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行一善屑老板[综鬼灭之刃]》 第1章 第1章 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时,无惨皱起了眉头。 虽然说骤然被传送到血腥遍地的任务点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但不管哪次,那个自称“系统”的家伙姑且都会提前给他打个招呼,就算十几秒的提前量着实没什么实质性的用处,可至少能让人有个心理准备。 ——这次却是一点预兆都没有。 分明前一秒他还在护送着某个晚归的卖炭小哥往家走,谁料想才刚走了没几步,眼前就骤然一花,接着自己就到了这个地方了? 无惨暗自咒骂了一声某个愈发不靠谱的家伙,接着定了神打量起周遭的环境来。 那家伙并没有发布任务,无惨也不知道自己这回的帮扶对象是谁——据他观察,那些屋里屋外横七竖八躺着的家伙应该已经死透了,就算他现在挨着个地做人工呼吸应该也救不回来了。 所以那个家伙为啥还没跟过来?他都落地多久了啊?把他这么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家伙扔在异世界的凶、杀现场那个家伙的良心难道不会痛吗? 无惨觉得很气,但一时间又不知道自己该干点啥,只能站在原地跟尸/体相面。 怪吓人的。 而就在这个时候,树林间忽然传来了一阵窸窣的响动—— 是野兽? 不,是人类的气息。 感受到来人气息的无惨总算稍稍放松了些,正准备跟对方了解一下这个世界的情况,结果等待他的,却是从树叶间闪出的一道寒芒—— 穿着黑绿格子羽织的少年不容分说地冲无惨挥出了自己手里的斧头。 无惨吓得后退了好几步,算是躲过了少年的攻击。 “你这个混蛋!!”一击不中,少年立刻反手冲无惨又来了一记追击。 而无惨也是这才看清了那张因为盛怒和惊惧而变得扭曲了的年轻面孔。 ——这人怎么那么眼熟?这不就是刚刚他护送着的卖炭小哥? 无惨顿时更加懵比了。 咋回事儿啊?他这不是突然跳转到了任务点?那为啥眼前的场景忽然变得不一样了啊? 还有眼前这家伙,干嘛一言不合就突然对他挥斧头啊?讲道理,突然出现在血呼啦的凶、杀现场,他脆弱的小心灵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等等? 无惨用眼尾的余光瞥了眼地上的遇难者,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而正在此时,少年恰好再次挥着斧头,一面惊号着向无惨再次扑了上来:“你这个杀人的——恶——鬼!” “等一下!”无惨一面闪避着,一面试图跟这个几乎化身修罗的少年搭话:“这是误会!” 然而那个少年几乎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根本也不打算听无惨的辩解,只是拼命地挥舞着手中的斧头——就算是完全未经训练的门外汉,少年的攻势在无惨看来也足够凌厉了。 无惨就觉得很委屈。 他并非不是这个少年的对手,事实上,作为在世间存在了千年以上的“鬼”,无惨本身就拥有比寻常人强大许多的力量,但他却不可以把这样的力量用做与人类的战斗上,因为他担心自己会在不经意间伤害到这个少年—— 真是麻烦死了啊!人类这种弱小的东西! “你冷静一下,有话好好说——”无惨的情绪愈渐暴躁,但他觉得自己还能再抢救一下:“这里的事情真的不是我做的,我是不可能伤害……” “这里分明只有你的气息!”少年怒吼着:“你这家伙——用死来偿还吧!” “……人类的。”被少年打断的无惨总算勉强小声把话说完了,然而这话就像是刮过眼前少年耳边的寒风一样,连片雪花都没掀起来。 无惨咬紧后槽牙,心下暗骂。讲道理,要不是因为某个家伙的限制,他能容许眼前这小子这么张牙舞爪?要不是因为他必须靠做好事来积攒寿命的话…… ——所以那个家伙到底在做什么啊!这种意外事故怎么还不快点过来处理好啊! 不过是短暂的分神,少年的斧刃竟歪打正着地划上了无惨的衣襟,虽然斧子并不算特别锋利,可还是在他身上穿着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西装上开了道长长的口子。 无惨愣了一下。吹过前襟的冷风终于让他脑海里一直紧绷着的理智彻底断掉了。 讲道理!这是他前两天才刚定制的最新款的西装,很贵的啊喂! 忍无可忍的无惨亮出了自己尖利的獠牙——他可也是个拥有强大力量的“鬼”。 区区人类凭什么在他面前这样放肆! ——这样想着的无惨完全忘记了在一千年前,自己也只是个弱小又无力的“区区人类”而已。 那个时候的他比起一般人更要柔弱许多,甚至被无数医师断言活不过二十岁。这样的说法虽然让无惨觉得气愤,可终日缠绵病榻的境况和每况愈下的身体总像是在应和那些惹人厌烦的预言一样。 无惨并不想就那么死去,他想要活着,想要以足够强大的姿态一直存活下去—— “真是可怜啊。” 在半睡半醒的时候,耳边恍然间传来了这样的声音,有点熟悉,却又让人觉得格外陌生。 “我可以给你永恒的生命,可以给你足够强大的力量,而交换的条件则是——” “日行一善。” 那时的无惨天真地以为那家伙的出现是上天在听到他虔诚的许愿之后才派给他的救赎,所以虽然觉得日行一善这个条件实在很莫名其妙,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然后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做好事就做好事嘛,反正像是帮独居老人整理屋子之类的工作虽然琐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为什么稍微做一点坏事都会抵消掉做好事积累下的功劳啊! 无惨就觉得很不服,刚变成鬼那会儿,他就因为上树端了一窝鸟蛋,结果就被扣掉了攒了小半个月的寿命,简直没有天理好吗! 也是因为这样的限制,别说杀人放火这种大凶大恶的事情了,无惨平日里走在路上看到蚂蚁窝都要绕道走。 只是眼下这个少年实在把他逼得有些紧了,无惨觉得不把他控制住的话,对方肯定不会好好听自己解释的。带着这样的念头,他终于还是对那个少年发动了反击。 然而才刚亮出獠牙来,无惨甚至都不及往少年的方向扑过去,眼前的场景便再次发生了变化,而与此同时,耳边骤然响起了“铮”的一声。 ——是琵琶扫弦的声音。 看着眼前完全扭曲的空间和“坐”在一侧墙壁上的抱着琵琶的姑娘的时候,无惨倒是产生了一点莫名的安心感。 在过去的千年里,无惨倒是也跟不少人“分享”了自己的能力,这也是那个家伙告诉他的事情。 任何人类只要接受了他的血液,就等同于接受了“日行一善”的契约,并可以通过行善来获取强大的力量和长久的生命,而无惨当然也不介意通过将自己的血分给别人的方式来拯救那些濒死垂危的家伙——反正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行善。 随着善行的不断积累,有些天赋异禀的家伙会获得些许特别的力量,无惨习惯性地把这些特别的力量叫做“血鬼术”。 眼下这个扭曲的空间,就是“血鬼术”之下的杰作之一,而那个“坐”在墙壁上的姑娘,就是用自己的力量维系着这个空间正常运转的人。 “鸣女。”无惨沉声唤了一句。 琵琶声再次响了起来,下一个瞬间,鸣女的身形便闪到了无惨的面前,她抱着自己的琵琶,以极卑微的姿态跪伏在无惨的脚下,低垂下头的时候,额前遮了大半个面孔的头发也自然向下垂着,隐约间露出了她面上生着的明显与寻常人不太一样的诡异眼睛。 无惨甩了甩头,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幻视。 不管是鸣女的样子还是她此刻的言行举止似乎都带着种莫名其妙的违和感,槽点太多无惨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从何吐起,于是他索性直接问了句: “你在做什么?” 结果此言一出,跪伏在那里的女人身体竟出现了一丝轻微的颤抖,似是惊惧一样。 “我的样子……很可怕吗?”无惨皱起了眉头。这样莫名其妙的反应让他的心情再次变得烦躁了起来。 “属下是按您吩咐的时间将您接回无限城的。”斟酌了良久,鸣女才似是下了好大决心般地这样说着:“是打扰了您狩猎的兴致吗?” “……啊?”无惨觉得自己有点没听懂鸣女在表达什么。 结果他的反应吓得鸣女立时抖得更厉害了,弄得无惨自己更是一头雾水。 ——所以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啊?为啥好好的一个鸣女见了他就跟见了鬼一样啊! ……虽然他本身也的确是“鬼”没错啦。 “你看上去好像还挺精神的嘛。无惨。” 熟悉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无惨顺声音看去,只见半空中泛起了星星点点的华光。光影交织,缓缓地勾勒出了少女的轮廓。 “这是你的杰作吗?”无惨睨着凭空出现的少女,语气颇为不善:“故意捉弄我?” “神无月——阳生。” 第2章 第2章 “捉弄?”少女的尾音向上扬着,带着愠怒与威压,她走到了无惨的面前:“分明是你自己惹出来的麻烦,还要我来给你收拾残局!” 一边的鸣女瞪大了眼睛。讲道理,她当鬼这么多年也没见谁敢这么跟她老板说话,结果不可能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是她睁眼的方式不对吗?看着这个比无惨矮上一大截的小姑娘叉着腰对他颐指气使的时候,鸣女觉得心情微妙极了。 无惨的脸色一阵发青,像是暴雨前压低的浓云。看这架势,恐怕一场腥风血雨正在赶来的路上。 不甘示弱的,无惨迎着少女的身形向前迈了半步,借着身高优势试图压过少女一头。 “你是在指责我?” “事情会变成这样你也没告诉过我吧?”稍稍顿了顿,无惨皱着眉头,抬手指向自己衣服的前襟:“因为莫名其妙的偷袭结果变成了这样,你不处理一下?” “……哈?” 没等那个名叫“阳生”的少女回答,一旁的鸣女先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满是诧异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鬼生观都在崩塌。所以这个顶着她家老板的脸的家伙手里到底拿的是什么女主剧本啊! 感受到无惨投来的冰冷的带着愤怒的眼神的时候,鸣女缩了缩脖子,但这依然无法改变她觉得眼下的场景幻灭过了头的事实。 阳生也怔了半晌。 就算已经跟无惨这家伙相处了千余年,面对对方偶尔冒出来的飘忽操作,阳生还是时常会觉得措手不及。 讲道理,来这儿之前,她本来也挺生气的。 她是无惨的契约者,或者可以叫做绑定系统,平日里会给这个家伙制定一点做好事的计划,顺便进行一下任务后的评估什么的。 这简直是工具人一样的存在,但她毕竟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能重新活蹦乱跳还拥有这么强的力量,当工具人也不是太坏的选择,更何况她绑定的“宿主”跟她姑且还算是关系相当不错的“旧识”。 阳生本来是这么想的。 但当两个人的关系发生变化之后,阳生才赫然意识到,无惨这个家伙绝对是把给“没事找事”这个技能点满了。 任务完不完成姑且不论,不管做点什么都能用不同的姿势节外生枝就很厉害了。 就好像这一回,本来阳生引导着无惨在异世界做任务做得好好的,在传送回原世界的时候,阳生还琢磨着是不是应该给这个难得发挥正常的家伙多发点奖励什么的,结果落地之后,看着从无惨背后钻出来的两个小鬼,阳生觉得自己简直要窒息了! “反正是孤儿,而且流星街那种地方又不适合生活,带回来能怎么样?”无惨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做的有什么毛病,还理直气壮地觉得这也是在“做好事”,甚至还试图跟阳生申请更多的“奖励”。 “当年收养童磨的时候怎么算的来着?好像是一年的生命?”无惨掰着手指头跟阳生数:“这次是两个,所以是……” “你给我闭嘴!”阳生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所以到底是谁给你的自信擅自决定任务内容的啊喂! “怎么?”无惨还一副极其得瑟的样子:“是我擅自决定做好事,触动了你身为‘系统’的权威了?” 呸!阳生简直要气死了。虽然系统的权威的确受到了侵/犯不假,但阳生此刻在乎的根本不是这种可有可无的事情。 “时空通道又不是随时都可以打开的,你这么随便从异时空捡人,万一打破了时空的秩序怎么办?”拔高了音调,阳生咆哮着对无惨不负责任的行为进行了强烈的谴责。 结果无惨反而来了脾气,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在做好事,阳生这么说都是无聊的借口,就是不想给他额外的奖励。 自觉做了好事却没有得到相应回报的无惨气呼呼地趁着夜色跑了出去,留下两个从流星街捡回来的麻烦崽子和阳生在原地面面相觑。 阳生只觉得脑仁生疼,讲道理,都一千多岁的鬼了还跟个中二期的叛逆少年一样说离家出走就离家出走,你们鬼都不要面子的吗? 但气归气,把这么个熊孩子一个人丢在外面阳生也确实放心不下。虽然以无惨惜命的性格,就算闹别扭,肯定也会在太阳升起之前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的,可怎么说呢……炸了毛的熊孩子如果不去哄的话,回头等他回来肯定又要单方面地对她冷战,这就很不利于任务的推进。 看着天边渐渐向西垂去的一弯残月,阳生幽幽叹了口气。 嗐,世界总归还是美妙的,她为什么要跟一个无能狂怒的孩子死较劲儿呢。况且她可是比无惨维度更高的“系统”,是熊孩子的“监护人”,就算孩子惹人生气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像老父亲一样地把他原谅。 带着这样的念头,夜间微凉的空气也变得有些清新了。顺着无惨的气息一路找下去,阳生很快就发现了那个身影—— 不对。 伴随着那个熟悉的轮廓一并出现的还有空气当中弥散着的铁锈一样的味道。那一个瞬间,阳生只觉得血液都充盈到了自己的头顶。 那不是无惨,至少不是那个跟她相伴了一千年的熊孩子。 大抵是因为听到了脚步声,站在那里的男人缓缓回过头,借着并不明亮的月色,阳生看到了紧皱着眉头的男人的面孔。那是与无惨别无二致的面孔,只是梅红色的眼中浸透的冰冷却是她熟悉的男人所没有的。 当视线扫过少女的面孔时,男人如同野兽般的竖瞳骤然缩了一下,面上肌肉的线条似乎也随之紧绷了些许。 似乎是陷入了回忆,在短暂的迟疑之后,男人开口,用生涩的低音叫出了那个名字:“……神无?” 听到了这声呼唤的时候,少女的身体原本无法抑止的颤抖却竟忽的停下了。她微垂着头,任由自己柔碧色的眼瞳埋在阴影当中。 轻轻扬起唇角,少女清润的声音伴着夜色传入了男人的耳中。 “好久不见了,无惨。”说话间,她缓缓抬起头,眼眸间的光也霎时变得锐利了起来:“或者该说是……” “鬼舞辻……无惨。” 鬼舞辻无惨的眸光也顿时沉了下来。千年以来的生存经验让他在一瞬间感受到了少女身上带着的威胁。于是那张与记忆当中的某些画面重叠的面孔也变得不重要了。 看气息,对方也只是一个没带武器的普通人类少女而已,就算透着威压,在鬼舞辻无惨看来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可这种压力让无惨觉得很烦。 他决定主动出击。 血鬼术·黑血枳棘。 吃黑色的棘鞭宛如闪电般朝银发少女的方向袭去,顷刻间的变化对于寻常人来说根本连反应的余地都没有。 “我说你啊……”前一秒还站在原地毫无反应的少女在下一个瞬间却骤然出现在了鬼舞辻无惨的背后,和着吐息声的柔软声音惹得无惨头皮发麻:“好不容易再见面,第一反应居然是动手,就好像我们之前相处的时光是假的一样。” 鬼舞辻无惨本能地想要躲闪,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束缚着一样,根本没有一丁点挣扎的余地。 “明明已经过了一千年,还是这样冲动又愚蠢,鬼舞辻无惨,没有我帮忙你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阳生迈步绕到了无惨的面前,伸出手指,勾着男人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你还是对力量一无所知呢。” 这样的动作让鬼舞辻无惨感觉到莫名的屈辱,只是在绝对的强大面前,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甚至连说话的权力也被剥夺了。 骤然发现自己被“禁言”了的无惨简直要气成一只濒临爆炸的河豚。 阳生盯着这张满是愤怒的面孔看了好一会儿,才忽然轻轻地笑出了声来:“这张脸总归不算太让人厌烦,所以我不会杀死你。” “不过你既然在这里的话,我大概也知道某个人的情况了。不赶快去把他救回来的话,那家伙恐怕是要哭鼻子的啊。” ——莫名其妙! 鬼舞辻无惨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听不懂少女嘀嘀咕咕说的话。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关进了“无限城”的牢笼里。 所以无限城是这么用的吗? “反正麻烦是你自己惹下来的。”阳生瞥了男人前襟破开的口子一眼,确定上面没有沾着什么血迹之后,也稍稍放下了心来,于是完全无视了无惨的要求,继续起了自己的“说教”大业:“这个‘平行时空’的事情你自己处理吧,别指望着我会帮你。” “反正因为时空的限制一时也回不去,我最多就是把你在这个世界的行善记录也当成普通任务来看,完成之后可以给你一点点生命值。” “但是如果你敢再惹事情的话,我就把你跟那个吃人的搞事精一起关起来!” 第3章 第3章 无惨并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吃人的搞事精”是个什么玩意儿,但用这种东西威胁他?他难道会害怕吗? 正想跟某人再顶上两句,眼前的少女却忽的转过了头去,直朝着鸣女的方向走了去。于是无惨本来也没想好该怎么表达的怨念情绪就这么生生噎在了喉咙里。 “喂,你还好吗?”伸手在鸣女面前晃了晃,阳生俯下/身子,对这个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僵在原地的鬼投去了关切的目光。 直到阳生接连叫了几声,鸣女才总算回过了神来。 说实话,她觉得自己不太好。 眼前的场景实在太诡异了,就好像是将她一贯的认知拖到太阳底下暴晒了三天三夜一样,鸣女觉得自己的三观早就跟老板的人设一样崩得渣都不剩了。 “喏,如你所见,这家伙的衣服破了。”像是没有察觉鸣女情绪上所受到的震撼一样,阳生自顾自地抬手指向无惨:“不给他换新的,他肯定是要跟我闹的。所以你们老大应该有衣柜之类的吧?能帮我搬过来吗?” “……啊?” 看着在一边因为阳生的说法几乎要跳脚的无惨,鸣女愈发有些怀疑鬼生。 “你就拿别人的衣服敷衍我?”无惨死死地瞪着阳生,撇着嘴抗议。 “我没跟你说吗?这个世界的无惨也是无惨啊。”阳生转回头,表情十足的无辜:“反正体形都是一样的,随便换上一件就可以了吧?现在外面可是白天,你会想顶着太阳出去买衣服吗?” 无惨被噎了一下。 “还是说,无惨是在嫌弃自己?” “自己?”无惨锁紧了眉头,觉得好像哪里都不对。 但阳生并不打算就这样的问题跟无惨长篇大论,比起用这些一时间也掰扯不明白的东西占满无惨为数不多的脑容量,阳生觉得还是思考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比较合适。 她转而又看向了被晾在一旁的鸣女。 “那个男人,我是说鬼舞辻,现在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柔碧色的眼光沉稳而澄澈,只是在其中,鸣女似读出了些许不可撼动的威严:“从现在开始,那里站着的那位无惨才是你该效忠的对象。” “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鸣女的指尖轻轻扣着琵琶面。到了这个程度,就算分不清其中的缘由,她也能够判断,眼前的少女和那个顶着无惨面容的男人恐怕并非是“鬼”的同伴。 