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我春秋》 第1章 剑指寒星碎01 一行人经过千棠川的时候,正是深夜。 清冷的风露漾开夜幕,一片迷蒙,飘飘袅袅的流云如一群素色衣衫的白鹤,凌空渡过深不见底的长天。 云间,飞马正扑簌簌地振翅,尾如流星,竭力拉着身后羁金落月的轿厢疾驰。玉鸾营的精锐战士奉女帝重阑之令,一路护送绣谷先生前往帝京,赴任太子仙师。 “我以为,我至死也不会再回到这里。”厢内,尘嚣阻断,殷彻暮侧手支颐,挑帘远远望去。 他是温润如玉的矜贵公子,一身昙质鹤骨,清癯病弱的模样,脸隐在整张淡月疏烟的面具之后,笑起来却有种意夺神骇的惊艳,仿佛烟雨江南的一曲琴韵薰风,吹拂过杨柳杏花的绰绰交影。 那种笑带着微微的苦意,如同一面镜子,折射出下方的场景。 千棠川的无数参天棠木,仿佛是一柄柄冰冷的刀剑,深深浅浅刺在心上。城池在万丈高空之下沉浮如梦,比起他上一次来这里,早已歌吹暗换了人间。 蕙风之战终结后,初九魔神伏诛,重阑加冕成为羽渊神朝第一位大一统的帝王——距今也有五十二年了,比这更久远的往事,都恍如隔世。 战后,他以静养为名杜门谢客,湮灭旧日身份,当起了惊才绝艳、学究天人的天下之师「绣谷先生」,运筹帷幄,谈笑千里,是青曜大陆所有人心头的高山仰止。 然而,殷彻暮深知,自己永远也无法在「一万一毫人」书院里中,真正地毫无杂念地研学。他虽然身在深山,心却流离在汤汤尘世中。 所有荒凉如死、睽违经年的旧人旧事,如同花底锋利的针,使他不得安宁。而此番应重阑女帝之邀赴帝,缘由也始于其中一种,不能推拒。 “我需要获得一些前行的勇气,生死不渝。”像许多次忧思深重时经常做的那样,殷彻暮叹了口气,伸手覆住了腕底一道纯金灵荷的符咒,「穿云裂石符」。 即使有着悠长的光阴阻隔,符咒仍旧微微发烫,一如永不熄灭的炽热肝胆。 昔日完成诛魔的六人小分队中,每个人都有一道这样的符咒,点燃后便可速死。那场行动是一篇悲壮弥辛的史诗,有尸山血海、烽火连天,有刀剑相向、各自为政,有激烈的背叛与无声的爱恨—— 不论对于幸存者还是亡灵来说,那些过往是何等深彻,如同刀劈斧凿镂刻在心上,永不能忘。就像绘制出的「穿云裂石符」,落笔力道如昔,从未有分毫销蚀在岁月中。 “符犹如此,人何以堪?”殷彻暮喃喃,眼底忽有锋芒掠过。 他坐在风口上,不知想了多少心事,下一瞬,骤然有凛冽的寒风倒灌入肺腑,冻僵一般,倏地攫取了他的呼吸能力,无声往旁边倒去,又被一只凭空伸出的手平稳地扶住。 “什么堪不堪、死不死的!公子,你还能活好几百岁呢,别乱说!”塔米克穿窗而入,不满的叫声搅碎了他的沉思,“当然,首先你得好好服药,别对着风吹!” 异族少年怀抱染血的青铜剑却邪,背脊挺得笔直,也似藏锋在深雪下的稀世神兵,剑势如虹。然而他给殷彻暮喂药的动作却极其温和,熟极而流。 直到殷彻暮的脉象逐渐由微弱的濒死变得平缓,塔米克才松了口气,猛然倒退出去——伏击接连不断,他方才一直潜藏在外面待命,满身寒意太重,未免惊了公子。 “别担心”,殷彻暮缓过气来,微微地笑了,“过来坐吧。” 塔米克呆了一呆,摇头:“会被发现的!我是暗中尾随保护您的底牌,不能轻易暴露在人前。” “不过片刻时间,无事的,咳咳”,殷彻暮手拢在唇边,抑制不住地泄出剧烈的咳嗽声,仿佛肺腑间塞了一团冰雪。 塔米克登时按捺不住地飞身抢过来,按住他伶仃腕骨,瞥见那一丝蜿蜒而出的嫣红血色,瞳孔紧缩:“又是这样!” 他怒气冲冲地沉下语调:“舟车劳顿对您的身体伤害太大了!公子,你干嘛答应去给重阑那恶女人的儿子当甚么太子仙师?她的十二道飞诏哪里是诚挚求师,分明是她心里忌惮,要禁锢你以钳制「一万一毫人」!去了帝京还不知道要如何凶险四伏!再说了——” “有你在,所以我不会有事”,打断他的话,面具后殷彻暮眼尾似乎微微地抬起,弯了一弯。 “公子!”塔米克无法反驳这话,只好跺了跺脚,嘀咕,“我又不是万能的!你制造我的时候,也没打算造出一个神来吧?” “可是我也没有打算造出了一个老妈子,无时无刻不在絮絮叨叨”,殷彻暮微微沉吟,招手道,“过来。” 少年依言伏在他膝上,小心翼翼地不把所有重量压上去累到他。 “人心真是奇妙,分明是一堆冰冷的机械严丝合缝地拼装起来,如何能有这样激烈的语气?”殷彻暮极缓地梳理着他垂落的鬓发,仿佛探手在一溪流水里,温软而细腻。 他忽然伸出二指,在塔米克头骨上轻轻拧动,倏地掀起。齿轮无声无息地运转着,露出里面无数繁星似的紧挨着的零件,寸寸密切地咬合在一起,精细而妥帖。 ——塔米克,竟然是绣谷先生制作出来的一个机械人! “因为您给了我灵魂。”剧痛中,塔米克毫不犹豫地接口,话都闷在衣衫里。 “既然如此”,殷彻暮一顿,声音在夜色里飘渺不定,宛如乘舟在水云间浮荡随波,然而一字一字很是认真,“此行凶险莫测,你可以选择离去。” 塔米克沉默了好一会,再开口时语气沉静,显然已经思考清楚:“公子,你曾说过,万物有灵,然而顽石草木皆无情。我原本只是一块蠢物,如果你不曾向我伸出手,这一生,我便都不算真正活过。” 他的眼神澄明而坚毅,犹如隐藏着一柄利剑:“所以我不怕身死征途,也不怕荒烟埋骨,生世不能归来……我只是想执剑守候在你身后而已——这是我作为一个「人」活着的全部意义所在。” 殷彻暮凝望着他,交汇的视线中仿佛推开了一扇门,门外风雨倾盆、电闪雷鸣,有着让人无法直视的力量。 他曾见过、又亲手毁灭过相似的眼神。 那一瞬,这位从容翻覆、游戏杀伐的一万一毫人领袖,肺腑中居然感到了冰碳交煎的痛苦,唯有默然。 他长久的没有表态惹得塔米克心慌,偏了脑袋偷偷抬眼看他,试探着转移话题,从怀里摸出一个卷轴:“莺时让我转交给公子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让他查的事有结果了?”殷彻暮微惊。 他的沉疴多年不愈,视力极其微弱,一字一字看得很吃力,忽而轻轻吸了口冷气—— 那纸上赫然写着: “首阳敬览: 燕辞舟使过的剑法共有八式,出必见血,看似与昔年茗柯君的七不剑法绝类,然而气骨不同,过于飞扬跳脱。我亦无法找到其他任何讯息,怀疑是茗柯君剑道的效仿追随者,请君定夺。 莺时上。” 而今青曜大陆上,居然还有连莺时也查不到的人? 燕辞舟又是个锋芒毕露的年轻天才,一夜之间横空出世,先是一剑将烟流少将钉死在军营的旗杆上,随后又剑指《六合四海榜》前十高手,连杀七人,所到之处无不披靡。 这个节骨眼,倘若不能及时弄清他的身份立场,便如一根刺,在心底危险地越扎越深—— 殷彻暮轻轻合掌,一拍,纸面神光离合间升腾而起,浮现出燕辞舟一招一式的刻录。 少年剑客的剑法风骨清妍至极,仿佛斜月射波心,转折处翩翩,劈斩间皎皎。 每一剑都如此之熟稔,身为昔日战友,殷彻暮甚至能娓娓道来它们的名字,然而这时画面一转,月华流落在鬓边,却映照出全然陌生的一张脸。 燕辞舟冷眉如清露,长睫似翠微,眼神清湛明亮,映射出蒙了一层风披霜叶、冷雨寒烟的冷光,一剑终了,忽而惊鸿似的回首,仿佛在与他隔世对视。 太像了。 “茗柯君——”恍惚间,殷彻暮叹息着伸出手,然而捞了个空,光影在指尖碎裂如浮冰。 斯人长逝,三山碧落遍寻不见,已是最好的尾声——你又为何要选择归来? 他回过神来,抬手撕碎了纸,开窗让高天的气流裹挟碎片落下,宛如渐次纷飞的细雪。 “公子!”塔米克一直关注着他的神色变化,满怀担忧,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人真的是茗柯君吗?那他岂不是你从前的队友?” “不知,除非我能见到他本人”,殷彻暮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便动作温柔地轻轻一拍他额头,“我来帮你治伤罢,出行前飞翼装得极其潦草,怕是在无数次刺杀的激战中损坏殆尽了罢?” “公子不必担心,其实也不是很严重”,塔米克点头,惊电般挥手,劲气反向飞入四肢,自发将自己钉在原地。 “你且忍着点!”殷彻暮眸光支离,俯首的动作森然如神祇。 他端详着冰铁块,仔细比划,毫不犹豫地扯出少年的肩骨,半片钢铁株连的羽翼应激弹出,然后将熔碎的薄层接连排列好,黏贴上去。 虽然身体极其虚弱,安装又极其耗费心神,然而他的手指却冷定如铁,没有半丝游移,仿佛这具连每一息喘气都在与天争夺的躯壳里,有钢铁般的力量驭使着每一道动作。 痛如分筋错骨,塔米克抽着冷气,差点昏过去,又被手指游走的动荡刺激而被刺醒—— 公子的手未免也太晃了些...... 不对,这是轿厢在剧烈颠簸! “公子快躲开!”这一个刹那,塔米克惊恐地抬高声音。 外面是一阵狂风暴雨般的呼啸声,忽然亮如白昼,难以想象的高温骤地裹挟过来。 瞬间,帘幕被炸开倒飞出去,外面千百道火焰猎猎的箭翎划过天穹,燃成一片火树银花的城开不夜! “别动”,殷彻暮十指翻飞没有停下,竟全然不为所动,淡声,“修缮期间倘妄自动弹,你将变成废铜烂铁,我不能冒这个险。” 从他身侧的万丈高空往下望,地面一片连云甲第的严阵以待,刀锋剑雨直指穹苍,山海一般地包围过来,不曾留下丝毫活路。 而四名护送者骑着天马,最先倒戈,朝他们拉开了烈焰炙腾的弓弦。 “怎么回事!重阑那恶女人不是说好要将公子平平安安送到帝京的吗!”塔米克厉声诘问,目眦欲裂。 听到对女帝如此不敬的话,领头的护送者一张脸却冷板板的毫无波动:“与君上无关,玉鸾营的战士永远只忠于六出将军。” 他举着六出将军的「明镜飞空令」,见令如见人亲至,寒声:“将军有令,我等必须阻止绣谷先生入京,随行人等,尽皆斩之,现在就是最后的绝杀!” “呸,虎豹之性,无耻之尤,连托辞也不找个靠谱点的!”塔米克怒斥,极缓地挪动着手指,试图抓住却邪的剑柄,“公子几十年不曾离开「一万一毫人」半步,根本不可能认识你们将军,更别谈和他有什么恩怨纠缠!” “不必再说,天地之大,想要我死之人何其多”,殷彻暮仿佛笑了一笑,眼底说不清是什么神色,脸容却平静至极,如在空山坐对高阁流云,又伸手按住塔米克侧颈的脉门,“别动,得把你治好。” 塔米克动弹不得,急得双目赤红,一迭声叫道:“公子快放开我!废了也没事的!我要保护你!” 夜色宛如一张巨口,将他的微弱挣扎吞噬。 爆裂的箭镞齐飞到面前,就在洞穿眉心的前一刹那,眼看无法阻拦,塔米克下意识地无声念诀,却邪剑如蒙召唤,应声跳入掌心,抖出青冥般的寒光冷冷,横飞着挡在面前! “快,他撑不了多久!”领头人步步紧逼,加强了攻势。 火焰将车壁烧得百孔千疮,死神的脚步已经来到了身后,就在将要降临的刹那,殷彻暮终于完成了最后一片羽翼的镶嵌,松开手,倏然启唇—— “跳!” 万仞的九重天上,他纵身一跃,绾色衣衫在火海中划出一道白浪,宛如枯莲泅渡过羽衣落尽的无边清池。 在殷彻暮身后,穷追不舍的羽箭组成了无数烟花,一瞬间怦然绽放。 星屑纷飞如雨,摇曳着璀光流落的无数颀长尾迹,仿佛置身琉璃空明的镜中,清光婆娑。 “西西快看,好壮观的一场流星!”苍茫的天幕下,年轻的剑客抬头仰望,欣喜而震撼,几乎神为之夺。 燕辞舟不知道,这是魔鬼的信使,正妄图收割走目标人物的性命。 他身下的白鸟灌灌1,忽然开始起伏不定,嘶声长鸣,踉跄着上蹿,直往烟火最浓密处飞去—— 第2章 剑指寒星碎02 他被甩了个踉跄,头昏眼花的泫然中,总算是及时攥住了灌灌鸟颈上那一片控制羽翼,却仍旧止不住它的曲折盘旋,摇摇欲坠—— “嘻嘻嘻!”旁边陡起一声惊呼,尖锐嶙峋的肩骨送到他面前,自发地弯下。 这一路的同行早锻炼出了默契,燕辞舟踩着它,借势长身而起,衣衫拂卷中翩然落地,侧首便绽出一抹飞扬恣意的笑,伸出手:“谢了西西,到你了!” “嘻!”他的手被毫不客气地打开。 那语调就是在说,“有何可谢?快照顾好你的小命!” 那个被称作“西西”、也只会发出类似“嘻嘻”声音的,是一具龇牙咧嘴的骷髅,浑身焦黄,颅顶上滑稽地簇满了草叶,此刻正飞快地拆下臂骨,高举着,应和烟花翩翩起舞。 它舞到兴起,甚至借着扭来扭去的步伐,把骨头当成大棒,敏捷地径直击向燕辞舟的脸! “……”他就知道。 燕辞舟抬手随意一划,指尖冷光如电,不偏不倚地遥遥压制住那一截骨尖,西西竟然丝毫动弹不得,又不敢过度用力,生怕骨头断裂。 咆哮着,骷髅脸上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朝他射出愤怒的冷光,忽而张嘴就咬—— 燕辞舟早有防备,迅疾地往旁边一闪:“嘿,你以为我还会上当么?一路都被你这口出神入化的咬功坑害了无数次,我又不傻!傻子可练不出天下第一剑!” 一顿,西西忽然诡异地安分下来,牙关咔咔作响:“嘻嘻嘻嘻!” “喂,你说清楚,什么叫「就我还是天下第一剑,全是胡吹大气」?”燕辞舟听懂了骷髅的鬼话,黑着脸,抓起臂骨像打钟似的敲了敲它脑袋,“《六合四海榜》公认最厉害的高手有十个,我打败了七个,剩下三个又不用剑,我为什么不能是天下第一剑了?” 西西的神色更鄙夷了,扭了扭,背过身去。 “你得学会坦诚地面对现实,没办法,我就是这么厉害”,燕辞舟却不肯放过它,拎着骷髅的脖子,帮它转了个面,“不服的话,你找个人出来个跟我过两招?” 放在不久前,他未必会面不改色地说出这话,那时他初返人世,对自己的剑法尚且没有足够的认知。 然而,经历了一个半月连败《六合四海榜》众多高手的旅途,一路摧枯拉朽,他现在觉得,他就是全青曜大陆都无双无对的第一剑客。 西西瞥了他一眼,吐出一个名字:“嘻!” “蔚叙老先生?”燕辞舟微微摇头,倒也没有再出言反击,“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但那场不算的话,我们毕竟没真正打过,胜负难说,以后也没机会了,唉——” 镇守朔月沙漠的法师蔚叙,是燕辞舟挑战的第七站,在激战中被他一击格杀。 直到对方濒死,他才知道这名法师将毕生心血都融入了治理朔月邪魔的法阵,早已油尽灯枯,死于一场决斗是他能选择的最后体面。 弥留之际,他将西西的骸骨托付给燕辞舟。 燕辞舟最怕骷髅这类怪力乱神的奇诡东西,本想回绝,但终究因为见不得一位值得尊敬的老先生抱憾而死,还是应下了。 然而随着这护送一路的相处,他内心对西西的熟悉感也愈发强烈,尤其是战斗中如此默契的配合,仿佛已经并肩作战过千百次——难不成这骷髅是他从前的战友? “西西别看天了,快点走!”他回想起此行任务,催促道,“我们得在二十二日内赶到庐霍!” “嘻嘻!”骷髅根本不理会他。 此刻天穹上的烟花雨,已经飞舞到终曲,人群也各自散去,骷髅还是一动不动,看得很入神。 “该走了!”燕辞舟用力去拽它却拉不动,气得手已经按到了剑柄上,“一场流星而已,比得上你下辈子重要?老先生死前将你托付给我,说得明明白白,万一不能及时抵达庐霍,你的灵魂就要变成初九魔神的猎物,再也不能重入轮回了!” 他掐了个诀,命令白鸟:“灌灌,把它拖走!” 一旁的灌灌鸟却没理他,而是朝着流星哀哀叫唤,昂首展翼,似乎随时要暴动。因为被燕辞舟挡住视线,它便跳起来,用力啄了一下他的腰,翅膀扑掀过来把人赶开。 “真是一个两个都叫人头大!”燕辞舟扶着腰叹气,赶忙收起它。 灌灌化作冰冷的纯金光点,在指尖影影绰绰地消散开,仿佛拢住了一掌落定的璀璨烟花,暗换妍姿,又滚成一道金边镶在袖口。 然而,它还没完全缩进去,却忽然被掐住了尾巴,痛得高叫了一声。 西西的白骨手伸过来,死死拽住燕辞舟袖口,连衣服带羽毛,力道巨大,又不停地发抖。 它另一只手指着重云深处,惊骇欲绝。 “天——”燕辞舟顺着那个方向看去,惊呼,“那好像是个人?” 此刻,烟花的余烬浮光掠金,正缭乱纷纷地荡过晚间的暝色。那之间,真有一道影子雪亮如电,直坠而下,飞快地划破沉墨般的天。 尚且看不清面容,他周身的煞气与锋利,却已滔滔寡寡扑面而来,让燕辞舟瞬息之间笃定对方来者不善—— “现在刺客的出场方式还真是越来越独特了!”他拔剑而起,没有半分怯阵,“自从你我结伴上路以来,不足半月,已经击退了六波刺杀,我倒要看看今天又是谁!” 趁来人还未落地的霎时间,他掠成天际一道长虹,直斩而上! 那是竭尽全力的雷霆一击,直取腕底,剑光明灭,梗梗灼烁地迸射斗牛。 “什么人!”来者料不到这一侧地面上居然有如此高手潜伏,单袖翻卷着踉跄挥出,另一只手犹自死死护着怀里的人,分毫不移。 地上的积霜被迅疾地割裂,如细沙四散飞溅,显出底面枯黄凋敝的草色,铮然而响的金铁交击声中,他们隔空对过一招。 “如此通神的剑法,偏要给重阑那厮助纣为虐,难道心里就没有半点判断是非的标尺吗!”塔米克惊怒喊道。 “刺客讲什么是非曲折,还真是贻笑大方!”燕辞舟反唇相讥。 对面,塔米克一退再退,却仍然不能避开锋芒。 衣袖灌注灵力后挡在身前,此刻颤抖着发出冷冷脆响,终于坚持不住,瓷器风化般寸寸碎裂,殷彻暮苍白的颈子从披风下露出一截,仿佛送上了剑前。 绝不能让他伤到公子! 塔米克惨然变了脸色,空手迎上,凛然无畏地一臂拦住了剑刃。长剑贯彻而入,来势不减,洞穿手臂又将他整个人钉死在地上。 “咦”,燕辞舟诧异地低呼,剑锋上移,紧压在他喉头,却没在往前递一寸,“身为剑客,为什么不拔剑?” 到面前他才发现,那种九重天以外仍然凛冽的寒光来自对方的脊背,嶙峋支离地横空长长出千百片金属翅膀,生生沿椎骨插入,看得他浑身不自禁地发痛。 “你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还带着人?”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塔米克,少年的羽翼如网交织,全然是守护者的姿态,半点不让地围着其中的人。 ——因此殷彻暮竟然毫发无伤,只有深灰色长发自然垂落,露出的一截腕子飘零似冰雪。 塔米克冷冷地回望着他,颊边鲜血恣肆,眼神全然无惧。 “莫非你真不是刺客?”燕辞舟动摇了。 如果一个人有想保护的对象,便无法成为一柄无念无想的杀戮之剑,做不成杀手。 他迟疑片刻,忽而将心一横:“我不想错伤无辜之人,若再犯过来,要杀随时可以杀,你走吧!” 然而,就在他撤剑的刹那,塔米克却忽然出手了,合身与剑扑向他! “你果真不安好心!”燕辞舟惊怒交加,但不等他还击,头顶却陡然窜上一阵惊人的寒意—— 却邪扫过,数柄刺到燕辞舟后心的剑骤然崩裂,碎裂成片四散出去,又旋风般呼啸着倒刺入来袭者的眉心,洞穿而入! 暗夜里潜伏的袭击者不知其数,唯见他们手里的电兵光刃,交织成一片星火燎燎,一眼扫去仿佛以千计。更有讙兽、诸怀、狍鸮各种凶恶异兽,不断咆哮嘶吼着,如同沉眠的小山脊一般暗潮涌动,搅得浓稠夜色一片地动山摇。 燕辞舟看得一阵回不过神,忽地眉峰高高挑起,宛如拉满似冷月的弓弦:“为了杀我和西西,倒还真是下了血本了!” 他看了眼塔米克,为自己先前的恶意揣测而歉疚,当机立断:“二位不需要被卷进来,带着你的人快跑!” 随即三剑唰唰唰逼退来人,剑气如卷,生生让出一条血路。 塔米克怔然跃起,凌空抱起出鞘的却邪,其实来敌应该是伏杀公子的玉鸾营战士,燕辞舟才是被莫名连累的人吧? 但公子安危高于一切,他没有出声辩解,径直纵身飞起如离弦之箭,带着殷彻暮突围而出。 可惜了一位讲义气的少年剑客。 塔米克感慨着,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身测一道影子腾云驾雾飞空而起,远比机械人溜得更快,一瞬就越过了他。 “我以为你会留下来断后?”塔米克瞠目结舌地看着燕辞舟飞也似的逃窜,那动作毫不犹豫,犀利异常,“我不是说让你去送死,但你方才那话的意思……着实让我以为,你这般优秀的少年剑客都是骄傲的心性,宁可战死也不撤退。” 西西响亮地哼了一声,显然不甚赞同“优秀的少年剑客”这个说法。 “我虽然剑法好,但是我的脑子不坏,还知道一个人打不了五千个!”风驰电掣中,燕辞舟的声音居然还字字清晰。 他单手执剑,身前倒下一片敌人如山倾:“我让你走,主要是怕你们两人耽误了我逃命——谁知道你多跑了那么长时间,居然只跑出了这么一点点远,不是拖累别人是什么?” “是啊,就你跑得快,结果快到河里去了!”塔米克小心翼翼地紧了紧怀抱中的公子,嗤笑着,看到燕辞舟踉跄了一下。 “小事情!”燕辞舟果然一脚踏空,湿漉漉地从水里跋涉而过。 背后的乱箭狂乱地射杀过来,他飞奔中回手格挡,剑光在背后织成细密的网,尽数阻拦住这一场箭雨。 然而,还不等他松一口气,后面陡然传来一阵破空飞纵而来的利响,有一支雪刃凌空掷出,从剑光的边角绕入,直刺旁边的西西后心! “当心!”燕辞舟失声惊呼。 电光火石之间,眼看西西岌岌可危,他下意识地扑身一跃,徒手接住了那一柄飞剑! 锋刃刺入他的虎口,瞬间割裂数道伤口,鲜血横流:“嘶。” 燕辞舟甩了甩手,脸色未变地拔出剑,仔细端详着剑柄上镌刻的一行小字,茫然道:“「怅前欢如梦」……这是什么意思?” “糟了!”塔米克却瞬息之间沉下脸,“紫芝小郡主谢前欢——竟然是她来了?玉鸾营这次想必是倾巢而出,她从来都只跟随六出将军本人行动!指不定荆浪本人也在此间!” “六出?玉鸾?都是雪的别称,听起来很风雅,看来那什么草莽将军肚子里倒也有些墨水”,入世才一个半月,燕辞舟对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毫无概念,啧啧称奇了一阵,忽然被塔米克用力一拽,“这边走。” “那里是居民区!”燕辞舟愕然挣脱,手指握紧了剑蓄势待发,怒道,“怎么能往哪里跑?激战中会误伤多少无辜百姓!” “是孤轮族的居民区”,塔米克纠正道,眸底有莫可名状的冷光一掠而过,“六出将军给玉鸾营下过军令,凡过本族百姓所在秋毫无犯,无故妄杀一人立斩——所以他们不可能冲进去杀人。” “那好吧。”燕辞舟将信将疑,跟随他飞速穿过层层叠叠的花圃,那里面翡翠色的缥碧花迎着夜色晶莹盛开,仿佛一串落满了露水的倒扣酒杯。 街道两旁灯火熠熠,满是人头攒动,深入进去,后面追兵急促而满溢杀气的脚步声陡然便是一滞。 然而,却也只是稍稍停住,而后便地动山摇般地再度整队进发! “放箭!”摧折的霜气中,有一道少女的声音冷冷命令,比冬风还要锋利如刀,使人闻之色变。 第3章 剑指寒星碎03 玉鸾营阵前,年方二八的小郡主谢前欢从容静立,姿态肃杀,曳地裙摆上稀稀落落洒满了晶钻,如同朝阳照彻雪河托起的零星浮冰。 随着她一声令下,飞天的箭镞燃烧着火焰,如无数颗星子划破天穹,激射而来! 那是被六出将军改装过的机弩,狂风暴雨一般大作,力道之大,瞬间洞穿了无数面墙壁。 “你不是说他们不可能过来的吗?到底怎么回事!”虽然反应得快,及时抬剑护住了周身每一寸,燕辞舟却还是来不及阻挡那些飞箭流窜入民居,势不可挡,将许多人生生钉死在那里! 这是人流最密的地方,呼号哭喊的惊慌叫声很快交织成一片,夜幕在拼命地晃动,无边无际地流血。 他听得目眦欲裂:“该死!” “谁能想到谢前欢如此刻毒,身为六出将军最忠实的拥趸,竟然罔顾军令行事?”塔米克握剑的手剧烈震颤,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惨状,忽而便是瞳孔一缩,“原来如此!” 房子的左上角飞檐有一道如钩绳索标记,远远看去,如同蛇类在爬行。 这是当朝奴隶买卖区的标志。 重阑登基后始终执行蓄奴制,白日开市时,孤轮族人、或是其他旅居的异族,便可随意来此交易昭人奴隶,夜晚休市便只有奴隶居住,斥如猪狗般呼来喝去地劳作,无休无止。 “对他们来说,昭人的命也能算命么?”塔米克冷笑起来,字字句句讽刺至极,“那是世世代代不可接触的贱民,死了便死了!” 燕辞舟无暇去听他在说什么,而是竭力试图救下身后被祸及的人群。 他轻飘飘掠上树梢,随意抓了一把飞叶拈在指尖,片片去势若钉,惊涛声响成一片,如沉雷腾空,每一片叶子都恰好击落一根飞箭,分毫不错。 “好厉害的身手”,谢前欢流露出一点敬慕的神色,那是毫无保留地对力量的崇拜,“这般高山仰止,我此前只在师傅身上感觉到过。” “就让我看看你的真本事!”她转瞬冷笑起来,高抬手臂,缓缓划了一道波浪弧纹。不过是很简单的动作,脚下的地却随之微微一震颤。 仿佛移山填海,比须臾更短的时间内,无数被击落在地的箭镞应声弹起,千百道长虹般齐齐倒飞回头! “你是个术法高手?”燕辞舟神色凝重起来,掌心剑芒跃成绰绰火焰,伺机而动。 然而,还不等那一剑挥出,燕辞舟毫无防备地后颈一寒,已被横空跃起的青铜长剑紧抵住。 “你……”在这一个瞬间,仿佛时间停止住了,他动弹不得,只是惊骇欲绝地睁大眼。 塔米克面无表情地抓着却邪,腕下的力道足以瞬息划破静脉,致他于死地,嗓音里有一片喑哑的火焰灼痕,“放我和公子走,否则我就杀了他!” “笑话!我为何要顾及他的性命?他又不是……”谢前欢矜傲地拭去指尖一滴血污,缓步走上前来,看到燕辞舟脸容的刹那,一句话却忽然顿在唇边。 “这可真有些棘手啊”,她喃喃——拼死保护殷彻暮的少年剑客,居然是本族人? 