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和你》 第1章 第一章 《白塔和你》 文/碎鸦 2019/09/17 晋江文学城 第2章 第二章 徐嘉二十八岁时,同为平城一中毕业、同于平医临八专业学习的学妹问她,代表老生在迎新会上发言应当准备些什么。 那学妹眉目秀气,身材刮瘦,说话一样爱闪躲目光。仅仅是上台讲演而已,被她描述得仿佛《迷雾》电影里的亡命大军即将走出超市,投身未知与死亡。 顷刻间,徐嘉想到当年的自己。 暌违学校几年的她,朝学妹莞尔一笑, “你只需要做好你该做的,真有意外,你也防不过来。” 此话延虫洞溯回二〇一五年,颇有种,她与时空彼岸的自己隔空对谈的感觉。 彼时,她站在本部图书馆报告厅的舞台上。最起初最平淡的那三分钟流尽之前,她都从未料到,让视线脱开纸上的医学生誓词,投向台下观众席的左隅…… 会叫她猝不及防遭遇一个意外。 抑或是说,再遇那个意外。 - 二〇一五年九月,平城医科大学。 爽秋时序,天抹微云。 十三点半的日光不浓不疏,笼住通身璃墙的省立医院。在层累错落的建筑群里,它最为醒目。如它在平医所有附院中的地位一样,独占鳌头、傲视同侪。 平医本身远不算杏林名门,最次的专业录取分只消一本达线; 替它挽尊的临八专业或许担得起“最好”,但也有坐井观天之嫌。毕竟,一百个普罗大众说道医学院,能有十人想到平医,实属奇迹。 饶是如此,省立门槛也不低。 实打实的三甲,最起码要硕士——还是打完折的条件。 徐嘉硬着头皮啃过近三年的医学经,无时无刻不想进到省立。 从一开始的犹疑,到如今坚定不改。 她的偏执已经落实到细枝末节。 比如每回来本部做完实验,照例要像现在抽一根烟;再比如举手投足间,尽可能多望一眼不远处的省立医院。 似乎她对寤寐思服的人或物,哪怕一时得不到,多看几眼也能解馋。 与望梅生津是一个道理。 揿灭烟的瞬间,室友丁瑜来电。 她学麻醉,是徐嘉在乏善足陈的大学时光里,唯一值得亲厚的朋友。 一年多前平医扩建了北校区,把一批老学员大义灭亲发配过去,二人俱在其中。 徐嘉和丁瑜的第一个照面,打在3号女寝的楼梯上。同是天涯沦落人,前者自食其力搬运所有家当,后者好歹有男友当苦力。 许是瞧不过徐嘉单薄的肩头,偶然路过的丁瑜留步看她。 一句“要帮忙伐”说得像女侠行善,即刻命男友出马,肩扛手拎将她只能分批拖拽的包裹运上了楼。 徐嘉不是热络性子,这一来颇为无措。 丁瑜活泛筋骨坐上台阶,自来熟地攀谈,“累死老娘。” 徐嘉心想,这话高低也不该由你说,回神间垂眸打量她,盘靓条顺、表情灵动,很令人心生好感。 “你不累嘛?坐下歇歇。”丁瑜话完,熟门熟路点了根烟,槽起北区寒碜的膳宿条件,“跟本部比起来,真他妈一个地一个天。我一住独卫研楼的,居然埋汰到来住这种八十年代老电影里的大学宿舍。我们是领养的罢,留在那儿的都是天选之子。” “嗯。” “……你嘴巴睡着了?” “我是说,我以前也住研楼。” 闷炮仗。丁瑜拿她没法,索性用一根烟热场。 “抽嘛?” “好抽嘛?” “我觉得好抽啊,顶能解压,快活似神仙。” 徐嘉背挨栏杆,目视她手里的烟,她一句“顶能解压”,竟像暗礁在浮沉的思绪里冒了头。 手指蠢动着去接的当口,那头宿管阿姨一声高喝,“谁在抽烟?!” 二人当即逃也似的狂奔上楼。 没成想目的地是同一间宿舍。徐嘉还记得当时的丁瑜,指间的烟未殆,笑得前俯后仰,瞥一眼门头标牌说:“我住314啊,你以后想抽烟了来找我。” 徐嘉抿唇道:“我……也住314。” 如今,丁瑜流水的男友换了几波,徐嘉的烟瘾也大到不可同日而语。 乃至丁瑜如眼下这般寒暄,“我睡醒想在你柜子里拿包烟,居然都给你抽光了?一周七包,你真可以啊。还是少抽些,实在忍不住,就想想局解实验课看到的老烟枪肺标本。” 徐嘉淡笑,“好的,我已经打算戒。” “这话也就哄三岁小孩。” “没有啊,我说真的。” 丁瑜权当没听见,嘁了一声,绕到正事上,她嘱托徐嘉在图书馆为她捎一本书:第七版的《米勒麻醉学》。 徐嘉说好,保证在迎新会结束后完成任务。 “紧张嘛学姐?又要上台宣誓了。”丁瑜打趣。 “宣四回了,没什么好紧张的。” 医学生入门,第一要紧是宣读医学生誓言。 因为徐嘉这几年在专业里成绩斐然,且曾经在学生会效过力,所以除开大一入学,过后每届迎新会誓词的领读任务都由她承当。 其实大不乏比她优秀的学生,对此丁瑜戏说,“八成是看你一脸实心眼的样子,白大褂一穿就是好好学生的样板。” 徐嘉付之一笑。 是的,她看起来就是板滞又乏味的性子。 快挂电话时,丁瑜的话锋又迂回到另一件要事。 “对了嘉嘉,我找烟的时候顺便发现的,你的药也快没了罢,就剩两粒了。记得买啊,千万不要忘记。北部这边的药房难买到的,回头又要往省立跑。” 她说的一切徐嘉实则都清楚,但她免不了要噜苏的。 毕竟一旦断药,后果不堪设想。 药的通名叫“百优解”,学名“盐酸氟西汀”,主治抑郁、焦虑、强迫症等等。 徐嘉的沉疾是焦虑症,高三有苗头的,可惜当时未能引起警惕,延挨到大一才知道重视,恁将轻度耽搁成中重度,甚至休过一年的学。药也一吃三年,久不见好。 她已不愿回想,只乖顺作答,“好,我一定记住。” 撂了电话,日头偏了些角度。 徐嘉再一打眼省立医院,心绪竟被一个有关药的话题,蝴蝶效应地, 惊醒那些翻篇的浮光掠影。 * 帮忙布置会场时,徐嘉仍在胡思乱想。 因而,她无心碰落了报告桌正中的名牌。乍一晃眼只觑见那上头的名姓是三字的,蹲身拾起后才看分明了,陈健民。 缀在前的定语:省立医院院长。 她站起要比蹲下慢了几拍,随后缓缓将它规整回位。 心思就这么流荡了半个小时,徐嘉折到洗手间换好白大褂,又补完口红,囫囵重绑了马尾,再回报告厅,所有与会人员已经开始就位。 敞开的大门往里倒灌喧杂人声,师生们乱着步子走。清一色的白大褂弥望,台前扇形排开的座位中,新生像白方块填格一般归坐。 徐嘉随找了张椅子,垂首缩坐在台柱后侧。 指叩膝盖的节奏与耳机里的歌声共鸣,麦浚龙和谢安琪在合唱《罗生门》。 那动人时光,不必常回看。 能提取温暖,以后度严寒…… 她一直单曲循环,候至轮到自己出场。 国内大学惯有的形式主义,不管大小会议,每道环节间例必要穿插掌声。动静响的呈给领导,阵仗轻的自然留给徐嘉这样的小喽啰。然而也就因此,正身来到台中央的她,会尤为分明地听到后方有人议论自己。 声源来自报告桌,在时不时漏进话筒的窸窣轻咳里,“这位徐嘉”四个字很是口齿清晰。 她下意识回眸,出声的陈健民恰好朝她微笑。 他通身挺括的西装,从头至尾找不出一丝褶皱,像是褶皱全都浓缩在他脸上。老且富态了许多,一双精刮眼里躲着不少市侩与圆滑。 徐嘉面上淡淡的,无痕回过了头。 一阵椅板起伏的群响过后,全体穿白的新生起立,数双眼睛一致朝她。说实在的,尽管经历过几回,真上了场,她仍旧发怵,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忘记了自我介绍。 开口便是“健康所系,性命相托”,以致于好些新生都怔了怔,这一声复读得格外参差不齐。 徐嘉迅速聚拢精神,站得更挺,掌心也密了层冷汗。 紧张感一旦冒尖,一时半会极难扫除。至少于她而言是这样。她几乎像提防撒了饼干碎一般,小心翼翼往下念,“当我步入神圣医学学府的时刻,谨庄严宣誓:” “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 读至此,正对面触顶的挂钟上,分针恰好走全三转。 徐嘉在此刻,没来由从纸上分了神,嘴里的领读未断,但目光无知无识地坠向观众席左端。 “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 她在这里休了声,心也像盈满灰的香炉跌翻。 因为那原本漫不经心的一瞥,却让她时隔四年…… 再一次看到陈彻。 第3章 第三章 “……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若说前几句涩如绵饼干,那么这一句,徐嘉觉得自己在生吞干蜡。 三秒的断篇未在旁人那里引起注意,却惊得她心脏突突直跳。 但是她用目光暗锁的那人,并未在看她。 她心里堆着许多疑惑,比如他为何会现身此地,何时从英国回来的,以及,他现在是否有了新女友。 想必是魔怔了,才能在电光幻影间想到这么多。 徐嘉不免一笑,暗中痛骂自己。她阖上文件夹,朝观众致谢,继而郑重地深鞠躬。掌声当即雷动起来,裹挟碎散的几声“学姐优秀”。 奇怪罢?这本该是她最光鲜的时刻,可她的身心却比在座任何人都仓皇,无异于被监斩官押上刑场。 直身抬头的时候,她竟依然本能去看那人。 好像须臾之间,这动作已经速成巴甫洛夫反射。 不过这回有所不同。 座上闲散的那人回馈了她的目光,仅仅望定她而已,不带任何情绪。他和她那些辗转迷梦中的光影无甚区别,不过是眉宇成熟了些,轮廓清削了点。 某一瞬间,徐嘉努力从骨血里剥除掉的痛苦又全部涌回躯体,心也豁开一个巨口,彻骨酸心的风来回在里面钻。 她急急避开他的迎视,也急急小跑着退场。 宣誓结束就没她的事了,徐嘉匆忙脱下白大褂收进包里,向学生会的熟人知会一声,便逃之夭夭。她刻意从右门走,也在出门的刹那,听到正在致辞的陈健民插科打诨,说各位新生不必听信社会上的风言风语,什么医生难当,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我就说句自家话罢,医生有很多隐性工资的,至少呢,在座各位女同胞不必亲自为化妆品破费,男同胞也不用劳神烟酒钱。” 语音落,厅内迸出一阵訇笑。 徐嘉下意识巡睃过陈彻,他一样笑着,唇角略浮,隐约一股晦涩的轻蔑。那笑稍纵即逝,他理了理袖口和腕表,下一秒视线就重回手机的怀抱。 她这才施施然敛眸,不动声色且颇为当心地,缓缓拽动把手阖门,把他留在眼不见处…… 像她这四余年来,一直在做的一样。 * 徐嘉怀捧借好的书,一面听歌一面纵步前往省立医院。 其实除了是领头羊,省立医院也是挨平医最近的附属医院。 廿几年前它只叫平医大第一附属医院,评三甲后才改了名。本世纪初,得福于各方重视,医改的统筹深化和人力配置的完善,省立的发展日渐走俏。 到最近五年,省立的门诊量年逾四百万人次,手术量年均超十万台,成功跻身全国医院榜单前五十。 在这个常住人口九百多万的省会城市,它当之无愧是全省医院的最高坐标。 如此校内便流传一个段子: 省立兢兢业业在前方奶,而平医委实带不动。 说到底也没恁不堪。 最起码徐嘉将勤补拙至今,也算喝了不少实打实的墨水。 真要较真的话,本部这样寒酸的弹丸之地,还得感谢省立赏了它一份体面。 泰半市民或外来客途经此处,都会误以为二者是一体的,校不离院、院不离校。故此,徐嘉曲里拐弯一绕,不出十分钟就入了省立内部。 想去它正门口的安康路找药房,这是必经之径。 时值工作日的第二段就诊高峰。 医院的大路小道上,行车络绎,各色男女行来蹈往,或携ct袋奔走,或推担架车疾趋。也不乏闹中取静的光景,家属搀病患漫步浴阳,把温款的烟火气揉碎在日光里。 徐嘉对省立的初印象不好,头回来就是直奔门诊心理科去的。 现在,她似乎能坦视过往的阴霾了。 窄仄的安康路十年如一日地拥挤,偏它还是连缀两条高架的枢纽,又是就医者出入的交通要害。 靠医院这头是一条龙的食肆摊点,那头是鳞次栉比的旅馆和药房。 徐嘉常去的那家叫益安大药房,因是连锁兼医保定点,在售的药品较广。精神类药物诸多受限,一般小药房不定能有。 诚然,这一来价格也要高似别家。 百优解公认疗效最佳、投用率最高的,是礼来苏药厂代理的法国进口胶囊。一盒七粒,市价最低六十,益安多沽三元。 两年来,徐嘉基本坚持日服一粒,她是个度日省俭的人,七成的开销都用在买药了。这些钱东拼西凑拢起来,保准够她本科的学费。 偶尔来了兴头,她也会同丁瑜感慨, “呵护好你的心理健康,哪怕只是一次小感冒。” 徐嘉踩着迎宾器的铃音进门时,药房尚不算忙。 对比之下,外面流动的市井气就格外醒耳。她通常不直呼药品大名,这样会催生一种压迫感,而是径自走向柜台里百优解的陈列处,手指隔空点击它,药剂师就能会过意。 今天也是老黄历,她对药剂师说:“拿五盒。” 能捱过一个月的量。 药剂师依言取出药搁在璃板上,潦草开了收据,向收银台去。 徐嘉后脚跟上,卸下单边耳机调出付款码。倏然,门口乍起一道掷车门的砰声,紧接着迎宾器二度作响,地砖吞音,脚步声倒显透明了。 店内拢共两名药剂师,招徕徐嘉的这位无甚表情地报价。 而那厢,另一位朝来客询问,“需要什么?” 徐嘉刚答完“我用支付宝”,身后人几乎同时作答,“消心痛。” 嗓音微冽微沉,入了她的耳,顷刻间惊蛰般地苏醒所有的记忆。 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 她光速付完钱,打算拿了药就走。 岂料掉头间视线直截撞上来人,继而鬼使神差地聚了焦,叫她看清一步外的人正是陈彻。 他形容温缓,耳际架着一根烟,黑衬衣的袖口散卷在肘上。 较之从前,徐嘉想要端详这人,仰头更吃力了。 四目相接,二人都没言声。 陈彻花了片刻凝视她,随即浮浮眉,嘴角些微弧起一个笑,比她要磊落许多。 “来买药?”省略了寒暄。 徐嘉先是颔首,旋即补一个“嗯”。 那头药剂师取好陈彻要的消心痛,招呼他过去拿,他于是旋过身,又在蠢动的瞬间回眸投她一眼,随后才走开。 更巧了,他领药之处离她存放的百优解不远。徐嘉当即一个心悸,迈开腿奔过去,紧赶慢赶追平了他。 陈彻被她错身过,愣怔地顿步,挨近柜台时难免狐疑地看向她,以及,她身前散置的几盒药。 徐嘉不想给他瞟见药名,急中生智拿怀里的书盖上去。她一副窘迫相,双手牢牢扪住书,不让余光逃向他。 陈彻并未看见药名,笑着抽回视线,“我不看,你放心。” 药剂师递他消心痛,指导了句在哪付钱。他应声“好”,无痕自她后方擦过。 以既有的药理学知识,徐嘉清楚消心痛的适用症是抗心绞痛,而且它是处方药。想至此她曲曲眉,将所有药盒拾掇入袋,抱起书悄默声离开。 才到门边,眸角就跳进陈彻的身影,他左手随脚步微晃,腕上锃亮的表光很惹眼。徐嘉心脏砰得更甚,面上不显山露水,抬手准备推门。没成想,他早一步扣住门把,轻巧对外一推,还绅士见礼地请她先行。 徐嘉不觉低声道谢。 第二个“谢”字尚没发全,陈彻冷不丁拿左手欺向她。她反射性一懵,蹙眉躲掉他的唐突,“做什么?” 冰冷的表盘拂过耳际。他若无其事捞起她拖挂的耳机,塞进她耳朵,“拖老长呢,回头人把手机摸走你都不知道。” 徐嘉觑见他眉间的笑意,心想这人真心混不吝,她怄气地拽下两边耳机,匝了几圈揣进兜里。 “谢谢,但我另一边还戴着耳机,也不至于那样蠢。” “嗯,防患于未然嘛。我去英国第一个月,钱包和手机就被扒手摸走了。证件银行卡什么的挂失重办,忒他妈麻烦。” 说着,陈彻摘落耳上的烟,就手送进嘴,挡着风燃着它。四载洋墨水给他镀了层金,话术也世故不少,问她,“要去哪?方便的话我用车拐一下。” “不用,”徐嘉睨向东边,“我坐103路能直达北区。” 话里的赶客意味已经了然。 陈彻弹弹灰,恍然顿悟状,“对我听说了,你们老生都挪到北区了。” “听谁说的?” “还能有谁?”他如闻笑话般,“我老头啊。他刚刚还同我聊起你,瞎七搭八讲了一堆,一下问你本科毕业后想去哪家医院,一下又问我高考后跟你联系了没。” 徐嘉迟迟不作声,总不能据实相告吧,她以后就想去他父亲驭下的医院。而至于第二句,她听了着实想笑。一个人究竟要心大到何种境界,才能跟他一般,无视他们分手后的不堪,说得像梦过了无痕啊? 她绷紧下颌,“难为陈院长贵人事忙,还能挂记我。” 陈彻笑得人畜无害,“他不知道我们的事,只知道你是个可塑之才。” 终于点破。 徐嘉肩头一僵,捞起眼神窃窃看他,又趁垂首掸灰的人觉察之前,声息毫无地回归原状。 第4章 第四章 初见陈彻,是在高一的某次早自习。 可能因生性服帖,外加根底的自卑与完美主义相悖,徐嘉一直觉着自己蛮差劲。 于念书这件事上,所谓的“老天赏饭”,她想都不敢想。初中或许能四平八稳,凿壁偷光地熬过来,过独木、挤破头进了人才云集的市一中,那些当年勇都已没用。 在高中,汗水的话语权永远敌不过天赋。 只是她始料未及,能有人比她更差劲。 那天也不过开学半月,军训赐她一脸破相的黑色素沉着。她本就心情欠佳,与人说话都要稍稍含胸,生怕叫人觉得难看。 岂料祸不单行,物理初测她没及格,骇红的一个“53”,臊得她抬不起头。 早读下课,老师把没及格的一批唤至走廊,安慰敦促的话倒了一车皮。徐嘉面子薄,听完泪水便盈了眼眶。 其后她一直怏怏地伏案做题,课间的闹哄气与她绝缘。 题目算到一半,瓶颈了,徐嘉搁下笔重览先前的草稿,也就在那时,班主任领陈彻进了门。 班主任叩叩黑板,一堂的嬉笑归无。徐嘉也循声仰首,于模糊的视线中,向讲台边的少年郎投了第一眼。 他通身运动服,个高且眉宇清峻。可以说,给她的第一印象是极好的,毕竟人与人打交道,乍见之欢总忠于皮相。 班主任介绍陈彻是转学来的,从前在哪就学未加赘述。总之过场走完,他动员全班要和新同学友好相与,然后斟酌给陈彻安置座位。 水到渠成、天缘凑合,当时徐嘉旁边的座恰好虚位以待。 听见班主任喊自己时,徐嘉的心无由似纸上的笔,顺着滑坡往下一跌。她依言抬头,陈彻同时望了过来。两人隔空相觑,前者狼狈后者状况外。 班主任一句“那你们以后一起坐”,就这么把他递到了她身边。 他们的第一场对白,十分戏剧化。 入座后陈彻表示自己没课本,视线飘过来,姑娘以为被他看见试卷上的落魄评分,眼泪当即磕了下来。 陈彻年少气盛的,碰见如此情状难免无措。他面上一滞,笑说你别哭啊,我就问一下而已,不借就不借呗,我没所谓有没有书的,反正上课我都听不懂。 说话间细细打量,他觉得这姑娘生得不算顶出挑,倒也看得过去,稚气未脱在其次,依稀隐隐间一股子痴然…… 和轴劲儿。 * 他看得颇准,徐嘉廿余年的人生过,“轴”字可作她自传的卷首语。 比如眼下,她意气作答,“我们的事也不必要他晓得。它连陈芝麻烂谷子都不算。” 陈彻表情有一瞬的定格,再从容复原,他流畅地过渡话题,“学医累吗?那么多书要背,不容易罢?” 徐嘉不带语气,“你可以问陈院长。” “我问他干嘛啊?”陈彻骇笑,“你不知道我跟他话不过三句就要开火嘛?嘉嘉,你放轻松些,我不过跟你聊几句而已,犯不着话里带刺头的。” 他一个“嘉嘉”,如他指间萦萦而上的烟,顷刻被风打散,却不偏不倚呛进她鼻间、心底。 徐嘉不觉偏头看他,“你喊我什么?” 陈彻无辜貌,“喊我一直习惯喊的。” “你真是……”到嘴边的咒骂又转眼夭折,徐嘉有些挫败地回驳,“不许这么喊,我很正经没在开玩笑。” 任何一刀两断都该以形同陌路收梢,哪怕当初是好言好语散场的。白刀子进去,就该红刀子出。 反正徐嘉一直极端。 更遑论她挂碍这份感情多年,所有心结与顽执滋长恶化,是催发心理问题的直接原因。 久病成医,她清醒地训诫自己,眼前这人是逆鳞是前车之鉴,她万万不能重蹈覆辙。 陈彻相较她极大的反应和气性,倒要自若不少。可能对一段感情,男性总比女性更快更全地抽离,尽不尽然你多少得认,而他也精准应证了这点。因而片晌之间,他并未吃透徐嘉的偏激,两人好分好合后无关风月地聊上几句,有何够她炸毛的? 他将烟揿灭,一副你奈我何的谑笑,“我就喊‘嘉嘉’,你搁我手机里的号码还是两个加号,能怎么着?杀了我不成?” 徐嘉看他不着边际的,越发心梗了,说那个号码她不用了,爱存不存,反正它已成空号。 陈彻眉梢浮起一尾笑,存疑的一声“是吗”,随后找出手机拨她号码。这头,徐嘉眼见他指腹下落,心头一阵更鼓声,右手不觉按住口袋,在想应当设成静音了,不会出错的。 结果,那豁然在二人之间造作的铃声,大剌剌出卖了她。 陈彻得逞地晃晃手机,也伸手来掰松她攥于兜口的拳,“嘉嘉,这种小伎俩不过花架子而已,唬不过我的。我还不知道你嘛?一块橡皮擦到底,一串号码少说也得用个五六年的。” 换言之,她在每件人事上都过分长情。 徐嘉躲掉他的触及,喉口出奇噎塞,仰首冷然应声,“然而这么多年它存在你手机里,不也跟空号没差嘛?” 这一回,一度对答如流的他竟是滑铁卢了,无言收回手机,双手抄兜四顾一下街景,再偏头问她,“真不需要我送?” “不用,给你省点油吧。” “够贴心。” 徐嘉不想与他白费口舌了,火急火燎就走,步子迈得过疾,甚而好险冲到他怀里。 那头陈彻的车也不能久停,眼见她铁了心要走,便不再挽留了,三两步开门上车而去。 徐嘉闷头趋了十几步,所有韧性忽而在猎猎风声里败了北,到底没能违心地顿步回头,然后望见他的车直接开进了省立。 * 回寝时,丁瑜适巧猫在阳台过烟瘾,乍一听开门声误会查寝,骇得忙不迭甩刮炮似的丢烟。一见是徐嘉,有惊无恐地拾回烟,“给我吓出心脏病了,真以为宿管来着。你回来也不微信敲我一下,以为你还在忙,准备找你捎烟的。” 她扬扬指间烟,“不知道几百年前的存货给我翻出来了,潮得很,难抽死……,像在抽发霉的草席垫。” 徐嘉get笑点无能,一脸菜色掷下包,把《米勒麻醉学》搁到她桌上。 “怎么这么快就回了?” “嘉嘉?问你话呢,不是聋了罢?” 丁瑜一箩筐的关切完,终于觉察出蹊跷了。两人玉帛相见这么久也不是盖的,有一方面露难色另一方都能即刻共情。更何况徐嘉有这个病,她事事皆要照应一些。 现在好转点,当初徐嘉病况最重的时候,丁瑜恨不能化身挂件黏在她身上,唯恐她单独行动有什么闪失。 丁瑜敛了玩笑,缓缓挨向椅上软塌的人,“怎么了?来来来,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别搞我的心思要你猜这套。” 徐嘉离神间将桌上的矿泉水握入手中,瓶身嗑答的响音和她浮沉的心绪契合。她被丁瑜松松拢进怀,那突然的暖意急攻了眼眶,下一秒眼泪就溃堤了。 丁瑜见状一懵,“卧槽嘞这是发生什么了嘛?谁欺侮我的宝了,直接报名字好伐,我回头叫他千倍奉还的。绝不姑息轻饶!” 徐嘉潸然间漏出丝笑意,牢牢箍住她的腰。 “我碰见陈彻了。”含泣的一句话,解了丁瑜所有的惑。 诚然,她对这个陈彻久仰大名。 印象也颇差。不深究二人的旧情前,单是出于他叫徐嘉困顿了恁久的心魔,就够她迁怒到他;了解内情之后,恨意便更加深刻了。 什么纨绔子愚弄糟践姑娘家的心意,这是丁瑜常挂在嘴边的话。 丁瑜自个是最样板的利己主义,恋爱谈得多,鲜少像徐嘉这样,耽在一段里迟迟也释然不了。她认为行任何事都图开心,真要流年不利、遇人不淑了,也当断即断及时止损,从不为混账浪掷自己的生命。 可见人各有异,感情观也不例外。 徐嘉好歹在她的勉励下,想要走出阴霾地尝试过两段感情。 第一段那个,大二陪丁瑜社团联谊时,由她牵线搭桥的。徐嘉自己不喜社交,高中性格尚算明快些,一入大学整个寡言少语了。当时对方也正是嫌她闷葫芦,冷得有自恃清高之嫌,才在满打满算谈了一月后,委婉提了分手。 第二任男友是徐嘉的直系学长,两人的年龄差同陈与她相距的一样,三岁。其实早先谈得还蛮四平八稳,学长先追的她,彼时正值考研季,二人日常相约自习室,倒有几分伴读的意味。然而除此之外,无甚鲜花着锦的片段。 徐嘉一直觉得是她的问题。 有段时间因为苦闷究竟要如何回归正常,夜里捱着烦懑,不到下半夜三点不得入睡。她甚至再三问心理医生,得了这个病,是否代表再无享受寻常乐趣的可能? 她拎起放落、反反复复,由来的心愿都很简单: 想做回正常人,也想重塑自信,自信她是正常人。 后来,她甚至同学长尝试了同居。 起初一切向好,再往后就兜不住了。说到底学长还是介怀徐嘉的死相,他想要郎情妾意的时候,她总是反应庸钝,不解风情太多回,耗光了他全部热忱。 丁瑜为此也说道数次了,“你这人真的蛮没劲得有时候,怎就这么实心眼呢?好容易有了一个对你好你也能凑合的,可倒好,给你蹉跎得净光净。两个人谈恋爱嘛,哪有一上来就事事相投的好事呢?总要磨合,总要孵的吧,你给自己一些信心好不啦?” 徐嘉被她叨逼叨,偶尔也心烦,不仅心烦而且自责。她找一个堂皇的托词敷衍丁瑜,也开解自己,“只能说大学谈恋爱尽可能避开同校人咯,尤其是医学生,不然相处中除开重点考点,见天教室宿舍自习室三点一线,也没什么新鲜节目可言。” “谁说的?那是你,只有你!” 丁瑜自然拎得清,她仍在泥足不前。 眼下亦然,一听“陈彻”二字,丁瑜当即勒令她,“不许再想他,听到没?你铁了心要当情圣了还,见着又怎样啊,是我我照着生化书给他一顿投.毒。册那,你是斯德哥尔摩还是抖m噢,哭个卵噢哭,不给哭了!” 徐嘉倒是没再淌泪了,只一味痴痴貌,于她怀里规整心情。 “他不会找你复合的罢?” “……那不至于,也不可能。” “也难说啊,你得警惕些才好。之前你不是跟我讲过嘛?高中时他女友和他闹别扭,女方要死要活想分手,在豆浆里胡塞了一堆油条、糖果、话梅什么的,喊他喝掉就不分的。他不是喝了嘛?” “是啊,但没几天就分了。”徐嘉一声苦笑。 第5章 第五章 是夜陈彻临局,赶上唐应生牌兴正旺。 七小对,杠上开花,频频推倒胡。 他齿牙春色,得意忘形。 陈彻的光临,倒称心了唐应生手气不幸的下家,骰子声里豁开椅子一站,就让他来接茬。 受训莫如从顺,陈彻且脱大衣且走去坐下。 哄堂嘈杂中,一屋子乌烟瘴气。 唐应生咬着烟抓牌,眱他一眼道:“外头风大吗?” “还行。” “我看挺大的,不然吹不来你。” 众人訇訇大笑。 陈彻砌着牌,俨然不动真气。 唐应生就这德行。 撂在糖罐里溺大的人,得天独厚的风流恣肆,说话也从来不过脑,左右心眼不坏,只是成天价地像个一点即着的炮仗。 譬如刚刚陈彻还在路上,他就勒令了数回: 逾时不到,我俩绝交。 唐老爷子常言:“有我家这混不吝作陪衬,世齐倒也没那么不堪。” 秉性如斯,贪色之行亦从不敛藏。 恁早就换女人如换衣,且都是钱人两讫的勾当,两不亏欠,寻欢作乐而已。 陈彻磕磕烟灰,眼尾扫见靠在唐应生椅畔的倩影。 仿佛是之前跟过圈里另一位的人,击鼓传花般又从了唐。 他皱眉,暗诽这厮未免太过生冷不忌。 陈彻在风月事上,虽早熟但多少有所讲究。 他初二就开了窍,一来是玩心所致,二则,忤逆尊长由来就那么几种方式,反正大小好坏皆被他做尽,遂不差这一趟。 不过至少他都是尊重对方的,更不似唐应生那般逢场作戏。恋爱认真谈,过站便缘聚缘散。 尤戚戎总因之训诫: “你跟好的不学,偏偏学你爹那套。” “大院里多得是整齐上流人,你非跟唐家那小子嚯嚯,糟践自己!” 如此云云。 讲到这,唐应生便问了:“付星和你差不多时间回国,那你俩还有以后吗?” “没了。”陈彻言简意赅。 “真没了?我看你们在一块儿也挺投契的。” “和我投契的多了去了,我何必跟个不识趣的人虚耗。” “呦呵,挥刀一斩干脆利落呀。”唐应生看花色一眼,以他浅薄的文化储备在那里故甚其辞。 付星爷爷付作青,与尤戚戎是素识故交,二者关系不错,付作青还是尤宅的常造之客。 付作青功绩赫赫,衔高位重,院里头独他腕儿最大,此事难以细说从头,总之当年陈健民的升迁路还借了点他的人脉干预。 陈彻结识付星在遇见徐嘉之前,两人恋爱却在陈徐之后,可也的确允过真心。 或者说,他真喜欢过对方。 瓜葛种在刚出国,彼此互作陪伴慰藉,匆匆凋敝于第二年,并且分得不顶愉快。什么钥匙配什么锁,真捅破窗户友转恋人了,才发现是那样水火不容。 牌过三巡,中间开了几瓶酒。 酒精催生困意,众人对牌的兴致也便暂打靠后,权且就此散了。 下半夜唐应生将女人支开了,约陈彻去泡足浴。 “你爹那傍家儿跟你一道出的国,现在也回来了?”唐应生点根烟,开门见山。 “没回,人还留在国外,把儿子安顿好再回。” “我寻思你爹这也是被讹上了,甩不脱啊。” “他怎么甩脱?”陈彻手肘搁在椅把上,倦怠的形容,“牵扯了那么多秘密,一脱手就是死。” “这就叫没想好后路,起先为避风头当成院长,让你们把钱带出去,这一来青山是在了,柴可不一定有得烧。” 唐应生喋喋不休,那把沉嗓挺具催眠效应。 陈彻恍惚只听几句,就伏盹睡了。 而后,入了个渺远的梦…… * 零五年进暑的福绥大院,蝉鸣盈耳间翠绿浓淡。 陈小少手倦抛书,仰卧在藤椅上,二郎腿架得有板有眼。 他在门外阴凉下,门内躺着升帐之后补眠的尤戚戎,穿身白冰纹绉单袍,怀抱个收音机听戏。 听的自然是昆曲,受幺女耳濡目染已深。 唱腔细如一根针穿引着日光,春秋词笔正是《墙头马上》: 墙头马上遥相顾 一见知君即断肠 …… 笑随戏伴后园中 此时与君未相识 陈彻听得呵欠连天,扑扑扇子游目四顾,从而瞧见院门边徐嘉的身影。 还未长开的清瘦四肢,探头探脑好似举目无亲,尤显懦弱可怜。 他失笑,从椅上挣起后疾跑过去。 彼时的徐嘉望见他迎向而来,有种守株待兔成功之感。 “来找我?”陈彻刹住脚,握着扇子在胸前摇了摇。 “嗯……”她低应一声,慢慢摊开手掌露出钢笔,“来将这个还给老爷爷。” “……嚯,那便不是来找我的。”他使坏,“没意思,我回了。” “嗳!”小姑娘连忙找补,“你就当我找你吧,帮我把笔还给他。” 陈彻被声音截停,回眸间对住她一脸急相。 怎么说,她像是泪水尤其丰沛。 这一闹,眼圈儿就泛了点红晕。 “你别哭啊,”他不敢再恫吓,“逗你罢了,我可怕姑娘家哭了……” 徐嘉抵住下唇摇摇头,“我没哭。” 意犹未尽,抵死逞强。 陈彻笑出了声。 “你上回给我写名儿,我也没猜出个谜底,你不如再写一回罢。”他不疾不徐道。 “在哪写?写了你就能帮我还笔吗?” 于她而言,钢笔兹事体大,其他都往后排。 毕竟这是她父母教的。 徐氏夫妇,虽为中产阶级,却信守“礼教之大方”,家风历来传统周正,绝不许小女无功受禄,更何况是这样矜贵的东西。 徐嘉因此没少挨骂。 “嗯。”陈彻沉吟几秒首肯了。 于是她拔开笔盖,抓来他的手在上面写。 笔未填墨,但走动后也在他掌纹落了无形的筋骨。 徐嘉反复数次,才让陈彻看清首尾,更看清她垂落颤瑟的眉睫。 嘉…… 亏他一直误以为“加”,“加号”的“加”,也就是+符号。 +又可与十字乱真,而他本名谐音是“十七”—— 小毛孩的臆想就这般天马行空。 陈彻作恍然大悟状,“‘郭嘉’的‘嘉’呗,你听过《三国》的说书吗?曹操的第一谋士。” 徐嘉懵懂摆了摆首,皎亮的眼眸。 “那算了。”他扇风,老沉沉腔调,“这下我可算明白了,无憾无憾。” 语罢,这人便甩袖回身,扬长而去。 徐嘉缓半天才发现笔还遗落手中。 迭声呼唤无果,又觉岗哨森严可怖,她没胆子僭越。 终究,笔仍未归还。 …… 三月后,陈健民的蹊跷行迹在尤黛雯处露了马脚。 真不违老黄历:人在做,天在看。 那天下午,望江茶楼开张统共两笔生意,一笔做的是尤奕钦三口,另一笔做的便是陈健民和他傍家儿。 当日的天色厚沉,像是浮满脂粉的水面。 又或者说,它就是名伶戏罢卸妆用过的水。 尤奕钦正往茶瓯中汲水,解完溲的夫人一脸惊骇小跑过来,睨一眼不谙事的婉婉,对他附耳道: 三妹夫和人幽会,就在东角那张桌。 闻言尤奕钦啪地摔落了长柄竹勺,水花迸溅。 “当真呐?” “千真万确!”他夫人有那么些幸灾乐祸,哂笑着抬手指过去。 指尖穷尽头,花格窗内影影绰绰两个人,还果真有个陈健民! 尤奕钦倏尔惴惴不安。 他觉得自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 毕竟佛门里,开解门闭悟门,他心上猛可压了块大顽石。 反之,他夫人倒喜难自抑。 瑞珠撞破秦可卿淫.情似的,慌忙掏出手机速拍几张,留作证据好折辱尤黛雯。 照片时隔不久,便传至正宫手中。 是筹之已熟还是无心泄露,自不必说。 总之,掀了场血雨腥风,萦绕陈家房梁数日不退。 以往,尤黛雯对陈健民的不安于室是惯于睁只眼闭只眼的,权没看见,日子能过就行。 这下闭不成也过不成了—— 那傍家儿不是谁,竟是她师妹王艳。 她看着那照片,直感到有刀在体腔内绞动。 何况前不久艺术团为大赛筹措竞选,尤黛雯在《桃花扇》主役之斗中败了北,就是败给的王艳。 一仇未了更添新仇。 有几个秋后给她算账? 尤黛雯此人肠内的弯弯绕不走寻常。 她寻夫摊牌竟拽上陈彻一起,以为这样即能助长气焰。 隔天她就带上儿子去了医院,上下翻找遍寻不获,又去排场所有可疑的地方。 路上便给陈彻洗脑: 破坏家庭,抢走你爸,以后可能还会把我换走,你就得了个恶毒二妈。 用词直白不考究,恨不能让他即刻产生仇意。 不得不说,收效甚好。 是以,当日尤黛雯在少年宫门口逮到培训下班的王艳。 陈彻觑见她,又觑见她身旁牵着的徐嘉,就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 将后者也一并恨了。 * 梦醒时分,唐应生粗嘎的音调割穿了耳膜。 陈彻蓦地坐起,身畔在问:“你他娘多少天没睡了?我喊了半天。” 他无言以对。 偶尔人不情愿醒, 非是因为太困,而是由于梦太深…… 拽着他不给醒。 陈彻扭头,已过了酒酣耳热的状态,开嗓清醒道:“几点了?” “快三点了,你怎么着?就近开个房间睡还是回去?” “回吧,回大院陪陪老爷子。” 他抓来大衣往身上套,不提防碰落了兜里的手机。 屏幕忽亮,现出零点前的一条未览消息: “我找到钢笔了,改天抽空我拿给你,或者你来拿也行。” 陈彻眉宇一抬。 那备注至今未变—— 一只竖耳小兔,和一对符号: + + 。 * 阿兔是徐嘉的绰名,缘故可追溯到换齿期。 新牙在门牙未落前冒了尖儿,一山同容二虎,年轻力壮的将老牙顶龅了些。 总的来说无伤大雅,只是逢人都觉得像兔牙,于是就得了这个叫法。 但小姑娘在青春期大多敏感,美观是头等大事,所以徐嘉于高一安了牙套。 其实另有隐情: 她是在彼时喜欢上陈彻的。 女为悦己者容,人之常情。 “阿兔,起床吃药。” 徐嘉应声醒转,天不过蒙蒙亮。 唤她的人是丁瑜,念的麻醉学。 嗯,此名之根深蒂固,连大学玩伴都在用。 “几点?”她下意识问。 “差十分钟六点。” 也即是她雷打不动的服药时间。 徐嘉所服药物为盐酸氟西汀,俗名百优解,对症疗她罹患三年许的抑郁症。 当初医生说了,得亏她病况尚轻,否则区区此药功力怎够。 又嘱咐她,每日清晨吞服,切忌妄自断药,断一天都不行。 徐嘉这病,瞒天过海地未让太多人知道。 整个大学里只数丁瑜了解因果,且她习惯早起,遂将提醒服药的活揽到自己身上。 丁瑜这人在交际上是个门清。 趋利主义,谁与她好才同谁玩。 搬宿舍当天,她独自拖三个大箱子无所依靠,遇见路过的徐嘉拔刀相助,二人协力克服了几层楼梯,没想还是分的同一间。 北区宿舍饱和状态是六人铺,而这间至今都只为她俩所用,日常除了分头上课皆待在一起,也给了交心更多的机会。 就此,投机的人越走越亲,情同金兰。 潦草套了件外衣,徐嘉慢吞吞下床吃药。 丁瑜手中卷本单词表,偎住爬梯盯着她看。 小姑娘体格过削,俯首饮水时袒露的后颈脊线格外醒目。 人言“多愁多病身”,丁瑜一度以为讲的就是她。 只不过徐嘉并不荏弱。 丁瑜鲜少见她流过泪、服过软。 抑郁症不是什么善茬儿,极蚀患者的心智,单说注意力低缺这点就够人一受…… 够大学在读生一受。 然而她都自己扛,课上比谁还精专,课下也勤勉得很,每学期科科绩满,简直堪称奇迹。 一个道理: 三言两语能道尽的事,内里不知藏了多少艰辛。 那会儿丁瑜问及徐嘉病因,她同样一笔带过: 原生家庭逼得太紧,高考分数留有遗憾,爷爷意外归西; 倾心一人主动去追,好容易修成正果后早恋又在双亲那里败露,是她提的分手,提完酸心彻骨良久,而对方不费吹灰就放下了前情。 “大概我跟他那段,他从未往心里搁。” 丁瑜便讲:“你这样也不值得。” “外人看了都说不值得,”徐嘉叙旧时爱挂一副淡笑,“其实……我打小就认识他了,那时不谙世事的只觉得他挺有趣,往后就有了那么点情窦初开的意思。” 丁瑜呷呷一笑,怪不得了,青梅竹马。 “也算不上的,就是结了点缘。我上初一后他不在大院里住了,我们便没再见,重逢发生在高一吧……” 过河碰上摆渡,巧极了。 当年陈彻中考失利,老爷子给他安进炮/兵学院附中,未卜那地儿生源良莠不齐,反而助势了他的刁顽。又是闹架滋事又是渎逆师长,老爷子很快悔不当初,托后门将他转到了市一中。 如是,便和徐嘉碰上了。 这二人的命轨总在不期而会。 可那一回不甚愉快。 前嫌未冰释,陈彻仍误会着徐嘉和王艳的关系,初见她没使什么好脸色。 偏生班主任乱点鸳鸯谱似的,令他们当了同桌。 大抵,是想让小姑娘匡着管束他。 他落座于侧的瞬间,徐嘉生怕他记不起自己一般,勉力侧过去给他看清全脸,心里的期待好似马良笔,于面上画了个天衣无缝的欣笑。 老师介绍完毕,她方始知悉他全名。 “原来你叫陈彻。” 陈彻自然没忘记她,凿凿有据道: “拆散人家婚姻是伤阴骘损阳寿的。” 徐嘉闻声不知就里。 “你说的什么?” “你自个儿明白。”陈彻一句说罢,当即托住课桌外拽,划定楚河汉界。 徐嘉不提防任泼一身冷,郁结至极,视野覆了层汪汪水壳,眼珠浸泪浸了一整天。 实际上,小姑娘高中三年过得都像绛珠仙子恩报神瑛侍者。 那眼泪是不要钱地爱掉。 哭、屡屡丧气、失眠惊酲,早有抑郁症先兆。 她父母教育理念老化,动辄即是冷暴力相待。 徐嘉因而将异状瞒了三年余,等覆水难收了才悉告实情。 药吃完,也无福贪图回笼觉。 “起这么早也有课啊?”徐嘉上午满课。 丁瑜挨近寸步,给她炫耀薄施脂粉的脸,“没课,起大早是准备跟他去森林公园。” 言中所谓“他”,是年长其十岁的男友。 徐嘉未谋面过,余的亦不了解,只清楚好姐妹情场直球的本性。 “诗酒趁年华,大十又何妨”“只谈风月不谈恋爱”,诸如此类,是丁瑜的逐爱箴言。 她就笑应:“一首千嬅的《烈女》赠给你。” 丁瑜盘亮条顺,俨然有风媚的姿致。 齐肩发丹凤眼,衣装永远入时,四季都露个脚踝,依本院男生评点: 又辣又正。 她俩的交深便有如冰火相配, “这都秋天了,草木枯败的,森林公园有何可玩?” “你没听过吗?醉翁之意不在酒。” “……好,当我傻了。”徐嘉笑得无奈。 丁瑜斜顾她片刻,慢慢凑过来搭住她肩膀。 太瘦了,下颌进肩窝,仿佛剑入鞘。 “我们阿兔什么时候能碰到个好人家?” 徐嘉渥手的热杯一颤,“估计是下辈子。” “不至于这么悲观吧?” 她背过脸垂下眼眸,“我开玩笑的,总不见得……普天下就没个人能收得住我。” * 那厢福绥大院尤宅门口,闲散高卧藤椅的陈彻打了个喷嚏。 太过突然。 他自个儿便疑窦呢,是谁私底下将他念叨牵挂。 早饭那阵子忙,忙过站祖孙俩就各自晒起了太阳。 老爷子最近勤修五禽戏,正扎实了马步在练,划拳的发声喊好不豁亮。 陈彻双眼似睁非睁,嘴角禁不住上滑。 “您老八成还能再活个百来岁!” 此话倒打在尤戚戎肋骨上了,不爱听。 “你放屁!我要再活个百岁作甚,真那样你姥姥都不知投几回胎了。” 陈彻后脑枕着双臂,鼻间轻出一声笑。 这二老,端的叫一个情深意笃。 尤戚戎与亡妻的情路也是坎坷多舛。 当年他由父长草率包办,先娶的同乡邻家次女,既无情感基础,又颇令他隙嫌对方的粗品野风。 他实则有个无猜的青梅,奈何因横祸落了腿疾,尤家那等讲究挑拣,自是抵死也不允这姻缘。 两人就这么硬生生被拆散了,等尤戚戎投笔从军,更是十余载不通来往,也与天人两隔差不离。 往后,世风太平开化,他自行伍归乡,看见爱人境况凄惨,才用誓死的决心与原妻和离,从而圆了这桩总角夙约。 尤戚戎对亡妻爱之切,说二点即可体现: 奠祭当天,他跪匍在孝幔内哭得全无形状。 有人斗胆试问,尤老今生可还有憾事? 他答:“憾就憾在,欠了她十几年。” 终究,来者不可追。 勇敢再多,到底拼不过时间。 言至此,尤戚戎揎拳捋臂着望向孙儿,“我就纳了闷了,你姥爷我一身佳良品端,你怎就效了一点也无?我对你姥姥的长情天地可证。你倒好,成天到晚脂粉堆里乱蹦跶。” 陈彻打诨,“那说明您的基因没拼过我爹的。” 语落他兀自发笑,气得尤戚戎鼻歪眼斜。 第6章 第六章 病生课上,徐嘉拒听了父亲的来电。 等到下课铃响再回拨。 和方才二十多分钟的焦心预测无差,对面一开口即问:“最近药有没有好好吃?” “有。”她耐心答道。 “还剩多少盒?” “昨天才去买,够吃的。” “好,千万别断。真断了也要同我说实话,不许撒谎。” 徐嘉不动声色深纳一口气,“放心,不会再骗你们。” “嗯,但愿如此。周末有课吗?没课回趟家,你妈总念叨你不好好吃饭。” 她回一句“明白了”,那头掐断极快,烟未烧完便碾灭似的。 徐嘉攥紧手机木怔在走廊里。 间或有同学接完热水经过,客套与她招呼,她皆笑应,可是皮笑肉不笑。 古怪得很,但也比患病早期进步许多。 徐嘉初得抑郁症时脾性最是拐孤。 忽冷忽热,大悲大喜,人情交往上格外随心所欲,不情愿搭理的绝不搭理。 她认为讲废话浪费时间,又激不起任何对外物的兴趣。何必要讲? 用时兴的词总结就是: 纵然脸生得和言秀气,却要拧巴个“厌世”人设。 丁瑜后来善意指摘过: 即便你有这病,也不能总把负面情绪凌驾在别人身上,愿意和你交流的大多还是真心待你的。你再怎样控制不住焦虑,与人沟通必须得心平气和。 又没人欠你差你,臭脸摆多了,人背后不定如何说道。 她思前想后觉得挺有道理。 于是开始改进,虽然于父母面前依旧有困难。 徐氏一家三口的关系极度微妙。 徐大为是人民教师,轴里轴外的迂腐人格,毕业上岗四五年还不识儿女情长为何物,毕生热爱尽给了数学。妻子姚兰跟他是上辈凭媒说合,爱不爱的谈不上,经济条件议妥了便直奔婚姻殿堂。 当初筹备婚礼前,姚家人对这穷酸书生仍有不满。 房子还得两家人合买,工资看得那样紧巴,连掏钱拍套体面结婚照都仿佛赊掉他半条命。 婚后三年姚兰才怀上徐嘉,顺产后奶水不足,委屈低落的时候徐大为也没见多贴心。 如此,二人给徐嘉营造的成长氛围多少略显压抑。 旧式婚姻到底害人。 害当事者又害后代。 这倒也罢,徐嘉过不去的心结另有其他。 徐大为有一个老派教书人的传统和严苛。 他既不许女儿讲究打扮,更不准她有任何早恋心思,一旦发现立刻扼于胚胎里。 徐嘉至今还常常噩梦,梦见自己给陈彻写的那些小纸条、手抄的几本歌词全被父亲撕掉的场面。 哪怕是梦里也不敢回忆他的面目,那种近乎见鬼的罗刹脸。 他勒迫她,不分开隔日就去学校找男方。 徐嘉哭到地崩山摧。 两相权衡后,她还是屈服了,当晚自习课便向陈彻提了分手。后者闻言有一瞬的愕然,问她要一个正当理由,她也没给,只答“我甩了你,没任何原因”。 往后她成绩一直不理想,徘徊在提分吃力的尴尬线。 徐大为就将其归咎于早恋。 原本高中阶段,三口团圆上桌的次数就少,偏他一逢机会就揪着此事不松口,能从摆筷说到清盘下桌,言辞特别刺心。 徐嘉到了学校照例避不开陈彻,低眉不见抬眉见。 打心里说,她始终喜欢他。她是那种被家庭逼到胆小又有反骨欲望的人。 倒也曾妄想重新开始,但陈彻之后没空窗过。 那点希望便渐渐溺毙了。 徐嘉并不记恨父母。 只是感到遗憾,当初其实可以更勇敢一点。 * 陈彻才发现姥爷佣雇的管事换了人。 原先那个阿婆在家里呆了五六年,他问起为何要辞歇她。 尤戚戎一言难尽的神色,“还不是你妈。编排人家居心叵测,图谋不轨我的遗产。好话歹话都被她说遍了,人家勤勤恳恳干了许多年,怎么着也忍不了哇,自己跟我辞的,我也不好留她。” 陈彻手里把转着姥爷的多宝串,灰青烟幕后了然地挑眉。 “那我不意外了,”他笑,“这德行像她会做的事。况且近年什么保姆敛财的新闻蛮多,她这人成天到晚瞎琢磨。” “瞎琢磨也不搁到该琢磨的地方。我寻思当初你爹追她,后来婚内出轨,这些事儿我都劝过,她倒装聋、脑子也不好使了。” “她好强。”陈彻眸底一层晦色。 好强得很,连离婚撕破脸都觉得是跌份,跟陈建民纠缠至死总好过弟兄面前抬不起头。且何况她清楚陈健民的秘辛老底,爱极了他想松手又松不开的怂样。 “两个人折腾许多年,苦的不还是你。”尤戚戎难得对孙儿露出怜眷。 “还好吧,我苦吗?人都眼巴巴妒忌我的家境呢。” “你是我看大的我能不明白吗?面上好像不痛不痒的,心里头八成也难受。” “哎……我求您了,别说这种话,”陈彻从长椅中浮起来,蜷了蜷肩膀,“怪他妈肉麻的。” “你个王八蛋!”尤戚戎失言片刻,又抬腿想踹他。 祖孙俩只隔几步。 陈彻淡定避开了。 粗陶壶内茶水滚沸,热腾气漾得尤老夫人的音容仿若在动。 尤戚戎望过去,定定怅然许久。 “等你在你大舅的公司有了着落,陪我去趟普陀山进香,给你姥姥做七十五阴寿。” “成的。” “你姥姥生前爱去,还替你求过愿,保佑你一生平安健康,娶妻生子顺当无忧。” “……我那会儿也才五六岁吧?” “怎的还不乐意啊,你以后谢她都来不及。” 陈彻掷下串珠,托腮道:“哪能不乐意。借姥姥吉言吧,要能真如此我就阿弥陀佛了。” 闲坐半晌,管事刘妈撩开门帘子进了屋。 她是个本乡绍兴的遗孀,来时被尤黛雯提醒过自己干不长,行事分寸尤其妥当。五十八的岁数,配张极年轻的脸,随性搽点面霜也能看出五官不俗。 刘妈抱一叠刚晒暖的小毯,走近了分予祖孙。 路过尤戚戎时他仰头看她,微笑好似扁舟泛开。 “你总是周到,心细如发。” 刘妈赧然,撤两步道:“刚刚接了电话,您二公子晚上来看您。” “哦聿中要来,”尤戚戎若有所思,“那就乘个顺水船……” 他望向陈彻,“晚上给你办个洗尘宴。” 老辈人向来作兴这种无用的热闹。 陈彻反应平平,“有什么好办的,二舅是来探望您的,回头又背地里讲您偏心。” “我说办就办!”尤戚戎把脸一横。 “行行行,那就随您。” 刘妈留下两盏茶,无声息地退离了。 人刚走远,尤戚戎即刻端起茶,啜两口自在地笑语:“你把嘉嘉丫头也叫来吧,我可欢喜这小姑娘。” 陈彻愣了片刻,喉结起宕两下。 “您想请啊?”他偏头睨向姥爷。 “嗯,想请!”尤戚戎语气笃定。 “那您自个儿联系……我不联系。” “为啥?” 陈彻别回脸,淡淡含糊其辞,“以我的身份去说,人肯定不愿意来。” “你们何时闹这地步了?是你欺负人家了吧?” “什么叫我欺负她……” 陈彻断续半天,也想不出合适的后文。 他欺负她,这样讲似乎挑不出错。 确实欠她怪多的。纵然他不肯承认。 但她这些年看来过得也挺好,没他照样生龙活虎、四体安康呢。 陈彻就这样七上八下盘算良久。 那头尤戚戎打断他,手摊过来道:“你把人家号码给我。” * 丁瑜直玩到傍晚才返校。 四点半,大范围下课的时间。 她来空教室找到课后自习的徐嘉,当务之急便是展示男友赠送的包。 gi本季度新款,纸膜都舍不得拆。 徐嘉吝啬地给了轻微的赞语。 “你就这反应?不好看吗?” “好看好看。” 仍旧是敷衍。 “……你这也太干瘪了。” 徐嘉无奈把半身一摊,“不是,你还要我怎么说?我对奢侈品真没什么鉴赏能力。你还不如发发朋友圈微博,晒到什么小红书上呢,保准彩虹屁如潮。” “行吧,”丁瑜细致将包原封搁回,“左右我不能指望一个榆木开窍。” 黄昏澄淀下来,渗入窗照于徐嘉眼底,坠进一汪深池般的空洞。 她又有心思! 丁瑜研判几秒作此结论。 “怎的?”她随拽一把椅子,反坐上去面对徐嘉。 后者沉沉叹口气,慢腾腾掏出手机展示尤戚戎的短信。 半时辰前发来的,地点事宜都讲明了,还用上“恭请”一词,闹她陷入但凡拒绝就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丁瑜默读一番,捞起面庞道:“就那人的爷爷?” “姥爷。”她纠正。 “管他爷爷姥爷的,总而言之和他有干系呗。”丁瑜歪脖打趣。 “嗯。”徐嘉讷然。 “去吧……” 对面沉寂半天,竟给出如是回应。 “去?” 犯得着这样没出息?徐嘉都疑心此人精神分裂。 以往丁瑜尊崇的恋爱哲学是: 男欢女爱,露水情缘,在一起图开心,分开了去tm。 也就因此,她每每与徐嘉聊起陈彻,给的评语皆极尽难听。 丁瑜凑近了掖整她头发,随即给她掰扯道理。 “你看啊,他姥爷突然给你发信息说要请你,你不觉奇怪啊?这绝对是他自己想要你去呢,拉不下那个脸才让姥爷使舵,恁简单的理儿你都不明白啊?” “再来,你去了就代表要跟他交涉吗?我看不用,你就不能耍点狠,冷脸锉锉他意气啊?” 徐嘉不言声。 隔长久手机又来短信催请—— 望你务必到场! 一个感叹号,伸只手进她胸腔拽得心脏陡紧。 “……我他妈。”她想骂粗。 “你他妈就去呗!” 就此迟疑顿滞着,徐嘉猝然想到——“我还有笔没还他姥爷呢。” “嗯,有正当理由了。”丁瑜嘴皮犯贫。 “我认真的,”她剖白,“那东西待我这里,天天都膈应着我,我早晚要还,还了就两清了。” “对啊,所以我说了,你别整日遇到点儿事就看得比天还大。你就带笔赴宴,别的一概不谈!” “那我……答应了?” “应吧。” 丁瑜颔首利落,言毕扒着椅子起身就要带她回寝捯饬。 “捯饬什么?”徐嘉否肯了。 “你不穿扮得好看点,让人看了悔不当初啊?” “没必要。” 小孩子脾气,她不稀罕。 第7章 第七章 宴设于萍水楼,本帮沪菜会所。 说起来还与尤戚戎二子尤聿中有千丝万缕的渊源。 他算是兄妹里头最会钻营奔进的人。 早些年由老爷子空降警.卫.团任个闲职,呆了半载嫌不够磨炼人,离了职跑去和人折腾地产,小有起色后又在其他行业有所涉猎。打蛇随棍上,一本万利,不多时就成了大鳄。 尤黛雯还经常怀疑自己多年走背,八成是他暗地里养小鬼,吸食了她的运气。 也是诡异。 三兄妹没一个真正在情路上顺遂。 尤聿中亦然。 他与原配是实打实的真爱修成,却也没坚持许长。两人各种摩擦,女方渐渐将仇恨结在他身上,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加。其后离婚的交涉僵持了大半年,儿子尤适跟的父亲,名下婚房划给了女方。 尤黛雯因之看了好久的笑话。 他自然不服气,立刻收拾旧山河,鞍前马后地找起鸾胶来续弦。 这鸾胶不是别人,就是萍水楼的老板娘。 不过尚处苦追阶段。 尤戚戎领头上了楼梯,应侍早在一个递一个地支使, “去将老板娘喊回店里,有贵客!” 老爷子闷哼一声。 他对二儿子看上的人选颇不满意。 视婚姻为儿戏的三度闪结闪离,带一双儿女,还非同一亲爹所生。他都看不透尤聿中究竟图什么。 后者步子迈得大,两步三下追上虬扶住他胳膊,殷勤有加。 “来带您老试试新菜,沪菜您吃得少吧?这地儿您从前也没来过,今天就感受感受。” 尤戚戎枪打儿子热络,“我就跟你说开了啊,今儿是你死活要来,说什么熟人的店好招待,可不代表我点头这门亲事。不代表啊,你记牢了。” 当面锣对面鼓,尤聿中唇角一坍。 他好没面子。 凭什么起初三妹那桩乌七八糟的姻缘都能得父亲支持,搁自己身上就这样难?他回眸掠一眼闲散抄兜的陈彻,愤懑到恶狠狠咬牙。 那厢陈彻撞上他视线,不咸不淡扯开唇笑着回敬。 “二舅看着点路,仔细莫摔了。”他道。 尤聿中心底啐了一口。 盛宴准备太迟,只有厢房能用。 但调兵遣将也使来了许多人,除开病中饮食多禁忌的尤黛雯、忙得不见人影的陈健民,一家上下基本都请齐。 徐嘉甫一下车,婉婉的身影就自身边飞箭而过。 她俩仅仅有过一面之缘,就是那回在楼外楼。 往后她再了解这姑娘,都是通过陈彻口舌聊及的途径。 他其实尤为疼爱他表妹。 上辈的恩怨没袭结到他们身上,很难得。 婉婉穿身红裙,吟吟笑声掀起一路的虹影。 她到门口冲楼道高呼,“表哥!” 徐嘉蓦地顿步。 店门并不高阔,迂长石级都全然隐在了穿堂里。 小姑娘清脆唤音一落,穿堂深处即回馈疏懒的一句:“又长高了啊。” 洋梧桐叶子在晚照中萧萧婆娑。 徐嘉站了一会,那动静仿佛在拨她耳廓,拨得又痒又麻。 婉婉整个地蹿进去了。 对话还能给她听见。 “我真长高啦?妈妈还总是说我不长个子,什么净横长不竖长。” “她那是逗你,小姑娘要太高作甚,这样已经很好。” “嗳,要不我说就你疼我呢,十年如一日地会哄人!” 婉婉有种与年纪参商的早熟。 机灵、顽皮、嘴敞,这点倒同陈彻一样。 徐嘉又干站良晌,待穿堂内没了声气,才抬步向前挪。 她这次带了包万宝路凉爆。 踏步门槛的刹那退堂鼓一敲,就这么背过身来伸手寻求烟的解围。 陈彻折回来,其实是想着照应一下后续的来客。 结果目光照应到了蹲坐在门槛的徐嘉。 眼见她将半开烟盒晃了晃,随后垂首衔出一根点上。 青烟即刻袅袅。 犹如一位信女坐于佛堂口,怀抱签筒摇出签板。 陈彻笔挺挺注视画面。 到底脸上目中何情绪,他自己都不知道。 半分钟后,跑下一名门倌,大抵认为徐嘉这座位有碍店容。 他过去遣人,训练有素地客气。 “小姐,我们这里不给坐的,您是来用餐的吗?” 徐嘉抬头望他一眼,迅速站起来道歉。 她拂袖捻烟回身。 从而,视线碰上了楼道穷尽的陈彻。 * 这人今天穿一身玄青色正装,对比度偏低,剪影绰绰在昏灯里,要是完全黑下去,铁定叫人看不见。 徐嘉反应几秒,发现齿间还叼着烟。 双肩包斜吊在肩膀,一副混事学生妹的形象。 她把烟速速丢了,复扭头间才觑见陈彻莫名其妙的笑。 好像逮她现行得逞,遂傲慢嘲讽。 “抽的什么那样好味?”陈彻缓缓开口,“临进门了还上瘾要来一根,地那么凉都顾不上。” “……” 徐嘉恨不能将自己缩埋到足底。 片刻,她扬起下颌驳道:“我们老烟民就这调性,你们轻易不懂。” “奇了,我这老烟民没听说过。” “个例。” “以偏概全。” 徐嘉凉声一嗤,拽拽包大步向前。 陈彻居高临下望她走近,素白面目愠得泛红。 她擦过他身侧也不留心,疾趋着抢了数步。 二人就此一先一后拾级而上。 厢内笙簧盈座。 尤戚戎距离甚远便望见了徐嘉,笑容可掬地目视她走近。 陈彻懒漫跟后,再度怀疑自己与她孰为亲生。 “上课很辛苦的吧?”老爷子问候徐嘉。 “还好。”她落脚于桌畔,浸在一圈生分眼神里。 尤戚戎正想说话,婉婉贴上来置喙打岔,“姐姐好!” 如此自来熟。 徐嘉施然回应:“你好。” 小姑娘善于观察,一见她来时是谁随行。 又回想适才表哥半道回头的举动,当下便妄断, “你是表哥女朋友吗?” “……” 尤戚戎轻轻拍落了她掌中的杏仁,“小孩子不要操心这种事。” “我哪里还是小孩子啊!” “吃你的杏仁,怎都堵不住嘴……” 尤戚戎同她闹完,转向徐嘉笑。 后者抓住此机会,握出兜里的钢笔呈递过去。 他颇为惊讶,“还留着呢丫头?这笔到今天也算是高寿了。” 徐嘉到嘴的话又因歉仄滞留。 “嗯……太珍贵了,所以一直妥善保管。” 陈彻悠闲的步伐落至老爷子左首,和婉婉两侧相夹他而坐。 他一坐定就架腿凿起了坚果壳,仁儿都攒起来给婉婉。 俨然有种目无余人的态度。 “所以今天带着,是打算让我叙叙旧吗?”老爷子呵笑。 徐嘉顿默一霎,摇头道:“不是,是打算原物奉还。” 那阵不断的凿果声倏尔一顿。 “啊?”尤戚戎惊异,“这怎么说得过去?我尤某赠礼一向不存在收回来的道理。” “可它贵重,也不该属于我。” “嗨,丫头,你心思可真重。这笔原本就是我赔给你的,你这一来真是折煞我。” 语罢他就正身不看她了。 老牦牛再怎么爱惜羽毛,也有自个儿的脾气。 如此双方僵峙一时。 那头椅子忽而一退,陈彻离了座到徐嘉跟前。 “给我吧,先吃饭。”说完拿过那支笔搁进口袋。 徐嘉后知后觉感到轻松。 又矛盾地生些微妙的不悦。 这感觉很快被两口酒精冲淡。 人生当浮一大白!老话终究有道理。 等到宴客齐活,座次按例引起一番推让争论。 陈彻倒有“自知之明”,踞着老爷子次位不动弹,连婉婉都将位置敬给了父亲。 尤聿中眼瞧少顷,悄默声儿地支起身旁尤适。 一个眼神送他到了陈彻椅后。 陈彻毫不受用,啪一声燃着烟。 “您待会少喝点。”一面向老爷子说,一面胳膊悠哉搭上了椅靠。 尤适下不来台。 对面尤聿中恨铁不成钢地剜他一眼,唇语叫他偃旗息鼓还巢。 陈彻的眼梢当即噙起了笑意。 宴启,美其名曰为陈彻洗尘,实则七嘴八舌最关照的还是各自的现况,和尤戚戎往后安置的居所。 桌上和颜悦色换盏,桌底不透风地较劲。 徐嘉把笔还了,也放下一桩心事。 筷子动得极少,倒是一直在喝酒,喝到耳内血潮嗡嗡。 偶尔和陈彻的目光短兵相接,她认为自己克制得极好。 一定足够硬气,她心道。 大概是吃到后菜上桌,徐嘉终于感到不胜酒力,昏头昏脑离席至窗边吹风。 早前陪丁瑜泡过酒吧,对方越喝越酣,她三杯即倒。 丁瑜便讲:“你这样子哪成?会喝酒也是好本事,能助你逢源的。” “……那我还是不要逢源了。” 徐嘉笑着回想,探身出窗。 夜色下的平城鳞光闪闪,一张人间星光缀点的地图,半面妆的烟火气儿。远有吉他声断断续续淌过来,微风是醉人的燠热。 唱歌的是个女生,声线细腻温淡。 原伴奏的钢琴、二胡、筝弦一并消去了,从而歌词格外清晰: “转多少身/过几次门/虚掷青春……” 徐嘉豁然眼晕一湿。 “我的心里从此住了一个人/曾经模样小小的我们/那年你搬小小的板凳/为戏入迷我也一路跟……” 趴的这梁窗框可容纳四五人的长度。 故而陈彻何时来的另一边,她实在没发现。 两眼发红地一转身,满面难堪又被他看了个精光。 这人脸色看不出冷热。 倒是慢慢挨近了,烟草味激得她冷不丁清醒。 徐嘉后撤,口袋旋即伸进一只手。 就像他硬生生缝进去一样。 “做什么?”她拧眉抬头,脑子里七荤八素,胃肠翻风滚雨。 “笔……你还是自个儿留着吧。”酒气热息蛮横扑进她鼻间。 “我操!”小姑娘借酒开始撒泼,“你烦不烦啊,都还回去了又给我,存心闹我呢吧!” “……”这阵仗陈彻真没预料到。 浮浮眉,他退开了抱臂迎视。 粗略审视,这人一副臭脸。 语气更臭,“到底谁闹谁?” 徐嘉噎语。 “你要再抱什么还笔的心思,我就当你是居心不良。” “什么居心不良?” 陈彻掀掀唇角,慢条斯理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 好,她眼下才深切体悟这句的内涵。 第8章 第八章 会喝酒能助你逢源。 今夜一遭后,徐嘉实想将此话无限期拉黑。 没撑到筵席收尾,她吐了三回。 而后足飘目晕地折返酒桌,头便开始淤沉,好似脑仁里嵌一块锈蚀的铅砖,锈斑直浸渍蚕食着周围。 徐嘉不了解旁人醉酒是否也如此受罪。 又或者,她可能真的身体不适。 期间有几道晃影来问她安否,至于语调客气体己?不存在。 “多少杯就喝成这样了?” 徐嘉尚有力气拂开了那只没眼力见儿的手。 不一时,那手又死灰复燃、东山再起。 “能走路吗?马上要结束了。” 随这句话音落,即刻全角度喧嚣起拍拍的四散脚步声,瓷璃磕碰音于耳畔于颅腔。 徐嘉五脏焚烧般地燥热,可四肢又在冷噤。 伏案装尸间,那影子先远复近,注目着念了两个字: “阿兔?” 疑问的语气。 徐嘉因之被魇住了,勉力把眼睛支开,就眱见一颗跌出v形领口的玉菩萨。 酒酽时眼泪是烫的。 纵使就那么零星几滴,亦旋即在她目中生燃两堆火。 火照着她沿记忆长隧回溯,那些奉过一腔顽执虔诚的旧事。 比如从前他来吻她,不阖眼时心绪总跑马向他颈前的菩萨;他浅浅退离后挤兑她不专心,将欲驳斥间又被抿吞了话语。 比如教学楼道登不尽,他于岑静余晖中回身,笑归笑毒舌归毒舌,手仍是不露痕迹递向落后的她。 “你究竟是龟还是兔?”那人安闲谑然,“走快点,赶上我……” “我背你。” 半冻结的时空到底令他们的声线严丝合缝。 “还能认出我是谁吗?”他发问。 徐嘉不作声。 是个只短暂属于过她的人—— 此为她心底的答案。 傶傶促促的背景人声里,老爷子同小辈们拉长拉短完毕,回眸来看孙儿和他身前的一滩醉泥。 许是有滤镜高光加持,他倒不以为徐嘉醉后这疯痴样有多生厌。 “丫头这是彻底醉了?”反而快当走去关切。 陈彻直起身,一筹莫展的头疼面目。 “我寻思喝得也不多,怎就醉成这样了?” “你寻思喝得不多,你全程追踪啦?”尤戚戎斜眼。 “……” 算他讲不过老爷子。 “怎么办?”陈少爷陡然失了主意。 尤戚戎忖度片刻,拳捶掌心道:“门口小梁已把车开来了,不如就将丫头捎回她学校吧,你喝了酒也是不能开车的,但好歹清醒,路上仔细点照看她。” 陈彻鼻间逸出一丝笑,不明意味。 而即贸然道:“多大个人了……” 喝完酒还要人服侍照看。 老爷子听了不乐意,肘弯捣进孙儿腰侧。 “再浑老子回去就杖打你!多大个人了,我教训你像话吗?” 陈彻照旧轻佻的神情,但终究知会依允了。 厢房幢幢的人影渐次稀拉下去。 闹趋于静,徐嘉于是睡得更沉,且由额至面异常的殷红。 老爷子拿定了主张,浑身舒泰地背手转身先走一步。 快活得很,正吊高了嗓门喊戏: 吉日良辰当欢笑, 为何鲛珠化泪抛? 此时却又明白了, 世上何尝尽富豪。 陈彻于缓远尤亮的曲腔中挨极了徐嘉。 “起来,”他扽住她的手回带,“送你回去。” 兔子倒极警敏,挜着胳膊乱舞两下,无知无识反掴他一耳光。 “……” 陈彻面色瞬时阴沉,竭力忍耐着不发作。 “我回哪儿?!不想回家,别送我回家!”徐嘉不由谵妄,收回手在颈圈瞎抓挠。 陈彻蹙眉绞住了那双手。 “为什么不想回家?”随即又疑问,“很痒吗?” 小姑娘苦大仇深地点两次头。 陈彻紧铐她的手不放,左手前抻揭开她领围的遮挡察看。徐嘉周身无插戴,皮肤皆保留最质朴的本真。 眼下,却起了许多红疹。 “你酒精过敏?”他问,手搁上去有如徒手执炭那样烫。 小姑娘摇了摇头。 她怎么存在酒精过敏?若真如此早枉死在那家酒吧了。 “海鲜呢?海鲜过敏吗?”陈彻睨一眼桌上残羹冷炙,想起宴肴中有道翡翠北极贝。 徐嘉失语。 海鲜品尝经历少至近无,原先也没特地去查过敏原,毕竟长这么大委实未曾过敏。 她庸顿的当口,陈彻并并唇已然有了数。 “徐阿兔!你几岁了,都不会照顾自己吗?” “什么我就……” 徐嘉理亏地用视线回戗。 那双眼睛水涟涟的,可仍旧没溢出一滴。 八成是有道无形堤坝,极好地防守住了洪流。 陈彻暗眸迎视良久。 随后,他倏地起身一把横捞起她。 反转的视野跟着将心绪也颠倒了。 徐嘉在他怀里挣得厉害。“你别晃我!” “谁他妈晃你了!”陈彻气极。 “你还说没晃!”怀内人掩额捂嘴,“我又想吐又头疼!” “……” 他都觉得定是上辈子触了业障,从而钟馗写道劫数来刑罚他。 “我走慢点,成吗?您是祖宗,别乱动了。”陈少爷砺着牙冠,当真缓下步速,又要分神去抢救被她挥坠的包—— 造了多少孽来做白眼狼的冤大头? 放慢稳当下来后,徐嘉忽然有股货车转战高铁的错觉。 故而终于歇了声势,由困意拽思绪下沉。 酒精凉拌着梦境找上门,徐嘉支吾清唱了两句《小小》的副歌。 此时陈彻已将其抱到路边,猎猎夜风把她口畔的音符尽夺走。他一面掂掂臂上轻到浮夸的占重,一面俯下首挨近她,“说的什么?” 小姑娘俄延半晌,穷声呼喝道:“你他妈离我远点儿!” 顿时惊醒四野街心数盏灯。 肇事者却大条无比、毫不愧怍地闭目睡去了。 眼见二人毗近,尤戚戎推开副驾驶边门赶过来。 人活个廿三十年的,盐吃得多经验也丰足。他凭直觉反掌探了探徐嘉的额心,当下怵然而怔。 陈彻抬眸来看他。 “怎么了?” “感觉有点发烧啊。” “她在过敏,”陈彻提脚推开虚掩的车门,低身将徐嘉搁进去,手扶上门沿回顾老爷子,“要不走趟医院?或者就近择个药房买点抗敏药。” “成,先上药房问问,不行咱就上医院!” 以此姿势,陈少爷平实的胸膛成梯状,斜角压覆着徐嘉。 后者于荫蔽下稀里糊涂地喃语,一忽儿“你离我远点儿”,一忽儿“我真不想回家”。 老爷子进副驾驶坐下了。 关门动作裹挟进淬骨的寒风,当头泼冷水似的把徐嘉又鞭笞回现实。 也许她潜意识就想找陈彻的茬儿,遂第一反应揪住了他的领带,后者反抗徒然,脸色越发的难看。 “徐阿兔!” 陈少爷身子被动欹斜,慌忙将那只作祟的手握住。 无果,该闹的仍不罢休。 一上一下四目对瞅。 通明街灯应和着徐嘉眼底的蟾光,好似水纹底下摇漾。 陈彻约有些失神,又顷刻间被窒息感打回原形。 “……我上辈子欠你的吗?” “你应该欠了我八辈子!” “……数字倒吉利。” 怪道了。 两人相杀许久,老爷子在前方竟不表意见。 隔岸红尘忙似火,当斩青嶂冷如冰啊他这是! “也有饥寒悲怀抱, 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轿内的人儿弹别调, 必有隐情在心潮……” 还拍着仪表板续唱起来了。 陈彻头有五个大。 几番深呼吸后,索性就势涌进车里,挤挨着徐嘉坐稳。右手“哐”一声狠甩上边门,左手扣牢她肩头不给再妄动。 尤戚戎见那厢熄火了,含笑挥手支使开车。 小梁得令,慢速开动起来。他技术不错,带着车子长驱直入于大衢小巷,畅通无阻。 链珠般灯火在车窗跳出跳进,回文锦卍字般的轮回。 安宁没持续太久。 陈彻方想降下车窗点根烟平复心火,身次人又是一声大喊:“你轧着我裙子了!” “……”耐着性子回头一觑,何来裙子! 徐嘉死命拽他座下的衣布。 陈少爷敛首,毗邻恼怒崩溃的边缘。他夹着未燃烟的手箍住她下颌面冲自己,声气山雨欲摧,“你看清楚了,这是我的衣服!” “你胡吣,就我裙子!”说着又拧了拧。 “你再闹我一会儿把你扔下车!” “你敢吗?”徐嘉怼脸,目中凛然的波光。 “你看我敢不敢!” 陈彻分毫不犹豫,唬人的架势摆得颇有信服力。 小姑娘情绪一阵一阵,眼下就开始委屈。不应该啊,她一向以刀枪不入自况呢,没想泪水终究还是破了围。“你这人真的死讨厌!”她负隅顽抗。 陈彻冷哼着靠回椅背,架腿整理起领带,“成,我讨厌,今儿要不是我你在酒楼睡一晚上!” “睡一晚上就睡一晚上……” 徐嘉说到后来,气息轻到几乎消声。 力气都分给泪腺分泌了,再哭也能赶上水漫金山。老爷子唱什么京剧《锁麟囊·春秋配》,最合时宜的该是太平歌词《白蛇传》。 陈彻晾了她半会儿,缄默地侧过身来,抬手揩她的眼泪。 那动作真是尤为狂癫,有张旭怀素之笔锋。 “我没纸,你将就将就。”他道。 徐嘉不接话,目光避开那只手钉着他颈前,渐渐地,露一丝狡黠的快意。 陈彻发觉异样,遂其低首看过去。 空荡了,菩萨不翼而飞。 “徐阿兔……”他沉声唤道,同时仰起了头。 车厢顶灯不偏不倚正对这里,因而耀亮了某只兔掌上的玉佩,以及以及,她奸计得志时促狭的弧笑。 第9章 第九章 陈少爷未能要回玉佩。 小姑娘酒后撒野,气力蛮不讲理的大,乃至他吃劲地去掰她攥紧的拳头,也只得对玉佩望尘莫及。 他陷入某种濒临无妄之灾的心境,绝望至极。 行车途径一家药房,尤戚戎知会小梁留停,先行下车前往。 陈彻紧赶着正待开门,将出时猛可又由徐嘉拽回车内。 “祖宗……”他无可奈何告饶起来,“算我求您了,往后莫要喝酒,喝不了何必要喝?” 某兔拽的仍是他领带,一面放刁把滥,一面竟还哭将起来。 “我恨你,”她切齿道,“恨死你了!” 小梁于前方听了个大概,拳抵唇角匿笑。 陈少爷依旧架腿的姿势,混不吝道:“你恨我,当初不还是你甩了我。主动退离的人,话不应该由你说吧?” 徐嘉噎语,吮吮鼻子不言声。 她缓缓松了领带,三两下退至拐角蜷缩。心绞痛啊,仿佛有数只引线的针来回穿凿,末了还嫌不够撒几把盐。 眼见她鸣金收兵,陈彻疑惑地看过去,试探的口吻,“不闹腾了?” 小姑娘刚强地别过脸不理他。 那点低低的饮泣声于昏暗处微弱,仿佛琴声断弦前的最后一丝余音,天可见怜。 可陈少爷居然丁点怜惜也无。单手抵开了边门,他边拾掇领带边跨出半身,眼梢带住她道:“下车,带你去买药。” 徐嘉胡言乱语,“你买药就买药,离了我还不行了。” “……”陈彻手指在领带上一滞。 好狂妄的口气! “是替你买药,”他匡正,“所以你得下车随行。” “哦,那行吧。”徐嘉冉冉动弹,俨然一股移驾尊步的别扭气。 陈彻都给逗笑,没等她挪到旁边便犹自走了。 西装未系纽扣,两面衣身被掀起来,流光中的身段好似振翅欲飞。徐嘉抬头看他,恍然极了,以为那样恣睢的背影早就失踪在时空里。 夜色转深,从而街灯愈亮。 陈少爷三步跨上药房门口石级,抄口袋定住了,犹豫后拨身来看她,“动啊?麻溜的。” “快不了。”徐嘉戗回去,照旧慢腾腾着走。 她可是过敏患者诶,这人有没有良心?小姑娘腹诽。 没良心的人哂然一笑,没动,杵在原地等候。 尤戚戎周旋一圈后跑回店口,“人呢?” 问完望见落单的徐嘉,蓦地一掌拍在陈彻肩头,后者吃痛地长“嘶”一声。 “你个没脑子的东西!”老爷子训斥。 “……” 徐嘉一看,笑得酒都醒了。 “人好歹特殊情况,你都不知道帮一把?”老爷子道。 “别了吧,回头又扇我一巴掌、糟蹋我领带的。” 小姑娘就在祖孙闹嘴架间磨蹭到了店口。 见她来,老爷子忙将孙儿推过去,指望助力人情,未卜力量没控制好,陈彻近乎栽在徐嘉身上。 幸好他眼疾手快,一倒两摔之际手臂环住了她的腰。 二人都因此局促不已。 老爷子倒乐乎了,俩小媳妇较什么劲呢? 如是翻腾一番,终究进了店询问。 此时的徐嘉症状已有所缓和,红疹慢慢消了不少,仅仅是皮肤发红而已。药剂师望闻问后,甩两包抗敏药,表示没什么大事。 尤戚戎放下了心。 陈彻抽出手拿起药盒,扫视两眼后确认,“吃药就行了?” “放心吧!正常反应,酒喝多了不适应。”药剂师开单子,“你要心里不踏实啊,给她弄点醒酒的,喝了睡一觉保管全好。” 陈彻面色一僵。 何来心里不踏实!他气到呕血。 * 小梁对平城中轴以北的路况有些生疏。 中途绕路跑错数次,抵步平医北区已过了它的门禁时间。保安室铁门紧闭灯光尽灭,像一道无声的禁令。 陈少爷徐徐升起车窗,回头来看半昏的徐嘉。 “徐阿兔,”他唤,手背贴上她额头,“你回不了学校了。” 小姑娘含糊了两声。 陈彻没听清楚,却很想逗她,于是说:“送你回酒店睡好不好啊?” 兔子登时惊坐起,“不好!” “别听他的!什么去酒店睡,尽起坏心思……去我家!爷爷有空房间给你睡噢。” 陈彻笑出声,片刻后收敛了痞气知会姥爷,“要不还是给送她家里吧?你那儿她也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尤戚戎拧过身子正色,“叫刘妈伺候一下就是了,西边那间房以往也是给婉婉睡的,没什么好忌讳的呀!” “话是这么说没错,能送她回家更好。”陈彻坚持。 对谈潜进了徐嘉清醒意识的缝隙,执意否决,“我不想回家!” 老天呢,她醉成这样回了家还能免死? “为什么不想回家?” “就不想。” 陈彻蹙紧眉侧身,见她颊侧淌下一点水光,下意识伸手去捻拭。 “那成吧。”他收手攒拳,示意小梁打道回府。 车厢于墨黑绸缎上碌碌平滑。 乍清静下来,陈彻倒受虐性质地不习惯,重打好领带斜眱徐嘉,后者歪着脑袋,这会儿是真的睡熟了。 因而才衬出她包内手机的振动。 少爷轻活儿推她,“手机响了。” 兔子抱怨两声,一股脑掏出手机抛向他。 “……” 陈彻接住了手机,落眸屏幕上闪动的“宝贝”二字,额角一绷。 他接起,听见女声的瞬间呆钝了片刻。 “徐嘉!都门禁了你上哪了?你别吓我啊,那畜生没欺负你吧?” “喂?出声儿啊!” “……”陈彻撑额咳了一声。 “怎么是个男的?”那头短路少顷,慌不择言,“啊是你啊!不对你是本尊吗?你谁啊你把手机给我们嘉嘉!” 陈彻开口,“你好,陈彻,徐嘉的……朋友。” 对面沉默,而后作大悟状,一个“哦”字拖得恁蜿蜒,“那行我明白了。她今晚回不来去哪借宿?” 看样子这也是个难对付的主儿,他掂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答:“我送她回家。” 又道:“她酒喝多了,估计没法回你,你有话我可以代为转告。” “……我一猜就是喝酒了。也没什么话吧,我想想……对了,她应当没有随身带药,你让她手机别关,明早我打电话叫她起床回校。” “药?什么药?”陈彻狐疑。 那头好不鲁莽,没等问完就给挂了。 * 尤宅派头不唬人,内里别有洞天地孔室多。 小正房、耳门厢房、东西穿堂,活脱脱一个麻雀内脏。西厢素日就给婉婉独宠。 讲到这,车在门口泊稳的功夫,迎人的竟然是她。 “你怎么跑来了?”老爷子惊喜。 “今天听爸爸讲起招待所的事儿,”婉婉牵上他,“我好想去体验体验,可是爸爸说那地儿不是想进就能进,才来央您,您神通广大!” “嘿哟,可别想一出是一出啊,”老爷子由她搀进去,“那里头没什么好玩的,就一普通宾馆。” 那厢,陈彻索性将徐嘉横抱出车外。 也是滑稽,小姑娘醉死了拳头还握得紧紧,什么叫“贼心不死”,这便是了。 刘妈披单褂候着,见少爷往西厢里送人,眼力极好地跟过去,顺道打了两盆热水。 硬板床上垫三褟,配的是提花红被,绣满并蒂芙蓉,里子是新疆优质棉,保暖效果上乘。纵如此,铁冷的床面还是冻出徐嘉一个寒战。 她在一片赩红中打个挺,猛搂住陈彻的脖子。 刘妈于床边非礼勿视。 “冷?”少爷低声问。 “你真送我回酒店了?!地好凉!” 他忍俊不禁。 “是,真给你撂酒店了,”平静的肃穆口吻,“你就在这儿睡一晚吧。” 小姑娘轻骂几句,脸侧绒毛拂着他下颌,无意识地挨近到一起,大抵认为舒适,加油加酱地揉蹭了两下。 陈彻有些坐怀而乱了,心绪脱了缰…… 得亏刘妈拧毛巾的水声唤醒。 分开她胳膊,他放人平躺后退离床沿。 徐嘉一身虾红与被面相融,睡姿很不老实。 刘妈道:“小少爷,我给她擦身子。” 言下之意,您该避让。 陈彻意会,“知道了,我现在出去。” 四五步到门口,他旋身,“对了,一会儿给她弄点香薰助眠,完事了叫我一声,她还得吃药。” “好嘞。” 出房到宅门口,夜至参横,声息毫无,仅有院外窄巷里叮呀当呀的车铃声。 穹门顶灯泼阶前方寸雪亮。 陈彻站进去点根烟,乏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还没消停一转眼呢,又给蹦出来的婉婉骇了一跳。 “表哥!”她揶揄的神情,“还把人带家里睡觉来了,可以啊!” ……是该叮嘱大舅限制点婉婉的阅读对象了。 “别胡说。” “你们这些大人,一个个地都当我胡说,我眼睛亮着呢。” 陈彻促狭,“作业做好了吗?才开学不久吧,成天价地疯玩。” “那不跟你学的吗?”婉婉口舌功力了得。 “你别跟我学啊。” “那跟谁学啊?二表哥啊?”婉婉蹲下了,手托下颌,“我可不喜欢他。” 陈彻问,为何? “可能不合眼缘吧!” 童言无忌,亦无邪。小孩子看人自有最纯粹的角度。 婉婉嫌厌尤适也不是无道理。 这尤适长得还行,有二公子遗韵,谈吐也漂亮,念书时更比陈彻的成绩来得好,家里人夸口他将来最有出息。进了中外合资与同学炒股,很会弄钱,可惜浪掷起来手面惊人,海赌后欠了高债罗掘一空,还得求家人援救。 而婉婉不喜欢他,只是感到他的心计虚伪,逢迎时总像个假面人。 陈彻于是自谑,“无论如何,人比我有能耐。” “什么呀?我可不这么想。”婉婉认真的语气。她思绪转得快,即刻便问:“表哥,你小时候收大人送的东西,快乐吗?” 倒使他被问住了。 “这种事不好跟你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再长点岁数自会懂。” 故弄玄虚,婉婉瘪嘴。 眼见陈彻有些沉郁,她沉吟着从兜里握出一只柑橘,在他眼皮底剥了起来。 陈彻挑眉,“哪来的?” 小姑娘直言不讳,席上顺手牵羊的。 她剥得很仔细,却只在橘皮上下本事。 陈彻呼出一口烟雾低头,婉婉手捧着橘子抬到他身前。 他怔住,对准了呈七瓣花形状的橘皮…… * 铃未响,教室里仍是人声鼎沸。 某少爷甫一由瞌睡中出离,右面伸来一只衣皮剥成七瓣的柑橘,伴一阵清酸的果香。 “吃吗?”徐嘉问。 呵,楚河汉界今犹在呢!她居然有议和之心。 陈彻凉眼相待。 小姑娘百折不屈,摘一颗进嘴,嚼着引诱,“不酸的,很甜!” 陈彻无声片刻冷语,“我又不是没吃过这玩意儿。” 她“哈哈”一下,“瞧,你还是和我说话了。” “……” 诶,靖康之耻! 陈彻恼得一把挜起校服蒙面睡倒。 无果,徐嘉胆大妄为地推了推他,“要上课了,还睡!” “……我他妈,”坐起,一脸愤懑,“你信不信我上课了也能睡!” 徐嘉自在应道:“信。” “那你还推我?” “就想听你多跟我讲话。” “……” 陈彻恨得,想找个胶带封嘴那种。 他那会儿就这样幼稚。 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己。还以为这样蛮个性。 而彼时的徐嘉为学勤恳,即便拔不了尖,也是师长同门口中所谓的“乖学生”。课上悬梁端坐,课下目不窥园,基本游离中上线,偶尔考个高分打打牙祭。 陈彻与她同桌,实属良莠相配。 小姑娘从来遵纪守法; 小少爷永远唯恐不乱。 当晚数学老师踏进门,杀了全班一个措手不及。 开学摸底考,新旧知识对半分。 教室登时一片雷霆万钧的狂嚎。 徐嘉到底不怕,她假期都在预习新课,还由徐大为安排报了个辅导班。 卷子如雪般纷飞下来,老师喊几声“肃静”,气氛终究庄重紧张。 小姑娘亦步亦趋,题目答得很用心。 那算她少有的,乱军当中唯一镇定的考试经历。 时长照例俩小时,徐嘉用三分二的时间完成了试卷,气定神闲翻个面检查,听见左面有指头叩桌的声音。 的的作响,无聊的调性。 小姑娘看过去,陈彻后半卷面竟是空白。 手托着腮,垂眸假寐,俨然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诶……”她用气声呼唤。 那人闲散揭开眼皮而对,疑惑的目光。 左右张望几番,徐嘉把卷子推过了楚河汉界,“你好歹抄点。” “不抄。”他悄声。 “真不抄?” “嗯……” 行,她作罢。 隔半晌,斜扔来一纸团,截断了检查的思路。徐嘉茫然铺开来看,上写道:“选择填空。” 侧眸去看,某少爷依旧做作的架势。 小姑娘乐不可支,埋首郑重其事地照抄了答案,而后丢了回去。 陈彻搁下转动的笔打开看: 还友情附赠了两道计算题! 徐嘉作弊的处女秀是这样的,英勇,且好人做到底。 就此,两国交乱嫌隙得以平定,暂且散马止戈,握手言和。 * 春秋词笔写不尽的往事,题序悬笔道不完的前情。 陈彻捻灭了烟,转身间刘妈赶来知会洗漱已毕。他颔首,我就去。 刘妈点的是檀香。 深郁内敛的气味于屋里幽幽漫了开去,浓墨吃纸般。徐嘉卧枕的呼吸已然绵绵悠长,陈彻蹑脚进屋深望半会,挨近床沿低下来唤她。 锡纸药板的动静中——“徐嘉。”他将声气压得很低。 小姑娘眉头皱成川纹,嗫嚅“别叫我”。 陈彻油盐不进,“吃药了,醒醒。” 木然几秒,她乖顺地敞开了嘴。 陈少爷奈何,虚坐床边捞起她靠进怀里。捻着胶囊送进她口中,他低呼:“别吞,喝水!” 迟了。 徐嘉颈前起伏两下,早让胶囊入腹。 “……不卡嗓吗?” 陈彻内心活动:蠢极。 小姑娘毫无反应,结结实实睡死在他怀里。 睡相颇乖和柔顺。 陈彻视线于她面上胶合片晌,慢慢倾身将她搁回被子里。 怎么说?挨得是有些近了,鼻息交换的地步。 可也不至于……她嘴皮刮过他的吧。 一瞬间陈彻怔到四肢百骸都冻住。 这人醉酒风流过后倒不认人了,淌进被子里又睡过去,还呓语:“该你喝,该我喝……” ……哪儿学的三俗行酒令? 陈少爷头皮发紧。 第10章 第十章 次日日上竿头陈彻才醒。 他这时差倒得很曲折。 闲步出房门,老爷子早带婉婉在吃茶。他素来讲究茶道形式,紫砂壶泡红茶,骏马配好鞍,砸坏一个必须专程宜兴去买。 酽热茗香里,一老一少好会享受。 大少爷戴腕表时轻笑,问人呢? 老爷子仰头望挂钟,神情揶弄,“都同你一样睡到现在?刘妈讲她五点半就走了。” “那么早……” 陈彻过来呷口茶,空下的手叨扰婉婉的头发,后者轻呼着躲开。 “应当是赶着回去上课,”尤戚戎揣度,“你也赶紧换身像样的衣服,午饭过后随你大舅跑趟公司熟悉熟悉。” 他不表态。 实际上,大不列颠混迹了三年,骨头是有些懒散潦倒。兼且,刚归国各种人情交际上多有不惯。 比如他们这一家热锅里闹不开交的饺子,今儿打明儿骂,弄得他像误入的馄饨,成天折腾,早晚得皮陷散架。 老爷子催促,“听到没?耳朵还睡着呐?” 陈彻搁下杯子将手一摊。 “随意。”他答得确实随意。 * 徐嘉一路快马加鞭,踩着六点半的朝阳回了校。 早归早,校园里人影也不少,有的已然穿好白大褂护士服,等待校车拉到本部去做实验。所谓“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学校无时无刻不叫你体会这真理。 轻悄悄推门,那厢丁瑜果然直挺挺候着,目光胶在门口方向。 徐嘉乍一眼以为自己看见关云长。 “我看你是找死。”关云长动了,掐腰教训,“喝酒就算了,还学会夜不归宿了,夜不归宿就算了,你自个儿不知道药没带吗?” 徐嘉一副白板面孔,态度服从。 “小姐姐,生病的是你,为什么总要我跟个长工一样跟后面提醒?”左右宿舍无别人,丁瑜嗓门越发的高亢。 “您说的是,下不为例。” 徐嘉唯唯黏到她身侧,抱住晃了晃,像冬天里姐妹取暖那种。 “吃药。”丁瑜刀枪不入,哐地砸一下水杯。 徐嘉答好,令行如流。 人乖乖把药吃了,丁瑜方才脸色稍霁。“昨晚究竟喝了多少?”时间还富余,能够再聊几句。 讲到这,徐嘉顿时晕晕乎乎。 说真的,人活一世哪有不犯错的道理,可这一回是真让她悔,悔到想尝尝孟婆汤的滋味。 其实刚醒那会儿还行,洗漱穿衣利落不含糊,临别前还同刘妈客套招呼了一声。 等到了路上,公交一下子将她所有断片的记忆颠晃出来。 徐嘉摸到口袋里的玉佩,当即五雷轰顶。 她到底干了些什么? 好像皆非人干事。 脸丢得真真大。 徐嘉上一次有这感受还是高一,便是为陈彻作弊那次。 恶行在隔日老师改卷时败露,两张卷子比着一对,那答案一模一样呀,若非笔迹不同他都要怀疑是复印而来,于是立刻找来二人审问。 “天真。”老师辛辣老练的口吻,“我教过多少届学生,什么样的没见过,就你们这种小九九指望能瞒过我?” 茶杯落桌一响,他翘脚,“说吧……谁的主意?” 二人隔几寸立着,神色各异。 大少爷垮垮校服瞌睡脸,斜望住屋外野雀神游。 另头徐嘉毕恭毕敬背手,一副临上刑场的颜色。 “我……”她低不可闻张嘴。 “我的主意。”陈彻别回了头,“我逼她给我抄的。” 徐嘉旋即看他,不敢置信。 老师凉哼一声,“我猜也是。” 醒木急落直下,衙官自以为是地结了案,“甭管怎么说你俩都有错,站一堂课吧,陈彻你给写个两千字检讨。” “老师……” 徐嘉刚欲上诉,又被陈彻抢白,“真两千?” “嫌少?” “那倒不是……”他迟迟顿住,老师催问后才答,“就是这样我兴许写得慢些,不一定能马上交。” 老师吹吹茶,啜一口喷吐叶沫,“那无妨。两天总够吧?” “……我估摸着得要个五天。” 这砍价的手笔也忒狠了。老师气得差点用叶沫啐过去。 “四天吧。”他终究还是臣服了。 当天出办公室已是早读,一径的莺啼燕语,楼上楼下喃喃书声仿佛念经。 小姑娘听见远处有人尖锐地喊了句,“我去你娘的高锰酸钾方程式”,没忍住笑出声,前方悠哉漫步的陈彻扭回了头。 “还有心思笑?”他正色。 徐嘉乐得自在,“反正我又不必写检讨。” 二人一先一后来到教室外墙,贴住了,陈彻回击,“这事儿可不得怪你。” “怎么就怪我了?好心当做驴肝肺啊!” 大少爷伛偻着背,单腿伸出去好远,“也没让你好心。” “……那你刚刚也是多此一举!” 他双手抄兜,闲散呵欠,“我那是不同女生计较。” 徐嘉“嘁”一声拧过脸,冷眼不作声。 窗子里几位学生隔着桌板,一问一答互相口试。有人分了心,侧睇外面的身影,随后便一呼百应迎来许多观望。 当当叩两下窗,里头人喊:“徐阿兔呀,罚站,好没面子的事。” 徐嘉皱紧眉回眸,稚气地发火,“关你什么事!” 那几个调笑的,以往与她关系一般,都是滋事名单里的常客,就爱和女孩子角力,寻常戏弄人从没有下限。 “生气了哈哈,腮帮子都鼓了。” 徐嘉闻声怒得更狠。 随即,身畔陈彻整个地转过身,抡起手猛砸几下玻璃,动作骇了所有学生一跳。她怔在一旁注目,此人耍狠时像模像样,眉宇间的乖戾使她十分陌生。 小姑娘蜷手缩脚说了句“谢谢”。 “谢我干什么?”陈彻投来的视线是真的惊愕。 行,她又会错了意。脸丢得一波未平又起,她发誓余生再不造蠢事。 然而结果呢…… “你知道吗?”丁瑜听完大概的首尾,头头是道,“我们每天的挂历吉凶上都少不了一条,忌立g。” 徐嘉抿抿唇,大拇指赞她。 其实她心情也挺矛盾。 有过经历的人可懂。 抑郁症就好似一道随年岁增密的玻璃罩,慢慢闷人于无形,患者喜怒哀乐看着蛮正常,甚至给自己也骗过去,长此以往,最终就丧失了抒泄情感的能力。 又或者可以抒泄,但讲出来的都是假话。 徐嘉大抵如此。 她不走崇尚太宰治的形式风,真发作时心境也不比其文所写的好哪去。 就因此,喝醉了反而误打误撞成了她的发泄口。 倘然说那玻璃罩一年能有几次开天窗的机会,这应当算作一回。 “总算你药吃了人也没事了,”丁瑜今天亦有早课,回到桌前掳起书塞入书包,“去好好洗把脸,拍个水清清爽爽去上课。” 徐嘉应下,瞄见课程表时又呆钝。 才醒酒就上药理学,本学期三大山榜首,妥妥刺激。 那厢挎好包已是打算出门。 徐嘉回头略看一看,嚯,高奢这就用上了。 “行动力挺强啊,”她打诨,“原先考试周喊你去自习还要拖个半把小时的。” 丁瑜笑得收不住,“你羡慕吗?”说着晃晃包显摆。 “羡慕。”她配合。 女人耽于恋爱中,智商偶尔会下降,于是笃信了,“不羡慕哈,回头我借你背!等你奖学金到账也能买一个。” 徐嘉心道,可饶了我。 丰俭由人,量力而行,她从来不过那种月光光的生活。 “这包究竟几钱?”徐嘉倒真好奇。 “17669。”丁小姐似乎没有数字概念,答得尤其不当事。 “……您还是莫要借我了,我无福消受。” 徐嘉心悸的功夫,对她这大龄男友起了疑窦。何方神圣呀,宠美人如此不较成本?目前看来镀了层玛丽苏金箔。 丁瑜嬉笑着走了。 徐嘉落座放空好久,才施施然拎起包出门。 * 药理学上堂与本堂不是同一个老师。 前者讲局麻药,一个照本宣科的老学究,课上得比某些录好的网课还无趣; 后者讲催眠镇静,年纪看来不过四十,倒独成一派,是诙谐的风格。 可惜诙谐过了头,徐嘉觉得油滑,融不进时不时哄堂的笑声里。 而且这老师怎么说,功利气属实不小,张口闭口科研成果、评教伟绩,再好的绅士派头也显得很假。 又加上她特殊情况,困意朦胧地,还真就伏桌睡完一节课。 随后被铃声闹醒,她恼恨自己不够严苛。 往往在这种时候,徐嘉的病感最是折磨。 打个盹嘛,搁常人那里不算事,于她而言不行。 徐大为也训诫过,“只要你放松对自己的要求,那就是同这病投降。它迟早有一天夺走你全部的意志力。” 小姑娘巡视欢腾的教室,抓起烟蹿出门外。 不知何时落起淫雨,拍打树叶像圆珠砸伞。 徐嘉找根柱子紧挨着,一面凝视雨幕一面燃着了烟。她将帽子拉上头顶,吞烟吐雾的举止颇为熟络。 廊道里行来蹈往的女生大多好好做派,从而令她像个异类。 正抽入了神,擦肩两个男生推推搡搡地欺过来,却没注意到她。 一个欢跃些的讲:“这次六级刷分,谁高谁请吃饭。” 另一个声线偏沉且柔,笑答:“凭什么高的请,这样对我不公平。” 对方怒笑,不留神又将他推了一把。 以是,那人重重磕到徐嘉身上。 后者回头,不耐烦的神情,“能看着点路吗?” 那人戴银丝眼镜,笑容收敛几分,片刻后颔首礼貌道歉。 眼镜男言毕注视半晌,才明白小姑娘这般动怒的缘故。 他碰掉了她手里的烟,也才抽一半而已。 俨然浪费得可惜。 “走吧?”朋友提醒。 眼镜男盯住徐嘉看,看她那身没有烟火气的厌世,总直觉别扭。 “其实在这里抽烟不妥。”他道。 徐嘉以为他在多事,遂冷戗,“这又不是禁烟区,管那么多……” “不是因为这个,”他仍然和颜悦色,“是有时候,刻意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 划火机的手顿住,徐嘉缓缓抬起了头。 “不是我讲的废话金句,这句废话是老舍说的。” 倒给推诿得一干二净。 眼镜男含笑语罢,与朋友并肩离开。 雨雾稠密,树影绰绰。 徐嘉轻嗤一记,徐徐低语:“神经病。” 第11章 第十一章 下午两点,陈彻做好正式场合的打扮。 绢灰西装半新不旧,领带微松,浑身没有刺目的派头,简约风信手拈来。 尤奕钦在他上车时稍惊,笑说他有陈健民年轻时的态度。 陈彻倚门架腿,似笑非笑,“像他是好是坏?大舅讲话不要只讲一半。” 尤奕钦噎语。 他心活动,砰砰跳上喉口。 刚才那句还是有失偏颇。 应当说,这人是皮囊袭父,口风肖母才最准确。当面同你好声好气,冷不丁就怼言嘲讽,虚晃的哑炮随时真燃。 尤奕钦掌心揩额汗,支使司机开车,却不是先往公司,而是半道接上娇妻,邱妃。 瞧,名讳取得也精巧,总感觉冥冥中有深意。 陈彻知晓的时候并无意见。 他想,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正常不过。正宫出马垂帘听政,怕他这国戚威胁江山社稷罢了。 “一会儿碰见你舅妈,莫要同她讲婉婉昨晚没学习的事情。” “她不知道吗?” “她交给我时会全权放心,可我却认为小孩子不必天天读书,脑子都给读傻,未来还怎么学处世之道。” 陈彻笑,“您在这点上和舅妈意思相左?” 尤奕钦深叹着摇头。岂但相左?简直各趋极端。 一个认为该劳逸结合,甚至纵容得过头;一个成天勒令婉婉学习,逼紧了连饭都不给吃。 由此两相冲击,婉婉益发无心向学。尤奕钦无限忧心。 “问题不大,不到初三都定不了型……”陈彻道,“甚至像婉婉这样机灵的,没准混到高中也有转圜的可能。” 尤奕钦叹气不语。 车下了高架,装上怀抱一捧花的邱妃。 尤奕钦跨过六十的门槛,几乎每天都会有眼下这样的时刻—— 看着葆颜驻色的娇妻衣饰前卫,再想想自己不敌岁月剥蚀的老脸。 那落差真是: 堪比邱妃手里的花束,和驾驶座中央的车载垃圾桶。 正.念着,邱妃回头将花递给陈彻。 “当大舅妈正式为你接风了哈,可都是香槟玫瑰呢。” 大少爷微笑接下,夸她有心,虽然不知要花何用。 车改道赶赴公司,澌澌雨幕中车灯光雾迷蒙。 在某种用心良苦的尴尬气氛后,邱妃率先开口:“世齐啊,国外的大学就是不一样吧?大舅妈也是知道的呀,什么mid、final,奖学金可比国内给得大方哩。还有什么搞科研实验,考gre的……光听着就好高大上一个。” 兀自罗列完,她回首来盯陈彻,“你都给讲讲自己的成就,我好回去说给婉婉当榜样。” 此处尤奕钦倒安谧了,一言不发。 陈彻调个姿势架腿,撑门的手托住腮,有板有眼真的思考良久,像是在回忆。 缓缓,他答:“零成就。” 邱妃的意外顿时浮散在眼睛之外的整张脸。 “噢哟不可能的伐?你这么优秀的诶,怎么会这样凄凉的?” 陈彻也就笑纳,“我优秀就得跑国外拿成就?没听说这种不成文的规定。” 邱妃失语,吃了口馊饭似的。 又恢复尴尬,车速在其衬托下仿佛都加倍,不多时就抵步了公司。 一幢暗金色外表的独立廿层楼,挂名“非斯信托”,来由“faith”。尤奕钦一度对这起名法引以为豪。 大少爷听罢毫不留情指摘,“其实这个词……拿来指信用并不恰当。” 尤奕钦:“……” 陈彻耸肩,抬腿迈进大厅。 接待立时乌泱泱拢来一大群,招徕三人揽上顶层核心区,又于休息间茶水备奉。 阵仗有些骇人…… 更兼内部这实在老套的装修风格,陈彻真以为一脚踏入了传销组织。 他在电梯内回眸,问尤奕钦:“您确定公司合法吧?” “废话,当然合法。” 话进邱妃心里变了味儿。 也是诡谲。 电梯将将到站,邱妃就先跨了出去,径自冲向财务部与人事部的方向。 陈彻由她呼呼带起的风刮得一怵。 顶层楼采光大好,平城地铁通建后,毗邻交通枢纽的此处是黄金地段,均价逐年漫天乱涨。不夸张地说,尤奕钦仅靠这一栋就够吃后半生。 当然,是在顺风顺水的前提下。 休息间不顶隔音,墙外办公声穿透进来,犹在耳畔。 陈彻落座后自喝了杯茶,交叠着手搁到腿上。舅甥俩就此无言相顾良久。 钟数到了,一路上欲语还休的尤奕钦终于对他见诚,埋着头语重心长,“其实啊,大舅找你来这里呢,一则是你刚好有开公司磨练的心思,二来是当初对你妈妈罪责难补……” 陈彻悄悄计数的手指拨到第三根。 果然,“但还有个三。这第三呢……就跟你大舅妈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渊源了。” “您说。”他忍笑苦矣。 “你大舅驭下加控股,拢共四家公司,看起来挺风光的是吧?”尤奕钦自我嘲解,挽起杯盏呷茶,“可是不然呀,实际上我只拥有这家非斯,另三家都移花接木到你舅妈名下了。” 陈彻攒眉,大惑不解的声口,“怎么到她名下了?” 尤奕钦这人足够循规蹈矩,闲时略掺和是非长短,基本上算和事老,生意场上一样谨小慎微。 犯点小错他信,这等荒唐事委实惊到他。 尤奕钦噫吁嚱。 事情原是这样: 陈彻出国第二年,大舅的健康状况亮了红灯,肝硬化,起先未受控时医院甚而警惕做好最坏的打算。屋漏逢夜雨,就在那当口,非斯信托的内部机密受商业间谍兜售给对手,股票暴跌停板,公司式微之际还要耗财费力打官司。 早年活得那般顺遂,人都不带磨炼的,这一通打压还得了? 邱妃病榻衣不解带数日,某天尤奕钦泪下滂沱地抱住她,二人哭将一阵,自以为命不久矣的老叟便慷慨把财权拱手相送。 不过还好有这一家幸存。 “没成想让出这个结果,我好了还要不回来了。”尤奕钦捶捶额心。 “……可您当初,为何一冲动那么大方?” 难听点讲,没脑子。 “我那不也是看她伺候我太忠坚嘛!又寻思那会儿肝不好也是伤到了脑神经……”他说着苦笑,“可不就大不如前了。” 陈彻渐渐抬起头来,眼皮闲散半耷,“您和我讲这一遭,是打算让我帮你保住这家?” “也是我心血来潮的念头,”尤奕钦吁出口气,“我甚至会想,留自家不留外人就好。” “成,那我试试罢。” 大少爷弯腰捏起杯子啜一口,答得恁快。 “真的啊?” 别说,此番这小外甥任何话语在他耳中都像金科玉律。尤奕钦甭提多欢畅。 陈彻点下了头。 * 一锤就此敲定了。 陈彻于公司内分得一董事会副总的位分,当天就给委派好文秘和司机,全为尤奕钦曾经用过的人。 总之排场造得,也不在意公司会有闲言蜚语,无论如何先给邱妃下马威。 后者好歹浸润生意人枕畔多年,阴谋阳谋也懂皮毛,而且啊,三十的年华眼光最雪亮、志气最旺…… 于是,晚膳时面色难得好看,打从进门前就团上了乌云。 就因为陈彻勉力留夫妇吃饭。 而邱妃误解:偶尔请人吃饭也是一种逐客令。 席仅四人,唯她是女。 祖孙三代一道酣饮热聊,格外热闹。 便又是种无形的排外。人际圈里交游甚广的香饽饽一下子憋屈如斯,邱妃气得牙痒,也管不得顾不得门面了。 “世齐过去了就好好干,多与你大舅学学本领,将来如何打算姥爷都支持你。”尤戚戎喝到兴头,颧红浓得好似画上去的新漆。 酒杯当啷相碰,不必考究礼数的自家吃聚就是自由。 陈彻也喝得有些多,昏眼到对着满桌肴馔无下箸处的地步,搁下筷子朝老爷子许诺,“您放心,不给您添乱。” 欢和中,尤奕钦搭了句“就跟着我吧”,致使邱妃到底没忍住。 起身的动作呼泼了杯中酒,她干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抄起一盘清蒸鲑鱼尽倒在尤奕钦身上。 “你疯了!”矢口叱骂的是陈彻。 他略踉跄地起身,掳紧邱妃手腕间抢下鱼盘哐回桌上。 尤奕钦都给吓傻,木怔怔地纹丝不动,还是及时赶到的刘妈搀他下去了。 “原形毕露了是吧?”陈彻凉丝丝地盯住她笑,“就这么急?我要是你得继续装下去,你这一来不会善终。” “你放开我!以下犯上,没教养的东西!”邱妃驳道。 “你算了吧,你也大不过我几岁,其实论‘没教养’,你聊聊自己倒比较有说道。” “那是我们家的公司!” 陈彻笑一声坐下,“那是尤家的公司。” 