真正的无惨大人在什么地方姑且不论,但如果让她这样不明不白地任凭两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差遣什么的—— 指尖迅速扫向了琵琶的琴弦,铮鸣声瞬间响彻整个扭曲而空旷的空间。 这是鸣女的血鬼术,她可以凭借这样的动作移动到无限城的任意角落。 本可以。 琵琶的声音彻底消散的时候,鸣女的耳边传来的是少女的轻笑声。周围的环境没有一丁点的变化,偌大的无限城就好像已经完全脱离了她的控制一样。 鸣女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你该不会是觉得自己可以从我面前逃脱吧,鸣女。”阳生蹲下了身子,直视着鸣女面上那只看上去有些狰狞的独眼:“血鬼术在我的面前是没有效果的哦。” 抬手压在了鸣女的发顶,少女弯着眼眸:“听话,把‘十二鬼月’也叫来吧。既然发生了这样的变故,无惨也该跟大家打个招呼才行呢。” 看似柔和的动作却带着无可阻挡的千钧般的重压,在这样的压力下,鸣女也终于选择了屈从。 一直到战国时代以前,鬼舞辻无惨在用自己的血创造其他帮他寻找“蓝色彼岸花”的鬼这件事上都相当的放飞自我。 完全不去筛选受体的体质,也从来不会考虑血量的问题,于是获得大量血液的家伙基本都因为身体耐守不住而挂掉了,侥幸存活下来的基本都是些只获得了一点点血液的菜鸡。这就导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除开鬼舞辻无惨之外,其他鬼的力量总体来说都相当残念。 当时的鬼舞辻无惨觉得无所谓,反正再怎么弱小的鬼在对上一般人类的时候力量也是压倒性的。总之在使用“呼吸法”的剑士出现之前,鬼舞辻无惨都没有考虑过鬼的质量问题。 但“呼吸法”的出现严重干扰了鬼的生活环境,鬼舞辻无惨觉得很气,于是决定创立一支足够强大的精锐部队来应付这群惹人厌烦的家伙。 就是后来的“十二鬼月”。 “这不是猗窝座阁下嘛,百来年不见,您还没有被/干掉呀。”头顶着血泼般痕迹青年嬉笑着勾上了猗窝座的肩膀:“能再见到你真是件让人高兴的——” 猗窝座根本没容彩虹瞳的青年把话说完便反手锤在了对方的脸上。他素来不喜欢这个自来熟的家伙,更何况眼下的境况让他根本也没有心情与这个不知道读空气的家伙扯皮。 ——他成为“上弦”也有二百余年了,可像眼前这样“十二鬼月”齐聚一堂的场景却还是第一次见。 眸光在扭曲的空间里扫了一圈,猗窝座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 鬼舞辻无惨素来不喜欢其他鬼群聚,哪怕是分派任务的时候,也鲜少会让复数个鬼共同行动。况且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直接把任务内容通过体内的细胞直接传到他们脑海当中的,是而完全没有必要将他们所有人都召集在一起。 所以眼下这是…… 琵琶声骤然响起,猗窝座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看去,率先入目的却是坐在楼梯边沿含笑俯瞰着他们的银发少女。 猗窝座的眸光微动,在那一瞬间,少女的模样竟忽的与脑海当中的某幅画面发生了微妙的重叠—— 那是个身穿素色单衣的少女,坐在高大的樱花树上,手中握着展开的书卷。和着旋落的粉色花瓣,她笑吟吟地看向站在地面上的某个男人。 这并非是属于猗窝座的记忆,而是潜藏在他血脉当中的,某人血液里印刻着的画面。 是无惨大人……认识的人? 猗窝座有些纳罕。 正在这个时候,那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出现在了少女的身后。红色的眼瞳中充盈着意味不明的怒意,男人锁着眉头,俯瞰着跪伏在下面一层空间里的“十二鬼月”。 ——所以这些家伙为什么一个个地长得都这么随心所欲啊! 无惨心情复杂极了,他原本以为鸣女的独眼已经够放飞自我了,谁能想到这群站在众鬼顶点的“十二鬼月”长相居然一个比一个辣眼睛。 眼睛跟嘴换了位置的玉壶就算了,反正他大部分时候都在壶里也看不到脸,但那个黑死牟是怎么回事? 无惨清楚地记得在把自己的血分给继国岩胜的时候,对方曾经提过一句,说是为了跟继国缘一做区分,顺便显得更霸气一点,他打算在脸上多弄两双眼睛。 当时无惨觉得这个男人的审美实在太有毒了所以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谁能想到这种奇葩构想有朝一日会变成现实摆在他的面前啊! 僵硬地别过视线,无惨在内心里对某个平行时空的自己的统治能力狠狠地批判了一番。连下属的形象问题都处理不好,真让人鄙视。 无惨的沉默让下面跪伏着的鬼们心情愈渐焦躁,甚至某些刚刚上位不久的下弦因为空气里莫名的威压而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而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个轻快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打破了沉闷的空气。 “您把大家都叫到这儿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像是完全感受不到气氛的诡异一样,童磨大张着那双彩虹色的眼瞳一脸兴奋地说着:“说起来这样大家聚集起来的场景好像还是第一次呢。” 无惨瞥了他一眼。这家伙看上去与某个经管着日行一善契约者们最大任务源的“万世极乐教”的教祖倒是并没有多少区别,连让人讨厌的腔调也是如出一辙。 不过在异世界里的这样一个存在竟然给了无惨一种诡异的安心感,所以他竟没有去计较童磨失礼的问话方式。 “真是让人看不下去啊。”沉着声音,无惨的视线在扫到童磨旁边的黑死牟的时候便猛地收了回来:“以这样丑陋姿态存在的家伙。” “依靠恶劣的行为才能维持这样的丑态,你们的存在真是——恶心到让人反胃。” 在听闻这个世界的鬼只能依靠“吃人”的方式存活,甚至还因此跟“鬼杀队”这种莫名其妙的组织纠缠不清的时候,无惨心底里竟然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同样拥有漫长的生命,同样拥有强大的力量,他可从来都没有被人讨厌过——当然这里面可能多少有点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成分在。 “让我来整饬一下你们这些无用的可怜虫吧。”无惨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的那群奇形怪状的“部下”:“从外形开始。” “从今天起,所有的鬼都要以全新的面貌示人——” 第4章 第4章 听了无惨的发言之后,十二鬼月十三脸懵比,就连一向最为跳脱的童磨,一时间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讲道理,眼下这个情况看上去可要比被老板直接打掉脑袋复杂多了。 “无惨大人是吃错药了吗?”用带着嘲弄的低沉声音吐出这句话的时候,无惨锐利的视线直直地投向了跪伏在后排的某个“下弦之鬼”的身上,混像是在说“小子你很敢说啊”的模样。 病叶顿时如遭雷击,他万万没想到只是心底里的一句抱怨,居然被无惨捕捉了去。 “有什么糟了的?你说说看啊。”一面说着,无惨缓步走下台阶,往十二鬼月所处的平台走了去。 病叶简直要哭了,他甚至开始计算自己从这个扭曲空间里成功逃脱的可能性。 “无惨……大人。”低沉而有些生涩的声音顶着无惨带来的威压在空间里响了起来。 开口的时候,黑死牟也有一点迟疑。但无惨的言行实在是太反常了,黑死牟觉得自己身为一鬼之下万鬼之上的“上弦之一”有必要替大家问个明白。 “您召集我们……是有什么特别的……吩咐吗?” 无惨顿住了脚步,侧头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正对上了六只塞满疑惑的眼睛。 “把头低下去!”无惨额前的青筋顿时暴了起来,就黑死牟那张随心所欲的面孔,他是真的不想再看第二眼。 “谁给了你抬头的权力,谁又给了你说话的资格?”紧咬着牙根,无惨斥责道:“你是觉得,自己是‘上弦’在我面前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属下……不敢。” 黑死牟灰溜溜地把头低了下去,心底里的问号却反而增加了不少。 “你们是我的部下,只需要听从我的命令。”无惨的视线在那一排低垂着头的家伙身上扫了一圈:“从今天开始,谁也不可以再做出伤害人类的事情。” “自己去寻找需要帮扶的对象,以此来洗刷鬼在人类世界里的污名,这就是你们以后的要务,明白了吗。” “您在说……什么呀?”伏在角落的“下弦之六”釜鵺实在压抑不住内心里的惊诧,忍不住小声嘟哝了一句。 “你在说什么?”无惨的视线瞬间转到聊天釜鵺的身上:“再说一遍啊。” 釜鵺刚成为下弦才没多久,多少有点心高气傲。深吸了一口气,他竟然顶着无惨的注视真又说了一遍:“您在说什么啊?” “我们鬼不是一向靠捕食人类为生吗?只有吃更多的人才能获得更强大的力量,在这里的诸位都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啊——” 话音骤然在空气当中断绝,待众人再回过神来的时候,釜鵺整个人已经被无惨身上生出的粗大手臂捏着脖子拎向了半空。 “你是在质疑我?”无惨微扬着头,赤色的眼瞳间满是冷漠与残酷:“还是说你觉得你可以代替我来对所有的鬼发号施令?” 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区区“下弦”根本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而无惨杀一儆百的行为无疑是在告诉在场的“十二鬼月”,就算看着荒唐,他方才所说的话也都是认真的。 “如果是帮助别人的话,我一直都在做哦。”在众人都还在消化无惨的言行时,童磨却是一脸兴奋地往前凑了凑:“我是‘万世极乐教’的教祖嘛,本来就是为了将教徒们送往‘极乐’而存在的。” “所以可以专注做这样的事情我很乐意的,但问题是……”眨了眨眼睛,童磨歪着脑袋一脸好奇地问道:“如果不可以吃人的话,我们该以什么为食呢?总不能一直饿着肚子吧?” “这种事情难道要我来替你们考虑?”无惨斜了童磨一眼:“连让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都做不到,还有什么存在下去的价值吗?” “……” 总之在史上第一场“十二鬼月”集结的会议之后,鬼的内部便轰轰烈烈地展开了一场深入改革。虽然在会议上,无惨口口声声地说日后吃饭问题自理,但他还是用自己的血将十二鬼月的契约从“吃人制”强行改成了“日行一善制”。 与此同时,鬼内部的“形象改革”问题也提上了日程,首当其冲的就是“上弦之一”的黑死牟。陪伴了五百多年的三双眼睛,说弄没两对就弄没两对,谁受得了这委屈啊!看着镜子里那张甚至有些陌生了的俊美面孔,黑死牟的心情复杂极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鬼内部的改革总算是在顺利推进着的。 无惨自身对于这样的结果也相当满意,而且有那么多家伙对他言听计从,这样的快乐简直前所未有。 借着从鸣女脑中看到的关于“鬼舞辻无惨”的记忆,无惨第一次知道自己还可以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看着黑死牟趴在自己脚下想要辩白却又无法开口的样子,他觉得开心极了。 毕竟如果这是在原来的世界里的话,他要是敢这么跟继国岩胜说话,肯定是要被继国缘一按在地上教训的。 可惜剥削阶级的快乐并没能持续太久。 “这个世界上可还有‘鬼杀队’这样神奇的存在呢。”倚在墙边,阳生抱着臂看着某个沉浸在阶段性成功里沾沾自喜的男人。 无惨沉默了一下,那个瞬间,他想起了被那个卖炭小哥挥着斧子追着砍的悲痛经历。 ——所以那些鬼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啊!为什么还给他留下了这么让人头疼的问题啊! =*=*=*= 坐在幽黑的牢笼里,鬼舞辻无惨觉得心情非常复杂。他从未想过身为“无限趋近于完美生物”的自己居然有朝一日会莫名其妙地沦为别人的阶下囚。 而且还是因为那个女人。 已经过去千余年了,鬼舞辻无惨觉得关于那个人的事情早就该被忘得一干二净了,可当那个少女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鬼舞辻无惨才赫然意识到,那家伙的音容始终在脑海深处的某个角落里格外清晰地存在着。 神无月啊! 鬼舞辻无惨捏紧了拳头,以至于指节间发出了“咯吱吱”的响声。 耳边忽然传来了鞋底敲击木质地板的声音,鬼舞辻无惨下意识地撩起了眼皮,却见一个穿着吴服的温婉女人正拎着个巨大的雕花食盒朝自己走来。 “鸣女?”尽管与变成鬼之后的样貌并不相同,可无惨还是分辨出了这个女人的身份。 “我来给你送些吃的。”从腰间摸出了钥匙,打开了紧锁着的牢笼的大门:“奉阳生大人的命令。” 是破绽! 趁着这样的空当,鬼舞辻无惨想直接夺门而出,可在跑到门口的时候,却像是撞上了一堵坚实的墙壁一样。 “您不要想着逃离了。”鸣女侧头看了眼从自己身侧略过的鬼舞辻无惨:“锁住您的从来不止是区区牢笼。” “还有阳生大人的结界。” 阳生?又是那个女人! 鬼舞辻无惨狠狠地咬着牙根。那个女人分明就是神无月,可在他面前却偏要用阳生这种写法和读法都令人厌恶至极的名字。 这根本就是在有所针对吧! 还有鸣女也是!干什么要摆出一副对那个女人言听计从的模样啊! “我并不是对阳生大人言听计从。”像是听到了鬼舞辻无惨内心的咆哮一样,放下食盒的鸣女忽然说道:“做这样的事情只是在遵从我自己内心的想法。” 鬼舞辻无惨愣了一下。 在过往的日子里,素来只有他读取别人心音的份,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区区鸣女来窃听他的心思了? 这简直让人无法容忍! 鬼舞辻无惨毫不犹豫地对鸣女发动了攻击,可就像是牢笼的四周都布满了结界一样,鸣女身边也像是带着一层风雨不透的保护罩一样,他的攻击根本近不了身。 鸣女站在原地,一脸蓦然地看着几近疯狂的鬼舞辻无惨,直到对方终于无可奈何地收住了招数,她才幽幽说了一句:“您和无惨大人真的很像。” “一样的冲动易怒,一样的自以为是。” 这样的评判让鬼舞辻无惨更加气恼。 “听阳生大人说,您要以人的血肉为食才能够存活。”鸣女的视线在雕花的食盒上扫了一圈:“这是您跟无惨大人不同的地方。” 鬼舞辻无惨的眉头拧得更深,听自己的名字指代着另外一个不相干的家伙实在是一件很让人别扭的事情。 “无惨大人,还有被无惨大人分享了契约的我们想要活下去的话,仰仗的就是‘日行一善’。” “只要做了帮助别人的事情,阳生大人就能把这种力量转化成我们的寿命。” 鸣女轻垂下眼,似是在回想什么一样。 “最初的时候,我大概只是想要活下去,但后来我觉得,帮助别人这件事情本身比附加的生命更有分量。” “这份契约是可以通过输送血液的方式共享的,我很感谢无惨大人能将契约共享给我。” 说到这里,鸣女稍微顿了顿,接着抬眼看向了鬼舞辻无惨的方向,她向前迈了两步,这才继续说道:“听说您与无惨大人是在平行时空之间完全对等的存在,所以我在想,为了报答无惨大人,我或许也可以把这份契约分享给您。” “所以您需要我把自己的血分给您吗?” 第5章 第5章 遭到鬼舞辻无惨拒绝的时候,鸣女的内心里其实是有一点点难过的。 毕竟她也费了大半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主动提出了把血分给对方帮他改邪归正,然而那家伙不光油盐不进,还现场表演了一个无能狂怒。 鸣女也当了几百年的鬼了,可从来都没谁敢这么吼她! 于是从无限城出来之后,鸣女一面在工作报告中跟阳生控诉了某个囚徒的恶劣行径,一面直接把跟鬼舞辻无惨顶着一张脸的某人也一起拉上了黑名单。 而无惨对这种事情一无所知。 虽然阳生这会儿正在异世界奔波,不过作为万能的系统,跨时空收发工作报告什么的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在听说了鸣女的遭遇之后,阳生第一时间对鸣女表示了慰问。 “鸣女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听劝什么的完全是那个家伙的错。”阳生说:“不过你也知道啦,都是无惨,脑回路肯定是一样清奇的,所以你就别跟他一般见识了。” “至于下次送饭什么的……毕竟他跟无惨是平行世界里对等的存在,如果他饿死的话,无惨可能也要受影响的。所以虽然麻烦,也只好勉强先养着啦。” “不过说起来,在这边的世界我听到了一点好玩的事情呢,具体内容等我回去了之后再说给你们听,总之如果下次送饭鸣女不想去的话,可以考虑换成缘一阁下。” “鬼舞辻无惨那家伙一定会感动到哭出来的!” ——*——*—— 说让去鬼杀队去谈判的时候无惨的内心是拒绝的。 特别是在读取了刚捡的那群便宜下属的记忆之后。 讲道理,如果不是因为觉得刚刚才将“十二鬼月”收编策反就直接裁员说出去影响可能不太好的话,无惨实在想把那十三个人挨个按在地上摩擦一遍—— 所以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去惹那群拎着日轮刀的凶神恶煞啊!呼吸法什么的,看特效就让人很慌好吗! 虽然无惨本身战力并不算弱,但由于在与人类斗争当中的诸多限制,所以他实在不太喜欢跟那种一看就不好对付的家伙纠缠。 毕竟没人会喜欢给自己找麻烦嘛。 “就没有那种战力不高,但在鬼杀队里又说的上话的人?”无惨坐在桌边单手撑着脑袋,一双眼白甚至都泛起了红血丝,足见这段时间他思考这个问题想得有多废寝忘食。 比起惹人厌烦的战斗,无惨更希望能够用和平的方式解决鬼和鬼杀队之间的矛盾,而想要确保自己能在对方挥刀之前把话说完,无惨觉得最好的方式就是索性找一个没有刀的家伙对线。 这样的想法看上去多少有点天方夜谭,所以提案的时候,无惨自己都没有抱什么希望,结果一旁的阳生思索了一下,却是一本正经地对无惨说道: “有啊。” 无惨怔了一下。 能加入鬼杀队的剑士的确都是在残酷的“最终选拔”当中取胜的战力精英,但这并不意味着鬼杀队里的所有人都擅长实战。 即使是鬼杀队当中,也总有那种弱小到连刀也握不住的存在,而那个人却掌握着调度整个鬼杀队的权力。 “产屋敷家的那位家主,也是鬼杀队的主人,因为身体的缘故,他并没有什么战力。”阳生侧身坐在了无惨的身边。 在听到这个姓氏的时候,无惨的瞳孔骤然缩了一下。 ——似乎有一点怀念呢。他差不多有一千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要直接去找他们谈谈吗?”阳生抬眼看着无惨。 “当然。” 事实上,为了避开“鬼”的耳目免于覆灭的危险,产屋敷家的宅邸向来隐秘,是而鬼舞辻无惨几百年间都没能将鬼杀队这种让他讨厌的存在彻底从源头上断绝。 不过对于阳生而言,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任何一个人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也是因为在很遥远的过去姑且有一点交集,去拜访产屋敷家这位当代的家主时,无惨的心底里竟平白生出了一点久别重逢似的微妙情绪。 对着镜子将那头鸦黑色的卷发理了又理,又从衣柜里选了身最入时的礼服,趁着浓黑的夜色,无惨与阳生两个人施施然地到了产屋敷家的院子。 说来也是让人咋舌,即使过了千年,地点也早就从当年的平安京挪到了不知名的山坳里,可产屋敷家宅邸的格局竟是与当年别无二致。 “真是安静。”踏进月色下积雪的院子时,阳生轻轻感叹了一句。 没有任何守备,也没有其他人的气息,偌大的几进院子里,竟然只有一个人——像是专门在等着两个人到访一样。 无惨随意“哼”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迈步顺着气息的方向找了过去。 他很快就见到了那个坐在书案边上的男人。因为疾病的缘故,男人的大半张面孔几乎都是溃烂的,甚至连睁开眼睛都有些费力,但他依然满不在乎地坐在那里。 听到脚步声,男人抬起了视线。 “我就知道您一定会来的。”男人的声音清润,像是带着种莫名的能安抚人心灵的力量:“鬼舞辻……无惨。” “不对。”无惨轻蹙着眉头,纠正道:“不是这个名字。” “只有无惨。” 男人的眸光微滞了一下,随即也是垂下眼,轻轻向上扬起了唇角:“是这样啊。” 产屋敷家一向有一点点预知的能力,那并非如同术士或者阴阳师一样通过占卜和观星来窥知未来的事情,而是在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提点着他们今后的动向。 听到这一夜会有“鬼之始祖”到访的消息时,即使是产屋敷耀哉,心底里也不免有些惊诧。可预言的声音告诉他,这位“鬼之始祖”并不会给他造成什么威胁,反而会让一切不幸如他所愿的一样彻底终结。 这种代代相传的预言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差错,但此次的内容委实让人摸不清头脑。夫人天音此刻并不在家中,思忖过后,为了防备万一,产屋敷耀哉索性让家里的几个孩子也暂且离开宅邸去别处暂避。 “这副姿态——”注视着端坐在那里的男人,无惨的眉头愈发锁紧,眼神间似也透着种几近轻蔑的失落:“真是丑陋。” “原来跨越了千年的产屋敷家会变成这副……” “——不堪的样子啊。” “我们本出自同一族呢。”产屋敷耀哉抬起头,对上了无惨的视线:“只是你已经存在了千年以上,我们的血大概早就不一样了吧。” “这副样子在你看来是不堪的吗?” “是啊。”无惨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他迈开步子,往产屋敷耀哉的方向走了去:“丑陋又寒酸,跟在平安京的时候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停在了差不多三步远的地方,无惨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那里的男人:“所以低下头来恳求我吧。左右都是要做帮助别人的事情,即使帮的人是你们也无所谓。” “我可以帮你们重新找回千年以前的华贵与骄傲。比起藏在这种偏僻的山洼里苟延残喘,我可以让你们过上更配得上‘产屋敷’这个姓氏的生活。” 产屋敷耀哉的脸上浮现出了惊愕的神情。无惨的话在他听来实在带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尽管在开口的时候带着与预料当中如出一辙的傲慢,可他所说的内容却与产屋敷耀哉所能料想到的任何境况都大相径庭。 就好像他对产屋敷的记忆只停留在千年前一样。 “无惨。”少女的轻呼让无惨的身形出现了一瞬的振动,他侧过视线,看向缓步走到自己身边的阳生:“你来这里是为了说这些事情的吗?” ——并不是。 无惨这才想起自己是站在“鬼”的立场上与“猎鬼人”这样一方势力来谈判的。 他又瞥了产屋敷耀哉一眼,深吸了口气,一面努力回想着自己之前在无限城的时候打过的草稿。 结果他话还没说出口,院中却忽然传来了一阵颇为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道劲风骤然在背后掀起,不容分说地朝着无惨所站的方向袭了过来。 无惨连忙闪身躲避,而在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里总算出现了那个穿着白色羽织的身影。萤绿的刀锋卷着森然的寒意化成旋风接连朝无惨的方向席卷。 “风之呼吸·三之型·晴岚风树——” 无惨额前的青筋顿时爆了起来,所以这些鬼杀队的剑士在动手的时候都不知道读空气的吗? 为什么不能听人把话说完啊! 第6章 第6章 “实弥,停下来吧。” 正在无惨被那柄萤绿色的日轮刀逼到有些狼狈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产屋敷耀哉温和的声音。 可即使是这样的声音,也只是让刀锋稍微缓了些许。顶着乳白色短发的青年紧咬着牙关:“这家伙可是——” “是‘鬼之始祖’。”产屋敷耀哉平静地说着,像是在说一件寻常至极的事情:“似乎是让你觉得担心了,这的确是我该道歉的事情。但总之请暂且停下来吧。” “他并非是我们要应付的人。” 听产屋敷耀哉这样说,白发的剑士才有些不情愿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即使他一向对自家主公的决定总是信服的,可在眼下这样的场景下,他心里也不免有些犯嘀咕。 毕竟眼前站着的是一个“鬼”,而且是力量强大到任何鬼杀队士都不可能忽视的“鬼”。 其实方才交手的时候,实弥心底里也是有一点纳罕的,因为那个鬼并没有表现出来反击的意图——可即便如此,对“鬼”发动攻击也是鬼杀队士的本能。更何况这家伙此刻闯入了绝对的“禁/区”。 实弥并没有放下对无惨的戒备,他之所以会停手,也只是因为这是自家主公的命令。因为他很清楚,产屋敷耀哉在斩杀恶鬼这件事上,投入的心血决计不会比任何人少。 无惨长长地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往阳生的方向缩了缩。 “不是我们要应付的人?您在说什么?”比起去揣度产屋敷耀哉的意图,实弥更倾向于直接去问个究竟。 产屋敷耀哉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实弥的问题,而是将自己的视线落在了一旁饶有兴趣地抱臂看着的阳生身上。 “你们鬼杀队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调整好了情绪之后,无惨迫不及待地开口:“我听说过,你们应付的是那种依仗狩猎人类而存活的‘鬼’,但那种鬼今后不会再存在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死川实弥的语气里依然满是戒备与敌意,握刀的手也收紧了许多。 “什么意思?”无惨的语气渐渐变得如寻常般傲慢,甚至带了点讥诮:“你们鬼杀队都是些脑子不好使的家伙吗?” “意思就是说,在我的整饬下,从今天开始,所有的‘鬼’都会以崭新的方式生存。所以你们也不需要费尽心思来找我们的麻烦了,从今往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生活——” “你在开什么玩笑!”未待无惨彻底把话说完,不死川实弥便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井水不犯河水?你以为我们是为什么而存在的啊——” “实弥。”产屋敷耀哉喝止了实弥险些脱手的攻击,接着,他对上了无惨那双梅红色的眼眸:“但这孩子会觉得激动也不无道理。” “加入鬼杀队的孩子,还有很多没有加入鬼杀队的普通人,千百年间,受鬼纷扰的人实在太多了。你肯许诺今后的事情固然是好的,只是这些孩子的心情又该置于何处呢?” “嗯?”无惨发出了个略带疑惑的鼻音,短暂的思索过后,他才又反问:“这种事情也有考虑的必要?” “你——” “本来就是吧。”无惨漠然地转过实现看着一旁几近暴走的不死川实弥:“反正人都是要死掉的,对于那些已经死了的家伙,不管你做了什么都不可能再把他们唤回来了。” “只有活着的人才是重要的,所以为什么要做复仇那种没有意义的事情呢?” “左右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死去,因为疾病,因为天灾,如果你们的亲人是因为这样的事情死掉的话,你们会想要向天复仇?” 无惨说得理直气壮:“不会吧?所以你们为什么非要揪着鬼不放呢?” 不死川实弥的脸色几近铁青。尽管无惨的身上没有带着杀意,也没有如一般的鬼一样透着浓重的血腥味,但这家伙根本就是真正意义上冷酷无情的“恶鬼”—— “你是这样想的啊。”产屋敷耀哉微微颔首,垂下的眼睫掩藏起了眸间一闪而过的情绪:“你是在否定……这些孩子追求的信念啊。” 语气似乎变得强硬了些许,当产屋敷耀哉再抬起视线的时候,他的眸光似乎也变得锐利了:“那么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无惨,这一千年以来,你又是做着什么样的梦呢?” 无惨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他忽然意识到鬼杀队的这些家伙比他想象当中的难缠许多。明明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他们却不肯跟他达成一致,偏要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上较真。 这让无惨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心烦。 他不想跟产屋敷耀哉更多地东拉西扯些没用的话题,更不会为了这种不相干的家伙去回想过去一千年的岁月—— “存在的意义?”轻侧了下脑袋,无惨垂着唇角开口:“只要活着,意义这种东西不去思考也没关系吧。” 说话间,无惨眼尾的余光却是往身侧站着的阳生的方向扫了一下。 他并不在意活着到底可以做到些什么,但对于无惨来说,这个能让他一直活下去的家伙姑且不算太坏。 “不过你看上去连活下去都成问题了啊。”扬起下颏,无惨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嘲弄:“所以我方才说的话是作数的,只要你肯低下头来恳求我——” “为什么要向你这种毫无人性的家伙低头啊!”不死川实弥的刀尖再次指向了无惨,因为气恼,他的身体甚至出现了轻微的颤抖,他看向坐在一旁的产屋敷耀哉,似乎只待对方一个点头,他便要立刻将眼前这个家伙撕成碎片。 “你这种家伙,怎么可能懂得‘家人’的意义啊——” “家人?”无惨斜过视线,梅红色的眼瞳里依然满是冰冷,他甚至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因为那些家伙死在了很遥远的过去,所以就要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要了吗?” “那么那种东西,没有也无所谓吧。” 无惨的声音沉着,像是没有月色的夜中犹自冰冷的深海一样。 这次的谈判着实让他不大愉快,除开对方总与他计较些无聊的细节之外,更重要的是,那些家伙居然反复提及了某个早就已经被埋藏在时光深处的词汇。 家人。 无惨当然也曾经有过家人。在还是个病弱到整日缠绵床榻的人类的时候,他曾经姑且也受到过那些人的关照。 后来,他们都不在了。在他原本存在的那个世界里,“产屋敷”这个姓氏早在一千年以前就已经消失了。 无惨从来不觉得面对那些已经消逝了的家伙,自己需要摆出什么缅怀或者哀悼的姿态。对于他来说,大约也没有什么事情会比“活着”本身更重要。他不需要记得那些无关紧要的家伙,更不需要用他们的离去来逼迫自己做出什么莫名其妙的选择。 ——反正只是死掉了而已,人都是会死的。 “无惨。” 在那次不欢而散的对谈之后,在无限城里的时候,无惨偶尔会坐在桌前单手撑着脑袋,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又像是在回想。 听到了阳生的声音,无惨才回过神来,抬起了视线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银发少女。 “近来一段时间里,鬼与鬼杀队之间倒是也没有多少冲突。”阳生折身坐在了无惨旁边的椅子上:“所以之前的对谈也不算一无所获。” “我看上去需要这种不痛不痒的安慰?”无惨的语气里带着莫名的尖锐。他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所以阳生的话在他听来甚至有点嘲讽。 “看样子是不需要的。”阳生撑着椅子,伸直了自己的双腿,她转回了视线,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了一会儿,这才忽的轻笑着说了句:“但或许你需要一个能彻底解决问题的方法。” “什么?”无惨有些不解。 “我是说——”阳生坐正了身子,转头对上了无惨满是疑惑的视线:“既然鬼杀队在意的是那些已经被破坏掉了的生活,那么把他们失去的家人统统都唤回来不就好了嘛。” “这样一来,就算是最执拗的鬼杀队员,也不会再有向你挥刀的理由了。” 无惨的眼睛霎时微微有些发亮,但转瞬,他的眉头却又轻轻地拧在了一起:“这样的事情……” “是能做到的哦。”阳生歪了歪脑袋:“如果是我的话,是可以帮无惨做到这样的事情的。” “交换的条件呢?”与阳生相处了这么久,无惨总算也知道,想要完成这样的事情通常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但如果条件合适,他当然也不介意—— “是我。”阳生转回了视线,浅浅地笑着:“交换的条件是我。” “什么?” “当然,就算我不在无惨身边了,当初说的,用‘日行一善’的方式来获取生命这样的契约也不会作废,用我将那些家伙交换回来,无惨所发愁的问题也会立刻迎刃而解。” “所以无惨会怎么选择呢?” 第7章 第7章 无惨紧皱着眉头,死死地盯着面前神态自若的少女。连说话的语气都如寻常一样漫不经心,就好像是在说一件与她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一样。 “说完了?”待空气安静了半晌,无惨才终于开口,声音低低的,望向少女的梅红色眼睛里也透着莫名的情绪:“有意思吗。” “用这种无聊的方式试探,有意思吗?” “我只是告诉你这样一种选择。”阳生歪着脑袋:“你不是很厌烦我吗?难得有这样彻底摆脱我的机会——” “神无月。”无惨打断了她。他其实很少会用这个名字来称呼阳生,眼下却是罕见地把“神无月”三个字都叫全了,可见他此刻是真的有些气恼了:“我什么时候……说过厌烦你了?” “你当然说过。”阳生抬眼看着面前的男人,脸上倒是一如既往地带着清浅又柔和的笑意:“就算你不记得了,可那样的话在我心里留下的痕迹才不会被轻易抹消呢。” 无惨皱起了眉头,认真地思索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想起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说过那样的话——既然都不记得了,那有什么必要—— “的确不是什么有必要去计较的事情。”阳生歪了歪头:“只是我很在意,所以一直记得。” “况且对于无惨来说,只有‘活下去’这件事情本身是重要的,无惨又不喜欢处理麻烦的事情,所以能让问题迎刃而解的话,即使让我彻底消失也不算很亏?” 无惨没有回答,他抿着嘴唇,盯着面前那张平静如常的面孔看了许久,眉头皱得愈来愈深。 阳生也并不催促,只是这么静默地回望着他。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视线看上去过分坦然,以至于在对视了一会儿之后,无惨竟有些局促地败下了阵来。 “我不喜欢变化。”别过头,无惨这才开口说道:“因为大多数的‘变化’最终的结果都是‘劣化’,所以比起那些无聊的变动,不变和永恒才是我想要的。” “所以我为什么要拿你去交换什么结果呢?”无惨深吸了口气,却依然没有再去看阳生:“还是说你觉得,那种程度的麻烦我自己解决不了,非要仰仗你做什么牺牲?” 阳生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她看着无惨,轻声说了句:“是吗。” “比起那个……”声音忽然低了些,似乎没来由地失去了底气一样,无惨稍稍斜过目光,偷偷往阳生的方向瞟了一下:“我到底什么时候说过那种话?” 微微怔了一下,之后阳生轻轻垂下了视线。在薄薄的阴影下,清浅的笑容也好像变得更柔和了些许。 “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短暂的停顿过后,阳生抬起了视线,促狭地看着无惨:“我可以告诉你,但无惨可不许觉得我小心眼得这么久了还念念不忘。” 无惨斜睨着阳生,轻点了下头,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大概有一千多年了吧……” 那是阳生才刚刚获得“阳生”这个名字不久之后的事情。那时的他们还栖身在产屋敷家里那座华丽的宅邸里。 无惨打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身体就一直不大好,许多前来诊治的医师都曾经断言过他活不过二十岁。当然,他毕竟是家里的嫡子,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所以就算身体病弱,家族里也并不会有什么人真的轻慢与他——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可他们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向无惨投去带着怜悯的眼神。 “我看上去很可怜?甚至需要那些卑贱的家伙来怜悯吗?”在感受到这种让人屈辱的态度时,无惨总会大发雷霆,而这个时候,还只是“神无月”的少女则会静静地跪坐在他身边,将他的脑袋揽入自己的怀中。 “因为无惨拥有很多他们没有的东西啊。”少女抚过无惨发尾的手温热而柔软:“无惨总有一天会继承官爵,会称为新一任的家主,这些都是那些人穷尽一生都无法得到的东西。” “他们在嫉妒无惨,所以才会想从其他方面找存在感。” 隔着薄薄的衣料,无惨能听到少女胸腔里跃动着的节奏,那是属于生命的力量,强大的,却又格外温和。 “我会想办法让无惨好起来的。”神无月说:“前些日子来的那个医师用药总是太谨慎,不过他的方剂倒也不是一无是处,有两味药倒是给了我些许启发——” “神无。”无惨抬起了头,打断了少女的叙说。他的眉头轻皱着,显然并不喜欢听到这样的事情。 他不想听到疾病或者方剂这样的字眼,尽管身边的这个少女是曾经被某个游方的医生亲口赞誉过的奇才。 知道无惨不想听,于是神无月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她抬起手,用自己的指尖轻轻点在了无惨蹙着的眉间。 “无惨。”她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无惨伸手将少女的手捉了,而下一个瞬间,少女的身体却猛地凑了上来。于是原本被指尖点过的地方猝不及防地印上了个炽热而柔软的印记。 “无惨会一直看着我吧。”温柔的声线在耳侧响起,和着少女的吐息:“无惨给了我‘神无’这样的名字,您说过的,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上不需要有神明。” “只要有您在看着我就足够了。” 无惨本身并不厌烦看着神无月这件事。毕竟打从他把她捡回家里,也过了有十余年。她本身生得就很耐看,况且她也不会如同那些不知所谓的家伙一样对他流露出什么莫名其妙的怜悯情绪来。 她一向是认真注视着他的,这样的注视让无惨觉得好奇,于是无惨也偶尔会尝试着用同样的方式看着她。 无惨并不能看懂什么,但他觉得身边有这么个家伙实在是个不坏的事情。 至于神无月所说的想要让他好起来什么的……无惨起先并没有当真。因为她甚至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医药方面的知识,不过是在各路医师给他诊病的时候在一旁道听途说。只是她乐于做这样的事情,无惨也没有想过要约束她。 直到深秋里某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那是十月的朔日,是整个神无月里唯一一个看不到月亮的日子。 “神无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阳生”。 而无惨身上缠绵的病气也在一夕之间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无惨的病愈并没有给产屋敷家带来什么喜悦,尽管那些人在之前总是口口声声地说着盼无惨早日康复这样的事情——可无惨知道,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否则他的父母也没必要去养另外一个孩子。 