玉鸾营军纪严明,是铁与血铸就的坚不可摧,荆浪规定本族百姓一旦身处险境则必须相救,哪怕对方恶行累累,也必须在确保生命无碍的境地下,再行移交本朝律法审判。 然而,这一场对殷彻暮的伏击已经策划了数年之久,倘若今日就此错过…… 眸光一瞬变了几变,显然,此刻谢前欢的内心也在进行激烈的交锋,少女指尖幻化出一柄雪亮的短匕,不住游移,动作轻柔至极,仿佛爱抚锦缎。 “好,我知道了——”蓦地,她反手一击,动作凌厉地一下刺入心窝! 尽管偏开了一分要害,却霎时间血流如注,在襟下丝丝蜿蜒,触目惊心。 这样的伤势恐怕要修养月余才能好转,谢前欢疼得脸色煞白,身子晃了晃,却竭力站得笔直,声音也是毫不犹豫地一字一句落定: “玉鸾营谢前欢,今夜出行面对被绣谷先生挟持的人质,竭尽所能营救,却仍无能为力,重伤而归——全军听令,不必再有任何顾忌,天命之前务必将殷彻暮的命留在此地!” 对面的威胁者和人质,都被她的果决狠厉惊住,一时默不作声。 “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回过神来,塔米克的声音严寒地溢满了杀气,“你以为他只是个普通孤轮族人?” 他架着燕辞舟向前,话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是燕辞舟——” 一顿,敏锐地捕捉到谢前欢倒吸一口凉气的动作,缓缓续道,“也是茗柯君。” ——此时绝没有人注意到,就在塔米克横剑在颈的一刹那,燕辞舟的手指也已无声无息地扣住他脉门。 暗地里不动声色的对峙,如同一根铁针逐渐逼近眼瞳,然而人却分毫不能动。 两位剑客靠得如此之近,谁也绝无可能做到轻易杀死对方,自己却不受其害。但塔米克似乎并不害怕,居然挪动手指,缓缓地在另一人掌心写了些什么—— “这不可能!”谢前欢断然否认,“茗柯君已经生死未明几十载了,每年都有数不尽的冒充者现身引发轰动,哪一次真正是他?” 但确实有可能是传闻中的“燕辞舟”,这样绚丽强大的剑法,确实符合横空出世的少年剑客身份。 他很神秘,所有人上天入地都没能查到他的来历,谢前欢自然也不知道他其实是本族人——仅凭这一点就足够保全他的性命。 “没有什么不可能!”塔米克嗤笑着收紧了手,“你忘了我家公子的书院一万一毫人吗?那是全青曜最顶尖的谍报讯息所在,天下不存在我们不知道的事!” 眼看谢前欢已然有些动摇,他再度给予有力一击:“你的师傅曾让你发誓绝不能对茗柯君动手,否则便会遭受心魔之苦——怎么,想来试试验证一下吗?”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谢前欢失声道,神色不可抑制地出现了慌乱,“连我都已经许多年未曾有幸见过师傅了!” ——她身为仙家贵胄里的边缘人物,爹娘去得早,并没有长于深宫之中、妇人之手,反而随着师傅居住在世外幽谷,修行术法。 师傅思绪偏激,见解分明且落落寡合,总说旁人不敢言的禁忌,讲得最多的就是茗柯君。 说他当年是何等的少年春衫,剑术通神,又惊才绝艳,高楼长街击箸而歌,全帝京的女子都纷纷然拥到路两侧,抛鲜花、投瓜果、扔玉佩、掷香帕,还给他起了个好听易懂的称呼—— 「好见卿」,平生无欢事,唯好常见卿。 也说他与五位友人结伴结伴,同行诛灭初九,一剑拏云敬苍生;说他因为盛世长宁,绝不拔剑,自选铜钱放逐,远走苍梧海;说他最后的落幕如此惨烈,无声决绝,令人扼腕;而他的生死之谜,一向是许多年来悬而未决的如鲠在喉。 师傅叙述的语调悲欣交集,因为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情感,又怪异地显得平静,最后森然一转:“莫论何时,行于何处,你切不可对茗柯君动手!” ——甚至让她跪好,献出心头血,发下灵魂大誓。 她不能对茗柯君见死不救,除去茗柯君本身足够令人敬佩,回头万一师傅责罚下来...... 耳边,塔米克语气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天下绝没有一万一毫人探听不到的消息。” 心念如电转,几度挣扎,谢前欢最终压下了唇齿间翻涌的血腥气:“我信了,先放你走,下次见面再取你主子贱命!” “全军自断兵刃,点住穴位,在我们西行十里前不得移动。”塔米克语声冷咧,寸步不让,紧了紧握剑的手。 “你!”谢前欢恨声,已然怒极,然而撇了一眼面色苍白的燕辞舟,又生生忍下了,“好——!” 然而,就在她一声犹自不甘的应答声中,那两人路过她身侧,惊变陡起! 却邪以惊人的扭曲角度横空伸出,因为靠得极近,这一下用了十成力的杀招让剑直接齐整没入旁边的一排战士眉心,快到鲜血还来不及流出一滴,只有一个剑尖穿透的小点,过了好一会儿,才呲地齐齐整整喷出一道血箭。 与此同时,原本被控制住的燕辞舟挣开桎梏,翩然转身,并指为剑,瞄准了谢前欢。 锋利的剑气一瞬割喉,她仰面倒了下去。 仿佛空气中有什么气机被打破了,玉鸾营的将士竟也逐渐变得颓靡,连同那些猛兽,在暗夜里无以为继地败溃如山,仿佛雪中翠羽,风一吹就凋败。 “合作愉快!”燕辞舟收回手,揉着后颈一道浅浅的伤痕,向塔米克眨眨眼。 塔米克也微妙地放松下来:“谢谢你的信任。” 他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因为创造者的影响,他下意识觉得公子昔日的队友茗柯君是可信的,还好赌赢了,公子也安全了。 谢前欢委顿在地,她向来情绪犀利不外露,发现自己被欺骗了也只是微微冷笑:“果然是茗柯君,和你的战友殷彻暮默契十足——要知道,塔米克这个机械玩意的思维举止,都是原原本本按照殷彻暮复制而来的,不过是个他的影子而已。” 她语气陡转愤怒激扬,仿佛怒不可遏:“但你怎么敢屠杀玉鸾营的战士?他们可都是你的同胞!” 燕辞舟皱眉,不客气地回击:“怎么?剑都横在我脖子上了,还要我笑脸相迎?” “你!”谢前欢瞪着他,“你根本不配握剑——玉鸾营是一支守卫之军,凡过本族百姓所在秋毫无犯,无故妄杀一人立斩!你拥有比他们都强大的力量,却一味杀戮而不肯相护,不该汗颜吗?” 一说话,她颈间便不断狂涌出血,无法抑制,顷刻变成一团触目惊心的红腻莲晕。 “这……”燕辞舟轻呼,被西西腿骨一扭,挤到旁边。 西西强行扯了他一片袖口,飞速给谢前欢包扎起来,甚至叼了一颗药草敷脖子上的伤口:“嘻嘻嘻!” “真是,要你何用?一路不见你多么积极,这时候倒是挺怜香惜玉!”燕辞舟被撞了个趔趄,在它不住的敲打下,不得已站出来诠释它的话,“西西的意思是,你好端端一个小姑娘家,出来大肆杀人做什么?” 谢前欢垂眉看着西西动来动去,没有作答。 别无选择而已,她心想——她是前朝杳瑟帝姬和帝师鹿闲英的遗孤,身份敏感,亲缘寡淡,一出生就没了爹娘,后来师傅也不要她了。 她唯一能倚仗的,不过是一点皮毛的术法本事,她必须用此为荆浪做点什么,才不至于失去最后的容身之处。 西西又说了两句,燕辞舟不情不愿地翻译:“西西说你不要盯着它的手看了,这个不能吃的。” “哈!”谢前欢收回停留在它腕骨上的目光,蓦地放声大笑,满脸讥讽。 ——先前的火焰如兜头的大雨,剥离殆尽了骸骨的所有伪装。西西的骨头纤白而纹路幽美,右手掌心有深深的灼痕,腕上纵惯的伤口累累,断骨伶仃。 它生前手腕伤得彻底、无药可医,仍始终坚持挥鞭,虽然每一下都痛如凌迟,却有着江神回涛般的威力。 师傅说过,这样的断骨,是茗柯君昔年队友冉犀的标志。 “你笑什么?”燕辞舟蹙眉。 “当然是笑你们两人的可笑行径!你与鬼修冉犀身为我族菁英,为何偏偏去维护殷彻暮一个昭人贱民?”谢前欢的语调尖锐起来,一声声在质问,“他到底有什么好,不就是擅长开元教化、蛊惑人心?分明是一点力量都没有的软骨头书生!当年战争中,你和冉犀赴汤蹈火的时候,他又在哪里贪生怕死?” “你族?昭人?战争?”燕辞舟根本无法切身体会她的愤怒,反而听得一头雾水,“都是什么和什么?” “你都不记得了?”谢前欢倒吸一口冷气。 “我只记得你是来杀我的”,燕辞舟话锋一转,锐利地笑,“我还真是天大的面子,想不到上一回还是山路拐角的埋伏暗杀,今天就已经变成了三千人的大队——下次是不是要让我以一敌万?” “这不可能!没人想要来杀你!”谢前欢变了脸色,脱口而出,“就连荆浪都不知道你回归的消息,其他人更没有能力大费周章布局对你动手!” 她猛然醒悟过来,燕辞舟这些日子以来横空出世,名震青曜,却没人将他和茗柯君联系起来,甚至玉鸾营的调查也频频受阻——这岂非令人惊骇欲绝? “茗柯君,得罪了。”谢前欢错手结印,却没有一丝杀意,只是竭尽所能地凝结出一线微芒,探入他口中,在颅顶开出一朵鹅黄的眠鹭花! “你要做什么?”燕辞舟惊呼。 他对自己的剑术太过自信,全然没料到她重伤之后还能猝然暴起,一时被盛放的清光压制在原地无法动弹。 颅顶的花开出六瓣,恰如白鹭眠于寒芦深处,每一片就是往前溯洄一旬的故事:“「燕辞舟」出现在青曜大陆正好两月,我就此回溯你的记忆,希望能搞清到底怎么一回事。” “这样做,应该不算对茗柯君动手吧!”谢前欢喃喃,伸手挑开了第一瓣新蕊。 第4章 剑指寒星碎04 画面中,迷雾浓得望不到边,如无数匹绰绰的白绸缎,在无垠的海面上不住升起。 那一种海水呈奇特的浅铅灰色,冰冷而锋锐,岸边的庐霍高崖上,无数枯枝槁木指向天穹。 “居然在落叶海!”谢前欢失声道。 这是长暮与蕙风之战终结的埋骨地,天地间,浩莽一灰的哀歌痛哭声始终不曾消退。她是开了天眼的术法高手,能清晰地看到每一片凝灰与白气都是死去的魂灵,咆哮着嘶吼着,欲要生啖血肉。 沉沙的销骨越积越多,这里早已成为了一片禁忌的魔土。 但这一日,却有火焰燃烧的噼啪爆裂声,一群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正在高崖边围着火堆取暖煮饭。 一行十多人,都挎大刀,脸和全身上下都被琈铁覆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这一种奇特的装备是挖宝人常用的,以免在靠近尸骨翻找挑拣宝贝时,被怨气和瘴疬侵蚀。 落叶海边死阴沉沉,任何木材都无法燃烧,幸好人骨随处都是,也能用来生火。 进食时,打头的贺老大万分小心地挑开面罩一角,正要张嘴,忽然被身边人捅了一下胳膊:“老大快看!它身上有宝贝!” 那团燃烧的骨头里,赫然掉落了一颗紫光大盛的明珠,将要破碎飞走!几十年过去了,尸骨连同系着它的缎带早已颓败剥蚀不堪,然而明珠的成色却没有丝毫减损,贺老大一看便瞪圆了眼,赶忙爬过去,先一把兜住,用铁皮袖抹干净了,塞进鼓鼓囊囊的口袋里。 “还是老大厉害,出手及时,收获颇丰啊!”说话的是个年轻人,眼似铃、鼻如锥,半长的卷鬓箍了发带,此刻正艳羡地看着袋子,按规矩,这么多宝贝他只能分到两成。 “哪里哪里”,贺老大被捧了两句,眯起眼,“这一路死掉的都是小兵,算不了什么!再往前走,庐霍山最外头,要靠海,才真正都是宝藏!” “啊?”年轻人咋舌,“还,还有更多?” “那当然了!”发现他不懂,贺老大更来了劲,“那边死的都是大人物,身上的佩剑、符箓、珠宝,随便来几样就赚大发了!而且这些都是灵力充沛的好东西,最容易被指引盘找到,个个都超过十!” 年轻人一看,他攥着一个刻度表,指针一跳一跳,此刻在二左右摇摆,不由得惊呼:“方才的明珠也才不过二吧,十,乖乖我的天,那能换多少钱呐——这怎么可能!” 贺老大一挥手:“怎么不可能!「涿光骞梨三槎雪,淮洛渡微千棠川」——以前瓜分天下的六大高门世家里头,有五个高手折在了庐霍,包括茗柯君和秋大小姐……” 仿佛意识到说多了,他紧张地闭了嘴。 “六家瓜分天下?”年轻人却被这个悖逆的字眼一刺,瑟缩道,“又是一段被天上那位女帝抹去的历史?着啊,真是义士!可惜没能弄死她——怕都是孤轮族人吧?” “两家是,剩下四家是我们昭人”,贺老大说了一句,忽然厉声喝道,“住嘴,不许再提,传出去你不要命了!”即使周围并没有其他人,他还是畏惧地缩了缩脖子。 雍熙年间,昭族奴隶被敕令如没有思想的猪狗一般日夜劳作,新生儿不能看书识字,长者无法教诲座谈,更有诸多的忌讳不许提——女帝的耳目无处不在,奴隶私下议论政事是按律当斩的。 年轻人吓得噤若寒蝉,眨了眨眼,不再讲话。 队伍警惕地向前推进,不时踢飞碎骨,捡起零星的宝贝。转过一处悬崖边,不远处就是最危险的落叶海,刻度盘忽然疯狂地跃起,琉璃发出脆拉拉的响声,出现了十。 贺老大立刻叫道:“宝贝来了!” 那一种“下有沉死人,杳杳即长暮”的阴气愈发沉裂,已经能听到琈铁的侵蚀声,再不敢耽搁,一行人立刻开始挖掘,乱七八糟的尸骨到处扔。 随着往地下深入,指针偏移得越来越快,仿佛超脱控制的猛烈,忽而:“十一了!” ——“不知死活。”那边,谢前欢冷哼道,“利益熏心至极,而怨灵的魔爪已经撕裂到心口。” 普通的陵墓也就罢了,居然敢把主意打到落叶海头上,即使是她,也不敢说能全身而退吧? 周围垒起的一圈骨头衫比人还高,挖掘却如遇磐石,一行人再怎样用力也砍不动。 贺老大不耐烦地推开他们:“我来!” 他浑身肌肉暴涨,咄地念了声诀,忽而一个倒栽葱,铁头往下直接撞去。轰然作响的震荡声中,刻度已经跳到了十二,还在猛涨。 “天,刻度被超了,巨宝啊!”贺老大头埋在下面,大叫着往上跳,“快,从破开的地方往里砍——” 脸皮子忽然一凉,一只白骨森然的手忽而斜斜伸出,揭开了他脸上的琈铁! 难以想象的撕裂剧痛在刹那间袭来,每一丝脸皮都被蜂拥而上的怨灵啮咬着,碎成齑粉,甚至连一声凄厉的叫唤都来不及发出,他皲裂开,自内而外地灰飞烟灭! 腥风血雨与破碎的残片齐齐落下,如同活着,迅速地凝结成一条匍匐前进的蛇,嗖嗖飞起,此起彼伏地穿过一行人的咽喉!他们接连倒了下去,瞬息之间,十多条生命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万灵噬身”,谢前欢看着这般可怖惨烈的场景,微微颤栗。 只有那个方才的年轻人落在最后,幸存了下来,他肝胆俱裂,拼命地跑,回头却看见了此生最可怖的一幕场景—— 千百具各异的腐尸如有灵智,穷追不舍,但都在悬崖边停下,裹足不前,齐齐地跪着,如同一座座沉睡的冰冷墓碑。 杀死贺老大的萤草色尸骨单膝跪在第一排,向大海伸出手,叩头,全心全意顶礼膜拜的姿态,空洞的眼神骤然亮起,如同深海的长明灯。 海面在一瞬间波荡震动起来,犹如一面巨大的悬镜从中裂开,无数水淋淋的枯骨站起,如天幕将倾一般压倒过来。 “若不使出真本事来,今天恐怕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年轻人喃喃,像换了一张脸似的,那种畏缩怯懦全都消失不见了,他混入挖宝者的队伍一路来此,等的就是现在这一刻—— 他翻手凝练出一条长鞭,色泽嫣红,浓烈如酒,忽而飞凌天际,列缺霹雳般挥鞭劈开了海浪! ——“冉犀的神鞭浣酒红!”谢前欢禁不住看了一眼西西,骷髅认出了原本属于它的兵刃,正牙齿撞击,格格作响。 仿佛霜卉开谢,海浪与白骨断裂后,一具棺材被平平托起,悬空如高台横立,四角颗颗入钉,牢牢封死。 难道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年轻人悚然一惊,合身拜倒:“小生施谏追,幼年时,家父余薰王无意中购得流落于世的浣酒红,承蒙神鞭青眼赐以法术,如今修炼有成,特来庐霍接回冉犀师傅遗骸。” 棺材一动不动。 战战兢兢地伏低良久,终于不能再等,施谏追一边道“师傅得罪了”,一边甩手破开了棺材。 就在那一刹,天地间飞沙走石、哀哭齐作,有狂风撕裂的声音不停地响起,怒喝着让他不要打搅此地长眠者的安宁,冲击力之大,让他不得不后退一百丈:“天,难道是要出世了?” 被惊动的萤草色尸体飞跃而起,与施谏追在半空激战,那一具尸体灵智不灭,不曾使出半点武学,画符念咒却如同疾电,势不可挡。 但很快,对方夺命的一个符咒在半空中顿住,在海潮的拍打下,棺材顷刻崩裂,天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那种光芒过于刺目,施谏追从张开的指缝中竭力看去,忽然浑身开始颤栗:“这这这——” 棺中居然是一个沉睡的少年人,流金长发,黛蓝深瞳,眉眼是明快无垢的锋利,如溪谷冰绡,一派的心怀霜雪又不谙世事。 仿佛是陷入了一场至今未醒的长梦,他双手交叠,有泪盈睫。 轰然炸开的棺盖上,有着手指硬生生凿刻下的痕迹,字字泣血诛心:“人心方寸间,山海几千里。” “这是谁啊?”施谏追惊叹,“一个奇怪的返生魂,要哭不哭,死前有什么伤心事吗?” 他能看出,少年的灵魂有过濒死寂灭的痕迹,然而现在却蓬勃且鲜活,显然不是流离的孤魂野鬼,更可能是来了一场不经过轮回的重生。 ——可惜他能力有限,也只能看到这一步。 师傅冉犀,才是鬼修这一行的集大成者,甚至她的名字便取自“燃犀1”之义——相传,在夜色里点燃犀角,能看见不应存于阳世的幽冥种种人和事,而冉犀本人仅凭一双眼就能看穿七窍,洞彻魂魄。 “既然这不是师傅,那师傅的遗骸又在哪里?”施谏追忧心忡忡,决定把少年叫起来问一问。 第5章 剑指寒星碎05 然而,他一动,萤草色尸体也如梦初醒,开始了绝杀一击。 “你难道是此地的守护者?”施谏追瞳孔紧缩,全身上下仿佛都在这一瞬被死死锁定,后退一步,全身便痛如万针齐刺,只能奋力挥鞭向前。 法术的光辉和虚幻的鞭影撞击在一起,居然铿锵有如金石相击。 他不过是学了浣酒红的残招,根本无法抗住如此奇诡强大的力量,很快败退,引颈待死。忽而,一道洞庭波兮木叶下的剑气森然横空而出,拦截在他面前。 “喂,什么人要杀你?”一道清湛鲜活的声音平空绽出。 施谏追死里逃生,战战兢兢地睁眼望去,棺中的少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神情迷茫而怔然,眼看他将要遇险,便下意识地徒手一斩来救人。 那一剑随心而动,却威力极其惊人,拔天动地、环响飞空。 萤草色尸体根本没料到他会突然醒来动手,猝不及防,被打得倒纵出去,一头朝下栽进落叶海。 轰,高崖上掀起通天水柱,溅落了海浪的点点水渍,仿佛落泪。 这少年尽管脑海里空空荡荡,什么都不记得,却没有太多为难无措,昔日所向披靡的剑招都镌刻在骨子里,使他无所畏惧: “怪了,为何看见你,我就想一剑砍上去?莫非你生前和我有过节?” 尸体跌跌撞撞地爬出来,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一个字。 “还不走,等着受死么?”少年指尖的剑气笼罩着他,锋芒毕露地威胁。 尸体顿了一顿,很快晃晃骨架,足尖一点,飞也似的离去,仿佛一鬓烟霜,消失在征歌无情的海天一色里。 少年心有疑虑地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好厉害的剑法,六合四海榜最强的高手也不过如此!”施谏追一阵瞠目结舌后,急忙拜倒行礼,“小生施谏追,多谢少侠救命之恩,还未请教少侠的姓名。” 有这样的剑术,不可能是无名之辈。 但任何与长暮之战、蕙风之战相关的人和事,在战后的雍熙年间,都成了一段被三缄其口的禁忌史。是以,施谏追一时也无法确定,他到底是昔日哪位英杰的后半世。 “我?”少年喃喃地反问。 他凌空悬浮在波涛之间,那一种蹈风踏浪的动作姿态,远望如神祇临世。 每一位孤轮族人都信仰星月神戴萨羽诺,而他的脸,就是最为神恩所眷顾的钟情所至,身后碧海青天的泼墨景色,也压不过他的眉目如画。 ——如此让人心折的气场。 施谏追仰首望着少年,一时间微微失神,想必这位没濒死寂灭之前,必然是个风云人物,有过极波澜壮阔的人生。 “如果少侠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倒也不要紧”,他权衡了半晌,还是和盘托出,“小生是一名鬼修,知道重返人间的生魂很容易失落部分记忆,如果少侠不嫌弃的话,小生可以……” “燕辞舟”,少年截断他,笃定地说,“先叫我燕辞舟。” 施谏追怔了一下,接口道:“「穿帘雨燕,散发辞舟去不还」,是个疏朗自由的好名字啊!那燕小哥,你既然在落叶海醒来,想必也是当年埋骨于此的战士了,又有着一张孤轮族的脸——哎,你认识我的师傅冉犀吗?或者师傅的挚友桑少辞?” “很耳熟”,燕辞舟凝眉思索了半晌。 这两个名字像石子投进湖,在他心头激起涟漪。 隐约有一些模糊不清的人影升腾而起,然而细细去察看的时候,就如同置身云雾缭绕的山谷,无论往哪里摸索,都看不真切:“但我想不起来——除了剑法,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眼看今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施谏追只得退了一步:“那小生就说说自己的猜测——燕小哥看起来不像是自然死亡的,棺材板上又刻着那种字,难不成是被人害死的?” 燕辞舟按着胸口,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在隐隐作痛。那里当然没有伤痕,然而昔日刀剑光影的遗留,仍旧入木三分。 他缓缓道:“也许。” “啊,这个嘛”,施谏追的锥形鼻子都为难地翘了翘,“能杀了你的,一定至少比你厉害。五十年二前那个群英荟萃的断绝时代,最顶尖的战力要数当时六大世家的掌门,所谓「涿光骞梨三槎雪,淮洛渡微千棠川」。” “昔人的风采,是如今六合四海榜上诸位拍马也难及的,只不过——”他的声音忽然沉下来,在冷风里吹成一曲悲咽的挽歌,摇摇幽恨难禁,“他们都葬送在此刻我们脚下的这块地方。” 燕辞舟忍不住心一滞:“是怎样的终结?” “非常惨”,施谏追言简意赅。 一时间,两厢沉默,只有海水凄厉拂击衣袖的声音,听者弥哀恸。 施谏追凝视着掌心微微跃动的浣酒红,低垂的眼色忽然深远得看不到底,仿佛空江上的一点渔火:“你无需太难过,我知道的也只是暗里众口相传的野史,难说准确,毕竟这些事都已经被当今圣上以极端酷烈的手段全然封杀——如果不是在落叶海,我也不会提起。” 他的语气有着和年龄不符的阅历,甚至带着劝诫的意味:“燕小哥,你救了我一条命,我也想救你一回——忘了便忘了,别再去向往纠结自己的过去,试图找回自己的回忆,那必然很是惨痛。” 燕辞舟神色起伏不定,如同夜色下沉浮的粼粼细浪,却挣扎着缓缓吐出一个字:“不!” “我不能够独善其身”,他指着身后堆积成山的风化尸骨。 这些忠魂荒凉如梦,在此地无声无息地凋敝消散,无人来问,“如果这些死去的人,都不再被这个新时代承认的话,那么我作为唯一一个活着离开此地的亲历者,就绝不能选择遗忘。” “历史可以积毁沉沙,故事可以消磨折戟,然而它们必须在人心上有容身之处。” 施谏追倒抽了一口凉气,为这个截然相反的决定,也为燕辞舟虽然站在他面前,却远如咫尺天渊。 那是不可逾越的过往鸿沟。 战争就是这样一种苍凉的东西,即使已不记得,也依然在幸存者心中留下跫然余音,与空荡荡的梦魇,终此一生,不得安宁。 他叹息着,却没有再出言相劝,只是提议:“燕小哥,如果你没有想好去哪里找回的话,不妨按照四海六合榜挨个打过去——高手毕竟都是互相来往的,说不定就有谁能认出昔日你的剑法。” 燕辞舟无处可去,颔首应了。 ——“原来这就是茗柯君出世后,一路击杀高手的缘由?”谢前欢凝视着波荡的画面,一幕幕地飞速掠过,比剑从第一站镇守南庭山脉的烟流少将开始,战斗一触即发。 “可他既然为寻找记忆而去,又为何将人都杀光?”小郡主迟疑地挪移着幻境的角度,想看清楚燕辞舟击杀烟流少将的细节。 顷刻间——“啊!”她疼得尖叫出声。 后面的四瓣眠鹭花凋谢在掌心,谢前欢忽而胸口剧痛,仿佛心肺被拎出来煮沸煎熬,甚至眼前也出现了光怪陆离的斑驳影子。 为何心魔还是发作了,她分明没有对茗柯君动手! 难道师傅逼她签订的灵魂誓言,就连眠鹭花这一类的无害法术都要防备吗?师傅居然如此维护茗柯君! 不敢再停留,谢前欢急于脱身,然而方一动弹,一柄青铜长剑洞穿胸口,利如秋霜切玉,就连站得最近的燕辞舟也无法阻拦。 “你做什么?她虽有错,但罪不至死!”燕辞舟惊怒交加。 “一具替身的躯壳而已,这些天家贵胄怕死得很,不会毫无保护地出来乱跑”,塔米克收剑入鞘,剑锋不曾染血,又淡淡加上一句,“不过也足够让她元气大伤,去了半条命。” 西西面无表情地用骨头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塔米克差一分就把却邪架在了骷髅的脖子上,杀气四溢,将质问的眼神投向燕辞舟:“它是不是觉得作为骷髅鬼活着没意思,想体面地死去?” 燕辞舟寸步不让地瞪回去:“西西的意思是,打你一下而已,你看起来结实得很,敲一下脑袋也不会死掉。” 便在这说话的功夫,谢前欢的身体果然飞速风化,如同装满水的气囊被戳破了一个洞,残片落了满地,又尽数化干净。 