邱妃气急败坏,刚欲回嘴被一记脆响吓到噤声。 老爷子又砸碎了茶壶,嘴里正骂骂咧咧。 陈彻笑个不止,怒气一瞬间被“摔碎”。他笑对老爷子,“我寻思你日后搬去宜兴住得了。” * 夜未有夜,星幕是只落一半子的棋盘。 街上簇新的车马,灯火流丽。 小梁驾车送陈彻陪同尤奕钦回家,折回的路上醉得俨然神智不清。 风水轮流转,他陈某人也得来一遍徐某兔的糗。 小梁轧上匝道正要进高架,大少爷醺醺地喝止: “到平医北区!” 小梁懵然,确定? “确定。”斩钉截铁。 讲完,陈彻乱抓一气找到手机,潦草编了条短信递送过去。过半分钟觉得好像没发成,于是抓起来又揿一回发送键。 如此往复,那厢徐嘉的手机以为被人陷害了“呼死你”。 半小时后,车到达平医北区。 徐嘉就站在路边,泊车的功夫小梁调整位置,终究让她和后座平齐。 车窗降下,陈彻别过脸来一打眼,紧跟着摊出手无声示意。 “我没带……”徐嘉假惺惺朝他致歉,“您发信的时候我正好自习,不好意思了。赶趟儿有机会再拿给您吧。” “……” 第12章 第十二章 昏头昏脑,陈彻闻言又气又火躁。 “你当你偷的还是柿子?”他讲,转过头来凝视徐嘉。 小姑娘却心大得很。 “那能叫偷吗?谁还没个醉后不长脑的时候啊,”她故意顿两秒,对他翘翘下巴,“是吧?” 从刚刚他把窗子降下来,那酒气就像现开了一坛酒一样猛扑而出。再想想某人抽风似的短信炮.弹,前后一联系,他这醉得也不轻。 陈彻突然不会说话。 酒精会导致小脑反应力下降和细胞麻痹。他身体力行验证了这点。 “您费力横跨大半个平城,就为了这事儿?”徐嘉眉尾促狭,“其实不必,我不稀罕你的玉。” 小梁忘关转向灯,咔哒咔哒的声音像计数器。 陈彻颅内血脉嗡嗡作响,松松领带道:“那你改天记得还来。” “没问题。” 他于是一挥手知会小梁离开。后者才换了档,又被后座人喝令停车。 陈彻一咕噜抓起座上的花束,冒失莽撞地伸出窗外。香槟玫瑰吐芳浅淡,经他这遭被动地刮出一道浓香,花体受窗框压迫挤抑得皱兮兮。 徐嘉下颌一收,有些愕然。 “给我?” 大少爷忸怩作态,“半道上捡的,于我没用的东西。” “……那于我也没用,您哪捡的哪丢回去。” 陈彻脸色怫然,这丫头现在怎么如此伶牙俐齿、睚眦必报? 将花又往外耸了耸,他凉声说:“那你替我找个垃圾桶扔了。” “不用,现在就在呢。”徐嘉讲完掉头就走。 大少爷闻声僵怔住,握着花反应许久,等小梁试问走不走时才醒过神来—— 兔子这是在指桑骂槐! * 医学院的睡点总比其他学校来得迟些,毕竟医科的考试周从不存在一蹴而就。学背考,“背”字占大头;知识海样深,临时抱佛脚怎够。但凡想好的,每天都学得提心吊胆,跑步比赛生怕被人赶超一般。 平医的清楼门禁时间为十一点,徐嘉素来延挨到十点四十再回宿舍。 相较而言丁瑜就还好,得过且过,考试不挂便行。 徐嘉为习题册收尾的功夫,她早在当窗理云鬓、对镜卸残妆。 “回来了?”丁瑜扭头,蘸水的棉布揿到眼睑上。 “嗯呢……讲真,药理是给人学的吗?各种‘胆碱’各种‘地平’,阖上书一律马冬梅。”此梗正时兴,《夏洛特烦恼》前不久才大热。 丁瑜咯咯地笑,“我还没学,听起来像是适合我这种记性好的。” “嘁,又在讲大话,它并不适合你这种临考才学的人。”徐嘉肩膀一坍任书包自然溜下,软进椅子里毫无气力。 “谁讲的?我当初系解考前三天才看书,照样稳稳当当过及格线。” “……你就这追求?” 丁瑜只笑,清理着眼线无瑕回应。 其实过去她也不这般每日带妆,是和大龄男友在一起后才这样。 顶好的皮相、如流的人缘早使她在校花之列,大一不多久便追求者络绎不绝,徐嘉记得她换过三四个男友,却未见哪一回比这次更上心。 初初搬来时,丁瑜正与前任大一学弟闹分手。 那人面目清朗,对她百依百顺,挽留时在女寝楼下连吹寒风三日,逮着人就苦苦央求,就只想将这段爱情自冰窖中拉出来。 她却照样心硬如铁。 “为什么偏要分?”徐嘉问,总觉着二人也没大的仇怨。 “哪有许多为什么,不想谈了呗。” 爱情有时候真没道理可讲。 星月照窗,两姑娘拖到零点才各自爬上床。 徐嘉一面默记今日所温习的知识点,一面“诶”声呼唤她,“你跟我说说你那个‘长腿叔叔’吧。”这四字为丁瑜所起,效仿韩式浪漫的少女情怀。 “说什么呢……”那厢轻丝丝叹口气,“长得并不是很帅的其实。只是挺绅士,每次我搭他的车,他都会替我代开车门。假如哪一回我自己先上了,他都要因此跟我置气。” “……”徐嘉觉得有些做作。 丁小姐很吃这套。“多么的儒雅!”她呵笑,“打着灯笼都难找。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许多女孩子做梦都希冀这种年上恋,且差数愈大愈好。” 徐嘉把睡衣领子揪在指间揉搓,默了许久,终究问出心中所忧,“他……是单身吧?” 那厢居然不作声了,隔三两分钟才轻松地答:“废话!当然单身。” “那就好。” “你放一百个心,我不是那等不自爱的人。” 徐嘉淡淡“嗯”一下,认为闺蜜这个词用得精准。 像她原先对陈彻的偏执,事实上已有点不自爱之嫌。 旋即,丁瑜打碎了沉寂问:“你把玉佩还给姓陈的了?” 真的是,姐妹黏糊久了默契都神乎其神,一个能当另一个腹里的蛔虫。 “没呢……”徐嘉语气如丝,低不可闻。 “我会还他的,明天就抽空去。” “明天你不是还得做咨询吗?”徐嘉的心理咨询每周五一趟。 “……那就结束了再去。” “行,”对面一阵连天的呵欠,翻个身面冲墙壁,不一时兀自睡去了,又突然似梦回道,“好好吃药好好生活,你会恢复健康快乐的。” 徐嘉眼眶燠热,忽而睡意全消。 黑夜如罗网般罩住她,化为齑粉的往事重新拼凑、倒放。 时间虫洞里伸出一双手,将她猛地拽了进去…… * 梦里不知身是客,徐嘉以上帝视角旁观高一时的自己。 晚自习课,满教室的笔走纸声沙沙作响。陈彻伏案苦写检讨,两千字于他堪比考场写作,还是监考老师提醒只剩三十分钟仍未动笔的那种。 小徐嘉当日的课后任务已然完成,正在软抄本上写歌词聊以慰藉。 写的是王菲的《如风》,她的听歌口味在周林当道的时代略显脱节。她一直写得很顺,倒背如流不在话下,没想一笔走歪,神思从笔尖跌出来,才发现错写了俩字:陈彻。 大徐嘉看到这里,摇头苦笑。 小徐嘉却仿佛怕给人抓现行,忙不迭拧住袖口盖上去,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写几多了?”她咽咽喉偏过头来,细声细气问。 “一百。”数字倒整得很。 “那……你要愿意,我帮你写?” “你替我写?”陈彻好不惊讶,“谁爱写这玩意儿?” “别人写我就不管了,你写的话……我想帮你。” 小徐嘉坦率至极,无畏的自尊且撂在一边。 大少爷一愣,抬头看她清净的眉眼,又看她袖口空蛹出蝶般颤颤的手指。 “算了……”他居然也感到不自在,赶紧别回脸不看对方,“回头又给我俩找过去,说是字迹有问题。” “我很会模仿笔迹的,真的,写得丑的更容易。” “……”陈彻闻声益发的气忿。 “不用,”他断然辞拒,“你别忘了我们没那么好。” 小徐嘉的笑意悬在口崖边,差一步就要掉下去,心里些许语焉不详的酸胀。 大徐嘉于一旁看,如果可以作声的话,很想在此刻便规劝她放弃。 这世上越是不愿意说清楚的事,就越是要出错。比如他们之间维持良久的误会,比如三年来她愈渐困顿的心理状况。 但是假如所有停笔在最开始,一切都会不一样。兰因絮果,皆有定数。 随即画面一转,来到放课后的潜夜街头。 小徐嘉上了高中双亲都伴读,于校旁赁了间房借住,因而她放学都是独自走回家。 那晚风不大,临湖都掀不起波澜,却在她不提防遇见陈彻的时候,进她心门翻起了骇浪。 路边垂首的夜灯恹恹发光,青绿色小小蜉蝣不住扑向灯火。 灯下,陈彻单挎书包,扣紧了一个女生的肩头,缓缓将她带进怀,而后低下去吻她眉心与双唇。 小徐嘉当下的心情有如在书里唐突到淫.艳片段,从而垂下了脑袋,急匆匆绕道离开。 “但我不过是人非梦,总有些真笑亦有真痛,让我心痛独迎空洞,今天暖风吹过亦有点冻。” 强说愁而写的那些歌词啊,居然偶尔也能料事如神。 大徐嘉站了良久,盯着灯下对立的两人,再瞻望渐远而小的孑然背影。 那影子单薄薄的,终于走了很远,却仍然于穷尽头处,到底意难平地回过了头。 * 中国文化几千年来讲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到撕破脸的地步,一家人闹得再怎样掰也还得过。 老爷子躺在长椅上听戏,如是给陈彻说教。 “您心真大,倘然姥姥把您的财产敛过去了,您能安得下心?”他磕磕烟灰。 这可触了老爷子的雷,“放屁!你姥姥才干不来这档子事!” 讲道理,也是尤奕钦太过窝囊且爱和平。 他自己亲手打定的江山,又不是真要不回去,就因为顾念夫妻旧恩,好像离了那位日子过不成。 陈彻对此不敢恭维。 “他俩积怨,往后没准把你也卷进去,你日常行事可得小心点,反正就当去学习做生意,别的事情听到了咽进肚子别参与。”尤戚戎提醒。 他这孙儿出国目的并不单纯,外头人不清楚,家里上下皆心照不宣。 陈健民当院长前照例要接受上头检审家底,不清不白的怎可能安然度过? 陈彻吞云吐雾,闲散应一句“知道了”。 录音机发音微哑,张继青的戏腔流转,花月正春风。 大少爷慢慢阖上眼皮,听到的正是《惊梦·山坡羊》…… “想幽梦谁边, 和春光暗流传? 迁延,这衷怀那处言! 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晚上他到场非斯迎新宴,背景乐放的恰好就是这首,情调极好。 宴上冠盖云集,济济一堂。会场在平城南湖的一座石舫上,出了舱即是明黄琉璃瓦,青砖石跳板,有歌女怀抱琵琶在船头。 这般雅致,真是讲究人的心思,陈彻暗诽。 晚宴快开场前,他如鱼得水地穿插官绅之间,做生不做熟,和人一一行礼接洽。 总有人问,这小伙以前没见过,令尊是谁? 尤奕钦便抢答,“省立院长。”答完了才报家门说是自个儿的亲外甥。 此番身价可就高了,都争相要留一个联络方式。 这功夫,却不知那厢徐嘉短信询问尤戚戎是否有空,她好将玉佩完物奉还。 老爷子月老心起,也不透露自己在不在场,只一句“南湖石舫酒楼”,把她送到了这里。 徐嘉到的时候,所有宴客都零零散散落了座。 舱外波光粼粼,湖浸皓月微风。她默默站在门角,抄着口袋逐张人面搜索。 那人就坐在不远处,一只胳膊搭住了椅靠,侧过头去与人聊菜品,身体语言忽热情忽漠然。 徐嘉看了片刻,有旗袍打扮的应侍凑近了问:“是应邀的客人吗?” 她摇了摇头。 对方即刻就走,她又把唤回来,抬手指住陈彻道:“能不能帮我喊一下他?” “好,您稍等。” 徐嘉长吁口气,莫名站得笔挺挺。 应侍走到陈彻身边,附耳讲了几句话,他随即抛来视线。隔得太远,她看不清是什么样的眼色。 倒是笑了一下,浅浅的弧度,而后很快起身迈步而来。 他步子跨得大,边走边目光定住她。 徐嘉起先还凛然无畏地迎视,越近就越没底气,最后干脆挪开了甩出舱外。 “小贼自首来了?”出神的当口,某人的声线已经挨近。 徐嘉“哼”一声,正色道:“你注意言辞,否则我不还了。” 还倒打一耙了,陈彻嗤然,“注意身份,玉的主人在你面前。” “你看,天时地利人和,我但凡一个手误就能把玉掉到湖里。”小姑娘边威胁边移步向外。 湖光山色乐调绵绵,把时光带返十九世纪。 这么好的佳景呀,某人却冷不丁凑到后头一吓,“你真敢?” 徐嘉骇得一踉跄差点跌湖里。 幸好,陈彻眼疾手快捞住了她。 “陈彻!”她掉过身来骂。 船头四弦一声如裂帛,二人目光会上了,近得只离三四指。 大风大浪都见过的陈少爷也有些怔愣。 第13章 第十三章 舫头歌女吟的是《秦淮景》,“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吴侬软语甚是道地。 四肢由琶音湖风吹得苏软,徐嘉好努力才稳了脚跟。 陈彻的手掌锚住她后腰,鼻间逸气,揶揄,“掉玉不成反掉人。” “大不了玉人俱亡啊。” 她回嘴,带了一丁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气魄。 陈彻盯着她烁亮的眸光,心里头暗慨: 成厉害角色了,假以时日不可小觑呀。 其实这样的徐嘉是很鲜活的,较之二人分手后她的沉郁抑悒,他俨然更习惯此人灵动的状态。 虽然,某少爷一直拎不清,当初为何就稀里糊涂被她给甩了。 有种低劣的自尊叫想知道也不问。 于是陈彻再不知就里也得撅着。 “还你。” 徐嘉厉声,悬起的手上拎一条红绳,尾端玉佩耿耿有光。 “还给配了条新绳?”他笑笑,并不急接过。 “可不,省得某人日后絮叨。” 陈彻抬臂去接,小姑娘即刻后向撤手。 她讲“说句谢谢就给你”,满口居高临下的态度。 看,哪有分毫盗贼的自知之明? “你怕不是高估了自己的身高?”他一面暗贬一面勾回玉佩,轻松得不在话下。 讲真,徐嘉哪里会不晓得戗不过他。 她望住他得逞的面目,言色皆沉下去,仅仅说: “知道你能耐,我只是不想让你太轻易得到。” 陈彻的笑冻在唇角。 怀里的人便趁机脱逃了。 “秦淮缓缓流呀,盘古到如今。” 歌犹在唱,词调如落入湖中浣洗的月色云缎。陈彻攥玉佩渐紧,目视徐嘉的背影冉冉至看不见。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也有今天…… * 陈彻是转学未足月便找了女朋友。 真真如老爷子所奚落的那样,将他爹绝风流的人品肖了个圆满。也是年纪尚小,待成年了不定后患无穷。 唐应生作玩笑话,看这次能坚持多久! 一语成谶。 未达一周就分。那姑娘还在班里班外讹传:某人从来不走心,玩弄游戏她而已,她个错付真情的天下一番委屈。 陈彻冤得很,倒也犯不着睬。 臭名够昭著了,并不少这一星半点。 高中生孵在小圈子里,案牍之余的消遣无非是聒舌风云人物的花边新闻。那会儿,吕安安见了徐嘉就说:“徐阿兔呀,你那个新同桌忒不是人了。” 紧跟着便把流言一五一十相告。 老实说,她闻言不太好过。 迄小到大,徐嘉动过心的男孩基本都是正派人物,或品格端方,或才学优良,总之依理而言她是看不上陈彻的。而现实却悖理。 比如讲,你曾经严格勾画好一个理想型,奉为圭臬,实践起来早将之抛脑后—— 我会喜欢怎样的人,非也; 应是我喜欢的人会怎样。 脑子做不了心的主,她对他的好感完全无迹可寻,但很浓烈。 浓烈到…… 听人非议他,她会不悦;他这样堕落蜕化,她会心焦。 “你别再说了!他其实真没风传的那么不堪。” 于是小姑娘如此堵死闺蜜的嘴。 扬汤止沸,治标不治本。 蜚语照样凶猛,陈少爷依旧纨绔习气,换新欢如更衣,且尽拣出挑的。只一点,他与人谈情从不饰伪,亦永不干出轨劈腿的事。 徐嘉于某个傍晚课间,见识了他的新欢。 倒不认为比自己好看到哪去,妒意仅仅源于二者的亲昵。 那姑娘一倾身占去了她大半个桌面,泄洪的发丝里藏枚玉色,光致锃亮。 徐嘉不由抬头看,果不其然是陈彻的玉佩。 “还写呢,赶紧走了。”是约他一道晚饭。 某人立时搁笔,抻抻懒腰后揉面前人的发顶,嗓音里少年气的硬质,“这样急啊?这两张卷子明早交,我算得极慢,不加班加点估计够呛。” “回头找人抄抄得了。” “那也行……吧。” 言毕,陈彻起身便走。 “你明天要写不完,我不包庇的。”徐嘉高声抢话。 天气冷,一定接近冰点,喉咙里蓦然洇透水汽。 酸,涩,辛。酱料铺被人砸了。 两件校服肩贴肩,回眸的举止都那般同步。 “不存在写不完,”陈彻词锋尖锐,“也轮不上你包庇。” 彼时她任了个小组长,专监作业上缴情况。其实鲜少用“包庇”这种官话,是那一下慌不择言,几难自己。 索性“坏人”做到底。 徐嘉磊落地迎视他,“抄的话,我会记下来。” “……刻意刁难我?” 她不言声,即刻学舌长辈口吻,“为你好。” 这三字显然被抨击得变了味,可入了她嘴里,是真心的。 能够直观地顾名思义。 陈彻嗤然,“谢谢,不必。”说完扬长而去。 浑浑噩噩地,徐嘉怔忪在椅子上。 当日天空铺陈满满的烟霞,良久后才成了烧尽的灰,她背碰在墙上,右手五指根部尽被笔硌出红痕。 原来如此: 做无用功的感受,真的很糟糕。 --- 愚归愚,陈彻多少明是非。 没有爱过父亲,知道他心里从不搁这个家。学着长辈对他自趋下流的行径睁眼闭眼,不代表不怀恨。母亲再怎样病态扭曲,归根究底是爱他的,因而他对她有种不讲原则的袒护。 王艳事发后,二人打过一架。 尤黛雯总占下风,当场摔了瓷杯吞碎片割喉。那画面一度于陈彻心底结疤不愈。 四溅的开水,如鬼魅厮打的滚滚白烟,母亲抽搭抽搭的哭噎…… 以及,挂在她嘴角仿佛败北旌旗的血迹。 陈彻彼时的反应是—— 就近抓一把瓷片,紧紧捺在自己脖子上,勒迫陈健民,“滚出这个家!” 然而这句语音方落,尤黛雯的气势却全怠工了。 豁开嘴将瓷片尽吐出来,跽爬到儿子腿边,粗嘎的嗓音竟是央求,“不要讲这种话。” “跟他离婚!”陈彻断喝。 她摇头,说你不懂。 也是,成人的世界总对儿孩排外,一句“你不懂”就是严禁他们进入的说辞。 整个过程里陈健民都凉凉旁观,浑似不相干的观光客。 早前老爷子为儿女操心婚房,结识了一位有些名堂的风水半仙,爻学易法悉皆精通,布卦从不失手。 以是,某日他就把女儿小孙携过去了,让人给占一卦。 迷信迷信,“信”者求的是个心理安慰。 半仙一番看相摸骨后,实事求是给了两对签文。 其一说尤黛雯,“梦中得宝多快乐,自是南柯一场梦。”1 其一讲陈彻,“来路明兮复不明,不明莫要与他真。”2 凶言煞语的,老爷子听完气极了,“荒唐!” 结了账就把二人领走。 半道上尤黛雯越想越郁结,偎在儿子肩上痛哭。 “就是那个婊.子害苦了我。我哪一处对不住这个家了,明里暗里受你爹多少气,真是坑了我一世啊!” 尖利嗓音割着陈彻的耳膜像剃刀片。 他只好再度说:“那就跟他离,我跟着你过。” 她立刻作不得声,坐正后拿袖口揉擦几下眼泪,擦不尽的就由它挂在腮上晾干。 昔日的浪漫史死了,还有金钱和尊严,她就是要用枷角铐住陈健民一辈子不放。 --- 陈彻被迫地,又想起当日王艳和徐嘉牵手的画面。 爱屋及乌,换成“恨”字一味道理。 尽管,他连两人是何关系都不知晓。这件事他只向唐应生透露过,后者闻言问他,看过《蜘蛛侠3》吗。 “什么意思?”陈彻不懂。 “你就跟那绿魔一样,记仇都瞎他妈记。” “……” 囫囵翻书快,变脸也快。 占卦之后的好一阵子,陈彻上学都不与徐嘉讲话,寻常给她交作业,都是趁人离座解溲才悄悄搁她桌上,还要窃默声地藏到一大垛的最底下。 语文老师定了条戒律清规,考试默写不及格的得去找组长背诵原文,有一丁点卡顿都不可饶恕。 想也知道,陈彻是不及格的常客。能怎么着呢?只能硬着头皮找她背了,偏生徐嘉令出惟行得很,你来我这里背,不背顺溜了绝不放行。 某少爷因背书折磨得蜕掉一层皮,又怕跌份,于是一定背流利了才找她,且背书以外的话一概不多讲。 总之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如此荒度一段时间,陈彻与其小女友闹掰了,分手分得很不愉快。 不愉快在女方心上,在一个上操的晨间把人截在楼道里,当头骂了好些不中听的话。 “我告诉你,是我不喜欢你,先甩的你!咒你以后每找一个都是被人甩的命!” 一面讲,一面扽拽他的衣服。 陈彻再怎么不着边际,老爷子教得好,素来着装都遵循《弟子规》里的“冠必正,纽必结,袜与履,俱紧切”。 给她这一糟蹋,衣服乱得像被轻薄过。 楼里行来蹈往的学生皆驻足,张望过来看笑。 陈彻从她手里抢下衣服,眉头一攒,漠然的声音来回她,“我以后怎样跟谁都不相干,尤其跟小肚鸡肠的人不相干。” 那姑娘当即被戗出通河的泪水,两颊红似火烧云,疾趋而逃,狼狈不堪。 全程,徐嘉都站在石阶最底观看。 仰着脸,迎他漫不经心的视线。 四面人流如潮裹挟过她,最终理好衣冠的陈彻也加入进去,并且可有可无地扫了她一眼。 那眼神像偶然擦过一块背景布。 徐嘉觑到他颈前的玉佩,心里忽而勇得很。 “你总是得到得太轻易,所以永远学不会珍惜。” 她讲了句唐突的话,再次做了无用功。 陈彻不言声亦不看她,顿顿步子即刻离开。 * 丁小姐酷好泡吧唱k,堪比当代女性对奶茶的嗜瘾程度。 她声称,那是种究极解压法,会提高你的多巴胺,简直妙不可言。 本周末难得空课,徐嘉周六回家,因而丁瑜向她抛出了橄榄枝。 “陪我去嚎一嗓。” 左右闲着,徐嘉爽口答应了。 两人捯饬得盛装粉面,长裙拂拂踏上了出租车。 路上,徐嘉稍许煞风景,考问丁瑜,“多巴胺的受体有哪些类型?” “……你这样特像我那位。”那位长腿叔叔。 徐嘉疑问语气的一声“哦”。 “每次我跟他约会,用餐时总要考我,什么海鲜肉类里常见的寄生虫。青天老爷,真的很倒胃口。” 她一怔,扭过头来问:“寄生虫?他是做什么的?” 丁瑜正补口红,闻声仓皇的神情,“啊……其实他只是少有涉猎,因为我学医才刻意问的。” 总觉得有蹊跷。 但是徐嘉还是点了点头。 车子停在市中心银泰隔壁的纯k,天色已欲晚。 丁瑜在这家有vip,晚场量贩能打折,还有酒水附送。 包厢开好,由她先唱头筹,煌煌灯球下畅舞酣歌。 徐嘉靠在沙发上开了瓶酒,放两块冰,大呷一口尤为痛快。 丁小姐的英文发音有些生涩,徐嘉时不时听到一个滑稽的谬音,笑得烟灰抖半层。 慢慢,也就笑不出来了。 她唱了首cat stevens的《father and son》,伴奏里的吉他精准拨动了徐嘉的弦,歌词与心底的隐痛具形。 丁瑜等间奏的功夫看向沙发,徐嘉于晦暗处低下头,夹着烟无声垂泪。 “怎么了怎么了!”她性急忙慌暂停了歌,冲过来询问。 徐嘉揩揩眼泪,顺势陷入她怀里。 两个人以往的交心还有留白。 眼下,徐嘉将那段隐衷也透露给她。 爷爷是在她高三一模前后去世的,早就罹了阿尔兹海默,日常需人跟踪照管,不可以单独出门。那一次是突然想孙女,遂孤身来学校找她,可惜飞来横祸,过马路时由闯红灯的货车撞亡。 徐嘉或许终生都难以疏解这个心结。 即便无罪,依然歉仄; 即便斯人已逝,依然无法节哀。 她的病症有很多原因相互作用而致,搁在心中命里来回地劈杀,病况最糟时每秒每刻都在自责。 从而当有人苦口婆心地劝,人生那么长,何妨开心点,过去的就给它们过去。 徐嘉难以听受。 过不去了,她当然能前进,可是往事不会如烟。 丁瑜听完伤心疾首,拿下小姑娘指间烧一半的烟,让她在怀里好好发泄。 “爷爷没有死,因为有人还记得他。” 她如是安慰。 越是文艺腔的煽情,越令徐嘉的心痛活泛。 她咕噜抓起烟,潦草拭泪后说:“我去外面透透气。” “要陪吗?” “不用,你陪了……”我更想哭。 徐嘉憎恶哭泣,弱者的表现。 “好,别待太久。” 离了空调,走廊里空落落的过堂风。 一扇扇门路过去,都是被人唱得荒腔走板的歌。 徐嘉一直走到廊道尽头,身后有人唱王菲的《流年》。 抬起头来望见门灯朗挂,两边绰灯亮如白昼。 灯下某个身影熟稔的人燃根烟转过身,碰上她视线,二人同时一愣。 真的是……在这“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 夜风里,陈彻靠在璃门上,倨傲姿态活脱脱成为徐嘉的催命符。 她哭过,他一眼就看透。 然而话说得不中听,“又喝酒了?” 徐嘉凉丝丝一哼。 “和谁唱?”他拿烟的手点点门里。 自己来和唐应生一众厮混,不干正经事,倒问起她的来由。 “您染坊里卖布啊,管得真宽。” 陈彻手颤,青灰沾西服一撂。他烧完这根往侧面一扔,蓦地逆光挨近她,淡巴菰气冲烈间又酸又涩。 徐嘉不由退步,“您……做什么?” 礼者,敬人也。请您注意举止。 陈彻但笑不语,片刻后才把口袋内的烟盒掏出来,敞开盖子给她看。 空的,于是问她讨根烟抽。 徐嘉:“……” 老实讲,她抽的都是爆珠一类,焦油量兴许满足不了抽惯男人烟的他。随抽一根递过去,看他点着了叼进嘴里,徐嘉反射性脱口而出,“如何?” 陈彻闲闲撇来一眼,眉是皱紧的,“像寡水。” “还受潮了。” 徐嘉噗地笑开,猝然的欢脱惊得某人回眸。 “您运气好大发了,我这包烟拢共就那一根是潮的,还偏偏给您遇着了。” “……” 第14章 第十四章 烟民抽到潮烟,感觉大抵等同吃到焦过头的板栗。 陈彻膈应极了。 可是依旧抽光,并且抽至滤嘴边沿。 他丢掉的时候讲:“爱锱铢必较,可不是好性格。” 泪痕由风舐得快干,徐嘉笑半晌自觉没趣,听着他的弦外之音,心里一恸道:“哦,是嘛,我原先替陈先生解过那么多题,伤亡恁多的脑细胞,没资格较较真?” 言之凿凿。两人自感情升温到正式说爱,徐嘉的确一直在匡助陈彻的学业,敦促听课,帮忙解惑,天子伴读都无她尽责。 吕安安闻知后闹心得很,斥她,“你有毛病嘛?吃饱了撑的没事做。” 徐嘉的回应格外笃定。 我喜欢一个人时思想尤其简单,平庸的我能力很小,只希望自己变得更好,同时他也变好。 吕安安笑嚷,“他会变好吗?一看就是无可救药的。” “不,”她形容平静,“海水不可斗量。” ……目前来看,这句g风中摇颤,岌岌既倒。 陈彻是受唐应生相挟来与老友重聚的,推脱不得,他这人喜好热闹又怕真正地扎进人堆,从而待了不久便乏味,借故搪塞想要逃。 唐应生玩骨牌,鬼鬼祟祟与他讲:“杀人放火了那样急?大人物都还没到齐呢。” 不必多言,所谓大人物皆是圈子里的千金佳丽。公子哥闲出屁了,连好友单着身都要操上一心。 陈彻好笑,“谢谢,好意我心受了,但目前尚处清修状态,没有想法。” 媒婆生意胎死腹中,唐应生分外纳闷。 草草终席而散,几名子弟约定找下家续摊。唐应生食指转悠着匙环,吹着哨晃到门口,一看见陈彻身畔站的人,当下纳闷全消。 嚯,某少爷原是想再续前缘! “让我看看这是谁!”他怪声怪气。 徐嘉闻声觑过来,骄矜地又把目光避回去。好像老鸨的声口,她腹诽。 才暗讽完,那厢继续,“徐妹妹呀……”声线足以抖掉人十层鸡皮。 唐应生边穷叫边挪近,神态仿似老太太忘戴远视镜,从而看人都要挨极了打量,油头光面的脸就要凑上徐嘉,后者不无嫌怨地后退。 “我说你怎地半道出来了呢,”他偏头来和陈彻打诨,后半句说了一半,“原来是……” 侧方陈彻将他猛可一扽,远离了徐嘉。 “唐应生,”直呼大名,“你嘴巴是不是忒碎了?” 受指责的对象茫然迎视,千门万户的月光灯影下,此人面容明昧不定,叫他拎不清究竟是哪句话打了大少爷的七寸。 唐应生牵牵拧皱的襟口,圆滑地说开个玩笑而已。 随即问:“去喝酒吗?位置都订好了。” 陈彻拽他的手松开了,回答不去。 对面的徐嘉默默将烟揿灭在桶盖,无来由哂笑一声。 她今天听丁瑜意见穿的皮衣套黑裙,衬得人有七八分朋克风格,清瘦的轮廓尤其冷感。陈彻顿了顿,脸色沉下去问:“你笑什么?” “我笑都不能笑?” 陈少爷牙关一绷,旋即把就走的唐应生拉回来,后者懵里懵张等到他五个字—— “去哪喝?我去。” 唐应生汗颜,活似个被肆意鞭挞的陀螺。 三人僵持半晌,一辆炫红迈巴赫箭步飞到门口,里头几人钻出车窗于夜空中呼喝,车载舞曲响到声振屋瓦。“快点快点!不然一会儿自罚三杯。” 唐应生回和,言毕拽住陈彻道:“走,搞快点。自罚三杯呀,小爷我可担不起。” 车上影影绰绰的男女花枝招展,徐嘉横扫一眼转过身,不打招呼便迈步向门内。在夜妆都市的见证中,那是最合理化的纸醉金迷,她这样开解自己,尽管心里别有一番滋味。 半个身子都踏过了璃门,后方蓦然有人关照,“徐嘉!” 她缓缓才回身。 仍旧逆着炽亮的光,陈彻戴腕表的手伸过来,摊开了露出上面的物什,面无神色注视她。 黑色,磨砂,是她的打火机。 徐小姐正愣着,某人浮浮唇角促狭道: “好借好还,做贼不安。” * 象棋里有一谋术:死子勿急吃。 你太冒进就会像徐嘉这样,适得其反,怎么斗也斗不赢他。 k完歌返校的路上,两小姑娘就近择了家罗森吃关东煮,丁瑜就此事表了以上态度。 “你还喜欢他嘛?”她终于先舍弃到嘴的魔芋丝,侧过来正色向徐嘉。 “不喜欢。” “当真?看着我的眼睛再回答一遍。” 小姑娘就真的挺直了腰,熠熠眸光钉进闺蜜眼中,可是脱口的话由便利店迎客的门铃湮没。 而丁瑜又不会读唇语。 多么的巧,这个问题仿佛就该暂时无解。 不过讲真,深厚的交情已然使丁瑜在她身上炼得一项更高的技艺:观色知心。 徐阿兔心虚的时候耳珠会发红,指腹会乱搓。这个秘密世上只有她知晓。 从而,丁瑜同她斜眼,“情感是永远无法粉饰的,它可以通过任何一个细节出卖你,除非你是个只走程序的ai。” 徐嘉戳萝卜的签棍一顿,蹙着眉问:“你最近是不是毒鸡汤看多了?” “好笑,我需要看毒鸡汤吗?我肚子里装的都是,并且比那些个言之无物的东西有内涵多了。” 徐嘉一句憋笑的“哦”。 收银小哥窃听到话音,不由偷笑一声。 二人坐的位置正对街心,夜生活中车如流水马如龙。 丁瑜呆望片刻叹气,“其实……你就是太悲观了,凡事都爱往坏处想。饮食男女嘛,真喜欢就不妨抛下所有在一起,管恁多天长地久呢。” “不一样,”徐嘉低语,“要是我没这病一切好说。” 从前她很孤勇,片甲不回也在所不惜。 但是现在怯得很。 她逼切需要一份安全感,又常常矛盾地幻想,为什么不可以是他来给。 现在时兴一个短语,move on。徐嘉真怕看见它。 丁瑜嚼罢最后一口,纸巾揩嘴时闷声说:“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白先勇的《一把青》,那里面,郭轸原是个心形高且自负无比的公子哥。谈恋爱都对师娘说‘玩玩罢了’,可最终怎么着,还不是被朱青降住了。有时候真的是一物降一物。” 徐嘉抿唇,“然后他们be了。” “……” 丁小姐的耐性由她磨得精光。 * 一夜的醉酒与幕天席地,隔日照旧起大早去公司。 该个清晨,陈彻迟迟领悟成年人的艰难。 将出门时老爷子趋过来,端一杯酽茶叫他闷下去醒神,好怕孙儿在大场面里跌相。 茶极苦,冲得大少爷胃酸倒呛进眼眶。 老爷子铁石心肠,一掌横扫过来,下手无轻重。 好好表现,出幺蛾子惟你是问! 陈彻逃离的动作快三拍。 “慢着,”后方沉声截停他,“昨晚你大舅来电,讲想给婉婉找个家教补数学。我就在想,横竖你都是个闲人,要不这任务就落你身上。” “……”陈彻混不吝地笑拒,“您还是饶了我,我干不来这事。” “为何!” “我误数学数学误我,我们不共戴天。” * 陈彻新配的司机叫张宜平,上回初去公司便是他驾车。 半百的光阴有大半都跟在尤奕钦膀侧,陪着他奔命、发迹,言语实诚行事老练,比如路上陈彻萎靡困倦,张宜平就真的片语都不叨扰。 这样好的耳目股肱,尤奕钦大方给了他,陈彻多少有些惊异。 “张先生成家了吗?”快抵步时陈彻终于不困,支开懒散眼皮来问他。 “诶哟,您切莫要折煞我。叫我‘老张’就行,他们都这么喊。” “那也不该,我比你少很多岁,真正意义上的晚辈。” 张宜平打一圈方向盘,笑道:“老实给您说,我确实没成家,无妻无女,因此生活从无太多讲究。听人叫我‘老张’反而认为亲切。” 陈彻本能挑眉而惊,又止乎礼地试探,“是……因为没遇见合适的?” 车于岔路口泊在红灯前,张宜平眼尾对上抬向内后视镜,小动作几近微不可察。 “对,”他又立刻笑着嘲解,“人生苦短,知音难求啊。” 陈彻提提唇角,手指在腿上叩了叩。 “您需要听新闻吗?或者电台音乐?”张宜平用他戴白手套的手抻向中控台,腕口的袖子滑三寸,露出内里银铂光泽的表盘。 陈彻爱玩表,存宝不多但悉有研究。 因而,万宝龙一三年的旧款,他只一眼便识得,且对这位深藏功与名的司机刮目相看。 “不用了,大清早的珍惜一下宁静罢。” “好的,”张宜平顺从,“您与夫人和尤先生不一样,他们顶爱坐车时的热闹。” 陈彻方想接嘴,西装兜里手机铃声造作。他一面轻丝丝应声“哦”,一面翻出来瞧见老爷子的短信。 张宜平缓松刹车轧过路口,继续含笑闲唠,“夫人爱听古典乐,尤其巴赫。可先生偏好华语老歌。二人为此没少拌嘴。” 兀自讲了一堆,才察觉身畔人的猝然阒静,他偏过头来打探,目光触及…… 是一副近乎僵成蜡像的光景。 “小少爷?”张宜平尝试性想让蜡像活过来。 那厢,陈彻一度骇于短信内容,久久难以平复。 “山人自有妙计,我打算找嘉嘉丫头来为婉婉补课。” 他抽搐着青筋,正要回,指腹底下又翩然跳进一条: “已取得联系,静候她佳音!” 第15章 第十五章 陈彻走马到任,乍来便面临非斯的秋季例会。 会上由秘书柯津生报备新任务。 龙腾地产想在平城创个住宅地产项目,受政策调控影响,银行不给低息贷款,遂将目光投至非斯,奈何资金不够,接不接尚在斟酌中。 尤奕钦听罢,直将话语权抛给陈彻,谈谈你的见解。 那厢某少爷瞌睡虫又醒,且这柯津生说话时满口东北碴子,莫名戳中他南方人的笑点。 一声轻笑,一下呵欠。 于针落有声的会议室里尤为充耳,众员工皆顾盼向他,心思无不例外: 看,他尤董举贤不避亲,到底还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 尤奕钦亦感到面子有损。 拳面往桌案上叩三下,笃笃作响,方才叫陈彻回过神来,转着笔道:“这个……接不接的,先投石问路探探军情吧,什么实力和项目前景的,知根知底才能合作啊。” 盲打莽撞,竟也击中七分理。 尤奕钦长舒口气。 这孩子倒有两把刷子,机灵劲儿用对地方了就是好钢用在刀刃上。大辩若讷、大智若愚,或许这样讲有些浮夸,但也是不该低估他。 于是他道:“交给你负责,ok吗?” 原原本本,分析运作该由产品经理充当钦差大臣,其余人等靠边站,单子敲定了才各司其职。他这一遭算冒险,仿佛巴不得单子黄掉。 遂有人怯怯发声,“尤董……这样不太好吧?” 尤奕钦不容置喙的神情,“就这么定了,实在不成,叫小柯跟着提点几番,我也会跟着敦促的。” 老爷子可嘱咐过了,多给试炼的机会,真搞砸了,亏损上我这里偿补,亏多少我给补多少。 言至于此了,他还能有甚意见? 老爷子横竖还是宠陈彻的,不稀罕动嘴皮功夫罢了。 出了议室,陈彻仍有些懵。 懵在新官上任,三把火就这么被迫地燃起来了,他自个儿还状况外。 后赶来的尤奕钦捺捺他肩膀,颇为语重心长地,“好好干,莫让我失望。有什么问题就找小柯,他跟我后面四五年了,寻常琐事不在话下。” 陈彻遂声回眸,说的曹操就到。 这柯津生细细打量起来,大约也就与他一般大,再多不过两三岁,蓝西装着身分外青年才俊样,只一点,看多了容易想到保险小哥。 因着打岔的思想失笑两声,他问人家,今年多大。 “三十八了。” 陈彻好险下颌掉地上。 “您叫我小柯就行。”他笑归笑,柯津生面瘫得很,毕恭毕敬地知会,将全程保驾护航项目,任何疑虑二十四小时听候差遣。 陈彻悠扬地“哦”一声,站在走廊里就要点烟。 火机刚擦亮,那头柯津生把手一扬,“小陈总,此处不给吸烟。” 小陈总悻悻地,把烟拿下来夹到耳廓上。 “办公室最好也不要,最近消防查得紧,我们要重点防御。” “……” 青天老爷,大舅这是派了个铁包公来治他。 * 徐嘉是周六下午返的家,带了些轻简夏装,去换冬装搬回寝室。 包裹重,索性打的出租。修地铁挖得大路满目疮痍,车只好绕道而行,途经福绥大院,她本能朝窗外瞥了一眼。 好巧不巧,那棵年迈的柿树跳进了余光,投射出遥远的记忆。她心上就像落块石龛,又沉又致痛。 关于陈彻与付星在一起的事,徐嘉其实有所风闻。 圈子左右那么大,门户大开的年代似的,一点风吹草动天下皆知。刚毕业那会儿,她甚至极度排斥浏览朋友圈,不愿身临其境他人过得多自在,日夜兼程向前走,同时相形出自己的堕落,成天到晚耽在过往中。 心理医生同她讲过“半杯水心态”。 一类人看到了会说:“真好,这杯子还有水。” 一类人看到则叹,“真弊,这杯子就半杯水。” 诚然,徐嘉属于后者。 医生鼓舞她,“愿你有一天,可以转变成前者。那将会是莫大的进步。” 眼下想想,这真是个僭望。 好不吃劲将箱子拖至楼上,来应门的是姚兰,劈头盖脸怪她打的一手好突击,家里什么好菜都没准备。 徐嘉冤极,“我跟爸爸讲过了呀。”说着俯下.身搬箱子。 “你跟他讲顶屁用,”姚兰背贴在门板上,“昏头的人,从来不跟我通气的呀。” 讲真,也是无怪了。 搭伙过日子这么多年,姚家还是嫌隙徐大为家境推扳,逢时遇节都要把他看工资紧巴的事搁到餐桌上说道。徐大为这边呢,又总暗地里较真姚兰的性格,尽鸡蛋里拣骨头。姻亲总归是姻亲,平时能相敬如“冰”已然不易。 龃龉经年不散。 徐嘉对此阴影难祛,一度有恐婚心理。 “爸爸几点回家?”她阖上门换过鞋,尝试性转移姚兰注意力。 俨然失败了,那厢愤愤口吻,“管他的。不回最好,从此眼不见心不烦!” 姚兰将嗓音吊得高高的,仿佛如此做,即能使数里开外的徐大为听见。 “又吵架了?”徐嘉心口绞得慌。 真真怕极了二老吵架,总给她一种,这个家式微难扶的既视感。 “你自己问他,究竟干了什么好事!”姚兰边讲边低下来开她的箱子,苦水如河水决堤,“我说,都淘汰的人了,单位那么近也无所谓有没有车的。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了,非想买个车,哎,从前荷包捂得那样紧,虎视眈眈的,我要买个包就跟老百姓上访似的,那样难那样噜苏。换他为自个儿花钱倒阔绰起来了,你说多自私吧?还要我也掏钱,噢我的钱就不是钱啦,大水淌过来的啊?” 徐嘉在身傍听,脑子里锉铁般生疼。 “哦哟你带这么多衣服回来干什么,你真真懒得生蛆嘞,自己不洗拿来给我洗,我是长工嘛!” “不是……”徐嘉蹙眉驳诘,“换季了啊,衣服搁寝室不占地吗?带回来也不意味要你洗,我洗行吧。” “还‘行吧行吧’,当然你洗,我可不给你洗。以往我就招呼过,不要买那么多衣服,一两件够穿就可,你们这些八零九零的,从来不知柴米贵。往家里拢一大堆,要洗的时候不还是找罪受。” 瞧瞧,炮仗越燃越兴,火光噼啪往徐嘉脸上打。 她终究受不住,退避三舍向卧房里去了。姚兰反应奇快,锋利的声口似铡刀拦停她脚步,“你跑什么?我话还没讲完呢。” 徐嘉只好,“我困得很,想睡觉。” 言毕猛可将门锁上了,偷来浮生片刻宁。 委顿地和衣往被窝中一滑,徐嘉才看见尤老爷子的短信。她恐社交过了头,丧气时最怕听见短信来电铃声,有种黑白无常降临感,遂一概设静音贪个耳根清净。 不知所措地,徐嘉对老爷子的不情之请惊愕又彷徨。 给初中生补数学,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难就难在对象特殊,不明摆着朝枪口撞吗! 小姑娘手指如上了发条,打个“抱歉”又删掉,如此往复没多久,竟催来了老爷子的电话。 她霍地坐起,心有戚戚地揿下接通键。 对面语调好生慈蔼。 “嘉嘉呀,在的学校?” 徐嘉正襟危坐,答不在,前脚刚入的家门。 “哦回家啦,回家是好的……”老爷子估摸着同样在迟疑,言语缠夹不清。 不多时,终究脱口道:“是这样的,爷爷的孙女你上回在席上见过的,唉头疼啊,这孩子还是能估量的,就是数学总不及格,恁小轻言放弃了也可惜。” 措辞过分留神,话了一半留白。 徐嘉脑筋快当旋转,说您不妨为她找个辅导机构,现在搞教育的不胜枚举,不愁没得挑。 坏事了,这一句倒将将顺了老爷子的口风。 小姑娘都能听见话筒里拍大腿的声响。 “嗐,可不就是乱花迷人眼嘛!一个个的广告吹嘘上天,谁能摸清楚有没有成效呀。我看世齐他妈早前为他报那些班,也都竹篮打水一场空。” 老爷子迭声强调,没用、没用! 徐嘉额筋抽搐,那是他烂泥不糊墙,倒冤假错案怪机构无用。 话赶话良久,老爷子把话亮明,就要她补,若不应下择日上门来请,季布一诺,叫她完全无须担心课费的事。 “外头行情几多,我尤某乘三倍给你!” 老实讲,是个实打实的诱惑。 徐嘉当真宕机几秒,市侩心思作祟起来。 成吗?话筒里漏一声。 她不过脑地,下意识应言“成”,待反应过来已成覆水难收,悔得狠擂两下背面。 老爷子大喜难抑,兀自主张了,拣日不如撞日…… “难得周六,就今晚试试吧!” * 那厢陈彻回了大院,尚未习惯的案牍文书中带一身倦气,往罗汉椅里一个“贵妃瘫”,老爷子把他打起来,大剌剌要求,“去!给嘉嘉丫头接过来!” 陈彻丢个迷茫眼神过去,接谁?为什么接? 尤戚戎唤醒他记忆,“你怎么成天价地拎不清?接她来给婉婉上课呀!” “……您就这么定了,都不过问我的意见?” “你的意见值几钱?”老爷子兜脸彻腮涨得通红,“我都给讲好了,三倍价请她,好不容易的,你可得把人安然带过来。” 陈彻噎语,挖金矿了充大方客。 迟迟未动弹,老爷子干脆一个扫堂腿甩过去,将人一路赶出门外。 呵,宝刀未老,军中三十载,能活九十九。 陈彻简直不情不愿地上了车,先叼了根烟平平心火,才慢吞吞拧钥匙。 转方向盘间拨通了电话,他张口便问人在哪。 那头话还未及出口,一阵叮里咣啷砸家当的巨响,骇了他一跳。 “喂?”他疑问两声,“没事吧?” 徐嘉未作答,电话也给掐了。 陈彻带一丝惶惑,推门跨出半条腿,喊老爷子,“她有没有跟你说在哪?” “在的家!” 大少爷当即熄火,出来啪地掷上门,解掉西装单扣,大步朝永和小区而去。 第16章 第十六章(已修) 回寝时,周妍不在,只有丁瑜。 睡了一觉依然头昏,徐嘉开门的瞬间,室内的床桌像是左右摇摆了两下。 丁瑜正窝在阳台一角过烟瘾,手里的火苗鼓胀起来,被门带起的疾风一刮,又倏地蜷缩回去。她一开始还以为是查寝人员,甩炮竹一般把烟丢了,随即惊慌失措地猫着腰站起来,“今天……查卫生吗?” 徐嘉懒懒地答:“是我。”而后合上门。 丁瑜惊魂甫定地猛抚胸脯,语气瞬间张扬,“操!我真以为是查寝的,听他们讲国庆假前要查两回,学院一回学校一回!他妈!疯了不是?” 音调渐由高转低,她盯着徐嘉,慢慢觉察出异样。 “嘉嘉,你脸好红啊?红得吓死人……” “嗯,发烧了。”徐嘉偎住床边的爬梯,尤感体内有一团热气,蒸散在她脸上、脑内。 “卧槽!”丁瑜径直冲过来,那模样之紧张,徐嘉觉得她可能真把自己捧在心尖儿上宠。 丁瑜其实很懂关心人。可能徐嘉合她眼缘,当初成为室友的第一天,徐嘉因为不习惯公共浴室一直忸怩着不肯去,纠结烦忧日后洗浴问题要如何解决时,丁瑜端着盆走过来碰碰她肩侧,笑容洋溢地说:“走,我陪你去。” 于是后来,徐嘉的生命里多了这一位举足轻重的陪伴。 她们专业不同,平日不在一起上课。但自习与寝内吃住,都亲密好似手足。 “有药吗?”丁瑜贴近,手背在她脸侧左拭拭、右抹抹,继而手如碰到烟头似的,慌忙跳开,“太烫了我去,我先给你倒杯水。”丁瑜习惯大大咧咧,回身找水瓶时颇有种窜天下地的架势。 徐嘉看她为自己忙碌的背影,心里有暖意晕开。她轻声回答:“吃过药了。” 原本她以为到了大学不会再遇见什么能交心的朋友,更何况在本部住时,她和老室友的相处不算融洽,无咎无誉。搬过来了,反因祸得福,她一直把丁瑜看作这份福。 丁瑜灌好一杯热水,小心翼翼塞进徐嘉手中,挠头嘀咕,“我们寝室没有体温计……你要不问问你们班有没有人有?” 徐嘉被她的紧张逗笑,“我量过了,不用了。” 丁瑜安下心,给了她一个扎实的拥抱,“你可吓死我了。” 徐嘉瞥她,嗓子还是干涩到发痒,“有什么好吓的?小病而已。” 丁瑜笑说:“是是是,你能被打倒吗?你不能!” 说话间,徐嘉目光掠及她裤子口袋里的烟盒,意味深长地定在那里。 丁瑜感受到后抬头,有些惊惧地看着她,“想搞?” 徐嘉咳了两声,然后笑得没心没肺,“搞一根吧。” 这是独属于她们的接头暗号。如果有哪回恰巧在同一幢教学楼或是实验楼里上课,逢课间,当中一人只要敲响对方的对话框,发一句“搞不搞?老地方”,便是代表要去约根烟吞云吐雾一下。 丁瑜一边嫌说都咳成这样了,一边还是抓出烟盒走向阳台。 徐嘉施施跟过去,与她并肩趴在栏上而立。 合垂的昏暗天色里,雨大到令人分不清方向,会错以为天上压踏而下的浓云汩汩吸漱着雨水。对面女寝楼有些门敞着,有些门紧闭,被遗忘的衣服飘摇在风雨中。 丁瑜躬起背,脚在栏下支着,点烟后把打火机递给徐嘉。 徐嘉点完呼气,烟雾未来得及漫开,就被风雨打得萎缩下去。 “局解怎么样?我国庆之后就是细生考试,那天就是我的死期。”丁瑜骂骂咧咧道。 徐嘉摇头,说到这个心脏就是一阵蜷缩。她厌恨“挂科”一词,就像厌恨有人无知焦虑和抑郁的器质性原理,误解只是患者不够强大、轻易想太多。 把烟灰弹进风里,徐嘉说:“我挂了。” 丁瑜一怔,嘴巴张到下巴欲脱臼,“怎么可能?” 徐嘉眼神有些冷,“是吧,我也想问自己,怎么可能。” “哎没事,你回头补考,我听说局解补考形式是纸考,这对你来说不是小菜一碟吗?” 徐嘉盯着烟,说:“我不怕这个。” “嗯。”丁瑜扭头,等她下文。 徐嘉耸肩,“只是不服气、不甘心。”她花了快三年时间,抗争焦虑,砥砺勤勉,每学年绩点都专业前五,评国奖时从不怕自己的名字会在候选里缺席,偏在局解上马失前蹄,而她又根本不是没学好。 丁瑜在她肩上拍了拍,聊以安慰。 徐嘉表情平静冷然,“十一月有个医技大赛。”全称是医学生临床技能大赛。 丁瑜点头。 徐嘉说:“我参加。” 丁瑜直起身,把烟叼进嘴里,巴掌拍得好似落叶空中打架,“好!你参加!我在台上给你当拉拉队,写标语——全世界最好的徐嘉!” “……” “还不开心吗?”丁瑜“嘿嘿”地笑着,肩头怼了怼她的。 徐嘉睁大双目,挑眉,“我没有不开心啊。” 风无事吹乱二人的头发,看起来都有些狼狈。 “你又来了,”丁瑜把烟夹在指间,“你骗谁都行啊,骗不了我的。” 徐嘉看着她,五官被吹得发僵,“有那么明显吗?” “有。”丁瑜点头的动作十分铿锵。 徐嘉垂首,快节奏地吸了好几口烟,而后抬起头,望着对面乱向摇摆的各色衣布发呆。 丁瑜抽完手上这根,又点一根。“所以是怎么了呢?”她问道,声调柔似无风月夜里的河水。 徐嘉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其实她已听清丁瑜的问话,只是默然地装傻充愣,丁瑜再次问了一遍。徐嘉才回:“我觉得自己已经向前看了,结果遇到他,发现原来还没有。” 丁瑜听完,忘了把烟呼出去。 徐嘉嘴唇翕动几下,竟呵出一声笑,“就你觉得你的生活一直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努力地克服一切让你前进不了的症结,把上进奉为宗旨,只要不把秘密说出去,每天都是别人眼里的榜样。结果呢,那个人一回来,你会发现原来你对症下错了药,你前进不了的症结根本不是成绩,就只是他。” 丁瑜叹气,望着烟灰从手下匿迹在脚底。本来就粉身的东西,高空坠落也不怕碎骨。 徐嘉又说:“最要命的是你对他还有感觉,不让自己想他就偏会想他。比如他对你欲言又止的时候,你就会想,嗯,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对我说吗?再比如这句话令你希望落空了,你会再想还有没有下一句、再下一句……” 等说完,她长久地停了一下,伴随着急骤的咳嗽,然后鼻音浓重地补道:“放下也是一种修为。” “也许我七老八十的时候能修成吧。”她把扭曲的烟蒂扔掉,笑着对风敞开了呛咳。 丁瑜眼神渐渐虚焦放空,“嘉嘉,我要是爱一个人,从来不会毫无保留地单纯。这得看情况,可能你那段是初恋,又是发生在最纯粹的青春年华,所以你一直放不下,很正常。” “但我就不一样了,我就是玩。”丁瑜又把烟盒递来,问要不要,徐嘉摇摇头,“叫我认真喜欢也可以,不过等过了站了,我能做到立马抽身。” 徐嘉没接话。 听说丁瑜男友大她八岁,是个有头有脸的显贵人物。 丁瑜骨子里也有叛逆的浪漫情怀,常言不稀罕对方给自己什么承诺,只要在一起时快乐就好。“我想他的时候,脑子里的譬喻词句能出成一本诗集。”这是她原话。 但丁瑜也说过,她谙知和那人不会有结果。两人在一起不过就是荷尔蒙和物质的迎来送往,他有所需,她也有所求。 她和他恋爱像在逛乐园,什么好玩才玩什么,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有时缠绵在床上,是在坐飞速过山车;有时约顿米其林却整餐饭都零交流,那时候就是无聊乏味的旋转木马了。 徐嘉被雨罩了满面潮湿,心里一鼓一塌,也是潮湿的。 想到刚才回到北区门口,陈彻扶她下车,说乖乖睡觉,回头好了会来找她。他通讯录里有多少姑娘会殷切企盼这句话。 徐嘉笑着把烟揿灭在栏杆上,手指合雨搓了搓烟灰,逞强着仰头,对丁瑜说:“抽不抽身什么的,也不是说说那么容易。” 第17章 第十七章(已修) 徐嘉这一觉睡得很沉,沉到无梦,且无声。 丁瑜一度以为她死了。在半夜把高热惊酲的她背下楼时,丁瑜是这样说的,谢天谢地自己因起夜而路过她的床,多了个心眼爬上床想帮她掖被子,才能发现她颤抖不止、浑身异烫,甚至有说胡话的征兆。 烧成这样,不去医院保不齐真有危险,危险的具体内容丁瑜不敢直言,只是叫醒周妍一起把徐嘉拖下床,而后下蹲,让周妍把她安搭在自己背上。 周妍是半睡半醒的状态,闻言阵脚略乱,问:“现在?你要带她去哪?” 丁瑜回头,厉声呵斥:“去医院啊!不然去哪?” “那你们小心啊……”周妍把徐嘉扶上她的背,又忐忑道,“能出宿舍门吗?”平医在一众大学里的管理算得上严格,每栋寝室无论住的是男是女,还是留学生,都例必有宵禁。 丁瑜关心则乱,丢下一句“管不了那么多了”,就背着徐嘉跑出了宿舍门。 这一句看来有些似大话的答语,果然在下到寝室楼门口时,被宿管房黑魆魆的窗子扇了响亮的一记耳光。 徐嘉的意识被颠簸回几分,在她肩上孱弱地抬起头,问:“上课吗?” 丁瑜哭笑不得,搂紧她的膝窝,继续叩敲宿管房门。她带着安抚的语气回道:“你烧糊涂啦,现在才半夜两点呢,上哪给你上课去?” 徐嘉软塌着语调“哦”一声,下巴重重砸在丁瑜肩头,丁瑜在那头数落她没良心,她却稀里糊涂地开始痴笑。 宿管终于听见动静开门出来,满面不耐地说:“干什么啊你们?”她披着厚羊绒式样的开襟卦,丁瑜不由看向宿舍铁门栏杆内的夜色,瓢泼的大雨,似墨色玻璃上起了一层密不透风的毛。 丁瑜颔首,客客气气地说:“阿姨,我室友高烧很严重,我得送她去医院。” 宿管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过半百的年纪多少有点慈悲怀,此话一落她脸上的严肃消失,继而走过来探了探徐嘉的脑门。 宿管大惊失色,“哎哟,丫头烧得厉害!” 丁瑜不停点头,“是啊,我吓死了。” 徐嘉神志不清,听不见她们的对话,闭上眼睛后无端挤出眼泪,然后哭着胡语:“丁瑜,我局解挂了……” 丁瑜:“……” 宿管折身拿钥匙,三两下将大门打开,雨气就此扑面涌来。 丁瑜连说几声谢谢,扣紧徐嘉的双腿就要往外冲,宿管提醒她:“带伞了吗丫头?外面雨很大啊。” 丁瑜动作僵硬地扭头,“没带,但也顾不上了。”她既要背徐嘉,打伞必定不方便。 “从这走到二附院也要一段时间呢,”宿管有些担忧,“这丫头估计不能淋雨吧?要不你们到小门口拦辆车。” 丁瑜回答:“看吧,我试着能不能跑过去。” 然而下了台阶,身子完全落进雨中,她才知道这个想法有多不现实。雨势实在太强,不用几秒她就被淋打得睁不开眼。徐嘉在她背上紧贴着,咳嗽声一阵盖过一阵。 从这里到二附院,正常情况下沿一条小道行走,差不多只需要十五分钟。眼下那条小道迂回前伸,望不到尽头的同时仿佛隐现着千难万险。 丁瑜艰辛地抬手,抹掉脸上的水,片刻后脸又被新落的雨水覆盖。 “嘉嘉,”她回头唤了一声,“你撑住啊,马上带你去医院。 路灯在头顶恹恹而照,眼神敛定间,丁瑜望向不远处的一幢矮楼,沉默着做了个决定。 那幢楼很敝旧,任凭大雨也洗不掉一身扑扑的灰。 楼顶一张破雨棚被刮落,悬在空中摇摇荡荡擦过楼侧,所过之处是五个陈漆斑驳的楷体大字—— 教职工宿舍。 * 徐嘉被送到医院时,已经烧到了39.5度,有惊无险,一夜的救治后,徐嘉体温降了回去。急诊医生的话吓人却很诚实,还好知道赶紧送来,要不然估计脑神经都得被烧坏。 苏醒前徐嘉做了很多不重复的梦,走马灯一样把她的人生过了个遍,越是清醒时竭力想遗忘的往事,越是在这一晚积叠起来碾进她脑子里。 如果说还能有什么算作光明一点的人和事,可能就是背着她在大雨里奔波,还唱歌哄她的丁瑜。 徐嘉缓缓睁开眼时,很庆幸自己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丁瑜。 窗外雨已停,晨光清明,远处一声上课铃,来自平医校内。 徐嘉嘴角的笑丝丝抽开。 丁瑜也笑,欣慰地笑,“你可吓死我了!”从昨天到现在,她不知道把这话念了几回。 徐嘉开口,嗓间卡顿着喑哑的声调,“不吓不吓,我没事。” “还没事!”丁瑜皱眉,“你不知道你昨晚那个样子,完全烧糊了都,又哭又笑,还说了好多没头没脑的话。” “我说了什么?”徐嘉莫名有些紧张,害怕自己在理智尽失时连自尊也一同亡佚。 “说我好美……”丁瑜逗她,低头拿起开水瓶。转盼间眉梢刻意捏拿的风情挺自然,阳光下显得很明媚。 笑料尤善,徐嘉就真的,躺在软垫里笑个不停。 丁瑜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柜上靠她耳边的角落,袅袅白气缠紧,又漫了开去。“我帮你向辅导员请假了。”丁瑜用湿毛巾熨开她额边不安分的碎发。 徐嘉点头,望着她,“那你呢?你待会是不是要回学校?” 丁瑜“嗯”一声,余光向门边一瞥。 “我上午是细生课,老师要划重点。我还是去一下,中午给你送饭。”丁瑜解释。 徐嘉含着微笑摇头,下颌冲她翘了翘,“你别了,好好复习吧,挂科的滋味真不好受。” 丁瑜撇嘴,“又不差这一时,磨刀不误砍柴工。” 徐嘉没有说话,心里盈满感动。 丁瑜手指点点水杯,说差不多可以喝了,一顿后又道:“你爸妈也知道了,上午应该会来看你。” “哦……”徐嘉有些局促,但还是答,“好。” 房门因微风轻飘着退了几寸,缝隙开大,从廊内漏进一束光。徐嘉不禁看过去,光内一道人影,很快转瞬即逝。 消失的速度不快不慢,恰恰足够徐嘉看清人影的面孔,随即她愣住,疑惑在胸臆间万缕抹开。 “那个人……”她看向丁瑜说道。 那个人她面熟。 或者说认识更为准确。 不同专业排课不同。徐嘉大二学的生化,丁瑜今年才学。这门课很难,有“生理生化,必有一挂”之说,因此自然而然地,徐嘉也深刻记住了授课的老师,姓吕,叫吕陶风。 除却课业难度不说,其实吕陶风也是很独特的。在一众老学究里,他年岁不高,而立刚过,教课风格也很诙谐生动,不似别人照ppt宣科。但徐嘉对他好感不多,人的功利心一旦太重,举手投足都是市侩机巧之气。 丁瑜随她看过去,再回头时表情已有羞赧之意。 徐嘉打量那表情,心里差不多已猜出个大概,震惊已在潜意识里准备就绪,只差丁瑜一个肯定便能上场。 接着很自然而然地,丁瑜牵开一抹微笑,“就是他,嘿嘿。”那笑是热恋里的少女才能有的清澈。 徐嘉说不出话,丁瑜有些慌乱。 徐嘉拿过柜上的水,嘬了一口,润嗓后问:“就是他?什么就是他?” “……” “他就是你那个男朋友?” “嗯。” 徐嘉感到杯里平夷的水面,似乎起了好大的漩涡。 见她神色凝重,丁瑜试图作解:“昨晚雨很大,我一个人没办法把你送到医院,还是打电话找他帮的忙。他有时候会住在宿舍,昨晚很凑巧,真得感谢就这么凑巧……” 晨光在一点点放晴,但铅云依旧压低向下,就像徐嘉现在的眉头。她心情复杂地回:“丁瑜,你们怎么就……”怎么就能成了男女朋友。 丁瑜沉吟着耸了耸肩,“师生恋不好吗?”她笑得靓丽并自信。 徐嘉:“不,不是说不好……”她顿了顿,旋即问出心里的纠葛,“他……成家了吗?” 晨光在这时,似掐准了节奏转场的时机,晴雾明灭了一霎,而后恢复原貌。 丁瑜眼神落在白被单上,呼了口气,然后开诚布公道:“嗯,成家了。” 徐嘉掌间的水杯好险坠落倒泼。 “你……”她腹内攒了好几种苛责之词,一瞬间竟然全都脱不出口。 “你这样不好啊……”徐嘉把水杯放回柜子,坐起身来严整五官,“如果他没成家,你们在一起怎样都好,我不会反对。可他有家庭,有妻子,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丁瑜只是望着她一言不发。 “对他妻子而言,对你而言,这段感情都不该存在。”徐嘉捏掐着被面,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丁瑜轻眨着眼,回答:“可是我喜欢跟他在一起。” 门已经彻底退开,底脚贴向门吸,晃了晃后一动不动。门外廊道幽幽寥寥,偶尔有护士服穿来过往,吕陶风已不见踪影。 丁瑜盯向徐嘉,“我不担心以后怎么样,当下快乐就行。这个人,说不上好说不上坏,但暴雨夜我一个电话就能让他毫不犹豫地出来找我,这点就够了。” 这点就够了……徐嘉揣着这句话,有个模糊的名字在思绪里一闪而过。 “但你真的会吃亏,”徐嘉诚恳相劝,“会受到伤害。” 吊点滴的手一面凉飕飕,一面还算温热,她把那面温热包住丁瑜的手背,“你知道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吧?我不希望看到你受伤害。” 丁瑜沉默地看了她好久,然后笑开,“知道知道,我也当你是最好的朋友。” 徐嘉无奈地叹气。 避重就轻,好像是所有女孩盲目迷恋时最擅长的本领。 “我先走了,”丁瑜起身拿包,举动间眼神已向门外侧转了好几回,“中午来看你。” 徐嘉张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答:“嗯好,你好好记重点。” “知道啦。”丁瑜笑应。 她旋身扑向门外的背影,匆匆忙忙,直比飞蛾扑火还要热情。 第18章 第十八章(已修) 母亲姚兰和徐大为在上午十点左右赶来。二人在徐嘉床边各站一侧,忧心忡忡,神色惶然。 “怎么搞成这样?”姚兰抬手,掌背在她脸上来回摸索,“这么大个人,一点不懂照顾自己,还要我们岁数大的跟着操心。” 徐嘉任她探来探去,微垂着眼皮默然。 徐大为把一大袋水果放在柜上,沉沉叹气,“请假了?又要缺课了吧?你得学会在换季的时候注重保暖啊!” 多数时候他们的对话就像眼下这样,几句离不开说教,而徐嘉永远会在他们的唠叨里深感自己的不足与无力。难说一个人的自卑与畸形自尊是不是全因成长环境所致,但很多事情都是积重难返的,徐嘉不怪他们,只是回过头来觉得,这习惯似乎真的改不掉了。 姚兰拽过椅子坐下,说:“百优解最近按时吃了吗?没有脱节吧?你可千万不能断了啊,对我们你要说实话,不能总是闷着心思。” 徐嘉无力地,自胸口逸出一丝气,淡淡点头,“没有脱节。” 徐大为挑出一个苹果,问她吃不吃,吃就给她削皮。徐嘉刚点完的头又摇晃两下,“不吃,吃不下。” “听你们辅导员讲,你们刚考完局部解剖学……”苹果落回袋内,磕磕碰碰滚了两下,徐大为也找了张椅子落座,然后倾身向前,“考得怎么样?肯定不错吧?” 徐嘉闭眼,将脑袋垂得更低,沉默的空气死死揪紧她的心脏。 姚兰在那头一面压实她腹围的被角,一面“嘁”了两声,“这还用问?我都嫌她大学绷得太紧,考试什么的反正不用我们操心。” 徐大为噤了声,但沉寂间漾曳的都是满意与自豪。 阳光落在被面上,将欲融化的虚幻感。徐嘉把手伸进去,翻覆两下,随即攥成拳。“爸。”她唤道,打破其乐融融的沉默。 徐大为望过来,姚兰捺在被上的手指也顿住。 徐嘉抬头,神色平静,说:“我挂科了。” 等了几秒,她在两道惊愕的目光里沉声补充:“局解挂了。” 徐大为懵然,略显干燥的双唇有些颤抖,“挂了?” 徐嘉想不通为什么,每个人面对这个答案,反应竟如此统一,都要把这平平淡淡的两个字重复一遍,带着疑惑与惊异,带着满满的不可置信。 是她以往太过尽善尽美么……徐嘉双肩坠了几寸,无声以对。 “怎么会呢嘉嘉?”姚兰凑近打量她俯低的面容。 “嗯……其实就是状态不好,或者说,不够努力吧。”徐嘉说。 徐大为凝重了表情,“挂科很麻烦的,会成为你大学生涯的一个污点。” 徐嘉:“……” 姚兰脖子一缩,睨向他,“严重了吧?” 徐大为坐直,双手各扶一支膝盖,言辞铮铮,“我还不知道吗?多少小孩到了大学就把守不住自己,偷懒松懈、玩物丧志,前不久还看了条新闻,中科大的学生因为绩点不合规被劝退。” 姚兰说:“那是中科大太严。” “不不不,”徐大为停顿,开茶杯对水吹了两下,润嗓几番后继续,“我教书那么多年我还不知道吗?”而后他望向徐嘉,“你千万不能这样下去……高中学得不好,大学好不容易争了口气。临床竞争太大了,稍不提防就会被人甩好大截。” 徐嘉紧抓的被单,被汗水浸透。 姚兰似是在这句上有所投机,也点头,“是啊,现在医院门槛都好高啊,只要是规格大点的三甲都只招博士。就连妈妈老家那边的小医院,也都只要硕士生了。嘉嘉,这门挂了不要紧,回头补考应该能把记录销掉吧?以后千万不能挂科啊。” 徐嘉“嗯”了一声,无比渴望这场对话能迅速终结。 其实不是完全没有冲动,她也想抬起头驳上几句。 但这三年来她养了一个习性,父母面前懒得辩、懒得争,宁愿苦闷是打碎的牙往腹内吞咽,也不奢求他们能真正体贴。 她觉得他们像是咬定了,就算她这段时间能稳定地安好,过段时间必定还会横生枝节。 没救,她想到这个词,总结他们对自己的看法,应当很合适。 之后又东扯西拉半小时,徐大为终于以一句“要回学校”结束这场令她难捱的言语鞭笞。 他们走后,徐嘉蜷回被子里。 清亮鸟叫、畅快脚步声,很真实很日常的世界,但她听着听着,眼泪就滚了下来。看谁都觉得比自己幸福快乐,都觉得他们没有压力,令自己无限艳羡。 徐嘉哭了许久,钻出被子俯身在外衣口袋里摸烟。没来得及触到烟盒,挨着指节的手机倒是一响。 拿出手机,来电的是陈彻,她胡乱擦掉眼泪接应。 “喂。”这一声极度冷静,听起来和寻常无异。 陈彻大约是在室内,话筒里的背景僻静无息。他略过招呼直接问道:“今天有课吗?感冒有没有好点?” 徐嘉平淡地应:“有课,还好。” “嗯,有课啊……”他停了几秒,像是在思忖,话筒窸窣两下,或许是他耳根的头发擦到了手机,“晚上呢?约你看电影。” 徐嘉沉默。 陈彻把语调放轻,“《begin again》,一部口碑不错的电影。”几年母语环境的历练收效不错,他念英语时会带着较为标准的英腔,板调很正,听来是英式的严肃正统。 徐嘉呼气,口吻轻松地答:“行啊,这电影我知道,值得一看。” 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她接着发问:“然后呢?” “嗯?” “然后做什么?”徐嘉仰头,天花板苍白一片,“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寝室。” 陈彻那头有火机的响声,他点了根烟,伴着吐气声笑,“徐嘉,你什么时候这么坦率了?” “打直球不好吗?”徐嘉也笑,但笑得没有任何滋味,“我今天心情不错,就想打直球。” 陈彻拇指捻捻手机屏幕,回道:“先看电影吧,晚上我来接你。” “行。”徐嘉应完,不假思索掐断了电话。 电影是去年就发行的爱情文艺片,直到今年才引进国内,上映后好评如潮,业内不少人士评价,在其中找到了深刻的共鸣。徐嘉本来对文艺片不引为趣,只是这电影的宣传海报没来由令她铭心。 晚上又下起阵雨,她撑着伞抽烟,面前两人高的海报中,老爷车前相视而笑的男女主角在雨中颇显浪漫,情意绵绵。 徐嘉看入了神,陈彻买完咖啡回来碰她胳膊时,她不由一怔。 “现在进去吗?”陈彻看了看放映时间,“还有十五分钟进场。” 周围人影纷纷,伞花齐绽。 徐嘉咬着烟拿过咖啡,摇头,“等我抽完。” 陈彻看着她正经的表情,抿抿唇,而后轻笑。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巧合,就连他们自己也没意识到。 凯拉奈特莉与马克鲁法洛各执一杯咖啡,并肩而站。 而此刻的徐嘉和陈彻,亦然。 特殊电影有特殊受众群,这场来看的大多都是情侣,成双成对地落座后,他们才施施然检票进场。片子节奏很慢,像夏日阵雨,不知道何时会落,落了也不急赶着停,洋洋浅浅,洒在漆黑的影厅里。 徐嘉也是一直专心喝咖啡,到中段才进入状态。 她才知道,这是一部关于离合、理想与释然的爱情故事。 镜头稍推向高潮,男女主在夜晚用耳机分线器共同漫步在街巷,徐嘉盯着影布上瞬移成线的街灯,陈彻的肩侧倏尔结实沉重地靠了过来。 徐嘉扭头,他眼睛抬起,但姿势未动,低声笑道:“我好像睡着了。” 黑暗里,爆米花的焦香、窃密的交语、衣料的互动,都在被放大。陈彻目中点漆一般的微光也在被放大。 徐嘉试图笔直盯进去,但还是仓促地避开了。 “不好看吗?”她压着音量问。 陈彻提了提肩背,摇头,“或许不是,应该是我看不进去。” 徐嘉干咽一下,问:“找不到共鸣?” 陈彻眼皮微敛,说:“也许吧。”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 徐嘉目光转回荧屏,良久沉默,而后浅浅嗤然一笑。 电影结束,不知道四角里几声纸巾的翻折动静是否因人落泪而起。徐嘉起身时,陈彻懒懒抻腿,模样似是又从小睡中回醒。 徐嘉把纸杯扔进清洁工支在走道的垃圾袋里,说:“走吧。” 陈彻款款站起来。他今天穿深灰色休闲服,敞开的外套里,白t恤别进腰间,闲散、简单。 可能还有,一点语焉不详的性感。 徐嘉多看了两眼,先行往厅外走。前面一对情侣,男方提起奶茶杯,喂向怀中女方。 陈彻不紧不慢地跟过来,说:“我送你回去。” 徐嘉顿步,想了想说:“我去你家吧。” 身后的人以可察觉的幅度,停步,紧接着继续走。 “万科蓝山那个。” “确定吗?”陈彻在她耳后,低低地、沉沉地笑了一声。 徐嘉回首,“确定。” 就算这想法似乎有些荒唐,但徐嘉就是任它冲出了牙关。大学两任恋情使她发现,云雨之事根本决定不了什么,事前事后她是徐嘉的事实都不会改变,她心里放不下的始终都在,剔不掉、剥不尽。 假如真要考究有什么改变的话,也许放纵等同不停抽烟,能让她的压力有所和缓。 雨后的万科蓝山静似空城。 可能是业主普遍昼出夜伏的生活习性使然,这里到了晚上,基本少见有人走动,就算有,也只是坐在车里,车灯随风声呼啸过去,什么都不留下。 陈彻打开门后,只开了一盏壁灯。 他应当是花了功夫整理清扫过,屋子里有了些浅淡的温馨烟火气,不多不少,刚好足够徐嘉说“我先洗澡”时,不觉得诡异。 陈彻脱外套,露出精实的胳膊,指了指浴室的方向,问:“需要给你拿套我妈的睡衣吗?” 徐嘉停了一下,心道还行,这直球打得顺顺当当。 她直接走入浴室解散头发和衣服,对着门缝向外应答:“好,你帮我拿一套吧。” 徐嘉扫了眼浴室,光洁的地砖,除开基本设施与配件外空空荡荡。 窗帘略微因风起伏,雨打声里混入门外逐渐靠近的脚步。她掰开花洒,扭头,颀长的黑影映在磨砂玻璃板上。 “放这里了。”陈彻说完,身影微俯,随即旋步离开。 潦草洗完,徐嘉推开门板,大方伸手拿睡衣套上。她在前一任家里过夜时,还会因想到礼节而忸怩拘束,现在却像是一并抛开了。低头,这睡衣布料滑而不劣,一摸之下很舒适,想来价格不低,但式样确实老套。 深得过分的红,叫湿披头发的她看起来仿佛候在新婚之夜。 陈彻是从卧房走出来的,顺道在茶几上按灭烟。“洗好了?”他问。 徐嘉点头,带着潮气走到盥洗室,“嗯,水有点凉。” 陈彻灯下的神色不明,注视她半晌后说:“可能水压不够了,回头我找人来修。” 短暂的交流照面后,徐嘉进房间,陈彻走入浴室。 雨声弱成淅沥碎语,徐嘉靠在床边,支起枕头撑着腰,仰脖打量这间卧房。据说装修风格会映射主人的内心,她在想,这种低调单一、沉闷郁结的气质,跟她所知的陈彻一点都不符。 所以这种“据说”,要么就是骗人,要么就是尚有例外。 灯影晃了晃,徐嘉从神游里抬头,陈彻已经站到门口。 整套的长袖睡衣,竖条纹路,诙谐得好像病号服。但其实有些人是衣带人,而他是人带衣。 徐嘉说着“雨快停了”,他已经走过来欺下.身子,扣住她下巴吻她。 徐嘉捏住他衣摆往上拽,陈彻略略支起身,就着她的动作扔掉e。 徐嘉抬头,仰视他的下颌,同时感受到他的变化。 灯光昏晦,徐嘉看不真切陈彻的眼神表情,这种时候只能靠肢体接触来感受。她听见床头柜抽拉合闭,感受进退与汗水,感受饱满与虚空。 她时不时就会走神,能有一点畅怀之意,但更多的是涩胀的痛感。 不过她嗜痛,无论哪一种痛,都能令她解压。 结束时,陈彻侧到她背后搂着她,默了很久后嘶哑地说:“出汗了。” “嗯。”徐嘉淡淡地应着,眼前就是薄隔帘布的月亮,昧昧的影子,似外套丝袜的亮黄高跟鞋。 徐嘉坐起身摸柜子上的烟,背向他点着。 光裎的背,以陈彻的角度看过去,蝴蝶骨仿佛蓄势的翼,几乎就要刺破皮肤,然后振振飞摇。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徐嘉盯着烟。 陈彻慢慢起身贴过去。“你问。”他一只胳膊从她腹前绕缠,一只胳膊握住她手里的烟盒,稍稍用力,将烟盒带到自己手里。 “你跟付星……在一起过?” 陈彻点烟的动作一顿,抬头回:“嗯。” 徐嘉把脚提上床沿,脚跟踩陷进床垫,“你喜欢过她吗?” 烟自后扑向前,然后是陈彻略显干哑的应答:“嗯,喜欢过。” 徐嘉无声一笑,把烟塞回嘴里。 眼角溢出一点眼泪,不过很快,她没让它继续往下流。 第19章 第十九章(已修) 隔日是无课的周末,因为积压的疲累,徐嘉偷闲睡到日上三竿。醒时仍是老样子,额顶到眉心都绷得很紧,像有人往后拉拽她的皮。 陈彻不在,她坐起身、拿手机、点烟。纤薄烟雾下,屏幕上三条未接电话都来自丁瑜。徐嘉拨回去,俯仰间对上斜穿过玻璃的阳光。 丁瑜很着急,一接通就说:“大姐你去哪了?!” 徐嘉回:“在陈彻家,放心。” 丁瑜愣愣地沉默,几秒后焦心地提醒:“吃药了吗?” “……” “没吃吧?”话筒里的声调又高了八度,“你真气死我了,我想杀了你。”语落,徐嘉听见几下响亮的跺脚声。 丁瑜叹着气说:“我早上在寝室起床,绕过你的桌子看见药还在上面,拿去医院找你结果护士说你走了。你不知道我急得呀!”她着然很急,因为声线发颤,说话时连连吞音。 徐嘉想安抚几句,又被她打断:“你在哪呢?嗯……陈彻家在哪?我把药给你送过去。” “不用吧,”徐嘉摇头,尽管不知摇给谁看,“我一会儿去药店买一盒就好。” 丁瑜一颗心悬着,说:“你保证?” 这强调方式颇似姚兰,但奇怪的是,徐嘉听来不会有被咄咄紧逼的忐忑感,于是遂着她的话说:“我保证,我一定买,一定不会断。” 丁瑜应言笑了,笑得好似收获父母买糖承诺的小孩。 阳光暄暖,暖到平城记不得前几日的大雨。徐嘉忖了忖,说:“你现在还在寝室吗?帮我把被子抱出去晒晒?” 丁瑜滑贼一笑,“不好意思,哥不在了。哥要去谈恋爱。” “……”徐嘉低头,颊侧衬着膝盖轻笑出声。 “你悠着点,”她把因昨晚覆雨时无意蹭断的指甲整个扯掉,痛感令双眉沉皱下去,然后声音也发沉,“我说真的,小心湿鞋。” 丁瑜无所畏惧道:“那你怎么不悠着点?” 徐嘉被问住了。 对问对答到这里,话筒两方的空气都凝滞不动。从来心思大条的姑娘,可能也有多愁善感的时候。于是徐嘉听见丁瑜慨叹:“嘉嘉,其实我觉得吧,也就那么回事。” “什么那么回事?” “恋爱啊,”丁瑜笑笑,应该是走到了马路边,背景都是鸣笛的啸音,“我今天听周妍说了个八卦。” 徐嘉起身,向厕所走去。“嗯,你说。”她对这屋子的布局还有些生疏,出了卧室有一霎反应不过来该往哪边走。 丁瑜回道:“你们隔壁小班,那对从小学一直同班的情侣知道吗?” 脚步一顿,徐嘉仰头,“嗯知道。” 那只是一对掷进普罗众生里不会太惹眼的平凡情侣,但因为故事有关缘分的部分太过动人,所以被班里不少学生称道。 他们打小学起就总是机缘巧合地被分在同一个班,到了高二正式确立关系,随后一同经历高考,相约考来平医大临床,惊喜地发现还是同班。 徐嘉刚认识他们时,只觉没有哪个曾在书里读来的青梅竹马之情,能抵得过他们。 她走到盥洗台前,视线一停,看见架上多了一副新洗具。 耳边,丁瑜已是叹气连连。“说是前几天分了。”她遗憾地说。 徐嘉惊讶地抬眼,“啊?怎么会……” 丁瑜也说:“是啊怎么会!不是都见家长了吗!” 接着又补充:“这不是最难受的部分,最难受的是,那男的貌似跟班上另一个女生在一起了,说是情志挺相投的,都喜欢看武侠小说。” 徐嘉:“……” 话语的断层半是由于愕然,半是因为发现,那副洗具齐整备至,就像是要给长居的人所用。丁瑜久未听见回话,“喂”了好几声。徐嘉回神,伸手挤牙膏,而后将牙刷含进嘴里。 丁瑜奇怪,“你怎么不发表看法呢?” “我要发表什么看法呢?”话语含含糊糊,裹着罗音,“这种事其实挺多的,给你遇到了你会感慨,但说到底还是别人的事。” “你这么通透啊?” “嗯,我一直很通透。”只是自己的事情除外。 电话持续到徐嘉洗完脸,丁瑜说地铁人多太吵,多嘱咐几句后便挂断。· 安静袭回的刹那,徐嘉抬头直直盯进镜子另一端,目中好似有雪山崩落,又旋即倒放重建。她转身到门口穿鞋,下楼买药。 * 徐嘉一直觉得,自己在坚定这件事上尚且差点意思。好比她兜了两条街没找到有卖百优解的药店,于是放弃的念头就这么层递叠进心里。她随便找了个垃圾桶立在旁边过过烟瘾,然后空手走回万科蓝山,拿遗落的钱包和校园卡。 也劳烦一头栽进恋爱里的丁瑜还以短信关切:“买药了吗?吃了吗?” 徐嘉眼都不眨,回:“吃过啦,放心吧。” 中午的阳光铺在小区停车场上,给每辆车都镀了层铂。徐嘉路过其中一辆漆黑的奥迪a7,扭头瞟了一眼车牌,没想记住号码,反倒是迎新结束的那个夜晚又溜回脑子里。 她上楼,尝试敲门,不知为何,想到那辆车,叩下的动作更笃定。 门被打开,陈彻果然回来了。他右手摁在门把上,凝视她的表情有些凛厉。 徐嘉也不说话,错开他身侧,兀自换鞋大方走进去。到客厅中央,她顿住,闻到厨房方向有煮米的香气。 “你去哪了?”陈彻合上门问。 徐嘉刻意佯扮失聪,在屋里四处搜寻钱包。 “我问你话。”这句再听,是真的掺兑了些怒意。 徐嘉回身,眼神无辜,“我下去晃晃而已。” 陈彻到嘴的话被堵塞回去,视线左右转挪。“你手机没电吗?”他问。 “有电啊。” “那你不接电话?”陈彻似憋了一腔火,音量一下子攀高。 这下徐嘉是真的无辜,她应言低头查看手机,才发现他打了四次电话。“真没听见。”她扬扬手机,神色平静。 陈彻无奈地阖眼,随即睁开,妥协一般地点点头,折身走向厨房。他没有回头,背向她说:“留下来吃饭吧。” 徐嘉沉默着,注视他隐进厨房,而后略带犹疑地跟了过去。 厨房里氲满米香,灶台一眼扫到边角,清一色的新厨具。徐嘉看着陈彻执起砧板上的刀,就要落向板面上横躺的肉,不由出声:“你那个刀……是切水果的吧?” 陈彻双肩一坍,回头,皱着眉问:“是吗?”紧接着又望回刀刃,“新买的没用过,也没那么多讲究。” 徐嘉敛眸,嘴角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你会做饭吗?”她看向满灶台的荤素食材,塑袋上是ole超市的徽标,忍不住唠叨,“你不是说要创业?钱就这么糟蹋?”食材从最质朴的到价档高的,什么都有,仿佛他是哪样顺眼就挑哪样,也不管能不能搭配成菜。 陈彻低头专注地切磋着肉,说:“我在英国下过厨。” 徐嘉“哦”一声,轻卷衣袖,到灶台前挑拣菜。 “如果不确定这趟要用,就先放冰箱。”她略撇着嘴拎起一整条鲈鱼,扭头向陈彻一瞥,“这东西你确定会做?我都不会。” 陈彻顿下走刀的手,微绷下颌内的牙齿似咬啮了两下。 徐嘉掠及这一微藐的动静,低回目光,安静细致地将三分之二的食材收进冰箱。 从这里的窗子看出去,能恰好看见紧挨着小区边际的高耸大楼,一整面贴着的玻璃上,涂了几撂奶白色闲云。 陈彻切好里脊与青椒,把刀搁在案板上,悬空的手有些无所适从,一会儿看看灶台,一会儿觑向商标犹在的大桶食用油。徐嘉挑眉旁观,拨转身子将背贴在台沿,隔岸红尘忙似火,当斩青嶂冷如冰。 片刻,她在余光里感受到陈彻投来的目光,紧接着听见他说:“我对国内的灶厨有些不习惯。” 徐嘉抬眼。 陈彻低声道:“大概得花点时间……不过做出来味道应该不错。” 徐嘉点头,“你慢慢捣腾,厨房让给你。”缓缓踱到门槛边,又扭头朝顶上的油烟机一指:“这个,记得开。” 陈彻是诚实的,他足足用了一小时有余,才完整让所有菜出锅装盘。徐嘉甚至瘫在流沙似的阳光里,差点睡着。 菜上桌,虽是荤素相匹,但卖相一般。徐嘉饿得心里发慌,才觉得味道还行。然而她吃得不多,以陈彻观察,仿佛筷子起落不过十下,就倦倦放回碗边。 陈彻问:“吃这么点?” “嗯,吃不下。” “太少了。”他紧紧看着她,思忖几秒,抿开笑意,“节食?” “怎么可能。” 陈彻夹了几条厚薄不均的肉捺在她碗里,说:“那就再吃点。” 徐嘉望回碗,神色索然。 陈彻就菜吃了两口饭,抬头若有所思道:“你高中饭量有这么小吗?我妈也是,她比你还夸张,吃猫食似的。”盯着手里的筷子,他自语:“不过她有原因,是必须要保持身材才这样做。” 徐嘉悻悻捉回筷子,无意而问:“为什么?” “她说瘦能防老。” 徐嘉没听明白,“是为了瘦,还是怕老?” “怕老。”陈彻淡淡掷下这句,视线埋回菜饭。 徐嘉硬是被迫着,光了碗里所有的饭。饭罢她起身,空腹多食令她的肚子不适地鼓胀。 她懒惰地慢慢走向沙发,洒脱往上一躺。 陈彻从去年养成严格要求自己的习惯,任何小事都得即做即毕,因而他把残羹收进厨房后,仔细地擦洗好所有用具,让调料各归原位,方才安心。 他出来时,看见的就是徐嘉浑然一副享受的表情,慵懒憩在沙发上的场景。 陈彻定在原地,笑容畅意地滑开。 走过去,他趁她双眼呈眯缝的状态,挤躺在她后侧方,双臂朝前搂住她。徐嘉恍了恍神,没有挣扎,反而辗转朝向他怀里。 陈彻眼皮向下,盯着她头顶,手在她腹上一探,“这就吃撑了?” 徐嘉轻声应:“嗯。”随即抬手按在他腰前。 “想吗?”她问。 陈彻一怔,脖颈略向后敛,“徐嘉。” “嗯。” “你这是做什么?” 徐嘉仰头,眼里清明如水,“不想?” 陈彻微愠地切齿,说:“你把老子当什么了?” 徐嘉没说话,直接贴了上去。 阳光、浮尘、壁钟里的走针。 沙发上的躯干涌流在一起,起落的是潮汐,被拍打的是沙岸。一时难分谁是谁。 最后一刻,徐嘉抬眼看陈彻下颌上悬挂的汗,想到丁瑜那句“和他在一起时,脑子里的譬喻能成一本诗集”,她呼喘出气,觉得危险在不远处朝自己招手。 结束后她从陈彻怀里抽身,利落地穿衣,把校园卡塞进兜里。 “国庆我比较闲,”徐嘉低头盯着新拖鞋,“但是之后不一定,学医蛮忙的,这学期的外科、病生和药理能折磨死人。” 陈彻在她身后动了两下,声音沉哑,“所以呢?” 徐嘉说:“所以有时间我就来。” “没时间……”她扬臂绑头发,走到玄关回头说: “就算了。” 第20章 第二十章(已修) 周一的上午,昏沉疲懒。周末余韵仍在,大教室里张张椅板被扣下,豁开的椅子如同一个个欲打呵欠的嘴。 病生老师每次课前都来得早,在多媒体台后站着,投影布上她u盘里的授课ppt繁复无比,这么一看,无精打采的脑袋更加晕眩。 她推推眼镜,卡在林业点名前说:“上回提到的翻转课堂,希望各位都能踊跃报名。”翻转课堂即为学生自行准备ppt教授十来分钟的课程,有些类似所谓的pre课。 徐嘉复习上堂课内容的思绪因之停顿。 有人在问,都有哪些专题。 老师答:“动脉粥样硬化、代谢障碍、胃肠功能紊乱、肿瘤,这些都可以,你们自己挑。” 讨论声四起,徐嘉平静拿起书角旁的手机,给林业私发:“先把我名字记上,我选肿瘤。”自局解考试过后,她对林业的态度好像有了微妙的转变。 变得更漠然,虽说那事也怪不得他。 林业回:“好,你要和谁一组?” 徐嘉说:“谁都不跟,我独立完成。” 林业删删写写,回了个时下最流行的表情包,差不多是说她很厉害的意思。看上去狗腿又伪善,徐嘉面无表情扣回手机。 剩五分钟点名,林业把名单一一报过去,点到周妍的名字,重复三次,未有响应。徐嘉再次从课本里捞起视线,满教室的人都望向了她。可她亦是满心疑惑,即使最近她和周妍关系有所进展,却依旧维持常态,上下课不会一起走。 老师看向林业,问:“怎么啦?没来吗?” 林业支吾着,目光丢向徐嘉,“徐嘉,周妍没跟你一起吗?” 徐嘉老实地摇摇头,“早上她出门了,比我早。”她打开微信点进和周妍的对话框,发了句“你在哪”。 林业表现得指挥得当,先对老师说“我来联系她”,又让所有人安静,而后捉着手机跑出教室。 锐耳的铃响,老师点按ppt播放模式,开始讲课。 徐嘉翻到对应的单元,眼角向屏幕一撇,不曾跳出新信息的对话框,看来使人不安。 林业在五分钟后回到教室,表情略显匆促,不善掩藏的他,心事都直白铺在脸上。而当老师关切周妍去向时,他只答:“是请了假,身体不舒服。” 老师点着头接顺课程。 静谧中,徐嘉眉头蹙起。 她给林业发消息:“到底怎么了?”又退出来一看,周妍依然没回声。 林业隔了两分钟才回:“出了点不太好的事,现在在辅导员那里。” 徐嘉划线的笔一踉跄,问:“什么事?” 林业:“借了钱,现在被逼得没办法了。” 徐嘉脑仁一晃,“借什么钱?”她不信一向节流从简的周妍会借钱。 等回信的短暂时间里,连老师话筒里的轻微底噪都尤为刺耳。 她屡屡转笔,才终于看到林业答:“就是那个什么,网上身份证一上传就能借的钱。好像借了挺多,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借,看着也不像啊,一直很朴素的样子。” 徐嘉沉默了,杂绪百转千回,给周妍发:“有需要找我。” 滚荡在书谷里的笔被她猝然拿起,悬空几秒,而后落下,在页眉上留下力透纸背的三个字—— 路敬文。 下课后,徐嘉直奔辅导员办公室。之所以说北区简陋,是因为辅导员连像样的办公室都没有,全都设在学生寝室一楼。他们的辅导员是二八芳华的女青年,却要每日进出男生宿舍。 徐嘉向宿管交代几句,急匆匆推门进了走廊。 湿气暗布的廊道,走了几步,有影绰的哭声。 徐嘉走到办公室敞开的门边,看见哭声果然来自垂头散发的周妍。哭的模样,和当日因路敬文提分手时不差参商。 桌前,辅导员连声叹气,对周妍说:“你怎么能碰这个呢?我们平时都有宣传的呀,这个碰了就是个坑,栽进去就出不来了。我说难听点,你家境又一般,这几万块钱谁来替你还?” 徐嘉脚步一顿,心脏沉沉地坍陷。 周妍哭得接不上话。 辅导员又说:“而且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一直瞒着呢?哦现在被催债的逼得受不了了,才跟我交代。那我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我肯定得联系你爸妈的,他们能接受吗?” 手机拿起又放下,她无奈地问:“周妍你老实告诉我,这些钱你花哪了?这么多钱啊,老师一个月也才几千块钱,这么多钱我得攒很久的。” 周妍止了止哭声,嘴巴开阖着,“我”了半天,仍旧没说上个所以然。 徐嘉在这时走进去,轻唤一声“老师”,辅导员和周妍一同看过来。 辅导员:“徐嘉啊,你了解情况吗?” 眼神定定投向周妍,徐嘉摇头,“我不了解。”但希望周妍能说出来。 有些人说不上为什么,一旦秉性透露出良善,就应当值得被信任。或者,值得被拯救。 周妍迎视她,目光闪烁间怯懦。 徐嘉靠过去,坚定道:“说吧,为什么借钱?”将力道灌进手指,她攥紧周妍的手。 周妍犹豫几许,摇了摇头,然后说:“对不起。” 徐嘉神情平静,视线万丝拧成箭镞,穿进她双目。“说出来,我们才能尽力帮你。” 辅导员应和:“对呀,周妍你得告诉我们为什么借这钱。” 周妍两方张望后,终于抽泣道:“不是我想借的。” 辅导员:“那是为什么?” 周妍含糊其辞。 徐嘉深呼口气,看着她,“是路敬文让你借的吗?” 闻言,周妍整个人仿若呛了水的马达,才隆隆作起,立刻熄火。 辅导员疑心着问:“路敬文是谁?” 到此刻,徐嘉基本已确定了答案,遂望向辅导员回答:“大临床的一个男生。” 周妍蓦然开口:“不是他让我借的,是……是我以为在帮他。” 辅导员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吁气,随即对徐嘉说:“哪个小班?我联系他辅导员。”稍顿,又思考着说:“如果是大临床,应该就住在这栋楼。” 她觑回周妍,问:“哪个宿舍你知道吗?现在就把他找过来。” 周妍忸忸怩怩地,蚊蚋般答:“326。” 徐嘉松开她的手,说:“我去吧。” 略显愤懑的辅导员拿起手机,大概是在找寻路敬文辅导员的号码,对徐嘉点头,“好,你去。” 所有事情,皆有因果。徐嘉日后回想起今天,会不停感慨这个道理。 但此时的她仅仅是一心想要找到路敬文,提拽着一口气迅速冲上三楼,在326紧闭的墨绿铁门前停下。 她愤怒不已,几乎是用砸的方式敲响了门。留了个心眼,她刻意没叫唤路敬文的名字,以防他在自己这里留下的缩头乌龟形象再次显形。 砸了五六下,门才开。但门后站的不是路敬文,而是一个毛巾搭在湿发上的高个男生。他似乎是不在意徐嘉甚为无礼的举动,和言问道:“你找谁?” 徐嘉越开他臂侧朝里探,将欲开口,身后有人出声:“容骞然,这谁啊?” 徐嘉回头,路敬文站在那里,背着书包手拎外卖,与寻常无异。 徐嘉窜起一股子火,逼近到他身前,拽住他胳膊,“跟我下楼。” 路敬文不明所以,问:“你谁啊?” 徐嘉冷笑。“周妍。”她觉得只要提这个名字,其他就尽在不言中。 收效良好,路敬文闻言,着然呆钝下去。 “她找我干嘛?”他躲闪着目光,手里的塑料袋不安分地响。 徐嘉嗤然,“你这么问心虚吗?” 路敬文沉默,身后那个叫容骞然的男生走过来,关切道:“出了什么事?” 徐嘉认为多说无益,直扯着路敬文往楼道走。路敬文被她拽得一趔趄,骂了声粗口,“操!劲儿怎么这么大!” 迈开大步,徐嘉使出全部力道拉他,倏尔听见容骞然喊:“同学。” 她回头。 挣扎的路敬文开外,容骞然在昏暗里看向她的脚,而即友好一笑,说道:“鞋带散了。” * 当周妍噎声不止地,对警察说“因为他说这个借了没关系,我帮他借出来还能还进去”时,徐嘉疲倦地望向派出所值班室窗外,夜色疏萧,凉月似黑布的裂口。 她低头,手机显示现在是七点。 从下午陪同周妍来做笔录,到现在,时间过去得悄然无息。 徐嘉把脑袋磕往森沉的墙,不由自谑,她们寝室统共才三个女生,却没一个遇人驯良。警察有力的抚劝或许给了周妍安慰,虽不知其中虚实多少,总之她基本也将情况交代了清楚。 一开始碰这东西的是路敬文,后来孔洞愈来愈大,该借的都借了,已到无法填补的地步,便对周妍起了心思。而周妍心思单纯,爱里愚痴,捱不住路敬文的哄骗,才有今天的孽果。 前后牵连起来再想,周妍的不甘、鬼祟,似乎都有了原由。 幸而警察听完笃定道:“那他就是骗贷,小姑娘你别担心,这事儿就算要承担,也不是你的责任。回头我们会调查他,你别放在心上,回去好好念书,如果有人逼债就打电话找我们。” 也不知周妍究竟听进去多少,出值班室时,面上依旧愁云笼括。 她手从袖子里唯唯地钻出来,牵上徐嘉的。身前门外晚风乍紧,就这么落起了大雨。 周妍低低地哭了一声,骇红眼角睨向徐嘉,“嘉嘉……我是不是特傻?” 徐嘉叹气,一时鲁钝难应。 很多人不会在全情付出时领悟到不值得,总是南墙一撞,垣壁尽塌,面目全非时才会醒觉。而这很多人里的极个别,兴许在那之后也不懂得回头。 徐嘉走到路边,抬掌挡着雨拦车。一辆空车停下时,手机倏尔跳进陈彻的电话。 徐嘉抬头。 路口人车逶迤,影度长街。灯红酒绿,仿佛蘸水颜料泼在夜色上。 回首,她对周妍说:“走吧。”然后开门坐进去,按歇不断的铃声。 * 这一晚在雨中奔波的还有付星。 半小时前她接到唐应生的电话,他在赌场赢上了头,问她有没有兴趣加个注,反正保管稳赢。其实她兴趣泛泛,但也的确无事可打发,想一想,就答应了。唐应生爱去的赌场在离平城地界十公里开外的小县城,规模不大,只接熟客。 付星趁淹润的月色驱车前往,遇到三两个堵车,抵达时已近十点。 时值赌场生意最好之际,欢笑盈座,烟气浓稠。付星在最里一桌找到唐应生,他已经杀红了眼。玩的是百/家/乐,来之前带的整包现钱,现在翻了三番。 “加多少?”唐应生抬头,咬合的烟因大笑的动作不停颤抖。 “二十吧。” “后天就国庆了,不严打吗?”付星四下张望,有些疑惑。 唐应生草草应答:“谁知道啊……” 付星忽而在他肩头拍了两下,“哎,我问你。” “嗯嗯,你说。” “陈彻问你借钱了吗?” 唐应生俯向牌花的视线一滞,问:“为什么这么问?” 付星抓起烟给自己燃了一根,说:“不借的话,他哪来的钱搞公司?” 荷官发牌的空档,唐应生偎向椅背,说这人什么毛病,放着好好的书不念。 “瞎折腾。”他说。 付星沉默地抽烟,眉眼饧涩。 “他妈妈情况不太好,估计他也放不下心回去。”她思忖着说道。 唐应生心性浮萍、生活优渥惯了,无法体会道:“那也没必要折腾啊,或者就学学我,倒倒票炒炒股,小日子不照样舒坦吗?” “能一样吗?”付星讽他,“你有好爹,他呢?” 唐应生脸上被骰子掷开灿笑,“得得得,你说得对。论拼爹谁能拼得过我?” 付星跟着笑。 仰头,付星又说:“何况他爹现在还多了一个儿子。” 唐应生淡淡“嗯”了一声,说:“这事儿我知道。” 付星弹烟灰,“王艳生的。” 唐应生听见,不由呆钝,答:“她现在改名儿了,叫顾恩慈。” 付星没说话。 局上风云推来攘往几回,唐应生走了神,想到陈彻曾对他说的话。 ——第一回见她,我高二。 ——我妈就睡在她房里,他们在我卧房里偷情。 ——她原来是个演员,演话剧的,一般般有名,跟了我爸后就不演了。 ——带她出国那时候,她刚好怀孕。 付星安静靠坐在他旁边,来的时候淋了点雨,半身裙紧抱着身体。她时不时抬手看手机,腕上的新表锃亮耀眼。 耀到了唐应生的眼。 唐应生回神,泛着酸说:“新买的啊?哟还是卡地亚呢。”说着就要来揩几下油,“你一女孩子怎么总戴这么大的表?” 付星惶然避开,另一只手紧紧箍住手腕。“关你屁事,管这么多!”她忿然剜去一眼。 唐应生哽了一下,“问一句,都不能问……” 他逗她:“我要是陈彻呢?你也这么对我?” “你放屁!”付星的确没忍住笑。 “你看,我一提他你就笑,你们是……那啥soulmate是吧?”唐应生憋半天,在他贫瘠的辞海里觅出这么一个词。 付星听得一怔,骂道:“滚吧你!别恶心我!”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已修) 国庆第一天,上午十点,徐嘉在房里睡死过去。 卧室门板被拍了两下,徐大为在门外责怪她又错过服药的最佳时机。 徐嘉睁眼,头疼欲裂间,稍感委屈。 两年多来,大部分时候她还是严格遵照医嘱,按规律好好服药的,偶尔有那么几回,或许是真的忘了,又或许是想叛逆一下,没有按时用药,放到徐大为和姚兰那里就是要命的事。 不过不敢抱怨。抱怨会让她有罪恶感。 百优解一旦断药、一旦用得不规律,哪怕只有一天,也可能导致病症突然加重。原先负责给她咨询的医生讲过一个例子,有位差不多快从饮食障碍症里走出来的女孩,就因为厌烦吃药擅自停了,两日间就恢复病中原貌——暴食、抠吐,甚至更严重。 其实徐嘉都懂,只是一根弦总绷着…… 也会累。 门外一阵锅碗撞砸声,徐嘉换衣的动作因此停顿了几秒。 紧接着,徐大为和姚兰就吵了起来。 姚兰在争:“当初填志愿的时候,我就反对她学医,你一点都不阻止!你觉得她这样子适合当医生吗?”她声线偏高偏锐,像硬纸被刺啦划开。 徐大为说:“她想学就让她学啊,这个社会哪一行没有压力呢?按你说的,她做什么都不行了!我看她一直都在好转,你得对她有信心啊。” “她真想好的话,就不可能不好好吃药,也不可能什么事都憋着不跟我们交流!你看大学这几年,她变成什么了?闷驴一个!” “儿女有自己的想法,也不一定什么都得对父母说。也许她觉得跟朋友沟通比较安心呢?你看,就你这没说几句要冲动的性格,她怎么可能愿意跟你说?” “哦,所以你在怪我?我怎么说几句就冲动了?至少我是关心她的,你呢?你也是闷驴,什么话都放心里不说,偷偷摸摸自己去做。她就遗传你的!” 一来一往,仿佛枪剑冲撞。 徐嘉线衫套了一半,双臂垂耷下去,他们的话直接压在她身上。 徐大为和姚兰的结合,没什么爱的成分,更属于对长辈的妥协和对时间的凑付。 是以他们的婚姻有三分之二都在争吵中度过,自徐嘉记事起,家里的安宁就很奢侈。甚至有时候她更希望他们能轰轰烈烈打一架,但没有,有的只是成倍窒息的不休口角和冷暴力。 有表亲知道他们家的情况,偷问过徐嘉:“为什么你在外面还能这么开朗?” 徐嘉逞强着沉默,心里想的是—— 因为在家里开朗很难。 她怕他们吵架,更怕他们是因自己而吵。 记忆里他们闹得最惨烈的一次,是在她高二,初春。 那段时间开学模考刚过,她成绩不理想,分数其实还算可观,但在满满的同辈压力前,贫薄的排名堵得她哑口无言。 徐大为和姚兰因之冷了一整天,终在周五的夜晚口舌开战,争了一小时也没有止戈之兆。 那夜很凉,绵绵阴雨才歇。 徐嘉自行禁足在房间,开大耳机音量用音乐轰炸鼓膜。 “别再为我吵架了。” 她反复在纸上写这句话,笔尖倏尔一磕,十几行字就摔进了心里。 同时,桌下手机响了。 陈彻问她能不能出来,剪了一段特别精彩的视频急于分享。 徐嘉说好,随即揪下耳机,火急火燎冲出家门。跑进楼道时,父母冲她的叫喊还跟在身后,她觉得自己好像刚从一场战火里逃生幸存。 于是很不齿地,她在楼口弯腰笑了起来。 陈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稀薄月色下她这有些纵咨的笑。 他甚至很羡慕,以为姑娘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因而总是笑得那么天真简单。 那一幕在陈彻眼里,其实不够完美。 ——差场雪。 而江南一带,从来吝啬下雪。好比人的青春,总要有点缺憾。 “你怎么不穿多点?”陈彻跑来。 徐嘉扑进他怀里,说:“我走得急。” 他衣料软,她埋在上头,问:“你剪了什么好东西?直接发给我就行了,还刻意跑一趟。”她矜持得有些虚伪。 陈彻说:“素材你肯定不懂,是一个动漫的混剪,但我觉得我这次进步贼大,所以一定得第一时间给你看。” 那晚小区的长木椅上,雨痕尚未干透,灯光下仔细看,还能看到积水里有一圆又一圆的月亮。 陈彻熨帖地脱下外套铺上去,而后才拉她坐下。 青草的露香,泥土的腥苦,这些味道统统浅淡下去,徐嘉记住的是陈彻膀臂上略似茶香的清冽滋味。他搂着她,手机屏幕因炫闪的特效频频骤亮。 视频结束,又循环几遍。 徐嘉由衷夸道:“真的好厉害!” 陈彻手在她耳下搓了搓,“真的假的?你不会敷衍我吧?” “我说真的,虽然我不太懂,但也看出来它很优秀,”她努力地选择措辞,“有点像,大片预告的感觉!” 陈彻被逗笑,亲在她额上。 鼻尖相对。 远处大马路有声,头顶有灯泡的眨眼声,也有徐大为和姚兰时不时漫出楼房的争吵……在徐嘉心里,确实没有哪一刻比那霎更宁静。 徐嘉想到这里,面容静止地摇了摇头。