在那个孩子出生之后,家里的有些人看待无惨的眼神都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无惨竟然在一夕之间便彻底恢复了健康的样子。 尽管不能出现在阳光之下,可他的身体的确已经好起来了。所以那个原本用来当作“保险”的小家伙的地位就变得尴尬了起来。 无惨当然不会去在意这样的事情。比起跟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去争夺什么袭爵的权力,他更乐于去想一下该怎么去完成“日行一善”的任务,顺便为自己谋取更多的生命。 而那个引导着他走上这条看似荒唐不经的道路的家伙…… “虽然方式不一样,但我的确是做到了让无惨好起来呀!”外面下着大雪的时候,阳生抱着暖炉坐在屋檐下,目光灼然地看着某位罕有地可以在白天活动的年轻男人。 站在庭院里的无惨狠狠地冲阳生翻了个白眼,可当视线触及那个头发一夜之间变得银白的少女时,无惨又生硬地别过了视线。 这样的动作当然逃不过阳生的眼睛。 “无惨为什么不看我?”少女的身子僵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总算还保持着原本的样子,只是不知是不是寒冷的缘故,她的嘴唇竟出现了轻微的颤抖。 “有什么好看的吗。” 无惨垂着视线,任由簌簌落下的雪花顺着眸光的方向落在地面上。他不理解阳生身上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变化,更何况现下的她对于他来说根本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支配者”——可本来他才是她的主人啊。 这样骤然颠倒的关系让无惨觉得实在难堪。只是为了生命,他又不得不去完成少女说出口的每一件事情。 “可无惨说过的,会一直看着我。”少女的声音里掩藏着某种汹涌到即将喷薄出来的情绪。 “我说过那样的话?”无惨怔了一下,侧过视线,可视野里出现的少女的模样却又让他再次觉得有些犹豫。 于是他又一次挪开了自己的视线。 “这样的事情……” “很重要吗?” 看着少女手中暖炉里闪着的点点暖光,无惨轻垂着嘴角,良久才又补了一句:“因为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斤斤计较,你什么时候也变成这样……” “让人厌烦的家伙了。” 第8章 第8章 坐在檐下的少女脸上闪过了一丝错愕,但这一瞬的变化却并未能被无惨察觉。 “是吗。”垂下视线,阳生的声音听上去倒是比方才要平静了许多,甚至好像还浸染了雪天的寒意:“你是这样想的呀。” “我明白了。” 无惨完全没明白阳生到底明白了什么,他觉得现在这个情况下他真的什么都弄不明白,但是阳生说她明白了,如果他表现出他不明白的话,看上去好像莫名地有点丢人。 于是无惨一本正经地点头“嗯”了一声,强行摆出了一副“你明白就好”的态度。 结局就是当天休息的时候,阳生直接一声不吭地从无惨的房间里搬了出去。 无惨的内心里充满了茫然,毕竟打从他把这个女孩子捡回家之后,她就一直住在这个房间里,无惨实在想不通她搬出去之后能住哪儿。 反正没地方住的话很快就会回来了吧?况且他还没完全适应阳生的新样貌,半睡半醒间看到这样一张面孔其实也挺考验心理承受能力的。 这样想着,无惨索性就没管这件事儿。 谁能想到阳生这家伙一搬出去就是一千年。 尽管无惨很快习惯了一个人住的日子,可偶尔在不太好的梦境里惊醒的时候,他还是不免会觉得自己身边空落落的——可无惨始终也没弄明白阳生当初到底为什么会搬出去,而且他觉得都过去这么久了,再低下头去求那家伙搬回来住实在有点丢脸,于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一直停留在了这样不上不下的尴尬状态。 这样的状态其实挺奇怪的,毕竟在很久之前他们两个人就已经把所有该做不该做的事情都做过了一遍,以至于那时候还是神无月的少女没少为无惨的身体状况忧心。结果在无惨终于实现了愿望拥有了健康强壮的身体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反而疏离了—— 而无惨本人居然完全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他只会觉得,他跟阳生会变成现在这样纯粹是因为阳生摇身一变成了他的“绑定系统”,因为这层关系,所以两人的相处模式会发生改变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过有一点无惨可以肯定,就是他从来没有真的讨厌过阳生。 就算有的时候会因为一点小事情就跟这个少女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多少次一言不合就甩开手离家出走,可无惨从来也没有真的想过要离开这个家伙。 毕竟关于她的回忆堆满了过去的一千年。 无惨的记性并不算太好,很多事情都是扭头就忘的。可即使是这样,脑海当中也终归会有些挥之不去的画面,而那些画面大多都有那个银发的少女参与着。 最初接受“日行一善”这个契约的时候,无惨其实相当茫然,毕竟除开第一次做任务的时候,阳生手把手地教他放生了一只被灌木缠住的麻雀之外,更多的时候,阳生都不会刻意地为无惨划定任务范围,而是引导他自己去判断什么样的事情该做,什么样的事情不能去做。 那个时候无惨从未想过要去考虑除了自己以外的事情,所以在大多数的时候,他在选择行善对象时都会显得格外笨拙——就好像阳生第一次教他行善的内容是帮助受伤的小动物,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无惨就专注于在野外寻找各种受伤的小动物。 直到有一次他在平安京外的山林里捡到了一只受了伤的小狐狸。 在看到无惨手里捧着的那一团毛绒绒的家伙的时候,阳生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僵硬了。 “你是从哪里……捡到的这种东西?”深吸了口气,阳生一脸严肃地问无惨。 “当然就是这里。”无惨回答。 阳生沉默了片刻,这才伸手指着那一团毛绒球儿说了句:“这可真是太出人意料了。你居然能在路边捡到一只……” “——妖怪。” 虽然说平安京附近一向有很多妖怪活动,但其实大部分的妖怪都不大乐于往人类的世界里钻。毕竟人类这种生物对于非人的存在总带着一种先天的恐惧,而这样的恐惧在大多数时候会演化成莫名的敌意—— 对于无意争端的普通妖怪来说,涉足人类世界实在是一件危险又麻烦的事情,所以在很多时候,它们甚至会特意回避开与人类的接触。 阳生不知道无惨是借着什么运气才碰上了这么个狐妖,尽管狐妖身上并没有带着什么敌意,可在看到这家伙的时候,阳生莫名地生出了种不太好的预感。 “妖怪?”无惨看了看手心里的小狐狸,沉默了一下,才抬头问面前的少女:“所以给妖怪治疗……不算行善吗?” “如果不算的话,那么我把它丢回去就是了。” 无惨一面说着,一面真的作势往路边迈了半步,吓得他手心里窝着的小狐狸连连讨好似的往他的掌心蹭了蹭,又用狭长的眼睛狠狠地瞪了阳生一眼。 阳生无奈地幽幽叹了口气:“我什么时候说这不算是行善了?” “只不过这毕竟是妖怪,长久逗留在人类的世界里肯定会多有不便的——既然已经捡回来了,就没有再撇下不管的道理吧,只是等它伤口好些,无惨一定要早点把它放走,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无惨轻哼了一声,也并没有将阳生的话悉数过耳。他心下正为自己今天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任务指标而洋洋自得呢,全没留意到掌心里的这一团狐妖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有些诡异。 给狐妖包扎的时候,无惨并没觉得这个妖怪跟普通的小动物有什么不同——只是时常用脑袋蹭他的掌心实在有点碍事儿。 狐妖身上的伤口并不算很深,但因为是在腿上,所以无惨姑且将它养了起来。这对无惨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事情,左右只是多了个宠物而已,除开定时需要投喂食物和水之外,无惨的生活几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几天。 就在无惨对着走路一瘸一拐的狐狸纳罕为什么妖怪自愈能力这么差的时候,阳生出现在了狐狸的面前。 “就算无惨把你照顾得很好,你也不能一直这样压榨无惨的善意呀。”居高临下的,阳生这样对那只狐狸说道。 狐狸抬起了爪子,佯作一脸迷惑地歪了歪脑袋。 “所以说——”阳生向前走了两步:“你的伤口不是已经痊愈了吗?为什么还要装成一瘸一拐的样子?” 狐狸的尖耳朵抖了抖,脸上的神情变得愈发委屈,混像是在说“我是真的瘸”一样。 “是吗。”阳生眨了眨眼睛,忽的从袖间抽出了一柄匕首,直直地朝狐狸的方向刺了去。 吓得狐狸惊叫了一声,瞬间蹿出了老远。 见到这样的场景,无惨梅红色的眼睛里透出了一点愤怒,他咬着牙根:“所以你在骗我?” “都已经好了,还要留在这里骗吃骗喝?” 狐狸的尖耳朵和蓬松的尾巴瞬间耷拉了下来,它垂着头,委委屈屈地冲无惨递去了委屈的目光。 而无惨完全没有读懂目光里的这重意思。 于是赖在家里的小狐妖就这么被无惨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了。 无惨本以为这样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甚至转过几天之后,他自己都有点不记得自己曾经捡到过那么个莫名其妙的小妖怪了。 可偏生在这个时候,产屋敷的家里发生了一件怪事—— 像是受到了什么诅咒一样,似乎渐渐开始有人在夜间消失。 最开始失踪的是无惨院中的一个粗使的侍女,不过她本身看上去也并不是什么安生的家伙,所以她消失的时候,人们更多地是觉得她只是自己偷偷地溜走了而已。 可后来失踪的人越来越多,也并不局限在无惨的院子里,这样接二连三的变故让产屋敷家上下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恐慌。 更可怕的是,就在这件事情发生后不久,产屋敷家的家主,也就是无惨的父亲忽然病倒了,而且症状竟与无惨当年颇有几分相似。 于是产屋敷家的宅子里渐渐开始出现了某种流言—— “公子当年的病症并非是病,而是一种诅咒,现下这份诅咒转嫁到了家主的身上。” “无惨公子之所以无法见到阳光,就是在解除诅咒的时候受到了什么特别的限制。” “能做到这样阴邪事情的一定不是什么善良之辈,是停留在公子身边的邪秽,而那个邪秽是——” “我吗?”阳生坐在月下的樱花树上,若无其事地晃着腿:“因为我一夜之间变成了现在的这副模样,所以他们觉得我是妖怪?” “甚至连最近产屋敷家有人失踪的事情都要怪在我的头上吗?” “真是——” 第9章 第 9 章 “愚昧。” 阳生的话方才说到了一半便被男人低沉而带着讽刺的声音打断了。说话的人自然是垂手站在樱花树下的无惨,看着挤进院子里的一群惹人厌烦的家仆,无惨的心情也并不太好。 “无惨少爷,您不要被这个妖物蒙蔽心神。”为首的是在家中姑且还算有些地位的老仆,他用颤抖的声音“苦口婆心”地冲无惨哀求道:“她即将给产屋敷家带来灭顶之灾啊——” 撩开眼皮,无惨往那老仆的方向瞪了一下,带着愠怒的视线顿时让那老仆收住了声音。 “真是放肆啊。”无惨倒背着手,往老仆的方向迈了两步:“你是觉得,以你的地位已经可以向我来发号施令了是吗?” “可是,可是……”老仆连连后退了两步,却还是心有不甘地抬手指着樱花树上坐着的少女:“那家伙的确是……” “不管那家伙是什么。”无惨直逼到了老仆的面前:“我现在只在意一件事情。” “是谁许你带着这么多人踏进我的院子的?” 老仆惊惶地俯下了身,大气也不敢出一点。 “好啦无惨。”银发的少女忽的从树上轻盈地跃了下来,绕过了无惨,却是走到了低伏在地上的老仆面前。 她伸手轻轻扶向老仆的肩膀,作势想将他扶起来,却没料在她指尖触及到老仆的衣边之前,老仆却是倏的向后缩了缩。 阳生也并生气,只是讪讪地缩回了手,侧过视线睨向身边的无惨:“我之前也说过了,人类跟妖怪接触总有可能会惹出各种麻烦来的。这次的事情恐怕跟那只妖怪脱不了干系吧。” “你是说,这是我的不对?”无惨的声调顿时拔高了些许:“你是在指责我?可当初我将那家伙捡回来的时候你也没有阻止我吧。” “我没有说在指责你啊。”阳生抬手轻揉了揉眉心:“我没有说无惨给妖怪治疗有什么不对,至少当时无惨是在认真想着做好事的。所以我当然不会阻止你。” “——况且我又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我当然也看不见未来的发展。” 将手放下的时候,那双柔碧色的眼瞳当中泛着柔和的似是水波般的光晕:“无惨,做好事本身并不一定会引导出好的结果,我也只是引导你完成做好事这件事情本身。” 无惨轻轻“哼”了一声。 事实上,他本身也并不会去计较自己所行的所谓“善事”会对这个世界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只要可以通过这个行为本身获得活下去的力量,对于无惨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无惨并没再容许那些闯入的家仆继续在自己的庭院当中逗留,将那些扰人的家伙离开之后,院内也终于恢复了寻常时候的安静。 “但这一切毕竟是因你而起,所以无惨也该给这件事情一个结果。”阳生这样说道。 “会有报酬吗?”短暂的沉默之后,无惨沉着声音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这是他唯一关心的东西。 阳生轻轻扬起了唇角。 “当然。”她垂着眼,声音如月色般澄澈而清凉:“这姑且是在‘帮助’我洗刷恶名,可以算成是在做‘好事’呢。” 一听说这件原本无关紧要的小事被升格成了正式的有奖励的任务,无惨的态度也顿时端正了不少——比起失踪的那些家伙的状况,能更让他在意的显然是他自己的事情。 更何况…… 视线往阳生的方向飘了一下,却又猛地收了回来。 毕竟这家伙也被卷入其中了啊—— 这段时间产屋敷家发生的变化足以证明那只作祟的狐妖始终在周围徘徊,作为狐狸,它天性相当狡猾,但对于感官一向敏锐的“鬼”来说,想要寻觅到它的踪迹并不算太困难的事情。 被无惨逼到墙角的时候,呲着獠牙的狐狸几乎是在瞬间膨大了数十倍,硕大的体形足以让任何见到的寻常人类心生怯意。 “终于露出原型了吗?”无惨眯着眼睛,用自己的“血鬼术”对那只巨大的狐妖发动着攻击:“欺骗别人的同情很有趣?” “既然你敢对我设下那样的骗局,那么就该做好了,被戳穿之后以死恕罪的觉悟吧。” 同为非人,无惨的力量在这只狐妖面前丝毫不落下风——甚至可以说,比起这只妖力低微的狐妖,无惨的优势实在过分明显了。 赤黑色的棘鞭直朝着狐妖的脖颈刺去,避无可避的狐妖眼中透出了一点绝望的神色。 而偏生在这时,少女的声音却打断了无惨的动作。 “停下来,无惨。”阳生的手掌轻轻按在了无惨的肩头,于是原本势头正盛的“血鬼术”也被打断了:“杀戮终究是罪恶的事情,这样的制裁至少不应该是出自你的手中。” 说话间,原本变得巨大的狐狸竟又缓缓地变回了原本可以捧在掌心里的大小,而这并非是阳生的杰作——正在无惨纳罕的时候,背后传来了一阵轻微而灵动的脚步声。 无惨转回头,正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色狩衣,头顶乌帽子的年轻男人。男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面若敷粉,五官也生得极致清秀。 饶是无惨平日里鲜少离开产屋敷家的宅邸,却也终归与这位有过数面之缘——毕竟这位是当今御前的阴阳寮里最赫赫有名的阴阳师之一。 “安倍晴明大人。”无惨的语声微微上扬,似乎带着种莫名的挑衅:“您看上去很是闲暇,居然跑到了我家的宅邸里来。” “只是听阳生小姐提及,这里似乎出现了些有趣的家伙。”安倍晴明含笑冲无惨颔首,姑且算是打了招呼:“这狐妖的毛色难得鲜亮,实在惹人喜欢的紧。不知无惨公子可否将它割让与在下赏玩一番?” 无惨闻言却是瞥了阳生一眼。 “既然狐妖的正体已经判明,见识过它的产屋敷家人也知晓了这件事的始末,无惨的任务大抵也算完成了。”阳生耸了耸肩:“我方才也说了,对狐妖的裁决无惨并不合适亲自动手,所以我请来了这位晴明大人。” “他惯是与妖怪打交道,所以在安置这家伙的去处时会比我们更得心应手吧。” “阳生小姐过誉了,在下只是碰巧与些妖怪式神有些缘分罢了。”安倍晴明含笑冲阳生说道:“只是这件事情大约并未完全结束,毕竟无惨公子与这只狐妖之间的‘咒’也未能完全解开。” “咒?”阳生也露出了些许不解。 晴明却并没有进一步解释,而是从袖中抽出了一张符纸,又轻轻地念了句什么诀——于是那狐妖身上骤然泛起了一道光影,光影间闪出了一道小男孩的身影。 小家伙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叉着腰冲无惨呲牙咧嘴:“你这个大坏蛋!我看在你帮过我的份上不还手,你居然真的想要把我打死呀!” “本来你把我带进平安京,让我能躲开那些山里讨人厌的家伙,我还挺感谢你的,还专门帮你把那些对你不好的家伙都抓起来教训了一顿,结果你不领情就算啦,居然还打我,呜呜呜——” 一面跳着脚控诉着,小家伙的眼间居然开始“吧嗒吧嗒”地掉起了眼泪来。这让无惨也不由得怔了一下。 “还有那个怪物,呜呜呜,我都那么努力地学着讨人喜欢了,就是想留在这里嘛,山里实在太可怕啦!结果你居然让无惨赶我走,太可恶了!” “你虽是好意——”安倍晴明缓步走到了小狐妖的面前,蹲下了身子,伸手轻按住了小家伙的脑袋:“但所做的事情却并非是他们所期望的,所以他们也感受不到你的善意。” “况且因为你的失踪,你的家人甚至对带走你的人类家族下了‘诅咒’。这可算是在给人家添麻烦了。” 小狐妖抬起眼泪汪汪的眼睛,抽噎着一脸委屈地看着晴明。 “所以请回到你该回的地方吧。”安倍晴明说着,解除了对小狐妖的咒术,于是原本的小男孩又重新变回了那一团毛绒球。 “那些被狐妖带走的人并没有受到什么真正的伤害,不日便会自己回来。”安倍晴明抬手将那小狐狸抱在了自己的掌心里:“至于产屋敷家受到的诅咒……” “这倒是件难办的事情。” 毕竟妖怪在面对事情的时候,从来不会去考量其中的因果,在绝大多数的时候,他们都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下手也从不会有轻重之分。 此次狐妖的家族对产屋敷家的诅咒虽然判明了是源自一个误会,却也不是狐妖家族单方面可以抹消掉的。 “这道‘咒’所下的对象是‘产屋敷’这样一个‘名’。”安倍晴明在离开之前曾留下了这样一句话:“‘名’与‘咒’一向互为表里,所以想要彻底摆脱这样的诅咒,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办法就是——” “索性将这个‘名’舍弃掉。” “当产屋敷不再是产屋敷的时候,这个诅咒也自然就会消弭了。” 第10章 第 10 章 正如安倍晴明所说的一样,被狐妖“抓起来教训”的那些家伙没过多久便自己跑了回来。尽管他们的身心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害,但好在并没有谁真正死去,于是至少在表面上,产屋敷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至于产屋敷家所受到的狐妖一族的诅咒——解决的方案虽然已经明朗,可对于一个贵族世家而言,想要更换姓氏也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好在身为阴阳师的安倍晴明也以自己卜算的名义向天子进了言,有了上面的许可,产屋敷家总算也不是没有易姓的资格。 “安倍晴明阁下替我产屋敷家选了吉日,到时会由他亲自为产屋敷家卜算新的姓氏。”因咒术而卧床不起的产屋敷家家主对站在门口的无惨轻招了招手:“无惨,你坐吧。” “父亲大人。”