燕辞舟瞠目看了半晌,又突发奇想:“如此来看,要是我做这么几千具替身,岂不是可以永生不死了?” “又信口胡言,你简直就是嘴巴里跑飞马,应该去割舌!”塔米克被问住了,色厉内荏地回应。 他还想再说两句扳回一城,却被他家公子蓦地响起的语声截断,安分地锁上嘴:“莫要妄语。” 殷彻暮的语调清旷且宁和,如同有人澹泊地幽幽划过七弦琴,使人一听,便觉得手里握了一块相宜的暖玉,即使是指责的话,也没法生气:“茗柯君,你过于大意了,眠鹭花虽然只是法家入门的小动作,却并非你力所不能及,方才一刻着实危险。” “都能读取记忆了,还算小手段?”燕辞舟咋舌,侧眸细细打量他,蓦地流露出惊艳之色。 第6章 知平生疏俊01 殷彻暮是这样一个人——他站在那里,就是烟雨江南。 他有着极温润的公子身骨,脸上戴着面具,只露出了一双清瞳,微微蕴涵了笑意,笑成了淡抹微云下的璧月琼枝。 就连一举一动的姿态都很清艳,他走过来的时候,束发的缎带飘荡拂卷,恍若斜袅的长篙划破一池春水,尽是清风徐来的柔和。 细细一察看,燕辞舟便惋惜地叹了口气——这么风姿绝世的公子,居然是有病的。身为绝顶高手,他一下便洞彻了对方有沉疴在身,而且不具备任何灵力,是个实打实的文弱书生。 “你教训得太对了!”按捺心头疑云,他疏疏一拱手,语调里忍不住夹杂了些遗憾的意味,“——能多说两句吗?我还想听!” 塔米克手指摩挲着却邪的剑柄,弹压了两下,不忿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以为我家公子训话,是招之即来、呼之即去、想听就听?” “你给我弄清楚了”,他扯着燕辞舟,一脸不快,“公子是绣谷先生,天下之师,公子的一万一毫人也是天下书院之冠!连重阑那暴君都点评是「地位超然,扼青曜大陆精神思潮之命脉」。每年排队来一万一毫人上门求教的人,能肩挨着肩站满整个瑶碧山脉……” 因着公子轻咳一声,他不得不吞下未竟之语,转而凑过去关切地慰问。 燕辞舟听了半截话,疑惑道:“秀骨清像的秀骨?是个画师?”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你似乎很眼熟”,他眸光微微游移着,仿佛临水照影的蔷薇被簌簌吹落,映射出某种沉思往事的迷离,“我从前认识你么?不,我们应该关系还很不错,也曾相知相交,亲密无间地并肩同行过——难道你也是我以前的队友? “西西,你认识他吗?”他转向骷髅。 白骨咔咔翻转两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你的沉疴应该不是天生的,至少在从前我认识你的时候,你的战力不比我低”,燕辞舟沉吟着,这一番分析敏锐而洞彻,“所以你身上发生过什么异变?还是说——” 他表情忽而变得十分古怪,眉皱如苔枝:“还是说你确实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师,我与西西等人在前面战斗,你只需负责在后面提笔记录?” 面具背后,殷彻暮的烟眉似乎蹙了蹙。 燕辞舟细细一想,陡然灵光一闪:“长暮之战嘛,主要经过是诛灭魔神初九,那可以算作古往今来的第一等大事,若带上一位画师充当史官,倒也说得通——哎,我的画像你还留着吗?拿出来给我看看好不好?现在的我一定长得比以前那个茗柯君好看吧?” “你还真是没文化!”听他越说越没谱,塔米克终于忍无可忍,踢了他一脚,“什么画师?是绮绣的绣,山谷的谷!公子姓殷名彻暮,读书的亭前种有古藤,开花时垂如初雪璎珞,所以称为绣谷!” “意外,意外”,燕辞舟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又不服地辩驳,“谁说我没文化了?好些被我打倒的高手都说,茗柯君是昔年的帝京第一才子!” 没人理会他,就连西西都发出一声刺鼻的轻哼,骨架一扭,背过身去,似乎很不屑他躺在自己前半生的功绩上睡大觉。 静默间,他们辗转入深巷,在一处绮窗明槛的馆驿安顿下来。 夜风抚眉,殷彻暮卷袖为他注了一杯茶,淡声:“那是茗柯君,不是而今的你。” 燕辞舟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到底在回应什么,惊奇道:“这有区别吗?我只是失去记忆,又不是没了能力智力,七不剑法应有的招数我样样都会,吟诗我也行啊!” “这不同”,殷彻暮微微笑着,语调如春水一般柔和。 一顿,这春水转瞬却凝成雨露,一滴一滴平缓地划过刀锋,“你一路行来,已经杀死了七位高手了吧?我认识的茗柯君,断断不会为了一个虚名,肆意屠戮无冤无仇的剑下败走之客——是以,莺时初次递来消息的时候,我甚至无法确定你是谁。” 燕辞舟瞳孔紧缩,闷了半晌,挤出几个字:“我没有!” “那些人根本就不是我杀的,他们好几位都认出了我,似乎从前有些交情,我怎么会对自己的朋友下手!”微停后,他的声音微微发涩,仿佛风里打着转的旋叶,“可又……确确实实是因我而死。” “愿闻其详。”殷彻暮手指拢在唇边,断断续续地轻咳,掌心氤氲出些许红梅血色。 “殷先生,你没事吧?我们可以明天再谈。”燕辞舟担忧地凝视着他,向壁的青灯明明灭灭,窗外月横天,映得绣谷先生的脸色清透如琉璃,没有半分血色,不似人间景。 肺腑都像被一只手攥住乱搅,殷彻暮虚弱地摆了摆手,想要说自己无事,然而方一启唇,便眼前骤黑,他像一片清拔的寒蕊,轻飘飘地往旁边倒去,竟仿佛没有重量。 “他的病居然这么严重?连片刻清醒都无法支撑?”燕辞舟霍地起身掠去,手指将探上他手腕时,却被力道细微地抵住了。 将要昏过去的人全身颤栗着,神志不清,手指却很冷定,正抓着一截改装过的微型毒弩,精准地对上他要害。 燕辞舟倒吸一口凉气,毫不怀疑自己再动一下,眼前这位造工通神的机械师能瞬间击落他半条命:“他为什么防备心这么强,已然形同本能?我是旧友,又不是坏人!” “管你是谁,公子永远不会把命交到别人手里。”塔米克将他挤开,毫不迟疑地上前扶人。 他渡入灵力、倒水喂药的动作极其顺畅,行云流水一般,手拂过的地方,机弩并没有发作,而是无声地缩回殷彻暮袖中,隐于黑暗,仿佛蛰伏着的一道惊雷。 “你们主仆的感情真好,像家人一样”,燕辞舟凝视着这一幕,赞叹道,“看来你并不属于那个「别人」的范畴,殷先生很信任你。” 塔米克向他笑了一笑,似乎很欣悦这句评价,眼底的防备稍减:“家人?我不需要那个,这世界上除了公子之外,对我来说都是空空荡荡的,公子制造了我,他就是我的全部。” 燕辞舟听得云里雾里,愕然道:“你说的「制造」是什么意思?” “我是一个机械人,公子用他的心尖血使我活了起来”,塔米克掀开皮肤,给他看底下冷硬的铁骨,话语里带着一种纯然的欣喜,“我和公子流着一样的血,我们彼此拥有、相依为命——如果公子有一天厌弃猜嫌我了,还可以把我毁掉、收回心头血,这样我就又变成公子的一部分了。” 他按着心口,感觉到那里齿轮运转的跳动声,微笑:“真是再好不过!” “奇怪的关系”,燕辞舟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发觉他说得是真心话,正想着追问两句,却看见殷彻暮眼睫微微颤动,仿佛幽姿欲舞的蝶翅,正醒过来,便话锋一转,“殷先生,你感觉好些了么?” “无事……”借着塔米克搀扶的手坐起,殷彻暮的额头仍在不住作痛,他伸手按住了,仿佛冰冷的雨贴上了腕底,“我又昏过去了么?近来真是愈发不行了。” 因为这个动作,他鬓间的十余根细细清秋珠锻带垂落下来,错落而萧疏地点缀着,宛似玉箔飘灯,是很少见的缥碧色。 “茗柯君,继续说吧。”他温和道,尽管一只脚才从鬼门关收回,坐在那里的姿态却很闲适从容,如临深山。 这让燕辞舟忽而就静心下来,深吸一口气,娓娓道来:“第一回我击败了烟流少将,点到即止,不料还没到第二站就听见了他的死讯。惊骇之下,我折返回去察看,他死于干脆利落的致命一剑,正脱胎于我的七不剑法——” “这也就罢了,可后来一路经行,接连六位高手都是如此毙命!潜藏在暗中的杀手如同附骨之蛆,我前日离开,第二日他蹑行的脚步便到,这么多高手竞然无一幸免!” “甚至,第五站,我护送霜夫人举家前往城外的大宅子避难,警惕地守了大半月,终于因为行程不得不告辞,不料第二日方上路……”他一顿,因为悲恸无法再说下去。 之前死的都只是高手本人而已,霜夫人家却是满门尽灭!他匆匆往回赶,只来得及为他们收敛遗骨。 小觖、小觫、福伯……半月以来,这家的长辈对他关爱有加,子弟与他嬉闹晏晏,和睦温暖的气氛像温热泉水一样包裹着每个人,几乎让燕辞舟产生了一种归家的错觉。 他站在长风里远远凝望着一片血腥气,森森然心寒齿冷,忽然就如同万箭穿心,痛不可挡:“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他们。” “霜夫人确实是位很好的人”,殷彻暮眼神微微有了波动,显然心绪未宁。 虽然种族之别有如天堑,他此时却客观地给了这位孤轮族人极高的评价:“不慕名利、爱憎分明,正值芳年便弃剑致仕,偕眷侣泛舟五湖,如果不是因为茗柯君昔日与她交情甚笃,她又多年来一直惦念留心你的音讯,根本不会接下战书……” 燕辞舟更加问心有愧,头几乎垂到地底下:“我……唉,都怪我!我一定得帮他们复仇!” 殷彻暮默然半晌,手指敲击桌面的动作愈来愈缓,兀地带了些锋利,“这个消息连莺时都没查得出来,他得到的报告,只是霜夫人身亡后,深山中水源污染,满门老少意外死亡,而不是都死在七不剑法下。” “这话你也许并不想听——我认为,追杀者至少表面对你没有恶意。”他的语声温和而决断,让燕辞舟不敢置信地睁大眼,抬高声线叫道,“你病糊涂了吧?杀人满门还叫做没有恶意?” “只是对你而言”,殷彻暮看他还是满脸愤慨的懵懂,只得出言点醒,“高手死于对决无可置喙,但屠杀无辜妇孺将被万夫所指,这个人伪造了霜夫人家其他人死亡的真相,许是并不想让你背上坏名声——又或者,他最初只是打算杀死所有见过你出手的人,封锁住茗柯君现世的消息,不致让你生生卷入无数诡谲风波。” 毕竟,「茗柯君」这三字就代表了腥风血雨的纷争。 他不仅是个身份敏感的混血,甚至当年还曾被昭族那一侧接纳为天神,而他的秋水剑与七不剑法,在这五十二年内,已然成为天下各族共尊的剑道圣品,至高无上,拥有无往不利的号召力。 幸好今日玉鸾营来的是紫芝小郡主,年纪小,不曾了解这些往事,又因为她那神秘师傅的存在,对茗柯君感官不恶。倘若是其他什么神朝高手,必然无法善了,只能付出极大的代价将对方的命留下。 “那霜夫人全家……!”燕辞舟却不知道背景,正要反驳,语气忽而讷讷下来,“是啊,她三个儿女都见过我拔剑,我甚至还教了他们剑法,真是怀璧其罪。” “可是,一个卑劣杀手能有这么好心,为我做许多打算?”他转念想想,又不以为然,但也没再直接反驳殷彻暮,而是话锋一转,“我已无法置身事外,不管我回归的消息将引起多大的风波和动荡,我都要走入世间,去找回记忆——当然,最好先找出这个尾随者,把他杀掉。” 他放弃了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身为旧友,你应该能给我指一条明路吧?” 忽而彼此都沉默下来,只听见窗外风过冰檐的声音,如环佩作响。 殷彻暮依然是清清淡淡的微笑神情,露清月白一般美好,声音却含了生死关头都不曾有的细微颤栗:“茗柯君,我不希望你这样做。” “说这话的不是一万一毫人的首阳,也不是绣谷先生,是殷落微。” 第7章 知平生疏俊02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怔了一怔,燕辞舟烦躁地抓着头,“落微——先用你从前的字称呼你——我只是想弄清楚我的过去,这很过分吗?” 自从不久前,在这个全然陌生的世间睁眼醒来,便一直跌撞着在人潮里转徙流离,茫然无措,听别人叫他诸般陌生的名号,投以各异的眼神。 那种怅惘无力感,如同漠漠轻寒里一条静谧流淌的河——他实在是受够了,不想再当这河上的无根浮萍。 “我以为你能帮我”,他满是失望地看着殷彻暮。 “我是在帮你”,殷彻暮神色淡淡,轻声说,“所以我建议这事到此为止,你那时候是自愿赴死的,无需再纠结是谁杀了你,而棺材板上的「人心方寸间,山海几千里」又是怎么回事。” “那我可真狠得下心!”燕辞舟显然觉得他在敷衍,唇边冷笑陡如寒侵窗纸,历历分明,“去死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难道我当时对一切都无可留恋,也没有家人朋友拉我一把,连你和西西等人也都没向我伸出手?” 殷彻暮望着茶盏中袅袅升起的白烟,仿佛几十年后,再度回看当年相失的万重烟水:“茗柯君,你死于一场战争——战争中,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立场和征途,谁也做不了谁的主。” 被他这种隐然夹杂着哀恸的语调刺到,燕辞舟竟然语塞:“可,可是......” 此刻,殷彻暮心中有如冰碳交煎,不断摧折:“虽然我们六人曾亲密无间地并肩杀伐,生死与共,一度毫无保留地交付后背……如今时过境迁,也只能称一声「立场相悖的旧友」而已。” 西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坐在旁边很不安分,头不时地凑过来。 殷彻暮忽而转身,罔顾骷髅的剧烈挣扎,掰开她的颅顶,那里有一轮八尖角的纯金灵荷符号贯穿清晰。 他高高举起的腕底,赫然也有一抹完全相同的符号! “这符似乎在哪里见过?”燕辞舟仔细回想着,不是很笃定,“好像在我的棺材板上也有吧?一睁眼就看见它,还挺吓人的。” 殷彻暮描摹着灵荷的边缘,低声解释了一句:“这是你命令棹歌——现在的药神殿主卢尽思——所绘的穿云裂石符。” 燕辞舟恍然大悟:“药神殿?听名字就像是济世救人的名医,想必穿云裂石符在当年,也是用来给队友临危救治的吧?” “不,恰恰相反”,穿帘的长风吹得殷彻暮衣袍鼓荡,飞舞如一梦,“穿云裂石是夺命诛心的利咒……那时候,棹歌妙手仁心,游走四方行医救人无数,连一只过路的冻鸟都不忍见之死去,尽心疗伤,这是他唯一一次真正害人。” 燕辞舟叹了口气,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看来是我当时强人所难了,身为医者,心肠那么柔软,他一定不忍动手吧?” 殷彻暮看着他,平静地讲述着喋血往事:“是的,穿云裂石符的存在,违背了棹歌一以贯之的医者之心,几乎成了无法磨灭的魔咒,让他陷入梦魇泥淖不可自拔,一度道心失守,甚至最后……差点因此神形俱灭于落叶海边。” 他仍旧文雅可亲地笑着,语声却愀然似叹息,倏地掀起骇浪:“生死难逃的魑魅世道,逼得连同你我在内的所有人,也都变成了他,无路可退——” 百年前的长暮之战,以初九的力量再临青曜大陆为开端。 「初九勿用,英气凌云,负揭日月,仰扬霄汉」——在昭族人的创世传说中,这个世界最初是空茫茫的雾气,而在比这片虚无更早之前,一位双面神祇已然存在,那就是至高神初九。 它拥有着举世无匹的力量,是一个没有性别的秩序与混乱者,善恶一体,为天为地,随时开阖,有盈有冲。当这位既是魔神也是善神的初九,听到信徒的祈祷降临人间时,有时带来灾殃倾覆,有时慷慨庇佑众生。 ——至少在远古时代是如此,可以从刀耕火种的礁岩壁画之中略窥一二。 然而不知是从何年代起,初九降世只剩下了魔神破坏倾颓的那一面,到长暮之战时,已然演变为可怖的炼狱浩劫。 在魔神的影响下,沉眠死去的至强邪物纷纷复苏,为祸世间,水土稼穑都被入魔侵染后,活人也时时动摇迷失神智,甚至自相残杀,戈戮一净。 那是山崩海裂般动荡的年代。 当时昭族人的翡国王朝正是鲜花着锦的鼎盛时期,而孤轮族人的羽渊,不过是以瑶碧山脉为界而治、荒辟冰谷中的一支弱小民族,甚至一度向翡国称臣。长暮之战到来后,他们摒弃前嫌,联袂迎敌—— 随着外界战线步步推进拉长,最终,两族派出了最强的六位年轻高手,结伴同行,前往激电冰原诛灭初九。 「涿光骞梨三槎雪,淮洛渡微千棠川」,当时,这六个如雷贯耳的家族把持着整个青曜大陆的命脉,六位年轻高手自然也就各自源于其中。 年幼亡族的涿光鬼修冉犀、淮洛的少城主殷落微、使快刀的骞梨大小姐沈眠星、渡微的药神殿断代传人卢尽思、千棠川的神使桑少辞,以及队长,那时刚自我放逐离开三槎雪的茗柯君。 长暮,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面对这场步步凶险、有去无回的征途,每个人都不曾有丝毫退缩。然而,愈高明的修士,被初九侵染之后的破坏力就愈发惊人,谁也不能确保恪守心灵的安全。 终于,在冠城时,队里最顶尖的高手茗柯君被魔化,倒戈相向。 都是出生入死的深厚情谊,没人能丢下他不管。然而,七不剑法有了初九的加持后,更是诡谲莫测,神威惊人,即使合五人之力,救回他也付出了血的代价,甚至因为各自重伤濒危,不得不蛰伏进瑶碧山脉养伤,战争的落幕都因此向后推迟了数年。 “是我杀伐而来,罪无可赦”,神智恢复清明后,竹青长衫的剑客跪倒在无垠的旷野里,浑身颤栗。初九被从身体里驱逐后,他便一直低眉看着指尖,“过往已经不能再挽回,但接下来的征途,或许还能有所弥补。” 他身后是尸山血海,身前有清风萦怀。 “这不能怪你!”冉犀与他关系密切,虽然断了两根骨头躺在地上,还是试图开解他,“再说,不是都没死去吗,就是受了点小伤,不要紧的……” “别再说了!”茗柯君厉声打断她的话,这一刻,他的脸上居然有血泪划过,展现出刀锋一般的冷光,“我们都为救世而来,与天下众生相比,我一个人并不值得你们以命相护!” 他闭了闭眼,“卢棹歌,我记得药神殿有种绝学,叫穿云裂石符,绝境中点燃它便能速死。” 第8章 知平生疏俊03 被点到名字的医者霍地抬头看他,一向柔顺温懦的脸上陡然出现了激烈的挣扎之色,鼓足勇气反对:“队长,那个不行啊!穿云裂石是禁忌医法,死时会经历巨大的痛苦,真的不能够……” “现在就画!”茗柯君厉叱,随即重重将所有人的手叠在一起,“如果下一次有谁遇见这种情况,或是陷入绝境,就……点亮它,绝不将此身沦落为初九栖身的器皿,助纣为虐。” 顿了顿,又续道:“穿云裂石符一经点亮,队友之间也能相互感应到,离最近的人须得及时拔出刀剑,了断那人性命,相送最后一程。” 卢尽思浑身颤栗,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听从指令,而是展现出罕见的强硬姿态,驳斥:“不行!渡微城的医修,世世代代都只救人不杀人,即使这一路诛魔,我也以镜术渡化为主,未曾害过半条性命——” “我也绝不同意!”冉犀磕磕绊绊地爬起来,站到了他身侧,长鞭浣酒红抖得笔直,垂落指向地面,“我不可能把刀锋指向自己的队友,去了断你们性命!” 卢尽思充满感激地侧眸对她笑了一笑,因为终于有人分担话茬而松了口气,跌坐回去——卢家礼乐传家,清正守矜,今日的失态爆发已是大大有违他的祖训。 冉犀冲他颔首,微微嗤笑,艳色红唇合拢在一起,宛如一把严丝合缝入鞘的刀:“茗柯君,如果你一定要逼大家画这劳什子东西的话,我现在就退出! 满场寂寂复寂寂,每一个人都悚然惊动,纠结而挣扎着,试图抽回手。 “退出?”擒着一只传讯的灰色纸蝶,这一位冠绝天下的剑客冷笑起来,几年的战争淬炼让他形销骨立,眉眼支离,“亲友俱亡,故园不在,你以为身后还有路?” 摇摇晃晃之间,他紧握的手指便松开了,那只染血的纸蝶翩然飞起,上面有几个字闪着金光:“三槎雪俞家长兄已逝世,系魔化后自尽,其余人等暂且无恙。” 冉犀身子一颤,仿佛被乱箭当胸刺中,讷讷道:“对不住,节哀。” “你没有任何对不住我的地方,所以无需致歉”,茗柯君指着天,一字一字冷声道,“都向前走——从今往后,即使是我埋骨扬尘,死无全尸,你们也绝不能转身回头!” 那一句话震荡在肺腑心血中,犹如涛声澎湃,此后的岁月中夜夜来到枕边,不曾停歇。 如铅般凝固的沉寂中,冉犀深深看了他一眼,拄着长鞭遗世独立,率先开拨:“既然你坚定这么认为——涿光只有死去的英雄,没有回头的逃兵,相信诸位也是一样——走罢!” 鬼修少女唇角有一颗痣,莹莹曳曳,仿佛来不及接住、又翻滚入喉的一滴泪。 她的背影孤绝冷淡,无愧于涿光满城一以贯之的坚定姿态,然而在转身的一刻,却飞也似的抬起手抹过眼尾。 生离死别莫回头。 于是后来时过境迁,刀剑相向,真的谁也没有再回头。 十年望不到边的长暮,兵刀沉埋,烽烟成灰,六位队员都活着走了过来。然而,当年没能点亮的穿云裂石符,却辗转成了后来年岁的诛心一剑! 长暮之战尚未终结,初九魔神的暗影不过稍稍退去,孤轮族就在帝师鹿闲英的主持下撕毁诛魔盟约,挥师西行,将染血的锋镝指向了毫无防备的盟友,踏过昭人血与火的尸骨累累,建立起前所未有的统一神朝,羽渊。 那一场人类之间的战争,远比诛灭初九的鏖战更为惨烈,黑沉沉得望不到边。 初九是一种寄生于人心阴暗面的魔,人心不见光明,则魔不灭。因此当战火重燃,被短暂禁锢的初九很快又借机卷土重来,从淮洛城而起,然而当初戮力同心诛灭它的六位队友,已经敌对林立,各执两端。 浩劫再起,无力为抗,于所有人而言,只有锥心啼血的流落。 前期,昭人被打得措手不及,溃不成军,但毕竟底蕴尚在,且人力悬殊,他们很快反应过来,开始节节破竹地扼势反击,将羽渊的人马逼退至千棠川一带—— “我一生无亲无爱无友,唯有以身许国,为羽渊恪尽职守,血战到底!”百年前,生死存亡之际,轻袍缓带的年轻帝师曾在千军阵前的宛丘上,振臂高呼,第一个拔出琵琶底的长剑,凛然无畏地冲上了战场。 谁也不曾想到,千棠川的激战成了整场战争的转折点。 此后情势急转而下,女帝重阑发动血腥政变攫取权柄,并御驾亲征,破解了千棠川之围。与此同时便是魔神初九的回归,孤轮族两位领袖借着魔的东风,直指昭族重城渡微。 进攻对象的选择,的确经过了极端深思熟虑。 如重阑和鹿闲英所料,尽管渡微在长暮之战中受损最轻,城内仍有数万生力军,当时的主事者、药神殿传人卢尽思却一直在犹豫,不知是否要违背渡微“不曾杀人”的医家准则。最终,他没有作出任何象征性的抵抗,在被围城的第五个时辰即宣告投降。 ——“老朽知道渡微只是卢家的渡微城,本不该过度置喙,只是公子将代代相传的基业拱手让人,忠义何在,风骨不全,将来有什么面目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听闻音讯,白发苍苍的老师披衣跣足地奔过来,满面痛心之色,仿佛不敢置信。 卢尽思静坐在案前,闭了闭眼,说话的每个字都轻若虚无:“依您之见,应当如何?” “全民上阵冲锋杀敌,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端地是掷地有声。 “城在人在,好一个城在人在……”卢尽思脸上是一种冷酷的肃杀,仿佛被这世道的弥天巨刃,削去了一层柔弱拘束的面皮,变成了无匹的锋利,“让我们的城民浴血死去,难道就能坦然见我卢家先人了?” “百姓平日安享了渡微的庇护和安乐,此刻合该与城共存亡!”老师的白眉慢慢蹙起,严厉更甚,“公子岂可因为一时的妇人之仁,怠慢了千秋声名?日后卢家满门都会因为你的这个抉择,被迫跪在历史的浪潮面前以供鞭挞!” 卢尽思手指紧攥住书卷的边缘,骨节隐隐透出如死的苍白,挣扎着缓缓说:“我只是想保护我的家和人民而已,好容易捱过了长暮之战,既然能屈膝活着,有谁会愿意站着死去?” 面对老师,他一直是谦恭的聆听者角色,这时开口反驳,却有如金铁摧折,冷且凛冽:“圣贤书圣贤书,读到最后仍是一团迷雾,要之何用!口口声声都是一己之私的气节,却要让无数人家庭离散、痛失所爱……难道您想看到渡微变成一座死城?您的仁义,凭什么让千万人来负责?” 说罢,他长身而起,不再理会怔立当场的明经老师傅,笔直地往前走,颤栗的话语在他身后一字一字被抛下:“我不能指望您理解我,亦不敢勉强您做有悖于心意的事,明日我将一人一剑,出城乞降。” “——关好城门,如果我没能活着回来,不必相救。” “老朽没有尚未出发就先求死的学生”,在他消失在门廊那头的时候,老师的声音静静地送来,曲曲折折地回响,如同日光照彻石潭,洞明而叹息,“公子到底是体恤子民,还是因着顾忌那人,试图规避与孤轮族为敌,想必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老朽会守好这座城,等待公子归来。” 卢尽思脚步一顿,没有停留。 岁穷时节,风雪飘零,万里云垂冻,渡微的少殿主白衣猎猎,染了霜色,仿佛一只无声折翼的雪鹤,独自站在了千军万马面前。 即使是跪下行礼的时候,他的脊背也不曾弯曲。 重阑与鹿闲英走到阵前,喝止了麾下战士火铳上镗的动作,脸上都有些许鄙薄轻视之意,败军之将,何以言勇? 