不能无论想什么,都要扯上他。 起床开门,争吵声停顿,二老同时望向她。 徐嘉到桌旁拿起水杯,说:“我现在吃。” 客厅很静。 她吞水,又道:“别再为我吵了。”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徐嘉支着额头专注准备肿瘤的课件,手边手机一叫唤,竟把她吓了一跳。 陈彻应该是刚睡醒,哑着嗓子问她:“在做什么?” 徐嘉单手敲打键盘,说:“学习。” 那头一声浅而蒙昧的笑,“大学生真辛苦。” 徐嘉回:“比不过没念完就要创业的大学生。” 陈彻咳了两声,“那晚上呢?有时间吗?” “没有,陪安安看live。”眼前的屏幕上,ppt模板工整干练,徐嘉一阵满足,甚至有些骄傲。 陈彻顿了顿,说:“那看完我来接你。” 徐嘉:“我在家。” 陈彻没接话。 徐嘉很快说:“没事,我就跟他们说我去安安家住。” 而当那头传来轻笑,徐嘉再次开口:“算了,今晚不想去。” “……” “我很累。”她说。 “你上回还说学医不累。” “嗯,学医对我来说是不累,”徐嘉蜷进椅子,“跟你在一起怪累的。” 说完挂断电话,徐嘉搓搓脸,搓尽所有情绪,然后定向屏幕,继续制作课件。 * live文化原本只在北上广盛行,近年平城潮流文化的输入多了起来,逐渐也有乐队肯到这里巡演,因此才有livehouse应求而生。 但只有一家,就是眼前这个“mao livehouse”。 吕安安穿得不多,破洞t恤还露腿,寒风里双腿打战,“我前不久才在南京看的李志,逼哥真好啊真好啊!上个月还去上海看了草东。” 徐嘉笑,“你的精神生活够丰富的哈。” 吕安安摆手道:“马马虎虎吧,比你们学医的好一丢丢。”又想起什么,忽而转头问道:“哎说起来,林肯今年7月份去的北京,你没去看吗?” 徐嘉:“没有,时间挤不出来。”噎了一下,她对这个乐队名敏感。 那时候她在忙什么呢……好像是忙着跟老师做暑期科研,终日泡在实验室里,跟笼子里浊臭的小白鼠打交道,并因此结识了同在一组的前任男友。 起初在一起,也能算得上快乐。但彼时徐嘉心里挂碍的全都是科研结果和学分,恋爱没什么大的动荡起伏,如今回忆起来,连一个微小的动人片段都找不到。 吕安安:“我还是很佩服你的,目标一直很明确。” 徐嘉不言语。 等待的时候吕安安刷微博,无意看到条热门新闻。她把手机拿到徐嘉面前,说:“上面说这个贪官准备离婚,底下都评论他很会掐时机,是什么意思啊?” 徐嘉看了一眼,说:“离婚能转移财产吧,我不太清楚,猜的。” 吕安安:“离婚就能转移财产吗?” “转移债权可以。”徐嘉心不在焉。 风起了一霎,落叶纷飞。 徐嘉没来由地,不过思绪地又说:“如果是贿款,应该不可以。” 进门,乐队已试音结束,过不了多久就要开场。 今天这乐队唱摇滚,名气不大,观众区区,街上拉一万个人逐个问过去大概都没几人听过。吕安安左不过是没事做,又喜欢蹦live消遣,才硬拽着徐嘉来。 徐嘉在场下闲站着,吕安安已待不住,蹿到后台找乐队成员搭讪。她是这个性子,追乐队似押注。碰上热门的或喜爱的乐队,挤破了头也要争合影签名;冷门的,就先搭上再说,没准之后就火了,到那时再拿出战绩也值得炫耀。 徐嘉望着她的背影,忍俊不禁。家庭与运气也是老天赏赐的,蜜罐里泡大的女孩,从来鲜少烦忧。 就这么望着,忽而一道熟悉的纤影落入她眼中。徐嘉愣怔,再定眼,那人已至她身侧,但不是紧挨她站着,而是走到了调音台前,跟工作人员聊了起来。 “星姐!今天看演出?”徐嘉听见有人在问。 “嗯呢,不看演出干嘛?这乐队主唱我朋友。” “你乐队还在搞嘛?” “不搞了,早散了。贝斯手吸.毒,搞个屁!” 一众人都坠进轰顶的笑声里。 徐嘉径直从侧门走开。廊道悠长暗黑,她摸到尽头的厕所,推门进去。刚把手放在水池里,门再次向里退开。 付星倚在门口,停了片刻,才走进来。“来看演出?”她打开水龙头,眼角转盼过来,笑意满满。 徐嘉沉声以对。 “要签名吗?我可以帮你拿一份。” “不用,我不是粉丝。” 付星爽利一笑,“我一会儿跟他们说,膈应死他们!” 徐嘉敛声屏气,黄堂堂的光照在头顶。 “你好瘦啊。”付星手一抬,水声止息,她眼向下瞟,飘忽至徐嘉的腿根。 徐嘉笑说:“瘦好看啊……” 付星滑笏的嘴角,不知道有没有僵一下。 演出开始了,乐点透进门里,躁动的、内敛的,交相缠绕。 徐嘉旋步,准备回去。 付星忙不迭叫住她,“徐嘉,陈彻这几年在国外,过得不好。” 徐嘉一僵,又听她说:“很不好。” 出了厕所,付星靠墙站在廊内,黑绿色系的眼妆显得更深。她手指悬空绕了两下,烟盒被拆封。“抽吗?”她抬眼问徐嘉。 徐嘉也不拒绝:“谢谢。”说完,凑上去借火。 付星笑,细细的眼尾似猫须。 烟雾缭绕,灯影昏蒙。墙面灰黑色的涂鸦,像水墨滃染过。 “陈彻是12年出的国,对吧?”付星咳了两下,等徐嘉应答。 徐嘉点头,“嗯。” 场内乐点直达巅峰,轰炸的鼓弦,琉璃四散、千金迸碎。 付星转动着打火机,说:“陈彻刚出国时,日子过得很颓。睡在赌场吃在赌场,身边的姑娘也不停地换,还学会了飞.叶.子。” 徐嘉听她说话,神色沉然,心里倒是有些情绪起落,慢爬到脸上,悉堆眼角。 付星问:“你怎么不说话?” 徐嘉掸落烟灰,“没什么好说的。” 付星笑,“好吧。”耸耸肩,她说:“这东西没什么生理依赖性,好戒,所以在国外没有禁令。但是心理依赖性也是蛮强的,容易有戒断反应,复吸的也不在少数。” 说完她望向徐嘉,在略白的脸上看到些许不耐的神情,然后续道:“吸了之后记性都不会太好。做过什么自己也不记得,他抽完……咋说,很放得开。这我都看在眼里。” 徐嘉回:“不意外,像是他会做的事。”手指夹烟贴到唇边,颤抖了一下,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到。 付星居然赞道:“你也太冷静了。” “嗯,所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徐嘉扭头看她。 “没了。”付星把烟扔掉。 “好,我回去了。”徐嘉直起身,转对场内方向。 付星三两步抢到她前头,回眸说:“好好蹦一场,这乐队水平还是可以的。”她转了转腕表,旋即离开。 徐嘉站定,表情一直僵冷。直到付星背影完全消失,她抬提胸腔,恍惚地、隐忍地…… 呼了口气。 一首曲终,乐点沉寂,只剩贝斯喑哑的绝鸣。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已修) 姚兰知道徐嘉今晚要去同学聚会时,刻意走进她房间说:“晚上多问问他们以后的打算,是出国啊还是保研啊,看看人家是怎么做人生规划的。” 徐嘉正在涂擦粉底液,回头,“妈你进门能先敲门吗?” 姚兰答:“你又没锁。”说着,手在门把上拧了几下,意证自己说得没错。 镜子里,徐嘉皱了皱眉。 “你同学都化妆吗?”姚兰坐到床边,纹丝不动盯着她,以及她手里的海绵蛋。 徐嘉沉默。 姚兰的职业是区环卫局的审计,工作稳定但乏味,加上她性格朴素顾家,传统到连围裙都只选低调纯色的式样。依她看来,化妆如若不带目的性,都是不必要、甚至过大于功的行为。 徐嘉心想,要是给她知道自己准备下午和丁瑜一起染发的事,说不准她是不是又得勃然大怒。 其实她清早发过一回火,因为看不惯徐嘉屋里东西的陈设方式。母女二人,在这点上总是意见相左,一方认为乱到看不下去,另一方却觉得挺凑合。 扑散粉时,又听姚兰问:“我记得,你们班是不是有个男生一毕业就出了国?” 手一歪,粉呛进了眼睛。 徐嘉淡淡“嗯”了一声。 姚兰追问:“那念几年啊?是不是很优秀?唉我们家就是条件不够,不然我也想把你送出国,现在都兴这个,你二舅的两个儿子都在申请留学。” 徐嘉拈轻避重道:“平医跟德国的医学院也有合作,如果成绩够好,能免学费去待几年。” 姚兰的目光仿佛明火燃开,“真的啊?那你好好努力,没准就能争取到呢?” 徐嘉答:“再说吧,我对出国没什么想法。” 留在平城,顺利进入省立,算她当下最长远坚定的目标。 染发时,徐嘉将这念头一字未删,又对丁瑜说了一遍。 丁瑜正问理发师染薄藤色要漂几度,闻言扭头觑过来,说:“我跟你讲,你想去省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徐嘉回:“我知道啊,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一临是亲儿子,实习有机会去省立。我们二临是孤儿,除了二附院没得选择。” 头皮感受到针扎般辛辣,徐嘉毛白剂比丁瑜抹得早,染的是灰蓝,一个足以令父母气愤诟谇好几天的颜色。说不好为何突然这么勇敢,大概是本分了太久,僭礼叛逆时就完全不用犹豫。 而丁瑜说她染发,全然是想给吕陶风一个惊喜。 “老男人,迂得很!我染个薄藤,让他感受一下年轻女孩的活力!”丁瑜说这话时尚能笑得灿烂,等毛白剂完全浸透头发,她五官已经皱成湿了水的纸。 徐嘉无奈一笑,“国庆要去见他吗?” 丁瑜回:“我这两天都跟他待在一起。”外眦溢出浓浓喜悦。 徐嘉有些忧心,“他不用陪他……家人吗?” “你说他老婆吗?”丁瑜很敞亮,“他跟他老婆关系不太好。我听他说的,不然也不会总是住教师宿舍啊。” 徐嘉说哦,略停后还是提醒,“也不要太张扬了,纸包不住火。虽然我想一棒把你打醒,但我想想还是觉得,恐怕我打不醒你。” 丁瑜却是自信满满,“放心好了,不会出纰漏的。” 染潮色工程浩大繁琐,结束时,已是暮色.欲合。 徐嘉乍一眼往镜中看去,居然惊到一僵。她从来都是黑发朝天,头一次染就选这么极富视觉冲击力的发色,而奇怪的是,看起来也还不错。 丁瑜一丛粉紫挤过来,夸她:“真的好看!你赶紧趁还没入职,多尝试几个颜色!” 徐嘉笑,“那下回我试试你这颜色。” “那我下回试你的!” “我们这是要染遍彩虹七色吗?” “怎么不行呢?反正……”丁瑜扯开嘴角,堆满欣笑,“在毕业前,我要把所有医生不能做的事都做了。” 嬉闹间,陈彻的电话跳进手机。“在哪?我过来接你。” 徐嘉看了眼收银台上的名片夹,“kk沙龙,我家对面。” “行,等着,差不多十五分钟后到。”他径自说完,又径自挂了电话。 徐嘉望着瞬灭的手机屏幕,表情些许冷涩。 这样的冷涩持续到她上车。她沉默着把包搁到腿上、系安全带,厢内空气凝涸。 陈彻胳膊搭在方向盘上,盯着她的面色像是怔住了,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怎么把头发剪短了?”手伸向她齐肩的发尾,又问,“还染这种颜色?” 徐嘉挑眉,“我喜欢,好看。” 陈彻一语不发许久,笑意蓦地醒过来,说是挺好看的,然后饶有滋味地捻了捻她耳垂。 车向聚会地点行进,路上陈彻忽而问道:“整个假期都得学习?” 徐嘉愣了愣,才知他所言为何,回道:“对啊。” “把书带过来,”他在十字路口泊停,眼神深邃地侧过来,“冰箱菜挺多的,我一个人也吃不了。” 徐嘉恍神,觉得自己稍不把持,或许就会溺在那深海里。 后方鸣笛打断她的怔然,摇摇头,她说:“不去。” 陈彻握回方向盘,笑了声,“够狠的。” 徐嘉睨向他,“你勾搭女大学生,也够狠的。” 闻言陈彻呆了霎,随即又低低地发笑。“真不去吗?”语气愈发诚恳了,又透着引诱,“一整个假期都不去?” 路口华灯碍月,徐嘉攥拳凝视窗外,片刻后坚定地答: “就是不去。” * 聚会选的酒店和当年毕业散伙饭定的是同一家。 平城变迁过眼不息,这家酒店却是老样子,经年一辙,景致依旧。一样的仿古格调、桥下流水,一样的门丁迎客振耳亮吼。 徐嘉下车后走得慢,到门前抬起头。沈红笼灯下,陈彻立在乌衣门丁边抽烟,薄薄烟雾后是一直注视她的双眼。 徐嘉怔愣,走过去说:“你可以先进去。” 陈彻磕烟灰,替她拎过包。“我只是抽烟而已。”他淡淡答。 徐嘉没说话,略显窘态地加快脚步。 进包厢,人基本已到全,餐桌开外砌长城,几个脑袋纷纷仰起来说就等他们来。徐嘉推开门后直接抛弃陈彻,迎向看牌的吕安安。 吕安安先对牌桌大喊:“这把怕不是得流局!”而后才看向她,愣了愣说:“我靠,这发色带劲!” 众人皆应言抬头,哗然附和。 徐嘉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避开目光,陈彻在墙边独靠,定神盯着她。 吕安安也是这才发现他的存在,附向徐嘉耳语道:“你们……在一起啦?” 徐嘉刚欲否定,陈彻已凑至她手边,俯首低问:“打火机带了吗?”余光斜向吕安安,又说:“给我用一下。” 吕安安一个劲谑笑。 徐嘉瞥他,说:“你不是带了吗?” 陈彻轻轻笑了一阵,停下答:“坏了。” 徐嘉暗诽有病,俄顷自身侧飞出一点金属亮光。 陈彻精准接住这好心得有些鸡肋的打火机,扭头向扔的人道谢。 徐嘉看过去,那人是曾经借她电瓶车的副班,郭一鸣。 发了点福,因而面容显得更友好和善,郭一鸣冲他们大咧咧地笑,“你们还在一起啊?” 徐嘉:“……” 陈彻转转打火机,说:“没有,我在追她而已。” 话场里待不下去,徐嘉拽着吕安安走开。 陈彻坐到郭一鸣身边。“我记得你是不是在平城理工大学学动漫设计?”沙发软陷,他把打火机塞回郭一鸣手中。 郭一鸣犹豫地看着打火机,“你不用了吗?” “不用了,我的是好的。”陈彻笑。 郭一鸣发愣,旋即回答:“对,是在平理学动漫设计。你记性真好!” 陈彻眉眼盯向前,煌煌灯下,徐嘉的灰蓝发色分外惹眼。“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吗?”他看回郭一鸣,“已经大三了,课应该不多吧?” 郭一鸣点头,“本来就不多,我们学校这专业,都是清闲散人!” 陈彻思忖着回:“那……对实干有兴趣吗?” 郭一鸣讷讷地问:“什么实干?”他眼底有踌躇,但更多的是兴趣。 “我准备创业,弄一个pv设计公司,不过人手少,我需要广纳人才。”陈彻凝视他,“我知道国内动漫行业发展态势虽然很好,但人才缺口很大,动漫专业的就业并不容易。” 郭一鸣未注意到后半句,只问:“你怎么……好好的要创业?” 房间里,推麻声起起落落。两桌之外的徐嘉和吕安安低头看手机,时而黏在一起发笑。笑声是在高中晚自习才会有的明媚,也是在徐嘉身上久违的舒朗。 陈彻收回视线,玩笑道:“因为不想啃老。” “哇,好牛啊!”郭一鸣抬头,真诚夸赞,“创业很艰苦的,需要承受很多压力。” “你可以考虑考虑的,”陈彻避开他所言,“我相信你们这个专业吃的是经验饭,多个历练的机会,又是在本地,学练各不耽误。薪资方面你不用愁,愿意好好跟我的我都不会亏待。” 郭一鸣挠头,“我倒不是说薪资什么的……” 陈彻凝向他。 郭一鸣“嘿嘿”一笑,“我水平一般啊,到时候你别是得嫌弃我。” “那不会,”陈彻开颜,“我也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在这个市场,不可能有谁做到一步登天。” 郭一鸣茫然地沉吟。 陈彻说:“没事,你先好好考虑一下吧,有结果了联系我。” 他话里透着沉沉坚定,像是每个字都稳稳踩在厚重石阶上。郭一鸣受到了触动,应允后又开口:“陈彻。” “嗯?”陈彻手指搭在杯沿。 “你跟高中时比起来,还是变化挺大的。” 陈彻笑问:“有吗?” 郭一鸣说:“有啊!”话匣敞开到无法合上,他南山跑马般说下去,“你高中那时候哇,嗨呀太……” 陈彻盯着他。 郭一鸣蓦然讪讪闭嘴,“你当我没说。” 宴席随性散漫,喝酒的人在少数,无非都是聊各自的大学与生活的变化。徐嘉吃到一半,嫌空气胶着滞闷,放下筷子出门透气。 廊道尽头,休息厅室空落无人,暗黄灯光下几张朱红色沙发,徐嘉随意挑了张瘫进去。倦合双目间,臂上一丝清浅的触碰,令她霎时清醒。 陈彻落座在她隔壁。 楼下筝乐嘈切、欢声笑语,这一处却很静,静到陈彻手里烟被点着时,火吮烟衣的声音十分明显。徐嘉贴在沙发扶手的眼睛再次合敛,陈彻拿烟的手在她侧脸上抚了抚。 “困了?”他问。 “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陈彻淡笑,“之前毕业聚会,你还挺能融进去的。喝了许多酒……” 话到这里顿住,徐嘉蒙蒙抬眼瞄他,“你记得?” “记得。”不拒所有劝酒,喝得酩酊大醉,过后还能顶着张红脸抑制住所有表情的她,怕是谁见了都难忘。 徐嘉坐起身,下巴近至他手腕。陈彻低眸,她说:“给我抽一口。” 陈彻笑着把烟递进她唇中,她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口,而后缓缓吐出雾来。 “你少抽点。”他手搭上她后颈,捏揉两下,“学医的人,不该注重健康吗?” “你没听说过吗?很多医生都抽烟。” 陈彻视线落在她耳根,但笑不语。 徐嘉又道:“解压吧这东西。”她拨转眉眼侧仰向他,“再有别的……更解压的方式,也不合适。你说呢?” 笑意好似僵滞了下,陈彻低头,抵至她鼻尖,“嗯?” “还有比烟更解压更能上瘾的东西吗?”徐嘉重复,视线直凿进他眼底。 贴在她后颈的温热手掌一顿,倏尔抽离开。陈彻靠回沙发背,说:“没了吧。” 徐嘉拢回目光。 “哦,没了。”她点点头。 时间走向八点,陈彻在烟灰缸内揿灭烟头,“一会儿结束,我送你回家。”似是有所暗示,他在字尾补了个疑问语调。 徐嘉答:“也不用,我自己回家就行。”抗拒得镇定又决然。 陈彻凝视着她,随渐息的羸弱烟雾,自胸口逸出一声浅弱哼笑。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宴席结束得很晚,门口灯火燃至暝晦一点,十几人围在一起,闲话作别。有人问要不要续场去k歌时,徐嘉扭头向外看了一眼,不够暗的天,积云轮廓从中卷翘折起。 吕安安笑说徐嘉去她就去,徐嘉淡淡瞥她一眼,答:“我不去了吧。” 陈彻原本在不远处的廊柱下站定不动,闻言觑过来,扔掉烟头揣兜向停车场走去。他走后,吕安安满眼心事凑到徐嘉跟前,捏捏她的手指说:“你真的跟他和好了吗?” 徐嘉弯弯嘴角,“没有。”笑意未曾在眼底激荡而起。 吕安安拂拂胸襟说:“那就好……”说着眼角倾向停车场,又是疑惑地问:“那为什么你们好像……好像走得很近?” 徐嘉抬眼,“走得近也不代表什么。” 乍寒回暖的天,吕安安听着她的语气,脊背一直,硬是凉出个寒噤。吕安安低下头嘀咕:“嘉嘉哇,他是认真在追你吗?” “不吧,”徐嘉又是同样的笑,垂眸落向吕安安的手指,淡答,“他跟你们开玩笑的。” “真的吗?”吕安安喜忧参半。 “真的啊。”徐嘉笑出了声。 “那就行,看你这么清醒我就放心了,”吕安安嘴往陈彻的方向滑出一道冷哼,“我讨厌他!” 徐嘉沉默不答。 说不上感慨还是其他,但至少知道这世上除了丁瑜,还有一个人的关心不令她紧张忐忑,不令她有负罪感。 重度焦虑使她如同身处孤岛之上,偶尔有隔海船舶肯来看她的,也不过就剩丁瑜和吕安安。 就像吕安安在此刻摸摸她头顶,柔声问:“最近好好吃药了吗?” 徐嘉抬头,平静道:“放心,有好好吃的。” 话音未半,身侧一声鸣笛。徐嘉扭头,陈彻的奥迪横在门口,远光灯大亮着,椎体光束里浮尘起落。“我先走了。”她回眸拥上吕安安。 “好,后面有空再约。” 坐上车,陈彻单手搭在窗沿烧烟。电台停在社会新闻栏目,徐嘉只来得及听见一个“平医大附院”,就被他抬手调去别台。 “不继续听?”徐嘉稍显遗憾,她倒是很关心下文。 陈彻开动车子,说:“没什么好听的,无非一个结果,家属获得赔偿,医院继续运营,时间久了,二者相安无事。” “你了解实情吗就这么说……”徐嘉睨向他。 夜色暗了几成,衬得陈彻眼底有光。他极浅地笑了声,右手过来碰碰她的脸颊,问:“火气突然这么大?” 徐嘉心里愈加烦躁,“这件事情并不能全怪医院。”顿住,看他笑得不咸不淡,所有辩驳之辞都在喉咙里赛车。 车速缓了些,陈彻频频望她几眼,忽而暗昧低沉道:“嘉嘉,可能你理解不了,我对我爸以及与他沾关系的医院,向来印象很差。” 徐嘉“哦”了一声,说:“省立很好,是你曲解了。” 陈彻笑,“好什么?金融田地?” 徐嘉哑然看向他。 电台放了段简短的广告,结语后直接切进一首歌。金属吉他衬底,噪乱鼓点作陪,主唱是女声,听来唱功略青涩。 徐嘉顿了霎,旋即乐声渐渐低下去,换主播介绍道:“今天来首带劲儿的,歌曲来自一拨平城留学生在英国组的摇滚乐队。不过有些可惜的是,乐队因故在上个月刚刚解散,我倒蛮喜欢他们……” 徐嘉低头,暗抚指甲剥离的伤口。 有些词句听不真切,但当主播说“听说付星已经签了海乐公司单人出道”时,她耳蜗不受控制地成倍灵敏起来。 沉默间,陈彻将电台关闭,而后调侃道:“扑也不算扑,还能在电台听见。” 徐嘉嗤笑,“可能跟你有缘吧。” 陈彻意味不明地回:“付星这人,跟她有缘不是什么好事。” “为什么?” 陈彻的答语似乎离了题,“我不喜欢受人利用。” 车拐下主干道,一径驶到小区门口。徐嘉推车门前被他唤住,款款在椅上旋回颈脖。陈彻手搭在档柄上,寂然凝视她片刻,而后扣住她手臂吻上她额头。 座椅头枕抚舔着徐嘉后脑,刚漂过的蓝灰色发丝有些干涩,发出轻细沙响。 陈彻挪离双唇,盯着她问:“我国庆真的没机会了吗?” 徐嘉抬眼,心里好似海浪倒扣,但也只是定了定神,回道: “没有。” * 不出所料,二老在看见徐嘉的新发色时,又是一阵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数落。徐嘉粗略估算,从玄关换鞋至拿衣服准备洗澡,他们差不多将“不学好”重复了十七八遍。 徐嘉躲进浴室里,开大花洒使劲揉搓额头。揉来揉去,手一旦放下,额面仍会皱缩回去。于是她打算戴耳机好好睡上一觉,却恰在钻进被窝时,接到了丁瑜的电话。 如果说平城近日以来的暴雨密集过头,大概还没有哪一场比今晚更使她惊心动魄。 徐嘉撑着伞,伞沿不停被雨球砸坠下跌。她眯着眼在路牙边进进退退,未能成功拦停一辆出租车。等待的时间里,丁瑜又打来几个电话,一次比一次慌乱。 徐嘉能做到的只有不断安抚她:“你放心,我马上来。” 雨太大了,黑夜直往城市头顶匍匐,偶尔开嗓怒吼几声,雷晃到盏盏路灯都在摇动。 徐嘉低头叫车,号位已因突如其来的暴雨排到一百名后。她翻到陈彻的号码,犹豫片刻,还是将湿涟涟的手机塞回口袋。 一辆车停到面前,空车牌亮起,她冲过去艰难扶稳伞问:“师傅走不走?” 司机对她摆摆手,“歇工了。”随即扬长而去。 徐嘉有些无助绝望。但回想到那个暴雨夜里丁瑜晃动的歌声,搓掉脸上的水珠,她会恢复坚毅。 那是什么歌……有几句“言不由衷”,还有一句“不慌不忙”。 徐嘉暗哼几下,竟是毫无挫折地把调哼了出来。幸好这时,一辆轿车停下,司机开窗伸头问她走不走。 搁在平时,徐嘉根本不屑理睬这种不挂牌的私家黑车。但她此刻无有迟疑,将伞匆匆收闭后便开门上车,连价格都不过问就直接对司机说:“江安区的万达威斯汀。” 雨一刻不停,车急急从天桥底下穿过,记忆涌泄进徐嘉脑海。 她也曾有实在拿焦虑症没办法的时候,在夜里走上天桥,俯视来往穿梭的光海,会跟丁瑜说:“跳下去,有没有可能解脱?” 丁瑜听完,紧紧拽住她的手,说你别啊,那我怎么解脱呢。 她不想吃药时,丁瑜就同她讲笑话:“你发现了吗?有些繁体字很有趣的。你看“药”的繁体字“薬”,把草字头摘了,其实是“楽”(乐)。” 这样珍贵的情谊,徐嘉一生可能也只能遇到这么一次。她无比后悔的是,没能再勇敢狠厉一点,在起初得知真相时就拉丁瑜回头。 到达目的地,万达威斯汀在雨中灯火通明。 丁瑜房间开在二十六层,一个所有秘密能得到很好掩藏的楼层。徐嘉进电梯,脚下地毯湿泞不堪。她忍不住想抽烟,冷静很久才把烟盒按压回去。 丁瑜恹恹地开完门,又径直缩回被窝里。露一丛乱发和两条光洁小腿在粹白的被罩外,夜灯碎金般淋上去,尽显风情。 徐嘉跟着进去,嗅到一屋稠酸的酒气,脚下不虞,被四散的酒瓶绊了一跤。 “说吧,他到底怎么跟你说的。”徐嘉过去掀她被子。 丁瑜撤开牵扯,问:“几点了?”拱动的被沿向上吞没乱发。 徐嘉说:“十点。” 丁瑜冷笑一声,坐起,“那估计来不及了。”她四下翻覆被褥,在枕脚下找到手机,抛给徐嘉。 徐嘉看向屏幕,她给吕陶风设的昵称还没改,是个小猪的emoji表情。 再往下看,每条信息都冷硬绝情。 ——小瑜,我们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跟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很快乐,你很年轻也很有思想,是个好女孩。但错了就是错了,我们不能再任由错误继续下去。 ——夫人昨晚和我长谈过,我碍于压力全说了。她情绪不稳定,我得先安抚好她。而且过不久我就要参评副教授,在所有作风问题上都要严格把关,不能出一点差错。你权当是为我着想,我们不要再来往了。 ——夫人威胁要把你的事情闹到教务处,我已经暂时缓住了。 徐嘉抬头问:“怎么会突然这样?” 丁瑜闭着眼睛摇头,“我也不知道。” 徐嘉深呼吸,“给他打电话,跟他好好沟通一下。这件事能及时止损也好,只要不再扩大下去……” “来不及了。”话未完,被丁瑜低声打断。 “什么来不及了?”徐嘉一怔。 丁瑜抬抬嘴角,盯向她,“事情已经捅出去了。” 徐嘉呆钝着,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当看到丁瑜翻出来的内容,她四肢像火舌滚过。 平医大的交流网站,她确认了一番,凝视顶上的校徽图样。 帖子来自半小时前,眼下点击已逾五千。 “贵校12级麻醉35班女生丁瑜(学号xxx),简直狐狸精再世,媚态风骚,勾引生物化学授课老师吕陶风。以下都是聊天记录截图和吕为丁所购买的奢侈品消费记录,证据确凿!我与吕结婚三年,他一直恪守本分,我们婚姻幸福美满,就是该小三半路插足,导致我们婚姻破裂,我的生活一日之间坠落千丈!望贵校严格惩治,也望各同学引以为戒、专注学业,大好青春,勿生事端!” 徐嘉不忍卒读,她害怕指尖稍往下误滑,即能看见什么不堪入目的评论。 帘外只有风不停吹刮,越往高走,雨越无声。 徐嘉放下手机,蹲跪在床头。“丁瑜,对不起。”她哑着声说。 丁瑜皱眉,“你说什么对不起?” “因为没有第一时间劝阻你。” 丁瑜笑,蜷到床头点烟。“你别自责了,”她吐着烟说,“也是我昏了头,就算你劝我,我大概也不会听的。” 徐嘉摇摇头,“我没尽到一个朋友该做的事。” “哎你说什么呢!”丁瑜推了推她,推着推着,软成无力的揉搓。 烟缓缓地燃烧,徐嘉抬头,丁瑜面容隐在乱发里,眼泪悄然从中潸落。 “一开始跟他在一起,我也不知道他有老婆啊……” “等到知道了,感情也轻易收不回来了……”丁瑜掣动着双肩,“虽然我都嘴硬说玩玩而已,但是吧……他真的让我很快乐。” 徐嘉也燃了根烟,反靠床沿席地,几步开外,灯光被门缝压得馁弱。 丁瑜说:“怎么办?是不是得身败名裂?” 徐嘉问:“你认识谁是校网论坛的管理员吗?” “不认识。” 徐嘉静默,她觉得现下每一秒过去,就会多几双眼睛见证这场业火的焚燃。 丁瑜倏尔笑着嘲讽,“挺好,你和周妍都能保研了。” “……” 徐嘉屏息,扭头看向她,“你还想好吗丁瑜?” 纯白中,丁瑜因言颤了一霎,旋即是一声抽噎,她垂下头说:“嘉嘉,我知道错了……” 徐嘉叹了口气,“说这个没用了啊。” 丁瑜细声忏悔,“我知道。” “你能保证跟他断干净吗?” 丁瑜一怔,“嗯?” 徐嘉把烟捣进烟灰缸,转向她而坐。“你能保证跟他断干净吗?”重复了一遍,徐嘉紧紧注视她。 没反应过来,丁瑜只能恍惚地点头,“我能。” “不管这件事情结果如何,流言能不能压下去,”徐嘉凝眉,“你都不能再跟他来往。” 气氛静到沉底。 “你跟我保证。” 丁瑜抬手拭泪,抵住下唇回道:“好,我保证。” 徐嘉起身,“你好好睡一觉吧。”手按向丁瑜肩膀,扶她躺回被窝,“你在这里着急、喝酒、哭,都没用。直接出面跟她硬刚也不占理。” “我睡不着。” 徐嘉折离的脚步顿住。 “有点害怕……” 空调制动暂停,风声呼啸过去。 徐嘉拨转身子,说:“那首歌……你那天晚上给我唱的歌,叫什么?” 丁瑜瑟缩在被子里,“《言不由衷》。” “好,”徐嘉笑,“明天来听你唱。” 门开门闭,徐嘉站在走廊,风从她体腔穿梭过去。 她想,如果有人能一直体谅她的不好、包容她的罪责,在泥沼里牵扶她前行,那么反过来…… 她也可以。 只作为朋友的身份看待丁瑜,就像丁瑜寻常对她所做的那样。 徐嘉拧挤发尾的水,走进电梯。手机提到面前,陈彻的号码在中央定住。 轿厢下坠,威斯汀二十六层玻璃窗外,平层盛景一览无余。路似缎带,人车蝼蚁,多少世情纠葛隐在其中。 恰是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将近十一点,一辆出租车停在万科蓝山门口。 徐嘉下车后快步朝陈彻那栋楼走去,脚底湿滑,握着伞柄的手也湿滑不堪。高档小区的保安时刻自饬,看见她出现的一刻,表情稍有变化。那变化令徐嘉不由疑心,自己的模样是有多狼狈。 刚过岗亭没几步,身后电杆抬起,一辆漆黑轿车从她身边快速擦过,快到号牌模糊不清。车灯远而渐小,徐嘉收敛回望的目光,捏紧伞柄继续向前。 这地方和她自小生长的小区相差太大,几乎每栋楼都密不透风,人站在楼下听不见分毫家长里短,整一个像世外集中营。 徐嘉找到目标单元楼,进门、收伞、乘电梯。电梯上升的过程中,她从包里拿出便携镜子,妆容防水的功效马马虎虎,除了打湿后的头发颜色加深、虬蜷在颊侧,周身上下看不出什么过窘的痕迹。 合上镜盖的瞬间,电梯门滑开,徐嘉左拐走到尽头,沿墙找到最里面的一扇门,驻足叩响。 有没有哪样感情能绝对纯粹? 回想到丁瑜的话,徐嘉叩门的动作顿止,僵木片刻,继续将曲起的指节撞向门板。 陈彻没有让她等太久。开门的瞬间,他倚贴在门栏边,已经换上了睡衣,半潮头发好整以暇地迎视她。背着光的眼神晦暗不明,轮廓清晰得好似用刀裁剪。 有那么一下,徐嘉以为任何开场白都不合适。 还是陈彻先开的口,问的居然是:“书背完了?” 徐嘉有些啼笑皆非地蹙起眉头。 陈彻松开挡掩的手臂,侧身让她进屋。室内开着功力适中的暖气,徐嘉抑不住的微颤方才有所缓和,坐到沙发上,陈彻给她倒了杯热水。 喝了两口,她抬头轻声说:“雨太大了。”话音未落,就见他走到自己身前,将一块干毛巾包住她后脑,就这么来回拭干她头发。 动作分外舒泰柔和,徐嘉走了神,一直紧盯他胸口的睡衣口袋。 陈彻在头顶出声:“雨那么大你还跑?”他这个人,但凡卸下了严肃,说话总是透点轻佻玩味的意调。 徐嘉轻轻垂眸,说:“在家待得不开心。”说完她仔细想了想,这应该不算谎言。 “怎么了?”陈彻拿开毛巾,信手扔在背后的茶几上。 徐嘉挑眉,冲他指指自己的头发。 陈彻坐到她身侧,忽而失笑。“还行啊,看着不夸张,”他略开指缝,自上而下梳理她黏湿的头发,“可能只是老一辈的人接受不了。” 徐嘉放下水杯,斜眸瞥他,视线从他头顶掠过去,刚好触及墙顶的壁钟。方形钟盘,时针不紧不慢地朝着十一点半逼近。可她依旧,寻不见一个顺其自然的最佳契机。 过了几分钟,陈彻站起来说:“去洗澡吧,淋成这样,别又感冒了。” 徐嘉稍有犹豫。 “怎么了?看着有心事?”他在盥洗室边回头。 “没有。” “找人修过了,现在水很热。” 徐嘉点头,卸下包起身。 浴室里又添了几样东西,原先孑然独立的沐浴露旁多了一大瓶女士专用版以及浴后的全身润肤露。徐嘉淋热水时想,这人的细致与贴心做到这一步,或许就是他的极限了。 洗完澡推门,陈彻未在客厅里。她侧头看了看,卧室里有他隐约的说话声。 徐嘉低头擦干裙摆下的小腿,放下毛巾蹑步走到卧房门口。 陈彻在打电话,一侧肩膀隐在窗帘后,窗户大开,风裹着雨扑向地板。徐嘉定了半晌,他没有注意到她。 手边是纳物架,徐嘉侧眼,看到上面一本封皮陈旧的《圣经》。她百无聊赖地拿下来翻了几页,暗听他在电话里的对答内容。言辞含糊,好像是在谈论某个饭局之约。可辨的是,他对听筒对面的人耐心不足,以至于到了漠然的态度。 有一个人能让陈彻如此,徐嘉凝神。 从今晚离开万达威斯汀,那个名字就一直在她脑中回荡——业内外褒贬不一,但又着然稳拥医界大神称号的陈健民。 书页哗哗蹦过去,定在《罗马书》开篇,陈彻挂断电话转身。“洗好了?”他边走边问。 “嗯。”徐嘉放回书。 床尾与墙只三步距离,这条过道尤其狭短。徐嘉看着他往里踏了几步,随即加快速度,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栽进他怀里。“你在跟谁打电话?”她伏在他肩头问。 “嗯?”陈彻扣住她肘部,对她突兀的热情有些意外,“跟我爸。” “你要跟他吃饭吗?”陈彻的体香就在鼻下,徐嘉莫名坦然自若地,任由问题脱口而出。 “对。算例行任务,回国之后还没和他同在一个正式场合出过面。” 徐嘉沉默,眼珠在黑暗中回转,宽掌落在她背脊,片刻后听他开口: “你明天有空吗?可以跟我一起去。” 徐嘉静悄悄地体察他胸口的起伏。 陈彻又道:“一起吃饭的也有不少省立和平医的领导,你在他们那里留个印象,或许对以后有好处。” 徐嘉觉得自己不该立刻点头,于是斟酌着发笑,“你想让我走后门?”这句话的演技好到她自己都没看出什么不对劲。 屋里很暗,徐嘉感受到小腿有雨点敲打,下一秒就由陈彻抬托起来,然后松软地落在床边。“走后门也行,攀亲家也行。”陈彻呼吸稍杂,参差无章地走在她肩颈。 “攀亲家?”徐嘉的气息也有些乱,腿躬起,近侧贴上他睡衣。痒麻自那一点起步,向外开散,渗进血液淌及全身。 陈彻下不下作,够不够狠……徐嘉来不及想通答案,已经被他抱到窗边,背部隔着一层布感受玻璃潮湿的水汽。 十八层。 低头看是城市光影的鳞爪,随她晃动的双眼摇荡。偶尔有深红色调的灯光在地面上晕开来,也是羞涩难堪的模样。徐嘉扭回头悬挂他的脖子,磕磕绊绊地问:“我会不会掉下去?” 陈彻笑,那点微笑在褐色昏光里显得很邪性。“我会让你掉下去吗?”反问完,即是一阵蛮横的冲克。 这一晚于徐嘉而言,既意乱情迷又心神不定。她觉得自己仿佛换了一副魂魄,原来一个单纯到几乎透明的人,用起心机来也能这样运斤成风、如鱼得水。 直到下半夜三点,他们才安躺回被窝。 陈彻自后拥着她,呼吸尚算清醒,静听窗棂上的雨声。 徐嘉更睡不着,睁着双眼怔视床头柜。夜色茫茫中,柜上的手机再无动静。但此刻它像一个黑洞,吞吸了所有业障恶果,她不看,不代表这场戏剧不在继续发生。 手机边的墙上,靠着一个影像资料袋。徐嘉辨清袋上的省立字样时,枕在陈彻臂弯问:“你去医院做检查了?哪儿不好吗?” 陈彻回:“不是我。”大概是困了,他言谈间有寤寐感。 徐嘉刚想问那是谁,陈彻先答:“是我妈。” 空气有一霎的静止。徐嘉在被下动了动腿,又被他缠回去。 “阿姨怎么了?”她其实是真的关心。 陈彻深喘了一下,说:“冠心病。” “冠状动脉粥样硬化?” 一声哼笑,他曲臂揉在她头顶,“徐医生,你别跟我说这些专用名词。” “什么时候的事?” “早了,几年前就确诊了,”陈彻搂得更紧,“酒瘾过大吧。” 徐嘉侧看向他耳根,“所以上次在医院……” “嗯,就是去看她的。”他笑了笑。 徐嘉缩进他胸口,没来由地感慨道:“我好像还没见过阿姨的样子。” 陈彻胸腔因笑砰动几下,“你想看吗?我有照片。”说着他支起身,够到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拽出一本厚重影集。 影集是老派风格,封底的图画已经看不清,外圈镶边蕾丝泛着枯黄。陈彻翻开封面前,徐嘉蓦然盖上他手掌,定向封面中央问:“这是个……十字架?” 陈彻低头,“嗯,就是十字架。” 全黑的十字架,走边略显粗糙,细看不像是印刷上去的。“阿姨自己画的?”徐嘉疑惑。 陈彻淡笑,“对,她有个怪癖,爱在一些珍贵的东西上画十字架。” 翻开来,所有照片一如封面般陈旧。有些拐角甚至翘起,如同年岁留下的涟漪。然而这样并不妨碍陈母面容的姣好从定格的画面中跳动出来。 徐嘉看着,觉得她应当也是位家境显赫的闺秀,形容出挑、秀气所钟,曾在最好的年纪走遍世界各地。 照片翻到一张舞台照,徐嘉定了定眼,抬头问:“阿姨演过话剧?” 那是张谢幕合影,陈母站的是中心主角位。 陈彻“嗯”了一声,说:“这是个基督话剧,叫《美好的盼望》。” 徐嘉问:“有录像带?”她对这个女人,是真的起了满腹好奇。 陈彻透了丝笑,放回影集拽她躺回床上。 “嘉嘉,你今晚活跃过头了。” 徐嘉有些尴尬。 默了片刻,陈彻在她耳畔说:“没有录像带。”随即匆匆合眼入睡。 这晚徐嘉睡得并不安稳,在凌晨四点半转醒,第一眼就落向柜上的手机。 烟雨仍在,浓云紧实地攘聚,天色无法透气般亮不起来。 徐嘉轻悄悄伸臂,从陈彻怀中挪出,光脚蹜蹜到柜边拿手机。丁瑜一夜未有动静,徐嘉皱着眉点开所有社交账号的公众空间,目前还没人讨论此事。 而校网的论坛里,风靡云涌。有人谩骂丁瑜的行径,亦有人折辱吕陶风的品端。学校高层似已感知,连夜压了不少舆论,徐嘉所看到的都是时间点比较新的帖子,吕夫人昨晚发的那条已经被删除。 一批删了,另一批又如雨后春笋冒头,如此反复更替。 但总的来说,任何大学都不会允许这样的丑闻过度外传。只是丁瑜往后的处境和前途堪忧。 * 正午十一点半,暴雨才停。 陈彻换装完毕,徐嘉趴坐在桌边时刻紧盯舆论动态。 事情差不多已经传到了学生群体中。之所以这样定论,是因为大班群里有人匿名发问:“吃了麻醉的瓜吗?” 紧跟着有人匿名回道:“生化老师这也太带劲了,课上柳下惠,课下西门庆啊。” 最后还是辅导员出面,严令所有人不准讨论此事,也不允许在任何网站发帖声张。 徐嘉看入了神,陈彻倏然从后搂住她,亲昵贴在她脸侧问:“在学习?” 惊了一跳,她慌忙锁屏,扭头觑见他一身板正的西装衬衫,便束手束脚地看回自己的衣服,“我穿这个,合适吗?”卫衣配短裙,怎么着也是休闲得过分。 陈彻别有意味地笑,“大学生穿这个怎么不合适了?” 徐嘉咬牙,“你别总是老沉沉的腔调。” 缠绵了片刻,陈彻松开她说:“出发吧,我们得早点出门,今天我没车。” “你车呢?” 陈彻没答,只敛眉低语:“现在路上应该还不堵。” 的确不堵,他们只花了十五分钟,就抵达了亚洲大酒店。平城与北上广相形,顶多也只能算个1.5线,类同面前这样规格气派豪奢的酒店,整座城找过去其实不多。 徐嘉以前也未遐想过,有一天她能有这样的待遇——傧相恭敬地对她欠身笑迎,白手套朝殿内一扬,说芙蓉厅就在六楼。 一路的水晶顶灯,找到芙蓉厅时,徐嘉几乎都要被光线凿瞎。 鎏金厅门被推开,圆桌已经围满了人。徐嘉抬头,烟熏火燎间,面门居中坐的就是陈健民,主左宾右坐的人她也有些面熟,或许也曾在哪个讲座报告上有过照面,只是记不起名姓。 陈健民把烟掐灭,朝门口揽手,一面向两旁引荐,“我这臭小子来了!” 旁人都应陈公子是衣锦还乡。 陈彻淡淡叫了声“爸”,朝屋里礼节性地点头,揽着徐嘉在最次位入座。徐嘉仓促间,感受到一些好奇的打量在自己身上流转。 陈健民朗声道:“这个姑娘,是我儿子的朋友。也在平医念书,学的是……”话语卡顿,他抛给徐嘉,“诶?徐嘉,你学的是什么专业来着?” 徐嘉礼貌地抬头一笑,“临床5+3。” 于是交语纷纷,所有人都在夸:“5+3好哇,考研和规培包办。平医发展很快,前年还是本研七年,现在就是5+3了,设立本博专业未来可期啊。” 徐嘉拘束着,在这样的场合她总是不习惯,甚至会有逃脱的念头。 幸而所有人的目光在她这里,不过昙花一绽、火车中转,翻过去,奉承的中心依旧是陈健民。 陈彻轻咳两声,贴过来问她要喝什么饮料。 徐嘉抿抿唇答:“果汁就行。” “不喝酒?”他眼底有浮滑笑意。 徐嘉低声呛回去:“在你旁边不敢喝酒。” 陈彻靠回椅背,一个劲地掀唇淡笑。 面前飞斛献斝几轮,徐嘉终于看清这个局的用意。挂着好友相聚、替陈院长独子接风的虚名,实则谈的是药企与医院的新合作。他们在她面前也不隐讳遮掩,可能只当她是见识浅薄、心思至纯的女大学生。 宴席过半,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玩笑着侃道:“平医昨晚是不是出了乱子?” 徐嘉执筷的手指一僵。 那人又说:“有个老师找了个傍家儿,听讲还是校内的女学生。” 徐嘉呆钝着将眼梢瞄向陈彻,后者并无什么反应。反倒是陈健民接了口:“乱七八糟。” 这一刻,徐嘉才看见陈彻漠然低眸,嘴角滑出一个无声的嗤笑。 这一折没聊太久,所有人依旧相安无事,换谈别的话题。 席上陈健民忽而起身,捉着手机说要出门接个电话。徐嘉正了正身,在他拉门出去后犹豫着对陈彻耳语:“我上个厕所。” 陈彻点头,看起来未起疑心,问她:“要我陪吗?” 徐嘉摇头,还在他手臂上轻抚一下,“不用。” 大酒店的走廊总是如同迷宫,对徐嘉这种方向感极差的人而言,搜寻陈健民刻意避人耳目的身影实属不易。她兜来兜去,几乎就要绝望,终于在一门之内听见他的话音。 差不多等到他有结束之兆时,徐嘉退开几步,掐准陈健民推门的间隙迎了上去。 徐嘉扮上惊讶之色,唤道:“陈院长。” 陈健民脸上闪过一丝惶然,很快恢复镇定道:“徐嘉,怎么出来了?” “上厕所,”徐嘉得体微笑,左右张望,“这一块好绕,我好容易就迷路了。” 陈健民“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准备离开。 一腔勇悍之下,徐嘉抬腿叫住他。 陈健民转身的动作一愣,茫然看向她。 徐嘉捏紧拳头说:“陈院长,我能冒昧恳求您帮个忙吗?” 廊灯阴影下,陈健民魁伟的身姿微微一动,不矜不盈的微笑在他面上漾开。他玩笑道:“帮忙就帮忙,还什么冒昧恳求啊?” 徐嘉深呼吸道:“其实是不该找您的,但思来想去……我确实人小力薄,没别的办法。” 陈健民沉默地端详她。“是关于实习的事?”他笑,“你才大三吧?现在谈论这个是不是过早?” 可能是想太多,徐嘉从中听出丁点讽刺之意。她硬着头皮摇头,“不是,跟这个无关。” “那是什么?我不觉得我还能在别的地方帮到你。”陈健民一味地笑,“要不就是陈彻欺负你了?” 徐嘉简直想掉头逃跑。 “跟我朋友有关,”她决定单刀直入,“实话说,昨晚平医出的那个丑闻,当事人之一是我朋友。” 陈健民顿悟地扬起下巴点点。“哦那个啊,”他挑眉,“那傍家儿是你朋友?” 徐嘉轻轻蹙眉,这个词令她有些不适。但毕竟有求于人,她只能点头应道:“对,是我的朋友。” 陈健民失笑,“那我也帮不了什么啊?你是希望我有时光机逆转回去?还是希望我一手遮天让所有人都遗忘这件事?” 徐嘉啮唇沉吟,央道:“我是想求您,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保丁瑜不被劝退?” 陈健民笑了一声,三分感慨七分讥讽。“你们这些大学生,头脑怎么这么简单?”他望着徐嘉摇摇头,“我是院长又不是校长,这种事也由不得我管。” 其实话到这里,已经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可徐嘉想的是,既然孤注已是一掷,这招险棋没个结果她不甘心。她将欲再说些什么,被陈健民打断:“你怎么不先求陈彻呢?” 徐嘉一怔,答:“我不想求他。” 陈健民笑得直摇头,“你不求他直接来求我,我答不答应还是得考虑你跟他的关系。”稍顿,他补道:“那个女学生家里要是有门路,这事估计能好办。” 徐嘉来不及应答,陈健民已经直起身子抬脚。“算个提醒吧。”他留了句话,然后匆匆离开。 也许类似这样的卑微无奈,日后还会遭遇很多。徐嘉定在原地调换呼吸许久,试图以此道理安慰自己,才缓缓抬头旋身。 长廊大亮,一眼望不到头。而不知何时出现的陈彻站在拐角,冷然视线不偏不倚地定向她。 徐嘉愣怔地看他,他手里夹着根烟—— 差不多要燃尽。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晴后微风徐徐,门口车辆来往不断。陈彻站在石柱旁抽烟,徐嘉路过时被他拽了回去。 “解释一下。”他神色还算平静。 “解释什么?”徐嘉手机屏幕亮着,答得心不在焉。 陈彻视线落向她手机,“所以你昨晚搞个红拂女夜奔的戏码,就是为了这茬儿?”他捏烟的手直接夺过她手机,对着内容念道:“嘉嘉,我还在酒店,你什么时候……” 没念完,徐嘉抢了回去。“你有病吧!”被他阴阳怪气的调子气到嗓音干哑,她直接在大庭广众下喊了出来。 过眼匆匆,陈彻未看清备注,面容都森冷下去,“谁在酒店啊?” 徐嘉憋着一股子火,“我室友!”解释似乎力道不足,他的表情仍旧紧绷。 陈彻匆促吸了一大口烟,猛然往身侧一丢,揪住她的手腕拉到视线死角。几番推搡,徐嘉直接被捺到柱上。背光之下,他愠怒到双眉深深拧皱。 “徐嘉,你求谁不好求我爸?” “你先松手。”徐嘉勉力冷静下来。 “这样也能说。”陈彻凉笑。 “我手疼!”她忍无可忍地回怼。 过道无论是工作人员还是来店宾客,统统不禁朝他们打量而来。陈彻四顾几下,还是缓缓松了手,但没完全解开桎梏,双手转移到了徐嘉腰侧。就此姿势他盯进她眼中,问:“既然你昨晚来找我了,为什么不直接找我帮忙?” 徐嘉躲过他视线,“我不想找你。”其实也并非没有生过念头,倘若昨晚没有他打电话那一遭,大概一切都会不同。 陈彻愣了霎,失笑道:“你找我爸跟找我有区别吗?而且我爸如果不看你跟我的关系,会帮你?” “我跟你有关系吗?”徐嘉扭头回视他。 陈彻不冷不热地嗤了一声,“你比我狠啊。” “不是狠,”徐嘉平静答,“是实话。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她一下子好像看得很透。 他们既非脸红旧情人,也做不成眼冷过路客,如果真要找点纠葛,可能就只是床榻互相满足的约友而已。只是这其中无论怎么看,都是她处劣势,也许一个不经意她又付出了真心。 因而徐嘉宁愿自己寡冷一点,哪怕只是言语上的逞强。 陈彻凝视她,须臾间抽回了手。“你有点志气,别跟我爸面前赔身下气,”语气有所安缓,“你有什么忙真需要帮,跟我提就行。” 侧身又点了根烟,他有些暗讽意味地道:“所以从一开始,你就候着这一天?候着利用我?” 徐嘉愕然一僵,“你怎么能这么想?” “不然呢?” 徐嘉贴靠在柱壁上,沁了一背的寒气,眼里又酸又辣。隔着一道脆弱的水壳朦胧中观察,眼前这人似乎真的很生气。 场面不知冷滞僵化了多久,陈彻倏尔抽着烟问:“那女的叫什么?” 徐嘉沉默地抬眼。 陈彻转身看她,声线稳定些许,“叫什么?”等了好久未闻回音,他不怒反笑,“你跟我犟什么?指望瞒着我?这东西动动手就能查到的事。” 徐嘉不情愿地答:“丁瑜。” 陈彻点头,默然下去,一个劲呆望着花圃抽烟。 风蹭落檐上积水,浇得徐嘉瑟缩一颤,就在说先走一步的当口,听见他不轻不响地说:“嘉嘉,我最恶心当小三的人。” 这句话在徐嘉脑海里镂了很深的刻痕,以至于走到酒店对街而敞的正门口时,仍旧记挂着它。拽她回到现实的是两声稍显沉闷的鸣笛。 徐嘉抬头,声源是横亘在路口的一辆车。 全黑,奥迪a7,本地牌照。 几乎应了她全部的猜测,当侧窗迅速下滑后,探出脑袋的人是戴着墨镜的付星。 付星冲她喊道:“陈彻在吗?怎么没瞧你们一起啊?” 徐嘉皱着眉回望酒店。 付星坐回去,很快将车子绕至她身侧,就这么坐在车里看向她说:“我把车还他。” 徐嘉面无表情道:“他在里面吧,我不知道。” 付星低眉瞄着她,豁然笑开。“徐嘉你是不是对我有误会?”她够到仪表盘上的烟抽了一根塞进嘴里,边点火边说,“没必要吧,你对我犯不着上心。” “我对你没误会,也从来没上过心。” 付星笑得烟在抖,“那就行。你跟他来吃饭吗?” 徐嘉淡淡看着她。她穿着反季的黑色薄t,锁骨上缘纹一圈五角星,和左手腕内部的蚀月形刺青相互文。摒弃所有芥蒂,徐嘉觉得她其实是个挺酷的姑娘,做尽所有自己肖想却不敢实践的事。 得不到回答,付星指指她头发笑赞:“挺帅的!” 徐嘉幅度微小地点了一下头,说:“你进去吧,我先走了。” “这么赶?不等他送你走吗?” “不了。”徐嘉听到自己声音很冷。 但是她在心底犹豫了一下。最庆幸的是,她没有受这犹豫牵绊,原先总是干些折返跑的事情,而此刻往前走后就没有回头。 “不过人生啊,说到底还是不停在折返跑。”徐嘉回到家,蹲在厕所里打电话,听见丁瑜如此感慨,“从家到学校再从学校到家,以后就是,工作和家两头跑……” 徐嘉低头,原先袒裸的甲床开始生出新甲,茁壮得好似记不得前几日鲜血模糊的模样。 丁瑜叹了口气,说:“以前我觉得这种模式没什么意思,但是现在想想……这样平凡的人生,可能对我都是一种奢望。” 徐嘉尝试安慰道:“学校在压埋这件事,他们也不想看到事端扩张,你只要不重蹈覆辙,安分一点,应该不会怎样。” 话筒里两声烟气的吐纳,丁瑜答:“辅导员找过我了,要给我记过处分,可能是休学?也可能是退学?不知道……也不知道学校怎么处理吕陶风。” “但他应该比我安全,”丁瑜一声讽笑,“我这种没权没靠的,只能软柿子任捏。” 徐嘉沉默地用衣袖抹掉两痕泪。有时候她会忧虑,太习惯这样躲起来自我消受的哭泣方法,假如有天需要当众发泄,说不准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我算是体会到了我爸妈说的,人生必须得谨慎,走错了一步估计就全毁了。” “也不一定。只要你诚心改,都还来得及。” “来得及吗?我在学校大概抬不起头了。” 徐嘉接不上话,打心底自责无能,丁瑜在她曲折时永远有取用不竭的安慰言辞,而她却迂讷得像个七情不上脸的木雕。封闭太久,等到朋友真正需要她时,她居然一句强有力的慰藉都说不出来。 挂完电话,徐嘉再次皱起脸崩溃而哭,哭声收敛到只有几分贝,丢进空气里不起波澜。 等到徐大为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在门外呼唤几声,徐嘉才施施然站起来,整肃声音强自镇静道:“肚子有点疼,没什么。” 为让一切看起来天衣无缝,她按下抽水开关。涌浪灌洗光洁马桶时,她打开前置照了照自己的脸,表情已恢复如常。仿佛刚才那场痛哭,统统由哗响的马桶代为施行。 推开门,徐嘉放下手机洗手,心绪复杂间手机响了一声。她转过头用湿涔涔的手点开信息,丁瑜在那头说:“有点奇怪啊,辅导员刚刚又打了电话,我不用记过了。” * 国假匆匆,几场寒雨浇洒过去,开端欢欢喜喜的余韵尽消。 这段时间徐嘉和陈彻没再通信,他没来找她,她也一直犟着不主动联系。找他者大有人在,他的生活有没有自己都能圆满,悲观而想的确如此。尽管夜里徐嘉在睡前会踌躇,该不该跟他说上一句谢谢。 返校的头两天是丁瑜过得最艰难的时日,身前好像来路晦暗,身后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大部分同学不会当面指摘她的行为,但背后訾议总免不了。光是一道满含意味的目光,就足能将她压成伏地鸵鸟。 她对徐嘉说:“今天上厕所时看到有人在门上写我是狐狸精。” “你还是别跟我来往了,到时候脏了你的名声。” 徐嘉不假思索地回:“你特么死了这条心,说好一起交换发色,什么脏不脏的!” 第三天的早上平城起了场大雾,各班群里刚接到“下个月举行百年校庆”的通知,紧跟着就是吕陶风到外校风风光光做演讲的消息。 丁瑜反复絮叨人生毁得彻彻底底,徐嘉就把这条消息拿给她开涮,说你看,有人不要脸皮到这个程度,你更得把日子过好。 她们在阳台对着雾喷烟,丁瑜笑答:“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资格报名校庆表演。” “你报。” “能报的话,”丁瑜仰头想了想,“我就给你唱《言不由衷》。” 雾散后,上午三课连堂都是病生。 徐嘉到得早,教室里还没什么人。像这样的时刻她往往心绪最平静,任书本上所有关于人体部位与病态机能的名词簇拥进脑子里,不给其他的事情留有空座。 陈健民在那席饭上有句话说得很对,“你学医或是从医,说到底了技术还是硬道理。” 徐嘉对着摊开的书页怔神,身旁忽而落下一道人影。她惊异间扭头,看到的是一个不属于他们班的面孔。有些清癯,有些文雅气,还有些……眼熟。 来不及有反应,那人先开了口:“你还记得我吗?” 徐嘉微微蹙眉,他面前桌子上放的是不同版本的《病理生理学》。他们临八用的是第八版,而这人用的是第四版。 记忆的大门就这么略略开了一条小缝,然后那人把封面翻开来,指着上面的姓名对她说:“容骞然。” 徐嘉这才完全记起来,充满礼节性地笑了笑,“哦原来是你。” “对,我来蹭课,”容骞然坦然又从容,“你不会介意吧?” 徐嘉愣了愣,下意识反问:“我怎么会介意?”课都是老师上的,学生蹭课也是自己的选择,他这样一说,倒显得和她有何关系。 容骞然清浅一笑,答:“是听说你们的老师教得很好,我来感受一下。” 徐嘉说:“还可以,我也没体验过其他老师的课。”她在这点上有些骄矜,认为本科课程多数依靠自己,老师水平对成绩的影响犹待考究。 容骞然翻开书页,对照手机里的ppt划起重点,一边划一边道:“路敬文的事情我听说了,你朋友现在没事吧?” “没事,”徐嘉摇头,“罪不在她。” 这句说完,两人都不再言语。 雾退后的窗景些微朦胧,湿气漫进来,桌椅也出了层纤薄冷汗。徐嘉认真之极,没有注意到衣袖之下尽是潮湿,当容骞然拿着一片纸巾贴在她手边时,她措手不及地惊似弹弓般避开。 容骞然看着她,笑说:“这么胆小啊?” 徐嘉失语,又听他道:“那天你在男寝好像不是这样啊。” “……” 其实擦与不擦作用不大,但容骞然细致又较真,他这样的性格在男生里不多见,就似他鼻梁上的银边眼镜,无法允许有任何尘埃。 徐嘉等了片刻,说:“差不多了,谢谢。” 容骞然收回纸巾,不小心蹭落抽屉里的书。书砸落在地的瞬间,徐嘉低头看过去。 山崎丰子,《白色巨塔》。绝版已不多见,一套都能炒到好几百。封皮上一句“爱恨情仇之间纠葛不断的复杂人性”,惹得她多看了两眼。 容骞然弯腰捡起来,又拿出一张纸巾反复擦拭封底,勾着头问:“你看过吗?这本。” “看过,”徐嘉点头,“还看过剧。” 容骞然笑笑,眼底泛起明光,“如果我说我是因为太喜欢原著和剧才来学医,你会不会觉得好笑?” “不会。”事实上,他这也算是正当的目标,总好过她填来平医时所抱的滑稽荒谬的私心。 容骞然收回书时说:“这本书改编的台剧也不错,主题曲《曾经太年轻》很冷门,但可能是因为情怀,我一直很喜欢。” 徐嘉漫不经心答:“有机会听。” 八点开课,这堂课的主要任务就是完成翻转课堂。依老师所言,全凭自愿,不过参与者皆有学分,所以报名的人不在少数,但如同徐嘉这样单枪匹马上阵的仅她一人。 于是她的名字在名单里分外显眼,老师一眼点中她,问她要不要先上场。 徐嘉恍惚地抬首,又恍惚地点头应答。 总的来说她认为自己讲得不好,只是课件完成度高,甚至还囊括了有关肿瘤的最新研究成果。结束时老师的表情很好看,此外教室里一圈扫看过去,脸上挂着笑的就只有容骞然。 徐嘉下台坐回他身边,一颗心仍悬在喉口。 容骞然夸她:“讲得挺好,你对肿瘤这章的内容很熟悉。” 徐嘉不敢信,细声答:“我觉得我不像在讲课。” 容骞然笑,“你要听实话吗?” 徐嘉看向他,点了点头。 “太端着了,”他说,“有点像你给人的第一印象,总是绷得很紧。” 徐嘉“哦”了一声,扭回头不再说话。 两小时的课过得很快,课间徐嘉玩手机时收到丁瑜的坏消息,说报名不成功,辅导员建议她暂避风头。 徐嘉回她:“不稀罕他们,你就唱给我一个人听好了。” 丁瑜的答语看不出来有多伤心,只淡淡回了个“嗯”,随即给她分享了《言不由衷》原曲。 放下手机后,徐嘉听着它趴在桌上小憩。可能是太累,短短十分钟里她做了个很完整的梦,梦见丁瑜一身红裙在体育馆舞台上唱歌。灯火流丽间她明艳无比,在一曲终了后对着话筒说:“这首歌我是送给我最好的朋友的,希望她以后都能快乐安康。” 梦里徐嘉冲下观众席,隔着拥向丁瑜的人群对她笑着道喜。围拥的人群好似叠峦,渐渐吞没丁瑜的红裙,她只来得及回头伸手,而徐嘉没来得及握上。 徐嘉醒来时,看见窗外雾气再次拢起,耳机里的歌还在播放。 “言不由衷,言不由衷。 当唯美的祝福,都不能阖上爱的善变。 有始有终,只能有始有终。 容我为我们写一篇祷文: 愿你永远安康,愿你永远懂得飞翔。 愿你真的爱一个人、某个人、那个人, 而懂温暖来自何方。 我如此坚强,愿我永远善良。 愿我真爱上一个人、某个人、那个人。 是不慌不忙,是心之所向。 爱的初衷,顾念爱的初衷。 不变的还是我对爱的愚勇。” 摘下耳机,整间教室的喧哗涌淌进耳中,徐嘉恍然扭头,看见容骞然的嘴唇对她翕动了两下。她听到的声音慢慢变大,像是音量键逐层往上,到达顶格时听见他说: “有个女生跳楼了……” “新大楼二十六层。” “就在刚刚。”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最亲近的人之间会有科学无法解释的灵犀,无论是近在咫尺,还是遥隔万里。 徐嘉从前也没料想过,这个道理会以这种残酷的方式应验在自己身上。 她从凝雾中冲出去,看到一群人围堵在新大楼底脚,议论声纷纭杂沓,碎在时弥时聚的雾里。 一同跟跑过来的林业拽住她,喊道:“徐嘉,你别再往前了。” 徐嘉茫然回头,问他:“你知道是谁了吗?” 林业盯着她,“知道。” “所以你不能再往前了。” 半封闭的大学环境,任何一点信息都似纸上一点火星,不用等太久即能燃开。这一秒,每个看似平静的手机都加入了这场骇闻的讨论。 “我就在新大楼上课,上得好好的,一个人从我旁边的窗子掉了下去……卧槽!” “我更惨,她直接砸在我面前……我要得ptsd了……” “二十六楼?想不开吗?是升博压力太大还是导师欺压啊?” “不是,听说是那个麻醉的女生。” 警察效率很高。 几乎在徐嘉呆怔之际,一辆警车啸破浓雾到达楼底,警戒线拉起后,省立的救护车也紧赶而来。警察与医务人员吼叫着驱散围观群众,尽管效果并不佳。 林业劝徐嘉离开。 徐嘉摇摇头,猝然哽咽一声,然后撤开他手臂原地蹲了下去。 她的模样很吓人,林业慌乱地弯腰关切,“徐嘉,你还好吗?” 徐嘉点头,又摇头,声带呛水般说不出话。她痛到仿佛被人生抽了筋骨,活剜了一块肉。 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谨小慎微,但生活里还是充满不幸与噩梦。 她抬头,雾里辨不清水泥地上那摊殷红是不是血,又或者只是丁瑜早上裹在牛仔褂内的红裙。 假如此刻的徐嘉神智还能清醒,有人问她是什么感受的话,恐怕她只有两句话—— “怪我没有保护好她。” “所有我给出真心的人……最后是不是都要离开我?” 晚开桂花敛首啼血,应钟时节清霜重,飘零无处归。 事件于暗潮里持续发酵。 平医掐断了所有议论源头,大部分校外人士根本不知道平医校内有人跳过楼,贴吧、校网、私交群,一片宁静,然而依旧有人躲在阴沟中窥伺此事。 据闻,让丁瑜跳楼的真正导.火.索是她和吕陶风姘合时的视频录音。其实吕陶风正房早就察觉他们的事,只是没有一开始就翻盘,而是冷静收集了齐全的证据,最终卡在吕陶风申评的时机一举托出。 这些视频得到了小范围传播,大概只存在了十分钟左右。内容大多很劲爆,有丁瑜赤.身.裸.体的片段,甚至有把镜头直接对准床头的画面。徐嘉看到的那段只算皮毛,至少在场景上没有令人窒息的冲击力。 但视频里的对话,充满玄虚。 “你知道省立是陈健民的独立王国吗?这哥们上位之后,基本已经让省立脱离了平医大的监管,他不点头的事谁也别想插手。那些为医疗器械公司开刀的教授,要是没有通过陈健民,想评级发文就难了。” “这么可怕啊?” “可怕吗?是你太天真啦。他是普外教授的时候我还在读博,那时候回扣就入不了他的眼了,直接抽干股拿。都说找他办事难,其实他对看不上的钱都那样。丫私底下作风也乱,傍家儿不知换了多少。你知道红楼吧?就原来平城最大的夜总会。” “嗯知道,后来不是关停了吗?” “红楼原先是他的销金窟,我说得夸张点,里头哪个暗门子想跟他,先去省立做个体检再说。” 这两天徐嘉的精神一直很恍惚,总是闷在被窝里哭到下半夜才有睡意,然后又从梦里哭醒。因而她坐在寝室里看到这段视频时,一度愚钝到把进度条拖回又拖前,就这么简单的对话她听了几遍也没弄懂。 周妍不在,寝室萧然寂静。 未上锁的门忽而被推开,徐嘉下意识惊厥站起。手机摔在地上,门外是两位神色疲倦的中年夫妇。女人眼眶红肿,两手拧捏后先开的口:“同学……我们来收拾丁瑜的东西。” 徐嘉一开始没听清,僵了两秒后才侧身答:“好。”她指向丁瑜床铺,再出声时喉咙哽了一下,“在这里。” 丁瑜父亲候在门外,视线冲里囫囵转了两圈,仓皇背过身去。 丁母一面啜泣一面走了进来,攀上爬梯收整被褥时已经捺不住悲声。 “我一直觉得她还留在这里。” 徐嘉低头,佯装平静地收拾丁瑜桌上的书本,每本都边角对齐后层叠摞好。她做得很仔细,一如平常要查寝时丁瑜对她说:“我来不及赶回去了,你先帮我收拾一下。” 丁母把被子抱下床,始终埋着头。徐嘉看见她瘪塌的双肩抖颤着,而后背对自己说:“是我们没管教好她,才让她犯了错。” 徐嘉摇了摇头,又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因为她发现自己和丁母所想的一样,觉得丁瑜的死都是她的罪责。 “你是丁瑜的好朋友吗?” “对,我是……我是她最好的朋友。” “我常听她提你,”丁母在泪中一笑,“说你是个特别好、特别优秀的姑娘。” 徐嘉说不出话。 丁母往行李袋里收装衣物,“你要好好学习,好好生活。” “别跟我们家丁瑜学。” 徐嘉扭头,窗外阳光惨白。 阳台挂着几件衣服,微风里摇荡,她看着曾和丁瑜攀附的铁栏杆,心里一片空白。 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死心,那个会陪她自习、抽烟、染发,一眼就能发现她在逞强说大话的人…… 真的彻底没了。 * 徐嘉站在门诊部外抽烟。上午她请了半天假,来省立挂号心理科看病。 四天,整整四天。她吃不下饭也静不下心思,上课频频走神,一个知识点都背不进去。夜里独自从教学楼走回宿舍,甚至能在路上出现幻象。 长久的经验告诉她,她的病恶化了。 徐嘉压灭烟,捏着挂号单走进去。 工作日的省立人满为患,她上到三楼心理科,候诊椅座无虚席。她低头扫了眼号码,比对叫号屏上的数字,二者隔了十五个病患的距离。而仅仅是这微小的距离,就足以令她焦灼、头疼,没来由地感到心慌。她想坐下,还想放弃等待。 姚兰适时打来电话。 徐嘉捂着手机一路小跑进厕所才接起。“妈。”她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显露出怠慢惫倦。 “现在是下课吧?我还怕打的时间不对呢。” “是在下课,才下课。”徐嘉看了眼屏幕时间。 姚兰声线亲络,“最近乖吗?课都要好好上啊。” 徐嘉点头,“知道的,都有好好上。” 姚兰并不知道丁瑜跳楼的事。事实上,平医的保密和公关比任何一家大学都做得好,甚至比c9院校还强,而且比起c9,平医实在没什么话题热度可言。所以除非是学生主动和家人聊起,否则外人无从知晓。 姚兰关切絮叨许久,反复交代她要专心学习,而后挂断了电话。 医院厕所苍白无垠,徐嘉扶靠在水池边,晕眩间一阵干呕。她最近烟瘾大到惊人,三天一共光了五包,仍有往上增加的征兆。 其实这些症状堆积起来,她早在心里警铃大作。当初确诊重度焦虑症时医生就提醒过她,所有焦虑症都有往抑郁发展的可能。 徐嘉拧着眉心,右手揣在口袋里捏攥着烟盒。烟盒被碾到稀碎时,她慢慢走出厕所。 走廊地砖光可鉴人,保洁员拽着拖把从她面前往来过去,她缓缓抬头,余光擦过一道身影。徐嘉下意识扭头,视线甫追上那道身影的边角,保洁员将拖把抵到她脚跟,请她避让一下。 徐嘉回神,心怀怙惙挪开双脚。 叫号器念到了她的号码,穿过所有面容含倦的待诊病患,徐嘉走到心理科室前回头。 一厅之隔的落地窗边,电梯门口,一身风衣的陈彻背对她站在那里,好像一个永远够不到的存在。 * icd-10、焦虑自测量表,这两个评估表中有不少问题徐嘉甚至都能倒背出来,但眼下她也只是在椅上静静地坐着,不带任何隐瞒、按下不耐将它们答完。 答题结束后是一段冗长乏味的访谈,接着上仪表测量各类血压与注意力。 结果出来得很快,徐嘉匆匆扫了眼表单,将其递给医生。 医生抬头,“重度抑郁。” 徐嘉缄默着点头,她刚刚已经看到了。 “你是平医的学生啊?怎么搞成这样子的……”医生把就诊卡贴上读卡器,盯着电脑屏幕,“你以前吃什么药的?” 徐嘉敛眸干咽了一下,说:“百优解。” 医生“哦”了一声,手指敲击键盘道:“那你还是继续吃这个吧。是进口的那款吗?” “嗯。” “我先给你开十盒,两个月的量,千万不能断啊。” 徐嘉怔了片刻,抬头说:“医生,可以先不开吗?” 医生扭头望向她,“怎么?你自己还有多少盒?” “不是……”徐嘉双手揪住衣摆,视线有些飘忽,“我钱不太够。” “跟爸妈说啊,”医生暂停的手指再次敲动,顿了顿又揣测道,“不会没跟家人通气吧?不能够啊,你这已经很严重了,我还得让你定期来做咨询的。” 徐嘉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身躯,“我不想跟他们说,我自己……自己能好。” 医生皱眉,凝视她失笑,“小姑娘,大二医学心理学没学好吗?这个病没听说过能自己好的。我现在给你开药、开一个周期的咨询疗程,你下楼交钱,遵医嘱!好不好?” 一楼大厅的缴费口挤满了人,等待的间隙里徐嘉暗自估算,十盒药钱加上心理咨询费用,就算再保守也必定超了一千,而且它超出了医保能报销的范畴。姚兰对她管得很严,月生活费卡死在一千五,另有开销则必须诚实报备用途,正当的可以给,不正当免谈。 徐嘉是犟着一口气,不想告诉他们病情恶化的事。 在人群中努力稳定着呼吸,徐嘉打电话问吕安安借钱。结果不意外,每月两场live的吕安安没有闲钱可以借她。 徐嘉放下手机,仰头冲视线里幽幽打转的天花板叹了口气。 很想就这样倒地晕过去,什么也不管。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然后,倒在了陈彻肩头。 徐嘉惶惶站稳回去,听见陈彻问道:“生病了?” 她不接话,回首间他眉宇满是倦色,是缺觉数宿才会有的倦色。 陈彻虬上她胳膊,另一只手抬起就要拿她手里的报告单,被她慌忙躲闪过去。 “到底怎么了?”他抽回手问。 徐嘉摇头,侧眼又看见前方队伍少了好几个人。 陈彻移到她前方,扶着她手臂往前带了两步。“那个丁瑜……”他盯向她,沉沉开口。 徐嘉乍听见这个名字,居然瑟缩了一下。这几天身边所有人在她面前,都好似心照不宣地避讳谈起丁瑜。他这么一提起,她突然觉得很遥远,远到隔了一个纪年。 她摇摇头,说没什么,低下头又轻声补道:“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帮忙。” 陈彻蹙眉,这句无棱无角的答语如此客套排外。 “我来给我妈交住院费。” 徐嘉木着眼神点头,“阿姨还好吗?” “还好。” “所以……”陈彻眼梢斜向她,“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你怎么了?” 徐嘉做了个深呼吸,点头说是。她觉得自己骨血里还剩的倔强寥寥无几,在他面前她再不想示弱。 陈彻闻言沉默片刻,将握在她胳膊上的手收进口袋。 队伍前进,到他缴费。徐嘉从包里拿出银行卡,再回眸时已轮到她。 陈彻退至一旁驻足。徐嘉隔着窗口与收费人员交流,对答间余光一扫,他投来的注视有些薄冷。她因之愣了一下,而后听见收费人员说:“姑娘,你这张卡余额不足。” 徐嘉攥紧落在台面上的手。 收费人员重复:“还交吗?” 她瞥了眼一直面无神色的陈彻,回头。 “对不起我不交了,谢谢。”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周四的夜晚,气温应季骤降下去,一点小雨将空气里的灰尘打潮之后,徐嘉握着水杯走出教室。 这堂晚自习一无所获,她根本无法真正专心。而教室里的其他人,皆因越来越近的考试周无比认真。划重点、背书、做习题集,认真得一如平常,没有人还记得丁瑜的事。 除了她。 徐嘉走到开水房,走廊幽暗阒寂,几乎已看不到什么人。扭头能看见一排排的灯光湮在疏疏夜色里,此刻她的孤独感比任何时候都重,可能因为身边少了丁瑜的笑声。 水杯放下,徐嘉稍稍抬头,一只手伸在了她眼前,然后一个黑色水杯落在她的杯子边。 容骞然开口时,她一秒就辨清他的声线。 “你也在一教自习?” 徐嘉一怔,神色平平地点头。 其实她也是今晚才有机会完全看清他的长相,不算人群里一眼即能出挑的类型,甚至略显平庸,银框眼镜的斯文气与精悍的轮廓不成正比。此外他身量很挺拔,徐嘉站在他面前,需要仰起头才能对上他视线。 容骞然好心地替她接满水,拧紧盖子后递给她,微笑着说:“5+3是不是很累?” 徐嘉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摇摇头习惯性答:“不累,还好。” “你看起来不像不累的样子,”容骞然握回自己的杯子,“感觉你今天的气色……不太好。”他似乎斟酌了一下言辞,善意地没有直接说她气色很差。 沉默片刻,容骞然半自嘲半玩笑道:“也对,其实还是我们大临床更累,还得想着考研的事。” 徐嘉抿抿唇说:“现在就考虑考研了吗?” 他们一同朝外走,行至走廊栏边,阴惨惨的月光在脚下泼了一地。 容骞然点头,“你也知道竞争有多激烈……哪怕我不做协和湘雅的白日梦,考本校研究生也不容易。” 徐嘉没接话。这样的场面极度暴露着她得病后的短板——社交障碍。 好在容骞然足够大度,舒展面容后语气依旧平和。 “周一那天上午,你跑出去后我听你们班的同学说……那个女生是你朋友?” 徐嘉木着脸说对,同时心脏被蜇了一下。 “抱歉。”容骞然看着她,诚恳地补了句节哀。 无意识间,徐嘉脱口而出:“其实有时想想会觉得,她做错了事,或许这是她最好的解脱和赎罪。” 容骞然露出愣沉的表情。 “如果她现在还活着,她遭受的非议会更多。与其等回归正途的希望彻底被磨灭,不如先一步了结……” 徐嘉顿下来想了想,接续道:“我能懂她。”甚至时而羡慕她的勇敢果断。 容骞然凝视着她的面容,居然找不到一点忧伤的情绪。正欲说些什么,他听见她问:“我忽然说这些是不是有些怪?” 夜色更沉了,浓黑的底板衬在她背后,那张脸泛着虚弱的白。可是容骞然觉得很奇怪,这姑娘好似忍耐力极强,分明所有话语都更符合咬牙切齿、呕心抽肠的神态,而她仅仅是冷着一张脸,闲话三餐般的模样。 “不怪,”他笑笑,“如果我是她的好朋友,我大概也会这么想。” 杯子渗凉后不再烫手,容骞然执回手中道:“我听说这件事扯上了陈院长。” 徐嘉霎霎双眼,点头。 “以前我在迎新会上看到他,还以为他跟传闻中一样……”他沉吟着歪歪头,“怎么说?两袖清风、正气凛然,神一样的医学大牛?” 徐嘉轻掀嘴角,“老实说,我曾经跟你一样。” 十五篇sci、普外天才、最年轻的院长——所有能想到的夸张头衔,陈健民仿佛易如拾芥地统统囊括。平城大不算大,出了这么一号人物,诚然值得所有从医者称道。 徐嘉起初对他的看法还存了些私心。毕竟她曾在填志愿前夜花了大半宿搜寻省立相关资料,把所有捎带陈健民的搜索结果都翻了个遍,而后终于找到一条含有陈彻印记的信息。 那是张合影,来自平师大附小国际交流会。 西装在身上有些违和的陈彻站在陈健民身边,身后是几排发肤各异的笑脸。单从照片判断,他们那时的关系好像尚属和睦融洽。 容骞然低头,踌躇着说:“出了这档子事……他怕是得倒霉。” 徐嘉摇头,“不会。”意味不明的笑在她脸上推开,“我明早还得听一个药理学公开课,讲课的人就是他。” 容骞然挑了挑眉。 有人轻易被摧毁,扛不住罪恶登高跌坠;有人嵬然不动,笑骂过身风光依旧。 没聊太久,容骞然先行离开。 徐嘉手指扼在杯壁,朝向微茫夜色时能觑见附院朦朦胧胧的边角,也能觑见新大楼昂首向月的第二十六层。 她扭头准备抬步,眼梢往黑暗的楼道匆匆带过,倏尔皱眉僵在原地。 一个身影倚在楼口墙沿,懒懒散散地回望她,晦色眼眸在月光里透明。对视的这几秒,他抬起手里的烟抽了一口,又垂下去磕弹着烟灰。 这个点陈彻能出现在这里,除了找她大概也没别的来由。 徐嘉感到头皮隐隐发胀。她慢慢走过去,手指不停搓拧着水杯。离他还有几步距离时,她在微潮的空气里嗅到了浓淡明灭的酒味。 陈彻将睡般阖了下眼,抬起后冷峭一笑,“那是谁?”他下巴朝她和容骞然刚刚站过的地方指了指。 徐嘉平静地说:“我同学。” “关系很好吗?” “还不错。” 陈彻听完,头靠在墙上左右摆动了一下,摆出一声发着颤的嗤笑。 带着借恃酒气的恣意,他扔掉烟直接扑到她肩头,手臂垂耷在她背后。徐嘉一个踉跄后被动地扶稳他,鼻间满满都是醇类和酯类的气味。 “你怎么喝成这样?” “跟别人吃饭,”陈彻脑袋搭在她肩头,“一些不错的人脉,公司开起来后有用。” 徐嘉撑住他的手臂,他整个负重都赖在了她身上,甚至有些撒泼意味地故意使力。 “那你来这里干嘛?” “找你。”陈彻猝然低低地发笑,嗓音透着股隔宿纸烟的沉闷。 “……” 赶巧是快锁楼的时分,零星学生结束晚自习从楼口穿梭出去,或多或少都要朝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一个醉鬼和一个脸色煞白的女生,这样的组合确实醒目。 徐嘉推了推他,“你醉得有点神经了吧……” 陈彻说:“我没,我还把车开过来了。” 徐嘉愕住了,艰难地旋过脖子,盯着他耳根问:“你知道醉驾会判刑吗?” 陈彻竟坦然答知道。 顿了顿,他又补充:“所以我才找你开车送我回去。” 徐嘉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找代驾啊……”她气出笑声,“我驾照拿了之后没怎么上过路,你想一车两命吗?” 陈彻沉吟了两声,脑袋在她肩上转了个侧,寡廉鲜耻道:“这我不管。” 他卖乖耍泼的样子好似毫无底线,徐嘉直觉脚踩的倘若不是水泥地,自己能生生被他压埋进去。 “你车停在哪?”徐嘉问道,咬字恶狠。 陈彻促狭地笑,“外面,主干道。” 徐嘉深深抽了口气,蹒跚着将他连拖带拽出楼口。一路上他的手指嵌进她的薄绒衫里,无赖般说什么也不放。 好在车停得不远,就是如此,抵达车边时徐嘉也有精疲力尽的感觉。她一个用力把陈彻推到车体上,没好气朝他伸手,“钥匙。” 陈彻就这么懒放地瘫靠着,蓦然扬起双臂,眼神示意向风衣口袋,“自己拿。” “我走了。”徐嘉拉下脸,旋即掉转身子。 没迈两步,陈彻把她拽了回去,而后难得乖顺地将钥匙放进她手里。 徐嘉心里腹诽了几百句粗口,解锁车门把他推进后座。力道有些过头,陈彻摔坐在座椅上,迷蒙眼眸冲她睁开,嘀咕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语。 徐嘉坐上驾驶座。 “你坐好了,”钥匙凿进锁眼拧开,发动机隆隆作声,她回头瞪他,“车撞坏了我不管。” 陈彻顽孩似的笑,贴上驾驶座后背,“没事,算我的。” 徐嘉气到失语,但踩向油门的脚还是分外小心翼翼。她驾照是去年才拿的,强打强算挤出一些节假把驾驶学完。姚兰一向当她是温室花,即便有了驾照也不允许她上路实践,仅有的几回实干经验还是她从吕安安家的车偷赊来的。 宽敞通明大街,车流不顶密集,徐嘉开出了一身冷汗。 偶尔偏头回看陈彻,他已经沉默下去,面冲椅肩埋着头。等红灯时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秒,他发色是地道的正黑,刚刚好的长度,在正中有一个发旋。 那天晚上……徐嘉扭回头,脸颊有些热……那天晚上这丛头发曾抵在她胸口。 她尽量避免审视他们的关系。 但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分,思绪会不由自主往这个话题上走。她觉得自己已经在努力抽身,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淡化到只剩食色.欲望。但她也会想,可能她做得不如他好,不如他杀伐决断。 车子在四十分钟后抵达万科蓝山。 熄火后,徐嘉回头唤醒陈彻。他施施醒来后低敛着眉,下巴附在椅背上,眼底醺意飘向她。“送我上去吧。”这个人已经完全恬不知耻,说话时眼也不眨。 徐嘉:“……” 她拽下钥匙,严肃地低头盯进他眼中,“我明天有课。” 陈彻笑,“我知道。我今晚也没力气。” 徐嘉听完好险没把钥匙砸在他身上。 “陪我说说话。”他抬手搭在她胳膊上,一寸一寸地移,最终隔着椅背拥上了她。 徐嘉冷眼沉默。 “可你真得搀我一把,我真的走不动。” 黑暗从四周拢聚过来,将顶灯光束吞成女人的裙摆状。 陈彻忽而带着些哄意道:“明早我酒醒了送你回学校。” 徐嘉心里只想结束这场没完没了的拖拉。 她下车扶他出来,随后又扶他进了楼。电梯甩开一楼的阴湿迅速往上,陈彻站了一会儿后又贴向她颈脖,温热的气息在她肤底瘙痒。 “郭一鸣答应跟我了……” 徐嘉蹙眉,看着楼层数字问:“郭一鸣?” “嗯,就是借你电瓶车的那个。” 徐嘉“哦”了一声,倏然发觉不对劲,扭头对上他目光,心虚地在他眼里看出玩味。 她不说话,他笑笑,“你以为我不知道?” 徐嘉低回头嗫嚅:“知道又能怎样……” 的确不能怎样,这个话题短促过场,陈彻再没提后话。那是遥远的事,很多人对遥远的事都擅长淡忘。 进门后,陈彻潦草冲了个澡就躺上了床。而徐嘉洗了很长时间,中途还接到了周妍的电话。周妍在欠债事发后一直缺乏安全感,加上丁瑜一事的打击,每天活得像是离不开她。 徐嘉冷静地安慰她,挂完电话不由想,她一个一点安全感都没有的人能给别人带来安全感,到底给她的人生赋予了些许价值。 洗完澡走进卧室,陈彻纹丝不动地躺在被子里,像是已经睡熟了。 徐嘉拭着头发掀开被子坐进去,手够进外衣口袋里摸到药,心里才安镇下去。她最近有了达观的进步,尽管难保还会不会产生排斥,也至少会自我提醒尽量不要断药。 这变化说不好是源于什么……大抵是因为惜命。 她对向霜浓月薄的窗外,一个人凝视寂寥夜色。 * 夜晚褪色,白昼翻页而来。 陈彻一觉睡消酒意,徐嘉睁眼时他已经洗漱完毕。“几点了?”她记得没听见闹钟的响声。 “六点,”他双臂撑在她枕边,“你要不再睡会儿?” 徐嘉摇头坐起,下意识说:“不行要吃药。” “吃什么药?” 以此姿势,陈彻的眉宇就在她眼前。他紧紧盯着她,等待她回答。 一秒后,徐嘉躲开视线,并从他双臂的围拢中溜了出去。“我刚刚还在做梦。”她边穿鞋边回。甫一穿好,她立刻小跑至厕所拉紧门,抠开药粒生咽了下去。 出厕所时,陈彻也没再过问此事。 清晨寒冷,徐嘉窝在后座结实补了个回笼觉,等车赶到平医差不多也快到上课的时间。 徐嘉下车后刚想说句告别之语,却看见陈彻也拔下钥匙下了车。 “你干嘛?”她不明所以。 陈彻绕至她身边,面色从容道:“让我回归体验一下校园。” “……” 走了几步徐嘉想起些什么,对身边显然并非学生做派的人说:“我想起来了,今天第一堂是个公开课。” 陈彻看向她。 徐嘉“嗯”了一声,“讲课的人是你爸。” 陈彻脚步停下,蓦地气定神闲一笑,“巧了啊。” 陈健民盛名在外,来蹭课的学生多到踏破门庭,大教室几百张椅子坐满了人,后来者只能挤站在最后的空位。徐嘉扫了一圈,扭头曲肘捣了一下身边正玩手机的人,“你说你心眼坏不坏?” 陈彻应言抬头,“嗯?”嘴角扯出的笑没在晨光中。 徐嘉收回目光说:“占着别人的位置,你还好意思了。” 陈彻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一臂圈住她肩膀,一手把手机拿到她眼前,给她看自己新租的办公楼照片。“我要不要给你加副桌子?”喧哗中他的嗓音依旧清明。 “为什么要给我加?” “有这个必要,到时候我工作到太晚,你就坐那儿写作业等我。” “……” 陈健民来时端着步态,好似鲶鱼游进掌声之海。 黑板不同寻常地纤尘不染,ppt停在开篇的宣讲人介绍语,精矫字体赫然于白底之上。陈健民在讲台放落茶杯后站在那里,手执投影笔翻着ppt,就这么来回踱步开始了课堂内容。 不得不说,他比徐嘉见识过的任何一位老师都更熟悉课本知识,视线完全脱离在ppt外,一来一回好像闲庭信步,英文药名信手拈来。 多数学生很吃他的授课风格,活络、灵动,时不时冒出一段课外故事,教室里笑声不断。 而陈彻却在他出现后,一直保持着稍显沉闷的缄默。 这堂主讲抗高血压药,陈健民偶尔会在视线范围里点几个学生问答互动。徐嘉渐渐走了神,耳朵里隐隐约约听到他问:“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这几样药为什么能配合使用?” 下一秒,就听见陈健民说:“找个人吧,徐嘉……徐嘉在吗?” 徐嘉脊柱一直,余光里陈彻也从手机提起视线。 站起来时,陈健民携几百人一同看向了她。 徐嘉惴惴地垂下手,拼命在脑海里搜寻着知识库存。有些呆钝的目光里,她看见陈健民望了望她,又望了望她身旁的陈彻。 徐嘉攥紧拳,却很快被陈彻握过来的手拆开。 陈健民笑似春风,追问:“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徐嘉听见陈彻窃语:“答不上就算了。”片刻后,一声嗤笑。 “因为作用位点不同。”她其实也不确定到底对不对,只是她不想当众难堪,尤其是在如是特殊且隆重的场合。 陈健民凝视着她,转瞬笑得更冁然,“很好,因为它们的action site不同。” 如释重负,徐嘉坠回椅上,额头覆了一层密密的汗。 陈彻的面色不太好看,手臂僵直着拢回她肩膀,此番只是不经意而生的动作给了她不少安慰。 只是这一刻的她还不会想到,将有一场怎样的流言蜚语降临她的生活。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下课后,陈彻直接跟着徐嘉去了食堂。 平医北区的食堂共三层,大而无实。几扇窗口转览过去,陈彻忍不住说:“平医搞什么,就给学生吃这些?” “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徐嘉捏着饭卡左右张望,人太多,轻易就是视线死角。 她追问:“你想吃什么?” 陈彻回头,下意识手向后伸,“算了我真不知道要吃什么,你随便弄点。” 徐嘉看着他的手,愣在原地。 四周都是背着书包的学生。偶尔也有老师,但总的来说只有陈彻看上去最不入流。 尽管他仍留存着少年气,也终究不是学生身份。这和回忆中的画面有些出入。 徐嘉犹豫着要不要牵。 陈彻久未等到回应,扭头望见她的表情时同样想到了些什么。 一起在食堂吃饭这件事,他们做过很多回。学生时代的他吃着不尽,吃东西也分外讲究,所以陪她去食堂完全是种迁就。他记不得有没有迁就过其他姑娘,就算有,数量也不敌跟她。 陈彻晃了晃手,好像一条鱼尾弋向她。 徐嘉说:“那吃面条吧。”而后卸下书包将包带放到他掌心。 陈彻手被重量往下一拽,笑觑她自身侧疾趋而过。 有些人似乎适合永远待在学校里,一辈子只和学问打交道,心思剔透纯粹,不为社会泥沙所浸染。象牙塔是她的最佳归宿,世俗反而是她的异乡。 很快,徐嘉从窗口端出来两碗面。 陈彻把书包提上肩头,走过去帮忙,接过碗后一道往角落里搜寻空位。 拽椅子时徐嘉提醒道:“这家的面算是这里最好吃的了,你试试吧,不好吃也别勉强。” 陈彻放下碗,抬头说:“国外呆那么久,中餐总是诱人的。倒是你……”说着目光落向量很实诚的面,“这么多你最好都吃完。” 徐嘉拎起筷子,“我尽量。” 病发期她的饭量很不稳定。 有时候持续一周厌食,有时候会因为情绪不好疯狂吃东西,最夸张的时候一天四餐佐以各式零食,直把肠胃填实到一点缝隙都没有才会心安,甚至觉得撑的感受很好,至少能把感官缩成只有胃袋的大小。 陈彻吃面时很安静。 徐嘉又看见他的发旋,犹豫着说:“能问你个问题吗?” “嗯。”他咀嚼完才应答。 “你为什么……”她稍稍酌量了下词汇,“看起来不太喜欢你爸?” 陈彻反问:“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你好像在顾左右而言他。” 陈彻扣着碗沿,默声凝视她。那种眼神是很意味深长的,像是说书人分明熟稔故事内容,却碍于篇幅或题材等原因迟迟开不了口。 徐嘉说:“不可以告诉我吗?” 陈彻踌躇了两下,还是低声回:“暂时还不行。” 徐嘉淡淡“嗯”一声,嘴巴俯回碗口。然后二人之间声息毫无,宛如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彻吃得比较快,结束时看向徐嘉,她还在同没动多少的面苦战。 他贴向椅背,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盯着她。食堂里禁烟,他就只拿个打火机在手里转,偶尔揿下按键点火,一撮火燃了又断。 他几乎不对外提及自己的家事。那是一段充满腌臜与恶臭的秘密,能够承受的聆听者多少也经历过什么,以是唐应生和付星都能成为其中之一。 本能地不向徐嘉透露,他总认为她应当还接受不了。 徐嘉吃了三分之一便再难下咽,推开碗发了会儿呆。 陈彻靠回桌面,问她:“下午有课吗?” 徐嘉用纸巾揾着嘴角,摇头,“没有。” “带你去玩。”他笑。 “去哪儿?”她答得兴味索然。 她现在的自闭到了一种可惧的地步,很难再有什么事物能够勾起她的兴趣,对学业的坚持亦仅仅是在强撑。 陈彻品着她的神色,尽量将答案说得更有趣,“先带你去我公司转转?其实东西都还没添置好,但那附近是青年创业园区,我觉得挺好玩儿的。说不准郭一鸣也在,这哥们说话属实乐呵。然后……你想看话剧吗?”他计划得如此周到,她初听都有些反应不及。 徐嘉迟钝着点头,“看什么话剧?” 陈彻翻翻手机,说:“港岛大剧院今晚有《雷雨》的场次。” 徐嘉不过脑子答了声“好”,随即才想起,她似乎真的有些时日没静下心接触过任何形式的艺术。大学里多的是一周起码一部电影或保持追剧习惯的人,相比起来她过得未免极端清心寡欲。 陈彻抓起她的书包就要起身,徐嘉仰头说:“你先等我一下吧,我回寝室把书放下。” “好,不急。” 于是他陪她到女寝楼下,在草坪边候她。 徐嘉回到寝室,周妍正一边刷手机一边吃打包的饭食。 开门动静间,周妍望向她,说:“你回来啦?” 徐嘉放下书包,扭头答:“对,你在吃什么?” “馄饨。” 周妍坐在椅子上转向她,打量片刻后问:“下午没课,你是要出门吗?” “对。”徐嘉从柜子里拿出便携一点的包。 “你今天上午好险啊……”周妍再开口时话里带了点试探,“陈院长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徐嘉往包里装水的手一顿。 扭头对上周妍的视线,她半虚半实道:“或许是因为……之前几次迎新会他听过我的名字。” 周妍极缓慢地颔了颔首。 她的问题其实给了自己几分提醒,徐嘉抿抿唇问:“这看起来很奇怪吗?” 周妍打了个哈哈。“有一点点,”她并不隐瞒,“但你这么一说就能理解了。” 徐嘉沉默着点头,扭回去继续收拾包,心里头却莫名不对劲。 在既有的印象里,周妍实在算不上心思缜密。 她甚而是那种昨天聊起一件事隔天就会以为没提过的人,突然注意到这样微小的细节,徐嘉不由感到些许诡异。诡异到频频失神,攥着手机还到处找手机在哪。 楼下,陈彻在等待的间隙抽了根烟,并和母亲通了次电话。 母亲最近情况趋于稳定,大部分时间意识清醒、谈吐明晰。 说起来他创业的启动资金有五成来自她的赞助,所以她即便在病中也时常会过问。 “进展到什么地步了?”她沙着喉咙问,烟酒泡逝她嗓音里全部的年轻。 陈彻望着脚边的烟灰,“核名、定址、开验资户,这些都搞定了。差个注册。” “本来我觉得你这个决定很鲁莽,但后来想想,你说这是你一直想做的事,而且你确实应该为自己积累些什么……走走正道也好。” 陈彻笑着说:“信我一回吧。心态踏实没有做不成的事。” 母亲叹了口气,话筒中还有另一道声线,陈彻辨清那是护工的说话声。 依市场所定,现下医院里遣请护工看护病患的价格并不便宜。而母亲脾性古怪,不容易满足,他回国这段时间已经替她换了好几个。 “我只希望你争气就好,”母亲说,“也不指望你能干出多大的作为。” 陈彻安静地听,有昏昏铃声响在头顶,周五时光澌澌流佚。 母亲又道:“你知道外头都怎么说你吗?” “怎么说?”他无心地问,实则不想关心。 “说你呀,开公司也是为了给你爸洗钱而已……” 陈彻悠然一笑,“随他们去吧。” “你真这么看得开?” “跟你学的,看不开又有什么意义?” 这句话应该很悦耳,母亲在那头笑了许久,连带跟护工说话的语气都柔和了几许。她忽而问:“最近和付星怎么样?” 陈彻怔了怔,“就那样。” “回头一起带过来,我好久没见她了。” 身后不远处门禁声响,陈彻潦草敷衍几句,抢在还有应答前掐了电话。 回头,徐嘉下台阶时一脸迷茫,看得他完全不懂她在想什么。其实他狐疑了好几天,一个正常的人不会总是眼神失焦涣散。 陈彻从嘴边捏下烟丢掉,迈过去趁最后几级搀了她一把。 “看路。”他皱了皱眉。 徐嘉应了一声,然而视线仍是虚飘飘的没个定点。 * 平城统共两块创业园区,其一在北,其一据南。 陈彻选在北边这块,园区名曰“中塾小镇”。创业创新的风气盛行之下,近年国内一直鼓励青年创业,中塾小镇比南边的创业园发展更好,或许也是因为它揽括的青年创业者更多。 一个城市的血脉泵入的新鲜血液愈多,生命力则愈强。 陈彻把车停在园区停车场,接到电话的郭一鸣已早早等在路口。 徐嘉下车时呆钝了片刻。 面前的钢筋矮丛里楼型各异,有设计精巧新潮的流线形建筑,也有大略粗糙的规矩平房,她第一次接触这种环境,足未行,视线先在里面迷了路。 郭一鸣赶到跟前笑着说:“接一下你们,怕你们找不到。” 陈彻嗤一声,虚搂上徐嘉的肩膀,“我怎么可能找不到?”又侧视她说:“这个才是路痴。” 一同往里走,小道迢递婉转,没在周全的绿化中。 个别楼以透明玻璃贴面,当中的工作场景昭然在目。仿佛不必走进去,热血与朝气自能渗到玻璃之外。有些公司没什么名气,但也有不少是五百强的分站点。 郭一鸣很热情,不介绍些什么就好似不自在。 “这个你应该知道啦,”他遥指一面硕大的logo,对徐嘉说,“做外卖他们算是一家独大了吧。” 徐嘉掀了掀嘴角。 “这个,米瑞医药公司分厂,你或许比较了解。” 其实她的阶段还早,徐嘉正想着怎么圆过去,陈彻玩笑腔怼他:“你够了啊,赶这当导游啊你!”他一开起玩笑就有些痞,好像他心情不错,于是听者也不由自主生出笑意。 徐嘉低眸无声暗笑。 郭一鸣回:“我这不是激动吗?这几天我每天都很激动啊,原先也没这样的经验,哪知道创业这么带劲!” 陈彻笑,“你高兴太早,累的还在后面。” “那我也乐得自在!”郭一鸣抖肩晃悠着,就这么晃到了他们公司门口。 也是全玻璃外观,一楼墙体只刷了一半的漆,顺着钢面楼梯往上一看,楼上依旧属于坯模状态。其实这几天,陈彻和郭一鸣的闲暇时间基本都耗在了这里。谈设计、监工,甚至亲力亲为上手刷漆。 “感觉他在破釜沉舟?我说不好。”陈彻出门取建材快递时,郭一鸣如是对徐嘉说。 徐嘉蹲身,在漆桶里搅了搅刷子,不抬头问:“为什么这样说?” “你看啊,他说要创业吧,可除了我都还没找别人。他总是特别自信的样子,像是相信这个公司一定能办成。我原先只当他是二代图新鲜好玩,没想到他真他妈铁了心啊!”郭一鸣就地找了堆木板坐下去,木板旋即发出苦闷哀啼。 “这我倒能理解,”徐嘉小心地执起刷子,试验性在身前墙面上滚了两下,“视频剪辑一直是他的爱好……” 她尝到了些乐趣,又挪到旁边滚了几个来回。 “以及,梦想。” 陈彻这个人,从未在任何事上有过志骄意满的模样,除了视频剪辑。很多人穷极一生也找不到可以附诸信仰的才华,他在这点上其实很幸运,幸运得令人艳羡。 郭一鸣双臂垂在膝盖上,“其实我不知道我有啥梦想……” “动画?”徐嘉扭头看他。 郭一鸣干笑,“我大学都是混日子过去的,到了大三才好不容易有点紧张感,知道我总得搞份饭吃。至于这么高远的东西,我到现在都很迷茫。” “你呢?”他翘翘下巴问,“徐嘉你怎么想的?” 极细微的唏嘘声响间,墙体的毛糙被白漆滚覆。 徐嘉凝神,“我幻想的可多了。” 她笑,“年级第一、进省立、成为优秀的医生。这些我都想实现。” “因为过去总像停滞不前,我想靠着往上走来找些改变。如果不变的话,我的人生大概就得这么糟糕下去了。”因为焦虑、抑郁,她看到的总是无边荒芜与黑暗。一井天外还有清高致远的梦,撕开光明不至于令她失去活的欲念。 不擅长抛舍过去的人,应当学会负重向前。 郭一鸣居然听得热泪盈眶。挠挠头他问:“你跟陈彻现在怎么样?我记得你们高中分了之后,就跟老死不相往来一样。”他直肠思维,说话一般不带遮拦。 徐嘉反复着蘸漆、刷漆的动作,面容平静,“说老实话,我看得开又看不开。他应该对我没那么喜欢,回头找我也只是一时心潮,可能是由于他孤单,又可能是别的什么……这个人现在是我,以后也可以是别人。” 郭一鸣有些愣,儿女情长之事他一向不开窍。 “他没那么喜欢我。” 陈彻推门进屋,恰好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快递里是一些杂碎小零件,陈彻径直递到郭一鸣手里,郭一鸣的视线在他俩之间左右流转。 陈彻说:“这里面有led灯管,你去楼上装一下,上面两层都装。” 郭一鸣头点得很木讷,“哦……那这层呢?” “你先把楼上的装好。” 于是郭一鸣翻身上了楼。 徐嘉蹲在漆桶边一动不动,刷子跌进油漆里,她的腿有些麻。 此刻她当然在想,陈彻究竟有没有听见刚才的几句话。 百平大厅空荡又安静。 郭一鸣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楼梯顶端时,陈彻坐到他先前待的木板上。这个角度目光没有任何障碍,他看见徐嘉的侧脸带着冷然的疏离感。那种涣散的、愣怔的空洞,又在她眼底出现。 陈彻呼唤了两声,音量不大不小,但是徐嘉没有反应。 她盯着桶里纯粹的白色,思绪掉进去像茫茫天地里的一座岛。 