甚至有些荒诞。 他看看裘二虎子手持的朴刀,那刀镔铁所铸通体黑沉沉的,看来至少应有个十来斤,这分量虽不算如何沉重,但单手使还是需要些臂力。裘二粗壮的左手紧紧握着缰绳,嘴里咬着马鞭,这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引出了承远的胸中豪气。 身为男子,毕竟是有血性的。 说来人人生来都多少有些赌徒本能藏在心神里,只待时势的挖掘。承远不能免俗,当血性在与恐惧的斗争中渐成上风之势时,一个赌徒就产生了。他隐隐生出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心境,外加曹正刚刚那句话说得语气坚定,此时索性和曹正一齐远望南门口的局势,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不但惧意渐消,而且在求生本能支配下居然也暂时忘记了无辜路人被斩的可怜。 门口的兵丁大概有个三十来人,曹正远将手举到眉目前远远观望:几个骑士忽然远离自己马匹,走到那执戟长身边,似乎正交代什么事情,他知道时机失不再来,于是小声发令道:“裘二,记着先杀路人!准备!” 一个“走”字尚未出口,忽一阵明朗的笑声传来:“曹公毫不惜身行此羊入虎口之举,英雄乎?匹夫乎?” 曹正转头看去,一个衣衫华贵的公子哥眉目疏朗阔口近耳,一脸笑意的望着自己,正是那王生来了。 “曹公,昔日随州别后,本以为你早成伟业,不料今日窘迫至此啊?” “哼,原来是你!”曹正心中暗惊:“这小子何时到这里的?难道一直都在暗中窥伺?” 他嘴上却故作镇定:“汝何知我等羊入虎口,而非虎入羊群?” 对方笑道:“我和这位窦兄弟在此等了好一会儿了,你们慌乱中当然视若不见。君之出城策,我早都听到了,嗯……咋一听来成算十足啊。” 曹正知道他话里有话,于是沉下了脸,等他继续分说。 “然则这位壮士杀却路人后,旁人会否一齐涌向左边,顶多九成把握,故曹公之算已十去其一;百姓涌至左前,许州兵会否有少量被冲到右边?疏难意料,曹公成算又去其一;许州骑兵骑将假若训练有素,一上马便抱团而行、甚至结阵而追,这壮士难以抵挡,哈……又去其二;壮士虽猛,但毕竟右手持刀,若对方从左边攻过来,壮士的战力又要折了些许,故而公之胜算再去其一。叔直公,你只剩五成胜算,又杀却了路人,若被擒拿,则许州可光明正大的将你一行人统统斩首示众,更增风险啊。” 承远身为现代人,虽文科出身却粗懂些概率之类的知识,知道按照此人的说法细细算来,根本连五cd没有,刚刚好容易激起的赌徒之性又消去了不少。 曹正却道:“那又如何?即使未杀不相干的人,我们被擒后也难以逃生,十成必死!我早知此策五成把握都没有,但毕竟好过束手待死。裘二,别听他的,准备冲南门!” “叔直慎行听我一言,我有一策,可保你们八成把握脱身,愿听否?” 曹正怕误了时机,只道:“有话请快说!别误了我们冲出的时机!” “你们三位,连同我这窦兄弟一齐进车,我坐在前面赶车,即可安然出城。” 曹正忍不住笑出声来:“见了这种车驾却不搜查其中之人,你当那些兵丁是傻子么?” “曹公,不说那些兵丁,你看我像是傻子么?” “哼,谁不知你向来聪明伶俐,比猴子都精。” “既是如此,甘冒奇险搅到你们中间,我却只为送死,这可能么?” 曹正细细品味他的话,继而转过了头,却去细查傻站在一旁的窦染蓝表情。 窦染蓝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欺瞒巧诈之色,此人性子自己早看得分明,藏不住事。故而断不会是他被盯梢之人胁迫,故意引这姓王的前来算计自己的。 然而窦染蓝虽无诡谲之色,却隐隐透出一股迟疑,且不时的去瞟那王姓后生,莫非有难言之隐么?不过至少他没有反对这个提议,说明他还是相信此人的。 曹正暗暗冷笑一声,又去观察王生脸色。 他的神色满含笑意,又透出些诚恳之色,当一个人心怀鬼胎表面却装好人时,往往不会选择“微笑”这种表情。笑意最难藏奸,人若要演戏,往往会满面正色,朗朗发声。 “这人要诈了自己,赚我等在车中而被一网打尽,嗯,未必没有可能。但真要使诈怎可能出这种主意?太荒唐了,明知我必然不信。” 曹正仔细思索着,他非常明白,自己的出城之策本来是一场危险的赌博。然而现在眼前又来了另一场“赌局”,这个局更危险,却也少有些诱人。他迟疑片刻后望向城门口,忽发现几个骑兵骑将已然从执戟长身边离去,上了坐骑。 曹正眼前微微一黑:“不好,我刚才游移不定,这下硬冲出城的机会只怕连两cd没有了!”他心中暗悔,转念一想:“城门说话就要关闭,眼下怕真的只能听他之言了。” “你的出城之策太荒唐,若不详解之,我等如何能信?” “这个事我虽有把握,但旁人粗听来却似乎更险,故而我一说出你更不会答应。” 曹正知道他既然不愿说,那么再问也无用。于是转脸对裘二道:“拿了刀,跟我们一齐上车。裘二,这个王公子是义薄云天之人,断然不会骗咱们,待会儿即使情况有变,你也不要将他伤了。” 裘二愣了一下,心中会意,随即答道:“曹县尉放心,卑职心里明白。” 王生知道曹正这反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曹不会完全把性命交给自己,这新买的车驾乃是开三窗的,便于观察前方,此话出口只为双方皆成生死博弈之局,他只笑道:“叔直所疑,小生甚为谅解。”说罢接了裘二手中马鞭,坐上前去。 曹正见他听了这话神色未变,又稍微放心了点。 王生举鞭轻轻抽那马儿,将车驾缓缓驱出,车厢里四个人拥挤在一起,相视无语。裘二握紧了朴刀,对准前方,那马车的厢壁甚薄,他只待万一情况有变就全力刺出,将那王生戳个透心凉;曹正闭着眼一脸平静;窦染蓝双手合十,满口皆是些阿弥陀佛道德真君之语。 承远心中之祷告还比他多了些耶稣基督穆罕默德之类,然而他却心想:“这个窦公子是何苦呢?这种时候只要不再和我们搀和,应该可保性命无虞。” 马车跟着出城的队伍缓缓前进,四周皆是人流中因耽误出城导致的抱怨之声,如今他们明明是在和时间赛跑,如果申时过了,门口的兵丁断不会顾忌这些人群,而会将城门关闭。他们只能求天保佑钟楼的钟声万万不要响起。 耳听士兵的吆喝斥骂声越来越近,钟楼的钟声忽然响了,这时承远听到走来士兵的脚步声,知道毕竟还是赶上了。但他毫无松口气的感觉,知道走来的士兵反而是更大的威胁。 忽然窦染蓝用蚊子般的声音道:“成兄,曹先生,我们还是应该回去。” 承远一惊:“何出此言?” “我刚刚和这王公子有些接触,觉得他还是有些可疑。” 承远惊道:“为何不早说?” “方才想说,但迟疑耳……” 承远既惊且怒,回头去看曹正,依然是闭着眼睛,裘二紧握朴刀微微撩开车厢前窗一角,却惊见驾坐上早没了那王生的身影。 裘二正要去撩左右的窗布,忽听车厢左边响起人语: “里面都是什么人?快快出来脱帽检验!” “嗯……晚生有礼了,这车中之人皆为我的朋友,嗯……却也正是你们所寻之人。”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裘二提刀便要向车厢左壁外面刺,然而那方向却是曹正所坐之地,这一刀若刺出去,曹正无处可避。 承远心中有悲,有恨,于他而言,正是因为信任窦染蓝的为人,又确信与窦同行的王生绝非恶人,刚刚才听从了众人的决定没有多说。此时他既悲脱险无望,又恨这犹豫不决只会跟大溜的窦染蓝,怒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众人正要闭目待擒,忽听曹正先是冷笑一声,继而又小声叹道: “哎……得救了……” 25 王生是谁?谁想抓我? 承远顺着裘二虎子稍微掀开的车窗遮布,战战兢兢地观察车外的情况。 与王生言语者正是那个执戟长上,这个位阶按照现代的说法,其实连长都算不上。那人的胡子微微花白,看来年纪已然不轻,脸上却并无什么风霜之色,细皮白肉的,想来是哪个军官无所事事的老亲戚,来到军营里混碗饭吃。 王生说了那一句令人惊愕不已的话,就闭口无有言语,他和那执戟长四目相接,似乎有些对峙的意味。 良久后那军官才缓缓道:“公子来许州所为何事?要见我家节帅?” “小生近来在随州长住不见家父挂念良久,是以入京叩见,以全孝道。至于节度使牙的拜见,我看倒是不必了,你我间心知肚明。” 这一来一往的对话后,那军官沉默,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承远又去看曹正,曹依然一脸严峻,准确说,他的忧虑看来更甚,不过比之刚才,到是少了些紧张之色。 曹正说得救了,得救是什么意思?这种情形难道不是已入虎口吗?承远正心乱如麻,忽然眼前一阵明亮,那是外面兵丁照来的火把,车门被人打开了。 眼前站着个年长的军官,正是那个执戟长,他容貌可算威武,一张长脸,豹眼环瞠,下巴则微微前探,似乎略有点下兜齿。 此人伸过那似乎比常人多一截的手臂,承远感到头上一凉,帽子已被抓了下来。 这分明是俯冲的苍鹰与可怜野兔的眼神交汇,承远可以听到自己牙齿微微打战,发出“叩叩”的声音。双耳中响起尖利的耳鸣。眼前之人先是阴测测的看着自己,待头上帽子被揭开后,又瞬间即满眼杀气。 承远不敢再继续直视对方的双眼,而是目光转到他脸庞其他的部分,两眉雪白,一脸的胡子硬硬的扎着,外加鼻梁至鬓的横肉,愈显凶狠。 直到其转身,又对着那王姓后生时,承远才回过神来,刚刚惶恐所致的耳鸣毫无消散。 “我定擒此人”军官再次伸出舒长似猿的手臂,手指承远又问那王生,“君欲干涉否?” “小生特将他们诓来至此,正要供这位军差一网打尽啊?尽管自便切莫犹疑。” 那军官又犹豫起来…… “公子此去,可是奉了尊大人之命?” 王姓后生笑道:“这位军差煞费心机的围捕这些人,此时近在眼前反倒迟疑了?至于家严是何态度,我却不知,我父一小小盐铁转运而已,你们刘许州乃皇室贵胄,君执其令,不应有虑吧?” 那执戟长打量着对方的衣着,王生换了一身的华贵衣装,看起来甚是扎眼。 持续的沉默无言后军官忽切齿道:“放行!” 身边一个小兵愣了一下:“放行?敢问是放这位公子吗?” “五个人连同车马,一并放走!” 王生用一种故作好奇的口吻搭腔问道:“却是为何?” “我奉节使将令,擒一不法的番僧,恐其伪装作行人,故令行人脱帽验发耳,此中定有误会,这位公子,走好。” 那执戟长挥了挥手,兵丁们纷纷让路,王生大摇大摆的跳上马车,挥鞭驾着车驾从容而去。 承远探出头去看那军官,他呲着牙,显然满脸都是心有不甘之色,承远原本聪明,事情的原委已经猜了个七八分,只有窦染蓝和裘二依然一脸丈二和尚。 车驾缓缓行了小半个时辰,窦染蓝问道:“虽说现在安全了,可愚弟还是一个头两个大啊,曹先生,个中缘由还望详解。” 承远铁青了脸插话道:“安全?只怕还言之过早,咱们尚未脱险啊。” 果然话音未落,那王生猛抽了马儿一鞭,车驾疾驰而去,窦染蓝原本要继续追问,却因此咬了舌头,满嘴是血。 曹正忽然惊道:“不成,这车虽是我今日特意挑选的,坚固无比,但是如此的颠法,天没亮就要散了,裘二,快去换他下来!” 裘二开了车门,大叫道:“快停!” 不想王生却回了一句让众人哭笑不得之语:“如何能停?我停不下来了。” 裘二探出半个身子,见那王生只手执了马鞭,缰绳却已不见。 “公子,这马是何时被惊了的?” “刚刚只轻轻抽了一鞭子而已,谁想这畜生脱了缰一般,我心里一慌,缰绳倒真的脱了手。” “敢问公子抽了何处?” “一不小心抽到了马颈,但未使全力啊。” 承远心中暗骂道:“不会玩就别玩好不好!我一个考机动车驾照的都知道使鞭子要抽马屁股,这人看来文质彬彬,气度也很不凡,却显然是事事自信得简直过了头了,骨子里还略有些顽劣气质。” 窦染蓝更是苦笑:“早该想到,王兄年纪轻轻,更兼为官宦人家的公子哥,怎么可能精于这种事情?也罢,毕竟是黑夜里敢和孤魂野鬼同卧的人,搞这一出也不稀奇。” 裘二虎子知道马匹被惊后最难拦截,如果不尽快止住则危险万分,现在只有当机立断。他又探出了些身体,这一回口中咬着朴刀,一手抓窗沿,另一手则摸到了车辕。 “刚刚公子抽了左马还是右马?” “左边那匹!” “那好,待会儿公子还要再次加鞭,这回要打右边那匹!” 听到裘二还要再给一脚油,承远脑袋不由一昏。 裘二缓缓移动手脚,费了老大力气终于骑在左边车辕上。他慢慢移到前面,随后手提朴刀朝着中间大力斩去,二马间的车轭随声而斩断。 裘二心道:“抽右耳最为管用,但这王公子想必准头不佳,若不小心打到别的什么地方,那可就大事去矣。” 又想:“既然车轭已断走势难料,现在更要果断行事,要等自己慢慢退回去执鞭绝无可能。”他稍一沉吟,继之道: “你看准那马右侧,前后腿根间三分取前二,那是其肋,最后一根肋处向后约莫两寸,打那里,要用全力。” 曹正见王生半天没了回答,知道他犹豫,便大喊道:“裘飞虎驷驾御戎之才,听他的没错,速速抽罢!” 王生再无犹豫,举起长长的马鞭猛力向马腹抽去。马匹之脸、耳、腹最为吃痛,古人虽然不能解剖后研究观察动物的神经分布,但驭马好手对其痛点大概还是知道的,一鞭子抽下去后,那马吃痛,又因车轭已断,便下意识向左马撞去,二马相撞后力道有变,向前的势道忽然缓解。二马在车辕间急于回复自身的平衡,居然也就缓了势头,曹正买的这部马车车轨略宽,这一来虽然车内诸人被惯性的变化搞得七荤八素,却并未翻车。 裘二暗叫侥幸,如果运气不好则两匹马反而向前冲的更欢,事出无奈,这一招也算是险中求胜。 待车驾缓缓停住,王生大摇大摆的走进车厢,毫无愧色。 “今日初次驭马,大家见笑见笑。” 此时裘二驭驾,车驾又开始行进,且速度似乎不亚于刚才,但众人在车上却感到还算稳当。王生笑道:“车无轭而驭驾自如,这位裘兄果有御戎神术。” 曹正白了他一眼道:“好在你直奔西北,方向不错,没有走偏。” 窦染蓝惊道:“西北?那可不是正路啊!” 曹正已然接过话头: “说来话长啊,这位姓王的家伙家中老夫,乃朝廷掌三司之人,他在城门口亮了身份,许州不敢动啊。” 窦染蓝回想刚才的情景,却不记得王生曾经亮出过身份,听了这话后依然摇头不解。刚刚那执戟长没把情况报到上级军将,居然就放走他们,这事更令他想不明白。 曹正早知他想不出里面的原委,只好又接着解释:“许州节度使刘信是见过王三司父子的。这位成奎远并非寻常人物,要在城内捕杀的话兹事体大,刘信势必亲力亲为,因此王公子只要一现身,身份自明。” “原来节度使一直躲在暗处窥伺,我却没有发觉。” 曹正淡然道:“他可没有躲在暗处,我虽然不认识多少许州陈州的官员,但想来那伪装作执戟长上者,便是刘信本人。” 王生哈哈大笑道:“叔直公的眼光依然锐若赤霄,窥一隅而知全局,吾不如也!杀奎星,这个事情只能背地里抓捕,不能明着来,否则不是明着和朝里的权要对着干?所以我一现身,刘信就毫无办法,他若放了我去杀你们,我会到京里转告家父,事情也就闹大;若连我一起抓了杀掉,哈,堂堂三司的儿子不明不白的死在许州,事情更要闹大,朝廷必定要细查,到时刘信要吃不了兜着走。” 曹正一边打开行囊检查有无重要物品失落,一边继续帮这姓王后生补充: “刘信在南门堂而皇之的放行,却是要大张旗鼓做出放过我们的假象,待咱们出城后,万一他又设法纵其余部截杀,非无可能。估么时机就在洧河渡口,到时他人在许州,却可把事情推给渡口的手下,因此咱们仍旧未脱险境,不能再走尉氏、俊仪方向,而是绕道西北,从郑州、中牟再去汴梁。 刚刚承远虽然猜出个八九分,也只能想到那军官身份不小,万没想到就是刘信本人,回想起史书中对这人酷虐残暴的描述,心中愈发心有余悸。 承远本想细问这个王生的名讳,但此时忽想:自己成了郭威定陪都一派搞出的“奎星”,朝里的对立面却要杀自己,嗯,即使陪都一议事成定局,然所谓“奎星”刚刚出场,却连个龙套都没跑就嗝屁了,当然对郭枢密的威信是个不小的打击。刘信的背后应该还有同谋,然而“杀奎星给郭威好看”,能想出这种小儿科的主意,并且身份却又异常尊贵,这个人究竟会是谁呢? 琢磨了许久后,承远心中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但是他立刻就不敢再想下去了。 因为这个结论实在太可怕了………… 26 高士的警示 承远想起,自从在南门说出那句“得救了”之后,曹正虽失去了先前的忧急,但神色间又增一丝严峻。这一切更使承远愈发往那个可怕的方向去想。 承远又猜测这王姓后生的父亲究竟是谁:姓王,在朝中打理三司之事,与儿子保持密切书信往来,并嘱其赴京时关切“奎星”事件的动向,当然就是郭威立陪都一派的死党。 “敢问这位王兄,令尊名讳可是个上立下早之字?” 虽然略显冒昧,但承远还是忍不住要确信:这王姓后生是否便是被称作“计相”的三司使——王章之子。 王生呵呵一笑:“成兄弟只怕是有些误会,家严在朝中所任的是三司副使一职,其名讳乃是个“福祚绵长”的“祚”字。 承远心中一片惊骇:“不得了,我还道这姓王的是哪一位,嗯……原来此人不但会舞文弄墨,还有些胆识。” 窦染蓝借着话头问道:“是啊,今日初遇时只听到王兄表字齐物,却不知名讳为何?” 王生笑颜满面:“漏了漏了,似是失礼了,在下乃一单名,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注1),正是那起先的“溥”字。” 这个王生正是后世的两代名相王溥。 承远心想:“窦染蓝啊窦染蓝,你本要进大梁京城去玩考试,可知乾祐元年省试的头名榜首,此刻即在你眼前?” 对于王溥,研修过史学的承远当然是熟悉的,他读过些王溥所编纂的《唐会要》以及《五代会要》资料。承远从来都敬佩这位会要体史书的发明和倡导者,相比之下,他认为欧阳修所编《新五代史》虽文笔精炼优美,但满篇皆是拼凑而出的“私货”,甚至还有不少狗血淋头的妄议。承远有时甚至会想:“我们后世的人之所以研究历史,其实不正要努力跨过欧阳修们所设置的陷阱,那些沟沟坎坎么?”(注2) 承远在读书时,常会细细的品味《五代会要》中的笔触,似乎这样便可在脑中塑造出一个王溥的印象,这部会要体著作的体例、分类并不精到,拉拉杂杂,零散无比,但详实性、可靠性惊人。大体来看,他想象中的王溥是一位相当务实的人,而不是那种徒有才情的文学青年。 这个人此刻正在眼前,其人真正的内涵却难以捉摸。说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时,王溥闪现出一股傲然之色,但立刻将这种表情收回,这时面对窦染蓝的他,又浮现出一种微微的歉意。 窦染蓝会感到尴尬,这是自然的,身为楚人的他来中原参与举试,本来便有些“下邦来朝”的意味。这个时代的士人唯尚忠孝大义,少有国家的概念,至于什么民族、爱国之类近代观念当然也更谈不上。尽管如此,他们却极易被“河洛中国”之人地域优越有所感,尤其是生于荆楚地域的窦染蓝。 地域之异产生的隔阂,这是无论哪个时代,都难以弥合的…… 王溥知道话已出口万难收回,再看窦染蓝果然微有不悦之色,一时间车里无人再有言语,沉闷无比。 承远只想打个圆场,他心中暗自思量有什么话可以给楚人抬抬轿子,黑眼珠转了三转,嘴炮功夫立马就手到擒来: “诸位可知当年天下因何处之人而归一统?” 窦染蓝只道他要岔开话题,便笑答:“随国公杨坚,唐李虎世家,皆身当八柱国,隋文帝威德寰宇,唐宗开后世太平,至于结束乱世定鼎天下,究竟功归于谁?嗯……仁者见仁,这个只怕有些难讲。” “窦兄说的不错,不过我问的却是东周列国,乱世诸侯各霸一方,为谁所统?” 窦染蓝大张着双眼奇道:“这个还用问,莫非秦皇乎?” “不然不然,”承远等的就是窦染蓝这句话。 曹正在一旁听得满脸不悦,隐隐猜到他要扯出些什么话来,偷眼一看,身边的王溥脸色也微有不安。 “依不才之见,天下一统于楚。”承远笑道,“何为一统?上奉天人所用,下惩四夷之乱,四海相率而帝之,秦皇吞灭六国,止兼并耳,亿兆生民颠沛流离,生无计所依,死无庙可祭,真无葬身所也。民无活路,国可苟存耶?是以十五载尔六国复立,非一统也” 窦染蓝连连点头:“这样说来也有道理,天下非统于秦,这统于楚又怎么说?” 承远轻轻咳了两声,洋洋自得的说:“陈王涉,项王籍,兼而高祖,皆楚人也!是以张楚、项楚、汉楚,三者俱楚。秦之天下亡于张楚,灭于项楚,定于汉楚,故而有此一说。楚之…………” 承远正说得高兴,忽然发现曹正狠狠的瞪着他,王溥也满脸古怪之色。他心想:“又是我跑火车跑出问题了。” 曹正勉强笑笑:“亡秦必楚,天命归汉,楚、汉,皆应运而生,我朝继前汉之正统,前后两汉相隔千年却分归水火二命,阴阳两地,正应昭昭天道、阴阳和合之相。老夫之言,诸位然否?” 大家也只好点点头。历代王朝进行罔替前,通常会寻找些合法依据,首先当然要建国,而后以国而代天下,随后便是寻找自己政权在阴阳五德中对于前朝的替代依据。承远想起赵宋代周是“木生火”的炎宋,后周代汉是“水生木”的“木德”,这么倒着一推算,刘知远的王朝还真是“水德”,曹正是在用阴阳命数歪理来和稀泥结束话题,前汉正是自命尚火德以代黑铁之秦,曹正扯出什么“前后两汉水火两命”,以此强调天命对于兴衰的主导,也算是别出心裁了。 承远本来心血来潮要打圆场,谁承想越说越犯忌讳,却反搞得更加尴尬,终究还是曹正来作收兵。这样一来,众人都觉得甚是无趣,窦染蓝掏出本经书考前临阵抱佛脚,王溥打个哈欠闭目打盹,车里这么颠簸如何能睡着?承远猜想他只能是装睡。 自己随便扯个淡,没想到这帮家伙一点不识趣。承远只觉这唐宋士人怎么如此古怪?他可没多想想——如果这些人猜出他是人民共和国穿越回来的,绝对会反问一句:“现代人都似你般神经病么?” …………………………………………………………………… 两日后,郑州的小酒馆里。穿越者和未来的两朝名相相对而坐。 “王兄不是遭劫了么?”承远笑问,“一口茶水都要窦染蓝来付,此时却能请我饮酒?” “我车马细软连同家僮,皆被贼人掳去,那天出南门前,我衣衫已经褴褛不堪,为了让刘信一眼即认出我,不得不购几件华贵衣物,这些事情都需钱财啊。” “王兄自然有的是办法。” “一切关窍皆在此书中。” 王溥从怀中掏出本《后汉书》,随手扔到桌上,承远拿起草草一翻,原来是部抄本的最后一册,翻到中后部分时两张书页微微发硬,原来两张被粘起来,夹带着一片极薄的金叶子。 承远大笑:“这种东西村野间不便使,也只有进了许州城再行兑换了,你危机时还藏匿着此等玄机,难道不惜身么?” “我的车马中书有三部,各个皆明里夹着七八片,唯有这本只两片封于其中,贼人抢去那些多金者心花怒放,而我手中这本被他们抖了抖空无一物,当然也就被咒骂着随手扔到一旁。” 承远叹息着摇了摇头:“这种虚实的心理把戏虽可凑效,然王兄的胆色委实过人。君入京贡举,带这么多金子却为何故?” 王溥愣了两下,却是快速的思量了下“心理”这个词的准确意思:“为了保命啊,许州临近京畿,哪可能有什么贼人?都是刘信劫掠的把戏而已,他的手下见我书生装扮,此时入京当然是去考试的,既然士人出身且非商贾之家,却又身携巨款,那么此人豪门大姓出身。他们投鼠忌器,自然不敢伤人性命。” 承远心想:“只要你不杀我的家人,我也就犯不上和你这许州的宗室较劲,打不了失却些钱财罢了,大家今后眼不见心不烦,这也算是贼官和良士间微妙形成的所谓均衡了。” 说话间,一个女侍端了一壶酒,置于桌上,王溥将酒满上,故作神秘道:“家父在朝中有个毛病,爱给朝里的人起诨号,我看到这酒忽想起曹叔直了。” “哦?对于令尊这样的公卿而言,曹公不是个小人物么?” “你走了眼啦!曹叔直的别号叫作“冷樽”。” 承远皱着眉头打断他道:“王兄先不要说,且看我试解之!” 王溥抿了口酒,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嗯……他说话时而犹如甘醇,然而听来却总是冷冰冰的,虽醇却冽,似没有热过的冷酒一般,然否?” 王溥抚掌道:“正是正是!解得切!” 承远伸手去大抓酒杯,却猛地缩回来,指头已经被烫了个大泡,原来这酒是被烫过的,见对面王溥透着股坏笑笑,知道自己被他摆了一道。 “朝中的郭枢密,别号叫做“雀儿”,对否?” “郭枢密少时家中落难,颈上又有飞雀之黥,是以有此雅号。倒不是家严所起。” “威胜军节度使刘晏僧,可有雅号?” 王溥道:“此人说话激动时不但不会瞪眼,反而要将那细长的双目眯起来,像个日头下的懒猫,故而唤作“过午虎”。” 承远一口酒喷出来,他一边咳嗽一边伸出只手拼命乱摆,他鼻子里都是酒水,只怕王溥继续说这些段子。 王溥却毫没遮拦,追着道:“还有,朝臣冯道别号“九尾狐”,武德使李业长得俊俏,别号“九娘子”。中书苏逢吉和人每一对话后,总要偷着瞟一眼对方的脸色,家父称其为“窥风子神”。 承远知道子神就是耗子,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旁边不少客人见这个人失态至此,纷纷现出愕然不解之色。 “邓州胡刺史可有诨号?” 王溥抬头望着云端沉默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对着身后的花圃道:“胡公别号乃是种称作双寒草的野花,这种花据说汉时不少,如今只有京洛以东少有发现,此花圃即有,这别号何解我却不方便讲,君自观,自解吧。” 承远偏过头看去,原来那是几朵看来甚奇的小花,这花有五朵花瓣,看起来并不如何娇艳,奇在其色,五朵花瓣红白双色每隔一个互为交替。 承远问:“这花有何特色?” “此花据称有疗气喘之用。” 承远思虑了一会儿,却未得甚解。 “既然是野花,那么采摘些也没有大碍,我取些胡公别号之花,夹到胡公赠我的书里,倒也相配。” 承远要去取那些野花,竹栅隔着很难采到,他也只好撅起屁股费力的去够,看来十分不雅观。王溥微微挪过身子,替他遮挡。忽听他弯着腰问道:“王兄,窦光海若有诨号,当如何称之?” 王溥沉默一刻回道:“欲别其号,先观其人,公斗对窦光海如何看待呢?” 承远直起身子,手中已经攥了一大把“双寒草”。 “以我来看,窦兄为人算是正派,然时而爽直,时而却无断,有时候正须周密时他却稍显武断,有时需要坚信时,他却多疑,前日出城前的遭遇,可见一斑。” 王溥良久沉默…… “成兄说的确有些道理,嗯……窦光海如何,我倒也没什么主意,不过成兄之号,我倒有些见解。” 能得王溥赠得一别号,承远当然甚是欢喜:“王兄请讲!愚弟迫不及待。” 王溥干了一杯酒,手指双寒草旁一花道:“当为此物。” 承远见他手指着一株大红牡丹,不由惶恐起来:“牡丹花中之冠,小弟如何能当?” 就像人总是无法发觉春雨是何时停住一般,王溥的表情不知何时已经平静下来,刚才的笑意也不知不觉的消逝了。 “在下在随州曾有一诗,今日献出,以赠成兄。” 王溥站起身来,双目微闭踱步吟道: “枣花虽小能结实, 桑叶虽柔解吐丝。 堪笑牡丹如斗大, 不成一事又空枝。” 王溥吟出这首质朴直白到底的诗句后,似笑非笑的盯着承远,对方涨着一张殷红的脸,明显是手足无措了。 “公斗啊,前日在车马中无酒却生醉语,今天饮了几两怎么反而无言了?” 承远讶异万分,这位未来的乾祐状元、两代名相今日没来由的单独拉了自己,原本他是受宠若惊的,谁想他弯弯绕的说来说去,却是要引个话题来敲打自己这个嘴炮。 他只好强笑道:“齐物兄真是说笑了,我这……呵呵……” “今日才作笑语,他日命归之时,再要思量可就晚了。” 见承远张口结舌的样子,王溥知道他无以自处,于是作个礼道:“我已不胜酒力,成兄尽可畅饮,尽兴后再回车驾吧。” 王溥拍拍承远的肩头,缓步而去。 注1:溥和浦在这里相通。 注2:承远的这段思考只是为人物而设定的态度,作者本人对欧阳修并无以偏概全的厌恶或非议。 27 玉现于璞 此时的刘晏僧,眼皮正在剧烈的跳动。于此,他还毫无任何吉凶之兆的想法。 枢密使的私邸位于开封城的西半部位,此时,正在身处此间的刘晏僧尝为此大惑不解。郭威为何愿居于此处,而非地势偏高的东部?那里才应是达官贵人们的聚集地。大梁城内经常会出现这样的豪言壮语:“今生早晚迁于城东。” 出身高贵的人与低贱者永远会各聚一处,自古皆如此。平民所处之地的人群复杂,在一个混乱的环境下,落了单的“上等人”如果行于其中,也就觉得心中有些不安。 那时的官场,除冯道那样年事已高的老朽,不论文官武官,不乘马而坐轿尚被视为一种耻辱。 眼前却正有这么位语出而不惭的家伙,他指着不远处的轿子对刘晏僧笑道:“节帅你来得辛苦,我整天坐这个娘们的玩意,瞧来真是比你矮了一头。” “贤侄取笑了,乘马坐轿各人所好而已。”刘晏僧眯起了眼睛,显出一副看起来口不对心的表情,幸亏对方没有发现。 “满城之人皆笑我,说我每一出门要坐轿,还有一帮子家奴团团护卫。这些我早就心中清楚,刘帅也不必隐晦?” 刘晏僧早厌倦了和这个纨绔子闲扯。 先帝死后,各处守将被先后招来京里,一来对朝廷述职,二来也是借此机会对新皇表忠,当然还会趁机给不少人下达调职的命令。乾佑年间各州的调动有如走马灯一般,当然,幽云前线的河朔藩镇依然巍然不动。 刘晏僧此来已经两日,朝廷却没有任何要安排他面君的表示。这个急性人忍不住要来求见枢密使,探探虚实。 郭府门房推脱说:郭威“偶有不适”,然后叫他在门房处坐着干等,上次说的则是“腰伤复发,难以见客”却让这纨绔的侄子郭奉超来暂时接待。刘晏僧虽心急如焚,也只好陪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作这些无聊对答。 “郭枢密将府邸置于这等不安分的地方,确是让贤侄外出不便了。” “哎?刘帅这话倒是错了,我对这城西可是喜欢得紧,西南边下风下水,地方便宜,坐商的行商的都把货仓、储库架高了搁在这边,故而西市广布商家,比东市反倒是繁华的多了。我出了大门,坐轿子只走一盏茶的功夫,所见就是些珍玩赏物的极尽所在,吃吃喝喝何等逍遥?反之那东市皆是些骗子,搞些破烂玩意诓那些贵人,城东的人但凡要寻好所在,都要累巴巴的赶到这边,你倒说究竟谁舒坦些?” 郭奉超见刘晏僧连连装作点头,其实一脸走神的若有所思,明显对这些花天酒地之事一句也听不进去,他是个嘴里闲不住的碎嘴子,全天下最惧之事,便是和人说话时冷了场。于是眼珠转转,正经着脸咳嗽一声道: “刘帅这回进了京,真是等的够苦啊。朝廷新君初立,叫你们过来随便赐个宴,然后以此辨忠奸?笑话。” 刘晏僧又是眯缝了眼,不过这回那条细缝里闪烁出些亮光。 “贤侄何出此言?” 郭奉超大笑:“紧巴巴赶过来的就是良臣,称病不来的是坏种,嗯,简单明了。于是西北那个侯益抢先赶来京城,朝廷给了他开封府尹的要职,赵匡赞也巴巴的赶来,进了爵位。而那凤翔巡检使王景崇反而就不敢来。” “侯益做了开封尹?,”刘晏僧一下就摸不着头脑了,“我听说圣上早就有意,让北京留守——皇叔刘崇回京掌大梁城政务,怎么会给了侯益?” “刘崇回来,河东让谁看着?说回来,朝廷要玩此种韬略,招了这些节将入京,哼哼……兴许是过于自信了,忠奸是辨明了,那些奸的又怎么办?杀了他们?无备而击草引蛇,这就是天天围在圣上身边的李业、苏逢吉的那点能耐。 刘晏僧凝视着对方,那分明是一种强烈的“士别三日”之表情。 “听得此言,真胜读十年书。” 郭奉超忍不住笑意,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抬举我了!抬举我了!这种话也是我能想出来的?拾个牙慧而已。” “那又是何人所说?莫非乃你家大人之语?” “巧了,说此言者这就来了!” 郭奉超手指门口,刘晏僧回头望去,却是郭荣刚在门口下了马,急步而入。 刘晏僧心中暗暗比较这两个人:郭奉超继承了郭氏家族的血脉,生得一张四方脸,身形高大面有虎威之相,只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这等的形貌与仪态搭在一起,谁看了都要觉得心中别扭。郭荣体态矮小得多,长着张小圆脸,面颊厚实,虽然貌不惊人但仪态彬彬有礼。 “荣哥怎么又回来了?你们这监卫营告假也勤了些吧?” “父亲唤我相见。” 郭奉超往里摆摆手:“我是跟你说笑呢,伯父就在里面等着,今日只怕又要责你了。” 当着外人说出这些话,分明会让郭荣难堪,刘晏僧惊异于他的满脸幸灾乐祸。眼见郭荣走进内堂,似乎脚步略有踉跄。忽想到,郭威既然命郭荣入内相见,怎么却将自己晾在这里被一个纨绔小子拖着,莫不是故意要自己等得不耐,自行告退? 回头去看郭奉超,他的目光立即避开自己,拿起茶杯饮了一口后,他两眼骨碌碌的转来转去,显然又要想些话题慢慢支应自己。 刘晏僧留也不是,告退又不甘,只好就这样赖皮赖脸的等着,自己完全已沦为郭奉超用来谈天消闲的对手了…… 郭荣进入后院的一个小阁楼,郭府的下人们都已经被支走,屋子里只有父亲郭威一个人,正稳稳坐在榻前等待着他。烛台只点了一个,正是那种西域进献的奇异之物,燃起时昏黄的光亮下,远观可看到一圈隐隐约约的光晕,更将室内的气氛增添了一丝古怪的神秘。 每当这支烛光燃起时,郭府的人们便,枢密使也许要借机教训自己的义子,他们会远远的躲开这里,无人敢近。 郭威坐在那圈光晕之后,不耐烦的瞅着郭荣那一脸习惯性的的老实巴交,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直到对面的年轻人双眼一亮,郭威才舒了口气: “坐吧,荣儿小子。”郭威拍拍自己榻前的几台,郭荣原先满脸的谦谦之色骤然间消失,恍若晨间的太阳逃离霞光而初现,那云霞后红日所放出的柔和的色彩,忽然转为一种耀眼光芒。 他随手拿起案台上一把酒盏。那酒盏乃是玉质,烛光照耀下发出一股淡淡的红光,显然绝非寻常之物。 “嗯,纹饰典雅,鬼斧神工,真是好贵重的杯子啊,却不知天下百姓在那加征的羡耗下,要被压得食不下咽,气不能喘,到时终至乱民四起,若是再添北虏趁而发难,父亲捧起这漂亮的酒盏还能喝得下去什么?” 枢密使轻松地笑了起来:“哦?若我扔掉这个破烂,天下百姓可饱食乎?” “当然不会。” “苏逢吉一族皆灭,天下可安否?” “绝非如此。” “哦?那么你倒是说说,天下以何可安之?” “刘氏在朝一日,天下糜烂又一朝夕矣。”郭荣没有一刻的迟疑,犹如话家常般脱口而出。 “谁可掌天下?你要和我把酒纵论天下英雄乎?” 郭威笑盈盈的等着郭荣一个个的评点天下英雄。和这个有趣的养子互相猜闷,原是他日日期盼的乐事。 “我为天子,黄河自清。” 郭威一愣,继而大笑不止:“早就说过了:在这个世上,唯有这把烛台之旁,你我父子才可毫无顾虑,抛却一切俗礼,一切拘束的竭尽畅谈,”他又用食指用力点了一下儿子的额头,“不过你的胆子可是越来越肥,我的宅邸早装不下了。” 郭荣的话音依然是冷冰冰的“孩儿此言既非嬉戏之语,亦无悖主反意,只想道出个事实而已。” 父亲的脸色微微一变,但立马又由阴转晴:“从未觉得你爱说笑话,只当是个愣小子而已。” 郭荣的脸上也有了笑意,他在那酒盏中满上一杯凛冽的冰酒,一饮而尽: “就说父亲,您收留那赵弘殷家的小子,当初其兄长死后,赵公欲委其持家,他反倒离家出走,玩些什么“闯荡江湖”的任性作为。如今父亲却最为爱之。父亲自己当初便是个愣子,当然最喜爱者也就是愣子,孩儿若非愣头之人,安能为你相中,继为子嗣?” 郭威叹道:“此话不错,若无你死去的姑母谆谆佑我,我就有如你当年的亲父一般,是个胸无点墨,市肆一言不合即白刃相加之人。说到你亲父,你有几年未曾见之了? 郭荣听到“亲父”两个字后,也并没什么特别表情,而是满脸平静:“父亲当年落魄时被他奚落,如今官至枢密使,他却自以为柴家鸡犬升天,终日花天酒地又仗势欺人。”郭荣摇了摇头,“那人已非我父。”他果断的摇了摇头,“我已是郭家之子,不是柴家之人了。” 郭威听了这话,心中有不悦之意:“即便如此,那柴守礼依礼也算你舅父,见舅若见亲娘,你对他总怀偏念,让你姑母在天之灵,如何自处?”郭威话说的略有激动,说出“如何自处”四字时,忍不住抬起手拍了他四下,却见郭荣眉头微皱,似乎显出一丝痛楚。 郭威微微一愣:“怎么了?是不是皇上又借机整你了?脱下上衣给我看看。” 郭荣见父亲忽然变色,忙道:“无碍,还是老伤而已。” “脱下来!险些被你瞒过,今日定要让我看看伤势!” “儿以为绝不可!”郭荣和父亲直接对视:“父亲看了这个惨兮兮的伤势,会扰了冷静之断!” 见郭威皱了皱眉头,郭荣又续道。 “这个伤乃是父亲打的,和圣上毫无关系,父亲,孩儿尽可容忍,只有这样,才能避我郭家之祸啊……” 话未说完,郭威猛地站起身来,伸出一双蒲扇般的大手抓住儿子的衣襟,只听“嗤拉”一声,郭荣的锦袍连同内衣应声而裂,这忽然的一下撕裂,引得那刚有愈合之势的皮肉再次扯开,疼得他惨叫一声。 父亲举着那片带着皮肉和鲜血的布帛,随手扔在地上,郭荣浑身颤抖,眼见父亲双眉紧皱,一脸怒容的看着自己。 28 刘晏僧的把柄 “郭荣,吾这样做是叫你记着:其一,这个看来惨兮兮的伤处,你阿父不论有否亲见,心中都没有任何动摇,更无迷惑;其二,既要牢牢记着圣上鞭打你的痛楚,也要记着为父刚刚这一扯之痛。” 郭威将那撕坏的衣服一脚踢开,续道:“一个人一边要其父作自欺之举,还扯什么为天子、什么黄河清之类的狂言,那简直连混话都算不上,只是些昏话、屁话。你记住了?” “儿记住了。” 郭荣低下头,万万料不到,父亲居然在此时为刚刚的狂言发作起来,他强忍疼痛跪在地上,字字停顿的说出这四个字。 “抬起头看着我!”郭威喝道。 “好吧,正如你适才所言,在外人面前,那些伤势,的确不可张扬。” 郭荣咬着牙点了点头,无意中触到父亲的逆鳞,这在往日的秘密畅谈中尚未有过。 “怎么不说话了?你想要告退?”郭威离开案子,改坐在了屋子中间的一座虎皮交椅上,他将左腿搭在右膝上,眼前的儿子则摇了摇头,“回父亲,孩儿并没想告退。” “那个刘晏僧,他走了没有?” “儿子刚刚进来的时候,他还在外面候着,奉超在陪他说话,眼下又不知道走了没有。” 郭威站起身,慢慢走到门口,郭荣则依然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来人!” 郭府的管家战战兢兢地走过来,他下意识的瞄向屋内,要看里面的情况,郭威冷言道:“谁让你进来了?去看看门口那人走了没有,若是还在,让他立刻滚进来!” “让……让他进这里?主公不去正堂等他么?” 那管家见主人瞪了他一眼,慌忙连告罪带唱诺而去,郭荣见父亲走回里屋,不由奇怪起来:“孩儿衣冠不整,不便面见刘帅吧?” “今日先叫你来,倒是也让你欣赏欣赏这个刘帅,”郭威指了指旁边的大屏风,“躲到后面去,不准出声。” 郭荣紧咬牙关,强忍着后背的痛楚蹒跚而去,看到他的背影,郭威又有些痛惜起来。 他心中明白,郭荣胆子太大,虽在外人面前处处谨慎,但内心却野心暗涨。 郭荣有许许多多的优点,身为军人的他,却能够爱读书,有仁心,苦黎民之苦、乐下属所乐。 但是郭威最爱郭荣者,即是他那种野心,那种表面恭谨,实则“愣头”的本色,然而在他看来,当郭荣说出“我为天子黄河自清”这句话时,意味着一个人心魔既生,早晚惹祸。人不论如何谨慎,却总有不设防的时候,就好比今日和自己这种毫无顾忌的对话。 郭威自己有无这称帝的野心呢? 或许连枢密使自己都不可能知道吧……也许某天晚上曾经想起过,早上又自觉可笑,第二天则扔在脑后。 或许他真的有这种念头吧,和历史上所有枭雄一样,人会将其裹在自己的潜意识之中,只以“他日成大业”来作模模糊糊的替代说法。桓温不是如此吗?曹孟德不是如此吗?每一个天下英雄正在崛起之时,难道不是皆如此吗? 郭威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即使处于内心不设防时,他亦不可能冲口而出。 “成大业”和“得天命”,这两个短语如此近似,然而却又如此天渊之别…… 刘晏僧满腹狐疑的踱进内室。 “末将见过郭枢密,这……” 忽见地上有血迹,枢密使的脚边则扔着半截鲜血淋漓的上衣,这下可吃了一惊。 “枢密家事,末将不宜过问,然末将是想……子女虽有过,下手过重亦非……亦非好事……” “坐吧刘帅,你心存仁善,乃儒将也。吾之家事让你来说几句,也没什么大不了,老夫自然要听。” 郭威背着身,用不冷不热的语调回了他这一句,刘晏僧虽见不到他表情,不过这话头听来很是缓和,于是大松了口气。 不料当郭威转过身时,却忽儿满脸怒容: “惜尔心善所结之果,即是我手中这个东西,给我仔细看看吧!” 一卷文书被郭威劈头扔了过来,刘晏僧展开后眯起眼睛,就着昏暗的灯火飞速浏览,里面竟然是一份参自己的奏疏,他看了不一会儿就浑身颤抖,不由抬起右手,擦拭起脑门上的汗水来。 “这几天你还在驿馆里傻等着朝廷觐见呢吧?” “这奏疏没有署名,难道是匿名上奏的?” 郭威摇了摇头,眼睛微微一翻:“如今推官的转奏,哪里还有匿名?写这份奏疏的,是你邓州的判官史在德。哼!这就是你用的小人!既是还被蒙在鼓里,我也就叫承旨司的人誊抄了一份,拿与你看看。” “这……”刘晏僧急道:“马步院附署屠牛事结案时,下官之身已离开邓州,邓州的刺史、团练皆可作证啊!” “作证?谁作证?作什么证?你叫手下的人给邓州刺史递了手书,现在那手书被胡栾者扣着,许是他蓄意不出示,许是他暗地里销毁了,究竟你下的什么令,胡栾者先是含糊其辞,后来一口咬定是照你的意思去办。 郭威叹了口气:“给你递文书的那个县尉现在还在来京路上,找不到人。人家参你私纵屠牛犯,若是罪名成立,将来什么下场你可明白?” 郭威弯下了腰,凑到刘晏僧耳边,逼紧了嗓子道:“死罪!” 刘晏僧之前在驿馆里和其他相熟官员攀谈,已经听说朝里要提拔自己,作新都留守。 来京这两天,他却为另一件事发愁:多日前夜晚春雨转雪,每一想到朝廷要加征羡耗,等到夏收筹两税的时候哪里变出这些钱粮?他甚至开始提前考虑激起的民变要如何弹压。 此时他非常明白:自己是郭威一派立陪都的重要棋子,如果自己有罪,整个陪都之议当然也就为此事而蒙上阴影。现在只有盼着郭威、王章能够联名保自己了。 “这份奏本尚且未达天听,”刘晏僧又擦了把汗:“当今之计,是否要先压下来?争取时间,到时曹正到了京,自然还有办法。” “曹正?哦,就是王祚所谓的什么“冷樽”,那个贬到南边那个罢。史在德这个奏本是明发的,到了明天未准连邸报上都有了,压下来?你到哪里去压?” “胡栾者!”刘晏僧终于咬牙切齿起来,“都是那个胡栾者!案子都是他判的,当初我发手书,原本是催他判所有屠牛案犯竭尽斩立决!该杀的是胡栾者!” 郭威一听此言,先是一愣,而后嘿嘿一笑:“哦?原来你当初递的手书,倒真是个杀头的令。你还要杀胡栾者?为什么?” “他一意孤行才闯下了祸患,如今事情生变,就绕了枢密的大计啊,下官和他对峙,定要朝廷绞了这个奸贼!” 郭威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个段子般:“刘晏僧,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若是把那些饥民都斩了,莫非朝廷就要给你表彰,说你忠勇体国不成?” 刘晏僧一愣:“枢密何出此言?” “这个案子牵扯着西京洛阳宗庙的祭祀采购鼓皮,本来就是可判可不判,不论如何皆要两头不落好。京城那个大相国寺,原本就连着当朝太后,太后则连着武德司李业。” 郭威又叹道,“大相国寺另一边又连着会善寺,会善寺则牵扯了邓州寺产和判官史在德。你要是杀却饥民,到时武德司反咬你个滥杀无辜,你还是得死,死得更痛快,到时朝中清流咬你,小人落井下石,真真宛若丧家之犬!” 郭威偷偷瞄了一眼屏风之后的郭荣,见他也在皱着眉,思虑此间情势。 “等着弹劾你的御史,各等推官们,早就各司其职了,到时随时择机两头发难。当今圣上只要先不作态,到时看情势走向,再出圣裁取你性命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刘晏僧干脆掏出手帕,擦起汗来…… “饶过那些饥民,待案底送刑部大理寺复审时,朝里自有人帮你分辨,若是滥杀无辜,那就一步踏空。胡栾者是奸贼?他饶了那些饥民,又把你那混账手书扣下,分明是救了你啊!” 刘晏僧偏着头,紧攥的双拳也松开了点。虽说他对胡栾者的怨气依然没有完全消去,但郭威的话想来确有道理。 “那个什么奎星,你们如何称之来着?” “回枢密使?下官唤他作成奎远。他应该正一路赶来,不日即至京城。” “明知他在邓州刺史大堂现了形,你们却对之毫无接应,更无应变之策。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末将出发后得知了屠牛案的全部情形,故遣人翻头回邓州,让他们派人接应过,也不知能否赶得上。” 郭威哼了一声,他对前些天许州刘信的暗中搜捕并不知情。但也明白许州的危险,知道朝廷早就有人盯上了邓州的事。 “王学士这边知贡举的事,你们也要有所准备。至于这个未来的南都留守……” 郭威发现刘晏僧全身皆如老僧入定般,甚至止住了呼吸,刚要继续说下去,忽而余光所见:屏风一旁的郭荣有所动作。他见刘晏僧尚且垂首聆听而见不到自己的动作,连忙瞟向那边,只见郭荣飞快执笔,在一根梁柱上写下七个字: “去其罪尔削其兵。” 29 掌中之猿 郭荣这几个字写得极为潦草,别说刘晏僧视线被遮挡,对此一无所知,哪怕黯淡灯光下发现了这几个字,也难以识别。郭荣的笔势是姑母柴氏从小手把手带着练的,他这姑姑身为女流,笔迹却很苍劲,不输男儿,郭荣向来模仿她的笔迹,身为柴氏夫君的郭威自然一眼即明。 郭荣心中怦怦直跳,自己的意思父亲必然能够体会,这点自己有着十成的把握,但父亲会不会真的以此做决定,却无从意料。 “刘晏僧,南都留守的职位本来是你的,当初举荐你时,满朝的重臣原本对此一至首可,这也就是顺水推舟之事。然而如今邓州横生出这么个枝节,此事即使最终善罢,朝里对你的看法只怕要多些非议了。” 自从奎星事件之后,刘晏僧对自己的前途本有上、下两个判断。 如果运气好,那么他可以留任这新南京,曹正曾经对他分析过:威胜军原本掌握着邓州、均州等等诸般州县,陪都一立,意味着朝廷要将南部位于襄阳的山南东道节度使司、安远节度使司,连同他的威胜军并作一个大节度。如此刘晏僧将成为真正雄霸一方的诸侯。 即使运气差些,他也可以入朝为官,甚至与群相并列。只要将郭威的这条大腿牢牢抱住,便不会落个位高权弱而被架空的下场。 然而现在,忽然有了屠牛案,自然就增加了变数。郭威刚刚说:留守的职位“依然是他的”,有此一言似乎可以松一口气,然则他的后半句却又别有意味,总之这个定心丸让刘晏僧吃的并不踏实。 “南都留守的人选初定,然枢密院、三省、三司使、外加政事堂,该有的章程尚未走过,现在朝里若又出争议,则整个事情又会无限制的搁置下去,咱们也只好退一步了。” “枢密之语,下官莫明,既是朝里另有别议,这留守之职下官当然万不敢受。” “你言重了,陪都留守还是要做的,”郭威安抚了他一句后,话锋即转:“不过政务,兵务,怕是不好都占着了。” 刘晏僧大吃一惊,他一下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这是借坡下驴,要削地方的兵权了。”别京留守向来都是大了一圈的节度使,治权军权一手挑,如果朝廷借南都开个先例,且这样走了下去,那么今后其他三个陪都也就没理由不就范。 躲在屏风后的郭荣缓缓坐了下来,他知道父亲不但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而且与自己见解大致相同。 郭威忽然面露诧异之色:“对了,怎么一进来就一直站着?刘帅,坐吧。” 刘晏僧感到面前之人恩威难测,他双膝弯曲,屁股还未落定,即听到郭威又是冷不丁的一句:“主政或是主兵,你却来选一样。” 此话话音未落,入耳之人双腿一软,“噗嗤”的坐下,险些栽倒。刘晏僧大张了口,却一时说不出话来,沉吟片刻后他也只好强笑道:“此乃朝中所定之事,末将一外臣怎敢多言半句。” “倒要听听你的意向。”郭威飞快抢过话头。” 刘晏僧感到对面之人灼热的目光烘烤着自己的全身,踌躇了一瞬,也只好心有不甘的回道:“卑职出身虽为军籍,但当初军中为官却掌通事,自然愿肝脑涂地,为朝廷力推政令。” 郭威沉默许久,才微微点了点头:“既是如此,你姑且留在京师,慢慢等朝里的旨意吧。至于邓州之案的善后,倒不必过于担心,待屠牛案一了,你就立刻奏上一本,自请交出邓州兵权。” 刘晏僧心中明白,自己身在京城,与身边心腹难以通气,加上史在德背地里简直一脚踹到了心窝子。既然如今连老命还得等着郭威去救,那也只能听其摆布了。 他心道:“事情尚未明朗,等曹正进了京,自然还可听听他有什么主意。”想到这里心中也就稍微释然了点。 “枢密能为邓州那个案子主持公道,此乃大恩,晏僧粉身碎骨万难报之。” “言重了,你是个能识大体的,粉身碎骨的事,哼……二三十年内还真轮不上你。嗯……还有就是那个成奎远,枢密院前日派了快行使南下打听,影子都没有。”郭威又向儿子所处的屏风处瞄了一眼:“不过你也不必急,许州和陈州虽是虎穴狼窝,你那个“冷樽”若是聪明人,自然就绕道而去。” 刘晏僧听得此言心中又是一宽,几日来在京中干等,心中已经是焦虑万分,现在虽遇到触了霉头的大事,不过今日毕竟见到了枢密使,心中安定得多了。想想现在天色已晚,便顺着郭威的话头谈几句无甚紧要的家中琐事,准备告退了。 郭荣躲在后面,知道自己的事还没完,待刘晏僧走后,父亲一定会询问自己对南都掌兵人选的看法。然而现在他的心中却尚无头绪。 果然刘晏僧走后,郭威劈头道:“荣儿小子,你看这个刘晏僧究竟如何?” 郭荣强忍身后疼痛,从屏风后走出,他凝神思索片刻小心回答:“此人性机敏,当初使于北国时处变不惊,人尽皆知。他记性也是极好的,其实,既然他通晓辽语,若得以入朝为官帮朝廷防范北国,父亲朝中又增加个策应,倒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郭威笑道:“这个人确实记性很好,也通辽事。但此细眼儿也就是个通事之才(注:即翻译官),再加处事为人毫无耐性,所谓处变不惊,说难听就是没什么临机果断之能,首次带兵还是前不久的事情。对了,他原先做的忠武军节度使,还是辽主进乱中原,被迫回撤时临时任命,而又被本朝先帝追认的。刘晏僧在北国呆了多年,好的东西没学过来多少,辽人发明的什么“凌迟”倒是被他带回来了,要不是有咱们偶尔关照,想必早被言官以滥用酷刑之罪黜下去了,这回邓州屠牛案,他那个手令就险些铸成大错。让这样的人呆在朝里,大事不帮忙,小事裹点乱,你怎知是喜还是忧?” 见郭荣沉默无言,他又抚须大笑道:“莫要作佯,以我儿观人之能,想必早知此人的斤两,无非方才口出大言被我教训一下,这会儿又缩了头吧?” 他见儿子依然赤着上身微微颤抖,屋子里生的火不旺,想来是不大好受。 “冷了吧?披上这个。” 郭荣以手抚摸父亲递过之物,原来是一件毛色亮丽的裘衣,郭荣知道,这正是父亲最爱的那件虎皮大裘。自己若是披上它,那背后的血肉模糊可要把这上好的毛皮糟蹋了。 “犹豫什么?叫你披上,那就披上。你读的书再多,依然是个心高气傲大言不惭的愣小子,改不了了!为父还是那句话,在我面前,依旧不许只挑我爱听的说,但是有些大话不是不许说,而是不许想,听明白了?” 郭荣点点头将那皮裘披上,脸上却也没什么感激涕零的表情,郭威见他恢复了那股子“愣”,反而喜欢。 “邓州、襄阳所处之地乃是要冲,南面荆南、马楚,虽一向对中原称臣,唯我马首是瞻,然则江北一旦有乱,事所难料啊。这南边的主帅,以何人置之为佳?” 郭荣知道这个问话早晚要来,随即答道:“奉国军指挥使韩通性干练,堪当大任。” “韩通有胆色,办事勇于担当,与我又是交情最好,当然不错。只是此人却并无帅才,事情俞是具体而细微,他做的也就更好些。比方说近年来汴河的积淤,日日为甚,恐怕通济渠没有几年就用不得了,若让他带军户去做这等事,必为妥帖。然则若有事急,且须从权而定,他就不行了。” “白文珂老迈,赵弘殷所居亦为要职,根本脱不开身。其他的人……余者孩儿是真的想不出了。” 郭威见他欲言又止,忽然猜到他的想法,于是笑问:“其实你是想说:你自己乃是最佳人选,然否?” 郭荣叹息答道:“孩儿怎敢……再说立陪都之议本就是父亲力主,若再以儿子为邓、襄之军事统帅,满朝文武定会说闲话。” “说的不错,一者你资历尚浅,还须立功的机会,嗯……这一节自是不消说得。邓州之地势少险可据,城防亦废弛,虽然此番定了陪都或有改观,然总要个有能者守此要地才能放心,有些时候虽可用人唯亲,可在大事上却绝不可,邓州这个布局如此之大,若不唯才是举,那我作这三镇合一之举又有什么意思呢?这陪都领军者的位置,就容我再考虑吧,得找一个能让咱们和苏逢吉都能接受的人选。” 郭威接过儿子刚刚斟的酒,满饮了这一杯,又接着说: “二者,亦须你待在我身边,另谋些别的事。今上的鞭子你挨得也够了,一直这么下去,让我这当父亲的如何自处?这监卫不必真做了,不如只留个左监卫将军的虚衔,回头帮衬着我一起执掌军务。” 郭荣心中一凛:“父亲的意思,莫非最近又要出征?” “你猜对了,侯益从西北回来,开封尹的位子给了他了,”郭威又自斟了一杯,皱皱眉头道:“这个史弘肇,推了此人却不和我商量,现在王景崇在陇右,侯益却回来,这主客易位之事一成,必有变乱!” 郭荣虽知父亲自有道理,然而关于邓州留守之事,却有些自己的主意,况且他还有一个最根本的想法,没敢说出来。 他内心对立陪都这件事根本不以为然。 30 古槐与枭雄 曹正、承远一行走西北,绕郑州东进,二月十九过中牟,此地距京城已是咫尺之遥。 午后用过了膳食面饼,承远迈过马车车辕一足踏镫,而后微一使力,稳稳地跨上了马。经过多日的练习,他已经能够不扶马背仅持缰绳而上马。 “起坐!五百回!” 耳后响起了裘二的大喝,承远蹬着两只马镫站起身子,看起来整个身子歪歪扭扭而摇摆不定。裘二吆喝一声,手中的长鞭一抖,“啪”的一声打在了马颈上,车驾随着马儿疾驰而去。承远时而觉耳旁风声不断,裘二的鞭就像飞舞的龙蛇般在自己的周身游走,有时看来就要抽在自己头上,却总是犹如变戏法般躲过了自己。 “此时我背对着他,未见这家伙的手,而这鞭子简直像长在他身上一样。”承远已将裘二想象成了“触手怪”之类的东西。 “不对!两足不能夹,要靠髀力,脚又沾到马腹了。” 承远眼前的鞭子忽然像活物般拐了个弯,自己手背上已经冷不防挨了一记。这是今天挨得第几鞭子已经数不清了。 两日前为了逃避习字,承远去和裘飞虎学骑术,他是这样说服曹正的:“吾身在中原,若不习马术,安能为男儿身?” 原本永远保持不冷不热表情的曹正居然急速点头,似乎大以为然。然而承远却失算了,认了裘大胡子这种师傅,学骑马真的是一点也不好玩。 “膝盖曲得不够!立得不稳!耳、肩、髋、踝没有在一面上!纵线与地线不够直!又想吃一记乎?” 好不易调整好了姿势和要领,裘二忽然减慢马儿的速度,又大喝一声:“坐!” 承远屈膝,尽量轻巧的坐在马上。 “腿上用力不够,如此乘马一整天,你想让两片屁股蛋开花么?此番是第三次说了,方才有言在先,该打你哪里?” “脑后勺……”承远无奈的应了一声,随即脑袋又挨了一记,这一下真是一抽一抽的剧痛。但在裘二的力度掌控下却并未留下什么过重伤痕。 第一次听到这个要领时承远还很兴奋,当裘二告诉他踝关节屈张的用处时,他脱口而出了一句令对方瞠目结舌的怪话来:“哎我明白了!这踝骨的好处好比哈雷摩托的避震器!”承远是个贪多之人,除了马术的初步训练,他还听裘二讲解了不少拳理、棍法之类知识,每当车驾一行休憩之时,他也会认真的演练一番。 承远的做法当然没什么稀奇的,宋代之前的士人多是文章武艺都要学一些,像当初曹正劝石守信专精其一的那些讲法,反而是一种高屋建瓴的前瞻性看法了。 “立!”裘二的口令再次响起,承远逐渐心无旁骛,身体的动作也漂亮了些。这些动作不断地往复,终究还是可以熟练最终得心应手的。 他们的两边不断有其他行人超过,路人见承远起立屈膝时微微撅着后腚,皆尽骇然。承远不以为怪,他却不知自己其实被裘二耍了,这些动作不仅仅是普通骑行的要领,而是被加码到了骑兵和驿站骑手的马术…… “二百五十一……二百五十二……二百五十三……”承远周身肌肉酸痛难忍,只盼这种无聊练习赶紧结束,但距离五百个还有一半的数量。 正当气力快到极限时,忽听不远处一个声音叫起: “是望京槐!望京槐见,大梁城现!汴梁只五里之程矣!” 这骤然而发的声音充满了兴奋之情,承远正练得腿脚发软,险些被他这冷不防的一声喊吓得栽下马来。他向前望去,原来是个大嗓门的小个子行商在提醒身旁之人京城将至。 曹正探出头来道:“莫再练了,赶紧回车厢里来!” 承远如蒙大赦般的下马挤进车厢,心中倒是奇怪的紧:“怎么?何故急匆匆的唤我回来?” “那棵大树只因距西门恰为五里,故为人道作望京槐,京城快到了,你也不可跨在马上招人注目了。” 曹正又指指后面不远处一队人续道:“更何况还有他们在。” 承远一回头,果见那边为首一个官员骑在高头大马上,身着从三品上的紫袍官服,打着开封尹的旗号雄赳赳气昂昂的过来,那官员身后拖着长长的一大串尾巴,路人听到开道的锣声纷纷避让。 承远见那棵老槐树真有参天之势,朝西一边枝条甚秃,树干微微后仰,貌恰似一昂首挺胸的老人远望东边的京城,果然不枉此名。 后面那伙人中,打先开路的人从容从树下走过,但中间骑行的开封尹路过树下时,却忽然勒马放慢了速度,方才的一脸倨傲瞬间收得无影无踪,身后一串尾巴收不住势头,不免使得队形乱了几分,开道锣声的势威浩荡配着忽然乱哄哄的队伍,瞧来不免有些滑稽。 “他们是怎么了?”窦染蓝看得一头雾水,“这一下忽然收住了势,倒像是牵驴时忘了拔橛子。” 王溥失笑道:“那棵槐树有些文章,当年晋主石敬瑭曾在此树下落马,不久即众叛亲离活活愁死。后来我朝高祖率兵起事,辽主耶律德光北归前又在此树下失蹄,不久后死于路上,是以人皆言“望京槐前落,奸雄气数过”。不过开封尹身为皇家宗室,怕这种谶言作甚?” 曹正冷眼一观后,哼了一声道:“那是老黄历了,如今开封尹已经换了,这位即是新任的开封府尹侯益。” 王溥大奇:“侯益?他竟然来了?他是天上掉下来的么?” 此时的承远则回忆着乾祐初年的历史: 侯益本为李存勖麾下猛将,后从石敬瑭,天福三年破范延光叛乱,立下功勋,从而西迁秦州代天牧民。不久后辽主犯中原擒石重贵,为了安抚侯益,耶律德光让他升任了凤翔节度使。辽主退走后,侯益坐拥雍秦,自然成为汉、蜀两方皆要极力争取的势力。 侯益选择了与孟蜀暗通款曲。 刘知远当然大惊,如果侯益真的让出雍秦之地,引蜀军至陇右,那么蜀军可就不光能够出子午谷而入关中了。如此一来,只怕自己的大汉政权反而有成“项楚第二”的风险。于是他机警的密令王景崇率最精锐的八千禁军西进,不但果断弹压了侯益,令其转向抗蜀,而且联合了另一位脚踏两条船的京兆尹兼永兴军节度使(留守长安的军政首长)赵匡赞(注1),最终破蜀于子午谷。 王景崇知道侯益不可信,故而欲杀之。谁知狡猾的侯益、赵匡赞一溜烟跑回开封,侯益趁着刘知远已死是非不明的机会而贿赂朝臣,反诬王景崇跋扈,或有反意。 原本有二心的人回京被委以重任,去收复乱局的人却反被朝廷怀疑,最终真的将要被逼反。如此主客完全易位的结果,简直是历史所造就的最荒唐闹剧。 侯益是一位“关键先生”,他的出现意味着后汉初年又一起大乱,即将拉开序幕。 然而承远心中却略有欣慰:侯益来了,如常的做了开封尹,那么证明自己的穿越虽然造成影响,但尚未造成历史车轮的完全扭转。也许只要努力的矫正事情发展的进程,那么自己也就尚存回到21世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线希望。 “侯益在树下放慢速度,谨慎前行,足见此人心中还是有鬼。”王溥随口道,“叔直以为然否?” 曹正大摇其头,他不紧不慢的招呼裘二,待他如其他路人般让出道路后,才答道:“当此乱世,谁能保自己独善其身?位高者路过此树,只怕皆要胆颤。听说侯益的开封尹是重金贿赂史、杨所得,人若热衷积财,又处处使钱,恰是其对世事看开,已然无甚大志的明证。” 说完这番话,曹正又拍了拍王溥的后背:“你是极尽聪明的,不过老夫毕竟比你多活了几年,这些事吾身当过来者,看得比你明白。” 王溥料想曹正必定是追忆往事而出此言,他怕勾起当年的话题,也就不再言语了。 承远倒是暗暗点了点头:“曹正又猜对了,侯益这只老乌龟从唐僖宗年间一直活到大宋朝,前期武勇,后期长袖善舞,如果有人充分了解他的一生然后写成个小说,那绝对比什么李自成、曾国藩、胡雪岩还好看。” 窦染蓝窝在角落里听得不明所以,只觉得这票人一过,便十分扰民,不免摇头道:“我在潭州时,都城主官向来老老实实的在城内视事,这开封尹倒是架子挺大。” 承远插话道:“这个却是兄台误读了,此时正当初春,却下了那场莫名其妙的大雪,开封尹在京畿周边视事,理所当然。” “你猜的不错,”身边的王溥微笑道:“侯益刚刚上任,此时也算是代天子巡视了。” 承远想起,自从郑州那次对自己有一番敲打后,王溥和自己的交流还算自然,并无太多尴尬。甚至还像胡刺史那样时而帮自己圈出些练得较好的字。他心中也就松了口气。 车驾又行了不到半个时辰,开封城的西门已在眼前,这城墙如此之高耸,直教来自马楚的窦染蓝咂舌。 承远到是没觉得城墙如何高大,他目测这墙大约有个七八米的高度,换算一下两丈二尺余,历代古城的城墙总是不停的增高加固的,唐的城墙会比隋高些,宋也许又会加高些,而明代的城墙终将超过三丈,是以对于亲眼见过大明山海关四丈三尺余高城墙的承远而言,虽然比邓州和许州要高上一大截,但汴梁城墙的高度并没什么了不起。 然而他却被其千疮百孔的形貌所震撼,承远没有经历过战火,此时身处五代的他不免感慨万分:“也许我从前看过的所有城墙,都不是真正的城墙!他们没有砖石秃却偶而裸露的夯土,没有炮石摧残后稀稀落落的城垛。真正的城墙当似这般的战士,身无完肤却依旧傲然挺立。” 当年面对山海关关墙时,承远只是感叹:“如此的高墙怎么可能为人所攻破?”今天的他却感到一丝泪水夺眶而出的冲动。城上的兵丁们正掀开城垛处的砖石,以便再添夯土加高,承远感到,这些笼为一圈的汴梁城墙恰似一位将战士怀抱其中的母亲,城墙不但保护着战士的躯体,也巩卫着他们的心灵,她所生出的安全感正是战士士气的支柱,也是击碎攻城敌人士气的巨锤。 高耸的城墙像战士的母亲,同时却是噬人的恶魔,她挡住了狂暴的敌人,却也和他们一起围困了自己的战士和人民………… 注1:赵匡赞其实就是史书上记载的赵赞,因《五代史》中匡字要避大宋朝太祖皇帝的名讳,故尔如是。 31 越空的马可波罗 在窦染蓝的眼中看来,承远似乎依然在车中练习他的颜楷。 坐在承远身边的王溥却知道,承远一边不时的眺望车外的世界,下笔时却在书写一篇甚为古怪的东西,看似随笔,却又不是。 一张张的纸稿被写满后,即被收入一个厚厚的囊中,那布囊上则固定着一个签子,上面写着《一个跨越时间的“马可波罗”》几个字,似乎是这些书稿的标题。 王溥经曹正之口略有了解,这个成奎远名为奎木星宿,实为一位经历过遥远西方生活的人,那个地方究竟如何遥远呢?曹正并不知晓,甚至连承远自己也说不出具体的所以然。 总之,就是遥远到与中原恍如两个世界。据承远所讲:即使那个世界在顷刻间忽然轰然倒塌,这个地方的一切一切依然毫无改变,这边每一个人的每一根发梢,都会保持着原来的姿态。这种毫无影响即使持续无论如何漫长的岁月后,都“几乎是永恒的”。 承远的这个比喻充斥着一种西方的谚语化的色彩,王溥则非常肯定:其言是一种极致的夸张。正所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话出自庄周的《齐物论》,而王溥本人正是以此为表字的。 在以“无”而生出的这个世界间,即便距离多么遥远,又怎么可能存在“永恒的互无牵扯”? 而此刻的王溥忽然发现,通过阅读承远正在书写的笔记,自己约莫可闻出此问题中那“遥远”二字的程度。 结束了“汴京的城墙”这个章节后,王溥凝视着稿纸,承远开始了下一个标题的书写: 汴梁城内的气象 “第一眼面对汴梁的市井时,作为一个摩登世界看客的我深深感到胡风对城市的浸染已发生明显消退,曾经人们认为:这是乱世造成西域的控制易主致使中原与中亚的联系被割断所致,然而学者王生却分明对我表述过:这种趋势在二百年前业已形成。即是说早在在阿拉伯人的怛逻斯城攻略战之前,西域的文化景观传播已经开始消逝,王是一位博览种种一手记录的大家之后,其父亲身为当权政府的财政副手,故其论述在这个时代显然具有极为强大的信服力。 正是在这些信息的支撑下,我似乎可以异常肯定的作出如下表述:文化传播的时间衰减理论确是一种异常可靠的学说,这种持续性的递减也往往比起自然、政治的阻隔深刻的多,她虽然是一种缓慢的衰减,但却是真正起到决定本质变化的力量…………” 王溥也许是这个世上最不惧怕文章艰涩的人,然而眼见纸稿中那由左至右古里古怪的大白话——尤其第二段文字,他却感到一种无能为力之感。此刻的他深深感觉到:什么才是距离。 此时的承远却被城内密密麻麻的路人所震撼了。 “游方僧,”承远奇道,“处处皆是游方僧!几乎十人中即有一人。” 王溥对他的大惊小怪略有些无奈:“这班人多数原非寺庙中人,只怕是私下剃度而成,而后又在各个寺院中挂了名的。” 承远奇道:“我曾闻天成(后唐明宗李嗣源的年号)二年时朝廷严令寺僧入戒须受经文问试,私受戒法者处罪,怎么可能滋生出这么多游方僧?” “哪有那么简单?”对面的曹正忽而摇头道,“他们未必因有心向佛而剃度,逃户、逃兵比比皆是。受戒法便脱了县府户籍、节度军籍,这也是一种活路啊。不让他们吃斋念佛,难道眼看其沦入流民之众造反谋叛?平乱所耗费的兵马钱粮,亦或任其为僧所损失的徭赋两税,孰轻孰重朝廷自有一杆秤。” 承远知道寺院庙产是不纳税负的,中原的气候转冷,又兼战乱的频繁,造成地方军阀很难将精力放在治理黄河之患上,灾难频出后农人入不敷出纷纷逃户,而每当一次战场的对垒时,败方的军队兵丁溃散后往往不敢逃回军籍,恐受其咎,兵、农的脱籍形成了新的乱端,如果没有寺院的非税田产来吸纳这些丁口,无疑会形成更为可怕的麻烦。 窦染蓝忽问:“这些游方僧视佛门戒律若何?” “你若正当食无所依之境,能守圣人之礼乎?” 窦染蓝对王溥的回答不以为然:“我若饥渴,虽不至毋饮盗泉水,然宁死不进狐父丘食尚可做到。” 王溥没有答复他,却看了承远一眼似笑非笑,承远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这些人中,能耕者在农忙时被寺院短期用作田产的劳力,而那些逃兵则作了寺庙抗衡官府的打手,这些“编外佛门人士”平时不杀人越货已经天可怜见了,要他们遵守清规戒律简直是笑话。在王溥看来,承远当初建议窦染蓝与游方僧结伴,这分明是蠢招,如果窦染蓝不幸遇到个“变态和尚”,后果如何可以想见。 承远知道这个问题上自己有些无言以对,也只好提笔继续写作,王溥的目光立即再次定格于其笔尖: “车马所经过处是汴梁的坊区,隋文帝东岳封禅后路过于此,据说他对汴梁的繁华和纷乱异常厌恶,他将城市周边不事农耕的自由民称为“奸侠”,从此立下了许多严厉的规矩,譬如禁止游食商贩,居民的门户不得面向街道等等。