无惨姑且向这个男人规矩地打了招呼,尽管梅红色的眼睛里并没有半点对生父的尊敬:“您是有什么吩咐?” “无惨,你与我说实话,你的病症到底是怎么好起来的?”尽管身体虚弱,可卧在病榻上的产屋敷家的家主的眼神间透着与无惨如出一辙的倨傲,眉头轻蹙着,他费力地撑起了身子:“你现在到底是……什么东西?” “重要吗?”无惨立时扬声顶撞了回去。 老家主被无惨的反应噎得气息一滞,缓了好半天才猛咳了两声,将这口气重新顺过来,他伸着颤抖的手指:“你这家伙,我合该一早把你从产屋敷家除名的。” “产屋敷家马上就要不存在了。”无惨扬起唇角:“可不管怎么说,我是这家的长男,这里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我的。” “所以我身体是怎么好起来的重要吗?只要我不死去,那么我合该是下一个家主。今后也将一直是这样。” “产屋敷家不可能交由一个怪物来继承——”老家主厉声道:“经此一次之后我便彻底明白了,你这家伙根本就该顺应天意在二十岁之前死去,总好过变成现在这样莫名其妙的怪物。” 听到老家主这样说,无惨心底的火气也骤然升腾了起来。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单纯为了谋求更多的生命而已,至于带来的那些不良的后果,他也姑且一一做出了补救,可这老顽固居然不依不饶的,还在此时说出这种决绝的话来—— “卜算新名的仪式你不必参加。从今往后,你也不再需要以此间的人自居了。” “您这是在……”无惨的眉头顿时团成了一团,语气也变得愈发尖锐:“说什么?” 心头顿时泛起了一阵无可遏制的愤怒,这捣并非是因为无惨多在意家主之位本身,只是对于他而言,家主这样的位置本来就应该是他的,这样的剥夺简直是无可容忍的屈辱。 “您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你该不会是在威胁我吧。”老家主忽的嗤笑了一声:“看看你这凶物本来的面貌吧。” “我不可能将产屋敷家交给你的,哪怕你这怪物会发狂到把家族彻底毁灭。”紧咬着牙关,在病痛的折磨下,对于老家主而言,即使是多说几句话也相当耗神,可他还是拼尽全力地对无惨说着:“左右让传承了这么多代的家族落入怪物的手里,也跟毁灭没有什么区别了。” “怪物。” 无惨冷笑着回味着这样的词汇。虽然他一向对于周围的人的事情都不甚关心,但被父亲指着鼻子连声说成是怪物,说不得是一件有些微妙的事情。 他不懂自己的父亲所想要守护的所谓“家族”究竟是什么,不管怎么看,这种哪怕拼得鱼死网破也硬要跟他划清界限的行为只能用“愚昧”来形容。 “既然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无惨缓缓抬起了手。 他拥有强大的力量,拥有无限的生命,所以那些本该属于他的东西,他不容许任何人去剥夺。 “你要是这样做的话,好不容易积攒的生命可是会瞬间清空的哦。”少女清脆的声音在背后骤然响了起来,于是无惨的手便僵在了半空中。 “老爷。”阳生冲病榻上的家主伏身行了礼:“请原谅我冒昧地闯进来,不过我一直在受无惨照顾着,如果他出了什么问题,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说话间,阳生走到了无惨的身边,伸出手,轻轻按在了男人的发顶:“回去吧,无惨,在事情变得更糟糕之前。” 无惨本还想说些什么,只是当少女掌心的温度顺着发顶蔓延到全身的时候,无可抵挡的睡意便将他彻底束缚。 眼睁睁地看着昏睡过去的男人被银发的少女背了起来,惶然的家主不由自主地冲阳生的方向叫了一声:“你这家伙……到底是什么?” “我?”少女顿住了脚步,自然地侧过头,莞尔道:“只是个寻常人眼中的‘怪物’而已。” “人总是会对不了解的东西产生莫名的惊惧和猜疑,对妖怪是这样,对我是这样,对无惨也是这样。”阳生轻眨了下眼睛:“所以我们只能背负着你们捏造给我们的‘恶意’存在下去。” “您会为了自己的家族而执意要与我们划清界限也不是无法理解的事情,纵使我说我们是带着对世界的善意存在着的,您也不会相信不是吗?” “所以我们也不会再出现在您的面前,今后我们身上的功过也不会再与您的家族有任何的关系。” 说到这里,阳生稍微顿了一下,她将自己背上背着的身形过分高大的家伙又扶正了些,这才又说道: “您该觉得庆幸的,因为对于无惨来说,是不是成为贵族侯爵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他想要的从来只是活下去而已,为了活下去他可以做任何事情。” “他或许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们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但没关系,反正要不了多久他自己就会忘记了。” “因为他是无惨,从今往后他也只是无惨。” ——*——*—— 被囚禁在无限城的时光委实有些无聊,以至于在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生活当中,鬼舞辻无惨甚至觉得自己心头的屈辱也好像有些被冲淡了一样。 身为鬼的他并不需要频繁地进食,是而打从上次鸣女在他面前露过一次面之后,这里便再没有出现过什么其他人的踪迹。 鬼舞辻无惨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尝试着突破周围的结界与牢笼,但这根本就是徒劳,而除了这样无用的尝试之外,鬼舞辻无惨赫然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可以做了。 ——他觉得自己简直要无聊到发霉了。 所以当脚步声再次响起的时候,鬼舞辻无惨甚至莫名地生出了一点兴奋的情绪。 他转过头往声音的来源看去,希望能赶快确定这样的声音并非是自己的幻觉——而这样的想法在看清了某道穿着暗红色羽织的身影的时候就彻底烟消云散了。 鬼舞辻无惨的脸顿时由青转白,瞳孔一阵地动山摇。 那一个瞬间,他简直要窒息了。 暗红的羽织和头发,还有额角上熟悉的火焰斑纹,和那张化成灰他都不会忘记的面孔—— 继国缘一。 所以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这个家伙居然会出现在这里啊! 鬼舞辻无惨顿时惊恐得宛如被大灰狼堵了门的小白兔一样,连连往后缩了好几步,瞪着一双红眼睛在墙角瑟瑟发抖。 而这样的反应并不能阻止继国缘一靠近他的脚步。 锁舌弹开的声音在无限城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鬼舞辻无惨简直要哭出声来了。 ——所以这为什么不是幻觉啊!这家伙就不能赶快从眼前消失吗! “那个……”男人的声音倒是并没有带着多少杀气,虽然也算不上温和。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了一边:“我来给你送一点食物。” 缘一的手指轻轻扫过了食盒的边缘,却并没有掀开盖子——事实上,他也并不想去看里面装着的是什么。 “听阳生说,你会比较希望我过来,所以我就来了。”继国缘一站起了身,又往鬼舞辻无惨的方向迈了两步:“所以……你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鬼舞辻无惨整个鬼都不好了。 谁会想见到这个家伙啊喂! 一面在心底里发出来自灵魂的纳罕,可在面对这个男人的时候,鬼舞辻无惨愣是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毕竟这是他纵横人间千年之间,唯一一个曾经将他逼上绝路的家伙。 当时为了从继国缘一的手下逃脱,鬼舞辻无惨甚至不惜裂成了一千八百块,以最狼狈的姿态全力向外逃跑,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被继国缘一砍掉了一千五百块,甚至当年砍在他身体上的伤痕到现在都还在隐隐作痛。 鬼舞辻无惨痛恨这个呼吸法的创始人,痛恨这个带着花札耳饰的家伙,可因为他没有把握战胜继国缘一,所以他根本也不敢直接与对方抗衡。 “你是在……害怕我?” 继国缘一这才发现,这个传说中凶神恶煞的家伙此刻正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我很可怕吗?” 第11章 第 11 章 鬼舞辻无惨的反应让继国缘一非常茫然,缘一连问了几声“是否需要帮助”这样的话,然而却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那家伙始终缩在那里瑟瑟发抖,根本就是一副无法交流的样子。 继国缘一觉得自己这么把对方撂在这里显然不太合适。他姑且也参与进“日行一善”这样的队伍有几百年了,与人为善早就成了一种习惯,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摆出如此困扰的模样,继国缘一实在没办法置之不理。 “失礼了。”一面这样说着,继国缘一朝鬼舞辻无惨的方向看了去,恰对上了鬼舞辻无惨偷偷瞄向他的眼光,眼神相触的瞬间,那家伙惊恐地挪开了视线。 而在这个瞬间,继国缘一好像也明白了鬼舞辻无惨如此惧怕自己的原因。 他擅自解读了无惨的记忆。 空气渐渐变得沉闷而冰冷,继国缘一垂着头,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他没有再去看那个瑟瑟发抖的家伙,因为那家伙的记忆与他所经历的过往差别实在太大,他一时间竟有些无从消化。 成了斩鬼剑士的自己,变作“鬼”的兄长,还有他未能彻底斩断的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即使只是透过记忆看到这样的画面,继国缘一都觉得有些窒息。 他听着那个眼睛里已经毫无生机的自己一字一顿地对着这个恶魔一样的男人问出了那样一个问题:“鬼舞辻无惨,你到底把人命当成什么了?” 当成什么了呢?如果是无惨的话,经过了这么久的相处,缘一觉得自己多少也有点能够理解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了。 继国缘一记得第一次见到无惨的时候,自己还只是个半人高的小孩子。天生就掌握着“通透境界”的他从第一眼看到无惨的时候就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身体构造与其他人的不同。 从未见到过这种景象的继国缘一不由自主地往母亲的身后缩了缩,扯着母亲衣角的小拳头也收紧了些。 父亲对这位“与众不同”的家伙表现出了相当尊敬的态度。 ——据说是因为这个男人说服了准备对这座城池发兵的邻国城主,保住了这里的安宁。 “这是犬子岩胜,姑且是个好孩子,还请您多多提点。”城主热络地向无惨引荐自己的长子继国岩胜,而视线在扫过缩在母亲身后的缘一时,城主的眸光当中竟闪过了一瞬的嫌恶。 “那一个也是您的儿子?”无惨却是相当不合时宜地用手指了指缩在后面的缘一,全然没有理会城主脸上有些尴尬的神情。 “缘一是我的弟弟,我们是双生子。”回答无惨的是一旁的继国岩胜。 “那家伙怕生,您不必过多理会他。”城主不着痕迹地挪开了视线,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和软:“您是此间的贵客,本也不需为这样的小事情劳神。” 无惨本还想争辩什么,却被阳生轻轻按住了手腕。银发的少女弯着眼眸,笑得灿然:“是我们来府上叨扰,只怕会给您添麻烦。” “虽说我们也不堪什么大用,可若您府上真有什么需求,也请您直接与我们说。我们定当竭尽全力。” 这种虚与的客套寒暄无惨实在无甚兴趣,只是他又无法违逆少女的意思,于是只好有些烦躁地别过视线。 偏巧对上了继国缘一那双满是疑惑和好奇的大眼睛。 尽管这家伙表现得胆小又木讷,可在对上他的视线的时候,无惨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种被看穿的感觉。 而在阳生终于结束了与城主的寒暄之后,两人与站在一旁的继国缘一擦肩而过的时候,无惨听到了那个小家伙用仅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了句:“你是什么?” 无惨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又瞥了这个小家伙一眼,却并没有停下自己前进的步子。 回了城主安排下的房间里,简单收拾妥当之后,趁着天色还未见亮,无惨拉开了自己的房门,想要去找那个奇怪的小孩看个究竟。 而在拉开房门的瞬间,无惨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你好象很在意那孩子的事情?”阳生弯着眼眸:“继国缘一。” “那小子好像知道点什么。”无惨如实说着,姑且算是对阳生的发问做出了回应。 “不,他什么都不知道。”说话间,阳生的眸光也变得正经起来:“他只是刚好能‘看’到而已。” “看到?什么?”无惨下意识地问。 “我不知道。”阳生耸了耸肩:“这孩子的确是个很特别的孩子,但我也并不能确定,他身上带着的这份特别对于他来说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所以只要变成幸运的一面就好了吧。”无惨的眸色沉了沉:“那小子明显不受家人待见,所以只要我能让他觉得幸福的话,就可以获得奖励吧?” 经过了几百年的历练,无惨在找任务方面也算是得心应手了。虽然很多时候他依然读不懂空气,也并不会去过多地揣度周围人的想法,但这个世界上总还是有很多人显而易见是需要被帮助的。 就像刚才见到的继国缘一一样。 作为武家双生子的次子,这个身份本身就足够让人觉得窒息了。更何况那孩子表现出的样子实在也不大讨喜,以至于他的父亲在看向他的时候甚至都带着嫌弃。 “让我来帮你吧。”居高临下的,无惨对那个窝在三叠的小房间里的孩子这样说道:“只要你求我。” “……帮我?”有些迟钝的,少年缓缓眨了眨眼睛,他看着站在自己门口的陌生男人,眼神里透出了些许迷茫:“帮我什么?”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虽然对这家伙的反应并不满意,不过无惨也没有特别的在意。 继国缘一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接着一本正经地说到:“我想要知道您是什么。” “……啊?”这样的问题反而让无惨陷入了茫然的境地。 “您看上去跟其他人类不同,我是说,身体的构造。”继国缘一盯着无惨的身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所以……您真的是人类吗?” 无惨睁大了眼睛。他似乎终于有些明白了阳生所说的继国缘一“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指的是什么,至少在过去的几百年间里,除开有些人会对他从不在白天出现这件事情有所疑惑之外,没有人会质疑他人类的身份。 可这个看上去木讷的小鬼却直截了当地将他戳穿。 “有什么关系吗?”无惨轻皱起了眉头:“现在该关注的是我打算帮你这件事吧。” “把你的愿望说给我听,低下头来求我,只要不是太过分的愿望,我都会帮你实现的。” 继国缘一又是想了好一会儿,直到无惨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他才用很轻的声音说了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之谢谢您的好意。” “我并没有什么愿望。”继国缘一抬头看着站在门边上的无惨。 “嗯?” “因为母亲一直很照顾我,哥哥对我也很好,经常会偷偷跑到这里陪我玩,能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已经足够让人满足了。”这样说着,继国缘一的脸上忽的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 尽管屋内的光线很少昏暗,可无惨却还是觉得,这个生着奇怪斑纹的脸上的笑容似乎有些过于炫目了。 ——像是太阳一样。 无惨觉得这家伙简直愚蠢到不可理喻,明明所处的环境很糟糕,却竟然连一丁点改变的愿望都没有。这样的家伙合该一直生活在泥潭当中吧。 带着这样的念头,无惨气鼓鼓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我们离开这里。”见阳生跟进来之后,无惨忽然这样说。 “为什么?”阳生回手带上了房门,接着走到了无惨身侧坐下。 “这里没有能做的事情。”无惨轻撇着嘴:“既然得不到好处,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你看上去……好像在生气?”阳生促狭地歪着脑袋:“你为什么生气?是因为被那个家伙拒绝了?” “嘛,这也不是无法理解的事情,但是……” “为什么无惨只注意到了继国缘一的事情呢?” “那家伙明显看上去比较可怜吧。”无惨斜了阳生一眼:“他该低着头求我帮他的。” “但他自己并不觉得自己可怜。” “他也没觉得自己需要无惨的帮助。” 一面说着,阳生的视线斜斜地扫向一旁的无惨:“这样的家伙其实很强。无惨也是因为感受到了他的强大,所以才想要回避的吧。” “胡说八道!”无惨下意识地反驳。 他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瞪着阳生。比起阳生的揶揄,更让无惨觉得生气的是,这家伙居然会赞誉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的力量,而那家伙是个看上去就很弱小的小孩子。 “论及力量,那家伙根本——” “他很强。”阳生却又强调了一遍:“我想无惨大概很快就可以感受得到了,那家伙的强大。” 第 12 章 对于继国缘一很强这样的说法,无惨根本没当回事儿,甚至还有些嗤之以鼻。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阳生口中所说的“强大”竟然真的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那是第二天白天发生的事情,尽管无法见到日光的无惨并没能亲眼见到这件事情发生,但因为这次事情的展开实在太过让人惊诧,以至于不消半日的时间,这个消息就已经在整个继国家传遍了。 “那个一向木讷的小公子缘一在第一次拿起竹刀的时候,就战胜了家中一个颇为强大的武师。” “该不会是那个武师有意向让吧?”有人在一旁质疑:“毕竟那可也是城主家的公子。” “但那个武师可从来没在大公子手下输过。同样是城主家的公子,他可没道理厚此薄彼吧?” “况且那场战斗我是亲眼看到的,缘一公子出招的角度实在刁钻,至少换做是我的话,我肯定也会吃瘪的。” “缘一公子怕是什么武学的天才吧?偏生他与岩胜公子是双生子……” “也正因为是双生子,谁兄谁弟,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几个信口闲谈的仆从自无惨的门口经过的时候,无惨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继国家的这些家仆未免过分散漫了些,竟然还敢这样妄自对主家的事情嚼舌。 不过无惨当然也没什么兴趣去替别人家教训下人,甚至关于继国缘一的议论无惨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直到太阳彻底敛去了光辉之后,无惨在院中遇到了那个与继国缘一生着一模一样面孔的另外一个少年的时候。 比起继国缘一的木讷,这个孩子的表情显然要鲜活生动许多,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无言的愤怒与不甘,在清朗的月色下,他双手紧紧地握着一把竹刀,用力地挥动着,像是想要拼命地斩断什么。 “这个时候练习?” 感受到了无惨的出现,继国岩胜才猛地收住了自己的动作,他有些惊诧地转过头看向无惨,旋即脸上也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原来是您,我忘记您是住在这附近的了,才会想在这附近做练习。”