直到这座岛被一块阴影遮盖,她抬头,是陈彻伸过来的手臂。 “你在想什么?”陈彻下蹲挪开漆桶。 徐嘉没来由地坦然,“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陈彻默然。 “你听见了吧,”她一笑,“只不过你无法反驳。”她总结得如此到位,甚至要错觉自己是不是有了翻天覆地的进步。 “我听见了。”陈彻承认。他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包纸巾,抽了两张擦拭她手指上的漆渍。 徐嘉问:“那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其实她不打算他能有回答,于是问完直接说了下去,“我觉得是对的。就像当初分手后你所有的反应,我实在不认为你能对我有多少真心。你是个容易从过去抽离的人,可是我不是。这么多年走不出来的人是我,不是你。” 陈彻喑然着,徐嘉将手指慢慢抽了出来,“你上回在医院给我发那条短信,在我看来,或许你有那么几下觉得我很特殊,我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可是这种想法很冲动,它是一时兴起,在你漫长的人生中只占一个小小的须臾。” 陈彻退到一边,点了根烟,“但是徐嘉,我在国外总是想到你。” 徐嘉笑了一下,“我具备令人念念不忘的能力吗?还是你只是不仅仅想我一个而已……” “不是。”陈彻否认,她不清楚他否认的是哪一句话。 徐嘉凝视他烟头的火星,“你得承认,就算你对我有感情,你的极限也只到这里。实话说吧,这些天我觉得你对我还算不错,但再往深了走,你大概也做不到了。” 陈彻弹了弹烟灰,心绪有些不宁。她的冷静通透拌进烟里,由嗓到肺匆匆折返一遭,带着很强劲的清冽感。 实际上他很想坦白,一开始找她的行为确实掺了很多冲动的成分。 她在报告厅里代表学生讲话时他不是没有抬过头看她,甚至看的瞬间勾起了不少封存的回忆——比如高中每学年元旦校会舞台上的她。 他记得她从高三开始整个人都变得很沉默、很封闭,因而没有想过她还能拿出什么积极的心态再次报名元旦校会。 那天整个校园都很热闹,体育馆里人声鼎沸,所有师生笑靥如花。 陈彻只是如同他们重逢时一样,静坐在热闹的氛围里拨玩着手机。后来还是唐应生推了推他,让他抬头看舞台,说你听听,徐嘉要表演《约定》。 她那天的装扮和身旁的吕安安相形,素得有些过了头。 露肩白裙子外还保守地披了件外套,唱的时候人也怯生生地没有任何附加动作。她天生带着温度很低的嗓音,唱出来的歌曲总是哀而不伤。 陈彻忘了手里的手机,之后一直凝视着台上。 一年前的那附近,这个人为他手抄过一份歌词。 唐应生在耳边笑着说“挺好听”时,他想起那张纸应该还没丢。 然而那天过后陈彻也没做些什么。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感情观有不少谬误。 见证过母亲的一往情深被现实□□,见证过陈健民浮浪放荡的纵情,他在这点的认知上很奇异,不理想化,也不相信有什么东西永远不会变质。 母亲让他明白付出全部即会满盘皆输,陈健民让他看遍爱.欲的荒唐畸形。 陈彻停止遐思,对徐嘉说:“我找过你……” 徐嘉没听明白,“什么?” 陈彻欲言又止,倏尔改口:“这些天我是真心对你的。” “我知道,”浅笑在她脸上一笔带过,“我得说,在一起时你确实是个很合格的伴侣。你该给的都会给,浪漫、忠心、讨人欢喜,这些你都很擅长。我之所以说你的极限只有这么多,也就是这个意思。” 她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太贪婪,可也没办法,毕竟要是再来一遍,她想她大概还会心无旁骛地记他很多年;而他转身投进尘世人海,依旧无所牵挂,要什么有什么。 迄今为止她还是会为这点不平等而心有不甘。 陈彻觉得这根烟出奇地难抽。 徐嘉又说:“其实我也变了,我之前利用你,带了些心机靠近你,过后居然没有任何罪恶感。” 陈彻答:“你不必有罪恶感,那事我后来想了想,可以理解。” “而且我朋友自杀之后,我更加认为,最纯粹极致的爱最容易被摧毁。” 陈彻说不上什么心情,低头把烟按灭。 徐嘉下巴搭在膝盖上,淡淡的笑淌进眼里,“我还挺开心的,看到你回国之后真的想为自己打拼出一份事业,而且是真的在往理想靠近。” 陈彻看着她,“这件事我计划了一两年。” 徐嘉点点头,无端十分想得开,“很好啊。其实不管怎样我总归希望你能过得好,实现理想又或是将来娶妻生子……” “陈彻,我是打心底期盼你一生幸福。” 这句话似乎带着上帝视角,再配上宁谧的气氛,陈彻的心脏好像揪了一下。 喉咙里存了一句话,猝不及防溜出了口,他问:“至少我创业的这段时间,你能陪我吗?” 徐嘉悄然低回头,再没应答什么话。 郭一鸣蹦跳下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微妙又诡谲的画面。 他认为自己有责任活络氛围,于是大喝一声:“哥,任务小的完成了!” 郭一鸣在幽默上极具天赋,可此刻的陈彻不太能顺予一笑,他在想徐嘉说过的每句话,一条一条捋开来反省自己—— 如若一个人下决心要有所改变,他现在所做的是否还远远不够。 * 傍晚的港岛大剧院亮着五色霓虹。 天际向昏,湛凉冬霞抹满大地。 徐嘉对这地界有些许熟悉感,下车时陈彻提醒她:“再走半条街,是我之前带你去过的教堂。” 他话刚说完,她就听见远近有庄重钟声回响,余音一浪浪捱往天边,好似绯云一端有苍灵漠然俯望。 陈彻把车逼近停车线,开窗点烟道:“这个剧院,就是我妈以前待过的地儿。” 徐嘉没想到他会提这一茬儿,收整包链的手一顿。 “我妈年轻的时候跟我爸谈恋爱,他经常来看她演话剧,演完两个人就一起在附近散步,偶尔我爸会陪她去教堂礼拜。” 徐嘉轻语:“原来阿姨年轻时是演话剧的?” “算是吧,”陈彻把烟灰掷到窗外,“她原来命比较好,我姥爷是代,她生下来就基本不需要努力,甚至工作都不需要有。表演只是她的爱好而已。她三十多岁的时候也做过正儿八经演艺梦,有那么一次成名的机会,不过后来跟它失之交臂了。” “为什么?” 陈彻抚了抚下巴,未再应言。 他们走向剧院门口时,来看演出的观众已愈渐多了起来。 贝壳形大门朝里走,是一条灯火辉煌的廊道。陈彻熟门熟路,徐嘉带着陌生感巡睃左右,两面边墙都贴满了大小不一的照片。 人群脚步繁乱,徐嘉忽然听见有路人朝陈彻礼貌打听厕所的方位。 陈彻友好指路,说:“这里暑假翻修过,厕所改到三号厅门口了。” 那人笑着道谢后离开。 随后陈彻揽着徐嘉走到右面的墙边。 他抬指在满目缭乱的照片上舞过,蓦然定在一张单人照上。那是张领奖照,徐嘉认出来主人公是他母亲。 这里展览的所有照片都附有说明。陈彻手指下移,捺在最底下的一行字—— 晨艺话剧队主役尤黛雯。 徐嘉不由一笑,扭头在光影里盯向他,“阿姨的名字是你姥爷起的吗?” 陈彻挑眉,点头迎视她,“你看出来有什么讲究了?” 徐嘉沉吟着说:“他是红楼迷吧。晴为黛影,袭为钗影。他必定喜欢林黛玉。” 陈彻看着她,嘴角柔柔往上牵,“或许吧,我姥爷是个文化人。当初我改名也算是他给的建议。”扭回头又道:“他说佛学中,彻法源底,一见全见。” “他俩都爱寻个信仰倚靠,虔诚得很,但最后也没落得什么。我姥姥五十岁得病去世,我妈这辈子……也就那样了。” 廊灯的阴影落在陈彻头顶,莫名使他看起来深邃幽明。 话剧真正开场,已是晚七点半的事。 银蓝色的灯光里,周繁漪说:“我在这样的体面家庭已经十八年啦。周家家庭里做出的罪恶,我听过,我见过,我做过。我始终不是你们周家的人。” 徐嘉本来有点困意,无奈这演员情绪把控得很好,饱满激烈的一句话将她从睡意里拽出来,定神看向舞台。 “不像你们的祖父、叔祖,同你们的好父亲,偷偷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祸移在别人身上,外面还是一副道德面孔,慈善家,社会上的好人物。” 陈彻随手把外套搭在她腿上,徐嘉换了个姿势斜睨他。 昏昧里他正望着观众席后方,视线说不出的冷似霁雪。 徐嘉扭头随他一同眺过去……就这样看到了陈健民,也看到了他身旁的女人。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次日上午用完早饭,陈彻带徐嘉前往中墅小镇。 徐嘉醒后的精气神不太好,一路上都是寡言少语的状态。 接近年关路况一天比一天堵,红灯也显得越发漫长。 快抵达时,陈彻终于捱不过沉默,说:“你上次在医院缴费,没缴成吧。” 是肯定的语气,他原来知道。 徐嘉自瞌睡中凝神,看了他一眼说:“缴了。” “别撒谎。” “……” 陈彻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转了转打火机,目视着前方的神情像是在思考。红灯熄灭,他缓踩油门,同时侧目对她说:“周一找个时间?我替你去缴。” 徐嘉颇为倔强,“你别管了。” 其实也不单单是倔强,她只是觉得各方面的独立难能可贵而已。 人一迈过某个年纪,仿佛活来活去都避不过“钱”之一字。谁都冀望生活富贵,谁也无法在物欲之流里完全做到鸿俦鹤侣。又何况是在经济实力锐增的平城。她看得还挺明白,回答前也有过犹豫,但是真要牵扯上了钱,他们的关系得变得更为复杂。 从另一方面说,她有稳当的理想和人生规划,他也是。她需要连读八年书,他同样面对着创业的凛凛战场,说到底都不容易。 等了半晌,陈彻问道:“但你的病不能拖。” 随即又问:“你身上的钱够吗?” 他没有直白彰明些什么,却反而使她无所依据的倔强好似空中楼阁。 徐嘉垂眼,“我可以问我爸妈要。” “你要是愿意要早就要了。” 徐嘉抬头看他,他用眼神又询问了一遍。 晨光悠闲洒落,车厢里的这场无声对峙突然变得毫无意义。陈彻笑起来,在他看来徐嘉冷漠直板的表情逞强得可爱。 他放软语气道:“这样吧,周一我给你缴费,算我借你的。你得了空闲就到我那里干点零活,一天天把账抵掉。或者你兜里宽松了,也能提前还我。” 徐嘉淡淡地盯着他,“算利息吗?” “不算。”陈彻挑眉。 “你还是算吧,”她扭回头,“我安心一点。” 以前光听也不太相信,凭这几日的观察看,郭一鸣的专业的确很闲。他大三基本不排什么专业课,课表上寥寥几处填实也是可去可不去的水课。于是他基本泡在中墅小镇,认真得比陈彻这个老板更甚。 徐嘉进门时发现一楼的墙体差不离已全刷满,惊异地看向郭一鸣问:“这么快?” 郭一鸣笑得洋洋盈耳,“漆工磨叽,我亲自上手。” 创业者多如地上繁星,类同陈彻这样不带团队、形影相吊踏进门的也不在少数。 徐嘉想着想着也就见怪不怪了,也幸好他能得到郭一鸣的陪伴。高中三年,郭一鸣给她的印象就是热情、憨厚并且踏实。假如不生变故,他或可值得长久的信赖。 但也说不好,以后的事情谁都说不好。 墙面是焕然一新了,然而整幢屋子尚处于百废待举的状态。 陈彻进屋后坐到一楼中央新置的办公桌前,支开笔记本电脑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敲了半晌他倏尔抬头,冲徐嘉招了招手掌,又指指座下老板椅的扶手。 徐嘉正奋力旋拧矿泉水瓶盖,抬眼漠然觑他,“做什么?” 陈彻手仍悬空,嘴角一揭,说:“到这儿坐。” “毛病……”徐嘉径自怼回去。 然而她低眉间反复想着他的动作,没来由闹了个面红耳赤。矿泉水因动作在瓶内摇来漾去,好似眼下她的心境。 陈彻轻轻吐了个气音,站起身走过来拿起她的水瓶。她并不是故意装柔弱,可瓶子在他手里也确确实实毫不费力就拧开了。 徐嘉:“……” 陈彻把瓶子塞回她手里,笑得有些混不吝,“就让你帮我挑电脑,你想什么呢?” 郭一鸣在后头笑了一声。 于是徐嘉面色冷矜地跟他走到桌前。 只是一瞥之下,她实在不觉得自己能给什么有意义的建议。 陈彻翻览的都是万价朝上的电脑,以他所言,从事视频游戏相关,就得要顶端超群的配置。 光标定在戴尔的alienware图样,陈彻斜仰看她,“帅吗?” 徐嘉实话实说,“你是要创业,不是为了耍帅吧?” “我看看!”郭一鸣放下手边的活凑过来。 情志相投的男人凑到一起,可聊的话题就多了。郭一鸣夸张地张大嘴巴,连连附和着“帅”。 陈彻冲他翘了翘下巴。 他这种自信,甚至是直往得意骄傲靠边的自信,就这样尽落进徐嘉眼里。她其实是有些感慨的,恍惚间面前的人就和高中的那个无缝重叠了。 陈彻浏览性能,低沉的话语不知是解释给谁听。 “我需要各方面都能载得动操作的电脑,各行各业都有吃的本,这行就是吃电脑。所以在电脑配置上不能省。” 他抬头,手在徐嘉腰上抚了一转,说:“优胜劣汰,懂吗?” 徐嘉看着他。 “不是在耍帅。” 徐嘉仰头喝水,咽下去道:“那以后你员工多了,每个人都配这个电脑吗?” 陈彻点头,“对。” “你身上的钱够吗?”她把上午他问的话回递给他。 陈彻撤开鼠标,转着椅子对向她而坐。“徐嘉,”他并了并唇,“敢付出才有回报。” 无知者无畏,单枪匹马反显胆魄过人。 徐嘉转开眼眸。她忽而发觉自己每句话都好像在替他忧心,这样很危险,是以她干脆在这个话题上选择闭嘴。 但是。 陈彻却蓦地一笑,偏偏脑袋追寻她的眸光,涎脸问:“你在担心我?” 徐嘉狠剜了他一眼。 其实后来再看,她的担心未免多余。陈彻徘徊许久后还是没下单。 他当然有自己的慎重和忧虑,只不过通常不直说而已。 一通忙活到了傍晚,郭一鸣叫完外卖,来找陈彻商议招人的事。 说起这个就令人头疼欲裂,他们团队的缺口太大了。陈彻陷进椅子里,搓着烟盒问他的意见。 郭一鸣说:“我觉得在高校里招人是个不错的主意。你想啊,肯定还有不少跟我一样是大三大四待业的学生,而你的团队本来就偏年轻化,以后的受众群也是年轻群体。所以团队里多些年轻人准没错的。” 郭一鸣继续道:“像我们平理,就有不少这样的人,你把招聘信息往各高校各招聘平台里一送,肯定会挖掘到人才的。” 陈彻无言一笑。 他说得也没错。大学生即便履历浅,好在足够清白。陈彻之前想过在自己圈子里找人脉,可最后还是放弃了想法,他们那个圈子就算有能力再卓荦的人才,也难保会真心实意跟着他干。 陈彻点点头起身,望向窗子外的徐嘉。 “那你帮我完善招聘信息吧,”他把电脑滑向郭一鸣手边,“薪资开高一点没事,别让人觉得我们紧巴巴的。” 郭一鸣“哦”一声,复又问:“所有高校都投吗?平医……用不着吧?” 陈彻默了几秒,说:“平医也投。” 雾掩黄昏,斜阳落到地平线底端。 陈彻推门出去,徐嘉正站在草坪边抽烟。 中墅小镇毗邻一片人工湖,冬季里满湖枯色,一盏涟漪落几颗疏星。平城和曼彻斯特在气候上有相似点,秋冬的空气总是稠密又湿润。 陈彻走了几步没再往前。 徐嘉面对湖面孑然而立,齐膝裙尾同烟气一道散在湖上朔风里。 繁忙的中墅小镇到这一刻才难得安宁。 陈彻点烟走过去,肩膀状似不经意擦过她的。徐嘉抬头,满眼深不见底的茫然辽阔。 “生气了?”他拿烟的手捏捏她的脸颊。 徐嘉偏头躲开,咕哝:“毛病……我生什么气?” 陈彻叼着烟笑,“看你好像不太快活。” “我就这样。” “你以前不这样。” 语罢,一时间二人都缄默。 高架铁轨筋骨倏然在不远处震动起来,一辆高铁飞驰奔梭过去,好似一横白墨挥斥过夜色。 天地再次恢复平静。 陈彻收回目光,说:“曼城也有超级高铁……不过更多的还是坐火车。” 徐嘉磕磕烟灰,“省钱?” “那倒不是,”他笑,“火车更为普及,而且在曼城坐火车很浪漫。你能慢速欣赏原野和草地。” “不过,”陈彻空的那只手抄进兜里,“我在那边过得也挺省。” 顿了顿,他补充道:“应该说是后半年过得挺省。” “前两年我基本上在混日子,有课没课都自己溜出学校满英国转悠,什么好玩不好玩的景点都去凑热闹。功课都拖到final边上再拼死赶,赶不了的就干脆随它们去。” “后来呢?”徐嘉紧了紧外衣。 “后来……大概就觉得这样不是事吧。虽然还是学得不怎么样,但至少学会节省了,”陈彻自嘲地笑,“甭说能省到什么地步,好歹我还学会了勤工俭学。” 徐嘉扭头,僵滞地望他。 陈彻抽出手捏捏她手指,“你不信?” “小餐馆收银、咖啡厅点餐,我都做过。”他搓着她手背的凉,“那时候就拗着一股劲儿,总在想我凭什么不能从头改过。” 徐嘉眼神平静,“那……你什么怎么戒掉那个的?” 陈彻深邃地睇视她,“那东西其实说好戒也不好戒,难……也不算难。下定决心就可以。” “去去互助会,看看医生,到教堂做做礼拜和忏悔,平时找正事儿打发时间……差不多就这样。”安静间他一笔带过。 陈彻自己手里的烟抽完,扔掉后顺走她唇间的塞进嘴里。 然后他牵住她的手,沿湖边小道往更灰寂的夜色尽头走。半边是粼粼湖面,半边是灯火通明。 走了几步陈彻忽而回头说:“想不想去曼城?” “不……”徐嘉愣了愣后改口,“还是想的。” “以后有机会带你去吧。” “等我有钱再说。” 陈彻顿足,忍不住失笑。 “也等你有钱再说。” 徐嘉说完耸了耸肩。 陈彻定定看着她。 夜色里那双眼睛真亮,好像临渊汲了些湖水藏在其中。 * 他们约定在周一下午去省立缴费,顺带找心理医生做首次咨询。 下午没课,午休时间徐嘉留在教室里自习。离临床技能大赛愈来愈近,说不忐忑是不可能的。 临技大赛说难也不难,考核题目都是对外公布的,笼统就那么几个,集中时间高密度训练一下操作步骤就行。只是她性子使然,既想争夺前列,又禁不住焦虑。 今日无雨,然而天色昏沉淹润,大白天教室里也得开灯。 徐嘉安静地看了片刻书,扛不过走神抬头四处张望。 也是无巧不成书,她一抬眼就看到朝自己走来的容骞然。 临五的学生大多因为制度十分刻苦,然而能刻苦成他这样的倒是少见。 徐嘉问:“不午休吗?” 容骞然坐到她隔壁的位置放下书,“你不也是?” “我是因为下午没课。” “哦,”他转了转笔翻开书页,睨来一抹笑意,“那我确实比你发狠。” “……” 教室里除了他们没别人,于是容骞然说话未压低声音。 偏高的音量,裹带的是直白不掩藏的意味。 他说:“老实说我大一就知道你了,在学生会和迎新会上总是看到你。也听说你成绩不错,但不懂你为什么不在大班当干部。” 徐嘉抿抿唇摇头,“不太喜欢当。” 容骞然笑了一下。 “以后想去什么科室?”他的问题都不承上启下。 徐嘉淡淡道:“这个……还真没认真考虑过。或许是消化内科?或许是心内科……反正不是外科。” “那我跟你正相反,我想去外科。” 徐嘉憋了句“祝你心想事成”,犹豫要不要说。 僵对间容骞然豁然把书推到她眼前,说:“这有个问题请教你。” 徐嘉敛眸,视线对上他的手。 容骞然的手不似陈彻手指偏长,他掌指宽大,精实得青筋明显。 手指开外是一段手摘的病例分析。 容骞然执笔划过那句“第七天出现呼吸困难,意识障碍”,偏头问她:“这个说明患者出现了什么病理过程?” 徐嘉一时反应不过来,凝眉将病例自上而下纵览了一遍,才看出是“呼吸衰竭”这章的相关例题。 稍稍动了动脑,她尤为自信道:“说明他缺氧啊,酸碱紊乱,这是肺性脑病的体现。” 容骞然一字不落听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看着他的表情,徐嘉莫名想笑。 她直起身道:“你到底是诚心请教还是考我?” 容骞然也退回座位,分外真诚地冲她一颔首,说:“真的是诚心请教你。” 徐嘉没忍住,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 时近一点整,阴云低低地压向平医。 陈彻来得早,拨着号码错过窗外时也没上心。是徐嘉的笑声惹得他朝里望了一眼。 电话拨通的时候,陈彻定在原地,脸色直比天色更凝滞。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徐嘉接完电话跑出来,陈彻眼瞧她嘴角收敛不及的笑,心里头难以言喻地复杂。 重逢之后他几乎没再见她在自己跟前这么笑过,那种无所顾虑的坦然、那种不遗余力的快乐。她给自己展露的永远是晦涩灰暗的一面,就像成了她的本能。 陈彻揣回手机的同时斜觑窗内…… 容骞然坐在原先的位置上,也正朝这里看来。 原木桌椅,窗明几净,所谓的鸢尾花岁月。而他都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大学生活。 耳畔,徐嘉轻声问:“来这么早?” 陈彻扭头,本能地脱口而出:“他是谁?那天晚上也是他?” “对,我同学。”徐嘉十分从容地答。 陈彻盯着她看了好半晌,问:“只是同学?” “不然你觉得会是什么?” 陈彻怔了下,眉头渐次聚到一起。“你们挺亲密啊。”他沉着声道。 徐嘉看着他,倏尔笑了,“以你的标准,你会管这叫亲密吗?”她语气有点随便,既漫不经心又毫无诚意。 陈彻听着,心里忽而好不自在。 “什么叫我的标准?” “嗯?我说错了?” “你也没必要揪着过去不放,”陈彻呼了口气,方始让声调和缓,“我现在跟谁亲你不知道吗?” 天色更阴,空气里散在着湿气,贴到人身上,好似沾着水气的茸茸狗毛。 他们的对话愈加激烈,能感受到左右都有目光瞻望。 徐嘉压低声音说:“陈彻,我也能有正常的社交吧?” 她这一句把陈彻堵得哑口无言。 “异性来往的自由,我不能有吗?”徐嘉没直视他,“退一万句说,我也可以再找男朋友的。” 她低着头把袖口的暗扣弄开又按紧,说:“你也可以再找女朋友。” 其实徐嘉也搞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她觉得自己很神经质,思维总是颠倒的,时而向东时而往西,一会儿期待些好的,一会儿又宁愿所有事情都往最坏的趋势走。 诸如这种满眼迷障的时刻,她甚至想对陈彻说:“你走吧,我不想跟你纠缠不休了。” 而陈彻也解释不清,自己怎么就在这事儿上毫无理智地较起了真。 他很笃定地说:“我不再找女朋友。” “……” “我他妈就招惹你。” 徐嘉欲言又止。 心如乱麻间,她抬头朝教室里看了一眼。大概是错觉,容骞然逆着昏暗冲她笑了一下。 不想承认吧,也必须得承认。她在容骞然面前确实比较耿直舒坦,不必掩饰任何疲态与消极情绪,可以畅聊当下和未来,想笑就笑想沉默就沉默。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容骞然再好,她对他暂时也生不出别的情感。 人在情这件事上,从来没什么道理可讲。 她扭回头,凝视陈彻点烟的动作。“你在吃醋吗?”问完,她被自己的想法惹笑。 陈彻抬头,蓦地一声哂笑,“不然呢?” “哦……”徐嘉神色平淡地挑眉,“怪怪的。” “怎么怪了?” “你这吃醋的方式,也太不同寻常。” 他好像从来不肯在她面前放低身段,虽然她也没敢指望。 徐嘉转身往校门口走,不疾不徐。陈彻望她背影半晌,很快跟了上来。 他在她肩侧道:“可能我对你还不够好。” 稍稍顿足,徐嘉缓缓摇头,“你对我够好了。” 她没胆识笑纳而已。 * 徐嘉在诊室里做心理咨询,计时五十分钟。 咨询不能有外人在场,于是陈彻绕到楼上去看尤黛雯。 他刚刚在楼下待得十分憋闷。 心理科外很长一段走廊,椅上坐满了候诊患者。饶是不戴着特殊滤镜研判,他们脸上或沉郁或迷茫的表情也令他不很舒心。仿佛走廊是横躺的石棺,每个人坐成一尊小而无望的石俑,一派睡沉沉的气氛,等着叫号机里机械的倒数。 在电梯里,陈彻拿出袋子里的药盒研究上面的说明。 方才他也听不太明白,只知道医生说徐嘉还得再把老药吃上一段时间,约莫半个月后慢慢减轻用量,再尝试新药。 他盯着新药,手指在棱角边缘摩挲。 “盐酸舍曲林片,用于治疗抑郁症的相关症状,包括伴随焦虑、有或无躁狂史的抑郁症。” 出电梯,陈彻走了好一截子路,在护士台边和轮椅上的尤黛雯迎面撞了个正着。 她沿着回病房的反方向而行,推轮椅的不是护工,而是付星。 陈彻看见付星的一霎,心思登时就萎了。 偏偏尤黛雯说:“你也真是巧,可能你俩心有灵犀。” 付星看着他,一味匿笑。 陈彻收回目光,对尤黛雯解释道:“我带朋友来看病,顺道来看看你。” “什么朋友?” 尤黛雯对他抬了抬胳膊,直指他手上的药袋。她病貌奄奄,但也精心打扮过,脂粉浮在皮肤开外,全靠首饰缀点出所剩无几的宝相。 陈彻随她视线看过去,把药袋往身后藏了藏。 他不说话,倒是付星说:“他女朋友。” 尤黛雯鼻间讽了一声,“你还是不改,尽交不三不四的朋友。” 心下起了叛逆,陈彻皱眉,“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 “你既然都说了要收心,交友方面也该注意点。以前那些习惯,统统要不得,我巴望着你早日成熟,你别再给我捅什么新篓子。” 陈彻听完,胸口憋了炽炽的火。因为考虑她的病,他才没有冲动地冒犯顶撞回去。 尤黛雯说:“你学学付星的稳重,她现在签了正儿八经的经纪公司了,以后前途无量。” 陈彻反应平平地别开脸。 她对付星到底是羡慕的。 无法花开二度的老辈看到小辈实现了自己一直以来奢求的梦想,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成功抵达了大梦彼端。这番心情其实也能理解。 她原先对付星的印象也不过尔尔,从付星真正接触演艺界后开始改观。 他们两家可以算世交,付星爷爷和陈彻姥爷是关系不错的旧识,平城还是只有几路公交车的小城时,他俩就是一个部伍的同僚。 这种情谊分外珍贵,珍贵到往后的日子都能风雨同舟,珍贵到付爷爷一把年纪了还暗中操心陈家的事。 付星在尤黛雯视线触不到的地方对陈彻撇了撇嘴,又对尤黛雯说:“我还早着呢。” 尤黛雯靠在轮椅背上仰头看她,眉开眼笑,“早不早的,凭你这得天独厚的条件,早晚能大有作为。” 付星便淡笑,“那借您吉言。” 她们聊得热络,陈彻觉得自己像个骑墙客。 正想着要不转身走开得了,尤黛雯又转向他说:“我病房里有付星爷爷给的茶叶,你去拿点带走喝。” 陈彻婉拒,佯装手机里有要事找他。 好巧不巧,他拿手机的动作有些匆忙,就这么无意手松让药袋坠在了地上。 尤黛雯也并非完全动弹不得,只是偷懒爱借轮椅代步。她看到药袋的瞬间,下意识就弯腰伸手去够。 陈彻慌乱不已,旋即蹲下来伸手去抢。 两旁是来回穿梭的脚步,陈彻手指率先捺在袋子边角,同时看见付星凑过来扶住了尤黛雯。 三人一并抬身,对眼下时间又拨回正常的走速。 陈彻略微观察了一下,尤黛雯应当是没看出那药叫什么的。 只是付星有没有看出来,他也说不好。 回到楼下,陈彻到窗口又候了二十分钟。 天空开始洒雨,一丁点寒嗖嗖的细丝,令人不觉得是雨。烟雾氲得雨丝十分虚幻,整个画面有点曼彻斯特的迷离感。 陈彻大一的时候也不是没对付星动过真情,他那时候在曼城根孤伎薄、举目无亲。 按说也是付星先招他的,跟陈健民的套路很像,欲取他信任,必先以糖衣炮弹投之。他们起先就是正常步骤的交往关系,一个月左右后她突然对他说,自己因为忤逆家人的意思搞乐队,被家里断了财路,所以想问他借点钱。 陈彻也没多想,说借什么的搞得那么见外,他的钱她随便用就好。 结果付星把钱拿走了,也不全用在日常开销和乐队创建上头。 她好像戒不掉奢靡成风的生活,拿他的生活费刷各种奢侈品,并上传照片到社交网站显摆。陈彻慢慢就觉得不对头,碍于付星因跟家里人关系不好故而精神不稳定,隔三差五以割腕自残要挟他。 这事情就好像狼来了的故事,几番折损后陈彻差不多也乏了,付星最后一次这么干他干脆狠狠心置之不理。 不像外人传得那么传奇吧,他们各自都挺自作自受,这段关系草草开始也草草告终。 但不了解此事的尤黛雯对付星甚为满意,不必问也晓得,假如将来陈彻真要考虑男婚女嫁,尤黛雯必当付星是绝佳人选。 其实也快了,陈彻比徐嘉大上两岁,二十三的年纪再过两三年,到长辈面前必然躲不开这种事。他小时候跟着陈健民的安排各个学校来回转来转去地折腾,耽误过两级,由于总是跟不上,渐渐也对学业消弭了兴趣。 那头传来门开的声响,陈彻摆头一望,手在窗台上将烟掐灭。 走过去,徐嘉静坐在椅子上,面目无神。她眼底像死潭一样的水光,看得陈彻心口一紧,完全弄不懂是什么样的折磨会使她变成这样。 高二那年他糊弄完期末试卷,甩上书包扬长出门。 她也像现在这样乖静安然地等他。 不过那天她是笑着的,夭桃双目沁出粲然笑意,单手向走廊外伸,使劲压着喉间的激动对他低喊:“下雪了!” 那堂是英语考试,分科之后不必再考其他,于是徐嘉说要骑车带他去吃米线。 陈彻答应的时候也没想过那地方有那么远,直跑到小县城里头。 雪茫茫的天,冻得人手都吝于从口袋往外掏。徐嘉愣是不戴手套骑了好远的路,吃了一嘴的冰渣,就为了应证她那句诺言不假—— “你信我,没有哪家比那家更好吃”。 那天的雪罩满那辆电瓶车,再回忆时它的样貌都有些模糊了。 直到郭一鸣同意合伙时陈彻请他在茶楼吃饭,郭一鸣放下茶杯时感慨道:“其实你们得认我是媒人,徐嘉借我的电瓶车不知道借多少回了。” 陈彻听着他说,经年尘世就似被惊蛰一雷劈开。 她什么也没有,奉献的时候也只剩一颗真心。 纯洁得像那场雪,天地堪鉴。 拽开椅子,陈彻满怀心思聆听医生的叮嘱。 “她情绪不太好啊,所以咨询一定要严格按规律来做,药也必须每天服用,千万千万不能断,”医生翻了翻记录本,盖上后又说,“她刚刚在我面前大哭了一场,她在你面前一般是怎样的表现?” 陈彻都有些愣,断断续续地说:“她在我面前……好像没哭过?不过也很少笑,她也很少跟我说心里话。” 医生说:“这也正常,自我封闭是这个病最常见的体现。我接触过很多病人,基本上都要经历这个阶段。” 陈彻看向他手里的本子,问:“她有跟你说过什么心事吗?” “说自然是说了,但行业规定我不能给你透露,这是患者与医生之间的秘密。” 陈彻皱眉,“其实我不太了解这个病……会因为什么而得?如果能找到根本的症结,是不是能更利于她的治愈?” 医生说:“很多人对这个病有误解。认为患者心理承受能力低,只因外物的刺激而得。但我们临床研究了那么久,发现患者多数也有器质性的改变。他们有三种神经递质的浓度会低于常人,属于脑功能的失调。所以……少点责怪,多点理解比什么都重要。” “难治吗?” “很难说,基本上治疗期长达数年,像她这种程度,我其实是该劝她住院的,但她好在一点,意志力还算强,也暂时没频繁出现轻生的念头。而且说老实话吧,她是平医5+3的学生,我私心觉得她现在休学也很可惜。” 陈彻大拇指朝掌心内掐了一掐,揣着忧虑问:“那我能做什么?” 医生沉吟片刻,答:“多点陪伴吧,找些能够让她开心的事物,如果她情绪反复无常,你尽量不要在她面前表现出烦躁。听起来很容易,我知道实践很难,但怎么说呢……”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一切还来得及。”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陈彻在心尖盘磨着这句话,出门的一瞬凝视了徐嘉许久。 她靠在墙垣之下,漠视眼前的人潮来回。他跟她之间总隔着一些肩头,他只能从缝隙里看她悄寂的面孔。 他难受吗? 不止。 其实还有心疼。 世上生老病死那样多,他也来不及每件都心疼过去,他只是不希望病痛和死亡发生在她身上,好像是他们之间影影绰绰、剪不断的牵绊所致,他只愿意心疼她一个。 陈彻走过去,手抚在她头顶搓了搓,说:“走吧,回去了。” 他心里还起草了一段矫情至极的话—— 你得好好的,我们一起努力拼搏,你有你的医学梦,我也在朝理想而前进。终有一天吧,我们能在最高的顶点相遇。 但这话怎么说时机也还不够,陈彻想了想,最终还是咽回到心底。 徐嘉抬头说“好”,那一刻真莫名像是在回应这段隐言。 出了医院,陈彻没有径直开回北区,他绕了几段路,把车停在一家宠物店门口。 车靠在路边,徐嘉隔着濛濛烟雨朝店口一望,不明所以地问:“你到这干嘛?” 陈彻解安全带,望着她扯嘴角,“给你买只宠物。” 徐嘉怔了怔,低语道:“宿舍不给养的。” “那放我那养。” “你有时间照顾吗?” “不能这么没良心吧,娃儿也不单单靠爹一个人养。” “……” 徐嘉躲开脸,其实她被他这话逗出了一点笑意,只是骄矜别扭得不情愿让他看到而已。 他们在宠物店里耽搁了很久,陈彻看上的品种徐嘉都不喜欢,最后还是向她妥协,挑了只毛色全黑的纯种英短。 生灵的感化力微妙的强悍,徐嘉亲手抱上黑猫的一霎,心里即刻涌出绵绵的感动。 她手臂一宕一提地掂着它,嗓音柔柔地哄,眼眶含不住温润的笑,满到就要溢出来。 陈彻在一旁观望她舒和下去的眼神,心里畅快无比,也不觉门外霏微之雨有多寒凉,忍不住不停想: 辗转到现在,这个决定最正确。 出门,陈彻伸手在猫背上一摸,说:“你给起个名儿。” 徐嘉斜眼望他,思忖着答:“起什么名儿啊,就叫陈彻得了。” “……不能这么随意吧?” 陈彻开起玩笑,“要么叫阿兔也成。” “不准。” 陈彻有些无奈,噤声后看向街头。 接近傍晚,平城被寥寥灯光点亮。 逼仄的单行道里,有学生穿着校服成双成对骑着电瓶车载过欢笑。 陈彻看着,忽而笑了出来。 “米线,”他扭头看徐嘉怀里的猫,“就叫米线。” 徐嘉发怔,眉梢一僵。 风吹得她头顶的发丝不安分,陈彻笑觑片刻,抬手罩了上去。 学生时代在街头入口回甘的亲吻,他今日得偿所愿再次体味了一回。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紧跟的这一周,两人都过得充实忙碌。 来岁是丙申年,春节在日历上的位置非比寻常的早,各高校的期末也顺应提前,期末考试安排一公布,打得一众学生猝不及防。按说以往徐嘉并不会慌乱,但这个学期她自我感知起来,其实不算学得很好。 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挤进备考的千军万马。 一壁是药理、病生和外科学总论三座大山,一壁又是临济大赛的压力高垒,徐嘉终日迷茫焦灼在其中。 放自己一回也不是不行,到底还是不甘心。她野心勃勃、渴望成功,仿佛以此便能证明自己与常人无异。 另一边,陈彻亦在不分昼夜地筹备公司。 影像设计行业说白了也是销售行业的一种,只不过销售的是虚拟产品,他一样需要焦心产品的设计研发、生产销售与后续服务链。 而在此之前,他还得认真研磨公司的决策和战略。 前期储备上郭一鸣基本只能以体力匡助,主意还是由陈彻单拿。 经验匮乏加上势单力薄,通常他一个主意思前顾后要花很久的时间,或许四五个小时,或许熬煮一个通宵,陈彻这一周吃得最多的就是桶装泡面。 不敢懈怠,他得赶在月底的创业高峰论坛前让公司有个尽如人意的雏形。 届时,论坛会提供百家机构投资与媒体曝光的机遇。老天恩赏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创业人上台演讲,总不能一点干货都拿不出手。 当初实践之前志气颇满,临军对阵时才发现一切都与想象中的模样相去甚远。 无怪有人笑言—— 嫌命太好的就来创业,保证一棒当头叫你面目全非。 周六,北风寒冽。 陈彻为了方便通宵,在三楼留一块四十平隔间作休息室,支了床也通了简易卫浴,格调介于温馨和寒酸之间。 昨夜仅阖眼两小时,此刻脑仁像嵌了块铅石进去,他从床上坐起推窗往外看,灰寂的人工湖面好似在视野里晃了晃。 这段时日米线吃得比他丰盛,刚抱来时小小一只,甚至不够填双臂缝隙,现在再看,竟是长横了一圈。 陈彻掀开被子,冲墙角黢黑的那团喊道:“米线,过来。” 米线不喜搭理他,他唤了几遍都无果后自觉无趣,揉揉额头后再次躺回床上。 唐应生的电话便是这时来的。 他言辞委婉,然而意味已经够明确——“陈彻,钱是不是得还我了?” 陈彻停了一霎,才回:“我才注册没多久,一般得过一周后才能取出来。” 那头瞬时默了下去,陈彻问:“你急吗?” “有那么些急,”唐应生语气无奈,“我钱都套赌场了。” 声调倏尔压低,他接着说:“张哥跑路了……”张哥即是他常去赌场的老板。近日国内刮起打非之风,陈彻其实早已料定这个赌场的结局。 “……我以前就提醒过,你老这么身家不顾地玩,迟早得出事。” “哎呀现在也不是埋汰我的时辰,钱我肯定会想法子追回来。” “能追回来?” 唐应生被问住了。 陈彻复又起身,问:“总共套了多少?” 那头支支吾吾半天,吐了个惊天巨额,“一百万。” “……” 唐应生家底子实,父辈搞地产且名下有全国连锁的影院,是以禁得住他不停糟蹋。 不过也应了那句老话,富不过三代。外头捕风捉影都在说,唐家最近的光景早已不复当年。 这个事实,陈彻最是了解,于是也确确实实关切地说:“我尽快把钱还你吧。” “行,我他妈也是真没办法,不然怎么可能催你还钱?我最恨催人还钱!而且我俩什么关系,我的钱借给你我从来不会担心!真是没办法,给我老头知道肯定得给我扫地出门……” “行了你别掰扯了,想办法把钱追回来吧,以后戒了甭再赌了。” 陈彻蹙眉叮嘱几句,把电话挂牢。 米线在视线尽头翻了一滚,凛风向屋内伸手,翻得长桌上仰敞的策划书哗哗乱蹦。 也翻得陈彻心里头的思绪乱蹦。 他不愿意赊人情账,更当唐应生是个可以交心的朋友。想得现实一点,以后的路途迢远,能互帮互助的情谊就得好好珍惜。另外欠钱者理亏,借的人有难他自然应当尽快还。 但是实话实说,他账里的资本已经不多了,再往下走,卖房卖车必是既定的选择。 * 晚上陈彻把徐嘉接了过来。 当然,是以米线作为诱饵。 然后他才晓得,米线并非生人勿近,它仅仅是白眼狼似的只对他生疏罢了。 门方被打开,徐嘉细声冲屋里一唤,轻而易举就把米线牵引进怀里。 陈彻看他们互相亲昵的模样,都有些愠怒,禁不住翻脸道:“没良心的东西。” “你说谁?” “我说你儿子。” 徐嘉朝他睨了记冷眼,低语:“胡说八道。” 她说着沉默下去,手掌感受米线脊背温热的起伏,心头喷薄出不少杂感。 明明他们打情骂俏时堪比任何一对情侣更动人黏腻,却又比任何一对情侣少了些东西。横亘在他们当中的,是长久累积的嫌隙,也是年少懵懂与成年理智的醒目矛盾。 “你给它喂了些啥?”徐嘉佯装心思只在米线身上,“我瞧它长得也忒快了。” “进口猫粮。”陈彻回答间,到她跟前走了两遭,似是在意会她该抬眼看看他的消瘦憔悴程度。 徐嘉点头,说:“你表现不错。” 陈彻哑然,深感眉间紧绷绷一跳。 之后他们各自进入工作状态。 徐嘉坐在床沿,米线放在腿上当毯子盖,手里捧着药理学默背考点。 陈彻支额在桌子边,阅读实则没什么营养但弃之又嫌可惜的创业鸡汤书籍。 互不打扰,最理想的状态。 理想到谁也没注意,冥冥中这或许也算一种陪伴。 陈彻先从书中离神,转着椅子滑向徐嘉。 是夜风凉,窗口把漫天的墨水往屋里倾装。 他今天穿烟灰色衬衫,胸口直接抵住她手里的书,手搭在她腰后盯着她看。 两人隔着一只猫,徐嘉冷漠地拿头顶与他相对。 “一个礼拜,”陈彻沉声开口,“想我了没?” “……”徐嘉款款将书落下。 “一点都没想?”陈彻抬手拨开她的刘海,“想就点头。” 徐嘉无反应。 “不想就摇头。” 他看着依旧木怔的她,嘴角上抿,补道:“那就是想了,但不好意思承认。” 徐嘉淡淡翻抬眼皮,“你怎么这么贫?” 陈彻不置可否,颇为无赖地笑。 “一个礼拜而已,我忙得要死哪来得及想……些乱七八糟的。”她不露痕迹地停顿又理所当然地接续,陈彻都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劲。 手往下挪了挪,坦然揭开毛衣向内,陈彻含着略显粗粝的口气道:“那这个礼拜跟那个男的见面了没?” 徐嘉放下书拽他放肆游离的胳膊,说:“见了。” 那手霎时更为恣意,徐嘉皱眉,咬牙补充:“抬头不见低头见。” 与一盏灯光相背,陈彻拉着脸一愣。 正向有疏疏星光投到那张阴沉面色上,莫名好似“日色冷清松”。 他很快把米线从她腿上赶了下去,就手轻轻一推,覆着她倒了下去。 手顺着纤薄背肤缠绵往上,蓦地停顿一发力,徐嘉胸脯旋即跳脱了束缚。 陈彻得逞发笑,她恨恨地仰视他。 “禽兽吧你!” 尾音不过半,被他吞含,一路绵绵挟进腹内。 无论如何,男女挣不脱体内最原始的本能。被子本是凉且干硬的,很快燥热缭乱。 徐嘉忽而像一匣水,任陈彻这束狼毫来回拨转渗透。 又像两条泉涸之后渐渐干枯在陆地上的鱼,相抱翻滚,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陈彻像吸烟品茶一样深入体味她,上下同时卖力,催发她的情动。 他们最近都瘦了不少,皮肉厮磨间其实是骨骼的相撞。 就好像不远处又有火车轰鸣而过,铁轨与车轮不留余力地碾动,在沉寂冬夜里惊出闷吼。 徐嘉这匣水,被挥毫涂抹在床上。 耳边陈彻迷乱的气息作底,她听见有人在深夜马路上醉酒跑着调歌唱,听见百米开外不眠屋内有关创业理想的杯酒叹息。 结束时陈彻不肯满足地留在里头,徐嘉甚至难受得鼻酸,手掌耸他肩头央求:“胀……你赶紧出去。” 陈彻纹丝不动地耍泼,反反复复问她容骞然好还是他好。 只是这醋意生得不是时候,徐嘉正在烦躁的节骨眼上。 也许因为心思过于敏感多虑,徐嘉总觉得大部分时候他对她就像现在这样,是毫无道理地蛮横,使她十分不舒服,并且没有安全感。 使力推他,徐嘉眼底明暗交错着水光,憋着一口气才没有示弱地流泪。 陈彻迟钝地稍有感知,还来不及说话,就听她隐约悲戚地叹:“陈彻,我真的……” “真的很不舒服。” 陈彻恍惚地回望她。 面色惨白,一双眼睛死沉沉。 但凡有丁点情绪都还好,偏偏她再次向他阖紧了窥探的大门。 徐嘉心想,没有人天生擅长和抑郁症患者相处。 陈彻亦然。 他都能想到买只猫治愈她,可此刻也只是施施退离后起身穿衣,抱起米线放到床上,继而重新坐进桌前的灯光里。 * 三天后,临床医技大赛前夕。 同时巧合也是丁瑜的生日。 现在这样说已经不太准确,徐嘉呆望着手机跳出来的备忘录,麻木地将“生日”二字删改成“诞辰”。 “你参加,我会拉横幅为你助威。” 徐嘉悲哀又无助地发现,这道鲜活灵动的声音她想起一次,就比上一次更模糊。 她胡乱地暗叹,死亡的本质是遗忘,现实面前再深的旧情也能被时间冲淡得不痛不痒。 徐嘉一边默默梳理考题的操作流程,一边在相册里翻查所有丁瑜遗留的痕迹。 指腹一悬,辅导员的通知忽而在下头浮现—— “徐嘉,来办公室一趟。” 一刹那,她多日来所有的不祥预感都像应了验。 办公桌旁辅导员以寒暄开场,“明天要比赛了吧?紧张吗?” 徐嘉平静摇头,“对,不紧张。” “那就好。” 顿了几秒,辅导员意味深长地说:“徐嘉啊,最近我这里有些对你不利的传闻。” 时间缓移,事态漠然照着该有的走向推进。 徐嘉虚掩目光,“嗯”了一声,而后问:“什么样的传闻?” 辅导员含蓄蕴藉,“学校前不久发生的那件事,我虽然几乎没在你们当面提过、议论过,但我私心还是希望你们都引以为戒。” 徐嘉揪紧了衣角。 “学生嘛,就只能做学生该做的事。至于其他事,学会是非分明很重要。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美好,更有带刺的诱惑……”辅导员斟酌着言辞,终是避不过开门见山,“我更愿意相信流言是假,也相信你不会跟丁瑜学。” 雁过留痕,特殊时期总有人抓着窥见的那点线索,随意发散思维不负责任地推理。 校内刮起一阵风,传她成绩好但作风不端正,跟陈院长沾亲带故博关注。更有甚者,说她和丁瑜是近墨者黑,兴许也被关系户所包养。 徐嘉用尖锐的指甲刮过掌心,淡淡回答:“我没有。” 辅导员默然凝视她半晌,说: “但愿是真的。” 徐嘉说:“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要她当下立指起誓也可以,只是她不稀罕那样做。她霎时间很疲乏,无端被泼一身黑,再怎么拼命证明也是徒然。 辅导员道:“那好。” “但是你最近的状态也不对,经常夜不归宿,频繁请假,班级活动也不比以前积极……这些我没冤枉你吧?” “没有,”徐嘉无从辩驳,平静接受,“这些是我不好,我会改正。” 辅导员点头,说:“好,我相信你一回,也期待你以后的表现。” 往宿舍楼外走,徐嘉每一步都起得虚浮、落得沉重。 她在台阶最底端抬头…… 埋伏了一天的雨终于舍得下了。 人在最彷徨的时刻会忍不住想很多人和事。 徐嘉想到丁瑜,想到总是很暖和的米线,想到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也想到了陈彻。 雨坠在脚跟,像船边翻腾的白浪。 她倏尔是暴雨中无处锚泊的舟舵,一点一点正被负面情绪的深海淹没。 阴风里,每张路过的伞下或陌生或有些熟悉的张望都让她不免疑心…… 那些眼睛里盛装的是怎样的不怀好意。 徐嘉两步退回檐下,拿出手机迟疑地拨响了陈彻的号码。 拨了四五回,都是直响到被无法接通的提示音打断……也依旧没人来接。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雨恰好爆发时,清洁工将擦玻璃的刮水器拿下来,一并举着水桶离开。走廊很静,路过心内科1032病房,里头朦朦胧胧有说话声。 是陈彻在为尤黛雯诵读《圣经》。 “and god said, let there be lights in the expanse of the sky to separate the day from the night, and let them serve as signs to mark seasons and days and years,and let them be lights in the expanse of the sky to give light on the earth. (神说:天上要有光体,区分昼夜,昭示节令、日子、年岁的更替,并要于天空发光、于地上普照。)” 他熬过夜,通宿的烟把嗓音熏得干涩,可是不哑不沉,敦肃英腔娓娓不倦。 混着风雨声飘进耳朵里,是效果良善的安抚剂,于是尤黛雯胸前区持续的闷痛终于有所和缓。 听见她的呼吸音不再困难,陈彻放下书问:“好点了?” “嗯,就是只能坐起来呼吸,躺下就难受。” “你是不是贪吃香蕉了?”陈彻探身掖掖她腹前的被子,望望柜子上的水果,“医生说你血糖升高了,不能再吃了。” 尤黛雯无奈道:“没办法啊,最近有点便秘,厕所一蹲就是一个小时,难受得很。” “一会儿我问问医生怎么办,反正你不能再吃香蕉了。” 其实陈彻原本没打算来。 着手创业后他跟尤黛雯约定过,保持一周至少两次看望的规律。昨天搬运工送完桌椅,今天应当和郭一鸣商议创建公众宣传账号的事,半途接到护工的电话,说尤黛雯状态很糟糕,这才一路猛踩油门赶了过来。 到了他一看,幸好只是场虚惊。 人老至一定的岁数免不了要哄,一丁点身体上的毛病就会警铃大作,以为必死无疑。这种心理若是提早个十几年,估计尤黛雯也不会得这病。 现在她对这病的态度在看得开又看不开之间矛盾。 就似对陈健民。 陈彻视线在床头柜下慢扫,层层叠叠的礼盒,附着“闻知夫人贵恙,前来问安,愿早日康复”的签纸,院长夫人病榻前的慰问总不会少。 他问:“他最近来看过你吗?” 母子俩对这个“他”字素来心照不宣,尤黛雯笑,“你觉得可能吗?” 她看看窗外苦雨,又说:“以前也不是没期待过,刚病那会儿总要护工把房门虚掩,这样他从这里路过想起来了的话,兴许能进来看两眼。失望久了也无所谓啦,他基本不来,为了跟他攀关系来的医生倒不少。” 陈彻凝视她,说:“这些医生要是知道讨好你没什么用,不晓得还来不来……” 尤黛雯耸肩,“你要他们知道干嘛?好处不蹭白不蹭。” “就这点不值钱的东西,有什么可稀罕的……” “想太简单了儿子,可不只你表面看到的这些。” 陈彻低头看手机,快到关机极限的电量,而他把充电器落在了车里。他抬头说:“我知道你指什么。”指钱,还指房。 当初尤黛雯并非没考虑过离婚,然而陈健民说过,离婚的话他不会要陈彻留在身边。她家世再好,毕竟没正经工作,又一身的病,更何况两个亲手足皆是男性,往下的子子孙孙都是尤家人,只有她的儿子姓陈。 再三思虑,她总觉得不在陈健民这里搏点什么就不甘心。 王艳给陈健民私生的儿子再有半年到学龄,即便不能抛头露面,陈健民在他们母子身上花的钱必是只多不少。 陈彻比较无所谓这事儿,花陈健民的钱他都嫌不安生,但尤黛雯不这么想,这两年不管清醒还是梦中都在盘算日后怎么分财产。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的闺怨被她抛开,她只想在陈健民那里捞点好处给儿子。如此也算赔偿了她一去不返的荒唐青春。 尤黛雯空对着墙壁发愣,倏尔扭头,扼住陈彻的手腕说:“儿子,你结婚不能太晚。” 陈彻一怔,失笑着回:“妈,你儿子才二十三。” “不能晚于二十八,”她晃晃胳膊,“过五年那小畜生都上小学了,妈妈觉得你最好得在三十前生儿子。” 陈彻啼笑皆非着哑然。 尤黛雯趁火赶势,“要找门楣旺的女孩子,听到没?” 陈彻含糊几句,指望敷衍过去。 尤黛雯盯进他双眼,道:“你必须听妈妈的,我还不知道能活几年,你们这一代人大多是独生,等我走了你就没什么依靠了。” “你好好的说这些干什么……”陈彻皱着眉撇开脸。 尤黛雯只管自说自话,“我看付星就很好。” 陈彻笑了一声,“她好什么?”他难得在母亲面前显露出厌烦。 “她不好吗?”尤黛雯斜睨他,“家境好,又懂事,还生得俏兮兮的,多好啊?” 陈彻手里剥着柑橘,忽而使力把橘络扯掉。 雨很大,窗玻璃瑟瑟发颤。 他这点不耐烦已然很明显,偏偏尤黛雯不依不饶,问他:“你听不听妈妈的?” 陈彻闷叹一声将手滑离被面,他瘫进椅子内,肃声说:“妈,我很尊重你,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亲人也只有你。但是现在说这种事真的太早了!” “你是不是不认同妈妈把婚姻当工具的想法?” 陈彻呆钝住,尤黛雯审视的目光在他面上速写。 他倒也不是全然不赞同,所以答不了“是”,更答不了“不是”。 认同,因为他不过是个俗人,也想要四平八稳的婚姻和人生;不认同,是徐嘉尚在他心底搁了一片乌托邦。 “我是为你考虑。” “知道了。” “知道就跟妈妈许个承诺。” “……” 久也不得回音,尤黛雯狠了狠心,说:“妈妈死之前要是看不到你结婚,死之后也会天天在下面候着你的消息。” 不由开始愠怒,陈彻沉默着对付。 阴雨天,尤黛雯的声线冷得异常,“我就这点要求,你要是交不了差,我再也不认你。” 后来的雨大到整座钢铁丛林都陷入迷雾里,巨厦之外还有巨厦,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彻坐进车里才给手机连上电,屏幕上数条未接来电。他刚刚怕手机彻底关机,便静了音,也未拿出来看过,没想就这么错过了徐嘉的电话。 每条间隔不过三秒,她这么非同寻常的焦急肯定有要紧事。 雨刷器一左一右,割掉一层雨脚再覆一层。 陈彻蹙着眉回拨徐嘉的号码,心里头隐隐不安。 那头没接,电话拨到第三回被拦腰掐断。 陈彻拿下手机,眉间发紧。 正待发条信息关切安危,那头先说: “我们到此为止吧。” 他敲键盘的手一僵,有方才那场不愉快作铺垫,他看到这条信息时,下意识觉得莫名其妙又窝火。 问她“到此为止”是什么意思,她的回应反倒迅疾如风。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没有谁离不开谁的意思。” * 翌日早上去体育馆准备比赛时,徐嘉还掏出手机翻过信箱。 说狠话总是轻而易举,说完也总是期待能来场峰回路转。但是那之后陈彻没回信,符合情理、意料之中。徐嘉也在想,假如他回一句“我不同意”,或许她真的会动摇。 可他只是静静地,什么也没说。 徐嘉在观众席收起手机,看台下铺展病床、安置sp病人。 等候时间漫长,领导程式化的致辞冗长又无聊。徐嘉撑着颊侧,四处乱看时目光碰上了在走道找座位的容骞然。 他也穿白大褂,胸前别一号牌,和她同样是参赛选手。 容骞然笑了一霎,慢慢走到她一侧坐下。 “能在这碰上,我觉得不意外。”他坐得笔挺,手在镜架上一扶,白衣一尘不缁。 徐嘉随口问:“你在哪组?” “b组。” “我在a组。” “那我们是对手哈。” 四周人声鼎沸,姑娘翘着下巴扬声说了这句话,骄傲得坦荡直白,看得容骞然不由恍神。他不停低笑,徐嘉就问他为何而笑。 容骞然收敛嘴角,颔首道:“以前总觉得你是个充满忧伤气质的人,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面。” “忧伤?”徐嘉不禁揉搓起下颌,“怎么看出来的?” 顿了几秒,容骞然直言:“可能,从你对那位先生的态度。” 用词很讲究,徐嘉忖了半晌方明白他指谁。 随即她默然,旋颈瞭望其他方向,发丝跟着动作往宽松白大褂里一溜,下颌线紧贴骨面,过分瘦伶伶。 这样的避讳背后必然有很深刻的难言之隐,容骞然不再追问,看着她细得令人发指的腕骨道:“太瘦了,试试去健身、多吃点肉。” “嗯?”徐嘉疑惑望回来。 容骞然淡笑着停语,脑子里居然用这个“试试”又造了个句子—— “不然你试试考虑我?” 太荒谬,他摆摆头冷静下来。 领导持续啰嗦,赛程一直滞后延挨,参赛选手的白大褂连缀在一起,成了陪衬的白色背景板。 徐嘉等得心烦气躁,起身出去上厕所。 容骞然好意问她是否要陪伴。 徐嘉摇头婉拒。 而出了体育馆门她才知道,这个拒绝有多不理智。 几乎所有人都快遗忘十月份平医附院的那次医疗事故,怎么发展、如何解决,除了医院高层无人知晓。 在这一刻之前,徐嘉也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被牵扯进去。 她出了门,刚要给含着的烟点火,就这么被闹事暴徒手里的棍子误伤。这一击不轻不重,刚好令她神志发晕,不清楚之后馆内发生了什么。 就这样昏昏沉沉的,徐嘉清醒时已同数名涉事者与受害人一起被带到了派出所调查。 身边几个知情学生唧唧咕咕在聊,她才搞清楚事情原委。 暴徒是患者家属遣请的,因为不满意赔偿金数额。目标是大赛组委会里的附院正副院长,听说闹得翻天覆地,场馆被砸得七零八落,连赛事都暂时难以进行下去。 徐嘉稀里糊涂地候在走廊椅子上,等警察唤自己做笔录,都不知道要答什么,思绪一片荒芜。 她一直垂着头,身边有女生碰了碰她,指指自己的额角善意提醒道:“同学,你这里破了。” 徐嘉淡淡说没什么,移开眼睛望向走廊底端。 昏暗无光,像个黑洞,视线似星球轻易被吸走、向奇点靠近。 耳边有人在说:“因果报应,是场轮回。” 她轻轻笑,将欲扭头,余光豁然跳进一个身影。 细看身影错开成两个。 一个是唐应生,脚步趔趄,脸上还挂着彩。 后一个脚步利落,一身黑大衣都快融进底色里。 徐嘉看到他的脸,差点没无奈失笑。 因果报应,有些人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站在这个角度,其实陈彻先一步看见徐嘉。 他对派出所的感觉一直很微妙。曾经来过几回,多数是因为在校犯事儿,或且是受身边的唐应生牵累。这次便是后者。 唐应生为了把钱要回来,也算是无所不用其极,昨日获知辉哥今天会回趟平城,连夜找了些专擅讨债的打手青皮,天一亮就棍棒上手去堵人。 人堵着了,也差点把人打残,说是还咬掉了一只耳朵,但钱是实在要不回来。 犹豫该不该收手的当口,一伙人就这么被闻风而至的警察带走。 叫天天不应的问讯室里,唐应生想来想去也只能去电乞陈彻来捞他。 如是,兜兜转转,老天安排了这场不期而会。 陈彻一时惊愕,定在原地看了许久,而视线中的徐嘉率先背过脸去。 这也算二度看见她穿白大褂。 他想她瘦得已经很过分了,后领拽出两只卫衣帽子,即便这样大褂也还是很松弛。 廊灯雾腾腾的,好似冬晨憋在天幕下的日光。而她坐在底下,瘦弱清冷的一只,如同晨光下没开灯的独木屋。 唐应生走到门口顿步,回头问他:“那难道是徐嘉?” 陈彻点头,“是她。” “她怎么会在这里?” 陈彻消声,他也想知道答案。 “走吗?”唐应生掏出钥匙转了转。 陈彻抽回神思看他满面灿笑,都有些无言以对。 “你好像不明白咬掉别人一只耳朵有多严重?” “……他坑老子钱啊大哥!” “那也是你活该。” 陈彻沉声回了几句作罢。 唐应生是这个性子,自由浪荡惯了,消极情绪来得容易又走得快,反正已经躲过拘留一劫,该笑就笑,不在话下。 早几年,他们俩算一类人。因而陈彻对他剖析精准。 唐应生不爱听,恶狠狠回呛道:“你钱还我了我他妈犯得着讨债吗?” 陈彻直视他,说:“会还你的,不会过月底。” “算话?” 陈彻掀唇明讽,“你一个电话我二十分钟就赶来了,我对你有不算话的时候吗?” 也算自觉理亏,唐应生搓着鼻子悻悻避开目光。 陈彻说:“你先走吧,我去看看她。”语罢即朝廊内走去。 但时间点卡得不巧,他刚走到边儿上,出来一个警察把徐嘉和三两个女生唤了进去,末了还咕哝一句:“今儿事儿咋这么多……” 错眼间,陈彻瞥见徐嘉额际的破口,皱了皱眉,支着腿靠墙向余留的学生探听情况。 他虽面目年轻,穿着是社会人物做派,学生在他面前言行分外拘泥。随口问了几句,就轻而易举了解了全貌。 七言八语,混乱中有学生忽而作豁然开朗状,指着他道:“我对你有印象。” 陈彻挑眉,看向他问什么印象。 那学生想了想,说:“想起来了,在陈院长的抗高血压药公开课上看过你。” 陈彻“哦”了一声,答:“我确实去过。” 只是不明白为何会给人留下这么长久的印象。 那学生接下来的话解了他心里的惑。 “有人说你是陈院长的儿子,我还听说……”他讷然几秒,左顾右盼后压低声音道,“说刚刚进去那女生跟你们有关系。” 身旁有学生看不下去,肘角捅了捅他。 此话明目张胆却又有所遮拦,只是任何心窍机灵的人都能听懂,陈彻登时心一沉,追问:“是谁说这种话的?” 他表情不善,那学生蜷缩肩膀,唯唯诺诺地轻语:“许多人都这么说……” “你们大学生就这种素质,成天到晚造谣诽谤?”陈彻面色阴沉,胸口涌起愠怒。 “什么呀……平医最近怪事可多了,又是桃色丑闻又是学生跳楼的,这话也不是我一人起的头。” 一声嗤笑,陈彻问:“刀杀人不尽兴,言语杀人就尽情?” “……”学生许是十分后悔提这茬,含糊细语,“真不是我起的头……” 来不及回话,身侧门开,方才进去的学生一个跟一个走了出来。 陈彻直起身扭头,徐嘉彳亍在最后,神色疲倦木然。 有些事情就这么无奈。 越是想要清白一身的人,越容易被裹进污秽里。 陈彻眼疾手快,赶在徐嘉要走前钳住她的胳膊。 她抬头,他不容抵拒地说:“你跟我走。” * 再次说出“和我在一起”这几个字,心境好像沧海桑田。 派出所外有片面积不大的广场,日光毫无生气地在上面延展。陈彻偎在车门边点烟,徐嘉抿嘴不作答。他的求和晚了一步,她听来已经心如止水。 陈彻往前走,拇指贴上她额角抚弄。 默了几秒他问:“打算以后都躲着我?” 徐嘉一偏头躲开他的手。 “不接电话是我不好,”他咽咽喉咙和声说,“怪我被你的信息气到了,后来也犟着一口气不找你。” 徐嘉躯体紧绷地站着,波澜不兴,眼神暗得好像不见天日的堂屋,是门帘子合得紧紧的那种。 她清楚地知道,和她这种人相处会有多累,可是消极的情绪管也管不住。 陈彻俯脸,语气尤为真诚,“我和你道歉。” 徐嘉抬眼皮,对上他。 “你想听什么样的道歉?”陈彻柔柔带笑着哄,“我错了对不起,徐嘉以后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样行不行?” 徐嘉眯着眼躲避直晒道:“你一定要我待你身边吗?我这人无趣无聊,外头哪个姑娘不比我可爱?” 话语犀利,陈彻不由一愣。 镇定后他笑笑,“我这么说还不够真诚吗?” “真诚,”徐嘉淡漠颔首,“你够真诚了。只是我觉得我们不适合。” “怎么说?” “还要怎么说?我有这病,情绪无常,没资格谈恋爱,就活该一个人呆着。” 离了滤嘴的双唇翕动两下,陈彻又朝她压低几寸,笑吟吟说:“你把那三个字再讲一遍。” “哪三个字?”徐嘉疑惑地蹙眉。 “所以你下意识还是当我们在谈恋爱……” “……” 陈彻抽烟不节俭,几口作罢就扔掉,空下来的手揽上她的腰。 他收敛笑严肃下来,说:“我知道你最近在受什么苦,那天打电话给我是不是也想向我求助?” 一说起这事徐嘉便有窒息感,轻喘几口后眼睛开始发酸。 陈彻低缓地说:“你放心,这件事我帮你解决。” 顿了顿,又补道:“迟了点,但是肯定来得及。” 徐嘉揉揉脸,视线移开环顾四周。昨晚不堪心绪折磨,一夜难眠只顾着在校网里搜索自己和丁瑜的名字,看别人如何泼她们脏水,心思既蠢又坏地践踏她的尊严。 “我就那么一下,真的受不了了才想找你的。”她扭回头对陈彻说。 空旷四野,冷光仿佛明雪覆盖,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好似雪地里无有回音的呼救。 陈彻听得揪心。 “丁瑜走了以后,我基本上不再对人说心里话,因为真的没人理解……每个人都当我没救,当我自作自受,我就拧着一股子劲,我想证明靠自己能好。”徐嘉说着说着,忽而禁不住流泪,“陈彻,就那么一下,就那一下我是真的想求你救救我。” 陈彻轻声回应,慢动作将她往怀里牵。 直到风直接磨上脸颊两行泪刀,徐嘉才发现自己失了态,旋即并唇静默。然而悲痛情绪也还是不受控制地走向极端。 陈彻在她肩头拍了两下,说:“你继续……哭出来,把话都讲出来。” 徐嘉摇头,“不说了。” “说啊。”陈彻后仰着抬手刮刮她鼻梁,“我喜欢这么坦荡直白的徐嘉。” “不太喜欢那个总是憋着的徐嘉。” 闻言,徐嘉都差点气笑,冷声说:“我要你喜欢吗?” 陈彻失笑,脚跟抵抵她的,“我希望你要吧。” 他修长身量在寒风里持续发温,又道:“以后别再讲‘到此为止’这种话了。” 徐嘉斜眼,沉默地将他打量。 “听着难受啊……” 抵手是热烫胸膛,徐嘉不卑不亢道:“你别指望三两句哄又能让我回去。” 陈彻笑开,说:“我没这么指望,这是场持久战,我慢慢打。” 他是这么说,徐嘉并不敢作数。 世上轻言承诺的人太多,天花乱坠的誓言多了去,没有几个从开端圆满到最后。 陈彻倏然松开手,抬腕卸表。无声息的动作就在眼皮底下,徐嘉茫然看着,又茫然被他解开白大褂的扣子,他手伸进大褂里,隔着卫衣把她抱了个满怀。 “太瘦了,”陈彻下巴捻捻她肩膀,“不把表下了抱你,怕是要硌得你疼。” 徐嘉麻木地在他怀中往远方看。 矮墙伸出一枝枯杨茎,风里脑袋一摆,似在对她说—— 你看这个人多坏,一个细节就能让你怦然心动,你再多血性再刚烈也没用。 * 临技大赛延迟到十二月,假如就此定在考试周,徐嘉都失去了参加的兴致。 她在傍晚抱着满满当当的书往教学楼赶,路上没想会遇见丁瑜的母亲。 白首送黑发人,此为人间至痛。 经这么一遭煎熬,丁母老得极快,徐嘉甚而没认出来,竟从她身上看出落拓之感。 校园里广播声迷蒙辽远,丁母轻声细语地说:“徐嘉,我来找你……是想请你为小瑜帮个忙。” 徐嘉小心翼翼点头,“您说。” 丁母朝她举起手里的袋子,徐嘉看过去,是最平凡多见的装酒布袋。 丁母好似难堪地笑了笑,“这里面是小瑜原先借的书,我收东西时也不知道,一起给带回家了。可能得麻烦你帮我还回图书馆。” 徐嘉说好,伸手接过来。 “怎么说呢……”丁母轻叹,“她走得干脆,我也不想让她欠学校什么。” 何惧死亡,只怕身后有相欠。 徐嘉听完莫名痛心。她其实还想问丁瑜的后事相关,然而看着那双凄然的眼睛,哀矜地问不出口。 丁母点点头后回身便走,伛偻身影路过新大楼,昏黄中像噪点斑驳的旧照片。 徐嘉深吸口气,酸涩感模糊了视野。 下一秒把袋子里的书拿出来,看到《米勒麻醉学》的标题更是忍不住要哭。 她径直往马路牙边一蹲,双手覆面抑制悲痛。 本来也不知道要难受上多久,是一串陌生号码的来电打断这场消沉。 徐嘉稳了稳语调接起,问那头是谁。 那头吊着嗓子道:“徐小姐吗?美团跑腿,有人给您送个礼物。我进平医校门了,您在哪啊现在?” 徐嘉茫茫一愣,鲁钝地望着面前建筑道:“一教正门口。” “行嘞,就来。” 确实是就来的,徐嘉感觉电话挂完没半分钟,一辆电瓶车就蹿到了对面。 她看看来人的工作服,几步迈过去问:“是找我吗?” “啊对,”那人挂着训练有素的微笑,把车前的太空舱猫包提起来,“陈先生给您的。” “……” 泡泡型玻璃罩内,米线黑白分明的眼眸径直回视她。 徐嘉有些尴尬,毕竟脸颊还挂着湿痕。她机械性接过猫包,分外不解地问:“给我干嘛?” 那人说:“陈先生说是给您抱一下……” “晚上他自个儿来接回去。”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想也知道,自习时放只猫在旁边会有多显眼。 一整晚徐嘉都如坐针毡。 不过倒有一味好处,她莫名比平日更能静下心。偶尔从乏味字眼里挣出来扭头望一下米线,获得的治愈感就好像旱夏日里来了记春雨回马枪。 一直拖到十点半,楼管间间教室走进来赶人,徐嘉才收拾课本准备离开。 教学楼灯全熄灭,楼道整个黑下去,黑至徐嘉都看不清米线的身子,徒能依靠那双皎皎的眼睛辨别它的存在。 她笑了,头一回笑得自在无忧,笑得像在犒劳自己。 廊道在身前长长延伸,暮岁寒气掩闭两侧重重门扉。 那一秒徐嘉不知道,陈彻就等在廊道穷尽处。 他今晚有饭局,尤黛雯安排了几位他姥爷的故交人脉,嘱咐这些人皆是平城风投老炮儿,要他千万招待好他们,为自己以后的事业铺路。其实这些人总结起来不过一个特点,酒席上千杯不倒,一个比一个能灌。 国内的劝酒文化,陈彻今晚算体会了足。那些人全当他年轻力壮最胜酒力,都不能容忍他的酒杯有一刻是空的。 直从五点喝到九点散,吐了五六回,出厕所后还要佯装安好,洗把脸继续把一杯又一杯的红白笑纳进胃。 这么喝是挺难受,然而至少收获了三两个愿意考虑给他投资的口头承诺,也算不虚此行。 初冬短景,最后一抹余晖将要消失在窗沿时,陈彻红着把脸听见街头有人弹唱《约定》,于是想到了徐嘉,就这么找郭一鸣以他署名将米线送到她那里。 席上还有上了岁数的人关心闲事,问他是否单身。 酒精上脑,陈彻模糊记得自己答的是—— 还没追着,但是就想疼那一个姑娘。 饭罢打的过来北区,进门后一路都是年华尚好的小情侣,陈彻莫名脚下生风,很快就走到了一教门口。凭着直觉,他知道徐嘉是个在任何细节上都很长情的人,大概连惯常自习的教学楼都不会换。 眼下他睁着醉眼朝里望,一猫一人的剪影渐渐清晰。 他倚着门栏一笑—— 还真给赌准了。 隔老远就嗅见酒气,徐嘉皱皱眉,走到他跟前时不想说话。 “还想抱吗?”喝多了,一开口便语无伦次。 “你带走吧。” “就这么无情啊?” 闻言徐嘉的手在猫包上抚了抚,老实说是有些舍不得。 陈彻斜觑她,不由给逗乐了。她今晚好似极端畏寒,裹了厚实的棉服,蜷进袖子里的手把猫包托在胸前,模样十分我见犹怜。 他笑笑,借酒壮胆捻住她下巴,“这么冷啊?” 徐嘉一偏头躲开,把猫包强塞到他手上。 “你下回别喝成这样来找我。”徐嘉径直往外走。 “工作没办法,”陈彻跟了上来,又没皮没脸地问,“担心我吗?” “滚吧你。” 陈彻熟练提着猫包,忽而疾赶几步贴向徐嘉的背,一只胳膊虬到她腰前,偎在她肩头撒酒疯。 “你想我了没?” 左右都是人,校园里的世风还没开化到那种程度。徐嘉仓皇躲避审视,将他向后一抵,“你发什么疯……” “没发……”话未吐全,身后人脚步趔趄朝树干栽了过去。 徐嘉回眸,陈彻斜着身段贴在树干上,有猫包的加持,显得他好像道旁求收养的流浪人。 她看了一会儿,在笑迸出来前过去拽他,“走了,不嫌丢人现眼啊你。” 陈彻赖着不动,眼眸玩笑间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徐嘉拧着眉凑近细听,才辨清他醉醺醺说的是:“嘉嘉我胃好难受……” “……”徐嘉吁了口气,“你不是活该吗?” 抛下这句她毫不留情调头就走,陈彻使力将自己拽起来,附上她的背和她齐手齐脚。 闹了一路,经过教学楼外一张雅思培训海报,徐嘉斜眼留心了一秒。 这点小动作陈彻看在眼里,下意识问:“想考雅思啊?” “有这个想法。” “别报班了,跟我学,我英语比你好。” “……” 也还认真思忖了片刻,徐嘉平静地说:“或许,也想考虑出国吧。” 无人接话,她又道:“像我这种出身平凡的人,不争不取就没有未来,不能满足停在原地,必须一刻不停地向上爬。” 轻言细语飘散在洗濯天幕的冽风里,黑夜里趴在背上的人,不知道有没有怔了一下。 * 忙起来,人就跨进时间飞速流逝的维度。转眼即是葭月末尾,这段时间再在网上看,有关徐嘉那些不实的议论竟然真的荡然无存。 陈彻的公司渐入佳境,团队里新入了两名计算机专业的应届毕业生,然而更比从前忙。他一度怀疑那两个学生是否在简历上掺了水分,不然为何连电脑开机键都找不到。 如此,脚不沾地、速食度日,是他这个月最恰当的两个结语。 比起他,徐嘉倒要幸福一点。 毕竟背书背到胃里泛酸时,甩开什么发病机制和诱因,大步迈出教学楼,还有温暖食堂候在寒风里。 此刻还未逢学生集体下课,食堂很空,徐嘉不用排队即打了一份饭。 朝座位走,零星食客中赶巧有容骞然。她茫然目光很难主动发现熟人,是他先行扬臂与她招呼。 徐嘉应言扭头,迷失几秒后才看见他,凝神又发现他对面还坐着对中年夫妇。是他双亲,容骞然含笑对她知会。 容父容母似乎素养尤佳,轻声问他是不是他同学,问完即向她说:“姑娘一起吃吧。” 出于礼貌,徐嘉不好拒绝,点点头后绕至空位坐下。 人可以掩盖任何事物,但气质这东西经由谈吐装扮即可呼之欲出。就这么匆匆几眼,徐嘉便觉得容骞然父母落落大方、雅人深致。 他们不断给容骞然添菜,用最温和的言辞关心他的学习与生活,这样绝妙的家庭相处模式恰好应了她长久以来的夙愿。 容母最早发现她餐盘里的菜品单一,转过头来问:“小姑娘,平时也就吃这么少吗?” 徐嘉筷子一顿,受宠若惊地抬眼,“也不是……冬天胃口浅。” 容母笑,“一般只听说冬天吃得多,说冬天胃口浅我还是头一次听。” 话里无锋芒,笑声柔婉,换别人说估计得是另一番滋味。 徐嘉清浅一笑,容骞然替她回答:“女孩子胃小,你当是你儿子,一顿能吃好大碗。” “哎呀,”容母乐呵呵睨他,“我可喜欢看小孩子吃饭了,越香越好!”说完旋即抬手将容骞然面前的几盒菜挪至她桌上,呼唤她不要客气。 “不用了,这我怎么好意思……” “小姑娘教养真好。” 容母不停笑视她,同时歪头和容父交流,两人一并颔首赞同这句评语,弄得徐嘉脸热不已。 容母穿朱红绣底薄袄,袖口开在手腕中央,抬手时能露出腕上一只玉镯。正统祖母绿,惹得徐嘉多看了几眼。 容骞然不好意思地侧身低语:“他们就这样,你别在意。” 徐嘉摇头,“不不不,叔叔阿姨很好。”这个“好”字饱含意味,是她仓促选择的形容词。 或许容骞然自行作了发散。他定定看她半晌,笑开,继而将菜更往她手边推了推,说你随便吃。 容父问:“小姑娘和骞然一个班吗?他平时表现是不是不太好?” 徐嘉口舌一顿。 容骞然抢答:“什么啊?人是5+3专业的。再说你别老巴望我在人前丢脸。” “这么优秀啊,”容父呵呵一笑,“骞然你多跟别人学学。” “你儿子不优秀啊?” “差一丁点。” 明明是一来一去的互怼,却能被他们讲出嬉闹的氛围。冬季、佳肴,徐嘉融在当中,觉得胸臆分外舒泰暖和。他们应当是姑苏人士,不受控制时会冒出三两句吴语。 徐嘉不由问:“原来你是苏州人吗?” “是啊,”容骞然一笑,“没本事考上苏大医学院,被他们念死了。” 容母:“哎哟你也晓得哦,回回让我们坐高铁跑来跑去的,从前也不努力努力。” 她真的极擅长用温和语调粉饰不太好听的话,徐嘉心底感慨,这种话换从姚兰口中说出来,兴许要刺耳许多倍。 饭快吃完,容父倏尔问:“你们寒假是不是有见习任务啊?” 一经提醒,容骞然扭头问徐嘉:“对,你们辅导员安排了吗?你会去哪个医院?” 徐嘉道:“暂时还没……但我想,八九不离十是附院了吧?虽然……” “虽然什么?” “我想去省立。”徐嘉腼腆地笑。 “我也希望骞然去省立,”容父看看手机再抬头,“不晓得能不能找找关系干预一下。” “能找你就帮我安排一下吧。”容骞然说完又转向徐嘉,“如果我能去的话,你要不要跟我一道?我爸在平医教务处有老同学。” “我?”徐嘉一怔。 “对。”容骞然点头,银边眼镜后一双眼睛熠熠凝视她,写满诚意十足的邀请。 这好像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平心而论徐嘉不想错过。 而现实也是,她并未错过。 她对着那双洋溢热情的眼睛,毫不犹豫地点下了头,“好。”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这之后容骞然顺水推舟要了徐嘉的微信与联络方式,说是一有结果便会通知她。她其实能感受到这用意以外还有些别的,然而到底没说破。 毕竟成年后的很多事情都不必说破。 逼近考试周,徐嘉越发的专注,食宿教三点轮轴转,无暇顾及其他。于是自然而然地,手机里那几许笔划成了她最不易想到的存在。偶尔自我沟通,她会将此当作一个难得的进步,认为她已经开始接受那个被人说烂的道理——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今天上午倒数第二次病生实验课,又是起早赶校车,又要从八点连站到正午。 熬夜复习,她没睡饱,加上换舍曲林后副作用更大,整堂课都心不在焉。 做的是急性右心衰模型制备,需要上手刀剪给家兔做颈正中切口,做气管、颈动脉、颈外静脉插管,工序较为繁琐,考验实践操作能力。同组几位男生争赶着当先,徐嘉尽管状态不善,也唯恐落后。 第一步从耳缘静脉注射麻药,徐嘉果断揽下任务。然而静脉细窄,进针极易走歪或是引起出血肿胀,加上分得的家兔过分的活泼,好像老天刻意为难,她在众目睽睽中屡次败北。 两只耳朵必须留其一,在后续实验中注射石蜡油引起血管栓塞。 她搞砸了,浪费了一只,徒能向另一只求助。 大概是前几天流言风波落下的余孽,她颤着手推针管间总觉得四面观摩目光都席满嫌弃。 “行不行啊?” “俩耳朵都废了。” 辨不清是现实还是幻听。 拼命较着一股劲,徐嘉最终在另一只耳朵背面注射成功。步骤惯例是轮流参与,其后的操作她得拱手让给其他组员。 其实让得不情不愿,她想证明方才自己只是无意失足而已。 主刀的学生剪颈口皮肤,钝性分离浅筋膜,徐嘉候在一旁近待时机。 没料想麻药量不足,家兔受痛蹬了下腿,主刀学生惊愕间不经意使她被眼科剪划伤了手。 时运不佳,今天他们组算全员破坏王。 随后,做动脉插管时又给溅到了血。 徐嘉面色窘迫走出实验室,往厕所找镜子看自己有多狼狈。 医技楼是全师生共有的,同级实验课排到一天的几率很大,因而她搓洗完脸上的血点,出来遇见容骞然是情理之中的事。 “怎么搞成这样?”他先瞧见她袖口的血,不由地一笑。 “甭提了。”徐嘉耸肩一笔带过。 终归算同行,容骞然旋即参破,“插管前动脉没结扎好吧?” 徐嘉苦大仇深地牵牵嘴角。 “没事,谁也做不到永远不失误。” 徐嘉默然,掩饰性往白瓷墙砖转盼。 一个人细致入了微,能够体现在各方面。 比如容骞然只消几秒研判,即能问她:“心情不好吗?” 未立刻作答,徐嘉背手贴向墙砖。 不似上回在体育馆心绪潦草,这一把她将他穿白大褂的模样看了个全貌。银边镜配宽高身形,莫名斯文里顺带悍气。 巧的是,他当下的想法与她撞了个十成十。 “我还没来得及问呢,之前体育馆闹事,你出去后就没回来了,受伤了没有?” 还是应了那句过去的有时不必再提,徐嘉摇头,“没有。” “很好,看来你还是会回答问题的。”容骞然笑道。 “……” 他话术循循善诱,紧跟着便说:“所以你今天为什么心情不好?” 是着然无奈,她只好老实回答:“有些说不清,我老感觉自己不适合当医生。” “嗯?为什么?”对面那人把眉梢一挑,动作倜傥不轻佻。 “手残……”她先开了个玩笑,继而认真补充,“太容易受情绪干扰。” “这个很正常吧?你才多大啊,再说你也没真正接触临床。” “那你做实验会时常走神吗?” 容骞然笑开,“当然会,太多了。” 闻言她缄默地想—— 你看,仿佛只有你把如芥小事看得比天还大。 容骞然好似精晓读心术,觑她一眼道:“所以你不用事事介怀。” 同善于言辞之人交谈就这一味好,心里生出暖意时不必自我怀疑。 徐嘉温和一莞尔,“行,容医生真知心小弟。”大拇指一伸,冲他晃了晃。 “你多大啊?”他听见“小弟”二字瞬时失笑。 “二一。”把“十”给摘了,她居然答得尤其痞气。 “月份呢?” “七月。” 容骞然下颌冲她一扬,意气颇满道:“改口,叫哥。” 实验课老师指导完毕后一般不随堂,故而学生走动自由,若真想偷懒到外头溜晃个全程都无妨。如此一来一往谈笑,走廊两边四目相接间,接近亭午时分的洁净阳光竟使她将不快暂时抛之脑后。 然而他俩皆是勤恳的性子,聊了半晌后还是得各回教室。 互相从墙壁支起身往走廊中央逼近,不由自主碰了下肩。 容骞然倏尔抬手牵拉她袖口道:“这个不行就用漂白剂洗一下,反正是白色不怕烧坏。” 更多时候衣布相贴堪比体肤相亲多一层暧昧意味,徐嘉不动声色地从他指间抽出袖子。 垂首,她和声说:“好。” 容骞然在她视线不及处无息微笑。 姑娘应当昨天才洗的头,俯仰间能使空气里散洒着清香。 顺路几米,徐嘉先到实验室,进门前出于礼貌站定同他告别。 颔首回应,容骞然离开前又朝她抬起手臂,食指冲下戳了戳袖口。 “知道了。”她好笑地应。 他摆摆头,说:“不我是指一会再操作时小心点。” 徐嘉默了片刻,不可知地率真笑答:“谢谢你。” * 平城寒冷得直白,能让人有赤身浇冷水之感。这种气候出门靠束手束脚,回屋得依仗暖气空调。只是不幸,陈彻前阵子忙昏了头,偏把安装空调一事忘了个精光。三层楼,又是一半的全玻璃落地窗,他坐在里头办公度日如隔年。 以是,他一面将装空调提上日程,一面发现了米线与生俱来的造暖功能。 无论敲电脑或是趴在桌上休憩,米线都难逃被他牵制在怀里的宿命。 旁观两日,郭一鸣终究忍不住,提了一嘴:“您老抱它,是不是也该记得常带它洗澡?” 经由提醒,陈彻恍然,风风火火联系了宠物店预约。 挂断的一霎侧目望望日期,周六。 他勾勾嘴角重新拿起手机,拨了徐嘉的号码。 徐嘉接到电话时刚回家不久,她专程跑一趟拿过冬加厚的衣服。 姚兰处在既盼她丰富异性关系又警惕她交友不慎的边际线,好似从厨房里能伸出附耳,在她停止对答后匆忙借端着水果快走出来。 “谁啊?” “……同学。” “女孩子啊?” 徐嘉噤声片刻,直视她道:“男的。” “哦……是不是在追你啊?” 徐嘉收回目光,蓦然觉得讽刺。 “是正经学生吧?” “不是。”是个混不吝。 意料之内,姚兰于她身旁坐下,再度把男女正常关系高谈阔论了半个小时。 言在兴头上,一字一句犹如冬季冷气里燃爆不歇的炮仗。徐嘉其实揣测过,假使她稍一冲动告诉姚兰自己不单谈过几次恋爱,甚而早深切体味过男女□□,那将会有怎样的后果。 捱到最后,冲动的情绪还是落回心里,不起涟漪。 和陈彻约在下午,中午家里来了三两姑婶聚餐。 姑婶劝酒,姚兰替她婉拒,揣着忤逆之心,徐嘉不理睬地喝了几盏。 她应该天生缺少乙醛脱氢酶,浅浅小酌便会上脸,酒力倒还行,能扛过几杯。 两点陈彻把车停在小区门口,守株待兔般支在窗沿往小区里望。 隔着薄雾瞧见徐嘉身影,她却停在门口朝街边茫然张顾。 陈彻漏了丝笑,无奈自语:“傻里傻气。”旋即掌心重揿方向盘,按了好些下喇叭。 徐嘉应声找准方向,施施然走了过来。 她方坐进车里,朝她两抹颧红一睨,他就猜到她喝了点酒。 刻意不急着发动,陈彻伸手过去捏她耳垂,“跟谁喝的啊?” “亲戚。” 他意味深长地“哦”一声。 刚刚也没察觉,现在酒精逐渐入血,徐嘉开始感到晕眩,脑仁像是纸船在水面上转悠。 厢里暖烘烘的,米线瘫在后座惺忪喵了两声,音调绵绵密密像奶油入耳。 道上人车无几,气氛好到一燃即着的地步。 “嘉嘉。”陈彻拿捏着语气,凑到副驾驶侧偎住。 “嗯。”她敛眸乖应。 “想我没有?” 徐嘉抬头,直勾勾望进他眼里。 “没有。”她得意坏笑。 不是撒谎,她相信自己最近进步喜人,想起他的次数日渐减少。 撇开他,她的确开始认真过好生活、砥砺意志,为将来他彻底抽离出去的人生做好准备。 陈彻眸光一暗,吞咽间觉得口干舌燥。 “真是没想啊……”欲言又止,他眼睑如同扑翼。 徐嘉冷峭一张红脸,重重探颈点头,“真没想!” 她醉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头点得也没个分寸,额头起落间就在仪表板边缘,危险得很。 陈彻眼尖,及时抬手拖住她额头。 片刻后他鼻间逸笑,“怎么我们见面要不就是我醉要不就是……” 尾音没着落,被扑上来的她吞进口中。 陈彻全然愕住了。 不仅是因为重逢以来她头一回主动吻他,而且她唇舌的进攻实在汹涌,仿佛要把清冽的酒香渗进他口中每个缝隙。 上一回她主动亲他……陈彻回搂间于神识中索引记忆。 应当是高二除夕夜。 他跟着陈健民几家领导政客门楣拜访一轮后,离家叫上唐应生几个到茶馆打牌,恰好去那地方能途径她住处,他自己都觉得异常,打电话叫她下楼,还使司机靠边停车。 唐应生烦太折腾,扬言不等他。陈彻把脸一横,说不等就不等,老子没钱自己打车吗。 就那样,很简单也很莽撞。 岁除街头,万家灯火,隐隐约约异台同频的晚会歌舞声,以此为背景,陈彻懵然接住了激动扑进他怀里的徐嘉。 那记吻更为青涩,隔着牙套托槽,吻完还要听她关心寒假作业动了几个字。 只是说不好是何种心理,环卫局批准的烟花光影下,他看着新装点饬的她,莫名生了个念头—— 想把她带回家,或者带她绕着大街小巷乱转一圈。 那点心愿最终还是没偿达,她家教森严,出来五分钟兜里电话就在催。而他目送她回去后,通宿和人牌局厮混都没家长关心他去向。 远近时空交叠,陈彻把眼前的人又搂紧几分。 一团燥火在体腔里涌起,他手探向她衣布之后,掀一层又是一层,他蓦地含糊咕哝:“怎么穿这么多?” 徐嘉醺醺地往上提腿,直接跽跪在皮椅上,用力把人往驾驶座里陷按。 立时她跨坐上去,手脱了骨头般蛇行向他外套里。 眼观她疯狂的举止,陈彻都有些无措,忽而钳住她双臂将她支开,按捺着蠢蠢欲动的反应直视她。 徐嘉似乎顿时泄了气,垂下双臂坐在他腿上。 陈彻手搭到一起,彷徨地问:“醉了?” 脑袋丧耷,不给回应。 毫无征兆开始紧张,他又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徐嘉视线向上一扫,掠过他预备脱表的手势。 摇头,她冷淡淡地回:“不知道。”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陈彻出门后并未直接把车开去公司,绕了好些道,最后于盛世华庭门口停下。门侍对号牌熟悉,车没泊稳就顶风小跑到窗前候着,他在车里对外摆摆手,意会自己此行不是来玩的。 交流间,唐应生从侧门现身,收拾得神清气爽,但一大早能从这地方出来,不细讲别人也能看透。 互换完烟,陈彻问他:“通宵?” “可不是呢么,”唐应生抻了记懒腰,“那些个人好有精力,到下半夜三点还准备找酒场续摊,我搞不动,随找张床睡了算了。” 陈彻是含笑听着的。 一边侧手去够储物盒里的牛皮包,一边不由心想—— 唐应生是有资本终身浮浪,沉迷羊羔美酒的人,一辈子能当个快乐儿孩,出了什么事找亲朋好友啼啼哭哭一圈就能解决,是没出息,但也确实无忧无虑。 自己要不是有这么一号爹,后来出了那档子事,估计人生轨迹会与他相差不二。 “钱还你,”陈彻把纸包递过窗沿,“你给点点。” 唐应生囫囵接下,说懒得点。 “你别,当面把账理清。” “嘿,我发现你这人现在变得越来越见外了,还成天到晚穷讲究,说了不点是信任你,你这么搞也忒使我难看了。” 陈彻只在嘴角笑一下,不接此话。 话只是面子工程,虚有其表,摆到现实里头其实不顶用。 早几年他很吃这套所谓的兄弟义气,认定一起驰骋网咖酒吧都是一种陪伴,给包烟都能当是恩惠。 后来回想,他想他那时候可能是太过孤独,又没人来教他是非好坏,碰上谁愿意跟他玩他皆来者不拒。 唐应生口头大方,手指已经不自觉拆了包口,视线朝里钻,时不时向陈彻瞟。 “你把钱还我了,自己资金够吗?” “够。” “真够啊?” 陈彻被逗乐了,“我说不够你能怎么着啊?再把这钱借我?” 唐应生愣了片刻,讪笑道:“最近不行诶,以后吧,以后你要有需要再来找我。” 言终他睇两眼陈彻,心里有股莫名的感觉。 他们这一波同在平城市区长大的二代,祖上悬壶的悬壶、从商的从商、出仕的出仕,攀来比去家业都差不离,高考结束要么被送出国,要么混张文凭静候家里安排工作,却没有哪一个情愿干创业的苦差事。 因为着然没吃过苦,洗个盘子都怕手会断。 于是他磨磨唧唧地问:“你是不想跟你老头的小儿子争财产?” 陈彻脸一僵,“我家好像还不至于那么富贵。” “那是为什么啊……跟你老头较劲?” 揣度一二,唐应生又蹦出一句:“那就是为了实现理想?好他妈俗啊……” “……” 陈彻望一眼他说:“对是很俗。” “还有更俗的……” 唐应生睁大眼睛等下文。 “我就想赚大钱。” 是迷途知返、回头是岸也好,受现实所迫也罢,陈彻考虑过很久,最终坚信人还是得独立,出身清寒或高贵都应当独立。 去岁阿里巴巴在纽交所上市,京东到纳斯达克上市,陈彻偶然去伦敦路过皮卡迪利广告牌,在上面看见这两大国内电商巨头的logo,说得俗点,他顿时就热血澎湃了起来。 回公寓后即刻打开电脑翻览相关资料,甚至提刀而立,幼稚地写起了策划书。 那份策划书到现在还躺在硬盘里,尽管是一纸废文他也不会删。 每个阶段心境都不同,留下些痕迹至少算一种见证,见证万丈高楼如何平地而起。 当然,他现在还不够成熟,还早得很。 这份策划书好似往事附带的超链接,点进去即能跳转出很多记忆。 陈彻把车开走,路上排红灯时又想到些什么。 那天他把策划书写到一半,手无意间碰到鼠标弹出浏览器,一时魔障,搜索了自己视频投存的网站地址。 出国后他没再问津过那个账号,总觉得愧对它,觉得空耗了一段热情时光。那天好在一腔热情未却,他咬咬牙就把自己的id放进了搜索栏里。 情绪的大门就那么对他打开了。 暌违两年多,没料想账号id的粉丝只增不少,那些如今看来技术青涩异常的老视频不断被新粉丝发现,被翻来覆去地观赏,留言夸他是宝藏。 有人问他为何不再剪,也有人想获他批准将视频搬去他站分享。 感动之间,他隐约想起一个熨帖的声音曾跟他讲过—— 假如你先放弃了自己,那才是真的放弃。 拽动滚条一页页沿着年数轴向前翻,往一二年以前翻。 那个声音的主人曾替他建了三个小号,自以为不露任何蛛丝马迹地为他刷好评,好粉饰他当时的冷门,使他看起来人气很高,至少还有那么几个死忠粉日夜守候。 陈彻在那一秒坐直了身,顺眼盯进屏幕里的时间隧道。 他是怪他领悟得一点都不及时—— 他的人生其实有那么一段时间盛放过,就从认识徐嘉那一秒起,从自己将“彻”字虚写在她的名字上起。 后来他应约去教堂听布道。 末了在忏悔室里对神父说:“我可能要回国了。” 神父问他:“你的错误弥补了吗?” 他有些心虚,垂眼左右一扫后道:“其实还没有全部弥补。” “没关系年轻人,都来得及。知晓错误要改,那么一切都来得及。” 半年后,陈彻登上回国的飞机。 比既定的日期早了几个月,他归心似箭。 飞机上引云霄的轰鸣声中,有关于那段空白且污秽的岁月被扇叶搅榨后甩进曼城里。 那个城市的碎金迷离、他寄毒为生的潦倒痛苦,唯盼自彼时起统统从自己的血肉里剥离,坠地后粉身碎骨。 飞机融进平流层后,陈彻翻开神父临别相赠的《圣经》,就着随手携带的钢笔在最后一页留下那句—— 假如你先放弃了自己,那才是真正的放弃。 那一行字,其实在丁瑜事情败露的当晚,差一点点老天的精妙算计…… 徐嘉便能看到。 * 原本忧于复习,徐嘉打算中午便回家,再携过冬的衣服返校。 计划有变,服完舍曲林没多久药效即起,加上昨晚没睡饱,她晕晕乎乎又返回被窝补眠。 其实这个病,最怕一时消沉颓靡。 会完全符合蝴蝶效应,牵引患者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情绪都不好。徐嘉醒转后窥见窗外天已擦黑,立时觉得很崩溃,隔着被子擂了自己两拳。 偏生陈彻的数趟来电她都没听见,给错过了。而他那边也很忙,今天下午采购的空调电脑送到,他对新招人员放不下心,只能亲手一一组装。 徐嘉火速起床,抱着米线冲下楼打车。 先把它送到陈彻那里自己再回去,她是这么做打算的,毕竟也无养宠物的经验,生怕丢它一个无人看管会出什么差错。 一路上,躁郁跟着灯火渐亮的节奏浮上心头。 就差背着司机大哭一场。 到的时候新招员工已经下了班,只剩郭一鸣还在门口摆置盆景。徐嘉疾走过去把米线放到他脚下就要跑。 郭一鸣茫然视线掠及她眼角的微红,“诶”一声,冲屋里高喊陈彻。 陈彻应声快走出来,赶几步拽上徐嘉的胳膊。 低迷夜色下,双眉皱成沟壑,左右脚不停跺在地上,用“无家可归”描绘她此刻的神色也不为过。 陈彻看到这里有些心慌,忙收敛了轻松笑意,把人往自己胸口靠。 “这是怎么了?”他尽量把音调揉得软一点。 徐嘉频频抬头又垂首,终于克制不住地,于他当面再度暴露自己从不肯屈服的软弱。 “我耽误复习时间了……睡过去了……” 其实他听罢是既好笑又心疼的,很少有成年人会因为懒觉误事而掉眼泪。 陈彻搭在她手背上柔拍再三,劝了好几句没关系。 怀里人死命摆头,“他们都在复习,我浪费了四个小时,怎么补?少四个小时就少很多知识点,到时候我又比不过别人。” 郭一鸣怔然旁听,愕得像在听奇人异事。 陈彻一时失语,搀着她带进屋里。 顺势斜眼使眼色,知会郭一鸣先回家。 空调下午才新装好,陈彻瞄一眼椅上哆哆嗦嗦的人影,拿起遥控器就这么启动了它的处女秀。 随后他蹲到她跟前,问:“你现在是不是无法控制自己?” 铂色冷光下,她失着神不应答。 “我该怎么做?” 徐嘉摇摇头,“你什么也做不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蔫掉,为什么会突然情绪无常,衣服戳到下巴、在地铁站被吹了阵风、按一下手机没按亮……这些都能引爆我,所以你什么都做不了。” 陈彻去拉她的手,“那我就这样陪着你呢?” 一阵沉默。 叹气声滑过嘴唇,他说:“嘉嘉,你不能总觉得是自己的错。” 她现在是困役于心,周身都垒壁高筑,越想走出去越是挫败。 “遇上什么事就自责,这种心理对你没有好处,你得努力走出来。” 陈彻眸色很深。 徐嘉木视片刻道:“走出来的第一步是离开你吗?” 她睫毛很长,颤动时能在颊上投一片阴影,随这句语落又在他心口落了片霾云。 陈彻心一悬,揪紧她的手驳回去。 “不是。” “其实也快了……”她音量极轻地低语。 “快什么?” 绕开问题,她突兀地感慨:“陈彻,我好想忘了你啊……” 俱言醉后吐真,其实她不是,她借酒会掩埋自己,反倒到了这种时刻才会剥开面具坦诚,坦诚那种迷失与挣扎。 陈彻明白,因而瞬间不知所措,心里腾起一股恐惧感。他瘫着声调说:“你不能这么狠心。” 徐嘉愁苦间倏然涌起一阵新奇,俨然疑惑地问:“我怎么就狠心了?” 再狠也不比他,狠不过他轻易靠近又抽离,在缺席自己两三年的人生后又大方坦然地要回来。 陈彻被挫败感溺得窒息,蹙蹙眉豁然将她拉下椅子拥进怀里。 “嘉嘉,我……” 徐嘉沉默着等续言,越过他肩头张望整间屋子。 时间很快,来的时候这里有多荒芜,现在它就有多崭新。仿佛在生命力最蓬勃的时刻,只等更旺盛的火来将它点燃。 想一想,她就会悲观地认为,与其陪他到最辉煌的那刻,他在她身上施予的好更多使她再难割舍,倒不如尽早脱身。 等了很久,陈彻欲言又止,终是没把话说下去。 徐嘉抿抿嘴一笑。 空调蓦然停走,整个屋子一暗。 这场猝不及防的停电仿佛将所有的情绪都拉了闸。 “陈彻。” 心一抖,陈彻应一声便旋即摸上她脑后,抢过话锋说:“嘉嘉,是不是怕黑?” 这句话威力无穷,刹那间徐嘉双眼一酸。 “我不怕黑。” 她怕的东西数不尽,却唯独从来不怕黑。 稳稳脚跟,想从他怀里出来。 陈彻倏尔下巴使狠抵在她肩头,声音也使狠,“你别跟我再提什么要走!” 徐嘉一怔,斜退目光至他侧脸,心想今晚可能又会很难忘。 因为这一刻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放下身段…… 自嘲说他也不怕黑,就怕她再提要走。 第40章 第四十章 陈彻开车送徐嘉拿完衣服,又将她送回了学校。 目送她进门之后,才掏手机给郭一鸣去电。 那头已坐上103路公交。 陈彻说:“你回来一趟?我们把推介资料再磨一磨。” “……那个,老板,我已经在车上啦!”郭一鸣高举手机让报站音录进去,好证明自己此言不虚。 “我知道,知道你辛苦,结束了我送你回去。” “宿舍十一点门禁啊。” “那我给你订家宾馆。” “……”郭一鸣望望窗外迫近十点的夜色,还在期待事有转圜。他们最近工作量繁冗,体脑并用,老实说,他确实有些累。 但是陈彻十分笃定,“来吧,我们时间不多了。给你点外卖加餐,你想吃什么随便点。” 那头一声叹气,犹豫地首肯了。 陈彻直等到确认他下了车,才将电话挂断。 论坛会在月尾,顾指清算不剩几日。报名与会者有机会上台宣讲,十分钟的时间夸饰一下现状与前景,或许就能争抢在座投资大鳄手里的募款。尽管他们尚处在雏形阶段,这一次或许注定入宝山而空回,然而比起这,坐失机宜才更使他痛惜。 二十一世纪是个蓬勃的信息时代。 创业洪流推动国内资本前进,怀梦者前仆后继,商机创意层出不穷。总的来说整个赛场九死一生,但敢闯禁区、捷足先登的勇将总是更有可能率先夺下麾旗。 陈彻回到中墅小镇,停车时揉了揉眉心,他最近也很疲乏。 推开车门郭一鸣正好赶到,寒夜里手握着膝盖喘息,呵气成冰。 陈彻替他拎挎包,说:“辛苦了,我们熬过这阵就好。” “嗨,没事没事……反正我们也努力了这么久,不如就再拼一把。” 陈彻脚步顿住。 门就在前方,他回头问:“要不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郭一鸣挪开擦汗的手,微开着嘴看他。 “你是不是以为我就是玩一玩啊?”陈彻被他的表情逗笑。 “不是不是……我只是惊讶,没想到你会愿意让我跟着你。”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你靠表现服人,准确来说……是你选了我,不是我选了你。” 夜晚仍有货车穿行在园区小道里。 郭一鸣心里一动容,点了点头。 