这些广为人知的记载就在《隋书》某意在表彰良吏的传记中,此刻我的亲眼所见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虽然经过漫长的时间消逝后官府与民众生活的自然社会发展之战斗往往会以失败告终,即民居早已打破了这种强制性的禁止临街规定,但民坊将居民包裹其中的状态依然如故,这似乎在为我传递着当年格局初设时的态势。 相比南部的邓州和许州等等,汴梁城明显在尽力摆脱一种固有模式——即西方地理学者在《四方之极》中以宗法城市(即宇宙魔力cosmomagicalcities)为命名的模式,汴梁城在以民众的蚁聚之力时刻妄图打乱这种政治权力强制约束的布局,汴梁的斗争正是一个东方国度在寻求脱胎的艰难道路上真正意义的急先锋。” 承远写完了这一段后下意识的抬头,发现王溥也在看着他。 王溥的表情似乎异常郑重,承远知道他虽然无法竭尽了然自己文中的诸多现代式描述和议论,但以他的才智定然能够闻出一些特殊的味道。 他想的没错,此刻的王溥从稿件的字里行间所体会到的不仅是怪诞,而是一种略有些震撼的视角。 这种视角瞧来冷漠而虚无,但充满了一种慑人的力量。像一位健忘的天神在面对着自己所创造的世界喃喃自语,似乎人间的圣人们极尽关注的一切,也只是代其而率土牧民一般。 “这些记述……”王溥双眉紧锁,“此般述说究竟作何之用?” “哦?一个著述一定要有用么?无论史书杂记、逸闻笔记,难道必须要掺些经世致用,或是教化人心之言才可成书?” “致世、教化之言,此皆成文立意之骨!” 看着对方凛然正色下的言语,穿越者不答话了,他微笑着,放下手中的笔,而后眼望车窗之外。 所见者正是京都西市的景象,不远处的大道上参天巨树遍布,印证着槐树种对唐宋官人们那种特有吸引力。商贩们结群聚在西市南口,他们在开市的鼓声响起前不时仰头,吃力的观看天空,毫不顾忌当空曜日的刺眼光辉,那是在期盼午时的到来。汹涌的人潮挡住了车驾的去处,没一会儿又将承远一行裹在当中进退不得,裘二不耐烦的驱赶无果,只好和他们一同去期盼集市的开企。 “午时至了!” 开封平准司署的吏员扯起嘶哑的嗓子,急速的开市鼓响起,人们像即将面临一场战争般牟足了劲,鼓声只响了不到一百下时,人群已经不耐的涌向门口,官吏只好无奈的叫声: “三百声已毕……众……人……慢……入……” 随即他打开了大门,人们潮水般汹涌而入,一个等待一齐冲入市肆的小丐不慎跌倒,在商贩们的踩踏下一命呜呼了。车驾再次起行,承远眼望某平准司属下的壮汉单手提起那小丐的躯体缓步而去,心中一片惆怅。 承远再次提起了笔,在一个同样的情境下,一个唐宋学者或一位现代学者何以取材,何以记之是大不相同的。 他脑中回想着王溥的话:“致世教化乃成文立意之骨。” “王溥必定是一位伟大的史学者,”承远心中暗想着,“如果另一位唐宋文人看了这稿纸上的记述,必定要“捏着鼻子走人”,王溥,只有这个人才会感受到一些东西,甚至在心中泛起涟漪。”一切正因为他是王溥,那个伟大的《五代会要》编纂者。 32 大胡子机器猫 车驾一行继续深入汴梁市区,承远发现,开封民坊区的街边每隔不远即现一古怪的水井,而身旁的王溥惊异于承远对这些井眼的注目。 承远大惑不解,这些井眼之上并无缠绕栓绳的辘轳,瞧起来实在怪异。当初许州时,他便偶尔发现这种东西。不过因数量较少,他只当是废弃的枯井,但京师中却处处皆是。 忽然一位手拎木桶,背负婴孩的妇女缓缓而来,将桶中的秽物倒在里面。此时承远两眼霎时一亮,提起笔在稿纸上奋笔疾书。王溥见车驾周边市肆喧哗,路人衣着缤纷,“奎星”却毫不在意,反而死盯着这些倾倒污秽的下水渠眼,不禁莞尔。 “王兄,这些污物倒入井里,却要流到哪里去呢?” “这些孔眼中的污物通往一镂空之处,时为木质,些为石质,其下又铺些沙,经此粗渗、细渗,余者才入土中。镂空处和细沙时做清理以持洁净” 承远恍然大悟:“污水虽经滤过,然毕竟还是污水,”承远知道没有管线系统最终不是办法,“长年累月后土质为其所染,腐臭暗生,是以古城王都凡过数百年后不得不易地而处,于此兴许有些干系。” 王溥奇道:“西京洛阳千年古都,如今确是满城皆秽气,世人只道此其王气所衰之故,成兄此说倒是颇有些见地。” 承远心中一乐:一世名相王溥和温州市规划局的小办事员在此雄论城市排污问题,这要是网络论坛上知道,必定引来一帮喷子围观。 “莫再扯这些闲白了,”曹正冷然打断他们的对话,他命裘二停下车驾后,手指对面一排屋舍,“地方也到了,成奎远,你就先在此地歇息。” “这是何地?” “鸿胪馆。” 承远大张了嘴心道:“鸿胪馆?这不是政府接待外藩使臣的地方么?” 众人纷纷下了车,只有曹正走出车厢后坐上了驾驷之位,刚进城时众人已寻匠人修复了车轭,于是曹正驭马掉了个车头,就要独自驾车而去。 “叔直公不与我做个别么?”王溥笑吟吟的说。 曹正瞥了他一眼草草拱了拱手,眼见承远的嘴依旧没有合拢,不免也要对他解释一番: “成奎远,你是天降奎宿之使,入京以四方使臣之礼相待,故而接待你的,暂且是礼部鸿胪寺,京城虽不比许州凶险,但毕竟也藏着各种干系,千头万绪复杂的很,好在你有裘二保着,应该无有不测。” “那么……你为何不留在此?” “我要紧着去见刘帅,他必定有事要与我相商。”他手指城南方向道,“地方文武奉诏入京时,夜间皆要居住于城外驿馆,另有旨意方可居于城内,此等老规矩,从贞元年间向来如此。” 曹正急于去见刘晏僧,便猛抽一鞭驱马而去。承远这一路来和他共甘苦,此刻一别当然就微微有些不舍。 “好在还有窦染蓝可以陪陪自己。”承远作如是想。 “窦兄既为楚人,正可与我同住鸿胪馆。” 王溥笑道:“可不许胡说八道,楚王奉我朝正朔,我们楚汉皆为一家,他怎么能住鸿胪寺的馆驿?造反么?还是随我回家,顺便见见我家大人,到时有他老人家照应,也有个好安排。” 窦染蓝大喜,现如今自己囊中羞涩,若有朝中三司副使王祚一家的照应,当然比住客店要好得多。考试之前能有个好环境那是求之不得。 承远知道王祚家与窦染蓝这个楚国官宦子弟当然会互相拉拢,这两个家伙是同期考生,窦染蓝若是幸而得中,则将来有了王溥这个状元郎朋友同榜,前途无量,兴许还会有留在中原任职的机会。不过眼看窦染蓝那个高兴劲,他还是心中微微不悦。 众人作过别后,裘二掏出曹正拿出的邓州使牙信物,还有种种文件,与承远步入馆驿。 这些馆舍的正规名称本为四方馆,由于属鸿胪寺所辖,也就被人们称作“鸿胪馆”了。 承远身为现代政府的公务人员,和各单位接待处的人套个词是家常便饭,但此处接待他们的鸿胪掌设、斋郎们除引路时只言片语外,皆保持着绝对的沉默,毫不掺杂任何的闲谈碎语,承远陶瓷碰了几个软钉子,才想到这是面对藩国来客的规矩。 后汉的律例大部直接引用唐律,《职制》规定鸿胪寺的官吏们“泄大事应密者绞,非大事应密者徒一年半”,其执行力惊人的严格。院内的职事官员为了规避责任,索性皆充哑巴了。 承远心中暗笑:“四方来使们归国后纷纷抱怨,说中原王朝对外藩的接待爱搭不理傲慢自大,类似的记载不绝于史,此刻方明白:与其说中华有什么“沙文主义”,倒不如说天朝的保密政策过于变态,这才比较妥帖。” 院内的房舍大都空空,唐末以后,中西关系已没有当初那么密切。承远见来往的客人多着开禊前后两搭的长袍,走起路来像两片大门帘子般摇来摆去,知道都是些契丹人。辽邦不久前刚刚从中原撤兵,依旧窥伺中国,鸿胪寺少卿的警惕性想必也就更高了。另有不少东扶桑僧人,都是些参与天台宗法会的宗教学问者。 承远进了鸿胪馆的客房,疲惫交加,他屁股一挨上了榻便倒头大睡,这一觉一直睡到黄昏。不料大胡子裘飞虎又把他折腾起来: “曹县尉命我交代你些事项。” 承远知道他肯定是来催促自己继续练字的,心中有些不耐烦。然而他对这个裘二虎子是有些敬佩的,虽说当初在邓州刚入城时,自己被他关在屋子里饿了几天,不过毕竟他最近给自己讲解些驭马之术,以及拳脚武艺的原理。这几日来,自己心目中已经把他当做半个严师。 “裘二哥你且说。” “再过几日,礼部春试即开科,曹县尉让我督着你,前去应试。” “你……你说什么?”承远正在抻自己的懒筋,此时一家伙从地板上蹿了起来,他呆愣了一下,而后大笑了起来。笑得很猛,直被自己的唾液呛了个半死,于是又伏在地上拍着胸脯,大咳起来。 自己打一出生,听到最荒唐的笑话即在于此…… “曹县尉他在哪?我要见他!裘二哥,应礼部试?要我参加省试么?地方初试我从没有参加过,州府当然不可能给解,这样跑到京城里,还不被礼部的职司人等乱棒打出去?” 承远跟随曹正历尽艰险跑了好多天终于赶进了京城,此时听到进京的计划居然是为这种事情,简直咆哮了出来: “我甚至连地方的乡饮酒礼都未参加过,曹正……这个曹正他疯了!” 承远情绪激动之下,忍不住说出对曹正不敬的话来。主要是此事实在荒唐,五代时的科考弊端丛生,最不成体统,然而究竟是国家的大事,曹正作为刘晏僧身边的智多星,大能人,竟然冷不丁搞出这玩意,简直是荒谬绝伦。 “谁说州府没有给解?”裘二听到他大骂曹正的言语,却也没有什么口气不善的回应,只是依旧淡淡的交代任务,“呢……这是州府秋举为你给的解,乃是前几日快马递补上报,仔细看清楚了。” 承远见他手中拿着个纸筒子,于是夺过来,封口处却还封着火漆。 “这是什么东西?与我何干?” “读书人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只能把曹县尉的话转述给你:你走的是节度使和州府拔解的章程,刘帅和胡刺史都批过了,无需地方解试,直接入京省试即可。” 承远默然…… 这些事情他当然也知道一些,中唐以来,地方的学生本应于秋季参加地方解试,通过以后州府才能给解。然而到了唐末,由于藩镇割据,中央集权大为孱弱,因此各治节度使牙和州刺史往往跳过了解试,直接将生员送到中央参加分科省士。长此以往也就逐渐形成了惯例,称为“拔解”。 梁王朱全忠称帝后,五代兴始,朝廷短暂的颁布了敕令,要求杜绝这种教育和人才选拔的陋规。然而由于连年战乱不断,朝廷总要时而拉拢这边,打击那边,因此“禁拔”的敕令从未真正执行过。后唐、后晋开国称帝后也是依样画葫芦,没能着力整顿。 裘二见他陷入沉思,便继续交代道:“曹县尉说了,假如将此安排早早告诉你,那你机灵古怪定会生出些事端来。索性先将你带到京城再说。” “裘二哥啊,我可没有应试碟文啊……朝廷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来考试,于法于理不合吧?” “诺……你的碟书。” 裘二虎子像变戏法一般,又丢出了一个东西。 “这是礼部批给你的碟文,曹县尉说过:你既是横空现世的活宝贝,自然就没有确切的家世来历,碟中的家状和祖上三代名讳,空置即可,这是礼部明文批了的。” 承远看了看碟上,正是礼部侍郎左散骑常侍,边归谠所批的签章。 这一下子,他可真是彻底傻眼了………… 又发现裘二虎子依然没有让他歇息的打算,而是依旧欲言又止。 承远毕竟不是傻子,于是叹息一声,反问道: “好了,解也给了碟也批了……再然后就是考题了吧?你们如此神通,恐怕朝廷的考题也早给泄了底。” 裘二虎子“啪”的一声,果然又丢出一堆东西。 承远心中暗暗的想:“您老人家干脆改个大名,叫作哆啦a梦算了……” 33 夜半销魂 刚拿到裘二给他的答卷时,承远草草浏览整张试卷,大概分为了三个部分: 其一诗赋,二者策论,最后则是经义。 翻来覆去找了好一会儿,承远却发现曹正并没把题目设问给他,而是只写了答卷。承远浏览答卷,那可真是看得头大如斗了。策论的答题尽是些骈四俪六的写法,读起来优美却极尽晦涩,承远细细的琢磨了半天,竟然猜不透题目设问的是些什么东西。 “全部背下来倒也不算很难……”毕竟从小习惯了背诵诗文,对汉语的韵文还是有些感觉的。 “这种时期,为了照顾将门能够通过举试,故而经义只试论文和帖经(可以看做填空题),而略过了口试对答。想是因此,这才让刘晏僧、曹正等人能钻空子。朝里的大员诸如王章、苏禹珪、史弘肇、侯益诸般人等其实都是将门,这班人沆瀣一气,简直将贡举科场当做茅厕,科考试卷作厕纸了,真不成体统。” 承远心中为此而暗暗咂舌,于他看来,也只有等得后周朝廷建立后,才能有真真正正的兴文教、扫积弊,从而重振国家人才选拔之举。 随后几天,承远除了在鸿胪寺和裘飞虎学点拳术,便不得不背诵这些劳什子了。这两天曹正每天都要跑一趟鸿胪馆,还取来笔墨纸砚让他默写,默出的文章和诗赋曹正要细细检查一遍,然后再扔到取暖的白铜火盆中付之一炬,直到大致无错,他才告辞而去。承远好奇,只想问他上面出的题究竟为何,曹正却摇摇头不告诉他,还说“看了设问反而会胡思乱想,干脆把答案记下来回头慢慢的默写。” 考前一天,承远终于明着问他:当初练字时所谓的“要过一关”,究竟是过谁的关? 曹正总算将谜底揭开:本次开科知贡举的官员有一个说法,那就是当将门子弟们弄权舞弊时,此人和其他主考类似,完全无可奈何没法去管。然而此人只有一个臭脾气:那就是考生的书写要漂亮。 承远只觉啼笑皆非,明明面对权贵而无法可施,这人却搞出这么一出给自己找回点“面子”,也真是个奇人了。 “此人是哪个神仙?还望曹县尉说来听听。”承远知道这个时候的考卷尚未如后世般,待应试之后先由书办誊抄再交礼部评定,而是让考生大模大样地把自己龙飞凤舞的卷子交与收官,然后直接上呈礼部有司,供考官和同知们点评和分等。 曹正经不起他的软磨硬泡,只得说了出来:“知贡举者,乃是左散骑常侍翰林学士承旨,户部尚书王仁裕。” 这一来承远直接吓傻了,他对自己练的字一下便没有信心了…… 这天夜已经深了,承远躺在鸿胪寺馆舍的榻上,努力的试图入睡。 然而明天就是贡举试开科的那天,自己又怎么可能睡得着?他想到刘晏僧在朝中的策应者——那个大人物为了邓州立陪都之事,竟然让所谓的“奎宿”干脆来参科省试。其实仔细想来,这事倒也有一点顺理成章了。 毕竟奎宿从古至今,都被视为文教兴盛的代表物,既然是奎星,那么不走个程序证明其有科甲取魁之大能,又怎么能真正的暗示世人呢? 承远当年参加高考的前一夜完全无法入睡,几乎熬了多半宿,此时这考试虽然是作弊,但是背后有那么多深不见底的安排,不由得他不紧张,想起有几个地方默写时总没把握,他索性拿起那些试题,又开始背诵起来: “俞瑅建月,其芒……其芒御辰,惟东风而解冻,名下土之……”这段不知为什么,总是顺不下去。正念得磕磕绊绊,忽听窗口发出“哐哐”的声音。承远所居的客房是个三间,一明两暗,因此卧房里也就三面皆是冰冷无窗的实心墙体,他只好走下榻来登上鞋子,要去开门。 “裘二哥?还是曹先生?” 门口却并没见有人…… 承远只道是谁深夜里搞的恶作剧,此时大敞了门,顷刻间外面一股股倒春寒随风灌了进来,承远鼻子一阵酥,连打了两个喷嚏,于是赶紧要再次紧闭大门,准备生起火盆取暖。 “外面好冷,求求你……让我进来歇息吧!” 承远听到一句极尽娇媚的说话声,他探出头去,原来外面真的有个人,那人没有走到门口,而是依然靠在窗边,是个姑娘。本来中古时的官话就入耳很顺,让姑娘家说出来就更是软软的。 大半夜的,承远本想拒绝她,然而这个姑娘实在是……太好看了…… 她那嫩嫩的肌肤白皙无比,就像初制而成的乳酪一般,一双桃花杏眼要如何形容呢?承远感到无论何人与之对视,都要错以为其对己脉脉含情吧,就好像看着情郎,或是情夫一般,她白嫩的小脸忽而微微显出一丝红晕,那是一副勾人又似乎羞羞的样子。 她的脸庞镌刻的一般精致,漂亮的简直比什么花朵都美,一头秀发如同乌云般,映衬得小脸越发娇嫩雪白。 承远注视着这个姑娘的眼睛,他感到自己似乎见过这个眼神。 “嗯,这个感觉绝对有过!而且就在不久前!”承远心道。 承远把这房门搞得半掩不开着,他想关上,然而又理所当然的舍不得关,正在手足无措之际,那姑娘身子一错,已经闪了进来。 “好冷啊,你……可真是个无情之人呢。” 那美人娇嗲了这一句,轻轻咬着下唇,含情脉脉的看着承远。 “你是……狐狸精么?” 深更半夜,一个书生独自在鸿胪馆里,忽然飘来个小狐狸,这真是个好不老套的故事…… 承远见那姑娘并没回答这句冒冒失失的问话,忽想起她刚刚说冷,于是,连忙回身去点燃屋里的熟铜火盆。 屋子里一下热乎起来,一团团热浪伴着炭气扑面而来,让人十分舒服。承远生了火,连忙回过头来,仿佛生怕这小美人忽然消失了一般。这一转过来不要紧,承远手中的火钳“当啷”一下掉在了地上。 身后的姑娘竟然已经坐在了床脚,她背对着自己,两只纤纤玉手竟轮流将衣襟从两个肩头掀开,那衣裳缓缓从后背滑落,已经脱掉了外衣——连同刚刚在门外身披的氅衣。 此时的她上身只着肚兜,那美人露着光洁的背脊和腰肢,一头乌黑的分肖髻下落一丛垂发,搭在肩膀后面的雪白背上,瞧来勾人心动。 “姑娘你你……你不是冷吗?” 承远身体微微发抖,刚要寻个什么东西将她后背盖上。那美人已经把自己拉了过去。 “我……还是冷……故而郎君你要抱我……” 承远赶紧开口小声默念起来: “君……君子三乐,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者不与存焉,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贱是人之所恶也。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小水一下不敢太过分) 承远也不管孔子孟子心经梵语都掺和在一起是不是不靠谱了,总之他就像唐僧一般,努力地心如止水了。然而再睁开眼,却发现不知不觉间早就搂住了那美人,自己的身体根本不被大脑控制,对方则把晕红含羞的脸凑了过来。 “哎……狐狸就狐狸吧……”他终于放弃了矜持,一边贪婪的抚摸着着姑娘弹软的大臂和肩头,一边胡天胡地的和她吻在一起。不一会儿感到自己的身体在生火的屋内隐隐渗出汗水,又猴急的去脱自己的上衣。 “不用着急啊……有人家帮着呢……” 在那姑娘灵巧的小手帮助下,承远终于摆脱了自己上身的那些累赘,得以和那美人肉贴肉的依偎在一起,两个人十指相扣,承远不住地吻她头颈后的肌肤。 “等等啊郎君……” 那姑娘和他亲热了一会儿,见浑身冒火的承远正要手忙脚乱解她的裤子,忽然娇嗲道:“等一下啊,那烛台……那烛台好刺眼呢。” 承远一愣。 “我……我去吹掉。” 承远挪过自己的一条腿,就要摘开那美人儿已然紧紧缠绕着自己的娇躯,去堂间吹灭烛火。 美人儿忽道:“不劳郎君动手,妾身自个去灭了它就是。” 承远正依依不舍于和这娇躯的接触,那姑娘忽然伸出自己纤细雪白的臂膊,那璧玉般的臂膊越伸越长,先是贴着床头向下,而后像条如雪的白蟒般贴地而行。 随后那蟒又爬到了墙头,贴墙而去…… 及至门口,那手臂终究似一条越梢的长蛇般悬空伸出,对准了中堂书案上的烛火,烛光笼罩的地面上显现出一条清晰的影子,光怪无比…… 最终,那纤纤素手已然伸到烛台之上,去煽那窜动的烛火…… 呼的一下,屋子里除了火盆还微微有些昏黄的光芒外,几乎完全漆黑一片。 那姑娘已经煽灭了烛…… 按: 哈哈没错,本章就是在借鉴希区柯克,你们有意见么?既然这个桥段模仿了人家的故事,本人当然就要把来源说出来,大家可以查查《罗马惊艳》这个希区柯克的短篇作品,感受一下作者和大师间天渊之别的差距。 另外由于作者不是很会写种马风格的桥段,所以这一章真是煞费了苦心……最后无奈之下搞了一张自认为“诱人”的图片用来找感觉,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图片吗?嗯……如果诸公存了好奇之念的话,就多支持本章节,到时我自会借机公布的…… 34 武家的考场 承远大急,危机中回身要摆脱这女人,却见姑娘早已没了面容。眼前之人脸上黑洞洞的,并没有口鼻双目。 “郎君……我像你女朋友吗?……我像周卓然吗?” “原来白蛇传真是一点都不浪漫啊!”承远暗道。 那美人的面孔再一次出现,首先入眼帘的是一双凶恶的眼睛,长长的鼻子下,乃是一张两头翘起的诡笑之嘴,犹如天狗,瞧来正是徐铉千字文里的那个悚惧的惧字。 “哎呦……裘二哥救我……曹先生救我……” 惊声呼救的承远“腾”的坐起了身来,却只听到一阵杜鹃啼叫之声,外面天空尚未发白而只是蒙蒙灰,还没有大亮。 感到心中一阵悸动,他连忙长舒了一口气。承远知道自己从小偶尔会有心律不齐的毛病,每当后半夜偶然发作时,就会做噩梦。这些梦很奇怪,几乎都是早晨清醒之前发生,本来清醒梦都是能够自我控制情节的梦境,但是众所周知——人的噩梦往往都是无法控制的。 承远见自己身旁还摊开着那张答卷:“哦,原来我刚刚并非紧张失眠,反而是恍恍惚惚的入梦乡了。” 他又想起,刚刚梦中的女孩子“变身前”真是好漂亮。承远猜想那女人的样子就是所谓“梦中情人”,于是便努力的回想:“我应该将那个面容牢记下来,然后回头拜个画画的好师傅——比如胡刺史,和他学学丹青之术,再自己把这梦中女子画下来欣赏。” 一边佩服自己的脑洞计划,他一边努力回忆,然而梦中女孩的五官似乎很模糊了,承远想了良久却完全没有实在的印象。 也许,春梦中女人的面目都是模糊的…… 承远所爱的只是梦中人看他的那个勾人的眼神,再来就是长久的禁欲造成了肉体的欲望。 他想起自己绝对曾经见过这双眼睛。可惜此时就是想不出来。 发了一刻的呆,承远就要从榻上爬起来。这一起不要紧,承远立刻发现自己的裤裆已经是湿漉漉的。 用手又摸了一把,承远忍不住骂起娘来: “去你妈的噩梦加春梦……” 自从穿越到五代以来,承远几乎很久没有和女人的接触了,一直软禁之中的他甚至连女人都较少见过。再加上穿越前被女友刚刚甩掉,是以憋了那么久,自然要出这档子事。 昨晚天气尚冷,所以他虽然生了火盆,却也不得不和衣而睡。如此一来,事情可有点麻烦了…… 他跌跌撞撞的从床上滚了下来,然后将火盆里加了少许炭火重新点燃,就要烘烤那衣物,又知道此时心急不得,否则靠得太近让炭火把裤子燎个大窟窿,那“嘴炮远”可要改外号叫“开档男”了。 忽然听到屋子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成奎远,曹县尉已至,快快出来,时辰不早了!” 承远大骇,连忙抢出一步拴上了房门。 “等等啊裘二哥……我还没准备好!” “曹先生说了,没能完全背诵也不要紧,万一忘却几个小地方,那就自己临场发挥一下,凭你能力,将一两个小疵漏写圆,当不在话下。” “我说没准备好不是说这个!” “那又是何事?” “总之是在下自己的小问题,裘二哥稍等片刻……” “那就快一点。” 裘二虎子坐在台基子上,一边抖着腿一边不耐烦的等他,承远只好把脑袋伸到手中裤子的裆前拼命的吐气,要知道这人肉吹风机可不是好当的,猛地吸气猛地呼气,用力一强时间持续一长,那就好像在跑四百米的中短跑一般,铜盆中的炭灰也被他吹了起来,天女散花般的漫天飞舞………… 裘飞虎这人倒也耐心,他一直只是口中催促“快些”云云,而没有强行推门而进入。直到曹正终于来寻他们了。 曹正性子可就有点急了。 “快快开门,”曹正砰砰邦邦开始砸门,“寅时已至,晚了可就进不了贡院了!” 此时那客房的门才“兹呀……”一声的打开。 只见承远满脸的憔悴,且喘息连连外加表情一丝尴尬,双手则交叉搭在裤裆前面,脸上还有一层黑乎乎的炭灰。 “怎么了?怎么今日一点精气神都没了?”曹正皱了皱眉头。 承远心道:“精气早都被狐狸精吸走了。” 曹正知道贡院等到卯时末(大概早上7点之前)就要锁院了,考生进入前还要将自备的纸张呈上,加盖贡院专有的印章,这样才正式成为试纸。所以时间可谓是十分的紧迫。 好在礼部贡院离鸿胪寺并不远,即使走路过去也勉强赶得及,更何况他们还有裘飞虎那“优良的驾驶技术”。 “曹县尉,待会儿到了贡院,是不是就遇到王兄和窦兄了?” “顾不上理他们了,咱们自己都快赶不及了!” 承远其实不大愿意见到窦染蓝、王溥二人。毕竟这回路上都是他们备考,自己在则在一旁悠然自得的练练字。就好像当年高考之前免试的体育、艺术生们面对紧张备考的同桌一般,很招人烦。如果窦染蓝他们发现自己一脸“懵逼”的出现在贡院,可就不太好了。这样一来似乎之前一路上承远都有意将此事隐瞒着他们,显得太不够朋友了,毕竟此事的来龙去脉当然万万不能说出来,然而那又该如何解释呢? 不过等真到了地方,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贡院外排号等待的乡举们拍得长龙一般,少说也得有个千来号人。承远想起五代初贡举生也就是百来人,直到汉初越发膨胀。远穿越的这一年是乾祐元年,紧接着的乾祐二年,参加春闱的贡举生将达到唐末以来的高峰:近三千人,地方军政要人的胡乱举士,滥竽充数由此可见一斑。 贡院的考场是塞不下那么多的人,因此刚来时王溥他们不但要和熟人相互问候祝福,待入场手续皆齐备以后,只怕还要被官员领到贡院附近被临时征用的寺院进行考试,这会儿兴许早就被带走了。 承远又暗自点了点头:这帮人要是每人发杆步枪,那就当场组一个加强团,所以经义的应试自然只能帖经,如果真的对义口试,那还不把礼部的官员都累吐了血了?曹正他们这帮硕鼠这才能钻这个大漏子。 试卷纸张盖了印,承远和同年们又被带到搜身之处,进场前的检查没有要求赤身以验,因此搜谁不搜谁,谁要仔细搜,谁只是表演一下,那就非常灵活了。 好一个武人的时代…… 发了以上这感慨,承远随众人整好了队,以不同的礼数叩拜了天地君亲师,随后正式入场位置落定,卯时也就即将过去。考场的官员们先发题目,而后将大家刚刚呈上那些已盖了印章的答纸也分发完毕,大家拥有六个时辰的答卷时间。 承远打开了答纸,诗赋、帖经和经义都容易写得很,留到后面也无不可,他知道自己主要是策论背的不熟,于是摊开了纸,又赶快打开自带的砚台,于是一边研墨,一边回想之前背过的文章。 “坏了!” 承远这一惊非同小可,经历了凌晨那场销魂而又惊悚的春梦,早上又胡思乱想那梦中女人的面容,外加在门外曹、裘二人催促下急急忙忙的处理自己被污了的裤子,经历了几度的窘境后,承远发现记忆中策论的重要细节,已经忘掉了一小半…… 当初曹正曾经对他交代过:如果忘了一小点,那就自我发挥一下,毕竟小修小补无关大碍。然而如果将近一半的内容记不得的话怎么办?曹正还真没讲过…… 承远知道,虽然自己记忆中还记着多一半的内容,但是假设一个本该结构完整的文章读起来时而精辟,一会儿又完全一塌糊涂,看来完全不似一人之手笔,那肯定就令人起疑了。刘晏僧和曹正在朝中的后台再硬,但这伙人多多少少会有些政敌吧?只要有对头存在,那他们麾下能够参与阅卷的同知们当然会先怀疑,后彻查。即使不能将自己定罪,只要把整个所谓的奎星事件搞成一桩天大的丑闻,那么先不说他们,就算刘晏僧幕后的大人物很可能就先将自己杀人灭口了,当然——事后还会把责任栽给别人。 他满头大汗的想了半天,越来越怕。 “巳时已至……” 报时的官员用拖长的声音提醒着在坐的考生们。束手无策的承远感到了时间不断流逝的那种残酷,自己的试卷上依然一个字都没有。 “午时已至了……” 身边陆陆续续响起食盒打开的声音,考生们将手头的段落完成时,即开始进食。而此时的承远如何能吃得下饭呢? “如果交白卷的话,会是什么后果呢?” 承远索性决定先把经帖的空子先填好,然后默写经义的论述和填诗作赋。 “好吧好吧,”承远苦笑着心想,“就当我是个大诗人,然后来考省试明经科,最终又因近视眼走错到进士科的考场了。” 刚要下笔时承远又想:“不行,我一路以来所练的书法,都是必须要气定神闲,才能找到徐铉在保大年所作那书帖的感觉。” 想来正因如此,曹正才命他不看题目设问,只气定凝神的将答卷默写下来。如果像现在这样抓耳挠腮慌里慌张,写出的还不定是一笔什么样的臭字,估计若让王仁裕见到,恨不能一把拽到字纸篓子里…… “一切都完了……”承远心想。 “未时已至了……” 35仓惶的自救 承远心想:“未时已至,那么距离酉时末收卷当然就只剩将近三个时辰了,无论如何必须得动笔了。” 他回忆了一下,忽然想起了台阁体这个事情。 从大概明朝永乐时期开始,翰林院逐渐开始流行一种字体,这种字务求整洁和端正,横平竖直,一笔一划,要猛一眼看去就像印刷出来的一般。但又不是真正版刻印刷体的那种以宋体为基础的字,而是工整的小楷。 好比古典主义不光指音乐,还关系着文学、雕塑、绘画等等,台阁体也并非单指书法,同时也是一种文学的创作风格。 在承远看来:虽然对于诗文的创作来说,台阁体因为过分歌功颂德和千篇一律而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什么太高的评价,但是对于书法来说,台阁体是一种具有功能性的事物,她不但是官僚系统认可的工作用书写,而且是参加科场考试的必备之技能,不得不说对整个明清六百年的历史做出了至伟的贡献。 “本人成奎远,二十三岁,能否将大明朝的台阁体仿得象模象样呢?” 他的脑中又闪回了当初邓州的往事,想起曹正见到自己练笔时的称赞:“这行与子逝兮的几个字,写得还算工整啊。” 曹正的性格何等苛刻?既然他说“还算工整”,那估计自己的字就真的算工整了,至少在五代十国末期这种时代,应当是这么个意思。 “曹正怕我的字太工整,太古板而招致王仁裕的反感,其实此时想来事情恐怕未必如此,”承远心想,“从永乐到宣统……阿不,其实应该是一直到现在(此处所指当然是承远出生的那个“现在”),历史早已经证明所有老师都喜欢看一笔一划的考卷,王仁裕是人,不是妖怪,当然也不例外,尽管文人们面子上为了装b,会号称自己只愿看这个字体,那个字体。 毕竟王仁裕喜欢看抄本,也同样喜欢刻本。” 承远知道台阁要想好看,墨色要够黑,于是他重新拿过已经发干的墨盒,又开始磨墨。 正巧科场门口进来了个一身纯黑色的官员,这人年纪很轻,但职务却似乎比场内其他监场之人身份高些,走到跟前时,承远猜测这人没准是个中书舍人。那年轻官员见所有人都在闱战中冥思苦想亦或奋笔疾书,只有承远在费力的磨墨,相当显眼,于是走过几步,又见他纸上一片雪白。 那人索性站定了脚步,用一脸嘲笑的表情看着他。 承远被这个人的脸色搞得有些不忿,他心想:“你这小子那么点年纪就坐上高位,还不是靠了搞裙带关系?或是靠爸一族?”回想起曹正给他的诗文古朴有余但精彩不足,索性想换个能一鸣惊人的,震一震眼前这家伙。 第一首应制诗是要咏春色的,还要有考生对于成败的感悟,承远毫不犹豫的下笔了: 三月残花落更开, 小檐日日燕飞来。 子规夜半犹啼血, 不信东风唤不回。 虽然没有一般应制诗那么浓的称颂意味,然而王令这首颂春充满了积极意义,就像在激励自己乃至整个国家:坚持到底,终会成就伟业。对于刚刚被辽国搅得天翻地覆正待重整的中原王朝,这诗也算贴切了。 而抄袭后人诗文,这也算是“穿越者最寻常的勾当”,此事自不必说…… 果然那年轻官员点了点头,而后转身去看别人了。 眼见自己一笔一划写出的字确实有些台阁体的意思,承远这才松了口气,接着他抓紧时间把其他诗赋、经帖都填完了。 接着就是最难办的策论了,承远知道这是进士科试卷的关键环节,万万轻忽不得,曹正让自己背的文章在记忆中残缺不全,结构不完整已不可再用,承远也只好先看看题目的要求到底是什么? 承远先看那策问一。 制策曰: 昔先圣驭宇,以造社稷,春秋有言:王者受命制正月以统天下。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今夷夏初定,君承中丕之业,固王业之基,其守也;王定九鼎之命,成天地之数,其进也。时东南自立者甚许,北患频尔内骚诸夏,实王业所基犹四战之地也。昔少康弱旅而还夏,光武三年而中兴汉室,…………(中略,我编不下去了)君乃制策令陈所宜。 承远心道:“这策问出的也白了点,其实就是“小皇帝很着急,你们说怎么办”。连自己这不善断句之人都一目了然,看来这五代的考生委实是平均水平堪忧,连朝廷的进士策也不得不降低档次屈就将门了。” 他偷偷回想曹正让他背的小抄,不禁苦笑一声:当初背诵答卷的时候尚不知题目是什么,现在看到制策原问才发现,曹正逼自己背的那叫什么策论?什么“孕十方遐举吞九合上征”?什么“圣德方亨”?不是堆砌华丽辞藻,就是些歌功颂德的废话,既然经、诗、赋都考过了,那么该做策论时为何又要搞这些比赋呢? 再看策问二,却是要考生论述法度的张弛分寸,策问三则是钱粮户籍问题,他想想后汉时期户籍统计确实是一团糟,想必朝廷定是一个头两个大了。几个制策都是要讨论具体问题,显然朝廷对国家的前途极度忧虑。 承远心中一阵阵冲动,他开始尝试着思考。 “如果我真的写一篇自己的东西,又当如何?毕竟隋唐的贡试不是明清的八股文,假如是八股文的话……”承远心道,“若使我作八股,则破题当然不难,假如叫我在作弊的情况下身边摆着几本书,那也最多拼凑到起讲、入手之初,起束股间每股都要两组对偶排比紧扣主题,且不能脱离四书章句集注。这样写到束股时要融会贯通,实在太难了。” 他又想:“但隋唐的制策文没有种种的束缚,索性我把自己的油水都倒出来,不论水平如何,出来的成品好歹是篇结构完整的东西。” 这一下计议已定,承远将两条腿分别伸开休息了一下——他虽然在邓州练习过多日的跪坐,但坚持五六个时辰毕竟还是从未有过,而后闭上眼回忆了一下写文章时抬格的格式要求,然后开始构思了起来。 “申时已至了……” 时间离酉时末还有四个小时,刚刚那年轻官员转了一小圈,此时已然又绕了回来,及至承远身边时,他见承远如此快速的写完了诗赋和经义,不由再次停了下来。 “臣对:” 承远在制策一旁端端正正的写下开头这两个字。 然而刚刚写了四五行,承远忽觉自己身边之人喘息的速度变得快了起来,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只见眼前之人盯着自己卷头的姓名(注1)。 忽然那青年官员竟伸出一只手,翻开了案角的家碟,里面的三代名讳果然皆尽空置。 承远想不到考场里的人竟然会直接下手,还是略有吃惊,那年轻官员又口中念念有词,显然在小声念他写出的几行策论。 “哼!” 那人出了这一声,又手指承远的鼻子道:“好!好!好得很!” 承远正觉莫名其妙,那人已经转过了身子,拂袖而去…… …………………………………… 此时礼部贡院的后院,一个五间歇山顶大屋里,最右间暗房的房门锁着。里面几个官员正在紧靠山墙的一边正襟危坐。中间之人身着二品官员服饰,他此时抿着嘴,看表情真是一脸的忐忑紧张。 这个人,便是知贡举的主考官王仁裕。 毕竟能当省试主考是人一生所最为荣耀的事情,王仁裕知道,自己当初先事梁主,又被前蜀王家的政权掳至cd不得已做了贰臣。再之后前蜀灭亡孟蜀继起,他又再次回到中原,最终成为了所谓的“叁臣”。 王仁裕终究不似冯道那般虽事多主而心宽体胖,他羞愧了半生,却又实在不舍得抛弃自己的仕途真去“归隐山林”。 因此,晚年的他身为“叁臣”而被后汉王朝委以科场主官身份,不由得心灵感到宽慰。他感激朝廷对自己的信任,以及上苍赐与的幸运。 然则,王仁裕清楚地知道皇上尚未真正的亲政,而只是“参政”,虽然主考的提名人是年轻的皇帝,但真正首肯自己的,乃是先帝钦命的四大顾命,尤其是郭威。 他知道,这一届戊申科的贡试,几乎是自己一生盖棺论定的关键,他既要不辱朝廷的使命,却又不得不照顾将门和四大顾命的背后利益。此时进士科的考场即将结束,只要没有大乱子,自己便可松一口气了。 可惜,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房门的锁忽然被打开了,贡举开考前主考官要暂时被封闭在贡院的后院,这明明是本朝的规矩,今天又是怎么了?他感到微微有些心慌,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门开了,一个黑衣年轻人匆匆步入,正是刚刚在承远身边观看他答题的那个人。 王仁裕等一众考官一见此人大惊失色,众人连忙双膝跪地。 “臣王仁裕,恭请陛下圣体金安!” 刚刚承远其实猜对了,这个年轻的官家果然是一位“靠爸一族”…… 注1:五代时没有糊名制,考生姓名都大剌剌的公开示人。 36 王师傅 跪在地上的王仁裕好一会儿没有听到皇帝让他起来,心知事情不妙。 又过了一会儿,刘承祐才冷冷道:“起了吧王学士。” 王仁裕还没有站定,便急问道:“微臣斗胆问陛下,外面……可有纰漏之事?” 皇帝忽然闯进锁院的考场屋子里,这种事虽不能说亘古未有,也够让主考们吓得腿肚子转筋了。 “立刻给朕到考场去!你……你亲自去给我盯着那个人……”刘承祐见王仁裕一脸茫然,于是续道“给我看着他,若是此人继续写什么狂悖之语……立刻给我抓了!” 原来本朝的一个伎俩,省试快结束时皇帝会轻衣简从的步入考场巡视一圈,且不表明身份,大部分考生不知此人就是君上,少部分官宦子弟则考前被家里大人提醒不可跪拜相认。 这样一来等到覆试或制试,又或者放榜后得中者正式面君时,大家自然会吃惊。而且他们回想起当初考试时皇帝亲临考场,又低调的巡视而“不忍心打搅大家的答题”,众人自然会越发的感激涕零,这也算是一种心理把戏了。 正因如此,如果皇帝自己直接命人去抓人轰人,那场面上就不好看,无法起到邀买人心的作用了,刘承祐必须要让考官去处理。 “然而……然而此时锁院期尚未结束,”王仁裕踌躇道,“臣就怕主考官亲临考场,不合国家体制……” “什么国家体制!你去……立即去!” 王仁裕见皇帝满脸怒容,知道事情不妙了。只好再行叩拜后,匆匆离开贡院后堂。 距离贡试结束还有大约一个多时辰,王仁裕问了问监场的官员当时情况后,即悄悄走到了承远的身旁。见他正在满头大汗的奋笔疾书,于是把身体微微一偏,观看他试卷。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承远“自创”的台阁体,王仁裕眼前一亮。 “好漂亮的答卷!” 他索性把身子都凑了过去,要看他究竟正在写些什么。 “夫民肥则镇弱,流民众,则节使雄也。将锉耕者俞烈,民弃地俞甚,继者食饷俞众,户皆以兵籍屯垦,所补牙兵者,何以亿哉(注1)?故尔法之苛,令之酷,乃助边将离也。寺产况与甚,乃其流弊者…………” “哗啦”一声,承远正写得带劲,手中的卷子却被王仁裕拽了起来,这位主考官扫了一眼承远眉宇间隐隐透出的恼色,随即冷笑一声,浏览起试卷来。 承远先是吓了一跳,而后一怒,最终则一脸茫然,眼见王仁裕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越来越是不善,不由得暗暗发慌起来。 王仁裕将两张策论扫了一遍随手扔到桌上,又去看他的诗文,最终把卷子又摆在桌上为他整了整: “继续写!” 他心中暗道:“倒要看这小子还会扯出什么狂悖胡言来。” 承远毕竟只是个历史系的本科生而已,他并不是古代科考制度和礼制的专家。 作为一个穿越回古代的现代年轻人,即使王溥在郑州酒馆里已经那么严厉的敲打他,但他稍不注意便不知轻重,他只知道八股文如何难写,却不知唐时制策的答卷同样不好写,自己整出一篇不对路数的东西会比交白卷好吗?恐怕未见得,胡写乱写只怕更加危险…… “时辰已至……” 报时的终于叫出了这句,整整十二个小时的奋战,让所有的考生们都感到犹如虚脱一般。承远正好写完了最后一个字,然后潇洒的将手中之笔提起。 当监场官来收承远的卷子时,王仁裕摇了摇手,把他的卷子空了过去。这位主考官随即将承远的答卷卷起来,拿在了自己的手里…… 王仁裕扬起头,一边看着着贡院屋顶的藻井,一边心中感慨万分…… “这几篇策论究竟是无章法的白丁胡言呓语,还是篇一世英豪所挥洒的惊世雄文呢?” 他又摇了摇头:“无论如何,只怪此人来错了地方,苍天不怜尔,惜之!” 其他大部分考生都在监场官的引导下有秩序的逐渐退场,少部分人则惊讶于主考官的闯入,更觉得这考官站在一个傻愣着的考生身边,手中还拿着他的答卷,如此场景看来颇为奇特,极少数人猜测承远似乎得到了特别的青睐,又或是被逮到夹带舞弊而等待惩处。 承远呆愣着坐在原地,感到身边射来的目光中时而艳羡,时而鄙夷,时而又幸灾乐祸,眼前的王师傅则冷冷的注视着他。自从穿越到后汉以来,承远历尽艰险,还是头一次处于如此复杂难以捉摸的场景中,他如在幻中,心中也感到五味杂陈…… 王仁裕想到这样下去等人群散光了,那么自己和这学生独处考场,只怕更要惹人非议,他叹息着摇了摇头: “随我出去吧,后生。” 承远满腹狐疑,失魂落魄的跟在主考官后面。 “你那首咏春的应制诗,”王仁裕问道,“是在考场内感于何时何事而作?” “啊……这是……这是学生想起自己初入中原时,有感于邓州的春色,故而能作。” 二人走出院落。 “你这诗,悲切中存着宏图展翼之势,而最后的展望中又残遗哀戚……” 王仁裕回过身来:“这诗必是有了半生挫折之人,方能写出……” 王仁裕感于自己波折的经历,对这类诗句中所含的情绪最是了解不过。 “如此的诗,老夫活了大半辈子,亦不敢言随时皆能作出。” 承远紧张于对方冰冷的口气,真不知如何回话才好。两个人就这样对望着,承远张惶中只盼想一句得体的话让对方欢愉,只好谦词道: “王……王学士取笑了,学生年岁还少,阅历尚……尚浅,想出这诗句只是侥幸罢了。王学士您的诗作,那才是真正的……” “我的诗?”王仁裕毫不犹豫打断他的信口开河,“你又读过我的什么诗?” 承远的大脑飞速的检索起来,对于五代时的文人来说,想挑几句王仁裕的诗那必定是信手拈来,但对于承远所处的后世来说,王的作品绝大多数已然散佚,存世者实在太少。 “要讨好这位才高望重的老师傅,就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嗯……”承远想到,挑出的王仁裕诗句,必须是中期或早期作品,当然不能是乾祐年以后的,因此必须选王学士当初在蜀中做翰林,又或是再之前于秦州做节度判官时的诗作。 “吭嗯……” 反正念成其后作的诗句,也只当张冠李戴念错而已,重新挑就是了,他想了一会儿计较已定,又见王仁裕背过身子,正等着他开口,于是清清嗓子吟道: “彩仗拂寒烟,鸣驺在半天。 黄云生马足,白日下松巅。 盛德安疲俗,仁风扇极边。 前程问成纪,此去尚三千。” 他感到前面的王仁裕似乎身子微微一震,知道自己没有因记错作者而张冠李戴,于是又接着吟道: “立马荒郊满目愁,伊人何罪死林丘。 风号古木悲长在,雨湿寒莎泪暗流。 莫道文章为众嫉,只应轻薄是身仇。 不缘魂寄孤山下,此地堪名……” 两首诗还没念完,对面的王学士已经转回了身子。 王仁裕的一张微黑的面庞此时已然胀成了酱紫色,他的眉头紧紧拧着,眼皮微微颤动,那是一种极其怪异的神色。承远甚至猜不透他究竟处于何种思想状态:似乎在面对切齿痛恨的仇人;又像盯着一只令人憎恶的怪物;或者别的什么。 “你……你念的是……” “坏了!”承远忽然想起,自己念的第一首诗是一首特别的应制诗,这种应制诗是臣子在伴君游历时唱和的,有歌功颂德的意味。当年王仁裕是在蜀为臣时,随前蜀后主驾临梓童山,为应对帝诗而和了这首《幸秦川上梓潼山》。而此时吟诵这首诗,倒像是在讽刺王仁裕由秦州至蜀身为贰臣,后来又抛弃后主自蜀归汉再为贰臣一般。 对于现代人来讲,王仁裕留存后世的诗歌只剩十几篇,但对于五代时的文人来说,人家做了几百上千的作品,你偏偏在如此场合挑出这么一首,那显然是蓄意要做大不敬之为了。 承远悔得肠子都绿了,然而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知道自己重重的得罪了这位老师傅。 慌乱兼尴尬之下,承远也只好回到其他考生队伍中,随着大流再次面北行了对君的稽首叩拜,又对王仁裕郑重的行了对师长的顿首礼,而后随大家一同辞拜而去…… 门口的曹正等人还在等他,承远努力的表演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如何?卷子答得顺利否?” 眼见曹正和裘二一脸殷切的表情,承远心里明白:毕竟,之前这俩人和刘晏僧忙活了多半个月,费尽心机就为今天这一哆嗦。 “还凑合啦。” “什么叫还凑合?那三篇策论都写全了么?” “都写了。” “按我给你的东西写完了?” “差不离吧。”承远犹豫了一下又反问:“曹公,你曾说过,你写的那些文章,我在贡院里若是内容记不全,可以自己稍微发挥一下,此话当真?” “这个自然。” “到时我“发挥”的那些东西若有点小瑕疵,你肯为我背书了?” “背书?背书又是何意?” “就是……就是回头力保我的意思。” “应该吧……”曹正半犹豫着答他,“不过那些文章和诗句却不是我的手笔。” “那又是谁的大作?” 曹正诡异的一笑:“事情反正过去了,告诉你却也无妨,帮你写这些策论诗赋之人,正是和你一同进京的那个王齐物。” 原来刚刚自己在考场上百般波折,最终抛弃不用的文章,竟然是本科原本真正的状元郎——王溥的心血…… 听到这个,承远终于彻底的“石化”了…… 注1:这里的进位是古代下数制,亿表十万,而不是万万。 37 夜话决生死 即使夜晚间在自家宅中,郭威也惯于思虑政局的走向,不过此时的他,通常也会有个研讨的对手,这个人就是郭荣。 此时的郭荣早已卸下了监卫的差遣,只空留一个官衔,当然还留有俸禄。另外禁军的位置也还没有正式敲定,他是郭威的活棋,当然不能那么早就落在位置上。因此这段时间郭荣表面上倒是赋闲状态。其实他也并不轻松,要从之前自己的职务转向郭家全局的考量,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考验。 “荣儿小子,你怎么在发愣?” “哦父亲,我是在琢磨,既然监卫营的实权已去,只挂虚衔,然之前任职的时候太短,尚未培植出靠得住的人,这样一来内廷里那武德司李业的权势,可就非同小可。” 郭威淡淡一笑,刚要答他这句略显杞人忧天的话,忽然门房遣了个仆婢前来通报,有客晚间求见。 “是谁呀?这么晚了,让他明日再来吧。”每当郭威在密室中和郭荣谈天说地时,都不愿接见来客。 “回主公,求见的乃是翰林学士承旨,户部尚书王仁裕,奴婢这就去劝王师傅早早归去。” “等等,”郭威顾不得做主人的架子,竟然伸手拽住了那仆婢袖子,“晚上外面冷,赶紧让他进来。” 郭威命人点上了白铜大火盆,王仁裕进来时,屋子里已经暖洋洋的了。此时的郭荣,也回复了平日里那副朴实恭谨的样子,对其行了面见长辈的大礼。 王仁裕连忙对之虚还了一礼:“愧不敢当……郭小将军不必多礼。” 郭荣观察王仁裕回礼时的面色神情,发觉他满脸的愁容和疑虑之色,此时听父亲问道: “王学士此科知贡举,为礼部锁院整整三十天,真是辛苦之至,现在省试刚刚结束,不知是否出了什么事?” 王仁裕眉头紧锁,他一边摇头,一边递上了一张纸卷。 郭荣又瞟了一眼满脸透着不对的王仁裕,见父亲已经将那张纸展了开来, “这……这些不是应当存档在礼部等待朝廷评点定等么?为何会在这里?”郭威用手指敲着纸面,一脸的不解。 郭荣心道:“原来是几张省试的考卷。” “还请枢密细细观之。” 郭威看了抬头的署名,笑道:“哦……原来这就是邓州蹦出的那个宝贝……”便皱着眉头将策论草草浏览了一遍。旁边的郭荣听到此话,不免将头偏过去,迫不及待的也想看看。 不一会儿郭威吁了口气,将几张考卷随手扔在桌上。 “胡闹!胡闹!” 郭荣刚要拿起那几张试卷看看“奎星”究竟写出了什么东西,却见王仁裕尴尬的说:“还有件要紧的事……也想当面禀明枢密。” 郭威知道定是有些事不方便在晚辈面前提起,于是对郭荣挥了挥手: “郭荣,你先出去一下。” 郭荣只好悻悻然走出了房门。 他所处乃是郭府的一栋叫做“清远阁”的小阁楼,楼下是个小小的花园,有水有石,还有个别致的小桥。虽然布局局促,但胜在结构巧妙。郭荣只好在月光下胡乱观赏些园中的景致,缓解自己急迫的好奇心。 直到王仁裕告辞后,郭荣才急急忙忙的回到楼上。郭威立即递过那几张东西。 “你也给我看一遍罢。” 郭荣初时还点点头:“这个字写得很整洁,工整,又非成一体,好像在对看文章的人说:我谦虚恭谨,且绝不会耍宝,更没有要教训你。” 但是没看了几十个字,他就哈哈大笑起来:“哈……这个……这也算是考卷?哈哈哈哈……” 郭威见儿子笑得几乎要打跌,却没有跟着他一起去笑: “这就是刘晏僧寻来的所谓奎星,真是笑话。” “不过,儿却觉得这篇文章有些道理。” “说来听听?” “比如他说近两年各军各牙的节度使即使再翻来覆去的调动,哪怕像河中、许州般不到一年换了三茬,也不可能有成果,没有先行一心一意推崇文教的态度,又无法让文人有了地位,那就没有真正的士人可以治理政事,也没有“政事咸决于中央”之局。” 郭威点点头:“而且他说要兴“崇文而不抑武”之事,否则国家羸弱,无以御外敌。 原来在承远看来,关于文与武,中华历史上是分了许多的阶段的。文与武在很早的时代确实就有分途,但那只是“文事”与“武事”,而非“文官”与“武官”,且问:孔子的徒弟子路,究竟是政治家还是军事家呢? 后来经过不断的发展后,终于在东汉末,“文官”“武官”也有所分野,但二者之分并不明晰,比如汉代将军之职虽为军事而设,但同时又有政治决策之权。而且此时虽略有些“文官”,“武官”之别,却又未必形成真正的“文人”,“武人”。比如张飞的职衔是将军,然而他是文人?还是武人?,恐怕二者兼而有之,只因为元明时代文武殊途早已真正形成,所以罗贯中强行将其划分队列踢到了武人一边,塑造出一个粗鲁武夫的形象。 应该说在唐代之前,中国士人是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文人与武人之分的。 甚至到了唐代中后期,由于科考选官尚未形成真正的常态,故而文不文武不武的局面依然没有完全被打破。 士人和贵族们懒得闹腾,那就管管政事,野心来了,那就“天下布武”。文武不分——或称文武双全的士人,乃是形成封建割据化的温床之一! 然而五代十国来了,一群没有士人身份的民匪、衙役、胥吏像被黄巢打开潘多拉的盒子般,乌嚷嚷飞出来,他们将魏晋隋唐的新旧士族击得粉碎。武人——这个真正独立于士人之外的集团终于产生了!宋太祖自己虽身为武人,但为了江山的稳定,终于制造了真正的文人官僚集团,大宋朝完善了科举制度,从此只要想做“士”成为人上人,那就只好去科考当文官了,由唐末五代产生的“武人政治”,就这样被宋代改造为士人文官集团,这才真正形成了势成泾渭的文武殊途。 郭威和郭荣生养于唐末五代,他们对从“文武不分”到“武人天下”这个过程有着深刻的切肤之感,正因如此,他们才从承远的文章中闻出了一种别样的味道,感受到了他所“预示”的那个新的时代。 “崇文又不抑武?说的倒是轻松。”郭荣对这一段又有点不以为然。 “你先继续往下看吧。” 郭荣又扫了几眼,然后摇了摇头:“他说汴河存一日,国家就一天没有希望,这是什么奇谈怪论?” “你没有看全,他的本意是国家的中心一日不在河朔,也就永无宁日,他要等将来天下平定了,便再加一条运河,让河朔(即河北省一代)和京口(即镇江)连起来,再把朝廷搬到河朔去,以天子戍边。” 郭荣仔细体会他的意思,似乎悟到了点什么。 郭威续道:“他说哪怕永济、通济二者都干涸了,河北通京口那条新修的都要保住。此人写的所有这些话,若是在科场上,那简直是狂生的大言不惭,狂悖无止境了。然而若见于深堂中纵论,却让吾感到……嗯……就好似即将指出整个世间的出路一般,还有下面的策论二、三,亦复如是。” 郭荣笑道:“父亲对这人的评价,是否也太高了点?不论如何,这人是没法用了,”郭荣又轻轻叹息了一下,“亏了咱们,原本还想给他点个状元,然后教他作个没有实职的东西,领点俸禄。如此一来,将他打发走便是,邓州立陪都之事只怕要搁置了。” 郭威依然是满脸的严肃:“打发走?那真是何止啊!当时贡院省试到了后半截,当今圣上进来了,见到这人的试卷还是空的。” 郭荣大惊:“你说什么?这三篇策论是他最后一口气写出来的?” 究竟当过一段监卫左将军,还挨过鞭子,郭荣最知道刘承祐的为人,于是赶快唏嘘道:“既然如此,倒也侥幸,毕竟此时考卷上还未有字,否则这满纸的胡言只怕要把吾皇激出病来……” “看见啦……”郭威长叹一声“咱们的皇上不但看到了他动笔论述,还气得把正处锁院中的王学士轰了出来,让他盯着。” “什么?气得连国家体统都不要了?”郭荣惊奇得站起了身子,继而也点了点头:“既然这样,这个成奎远不但点不了名次,嗯……只怕此人根本是留不得了……” “留不得啊……” 郭威也缓缓的点了点头。 38 立旗式作死 贡举之后的承远一干人,并未回到鸿胪寺,在曹正催促下,他们要出城去见刘晏僧。 自从承远初次入驻鸿胪馆以来,直到贡试结束,其实曹正和刘晏僧已经商量了多日了。直到现在承远才知道,当初还有刘晏僧到郭威府上那一晚的会面。 现在路上和承远商议,曹正首先提到了其中的第一个问题,那就是邓州立南京的留守人选问题。据刘晏僧说:陪都所辖几个州要分权,而朝廷要削兵权,他这留守的职位有被架空的风险。 承远细细思量了一会儿,便回答曹正道:“此事节帅倒不必过于担心,要知道,假若朝廷真要集中央之权,分地方之权,那么此事绝非单单拿咱们开刀,而是谁都跑不掉。” “嗯,说下去!” 承远见曹正点了点头,便续道:“依我之见,唐末以来几十年的中原乱局只怕快要有个头了,君不见这两年之内,朝廷的调度何其频繁?只几个月间,刘帅从许州来邓州,那刘信则自滑州至许州,邓州威胜军原本的节将常思则改至璐州,期间反乱之力虽你方唱罢我登场,类似于唐、晋时期的此起彼伏,但规模、反响皆越来越弱,因此既然这军政分家统归中央之趋势谁都跑不掉,那么若是被第一个下手了,反而条件最优,是好事。” 曹正赞道:“说的不错,与我不谋而合。况且现在细细想来,郭枢密即使真要撤掉刘帅的兵权,那就要挑一个有能之人,这个人不光要有才干,还能让苏相公、郭枢密两方皆大欢喜,又要和刘晏僧在军政并不合一之局平和相处,如此的要求实在太难,短时内只怕找不到此人。” 承远大点其头:“此事我亦与你略同。另外即使真的被郭枢密找到了,这人也暂且抽不开身。” “这个却是为何?” 承远不答,毕竟他知道,随后的一两年会发生什么…… 然而屠牛案之事,两人却均觉得事情不是很妙。 屠牛案之事之所以凶险,关键就在于案子可判可不判,可翻可不翻,刘晏僧当初给胡栾者递了条子,条子现在又在胡栾者手里,那么决定事态发展的关键,当然就没有掌控在刘晏僧手里。 然而这个决定性同样不掌握在胡栾者手里。 如果当初真的杀了陈宝选崔彦一伙盗牛者,那么朝廷可以用滥杀的罪名治罪,而审案时刘晏僧所递的条子,正好就是要求胡栾者滥杀的,如此一来刘晏僧有罪,胡栾者则没有干系。 反之,若现在朝廷有人要反过来,以“私纵屠牛案犯”来治刘晏僧的罪,那么虽然事情的责任仅是胡栾者的,但他们只要控制住胡栾者,让他伪造刘晏僧笔迹栽赃即可。当初审案时现场众人皆知刘晏僧递了条子,但胡栾者并未公示条子的内容究竟是什么,而是拒绝了双霞寺僧的无理要求。 胡栾者若是小人,当然会为了脱罪而配合伪造文书,反之若是他刚正不阿,那么朝里的某些人依然有法子。比如刘晏僧和曹正只要一想起武德使李业手下——那些精通刑讯逼供手段之人,便不寒而栗了…… 对于他们来说,唯一的机会就是靠郭威,靠郭党死保,刘晏僧和胡栾者才能脱离危险。 承远却非常乐观,读过史书的他早就知道屠牛案的结果:之前邓州杖责了案犯后流放他们,而府衙的内鬼则是勾结寺僧的判官史在德,此人递上明发的奏本。最终刑部大理寺复审后维持原判,并以恶意诬陷重臣之罪,将邓州判官史在德杖杀。 正因如此,当承远听到郭府的事情后,毫不犹豫的对曹正述说了自己的看法: “刘帅绝无危险,朝廷自有秉公持正的权要之人,会尽力保着他。” 曹正也同意这话:“按理说确实如此,但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朝里却没有任何消息,表面上确实是风平浪静,但我总觉这气氛有些诡谲。” 承远知道曹正完全就是杞人忧天,不过自己之所以确信此事结果的原因,又不能解释给他听,总不能说自己是穿越的,能预知未来吧? 眼见离城门口越来越近,承远却想起自己还没和窦染蓝、王溥二位友人告别。 “叔直公,我们见了刘帅后,要径自返回邓州么?” “当然不是,你得在京里继续等着,回头等放了榜,你还要进大内面君呢。那时你就要学些见到皇上时必要的礼仪,反正这多半个月来你见过的场面也不算少了,无论如何当无大碍。” “没有覆试了么?” “本科(戊申科)的贡试并无覆试,幸而如此,不然你这空子倒没那么好钻了。” 承远又想到一事:“叔直公,你又如何知道我定能面君?” 曹正笑道:“你是朝中邓州抬陪都一派所内定了的,就算应试时没写太全,那么即使未可钦点夺奎,头甲一等应该跑不了。不过这样家碟空置的来路,倒也别指望做什么实职了。” 承远听到这话又稍稍放心了一点。他心想: “看来回头贡院把试卷划完等次,然后我就顶着个虚衔,领国家一份工资一辈子铁饭碗了,嗯,本来天天盼着回到自己的时代,其实回去不也是考公务员么?那还不如干脆在后汉后周做个中央直属单位吃闲饭的摆设,工资估计也不少,即使最终郭威反了汉,到时当然也不会把他自己制造的“奎星”怎么样。虽说没有游戏机,没有互联网,没有世界杯,然而我兴许还能多娶个把小老婆呢。哎……我这个穿越者的经历若是写成个小说,只怕没过十五万字就不得不封笔了。” 想到小老婆,他又回忆起那天梦里的那个“狐狸精”,承远心中一乐,不自觉的小声唱起南非世界杯时的主题曲来: “justlikeawavingg whenigetolder iwillbestronger they''llcallmefreedom justlikeawavingg” 就这样唱了半天的g,承远享受着裘飞虎稳稳当当的驾驶技术,众人走向了刘晏僧所处的驿馆。 忽然车驾停了下来。 “曹县尉……”裘飞虎的声音带着一丝忧虑,“那边驿舍房屋的方向,怎么有许多光亮?” 曹正下车向南边方向瞭望,承远也好奇的要下来,他发现道路周围的房屋皆尽熄灯,却只有远处的几个光亮,似乎是多人手持的火把所发出。却听曹正舒了一口气: “不妨事,估计是朝里这回终于有人来传消息,这次轮到刘帅做好准备,正式入京述职了。” 裘二正要继续前进,不料曹正又犹豫了,他双眉紧锁着登上车驾,坐到裘飞虎身旁:“裘二,你要慢慢地走,待会儿看到我的手势,就立即停车。”裘飞虎点点头,他放慢速度,前行时尽量不用吆喝来驾驭。 逐渐地他们离驿馆越来越近。驿馆外的人影也越来越清晰,又前行了几十丈,曹正终于打了个手势。裘二便立刻停止了车子的前行。 裘二在曹正耳边小声道:“是快行使。” 曹正点了点头。所谓快行使,乃是宫中负责传递紧急命令的差人,之后的大宋朝叫做快行家。多年后,蒙古帝国的“贵由赤”也是类似的机构。这些人脚力非常强健,一般人是追不上的,而且正因为并不乘马,他们的行动才可以不引人注目。 一般非特急而又机密的传令,是不用这些人物的。今晚驿馆传令竟然由他们行事,而且一下就来了十数人,这绝不寻常。兴许他们是在联系驿馆中驻扎的其他官员,如果他们的目标真的是刘晏僧,那事情真的有些不太妙。 “曹县尉,我们是否应继续近前?” 曹正知道驱车过去绝对会被发现,但三人悄悄走过去也有风险,因为一旦被发现,则己方的三个人绝对无法逃离快行使的追逐。 这时三人远远的发现,刘晏僧已经出来了,曹正松了口气,此时的他决定赌一把,于是招呼二人下车,继续步行前进。直到距离几乎能够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你们小心,不要近前”裘飞虎忽然阻止了他们,承远知道,哪怕当初许州危机时,裘飞虎也没有这样惊慌过。曹正在身边也连连点头,承远这才发现刘晏僧走路时双臂未有任何动弹,是被人绑缚着走出门的…… 刘晏僧初时昂首挺立,口中似乎侃侃而谈,显然是在怒声斥骂拒绝就范,但当他见到打头一人说了几番话后,便垂头丧气的跪了下来。 那个打头的快行使本来一直背对着承远等人,这时忽然转过身来挥挥手,几个人便押着刘晏僧来路走回。 “是武德司!那是李业的人!”曹正大惊。 他果断地摇摇头:“不能过去了,现在过去咱们也要被一网打尽,快!快躲起来。” 此时的承远见到对面那打头快行使的脸,霎时间浑身的寒毛竭尽竖起,同时心房猛地一悸,好像被一只耗子猛啃了一口。他腿脚一软,手心里满是冰冷的汗水。原来那武德司的快行使罩头黑袍之内隐藏着幽灵般诡笑的脸孔,眼角上吊,一只长长的鼻子微微向下弯曲。 一种久违的恐惧又突然浮现,原来这张面孔不是别个,正如同当初徐铉所书《千字文》中那个“稽颡再拜悚惧恐惶”的惧字… 39 已至绝处 还能更惨? 眼见那些快行使说话就要走近他们这边,众人仓惶间却无处能够躲藏,危机之中,曹正忽见右首屋顶上闪出一个高大的汉子,稳稳地跳了下来,那人落地时几乎没什么声响,瞧来也是快行使打扮。 这下子恐怕真的逃不掉了,曹正猜测这个快行使恐怕早就跟住了他们,显然是要来抄他们后路的,他只得与裘飞虎相顾而叹,准备束手待擒。 承远此时尚且坠入刚才的震惊和恐惧中未能自拔,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 对面人众依然缓缓的走过来,为首那“惧”字脸的武德司快行使已经发现了情况。 “对面的,你是哪里派来的?”押送刘晏僧那边的人问话了。 此时刚刚跳下那人迅捷如电的凑到众人身边,悄声对他们说道:“诸位莫要妄动,先躲在我身后。” 危机之中众人皆从其言…… “我是承旨司遣来的快行使,奉了枢密院之命,要将这几位正回驿馆的官人叫回城里。” 对方人众点了点头,从承远一行的身旁走了过去。刘晏僧见到曹正时不由得细目猛然一睁,曹正将右手放在嘴边,极其轻微的摇了摇头,又对他使了个眼色。刘晏僧知道曹正会想法子找人营救自己,于是也微微颔首以报。 曹正目视刘帅离自己越来越远,心中颇不平静…… 毕竟当年正逢自己落难之时,正是这个刘晏僧重视了自己,刘帅屡屡上报,欲将自己调入威胜军牙城予以重任,无奈朝廷依然以自己戴罪之身为由,只放内乡以观后效。 当年杨光远手下职位虽高,最终却处屡遭排挤之况,而邓州虽小,刘晏僧却对自己处处言听计从。 眼下营救的唯一希望,也只有指望郭威的力保了,曹正知道越早搭上郭党这根线,刑部和大理寺的反应也就越是迅捷。 忽然曹正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沉下脸来问承远道:“今天贡院是不是瞒了我什么?究竟是什么事?好好回话!” “呃……我好像……是把主考官小小得罪了一下……” 承远便把自己冒失的念了《上梓童山》,唐突王仁裕之事含含混混的说了。 “此事确实是大忌,”曹正摇了摇头“不过没那么重要,你在贡院,当真一如既定,写成了策论否?” 承远见他一向冷冷的表情此时越发严峻,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他其实也想明白了:原本的历史上,屠牛案确实是经刑部大理寺勘核后给刘晏僧平了反,但那是没有自己的情况下。 由于自己穿越带来的影响,陪都事宜——包括承远的贡院省试忽然成为了关键,如果这事情办砸了,郭威为了保住自己的政治威信,当然不会高调的帮助刘晏僧,他绝不会组织动员自己的党羽,反而要让他们缩在后面隔岸观火。 “这个……我……” 承远真的无法回答这问题,曹正见他支支吾吾的样子,心中一下凉了: “你没能照当初让你默写的文章应试,是也不是?”曹正其实从承远刚出贡院时,就看出他表情不对,看似心中惴惴。 然则曹正心中还是抱了一线希望:“好吧,事情因何所致,我也不多问了。既是如此,你把自己乱写的文章背诵一遍,我来听听是否能蒙混过去。” “嗯……三篇策论我都是最后两个多时辰写的,所以虽然思路尚在,具体内容不大记得清楚了。” “什么?”曹正气得眼珠子都快要爆出来了,“你是两个时辰赶出来的?” 旁边的裘飞虎此时提醒道:“叔直公,咱们要不要赶快求见刘帅在京里的故人亲朋,想些别的主意?” “还找什么故旧?”曹正大摇其头,“我就说么,武德司虽然厉害,然而毕竟管不到屠牛案上,除非是有了什么贪赃,或是忤逆之事才可出面直接押人。咱们现在哪也去不了了,除非……” 曹正本想说“除非沿江而上逃至诚都,反到孟蜀那边去。”突然想起旁边还站着个枢密承旨司派来的快行使,赶紧把下半句憋了回去。 忽然间,曹正脑中响起了邓州屠牛案后,那双霞寺僧在自己耳边之言: “此人哪里是什么奎星?恐怕是你邓州的灾星!大祸星。” 想起自己一家老小兴许都要被这事牵扯,曹正忽然抓住裘二腰间的剑柄“刷”地拔出来。对准了承远的脑袋。 “真……真恨不能砍死你个小畜生!” 承远见曹正的剑真的照头劈了下来,脑中下意识想起裘飞虎教给他的闪避和反击要领,他身体刚要应变,不料“嚓”的一声,已被身旁的快行使拔剑挡住。 “这个人的命可不能让你来收。”那快行使冷冷道,“即使要杀,也该由我来处理,此人留或不留,要听我上面的命令。” ………………………………………… 此时的郭府,郭威父子俩的对话也还在持续着…… “不过,这事情还有个更耐人寻味之处。”郭威忽然又一脸神秘的看着儿子。 郭荣听到父亲之语,立刻好奇的反问:“耐人寻味?孩儿这倒是愿闻其详了!” “王仁裕说,他一把抄走了成奎远的卷子,将那小子吓得不住讨好他。” “要讨好王学士?”郭荣微微一笑,“那也只好去夸他老人家的字,或是诗了。” “你猜的不错,他吟了首《上梓童山》,嗯,彩仗拂寒烟,鸣驺在半天……”郭威将那诗诵读了一遍。 郭荣沉吟了一下回道:“这是个面对君王的和诗,孩儿听人诵过,当着王学士念这首诗,可是有礼数不周之嫌啊。这成奎远是个傻子么?” 郭威将承远的卷子展平了,又铺在桌面上扫了几眼上面的诗文。 “确是不妥,不过纵使如此,以王仁裕的雅量也只好在背地里生生闷气罢了,算不得什么,而不该当场失态。” “他真的失态?怎么个失态法?” 郭威又是一阵略有讥嘲之意味的微笑:“王仁裕能怎么失态?瞪起眼睛,涨紫了脸喘喘粗气而已——当然这是你阿父我自己猜的。” 郭荣也大笑:“他人遇到该动刀子的事情,王学士也只是瞪瞪眼罢了。” 忽然,郭威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转过身子,悠悠念出了又一首诗: “立马荒郊满目愁,伊人何罪死林丘。 风号古木悲长在,雨湿寒莎泪暗流。 莫道文章为众嫉,只应轻薄是身仇。 不缘魂寄孤山下,此地堪名鹦鹉洲。” 郭荣闭上眼睛,感受着王学士这饱含叹息与告诫的意味…… “这个似是首怀着悲凉之心所叹,嗯……应该是所为一狂生枉死之诗。” “是啊……”郭威也抚须叹息一声,“王仁裕说,这是他当年路过平戎谷胡翙之墓时,感怀于胡翙所作。” “不缘魂寄孤山下,此地堪名鹦鹉洲,所谓鹦鹉洲,自然是对那祢衡有所指了,然而胡翙乃何人?我却不知。” 郭威回答道:“此人是个才子,那是唐僖宗的时候,胡翙作藩镇的幕僚,某日到荆州刺史处做事,嫌弃人家怠慢了他,竟在人家客厅里屙了腹中之物。” 郭荣不以为然的冷笑道:“这就过分了,如何待客这本来就是主人家自己的事。再说究竟算不算怠慢,他也该事后查访打听下,看看人家接待别人是否亦循着同样的态度,再做判断。” “你说的不错,这个胡翙的最终下场,乃是被人家活埋而死。” 郭荣点了点头:“成奎远身为应试的狂生,念出这诗倒像是为自己的下场而作预言一般。” 