然而这一种践踏的表情在看到卢尽思的脸色时消失了,几句羞辱的话也齐齐顿在了唇边—— 那是怎样一道全然无惧、如同献祭的神情!仿佛是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唯一一个怀抱薪火、点亮前方的人。 「诸君向北,我独南行」——即使南面已经没有了路。 不知想到了什么,鹿闲英的眸光一时黯淡,重阑则深沉且玩味地笑了笑,语调极度复杂:“药神殿的少殿主么?和传闻中……并不是同样的人。” 金帐前的风雪中,两位领袖交换了一个眼神,蓦地领会了彼此的意图。 ——“太像了……渡微诚心来投,倒也并非不能网开一面。” ——“我亦有此意,呵,谢过帝君的一念之仁。” “朕知道你始终不曾在心底承认朕的皇尊地位,这是不能勉强的,不过外敌当前,师傅还是稍稍假以辞色罢。” “帝君多虑了,羽渊一日不曾大一统,我便一日是你的马前卒,请吧!”鹿闲英为她掀开帘子,伸出的指尖冷定如铁,仿佛竹节在烟波里轻轻一划,却割裂出深不见底的鸿沟。 这是本场战争以来的第一道条款谈判,羽渊方并没有为难卢尽思,也并未要求渡微附属称臣,甚至开出了一纸“战后成为自治邦”的承诺书,后来的五十多年中,渡微城仍是孤悬海外,固若金汤。 “你们想树立渡微城为一个投降者的先例,令天下归心?”卢尽思惊骇地看着那一卷承诺书,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做出此等让步。 重阑挑起一边眉峰,想说什么,却被她的老师一个眼神遏止。 “这便与少殿主无关了”,鹿闲英淡淡笑了一下,辞锋里有无法言喻的讳莫如深,“等城内传讯已如约切断昭人的水路,少殿主便请回罢。” 卢尽思松了口气,又道:“帝师一直……盯着在下看,是还有什么问题么?” “乱世已至,似你这样的人断断无法保全自己,还是莫要掺这趟浑水了。”仿佛迟疑了片刻,鹿闲英最终说出这么一句,风姿冰冷,眼神却穿透了他,定格在无垠的虚空中。 水路切断后,与渡微地理位置堪称同气连枝的骞梨、涿光两座重城相继陷落。 昭人在涿光危急时不曾援助,忙于勾心斗角争夺军权,骞梨覆灭时亦无人过问,为秋家阵亡拍手称快。他们一步错则步步错,节节败退,再无任何喘息之机,也没能组织起任何一次真正有效的还击。 ——“当初我们可以为此做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做,所以现在也什么都不能做”,栖州总督如此悔之晚矣地冷静断言,而后毫不犹豫地举城倒戈投降。 大势所在,犹如山倾。 士林无羞恶之心纷纷乞降,昭人大吏尽皆反戈内向。 尽管羽渊军队数目与昭人相差三百倍之巨,战力却能以一敌百,颇为惊人,羽渊裹挟着高涨的士气,借着初九对昭人的同步蚕食一路摧枯拉朽,乘胜追击至扼帝都咽喉的淮洛城。 淮洛建立在水上,由三十六陂的江南烟雨所环绕。两次初九现世,都始于这里,原有的城墙早已在无数次的战斗中破朽不堪,风雨飘摇,只能依靠湖泊的天险守卫。 “杳瑟,去准备一坛荔枝春,城破的时候便可开坛痛饮!”兵临城下的第一日,重阑负手而立,眼神已然窥见了未来羽渊的繁华盛世。 “嘻嘻,我可得好好考虑一番,这次要在酒里放什么毒虫。”前来助阵的杳瑟帝姬也是满怀自信,怀抱一只千丝万缕的巨型蜈蚣,笑得快意。 然而,没有谁能料到,大军从千棠川推进到淮洛城只用了一年半,但攻占淮洛用了整整二十五载。 甚至这高手如云的黄金一代,有大半人最终都含恨埋骨于此,没能亲眼见到注定要一统的羽渊神朝。 风雨如晦的无尽长夜,未曾破晓。 第9章 知平生疏俊04 “茗柯君执意不肯拔剑也就算了,他总会为如此任性行事付出代价——杳瑟的蛊毒、犀妹的追魂、少辞的神法……所有来助阵的人各种方法都已经试遍了,居然还攻破不了淮洛?” ——僵持的第四年,重阑颔首凝望着不远处三十六陂飘荡的碧波,微微恼怒。 “淮洛城里精锐不过五万,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与文弱书生而已!”她已然压不住火气。 “他们有主心骨,但仅仅有主心骨是不够的”,鹿闲英冷冷一指,海蓝色的漂亮眸子里有着血腥的底色,仿佛血池里的璀璨明珠,清光千万,“到了动用「那个人」的时候了。” “不,准确来说,是那「两个人」。”重阑定了定神,胜券在握地微笑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眼前这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在一夕间土崩瓦解的模样。 然而,即使是施用巧计,让淮洛从内部陷落,也足足让人等了目眦欲裂的二十五年。 直到他们埋伏的暗棋终于传出密令,那只翩然翻飞的纸鹤背上只写了一行字,却看得人面色一寒: “中元夜,万籁无声,城门洞开,绝杀。” 鹿闲英垂眸凝视着破碎的纸片半晌,神情不知是喜是悲。他侧耳听了一听,风里依稀有兵戈夹杂着笳鼓的悲凉之声。 修长的骨节一寸一寸拂过琵琶弦,割断后,里面静卧的一柄短剑寒光凛冽,「风雨啸青锋」。 羽渊的帝师吻去了剑尖上一滴血,扬眉指天:“全军冲锋!” 万鬼降世的那个中元夜,叛逆者打开了淮洛的城门,也洞开了一扇通往幽冥的杀伐之门。 城破之时,蛰伏困居长达二十五年之久的羽渊高手早已暴怒,一拥而上,怒而屠城,炼蛊、摄命、神法、万劫,无所不用其极。 血流成河。 然而,每一个幸存的淮洛城民站在那里,冷眼看着劈头砍下的屠刀,脸上都带着一种尖锐无惧的神色,不避不闪。 时辰快到了,他们已经尽力拖延了足够久,相信死后,很快也能看到这群握着屠刀的凶徒下地狱! ——“先祖,求您饶恕我”,城外,三十六陂的湖底,千丈水冷。 羽渊安插的暗棋只是一个年轻人,此刻正静静跪拜着,眺望湖底绵延开的层叠棺木。 那样呈特定的形状布如星辰的,是殷家历代族长的长眠之所。 他们生前俯仰于六合之中,超脱于天地之外,死后面目安然,亦有通彻充沛的神力交织成阵,依然守护着远在上空另一处人间的淮洛城。 三十六陂的水经过了庇佑,任何生灵泅渡都不会溺亡,亦无法下沉。 只有怀着必死之心的殷家人,才能找到这里。 “求您们饶恕我”,他喃喃,一刀划开了手腕。 滴落的鲜血簌簌弥散在水中,流淌过的地方都在迅速震颤,神棺都在崩裂溃退,却又在某一个刹那静止了。 “竟然还是不够么?”微微苦笑着,他一刀接一刀地割在自己身上,伤得体无完肤,“到底我身上只有一半殷家的神血……换作弟弟的血脉,应该会好很多罢?不,他每一方面都比我好很多——如果换作是他在这里,必然会有更好的选择。” 全身的血都已流尽,依然不足以启动毁灭此地的法阵。 眼前一阵发黑晕眩,他挥刀刺入胸腔,一点一点地挤出心头血,委顿在地:“嫉恨了一生,终究是不如他——我与羽渊周旋多年,用尽全力最终也无法保全这座城,便只有同归于尽……” “淮洛可以被攻陷,但绝无可能落入敌手!” 在他松手的一瞬,黑暗的动荡将天上地下彻底吞没。 —— “糟了!” 就在某一个须臾,人群中正厮杀的重阑感应到了什么,陡然变了脸色,拔刀转身急刺,然而她还是慢了一拍,城门在背后轰然阖上。 刹那之间,横天白浪陡起! 满城仿佛一间巨大的屋子,四垂白浪交织而成的天幕宛如冰冷的高墙四壁,正在耿耿地向下压迫。 那些翻涌不息的惊浪在「墙」上攀登延展着,如同无数蛇类蜿蜒爬行,冲刷过的地方,房屋人群皆轰然粉碎,寸草不遗。 “我们被内线蒙骗了,而这些城民任打任杀,只不过是不顾性命地拖时间而已!”鹿闲英眼神犀利,一下穿透了层层浅浪,“三十六陂决堤了,有人要将我们淹死在这里!” 庇佑的阵法被摧毁后,三十六陂的湖水彻底转了性,成了天下至强的夺命利器。没有活人能够漂浮在水面上,都四肢百骸俱碎,被拍裂沉底,哭号哀嚎声一时响作一片。 巨大的吸力甚至让人无法飞行,杳瑟帝姬被潮头扑了个踉跄,尖叫着跌倒。 “先离开!”女帝重阑眼疾手快地抓住妹妹的手,将她一把提起,拖出险境。 她勇敢地横刀当先,第一个站出来为下属臣民开路,步履维艰地坚持着。然而几乎是瞬息之间,一柄青色的短剑凌空飞来,铮然格挡在她面前—— 「风雨啸青锋」。 “走不了的,没人能从三十六陂的湖水中逃脱”,鹿闲英冷冷道,回身看着兀自沉浮挣扎不休的羽渊普通士兵,神色冷酷,“要出去,就得用命来填!” “从老兵开始杀起,用他们的尸体铺路,我估计三万具便足够通过水流,从这里抵达城墙——年轻战士不要动,那些都是日后开国的基石,还能为神朝战斗许多年。” 他手起剑落,挥洒血如虹,许多人倒下时都保持着悲愤欲绝的神情,全然没想到一路信若天神的领袖会对自己人突施辣手。 重阑一瞬间骇得连颤栗都消失了,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这些人都是羽渊的功臣!今日能走到这里全靠他们拼出了一切!” “你我必须活下去,除此之外并无第二条路可选!”鹿闲英微微冷笑,丝毫不愿再耽搁,拔剑就试图越过她,然而这次重阑横下心死死阻拦,他一时竟也无法越过。 如是三番,他终于忍无可忍—— “这些老兵马革裹尸死在战场是最好的归宿!总比立国之后你再向他们亮剑动手要好!莫忘了先帝变法,朝廷供养老人的拨款决总是无法削减,成了一个大难题!羽渊不是昭人,负担不起「人人老有所养」的巨额开支!” “身为女帝,未来战后的修缮安抚工作已颇耗费心神,你又怎能有人力和财力解决这些老人的归宿!到那时候你又准备如何?寻个由头大肆杀人吗?强撑着发放养老款项?你要想缔造一个盛世,前二十年绝不能再有任何动荡不安!” “我鹿闲英捧出来的帝王,羽渊神朝大一统的第一位君主,必须声名不损,四海归心!” 他的话狠毒而洞彻,字字句句,无可辩驳。 “这么说来,反倒是老朽的错了,老朽不敢拖累帝师和神朝,先行一步。”旁边,白发如雪的老兵平静地听完,毫不犹豫地反手割了脖子。 头颅倒飞出去,双目圆睁,犹带着下手的果决狠意,却无怨怼。 血溅起三尺高,过了许久,才滴落在他们身上,两人都震了一下。 半晌,鹿闲英弯下腰,挥剑的力道很疾,动作却很精细,飞快地挖出老兵的眼,放置进了剑柄后的暗格。 他漠然道: “注定不能活到那一日的话,至少也要留一双眼,看看盛世长宁到底是什么样子。” “……”重阑咬了咬牙,内心极度煎熬交战,宛如狂风暴雨大作,却到底没能说出一个字。 思绪如流,她想起变法失败后,世家逼宫,先帝在如荼箭雨中孤身走出了重楼;想起从前转徙市井时见过的哀鸿遍野;想起羽渊大一统的绝世荣光,如今就在触手可及的高处。 “朕受教了”,她最终挪开刀,身形一闪,加入了一面倒的屠杀队伍。 尸骸枕藉,街巷皆满,在滔天的水流中生生堆出了一条路。 羽渊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最终拿下了淮洛城。 淮洛灭亡后,昭人再无余力抵抗,所有残兵在半月之内被尽数剿灭,羽渊诸位高手随之调转剑锋,于落叶海边彻底诛灭魔神初九。 ——战争中始终游离在外的茗柯君匆匆赶来,完成了至关重要的最后一击。 这二十六年□□渊神朝大一统的战争,被称为蕙风之战—— 只因鹿闲英和重阑每攻占一座城池,顾忌人口有三百倍之多的昭人猖獗反扑,下令凡有武装力量的昭军都不留活口,尽数用一种气味奇特、有如兰芳的化骨水消去,簌簌淌入大地,渺无痕迹。 以至于到了战争落幕的雍熙元年,天日渐暖,整片青曜大陆都萦绕飘散着化骨水的味道,熏人欲醉的蕙风,裹挟着从骸骨上长出的阴柳絮,荡尽晚香轻烟。 这缕蕙风,从幽冥炼狱刮过来,吹起人性之中阴暗面纠缠挣扎的力量,能让天幕倾倒,世间永不见光明熠熠。 “殷先生?”燕辞舟低低的唤声像一柄剑,不锋利却见血,猝然划开了今昔之分,“这个致死的「穿云裂石符」只能用一次吗?” 殷彻暮思绪回笼,无声地叹了口气,按住心口:“当然了——死亡和感情是平等的东西,有人终此一生只能爱上一个人,难道还能死两回么?” 被他的眼神刺痛,燕辞舟忽然无言以对。 殷彻暮没有继续纠结这个话题,而是招手让塔米克过来:“我有东西要给你和冉犀。” 塔米克乖顺地低着头,得令手指卡入,生生挖开了自己的胸腔。 冰冷而熨贴的钢筋铁骨根根林立分明,如同琴弦,居中五根形状全然不同,每一样都在模拟一件兵器:神鞭浣酒红、快刀苍烟、残镜鹤梦疑、法杖一心…… “秋水!”燕辞舟霍地站起,失声惊呼。 随着他微一招手,塔米克的铁骨如同有所感应,凌空飞来,在掌心飞速地凝结成一柄满是锈蚀的长剑,斑斑如藓花古血。 那是命中注定属于他的神兵。 虽然是仿制的,但已经足够逼真。 他用赞叹的眸光一寸一寸拂过剑锋,心倏地一跃,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仿佛缺月合上了另一片婵娟,得以圆满了:“之前总觉得差了什么,果然只有手握秋水,七不剑法才是完整的。” 旁边,冉犀抱着凝聚出来的浣酒红蹦蹦跳跳,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忽而毫无预兆地出手,与他隔空如霹雳般过招。 “待月池台空逝水,惊鸿过后销离恨!”燕辞舟曼声念出一句完整的剑诀,横剑当胸,剑影如浩荡潇湘。 冉犀反应亦很快,绯色长鞭幻化如电旗飞舞,一时间,只见光影纵横交错,翻空吹浪。 两人接连从窗口飞身跃了出去:“这里施展不开,到外头再行来过!” “嘻嘻!”——出去就出去,你以为我怕你吗? 殷彻暮凝视着他们的背影隐没不见,眼底仿佛浮现出了一丝微弱的笑意。 “公子”,塔米克给自己安上新骨头,在机括运转的咔咔声中,胸前穿针引线般飞速合拢。他犹犹豫豫,“要和他们说清楚吗?你提前准备好兵刃,是因为知道隔世再度相见,就注定是刀剑相向之日——” 公子又问心有愧,是以甘愿奉上兵刃、生受一剑。 “罢了”,殷彻暮却垂眉看着案上一茎灯花,仿佛在试图说服自己一样,轻声说,“他们什么都忘了,往事何须重提。” ——就让我再残喘片刻。 “公子,你……!”塔米克却忽然打了个冷颤,欲言又止。 此刻,公子给他的感觉居然是空无一物的,仿佛握了一掌冰在日光下,仔细去看,都是虚无。 他心一紧,立刻暗中调转却邪剑锋,削了自己一剑,哀哀叫唤起来:“公子!我头痛,装翅膀的脊椎也痛,你快来帮我看看,怕是糟了!” 第10章 浮火多诡诞01 两柱香过后,燕辞舟讪讪地抱着一堆碎骨回来。 他衣衫破败,束发的玉环被西西一鞭子劈断成玦,鬓发也随意披散开,如青萍飘飘荡荡,一叠声就问:“能修一修西西吗?” 后面跟着无头无手的半具骷髅,闻言狠狠地跺了跺脚。 虽然看不到表情,他莫名感觉殷彻暮此刻情绪低落,还以为在迁怒自己打坏了队友,顿时摆着手往后退:“殷先生,有劳!我,我先去外面买些吃食来!” 转瞬溜得飞快,活像后面有人在撵。 客房楼下就是饭堂,转角雕花的绮窗前,楼梯扑扑响了两声,燕辞舟倚着栏杆挥手叫唤:“店家!麻烦来道含桃饺饵、杏酪蒸羔,再来份糟蟹,酒的话,荔枝醪就行!” 他熟极而流,报的都是亭西道再常见不过的菜肴,家家户户都俱全,却被店家一口回绝:“对不住,公子,小店现在不能做这些菜。” “嗯?”燕辞舟蹙眉,揽衣从空荡荡的旋梯中间一掠而下,“连这都不会,那还开什么酒店?” “公子有所不知”,店主头也没抬地拨落着算盘,语调倒是客客气气,“本店从今宵起执行仙家禁食令,五日一次。” 燕辞舟愕然,这才发现偌大的餐堂里不过稀稀落落地坐了几个人,都带着灵宠,并不动筷,只有文鳐鱼、孟极豹们趴在桌上大嚼特嚼,米饭粒子沾满了毛须。 他奇道:“居然还有送上门的生意不做的道理?” “此一时彼一时了,您还真是孤陋寡闻!”店主感叹,从账簿底下抽出一张纸笺递给他,上头排版工整,但空无一物,他抬手扫过才有字迹飞舞悬空,历历分明。 ——羽渊治下,一万一毫人的门生弟子走遍整片青曜大陆,到处教化施泽,居功甚伟,因此孤轮族人就算街巷妇孺、贩夫走卒也会些简单的小术法,譬如这个显字诀。 “《日草雨云报》,编者莺时,居然还是一万一毫人鉴印?”燕辞舟念道,眉眼饶有兴致地亮起,仿佛灯花空结掉进了眸底,“这是什么东西?” 店主终于诧异地放下算盘,瞥他一眼:“公子难道是从外地来的?” “不不不——就算是大荒山以西来的,也没法不知道《日草雨云报》啊!”他把头摇成了筛子。 燕辞舟愈发觉得自己苏醒不过两月有余,没见过世面,确实太孤陋寡闻,便丢下一角碎玉钱,虚心求教道:“请讲。” “公子太客气了!”店主麻利地把碎玉摸进兜里,橘皮脸上笑开了一朵花,道,“这报由一万一毫人书院的莺时公子一手办立,他掌管鸡毛蒜皮司,不讲风花雪月,只管人间实事——甚至标题「日草雨云」,就是取「风花雪月」四个字的反义”。 “每月一刊,青曜五道十六州男女老少人手一份,广为流传!” 他手往后划了一页,大字标题赫然在目:“这一期主题是,「一封邀请众位都来一五辟谷以遏止猪肉价钱飞涨的倡议书」,今天就是第一候的时间——响应莺时公子号召者甚众,我猜,此刻方圆百里内不会有任何酒旗茶肆还开着门。” “他还真是害人不浅!”燕辞舟瞠目结舌,直想飞身冲回去,拔剑威胁殷彻暮好好教训这位叫莺时的下属,“一万一毫人居然有如此大的影响力?” “那当然!”店主说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绣谷先生是天下之师,推崇备至不说,每年天上那位都屡次降了谕旨昭奖,上回是说「功德隆盛,治教体明,为四方百姓心之所向」……” 燕辞舟微微蹙眉,如此看来,倘若殷彻暮有半分问鼎的野心,纠合起这股信徒势力,岂不是能够执青曜之牛耳? 当朝的女帝却是一位铁血恣睢的君王,绝顶的霸权下,怎会容忍这些不安分的因素?恐怕一万一毫人虽然身为神朝喉舌,作用巨大,却也如一柄悬颈之剑,使她日夜不得安宁。 那么此刻邀请殷彻暮进京成为太子仙师,只怕来者不善。 “公子如果一定要进食,倒也并非不能通融”,店主搓着手指头,眼往旁边瞟,“看在那一钱碎玉的份上,本店兽餐还剩下几份,都是尽心烹制的膳食佳肴——” “免了!”燕辞舟敬谢不敏,连连摆手,“万万不可!” 被他猝然抬高的声线惊到,梨花桌上埋头苦吃的一只千机玄鹤振翅飞起,黑豆似的眼珠聚焦在他这个方向,嘶鸣着,一张一翕的喙边蛋黄屑乱飞乱掉。 不妥,殷彻暮虽然生得昙质鹤骨,可不是真的吃鹤食。 眼看他拒绝之意十分坚定,店主悻悻地摆了摆手,又指明一条路:“出门往西一百三十余里有座宛丘,山上野草鲜蔬、飞禽走兽一应俱全,我们有时就去那里进货——公子不妨一试。” 燕辞舟谢过后,飞身而出,青葱长衫淹没在夜色里。 店主目送他离开,正要低头继续算账,忽然后颈一凉。 一只手鬼魅般地横空伸出,飘渺如穿烟照水,无声扣住他颈部要害,没有一丝一毫地惊动楼上客人。来人飞速而精细地勾画着一个符咒,指尖流光跃动着千红,如一把锁瞬间封住店主的思想。 “在这里好好看着茗柯君,必要的时候杀了殷彻暮主仆,明白了么?”那道声音轻笑着,盈盈,疏脆如冰弦三叠。 随着他最后轻轻一合掌,店主机械地点点头,空洞的眼瞳飞速凝起,呈一种奔腾的萤草色,又很快消泯。 燕辞舟奔了小半柱香,深夜的城郊外,花气凉于雨,寂寂冷萤三四点飞过。 百年前,卫家的千棠川,曾是全青曜最登峰造极的六座城之一。 卫家收养了幼年亡族的鬼修冉犀,本家的两位嫡系桑少辞与卫枝卿又都是不世出的英才,曾一度争雄天下,逐鹿人间。蕙风之战中,帝师鹿闲英带领羽渊绝地反杀昭人的一场激战,就始于此。 然而战后立国,千棠川作为一座神朝崛起的血肉丰碑,并未受到任何优待。 兼之冉犀身死、桑少辞失踪、卫枝卿伏诛,卫家顷刻间便衰颓败落。女帝登基后又迁都至天长路远的罗浮海,千棠川也逐渐萧条,燕辞舟刚出城时还依稀听见几点人声,到靠近宛丘的地方,就已经寂静如死。 “还真是黑得邪门”,他四顾张望。 千棠川城如其名,无数茂密参天的巨大棠树如密不透风的网,牢牢锁住了月光,他掐诀放出灌灌,来寻找方向。 白鸟凌空低悬,仙羽的亮光似暗夜的星霜点点,照亮了前路,然而它却回头,用力啄了一下燕辞舟的额头,似乎还在记恨先前被不情愿收起的事。 燕辞舟“嘶”了一声,安抚地拍拍它修长的颈:“灌灌,带我去找吃的。” 他跟随灌灌的脚步伐竹取道,低飞向前。然而一直走了很远,也没看见半只能用来果腹的动物,连根草也没有,只是隔绝出铜墙铁壁的静默,仿佛被关进了巨大的黑盒子里,空荡荡的无声无息。 “你该不会是找错路了吧?还是说那老板蒙我?”燕辞舟怀疑地捏着它颈毛。 第11章 浮火多诡诞02 灌灌扭来扭去地挣扎着,忽而眼睛一亮,余光里瞥见一道灰影从天穹斜掠而过,快似追电,燕辞舟也即刻发觉,不假思索地追上去。 他驾驭着那一柄仿制的秋水,灵力惊人,身法又以速度见长,剑去比白纻歌声更快,但饶是如此竭尽全力,却始终相差一线。 灰影穿梭于云中,时隐时现,常是他们一前一后地掠过许久,才传来延迟的破空声。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知飞了多久,燕辞舟往下看,但见一片如鸦的浓黑墨色,说不清到了哪里。他微微迟疑,想停下了辨认方向,却转瞬听见后面扑扇翅膀的声音,顿时转头惊呼:“灌灌快停下,不要——” 当,赶上来的白鸟收束不及,撞得他满眼金星,晕乎乎地往下栽倒,幸而秋水及时飞来,托着它,不致于从天穹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这样一耽搁,灰影是彻底追不上了。 “你怎么不在后脑勺上长双眼睛!”燕辞舟唉声叹气,艰难地爬起来,忽然惊讶地抿紧了唇,“糟了,我们现在到了哪儿?” 他们掉下来的地方峰回路转,四壁被平如剑削的山崖封锁,中央合抱着一方小镜湖,水波清澈荡漾,冒着一串珍珠似的泡泡。 “是活水,湖底应该有出路”,燕辞舟掬起一捧水,做了决断,“走,我们跳下去看看。” 他这时已隐约觉得,自己误入了一处和店主描述完全不同的宛丘,更为凶险,但既然来了,绝没有答应给殷先生带晚饭、又空着手回去的道理。 灌灌咕噜一声,应和。 夜间,深山如此阴森寒凉,然而湖水却温暖宜人,宛如杯中深水。湖底远比他想象得深,一路潜行,过了许久才见到一线微光,仿佛管中窥月,随着他奋力一跃而越发清晰—— 眼前的场景如层云变幻莫测,在挣脱出水面的那一刻,身子忽然不受控制地被水流高高卷起,往断崖底抛去! 波浪拍击如玉碎,月华如练,明晃晃地映照出,崖下无数尖利的藤蔓长着利刺,刀锋一样地铺满了,根根狰狞,将要刺穿他身体。 “居然是饿鬼藤!”燕辞舟在半空中扫了一眼,惊奇,“饿鬼藤伴随着灵药而生,偷偷汲取养料,因此十步之内,必有奇珍!” 他干脆地手起剑落,秋水横天,斩断一圈毒刺,借着反弹回来的劲气跃回地面。这里亦有个深潭,呈深碧色,岸边果然星罗云布般长满了奇花异草:“找了大半夜,总算是见到了食物!” 然而,面对这群瑰丽的植物,灌灌却忽然不安地停住了,两颗黑瞳滞涩了半晌不曾挪移,忽然喉间发出一阵咔咔声,叼着燕辞舟袖口疾退。 “哎,灌灌你别怕啊,这些看起来都很不错的样子,我摘两三株就走!”燕辞舟试图说服它,然而灌灌怕得厉害,用力之大,居然让他一时间也没法挣脱。 “那只好委屈你先回去了”,燕辞舟微微迟疑,到底还是仰仗自己剑术高明,觉得不会遇险,便收起了它。气呼呼的白鸟只来得及最后挥动翅尖,狠狠点了一下他的脑袋:“蠢货!” ——逡巡的风露里,一双深邃的眼正审视着他,微微震颤,仿佛水声冰下咽。 燕辞舟斟酌着如何下手,才不会伤到植物的根茎,最终抓起秋水,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割下了一瓣。但,在来不及反应的飞快一瞬间,那瓣花在剑尖破裂湮灭,风一吹,碎如银鳞聚。 “这花怎么摘不了?”他不明所以地凑过去,方一动,腕底便是一疼,突然而至的锋利细物绕住他手腕,连着秋水,越缠越紧,最后在剧痛中,生生将他悬吊提起! 那居然是一根凝固的细细冰雪,状如丝线,空雕花影,不曾化开。 山复又一寸一寸地暗下,仿佛有人轻袍缓带,拂袖遮蔽了月光。一天岑寂中,传来一声冷冷的呵斥—— “滚。” 那声音不知从何处飘来,清冷且充满傲意,宛如乌夜啼,又夹杂着一缕不易觉察的失望。 “这里的草木都是你种植的?”燕辞舟一愕,却误解了他的意思,致歉道,“对不住,你别生气,我并非有意打扰,是追击着一道看起来像食物的灰影误入此间,还请见谅。” 对方报以一声轻轻的冷笑。 说是冷笑也不尽然,只是抿唇哼了一句,仿佛不屑已极:“胡言乱语,那灰影是何等东西,他又岂能追得上?” 燕辞舟等了许久,见他没有下文,被吊着实在难受,索性手腕一抬,脉中自发地迸发出电光剑气,将弦尽数割裂。 他施施然落地,拱了拱手:“告辞。” “慢”,声音微微一顿,命令,“把你的仿剑留下。” “你怎么能一眼看出秋水是仿的?”燕辞舟眼底掠过惊疑之色,殷彻暮的机械工造可称天下无双,就连他本人用起来都得心应手,真假难辨,“难不成你以前见过我......