打量陈彻开门的背影,他在想三四年前这背影在自己这里留下的印象。 其实是比较模糊的。 任副班那些年,郭一鸣心里早有一盘账,记录班上哪些人任性难管、不学无术。他几乎与所有师生一样落了俗套,势利地将陈彻划入“坏学生”一栏,认定未来不管谁能有所作为,总之必然不会是陈彻。 刻板印象是最不易消除的,那为何此刻他却改观了……他瞥一眼落在陈彻手里的包带,抿起嘴沉默。 门开灯亮,陈彻几尽一刻坐到桌前打开电脑,郭一鸣还未赶及卸掉围巾,那边就传来键盘的凿击声。 “老板喝水吗?”他挠挠头问。 “嗯,”陈彻抬头,向他举起烟盒,“抽?” 郭一鸣摆手,说自己有烟。 陈彻又面无神色落回屏幕,单手点烟,烟雾轨迹虬成团状。 “你先把ppt再润色一下,我下午看过了,市场发展那个板块赘述太多,容易占其他版块的陈述时间。” 郭一鸣“哦”一声,走去于他身旁落座。 陈彻身上,有未脱稚气,也有稳重气场,认真专注的时候后者就明显了起来。 郭一鸣开电脑时都不敢吱声。 当下氛围需要热场活络,但主动权一定在陈彻手上。 郭一鸣眼角斜睇,侧旁屏幕上是一段剪辑好的视频。 他心口嘀咕陈彻是有多热爱这件事,沉浸其中时全然与平日随性的样子不同。 视频特效炫眼,光影或暗或明地蹦跳。 郭一鸣实在没忍住,问:“老板,这你什么时候剪的?” 陈彻笑,“老视频了,高二剪的。” “高二就这么厉害啦?大神啊。” “没有,我就是嫌它垃圾,所以打算复盘翻新。” “……翻新后呢?” “重新上传一遍。” “然后呢?” 陈彻往烟灰缸里磕磕烟灰,扭头对他一笑,“告诉我的pv师朋友们我回来了。” 各行皆自成一圈,混得久了都能广交朋友。 陈彻陷回椅中,夹着烟的手搭在椅把上。“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们缺人,并且最缺pv师,将来做大了不可能只有我们两个管视频剪辑。”他下巴冲屏幕一扬,“那不如就从网站里我认识的朋友入手,问他们愿不愿意加入。” 郭一鸣顿悟,却问:“那你怎么保证他们都在平城?” “这没关系,线上交流也行。愿意来的,我能保他们吃住。” 月色青黑,隔壁公司员工方才清摊下班,落锁声入耳明显。 郭一鸣打了个呵欠,索性将想问的都趁机抖出来。陈彻id“seventeen”的缘故他知晓,不解的另有其他。 “老板。” “嗯。” “咱公司为啥叫‘不等式映像’?” 陈彻手指都停住,缓慢觑过来,浅浅一掀唇道:“这是个秘密。” “……” 转盼间他审视郭一鸣身前的ppt,眉头揪紧道:“你知道投资者最看重什么吗?” 郭一鸣目示茫然。 “他们在乎执行力、远见,还有笼络人心的能力。还有你知道什么是‘空杯心态’吗?” “不知道。” 他倒是很老实,陈彻失笑,望着屏幕上过分夸大其词的公司简介说:“想把事情做好,先将自己想象成‘一个空着的杯子’,而不是骄傲自满。” 郭一鸣半懂不懂地,顺他视线看了过去。 “改吧。”陈彻说完,投身回视频。 夜幕黑沉,时针直拨向零点。 郭一鸣插科打诨开了个玩笑,“老板,我是觉得……假如你当初把这干劲儿用在学习上,没准你就985了。” 陈彻一嗤,冷漠呼之欲出。 “我学不好,一开始只是叛逆,后来发现我真的不适合学习。” 但如果最初不叛逆呢…… 陈彻掐掉烟,醒神后望回了屏幕。 * 徐嘉再来陈彻公司,是十二月头的事。 年轻的团队又壮大了一圈,一进门张张新面孔抬起头,令她不由感慨时间神乎其神的魔力。 郭一鸣来迎时胸前挂一个工作牌,徐嘉瞥见上面“总监”二字失笑,“这就总监了?” “分量重,老板钦点的。” 像新丰客一样被他带着再在这里逛转一遭,徐嘉大致了解到这几日公司里招纳了几位pv师,算公司里的核心成员。陈彻挖人技艺高超,这些人大多拥有四五年的视频剪辑龄,有些只作副业,有些早已全职。 团队很新潮,不约束工作穿着,外加他们这行接触的都是二次元文化,打扮多显花哨,谈吐掺兑着网络上最时髦的用语。 陈彻在二楼开会,郭一鸣给徐嘉看了一杯茶,声色俱茂地向她描绘论坛会的场景。 说当日与会的创业者大多定位医疗、ai和共享经济,独他们一家致力于视频剪辑与文传,如此就在陈彻上台演讲推介后得到了特殊青睐。 “老板讲得很好……”郭一鸣言至此处暂停,手舞足蹈模仿几番,收效甚微后作罢,“可惜不给摄像,不然我真想让你领教一下。” 徐嘉咂一口茶笑问:“还能好到哪里去啊?” 她是不信一个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都要支吾半分钟的人,能在演讲上有何造诣。 “他把稿子背得很熟,而且看了许多演讲视频学了好久,总之那天……怎么说?”郭一鸣沉吟后一拍掌,“是我见过最冷静、最酷的陈彻!” “……” “演讲完还展示了一段视频,卧槽可他妈帅了!那视频我一会儿找给你看……” 她淡笑说好。 “但是后来融资不太顺利……老板比较偏执,会后有投资人主动找他,双方聊了一会儿吵了起来,他想融天使轮,但投资人说他只能投种子轮。唉总之吵得不可开交。” 徐嘉心想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抿抿嘴问后来呢。 郭一鸣猝然收声,搓搓膝盖道:“没拿到。” 其实故事开端本就不顺,能有这样波折又终究败北的结局不使人意外。但她到底也觉可惜,角色互换间很是清楚这种受挫的感受。 而这些,陈彻这两天并没有同她知悉。 一趟电话邀她来这里,向她呈现的依旧是最光鲜的画面。 郭一鸣起身要忙,也不忘找张笔电给她看演讲那天所展的视频。 徐嘉将笔电落在腿上,瘫进懒人沙发里点下播放键。 然后她笑容一垮,说不出话了。 这视频的内容素材她都很熟悉。 它搁在记忆的深渊里,来自五年前的那个初春夜,彼时尺寸小、像素低,在他指腹的操纵下反复播放。 那头键盘鼠标乱响,交语阵阵,徐嘉怔视着屏幕想到一句诗——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她抬头,陈彻恰好站到她身前。 一时间她觉得哪哪儿都不对,该看到的应当是一个脾性拐孤的少年郎,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这个意气风发的男人。 陈彻未曾料知她的心理变化,黏她坐下后耳语道:“晚上我们聚会,你也过来。” 热气呵在耳际,徐嘉心神一恍惚道:“你会一直改变下去吗?” 陈彻愣住,“什么意思?” 其实她真正于腹难解的问题是—— 我是不是你行进路上回首前尘,感到最难忘的那一个? 那等你有一天功成圆满,见识到更为繁华迷人的景致,你或许会发现我根本不值一提。 这问题悬而未决,到最后她也没深究,被后续的晚宴碾碎冲淡。 他们这群人很会玩,时兴的桌牌游戏样样精通,以小酒打发时间陶情适性,气氛其实很轻松,然而徐嘉站在悬崖开外,偏生不肯融进去。 席上各自介绍出身来处,有些面容姣好的姑娘挽起酒杯站起后就直接对向陈彻,生怕旁人看不出是在示好。 于是有人拣最出挑的那个撮合姻缘,陈彻却往徐嘉身侧一贴,笑了笑道:“我有主了。” 瞬时众人尴尬的尴尬,叫好的叫好,三四秒后又回归原样。 晚席尾声,所有人筷箸动作停当,退开椅子齐整地站起,将酒杯攘向半空中央。 郭一鸣领头,率一众员工对向陈彻贺道:“愿我们储蒸日上,大展鹏程!” 先先后后含笑喝完,都落回了座。 陈彻刚欲坐下,衣袖被徐嘉拽了拽,侧眸她将杯子推到自己眼前。 剔透灯光下,怔神间看笑靥明媚的她对自己说: “陈先生,我祝你梦想成真,前程似锦,万事胜意。”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祝酒词的余音绕到十二月中,所有人都被匆忙的时间裹挟。 徐嘉在紧凑的步调下考学相杂,总的来说没有失过足,但也不曾有真正满意的时刻。 手持水杯站到走廊休息,她会想: 原来就算浸泡在书本里,人也会一样贪心。 ofo单车自六月启用新兴,眼下已让那些明目的亮黄涂染整个冬季,跋扈嚣张地扫吞平医里的每条背街小巷。 前不久,徐嘉听周妍朗读ofo创始人戴威的事迹履历。 她躺在对面上铺,咬着圆正腔调读得抑扬顿挫。 “2014年与4名合伙人创立ofo共享单车,提出了\以共享经济加智能硬件,解决最后一公里出行问题\的理念……” “2015年6月正式启动,万人空巷。” 徐嘉从书里走出,回头看她,“14年创立的?这么快?” 周妍沉沉“嗯”一声,伴着铿锵的点头。 立时徐嘉心里憋了很多感慨,多数语焉不详,又或者是她自己不肯看清。 反正,不会是脱口而出的这句:“时间真快啊……” 周妍也叹,眼中似含西岭千秋雪,说:“是很快……路敬文休学了。” “你是替他难受,还是替自己?” “都有吧。不管怎样,我们都白费了一段时光……” 都白费了一段时光。 徐嘉数日弗绝反复梦到这句话,一觉梦醒踏入了赛场。 馆内人声鼎沸,领导或许心有余悸,比起上回将前奏缩短许多,秩序井然地拉开了大赛帷幕。 内容其实很简单,统共才四项:病史采集、体格检查、心肺听诊与外科基本操作。 前三项团队合作默契稍逊,逐步刷掉些选手,到最后一项由个人独立完成。 馆顶三两声赛况播报和决赛选手名单,徐嘉在声波中凝视正前方叠整的绿色无菌手术衣。 平复心跳间,隐约听见自己的姓名。 紧跟着,听见了“容骞然”。 徐嘉下意识抬头侧目,几步开外,容骞然也在看着她。 嘈杂声里他气定神闲一笑,双唇翕动了两下。 那两个唇语很好辨别,说的是“加油”。 徐嘉牵牵嘴角,竖起大拇指回应。 哨音一响,成排而站的所有选手整齐划一地伸向手术衣,衣帽口罩穿戴停当,修剪指甲并用流动水洗手。 她几乎能感到耳朵里有另一颗心脏在搏动,不知晓自己是否速度领先,但极度渴盼杀进三鼎甲。 又很自然地,幻想丁瑜降落观众席中替她挥旗呐喊。 于是后续清洁消毒步骤进行得十分利落顺遂。 抬臂环搓手腕时徐嘉有心张望四周情势,发现自己居然真的暂列前茅,心头顽石坠地,同时瞄见容骞然亦进行到了同样步骤。 那画面真给她一种一眼十年之感,仿佛时移世易后同进一家医院手术室,场景复刻时他们已成并肩作战情谊。 徐嘉不由自笑矫情,最终从容不迫地落下尾笔。 馆内起了嘹歌,欢呼彩声间前三名单出炉。 越过第三徐嘉静候前二,原料自己的姓名能出现在最后,没想她是第二,冠军是容骞然。 选手们乱步聚散,容骞然走到略显怔忡的她身前,单手揭开口罩。 徐嘉好似极不情愿地说了句“恭喜”。 容骞然也不自矜,笑纳后说:“本想放水让你,但那样没意思。” “……” “生气了?”他笑吟吟扬翘眉梢。 “没有,第二也挺好。”她别过脸,勉力让自己看来很自然。 容骞然愣了愣,忽而朗声大笑,“真没事,明年比赛坐等你赢我。” 他笑得直白,徐嘉不禁脸热,恨恨一仰脸道:“你等着!” 容骞然僵住,笑声一丝丝软回喉中。 岁杪暮冬,有个女孩凛然无畏地对他豪言——你等着! 颁奖仪式从了简,领导还是将重轴压在自己身上,合影时力求表现自己,彰显平医这些年飞速的进步。 徐嘉在比赛结束的那一刻,好像瞬时懒怠疲软了下去,偃旗息鼓般的索然乏味,觉得所谓荣誉也不过如此。 合完影她匆匆蹿至台下,预备回寝拿课本自习,路过拐角,有人声影影绰绰响动。 那声音熟悉到翻开了她记忆里深藏的某一页谜面。 而细听之后,聊天内容也确实同那天在亚洲大酒店,她隔着一门无意窥听到的一致。 “快年底了,查得紧,回头给你到郊区找个房子,你先搬到那里去吧。” 但谜底,依然无解。 徐嘉心里上下翻覆着疑惑,慢慢走出了体育馆。 * 晚上,千盏灯火将灰寂冬夜烧得通明。 自习过半,徐嘉倏然听见远近宿舍楼一阵欢呼,声势浩大得仿佛战马踏山河,惊得她手里的笔跌进了字海里。 随即教室中喏喏耳语四起,学生交头接耳压抑着激奋在说:“skt赢了!” 对于徐嘉这种两耳鲜闻窗外事的人来说,这句话简直形同二战密报。 而后及时为她指点迷津的,居然是容骞然。 他信息来得很快,问她此刻在哪。 徐嘉回:“教室。” “要不要到操场来?请你喝奶茶,想喝酒也行。” “……怎么突然好兴致?” “赢了比赛啊!出来吧!” 等徐嘉在操场围栏底下找到人,方才明白这句“赢了比赛”是双关。 容骞然提提手里奶茶,说:“今天算双喜临门,我和skt同喜。” 敛眸扫一眼奶茶,徐嘉问:“……所以,skt是啥?” 这之后有一秒的停顿,容骞然似乎眉舌并用,在努力消化她的问句。 “你不知道skt啊?”声调气息很轻,唐突语气也能显得柔和。 徐嘉坦率,“我真不知道。” 身前身后仍有呐喊的余韵,她更疑惑了。 容骞然失笑,“你还真是……”他歪头片刻说:“三年目不窥园。” 徐嘉神色平平地耸肩,“所以是什么?” 他笑笑,说坐下先喝奶茶,慢慢给她解释。 围栏下有几张凉气森森的石凳,徐嘉刚欲坐上去,被容骞然转念间拽了起来。 “算了,这儿凉,我们就站着喝。” “……” 其实冬季空气缝隙凝霜,到哪都凉。 徐嘉靠栏手握奶茶,沉默地听他耐心详解skt,详解lol全球总决赛。奶茶是温热的,被他细心备注了三分糖,于是品咂起来甘甜适中,不会起腻。 她突然得了机会不慌不忙地看一眼平医的夜景,有新来乍到之感。 容骞然语罢侧觑她,失落未掩道:“我说了半天,你就这么个反应?” “啊?”徐嘉回神,“不是……只是我确实不知道该给什么反应。” 他笑笑,扭回头一言不发。 约莫比肩无言了两三分钟,容骞然突兀地启口:“你跟那个……人,在一起也是这样吗?” 吸管扎了下嘴,徐嘉呆滞,违心地问:“哪个?” “别装啦,你肯定知道我在指谁。” 不知从何时起,她想起这个人会生出别离感。 面前人视线诚恳地等她应答,徐嘉迎视半晌,来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其实我和他也有过从不隔心、清风朗月的时光。” 容骞然深深看她一眼,“那现在呢?” 徐嘉沉默。 外圈跑道有对情侣一前一后夜跑,不多时前者拉开了距离,后者顿了顿步子,在深浓冬夜里高喊:“跑远啦!” “你不要我了吗——?” 徐嘉垂头,眼眶忽而像奶茶一样热。 容骞然看了一会儿,察言观色地戛止了话题。 “行吧,”他仪式性地举杯碰一下她的杯沿,“今天也算好日子,我就祝你以后每天都……” 他停得有些长,徐嘉茫然抬头。 “每天都快乐。” 他说。 * 由每场或紧或松的考试清算,2015迎来了最后一天。 前日陈彻正式在微博申请了企业认证的宣传账号,粉丝数滚芥投针般涨得很慢,大多冲他与其他核心pv师的名气,在首发微博下呼声尔尔。然而也算可观,冲这态势,公司上下正拢聚匠心,蓄势赶工宣传视频。 毕竟是起步后的第一场跨年,陈彻还是决定斥资聚会好好犒劳一下员工。 地方选在白金汉爵,下午四时许开始筹备,五点左右人基本到齐。一众人围满了豪厅,笙簧满座,嬉闹声沸反盈天。 陈彻独坐在热闹开外,不停看手机。 郭一鸣有所察觉,趋过来问:“怎么没见徐嘉?” “她下午最后一堂考试,四点才结束,抵死不肯我接,说自己打车过来。” 郭一鸣笑,“人是懂事,不给你添麻烦。” 陈彻唇畔欲笑又止,手机铃响间视线怔在屏幕上。 “怎么?”郭一鸣小心翼翼地问,其实是怕徐嘉突然改口不愿来。 “到了,不敢上来。” 陈彻笑,将烟捻灭起身出了门。 徐嘉候在门檐下,远望东边夜空的烟火表演。迷离明暗的光影轨迹,跳动间悉数过去一年平城的荣枯成败。烟火下有人留下,有人远离。 年尾总会感慨万千,她想到丁瑜,一生功过,自有公议。 恍了神,倏尔被人自后方围抱。 西装与粉毛衣的相蹭是很新奇的感觉,仿佛成熟与稚气揉在了一起。 徐嘉扭头,带着整个身子转向他。 陈彻捉住她手腕摩挲内侧,“点大的胆儿啊?这都不敢自己上去?” 徐嘉扯扯嘴角,刚想说话被姚兰来电打断。她逗留在想接想挂的边缘,从考前到考试终结,姚兰起码不依不饶来了五六个电话,意思都差不多,要她今晚必须回家。 犹豫再三,还是咬牙给接了。 一张口略过称谓寒暄,所以陈彻不知她是在跟母亲对话,松弛有度地收拢住清瘦的身子,抱着不给放。 徐嘉对谈间神情严肃,格外专心。他看了半会儿,无端有些愠怒,就这么大庭广众之下低头亲她颈侧。 徐嘉吃了一惊,拿开话筒眼神惶恐。 陈彻顽劣心起,促狭地凑到她唇边。 “我妈!”她低喊。 陈彻怔然中吃了口凉风,憋闷学乖地收敛了痞气。 等得都有些焦灼,那边电话才姗姗挂断。 陈彻凑紧时机揽着她向里走,“快,都等着呢。” 徐嘉没动,往后退了退说:“我得回家。” 陈彻疑心听错,回眸间表情已显阴霾。 “嘉嘉,跨年你也要跟我闹?” 徐嘉皱眉,“不是,我真要回家!我妈催得很紧。” 陈彻暗恼几秒伸手就要抢手机,面容仍算平静,说:“你把电话拨通,我跟她说。” 徐嘉躲藏避退,他反倒愈演愈烈。 话赶话争了许久。 她瞬间气不赶一处来,没忍住驳道:“你跟她说什么?以什么身份?” 陈彻举止一顿,眉间阴翳彻底冻结。 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人群欢声互贺。天外烟火猝然噤默。 陈彻收回手,点点头说:“好,你回去吧。” 徐嘉“嗯”一声,毅然决然地转身。冲进寒风拦车,身后陈彻忽而喊她。 烟火又起,徐嘉回头。 “新年快乐。” 他说。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归去路上,桥道频频堵塞,红黄车灯在店肆高低乐声里时闪时静。 烟花声远而渐小,出租车内的电台音大了起来。 三十分钟的车程翻了两番都不止,徐嘉一路紧攥着手机,不知道下一次铃响是因为谁,姚兰、陈彻,或者是其他什么人。 司机健谈,一路上口舌不歇,平城近几年的民财兴衰、时政利病都高谈阔论了一通。小姑娘一直安安静静地听,时不时应一声淡笑,使他兴致更浓,权当打发无聊。 电台插播将于八点整转播浙江卫视跨年演唱会时,司机乐呵呵说:“这趟跑完不跑咯,回家陪老婆跨年。” 徐嘉有些迟钝地,因为话里平淡的烟火气而心悸了一下。 下一趟电话来自吕安安。 她看着窗外渐次熟悉的街景,听话筒里悦耳的“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她笑应。 “在哪跨年呢?听声音你好像在外面。” “对,在……回家路上。” “羡慕你,我也好想回家。” “春节也快了,马上就能回家啦。” 吕安安默了良久,喜难自抑道:“嘉嘉,我谈恋爱啦!” 徐嘉一怔,继而由衷地笑,“真好,我们安安有人疼了。” 这句话格外温柔,吕安安用牛奶泡生巧的语气问:“那你呢嘉嘉?” “我?”她揪住腰侧毛衣,“我就……那样。” “我听郭一鸣说,陈彻最近在追你。” 徐嘉的微笑,一点一点迷失在夜色里。 吕安安斟酌着问:“你还喜欢他吗?”暂顿须臾又道:“如果你还喜欢他,不如勇敢一些尝试接纳。” 徐嘉揉揉嘴角,说:“我不知道。” 其实吕安安觉得她更应该哭着说这句,毕竟那个敢爱敢恨、从不敛情的徐嘉消失得太久,沉吟几秒刚欲应言,她先说:“我一点勇气都没了。” 吕安安缓缓合上双唇,仿佛一阵狂风席卷了喉咙。 “但是……嘉嘉,如果你不喜欢他的话,为什么这么些年,我再没见过你对哪个男人有过当初那种眼神?” 徐嘉颤着眉睫一笑。 “我在想,他们这号人天生就有放荡薄情的资本,但如果他能把你当成最特殊的人,那可能就是真的喜欢你。” “那会喜欢多久呢?” “管他呢!”吕安安气得一喊,“有时候抓住了或许就是永恒啊!人活一世你不能事事计较,分掰那么些个斤两有什么意思?都不快乐了……” 车在小区门口停下。 吕安安说:“嘉嘉,快乐最重要。” 徐嘉凝视计价器读数,另只耳畔听司机与家人电话,浅浅一抬唇角道:“知道啦。” * 宴肴十分丰盛。然而节奏像电力不足的旋转木马,基调虽欢乐,但由于到了陈彻这里总是浅尝辄止、志兴泛泛,所以整个氛围悬在半空,上不去又下不来。 谈到正事时他能给点稍高的情绪,聊今后公司的发展走向、资源整合,踏入正轨后必定要争取热门游戏公司的长期合约。 郭一鸣能感知到陈彻的心不在焉,今晚从他口中出来的这些主见与智谋不似平常一样熠熠生辉,好像仅仅是凑付任务。 犹豫一二,郭一鸣挨近他附耳道:“老板,要不你休息休息?” 这话好巧不巧给侧旁一个女pv师听到了。 小姑娘同徐嘉一般大,浙工商在读生,脾性活跃,当即便探头问陈彻:“累啦?” 陈彻转打火机的手一僵。 很多人对于久远的宝贵记忆,都有独到的珍藏方式。 他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因为长跑比赛惜败于唐应生的幼稚赌约,自己也是这么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跑离赛道摘下号牌往地上一掼,坐到看台一个人憋闷气。那种环境下几乎所有学生都更在乎成败,所谓安慰都挂着“班级友谊”的名号,并不能使人真正意义上自我解劝。 也只有她,直写胸臆地说累不累,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 女孩的灵魂眉眼从回忆里逼迫而出。 陈彻落下打火机,掌心一盖,豁然起了身。 所有人都愕住,齐齐愣神望他。 郭一鸣问:“什么事?” 陈彻抓过烟盒外套,离开椅子,“该做的事。” * 姚兰确实精心准备了很多菜。 徐大为堪堪当评特教,二老高兴,故而无论如何都严令徐嘉回来。 不太有胃口,她筷子对所有菜都不咸不淡一沾,偏偏姚兰紧逼她多吃点,说徐大为前不久体检查出肾囊肿,症状虽轻但也不容小觑,荤菜就是给她一个人弄的。 徐嘉关切地问徐大为:“为什么都不跟我说?” “有啥好说的,医生都讲暂时不必动手术,在家注意饮食锻炼就行。” “疼得厉害吗?”徐嘉觑向他偶尔用手抵按的右下腹。 徐大为拿开手,“有时候比较疼,也没那么厉害。” “少吃高蛋白饮食,鸡牛鱼肉豆类都尽量别吃。” 姚兰笑着捅捅徐大为,“你看,女儿也有用了。” 徐嘉敛眸,浅淡淡一笑。 一顿饭直吃到八点多,徐嘉收拾碗筷前,莫名打开电视调频至浙江卫视。 升平歌舞渗出屏幕,她小跑回厨房洗碗。 适逢刘欢唱《弯弯的月亮》,老一代人的白月光情怀,姚兰边抹油烟机边哼调相随。 哼了一段,她附到徐嘉肩侧说:“嘉嘉,楼上那个小姑娘比你大一岁,年后要结婚啦。” 徐嘉“哦”一声。 “我是觉得呢,你明年也要计划找一个男朋友陪陪你了,等研究生阶段忙起来,恋爱就不一定有时间了。先找好,到时候读研也有个伴。” 徐嘉放下碗碟,回头答:“顺其自然。” 姚兰理理她刘海,“不能这么无所谓哦,要重视。你这个病找个人照顾你也好,如果能找到正经的人,读研就结婚我跟你爸也没意见。” 挪步回灶台前,她翻叠抹布敷上油烟机,片刻又说:“正经人家哦,必须是正经人家。” 徐嘉垂着头,云淡风轻一笑,极小声地自嘲:“我这么个病,正经人家都被吓跑了。” 碗筷洗毕,二老各坐沙发两侧看晚会。 徐嘉潦潦草草洗了个澡,躺到床上空睁着眼睛呆视天花板。 厚门板使晚会歌声像站在ktv走廊里听两旁包厢。 比如2012年六月那个从此南北聚散的晚上,那个月最火热的歌曲是胡夏的《那些年》。当晚包厢里所有学生好似永不知厌地让那旋律重复了一遭又一遭。 徐嘉出来透气,靠在廊墙上沉默聆听。 出乎意料与从厕所折返的陈彻相视时,歌词中“那些年错过的大雨”仿佛瞬间洒在廊道里。 她不懂他为何倏然停下来点烟,躲避性地别开脸,内心随酒气明暗的空气或甜或酸。 后来,陈彻被唤回聚会,于是到底没了下文。 其实从分手之后她基本不再对他有所期望。 假如说真的有那么一回格外强烈,也许就是那一晚。 徐嘉翻了个侧,忽而如饥似渴地想抽烟。 尝试性忍了一下,还是揭开被子一把坐起,找出烟盒火机藏进家居服口袋,轻手轻脚开了房门。 二老全然沉浸在晚会中,徐大为甚至泛起了瞌睡。 徐嘉束手束脚握着门把,“妈,我……” 姚兰漫不经心转头。 “那个,周妍给我送班聚蛋糕,我下去拿一下……”她努力做到面不改色,“可不可以?” 也是得亏晚会效力强,姚兰鼻腔“嗯”一声,就说你去吧。 撒谎的感受很差,不过被下了两层楼后点烟的动作冲淡了。 徐嘉仰头朝悬窗外望,觉得月色疏同蒙着雨。 像毕业聚会那晚一样。 就因为这,掸落烟灰间她很想陈彻。 同时,收到了陈彻的来电。 楼道很黑,亮屏点明了她眼底的光。 徐嘉没有立刻接,好似有所感应般站了起来,旋即扔掉烟冲下楼。 一门之隔的二层住户电视声开得极响,插播预告说接下来的嘉宾有r&k,有杨千嬅。 徐嘉一口气冲到楼道口,进退间腰脊一紧,被人抱了起来。 她应该挣扎过,但是徒然,颠沛了好几米路,安稳时已落在副驾驶座上。 陈彻上车后探身搂住她,哑声说:“刚洗的澡?香死了。” 徐嘉在逼仄的空间里缩了缩双肩。 空调暖气注入四肢舒化到全身。 陈彻松开人抬手拨开她刘海,眼底笑意交错,使狠覆上去亲吻。 “今晚特别堵,”他下移吻她眉心,“下了高架一路油门踩到底。” 随后摩挲她鼻梁,“也就闯了十几个红灯吧。” “罚单你报不报销?” 徐嘉心脏砰得厉害,呆钝地小声应:“新年快乐。” 陈彻一愣,继而笑开,视线巡视间知道姑娘有多紧张,微光下颈侧细筋绷出了青蓝色,白肤像起了层茸茸细毛。 他越看徐嘉脑袋垂得更沉。 这动作无端有种羞意,只是她自己感受不出而已。 针落有声间陈彻西装窸窣两下,徐嘉不明所以地斜睨他口袋里摸索的手。 下一秒眼底千丝凝定,讶异地注视他掏出来的东西—— 一枚很小的女戒。 徐嘉抬眸。 陈彻拽过她右手,不由分说将戒指环上她中指。 捉住她的手在灯光下端详几许,他好像十分满意,又语气嘻弄道:“你看你所有尺寸我都了然于心。” 徐嘉蓦地一愣,抬手反击他胸口。 陈彻反应迅速执住,起身压她陷进副驾驶座。 徐嘉并起臂肘挡住胸口,声气不稳道:“你做什么?” 冷热交织的空气里,他的声线筋肉分明,一手迅疾扯开她两只扣子,俯下来说:“把上回没做的事儿给做了。” 情潮渐浓,电台响起单簧管前奏。 “青春仿佛因我爱你开始, 但却令我看破爱这个字。 自你患上失忆,便是我扭转命数的事……” 徐嘉被动地任他抚吻,车外时不时有车灯闪动,身下的充盈感极富危险性。 起伏间眸中跳动中指根部的光,夜色下像暴雨中漂泊的星。 其实她贪婪地希冀他能再说点什么。 但又想这样已经很好,这或许是他有生之年能向她跨出的最大一步。 陈彻分神摸了摸她手上的戒指,轻喘着唤:“嘉嘉……” “戴上就别摘了。” 徐嘉手在车门上一划,扣住他肩头问:“那以后呢?” 陈彻没应答。 应答的是更狠更直白的冫中扌童。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整个学期真正闭幕那天,是周一。 风雪暌违而至,又很反常的是半晴天。积雪叠了又融,融了又叠,车辆轮碾后道路格外湿滑,徐嘉进门诊大楼时好险就地栽一跤。 两点陈彻发短信说结束后来接她,而咨询定在半小时后开始。 徐嘉在大厅候诊椅上拢拢围巾,说:“不急,结束了告诉你。” 回应时遮藏在围巾里的双唇隐隐牵出个笑,但或许她自己都没发觉。 大厅里头稀落冷清,保洁员在系挂春节横幅彩条。 年味酽酽的,使人宛处春晚现场。 徐嘉等鞋底雪水大致蒸干,跺跺脚起身往楼上走。 起先择了最靠外那台电梯,轿厢迫近一层时遽然从侧出来一辆急救担架车,围拢群众太多,她思索后还是退避到隔壁那台。 这台无人,她按下楼层后摘手套搓手。 仰脸静候梯门合掩间,倏尔外面有人喊等一等。 徐嘉下意识伸手揿住开门键,并好心反掌抵住了门框。看清来人是谁的瞬间,她在心里笑了一下—— 平城是真小。 这回付星没有穿着忤逆季节的衣服,暖绒衫软化了她的五官。她推着轮椅进电梯,微笑对徐嘉说:“新年快乐。” 徐嘉斜侧身子给她让路,礼数周到地回应了一声。 她的注意力反倒在坐轮椅的女人身上。 曾经反复研观的照片主角如今跳出相纸,栩栩神态近在眼前。这感觉很奇妙,莫名像天意使然。 女人不复照片花容,又比想象中更憔悴。徐嘉此刻才觉悟陈彻的长相更随母,母子鼻梁上的驼峰几乎如出一辙。 当轮椅上的尤黛雯瞥见付星对徐嘉施以微笑时,气氛俨然有些窘涩。 “熟人?” “嗯,老朋友。” 徐嘉紧对着门贴壁而站。 “春节你去哪过啊?” “应该是陪爸妈回老家吧,爷爷今年尤其想回去看看。正好年前也没什么工作安排,年后再跟公司商议首专辑的事儿。” “那抽个空,把世齐叫上,一道吃个饭。” “好的呀。” 徐嘉尽力忽略对谈中陈彻的痕迹,门开后几近虚飘着走了出去。 她背影消失的一霎,尤黛雯眼眸侧撇,刚好觑见她手上的药袋,和中指的戒光。 今天的咨询格外顺利。 也是由于考完终于能够放松,连医生都说徐嘉气色改善不少,算任职以来见过最具康复希望的重抑患者。 切近尾声时医生问她是否还有什么难解的心病。 徐嘉直视他说:“还是他吧……我给不了他完全的信任,他也给不了我安全感。” 她的目光空洞无神。 那是一种临近破晓时,天际陷于光明黑暗交点的留白。 “你们尝试过沟通吗?” “很少吧,”徐嘉敛眸,“我的心理很奇特。怕他靠近,又怕他彻底离开。” 大部分时候当那人站在面前,她心存许多话想要说、想要问,然而又以为没有意义,并且惧怕事实与期许背道而驰。 医生微笑着说:“那就试试不要怕,试试不要在乎那么多。” 徐嘉记着这句话,出门拐过正对停车场的窗户时望见了陈彻的车。 飞雪在阳光里翻腾,像包裹萤火的米黄大雾。 陈彻候在雾里,肩担白雪与日光,仰脸时一怔,随即冲她扬扬手。 徐嘉在这偶然的刹那,似乎愿意期待他可以给自己带来黎明。 走到一楼偏门口,三层台阶上覆了糖霜似的雪,挪步向前时陈彻忽而说:“你就站在那里别动。” 她怔了怔收腿,同时陈彻扔掉烟走了过来。 瞬移至阶下,他蓦然定住,抄兜看着她笑,目光仿佛梳齿对她自上而下梳了一遍。 “新衣服?”陈彻挑眉。 徐嘉点头,默然良久后鼓足勇气问:“好看吗?” 他一下子笑开,旋即三两步登级搂住她的腰抱她下了台阶。 进了车,关车门前陈彻抵上她鼻尖,笑说:“好看。” 徐嘉小心攀上他胳膊,心有余悸道:“所以今天不方便的,你懂吧?” 顿一顿又怕词不达意,她补道:“我怕把衣服弄脏。” 陈彻扶着车门,顿时朗笑出声。 这场面倒有些年代感。 一如从前他逗她初学抽烟然后呛了嗓子,一个人扎进雨中恶劣地坏笑。 “你放心,我也不舍得把这么好看的衣服弄脏。” 陈彻噙着笑说完,关门绕至驾驶座。 徐嘉呆滞在椅子上,半晌后抬掌搓搓颧骨,冰凉双手似贴上暖炉。 这人有个得天独厚的本领,那就是无论何时破坏她的矜持,他都从不会心生愧怍。 车驶离医院时,徐嘉凝视后视镜里的安康路,不着痕迹地问:“刚才你没上楼去看阿姨吗?” 陈彻目视前路答:“今天就不去了,她最近状态还不错,我不用每回来医院都要看她。” “那她有人陪吗?” 陈彻看过来,眼底浮起不解。 片刻后,一丝坦荡如砥的轻笑,他扣住她的手背说:“当然有,我给她请了护工。她讲究得很,这也不满那也讲究,都换好几回了。” 徐嘉“哦”一声,捻紧戒指不接话。 巧逢时长九十秒的红灯,陈彻踩下刹车后单臂虚搭着方向盘,探过来轻啄她脸颊。 分明四下无人,他非要压低语气似情人密语,说:“乖乖的。” 徐嘉抬眸问他:“怎么个乖法?” 陈彻笑,“在我面前做你自己就行,快乐就行。” 其实他已经和她说好,今天带她去探望姥爷。 徐嘉每学期结束都惯常留守学校几天,参摩其他同学的科研进度或是到图书馆借点文献什么的,因而不急着回家父母也不会疑心。反倒在初听他提起这想法时,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合适的身份陪同他前往。 陈彻瞧出她的顾虑,只说:“我看你也挺懂《红楼梦》的,陪我姥爷聊聊也好啊。” 她最近拒绝他的次数有些频繁,因此思忖后还是答应了。 那地方在黄山脚下的宏村,地处江南,算尤老暮年养静之处。 按乡俗说陈彻理应称他为“外公”。 路上徐嘉随口一问,陈彻解释:“因为我姥爷是从北方迁过来的。”随后又说:“为我姥姥迁的。” 这背后必然有动人凄婉的爱情故事,再配上眼前黛瓦白墙明清村落建筑,当真有几许红楼一梦的调性。 停车时徐嘉抹开水雾看窗外,宏村也在下雪,态势比平城更大,错迭的屋院浸淫在雪中,像写意画上泼了层奶油。 陈彻下车,开了副驾车门蹲到她跟前。 “……我自己走。” “你自己怎么走?”他指指村口狭窄曲折的夹道,“我背你。” 徐嘉不言声。 陈彻轻抽口气扭头,“要不我抱你?你自个儿选。” 语罢他自己先觉得后者更好,于是站起回身,二话不说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雪道不好走,尤家派管事出来迎,老远还望见老婆婆牵着个小姑娘。 徐嘉觑了一眼拧眉,仰脸让他放下她。 陈彻眉睫上沾了雪,笑说:“抱上就放不下了。” 小姑娘挣开牵拽先一步跑来,迎面就唤:“小叔叔好!” “婉婉好。”陈彻笑应,又看向徐嘉,“我表侄女,表哥生的女儿。” 徐嘉转头,估摸她也不过金钗之年。 婉婉欢实不怕生,当即问徐嘉是谁。 “你小婶婶。” 婉婉“哦”一声,欢蹦乱跳,“那我要有小妹妹了吗?” 徐嘉:“……” 老婆婆撑伞相迎,一路艰难走到尤宅门口。尤宅在宏村里算大户人家,格调气派,正门里有十余间房舍,前厅后舍俱全。管事洒扫勤勉,游廊地面干燥光致,只有正中露天院落堆着雪。 徐嘉便说:“这里能走了,放我下来。” 陈彻好似极不情愿地照做。 婉婉拍手谐谑,“羞不羞啊!” 她声调高,在院里婉转有回音,衬得四周很静。这么大的屋子,年节边上也不顶热闹。 进正厢看尤老,果然只有他一个人,半偎在暖榻上手不释卷。人已经很苍老,豁齿谢顶,但神志口齿尚属清晰。 他打老花镜上缘端详一眼陈彻,说:“世齐来啦?” “诶姥爷,”陈彻走过去替他掖毯子,“最近胃口还好吧?” “好得很好得很。” 尤老说完斜睇徐嘉,“丫头是谁啊?” 陈彻与她对视,讳莫如深道:“我都给带这儿来了,您说是谁呢?” 尤老乐不可支一笑。 徐嘉例行寒暄后静默地坐在一旁。 外面风雪飞舞,门帘起伏扑朔。 祖孙二人在炉台烟气中拉话长,看久了令她鼻子泛酸。 接近晚饭,婉婉央徐嘉陪她去月沼玩,陈彻奉了尤老的命,提些礼盒去拜访街邻。 尤宅有街门别开,出去就是月沼石岸。 天然水池到了冬季依旧泉涌不息,晚霞伴雪跌进池中倒影,像另一个世界也在下雪。 徐嘉看着这景致,前所未有地感到安心。 婉婉童言无忌,站在池边摸摸她肚子。 “小婶有小宝宝了吗?” “……我没有,”徐嘉尤为尴尬地避开她的手,“另外我也不是你小婶。” 婉婉叹气,这会儿又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好可惜,”她说,“还以为小叔叔有人陪了。” 徐嘉不应言,她兀自继续说:“小叔叔怪可怜的,我喜欢他,可是我爸妈不许我跟他玩。” 徐嘉低头,“为什么?” “他们说小叔叔不是好孩子,迄小儿就学会阿谀奉承人家。” “你还懂‘阿谀奉承’?” “这是我爸的原话。” 徐嘉收了声,远望雪中独立的磬口梅花。 身旁婉婉又嗫嚅道:“但是我觉得他是好人。” 手在口袋里攥了攥,徐嘉想—— 这世上最有可能说真话的就是小孩了吧…… 直到晚饭用罢,也不见陈彻踪影。 尤老挪回正厢后把徐嘉也唤了过去。 甫一坐下,尤老从佛龛底下拿出个玉观音,递到她面前。“这是世齐七八岁的时候戴的,男戴观音女戴佛嘛,后来穷讲究嫌女气,你给收了。” 徐嘉没接,敛首看见玉色上乘,委婉否决:“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尤老“嘁”一声道:“这哪儿贵重?世齐从小收这玩意儿不晓得收多少个了,这在其中也就算一般化。” 言终他将玉佩落进她手里,侧身在缸里磕烟灰,忽而仰头笑,“好的都给他爹拿走了。” 徐嘉微不可察地蹙眉,试探着问:“他从很小就替他爸收……” 尤老吐纳着烟雾,冲她摆了摆手。 不一时婉婉蹿了进来,这段对话便没了后文。 徐嘉陪尤老聊了些红楼梦情节,醒神窗外已是雾月高悬。 管事进来说:“世齐还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尤老回:“你去看看。” 徐嘉起身说她去,接过管事手中的伞出了门。 夜里蹊道昏暗,徐嘉蒙头摸索半天,毫不意外迷了路,犹豫间手机被陈彻拨响。 徐嘉接通问他在哪。 话筒中先是一阵匀调的气息,随即他答:“你回头。” 徐嘉肩膀一僵,掐断电话回眸。 陈彻踉跄着过来,把她拉进怀里。 “你怎么了?”她下睨他的腿。 “喝了点酒,刚刚摔了一跤,”他唇瓣蹭她额头,语气荒谬地调笑,“乖乖担心我啦?” 徐嘉搡搡他胸口,说:“才没有。” 一搀一扶回了宅,在游廊拐角徐嘉拽他停下,摊开掌心露出玉佩,眼神示意他怎么办。 陈彻轻瞥一眼,笑道:“老人家稀罕你,给你你就收着呗。” “……太贵重了。” 他应该是喝得有些醉,率先走了两步又顿住,旋身到处找她的手,说:“再贵重换你还不值吗?” 徐嘉抿抿唇低头,下意识当他是开玩笑。 然而他之后说的一句话她至少该当真—— 他说总有两类人爱找什么宗教当信仰,一类人经常无聊,一类人经常无望。 尤老和婉婉歇下后,管事才给他们安排偏房休息。 房间不大,一张床占了七成面积,徐嘉坐在床沿借壁灯看书打发时间。 陈彻洗完澡折返,没急着进屋,先倚在门框歪头端详了片刻,怨她不解风情。 过去挨着坐下,陈彻拢住她的头发掖到耳后,“现在还看书,看的什么?” 徐嘉给他看书,“雅思单词。” “别看了,”他扣住她手腕捺下去,凑上前衔住她嘴唇,“我教你……” 容膝之地里的呼吸音方寸大乱,陈彻像琴弓牵引她每处琴弦的共鸣。 屋外檐雪泼落,他倏然把她抱起坐到窗台边,压迫她张开嘴接受席卷。 徐嘉抵开他,气音颤抖,“婉婉就在隔壁……” 陈彻笑,“她不是想要小妹妹吗?” “你喝多了吧?谁给你生,你养吗?” 这一句倒使人清醒。 陈彻双臂撑在她两侧,迷乱的眸光清笃了些许。 他就这么圈着她,突然开口:“嘉嘉……” 徐嘉冷静地应了一声。 “这里你喜欢吗?是不是很适合养老?” “还行吧。” 陈彻又笑又叹,“你真难哄……” 徐嘉坐在他怀里,不声不响。 陈彻有所察觉,附耳问她在想什么。 她缄默了良久,细声如缕地回:“我在想我爷爷。”说完心里回想下午看到的场景,昏暗的视野覆了层水汽。 他体察出话里的异样,低声说:“看到我姥爷,所以想他了?” “他不在了。” 陈彻声息顿住,略微退后与她对视。 “车祸没的……在我摘保持器那天。” 陈彻面容一滞,心脏某处像门板被人推了一下。 徐嘉仍旧平静,平静地粉饰悲伤。 “那天我摘了保持器,牙齿还不习惯吃东西,他不忍心看我挨饿,问我想吃什么好嚼的东西……上街为我去买,然后就……我觉得是我的错吧,我爸妈这几年再没在我面前提过他,就好像这世上从没来过这个人。我想他们也怪我,我跟他们的关系似乎从那天之后就变了……其实想想也对,我那天为什么要答应呢?” 她说到这里停住,陈彻干咽着攀上前搂紧她。 “这些我以前不知道……” 徐嘉摇摇头,掀起嘴角,“我一下说了这么多,抱歉。” 陈彻凝视她的神情在稀薄黑暗里涣散开,下巴搁在她额顶揉了揉,说都过去了,不必跟我说抱歉。 其实他在想,她终于肯向他敞开心扉,又何须说抱歉。 小姑娘熨帖柔软的身躯归海泊岸一般紧紧锚在他胸口,仿佛当他是唯一的避风港。 或许没人会信,这的确是他怀念了很久的旧梦。 月没参横,他们相拥着等待世界涨潮。 而直到最后徐嘉也没说。 那天爷爷问她想吃什么—— 她说,想喝奶茶。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腊月初四,他们离开了宏村。 尤老腿脚不便,临别时只有管事带着婉婉出来送行。 小姑娘似乎认为徐嘉很合眼缘,留恋不舍地抱着她惜别了好久。 徐嘉有那么几年未这样亲密接触过小孩子,逢年过节遇见亲戚子女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然而婉婉的示好她竟然破天荒地不反感,即便回应得依旧很淡漠。 “小婶婶以后还要来玩呀!” “……我不是你小婶婶。” “有机会我去平城找你。” “嗯。” 陈彻只觉得她是在拿乔别扭,不由感到好笑,说你好歹演一下。 徐嘉实话实说:“她这么小,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过几天就忘记了。来平城也只是说说而已。” 一大早的,起床气都还在。 她说话没过脑子,他听了一时也拙于消化,莫名妄断她所谓“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什么深意,于是面色一凛,上路后再没主动找话。 陈彻在想,他们这段关系仍然需要正确的审视与补救。 原以为徐嘉的情感缺失程度尚轻,他只要给出足够的耐心就能等到拨云见日的那天,但现在看来是他低估了一切,她的麻痹挣扎远超乎他的早期预想。 在宏村的这两天确实很快乐温馨,至少他是这样想的,可也没漏掉一些细微的端倪。 比如他能陪她坐在月沼石畔安享一下午的雪霁时分,能自后拥着她细品她午休时的睡容,却对她一个人靠窗消沉发呆的模样无可奈何。 她总是表面镇定如冰,而且这冰非一日之寒,他依然可以堪破那之下有多少岌岌可危的暗流在涌动。 她把所有畸形的情绪变化隐藏起来,却反倒令他感到棘手,且疲累。 到了平城,陈彻直接将车开往平医北区,帮徐嘉把返家行李搬上车,随后送她回了家。 只是各自回去陪家人过年而已,他竟莫名有种就此而别的既视感。 下车时徐嘉不小心绊到迸缝的地砖,这才绊出了他们今早冷峙以来的第一句话。 陈彻顺势搂住她,低笑叮咛:“回家好好陪陪你爸妈。” 徐嘉薄微的气息流过他颈侧,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还生气吗?” “没生气。” 她衣服有些鼓囊,他搂着人像在数九隆冬里搂个暖被褥。有时候他想,之所以极度贪恋和她肌肤相亲,是因为那感觉真的很温存干净,并且只有她能给他。 陈彻笑逐颜开,鼻尖沁进她棉衣里吮了吮,说那你上去吧,我看着你。 徐嘉拎起小箱子退出他怀抱,默不作声地走到了楼口。 其实他有那么一下想陪她一道上去,敲开门牵着她的手共同笑对她父母的迎接,可他拿不出身份和资本,更不敢直面有关身世双亲的提问。 而这点上徐嘉与他心照不宣,同样地退却,甚至没有办法设想自家门毯有哪处能给他落脚。 陈彻退回车里,点根烟注视楼道。 老居民楼悬窗无遮挡,赤.裸.裸地拔地而上,每离一段间隔,徐嘉的身影就会出现在窗沿里。他掀起袖口看表计时,间隔约为半分钟。 小姑娘走得还蛮快,他笑了笑。 等她快靠近家门,速度似乎放慢了。 陈彻掸两下烟灰扭头,倏然看见她在第四层窗口探出了身子。立时他推开半掩的车门起身,手臂搁在车顶仰视她。 徐嘉望着他欲言又止,片刻后终于说:“你开车慢点,到了跟我说一声。”声音极轻极细,好在当下无风,也还是给他听了清楚。 陈彻露出一个平常的微笑,说:“好。” * 徐嘉在初八正式进入省立见习,这天恰好是腊八节。 省立的制度规定见习带教任务由高年资住院医师以上承担,因而带他们的老师是血液内科的副主任医师,姓黄,四十五岁的女医生。 黄老师性格温润随和,事无巨细地指导交代了每样任务,解惑时从未表现过不耐烦。潦草接触下来,徐嘉甚至认为,就职以后最理想的标杆理应就是她。 其实任务都很容易,随行查房、病史采集、简单基础的医疗常规,大多只消他们眼心并用认真观察即可。 半天的时间大多在清闲中度过。 容骞然同徐嘉一队,煞有介事地在白大褂口袋里别了好几支笔,时不时她侧眸一瞥,配上他那副斯文眼镜,倒挺像一回事儿。 上午查房结束,下午比较自由。 徐嘉揪了个时机到取药窗口参观,顺带着复习药理学。 年关也是就诊高峰,许多人跋涉奔波,或忐忑或痴望,梦想捎个福音为团圆饭下酒。 一楼大厅人群如云,人生地疏的异乡客轻易就能迷路。 徐嘉第三次因一身白大褂被人唤住求助,问询者是个貌过中年的男人。 男人穿藏青色老式夹克,拎一只格子编织袋,问话间频频把袋子拎上拎下。 “丫头,我想问一下,医生给开的药我就必须得在这买吗?” “嗯,最好是这样的。” 男人目光踌躇道:“哎呀,太贵了……” 徐嘉看在眼里,也是尽力想帮他,于是问:“不过也有例外,得看是什么药。能冒昧问您生了什么病,医生开了什么药吗?” 男人第一反应是递出就诊卡,仿佛以为她执卡即能读出其中数据,半晌后自己先反应过来,将卡塞进衣领说:“不是我,是我儿子得了肺炎。挂的儿科,看完了让我先来缴费,带上住院费要缴好几千,我就寻思能不能省点。” 语罢他似乎感到难堪,旋即别开了脸。 “是住院的话……”徐嘉斟酌着言辞答,“我建议您还是在这里拿药。” 与此同时她想到的是,曾经偶闻老师随口提过,治疗儿童肺炎最便宜最有效的药物便是青霉素联用阿奇霉素,并且是who公认的优等用药法。然而目前国内已经很少有医院会照做,反倒寻了更高价的抗菌药物取而代之。 个中缘由自不必多论,总与利益息息相关。 男人挂着更焦灼的表情消失在人海后,徐嘉一转身和容骞然撞了个正着。 “怎么这个表情?”他讶然失笑。 “你听说过治疗儿童肺炎最优的药物是青霉素吗?” “我知道啊,”容骞然仰首望向取药窗口,“不过省立貌似都不进青霉素的。” 徐嘉“哦”一声,兀自向前走。 容骞然拨转身子紧跟上来,半打趣道:“这就开始忧医忧患了?” 徐嘉脚步一顿回头,简直疑心他是否精通读心术。 他很给她面子,说:“不过我也能理解,仁心这东西,确实是从医根本。” 她淡笑摇头,“我倒没往那么大的地方去想。” 只是身临其境地,为那位父亲感到心酸。 顺着楼梯向上,一径与行色匆匆的来往者擦肩。 容骞然体恤地引开话题,尽管方式一如平常的拙劣。 “刚跟着黄老师研究了一些病人的血常规,我考考你。”他在二层平台开始倒向行走,揣着兜与她面对面,步态依旧悠然从容。 徐嘉一仰脸,说:“尽管来。” “嗜酸性粒细胞增多的原因。” “过敏性疾病、皮肤病、寄生虫病、某些血液病……” “嗜碱呢?” “慢性粒细胞或嗜碱性粒细胞白血病,重金属中毒也有可能。” 她对答如流,神色泰然,乃至有些骄傲。容骞然暂顿在最后一级台阶上。 片刻后,一丝不掩钦佩的笑。 他点点头,“可以啊嘉嘉。” 徐嘉倒愣了一下,记不得从前他有没有这样称呼过她。 自他身侧绕过去,她直说:“是你问得太简单。” 容骞然愈笑愈深,她确有真本事在,也从不假意掩饰敛藏,此刻他对她更为欣赏。 小姑娘单薄的纯白身影渐次飘远,他款步跟上去叫住她。 徐嘉不明所以地回眸,还想着对付他更多的提问。 一凝神没料想容骞然从口袋里握出一把糖,伸到她面前,笑着说:“奖给聪明的人。” * 与此同时,罗斯福酒窖餐厅三楼。 陈彻正陪着尤黛雯用餐,和付星一起。 不得不说尤黛雯城府良苦且深厚,来之前对付星也在的事实片语未提。 陈彻抱着讨母亲欢心的孝思,横跨平城匆忙赶到,看见座上客的瞬间,真有掉头离开的冲动。 他也不是没看出母亲的撮合之意,一顿饭吃得芒刺在背,牛排入口好似吞了一捆鬼针草。 尤黛雯刀叉动得少,话没少讲,一度有意将话题向付星长辈上带。就好像媒合对象并非付星,而是她光耀显扬的出身。 “星星的爷爷前不久还跟我说,好些日子没见过你。”她正襟危坐凝视陈彻。 付星只笑,颦语间竭力当个乖巧的透明人。 陈彻自胸腔“哼”一声,刀刃的切磋力度更狠。 尤黛雯察言观色,话里有话道:“你不会已经背着我找对象了吧?” 陈彻都给气笑,放下刀叉反问:“我未成年?找对象还得背着你?” 她暗讽,“你未成年找对象倒还真没背着我。” 推开餐盘,陈彻贴上椅子,侧觑楼下车流。 他这点怨忿已然很明显,尤黛雯说:“所以我的意思是,你现在不是小孩了,有些事情不要胡着来。” 陈彻不接话。 她慢慢转动汤勺,眯着眼睛又道:“对你对这个家都好。” 陈彻一口气憋在胸臆,扭回头直迎她的审视。 “今天过节,我只想陪你吃顿饭,你能别聊这些败兴的吗?” “我败兴?”尤黛雯眉头蹙紧,像听到笑话,“儿子,这么多年一直败兴、辜负我期望的人,是你。” 陈彻视线瞬时森寒下去,冷笑着支开椅子起身。 尤黛雯抬头,拍了一下桌子质问:“你要做什么?” “我走。” 他抓起外套,又豁然对付星一瞥,“你让她陪你吃吧。” 甩离怒不可遏的斥唤,陈彻大步流星跑下了楼。 已是华灯高照时分,浑凝北风冰透了脸。 他坐进驾驶座望着街道恍神,良久后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拨通了唐应生的电话。 唐应生也是笨嘴拙舌,一接通即声明:“最近没钱。” 陈彻哭笑不得,“不借钱,你在哪?” 那头反应了几秒才答:“哦,在潇洒。” “报个地点,我过去。” “怎么着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是……”陈彻握着方向盘打了一转,“心里烦而已。” “行,你来吧,老地点。” 陈彻“嗯”了一声,掐了电话。 疾速驶上大道,车身随视线一同被夜色搅散。 * 翌日,徐嘉严格遵守规定在早晨七点半到岗,医院尚属一天最安谧空闲的阶段。 例行随黄老师查房之后,她端着水杯溜到二楼最东角的窗口晒太阳。 这里采光最好,能遥望平医本部,以及校园里行来蹈往的杏林师生。 幢幢旧楼被时代抛后,新楼后浪推前、通达天顶,岁月飞鸿踏雪泥地拂过所有平凡或伟大的人生。来不及向前看的,总是很快就被甩弃。 不过无论如何,这些每天兼程前进的小护士必定不是其中一员。 徐嘉举起杯子轻啜一口,又听见她们忙里偷闲的八卦。 “昨晚夜班,四点多急诊送来几个ktv打架受伤的,里头还有陈院长的儿子。” 徐嘉垂杯的手一怔。 “真假?” “真的啊,这些人也是不入流,打得那叫一个狠,又是脑震荡又是骨折的,你说都过年了不成心给家里人添堵吗?” “你小声点。” 徐嘉刹时转身冲过去揪住人。 小护士给吓了一跳,惊魂甫定地问:“你干嘛呀?” “姐姐,你刚刚说的是陈院长的儿子?” 小护士嫌怨间睨她一眼,肯定得不情不愿。 “还在急诊吗?”她紧张地快要握不稳水杯。 “不知道啊,你去看看吧。”小护士囫囵说完,挣开衣袖走了。 徐嘉定在原地,片时在护士台落下水杯,向急诊科疾驰。 省立急诊算新兴重点科室,日均收诊量在近两年突飞猛进,近二百平米置了几十张床位。 徐嘉跑进门,连吁带喘着在忙碌的医护人员中翻索患者面孔。 寻了两遍也无果,她就近拉住一个护士。 留了记心眼,她只问:“请问凌晨送来的ktv打架的那些人在哪?” 护士皱眉想了半天,“哦”一声道:“骨折的那个转骨外病房了,其他的我不知道哈。” “那您知道他名字吗?” “……我哪能记那么多啊。” 徐嘉怔视护士离开的背影,惴惴不安到喉咙干涩。 但只给自己三四秒的喘歇时间,她再次拼尽全速狂奔。楼道、电梯,间间病房找过去,花了半个小时,还真给她找着了。 然而找到的是唐应生。 他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似已深睡,右腿打着绷带被调腿器吊起。 徐嘉静静看了一会儿,退出病房阖上了门。 她就这么靠在墙上,等一颗心脏落回胸腔,也等唐应生带着答案醒来。 说不好为何不振作起来直接去找陈彻,她低头笑了笑—— 大概是累,又或许是怕失望。 唐应生直到傍晚才醒,护士换药进出之后屋里便有了动静。 徐嘉待护士走远,推开门走了进去。 唐应生看见她的瞬间,惊愕到险些爆粗口。 “徐嘉?你……”他打量几番她的穿着,神态滑稽道,“你当医生啦?” 徐嘉懒得解释,站在半米开外瞟一眼他的腿,问:“怎么弄成这样?” 直接省去了寒暄,而这也确实是没必要的步骤。 唐应生支吾着答:“还能怎么弄啊,被打的呗。” “在ktv?”她抿抿唇问。 他点了点头。 “陈彻也在?” “……” 徐嘉勉力笑了笑,说:“我都知道了,你跟我说实话吧。” 唐应生闪避着注视,左右顾盼后终是没忍住矢口怒骂,“他妈的,就是被他打的!” 徐嘉眉头一蹙,疑心听错。 唐应生开了口就停不下发泄,一咕噜全抖了出来。 “哥几个不就拿他黑历史的照片开涮吗?有必要动手打人啊?合着这么多年的情谊都打水漂了!” 一个劲说完,他仿佛才领悟到失言,露出了覆水难收的悔恨之色。 到底来不及,所有异样都被徐嘉精准地察觉。 她顿默后追问:“什么照片?” 唐应生方才感到惧怕,在床头缩了缩肩膀,扭开头含糊道:“我劝你还是别问了。” 徐嘉攥了攥拳,面色冷淡地逼近病床。 “什么照片?” 唐应生长这么大遇到的都是乖巧驯顺的女人,头一回遇见不好解决的,被她咄咄的势态吓得不轻,负隅顽抗好久最终还是没招架住,一把握起床头的手机,翻开照片递到她眼前。 那是张陈彻在国外,飞吸叶子时同人聚会厮混的照片。 画面多少有些不堪腌臜,一般人兴许消受不了。 唐应生都不敢看她面容,垂着头嗫嚅:“自个儿原来发在ins上的,被我保存了而已。互联网都是有记忆的,谁叫他发呢?做了的事又不敢承认……” 声调越来越小,绵绵低进尘埃。 徐嘉站得笔挺,不偏不倚地定睛在屏幕上。 余晖像要打碎窗玻璃,她收回视线一笑,语气泛空道:“你好好休养吧。” 唐应生神色一滞,来不及收回手机,她已经旋身走开。 按理说,每天的见习任务该在晚饭后收尾。 所以黄老师听见早退的要求时,关切地问徐嘉:“生病了?” 徐嘉分外轻松地笑,摇摇头说:“没呢,就是……可能今天实在有些累。” “那好,你先回家吧,没关系,调整好状态再回来。” 徐嘉从善如流地点头,道谢后退出了办公室。 走廊亮起白灯。 她脱下白大褂抱在怀里,沉默地路过一屋屋的喜怒哀乐。 走廊拐角,远处建筑吊塔的轰鸣好似远古的鲸吟。 行车洄游在霞光之海中,千盏万盏漂泊离岸的航灯。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返乡高峰来临,整座城每种交通方式的每条线都拥堵异常。 徐嘉从公交颠沛转徙到地铁,如一枚石子被裹挟进人海,随之沉至最安宁的海角。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出现了萧条的错落。 靠在车身迎视对面车窗,她觉得自己看起来依旧如常,如常地结束了平庸的一天。 像车厢里的每个人一样。 谈笑争吵、刷手机听音乐,珍惜难得的从容,一整天就等这一刻。 徐嘉倏尔想到,一二年往前平城还未拥有属于自己的地铁,如此场景她只能透过影视剧窥见一斑。 又想到一零年二号线修至学校门口,她站在土丘泥坯上,以攻城掠地的峥嵘姿态对赤诚迷恋的人说: “陈彻,我永远爱你。” 那是她第一次用“爱”这个字,后来再未用过。 勇与怯,她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仅用了五年的时间。 徐嘉回到家,对父母敷衍几句后栽进被窝里和衣而卧。 窗子外面残曛烛天,她情愿认为眼睛的酸辣是被晚霞灼烧而成。 时至今日终于开始相信造化弄人,对陈彻的喜欢、坚持与念念不忘都像一场谬错。 过往她凭想象,凭他圆谎,以为至少能够接受释然他的过去。等到所有不堪不加修饰地呈在她面前,她在想—— 原来命运早就给他们打下了无形的死结。 她睡得不□□稳,反复惊酲抽筋,然后见到了丁瑜。 丁瑜带着了却红尘的表情,问她:“我走了这么久,你是不是还对他有奢想?” 徐嘉坦然承认,那是一种除了在她面前,没有胆量于别处显露的坦然。 “该长大了,我的好嘉嘉。”丁瑜笑笑,虚幻的身子搂住了她。 徐嘉眼泪流得极凶,说好辛苦,不想再坚持了,几乎每一刻都很辛苦。 “可是要怎么办呢?从你最开始对他动心,千方百计、运筹帷幄地靠近这么个人,所有的结局就已经是定数。” “你也努力过了,”丁瑜拍拍她的头,“但是缘分这东西,不是努力就能争取来的。” 语音飘远,徐嘉哽咽着转醒。 她僵在床板上,沉默地想前尘和以后,想这些年走走停停,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剜掉他淬进骨髓的印记。 她是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却在听到丁瑜那句话时头一回失去了全部血性—— 也许吧,你们真的有缘无分。 她的电话一直很平静。 没有陈彻的来电是因为他轻微脑震荡,短暂的意识障碍让他昏睡了一整天。 昨晚原本一切顺利。 唐应生一伙人在舞池中央潇洒恣睢地席天幕地,他独坐在热闹开外排解烦懑孤单,当中也不是没有莺燕蜂蝶在他周围飞绕过,但都被他不解风情的索然神色遣退。 后来人群爆发哄笑嬉闹,频频把视线投向他。 他才察觉有恙,凝神起身走过去察看,就这样引爆了之后的事。 其实他们在一起玩,互相打诨取笑是常有的事。 多的是无聊的、只在乎自己爽快的人,说得难听些,假使让他们去讲相声,连双亲都能搬进黄段子砸挂。 所以每个人都没意料到会触了陈彻的雷,只有他自己晓得,那些照片是他的软肋。 像刑满出狱打算归零做人,时间还在反复重提他过去的罪孽。 众人打骂相加,乱作一团。 陈彻依稀记得唐应生那句“你以为你是解放天性,其实犯的错迟早都要还”,下一秒门就被撞开,经理领着保安冲了进来。 醒时雨声骤起,冬雷劈裂铅灰色的夜。 陈彻蹙着眉一转头,看到尤黛雯凝重阴沉的脸。 门外的医护人员把脚步与话语压低,门内也只能听见空调的气息交换音。 尤黛雯坐着不动,“醒了?” 陈彻没应声,应什么好像都很狼狈。 “年关了,你能消停吗?你爸都知道安分,你倒好,捅一大篓子。” 陈彻从被子下抽出手臂,以腕盖遮双眼。 尤黛雯叹了口气,不断聒絮,“不说话?逃避有意义吗?你跟那些混不吝的人玩我没意见,怎么玩我都没意见,只要你别轻易动人家。他们哪个不是含金衔玉生下来的?你动他们等于成心往火坑里跳!” 她停了唠叨,陈彻用虎口揉揉额头,笑了。 “笑什么?” “笑我不知道你是在担心我,还是担心殃及池鱼。” 尤黛雯气到失声,眉梢扬起、眉间皱陷,窗外的电光火石不断明灭在她脸上。 她自然有理由生气。 唐应生父亲并非善茬,获知儿子被打伤后第一时间赶来医院,颇有掘地三尺也要手刃祸首的架势。她举目无亲、势单力薄解决不了,到底电话求助的付星爷爷,请求他委人来劝。 于是浩劫平息,以人情债的方式收场。 * 隔日徐嘉在医院碰见容骞然,他第一眼就问:“昨天怎么走得那么早?” 徐嘉想了又想,最终认为不答为妙,强撑涵养勉力一笑,就当是带过了所有事。 然而容骞然是个很特别的人。 他用令人发指的观察能力研判几秒,单刀直入道:“嘉嘉,其实你笑不出来的时候就别勉强。” 徐嘉一愣,嘴角漏出自作自受的苦涩。 “想哭就哭,也不是什么丑事。” “但我说实话,”她淡然自若地望向别处,“我确实是个不太能当众哭出来的人,很少很少。” 就连丁瑜出事当日,她也未曾想过就地大哭一场。 容骞然好似无奈地失笑,“话不要说得太满。” 整肃完大褂衣襟,他复又语重心长地说:“兴许哪天你就会食言。” 徐嘉抄着口袋默视窗外,看烟雨坠打十丈软红尘。 她居然把这话听进去了五成,在想会有哪天、哪个人有此殊荣,能令她当众悲声。 对谈没持续太久,就告一段落。 临近晌午,黄老师忽然出现在见习生专用的休息室里,一看屋里只有徐嘉和容骞然,下巴一撇将他们一同唤了过去。 她在前举步生风,徐嘉他们就在后奔轶而跟。 “新生儿科新接了一个小病人,其实本不用我带你们去,但我希望你们能接触一下。” 从东向西,门诊部跨越到住院楼,快到形同白驹过隙。 徐嘉甚至来不及问是什么事,人到了一看,答案自在无言间。 那是个新生一周多的核黄疸患儿,从老家卫生所紧急转院而来。家人来前抱着誓死也要医好孩子的决心,砸锅卖铁、东挪西凑,总之声明钱不在话下,孩子一定要保住。 徐嘉站在门框附近,看黄老师俯身对孩子母亲说:“还在月子里头,把棉袄裹上。” 晴后阳光如春风化冰,窗棂上的红牵条晃了一晃,她以为这该是个温馨的场面。 远近儿啼声起,容骞然扭头与她对视一眼。 随即病房里迸发出连片哭声,高的低的,盖住墓地般的沉寂。 黄老师转身,近似悲悯地将他们领出病房。 “那个小孩,出生一周查出核黄疸,老家治不了,昨天开了大半天的车转到我们医院,来了还没两小时,孩子就出现了抽搐症状。核黄疸抽搐什么结果知道吗?最严重的并发症,患儿中枢神经会受损,就算保了命以后也是智力残障。” 容骞然抬眸,下意识余光打量徐嘉。 “因此出现这种情况,为家属考虑的话,医生都会劝他们放弃治疗。” 黄老师神色平静,补说不过也存在例外,除非医生图谋名利。 徐嘉默默听完,一阵寒冷滚过走廊和脊背。 黄老师折身离开,她仍定在原地怔忡,想病房里那位母亲此刻是否只有一个愿望—— 抱一抱孩子,告诉他不管一周还是七十年,都无枉来这世上。 容骞然侧向她看了半晌,周到地关切,“要不先在椅子上坐会儿?” 徐嘉微微颔首,有些失神地随他过去坐下。 他语气适度地调侃,“你看,几分钟前我还在说,话别说太满。” 她脑袋贴上墙,牵牵嘴角答:“可是我也没哭。” 无声了瞬息。 “就是……有那么一点点心疼和难过吧。” 容骞然俯仰顾盼后,好像鼓起勇气抬起腿上的手,扣在她手背上。 徐嘉稍愣,扭头望他。 “那就陪你静静坐一会儿。” 一种独到的温柔,躺在他嗓音深处。 徐嘉轻霎双目,视线不动声色地与他错轨,紧跟着,在走廊中央撞上了陈彻。 落拓病服、委顿形容,他站在那里逡巡,其实很惹人瞩目。 徐嘉暗自蜷紧心脏,没意识到容骞然的手在哪一刻离开。 只意识到再抬起头的瞬间,自己已被陈彻毫不怜惜地拽起,拖去了最近的楼道。 楼道风寒入骨,她忍不住一哆嗦。 陈彻举动太大,病服领口被扯松了些许,露出锁骨边沿的墨痕淤血。 徐嘉不肯客气地与他对峙,扫一眼后别开了脸。 “你在这里见习?”陈彻迫近几步,沉声质问,“跟他一起?” 她忍耐了好久,点头承认没错。 “这是我的学业,我的工作。” “你觉得我会喜欢看到你跟他在一起?” 陈彻微喘着沉下脸,换了两潭森寒目光。 “你就这么没出息,我一个人满足不了你?” 徐嘉听他嘲讽,忽而没力气愤怒,只是一个劲地悲从中来。 她咬一下舌尖,以眼还眼,“跟你学的,我一个人也满足不了你。” 陈彻愕住,旋即抬手捉她手腕。 徐嘉甩避开,直视他较起了真,“照片我看到了。” 这无有惧色的面容,有一瞬他们同时觉得很久违。 陈彻举起的手缓缓落回腿边。 他也不解释,仅仅站着不动,莫名站出无措感。 徐嘉毫无破绽地微笑,“然后我发现,我无法对你的过去做到大度。” “你真喜欢我吗?”她问完不等回答,“你只是偶然发现,发现我很好而已。” 陈彻眸底浮起愠色,“原来我白费这么久的时间,还是没办法让你信任我。” 徐嘉僵直地站着,看他转了身。 很快他复又转回来,凉声问她到底想要什么。 她喉咙一哽,笑答什么都不想要,摇摇头说: “只想把你给忘了。” 陈彻的怒颜一丝丝收敛,滞在原地忘了动。 徐嘉垂下抱在胸前的双臂,挪动腿根往走廊走,没走几步,听见身后人唤她。 她假作不经意回眸,继而看他凝视自己的中指。 “摘了。” 陈彻凉丝丝睨她。 她怔了怔,楼道幽深处涌出一股劲风。 他眸角外渗凛光,冷了张脸重复: “摘了。” 人还是没有踏出时间的怪圈。 多年前离京路上那次撕心裂肺的感觉,顺着隧道逆向穿越,一点点又钻回了体腔中。 徐嘉迅疾伸出袖口里瑟抖的双手,剥筋皮一般揪下戒指,扔还给他。 陈彻面无表情注视这一切,独独不屑向坠落脚尖的戒指落眸。 那一下徐嘉真的在想: 就这样吧,所有纠葛就终结在这里,也已经很好。 她拽开逃生门,一路冲回门诊大楼。 晴空抹艳阳,悬在众生平等的医院上方。 她靠在最东角的窗边,将骨肉的颤抖捻进墙壁后。 有人低音量外放《玻璃之情》,林夕的百结愁肠,张国荣的深情不往。 “如果你太累,及时的告别没有罪。 牵手来,空手去就去,我这苦心已有预备。” 徐嘉望望住院部的方向,竟也自作多情在想: 我至今同样未做坏事,为何会这样?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无雪的冬夜格外阴冷,道两旁悬崖林立,四处生风。 年乐跟随晃荡的公交,从长街头一路高歌到长街尾。 徐嘉靠窗坐单人椅,容骞然站在她身畔。 车厢站站客满,他们像是烤箱里被赶到最拐角的面包。车厢顶橙黄如火的灯影使这个譬喻更加形象。 徐嘉看了一会儿,暗自失笑。 这算她今天第一回由衷地笑。 “笑什么?”容骞然耳根灵光。 她抿抿唇,撒了个谎,“笑回去可以早点睡觉。” “这样啊,我以为……” 容骞然手指在吊环上搓了两下,欲言又止地望向窗外。 但也不全是看窗外。 车灯恰好将徐嘉的轮廓虚实相宜地投映在玻璃上,他偶尔会禁不住朝上面睨去一眼,透过污痕与水渍,能清楚地看见她眼尾的一点小痣。 容骞然一直觉得徐嘉的骨相很独特。 乍一眼有矜贵疏离感,细看不乏温婉平淡,像迷离都市里耿介自持的艺术展,又好似冷色调与巧密工笔的结合。 其实他最初知道她,比她所认为的要早。 彼时还在路敬文和周妍的暧昧阶段。 他算尽兄弟之谊,常作二人的陪衬好不使这对男女互感尴尬。 那天是学生会换届会,周妍因为路敬文的关系把座位换到他们中央。而干部们一度没来齐,会场的每个同学都像在等待戈多。 越等越躁动间,台角忽而走出一个女生,拍拍话筒后用镇静异常的声调安抚道:“大家稍安勿躁,马上就开始。” 容骞然应声抬头,看得发笑。 他觉得这女生挺有趣,也不刻意扮出知性学姐的模样,反倒一脸冷色,像在说你们爱等不等。 那之后周妍对他问的话和今天他所问的一样—— 笑什么? 他回:“笑这女生。” 周妍说:“这是我室友。” 他“哦”了一下,紧跟着就听她说: “叫徐嘉。” 后来会晤终结,他们慢条斯理地跟在人群最后。 徐嘉从舞台偏门走到周妍身边时,正好扬着双臂在绑头发。 容骞然侧眸瞥她,视线无意向下扫,同时听见周妍对她说:“鞋带散了。” 他跟着路敬文走出门,无声一笑。 当时也没想过,命运会给一个巧妙的机缘,让他把这句话以更适当的方式说出口。 见习阶段容骞然向学校申请了留宿,公交开到北区还有不少距离,徐嘉先行到站。 站点播报声落,她抓着包起身说:“我要下了,你坐吧。” 容骞然恭敬不如从命,与她调换了位置。 他抬头,隐约瞟见她在用大拇指揉捻中指根部。 “是吵架?还是分手?” 徐嘉被问得一愣,暗慨他的观察力敏锐过人。 “都不是?”她无意味地笑,“准确来说……是将过去斩草除根。” 容骞然微微颔首,沉默地转向别处。 他想这女孩最大的优点和缺点是一样的,总是清醒自知,却又习惯在人前装一个事事难言的傻子。 车速逐渐慢了下来,徐嘉脱开扶手向后门挪步,回眸冲他挥手道:“我走了,明天见。” 容骞然迟疑片刻,蓦地从椅上站了起来,在她微讶的注视中随她一道挤下了车。 是夜有风,小刀一般剃在脸上。 徐嘉看看他,又回望扬长而去的车尾。 “你……不是在北区下吗?” 容骞然双手揣进口袋,笑答:“我送送你。” 她点点头,行了两步后自嘲:“你该不是怕我做傻事?” “那倒没有,”他冉冉跟上来,“我最不担心的就是这个。” 徐嘉扯扯嘴角问为什么。 容骞然的答案很令她意外,“你有你的胆怯,也有你的勇敢。”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像那天在男寝的走廊一样。 “我相信你也懂,”他唇缝逸笑,“这世上除了爱情还有很多值得珍视的东西。” 徐嘉端详着他,温和面容上有良师益友的气质。 她说:“我当然明白。” “你有自己的抱负,对未来也有完整的规划,这个挫折你可以看成是绊脚石,不必挂念太多。毕竟每个人都会遇到绊脚石。” 徐嘉听完嘴硬道:“我不会挂念太多。” “是吗?”容骞然问,很快又替她借坡下驴,“不过我相信你,你只需要一个过程。” “人都是会成长的,”他四下张望,指指街角的金融大厦,“多少人爬上这座楼的顶端之前,都对未来有过无数回恐慌。” 徐嘉被他逗笑,“你的鸡汤真有一套。” “确实,”容骞然的双目也随她在镜片后绽开笑意,“我还有更好的鸡汤。” 徐嘉定神,等他续言。 他悠闲道:“我所认为最好的爱情,应该是两个人共同成长,又或者一个带领另一个进步。” 语罢没隔几分钟,下班公交就赶了过来。 二人在街旁匆匆道别,容骞然乘车离开。 徐嘉却留在路灯下站了许久,心里因这句搅扰出波澜。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想跟陈彻说—— 你看,就连一个外人,都能轻轻松松把你看透。 * 日历结算除夕前的最后几日。 腊月十二这天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徐嘉一早来医院便获知,那位核黄疸患儿因肠闭锁引发的呼吸衰竭而夭折了。 消息十分突然,但又有冥冥注定的无奈感。 徐嘉僵在门边听黄老师说完,一股凉意自脚跟将她撕成两半,连功力强劲的暖气也缝合不了。 与她相比,黄老师分外平静,“那位父亲决定,要将小孩的遗体捐献出去。” 徐嘉深呼口气。 黄老师问:“你想去看吗?” “什么?” “去观看遗体捐献的签署仪式。” 徐嘉踌躇了半晌。 来之前,她从未想过一场短短的见习会让自己有这么多见闻。她想,也许身处医院就是这样,半边美好童话半边暗黑故事,生与死在前方角逐,三分注定七分打拼的至理名言在这个地方只能反着来。 黄老师默然等了等,直接起身领她过去。 路上徐嘉忍不住问:“老师,你最开始就职的时候,面对这种情况会难过吗?” 黄老师顿步,侧过身来望着她。 “会啊,人心都是肉长的,更何况我自己还是母亲。” “但是……”她用那双慈眉圆眼注视徐嘉许久,复又抬腿向前,“治好患者是本分,治不好我们也得学会接受。而且这事你得辩证着看……” 徐嘉跨步与她齐肩而行。 “那个小孩就算留了性命,以后他和他家人的生活质量也会很差,其实我们说治愈治愈,提高生活质量远比拯救生命重要。” “你以后就知道了,大部分时候我们都会很无力无奈,磨炼心智比锻炼体力更有意义。” 揣着心事路过产房,黄老师扭头又道:“这一行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几乎是要用终身去钻研的道义学问。” 徐嘉愣了一瞬,听身后迎接新生的渺远笑声,和着微风钻过胸腔。 赶到的时候,红十字工作人员堪堪送来捐献文件。 一屋的人肃穆着神情,徐嘉倚在窗边,看那位父亲颤着手在文件上打钩,状似她期末浸在选择名解题里的苦闷谨慎。 签署完毕,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知会他,孩子的心脑组织将被取出来做科学研究。 父亲立时木然在椅子上,随即起身踱步,又坐回去,再起身踱步,循环往复四五遍。 徐嘉甚至有冲动走过去安抚他。 下一秒,他含笑说:“挺好的,孩子的生命也有了价值。” 气氛压抑到她不愿久留,多看两眼后落荒而逃。 她蹿到楼道拐角抽烟,边抽边凝视戳在窗沿的盆景。不清楚那是什么植物,在穷冬里有着反常的绿意。 黄老师那句“磨练心智”反复在耳畔回响,徐嘉心口隐痛尚存的话全递进风里。 ——该成长了。 ——不仅是躯体的生长,还有内心的强大。 * 一连数日,陈彻和徐嘉没有相互联系。 他觉得自己的初次住院经历很奇妙,在病床上无聊到怀疑人生,出病房又分秒躲不过与自家相关的流言传闻。闲人一口“陈院长”,一口“院长夫人”,如今还多了一个他。 不过所有人都假作心中无数,人前光鲜无比的陈健民,会在年关前后过着怎样夜长梦多的生活。 陈彻揣兜在走廊上乱逛几圈,最终被护士催赶回屋。 护士力气不小,按得他肩胛骨生疼。 临进门前,他觑见走廊尽头飘过一记模糊的身影,陡然抬起手扼住门板。 护士吓了一跳,“祖宗,你能不能听话?” 陈彻恍若未闻,就这么僵着身子探首凝视几秒,终究收回视线。 折回病床,他躺得六神无主。 护士凑近床头检换标识卡,陈彻强自冷静地扭头探听,“平医那些学生的见习结束了吗?” “嗯?没听说结束啊……”护士抬眸,思忖后改口,“哦明天小年,大概晚上就结束吧。” 陈彻手在口袋里捏了一转,抽出来伸向护士。 护士怔住,视线落向他掌心。 “能……请你帮个忙吗?” * 晚七点,黄老师提携着几盒西点饼干踏进休息室。 所有见习学生已经换下白大褂,列成一排听她作年前任务的总结。分发完礼盒后,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她靠到徐嘉身边附耳说:“加油,几天的相处,老师最看好你。” 徐嘉羞愧一笑,感动滚烫地涌到眼眶。 这话被容骞然窃听了过去,在楼下他好似妒意颇浓地哂笑,“我不服气。” 徐嘉耸肩折断他的话,“有什么好不服气的,一样都得写万字见习报告。有这句话我能减字数吗?” 他但笑不语,弯着双眼凝视她。 徐嘉被看得不自在,匆匆避开。 刚泼过一场骤雨,晚霞把整个省立涂成油画。 她回眸一顾住院部大楼,拽回视线迈向安康路。 出租车在门口上客下客,徐嘉凑准空车牌打亮的时机拦下一辆,冲容骞然招了招手。 “一起吗?”她问。 几步开外,容骞然还没来得及作答,横空跑出一个白色身影,蹿至她身前。 徐嘉怔视眼前脸孔陌生的护士。 “你是徐嘉吗?”护士连喘带咳,抚着胸口问。 她茫然点了点头。 护士霎时如释重负地笑,抬起手对她摊开掌心。 “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徐嘉遂声望过去,顿时滞在原地。 她搭着出租车边门,看那枚戒指被璀璨街灯映出光晕。 车轮从前从后轧过积水,在泊油路和她心上掀起涛声。 护士有些窘迫,举一举手掌以示提醒。 司机等得不耐烦,鸣笛后高声问她还走不走。 徐嘉对护士牵开嘴角,轻声说:“我不能收。” 护士为难一愣,支吾道:“我好不容易追到你的……” 她笑,旋即让笑容归位,“那就跟他说,这个不属于我。” 护士怔忪犹疑地蜷回五指,手臂垂落身侧。 徐嘉坐进车里,关门前看见容骞然对自己摆了摆手。 医院门口仍旧重复上演着告别与相聚。 暂时的,永久的,千回百折。 司机发动车,徐嘉对上后视镜,看愈远愈小的护士俯首与掌心对视,想她的到来就像是为他们这漫长的纠葛划上一个句点。 电台音量逐渐攀高,婉转歌声弥漫在车厢里。 是什么歌呢?她竟然细听良久才记起是《约定》。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其实很多人成年后的人格塑成,多少与高中的经历因果相关。 徐嘉自踏入高考冲刺阶段,就习惯逼自己很紧。 那段时日她没有一天的睡眠时间超过五小时,大部分依靠课间伏案小憩来拆东补西。 他们班有个规矩,座位以组为单位每周一移。 那天适值周日返校的晚课,徐嘉所在一组挪到教室最外,她靠走道,陈彻比邻墙壁。就和他们初见时的位置一样。 当晚听力训练结束得早,陈彻出教室晃了一圈回来仍未听到铃响。 大概也是源于此,他折回座位旁边,恰好看见徐嘉趴在桌上酣然入睡。 平城零下一度的夜,室内空调起雾,屋外玻璃结霜。 陈彻怔着不动,垂眸看小姑娘一丛严密的顺发耷拉在衣领里,校服袖口手指蜷缩,偶尔瑟缩两下,似破蛹生蝶。 教室不算安静,走笔声、谈笑声、桌椅拖拉声,比比皆是。但她一直没醒,他想她必然缺了很久的觉。 陈彻没出声唤醒她,有这个缘由,也因为分手之后他们的相处模式近乎老死不相往来。在这点上倒是徐嘉更为决绝,虽不至于恶语相向,可基本也与他划清了界限。 所以他就那样站在走道里,略显窘然滑稽相,缄默地等她自己醒来。 五分钟后,预备铃知趣地响起。 归返的吕安安落座后抬头对他打量几番,捉起笔杆戳戳徐嘉的背,这才让她猝然惊醒。 那一下的气氛诡异到了阈值。 徐嘉两眼惺忪对上陈彻的漠然无神,不知道自己面上敷了两晕潮红。 近旁学生或笑或疑地看热闹,她措手不及地搬动椅子给他让道。 陈彻犹豫几秒坐回座位,余光瞥到她眼尾因紧张而微颤的小痣,拿书时面冲墙壁,竟从鼻间漏了丝笑。 那只是一个平淡的夜晚,不知为何能在记忆里占有一地席位。 陈彻磕着烟灰,等这旧景淡褪,又莫名想到付星对他的奚落,说他压根就适合孤单自由一辈子,而不适合与爱情有交会。 “因为你学不会怎么爱人。” 他对这句诟病居然耿耿于怀。 明天除夕,街上门面差不多都关了店,像与琐碎的日常暂时告别,也就给米线洗澡的宠物店还在坚持营业。店内客满,陈彻到的时候前面排了不少号,遂溜出来抽烟等候,一上嘴无知无识空了一整包。 等美容师推门来唤,他才后知后觉米线已经洗好了澡。 依旧是上次那个美容师,记性颇好,将米线送进他怀里时旁敲侧击问了一嘴,“您这回怎么是一个人来啊?” 陈彻笑而不答,一而再地用手抚弄米线的脊背。 喉间迸溅着焦油尼古丁残存的星火,他咳了两下低头,破天荒对一只猫温柔地说:“我们去吃饭。” 吃饭的地点在金陵大饭店,算尤家人的团圆宴。 尤老大半辈子都作兴这点,逢年过节不论亲眷在过去的一年关系如何,总之碰碰酒杯皆能一笑泯恩仇。陈彻想去也好,不想也罢,这么多年早已被动地习惯。 他知道宗谱上下没几个真正待见自己,权当圆满姥爷的天伦之乐。 赶到时,尤老正给儿孙辈奖发压岁钱,陈彻过了领红包的年纪,于是坐到一旁玩手机。 他骨子里排斥热闹,尽管经常往人群里扎,扎进去了却又喜欢竭力当个透明人。 米线被几个小孩抱走的瞬间,他刚好听见尤老越过来的声音,问他:“那个丫头怎么没来?” 尤黛雯当即敏锐地探听,“哪个丫头?” 陈彻都懒得应言。 尤老卡顿着回忆,“就那个瘦瘦的,皮肤很白的丫头啊。” “您说付星啊?” 尤老沉吟着“哦”了一声。 “她陪付伯去南京过年了,”尤黛雯边说边翘起眉梢斜觑陈彻,“您要想她,年后我带她来看您。” 稍顿后又看向他说:“要不你年后去南京陪付星一家玩?” 她这点将趋炎媚骨视作坦然的模样,陈彻自叹弗如。 他瘫在沙发里,捻转着打火机谑笑,“我为什么要去?” “去玩玩不好吗?付爷爷对你多好啊?” “不去。”他垂垂眼皮,撇开目光。 “你这孩子……”尤黛雯蹙眉瞋视他,“一点也不懂事。” “什么叫懂事?给你当交际花就叫懂事?” “你怎么说这种话?” 瞬时气氛有些凝滞。 尤黛雯声线不受控制地高亢起来,“你上回闹事,还不是付爷爷给你解决的?” 桌上桌下,所有人闻言张望过来。 有人目光含鄙,有人抿嘴掩笑。 陈彻愕住,一口气涌到胸口,忍着没发作。 “你能不能不要成天让他干预我们家的事?” “这怎么能叫干预呢!合着我的苦心到你这里是这么理解的?” 陈彻从沙发上起身,冷眸直睇,“你非要欠他人情,跟我没关系。” 尤黛雯气得直打颤,尤老缓言解劝,“好了,大过年的不要吵了,也不怕笑话。” 陈彻抓起打火机揣进口袋,径自向厅门走去。 门开门阖,恰将尤黛雯的怨怪截了一半。 “没良心的劲儿跟他爸是一个模子刻的,走到今天父子俩不都仰仗了付伯的光?” 陈彻大步凛凛,直迈到一楼门口才作罢。 他望见对面高楼镶起金色光带,下意识掏出手机看时间。八点,各大社交网络迎来最热闹的时分。这一看使他着了魔似的,打开每个聊天软件遍览起公共空间,手指滑过一张张钟鼓馔玉的年饭特写,淘金般想找徐嘉的动态。 然而今晚她依旧低调。 像极她在他身边时,总以平淡无争的方式存在。 滑来滑去没个结果,倒滑来了郭一鸣的电话。 陈彻克制不耐接起,听他大嗓门的新年贺语。 郭一鸣一开口说个没完,陈彻拿下手机一看,通话时长已过五分钟。他鬼使神差地将手机贴回耳边,说:“要不,你用微信跟我打。” 郭一鸣一愣,问为啥。 凉风阵阵,陈彻忸怩着不言语,心里却荒谬地害怕错过某个来电。 他坚持如此,郭一鸣只好照做。 新年给人机会许下宏愿,陈彻前所未有地思路清晰,对郭一鸣精讲了开年后公司的规划。年前公司尚处在无有产出的阶段,员工接不到任务,更缺乏法度管控,大多像逍遥散客一般吃空饷。资本也经不起这样浪费,是时候将整个团队带上正轨。 郭一鸣听完问他打算怎么做。 陈彻开着免提,再度刷新动态界面,回道:“先买策划营销团队,找游戏公司签单子。” “行,我也出不了什么建议,反正你做什么决定我就跟着你。” 陈彻轻笑,末了又说:“还有个长远计划,我想了很久了。” “什么?” “等我们攒够了名气,可以开设动态设计培训班,紧贴商业市场的项目需求安排一些课程培训,这东西有盈利前景,目前我看也没什么映像公司想到这主意。” 郭一鸣愣了愣,由衷感慨:“行啊老板,你还挺有脑子。” 陈彻仰脸一笑,声线飘忽地答:“倒也不是有脑子,只是忽然想认真做这件事。” 巨厦的轮廓在夜空里勾勒几笔,路中央的华灯灿若星河,鸣笛声与风声交错着响。 日夜兼程发展的平城,也许只有奋斗者才有资格拥有它。 陈彻挂完电话,盯着沉寂的屏幕反复看了几遍。 点进徐嘉的头像,他在对话框里写了一句“新年快乐”,又很快手足无措地,将它们删了干净。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今年公农历同为闰年,因此腊月二十九就是除夕。 天暗得早,禁燃令让整座城市好像默剧。 徐嘉跟着姚兰在厨房里忙活,从这里能听见楼上楼下小孩偷放烟花的啸鸣。 姚兰放下锅铲扭头,“喊你爸过来端鱼。” “我来吧。”应完,她下蹲在柜子里挑出一只瓷盘,过水后落在灶台上。 姚兰怔了怔,一时忘了鱼汤就要收干。 “怎么突然这么乖啦?”她笑,肩头微向徐嘉倾斜。 徐嘉对上她眼尾的细纹,淡淡牵开嘴角,肌肉记忆使这个笑容略显迟钝,不过也是她做出的最大努力。 “过年嘛,”她声线软得出奇,“这种小事我来就行。” 姚兰的眼神前所未有地温润,“嘉嘉也开始懂事了。” 她说完旋即背过身去,将鱼盛锅装盘,回递给徐嘉。 徐嘉稳妥地接过,端去了客厅。 其实她没有刻意想过,要尝试改善和父母的相处模式。这么多年过来了,生活埋伏下的许多疙瘩早已无法解开。 也是蒙幸有这次见习的经历,让她在医院里旁观了不少有关舐犊或反哺的画面,切身体会当中的悲欢喜乐,然后反省自己的不足。 再怎么说,父母于她都没有大的仇怨,仅仅是施爱的方式不太正确而已。 她想迈出过往的牢笼,尽可能去和解。 和自己,也和他们。 年夜饭起得迟,收尾时春晚已经开播。 徐大为偏好热闹喜气的歌舞节目,目光一沾上屏幕就挪不开,忘乎所以间,伸长了胳膊探向茶几上的果盘。 徐嘉迅疾制止,“最好别吃坚果。” 徐大为面露委屈,“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我比当和尚还惨。” 姚兰听得好笑,“那你去当和尚呀。” 徐嘉倾身将果盘拽走,低声说:“听医生的话。” 很快,她又有些不适应地补充:“也听女儿的话。” 徐大为瞬时朝她看过来,眼底有微讶,也有喜悦。 “好好好,”他耳听心受,“我听女儿的话。” 徐嘉抿抿唇,谦和一笑。 电视里彩声阵阵,窗外市政批准的烟火表演浩大隆重。 一家三口就这么空前和谐地连席长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评点节目内容。 在一个很偶然的瞬间,徐嘉点开了高中班群。 所有人争发哄抢红包,消息杂乱得分不清那些“新年快乐”是谁所贺。 她细看了许久,反应过来自己想在其中找什么,立刻抹开这念头退出界面。 容骞然的电话就是这时切进手机的,徐嘉对屏幕望了两眼,起身走到阳台接通。 他回了苏州,举家到乡下过年,所以话筒里有此起彼伏的炮竹声。 两三句寒暄后,他问:“平城今天冷吗?” 徐嘉将手伸出窗外试了试,沉吟着回:“不冷,破天荒还挺暖和。” “多穿点,”容骞然开起玩笑,“就你那小身板,年后去神外见习,一台手术观摩就有你受的。” 徐嘉一愣,“我有机会观摩手术吗?” 那头有小孩子的嬉闹声,容骞然慌乱应付后回道:“对,我爸跟他同学说好啦,我们可以去观摩。” 听得出来,他不擅长对付小孩,然而也极大可能地放柔了态度。徐嘉想这人也是难得,该是怎样幸福的成长环境造就了他如川过山的脾性。 她看着烟火光影下的万家灯火,细声细气道:“谢谢你。” “我说你啊,老那么客气干嘛?” “好,那不谢了。” 容骞然话语一滞,顿时朗笑出声。 徐嘉听他毫不收敛的笑,不觉脸热。 “你笑什么?” “笑你可爱。” 她失神,像头一次听人这么说。 二人同时感到电流中的细小火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徐嘉扯回嘴角低头,容骞然在对面假作自然地咳了两声。 “那就先这么说吧,”他笑意明显,“新年快乐。” 徐嘉仰头,清澈眼眸落满火光。 空旷夜空绽放花球,扔下破碎的星火弥散在空中。 烟火既定的一瞬,城市的彼端。 陈彻编好一条微博文案,附着准备了十天的宣传视频,以转关抽奖的方式发送了出去。 他算慷慨解囊,奖金数额高达上万。博文示众后,转发量在短暂的时间内迅猛增长,贺者如云,不等式映像就此获得了极大的关注。 陈彻在这方面是有真本事的,不少人认真看完视频,对他赞赏有加。 他一一笑应过去,转动椅子望向长夜。 火车响遏行云地撕裂夜空后,陪伴他的只有创业园区依然跳动的脉搏。 * 正月破五,徐嘉回归见习队伍。 告别了血内,新征程以神经外科作为起点。新带教老师是名将近不惑的男医生,人称郑总住。 徐嘉对他的第一印象很新奇,觉得诙谐过了头。 因为遇上堵车险些迟到,她以狂奔的姿态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郑总住握着茶杯,小酌一口悠闲道:“年轻人挺能跑啊,送病历档案的任务就归你了。” 徐嘉稍显局促地回了两句对不起。 “嗯,”他顷刻摆手,方脸皱成一团,“我讨厌这个词,你记住了,‘对不起’这三个字在医院里是最不吉利的话。” 徐嘉哭笑不得,调匀呼吸站进队伍里。 容骞然和她隔了一个人,忽然垂眸瞥她脚跟,用气音道:“鞋带散了。” 徐嘉一侧头,与他四目相接。 这微不可察的小动作被郑总住精准揪住,吐落茶叶间促狭,“办公室恋情不可取啊。” 徐嘉一愣,恨不能把头埋至足底。 早会简洁明了,郑总住表明态度,习惯散养见习生,直言没多少闲心对他们严加看管。 “别给我添乱,就行了啊……” 徐嘉揣着这句话,散会出门时走得战战兢兢。 而事实证明她的担心并不多余。 郑总住在下午排了一场手术,也是她人生第一次观摩手术的机会。手术难度不低,为病人切除矢状窦旁脑膜瘤。颅内神经血管本就错综复杂,牵一发动全身,开颅做手术必得谨小慎微,一般都需要很长的时间。 徐嘉跟在郑总住身后快步行至手术室门口,他回头竖指对几名见习生悬空戳了戳。 “记得,别添乱,进来了就别想出去,时间再长也都给我憋着。” “……” “谁叫你们遇上我……” 嘀咕完,他风风火火摁开门走了进去。 徐嘉感到太阳穴一抽。 大概是想为她打气,容骞然笑着凑近她耳畔低语:“你别说啊,我刚刚瞧着,你跟在老师后面,白大褂飞起来的样子,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 徐嘉窝囊地仰脸,“哪回事儿啊?” 容骞然抱胸直视她,镜片后藏两盏蟾光,“医疗剧里的特写镜头啊。” 她忍俊不禁,复回神时发现,心里的忐忑竟然真的扫退了好几番。 手术正式起始,用个不恰当的比拟,像从二倍速快进过渡到慢镜头。 画线切头皮、钻孔分颅骨、开硬脑膜,这些尚算简单利落。 而当真正进颅内走刀时,时间便以肉眼可见的效果慢了下来。 鲜血淋漓间,金属冷光形同针穿密孔,岌岌可危地小心行驶于脉络丛林中。 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气凝神。 反倒是郑总住,俨然没有主刀的正经,一口换一支小曲,悠然得好似傍花随柳过前川。 徐嘉旁观片刻,对他肃然起敬。 无声无息间,两个小时纵逝过去。 午餐饱腹后易生困意,有一两个见习生已经憋不住呵欠连天。 这也是会传染的。 于是徐嘉绷直了双腿凿在地上,强打精神定睛注视颅腔。 郑总住一首《海阔天空》唱罢,副刀落点失误,鲜血径直喷溅了一脸。 “糟了,切到大动脉。” 副刀慌神,即刻扭头吩咐吸血。 徐嘉其实没想那么多,只是凭着已学的知识,细看后极小声地说:“不是大动脉,是矢状窦吧。” 郑总住挑眉,斜向她掠了一眼,隔着口罩沉声道:“是矢状窦,直接吸有危险,双极冲洗。” 徐嘉囫囵敛眸,心脏莫名砰得很快。 容骞然在对面凝视她,口罩外一双眼角向下弯垂。 整场手术彻底结束,已是七小时后的事。 几名见习生如同刑满获释,呼号着相互搀扶离开。 徐嘉尝试性挪腿,居然一时动弹不了。 郑总住嘱咐一句“送清醒室”,豁然回顾向她。 “不错。” 他无语气地说完,扬长而去。 辨不出是夸是鄙,徐嘉都想抓起无菌衣蒙住头。 出门容骞然看她一脸倦怠,笑着揶揄,“年轻人,体力还是不太够啊。” 徐嘉无力摇头,“以后……坚决不来外科。” 不过她也只是说说而已,转念想到刚才那种影影绰绰的成就感,倒还挺喜欢。 天色已沉,黑夜从张张窗前席卷过去。 徐嘉拽着双脚走到休息室,坐下后就泛起了睡意。 她感慨不服老不行,如今的精力不可与高中同日而语,那时候有多能熬夜,现在就有多抗拒。 思绪就这么飘乎了一阵,她趴着桌子很快浸入了梦乡。 陈彻送尤黛雯返回病房,陪她走完例行体检的行程,告别后乘坐电梯下楼。 人多,电梯一层停一次。 也是凑巧,下行至六楼时他恰好扭头向外,望见了徐嘉一闪而过的身影。 靠近楼层按钮的人一面问没人下了吧,一面曲起手指探向关门键。 鬼迷心窍一般,陈彻倏然出声制止,挤开人群穿行,迅速跑出了电梯。 追寻那只远到快消失的身影,他一口气跑到了见习生休息室门口。 走廊人影来往憧憧。 陈彻抬手悬在门把上方,一瞬间慌得像个舞台恐惧症患者临上场。 这一犹豫的时间,格外漫长。 他深呼口气,揿下把手开门。 而徐嘉伏在双臂里,已经睡熟了。 陈彻缓缓迈步走到她身边,怔然落眸。 耷拉在领口的严密顺发,袖口蝶翼般扑闪的手指,一切都那么眼熟。 叫醒她还是等她自己醒,这些纠结在此刻好像都没有必要。 手指逼近她彤红的耳根边缘,他动作还算克制,若即若离后终究退缩,移至桌面上落定。 徐嘉毫无醒转的征兆。 陈彻趁着冲动,撑住桌沿朝她俯下了头。 门板猝然朝里敞,漏了条光进来。 陈彻扭头。 容骞然一半身子挡在门板外,正紧紧迫视他搭在徐嘉身旁的手。 容骞然也不出声,挑一挑眉使了记晦暗眼色。 陈彻站直,漠然看他几眼,大步过去扯开门,自他身侧走了。 此番动静不大不小,恰好惊醒了徐嘉。 她下意识揉揉脸,转头问身畔的容骞然:“刚刚有人来吗?” 话未完,一杯热腾腾的奶茶降落桌面。 容骞然伸长了腿,云淡风轻一笑,说:“我啊。”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陈彻找到车,没有立即发动。 灰寂夜色衬底,月亮苍白泛旧。 胳膊搭在窗沿烧烟,他看见不远处的陈健民。 陈健民一身白大褂未脱,单耳挂着口罩,双手陷进口袋里,似对面前哈腰男人的阿谀奉承坐怀不乱。 距离不算近,陈彻听不清对话。但黑夜使他们之间的隐晦气息十足浓郁,更使男人所执的红包封一目了然。 没周旋太久,二人反向离散。 陈彻再度扭头,烟已经奄奄一息。 这是今天他第二次见到陈健民。 第一次是在傍晚,整间医院处在忙碌的关节点。 南一环高架突发十四车连环相撞,伤员统统就近收至省立急诊,各科分诊的医护乱作一团。而陈健民正于报告厅携领院办召开年初动员大会,来了几家媒体,高朋满座。 陈彻去找他商议尤黛雯转病房的事,在厅外等了良久,顺带随遇而安地旁听内容。 “三年硕士两年博士,规培执医,一名合格的医生需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有今天的硕果。靠的是什么?靠的都是信仰!” “大医精诚,这是孙思邈的话。而我给诸位的箴言则是,升官发财另寻他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 他颇感好笑,为陈健民慷慨激昂的这两句话。 车门斜角对向一扇窗,茶色灯光眨了又眨,完全熄灭时陈彻才舍得扔掉烟,拧动钥匙握住方向盘。 手机好巧不巧一响,他瞥见“郭一鸣”三个字,戴上蓝牙耳机接通。 “我在开车,如果不急的话……” 一句未完,被郭一鸣迫不及待打断。 “不,很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陈彻减缓车速,“嗯”一声知会他继续。 “我收到畅游的邮件,对方看了公司除夕那条微博,有意找我们做新产品的宣传pv!”郭一鸣兴奋得话都说不利索。 陈彻听得一怔,在保安岗亭边猛踩刹车急停。 但他声调尚属冷静,将手机掰离支架后问:“你有没有核实对方的身份真假?” “嗨,我再没脑子也不至于到这地步。从邮箱地址到后来给的电话,都是畅游官方联络方式。” 唇角不由自主上滑,陈彻笑,“还真是走运。” “哎我也觉得,从看见信息到现在,我这嘴就没合上过。” 陈彻复又点了根烟,问畅游许价多少。 郭一鸣忘神大笑,“一万一分钟。” 陈彻笑答:“少了点。”掸掸烟灰补道:“不过这次机会确实是弥足珍贵的,畅游是大公司,真合作成了能给我们带来不少知名度,所以给价再低也得接。” 郭一鸣连声称是,片刻后讷讷道:“但也别高兴得太早啊,他们说了,不只找我们一家的。我们这算是投标,中了才算真合作成。” 陈彻心道不足为奇,了然于胸似的回:“没关系,我们肯定能成。” “这么自信?” 陈彻鼻间逸笑,反问:“有什么好不自信的?” 郭一鸣在那头感慨不已。 吩咐让员工提前返工后,陈彻挂断电话,同时重新发动车。 夜色又浓了几分,晚星缀点苍穹。 他看见档杆一起一落,掐灭烟的瞬间车窗漏进欢声笑语,一扭头,徐嘉同容骞然比肩而行的身影在烟雾里涣散。 省立通明灯火照穿前路,陈彻直等到他们越过档杆,拐至再看不到的地方,才打灭双闪。 * 见习倒数第二天,好像分外有意义。 上午方过一半,容骞然随主任去查房,而徐嘉跟随郑总住去急诊轮值,首接就是一名心脏病突发的中年男人。 她练过几回cpr,然而缺乏实干经验,总的来说还都属于纸上谈兵,于是只能候在一边旁观,揪着一颗心干着急。 医护人员仪器药物备整齐全,争分夺秒地来回奔驰。 郑总住在混乱中异常镇定,抢救步骤进行得一丝不紊。 但1mg阿托品、1mg副肾下去,cpr与aed除颤完毕,病人依旧寂然不动。 急诊门边的患者家属俨然开始了焦躁。 徐嘉侧眸一顾,望见一名高个寸头靠墙下蹲,攫紧了鬓角频频深呼吸。 郑总住回头抓过口咽通气管,敏捷精准地塞进患者口腔。 这一霎的空气浓稠,凝滞在每个人的鼻腔喉口。所有人都明白,除颤过后再上口咽通气管,而病人仍不给反应的话,除非老天显灵、奇迹再现,不然失败就已成定局。 