郭威意味深长地看了郭荣一眼,缓缓摇头道:“王仁裕告诉我,他这首诗本是个押棺诗。” “押棺诗?”郭荣大奇道,“那又是何意?” “你没去过王仁裕所处陇右之地的老家,自然也就不知。所谓押棺诗,当为上邽周边秦人之俗,那是自己想一首自己作的诗文,将来带到棺材里去。” 郭威微微撇嘴,又睁大眼睛盯着儿子,怕他听不懂自己的言外之意: “听懂了没?押、棺、诗,要烂在肚子里头的诗……” 郭荣扑通一下坐在案子上,只觉脑袋一晕…… 郭威一边在屋里踱步,一边道:“所谓押棺,也只是十几年、几十年之想,未必真的永世不表,但至少截至今日——截至他刚刚和我对谈之时,全天下只一个人知道此诗,那便是王仁裕自己……” 郭荣愣了半刻,又抄起承远的试卷,细细看了起来。他忽然又想起一事:“而且王学士因知贡举,已被锁院制关了将近一个月,什么奎星现世、南阳陪都之议皆尽不闻细节,故而不可能和成奎远有什么事先勾连,并在此说假话!” “怎么样?荣儿小子?”郭威含笑再问儿子,“若是阿父此刻再问你此人留或不留,你如何回话?” 郭荣不答,他又反复将那试卷看了两遍,忽然嘿嘿一笑: “此人当然要活着!而且……”他随手抄起虎皮交椅旁挂着的一把宝剑: “谁人若想要此人之命,” 他“曾冷”一声拔剑出鞘,剑指阁楼窗外的明月: “那孩儿就要谁人之命!” 40 四圣同堂 承旨司的快行使并没有杀掉承远,但承远当然不能再住鸿胪馆。 贡院省试后,他的试卷被王仁裕给没收了,现在还在枢密使郭威手里,也不可能再交礼部了。 王溥则最终头甲得中,被点了状元,哪怕他听从父命,本来将自己最出色的文章让给了承远,而自己应试时只用了稍逊的那几篇。至少在这个细节上,历史并没有改变。 实际上对于当初的王家来说,考前几天让出几篇文章换来省试的考题,这是一笔多么划算的买卖?本来嘛,谁能说自己就能打包票,能当状元?虽然王溥的水平本来就是当之无愧的…… 王溥不是个酸书生,也并不天真,他的爹爹就更不天真…… 于是,戊申科的省试完满结束,朝中只有王祚王溥父子、郭威父子、王仁裕、李业和皇帝刘承祐等人,还牢牢记得有这么一位“木狼奎宿”参加了省试。 这样一来,被“保护”的除了承远,又加一个曹正。他二人被那承旨司的快行者关到了一处府邸之中。当然,遭软禁者兴许还要加一个刘晏僧——他被拘押在武德司的黑牢里…… 承远所处之地虽然不得自由活动,但伙食着实不错,尤其是相比邓州时刘晏僧的对待,简直天渊之别了。而且他还能随时跑到院子里,舒舒筋活活骨,至于练练裘二虎子的长拳,自然不在话下。 “也不知道裘二哥怎么样了?我还想接着跟他学使拳弄棒呢。” 承远一边说,一边夹了一大块素鳞去骨鱼脍(一种生鱼片),要扔到曹正碗里。 曹正已经十几天没和承远有交流了,纵然承远再怎么逗他说话,他也绝不支声。曹县尉这回可是真恼了…… 曹正身在内乡为官,家中妻子儿女、还有尚在的父母皆被刘晏僧安置在邓州城中,虽然总有好事之辈对他说:这是节帅扣着你家眷,让你如履薄冰的为他卖命,但曹正从来不信这些话。 如今有了这次贡院的事情,搞得邓州家人没了刘晏僧的庇护。虽然胡栾者一定不会亏待自己,但胡栾者这回同样不知能否保得住,曹正少不了忧心,也免不了恼怒。 承远只好推开房门,步入了所处的小院子里,此时二月即将过去,外面终于没有了那股倒春寒,拂面的微风,也有了些舒适的春意。他观察着院子的正房,以分析自己所处大概是个什么所在。 漂亮的四垂脊,悬山顶,单重檐,广三间一开两暗,瓦是绿的,这样的房子若处内宅偏路,那怎么也是个贵人居所了。 承远在院子里绕过来又绕过去,那是想要算一算屋子的斗拱,正数得开心,忽然院门被打开,一个武官服色之人满脸神气活现,笑呵呵的走了进来。 这人正是多日不见的裘飞虎! 承远大喜,正要赶快向前相认,忽见裘二高大宽阔的身躯后闪出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这人身穿青绿团花锦袍,一张小圆脸看起来甚是貌不惊人,他的目光也看起来似乎很谦和,不过隔着衣服还是能感到此人身材很是壮健。 曹正此时终于也步出房间,和那青年对视。 “时隔八载啊!”绿袍青年道,“曹先生,当初你一意要留在杨光远身边,如今杨帅安在?他杨家只剩个犬子杨崇信(注1)苟活于安州了。哈哈,好巧不巧,就在你邓州东南不远。” 曹正见他到底没有提杨光远逐走自己的缘由,还算留了点面子,于是也只有微叹一声说道:“人活一世,原本就只能随缘过活的。当初,要跟你爹一起投先帝?或是跟杨光远去讨范延光?一念之差失之千里。出将入相或蹉跎半生,本来也就是一念之后的两茫茫而已。” “可惜可惜,”绿袍青年手指承远,“现在有了这个人,想回这边从头开始?只怕也晚了。” 曹正听出他话中有意,不由回问道:“你们要拿这小子如何?想要他的命么?” 绿袍青年板起了脸:“汝自己尚且自身难保,还管得了这小子么?”说完又指了指承远:“裘赤郎(指裘飞虎,赤郎即赤头郎,是底层武官职),押着这小子,跟我走吧。” 曹正见对方居然已将裘二收编了,那自己就更是什么也指望不了了,他虽然怪罪于承远当初的捣蛋,但这回眼见这小子兴许前景不妙,还是心中有些不舍。 承远自穿越以来历经艰险,意志上也比以前磨练得更硬了些,当下便抿着嘴唇轻轻拍了拍曹正的肩膀,然后昂首而去。曹正呆站着望向他们,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屋里…… 承远随了他们两人,顺着这偏院的后院走回二进,又转身走侧门,来到中路的一间大屋门前,那屋子也是个悬山顶三间,不过皆为明房,而且比自己所处的屋子尺寸大了一圈。屋子门口则把着个门神般的军汉,承远本要欣赏下这间正房后堂,以及府邸的格局,却一下子被这汉子所吸引。 承远先打量那个人的身材,横竖尺寸皆为可观,倒是和当初的“郑三”石守信颇为相似,都是腰粗背阔,威武挺拔,不过此人的眼睛比郑三要亮得多了,应该说比国庆仪仗队头排的标兵还要有精神。四方脸,皮肤微暗,还有些油亮,但绝对说不上黑。 另外瞧他的面目明明很年轻,但神情又有些老练的感觉,总之如果一定要形容此君给人的印象,且只用两个字的话,那就是“可靠”,如果定要用四个字形容的话,那就是“绝对可靠”。 承远从来对“欣赏男人”没有任何的兴趣,可是眼看这位铁塔般的汉子,还是在心中暗暗称赞:“乖乖我的老天爷,这个汉子如此神采奕奕,即使世上所有英雄皆拜其作大哥,此人都当得起……” 绿袍青年将承远引入屋子,正堂里有两个人正在对弈,左边是一位貌似五十岁多点的人,神情专注,这个人坐在主位执黑子,看面目乃是一张长方脸,然而脸盘甚为宽阔,绝非那种大马脸,他皮肤微微发红,五官看来算是威武,不过着装却只是圆领的青色袍衫,乍一看来,承远觉得其实过于朴素了点。 右首则是一个僧人,身着黑色僧袍,看起来相貌平平。他手执白子,似乎面有得色。 绿袍青年进来时本来要报一声,告诉坐在主位那人成奎远已至。然而见里面正在下棋,他赶紧对承远打了个手势,示意万万不可出声。 承远微微点头后,转身去看棋盘,虽然自己完全就是个围棋白目,只知道最最基本一些规则,不过此时也大概看出这局棋下到后半段了 从盘面来看,局部的死活问题基本上有些结果了,应该说那僧人占了些微的优势,不过执黑者危局之下毫不放弃,正全力攻打白子的大龙。 承远看出盘面上似乎有个劫,又似乎有两个,以他的水平也只能看出以上这些内容了,至于什么飞、跳、他都分不出,断、粘则有些浅浅印象,最清楚的也就只有“堵”了…… 离终盘越来越近,两个人表情都极为认真,让承远这样的弈盲都感到被一股股压力逼得喘不过气来,终于,执黑打劫成功,而且终于攻破了对方的大龙。 承远对终盘的计算更是一窍不通,只能看看身旁的绿袍青年,只见他舒了口气,面有得色,如此看来,该是先手的黑子要赢了。 “元朗老弟,”绿袍青年向门口那军汉招了招手,小声道,“不必把在门口了,你棋力也好,不如过来一起看。” “给我住嘴!”执黑者皱着眉头,显然有点气恼,“荣儿小子,终盘算目数时不许插嘴,为父说了几次了?” 那和尚也忽然笑道:“不必算了,小僧这回只怕是赢了,枢密的黄金杵,只怕真的要被老僧带回鸿胪寺了。”这官话口音听来极为别扭,几乎要仔细辨别才能听出…… 这时的承远忽然愣住了,他突然背过了身子,整个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他开始努力平复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脏,同时拼命抑止自己那热泪盈眶的眼睛留出什么东西来…… 绿袍人见他在终盘关键时刻,如此的激战中把身子背了过去,此时颇为奇怪。 承远心想:“论文老师、同学、市规划局自己的领导——历史迷王局、老爹,还有历史论坛和微信、知乎上认识的那帮喷子们……” “羡慕我吧!”承远的内心呐喊着! 承远知道,此时自己所处这间屋子里这几个人中: 执黑子者,乃大周广顺开国的太祖圣神恭肃文武孝皇帝——郭威郭文仲; 绿袍者,乃大周朝世宗睿武孝文皇帝——郭荣郭君贵; 那门口的大汉,乃是大宋朝太祖英武圣文神德皇帝——赵匡胤赵元朗! 注1:这个人本名杨承信,因为必须要避刘承祐的讳,所以当然只能称呼为杨信,但这样读起来就和麟州节度使杨信(杨业的父亲)同名,造成可怕的混淆,非常难搞,无奈之下我干脆强行给它改了个名字:杨崇信。对不住啦,杨老弟…… 41 为国争光? 承远勉强抑制了心中的激动…… 当发觉门口的军汉就是赵匡胤后,承远咬着自己的牙微微点头:“今天我终于确信了,所谓千里送京娘的故事,绝对是真的!而且恐怕没有打折扣!” 依照他从前的见解:一位花容女子,只因某男一路上坐怀不乱没有毛手毛脚,难道就能对他死心塌地,甚至最终为离别而寻短见了? 殊不知,赵京娘本来在危局之中无依无靠,却忽然出现一位如此容姿的英雄男儿,赵京娘不是——至少绝不仅仅是对其产生青年男女的欢爱之想,而是要将自己的一生,都托付给这样一位可靠的男儿。只有死心塌地跟了此人,她才确认:自己不再是薄命的女人…… “不对啊,这局棋明明是家父赢了。”承远远去的思绪被郭荣的说话声打断。又听郭荣继续说:“刚刚终局虽然杀得难解难分,不甚明朗,但依我的算计,这棋局黑子至少多了八目。”说罢郭荣手指黑方的活棋,一个个的数了起来。 “不能这样数,”那个和尚也伸出手在盘面上指指点点起来。 郭荣看了看他的算法,那是收官后将孤子和死子填入领地,再计算围空,不仅摇摇头道:“大师,这个比目算法乃是你东洋之法,然你日本国(注1)僧侣每当来至中原,皆入乡随俗用中原河洛的数子算法,这原本已成惯例,又不是我朝棋士强迫你们的?” 那扶桑僧人皱着眉,口气却更加激动,官话的口音也就更加硬邦邦的难以入耳:“小牙内,这对弈之事既称围棋,那当然是计其所围成的领地更合乎情理,这就好比你郭将军领兵打仗,是比照策略的全局、州县的收复为胜?还是算计兵卒的死伤对比呢?” 郭荣笑道“当然都要算,不单单是兵卒死伤,而且还要数数百姓们的拥戴哪边更多。吾十五岁即上战场,大师还能比我更懂用兵?” 承远觉得这倭僧在别人家里做客,还非要死皮赖脸的争人家的宝贝,分明是懂规矩,但奇怪的是郭威却并不生气,而是含笑看着二人,似欣赏般瞧着他们争辩。 承远此时却忘了:对日本人心有不忿,这其实是近代所成的心态。唐末时期中原与东洋关系其实还算不错,毕竟是师傅和徒弟的关系。因此屋子里的人除了郭荣和那“国际友人”随口争辩外,郭威对家里的金刚杵其实并无不舍,早有让与对方之心,赵匡胤则也是笑吟吟的站在一旁,看这俩人如何辩论。 承远这现代人就不一样了,一提到日本两个字就莫名联想到什么“九七式舰爆”“三八大盖”“死啦死啦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于是他又是一阵冲动,想插嘴说话了…… “这位大德高僧,”承远口头上还是得客客气气的说话,“围棋的收官算法原本无分东洋中国(注2),你的比目法原本也是中土所出,只因我们这边领悟到比目算法实在荒唐,才改良为数子法而已。” 那倭僧大奇:“哦?你说我们的收官算法荒唐?”那僧人显然是个棋迷,说到这里竟然拉着承远的手要把他拽过来。“你棋力如何?快与我说说!” 郭威微微一笑,忽然站起身来,拍了拍承远的肩,又指了指自己刚刚所坐的位置。 承远这下可是大挠头了,他就是再不知轻重,也知道郭枢密刚刚坐的那个位置决不能糊里糊涂的被自己占了,这完全不合礼数。 然而郭威指着那丝绸坐垫时,却并不像仅仅请自己坐下的感觉,他注视着自己的双眼,在那逼人的气势下,承远看来既非要请,又非命令,似乎很客气但又绝对不容自己拒绝…… 只是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好似迸发出无声的话语,承远“扑通一声”,终于还是不由自主的坐了下来。 对面是一位讨厌的日本和尚,身边则围着三位未来的盖世英主、传奇帝王。承远的心中怦怦乱跳,然而此刻的他丝毫没有后悔的意思,而是心中异常的兴奋。 “我的棋力?这个可真不知从何说起,”承远笑嘻嘻的,一副厚脸皮的样子,“反正小生只知道两个事情,其一:” 承远伸出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着,“其一乃是:四方气紧则为人所提。” 他又把另一只手也举起来,两手分别握成两个圈圈: “其二,那便是单眼死棋,双眼活棋。” 日本和尚大笑起来:“提子和单双眼死活,这岂非三岁孩童都知道的事么?” 承远不理会他的嘲笑,从棋篓子里掏出一枚白子: “ok,我执白,另外小生还有几个请求。” “我亏,不必客气,你且说。”和尚以为ok也是中原的什么问候语,于是跟着学了一句。 “一者,虚手(在某个回合跳过去不落子)并不贴目;其二,小生棋力不精,故而不打让先,大师先手要贴我五目。至于收官计算,那就按你们东洋比目法。” “虚手不贴目的棋小僧在老家下得多了,没有问题。至于那第二条简直就不必说了,你这黄口孺子,难道能让我这长辈的先?不要说五目,贴你八目都没问题!” 承远听他自称“长辈”,不由感叹:此人这和尚当得实在二把刀的很。 忽见对面的赵匡胤看看自己,微笑着轻轻发了一声叹,显然听到这两条后,他明白了承远要做什么鬼把戏,承远则对他回报了一个笑容。 “匡嚓”,承远从地上又抓起个棋篓子,砸在案子上,里面也是些黑子。 “给我那么多棋子,这是何意?” “怕你不够用。”承远笑答。 日本僧人手持黑子刚要落下,承远又大叫一声:“且慢” “你到底是下或不下?”那和尚微微皱眉。 “这局棋还有个规矩,无论如何发展皆不能有怨言,要一直下到底,如何?” 僧人:“没问题,你我击掌为誓!” 两人击了掌,郭威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承远,显然也明白他的用意了。 执黑先手,第一手下在了三之三,这是一步古老又古怪的下法,郭威知道这第一手三之三看似守在角落拘束而无进取,其实正是这和尚的厉害之处。 承远双眉紧锁,抓起白子考虑良久后,又掷回了棋篓: “虚手!” “啊?” 那僧人吓了一跳,没有人会第一步虚手,这其实也是小孩都懂得的道理,开局虚手相当于将大片的领地都白白送给了敌人,这人究竟想干什么? 那僧人只道承远有什么大阴谋,于是第二步还是小心翼翼挂了小角飞…… 承远苦苦思索了一会儿,再次一甩袖子,潇洒的将白子掷回了棋篓。 “虚手!” 郭荣用右拳轻轻敲了下左手掌心,显然也看出结果是什么了。 只有那日本僧人还身在庐山中,他随手落了左下角星,问道: “莫非下一著,君还欲虚手?” 承远没有回答,不过那僧人低头看了眼身旁多出的一个黑棋棋篓,立即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这分明是胡闹,算什么对弈?”那僧人把手一翻,很是不满。要知道双虚终局,因此既然承远作虚手,那对方就不能再虚手了。 “大师,你二人已击掌为誓,这一盘你可是要下到底的。” 郭威冷冷的提醒了这一句,僧人怵于他说话时的威势,只好一直这样下了下去…… 和尚统共在棋盘上摆了359颗黑子,累出了一身汗,郭威等三位“大帝”早就步入庭院,赏景和诗去了,直到最后几手他们才进来。 承远则喊了359次虚手,嗓子的音色都变了味了。整个棋盘除了天元和右下一星之外全都被黑子黑压压的填满了。 此时僧人终于明白结果了…… “嘿……单眼死棋双眼活棋……” 和尚知道如果不再下的话,盘面上黑子两目,但不打让先要给对方五目,自己最后还是少三目。 此时为了让棋局继续维持下去,他也只能继续下——将黒子落在右下星上,自填一眼…… 只剩中央天元一眼了,承远果断的举起白子,“啪”的一声落在天元上…… 刚刚的所有黑子都被提掉了…… 那僧人明白,这样的局势相当于又回到开局了,承远只有天元上孤零零的一颗白子,并无太大的用处。相当于又重开了一盘黑先。 “小僧明白了,比目法确有不通之处。刚刚和郭枢密那盘棋,是我输了。” 注1:据查:自大唐高宗时期以后,“日本国”这个用法已经出现,并在正式场合渐渐增多,尤其是当面说话时,更是很少称对方为“倭人”,或者“扶桑人”。 注2:这本书里所有“中国”的用法所指皆为“河洛中国”这个地区,而非清代过渡为近代国家时、以及其后各现代国家政权的简称。 因为网站无法贴图,本节大家只好先看个大概意思了………… 42 华夏的神龙摆尾 郭威知道这番僧已经没脸再讨要自己的黄金杵,然而此时若将其收回藏库,不免显得自己家寒酸小气。 “和你下棋这位年轻人,叫成奎远,人皆赞之,说他有天星降世之才。”郭威微笑道,“他用三岁孩童都知道的法则,却吃死了大师你这国手,你们说,这黄金杵应当归谁呀?” 东洋僧人本来听说了郭枢密家中有这宝贝,又知他善弈,故而求此赌赛要赚走这金刚杵。此时知道事情已经没戏了,也只好合十施礼道:“小僧以为,金刚杵该当赐给这小公子。” 郭威点了点头,招呼人将宝物捧了过来。 承远细细看去,那宝杵黄灿灿的表面隐隐有些黑锈,中间两尊佛雕一个表情温和,另一表情忿怒,风格式样和自己以前见过的金刚杵并不一样。他知道此时的西藏还少有这种玩意,因此这把宝杵八成是古印度的宝物,难怪那和尚要垂涎。 郭威不但亲自出现,而且还有郭荣,父子俩不但一同面见自己,郭威还给了自己一个棋盘上抖骚的机会,外加一份惊天的豪礼。承远此时当然就可以板上钉钉的确认:枢密使对自己绝对没有恶意。 这种情况下他虽然觉得收下如此宝贝内心惭愧,但略表谦词后还是坦然收下了,否则也显得自己不识趣,太小家子气。 “成小公子,待小僧回到日本,定会与关白讲解此事,让他们改推中土对弈的收官计算之法。” 成奎远恭恭敬敬的还了一礼:“大师谦虚了,假若你见到源博雅殿下(平安时代的皇族,围棋高手和雅乐大师,乾祐元年大概三十来岁),一定让他找找藤原氏宗亲里有没有个名叫佐为的,告诉他做人不要太小家子气,开开心心的做人就好……” “欧亏,小僧记得了。”那僧人听了个丈二和尚,不过还是答应了这声,那个“ok”倒是更标准了点。 于是赵匡胤奉命带那东瀛僧人去花园赏花,郭府二进堂间里也就只剩下郭氏父子和承远三人。 郭威坐在屋子中央一把交椅上,郭荣执子礼随侍在侧,并没有落座。 承远当然就更不敢坐下了,刚刚在棋盘手谈之时众人如此随便,甚至主人家把自己的座位给了承远,然而对弈结束后,屋子里却恢复了一种庄重的气氛,这种气氛让性格略有些浮佻的承远不自禁的肃穆了起来,他深深地做了个揖: “晚生成奎远,此时,正式拜过郭枢密使,郭监卫将军。” “抬起头来吧。” 郭威自己也稍稍扬起了头,他的气势显然重重的压过了眼前这位所谓的“奎星”,或许这也是有意为之吧。 身旁的郭荣则一声不吭,显然他在这场会面中只会旁听,而绝不会插父亲的嘴…… “成奎远,我听你们邓州刘帅说过,你并非中土人士,生于数万里外化外之地,然否?” 这个问题如何回答承远想了无数次了,他此时微微叹道:“那里既非西域,又非东土,不是天宫,亦非地狱,实为更加遥不可及之处。” 郭威继而问:“哦?那是个何样的地方?” “在那个世界里,天下并非一家之天下,人人得过古稀之年,多数人每日只四五个时辰的劳作,即可丰衣足食。” “哈哈……”郭威忍不住笑了两声,“这样的地方,哪是什么化外之地?那岂非是世外乐土了?” 承远一脸的严肃,看来极为诚恳:“世上没有永久的乐土,我所来之处也绝不例外!在那个地方,也有无数人日日忧心,只怕没等哪一天,就突然崩塌殆去。” 郭威的表情微微有些不悦。绕来绕去了半天,不但没有问出对方真正的来历,甚至按照承远话里意思,此人究竟是人是鬼,是仙是魔都没有彻底搞懂。 “我前日读过你省试的策论,”郭威将左手伸出,对儿子示意,郭荣赶紧将一个方匣子恭恭敬敬的呈了上来。 郭威打开匣子,承远一眼就认出了那几张纸。想起几日前曹正愤怒时对自己挥剑,心中一下子又有点紧张了 郭威白了他一眼:“这几篇文章,为多少人增添了多少变故,你可知晓?” 承远点点头,又想起了当初王溥对他的告诫:“今日出此大言,他日命归之时,再要思量可就晚了”,又想起王溥赠他的那首牡丹诗,忍不住闭目而叹: “晚生虽感悔不当初,然此文确乃真心之言。” “哼!你说朝廷要想平北患,不单要光复幽云,”郭威忽然停顿下来,扭头看了眼身边的郭荣,果然看到儿子双眼一亮。郭威知道,锐意北曲,或者说先北后南,向来是郭荣感兴趣的话题。 郭威继续:“你说不单要光复失地,还说早晚要请朝廷置于河北,朝廷若弃河洛中国,而适戍边之地,那岂非以燕冀地而偏安自处?” 承远缓缓——但很用力地摇了摇头: “绝非如此!” 承远想起了历史的后续发展,那绝不是江湖术士短期或模棱两可的预言,而是千年岁月积淀而成的历史长河:辽金元明清,这绝非那唐末梁唐晋汉周的数十年之五代,而是多个数百年王气组成的千年之五代…… “你策论中说:“通京口以输河朔,顾南北以养中国”,嗯……三条运河,河洛、河北、东南以全鼎足之势,这样撑起一个华夏,那才有“东岳封禅之资”,郭威闭着眼睛,想象着如此一个真正的大一统,然而他又张开了眼,一脸嘲弄的说:“然则你一个自远方的来客,真的清楚河朔是个什么地方么?” 承远心中当然很清楚,也知道郭威想用什么话来驳斥他: “成奎远,”郭威续道,“前些天,北疆急报:北虏焦土焚城而弃定州!定州已经成为了孙方简这个土匪的地盘!唐末以来,黄河大范围的决口有近二十次了!年初,河北、徐州饿死百姓,近千!还有前些年滑州决口,倒灌集聚于巨野泽,人称水泊梁山……” 承远忽然张开双手,微笑着闭上双目,他紧接着又伸出一根手指,以食指凌空在划动……郭威只见眼前的小子划出了一条条看似优美的曲线…… 此时在承远脑中的,则是数千年演变的黄河下游故道!那是他无论上学时还是毕业后最感兴趣的议题。 “这是古汉道……这是北宋北流图……”他一边画一边在口中小声地喃喃自语。 在乾祐元年这个天底下,只有这个叫作承远的人拥有这唯一的能力:他能画出数千年黄河改道趋势之图! 承远一边在虚空中比划,一边想着: “即使我死了……”承远心想,“即使我真的要死,只要事先能慢慢回忆、考据,从而把这张图完整的画下来,交给眼前那位年轻的小将军——这位英明的世宗皇帝,或是刚刚那位做了天子的点检,让他们相信我。那么十一世纪大宋朝多少中国人的性命将被挽救……” 一边想,他又回忆起了当初刑场上和刘晏僧的那些对话。想起了那些饥饿中挣扎的人们…… 此时不知不觉的,承远眼眶微有湿润了…… “如果我把这些图留给后世,中华大地的官员、百姓们就不必再傻傻的去到处死堵,他们可以根据这些图而分析淤积的分布,甚至设法让人民避开这些该死的大水肆虐。” 对面的郭荣眼见自己面前之人已处于接近痴狂的状态,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产生嘲笑或鄙视的情感,而是同样心潮起伏的看着他,何以产生如此的感受,他却想不通…… 郭威也不知怎么了,同样没有打断对面处于狂乱中的年轻人。 承远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睁开眼,注视着眼前的郭威: “郭枢密,今年年初,黄河在原武县决口了,晚生所说,是否如实?”承远回忆起了史书上乾祐元年的记载。 郭威心中猛地一震,原武决口乃是加急传递至枢密院的消息,自己也是早上才刚刚打开火漆,此人如何会知晓? “七十年,”承远道,“我们有约莫七十年的时间,可以趁黄河大改道之间暂且的平静,定鼎天下,安定河朔!” 从天福九年(944年)滑州大黄泛,一直到天禧三年(1019年)再次滑州大决口,正好七十年左右,之后的北宋将长期为黄河北流所苦。 承远知道,只要中原王朝能够抓住机遇,实现那些长远而又必要的设想,那么北虏、女真、蒙元们便未必有那么可怕。 “七十年!”承远再次重复了一遍…… 作者按:如果有兴趣,可以找找如下几张图,出自《中国历史地理概述》 1先秦至东汉黄河下游变迁图;2北宋黄河变迁图;3金元时期黄河向南改道泛道图;还有最重要的4历代黄河下游河道变迁形势图。见到黄河下游数千年的历史变迁后,你定会在脑中蹦出一个词:神龙摆尾。 第一卷结尾感言(这段约900字,并非故事相关,应予扣除) 承远和郭枢密一家终于胜利接头了!朋友们,假如你竟然坚持读到了这里,那么请接受我本人,以及书中粉墨登场的承远、曹正、郭氏父子、王溥们一个深深鞠躬。谢谢你们! 头一回写小说的我曾经想过,如何在只言片语中把一个时代中的“魔幻现实”之处描述一番。 也许最好的方法,就是将同一时期的两个略有可比性之事摆出来进行对照: 杀人、吃人的人,会被朝廷招安加官进爵; 因饥饿而屠牛的人,反而会在王法下人头落地。 这就是历史的荒谬,然而却又无比的现实。因为,这不但是某个特定时期的特色,其实相同逻辑下的事例永远都在不断重演。 我想,每一个人对于历史的看法都是不同的,人的主观性制造了重重的迷雾,但同样的,主观性也构成了世界的多姿多彩,史书中的记述都是由无数的主观构成的,然而无数的主观色彩又会像油画中的每一笔般组成一个庞大的客观。历史学家的主观性体现在论文中,然而那总是遮遮掩掩的。也许,假如逼历史学家们一人写一本小说,那么他们的主观色彩和可爱之处将会更加跃然纸上。 每个人对历史故事写法的观点,也是不同的。 实际上,我第一次写本文时,原本只构思了一个关于“陪都”的话题,然后突发奇想的想写出来看看效果如何。然而当雨夜廷议、吃人的省耗、郭威这三个章节完成之时,我忽然感受到一种极大的愉悦感,这三个章节也许效果并没有多好,然而却是我写得最过瘾的三个章节。 于是,这才有了廷议前面,以及之后的故事。应该说,虽然文笔稚嫩,但本人对历史小说的基本初心也深深刻在了这三个章节中。 通过依托于5、6、7这三个章节,我希望自己尽量诚恳的向所有读者提出自己对于历史小说的看法,同时也以此向自己最敬佩的那位历史小说家致敬。(当然我绝不是说“567节类似于他”或者“我在仿他”,我自知自己的水平连仿他都不配。) 最后想说的是,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够支撑一个人进行写作呢?答案是:有人看,有人期待,哪怕人数并不多。 每一位陪伴着我跟读至此的朋友们,谢谢你们! 还有非天之翼、tif、夜行于昼、童家二少、殇之夜、theknights、euifu,宝生月毛枪鸟1942、yoyoyo233、拔剑惊四境及其他经常鼓励我,给我推荐票的朋友们,我知道你们的每一张票,都充满了鼓励我继续写作的心意,谢谢你们! 还有为我打赏10000的那位全知全能猫先生,你有过更加长期而艰苦卓绝的创作经历,也是值得我尊敬的前辈,谢谢您。 我以上面这几个零零散散的段落,作为第一卷的结束语,同时,我也以此对历史组编辑老师的推荐致以诚恳的谢意…… 第二卷的故事我们明日继续。 43 赵家大郎 乾祐元年,二月末,凤翔巡检使王景崇遣人押送了子午谷之战俘获的蜀军军士终于进京。刘承祐命宰相苏逢吉主持献俘仪式后,开天恩释放,并赐衣食。 三月初,刘承祐登基以来第一次正式的坐上广政殿接受群臣的朝拜,以示名义上的亲政。皇帝钦命门下侍郎窦贞固为山陵使,令其配合许州节度使刘信,务必赶在年内将先帝尽快安陵下葬;又授河中节度使李守贞太傅衔,晋封为公——即便年初朝廷要求的入京述职,李守贞根本毫不理会…… 然而李守贞似乎不满足于作公,朝廷刚发了册命,號州、陕州便陆续报急,说李守贞卡住了崤函要道,封锁潼关,显然要据守谋叛了。 几日来,枢密承旨司下辖的各房整理着各州所发军政机要,还要将内廷的指示拟为恰当的文件,转付中书省,让中书舍人“承旨”后记录于案,称为“宣底在籍”,几日来枢密院各房已经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枢密院职官真的不能总以内臣自居了……” 自平定杜重威,直到如今李守贞的不臣之举,眼看着朝廷连日以来的焦头烂额,郭威屡次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这几天,开封府新任长官侯益除处理繁杂的开封府政务外,还多了个任务,那就是为枢密院投书,详细报告近一年西北局势的内情。 “去岁,赵匡赞乃于十月遣使于伪蜀,相约十二月初十,以伪蜀中书张虔钊为北营招讨使,将三万出散关,伪蜀都虞候李廷珪,将二万出子午袭长安。” 老奸的侯益将引发子午谷之战的责任一股脑扔在了前长安京兆尹赵匡赞(赵匡赞之父就是大名鼎鼎的赵延寿——唐明宗长兴公主的夫君)的头上,摘出了自己,他知道枢密院不可能深入追究自己的责任,毕竟郭威要想从李业手里救刘晏僧,就必须将其先从武德司的黑机关里捞出来,再转至侯益的开封府关押。 “匡赞先陷于北虏,惧先帝以疑,故通蜀主,是求苟免耳,适景崇至,则决意归汉,今至浚仪,毋应有疑耳。” 侯益知道赵匡赞先已经到京了,所以自己对赵匡赞还是要先“黑”,再“洗”。而对远在陇西的王景崇,他又必须“一黑到底”。 这也算是官场上的“远交近攻”了,毕竟,当初王景崇差点把自己宰了。 对于李守贞反乱后,在凤翔反客为主的王景崇是否有叛附的可能,侯益毫不留情的做出了“会”的判断。 “主公,三郎入京后婚嫁的事宜,已然差不多了,这是礼单。”侯家的家仆打断了侯益。 “嗯?亲家都到京了?快请他们来见我……” 不一会儿,侯益的爱子——三郎侯仁宝来了,当然还有亲家公赵迥,及他的三个儿子。 侯益结的这位亲家并不显赫,老头是河朔人,做过从五品的相州司马,如今也已经退休,他全家本来久住在西都洛阳,鲁国公侯益也是洛阳的大族,赵家能和这样的豪门攀亲,那可真是时来运转了。侯益此番回京,为了表面上不显招摇,故只敢在暗地里贿赂杨邠、史弘肇,这才免于被追究当初凤翔时的通蜀嫌疑。所以官场都说:结赵迥这个亲家,其实他也有低调做人的意味。 “合兰也安顿下来了?住的还习惯吧?” 赵迥忙摆出一副欢喜的笑脸:“习惯习惯!能在开封天子脚下完婚,是小女的福气啊。” 侯益笑笑,没有再搭这个话头,忽然想起一事:“亲家那个最为聪明贤良的赵家大郎,还在凤翔,吾此番仓皇回京,没能一并带回来,可真是件天大的憾事。” 侯益看了看眼前赵家兄弟最年长的二郎赵贞,看起来呆呆的,同是一人所生,居然和老大差那么多。 赵迥大笑道:“这个确为遗憾,不过吾家大郎原职陇州巡官,这还要多谢侯公之前的恩遇提拔,才得正式入驻凤翔幕府。” “不必客气,贤郎在陇州凭的是办事干练,换别个人便是吾家至亲,也做不来的。”侯益微笑着点了点头,“此番我回京前被那王景崇算计,只怕贤郎在其手下受委屈,不得已又把他荐至长安京兆,以投永兴军,等将来有机会,再回京城。” “永兴军?”赵迥微有忧色“那岂不是离河中李守贞更近了些?” 侯益也知道长安比凤翔节度使辖区靠东,会更加靠近李守贞。 然而王景崇在凤翔,挨着大散关。这个地方任谁驻扎,都会利用自己的有利位置与孟蜀悄然结纳,以抬高自己身价,这其中当然就包括半年前的侯益自己。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李守贞一反,王景崇不能幸免,必定也要叛附的,赵家大郎被自己送到永兴军,其实比留在王景崇那里更安全些。 这些考虑都是军务机要之事,侯益当然无法和不相干之人明言自己的判断,即使那人是亲家公。他只好敷衍道: “不妨事,李守贞窝在河中之地,三面皆被朝廷各镇包围,何况还有北面皇叔刘崇剑指其背,不出月余河中之乱想来即可平复。” 赵迥知道自己这亲家公向来神通广大,否则为何匆匆回京才不久,即被委以京畿最高长官之职?因此听了这话也就放心不少。 “对了,我这个大舅哥的名讳是……是什么来着?”准新郎官侯仁宝不好意思的一笑,“合兰总是提起他,但都是“我哥我哥”的,少提名讳,故而有些淡忘了。” “赵普!”老亲家骄傲地回答道,“犬子名赵普,草字泽平。” ………………………………………………………………………… 此时的长安,已经悄然被夹在蠢蠢欲动的河中、凤翔两大反乱策源地之间,民间却毫无什么特别的反应,富家大户依旧歌舞升平而醉生梦死,工匠们忙于牙城各都、各牙将组织的军器皮具造办,暂时不愁什么吃穿,而贫户门也继续挣扎,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 战争从来都是这样,大家先是冷漠以待,仿佛和自己毫无干系;而后被动员起来,群情激昂;最终兵临城下时,才知自己坠入了真正的阿鼻地狱…… 城外一百多里的官道上,一位肤色微黑的青年官人,骑在一头灰驴上。眼前则拦着一帮当兵的。 “做什么?前面警戒了,暂不能通过。” “诸位军人长官”官人先从驴子上下来,然后作了个揖道,“我有前任陇右节将的荐文,是到永兴军牙城,求取调职的,烦请各位让个路。” “把文书给我。” 那军官明显是喝醉了,毛手毛脚就要撕开火漆。官人虽然愤怒,但毕竟不好吃眼前亏,只能眼见那人打开了自己的荐书。 “赵普……” 那军官哈哈大笑,刺啦一声,便把那文书撕成了两半。 这个官人正是陇州巡官赵普,侯益离开西北后,赵普并没有立刻拿着荐书出发投奔长安永兴军。他可是个骄傲的人,想在后来的王景崇面前显露些自己的本事,然而占据凤翔的王景崇因憎恶侯益,反而羞辱了他。无奈之下赵普只得改投永兴军。 此时的他,强压怒火,又怕对方真的将那文书彻底撕碎了,于是掏出一颗小小的银铤,陪着笑容递给了打头那位军人。 “长官,拿了这个,和弟兄们喝几杯吧,这文书虽撕成了两半,到也不妨事,还能用。” 那军官接过那块银铤,瞪着看了好一会儿,又用拇指搓弄着银铤背后密密麻麻的气孔。哈哈大笑道:“儿郎们,这小子是来送钱的,来来来,咱们都受着!” 旁边几个士兵都“刷拉拉”拔出了刀剑,原来这些家伙毕竟不是小胥小吏,当兵的若是坏起来,那是不吃行贿这套的,他们干脆又要命又要钱了。 赵普沉下脸来,也从腰间抽出随身的长剑,虽不是练武的行家,但他总不能束手待毙。 忽然一阵密集的马蹄声逐渐接近,几个军人脸色微变,为首那个军官突然挥剑抵在自己颈中,大叫一声,自刎而亡了。 “你们这班泼才,在做什么勾当?” 一个嘶哑的破锣嗓子响起,乃是来者打头一人所发出。 那劫掠赵普的其余军人在惶恐之下,大都也提起手中之剑,大叫着自刎了。只剩两个胆子小的,嚎啕大哭着跪地求饶。 “都头……都头饶命啊……饶命吧……” “哈哈哈哈哈……”那马上之人桀桀怪笑着。 “他们几个聪明,”那人拔出佩剑指了指横尸遍地的几个兵人,又指着剩下的两个:“你两个则是笨蛋。” 赵普心中一震,知道这两个没有自裁的兵卒立马就要倒更大的霉了。 “收贿的乃是卢长行(长行是武职),与我们无关啊,都头饶命……”一个士卒抱拳求饶,几乎哭成了泪人儿。 “哦,是嘛……就是说接银子的是他,真不是你们……” 那人又招呼几个身边的随从:“去,找卢三喜的尸首,把两只手臂砍下来。” 左右叫声得令,没一会儿就把卢长行两条胳膊捧了过来。 “嗯……再把这两个直娘贼右臂也砍下来,找麻线,把刚才两只胳膊给他们缝上去,这样你们也就算拿“自己的手”接过银子了,哈……哈哈……” “都头饶命啊都头饶命啊……”这两个士兵只恨自己刚刚没有自裁,可惜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缝好了胳膊,再把这倆泼才腰斩喽,找个树林子,身子以上、屁股以下,给我都挂在树上。”他又笑眯眯的伸出手,掐了掐其中一卒那泪流如注的脸蛋儿,“办完此事,你们可别忘了找我领赏钱。” 左右领命,把两个兵丁拉了过去,耳听得他们杀猪般的叫声,赵普连忙转过了头,他不忍直视,只觉心中不寒而栗。 那都头缓缓纵马过来,用剑锋串起了地上一分两半的文书,赵普见那都头脸上黥着字,究竟是什么,自己却因为天黑而未能看清。 都头微微偏头,皱着眉念道: “赵……普?” 他又扫了赵普一眼:“我这人认得字不算特多……没念错吧?” 不等对方回答,那人哈哈大笑着,终于将那文书撕了个粉碎…… 44 黑面豺狼 那都头又将手猛地一扬,鲁国公侯益为亲家大小子精心炮制的推荐书,就这样天女散花了。 赵普这人素来冷静,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反而将手中握着的长剑又插回了剑鞘。 “这位都头……如何称呼?”他一脸平静的拱了拱手。 “嗯,我跟你乃是“一家人”。” “原来是赵都头,敢问赵都头,足下可是永兴军属下?贵军这一都人马,欲往何方?” 黑夜里虽看不清后面所打的旗号,但对面显然旗帜鲜明。另外赵普发现对方盔帽齐整,显然是位牙将,而非乡军兵马使,或是团练、镇将之流。 赵都头交叉双臂,却去问旁边的一个短须武官: “常彦卿,咱们本来要往何处去啊?” 赵普打量一下,依那常彦卿的服色品级,明显是个将头。 “回都头,咱们现在有两条路可选,一者接着奉朝廷的指示引钦命的供奉官回长安,然后先和永兴节度副使打个招呼,再同供奉官去东京汴梁,找小太尉。” 赵普听到“小太尉”三个字心中一震,知道他们所指乃是赵匡赞,这都头既是在赵匡赞属下,装备又如此齐整,八成做过他的亲兵,甚至认过他作干爹。 然而赵匡赞早就抛了永兴节度使兼长安京兆尹的职务,奔京城而去了,这些人却还慢慢腾腾的没回长安呢! 赵都头打了个呵欠:“小太尉回到京城,那是羊入虎口啊!咱们再去,这不是跟着送死吗?常彦卿,你也想被斩成两截挂树上吗?” 那将头打了个寒噤,连忙回到:“不不不赵都头,末将屎迷了心眼子,咱们是要选另一条路:干脆把长安永兴军收入囊下,再示好于凤翔巡检使王景崇。” 赵普大惊,心想:“永兴军也要反了?而且他们还想拉上王景崇!” “嗯……是了,既然主动刺了字,对人家表了忠心,那咱们就带了人赶紧去吧。那个……朝廷派来那个供奉官呢?监视我的那个?是叫王益?供奉官?” 他大叫大嚷了几声后,后面一个白衣者赶紧跑过来来战战兢兢的答道:“下官在此,这……都头饶命……下官万万不敢监视都头啊……” 身为朝廷钦差的这个供奉官竟然如此一副德行,赵普知道这人一路上一定被赵都头的言行唬得魂飞魄散过。 “怕什么呢?老子又不会吃了你?如今朝廷和咱是一头的,王巡检使和咱也是一头的,我不杀你。是不是?王供奉?” 赵都头也不管那王益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回头又对赵普道:“赵巡官……嗯对,我看你荐书上说做过陇州巡官,既然侯老公爷写那个破玩意已经让咱撒成灰了,老子现在又正缺人用,干脆你就接茬给我做巡官算了。” “你说什么?”赵普吃了一惊。“然你是个都头,要什么巡官?” “都头?”对方低下下巴,用那微微翻上的瞳仁盯着赵普,露出一大片雪白眼球,“听好了赵巡官,等进了长安城,老子赵思绾,就是永兴节度使了!” 他伸出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边怪笑着,一边领着队伍纵马而去。 赵普向来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格,知道既然反抗无用,那就索性不反抗了。他先将宝剑悬在自己坐骑之上,而后混在了队伍之中,于是这一都人马,千把来人,就这样一字长蛇般朝长安城进发…… 三月二十四,长安城外驿站的驿亭,永兴节度副使安友规、巡检使乔守温要摆酒接待朝廷的使者——供奉官王益,他们当然以为:和王益一起的赵思绾,是想从驻地来复命,再归附朝廷的。【零↑九△小↓說△網】 都头赵思绾带着自己的军队,列队在驿亭八百步外不耐烦的等着双方的谈判和交代。 赵普则总被他额头上那个黥字所吸引——那是个正中的“王”字,此字刺在那一脸凶巴巴的宽阔脑门上,真真让赵思绾宛若吃人的大虫一般…… 赵思绾正等得渐渐有些不耐烦,忽发现赵普不时瞟一眼自己的头,不由问道:“我说你这个君子,怎么总盯着我看?打什么歪主意?要寻个机会宰了咱?” 赵普很不适应和这种满嘴飞出疑问句的人对话。 他心里明白,赵思绾说话总用问句,其实是为了给讲话的对手制造一种紧张空气,这就像当初见到他对部下,还有对王益的说话方式皆如此。成功在对方的心里制造紧张慌乱的种子,也就有利于自己操纵别人…… “不敢,”赵普回道,“下官是看到都头额头那个刺黥,略有好奇而已” “哦……你猎奇心重的很!,”赵思绾远望了一下八百步外,见王益和安有规他们还在罗里啰嗦,正好和赵普找几句话解解闷,于是回过头对赵普道,“那我就与你说说,赵巡官……哦……还是别太生分,你表字如何?” “下官草字泽平。” “对对,泽平老弟,咱这一都人马,是去年子午谷之战时奉了小太尉之命赶去增援的,不料王帅(王景崇)奉了皇命,带禁军精锐前来督战,说我这一都故意临战畏缩徘徊不前,要杀了咱。” 赵普当时在侯益辖下,当然听说过此事。当时侯益对他说:王景崇来西北为了立威,本来要杀个“黑面都官”,后来却又为了拉拢人心而放弃了。 赵普记得赵匡赞的牙兵有两都劲旅,西北各藩镇背地里称“红面军”“黑面军”,红面军严守军令,秋毫无犯,为节将攒名声,黑面军那一都则打家劫舍,供节帅筹草谷,兼而替赵延寿、赵匡赞父子背骂名。 现下赵普终于明白,眼前这位赵思绾,正是赵匡赞那支黑面都的领军之人…… 赵思绾继续说:“咱当时可是给吓了个不轻啊!当时就赶紧求饶,说今后黑面都生为王家军,死为王家鬼,咱不叫赵思绾了,改叫王思绾。” 赵普见这人完全没有廉耻心,居然把如此丢人之事当众眉飞色舞的说出。然而他却并不觉得这人可笑,这种行为反而让赵普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谁知王帅没让我改姓,他说似咱这种人没法做儿子,收之不祥。” 赵普只想冷笑,但现在只好强忍着…… “于是老子随手抄起一把刀,”赵思绾伸出右手,真的从随扈腰间“刷”地拔出了一把匕首。” 他将那匕首举起来,让锋利的刀尖随着他头顶的“王”字那一笔一划,缓缓掠过…… 赵普想象着当时的场景,不由打了个哆嗦…… “就这样,王景崇终于饶了我这条命,还让我黑面军全都人马在面门上刺了“永兴”二字,怕咱们回头临战脱逃,谁承想,”赵思绾挥舞双臂,再次发出桀桀怪笑,“谁想咱黑面都大难不死,咱赵思绾还要过一把节将的瘾了!是不是泽平老弟?要不要叫咱一声节帅?” “嗯……在下了然都头的心情,”赵普只得赔笑了一声,“不过如今毕竟尚未成事,如若先呼此衔,只怕不祥啊。” 赵普实在是老不下脸皮叫他节帅…… “你们看看!”赵思绾一拍大腿,只把赵普吓了一跳,“说得有理,还是人家读书多的人,更有见识!是不是常彦卿?把你吊死了换他上,只怕咱们黑面都还更加蒸蒸日上了!对不对?” “节帅……阿不都头说得对对……啊不对……啊对……”那将头哆哆嗦嗦,已经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了。 赵普还想继续细问,忽然远处几声号炮之响,安友规已经结束了和钦差王益的对谈,也完成了各种迎驾钦差的礼节。 赵思绾孤身一人大跨步的走上驿亭,又对安友规、钦差行了面见上司及面君的大礼,于是要和王益一起带军入城。忽然一旁的永兴巡检使乔守温冷冷道:“赵都头,你们黑面军就不必入城了吧?长安城的百姓,尤其那些姑娘家,一提起你们就怕得花容失色,甚而有百姓在家里挖地窖随时准备躲进去,只恐你们驻守城内。这些虽是小民受流言蛊惑而生妄想,却也毕竟使得城内惶惶不安,人心浮动啊,我看你们还是回牙城去吧。” 赵思绾不好意思的笑道:“哎……乔巡检您这是哪里话?我们黑面军在外虽偶有些勾当,然则现在是在自己家里,怎敢生事?长安京兆乃是永兴军的主城啊!兔子不吃窝边草,将士们累巴巴的好些天了,好歹让他们驻在城内歇息三日吧,末将包票,大伙定然秋毫无犯。” “赵都头说得有理!”安友规点点头,“毕竟是咱们永兴军自己人,乔巡检未免有些多虑了。” 乔守温趴在安友规耳边悄声道:“子午谷之战后,长安城防守空虚。之前赵思绾每回京兆主城,确实未有造次,但那是因为小太尉尚在,压得住他。此时小太尉已然回汴梁,情势已变呀!” 安友规看了看赵思绾,见他一脸的坏笑,然而此人一向皆如此,是个天生的邪笑之脸,不然小太尉当初怎么会选了此人,去作黑面都统领用来唬人? 安友规是个犹豫的人,听两边这一说,倒是有些踌躇起来…… 45 裸兵入长安 赵思绾笑道:“不如这样,安副使你们先回去把城门关好,我则让将士们把兵刃军械都就地撂下,上衣也脱去。守城门的军士则依然在城上警戒,你们再让长安巡城的士兵开出来,搜罗、收缴完毕,给我个清点的数目,回头出城时再按这个数目发放即可。如此黑面军空着手入城歇息,就没有隐患了。这样可否还请示下。” “嗯……”安友规点了点头,“这样一来就万无一失了。” 乔守温心中还有些不安,然而想想确实没什么理由继续拒绝他,也只好同意。 于是节度副使一行簇拥着钦差王益入城歇息,而城门则依然紧紧关闭。 清点军械开始了,带领巡城兵进行收缴之人,乃是永兴军的都押牙刘景耘,都押这类职务是节度使重要的身边管事之人,参与藩镇使衙包括签押之类的各种要务。 赵匡赞本指望入朝表忠后再被遣回永兴继续称王称霸。所以要在长安撒些重要的种子,这刘景耘就是其中之一。 “赵都头别来无恙,”刘景耘与赵思绾早就相熟很久,然而他却对其有些怵头,此时见赵思绾一肚子火,忍不住上来想搭几句话:“赵都头累了这么久,不如坐下多歇息吧。” “歇息?”赵思绾梗着脖子,一脸的光火,“我在这歇息,儿郎们却在三月天光着板脊等你们搜检,你们动作太慢了点!还不快快清点?” 刘景耘见黑面都军汉们都赤条条的排成一行,确实有点说不过去,只得不好意思的陪笑道:“儿郎们的难处,我当然理解,不过……搜检军器自有惯例,本当如此。” 赵思绾瞪着他,却不答话,刘景耘知道这人向来是个碎嘴子,一旦冷了场,那就是真生气了。 “反正矛也丢了,衣也除了,此时不让我们进城,更待何时?”赵思绾冷笑起来。【零↑九△小↓說△網】 刘景耘想想也对,这些人明明都被缴械了。于是他将巡城兵的赤头郎官叫来交待几声,让他们继续清点军械,而后让赵思绾招呼黑面都众将士,列队准备行进。 “这是我的兵刃,”赵思绾将腰刀拔出,随手抛在地上,冷冷道:“莫非还要我赤身检验?” “怎敢,怎敢。”刘景耘连忙向远处挥挥手,“启夏门在那边,我们赶快进驻营房。” 此时天刚蒙蒙黑,长安郭城城防的士兵在非战时本来就没多少人,外加他们刚接到安友规的将令准备放行,此时见引领者是刘景耘,后面则跟着一帮没有任何武装的军汉,当然也就开门了。 刚钻进城门洞,赵思绾忽然站住,。 “啊哟,大事不好!”赵思绾惊叫一声。 他这么一战定,刘景耘的身体当然就瞬间超到他前面,不得不背对着他了。 “什么事不……” 话音未落,赵思绾已然暴起将刘景耘腰间佩剑拔出,一剑把他扎了个透心凉。 “老子是说,刘都押你大事不好!”赵思绾捂着他的嘴,贴在其耳边,将这几个阴恻恻的字送入他耳中。这也就是刘景耘最后听到的东西了…… 同时,城门口的城防也已被涌入的黑面军拖入门洞,随即被折断颈椎,两个人皆一命呜呼了。 “下面出了什么事?”城门上的守兵听到下面微微有些动静。 “没你的事,”模仿他人的嗓音本就是赵思绾的拿手好戏。 “给我接着好好的瞭望。”刘景耘那种闷罐子般的声音本来就是最好学的。 赵思绾摆了摆手,六个黑面军从尸体上捡起其武器,有佩剑、两杆矛、三把匕首,赵思绾甲胄里也藏着把匕首,于是这七个人便要悄悄步上城楼。【零↑九△小↓說△網】 六个黑面军年岁不小,都三四十多岁不等。他们并非普通的军士,乃是当年后唐、后晋的快行使,赵匡赞知道这些人在危急时刻必有妙用,便把他们搜罗过来,分别安插在红黑两面都中。 城门上几个士兵还在监视下面不断涌入的赤膊黑面军,不知觉间便又被身后蛰伏而上的快行使干掉了。有的被匕首、长矛插入后脑,也有被刀剑割破喉咙的,其中倒有个机灵的人在危机中闪过了一击,但没几步又被蹿过的快行使追到并杀死。 整个过程迅雷不及掩耳,随后又有源源不断的黑面军登上城楼…… 城墙上每隔不远要排排站一个守兵,他们此时观察城外的动静,也就没注意城门楼子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钻进去了。城楼里储有供城防军所用的兵刃虽然不多,但从开城门到现在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赵思绾已经拥有了百八十把兵刃,他们悄悄又走下城门…… 此时一千多黑面军已经多数入城,赵思绾身为永兴军军官,清楚知道城内军械库的位置离启夏门并不遥远,他知道时机不能再耽搁,否则南城墙远处明德门上早晚会有士兵注意这里,于是便轻声传令一声:“儿郎们!京兆是咱们的了,随我冲军械库!” 等城墙上的城防兵发现城内情况,赵思绾一都军队已经冲进城老远了。 城内本来用于巡视的军人们刚刚已被赵思绾花言巧语诓到驿亭那边。他们刚刚清点了军械尚未来得及回程,如此就没有人通报安友规,故而他驻扎城内的亲兵队还傻傻的没有反应。这样一来,街道上如入无人之境,百姓们见一群赤膊之人杀入城里,都吓得四散奔逃。 军械库只有很少的守卫,很快又被赵思绾攻陷,有了一身的武装,黑面军一下就恢复成了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勇悍之军…… 天终于彻底黑了,安友规正在城内为供奉官王益大摆酒宴,刚刚在驿亭里毕竟只是例行公事的招待,在城里还要大摆私宴,忽觉外面弥漫着一阵阵浓烟,他出来这一看,不由大惊失色:“有人作乱!快传令!” 忽然一个黑面军士兵已经冲了进来,“安副使,你的五百多亲军已经被打散,多数被各个包围,各自投降了。” 安友规咬牙顿足:“悔不听乔巡检之言啊!” 安友规见这黑面军士卒居然一个人面对自己,不由冷笑道:“好!好,胆子不小。”他拔出了刀,“你黑面都虽勇,然我当年随太尉在幽州,面对北国胡儿尚且不惧,何况你这小儿!” 对面之人叹道:“安副使,你误会了,我乃前陇州巡官赵普,本在凤翔侯公麾下任事,今年侯公入朝前曾有荐书一封,遣我来永兴,不想半路被赵思绾劫持。” “既有信物,快出示给我瞧瞧!” 赵普摇摇头:“荐书已被贼军毁了,下官拿不出来,但事情危急,还望副使不要犹疑而误大事!” 里屋的供奉官王益忽然出门大叫道:“不能再犹豫了安副使!这个人我确实见过,真的是在来路上才现身的的!” 眼见安友规还在半信半疑,王益又道:“他说的确是实话!赵思绾撕了他一封文书,这是吾亲眼所见啊!” 安友规咬了咬牙:“好!乔巡检在哪里?我们一齐行动为好!” “下官刚才偷听了贼军部署,城防现在都聚在延平门据守,赵思绾集结了兵力,力求歼灭那里的守军,现下乔巡检手里还有数十个牙兵就在门外不远,咱们速速赶往东北通化门还来得及,目前城外是否有游巡的贼军,尚且不知,我们也只好从前唐禁苑那边择路,再转往陕州去投白文珂了。” 安友规顾不得收拾家什细软,他匆匆带上了妻儿家眷,匆匆随赵普逃了。 出城前,赵普领着乔守温的亲兵正在断后,安友规则劝其抓紧时间逃走,谁知赵普却回道: “安副使,长安城易守难攻,现在虽然屡经战乱所摧残,但赵思绾只要对防务稍作整顿,即可固守。更何况赵思绾行事乖张没有底线,下官只恐前唐十八帝陵又要二度遭劫。如果让我留在城里给你们做个内应,则大事可为。” 身边的乔守温眼珠骨碌碌一转,知道赵普这小子不但有胆识,而且是年轻气盛,功利心不小之人。现在形势危险时倒不如听从其言,顺便让他带着自己那几十个亲兵,继续为一行人断后…… “好!那么赵巡官一定小心行事,如有线报,那就在通化门以弓箭远射传递,到时城外自有官军的眼线回收。等到长安克复,我们二人连同王供奉官皆为你作证,免你的嫌疑。” 说罢大家和赵普击掌为誓,乔守温又匆匆寻了张纸,在上面写下几个字: “赵普赵泽平,其人为永兴军委任伏设长安,非叛逆贼众耳” 然后他又和安友规、钦差王益都签了字,交给赵普即辞别而去。 赵普将字条偷偷藏在通化门附近一稳妥的地方,然后只身折了回来。他先对那几十个亲兵拱了拱手: “诸位,黑面都追兵片刻将至。赵思绾为人残暴,你们若被抓去下场只怕凄惨,不如趁着城内混乱,赶紧带家眷伪装民人,速速出城去罢。” 那些亲兵被赵普的仁义感动,又想到他要孤身犯险,不少人都哭了出来。赵普只得拍拍身边几个人的肩膀,好言相劝了一番。 “时机紧迫,诸位快去!” 众人对他洒泪而别后,赵普一回身迈开了步子。他似乎忘了自己已改穿军服,故而将那并不存在的“大袖”一甩,昂首挺胸的往回走去…… 46 乱世的混账逻辑 夜已经深了,安友规的五百多亲兵折了少半,其余降者都被黑面军五花大绑在旧唐长安宫禁之处——这里早已在数度战乱中惨遭焚毁。【零↑九△小↓說△網】另有投降的七八百城防士兵,也被押在了这边…… 黑面军则少有死伤,赵思绾得意洋洋的站在旧唐宫禁的台基上,目视着这些人。他将大手一挥,随后一阵阵哭声由远至近,都是那些城防军的眷属所出…… “夫君……” “儿啊……” 再过一会儿,最后一队追击安友规的黑面骑将也回来了,那马上还坐了个被绑住的军汉,赵思绾走过去一看,此人却是赵普。 “禀节帅,这个人一直在东北门附近转悠,卑职怀疑他叛了咱们,又放走安友规及钦差诸人,于是将他拿下了!” 赵思绾笑道:“干得不错,回头有赏。” 那些被绑缚的军人发出了一阵阵的怒骂,赵思绾闭上眼睛仔细倾听,似乎在分辨他们喝骂的究竟是什么句子。他用力皱着眉,直到军汉的骂声中忽然泛起一声哭腔,他的眉毛才忽然舒展开,他用拳头使力捶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没错,要的就是这个!这哭腔得先从忿怒来,过个门,转个调,那才好听……”他再次皱起了眉头:“可惜太少了点。” 赵思绾招呼亲信:“常彦卿!过来,快快,问你个事!” 常彦卿道:“节帅尽管问!” 赵思绾听到节帅两个字非常受用:“有一次咱听到个厨子说,猪羊鸭肝怎么样才好吃来着?” “回节帅,那是曾给耶律德光烹调之人,说猪羊若是先怒后悲,其肝最为鲜美。” “哎……可惜啊,咱们如今没有那么好的厨子,看不出这些畜生如何为怒,如何为悲呀!是不是常彦卿?” 没等对方回答,他忽然一阵怪笑,指着那些绑缚的军汉道:“不过人……可就能看出来了!” 随着他一声令下,左手第一名城防兵的家眷已被黑面卒推了上来。【零↑九△小↓說△網】那城防兵样子稚嫩显然是个新兵,这时已经哭成了泪人。 “想不想救你妻儿啊?”赵思绾奸笑道。 “求求都头……求都头饶了我们吧……” 赵思绾听到“都头”两字大怒道:“你好大胆子,还敢叫吾都头?来人,给我剖了!” 耳听得一阵惨叫,那士卒的肝脏已被军法官遣人剜了出来。 赵思绾伸出一只手,笑吟吟的捧着这副血淋淋的肝脏,送到那士卒妻子面前: “小美人儿,这个玩意很补身子的,咬一口尝尝,我就饶了你。 见那少妇哭闹着不回答,他板起了面孔:“所谓夫为妻纲,如果不吃,那就是嫌弃你夫君,哼哼……如此你说,自己该不该死啊?” 那妇人吓得浑身瑟瑟发抖,身处恐惧之下,终于真的号泣着啃了一口。 “好!乖!”赵思绾哈哈大笑,又招手叫来几个兵丁,“绕了这个小美人儿性命,让她跟你们好好逍遥快活去罢。” 耳听那妇人恐惧的嘶喊,几个坏笑着的兵丁将这女人拉了下去……不少俘虏和家属们再次哭成一团…… 赵思绾常常舒了口气,他又踱着步子欣赏这哭声,好一会儿才续道:“常彦卿,还是老办法。” 常彦卿叫声遵命,随后吼道:“张久财,你带几个手下……绑着的人中,凡是刚刚痛哭求饶者都给我松了!他们的家人,也都从人群里挑出来!那些一直怒骂之人继续给我绑着!” 这些人见一群黑面都兵丁过来给自己松了绑,正在暗道侥幸,谁知他们忽然拔出腰间匕首,插入自己心窝…… 随即一阵惊叫,那些挑出来的家眷们不论老小,也转瞬间身首异处了,只有几个相貌姣好的妇人哭闹着被黑面都军汉拖走糟践…… “听清了,赵帅他老人家要开恩了,其余人等凡是诚心归附者,皆得不死。【零↑九△小↓說△網】” 此时的赵普还被绑缚着坐在地上,他从刚才开始一直在冷眼旁观。赵普当然明白,如果自己这时候傻乎乎的出声阻止,那是毫无用处的,只会引对方先将自己干掉,那些人则依旧要死。 他还终于搞明白了黑面都的秘密…… 原来,每当黑面军打家劫舍时常常会将村里的男人都抓起来,威胁要屠杀他们。当此场面时,胆小者被视为无用之人,全家皆要杀净,而剩下那些依然愤恨喝骂者,反而会被吸纳进军队里。 本来,这些人眼见平日里的乡亲们家破人亡都会气恨,但是毕竟在血淋淋的对比下——他人全家横死,自己却幸而得生,人的心理就是这样,有了这样的一遭经历,他们反而可能死心塌地的跟着赵思绾,加入这杀人放火的队伍。 就这样,当年赵延寿和赵匡赞为红面军输送足够的粮饷,给他们补齐最精壮的兵员;黑面军正好相反,粮饷不足让他们自己去抢,兵源不足让他们自己去抓。 同样精锐的战力,红面都遇到粮饷不足亦或战斗不利境况,那就会折损战力,尤其是在赵家父子离开永兴以后。反而黑面都这样的部队,能够在残酷的环境下顽强生存了下来。 “这就是乱世中的混账逻辑……”赵普心想。 就这样,八百多永兴城防军被杀了二百多,其余五百人则被编入,黑面都由此又被扩充为两都各一千。其余那些安友规的三百多亲兵,则皆被赵思绾关到牲畜圈舍中,他们要和猪羊同饲,等缺粮时随时被宰杀做成肉条,以供军用。 赵思绾亲自拔出自己的匕首,缓缓走到赵普身旁。 “赵巡官,”赵思绾笑道:“你的心肝,我要亲自剖出来。” 赵普冷笑道:“不识好歹之人!你还是乖乖回去做你的都头,还能保住一条小命在。” 对方沉默了一下,忽然把刀收回了鞘里,他走到赵普身边,和他并排席地而坐: “你这个人真是讨厌得紧,阴阳怪气之人的心肝,最为苦涩难吃。” 看看赵普不但不答话,还一脸不平,赵思绾只好再问:“你说我不识好歹,那是何意?” “赵帅你可以回想一下,当初王景崇为什么要奉先帝之命来西北?” “因为小太尉和侯益暗通孟蜀。” “是了,那么如今此二人结局如何?” “嗯……”赵思绾点了点头“侯益竟然做了开封尹,小太尉则进位了公爵。” 赵普听他把“竟然”二字说得非常着重,显然对此事一直很是不解。 赵普伸出食指道:“那是因为其一,稳住这两个人,可以做给如今其他西北各藩镇看,让他们觉得朝廷想稳住他们,不想和他们撕破脸;”赵普又伸出了第二只手指:“其二,那是因为侯益和赵匡赞没有把事情做绝,也就是说,他们虽然和蜀人约有书信往来,但既没有把自己的辖地让出来,也没有帮蜀军去打其他州县。” 赵思绾点点头:“他们当初那是按兵不动,既不帮蜀军打仗,也不帮朝廷打仗,一直等到王景崇领着禁军精锐来到凤翔时,他们判断跟着朝廷更有把握些,所以又帮着王景崇,去打子午谷之战了!” 赵普也点头道:“没错!赵帅再想想安友规和乔守温,咱们要是挟持这两个人,朝廷会心疼他们吗?会觉得投鼠忌器吗?” 赵思绾摇摇头:“不会,安友规和乔守温本来是小太尉的人,朝廷巴不得他们早点死。” “是了,朝廷不在乎他们,所以咱们扣着也没用。长安虽然已在我手,但无论王景崇或李守贞,都还没有表示愿意联合我们。所以杀了安、乔二人亦不可,毕竟屠戮朝廷节将的行为,是把事做绝了啊。” 赵思绾长长舒了口气:“我明白了!如果李守贞和王景崇在乎我们,咱们就去他们那里求永兴节度使之位;反之他们不在乎我们,我们就干脆等郭威亲领禁军人马来讨伐时帮着他打李守贞,于是这永兴节度使之位依然是吾囊中之物,可以去朝廷那里领。” “没错,节帅英明”赵普竖了竖大拇指,“所以刚刚属下倒不是放了他们,而是恭恭敬敬的请他们出城,给赵帅你留条后路。” 赵思绾忽然盯着他的眼睛,满脸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好吧,”赵思绾打了个呵欠站起身来,又掏出匕首,将赵普身上的麻绳割开, “今天我肝儿也吃够了,杀人也杀得没劲了,你这条命就先留着吧。” 眼见赵思绾背过身子慢慢走开,赵普突然红了眼睛,心道:“既然你背对着我,现在抢过去拔了匕首取你狗命,那又如何?” 然而看看周围三三两两的黑面军,他又冷静了一下:“此人这般的烂命要和我换,只怕不配……” 47 郭威的进击 乾祐元年四月初,入夏的时节已经越来越近了,永兴军反乱窃取长安的消息终于传到中央。【零↑九△小↓說△網】 同时,河中李守贞知道朝廷已撤除了自己一切职爵,他索性自封为秦王,更派人私做印鉴信物,准备封长安赵思绾为永兴军节度使。(注1)朝廷不得不严肃考虑,准备组织平叛了。这天,刘承祐在崇元殿召集群臣,以商议今后的大计。 “今日朝会于此,还是想和你们商议些军政要务,众卿尽可畅所欲言。” 皇帝在御座上,其实一直在掩饰内心的兴奋。他想到西北一有变乱,那就可以暂时削去郭威在朝中实权,再遣其设立行营挥军北上平叛,这么一来自己在朝中便暂时没有此人的压迫,可以自由自在的过日子。 那时,即使郭威出征时依然保留枢密使或同平章事头衔,那么也只是被称为“使相”的虚设职务而已,并非实质差遣。 眼见众人还在沉默,苏逢吉抢先开口了。 “郭枢密,”苏逢吉直接向郭威发问,他身为顾命,故而朝堂上开口时不必对君先明启禀,“不论护圣、奉国、兴捷,各个禁兵都衙都最是服你,如今国家有难,这千钧的重担还要你来多挑着点啊。” 郭威点了点头:“这个自然,不过马步各军原本就皆愿竭力效死忠于朝廷,还盼苏相公慎言,莫要再提服谁,或是不服谁。” 刘承祐在御座上暗暗冷笑:好你个忠于朝廷竭力效死! 皇帝呼出一口气,又点头道:“郭卿一向是朝中最有担当的,如此说法真是深得吾心。” 他知道苏逢吉挑出的这几个禁军军号,也都是最为效忠郭家的,最好让这些部队都开到前线去,一来免得他们终日环饲自己身边,虎视眈眈。二来最好让他们和李守贞两败俱伤,最好拼个干干净净。而其他那几个军则继续拱卫在皇帝身边,到时再行扩编一番,自己就再不必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零↑九△小↓說△網】 郭威却没有回答,而是微微斜眼,看了一眼史弘肇。 “李守贞倒也没什么可怕,”同为顾命的史弘肇也插嘴了,“此人并不知兵,当年只不过在河阳,作一接待来人的典客司而已,能成什么大事?” 苏逢吉知道,郭威向来让史弘肇朝堂上打第一枪,不先过了史这一关,是不可能逼郭威就范的。“然则潼关不在我手啊!王继勋乃李守贞部下骁将,有他据守,朝廷不可不深虑!” “潼关?”史弘肇微微一笑,仿佛就等着他这话一般,“今早接枢密承旨送来的线报,陕州都监王玉趁王继勋清扫外围,关内空虚之际夜袭成功,潼关如今已然克复矣!” 朝堂上众人不由轻噫,全都大作欢悦之状了。 此时见郭威视苏逢吉轻轻冷笑了一声,刘承祐心中真是光火已极,不过听到潼关已经不在叛军手里,他知道朝廷针对更西边永兴的部署,也就成为可能,皇帝毕竟还是大松了一口气…… 眼看众人嗡嗡的窃语声慢慢平复,郭威轻咳一声道:“史太师,李守贞虽然对兵务戎行之事不如你,然此贼向来能够善待英豪,很有些邀买人心之术。当年契丹入寇时,他出澶州抢黄河渡口,正因为豪侠之辈拼死助力,才教先锋的虏兵遭水淹败退,现在虽然潼关收复,但谨慎处置还是必须的。” 刘承祐一阵惊奇,搞不懂他为什么又去反驳史弘肇,难道真的听从自己和苏逢吉之议,想在朝局不明朗之际带兵亲自出征么? 郭威又道:“更何况还有赵思绾在长安,他领赵匡赞最精锐的一都人马,其中不少善作操演之人。这班人比之禁军教头不遑多让。只要稍作扩编,则再出两三都人马不成问题。这些人虽然进犯他处尚显不足,但固守长安城池以为牵制还是可以的。” 见郭威将前线的危险说得头头是道,却依然没有亲自出征的打算,刘承祐心中有些着急了。【零↑九△小↓說△網】又见冯道在一边双目微闭,倒似打盹一般,不由问道: “冯太师,朕也盼你说些见解,为吾分忧啊。” 冯道一个激灵抬起头来,连忙起身拱手道:“老臣启禀圣上,老臣听闻:近日有探马加急来报,王景崇在凤翔明里称奉旨讨伐永兴的贼军,但老臣却想:他派一孤军如此快速向东推进显然并非要去攻打长安,反倒像发了急行军,要去救赵思绾一般!” 此话一出,刘承祐大吃一惊! “冯……冯太师所言……当真吗?” 郭威听到这心思缜密的老狐狸还是点出了这个玄虚,不由在一旁轻哼了一声。 冯道继续说道:“如今西北最危险之处,乃是叛逆藩镇随时可能和蜀军联手,现在三藩只怕都靠不住了,蜀军若有再出秦岭的可能,那么朝廷在永兴必须有足够兵力,以作打援。” 本来刘承祐觉得河中虽然反乱但不难平定,故而做了借刀杀人之想,哪怕李守贞只削去郭威一层皮、两块肉也好。然而听到郭、冯二人的分析,他忽然开始想要依靠郭威了…… “郭……郭爱卿,难道不愿为吾分忧吗……” 郭威一愣,他知道冯道不止想透了这些事,一定还有话没有说透。自己现在与其在此推脱,倒不如借冯道之口,把事情说清楚。于是他对皇帝施礼道: “臣请陛下,继续听冯太师说完。” 刘承祐偏过头,一脸央求的看着冯道,冯道知道郭威终究不会放自己“溜号”,只好长叹一声道: “臣启陛下,如今夏收未至,地方上青黄不接,擅动大军远征只怕……只怕后勤难以接济,倒不如……倒不如先以地方各州牙军组建行营,暂且苦撑待变,另一方面死守潼关防止关内又有险情。然后,等七月初夏粮大都解入朝廷且秋粮征缴在即,此时大军方可开拔。” 刘承祐心道:“幸亏当初加了省耗” 他叹道:“冯太师所言确有道理,不过夏收之时只怕解入府库的时间不够,户部须得有个能干的帮手善作周转之事,好好帮衬着王仁裕。” “臣以为,中书舍人范质,可堪重任。”郭威赶紧跟了这一句…… “臣附议。”一旁的三司使王章跟道。 “准了!” 皇帝挥挥手,刚刚郭、冯二人的分析已然让他微有发慌。刘承祐毕竟只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只要事情一找上来,也就很难有自信满满的坚定主意。 冯道又狡猾的看了一眼郭威:“更何况一个月来邓州抬南京,补建殿宇的物资已经拨付了不少,如今威胜军的统帅、外加邓州刺史却还在武德司那里扣着,臣恐仓促间只怕……只怕难找合适的替代者……” 郭威想想自己如今在朝里,倒是刘晏僧的事情最为头痛,此时听到冯道做了这个球,赶紧将话头抢过来道:“冯公说的没错!