继国岩胜收起了竹刀,冲无惨颔首:“是打扰到您休息了吗?真是抱歉。” 这个少年的身上透着与年龄并不很相符的礼节与气度,显然作为城主家的长子,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被严格地约束着。 “真是刻苦啊。”无惨抱着手臂,语气却并未带着多少善意,反而听上去像是有些嘲讽似的:“凭借这种程度的努力就可以成为继国家合格的后继者了吗?” 无惨的发问不免有些尖锐,而问题更是直直地戳进了继国岩胜的心窝。 继国岩胜自幼开始便被作为继国家的继承人培养着,请最好的武师教习剑术,跟最有名望的先生学习文韬和礼仪。虽然继国家有两个儿子,但因为弟弟天生异像,又表现得过分愚钝,所以他从未怀疑过自己会成为下一任的城主。 他要保护好这一方土地,也要保护好自己家里那个愚钝又脆弱的弟弟。至少直到今天之前,继国岩胜都是带着这样的念头努力着的。 但他从未想过,继国缘一所拥有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比他多。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眼睁睁地看着继国缘一轻而易举地打倒了自己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战胜的对手。 “既然哥哥要成为这个国家里第一的武士的话——”那个时候继国缘一的笑容单纯而温柔:“那么我要成为这个国家里第二名的武士!” 那个时候的继国岩胜对于这种说法分明是嗤之以鼻的,他想的是,从未接触过剑术的继国缘一又能做到什么呢? 能做到什么?他只要抬手就可以轻松做到别人无法完成的事情。 继国岩胜觉得不甘心,更觉得惊惶不安。 他害怕继国缘一比自己强的事情被证实,他害怕自己跟继国缘一的地位会逆转。 “这样的惊惶如果有用的话——”无惨随手从继国岩胜的手中拿过了竹刀,接着用刀尖指向了那个少年,居高临下地说道:“那么也不会有那么多弱小的家伙死在战争里了。” “既然害怕被夺走,那就用更强大的力量守住。”轻轻翻转手腕,竹刀在无惨的手里翻出了个漂亮的刀花,他轻抬着下巴:“你可以请求我来帮你,帮你获得更强大的力量。” “你很强吗?”继国岩胜的脸上仍然带着一点质疑。 “你要试试吗?”无惨将竹刀扔回给了继国岩胜。 作为武家的孩子,继国岩胜的动作完全没有什么拖泥带水,在接到竹刀之后,他转手便开始对无惨发动了一记强而有力的攻击。 只是他毕竟只是个孩子,而无惨,则是在这个世间徘徊了几百年的,拥有寻常人类无法企及的力量的“鬼”。 因为差距实在太过悬殊,所以战斗注定只会往一边倒的方向发展。 在被无惨毫无悬念地掀翻在地之后,继国岩胜就势跪伏在了地面上:“请您帮我提升自己的力量。我想要变得比现在更强大。” “我一定要成为这个国家第一的武士。” “好啊。”无惨回答得很是干脆。 不过他并没有立刻与继国岩胜分享自己身上带着的“契约”,让对方一劳永逸地获得强大力量。虽然无惨也觉得如果在这种时候跟继国岩胜提出用“日行一善”的方式来获得力量的话,对方肯定也不会拒绝,但轻易将城主的继承人变成鬼什么的,按照阳生的说法,似乎是会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而这种改变通常不会有太好的结局。 无惨想要做的只是帮继国岩胜完成心愿,他觉得没必要把事情变得如此麻烦。 总之打从那天开始,每夜的夜中,继国岩胜总会独自一个人跑到无惨的院子里,让无惨教他修习更强大的剑术。 于是没过多久,继国岩胜也终于成功战胜了那个被继国缘一轻松打败的武师。 可对于继国岩胜来说,这种程度显然是不够的。 “我想要战胜缘一。”那个晚上,继国岩胜直白地向无惨表明了自己的愿望。 事实上,无惨从来没有见过继国缘一挥刀的样子,所以他也并不清楚那家伙的剑术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不过这也并不重要—— “既然你想去,那就去吧。” 有了无惨这句话之后,继国岩胜便直接跑去了缘一独自居住的小院子里。无惨本来并不想去,毕竟他也不在意继国家的兄弟到底谁赢谁输。 只是自己院子里过分安静的空气让无惨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烦躁,思来想去,他还是随后跟到了继国缘一的院子里—— 在那里,他看到了某个近来一段时间好像都没怎么露面的“系统”。 “你在做什么啊,阳生!”见到少女面孔的瞬间,无惨一腔无名的怒火好像突然就有了宣泄的去处一样,他紧咬着牙关向少女吼道。 “也没什么。”阳生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就是这孩子比较亲我,所以我在这儿稍微陪他一会儿。” “听缘一说,平日里陪他玩的都是哥哥岩胜,但他哥哥最近不是都在你院子里嘛,所以我只好替无惨赔给缘一一个玩伴啦。” 无惨一时间被噎得有些说不出话来。虽然阳生说得好像也很有道理,但是他是真的从心底里不想去接受。 “你不是我的契约者吗!”想了半天,无惨才生硬地憋出了这样一句。 “对啊,所以我也没有丢下无惨一个人跑路啊。”阳生说得格外理直气壮:“难道只许无惨陪别人玩,我就不可以吗?” “你——” 无惨一气之下索性别过了头去,不再理会阳生。 “所以哥哥为什么要跟我比试呢?”继国缘一歪着头,脸上露着茫然的神色:“如果是想练习的话,家里也有很好的武师们,而且听阳生姐说,无惨大人也在陪哥哥你练习,所以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不是练习。”继国岩胜的语气坚决:“是想跟你比试一场。” “比试?”缘一眨了眨眼:“可是我一定比不过哥哥大人的呀。” “因为哥哥一定会成为这个国家里最强的武士,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该能战胜哥哥的。” 这样的说法未免有些暧昧,就好像是在说……“即使我能战胜你也不会赢”这样的话一样。 “真是狡猾啊。”继国岩胜咬着牙:“你该不会是觉得……你的力量真的会比我强吧?” “缘一,请全力向我挥刀,我也会毫不留情地跟你战斗的。” 继国缘一盯着岩胜递来的刀很久,接着才终于轻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他小声说了句。 他接过了竹刀,却并没有如同寻常武士一样摆出什么规矩的起手架势——毕竟从未经过正经训练的缘一也并不懂得那些套路。 像是完全不动剑术的素人一样,继国缘一用笨拙的方式握着木刀,只是当岩胜的攻势向他逼过来的时候,他却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迎上了对方的攻击—— 第 13 章 那是继国岩胜从未见到过的攻击方式,当缘一将竹刀挥出的时候,那种扑面而来的气势让继国岩胜一瞬间甚至生出了一点退缩的念头。 赢不了的。两人之间的差距实在太过悬殊了。 可即使是这样,带着仅存的一点身为武者的骄傲,继国岩胜还是胡乱地将自己手中的竹刀挥了出去,没有任何一点章法的,根本就像是在垂死挣扎一样。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继国岩胜这样的“垂死挣扎”却“碰巧”抵挡住了继国缘一发动的攻击,甚至以“压倒性”的力量将缘一手中的竹刀击飞。 “是兄长大人赢了。” 当继国缘一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继国岩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无法遏止的愤怒,他丢掉了手中的竹刀,冲上前抓住了继国缘一的衣领:“你这算是什么!” 就算从结果上来说的确是他打飞了继国缘一的竹刀,但在那一瞬间缘一的刀上带着的压迫感却足以说明孰强孰劣。这种被人拱手相让的胜利对于岩胜而言反而是更加屈辱的事情,而将这份屈辱施加给他的,恰是他一向“照顾”着的弟弟。 无法容忍! “因为兄长需要胜利呀。”即使是被岩胜抓着衣领,继国缘一脸上的表情依然格外平静,甚至带着点有些木然的笑容:“因为兄长是要继承这个国家的人,是这个国家未来最强的武士,所以兄长比我更需要胜利。” “我只要可以一直跟在兄长的背后就好了——” 这样的说法反而让继国岩胜更加恼怒,他抬手将缘一推倒在了地面上:“谁要你这样的施舍!” 丢下了这样一句,继国岩胜便径自跑出了缘一所住的狭小的院子。 目睹了这一切的无惨皱起了眉头。他觉得继国家的这两个小鬼都太奇怪了,那种思维的方式完全就像是在给自己找别扭一样。 不过他要做的也只是完成他们当中随便谁的愿望,并借此来获得更长的生命而已,所以无惨认为自己完全不需要额外费神去考虑两个小鬼的思想教育问题。 盯着坐在地上的缘一看了很久之后,无惨终于还是冲那个小家伙伸出了手:“不站起来吗?” “谢谢您。”缘一十分礼貌地搭着无惨的掌心站了起来。 这种微小的善行虽然也不过是将生命延长个一时半刻而已,但既然可以换成寿命,再怎么短暂无惨也不会嫌弃。 带着这样的念头,他转头去寻找阳生的身影,这才发现那家伙竟然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您是在找阳生姐吗?”缘一眨了眨眼睛:“我刚刚看到她追着兄长大人的方向往那边去了。” 发现自己再次被丢在一旁的无惨心情顿时又有些不爽,顺着继国缘一所指的方向,他倒是很快看到了那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是您?”在转回头看清了某道跟在自己背后的身影时,继国岩胜的脸上露出了一丁点的诧异。 “无惨那家伙在照看缘一的情况,所以我就先过来了。”少女一脸若无其事地走到了继国岩胜的面前。 岩胜的身量还没有拔高,尽管总是端着一副老成的样子,可那张小脸上依然带着掩藏不掉的天然的稚气。 在听到阳生提及“缘一”这个名字的时候,岩胜的一双眼睛里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点愤然的情绪。 ——方才那场战斗本就已经足够让他火大了。 “连无惨大人都更关注缘一的事情吗?”撇着嘴角,继国岩胜赌气似的这样说了句。 这副模样惹得阳生“扑哧”地笑出了声来。 “所以你所在意的是这个吗?”缓步靠近继国岩胜,阳生抬起手,自然而然地在岩胜的发顶揉了揉。 继国岩胜本能地想要挣扎,可当她修长的手指落在他的发顶上时,岩胜的动作也终于还是僵在了原地。 “因为岩胜刚刚把缘一推倒了,所以无惨才会担心那孩子是不是受了伤。”阳生轻声说着:“但比起缘一,无惨不是一直在陪岩胜练习吗?” 听到这样的说法,岩胜的表情终于稍稍软和了些许,但他依然僵硬地躲闪着阳生看向自己的视线。 “岩胜是在觉得不甘心吗?因为一直看上去呆呆傻傻的弟弟忽然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阳生忽然这样说道。 继国岩胜猛地转过头来。 “因为担心缘一会夺走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担心自己会沦落到缘一之前所处的那种可怜的境地——” “不是的。”岩胜反驳道:“我没有……那样想。” “是吗。”阳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别人会觉得你是在这样想,别人会觉得你是担心自己的地位不保,所以才一定想要战胜缘一的。” “缘一大概也是这样想的。他说他从来没想过要夺走哥哥拥有的东西,他只想好好地做‘缘一’该做的事情。” “带着这样的念头,缘一就一定没有办法战胜岩胜,因为在缘一的眼中,岩胜就该是这个国家里最强的武士。” “不是这样的——”继国岩胜的声音拔高了些,他拼命想要解释,可他本身也拙于言辞,一时并不能想到什么方法来给自己辩白:“我只是……想要战胜他。” “想要真正的胜利。”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好好地磨练剑技不就好了。”无惨的声音出现得似乎恰到好处,他迈步走到了继国岩胜的面前:“如果这样的胜利不能让你觉得满意,那就多加锻炼,下一次战胜他就好了吧。” “您说得很对。”继国岩胜的眼中重新燃起了战意,他冲无惨低下了头:“接下来的时间里,还请您……多多指教。” 继国岩胜的练习愈发刻苦了起来,带着对缘一未曾用完的那一招的畏惧,岩胜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着如何提高自己的剑技。 可他与缘一之间的战斗却并没能再次打响。 因为不久之后,他们的母亲去世了。 继国缘一在出生的时候额角就生着奇异的斑纹,曾一度被人当作是不祥之兆,寻常人对于这种事情倒并不在意,但城主却对缘一的存在相当介怀。 对于武家而言,双生本就是不幸,加上那样魔鬼一样的斑纹,导致城主根本无法将继国缘一看作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尽管近来一段时间,府中也有许多关于继国缘一天赋异禀的传闻,但城主从未曾因为这样的消息而觉得愉悦或者欣慰,他只是更加认定了这个孩子是与众不同的孽障。 ——他的存在迟早会演变成祸患。 所以在一直庇护着继国缘一的夫人死去之后,城主第一时间便想将缘一送往城外的寺庙里修行,乞求可以借助神佛的力量来平息可能到来的灾厄。 而缘一在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直接从家里逃走了。 他并不再需要再去支撑因为重病而难以站立的母亲,也不必再被父亲视为“灾难”,抛弃了原本所拥有的一切之后,继国缘一终于奔向了属于自己的“自由”。 这样的变故实在让继国岩胜有些措手不及,不管是母亲的离去带来的悲伤,还是缘一不负责任的逃走所给他留下的无处安放的空虚。 他分明一直在拼命努力磨砺着自己的剑技,只盼有一天能够真正战胜那个天赋异禀的家伙,可缘一的消失却让他的一切努力都瞬间化成了泡影。 无惨当然也完全没料想到这样的变故。他本觉得继国岩胜的天姿并不算差,加上勤奋刻苦,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完成自己的心愿,这样他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获得奖励。 哪料想峰回路转,他这段时间的努力竟然就这么打了水漂。 继国缘一这家伙,可真是太会给人找麻烦了! 满心都是对继国缘一的怨念的无惨根本也没想过要去安抚继国岩胜。 “不练了?” 听到少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的时候,独自在房间里生闷气的继国岩胜猛地回过了头。 “出去。”尽管对方是府上的客人,可此刻的岩胜还是罕见地摆出了不怎么符合礼节的姿态。 “无惨还在院子里,所以今天岩胜不打算练习剑技了吗?”阳生却像是没有听到继国岩胜的逐客令一样,反而若无其事地迈步往岩胜的方向走了去。 岩胜气呼呼地转回了头,也没有再去理会阳生。心底里的怒意已经相当强烈,只是一贯的教养总算没让他继续发作。 “如果在练习上懈怠了的话,你要什么时候才能战胜缘一呢?”阳生停在了继国岩胜的背后。 “那家伙——”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岩胜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还会再见的。”阳生却并没容许继国岩胜继续说下去:“虽然缘一现在不在家里了,但你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因为你们是兄弟嘛。所以你们之间的比试也总有一天会进行。如果不好好磨砺剑技的话,岩胜是想等到真正输给缘一的时候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鼻子吗?” 第 14 章 看到拎着剑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继国岩胜时,无惨甚至有点意外。毕竟他自己都在为继国缘一突然的离家出走烦忧,可身为当事人的岩胜却好像是个没事儿人一样地跑到他面前求他指点练习—— “你还要练习?”无惨的语气没来由地带上了些几近尖锐的讽刺:“你想要战胜的那个家伙已经不在了。” “……还会再见的。”继国岩胜回答,尽管声音听上去也并不很坚定:“所以……不能懈怠。” 像是试图在努力说服无惨一样,又或者,他只是想说服自己。 “就为了这种无聊的可能性?”无惨扬起了眉毛:“做徒劳无功的事情也该有个限度吧。” 继国岩胜怔了一下。 “那家伙都从家里跑出去了,你觉得他还会回来?”丝毫不顾及继国岩胜的情绪,无惨说得肆无忌惮。 “比起在这里若无其事地继续之前的修行,等着那家伙重新出现在你眼前,你甚至还不如去期待一下他直接死在外面,这样活得更长久的你也算是不战而胜了——” “这样说未免也太过分了!” 未及继国岩胜对无惨的话做出什么回应,门口的方向却先响起了熟悉的少女的声音。银发少女的面孔十分罕见地紧绷着,柔碧色的眼光里显然是在蕴藏着什么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 “无惨,再说这种多余的话,我可要考虑用一些惩罚的手段了。” “——什么?”无惨脸上的表情也是一僵,接着眉头也瞬间拧在了一起:“你这家伙在……胡说些什么啊!” “我是认真的。”少女停在了继国岩胜的背后,直视着无惨的眼睛。 “我说得话有什么不对?”无惨还在试图为自己辩白。 阳生却并没有跟无惨争辩的意思。毕竟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她实在太了解无惨这个家伙了。 当着继国岩胜的面说出那种刺人的话,堂而皇之地打着什么“告诉他残酷的现实”的幌子,实际不过就是为了稍稍宣泄一下他自己心底里的怨念罢了。 无惨显然对继国缘一出走的这件事情相当不满,毕竟花耗了这么多时间在继国兄弟的这场战斗上,以这样的结果收场显然让他难以接受。而偏生继国岩胜的面容生得跟缘一几乎可以说一般无二,这就导致在看到岩胜的时候,无惨心底里对缘一的愤怒也被一并煽动了起来。 他根本看不得岩胜的若无其事,许是出于本能的恶意,又像是单纯的想要恶作剧的小孩子一样的心思,总之在说刚才那番话的时候,无惨想的不外是用尖锐的话来稍稍刺伤一下岩胜的信念。 “会生出些许想要破坏的念头也无所谓。”阳生单手轻轻落在了继国岩胜的肩头,目光却始终落在无惨的面容上:“但如果真的付出行动了,作为‘契约者’的我可要采取措施了。” “……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的却是方才怔在一旁的继国岩胜。 “因为每个人的力量都有存在的意义。”阳生低下了头,对上了身旁男孩子的视线,表情似乎也变得柔和了些:“就像岩胜是在为了胜利和超越磨砺自己的剑技,无惨的力量呀,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帮助别人而存在的。” “所以如果他做了让人觉得困扰的事情,就会受到来自力量本身的惩罚。” 一面说着,阳生索性蹲下了身子,将自己的视线与继国岩胜拉平:“所以刚刚在听他那样说的时候,岩胜有觉得困扰吗?” 短暂的犹疑之后,继国岩胜摇了摇脑袋。 “我……没有觉得困扰。”侧头看向一旁的无惨,岩胜开口:“缘一……不会死。” “他很强,所以不会死掉。”强调似的,他又说了一遍,接着道:“只要活着,总会再见的。” “到时候,我会战胜他。” “哦,是吗。”无惨的眉梢抖了抖,不管是阳生还是继国岩胜的话都让他觉得有些腻烦,可他又不善口舌,在这方面也讨不到什么便宜。气恼之下,无惨索性狠狠地瞪了阳生一眼,接着径自往外面走了去。 望着无惨的背影,阳生无奈地轻叹了口气。 