徐嘉轻轻挪动脚步,拽着身子向前探看心电监护仪上的参数。 甫一看清上面的直线,她眼尾剧烈一颤,心脏猛然凿击着胸口。 郑总住掀开患者眼皮,顿神几秒后摇了摇头。“收线吧。”他潦草宣告,摘落口罩退出人群。 当下众多医护与徐嘉的表情无二,眉峰紧皱不展,眼里有遗憾也有无奈,有任何言语都显贫瘠的不甘。 寸头在这时冲到床边,兀自抱起死者哭号。 “爸!你不能走啊爸!”他哭得泣不成声,下意识就要将死者往床下带。 护士纷纷慌乱拉拽,“小伙子,你冷静点!” 寸头一把挥开,手在空气中乱舞,“滚!都滚!你们就是庸医!” “我爸十分钟前还好好的……是你们害死的!” 有老护士听了不平,“哎小伙子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啊,突发心脏病是意外,谁也不愿意看到啊。” “你们放屁!上回来体检还没查出毛病,也是你们查的,现在跟我说心脏病,谁他妈信?” 郑总住走到门边一凝身,折转步子回到床边,稍欠下身注视寸头解释道:“有些隐性心脏病,单纯体检是查不出来的。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挽救他……” 蹙了蹙眉,他扣住寸头肩膀轻叹,“希望你能节哀。” 寸头神情荒谬地撤开他的手,一拳掼到他颊侧,“我他妈打死你!我他妈告死你们这群庸医!” 郑总住踉跄着后跌坠地,四周护士赶来搀扶,被他摆一摆手遣停。 他捂住脸颊仰脸,心平气和道:“你想折腾,想上法庭,我们也没异议,不论如何我都还是那句话,这是意外,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寸头油盐不进,撸撸袖子对准郑总住就是一通乱揍。 立时仪器药材倾倒一地,拳脚声迸发在空气里。 有人路见不平帮着声讨,有人设身处地为之叹息。徐嘉望见郑总住的身躯逐渐隐没在人海中,忍不住上前劝架。 她挤开外围人墙,站到中央定睛一看,旋即愣在原地。 “赵林?” 赵林压坐着郑总住,闻声捞起视线,顿时满口粗鄙之言。 “操!真他娘冤家路窄!” 徐嘉一口凉气倒吸,郑总住那张脸早已体无完肤。 赵林仿佛打从看见她那刻起,火势就有转变之兆,他蓦地起身提住她领口,把人狠狠往外一推。 “哎你疯了吧?打女人算怎么回事儿啊?” “叫保安叫保安!不对,报警啊!” 徐嘉使尽泄数抵住他胸口,视线凛然无畏钉进他眼底。 她抬起手反点自己额头,“你打,冲这儿打!” “如果你打我能把你爸换回来,那你就使劲打!” 赵林拳头一顿,胸口深深膨缩起伏。 徐嘉面容沉静,一副灾殃当头也不肯服软的模样。 赵林好似被卸了发条,呆钝良久后倏然被她这态度逼到崩溃,双手掐住她脖颈大喝着往墙壁冲。 猝然的窒息感使大脑一片空白,徐嘉眯紧眼睛直视赵林猩红的双目,奋力拍打他的手,下一秒双足离地,整个的被他悬吊在半空。 人群急蹿过来解救,但大多是力道不敌的小护士,虬住他的铁臂无论如何也掰不动。 徐嘉呛咳不断,一瞬间真有濒死之感。 她满眼昏黑,以至于陈彻是从哪个方向唐突冲出的都不知道。 赵林因后坐力被砸倒在地。 陈彻拳头下得密集狠戾,他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双臂徒劳地挡在脸上。 一切顷刻间乱了套。 徐嘉脱力地抚着前颈,眼神渐次清明起来,像溺水之人获得浮抱。 护士上前来搀,她摆摆手婉谢,趔趄到陈彻身边,抓住他就要下落的手。 陈彻扭头,眉宇紧聚阴沉云翳。 “算了,”她孱声道,“保安也快来了。” 陈彻虎口还钳在赵林下颌,眸光在她颈前血痕囫囵一转,瞬时手掌下移掐进他喉管。 周围人乱声解劝,保安很快冲了进来。 徐嘉虚脱地往一旁瘫坐。 她神思飘忽,莫名记不得方才赵林施加给自己的痛苦,反倒是一度在想陈彻那个表情。 * 这一始料未及的荒唐医闹收尾仓促,赵林被带走后不知去向。 徐嘉跟着郑总住接受伤口处理,出来到大厅拿药。一转身,陈彻就坐在候诊椅上,左手环住右手手腕,慢动作旋绕活动关节。 徐嘉看了一会儿,缓步走到他背面坐下。 “谢谢。”她压低声音说。 陈彻双手都顿住,抬起一掌搭住颈后,气息渗笑道:“凑巧路过,拔刀相助吧。” “嗯,”徐嘉低头,把药袋往怀里揽了揽,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总是这么凑巧。 陈彻背部紧贴椅面,看保洁员来回振臂,拖走一室淆乱的行迹。 忽而兜里手机一振,他掏出来一看,对着屏幕上的转账信息怔视出神。 徐嘉细声说:“你收着吧。” “你哪来的钱?” “奖学金下来了,”她笑,“还剩些之前的生活费,寒假不花钱。” 陈彻气息仿佛被人伸手扼住,微调后肃声问:“嘉嘉,急着跟我划清界限?” 徐嘉悄悄地垂眸,“你这样理解也行,反正……这钱无论如何我都得还。” 大厅里叫号声此起彼伏,陈彻甚至希望它们能盖过她的话语。 “你已经和他在一起了?”他手在口袋中探捻烟盒。 她有意回避话题,忽而觉得所谓情分是经不起考验的东西。 “我先回去了。” 徐嘉起身,刚走两步猝然被陈彻拽住腕口。他就以这样略显尴尬的姿势,拇指在她腕心绵绵一按,沉着声不疾不徐道:“小时候我到医院看我爸工作,在他还是普外住院医师时,我确实当他是我心里的英雄。” 徐嘉怔了一瞬,腕心烫似火烧云。 “那时候省立还没这么大的规模,大雪天急诊轮值的医生很少,那天我放学过来等他下班,有个老人冒雪抱着高烧外孙来急诊……”他又使了些劲,徐嘉指尖被动地碰到他腕表,“但是最后,没救成功。我亲眼看着老人崩溃,也亲眼目睹了后来的医闹。” “所以徐嘉……”陈彻转眸,目光直递进她眼底,“我看不了医生被打……” 徐嘉琢磨着他的措辞,轻点头后抽出了手。 “医生是个崇高的职业,我以前从没想过你会选择它,”陈彻再开口,声线有些渺远,像在自言自语,“多少有点矛盾吧,起初知道的时候一点也不希望你从医。” 徐嘉要走的当口,又听见他说:“但看到你刚才的勇敢,我想……你有能力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第50章 第五十章 结束这天,任务时长都照常。 徐嘉在急诊观察学习完刀伤包扎,肩头被人碰了下,一扭头,眼眶淤血未退的郑总住冲她斜了斜下巴。 她于是随他去了一楼花园的边廊。 玄序末尾,气候有转暖之兆。出了些太阳,把白大褂浆成暖黄。 郑总住咂口茶问:“有什么感想?” 徐嘉没反应过来,“什么?” 郑总住笑,指指自己的眼眶。 徐嘉“哦”一声,捣捣口袋,实话实说:“很震惊……事后也很害怕。” “能问您一个问题吗?”她不等回话,先行发问。 郑总住眯眯眼睛,仰脸渴饮着阳光,说你问。 “您从业以来,这种事情遇过多少?” “多了去了……”他耸肩,“这事儿比买彩票稳。” “……” 并不好笑,郑总住自己笑出了声,斟酌着徐嘉的表情,歪歪脑袋说:“丫头,这事儿呢……怎么讲,其实很能理解。你想啊,病人来看病,都是把命押在我们身上的,我们就是他们买的信托基金。他们接受不了风险,这种心理很正常。” 徐嘉眸底似有若无的迟疑,“打人……也是正常的?”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看你一上午都心神不宁嘛,怕你从此对这行有阴影,想着过来给你当一下人生导师。” 徐嘉勉强笑了笑,老实说她的确有了那么点阴影,以致昨晚的梦都属于赵林。本来她这天性加上病,就习惯了事事近忧远虑,能努力做这么多改变,连她自己都觉得难能可贵。 郑总住斜觑着她问:“为什么来学医啊?” 徐嘉愣怔良久,笑了。 “一开始只是个意外,”她忖度着措辞,“后来……就成了理想。” “好,”郑总住点头,“那我给你打一记疫苗,你这个理想,是一个并非常人所能胜任的职业。当然你别把它想得太高尚,只是你得拥有不一般的心理素质才行。等你以后真的踏进来就懂了,比起每天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打,更折磨的应当是……提心吊胆你的病人会不会死在你手上。” 徐嘉颔首说懂。 “各行各业都有风险嘛,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就在于他能否扛得住这些风险,而不是一出事就怨天尤人。” “您同我说这么多……”徐嘉不由失笑,“是不是觉得我太弱了?” 郑总住难得正经,“恰恰相反,正是觉得你这丫头不错,所以我才肯费口舌。” 徐嘉不经意外望,日光已经不动声色地渗入花园每处角落。 有人笑容满面,有人愁容不展。 她垂眸扫一眼白大褂襟口,听见郑总住说:“在医院这个地方,你能看见很多美好品质。比如忍耐、信仰、盼望。” 徐嘉心头一颤,讶异地转过头。 “咋?”郑总住挑眉,“我这人生导师当得不合格?” 她嘴角勾出微小的弧度,摇摇头说:“没什么。” 到了下午,基本已无事可做。 大多见习生留在休息室里玩手机,间或谈笑闲聊,在衣柜里拾掇存放的物品,捋顺过去的十几天时,倒真有不少生出无限感慨。 徐嘉阖上柜门,收手时无意触到了容骞然的胳膊。 他悠然自得一笑,问:“下午打算做什么?” 一室的视频或游戏外放音,徐嘉自上而下系扣子,说:“打算把见习进行到底。” 容骞然微不可察地敛了敛目光,在她系扣子的手指上掠过。 “这么拼的?” 徐嘉摊手,自嘲:“笨鸟先飞,古往今来都是这个道理。” “你也不笨。”他说着,手莫名其妙悬到她头顶。 二人皆因此一愣,容骞然先行露出窘态,垂手间用笑粉饰了过去。 徐嘉出了休息室,一路上不由自主回想他的表情。 长到这个年纪,儿女情长那点风月事,即便不戳穿也都懂,但她说不出缘由地,对容骞然的示好有些躲避的意味。 她笑自己好像天生不爱舒适区,也是活该享不了福。 办公室住院区兜了一圈,徐嘉是在一间病房找到的郑总住。 他正举着ct片给人下医嘱,视线一撇说来了,那口气真像把她当成了自家人。 徐嘉含笑走过去,觑见病床上躺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男孩。 再往病床四周一顾,她旋即怔在那里。 候在床边一脸如临大敌表情的家属,刚巧是年前问她是否能在院外拿药的中年男人。 他同样记得她,微张嘴巴道:“大夫,没想到还能再见。” 郑总住凝视着ct片,轻松调笑,“她可不是大夫。” “啊?” 徐嘉迅速接话,“是候选大夫。” 郑总住笑得欢实不已。 ct片上的部位清晰好认,徐嘉只消一眼就辨出是脑部。她疑惑得很,因为仍记得这小孩得的是肺炎。 郑总住放下片子叮咛:“记得千万别喝水,还有四个小时就手术了。” 男人连声说好,毕恭毕敬地行注目礼,送他们出了门。 徐嘉问出心底疑惑,郑总住撇撇嘴道:“所以你还是本事不够……这孩子是重症肺炎,他爸呢又不听医嘱,可能是想省点钱吧,把孩子带到诊所去挂水,以为这样能治好,结果拖出脑损伤,脑沟裂都增大了,脑水肿很严重。” 徐嘉脚步一滞,在病房门口向里抛回目光。 男人似有感应般对她昂起了头,咧嘴憨实一笑。他大概当她会是一同随行手术的医生,遂信任无比地抬起手,四指一曲翘着大拇指,对她比了好久。 斜晖洒进病房,小男孩望望父亲的举动,迟钝被动地一同看向她,也效仿地竖起了大拇指。 那一下,徐嘉轻眨双眼,满眶湿热。 到此刻她才终于坚定,要和这条路死磕到底。 临走时,郑总住恰好进了手术室。 几名见习生归心似箭地卷铺盖匆匆离开,休息室中只剩徐嘉和容骞然。 他给她看下个学期的课程表,诙谐调侃又是一场苦战。 徐嘉笑着脱下白大褂,悉心地叠整好,想起什么又问:“对了,你爸妈什么时候来平城?” “什么时候啊……应该开学的时候就会来吧。他们跑得很勤快的,今年寒假我不着家他们都怨死了,开学必得大包小包来看我。” 他说这话的语气,好似泡在亲情蜜罐里,永远长不大的儿孩。 徐嘉嘴皮虚虚一扯,颔首道:“那到时候跟我打个招呼,我必须要当面谢谢他们。” 容骞然“嗯”一声,向她慢悠悠扭过头,垂着眸直勾勾凝视她,半晌后意味不明道:“多希望,有一天你能不这么把我当外人。” 徐嘉局促难言地闪开视线,刻意乐呵呵地回:“我习惯了……倒也不是针对你一个。” “真的吗?”他问。 “真的。”她从善如流地点头。 容骞然笑得别具深意。 “收拾好了?”他把包提到肩上,“一起走吧。” 徐嘉忖一忖说:“我想……先去找黄老师,要不你先走吧?” 容骞然的笑容凝在嘴角,很快圆滑道:“说悄悄话啊?” 徐嘉表现自然地“嗯”了一声。 “行,那我先走了,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好,你也是。” 等他背影完全消失,徐嘉深呼口气,满腹隐约若现的心虚。 诚然像他这样精明机灵的人,不可能看不出她是在有意保持距离。然而也没办法,她不想当个太自私的人,一面尚未将过去从自己体内剥离出去,一面又对崭新的温暖生出好感。 她更希望自己能在某天彻底释然,把心底腾空得干干净净,孑然一身地走进新生活,再迎接一个值得她珍惜的人。 徐嘉回顾整间休息室,略带不舍地走到门边揿下按钮关灯。 黑暗席卷的一瞬,她挪步就要跨出门,倏然被一道力量推回屋里。 吓了一跳,她以为是容骞然半道折回,笑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门被推紧,下一秒灯光大亮。 徐嘉冒尖的笑容随即消失,望着陈彻哑然失语。 她立刻火急火燎地抓紧包往门口冲,陈彻动作也快,不偏不倚地揪住了她手腕回拽。 “你神经吧?”徐嘉焦躁地扭头瞋视。 陈彻神色却是很温顺,低低地说:“让我看看你脖子上的伤。” 这个人的厚颜与无赖,似乎在她身上屡试不爽。 徐嘉抗拒地含着下颌,凛声道:“你看了能怎么样?看了就药到病除?” 陈彻双眸一紧,片刻后失笑,声音里头竟有些许无奈。 “嘉嘉,就这么把我当仇人了?” 徐嘉垂眼,暗暗咬牙似不打算再与他说话。 “其实也就是……”陈彻手向下挪,五指张开轻缓地锁进她指缝,“估计以后很难再见,所以来看看你。” 徐嘉心绪极稳,没被他惹出半点波纹,沉思许久,居然开始给他讲起道理。 “陈彻,你不能这样。以后对别人也是,一会儿把人往外推,一会儿又想叫人回去。” 她尝试性抽手,徒然后作罢,无力地补了句:“谁都消受不了。” 陈彻眼中晦光明灭,沉声说:“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往外推?” 徐嘉板着脸不言声。 他牵起一侧嘴角,极小声道:“我吃醋。” “……” 冬日衣物多,轻微的动作都能引出窸窣声响,像在耳边厮磨。 徐嘉体会了几秒融在指缝中的体温,垂声说:“其实你是这样的,难得遇见一个肯对你好的,肯花几年记住你的,所以觉得很珍贵,觉得失去了太可惜。” 陈彻咽咽喉咙,欲言又止地翕动两下双唇。 徐嘉大致看出那个口型,像是说了个“不”字。 “而我这个人,很识时务,”她浅笑,“因此我不想再耗下去了。我想成长。” 说话间她想到昨夜和吕安安交心时对方给的箴言:你在一个男人成功之前离开他,等他成功了,就更没有回去的可能了。 那之后徐嘉大大方方地答:“不回也罢。” 陈彻低头冥思几许,再抬头脸色已变,随之悄然松开了她的手。 似是有些认命般,他泛起嘲弄的笑,说:“好,那就这样吧。” 徐嘉不肯久留,短促一瞥后朝门口迈去。 身后人声线状似酣醉,淡淡说:“我看着你走。” 徐嘉一步不顿疾驰好远,就要拐道前下意识回眸。 走廊依旧是原样,来来回回的脚步清算着生命的倒计时,保洁员俯首拖过一路的悲喜苦乐。 他停在光影中,倚着墙深望了她一眼。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就整个大环境而言,平城开年的经济状况并不景气。 不少店铺干脆直接跨年关张,老街旧店晃过去,新面孔计日数月地更迭,却总是开业转让的恶性循环。 有些人拼了命不甘做芸芸众生,到最后还是得向命运低首下心。 一天傍晚,中墅小镇某公司老总投湖自尽的时候,陈彻正携团队对视频风格做最后的定夺。 他熬了好几个通宿,在疲倦里强撑着思考。 所以屋外起了骚动时,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被余晖染红的水泥路成了晚霞的一部分。 打捞起来的尸体大喇喇躺在路中央,水渍以尸体为中心以伞状蔓延开,渗进围观群众的足底。 人们或唏嘘或嗟叹,很快各自散开,留下意味深长的转身。 水渍逐渐被蒸干,那具尸体也随之蒸发。 郭一鸣就是围观群众之一,带着打听到的消息回来—— 青年创业者,坚持了五年久,大风大雨都见过,经不住股市崩盘,一冲动了结此生。 他说这话的时候,所有员工正围绕圆桌,每名pv师展示自己的视频初稿,等上位陈彻的决断。 当下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郭一鸣勾了过去,静谧中有人幽幽道:“这不很正常吗?” 郭一鸣下颌一缩。 发话的那个人圈名外号叫anki,男pv师,在这行早已闻名遐迩。陈彻仍是丸卵待孵时,人就已经开始与各大映像公司签单合作。 陈彻能把他请过来,当中多少波折自不必说。郭一鸣偶尔会参与财务结算,发现每月anki的工资都要比其他pv师高上几成,是笔不小的悬殊。 这种不公虽不值得提倡,但郭一鸣思前想后觉得也能理解。 毕竟,anki身上的恃才傲物,夸张得过头。 郭一鸣方想接话,陈彻挥手致意,“别管闲事了,继续吧。” 离畅游允诺的截止日期还有四天,许是越迫近越感到忐忑,陈彻审阅了不少稿件,始终认为差点意思,好坏都是模棱两可。 anki不咸不淡盯着他瞧,翘腿说:“老实说,我觉得拿我的稿件润色就行。” 陈彻不接话。 anki直言不讳,“你是认为我做得不够好吗?” 陈彻认真凝视他,半晌后说:“是。” 旁观者皆有些怵然。 anki没生气,反而笑容可掬地扬扬下巴,“那你说说,我哪儿做得不好。” “我这么说吧,”陈彻坐直,“你也接触不少甲方了,有哪个甲方是好打发的吗?” “那可能就是我命太好,”anki耸肩,“目前为止接触的所有甲方都没为难我。” “那也只是‘目前为止’而已……” “我相信我会一直命好下去。” anki这点妄自尊大的态势,郭一鸣在一旁都忍不住想教训。 “但现在不是以你个人的名义去合作,而是整个公司,”陈彻心平气和地屈就他,“也许你命好,而我们公司就说不准了。” anki油盐不进,曲起小指懒散地捻捻耳道。 陈彻抢白,“各行各业都尊崇丛林法则,我们这行也是。竞争公司的历史视频我都研究过了,无一例外都在走老路,什么创意时兴就效仿什么,如果我们也跟着做,很难在其中脱颖而出。” anki嗤笑,“你是理想主义者,我是实干家。” “……” 桌围影影绰绰渗出笑声。 陈彻说:“行,我就直话直说,我想看到特别新颖的点子。而不是把他们给的游戏素材混剪一通,弄出电影大片预告的效果,这点子你能想到,别人也能想到。” “那有什么关系,我做得比别人好。” “你能百分百确定?” anki一挑眼,“当然。” 气氛略为诡谲,人人各有心窍。 郭一鸣笑着解围,“没关系没关系,还有三天,我们再想想,每个人都再想想。” anki在陈彻紧紧的注视里,犹自将脖圈的耳机拽上头顶,似模似样地听起了歌。 陈彻无奈间被气笑,五指此起彼伏敲奏在桌面上。 很快他说:“那就先这样,先以anki的稿件为最优候选,我自己再想想有什么新点子。” 会议权且就这么散了。 anki走得最快,几乎在陈彻尾音未落间即起了身。 郭一鸣都给看傻,嗫嚅道:“到底有没有歌啊?” * 陈彻绞尽脑汁一夙夜,终于想出一个可行性很大的创新方式。 主意渐有雏形时,他先找的郭一鸣咨问建议。 郭一鸣随找张椅子坐下,对桌角盈满烟蒂的烟灰缸怔了怔。 他知道陈彻这人,无论怎么需要提神对咖啡都是退避三舍的,也不沾浓茶,就爱把烟当水抽。 陈彻半边身子隐在阳光里,面容是落拓的,不过声线格外清晰。 “我想了一个方案。” “嗯,你说说。” “你知道交互视频吗?零五年兴起的一种技术。”陈彻抬手搓搓下巴,“我高中有段时间特爱上油管看这种视频,它的感官体验比看一般视频要生动复杂,也能给观众更好的投入性。” 郭一鸣思忖着颔首,“我懂这个,大二的时候学过几堂课,主要用sh技术。” 语罢他即问:“你想用这个技术吗?” 陈彻点头,“有这个想法。如果要弄大概需要多久?” “不太确定……”郭一鸣沉吟,“我自己在结课作业上试过,但手法非常不成熟。而且那会儿我只是抱着玩玩儿的态度,基本没上心,所以拖了半个月才做完。” 陈彻如一张弓从椅子里弹起来,双手相锁凑近他。 “那如果给你现成的素材,我给你打下手,不睡不歇能不能在两天内搞定?” 郭一鸣迟疑了。 陈彻睇视他,眼睛里似有什么要蓄势待发地燃烧。 “我觉得不难,往里安插交□□就行。我们不用盘大的逻辑,也不搞太复杂的分支线,只要一个亮眼的效果,让甲方和受众群都感到亮眼的效果就行。” 郭一鸣抿唇冥想,片刻后垂首说好。 他们争分夺秒地将设备拢到一起,在单薄人丁里信手拣了几个看起来很闲的员工做副手,就此开始了一场鏖战。 郭一鸣莫名较陈彻更兴奋,有种好钢用在刀刃上的荣宠感。 这两天才是真的做到了足不逾户。 键盘鼠标声从悦耳到乏味,甲方提供的素材由陌生到闭目都在眼前。 郭一鸣后来回想,一度忘不掉陈彻把抽半根的烟咬在牙间,看屏幕上的稿件如极视幡旗,首肯时就好似在说,一定能行。 然而,陈彻那句“我们公司命不一定好”的话,还是一语成谶了。 临交稿那天中午,郭一鸣跃跃地将视频上传至邮件发送。 没隔太久,畅游就给了回信。 郭一鸣满心冀望地点开一看,旋即像五雷掣顶。 畅游说,昨天已收到他们的稿件,请勿重复提交,将尽快作出回应。 郭一鸣似腹内有手将他一拽,拽得他拖动椅子转向陈彻,茫然问:“我们……昨天交过稿?” 陈彻按摩着太阳穴,自指缝斜睨他,“怎么可能?” “对啊……怎么可能啊……” 郭一鸣怔忡间,看见anki在排排电脑中举起了手,洋洋道:“我交的。” “……” 陈彻抵在太阳穴的手缓缓垂落,视线越过去,“你交的?” 不由自主地,郭一鸣因他话里的冽气蜷缩了几分。 anki把头仰起来,双腿相剪架到桌面上。 他“嗯”了一声,听起来像回答是否能赏脸一同吃饭的邀请。 陈彻不作声盯了他许久。 郭一鸣哆哆嗦嗦握紧鼠标,扭头问:“怎么办?” 陈彻拽住电脑曳到自己面前,十指并用在键盘上凿击。 是在尝试给甲方解释,郭一鸣瞄了一眼,又听他道:“你给他们打电话,就说我们想要换稿子。” “好。” 那厢anki闻声便蹦了起来,形同椅上有火有电。 “凭什么!”他涨红了脸,“我也是人吧,我花三四天搞出来的东西就被你这么对待?” 场面岌岌可危,其他人都佯作事外地左顾右盼。 郭一鸣借故岔开话题,“你们想吃什么?我一块儿点。” anki置若罔闻,三两步冲到陈彻跟前,一掌砸向桌面。 陈彻抬眸,“你未经公司许可做这种小动作,本来就是违反规定的事。” “规定?”anki扯歪了嘴角笑,“就这破地方,好意思谈规定?” 郭一鸣摇头摆手齐下,拼了命给他使眼色。 anki当他透明,“你自己想想吧,就你这轻佻劲儿能干成什么事?你开公司也不过糟践你爸你妈的钱,哪回上过正道?老子早看你不爽了,你根本没资格否认我的成果!” 空气像眼下处在冬春交际,树桠上未及消融的残霜。 陈彻敲了良晌,摊掌覆在键盘上,一抬头道:“你走吧。” “什么?” “既然我们已经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这地方留不了你,你离开,我们就当是你自己辞职。” 郭一鸣其实想劝上句把话,又忽然以为没有必要。 他看了看办公区众人默不作声的反应,就更有了把握。 anki愠极,负隅顽抗般吼:“本来我就不稀罕留!” 陈彻点了根烟,无意泼洒了些烟灰在桌面,他恣肆拂手一扫,顺势指向门口,“好走。” anki胸口忽起忽伏,转身踢开一路障碍物,到自己桌上把随身物品往包里囫囵一塞。 然后冷着脸,走了。 陈彻有那么一秒,在深自反省是否过于冲动。 但现实不给他反省太久,他刚把邮件递送过去,畅游便打来电话,语气坚决地说很抱歉,已经决定选择与他司合作。 郭一鸣耳畔听这如同刑法判决的话语,面前陈彻的表情真没好到哪去。 他颤着嘴唇,硬下头皮安慰,“没事,以后多得是机会。初期总免不了坎坷,也是一种磨炼。” 陈彻一动不动定了许久,反掌扣下笔记本盖,狠吸口烟深吐出来,终没搭腔。 他无端有赌场失意之感,分明筹码运气俱佳,依旧被结局锉得溃不成军。 那之后他花了十几个小时补眠,次日醒时已是天光大亮。 拽开窗帘漏进日光,陈彻翻身坐起叫唤米线,连叫几声皆不得应答,于是无故从脑海里打捞出某个人,天生具备与生灵亲近的本事。 想着想着他开始心烦意乱,甚至心痒难搔。 她早就开学了,投身校园仿佛扎进人海不见,再不于社交网络上显露自己生活的蛛丝马迹。 陈彻时而魔怔地点进她朋友圈,那片空白就像风筝断线后,人只能徒然站在地面看浮云。 这个人也是能狠下心的,主动将他们谪为了陌路人。 频生念想后他没忍住,钥匙外套胡乱一抓,一口气从楼上奔到车里。 平城着手修建轨道3号线,通衢小道被挖得满目疮痍。 路不好走,尤其越接近平医北区,益发有蜀道之难。陈彻一路蹙着眉,按住耐心七弯八拐,不停改道,好不容易开到了距离平医三百米的十字路口。 刚好红灯转绿,前方一排长队移动得极其笨重缓慢。 陈彻耐性告竭,猛凿两下喇叭以作提醒。 收效甚微,前车牛行般轧过线,到陈彻又恰好变成红灯。 他握紧方向盘深呼口气,听见电台主播在读鸡汤文,有八个字清楚地落进他耳中—— 一生无成,半世潦倒。 红灯还差十秒熄灭。 陈彻抓根烟塞嘴里,搓转方向盘掉头离开。 * 大四是医学生涯的分水岭,游走在书本与实践的边缘。 而这过程意外地没生枝节,徐嘉在平稳中砥砺前行。她一直上进且谦虚,努力保持科科绩满,犹待羽翼完全丰实。 时间穿针引线,确实有极好的修补能力。 徐嘉每晚把桌头灯催赶到最烫,渐渐地就快忘记自己是个抑郁症患者。 她按时吃药咨询,和父母一周三次联络,除此之外,不想其他。 至于容骞然。 他们的相见大部分发生在教室楼道和实验楼,徐嘉更愿意将之看成不期而遇。 只是积少成多,她反应过来时,角角落落已开始刮起他和她的绯闻流言。 容骞然给过暗示,在一次集体听报告的院会后。 那天下纤细小雨,整个本部校园像在五里雾中。 徐嘉雨伞被人谬拿,只好委屈才领到的优秀学生代表证书,双手托过头顶挡雨。 石阶光致滑腻,更兼她一直在回想会上衣冠楚楚作报告的吕陶风,于是一出神落脚有误,险些径直栽下去。 临危相救的人就是容骞然。 徐嘉错愕回眸,看见一架雨渍零星的眼镜,在想究竟是他料事如神,还是他起初就跟在后方。 容骞然抽回手,“你要真摔下去了,会有多少人担心?” 徐嘉笑他言重,站稳后一仰脸,伞已不动声色地移了过来。 身畔人声线顶低,说:“我没言重,至少我会担心。” 徐嘉下意识扭头看他。 容骞然轻敛眼皮,目光只凝在她脸上。 “我的意思你懂吗?”他拧紧伞柄,骨节因太用力而发白。 徐嘉也不知道为什么,猝不及防丧失了语言能力。 容骞然等了许久,兀自别开脸笑,说算了,一起走吧。 徐嘉立时往后撤,直至能感受到雨淋,抬头说:“你先走吧,我……” 容骞然一眼看出,说:“你别费劲想了,我懂。” 徐嘉局促不已。 “那我先走了,伞留给你?” “不用。”她摇头。 “好。”他笑笑,踏进雨帘前再没说话。 等人走后,徐嘉站在图书馆石阶上望着那条主干道,想起将近一年前,一辆奥迪泊在身边,里面的人不讲道理地执意要送她。 她觉得人很可怕,自己也不那么善良,会同时对两个人生出好感。 但是时间特别残忍,剜尽了她逐爱的勇敢。 就算有一天真能和容骞然有后续,她也再难复刻曾经的传奇。 徐嘉等雨渐歇,小跑下台阶。 拐弯前无心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顿步回顾,辨出那个人是丁瑜母亲。 她最近听周妍说得最多的两条八卦,一条是路敬文不一定能复学,另一条则是丁瑜双亲正在同学校打官司。 徐嘉想了想,还是没去惊扰那个背影。 直走到门口,吕安安的消息翩然而至。 她最近在密谋一件大事,打算和男友在京裸婚领证。 两个人都预备考研,目标学校一致,数月来感情一贯热切,每天都像初交往那般亲密。她男友是正宗京片子,家境不错,总之足够在二三环为他们添置一套婚房。 徐嘉便问:“那你们为什么还要瞒着父母?” “这事儿怎么说呢……我也不想全靠人家啊,等我有实力了,我和我爸妈也得出分力。” “这想法我赞成。” “所以呢,领证那天我们准备小办个酒席,就请些亲友,你来吧,你必须得来啊。” 徐嘉脸色稍霁,说:“我怎么可能不去呢?” 那头顿默片刻,问:“那……我能请陈彻吗?” “……请他干嘛?你什么时候跟他那么好了?” “不是啊,”吕安安辩解,“我看微博,他现在公司搞得挺成功的,估计来了能给我大红包吧,嘿嘿。” 徐嘉手指在屏幕悬停,很快对面甩了几张截图过来。 她看了一会儿,把图片一一删净。 时间是快,稚嫩的团队已然接履云霄。 照片里,那个工作室从极简变成了精致气派,陈彻开始频频现身比赛峰会,以及大型酒宴场合。 捧他的人越来越多,再不需要她刻意用小号来为他撑腰。 徐嘉想,这样,也挺好。 当初她发愿他成功,是真的没有一刻存了私心,期待他登顶时她能同甘共荣。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暑假徐嘉没见习亦没参与科研,报了个雅思班,找了份咖啡厅的零工,一为充实二为积存阅历,更想让人生多一条前路。 姚兰和徐大为至今仍不知她做心理咨询的事,所以费用这块儿她得自给自足。 有时想想,她和徐大为真不愧为亲父女。 那点从来报喜不报忧的犟劲,俨然是半斤对五两。 徐大为肾区再痛也能忍过去,同样的,徐嘉笃信求人不如求己,对自己生活学习上的磨难一向口风极严。再难再难的时候,她也未曾向谁倾诉。 连容骞然都感喟不已,认为能扛的肩膀不在宽窄,在乎肩膀以下的那颗心脏。 徐嘉兼职的地方就在平城最热闹的街市之一,半边银泰来福士,半边平价小吃集,故而假期日流量惊人,店里人手再多都嫌忙。 刚来不久,她主干收银备料的基本工作,间或去街后巷的库房拉货。 没人有空搭把手,她一个九十多斤的身板要拖动成番的重量。有时候实在没力气,就索性坐下来歇会儿,看整个城市在旺盛燃烧的余晖下血脉畅通,看不同肤色面孔的人怎么生活。 她觉得很神奇,观察一个人的走路姿态就能对他的生活窥见一二。 每个人走在贫富混杂的街区里,各在各的戏文中。 付星的乐队由于出了首含戏曲元素的摇滚,只用寥寥数日便迅速蹿红。 甚至徐嘉收银时偶尔能听见店里放他们的歌。放得多了,她都会跟调几句,同时想起一件遥远的往事:曾因为某人迷恋过一个摇滚乐队。 那天刚进伏,暑热并未逼退市民出门的豪勇。 徐嘉点单装杯两头转,忙得脚不沾地。 而郭一鸣恰恰就是卡在这个时候来的,也确实是凑巧来的。 “徐嘉?” 徐嘉正要抬头问他点什么,闻言一看,愣神且惊喜,“这也能遇到?” 郭一鸣还是老样子,一身格子衬衫生怕别人猜不出他和电脑打交道。他回顾队伍长度,退至一旁与她聊天。 “暑假工啊?怎么突然想打工?” 徐嘉忙里抽闲应答:“也不是突然吧,早在每个囊中羞涩的时候,我就已经有想挣钱的打算了。” 郭一鸣呵笑看着她。 面前的徐嘉一如从前,妆服从简低调,由上至下找不见一样首饰。其实她轻松就能获得时下许多女孩争逐的优渥商品,但她放弃了那个机会。 他想,这姑娘有她坚持不懈的耿介清高。 久别再见,交流的话是一点新意也无。 随聊几句各自的现状,某个人的名字就似不得触碰的禁区。 最终还是郭一鸣忍不住碰了,凑近后问:“有件事……还是想告诉你。” “什么?” “陈彻姥爷过世了。” 徐嘉捺在纸杯上的笔头一顿,问怎么会。 “是怪突然的,不过想想也正常。人活到天不假年的岁数了,谁也算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走。” “最近的事吗?” “有半个月了吧,刚好是公司拿投资的关键时间,陈彻后来还是守着对方签完合同,才赶过去见他姥爷最后一面。” 有种茶味余涩似的别样情绪,从徐嘉腹底一路跳上喉咙。 她的确难过,甚而像失去爷爷时一样难过。类似这种老人西去、亲人长逝的话题,总能精准拨动她心里的隐痛。 她拎起笔不敢再写,像笔往下就会出卖她心里的问题—— 那陈彻还好吗? * 九月九日,《阴阳师》手游全平台公测。 以《源氏物语》为背景的日式和风使其如平地一声雷,很快在游戏圈内掀起一阵古今无两的狂热。 而不等式就是因为合作了《阴阳师》的宣传pv,名气如虎添翼地更上一层楼,微博粉丝数从三万疯涨到二十万,订单一时似鸿雪源源不断。 十月末。 在不等式成立一周年那天,郭一鸣上传了一篇万字小作文,感慨公司走至今天多少秘辛的艰苦与挫折,情绪饱满真切,很能使人共鸣。 文章打头和为末,分别附了一年前和现今的团队合影。 陈彻站位不变,可面容更添沉稳。 徐嘉放大照片,周围女员工的笑靥纷纷像花团锦簇向他。 随后她无意点进评论区的一个头像,不由自主翻览起对方的微博内容。从各种线索能判断出博主性别为女,该是很活泼的性格,日更几十条,且时不时就会@陈彻。 陈彻罕有回应,博主也极带分寸地只尊他为老板。 但怎么说,徐嘉仅凭直觉与经验,便能看出来这姑娘对他有意思。 她扣下手机静默良久,出乎预料地平静,想这么长的时间,他确实应当接触新人了。 那天晚上有人欢喜有人忧。 据小道消息所传,丁瑜父母状告平医一审无门,法院判赔金额与他们的要求相去甚远。 两位老人于是决定继续奔走,并且转身投向媒体求取曝光和群众的声讨。 周妍从床板翻身坐起,读完这条消息紧跟着读下一条。 “路敬文给我发的,学校不让他复学。” 徐嘉回眸,疑问:“你还跟他联络啊?” “就……普通同学聊天而已。” 徐嘉旁观者清,刻意不揭穿,只问:“为什么不给复学?” 周妍说:“学校给的理由是,最近在改革,为了提高本科学生素质,除非因病休学,否则一律算作退学处理。” “……可当初学校给他办的是休学啊?” 这就有些不讲理了,徐嘉暗自以为。 “是啊,”周妍轻叹,乌云满面,“没办法,你能拿一个拼了命也要评上双一流的大学有什么办法?” “那路敬文就这么算了?” “不知道啊,我多少还是觉得很可惜。” 徐嘉抿抿唇未再言语。 阳台对开门大敞,月色下的人间校园安适如常。 只是有些人因为一步踏错,纵使想回头,看到的也不是岸。 * 吕安安的婚宴设在十一月的吉日,徐嘉请假赶往京城。 仍旧是乘的高铁,沿途风景与几年前相比,竟然没太大的变化。 一样的萧瑟草木,一样干燥的北国空气,一样被隧道包吞时扑面而来的黑暗。 这段时间正好是《爱乐之城》为上映造势的宣传期,徐嘉贴在窗边看了几遍电影的预告片。 光靠片段她猜测它可能是个有些类似《再次出发》的故事。 这一次她依然想看,却不是因为海报的吸引,而是影评人推荐时写的一句话—— 最动人的永远是梦想和爱情。 但我们没有在一起,这就是现实。 北京已入深秋,词上阙可写昆明湖寒水,下阙可画颐和园枯荷。 徐嘉一路经历现代与古韵的渲染,到宾馆时满身疲惫。 吕安安得到消息就找了过来。 其实他们这不能算婚宴,精简至极,连礼服司仪都没有。 徐嘉打量她一身略显简单的洋裙,心情复杂。 “就这么嫁了?” 她们在房间相对而坐。 “对!”吕安安扬臂,像木兰替父从军,“我嫁了!”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哎,你怎么说得像我要进牢里似的?” 徐嘉拉过她的手,言辞恳切,“不是啊,我只是单纯替你担心而已。” “没什么好担心的。”吕安安摇头,眸光雪亮,“他爱我,对我好,所以我从不担心以后。” 徐嘉闻言愣了霎,鼻头居然有点酸涩。 对于一个勇士来说,最幸运的事大概就是,临战前她的盔甲长戈会承诺将永生效忠保护她。不管保质期有多久,至少听到的一瞬间可以信。 她很是羡慕吕安安。 晚宴布设在西直门附近的一家中档酒店,徐嘉礼裙以待。 寒风猎猎,吹开云丝使缺月圆满。 她故意到得晚些,好避开不必要的冗杂社交。 新人就站在一楼门口,吕安安男朋友身材魁梧,一下子把她衬得锋芒尽失。 徐嘉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有些人注定能收得住你,说不上为什么。 吕安安让她签到完毕进厅等候。 徐嘉和他们简短交会几句,转身去了签到桌。 礼仪小姐微微欠身,为她翻开签到簿。 徐嘉低头执笔就要签,目光无意扫到一排最次的姓名。那两个字张扬有力,落在那里仿佛就是志在必得地写给她看。 她收回视线潦草签罢,又绕到吕安安身旁。 吕安安问:“咦你怎么不进去?” “我陪陪你。”徐嘉别扭且沉闷地咕哝。 “陪我吹冷风啊?” 她不作声几秒,扭头责难,“你为什么要请他来?” 吕安安分外坦然地回:“我说过了啊,大红包。他也的确包了不少。” “你就那点出息,为钱把我给卖了。” 徐嘉语罢,自己先觉措辞很奇怪。 吕安安笑不可支,笑完恢复正经,搂住她说:“不可能的,放心吧!千金难买徐阿兔。” 就这么站到七点边上,晚宴拉开了帷幕。 厅里三桌坐满了百来人,男女方朋友各占半,徐嘉被吕安安牵着在其身畔落座。 她壮着胆子巡视一圈,见匀了数张或生或熟的面孔,但没有陈彻,她放下了心。 晚宴伴着断断续续的发言进行。 徐嘉只吃了三分饱,开始爱上小酌杯中的红酒。台上一会南腔一会北调,两方友人好似唯恐落后地争表感动。 她晃了晃杯子,凝视紫红色波澜, 右侧椅子忽而一退一进。 徐嘉很快降下了杯子。 她听见杯脚磕上桌面的声音,听见新人相觑亲昵的蜜语,还听见右侧人拽停路过的服务生,说这一桌再添一瓶红酒。 台上发言人恰好为演讲收尾。 徐嘉下意识侧目。 陈彻单臂搭在椅背上,望着舞台懒倦随性地鼓掌。她木然凝视他绷紧的下颌线,下一秒便迎来他正对自己的回眸。 徐嘉豁然什么都听不到。 只听到他掌声停止,微垂着音调说: “又瘦了。”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该走的过场还是得走。 快结束时新人起身,敬酒和发喜糖包都要来一遍。 吕安安和新郎双臂相绞,在桌旁举起了酒杯。 众人和乐融融地站起来,天长地久、早生贵子,一个比一个能说。 徐嘉没那么多花哨说道,等他们都贺完,她捧捧酒盏看向新郎,说:“对她好点。” 新郎笑得很憨厚。吕安安眼底喜色.欲燃,“他当然会对我好,好点哪够啊?得好一百倍吧。” 其实从头至尾,徐嘉没怎么探听过多他们的恋爱经历。 她能感受到吕安安恋爱后的变化,褪去了曾经的小姐娇气,变得尤其善解人意。好的爱情能使人更优秀,于是她愿意笃信,这会是一段良缘佳话。 徐嘉抿抿笑意,举杯一饮而尽。 站在一侧的陈彻醉眸微垂,余光打量她仰起脖子的姿态,骁勇得好似在喝歃血盟酒。 他看得心里头莫名畅怀。 老实说,这趟就是他主动要来的。 吕安安原本还挺游移,凉了他三四天不给回应,后来一听电话对面直言不讳“我想见她”,要拒绝的说辞又粉碎回肚里。既能生财又能成人之美,她略略一想就自洽了,毫不发虚。 落席间厅内已放起散场和乐。 徐嘉也不知怎么的,桌外围空了一半,椅子没半点要放她走的意思。 陈彻单臂搭在桌沿,半身不动声色向她倾,用极低的声调唤了声“嘉嘉”。 徐嘉匀速扭头。 陈彻直视她双眼,不由想笑。小姑娘喝了点酒,视线都噙着干净的水光,有无辜貌—— 是他喜欢的模样。 “你想我没?”他趁着无人注意,手碰她掌侧。 这问题,徐嘉不知道要怎么答。 她违心地铿锵摇头。 陈彻失落了霎,觉得她学会了和他一样别扭的本事,而且青出于蓝。 可怎么说,她这应答把他拿得死死的。 宴客在歌声里聚散,他坐直了看窗外的夜色,突然无可奈何道:“但是嘉嘉,我很想你。” 徐嘉耳朵一下子燠热,转过头来。 陈彻瞧她满面迟钝,手指搓上她耳垂,笑道:“没听见吗?小兔子。” 她蓦地提包起身奔逃。 陈彻怔在椅子上,片刻后看向落在一堆残羹中的手机,嘴皮滑过一丝轻笑。 果不其然,他攥着手机像手持免死金牌,刚跨出门就撞见折返的她。 徐嘉看着他的手,心里将自己千刀万剐。 她伸手,客套道谢。 陈彻却把手机往大衣口袋一揣,兀自迈步走了。 “诶?”徐嘉快步跟上去,“你还我。” 陈彻步履不停,漫不经心道:“人货两讫。” “什么钱货两讫,那本来……”她说一半停了,对上他有些玩忽的回视。 他说的是“人货两讫”,她领悟得很迟。 二人就这么一赶一走到门口,七点四十的寒风尤为醒神。 陈彻却像依旧昏醉,站定到路边就准备拦车。 徐嘉气急,“你这人,死无赖!” 她皱皱眉想走,大不了手机不要。 陈彻迅疾捞住她胳膊,顺水推舟下滑揪紧那只手按向口袋。 “好冰,”他先感叹,“我给捂捂。” 说完他连手带机包握住,转头一本正经道:“这不就拿到了吗?人货两讫。” “……” 徐嘉像被警察铐捕的窃贼,挣脱不开,再回神时已随他上了出租。 陈彻的手很炙热,她渐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上了车也不报地名,他只说“您就朝前开”,像是私奔一场流途。 司机健谈,陈彻入乡随俗以京腔奉陪。 “我说小伙子,您好歹报个地儿。” 陈彻斜觑徐嘉气冲冲的侧脸,笑问:“您知道景山离这儿远吗?” “景山呐,啊还真不远,不过这大晚八岔的您要去啊?一忽儿就关门啦。” “没事儿,您就开过去吧。” 对话给徐嘉听了个全乎,她惊愕地说:“去景山干嘛?” 陈彻不言声,挪了几寸凑到她咫尺,气息递进她耳门,“几年前就想带你去了。” 她瞬时被热气饕餮吞噬。 景山是不远,车没行几分钟就抵步。 故宫夜场浮华洗尽,文物词笔在云烟底下憩息,无声诉说前朝。 售票员给票前提醒,还剩半个小时关门。 陈彻无所谓地敷衍两声,徐嘉都觉得他根本没听进去。 走了几百米,她冻得不行,环臂在夜风中打颤,腹诽他破财买罪。 陈彻发现后不动声色地将她带进怀里。 路上人迹稀少,能遇见的都只出不进,独他们是逆行异类。 不知是何时起的头,陈彻开始给她讲自己这一年的境况。大至和巨头的合约、购股投资,小至内部鸡皮蒜毛,除了老本行又兼容了哪些新项目,将来打算再广开什么财路…… 他语气一直格外平淡,轻描淡写得像陈述他人的事迹。 徐嘉听了许久,很偶然地想到,他好像没提姥爷的事。 他们摸黑探路上了山,一回身就是都城夜景。 坐地中轴线,京师锁钥湮没在灯海里。 徐嘉有一瞬间的心荡神怡。 陈彻坐在万春亭横楣,斜靠亭柱凝视她的背影。 “那边就是北海。”他点了根烟,指向璀璨中一处平静的蓝色。 徐嘉闻声,慢慢退到他身边,隔了些距离坐下。 夜直击人心最深处的情绪。 她也抽出根烟点着,片刻后问:“这算什么呢?” “你希望它算什么,它就是什么。” 徐嘉摇头,带烟灰颤颤而坠,“我是很悲观的,想到的都很消极。” 陈彻叼着烟,坦然挨紧她身侧。他解了大衣笼住她,又将喜糖包搁在腿上。 静谧中,三两下拆糖纸的声响。 徐嘉一仰脸,被他塞了颗白巧进口,随后看他在烟雾里头笑,问吃完还消极吗。 白巧化开的热敷上眼眶,她拧过脑袋,又气又叹:“你真是……” “我真是什么?”陈彻拿下烟,抿糖一样抿她耳垂,“我在哄个兔子。” “嘉嘉,这一年怎么说呢,上头时局越来越不好,公司时顺时难,最不好熬的时候……我老想你。” 徐嘉把他惹出的酸意逼咽回去,“陈彻,你别再说这些话了,你给我留条后路。” 陈彻不禁笑,“我不想给你留。” “你为什么不想想呢?你的家庭跟我的家庭,我们之间那么多隔阂龃龉,我们真没以后。其实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想要,离开了也一样,你好好的,有我没我都行。” 陈彻喉咙倏尔哑住。 不为什么,就为她这段话的前半部分,他一点否认能力都无。 “我是想陪你到老啊,”徐嘉像拼了命地抽烟,“我最开始追你的时候,把几十年都规划幻想好了。但是我现在真的没力气了,只想好好爱自己。你是及时享乐主义,我不是。” 陈彻阖下眼皮再睁开,贴上去亲她瑟缩的眼尾。 “说真话,”她没躲,但是反应凉薄,“我只想到此为止。” 陈彻手指发凉,脱力一般垂到她腰侧。 过去一年像上辈子的事,他刻意把自己调到最忙碌的状态,以为时代轻易能让人登顶,就能轻易让人遗忘。 可他总是适应不了没她的生活,也许整个故事戛止在归国时,更容易让他接受“相安无事,多年以后”,偏偏之后又添了那么多笔起伏。 命运说到底叫人无措,他对过去后悔大于满足,然而碰上现实,碰上那么多客观要素,除了一句“我真的想你”,别的什么也许诺不了。 他靠不了岸了,即使他无数次回头。 徐嘉忽而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旋即借风冻住口。 陈彻下巴扣住她头顶,半晌后问:“冷吗?” 他二声调说了一个“嗯”,嗓音似湖藏万顷柔宠。 徐嘉翕动双唇,下意识真觉得极冷。 “陈彻……” “嗯。” “为什么你对一个人好,能好到那么真?” 陈彻轻笑,又把她往怀里嵌。 温暖胸膛是夏日山岛,泊她这叶疲乏扁舟。 他先用鼻梁驼峰陷进她眼窝,缠绵很久,再低头找她嘴唇,一触一离说:“我是真的想对你好。”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北京的干燥扎进心肺,他们下了山,在景山东街站了半晌。 徐嘉头顶是盏耀黄色路灯,直亮过旭日的光。 陈彻抬眸,那个想带她在景山候日出的疯狂念头,就这么从心脏剥落了。 “明天就回去吗?”他把烟挪到左手,右手将她碎发掖至耳后。 “嗯,”徐嘉点头,视线无处安放,“明早的动车。” 不远处是三眼井胡同,住过再显贵的人,到夜里一样惨淡萧瑟。 “那你安全到了学校,给我发个信息。” 徐嘉没来由很疲倦,情绪又在体内跟她乱闹腾。她自己管控不了,只能打量陈彻指间的烟雾,觉得似乎是应该说些什么。 然而没有任何话肯在这一刻诞生。 她不知道,自己每根毛细血管都因酒精偾张,所以浑身皮肤透着蛊惑的虾红色。 陈彻对她几近透明的耳垂微紧双目,片刻后和着烟雾叹口气,凑过去搂住她。 “是不是马上就要实习了?”他把人虚抱着,下巴搁在她肩头。 “还要半年,不过可以开始准备了。” 徐嘉的语气相当有棱角。 陈彻无奈一笑,鼻尖触她耳垂,食髓知味后不思脱身。 “你就是跟个景山门口扫地的讲话,都不至于用这语气吧?” 他一说话,气息中的烟草酒精齐齐钻进她皮肤,攻之击之,极其蛮横。 徐嘉往一侧躲了躲,“这语气怎么了……我习惯而已,对谁说话都一样。” “你还真是个……” 陈彻气到鼻腔轻出一声,随即顿了好久,故意带点狠说:“没良心的小兔子。” 徐嘉沉默地想逃出怀抱,可是拗不过他力道。 其实她每一次后退,都更催发陈彻的占有欲。 他对她有最庸俗自私的贪婪—— 你有和别人在一起的自由,是没错,但是我看不了它发生。你想纠缠就跟我,别想跟其他人。 他这个人比较不在意长远,倒正好和徐嘉的坚持完全相悖。 而她骨子里对感情一向清醒。 只能说是他有这个特权,换做别人,她不可能明知没结果也甘愿迷途沦陷。 “回平城……”陈彻扔掉烟的手罩上徐嘉后脑。 她不出声,感受他五指好像化水,渗进自己发丛。 “估计很难再见了,所以啊……” 他难以启齿地停了几秒,说:“给我多抱一会儿。” 抱这个字,言不尽意。 陈彻手臂力度极大,牢牢握她的细小身板,仿佛恨不得融化了压进体内。他用嘴唇在她颈侧遍生痒麻,趁着街头僻静,动作丝毫不克自持。 徐嘉淡声说:“陈彻,我很冷……” “这么抱着还冷?”陈彻只当她是卖委屈。 “不是……”她掐掐手心,“我的意思是,我想走了。” 陈彻怔住,话语像蛛丝黏住喉口。 “放了吧。” 徐嘉抬手拍拍他的肩,鼓励,安慰,也是告别。 陈彻慢慢松开她,脸上表情难辨含义。 他拦下一辆车,默不作声开门看她坐上去,又忽而弯腰,细致认真地替她将裙摆赶进车里。往往在做这种事时,他对一个人的好、恋爱的天赋涵养,就从不匿影藏形。 徐嘉的双脚在裙内收了收。小腿轮廓在光下若隐若现,暗许风情。 她对司机报了个地点,贴上椅背等他放开车门。 陈彻依然是那句交代,“到了给我个信息。” 徐嘉小幅度点了下头。 那车门就像她不想再看的书籍封面,缓缓被盖上了。 车身逐步启动加速,灯影夜色在后视镜中倒退。 徐嘉阖上双瞳,司机却突然猛踩刹车。 惯性推开她眼睛,她扭头向外,陈彻单手正扣紧窗沿,气调不匀地凝视她。 “嘉嘉,我……” 徐嘉余光后顾,估量车子从起步到这里开了多远距离。 司机半是疑心半是生趣,挂着笑意旁观这对男女。 好像过了几个小时那么长,陈彻说:“你回来吧。” 从平城追到北京,又从景山追到胡同口,言不由衷一整晚,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他想把最干净的那块血肉拿回来,是共生互利也好,被寄生蚕食也罢,总大过切除割离后的遗痛。 徐嘉仰脸看他。 那只手越过窗沿摊开到她眼前,掌纹沙漠落一枚戒指。她有一瞬的灵魂出窍感,飞出躯体看这具空壳要如何选择。 “回来吧,”陈彻说,“回我身边。” 语罢他格外强横,不由分说就反掌将戒指嵌进她掌心,五指锁入指缝中,紧紧攥着不肯放。 “我欠你那么多时间……” “我补给你。” 徐嘉垂下眼眸。 也不是故意为之,她是真的不会回答。 陈彻等良久也等不到回音,掀起嘴角让自己笑得尤为自然,五指游出后揉揉她头顶,说了句听来很真实的承诺:“不勉强,我慢慢等。除了你我不等别人。” 纠错路上,该抓住的都抓住了,却总有种遗憾藏在心室脉络里时不时伴痛跳动,所以他说,你给我个机会。 哪怕是最后一次机会,也好。 * 徐嘉回到学校,隔日即是双选会。 大大小小来了不少医院代表,北风里五彩帐篷林立,不少毕业生来回穿梭,这家不行就试下一家,十几年寒窗换一份简历,是好是坏由不得自己定夺。 她想感受一下氛围,于是在下课后去了会场。 省立的摊口格外抢手,其实也只是形式主义,每年想进省立的医学生大不乏人,完全不消他们“纾尊降贵”。 徐嘉逛一圈正要走,转身的刹那撞见容骞然。 他们在这点上挺投机,力争上游,不甘落后。 她才发现他换了副眼镜,镜框更细,显得他愈加斯文风雅。 “来了一趟,什么感想?”他们朝喧闹之外走,容骞然噙着微笑问。 “没太多新感想,就业难,这点我早就深刻了解了。” “其实凭你的成绩,应该比他们要简单。” 徐嘉没接话,扯扯嘴角不置可否。 容骞然望着她的时候,眼神总是这么考究,目光凝聚在她脸上,容不得外物侵扰。 “但是我也得提醒你,过半年选导师,竞争不比这个小。” 徐嘉颔首,淡然自处道:“我明白的。” “多的是有钱有权有关系的,说得不好听点,最后想留置大三甲,没准还是得靠走后门。类似你这样手握科研经验、奖学金,有真本事的学生,不一定就能拼得过他们。” 他说得很直白,并且很现实。徐嘉没觉得不适,安静地照单全收。 时节欲小寒,空气连尘埃都冻成了冰沫。 容骞然站在其中,一件厚白外套,难得像冷调画里唯一的一点明光。 他笑笑说:“所以你最好趁早搞清方向,和导师打好关系。大牛都是抢手货,僧多粥少,你想喝粥就得赶在前头。” 徐嘉失笑,“我也不差运筹帷幄的本事。” “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她诚恳地迎视回去,“我想把握住的,一定不会轻易言输。” 他们走出操场,并肩时保持最恰当的分寸距离。 “我准备找郑总住。”徐嘉坦言。 容骞然眉尾轻扬,微讶道:“你想去神外啊?” “不可以吗?”她佯装生气,“你别小看女流之辈啊。” 小姑娘板着脸放狠话,倒挺像那么回事。 容骞然被逗笑,“我没这个意思。只是担心你的身体能不能扛住。” 徐嘉轻松道:“其实想一想,只要性别束缚不了我,其他困难都不在话下。” 容骞然手揣进兜里,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很快他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有时候我在想,你这么好的女孩,值得有更好的人呵护。” 徐嘉深谙他的意思,抿抿嘴间别开脸。 “我这个人啊……”她眉睫轻颤,“真没那么好。一身性格缺陷,只是我很能演而已。演个好学生、好朋友,演到我自己都信以为真。假如有天真能遇到个好人,是我福气修满,但不会是我应得。” 容骞然在她身旁停步,哑然几秒侧眸睨她,说: “你怎么就知道……不是你应得?” 徐嘉苦笑。 他这句话既夸张,又美好,像够神一梦。 但她听完的顷刻间就醒了。 * 期末最后一场考试前日,下了场特大暴雪。 大到全城全校都笼罩在危机意识里,新闻轮轴播报防范预警,宿教楼外都是安全贴士。 “五十年难遇特大雪灾”,人们形容这场暴雪不吝啬任何浮夸言辞。 对于徐嘉来说,除了自习往返路上没过脚踝的积雪,其他的感受没那么深刻。 她最近太忙,都无法闲出时间给父母电话,也是出门看到雪虐风饕的景致,才想起来应该关切一下他们的身体。 这电话拨得有些心虚,当接通后听到姚兰疲倦的声线,徐嘉就更是愧疚。 “妈,下大雪,你跟爸注意保暖。” 姚兰在那头答得很敷衍。 徐嘉觉察出异样,皱眉问:“爸还好吧?肾区还经常痛吗?” 一句话逼出姚兰隐忍的哭腔,委屈如河缺堤。 “嘉嘉啊……”她仍然很克制,“你爸……不太好诶。” 徐嘉心脏一坠,右侧屋檐上的积雪陡然崩陷。 “不太好?什么不太好?” 姚兰支支吾吾,半天给不出准话。 “你跟我说啊,到底怎么了?”徐嘉步伐凌乱地冲到楼外。 姚兰迸出一声长叹,吸吸鼻子说:“是肾癌。” 雪仿佛一霎间更大了。 徐嘉形容不上心里的感觉,揪着手机像徒手握块冰砖,在雪地里茫然无措。 为人父母,到这一刻依旧对她说,没关系没关系,你安心考试就好。 其实肾囊肿癌变的几率微乎其微。 撞到了,就只能怪命不好。 徐嘉开始向校门狂奔,边跑边问:“你们现在在哪个医院?我马上过去。” “这么大雪啊,别来了……听妈的,我能搞定。” “你搞定什么啊?你告诉我你们在哪?省立吗?我马上就去。” 姚兰无奈回答,是在省立。 徐嘉掐了电话,跑得更快。 历史让她失手痛失一个至亲,她这次拼了命,也不想重蹈覆辙。 大雪在省立门口阻路,徐嘉结完账下车,剩下的路只能飞跑跋涉。 姚兰候在肾内科病房走廊,身旁就是徐大为横躺的简易病床。 徐嘉找到人一看,心里头顿时酸涩难言。 徐大为单臂挡在眼前,饶是这么吵的动静都惊不醒他。 姚兰站起来,“都说不用跑了,你还跑。” “没病房吗?”徐嘉走到床边,手指探探输液管的温度。 “没……说要再等个两天。” “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礼拜前查出来的,还好是早期,医生说有九成的可能治愈。” 徐嘉看姚兰双眼乌青深重,强撑镇定道:“没事,我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 再大,她在姚兰心里始终是个孩子。 “我去找见习认识的熟人。”徐嘉扶她到椅上落座,握住她的手捏了捏,“等我,一会儿就回来。注意爸爸的点滴速度,太快就调慢点。” 说完,她急匆匆跑开,不出几步又回眸。 姚兰失神的双眼正落在她身上,空荡荡的,一眼望不穿的落魄。 徐嘉深呼口气,收回视线快步流星。 她穿行在人海中,心绪出乎寻常地沉着,先去血内找黄老师,得到人今天不当班的消息,又迅速跑向神外。 只能说时运不巧,郑总住前脚刚进手术室。 徐嘉在门口急喘,眼熟她的医生说:“你找他什么事?我给你传个信儿吧,等他结束了来找你。” 她想想一场神外手术的艰辛,还是婉拒了。 出办公室靠廊墙歇息,远近隐约有或轻或响的哭声。 徐嘉感到坐困愁城,无力中给吕安安去电。 吕安安耐心听完情况,说:“我问问我爸在省立有没有认识的人,你别急,会好的。” “嗯,我也不是急……”徐嘉头靠沉闷墙壁,轻轻晃了晃,“就是觉得……自己真没用。” “嘉嘉……你已经很坚强了。换做我,早就崩溃了。” 徐嘉眼皮一耷,没应声。 她想,她距离崩溃也快了。 这副皮囊力量有限,再来什么劫难,必会土崩瓦解。 徐嘉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回肾内住院部,手搭徐大为床沿,静静看药水顺透明管道淌进他手臂。 那是双坚持十几载,奉献在教育行业的手;也是曾经为她巧解难题,一生都痴迷数学的手。 她想了想,扭头低声说:“妈,对不起。” 姚兰拍拍她的腿,无言摇了摇头。 母女二人就这样坐到下午四点多,坐到点滴挂空又换一瓶药水。 徐嘉兜里手机倏然一振,她迟钝地翻出来看。 那是个久违的称谓,刻意划清界限的称谓—— 接到吕安安的电话,帮叔叔找人排了个病房,你去肾内找刘教授,报我的名字就行。 很快又来一条信息,像是精准读出她的心理—— 不用有包袱,刚好有病人转到vip,那病房就是要空的。 徐嘉放下手机左顾右盼,没看见陈彻的身影。 姚兰问:“怎么了?” “有病房了,”她鼻头一酸,“先让爸转进去吧。” “这么快?” 徐嘉来不及回答,站起来赶往肾内办公室。 刘教授动作利落迅速,开完手续让她去缴费。 徐嘉叠声道谢,如释负重一折身。 办公室留扇玻璃窗开向走廊,而现在,风雪横跨平城的陈彻就站在窗外。 她看到他,脚步蓦地顿住。 陈彻轻牵唇畔,骨节敲敲玻璃,随即将手机屏幕贴上窗。 徐嘉缓缓走过去,那上面一行字,她看清的瞬间好险流泪—— 我来了,你别怕。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把徐大为安顿好,刘教授看过他的ct,嘱咐徐嘉放宽心。 得福于肿瘤属良性,长远治疗的复发性较低。 只是它体积偏大,多少还存在出血和恶变的风险。故而无论如何,切除手术在所难免。 徐嘉细听的空档,时不时向走廊外望,出了办公室后陈彻并未跟到这里。 二人是在最近的一个转角分开的。 陈彻看出她表情上的顾虑,识时务地停了步伐。 徐嘉在那一下想到姚兰说过的话,要她在未来安定时必须找正经人家。正经这个词的含义如何海纳百川,似乎都无法将陈彻纳进去。 她读过太多回“子非良人”的故事,每一次每一次,总会联想到他的名字。 而陈彻也一样意会,松开她的手,笑一笑说你去吧,我在这附近晃晃。 那语气一如当初除夕夜的短暂相拥后,他放手说你回家陪父母,却对自己的去向只字不提。 劳顿一整天,都有些心力交瘁。 毕恭毕敬送走刘教授,姚兰向女儿打探,“这么厉害的医生,是你见习认识的啊?” 徐嘉期期艾艾,权当承认。 “那回头要不要送礼呢?万一后面你爸爸的手术是他做,我们肯定得表示点什么吧。” “不用了,就算真的要送,以后再说吧。” “好吧,我主要是怕不送礼医生就不照顾我们……”姚兰从包里掏出保温桶,“你是不是要考试了?要不你先回学校吧,考试要紧。我去食堂打点饭菜。” 徐嘉侧觑徐大为肿胀的眼睑,向母亲伸手,“你在这里陪他,我去打。” 末了看母亲面露迟疑,她补充道:“考试不急,我都背好了,明天下午才考呢。” “那好吧。” 徐嘉接过保温桶,拎出了病房。 此时暴雪未停,医院暖气开到最足,像唯一的世外驿站。 走廊羊肠九曲,她停在门口左顾右盼,找不到陈彻的一瞬间,有山回路转不见君之感。 只想对他说声谢谢,她这样自我瞒骗。 陈彻其实就候在电梯旁,一只打火机划来划去,就跟风中发颤的火苗一般窝囊。 他把公司的会议推了,全权让郭一鸣主持。 郭一鸣听到的时候还挺惊讶,说难得能让你从公务里分心,于是问他是什么好玩的事。 陈彻指腹敲敲手机,笑说:“哪有什么好玩的,一兔子罢了。” 此刻他直起微弯的腰,看双目懵懂的徐嘉现身。 一身绒白呢子衣,倒还真像一只误闯人世的兔子。 他们走到一起,等电梯到站。 徐嘉嘴唇翕动,低声道:“谢谢。” 陈彻仿若未闻,替她拎过桶,“叔叔怎么样?问题大吗?” “比我想象的要好,我只希望后面手术能保留肾脏,这么大年纪了,少个肾身体肯定架不住。” “别想太多,之后要是有能帮得上的,随时找我就行。” 电梯门开,竟是空无一人。 肾内住院部在八楼,这趟降落格外漫长。 一片沉寂中,任何声气都会被放大。 徐嘉的耳垂冻得泛红,纯白鹅颈的映衬下尤显嫩气。 陈彻心跳如鼓,也没多想,略带登徒意味地自后搂住了她。 他双臂轻重有致,呼吸反而紊乱。 小姑娘手机屏幕亮着,到了这时仍不忘刷期末题库。 陈彻看得笑目靡靡,问什么时候考。 徐嘉有些不自在,避开他的呵气道:“明天下午。” “累了一天了,经得住吗?明天考试别带太多思想负担。” 徐嘉“嗯”一声,低低的,尾音抖搐。 从刚才到现在,他口袋里的手机屡屡作响,可他一概视若无睹。他对她做到了最大地步的宠眷,没人算得清时效会有多久,但至少这一下,他把所有的特殊七拼八凑,全给了她。 徐嘉一直恪守自制,然而剖开表层的冷,内里的血性比谁还热。 她有自己的顽执,只痴望一份心无旁骛的爱情。所以这么多年跌跌摔摔,她觉得是自作自受,没有道理可讲。 陈彻下颌揉揉她的耳垂,像拨弄一颗红豆,带着隐约的胡渣,似痛似灼。 “我陪你去吃饭,好不好?” “你不是很忙吗?” 他笑,“没那么忙。” “我一个人去也行的,你回公司吧。” 陈彻抓起她的手,贴近嘴边送暖,玩味呢喃,“我不忙,我们嘉嘉不要推开我。” 徐嘉怔愣许久,终究还是没有……推开他。 省立食堂不大,空气不流通,供暖过热。 徐嘉打完饭先送到病房,随后才返回就餐。 他们就坐在最角落的座位,此情此景能去拍《极地恋人》。 陈彻胃口不大,徐嘉也心不在焉,一直埋头于题库。 他盯了她片刻,翻出手机检索来电。 屏幕上赫然有不少唐应生的名字。 他们最近在合作一个项目,陈彻为唐应生公司做演艺节目推广,唐应生的盈利最后会与他八二分红。生意来往多了,总避不开酒桌应酬。 唐应生那一圈的人泥沙俱下,尤其善玩。 现今严打赌风,他们就变着法子败钱销金。他老爱撺掇陈彻一起,美其名曰谈生意,陈彻心中自有一杆秤,于是应付了几回,之后便常用借口开脱。 徐嘉视线从手机浮起,看他反扣屏幕的动作。 “有事?要不你先回吧。” 陈彻笑说无妨,凑近了贪图她的颈肤,“想不想米线?你都好久没见它了。” 徐嘉才忽然想到,是真的有一年未见了。 “它还好吗?” 陈彻又气又笑,勾勾她鼻梁,“你个小没良心的,怎么也没见问我好不好?” “……” “它好得很,胖得抱不动了都。” 徐嘉说哦,神情波澜不兴。 陈彻轻叹,轻抚她纤瘦的指节,“可我想听的是,你想去看看它,又或者想听,你问我好不好。” 男人在这一瞬间,矫情稚态尤其明显。 徐嘉无奈遂他愿,干巴巴地问:“你好不好?” 陈彻露出丝满足,“我好,能看到你更好。” 她还在迟钝地反应,他又补了一句:“岳父能健康痊愈,那就是好上加好。” 徐嘉脑仁一晃。 陈彻径自笑不可支。 一顿饭在陈彻的毛手毛脚中结束,徐嘉欲到病房陪夜,陈彻还得赶回公司。 站在大楼门口,她送他离开。 陈彻都冒雪走了好远,又倏尔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来,在徐嘉讶然的视线里把人横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她恐慌万状。 他嘴角泛起笑,眼睫挂着雪,就势用冰凉的双唇吻她,举止不带分毫收敛,直接撬开她檀口,淡淡烟草味席卷进去。 “我看看还能不能抱得动你。”他分开后连吁带喘地说。 “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徐嘉飞速从他怀中蹿下去,满面通红,好似偷情曝光。 陈彻就爱这样,逗完看她被惹出羞意。 他称心快意地走了。 徐嘉扶墙而立,腿根还发软。 风卷霜雪,她目送他孤身冉于其中,直至再看不见。 手机在这时一响,翻出来看,仍旧是他,说别再看了,回去吧。 徐嘉恼恨得磨牙。 * 父亲出了这事,徐嘉一度心思不宁。 但好说歹说,她还是平安撑过了期末,父亲那边也趋于稳定。 只是这样一来,她想要出国的打算又得延后再提。他们家是无病无灾便能小康的经济条件,徐大为大病一生,开销占去了大半。 年底陈彻那边分外繁忙,徐嘉不主动联系他,他倒是经常电话纠缠。 总的来说都是些无营养的情话,言辞极尽真诚。 他这人也有个好本事,话里从不带天长地久,可承诺比窗外烟火还璀璨。 徐嘉忘不掉除夕当晚,她倚着病房窗口,听陈彻在对面敲键盘的声响。 那通电话史无前例,打了两个小时那么长。 她看着火花齐鸣,听那头有人问他,跟谁在打电话。 陈彻说:“跟女朋友。” 那头嘻嘻哈哈闹了一阵,有人外放起了歌,等他缠绵道完“新年快乐”,徐嘉终于听清歌词。 “明知爱这种男孩子,也许只能如此。但我会成为你,最牵挂的一个女子。” “情愿获得你的尊敬,承受太高傲的罪名。” 徐嘉笑着挂断电话,再忘不掉这首歌。 后来,日子转场,到了情人节的电影院。 徐嘉为自己履约,提前买了单人票去看《爱乐之城》,在一众平平无奇的情侣里,她的存在好不突兀。 故事其实很简单,一位爵士钢琴家与女演员从相遇到相忘。 主题切准两个关键词,爱情和梦想,得此失彼,错身而过。 徐嘉自诩坚强无比,纵使影厅那么多泣声,都未能打破她的心墙。 直到看到片尾,米娅再遇塞巴斯蒂安,钢琴曲里回望那些有说有笑、争吵割据的片段,经历了那么多,分明最登对,功成名就后依旧分道扬镳。 她看着赛巴斯手指停在琴键,按不下最后一节尾音,却按在了她心头。 曲终人散,影厅灯亮,徐嘉坐在椅子上,缓了好久都未果。 她像走火入魔,跑出厅门又去买票,在人满为患中竭力找寻一个空位,如此往复刷了三遍,终于在第三回重温片尾时,眼泪再收不住。 这时已是晚九点,徐嘉红着眼眶走出影厅,无巧不成书地接到了陈彻的电话。 他问她在哪。 她握握口袋中的三张票根,像当年将课本推到他面前,说:“你来陪我看电影吧。” 影院里,回荡着预告片中《city of stars》的音符,陈彻果断说好,手机里即刻传来汽车发动的声响。 徐嘉挂电话,走到售票台买晚场票。 工作人员问她买几张,她点点第四排的双人连座,说要两张。 手机里时不时传来陈彻短信,一条接一条,都在说路有点堵,你等我,不要急。 徐嘉回应不急,放下手机想电影里的那句台词—— “谢谢你陪我追过梦,哪怕终点不是你。” 情愿此刻获你尊敬,承受最高傲的罪名。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陈彻是真的来得很赶,卡在片头龙标放完,才照徐嘉给的座位号按图索骥而来。 他穿西装,俨然刚从正式场合脱身。 入座后他四下张望,放低了嗓音道:“你不早说,我就包场带你看了。” 徐嘉盯紧幕布不出声。 实际上,他俩对这个情人节似乎都没什么仪式感。哪怕就是昨日电联,也没人提过“明天情人节,你有什么打算”。 电影在歌舞中推进,多多少少,与当初那部《再次出发》同中有异。 陈彻今天心情不错,一面翘着腿,一面把玩揉搓徐嘉的手指腕骨。 小话儿也极多。 “这个石头姐是不是演过格温?” “还演过什么呢?” “她现实中是不是那个加菲的女朋友?” 徐嘉厌他聒噪,扭过头用气音回:“他们分手了。” 四目就这么在明灭幽光中对上了。 陈彻丝毫不收敛,直起身,下巴明目张胆扣上她头顶。“那挺可惜。”他喑声说。 过了几秒又觉不对劲,他退开了捏住她下颌,凑到她眼睛咫尺研判。 “哭了?” 徐嘉躲开,逞强否认。 “几岁了?看个电影还哭?” “我几岁跟我看电影哭有什么关系……” “那还是哭了。”陈彻好似打趣成功,兀自一个劲地轻笑。 人在这种环境下说话,声气都得压低到极限。 像私情男女躲开客厅进偏房,一言一语都是暧昧。 陈彻仿佛嫌这暧昧力道不足,西装与椅面厮磨两下,整个人偎在了徐嘉身侧,下巴换到她额角支撑,手指有一搭没一搭伸进她袖子里拨弄。 然后他终于开始浸入电影,从高.潮到尾声都很安静。 待电影结束,徐嘉的掌背到手腕,都被摸出一层滑腻的汗。 人群起起伏伏,她刚起身欲走,又被他拽回,拽到他腿间夹立。 陈彻搂紧她腰际,仰脸说的是:“我看进去了。” 徐嘉愣了一下。 “好看,”他笑,“也找到了共鸣。” 记忆的放映机就这么碾动了起来。 陈彻拿出椅侧影厅随赠的纸巾,掰动她肩膀往下陷,抽出一张在她眼尾贴按,“别哭了,兔子眼睛活该这么红啊?” 徐嘉血液凝固,古怪道:“早干了,你擦什么呢?” 身前人叹了口气。 “哄你啊,没看出来吗?” 她一脸肃穆,但是眼眸中着实被这话,燃起了零星笑意。 出了影院,玉屑似的雪末飘扬翻飞。 陈彻来时没留神油箱,这会儿坐进去才发现油已见底,冬日气温低,这点余量连给发动机点火都不够。 他翻出手机冥想几秒,打给唐应生让他过来送油。 徐嘉对这名字敏感异常,说唐应生难得有此义气。 结果陈彻的解读格外辛辣,“这人也就这味好,平日里闲出屁,你找他帮点小忙的,他都能充当及时雨。” 她索然笑笑,坐在后座看窗外。 陈彻半开车门烧烟,忽而心血来潮似的,丢掉烟窜进后座。他把小姑娘拉到腿上坐着,抿抿唇后切入正题,“回来吗?” “回什么?”徐嘉装傻充愣。 那只手恶向胆边生,不畏街头人来人往,径直探进她领口。 “回我身边,嘉嘉。”他对上她眼睛。 徐嘉双唇半张,漏一声轻喘。她想了想,决定实话告之,“陈彻,我还是得告诉你……最近因为我爸的事,我的情绪状态不怎么好。” 陈彻的耐心都给她了,一瞬间也没觉得惊讶。 “我明白……”他把这话重复了三遍。 “我可能一下是个正常人,一下又是个神经病。我会成日价地胡思乱想,也说不准……以后会不会把你推开。” 陈彻一声坏笑,包住她的手道:“那就只有我能收得住你。” 这情话,高明得空前绝后。 徐嘉的耳朵浸在灯光中,绒毛因他手掌的恣肆打着颤。她努力从喉口拽出那个“好”字,然而依旧下不了决心。 陈彻垂下眼睑,说:“你放心,我尽力不给你推开我的机会。” 语罢他面目前移,就要吻她,好兴致被唐应生的揶揄败个精光。 “你们也真是牛逼,搁这儿谈情说爱。” 徐嘉仓皇从陈彻腿上溜下,整理仪容间往外一看,唐应生身后还跟着个长裙袅娜的女人。 女人显然是他从欢场带出来的,二人的交流尚存生疏感,但是唐应生也不藏掖,张口闭口便是去哪家宾馆。 油给完,陈彻就近找个便利店买烟当答谢。 徐嘉等在后座,总感到女人的打量意味深长。 她能听见二人的对答。 “这不就是上回那个,你帮他小妈找房子的?” “诶你说话注意点啊,不该问的别问,什么小妈小妈……” “这不你跟我讲的吗?” “……我这嘴。” 徐嘉视线转盼,凑巧跟唐应生心虚的眼神相撞。他识相地走近,胳膊攀上窗玻璃道:“你别当真啊,这都我们平时开玩笑瞎说的。” 她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未过心。 其实不细说从头也知道,她已将他们口中的“小妈”和王艳匹配。 陈健民和女人之间的纠葛无法一笔勾销。 他不能放开尤黛雯也不能放开王艳,说到底,都是因为她们对他的秘密了解太多。近两年上头大革洗,整个时局都变了天,夸张点说,这两个女人只要勾勾尾指,就能轻而易举让他身陷囹圄。 徐嘉想着,转头看店口陈彻的背影。 大雪慢慢止戈,然而这短暂的安然能持续到什么时候,谁也无从预料。 * 徐大为的治疗稳步进行,手术约莫安排在三月。 徐嘉开学前衣不解带地侍候他,未想还是自己被病魔打倒了。 其实仅仅是发烧而已,但时机不巧,碰上了甲流爆发期。 陈健民最近立功心重,整间医院但凡有丁点与甲流症状挨边的,不管是病人、家属,还是员工,都会进行半强制隔离,阵仗堪比零三年的非典之战。 徐嘉临住病房前,还碰上他接受媒体采访。 画面被竭力修饰美化,到了手机屏幕里,配上“省立医院冲锋在抗甲前线,彰显新时代医德医风”的字眼,陈健民一张笑脸尤其得志。 周妍给她来电,说丁母气到在平医门口拉横幅抗议。 徐嘉疑惑,“她不是已经二审上诉了吗?” “是的啊,还花很多钱买了媒体热搜,但比不过陈健民贼啊,热搜刚冒点头就被这个新闻压下去了。你说气不气?” “做过的……痕迹总是抹不掉的,”徐嘉视线放空,“我那天去教务处找老师,听说吕陶风已经出国了。” “出国了?他出国干什么?当个教授正风光呢。” “去国外实验室学习。”她笑笑,话底藏暗讽意。 周妍又笑又叹。 挂完电话,徐嘉凝视屋外夜色。 灯火错落,每扇亮起的窗都像在欢笑,灭下的又似沉睡。她思忖许久,想着是该抽个空去看看丁瑜母亲。 这栋楼是专用来隔离甲流或隐藏症状病人的。 可实话实说,陈健民下的功夫只浮于表面,仅是日常杀菌消毒,入了夜安保也不顶森严。 她住一楼,只要胆魄够大,拉开窗翻逃出去估计一时也没人发现。 但徐嘉懒得折腾,她下午量过体温,差不多也快降到正常边缘,再住上一天即能出去,没必要横生事端。 苍凉夜色井喷般涌入四野,徐嘉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将要合眼,窗玻璃被叩击出声。 共两下,温醇却有力量。 她惊怔坐起,警惕地看过去。 下一秒玻璃就被拉开,陈彻身手敏捷地翻了进来。 徐嘉看着他像撕开夜色出场,犹恐自己在梦中。 “你怎么……你胆子也太大了!” 她压着喉音,四处顾盼,生怕惊动风草。 陈彻却仿佛没事人,眼里有春风拂罗帷。他几步驰到她床边,凛然道:“怕什么?我这身份来也容易去也容易。” “外面保安多吗?”她凝视那道狭窄的窗缝。 “还挺多的,”他冲她低低地发笑,言辞夸张,“我过五关斩六将,徒手放倒了好几个。” 徐嘉心思重且单纯,这一来还当了真。 “真的假的?”她仰脸。 陈彻俯对上她闪动的眸光,笑出声,伸手拧她脸颊,“哎哟,你怎么这么傻?” 其实他也是一时兴起。 他对陈健民的了解有如心腹蛔虫,不担心徐嘉这种没感染的会被怎么样。他这遭看起来无意义的跋山涉水,单单是心里头生痒,想过来看小姑娘在做什么。 徐嘉还是觉得他会有染病的风险,于是皱眉说:“你走吧,别在这呆了,到处都是病毒。” “你别急着赶人啊,”陈彻挤进被窝,和衣抱住她开玩笑,“好歹等那几个迷.药劲过了,我再出去放倒他们。” “你神经病!”她捅捅他腰窝,噗嗤笑开。 陈彻下巴搁在她肩凹,“这也挺黑的,你都不怕啊?嗯?” “我明天就出去了,有什么好怕的。” 他莫名“诶”了个长调,说不愧是自己看上的人,小姑娘真是坚强。 徐嘉嗅出他身上的香水已换,似乎不是从前常用的那种。 她旁敲侧击,“我昨天看唐应生的公司官网,好像接了付星乐队的演出?” 陈彻“哦”一声,就没了下文。 过不久他又抬头,鼻尖蹭上她的,说:“你还去他官网?我都不稀罕去。” “我就看看而已。” “看我赚多少钱?留着给你买房啊。” 徐嘉听得一愣。 她不该期待的,但仍然起了妄念,也许他和她一样吧,都曾真的想过要共同拥有一个家。 寒鸟在枝头断续啁啾。 徐嘉隐隐打了个呵欠。 陈彻声调低迷,揉揉她额头说:“你睡吧,我再陪你一会儿。” 她听话地溜进被窝,困意又倏然消弭。 拧过头借光扫绘男人的侧脸,徐嘉想她一生都会铭记,这个人曾为她深夜涉险,勇闯禁区。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尤老的死,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意外。 无有任何前兆,突发性脑梗。 连夜从宏村送往市级医院,人在路上即已回天乏术。管事一直跟在身边,说他临终只有一言—— 我去陪小卿了。 富贵夸人死即休。 尘归尘土归土,这一生到头来,尤老身后余留的只有大笔遗财,和一家子为分产鞍前马后的儿女。没有未亡人关心那六个字,除了陈彻。 只有他知道,那说的是他姥姥。 这一大家从那天起便趋于分崩离析。 子女中有达官的,亦有家道平平的,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其中处境最为尴尬的莫过于尤黛雯。她在遗嘱中占了下风,又没有婆家能够依附,于是陈健民的秘密和唯一的儿子,就成了她溺毙前说什么也不能松开的绳草。 再者,她觉得就算退一万步,也还有付爷爷这颗星辰可摘。 而能够庆幸的是,付爷爷对陈彻是满意且赏识的,认为小小年纪有敢为天下先的魄力,说起来还能窥见他年轻时的影子。 命运这东西就如神经纤维,盘根错节在一个人的最深处,从最开始她选择这条路,就注定要带着它走到尽头。 徐嘉对昨夜的事亦幻亦真。 凌晨五点醒来,发现陈彻还在被窝里,一门之隔的走廊上脚步来来去去,真给她吓破了胆。她将他推醒,看见他眸底有两个月色清寥的夜晚。 “你下半夜没走?” 陈彻无知无识一笑,嗓音残留欢味,“不能这么狼心狗肺吧,过了河就拆桥?” “……”徐嘉脾气发不出,只能剜他一眼。 他看她吃完药,起身穿衣翻窗出去,等到徐嘉体检结束被放行,二人在住院部门口会面。 未到门诊开放时间,医院还没热闹起来。电梯是空的,她去肾内,他去心内。 “婉婉下午要来平城。”陈彻看一眼手机,放回口袋的瞬间拉住徐嘉的手。 他似乎格外癖好这种切肤相亲,不分场合与时机。 “今天下午?” “对,过来看我妈。我表哥也打算送她到平城上初中,就顺道过来看看学校。” “我要请她吃饭吗?”徐嘉不由脱口而出。 “你想请吗?”陈彻扭头冲她笑,“以小婶的身份?” 她像一脚踏空,“你知道这话当不了真,说了有什么意义?” 言毕她抽出手,空气弥漫着欲说还休的静谧。 陈彻咽咽喉咙,心里七上八落。 她总是这么一针见血,而他又确实容易被见血封喉,没有反击的能力。 “你把目光放长远点。” 他说,随即双臂握住她身躯,热息星星点点扑在她颧骨上。 亲吻比他的承诺更具行动力,先至眉骨中心,再降落唇角,在她侧面轮廓走出一条叶片露水坠跌的痕迹。 徐嘉被他的领地意识勾出一身颤抖。 电梯门在此刻滑开。 它们像两片铡刀,徐徐露出尤黛雯瞬间转阴的、好似刽子手的神情。 陈彻察觉得较迟,是徐嘉先行从他怀中退出。 他才抬头,木讷地唤了一声“妈”。 尤黛雯的视线专注在徐嘉身上,带点审视,又带点敌意。 她早当这姑娘是心腹大患,总想着何时能得再见,未卜会是以这种赤.裸袒露的方式。 “你怎么跑这来了?”陈彻望望楼层数,浑身一股有意为之的从容。 尤黛雯不答,拍拍椅把知会护工,“推我进去。” 徐嘉后退让空。 陈彻回眸,拽住她略显忐忑的手。 尤黛雯紧视那双手,随轮椅转身前道:“起这么早,来看我的?” “那不然呢?” “我看未必吧,你什么时候这么殷勤了?” “……从我回国到现在,我对你不殷勤?”陈彻是真的忍不住被气笑。 尤黛雯的嗓音因为疾病越发粗砺了,像金属又像朽木。 徐嘉听得牙龈发酸,想象不出她曾经是个话剧演员。 电梯一直往上,她暗自一万次想走。 尤黛雯偏生不遂她愿,回首瞥一眼道:“你们一块过来吧。” 陈彻说:“她去不了,有其他事。” 尤黛雯充耳不闻,令护工揿灭第八层按键。 与人斗,其乐无穷。她笑了笑。 徐嘉皱眉,说:“阿姨,我真的有事。” “耽误不了太多功夫,”尤黛雯沉哼一声,“你跟我儿子跟了这么久,不来看看我也说不过去吧?” 闻言,徐嘉的眉宇凝得更紧。 她用的是“跟”这个字,好像他们这圈子的人,都不稀罕将“女朋友”的身份搬上台面。她将自己编排为……类似包养家宠、情妇快消品的档次。 徐嘉体腔中窝了一团火。 碍于修养,碍于陈彻的面子种种,她终究没选择发作。 一旁陈彻也深呼口气。 他几乎没动,但手臂微收,为徐嘉形成一道天然的庇佑。 电梯抵达。 四人两前两后,各怀心魄地进了尤黛雯病房。 护工识趣地走了,剩三人面面相觑。 尤黛雯目视儿子,开诚布公,“你给她买的戒指,花了多少钱?” 陈彻状若不耐,反口道:“你好好养病得了,怎么管那么多?” “你是我养的,我不能管了吗?” “我给她买戒指是我乐意,也没花你的钱,更没动不该动的钱。” 徐嘉双腿僵硬,受刑一般。 她在想那句“不该动的钱”意指何物,然而见识有限,最终无果。 尤黛雯转头,视线是巡警手中电灯,在徐嘉交握的双手上扫了一转。 没扫到戒指,她又问:“你还给她买什么东西了?” 陈彻一口气堵在嗓眼,一把推开窗户,让冷风兜面熄火。 一阵悄寂。 徐嘉开口:“我没要过他的东西。” 尤黛雯自然是不信的。 潦草嗤笑后,她对陈彻道:“这么讲吧,你年轻爱玩我理解,找这种心思简单、家世一般的小姑娘你心里也没负担。但你要想再往下走,妈妈就得提个醒了,是肯定没结果的。” 平淡无波的语气,毁灭性却堪比核武器。 她以鄙陋的姿态将人的自尊随意碾踩在地上,不负责任,又不带愧意。 徐嘉都感到呼吸困难,甚至犯恶心。 实话实说,她没遭过这种委屈。 陈彻乖张地掏出烟,点着了伸出窗外迎风。 “那你错了,”他睨向尤黛雯,“我不是在玩。” 随即又道:“你别总拿副过来人的高贵,浪费在我身上。” 话很刺耳,以下犯上。 一个儿子对母亲该有的尊重荡然无存。 尤黛雯气极反笑,搁在椅把的双手都蜷缩了起来。 她冲屋外一声高喊,叫护工进来为她泡茶。 陈彻当她是真的口渴,迈步到床头,面容不善地泡了杯茶。 盏盖和杯身锵訇作响,像是他的怒气得到了宣泄。 他把茶端到尤黛雯面前。 她觑一眼接过,忽而振臂掷摔了杯子。 瓷杯“啪”一声四分五裂。 顿时开水四溅,茶叶狼狈一地。 滚滚浓烟如鬼魅萦绕在晨光中,缠扭、厮打、无声嚎叫。 陈彻手背被水星烙到,他矢口骂道:“你他妈发什么疯呢?” 徐嘉冲过来掏出纸巾擦拭他衣服上的水渍,“你烫着了吗?” “没事,”他甩甩手,看向尤黛雯,“你今年快六十了,对两个二十多岁的人撒这种小孩子气?” 说这话时,他想得很简单,真的就只认为她在犯浑撒泼。 以这么多年的了解,他知道尤黛雯不是那种动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壮举,她干不来,不然早就和陈健民摊牌了。 然而尤黛雯也不知是被屋子里的哪条鬼魅附了身。 她猛然从轮椅上滚下,跽在地上抓一把碎瓷片,就这么一仰脸吞进了嘴里。 “阿姨!”徐嘉发现及时,跪进一滩热水拉拽她按在双唇的手。 “操!”陈彻钳住她手臂,“松手,吐出来!” “你他妈疯了!” 尤黛雯到底没有下咽的决心。 她仅仅是将瓷片包在口腔,软肉蠕动间,割磨出的鲜血旋即渗出唇缝,钻出指间下淌。 徐嘉慌不择神,站起来跑到床头狂按呼叫器。 很快有护士闻讯而来,开门的瞬间大惊失色。 “哎哟我的老天,这是干什么啊?” 她转身又叫来几名护士,相互搀架着,终于分开了尤黛雯的手。 护士们用蛮力逼尤黛雯松口,随呜呜咽咽的声息吐出来的瓷片有大有小,统统沾满肮脏扎眼的血红。 人被带出去处理伤口,临出门前还回头给了徐嘉一记眼神。 那眼神就仿佛在说—— 我这一闹,你难辞其咎。 徐嘉听心脏吊在半空的蹦跳,想她后半生或许都会留有余悸。 * 小姑娘是真的被吓得不轻,陈彻想。 从刚才到现在,她坐在车后座,握着纸杯的手一直在抖。 他跟她说话,试图安慰,她每回的反应都像梦魇住身。 陈彻都觉得她会得ptsd。 他扔掉烟,钻进后座合上门,抱起她坐在自己腿上。 徐嘉始终不抬头看他。 “吓到了?嗯?” 陈彻按住她的腿,食指提起她下巴逼其盛接自己的目光。 那双眼睛像幼禽受惊,睫毛就是不停扑棱的羽翼。 “没事啊……”手臂在她背后轻拍,他轻笑,“我妈这人我太清楚了,就是纸糊的老虎,喜欢作妖。实际上她自己也不敢闹到那地步,就是在吓你。” 徐嘉心乱如麻,颤着纸杯啜一口道:“追根究底还是因为我。” “不是……”陈彻说完暂止,忖一忖又道,“其实是因为我。是我说话太冲,激得她没办法,就闹这一出跟我抗议。” 徐嘉喘了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能被说服。 这一闹荒唐是荒唐,可也有不小的效力。它就是一掴卯力强劲的耳光,扇得她开始犯怵,为她和他在一起,为接下来的每一步犯怵。 陈彻俯首,与她两额相抵,咬住纸杯边沿,声音掉进去有低低的回声。 他说别怕了别怕了,可再怎么着也只有这一句。 除此之外呢? 譬如管她东风再恶,我不放在眼里的话,他却无法信誓旦旦交给她。 * 徐嘉挂心了一整天,脑子里的画面都属于尤黛雯吞瓷割喉。 她就差央求陈彻,我们就到这里别再继续了,对你对我都好。 可他估计也料准了她的心思,整个人豁出去的柔软,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婉婉是下午三点到的。 陈彻对表哥讲明情况,后者为了不给小孩留下阴影,借口尤黛雯不在,说改天再来探望。 婉婉匆匆踏进门,又匆匆要被带走。 她觉得这些个大人莫名其妙,说:“你们啊,心是海底针!” 陈彻被逗笑,蹲下来问她:“你跟哪学的俏皮话?” “我看剧学的啊!” 婉婉过分早熟了,他笑出声。 几步开外,徐嘉面目仍紧绷。 婉婉看一眼,小心翼翼道:“小婶是怎么了呢?” “她啊……她也心是海底针吧。” “那你去捞上来啊!” 陈彻仰头望着婉婉,一阵哑然。 过一会儿,他勾住她的小指,沉吟着说:“那你帮我个忙。” “帮什么?” “嗯……替我抱一下她。” 婉婉令行如流,一转眼就跑到徐嘉腿边。 她面色茫然地低头,就见个头才齐腰的小姑娘笑嘻嘻搂住了自己。 失神之际,婉婉道:“小叔派我来抱你一下。” 徐嘉木然地仰首。 早春的风忽似白云出岫,吹一道回望她的清朗身影。 她看他像突然隔了许多岁月,也听到了兴许是前半生最动人的承诺。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薄暮时分,四人找了一家苏菜馆。 徐嘉对于陈彻表哥的在场,有那么些如鲠在喉。 他是个成功人士,履历听起来过分传奇,加大伯克利双学位,三家驭下公司,算尤老膝下最得意的儿孙。可是除却这些精雕细琢,他对她而言,只是一间样板房—— 陈彻的表哥而已。 婉婉抱着菜单馋涎欲滴的时候,兄弟俩就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交流平城的中学。 窗外晚霞似佛灯高燃。 徐嘉将餐布叠来折去,心想他们的相处还是很融洽的。直到中途婉婉无端冒了句“小叔现在很厉害”,陈彻表哥那一撇脸后唇角的讽意,当即使她改观。 这是顿颇为尴尬的晚饭。 只有婉婉胃口最好,也只有她权充了气氛的调剂。 徐嘉与她并肩而坐。 小姑娘吃到胃袋鼓囊,筷箸落碗间找她要手机玩。 “我手机里没什么好玩的,既没游戏也没动画片。” 婉婉闻言耷嘴又委屈。 陈彻在对面笑,“我把手机给你玩。” 终归于心不忍,徐嘉还是执起手机递了过去。 其实她此言不虚,那只手机光秃秃的无趣至极。 也就小孩子拥有掘地三尺的本事,瞎翻一通竟找出她先前联系出国咨询师的材料,大眼睛亮过一丝火光,就这么当众问道:“小婶想出国吗?我爸爸出过国,你可以跟我爸聊聊。” 徐嘉手里的汤勺一坠。 抬头,陈彻正凝视她,轻轻掷下了打火机。 “我……”她半吐半吞,一时不知说给谁听,“那是之前弄的材料……” “罢了。” 陈彻表哥单臂攀上椅背,露出丝会心之笑。 “你准备去哪个国家?就我的经验来说,欧洲教授职位少,会影响到教学和研究的很多方面。排名及种种原因之下,欧洲的生源其实是略逊于美国的。不过欧洲的福利一向比美国好。” 他兀自说了一堆,徐嘉在陈彻渐沉的眸色中,尤感到芒刺在背。 陈彻表哥和尤黛雯货色一路,不认为徐嘉和陈彻的关系正当。 问他能出得起多少钱,又问她背的包是什么品牌,言辞擦在边缘,就差直指他们是所谓的钱色交易。 忍耐良久,徐嘉再坐不下,扔一句“去上厕所”,起身拂袖而撤。 这是家调韵都仿苏的正宗菜馆。 外有园林朱阁,环斗水为池,亭盖游廊间扇扇月门。 徐嘉跨一道又跨一道,直至觥筹交错被抛了好远,她停下来,心脉才得舒展。 出国这念头,的确是她冲动的产物。 六分是为拼搏改命,四分则是私心暗藏,想躲开陈彻,躲得越远越好。只要在他的五指山下,她就做不到完全的断舍离,几乎每天都在未雨绸缪中挣扎。但是思来想去,她也揪不出陈彻有什么错,原因说到底还是自己的芥蒂未解。 甚至,他的改好使她更加纠结。 徐嘉到一处墙边留步。 这里嵌一面镜子,不知店家是何用意。 她拿出手机想删光材料,反正短期内也没心思考虑。陈彻的电话在此刻跳进指腹下,问她人去哪了。 “我在院子里……”徐嘉回道,心思复杂。 “等着,我就来。” 电话不由分说断了,那人的语气说不上的古怪。 落日完全沉山,整块的夜空砸在地上。 气温入夜居然回暖,只剩身后的镜面渗凉。 陈彻一顿好找,终于看见她的身影,感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真想出国?”这是他干干脆脆的开场白。 徐嘉手抵白墙,“刚刚也说了……是前阵子的打算。” 顿一秒又道:“我爸现在这样子,我也放不下心出国。” 陈彻穿西装,觉得热且束缚,解了衣扣道:“我出国那段时间……也恰好是我妈病重的时候。” “我跟你不一样。” 他眉峰一浮,好像误会。 “我是说,”徐嘉解释,“我家一旦有人生病,经济状况就比较艰难。” 陈彻无言点根烟,掺着酒气吐雾,喉结一宕一起。 “如果没这个意外呢?你是不是就决定要出国?” “……也许。”徐嘉实话实说。 “就为了避开我?”他微愠,突然自言自语,“算了……反正你出国也还能回来。” 徐嘉一阵失语。 “你能利利索索地走吗?”陈彻缓缓逼近,面色很淡然,“我觉得你不能。你会回我身边的。” 这话说得好生自信,不予留情。 “你就这么……”这么想拽着我?她起了个头,翕翕唇后作罢,觉得不够矜持。 面前人却像有读心术,笑一笑道: “对,我就这么不想松开你。” 明月别枝。 陈彻借亮看她的面容,熟悉的稚气早被打磨了干净,换一身破土而出的锋芒。她是雏鹰待展他知道,也不想去阻拦,但他认为自己可以扮演云霄。 徐嘉稍稍抬脸,是真的动容。 “你会一直不松开我吗?” 陈彻踩着石板挨近,叼着烟提抱起她,将她背部贴压在镜面。 “你试试,试试我会不会松开你。” 酣烫醉气扑在她颈缘,典雅光线幽幽暗暗,远近时不时就有脚步起伏。 徐嘉胸内艰硬的骨头登时化成了温水。 她说你放下我,外面有人。 作恶欲起,他当没听见,搂她双腿蜷在自己腰际。 “我都说了,”陈彻丢掉烟,“不松开你。” “我又不是指这个……” 锁骨被不轻不重抿了一下,徐嘉偏头,乱着声息道:“疼……” “哪儿疼啊?你就唬我,我都没咬你。” 徐嘉前有热体,后有凉镜,如置冰火之界。 月色漾进她眼底,掠过一缕瞬灭的情丝。 陈彻精准觑见,胳膊一使力让她掉了个身,面冲镜的姿势。 “跟我回家,”他说,醉息拂于她后颈,“行吗?” “家里长年空空荡荡啊……” 这人摆一副低幼儿童撒娇的脸面,听起来,竟莫名有点辛酸。 徐嘉颤着眼尾,鼓起勇气望入镜子里。 脸颊暗红如两豆火苗在昏暗中闪动。 陈彻也看见,力道收得更紧。 行吗,他追问。 密如雨脚的吻使她发愣,犹豫半晌,徐嘉终于还是轻声答:“嗯。” * 陈彻说,想给家换个密码锁。 徐嘉未过问,侧瞥间他已经掏出手机,翻览通讯录找之前存的锁店号码。 他手指动得很快,然而还是给她瞧见了几个怪异陌生的名字。 只留单字,一看就很女气—— 是女人姓名的笔划。 徐嘉皱眉,伸手抓住他腕部。 “这是什么?”她点住其中一个质问。 陈彻扭头迎汇她目光,那迷蒙的表情,好似他亦同样陌生。 究其所有的见闻经验,徐嘉坐直断言,“哪个夜总会的小姐?” 陈彻默然片刻,笑了。 小姑娘开始不掩藏对自己的占有欲,他格外欣慰。 将烟揿灭在缸里,他滑进沙发环住她的腰。 “我跟你解释啊,你别急……”他把屏幕展给她看,“这都是之前喝酒,我神志不清的时候,唐应生存进去的。” 一一点开看,没有通话记录,当是有力的证据。 “我没找过。”陈彻盯进她双目。 徐嘉不言声。 手机于是强塞进她手中,他道:“这事怎么说?因为唐应生跟我有生意往来,我删了他之后还会往里存,而且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跟他的关系很复杂。” 徒有酒肉之欢,他好歹也得装一装,才能跟人玩到一起。 “总归还是存在这里,后有大患。”徐嘉嗤一声。 “那你删,”陈彻嘴角勾出弧度,“定期让你删,以绝后患。” 她不动弹。 一记轻叹,他就着她手指将所有号码扫除干净。 适才还挺和谐,这下又闹得挺僵。 陈彻也是百喙莫辩,不能怪她敏感,怪只怪自己交友不慎。 他抱着人不放,倏尔来一句:“嘉嘉,有三个字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徐嘉还在暗自缠绕着疙瘩,冷张脸闭口不应。 陈彻爬起来,啄她嘴唇,笑着自答:“妻管严。” 这玩笑收效甚微。 小姑娘卯劲搡开他,随后大步飞进了厕所。 陈彻睨向紧闭的门,心里头憋屈不已,手机脱持,闷咚一声落地。 徐嘉在密室中将自己关看许久。 怎么说,她可以相信陈彻的说辞,可始终信不了男人在人情世故里的意志。 今朝可变,明日难料。 她坐着抽了根烟,接到吕安安的电话。 故意为之,徐嘉未降声调,把这两天所经历的全部说给她听。 婚后的吕安安,忽然成了世所罕见的分析好手。 “嘉嘉,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非常能理解。” “你不觉得我太在乎这些?” “当然不觉得……其实我一直认为,你的家庭,所经历的传统教育,都令你的处事标准放得极高,你容不得沙子,并不是你太严格。”那头能说会道,“想想也是啊,撇去其他不言,一个恶婆婆成天作威作福,就够你受的。” “……别用这个词。” 吕安安笑着截胡,“我只是开个玩笑。其实你跟他在一起,不管是恋爱还是谈婚论嫁,始终都是你们两个人的事,说难听点,他妈也活不了几年,对吧?你相信他就是给他机会……” “你是给还是不给呢?” 她顿住,在徐嘉恍神的瞬间,细声补道:“不给的话,你以后会不会后悔?” 余这一条疑问,吕安安挂了电话。 徐嘉仰脸对天,自我消解那些犹豫、退却和恐惧。 陈彻在外等得忐忑,踱着步子就要探到门口。 徐嘉蓦地现身眼前,脸上仍带有迹可循的郁沉。 他说:“还生气?” 又逗道:“得,我现在就给唐应生打电话,让他替我正名。” 她摇头,“不用……我选择信你。” 音调是淡的,却化腐朽为神奇。 陈彻绽出个笑,柔柔将她横抱起来。 徐嘉嗅见危险,拧住他领口说:“我困了,想睡觉。” “好你睡。” 他抱她进房间,举止尊重,由她安适地融进被褥里,而后又是一阵进出忙碌。