邓州的物料、工时若是窝了工,那可如同无底之洞了!这一来一旦耗费过巨,对朝廷西征恐有不利。” 他再次扭头看了眼冯道,还指望他跟进自己,谁知人称“九尾狐”的冯道此时却悄悄坐了下去,且再次恢复了“打盹”的状态…… 郭威明白再想叫他也没用了,这时他连杨邠、史弘肇都指望不上了,也只好自己上了: “皇上,刘晏僧、胡栾者牵扯的案子并非谋逆欺君、又或贪渎诸罪,而只是涉嫌严重渎职,是以武德司无权干预此案,应转至开封府或刑部大牢关押,再由刑部、大理寺复审,此事关乎国家体制,还请圣上明察!” 刘承祐自从刚才起忽然觉得自己有求于郭威,皇帝这时正处耳根子最软之时,忍不住就要答应郭威宽纵了刘晏僧。谁知苏逢吉却接道: “刘晏僧不光犯了渎职之罪,他还为妖人成奎远过了拔解,放纵其到贡院进士科场上妖言惑众,述作忤逆大不敬之说,由此可见,刘晏僧已有反意,此事正该国舅彻查,还请圣上决断!” 郭威知道,自己必须在犹疑不定的皇帝产生定见前,彻底敲死此事。 “陛下,”郭威终于有点急了“刘晏僧不过为考生放了个拔解,依然只是渎职之嫌。成奎远受人指使,或是自己临场写出,那要审讯成奎远后方可确认。因此武德司此时只有扣押成奎远之权,如其招供说自己确为刘晏僧指使,刘晏僧方可被武德司带走,然成奎远尚不知下落,刘晏僧、胡栾者二人当然应转至他处,以尽快将屠牛案情作两司复审!” 刘承祐点了点头:“这样说……也有道理,李业,那你就将二人从武德司转出吧。成奎远如若现形,那武德司方可干预。” 郭威终于轻轻吁了口气…… “今日先这样吧,” 散朝时,郭威见冯道在前面脚步蹒跚的前行,他连忙紧走几步赶上去,拉着他的手叹道:“今日之事,真多亏冯太师出手相助。” “枢密不必客气,”冯道颤巍巍的点点头,“这个案子,若是真的放任李业整死胡栾者,则天理不容必有灾厄!吾这样做,也是在帮朝廷啊。” 郭威将他送出大内,刚要转身再回枢密院官署,忽然有人在身后轻轻拍了他一下,回头一看,却是开封尹鲁国公侯益在身后。 自从此人从凤翔回京后,郭威就一直防着,他只觉这个人有那么点深。 侯益忽然把嘴凑到郭威耳边: “郭枢密……我手下开封府的密探前日报我,说上月曾见一承旨司的快行使,带着两人进了你府上。”侯益哼了一声,又道,“其中一个小子头无发髻,形貌可疑啊……” 郭威心中一惊,难道诸般大事,皆会毁于此人之手? 注1:后唐时长安藩镇名为晋昌,后汉时改为永兴,李守贞称王时又恢复了晋昌军号,但是本书中若随之改来改去的话看起来很乱,因此统一使用永兴军这个讲法。 48 黄雀的意图 郭威心跳微微加快,他紧紧注视着侯益的眼睛,只盼能就此读出他究竟有何用意。三司副使王祚当初给侯益的诨号叫作“黄雀”,这比喻却是说他像个躲在隐蔽之处的凶恶黄雀,要伺机啄去螳螂的身体…… 郭威想来也好笑,这外号倒是和自己“郭雀儿”的别号有些相对。 侯益的神色不变,他先是后退两步,又和郭威恢复了个礼貌的距离,同时也瞧着对方,两个人居然就在这宫禁门口的下马石旁,对峙了起来。 郭威知道人在官场,甚至在世道上混,每当听到一句出其不意的言语时绝不可有任何的异常反应。因为说出这话的人就是盼着你心一慌,接着即可连续痛击。最终你也就逐渐着了道儿,被他引出些对己不利,对其有用的言行。 “枢密,”正在进攻的侯益当然更不会躲避对方的目光,“站在这宫门口作甚?咱两个须发花白,岁数都不少了,这等的架势教王祚见到,倒真的犹若那“黄雀、云鹊”,两只鸟儿在斗气一般,恐怕不成体统吧?” “既是如此,咱们边走边谈。”郭威点了点头。 枢密院和中书省本在宫禁之内,郭威刚刚为了送出冯道才出了大门,侯益就此而反问道,“哦?郭枢密不回官署办公了么?” 郭威知道今天必须要把事情讲清楚,只好回道:“哦……我刚要去大理寺,要督办些须得协理的事宜。” “既是如此,枢密先请……”侯益恭恭敬敬的摊开右臂,做了个手势。 郭威点点头,便抢先上了马,开封府衙和大理寺本是顺路,两个人就这样缓缓地并排骑行,二人的随扈都远远的跟在后面,不得近前…… “刚刚所谓的可疑人物,侯公你可有头绪?” 郭威只怕早早就骑到大理寺,故而尽量放慢速度,而侯益此时同样控着速度,甚而比自己压得更慢。 “头上无发髻,却又绝非僧人,我其实是想,这等形貌,和传说中那奎宿星使,有些相似啊。” “哦?”郭威冷笑了一声,“我府中可从未见过有如此之人,莫非侯公要带开封府的差人,到我府上检视一番?” “哎……岂敢岂敢……开封府若没有钦命,哪里有权到枢密府上叨扰?”侯益连忙大摇双手,“不过……若是把这状况投书给武德司,那可就不一样了……” 忍耐毕竟是有限度的,不能再忍了,郭威终于拉缰绳猛地一勒,停住了马。另一手则持马鞭指住了对面之人的鼻子。 “侯益,可不要忘了去年子午谷战之前你那些嫌疑,上月初你给枢密院呈上的事后上报,枢密院可既没批复,更未下发中书省呢!” 侯益明白,郭威要拿自己当初通蜀的嫌疑说事了。 “嫌疑?无论真假,子午谷之战这篇早都翻过去了。如今在西北的是王景崇,吾却在这里坐镇开封府。我给了你们史太师(史弘肇)那么多好处,武德司会不知道?李业他为什么不管我?只因他犯不上得罪我侯益啊。” 郭威思前想后,知道侯益说的确实没错…… “你刚刚那番话,可是要威胁我些什么?”郭威冷笑,“我郭某问心无愧,只怕没理由就范。” 侯益沉默了片刻,忽然从马上跳下来。 “文仲兄,侯益并非借故胁迫,而是确有要事相求啊!”侯益一脸郑重的说了这句,随即长长一揖。 郭威听到这话先是一征,接着心里头一宽,他见大理寺已经不大远了,明白刚才侯益是知道地方快到了,才要赶紧把事情说到位。 “说出来听听吧,鲁国公……” 侯益长叹了一声:“文仲兄是否听说,在下几个犬子中有个老三,上月新结了个亲家?” 郭威连连点头:“知道,满城皆传洛阳侯家低调做人,找了个州司马的闺女作媳妇。” 侯益苦笑道:“世人皆如此“开释”,却不知我结这亲事,是缘于他家有个聪明干练的赵大郎名叫赵普,乃是在下当初在凤翔时的下属。【零↑九△小↓說△網】我与此人情若父子,但这回奉诏回京前情势凶险,却赶不及把他叫走,如今我已颇为后悔!” 他见郭威听得微微点头,便继续道:“这个人被我一封荐书送去永兴,但如今赵思绾叛乱,从此也就杳无音信了。” 郭威似乎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是想让我告诉西北诸将,乱局中帮忙寻觅一下此人,然否?” “不仅如此,这个赵大郎并非死脑筋之人,顽强的很,是以在下对其性命并无挂碍。然而他危急之中为了保命,或许会做些不妥之事,在下是想求文仲兄回头率军西征时,略作关照。” 郭威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赵家的小子前去永兴,几乎就等于进了虎穴狼窝,危机中不得已之时,也许会被人挟迫。所以侯益是想求自己西征之时但凡打胜,便不要把赵普归到叛附贼军的那些人里去。 “侯公之心,确是值得谅解。”郭威想起自己对郭荣这一路以来的用心良苦,不由对侯益生出了同理相怜之心,“你尽可放心,这个赵大郎既然聪明,那就不会真的做出什么为虎作伥的恶行,到时候找到机会,我一定将他带回汴梁,亲自送到你和你亲家公身边。” “如此真是大恩不言谢了,”侯益双手抱拳便要单膝跪地,郭威赶紧把他扶起来。 侯益一边眯着眼推想,一边说道:“邓州节度使和州刺史之事,吾一定关照,刘晏僧、胡栾者二人先要从武德司转到刑部大牢,再然后是我遣人给刑部签发文书告知他们:既然二司复审里有刑部的参与,那么嫌犯当然不方便羁押在刑部,反而应提到开封府的大狱。” 郭威略微想了一瞬,也点头同意。 侯益再次跨上自己的马:“还有,将来郭枢密若有挂帅西征那天,那么下官定然会严密关注整个汴梁的治安情势,绝不放任有人作乱!” 郭威抱拳:“郭某也定会牢牢记住赵普之名,我们一言为定!” 郭威和他行至大理寺门口告别后,又目送他远去,想起自己和他都是尽心呵护晚辈之人,心中不免再次有所感了。 他又转过了马头,想到此人并非简单人物,郭威当然还是觉得对其应有防备。 ……………………………………………………………………………… 开封皇城宫苑以西不远,即为朝廷因惩戒贪蠹而设的机构——武德司。 类似机构在历史上并不少见,当主政之人相对宽仁时,这里就会成为一般的反贪机关——类似于北宋之皇城司; 然而,假若此地为弄权之人所操弄,又或是君主阴狠刻毒,那么这里和来俊臣、索元礼所掌推事院,只怕也没有什么分别。 这个机构的办公厅本是个古朴典雅的小院子,任何人途经、甚至进入此地,都感受不到它比之别地有何特别之处。 只有进入武德司典狱,人们才真正可以一窥其真貌,然而武德司典狱却并非设在办公之处,而是和刑部大狱共用一处院舍。刑部大狱左首约四分之三的监牢是刑部所用,右边两小排则划归武德司用来关押嫌犯。 每个牢房的面积、规制都没什么区别,只是墙壁有些不同,刑部大牢是灰墙,武德司则是纯黑色墙壁。 刘晏僧在黑色这边已经关了将近一个月了。 每当胡栾者被拉到用以刑讯逼供的隔间,刘晏僧都会紧张,会心惊肉跳。起先他害怕胡栾者会经不住折磨,配合李业一伙来伪造文书,诬陷自己,然而几天之后他改变些了。 他知道胡栾者不会做出不义之事,故而生出越来越多的恻隐之心。此时刘晏僧的紧张不安,则是为胡栾者的痛楚而不忍。 胡栾者终于又被拉回来了。 刘晏僧以为今天又是老掉牙的“喘不得”——所谓喘不得,是武周时索元礼所创,就是在人犯的面门上贴一张纸,然后喷一口水湿掉,于是人犯口鼻被封住不得呼吸,逼供者再掌握分寸,让人饱受憋闷之苦。 然而今天的刘晏僧发现,胡栾者的手上滴下血迹,细观之,竟是被钳去了一只小指! “子全公,又让你受苦了,这班泼才,竟然开始残人肢体了!”刘晏僧明白,自己之所以没有受到太多刑讯而只是挨了点鞭子,那是因为陪都留守之议毕竟是多个顾命大臣首肯的,李业心中尚有忌惮,然而只要胡栾者终于屈服,到时李业坐实了自己的罪状,那么接下来的噩梦也就轮到自己了………… “贼泼才!”刘晏僧见胡栾者已经瘫倒在地说不出话来,忍不住扯起了嗓子,大骂起来。“李业,你这个酷吏!害人精!” 正骂得痛快,忽然牢房的大门打开,一个瘦削的官员身穿紫色官服而入,刘晏僧见这人一脸含着笑,却是苏逢吉。 “是苏相公?”刘晏僧冷哼一声,“你跑到武德司的地盘作甚?莫非也想尝尝这里的滋味。” “少嘴硬了刘晏僧,”苏逢吉掂了一下手中的圣旨,“既然这旨意是我中书省出来的,干脆我亲自给你送过来了。”他将其递给了刘晏僧。 “你自己看吧,我也懒得念了。” 刘晏僧接过旨意看了几眼,连忙恭恭敬敬的卷起来放在地上,然后扶着胡栾者过来一起叩首谢恩。 “圣旨上说要转走,转到哪去?”刘晏僧长长舒了口气问道。 苏逢吉冷笑道:“黑牢改到灰牢,一墙之隔只怕好不到哪去。”苏逢吉的意思很明白,在刑部侍郎苏禹珪手里,刘晏僧未必能舒坦。 身边的典狱官忽然插嘴道:“苏相公,下官刚刚批复了开封尹的来书,刘晏僧、胡栾者要转至开封府大牢。” “你说什么?”苏逢吉合不拢嘴了。 刘晏僧哈哈大笑:“看到没有苏相?你是窥风子神,老子是过午虎!纵然你老耗子把我这猫多啃了几口,可将来终究还要被猫叼走的!” 49 长安初战 就这样,朝廷迟迟没有让郭威亲自发兵讨伐叛乱,而是给西北其他零零散散的节将们集中下发调令。在枢密院的安排下,朝廷建立了讨逆军的两大行营。 河中方面,朝廷任命陕州节度使,七十二岁的老将白文珂建“河中府一行兵马都部署”,河中行营要同李守贞对峙; 永兴方面,朝廷以前澶州节度使郭从义为“永兴军一行兵马都部署”,以围长安城。这一行营中,还有一位暂且名不见经传的将领王峻,他是朝廷为永兴行营所设的兵马都监。 两大行营会将周边尚未叛附的州县组织起来,除了精锐的牙军外,还包括了各种团练兵、乡兵、镇兵等等,除了必要的留守部队外,都要为两大行营集中待命。 长安城中,赵思绾本来想威胁朝廷追认自己作永兴节度使兼长安留守,从而交换黑面军不叛附李守贞。然而四月得到消息:朝廷已经正式委任郭从义平叛,还要授予其永兴军节度使的头衔,赵思绾大怒,终于决心联合李守贞了。 他不仅向李守贞示好,甚至亲自遣人送上御衣玉带,表示自己非但认可其“秦王”的身份,还拥护他自立为帝。李守贞为人谨慎,因此他将永兴军节度使的印鉴授予了赵思绾使者,然后自谦一番谢绝了这件龙袍。 李守贞还委赵思绾身兼黑面军指挥使——黑面都由此正式扩编为军,光明正大的以此为军号了。 四月中,长安黑面军还得到了王景崇援助的军粮。 王景崇还没有正式和朝廷撕破脸,因此这些粮食和增援部队是私下拨付的…… 如今的长安城中,赵普已经代替当初刘景耘的位置,被升了都押牙官。 几日前赵普刚刚将城中的部署情况绑在羽箭上,射出了通化门。赵普其实是想通知郭从义:赵思绾派了不少兵出城,想要趁着朝廷的讨伐军尚未做好攻击准备时,赶快将前唐的陵墓洗劫一番。如果郭从义真是个干练之人,那就会尽快挥军赶过来,并且趁着城内防守相对空虚之时速战速决,一举将长安城拿下。 赵普知道时间非常紧迫,大唐皇陵就像十八颗豆子般洒在渭河各个支流周边的山脉附近,赵思绾绝不敢把部队开到富平去挖定陵、元陵,更不要说再往北去蒲城附近的光陵、景陵了。而且唐十八陵大都已经被梁朝时的节度使李彦韬(注1)挖过了,因此赵思绾很可能把他的发丘卒众开到西边,去挖那唯一一个幸存的乾陵(注2)去了。正因如此,赵普知道时间非常紧迫。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然而已经过了三天了,郭从义那边依然没有动静。赵思绾的城防部署虽然大体完成,但毕竟还有疏漏没来得及解决,此时是多么好的机会啊?赵普没想到的是,永兴行营里的郭从义和监军王峻竟然为此而吵起来了…… “郭将军,长安内线有报告,城内现在只有不到四千守军,其余两千余众都和赵思绾出城了,属下保证咱们只要迅速进兵,只需不两三万牙兵便大事可成!”这是王峻的意见。 郭从义却坚决不同意:“王都监,攻城的器械还只准备了一半,现在急着去攻城有缺稳妥。依我看这城还是要围。” 王峻不以为然,他和郭从义大吵了一架,又以“再迟疑不进就要参他”为要挟,郭从义终于答应了他。 然而郭从义只同意拨给王峻一些兵马让他自己去打,自己并不出面,攻城器械给的也不是很充足。其实就是一句话:你行你上,失败了可别赖我。郭从义认定:自己此来的任务只是围城打援等待夏秋时郭威进兵。王峻没有办法,只能带着一万多先头部队赶到了前方。 这天已经辰时三刻了,赵普终于发现,对面一支兵马伴着飞扬的滚滚黄尘缓缓开来。 然而一见这支部队的军容,赵普便忍不住心中大骂郭从义了。 原来这些进攻的军士们大都不服甲胄,显然是郭从义派些乡兵镇将临时拼凑成一军,如此乌合之众而且数目不足两万,又怎可能将这四千如狼似虎黑面军把守的坚城攻破呢? “如果是牙军的话,”赵普心想“牙军们身服甲胄,才可能有甘冒矢石往城墙上冲的士气,让这些乡兵和团练兵攀登这样的高墙,这不等于是送死么?” 虽然看出来王峻的督促已经尽力了,但赵普觉得部队前进的步伐显然过于迟缓,这样一来,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发出的信息——尤其是有关哪些城门防守空虚的情报,也就被浪费掉了。毕竟,黑面军布防的调度是非常灵活迅速的,他们可以快速的转移兵力投送关键位置,以作补防。 王峻的大军已经落定了,他一边仓促的安排士卒们稍作休息,一边叫人架起云梯。赵普再看对面的攻城器械,只有十二三部云梯…… 要知道,云梯的数量决定了攻城一方输出的究竟是铁拳,还是滋水。在进攻输出力度有限的前提下,你的兵力再多也毫无益处。 黑面军士兵已经在城垛后就位了,耳听得呐喊声已经响起,对面的官军已经开始推着云梯,铺开前进了。赵普感到几只羽箭从身边嗖嗖的掠过,那是王峻的弓箭手已经开始为攻城作掩护了。 “赵都押,”常彦卿叫了他一声,“城墙上面状况险恶,你还是离开为好。” “都头不必担心我。”赵普摇了摇头,常彦卿现在已经升了都头,还兼了黑面军副指挥使,赵思绾不在城内时指挥权便暂时处于他的控制。 王峻军开始冲锋了,飞上来的羽箭越来越密集,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官兵的云梯只有八部成功勾上了城墙,且不断有梯子被守军推开,这些被推倒的云梯便带着攀爬的士兵一同倒了下去,这种情况下谁爬得越快越勇敢,云梯倒下时也就越是摔得血肉模糊。 城下的王峻知道这种情况如果持续,那么越发恐高的士兵们上城的动作也就变得更加磨磨蹭蹭,云梯则更加容易被守军推倒,这就是所谓的恶性循环。 更何况黑面军士兵还不断地将石块砸下来,这样下去己方的士气就会彻底崩溃了。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亲临城下督战,一边让大家抢着时间继续扶起云梯再钩城墙,同时挥剑斩杀胆怯士兵,硬督着攻城部队往上顶。只要士兵成功冲上去和城墙上的士兵开始接战,那这个云梯也就稳稳的架住,能够源源不断的输送兵力了。 黄昏已近,赵普见王峻已经折却了不少士卒,但依旧没能有实质性的进展,云梯不断地被推倒,又被扶起来,王峻同时只能保证五六部有效输送兵力的攻城梯。虽有几股人抢上了城墙,也迅速被卷入黑面军人群中被消灭。 赵普知道,一切只怪郭从义,是他的犹豫误了大事。眼见城下乡兵们的死伤已经越来越不忍目睹,赵普只好长叹一声走下了城墙…… 忽然听到远处一阵呐喊,两都人马啸叫着自西面杀过来,那是赵思绾亲领的两千发丘部队回来了。王峻军士气终于崩溃,数千残兵败将没命的逃窜,要撤出战场。 赵普赶紧又跑回了城墙上继续瞭望,只见赵思绾一马当先冲在前面,不一会儿就冲入了逃兵后队的人堆里,他挥舞着一把长柄的陌刀,就如砍瓜切菜一般。那些一簇簇的乡兵镇兵先被赵思绾冲散,然后哭嚎着被后面涌上的黑面军刀剑相加,砍为肉块。 西门此时打开,发丘部队欢呼着冲进城来,打先一人长矛上挑着一只头盖骨,右手还拿着什么东西,然而距离过远,赵普看不清: “哈哈,李世民老儿的脑袋,还有他那入过武则天的话儿!” 赵普眼前一黑,胸口仿佛被重重一击…… 原来赵思绾还是没能挖开乾陵地宫的入口,于是又把已被李彦韬毁坏的昭陵再次洗劫了一遍,连大唐太宗文皇帝的尸身都被他们挖出来凌辱了。 唐太宗李世民——那个开元盛世的缔造者,他的时代留下了《贞观政要》,他的人民五十税一,他手下食君之禄的中央官员只有几百个人…… 然而此刻他的身体,正在这样惨遭践踏。 赵普忽然下跪,且面向了昭陵的方向。他痛哭了出来…… 常彦卿指挥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城防,正累出了一身臭汗,此时见赵普泪流满面的朝西不住的叩头,不禁奇道:“赵都押,你哭什么?给谁磕头?爹死了么?” “我是在帮你们,”赵普语气冰冷的地回答他,“我是在为你们积阴德,请老天爷让你们多撑几天,免得太早收去你们的小命。” 说罢赵普长叹一声,他站起了身子,缓缓走下了城墙…… 注1:李彦韬即温韬,这个家伙没有炸药,挖起坟时却比孙殿英还要厉害。 注2:乾陵即唐高宗李治与则天大圣皇后的合葬墓,此墓一直无法被人盗掘,幸运的留到了今天。 50 群策群力亦如何 郭从义的错误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后果…… 虽然王峻活着逃回了永兴都部署的行营,但他只剩身边的二百多亲兵,其他大部分部队都被冲散。【零↑九△小↓說△網】有些远远逃离了战场难以收拢,还有不少人被俘虏,深陷于赵思绾统治的地狱之城。 郭从义的主力终于在几日后兵临城下,此时赵思绾的布防更加严密了。郭从义也只得听从参军的建议,修筑砦堡,挖掘壕堑,做好了长期围困的准备。 五月,河中李守贞再发援兵以解长安之围,郭从义知道这个打援必须认真对待,因此准备部署精锐牙兵严阵以待,同时他又要防备长安城内的黑面军伺机反杀从而与李守贞增援部队联合夹击自己,此等情况真是危机万分。 消息传到了汴梁中央。朝廷知道无论永兴郭从义,或是河中白文珂,他们已无锐意进取之意,而只会立稳阵脚等待朝廷支援。刘承祐也只好时而催促郭威挂帅出征,然而郭威却因刘晏僧以及陪都之事牵制,不敢贸然的抛开纷乱的朝局而安心出征。 这一日已是五月末旬。此时入夏已久,晚间,郭威在府中召集幕客私宾,要听听他们对时局的看法。 屋子里除郭威之外,还有四个人,一个人站在郭威身边一脸的恭谨,当然便是他的爱子郭荣。另一个壮年白面者则坐在左首。右边则是一位面皮蜡黄之人,这个人眉间皱纹深邃,是那种一见面就给人“很正经”印记的面相。角落里还坐着一位青年后生,这家伙看来五官端正,却伸出小拇指不住的掏耳朵,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朝廷要员的私幕从来便如此,一茬接一茬,老一辈的心腹得到重用后,会被主公逐渐放到必要的朝廷开缺实职上去,无论地方或中央各官署。 老人走了,他们卖身多年终于求得职位,并成了故主的策应,而后自然是新的一茬幕客人才又会出芽。 “时局艰难,民生困顿,西北戡乱不能短期结束,而朝局却又波谲云诡,”面对这些近年来的新人,郭威开口了,“郭某今日叫来列位,是想听听诸公有何良策。” “当然,郭某也盼诸位,不吝赐教些逆耳之言。” 郭威又补了这一句,毕竟从贞观之后,想拉拢精英良士的人往往要作出这样的表示。此言几乎已成为惯例,就像个场面话了…… 那白脸人起身打了个拱: “启禀主公,长安城虽然久不能克,但郭从义其实有大功,作用也尤为关隘。” “哦?还请周先生细细讲来。” “不才是想:郭从义部署的长安之围严重威胁赵思绾,这才吸引河中李守贞遣了主力去救,这样一来河中对潼关的压力便小了许多,朝廷也有时间从容应对。” 郭威皱了皱眉头,心想这人说的完全就是废话,我身为堂堂枢密使,还能看不出李守贞被郭从义吸引了主力,能给潼关纾压? “先生之言,确是精辟,”郭威勉强挤出句赞扬之语,“不知羽然公又有何见解?” 那“眉间皱”之人行个礼接道:“潼关暂无危险,这是事实。因此朝廷应该一面犒赏前方将士,鼓励他们继续奋勇杀敌,同时要做好关内的应对,要安内以攘外。” “是这样?”郭威微微动容,“既是如此,还请先生说说,关内之事如何整顿?” “主公,”眉间皱忽然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敝人曾听有言道:以仁义为治者,国祚方能长久,任酷法而御人虽救弊一时,然其亡亦促,观前朝之事,足见元龟(注1)。” 郭威见一旁的郭荣脸色难看,他自己心中也不免感叹:“人道幕宾都是一茬不如一茬,如今看来果然不假。”郭威知道此人刚刚所说的那番话,其实是将《贞观政要》里的话改吧改吧粗粗加工又抛出来,这种大道理一般人其实早就听腻了。 “郭枢密,”眉间皱的眉头拧的更紧了,此时说到激动之处,他的眼泪巴塔巴塔的掉了下来,“朝廷定的一斛二斗之羡耗,实在是太严苛了,中原百姓赶上了今年初春之雪,苏逢吉还紧着去压榨他们,枢密当在朝堂上据理力争,这样才能让百姓有喘息之机啊。” 郭威心中未免有些不悦,这个人明知加省耗的决策是自己和苏逢吉共同首肯的,此时说这些话恐怕不仅是在指责苏逢吉,还有见怪于自己之意了。郭威心道:“不愧是敢做诤言之人。”他知道自从贞观年以后,文人们便都把直言进谏当做时髦之事。 郭威又微微摇了摇头心想:“可惜话没怎么说在点上。” 忽然那白面之人又打拱附和道:“这个事情在下和羽然公是一般的想法,朝廷一定要尽快设法减缓百姓们的重担,与民休养生息啊!” 郭威这回不再称赞他们的诤言了,他望了一眼角落里那个年轻人问道: “成奎远,你又有何说法?” 里面那人当然就是承远了,他本来还在犹豫该不该把自己的话直言出来,此刻也只得回道:“二位刚刚的见解,我有些不能苟同,得罪了。” 承远也管不了刚刚那两位面子上会难堪了。 “如今前线表面战局安稳,然而隐含的两大失利,其实被郭从义的战报轻轻带过了:其一,郭从义没有听从王峻忠言,未能抢先拿下长安;其二,河中白文珂、常思,还有刘词又不能阻截李守贞所发的援兵,如此一来郭从义被夹在当中进退两难。” 他见郭威眼神有鼓励之意,于是接着说下去:“这样一来,即使郭从义抗住了李守贞援军,从而保住了针对长安的包围之势,那么城中被围困的百姓只怕也要苦了。” “你说的不错!” 郭威连连点头,长安城若是长久被围困,那么百姓命在旦夕,这些确实是自己日夜忧心之事。 “至于朝廷加征的羡耗,其中却只怕有些别情,”承远继续说下去,“夏收时征缴得力,那么出征时所备的粮草才能充足。这样一来当大军开到永兴时,李守贞、赵思绾的斥候见我军兵多粮足,就会惊慌失措,他们要么求和保命,要么冒险作突围之事。” 承远说的带劲,干脆站起身来踱起了步子: “反之,如果只准备不足够的军粮仓促上阵,那么贼军会存了侥幸心理,他们只盼我军后勤接济不上自行撤去,将生出坚守孤城困兽犹斗的决心。” “眉间皱”听得心中光火,赶紧反驳他:“毕竟今年初春有雪,本该减免税赋,既是朝廷用兵稍欠粮饷,那么少减免些即可,怎能反再加耗?所谓国以民为本,人以食为命,禾黍不登则兆庶非国家所能恃也。” 承远心道:“又是《贞观政要》……” “然而我有一言,想问先生:编纂《贞观政要》者,吴兢也,他将此文呈上之后,下场如何?” 眉间皱愣了一下,他知道《贞观政要》递上去之后,李世民不但没有表彰吴兢,还把他贬走了。 承远又拍了拍“眉间皱”的肩膀笑道:“这位先生,你一腔仁心,确实让在下钦佩!” 说此话时他内心却想:“钦佩你个圣母!” “然而先生却不知:比起关内,围城期间长安城中的百姓却更加危在旦夕。征缴许多的夏粮省耗以供周转,这样虽会让中原的百姓们苦了些,但是克复敌城后可将军粮赈给城中的百姓,这样的赈济只怕不单是救穷,更是救急了。” 郭威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知道加省耗这事,连郭荣对他都欠了些理解,反而是承远说出了他内心的想法…… 郭威本来无意对天下人说出这个关窍,毕竟要声称夺了甲口里的东西去救乙,这样的事情乙觉得理所当然,甲则更加会大骂,因此大张旗鼓的说出来反而里外不是人,不如不说。 何况这天下本是他刘家的…… 眼见“眉间皱”又开始滔滔不绝的指责承远曲意逢迎,郭威终于打断了他: “羽然公不必动怒,”郭威安抚了一句,“诸位的见解,我心中已有些思量,天色不早,大家散了吧。” 见那二位走出了厅堂,郭威却给承远使了个眼色,让他留下。 “成奎远,马上就要六月了,西北之事愈发急迫,刘晏僧胡栾者之事,只怕真要行险解决了。” “主公想定了?肯相信我的计划?” 郭威叹道:“今天把他们几位召来,也算听了听大家的想法,可惜其余那二位的主意最终还是不行……” “成奎远,要是真没把握,你这想法岂非把命都舍了?”一旁的郭荣终于插嘴了。 看到承远表情很是坚决,郭威终于又点了点头:“邓州那些曾受胡栾者恩惠之人,也早已经到汴梁了,他们正在城内闹腾。开封府侯益睁一眼闭一眼,没有驱散他们。” 承远点了点头:“既是如此,明日一早,我即可上路。” 注1:元龟二字在这里是借鉴的意思,和“册府元龟”用法类似。 51 奎宿现身 五月的最后一天,郭荣之妻刘氏不久前刚封了县君,今日一大早正在内堂里饮茶,却见自己的夫君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荣郎你在做什么?” “不错不错,”郭荣深深吸了口气,“这万里无云的,天好的很。” 刘氏见夫君在摆弄院子里的几株月季,她心中却不怎么高兴。毕竟不断的阴雨天一旦放晴,那这大夏天火烤的日子就得连着几天了。 “对了夫君,那个你说的木狼奎宿呢?今早怎么没见他过来请安了?” “他早上刚上路了。” 县君皱了皱眉:“这是什么话?多不吉利。” 郭荣长叹一声,没有答她的话…… 此时承远已经来到了街上,此前几个月来,他先是被邓州软禁,然后和曹正一路奔波,最终则在郭威府上躲了将近两个月,有时议些简单的事项,有时继续调来资料去考证他的黄河改道图。虽说最后郭府这段时间过得还算不错,但此刻头回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毕竟还是更加自由的。 不过此时自由自在的他却并不轻松。 承远沿着西市坊的边缘疾走,他要赶上一大早到大相国寺进香的那些人群。免得将某一拨人错过去了。 今天是旬假,自唐朝颁布假宁令始,官家机构由逢五歇一改为逢十歇一,每到这天人们会在家中沐浴,整顿家务家什。当然还有到寺庙里进香,故而寺院里比往日更加热闹。 承远一进山门,见到庙里的香客还不算太多,稍稍松了口气。来到主殿前,只见屋宇广七深五,甚是巍峨。于是承远在三世三身佛前分别进香磕了头,便站在门口观察。 一直等到午后,忽然有妇人在进香时念念有词道:“求佛菩萨保佑,教胡使君平安无事。” 承远双眼一亮,他从那妇人身边擦过,手中接过了个东西:那是一个铜铃铛。【零↑九△小↓說△網】 承远一边摇铃,一边往门外走去,边走边高声念道: “春花起,奎宿兴。” 当啷当啷…… “三月里,上汴京。” 当啷当啷…… 承远回头见好几个人忽然跟上了自己,于是清了清嗓子继续念: “陷子全,天厌时,” 当啷当啷…… “六月一,当头阴……” 承远一边叫,一边走至大理寺,身后的人也越来越多。 “陷子全,天厌时。六月一,当头阴……”承远一行的声音也大了一些,有些人已开始跟着他一起念了。 旬假期间,公家机构只有几个值事之人,他们见到门前的人们作为很是古怪,不过假日里谁会真的没事找事呢?也就像看热闹般的瞧了几眼,就回去坐着了。 东西市、鸿胪寺、光禄寺、刑部大堂门口、甚至皇宫内苑的宫门前,承远全都兜了一圈,边走边念。身后的人虽然积了不少,不过还是来几个,又散几个。总是没有太多,如此一来开封府手下巡街的差人们也没有去干预。 承远知道这个时期的旬假之日,值事的人实在太少了,唐五代的中央养的官确是非常少,直到大宋时期所谓“冗官冗员”,但中央机构真正吃皇粮的办公人员也不过几千人,自己抓了这个空挡,只要开封尹侯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这样的游街持续一整天都没有问题。 这样折腾了几乎一整天,终于天逐渐有些暗下来了,承远也绕回他的目的地——后汉朝的武德司…… 承远猛吸了一大口气:“成奎远求见武德使!” 过了老半天,武德司的大门才吱呀……一声开了,里面走出两个睡眼惺忪的掌印值事。 “你说什么?你说你是谁?” “成奎远啊?你们聋了吗?”承远张大了眼睛,把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当初的板寸早变成了小分头,“成人之美的那个成,木狼星奎宿的那个奎,还有高远的远,也就是远近的远。” 那两个人对望了一眼,都大张了嘴巴。 “快进!有请!” 承远回过身子,并没有作揖,他朝所有跟在自己后面的市民们深深的鞠了一个躬,那是个西洋式的鞠躬,一手在前,一手在后,就像新年音乐会乐团指挥回身时那个礼仪一样。 眼见人们都注视着他不愿散去 承远随后心中一定,便正了正衣帽,随那职事官而去。 那掌印值事并未将他引入衙门的正堂,却领着他走入右路一个不大的院子。及至而二进,承远见周围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像是个仓储之地一般。又转过后堂屋子,三进犹在,显然这别院是个废弃后而改变用途的所在 那官吏打开后门悬挂的铁锁,外面是一条光线昏暗的小道。承远跟在后面转了两个把角,越发觉得气氛阴森森的。拐了不知多少个弯,两人又走过一间小小神龛——承远分辨此处的位置已经回到中路,大概在正北玄武之位,这里面供奉的兴许是真武大帝。 旁边一个屋子大门敞开,里边黑乎乎的,那官吏伸出一臂向着推开的房门冷冰冰道: “成小公子果然并非凡人,能有胆气大摇大摆着走进武德司的人,恁是头一号,不过武德使他老人家今天只怕无法见你了。” 其实正因为如此,承远才敢来。 “不急不急,”承远笑道,“今天是旬假,小生知道,李业他定是在巷弄里和窑姐们鬼混呢,这个时候天塌了他都不会来的,绝b明天见了。” 那职事官脸色微变,虽然听不懂“绝b”是什么鬼话,但语气显然不善。迎来如此重要一个人物,他毕竟不敢在李业亲审之前有何造次。 “邦”的一声,门被关上了,承远怒道:“也不给小爷备点吃的?” 这一个晚上真是难过的很,承远做好了熬一宿的准备。他几乎把自己所有熟悉的音乐都哼了一遍,最终还是沉沉的睡去…… 当他缓缓醒转时,面前已经多了一个人影。那人一身黑袍,头罩里隐藏着一张诡异的面孔。他眼角上吊,嘴角上翘诡笑着,一条长长的鼻子往前探着如同天狗,又是那个徐铉篆书的“惧”字脸。 承远依然看得寒毛直竖,不过此时他毕竟知道了:如此这般的脸其实是一副武德司的面具。 承远坐起身来,见那黑袍人端坐在一把交椅上,直视着自己的双目。 小时有时做错了事被责斥时,承远往往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睛。每当如此,父亲会愈加重重赏他几个大嘴巴:“眼睛不准躲!看着我!”父亲总会这样说:“身为男子,无论遇到什么人,何样事情,目光都不要避开,要从容以对。” 承远于是注视着对方的双眼:“这屋里总共就咱们两个,”承远挺直了腰板冷冷道,“阁下既然愿意屈尊和我对坐,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呢?” “也罢……” 对方叹了口气,便将双手置于脑后,将那“惧”字面具摘了下来。 一张俊朗至极的面庞浮现眼前…… 承远双眼一亮,这人眉如墨画,两只眼睛就像湖水般深邃。除眼角微有些细纹外,他的皮肤状若白瓷。若没有下巴和唇上的胡须的话,那简直就是西子之貌了。 承远忍不住“啧”了一声,心中赞叹不已。随后他站直了身子,深深一揖: “晚生成奎远,参见检校侍中武德使,国舅爷李候。” 李业哈哈笑了起来,那声音明朗而灿烂,令人舒畅不已。 “真有胆子啊成奎远,你这样自投罗网,是要自杀吗?然而这样一来刘晏僧、胡栾者二人可都被你害苦了。” 承远的脑袋乱摇着:“不不不国舅爷,他们二位老在开封府里关着,时候一长还不得憋出病来?不如再送回“咱们”武德司更有点趣味。” 李业不理他的插科打诨,只是笑着追问:“成奎远,邓州刺史大堂那个案子,还有科场一案,其实都不是你作主谋,故而你想保性命其实不难,就看你是聪明人,还是糊涂人。” “哦……”承远扬扬眉毛大张了嘴,“何为聪明何为糊涂?” “你被曹正裹挟来京,一路上不断深入险境,这两个月来还要在通缉下处处躲藏,想必是度日如年吧?”李业继续侃侃而谈,“人活在世,安心为大,愈早脱出他们的掌控,也就越能早早过上安生日子免为其害,这就是聪明。” 眼见承远眉头微皱,似乎在仔细考虑,李业是个耐性子,于是就笑吟吟地看着承远,等他答复。 “我明白了,”承远点点头,“这样说的话,何为糊涂,那也可以想见。” 他忽然站起了身子:“李候,我们现在这就走,去刑部大牢,昨夜我既然来此,那么刘晏僧、胡栾者这二位想必又被押回武德司典狱了吧?” 李业也站了起来:“说的不错,咱们现在就去刑部大牢,你要当面指认他们,把他们的恶行都说出来,然后亲笔写个供状签字画押。” “好得很。” 于是承远被上了枷锁板子,这一出门,房屋内的阴冷忽然改作烈日下的烘烤,这一个冷热交替让他打了个大哆嗦…… 他舒了口气心想:“目前看来,事情还算顺利,待会儿就只差这最后一哆嗦了。郭威啊郭威,你们可要给力点……” 52 要认真听讲哦 能一窥唐宋时期刑部大牢的真容,这本是承远求之不得的机会,然而这次真的是没有心情参观这个地方了。【零↑九△小↓說△網】 身后的李业依然戴着武德司的那个鬼面具,承远则一脸木然的看着眼前之人。这两个人都坐在铁牢里,刘晏僧口里堵着东西,一直在挣扎。那是刚刚他发疯般的怒骂承远时,李业怕承远被其威胁之语吓住改了主意,故而干脆让人堵了刘帅的嘴。 李业又见承远一直呆呆的看着沉默的胡栾者发呆,他微一沉吟后淡淡的说:“成小公子,你信不信我的话?” 他再次摘下了自己的面具,承远则又回过头看着李业。 古人对面相看得很重,应该说若是见一个人相貌端正,身材又奇伟,那他们会觉得此人在道德上也坏不到哪去…… 承远点点头:“看你的样子,确是不错。君面若春光,唇若激丹,齿如齐贝,音同黄钟,哪里像是说谎之人?” 李业从来都对自己相貌看得很重,听到如此的赞扬很是心情畅快。不学无术的他却不知道,刚刚那些其实是形容展氏柳下拓的话,这些形容表面称赞,其实却是骂他贼王八烂强盗了…… “成奎远,你要知道,朝廷首要还是欲严办刘晏僧,胡子全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那也只是胁从包庇而已,到时候朝廷知道他在地方深得人心,顶多贬个两三级留用,算不得什么,何必让他受这皮肉之苦呢?只要你快快指认他们,那胡子全也不必在这里数着日子苦熬了。” 李业面露微笑语调柔和,面对这样一个充满着魅力的美丈夫之诱导,只怕一般人皆要被他蛊惑。 然而眼前胡刺使所受迫害历历在目,胡栾者切去小指的伤处虽然愈合,但当初溃烂发浓的惨状此时仍有痕迹可见一斑。如果不是转至开封府得到了及时处理,承远猜想现在恐怕有没有性命都说不好。他又想起当初入许州前曹正告诫他的那一席话:“有人身居高位,乍一看来很易相处,交往时更让你觉着甘之如饴,然但凡不能自持者,即身心皆被抽去苦不堪言。” 如果没有曹正的提点,或是没有亲眼见到胡栾者的惨状,承远真的没法保证自己会不会被此人操纵。 不过现在表面上,承远还是要做做戏。 “说的有理,成奎远此次若得脱险,李候之大恩不敢言谢,只有日后舍命相报。” 李业还当又一个年轻人着了自己的道,心中暗暗冷笑。他朝左右一伸手,旁人已然递过了两张写满字的纸来。 “成奎远,在这张供状上画押吧。” 承远当然知道,只要自己在这两张纸上真的签押,那么无论是刘晏僧、胡栾者还有自己,只怕全都要没命了。 “小生还有个请求,这个供状小生却想自己来写,毕竟许多亲历之事若是自己详加描述,这样事情经过会更加合乎情理。小生所写内容若有不妥之处,李候酌情修改即可,到时我再签押也不算晚。” “既是这样,那也随你了。” 于是承远便要了几张纸,开始龙飞凤舞的写了起来。 这一来竟然一直写了两个多时辰,黑色的墙壁上,那靠近屋顶的窗**入了阳光很是刺眼,屋里都闷热的很,承远索性将外面一层氅衣脱下,扔到了一旁…… 忽然间窗口的天色暗了下去,承远知道时候已经差不多了,他便抬起手说:“李候,供状写完了,我要画押。” 李业连忙一边招呼从人将红印递给承远,一边让典狱官去取刑具,待会儿马上就要再次逼供胡栾者和刘晏僧了。 承远在供状上用力按了个手印,然后又工工整整地签了“成奎远”三个字。 “在交出供状指认此二人之前,小生还有个请求。 “你说。” “我想问问李候,昨日晚间我都自投罗网了,你为什么不赶快来审我?你究竟在哪里逍遥?” 见对方脸色微变,承远冷笑一声又道:“你既是生的如此这般漂亮,还要倒贴钱给窑子里的娘们,亏也不亏?” 这几句话刚一出口,李业立马就觉得,仿佛一颗大核桃堵在了自己嗓子眼里。 “你你……你你。”李业手指承远,一张俊俏的小脸已经胀成了粉红的寿桃。承远一甩袖子,干脆背过了脸去不再看他。 李业哗啦一声,把承远签过押的供状一把抄过来,只见上面写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后面也一样,都是反反复复的《道德经》文字。 “小贼!这是什么?” 李业用尽全身之力将这五六片纸扔到承远脸前,承远身子微微一偏从容躲过。忽然门口“哐当”一声,却是搬运拷问用刑具的官员忽然慌里慌张的跑过来,手里的刑具洒了一地。 “卑职禀武德使,外面……外面……” 李业正在气头上,那微笑从容的表情早就消失,只剩一副气歪了的五官,他大骂道:“去你娘的宋池,没见吾正忙吗?” 武德使正在失态,此时承远忽然转过身来,先是诡异的一笑,然后神神秘秘的说道:“从前有个人姓薛,他有一本书在我心中,书里有这么一句话,武德使想不想听?” 见李业恶狠狠地瞪着自己说不出话来,他便接着道:“书中有言:乾祐元年六月戊寅初朔(注1),日有食之!” 李业脑中响起一阵阵耳鸣,一个声音像苍蝇般在自己脑中响起,不断反复着:“春花起,奎宿兴。三月里,上汴京。陷子全,天厌时。六月一,当头阴。” 他飞快的窜出牢房,根本顾不上管承远了,昏沉的天空中嵌着一只乌黑的圆盘,那圆盘周围泛着一圈极浅的光环,阴森而又壮观无比。 李业明白,在这种时候忽然出了日食,而且是被“奎木狼宿”提前一天大张旗鼓预言出来的,事情可说生出了天大的变故! 承远其实担惊受怕了两天了,一者:如果今天是阴雨天,那么日食就要在很远放晴的地方才有人能观测到,而等到他们将消息送到京城时,哪怕自己和刘、胡二人没有被大卸八块那也没几块肉了。 所以五月底时,自己——其实还包括郭氏父子皆赌了六月初一是连续阴雨后持续的放晴。当然,今日上午他戴上枷板从武德司大堂来刑部大狱的路上,承远再次确认了天气晴朗,如果万一忽然转阴,那郭威养的那些民间“豪侠”还要想法子半路将自己劫走,事情风险就大了。 还有一个必须感谢者却不是上苍,而正是当初厦大的那个毕业论文指导老师,姓梁。 承远制定这个计划前,其实知道这事有个巨大的隐忧,当初他听过论文老师的选修课,其中某堂就着重评述了有关的史料甄别问题。 “同学们,你们知道么?史书上也经常会闹笑话,”承远想起那堂课上梁老师嘴上如此说,表情却永远一脸严肃,“比如,大家知道李延寿撰南史,有些人物会在这个传里被说得很完美,另一个纪传再次出现时行事逻辑又完全相反,齐武帝萧赜即是如此,这是为什么呢?那是因为编纂者收集的史源是不同价值观、不同立场之人记录下来的,历史经过他们的折射,就会出现偏差。特别是每当乱世,起居、实录偶尔被毁,本纪就会有些疏漏,至于列传那就更无法避免了。” “还有一种情况,”梁老师一眼看见承远在走神,不禁停住了言语,盯住了他。直到这学生缓过神来老师才继续讲,“比如薛居正记录了五代时乾佑年间的两次日食,乾祐元年和乾祐二年各记一次,本来日食一年两次以上都并不稀奇,但这两次日食都在六月初一!日食都会在农历某月的第一天也就是朔日发生,这个当然很正常,然而薛居正略过了那么多次的日食,却只将这两个个相隔整整一年的日食记上。如果你两个都信了的话,那就回家该干吗干吗去,不要在我的堂上学历史了(注2)。” 耳听底下发出一小股哄笑,罗老师继续说:“究竟应该信哪个呢?我们知道自从唐太宗贞观年始,皇权对史书编修的干预也就越来越变本加厉了,特别是宋代太祖、太宗这两位,他们有种非常矛盾的心理:那就是对于后周篡汉,既想将其合理化,又害怕合理化。但是有一件事乃是他们的共识——那就是针对后汉刘氏的统治,一定要添油加醋的批评。” 说到这里,梁老师忽然停顿了一小下才接着说道:“这个地方也只是我个人的见解,仅供参考,我认为既然要妖魔化乾祐时的政治,那么宋代皇帝会要求将乾祐二年十五州反复扑灭后再次滋生的大规模蝗灾、还有十个大州的严重旱情,都和天相——比如日食联系起来记述,从而诉诸于后汉的天命已失。” 梁老师在黑板左右分别写了“乾祐二年日食”,“乾祐元年日食”,几个字,又将乾祐二年那边打了个大叉子。 “薛居正这人偶尔也会硬一下,他的方式就是将乾祐元年真正发生的日食也记录上,让后人自己去分析。因此相较之下,反而是乾祐元年这次记述得很是平淡,就像要掩盖什么一般,我觉得这个反而可信。” 不过他还是又强调了一句:“这个个人意见只供你们参考,老师主要是让你们感受一下这种甄别和分析问题的方法,如果哪天你们谁人“穿越了”,然后发现乾祐元年没出日食,那可不要回厦大找我梁某人的麻烦啊。” 这个玩笑当时让阶梯教室中所有的同学大笑了一阵。 此刻的承远望着武德司大牢门口抓耳挠腮的李业,也再次笑了出来…… “梁老师,你是对的,谢谢你!”承远闭上眼睛,默默地送出那穿越时空的感激之意…… 注1朔代表初一,这句话出自薛居正《旧五代史本纪三——隐帝纪》 注2:乾祐二年那一次的原文为:六月癸酉朔日有食之。所谓李淳风测日当然不可当真,至于中国古代真正意义上的准确日食预测,大概要到元明时期以后了。 53 孔雀断尾 元化门前刘承祐的大内门口,御史台、枢密院的官员、各等推官、大理寺卿、太史监监正、鸿胪寺少卿,等等等的官员们跪了一大片。【零↑九△小↓說△網】大家的脖子后都浸湿了汗水。毕竟现在太阳已经又在当空显现而出了。不过这次日食可真的不算短了,一直持续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按照现代的说法,那就是“持续了将近十分钟”。 由于日食骤起,宫里的正殿都依例被封闭了,刘承祐不得不更衣,易了被称作素服的白袍,然后亲临元化门前接见他们,不只是皇帝,连李太后都匆匆忙忙地命令老仆们抬着自己前来了解情况,这个变化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 承远瞎编的那套三字诀顺口溜是在昨日旬假期在开封传开,今早则已完全传遍了内廷外朝。本来大家都在冷眼旁观,想看承远的自投罗网会引出李业的何等作为,其实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没觉着刘晏僧有什么大罪,对于胡栾者更是同情得很。 现在他们不得不立即表态了,甚至连商量都不用,只要日食骤起,郭威一派御史们立刻要求顺应天意为胡栾者翻案,那么其他人只怕是都要跟大溜了,即使某些人没有主张将两个案子都彻底翻过来,至少他们也要求赦免胡栾者。 如果刘知远在世,也许大家还要沉寂几天再做结论,但面对年轻的刘承祐则又是另一回事。特别是老奸巨猾的苏逢吉现在还躲在大内,缩在中书省里不敢骤然出面,那么其他人当然更加偏向胡栾者这一边。 刘承祐遇到难题时第一个要找苏逢吉,如果苏逢吉不在场,那他就只好求助于冯道了。冯相公当初虽然一天都没有教过刘承祐,但在名分上毕竟是父皇亲命的太子太师,不论如何面子上也要帮自己说话。 然而更加不巧的是冯九尾狐恰恰不在朝中,上月中旬,冯道的儿子——户部职方员外郎才子冯吉在青楼大肆挥霍,并与其他官人争执吵闹轰动京城。虽然先帝驾崩的守制只有三十六日,但毕竟至此未满半年,冯道以管教不严为由,自请开革同平章事的相衔并回河阳的家中闭门思过,朝廷也就准了。 所有的人都以为冯道是事出无奈之下的举动,只有王章、苏逢吉等少数核心圈子的人心里明白:西征李守贞前朝中的政治斗争一定会分出个胜负,至少是阶段性的胜负。九尾狐是怕夹在帝后党和郭党间无所适从,故而借故溜号了…… 自从广政殿受群臣叩拜后,刘承祐也算是亲政了,然而所有人都明白,四大顾命只是在名义上恢复常态,实则依然掌握着犹如顾命大臣般的权力架构。同样,李太后虽无法搞出什么垂帘问政之类的作为,但在朝局中还是能有话讲的,眼见儿子那六神无主的样子,知道自己不得不出面给事情扫尾了。 “诸位卿家,”李太后尽量平复自己烦躁的情绪,“先帝以河东危局之地艰难创业,出不世之功驱却北国,这才有了强压四方僭越,稳操河洛中国之资。” 李太后的眼睛从每一位臣子扫过,她观察着他们是否有人偷偷地抬头,显出些诡异作为。 “而今,国家方逢大丧之期,河中李守贞据城作乱;长安赵思绾率兽噬人。道玄猶艰,我们母子接过先皇留下的江山社稷,危惧有若步履薄冰。如今日有食既(注1),苍天示警,这些天大的责任都是我们母子之过错,天下的百姓不该受此罪责。” 李太后说到这里时忽然眼圈一红,微微哽咽了一下,接着就停顿了下来,就像要等着别人接些什么话一般。 “皇上太后无过啊!万千罪责,只在那些无耻小人啊!” 三司副使王祚不光能给人起外号,接话的速度也是蛮快的。 李太后回头看了一眼皇帝,皇帝见了这个眼色,只好长叹一声道:“圣人皇太后说的甚是!天下的百姓不该承担如此的罪责,胡栾者素有清贫爱民之名,更不该受人构陷,李业他……他将武德司搞得乌烟瘴气,罪在不赦!” 李太后微微皱眉,毕竟李业是自己这支的外戚,她觉得儿子一下子就把事情拉高到李业的层次,未免太过鲁莽了。 “陛下,太后,”王祚跪在地下,又连连叩头。 李太后连忙道:“王卿莫要如此,快快起来说话!你给朝廷养了个状元,贤郎如此才具,我们娘俩谢你还来不及,快起来!” 王祚终于站起了身子:“皇上,太后,微臣想要说的意思有二,其一,国舅李业虽误将刘晏僧、胡栾者二人下狱,但他毕竟忠心事主。先帝为什么让他执掌武德司?本来就因为此人铁面少情,冷酷无私啊。依微臣所见,还是那个邓州的判官史在德恶意诬陷,欲将刘胡二人置之死地,是以如此。” 李太后松了口气:“王卿说的确有些道理,那么其二呢?” 王祚续道:“其二:皇上上承天命,又有成奎远示天机以为预警,对天下,对江山社稷有功啊。臣请陛下将犬子王溥状元之名暂且除却,改置于奎远以顺天意。” 刚刚为李业说情时,跪在地上的不少朝臣都暗骂王祚无耻,然而听到他说什么“成奎远示天机以为预警”的鬼话,又觉得此人敢放这种话瓣儿不怕犯忌讳,无耻之中又含着点带种。 “王卿这话真是言重了,”刘承祐赶紧摇起了头,“王溥的试卷确为众多应试者之佼佼,他的策论文笔瑰丽齐伟,视野开阔,无论王学士,或是朕,皆认可但有此一人,则朝廷开本科春闱收获不小!” 李太后也接口道:“确实如此,至于那成奎远的试卷,干脆朝廷就特别开恩,另给个适当的名目,也就妥了。” 王祚刚要动动脑筋,给木狼奎宿想出个名目,忽然身前的史弘肇说话了,史弘肇是个粗嗓子,这一开口只吓了他一跳 “微臣斗胆启禀圣上、圣人皇太后,李业扣押刘晏僧胡栾者,纵然是缘于史在德这小人的一面之词,然而李业对胡栾者刑讯逼供,甚至残人肢体,依朝廷律例审讯嫌犯时若有肉刑,必须召有司记录在案,以备勘验,武德司私自用刑如此妄为,李候只怕脱不了干系。” 现在元化门前的众人中,除了刘承祐和刘太后母子外,郭威和杨邠还在枢密院,苏逢吉躲在中书省办公,目前职级地位最高者还真就是这位检校太师禁卫都指挥使史弘肇了…… 李太后知道史弘肇此时突然发难,那是要痛打落水狗直接将李业清理出朝廷,她正发愁如何搪塞过去,忽然内府令徐敏举着个小匣子,连滚带爬的抢到了御驾之前。 “太后皇上!武德使有个东西要给圣上过目,奴婢……奴婢帮李候呈上来了!” 李太后直接接过那匣子迅速打开,见里面有根血淋淋的手指,看着诡异又兼凄惨万分。 “这是……” “回圣人皇太后,此乃是国舅李候的小拇指,李候说他前月一时糊涂伤残了胡刺史的肢体,悔之莫及,罪在不赦,于是当场斩下了自己的小指,以示悔过。” 李太后头中一晕,虽然李业为人狠毒,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他咬着牙合上那小匣子,心情复杂,真不知从何说起…… 众人皆跪在地上非但不敢吭声,简直连大气都不敢喘…… “李业他人在哪里?”刘承祐攥紧了拳头问。 徐府令喘着粗气回道:“他现下还跪在外面候着,说自己罪该万死,要请旨赐自裁。” 众人万万料不到李业竟然如此够狠,史弘肇跪在地上紧闭双眼微微一叹,所谓壁虎断尾求生,李业玩出这“断指求生”的狠招,这回恐怕又要被他逃过去了。不过国舅行事果断,也着实让他小小佩服了一下…… 刘承祐本来一直想将宣徽院北使的头衔和差遣都给了李业,从而把内廷所有的大权一并交给他,现在日有食既,苍天示警,也只得将这念头彻底打消了。 “武德司的刑讯虽有朝廷体制约束,然往年来一直都不被外朝各官署牵制,这本是惯例,何况李候虽有罪责,但如此的作为确实看来有悔过之意,依吾之见,罚一年俸禄,留着职务差遣以观后效吧。” “陛下圣明!”王祚和史弘肇同时回了这一声。 “待会儿把刘晏僧、胡栾者二人再度转回开封府,今日晚间,刑部大理寺二司,嗯……干脆再加上御史台三院,全都各出一人,五司会审,将这事情赶快了结了吧。苏禹珪何在?” “臣在!” 刑部侍郎苏禹珪也跪在元化门内,他知道既然苍天已有示意,那么邓州的事自然也就是过个场了。 “屠牛案该怎么判你心中有数,还有成奎远科场的那些逆耳忠言,”说到“逆耳忠言”四个字时,皇帝忍不住又狠狠咬了咬后槽牙,“那逆耳之言也绝非刘胡二人指使,所谓科场忤逆,那就撤了案子吧。” “微臣明白,过会儿就和大理寺、御史准备联署,以为妥善处理。” “那个成奎远,明日就把他叫到内廷见一见吧,还有郭威,也让他明日先放下枢密院手头的事,和成奎远一同过来见驾。” 注1,所谓“日全食”是现代的科学说法,古时的日全食被称为“日食既”。汉字“既”的本意就是把某物吃干净,以此引申为“完成”的意思。 作者报告:读者兄弟姊妹们,由于要住院大概两周左右,因此我暂时无法写作,现在的少量存稿暂且托别人三日一更勉强维持,等回头两周之后我活着回来,就继续努力恢复原状一切照旧,希望跟读我作品的朋友原谅。 54 天常人理 乾祐元年六月初二,刘承祐母子在开封皇城北面的御苑内,等待着承远的来临。 李太后知道儿子原本憎恨这个人,甚至欲除之而后快,然而经历了昨天那日食事件的波折后,她只怕年轻稚嫩的皇帝会真的将其视为下凡的天星。 太后本来一直致力于调停皇室与郭家的矛盾,对于承远这个人,则只当是刘晏僧把持的小小棋子,毫不在意。然而经历了省试、日食一系列事件之后,自己的弟弟——大汉朝堂堂武德使李业,这样一个能令朝中诸公见者皆胆寒的人物居然险些折在他的手上,终于让皇太后将自己的心思定格于承远其人。 当承远跟在郭威身后步入御苑时,李太后将自己的视野注视于他。只见这个人身材高大清瘦,五官周正,身边的郭威向来以身材威武著称,而承远的高度倒是和他几乎并驾齐驱。 “臣郭威,给皇上、皇太后请安。” “草民成奎远,叩见吾皇、圣人皇太后万岁万万岁。” “免礼吧,郭枢密。” 刘承祐对郭威微微一笑,却并没有让承远起身。他知道,自己是天子,天子才是上承天命之人,面对这个所谓的小小“奎宿”,一定要先磨磨他的锐气。 “郭卿忙于西北军务,真是苦了你啦,如今六月已至,夏收的上缴也快要提上日程,却不知郭卿是否有意出征?” “回陛下,今年南边下了场早春之雪,损失不少,不过宋州归德一带、澶州、曹州及大名府,还有河东,这些地方的小麦和早稻收成很好,待解入府库后紧急抽调以供军用,方可妥善。” 刘承祐听到他说了半天夏粮的收成,却仍然不提何时出征,不由皱眉道:“现在先用国库的存粮,等夏收解入朝廷后迅速接济前方,这样如何?” 郭威答道:“户部王仁裕,还有三司使都给枢密院上报过了,说现在西边府库那几个大仓过于空虚,范质虽为有能之人,然毕竟难为无米之炊,还请皇上、皇太后再多几分耐心,待夏粮入库即可有周转之余地,臣打包票,三十日内必可出征。” 李太后见儿子还是那样沉不住气,心中又很是无奈。 “皇帝啊,没有后勤接济确实难以发兵。你就再耐住性子等几天吧。” 又看到承远还维持着叩拜的姿势,再这么伏在地上几乎快要睡着了,于是太后朝他招了下手道: “你就是成奎远?也快快起来,等着问话吧。” 李太后向来善于察言观色,她先看此刻在自己面前的郭威,那是依旧的一脸恭敬。而其身旁刚刚起身的承远虽然亦努力在学着那种恭敬谨慎的样子,但他的眼神还是有一种逼人的活泼明亮之感,就好像躲在草丛中隐忍跳脱的兔儿一般。 刘承祐一边扫视承远,上下打量他,一边问道: “成奎远,吾记得当初在省试考场,你在策论中有言:国家若想解决各州各路官输不畅,或是让灾害地方的百姓摆脱痛苦,就要遵循“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的原则,可否细细讲来?” 承远心想:“你想靠这个均输之法解决一个月之内的粮饷不足问题,这个真是谈何容易,我在策论里写这些劳什子其一是为了凑字,其二也不是给你看的,这些倒不如说是要给郭家人——特别是将来要供郭家的小子郭荣参考的东西……” 承远忽然被这么劈头盖脸问了这一层,也只好凑合着理理思路答道: “嗯嗯……这个,其实草民这个说法和当年桑弘羊的平准之策类似,只不过又略有些区别。” 承远知道王安石这三个字是个穿越的东西,所以他也只能硬接到桑弘羊去了。【零↑九△小↓說△網】 “徙贵就贱,用近易远,这个八字原则虽然可用,但如今国家通货不足,只怕难以施行。”承远说完这句,便又停顿了一下,他还要组织一下自己的思路以便进一步解释。 郭威却知道刘承佑小小年纪读的还是些圣贤之书,他对这些食货、国计的具体事务只怕还处于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的阶段,于是他插了个嘴,且是转而对李太后说道: “禀太后,成奎远所言不错,所谓“徙贵就贱,用近易远”,这八字之义是要用朝廷官输作中间的输送买卖,最终可看作以灾害之地的通货,易丰收州县贱价的粮米,如此一来官府获利,粮价亦可稍作平抑,民生之苦也就缓解了些。” 郭威早就将承远的策论读了不知多少遍了,当然深知里面的问题,他继续说道: “成奎远提出的均输之策有赖民间巨量之通货,然而如今天下大乱,前朝(后晋)所铸不足两之劣钱充斥于市,嗯……还有刘仁恭父子二贼私铸了大量的劣钱,贻害不小。” 还有一句话郭威知道承远万万不敢说出来,于是继续帮他叙述道:“还有,国家要临时抱佛脚的加紧铸钱亦有不易,毕竟当年的铜铁富矿如今枯竭了不少,而天下广布寺院,数不清的僧人抛弃泥塑且以铜铸造像为美,如此一来天下的通货也就更加紧缺了。” 果然李太后听到郭威说这些疑似批判寺庙和寺产势力的言辞,脸上明显写出了不悦的神色…… 社会没有足量通货,就是王姐夫(注1)亲自穿越过来也完全是白搭,承远心中当然也想过些补救方法,然而此时他却想:我想出主意,却要来救你这天天作死的刘家江山,凭什么呀? “成奎远!”皇帝刘承祐忽然用冰冷的语气开口了,“昨日元化门外有朝议,散朝之后有人说了这么一番话,他说你的忤逆之罪依然难以免除,你想不想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承远知道该来的早晚要来,便再次下跪叩首曰:“圣上有谕,草民怎敢不恭听?” “成奎远,我朝上承《唐律》,这名例律中有十恶.谋反一节,是所谓包藏凶慝,将起逆心,规反天常,悖逆人理,故曰谋反。你以天星下世之说自持,这“天常”及“人理”间难道没有毁却之嫌?难道没有谋危社稷之疑吗?” 原来刘承祐的意思是:“上承天命”的资格毕竟为君上所专有,上天所定的秩序是所谓的“天常”,而人间敷施这些规律要靠“人理”,天常与人理间的必要中介,也就是天子。承远作为“奎宿”预言日有食既,如此泄露天机那么即使不违反君臣的人伦,也逆反“天常”了。因此以之比照逆人伦的“谋危社稷”,也没什么不可以。 这个问题刁毒的很,郭威心知绝非刘承祐自己想出的,不是宰相苏逢吉,那也是整天研究刑律的刑部侍郎苏禹珪揣摩出来的。他知道这种问题别人是代答不了的,心中不由为承远捏了一把汗…… 承远稍微捉摸了一会儿里面的逻辑和关键点,便尝试着回答道: “草民回陛下,《大唐郊祀录》亦有言:王者所以立社稷者,为万人求福报功之道也。君上作为社稷之主,乃天人唯一之中介。君位安定,天常则行。若有君臣道序逆乱,则天人之系随之崩解,人民灾难也就应劫而生。” 承远把天人感应的政治正确稍微阐述了一下,又道:“草民成奎远并非什么奎宿降世,所谓预见日食天相,也许只是身体发肤对那奎宿有所感应而已,陛下乃是承天之运,所感者苍天之宝命,两仪之覆载,宸极之尊矣。似陛下般承天之运者举世无二,而如草民般与小小星宿感应者,数十数百数千亦为不止,草民还请陛下明见。” 承远的说法,其实是在理清天人感应的尊卑分别,自己小小的奎宿之感应,当然无法和上承天命的皇帝相比。 “陛下请再仔细想想:日食而既,那是苍天为皇上所出之感应,所为者示警于君上,皇上则代天而为胡栾者伸冤。反观草民所谓预知,其实只是感于奎宿,将这苍天对君之感应以口说出。天数会因草民而改变吗?恐未见得矣。” 这样的一番话,终于让刘承祐更安心了些…… “成奎远,朕昨日和礼部的官员商议了一下,你的省试策论,就作为臣子的直言上书处理了。毕竟本科进士早已定榜,无法撤回重评,尔能体谅否?” “草民绝不敢作非分之想。” “好了好了,不要再以草民自居了,成奎远,你虽然不能有状元的名分,但朕要给你一个“奎元”的专有之号,外加端明殿侍读的头衔,从今往后见驾时,你就称臣吧。” 承远知道这个硬加出的“奎元”说法很是不伦不类,但是目前到底是峰回路转,他连忙再行跪拜,叩谢皇恩。 李太后忽然插嘴道:“成奎远,先别忙谢恩,我们娘俩还有另一个恩典要给你。” 承远和郭威同时一愣,尤其郭威摸不清这老太太有什么玄虚,只觉得她一定会出其不意的行一招惊世骇俗的诡棋。 “予听说你今年已快要满二十四岁,却尚未娶亲,”太后似笑非笑的望着承远,“于是昨日予意已决,要给你指一门婚事。” 注1:王安石字介甫,因此“王姐夫”是承远给他起的无聊外号。 55 突发性闪婚 忽然要给“奎宿”强行指婚,这样一个突然袭击,就连郭威也完全始料未及。【零↑九△小↓說△網】 承远那就更不必说了,以他所知为人指婚总要先看看两个人八字合不合吧?而他虽然对郭家父子和刘晏僧说自己是西方远来之人,面对朝廷时却假称自己当初洞儿山穿越之前的记忆都没有了,八字当然就无从说起。 还有就是名讳犯不犯冲,谁不怕硬攀个“奎宿星使”之身的亲家会不会被克死? 他却不知,在古人看来假如指婚的对象是个皇亲贵戚,那么搞个有些玄虚的郎君不但不会克了亲家的命数,反而还有“天星辅祐,大吉大利”的意味。至于八字那就更不要说了,对方只要确认自己女儿的八字和奎宿所属的四木禽星命里不会犯冲,那也就可以了。 郭威微微偏过头用力思索,实在想不出李太后会把哪一家皇室千金指给承远。 “成奎远,你仔细听好了,”太后叫醒了眼前这位一脸六神无主的奎星,“予今早特意找人测过了,你的姓氏名讳与一位皇室宗亲之女甚合……嗯她的八字也与四木禽星相和,此人便是刘许州之女,所谓肃宁县主便是。” 听到“刘许州”三个字,承远几乎直接要晕倒了…… 当初承远正是从许州刘信的天罗地网中脱出,才得以入汴梁参加省试。当初刘信伪装成了下级军官,那凶狠冰冷的面容尚且在自己心中久久不能忘却。 自己是从洞儿山“下凡”而出现的,那么所谓家世,居所也就无从谈起。因此也只有去许州城里和那刘家千金完婚了,难道自己还要再入虎口一回么? 此时此刻,简直同时有无数的念头在承远的脑袋瓜里转动不已。他要迅速的找出历史上的例子,看看有没有方法能够当场回绝一位皇太后的指婚,而且还能继续过安生日子。 答案是:不可能,没有! 哪怕你回答说:“对不起,人家已经有老婆了。”那么皇帝或皇太后依然可以瞬间接一句:“没关系,立刻把她休了就行了。【零↑九△小↓說△網】” 你有脾气吗?没有! 承远微微转头去瞧郭威,见他也阴着脸在想主意,于是便连使眼色要让他救救自己…… 郭威装没看见,其实这也完全可以理解…… “成奎远,”郭威终于说话了,“这是圣人皇太后老人家天大的恩典啊,还不速速谢恩?” 承远微微叹息一声,知道郭威帮不了自己了,毕竟自己去武德司自投罗网前的行踪不能公开,至少不能明着说,假若朝廷确认了这个事,那预测日食的事情不就成了“承远与郭家密谋于暗室”所出了?因此至少最近一段时间,自己恐怕不能继续做郭府的幕宾了,必须要避嫌。 “臣回禀太后、皇上,成奎远不日前尚且是一草民,刚刚才被皇上委以端明殿侍读之头衔,如此卑微的身份,如何能配得上皇族之女?请皇上、圣人皇太后三思啊……” 刘承祐冷笑道:“你说什么?成奎远,你居然说朕刚刚给的头衔卑微?” 承远大惊,赶紧又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太后道:“你说怕自己身份卑微,那好,就再给你加门下散骑常侍之衔,正五品上,你敢不领旨?” 其实刘承祐也是刚知道,自己的母亲居然出了这么个奇招。眼见自己曾欲除之后快的“奎宿”和平日里最为忌惮的郭枢密都被搞得颇为狼狈,他的心里可真是心花怒放了。 “成奎远!”皇帝又追了一句,“莫非你是在嫌弃我这堂姐嫁不出去么?” 这句话本来该是刘承祐的二连击,然而成奎远听入耳后却发现:这不仅仅是二连,而是着实的三连击! 刘承祐今年虚岁也离二十不远了,他管那个女人叫做“堂姐”,那么显然这肃宁县主已经二十多了,在这种年代,堂堂皇家宗室之女竟然这个年龄还在作剩女,显然不是性格乖僻,就是相貌恐怖。想想当初刘信那凶狠的面相,他这位千金绝对是个母老虎这还用说么? 承远满脸的委屈,他像个小媳妇般俯下身子,再度叩首: “微臣成奎远谢皇上、圣人皇太后的恩典……成奎远一定择个良辰吉日,与县主完婚。” “择什么良辰吉日?”李太后笑道,“十日之后就是大吉之日,予已经告知进奏院和驿亭衙署,出了加急给许州,你三日后晚间便要动身。” “…………”承远沉默。 这时郭威却终于插话了:“臣郭威还有一事要启奏陛下,那是有关朝廷西征三藩的。” “哦?郭爱卿快讲。”刘承祐听他说要出征,连忙追问。 “等到回头夏粮征收已然到位,臣还需要两个人才置于大军之中,委以参军,又或从事之职。” “要哪两个人郭卿只管说,朕绝无阻拦。” 郭威微微转了转眼珠,即请求道: “其一乃今年春闱的新科状元郎,现正任职于秘书监作郎官的王溥王齐物。” “准奏!”刘承祐微微挥了下手,完全无有犹豫。 “另外一人……嗯……那就是这位“奎元”,陛下新任命的端明殿侍读,门下散骑常侍成奎远成公斗,臣想向皇上、太后借走这个人,当然要等他赴许州,与县主完婚之后。” 刘承祐立马察觉,自己又一次着了他的道了。身旁的李太后眉头皱了一下,倒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 刘承祐站起身来,踱了几下步子。 “既然如此……唔……假如他二人完婚之后赶得及,或是并无变故,那郭枢密自然可以带走。” 一旁的承远无奈的擦了一把汗,他心想:“什么叫并无变故?还是说你和刘信这魔头想在我身上搞出点什么变故来?看来这回又可能凶多吉少了……” ………………………………………………………………………… 乾祐元年六月初二,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院统共五司经过了会审(注1),勘定了刘晏僧邓州屠牛案的最终复审结果:刘晏僧、胡栾者杖责后流配了食牛的饥民,是合理原情定罪,完全没有问题。 反之,邓州判官史在德称刘晏僧不善用法且有徇私之嫌,是为诬陷重臣之罪。史在德还另有里通民间社团,将邓州威胜军军机外泄的嫌疑,被判杖杀。 朝廷又下了恩旨:刘晏僧被加检校太尉衔,胡栾者加检校太傅衔。至于陪都的留守授予何人,朝廷却依然没有定论,只说邓州补建的殿宇尚需刘晏僧等人悉心监理,若能按时完工则自有重用云云…… 六月初五早间,承远亲至汴梁城南门口与刘晏僧诸人送别。