最敬仰的人茗柯君出招?” “再如何像,也不过是无知蠢物,怎么能和性灵的神兵相比”,那人的声音如冰生云絮,脆而寒凉,沁出奇特的冷意,“被你毁坏掉的那一朵汐沉花,是我花了百年时间种出来的灵药,只有真正的秋水才能触碰,否则就会瞬息凋零,灰飞烟灭。” “一百年!”燕辞舟倒吸一口冷气,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仍不免好奇地追问,“为何真正的秋水可以例外?” “呵”,那人短促地笑了一笑,“因为秋水是一柄人骨制成的剑,没有杀气,为天道所护佑钟情。” “唉!”燕辞舟不禁叹息,也不知道当年的神剑到底遗失在了哪里,要什么时候才能找回头。他又问,“那你为何要我的仿剑?” 如死的静寂,只有冷风吹崖的声音。 见他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燕辞舟摇头:“恕难从命了。” 一句话从他唇边滑落,有如斩钉截铁:“剑虽然假,执剑的手却是真的,断断不能随便丢弃。” “茗柯君去后,多少人附庸风雅,仿学秋水——区区拙劣模仿之徒,也敢妄谈剑道?”那人声音微微一顿,如同无情寒夜吹裂,萧杀地惊退满山苍翠,“不若连剑带手一同留在这里!” 第12章 浮火多诡诞03 话音落下的这一刻,身侧还是点漆般的无边黑夜,燕辞舟的额头却痉挛着疼痛起来。 那是一种身经百战的高手对危险的奇妙预知,使得他想也不想,凭借本能侧身翻飞出去一截。 他拔出了秋水,凛冽的剑光随之而起,斑驳陆离,如花书挥毫落下墨渍点点。 危险似乎就蛰伏在不远处,他先是握剑先是送往前一搅,分明扎入一团空气中,却有血腥气逸散横飞,仿佛有魔物就在那里虎视眈眈。 不知何时起,足下的土与植物已然开始活动起来,仿佛草蛇灰线的脉络苏醒,一寸一寸地飞速推进,开始了坚硬的石化! “你这是使了什么妖法!”燕辞舟颈肩被无形的利爪刺破,他变了脸色,疾身后退,迅速抬手封住了半边血脉。 紧接着,秋水长剑贴地削过,无数的碧草飞叶连根齐断,转身如暗器,天女散花一般射向四方! “逝水不追、惊鸿不记、槁木不燃?学得倒是挺像模像样,可惜有骨无神。”那个攻击者冷哼着,捏紧了指节,挥出的无形结界光幕将乱飞的草木尽数拦住。 叮叮当当,一阵硬物相击的声音。 “我要是有骨无神,你就是有眼无珠!”燕辞舟讥诮道,“说话之间倒是极其推崇「茗柯君」,眼力却差到这份上,哈……谁会有你这样不入流的朋友!” 那快如惊电的一剑将新生的砖石击散溃败,然而也只是缓得一瞬,随即蔓延的石质便如涨潮般涌上来,要将燕辞舟整个人一并封锁住—— 甚至连空气都有了实体,飞速地合拢凝聚,困顿于方寸之间。 “你动得越多,便死得越快,支撑不过半个时辰。”语声一晃,来者穿行在已然凝结的气场之间,犹如涉过廊下金声玉振的风铃,终于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个气质很苍凉晦暗的人,披着黑紫色长袍,宛似暗夜里的一座高塔。 细瞧去,他五官分明都生得极其俊朗明亮,长眉青鬓自风流,却有一双冷寂的横波目。这眼中的湖又落满了雪,经冬复立春,仍波澜不起,仿佛荒山深处,无人来问的寂寞溪桥畔。 是以,论长相他不过是弱冠之年,然而动静睥睨之间的落落寡合,却沧桑如万劫,不辨年岁。 重压之下,秋水的剑锋都在微微震颤,嗡鸣着不堪重负,燕辞舟凝神展臂,凌厉的剑气织成樊笼,如同一件水波织成的外衫,将他紧紧护住。 他拧起眉,惊疑不定:“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万物之灵的实化”,那人摊开手心,飞跃出一道快如惊鸿的影子,和先前引导燕辞舟来这里的灰影一模一样,“你说你是追着它来的?荒谬——这是众生的思想,你永远也不可能比它更快!” 来自汐沉花的灰影全身涂满了玄奥的文字,如同浮雕凝刻,燕辞舟一眼扫过去,居然能读懂一朵花开落的平生脉络:“啊,它是一朵天地灵物,散云为裙,裁雪左裾,历经了五十个深冬,在亟待成熟之际被我……破坏了?” “这不可能!”念完后,他难以置信地脱口惊呼,“这样的变化已然得窥天道,凌驾于万事万物的生息之上,全然超脱了人力的范畴!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自己蒙昧无知,以为旁人也要和你一样?”仿佛被“怪物”二字刺中,那人蓦地绽出一声冷哼,兔起鹘落间,手已拂到面前,“让我看看你的灵魂是什么样子。” 随着他指节慢慢合拢,燕辞舟护身的剑气也被压迫至簌簌抖动,仿佛缥缈的风摇动环佩,即将破碎。 然而,那样可怖的吸摄力,在某一个增至极限的刹那猝然终结,仿佛拉满的弓弦断裂开,箭镞倒飞回头,施法的人从眉骨起,蔓延至脸颈全身,猎猎燃出一片绮霞般的火海! “你,你——”他眸中骤然掠过不可思议的神色,此一瞬的雪亮,居然能够透过星火,点亮整个灵魂,“这个反咒居然有奏效的一天,可是如今百年之期还未满……” 轻微的喃喃语声,被烈焰吞没。 万物的灵魂都在退去石化束缚,回归柔软,背景声里纷纷然的杂音渐起,仿佛中元时万鬼加鞭呼号噪杂着齐齐冲过那一道幽冥之门—— “婆罗劫火!”燕辞舟瞧出门道来,这是施法者不成功,遭到反噬的惩罚! 难不成他身上戴着什么阻碍术法的护身之物? 心念电转,他隔着衣领摸了摸颈子,那里空悬着一枚铜钱护身符,激烈运转着,灼灼正烫骨。 原来如此,这是前半生的家人,三槎雪俞家,隔世经年留给他最后的“护”了—— “还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谁让你好端端就要翻脸杀我!”燕辞舟长长出了口气,冷眼看他在火海里衣袂翻飞,一时半会挣脱不出来,转身便走。 不料脚下刚迈出一步,便听见背后冷电割破空气的声音,手腕又是一震,被牢牢系住。 果然又是一根细线状的冰雪。 虽然这次并不痛,但缠得很紧,他挣了挣,竟分毫挪不动,又被轻轻拉着转了个面,语意暗然凝结了一层霜:“你打算就这样走了?” 燕辞舟今日被他三番五次坑害寻衅,早已忍无可忍,拔剑直指他眼底一天星:“难不成你的脑髓都被司夔吃光了,还是说心肝七窍都塞进了灌灌的毛堵死?一会儿让我滚,一会儿又问我凭什么走,你到底要如何!” 对方指尖一动,并不作声。 “你以为我怕你?会两招石化就敢小觑天下剑道,可笑至极!”少年剑客双手交叠,隐然是七不剑法第四式“使君不负”的起手势,去如残照,剑出不回。 “茗柯君的剑术自然是惊人的”,那人语气沉滞,凝视他半晌,下一刻却襟袖低卷,奇特的冰寒火焰顺着掠上燕辞舟腕底,冻得燕辞舟一激灵,回过神来,却发现束缚自己的雪线已经烧断了,“动手吧。” 燕辞舟怒极,连一个字都懒得回复,展臂处,剑气吞吐而出。 “使君不负”这一剑,还是他重返人世后第一次用,与前面的连环三剑有着本质区别,惊神驭鬼般莫测惊人,仿佛天渊泄地、霜河倒卷。 然而,这万叠明光却生生顿在了对方眉间,燕辞舟冷笑:“别干站着,拿出点真本事来!秋水可不长眼!” 对方只是缄默地看着他,没有动手,竟似全然无畏,一任剑气簌簌割裂开火焰消泯,冷凝成如雪霰的颗粒小花,纷纷飘落,拂了一身还满。 他轻轻地丢下一句,临夜冷于秋:“我输了。” 青年遥指碧潭,声音宛如石上倾斜流水:“这些碧草灵药你若喜欢的话,尽可以带走。” “你——岂有此理!天底下竟有你这样的人!懦夫!我才不要你什么赔礼!”燕辞舟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便再发作,又没法登时平静下来。 他眼睛冒火地瞪了青年半晌,终于调转剑锋,一点足,发泄般地斩向身侧,迁怒于那一片碧色深潭。 使君不负的力道是如此地惊人,砍进山壁之泉的剑气摧枯拉朽,仿佛触碰到了某一个界的转变点,脚下的土地开始随之震颤,连潭水都被这一种沸腾的怒意驱使,咕噜出亮晶晶的热泡泡。 甚至头顶的月光也在簌簌地抖动,它们穿行过高耸的树木,从叶隙里筛漏下来,又因为树冠的剧烈晃荡而支离破碎。 不好!这是…… 山崩地裂,如镜的水面忽然炸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通天的滚烫水珠灭顶而来! 离得很远,燕辞舟便感觉到了这种足以使整个人溃烂的热度,然而他一剑到老,脱力跌坐在地,一时间不管是御剑飞起,还是召唤灌灌,都已来不及。 就在这个束手无措的当口,地上横亘开无数细密的裂缝,能听见细密的龟裂声,一瞬就如同蛛网爬满了山巅。 蛛网以如血的嫣红为底色,仿佛有个独立长空的巨神梳妆完毕,将红粉铅水尽数倾注下来,却转瞬凝聚成人间不应有的烈火,呼啸卷起,燃烧得吞天噬地! “天,火山居然在喷发!”燕辞舟恰坐在裂缝之间,只发出一声短短的惊叫,便直直坠了下去。 第13章 浮火多诡诞04 他以为自己必然无幸—— 短如一瞬的下落之途居然无比漫长,记忆在渐次翻涌,濒死之前,他看见被遗忘的刀光剑影漫天。惨烈的战争最后,落叶海边每个人都奄奄一息,有人跋涉过无边的血雨腥风,踉跄跪倒,拼死向他递出了手。 天惨惨,声戚戚,指尖的温度也是如此冰冷而真实,就算隔世,也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那是谁?是在长暮之战里吗?”燕辞舟喃喃。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样做的,然而此刻,随着手腕处真切的冷感传来,下坠的趋势忽而腾云驾雾地顿住—— 少年剑客倏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双手都被那种奇特的线状冰雪紧缚住,硬生生地顿在了半空中。 “快上来,这朵花的灵魂撑不了多久!”他听见上方的人疾声说。 青年的脸虽然背着月华,但火山流淌的昏惨惨红光,转瞬将他的眉目照亮,此刻正蹙在一起,写满了忧虑,那种落落寡合的遗世感便被抹去了,反而显得鲜活。 这一声惊动了身下的火焰,疯涨起来,如同火鸟怒鸣,尖尖的喙已然触碰到他额头。 “多谢!”燕辞舟不敢再耽搁,抓着冰雪线飞速攀援而上,却陡然手腕一轻,如断了线的纸鸢往下落,“啊,它真的化开了!” “小心!”视线交错中,燕辞舟看见那人扑过来,瞳孔紧缩。 与此同时,又有许多的丝线交错飞来,凌乱而极速,皆瞬息断裂,无法支撑。 山口边也在震荡不安,那人亦低飞不稳,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呛人的四起浓烟中,唯独他的双眼清明,比历代的孤独星辰更亮。 “已是梦中梦,更逢身外身”,凝视着燕辞舟在火海中翻腾了一会,仿佛打定了主意,青年轻轻念了一声咒语。 他两指抵额,右眼蓦地飞出细细长长一条几乎看不清的光束,如同触手连绵伸出,如此细腻柔软,却似一柄利刃割裂了火焰。 那是他的灵魂化型。 魂魄灼烧的痛感是何等的强烈,居然仿佛凌迟,千万根针齐齐刺入脑际。 “茗柯君,睁开眼!”他的声音冷然响起,如同颠倒生死的神谕。 这条光束破开烈火,却转瞬被吞没,犹如飞蛾扑火,又有无数流光交织,转变为一只手的形状,将燕辞舟托起! 那已经是一个人的灵魂所能展现的极限力量。 燕辞舟下坠之势顿时止住,在半空里无形的弓弦拉到极致的时刻,化作一道飞矢向上而回!身为剑客的本能在飞快地抬头,他提剑秋水就地一划,逼退穷追不舍的烈火。 然而,就在这一个瞬间,他听见一声清脆的啪哒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坠落后,又错身而过—— 不及思索,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山口已是纯然的一片黑暗,施法的青年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听着风声飞身过去拉住了他,心神颤栗之下,居然没能说出一个字。 燕辞舟感觉到他冰冷的指尖拂过自己的脸,在几处受伤的地方微微停留了一下,不禁心头一震,讷讷地喘了口气:“谢谢你,我没——” 话音一顿,他面色陡变,摸着空空如也的脖颈,是颈间挂着的护身铜钱掉下去了! 许久等不到他下文,青年疑虑地蹙起了眉,语声急促起来:“到底如何,快说!”他甚至往前走了两步,忽而脚下一趔趄—— “当心!”眼看他踉踉跄跄,燕辞舟也顾不得再纠结什么铜钱,立刻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他,使他不致于一头栽倒。 他想关切地问问,一开口却在称呼上犯了难,“啊那……你受伤了吗?要不要紧?” “齐雨灯”,青年说了名字,他的脸色透出异样的惨白,仿佛能化开一样,又缓缓道,“扶着我,我看不见。” “啊?”燕辞舟唰地抬头,盯着他的眼睛,下意识地心头一跳。 如此冷寂的一双漂亮眸子,此刻正流淌着烈火的灼痕,仿佛眼底盛开了一朵红莲,居然是看不见的,这真是太可惜了。 他搜肠刮肚地找词安慰齐雨灯:“造物的戴萨羽诺神是极公平的,你失去了一样东西,就会在其他方面补回来——你看,你的名字不是就挺好听的?雨灯,「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领会了燕辞舟这番没头没脑的傻话是什么意思,齐雨灯一时无言,又微微笑了一笑:“……我只是暂时看不见——方才救你的东西是我的灵魂,从我的眼睛里出来,被烧伤了。” 灵魂在烈火里翻腾? 燕辞舟轻轻吸了口冷气,迟疑道:“我很抱歉,那一定很痛吧……都怪我没事泄愤去砍那水潭,居然砍出一片火山爆发来!可是一次普通的火山爆发,怎么会有这么大威力?” “并非你的错”,齐雨灯伸手拂落他肩上一片火星,仿佛宽慰,语气却是无波的,在夜色里冷如雪窗浮灯,“这是千棠川卫家遗留下的毁灭法阵,被人彻底开启,又不知用何物蒙蔽了天机,连我也没能觉察到。” “这么说……或许宛丘本来该是殷先生的坟场,有人想借此伏击他”,燕辞舟听得一凛,想起夜间那场血战伏击,又奇道,“毁灭法阵?这卫家怎么会平白想不开毁了自己家?难不成走火入魔了——他们是魔修?” “恰恰相反,卫家是血脉纯正的神裔,冰原先知之神明斯坎黛拉的后人”,齐雨灯语调里蓦地流露出些许嘲意,“他们自认为拥有的一切也必须是最好的,遂布置法阵,将这方天地内能采集到的天地神则都汇聚在宛丘,以供子弟修炼。” 燕辞舟明白过来,抓着他的手不知为何紧了紧:“所以说,因为卫家破落后继无人,原本聚灵的法阵不能如常运转,日渐转变为毁灭之阵?” 齐雨灯微一颔首,眸底光辉交错,说不清是感喟还是叹息:“不错,即使今日没人蓄意改写阵法,再过几十年,千棠川周围一代也将会彻底变成死域。” 顿了顿,他忽然一哂:“我花了许多年走遍了青曜大陆,只寻找到宛丘这么一处最适合种植灵药的地方,就连汐沉花都能生长出,然而今日……” “对不住,唉,我真是个祸头子,一来就将你的宝贝都毁了”,燕辞舟从这个深长的停顿中回过神来,颇为歉疚,拽着他讷讷道,“你肯用这么大功夫去种灵药,一定是为了很重要的人吧?我听说汐沉花只能用在死人身上,那……你想救的人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齐雨灯语气淡淡,似有所指,“人不能断言还没发生的事,尚未相逢,将来谁能说清?” 燕辞舟一阵错愕,好一会才明白过来:“所以你其实还没有遇见那谁,只是提前给一个……说不定都还没出生的人,准备了一份大大大礼?” 真古怪,一个人得有多么漠视当下,对此毫无指望,才会费上一百年的时间写满一份渴盼,寄往未来。 他有心夸赞两句,以勉励齐雨灯:“看来,未来你注定要遇见的这位小仙子,还真是赚大发了,有你这样风风光光一掷连城,真是比帝王娶亲都气派!” 齐雨灯不置可否,淡淡:“再风光也是付之一炬了,生于斯葬于斯,也算得起归所。” 蓦地,他微微侧头,仿佛在用空茫的视线竭力描摹燕辞舟的影子,话锋一转:“你失去的东西很重要么?” “什么?”燕辞舟心头莫名。 “铜钱。”齐雨灯抿着唇,语气莫测。 “那当然了,这是我和过去唯一的联系!”燕辞舟脱口而出,陡然反应过来,眉毛竖起,不可置信地压低了嗓音质问,“你怎么知道?莫非你读了我的灵魂?你怎能——” 第14章 浮火多诡诞05 “算了,我们都是生死之交了”,燕辞舟转念想到这人救了他性命还受了伤,到底是深深吸气,按捺下来,故作大度地说,“你想读就读吧!我一点不介意!” 至多他以后多费些功夫,将所有的想法都换成孤轮族的古文字,让齐雨灯读不懂就是了。 “我没法读你的心事”,齐雨灯似笑非笑地侧过身,宛如半盛水的琉璃瓶在天风中荡漾,波澜无定,“只不过你的求之不得、辗转反侧都写在了眼角眉梢。” “可是你现在也不能看见我的脸啊!”燕辞舟愈发觉得他在辩驳。 这时,他们正疾速穿行过山中飞禽走兽的坟场,噼啪的爆裂声中,不时有烤焦的香气夹杂在腥风中飘散出来。 “既然如此”,燕辞舟越往前走越是踌躇,最终拿定了主意,“让灌灌送你出去,我得回头把铜钱找回来。” 转身凝望着那个深不见底的火山口,他不由得微微发怵,然而抓紧了秋水,转瞬又获得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但,还没等他掐诀召唤灌灌,齐雨灯忽而轻微拍了一下他手背,如一阵冰风从他身旁掠过,衣裾飘摇似朝露琼瑶:“我来。” “哎,回来,你添什么乱!”燕辞舟惊讶过后,拍剑直追,奇道,“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都受伤了,快停下来!” 落石滚滚,如同天崩地裂的可怖背景下,齐雨灯虽然视力不曾恢复,然而跌跌撞撞间,却快如一道长虹。 燕辞舟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乱砸下来的火木,生怕他出事,穷追不舍地大喊:“停下,停下!没必要去找,丢了就丢了,赶紧走吧——” 想说的话忽而停滞住,他惊恐地看着眼前末日一般的景象,红莲业火陡然怒放着燎原,焚尽六合四海。 齐雨灯在火山口停下了脚步,仿佛在迟疑。 “嘿,站在那里别动!”终于追上来的燕辞舟心头一喜,以为他因为害怕而放弃了。不料,那一身紫袍只一晃,便在他面前如离弦的孤箭一般,跳进了无底深渊。 神思恍惚间,这景象居然似曾相识到痛彻心扉。 “齐雨灯!”他下意识地竭力伸手去够,但只有一片衣袂从指隙擦过,仿佛月色与火光,皆抓不住。 “这一晚发生的一件件,都叫做什么事啊!”心吊在嗓子眼,眉头紧锁,燕辞舟将全身灵力都汇聚在眼前,才勉强看清齐雨灯凌厉翻飞的背影,于烈焰之海中时隐时现。 狂暴的热浪动荡让术法极难施展,齐雨灯一寸一寸地摸索过去,试图感应铜钱符所在。这样的找寻之术极其耗费心力,使得他护身光幕都岌岌可危,仿佛能听见摧折的崩裂声。 “是这个了吧?”他终于分拨流光,抓住了什么。 摸索过去,那是一枚金辉琉璃做成的钱币,内方外圆,剔透地曳动光辉,左题“三槎星雪”,右刻“一死浮生”——昔年三槎雪俞家茗柯君的象征。 “正是!别耽搁了!快走!”燕辞舟一迭声催他离开,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 齐雨灯不再耽搁,疾飞升起,快似一阵料峭风。不过须臾之间,天幕加速了轰然崩塌,有一块飞来巨石仿佛被施了无声咒,无情地兜头砸下! 然而,暂时失明、只能听声辨位的人,却直掠而上,没有丝毫防备。 这块重逾万山的巨岩快降临在齐雨灯肩头,倘若真被击中,恐怕要粉身碎骨! 燕辞舟惊骇欲绝,来不及细想,在他飞度至面前的顷刻间,飞身扑过去,抱着他就地一滚—— 齐雨灯被他猛然按倒,电光闪烁的眩晕之下,仍记得抬手绕过少年背脊,击向巨岩。 那一击势如烟笼雾,力道却强横无匹,巨岩在他们头顶炸开四溅,如无数的流星齐齐飞向各方,甚至有些擦过眉心鼻骨,蹭出了血。 燕辞舟及时反应过来,脱下外衫罩在他们头顶,灵力灌注处坚如铁石,变成一面硬盾遮挡。 等外面的动静终于稍稍削减,少年剑客放下手,呆了一呆,忽而展眉笑起来,笑声里有一庭的寒枝细蕊怒放,香气恣意:“这可真是……好生凶险。” 身下的大地仍在疯狂震荡,黑暗里,劫后余生的两个人彼此相对,眸光如星辉交织。 “幸不辱使命”,齐雨灯握着星雪铜钱符,手指摸索着攀上他脖颈,“我来帮你戴上。” 身披着无边夜色,齐雨灯靠得如此之近,指尖的动作轻柔且温暖,忽然便汇聚出某种安然沉凝的氛围。 仿佛一切声息都褪去了,远在比另一处人间更远的地方,燕辞舟听见风动林梢的簌簌声,谱奏出无名心曲。 以至于当齐雨灯终于挪开手的时候,他竟有了一丝恍然的讷讷感,仿佛梦寐被惊破。 “你从前认识我吗?”燕辞舟回过神来,清清嗓子,试探着问,“没人会为一个陌生人做到这种地步吧?反正我不信,除非你疯了!那,我……那茗柯君以前和你交情甚好?” 齐雨灯没有回答,只是呼吸仿佛缓了一拍。 “可是我又真的对你毫无印象,连半分熟悉感都没有,要知道之前遇见西西和殷先生的时候,我下意识就觉得和他们关系匪浅”,一瞬过后,燕辞舟等不到答复,叹了口气,“唉,我这个记性,着实叫人头大!” “对了,你可千万别客气,务必把过去的事都告诉我——当然,如果你实在不愿细讲的话也不勉强,大致说说就可以了——我只是并不想在毫不知情的境地下,去伤害一位故人”,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齐雨灯,眼波诚恳而柔软地蔓延成一片碧海,“之前用剑指着你,我非常抱歉。” 齐雨灯轻声道:“你无需自责。” 他半边脸落在晦暗中,清冷且空无,再启唇时,仿佛玉箫声彻的某个雪夜,传来清脆的泠泠一声折竹:“我们素昧平生,你可以当作我天性热心肠。” “你?热心肠?”燕辞舟一脸惊奇,质疑道,“莫非你我对「热心肠」这个词的定义不同?你是在讲标准羽渊语,还是其他我一窍不通的语言?” 他清亮的双瞳宛如夜色里的明灯,照彻审视着齐雨灯,对方自上而下,满身都是世之所遗的苍枯冷淡。 这根本不是热心肠,这是「纵有欢肠已似冰」,没有一点活气。 “你每个字分明都听得很清楚,事实也确实如此。”齐雨灯淡声说,靠着他摇摇晃晃站起,鲜血淅沥地滴落,侧脸的伤痕狰狞而苍白。 “我一点也不信,茗柯君是帝京第一才子,又不是帝京第一傻子!你既然不认识我,怎么认出秋水是假的?”燕辞舟侧过身,支着下颌看他,神色里带了某种深邃的探究意味,眸光转深,“我允许你再找一个更合理的托辞。” “你若是能说服我,今日我便不再计较了——”沉静中,他心里的火焰旺盛地燃烧,有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否则你就等着再挨上一剑「使君不负」吧!” 他手指缓缓掠过秋水的剑鞘,似是蓄势待发,姿态凌厉而杀气四溢,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 “我可以发誓”,齐雨灯似是不为所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他堵了回去,“以我的心尖血,向山河日月众生芸芸为誓。” 他这话决断到无从反驳——对于每一位修习术法的人而言,心尖血与天地万物都是最要紧的桎梏,以此为凭证立下的誓言则必须遵守,不可倾覆,亦无法转圜。 燕辞舟默然半晌,缓缓道:“那用我的名字发誓。” 这话如同刀剑疾刺,锋利至极,齐雨灯不敢置信地眼睫一抖:“什么?” “就说「我齐雨灯在此起誓,有生之年都没见过茗柯君,如有违背,就让燕辞舟烈火催烧,当风扬灰」——”燕辞舟抱起手臂,眉间有激烈的情绪在交锋,“怎么样,说一句来听听?” 死灰般枯冷的静寂。 “我……”齐雨灯几次张了张嘴又顿住,过了许久,一字一字艰涩地说,“我齐雨灯在此起誓,有生之年都没见过茗柯君,如有违背,就让我——” “停停停!”燕辞舟抬高声线,完完全全重合盖过了他的后半句,又一挥手,“我信了,你快住嘴,我可不想真的听人咒一遍我死!” 齐雨灯收了声,竭力缓和地笑了一笑。 “原来你真是第一次见我”,少年剑客的脸色却并未因此有半分好转,握着秋水的手倏然收紧,几乎是在冷笑,“呵,我以为你是个与我旧日相交莫逆的故友,没想到你居然是个拎不清的蠢人。” 他霍然拔剑:“我今天就给你伤伤筋骨、长长记性!” 秋水的剑光孤啸而起,顷刻间,将满山参天的棠树削成片片薄如蝉翼的碎片。 落英缤纷中,燕辞舟刹那翻脸,向他连环出击! 第15章 浮火多诡诞06 那又是一招「使君不负」,毫不留情且动了杀心,剑气光寒的响动中,凌压星斗。 齐雨灯毫无防备间,被一击刺中右肩,他动也未动,而是分毫不错地凝视着燕辞舟,忽地充满疑虑地蹙起眉,声音急迫:“茗柯君,你被毁灭法阵里的东西迷了心智?” 他甚至迎着剑锋,身法巧妙地上前一步,试图抓住燕辞舟细察。 “我再清醒不过了!”