待徐嘉反应过来,米线已缩进了怀里。 她是真的睡意过浓,顺势搂着米线,不一时就进了梦乡。 陈彻安分坐一旁。 暖灯下的惬意睡容,也格外是种视觉享受。他朵颐了半个小时,才起身找笔电处理公务。 * 三月起调,某一下午,徐嘉在自习时阅见一条微博。 博文配三四条蓝色高亮的tag,控诉平医教育体系暗黑,图片为证,有关于丁瑜的事,吕陶风科研作假的事,还有休学学生被无端夺取复学资格……以及,代考作弊乱象丛生等等。 发文账号陌生,而转发者她认识。 是周妍。 转发量竟是快破千。 徐嘉出教室问周妍,谁发的。 “路敬文啊。” 她迟钝几秒,规劝,“你别掺和。” “为什么?”周妍仿佛义愤填膺。 徐嘉左右打量,掩口骇道:“学校的做派你不了解吗?这件事水太深了,上扯官僚下至教委,他们手腕有多大,你才几斤几两?你蹚浑水,万一以后学校找你算账怎么办?” “可是你不生气吗?” 她来不及应话,那厢连连逼问:“比如丁瑜的事,到现在也没个说法,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不生气吗?” “我肯定生气,”徐嘉镇定地安抚,“但是……” “但是什么?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事情会扯上你那个男朋友的爸爸,所以你还是会向着他对吧?” 徐嘉喘息着干咽,觉得乖谬荒诞。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认为这件事不需要我们去做无用功,你盲目地愤青,也许只是抱薪救火。” “算了,你觉得跟你无关就无关吧,我有我自己的坚持。” 周妍蛮讲完,恨恨地终结电话。 徐嘉站在一楼门口,满目忧心。 她向外踏出一步,没想到这一步是千不该万不该。 因为她遇上丁瑜母亲,对方在众目昭彰之下豁然向她下跪。 “小徐,”丁母合掌央求,抢地嚎哭,“求求你帮帮我吧,帮我们小瑜作证,我真的求你了。” 徐嘉低头拽她不起。 风乍紧乍急。 那是,命运转场前的送信。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丁母说,这短短的一年时间,她与丁父像在酷暑凛冬中熬煎。 吕陶风有恃无恐,整个维权过程进退无门。 又兼丁瑜之举本就功过相抵,舆论一起便引发“荡.妇羞辱”,受害者反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她说:“我们真的没办法了……赔偿倒在其次,只是希望平医也能给个说法。” 徐嘉坐她对面,作不了声。 “小瑜她爸爸因为这事儿闹得精神也不太好,成日恍惚低迷的,可是我们都不想放弃,”丁母饮泣,喉中发一串浑浊的声音,“这件事情牵涉的人太多了,如果那些视频里,吕陶风没向小瑜抖陈健民的秘密,我想……也许会好办一点。” 徐嘉拽出水杯替她倒一盖水,她裹进双手,胡桃般眼眸流下某种表情,似在远望一个渐远的身影。 “你是看过那些视频的,对吧?” “我看过,”徐嘉承认,随即狠心,“但这件事,我认为……我真的帮不了什么。” “为什么?”丁母愕然。 “不是不想帮,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们只需要你出来作个证……你以前和小瑜关系那么好,她肯定也跟你聊过不少内幕吧?官司打到现在,最大的阻碍就是证据不够。” 丁母噎着,就要下跪的趋势。 徐嘉矛盾至极,摆首道:“其实阿姨,她和吕陶风在一起的时候,真的没向我透露太多。我甚至和你们一样,是在事后……才了解到那些秘密。我非常了解您的心情,可是……” 深喘口气,她续言:“我也有难处,有需要保护的东西。” 像一杆秤落于她身前。 左边是与丁瑜的情分,右边放着学业、家庭、人生规划,甚而还有关乎陈彻的隐衷。物码孰轻孰重,仍在摇摆中。 徐嘉很是清楚。 无论陈家包藏多少秘辛,总之一旦城门失火,池鱼必定不止陈健民一条而已。 是变了吗?她自问。 为何当初为丁瑜沐雨夜奔,不计对错与后果,如今回想竟觉得贸然又轻率? 也许一情偿一债,她认为自己已无愧丁瑜,所以说到底还是情愿自私些。 丁母眼泪更凶,央求似口吻。 “小徐……算阿姨求你,好不好?”她开始动之以情,“你也有父母的,想一想,万一你出了这种事,你的家庭会有多难,他们会多灰心崩溃……” 徐嘉目视她,感到揪心,可也仅能再三说:“我知道,我理解。” 一哭一劝,这锯仿佛拉得没有尽头。 于是徐嘉道:“这样吧阿姨,您给我几天时间考虑考虑,可以吗?我大四了,很快就要实习升研,您也说了我有父母,他们肯定不希望我一意孤行。” 丁母咀嚼这句话,终究泪糊着双目答:“好,阿姨期待你的回音。” 在食堂门口作别,骤然变天,云雨压境,暗不见来路。 徐嘉疾冲回一教,偶遇了容骞然。 他穿白,背向她靠雨而站,手中竟衔根烟。 徐嘉踱步靠近,唤了一声,他回抛惊喜的神色。 “好久没看见你。” 她颔首称是,对准那根烟打趣,“什么时候学会的?” “这个?”容骞然晃晃手指,“前阵子陪同学去买,心血来潮也搞了一包。” “味道如何啊?” “还行吧……一边说这玩意儿苦成这样,怎么有人会爱,一边倒控制不住地上瘾了。” 她闻言漏出笑声,“都这样,你再练练,保正成老烟枪。” 昏暗愈浓,各窗醒起灯光,但恶劣天气相衬下显得羸弱残喘。 徐嘉笑了片刻收敛,心事尤重的面容。 容骞然将烟掐了,关切,“怎么了?才见你笑容灿烂,转眼就跟这天似的变了。” 徐嘉说:“看见你老室友的微博了吗?” “老室友?”他皱眉,即刻豁然开朗,“哦,路敬文吗?看见了,刚还犹豫是否要帮忙转发。” “你担心这个?” “沾点边儿,更担心丁瑜的事。” “丁瑜?怎么着?” 徐嘉前后顾望,忽向他伸手,示意共享一根烟。 容骞然微笑递她一支,又送过打火机。 小姑娘就这么迎风点着了,动作老练似港片里的飒女。 “她妈妈希望我为她作证,关于吕陶风学术造假,以及陈院长那些破事……”她混着烟吐出字句。 容骞然闻言先静默,摘下眼镜擦拭几番,戴回的瞬间道:“找你作证,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 “我也觉得,”徐嘉咕哝,眉不舒展,“可是我也很矛盾,万一我帮了,真的能起点作用呢?又或者我不帮,良心似乎是过不去的。” “主要还是看你,”他眸光清笃,“虽然我不赞成你帮,回头累及一身脏,你在学校不一定能待得下去。” “你是这样想的?” “嗯。”容骞然挑眉一笑。 铃声贯穿上空,尾音既定时他突然意味深长—— 嘉嘉,你得学会对自己好。 这句话挂住心头,挂了一天之久。 徐嘉感到奇怪,容骞然也不是好为人师的性子,却总能做到一语胜人千百。 言简意深,入木三分。 而她跟陈彻在一起,要么闹嘴要么听些真假难辨的情话,好像真的…… 没什么营养可言。 徒有心热和悸动,也不知有没有退潮的时候。 * 陈彻的生日在三月十二号。 当天徐嘉在忙大实验,从清晨到黄昏,幸得中午他来电,她才恍然大悟。 对面不满地嗔怪,“你就一点都没想起来?” 徐嘉也觉得理亏,又不好解释,自己是因丁瑜的事情纠结昏了头。 她分外诚恳地道:“对不起。” 陈彻像在睡觉,发根于枕面碾出绵细声响,配上瘖哑语气,是暧昧的。他一阵阵地笑,说她是小没良心。 徐嘉四指扣压白大褂袖口,上齿抿抵下唇一般。 “你才没良心。”她驳回去。 他起身,就着电话脱衣穿衣,动静都闹在她耳根底下。 “好,我没良心,晚上过来陪没良心的吃饭。” “是生日聚会吗?” “对,在西苑会馆,到时候我去接你。” 徐嘉心有戚戚,斟酌道:“你妈妈……” “她不在。” 她释然,说哦。 陈彻狎昵,“小破胆子。” “我在本部,实验得做到五点多。” “差不多吧,”那头响起电动胡刀的嗡鸣,“你有正式点的裙子吗?穿上,最好配高跟鞋。” “……有必要吗?” 陈彻“嘶”一声,“怎就没必要?吕安安结婚你还盛装出席,到我这就区别对待了?” “人是终身大事,你过个生日而已,也能相提并论?” 他不依不饶,说不换今晚就有她可受。 太顽愚难缠,徐嘉又气又恨地允了。 到了点,陈彻来接她,烟灰西装滑墨领带,握方向盘时溜出袖缘的悬腕骨骼十分清癯。 真微妙。 有时人的心猿意马,仅仅由一个细节勾引。 徐嘉不禁想到高二陪他手绘板报。 陈彻发挥根本造诣的时候,就尤为认真,托个水粉板像能不眠不休地画下去。 她在下方间或帮忙传工具,空闲了便偷瞄他的手腕。 教室一人也无,言行都不需顾忌。 陈彻画一半冷不防搁笔,弯身拽她站上椅子。 他很会营造小心思,胸膛围握她,捉着她的手在空白处留了个小兔。 “少点什么……”他忽道,声息降到她头顶。 “少什么?”她脸颊烫到快走火。 “少这个。”他笑,随即在兔子眼尾印一点小痣。 时岁兜转,该祛的瘢痕还是顽强进了骨髓。 陈彻起码等了半钟头有余,才见徐嘉姗姗出了宿舍。 他落下手机抬头,顿时木然。 暗蓝涓面旗袍,垂发配素淡妆容,她分明还是有心扮上了。就是高跟穿得不娴熟,一步一顿的,好似踩跷过梅花桩。 陈彻拳覆双唇,笑到后来格外猖狂。 “笑屁!”徐嘉千难万险进了车,拿冷眼削他。 “不笑了,我给赔礼,”他贴近,双手捧起她头发,“这是哪家民国闺秀再世啊?” 徐嘉兜脸不接茬。 那双手自行在脑后缠弄,她颈脖一空,仰脸看后视镜,竟被盘了团发髻,耳边又留三两慵懒的碎丝。 陈彻向她摊掌,问有否皮筋。 她在包里随翻出一根,他接下,动作利落地收了工。 陈彻仰回驾驶座,视线饿虎擒羊般停在她颅后。 过了几分钟,徐嘉戒备道:“……别看了。” 他才发动车,移近校门口,倏尔冒一句: “真是尖果儿。” * 西苑会馆主营宴席布场,来客非富即贵。但近年倡廉风行,消费尺度有所降温。 陈彻领徐嘉进门,她不料又闯入一屋子的生疏面孔。 郭一鸣唐应生自不必说,其他一概不认识。有唐应生携来的玩伴,也有陈彻麾下员工。 屋里配厢k歌厅,乐声正喧哗。 寿星莅临,众人都齐齐涌上来,又是贺喜又是送礼,这在陈彻数月前际遇潦倒的情况下,根本难以想象。 陈彻礼节性笑纳,忽而回眸来看她。 “你的呢?”他问。 徐嘉诚实回答:“什么都没准备。” 他像融水软在她身侧,附耳道:“没事,人准备了就行。” 有人交语,问这姑娘姓甚名谁。 郭一鸣穷叫:“嫂子!” 徐嘉浑身僵住了,陈彻只笑不否决。 众人哄闹半晌散退,他牵着她坐到自己下首。 应侍将菜肴一一呈上席,那边仍有人在唱歌。 徐嘉刚把包压在自己后背,蓦然听见熟悉的歌声,唱的是王菲的《如风》。 不只是歌耳熟,连唱的人声线也是那般有印象。她遂回头,凝神间竟在灯球光影下看见付星。 那瞬间的心情如何形容,酱醋油在心脏泼了一地。 徐嘉收回视线睨陈彻,后者烟不离手地状况外。 “你看着我。”她抬手拽他衣袖。 “作甚?” “为什么她会在?”徐嘉抱胸质问,居然颇有正宫风范。 陈彻遂声回看一眼,不咸不淡道:“唐应生喊的。” “唐应生喊,你就让她来?”徐嘉觉得好笑,“她也就来了?” 他是真的无所谓,还有兴致夹了点菜要喂她。 她躲开,蹙着眉说:“凭什么她要在?” 陈彻落筷,无奈地言声,“我估摸着,十有八九是她爷爷委来的。” 话至此,有些隐言他不好再多说,可是徐嘉对付不过去,抓起包就欲起身。 她碰落了个杯子,碎片咣啷一地,茶水溅停屋里所有的人声。 都在看她,连歌都歇了,歇在那句:“来又如风,离又如风,或世事通通不过是场梦。” 陈彻眼神示意他们回避,一把扽住她手腕拽进怀内。 悄悄话压得私密,他哄道:“我去赶走她。” 治标不治本。 徐嘉冷哼,说不必,该走的人是我。 陈彻低低笑一下,捞起她五指亲了亲。他也有些慌,小姑娘现在的杀伐决断,真不可和过去同日而语。 “醋了?” 徐嘉坐在他温热腿面,旗袍叉口被耸上去几分。她一言不发,刀枪弗入。 气氛缓和,付星兀自接着唱下去。 她有一把好嗓子,柔情刚烈都能唱,俨然有王菲风韵。 “有一个人,曾让我知道,寄生於世上,原是那么好……” 徐嘉由歌声包围,抓起陈彻面前度数不低的洋酒当头一饮而尽。 那可是伏特加。 他阻拦不及,很快就见她面泛醺红。 终究,徐嘉还是挣开他走了,大门一甩,关一屋子不明所以的人,和截断的歌声: “我跟那人曾互勉倾诉,也跟他笑望,长夜变清早。可惜他必须要走,剩我共身影长夜里拥抱……” 直走到会馆外,鞋跟猝然被卵石路跺断,徐嘉稳稳摔倒,双膝凿上卵石。 生疼感一下子冲开她泪腺,不过习惯所致,只是眼酸没有哭。 她撑地要起,蓦地被人拦腰提抱,耳边话音得逞的浑不吝。 “跑什么?还不得被我逮着。” 晕眩感浸渍入脑,徐嘉戗他,“你放我下来!” 陈彻不以为意,犹自送她进车里。 徐嘉跌落皮椅,脾气发作,斥他是百年一遇的混蛋。 车灯通照前路,昏黄中人影两相纠缠。 陈彻按住她的腿,一边要她安分不动,一边借亮察看膝盖伤口。 “你说你跑什么,摔了不还是你自己受罪。”他手搁在裙摆三寸下,游离创面周围。 徐嘉腿蹬如脱兔,他拧着眉嵌紧,说:“还动,都流血了。” “流血也跟你无关!” 手起刀落的语调,她醉意上来了,于是情绪夸张地脱缰。 陈彻轻叹一声,俯身打捞她进怀中。 “又跟我无关了?”他学舌,吹气在她下颌,“不要每回生气就变刺猬。” 委屈噬心,眼泪借酒在眼前覆了层水壳,又割开太阳穴爬进鬓角。 徐嘉哭泣总是不动声色的。 陈彻觉察异样,手掌扳她的脸朝自己。 “很疼?”他终于敛下痞性,肃穆了声调。 连日来的担忧冲破堤围,徐嘉撇撇嘴道:“我就问你,你当初出国,跟你爸的事有没有干系?” 陈彻隐忍答案。 “还有,付星跟你走得近,你妈妈是想让你娶她吗?” 她吞下泣音,肩膀颤瑟。 是积云明明藏一场暴雨,却欲出又止。 陈彻也是骑虎难下,她哭得他心头大恸。可这些都不能说,她是轻易就胡思乱想的毛病,说了必是一场折磨。 “我只能告诉你,我会没事。” 徐嘉憋屈得好似心脏穿孔。 眼尾的痣随身躯掣动微微摇晃,像随时会沁入泪痕下滑。 “你说你没事,可你从来都不说实话,我怎么相信?” 陈彻喉咙哑极,低头啜抿那颗痣,冰咸的口感。 他又去吞她的眼泪,然后降到双唇,破门而入裹她的软舌。 会馆门外种几株海棠,马头墙下无言吐香。 是良辰美景,夜离清早还长。 “嘉嘉,不哭了,你相信我。” 越是起大的宏愿,越使她感到世事难量。 徐嘉摇摇头,双唇被动地触离他的气息。 陈彻又深入地吻她良久。 西装沙面和旗袍涓布摩挲,引人遐思的音律。 他故意轻佻地笑,故意一切尽在把握,说:“我不是说过的,以后还得带你去曼城。” “你得相信我。” 山雨终有停摆之兆,徐嘉接受他的吻,时不时启口回应。 “还哭吗?”陈彻笑引胸腔共鸣,“水漫金山了都,你是小青还是白娘子啊?” 她窘迫地垂眸,片刻后呢喃道:“生日快乐。” 第60章 第六十章 吕安安新婚尚在沸腾期,便闹了第一个矛盾,电话来与徐嘉哭诉。 只是鸡毛蒜皮,关于红烧肉该否搁糖油,南北习性之争的永恒话题。 徐嘉听完方想劝解,对面倒自己想通了。 “我想了想,和他分开其实更难受,而且再怎么说,我也找不到比他更与我登对的人了。”这是吕安安的回应。 “登对”二字留在徐嘉脑海里,刮了好一阵的风浪。 她笑,“你的原谅来得真轻易啊。” 吕安安说:“可是他也没什么大的错误啊,与其对他记仇同时又把自己困住,不如和他彼此体谅。” “这话中听。” “中听吗?听得出来我也是在说给你听吗?” 徐嘉说“哦”,提笔在缴费单上署下大名。 “你那里好吵,在干嘛?” “在医院。我领了份奖学金,”她抻手将单子递进窗口,“挪出两笔钱,一笔用来缴咨询费用,一笔用作我爸这周的住院费。” “好女儿,真懂事。”吕安安学舌父亲的口吻。 听到这句话,徐嘉鼻腔像白醋倒涌那样酸。 徐大为近期肌酐畸升,连夜高烧不断,病况颇使人忧惧,手术也因此延挨滞后。徐嘉几乎每日都会抽空跋涉到省立来看他,不计较露来霜往有多累,就期待一个万一: 万一他意识清醒了能同她说句话。 但就目前而言,这期待仅仅是一种奢望。 姚兰与他磨合了大半辈子的婚姻,终在这几天领悟到这是一段再难割舍的亲情,于是终日以泪洗面,哭到整个病房都仿佛江河凌汛。 她说嘉嘉,我对你爸厌烦了二十多年了,当老天爷跟我说想带他走,我怎么就这么绝望呢? 这问题对徐嘉无解。 吕安安听她沉默,警铃大作道:“出什么事了?叔叔还好吧?” “还好,没什么事,”徐嘉仰脸,“我一直陪着他,不会让他出事的。” “那就行,真有事了也别瞒着我啊。” 言毕她又自己找补道:“呸!我这嘴真臭,什么真有事,现在医学那么发达,不可能有什么事的!” 徐嘉欲笑又倦,聊了句把挂断电话。 奖金数额共一万,如此支出后还剩下几千。 她走出医院,想用这笔余额为陈彻补偿一份礼物。 他生日结束那天,徐嘉回寝重读《倾城之恋》。 没想到张爱玲写过那么多触动人心的句子,最有力地抵达她心的还是那段: “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她认为自己和陈彻也就差这一个刹那。 差一个“豁出去”。 得失过、分开过,也许他们始终还是最登对。 徐嘉搭公交跑了一趟银泰,挑挑拣拣后在浪琴敲定了一只价位七千的男表,付账后拜托柜姐精心包装好。 表的外观不算多矜贵,甚至偏于普通大众化,唯一使她钟意的可能就数它稳重的气性。 围住他骨骼精明的手腕,摘与戴的画面都那么一气呵成。 她用想象力描摹了一下,觉得不会再有比它更合适的选择。 这天下雨,空气濡湿。 徐嘉撑伞怀抱着礼袋,问陈彻要了地址打车赶往。 他人在一个映像公司交流论坛会,电联时就差五分钟要上台宣讲。 可能是心血来潮,她居然说:“你演讲的时候,可不可以把电话开着别挂?” 陈彻笑,嗓音在聒地的喧哗里分外清晰,“你想听吗?” “嗯,挺想听的。” “好,那我就不挂。” 出租偶尔陷进堵车,一条路走得漫长艰辛。 徐嘉握着手机紧贴左耳,右边即是疏雨拍在玻璃上的节奏。 会场应当面积不小,陈彻的声音由话筒传至音响,有波涛般的回音。 她像掉进留声机,卡在两个时空的缝隙中。 一边是陈彻在高二被老师拽上台谈理想,他吊儿郎当道:“我学习不怎么行,估计以后就打打游戏,卖号赚钱吧。” 教室内嬉笑訇然,众人都随他同样不当真。 一边是他条理清晰、字字珠玑地分析视频营销行业未来的走向,牵及大企业的领头作用,中型公司和新创者的发展趋势,整个行业环境如何伴驾互联网之热潮继续开辟奇迹等。 台下时不时送出掌声,尊敬钦佩或许遑论,但此刻他与观众至少做到了平等。 徐嘉听得入神,倏然话筒里一道风,下一秒陈彻说:“我结束了,你到哪儿了?” 她扫视周围地标,答估计还要一会儿。 “那没事,我这大概也还要一会儿,你到了就给我电话。这地儿不好走,我出来接你。” 极富耐性的语气,听来就好似他本就是在等她。 如果说徐嘉有那么一刻真的愿意豁出去相信他,兴许就是在当下。 会场地点在假日大酒店,出租泊到路边,徐嘉下车便看见一楼大堂门口的陈彻。 细雨潺潺,她一脚误踏水凼,踩碎了汽油彩虹。 陈彻蹿进雨中到她伞下,睃视她一身的黑色大衣。 他今日也穿黑,为论坛会刻意捯饬的墨砚色正装,右上口袋镶一条白缎方巾,和内嵌的皎色衬衣不谋而合。 也同她的服饰不谋而合。 “怎么好好地穿这么黑?”他蜷指将她的手与伞柄一并裹了去。 徐嘉还在起草如何解释怀中的礼物,耳朵被雨浇得瑟缩,旋即听他道:“是在我身上安了眼睛,都能料到我今天会穿什么?” 她不言声,暗自感慨老天喜好巧合的安排。 “范柳原在细雨迷蒙的码头上迎接她。” “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药瓶。’她以为他在那里嘲讽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是医我的药。’” 徐嘉抬头,对进陈彻的双目。 “你车停在哪?” “停车场,不远。怎么了?” “待我去坐坐,我有点……冷得不行了。” 陈彻鼻间笑息阵阵,扣紧她的手去找车。 侧门一开,徐嘉忙不迭投奔温暖。陈彻干脆就立在门边,一手把着门沿,一手抓出车上随带的小毯搭在她腿上。 二人气息离得过近,好像是她借他的口呼吸。 “突然跑来找我,有什么事?” 陈彻浮浮眉,打趣地看她。实际上那个礼袋早在刚刚就进了他眼底,刻意不戳穿,要徐嘉自告奋勇。他略略低头,影子落她身上仿佛烙印。 徐嘉深深呼吸,“给你补个礼物吧。” 袋子由怀里缓缓拿出,硬纸壳特有的轻响,她抿抿唇又道:“省得某人日后又记仇。” 陈彻愣一霎,随即畅怀地笑。 “是怕我记仇,还是你自己想补啊?”他揪下方巾拭掉她手上的雨渍,“小嘉嘉,做人诚信为上。” 徐嘉冷他一眼。 搁在门上的手下滑,和另一只并用拆开了袋子内的礼盒。 陈彻看到表的瞬间,是有那么些惊酲难言。 “多少钱?”他仰面凝视她。 “不贵,”徐嘉神情轻松,“不算什么好表。” 又恐他狐疑,她补道:“真的便宜,跟我的奖学金比起来不值一提。” 小姑娘浑身大义凛然的模样。 陈彻被逗出笑声,甚至想俯首撷她的说话间翕动的双唇。 “几千?” “唉有什么好问的,你戴上吧。” 一面说,徐嘉一面抬手把表拿出托撑,目光示意他摘掉原表。 陈彻于是老老实实照做,又撸起袖口几寸,袒露出光洁的手腕。 她吸吸冻僵的鼻头,低头动作细致地为他戴上并扣妥。 “觉得怎样?” 徐嘉堪堪把头一昂,就任猝然挨近的人夺了所有的口息。 陈彻体温蹭摩着她,浅淡的烟草味也蹭摩着她。 她不由阖上了眼睛,同时听他在分离的间隙道: “觉得,很喜欢。” 这三个字形同一把钥匙,毫不费力打开了徐嘉心头锈蚀已久的锁。 因而之后他们坐在车里聊了半晌,她终于愿意向他敞开一点心扉的门缝。 “我忽然想,一刹那的快乐也是快乐,”徐嘉偏过身注视他,面色端正,“而且你最近确实表现不错。” 陈彻包住她身畔五指不安分的手,谄笑,“怎么个不错?你给好好说说,让我也感受一下被夸的快乐。” “那还是不说了,免得你虚骄恃气。” 徐嘉音调矜持,而嘴角攀出了微不可察的笑。 弧度尽头有个浅窝。 陈彻斜觑片刻,感到自己的心在那里掉落。 他单刀直入,“所以,愿意留在我身边了?” 徐嘉淡哼一声,低不可闻道:“现在是可以留……以后说不好。我说过了,一刹那的快乐也是快乐,以后的结局没准还是你和别人结婚,我和别人结婚生……” 一句话半截出土,后半截没能说下去。 陈彻动作是真的迅速,手掌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徐嘉惶惶回神,看近在咫尺的总是那么清明的双眼,听他略显匆忙的呼吸,以及他料事如神的那两句: “徐嘉你有没有听过《似是故人来》?” “里面有句歌词,‘但凡未得到,总是最登对’?” * 路敬文一事闹得网络甚嚣尘上。 起初只是他咽不下一口气想讨要个说法,却不料学术圈里的风气总是网民关注的热门,又加上平医近两年祸事实在太多,故而此事已惊动了教育部和媒体。 事情闹得有多重呢? 重到#平城医科大学学风腐败#的热门在微博居高半月不下,连吕陶风的底细都被网友扒了个朝天。分明离期末还远,平医各班辅导员已令学生签了数张考试诚信书,亡羊补牢般想要证明些什么。 徐嘉思前想后,最终拒绝了丁母的请求。 二人最终不欢而散,也就此,成了丁母去找路敬文当盟军的导.火.索。 三月结束,徐嘉于傍晚乘车赴省立探望徐大为。 他肌酐已然降至正常范围,手术排在两天后进行。 意识也恢复清醒,能含笑看她为自己削苹果,时不时掺两个数学题,说是要考考她的心算能力。 苹果皮在刀就要收尾时断了,断得很可惜。 徐嘉切下一小块喂到他嘴边,犹犹豫豫道:“爸,我……可能遇到一个人了,想要跟他在一起。” “嗯?真的假的?”徐大为嚼着,声线些许沙哑,“什么臭小子?回头带来给我看看。” “你先保密啊,我是趁老妈不在才说的。暂时不想让她知道。” “为啥?” “……我估计,那个人她大概不会太喜欢。” 徐大为笑得胸口反馈混浊的鸣音,“她不喜欢就不喜欢,又不是她跟人谈恋爱。她那么爱越俎代庖,难不成以后婚都替你结啊?” “……你可真大度。” 如此温馨对谈许久,徐嘉在六点左右离开病房,刚下到一楼大厅,撞见一窝蜂架话筒提摄像的媒体人如骇浪猛潮般经过。 她寻声望去,这群媒体人的目标正是大厅角落的陈健民。 陈健民满身狼狈,仓皇躲逃,俨然已无抗甲有功而荣登电台的风光。 徐嘉旁观几分钟,折身出了医院回学校。 莫名其妙地,这一晚她数度受到了梦魇折磨,总有种将身体里最重要的部分生生剥离割剜的感觉。 隔日清早,她一醒来就惴惴不安地打电话给陈彻。 然而无论如何也拨不通。 末尾的“0715”总是一闪瞬灭,换不痛不痒的关机提示音作结。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其实徐嘉上午是有课的,妇产,考试课,出勤查得极严。 她便不能逃,即使已经坐不安席。 手机由她藏在屉匣中,大拇指悬在拨打键上一揿一放,能否听到陈彻的声音倒在其次,她只祈祷电话能接通。 那样的恐惧,超越她以往所经历的任一种,又或且堪比徐大为出事当日带给她的惊忧。 到第二堂课,电话拨了五十余回。 徐嘉在下课铃迸鸣的瞬间仰起头,视野竟变得氤氲湿泞。 课间有学生在交语,措辞切切喳喳地很浮夸。她一面不言弃地拨,一面听进了六七成。 “听说没?陈院长出事了。” “嗯?出何事?” “被卫计委盯上了,连夜抄的家,什么贿款、回扣、地产都得被查封。” “真假?那这院长还能当不能当啊?” “你傻了吧,搁这地步了还能回去当院长。现今上头时局多紧张你不知道吗?” 这些话仿佛万箭攒她心脏。 攒开一个孔洞,然后凉意自洞口弥散至四肢,饕餮地将她整个人吞了进去。 徐嘉蓦地从座位弹起,捏着手机冲了出去。 她赶往陈彻公司去找他。 一路上回忆像暴风裹挟骤雨,生了刀锋在她脑内搅动凌迟。 他们磕磕绊绊十几年了,有他的错也有她自己活该种下的因果,可到了今日,孰是孰非似乎都已微不足道。 徐嘉觉得陈彻是她体内随血涌动的名姓,跗骨而居的印迹,她甘死如饴,却狠不下心放血刮骨将他剥离出去。 出租走得不疾不徐,那些平城或熟或生的景致从她身旁退过—— 是她和陈彻的平城。 人聚人散的那些话,到底封进了生命的酒,百年烟雨也泡不化,该开坛时全倾囊而出。 譬如他说:“你摘了就是你的,我跟姑娘家抢算什么话。” “你叫什么名儿?是哪个‘嘉’?” “徐阿兔泪一流,长江能犯洪。” 又譬如他说:“嘉嘉,来和我在一起。” “你挣不开我,除了我你也不可以跟其他人。” “我懂你想要的人生,所愿所想都成真,不过此七字。” “你相信我,我会带你去曼城。” 触目的红灯在前方亮起,司机一声不耐的咋舌,下一秒被后座小姑娘的放声嚎啕吓到胆裂。 他回头看,徐嘉豁着嘴仰着脸,拳头攥紧了抵住窗沿,哭到全无形状。决堤的眼泪不尽,好似这辈子的积攒都留到这一日挥霍。 司机唯唯地,拽下两张纸来关切她。 “为什么事这样难受啊?” 徐嘉不言声,摇摇头只是哭。 “唉,叔叔告诉你啊,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也许你现在看来是遇到了天大的打击,很多年之后再回头看,这些都不算什么的。” 徐嘉依旧只是弹泪。 人生是没有过不去的坎,她怕的仅仅是那句“很多年之后再回头看”。 从此以后,东飞伯劳西飞燕,人有来路却无从归,该是多么大的遗憾,多么深的痛楚。 她这样崩溃地哭,也犹如前世才有的事。 如今再看,容骞然那个预感,真像一句料事如神的谶言。 * 二零一七年七月廿一日,一个晴朗的早夏。 上午九时许,linkin park主唱chester bennington被发现于加州家中自缢身亡,消息递进徐嘉手机时,她正在省立普外见习。 方才学会了穿刺抽脓,针管一出她退避由老师完成后续,翻开手机即看到这。 记忆被冻存的情况下,偶尔一个细节也可成为撬开它的冰铲。 徐嘉目光定格片刻,默然搁回了手机。 岁序更新,三个月不长不短,恰使人能遗忘很多。 陈健民在省立的名传美谈早成云烟过眼,新院长走马赴任,职风尤其端正清廉,院内上行下效,省立的发展较之过往更甚。借此,新院长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封神。 徐大为四月份的手术很成功,妻女二人吊在半空的心终可以放下。 但他预后不算顺利,人的精神也比从前差大半截,回归桃李目前看来还是奢望。 徐嘉已然鲜少在医院听闻“陈健民”三字,时不时遇见几名护士碎嘴,再加之新闻的证明,可以知悉他早就锒铛入狱。 刑期判了二十年,是他应得,亦是卫计委领导杀鸡儆猴的决策。 如此,好像没人来问过,或者告诉她: 那么陈彻呢? 仅有一本《圣经》,在三月末当天由郭一鸣转交给她。 书到她手上,封面旋即被眼泪打潮。 “你打开看看,翻到封底内页。”他这样对她说。 徐嘉于是照做,待看明白那页的留言,眼泪淌得更猛。 她心里淡哂,这人是何其自私? 留下一句“等我,无论如何等我”,料定此话能牢牢捆住她,利用她的不忍、放不下,因而其后的日子都要为这个“等”字而活。 徐嘉泪眼朦胧地问郭一鸣,他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后者凝视着她,歉意满满的面容。 “我不知道,”他说,“也许要受到惩罚,也许……亡命天涯。” 她接不上话,每个心跳都牵引疼痛。 偏偏郭一鸣又补言:“总之,日子不会好过。” 语落,徐嘉扬手将书掼在地上,砸杯似的,虽然没有玻璃碎开的声响令她痛快一场。 眼泪呛得话语卡顿,她发泄,“谁他妈爱等他就去等,我不等!” 郭一鸣束手无措状,傻站着觑视她。 他也是真的未曾看过这样的徐嘉。 印象里的她,山水明净,淡然处之,好像连悲伤都来得不卑不亢。她难得失控过,总是三军夺帅般的镇定。 才思及此,他视线一抬,又望见掉头就走的她哭着退回来,蹲在地上捡起书捺进怀中。 而后小姑娘就一直蹲在那里,泣得像个与双亲走失的儿孩,又比高考发挥滑铁卢还要凄惨。 那一霎郭一鸣同样在想: 陈彻,你的确是太自私了。 徐嘉退出院大楼到花坛边沐阳,这会儿才敢无巨细地浏览chester自杀的快讯。 只是他的歌迷,热衷程度甚至敌不过真爱粉的一半,她却同样感到悲悯,就只因他在自己心里别样的意义。 她现在也听不得一个完好的人突然玉殒的噩耗,总觉得会如容骞然那句谶言一样,某个人也注定没有好下场。 凑巧,容骞然在这时找见了她。 几分钟前他在诊室望见她失魂落魄的背影,便觉察到了异样,走廊、门诊大厅遍寻不获,来到第三个选择:楼下花坛。 她果然在此。 小姑娘越发冷感了,气质由内至外地浑然一体,阗玉色日光泼她身上,像照一尊千年不动的玉雕。 容骞然遂把声气压得很低。 “在做光合作用?” 徐嘉闻声回了眸。 不得不提,有些人与白大褂就是如此的契合。容骞然大抵是身量又高挺了些,白色沦为了他的衬托。他放松地站着,眼镜后似有若无的笑目。 “是啊,光合作用。活着太苦,阳光都是甜的。”徐嘉自嘲。 容骞然默了片刻,掏出烟盒打火机,分家当般你一根我一根。 点燃的瞬间,徐嘉被稠雾煞到眼疼嗓干。 眼泪也就顺势流了下来。 但这晌容骞然还未发觉,只是说:“真这样想?我倒认为是因为你活着,才能感受到这么好的阳光。” 言毕他磕磕烟灰回顾她,方始瞧见她脸颊上的泪痕。 他大概知道她为何而哭。 毕竟陈健民父子一事已成了房隅巷陌的风谈。 看看,她不是金身不败,他早有言在先。 容骞然轻叹一声,挨近了扣住她后脑,将她面容揿到自己领口。 “想哭就哭吧,不消忍着。忍一时又没有海阔天空。”他单臂垂夹着烟,雾气袅袅融进日色。 徐嘉泣音断续,又因落进他怀里,是以听起来是那样的孱弱。 她说:“我突然想,我为之拼命的那些理想都没什么意义,什么都可以弥补,只有遗憾弥补不了。” “好的机会是成长的必须啊……而选择跟随另一半,不负青春的遗憾,是你自己的心理诉求。如果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选择了哪一条路,另一条就注定是怅然的。” 容骞然克制地择辞,生怕一句不慎就触了她的礁。 可无论如何,这道理摆在台面上,就是这样的残酷现实。 他想想又道:“退一万步,想得绝情点,若你真的不能和他在一起,也有另外的共存方式。比如,你留在他心中,你活在他的记忆里。” 徐嘉吮吮鼻子,无有理智道:“为什么我不能跟他在一起?我想了很久,之前的很多事情是我做得不好,是我太怯懦了,可明明那天之前我已经决定要迈出那一步了,真的……” 尾音断了几刻,她微喘着接上:“我们差一步,就能在一起了。” 容骞然掸掸她的背,将她搂得更紧。 这天全球有数万人聆听那首《one more light》来缅怀悼亡chester: “should\ve stayed,were there signs,i ignored? 本该留下,我是否忽视了那些预兆? can i help you,not to hurt anymore? 我能否帮你,不再受到伤害更多?” 为何我们不能以想要的方式在一起,留遗憾到后半生,无论多少功成名就都难以偿还…… 这可能是一个,永远无解的命题。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二〇一九年七月十五日,省立医院肾内科值班房。 晨起微风,日已东升,曦色自醒转畅通的高架桥抹到万户窗前。徐嘉睁眼时,辨不清是给这晨晓抑或门外复苏的步音唤醒的。 昨晚难得一夜无事,照说她的体质很玄学,每每值夜班都睡不了囫囵觉。值十次,能有八.九次在半夜被科里的人喊醒帮忙。因而她没胆子睡宿舍,宵禁后宿管不给放行的。 相较而言,值班房的条件要差些。 原配枕头对颈椎极不友好,她自带了一只。姚兰给她制的,面子是桃皮绒,里子是荞麦皮。那种花草纹饰已经不作兴了,乃至有点俗,但能让徐嘉睡得安适,她也不讲究。 换言之,经历了这么多,她想好好珍惜父母的眷注。 提起话来长,得说回她升硕后选的方向—— 肾内科。 徐嘉是大四下拿到实习证的,在各科室轮转了几个月,当时对日后的去向,差不多已在心底有谱。和她曾经见习时的想法一致,想去神经外科。恰好天时地利人和,不论是绩点还是神外郑总住对她的青睐,都令她有十成十的把握。 更兼郑总住给她放过口风,近几年神内都会扩招名额,届时她只管联系他便好。 无奈事出不意,大五时,一直保守治疗、癌况向好的徐大为并发了尿毒症,这对徐嘉而言无异于平地惊雷了。 尿毒症患者每周要去肾内科血液透析室做透析,一周三四回,每回四小时左右。拿导管从皮下深入隧道,延经中心静脉直抵心腔,将病人通身的血液引到体外流转、净化,再送返体内。 徐大为也不例外。 血透无疑是痛苦的。 患者要造瘘要扎针;要时常枯熬在医院里,眼睁睁自己的血在体外循环;要困囿于无解的死局,做了不一定会痊愈,那我为何要做,仅仅是为了吊一口气嘛? 彼时徐嘉陪过他几次,徐大为倒蛮乐天的。 因为暌违讲台已久,他喜欢在透析时翻览数学讲义,时不时考问徐嘉。饶是到了那番田地,她依旧算不过他。 她永远难忘他在病榻上,神气犹在、对数学热忱不灭的模样。 “四小时对吧?毛毛雨噢,我不要看表的,做个几百题透析就结束了。”常常,路过的护士会听他如是自夸。 徐嘉正是打那起,改了志向,立定心思要进肾内的。 她记得选完方向后,碰见已成主任医师的郑总住,后者还一脸怨相,“眼巴巴等着你和我双键头呢,你倒好,移情了,我真是落花有意,你流水无情哦!” 徐嘉遗憾且歉仄地同他道明首尾,他听完肃穆了神情,随后拍拍她的肩,说好好学罢,为小家或为大家,此行都注定漫长。 但将它细化拆分成每个硅步、每寸涓滴, 这条路也没想象中艰辛。无非是晨兴夜寐,轮替更迭的月落和日升连缀起来的。 像眼下,新的一天又开首了。 - 徐嘉服完药,梳洗换衣停当,便要随导师去查房。 凑巧,该导师是之前徐大为确诊肾癌,匡助过他们的刘教授,全名刘程让,年近花甲,精神矍铄,平日对学生不苟言笑、耳提面命地很是严苛。积威之下,众人泰半都怕死了他。 且他好提刁钻的问题,有时同治疗组资历较深的住院医师,都没准答不上来。 然而转回头对病人,却俯首甘为孺子牛了。 三号床住着位廿八岁的小伙,人称“小顾”,尿毒症晚期,两月前由一家三乙转来的。 今日查房从此开始。 徐嘉头回看到他,听了他的遭际时,就不禁感慨荣枯无常了。 作为病友,年轻的他不论心态还是病况,竟然都敌不过徐大为。据说小顾是寒门出身,凭己力勤学改命,考上了南大,父亲却辞世了。同年年末,他被同学污蔑,顶包了一桩失窃案,就此牢里蹲了三年半,文凭和青春两头空。 翻案平反后出狱,没享半个月的清福,又确诊了慢肾衰。 徐嘉常听科里几位老总聊他。 为何一个好好的人恁捱成终末期?因为实在没钱治,亦无医保,七磨叽八耽搁成这样了。住这么久,也没见病榻热闹过。床头几只快蔫的苹果,还是隔壁像赏百家饭一样施舍的。 刘程让览完病历,低头给小顾做视诊。 徐嘉觉着他的脸比上回查房时更肿了,仿佛发了胀的馒头。 “听得清我说话嘛小顾,这几天睡眠好不好啊?” 小顾艰涩点头间,刘程让掀开被子察看他的腿,一群实习生属实骇了一跳: 脚呈焦黑色,下肢肿似象腿。 徐嘉不觉眼眶一热,徐大为病重时也有过如此症状,万幸控制后好些了。 刘程让默然落回被子,“我跟你讲啊,放宽心好嘛?除了忌嘴的食物呢,该吃什么吃什么,别亏待胃。” 说着睨一眼床头,“苹果可以吃的,想吃吗现在?给你削一个。” 小顾片刻无声,接口时带了哭腔,“刘医生啊,我没钱治了,家底都掏空了。我妈说……,不行就回去罢。” “不要说这种话,不行什么?我们都还没判决治不了,你倒先放弃了。” 徐嘉垂首掖掖被角,到床头取了苹果与刀,蹲身削起了皮。 刘程让搁下病历,回头照例向学生提问,“尿毒症左心功能不全是什么引起的?” 徐嘉抢白,“水钠潴留。” “继发甲旁亢呢?” “钙磷代谢紊乱。” “行,换下床罢。” 白殃殃的一群人跟他过去,徐嘉留步削好了皮,切成小块递给护士。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抑或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只能低声同小顾说:“我父亲也是尿毒症患者,他现在维持得还不错,你不要太忧心,心态真的很重要。” 小顾眼泪溢满脸,徐嘉扯下一张纸帮他揩掉,“回头还来给你削苹果,我削皮技术一流,由头至尾不会断的。” 她浮眉而笑间,感染出小顾的笑。 “谢谢。” “不客气,加油!” * 科室上下都晓得徐嘉今天过生日了,早上她跟同组女生笪岚聊天时说起的,说昨晚一夜好梦,估计算老天犒劳了。 笪岚嘴挺敞,不到傍晚就传遍全科。 徐嘉好生无奈。 不过讲道理,纵使笪岚不说,大概也瞒不住。因为下午三点容骞然直剌剌来了肾内给她送礼,还说订的蛋糕晚上就到。 容骞然考了平医研究生,同在省立实习,专攻眼科,偶到内分泌和甲乳科轮转。 两人时不时聊起会笑,曾经各自立下的g,终究倒得明明白白。 礼物是两盒godiva的巧克力,徐嘉这头未及接过,那头笪岚啧啧有声,“要我说你俩没点小九九,天老爷都不信。” 徐嘉面色稍窘。 容骞然倒挺从容,巧克力捺进她怀里,就说晚上再见,同她一笑,抹身走了。 一室偷闲的实习生,顷刻间迸出怪笑。 徐嘉没辙地仰首摇摇头,把巧克力送进换衣室了。 其实从陈健民入狱,某人消失,到如今一切归于正轨,容骞然已经主动捅破窗户纸数回,他希望能和徐嘉在一起,对她的情意也很赤诚。他同她说,比方你忌惮的那些自己有病,不是个正常人尔尔,他都全然不在意。 “你身上有足够吸引我的地方,我也说过,你需要一份让彼此共同成长的感情。” 徐嘉亦曾直白回他,拒绝他的原因并非如此。 她忌惮自己心理不正常是其一,忌惮因为掷不下一个人,回头亏负了他才最要紧。她太清楚被不对等的感情磋磨心意是什么感受,故此不想让自己的车轮,碾到他身上。 此外,她对待感情始终是唯心的。 审视一个人是否与自己投契合衬,不外乎看他是否同自己过电,望着他在一端候她,是否会怦然、迅生急念去奔向他。俨然容骞然是不达标的,她能当他是益友是师长,可高低也无法当他是爱侣。 吕安安先前对她说,“谈恋爱这东西,又不是游戏里打匹配咯。非要按你的水平规格选一个同等好的人,你方方面一百分对方也要一样。才不是嘞,恋爱都是直觉和激.情至上,再盲目也无可厚非。你不要太有包袱啦,冲动才能得到感动,理智只能换来无尽的克制。” 徐嘉笑她,到底成人妇了,一箩筐的鸡汤信手拈来。 * 容骞然将蛋糕领进门时,惹了一室的视线。 徐嘉低声同他道谢,也问蛋糕几多钱,过会她微信转给他。 他怪她,“你说这个是不是太败兴了?” 二人正接耳,笪岚陡然蹿来打岔,“容同学晓得我们科室男女过分失衡嘛?嘉嘉也是香饽饽的,你不能只管自己锅满,不管别人屋漏哦?” 徐嘉难堪间斜她一眼,“你不要瞎说好不?” 容骞然且笑,“先下手为强啊。” 刘程让由这一室的闹哄气吵得光火,“是不是我过时啦?现在医院还能兼职相亲站的,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根本无暇儿女情长。一个个肝火旺的,见天就是八卦这个谈没谈,搬弄那个怎地还单身。实验做好了?操作考试及格了?能出科了?有这精力当什么医生啊,去接替孟非算咯!” 笪岚当即噤声,徐嘉误打误撞得了救。 容骞然微愕地附耳问她,“你老板这样凶?” “哼,我不仅凶我还听力好!” “……” 徐嘉冲他打手势,细声说切蛋糕,又解围地喊刘程让,“老师过来一起吃罢。” “不吃,仔细胆固醇和脂肪酸。” 徐嘉扬扬眉,一众人皆耸肩。 容骞然拆了外盒,昭露内里的蛋糕全貌。水果慕斯的,缀了一周奶油裱花,正中生日牌写“嘉嘉生日快乐”,前有“24”型蜡烛。徐嘉乍一觑见,不免内心恍然。 是的,她二十四了。 一年大似一年,只有人停步不前,没有时间因人滞留的道理。 她前几年生日都发愿想恢复健康正常,也祈祷挂念的人都顺意安好。 今年竟是不知道该发愿什么,因为捋顺了很多福分全凭自己争取,也看清了,求不得的事情合该学会等。 容骞然唤回她的神识,蜡烛已由他燃着。 “许个愿罢,恭喜你又长一岁。” 徐嘉且笑,阖眼双手合十,正要在烛光里默念什么。那头科室的灯忽被揿亮,有护士急急赶来呼唤刘程让,“刘医生,三号床的病人不行了!” 众人瞬间乱作一团,徐嘉匆忙对容骞然知会,旋即抛下蛋糕随刘程让疾奔出门。 此刻的603病房。 小顾于一分钟前突发心力衰竭,很快丧失了意识,唇指紫绀,通身淋漓大汗。 徐嘉帮递鼻导管时手抖个不停,刘程让给药间大喝,“拉心电图!” 心电图就位的同时,小顾的心跳就没了。 刘程让一通争分夺秒的电复律和给注肾上腺素,仍旧徒劳无功。徐嘉凝视图上死寂的一条直线,心里有什么像巨石訇然倾塌了。 廊道里不知情的人来来往往,有人喊外卖到了,有人问护士厕所在哪。 床头一颗苹果由慌然的人无心碰落,徐嘉低头看它滚至自己脚边,下一秒,闻得刘程让说: “下死亡通知书罢。” 她本能心堵地问,“给谁下?” 无人回答。 - 夜色铺开的时候,徐嘉蹲坐在楼道里,手中的烟盒同手机一样,染了她掌心津津的冷汗。 她一直重复单一的动作,破堤的眼泪磕下来,再由手背揩掉,就手抹在白大褂上。 屏幕上时不时跳出或真情或程序自带的生日祝福,她间或看一眼,无所适从不知如何回复。 犹疑地拨了某个号码,当然它已成空号,彼端响过一阵提示后空寂如冰河。 徐嘉仍对那头自说自话。 “我今天……没能救回一个人,上午他还在跟我说话,还吃了我削的苹果。” “其实选走这条路之前,任何情况都想过了,什么心理建树都做过了,真到面临这一天的时候,才发现挺难承受的。你就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皮肤上还有温度的人,被凉冰冰的数据和电线宣判了死亡。他明明能有更好的人生的,他说病好了南大能让他复学,还说等我转正了,生病了来医院找我。我说你别,医生这种职业,能避开你就避开。” “我没有想到会这样无力,前一秒还在想,蛋糕切好了给他送一份,又想到他吃不了,那我就切点水果拿给他。他有多久没吃蛋糕了?从今往后都吃不到了。” “说了一堆,”徐嘉泪横在面上,泣音中骤起自嘲的笑,“你不用回了……” “希望你快乐。”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同日,上海,某通讯手机城。 日头燠化了南风,树梢中躲迭迭的蝉鸣。 陈彻将旧手机送去维修,嫌内里空气太闷滞,急急迈出大楼,立在一爿树荫下抽烟乘凉。时隔三年,他用手里这部崭新的手机,给郭一鸣去了电话。 电话接通的刹那,那头一声发聩的“操.你妈”。 “……”陈彻立时持远了手机。 郭一鸣俨然是在训斥员工,“这种三脚猫的程序也能给你写死噢?!合计你来这儿就是馋我们的员工餐吧?我给你介绍个乐队罢,绝对能当你的本命,叫lovebug,看,是不是很合你口味?操,气得我想死啊!” 一顿嘴炮完,才想起照应这头,“你好,请问你是?” 陈彻衔着烟,烧迷了双眼,匆匆摘下换气,笑着回,“先生您的外卖到了。” “不存在啊?我两分钟前才……”郭一鸣一顿,随即冲口高喊,“我靠,死鬼!你还活着!” 陈彻被噎得啼笑皆非,“绝了,你现在出息了啊,说话惯会挤兑人的。死鬼你个头,我好心好意惦记你,你净拿丧气话埋汰我。” “你也有脸说这话?你撂了所有摊子给我,拍拍屁股自个走了,人分家离婚都没你绝情吧?摸着你的良心想想,这些年我吃的苦你该怎么补偿?” “成了成了,一会远程请你吃鸡腿。” “你人在哪?” 言尽于此,陈彻指间的烟同他的话一道奄息,他将烟在地上碾灭,随后朝郭一鸣长话短说。 当年他在尤黛雯和付星爷爷的匡助下,卖了车和万科蓝山的房子,来上海避风头,连证件名都更回了陈世齐。 陈健民入狱后没供出他帮替转移财产的事,还得多亏了王艳,因着显眼的高额流水都是从她名下走的。而陈彻这头那些零星的猫腻痕迹,全由付爷爷找耳目抹掉了。 饶是如此,他依旧躲藏了三年。 时局使然,指不定哪天风声一紧,力度加严了又要危及他。毕竟忍得一时气,免得百日忧。 陈彻在上海过得蛮窝囊,东躲西藏、朝不保夕的流途不好受。他只能租房住,且不可长租,亦不能在一处岗位谋生太久。 这倒也罢,最磨人的莫过于切断与大多旧识的联系,类似于孑然活在出世的孤岛。 但他有持续关注不等式的动向。 提及此,着实要感激郭一鸣将其料理得极好,不说一步登天,至少稳扎稳打,慢慢发迹了。陈彻偶尔会在某些知名游戏的宣发视频里,看到不等式的署名,这对他好歹算作一种砥砺。 郭一鸣听罢,问他今后有何打算。 “我半年前开始着手药代,兼职猎头的活计。不过我主营医疗器械这类,也算摸出些名堂了。” “还回来嘛?”郭一鸣语重心长的口吻,“位置始终给你留着的。” “说不准,”说实在的,陈彻有了让贤之心,“或许你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实则我也不想把自己套死,人挪活树挪死,我不管做什么,能安生讨个生计就行。” “那你就一直孵在上海了?” 陈彻明灭着手里的打火机,摇摇头回,“不,这周六回平城。我妈最近情况恶化了,我多少得回去陪她罢。而且看样子,这阵风是刮过去了,我暂时幸存,留在上海也无意义。” 他想再说些什么,到嘴边的话如眼前乍起还熄的星火,最终迂回出声,问郭一鸣,他的猫是否安好? 下意识地,竟提笔忘字般没能记起它叫米线。 郭一鸣倒有一车皮的牢骚,“你这小黑皮的猫,也实在是老了。园区里许多野猫到了发情期就来骑它,but它佛系、禁欲得跟老僧入定似的,一被骑就哭唧唧来找我诉苦。还有它也忒能掉毛了,对了还尤为能吃,你信不信它现在胖得像猪?我阿弥陀佛它当初绝了育!” 陈彻给他逗笑,某一瞬间,心似软缎浸入温水一样。他隔绝了许久诸如这样入世的烟火气,终于能共情到现在互联网云养猫的潮流,的确是直抵人心的暖意。 他笑答,“等我回去撸它。” “提猫粮来见。”郭一鸣同他打趣,又切回正题,“你周六怎么回来啊,坐高铁嘛?需要人接否?” 陈彻直起歪倚树干的身子,弯腰够起烟蒂掷进垃圾桶,抄兜应言,“是坐高铁,你这么挂记我呢?有对象了嘛?没有不给接啊,我怕贞节不保的。” 话完,在那头咧咧的咒声中续言,“行行行,赏你个表现机会。回头我把车次和时间发你。” 又说了几番没要紧的散话后,陈彻撂了电话。 他理理腕表,搁回手机前瞥了眼日期,顷刻间有什么情绪在骨血中复苏了。 近乎分秒之际,他三两纵步奔进大厅,找到摊位冲维修师傅急言,“你好,我那部手机恢复出厂设置了吗?” 师傅头也不抬,慢吞吞答,“恢复了啊,不是你讲随便修的嘛?” “……” 陈彻绷紧的心绪由这句话霎时松了弦,承认与否都已无用,但他眼下是真的失落。 只怪自己过分大意。 一方毫无生气的匣子纵使对既往的时间没有话语权,可它多少是承载的媒介。像人保管记忆时习惯寄托给文字、物化给纪念品,他也免不了俗。那里的每首歌,每张照片,甚而每段信息中的一撇一捺都是有脉搏的,他突然有种亲手扼杀它们的挫败感。 * 当晚容骞然在楼道里寻见徐嘉的时候,姑娘双眼还噙着泪。 他手捧一瓣蛋糕,上头还插着重燃的蜡烛,见状叹息一声,挨她身侧席地而坐。 “别哭了,先把愿许了,不能误了老黄历,回头一年都背运看你怎么办?” 徐嘉闻声才醒觉过来,手忙脚乱黑了手机屏,有些做贼心虚地将它揣回兜里。 “给谁打电话?我坏了你的良宵美景?” “才没有。” 其实她不说,容骞然倒也心中有数,淡笑间将蛋糕递她手中。他伸手而来时,徐嘉会出乎本能地去看他腕部是否戴表,待发现目光触及处是一片空白后,心底又反射性一阵踏空感。 她觉得自己本质犯贱,但若非这样做又违心得很。 人啊,实在是矛盾的综合体。 容骞然说:“其实选择做医生,就注定要面对这些。不妨乐观些想,生老病死呢实则每天都在发生,每秒、每个角落都有,我们无非是同这些残忍的东西拉近了距离而已。换种思维,这就像当交警的时刻要提防事故发生,送快递的生怕丢件错件。都有风险的,他们也有从习惯到麻木的过程。捱过去就好了。” 徐嘉迟迟不言声,她是想同他说,她尚没修炼到对人命麻木的境界。且她当下莫名排斥这些至理名言,要不然也不会道理全都懂,却依然活得磕磕绊绊。 “你吃蛋糕了嘛?”她于是绕开话题。 “还没。他们那几个闹腾得很,到处给人抹奶油。我看着就没食欲了。” 讲道理想想也唏嘘,一条走廊贯通两头。 这头在生关死劫中,那头却在给她庆生过寿。 徐嘉干了泪痕的脸明昧在烛火下,“我也没什么食欲的。” “多少走个过场罢,先把愿许了,吹个蜡烛。”容骞然不由分说拿过蛋糕,举在她眼底,“我给你捧着,你许个愿。” 徐嘉盛情难却之下,点点头,合起双掌敛了眼眸。 她许的愿是:祈求父母身体安康。 睁眼吹灭蜡烛时,容骞然笑问她,“许了什么?发财脱单?” 徐嘉面上一垮,“说出来不就不作数了。” “你还信这?” “……那你还信过生日必须许愿呢?迷信迷信,迷而信之啊。” 容骞然倏地朗笑,右手来揉她颅顶,“觉得你现在是比以前鲜活多了,至少顶嘴功力日渐精进了。” 徐嘉不动声色远了远他,也将他手上的蛋糕收回。 “你不是说没食欲嘛?我可以勉为其难代劳的。” 她迟迟抿笑,谢绝了他的好意。尽可能地避嫌不逾矩,是她每回面对他,都不假思索的选择。 乍起好风,拂散人心里的郁结。 徐嘉起身活络筋骨时,听见楼下有人外放林奕匡的《孤独的对岸》。绵绵曲声随风迢递而来,是能令她暗自跟唱的熟稔感。 “悠长岁月带着你闯荡,四方灯火处处。唯你的光结聚成盼望……” 容骞然不太识趣地打断她,“周六你需要值班吗?不需要的话陪我去高铁站接人?” “接谁?” “我爸妈要来看我,你权当好不容易出趟远门散个心罢。” 徐嘉想到之前承容父接济见习,还没正式答谢过他,于是斟酌后应允了。 “那行,就这么说定了。”容骞然后脚起身,整理白大褂,也随之哼唱了几声。 “我向你走近,遇过几千张脸。世事如洪荒,何其赶何其忙……” * 周六,徐嘉在家起了个大早。 姚兰天蒙蒙亮就起了,去菜场买了些带鱼回来腌制。徐嘉刷着牙去厨房时,她正给鱼身抹雪花盐。 “爸又吃不了,少做点。” “你懂什么?我多腌几条给你们老板送去,还叫他多关照一下你和你爸,生活里头处处是人情。” “嗯……然而我们老板饮食很讲究,重盐重油都不吃的。” “你又不懂了,他不吃可以领回去给家人吃啊,但凡让他欠了我们人情,那今后都是要还的。” 徐嘉不想再与她费口舌,心想医院里送礼的门道多了去了,区区几挂腌鱼压根入不了刘程让的眼。不过以当下他们家困顿的经济条件,斥资送大礼也没法想。 她耸耸牙刷,抹身就走。 姚兰喊住她,老生常谈的一句,“谈朋友了没?” “没有。” “该谈了,提上日程罢,没你这么心大的,二十四了还无所谓。天天泡在实验室和医院,过了三张就掉价了,更不好找的。我都替你发愁,我们家现在这个情况你又不是不晓得,你自己还一身病,难道不知道懂点事嘛?找个人陪陪你也好啊,就当替我分担一点。” 她没个停地念咒,徐嘉不好反驳太多,一味用最拿手的沉默搪塞了。 其实今昔对比,精神压力只多不少。 但徐嘉多少觉得自己有在成长,能用最起码的韧度与难过的坎和解了。 - 同容骞然在十点半抵步高铁站,徐嘉穿了件格纹短裙,阴差阳错和他的衬衫不谋而合。 她有些窘迫,他倒欣然消受。 二人延到达层一路向里,按指示候在相应闸机口。 徐嘉保持寡言状态,容骞然同她没话找话,说这列车次是自上海发车的,会途经苏州站,“你晓得上海和苏州有多近嘛?兴许你从家赶往平医,都不定能快过一个人坐高铁来往苏沪。” 她笑笑,当是回应。 另一边。 郭一鸣终没战胜睡意,迷糊中在屏幕上点点按按,“哥们今儿放你一回鸽子哈,昨晚四点才睡的,实在困得想死。你到了我请你吃烧烤赔礼。一路平安。” 一刻钟后,垂首假寐的徐嘉由上空回响的报站声唤醒, “由上海开往平城的高铁g965次列车已经到达平城站,列车停靠4站台,乘客走13号出站口……” 她本能挺直身,抬眸仰首确认了闸机口号牌。 容骞然投她一眼,笑着歪过来说:“我妈说碰头了直接去吃中饭。定你想吃的,上回你不是说想吃火锅?” 徐嘉闻言方要接口,一门之隔外,并肩的几道电梯上迅疾骚动起人海。摩肩接踵的一大批人,她视线轻易在其中迷了路。 “我都可以的,还是让叔叔阿姨定罢。” 那头陈彻慢条斯理迟滞在人群最末,拖着箱子踏上电梯,抬手看了看腕表,垂落时很自然地抄进兜。乘客中大不乏平城人,他一路过来,还是现下最有乡音盈耳之感,重回故土的归拢心也最强烈。 他一直低头,面上还架着副墨镜。拿出手机给郭一鸣报信已到站,对面无动于衷,他气得咬牙切齿送了条语音,“你可真能睡,过十二点不醒我直接到你门口放火。” 说话间,身前不远处的中年夫妇一口苏白交谈,“感觉平城的高铁站还是蛮落伍的,站台里面上下楼都没有电动扶梯。那不给那些带大箱子的人扛死了呀?” 陈彻心情欠佳,闻言厌烦的形容,心想惯得你们,坐个高铁也要人五人六地穷讲究。 容骞然远远已瞧见父母,自顾自挥挥胳膊,下意识找到徐嘉的手一把圈住,往闸机口欺近几步。徐嘉较不过他的力,又觉拘泥不已,只好眼对鼻,鼻对地。 闸机放行乘客后,不多时容父容母就出来了,容骞然同他们相拥时,一只手仍未松脱徐嘉。 “嘉嘉怎么瘦好多?” 她于喧豗中闻得容母问候,抬头自持地笑答,“还好的阿姨,谢谢关心。您和叔叔身体都好吧?” 四人一来一往寒暄,周遭人群似洪流涌过。 一度心猿意马的徐嘉忽而鬼使神差地,像被无形的神祗唆使回了眸,游离的目光由洪流卷走。 然而几百张脸,四方行色间,她并未捕捉到什么。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郭一鸣接到陈彻时,直觉他清减不少,又或者平添了些松弛感,穿裁剪称身的衬衫长裤,人似拂云青松。 两人远远一晤面,陈彻轻抬下颌,顺便把墨镜推上额顶。反观,他觉得郭一鸣越发有福相了,一个有感而发的相拥,郭的小腹好险把他弹走。 “几个月了你?男方家长同意没啊?” “你现在知道回来,知道对我负责了?”他打趣,郭一鸣也以彼还彼,回船转舵的几个来回间,郭一鸣可以笃定陈彻在某方面还是原样。 比如打牙犯嘴时总挂着玩味笑,那副混不吝的相,化成灰也没跑了。 交换完烟,陈彻一手灭火机一手钳住烟梗,这才打量起郭一鸣的车。 白漆身的雪佛兰迈锐宝,似新非新尚属体面。 掌心走过引擎盖,实在感到心痒难搔,满打满算他有三年多没碰车了,这对一贯嗜车嗜速度的他俨如一场极刑。只能偶尔用仿真驾驶游戏吊吊瘾。 “混出来了,连车都有了,什么时候入手的?” “不算我的车,严格来讲是我爸买的。年初我同他一道考了驾照,买了这车,我俩轮着开。” “多少钱?” “不算什么体面车,全款不过十二万。” “有四缸还是手自一体已经不错了。图什么体面啊,四只轱辘一个盘能跑不就行了。”陈彻真心话,因他现在是碗里没荤腥,极馋旁人锅中的清水。 郭一鸣不以为然,“呵,净会说漂亮话,你自个买车看得上这款?” 陈彻对此选择搪塞而过,滤嘴往唇际一衔,低头摸着兜打官腔,“我手机呢?放哪来着?” 郭一鸣能明晃晃望见他下颌之陡削,饶是垂首也不见半点赘肉,原本的深窝眼又要幽邃些。 仪表仍旧清举,然而蒙了三年仆仆风尘,一时半会无可洗除。 开了驾驶门,郭一鸣说:“走罢,一道下馆子去,这顿我请。” “废话,谁有车谁请,”陈彻一面回一面三两步来,抢走他扽牢的门把,蛮不讲理地表示,“但是现在,你这车是我的。” “……卧槽凭什么?” 陈彻扔掉烧见底的烟,想了想回他,“孕妇开车不安全。” 郭一鸣气笑了,捶了他几下老老实实让贤。 车发动,边窗敞开,路况畅通,一饱饥荒的陈彻升速到交规边缘。 沿途南风倒灌,日照晴好,他偶尔像走马观花一样左右游顾,看这阔别三年的故土。 * 徐嘉跟着容父容母进到火锅店,容骞然后脚来,拎了四杯喜茶。 容母的视线从菜单移到果茶杯身,侈侈不休说这东西又是添加剂又是色素,还那么多冰块,哪里能喝?“你们小年轻爱喝,何必要给我们买,你那点钱就可劲糟蹋。” “时不时打个牙祭呗,又不是天天都喝。天这么热,喝点冰的怎么了?您现在嘴硬,一会吃了辣的就明白了,我这叫深谋远虑。”容骞然轻飘飘答,搁下杯子落座徐嘉身侧。 “我不跟你犟嘴,自己还是学医的,这点常识都不懂。何况嘉嘉是女孩子,她更不能喝了。” 突然被点名,徐嘉平板的面色一滞,随即局促淡笑。她试图同容母解释,快消饮品是当代时兴的热潮,“偶尔尝一尝罢,这里面没有什么色素的。” 容母说:“那你把冰的给骞然,你喝热奶茶。” 徐嘉笑容一顿,说自己不太爱喝奶茶。 “为什么?女孩子不都喜欢喝奶茶嘛?” 面对她的追问,徐嘉本能窘迫,胡诌一句“怕胖”的借口,当是应付过去了。 容母没再深究她有什么隐衷,圆眼向上弧了一转,扫扫她,笑着垂眸看回菜单。 四人的对谈难免尴尬,颇似麻将起圈时打无用牌,你甩白板我扔红中,尤其寡味、草头草尾。 徐嘉作为外人参与他们的团圆宴,总觉手不是手脚不是脚。中途她开溜去了趟厕所,回来后锅底与食材就上桌了。 她趁这当口,把包里的高档钢笔拿出来,递到容父面前,“叔叔,一点绵薄的心意请笑纳。谢谢之前见习您肯帮忙。” 容父摘眼镜的手一停,接下钢笔在手中稍事咂摸,笑得慈眉善目,“你客气了,骞然说你也想去省立见习,我想你们关系那么好,就一道帮了。你们年轻嘛,路能顺当点,少绕些弯路也好。” 容母含笑接口,“是的呀,不要把我们当外人啊,什么帮不帮的说得那样客套。本事不够的人我们再怎么帮都没用的,还不是你成绩好哦。先头我们听骞然说你高分进了省立,他爸在家里乐死了,谁说女孩子学医占下风的,有出息的人照样堵她们的嘴。” 她太能说,徐嘉在她跟前嘴巴就是个死物,除了点头,“嗯嗯”或自谦两声,无所适从。 容骞然落筷解围,“您能不能多夸夸您的宝贝儿子?眼科也炙手得很,大临床没几个选上的。” 容父看过来,半分揶揄半分编排的口吻,“夸你什么?夸昨天我才给你们导师打电话,听他说你做课题不认真不诚心?” “我去……我冤到六月能飘雪,进度是慢了点,但不是我想拖沓,是课题太难好吧?” “我还不晓得你,能延挨到明天做的事绝不在今天做,干什么都喜欢磨叽。” 店内百八十桌,闹盈盈相。 锅底红汤白汤汩汩窜泡,荤素在其中翻卷滚覆。 徐嘉耳听他们你言我语,不掺任何烈火烹油的家常话,由此发散开去,会想到一个家庭对孩子性格塑成的影响。 拿现成的例子说,她自己的父母不会心细如发似容父,时刻保持同孩子导师的沟通,密切关注他的学习生活。先不论容父的做法是否有爱非其道、手伸太长之嫌,至少父母能直白地表达关爱,便能最大程度地避免误会和龃龉。 她很是羡慕。同时会想到,某人对此也是无福可言的。 闲篇扯罢,不知怎地迂回到她身上。 容母言辞恳切地说,寄望两位孩子在医院里能相互照应陪伴,顺风顺水地度过实习与规培。 徐嘉私看来,她必然是多想了,就想说些什么打消她的误解。 岂料容骞然先一步应声,“放心好了,我在医院不照顾嘉嘉,也没旁的人值得我照顾了。” “那她怎么还瘦了这么多?一定是你照顾不周。”容母说笑,也一并直抒对徐嘉的中意,“打最开始看见你,就觉得你好合我眼缘。我历来就喜欢温款款的性子,因为这是我身上没有的。骞然也是,做事太风风火火了,我和他爸都希望他以后找个能镇得住他的人。” 徐嘉敛眸,瞧见容骞然的左手朝自己挨了挨。她旋即抬右手去拿果茶杯,指腹无心捏出的磕哒响声共振了浮沉的心跳。 末了她神色如常地回应,“他会找到的。” - 那厢陈郭二人所在的档口,远不敌火锅店的排场。不过开张了三两桌,零散些食客,穿堂风助燃烤架下的炭火。 陈彻指间的烟,顶端火光也起死回生了。 从等候到开吃,一直是郭一鸣主掌话语权。 他噜苏了很多公司内部的日常,比如新招了哪些牛鬼蛇神,与合作方打交道时的繁文缛节。总而言之,初生牛犊得到三年岁月的锻造,举手投足都多了好些世故和江湖气,一改往日的唯唯否否了。 人总是要变的,像郭一鸣也觉陈彻老沉了许多。 陈彻对自己在上海的生活,倒不甚置辞。 顶多聊聊膳食条件。 他唇角浮似有若无的笑,说一开始依赖外卖和全家罗森的便当,总以为省时省力,可没吃半月就受不住了,情愿买菜自开火仓,现做现用的菜饭到底更能抵饿。 “速食品是大刀阔斧,是精神鸦|片,亲力亲为做的饭再难吃也是精打细算。” “有意思。”郭一鸣闷了口啤酒,终于决定问他,恁长的时光都是一个人捱过来的嘛?还是说有寻过伴侣。 陈彻且笑,“我自个都没什么着落,不好祸害人家的。” “一点浮花浪蕊都没?”郭一鸣着实不信。 喂自己一口酒,陈彻眼底浮层雾色,再一秒归无,说起初落脚某家映像公司打零工时,有遇到一个姑娘。对方不拿乔,一来二去后直截与他表明了心意,然而他那会儿心劳意攘地无暇风月,一度虚应故事,对方也就断念了。 被勾起八卦心的郭一鸣问,“叫什么叫什么?好看不?” 陈彻下意识冲口而出,“叫徐……” 对面人还等着下文,他忽而噤声,及时拦住到嘴边的口误。 是,他险些口误。 那姑娘凑巧也姓徐,不过不是单名,其实究竟具体是哪两个字他都记不太得了。 郭一鸣也不蠢傻,见其变色同样想到些什么。 然而他不主动提,自个更不好捅破。 一个断线的名姓就这么如一折无尾的戏,空荡荡收了场。 * 周日返岗的徐嘉是要去心内科轮转的。 研究生实习的规矩是,平时主在专攻的科室,随班表安排,偶到相关科室雨露均沾。如她这样选内科分支的,得把内科系统囫囵转一遍。 她所在的治疗组管102病区的前十张床位。 早班查房研习完,下午老总来了,徐嘉想把握机会跟后学点新东西。 这位老总颇似郑总住的调性,巴三揽四地格外能说,哪怕徐嘉非熟面孔,由办公室至病区的路上,他也跟竹筒喷豆似的倒了一车皮闲话。 “去过顶楼高|干病房嘛?” “没有。” “有机会我带你上去溜溜,这个,感受一下出生就口含金钥匙、自带光环的人生了病是怎样的,顺便就能悟到疾病面前,众生平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徐嘉陡生笑意,急急低下目光逶迤到窗外,将近西沉的残阳燃透了絮云。 “小姑娘笑起来蛮好看啊,我泱泱大科就缺个你这样的,一笑起来跟圣光降临似的,把你供在科里能当个吉祥物。”他兀自说,兀自将目光淌过等候区一位小青年的手机屏幕,收回后问徐嘉,“现在网上大热的那什么,摇滚乐队的选秀节目你看了没?听讲其中还有我们平城本地的。” 徐嘉知晓他说的是谁,然而并未言声,留他继续自说自话, “现如今国内摇滚真的式微了,想我们当年,崔健、窦唯,那才是真的躁,有思想!” 就这么滔滔悬河地,一直到抵达病区。 他们这头未及在1号床边落稳脚跟,那头9号床方向就七嘴八舌嚷起来了。 徐嘉跟紧老总过去了解情况,原是病人吊水出了输液反应,心跳直攀一百六。眼下护士正和他吵,“你自个钾高为什么不说啊?这不明摆了作死嘛!” “嘿我说你这个小丫头要死伐?你没问我怎么说啊?噢我要是晓得什么病有什么禁忌,我还花钱来医院干嘛?我不就自己给自己治好咯?” “你不听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之前叫你不要抽烟,我回回过来都能看到空烟盒。你自己不想好就不要怪我们好罢!” 眼看越吵越凶,老总连忙劝止,换一脸皮笑相对病人,“莫急莫急,再急不是给心跳火上浇油嘛。” 他向护士飞个眼神,后者挂着相走了。随后他才朝徐嘉,“给他量个血压,测测血氧和心跳,没什么大问题。” 徐嘉说好,戴妥口罩手套照做。 她着实脸小,一戴口罩遮去了三分二,只袒露一双眼睛,嗡嗡的说话声去指导病人配合。 不多时,老总已不知去向何方。 她还得留步观察一阵,钾高碰见输液反应其实不容小觑的,弄不好也有心脏骤停的风险。 放空离神间,窗外天际已抹了层鸦青色。 从前在高中,黄昏静候晚自习的时刻,嵌在教室窗角的暮色与此刻殊无二致。平城总是趋于慢节奏,时间在这里,被小弄衖堂纵深拽长了。 豁然,一位护士进来挨处找老总,“电话打不通啊。” 徐嘉见状过去,“有什么事嘛?他似乎去别的病区了。” “104的12号床找。” 徐嘉合计9号病人已无大碍,便请缨陪她一道去看看。 走得急,她口罩还没来得及卸。 远兜远转几圈,遍寻不获,徐嘉索性停在护士站旁,拿出手机尝试给老总去电。外头暮色渐深,衬得廊道灯火愈发亮堂。 她打了数回都徒劳,话筒里的嘟音戛止,同时身后响起人声,问护士,“还没找到?” 乍一闻见,像冰河复苏、散云拨雾,徐嘉怔在原地没动。 护士站里有人回应,“暂时还没,您别急,不行我们找别的住院医生。” 接言的是一声“嗯”,以及指间叩击台面的声响。 徐嘉本能开步要走,心脏似墙外藤蔓被刮到地上。没成想,将才那位护士回来了,直冲她而来,边走边喊,“小徐医生,你联络到了没?” 她不作声,朝对方摇头。 人的第六感有多玄乎。 摇完头,她就直觉光赤在外的后颈,与身后人气隔空的距离被裁短了,下一秒那人便问向护士站, “这不有位现成的医生嘛?”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徐嘉自己都拎不清到底在想什么。 听见那人用微沉微冽的嗓音暗指她,她惶惶捏紧口罩鼻梁条,俯首垂眸,当即想走。偏生前方和护士站里的护士同时出声。 “小徐医生,问你话怎么不睬我啊?” “她不算正式医生的,只是在实习。” 徐嘉顷刻间昏头昏脑,对护士又使眼色又挤眉毛的,全然一副白目相。她真真不想说话,一开腔必要暴露自己,正如有人自打说第一个字时她就认出他了。 诚然,人各有千秋,也总有相似。声线压根不能作数,更何况他这种无甚辨识度的声线。 但她就是可以神乎其神地,从粗具梗概的声线,有迹可循地具象成一支手腕、一双眉眼,最终豁然开朗成整个人。 类似于展信后觑到落款的“知名不具”,因为寄信人盘根错节在你的记忆里,你无须他自我介绍,就已经见信如晤。 她昏昏然想了一堆,身前护士状况外地搅局,“说话啊,你嘴巴怎么了?” 身后那人晦涩地答,“实习的也行,我先问点简单的好了。” “也不用太急,这里正式医生蛮多的……”护士言至此稍顿,沉吟后说,“我帮你喊一个罢。” “那无所谓,反正不急,我继续等。”说话人再度叩叩台面,片刻后忽而没头没尾道,“看见了。” 准备折回102的徐嘉一怔。 “看见张医生了。” 几名护士都应和,的确是张医生回来了,以为又被cue的徐嘉如蒙大赦。 张医生,亦即带教徐嘉的心内老总,原是溜号跑了趟急诊,眼下大步流星赶回来,同恭候多时的人招呼,“你好你好,不好意思,急诊突然叫心内会诊,就耽搁了会儿。” 闻言人笑说没关系,“张医生客气了,医生很忙的,我们理解。” 言辞恍惚一股市侩,徐嘉蹙眉,不期然听见张医生唤她,“小徐,你不是想跟着我学点新知识嘛?过来罢,来听听这个病例。” …… 廊道人影憧憧,却之不恭的她领命抹身,差点给冒失的行人绊倒。 就这样,她像惊弓燕般一怔,又抵死覆住口罩不出声的样子,全给另一头的人看去了。 - 陈彻单手抄兜,一面看她是如何站稳的,一面细听张医生的话。 他自己都觉是不解之缘。 昨日在高铁站对她弹指一瞥,画面仍历历在目:熙攘人群中,她站得靠外,姓容的始终拿手黏在她腕上。 细挑些了、白得出奇,不过气色鲜活好多,说话不时带点烟视媚行貌。 这倒也罢,他远远隔镜片打量,估摸两人大抵有猫腻,成对的格子裙和衬衫,生怕旁人看不出似的。他也没料到前一秒自己内心编排的老夫妇,居然正是容骞然父母。 那场面直叫陈彻心头拱火。 某一瞬间,他甚至忘了丢车票,可劲将其攥在手里,然后想迈去截胡。说捉奸倒也犯不上,什么骨血里的领地意识也堂皇得很,他唐突的冲动完全没有立场。 进退纠葛间,眼睁睁看他们扬长而去。 且徐嘉打他面前错身时,与他距离不过两三米。 倘若是三年前甚至更早,陈彻大可以有底气抢回她,彼时再怎样摇摆或者游戏的混蛋心态,他始终是倨傲、成竹在胸的。 如今,却同他和郭一鸣所言的那样,他自己没着落,从而纵使对她有什么觊觎心、贪图欲,心底顾虑挂碍的也就更多了。 时与机这二者永远共存,然而横亘于他们中间,仿佛总是背道而驰。 …… 尤黛雯的主治医师是心内大牛陆教授,年逾半百,因着和陈健民私交甚好,对她的病况一贯很上心。今晚去南京鼓楼医院走穴了,陈彻只好找她的管床大夫张医生了解情况。 她的冠心病恶化后,促使了长期心肌缺血,导致心肌弥漫性纤维化,发展成缺血性心肌病。该病算冠心病的晚期,类同尿毒症之于慢肾衰,比较严重,预后堪忧。 三月前确诊的,当时陈彻的药代营生将将小有成绩。 尤黛雯起初还不愿知会他,且病久了有点讳疾忌医,这头不配合医生诊疗,那头对所剩无多的探望者也闭门不见。后来陈彻直接与陆教授联系,并从付星那块儿探到口风,才得知此事。 也就因此,打定主意提前回平城。 讲道理,医院上下但凡待过三年的人,无一不晓前院长的事,也都清楚住心内104病区12号床的是前院长夫人,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尤黛雯偶尔会听见风闻,对留在省立便更为抵触。尤家老大还算有良心,抑或是怕麻烦,规劝她安心住这儿。都治恁多年了,一下子折腾到其他医院,不见得有哪位医生比这里的更了解她的病况。 眼下,张医生对陈彻据实相告,“人身上有很多细胞对吧?细胞也是分类型的,像心肌细胞呢,它属于永久细胞,是不可再生的,所以出现损伤、纤维化,就比较麻烦。老夫人的抵抗力算强的了,尽管如此,她这个病已经到了心功能4级,很危险……死亡率高达50%。” 说着转向徐嘉,权当就地取材,“像这种情况,我们主要得预防心衰恶化,是治疗icm(缺血性心肌病)的关键。” 徐嘉颔首,由于站位的关系,目光不论安放何处,都避不及陈彻的所在。他整个人站得挺括,着炭灰衬衫,身上有不具名的木调淡香,轻易唤醒她嗅觉的记忆。 聚神凝听医嘱时,眉眼微垂,额发也闲散垂下一绺。 “而且她有很严重的肺栓塞和肺水肿。” 话音落,徐嘉心里一恸,不禁抬头去看陈彻,后者像是捕获了她的窥视,应言间用余光回馈了她。 “那目前有什么治疗方案?” “上周开会时陆教授主张ptca,”张医生说着,望向徐嘉,“ptca知道嘛?” 她被迫点头作答,“经皮冠状动脉腔内成形术。” 十一个字,念的时候陈彻一度盯住她。口罩将她棉质的嗓音筛得极小,似嗡嗡含着鼻音,袒露的双目发亮,眼睫簌簌地颤。 他于是回,“听不太懂,能不能细化一下?” 徐嘉攥攥拳,掖碎发的耳廓发热,“就是皮穿刺股动脉,再将一种球囊状的导管逆行送进冠状动脉,进入病变部位。因为基本病因是冠状动脉的狭窄或闭塞,所以充盈了球囊后,可以扩张狭窄处,改善心肌供血。” 闻言陈彻“哦”一声,再问张医生,“是这样吗?” “嗯嗯,她解释得蛮全面。” “张医生优秀到连学生都这么优秀。” 张医生自谦一笑,“哪里哪里,严格来说小徐不算我的学生,只是今天恰好来心内轮转。不过这姑娘是不错,求学态度认真勤恳,我下午还说来着,她要真愿意来我们心内就好了。” 徐嘉觉得如芒在背。 陈彻睨过她燎红的耳廓,忽说:“但是很奇怪,今天温度有三十七,您学生一直戴着口罩不闷吗?” 张医生方才反应,也说是啊小徐,老焐着口罩干嘛? 徐嘉心想,这人九成九是故意的。偏她此刻执拗于无用的自尊,坚信一只口罩能维护他在明她在暗的状态,从前是相反的,她也因而占了许久下风。二来她不愿败露自己的无措给他看。 她这些年是在等他嘛? 其实不尽然,她三年来一贯在做的,都是想忘掉曾经的“拎起”,继而干干净净“放落”。短期计划好好生活工作,长远来看,待自己真能修得竹杖芒鞋的境界,再去寻个姚兰所谓的“一生相伴”。 换言之,他也是今天突然回来了,现身在她眼前,若不然呢? 她再长情也有自私的权利,没可能像苦行僧一样等他。 如此捋顺后,刚才那些错愕与张皇都淡退了些。 徐嘉抬眼,掠过陈彻隔岸观火的颜色,同张医生振振有词,“我不怕焐,就想戴口罩。” 话完,有人竟笑了声。 张医生当她头脑一热、精神失常,闲篇搁一边,又说回正题上,“陆教授虽然是这样想的,可我们讨论后认为呢,血运重建不定能治本,毕竟夫人情况挺重。允许的话我们更希望能进行冠脉搭桥术,也就是俗称的心脏搭桥。你可以回去考虑一下,依夫人的年纪来看,风险肯定有。但我们医院在这方面的技术非常成熟,陆教授也是该手术的专家。” 陈彻拧眉点头,“好,回头等我母亲醒了,我与她商量商量。” “行,总的来说不要有太重的思想包袱。你看我医龄不长,但经手过的,成功出院的icm病人也不少。是‘心病’,但非那种‘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的‘心病’。” 闻言陈彻唇角噙笑,递去两根烟,表示抽空请他吃顿饭。 徐嘉听到张医生言及“心病”二字,下意识如遭针扎。 张医生接下烟便走,不出两步又回头,止住徐嘉的跟随,“你在这候着,一会儿急诊可能要送个确诊先心的小孩过来。等到了我带你一起看看。” 她未及答允,他就哭笑不得道:“口罩摘了!满头的汗。”言毕大步离去。 徐嘉亦步亦趋,顿下来,不多时自身侧斜来一只手。 持张纸巾,叠整成小方块,提醒意味地往她眼底送,手腕上的表盘一并入她眼帘。 冷铂色陀飞轮,logo是longines,她送的那只。 “擦擦汗。”这人唯恐她不解意地出声,说着手就奔到她鼻梁,拇指食指悬着空问,“我帮你掉马,还是你自己掉马?” 徐嘉噎语,心塞地抬手,他见状收回手,结果她虚晃一枪根本没摘。 “……”陈彻光火极了,竟在她眸底逮到一闪即逝的慧黠。 “小徐医生真真出息了。” 她面上口罩随气息共振几下,眼神正经无比,“嗯嗯,那是自然的。”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那名先心患儿来得很快,陈彻的答语就在嘴边,徐嘉便被唤走了。 错身而过,他急急将纸巾捺进她口袋里,再回头,目视她奔入102病区。松阔白大褂随利落步伐浮动,马尾有节律地弹在后颈,像时不时悬落白纸的浓墨。 病区里。 张医生同徐嘉颔首会意,介绍说患儿六岁半,卵圆孔未闭,直径六毫米,三尖瓣轻度返流。 因急性心衰被送来急诊,心率最快达一百六,口鼻和甲床都有紫绀。症状在急救措施后得以缓解,现用呼吸机辅助通气,留待观察。 “宋……更生。”张医生从病历上捞起视线,转向患儿父亲,“名儿起得挺好。我看这上面写,他五岁时来省立治过是吧?后来为什么自行出院啊?” 那父亲瞧着年数不大,顶多三十出头,胁下夹着包,寒碜polo衫开了线。他形容拘泥,顾左右而言他,“嗐,什么好不好的,都是随便起的。” 徐嘉觑见他钳包的胳膊死死抵牢肋骨,心里也在想,这名字很中听。 仿佛寄寓“春风吹又生”。 此刻宋更生躺在她身前的病床上,苍白得近乎要融入床单。该是非常讨喜的长相,即便没长开,也能看出胚子极好。 可惜的是,她方才在病历上看到“多指畸形”四个字。 徐嘉最近才发现,自打进了医院,她对小孩的心态要平易些了。 张医生叮嘱宋父,“先观察一段时间,你去把住院费交了。小孩目前情况比较棘手,六毫米已经挺危险了。等陆教授回院了,亲自过来看看……我估计呢,十有八九手术是免不了的,到时候还得找外科会诊。” 宋父目光空洞片刻,迟迟才答,“医生,你就不要跟我兜圈子了,直接说我拢共要花几多钱?” “这个我现在不好说的,后续治疗方案还没定呢,你别急好吧?孩子送来了,我们尽全力治。” 宋父拿手背拍拍手心,“不是,尽全力治要钱的噢,不能说我一分钱不花你们做慈善吧?就说将才那些彩超ct,什么杂七杂八的,都干掉我千把块钱了。嘴皮轻巧一搭,‘一会去交住院费’,我知道要交的呀,问题是我这回交了那下回又有多少在等着我呢?” 张医生无奈一顿,叹了口气,“先生,小孩出了问题,你能第一时间送他过来,就代表你打心底望他好。眼前的当务之急不是钞票,是他的命要如何保住。你先放宽心,去交一周的住院费,等我们商量好后续方案再说,行嘛?” “他治不好的。” “谁说他治不好了?现在先心痊愈的例子不在少数,好多人康复后和正常人无异。” “那我就说亮话,真要动手术,是不是要准备这个数?”宋父神情忡忡,朝他比了个大写的“十”。 张医生直觉这人太轴,小拇指刮刮头发,答他,“我现在真不能给准话。不同复杂程度的手术花费都不等……这样这样,我们出去说,别吵到其他病人。” 说着,将他带了出去。 闹嚷在耳根边奄息,徐嘉心头别样滋味。 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她最怕看这种,像是所有生命进了医院,就要用金钱物化衡量。 他们家最困蹇的那两年,姚兰也终日以泪洗面。月均耗费三四千给徐大为治病,余下的还要担负每日用度,以及徐嘉的药钱。好在他有医保,加以职业使然,各式福利蛮多。 但疾病再小,再是一粒齑粉、一芥尘埃,碾在中下层家庭头上,亦能巍峨成一座巨山。 徐嘉甚至生过放弃读研,直接出来工作的念头。 她不识眼前这位宋更生的过去,也难保他会有怎样的将来,仅仅感到痛心,生门不易,什么时候死倒全凭运气决定。 静脉输液管在灯下,蛇行出一条滢滢的光。 徐嘉凝视宋更生许久,才心绪狼藉地挨到床沿,把他的手搁入被下,捋捋他额前服帖的刘海。末了,调匀了病床高度,她手抄兜抹身离开。 右手触及兜里纸巾,左手勾住口罩耳挂,她甫一到门外,就见陈彻歪身偎在墙边,耳廓上架着根烟,单手磕响指打发无聊,间或偏头左右望。 徐嘉卸下口罩时,恰好与他四目相接。 她本能一揉那张团皱的纸巾,看见陈彻游离的视线聚拢,继而朝她终于昭然的脸轻笑。 “医院不可以抽烟的。” 陈彻没作声,只一味看着她,看她方才对先心患儿有多温款似水,对他就有多寡情。“没准备抽啊。” 他说着垂首,将烟摘下来,慢条斯理插入烟盒。 徐嘉像是脚底穿钉,高低动弹不得。 就这么望着他,想他可真是个矛盾综合体,一面剔不掉骨子里的臭屁劲儿,一面又总是温吞闲散的调性。 片刻后,陈彻不情之请道:“能一道走走吗?有些问题想问你。” 徐嘉不置可否,径自开步走了,他也迅速跟上。 两人到了电梯口,被裹挟进忙碌的人流。 有婴童哭闹又有喁喁碎语,脚不沾地的医护人员来往穿梭,场面一时懊糟得很。 徐嘉进电梯时无心瞥了眼陈彻,他委顿疲倦地背靠厢墙,低着头敛目,啮啮牙根,喉结缓缓起伏。 下到三层时,门外停着两位耄耋老人。 陈彻反应及时,让开空位,也不动声色往她手侧近了近。徐嘉不免屏气凝神,叫嗅觉神经防御他身上的淡香。 “你吃了吗?”他忽而问。 “还没……我不饿。” “我好饿。” “……” 徐嘉觉得自己想必是疯了,才能在他这句话里品出卖乖的意味。 二人漫无边际踱到楼下花园,陈彻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俯身吹吹花坛沿上的灰尘,大剌剌坐了上去。末了喊她也坐。 徐嘉着实乏力,想了想,便恭敬不如从命。正待坐下时他又蓦地喊“等等”,叫她用他刚才给的纸巾,揩揩灰。 “想也知道,你没用那张纸。” 冥冥夜色下,这人笑得尤为城府且暗黑。 徐嘉晾他一眼,拿纸擦灰后落座。 “白大褂那么干净,好歹讲究点。” 陈彻边说边燃着烟,袅袅青雾自唇际逸出,他摘落掸几下烟灰,按按太阳穴说:“你……选的哪个科室?” “肾内。”徐嘉手指在兜里蠢动,烟盒就在她掌心。 “内科好,姑娘家的不适合干外科。” 闻言,她居然想回他,你的口吻实在老父亲。 陈彻真心话,他到底算半个过来人,深谙外科医生会有多辛苦,尤其在从住院医师熬成主任医师的阶段,要用高强度的工作量等价换取职称。 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点不为过。 徐嘉面上无波,没言声且没忍住,抽出烟盒点烟。 陈彻听见火机响了数声,偏头来看她,此刻她手里的火骄矜极了,怎么拢也拢不住。 他笑不可抑,给她送火,手也一并递去,当另一半屏风。 一时火光燃在眉睫之间,烧进她眉心和眸底,两缕青雾牵丝攀藤裹到一起。 徐嘉受挫的形容,忙不迭躲开。 “你究竟想问什么?”她语带不耐。 陈彻沉吟半晌,回她,想问所谓的球囊和支架有何区别。 “……”徐嘉拧着眉狐疑看他,后者人畜无害地托腮作洗耳恭听貌。 她将不知何时黏向他的白大褂往自己归拢,清清喉,正儿八经地科普,“阿姨应该做过冠状动脉造影的,假如冠脉狭窄只限于局部,最好在中远端的话,一般可以只行ptca,就是你知道的球囊。球囊是软性的,而支架是不锈钢与合金做的,后者相较而言,支撑性更好,但是放进血管更像一个异物,万不得已才会采用。孰轻孰重,你应该能听懂罢?” 话完,她反射性投他视线,却发现陈彻一直在看她,或者说端详更为恰当。那神情再郑重不过,浑似手术者望着他行将切除的病灶。 徐嘉恼恨不已,抬高音量,“听懂了嘛?” “懂了懂了。”醒觉的人笑着作答,回归正经问到底,“所以球囊更保守,支架更顶用,是这个意思?” “可以这样理解,视情况而定。” 陈彻说哦,烟灰由风拂到衬衫,他拿手潦草扫尽。 一番不痛不痒的对话戛止于此,沉默枯耗着两头的心。第三辆担车被拉入住院部时,徐嘉倏尔起身,说既然问完,她便可以走了。 不识相的手却来箍她手腕,拽她回原处,毫无角力余地地归坐。 徐嘉死命抽手。这算什么,堂而皇之的揩油? 那头人若无其事道:“还有问题,别急。” 一句落,他的手也松脱,夹着烟去玩弄左腕的表,一忽儿解开表带一忽儿回复原貌。徐嘉委实被那阵再三来回的动静闹得光火。 “你赶快问行嘛?” 陈彻方才出声,开场白格外荒唐,问她,“医院里多如繁星的帅男医生,小徐医生招架得住噢?” 徐嘉已被这个问题纠缠多年,几乎每位旧识见了她都要讨教一次,活像医生不跟医生恋爱婚配繁衍就绝种似的。她每回都无视人家,或用“没想过”的答案一笔带过。 然而眼下感受全不一样。 她心里似有一汪水晃动,最终仍旧以最拿手的沉默应对。 陈彻拿唇齿咬着滤嘴,继续问她,“你是不是跟容骞然在一起了?” 徐嘉悸得陡然坐正,侧首望他。陈彻形容同口吻一样正经,眉目好似洇了江南夏夜的湿意,凝若砚台。 她照旧……没作声。 “不回答?” 陈彻问完候了几秒,忽而魔怔一般夺走她的烟,但夺法很清奇,是连她的手一道抢过去的,牢牢扣于掌中。 徐嘉没辙间低喊,“陈彻,你有病啊!” 她此刻的姿势格外窝囊,右胳膊横在他胸口,还不能妄动,一旦妄动他又要扽得紧些。如此两三下,她被迫挨向他,耳廓能了然感到他砸下的呼吸。 “你回答我就还给你。” “凭什么?我不要面子的。” 陈彻笑出声,“好,你要面子,那我们就继续这样。” 徐嘉气得心梗,偏他每丝捎带揶揄的气息不偏不倚渗进她耳朵,暖热烙烫每寸耳软骨。 那感觉只能暗自消受,不可声张。 相持之下,陈彻最终想了个折中法,“那这样,问你你不用开口回答,只消点头或摇头代替。” “你多大了?” “比你大三岁啊。” “……” 徐嘉无奈思忖好久,久到他耐性告竭地催促,她才说:“搞快点!” 陈彻没皮没脸地回以“嗯嗯”,问话间挺了挺身,手指钳她更牢,领口也挨她更近。徐嘉涣散的目光去到他缉拿的手,看指间烟气时重时惰,风流云散进无边的夜色。 “你是不是以为我进号子了?” 徐嘉一怔,待他再次重复,她缓缓点了头。 “病好了吗?药还在吃?” 她先摇头,继而点头。 接下来陈彻问了许多仿佛刻意紧着她摇头的问题,在她将欲形成条件反射时,倏然话锋一转地问,“你跟容骞然在一起了吗?” 徐嘉本能要摇头,忽觉不对赶忙休止,仰首朝耳廓上方的他横了一眼,“要是在一起了呢?你当如何?” 她下颌指向交融的手,“这样做就是第三者行径。” 说着急急抽手,陈彻不遂她愿,两相角逐间掉落的烟灰直接燎了他虎口。他反射性一个“操”,她也骇得够呛,直说“我不是故意的”。 徐嘉探身察看,没成想他豁然抬起虎口,把零星的烟灰揿到她眉心。 “……你真的有病。”她气急败坏。 陈彻目视她攒集到一处的眉头,挤得那点灰烬活络开来,笑得恣意松快,索性把剩余的灰全揩补上去。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徐嘉回去准备下班时,恰好碰见忙完的张医生。 二人闲扯了几句。聊至陈彻母亲,她佯作无心地问,“您没有同她儿子说ptca和支架的分别嘛?” “说啦,怎可能没说?何况他自己还是卖医疗器械的,”张医生笑得高深,“现在的药代市场也在萎缩,世风所趋嘛,大不如从前了。代理的最低门槛是,药品最终售价是出厂价的四倍,这七弯八绕地,又和政策矛盾了。碗里流油的肥肉啊,想吃却不能多吃,弄不好就人头不保。我看他倒比较明智,器械相比药是要稳定许多。” 乍一听,徐嘉觉得话里的信息量好大。 “他……卖医疗器械?”她唯恐自己听错,然后才反应过来,分明了解区别的人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来问她? “嗯,我也是听陆教授说的,说他从前念的也不是医药相关专业吧,不晓得后来为什么改行了。估摸着觉得来钱快?他要是这样想,那算盘可打错了。不论药代还是卖器械,都不好做,见天就是苦哈哈陪人喝酒应酬。干这行的,要会投机、擅长待人接物才能熬成婆,像我等象牙塔里的书呆子是不行的……女孩子更不好胜任。” 张医生话完,揿下按钮进了电梯。 留徐嘉在原地咂摸他的话,心底不上不下地难言滋味。 她折回值班房拿包,途经104病区时不免缓下步伐,偷偷朝里瞥,看12号床的情状。 三年来,她有八成时日都耗在省立,但极少去关切尤黛雯的现况,偶尔道听途说,也会尽力将获知的内容藏进意识深处。 仿佛生怕心头刺一旦恶化,会牵疼其余的伤疤。更怕的是,在她一贯误会陈彻锒铛入狱的前提下,尤黛雯万一有什么闪失,他要怎么办。 徐嘉经常劝自己,她这样的未雨绸缪完全不带私心,仅仅是出于人之本能。 当下,病房里几盏昏黄灯,网住毕静的空气。 尤黛雯失去意识,躺在床上,貌似毫无生命迹象,唯剩一旁的监护仪的滴答声昭示着体征。徐嘉多看了几眼,移开视线继续朝前,忽见陈彻立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手里夹着烟,台上搁着饭盒。 天光虽暗,清滟的月色却露出云头。 他囫囵站得懒散,周身有股难喻的落拓,好像一小时前还同她笑闹,作恶捉弄她的人全然死在他魂魄里了。 徐嘉刻意走得施施然,快转弯时轻轻醒了醒喉咙,发出的动静惹得他回头。 陈彻把指间的烟送进嘴,望着她,隔空颔首会意。 她动动嘴唇问,“你……晚上要陪床嘛?” “是,这两天应该都睡这里。”陈彻将烟伸出窗掸灰,“在这儿能抽吧?” 他忽而浮唇一笑。 徐嘉愣怔片刻,点点头,“能抽。不过少抽点罢。烟这种东西,除了一时过瘾实在解决不了什么本质问题。” 听完,陈彻果真将还剩几口的烟揿在窗台上,碾了碾熄灭,“好,听医生的话,都是金科玉律……你是要回家了?” “是啊,今天不用值夜班。” “那你注意安全。”陈彻抓下饭盒,打火机放进口袋,三两步朝她走来。他走得不急不惰,逆着廊道灯光,但可能是衬衫颜色的关系,着实给她一种施压感、侵略感。 徐嘉下意识往退两步,以为他要做什么。可阔步欺来的人仅仅绕开了她,又忽而留步,于她耳边矮下声音,气息再次拂过她耳廓, “迟到的,祝你生日快乐。” * 尤黛雯对又要动手术的事,颇有微词。 夜里惊酲两回的她,每次都要喊醒陈彻,然后同他再三强调这件事。她是出于什么,很简单,乏了,实在不想折腾了。 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老顽固,自她最初生病以来,就没哪天拥有过完整的、不带孔洞的躯体。仿若已跟导管和针头形成互利共存的关系,人活到这种田地,已经没什么颜面可言了。 偏她一向最计较此事,无论是年轻时对容貌,之后对婚姻,方方面面都囿在面子的樊笼里。 “不想做手术,懂不懂我的意思?无论是支架还是什么球,都别再往我身体里胡塞了,活成这样真的没意思。一年到头都陷在医院里,跟坐牢没什么区别。犯人还有权利看书劳作,还能出门锻炼呢,我这叫什么?一点人权,一点最起码的尊严都没有。” 陈彻初醒,精神尚没回拢,他按按太阳穴,交握双手低声应言,“治病治病,西医总难免这些血呼啦次的东西,同你一样的病人都在熬。何况你知道每年有多少人盼着求着省立的病房,都等不到嘛?谈人权谈尊严,那他们上哪谈?再说了,你情愿不治,坐等心脏衰竭就是有人权的做法?” 尤黛雯艰涩抬手,揩了揩眼泪,“又要上手术台,我真的怕死了上手术台。做之前被他们迷昏了,也许就那么死了也未可知。醒了又要添个刀口子,眼睁睁看它疼,疼得我骂爹骂娘都没用。以前大大小小的手术捱了,所有人劝我做的时候也保证过,手术成功就会康复,结果呢?不带这么糊弄人的吧?我算是看透了,老天爷左右要收我,谁也拦不住。再世华佗也不行。” “还有啊……”她辗转望向他,满脸怆然地问,“那手术要不少钱吧?我都听邻床的人说了,放支架要分次做的,前前后后、七七八八至少得几十万。” 陈健民身陷囹圄后,陈家的房产都充了公。尤黛雯依恃尤老分给的遗产,以及兄弟姊妹出于道义上的匡助,捱至今日,所剩的积蓄只够她残喘住院了。 疲乏全部凑聚在眉心,陈彻抬手去到床头柜,倒了杯凉白开一口灌下。他无痕隐没面上的倦色,试图劝解,“钱的事你不要焦心,你只需要劳神该怎么养病,旁余的琐事都交给我。我有门路赚钱,钱是挣来的,不是靠你人嘴两张皮念叨来的。” “我知道,治病很难熬,而且我来和你共情,没准只能感受你百分之一的痛苦。即便如此我都觉得消受不了,更遑论置身事中的人是你,但能怎么办?撒手不治了,坐失可以活的机会?你认为这样值当嘛?或许是我太惜命了,假如要我二者择其一,我一定毫不犹豫选择治。” “再来你自己想想,你跟陈健民耗到今天,玉也碎了瓦也没全的,难不成想落个没命的下场?好歹为自己活一次吧?” 陈彻兀自说完,嗓间似嵌了铅石般涩哑。 他最初的腹稿是,劝母亲为自己活,同时好歹也为他活。 然而言辞在腹内消化几圈,出了嘴,他还是决定将后半句摒弃了。无他,那半句于他像荒诞的糟粕。 亲情是什么? 笼统来说,最世俗的亲情是油盐酱醋、炊烟粗茶,是老辈悉心呵护儿曹长大,后者再去报还。可他和尤黛雯似乎真的谈不来这些,连起码的和平清福、相安无事都没有。 他们的亲情比菟丝还不堪一击,轻易就能为俗事反目。 饶是如此,两人都挣不开最暴力的血缘关系。 在相隔千里、天涯各方的状态下,一个还是千方百计要牵制他,一个又无论如何都舍不掉她。有时候陈彻真想一狠百狠,撂了这段如他似冬扇夏炉的亲情牵绊,迈出去,另有海阔天空。 尤黛雯潸然淌泪,直哭他没良心, “怎么又跟我提那个不要脸的下作货,触我的霉头。我合计他肯定是克妻种,要不然也不会从第一天嫁给他,就事事都背运,真他娘的倒霉。” “我当初劝你跟他离婚,什么好赖话你都听不进,现在提一下你就跳脚。婚姻这种事,合不来就分,是什么很难懂的理嘛?你曾经但凡有点骨气,分了另起炉灶,今天也不至于过得这么窝囊。” 两人话赶话,越吵越脱缰。 且尤黛雯一直哭,哭得陈彻心头窝火,干脆起身抓起外套和烟盒,扬长而去。 - 徐嘉晚上回家时,姚兰同她提起两件事。 其一,近两周徐大为上医院血透,可能都要劳徐嘉接送、看护了。姚兰最近为了多拿些薪水,向领导申请了双份工,大概要应接不暇一个月左右。 其二,她希望徐嘉能在网上留心一下,看看有无待租的合租房。因徐嘉每日医院和家两头跑,况且每周还要去平医本部做实验,耗费路钱且吃力不讨好。 徐嘉应下了,说保证完成其一。 至于其二,她要好好思量再做决定,毕竟租房住开销也不少,哪怕是与人同住。 翌日清晨,天还不过雾青色,徐嘉便乘车赶往省立。 知晓陆教授今日回院,她特为精神些,心里饱饱的振奋感,亟待向这位泰斗级人物讨教些什么。 出了电梯,心内住院部看起来同往日无异。 晨光从尽头窗框里斜进来,在走廊抹下幽长的一尾痕迹,乍一眼像清洁工拖留的水渍,一径逶迤到她脚下。 等她越往里走,攒动的人群涌得越挤,沉浮的人声也越狼藉。 不明白今日为何这么扰攘,徐嘉轧出人群,就近拉了个护士问询,发生了什么事。 那护士左顾右盼,看热闹和唏嘘的神色再明显不过,末了才答她, “你还不晓得吧?104病区12号床的病人,就是那个谁的老婆,凌晨自杀了。” “吞瓷片死的……” 护士比手势给徐嘉看,“这么大的一块,气管全烂了。”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大约半年前,徐嘉听刘程让说过一句话: 久病不愈,易成心病。 久病患者治到最后,压垮他们的都并非顽疾本身,更非器质上的病变,而是心志的困厄。