他见已经被折腾了好几个月的胡栾者不但少了一根手指,而且比起当初刺史大堂审理两案时的意气风发,胡使君的面目真是憔悴了不少。承远看在眼里,只觉得心中微微有些痛楚…… “成奎远,”刘晏僧头一次这样和颜悦色的和承远讲话,“本帅当初早觉得你不是凡人,那天在武德司里,看你把“九娘子”耍得如“狗娘子”一般,真是大快人心啊!”说罢他抚须大笑了起来。 承远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来,只好笑吟吟地拱手回道:“刘帅谬赞……” 胡栾者微笑着对承远道:“后生,我也不知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竟能预知这天日食既。唯一能确信者,那就是你在邓州挺身为那些饥民说话。即便是什么星宿现世,那你也绝非祸乱天下之人。望你别忘了读书人的天责,好好地为天下人造福。” 承远拜倒于胡栾者面前:“胡刺史珍重!这次所有这些变故之所以能够善了,其实全仰仗着子全公在狱中的威武不屈,这是首要,若没有这一点那就什么都白搭。” “不错!”曹正和刘晏僧也连连点头,这回有了这一个波折,曹正心想刘胡二人回邓州后想必也要更加默契些许。 “奎远,我这就和刘帅回邓州了,”曹正还是那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多日不见家母和妻儿,吾也很是挂念,你这次去许州不比上次,有太后的旨意应该没有大碍,只是要小心夹着尾巴做人,可别忘了前几回的教训。” 成奎远也对曹正依依不舍的道了别,众人刚要催马启动车驾,忽然远处两乘马飞驰而来。 “曹叔直……曹叔直莫走!” 大家回头一看,对面来者一个是大胡子武官,另一人则为一青年小将军,正是裘飞虎和郭荣来了。 郭荣娴熟的纵下马来:“叔直公,你真的不想回来帮我郭家做事么?朝廷征伐三藩在即,还指望你能助一臂之力呢。” 曹正毫不犹豫的把头扭回去:“姓曹的算不上好马,然实在是懒得吃回头草了。” 郭荣不再接他的话,却笑嘻嘻的转而去求刘晏僧:“刘帅,郭某想和你借曹叔直一用,可否?等回头打完了仗,定会还给你们邓州。” 刘晏僧见他虽非郭家亲生,但自称“郭某”时那个架势,简直活脱脱就是个小郭威。 “郭家此番对我恩重如山,刘晏僧怎敢违逆?曹正,你就和他们去西北走一遭,到时候再回来即可,你的家人在邓州一切安好,不必挂念。” 曹正知道刘晏僧的想法,让自己这个亲信留在郭威身边,其实也让刘帅在郭家里埋下个照应,既然家属还在邓州,那么迟早还要回去的。于是他走下车驾,郑重其事的跪下,拜别了刘晏僧。 “叔直公果然行事果决,大才也!”郭荣还是笑吟吟的看着他,“不过这回再投禁军,可要重新从录事参军做起了。没什么不满吧?” 曹正不愧是“冷樽”,他从地上爬起来对郭荣白了一眼,自顾自去一旁掸身上的尘土去了…… 郭荣临走前,承远忽然想起一事,他对郭荣道:“郭将军,我有一句话,想烦请你转告枢密。” “哦?你说!” “请告诉他:史弘肇未必都好,侯益未必都坏。” “好,我记住了。”郭荣点点头拨马便走。承远本来想继续解释几句,却见他明显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就走了,现在也来不及去追他,只好告别诸人而去。想想两天后还要动身再入西平王许州刘信的狼窝,他不由连打了两个机灵。 注1: 御史台三院即察院、殿院及台院,察院可以看作明清都察院的前身。 56(本章起恢复每日更新)许城危局再临? 许州城外十五里,承远裹在送新人的队伍里,乘着五花高头马。 “屋……屋下调红粉……台前……嗯台前别做春……” 头戴幞头的承远嘴里念念有词,长时间的骑行实在是让人疲劳的紧,哪怕当初得到了裘飞虎这样厉害的师傅教过要领。 “哎……还是凑不出来!” 承远紧皱了眉头。据他了解,唐宋人士婚礼前迎新妇时还要吟催妆诗,如果诗作的不好新娘子还没准不愿出来呢。然而依他的那点诗赋水平,咏个景物还可以凭借当年强背的诗歌为据,靠感觉蒙出个作品来,就算这样那咏景诗中述志的部分也费点劲。想要作人物情景的诗歌那可真是想破头都出不来活儿。 “哎呦!还有却扇诗!”承远“啪”地拍了下脑袋,又想起了这个事:不但催妆要作诗,新妇见面时先以团扇遮面,新郎要吟出却扇诗才能见到妻子的面容…… 此时已经六月十二入了盛夏了,虽然已近黄昏,但天气依然炎热。承远将那镶金边的大红横栏圆领袍衫的袖子卷起,擦拭着自己的满头汗水。 承远没有户籍,没有父母家状,因此这婚事完全算是由李太后做主了。虽然他除了一个通婚函什么都没有,不过这种情况反而是面子大得很。 他此时所持的婚函是刘家送来的黄杨木函,已和他原本持有那太后所赐的金丝楠函互换过了。至于送迎亲,那就要朝廷在许州城内先赐县马郎承远一处宅邸,而后再将新妇迎至这里。 郭威知道此行确实有些凶险,故而要郭荣从右厢兴捷军中挑出个得力的人选来做承远的随扈。当时承远趁机要求:禁军中可能有一位自己的老熟人,希望郭荣能够派其跟从自己。 于是县马郎身边也就有了这位兴捷军队正郑三——或是叫他石守信。有了这个人跟随,承远这一路来也就安心了一点。 一行人来到了许州北门,承远想起上次他们为了避祸,所以是南门进南门出,这个北门倒是第一次见到。他远远望去,城门口一队人马正等着他们,为首一人头戴金冠,身穿郡王服色,面相凶恶,正是驻扎许州的忠武军节度使西平郡王刘信。 “成奎远参见西平王!” 承远下马跪地,朝这位未来的岳父大人执了拜手礼。 然而他跪在地上过了良久都无有动静,忽然耳听对面一声马嘶,接着是一阵蹄声,承远偷偷抬头,只见那刘信竟然毫不理会他便拨回马头,扬长而去了。 承远此时起来也不是,不起来也不是,只好僵在那里,维持着参拜的姿势…… 过了老半天,还是石守信抢过来扶起了他。承远起身和石守信相视了一下,见他的神情也有些忧色,显然两个人都认为这种状况下好像不是很妙。 “奎星公,你也不必忧急,”石守信还维持着当初在邓州刺史大堂时对他的习惯性称呼,“咱们有皇太后的懿旨,西平王即使再怎么失礼亦或蓄意羞辱,也必须把这婚约履行完毕。之后奎星公把这刘家的媳妇搁置在许州宅中,再回郭枢密军中开拔出征,以后这个老婆不必理会就是了。” 承远听他这一说,也就冷静了一点。 眼见刘信辖下许州官员几乎都随之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一个死鱼眼睛的家伙面对承远一行…… 承远见这人待在原地没什么反应,便悄声问石守信道: “石三哥,这是何意?” “咱们是朝廷派来的,而且领了钦命,故而属下猜测这个人应该是许州的进奏官。” 承远点点头也想起了这个事情,进奏官算是地方官员与朝廷的沟通之人,假若当初刘晏僧不是亲自进京述职的话,邓州也是派进奏官进京联络的。而刘晏僧当初居住的开封城外驿馆,也正是归到朝廷的进奏院管辖。 那进奏官也不言语,只把右臂向城内一摊,做了个要指路的动作。承远陪着笑刚要和他搭话,那人却早已快速扭过了脸,紧接着身子也转了过去。 承远这一下心中可就火了:“你刘信对我失礼也就罢了,居然连手下这条狗都如此欺侮我!这不是不给皇太后面子么!” “吭哼!” 承远咳嗽一下,正要发作,忽然想起临行前郭荣对自己的嘱咐:“这次这婚约是皇室指认的,绝对不可出岔子,进城后只要不是有人来杀你,那么无论何事都要忍耐。” “好吧,这我也忍了……”承远小声嘟囔了这一句,便催马跟上了进奏官。 许州城内的景象有如四个月前,承远甚至路过了当初和曹正、窦染蓝等人居住的大车店和一旁的那个茶肆,此时见到时他只觉恍若隔世,许久不见他对窦染蓝也很是挂念,不知他放榜后得中没有,是不是回马楚的潭州去了?天渐渐黑了下去,众人被引至一个华丽的院舍之前,那院舍门口不远处即见一楼堂,很是别致。 院门口右首两把交椅坐着一男一女,一个正是西平王刘信,另一位则是一位面容姣好的妇人。左首则是一个台子,上面放着朝廷赐婚的圣旨。 承远心道:“她一定就是西平王妃了,这女人长得如此漂亮,原本应该有个貌美的女儿。”然而他又瞟了言刘信,便再次心中七上八下了。不管这新娘子五官是否周正,至少一脸凶相是免不了了。 他知道面前的院落应该就是朝廷命令许州准备的县马宅邸,然而奇怪的是刘信夫妇为什么没有进屋,而是在这院门口坐着呢? “哼,原来如此……” 承远略微一想便有点明白了,一般来讲岳丈岳母参加婚礼,当然要与新婚妻子一起步入夫婿家的前堂,以作拜堂之礼,也就是说不光女方要到男方家里过门,女方长辈也要入内。 假设婚礼在女方家里办,那不就成了入赘了么?是以这过门之礼非常重要,可以说是女方对男方家族的尊重,正因如此,朝廷才要委托许州方面给承远赐宅第。 刘信兴许是看不起自己“无爹无娘”的身份,然而既然有朝廷的旨意总不能真的把婚礼办成入赘吧?因此他们将这拜堂之礼设在男方院子外面,虽不把承远当做入赘,但并没有真的进入新郎的家里。 承远心中暗暗冷笑:“好啊,先是城外冷落不理不睬,再然后是拜堂设于室外父母不随新妇过门。老子倒要看看你们还要兴出些什么新花样!” “新妇子出……” 忽然听到身边一个大个子喊出这一声拖长音,知道此人是伴郎。承远心中不由一愣:“我去……不是要先亲自到刘府迎亲,引新妇出来么?没想到此时新娘竟然已经到了。”承远刚刚好不容易在路上凑出了首催妆诗,这下倒一下子没用处了。早知道如此他还不如不管这迎亲诗文,改作却扇诗呢! 他见那伴郎足足比自己高了半头,这恐怕也是刘家羞辱自己的花头之一吧?新娘和伴娘双双已至,新妇被伴娘打个扇子遮住了脸。承远打量那伴娘,容貌粗陋之极,两只眼睛细细眯着毫无炯炯之光,简直像个瞎子一般。 承远根据伴娘的水平估算了一下新娘的相貌,简直是欲哭无泪…… “新人一拜天地日月星辰!”司仪开始唱拜天地了。 承远只得和新妇一起对天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礼,此时伴娘打的团扇已除却,但新郎与其并排俯下身体,相互看不清彼此。 “再拜祖宗高堂……” 承远父母不在,也只好和新妇对着左首的太后圣旨先行了礼,而后刘信夫妇也冷冷的受了他们的大礼。 伴娘再打团扇,夫妇对拜后,这一出拜堂的好戏也基本结束,遮面的团扇换成了新妇自己手持,这样成、刘两家也就算是正式结下姻缘了。这婚礼居然还真的就这样结束毫无余兴节目,很出意料。 承远还等着跳火盆、扔五谷之类乱七八糟的事,谁知刘信和西平王妃迅速起身,没一会儿便带领各色人等一声不吭的离开了院门口。整个婚礼过程既无亲朋宾客,又无礼单礼金之类,草率至极。 承远则与肃宁县主携手走入了这个宅子,一进门口,承远忍不住皱了皱眉,这宅院虽然华丽,却一点也不深,一进这小楼倒几乎像是临街一般,也不知当初那些建设之人搞些什么名堂。 身后那伴娘也走了进来,承远心道:“原来这伴娘要做个通房大丫头,可惜身材虽然不错,面目却十分可憎。”承远望了眼屋子外面,见石守信还把在门口,心中本来又安稳了点。不过想到下面的事他的心又开始怦怦直跳了。 “马上就要却扇了,”承远心道“我承远这个媳妇究竟会长成什么样子呢?” 57 洞房惊魂 承远知道,明清时期的新婚妻子都是安安静静的坐在床头,等待夫君将盖头掀开。【零↑九△小↓說△網】 每一位丈夫在掀盖头之时,都会在心理上有一种隐隐的快感,那种犹若破瓜般隐喻,然而又含着羞怯意味的感觉,故而当妻子娇羞的面容初现时,无论何等的容貌几乎都会燃起夫君再进一步的兴奋。 那也许是男权社会中特有的感受…… 然而在唐五代,虽然谈不上什么女权,但手持团扇的新妇毕竟掌握着首肯的主动权。她们听到夫君的却扇诗后,不必交口称赞,亦不必开口批驳。对于焦急的丈夫而言,她们只要一语不发的维持那团扇的遮蔽,那自然就是人世间最为严厉的批评了。 此时的承远觉得有些尴尬:不论掀盖头,又或是现代婚礼中说个“我愿意”都简洁明了,但屋子里现在这僵持之状算是怎么个事儿呢? 他想起交换来的黄杨木婚书上,新妇的闺名是个“妡”字,然而忽然让他叫第一次见面……其实是连面都没见过的人为“妡儿”,还是有点老不下面皮。 “县……县主,晚生……有礼了……” 竟然想出了如此拙劣的开场白,按理说这种场景下都会引出新娘忍俊不禁下的吃吃窃笑声。然而面前之人依然一语不吭,一言不发…… 此时的气氛只能让承远感到两个字:诡异! 自从进入许州城之后,几乎所有见到的人,不论岳父母、接待他的进奏官、司仪、还有各色人等,再加上现在眼前的新妇和伴娘,大家都像哑巴一样。 他只好观察眼前的情景,多少要憋出几句诗却了团扇再说。见新人的纤纤手臂捏住圆圆团扇的样子,外加她身着的青绿色礼服,承远便轻咳一声吟道: “花擎皓月团圆幸缎锦青青……阿不嗯……玉锦青青……”承远先凑出了一句最最平常的“平平仄仄平平仄”,然后就死活接不出第二句,只急出了一头的冷汗。 新娘忽儿沉下手臂,冷不丁撤下了扇子,一张算是端正的脸庞赫然出现在承远面前…… 承远起先见到那伴娘的模样,再加上当初在汴梁时听说刘家这闺女个性乖张,故而还怕新妇面目凶恶,此时的他终于松了一大口气。 “娘子……”刚刚脱出慌乱的承远终于说出了这个早就该想起的词儿。 “我的却扇诗还没念完,娘子怎么就着急却扇了呢?” 对方依然没有言语,却忽然手脚麻利的去解承远的衣衫,这一下可真是措手不及,承远心道:“等不及听我的诗就着急为我脱衣服,这位县主的那个冲动也过于猛烈了点吧?” 承远本来还惧于屋中气氛的诡异,不过此时却想:“上次和女人鬼混那是鸿胪寺里的噩梦,这回总不成再让我赶一趟仙人跳什么的吧?” 他安心躺了下去…… 新娘一边抚摸着承远的脸颊,一边亲吻着他的脖子。承远大睁着眼睛:“新妇的动作竟然如此熟练?” 承远又想起刚刚才进院子时那个几乎要临街的小楼。眼见这房屋的陈设:一切架势都华丽铺张,但完全没有新添置的感觉。承远又微微偏头,那做伴娘的丑丫头依然冷冷的看着他们…… 他突然一个激灵翻身坐了起来,一把推开自己的新娘。 “大事不妙!” 他此时汗如雨下,赶紧飞速穿了上衣,几步抢到门口: “石三哥!石三哥你还在么?” “我还在!奎星公快快开门,情况有变!”石守信也在外面警觉地呼叫他…… 承远忙乱地打开房门,石守信正把在这个二进的院子正中,外面则传来一阵阵的喧闹声。接着也就是转瞬的功夫,院门随着一下下的震动“哐哐”巨响。显然是外面在撞门了。 如此细脆的木门栓当然没有几下就彻底毁了。 石守信当机立断,赶快把腰间的佩刀刷地抽了出来,向承远的方向猛力掷去。 承远的反应何等迅速?他接过佩刀立即明白其意思,便回身冲到屋内,将刀锋架到了新妇的脖子上。【零↑九△小↓說△網】 门被打开了…… 一簇簇的火光伴着几十个彪悍的牙兵鱼贯而入,当先一人大喊道: “我乃许州都监谢巨,成奎远何在?” “荒唐!”承远作出愤怒的模样吼道,“你既为许州命官,如何敢擅闯县马府邸?” “县马府邸?”对方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将领,他冷笑了一声道,“成奎远,你还在做县马郎的美梦?只怕过不一会儿就要横尸于此了。” “你敢!”承远沉下了脸,几个月来的经历已经让他的行事果断的多了,他朝身旁的肃宁县主努了努嘴“瞧好了,你们刘许州的爱女此刻即在我刀下,若是县主死了,你们只怕也无法复命吧?” 谢巨扬起脖子大打了一阵哈哈:“随便你吧!这样的女人就是再杀十个,许州也没怎么可惜!成奎远,你新婚之日夜宿娼寮,私会娼人,将我许州置于何地?将皇太后,皇上置于何地?如此大罪,难道还不快快抛下兵刃,乖乖伏诛吗?” 承远愣了一瞬间终于彻底明白了。许州做的这个局虽非仙人跳,但胜似仙人跳!刘信夫妇为什么没有进入这个宅邸?并非别的原因,而是因为此处可是妓院娼楼啊! 为什么那小楼几乎临街,那是娼妓站在楼上窗口搔首弄姿招徕生意之用,这些阴谋实在过于匪夷所思,以至于承远和石守信两个聪明人直到最后关头才发现事情不对…… “还不快扔下兵刃?”谢巨执剑指着承远,身边的兵丁们也纷纷叫喊着:“放下兵刃!放下兵刃!” 几个如狼似虎的军汉终于抽出佩刀就要上前捉拿。承远长叹一声放开了那扮作县主的娼妇。石守信一声暴喝,当胸一拳捣倒了一个兵卒,那人吃了这一拳闷头倒下。然而毕竟对面之人都是训练有素的牙兵,绝非当初屠牛案时寺院招揽的那些泼皮无赖能够相比,石守信即使能暂时守住里院,一定也坚持不了多久。 忽然承远狞笑一声,他探出右臂伸向屋内的一个人影,轻轻一拽,把她拉了过来。他再次将佩刀搁到其脖子上,众人一看,却是刚刚那一直一语不发的丑陋伴娘。 他飞速瞄了一眼对面的许州兵,所有人都毫无反应,只有谢巨一人立即迟疑了下来,且面色一阵慌张。 承远也搞不清事情的缘由究竟如何,总之结论可以真真确凿了。 “谢都监,”刚刚那位娼门女子我成某人就饶过了,既然吾今日已然无幸,索性就拉这个人以为垫背好了!” “这……快快住手!”谢巨连忙喝止了兵丁们的动作。 “哈哈哈……”承远仰天一阵大笑,此时他已不仅仅是故意作态,而是自己也感到整个事情犹若一场黑色闹剧,令人哭笑不得:“你们刘许州既然设了此局来坑我,却还答应让自己的女儿——这个胡闹的小娘装成丫头亲临现场来欣赏一番!谢巨,在吾想来,你们许州终日将别人都当做傻子来耍弄,过于托大了吧?哦,今日终于遇到我,反受其害!” 谢巨没法回应他,完全的无话可说…… 承远这一手其实也是最后的灵光一现,猜中猜不中反正也就这样了。 “谢都监,如今这局面,我是无论如何都活不了了,”承远强做笑颜,“不过我一念之间,就能决定大家的生死,嗯……这一刀拉下去,我的宝贝媳妇就活不了了,你,也留不下命了吧?” “成奎远……” 承远怀中女人这忽如其来的话音响起,语气听来冷冷的,但嗓音却极尽的妩媚好听。 “如果你杀了我,当然逃不过一死,然而即使挟持我出得城去,这茫茫天地间又能跑多远?太后和皇上会饶了你吗?” 承远听到怀中挟着的女子竟然说出如此毫不慌乱的言语,忍不住微微一怔。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如果现在有个法子让你我皆得不死,你做不做?” “什么法子?”承远看了眼对面的石守信,才继续问道。 “成奎远,你只要今天在这发个誓:说今后一辈子永远不再娶任何别的女人,即使我无法给你子嗣,你也不再纳妾,即使我先死了,你也不得续弦,要和我一生一世的在一起,海枯石烂也在一起,那我就让他们绝不取你性命。” 承远知道肃宁县主说的没错,自己和石守信即便能够脱出许州那也无处可逃,这次可不像上次一般,有郭家父子可以保着自己…… 他还知道,怀中女子一定正在感受到自己犹豫中身体所发出的颤抖…… 怀中这个丑女人的话真的可以相信吗? 如果承远判断错误,那么不光是自己,连石三哥也要被害死,毕竟,如果挟持着她脱出城区他们还可能有一线希望。 但是承远的身体依然在颤抖着,既非恐惧亦非紧张,刚刚肃宁县主那一番话本是要求自己发毒誓的,虽然语调平静且语气冷冷的,但承远不知为什么,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承远仿佛忘记了怀中女子相貌的丑陋,他感受着她散发出的香气,感受着她急促的喘息…… 眼前的石守信也看着自己,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一脸坚定的看着自己,他本来就是受郭荣之托前来守护自己的生命的,职责所在!承远知道,石守信这是在表示愿意相信所谓奎星的选择。 无论结果如何,石三哥都义无反顾地认命! 承远长叹一声,即发誓诅咒道:“本人成奎远,原名承远,以天父地母,木狼奎宿之名发誓,今生与肃宁县主刘妡永世为夫妻,决不相负!吾妻若无后,吾亦永世不纳,妻若先逝,盖毋续弦!如违此誓,天雷殛首,万死不得超生!” 话已出口,他才为自己刚刚说出“原名承远”四字而讶异。 承远也感到怀中女子微微颤抖。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用力呼了出来,随后将肃宁县主放了开去。眼见她转过身时粗陋的容貌,他也搞不懂自己今后会不会后悔…… “谢巨,”肃宁县主语气激动,“带你的人回去找父王,告诉他成奎远最终还是认出了我,这个男人,我要了!” 说罢她伸出一手在脸前一抹,抓下了什么东西,霎时间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小脸映入承远的眼帘…… 58 梦中之人 承远心中怦怦乱跳,他盯着眼前妻子的双眼。【零↑九△小↓說△網】 那是一双脉脉的桃花之眼,眼波一忽一忽的闪动着,楚楚可怜,似醉非醉。肃宁县主的表情明明是平静之态,然对视自己的眉目间却如同饱含着浓情之意。 承远感到脸颊从微微的温热逐渐变为发烫,自己的心跳也越来越急速。 “这……这一双眼睛……” 承远想起,这一双妙目绝对有印象,而且出现过不止一次。 “准确地说,应该见过两次了!”他用力的回忆着:“其中一回那是鸿胪寺省试前那一晚,我在梦中遇到了那个如同梦中情人般的“狐狸精”,那个娇羞的小美人。” 还有一次,那是什么时候呢?肃宁县主一直居住在许州,那么自己见到这双桃眼必定也是在许州了! 承远终于回忆了起来:当初和曹正出许州前,他在南门口捕捉到了这双眼睛(注1),当时承远只感到了一个瞬间,那眼神便消失了。承远心中一刹那的悸动已经深深刻在了潜意识里,以至于鸿胪寺那晚出现在梦中,于是就再也无法忘却。 “这是真的么?”承远感到一阵阵的心花怒放,兴奋和甜蜜像海浪般一波一波的涌来,“是真的!不是梦!我一刹那间的梦中情人,本以为茫茫人海中再无相见之期,此刻却成为了我的妻子!” 院子门口的谢巨看着这一对小情人的对视,只感到尴尬万分,又不好意思扰了他们的互相凝视,磨蹭了半天,他也只得咳嗽了一声道: “吭哼……启禀县主,若是没什么别的事要不末将先行告退,去忠武军牙城复命?” “不要启禀我!”肃宁县主冷言道,“启禀吾夫君即可。” 谢巨只得拱了拱手道:“末将谢巨向县马郎告退,今日多有得罪,还望县马郎海涵。” “得罪!”谢巨对石守信也抱拳打了个躬,随后他又眼望那***欲言又止。 肃宁县主知道他的意思,便开口道:“这个女人我们自会处理,不劳你大驾了。” 谢巨连声称是,便收拢院内院外的忠武军牙兵,撤出去了。 石守信还是不太放心,但是又不好意思守在这对璧人身旁扰乱,他便一脸微笑地悄悄走出二进的小院,轻轻关上了院门,继续观察院外动向去了…… 承远又和她对视了良久,才温言问道:“妡儿,我们并非第一次见面了,对吗?” 对方微微一怔,便羞羞的浅笑道:“哦?还有哪一次?” “对我来说,不止一次!”承远握着妻子温暖柔软的双手,“有一次是在这许州城南,那已经是三个多月前的事了,虽然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汇。我以一个对视之眼确认,似乎荒唐,然而我就是有此坚信!” 县主轻咬着下唇沉默了一瞬,回道:“那一次是父亲亲自领兵,说要捉拿一个天降的妖人。我却听军校们传说,那是个苍天救世的奎木狼星君,承四木禽星之命下凡拯救万民。于是就暗中穿了兵丁的衣服过来,要偷眼一观。” “哦?真是不巧啊,当时我只看到你一眼,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心情轻松时说出这句现代的网络流行语,承远只感到无限的畅快。 “但我可是真真看到你了,一头寸许的短发,面对我父王时那一脸的仓惶失措,哪像什么奎星了?” 承远见妻子说此话时轻轻白了自己一眼,说不尽的娇羞可人。她刚刚明明使了易容之术,故而假面之内当然未施脂粉,但此刻双腮笼罩着一层微微的红晕,那是绝色的明艳迷人。 “然而后来我又偷听到爹娘的对话,说你在屠牛案逞英豪而拯救饥民,科场上还放弃了郭党的安排,自己用直言写了三篇惊世骇俗的策论,王学士都不敢收卷,就连皇上都因此恨你入骨。” 肃宁县主一边说,一边靠着他用小手搓弄着丈夫的衣袖,承远对这种小鸟依人的姑娘最没抵抗力…… “本以为你就是个疯子,谁承想后来竟得到了郭家青睐,郭威是什么人物?竟然在朝廷处处护着你?这才觉得你绝非简单人物……” “屠牛案……嗯……科场案……”承远微微摇头,常常舒出了一口气,续道: “值了!真的值了!我做了那么多掉脑袋的事,却得以和妡儿相聚,甚至由此而得娘子青睐,哎……哪怕只有今日一晚的相会,今后再让我十死无生,那也值了。” 妻子连忙伸出右手堵住了他的嘴:“不准乱讲,你可是刚刚发过了誓,要和我一生一世永不相负的!以后可不准再油腔滑调胡说八道!” 她却不知,此时的承远并非油腔滑调,他是真心觉得:值了! 承远忽然又想起一事:“我这位岳父大人连这娼楼的院门都不愿进,他怎么又让你这黄花闺女进入此地?” “前面我还没说完呢,五月中我刚入京见了太后不久,圣人皇太后说我年岁已不小,总该找婆家了,于是让我挑个郎君,我借机同她聊起了你,说我谁都不嫁,偏要把自己许给你这通缉犯!” 承远心中一凛:“外人说这个小娘行事乖张,这样细想来果然不假……” 他插话道:“再然后就是日食后皇室除了我的罪名,加了官位,皇太后索性将你指给了我,对否?” 县主笑道:“太后要许州迎你,皇上想许州杀你,于是父王同意:一切生死就在我一念间。我心道:若你真是奎星,那就能在院外拜堂之时认出我,若是和假货走进妓院,那就分明是个普通的睁眼瞎。于是我发誓:只要认出我,那就死心塌地认你做郎君,否则就任凭爹爹处置了。” 承远背后的冷汗簌簌而下…… “既是如此,那刚刚为何要同假县主一同进入这院子呢?我最初并未认出你才是真县主啊。” “当时父王他们先走,我本该随后遁去,然而……然而我终究舍不得你,结果还是同你溜了进来……刚刚谢巨领命闯进来,其一为了捉拿你,其二估么着却是奉了父王之命要速速将我接走,怕这是非之地坏我名节。” 承远知道,自己的小命最终是妻子的不舍救下的,如果没有这层爱意,那么此刻自己早已身首异处了……” 承远心中又是一阵感动,此刻见到她雪白娇嫩的脖颈右侧还有一条浅浅的刀痕,真是悔恨兼而怜惜。他忍不住凑过了头,轻轻地亲了她的雪颈一下。 肃宁县主身体微微颤抖。 “疼吗?都是我不好……”承远心中也感到一痛。 她轻轻摇了摇头:“刚刚郎君命在顷刻之间,乃是无奈之举,自然可以原谅。” 承远道:“既然娘子刚刚因惜我之命,居然进到了这种地方,那么谢巨临走时只怕本想杀了那娼妇,以作灭口之举吧?” 肃宁县主点点头:“想是如此,郎君,你杀不杀她?” “嗯……这个……”承远毕竟是现代社会教育出的文明人,杀人灭口的事暂且还是做不来的,然而想到爱妻的名声恐怕有染,他还是握紧了刀柄。 肃宁县主见他一脸咬牙切齿的盯着里屋,却未忍进入,便笑道: “郎君还是在乎我的,妾身知道,”说罢她朝里屋叫道:“姑娘,许州已成危险之地,不能再待,姑娘赶快准备些行囊,离开此地吧。” 里面那娼人连忙出来,哭着拜谢了承远夫妇的不杀之德,而后匆匆去了。 承远奇道:“你身为宗室王女,同情这娼妇吗?” “人都是不得已才一步踏空,坠入万劫不复之地。何况身为女儿之身,都是生来命苦之人,何苦一定要为难她呢?” 承远听了这样一番温柔善良之语,又爱她花朵般的娇美小脸,忍不住心头一热,紧紧抱住了她。 “等等吧郎君,”县主和她贴着脸温存了一下,便轻轻挣脱了他,“我们一直在这里总不是办法,谢巨想必在院外留下马匹,我们还是一起去你真正的洞房,咱们还得互作结发呢。” 承远忽然抬起头看着她:“娘子可否先不要叫我郎君?” 县主愣了一下: “为何?” “方才与谢巨对峙之时,娘子一直以成奎远呼我,”承远一脸的急迫外加郑重,“现在娘子能否将那中间的奎宿之奎去了,只叫我承远?” “嗯……成……成远?” “哎!” 承远微笑着答应一声,这一声应答极尽果断,他的眼中噙满的泪水终于潸然而下。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用穿越之前的名字称呼自己。这样一来,他终于又找回了那种无忧无虑的感觉。 这就像大学时和爱人在校园路灯下漫步; 像在公园长椅上打情骂俏; 又或是夜晚在都市的幽静处与人互相倾诉爱意…… 注1:这个小伏笔当初埋得很早,事后提醒又不到位估计大家印象不深,水平拙劣的我也只好在此提醒一下:在前面第一卷第23节许城危局(之三)。 59 石三哥的忧虑 承、刘两位新人手挽着手步出了院子。只听一声长嘶,一匹雪白漂亮的白马拴在门前。承远皱了皱眉叹道: “这个谢都监也真是个小气鬼!给人留坐骑还只给一匹!” 县主掩着口,含羞窃笑道:“郎君你……在说什么傻话啊?” 听到妻子嗔了这一句,承远才恍然大悟:“哦对!谢都监做得妥帖!” 谢巨留了一匹马,显然是供这对新人卿卿我我的共骑而行的,如果真的是两匹马并骑而乘那么反而不美了。 见谢巨一个武夫如此体贴,反而自己却不解风情,连石守信都在一旁偷笑,承远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sb直男癌!”他心中狠狠骂了自己这一句…… 更何况一个女孩子此时正穿着襦裙,当然要一顺边侧着坐在马上了。 承远让妻子踏着自己的交叉的双臂,助她坐上了马背。他心中欢畅,忍不住唱起了二十世纪的歌曲: 又见炊烟升起, 暮色照大地。 想问阵阵炊烟, 你要去哪里? 夕阳有诗情, 黄昏有画意。 诗情画意虽美丽 吾心只有你…… 肃宁县主觉得这歌词虽然粗放而不雅,但曲调明媚动听,她却不知,这是当年承远初恋中所学唱的第一首情歌…… 忽然他稍稍使力拍了下马,让它稍微小跑起来,自己则跟在马儿的跑动中一扶马背,像只轻盈的燕子般一跃而上。一见妻子那微微惊喜的神色,承远心中喜滋滋的:“裘二哥的神技果然没有白学!” 谢巨只留一匹马,即是说他连甩开电灯泡这种事都替承远想周到了,所以石守信那可就苦了,只得大喊一声:“县马宅所在何处?还望县主告知!” “五个街口向右巷子里,就在钟楼不远处……” 石守信于是安心地放慢了脚步,然而他此时却想:之前的危机虽安然渡过,但看看目前局势的发展,往后只怕还有个更加难办的大麻烦…… .............................................................................................................. 承远夫妻步入了县马府,他顾不得观赏院内的景致布局,也没有召集宅中的几个下人说话,而是直接将妻子横抱着送入了后院内房里。 “嗳呀……成郎莫急,”她还以为承远要急着行房,连忙满脸羞红地轻捶他肩膀要阻止他,却不知承远只是想快快的摆脱石三哥、摆脱院外的仆婢、摆脱所有人,他只想滔滔不绝的和妻子倾谈,实际上此时的肃宁县主与其说是他妻室,倒不如说她是承远热恋中的初识小情人…… “成郎,我们……不如咱们先做结发,可否?” 承远见妻子从梨花木梳妆柜中取出了把女红的小小剪刀,那剪刀乃纯银打制,做得十分精致可爱。承远于是站到她身后,将她发上所系的红缨解落,妡儿手挽了自己一缕乌黑的秀发轻轻剪去,并做了个漂亮的发结。 承远就头大了…… 他的头发由当初的板寸又长了三个月,虽然对于现代人来说已经稍有些过长了,但此时剪下来也就是三四寸,和妡儿的发结打在一起,显得新郎的头发扣扣缩缩的扒在上面,很不美观。 “这……”肃宁县主嘴角含笑但秋眉微颦“这是什么……看着丑死了……” 承远一脸尴尬却无可奈何,头发可不是说长就能长起来的。好在妻子还是一脸珍惜的将其郑重的收入香囊之中,并将其挂在了屋内最显眼的位置。 他将娇妻抱至了榻上,妡儿半睁着桃眼,轻咬下唇满面含羞。承远还想和她接着说话,可新娘经历了这一晚的疲惫和惊吓,已经有些困倦了。 承远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脸爱怜的看着妻子。 “成郎……欲破吾身否?” 承远见她一脸的疲惫,还有些紧张无奈的表情,显然是对这种事尚未做好思想准备。他又想起今日婚礼,妻子一定事先沐浴过了,自己却是三日前出汴梁前洗的浴,现在若和她行房那可真有点不好意思…… “你先歇一会儿,咱们再说,”承远低下头亲了一下她羞怯又微有紧张的小脸,“现在这个样子,我可舍不得。” 县主浅浅的一笑:“既是如此,那我就先小睡片刻,等一会儿再……嗯……今天真的好倦……” 于是承远就哄着她入睡,不一会儿她便发出了极为轻声的酣音,听来甚为可爱,承远欣赏着妻子长长的睫毛和含笑入睡的美态,只觉幸福无比………… 他刚刚黑暗中没能仔细欣赏妻子的容貌,而只注意了那双勾魂的眼睛,此时看来:妻子的五官精致匀称,入睡的小脸上两个浅笑的酒窝微微显出,十分可爱。 他回忆当初三个月前那次一瞬的邂逅:那时并没看清过县主的五官,正因此鸿胪寺梦中那美女的脸才模糊不清。 然而,此时承远忽然觉得妻子的五官竟然也有点面熟,好像曾经见过般,不过想来想去还是没什么结果。 “也许这是所谓的既视感吧,还是一见如故之类的……” 承远折腾了一天也有点困了,也就揽着妻子的纤腰沉沉睡去。 这一个晚上,承远夫妇最终还是没有行男女之事…… 婚后第二天,许州的各界人士暂时还没有反应,毕竟对于朝廷指婚的这个县马郎,许州最终要结纳之而非将之搞死——这个最新的信息大家还没能彻底的消化。 直到三五天后,人们才纷纷来道贺,承远“奎宿”的名声早就彻底打响了,许州的商贾、军将们都纷纷称赞,说他经历数度大难却幸而不死,反而加官进爵,说明四木禽星果然天生命硬,肃宁县主和承远二人福气都是大大地。承远还惊奇的发现,现在忠武军将领们在谈话间透着对刘信又敬又怕,但没有过多的爱戴之意,大家反而对他这个女儿很是亲近。承远事后才知,大家从前对留心还是很爱戴的,但自从来到许州后忠武军的军法变得暴虐无比,将领们偶有小过便要面临酷刑凌虐,还是肃宁县主常常挑了父亲心软时为大家求情,才让不少人捡回了性命。 除此之外,承远就是和爱妻天天如胶似漆了。 时间已经过了将近大半个月了,这天早上,承远依旧赖在榻上和妻子偎在一起,县马府的婢女则在后堂屋外禀报: “主人,有客求见。” “是谁?又是石三哥?” “正是,他一大早就来堵门了。” “就说我不在!” 那婢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续道: “石守信说了,今天再见不到县马,他就一直待在门房不走了。” “让石三哥在正堂等我。” 承远只好放开怀中妻子的娇躯,抓起了身边的衣服。 石守信在厅房里咂了几口茶,才发现承远匆匆现身,又见他衣冠微有些歪歪斜斜,显然是草草而就,不由皱了皱眉头。 “奎星公,日子不短了,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承远反问道:“回去?回哪?” “当然是回汴梁,郭枢密还等着你早做准备,好随他一同出征呢。” “哦……这个我可没忘,”承远点了点头,“不过许州这边还有不少事没有办妥,估么着还得再等个十天半个月吧。” “然则现在马上要七月,说话就要入了秋了,此时朝廷夏粮已然征缴完毕,再耽搁半个月那大军就开拔了!” 承远皱皱眉,一脸的不耐烦:“哎……我说了,这些事我心里都有数。今天还是先这样吧,石三哥不用急。” 石守信又和他争执了好久,终于还是没能说服他。 眼见承远头也不回的就往后堂走,他忍不住仰天一声长叹。当初婚礼那一晚自己的担心,此时终于成为了现实。 石守信明白:李太后这个赐婚虽不像刘承祐欲杀害承远那样直接,但这一个软刀子却更加毒辣,她算准了肃宁县主的美色定然会将承远牢牢吸住,这样一来,所谓的木狼奎宿终将堕落沉迷于与娇妻日日行淫的日子里,他将被永远绑在刘家的势力里,乐不思蜀了…… 这样一来,承远要么成个废物,要么逐渐和刘家、李家的利益靠在一起,替他们卖命。 然而现在身处他人屋檐之下,石守信也暂时没有办法。其实即使承远主动要抓紧时间回汴梁,许州都未必放人,毕竟他是个居然能预测苍天示警的人,任其回到郭党一边,那不是放虎归山么? 更何况他现在连主观上都不想走,就想一直这样和老婆天天泡在一起了。石守信彷徨无措,但他知道这一关拼死也要闯过去,决不能放任“奎星公”滞留于此。 承远此时却并没有真的回到后堂,他坐在院子左边的月门口,心中其实也是痛苦万分。他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后汉这两三年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如果自己现在回到郭威一边,那么很可能和妻子再难相见了…… 这几日来几乎可以确认了:刘妡将是他承远一辈子最爱的女人,他几乎可以打包票,从此以后这样的爱人几乎遇不上第二个了…… 妡儿不仅仅聪明美丽,承远又想起当初她在自己的刀下侃侃而谈的话语,那身为女儿身却从容不迫的气度令人心折;想起她为父亲下属们的求情、面对那娼妇时的不忍。 又想起她叫自己“成远”时的眼波流转,更是忍不住长叹一声…… 迟疑了很久回到后堂时,踌躇沮丧中的承远却忽然发现,妻子早已不在床笫,而是身着了那套五树宝钿花钗的五层大礼服,青绿色,正是前日那婚礼中的新妇礼服。 肃宁县主端坐在后堂正中的主座上,正襟危坐,她眼望一脸惊讶的承远道: “成郎,那石守信和你的话,我方才悄悄随你身后听到了几句,”肃宁县主手指身旁一套大红袍,正是承远当初的新郎礼服。 “成郎,你还记得否?当初虽然与你作了结发之礼,其实没有正式拜过天地。今日你可否愿意,于此和我再作交拜?” 60 水远山长 承远见妻子已然站起身来,她的长裙拖地,五树宝钗在阳光照射下闪亮耀眼,宽大衣摆上刺绣的的朱雀玄鸟细密精致,看来富丽无比。【零↑九△小↓說△網】此时的妡儿仪态端庄至极令人不忍亵渎。但脸上却没有上婚礼时的浓妆,而是微施脂粉…… 承远进卧房更衣,他见自己在铜镜中的身影:衣冠不正,帽子歪歪斜斜,想起刚刚接见石三哥时的失礼,他不由羞愧万分。 就这样,承远夫妇郑重地补拜了天地,又将旨意摆在屋子北方,二人对这圣旨和皇太后居所的方位,以及刘信夫妇居所的方向行了大礼,最终完成了交拜。 想到妻子的良苦用心,他又感到自己的心中难以平静…… 妡儿依然一脸郑重地,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郎君,算上今天,咱们已经共宿几日了?” 承远道:“今天已经六月二十七,我和县主朝夕共处,总共一十三天了。” 妡儿微微点头,她直视着夫君的双眼: “成郎,春宵苦短,万贯难求。然而这等终日的滥情则不名一文,这些个道理,恐怕你比我更懂得多了……” 她见承远将目光转到了地面无有言语,只好接着规导他说: “刚才石守信好心见你,为何要对他爱搭不理呢?纵使心有不满,也不该不正衣冠,不顾仪态的冒犯人家。” “石三哥让我即日就请示刘许州要回汴梁,本来我乃钦命的县马,堂堂五品门下散骑常侍,你则是朝廷钦定的命妇,按理说妇随夫去理所当然,但如今的许州绝不是我成奎远能说了算的,西平王必不允你随我而去。” 妡儿也点了点头,知道丈夫说的没错。 承远接着说:“你刘、李两家和郭枢密貌合神离,我若屈从西平王,那就难以再回郭威身边,若是回京出征,那日后与娘子能否相见真是遥遥无期了……” 承远不想在妻子面前现出唉声叹气的模样,那样不成体统,因此说这话时胸中的一股块垒之气也就忍了下去,没有叹息出来。 妡儿听了这话眼圈却红了起来,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忍不住紧紧挽住丈夫的手,然后小嘴一泯,两行清泪便落了下来…… 本来是她要劝导承远,谁知自己却抽抽噎噎哭了起来,承远也只好反过来抱住她,忙不迭的安慰。 妡儿抽泣了良久,才逐渐冷静下来。她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成郎,同光四年,妾身生于乱世军中,那时唐明宗李嗣源继位,天下大乱。之后多亏了大伯母——即当今李太后对我的偏爱,妾身五岁之时才得以随侍她身边多年,略知了些诗书。然而我却向来懒于阅读那些经义之要,反而爱翻些史书中的故事,我想当初刘裕若是贪情恋家,如何能西灭憔蜀,北击姚秦?高祖皇帝若不是孤身去家,又何能斩蛇起义,创不世之伟业?” 她的这些话在古代人的认知逻辑中当然不错,但对于承远这现代人来说却未必成立,毕竟对承远这代年轻人的观念来说:家庭与事业是同等重要的,对于这点承远无法多说什么,也只好继续听她讲下去。 “妾曾想过,为何一个一面之缘的人能让我日夜想念?那是因为,他在我心中已然是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是一个敢在省试中对君直言之人;是一位隐于深居中不鸣则已,一旦复出则一鸣惊人料中天机,即便权要之辈亦为之胆寒!如今郭威父子当你是个人物,这才总想着破格任用,然而李家呢?刘家呢?他们害怕你,他们只想把你送来许州雪藏起来,怕你扰了诸人的醉生梦死!” 承远又想起了当初在郭威幕府中纵论天下大事,还有回忆那些黄泛的改道沿革,那时他对万民所苦而生的热泪,滴滴皆蕴含着一种承载之念,此时往事过眼,又令他的心中豪气漫起…… “更何况,”妡儿微微摇头道,“我父王本为穷苦之家,后来跟随先帝几经波折困苦,这才由一个质朴之人转为为如今的暴躁,他时而犯了疯病,就会肆意而为,其实也是个可怜之人。夫君,我虽爱你,但终究无法弃他而去。” 承远这才第一次知道,刘信的精神原来有些问题。 “妾身心中明白,刘家未必能得天下人之心,如此执掌天下,纵使得过三年,那也撑不过五年,故而妡儿只盼:将来郎君若跟随郭枢密立下不世之功时,郭家能够看在成郎的面上,饶我父王不死!” 说完这话,妡儿已经是泪如雨下,她郑重其事的俯下身子,拜伏于承远身前,这个大礼已经超出了妻对于夫的范畴,承远心中一阵酸楚,他再也忍不住,终于紧紧搂住妻子,流下泪来…… 六月二十七,晚间…… 承远夫妇共度了最后一个良宵,一切都那么的甜蜜自然…… ………………………………………………………………………… 三更天时,石守信在居所还在生闷气,忽然响起了一阵不紧不慢的叩门声。 “谁?” “石三哥,是我,成奎远。” 石守信又惊又喜:“嘿!是奎星公!你这会终于想通了?” “我怕外面有人盯梢,石三哥先开门再说。” 石守信一拍脑袋,赶紧让承远进了屋子。 “许州不会轻易让咱们走的,”承远急急忙忙的插手帮石三哥收拾行李,“只有西门,现在西边把门的将头,还有他手下几个亲信都曾受过拙荆的恩惠,我虽有了她的书信,但咱们必须在四更天时出城,否则就来不及了。” 石守信算了算钟楼这边到西门的距离,觉得大概来得及。 “县主她居然不阻止奎星公出城?还帮你留书给下面通气?” 承远长叹一声,将今日早间与他分别后,自己与妻子的对话大略说了一遍,当然有些不方便说的内容他还是很有分寸的略过不提。 石守信击掌大笑道:“果然不愧是肃宁县主!奎星公,你有如此聪慧睿智的贤妻,那是如虎添翼!他日必成大业!” 承远正在笨手笨脚的给石守信的衣物打包袱,此时忽然放下了手头的动作,抬头盯着他: “你说什么?”承远紧皱了眉。 石守信大张了嘴沉寂了半晌…… “没什么……我顺口说的,你莫要细想……” 承远刚刚听到“他日必成大业”这几个字,不由心中一阵剧烈的悸动,时间的紧迫下他终于没有细想这句话的涵义…… 西门的那个将头叫王行邺,他接过县主书信时倒是颇为踌躇了一下,这人心想:“若是坚持不放人的话得罪了县主,只怕以后也没什么好果子吃,而且落个忘恩负义的名声,回头同僚们谁也不愿保自己,倒不如恭恭敬敬的放走这两位。反正县主的书信在我手里,到时候出了漏子她肯定还要为我说话,许州城里能保大家不因小过而被酷刑虐待的除了县主,还有谁呀?我行事可不能太短视,总要为以后考虑。” 推想一番后,这个王行邺悍然让手下牵来两匹好马,就这样送承远和石守信出了城门。临走时县马爷甚至还被他奉承了几句…… 肃宁县主本来尚处甜甜梦中,忽然脑袋向下一空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早已不在丈夫的怀里。 她又见身边一张纸上,那是承远用拿手的“台阁体”写得几句后宋的七言诗,那干净漂亮的书写中又微微透着徐铉的古朴: 油壁香车不再逢, 峡云无迹任西东。 梨花院落溶溶月, 柳絮池塘淡淡风。 几日寂寥伤酒后, 一番萧瑟禁烟中。 鱼书欲寄何由达, 水远山长处处同…… 县主又忆起刚刚自己入睡前听到承远的最后一番话:“娘子,此番西征时,但凡听到谁人问我何方人士,吾皆要答之:巍巍钟楼下,某家在许州!” 她的鼻子忽地一酸,霎时间再次泪如雨下,当下发疯似的穿上衣服,将马房中曾与承远共骑归家的那匹白马牵出。 她一跃上马后猛加了几鞭向西门飞驰而去,只想再看丈夫最后一眼…… 王行邺见县主突然驾到,两颊还有两条风刚吹干的明显泪痕,知道此时不便插嘴,他非常识趣地将她引向城楼之上。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远远望去果然有两乘马缓缓前行,但距离过于遥远几乎要看不清了。 出城的承远却忽然多了个心眼:“依妡儿的脾气,兴许还要追到城门口来吧?”他忽然叫住了石守信,然后一跃而下了马。此时他回身的方向由西向东逆着光,因此城门这边的人影他当然是看不见的。 但是妡儿却能够依稀看到承远的身影,承远伸出双臂,朝许州的方向深深的一揖,这一揖持续了良久,简直是这辈子行得最长的一个礼…… 肃宁县主满面含笑着,再次流下热泪,她顾不上擦去泪水,就这样一直看着丈夫…… 直到良久后,承远才转回身子,上马缓缓北去…… 61 剑客与秘宝 长安城东北,曾经是最为华丽富贵的所在。这里临近宫苑居民身份高贵,以至于前唐中央政府不再嫌弃坊区内的秽气冲入皇宫内苑,故而允许这里的每一个坊区多开了南门和北门。 安兴坊区即为如此,它曾经是达官贵人们向往的所在,连坊区四周围墙上的夯土都似乎有种金贵的涵义,而对中等之下家族而言,那里简直就是梦中的“应许之地”…… 然而自从黄巢逆乱后,长安城数度被洗劫,这里当然就成为了抢掠的对象,再加上受到前唐宫禁被大火焚烧时的波及,永昌、长乐、大宁,越是离皇城近的区域便被毁灭的更为彻底。 终于,仅仅过了不到五十年,安兴坊区便彻底面目全非了,这里反而成为贫民们的居所,里面东一簇西一群的低矮陋室遍布,腐臭再加脏乱差…… 此时已至晚间,安兴坊内正中却有一间看来还算干净利落的小屋,这里面住着一位三十来岁的男人。 “李大官人,”坊区门口一个跛子忽然敲起了他家的大门,“外头又有人来找茬了。” “我不是什么李大官人,说过多次了,叫吾李曜即可!”不等那跛子回答,他便抽出一把长剑,守在了门口。 不一会儿外面一阵粗重的脚步声,紧接着“哐当”一声,屋子的门板已被踹开。一个满面虬髯的汉子正盯住了他。 李曜见他手中握着一把熟铜大锤,不由冷笑道:“哼哼……这是这个月第几个了?”他既不摆架势,也不捏剑决,却将长剑“嚓”地一声收回了鞘内,然后转过了身去背对着他。 身后的虬髯客观察了一下屋内,知道这里空间狭小转不开身子,当然就只好比拼力气了,如此一来反而对自己这身形高大之人有利。于是他横眉呲牙,将铜锤对准了李曜。 虬髯客怒喝一声,那是算准了他背向自己又无处闪避,只要将铜锤用力杵过去,那么对方瞬间就要骨断筋折了。 那李曜没有反应,眼见铜锤说话间就要击中他后心,忽然他水蛇般灵活的腰身如橡皮筋般向左侧猛地一让,竟然就这样让过了铜锤,虬髯客势头无法收住,只得放任自己身体也随着熟铜锤向前冲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李曜向右猛地一转身,本来紧握左侧剑柄的右手忽然甩出用力一挥,宝剑发出出鞘时清脆的声音,虬髯客从腰间至颈已被长剑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大口子,这一剑切得深入数寸,几乎划开了对手的肠胃…… 李曜手中的利剑兀自发出龙吟般的啸叫声,这一招他在腰间扭曲时还能借力使出,简直将拔刀术与拔剑术的精艺发挥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他将右臂轻轻一抖,方饮过鲜血的宝剑已经复入鞘中,李曜冷笑了一声:“这回倒是忘了问他姓名,哼……小有遗憾……” 忽听一阵拍掌之声,身后一个人发出了一阵朗朗之声: “噫……果然是好剑法!佩服,佩服。” 李曜缓缓回过头,只见后面一位黑脸的青年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李大官人,你这一来,可是连犯了多少桩命案了?” 李曜微笑道:“你这人既然身着官服,难道不知本朝沿袭《唐律》乎?无故入人车船牵引欲犯法者,其时格杀之,无罪;诸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 黑脸来者环视四周环境,整个现场果然正合朝廷律例中关乎无限防卫的条例,不由微笑点头道:“不错,不错,大官人到底是当过判官之人,果然熟通刑律之术。” “你是何人?来此意欲何为?难道是长安城中的刑名?” “在下此来,却是想从李大官人手中求几个重要的至宝。” 李曜抬头面向屋中的房梁,打了好大一阵哈哈: “哈哈……好!好!今个居然一日之间连来了两个!”他停顿一下,却又显出一副发愁的表情,“哎……两个人的血迹,那可真是甚难清理。” 想起刚刚的虬髯大汉来不及报上姓名便死于非命,李曜便问道:“我不愿杀无名之辈,足下还是先报个名吧。” 对方点了点头:“好,在下姓赵,单名一个普世的普字,草字则平,现职长安永兴军都押牙官。” “哼!”李曜不屑的冷笑一声,“原来是给赵思绾这阎魔王作那签押小鬼的……” 赵普微笑了一下,没有反驳他。原来,赵普一直偷偷靠飞箭传书暗通官军,但城外的郭从义却屡屡不从其计,因此他越发觉得长安城内多待无益,再加上对自己有所怀疑之人已经不止两三个,长期下去只怕早晚要露馅。 正巧这几天李守贞麾下大将王继勋发来的援军在永兴行营身后屡屡作小股骚扰,郭从义不胜其扰,只好把部队后撤,在骊山至新丰一带疲于奔命,从而将主要精力放在了身后。这样一来,官军对长安的围困又松快了不少,赵思绾不但可以在夏收期间趁机带黑面军出城打打草谷缓解缺粮问题,而且和李守贞再次的紧密联络又成为可能。赵普趁机自动请缨,声称到河中李守贞那边“以为照应”,赵思绾想想可行,也就准了。 赵普正是离城之前,先到了安兴坊区来见李曜…… “拔剑罢,”李曜将手背到了身后,“看你一路来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就容你先拔剑!” 他满脸自信的又添了几句:“我这一个月里仅凭此招,已杀了一十一人,想你时而蛰伏在左近,居于暗处也看到了几次吧?哼,然而足下虽有所备,只怕依旧未必能躲过此招。” “唰”地一声,赵普还真的将自己腰间的剑拔了出来。 李曜看他拔剑的动作略有迟滞之观感,不由笑出了声来,刚想就此奚落他几句,忽见对方挽了个略显笨拙的剑花,却将长剑一横,搁在了自己的颈侧,那是要自刎的架势。 “你做什么?”李曜张大了嘴。 “李大官人,在下的剑术无法赢过你,既无法求得你持有的至宝,那么生亦无益。” 李曜失笑道:“哈哈,甚是荒唐!你自去抹你的脖子,跟我有何相干?” “嗯,”赵普点点头,“既然如此,也只好去九泉之下叩见大唐贞观圣君了。” “等一下!”李曜听到“大唐贞观圣君”几个字,连忙打断他道:“先不忙自裁,你还是给我先把话说清楚……” “李大官人,”赵普依然没有把剑放下来,“前日黑面军发丘贼众发掘乾陵不成,却将昭陵中的太宗文皇帝圣体抬出,分而取去,城内富商称其为‘贞观宝尸’,纷纷撒出重金趋之若鹜,太宗皇帝的圣体也就这样被零零落落的几经人手。” “不错,你继续讲。” “是了,赵某曾听人言,李大官人身为大唐代宗第七子——韩王李迥之后,虽家道中落,却绝不忍祖宗躯体藏于富贾宦门之中遭人赏玩凌辱,故而变卖家财,将太宗皇帝散落的御体收集起来,以至于妻儿离你而去,你自己却不得不改住这陋室之中。” 李曜点了点头,一脸正色道:“为了守护圣体,李某情愿弃家毁情,绝无怨言!” 赵普想到李世民一世英名,死后却遭此奇耻大辱,心中又是一痛。不过此时想到李氏居然还有个这样一个恪守忠孝大义的后人,又稍有些欣慰。 “赵某觅得了贞观圣体的颅骨,亦感动于李大官人的忠孝之名,又为大唐十八帝陵数度遭难而伤心欲绝,既然大官人拒绝取出圣体供在下叩拜,那么在下情愿自绝而去!” “且慢!则平先生,快快将剑放下,”李曜得到的太宗圣体正好缺了这块头盖骨,此时连忙阻止赵普,“太宗皇帝的圣体就在此屋之后的地窖之中。咱们有话好说。” 此时赵普心想:“这招假装作死之计果然管用!” 李曜便从地窖中取出了装有太宗皇帝宝体的包袱,赵普这才表示贞观圣体的颅骨就带在身上。他将李世民的头盖骨恭恭敬敬的放了进去,这样遗体也就大致收集齐全了。而后两人先对其行了三跪九叩之礼,这才起来继续说话。 赵普从行囊中又掏出一个包袱皮,打开时却是个血淋淋的人头。 “大官人,这便是之前曾枪挑太宗颅骨的发丘贼兵。我暗中杀了此人,也一并献上。” 李曜一阵忿怒之下,一脚将其踢出了门外:“这种东西真是脏了我的屋子,等咱们将太宗文皇帝归葬之时,用其以为祭奠吧!” 赵普听到“咱们”二字,知道李曜已经把他当作自己人了,他知道事情已经成了一半,连忙又将当初安友规、乔守温留下的那个证明其并非叛附的字条出示给李曜。 赵普知道,李曜守着祖宗的遗骨,仿佛夜行之人抱着一大块金砖,不时会有各色人等前来抢夺,不胜其扰。现在长安被赵思绾一党把持,寻常人等是绝对不可能被放出城的,因此李曜也没法亲自出城将其安葬。这样一来太宗圣体对别人乃是宝贝,但客观上对于蜗居于安兴坊区的李大官人来说,反倒是大麻烦。 赵普来此之前便细想过:只要李曜遇到一个值得相信的人可以托付,那么此人就如久旱中的甘霖,反倒成了李大官人的救星一般。 然而这事还有一个关窍,那就是他毕竟还是不放心将太宗遗骨完全交给别人,所以李曜唯一的选择,就是索性将这间最后的住宅典给之前熟识的商人,然后带着所有的太宗皇帝圣体,与赵普这个持有令牌可以出城之人同行,虽然赵出城后身边还会跟着一队赵思绾的亲兵,但毕竟赵某人是堂堂永兴军都押,找个地方安葬遗骨,他们还是不会阻拦的。 “李大官人,在下粗通风水易术,今后咱们择机至昭陵附近再找个集天地精华的宝地暂且安置圣体,还是不成问题的。” 说了这句话后,赵普知道事情已成定局,自己不但找到了散落民间的太宗遗骨,得以保护圣体寻找安葬之地,还得了一位十步杀一人的剑客相助,今后潜入河中的日子,也就更好过一些了………… 作者按:见《邵氏闻见录》:“赵韩王(赵普)客长安,得太宗骨葬昭陵下,一毫姓藏脑骨,比求得甚艰难。”又见宋代江休复著《江邻几杂志》亦有这个记载,赵普寻唐太宗圣体时恰为三藩之乱中,即投奔刘词以前。 62 兴捷北上 七月初一午后,承远、石守信一行抵达汴梁五代旧城的正南朱雀门,他们事先先向城外的进奏院驿馆报了到,等了两个时辰才得入城。进城后不久,眼前就是那穿越城南浩荡东去的汴河了…… 城中轴的汴河桥处,几位穿着服饰不等的官人正立于桥头,看来似在等待他们,中立者是个肥肥白白的内监,右首一人昂首冷面,正是等着要给他们接风的曹正。 “成奎远接旨。” “臣成奎远请陛下圣安。” “圣躬安。”见承远恭恭敬敬的下跪行礼,内府令徐敏用高亢敞亮的嗓音宣读: “门下制曰:朕承大佑宝图,历观王兴弼辅,甚悉宗室德备之要……(中略)……端明殿侍读成奎远,德正端勤,才具齐敏,前奉太后钦命连理肃宁县主,功高于宗室国朝,朕心慰之,特封门下散骑常侍,授正五品上冠带,钦此。” “谢恩!” 承远心道:“果然是要等娶了妡儿回来‘复命’,这五品冠带才正式得着了,话说看这圣旨的意思:本人娶个娇妻和他共度几个良宵,居然就‘功高于国朝宗室’了,天下竟然还就有这等好事?是了,延续皇族血脉,坚实皇亲宗室队伍,这在过去的逻辑上倒也说得通……” 他接了旨意和徐府令恭维了几句,再往他怀里塞了些或为金或为玉的玩物,都是些小物件,方便换钱的。这样一来大家自然就都是笑脸相对。 牵马过了汴河桥后,一行人由曹正引路继续北行。承远眼见曹正路过郭府而未入,紧接着骑行了老半天,竟然继续直奔北门而去。 承远奇道:“曹公何往啊?咱们这是要穿个糖葫芦,又要出去了?” 曹正冷冷道:“你来晚了,郭枢相今早领了护圣、奉国二军,已经开始北上了,郭牙内领兴捷军因为要殿后,故而稍晚开拔,这才让我到汴梁城南边去等你。” “好险啊,差点等不及!”承远轻轻吁了口气,忽然一愣道: “郭枢相?难道……” “没错,”曹正点了点头,“大帅被保留了枢密使衔,再加同平章事衔,现在不能叫郭枢密,要叫郭枢相了。” 承远咂了咂舌头心道:“他果然离大白脸曹操越来越近了……” 出了武将征伐前必出的安远门不到三十里,果然眼前现出一片的旌旗招展,承远见这支队伍盔甲鲜明,兵员精壮,果然不愧为禁军几大主力部队之一,而且随行的非战斗人员也比比皆是,到底是殿后的后军,要承担起许多后勤相关的工作。 驻扎地正中间一座大帐篷,是为后军兴捷军大帐,承远适才听曹正说过,自己已被主帅郭威授以兴捷军“权知行军司马”一职,他知道曹正暂且做了正七品的录事参军,这样一来曹正虽然比当初做内乡县尉时升了一点(注1),不过现在自己反而成了他的上司了…… 因此眼见一旁的曹正恭恭敬敬的请自己进入,承远忽觉自己犯了尴尬症,简直是一脸的不好意思。 一进后军大帐,承远见两旁站了几位将领,皆整齐肃立。正中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将军正坐在中央的交椅上笑吟吟的看着他,正是新任兴捷军指挥使郭荣。 “终于来了,成奎远,”郭荣伸出右手食指隔空点了他两下,“你还真是天降的星宿,来得真叫可丁可卯呵!” 身旁的禁军众将都笑了起来,承远尴尬得只想挠挠后脑头皮,好在他终究是忍下了这个动作…… “属下成奎远,参见郭将军,”承远单膝跪地行了个干净利落的拱手礼,“此来仓促,还望恕罪。” “无罪,免礼。”郭荣点了点头,“既然是头回进入大帐,那本将就为你介绍一番。”承远所任的权知军司马算是因大军出征而委的临时职务,朝廷给他的正职本来在门下省,但毕竟他算是主将的重要参谋,因此和军中将领互相认识一下这是必须的。 郭荣伸出一只手臂指向右首一位长须将领:“这位是兴捷军右厢都指挥使,叫尚洪迁。” “见过尚将军。”承远又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对方微笑着点了点头。 “嗯……然后是左右厢的几位都知兵马使,”他将几位都头也都给承远认了一遍,其中角落里一个俊俏的将领被郭荣特别着重介绍了一下:“这人是我的妹夫,叫张永德,你们可以认认。” 承远眼前一亮:“原来他就是那个未来的都点检驸马都尉!英武挺拔如此漂亮!” 人都认得差不多了,最让承远欣喜外加莫名其妙的是:大家对自己这个新入伙的人态度都颇为不错,甚至可以说——他们都显出一股非常明显的亲近之意。 “只可惜有个人死活不愿见你,”郭荣摇了摇头,又叹息了一声:“他即是左厢都指挥使李洪信。” 承远心中一凛,已明其意。原来这李洪信是李太后的胞弟,李业的胞兄,一个月前正是自己设计预言日食,这才害了武德使李业的一根小拇指,李洪信当然要对自己咬牙切齿…… 郭荣的兴捷军属于这次出征的后军,因此他还要帮忙组织大军的后勤供应。西北行军毕竟不像东征,缺乏漕运的支持,因此本年夏粮征缴后在户部侍郎范质合理的安排下,朝廷一直源源不断的将物资分批运至郑州至河洛周边的几个重要大粮仓,以后的事,就是郭荣要和随军转运使商议调配的优先层次,以及前方粮道一线周边筑堡的安排。 身为重要参谋官的承远在帐中观摩着郭荣的调配,暂时还帮不上忙,他知道自己要暂时忘记这种插不上话的尴尬,集中精神尽快的学习各种事项和知识。 等大家拜别主将的时候,天已近黄昏了, “你给我留一下!”郭荣一边收拾案上的文书,一边虚指了一下承远。 直到人都散干净了,郭荣才皱着眉头,笑眯眯道:“你可真是好福气啊,成奎远。” 见承远一脸僵硬地笑笑,他又站起身继续说:“大家都知道你此番去许州,要么遭个大难死于非命,否则就是天作之福了,如此看来你运气不错毫发无伤的回来了。” “郭将军取笑了……属下真是惭愧得紧。” 郭荣听到承远说完这话忽然长叹一声,不由忍俊不禁起来: “哈哈……果然没错,不论哪个男子若要和肃宁县主离别,只怕都是你这副嘴脸,”忙了一整天的郭荣一边让下人捶了捶自己疲惫的腰背一边说,“不要说你,知道刚刚那个张永德吗?两年前他偶然见了肃宁县主两回,哎呦那个茶不思饭不想啊……结果后来娶了我郭家的四妹,嘿!倒像是退而求其次了一般。” 他说完便爽朗的一阵大笑,承远也只好陪他一起笑笑。 “你可知父亲为何把你扔到兴捷军吗?” “哦?原来属下得以入兴捷军任职并非因来晚了,而是枢相有意为之?” 郭荣点点头:“成奎远你要知道,兴捷军并非前朝禁军既有的军号,而是我大汉新设的。” 承远听了这话依然摸不着头脑,关于五代时混乱的禁军军号,他当初上学时就觉得十分令人头大,像郭威这回统领的奉国、护圣这种后唐以来一以贯之的著名部队,承远当然熟悉得很,后周征淮南的“龙骑直”因为听起来帅气,那也算印象深刻了,还有控鹤、龙骧这两个后梁开始的军号也容易记住,其他的那些真是很难从长期记忆里随时“调档”说出来了,尤其是《十国春秋》里记载的那些小国禁军必须有些提醒才能想起来…… 郭荣则继续解释:“成奎远,要知道这支兴捷军虽然还算效忠我父,但其中依然遍布着当年前任主帅的班底,而兴捷军当年的领军之人,正是今天的忠武军节度使,西平王刘许州。(注1)” 承远恍然大悟:“怪不得刚刚军议时众将皆和自己亲近,自己到底是大家老长官的女婿,还是郭家的红人。再加上妡儿这小姑娘恐怕从小都是人见人爱,自己成了她的夫君那可真是好处多多的……” 想到李业断指,又想起李太后赐婚的懿旨,承远心道:“你李家每回要算计我时,最终都反而助我加官进爵,又或是成家立业,我这四木禽星的命数和妡儿绝不犯冲,反而倒把你李家克得一愣一愣的……” 看看现在的兴捷军,承远又冷笑起来:“回头那个恨死了我的左厢都指挥使——太后的弟弟李洪信,兴许也反而会保佑我芝麻开花节节高吧?” 承远又偷看了一眼郭荣,少帅正英气勃勃的眺望着大帐之外的天空: “郭威这回让我入驻此兴捷军,哪怕我屁都不会起不到什么作用,那至少也能帮着郭家,加快速度让这支最为精锐的歩军彻底吞入郭荣肚中,好你个郭威,真是好手段!” 注1:小县县尉正九品,曹正是大县县尉,官居从八品。唐五代的县尉升至录事参军的概率大概百分之三十几。 注2:见《新五代史》卷十八:高祖镇太原,以信为兴捷军都指挥使,领义成军节度使,可见早在刘知远坐镇太原为郡王时,兴捷军就是刘信的老班底。 63 朝局的再研判 外面天色已经渐渐要暗了下去,郭荣回过身子,见承远依然一脸的疑问丝毫没有告退的意思,他是何等聪明的人?一下就想明白对方一定还有些很想知道但又不方便问的事情…… “成奎远,你是不是很好奇,想知道你去许州的这一个月里朝局已经发展成什么样了?” 承远赶紧大点其头:“卑职确实小有些担心,毕竟武德司还被国舅掌着。” “哼哼……你过虑了,现在李、刘、苏这三家暂时翻不了天,这次出征之前,父相在朝中和皇上议出了几个重大的章程。” “哦?哪几样?属下敬请少帅垂训。” 郭荣听到“少帅”两字微微一笑,似乎对这个称谓还算喜欢。 “行了,你说话不必如此拘谨,嗯……大致有三个吧,其一,就是父相出征时保留了枢密使同平章事的头衔,而且不但统辖三支禁军,还囊括了之前西北几个行营的指挥权。” 承远追问道:“西北现在还是河中、永兴两个行营吗?” “已然不是了,朝廷让凤翔巡检使王景崇改任邠州节度使,王景崇却拒不上任,反而勾结孟蜀,勾结李守贞反叛,还自封为凤翔节度使。故而朝廷前月又加设了一个凤翔城下都部署行营,挂帅之人乃是赵晖……因此禁军出征前已然是三大叛藩对三大行营了。” 承远稍微推想了一番,知道目前看来局势和穿越前的正史基本出入不大…… “另外邺都的人事没有变动吧?潼关呢?王玉帮朝廷打下潼关后调走了吧?现在换成谁了?” “邺都天行军还是高行周统帅,绝无问题。”郭荣将手扶在下颚上想了想:“至于潼关……王玉确是走了,昭义节度使常思现在守在潼关。” “唔……他正是刘晏僧邓州的前任……” 郭荣见承远扬着眉毛点点头,那分明是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随即却又皱皱眉,显然一脸的忧心…… “成奎远?”郭荣拍拍承远的后背,“你怎么了?这些变化莫非你还早就心中有数不成?” 承远被他一拍立刻从沉思中惊醒:“啊?没有……哪有此事?” “然后是第二个章程——那就是宣徽南北院的职务,李业他彻底没戏了!”郭荣哈哈大笑道,“朝廷把宣徽北院的职务给了王峻,既然王峻正在长安和郭从义一起讨伐赵思绾,那干脆就让宣徽北院的实职空下来,留一个虚衔挂在王峻脑袋上了。” 承远道:“原来如此。” 他心想:“王峻确实是个人才,如果没有此人时不时出点好主意,那郭从义这笨蛋兴许早被赵思绾和李守贞的部将王继勋两面夹击打成筛子了。另外这个时期王峻和郭威也还没有闹翻,关系好着呢。” “还有第三个,”郭荣长长吁了口气,似乎对此事的结果最为满意,“凤翔、永兴、河中联合谋叛,整个关辅地区已经是乱成一团,朝廷对关内的征调也犹如一片乱麻。现在京城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如果李业趁此伺机而起与太后联合把持朝政,未必不可能,因此最终敲定让总督禁军的史弘肇兼起警戒都城的职责,有临机专断之权!” “临机专断?”承远听到这一点,忽然反问道:“都城的治安有鲁国公侯益掌着,何必还劳烦史太师呢?” 郭荣见承远一脸的不以为然,不由皱着眉道:“怎么了?这有何不妥?你忘了当初侯益在凤翔,竟干脆把蜀军引来了,侯益这人向来首鼠两端,怎么靠得住呢?父相对他从未放松防备过。” 承远知道当初去许州前自己留的那句话:“史弘肇未必全好,侯益未必全坏”被郭荣忘在脑后了,又见自己的反问让他有点不高兴,再加上事情木已成舟,终于没有继续说下去…… “朝里生出的三个变化属下皆已明了,既是如此,属下告退了。” 郭荣还以为他要兴出什么新的见解,不料他听完了这些话倒要走了,也就挥了下手道:“走吧,早点歇息,明早大军开拔,还要赶路呢。” 承远趋步退出了大帐,他一边缓慢的踱步,一边细细比照着目前的进程和穿越前的正史,梳理分析着二者的异同: 无论是屠牛案结果、王溥科场夺魁后被郭威征调为从事、李业暂时失势、西征延后,甚至冯道回河阳家里闭门思过,这些大势都没有改变。 