她一面站起身子,一面轻声说着:“岩胜今后一定会成为很强大的剑士的。” “大概也会有真正跟缘一对战的那一天,不过——” “因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在这样的时间里,总有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情,也会有怎么竭尽全力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你们也要离开了吗?”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岩胜的目光里也出现了些许动摇。 阳生点了点头:“因为无惨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那我该怎么办?” “做到自己能做到的一切,也只有这样了吧。”阳生伸手拍了拍岩胜的发顶,脸上的笑容在月色下也显得很是灿然。 于是下意识的,继国岩胜也点了点头。 “好啦,我得去看看那家伙的情况了。”阳生指了指无惨背影消失的方向:“那个让人头疼的麻烦家伙呀——” 自言自语地抱怨着,阳生顺着无惨离开的方向也离开了继国家的庭院。 在继国缘一离开之后,阳生就知道,他们两个人其实也没有继续留在继国家的必要了。虽然无惨因为闹别扭跑出去这种形式是阳生始料未及的。 ——所以说那家伙是因为跟继国家的两个小鬼相处太久了所以也一并被低龄化了吗? 当然,另外一个当事人无惨却是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行为的幼稚。他觉得自己才是受害者。平白浪费了生命给一个小鬼当了这么长时间的老师,结果一点好处没捞到不说,还要被契约者莫名其妙的威胁——所以阳生那家伙是不是站错立场了啊! 再回看在继国家的这段时间,虽然说他们两个人几乎可以说都是在围着那两个小鬼转的,可不知是怎样的阴差阳错,总之两个人在同一个空间停留的时间屈指可数。 ——明明是他的契约者,为什么要对别人的事情那么关注啊! 如果说回想起关于继国缘一的事情会让无惨觉得烦躁的话,那么想起阳生在继国缘一面前笑起来的样子就是双倍的烦躁。 处于完全烦躁状态下的无惨丝毫没有去在意自己行进的速度和方向,直到半空的月亮已经坠到了一个相当危险的角度,无惨才赫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天好像要亮了。 暗自嘀咕了一句阳生为什么还没跟上,无惨也加快了步伐。虽然说山岭之中姑且也有些背光的地方,但不管怎么说,室外对于他的体质而言还是太过危险了,他得在天彻底亮起来之前找到一个合适的落脚点才行。 好在无惨的运气并不算太差,没走出太远,面前便出现了一座看上去有些孤单的房舍。 不假思索的,无惨走上前去,敲响了那户人家的房门。 天色还很暗,对于许多人而言,眼下正该是熟睡的时候,不过无惨才不会在乎自己的出现是否会扰了别人的清梦。如果不是担心阳生事后追问的话,他觉得即使翻窗户直接闯进去也无所谓。 “这样的时间,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开门的是个面带倦色的文弱青年,身上披着外套,眼睛里满是初醒的迷茫。 “我是路过这里的旅人。”无惨说:“走了一夜的路甚是疲乏,好在看到了这里的房舍。” “啊,原来是这样。”男人揉了揉眼睛:“真是辛苦了啊。只是……寒舍恐怕很难能给您落脚的地方,不过顺着这条路再往前走不远就有座镇甸,如果顺利的话,您大概天亮就能到那里。不如您去那里看看吧——” “嗯?”无惨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他没料想自己的投宿竟然会遭到拒绝。就算有镇甸什么的,眼下距离日出可也没有多少时间了,无惨并不想冒这样的风险。 “您不要误会,如果可以,我也想能帮到您,只是寒舍里有重病在床的内子和时常哭闹的幼儿,怕是会耽搁您的休息。” “那倒无妨。”无惨凝视着青年的面孔:“左右我只是想歇歇脚,也并不需要什么招待,给我准备一间不透光的房间就够了。” “不透光的房间……什么的……”青年的脸上露出了些许为难的神情,但见无惨坚持,他也只好轻轻叹了口气:“那请您进来吧。” “另外你刚刚提到……”跟着青年走进了这座并不太宽敞的房子时,无惨顺口问了一句:“你妻子在病中?” 青年怔了一下,表情渐渐变得有些苦涩:“珠世她是生产的时候落下的病根,本以为出了月子就会有好转的,只是近来的状况却是越来越糟糕,镇上的医生说……恐怕剩下的时日……” “我姑且也通晓些医术。”无惨打断了青年的话:“待我休整一下,倒是可以替她瞧瞧。” “所以——需要我来帮你们吗?” 第 15 章 无惨本身并不怎么需要休息,但是因为之前那个年轻男人脸上带着的拒绝意图让他觉得不大愉快,眼下既然他成了被恳求的一方,无惨就想着要端一下架子。 ——反正从气息上来看,那个女人一时半刻也死不了。 文弱的青年男人虽然心下焦急,却也无法催促无惨。他本想将这位客人让进相对明亮干净些的正室,但因为自家的妻小都在那边,不免有些吵闹,而无惨本人也坚持说要“不透光的隔间”,于是他只好将这个奇怪的家伙让进了自家的仓房。 说是仓房,但许是因为妻子久病的缘故,又或者是那个看上去文弱的男人真的做不来什么体力活,总之这家几乎可以说没有一丁点家底。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满室的药味儿。 无惨很讨厌这样的味道。 因为这会让他不自觉地想起自己当年狼狈至极的模样。在狭小的满是药味儿的房间里,几乎是整日整日地蜷曲在被子下面。偶尔身体稍好些,想要起身如寻常人一样地去外面走走,也是走不过两三步就要停下来喘气。 那个时候的无惨脾气很是不好,时常会迁怒身边的人,而遭殃最多的,自然就是那个终日都在他身边的女孩子。 她偶尔也会顶撞或者抢白,但就算无惨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自己生气的缘由,那孩子也总能精准无比地找到安抚他的办法。 “所以无惨乖乖地把药吃了,等下我换了衣裳,再在房间里给你薰新用紫藤花调的香料。” 紫藤花……吗? 尽管对于现下的无惨而言,紫藤花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禁忌了,但是在记忆当中伴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气弥散开来的,将药物的气息悉数压下去的味道,现在回想起来,似乎也并不坏。 ——至少要比眼下这一屋子让人烦躁到不行的味道强上百倍。 所以那家伙在做什么啊!作为契约者的她为什么还没有赶上来啊! 该不会是根本就没意识到他已经跑远了,所以那家伙还停留在继国家呢吧?说起来最近一段时间那家伙对他的事情很是怠慢,这算不算是身为契约者的失职? 讲道理,如果说绑定了“日行一善”的契约的他在有什么不良行为的时候会被抓住惩罚的话,那么系统失职的情况下应该怎么算?就没有什么针对系统的惩罚吗? 坐立难安间,无惨自顾自地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伴着这家的小孩子不住的啼哭声,一阵敲门声也响了起来。 然而忙着哄孩子的青年男人一时间也无暇抽身去查看门口的情况。 好在敲门的声音并没有持续太久,是而手忙脚乱的男人也总算能安心把啼哭的孩子哄好。而当房间里的哭声彻底止住之后,手指轻叩门板的声音才再次响了起来。 男人怔了一下,连忙跑去打开了屋门。 “让您久等了。”男人有些歉意地笑了笑:“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是我来得有些冒昧了,打搅到您了吧。”银发的少女莞尔:“我是路过的旅人,跟旅伴走散了,所以想问问您是否有见过他。” “是个留着黑色短发的男人,大约这么高——”一面说着,少女抬起手臂,又踮起脚尖努力比划了一下:“长得很好看,眼睛是梅红色的,头发有一点卷。” 坐在仓库里的无惨眯起了眼睛。打从少女第一次敲门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确定对方的身份了,不过他对少女近日的行径本来就带着不满,加上外面天光正亮,他也不可能跑去给少女开门,索性就饶有兴趣地蹲在墙角,打算看看这家伙会被晾上多久。 ——一想到自己能舒舒服服地坐在房间里,而某人只能惨兮兮地站在屋门口,无惨的心底里就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优越感。 可少女过于平常的反应却像是要硬生生地抹消掉这种优越感一样。 明明是个脾气很差的家伙,偏要在别人面前装模作样?平时对他冷嘲热讽那股劲头到哪里去了? 无惨心下一阵嘀咕,一面下定决心在见到这家伙的时候好好嘲讽她一下。 “今天未明的时候的确有这样的一个人来这里投宿。”开门的文弱男人回答:“我带您去见他吧。” “不用不用。”少女却是连连摆了摆手:“知道那家伙在这里就好啦,他身体有一点问题,见不得阳光,我还担心他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说到此处,少女稍稍顿了一下,接着又轻歪了下脑袋:“嘛,说起来还怕您笑话,我之所以跟那家伙走散是因为他在闹别扭啦,所以我才不想在这个时候去触他的霉头呢。” “你这家伙在胡说什么啊!”听到此处,无惨终于忍无可忍地发出了反驳声。 银发的少女对此还没有什么反应,倒是男人费尽心思哄好的那个小婴儿,竟是被无惨的声音吓得再次哭出了声来。 无惨紧咬着牙关——那个吵闹的玩意儿真是讨厌极了。 门边的少女轻叹了口气:“真是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如您所见,那家伙总是这样,所以我才不想跟他共处一室。” “小孩子难免爱哭。”青年的脸上虽然有些急躁,面对少女的时候,总归还是保持着温和的语气。 “您不必理会我,只管去哄哄那个孩子吧。”少女耸了耸肩:“不过说起来有些冒昧,我能跟您一起去吗?” “毕竟我也不想去那家伙的所在,况且孩子会哭也是那家伙的错,我多少也该负点责任?” 青年迟疑了一下。 “反正他见不了阳光,也不可能忽然跑出来,所以把他放在那里不用理会就好啦。” 少女又补充了一句。 “神、无、月!”仓库的方向传来了男人的咆哮。 少女却依然是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 这两人之间的关系着实让那个青年男人有些捉摸不透,不过他还是允了阳生的请求。 进到内室,青年抱起了那个还在哭泣着的婴儿,许是因为见到了熟悉的面孔,觉得有人给自己撑腰了,被声音吓到的小家伙反而哭得更凶了起来。 “是客人来到这边了吗?让您看到这副狼狈的样子,真是……失礼了啊……” 踏进房门的时候,阳生便听到了婴孩洪亮的啼哭声下掩盖着的有些微弱的女子的声音,那声音的主人显然是倚靠在炉火旁,围着厚重的被褥坐着的枯瘦女子。 可即使成了这副模样,也掩盖不了她本身是个美人的事实。 “我实在没有力气去哄那孩子,也没办法替清顺招待您,也只能这样随意陪您说上几句无聊的话了,希望您不要见怪吧。” 阳生停住了脚步,冲那个方向微微颔首:“是我该向您道歉的,这样冒昧地闯进了内室来,同行的人又把您家的孩子惹哭了。” “您不必在意这样的事情。”说话间,女人忽的垂下了脑袋,她慌忙抬手掩住自己的面容,接着指缝间便漏出了细碎的咳嗽声。 “珠世?”年轻的男人一面摇着怀里的孩子,一面有些慌乱地转头看向屋角的女人:“又觉得不好了吗?” 女人只是咳嗽,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这让青年顿时有些慌乱。 他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柜子上,阳生估摸着那里许是有能压制住珠世病症的药物。 “药的话,是在这里吗?”一面问着,阳生迈步往那柜子的方向走去。 “是最边上用纸包着的成药。”男人回答:“用水化开——” “我明白了。” 如那男人所说,阳生很快找到了配好的药。 “但咳成这样,直接服药怕是不免会呛到吧。”将化好的药端到珠世面前的时候,珠世的咳嗽似乎比刚才还要强烈。 “请恕我失礼了。”一面说着,阳生从袖间摸出了个布包,从中捻出一枚长针,接着她撩开了珠世的头发,在她因咳弯了腰而露出来的后颈直刺了下去。 奇迹般的,珠世的咳嗽忽然停住了,而阳生也趁机将药递到了珠世的面前。 服过药之后,珠世的状态也总算有所好转,于是阳生也将自己的针收了回来。 “真是感谢您。”被叫作“清顺”的男人也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道谢的事情。”阳生的视线落在了珠世的面容上:“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冒昧地问一句,您与您的同伴是游方的医生吗?”将终于停止哭泣的孩子放在了一旁,清顺才又问道:“那位先生也曾说过,可以帮珠世看看。” “是吗,无惨这样说了啊。”阳生垂下了眼,却并没有回答清顺的提问。 像是在思索什么,阳生沉默了一会儿。清顺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见她的唇角轻轻向上浮了起来。 直到她再次抬眼看向珠世:“所以您也是想要好起来的吧?” “哪怕是做出逆转天命寿数的事情也想要活下去,您是这样想的吗?” 第 16 章 为了“活下去”,人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在过去与无惨一并走过的几百年间里,阳生曾见识过无数口口声声地说想要“活下去”的家伙,她也并非不能理解,对于人类而言,求生的渴望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本能。 但很多人也仅只停留在“渴望”的阶段。 有人对“变成鬼”这样的条件望而怯步,也有人最终选择了接受无惨的邀约,却在“日行一善”的半途中因为完不成该做的事情而黯然陨落。 人总是渴望活着的,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为活着努力。 而阳生所见过的最努力最拼命地想要活下去的家伙,现下正在幽黑的仓库里一个人生闷气。 想到这里,阳生的唇角不自觉地向上扬了起来——她总是带着和善的笑意的,但眼下的神情看上去似乎要比之前柔和许多。 “如果只是我自己的话,其实即使死去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珠世垂下眼,叹息着轻轻回答了一句:“我也知道,只要是人总归会有这样一天,可我还是想——” 猛地抬起头,珠世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才刚安生下来的婴孩身上,猝不及防的,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竟开始向外溢出什么晶莹的液体:“想看这孩子长大,想有更多的时间陪在……” “他们身边。” 许是因为情绪骤然激动起来,珠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一旁的男人连忙迈步走到了珠世的身边,轻握住了她的手,任由她将脑袋抵在自己的肩头。 阳生恍然回过神来。 面前两个人相互依偎的场景不期然地触动了心里某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在很久很久之前,她也曾经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支撑着某个人的身体,她也曾渴望某个人能继续活下去,能一直一直停留在她的身边。 ——可人似乎都是会改变的。 阳生知道自己不该在别人的事情面前过多地带入自己的情绪。她深吸了口气,努力将那些无关紧要的念头从自己的脑海里剃除。 其实有的时候,她也会很羡慕无惨那种什么情绪都不过脑子的性情——总之只是完成任务而已,也不必去体会别人的喜悲,只要为自己活下去竭尽全力就好了。 他从不会去想什么结果,也不会在意自己所谓的“行善”是不是真的能给别人带来幸福。总之他所关注的,向来只有他自己而已。 “既然无惨说过要帮您,那么您的愿望应该会实现吧。”再抬起眼的时候,阳生的神情已经恢复了一贯平静又温和的状态:“如果您的愿望足够强烈的话。” “在这里打扰了这么久真是有些抱歉了,不过我想,我果然还是应该去看看无惨那家伙的情况——”说话间,阳生站起身来:“忽然变得这么安静,真让人有点放心不下。” 她这样说倒也不是真的担心无惨会发生什么意外,毕竟那家伙惜命的性格也不可能做出什么作死的事情来。直到此时才提出去无惨那里的阳生其实不外是想随意找个借口,以离开眼下这种太容易让人心生感慨的境地。 清顺和珠世家的仓库收拾得很干净,提着灯掀开门帘的时候,阳生就感觉到了——虽然说本质上是用来堆放物件的所在,但抛开没有透光的窗子这样的缺陷之外,把这里当成客房也完全没有问题。 踏上干净的草垫后,阳生回身将门仔细掩好,这才回身去找无惨的影子。 屋里安静极了,以至于阳生轻踏在草垫上的声音都格外明显。除开自己带来的窸窣响动之外,偌大的房间里还回响着一阵极轻微的呼吸声——均匀而沉静的,那是阳生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阳生看见了那个犹自踞坐在角落里的男人。 在昏暗的光线下,睫毛在他漂亮的面颊上投下了一大片的阴影,显得他此刻的表情多少有些阴沉,垂在两侧的拳头虚握着,眉头也微微蹙着,唇角不自觉地下垂,唯有鼻翼随着均匀的呼吸翕动着——看上去睡得倒是很沉。 即使是睡梦当中还在赌气吗? 阳生不自觉地扬起了唇角,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从一旁拿起了清顺为无惨准备下的被子,轻轻抖落开,又仔仔细细地盖在了熟睡中的男人的身上。 ——这样的动作实在有些多余,毕竟身为“鬼”的无惨才不会如人类一样轻易受寒。 当阳生将被角细细掖好之后才恍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有些僵硬地停下了动作,阳生讪讪地收回了手,转而侧身坐在了无惨的身边。用脑袋顶着背后的墙壁,阳生偏过头,盯着男人犹自带着不悦却罕有安静的漂亮面孔看了好一会儿。 ——似乎打从这家伙身体变得好起来之后,两人就再没这么安生地坐在一起过了。 打从绑定了那样的契约之后,打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莫名其妙地陷入了又尴尬又微妙的状态之后,他们好像就再没这么安安静静地在一起相处过。 那家伙总是在为活下去这件事情不停地奔波着,可偏生他总能在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上行差踏错,导致他们两个人争吵的时候远比正常交流要多上许多。 ——不过仔细想想,除了任务的事情,两个人又有什么可交流的呢?无惨不是会追忆过去的人,而在抛开过往的风花雪月之后,他们之间剩下的好像也只有那一道契约了吧。 阳生嗤笑了一声。 他们都已经不是人类了,所以人类的情感也早就不奏效了。 正这样想着,阳生忽然觉得肩头一沉,侧眼看去,却发现某个睡着的家伙竟非常不自觉地歪靠在了自己的身上。 阳生:…… 她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所以这么大个房间她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地要坐在这家伙的边上?结果被这个睡着了的家伙占了便宜当了靠枕不说,等下这家伙醒过来一准儿还要跟她闹—— 阳生觉得自己的前途黑暗极了。 她瞥了犹自还在熟睡中的无惨一眼,短暂的犹疑之后,她终于还是选择了抽身而退。 只是退开的时候,她姑且用手在男人的脑袋上垫了一下,没让他直接落在地上。 指尖扫过男人蜷曲的短发时,阳生的心情也变得有些微妙——是过去了太久吧,以至于连这样的触感都变得有些陌生了。 她几乎都要忘记了与男人在被筒里相拥的时候,被汗水濡湿的蜷曲长发揉在掌心里该是怎样的感觉了。 下意识的,当男人自然侧卧在柔软的草垫上时,阳生顺手将垂在他面上的额前的短发拨了开,接着又去整理搭在那家伙身上的被子。 