燕辞舟厉声道,冷着脸,双瞳中仿佛电闪雷鸣,有着一瞬将人横劈成灰的力量。 他毫不犹豫地当空一削,举剑刺来,直指齐雨灯手腕:“放开你的手!” 齐雨灯下意识地抬手格挡,半道掐诀的手势停滞在半空中,随即抽身急退。但因为收回的动作费了些时间,他到底还是躲慢了一拍,秋水锐利的锋芒生生切开他腕骨,割裂出深深一道伤痕。 “哟,现在知道躲了?你早做什么去了?”燕辞舟步步紧逼,每一次出剑都如疾风骤雨,没留下任何喘息余地,“说话啊!你跳火山的时候不是挺会说的?” 这些话仿佛隐忍了许久,此刻爆发出来,竟比不远处的烈火更让人心惊:“原来你还真是第一次见到我——好伟大的蠢材,为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出生入死!你以为我会感激你?恰恰相反,我只打算提剑在你身上戳十几个窟窿!” “你真疯了吗,这点小事都拎不清?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死在那堆火焰里!一个破铜钱护身符而已,哪怕再重要,有天大的干系,也抵不上你一条命!” “......”齐雨灯心头巨震,按着腕骨的伤口默然不语。 他眼底漾开了淡淡的苦笑,仿佛晚天的千顷琉璃堕入雾中,一片蒙昧:“有些事不能这样算的,如果一切都能度量得如此历历分明,那反倒好了。” “你真是无药可救!”燕辞舟没想到他还敢反驳,更是怒极,一把扯下那枚片刻失而复得的星雪铜钱,冷笑,“还挺有能耐,为了一个别人戴着玩的小东西险些送命,今天能跳火山,明天是不是就要剜心蚀骨、灰飞烟灭了!” “既然你这么喜欢作践自己,我干脆替你拿了这条命罢!”他不再多言,眉宇间凝固着一种讥讽的神色,蓦地挥剑疾砍。 齐雨灯即使施法还击,也未必能稳赢这一剑夺命的「使君不负」,何况他受伤在前,又不愿动手相向,便只有左右游离地艰难躲闪,很快无以为继。 剑气在他的皮肤上刺出近百道伤口,血珠迸溅,随着燕辞舟双手交错,秋水长剑破空而起,仿佛银河倒泻,卷起重重一道凛然寒意,直刺他眉心要害! 冷酷的山间长夜,一片死寂,只有长剑刺破空气的声音。 霜色如雪的剑芒飞舞中,燕辞舟鬓发衣衫翻卷如云,隐约可见的一双清瞳也是极其冷淡无波的神色,居高临下,给了他诛心一击:“去死吧,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该!” “你……”剑锋抵到咽喉,齐雨灯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浑身发抖地对着他,脸上蓦然就有了撕心裂肺的冷光。 他看不到燕辞舟此刻的模样,却能想象出那是何等的锋利冷漠,比秋水杀人更加深彻。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内心痛不可当,居然身子一晃,喷出一口血来。 燕辞舟握剑的手轻轻一震。 接连地,齐雨灯衣襟上很快有一片赤色梅花怒放,幽冷而苦寒,眼前无边的黑暗陡然晃动起来,有金星闪烁,他终于无法再支撑—— 然而,就在他颓然倒下的刹那间,燕辞舟飞身掠来,展臂稳稳地接住了他。 齐雨灯的血蔓延开来,沾满了他衣襟,居然也是冰冷的,仿佛没有温度的玉石,冻得他一激灵,忍不住裹紧了外衫。 “幸好还算及时”,手指急急地掠过他血脉,仔细检查,少年剑客的眉宇却飞快地松弛下来,那种固结的杀意也消泯褪去,甚至一瞬有了喜意:“果然,逼出这些瘀血之后,你感觉好多了吧?” “……”齐雨灯闭着眼,仿佛深深地晕眩,没有回一个字,然而每一寸和他紧贴的地方,都有了轻微颤抖。 就仿佛他的身体里有无数纷杂思绪在撕扯交战,袖手天地,无止无歇。 “我就说嘛,灵魂化型这样极端的术法怎么可能没有内伤?你偏又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能怎么办?”燕辞舟长长出了口气,凝神端详着他的脸色,果然那种如死的苍白减轻了许多。 他单掌抵着齐雨灯脊背,指尖所触,仿佛是手握一粒火炭捞起冰雪:“来来来,我再给你输送点灵力,不必客气!” 齐雨灯在被碰到后心要害的第一时间,近乎本能地抬了抬手,却随即又生生停住了,燕辞舟很快发觉,不禁稀奇道:“不会吧,你也和殷先生一样,碰都不能碰的吗?他袖子里藏着毒弩,动一动就当场毙命,你藏着什么,暗器?匕首?符咒?” “我有一把短刀,许多年不曾用过”,齐雨灯撑起身,有血腥气在舌尖蔓延开,拂袖将一柄嫩薄如冰的短刃送到他掌心。 他看过来的眸光,像刀尖上挑起的一线深远暮色,拥入群山,沉淀出无法言说的复杂感喟。 “哇,我能看?”燕辞舟不明所以地接过来细细欣赏,长不过二寸许,是一种莹莹如湛的水色,锋芒深敛,刀面映出他半张脸清澈明净,有一种不似真实的怪异脆弱,“你这刀真是用来战斗的?看起来倒像裁纸的!” “我很少用”,齐雨灯声音平静,“绝大多数时候都只施法术,敌人没看见这把刀就死了。” “我现在确信我以前不可能认识你”,燕辞舟捏了捏短刀,感慨,“毕竟你这刀太有特色,比那什么「浣酒红」、「鹤梦疑」、「风雨啸青锋」好记多了,任是谁也忘不了。” 齐雨灯微微颔首,不置一词。 “看来你还真是对陌生人「热心肠」啊”,燕辞舟叹了口气,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以后千万别再做这种舍己为人的大傻事了,关于这条再来发个誓吧,认真点。” 齐雨灯静静坐着,姿态仿佛一面衔斜阳残照的绝壁,极缓地说:“我不能够。” “哈,齐雨灯,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燕辞舟蓦地再度变了脸色,松开手,愤然盯了他许久,“你不能够……?” 话音未落,毫无预兆地,秋水出鞘,却不是又一次无法按捺住的迅猛攻击,而是一剑洞穿入自己胸口,心头血狂涌出来,温热如沸。 “你做什么?住手!”齐雨灯惨然变色,跪倒在少年剑客面前,一时间居然忘了自己会术法,只是试图用手去堵那一道伤口中狂涌出的血。 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感觉到灼热的液体不停地滴落在手背上,仿佛也随之烧伤了他的肺腑,居然无法呼吸。 “你终此一生,都无法再做这样的傻事了”,燕辞舟断断续续地说,喘了口气,声音微弱下来,却依旧锋利披靡,“除非你能忘却此刻鲜血的触感。” 疯了,都疯了。 眼前的黑夜在飘摇,仿佛梦魇一般可怕,齐雨灯空荡荡的眸光在他脸上定格,死死攥着他的手,听着耳畔的声息渐渐微弱下去,心也沉入了无边谷底。 “我答应你”,抚摸着秋水露出的一截剑尖,他的神色忽而极其危险。 “你必须记得这一句话!”燕辞舟严厉地说,飞也似的用上了龟息之术,气息渐弱。 齐雨灯没有说话,只是垂着头,侧耳倾听着他的呼吸声——那一息的停顿等待,恍惚间长如永世。 燕辞舟微感不安,掀起一线眼帘偷偷看去,此刻他又在思索什么? 终于什么也听不见,如死的寂静将齐雨灯环绕,他安然地坐了一会,忽而微笑:“既然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我也只好如你所愿了。” 他合身撞上了秋水的剑尖。 “天!”燕辞舟绝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惊电般睁眼,来不及再推开他,只好徒手握住秋水的剑尖,灵力所致,寸寸尽裂,“你、你这个人简直病入膏肓,再也救不起了!” 齐雨灯惊骇欲绝地注视着他忽然跳起,一时没回过神。 “拜托,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又傻又疯啊,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被他抱得紧紧的,燕辞舟翻了个白眼,刚动了动,胸口便是一阵撕裂的痛,“我都,咳咳,有避开要害的——我伤口愈合得又比常人快很多,养几天就活蹦乱跳了!” 环绕着他的手臂微微一僵。 燕辞舟止不住地长吁短叹:“我就是想吓你一吓,让你吃个教训,谁知道……唉不提了,我真是怕了你了——戴萨羽诺神在上,世间居然有你这样的人!你肯定不是孤轮族人吧,到底是什么样的土壤环境,才能生长出你这样一朵奇葩?” 齐雨灯冷笑一声,眉目间止不住的煞意翻滚如海。 燕辞舟瞧着他晦暗不明的神色,颇有些小心翼翼地说:“我也不是故意捉弄你的,你要是真生气,那你也砍自己一剑?哦不是,我来砍你……不不不,你再砍我一剑扳回来?” 齐雨灯唰地抬头看他,眼神肃杀,一夕玉龙吹裂,缓缓迸出一句话:“茗柯君,你真是好样的。” 那神情,让燕辞舟几乎怀疑下一刻真要闹出人命。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低眉,飞速地施了治伤法术,又重新给燕辞舟端正地戴好星雪铜钱,淡声道:“几番出生入死带回来的,别再弄丢了。” “这个好说”,燕辞舟一激灵,忙不迭地召唤出灌灌,把齐雨灯拉上白鸟脊背,不知怎地嘴边就跑出来一句话,“你家都被毁了,若是无处可去,不妨与我一道游历?” 没有缘由的,他心底其实对庐霍这个地方很是抵触,但又不得不护送冉犀过去,便想着拉一位生力军高手助阵。况且这位高手有点傻里傻气,若跟他一道,说不定他还能帮忙正一正性子。 齐雨灯似乎怔住了,迟迟未语。 燕辞舟正打算说两句话补救一下,便看见他侧过头,冷寂的眼眸准确无误地聚焦在他脸上,眼底无声地凛冽,仿佛漠漠潇潇的香冻梨花雨,流淌过一片清川万古。 “茗柯君能向我伸出手”,微微一停,他静静地说,“是我三生的荣幸。” “是是是,我也三生有幸!”燕辞舟虽然觉得有些夸张,不过还是很高兴新朋友如此重视自己。 他随即与齐雨灯击了下掌:“既然都是生死之交了,别那么生分,你可以叫我君晦?” “是”,齐雨灯似乎唇边泛起一丝笑意,又道,“我单字枋。” 燕辞舟反复念了两声,怪道: “枋?齐枋?很少见的字,有什么寓意吗?” 齐雨灯凝视着身侧一道如瀑的璀璨天河,语声轻到一触即碎:“四方林中初相逢。” 燕辞舟看了看下方破落坍圮的宛丘,只剩下一个无底大洞,数不清的参天棠木、奇花异草都变成了一堆焦土,在风里四处离散,便忍不住大叹特叹:“初相逢?是说你出生的时候?幸好你在密林里出生,而不是在今天的宛丘,不然你岂不是要叫齐灰土了!” “或者齐堃——”他撑着下颌,自顾自笑起来,“嗯,这名字倒是还行,就是不够好听,哈哈。” 他们并肩穿过一地的荒芜残迹,燕辞舟乐不可支的笑声像一只飞鸟,轻盈且锋利地徜徉过废墟,不多时就回到了馆驿门口。 “此间气息有异”,齐雨灯拦在门前。 第16章 朱门青白眼01 “怎么回事?”燕辞舟一惊,下意识地摸剑,陡然想起仿秋水已经被折成碎片了,索性并指为剑,就要破门而入—— 齐雨灯及时从背后按住他的手,淡声:“当心留神,不要轻举妄动。” 灌灌驼着他们飞升到半空中,下面的场景很快便历历看得清晰—— 夜深仆仆,训练有素的玉鸾营人马提剑蹑行,包抄了整座馆驿。 他们没有一上来就抢攻,而是出示令牌,迅速地疏散了店主和食客。护送这一队百姓出城暂避的甲士很快去而复返,清点道:“后院种草喂猪并小工,仍有三十二数。” 队友吃了一惊:“怎么不撤离干净?回头万一将军怪罪下来——” 甲士的脸上流露出不屑:“都在喝鹅鹅露,杀了便杀了!” “鹅鹅露”是当朝专门制备给昭人奴隶的一种液体食物,造价极其低廉,能提供不致死的最低营养所需,又因为气味极度恶劣,绝不会有本族人碰这个。 队友一听,果然不再言语,而是在旁边一名红衣文士的带领下,无声逼近了二楼那一扇雕花门。 红衣文士躬身下拜,态度极其恭谨谦卑:“玉鸾营参谋陈有秋,奉六出将军令,特来迎接绣谷先生赴京一会。” 无人应答。 陈有秋保持着跪拜的姿势,一连说了三遍。 里头忽而响起一道女声,是千娇百媚的底子,听起来有种风流调情的不羁:“这甚么将军还是女帝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听起来着实不安好心呐!” ——殷先生来客人了吗?燕辞舟微感疑惑,这声音一缕一缕地回荡,无比耳熟。 然后是塔米克呵地一声,发言:“半个时辰以来,你这骷髅鬼总算说了句人话。一群乌合之众怎么配见公子?快去拿上你的浣酒红鞭子,把他们统统收拾掉!” 听到“浣酒红”这极有威慑的三个字,陈有秋低垂的眼神微微一动。如此不避讳地交流,是早已将来访者视为死人,还是…… “年纪不大,指使起人来倒是一套一套的”,冉犀用一把懒洋洋的嗓子说道,白骨手抓住了仿制的长鞭,缓缓摩挲着,如同女子临着梳妆台爱抚胭脂珠花,“近日来只和茗柯君打了一架,一身筋骨都懒到生锈了,是得活动活动。小子,你就先让我一阵,打个痛快!” 虽然语气漫不经意,然而骷髅对视着塔米克的黑洞洞眼眶里,却没有任何轻松的意味。塔米克也是如此,握着却邪严阵以待。 以二敌四十,又都是玉鸾营的亲兵精锐,这可不好打,必须一击制胜。 他们身后流幔垂下的床榻上,拜访的对象正在沉眠。那是一种心力交瘁后极度不安的昏睡,殷彻暮眉蹙如锁,眼界轻颤成荒芜的雨帘,飘萧掩住思绪难平如海。 冉犀向他投以担忧的一瞥。 殷彻暮将她的骨头拼凑成型、又重新聚拢灵智、给了她说话的能力后,就忽然昏倒了——她最后的清晰记忆,还停留在五十二年前死去的时候,怎么也料不到此番重逢,殷彻暮的身体状态居然已经衰落至此。 这些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啊?落微他病成这样,难道药神殿就没人施以援手吗?还有茗柯君,又是如何逝世、如何归来?又为何她死后,骸骨会流落到朔月沙漠—— 风吹帘动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意识到不是思考往事的时候,她与塔米克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无声无息地靠近了门口两侧。 门外,陈有秋的话语愈发响亮,终于意识到不对,道一声“得罪了”就想闯进门。 他一只脚率先迈进门的一息间,浣酒红如同一条灵蛇,紧缠住他咽喉,没有遭到任何抵抗。 “一点武学都不会?”冉犀吃了一惊,正要收紧手,忽然听见背后淡淡一声,“远来是客,犀妹不可失礼。” 殷彻暮披衣坐起,在重帘后露出一双清明的眼,语调极其地平稳,听得冉犀心里也是一定,与塔米克各自收手,在殷彻暮身后两边静立。 好险,陈有秋摸了摸脖颈,勒痕深可见骨,差一点就葬身于此! 但他脸上却是一派镇定自若,行了大礼,将一面卷轴高举过头顶:“将军自责御下不严,先前紫芝小郡主多有冒犯,惊扰了绣谷先生。为再请先生出山,特备陋礼一份,这是礼单。” 塔米克冷笑一声,自发走上前去,嘲讽道:“三番五次也没个长进,莫非又是些金银阿堵物,平白污了公子的眼?可笑至——” 他忽然惊愕地顿住,脸上没有波澜,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疾步走回了公子身边。 那居然是一万卷百家珍籍的名录! 扫一眼,尽是“知不足斋”“脉望楼”等翰墨巨擘刊印,有许多已成孤本。公子最是嗜书如命,这些珍籍给了书院的学子们,自然也大有裨益:“公子,这……?” 殷彻暮沉静地扫了一眼,唇畔的笑意没有挪动半分,微微抬手:“阁下恐怕所赠非人,如今我见藏书万卷,如临废纸半张。” ——再精妙的书也不过出自古人之笔,今人犹胜古人,又何必低头。 “老师好气魄”,陈有秋刹那间读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忍不住一震,悄然换了称呼。 殷彻暮眼睫微微颤了颤:“诱之以利不成,就要晓之以情?” 他与陈有秋,这位玉鸾营参谋,曾有过一段深厚的师徒情谊。 那个满脸血污的稚龄孤儿,曾是他平等待之、倾囊以授的众多弟子之一。陈有秋不似一万一毫人的许多簪缨学子,学成入朝后很快青云直上,反而因为气性耿直,沉浮辗转许多年,最后居然从了军,他便与其断了联系。 “老师的教诲,学生一直铭感五内,绝不敢忘”,陈有秋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追忆神色,忽而转了话锋,“在下生怕带了太多人前来惊扰了您,便轻车简从,其余人马还在千棠川城外等候,围得密不透风。” 他手腕一翻,掌心出现了一枚信号烟花弹,徐徐道:“将军有令,学生一定要将您请回,我不敢有违军令,亦不能勉强于您——” 在这个危险的停顿中,冉犀与塔米克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以为很快将是一场血战,不见天日、没有出路。 然而,陈有秋接下来却是缓缓拔剑,一口咬住了剑尖,唇齿盈血。那血仿佛油滴入了热水,滚烫至极,缕缕升腾成白烟,诡异地交织:“那我便只有如此行事了。” “余哀蛊?”冉犀一眼认出那种独特的血流征兆,失声惊呼,“这一类同命共生的毒药不是早就被鹿闲英和杳瑟销毁了吗,居然还有留存于世?那另一只蛊在谁身上?” 骷髅忧心忡忡的眸光立刻定在了殷彻暮身上。 “天地与吾同性,日月与吾同命,何事有余哀”,陈有秋轻声念着这一句余哀蛊的题名诗,捂着颈子,深吸一口气,“学生绝不敢对老师动手,何况是这样牵扯性命的蛊毒——只不过随行的数千人体内,都各有一只余哀蛊。” “你预备用你下属的几千人性命胁迫我就范?”殷彻暮淡淡反问,声音居然很平静。 第17章 朱门青白眼02 从头至尾,绣谷先生面具背后的眼神都没有一丝变化,那是一种度量好的温润如玉,漠视所有的冷然:“几年的相处,应当足够让你了解我是怎样一个人——于我而言,生来死去,不过古今同梦一场,我并不在意其他不相干人的消亡。” 这句话让冉犀打了个寒噤,飞快挪开了眼神,脸骨不住地发抖,但最终没有说什么。 这不像是殷落微说出来的话,昔年的淮洛少城主,分明是最爱重苍生的人。 然而,她没能参与他五十二年来的人生,自然不敢轻言决断他的灵魂。 “老师,我知道您不会在意这区区数千人在您面前死去”,陈有秋没有直视昔日恩师,只垂着头,凝视殷彻暮随风翻飞的一截衣袂,低低地说,“但您费尽心血的一万一毫人呢?我不觉得您会坐视不理!” “你这是什么意思?”塔米克站不住了,厉声质问。 陈有秋言辞冷酷地揭开了密辛,石破天惊:“你们都知道,我曾在一万一毫人读书,这期间便乘着和其他学子朝夕相对,给他们都种了余哀蛊——今日包围千棠川的每一位玉鸾营战士,身体里都有着母蛊,我也是,只要我们死去,一万一毫人的毕业生们就会同时死去。” “你居然从那时候就开始算计?”冉犀为他的深沉谋划骇然。 “余哀蛊的发作是不可逆的”,一瞬后,她掌心的长鞭下意识地动了动,提醒道,“要让那些人死去,你和你的下属也会死在这里,无药可救。” 陈有秋默了一默,声音沉稳得宛如初肃的清霜,凌厉地陈述:“我知,那我们数千人马便有来无回地断送于此,一千条命换一千条命,再值当不过。” 那一瞬间,门内门外,几个经历过生死的人,眼底都有惊骇震动的神色。 ——“让人这么死心塌地,这个六出将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燕辞舟今天第二次看到有人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了,不禁愕然,“难不成他和殷先生一样,都是机械大师,做了许许多多的傀儡?这得是何等惊世骇俗的操控之术!” “并非如此”,齐雨灯仿佛有了些微的动容,“殷彻暮和荆浪,一个传道授业,一个征战杀伐,却同样会驾驭人心。” 燕辞舟却听得似懂非懂:“驾驭人心?用的是哪种术法?你莫不是在蒙我,殷先生身上可完全没有灵力波动!” 齐雨灯缄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迎着夜风微微地一叹:“术法不过是外界力量的集中展现而已,纵然有惑心一类的法则,却与殷彻暮在此运用的无关。” 他的声音里有苍崖落叶飘零:“人心微妙之处的无声凛冽,若能盘桓得当,虽然手无寸铁,犹胜于千军万马。” “哪有这么玄乎?”燕辞舟撇嘴,并不全信,“你那么厉害,都能把灵魂实质化,难道不可以指使灵魂往东往西?就算用手拎着,也能走起了吧!” 齐雨灯被他逗乐了,莞尔:“君晦实在太高看我了——惑心术之外,更高阶作用于内心的法术,我确实不会。” 然而仔细看去,他的眼眸却是深不见底的,没有丝毫笑意,只宛然映出无边垠海的悲哀。 若要掌握操控众生内心的法则,定然得付出己心为易,可他许多年来,一直是无心之人。 塔米克亦被这一幕所惊住,皱起眉,低呼:“不过是六出将军一道命令而已,天大地大,完不成的话,跑路总跑得掉吧?就算强如燕辞舟,也知道打不过就要逃命,你技不如人,这又是何必?” “在我心中,荆浪将军高于一切荣誉和生命”,陈有秋怔了一下,脱口的回答坚如金石,“就如同你始终守着你的公子,我也会为我的将军献上一生,都是一样的,便没有资格再嘲笑别人的路了吧?” “……”塔米克眉心陡然一颤,一言不发地退回殷彻暮身边,面色复杂。 陈有秋看着殷彻暮,下了最后通牒,一字一字说得极缓:“二十年前我种下了全部的蛊,这段日子的变化犹如白云苍狗,您的学生早已成为了青曜各界的中流砥柱——” “有的是女帝身边的侍卫长,有的是章台御史,有的是兵部尚书,哦,还有余薰王的独子、药神殿的女史……” 剩下的话,他无法再说出来——燕辞舟惊怒之下,从半空中一跃而下,倾身成一道青色风雷堕下,剑气瞬间割裂他咽喉! 齐雨灯没能及时拉住他,紧随其后进来,眼神掠过殷彻暮与冉犀的时候,蓦然间有荒刀锈雪般的冷光无声一晃。 “你太卑鄙无耻!居然试图将朝野菁英一网打尽,会造成何等动荡,还有没有一点人性?”燕辞舟横眉怒道,到底顾忌着余哀蛊,没真的下死手。 陈有秋喉管已断,脖颈上冒出一个接一个血泡,看起来煞是可怖。他扭曲着脸,竭尽全力也发不出一丝声音,便只有一双眼定定地注视着殷彻暮,充满了希冀。 殷彻暮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幕惊变,没有立刻表态,只是忽然走到窗前,倚着阑干看天。 此刻,黎明前星河正灿烂,不知有多少轨迹在此交汇流转,宛如梦寐。 被这样近乎于窒息的宁静所慑,没人说话,一时之间,只有夜风泠泠拍打窗纸的细碎声响。 “殷先生?”燕辞舟屏住了呼吸,试探道,“你预备何时动身赴京?” “我不会去了”,殷彻暮很快回答,清润而坚定。 “少时,我身居闹市,心在荒山,每夜只枕天穹为邻为伴——那段时日,距今已有星移斗转近百年”,他的语声有如雨后禅钟,一句句敲响回荡, “随时心路的修行愈来愈深,我逐渐能看到星海中,每个人的命星游走过的痕迹。” “譬如西北一颗箫鼓星,那是谢前欢小郡主的命星,岁行孤峦,时犯独雁,注定无亲无故,师友不存。” 仿佛曲水流觞般一停,意味深长:“但我读懂最重要的一点,却是——” “……?”虽然在剧痛中,陈有秋还是振奋精神,等待下文。 青曜的人都知道,绣谷先生学识通神,贯彻六合,是一个参破命运的大智慧人物,莫非此刻是要给出什么预言? 殷彻暮依然保持着仰首望天的平静姿态,声音却有了细微的震颤,扑簌簌落满了夜霜,仿佛接下来这句话,也在他心中激起了极大的波澜:“众生的命运,怎么配写进星辰?” 第18章 朱门青白眼03 绣谷先生将星星捧在指尖,如同一掬朝生暮死的泪痕:“所以我无法对旁人的生死负责,许多人纵然恩荣一时,最后不过连星屑也算不上,终是不能留存春秋的,蜉蝣性命,强留又有何用。” “一万一毫人当散则散,身为首阳也无法逆转他们的生死——请回吧。” 陈有秋顿时一踉跄,跪倒在地,心底涌起深深的无力和恐惧。 连这一层也算错了,老师看似温柔寡断,实则算无遗策、心如铁石——他哪里会有软肋,又怎么能被打动? “抱病在身,恕不远送”,殷彻暮手指徐徐敲击着窗棂,微一敛眉,下了逐客令,“回去转告你们将军,他也是一个命运没有写在星星上的人。” 那就是说他们将军不配!陈有秋剧烈地发颤,不敢动弹。 “殷先生!”燕辞舟无法理解地皱起眉,又困惑又生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可是活生生的几千条人命啊!你本来就是要进京给女帝当太子仙师的,再到将军府走一遭难道很困难?