目前当然也有许多改变历史的事项,这些改变的原因在就他看来不外有二: 其一、因陪都事件产生了些许变化,邓州大张旗鼓的兴建陪都的殿宇,还有军事上和安州、襄州频繁的军事调动,这些看来皆指向荆南,如此一来不光荆南王高从诲害怕,马楚和孟蜀的注意力也被拉到这边,毕竟从夔州、渝州长江一线逆流而上至cd这条路线对孟蜀的威胁是很大的(这也是后来曹彬、刘光义灭蜀的路线)因此随后的平西北之战中孟蜀对三藩的支援恐怕要小些,现在郭从义在长安从没有发现任何蜀军欲出子午谷的动向,这就是证据。 其二、四月五月自己隐匿于郭府作幕客,其间对郭威西征的战略思路产生了一些影响,在本来的正史中,郭威并未下决心动员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尤其是关于粮草的征调。然而在陪都事件、省试事件后郭枢相似乎对承远的见解较为认同,他要用雷霆万钧的气势西进,让李守贞不敢作任何侥幸之想,这样西征也许就未必要拖到一年以上。 承远知道,原本历史中那结寨筑垒死死困住敌城的思路,其实很有些九尾狐冯道的色彩,特别是郭威西进路过河阳时,曾特意到冯道家中长谈了一夜。 他心道:“回头兴捷军与郭枢相中军会合时,我该当尽快问问郭威:确认自己穿越后的郭冯会见时二人对话是否依然和史实一致,假如郭威跳过了这一步直接把部队开到陕州,那以后的时间线就未必可以准确判断了,毕竟人的主观性对后续的影响非常可观,这可不是之前预测月亮何时挡住太阳这种天体现象可以比拟的!” 再其他也就是些小事情了,比如说自己所处兴捷军中的右厢指挥使尚洪迁——这个姓尚的在正史中本来应该已离开兴捷军左厢,去西面行营作都虞候去了,却不知染了什么蝴蝶效应依然滞留在此,他知道这很可能和四月五月自己在郭威幕府中施加的各种影响有关,这个人之后本来会被派到长安去打赵思绾,然而终究不敌黑面军的勇悍,最终悲壮的战死…… 夜已经深了,承远到司仓参军事之处要了点茶叶,那司仓偷偷在承远耳边道:“成司马,下官这边还私存了点小酒,要不要孝敬您点?” 承远哭笑不得:“得了吧你……行军中万一被人闻出酒气,那五十鞭子少不了的。要是在正式开战前被发现,那我直接脑袋搬家了!” 见那人一脸的不以为然,承远笑道:“劝你还是收敛点,你们那位新任录事参军曹正曹叔直可不是简单人物,你听说过‘冷樽’这别号乎?” 那司仓愕然:“啊?是他?”说罢吐吐舌头道:“也罢,也罢……” 其实承远正想找曹正商量些事情,不过想想现在这个时候,连自己这现代人生物钟都到睡觉的点了,此时打搅他也怪不合适的,于是就回到了自己的帐中。天气炎热难以入睡,承远便继续想事。 原来承远最担心的事情,却是史弘肇。本来大军出征前将维持治安、安定人心的责任交给侯益其实也够了,侯益奸诈,长袖善舞,但是翻遍史书后此人给承远的印象是:行事有分寸,不管他拥护了谁,背叛过谁,但是却拥有一种让事情逐渐步入正轨的能力。 史弘肇不一样:这个人有义气,有原则,虽然也收过侯益的贿赂,但是有时却认死理。史太师毕竟并非宦门之后,而是普通的农家子弟。实际上在现代社会里农家出身不是什么坏事,这是因为现代社会有强制的全民教育。史弘肇则没有什么文化,他只是凭着勇敢和军事才干在军中逐渐做得高了,再以后才粗通了些文墨,相比之下石守信虽然也出身贫苦,但反而更明事理。 本来李业的武德司暂时被压下去后,开封的治安交给侯益不会有事,现在开封府和禁军史弘肇同时牵扯了京畿治安的权责,郭家本来想让他们互相牵制,然而到时只怕因此而产生冲突,反生事端。 承远在出开封入许州前没能将此事直接告诉郭威,当时郭荣既然口头上答应了一句承远也就没再细究,现在再想不免有些后悔。这些东西本来以他的能力是很难想的透彻的,但毕竟他知晓历史的进程,要知道假设所有马后炮的观点都穿越回去,那说起来当然不但鞭辟入里而且神机妙算了…… “好在乾祐前两年还算一切如常,正史上的这回出征,朝中暂时没有出大问题。”承远心中一宽,也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大军正要开拔,前面的路却被一帮人挡住了。 郭荣叫了承远乘马一齐前去看看情况,见一群人堵在前面,为首一个老者坐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老先生,你们来此何干?为何要阻住道路?” 那老人嘴里继续在唠唠叨叨,没有搭理。旁边一面黄肌瘦的大嫂回道:“我们是浚仪周边失地的饥民,因没有活路流落至此,大家饿得连逃荒都没了力气,只好在此等死。” 郭荣忽然回过身:“成奎远,你觉得如何是好呢?” 郭荣说话时满脸的笑意,明显是在考验他。 承远回答:“咱们这回大军出关,乃是兴仁义之师而讨不臣之奸佞,若是刚刚开拔便驱散这些饥民,只怕不祥,属下建言:稍稍分他们些军粮少许接济一下也就是了。” “所见略同!”郭荣满意地点点头…… 于是随军转运使和司仓参军调集人手迅速发放赈粮,不一会儿这些饥民们纷纷让开一条路,并下跪道:“谢大将军救命之恩!谢大将军救命之恩!” 郭荣一边向百姓们抱拳谦词一番,一边引军通过。 “谢大将军救命之恩!”那大嫂领到了些粟米正在叩头谢恩,忽见刚刚那老者坐在一边口中依旧在嘟嘟囔囔,她奇道:“老丈,恁怎地不去领粮食?还在此静坐?” 那老人还是没有答话…… 他目光呆滞地坐在原地,一脸阴森地口中继续念叨着: “乾祐破五威凌吾土…… 乾祐破五威凌吾土…… 乾祐破五威凌吾土…… 乾祐破五威凌吾土…… 乾祐破五威凌吾土…… …………” 作者按:我第一次在作品相关版块中更新了内容,欢迎大家一看^_^ 64 河阳夜话 郭威的大部队以日行三十里的速度,沿开封、中牟、郑州、洛阳一线进发,这个速度其实已经算急是行军了。走了二百六七十里地,河阳已至,奉国、护圣两军已经赶了十天的路,为了避免过于疲惫而易染疫病,大军必须要原地修整两日了。 河阳节度使所辖的旧河阳三城如今已改称孟州,郭威趁着两天的休整,决定会见一位重要的人物,此人就是刚刚自请免职在孟州家中思过的冯道。 郭威刚刚骑行至冯道那宽敞华贵的府邸门口,两位白净的门童已经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个礼: “是郭枢相吗?我家主公已经等候多日了。” 郭威知道这老头总爱搞些玄虚,老毛病了。他也就仪态随便地进了院子。到得中堂,果然冯道早已沐浴更衣,在屋子左首的位置闭眼坐着,想是刚刚等得时候一长就打起盹来,毕竟冯相公年岁已衰老…… 郭威见他将主位让给了自己,却并没有真的坐过去,而是在右首与他对面而坐。他不忍将这老头从睡梦中叫醒,便坐在原地耐心地等他。过了良久,冯道的脑袋才先向下一沉,然后一个激灵醒转了过来,见眼前之人是郭威,连忙起身拜手道: “哎……老朽今日早料定枢相必至,是以提前在此等候,谁知候了这半天居然自己睡了过去,反倒让郭枢相等我了,嗯,真是惭愧之至……” “冯公不必多礼!”郭威连忙还礼。 他又望了眼后堂的方向:“令公子冯吉怎么没过来?郭某本想见见这位大才子呢。” “莫提这个孽子了,”冯道赶紧一阵的长吁短叹加摇头,“中书省但有开缺就召到了他,欲以舍人任之,然每因其轻佻浅薄而罢却。他这会子还在开封吾府中躲着,整日摆弄箫笛琵琶,真乃不知轻重之人……” “哦?贤郎还在开封?”郭威忽然盯住了冯相公的眼睛,“这回事情的由头不正是贤郎在青楼的任性作为吗?他本是冯公退居河阳的本因啊,怎么反而是冯相公你再次闭门思过了?” 冯道在朝中往日最惧者,就是郭威这鱼钩子一般的眼神,他知道自己明哲保身的伎俩终于不但被对方看破,还让他干脆当面点出了。这一个突然袭击,还真让自己感到不知所措…… 他连忙咳嗽一声:“吭哼……郭枢相话中之意,老朽……老朽没听太明白。” “哈哈,冯公,假若令公子那次的胡闹竟是你父子有意为之,那郭某可是更加佩服太师你的手段了”见冯道低着脑袋说不出话,他也就把目光挪开,不再步步紧逼了: “哎……冯公,这些也确实是难为你了……” 冯道几个月前在开封时,正值屠牛案、科场案最关键的时刻。皇上、太后在朝中不时对其施压,苏逢吉、苏禹珪又想把冯吉收到中书省那边以拉拢冯相公。冯氏父子又怕和苏逢吉混在一起在禁军、枢密院这边难以做人,也只好故意卖巧避开了中书省的职务。 冯道见郭威的叹息听来算是诚挚,也就松了口气回道: “郭枢相想多了,哪有此事,”不过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当然,枢相若是能理解我父子的苦衷,那也算天可怜见。老夫觉得郭枢相毕竟还是有些神通的,看看上月朝中之事,便知李业苏逢吉果然再怎么也翻不了天,我在朝中其实也帮不得什么。” 郭威点点头知道他没有完全否认,反正自己的意思点到即止,这个话题也就可以结束了 谁知冯道反而接着把话头钉在了这里:“然而老夫想到结果,却没有想到李业竟然会败得那么惨!”更没想到成奎远借着日食和赐婚,竟能蹚着皇太后、皇上的逆水中再往杆子上爬。” 郭威心中一凛:“哦?冯相公这话倒是值得玩味,不知你对成奎远其人如何看待?” “说不好……”冯道摇着头接过仆人递上的茶水,他先示意郭威先请,见其摇手后才自己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然后接着说:“预知天机者,却未必能看破人间世相。能预见千年兴替者,却难以看破眼前的危局。依老夫看来,此人的现世究竟是福是祸,殊难意料。” 郭威皱起眉头反复品味着冯道的话,良久未语…… 冯道抚须道:“郭枢相今日来此垂询,只怕并非专要扯这些消闲话题吧?” 郭威赶快点头道:“说的没错,郭某今晚前来,其实是有些军务上的事,想听听冯公的见解。现在伪王李守贞在河中府蒲州城中固守,河中城坚粮足,他的伪秦军又很是骁勇善战,因此李贼只靠一半的兵力便可据守城池。” 冯道捋须表示赞同:“没错,李守贞正因为有这一个优势,才敢把重兵放出去布置在永兴附近,这支兵马是他的活棋,到时候配合赵思绾夹击郭从义也好,反身回击进逼河中的郭枢相也好,皆有可能。” “既然如此,郭某想要问问冯相公,河中这蒲城究竟是打呢?还是围呢?” 冯道用力一扶扶手,撑起了自己的垂老之身,他来回踱了一会儿,忽然转向郭威问道: “郭枢相,老夫听说,你青年之时曾凶悍暴厉,乃是个浪迹街头的赌徒,然否?” 郭威脸色一沉,这些往事早已经过去了,自从和柴氏完婚并逐渐浪子回头后,当年卑鄙荒唐的往事就一直是他心头的忌讳,敢在他面前提起此事的,全天下除了已经逝去的柴氏以外,恐怕也就只有郭荣了,就连柴守礼都不敢捋这个虎须…… “是又如何?” 冯道见他一脸冷笑,倒也故意不去理会: “郭枢相当年街头与人博弈时,输赢如何?” “赌本多的时候,赢得也多一些,赌本若少,那反而会输的干干净净。”郭威勉强挤出这个回答。 冯道看他神色间的样子,只怕继续追问的话枢相早晚会发作。但是冯相公毫无回避这个话题的意思,而是继续跟进。 “是不是每回借到了钱,枢相就立马都扔在博弈场上想要翻本,结果反而再一次输得干干净净,于是就这样一回回的借,一拨拨的输,最后背了一身的债穷困潦倒?” 郭威的恼怒此时渐渐消退,他也站起了身子,看着屋子的雕梁画柱默默思考…… “枢相有所不知,老夫多年前做同州节度使,和枢相当年一般的好赌,然而我却从不把赌本一点点的扔进去,而是偶尔等有了底气时才和那些牙将、从事们玩一把,他人十赌九输,我却比他们要好了不少……” “冯相公说的没错,”郭威终于又笑了起来:“当年吾有一次借到钱财时并未博弈,而是暂时存着别作他用,结果钱越攒越多后再入博弈场,这回反而赢了不少。” 郭威基本明白了冯道的意思: “博弈之事,赌本小的人时常输钱,却并非技术不佳,而是每一下注时他人从容,自己却每一番都如同搏命一般,自然气势不盛,气势衰者定然十赌九输。” 郭威所谓的“气势”其实并非虚头巴脑的事情,这个概念如果代换到现代社会的语言,其实就是“心理优势”,要知道所有的赌局,不论麻将牌、赌扑克、押牌宝,其实都是在比拼心理优势。不光是在赌桌上,人生在世与人竞争中,又何尝不是一场场的博弈?你的初始资源优厚,当然也就一局局的赢下去。反之想以白丁之身博成亿万身家,那么主导这事的恐怕并非技术,而是拼低概率了…… “我明白了……”郭威点着头长长吁了口气:“如今吾奉天子诏书征讨三藩这些边陲之地,天时在我,潼关此刻在朝廷之手,地利在我,西北三大行营再加三大禁军加持,朝廷如有变乱还有史弘肇警戒风险,故而人和亦在我军。朝廷夏秋两税的粮草又供应不绝,这样一来我军的赌本比李守贞大得多了。” “郭枢相见事甚明。”冯道赞了一声,知道他还没说透,于是又等他继续下去。 “我的赌本大,那么气势在我,我军只要将河中围个水泄不通,即立于不败之地,兵法上讲:弗能求胜,但求不败矣。这样一来李守贞心急如焚,威迫交加之下自己必然犯些致命错误,不论是拼死一搏,或是势穷来降,最终我军总能赢下这一局。拿下了河中,那么长安赵思绾不攻自破,最后王景崇势单力薄之下即使有伪蜀救援,那也成不了气候。” 冯道微笑着眯起眼睛:“枢相说得不错,就是这个理!” 然而郭威没有发现的是——他提到“史弘肇”三个字时,冯相公却眉头紧锁…… 注1:关于郭威与冯道河阳夜话谈到郭威嗜赌,见于欧阳修《新五代史》李守贞传,笔者对其作了扩充和进一步的阐发。 65 意外来客 时隔将近一个月,经过漫长的行军,奉国、护圣、兴捷三大禁军终于集结到了陕州。再次修整三天后,他们即浩浩荡荡向潼关进发,然后分两批自风陵渡口北过黄河后,那么面对河中伪秦的行军也就只剩最后两天了。 此时陕州节度使老将白文珂带领主力牙军已接近河中府近郊,他的兵力一直无法达成对河中府的合围之势,是以三个月前不得不放走了李守贞派去永兴的那支王继勋主力。然而他又不可能放弃河中去帮助长安郭从义,因为他毕竟不敢离河中、华州太远,否则潼关便成为空挡,有被突袭得手的风险。 白文珂盼星星盼月亮般的期待着郭威的到来,终于在乾祐元年八月二十六日午后,几乎“弹尽粮绝”的陕州军终于听到阵阵的铜角之音,郭威的大军此时自地平线处缓缓展现,逼近而来…… 七十二岁的白文珂几乎要飙出泪来,最关键的就是郭荣统领的后军,他们一路而来崭新充足的后勤保障体系也一路敷设至此。苦撑待变的白文珂一下子感到了久旱逢甘霖的畅快。 李守贞伪秦军的马军斥候一直远远地在主城外围附近游动,他们其实早就跟在郭威大军两翼一直如影随形。郭威故意命令各厢各都皆不必理会,更不得派出马队突击之,他要故意让敌方探马将禁军的声势浩大外加后勤的坚实可靠报告回主城,以此来打击伪秦全军的意志。 黄昏时郭威召众将皆至中军大帐议事,这也是禁军三军首次集中在一处商议具体作战的大计。 承远之前这一个月一直因为职级不够而未参与中军议事,只能在后军辅助郭荣料理些文书工作,虽然没有出什么大主意,但是一个月的锻炼已经让他对部队后勤的诸般要务和流程越来越熟悉。这次是兵临城下的大规模中军议事,是以如他这兴捷军参谋也得以进入。 承远这几天一直在想的,都是郭威前些日子究竟有没有与冯道进行了河阳夜谈,谈出的内容又是些什么。他一直踌躇是否该问问郭枢相,但是又找不到机会。 “这一次中军议事也许有机会吧……”承远暗想。 他一直以来最关心的就是历史进程是否改变了?改了多少?改在哪儿?这三个问号已经让他有点魔障了。 一掀开帐子,承远第一反应是往中间看。 中军大帐中央一把交椅上坐着郭威,而郭枢相身边则坐着一个白胡子老头。 承远甚以为怪:“依这人的年龄,似乎有个七十几了,这样看来显然是陕州军的白文珂了,这家伙好歹是带兵打仗的,在中军大帐里这样没精打采的坐着,真是不大像话。”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的进来了,不少职位较高的人进帐时都愣了一下,似乎因为什么事而倍感奇特。最后进来的是郭荣,他看到帐中的情况后一个激灵,而后显然也很惊讶。 看看人基本到齐了,郭威清了清嗓子道: “列位,今日大伙在这聚了个齐,首先还要介绍个人给你们认认,他今日刚刚才赶到河中,你们有些人可能见过他,有些人则不认得他。” 郭威将手臂伸向旁边的白胡子老头:“这位也就是当朝的太师,冯道冯相公。” 虽然中军议事没有人敢交头接耳,不过下面还是不少人轻噫一声…… 承远更是傻掉了:“我的老天爷……这剧情改得未免太狗血了!” 郭威究竟为何要将冯太师请到军前来?河阳离潼关虽然不太远,但是对于冯道这老爷子来讲也够他喝一壶了。既然冯道跑到西征三藩的前敌总指挥帐子里,那么现在军中的第一幕僚和参谋自然就是他了…… 承远连忙细细打量这位史上最著名的“六姓家奴”,老头既没有穿戎装,也没有身着官服,而是着一身圆领的青衣小帽。他身材微胖须发皆雪白,再加上那副苍白的面色瞧来简直像个老吸血鬼。他年龄虽老,但脸上皱纹却不算多。两条眉毛略有些八字,再配一双双小小的眼睛,让承远觉得王祚批的所谓“九尾狐”雅号实在太形象了。 听到郭威的介绍后冯相爷微微笑着向大家点头示意,然后便两只眼皮一合,接着打盹去了…… 郭威接过几张文书,皱着眉毛扫了几眼,便将其放下继续说道: “李守贞这贼子坚守城池不出,哼哼……也好,既然如此咱们就成全他,给他来个层层叠叠水泄不通。刘词何在?” “末将在!” 一位看来面相端正,颇有儒将风采的人应了一声。承远看着此人默默点头:“原来这位就是后来培养出一代名相赵普赵韩王的刘词‘刘老师’。” 郭威续道:“午后我让你带人绕城估算,可有结果?” “回大帅!咱们的兵力若是围城三面绰绰有余。” “嗯……东、西、北三面都要堵死,防备他突围后逃到黄河中游的蒲津渡,李守贞若是过黄河后再北逃至定难军方向被党项人收留,又或是西窜到长安方向与赵思绾会合那就不好办了……那咱们就只留出南门一侧,供他出城受死!但南面不可全给他,只能留一个偏东南方向的缺口。” 于是郭威开始交代任务了:奉国军以及白文珂收拢的陕州残军一齐围东门和北门;护圣军保有最多的骑兵骑将,特别是拥有整营的马都,因此要卡死西门,以便在河中军万一突破包围逃窜向长安方向时,能够将其追击歼灭; 承远所在兴捷军则在南门,按理说即便官军故意给他们留了一的口子,李守贞选择这边攻击的概率却最小,但是打仗本来就是虚虚实实,变幻难测,正因为如此南门这边反而要注意,也许李守贞为了出其不意反而要在这边动脑筋。 承远听完了主帅交代的任务,知道旷日持久的围城战即将开始。 为了将三面守得密不透风,郭威让三大禁军各建一个木栅营,这些木栅必须要修得坚实牢固。禁军将士虽然作战勇悍列队齐整,但干起糙活儿来还是效率差了一点,反而白文珂聚拢的一些乡兵镇将们,再加郭荣安排后勤时发动的的民伕们砍伐林木、钉紧绑缚,这些事情都搞得有声有色。 不出十日,河中蒲州府的三面木栅营已经建起了多半。 承远眼望这紧紧连接的木栅:都是一人半高,里里外外统共六层。城里的军马想将其毁却而突破,那就要甘冒禁军弓手的箭雨了。 承远盘算了一下目前为止的发展,除了冯道的横空出现外,其他完全和正史吻合。 这天晚上,承远饭后消闲时前去右厢军找裘飞虎。 “裘二哥,今晚得闲否?” “还好还好。公斗你最近如何?” “哎……”承远出了一口充满了牢骚的叹息,“整天都帮着处理司仓和录事曹正他们汇总的工时、木料、还有临时征调周边民伕的结算,真是无聊死了。” 一直以来承远都继续和裘飞虎学些武艺,当初是在郭府那段——也就是裘飞虎给郭荣当护卫之时,学的最多,后来大军开拔后裘飞虎身为队正自有他自己的军务:要知道低层军官和士兵直接交流接触,故而当然要与手下的兵员保持适度的感情——这个尺度要既让大家觉得严厉,却又不失对长官的爱戴,其实是很难把握的,因此裘飞虎之前也顾不上承远了。 承远的又一个熟人也就是石守信,他也是个武艺高强之人,然而此人会玩不会教,而且给人讲解要领时态度恶劣,故而承远也懒得向他请教。 不过兴捷军主将郭荣还是看出了裘飞虎的才能,当初开拔没过几天,郭荣干脆让裘飞虎改任兴捷右厢军的马军教头。 这样一来裘二虎子在禁军中有了个类似于“林冲”的角色,右厢军都教头手下的教头加上裘二有个二十来号人,郭荣手下马军毕竟也不算很多,故而裘二哥就能空出些闲工夫,可以时常指点承远一番了。要知道不论文武,“上大课”的成果永远比不过开小灶,这一来承远的水平也就更加突飞猛进。 “裘二哥,咱们兴捷军的骑兵还是少了点,大都是各厢各都以为侦查敌情之用,这一来搞得你整天没什么事干,真是屈才了,回头若是改到护圣军任职,才能有大用。” 裘飞虎“嗯”了一声,“不过我和兴捷右厢的尚洪迁将军处的还算不赖,也懒得再腾换地方了。” 裘飞虎举起大茶碗猛喝了一大口凉茶,随后是满脸的舒适畅快,他环视四周,不远处是各都马军的战马都集中在一起,发出阵阵嘶鸣。 “如果兴捷军把各都各厢的骑兵都聚起来,组建一支健骑营马都,我倒是有心将之教成一支劲旅。” 承远心中一动,觉得这个事今后有机会倒可以和郭荣说说,兴许他同意这个讲法亦未可知…… “对了裘二哥,我觉得最近自己练得成果不算太好,是不是进入瓶颈期了?” 裘飞虎从没听过“瓶颈期”这个词,但是连蒙带猜略微能体会他的意思。 “不然,有时候习练武艺时表面看来长进有限,实际上却是有进展的,只不过暂且蔽而不彰,须得有了实战机会时才可显现。你如今的水平,其实给个队正指点几招绰绰有余。” 承远心想:“我去,老子都这么牛逼了?” 他忍不住对这实践机会开始期待起来:“裘二哥这么一说,我倒真盼着会一会李守贞老小子的部队,干他娘的。” 裘二远望了一下对面,忽然笑道:“你看,机会这不就来了么?”他手指北边方向,果然一支河中军部队从南门冲出,呐喊啸叫着杀向这边来劫营了…… 66 奎宿初战 李守贞的伪秦军竟然说来就来,而且一上来就挑了最出人意料的南门,这一下可真是猝不及防了。 时候应该过了两刻了,敌人依然源源不断的从城门内杀出,承远估么着怎么也得有两个都的部队,其中还有两个马队往来冲杀准备捕杀那些被冲散了的禁军士兵。 兴捷军虽然训练有素,但如此突然的袭击还是反应不够及时。这一来河中部队便快速的插入到了里面,眼见敌军快要杀到跟前,裘飞虎对承远喝道: “不能耽搁了,准备上马!咱们得在附近的士兵有所反应与咱们合流之前死死守住马圈,保护军马,不能让贼军把咱们的马匹一把火烧掉,或是杀却冲散了!” 刚刚正是承远所谓“盼着会一会敌军”的一番话后事情才发生。承远心道:“完了……‘g’一立,事情就大条。”刚刚对战斗的期待一下子变成了另一种心情:那就是敌人真的近在眼前,他忽然剧烈的紧张起来。 当敌人劫营的时候管你是哨官、队正还是参谋官?即使是窦染蓝那种人也得拣把兵器准备迎敌。 裘二见承远神色慌乱动作僵硬,便鼓励他道:“你也不必惊慌,只要听我的几句嘱咐,那就绝对死不了。” 承远用右拳用力击打自己的左掌,这样振作了几下才稍稍冷静了点。 “公斗你听好了:冲过来的人大都是步行,而且现在是近身战,你在马背上长枪长槊使不开,故而不能用一丈以上的兵刃。那五尺的仪刀也不适合你,那是因为你初次参战毫无经验,对方刀剑砍来时你可能自然而然想用仪刀去格挡,你要记住,在马上总想架住别人的兵刃,这样必死!故而你要持七尺短枪上阵。” 敌军已经推进到五十步开外了,裘二加快了讲解的速度: “先发为上,闪躲为中,格挡却是最危险的下策。不能挡!要果断的出手用力刺。他快,你得比他更快,你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兵器又比对方长,只要抢先刺破对手的要害,那就赢了!” “如果对方有持枪之人,那又如何?” “不怕,对方的短枪与你制式相仿,此时你要看他的眼睛,如果判断他比你还要犹疑、慌乱,那说明此人绝非老兵,你的反应肯定比他快,果断出击取其性命即可。” “如果人家眼神凌厉,一看就是老兵油子呢?” “那就跑!” 裘二说出三个让承远哭笑不得的字来。 “贼军来了!快去!”裘飞虎抄起一把长矛上马,又扔给承远一把七尺短枪便迎了上去,他不准备慢慢等对方过来了。 承远抖擞精神,拍了拍自己的甲胄,他的身上带着两件至亲挚友的物件,一个是他最尊敬的胡栾者赠给他的书,里面夹着不少当初郑州花圃中那作为胡刺史别号的两色“双寒草”小花,怀里还挂着一个香包,那是与妻子离别前肃宁县主留给他的念想…… “我是奎宿,死不了的!我是奎宿,死不了的!我是奎宿,绝b死不了的!” 承远自我洗脑了一下,便挺枪上镫,跨在了战马上! “嚯!”承远以双腿催马,那马长长嘶鸣一声,便载着他杀向了敌兵。 黑夜中敌军所有人皆穿着乌黑色的夜袭专用皮盔皮甲,也分不清哪个是长官哪个是兵勇。 裘飞虎已经和敌人接战了,承远一眼望去,见裘二的猿臂轻松送出,似乎手腕子微微抖了两抖,两个敌兵已被挑死,对方见他将一杆一丈开外的长矛使得犹如七尺短枪般灵活,皆尽骇然。 眼见一个落单的小兵正看着裘二发抖,承远心道:“就是你了!”于是单手握着短枪冲了过去。他不等那小兵反应过来便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戳,捅入了对方的眼窝…… 这一下直接扎进了对方的脑袋,那小兵四肢抽搐却叫不出声音来。因为冲过的势头过猛,承远竟来不及拔枪,那小兵就被这插入的短枪倒拖在地上,随着承远前进了好几丈远。 另两个人也提着兵刃冲上来了,左边一位依然举把长刃的仪刀,右边那个则用一把普通的制式腰刀。 承远用力挥动枪杆甩开了尸体,刚收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条命,他此时也没空害怕或是发抖,而只怕眼前两个士卒会否抽出空挡斩了自己马脚,因此他先让枪刃垂直向下,而后对着那持腰刀的士兵大喝一声“杀!”,便当机立断地双手持枪用力劈了下去。 承远毕竟从鸿胪寺开始就在裘二指导下做了不少力量练习,已经养出了不少傻力气,这一下“力劈华山”让枪刃带着一股劲风,像切西瓜般划开了对方的脸盘。 对方丢下兵刃,捂着面门在地下扭动起来…… 承远错过马头对准了剩下那人,刚要再次出击,忽听裘二朝他怒喝一声: “不对!不准劈!要刺!”说完这几个字,裘二身子微微一让,避过了一个步兵戳来的枪尖,而后一抖枪杆子将其打翻在地。 “你第一次上阵,不许胡来!刚才那人若再稍稍冷静一点,你此时已去阎罗王那里报到了!” 裘二一边教他,却没有放下手中的动作,转眼间又有一个人被他戳死。 承远双腿一夹踢了下马腹,朝那士卒直冲了过去,他大喝一声用力一刺,谁知却失了准头,这一下刺了个空势头收不住,他短枪几乎要脱手。承远连忙用力探出身子要抓牢手中之枪,几乎栽下马来。 “好险好险……” 他出了一身冷汗,当下拨回马头再次对准了那人。 “驾!”他再次冲了过去,这一次还是没有刺中……骑行刺杀他其实是练过多次的,这项本来是他的优势项目,这时紧张之下却忽然发挥失常。 眼见对面已经涌上不少枪兵,承远知道不能再浪费时间,于是他改用双手抓住枪杆第三次冲去,双手握枪虽然突刺出去时没那么舒服,而且总有一种要从马上扑下去的感觉,但准头果然好了不少,承远这一枪撕开对方皮甲的防御,几乎扎透了敌人。 裘二见左边冲上来三个枪兵,连忙大喊一声:“小心,不要被围住!” 承远赶紧和这三个人拉开距离,当先冲上一人,他右手持短矛,左手却是一把牛皮包木再上漆的盾牌。承远心中怦怦乱跳,知道自己短枪刺出若扎在对方盾牌上时,人家即可趁机将短矛刺出收走自己的性命…… 他稍稍回忆了一下裘二曾经介绍过的几个应对方法,便抖擞精神冲了上去。 只一个刹那,承远短枪掇向了对方下身,直插入对方的大腿。那敌兵虽然吃痛而悲惨的嚎叫,但此人显然并非寻常人物,他剧痛之下并未慌乱,而是举枪向承远处刺了过来。 谁知承远早已事先伏在马背上,这一枪也就刺了个空。这持盾人似乎级别略高,故而身着明光铠。承远趁他剧痛之下无法行动,又刺死了他。 另两个枪兵中其一正是裘二所谓的菜鸟,承远用先发制人的果断突刺结果了他。另一位见承远挺枪攻过来,慌乱中扔下短矛拔刀欲格挡,谁知承远正用力扭转手腕,这一下并非突刺而是转着的旋刺,如此一来如何能挡下?可怜那人被一枪刺入脖颈喷血而死…… “格挡果然不是什么好事!”承远从对手的丧生中又总结了点教训。 裘二那边敌人越来越多,渐渐要被围住,裘教头忽然猛一发力将长矛用力一扫,这一下一招扫倒了三个敌人,其中一位颈中动脉鲜血直喷,眼见不活了。 见了这一招,承远脑中下意识闪现出三个字:“放无双……” 他现在暂时空出闲来,趁机喘了几口粗气。毕竟是新手,无法像裘二般举重若轻,所以承远每次攻击都像泼皮无赖嗷嗷拼命一般,消耗了许多不必要的体力。这时握着短枪的手臂已经发出阵阵酸痛,然而眼见冲向裘二的敌人至少有五六个,他不得不振作精神,接着策马冲过去帮他。 承远知道自己如果和裘教头并骑而战的话只会给人家添麻烦,要是裘二还得分心来救自己那简直是在帮倒忙了。因此他就策马往来奔袭骚扰那些敌兵,只盼把几个敌人引到自己这边。 果然冲了三个回合后对方终于不胜其扰,一个持枪的人一脸凶狠的杀了过来。 承远一见那人双眼只觉心头一紧,这一双眸子真是凶恶凌厉,而且此人下巴上挂着一丛长须显然年龄不少了,正是曹正所谓的那种“老兵油子”。 按理说遇到此人他应该赶快逃开,不过刚刚连刺了六个人后,承远已经有些杀红了眼,他虽然心跳加速浑身发紧,但依然先勒一把缰绳稳住坐骑,然后驱马冲了过去…… 好一个电光火石的决胜瞬间!当刺出短枪时,承远只觉整个世界的时间仿佛停止了般,他知道自己脑中的肾上腺素已经处于濒临爆发的状态。 对方的反应果然比自己还是快了一步…… 敌人的枪尖已经离自己喉咙只剩半尺,自己的枪头却还离对方八九寸,就在这危急时刻,承远的右手忽然一松,手中之枪像杆利箭般飞了出去,对方大惊之下手中这一刺终于失了准头,擦着承远脸颊上的面皮划过,同时那人的眉心已经着实被承远击中…… 同时承远左手一捞,却抓住了敌人送来的枪,此时只觉周身百骸都一阵畅快。 “啊……………………” 他疯狂地扬起脑袋发出一阵长叫,刚刚在生死的一瞬间战胜强敌,一阵剧烈的快感顺着脊髓冲向全身。 裘二见最麻烦的一个对手已被承远解决,于是也就放心的去杀却剩下四人了。 承远正在兴奋中无法自拔,忽然后面一乘马撞来,这一下措手不及,他一下子摔下了马背…… 这一下摔得他两眼发黑,定睛一看,一个骑马的敌兵已经将矛尖对准了自己。 承远回头去看裘二,知道他还被两个人缠住,赶不及来营救自己了…… 作者按: 谨以此章节,向不思进取的暗荣无双系列游戏致敬…… 67 黑白双骑将 承远尚未从激烈的杀戮中回过神来,他毫没有闭目待死的意思,而是依然狠狠的瞪着敌兵的眼睛,对方被他狠巴巴的样子吓了一跳,不过到底是职业军人,那人冷静了一下便抬起枪杆,就要扎下去。 在危机之中承远凭着求生的本能及时抓住了对方的枪杆,这一枪也就暂时没有刺进自己喉咙,然而对方继续将枪尖向下压,而且是在马上就着自身的重量向下用力,承远只凭臂力怎么可能赢过人家?眼见那枪尖离自己的咽喉越来越近,承远的力量也几乎要耗干了。 正想自己立刻要命丧于此时,那人的劲头却瞬间松了,承远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发现对方后脑已经中了一发弩箭。 他环顾周边,发现原来是不远处的石守信端着一把臂张弩冲他嘿嘿笑着。 “我去!石三哥!又是救命的大恩啊!”承远见石守信的部下也纷纷杀到了马圈这边,心中大喜。 裘飞虎、承远两人刚才遭遇的这场恶战持续时间很短,虽不能叫惊天地泣鬼神,不过也真是凶险万分。此时增援的士兵已经和他们合流,大营里的军马也彻底安全了,他二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石守信双手挥舞着一把长刃大唐刀,犹如砍瓜切菜,对面来者皆望风披靡。他一边大砍大杀,却还腾出功夫和承远二人喊话: “奎星公,裘教头,你们实在打得筋疲力尽了,后头的事儿就交给我们弟兄吧,你们赶紧把自己刚刚杀出的功劳整一整,这才是正经!” “少来了石三哥,”承远知道他是提醒自己赶紧割下方才杀却的敌兵脑袋准备报功,省得被别人抢走,于是笑道,“这里除了我和裘教头,也就是你们了,咱们自己兄弟可没这些顾虑!” 说罢他重新跨上了马,准备接着杀敌。 “公斗且慢!”裘飞虎将手中的长矛扔给了他,“现在情势又变成敌寡我众,咱两个只要策应石守信这一哨人马即可,此时用一丈多的长枪更加趁手。” 承远接过来应了一声,心想有个教头给自己开小灶真是不能再好。 裘飞虎换过承远的短矛,又俯下身子拾起了一只七尺铁枪,干脆双手并用当做双枪使了。 这一场恶战其实只拖延了小半个时辰,对于承远来讲却简直是一生中“最长的十几分钟”。不过他们拖延的这一小段时间倒也足够了,郭荣的兴捷军反应何等迅速?这时各厢各都基本上都已经按照春操、秋操中的防劫营演练就位,眼见对方的人马被逼得越来越收缩。 李洪信的左厢兵马将敌军的来路封了口子,就像包饺子时那最后的一捏,营中的河中军则完全被围困其中,只能等死了。兴捷军不断地收缩包围圈,将河中军逼到中心,就如同手握住一颗鸡蛋般,即便暂时未能捏碎那也是早晚的事了。 “杀!杀!” 兴捷军喊着号子,等待主帅一声令下,就将这两都的敌兵送上黄泉。 郭荣登上从人搬来的一个半人高的台子,高高在上地看着这些敌兵,不发一语。直到河中军脸上的杀气已然完全随风散去,只剩下一幅幅惊惶求生的表情时,他才朗声说道: “诸位河中弟兄!本将郭荣郭君贵,乃大汉兴捷军都指挥使。我与尔等本无怨仇,只因诸位被叛贼李守贞所用,才不得不和你们性命相拼,如今你们已被团团包围本无生理,然而本将此来是奉旨而讨不臣,非为杀戮。须知《后汉书-刑法志》之开篇,即历数各代之兵事,所为者何?此乃班固以兵事伐不臣举为诸刑之首,今日吾有一言:诸位只要尽去兵刃而归,我兴捷军绝不阻拦,更不伤尔等性命,此中之深意,还望尔等自知。” 说了这一番话,郭荣双手抱拳,对这两千多敌军行了个礼,便昂首从台子上下来。 李洪信发令,让麾下的士兵让开一条口子。被围的敌军初时还愣在原地踌躇无措,直到几个最靠北面的河中士兵尝试着朝那个缺口迈出步子。 忽然兴捷军的枪尖指住这几人的咽喉: “放下兵刃!放下兵刃!” 在这样的齐声怒喝下,河中士兵们终于彻底屈服于郭荣刚才演说宣示中的要求,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兵刃坠地之声,所有人都陆续放弃了武装。 兴捷军并没有食言而趁机屠戮他们,而是真的将这些败军放回了主城…… 还有许多人对郭荣的行为无法理解,其实这个主意乃是录事参军曹正所出。 原来在曹正看来:郭威大军对河中府的围困若想早些解决,那就要尽早让敌城的军粮尽快消耗。现在与其杀了这些败兵,还不如让他们带着几千张嘴回去接着消耗李守贞的粮食,这是第一个好处; 其二:这些人既非得胜凯旋,又非败退而归,而是被兴捷军整建制的缴械后施舍了生命回到主城,如此的做法已严重打击对方尊严士气。更重要的是:沮丧这种东西是会传染的,劫营部队会带动其他军队,让他们也变得萎靡不振,反之若将其聚而屠灭,反而会让敌城所有军民皆升起敌忾之心。 此时的承远也暗自分析着,知道郭荣放回的并非一股对方的战力,而是一剂毒药…… 当然还有其三:这样还为自己搏出了仁义之名,这个举动会和几个月前生食俘虏肝脏的赵思绾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让郭威大军在道义上立于绝对的不败之地! …………………………………………………………………………… 第二天一早,中军升帐,郭威开篇就要对前一天南门的反突袭战斗论赏罚。他这人习惯于丑话说在先,因此待众人皆就位后便劈头对于俘虏的处置而问责于儿子。 “郭荣,你未经中军议事便将俘虏放归敌城,该当何罪?” 郭威虽然知道儿子的一番苦心,但该有的过场还是得走一下。郭荣则将昨日的通盘考虑简略概述了一下,又对为何没有等第二天中军议事就事先放人而解释了几句: “回大帅,昨晚末将是想:此番是与河中的第一战,此时敌军士气正锐,是以当时若不立刻允诺放他们归城,那么劫营敌军断不会抛弃兵刃,到时要么双方继续恶战一场,要么就只好接着收缩包围圈将他们杀却了。” “君贵说的没错,”刘词也表示同意:“不答应放人他们不肯缴械,而一旦允其缴械归城,那就不能再自食其言,正因如此才来不及上报。” 郭威环视帐中,不光刘词,还有李重进、白文珂、李洪信等等所有人都纷纷点头,认为郭荣的做法不光无罪,而且有功。 “昨日之胜乃我军首战告捷,此为大吉之事。郭君贵既然无罪,即可论功。” 说这话的正是一旁的老人家冯道。 郭威拿起昨晚的战报又看了几眼,忽然抬头道:“黑白双骑将?这又是什么花头?” 郭荣莞尔道:“大帅有所不知,昨晚敌军冲入时,当先的一拨快速杀到了兴捷军的马圈。 郭威倒吸一口凉气道:“甚么?军马都拴在廊中不得逃散,只要几把火扔到草料里就全完了!” 郭荣微笑答道:“好在兴捷军有两位并未回去睡觉,正在那里对谈,他们一见情况不妙便乘马抵抗,此二人以寡击众,为来援的军士们争取了时间。他们正巧一人上了匹黑马,另一人骑匹白马,故而今早蒲州城内外不论敌我都在谈论,说兴捷军中有‘黑白双骑将’甚为骁勇。” “嗯,保住了军马,功劳不小,这两个人是谁?” “骑白马者乃右厢教头裘飞虎。” “嗯,这个人我知道,”郭威连连点头:“那还有一位骑黑马者呢?” 郭荣干脆笑出了声来:“那便是兴捷军权知行军司马成奎远。” 中军大帐内的众将纷纷面面相觑,从来遇到敌军夜袭时参谋官都是捡起兵刃自保,顶破大天也就是跟在主帅身边帮着掩护,像承远这样骑匹大马挺枪去狗拿耗子的行军司马不能说没有,但是还真够少见…… “哦?”郭威笑道:“没把小命丢掉,他也真够运气的。嗯……他学会了割人头、数人头否?” “他数得溜着呢……” “好吧,既然如此你就依律赏之。” “末将领命。”郭荣还是忍不住笑意…… 68 初战之赏 这天用过了饭后,承远听说初战自己向上面报的功批下来了,他就跑去曹正那里看结果…… 曹正带着个姓王的司功参军正在等他,那王参军一见了面就兴奋地大赞: “好!好!好!还是咱们兴捷的县马郎,果然英雄人物,怪不得小姐高看你一眼!” 承远一下子就明白:此人也是刘信任都指挥使时的老人,连忙拱手正色道: “王参军谬赞了,愧不敢当。” 曹正低头扫了眼手中的两片纸道:“成奎远,杀了十二个,对否?” “对对对,”承远一拍脑门,“本来应该是十五个,其中有三个分不清是谁致死的,所以我也就让给石三哥的人了。” 承远知道自己的命本来就是石守信救的,其实把功劳全给石守信他们,自己都没意见。 “这个,”曹正先递过来一张:“这是裘二的,你给代递一下。” 看了一眼批回给裘飞虎的文书,上面一上来写着“杀贼二十九名”,承远不禁打了个哆嗦心想:“当初第一番出许城时曹正本来要让裘二哥硬闯,当时王溥还不相信他,如今看来即使王溥窦染蓝没能出现,兴许还真有可能逃脱……” 裘二文书中后面的内容,比如这二十九人能算多少首级,该赏赐他多少,这些承远则没有细看。他还是先着急把火的接过自己那份扫了一眼。这一看下去承远瞪大了眼睛直接愣掉了,他心道:“我去……有金有银,甚至还他妈有田!我不就是宰了几个小兵么?” “曹叔直,”承远不好意思的一笑,“吾听说你帐内藏书不少,过会儿可否容小可一览?” 曹正是何等的聪明?一下就看出他的小九九:“你只怕是想乱翻一通,看我那里有没有军功律书吧?那就先告诉你了,我那儿没有。” 承远一阵脸红,原来他想去找本关于军功具体规定的书,看看自己的功劳到底是怎么个算法,然而身为行军司马高级参谋竟然连军功职级都不会算这也太丢人了,所以他不好意思直说,这一节到底被曹正看破了…… 旁边的司功参军忙答话道:“军功律书嘛……卑职这里倒是有。” 王参军将一本油乎乎的小册子递给了承远,然后随侍一旁,随时准备给县马爷作讲解。 “我来看看,算成七十五个首级究竟什么鬼?还有哪里蹦出来那么多勋田?”承远一边想一边翻开了册子。 “先是这里,”王参军指了指批给承远的文书:“根据战报,石守信领军来救援后,县马郎跟在其中策应,杀了五个。” 这五个人因为是帮助石守信部下夹击敌兵,杀得很是轻松,也正因为如此许多合作杀却的敌兵分不出何人致死,他就让给了对方,承远听到这里微微点头。 “然后余下的七个人,乃石守信来援之前的恶战,其中有一持盾者,是个队官,故而杀之可添十五。” 承远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况,暗自赞叹自己的狗屎运。 “原来如此……然后呢?” “另一位持矛长须者,嗯……本来夜袭部队服色统一为黑,分不出阶级,然而有多个降者指认这个首级:说此人乃是个十将。” 这一来承远的嘴可就大张着合不拢了…… “斩十将者可添五十级。”王参军笑眯眯的看着他,又翘了几下大拇指。 原来当时那个所谓的“老兵油子”是个将领,虽然十将比不上兵马使和都头,但是毕竟勉强可以被人叫一声‘某将军’。承远一下子就开始后怕起来…… “县马郎怎么了?”王参军见承远浑身一阵哆嗦,怕他身体不适,忍不住好奇的问了一句。 “我我我……我没事……”承远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心道:“原来我不是杀敌立功,而是斩将立功了,早知那人是十将我当时绝对要跑路,吓死爹了……” 王参军继续眉飞色舞的指了指手中的文字,不过这次说的却是那本小册子。 “县马郎请看,本朝军功承袭《唐六典》,其载有曰:以多击少为下阵,数略相当为中阵,以少对多为上阵,县马郎、裘教头以二骑抗群贼是为上阵,坚守马圈,力保全军军马不失,是为中获,上阵中获者酬勋四转,也就是说,县马郎杀的贼军首级在五转前即一十五加五十,再加七减二之五……”王参军摇头晃脑的算起了数字:“嗯……加起来即为七十,外加策应石守信的那五个,故而不多不少,七十五级矣!县马郎立功前尚无勋级,因而历此上阵中获的四转后由武骑尉至云骑尉、云骑尉至飞骑尉、飞骑尉至骁骑尉,故而县马郎可得骁骑尉之勋田!” 曹正终于插嘴了:“而且你不比别人,他人立功都先归结于“长官指挥有方”,首级也是队官统一收缴分配的。你的立功却是纯粹参谋官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还有石守信他们做人证,故而反倒占便宜。” “咦?为什么裘二哥的批文盖了中军大帐的大印?我的却没有?”承远刚擦了把汗,又是满腹疑问。 曹正回答道:“因为你的功劳簿太大呗,照这样的立功情节再有个几回,那不但勋级,职级也要直升一级了,你的职位再升一级就是从四品权知中军司马,所以这个事情郭枢相中军的签章已经没用了,哪怕阵前主帅有任命之权且具体差遣已权益任事,但章程上必须加急送到枢密院,然后让皇上批,这才算正式事后确认完毕。” 承远知道转到中军的话相当于做了前敌参谋次长,虽然只是“权知”所以打完仗还得接着回门下省作五品散骑常侍,但是战时军中在职务上毕竟快和冯道平起平坐了,这一下脑袋一晕,险些栽倒在地上…… 步出司录参军的军帐时,承远心中还在惴惴:“面对夜袭部队时分不出服色职级,这种战斗实在太危险了。所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句老生常谈的训练场口号不愧为真理。”于是承远自然而然的往裘教头居所的方向走去,想再和他讨教些对战特训的内容。 不过又因为今天的际遇,而让承远感到唐五代时的这种记功规定实在是太不合理,不改革真是没天理。 从这次初战结果来看,提出将战俘放归敌城这个极有见地之策的参军曹正并未得到特别的嘉奖,毕竟他的献策是那种难以快速体会到结果的功绩,或者说很难让主帅立刻体会到立竿见影的好处。反而自己帮别的部门“学雷锋”的战功得到了相当优厚的奖赏。 虽然鼓励大家临机应变,对整个军团保持必要的责任感也是很重要的,但是一个行军司马应该做的是什么?当然是像曹正般不断地出好主意,而非杀入敌阵里和对方士卒拼死拼活,在他看来整个军功系统应该更加鼓励各个职能的专才化。 裘飞虎的军帐离参军们并不算远,远远看去裘二哥正在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个大将身前,似乎在敬闻垂训。那人的背影初时认不出,等临走进时承远才看清:此人正是左厢指挥使李洪信。 “将军折杀末将了!这怎么当得起?” 承远听到裘飞虎正在说些谦词的话,赶紧好奇地凑了过去,不过李洪信是李业的哥哥,故而和自己关系很是龃龉,所以他也只能静静地在一旁聆听。 “裘教头不必谦逊至此,昨日若无你力战贼军,那本将也必定被责罚。” 承远一下就明白了,原来兴捷军扎营的布局本是李洪信安排的,当初郭荣就对军马集中管制有些不以为然。郭荣知道兴捷军没有整营的骑都,骑士们也就在各个部队里分散编制,集中管理军马后大家的军帐离坐骑也就距离较远难以临机应变。 但李洪信却坚信李守贞不会来冲南门这边的豁口,故而为了便于马匹集中方便管理而作此设计。 偏偏昨天出了夜袭的变故,那么承远和裘飞虎对马圈的拼死保护当然就救了李洪信,毕竟没有造成严重后果,郭荣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就饶了他这回。 承远觉得自己和他照面略有尴尬,不过刚要回避时李洪信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般回头,发现了自己。承远正感尴尬无措时,对方迟疑了一会儿居然面色僵硬的笑笑,开口了: “成司马,昨日一战多亏你和裘教头仗义相助,李某不胜感佩。” 李洪信有礼貌的抱了个拳,人家毕竟是堂堂左厢指挥使,承远赶紧单膝跪地返个更大的回礼:“李指挥使千万不要客气,卑职绝不敢当。” 李洪信微笑了一下又缓缓点头,他再次拍了拍承远和裘飞虎的肩膀,这才回身远去。 刚刚这一遭其实是承、李二人共事以来的第一次对话。 在兴捷军服役的这一个多月里,李洪信一直是自己的一大块心病,此时见他为人性格还算明理,而且瞧面相虽同样继承了李家的白净端正,却透出一种敦厚本分的感觉,这一点和李业完全是不同,承远也由此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承远再次拍了拍随时揣在怀中的肃宁县主香包,以及胡栾者所赠那夹着双寒草的书,他并非迷信之人,但依然忍不住将自己的幸运归于这两个最爱与最敬之人所留的念想…… “对了成公斗,”裘飞虎结束了承远的思考道:“这一回不光有上阵中获的倍转嘉奖,郭将军还让我升了都教头了。” “哦?右厢军都教头啊,原来那位怎么办?改任何职?” “不是,我还是和郭荣将军提了一下上次与你说的,就是把兴捷军一部分马军集中起来凑一个都指挥,他同意了,而且让我当个光杆的都教头训练这班人,等以后挑到好使的人手再收来作教头。” 裘飞虎搓着手续道:“郭君贵还说,这个骑都要让‘黑白双骑将’共同经营,因此你也要抽空助我组建这个骑都。” 69 耐人寻味的转折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守贞又出动了多次突袭,目标皆为兴捷军,这样一来城西城北的护圣、奉国二军警戒心即略有怠惰,估么着李守贞知道机会来了,终于纠集一次最强力的打击力量,改出西门闪击护圣军。 这一次出击有些效果,他们趁着护圣军暂时被打退时迅速破坏了西门外那六层木栅的前三层,以及不少的筑堡,而后退回了城内。 然而禁军只花了不到两天时间,就再度修复了两层木栅,随后河中军又在第三日再度冲出,这一回只破坏了一层就被打退回城,此次不但效果不彰还折损了些人马。 这样的拉锯不断持续着,郭威索性不让部队痛击敌人,而是先让军队后撤,然后等敌军正在破坏时反攻把他们轰回去,同时又加筑了两层木栅。 反复数次的拉锯后郭威又命令每隔五十步修起一座箭塔,这一来河中军连出击都不敢了,干脆就这样缩在城里干耗了……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时间已到了九月中旬。 二百里外的长安永兴军这边,城外十五里,郭从义站在一个土丘上,焦急的等待着探马们的回报。 “报!”又一个斥候已经回来了,“禀郭帅,王继勋大军依然一切如常。” 王继勋是李守贞手下的大将,此人深得主子信任,信任到当初被白文珂麾下的陕州都监王玉偷走了潼关后,李守贞居然还继续重用他。 王继勋带着河中相当一部分主力部队开到永兴时,和郭从义有过多次小规模的接战,郭从义将战报加油添酱地渲染一番后,托以“栎阳大捷”而上报朝廷,得到了表彰。 然而王继勋退到新丰后,郭从义也就再不敢进击了。当然郭枢相确实没指望郭从义搞出什么大动静,只要威胁赵思绾的同时严密监视王继勋军动向也就可以了。 永兴行营都监王峻听到这斥候的报告,不禁皱着眉质问郭从义道:“什么叫一切如常?就凭你让他们去看看炊烟么?” 郭从义听了这句话心中升起一肚子火,不过他毕竟时常还得依仗着王峻出主意,故而强忍住了没有发作。 “不必焦急,敌营中混入了我军的细作,等他们回来报告就好。” 王峻用力叹了口气,他和郭从义的关系倒也新奇,一方面两人说话总是不能投契,即使不算“半句多”,那也聊不到十个来回就立即兜不拢。然而双方却都没有把相互间的龃龉闹到上面去,就连上书稍稍发个牢骚都没有。 临阵搞得自己破了局,那么两个人到底都没什么好处,既然如此二人也就不搞些过分的“互害”之举了。 “郭将军您放了几拨细作了?有一个回来的吗?” 见郭从义不愿应这个问题,王峻就替他答道:“没有!一个回来的都没有!这证实了什么?正表明咱们的所有细作都被王继勋扣了!如此严密的防备,必是要有所动作生怕我们知道!” “好了好了!你说得对、对、对!但是探马也查了,细作也派了,咱们还能怎样?” “打呀!”王峻毫不犹豫的答了这一声:“只要咱们时不时干他几仗,立马就知道王继勋全军是否还老老实实的待在新丰。” “打个屁!” 郭从义终于怒了,他知道七月初天气暴热的时候军中刚闹了一大场瘟疫,后来入了秋刚刚才缓过来,而且周边的军粮征调也越来越困难。这时候出骊山去新丰打仗,那赵思绾万一从背后袭击怎么办? “你不怕背后敌袭么?”郭从义冷笑一声。 “末将保证,赵思绾绝对不敢打,他此时如此缺粮,现在抓住机会打草谷都来不及,哪还有精力来袭击咱们?” “哎……”郭从义长叹一声道,“王都监,你保证又能有什么用?舍本逐末的事郭某坚决不能做!咱们最主要的任务是看住赵思绾,不让他出城打草谷吃饱喝足来打咱们,”他又用力指了一下东边河中的方向:“还有禁军!” 王峻无法再说下去了,他知道郭从义立刻又会重施故技,拿当初自己攻打长安失利的事当话瓣了。 果不其然…… “你老是打打打,当初刚来长安我就听了你的,给了你两万大军呀!结果如何?结果如何啊?那次我没有苛责你,向朝廷写战报时更是处处护着你,还望王都监行行好,不要再令本帅为难了。” 王峻拜手垂首对这位主帅行了个礼,便一言不发的回去了。 ……………………………………………………………………… 河中蒲州府南面兴捷军中,承远自从来到这里,头一个月打了几仗后也就逐渐沉寂下来。直到两三天前伪秦军才发动过两次大规模进攻,这两次攻击李守贞几乎是拼了老命,郭威的部队也吃了不少苦头。 除了最初“黑白双骑”那一战立功之外,每一次敌袭他都守在主帅身边,不过郭荣是个绝对拒绝缩在后面的长官,因此这几次反袭击战中承远还算小有斩获。 自从那次以后,除了平时去裘飞虎新建的骑都操练些武艺,承远却再也不愿和裘飞虎一起上战场了。他知道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黑白双骑将”的名声既然打了出去,那么一到接战时自己自然成为河中群雄收功绩和经验值的目标,战场上变成大boss还好,狐假虎威人家都躲着你,然而变成小boss一般都没啥好事…… 每随郭荣迎战时,他都拒绝再骑那匹黑马,承远一边处理下属各司参军送来的汇总心想:“要我去扮猪吃虎那还可以,若让他人扮猪来吃我,那还是算了吧……” 现在围城战拖到入秋,天气已经有些凉了。承远等的不耐烦了起来: “难道真的又要像正史那样一直围到来年八月?按理说这回出动了三支禁军,粮草也更加充足,李守贞绝对无法再有侥幸心理。而且有了曹正的建议(曹正跟承远出现在河中,这也属于历史的改变)两军的几次大战,禁军都有意的减少对河中军过度杀伤,而是先撤后再反推把他们轰回去。这样敌军吃饭的嘴成倍增加,李守贞应该不得不狗急跳墙了呀?” 另外前些日子郭威曾经问过自己这个行军司马:让他根据情报来推算李守贞的存粮大概有多少,承远知道本来正史上李守贞熬到明年三月就不得不吃人了,按照自己重新的估算那河中九月末存粮也要见底。 这个判断当时他说得斩钉截铁,因此到时候失效的话,那别说将来升中军司马了,现在作为兴捷军司马的他威信也要大打折扣…… “历史还是不会改变么?那我穿越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如果一切回归正轨那倒也好,兴许我找机会回到洞儿山,没准又能回到21世纪初了。” 承远正在胡思乱想,忽然中军大帐那边擂起一阵鼓声,他心想“这个时候升帐,不合规矩啊?”他等了好久中军那边都没有再次擂出散会的三通鼓,剧烈的好奇心下承远索性拉过一匹马要去看看情况。 走至城西,承远只觉远处一片吵闹,仔细一听,却是一阵阵海量的马嘶之声。他望向西门处,一群群无人骑乘的军马正被不少河中军士赶过来。 这是在干什么呢?承远粗粗匡算了一下,至少有四五千匹。 “这不几乎等于河中军所有马匹的一半么?” 不一会儿郭荣笑吟吟的从大帐中走出,一见到承远,他不由奇道: “你怎么跑到这边来了?”郭荣知道他肯定要问这些军马是怎么回事,索性先给他解说了:“成奎远,你给河中军估的粮草果然不错!刚刚李守贞派了儿子李崇训出城,准备投诚了!” 承远大张了嘴,想不到变化还真的说来就来。 郭荣解开缰绳上了马,于是两人一边并骑回营,一边接着说事。 “投诚?”承远还是一脸的懵:“会不会太顺利了?难道是诈降?” “你睡糊涂了么成奎远?哪有人派自己亲儿子当诈降之将的,更何况,”郭荣手指远处那些军马:“更何况人家还把全城的军马都献了出来。” “这些军马也就是五千匹左右,也就是全城的一半,郭将军不可掉以轻心呀。” “哈哈……你忘了么?还有一半的马匹都在王继勋那里,当初郭从义派人来报过多次了,他们探得那里也有四五千匹。对了,李守贞还让人从河中府城内送来了他私刻的秦王印鉴以及一封书信,另有许多各类违禁之器物用品一并上交了。回头两边一谈判,那么河中围城战即告结束,百姓们也不必人相食的受苦了!” 承远眼珠转来转去的想了一会儿,这个事情怎么就赶得那么寸呢?正好让自己估么着军粮快要吃完了,他就宣布不玩了;另外众所周知谈判最好的筹码那就是几次胜利,所以李守贞几日前非常刻意的发动了两回大规模进攻,好像在对世间宣告:“我不行了!这是谈判前的回光返照”一样,有一种一切都安排好了的痕迹 但是承远这次确实不得不相信了,毕竟人家把全城的军马都献了出来,这好比一个人用刀自砍了双腿,然后说:这下我真的跑不了了,您总该信了吧? 本该持续一整年的河中围城战真的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70 议降 第二天一早,又是一次大型的中军议事,这一次承远也要出席。 近两次升帐均缺了一个人出现,却是冯太师。冯道此来前线原非奉公家命令,而是郭威请他来坐镇帮忙出主意的。 冯道当初自请归乡思过的期限是半年,还有两个月就要回汴梁重新复位了,因此算上回程的时间冯相公过不了十几天也必须动身了。不过今天的缺席倒并非为了此事,而是这一入了秋天气转凉,冯相公岁数太大不慎染了点风寒,只好被一大帮仆从伺候着养病了。 承远发现中军大帐中主帅左首排第二位者忽然不是奉国军指挥使韩通,反而换成了一位三十岁左右的武将,郭荣则排在第三个,就在那人旁边。那人身着河中护国军牙城的服色,承远立马就明白,原来他就是李守贞的儿子李崇训!既然他已将所谓“大秦军”服色改回了护国军节度使牙军规制,以此表明李守贞愿意归顺朝廷了。 “众位都来了,”主帅开口了,“本帅今日先要向大家引见,此人即李守贞之子李崇训。” 那河中军服色之人站起身来向大家行了个礼。 承远粗粗打量这人:他精神焕发,英武挺立,显然是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之人,“看来李守贞这厮对此子寄望不小。”承远心道。 “见过诸位将军。”李崇训神情略有沮丧,但又有一丝平静,对于一位死心塌地愿降的叛将来说,这个表情毫无异状。 承远知道五代时期的战争中临阵投降、倒戈,然后立即被招安的例子多了去了,这回面对郭威如此浩大的声势任谁也必须考虑自己的后路了。他又想:“李守贞当初自封秦王,却未敢真正称帝。也算给自己留了条后路,这个家伙还算是个明白人,至少比在承远穿越前那个正史中行事聪明。” “李崇训,”郭威盯着他的眼睛,正色道:“你们河中还有一支劲旅,现在掌握在王继勋手里。他若不降,又当如何?” “罪人李崇训本想手持家父的虎符亲自去新丰劝降王将军,无奈罪人此番奉了家严之命,还要和贵军谈谈受降的条件,想必抽不开身了。” 承远心道:“你们连军马都交出来了,还敢谈条件?李守贞原来是如此天真的人!” 李崇训续道:“因此,家父命我将他的虎符一并交予郭帅,郭帅只要派个与我相当之人持此虎符前去王继勋将军那里,那他一定会交出最后的所有战马,与贵军交接请降的。” 所谓“与李崇训相当”之人,那当然就是郭荣了!中军帐中的列位将领全都齐刷刷地转过脑袋,瞧向郭荣这边。 郭荣当下毫无犹豫地站起身来拜手道: “末将愿往!” 既然虎符都在郭威的禁军手里,王继勋一支孤军当然没理由不接受这边的谈判条件乖乖投降,要知道李守贞才是这次叛乱的首恶,连他都不必丧命那王继勋更加不会被治罪了。 承远最知道这个事,他记得史书里写的明白:即使李守贞没有投降而城破自杀,那王继勋依然因并非首恶而被朝廷所招安,他继续为将服役一直到大宋朝,直到烛影斧声事件赵光义登基之后,此人才被杀掉…… 所以说在承远看来别说郭荣,这个事就是郭威——甚至刘承祐亲自拿着虎符过去都没什么危险。 郭威毫不犹豫的坐下来应道:“那就这样吧,郭荣你带一队亲兵,然后去新丰受降,顺便把王继勋的马匹也都赶回来。” 他心想:“这一来护圣军当初的缺马问题倒也解决了,李守贞这些年来欠了朝廷那么多供马,这回一朝就补齐了。” 郭威正要宣布散会,忽然承远站出来拱手道:“启禀大帅,卑职忽然觉得,新丰受降这事派一个参军,又或是监军前去即可,又或者让朝廷这次跟来的人做个供奉官过去,何必让君贵将军亲去呢?”承远也不知为什么,刚才突然心中一阵阵的发慌,明知道郭荣去新丰绝对不会有问题,但就是有种隐隐约约的担心。 对于别人来说,郭荣就是再会打仗也不过就是个兴捷都指挥使,但在承远的角度上来看郭荣和别人不同,他是周世宗!他是未来的中原之主!这种心情其实就像是假若刘承祐带一队亲兵亲自去找王继勋,那么苏逢吉和李业也要心惊肉跳一般…… 郭荣一脸惊奇的看着承远,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郭威更是觉得承远提了个馊主意让他心头很是不快。要知道如果这种小事自己都让儿子刻意回避的话,将来郭家父子在朝中岂不是成了一窝的无胆鼠辈了? “不准再胡闹了!”郭威斥了承远一句,“兴捷军都指挥使郭荣,明日起将后军押运粮草物资诸般事务暂且交予他人,而后要亲自去新丰!” “末将禀大帅,”郭荣忽然又插了一句,“成奎远如此担心末将之安危,忠勇难得,干脆就让它和我一同前去,大帅以为如何?” 承远见他一脸微笑地看着自己,仿佛在说:“这点小事怕什么?有胆子就跟过来啊?” 承远心中一阵激动,他脸上一热便朝郭威拱手道:“卑职愿往!” “准!”郭威轻轻拍了下案子。 时间紧迫,于是李崇训派了个名叫张球的参军,与他们同去。承远见李崇训在郭荣耳边还兀自在交代见王继勋时如何说辞更为顺利,他心想:“李崇训的老婆未来原本要变成郭荣的符皇后,现在既然搞这么一出那李崇训死不了,符氏姐妹也都当不了皇后,最终周恭帝郭宗训(柴宗训)也不能出生,兴许少了这对姐妹花郭荣反能多活几年,嗯……要是回头选个更靠谱的大周继承人,那兴许也就没赵匡胤兄弟什么事儿了……” 胡思乱想了一番后,承远和郭荣回到后军,点五十名亲兵抓紧上路了。 …………………………………………………………………… 因为点的亲军都是些骑士,故而按照常理从蒲州出蒲津关,而后风陵渡口过黄河,再出潼关西行路过华州,即可来到新丰。 然而一行人过华阴行至临潼时,却发现远处一大片的营帐铺天盖地。那河中府参军张球道:“郭将军,成司马,王继勋将军的驻地即在此处。” “不对啊?王继勋应该在新丰啊?” “回成司马,”张球陪笑道,“卑职也搞不清啊,想来是他的粮草接济有了困难,只好改到临潼这靠近大仓之地驻扎了。” 郭荣无奈的叹息一声道:“王继勋都撤到这了,永兴行营都部署居然还没有来消息,郭从义他是干什么吃的?” 张球向营区门口的守军打招呼,烦请他们向内通报一声,过了一柱香的功夫那守卫回来道:“王继勋将军请二位到中军帐中一叙。”张球伸手指向王继勋中军的方向:“二位请吧。” 郭荣向承远示意,承远连忙将那装有李守贞虎符的匣子递过去。郭荣一边用右手托着那匣子高高举起,一边和承远昂首走向王继勋的中军。 进入中军大帐中空无一人,不一会儿一个兵马使进来对郭荣行了个礼,将虎符从匣子里取出: “二位稍候,待我将这兵符送到将军那里,等他稍稍勘验一番确认无误,那就前来招待二位。” 郭荣在帐中等得无聊,便和承远聊了几句,四周无人,他们俩说话也就更加随便些: “奎远,王继勋这支部队盔帽严整,营中军士往来做事皆快步小跑,很是得力啊。” 承远刚才也好好观察了一番:“君贵说的不错,而且刚刚那把门的守卫向中军通报时一炷香就打了个来回,这样的传令速度连禁军都略逊一筹。看来李守贞果然不是笨蛋,如此一支劲旅与其被围在城里等死,还不如放在外面当个活棋使唤……” 话说了一半时忽然一个主将服色之人匆匆步入,身后还跟着一位灰衣灰帽的笑眯眯小老头。 “郭将军怠慢怠慢,末将失礼了,让二位久等了这么长时候。” 郭荣知道这人就是王继勋,自己既然是来接受投降的,好歹要有点架子,于是他便依然没有起立迎上去,而是点着头道:“知道了,你辛苦了,那个虎符勘验结果如何?” “确是真货!毫无问题!”王继勋抚掌微笑,“不过郭将军要吾投诚……这个……本将脑筋向来不够灵光,还望郭将军将这投降的好处对我提点一番,我凭什么要降?” “这个还用说吗?”一旁的承远插嘴道:“河中府主城被围的水泄不通,如今交出全部军马已经降了,王将军当然就没法再去河中。还有,往西欲投长安则有郭从义和王峻将军挡在中间,因此和赵思绾接头也是没戏。” “说的不错!”王继勋笑着应了个声。 “而且将军进了长安城又能怎么样呢?赵思绾之所以敢叛乱,就是因为有河中军在前面顶着,假若河中都降了,他为何不把王将军绑了干脆献给朝廷投诚呢?与其被赵思绾捉住送给朝廷,还不如将军自己毅然反正,这不是更加划算吗?” “鞭辟入里,”王继勋听了承远的分析后连连点头,“不过如今只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就是郭将军送来的虎符,如今不大管用了。” “何出此言?”郭荣冷笑着反驳:“不是勘验过绝非假货吗?见了兵符如亲见主将本人,咱们都是靠用兵吃饭的,王将军,我说的不错吧?” “话是不错,这个嘛……”王继勋忽然回头看了看身旁的老头子,那人赶紧拱手道: “这个事只怕还要老夫来解释一番。” 郭荣看了他一眼道:“哦?尊驾又是何人?” 那老头拱着手对郭荣冷笑一声: “哼哼……在下姓李,名守、贞!” 71 完美反噬 承远眼前一黑,知道事情彻底坏了! 郭荣刷地拔出腰间佩剑,就要刺向李守贞,然而帐子门口片刻间涌入了众多的河中军士兵,他们每人端着一把臂张弩,对准了他们。 其中两个大个子竟然拿着那种巨型的腰张弩…… 郭荣知道在弩手面前,即使身着两层铠甲依然无济于事,更何况那有两张腰张弩?他知道万事皆休,也只好长叹一声,将手中的剑扔到了地上。 李守贞哈哈大笑起来,三司副使王祚曾为这人起了个外号,叫做“吊睛郎”,吊睛本是形容老虎的,因此这个外号的意思大概就是“虎人”。承远发慌中眼望他那矮小的个子,还是忍不住心中吐槽:“看你长的这个德行,果然这个外号乃是‘唬人’。” 不一会儿门外一伙儿满身血迹的兵丁背了几个大口袋送到大帐门口,又将其张开一抖,一颗颗圆滚滚的人脑袋骨碌了出来,满地皆是,这个场景恐怖无比,让承远瞧的心惊肉跳。 郭荣一眼就认出,这些人正是郭荣、承远带来的那些兴捷军亲兵。 “都处理了?”王继勋语气冰冷的问道。 外边打头的一人拱手回令:“回王指挥使,正砍着呢,扔在门口的是二十九个,还剩二十一个尚在处理中。” 王继勋嗯了一下又一声令下,几个兵丁抓着一把麻绳就要将二人五花大绑。李守贞却喝止道:“给我等一下!” 他回过头扫视了几眼郭荣说:“人皆言这个郭君贵为人勤勉恭谨,敦厚淳朴。我虽与其初次见面,却一看他双眼即知:此人是个绝顶聪明之人!既是如此,他就绝不会在此有什么挣扎之举。”他一边瞪着郭荣的双眼又接着说:“故而绑缚此人,倒显得咱们河中军气量狭小,无礼兼无聊。” 那几个兵卒便举着绳子又去套承远,但依然被李守贞阻住: “他是何人啊?”李守贞皱着眉问。参军张球接过话答道:“这小子乃是郭家小子的军司马,姓成名奎远,据卑职一路来的观察,此人似乎深得郭家信任。” “哦?”李守贞缕着胡子张目道,“原来你就是那个邓州的妖人?郭威竟然也搞这些天星降世的鬼玩意,哦对……居然还专门为此而立个南京,看来你们郭氏父子非但毫无长进,反而越活越回去了,这倒是让孤王料不中了。” 承远知道知道这些话反而是李守贞最没资格说,此时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干脆往地下啐了口浓痰又反问道:“嘿嘿……你还有脸说郭枢相任用妖人?李守贞,明明是你整天和个佛门败类无耻骗子混在一起,方才那番话是在骂你自己呢吧?” 李守贞脸色一变,心想:“我养了个异能之僧人,这个事在河中都很少人知情,他如何晓得的?” 见承远一脸的冷嘲之色,他正色道:“我供养的总伦师父乃是弥勒降世的真神,哪里是你这妖人能比的?你若真是什么木狼奎星宿,却为何被我这供养骗子之人捉住,成了阶下之囚?” 这就叫事实胜于雄辩,嘴炮远一下子就张口结舌了…… “来人,把这个奎星捆了,要是他真有什么妖术能自己缩小再挣出来,那我也认了。” 承远大吃一惊赶紧回道:“得了,我确实不是什么奎星,烦你让我和郭将军一个待遇,不要绑了。” 李守贞又是打了一阵响亮的哈哈:“好好,你这妖人说话倒蛮痛快,也罢!也罢!” 经过这一番对答,承远忽然感到这个李守贞说话其实也不太让人讨厌,甚至细细品味还略微透着点英雄气概,只可惜当初受到郭威讨杜重威那平叛战争的刺激,外加被那个骗子僧人总伦蒙蔽,终于一步步走向了这条路…… 承远知道郭威的三军都被李守贞耍了,这位“吊睛郎”早就亲自潜入了王继勋统领的河中主力部队中。 