而当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却不期然地对上了那双骤然睁开的梅红色的眼睛。 并没有什么初醒时的茫然,那双因为变成鬼而看上去如同野兽的猫眼里满是一贯的清明锐利。 “醒了?”阳生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脸上的神情倒是并没有多少波澜——至少她自己觉得是这样的。 无惨盯着阳生的面容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却是翻了个身,只留给少女一个背影。 他此刻的心情糟糕极了。本来离开继国家的时候,他心里就带着种难以言喻的怨念,为了躲避阳光不得已在这种又小又破的地方寄宿下来也就算了,结果后面追赶过来的阳生一直在跟那些无关系的人相谈甚欢,完全把他晾在了一边—— 而且更可气的是,他本来想为自己受到的不良待遇表示抗议,结果这家的孩子居然极其不识趣地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嚎啕大哭? ——无惨觉得自己受到了针对。 赌气一个人窝在墙角,无惨其实也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身为“鬼”的他并不需要通过睡眠这样的方式来补充体能,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入睡或者做梦。 事实上,无惨并不大喜欢做梦,因为在梦境当中,他时常会无可控制地看到某些莫名其妙的画面。 就像现在一样——尽管不想承认,可就在刚刚,他在梦境里看见了……神无月。 不是银发的阳生,而是那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女神无月。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昔日巧笑倩兮的少女因为某种难以抑制的痛苦挣扎着,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极尽扭曲,最终在一瞬间彻底定格。 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她就那么倒在了他的面前,变得毫无生气。 ——这无疑是个荒诞的梦境。至少这绝对不是他所见到过的场景。在过去的几百年间,那个家伙总是在对他颐指气使,根本不可能会变得那么苍白而无力。 她不会变成那个样子的,她不可能会变成那个样子的——无惨这样想着,可即使是这样,他也无法逃避在看到那样荒诞场景的时候内心里生出的前所未有的惊惧。 如果真的失去了这家伙会很困扰吧。无惨这样想着,既然她是他的契约者,那么如果她不在了,恐怕任务什么的也就没办法完成了吧。 所以…… “你应该不会想着要离开吧?” 第 17 章 “啊?” 反常的发问让阳生也不由得怔了一下。当无惨背过身去的时候,她甚至已经做好了迎接无惨埋怨的准备,可没料想,那家伙居然突然软趴趴地丢出了这么一句来。 ——语气委屈得简直像是被抛弃了的小动物一样。 阳生整个系统都懵了。她也不知道是自己的睁眼方式不对还是无惨的睁眼方式出了故障,而更可怕的是,在面对这个明显不太正常的无惨的时候,阳生赫然发现自己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觉得这家伙有一点可爱? “没什么。”男人猛地翻身坐了起来,有些生硬的嗓音绕过他的身体传入了身背后阳生的耳中。 这样的语气根本就是在欲盖弥彰。 “嘿——”阳生拉长了音调,语气也变得揶揄起来,她往无惨的方向凑了凑,用肩膀轻轻地撞了下无惨的后背:“无惨该不会是做了什么奇怪的梦,一时间还没清醒过来吧。” 无惨的身子僵了一下,猛地侧过头瞪了阳生一眼,一双梅红色的眼睛里满是无端的火气。 这才是寻常的无惨该露出的神情。见到他这副模样,阳生莫名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睨视着坐在地上的男人。 “啊啊,又是这个样子,你该不会是想和我吵架吧。” “所以你这家伙还是睡着了比较好,至少安静的样子看上去……比较可爱呢。” “你这家伙——”无惨闻言顿时也按捺不住了,直接站起了身形,于是两人之间的高度差也在一瞬间发生了逆转:“在想什么!” “没什么。”阳生耸了耸肩,她仰头看了无惨一眼,又觉得一直仰着脖子实在有些累,于是索性后退了半步,与无惨稍稍拉开了些距离。 这才是他们之间一贯的距离。 待天色暗了下来之后,应这家主人清顺的邀请,无惨和阳生两人去了正房小坐。这家的生活也并不宽裕,是而所谓招待,至少在贵族出身的无惨看来未免有些寒酸。 无惨的嫌弃几乎都写在了脸上,好在阳生的言谈举止格外温和,说话间总能帮无惨圆场,加上清顺是个极温和的人,况且又一心记挂着无惨所说的能帮珠世诊治的事情,所以即使无惨的态度倨傲,他也并不会有什么不满。至于珠世——阳生估摸着她大概是并不待见无惨的言行举止,但碍于情面,也不好说什么。 于是几人相谈的氛围总归不算太糟糕。 姑且还算和谐的晚饭结束之后,无惨也并没有推脱,转而一本正经地给珠世诊断起了情况来。 其实无惨本身并不喜欢医道这样的学问,但自很小的时候开始,还是神无月的阳生就表现出了在此道上惊人的天赋,就算无惨没有刻意去学习,几百年间耳濡目染的,掌握的东西也不比寻常的游方医差。 况且珠世的病症也并不难诊断——只是一打眼,无惨的心里便已经有了估量,而后的诊脉询问也不过就是为了印证这样的猜想而已。 “这样的病症您可有医治的手段?”待无惨冰凉的手指自腕间挪开的时候,珠世轻声问了一句。 无惨轻蹙着眉,表情看上去似乎并不大轻松。他垂着眼睫,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这样的反应无疑让珠世和清顺两个人的心情也渐渐地沉了下来。 “清顺先生。”阳生却忽然开口说了句与眼下的境况毫不相干的事情:“空气里似乎有要下雨的气息,您院中晾晒的谷物不要紧吗?” 清顺怔了一下,也立刻明白阳生这是想要将自己支走。 他抬眼看了看坐在角落的珠世,对方眼波微凝,似有所思,却终究还是认真朝他的方向点了点头。 “我去看看吧。”说着,清顺也站起了身来,独自往外走了去。 “所以我的情况……是不大好的吧。”待清顺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之后,珠世才似是叹息一样地轻声说了句。 “是不治之症。”无惨说得很是直白:“药石无医的。” 珠世的脸上出现了一瞬的错愕,尽管她对自己的病症也并非没有自觉,但她实在没料想到无惨会这样直接地点破。 “连我都治不好,这世界上大概也不会有人能治好这样的病症。”无惨又补了一句。 “是吗。”珠世轻垂下眼,略带嘲讽地笑了声:“您可真是自信。” “这是事实。”无惨回答。 “但至少在这个病症面前,您也并没有表现得比其他的医师更强。”珠世抬起了头:“即使您之前说过了那样的漂亮话。” “你是在质疑我?”无惨的眉梢扬了起来,显然对珠世这样的说法相当不满:“我没有必要欺骗你,就算是药石无医的绝症,只要我想,也一样可以让你活下去。” 珠世的眸光微动,可对无惨这样的说法,她终究还是无法相信。 “我当然可以做到这样的事情,那边的那家伙就是证人。”无惨说着,语气也愈发倨傲了起来:“你不是想活下去吗?” “你可以低下头来恳求我,求我让你拥有更漫长的生命,或许我会大发慈悲地给你指出一条生路来。” 无惨这样说的时候,坐在他背后的阳生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无惨会执着于这种倨傲的态度,反正她觉得这样的无惨看上去挺欠打的。但她是个人性化的系统,只要能够定期完成任务指标,她甚至连任务内容都可以不去插手,所以当然更不会去理会无惨的行为模式。 ——只要在那家伙跑偏的时候及时把他拉回来就好了。 阳生没想到的是,自己的白眼居然被珠世抓了个现行。于是原本就对无惨的话半信半疑的珠世心底的疑虑顿时更胜。 她索性开口问道:“虽然有些冒昧,但还请您告诉我,这位先生所说的话该是可信的吧?” “无惨说的是事实啦。”阳生也是连忙重新整理好了自己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说道:“这家伙虽然态度恶劣了点,但还不至于欺骗于您什么的。” “况且我们本来也不收什么钱财的,在这样的事情上欺骗您也不会有任何好处不是吗?”扬着唇角,阳生温声说着:“您要是想活下去的话,无惨自然可以让您活下去,但是您也知道,这样的病症委实凶恶,所以活下去肯定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才行。” “是什么?”珠世的眸底里似乎泛起了什么晶莹的东西,她目光灼然地看向阳生。 “是一份契约啦。”阳生耸了耸肩:“大概就是把您变成跟他一样的生物,不会老去,也不会再有什么灾厄病痛,但是不能随意接触阳光,而且想要活下去的话,需要通过完成一些事情给自己争取生存时间。” “您现下的状态倒是很合适这份契约啦,而这样的契约当然可以让您的病症好起来,也可以让您继续留在丈夫和孩子的身边,但是——”短暂的停顿之后,阳生直视着珠世的眼睛:“我刚刚看过啦,您的丈夫和孩子大概都不太适合这样的契约。” “诶?”珠世睁大了眼睛。 “也就是说,如果您应下了这样的条件一直活下去的话,是可以陪伴他们几十年的时光,可在几十年之后,您还是会跟他们分开的。” “接下来,您甚至可能会一直孤独地存在下去。” 阳生解释到一半的时候,无惨便侧过了视线,轻蹙着眉头盯着她,直到她把话彻底说完,无惨才小声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阳生并没听清无惨说了什么,不过大概也就是诸如“多管闲事”或是“吵死了”一样的抱怨。 “不管对方是不是要入伙,总之要先解释清楚吧。”阳生对上了无惨的视线:“如果什么都不说的话,搞不好人家会觉得你是个奇奇怪怪的骗子。” “那样不知好歹的家伙也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必要了。”无惨别开了视线,转而又看向珠世:“所以你的答复呢?” “请……容我想想。”珠世垂下了眼。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遇到这样超乎常识的事情,通过另外一种形式来延续自己的生命……什么的,这种事情听起来根本就像是神迹。 但珠世并没有去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或许是因为阳生在描述这种可能性的时候表情很是真挚,又或者是因为……因为少女在看向那个男人的时候,眼间所夹带的那种珠世也说不分明的情绪让她心生震颤。总之她的确是相信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方式可以让她的生命延续下去。 只是这样的延续未免有些漫长。 如果只是问她是否想要活下去,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想的。但如果是漫长的,甚至可能是孤寂的生命…… “你最好不要让我等太久。”当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的时候,无惨催促了一句。他实在并不想继续在这间破落的屋舍逗留。 “那么——”在门被推开之前,珠世忽然开口道:“就拜托您了。” “请让我继续活下去吧。” 第 18 章 “只要在家人死去之后随便怎么样死掉就好了——”看着向自己低垂着脑袋的女人,无惨眯起了眼睛,拉着嘲讽的语调这样说了句。 话音还未落下,珠世的身体却是不受控制地出现了轻微的颤抖。 无惨伸出了手,有些粗暴地抓住了珠世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看着自己:“你想用这样的念头愚弄我吗?” 恰在这个时候,门轴的声音忽的响了起来,原本掩着的房门忽的拉开了一条缝隙,于是外面新雨的气息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涌了进来。 “你在做什么?”青年的声音罕有地出现了愠怒,他骤然拉开了房门,也不顾被淋湿了大半的衣裳,直朝无惨和珠世的方向冲了过去。 无惨斜了他一眼,甩手将珠世推到了一旁,却丝毫没有解释眼前境况的意思。 即使总是表现得温和又文弱,在看到珠世被无惨那样对待的时候,那个名叫清顺的男人也显然有些忍无可忍,他气势汹汹地拦在了珠世和无惨的中间,狠瞪着无惨。 一旁方才还在熟睡的小孩子像是察觉了这样不和谐的氛围一样,借着门外的雨声嚎啕大哭了起来,可即使是这样,清顺却依然没有从珠世身边挪开的意思。 “清顺。”珠世伸出手轻推了推清顺的肩膀:“我没事。” 可说着话,她的喉间却又无可抑止地滑出了一连串的咳嗽声。 清顺连忙回过身,伸手将珠世揽在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试图让她的气能顺一些。而在这当口,一旁孩子的哭声却是愈演愈烈。 阳生轻叹了口气。所以说无惨这家伙总是格外擅长把事情搅合得一团糟啊! “我去看看那孩子。”阳生站起了身来:“总之这样哭是不行的吧。” “不必了。”清顺却是凛着声音回应。因为无惨的缘故,原本给人印象还不错的阳生似乎也一并被拉上了黑名单:“想来这里的事情也无法让二位满意,你们还是……” “清顺……”咳嗽的声音稍稍平息了些之后,珠世才缓缓仰起脸。眼梢还带着因为咳嗽而挤出来的泪痕,轻颤着嘴唇,她说了句:“外面是下了雨吧。” 清顺怔了一下。 “那么就请让这二位再在这里多留上一夜吧。”珠世伸出了手掌,落在了自家男人的面孔上:“他们并没有把我怎么样,那位先生……” 说话间,珠世的视线往无惨的方向扫了一下,但很快又转落了下来。 “他是在验看我的情况,大抵是动作粗暴了些,让人误会了吧。” “去看看顺太郎吧,总这样哭着也是不行的。” 即使珠世这样说了,清顺的脸上却依然带着些许狐疑,但方才凶恶的态度总算收敛了去。 “是我有些冲动了,真是抱歉。” 他姑且这样说了句。 一旁的阳生已经走到了哭泣着的顺太郎的旁边,她侧头向清顺和珠世的方向投去了个问询的目光,在得到了允许之后,她伸手将那孩子捞进了自己的怀中。 许是察觉到了怀抱的陌生,小家伙的哭声稍稍滞了一下,他张着犹自挂着水渍的乌黑的眼睛好奇地看向阳生。 阳生索性冲小家伙伸出了手指,那小家伙立刻张牙舞爪地将那只手抓住了往嘴里塞。于是原本的嚎啕便变成了抽噎,不多时,竟化成了“咯咯”的笑声。 “顺太郎似乎格外亲您呢。”看到这样场景的珠世也不由得感叹了一句。 “或许只是……”微垂着头,任由自己的面孔掩藏在银白的长发投射下的阴影当中,阳生的唇边带着清浅的笑意:“女人的怀抱终究是不一样的吧。” 珠世的脸上露出了一瞬的愕然。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身为母亲的她却并没有力气去抱着自己的孩子,这不管怎么说都足够人觉得遗憾了。 而比起珠世的愕然,无惨脸上一闪而过的情绪就多少有些耐人寻味了。视线落在阳生怀中那个小家伙的身上,无惨只觉得自己的心底里莫名地就出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吃味。 怀抱什么的…… 似乎是很久远的记忆了,即使是曾经很熟悉的东西,在度过了这样漫长的时间之后,记忆也变得有些模糊不堪了。 只是在看到躺在那家伙臂弯里的小孩子毫无自觉地一个劲儿往她怀里钻的时候,无惨不自觉地握了握拳头。 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到底在气恼什么。 是因为在这样的氛围下,他被那家伙微妙地忽视掉了吧?所以他想彰显自己的存在感,想要唤起那家伙的注意,想要…… 对上那双柔碧色的眼睛的时候,无惨的心底里却是没来由地泛起一阵慌乱,僵硬地别开了视线,他的喉结动了动,却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珠世最终还是选择接受了这份契约。尽管无惨丝毫不留情面地告诉了她,变成了“鬼”之后,就算是死掉,也没办法跟死去的家人去到同样的地方。 “可即使是这样,能以健康的姿态跟他们短暂地相处一段时日,对于我来说也算得上是偏得了。”一面轻拍着哄着顺太郎休息,珠世轻声对一旁的阳生这样说。 外面的天光其实已经亮了起来,但原本该是明亮的主屋,纸窗上却被糊了厚厚的遮光布帘。 虽然并未与清顺详细说明关于鬼的存在,但在听说珠世此后也无法见到日光之后,清顺便连夜将房间重新布置了一遍。 他并不在意珠世会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是她需要的,他总会第一时间满足。 “是吗。”阳生的视线往在一旁枯坐得百无聊赖的无惨的方向瞥了一下。 一夜急雨之后,屋外的篱笆墙稍有些松动了,于是清顺正在外面修缮。无惨虽然不必再为了回避阳光而一个人缩进仓库里,但即使坐在这个房间当中,对于两个女人之间的话题他显然也没有多大兴趣。 不过在替珠世姑且完成了一个心愿过后,无惨也总算有所收获,所以他此刻的表情总算不太难看。 “清顺先生和顺太郎大概是真的值得您做出这样的选择吧。”阳生收回了自己的视线,转而看向了呼吸渐渐均匀的顺太郎。 “这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因缘了吧。” 听阳生这样说的时候,珠世微张开了嘴唇,似是想问询些什么,但她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视线在神态各异的两个人身上打了个转儿,珠世也垂下了眼。 阳生和无惨并没有继续在珠世的家里逗留。在病倒之前,珠世惯是在家里帮人调制香料,再拿到附近的镇上出售的。也正是为了保证香料的气味不被干扰,她和清顺才会住在这样偏僻无人的所在。 经过了大病之后,房子里不免被药香充满,而珠世索性将自己久病积攒下来的些许药理融汇进了香料当中,借着“药香”,也姑且为自己积攒下了些许寿数。 “所以就把她放在这里不管?”对于放任珠世留在家里这件事情,无惨多少有些不满:“那家伙会点医术吧?又能调香赚钱,姑且也能派上用场,你就这么由她去了?” “可她本来也是为了能跟家人相聚才选择变成‘鬼’的呀。”阳生瞥了无惨一眼:“况且只是医术的话,无惨不是也会嘛。” “虽然说无惨变成的‘鬼’做了好事之后,无惨也能得到些许附加的寿数,但也不能因为这个就把他们当成工具随意驱使啊。” 听到这样的说法,无惨顿下了脚步:“就他们进献给我的那点寿数,我有贪恋的必要?” 因为无惨是“初始之鬼”,所有鬼的契约都是由他来分享的,所以类似“中介”的他理所当然地会从其他鬼的身上拿到一点“提成”。不过那些家伙完成的大部分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算上分成的比例,即使扩充了鬼的数量,无惨所能分享到的寿数也相当微不足道。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只要依靠增加鬼的数量就可以“躺活”了。 ——哪至于像现在一样四处奔波! “或许你可以考虑……找几个稍微强一点的家伙搭伙?”阳生回过头,一本正经地看着无惨的面孔:“虽然比例不会有什么变化,但如果他们本身获得的寿命足够高的话,无惨似乎也可以趁机偷一下懒嘛。” 无惨冷冷地瞪了阳生一眼。 所以这家伙到底把他当什么了啊!他看上去像是那么不想努力的人吗! ——话虽如此,但不想努力大概也是人之常情吧,就算对阳生那副看热闹似的态度有很大的意见,可不可否认的是,在阳生提出了这个方案的时候,无惨甚至已经开始计算起了合伙人的数量。 人数太少了可能没什么用,太多了又不好控制…… 天边悬着的上弦月正缓缓地向西坠去,不经意地抬头的时候,无惨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念头。 “不然就叫他们……十二鬼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