就算你还在记恨先前荆浪伏杀你的事,冤有头债有主,这些无辜之人不应该给你陪葬!” “我只是个书生,世人不该我来救”,殷彻暮反而微微地笑起来,一如既往地光风霁月,“茗柯君,你我的道路从来都不曾相同。” “可是……书生也应该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燕辞舟满怀失望地注视着他,“我虽然记不真切——但你以前分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心头隐约浮现出一个旧少年的影子,极其鲜活的矫鹿姿态、冰雪襟怀,被淮洛城的江南水乡养出了一身清隽烟水的风流,却又是灵动且飞扬的,偶尔也有慧黠的豪情一揽入袖。 那就是以前作为队友、曾与他同行的殷落微,全不似面前这个绝代病秧子绣谷先生。 “我们以前都曾是救世者,愿意为了世间献上自己的性命……”他别过脸,生硬地丢下一句,“我不明白,几十年不见而已,你为何彻底背弃了我们当初出生入死选择的那条路?” 殷彻暮的语调很温和,仿佛烂漫春色,言辞却如此无声见血:“如果半百年岁我都丝毫未变,那要光阴这把锋利的刀做什么呢?” “当年的人都在往前跋涉,只有你沉睡在时光中,不曾睁眼看这个时代,少年心也不曾被摧折——这不是上天恩赐,而是莫大的悲哀。”说到最后一句,已然轻得恍若一声虚无的叹息。 “……”燕辞舟心中诸般感喟纷至沓来,一时无言。 他没法赞同,然而面对殷彻暮这样一个清月白露般的人,似乎怎样反驳都极不尊重他,只得讷讷地住了口。 但到底还是心气难平,丢下一声“我去静一静”,便往外走,却不期然撞翻了陈有秋。 咣当,红衫文士被撞得跪倒在地,怀里的东西乱起八糟地飞了一地。 燕辞舟兴致缺缺地瞥了一眼,有小簿子、兵符和……一面镜子? “「鹤梦疑」?”那一道难以置信的叹息,居然来自始终冷静自持的殷彻暮。 病弱的人疾步走来,足下踉跄,仿佛已然无法压制心绪的剧烈波动,甚至捧起镜子的手都在发抖:“正雕「虚帘待月」,反刻「漏永灯烬」,决计错不了……” 他的声音忽而极其严厉,仿佛温润的玉石外壳被剥离后,露了底下的深冰:“药神殿主的兵刃是唯一战中没有丢失在落叶海的神兵,多年从不离身——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陈有秋眼神一亮,迅疾地沾了鲜血,在地上书写着:“行前,将军命我将「鹤梦疑」作为信物带来,说您看了,自会明白。” ——这也是他最后的底牌。 好一句无声威胁!殷彻暮阖上眼眸。 如今鹤梦疑在此,卢尽思必然已经身处险境,他是自己平生最有所亏欠的人,如今又岂能再弃之于不顾? 然而……面对早已规划好的前路,在此又要如何取舍,才不致肝肠寸断、抱憾终身? 在这一个瞬间,仿佛被人用剑抵住了咽喉,绣谷先生自以为智计通神,却没能想出两全之法,最终,只是缓缓从唇边逸出一口气:“明晨动身赴京。” “公子!”塔米克骇然惊呼,他明白这个决定代表着什么。 “行事岂能皆合世意,但求无愧我心罢了”,殷彻暮凝视着自己的指尖,语气放得很轻。 从塔米克的角度,只能看到公子背对着他的肩膀轻轻发颤,仿佛惊鸿掠过的波心荡,他的眼神不禁一沉。 “卢尽思被那什么将军抓走了?”燕辞舟凝视着那一面残破不堪、隐有血痕的鹤梦疑,蹙眉道,忧心忡忡,“要我随你们一道去把人救出来吗?” “不必”,殷彻暮片刻间已收拢好情绪,平淡而不容质疑地说,“六出将军只是想要我出面换人而已——他早有不臣之心,难于久居人下,这次许是想利用我与一万一毫人谋划一番,对重阑动刀。” “也是,那殷先生,你自己多加小心”,燕辞舟冲他点点头,分析道,“卢尽思至少没有生命危险,他是渡微的城主,渡微又是自治城,太平盛世如果平白乱杀他,很可能会激起民怨吧?” “民怨?”殷彻暮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调中有着某种奇异的波澜,仿佛是风吹动一池沉眠的死水,“重阑是真正的千古一帝,于她而言,驾驭百姓如手握刀剑,指向哪里便是哪里,绝不可能有分歧。” “这不就是暴君么?千古一帝,就她也配?”燕辞舟不忿。 “你要成为昔日的茗柯君,还得学许多东西。”殷彻暮仿佛笑了一笑,也不辩驳,自顾自垂眉想着心事。 一阵风过,屋门唰地合上,室内一时过分地冷寂凄清。 燕辞舟无言以对,百无聊赖中,忽然扫到桌上一盆排骨汤的残骸,飘着青菽和玉茭,不禁怪道:“哪来的排骨汤?” 塔米克没想到他还敢提这一茬,冷嘲热讽道:“自然是因为有的人说要买些吃食,结果一去不回头了,我们只好自力更生。” “……”燕辞舟早就在火山爆发的生死惊变中,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 他哑然了一会,眼神小心翼翼地投向骷髅,“那这排骨不会是——?” “正是我提供的食材!”冉犀大声说,一边插着腰来回走了一圈,摇曳生姿,以证明自己并没有缺胳膊少腿,“先前落微把我拼起来,结果到最后多出来两块不属于我的骨头,便随意烹煮吃掉了。”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看向了齐雨灯:“茗柯君,他是谁?” 骷髅白骨的眼眶并不能显示神情,然而却有一种警惕的寒意止不住地流淌,那是她身为战士的本能。 齐雨灯冷冷地回望她,视线对撞,有如剑佩相击,并没有答一个字。 第19章 朱门青白眼04 见状,燕辞舟自发地揽过话题:“他啊,他叫齐雨灯,是我在宛丘遇到的一个世外人,因为被我毁了家和田无处可去,现在要和你我一道上路去庐霍。” “是。”齐雨灯微微颔首,侧眸向他笑了一下。 他端详着冉犀,语调有礼有节却极其疏离:“冉姑娘,幸会,我们会及时将你平安护送到庐霍。” “齐公子看起来不像昭族人,亦不像孤轮族,是哪一家高门弟子?”冉犀充满疑虑地看着他,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无他,这个凭空出现在茗柯君身边的人,虽然没有表现出恶意,却实在是深不见底——作为鬼修的集大成者,她一双眼能当作犀角使用,遣返阴阳两界,却无法看穿这个人的魂魄底色! 齐雨灯平静地凝眉,眼底有隔雾的昙花盛开,不可捉摸:“放浪形骸的无名客而已,生于弱水三万里,老死沧海一极星,不足挂齿。” “他就是个不问世事的隐士,几十年了都在宛丘足不出户!”眼看他们刚见面就要闹僵,燕辞舟赶紧跳出来补救一把,“西西,你别担忧,齐枋他人很好的,特别……热心肠!刚才宛丘火山爆发异常凶险,他奋不顾身救了我,星雪铜钱也是他捞回来的!” “隐居宛丘?”冉犀的肩骨惊悚地耸了耸,眼神陡然凝聚起来,仿佛无数的针瞬间扎穿了齐雨灯,“齐公子,你是我的姐夫还是妹夫?亦或者是弟媳?” 连珠发炮般的,她自顾自说了一大通:“想不到五十多年不见,阿磬那死板板的丫头总算是开窍了……不过若你娶的是我妹妹的话,我死时她才四岁半,还真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你那是什么神情?都不对,总不能是卫枝卿吧?千棠川历代最无能的家主,你看上他什么,一张脸吗?” “冉姑娘无愧于你鬼修的本行,时刻热衷给死人做媒”,齐雨灯冷淡地扫了她一眼,整张脸上都是极端的不悦,“只是借地一用而已,我与千棠川从来毫无关系。” “毫无关系?”没留心“死人”这个说法,冉犀只是以为他敢娶不敢当,登时抬扛道,“千棠川的姻亲遍布青曜,眼前的茗柯君、殷落微,远在天边的重阑、鹿闲英,都与我……卫家或远或近地沾亲带故。” 齐雨灯默了一默,淡淡:“那可能有点关系。” “……”冉犀被他电光火石间的改口给气笑了,一拍案,“你到底娶了或嫁了哪一个,说!” 她尖锐地冷笑:“别想着找借口——你以为宛丘的地是想借就借的吗,卫枝卿怎么可能让一个外人进卫家的聚灵阵?当年茗柯君都没能去!” “你错怪他了”,眼看火烧到自己,燕辞舟终于忍不住站出来,微一迟疑,“我们去的时候,整座宛丘都空了。” 这句话的尾音在夜风里回荡,如同带着勾子,一瞬间掠夺走冉犀的神魂。她厉声道:“都空了?这不可能,你说清楚!” “因为卫枝卿早已死去,千棠川已然败落无人”,一道温雅晏晏的声音插进来,隐隐有着凉薄的底色,却是一直低眉沉思的殷彻暮终于加入了对话,“你死后不久,蕙风之战便结束了,重阑立国,百废待兴,开始清算当年阻碍先帝改革变法的守旧世家。” 冉犀骇然,她足够了解重阑是怎样一个做事狠绝的人:“然后呢?” 殷彻暮握着桌沿的手徐徐收紧,仿佛想要借此表达心绪难平的紧绷:“为了瓦解千棠川的内部士气,重阑承诺,卫家可以主动献上卫枝卿一条命,来换全族人一线生机——他最终自行前往九重天伏诛,魂裂千片,万箭穿心。” “卫家的残部被逐出青曜大陆,到海上四处飘零,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人见过他们”,面具后的眼神微微动了动,如同被烈火灼烧,忽地一颤,“这就是重阑所说的「一线生机」含义,在荒无人烟的绝地倘若幸存,便是生路,即使是吃掉亲人血肉的那种求生。” 冉犀默不作声地倒吸一口冷气,眼前陡然就浮现出无边无际、风高浪急的阴冷海域,看不到岸亦没有食物,只有亲族的饿殍死尸漂浮了一路。 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几度伸过去,却又颤抖着缩回来,不住挣扎。为了阻住自己拖走尸体进食的渴盼,咬着牙,一根接一根生生砍下了手指。 火光、血色、生肉的腥气、哭号与尖叫—— “这法子好狠”,她从天灵盖里挤出一句话,“卫枝卿一贯是个草包,那时竟然愚昧到去相信重阑的话。” 这样骂着,冉犀却眼前不住地发黑,撑着桌子许久仍缓不过神,忽然一只手盖住脸,不动了。 不是去信谁,只是再没有其他路可以走——就像渡微城的投降、淮洛城的死守、茗柯君命令每个人画上「穿云裂石符」,都已别无选择。 “我应该感到骄傲才对”,她低低地叹息。 骷髅分明是无法做出任何表情的,然而她用手掌抵着额的动作,每一息都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无尽悲切,“卫枝卿误入歧途了一辈子,在人生最后,反倒是做出了无愧于家主身份的抉择。” 她此刻方知,回首已是百年身,一切毕竟是不同了。而她,真的是一个被时光毫不容情遗弃抛下的人。 “那少辞呢?”转念之间,如同抓住最后一根压将下来的稻草,冉犀急急地问,“难道他出事了?就算有私怨在前,他也不可能放着卫家人不管!” “落叶海一战落幕时,他失踪了”,殷彻暮的唇抿成薄薄一条线,仿佛竭力将某些话锁在唇齿之间,“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非常抱歉。” 这一句话仿佛是千丝万缕缠绕上心头,又倏地用力收紧每一根线,心上每一块都勒得沁出血来。 冉犀闷了半晌,低声:“你那时候也是自顾不暇,又是敌对阵营,还能要求什么呢?何况也只是失踪,他那么强,未必会有事。” 殷彻暮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因为不愿在这个紧要关头节外生枝,选择了缄默。 “多谢齐公子高义,代为照拂宛丘聚灵田”,冉犀向齐雨灯微一拱手,再开口时已然客气许多,但心中的警惕只有愈发深重。 千棠川是先知神裔,聚灵法阵也是历代相传、不断加固,能在其中生活如常、一住就是数十年的,又是何等的高手啊? 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她正想着如何找借口回绝,便听见燕辞舟叹着气,微微赧然地说:“唉,我引起了火山爆发,把他一百多种灵药全都毁了。” “什么!”冉犀高声叫道,“你给我再说一遍!” 她一个穿花步窜上前去,骨手提溜起他的领口:“宛丘是天下仙灵最集中的地方,种出来的都是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药,偏偏成熟的条件极其艰难恶劣,几十年上百年才遇一回,结果被你全都毁了!” 燕辞舟被她拽了个趔趄,点点头,叹了口气。 冉犀捶胸顿足,白骨胸都气得瘪下去一片,无比惋惜道:“那可是一百多样!哪怕还剩下一种,就一种,随便哪一种,今天落微给我聚拢神智都会轻而易举,怎么至于累昏过去!” “这位齐公子的涵养真是太好了,要是换做我,当场就给你绑在柱子上,用浣酒红抽几十个来回!”她威胁地扬了扬长鞭。 燕辞舟歉然地摆了摆手:“我今天就是个天大的祸头子,现在任打任骂。” “无事”,齐雨灯眼神凉波似的在西西脸上掠了一掠,拂开她抓着燕辞舟的骨架手,“生于斯归于斯,得其归所而已。” 冉犀一怔,看他的眼神倒是意外缓和了一些,感慨道:“齐公子确实是世外高人的心性,这都不计较,我实在是自愧不如,既然如此的话——” 她一停:“幸会,那就一同上路吧!” 如今危机四伏,放一个敌友莫辨的高手在身边看着,总比出去荼毒别人来得好。万一真出了事,合她与茗柯君两人之力,难道还压制不得齐雨灯? 不待对方答复,她头也不回地离去,几如拂袖:“我去看看现在的千棠川。” “西西记得早些回来!我们明日要动身!”燕辞舟扬声对着骷髅的背影喊。 “五日后”,齐雨灯的声线压过了他,是不容置疑的决断语调。 燕辞舟眉头一皱,不满地反驳道:“拜托,齐枋,你有没有搞错啊?我们要赶在二十日内把她送过去庐霍的!再一耽搁,难不成叫我学那传说中的缩地成寸,去一步跨十万八千里吗?——哎哎哎,别碰我,痛!” “总算没忘记叫痛,看来还有救。”齐雨灯抬指用力戳了一下他心前的伤痕,指尖隐有血迹。 燕辞舟捂着胸口,嘶了一声:“不知怎的,先前没感觉,现在被你一提,好像是挺痛的。” 纵然他自愈能力极强,又避开了要害,然而贯穿胸口的一剑并非玩笑,此刻仍在不住地渗血,瞧起来血肉模糊,甚是可怖。 “似乎我的治伤法术,对秋水造成的剑伤并没有太大作用”,齐雨灯拧着眉,动作极轻地撕扯开那一截衣襟,凝神察看着伤口,眸光愈来愈冷,“接下来五天你都躺着不要动了。” “一连五天都躺在床上,你是想让我长蘑菇吗?不如打个折扣,就一炷□□夫如何?”燕辞舟看着他冷似秋星的脸色,忽而背脊一凉,及时地转了口风,“那一个时辰?不不,一天?” 齐雨灯微微倾身,冷淡的眼波在他脸上凝结:“你若再想减,我就只好向冉犀一借浣酒红了。” “五天特别好!非常之好!”燕辞舟可不想被用长鞭绑在床上养伤,违心地点头,“毕竟五这个数字意义非凡,齐枋你看,五色令人目盲、五音天生不全,如此绝妙的寓意,都是五啊!” “君晦最好真是这么觉得”,齐雨灯低头为他包扎,轻轻地笑,笑声薄如蝉翼,在燕辞舟心尖划过,一阵酥麻震颤。 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齐雨灯也只得随着他挪,笑叹:“别动,安分点。” 宛如被施了定身诀,燕辞舟下意识便一动不动了,甚至屏住了呼吸。他无事可做,索性盯着齐雨灯猛瞧。 齐雨灯有一种很苍凉辽远、绝不能和光同尘的气质,先前在阴暗深山处并不觉得如何明显,然而此刻,他坐在孤灯相映中,依然有着灯楼月沼映春雪的格调,游离于热闹之外。 要是手边有一枝明艳的花插在他鬓边就好了,现在就最缺这个,能让他瞬间气韵生动起来…… 燕辞舟不着边际地乱想,忍不住便脱口而出:“齐枋,你最喜欢什么颜色的花?趁明日无事——好吧好吧,这是口误,我的错——趁五天后无事,我去给你采一抱花回来扔着玩!” 齐雨灯尚未回话,塔米克已经霍地站起,一脸幽愤的怒气:“茗柯君,听听你说的是什么玩意,现在又不是神朝在举办雄辩盛典,如果于说话这一道不擅长的话,你可以选择闭嘴!” 燕辞舟不以为然地一挑眉:“你这机械人好没道理!我嘴巴是自己长的,又不是别人给我做的,我怎么知道它什么时候要说话……哎,别话不投机就动手啊!” “闭嘴!”塔米克终于忍无可忍,拔剑而起,把不速之客轰了出去。 屋外,燕辞舟的语声还夹杂在风里依约飘来,清脆鲜活:“别谦虚,你人比花娇……啊你想买花?我不同意,买的花哪有折的花合心意,除非你想把花插在鼻子上!” 少年守卫蹙起眉,阖上门,将一切声音都利落地拒之门外:“茗柯君真是聒噪!” “我也许多年不曾见过这样的茗柯君了”,殷彻暮侧耳听了一听,反而笑起来。那是一种昙花乍现的舒展神色,仿佛一滴淡然的露珠,消失在晨光熹微的枝梢之后。 “公子保重。”塔米克耸耸肩,一掠足,怀抱却邪剑隐匿于尾行的暗处。 殷彻暮坐在日光照不到的地方,笑容消失了,眼神渐渐放空,苍茫如海地淹没了繁重的心绪。他只能窃听旁人的笑语——到底从从何日起,他成了一个栖身于黑暗中,向帘儿底下窥探天光的人? 他羡慕燕辞舟,少年剑客现在的生活方式,正是被他亲手摧毁的另一种人生。 然,终归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而已—— 殷彻暮从袖中摸索出一张纸笺,上面有十二点朱红亮光,从首阳起,依次是十二位一万一毫人高层领袖的生死簿。 十二位领袖分别以十二月份为代号:首阳、花潮、莺时、裂帛、鸣蜩、林钟、兰浆、雁来、霜序、玄英、夜归人、一怀雪,首阳居首,夜归人次席。 殷彻暮缓缓地提笔划去了最后“一怀雪”这个代号,这一丝光便很快地消泯,标志着一条生命的永远离去。 这一条不见天日的永夜长路上,有太多的人倒下——作为首阳,那个计划的发起者和最终执行人,他决不应该在此时任性妄为,奔赴帝京,卷入六出将军与女帝争锋的风波中。 否则,那些如“一怀雪”一般决然牺牲的性命,又会被置于何地? “可我不能够不管卢尽思,我做不到在知情后,眼睁睁看着他死”,仿佛疲惫已极,殷彻暮对着掌心低低地说,宛如梦呓,“我已经失去了家人,失去了阿崖,我不能够再失去他了。” “我分明不是谢前欢那样的箫鼓命星,岁行孤峦,时犯独雁,可为何这双手还是什么也留不住……”他在夜色里虚虚合掌,只抓住了一片空荡荡,指隙有空翠的夜风穿过。 窗外的天是血红色的,宛丘映过来的火光如此鲜明刺目,随着卫家残阵的彻底覆灭,这一支昔日世家的存在彻底从青曜大地上消泯。 也不知道冉犀在千棠川遗址里都做了些什么,此时,一颗陨星如赤风蟠龙,从重瞑中极速掉落。 这一缕错落的星光,居然映得窗前阖眸的人脸上,隐然有泪。 第20章 雪满旧樽前01 宛丘这一夜的惊变,很快上达天听,在短短数个时辰内呈到了女帝案头。 “卫家聚灵残阵?卫枝卿还真是留了一手。”君主的声音回荡在云端,喜怒莫测。 白骨浇筑的底座高台上,一人锦衣华服粲粲,空悬端坐,额上王冠的金枝舒卷凌然,如月到天心满。 这位女帝容貌生得极盛,半边脸迎着矫矫烈日,细眉斜飞入鬓,随仰首的动作切割开落雪的湛碧色苍穹,独拥得天独厚的光辉。 “绣谷先生人在何处?”重阑翻阅着卷轴,只扫一眼,那些字就随着灵力波动,铅印般地入脑,但随之而起,却是心上的万丈狂澜。 她给了荆浪足够的自治权柄,然而这位被军中奉为战神的六出将军,又是如何御下的?竟然连紫芝都敢妄自行事! “秉圣上,臣委实不知”,新入朝的施谏追大夫还很青涩,一头齐颈的卷发招摇如狮鬓,正为难地双手执笏,恭声道,“千棠川城主府发来光报,说是玉鸾营参谋陈有秋昨日携明镜飞空令,率亲兵入城。” 那必然是出于荆浪的授意了。 六出将军出身于簪缨望族,原本该入仕途,然而,他第一次入朝会时,前代帝师鹿闲英留下的「风雨啸青锋」长剑破匣而出,当空嗡鸣,如一道长虹不偏不倚落入荆浪手中。 鹿闲英遗命有言,「风雨啸青锋」自行择主,下一任主人便是羽渊人的铁血战神。 荆浪分毫不差地做到了——这位自律惊人、意志坚逾钢铁的将军,几十年来以来金戈四方,雷霆平乱,五道十六州的百姓能安稳如山,多出于仰仗他的玉鸾营相护,更将他敬若神明。 总之,他确实是位有口皆碑、完美无缺的传奇人物,唯独在对待君主一道上的很多行径,着实让施谏追为之捏一把汗。 威望极高、拥兵自重,甚至三五日不朝,也不知为何女帝对他有如此之高的容忍度,君父的位置又空悬多年,难不成真如传闻中…… 女帝轻哼了一声:“将军府可有消息?” 施谏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继续进言道:“六出将军数日前便坚壁清野,杜门谢客,臣几次求见都被径直赶了出来。” 他并不敢在人前显露浣酒红的鞭法,只好装作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被冷冰冰的铁门拍了一脸。 “闭门谢客?”微微冷笑着,仿佛在品咂着这个意味深长的词,重阑眼中雷霆一闪,一道霹雳电光飞射入施谏追脚前,深刺入地,砖石迸溅,“他好大的胆子!” 帝威之怒,犹如天谴,施谏追只能战战兢兢地咬牙生受着。 重阑厉声道:“太子遇刺不曾出面,甚至玉鸾营死了三千人,荆遗恨连一句话都没递来!这个西荒高原起义叛乱、药神殿音讯断绝的关口,他居然龟缩不出,反而一味纠结不相干的绣谷先生?真是好啊——” 后面到底是如何个好法,她却没继续说下去。 施谏追屏息等待女帝的谕旨,然而最终和他听说过的传闻中很多次一样,女帝最终并没有降下什么惩罚,只是冷然地叹息一声,带着某种居高临下的悲悯:“罢了。” “——若今日无他事,且退朝吧。” 施谏追心间怪异,却讷讷不敢追问,正要应下,忽然被外首一道风尘仆仆的声音截断,响若洪钟:“下官以为不妥!” 朝议会都要散了,这是谁,居然胆大包天地才到,还一来就冷板板地悖逆圣意? 施谏追惊异地朝门口看去,生怕女帝发怒,将他烧成一堆齑粉,但百官却连眼珠都未挪动一下,都露出“果然如此”“又来了”的神色。 正大步进来的人身材年纪甚青,极其魁梧高耸,面如紫琼,方颐浓眉,一双眼犀利如鹰隼,明亮且不怒自威。他肩头落满了雪,却没穿大氅,只披一件单衣,一看就是个脊梁骨很硬的人物。 最奇特的是,他有五络美髯长及膝盖,飘飘荡荡——施谏追立刻根据这点特征辨认出,这位就是就是当朝最富盛名的神探赵双鲤。 赵双鲤为人明察秋毫、铁面无私,走马上任不过几年,倒在他手里的权贵官僚竟不下百人。为此,女帝特赐「鉴红烛」,意为洞察真微、一鉴清浊,某些情况即使无令,也可以自行决断。 “赵卿远道归来,多有劳苦”,并不以为忤,重阑微微点头,挥手赐座,“桃根渡一案,一州疆土民众生息,均赖赵卿及时拨乱反正,肃清时弊。” 赵双鲤先是笔直地一拱手,谢辞了座位,而后严肃道:“下官觉得如此对荆浪行事并不合理——不斥荆浪何以肃百官?不治将军何以证帝威?荆遗恨忝居高位,虽有治军之才,然而德行堪忧,圣上应该重罚他以正视听!” “哦?”女帝的声音里神威凛然,难以揣度,却似乎来了兴致,“赵卿认为应该如何罚?” “小惩则打神三十,大诫便魂裂一个时辰。”赵双鲤此话一出,满堂百官相顾变色。 所谓打神、魂裂,都是作用于神魂上的刑罚,一是对着人体抽打到神魂出窍,一是陷入真实的幻境,生生撕裂魂魄——这都是向来只针对穷凶极恶之人的手段,居然被赵双鲤单独拎出来,作用在“罢朝”这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上。 这是积怨已久啊,施谏追感叹。 女帝也颇为意外,那一双冷眸透过日光,俯瞰了下方的臣子一眼,忽而一抚掌:“赵卿的提议有几分道理,既然如此,就罚荆遗恨闭门禁足三日,如有违者,再上打神鞭与魂裂阵。” 这到底是罚还是赏,禁足岂不是正合荆浪的意?施谏追今天第一次上朝,真是大开眼界。 慑于君主积威,纵然心有不甘,也没有一个官员敢出声反驳。 就连赵双鲤也是眼神一厉,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再申辩下去。 他对荆浪的极端负面印象持来许多年,总觉得荆浪背景并不清白,近来因为在办案过程中有所发现,猜疑更是愈发沸腾炽烈。 但在找到足够的证据之前,身为一个按律法办事的神探,他可以表达对荆浪的不喜,却不会公开质疑一位同僚的基本立场。 ——不过这件事到底关系重大,还是应该随后觐报女帝。 下朝后,施谏追作为新上任的玉鸾营联络御史,自然要负责前往荆府宣读罚旨。转过回廊拐角,他便被赵双鲤叫住了:“余薰王一脉沉寂几十年后,重入朝政,小施公子大有可为。” 赵双鲤这号人提及他的身世,自然不可能是为了攀关系,施谏追当即心神一凛,拱手作答:“家父昔年九死一生,晚年才得小生这一个独子,只盼能不负所托,撑起门楣。” 赵双鲤微微点头:“欧叔的独子,脾气秉性自然是姓得过的。家兄与赵某幼时深受欧叔大恩,无以为报,小施公子若有不违背律法道义的请求,尽可以来找赵某。” “双鲤兄高义!小生愧受了。”施谏追知道他一言九鼎,有这句话,定然是脑肝涂地也要竭力相帮,当即满怀感激地应下。 他们步过一条大气恢弘的飞檐长廊,将军府的轮廓已经在望。抬头看那一片碧瓦飞甍,深处居然有一片电闪雷鸣的七色光带漂浮在半空。 施谏追看了一眼,便惊讶地脱口而出:“如同天劫,看起来怪吓人的!那是……啊,想必是紫芝小郡主在练习术法。” 远远地,就能听到响彻的隆隆声,惊得檐上厚重的积雪簌簌落下,衬得那一只驮着将军府建筑群的应龙,背上铁石翅膀仿佛也在剧烈颤动,几欲破空而去。 在这一瞬,袖间的浣酒红居然蠢蠢欲动,仿佛在响应某种感召,要凌空飞出。