当初自己一直认为:只要郭威比原先的正史中更多带兵,更多带粮,再用些不同的战术手法,那么李守贞只能放弃侥幸心理,不再守城。现实是李守贞确实放弃了死守防护严密的河中府,但他却既非投降,也非孤注一掷的突围,而是干脆在郭威大军开到之前直接先脚底抹油了,然后却装作自己的主力还在城里,让敌军傻傻的去围。 承远开始推想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变化,不一会儿他就脸色大变:“不好!” 忽然身旁的郭荣长叹一声开口了:“李守贞,你的狗急跳墙之计果然厉害。” 承远知道,郭荣也想清了这里边的事情。原来李守贞的真正目的,乃是潼关!郭威的禁军现在大部分都在河中,只有常思的少量部队守在潼关。李守贞不但自己出河中,还把大部分的军粮和精兵都事先运到了新丰王继勋那里,然后就一直在王继勋军中静观其变。 等到河中城里的军粮差不多吃完时,儿子李崇训就按照事先的“锦囊妙计”去城下献马兼献城。为了实现这个狗急跳墙之计,估么着李守贞临行前甚至把儿子都骗了,李崇训还以为父亲是真的要投诚到朝廷去呢。却不知他在即将兵临城下的危局之中,安排了这种“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毒计。 然后禁军收了河中的马,当然又会派人带着虎符来收王继勋这边的马,这样人一到,李守贞就相当于得到消息:郭威上当了,禁军如今忙着和李崇训接洽和谈受降条件,对这边一定会放松警惕。 这时李守贞会突然集结手头的兵力,发一日三十里的急行军,向东奔袭突进四日抢潼关。潼关一失,那么禁军原本的后勤体系即在这个环节被切断,这样一来郭威的三大禁军、郭从义的澶州军、白文珂的陕州军反而都成了瓮中之鳖了! 至于抢到潼关后李守贞自己的粮草……古来屯集粮草最多最够吃的地方向来是哪里呢? 当然就是崤函潼关了! “王继勋,咱们大军立即做准备,何时能开拔呀?” 王继勋赶紧施礼道:“末将回大王,最早到明日午后,即可出动。” “嗯……慢了点,不过时间也足够了。” 承远也仔细算了一下:前日从河中来到到临潼他们一路轻骑花了两天半,若是真的从更远的新丰慢慢赶着几千匹军马回城复命,那大概也要五天以上才能回去,何况按理说王继勋还得帮前来受降的郭荣接风洗尘耽误一天呢?因此李守贞花五天准备兼行军打到潼关,这期间郭威那边没有任何理由怀疑。 既然秦军已经偷偷脱出了郭从义的监视——郭从义他们还守着新丰那边只剩少数人的河中军附近,接着观察“炊烟”呢,那么明日临潼李守贞大规模的开拔也就没什么顾虑,不必偷偷摸摸的浪费时间…… 这个计划简直太完美了!承远知道,李守贞之前真的是被逼到绝路上了,才能想到以上这些主意,郭荣刚才下的评语非常贴切,这还真是狗急跳墙之下的反杀! 承远的脑子飞快的转动着,李守贞、王继勋这些人在原先正史中的面相不断闪现,然而他想破了头也无法找到真正有用的信息。知悉原本历史进程的人,反而被正史的框架所束缚,却不知聪明的古人也可能临机应变的反杀。这真是对许多穿越者的莫大讽刺! 王继勋忽道:“大王,咱们大军开拔前是否顺便派人走一趟长安,和黑面军他们也打个招呼?否则赵思绾搞不清形势变怪离奇,还真以为咱们河中都投降了,结果投敌到禁军一边那怎么办?” “不必了!”李守贞满脸自信的拒绝了他:“赵思绾是反复无常的小人,即使他真的投降禁军那短期内也不会把长安城交给郭威。到时等潼关一旦落入我手,那赵思绾立马又会再翻头跟咱们打禁军,眼睛都不会眨。王继勋,赵思绾这人你是曾经接触过的,你觉得是不是这么回事啊?” 王继勋连忙回道:“大王所言极是,即使将来我大秦军成了大事,那咱们也不好留着赵思绾这祸害。毕竟末将曾亲眼见过赵思绾生吃活人内脏下酒,如此残暴之人末将真是耻于与之为伍!我想我大秦将士们也…………” 王继勋话说着一半,忽然转头满脸怒色地看着承远: “小贼!你冷笑什么?” 承远回道:“没有没有……哪有此事?”他空了一下,却再加了一句补充:“我只是觉得赵思绾这贼虽恶,只怕比“某人”却更多点人味。” 对方听出他话有嘲讽,但到底装没听见了。 原来承远此刻听到“耻于与之为伍”几个字时,却想起了原本历史上王继勋那为人不齿的记载。此人在李守贞被平灭后,先降后汉,后随后周,又从宋祖,之后纵兵劫掠奸杀妇女,却由于与太祖皇帝有姻亲关系而没有被处死。 随后自开宝三年(970年)起,这人开始变态了,史载其“强市民家子女以备给食,小不如意,即杀而食之”。几年间老年的王继勋吃了一百多个婢女,终于消息传到大宋朝第二个统治者太宗那里,皇帝实在忍无可忍,将他处决了。 承远心想:“赵思绾军队的吃人,那是黑面军用最残暴的方式解决军粮问题,而你王继勋后来在和平年代以吃女人为乐,比起赵思绾那还真叫变本加厉呢!” 72 屋漏逢雨 这时一个王继勋的亲兵步入帐内禀报:“禀大王,总伦大师到了!” 承远好奇地看向门口,想看看这位历史上记述的妖僧是什么模样,一见到总伦的相貌,承远不由吃了一惊: 映入承远双眼的总伦和尚,是一个面皮白嫩,嘴角上翘含笑,目光柔和温柔的男人。承远口里小声嘟囔道:“好嘛,咱们真是冤家路窄啊!” 这张脸不是别个,正是当初邓州刺史大堂上,在屠牛案中与承远辩论的那个双霞寺僧! 那总伦进入大帐前原本步履轻盈,姿势优美,但他直视前方而入,被一个亲兵的脑袋绊了一下,险些栽倒。 总伦吃了一惊,承远则发出一声冷笑。和尚皱着眉头狠狠瞪了眼承远,就再次回复了那矫揉造作的神态,这个神态的变化承远感到一阵熟悉,正和当初那双霞寺僧如出一辙。 “绝对没错!就是这个狠毒的妖僧!”承远毫不犹豫的开口了: “总伦大师,别来无恙呼?当初邓州一别已过数百日,大师还在研究官府判案子如何能多杀些人么?” 总伦和尚皱着眉注视了他老半天,然后摇了下脑袋道:“恁说什么?你是何人?咱们曾经见过面?我怎地毫无印象?” 承远本做好了这和尚反唇相讥的思想准备,没想到对方干脆装作不认识自己,这样一来胸中反而更加重重憋了口恶气,那是一种剧烈地想骂街的感觉……这个僧人的模样,不论他还是胡栾者、蒋习捷、邓茂、曹正,只要那天大堂上出现过的人都忘不了,化成灰都能记得! 而且承远发现总伦和尚看李守贞的眼神有点不对头。那个神色充满了一种暧昧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承远打了个激灵…… “我的天……不会吧?”他连忙又望向李守贞,这位吊睛郎的表情倒是十分正常自如,没有什么异样。那和尚咬死了说不认识自己,承远一时间也没办法,只能加重语气质问他道: “总伦,当初二月南阳的那场春雪时,你在邓州怂恿僧众和寺产民人冲撞刺史衙门,无数人皆在场,我兴捷军中的队正石守信就在现场可为佐证,你还要抵赖吗?” 忽然身边的郭荣皱起眉头,呼吸逐渐粗重起来,脸色也十分不好看。承远知道郭荣不光针对会善寺,他对全天下的佛教场所、水陆法会、和尚尼姑都反感不已,这个年代的郭荣虽然还不到后世佛门所谓“显德法难”——或者叫周世宗排佛的地步,但他对于寺院势力的非议已经有所显现。这也是上次在郭府第一次见他时,郭荣和那日本棋僧产生争执的深层次原因之一。 李守贞终于一脸不耐烦的插话了:“成奎远,你说总伦大师在邓州与你相见时有二月春雪,然而你却不知,他从正月起一直都在我河中城中时时庇佑,且日日与我相见。你所说的这番话如何能教人相信?” 这一下可彻底把承远给说懵了!邓州离河中千里之遥,李守贞硬是说总伦从来都待在西北,那这和尚难道还有分身术不成? 李守贞拍了下手点头道:“是了!没错!孤王曾遇山阳一大德之居士,他尝对我有言曰:弥勒降世,法力覆施于万人之元神,法相遍布万千广厦间,成奎远,你在邓州与他见面这毫不奇怪,反而乃其神通之佐证!” 这下承远可真是哭笑不得了,本来提邓州这茬是要揭发这个妖僧行骗作恶的伎俩,没想到话一说出反而成了自己给这骗子的“神通”作背书了……这样说来,难道总伦和尚就像《致命魔术》那样,是两个孪生的兄弟在行骗? 这时李守贞见总伦已至,他便没什么耐性再和郭荣、承远二人饶舌了。他召来了几个兵卒,让他们令设一临时大帐以供关押二人所用。 这间帐子里的陈设比起一般军帐要稍稍铺张一些,而且门外要掀开门才能看见里面,保证了帐内基本的隐私,李守贞以此来表示:自己对郭家还是保留了一点最起码的尊重。但承远也没有心情考虑这些了,他心想:“之前我遇到多少大难了?一切灾厄都被我度过去了,这次也定要逃离此地!” 但是他明白,即使自己和郭荣能够找机会逃出王继勋大营,依然难以在五日内赶回河中通知郭枢相,只要潼关危急的消息不能带给郭威,那么数万禁军的生命依然威迫不可言,这样全都白搭。什么?要从戒备森严的营盘马圈中偷走两匹快马?你当这是二十世纪港台三流电视剧的情节吗? 想了好一会儿,承远依然彷徨无措,正要和郭荣商量几句,却见他扶着军帐的支撑处萎顿于地上,表情痛苦至极…… “君贵,你怎么了?”承远要去扶起他,却见他胸口快速地起伏,进出气皆非常短促。郭荣的脸苍白无比,不一会儿又呕出了些酸水。此时承远心中又是一惊。 “屋漏逢雨!” 原来当初在大学时期,承远偷入女友宿舍和“娘子军们”打扑克玩拖拉机时曾听到过有个女生犯过类似病症病,这是一种突发性的哮喘! 军帐外面看守他们的两个兵丁发现情况,其中一个赶快要去通报。 “君贵,君贵,”承远知道他此时发病说不了话,便拍着他的背问:“我来问你点情况,你以是非作答,是的话点点头,反之摇摇头,如何?” 见郭荣已经点头,承远便问道:“这个喘病,你是否曾经发作过?” 郭荣肯定作答…… “不算这次,一共发作过几次?有过三次吗?” 郭荣摇头…… “只一次否?” 郭荣肯定。 “上次发作,是由花香诱因?是牲畜毛发?是蒲公英诱引?是气候所致?” 问了几个皆不对后,承远忽然想起:当初女生宿舍那人提到的哮喘,是情绪剧烈波动而诱发(注1),那女生突然发现自己遗失了非常多的财物,急火攻心而诱发了病症。刚刚的呕吐则是发病时食道反流所致…… 刚才承远以为郭荣时因为见到邪僧,心中不忿才呼吸急促,其实无论李守贞在王继勋营中突然出现、向来最厌恶的佛门妖士忽然现身,他和承远双双被扣押性命攸关、这些都无法引起郭荣的情绪剧烈波动,但潼关危急,父亲和整个禁军都将被关门打狗,如此的噩耗终于让郭荣急火攻心,诱发了这种多年未发的病症。 承远在郭府和下人聊天时听说过:当年郭荣亲姑母——郭威之妻柴氏就是因喘病而死。也许,这位只活了三十八岁便英年早逝的周世宗柴荣,也是因这类家族性突发哮喘病而日后忽然暴毙的…… 承远知道哮喘病在古代叫做“气喘”。 “气喘病?这个词怎么有点熟悉?有什么人跟我提起过?”承远忽然像坠崖时突然抓住一根稻草般,想起了什么。 “气喘……气喘……” 他忽然一拍脑袋:“想起来了!那是当初进汴梁前,王齐物和我在郑州一个小酒馆里,当时他和我演说其父为朝野名人起的诨号,其中胡刺史的外号是种叫做双寒草的两色相间野花。” 王溥最关键的一句话是:“此花或有疗气喘之用!” 承远将手伸入怀中,刚刚李守贞没有遣人搜身,所以无论是肃宁县主的香包,还有那本夹着胡刺史别名之花的册子,依然还揣在自己怀中,承远自从那次初战时揣了这两个东西走狗屎运立功后,就一直将其随身携带,当作自己的保命护身符。 他正掏出那本小册子,要试试双寒草是否真的有疗效,帐子外面却传来一阵说话声,承远赶紧将那本书偷偷扔在帐中几案的后面,算是粗略藏匿之了。 回过头时,却见李守贞、刚刚把守帐子的小兵,还有一位提着药箱的人走了进来,承远猜想此人自然是军中药局的郎中了。 果然那人让痛苦中的郭荣平躺在地上,同时令其仰起头保持气息的尽量畅通,然后以双指为他搭脉。 承远对中医的印象并不算特别好,见他紧皱眉头把了脉象后,又在郭荣头脸上拍了几下,心中有些不耐起来。 终于那郎中站起身来,一边摇头一边叹了口气: “这种气喘乃突发所致,而非随季节而起,通常十数年而有一次,我只听说有种野花可以一试。” 承远暗暗点头,觉得他还真说的头头是道。 李守贞连忙追问一句:“那是如何的野花?先生可否说出来?” “具体名目以及外观形状那可记不得了,只知道师尊提起过‘一花分两色’,这是个汉时的古方,然则初唐以来此花便少有所见。听说河洛郑州、中牟之地尚存些许,但此病发作后三日内愈来愈烈,终必死!必须以快马飞驰而去尽快采之送回,否则还是不行。” 承远心中暗爽道:“还真是双寒草。” 这时忽然灵机一动,他心想:“好吧,我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只要这事能成,那么不光郭荣,郭威的数万大军也尚存一线希望!” 注1:情绪过分的剧烈波动是哮喘的重要诱因,喘病也是一种具有多基因遗传倾向的病症。 73 半路杀出程咬金 郎中说了刚才那番话后转头瞧瞧李守贞,伪秦王思虑了良久才叹道:“咱们不知此花形貌名目终究无益,再说三天的时间太短了,现在潼关内外驿道都被封锁,想要三日内从临潼到郑州打个来回,飞也赶不及。” 说罢李守贞招呼了众人,回头就要出帐,不料门口正好进来个人,差点和那郎中撞个满怀。 承远向来人打量一番,那是个面色微黑的青年人,身着文职服色。 李守贞问那黑脸文官道:“是你?来此何干?” “回大王,下官听说郭家的小子自投罗网被大王擒了。特来看看,顺便代赵太尉(赵思绾)审审。” “也罢,如此重要之事你长安方面自然要过问。”一直以来,李守贞对长安方面的人那是既没将他们当做自己人,也懒得做过多防备,于是点头认可了他的进入。 李守贞走后,那长安使者对承远点头招呼,然后手指帐子最里边方向说: “借一步说话。” 承远见他表情似有隐衷,于是确认两个把守帐口的兵丁并未窥伺,便扶着郭荣,同那黑脸文官步入了最里边。 “郭牙内情况如何?”那文官低声问了一句,“刚刚在帐外偶然听郎中说了几句,似乎颇为危急?” 承远刚才虽然模模糊糊想出个让郭威大军脱困的点子,但是他知道郭荣的性命必须保住,则一切皆为空谈。必须尽快将书里夹着的几株风干的双寒草花捏碎了,尽快让郭荣和水服用试试效果,然而这个赵思绾的使者却关键时刻进来捣蛋,如果让李守贞这边的人发现承远身边本来就有双寒草,那承远的计策就不管用了。 “尊驾是何人?郭将军小有不适而已,他的福命大着呢,”承远嘴硬了几句又说:“不过将军毕竟尚在病中,此时要休息了,还请这位官人暂且回避,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 对方沉默了一个瞬间,便行了个礼道:“这样也好,那么在下暂且告辞了……”他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字条说:“既然你刚刚问我姓名来历,那么还请持此物一观——不过此物不要被他人见到。过会儿我再来找你们,别忘了再还给我……” 承远不耐烦的接过来: “赵普赵则平,其人为永兴军委任伏设长安,非叛逆贼众耳” 此物正是上次安有规、王益等三个人逃离长安城前给他出具的“并非叛逆”证明…… “哎哎哎……你给我等一下!” 承远惶急下拉住对方的袖子,赵普正急着出帐子,这一下险些被他拽了个跟头…… “原来你就是赵普,表字则平,你妹妹有个岳丈,是前凤翔节度使,如今的开封尹鲁国公侯益,对不对?”这一个邂逅实在太出人意料,承远必须确认一下。 赵普全身一震,“你怎么知道的?” 承远吃了一惊,赶快要拿话遮过去,“这个……其实在下与鲁国公曾有过一面之缘,故而听他说起过。” “你不是兴捷军的军司马么?鲁国公怎么会和你说这些私事?” 想不到赵普步步紧逼,以侯益的身份和承远这种小人物说话,顶多就是公事公办,怎么可能和他聊自己小儿子的亲家的大小子?这个确实有点问题…… 承远心道:“真是浪费时间……老子知道你是赵普!知道你是天底下头号聪明人!能不能别像名侦探柯南那样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这些并不重要!”承远强行岔开话题,他知道再被赵普套几句话,兴许连自己是穿越这种事都被他套出来了…… 承远仔细回想了下字条上这几个签名:几个人物他费力地思索后才想起谁是谁,字条下方还有个印记,承远仔细识别: “这个印记是什么?” “这是王益身为朝廷钦差的供奉官随身印鉴。”赵普回道。 几个签名承远是无法鉴定真伪的,但是郭荣做过左监卫将军,王益那个供奉官印记倒是可以给他认一认。 痛苦中的郭君贵细看了几眼,便勉强点点头。 承远终于消除了疑虑,赵普青年时在西北凤翔侯益那里做过官,这个他是知道的。后来的经历记得书上好像空过去了一大段,一直到他投奔后来的镇国军节度使刘词后才继续接上了。 假使没有奎宿下凡事件的话,那承远保卫马圈的那次反突袭战本来不是郭荣,而是刘词打的。刘词如今还在郭威的大营里做奉国军右厢指挥使,因此赵普正好处于那段历史空白期…… 但是赵普这家伙竟然混到赵思绾、李守贞的队伍里去当卧底,这个他还真是想不到! “是了!” 承远想起赵普这老家伙晚年之奸巧鸡贼,那要比冯九尾狐翻了两倍都不止!等他晚年被罢相后再次复出时太祖已死,他就和赵光义一起撒了欢一般对史书下手了。 像埋伏在赵思绾李守贞身旁这种事究竟是卧底还是叛附,真写出来后世又怎么说得清?篡改史书正是太宗皇帝和赵某人的拿手好戏,估么着他们干脆把赵韩王这段本来并不黑的‘黑历史’给咔嚓了。” 不过承远想起:历史中记载了赵韩王在三藩叛乱期间义葬贞观圣体这个事,这种荡气回肠的感人事迹赵普当然会放任之,这样也就使得他在长安赵思绾附近的活动略微刻在史册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 一边推想这些事情时,承远的手头却也并未闲着,过度的疑神疑鬼反而会坏事,他判断赵普这人值得相信,于是就用帐子里的大水舀给木碗中倒了些水。 接下来是剂量问题,承远当初在花圃里抓了一小把全都夹在了书页里,此时究竟让郭荣服食多少就成了问题…… 正在踌躇不决间,旁边的赵普忽然插话了: “成司马,郭小牙内的病情已在生死顷刻之间,此时若不明药物剂量那就索性下猛药,不得犹疑!药物效力究竟在花、叶、根、或是茎咱们无从知晓,那就全都剁碎了合在一起,竭尽服下!” 他说话间已经从腰间拔出一把锋利的匕首,要帮助承远将那几株双寒草切碎。承远只留了一株作样本,其他都递给了他。 现在绝不能让守卫发现里面的动静,好在这间帐子很深,守兵背对着这边站岗,因此并没察觉里面的动静。正因如此煎汤那就没可能了,郭荣只能将木碗中泡软了的双寒草碎末拼命咀嚼着服下,再将水喝掉…… 两人将郭荣抬到床上,让他尽量平躺,承远心脏狂跳,如果自己穿越回后汉结果把周世宗柴荣毒死了,那这笑话可就闹得太大了…… 赵普见承远口中不停地嘟囔,什么“主基督穆哈默德圣母玛利亚”之类,简直莫名其妙,他搭话道: “成司马,你们如有需要帮忙之处不如和我说说,在下虽不才,然甘愿舍身相助。” 承远冷静了一下,觉得还是问明白来龙去脉比较好: “赵巡官,你既然在长安为赵思绾挟持,为何却又来河中呢?” “我本来在长安城中为郭从义将军传递信息,但郭从义却从未听取,故而借机来到河中,还结识了一个身为李唐后人的剑客,叫作李曜。本来和他说好了,要他在牙城或河中府伺机行刺李守贞,不料刚至不久又随军转到了王继勋大营,因此这个事情又被搁置了……” 承远知道他说的没错,要冲破或潜入军营的层层护卫来到中军大帐,这个事谈何容易?电视剧、武侠小说和传奇小说里的故事多数是唬人的,算不得数。 “我看那妖僧总伦和李守贞这厮对眼时神情暧昧,却是为何?”承远刚才一直为这事奇怪,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赵普立即显出一副鄙夷的神色。 “李贼无耻!妖僧无耻!”赵普的黑脸已经气成了酱紫色:“总伦曾言:李守贞不止能作秦王,还可称帝,且不仅能代汉,还可北灭契丹,南平诸国,得泰山封禅之资。” “那么大的口气?”承远咂了下舌。 “总伦说李守贞是二十诸天的至阳之体,集帝释天、大梵天天界诸神之气,但少了至阴之体佐之,究竟无法往生极乐。” 承远听到这种佛教道教掺在一起,再自己胡乱加诸杜撰概念的狗屁理论,忍不住笑出声来: “哦?这和当皇帝又有何关系?” “总伦说有了至阴辅祐,那整个人间会被李守贞这大罗明王‘抬格’为极乐世界,那李守贞不就成了理所应当的天下之主了?所谓至阴之体,则要靠神使为媒介。” 说到这里他不禁摇了摇头:“总伦说他是未来佛弥勒降世,所以神使媒介就是他自己。” 承远抚掌咬牙道:“我明白了!这个鬼畜总伦一定借此而让李守贞四处给他搜罗美女,然后供这和尚玩弄,这就是所谓的‘吸收阴气’,修‘至阴之体’。” 赵普见承远居然把这么变态的事情都猜中了,忍不住朝他皱起眉头…… “不仅如此,”赵普切齿道,“最终总伦‘吸了足够的阴气’,就和李守贞三日一苟且,这样一来李守贞的‘阴阳和合大罗金仙’之身就得成了。” 其实这一步也被承远猜出来了,不过他还是没好意思说,又想:“这个总伦强抢民**乐,实在可恶,如此的邪教骗子真应当抓起来烧死。” 反而是李守贞的**之好他倒没觉得怎么着,毕竟在承远的时代好龙阳这口不但没问题,还是“政治正确”,举着“我是同志”大牌子上街散步,倍儿有面子! 正说话间,忽觉郭荣那种急促的喘息忽然停止了,他吃了一惊,连忙去探他鼻息。摸到郭荣开始呼吸平稳,承远长长舒了一口气,悬在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了…… 既然双寒草如此有奇效,接着就是下一步了,承远将赵普拉过来,在他耳边道:“李守贞谋夺潼关,禁军却还蒙在鼓里。我有一计,若得赵巡官相助把握更大,还望赵君一听” “愿闻其详,我必鼎力相助!”赵普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 74 丹青传信 承远道:“赵君不忙问我这计策,要知道我刚刚观察了李守贞的言谈举止,觉得他未必放任郭君贵三天内病发死去,不知我猜的对不对?” 原来刚才承远发现:当李守贞听到那郎中说“无药医也”四个字时面有忧急之色。他立时想明了原因:原来李守贞毕竟也是个父亲,即使为自己计策的把握性而将儿子诱入敌营,但父子之情当然一丝尚存。只要有了郭荣在手,那么李守贞也就有了换回李崇训的一线希望,所以郭荣生命垂危,对李守贞而言当然绝非好事。 赵普明白他话中深意:“你说的没错,李守贞虽然为拖住禁军而无奈出卖了自己的亲子,但心中未必甘心。” 承远继续说明:“郭君贵的性命虽然已救回来了,然而为了咱们的计策,其后他必须继续伪作未痊愈之状。你只要告诉李守贞,说不必驰骋数百里去郑州找药,只要遣人回一趟河中兴捷军大营中,让禁军的医官找找药局中是否有此种药材即可,你就说既然郭荣以前发作过此病,那么禁军药局中有此物的把握当然就更大。” “你想让我声称取药,然后趁机将潼关危急的消息告知郭枢相?”赵普摇头道:“绝不可能,我毕竟不是他的心腹,李守贞绝不会让我和郭威直接有任何接触。再有,现在王继勋大营中任何人未得命令不得与外面接触,所以让我将消息带给那个李曜也难以成事。” 承远刚要继续解释,赵普却再次摇头道:“甚至你写个条子描述药草的外观情状及郭君贵的病情症状,然后让李守贞自己遣人送去也不行,现在是非常时期,李守贞对于一切文书传递中的‘军机字验’也都非常警惕。” 所谓军机字验,那是古代军事情报传递时的概念,中军可以通过文字暗号与诗集联系寻找几个密文,所采用的唐诗小册子其实有点像现代情报部门的密码本,当然那时候的密文制度还是很粗糙的。 从现在开始四五天内是谋夺潼关的最关键时刻,一切文字信息如要发给郭威,这些事李守贞当然都会很警惕。 承远回道:“这个我当然明白,赵君只要到中军大帐中略施丹青之术,将我这双寒草的形态画出来,然后让李守贞另外遣人送至郭枢相军中即可。” 承远说罢将一株双寒草摆在地上给赵普一观。正是刚刚赵普切碎那些药草时,承远留的那一小株,此时他将双寒草的花茎弯了一下,然后将六片红白相隔的花瓣中白色某片揪了下来。 这样一来,这株双寒草有着三片红色花瓣、以及两片白色花瓣。 赵普看了一会儿这朵小花,未明其意。 承远见他这全世界天字一号聪明人都无法在第一时间明了其中深意,心中却松了口气,知道计策的第一个关键点没问题了。 赵普在帐中踱了会儿步子,想了好一会儿才笑道: “原来如此!” 赵普伸出一根食指:“其一,这个双寒草之画,必须要让人第一眼不可能看出其中深意,以便骗过李守贞。”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又要让人长时间观察细细熟虑后,能够猜出背后的故事,从而让禁军成功将此信息领会。” 承远知道这朵花的含义赵普看懂了,而且信息设定的要领他也明白了。但是他知道:一来赵普是绝顶聪慧之人,换一个人兴许就无法看出;二来赵普已经先入为主知道了潼关危急这个谜底,反之河中的郭威还蒙在鼓中,当然就更不容易猜中画中这个玄机…… 赵普道:“成司马此计虽秒,但其中风险着实不小,若是禁军无人能猜中这花中之意那就万事休矣。就你所知,禁军那边有哪些聪颖有能之人?” 承远仔细想了想,便一个一个的数出:“郭枢相虽然有为,但胜在大局之处,长于多方博弈之观,此等狡巧之小伎他并不在行。” 他也学赵普掰起了手指:“然后白文珂之流更难以看出此节;嗯……刘词将军儒将大才,又长于练兵治军,不过这种事也是够呛;王峻倒是聪明,可惜现在正和郭从义这废物混在一起,不在河中。” “别再数了!”赵普向他摆摆手:“你刚才说的这些人再加上帐子里这位郭君贵,这些主将都是胜在决策,也就是所谓临机果断的大将之材。他们的差事是别人出了主意供给他们,尔后他们判定何为可行。咱们要的反而是出主意的那些人,禁军出征都带了哪些不错的参军和幕僚?” 承远一拍脑袋喜道:“ok了,你这样一说我倒觉得没问题了!此时中军有一位大神级人物!那便是冯可道冯太师!” 赵普却颦眉摇首:“难讲,冯相公年纪大了,须知老叟之思量与你的灵机中一闪,那是万难契合的。” 承远越听他的话越觉得有道理,自己这年轻人开脑洞搞出的猜谜,爷爷辈的老先生反而云里雾里。冯道人生经历之丰富、看事情之透彻均非常人能比,不过毕竟和自己的思维并不能对上电波。 “若说年纪少些的话,那边还有个新科状元郎王溥王齐物,他算是个聪明人!还有一位虽然不算年轻但又不似冯相公那么老的司录参军正在我手下,叫做曹正,他兴许可以作成这事。” 听到王溥的名字时赵普没什么反应,显然不认识这人,然而听到后面那位的大名时他忽道:“曹正?可是曹叔直?” “没错!你也知道?” “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还和他小有些‘坐而论道’之举。嗯……这个人兴许可以!” 承远道:“不过他职位太卑,也不知郭枢相会不会给他看……” “这个你倒不必担心。”赵普整理一下自己的衣冠,准备去中军大帐:“不论如何这都是唯一的机会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找李守贞,别的事情咱们以后再说。” 承远将那张卧底证明的字条又交回赵普手里:“这个你还是自己收着,免得我万一又被人家搜身,到时反因此害你性命。” 赵普出帐后承远暗道侥幸,如果没有和赵普的这次奇遇,那这个图还要自己先求见伪秦王再去中军大帐画,承远画的图肯定会让李守贞怀疑是否有诈,也许细细审视后吊睛郎居然猜出来那就坏了。 “而且让我来画,”承远暗道:“那么多疑的李守贞为了保险起见还可能另找一个人,让他重新按照花朵形状再画一遍,那么花的姿态和角度有了变化计策也不灵了。” ………………………………………………………………………… 当听到禁军大营中兴许有双寒草的消息后,李守贞果然有所反应,他连忙再入关押二人之地查看郭荣的情况。 承远早已将熟睡中的郭荣叫醒禀明事情原委,让他依然装成刚才的样子。郭荣的演技还真是合格,好到承远都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又复发了。承远心想:“如果这位周世宗穿越回我那个年代,兴许能拿个金鸡金马金钟啥的……” “能够医治郭荣之药,究竟叫什么名目?你审过成奎远没有?”李守贞确认郭荣病情后回到中军里不耐烦的质问赵普。 赵普心中腹诽道:“你那个奸宿民女的妖僧不是全知全能么?何必来问我?” “回大王,下官虽不知那花的名目,但刚刚审问成奎远时,却听他主动述说此物大概样貌,看样子他在禁军兴许见过。” “哦?”李守贞命令了一声:“说来听听。” “下官怕口口相传对消息有所疏失,干脆将其画了下来,再让成奎远看后确认无误。”说罢他将一张画纸递了过去。” 李守贞知道让承远口述转告赵普——赵普转告自己——自己再转告张球或别的什么人——最后张球再去描述给郭威,那最终还不定把信息扭曲成什么样子。关于口耳相传导致信息的失真,根本用不着现代大学中情报学课程开篇的那一类课堂实验,即使李守贞这个年代的将领都已经非常明白了。然而若将承远的描述作传令文字化,从而一字不差的提供给郭威又有“军机字验”的风险,在李守贞看来让赵普这个自己一方的官员以图画描绘药草的形貌,确实是唯一稳妥的方法了。 李守贞观看画中这株奇妙的小花:红白两色花瓣相隔而生很是少见,当然本该六片的花瓣中其中一白色被赵普故意少画了一片,这一层李守贞却不知道。 李守贞警惕地看了赵普一眼,然后细细的眯着眼睛考虑画中是否有玄机…… 75 伪王的动员 赵普知道,一时之间李守贞绝对看不出此间真意。 毕竟正如刚才赵普分析那些主将、冯道诸人时说的逻辑,李守贞既是“帅才”又是“老朽”,和承远那种机巧思维完全对不上“电波”。 李守贞看了许久之后,又叫了刚刚药局那个郎中,其人端详这画没几眼,就一拍大腿道:“没错!当年师尊所说的花大略如此。” 李守贞这才让身旁的卫兵去传令,让吧张球叫过来。 赵普松了口气,“吊睛郎”终于上钩了…… 李守贞怕郭威见到一张没有任何配文的图画心生疑虑,出于谨慎又让军中文书起草一份描述郭荣症状的说明,迫承远誊抄了后也让张球带上了。既然内文是河中方面起草的,当然也就没有“军机字检”的问题。而且郭荣是被张球带过来的,因此李守贞还让他回禁军那边取药,这样不容易引起郭威的怀疑。 赵普算了算日子:张球快马到河中大概一天半,郭威出发前的准备半天,这样再花两天多赶到潼关应该来得及,甚至还能富裕点时间布防。就看这张画的意涵能否被禁军参谋们推敲出来了…… 王继勋的大营今晚忙于准备第二天的出征,所有人都在忙里忙外的张罗。 但是整个大营里过得最累的人,反倒是成为了阶下囚的郭荣。要知道装病可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注1)…… 特别是这种喘病,需要极高的演技,李守贞药局的那位郎中过不了一会儿就要来为郭荣把把脉,然后给他服一些自认为略有效果的汤药、蜜糊丸剂之类。他声称者这些虽不能救回他的命,但能够起到缓解症状,拖延危险的作用。 每一服药后郭荣便装作气息顺畅舒服了一些(其实也是让自己停止演戏好好歇会儿……)。 郎中一边为他把脉一边问: “郭将军觉得哪种药服后感到更舒服些?” “嗯……似乎那药服后更佳!” 那郎中满脸喜色,显然对自己调配的制剂能缓解郭荣这疑难之病症感到欣慰。 承远在一旁强忍着笑。郭荣不是傻瓜,蜜糊的丸剂当然比苦口煎汤更好喝,反正现在没病谁愿意喝苦的那种?郭荣所谓的“服后更佳”只怕是口感更佳。 承远又见刚刚郭荣装作不适时军医先生把着他的脉搏紧皱着眉头,而郭荣结束装蒜时又摸着他的脉一脸欣慰,忍不住干脆背过脸偷笑起来。然而,他却绝不敢否认中医药了,毕竟郭荣喝了双寒草的药剂后才真的好了。 当承远将之前发生诸般之事详细汇报郭荣后,郭荣也觉得这个传递消息之计恐怕是唯一的办法了。 第二天快到晌午前,李守贞最精锐的两万六千牙兵终于整装完毕准备开拔了。河中军架起的五丈高台上,李守贞身着明光铠,头戴十二梁宝冠,身后还挎着一把厚重的宝雕神弓,瞧来真是威风凛凛。 承远知道这是李守贞最关键的一次战前动员。 “诸位将士!我李守贞少时落魄,邻人乡里皆无人看好,这才只得在河阳镇将之下作典客,以接待他人为生。吾地位如此卑微,为何当年能得前朝晋高祖青睐,一夜之间一飞中天坐拥滑州之地为节将?总伦神师有言:那是因为苍天眷顾,无人可及!” 将士们大声的欢呼起来,承远知道士兵们最爱的主帅,那就是穷苦出身而登高位,在这样的人手下当兵,人们就有一种“我以后也能以卑贱之躯拔地而起”的感觉,这种观念是在军队底层中最能产生共鸣的精神洗脑。 “唐末以来,滑州连连黄泛决口,时而数年一决,时而一年而多决,然我执掌其军政时,却从未遭过,这又是为何?依然是苍天护佑。总伦神师又曰:此大日如来宝命矣!” 全军的呼声更加热烈了。要知道服务于那些所谓有神鬼眷顾的主帅,也是士兵的一种心理宽慰,既然冥冥中天有护佑,那么自己在战争中的生存率自然就高了许多,神神鬼鬼的主将有时反而让这些并无文化的基层军人们感到安心…… “如今朝廷中奸佞当道!李业、苏逢吉起刻毒为不义,郭威、史弘肇以背德而伐人,当初杜重威犯了什么罪,竟使他们必除之而后快?老百姓犯了什么罪,要忍受那一斛二斗的加耗?当年契丹入寇,若无我李守贞及杜重威二人勉力周旋,汴梁城中百姓安有今日?前日郭威贼军入寇进至河阳,孟蜀救兵不发,是以全军皆沮丧,说事不可为矣,然而总伦师父又有言曰:本王之天命非人能去也!此时星命虽弱,但磨难即去必成大宝,果然郭威大意,中我金蝉脱壳之计!蜀兵不至,然定难军(西北党项人集团,西夏国前身。)得我之号令,必为接应!还有万千宝刹,诸多寺僧于民间鼓动,到时四民揭竿而起,我必成大业!(注2)” 说到“于契丹手下勉力周旋”时,承远和郭荣听得心中一阵恶心,照他这么一说,李守贞和杜重威在耶律德光卵翼下的开封任事,居然还干出功劳来了?即便冯道也不可能如此的没皮没脸…… 下面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震得承远、郭荣耳膜生疼,郭荣听说定难军——也就是夏州的党项人领袖李彝兴也要响应李守贞,他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只有承远知道李彝兴虽然答应出兵接应三藩,但接下来的反应究竟如何那要看河中之战的结果如何。对于现在这个穿越以后被改变的世界来说,那当然就是潼关究竟会不会从郭威手中失去,假设李守贞抢关失败那么夏兵自然退去…… 李守贞忽然将身挎的宝弓摘下,而高台下的远处。一座画着猛虎舐掌图的屏风被总伦手下几个僧人抬出。 “诸军且看,我李守贞若能百步而中虎掌,则此次潼关之役,战必成!” 众人都远望着百步开外的屏风,忽然李守贞搭箭大吼一声,将那宝弓拉满。在众人的喝彩声中,那箭“嗖的一声”发弦而出。 翎箭飞出的瞬间忽然鼓声大作,李守贞双手握着宝弓哈哈大笑道:“中了!” 两个僧人将屏风搬到附近,果然翎箭已经射中了老虎的掌心。 整个牙军算上充数的乡兵镇将,外加河中养的不到两千“江湖豪侠”,数万河中军欢声雷动,这一来他们更加坚信此战必胜。 承远心中只能呵呵了,这个“守贞射屏虎”的故事《五代史》是有记载的,不过亲历此事的他发现刚刚翎箭射出的瞬间,本来大家都会集中精力让视线跟着翎箭抛物线看过去。但是忽然一响起战鼓,加上李守贞摆了个华丽丽的姿势大吼一声,那么众人的视线当然又条件反射似的被吸引回来了。等再往回找的时候箭已经插在虎掌上了,然而那支箭真的是李守贞射出的吗?天知道…… 至于翎箭是如何事后让总伦整到屏风上的,那承远就不知道了,魔术师的花头怎么可能被观众猜出来呢?当然即使有少数千百个人没有被鼓声和李守贞吸引,看到了玄虚,但是此时大战在即,他们可能在“大王神射,此战必胜”的“政治正确”氛围下突破寒蝉效应,说出事情真相吗? 承远甚至觉得这个事情模仿的原型《三国志吕布传》的“辕门射戟”也有问题,吕奉先是在一百五十步——即八十米左右去射长杆戟上的小枝,而且是自信满满一射而中,联系到这事的赌注是某支大军是否愿意撤军,其实相当于自认为百分之百命中。他凭啥能自认为百分之百成功? 你说为什么呢? 吕奉先变个戏法?或者袁术吕布两家谈判成功后为了给三军将士一个解释,因此纪灵事后编个蹩脚的故事,谁知道呢? 于是五万大军在高昂的士气中发急行军出动了,承远心中暗赞吊睛郎的战前动员手段果然是非同小可…… ……………………………………………………………………………… 再说说河中郭威这边,王继勋大营在临潼开拔这天傍晚,郭威本来还在慢慢的和李承训洽谈投降后的具体事宜,然而“城中的李守贞”却遣人宣称自己忙于清点河中的财政和转运物资以备交接,因此“窝在河中府城中”一直没有出现。这个事郭枢相倒是可以理解,毕竟人人知道李守贞当初被杜重威之死吓怕了,从来不愿真正相信中央。 这时候张球带着那位未来的赵韩王之丹青妙笔,终于也来到了河中。这一路连着十多个时辰马不停蹄,中间只饮些皮囊中之水,张球几乎要虚脱了。 听到郭荣病危的消息郭枢相简直有点欲哭无泪,早知如此他当初绝对会听承远的劝告,不让儿子前去受降了。 郭威想起了自己逝去的亡妻柴氏。那位患难中的挚爱,正是受喘病之苦而去世的。郭荣也曾经发作过一次,多年以前了,当时是服了王祚的某种药草他才被救过来,却不知是否这种叫做双寒草的小花。当看到赵普画的图时,郭威一眼即认了出来!他又回忆起当初救出郭荣时的感叹:“若是她当初也得此物,兴许不会死了。” 然而此刻的郭荣,也像柴氏般危在旦夕。郭威决心:决不让悲剧二度再现。这回一定要救回他!他连忙命令营中典客尽快安排张球休息,然后召集药局所有医官,搜寻各军药房,务必找得此药。 结果却令人失望…… 但是郭枢相到底把住了最基本的原则:军国大事还是要优先考虑,现在不是担心儿子的时候,郭威必须尽快换个将领再去王继勋大营,否则那边现在只剩下几十个亲兵外加成奎远,怎么可能完成受降? “来人!”郭威看着那幅画长长吐了口气冷静一下,“把张球,还有奉国军都指挥使韩通都叫过来。” 帐内的侍者刚要领命而去,郭威忽然又叫:“停!” 又沉默了一下,他继续说道: “还是不要叫韩通了,你和我一起,去找冯太师。” 刚才忧急之下情绪略有焦躁,郭威现在冷静下来,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注1: 对不起啊陛下,为写本书把您耍了个溜够……╮(╯_╰)╭ 注2: 这里李守贞的话以及总伦的妖言都是我编的,但正史中所说甚至还没我编的可信。写上来给大家展览展览:总伦说“然分野方灾,俟杀人垂尽,则王事济。”然后李守贞很欣慰的从其言。我觉得我并不是不信李守贞有这么残暴,而是不信他有这么无聊,不过俺觉得编修这段时的欧阳修还真就有这么无聊……╮(╯_╰)╭ 76 鱼与熊掌 冯道的病还是没养好…… 他前几日吃了些发汗散邪的药物,静卧了三天却未能好转,于是正在加做冷敷。帐中的侍从老老小小十来口子,这一来在并不太宽敞的军帐中瞎忙活,反而使得伺候冯相公的效率减低了不少。 “嗯……我好些了!”冯道连连点头,他见郭威阻止自己从榻上坐起来,便报个自己的平安。 “郭枢相深夜来访,想是有大事须垂询老朽了。” 郭威听他说话时声音还是嘶哑的很,知道冯相公咽部的肿痛还是没有消去。 “真打扰冯公了,郭某想说的是,刚刚新丰王继勋快马来报信,说犬子忽起急病——就是他柴氏族中偶有的那种喘病,故而派人来禁军大营找药。” “哦……派来的是何人?” “还是那个张球,正因如此我本来未作怀疑。然而仔细想来依荣儿的脾气,如此重要的传信他为何不遣自己心腹回来,而是放心让张球来河中呢?” 冯道愣了一下道:“这样说来,唯一可能就是郭荣带去的几十个亲兵不论因为何故,总之是不方便回来!” 郭威点头:“但是王继勋那边又不可能有变,河中李守贞这边连军马都交出来了,虎符也都送去了,王继勋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手下的牙军军将考虑啊?这时候还要顽抗,难道想去落草为寇么?” 正说在关键处,忽然门口有人来报:“禀郭枢相,奉国军权知行军司马,秘书监王溥求见。” “没看到我正和冯太师说话吗?让他在中军帐前继续等!” 那传令兵犹豫一下回道:“这……王司马他没待在中军大帐,直接来冯相公这边找您了。” 郭威看了看冯道,见他点头,便披上氅衣走出了帐子。 郭威其实一直很欣赏王溥,这位乾祐状元刚来军中便快速适应了军营的生活,他在奉国军绝非天天只起草那些鸡零狗碎的军情、后勤事项文书,更能将各种事务皆理清头绪,搞得井井有条。郭枢相从来都不得不照顾老将军们的利益,但他最喜欢年轻人,这位出将入相的老兵从来认为:老人们从来都是年纪一大就适事慵懒,他们已经没有兴趣追求立功和胜任职事,而是天天想着如何安插儿子们。 “要想把事情做好,那就不能寒了子侄辈英才们的上进之心。”郭威将这句话几乎当做教条,屡屡用来教育自己属下的将军们。 面前的王溥正一脸凝重的看着郭威,手中拿着一张纸,正是那张赵普的画。 “咦?此物怎么在你手里?” “回枢相,”王溥呼呼喘着粗气回话,显然是急匆匆跑过来的:“我本要去药房帮同僚取些药膏,无意间见药局的郎中持了此物,问明状况,才知道了君贵将军之事。” 郭威又想起,曾经用这画中之草救过郭荣一命的,也正是当初晋阳的那个曾经的小吏——眼前这位王溥的父亲三司副使王祚。 而邓州刺史胡栾者的别号——双寒草,也正是王祚所起。 此时王溥拿着这张图画,一脸惊异的说:“郭枢相,这种两色之花我曾听父亲提起过,名曰:双寒草。然而此花本应有六瓣,郭君贵与成奎远却故意让人少画了一个白瓣。” 他用食指点了几下此画的左下角,果然如此。 “既然想要让禁军药局快速寻得此药,那么刻意的少画一个花瓣,这不是很奇怪吗?” 郭威立即发令:“立刻!遣些军中文书迅速模画此物,分发各军参军、各机要、各厢指挥使、都虞候,所有能出主意的人尽量人手一张!务必要看出郭荣、成奎远传递之信息!” 既然分配了任务,那么事情立即也就进入正轨了,赵普的笔画简练,很好踏描复制。于是各位军将们大半夜都被叫了起。大家纷纷到中军附近,有些在中军帐内观摩,有些则在外面拿着临摹的画纸审视…… 从临潼赶来送信的张球则被一位伶牙俐齿的小将军拖住: “哎……这位将军尊姓大名?下官想问问,外面中军那边闹哄哄在做什么?” “卑职为兴捷军右虞候,姓张名永德,刚才是各都的兵马使去中军领赏钱,张参军安心休息即可。” 张球又能有什么办法?只得被拖在居处寸步难行…… 王溥在中军转了一圈,他见众人的分析没得什么要领,又发现曹正并没有过来,忍不住寻了匹快马驰向兴捷军大营。 快到地方时他才发现曹正不紧不慢的往这边走,王溥赶紧招呼他: “叔直公,你怎么这么慢?中军那边等了半天了!” “我?”曹正大奇道:“中军议事还能专等我一个七品录事参军?” 王溥哭笑不得道:“怎么了?你因为何事耽搁了?” “刚刚查出一个司仓偷偷在军营里卖酒,我正和司法参军一起抽他的鞭子!你们那边怎么了?” 王溥干脆和他就地找了个地方,说了大致的来龙去脉。还介绍了下中军那些军将的种种说法: 有人说,花瓣红白两色,这说明王继勋既想投降又不甘心投降,说明他举棋不定,需要禁军这边再派多智之人过去再加把火; 也有人说花的名称是双寒草,说明不光是河中,连永兴赵思绾也决心投降了; 又有说法:汉、楚、伪蜀、伪南汉、伪南唐、伪秦,六大最主要势力中李守贞的伪秦已降,所以画中的六朵花瓣被去掉了一个,然而假设郭荣和承远这时候发这种无聊的信息,有何意义呢?一点也不合理; 还有最扯的是奉国军指挥使韩通的说法:花的功用乃治疗喘病,说明驻守新丰的郭从义存粮已尽只剩最后一口气了,需要尽快支援等等…… “没一个得要领的!”曹正冷笑道:“想出这种机巧之法绝不会是郭荣,十成就是成奎远这小子!” 王溥也觉得这个东西不像郭荣的风格,更何况“双寒草”这个事情正好是郑州花圃里自己用牡丹诗敲打承远之前提起过的,承远因为尊敬胡栾者还特意摘走了好多。 不过自己现在脑袋里也是毫无头绪,他想想当初自己和承远的接触,也只有省试前过境许州再北上这短短一段路途,曹正倒是经历了从承远出现一直到藏身郭府的整个过程。 “叔直公,”王溥要了解自己和承远分别后他又经历了哪些要事:“你和他在郭府时,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 曹正郑重其事的答道:“他第一次见郭威时,夸下了一个天大的海口,说自己能预判黄河下游河道今后的走向。后来就整天找一堆乌七八糟的东西,说要考证下游改道之沿革。” 王溥张大了嘴合不拢:“黄河?他真当自己是奎宿么?” 王溥来回踱步了一炷香的功夫,曹正不愿打断他的思路,也就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哎?等等……你说黄河?”王溥拿起那张画又看了几眼,忽然脸唰地白了:“我懂了!是潼关!潼关要完蛋了!” 见曹正只睁开一只眼瞥了自己一下,王溥下意识的问道:“你觉得我猜错了?” “你确实没猜错!”曹正大点其头。 王溥见他如此冷静忍不住问道:“你也是刚想到了?” “哼……我见到此画的第一眼就看懂了,之前和成奎远处了这么久,他一抬眼我就能猜出他先迈哪条腿!” 王溥简直快要晕倒了:“那你还不早说?叔直公,咱们赶紧共乘此马回中军。”说罢他转过身子就要上马。 “你给我等一下!”曹正忽然叫住了他:“你要是不想找倒霉的话,那就别急急忙忙地把谜底交上去。” 他也不顾王溥满脸的疑惑,只是继续解释:“王齐物,你先坐下来想想,按照常理整个禁军中最应该先猜出画中之意,报告中军的人是谁?” 王溥想了一下回道:“是冯相公!” “对嘛,这次这个事并不是郭枢相把画偷偷地发给你我,或是冯太师,而是中军帐前群策群力大家大张旗鼓的共同研讨。这种情势下你一眼就看出结果报上去,那众目睽睽之下岂非让冯相公难看?” “你说什么呢!冯可道都几任相位了?他老人家的度量那是你能够揣度的?况且他如此年纪,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 “哼哼……”曹正又祭出了拿手的那种阴测测冷笑:“正因为年纪大了,这才麻烦。你虽聪明但毕竟年轻,要知道在此世上从来就没有人真能服老,冯相公是肉长的,当然不例外!你再想想:这回郭枢相大老远将他从河阳风尘仆仆的请过来,冯道在军中干成了些什么事?” 王溥知道,冯道这回还真是未立尺寸之功…… “到时候成奎远略施小计,你又没两眼就猜出来,两个二十郎当的小伙子救了潼关,我个老天!此时冯相公的心情,你是没法感同身受的。冯相公表面上不会说什么,然则想想你父亲在朝里有没有把柄?纵使冯相公确没那么阴险,但凡有此芥蒂,今后你在秘书监能有好果子吃吗?” 王溥知道,自己的父亲身当三司副使之职牵扯转运调粮的差事,若无把柄那才怪。朝里确实有这一层问题,自己刚刚才入秘书监,如果把冯相公这样的几代元老、国朝巨头得罪了,那谁知道今后会有什么坎坷等着自己? “既然如此,那咱们火速赶到冯相公那边,持这个想法先和他商量一下,”王溥心中暗暗感激曹正的提醒:“然后到底是他自己独自一人上报,还是带着我俩前去,那就看他老人家的意思了。” 曹正点头:“你明白就好。” 然而真到了冯道的帐前,他们却被一位冯道的书僮挡驾了…… “快快让我们进去!”王溥这下有点急了,“这是军情要务。” “不行!”那书僮双手乱摇:“冯太师他老人家尚在病中,而且正在研读那张画的秘密,现在谁都不见!” 王溥急道:“你告诉冯公,画的秘密我们已经想出来了,要拜见冯公和他商量一下。” “想出来了?就凭你?一个小小的军司马,外加一个七品录事参军?哈哈哈……刚刚好几个人都说猜出结果让我报进去,冯太师看了他们的讲法:全是狗屁不通,让我绝不能再因此而打扰他了。你们要是真想出来那就去中军大帐呗?” 看来,其他许多参军和将领也考虑到曹正的那层顾虑,先乱猜一通然后来事先知会过冯道了…… 既要挽救全军于水火,又不能令冯相公不快,看来王溥这鱼与熊掌终不可兼得………… 77 三圣相 王溥只得拿起那张画要前往中军,曹正却再度阻止他道: “不可!王齐物我告诉你,绝对不要做傻事,要继续等冯相公,不可着急!” “然则这事毕竟是最紧急的军机要务,牵扯全军的存亡啊!”王溥忽然对曹正产生了几丝的鄙夷:“怎能为一己之私铸成大错?好吧曹正,你不去拉倒,我自己去!” 曹正依然不慌不忙的反问他道:“齐物啊,你不如算算,现在不到五更天,你此时将这军请上报,大军几时开拔?” 王溥转着眼珠算算回道:“大概午时左右。” “那么要是拖到拂晓,稍微等一等冯太师呢?” 王溥再次盘算了一番张大嘴道“好像也得午时左右!” 原来,部队的开拔其实也是有讲究的。首先几万部队的叫起就比拂晓要更加耽误时间,那时候的部队组织可没有现代军队的营房那么快捷,更不搞什么起床号,要知道黑夜里过于突然的叫起很容易造成不必要的骚乱,这也是古代战争的一方确认对方毫无准备时突发夜袭很容易得手的原因之一。再说还有大量的工作是不适宜在黑夜里做的,这其实也是为了避免骚乱。 因此曹正的说法还真有些道理。耽搁一两个时辰将承远的谜底报上去,部队还真的和立即上报差不多同时开拔…… 王溥还是急得犹如热锅蚂蚁,不过他究竟从了曹正之言。 而此时的帐子里,冯相公正拿着一张模画的双寒草之图端详。如今自己垂老之躯,又加身处热病之中头脑昏昏沉沉,当然不是猜闷儿的好时机。 此时他甚是着急,心头也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冯道再次注目于承远留下的信息: 三片红色花瓣, 两片白色花瓣。 这两色长叶状的花瓣自蕊而发起相隔而生…… 花杆的平直向右,中途却几乎垂直着弯下来,弯下这一截则大部分被一片白色花瓣遮住。这片白瓣自花蕊而出,状如现代钟表指向十二点正的指针。另一片白瓣又与之垂直,如同现代时钟的三点整。 以上这三个部分形成了“九”字那第二笔横折弯一般,三者几乎互相垂直…… 另外三片红色花瓣,分别大概是一点半、五点整、九点整的时针位置…… 就承远看来,三片红色花瓣就好像三菱公司的商标以中心点顺时针稍微扭转一般…… 冯道依然不得要领,他再次陷入了沉思之中。 ………………………………………………………………………… 帐外的王溥不时的问曹正:“叔直公,几时几刻了?” 中军大营里的滴壶沙漏诸般物事离冯道大帐较远,因此王溥真是懒得一趟趟跑去看了,只有曹正懂得根据不同节气、时辰的北斗位置观察时间,因此也只好去问他。 “急什么?等你看到东方蒙蒙有些发白,到时冯相公若是还猜不出来那就赶紧去中军。咱们想了两个时辰再过去,总比没两下子就报上去更让老人家好受些……” “曹叔直你别忘了,回头大军开到潼关时还得过风陵渡呢!过黄河那得浪费多少时间?” “那有什么可着急的?咱们大军来的时候舟船征召搜缴不力,因此才耽误了时间。现在既然已经过来了,时间又只过了一个多月,常思那边还扣着那些舟船随时待命。既是如此回去时候就不会那么费劲了,只要派先遣军快马赶到确认船只就位,再渡河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王溥摇摇头,刚要舍了曹正独自去中军报告,没想到冯道的大帐门帘一掀,随着帐外不远外一声鸦啼,老人家居然晕晕乎乎地出来了…… “你们……”冯道手指王溥和曹正:“是齐物!你们猜出来了?” “正是!”王溥赶紧恭恭敬敬的拜手作礼:“我们也是刚刚猜出这个哑谜。” 冯道取出一杆笔道:“先别说!咱们都先写在手心里,然后再同时出示,看看想的一样否,何如?” 王溥哭笑不得,觉得冯相公快到古稀之年的人怎么还像个老小孩一样?于是三人在掌心写好了自己的谜底,干透时再交相击掌,亮出来时,皆是那“潼关”二字…… 冯相公也猜出来了! 承远穿越后的时间线再过二百年,有某僧名“正易禅师”者有诗赞这三人曰: 奎星臆起天狼计, 素月昏鸦帐上啼。 纵使潼关无将在, 三朝圣相入先机! 刚才阻止他们的那个书僮见三人手中之字皆同,惊讶的呆若木鸡。此人明白:这两个“芝麻官”并非如王溥所说是“刚刚猜出”,早在一个时辰以前他们就在此等候了。 不过此人当然不会对冯相公提起事情真相,否则自己刚刚的挡驾行为简直是“贻误军情”“罪该万死”了…… 曹正见外面吹来一阵阵秋夜的凉风,赶紧去劝冯道:“赶紧进帐吧,冯公此时贵体有恙,这是性命攸关之时,不可轻忽啊!” 王溥也是附和他的意思,说只要让那个门口的书僮代替他前去中军上报即可。 冯道大摇其头: “二位不必挂念,我还死不了。咱们这就赶去中军,正好在路上简单商量几句,看看待会儿怎么跟郭枢相解释最好。” 王溥知道有了冯相公事情确实更好办了,毕竟大帐前群策群力鸡一嘴鸭一嘴,乱七八糟的解释说法都是模棱两可,信谁不信谁呀?这下有了冯相公为自己和曹正二人背书,那么这正确的答案可以瞬间力压众人,反而节省时间。 想到这王溥不由对曹正又多佩服了几分。 冯道把手中的画递给他们,王溥见他在上面标出了几个字: 那花向右伸出的茎秆,以及指向十二点整的纵向白色花瓣之上,冯道写了“黄河中游”四个字; 横着指向三点钟的白色花瓣旁,那是“黄河下游”几个小字; 以上互相垂直的三者组成了如同“九”或“几”字右边横折弯一笔。 左边指向九点整的红色花瓣,标上了“关中”二字,承远要告诉他们,这朵花瓣代表了八百里秦川及肥沃之关中平原; 右上一点钟、两点钟之间的那朵红花瓣之旁,冯道标记为“河东”,那是河中、河东之地,承远的时代也称其为“汾河平原”又或是“晋中平原”; 右下五点正的红花瓣,冯道则写了“中国”二字,那是河洛地区,中原文明的腹地; 以上三个著名的狭长地带,皆为中华文明的胸腔腹地! 据关中而望天下,中华尽入彀中矣! 守河洛中国而王之,天下归心! 以河东入中原,也是近有大汉先帝刘知远,远有大唐李渊。 而放射出此三者的中心花蕊之处,犹如一个鲜红的靶心,即为天星奎宿——小木狼成奎远传递给禁军之终点:潼关! 她就像中华的一颗心脏!同时也象征着拱卫,拱卫一切! 曹正本来担心冯相公身为老朽没法和承远的脑洞对接,不料结果却还算不错。这一来王溥不但不会得罪冯相公,刚刚这一下击掌反而让大家有了些亲近。想到这里,时常面若冰霜的“冷樽”不由也笑眯眯的缕了下胡须…… “冯相公,”曹正一边搀着他提醒其注意脚下,一边问道:“成奎远这个谜题你是如何看出的呢?卑职好奇,是以有此问,望勿见怪。” “不怪,不怪,”老头咳嗽着说:“成奎远那个图尽显年轻人的机巧无比,其实急死我那也猜不中。我反倒是刚刚突然先想到潼关这个谜底,从而倒推着想才明白此图之意,以为印证的。你们想想:李守贞在河中城里赶出了所有的马匹,皆尽献给郭枢密,这个确是尽显诚意,但这个诚意未免太高了!难道他不愿留一点谈判筹码?李守贞养了一群江湖豪客,平时大手大脚让他们吃闲饭,然而老夫不认为他能大方到现在这个地步,送出了自己最后突围的唯一筹码,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可以说得通……” “那就是他根本不关心河中以及自己的死活了!”曹正插过了话头:“或是他压根就没在河中城里!” 冯老头子微笑点头…… 冯可道就是冯可道! 九尾狐就是九尾狐! 不过这下王溥又吃了一惊:“啊?这样说那咱们从开头就被李老贼耍了,李守贞和他的数万主力部队早就在关中趴了一个月了。” 冯道长叹一声:“如果没有成奎远送这个古怪的图到我帐子里,我也很难及时察觉出这一节,惭愧,惭愧。这样一来,伪秦军的锋镝之指向也就可以想见,他孤注一掷地发急行军至潼关,务求一击而中,河中府的物资又大都被他搬空,这样一来河中的郭枢密就没有粮草接济,进退两难。” 王溥急坏了:“快快快!曹叔直,我两个一起搀着冯太师,咱们得快些赶赴中军大帐!” 作者按: 这一章节出于自身水平,写出来未必能得大家认可。但是作者本人却很有所感,因为写到“三相”皆猜出谜底的段落时,我忽然想起小时第一次阅读《三国演义》的那些日子,那些美好的时光…… 因此谨以此章节,向罗贯中大师致敬! 78 时间就是一切 中军大帐前的将领和谋士们还在绞尽脑汁地连蒙带猜,忽见曹正和王溥一边一个,像架个死刑犯人一样搀着冯太师走来,皆尽骇然。 这一次冯道虽然没有军前正式的职务,乃是郭威请过来业余帮衬自己的,但谁都知道他才是此次整个禁军真正的“首席幕僚长”。有了他的背书,当然这个潼关危急的说法就立刻得以力排众议,何况还有当年春闱拔得头筹的王齐物,以及“最了解承远”的曹叔直的附议。虽然也有少数人不以为然,认为李守贞一定还在河中接着准备投降,但是郭威在中军已经懒得和他们解释了。 郭威判定:完全不必再考虑其他备案了。他先下令立即将李崇训扣了,让护圣军协同陕军留守河中,指挥权暂交白文珂。郭大帅要他只监视城中动向,千万不要攻城。自己则领奉国军、兴捷军主力立刻南下。 他又令兴捷军纠集一个骑兵都,按照当初郭荣的建议让都教头裘飞虎暂且兼任都兵马使,再由护圣军也出一个骑都,两个都的先遣军要由护圣军骑兵都的都头——郭威的外甥李重进统辖。 他们要抢先以这三千轻骑先发,尽快赶至风陵渡,以确认禁军当初北渡时征集的船只尚未开走。三千骑兵要一日内奔袭四十多里到潼关给养确实稍有勉强,所以他们带着四千匹马以便路上随时轮换坐骑,这样既保证速度又节省马匹的脚力,避免大量的倒毙。既然河中的军马都已经献给了禁军,那么马匹不但不缺,而且可以挑出体格稍壮的拨给他们,裘飞虎挑了些相马的高手,这个工作简直是小菜一碟。 虽然把守潼关的常思会盯着风陵渡口的情况看住这些征调的民船,但手下难保没有贪蠹之辈偷偷受贿放走少量船只再谎报到上级,甚或暗自用这些船只出码头给自己的买卖运点私货。所以李重进、裘飞虎要持禁军总帅的令符见常思,让他赶快确认各种船只就位,节省些时间…… 两个骑都先出发后,郭威的三万精兵则要在午后正式开拔,向南进发。 天亮时秦军送信的参谋官张球还在焦急的等待中军答复,却见禁军一阵忙乱,似乎要收拾东西出发。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 “张将军?张将军何在?”张球还在找张永德。刚要撩开军帐帘子,张永德已经几步抢了上来。 张球见天已经快亮了,赶紧催促起来:“将军,如果药已找到那么卑职要赶快复命了,要知道郭牙内的身子不能再耽搁了,他的气喘还……” 话还未说尽,张永德已经掏出裹着麻核的布帛,将他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 “给我绑了!” 张球这几天一直在河中至临潼间往来奔波,此时疲累交加下再加惊吓,干脆一家伙昏了过去…… ………………………………………………………………………… 乾祐元年九月末,李守贞的五万大军疾行了三日,已过境华阴到了华洲,这里距离潼关已经是“近在咫尺”了。 张球当初按照快马加急的速度飞报河中围城的禁军,去时一天半,回程时因为是和临潼进发的秦军迎面走,按理说一天内就该迎上了,所以张球早就应该出现了。 李守贞知道事情有两个可能:一、禁军也难以找到此药,事情被耽搁了;其二、消息走漏了,郭威察觉了潼关的危险。 李守贞原本要在华州修整半日,但是此时的吊睛郎发觉:不能休息了!他也琢磨过赵普当初的画会否有什么玄机,于是让人凭借当初的印象画出了这朵小花。然而凭印象而出的画各个花瓣和花枝的角度都已经产生了错位,所以既然谜面无法复制,李守贞当然就更不可能想出谜底了…… 承远也知道禁军根本不可能真的备着此药,所以不管谜底是否破解,郭威能否get到自己的意思,张球都未必回来。 既然李守贞放弃了修整继续全军急行,承远和郭荣知道拖延时间已经没什么意义,因此郭荣终于可以结束了装病,伪秦军药局的郎中以为自己真的治好了千年难解的疑难杂症,也就欢欣鼓舞了好久。 承、郭二人一直跟在大军押后的部分前进,也不知道前面的情况怎么样了。赵普则借故滞留在后面,随时和他们找机会接触,一直照应着二人…… 赵普还有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任务,那就是帮李守贞照顾河中养的那些门客——近两千人众的江湖豪客。 这一票人大都是各种江湖会道门,里面各种“掌门”、“堂主”、“教主”有的是,还有不少走镖的人。李守贞从多年前就非常注重自己和这些黑社会的关系,当初有这么个传说:李守贞善待英豪,当年契丹入寇时李守贞率军出澶州,那回也是抢黄河渡口,这班豪侠们拼死助力,才教先锋的虏兵遭水淹败退。 不过也有人背地里说既然契丹人本就是渡河时惨遭袭击,那即使没有这些大侠的帮助,当然也会大乱而败退…… 更何况最终李守贞还不是投降过辽邦,做过“伪军”? 另外秦全军如此快速的赶路,最为不满的其实是“神僧”总伦大师以及他带来用以接着“聚阴气”的女子了,这样没日没夜的走,大师只能在大军路上一两个时辰小憩时择机“御女”了,他不敢跟伪秦王提意见,只能对下人们唠唠叨叨的抱怨…… 赵普正在和郭荣述说目前的状况:“身边总有这样一个不靠谱的“大师”整天玩女人,你们想想这些天天忙着赶路,一身邪火无处散的江湖豪侠们会是何心情?”他俩和承远都骑在马上,跟着浩浩荡荡的秦军赶路。 郭荣笑道:“依你这么一说,这些豪侠们倒兴许能为我所用了?” 承远知道策反这些豪侠们要看时机,你必须要让他们看到反水是有希望成功的,而其中最关键之处,当然就是郭威究竟能否及时赶到。 “没这么容易,”赵普果然摇摇头:“这些会道人士向来是随风倒惯了,他们的义气只能在江湖人自己间才能成立。想让他们通晓忠君大义那是难得很。” 郭荣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这些人既不听什么天王老子的话,也不甘为官军所驱策,甚至连李守贞的话他们也未必都听得进去,也许有某位“武林盟主”般的人物能够得到他们的真心尊敬,然而究竟这个人是谁呢? 答案是:不知道! 黑社会组织真正服哪个老大那是随时在变的,官府有时候也摸不着头脑…… “更何况,”赵普续道:“这帮家伙听说郭枢相的大军要从风陵渡抢着过黄河,立时就奔走相告了。哼哼……他们一下就想起当初战辽兵打落水狗的事了,还惦着等伪秦军抢了潼关,他们再去打渡河中的禁军呢。” 这一番话真让承远哭笑不得…… 黄昏后大军依旧毫不停歇,直到前方的斥候回报说没有任何郭威大队人马接近风陵渡的迹象,李守贞才命令全军就地小睡两个时辰。 拂晓时,数万大军终于见到远方隐约现出轮廓的雄关。 吊睛郎下令全军迅速安营扎寨,然后得意洋洋的命人将郭荣二人绑好再推出来。他手指朝霞初现下的东方道: “小子,我终究没看出你们传递的图画中究竟搞什么把戏。不过我早就说过:你爹虽聪明,但未必能胜我多少,否则又怎么会中我之计?因此你的传信我既猜不出,那你爹也未必能打出你的哑谜!” “李守贞,可别太傲,”郭荣冷笑一声:“你的狡计纵能得逞一时,然则你偏信术士妖人,做出了多少荒唐之事?如此行事能苟延残喘多久?只要还去信这些妖异之术,继续小觑天下英雄,尔终必自毁自焚而灭!” 李守贞打了好长一阵哈哈回道:“你们郭家终日和妖人成奎远混在一起,此人不是正绑在我眼前?你家大人难道不蠢吗?” “非也!”郭荣冷冷道:“这个叫成奎远之人从不以神人自居,他被谋者所敬,那是缘于礼部考场上的文章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他预测日食后并未视自己为李淳风再世,而是说这些日月相交之变是可以测出来的,只不过汉代以来的监正暂无法预知准确,只要方法得当即可;他言称黄河改道可以预测,那也并非假托神术,而是在深堂中秉烛通考古今河道之图形论述,一点点考证的;哪怕二出许州无恙,他也只认是走了天大的鸿运罢了!” “然而这个人!”郭荣双手反绑无法指过去,只能转过头对总伦怒目而视: “仗着嘴皮子就想到处吃香喝辣不劳而获;耍些蹩脚戏法就要骗女人供其欢好纵欲;只凭无耻就能让你这三十年的宿将去做什么皇帝梦!” “好!好!”李守贞拍着手大赞道:“不愧是郭监卫将军!好一张利嘴,你想让我一怒之下宰了你,让你父再无后顾之忧?我偏不杀你!” 这时天已大亮,李守贞令全体牙军装好各种器械做好攻城准备。然而五万大军中的两万六千牙军战兵刚刚做好攻城准备时,远处忽然发起铜角之声,隘口的大门打开,两队人马鱼贯而出快速排好了队列。 承远远望对面,一边是一支骑兵部队打着护圣军的旗号,为首者乃李重进;另一侧则打起兴捷军旗号,也是骑兵队,为首一人正是裘飞虎! 79 潼关之战(之一) 裘飞虎跨在高头大马上,眼望对面…… 自己和李重进的禁军先遣部队各领一千多禁军总共三千出头,再加上常思派武胜军支援了他们几个马队一千不到,这样出城接战的骑兵加起来总共四千多点。裘、李二人各领两千。禁军先遣队到来前,常思总共留守潼关的兵马也就是六千左右,剩下的五千多歩军、步弓都要留在城上坚守。 禁军派驻和常思一起留守潼关的是奉国军右厢的歩军教头赵匡胤,他既当教头又兼领了一个步兵都。本来赵匡胤力主让马步军协同布阵,这样李重进的骑兵才能够更安全,毕竟只用骑兵去冲阵简直是找死。然而常思果断否决了他的方法,认为守城关的部队已经够少了,再派部队实在是太危险。 赵匡胤当时不以为然,潼关城墙上只要有个三千人守城就足足的了,假如秦军攻坚部队真的快速冲到城下,那么城墙上多一两千人又有何用?敌人的人太多,云梯也太多,如此向城上泄洪般的输出只能让妄想只凭城池坚守的战术失效,反而无法拖延时间。 潼关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然而通读整个史书,且问她真的保住了几个人? 李守贞的两万多牙军本来步好了攻坚拔寨的阵势推着云梯准备攻城,而后方在营盘内的留守战兵则只有乡兵团练和那两千多的江湖人物,只等着一会儿做炮灰补充去爬墙。此时见对面忽然冒出来四千轻骑,连忙开始变阵了。 裘飞虎扭头向李重进喊道:“李都头!趁敌军变阵时,我们借机杀过去冲乱他们,如何?” 李重进摇着手回道:“绝对不可!” 裘飞虎回过身再次观察,知道李重进确实说的没错。敌军显然是训练有素,一旦他们真的可以快速变阵,那现在冲过去未必能来得及冲乱他们,反而会令战斗提前开始。既然先遣军的任务是尽量拖延时间,那还不如等他们变好阵后慢慢把大军推过来再接战,不可贪图侥幸…… 裘二虎子知道李重进是郭威四姐的儿子,枢密使一直很器重这个外甥,想来确实也有些本事。 “裘教头,”李重进也回问了一句:“你觉得对方会摆个什么阵势迎接咱们?” “对方既是想节省时间,以多欺少地快速吃掉咱们,那显然要摆个雁行。雁形阵从中军至两翼以层层阶梯状突前,如此怀抱之势把咱们包围尽快消化后,他们亦可再慢慢变回攻坚之阵型,以取潼关。这个阵势虽然弱点在后方且仓促间难以变阵,但李守贞后方并无后顾之忧,面对咱们这样的两都骑兵还是正好得用的。” “所见略同!咱们可不能一字排开的打,否则就无法拖延时间了,要走散兵过去大杀一阵。” “好!” 两个人又商量了一阵子,对面的阵型已经排得大致能看出样子了,果然当先一万七八千人所步乃是雁行之阵。而原本的攻城器械如云梯、冲门车、虎蹲石砲等则被剩余兵丁押送着跟在雁形阵后面,随时等着秦军将裘飞虎等消灭后再将阵势变回继续攻城…… 李重进知道:唐末雁形阵,前方先有两排骑士,称为“跳荡兵”,他们同时起到突击兼巩固前军阵型的作用,这样也可以为了防止对方猛烈的散骑攻势将整个军势冲乱。 “裘教头,总之正如刚才所说,咱们不能傻乎乎的正对着他们冲锋,明了我意思否?” “李都头放心!” 这两个人从河中赶来时一路聊了好久,其实已经稍稍有些默契。 “走哪边?”裘二虎子又问了一句,要确认一下进攻方案。 “向左,打贼军右翼!” 裘飞虎心领神会,他们不准备正面的傻抗,而是要在冲到一半距离时让裘飞虎的两千骑兵忽然左转,要强行迂回到秦军军阵的右翼再杀进去。而本来在李重进则折向左边补原本裘飞虎的位,他要死扛住敌人的攻势拖延时间。这样战斗的接战也就集中到了敌人的单一侧,避免快速被包围。 正说着忽然身后一声大喊插话道:“李都头,你没有步兵保护,欲以散骑抵挡李守贞整个中央扑来的的军势,不惜身吗?” 李重进连忙回头,只见赵匡胤已然笑呵呵的领着一都的一千多歩军出城门而至。 “咦?常思不是不让你再分流关城上的守军了么?” “我和他大吵了一架,将他说得羞愧无地,终于答应又给我拨了点兵马。” 李重进奇道:“他真的那么大胆子?这样关城里就只剩不到四千步兵了。” 赵匡胤笑吟吟道:“只因刚刚探马来报,郭枢相的大军已然到达风陵渡,开始过黄河了!” 裘二虎子大笑道:“好!这样的话有了步卒阻挡贼军中路涌过来的步兵,那李都头也就安全多了。” 于是赵匡胤领着步卒排成横队开到前面,并和后面的两个散骑圆阵保持适当的距离。此时李守贞大军开始缓缓前进了,潼关军则继续站在原地,等着对方慢慢地开过来…… 承远在这边也看的目瞪口呆,李守贞军除了压阵在后方护卫攻城器械的士兵外,前面竟然以一万多人组成一个巨大的雁形阵,这种事情在他的认知中一直觉得不可思议,如今终于亲眼看到了这个壮观的军阵。 看来李守贞对秦军的军纪和号令确实有极高的自信。 裘飞虎眼看敌军和自己的距离已经接近两千步了,巨大的雁形阵浩浩荡荡像一只用力打开的巨钳般袭来。饶是他这种胆肥的军人,也不由一阵阵心慌气躁。一会儿自己麾下骑兵的前冲左转是关键,如果启动太早那敌人右翼便会提前预判,向外侧拉开,从而依旧将禁军包在中间,使得他们无法迂回到侧面。但启动太晚那就直接和李重进挤在一起迅速被敌军合围了…… “一千步……五百步……三百步……”裘飞虎凝神计算着距离, 不能再等了!否则就要越过秦军右翼最前排的水平线,再也无法甩到敌军右侧了。裘飞虎将手向左一挥,两千轻骑兵放慢速度,然后纷纷用力把缰绳拉向左边,以一个极端刁钻的角度折向自己的左边方向…… 即使这支先遣队的军马乃是在河中精心挑选而出的,但巨大的扭力也让不够壮健的马儿纷纷掌握不到平衡倒在地上,一时间有百多位骑士被甩出鞍上,摔得骨断筋折。 裘飞虎大喝着引军冲出,他发令的时机刚刚合适,因此敌军完全没法对它的转向做出反应,只好眼睁睁看着他绕到了阵型的一侧。裘飞虎的骑兵训练法则能让一群骑士的控马技术在二十日内上升一个层级,但是此刻的他还是长长地吁了口长气,心中暗道侥幸…… 这时赵匡胤的一千五百歩军也将队形散开,让李重进的骑兵穿插到了前面,要开始冲锋了。 李重进拼命折向自己的左前,他的两千骑兵勉勉强强才补上了裘飞虎刚刚的位置。这样一来李重进指挥散骑圆阵直接冲破了敌军右翼最先一排的“跳荡骑兵”,这好比一杆尖刺扎破了雁形阵的表皮,直接探到了肌肉组织——这里是秦军阵型的右虞候马队。 赵匡胤的步兵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但并未冲入马队,而是快速向右铺开。挡住了敌军中路被称为“奇兵队”的步兵军团,让他们不能包围李重进的马队。 这样一来,李重进的散骑对右虞候马队,这样的交战并不吃亏,如果赵匡胤没有及时挡住李重进右侧围拢而来的敌人中路步兵,那失去冲击动能后的骑兵裹在密集的步兵阵中几乎就是一群将死之人。 裘飞虎开始冲击敌军右翼了,雁形阵的右侧最外围乃是一层被称为“弓弩驻队”的步弓手,骑士们一时还无法冲入,但裘飞虎躲过几支飞过的箭杆后忽然大喜道: “儿郎们!敌军右前侧多为步弓手,弩手极少,咱们不必害怕!拉近距离。” 众人纷纷喊“诺!”,要知道骑兵最惧者即弩手,弩箭对骑兵的威胁简直犹如枪支,尤其是其对马军的攻击可以在近距离完成,对付起来甚是头痛。 裘飞虎、李重进加赵匡胤,三个人的紧密配合下这个战术小获成功,现在他们可以说不但暂时摆脱了被合围的命运,集中攻击到敌军右翼这个点,而且小有些将雁行的右翼分割打乱的趋势…… 承远在秦军后方远观战场形势,只看得一阵兴奋。然而李守贞的右翼却没那么容易被冲乱,裘飞虎虽然突破了弓弩驻队,但雁形阵右翼之中还有一层被称为“右战大队”(这个名称好汗……)的步兵,这些人是保护侧翼不被突袭的,因此精兵强将也就比比皆是,裘飞虎一时间还真的很难穿透。 即使打透这层步兵阵列,里面还有更加密集的中军马队和右虞候步队,再往里才能见到中军李守贞的王旗…… 李守贞大军的中路“奇兵队”继续不断地冲击赵匡胤部,形势越来越危急。 此时潼关城楼上响起一阵阵擂鼓之声,却是常思在城门上看得着急,索性亲自敲着战鼓为他们助阵…… 承远担心起来,不光是对于战局,还有对于裘二哥的担心。裘二哥是因自己的穿越影响才得以让才能显露于军队,此时死去实在太可惜。他还很关心赵匡胤的生死安危。赵匡胤要是死了承远会有一种“我的穿越搞死了‘那位宋太祖’”的古怪心理,虽然他对赵某人没什么感情但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李重进死不死他就无所谓了………… 这时他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承远一惊,回头看去却是赵普。 “成奎远,”赵普笑吟吟的看着他:“你可知道这雁形阵的要害乃是何处?” 承远望向对面思考了一下回道:“李守贞所处中军以及帅旗都在后部,因此最脆弱处乃是后背吧?正好离你我最近。” “不光是你我,”赵普憋了一脸的坏笑:“贼军的后背离这帮关中‘大侠’们也是最近。” 作者按:本章的内容参考了宋时官办武学的教本《武经总要》,以及宋人假托李靖所著的《李卫公问对》,里面有对唐五代雁行阵的说明,以及详尽的军阵内部结构图,但作者也有想象和发挥。 《武经总要》其实是一帮书生写出来的纸上谈兵教材,真打仗时这些列阵之说当不得真。然而很不幸的是武将们留下的各种“真武经”大多散佚,最早的一本还是戚继光的兵书,已经相当晚了…… 80 潼关之战(之二) 这次先遣骑兵出关前,裘飞虎知道散骑冲入敌阵后要持续的搏斗,因此并未让骑兵皆装备长矛,而是从常思那里搜罗了少许弯刀(注1)。【零↑九△小↓說△網】 等进入白刃战时,让用刀的骑士就地与持长矛者结成一个个的组,短兵刃者要尽量在矛兵身旁。这样一来他们一方面拼杀和自保,一方面却顺带护住了矛兵两侧,这样持矛骑士们也可以安心的进行突刺。不过弯刀毕竟数量不够,何况李重进所率之部一样需要此物,所以多数的持刀骑兵还是用了直刃的唐刀。 裘飞虎自己则使回了当初出许州时最趁手的那把大朴刀,这把将近四斤重的沉重兵器被他使得好似上下翻飞一般,秦军“右战大队”的步兵们望风披靡。但是他们依然无法突破这层右翼的防线和李重进连成一气。 赵匡胤那边可就越来越危险,秦军中军奇兵队一层层的压过来,潼关步兵们随着疲惫感增加,伤亡速度当然也就随时加快。李重进那边则已血染征袍…… 常思在城楼上挥舞着鼓锤,虽然气力逐渐衰竭,但他依然不愿停下擂鼓助威的动作,身上的汗液也随着双臂的舞动而挥洒着…… “属下兴捷军司录参军曹正,参见常帅!”常思耳边忽然飞来这一声报。 “什么事,说!” 常思本来依然不肯放下手头的动作,不过他心中突然一动,终于停了下来: “曹正?你是曹叔直?” 常思年前才从邓州威胜军节度使的任上调走,正是刘晏僧的前任,因此他当然就对内乡这个敢将县令县丞支使得团团转的从八品小县尉熟悉得很…… “郭枢相的大军过了河没有?”常思急问。 “没有这么快,虽说确有不少士卒已至南岸,但好歹要有一个整军完成集结才能开到这边来。” 曹正观看下面形势,见五千多潼关守军虽然暂时拖住了秦军,但也像几块被拍在砖墙上的泥块般被黏滞在所在之处,完全无法再做任何机动了。这种情况非常不妙,只要敌军再次稳住阵脚甚至尝试变阵,那三队人马就全军尽墨了…… 曹正有点急:“常帅,郭枢相转眼即至,现在只要将潼关所剩军队留五百在城门上观察,剩余三千皆填到前线帮赵匡胤挡住敌中路及左翼的冲击。这样不但能拖延雁形阵的变阵再争取时间,还能腾出潼关城门外的地方给郭枢相的奉国军列阵!” 他见常思不为所动,又急道:“李守贞摆了个一万多人的巨型军阵,这个阵表面看庞大而复杂难以撼动,其实左右不能相顾且难以变阵。这样一来只等郭枢相一到,一万五千奉国军精兵定能将李守贞一举荡平,河中也就再无麻烦的战事了。否则郭枢相大军入驻后只被动的守城,最终若使李守贞可以择机撤退再逃遁而去那就麻烦了。” 常思沉默。 曹正知道绝不能让敌军冲到城下,敌军人太多,云梯又太多,攻城时对城上的输出非常可观,这种情况下坚固的关城反而发挥不了真正的作用。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劝得动常思了,再回风陵渡请郭威的命令那可来不及。正在踌躇无措之际忽见远处秦军后方突然起了些变化…… 秦军后方营盘的右边是零零落落的乡兵团练,左边一帮服色混杂的人像一群苍蝇般乌鲁乌鲁聚在了一起,把什么人物围在其中。 原来那正是李守贞请的那些豪侠们将承远围在了当中,他和郭荣此时已被赵普偷偷松了绑。旁边几个营盘的团练军队都在关注着前方激烈的战斗,无暇监视这些江湖豪客们了…… 赵普还把郭荣那柄被缴获的将军剑送还给他。 “赵都押!”一个长须之士抱拳去问赵普:“刚听有李守贞的探马说郭威的三万大军已过半都渡河了,这是真的吗?” 赵普心中暗暗冷笑,知道这些见风使舵的“豪侠”们此时心口像被小耗子挠了一般,已经开始不安了。这下时机终于来了。 “没错,渡河后用不了多久就能赶到,按照朝廷律例,贼军兵员及多数附从人等譬如我,乃不得已而从逆。俘虏降者之中多数将被改编,余者遣送回籍,并无罪责。” 见那长胡子满脸欣然之色,赵普又瞪着眼睛大声道: “但!是!”那人被赵普这突然的两个字吓了个激灵: “但是你们可不是什么河中的正规兵卒,你们都是些关中奸侠之辈!既不务农,也不吃兵粮,亦未从百工之事,终日处处结私交、犯王法、任侠犯禁,这样的群氓纵使无罪官府也要时不时收容关押,何况叛附伪王?奸侠附叛罪加一等,你们之中新近附贼者绞之,一路跟随伪王者,那就等着零剐吧……” 承远知道曹正说得不错,古代帝王和官府对这些“奸侠”们那可真是有好脸的时候少。 关中群豪们听到赵普的这一番话都吃了一惊,不少“帮主”和“掌门人”已经跪地求饶起来。 “大家莫慌,”承远也明白赵普的意思了:“大家尚有一条生路,我来为大家介绍一位人物。” 他指着在一边看笑话的郭荣道:“此君乃当朝枢相,本次西征总帅郭文仲之子:姓郭名荣字君贵。” “久仰久仰。” 少数几个关中侠客拱手敷衍了一下,其余人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承远立马反应过来:“也是,这些人的世界自有他们的规矩,谁若养之才听谁号令,又或是敬佩了哪个传奇的“武林盟主”式江湖人物,也会服从人家。” 赵普道:“你们一路以来可否知晓,眼前这位成奎远成司马乃是天星奎宿降世,连朝廷中都有不少人以其为异。” 赵普知道时间紧迫,得加紧时间忽悠,否则那么多人聚集在这里很可能遭那些秦军的团练、镇将们怀疑。他又指向远处一个华丽丽的大帐子: “伪秦王偏信总伦这妖僧,总伦一路以来都干过什么好事了?” “没有!” 这句话居然得到了不少侠客的响应。这些人一路以来看着总伦出入皆和些小娘子们搂搂抱抱,早都恨的牙痒痒了。 “过会儿你们只要听这位奎星之号令,毅然举旗反正,那么郭大将军自然会去枢相那边请示:不但要赦免你们的罪责,还把总伦霸占的这些姑娘家都分给你们,如何?” 众人欢声雷动。 郭荣其实不大愿意当这帮奸侠的“领导”,所以干脆把统率他们这个“艰巨使命”让给承远了…… “在下华山派掌门人,愿从奎星号令!” “在下清风帮帮主蒋三,愿服从成司马!” “小底乃中条派掌门潘楚,愿从郭帅、成公号令!” “高陵飞刀门掌门乐竞,愿从号令!” “大通镖局总镖头梁正铣愿反正杀贼!” 承远见那么多关中及河中地区的“掌门人”都给自己行礼,再看这些江湖豪客们面相奇异,各个似乎透着身怀异能绝技的气场,自己率领群豪简直像郭靖、张无忌一般。这一下“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从小梦境中的体验忽然实现。他只觉胸中一股热气顺着血脉直冲上脸: “妈妈的!老子今天也当了一回武林盟主了!”他心想…… “弟兄们!”承远嚎叫起来:“抄起家伙,为了总伦妖僧的那堆小娘,跟我上啊!” “哦~~~~~~~~~~~~~~~~~” “大侠”们欢声雷动起来,赵普让大家提了几桶猪羊的油脂,那是用来放火损毁敌军攻城器械的。承远上马提枪,右手高举三尺宝剑,在阳光下忽闪忽闪地,他向伪秦军的后脊用力一挥,便引军缓缓前进…… 李守贞阵型殿后的都头发现了情况,便调转了方向,他们也冷静地结阵准备迎敌…… 距离还差得老远时,那些豪客们有几个沉不住气,小跑了起来,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被羊群效应引领,最终两千多号人索性都撒起了丫子…… 这般人未经训练,如何能听号令?承远弹压了几下收不住势,也只好叹息一声拍马冲在了最前面,放任大家浪费体力狂奔前进了。 对面伪秦军的士兵们则依旧用恶狠狠的眼神看着他们,保持着巍然不动的态势。这一股杀气袭来将承远搞得心脏狂跳不已…… 虽然距离敌军还很远很远,但是反正已经跑起来了,承远便拖着长声大吼一声: “杀…………” 然而这声呐喊结束时,他却没听到任何同他一起呼喊的响应之声。承远赶紧调转马头去看,这一下可叫好,气的他眼珠子都凸出来了。原来这帮家伙不知啥时候纷纷调转了身子向后转,都往回跑呢…… 承远急得仰天大喊道:“去你娘的查良镛!什么五行旗,什么群侠守襄阳,书里都是骗人的!这种大侠根本就特么打不了仗!” 注1: 因为曾经见过唐代壁画中出现过手持弯刀士兵的形象,因此我也就把弯刀这种装备写入唐末五代的故事中了,我估计此时的弯刀虽并不多见,但像潼关这样的地方还是能够搜罗出不少的。 81 真正的盟主 时间先稍稍拨回一小点…… 刚才关中群豪们集中起来,被赵普摇动那三寸不烂之物玩命忽悠的时刻,曹正在城门上看得心头一喜,赶紧打断了还在傻卖力气敲大鼓的常思: “常帅!常帅先不要敲鼓了!”这样的关键时刻,曹正无奈下只好拍着巴掌阻止常思:“常帅且看!贼军后方有变化了。【零↑九△小↓說△網】” 常思擦了把汗看向对面,远处黑压压的一片人在说着什么,还对李守贞雁形阵的后背指指点点,显然有攻击意图。 “那个被围在中间之人其中一位我认识,他正是卑职的上司——兴捷军司马成奎远,雁形阵正后方若被攻击,那么本阵危急,两翼必乱!常帅此刻让三千守城士兵出关,绝对能有斩获!” 困在敌阵中的五千多兵马已经折损了小半,再这样下去不等被歼灭自己就要溃散而去了。常思虽然犹豫万分,但是眼见那些侠客们围在承远身边确实像在开誓师大会一般,不由有些心动…… “报!”一个汇报北边情况的斥候刚上城头喘着粗气道:“奉国军多半上陆已毕,正准备列队加紧赶来!兴捷后军亦开始渡河!” “城上的儿郎们听好了!”常帅终于下定了决心:“立即去门口整队!” 曹正大松了口气,三千人的部队集合起来并不耗时,步兵们将身上的多余物品留在城上,准备轻装前进。最终留在城墙上的五百士兵半数是弓箭手了。两个都的三千步军持好长短兵刃后,曹正命人为他们打开了城门。 “曹叔直!成奎远带的那些人向敌人正后方前进了!咱们也全军出击!” 三千步兵刚刚鱼贯而出城门,因为要赶时间救援最危险的赵匡胤,他们都是小跑着列好方阵的。此时听到常思的命令,他们就快步行进,向敌阵而去。【零↑九△小↓說△網】 “曹叔直等一下!”常思在城楼上又忽然挥舞着双臂大喊道:“事情又有变化了!成奎远后面跟着的那群人又不冲了,他们又像群苍蝇一般往回跑了!” 曹正踉跄着冲上城墙远望了一下,却仰天大笑起来。 “你怎么了曹叔直?你疯了么曹叔直?” “吾没疯,”曹正指着对面道:“事成矣!” 常思再望对面:秦军后方营寨中两支团练军的步兵营盘集结完毕,正排成几排横队朝那些归逃的“大侠们”扫荡而去,这一下关中群豪立马要被李守贞的本阵殿后部队,以及后方团练夹在中间关门打狗了! 这算什么呢?难道不是更加危险了吗?难道曹正真的疯了? …………………………………………………………………… 此时的承远,头一个反应当然是找自己的主将,必须要确认他的安全,好在郭荣骑了一匹枣红马正缓缓向自己驰来。这样一来承远先松了一大口气。 再去找赵普时,承远拍了一下脑门叹道:“我个老天……这家伙居然也在那帮“大侠”队伍里跟着往回走呢……” 前面的秦军雁形本阵殿后部队还在不慌不忙的观望,就在此危急时刻,混在关中群豪中的赵普忽然从袖口掏出一只造型古怪的羊角,然后用力一吹…… 这支号角发出了一个极为尖利刺耳的声音,承远只觉鼓膜一疼,赶紧用手指堵住了耳朵。紧接着,西北方向的树林里一匹快马忽然飞驰而来,马上坐着一位短须之人。 后方前来夹击的秦军团练兵依旧毫不慌乱的慢慢行进…… 而那驰马而来的人越来越近,待距离不到五百步时面目初现,只见其人约莫不到四十岁,五官舒朗,剑眉倒竖,群豪中有人忽然大吼道: “那个人是李曜!李大官人!” “没错!义护贞观圣体,侠肝义胆的关中第一剑士!” “他接济过我父亲!” “他是前唐皇家血脉!还从恶吏手中救过我儿子!” 关中群豪们似乎看到了所谓的“武林盟主”,他们都欢呼了起来! 原来赵普还是留了一手…… 当初赵普随李守贞军悄悄出河中会合王继勋时。李曜只能暂时和赵普分开,就将家族传下的这个羊角留给了赵普。虽然李曜后来既不明军情,也不知营中郭荣被扣押的情况,更无法帮赵普带信给郭威禁军,但一直根据约定而偷偷跟随在秦军行进的周边。 那支号角乃是当年唐太宗李世民征突厥时的战利品! 赵普知道江湖人物不可能真心听自己的号令,但是这个李曜却不同,他在关中群豪心目中几乎等同于“武林盟主”这个概念。 赵普趁机喊道:“大家静一静!先静一下!长安赵思绾的发丘贼众毁坏贞观圣体,李大官人对赵贼思绾有切齿之恨!于是仗义而投了郭将军!” 这位大忽悠又指了指承远:“李大官人还是木狼星奎宿的右护法!现在咱们被夹在伪王的两军之间,没有他路,只能选一边!” 他指着秦军大营道:“往回走,那就被团练兵的长枪串成肉串!” 赵普又手指雁行阵那边:“反之要是向前冲,那么不但能赦免从贼附逆之罪的零剐之苦,还能再立新功!妖僧总伦的那些小娘子们你们不想要了吗?李守贞纠集你们来此别无他意,不过是想在攻城之时让你们不服甲胄的爬城墙,冒箭矢,去作个送死之人罢了!” 赵普知道后面的团练兵步步逼近,必须快速的将这群人彻底动员起来。 “前有阻截,后有追兵,诸位英雄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这时李曜也指着潼关的方向大喊:“大家不要犹豫了,和我一起跟住郭将军和成司马,向前冲吧!” “愿听成司马号令!” 这一次群豪的呼喊才有了些真的准备拼命的感觉,在两面夹击的状态下只要确认选择好方向,再由李曜提起他们的士气,那关中群豪就不得不拼命了。 赵普知道整个全盘的计策终于完成了。原来他早就料到这些平常身怀武艺的民间豪侠们一上战场就俨然变成一群大虾米,因此往回跑是正常现象,后边的秦军团练兵们为了挽救雁形阵的后方,当然会来杀他们。然而一旦这帮人回头看到来路更加危险,最终反而会被团练兵赶着杀回来。 古有淮阴侯背水一战,这时又出个赵普版的背水一战,或者叫“背团练兵之战”。 如果秦军营中的团练使是个和赵普一样聪明之人,他会分析出这些江湖人士的斤两,从而预判这帮“大侠”必然会掉头而逃,所以团练兵只要原地准备好以逸待劳的消灭他们就行了,根本不该多此一举的列队前进把他们又赶回去。 这也是曹正在城楼上见到团练兵选择了列队前进,以配合雁形阵殿后部包夹江湖大侠们之后,说出“事成矣”三个字的原因。曹正一眼就看出了这个玄虚,他知道承远那边一定有一位高人想出了这个主意…… “诸位英豪听我将令!”郭荣终于发令了,他说这句话代表着:这些“奸侠”们不再是叛附伪军的罪人,至少在这个战场上成为了中原帝国禁军的光荣一份子: “步行的豪杰们要各持兵刃分散前进,与敌兵接战!” 郭荣知道群豪不会结军阵,手中那些自备的家伙又并非统一的制式装备,只能稍稍分散和敌军尽量捉对厮杀。 “有马的百多个人将衣衫解下塞入石块,浸满猪油在火捅点了火,然后突破贼军后将其扔到攻城云梯之处,把它们一把火烧个干净!” 听到众人答应一声后准备完毕,承远就挺起短枪开始前进,这时前后的敌军都已经距离自己不到八百步了。从步行前进到小跑,最终关中群豪终于呐喊着杀了过去,他们不为荣誉、不为金钱,只为自己的生存而战! 对面的殿后军大概来了一千多人,他们本来都是满脸杀气和自信,然而对面这些只求拼出一条血路的侠客们皆张牙舞爪,像尾巴着火的耗子般红了眼睛杀来,殿后军们忽觉自己气势反而弱了不少。 两方的前列终于撞在了一起,捉对杀得难解难分,承远则带着骑士们奋力的突进,争取冲到到押运攻城器械前进的位置。 关内增援的三千步军也已经补位到了赵匡胤的位置,这一来中间也就暂时安全。这个巨型雁形阵最大的缺陷——难以及时变换阵型,这时已被淋漓尽致的展现了出来。原本摆这个阵是想尽快把李重进和裘飞虎吃掉,但两翼距离过远,另一边却被赵匡胤挡着,李守贞只能眼睁睁的瞧着而无计可施。 李守贞在中后部位本阵的王旗之下万分焦急,现在整个军团虽然还在尝试向潼关方向挪动,但裘飞虎和李重进的突入使得整个军团被拖住了。 这种局面僵持了好久后,这位伪秦王回过头时又发现:最后部位押运的攻城器械中,几部云梯处泛起了火光,这一下他可大惊失色。 忽而对面一阵剧烈的战鼓擂起,李守贞回头再看前方,只惊得吐出一口鲜血,原来潼关城门打开,一阵阵的尘土飞扬中大队人马正打着郭威的旗号冲出,并且迅速的排列阵势…… 在裘飞虎、赵匡胤、承远等人的拼死拖延下,郭威及时赶到了…… 82 天子们的沙场—四圣同战 殿后军竟然真被急红了眼的关中豪侠们杀散了…… 两千多对一千多、高昂的士气、再加上关中群豪们确实有些好武艺,这些皆为致胜的因素。 然而毕竟不是受训的军人,面对秦军的军阵,他们伤亡惨重…… 尤其是酣战的最后时刻,后面夹击而来的团练军已经开过来了,关中豪侠们一半都被刺死。此时不远处正在放火的承远心中不住发起一阵阵的刺痛…… 然而这就是战争,他们被搅在两方之间无论如何都要拼上性命。相比之下加入禁军的一方,至少还拥有一丝的希望和未来…… 为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承远是最清楚的…… 自己身边举三尺剑奋力拼杀的这位青年大将,他的脸盘已经逐渐被飞溅的血点淹没,彻底鲜红,就像雨中地上的雨点渐渐成为湿地一般。这个人乃是正史中未来的周世宗郭荣。 敌阵中路前方,率领数千步兵艰难地阻挡着涌来奇兵队之人,正是正史中未来的宋太祖赵匡胤。 还有,对面列阵完毕正在缓缓开进的一万五千大军中央的帅旗之下,那是未来的周太祖郭威郭文仲…… 承远从来都不信邪、不信算卦、不信天命,甚至对国医都有些看法。然而此时的他却心想:“禁军如此集聚的王气之下,李守贞焉能不败?” 面对铺天盖地的奉国军大举进逼,李守贞的阵型终于有些动摇了。 郭威是一个不拘泥于阵法的人,他向来认为先人留下的阵图,不管八阵也好,什么也好都是只可会其意,不可研其形。因此他的奉国军绝不会将军阵内搞出复杂的结构,野战步兵以方阵居中平推,轻骑两侧护卫伺机包抄也就行了。 郭威也决不强求大军摆出完美而整体的阵势,几个重要部分随时集中散开,灵活机动。他不要求整个军团遭受攻击后还保持阵型完全的临危不动,不怕乱,只要乱中有序那也就凑合了。反而要锻炼军队在混乱中寻求快速重整和再次机动的机会,绝不能被黏滞住。这也说明郭威的野战用兵乃冲击型打法,和后来岳武穆的野战军打法略有些相似,岳家军也是绝不拘泥阵法的那种军队。 承远想到,如果用现代的足球来比喻的话:郭威玩的好比是巴西攻势足球。李守贞务求全军巍然不动则是意大利守势足球。 奉国军集中兵力冲到敌军右翼了!如此强烈的冲击终于让秦军的大阵渐渐产生了歪七扭八的走形。裘飞虎趁机激励部队士气,终于一举冲破了右翼的右战大队步兵阵列,这样一来李重进和裘飞虎会和连成一气,秦军的右翼先头部分被切割了下来。 秦军大乱,后部跟上的团练兵本来就是一帮连纸甲都未服的乌合之众,许多人已经丢下手握的长枪开始往后逃了……关中大侠们一阵欢呼,虽然血染衣襟的他们已经只剩一千出头了,但士气依然不减,刚刚危机中他们已经彻底杀红了眼了…… 正前方,赵匡胤命令手下步兵们: “儿郎们!先不要用短矛突刺,最先一排持盾者挡住贼军!” 大家知道,他是要让第一排有盾的军士们先尽量挡住对方攻击,以积攒一下体力。随后再奋力一搏冲乱敌军的奇兵队…… 秦军右翼中后方终于也开始崩溃了,数不清的人马自相践踏,已经波及到了中后部的中军马队,以及右虞候步兵队,这里离李守贞王旗已经不太远了。 吊睛郎闭目仰天长叹一声:“郭雀儿居然赶得正好及时!天亡我矣!” 眼见承远和郭荣率领一波马队正在焚烧攻城器械,他恶狠狠道:“今天就是要死,我也先杀了这两只小狗!” “右都虞候张延嗣!” “属下在!大王尽管吩咐!” “不要叫我大王!不要叫自己属下!”李守贞红着眼睛叫道。“你要称臣!要说‘臣……张延嗣’。” “诺!臣在,圣上尽管吩咐!”张延嗣的热泪已经洒了出来。 “王继勋呢?王继勋死到哪里去了?” 张延嗣已经泣不成声:“末将……臣启陛下……臣刚刚看到王继勋在左翼带着亲兵打起白布条,想要阵前倒戈向郭贼乞降了……” 自称为皇帝的人,说话间便即将被一群正史中真正的真命天子们包围,结伙消灭…… 何等讽刺? “朕……朕封你为左羽林军领军,跟着我……跟我去杀郭荣这小狗!杀成奎远这妖孽!”李守贞拔出宝剑,他已经彻底红了眼睛,带着一队亲兵就杀向后方。 后面正高高兴兴地纵火的承远见秦军王旗忽然对着自己冲来,他不免吃了一惊。此时心想:“王旗底下的部队不是亲兵就是亲卫队,那都是老兵油子中的老兵油子。这毕竟不是在玩真三国无双没法读档重来,敌本阵的人头可不是那么好收的。” “君贵!”承远一本正经的对郭荣说:“咱们不可过于恋战啊。” 郭荣也点头道:“性急贪功,确实绝非好事,李守贞亲卫队十分厉害,咱们还是得尽快先和那帮江湖帮派人士会合。” 看来谁都不是莽夫,知道没必要和势穷的跳墙犬拼命。 “郭荣小狗!敢和我决一死战否?”正说着,李守贞就带着亲兵赶来了。 郭荣冷笑一声,没有答应他。 “你当初被我捉到,居然吓得犯了喘病,原来是个天生的耗子胆!” 郭荣拨过马头,决不受人挑唆。 “你柴家真乃一窝的鼠辈!你亲爹柴守礼,乃是个见到哪个小娘们就入了的纨绔无赖!你柴荣不定是哪个窑姐生的野种!你个野种又认了郭雀儿这流氓地痞当爹,贱上加贱的贱货!” “唰”一声,郭荣终于拔出腰间长剑,调转回了马头。 承远知道郭荣这人虽然表面敦厚恭谨,但任何人只要稍稍读些史书,就必然发觉:史料中处处透出周世宗那刚强和易怒的性格,这一切可以用“跃然纸上”来形容。 他终于没有阻挡,郭荣身为男子又是自己的主将,敌人说了如此难听的话,就连他也必须慨然回身,护着主将走向伪秦王旗之前。 秦军亲卫们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穷途末路的主君,喊起了号子: “嚯!嚯!杀!” “嚯!嚯!杀!” 他们都是李守贞镇滑州时的部下,又或是老部下们的子弟,这股带着白马口音的鼓噪之声隐隐有一股苍凉之气。他们尊重了主公的意愿,决心成全一场两人两马间的双雄之战! 两个人乘马相对,各持将剑指着对方鼻尖,第一合即将开始…… 李守贞知道郭荣刚才力战了良久,浑身一定疲惫不堪,故而持久战对己更加有利,因此他冲过去并没有使用赌徒式的搏击,而是以守势伺机进攻,恰巧对方也没有敢使出全力,故而二马错蹬时两人的兵刃皆没有相撞,也没有接近对方要害,而是剑尖差着半寸空对划过。 短兵器的马上对决其实更加考验技巧,对两人控马时对双方运动轨迹的判断,以及距离感都是更大的考验。接下来的五合依然如此,顶多是兵刃相擦溅出星星点点的火花,但谁都不愿冒险奋力一击…… 李守贞心中一惊:“不成,这小子年强力壮,刚刚打了这么久居然未露疲态,吾毕竟年岁已老,拖延时间和比力气未必拼得过他!” 他这次横了心,决定以巧劲决出胜负。 李守贞拍马冲来,这次他忽然将身子探出砍向郭荣,然而这却是故意的卖出破绽。 郭荣果然上当,他测算敌人砍来的剑势,本以为对方会一剑砍偏,于是便去刺他肋下,但李守贞的腕子忽然一翻那将剑反手绕了个剑花,这下“当啷”一声,郭荣的兵刃被他打落到了地上。 然而郭荣的临机应变能力更强,他趁着李守贞冲来之势忽然探出左手,竟抓住他身前的战袍,要将他一把抓过来。 承远等人正要欢呼,忽然郭荣的马一声长嘶,两只前蹄忽然猛地抬起,郭荣大惊松开了手,紧接着已被甩下马来。大家见郭荣枣红马的右眼插着一支弩箭,鲜血直流,原来是不远处张延嗣放的冷箭…… 承远惊怒交加,他挺起短枪催马冲向对方,张延嗣举着弓弩来不及上弹,这一下措手不及,一下子被承远扎了个透明窟窿…… 此时骑马的不少关中豪客们也冲过来,赶紧护住成司马,承远惊叫道:“我没有危险了,快去救主将!” 李守贞娴熟地操控自己的军马,要用马蹄将地上的郭荣踩死。郭荣只得奋力地躲闪,然而也越来越险十分勉强,情势危急。 承远忽然想起张延嗣手中的弩箭,此时只有李守贞在马上,反而不必担心误伤郭荣。于是他慌乱中将之捡起。臂张弩的上弹并不光靠傻力气,还要掌握一点寸劲儿,承远试了两回却总是失败,暗自骂咧子道:“艹!关键时刻又是发挥失常。” 身旁一个精瘦的汉子见成司马龇牙咧嘴急得满头大汗,便抢过那弩箭道: “我来试试。” 卡塔一声,这人还真的一次就成功上了弹,又将他递给了承远。承远快速地扫视了一眼这个人,长着两撇鼠须,正是那个所谓的“华山派掌门人”…… 他瞄准李守贞胡乱射了过去,这一次却偏了。再次让那人上弹后,承远收起了焦躁的心情,他努力地心如止水,回想着裘飞虎讲述的要领。 “嗖”地一声,这一下终于正中对方胸口,臂张弩的劲力何等厉害?李守贞呻吟一声,手中的剑掉到地上。承远飞身扑过去趁机将其抄起,他高高跃起,用力挥舞李守贞这把百炼而成的将军剑…… 不一会儿小木狼成奎远潇洒地转过身来,秦王李守贞的头颅已在手中! 83 我是mr “奎星威武!大汉朝万岁!”这时李曜和赵普率领的其他关中群豪已经赶到,他们纷纷欢呼了起来。 那些李守贞的亲兵们号哭不已,许多人拔出腰间的短兵之刃,自裁而死…… 郭荣看着这些久经沙场的战士,也不由为之动容…… 承远也颇为激动,于他看来:李守贞当然算不得什么好人。而且从他拘泥于阵图,搞出这个庞大细密而又不得变通的巨型雁形阵又可以看出:他的军事战术水平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然而从自己和他的几番对话,以及那个巧妙地金蝉脱壳偷取潼关之计来看,此人不失为一代英才!只可惜被邪教骗子蛊惑,只能以一个荒唐恶人的面相记录于史册。 此时看来,李守贞也许并不像历史所载的那么令人憎恶…… “好吧……”承远心道:“你拼死求得与郭荣一战,既免了那寸磔之苦,也好歹比正史中的烈焰焚身好了不少……” 郭荣知道必须尽快推倒王旗,这样秦军就会迅速瓦解,让己方将士更少的伤亡。于是他将自己才掉落的那把剑收归入鞘,而后解下来单手平握指向承远: “成奎远,接过此剑!立即给我把伪王的大旗砍倒!” 不论关中群豪,还是那些残存的少数秦军亲卫士兵,他们都满脸郑重的看着承远。他们知道兴捷军指挥使郭荣——这位禁军的大将不单在对成司马赐剑,而且正在把又一个天大的功劳送给他…… “属下得令!”单膝跪地并双手接剑后,承远心潮澎湃,然而他的心头又有些紧张:那杆王旗的旗杆看起来坚固得很,如果自己砍了半天却弄不倒,那可就有点尴尬了……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横砍了过去,没有几下子李守贞的王旗便摇摇欲坠,果然是把千锤百炼的好剑! 眼见承远高举此剑的英姿,郭荣亦感慨不已,他想起不久前在父亲的阁楼中听到那首“押棺诗”后,自己正是用这把宝剑指向当头之月,说出那句:“谁人若要此人之命,孩儿便要谁人之命。【零↑九△小↓說△網】”的。 承远用尽全身之力,一脚将秦王的大旗踹倒,众人再次欢呼起来,声音一浪一浪的升高: “大帅威武,奎星威武!大汉万岁!圣上万岁!” “大帅威武!奎星威武!大汉万岁!圣上万岁!” 裘飞虎的兴捷军健骑营已经穿透了秦军混乱的右中军,几乎要和承远会合,承远大喜: “裘二哥!我把王旗斩下来了!我把王旗斩下来了!” 他飞身跨上马背,又在身旁人等的帮助下用双臂擎起李守贞的旗子。他冲向裘二,师徒二人聚在一起哈哈大笑。 这时远处潼关城楼上忽然响起一阵呼喊: “黑白!双骑将!嚯!嚯!” “黑白!双骑将!嚯!嚯!” 原来是兴捷军也已经从风陵渡赶到了关城上,向他们的军司马和骑兵都教头在呼喊和致敬。 承远和裘飞虎顾不上自己满脸皆是鲜血,他俩兴奋地共同抬着那杆大旗,在古战场上往来招摇驰骋…… 承远心中得意万分,此时的自己比世界杯决赛上入球的mr们还要威风! 奉国军的斥候们顺着战场的两侧疾驰而过,他们不断地齐声大喊: “郭枢相有令!缴械者不杀!缴械者不杀!” 紧接着是震天的稀里哗啦之声,数不清的秦军将士纷纷将手中兵刃就地扔掉,但依然有不少杀红了眼的禁军士兵兀自在捅向他们。过了一会儿后,禁军将领们才成功喝止住部下们的动作,经历了如此激烈的一番拼杀,大家无论敌我皆愣在原地上。整个战场上仅剩战马此起彼伏的嘶鸣,以及战士们粗重的喘息之声…… “黑白双骑将”兜了个大圈子后,将王旗又送回了自己的主将郭荣身边。这次兴捷军主力虽然上岸较晚没有赶上这场大战,然而前有兴捷先遣军裘飞虎穿透右翼撕开敌军的阵型;后有行军司马成奎远策反关中众侠客,攻击秦军阵型最为脆弱的后部,再加上之前郭荣和承远被捉后使妙计成功将重要信息传递给中军,故而反而是兴捷最有面子了。此时身处奉国军中央帅旗下的郭威也很为他们高兴…… 奉国军赶着秦军俘虏们,和他们一起让出中间一条大道,直通禁军的总帅驾前。郭威正骑在高头大马上微笑而立,他的两眼焕发出无尽的威严和光彩。 面前这条通道上,兴捷军都指挥使郭荣提着伪秦王李守贞的头颅,与奉国军都指挥使韩通当先大踏步迎面而来,随后是承远、裘飞虎二人抬着伪王旗喜滋滋紧跟其后,再之后是李重进、赵匡胤二人,最后面还跟着个王继勋…… 原来王继勋刚才领着秦军的左翼却犹疑而不能及时变阵,再兼救援右翼不力,最后索性带着自己的一队亲兵临阵举白倒戈了。正是他的行为导致秦军左翼也彻底崩溃了,因此对于汉军来讲,理论上他不但无罪而且也对禁军“有功”。 通道两侧的秦军俘虏兵们纷纷朝他的脸上吐吐沫,或是怒骂不已,这短短的几步路却是王继勋人生中的最最耻辱之路…… 承远偷偷回头瞟了一眼王继勋那犹如“x片里被s满了浆子的脸”,此人丝毫不以为耻,还勉强摆出一副“我究竟又来到赢家这边”的表情。承远也有一种喷他一脸的冲动,但是他还是忍住了…… 承远知道王继勋正是凭着这种以耻为荣的本事,才一直高官厚禄的活到太平兴国年间,那位处死他的皇帝正是此时走在王继勋身前之人的弟弟——现在还是八岁屁孩的赵匡义…… 李守贞的头颅被扔到了郭威的眼前,郭枢相一脸严肃地看了眼李守贞的脸庞:这个人总指望长安、凤翔能和他连成一气,甚至孟蜀能和他结盟。然而所有幻想破灭后,他还能在绝望中使出几乎威胁到自己的最后一招…… 他先下了自己的白马,又双手将其捧起: “来人,找个匣子先把他装了,送回朝廷之前,就只在晚上挂城门示众吧……” 郭威丝毫没有羞辱这颗头颅的兴趣。 他回身又看了一眼对面的几位爱将,忽然将严肃的表情一转: “瞧瞧啊……瞧瞧你们几个,满脸都又是血又是尘土泥垢,还戳在这傻笑,成什么样子?”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郭威自己也忍俊不禁:“成奎远,瞧你一笑出来,脸上的血块子就哗啦啦的往下掉,哪像个军司马的样子?赶紧着去洗把脸,一会儿回了潼关关城里摆宴庆功时候,可别再是这副嘴脸。” “属下得令!待会儿一定好好洗脸!” 承远大声答了这句,再次勾起了一阵哄笑。 “属下还有一事报告枢相”承远想起了那帮关中“黑社会”,人家这次出了这么多力还损失惨重,当然不得不提:“这回能够出其不意的痛击敌人后腰,都亏了关中诸侠。” 郭荣也连忙附和承远:“说的不错!他们本来被李守贞一伙人诓骗,这才附从了贼军,直到陇州巡官赵普,以及一个在长安做过判官的剑客李曜对他们晓以大义,这些江湖义士便毅然反正成此大功!” “嗯……赵普……”郭威忽觉这个名字好像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然而这几天高度的忙碌和精神紧张之下,他忽然想不起这人是什么来历了。不过也并不急,反正仗也打赢了,以后摆宴庆功赏赐此人时再问个明白就是了…… 郭威自己就是极为卑贱的出身,当然难以对这些游侠散士们发起一丝一毫的轻视:“既然他们立下如此功勋,当然不得轻慢,回去要和禁军将士们一般的论功行赏,优待抚恤。嗯……还有,给我号令全军,有敢以轻慢无礼之语辱没他们的,一经告诉,按煽动内讧之罪处置!” “诺!”麾下的将校们都齐声答应。 承远一拍脑门儿心道:“哎呦……忘了和大帅提了!‘大侠们’还惦记着总伦的那帮姑娘呢!”不过他转念一想:“既然这事儿是赵普那小子答应的,那就让他回头自己去说吧……” “你们都辛苦了!”郭威先是叹息一声,又含笑点头道:“走!咱们一起风风光光的回潼关!” 84 恼人的姓名 乾祐元年十月初朔晚间,潼关城内正在做大摆筵席的准备。 这场筵席的设置并不铺张,因为是军筵,所以菜色也保持着一种粗豪的色彩:大块的羊臑切片、大块鹿脯、还有那种大盘的胡饼,总之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要将一个“大”字极尽展现那才罢休…… 只有在酒的这个问题上,禁军依然是十分吝啬,想盼着“大碗喝酒”?那是做梦。今晚也是从军三个月以来全军唯一一次允许饮酒,但每人也只得二两。另外无论是入驻潼关的休憩或交代今后留守的防务工作,其实也只有两天两晚,因为禁军将士们还要继续赶回蒲州,防止河中城中剩余的伪秦残军冒险突围而去。 经过对俘虏的审问,禁军了解了河中城内的大略概况:城中主持大局的乃是都虞候安在钦,李守贞的几个儿女除了李崇训还被扣在城下的禁军营中,其余皆在城中。 此时还不到军筵入座的时间,承远懒洋洋的半卧在关城里专为军官而设的房屋之中,又从怀中掏出了司仓发放的二两小酒。那么多天没有居住过室内,他此时坐在青砖灰瓦的建筑之中只觉惬意无比。 “梆梆梆……” 一阵敲门声后,门外有声音道:“在下奉成司马之召唤而来。” 承远知道是今日战场上最后关头为自己手中臂张弩上弹之人,也就是那个所谓的“华山派少掌门”。 “请进来,不必客气。” 刚才无论是被大忽悠赵普作“战前动员”,还是战场上与自己共同奋战时,承远都没有过多注意这人的形象,只记得他长着两撇鼠须,毫无大家宗师的气度。不过此时看来,这位掌门人的五官其实还是颇为俊俏的。 承远将自己的小皮壶中的一点酒倒了一杯,对“少掌门”指了一下,示意他先请。对方拘谨地摇头客套后承远才自己举了起来…… “请问足下尊姓大名如何?”承远一边问他,一边一脸享受地满饮了那杯酒。 华山派“少掌门”抱拳道:“回成司马,在下名叫李登光军。” “噗嗤”一下,承远嘴里的一口小酒喷出,弄得“少掌门”也满脸都是。 “李登光军??”承远心想怎么起了个如此王八蛋的名字?他赶紧抄起纸笔递了过去:“快给我写出来。” “回成司马,在下不会写字,只会看画儿。”李登光军一边把自己酒水淋漓的脸抹了一把,一边回话。 承远奇道:“啊?不识字……那你怎么读《紫霞秘笈》的?” “回成司马,什么《紫霞秘笈》?在下从没听说过,小人的先父当年教我把式,都是用口诀相传的。” “好了好了好了,”承远有点不耐烦了,“究竟是那几个字?你说来听听吧。” “先父当年作华山派掌门人前,在华阴弄点子小生意,是倒卖油灯里那灯芯的,所以爹娘就给我起了个名,叫李灯灰,油灯里灰烬的那个灯灰儿。” 承远愣住了,不过起什么名字那当然是人家爹娘的自由,只要不犯朝廷的忌讳那干你承远屁事?虽然依旧觉得这名字读起来十分的“岂有此理”,但总不能因为自己从某个特别的时代而来就强迫人家改名吧?这就好比承远处理军中文书,发现以桧木之桧为名者比比皆是,然而一旦二百年后秦相公一死,岳武穆平反后,从此将近八九百年几乎无人再用此字为名,直到改革开放之后才渐渐又有出现…… “好吧……李掌门……”承远无奈的接道:“现在郭枢相向朝廷请旨赦免你们的从贼之罪,还为你们报了功。如果大家从此继续从军,那么不但上报的功劳即有用武之地,而且之前的罪责也更容易为朝廷所谅解。” 承远见他的神情挺像个机灵人,便接着说:“我听说大家对你都很服气,所以想听听李登……嗯李先生你的意思。” 李灯灰毫不犹豫的答道:“愿从!”不过话音未落他赶紧又补充了几句:“不过我们对效忠大汉朝廷也没啥兴趣,大伙一者只服李曜李大官人,他老人家舍了全家的家产妻离子散,只为保全贞观圣君的遗体。如此仁义之侠士,大伙莫敢不从!” 承远凛然动容心道:“这些人毕竟是武林中人,确实以所谓任侠仗义为美,还是有点江湖中人之表率的意思。”他此时又找回点金大侠作品中武林人士的感觉了。 不料李灯灰又接着说:“不过让我们在奎星公手下办差也行,大家都听了奎星公半年来的种种事迹,觉得你老人家从来都吉星高照,跟着你绝对飞黄腾达升官发财!” 承远再次哭笑不得的心道:“我收回刚刚的评价” 他又对李灯灰点头道:“好吧,既是如此我到时候再和大家聚一聚,争取把你们吸收到兴捷军来,你们有什么要求也尽管和我提。” 李灯灰赶紧顺着杆子道:“大伙暂时没啥要求,就是想问问成司马:当初说那些妖僧总伦左拥右抱的小娘子们要赏给大伙,不知道还有没有信儿?” 承远一下子就头疼了……正在没理会之窘境下,忽然中军的人来报告说军筵要开始了,要承远赶紧过去赴宴。 “好好!我马上赶过去……嗯李掌门,那个事来日方长,到时候我得空再想办法。” 承远抱了个拳,然后像遇到救星一般夺路而去…… …………………………………………………………………… 庆功酒宴上,郭威坐在主位,旁边左首第一位乃是这次及时救援了潼关之战的奉国军指挥使韩通。 “在座诸位,”郭枢相拍了韩通后背一下:“知道咱们这支先帝所亲创的河东军,在庆功宴上的固定节目是什么吗?” 不少人齐声大叫道:“乃是韩指挥使的亮伤疤!” 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大笑了起来,韩通不好意思的摸了下胡子,不过还是当场将衣襟解开。 黝黑的肉体上遍布着箭疮和刀伤,承远老远看过来都觉得胸中豪气顿生。韩通这时站起身来脚下转了一圈,大家即发觉,他胸前的伤疤远远多于后背,显然是个勇于冲锋之人……众人纷纷击掌叫好,大赞不已。 此时承远又想:“如果不是我的出现让历史进程稍稍改变了点,那你韩指挥使河中之战还要如正史那样再中六疮!只可惜这事你不明就里,也没法念我的好了。” 此时坐在他身边之人,却是自己的老朋友王溥。这两人同在禁军中做这种从事之职,却鬼使神差的没打过任何照面,即使承远有参加过的那极少数两次中军军议,也恰巧赶上王齐物有外出的重要军务没能参加。 听说王溥没两下子就猜出自己那画中的哑谜,承远也相当开心: “齐物啊,我当初被伪王李守贞扣押在王继勋军营,后来那张画送出以后,我就连续两日天天梦到当初郑州花圃里,你作牡丹诗修理我的情景。” “没有的事,那个诗不是当时想的,而是我在老家时所作,然后在郑州与你对坐时正好派上用场而已。”王溥微笑着谦词了几句:“不过你这人天生便不是个听人劝的种!” 承远大笑起来:“没错没错!” 他忽然趴在王溥耳边说:“齐物啊,你当初的那三篇策论我又跟曹叔直确认了一遍,后来都记起来了。和我的三篇比起来,那真是明月对沟渠,梧桐与干草之别啊!你知道我这辈子最怕的事是什么吗?告诉你:那就是怕我那三篇狗屁不通的文章哪天让你找机会见到,那可糗死个人了!” 王溥赶快苦笑道:“这个事情你还是忘掉的好,我可没有给你写过什么文章,可不要乱说……” 二人对视一眼,都发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从郑州到潼关间隔了七个月,承远和王溥——两位友人再次举杯相碰,好好走了一口! 主位的郭枢相和韩通倾谈了半天,却忽然想起一事,他凑到右边的郭荣耳边道:“荣儿小子,成奎远招揽的那班江湖混混,都愿意从军否?” “嗯,刚刚听成奎远跟我报过了,他们都同意加入兴捷军做事,儿子在战场上亲身和他们一同作战,觉着这些人还算有点本事,今后让教头们好好操一番,兴许可堪大用。” “嗯……我又想起来了,当初那位以三寸不烂之舌劝他们反正的巡官,叫什么来着?”郭威皱着眉冥思:“就是画了成奎远说的那副画,又帮着递给李守贞那位……” “赵普!”此人和承远都算是郭荣的救命恩人,他当然不会不记得。 “嗯……没错,就是赵普!”郭威边说边让儿子再为自己斟了一杯:“等到筵席一散……不,你立刻!派个人去把他给我叫来!” 85 曹叔直的醒酒汤 郭威终于又想起了赵普赵则平这个事情,不过他依然未想起此人是何来历,以及当初怎样让自己产生印象的。于是他想要趁这事没有忘在脑后前赶紧将他请来,问个究竟。 郭荣想起赵普和李曜现在还和那帮江湖人士在一起,他们都暂且由承远支应着,于是他向承远招手道: “成奎远,这次大战赵普的功劳不小,你去把他叫进来,让这些将军们也好好认一认。” 承远正醉醺醺喝得开心,今晚凡是有资格参加这高级将领军筵的人,才可以破例多喝一些,每人最多半斤,所以承远今天也就痛快了。 “属下得令!” 他打了个酒嗝,晕晕乎乎地走出厅堂之外,王溥在席间不住的回头提醒:“小心啊公斗!慢点,慢点走……” 承远的酒量实在差劲,当初有回陪领导出差吃饭时搞到最后,那个历史迷王局怕他失态撒酒疯,居然帮他喝了几杯。在事业单位混居然让领导替自己挡酒,承远后来简直成了局里的笑柄。郭荣头回见到他喝多了的醉态,也偷笑起来。 外面各个基层军将们也在各自摆宴,等到高级将领们在里屋聊够了,郭威众人还要出来和大家同乐。承远发现关中群豪几位首领的席位在一个相当显眼的位置,那是郭威生怕寒了侠士之心,让他们生出被冷落之感,这才如此安排。 关中众之中有个叫潘楚的眼最尖,乃是中条派头目,中条山正在华山与太行间,且离河中和潼关很近,因此他倒是有点“尽地主之谊”的意思。而本来地位颇高的华山派李灯灰却老老实实的在一旁敬陪,这帮江湖人物还真不是单纯的乌合之众,私下里真的是有些规矩和门道的…… “奎星公!”他招呼了一声连忙凑过来。 “大家辛苦!还愿大伙过得尽兴!”承远先拱手客套了一下。 “一人二两酒,过不了尽兴!”一个华山弟子撅起嘴小发了个牢骚,李灯灰怕扫了承远的兴,赶紧去制止了他。 承远的酒本来就还是没醒,旁边几位侠客却继续又满上了酒杯递过来,要给成司马敬酒,承远实在推不了,只好又多喝了几杯。又继续问:“赵则平在哪?里面正找他呢。” 潘楚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一脸肃然:“他们俩来不了啦,赵巡官和李大官人当初从长安转至河中时,尚未来得及将大唐太宗文皇帝圣体归葬。现在李守贞身死,潼关之事已定,他们立即决定完成当初相约的诺言,要去九嵏山昭陵将此事办妥,刚刚他们已经动身了。” 眼见所有关中群豪们全都一脸肃敬,承远不由也为赵普、李曜的侠士之心所感动。赵则平绝非什么甘作闲云野鹤之人,承远深深知道:青年赵普是一个对儒士学说嗤之以鼻的人,他钻研吏术,只求在乱世中以功利之学行功利之事,然而刚刚经历过那么激烈的一场战斗,他却能为自己对李曜的一句承诺而义不容辞的抽身暂去…… “一只奸猾的老狐狸”,这是历史中赵韩王所留下的深刻痕迹,然而承远却由亲身经历而知晓:至少在三藩之乱这个时期,青年赵韩王是一位有“义”之人,这个“义”绝不是道学中那“仁义道德”之“义”,而更像是金庸、古龙侠客小说中那种侠者之“义”。 李曜不愧为关中诸侠心中的领袖人物,那个侠义的世界不是纯然的妄想,那种任侠仗义的东西就像夜空中闪光的星斗,越是漆黑的无月之夜,却越是容易闪现而出…… 今天打了胜仗后本来一直十分的轻松快意,然而他却因此事而蒙上了小小一层遗憾之感…… 承远对关中诸人又关照几句后,便回过身准备去复命,他双眼半闭晕晕乎乎地,脑中有个声音仿佛正在对远去的赵普呼喊: “赵韩王啊赵韩王!中军的那些大将们都还等着你露脸呢,你怎么就不辞而别呢? 你未来的好基友——大宋朝太祖皇帝赵匡胤现在就在军筵上,我还等着为你介绍他呢,你怎么就这样走了? 你将来的良师益友——宋词将军也在军筵上等着你,然而你怎么走了呢?” “哐当”一声,承远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幸亏身边的石守信及时扶住了他,才没有摔个好歹。 “成司马小心!” 石守信一边搀着他,一边嘱咐着这位长官,承远却继续晕头转向的找不着北…… “成公斗!” 忽然这一声冰冷而凛冽的音调入耳,承远打了一个激灵,居然稍稍清醒了一点。这个叫声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被称作“冷樽”的司录参军曹正…… 承远跌跌撞撞地朝曹正的方向走去,对方瞧他那醉醺醺的样子,不由微微一叹。 “怎么了成公斗,里面不是每人只限半斤酒吗,怎么喝成这个样子?你中途跑出来乱走,想要做甚?” 承远本来在厅堂里就喝的一塌糊涂,不久前又被关中诸侠灌了几杯,现在简直像坨烂泥一般了。好在今晚的限酒令其实也只是做做样子,谁愿意在庆功的当口真的因这点小事处罚谁呢?当然如果你酒后惹是生非,和旁人真的闹出些事端那又另说了。 “赵普……找赵普……太祖爷……嗯太祖爷没跟赵相公见面……哎可惜啊……可惜啊……” 曹正没搭他这胡言乱语的茬,而是赶紧堵住了他的嘴,然后将他拖到了角落里。 “公斗?成公斗?” 曹正用手啪啪地拍承远的脸,欲让他清醒。承远则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位老朋友:刚刚酒筵上王溥曾对他说起过,那张双寒草的哑谜之画曹正一眼就猜出来了,也就是说这人竟然比赵普还要精明! 想到他身怀绝世之才干,明明奔波劳苦了一生却依然是这么个芝麻绿豆官,生活清苦却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他养活,再想自己顶着个“奎星”的大帽子居然处处如鱼得水,承远不禁又为他难过起来…… “哎……曹叔直啊曹叔直……”承远醉醺醺地摇着头:“你今年已经快要四十了!还做这正七品的官职,哎……我承远为你不平啊!” “我没什么不平!” 曹正果断的回了这一句。 “哦?”承远听到他颇有些“安贫乐道”的气度,这倒是新鲜了,毕竟这家伙的气质就不像个能安贫乐道的人:“曹叔直,君能安贫于陋室乎?” “安贫于陋室?”曹正一声冷笑:“那可不愿,我可是将来要当宰相的人!” 承远哈哈大笑起来,听到这个回答,他的酒疯撒的变本加厉了: “当宰相?哈哈哈……你要当宰相?给谁当宰相?” 曹正知道这小子撒酒疯撒得够可以了,于是便用凌厉如鹰隼的目光紧紧盯住了对方,准备给他醒醒酒。 承远被他盯得发毛,连忙将目光逃开,改而目视其口,随着曹正的口型,一句惊人之语被他以冰冷而平静的口气小声吐出: “为谁当宰相,我怎知晓?不过今后的千年如何兴替、谁将入相,你不是都尽在掌握么?” 这样一来,承远的酒果然一下子就醒了…… 86 跨越千年的对话 郭威在大厅里还在奇怪:承远怎么那么久还没回来?郭荣也只好改让李洪信再去找关中诸侠。郭荣猜测承远一定是喝了这点酒却不胜酒力,于是醉倒在外面了,也就并未再去管他。 此时的承远则依然满脸惊异地面对着曹参军。 曹正一贯那种冷冰冰的神色忽然不知不觉的消失了。他显出一种诡异而略有奸邪的笑容,这个笑容已经并非第一次映入承远的眼中了…… 上一次是第一次出许州前的黄昏,曹正命令裘二虎子驾车杀伤南门口的民人,从而引起人群冲击守兵,那是他说出“记得先杀再喊”的时候,也是这种一脸的邪笑! “成奎远……不,或许要改称为“承远”。你那个后改的名字,本来就是曹某给你起的!” “你你……你在说什么啊?”承远全身都打起了哆嗦:“我还是回军筵去了……” 承远转身欲走,曹正却在背后道:“承远,你既然并未听我把话明明白白的说清楚,难道今晚还妄想安然入眠否?” 这话倒是说的确实没错,如果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走了不把事情搞清楚,那今天晚上承远真的是别想睡着觉了。 曹正见他转回了身子,便诡笑道:“老夫从你内乡洞儿山现身之日,就一直注目于你,你有五大不可思议!” 他掰起手指算道:“其一:你说话时有种古怪气息,好似对这个世间一片懵懂而毫无所知,却又像是无所不晓。这绝非一个西方远来之人应有之情状。” 承远忽然想起:当初和窦染蓝、王溥初遇时,自己和他们间其实存在一种非常微妙的隔阂感,事实上这是很正常的,因为他的潜意识尚未彻底将“自我”安置在这个穿越后的古代,从而建立起真正的时代归属感。他身处的世界既很真实,又很缥缈,真正意义上结束这种与世界的隔阂感,那是在第二次许州之行遇到妻子刘妡以后。 曹正早就捕捉及洞察到了这种玄虚…… “其二,”曹正续道:“那就是你弃了我准备给你的文章,在省试中自作的三篇策论,郭君贵虽拒绝让我亲眼阅之,但他提到你行文的论证充斥一种仿佛自视为‘不证自明’的论述之气,就好像千年过往,万世后继,于你皆似过往云烟一般。” 承远想想这事,觉得曹正这说法终究也只是猜测而已,未必能下什么断言。 “其三,预测日食既之这事,其实没什么了不起,东汉以来的历朝监正都知道“日月交汇于朔日”,大致在什么时期,只不过难以精准测算罢了。然而即便你有异能之术比他人算得准些,但你居然敢在武德司典狱中像耍猴般戏弄当朝国舅,有如此之把握实令老夫汗颜!; “其四,黄河改流图,你考证的那些河道图我都看过了,绝非胡乱画出的,你事先草草描出的中原、关东诸般图例,及秦至梁唐晋三代数千年之下游改道,和前人所著山川水经之诸般图例形状相去甚远,但以图中郡县标记比对,却大致相符,显然你知晓一种和过往完全脱胎之地形图例画法。” 发现承远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曹正却只顾滔滔不绝的继续说,此时他又掰出了第五根手指: “还有其五,那就是你那双寒草的画谜,你标示的黄河中下游形状并不难看出,但要猜出河东、关中、河洛三条花瓣却甚是不易,那是因为构想这三个花瓣时,你正是依据考证改流图时那种古怪的图例形状而想出,却未考虑到此朝此代之人皆是看那些山川水经的古旧画法而研判地形的。是以我因看过你的考证图,才能一眼看出画谜结果。他人如王溥者,那是经我提醒了“黄河”二字才能勉强看出,反之冯相公则只能先猜出潼关这结果,继而倒推出此图。” 曹正又是奸笑一声,手指承远笑道:“正是想通这点后,让老夫确立此想法:成奎远,你既非什么奎宿降世,也不是西方来客,而是从一个能测算出准确的地图形制、日月食既,又知晓后继兴亡的朝代返至我大汉的,我依据你那历代黄河下游改流图测算:从前汉时至本朝终止之变化,再既之至你标出最终的大致改流趋势,猜你所来之朝代当为千年之后,成奎远?我猜的对不对?” “哈哈哈…………” 承远仰天大打了好长一阵哈哈,他一边故作镇定,一边却一身的冷汗长流浃背……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牛的人!能把自己是穿越这种狗血扯淡的事情猜个八九不离十! “曹叔直,你真是个疯子!这个说法简直闻所未闻!就连初唐至此的所有笔记小说都从未有过,干脆你改个行,把这些狗血淋头的玩意写本书,没准能卖点钱养家。” 曹正听到他讥讽,也不生气:“你刚刚酒后吐真言,把那个赵则平叫成赵相公,还满口什么太祖?”曹正依然是步步紧逼:“难道郭枢相要作官家?赵则平今后给郭枢相作相公?” 承远心想:“是了,你曹正再厉害,也决计猜不到‘点检作天子’,所谓‘太祖爷’说的是赵匡胤……” “别乱猜了曹叔直,你刚刚那些胡说八道的话全都是臆断之说,没一条站得住脚。” 曹正见他要走,急忙追道:“既然不敢说这些罔替之事,那总能告诉老夫:你那个朝代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承远无奈地回身道:“好好好,那我就跟你说说。” 他无奈地闭上眼睛想了个例子:“比方说有一间大屋子,长条状的,里面能坐好几百人。” “这有什么稀奇?那开封皇城大内的大殿之中,可容纳之数莫非甚之?” “不光如此不光如此……”承远快速地摇摇头:“那个房子的头一间坐着两个官员,一个叫‘机长’,一个叫‘副机长’。待那个‘机长’一声令下,这房子便在地上跑了起来。” 见曹正愣了一下,承远又加了把火:“那长屋子跑了没几步,忽然一声啸叫之响向上一倾——带着数百之众上天了!从开封到长安永兴,只要几个时辰!” 曹正冷笑道:“这东西是皇亲国戚及其随扈的座驾么?” “不是,这种玩意到处都是!全国人民从‘国家主席’到小老百姓,甚至穷乡僻壤的农户,只要拿着官府按在册户籍发放的一张证明,然后花点小钱买一张叫做‘机票’的条券,那就随便坐,没人拦着。” “胡说八道!哪有这种道理?不信!不信!” “哎哎哎……”承远赶紧用手指头指住了曹正的鼻子:“曹叔直,你说我刚刚的这些话都是胡说八道,那你刚说的那些不是更加荒唐么?若是不许我吹牛皮,那你老人家难道就可以随口胡吹么?” 曹正无言………… 承远趁机转过身微微吁了口气,刚觉得这关终于混过去了,不料曹正忽然在他身后叫道: “成奎远,你不要忘了,有些事既然我能够猜到,那别人也可能猜到,你的三篇策论、黄泛故道考略、日食既,种种诸般情事都是在郭威眼皮子底下出的,如果他那样的人发觉你竟能知晓将来的罔替之事,将会对你如何处置呢?你早晚会来找我,早晚要把所有事都告诉我,只有我才能救你!” 曹正这几句阴测测的话语竭尽如雷鸣般贯入承远耳中,但他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敢搭茬…… ………………………………………………………… 第二天,赵普和李曜前往去九嵏山的路上…… “则平公,在下活了这一辈子,第一次见到如你这般人物,你立下如此功劳,为何不参加了庆功宴再履行与我之约呢?” 李曜这话显然是憋了一阵子才说出的,毕竟人家义不容辞跟了你走,你还要问问人家是不是多此一举,这话说出来不大合适。然而他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了,赵普一脸平静地回答他: “李大官人,你是做过官的人不应该不知道,只要我和郭枢相他们一见面,那就根本抽不出身了。他们让我回朝廷也罢,跟在大军中任职也罢,总之一入宦海立时身不由己,怎么可能和你一同完成这安葬太宗圣体的夙愿?” “哦?你不想再做官了?这个倒是出我的意料……” “那倒不是,做官的机会有的是,不忙在这一时,”赵普微笑道:“而且我不止要做官,将来还要做宰相!” “哦?你给谁做宰相?”李曜问出了和承远同样的问题。 “哈哈……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也许那个能成大业之人,就在之前的潼关激战之中!” 赵普在马上伸展了一下筋骨,他未来的主君究竟会是何人呢?依然如正史般是赵匡胤吗?是郭威吗?是郭荣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天知道。 毕竟,虽说现在还只是一点点,但历史已经开始改变了。 未来的可能,永远是无限的! 第二卷结束感言 首先必须感谢第二卷为我打赏的东港第先生,以及loonss先生。 另外我怀疑当初在s1帮我顶帖子的朋友是否就是东港第先生?无论是不是,那么我也一并感谢了。 还有第二卷为我头推荐票的先生们: 东港第、枪鸟1942、tif、灵山道士、hyliop、童家二少、宝生月毛、昼魇、叹琴筝、艾德罗斯、theknight、407、sss987654、经典林、夜行于昼、沉思的鱼、轩辕天星、傲霜浪子、二月初、uin4rth、真*飞鸟、钻头*正义、惰性求值、酱油宅18号、登·、湖人球迷、天武者、rtsl、sckj、86361968、虎三分、xxbeat、猛老虎、云中有我1999、醉入书乡、loonss、地铁通往陌站、山南西道、书友1210141、过***去。 还有许多没有昵称的朋友们,以及可能不慎遗漏的朋友们,感谢你们对本书的一路护佑。 付出了一些必然的代价后,第二卷终于大致按我的设想结束了:以赵普为引子引出了战争及承远的主线,结尾处又再次以赵普结束以为呼应。 如果当初能让猪脚拥有赵普的气质,也许本书就不会那么惨了…… 第二卷后期的“四圣合战”这一章再次让郭威、郭荣、赵匡胤、承远同时出战,这样可以和第一卷后期“四圣同堂”那章相呼应,这个设想也算是做到了。 第二卷结尾时,我还将自己对承远、曹正两位最重要虚构人物的基本定位表达出了一隅,承远是“那个时代”与“这个时代”的链接,而曹正则是“这个时代”与“那个时代”的链接,承远和曹正从本书最开头的第一章到第二卷末尾的一路同行,是两个时代的对话。 承远的爱情虽戏份不多,其实一直埋伏在暗线中,乃是本书的重头戏之一,然而却因为一些问题并未写成功。 第一次许城危机时,肃宁县主和主角发生了第一次对眼———》对眼之后引起了鸿胪寺里的性梦———》这个性梦造成了主角在省试考场忘记了郭党小抄,只能自己写了三篇策论———》策论让承远被通缉,刘晏僧被抓捕———》再引出了承远的“泄天机”事件————》这两个客观上因肃宁县主影响而派生的事件却导致了她对承远的兴趣——》承远和肃宁县主再次见面,经过冲突后他们完全明了了所有过往的这些事,成就了一见钟情的爱情。 也就是说在爱情这条副线上,整个事件其实是由肃宁县主而起,经历链条式的事件波折后再返还至肃宁县主而止,其中既包含了客观因素,实质上又受承远的主观和性格特质所影响。在女主人公发起,经历了一个循环之后,肃宁县主既是起点,又是终点。 这样的所谓结构其一:有些宿命色彩;其二,偏向某一类西洋戏剧的色彩。因此看起来也许有些别扭,甚至可以说十分违和吧…… 安排这种宿命式的一见钟情,其实我灵感来自于《齐格弗里德》里面主人公和布伦希尔德的第一次见面。虽然二者并不具有过多形式上的可比性(也许有人觉得:这不文青么?没办法,谁让我是尼伯龙根指环的乐迷呢^_^) 当初构思承远和肃宁县主的离别时,我心中很有触动,然而遗憾的是:承远的爱情故事似乎并没有写好…… 遗憾之至…… 本书的失败,除了个人水平拙劣外很大原因是我当初没有搞清楚穿越小说这个题材的特点。 穿越的目的是通过现代人视角加强历史小说的代入感。穿越并不单是形式,那种代入感才是最重要的,当我前一段时间开始真正去学习穿越爽文的特点时,有一天突发奇想,觉得穿越爽文这种模式有一种既视感。 “鹿鼎记”,我的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三个字。韦小宝表面市侩,然而又快人快语而充满了智慧和洞察力,这种视角反而最能激发现代年轻人的同理心,韦小宝不就是我们少年时的潜意识吗? 正如同鹿鼎记也是以单线条写法为主,妄图通过码出过多支线剧情,寻求将支线与主线相撞击的写法也是不适合的。特别是我的头四章偏偏和大多数穿越文还算相似,然而当支线剧情产生时,多数读者会产生一种“受骗上当”的不爽感受,虽然这并不是我有意的。 毕竟我当初构思本书时正在补某多线叙事的知名美剧,所以很想学习这种手法,不料成了反向操作了。 但我很晚才明白这些道理,大概是我住院那段时间。后来果然很多朋友认为本书是毒草,这令我非常痛苦,但是现实如此又不得不接受,人是不能玻璃心的。 不要妄想以穿越小说的形式去写一部“群英戏”。这是我通过本书头两卷得到的教训。 后来我尝试着改进写法,比如赵韩王见李曜本来是两章戏份,我删成一章了,双寒草剧情和“三相”猜图本来我也想删掉大部分,但是那段我实在太喜欢了,舍不得啊你懂的……而且冯道、王溥、曹正三个大牛围绕着承远的那个谜题打转,无形中反而加强了承远的存在感,即使他当时并未在场。这也是我的考虑。 我考虑过把前面三十章大改一下,但是许多内容伏笔和后面牵扯太多,如果不加描述,那么后面大量的构思又必须抛弃掉。何况后续故事的构想已成,还是有那种“猪脚消失”的多线写法存在。 明天开始,我可能要休整一些日子了,因为回顾了一下接下来的存稿依然在继续挖坑,绝对不行!所以本书第三卷已经写好的存稿几乎全部要放弃了,比如有两章牵扯到窦染蓝的剧情。说到这里我再次紧咬嘴唇,心疼加心碎………… 第三章只能重新构思了,而且我准备几万字之内尽量以填坑为主。 为《天星天择》构思一个结尾后,我决定好好学学历史类网文的知识,再构思新作,以前只看《新宋》是不够的,至少先把历史网文的“爽点”“毒点”都有哪些总结一下,能力有限尽量学吧…… 我的想法得到了历史组责任编辑先生一定程度上的谅解,我非常感谢他一路以来对我的关爱。 这是我一辈子第一次写比毕业论文字数更多的文章,至少在创作的时候还算快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