施谏追吃了一惊,慌忙按住,随即转头看着赵双鲤,生怕被他发觉。 赵双鲤却没注意他这里的动静,只是捋着美髯,不忿:“在九重天禁地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成何体统,纵然是小郡主,怕也不能!在下势必要绕道章台一回,去与上觐谏言的御史们说道说道——小施公子请自便。” 施谏追冲他颔首示意,就此分道扬镳。 廊下飘雪一日一夜不曾停歇,帝京的这一年深冬,远比想象中来得早。 年轻的大夫站在将军府前迟疑了很久,转过了东南西北四门,几乎被冻成了冰雕:“应该从哪里开始敲第一下门,等会儿被赶出来时,脸不会遭那成了精的铁门拍得太痛?到底是哪里?” 然而,还不等他想出一个确切的主意,忽然便听见一阵激烈的破空声,一支飞羽断箭从院墙内激射而出,擦着他咽喉飞过! 那并不是有意针对他的一箭,因此这么远过来,力道已竭。墙上被划破的地方露出一个箭镞大小的孔,并没有被还原阵法及时修复好。 “红兄啊红兄,这次就有劳你了!”施谏追灵光一闪,取了一只脆皮琈铁罐,用浣酒红穿过那一个小洞堵死,连结凑到耳边,仿佛简易的助听机械。 随即,里面的人声清清楚楚地传来—— “谢前欢,我需要一个解释。” 第21章 雪满旧樽前02 殿前,黑衣赤瞳的青年将军正冷冷地注视着小郡主,斜背箭筒,深金长发在风里猎猎扬成一面旌旗。 那是一张练颜如洗的脸,眼角眉梢端正且冷峻锋利,仿佛利落削成,犹带铅霜,但并无一丝一毫冗余的线条,处处都是极致披靡的完美。 六出将军拈弓搭箭,或徒手掷出,向来例无虚发,此刻错开一分,可见虽然恚怒,但并不想要她性命。 谢前欢捂着咽喉边的伤,吸气:“我没什么可说的。” 她先是替身被毁、元气大伤,又竭力唤醒荆浪,还受了伤,此刻已然无法支持。恍惚之间,那些因为对茗柯君动手而遭到的心魔反噬,又在不断抬头,并不能再被压制。 荆浪凝视着掌心化开的一捧新雪,冷冷地问:“偷换走我入眠的安神香,用朝暮余香让我陷入梦魇三日,无法动弹,私调玉鸾营战士伏击绣谷先生全军覆没,期间府中孤跫小轩被盗,失物无数——现在你没什么可说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片使人心湛骨惊的寒意,却没能吓住谢前欢,小郡主桀骜地冷笑着,音调轻狂:“哈,对,三天!执念越深重,就困顿得就越久,你居然被困住了整整三天,分毫不能动弹!” “你佩戴着绀花,能令天下诸般幻像尽皆消融,是以原本我预估的不过几个时辰而已,结果……荆将军,你还真是会给人惊喜呐!”谢前欢锋利地笑着,眸中有青萍风起,寒声,“若非我及时赶回唤醒,你是打算这辈子都睡死在梦里吗!” 因为心怀过于激荡,她便放松了对心魔的压制,那些剧痛又在一瞬间狂涌上来。迷乱中,谢前欢听见淡淡的两个字,如同剑光斩过,使得她神智倏然一清:“多谢。” 她蓦地抬头看着自己的上司,惊诧:“你居然会向我道谢?” “你确实救了我——虽然还算不上及时”,荆浪抬手拂过眉心。 那里依然有着梦魇流淌过的滚烫痕迹,也仿佛有人无声掉落一滴泪,灼穿他的魂魄。 谢前欢默然,见他怔怔出神,忍不住打断:“失窃的孤跫小轩里究竟丢了什么?你平时守着那里如珠似宝,这都过去了好几日,难道还查不出任何消息?” “失物上有封印,但暂时还未感应到开启的痕迹”,荆浪简短地说,随后又缄默下来。 飘落如席的骤雪冻得颈子一震,他淡漠地看着谢前欢,语调没有任何温度,只是一字一字霜雪般往外送:“绣谷先生与你谈不上有什么恩怨,鹿闲英与杳瑟的悲剧也断没有迁怒于他的理由——你为何要对他动手?” 谢前欢一时思绪微微发散,他提起自己爹娘时直呼其名,蓦然出现了些微晦暗不明的叹息,这不像是讨论陌生人的语气。 然而,荆浪的身世履历全青曜人都知道,爹娘过世的时候他还未入朝,断然不可能有交集。 眼看她沉默半晌说不出一个字,荆浪神色转厉:“我玉鸾营自上而下,绝不可无故杀人,你若说不出一个妥当的因由,便按军法处置!” 微微一震,谢前欢下意识地脱口反驳:“殷彻暮是个昭族贱民,杀了他,也算是杀人吗?” “但绣谷先生为神朝做事”,荆浪蹙眉,字句如挥鞭,毫不容情,“他的价值比你强出许多,谢前欢,你以为自己很高贵么?” “……”谢前欢被这句话堵得心头一窒。 她忽然再也无法忍受这样彼此揣度的死气沉沉,将心一横,咬着牙脱口而出:“别再逼问我了,我只是不想看着你死掉而已!那也有错吗?” “荒谬至极”,荆浪全然不信,冷笑着,“到底为何?” 心神动荡中,谢前欢跌坐在地,仰头看他,语调比山洪流泻更急:“我一出生就克死了爹娘,后来又害得师傅重伤,差点死掉,他说我是箫鼓当头的灾星,不肯再收留我,就连以夫也因为我一瞑不视了!” “荆遗恨,你是我最后的亲近之人了,我不想再克死你!” 这一席话如同金刀夜穿窗扉,在荆浪眼底搅出光芒与波澜,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谢前欢,似是微微动容:“这和围击殷彻暮有何关联?” 谢前欢深吸一口气,徐徐道:“初入玉鸾营的时候,我为了找出杀你的法子,偷偷潜入尊生塔请教过燃灯者。” “燃灯者?”荆浪难得流露出了些许的惊讶。 燃灯者,是青曜大陆五道十六州上,而今最令人敬畏且最寂寞的名字。 他终生幽居在阴翳无人的高塔尖顶,一间密闭且漆黑如永夜的球型斗室,永不离开半步。 只有在绝对没有光的地方,当眼睛连最后一丝看见人世的能力都失去,他才能自内而外地缓慢点燃自己的骨头,以此作为交换,得到照亮未来长路的力量。 将人彻底付之一炬,需要耗尽百年的漫长时间,燃灯者一直在极端煎熬的苦痛中渡过。这样的日日摧折使得他失去了感知人世的能力,每当重阑请求他指教未来之事时,则须进行一套繁冗驳杂的唤醒流程。 是以,五十多年来,燃灯者也只给出过三次至关重要的预言而已——谢前欢又是如何问出结果的? “他差点杀了我,那是一种瞬间操纵的力量,使我无法控制地抬手自刎”,提起那天的经历,谢前欢仍是心有余悸,“但最后,他不知为何放过了我,甚至解答了我的疑问——” 她低声喃喃,说出一句命词:“你命运之丝线,将断于一柄无刃的利剑之下,执剑者将他的名字放在比星辰更高处。” 荆浪诧异地挑了下眉。 谢前欢按了按胀痛的额角:“无刃的利剑,那就不是正面对敌打败的,想来工于心计、智慧卓绝,比星辰更高处,恐怕是说这个人也能参透小部分命运轨迹——必定是殷彻暮!那个贱民注定成为你命里魔星,只有除掉他,你才能长命百岁!” “我竟不知道,你居然信这个。”飞快地收敛了情绪,荆浪转身拾级而下,后院有一条回环潺潺的河,早已冰封,在日色下折射出如妖如魔的冷光。 他俯下身,指尖抵着坚冰,灵力所到之处有暖如春风的温度晃开,坚冰在飞快地消融,很快翻着涟漪奔流而动,汩汩作响。 “我是一个把命运写在水上的人”,他淡淡道,“没有固定的未来可言,即使是燃灯者,也无法断言明日的我到底会如何。” “那就好”,谢前欢心头一块大石稍稍放下,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取走了她的所有力气,转瞬却又冷冷道,“但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让你丧命,下次殷彻暮我也一定要杀!” “你居然如此执着?”荆浪背着手,眼神仿佛要将她看横过来。 “我去死,你难道不高兴?”下一瞬,他反倒笑起来,“你与我签订的契约长度,以我的生命长度为单位,我死后,你便自由了,天下之大,哪里都去得。” “我不许!”被这样的满不在乎激怒,谢前欢死死攥住他手臂,一阵颤栗。 她发狠道:“你不能死!只有你活着,我才能……才能向师傅证明他的批命根本不对,我并不是注定不配拥有快活幸福的人! “我一生中独有的安宁时光,不过是隐居宛丘学艺的几年,世外山水,日落便息,我要……”思绪因为心魔的作用涣散下来,然而她抓着人的力道却没有丝毫松懈,提了一口气,用力说完,“我要让师傅毫无芥蒂地再度收我为弟子,重返宛丘,再不出山,追随侍奉他终身。” 荆浪一哂,神色带了些许悲凉的笑意:“好奢侈的妄想——小谢,你难道不知道自从走出宛丘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回不去了么?” “我偏不同意!”谢前欢断然道,“我就要回山,就要再见到师傅,就要你好好活着!” “……”这一瞬,在生死交关跋涉过许多次的六出将军,竟然无言以对。 紫芝小郡主有着深沉如海的执念,如无数隐在绵里的针,刺痛了他内心最深处。 他又透过了她,看见了年少的自己。 玉鸾营的两位高层在某些方面极其相似,都生来不幸,颠沛流离,命运不曾有过片刻的仁慈轻饶——然而,他们这样的人,又何曾真正心甘情愿地去饶过命运。 九年前,殿中凝结着与如今一模一样的坚冰。 女帝心烦意乱地深夜秘密召荆浪前来,眼里一时杀气、一时讥讽交迸,蓦地命令:“去把紫芝抓回来,摽梅之期将至,她竟敢和胡御史的公子相授私奔!” 重阑甩出了一根金翎羽——那是六出将军与君主之间的信物,以十年为限轮换一回,可以指使对方去完成任意一件事,哪怕付出性命。 “就为此事?”荆浪微微惊愕,“虽说私奔有损天家颜面,十年一度的诺言,你未免也太儿戏。” 这位小郡主和巨慈道名捕赵家少主的一段佳话,是帝京里人人称赞的好姻缘,连他这样不喜蜚短流长的人都有所听闻。 而那个胡公子,与之恰恰相反,可是出了名的草莽纨绔一包狗皮膏,满城女子都避之不及,他甚至不长眼色地挑衅过荆浪,一息后便被打断手扔出来,嚎哭得石破天惊。 紫芝小郡主遴选爱人的眼光着实独到,无异于在神朝的秽污清理司中,准确无误地带走一包最腌臜的灰。 “何止,你自己看罢”,重阑把卷轴递给他,止不住地冷笑,“长于高山深谷的野人果真见不得台面,空学了一身本事,居然不懂得半点人心,要她何用!” 荆浪逐字看过去,亦变了脸色:“这姓胡的区区一介御史之子,居然敢与「云师衔华」如此周旋谋划?” “倒是勇气可嘉!”女帝指尖墨笔被啪地捏断,冷哼,“借着一张纨绔皮伪饰,四处游走妄图颠覆我朝……紫芝也是该!枉以少年心,去度量市侩人,终究要被毁灭干净。” 一语成谶。 接令后,荆浪日夜兼程,在他们即将离开罗浮海时,截住了那一对慌不择路逃跑的少年少女。 万万想不到一场私奔而已,居然是六出将军亲自前来抓人,胡公子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就吓得脸色惨白,筛糠似的抖动了起来。 “快走!我挡他一挡!”谢前欢毫不犹豫地站到情人身前,抬手掐诀,面对危险,第一反应是自己争取为他逃命的时机。 “好,好的。”胡公子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踉跄奔逃。 “愚不可及!”荆浪一苇分海而来,冷然地射出了一箭。 “就这么一点准头么?”谢前欢眼看那只箭射出就是偏的,不屑起来,看来百步穿杨的神箭将军也不过名不副实。然而,身子陡然便是一歪,她被一股大力生生往旁边拽! “以夫!”她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那个生死关头,没有半刻迟疑就把她拖到身前当肉盾的人,“你竟然这么做!” “小欢,你且走好,明年的今日我们再会”,她听见以夫战战兢兢地说,那种恶毒的惶恐,无比刺耳。 她转瞬明白过来,这一场浓情蜜意全是假的,那个在她被师傅赶出宛丘后心丧若死时,无微不至照顾她、爱慕她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再无所留恋,谢前欢渴盼着在此刻死去:“你杀了我吧!” 然而,刺入血肉的感觉却并未在电光火石之间降临,只有温热的血轰然炸开,迷了视线——劲风擦着她的要害而过,直接洞穿了胡以夫胸口! 她满心骇然,倏地睁眼,对上了荆浪冷冷而洞彻的双眸,眼光毒辣:“你……你早就猜到他会拿我来挡箭?所以才……” “不错”,六出将军迅疾地拔出胡以夫胸前的箭,血喷如箭,染得一叠纸票号俱是红色,“想不到三槎雪俞家灭亡之后,还有人敢再度把手伸到盐铁上?不过是个小小的御史之子,竟还有两副面孔,捞了一笔就想逃走去找你的组织?” 分明没有被射中,谢前欢却一直惊怔在生死的梦魇中,醒不过来——原来就连和以夫这一场私奔,以为是浪迹天涯的神仙眷侣,也不过是为他蓄谋已久的逃命找个借口罢了! 胡以夫惊恐地颓然地向她伸出手:“小欢,快……拿……” 那句话永远地被吞咽下去,荆浪一脚碾碎了他的咽喉。 然而,已经发不出声音的人还在拼命地挪动着,竭力地要靠近谢前欢,从怀里往外摸索着什么东西,是一根编得歪歪扭扭、原本要作为芳龄贺礼的项链—— 须臾间,被剧烈的心痛和不忍所支配,谢前欢流着泪凑上前。 荆浪默不作声地擦拭着弓弦,等待这一位痴情错付的小郡主进行最后的告别,却忽然捕捉到了一缕不同寻常的气味,似是爆竹升天—— “当心!”他想也不想地一掠而出,却因为离得太远没能阻拦住,胡以夫重伤的躯体在眼前轰燃爆开,力道之强,震荡开水柱十二丈! 那一瞬间,荆浪变了脸色,飞速地抽身后退,却还是被热焰的余波席卷抛弃,重重地摔打在海面上,吐出一口血来。 第22章 雪满旧樽前03 荆浪觉得,离爆炸中心最近的谢前欢,必然无幸。 然而,就在他挣扎着爬起来,抬头看去的顷刻间,剧毒的蘑菇状爆炸云中,也有一道身影不受控制地飞快划过,被断手推搡着,远远地遁入深海! 冰冷的海水在谢前欢周围轰然炸开,巨大的冲击震得她心肺剧痛,却没有大碍。她回过头去,看见后心衣服上黏着一只断手,还在死命撵着她向前,却力道已竭,很快被海中的漩涡卷走。 一只抓着项链的断手。 身后的海面呼啸作响,落满了胡以夫破碎不堪的残肢。 谢前欢眼神呆滞地看着,久久地不曾从惊变中回过神。在最危急的生死交关,以夫居然毫不迟疑地一把推开了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贪生怕死,还是善念未泯? 她发现自己竟然从未读懂过几年的枕边人。 荆浪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向谢前欢微微点头:“小郡主,你安全了。” 他注视着海面鲜血狼藉的尸体碎片,眼神凝聚起来:“想不到这位懦弱的胡家公子,还是云师衔华的杀手!想来他带走的钱币、也是为了供给背后的昭族势力——这些贱民复国之心不死,尽使的是些不入流的暗杀手段。” “云师衔华?那是什么?”谢前欢嘶哑地问,恍觉自己就像是被关在金笼里的白鸟,从来不知外界的风起云涌。 荆浪弯腰从血肉里翻出定位符,哗啦撕碎:“云师衔华是个杀手组织,并无特殊倾向,不管什么人,只要付得起足够的价钱,就能请动其中的人——只不过近些年来,昭族贱民可是他们的大主顾。” “你也无需太难过了,他本就是为了杀死你而来,不是今日,便是你的生辰送上贺礼的时刻”,六出将军的语调里忽然有了些感喟的意味,破天荒地出言开解道,“至少如今活着的是你,死去的是他,很幸运了。” 荆浪曾审问过抓捕到的云师衔华杀手,那是一种极其酷烈的控制培养体系,完不成任务就会被下药除去神智,丢进练武场,当肆意屠杀磨剑的人彘——因此,胡以夫没杀死谢前欢,回去之后只会生不如死。 他只能选择死在这里——作为一颗棋子,还算是个体面的结局。 “可惜,他就算身在局中被控制着,仍然有一缕心意摆脱控制,要为另一个人竭尽全力,最终只能变成飞蛾扑火”,荆浪的眼神犀利而洞彻,微微叹息,“时也命也,非你之过。” “真的吗?我值得如此?”谢前欢怔怔地看着他,仿佛被宽慰到,下意识地道了声谢。 可是看着海面上零零落落的残肢,转念想到以夫死不瞑目的凄惨神色,她咬了咬牙,蓦地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对荆浪施法,招招是不要命的同归于尽打法。 “他为杀你而来,你却还要拼命为他复仇?”荆浪无法理解,怒道,“还看不明白吗?你们之间由始至终不过是假的,是一场阴谋而已!” 他拉开弓弦,羽箭瞄准了谢前欢手腕,冷声:“随我回帝京,君上压制了所有的风波,此事一笔勾销,以后你依然可以继续做你的小郡主。” “你懂什么!”仿佛情绪崩紧到了极限,谢前欢无法控制地对着他吼,“你是神朝的六出将军,簪缨门第千宠万捧地长大,一入朝就平步青云,人生道路由始至终顺风顺水,哪里又会知道我的难处!” “对于我这样在阴翳里长大的人来说,终此一生,如果能碰巧遇见一缕天光,是可以为之付出全部的!哪怕身死道消,哪怕万箭穿心,哪怕——哪怕这束光是假的!”随着怒意沸腾,她的招式愈发狠戾起来,“你毁了我的光,就来给他陪葬!” 不知道被哪一个字眼刺痛了心扉,荆浪在激战中闭上眼,居然也觉得痛不可挡。 ——是怎样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心灰意冷啊! 一生都如同埋在地底下的植物,不见天日,从来不曾遇见什么值得倾其所有去追求的东西,即使遇见了,也注定是求而不得。 “那就活着”,他终于抽得一个空隙制住少女,看着她委顿在地,带着满脸刻毒愤恨的神色。 他静静启唇,声音宛如寒冬腊月冰封的罗浮海,这冰下却有静谧水声汩汩流动:“你现在杀不了我,不代表以后不行——加入玉鸾营,在我眼前活下去,寻找到能杀死我的机会。” 谢前欢惊得呼吸都停滞住了,嗤笑:“我知道你是个怎样杀人如麻的冷血人物,这种利人不利己的事,六出将军也会发善心?” “我偶尔产生些许怜悯”,荆浪背着羽箭,有如渊停岳峙,让她无端目光游弋,不敢相接,“怎么,连这也做不到吗?” “既然你都敢赌,我为什么不?”谢前欢沉思了一会,蓦地笑起来。 然而,她的眼眸却是冰封荒芜的,仿佛在情郎背叛死去的一刻,小郡主身上属于天真烂漫少女的某一部分也跟着死去了——那是和六出将军一模一样的眼神。 “在你的有生之年,我将恩怨分明,为你和玉鸾营献上所有,同时日夜不休地刺杀你——只盼祸害留千年,你不要明天就死了!”那一句铭刻在灵魂上的契约,如同晨钟暮鼓,时时回荡。 后来三年中,谢前欢完成了七十九回刺杀,最后一次外出行军遇险,他们两人孤军深入,荆浪重伤昏厥,几近濒危—— 谢前欢甚至不用刺一刀,只需要放着他不管,他就会死在西荒的风沙中。 然而,那个少女最终一步一步,拄着树枝跌跌撞撞,紧背着他,用了整整十二日的不眠不休,走出了那一座四面树敌、森严林立的大山。 “那时候,你为何要收下我?”九死一生中,荆浪听见小郡主低低地问,施术的手指扼住他颈部要害,微微收紧,“我本来会被抓回去,迅速地控制起来,再若无其事地继续那一场和赵家政治联姻。” “为了将我留在玉鸾营,先顶撞触怒女帝,而后交恶赵家,那是难以想象的四面树敌吧?”她轻而冷地讥笑着,“就为了成全你居高临下的一点怜悯善心?想必荆将军一生顺遂,从未想过世上有我这样的人,生来就是为了不断失去的吧?” 死寂中,只有悲哀若水的思绪汩汩流淌的声音。 “悲哀岂是你一人独有”,濒临昏迷的人喃喃着,“如果连我也算一生顺遂的话,这世上又哪会存在真正的命苦之人?” “我是一个字’遗恨’的人——” “既有人遗我于不闻不问,必抱之以终天长恨。” 从未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谢前欢惊讶得几乎战栗起来:“可是神朝上下都知道,荆府一门父慈子孝——” 想说的话忽然顿住,那些有关于簪缨门第的纷扰里,从未有一条指向荆浪的过去,指向少年的他曾是一个怎样的人。事实上,几十年前,大家都觉得荆家和余薰王一脉一样,是完全要式微下去的家族,鲜少问津。 荆浪这样的人,生来就会大放异彩,又如何能有那样家道低迷的流言?除非…… 谢前欢终究没有继续想下去,只是听见荆浪又梦呓般的轻声念了一句,如同一把铁链锁住了她的喉咙,越收越紧,几乎无法喘息:“我已经没救了,只是不想看见你重蹈我的覆辙而已……如果明天还找不到出路,你就杀了我,吃掉我的肉,也算是给你的情郎复仇了。” “——记得要活着走出去,以前的事都忘了吧,好好过这一生。” 生死关头,一句如此直指人心的话,使她在黑暗中泪流满面,浑身颤栗着,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嚎:“绝不!我要你活下来!睁眼,为了继续救我睁开眼!” 戴萨羽诺神在上,他们最终活着走出了深山。然,那十二日里荆浪的言行,却仿佛一道威力无比的封印,永远地埋没了她心中的复仇之剑。 从此这一位心比天高的小郡主,再也无法对他下手,而是甘愿成为六出将军最得力的助手,与玉鸾营的马前卒。 …… 清冷的风雪落了满衣满身,将荆浪的思绪蓦地唤回头,他感觉到手腕一紧,谢前欢的心魔反噬彻底发作了,然而仍旧死死扼住荆浪的腕底命脉,虚睁着眼,执着地等一声回应。 ——“我要你活着”,她说。 荆浪正要答话,忽然身子一晃,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漫涌上来,如山峨峨倾塌,让人无法抵挡。 顷刻间,谢前欢一跃而起,十指舞动如飞地施法,瞬间操控了心魔的反噬,匀出一绺去往荆浪身上:“就让我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梦魇能困了你三日!” “你太过分!”荆浪惊怒交加,下意识地并手一划,割裂襟袖,剧烈地往后退却,便看见谢前欢如被烈火灼烧,嘶声痛呼着,匍匐跌倒,“这不可能!” “为何方才一瞬,我只感觉到了一片空白?”她难以置信地说。 “这就是我的梦魇”,荆浪淡淡地说,片刻间已然收敛了情绪,没有半分波动,“不是看见了什么,而是什么也看不见。” 他只是心怀不甘,所以无法醒来——原来就连充满杀机的幻境,都无法成全他与那人一场注定背道而驰的相见。 “难怪,你酒量不好,许多次我灌醉了你想套话,可是你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个字!”谢前欢怔愣着,直直倒了下去。 那又是什么样对故人的严密保护?理智到令人绝望。 “我也很愿意想念他,但我不能。”荆浪在风雪中静静站了许久,思绪几度掠过,忽而有些苦痛地按住了额头,仿佛不堪重负。 “荆将军”,施谏追的声音骤然响起。 他一身青袍站在门边,正是驮着府邸的应龙大张嘴巴的地方,不知道旁听了多久,甚至肩头散落如云的卷发已经被染成了雪色。 荆浪回身看他:“说。” 施谏追拱手行了一礼,视线隐约地扫到委顿在地的小郡主,不易觉察地缩了缩。原来这一番大费周章,居然是要给小郡主看诊:“药神殿主已过瑶碧山脉,郡主她目前用的药可否先行写下过目?” 荆浪面无表情地凝视了他半晌,漠然启唇:“玉鸾营不需要你这样的联络大夫,自以为是地揣度别人的意图——你可以出去了。” 施谏追一怔,一时无法将面前这个字字带刺的人,和传闻中完美无缺的六出将军联系起来,莫非他说了什么忌讳的话? 他试探道:“若不是要给小郡主诊断,将军自身还请珍重……” “滚”,荆浪截断他的话,一瞬,又吩咐道,“走之前,把谢前欢扔进雪里埋起来。” “可小郡主这是心魔发作啊”,施谏追忍不住惊呼,“她此刻不能用术法,会死的!” “那就埋浅一点,如果她能好转,便会爬出来”,荆浪睨了他一眼,锋利的脸容上没有半丝犹豫不忍,“我帮不了她,心魔这样的东西只有自渡,没有谁能真正替代谁去解决。” 虽然说着那样冷酷的话,他身上的气息却是内敛的,那是杀意被控制得极熨贴、已近自然天道的迹象。此刻,有温柔的小雪飘悠如一朵芦花,声摇金笺留,停栖在他的唇峰上,被轻轻抿去。 施谏追明明应该害怕他,却难以自抑地动摇了心旌,想起帝京一段流传甚广的六出将军颂辞: 将军拂箭,浩然弥哀,萧萧落叶,砌雪空台。 “那……”若是好不了呢? 联络大夫终究没有继续问,一边低头挖着坑,一边余光觑着荆浪抖落弓弦上的雪,仿佛不忍心这些被拂却的冷寒香蕊凋敝入尘泥,他珍而重之地捧在掌心,用体温慢慢融化。 怪了,这位荆将军似乎很喜欢雪,六出、玉鸾、甚至他的长弓息风雷,字面意思都和「雪」密切关联——是否这位杀伐果断的战神心中,也曾有过一段素净飘摇似雪的往事? 就如同一座覆满了肃杀积雪的刀剑丛林,曾在刃尖上恣肆无畏地捧出少年心,与自己周旋久,最后不忍回顾也无法放下,只好借一场迟来的暴风雪,将过往尽数掩埋。 ——又该是何等面目的相逢与相失。 胡思乱想中,施谏追忽而发觉怀中的小箭变得滚烫,陡然记起了此番最重要的来意:“荆将军,我将这个为你带来了。” 他双手捧出一根金翎羽,神情冷酷,代替重阑女帝一字一字下了绝杀令:“君上有令,「茗柯君已重现世间,除了你的命以外,不惜一切代价杀死他」。” “——他必不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