有时候或许医术足够尖端,治疗上也没遇到什么瓶颈,患者自己先泥足不前了。 …… 那护士用血淋淋的词汇描述着,徐嘉昏昏然只听清一句话,“她儿子昨儿半夜不知道为什么走了,清早回来人都懵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太糟心了。要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吧,我看她儿子也还行啊,又是陪床又是跑前跑后找医生的,现在哪有几个人能做到他这样?” 眼前闹哄哄混了一堆群众,医护人员急三火四地高喊“让一让”“别挤”,围观者或咋舌唏嘘或喃喃笑语。患者横死在医院,这是最稀松平常的后续。 唯叫徐嘉意外的是,她见过不少回了,几乎每次乱象里都会夹杂家属触目恸心的哀哭声,这一次却是没有的。 自确认死亡到被处理带走,尤黛雯的生命终章格外寂静。 仿佛交响乐齐奏,其中一只提琴断弦,它终止了,无碍弦乐,也未曾有人会留意。 徐嘉侧身避让担车,那上头搁着叠整的床单。 护士很快将其推至12号床边,撑开床单一投一抖,晨光里的微尘五零四散开。窗外鸽哨回响,床单铺满,护士边边拐拐牵了牵,捋平所有褶皱…… 12号床焕然一新。 徐嘉心里深杳杳、空落落的。 陈彻不知在哪,她去值班房换好白大褂,把实习牌和便携笔嵌到胸前,出门时手在门柄上滞了许久,终究决定去找他。 四处洄游近半个小时,期间返回科室赴早会,散会后出来继续找,总之该问的人都已问过,依旧遍寻不获。 徐嘉气极了,好生后悔昨晚没要个号码,然而转念一想,要来何用?连带着会想,她眼下这样东奔西顾地又是在干嘛? 来来回回,于一处逃生通道口停下。 徐嘉偏头看向紧阖的大门,蹙蹙眉,走过去推门入里。顷刻间阴湿空气和灼眼日光扑面而来,她本能抬手挥了挥,就见陈彻背冲墙壁坐在台阶上。 他一只胳膊覆着双目,另一只脱力垂落在腿边,指间捏着烟,烟雾成丝缭绕,阶上积了一小丘灰烬烟蒂。闻得开门的动静,他也没反应,囫囵定格在那里,或许是真的睡着了。 徐嘉定定凝注他,刻意把步调放得轻缓,施施然挨过去。 当下,衣袖和下摆相擦出来的声息,都使她觉得格外吵。好似从前高中晚自习,两个人分手了,她连撕开胶带纠正错字都十分当心,唯恐闹出的响声惹他注意。 到他咫尺,陈彻依然无有动静。 徐嘉垂眸看那根烟几乎要见底,死灰复燃的火直往他手指进发,她踌躇地俯身想替他摘掉烟。 指尖触及烟梗时,身下人还是静止状,她使力抽出来,某一瞬间有种做贼心虚感,于是一度维持俯低的姿势,视线坠往前方楼道里。 拿余光偷瞥,陈彻似乎仍在假寐,偶尔有风拂来,徙然掸不动他铲青的发丝。 徐嘉暗自提气,缓缓起身。有人却在此时落下另一只胳膊,虚掩的视线与她余光交会。 她半侧首,一时仿若被抓现行,戚戚然瞧向那双眸中,辨不清内里的昏昧情绪。 “你还好吗?”徐嘉问出口才自觉多余。 陈彻不响,仅仅拿平静的视线投在她面上,仿佛要自其中垂钓出什么,后者旋即敛了敛眸。 徐嘉再度出声,嗓音微哑,“我知道这件事放谁身上都是晴天霹雳,我再说什么也都于事无补。你……如果太累就去睡一觉罢,不要抽烟了,只会越抽越烦忧的。” 他没言声,呼吸时起时无,就在她耳畔。 “其实从某方面来说,对阿姨也是一种解脱罢,活着实在太辛苦,她努力过了,或许是已经没什么缺憾,就选择了往生极乐。去了那边,也算终于走出医院的牢笼了。”徐嘉越说越不知所云,乃至后悔开口。 无异于在给他添堵,甚至有说话不腰疼之嫌。 她暗暗想要自打嘴。 话音渐落,陈彻的气息似油尽灯枯的光,微弱中忽而亮了些。她因而斗胆抬眸、偏头去看,发尾在衣领上扫出窸窣声,二人的鼻息勾缠到一起。 他稍动双唇,没说话只盯住她,以一种要望穿她的眼神。 徐嘉心头擂鼓,期期艾艾地说:“那我先走了,你别抽烟了,去找个地方躺会儿罢。” 话完即刻起身,陈彻也随之仰首,视线胶着在她面上。 他倏地扬手匝住她后颈,牢牢往下扽,叫她冷不防一滑,双手和上身都跌伏向他。 徐嘉欲喊不喊的时候,陈彻的力道突然松泛了,一并调整了手势,圈她埋在胸口那种。 她额头拱在他刮瘦的颈窝,一时怔得很,两道心跳起先一快一慢,到后来相撞合拍。她不敢作声,连动弹都不敢,方才没注意,此刻发现右手是蜷在他胸口的,尤为别扭拘谨的姿势,而她也只能由它去。 不多时,陈彻低声问她,“怎么找到我的?” 话未完徐嘉就抢白,“我没找,只是不小心碰到你的。” 他闻言“嗯”了一声。 “昨晚我跟她拌嘴争辩了几句,后来实在心烦得受不了,就出去待了一晚上。她这人一来喜欢矫情、嘟嘟囔囔,所以夜里说不想再治,不愿意动手术,我都没怎么往心里去,以为她闹归闹,该治的还是会治。直到清早回来……”陈彻的口吻始终平缓,即便徐嘉知悉他的心情,听了也会有一切如常、无事发生的错觉。 “医生问我具体情况,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陈彻一吸鼻子,徐嘉本能误会他哭,忙抬起头察看,又由他当即揿回颈窝。他还真没哭,可能男人在意外或灾难面前都有个天赋,能稳当泰然地对待,抑或顶多颓唐一点,把困苦的心情咽进腹内自我消化。 且他没有说,这几小时的心绪磋磨里,他不时会生出十分悖德、丧尽天良的想法,那便是: 他终于能解脱了。 年少棱角未平时,煞费苦心地忤逆她,抒泄对她的芥蒂,对原生家庭的仇恨;现如今平了,些微领悟到无论如何她终其是他母亲,他有义务和责任,在她受难时陪伴赡养她。 毕竟当初他来这世间,整个人生的起笔是她的受难日。时间兜转过来是个圈,她的人生收梢,落笔时仍是她苦。 陈彻这一上午,把往事走马灯般过了一遍。 他想到尤黛雯第一次有心绞痛的征兆,他高考完在外与人厮混。尤黛雯来电问他能否陪她去趟医院,彼时他就该当重视,引起警惕,而非置之不理。 不过那又怎样? 往者不可追,人已生死相望,再多后悔都无济于事了。 徐嘉在他的平铺直叙里,无由联想到徐大为,鼻腔一酸、眼眶一热,下意识低头把睫毛蹭在他衬衫上。所到之处留下两弧潮渍,她犹疑地望着,无知无识吸入他身上薄薄的烟草味。 亲情这东西,家家有本难念经,具体到每人头上都不同。 然而它们都能归向统一的本质: 来得及时忘记说,想起说时来不及。 她不知该作何安慰,陈彻话完也休了声。 二人以此姿势相持良久,他倏然拿昨晚被烟烫伤的那只虎口,扣住她下颌逼她抬头,同时低头徐徐挨近她。 徐嘉心旌颤颤地,抵住他胸口要躲,“你没事我就走了,老总还等着我去干活呢。” 陈彻充耳不闻,不过到底没造次,只用鼻尖碰碰她的,一双对流的气息纠绞合一。她通身都僵住了,茫然呆视着他。 片刻后,陈彻抬手蒙住她双眼,沉声说:“还是别那样看我了。” 徐嘉敛声屏气,漏过他指缝向下扫,目光触到他喉结,看它起落翻滚了两遭。 “你在看什么呢?” “……什么都没看。” * 两日后的下午,徐嘉去肾内找刘程让讨论课题。 进门时几位老总谈谈讲讲,话题聊了半截,她只听到刘程让边吃茶边说:“当今这个世道,做总比说有用,每个人都不容你小觑,弄不好啊将来摇身一变大人物。禄无常家,福无定门呐……” 对面一位老总应言,“是这个理噢。大概前年吧,生科那边有个药代来找我,又是请客又是送礼,恨不得把我往祖庙祠堂供。指望我给他开方便门,我说你这个药我们压根不能用,一句话把他给否了。上个月在街上碰到他,乖乖,开上牧马人啦,说话拿鼻孔瞅人嘞。” “其实我的意思就是,不要着急妄断。科里这半年都用美国进口的器械,可上回手术你也看到了,那些肾蒂钳、肾窦拉钩跟豆腐渣做的一样,恁高的价格又如何,还是不经用……”刘程让瞥了眼徐嘉,继续说,“所以他说的这个,我们的确可以考虑下的。” 第六感使然,徐嘉当即冥冥有所察,或许老板口中的“他”意指某人。 待闲谈歇止,她上前讨教时便假意好奇,“老师,科里的器械要换供应商了嘛?” 刘程让不咸不淡地“嗯”一声。 不多时,他倏尔记起什么,抬头间一副苦思冥想貌,“你父亲最早查出癌的时候,是不是小陈托我帮忙来着?因为我那时候完全不认识你,对吧?我还记得是他先打我电话的,说有个病人需要留心一下,我当时还以为是他什么家里人呢……” 徐嘉抿唇,颔首称是。 “那就对了,你认识他的。是老同学嘛?”刘程让复又看回资料,“他还挺乐善好施的哦。你晓得他现在在做什么伐?” 徐嘉稍顿几秒,接口说:“我知道,他在卖医疗器械。” “没错,而且卖到我头上来了。这臭小子鬼机灵吧?倒也挺顽强的,母亲才过世,依然强济精神回归生计了。是个能担事的。” 徐嘉听罢离神几秒,话题绕回正轨,刘程让的这句话却在她心底,抛了锚…… 讨论完课题,怀抱资料出门,在廊道遇见笪岚。 徐嘉横臂截住她,因她现在就是租房住的,所以想问些租赁中介里的名堂。 笪岚反问,“你也要赁房子啊?我去你怎么不早出手啊,现在才想到。我是跟人合租公寓的,连锁的那种,三室一厅,租金押一付一半年起交。方方面条件都没话说,离这里还近,我每天早上七点半起床都没事。但是你问的太晚了,不然我们还能当室友。” 徐嘉听她竹筒倒豆般说了一堆,摇摇头,“那个没关系的,我只是想问,哪些中介app比较靠谱?” “你不要找中介app,上面滑头滑脑的人太多了,弄不好就要坑你。你去线下门店看看罢,或者托熟人扫听也行。”笪岚言至此又善意提醒,“不过还有一点要当心啊,在外赁房子,防盗防狼防室友,尤其在三者合一时,那就更要命了。” 徐嘉没吃心,“……哪有那样巧的事,霉头专找我啊?” “不得不防嘛!”笪岚言之凿凿。 两人又扯几句,堆笑而散。 徐嘉正待开步走,转念觉着应该给姚兰去个电话,让她下班后去中介所看看。如此想着,手持手机抹身,朝办公室右边的走廊尽头走去。 拨号时无由闻见一阵烟味,随阵雨初霁的黏腻南风荡进来,她不禁抬头瞧向窗口。 只见陈彻凭窗捏着烟,寸缕的烟雾自唇际漫出,弥散至窗外。他像是背后亦有眼睛,在深吸一口吐烟的时候,回眸睨向了她。 四目相遇,徐嘉一愣,呛了两声。 她不知他何时就站在这里了。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徐嘉急匆匆掉头,陈彻在窗沿上碾灭烟,眉梢弧起一尾笑。 他实则挺早便来了,同刘程让浅谈半小时后,出院就近找了家店打印更多产品细则。于十分钟前回到这里,在窗畔抽了根烟。 因此,事出意外或凑巧,他都窃到了徐笪二人的对话。 徐嘉开溜得极快,瘦怯怯的身影转瞬湮没在人潮里。收回目光后,陈彻指腹捏着烟蒂,在窗轨中划了几遭,而后钳起来掷进垃圾桶。 掸掉胸前覆的灰,拾掇一下袖口,再度往肾内办公室走去。 昨日已经联系好殡仪馆,尤黛雯的遗体定于五天后进行火化,一周后出殡,举行吊唁礼。 陈彻这两天主要忙乎墓址的事。平城大小公墓拢共六处,东西南北散在分布,他挨个跑,挨个从风水、环境、交通与合法性等方面考究,最终拣定了华南公墓。 而尤家那头,或借口时间抹不开,或用择日再来的托词,总之皆没出面。 至于货比三家的法门,陈彻是刚练就的。 从前他出于纨绔成性或有恃无恐,消费时绝不存在比价,乃至花了不少冤枉钱。且不屑用信用卡,鄙夷任何类型的超前消费。 上海那三年的生活,着实匡正了这个毛病。 比如他起先习惯在生鲜超市买菜,怕透了市井里那种积年不散的酸腐气。某日无心,将两种菜价对比了一下,才见微知著、进了新世界: 原来去市井买菜能省出一包烟钱。 一旦开始接受,便会潜移默化地改观。他后来发现,其实生鲜与市井的菜品不差毫厘。无非是前者面子功夫做得足,摊开来看,里子底牌和后者差不离。 再说信用卡。 陈彻乍去上海便着手租房的事。在一线都会租房并非难事,房源诸多,各种中介托管所也遍地开花。什么链家安居客,上街走百来步便能路过一家。 然而这是很双刃的事。 因为这样一来,在寸土寸金的上海,租金就被市场驱动得居高不下。 陈彻在那之前,都未曾实打实感受过房价的冲击,又或者,他一贯清楚价格有多高,但从来都当成无关痛痒的数字。 头一回随中介看房,两间厕所大的一居室而已,狮子开口要四千月租。陈彻整个噎语,明讥暗讽地怼了人家,回头另辟门户了。也算幸运,碰壁几回后遇见一位好中介,相应的房东也心善。 他就此在二环边缘,紧挨地铁口的老旧小区里落脚了。 第一次交租必须押一付一,陈彻思来想去,终究拿信用卡付的钱。 犹记得当时请人用pos机套现,磁条一划,凹槽似血口吃掉小三万,他顷刻像背上落了沉沉石龛。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世袭来的倨傲本钱到底是散沙,一吹即散;是藤架,一刮便倒。 说七说八,简而言之,他在租房一事上算个门清儿。 - 除却打印资料,陈彻也不忘在礼品店里挑了两盒茶叶,一盒正山小种一盒黄山毛峰,俱送给刘程让,用来怀柔对方的。 昨晚他刚与人家约好,那头郭一鸣来了电话,大意是劝他:母亲尸骨未寒,你自个心里也不好受,不妨这段时间就歇一歇。到公司这边来住两天,我陪你聊聊天,四处散散心。 陈彻思量后回绝了,说自己没那么矫情。 其实人还是时刻把弦绷紧比较好,工作有时候可比麻.醉.剂,松了弦,闲散怠慢下来,反倒容易想东想西…… 身体上的疲劳能够感染大脑,累了倒床就睡,再无彻夜难眠的可能。 刘程让看他到门口,坐直了身,扬声请他入里。又瞥见他手中的礼盒,笑说你小子贼精,连我杯里泡的什么茶都能摸透。 没错,他眼下喝的正是黄山毛峰。 “顺便买了盒正山小种,红茶喝了对肠胃好,也能强化心脏。”陈彻客套见礼一笑。 刘程让大大方方接过礼盒,抬抬下颌喊他坐,他也不见外,随拉了一把椅子落座,且习惯性地架起腿。 其实无甚好见外的。 刘程让素来跟陈健民交情甚笃。陈健民这个人吧,有人恨他入骨,亦有人对他赞不绝口。长久的世故炼化,叫他总结出一个道理,曾经也对陈彻提起过: 所有人际皆为利来,一切应酬皆为利往。 反正都是披画皮和人交际,就看你怎么披,披得好的,人还真能把你当兄弟手足看待。 刘程让便是其一,甚而私下用口舌为陈健民平反过,认为是被下作小人钻了空子、抓了把柄,才沦至如此下场。 陈彻粗略观察,觉得他这人不难搞定,因为人一旦心慈,就会暴露软肋。努把力,或许能叫他成为自己攻克省立的敲门砖。 刘程让将他递来的资料稍事研判,忽而打岔道:“你晓得一般的销售都怎么来找我嘛?” 陈彻说,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多半呢,是杀来门诊,然后就开始嘘寒问暖。主任您腿疼吗?主任工作恁久,累了吧?主任要不我给您泡杯牛奶?”刘程让边说边吹茶叶,“你猜怎地?说完这句话,还真能从包里拿出一袋奶粉,恨不能立刻装奶瓶里喂我喝。” 陈彻轻笑,“就是打感情牌呗?” 刘程让点头,“你看不起感情牌?” “没有没有,只是觉着,以刘叔叔和我的关系,犯不着来那些虚头巴脑的。” 刘程让很是受用,旋即笑出声,拿食指冲他点了点。陈彻浮浮眉抿笑,形容恁地人畜无害。 之后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山南海北地什么都聊。 期间刘程让突然接到家里人来电,陈彻在这边听,大概能察觉话筒那头的人有多心急,于是见好就收,提出赶明儿请他吃顿饭的想法。 “您什么时候有空呢?荣锦楼的本帮沪菜做得特别道地。”陈彻知他是上海人。 销售前的必要功夫,摸清对象的底细和爱好。 刘程让忖了忖答他,“这周五晚上好了。” * 隔日徐大为是下午一点来做血透的,饭点刚过,他特为叫徐嘉别去食堂,会从家给她带饭。 准备就绪,导管进了静脉腔,徐大为躺下开始透析,徐嘉坐在一旁陪他。 一城夏雨扑在窗璃上,明晰抓耳的啪嗒响。她静坐细听片刻,才想起问父亲,“走之前,家里晾的衣服收了没?” “收了收了。”徐大为洋洋一笑,“不收的话,你妈晚上回来又免不了一场嘴仗。” 说着,他悄默声同徐嘉咬耳朵,“昨晚她十二点回来的,你在值晚班不晓得。我当时有点饿,跑厨房溜两个馒头充饥,溜好忘记关天然气了。她回来看到了,好生气好生气,恨不得把我杀了那种。” “要死吧?天然气不要钱啊,说多少回叫你用完就关,你耳朵长鸡眼里啦!”他学舌姚兰的口吻。 徐嘉叹息,“谁叫你不注意的?还有,过十二点一定要睡觉的,更不能吃东西。不想好了,谁给你的勇气?” “我觉得你妈是不是更年期了?神经衰弱得厉害,我晚上翻个身她都能醒,嘴里头唧唧哝哝骂个不停。天呐,我合计是个人睡觉不都要翻身的嘛,一动不动岂不是死了?” 徐嘉心想,那么重的担子任谁来扛,都会神经衰弱加更年期。 不过她并未声张。 其实讲道理,姚兰性子硬又躁,徐大为心气梗且慢。两个水火不容的人,在毫无感情基础的份上,能捱过几十年,彼此迁就,百忍成金已经不易。 所以日常生活哪有那么好? 压力当头,各人都紧绷着发条,都是一点即着的。有怨言的人撒个气再正常不过,受气到眼核的人来她跟前告状也无可厚非。 因为都很难,甚至,最起码的相互理解,有时候都难过愚公移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徐嘉竟成家里的调解员,“居委会”的呢? 她都记不太得了,仅仅知道,是生活勒迫她去做的。 父女俩相谈半晌,窗外渐渐雨浓。 徐嘉还要值班,就同他话别,抱起保温桶离开了。 往走廊尽头去的,那处闹中取静,还有长椅可坐,有窗户通风,她想边看雨边吃饭。 徐嘉归坐在长椅左端,拿双腿托住保温桶,掀了盖,里头一应是她最熟稔的家常菜。 番茄炒蛋、脆口莴笋,另有四块烤鸭。 她陡生一股恭敬的仪式感,因而坐得更直了,用勺子舀饭时也十分细致。 左手边烟雨四缭,温风如酒。 空气中丝丝缕缕的蓊郁潮气,以及楼畔的广玉兰浮香。 期间不时有路人从前方经过,垂落的伞尖在地砖拂下渌渌的水迹。 姑娘吃得津津有味,一直埋头,沉默咀嚼,不曾仰首分神过。 专注之极,乃至右端何时多了一号人都未发觉。 余光自筷尾溜至那端,她骇了一跳,本能地迅疾用袖口抹嘴。 烤鸭,想也知道会有多油。 那边厢,陈彻一袭灰衬衫黑裤,坐相有些不着边际,脚边放两盒保养品,身旁空落落的椅沿上,斜偎的直柄黑伞逐寸逐格往下滑…… 他眉眼稠墨色,凝视徐嘉张皇擦嘴时,那伞恰好囫囵跌在地上。 “啪”的一声。 徐嘉因声顿住,陈彻隔空递来纸巾。 “你一个姑娘家的,随身都不带纸的?脏了就拿白大褂擦,未免太大条了,哪个病人愿意接触自己的医生浑身都是病毒细菌?”他揶揄地笑,眸角尽是张扬意气。 方才文风不动盯住她的时候,双眼还是固态的,现在像是浓墨被研开,溶溶地旋动。 徐嘉不好说,本来她口袋就有纸,不过被他骇傻了,所以一时忘得净光净。 陈彻看她发怔,实则意识还逗留在刚才那幕。 或许看人吃饭总感到香,他就没见过有谁比她吃相更馋人的。她明明是个知晓三分饱就餍足的人,也不至于风卷残云、大口咂嘴,但可能就是那副丁是丁卯是卯,吃顿饭都全神贯注的样子,使他觉得挺乖, 或者……有开胃效果。 徐嘉没接,放下衣袖受挫地咕哝,“怎么老是碰见你?”在特别难堪的时候。 陈彻听清了,但面上无反应,假意侧耳反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姑娘面子薄,有人在场就不好继续吃了,只得把保温桶搁到一旁,继而拿指尖拨白大褂。 望见他脚边的礼盒,她狐疑地问,“你来……卖器械?” “嗯,来找你们心内的陆教授。” “你之前不是找刘老师的嘛?现在又把手伸心内来了。” 陈彻俯身够起伞,慢条斯理拭掉手上水渍,再话道:“广撒网,我的业务范畴很泛。” 他一旦动作大些,徐嘉就下意识发慌,以为他要做什么,实则什么也没做。 “做销售不容易吧?”她细声细气地接言,“阿谀巴结又卖嘴皮功夫的,我听他们说,药代或是卖医疗器械的,都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你怎么会想到做这个?” 陈彻没所谓地回,“谋生而已,像你打定主意当医生,每种饭碗不论难易,都要有人端。” 徐嘉意外他会如此敞亮,出神间偏头去看,两人目光不提防相接,隔着湿气,隔着雨声。 她即刻打太极匀开自己的局促,“我知道目前国内的医疗器械主要被国外品牌垄断。打比方,心内手术需要用的心脏介入器材,基本上都被国际产业操纵了。” 陈彻全无情绪地瞥她一眼,不动声色绕开话题,去答她上一句话,“卖嘴皮功夫没什么难的。” 徐嘉稍顿片刻,突然问他,“那你会卖色相嘛?” 话音一落,陈彻被呛得闭口无言。 偏生视线尽头,她的神色尤为正经,像是认定了什么要来找他解惑。他于是将伞尖凿凿地砖,混不吝地笑答她,“看情况啊,假如某天有这等好事找上我,风月意浓,两厢情愿的,我义不容辞的。” 徐嘉眸色乌漆漆地,对他望定许久。雨气仿佛能潮透人心,叫湿津津的心绪浮沉环生。 末了她淡淡咕哝,“臭男人。” 以她自认为不会入他耳的音量。 * 周五这晚,省立全体一七级的平医研究生,拢到一起联谊聚会。 昨日笪岚还拽上徐嘉去找刘程让,盛情邀请他一道出席。刘程让表示这又不是同门聚会,不想和你们一群胎毛未褪的小年轻一处嚯嚯。 笪岚执意得很,因着旁余几个科室都有导师会到场,她不希望肾内落单。 小姑娘舌灿莲花地,又是央浼又是拍马屁。刘程让一把老骨头消受不起,只好依言首肯了。 但不是同意出席,而是给他们指条道,说他届时在荣锦楼有饭局,他们要是愿意的话,就把地点操办过去。回头有什么敬酒的环节,来去串个门就是了。 回去一经权宜,无人敢跟老前辈讨价还价,于是就这么定下了,今晚聚会在荣锦楼举行。 徐嘉化了淡妆践约,口红色号用的勃艮第红,搭配一身深灰chic风连衣裙,英气灵气俱在,越发显得肌底白无杂质。笪岚看了好生嫉恨,“凭什么你天天熬夜都不长痘呢?” 她应言,“可能我所有的运气,都用在不长痘上面了。” 整场聚会乏善可陈。 无非是给混得好的人一个机会自我表彰,推杯换盏间口口声声都是“sci”和“重点课题”;再给那些身旁虚位以待的单身狗们,一次捻风弄月的绝佳契机。 徐嘉对这种全无章法、情谊可言的聚会兴致乏乏,全程龟速饮了几杯酒,吃了几许菜,豁眼间就到酒阑人散了。 容骞然喝得也不多,在零散的人群中找到她,说是要开车送她回去。 徐嘉一怔,两个疑问:你几时有的车?喝酒还开车? 容骞然笑得轩轩甚得,“我爸回苏州前给我买的。” 说着冲她晃晃钥匙,“奥迪a6,昨天才提的车,今早送去做了保养,下午我就急不可耐地上手了。” 两人比肩朝地下车库走,徐嘉犹疑地回,“你还记得我们年初一道看的《流浪地球》嘛?‘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 容骞然微愣,颊腮隐隐的醉红更深了些,“放心放心。不会那么凑巧查到我的,我开慢点,关键你坐后头我更不敢大意了。” 横竖都劝不过,徐嘉终究上了他的车。 车身碌碌从阴暗滑向出口爬坡,豁然有灯光时,她揪紧车顶拉手,心脏近乎蹦出喉口,一味劝他开慢点,“你非说没事的,别回头闹洋相啊。” 容骞然支付停车费,回头宽慰她,“哎呦你放一百个心,保证给你安全送到。你瞧你那副鼠胆相,跟刘姥姥进大观园,第一回坐车似的。” 徐嘉眼对鼻,鼻对地。 不多时,她腿上仰躺的手机被一串陌生号码拨响。头两回,徐嘉百思不解地瞅着屏幕,最终都认定对方没准是骗子,继而掐了电话。 没成想那头死性不改,第三回以短信的方式说:“接电话。” 还特么……挺轻狂傲慢的。 徐嘉回复:“who?” 短信甫一发出去,第二条接踵而至:“下车。” 两个字的草蛇灰线,陡然叫她推理出什么,同时,前方容骞然猛可一个急刹车,然后偏头呼唤她,“嘉嘉。” 徐嘉依言抬头,就见陈彻双手抄兜,立在前侧方朝车内凝视。周遭是如昼的觥筹霓虹,夜来好风,空气燠湿。 他大抵喝了不少,打量人时双眼都呈虚掩状,但站得笔挺。徐嘉登时想到中学读到的,“一人守隘,而千万人弗敢过也”。 当下敌不动,我不动,僵持了半分钟。 片刻后,容骞然冲他鸣了笛,而他置若罔闻地略过了,径自朝后座而来。徐嘉上一秒才见他迈步,下一秒身侧窗板就由他叩响。 冷不丁地,门从外被扽开,来人扶着门框探身进,问她,“你坐人家醉驾开的车,他妈不要命了?” 徐嘉本能畏缩,强词夺理,“他还不至于醉好吧?不过沾了丁点酒精而已。” “放屁!”面前人一脸阴鸷,“平城每晚都严查酒驾,每个十字路口都设卡。抱什么侥幸心理?回头逮到了你也别想逃。你下来!” 说着他手在鼻前嫌怨一挥,“妈的一股皮套味。” 容骞然在那厢冷眼旁观,倏尔朝徐嘉说:“你把门带上就好,或者我一会载你到地铁口,你坐地铁回家也行。” 陈彻循声投去一眼,兀自嗤了声,“我要是不来呢,今晚这交规是不是就违定了?” 言毕看向徐嘉,“你下来,不下来我一会就上你导师跟前要人。” 说话时他始终是俯低向她的。 醉息吐纳间全部的醺热,都烙进她绒毛根底的毛孔中,催生她肤底潜藏的酡红, 不打自招。 第70章 第七十章 徐嘉太清楚陈彻了。 比如这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码,泰半都在他醉后上演,清醒了,他就能叫所有蛊惑人心的泡沫幻灭。 狼来了的故事。她着过几回道儿,被他吃得死死,每次都是登高跌重的下场,这回反倒蛮清醒。 只是不想牵累容骞然,于是匆忙一抓包,快当挪下了车。 容骞然见状高声挽留,“嘉嘉,你真下车啊?要不我给你送前面公交站牌?” “算了算了,你喝酒了的确不能开车的,”徐嘉立身车外,忧心地看向他,“你也别开了罢,把车就近放下,打个的回去。明天酒醒了再来取。” 手在方向盘上摩挲几番,容骞然勉强屈就的形容,目光抛至这里,似看她又非看她。 说实在的,他恨不得将车外那人剐了。他们眼科有个同门,耳目长得很,一早便知陈院长的儿子回来了,还见天杵医院里阴灵不散。 消息传三过四地,他也获悉了,出于下意识的算计或对徐嘉的索取欲,他并未将此知会她。 也对,容骞然眼下才痛定思痛,自己真是白目至极,他都得知了,徐嘉怎可能晚过他? “我没事,知道从哪条小道拐回去,巷子里总不会有交警蹲点。”他同徐嘉说,不时拿冷色眸光刮向陈彻,“你确定不跟我一道走?大晚上的,你姑娘家地沾了酒,一个人在外头不安全。” 徐嘉双唇开阖几下,正待作答,身后人抢白,“她不是一个人。” 听他的嗓音在耳畔,男声中特有的磁性,浸了些许酣态,像伸长触须绞住她每根神经末梢。 徐嘉想这人何时挨她这样近了,心头骤然似暴雨击打的伞盖,砰砰得厉害。 容骞然笑笑,忽一脸伪善地敲打陈彻,“我瞧着陈先生怕不是比我醉吧?你难不成能开车?” 陈彻涣散懒怠的目光巡睃过他,竟是一笑置之,并未觉得面子挂不住。他一扬手掷上车门,再话道:“a6后排舒适度真真挺low的,跑烂路能给人颠晕过去。你买来载小姑娘的话,当初怎地不考虑这点?一会打算走巷子是吧?那一路乌七八糟的石板砖,你仔细别吐车上。” “……谁说我买来载小姑娘的?” “那你戳这儿不走作甚?后排少个女的发动不了啊?合计这车是公的在发情呢。” 容骞然语塞,咬牙切齿片刻,再和徐嘉话别一番,掰动档把绝尘而去。 车身如梭般驰离,在徐嘉跟前轧起一撂积雨。她本能后撤半步,恰逢陈彻深呼吸,滚热的醉息全拂在她后颈。 黏腻夜风匀不开密密的酒意。 “你究竟喝了几杯?”徐嘉回眸,蹙眉发难。 “我不管喝几杯你也不能坐他的车啊,一码归一码,酒驾能开车?你出门忘带脑子了,见着车就往里钻?” 徐嘉冤极,反射性冲口而出,“好意思倒打一耙嘛?酒后驾驶你又不是没干过,之前跨年……” 陈彻原本在半阖双目缓酒劲,闻声倏尔豁眼,盯牢她等下文,“跨年怎么了?” 她说不下去了,耳廓和颈脖闹得通红。 尽管记忆不受控地脱了缰。 一六年跨年,满城车河,空际里烟花齐绽。喝了酒的人驱车跨城而来……她记得那枚戒指,电台里含混的《大城小事》,以及被他揉在车里颠沛的感官,那些潮润和一抽一离的节律。 他在她耳边纵情的声气,竟比吻合处的动静更臊人。 陈彻这个人,先不谈和她是否两心契合,但躯体上跟她似锁钥配对,总能精准凌驾她所有的情绪。 行那种事时,神色永远温情且专注。徐嘉偶尔会觉得,两个人要是脱离了那层关系就变得陌生的话,还不如不在感情上动真格。 对此再无赘言,她急急扯开话茬,“你是来和刘老师吃饭的?” 陈彻轻抬眼睑,“聪明,这都给你猜出来了。没错我是请他在这儿喝酒,估摸着你们肾内的器械以后就归我代理了。” “这么快?”徐嘉微愕,“那岂不是管你三年无忧了?” “也不一定,五成把握罢了。现在只是跟他谈拢而已,回头省立领导层不批我也没辙,单子还是得黄。” 她见他衣冠楚楚状,然而眉眼间悉数是浓云,不免生疑道:“你一定要死磕这条道,准备当长远生计了?我看郭一鸣把公司打点得挺好,你就没想过要回去嘛?” 陈彻单手抄兜,正了正色,“其实我认为……郭一鸣不一定希望我回去。推己及人地想想,公司交给他时尚且是个小作坊,只是稍有名气,三年一过,在他的料理下扶摇直上。这些成果都不是我的,他已经不是在替我打工,而是把公司当心血钻营的。况且……团队里民心所向的主心骨,是他。” “换做你你怎么想?江山是你稳固的,中道有人跑来截胡,你会甘心让贤?明面上继续哥俩好,私下势必要结怨的吧。我也不想昧良心,他是个老实人。” 话音一落,徐嘉失神,心里头不无遗憾。 陈彻会意她的神伤,浮唇一笑,“我没所谓来着,何况这阵子我需要急钱。不论搞销售还是接单制作pv,都是一个‘等’字为上,单子成交才有进账,不成交就紧着人家耗呗。陈健民再没名堂,给我留了条黄砖路,我能踩着它把握不少医药人脉,不妨想想,卖器械比做视频更来钱。” 言毕,他方觉姑娘双目滢滢地,一直在瞅他。 “我脸上有什么吸铁石?吸得你眼睛挪不开了。” 徐嘉难堪地挽尊,“才没,我是看你一脸财迷相,市侩心。” 陈彻听清她的开罪,不恼反笑,突然拿出手机借题发挥道:“不是财迷或市侩,是我现在真的一穷二白。连个正经八百的落脚点都无,这几天寄宿在不等式,都觉得浑身不自在。生怕叨扰了人家,他们特忙的时候,我还得跑出来开房住。” 夜风里,灼灼的温度。 徐嘉眼瞧他垂首,发丝覆额,眉睫于屏幕的亮光里扑簌。她移开视线去着眼花坛里的草木,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多闻草木少识人。 草木无情,便不会往你心里填塞怨憎会。 下一秒,她听到呼唤,偏头间他已将手机亮到她眼前。那上面是图文并茂的房源信息,醒目的几个关键词:安康路,两室一厅一卫,精装修,提包入住。 徐嘉一懵,“什么意思?” 那是陈彻托那位熟识的上海中介,凭大数据扫听到的房源,就在安康路西角的长陵小区,离省立不过七八分钟的步程。房东是对中年夫妇,需为就读高中的儿子陪读,亟待出赁闲置的旧房。 依配图来看,各方面配置蛮上乘。 电器家具一应俱全,连厨具都不必费心,你能想到的它都有。更关键的是,租金可以半年起交,押半年付半年。 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便宜事。 以上,陈彻详略笼统地讲给徐嘉听。 她听罢仍在状况外,掉线宕机许久,然后才问他,“……那天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陈彻投她一眼,“我听到的多了,我再是个臭男人,听力灵光得很。” 徐嘉怒目与他,“小偷!一天到晚窃听别人的私事。” 陈彻不以为然,磊落无比,“就事论事,我找房源和听到你的话毫不沾边。是我自己需要租房。” 说着,他面不改色,口吻和煦地反问,“你以为这房源是给你找的?” 徐嘉气得噎语。他此言不虚,她的确误会了,误会得不偏不颇,将好是他捅破的意思。 不上不下间,陈彻问她,“你找着入眼的房源没?想找一家又临近省立又价廉实惠的不轻巧吧?何况现在动不动就是整套出租的,想挑到满意单间,还得顾虑室友够不够格、安不安全。” 话完他从屏幕上捞起视线,和她空洞的目光交汇。 在该刹那,徐嘉倏尔咂摸出他话里有股钓鱼的意味,仿佛言辞都是钩,上头系着正中她下怀的饵。 不出三秒,陈彻就追问,顺带扬扬下颌,“还有,你钞票够吗?除了跟人合租也别无他法罢。” “……” 讲道理,徐嘉有自己的算盘。 再比不过那些市井妇人的城府,她有时候也会想,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无钱便做推磨鬼。假如今儿个非他陈彻而是旁的什么中介,拿这套房源招她,并且说还有别人眼巴巴等着租,她必然要先下手为强。 是陈彻的话,她就要观望一下了。 微风刮着他的白衬衫,同时也刮她举棋不定的心。 身后大厦前的巨幕电视倏然亮屏,实时转播今夏全国都瞩目的乐队选秀。 主持人挨次介绍前十强,清晰的吐词在上空铺展开,阵阵彩声砸下来,砸进马路上的车流。 “付星”二字,同时入了两人的耳。 徐嘉刻意凝神,想在陈彻面上捕获些什么。他仅仅恍神了须臾,再就来看她,醉眸也是缓缓才聚焦的。她问他,“老熟人啊你不该给点反应吗?” 陈彻微叹,倦色再明显不过,末了文绉绉回她,“闲话休提,书归正传。过了这村没这店了,你到底想不想租这套?” 徐嘉蓦地想起,容骞然当初问她的,你觉得陈彻是否爱你? 其实这问题不论搁在几时,于她都是为难且无解的。陈彻但凡给予丁点明确的态度,来助力她的笃定,都不至于如此。 可他偏偏闷着,她要如何呢?她哪怕会错意都是活该的。 所以这遭,她决定单刀直入,“跟你合租?” 陈彻意外她能如此了当,怔了怔,才“嗯”一声。 “你别老‘嗯’来‘嗯’去的啊,除了语气词不会肯定否定了?”徐嘉插刀,当即找补,“还有我把话挑明了,因为你比我有钱,所以假如真要合租,半年押金你先担三分之二。以后我慢慢还你。” 她一面说,一面有憋屈感忽从中来。 鼻腔里似有一根弦,越绷越紧,越讲越酸。 凭什么这买卖总是她上赶着? 大约是酒闹的,徐嘉情绪化地起了哭腔。 随后便在迷濛的视线里,望见陈彻面瘫地凝视她,半晌后找出一张纸,用指腹撑开包住她鼻尖。 “擤。”他命令。 “……”她窘迫,拍掉他的手,“我没鼻涕!” 这会儿适巧轮到付星的乐队登台,表演一首翻唱曲目的acoustic(不插电)版。 徐嘉本能回眸仰首,看她怀抱吉他,被t恤牛仔衬得身形停匀。那歌是bob dn的《you belong to me》,由她的嗓音烘出薄薄的悲怆感。 “唱给你的吧?”徐嘉背对陈彻编排他。 而后者倏地抬手包住她双耳,拧她回过头,望着她的眼神颇具深意,“兴许唱给你的呢,毕竟也就你们姑娘家的动辄哭鼻子,听到这种歌就会矫情地稀里哗啦。” 她尚未反驳,陈彻先发制人,“先说好啊,回头真要住进去,每周各打扫三次,规矩都定死,省得掰扯时拿眼泪卖乖。” “……其实我还没答应。” “你会答应的,”他收回的手落袋,“毕竟你也财迷得很。”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远水有时可救近火。 晚归的路上,徐嘉和吕安安长途电话,征询闺蜜有关合租的见地。 吕安安近日也是一头两大,和丈夫盘算补套婚房。 婆家那头倒挺仁至义尽的,二老耳根软且好说话。瓶颈的是她母亲,老江湖铁算盘了,死活将底线卡死在一环的复式楼,矮于这个就没门。 “我妈说,一家女百家求哦,我心肝长这么大就没受过委屈,唯一的委屈就是裸嫁给你儿子。人借钱月累日积地还要算利息呢,你们家欠我女儿恁久的房,不该赔套大点的嘛?”吕安安首先诉起苦,“这几天吵得我耳膜都起茧了,某人也不痛快,和我冷战来着,晚上都在博士楼睡的。” 这一地的鸡零狗碎,俱实在同辈身上,和徐嘉自小在父母那里感受到的不同。 本质没差,但会使她有种,作为局外人从长辈的硝烟里摸爬过来,也终究轮到他们这代扛枪上阵的既视感。 随后吕安安又声讨了丈夫的种种失格行径,徐嘉不由胆寒,“一起住会这样糟心吗?” “因人而异吧,想我们最初结婚,那小日子也是蜜里调油、闲云野鹤的,恨不得天天缝到一起。过长了都不行,后院迟早要起火。哎不过你这事儿和我相去甚远啊……”吕安安自嘲, 她是入了婚姻的城,而陈徐尚在城外呢,就算起火了也能多几口井抢救。 徐嘉:“……注意你的言辞,我仅仅是准备跟他合租而已。” 吕安安狐疑,“我信你就是闹了鬼了。敢不敢冲天起誓,你不是挂合租的羊头,卖着想和他重来的狗肉?” 巷子里有人推开偏门泼水,末了甩干脸盆,再度咣啷掷上门。 徐嘉也因为此话,心似门板被人推了下。她顿步提气,掷地有声地作答,“我敢!我才不想跟他复合,做个人罢,我不想旧伤复发了。” “那你跟他合租个毛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想没点什么都难吧?何况你们还有前科,你是自信定力足够,还是认定他不可能对你有歹念?” 一针见血到徐嘉的是前者,但后者也内涵到她了。 再多羽翼和段数,谁都免不了在感情里栽跟头。 但是不破不立,她这三年都是在破,结果他一来,所有的道行终究九九归一了。她眼下全然的矛盾与停摆,无非是陈彻虽然更稳当些, 却给她更多的距离感了。 因为不言不语最空耗人的心志。 徐嘉应言,“不要乱说,我很市侩精刮的。宿舍收费高可条件推板得很,每天紧着往家跑,的确作践路费。研究生阶段没什么收入,我爸妈担子也重……我算过了,跟他合租的话每个月只消一千,押金他暂时多摊一部分。总之,是房源诱人!住得离医院近日常也能多睡会儿,否则长久这么下去我实在顶不住。” 听她一堆的巧言偏辞,吕安安只一个哂笑,“但愿你有这么敞亮。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懂不懂!” “……拜托啊姑奶奶,我寻思当初你不是可劲说合我们嘛?现在又阴阳怪气起来了。这事换做你你怎么办?反正一时权宜,我不想坐失唾手可得的省钱妙方。跟谁过不去也不能和钱过不去……” 徐嘉读研后,办了三方通话套餐,因怕医院事出紧急,误了某个来电近乎误大事。 眼下她通话的手势,是将拇指腹紧挨屏幕的。 说到激动处无心掣动了它,也就接通了突袭的来电,等对面吕安安好半天没声,她才反应,拿下手机就见上头的号码变了。 …… 巷中穿堂风过,吹了她一身月色。 手机挨回耳边,那头一阵毕静后,未语先笑,笑声极低,“坐在钱眼里了。” 徐嘉面上有窘色,心里有响鼓,“彼此彼此,不要五十步笑百步。” “但话说回来,押金一万二我摊七成,相当于你欠我四千。哪家欠债的像你一样对债主颐指气使啊?” 她不言声,用鞋底碾住一块石子,滚来磨去,喉咙也似有石子一径坠到心底。 陈彻该是在把玩火机,末了正声问她,“你想好了吗?想好我们就找个时间一起去看看实景。” 这事儿怎么说? 犯不上“兹事体大”,也不至于“区区小事”。 可自他嘴里递出来吧,就好像轻巧得很,仿佛从盒里捻出根烟,合着“抽不抽”的蛊惑一道送与她。 这也无怪,众生相如此: 女的主动就是蝼蚁推墙; 男的主动就是蝴蝶扇扇翅膀,也能在大洋彼岸掀起骇浪。 徐嘉不甘心蚀本,于是说:“假如开火仓的话,食材费和燃气费你承担。” 对面噤默,随即回“嗯”。 “还有,物业费都是一年起交的,长陵小区我看也不怎么上档,都是市建前的老小区了,后头紧挨老城厢的。物业费估计不贵,所以……” “所以我交。” 徐嘉稍顿,继而温吞地“嗯”了下。 随后那头切切窣窣地轻笑起来,大抵是他醉在兴头的缘故,嗓音里满是隔夜酒或事后烟的懒怠感,在阒静衖堂的烘托下,尤显拿人。 徐嘉当即劝自己醒神,然后疾步往巷口奔。 跑的时候,不觉耳根发痒,也辨不清是给夜南风挠的,还是别有他故。 “所以守财奴这是同意了?” 话音一落,徐嘉疾趋出巷口,豁然有光,远光灯仿佛洞穿她一般投来。她再度“嗯”一声,音量被车水马龙吞掉一半,但陈彻听清了。 “那么,存下我的号码。” * 隔日徐嘉跟随张医生去102病区,陆教授也在场,一行人准备让宋父知悉孩子的手术计划。 不测变故前,医生的态度至关重要。 病患及其家属必会茫然无措,如堕烟海,这时候医生便有掌舵的责任。 这算是徐嘉悟出来的道理,尽管她离实践躬行还差一颗坚强的心脏,以及百分百的沉着镇定。 宋更生的病况不容乐观,由于体质过差,瓣膜上的病变近似于定.时.炸.弹。 何况他曾经错失过最佳的修复良机。 心脏在无法自愈的情况下不断耗竭,等于是说,眼睁睁堤坝上的蚁穴越豁越大,最终戕害他的生命。 故此陆教授建议,“我们研究出来两个方案。a方案是我们心内科单纯的介入治疗,也就是把支架放进去。血管太窄泵不动,好比家里水管堵了,我们想办法将它撑大。但这么做不利于小孩的发育,他毕竟还小,还在生长。那么b方案呢,就要动用心外的瓣膜修复术了。为什么我们更倾向于b? 因为它能从源头上补漏,算是以一驭万的计策罢。” 方才眼瞧这一拨状似精英的医生入里,宋父心里就犯咕啜了,都动用科室里的人中龙了,怕是要讹掉他不少钱。 他于是接口,“肯定b方案更贵吧?” 徐嘉旁观他一脸抠搜样,不由心生反感。今儿个若是她拿权的话,听见这样诛心的话九成九要怼回去。 册那!钞票能比儿子的命要紧? 陆教授则不然,面色始终平淡,也没同你来笑嘻嘻那套。意见不和是家常便饭,不必要置气,我们是医患关系,就事论事即可。 双手交握于身前,他一字不冒进地回答,“是,是要贵些。但这是明摆的道理,货优就会价高。你说我平时吃个早点,二十块和十五块的拉面,那里头的牛肉能一样多吗?” 宋父迟迟说:“那方方面面、林林总总地,我是不是要掏几十万?小伢前天晚上高烧送icu,住一晚就斥掉七千了,我跟他妈一个月拼死拼活才挣这么多钱。不是说我不想治的……” 他忽而看向徐嘉,似想互动一记眼神,然后作晓之以理状,“普天之下,所有家长都把心向着儿女,对吧?那些没儿女心的都不配为人父母。我该借的都借了,网上那些众筹平台,我们也把求助信息传上去了。可是我们眼下焦灼的是什么呢?” “是这个手术……会不会让我们人财两空?” 徐嘉略感沉重,挪开目光,没成想望见一位刚及宋父膝盖的小男孩,双目怯怯,五官和宋更生相若,简直一模子拓的。 她不觉冲他浅笑,后者畏生,全无反应。 陆教授应言,“所有手术,哪怕仅仅是切阑尾,都存在或多或少的风险。你不要太悲观,换个角度想,选择做比不做多一条活路嘛。” 说着,他同样留意到那个男孩,狐疑地“嗯”了声,继而询问宋父,“你家不止一个啊?” 宋父仍囿在郁郁中,没吃心地点点头,再把小儿子拽到人前,教诲他,“再生,喊‘医生伯伯好’。” 此名一揭晓,众人面面相觑,顿时了悟。 宋父说,再生矮更生一岁,家里老辈欢喜小孩,才打定主意又养一个的。 其实,聪明人都不言而喻。 陆教授且笑,“俩孩子不好养吧?” “可不呢,”宋父眉锁愁云,“我跟我老婆是开网店的,每天披星戴月地忙活,还要劳神带孩子。倒是有个制衣小作坊,但我们背了不少贷款,这小厂子动不了,一旦动,全家喝西北风去。” 陆教授听罢,笑意丝丝缕缕地敛回。他颔首,说那你再慎重想想,便将徐嘉一伙带离。 岂料下午两点刚过,几人再去102时,已经人走茶凉了。 百感交集间,徐嘉失神了片刻,大拇指反复在兜里揿按圆珠笔。陆教授见状拍拍她肩头,“这很正常,疾病是考量人性的最好权杖。” 她怅然,“前不久才见过一位病人放弃治疗,但是方式更加……壮烈决绝一些。两种都挺叫人唏嘘的,希望是弥足珍贵的东西,太多人到手了却不愿握紧。” 陆教授睨她一眼,“因为这样的希望需要押注,需要代价。” “其实人啊,主观下意识决定一切。第一眼相中的选项,后面无论如何都很难变更。不管我怎样对你洗脑,灌输利害关系,你的脑子已经在第一棵树上套死了。 宋更生他爸就是这样,早在他当年放弃给儿子做卵圆孔闭合,就一切既定了。我们没资格评判对与错,我们只能……不停止思考。” 他们一面走一面聊,廊道窗外是涓滴的雨声,里面是不曾停蹄的步音。 湿津津的梅雨季,平城洇泡在藕丝般的雨渍里,生活一样琐碎无奇。 下午徐嘉帮助陆教授整理病历,敲了两个钟头的键盘。 期间陈彻来信,问她是否有空一道看房,她视线在屏幕上逡巡几番,心下诡异,这遣词造句地,怎么跟要去相婚房似的? 她抓起一本杂志,信手扇风,驱尽颊边热烘气后,再铿锵答复他, “我今天没空,不去。”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陈彻收到回信的当口,人适巧下了电梯,逼近心内办公室。 他是这样的主张: 先来给陆教授呈递器械细则,顺道等徐嘉一路去看房。没成想计划尚未和盘托出,姑娘直接把他给否了。 掂了掂手机,指腹在键盘上欲语还休地悬停,他终究决定闭嘴。 手机落袋,在办公室门外抬头。 只见一室的窗明几净、空调寒气中,案前咔哒的敲击声里埋一只脑袋,闻得他用指节叩门,即刻仰首说“请问找谁”,眉际和颊岸都浮满潮红。 陈彻失笑,“你很热吗?” 徐嘉看清来人,囫囵噎语了,“你既然本就是要来的,何必浪费短信钱?” 他何其无辜地略一耸肩,“我也不知道你整好就在这儿啊。” 说着眸角朝她这里一带,“整理病历会忙到没时间看房吗?我事先讲明啊,等着租的人都在排队拿着号码牌,你不捷足先登,日后追悔莫及也无用。” 徐嘉气结,真有想撂挑子的冲动,“你别说得好像是我偏要和你租行嘛?分明是你先拿房源来招我的,先撩者……” 言至此,她望见单手抄兜的陈彻仰头喝水的动作一顿,随即拿下矿泉水瓶,旋上盖,轻淡地睇她一眼。 他轻佻的笑意再明显不过,“先撩者什么?贱?” 徐嘉逞强驳诘他,“是,说的就是你。” “我撩你什么了?你铺开来讲讲。” “……” 词乏之际,万幸陆教授误打误撞地进来救场。 不过他是伙同乌泱泱一片人来的。 扰扰攘攘的家属,圈围的病患尚在襁褓中,聒噪地哭喊着,叫场面乱过潽了锅的粥。 陈彻不免眉心微蹙,站到一旁让空。 徐嘉也是要给陆教授让座的,急急起身,知趣地退到边角。 陆教授给孩子听诊心胸,再研判完既往的就诊史,心中差不多有数。 一样是位先心患者。 孩子父母表态,不管怎样,只要你们医生不言弃,我们就是沿街拾荒乞讨也要给孩子治。人财两空怕什么?哪怕是为了续命,多活一天也是赚的。 徐嘉听见孩子父亲说“这辈子我做他爸,他来找我,便是缘分”时,不远处的陈彻俨然空洞了目光。逮到她的窥视了,他冲她浮浮眉,怆然的形容归无,换一脸闲散望向窗外。 潺潺泠泠的雨气拂进来,她在一派哭和笑中深呼吸,末了偏头,隔空喊他。 “陈彻。” 闻言人缓缓侧首来会她视线,“喊大点,没太听清。” “……你没听清才怪,没听清还能答应我。” 陈彻笑纳她的责难,嗓音微微哑,“有什么事?” 徐嘉若无其事的口吻,“一会儿等我病历整理好了,一道去看房子罢。” - 长陵小区算是上世纪的穷遗老了。 九十年代开发,沿用至今,中途也未曾翻新过。物业管理笼统马虎,有些路灯晚上不亮白天亮。不配备停车场,由四处散置的绿化道李代桃僵。 清一色的六层居民楼,铅灰色墙体被风蚀得厉害,斑驳有余。烟火气在这里,仿佛被蒙上一层尘霾,寻常唯一能平添亮色的, 是健身区里闹盈盈的老少,弄堂口摆阵的棋局,和阳台横架上荡漾的衣布。 眼下,统统因一场雨奄息了。 徐嘉撑着伞,一面四处张望,一面提防着左肩头,不叫它触及陈彻的胳膊。 后者倒从容磊落得很,仿佛读到她缠夹的思绪了,他一副老父亲的官腔口吻,“算好的了,地处市中心,又是四通八达的地方。前对生活超市后靠三甲医院,左右两所市重点高中相夹。恁优良的房源呢,一个月只消两千还不知足?” “……你说话好像中介。”徐嘉据实相告,“没有不知足,我仅仅是在观察。” “观察什么?”陈彻问话间半偏头,俯低,忽而抬手夺过伞柄,也叫她抬眼,“你会打伞吗?我左肩膀湿得跟浸了童子尿似的。” 徐嘉循声投去一眼,“两个人共伞哪那么好呢?” 说着偏头望向自己的右肩,即刻想求证些什么,岂料伞在他的驾驭下,边缘将好把她的右肩收拢在内。 风雨不相侵。 她噎语,意会她心思的人斜睨过来,自得一笑。 房源在四号楼二单元,二楼204,楼道逼仄阴湿。陈彻找出钥匙开门时,徐嘉心里生疑,问他,看房子怎地没房东在场? “我钱都付了还要什么房东?” “……你早就来看过了?那还套公式形式化地叫我来看?先斩后奏啊你。” 陈彻甩掉伞上水渍,不咸不淡“嗯”一声。 再仰首看她,额发和双目一并潮湿,叫她顷刻间失语,到嘴边跳脚的怨怪又歇回腹内。 这人成心的擅专和作弄,用在她身上,永远浑然天成、屡试不爽。 洞开了防盗门,较之外头的潮湿晦暗,屋里另有千秋。 装修风格算不上考究,胜在清爽素净,寡色调的家私和墙漆,是那种不登大雅之堂,却契合最中国式的“夜眠七尺”。 阳台朝南,是以采光极好。饶是如此,在阴雨天也是一气尘埃色。 徐嘉甫一入里,便将客室里的原木餐桌和布艺沙发收进眼底。 再细化些,某人竟是连家当都早就搬来了,一只硕大的行李箱,一台笔记本电脑,别无他物。 她整个有股被戏耍的愠怒,立时抹身向他,而后者此刻正在捻揉鼻梁,像是逮着一个契机松弦,之前那些奕奕的精神头都破了功。她全然的怒气也破了功。 “你多久没睡觉了?” 陈彻没作声,他觉是每天都睡的,只不过无福享受囫囵觉罢了。 二人在客室内周旋几番,再转战卧房。 两间卧室面积不相上下,乍看上去并无主次之分。陈彻择定的那间略小过她的,墙上余留三两张球星海报,大抵能判断出来,那间曾是屋主儿子的用房。 再一比较,更见分晓。 徐嘉卧房里的床是双人铁艺床,而他那张是单人实木床。她心想,要收回刚进门时的妄断,这家人装修还挺中西合璧、恣意混搭的。 她盯牢墙上的海报离了神,全没留心到,单手扣住门框的人抹身向她,末了在她眼底叩了个响指,她才醒觉。 “看中这间了?”陈彻手仍滞在门框上,眸底些许散漫颓唐,逗闷子的意味问她,“要不我俩交换?” 徐嘉当即敬告地“no”,一并抬起双手比个叉。 戳中他笑点了,手从门框滑到腿边,陈彻问,“这什么?x战警?” “不是,”她骄矜扬扬下颌,“是wakanda forever。” 二人前后脚往厨房去,他笑声断续地再问道:“看来这三年观影不少,从前不看美漫英雄片现在竟也是看的。” 是的,她在尝试接纳一切曾被她杜绝在外的事物。 病情最堪忧的时候,有多对电影“性冷淡”,之后就以多少倍的程度弥缝回来。只一点没告诉他,她连除夕夜零点看首映都试过了,《流浪地球》,容骞然约她去看的。 那天直看到凌晨三点才散场,徐嘉由他送回家,天色不知由地上蒙蒙的雪抑或年节的灯火映得透亮。 容骞然忽而应景地问她,万一电影里的情节俱实了,她仅有一个名额可以带去地下城,会选择带谁去。 徐嘉彼时的答案是,死也要跟父母一道死。 容骞然似信非信地敲打,“万一你父母已经入了地下城呢?你只消带一位旁的人去,譬如朋友,或者爱人。” 那一瞬的浮光掠影,在她颅内投射出一个影像,转眼即逝。 终究徐嘉还是回答,不会有那天的,无须对零概率的假设未雨绸缪。 …… 陈彻再度用响指唤回她的神识,然后对着流理台上的瓶瓶罐罐,知会她看看可有稀缺的,记下来去超市买,他会把钱转给她。 徐嘉怔视他的背影,肩胛骨被白衬衫半透明地描摹,流线清癯得很,好在肩宽能中和掉身形的瘦削。她本能接言,“不用转给我,调料什么的没几多钱,我自掏腰包。” 背冲她的人失笑,“不是说好了吗?膳食这块的开销归我。” “不必算得那么两清……”又不是搭伙过日子。 言毕徐嘉开步向前,想要更看清瓶罐上的标签。双手搭在台上的陈彻忽见右臂旁拱来一团毛茸茸,下意识偏头垂首。 涌鼓在心头的潮水立时蹿出喉口,他蓦地用虎口去扳她下颌,抬向自己。 陈彻手掌大概拱了团火,燎得徐嘉下颌滚热,她被悸得乞乞缩缩,反射性拿手箍住他手腕。她勉力掰,他不费吹灰之力地纹风不动,牢牢钳住不放。 “你干嘛呢,请你放尊重点!” 她进退在崩溃的崖边,陈彻倒先一步止戈。手松离,暗火留在她下颌,继而曲起食指骨节敲敲台面,叫她低头看,那上面有多少积灰。 “该和我说谢谢,”他使坏得逞地笑,“你那张脸可经不住这些发了霉的灰的。” “……”她简直炸毛,想报警!!! * 翌日傍晚下倾城暴雨,徐嘉把行李拖来出租屋。 姚兰自打忙得食不暇饱后,对她就近乎放养的态度。房子只以照片的形式物色过,然后无甚意见,表态她决定好就行,毕竟“我能管你一斗米管不了你一石米,养你二十年养不来一百年”。 只一点,对她跟谁合租略有干涉。 徐嘉自知之明地隐瞒,说暂且仅她一个人住,“估计日后会来租客,但我只接受女孩子的。” 姚兰听罢,首肯心折了。 眼下拿备用钥匙开门,徐嘉提防性质地先探头扫视,瞧见屋里声息毫无,才慢腾腾带箱子一道入里。 远处的空际汩汩向下泼水,云层坠落滚滚闷雷。 她揿开客室的灯,第一要紧是奔到盥洗室洗手,岂料镜子正对的陈彻房间里,有影影绰绰的微光。骇得她心脏就要骤停,突突直蹦。 徐嘉懊糟地推开虚掩的门想要抱怨些什么,却见陈彻盘坐在床沿,衬衫袖口散卷,西装裤腿下赤着双足。 耳廓上架一支笔,双手横扫千军般快敲键盘,唇齿咬着烟,雾气迷了眼,烟头堆积要落不落的灰烬。 她搜刮肚肠,竟是再度心软,什么也骂不出来。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以为你晚上才下班?”陈彻先开的口。 盥洗室旁的厕所门紧掩而窗洞开,暗色里的猎风,啸鸣声似鬼魄齐哭。 徐嘉本能寒战,沥掉手上的水渍,说今天事不多所以结束得早。 雨势很夸张,几乎要淹城的架势,平城某些低洼路段甚至内涝了。 方才她一手执伞一手拖箱,几分钟的步程恁走了半天,抑或说蹚过来的更恰当。 当然,徐嘉未曾想过劳驾谁来救济。 这样一条短短的风雨兼程,于她而言,见怪不怪。 从前中学或逢天气恶劣或逢父母反目,大学长短假或毕业搬行李,兼职奶茶店时装卸物料,不易捱的她都捱过了。 正视难题,勉力攻克。 不必急于菲薄怨艾,勿要继续困顿自己。 徐嘉学着这样做。 只是偶尔会想念丁瑜,那个无条件与她两心贴靠的人。 陈彻自文件里捞起神识,烟往缸皿中去,视线游至门口。 镜面反射的灯光笼在她身上,昏黄里微泛薄红,衬得目光湿漉,如同汲了两汪活水。月白色短袖,外罩一件纤质开衫,眼下都潮了一半。 “你可以打电话喊我去接你。”他说着撂下笔电起身。 徐嘉因他慢步靠近所以退后,挨到墙边说没必要,她自己应付得来。 话音刚落,一条干毛巾掉向湿发,白底蓝条纹。毛巾随手起落之际,在空气里抹下一弧木调男香。 究竟是谁的,自不待言。 陈彻劳神一下午的推销材料,精神仍然聚拢着,闻言有些反应延迟,施施然才回,“下回别这样了,淋雨对身体不好,姑娘家的更要注意。” 说话间他眼风从她落汤的外衣上扫过,徐嘉似有所感,耳缘和脸颊温热。 看得出来他挺忙碌,尽管他鲜少像这样埋在文山会海里,但是真当兢兢业业起来,倒也似模似样。 徐嘉接触过的异性不多,对他们的印象较为片面,要么如徐大为那样,要么就是整日白大褂听诊器的医生。 笼统来说,皆是正派老实人。 而医疗销售这个行当,她经由笪岚之口领略过,是遍地的边缘交易、酒为色媒和男盗女娼。如此想着,再去打量陈彻灯下清峻的侧脸,心绪难免怪味杂陈。 科里某位前辈趣言, 干什么别干医生,和什么结婚别和药代。 不无道理。 徐嘉拭干头发,正欲去洗毛巾。 驻足不动的陈彻忽而伸手来,不容置喙地接过去,又见她仍有几绺发尾在淋水,便连手带毛巾裹住它们,浅尝辄止、轻重有致。她垂首的时候,毛巾已经撤离。 三分钟有余,二人俱是无言。 屋外雷鸣吞雨,屋内湿风裹挟池里的流水声。徐嘉默视陈彻搓毛巾,看他手腕在水柱下穿引,不时又看镜面上,他低头间和煦舒泰的眉眼。 关水龙头时,陈彻轻淡抬了下眼睑,再垂回拧毛巾。 她心头一跌宕,知道自己的窥视大抵又给他捕获了。 - 近值八点,雨势更凶。 洒扫除尘后,徐嘉跽跪在衣橱前,把衣服分门别类规整好,寻常爱看的几本书码到床头柜,备用的几盒药和充电线一并搁进抽屉。 期间惊喜发现墙角的五斗橱,拖过来擦净积灰,将为数不多的化妆品和护肤品罗列上去。最后再铺整床具,丢了两只海豚玩偶在枕边。 一切停当,她如释重负。 不得不说,收纳真真是艺术。 徐嘉从姚兰那里领受到的,内在秩序才是不二法门。要整齐妥帖,要留有余地。因为第二点,她也养成了不囤货的习惯,用多少买多少,宁空勿满。 诚然,囤积舍曲林另当别论。 出了卧房望见陈彻恰巧步出浴室,穿宽松成套的格子睡衣,发尾仍在滴水。整一副居家闲适感,还知道进出浴室要调换拖鞋,干湿分离。 徐嘉才晓得,适才她在清理卧室,而他在清理自己。 嗯,尽管这样的想法略有废料之嫌。 两人隔空会目,陈彻问她晚上吃了没,说着半歪过头,拿毛巾毫无章法地搓头发。 徐嘉仰首望钟,再瞧回他面上,“现在都八点一刻了,我早在食堂吃过了的。” 他闻言不作声,把毛巾搭到颈上,拿起桌上腕表箍回手腕。 末了才败兴的形容瞥她,“你反问一句我吃没吃会死啊?” “……会死。”徐嘉答。 陈彻呷进口的温水差点吐回去。 他落下水杯偏头,牢骚的神色与她,终究败下阵说:“我是真真没吃的,一下午水米不沾。” 徐嘉无甚表情,“厨房有调料没食材,外头雷雨交加,最好的省事之道,是多花几块跑腿费叫份外卖。” 陈彻眸光从她面上走马点水般掠开,忖了忖,倏尔将两边衣袖都卷上去,抹身折向厨房。 “你干嘛?”她本能冲口,是怕他添乱。 “起灶点火煮泡面。” 徐嘉闻声忙跟过去。 大灯被揿亮,如白昼驱退漫进厨房的阴暗。 自窗角能望见纤月仅仅是一钩白,空气中弥满大雨的潮腥气。雷声时而响过邻里琐碎的家常,时而反胜为败。 先一步进的人立在灶前,盘算几秒,忽向右半步,扬臂打开顶柜拿牛奶锅。 徐嘉避之不及,额头被他右臂碰了下,她平添懊恼,眉心一紧再一松,低声嗫嚅了句“讨厌”。陈彻胳膊一顿,低头大致会过意,于是左手绕过来, 到她太阳穴揉了揉。 “要不你对我胳膊还个手,把这一碗水端平?”陈彻认错的灵感,取材于小鬼头的脑袋磕到桌角,家长惯爱拍打桌角作为对孩子的哄慰。 徐嘉躲开,曲着眉说:“又不是太阳穴。” “那是哪儿?高了还是低了?” 话音未完,窗外冥色的夜幕陡然豁开一道裂口,顷刻间一色煞白。 紧跟着平地炸起惊雷,响到振聋发聩的地步,轰鸣碾磨着人间。徐嘉未及捂耳朵,屋室里所有的光源都熄了,黑咕隆咚的,外头闪电依旧没消停。 她心里惊酲般的骇然。 闪电愈亮雷愈响,偶尔也不尽然。 总之这种恐惧是未知的,有赌注性质的。徐嘉好几回捂耳朵捂得铁紧,结果却是虚惊;反过来倒相反了。 陈彻突来揭开她的手,两边各换一只耳机,塞牢之前不忘挨她耳根说:“估摸着电闸跳了,我去看看,你要去吗?” 徐嘉死要面子地摇头,尽管心底正如热油乱沸。 陈彻觉着好笑,心想怕得要死还逞能。倒也没强求,将手机落她口袋里,直接与她错身过,亮开火机要出厨房。 未走几步,身后就有人影挨上来,且亦步亦趋地控制着距离。 他象征性快半拍,后者即刻应和;若是慢下来,她也跟后降拍。 直走到电闸盒旁,陈彻仰首瞄了眼,然后佯作未可知地回眸,“你什么时候跟来的?” 双手外加耳机隔音的情况下,徐嘉起先没听清他的话,紧张地落一侧耳机,瞬间炸雷就响。 陈彻瞧见惶惶然的她被骇出一个机灵,恶劣地笑崩了。 她气极,“有什么好笑的!” “看你像打地鼠里钻出洞又缩回去的地鼠。” 话完他抹身,踩上凳子去细究哪只器件是电闸。 陈彻以往不曾接触这些,往往家中跳闸了也不归他管。打从创业才开始亲手涉猎家电路线、通信光纤等等。 因此这遭,他三下五除二就找出了电闸。 他找得快,雨势亦收得快。 须臾间雷电和哗哗声奄息,习习阵风拂来。徐嘉闻得耳机中换了首歌,那钢琴前奏于她之熟稔,立时叫她鼻腔一酸。 而那头的陈彻横生一股作恶欲,分明立刻就能复电,他转念却将火机灭了。引得徐嘉反射性抬手找他,猫似的低吟了声,说陈彻你别吓我啊。 惊慌的缘故,她手腕是冰凉的,很快由他半圈住,两根指腹触及她脉搏鼓动之处。 某一瞬间,徐嘉竟是既想挣脱又不愿如此。 陈彻笑说:“吓你什么?变只鬼出来吃了你?” 声源依然在上方,嗓音是坠入她耳中的。 徐嘉微微窘迫地试问,“你没找着电闸嘛?雷已经停了,估计通电不会再跳了吧。” “嗯差不多,我试试看。”陈彻温缓地应言,再就抬手去拨。 说归说,他还是延挨了几分钟。 在这空档里,徐嘉远远觑向阳台飘窗。 初霁后,夜色铺展开,风雨剃掉上面的杂质。星河耿耿,连光线污染都为之逊色。 歌曲正唱道: a rush, a nce, a touch, a dance…… 陈彻驳接好电闸,灯光复苏,他泊在她腕上的手也一并松离。从凳子上下来时,他抬首瞧她面上,沉迷歌声到出神的形容。 他于是问,随机到什么歌了? 徐嘉回神,陈彻伸手来够耳机线,只可惜他指腹触及的时候,《city of stars》已然收梢了。 那句“you never shined so brightly”,唯她一人听到。 * 吃一堑长一智。 翌日徐嘉下班回家前,特为跑了趟生超储备粮草。 买得不多,三四样应季时蔬,八两猪肉和半斤月牙米,指望今晚小试牛刀,享受一下司炊之乐。 进了门陈彻并不在,她没怎么吃心,径自投奔厨房捣鼓了将近一个钟头,三道小炒方才成功杀青。然而他尚未回来。 起初不想带某人品尝的,后又觉这样做太过小家子气,于是布菜上桌后,她还是决定稍等他半小时,反正逾时不候,她也算尽仁尽智。 一刻钟后,徐嘉耐性已有见底的征兆。 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没法,找到手机给他去电,岂料刚拨通门外就有铃声造访。 徐嘉蹙眉起身应门,门刚开,外头的人似玉山将倾一般往里倒。 未等伸手去搀,陈彻便匆忙直奔厕所,她无措地紧跟过去,就见衬衫西裤都狼狈落拓的他,跪瘫在地上,呕了一马桶的残酒。 没错,呕了好半天也只见酒不见食物。 人也溃散了形容,血色全然分崩离析,额际和手背皆是暴凸的青筋。 徐嘉旋即蹲身,簌簌然扶住他肩头,反复捋抚后背为他顺气。 不多时,陈彻破碎的嗓音爆粗, “艹他妈的,这群猪猡非把老子灌死不可……”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一连两日,陈彻都是如此回来的。 且第二回更甚。 人从玄关一路坍架到厕所,需得徐嘉搀扶才能起身。 他昏昏然松扯领带和顶扣,微敞领口透气,然后唿啦啦跪坐到马桶边,不住地倾呕残酒。那动静牵五挂四地,入了耳,仿佛锯齿撕咬耳膜。 徐嘉心绪如麻地看着他,所有体面都溃灭的样子。 酒杯一酌无,万事不可谈;握手一千不敌饮酒一杯。 中国的劝酒文化,就是这么胡天胡地。 她甚而能想象到,陈彻在酬酢里的狼狈。若是推三阻四,会被说没规矩;若是言听计从,会被一直海灌,哪怕喝死在桌上。 小喽啰在一群大拿前,不过是蝼蚁乃至草芥罢了。 看他这般难堪,徐嘉着实心梗,鼻腔似泡在陈醋里,却不见眼泪。 上前半蹲,把他紧攥的干净领带收进手里,垂首为他顺气,她职业惯性地问,“胃难受得厉害嘛,有没有不停在抽搐?四肢是不是没力得紧?如果是我马上带你去急诊。” 因为倘若符合,便是酒精中毒催生了低钾血症。 陈彻迟迟摇头,目眦尽裂的形容,反胃感牵引涕泪一并横溢。徐嘉刚要开口,他又再度呕吐。 这遭格外夸张,她局外人都觉着他是要把肠胆都剖出来,人全然匍匐于马桶沿,两边肩胛骨耸立,簌簌地寒噤。 急急扒拉他脑袋,她真的想哭近乎跺脚,整个陷入撕裂性的恐惧中,“陈彻,你说话!听得到我讲话吗?你给我看看脸。” 一阵骤雨终于奄息,陈彻呆滞半晌才抬头,上身在深喘,下.身囫囵席地而瘫。徐嘉就势扳他的脸朝向自己,检查面色与瞳孔,再奔去卧房取来听诊器,给他听心胸。 陈彻还有零散的意识,也能言语,只不过胃部一路到咽喉,都是火舌般的绞肉感。 他看见徐嘉忡忡的形容了,以及垂首间拂来的发尾,挨向他心区的手和听诊器胸件。 衬衣挺薄,金属的冷感直接切了肤。 那感觉很是微妙,不可名状。 胸件定格后,她就从惶惶然过渡成严肃貌,凝神侧耳细听。 末了有惊无恐道:“还好,心脏什么的没大碍。” “放心,我不会有事……”陈彻喑哑的声线,“顶多是吐罢了,真不行催个吐,胃里干净就不难受了。” 徐嘉有些怒其不争,“你到底喝了多少?昨天今天都这样,明天也去喝嘛?还当个生意经了,不喝酒就没钱赚。” “干这行不就这样?”他终于缓过来,扬手拧开水龙头,嘴巴凑上去接水,漱口后再吐掉,再三再四,末了补言,“这行的生意经就是,用酒笼络人心。” 陈彻背抵墙,头微垂,胳膊搭在膝盖上,颈沿冷汗一路坠往锁骨窝。徐嘉不觉扫去一眼,言语责难,“你还是收着点罢,回头真有什么事,这房子成了凶宅,我也脱不了干系。” “……”他被噎得够呛。 不多时,陈彻手机作响,他翻出来接通。 徐嘉能听见里面满是声色犬马和杯盏的喧闹,她本能夺下手机,在他一脸错愕中应承那头,“不好意思,陈先生今天身体抱恙,再不能担酒了,赶明儿上门给你们道歉。领导们吃好喝好,我替他赔个不是。” 就此撂了电话,她仍在气头上。 陈彻目光聚在她面上,倏然不怒反笑,“完犊子了,回头人编排我捏造单身人设。” “你就说我是你妹妹。” “天上掉下来的。” 徐嘉冷颜不响,摘下听诊器起身而去。 陈彻跟后也缓缓爬起,盥洗恢复清爽后,慢腾腾踱到沙发上休憩。 他近日的□□乏术,全然事出有因。 自上海的医药公司总部迁至平城分支后,相当于环境、人事和代理终端统统复盘重来,有些现成的资源能够利用,其余都作废了。这倒无妨,他不是科班出身,原先在本部就仅仅是个入门级的“童子军”,转徙到这里, 换汤不换药的基层命。 由来陈彻便需要更为勉力,研究推销方案和起草代理协议,在各大医院奔走,约访有合作潜力的医生。这是朝外。 朝内,毕竟庙再小都不养吃空饷的闲人。公司处处是竞争,大多员工拖儿带女地,生计压力只多不少,都在明争暗斗。故此他也不甘落后,短期计划着,希望迎难冲到中上游。 一面喝水一面翻开笔电,陈彻将原委删繁就简地说给徐嘉。 她听后沉默不表态,站在灯下掠他一眼,抹身进卧房去了。 陈彻指腹顿在开机键上,不禁无奈且好笑。她置气像个锯了齿的葫芦,闷闷的,可你一旦试图豁开她嘴上的拉链,会发现里头藏的是炮仗,秋后算账,回怼你的话也半点不虚。 这样反好,到底比三四年前鲜活明快多了。 他搁下水杯,重新埋身文案里。 客室仅留一盏灯,立式工业风。灯柱和外罩一应漆磨砂黑,灯光是铂银质的冷色调,投在布艺沙发上,似泼了层薄薄凉水。 心理上有种降温效力,陈彻低烧的体温和灼灼的胃痛都有所缓和。 然而这种灯,并不给人入世感、归拢心。不比那种暖茶调的灯光,俗是俗了点,却能平添一日三餐的烟火气。 但他竟然察觉不出个中差异,也是诡异莫名得很。 没多久,陈彻细究文案时遭遇了瓶颈,反射性蹙眉托腮,面上冥思苦想貌,手去兜里求助烟和打火机。没成想刚用嘴衔住烟,火机就被一只手抢走。 他咬着烟半仰首,徐嘉不无愠怒的形容,怀捧笔电和厚沉的医学书籍,手端一只单耳杯。 抽掉他唇间的烟,杯子塞入他手中。 姑娘一言不发,从他双腿前的缝隙错身过,三两步到沙发另一端归坐。 陈彻后知后觉来看她,失笑发问,“这什么?” 视线尽头,徐嘉三下五除二支开笔电开机,另只手将书页翻得哗哗响。她没作声,他干脆低头,唇舌描摹性地啜了一口,才明白是蜂蜜水。 微温略甜,绕齿三匝回甘。 陈彻于是补呷两口,落杯时再问她打哪来的蜂蜜,“自己带的?每晚用来泡奶吗?” 徐嘉听清他话底的促狭,立时气鼓鼓转头,“我才不喝奶。蜂蜜是家居必备品好伐?解酒的!你爱喝不喝,惯得你,刚才就该吐死你。” 她眼下的别扭没能奏效,陈彻听罢笑意更甚。 瞧见他面上没所谓的坦然后,徐嘉气不打一处,对顾怜他蜂蜜水的行为,追悔莫及。 两厢俱在用余光交汇,触及后又抽回。 于徐嘉,是好想明晃晃跟他叫板,骂他些什么话,比如“不识好歹”; 于陈彻,是她越气他越来劲,甚至情愿她整个地炸毛,总好过平日那种恹恹的病态。 回归沉默后,二人各自进入工作状态。 约莫半小时过去,徐嘉从期刊内容里回神,一旁有阖上笔电、衣料和沙发摩挲的声音。 透过灯光冷雾般的笼罩,能看见陈彻一手抵胃一手覆眼,身子斜签在一隅假寐。领口的扣子仍开敞着,因他躺卧的姿势,犹抱琵琶地倾泻半片肤色。 饶是不情愿,徐嘉还是悄默声挨过去。 拿食指探鼻息,用气声企图唤醒他,再就,出声喊“陈彻”。 “又痛了?”她问。 闻言人把胳膊抬至额上,半掀眼睑会她的目光,略一“哼”了声,难辨否肯。 “你到底哪儿不舒服?”徐嘉心急之下,索性伸手去触他胃部,一并在心底自我安慰:此为医者本能。 到一处按压一次,连带着问他,“这儿疼嘛?” 陈彻始终模棱两可的回馈,终究激怒了她,扬言一句“我不管你了,自生自灭去罢”,就急急从沙发上下来。 岂料动作太急失了分寸,然后不偏不倚跌到他身上。后者像激素突然起效般地应急,捞住她的腰和腿,往沙发上面拢了拢。 手最终停泊在她腰后,半边身子欺压她,眉眼在她五官上。 徐嘉心想你这力气哪里是病号能有的,挣扎地跳脚,“你个骗子!唬我,利用同情心卖惨可耻!” 陈彻一副无辜貌,“你刚刚差点碰摔茶杯好吧?我卖什么惨了,醉酒、胃痛,这些都是真的。” 她不管,即刻要从他手下脱逃。 这人却箍得更紧些,随后面上浮起一层稍显违和的委屈颜色,热烫的醉息和鼻梁的驼峰,一并埋向她肩窝。 徐嘉穿短袖配睡裤的,上衣是不带滚边的圆领,浅浅一弧,不特为注意举止的话,轻易就会失了得体。好在她清瘦平胸,穿什么都逃不过麻袋感。 眼下,他发烫的体温片缕不沾地黏上来,简直要她发疯。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无异于封膛的炉火烧进心底。 “硌得慌……”还好意思了。 “做个人罢,你听你说的是人话嘛?我还嫌你烫人呢,跟烤红薯似的。”徐嘉推拒不奏效,干脆换了更舒适的姿势。 话音落完,欺住她的人不言声了。只有喷拂在皮肤上的热息,和不时点触她锁骨的鼻尖,能佐证这个人,还没死。 徐嘉不觉戚戚然,“陈彻,你真的挺烫的。不止三十七度了吧?” 屋里没有体温计或耳温枪,但直观判断,他九成九是在发烧。 闻言陈彻“嗯”了声,嗡嗡的。 声带共鸣了喉结,喉结共振她的皮肤。 徐嘉轻轻推他,“你起来,我去药房买体温计和退烧药。” 说着不容有它,旋即挪动身子要走。陈彻却是囫囵缝合或胶着在她身上,右手去向她口袋,抓出她先前忘记奉还的领带,三两下铐住她腕部, 尾端攥在他手里。 “……你这是干嘛?” 陈彻缓缓仰首,湿泞的,仿若噙着酒的视线投进她眼底,一言蔽之,“不太希望你走。” 徐嘉一怔,回应“为什么”。 “……我觉得你有点蠢。” 同这句泄了底的答案一道递来的,还有他冷不丁烙印上来的双唇,不过吻的是人中,蜻蜓点水而已。末了没走,他鼻唇仍滞留在那里,像是拢火的绒羽炙烤她的人中。 两道气息一温一热,短兵相接。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徐嘉的吐息,就在酣醺的酒气、微薄的蜂蜜香和牙膏的柑橘味里。 方才那一下的轻描淡写,抛她满脑的惊愕和飘飘然,仿佛置身绵稠云絮中,但是云里头有惊雷。 陈彻不动弹了,鼻尖紧挨她鼻翼,唇际再往下一毫一厘,便是她的唇珠。 额发在她脸颊上挥毫,先头盥洗时掬了两抔水洗过的,当下,触及处是自然干的毛躁、密密的痒。 “你起来……”徐嘉推动无能的缘故,嗓音里颤颤的示弱和怨懑。 同样被硌得很疼,百见不如一历,她才诧异他原来瘦成这样。身上倒不像躺了什么肉眼凡胎,而是碾着一块处处扎人的铁板。 陈彻“唔”了声,听来是悉听尊便的口吻,结果没起,反倒缓缓扬手扣住她头顶。 这下好了,手和脑袋都落他掌中。徐嘉眼珠朝天,万般无奈地狠话道:“你再这样,我明天就搬出去了。” 她短短一句,果真叫他愣怔地抬头,就势提了些高度与她四目相接。徐嘉看他眸色极深,有种墨水会滴进她眼中的错觉。 “做什么这样神叨叨地盯着我?”她蹙眉,蚊子似的低声。 陈彻忽而不苟言笑,“威胁我?” “怎么就成威胁了,对你能起任何威胁作用嘛?”徐嘉抬手一抹人中,想拭掉上头的余温。 这动作落在陈彻眼底,无由意味着些许嫌弃。他于是扽住那只手往侧面掰,眸中的墨色更浓了,继而打太极踢皮球地反问,“怎么就能笃定,对我构不成威胁作用?你在我肚子里养蛔虫了?” 徐嘉面子薄,两颊渐次氲出酽红。 俯视她的人继续说:“你看你其实什么都不晓得,每回都不吭不响地胡猜,我心里所想的你都有自己的一套成见。guess就guess吧,回头还颇有信心地自己补一个bingo。你对其他人也这样教条吗,成天分明有嘴却不拿来使,光靠你画我猜来沟通?” 她被直切要害,到嘴边的反驳败了北。 陈彻言毕,有股占上风的自得,一只胳膊肘曲在沙发上,手去揉弄太阳穴,一面微阖双目一面醺醺然轻笑,目光不时漏出半抬的眼睑,投在她面上。 “不要贼喊捉贼了。”徐嘉全然不服气,视线避他的凝视,“欢喜憋着什么都不说,好像也是你最擅长的伎俩吧?” 陈彻鼻间漏笑,“是我有,但论起这点,我在你跟前甘拜下风。” 说着又补一句,“说话看着我。” “不看。” “你不看我眼神和表情,靠什么读心呢?” “……” 徐嘉不由光火,陈彻肉眼可见她半偏的颈侧,冷白皮下有青筋跳动。她回戗,“我从来没想过读你的心,也没那么大的能耐。只是你这个人的所作所为,大过一切言语。以及你说我什么都不晓得,你对我又有多少了解?半斤对八两而已。” 话音落,他简短三字,“比你多。” 四下通暗,唯一束立式灯光朝八方蔓延,似水帘笼住二人,或雾气打潮人心。 徐嘉再难忍地侧回头来,“鬼扯,你晓得什么了就比我多?” 陈彻且笑,忽地用指腹捻她眼尾的小痣,“晓得某人这块有颗痣,哭的时候会跟着一道颤抖。” “这不算,是作弊!”徐嘉平白一臊,愠怒的颜色果真牵动那颗痣。 闻言人饶有兴致地“哦”一声,继续拳撑额头的姿势,作若有所思状,“那换一个,我晓得你跟姓容的没什么猫腻,至少,不存在往两性关系深入的潜力。因为某人虽说心思重,习惯小心火烛的做派,但要是真在感情上动真格,不会甘愿坐等。” “错了,我仅仅是在考察他。” “对你而言,任何感情被理智绊了脚,那就够不上多喜欢。” 徐嘉噎语,陈彻摘掉一根扫进她左眼的头发,说“该你了”。 她原是不想作声,由胜负欲驱使地迟迟应言,“你真想听?ok,那我就一是一二是二地说清楚。你这人最大的原罪,永远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很多时候我想跟你严肃,你偏拿俏皮话敷衍我。哪怕于你而言这是习惯,但在我看来,它就是一种逃避,一种迂回战术,本质代表你压根不想正视问题……” “再来,我不管你多大的苦衷,三年前你突然不告而别,掐断音信,换谁谁能受得了?你干得出这种事,难道不是垄断他人的话语权?只一味叫他们陷入担忧的情绪,担忧你的死活,担忧你是否成了阶下囚。猜?你说我喜欢猜,我才不高兴猜你的事,关键……是你叫我被迫这样做的。” “还有就是,你当初溜之大吉也就算了,索性别回来。结果又秘而不宣地跑回来,回来之后依然到我们这群,曾经被你瞒哄过的人面前晃悠。讲句扎心的,我一直都以为你死了晓得嘛?你冷不丁出现在我这里像什么?像诈尸像活见鬼。凭什么我就要如此被你摆布,由你牵着鼻子走?而你……” 言尽于此,徐嘉满眼怨责混着浅浅水光,直朝向他,“你一句中听的话都无,好像我们这群人都该你的。这三年该为你劳神焦心,你回来后就该当做无事发生,和你‘长远弗见’‘欢迎回来’‘我们一直在等你’!” 她话完气呼呼敛眸,急促的喘息扑在他颈间。 陈彻顿默良久,一时觉着,窄仄晦暗的并非身下沙发,而是他闻言这段话的心境。 右臂够到一张白色a4纸,他举到额边,忙在她歇口气正欲继续的当口说:“我投降,举白旗,你别说了。” 徐嘉不由暗喜,唇角往耳根斜,“看,所以究其根本,你什么也不知道。” 陈彻扣在她头顶的手稍动,草草弄散绑好的马尾,“嗯嗯你说得都对。不过好歹我终于知道了一点,这三年都有人在为我劳神焦心。” 悔恨一时失言落了话柄,徐嘉眉眼之间皆是恼羞,“走开,别自我感觉良好,天天给自己抬咖了。” “抬咖犯不上,我现在是无房无车无六位数存款,怎么着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他说完,停在上方的手挪至她自由的那只手,匆匆动作几番,把发绳过渡到她手腕。 徐嘉方才反应,“你这人真是……我离睡觉还早,头发散开不会乱嘛!” 气急败坏的原因,她急急补言道:“是你房车存款三不沾了,容骞然可不的,他样样具备。” 陈彻面上一滞,不声不响地盯牢她。后者脱口后才为时已晚地咂摸这句话,是否说得过重,会中伤他的自尊。 果不其然,余光里的人落下撑额的手,无有脸色地埋下头,静悄悄躺到她肩侧。 这遭,冒犯过她鼻翼的鼻尖,跑去得罪她耳珠了。 人的颈脖,各种要紧的动脉在这里聚首。徐嘉心上阵阵战鼓声,颈动脉窦能直观感受他燠热的呼吸。 不记得什么时候了,那会儿还未学系解,有同学就与她科普过, 什么亲脖子、种草莓,都是作死行径,因为颈动脉窦经不得压迫。 眼下陈彻隔空施与的接触,竟让她暗自未雨绸缪。 “你胃还痛嘛?烧得厉害就早点睡罢。还有我刚刚那句话,算我走了嘴,你别吃心。”徐嘉语无伦次。 “我吃什么心了?那句话倒挺实事求是的。”陈彻悠悠的口吻应答,连带沾染她颈侧的气息,有了舒缓的节律。 “那好……你还难受嘛?我指的是身体上。” 陈彻好半天不响,倏尔轻淡地笑,“虎狼之词。” “……我去,苍天可鉴这句话仅仅只有表面意思。” 徐嘉解释未完,被他回归正经地抢白了,“还行,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睡一觉就没事了,不至于吃药上医院。” 她于是懵懂地“哦”一声,翣翣眼,摆正脑袋后躺得僵直铁板。 不多时电脑提示低电量,她微抬脖子伸手想去关机,陈彻浮浮眼睑,扬起右手悬在她头顶。 徐嘉本能误会他又要唐突些什么,在瞧见脑袋和灯柱间逼近的距离后,才顿悟他此举的意图。 她试问,“你不到床上睡?” 再度阖眼的人应言,“歇会儿,有力气了再过去。” 岂料这一歇,歇到徐嘉也无知无识地入了梦。 翌日却是醒在铁艺床上的,六点五十,该吃药的时间。她唤醒筋骨时发现身上多了层毯子,难怪醒来觉着有些热。 去床头柜拿药时,发现腕部没了领带,仅留发绳圈在上头。 屋子里一片鸦默雀静,窗外晨晓露重的烟濛濛,有雨有风,也有早点摊开张后的热闹繁冗。 * 姚兰忙里偷闲,去医院给刘程让送带鱼。后者刚从一场手术下来,照旧一副矍铄的精神头,她奉承人家,坚持锻炼就是好,看您总觉得只有三十来岁。 刘程让但笑不语,招呼她把带鱼搁在墙角就好。 “你老公最近维持得还不错,前阵子我看过报告了,肌酐、血色素,各项指标都挺稳。继续保持,饮食上还是要注意的,高蛋白的都别吃,肾病全靠管住嘴。” 姚兰依言称是,“多亏了您一直以来的关照,我们家要不是得了您作福星,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您不知道呀,一开始我觉得天都塌了,我们家这条件哪里受得了折腾。万幸有您,回头老徐治好了,我给您送幅大大的锦旗!” 饶是刘程让心下受用,也不好直说,尿毒症几乎没有完全康复的可能。总不能大剌剌摧毁她的希望,他只答,“嗐,治病救人是我们的本分,不必跟我客气。你要真谢,就谢当初联系我帮忙的人,他才算是你们家的福星。你女儿的同学对吧?” 姚兰闻言心里纳罕,嘴里应和他的话,“啊是的是的,真得好好谢谢人家!” 虽然但是,她压根不知所谓的“人家”姓甚名谁。 于是出了医院门,姚兰边骑车边给徐嘉去电,有些后知后觉地问她,当初救济他们家的菩萨究竟何方神圣,“我也是现在才反应过来,一直都没给人正式道谢。你说你这丫头,一点不懂人情世故,都不跟我们通个气的,光说有人帮忙,三年多了我还不晓得谁帮的忙。” 接到电话的徐嘉,正在回出租屋拿东西的路上,闻言不免心里发虚,潦草打发她,“就是……一个大学同学而已,我后来也请人家吃过几回饭的,不劳你出马了。” “那怎么行?”姚兰坚持自己作兴的那套,人情债好借好还,借的时候嘴皮一搭,还的时候例必把功夫做全,才能在世道里立足的。 她敲打徐嘉,“是那个姓容的小伙子嘛?你我还不晓得,无非就是跟人谈情说爱了,想对我和你爸避嫌,所以才死活不说。有什么关系啊,丑媳妇都迟早见公婆的。我看人也不错,算是有脸有谱的正经人,回头找空约家里来,我好菜好饭地招待一下。” 徐嘉由她莫须有的妄断,叨得烦懑不堪,“根本不是他好嘛?你别乱猜了,也不需要你来还人情的。” “怎么就说不信呢?你以为的‘还’,那点薄纸人情顶什么用,人家私底下肯定觉得你这人不上档次,仔细以后都不跟你来往了。你给我个准话罢,到底是谁,我抽时间登门送礼酬谢他。” 听清那头车水马龙的嘈杂,徐嘉索性搪塞她,骑车不要打电话,有什么事稍后再议。 就此撂了电话,心中两头三绪地快步回到出租屋。 没成想清早就出门的陈彻在家,徐嘉还没用惯钥匙,锁孔里打旋好半天也徒劳,终究是他来应的门。 她一愣,瞧见他通身黑西装白衬衫,嘴里衔着烟,不时应答手机那头的人。 “你……”徐嘉的问话尚且冒个头,陈彻就微一颔首说,他即刻要出门,去张罗尤黛雯的吊唁礼。 话完便抹身去了卧房,她旁听他通话的只言片语,说了句“有劳您亲临了,但是不必派车接我”,又说了句“她现在比赛为重,不用特为请假过来”。 徐嘉立在玄关,心里不觉些许刺痛感。 结束电话的陈彻一面理领带一面踱过来,面色和口吻一道疲倦,说他晚上应当回得迟一些。 话完他蹲身换鞋,她驻足待他停当,忽而意气用事地扽住他胳膊,光赤的双脚向他挨近半步,说: “我也去。”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陈彻一句“先把鞋穿上”,来答她的话。 自厨房切来的日光笼住她周身,他低头瞧她略显虚化的面容,“光着脚踩地毯,也不嫌扎得慌。” 徐嘉拧住他衣袖的手指更紧些,使狠较劲道:“你要我穿哪双鞋?拖鞋还是出门穿的鞋?” 言语满满的情绪化。 她承认自己的吃味和不甘,冲口而出后也不反悔,反有种唯唯否否、压抑按捺这么久,终于释放一回天性的豁然。好比高中时对他的剖白,虽然其后恁多的苦痛烦懑都是由那句伊始的,但那一霎的万般欢喜很纯粹。 也即是说,快乐偶尔靠不理智挣得,她不想再饮忍。 陈彻垂眸盯牢她,面上欲语还休的倦色。 徐嘉被这种反应悸得心头一恸,末了还是松手与他错身过,靠趿拖鞋的动作消解不堪和落空。怎奈手掌记住了西装面子的微砾感,两手颠来倒去地相搓,也消除未果。 “她能去,她的家人能去,偏我不能去,你是这个意思对吧?”徐嘉有些急不择言,心里既拧巴又自我怨艾。 陈彻终于开了金口,且单刀直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也不会去。只是不希望你出席我妈的葬礼,也不希望你跟我那群亲戚周旋,更不希望让她爷爷见到你。” 他说话时无甚表情,除了倦意都凑聚在眉心。那股正经落在徐嘉眼底,却坐实爱答不理之名。 包带从肩头滑脱,她心头也一径坠落,继而歪头自钱夹数出一千现钞递与他,“这份微薄之礼算我给阿姨的,你收下罢。” 钱伸至跟前时,陈彻双手抄兜,文风不动,片刻后不动声色叹了口气。他终究没收,撂了句“今晚也许会打雷,我早点回来”,抹身开门去。 徐嘉的心理准备中会有一声巨响,但没成想他是轻轻带上门的。 她蓄好的底气顷刻去了一半。 是,平城的夏季一贯如此剽悍。 仿佛反转无律的悬疑片,上午可以日空晴盛,抹个身伏个盹,下午就潮乎乎困恹恹的了。 徐嘉在卧房里发呆良久,心头攒动各种思绪,直至月白的窗帘被浓云浆成苦茶,她才急急起身去阳台收衣。 对角线尽头,矮沉天际匍匐絮云,闪电躲在其中,不时躁动无规则的火花。 徐嘉暗自喊糟,慌忙把杆上衣服一把合托起来,抱进屋掷上沙发,想着尽快赶到医院去。窝囊得很,可也没辙,遇到雷暴天气她除却往人堆里扎,抑或身边至少留个伴,别无他法。 她终究出门上锁的时候,心口无尽的落寞漫了开去,融入楼道逼仄的昏暗里。 * 那厢陈彻张罗着葬礼,脚不沾地数个钟头才有空歇晌喝点水。 下午一点刚过,吊唁客随蓄积起来的阴云陆续到场。来人不多,门可罗雀,唯尤黛雯生前交情较笃的一些亲友而已。其中三两个话剧团的老成员,陈彻同他们素昧平生,反过来对方的寒暄之词,也只有一句凉薄的“节哀”。 他同所有来者一一问候致谢。 花圈礼金等场面功夫倒是做得蛮足,一条条素白绸布挽幛,“沉痛悼念”“深切缅怀”“音容犹在,流芳千古”的丧音极尽了哀思。 陈彻囫囵看过去,却觉着是徒增笑耳。 表哥姗姗来迟,带婉婉一道来的。 后者身着通黑小洋裙,抽条了不少。陈彻乍一眼竟没认出来,妮子身高都快及他胸口了,谈吐也不似过往那般无忌,懂得眉高眼低了,喊他小叔时一副怯生生貌。 陈彻把兜里备用垫巴的糖果拿给她,手在她头顶揉了揉,“现在小孩怎都长这样快?翻书似的,一年一个样。功课还好吗,都跟得上吧?回头有空小叔带你去游乐园。” 等父亲走开,婉婉方才卸防松弦,朝他吐舌,“你都三年没见我了,不怪我叫你认不出来。别问我功课,老爸见天在我耳边噜苏,好不容易清静了,求你不要活败兴好嘛?” “相信我,你现在觉得功课太败兴的话,以后更有你败兴的时候。”陈彻欠身半蹲,把糖纸剥开三分一,搁到她摊开的左掌心。 “这是小叔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嘛?” 陈彻微愕地浮浮眉,“这两个词跟谁学的?” 婉婉煞有介事地思忖半晌,摇头作答,“不是跟谁学的,是前不久看了部电影,叫《边缘日记》。里头男主一开始在篮球队大放光芒,中间因为叛逆和染.毒走了不少弯路,最后是一个流浪汉帮助他改过自新的。我看完专门搜了些影评,有人分析流浪汉这个角色的作用……” “大概就是作为过来人指引男主,绕开他曾经留下的车辙罢。” 正门外涟涟阴雨中,芭蕉浓淡欲滴;灵堂内纷缊蓊郁的雨气,一拨人沉默听雨,一拨人细语交谈。 陈彻闻言有一时的怔然,随后教诲她,“你才多大,这片子各种限制镜头谁准你看的?” “有嘛?我看的删减版。不过说真的,小叔敢说你在我这么大的时候没接触过限制级哦?”婉婉纯粹不服气地回嘴。 好像世事永远这样,不管前浪或后浪都有栽跟头的时候。等前浪吃到恶果了,掉过头来教训后浪的口吻,总仿佛自己无错无过。婉婉心想,或许这同她老师所言一般, 能如此做的人心态各趋极端,要么是不敢面对昔日,要么是早已抽身释怀。 刚想至此,陈彻就漫不经心点头,一脸故作玄虚、讳莫如深地压低音量,“告诉你你别卖了我啊,小叔像你这么大,腌臜的东西接触得太多了,起码八大车皮那么多。” 他没诓人,实事求是地回溯那段记忆,是浸淫在酒精和尼古丁里,充斥着无处安放的荷尔蒙的。 叛逆是将药剂注入血液的针管,无聊与否定是零止境的猜火车。 堂皇地一言以蔽之,这就是他堕了魔道似的所谓青春。 “那你就没资格说道我。” 陈彻忽而老沉沉的教条口吻,“不我依然有,就是因为吃过这么些教训才有。” 其实婉婉并不知悉内情,她仅仅孩童眼光地研判陈彻,知他身上多了些沧桑气,不多时又转念想起什么,神眉鬼道地问他,“小叔还喜欢小婶嘛?” 陈彻起身的动作迟钝几拍,无奈纵容地笑,替她将白花绳箍紧了些,末了反问, “你还叫她小婶呢?” 众人消磨到追悼会开始,似盘乱棋缓缓重归有序。 尤黛雯生前信基督的缘故,陈彻专程为她请来教堂的老牧师。后者眼下挨棺殓而立,双手合捧一本烫金黑皮圣经,瓮声瓮气的嗓音,在布道。 “in the lofty heights of the holy and pure who shine as the brightness of th the soul of you…” 陈彻双手交握,四平八稳地立在正前方。余光右后方的婉婉一直吞声饮泣,眼泪简直多到能通河,像是执拗要替他宣泄些什么。 预备瞻仰遗体时,表哥带婉婉与他错过身,隐约中一句责难之词,说的是“哭个屁哭”。 陈彻最后将所有糖果都给了她。 照例全部流程收梢后,遗属有两种选择,或现场火化领骨灰或延挨几日再做打算。第二种俨然是出于人性化的考虑,给家属更牢固的心理建树。而陈彻选了第一种。 他要在门外等候至少两个钟头,才能领到骨灰送去公墓。 雨势已然很蛮横,乌灰色天光,惊雷不住地辗轧人间,暴雨砸到芭蕉上,啪啪撒豆般声响。 先前为了从俗,手机打进献花圈起就关掉了。这会儿在檐下躲雨的陈彻翻出来开机,立时密密迸出十几个未接来电,统统来自付星。 他皱眉清空的功夫,她就再次拨来。 付星直切主题,“我爷爷你见着没?两点前就出门了,说是打电话你一直关机。” 陈彻狐疑,“没有,我还以为他不来了。” “请你说话有点良心,亏我爷爷恁把年纪了还特为跑去的。你自己回想一下,是不是先头在会场上怠慢得罪他了?” 付星揶揄作弄的口吻,陈彻一眼识破,拧拧眉心回她,“不可能,来客签到我都看过了,没有你爷爷。” 话音一落,她被浇冷水般的丧气口吻,“你这人是真真一点意思也无,以前的玩笑天赋都去哪了?我爷爷说,中道有要事急需处理,差人把礼金送来,钱到人没到,望你莫要见怪。” 陈彻摘下烟,伸长手臂叫雨浇潮它,权当为了解闷,“嗯,我稍后会亲自对他道谢的。” “没必要……倒是问你,唐应生去了没?他现在搞网红营销啦,混得风生水起的,上回见到还说下一步计划是转型经纪人。” 乍听此名,陈彻有别来沧海事之感,须臾后微微一哂,“人去楼空的道理你不懂?多谢你抬举了,认为我还有能耐叫人家挂记我。” 付星沉吟,“也没那么倒灶……” 一通搪塞话兴许还没起草好,因而才会讲得如此磕巴,终究借有人找的托词,她急急撂了电话。 陈彻仰首重新衔回烟的时候,骇然一道闪电,劈得天幕都豁开了。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科室难得清闲,一屋白大褂零星散坐,或看报或玩手机,跟窗前滂沱如注的雷雨枯熬。 徐嘉手机里的视频片段,是年初吴青峰在《歌手》节目里翻唱的《起风了》。 当晚此段表演以他苏打水气质的音色,和细腻抓人的唱功,博得了满堂彩。风卷残云般刷屏各大社交平台,空前地口碑载道,不少乐评人不吝溢美之词地击节赞叹。 当然,他和它都值得。徐嘉头一遭听的时候就直觉惊艳,此后更是将视频音频本地存档,想起来就翻出重刷。 她最最怦然心动的,是通身卡其风衣的吴青峰,在唱完上小节时那一记飒爽的拂袖动作。颇有股“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既视感。 又或者落实了歌词大意,我曾经的确为你茶饭无心乃至辗转流离过,所有情思的尽头也全部汇向你,但我现在决心放下抛舍,话别的姿态一样坦荡磊落。 “我仍感叹于世界之大,也沉醉于儿时情话。不剩真假,不做挣扎,无谓笑话……” 歌唱至这里,被笪岚的高声畅谈打岔,她在聊昨晚发生在神外的小型医闹。 郑总住,哦不,如今该改口叫郑主任,前阵子接下一位脑动脉瘤患者,定于今晨送上手术台。 围术期有关病人的饮食和身体条件都有严苛的一套讲究,术前禁饮禁食是常识,关键管床医生和护士都会打招呼,可该病人冥顽不灵、明知故犯,昨晚背着所有人偷摸喝了水。 “要死了,护士姐姐晓得都要疯啦,她也才转正三年的,遇到这种事生怕自己工资泡汤了,连夜带病人一道去急诊找郑主任。那郑主任肯定得说,手术暂时行不通的咯。你们猜怎么着?那病人的儿子也有五十好几了吧,气得一蹦三尺高,指着他就骂……” 笪岚声色并茂地还原现场,“侬个小猢狲,喝点水就不给人手术了,老子合计你们就是想讹我们住院费!我老娘脑袋里是瘤子不是榴莲好不啦?我算是看清楚了,什么三甲什么全省第一,统统是拿钱砸出来滴!” 被迫摘耳机的徐嘉面上淡淡,闻得刘程让“哼”一声道:“世风如此,当今医生的形象不外是,胸里头揣两颗心脏。一颗呢用来活命,一颗用来吸病人的血。” “据说这病人死活要把手术提前的,郑主任觉着她瘤子挺危险,也就照做了。现在倒好,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喝水偏要喝,岂不是自讨苦吃咯。昨晚闹得那叫一个疯癫,郑主任就差被打。保安都没辙,报了警才劝散的。”笪岚愤愤。 徐嘉闻言折中道:“其实我要不是学这行,作为一个门外汉来看的话,各种斥巨资却没查出毛病,没治好的新闻接收多了,也会觉得医院在榨取钱财。” 笪岚白眼冲天,置气懊恼的口吻,“所以我才后悔学医,是活着不好嘛非要来学医。等我有了小孩铁定不准ta学,ta要是有这念头我就拿棍子闷!闷到ta打消为止。” 刘程让应言,“小徐说的没毛病,就是这么两难。病人一面要依赖我们,一面要怀疑我们。说到底理解最重要,态度决定你的立场。” 说着呷一口茶,又补言他在复旦读博时的导师,七十岁了还投身非典战场,等到耄耋年纪才解甲归田,“他最后一次门诊结束的那天,我专程跑了趟中山医院送他。他仅仅跟我说了两句话,一句是‘真舍不得这里’,另一句是‘白大褂是最好看的衣服’。 你从医,心术是正是邪很要紧。病人有怀疑我们也有怀疑的时刻,但我一贯坚信,人不管吃哪行饭,干得好的那群人都是有信仰的。关键是靠热爱推着你前行。” 最后一大句是说给笪岚听的,她闻声多少有些愧怍,玩笑说刘氏鸡汤盖世无双。 徐嘉笑笑不作声,低头拨弄起手机,窗外浓浓的雨扑了一屋檐的啪嗒响。一道訇然雷声乍起,骇得她本能一个机灵,那头笪岚见状打趣, “嘉嘉我觉得你上辈子肯定被雷劈过,不然怎么会怕成这样?” 徐嘉尚未接言,起身倒茶叶的刘程让抢白道:“嗐这有什么新鲜的,我老婆也怕打雷,大把年纪了还怕得要死。我小女儿结婚后搬出去单过,但是每到这样的天气啊,她都得雷打不动地回家陪她妈。” 此言一出,众人皆来了八卦兴致。 徐嘉眉睫与唇角一道散开,托腮问他,“老师的夫人是不是护士来着?” 的确道听途说过,刘程让一家是悬壶门第,除开次女在卫健委,其余都是拿手术钳或继承南丁格尔衣钵的。 尤其是他夫人,附一医院国家重点专科血液内的护士长。据说当年二人一路从医学院并肩过来,一个是天赋型学霸,一个是后天型笨鸟,刘程让恁敦促着夫人夯雀先飞、绝地逆袭的。 笪岚骇笑,“老师啊老师,您晓得江直树和袁湘琴嘛?” 徐嘉被噎到呛了两声。 刘程让回眸,不知就里地反问,“什么‘植树’‘香芹’?我不植树,芹菜倒是好东西,吃了有助于软化血管,对预防高血压、动脉度硬化等都十分有益。” 众人愣怔片刻,一应笑开。 拐角整理病历的那位甚至笑到捶桌。 于这阖欢闹嚷的景象里,徐嘉被雷骇跑的精神和胆气一点点归还回来,尽管仍是有点怵,但比孤零零面对要有恃无恐多了。她托住下颌放空少顷,侧头望向窗外,闪电之嚣张跋扈, 同离开出租屋时的差不多。 * 晚八点,结束观摩手术的容骞然踅来肾内,叩叩门尚未开口,笪岚就搡搡正在读期刊的徐嘉,“你的人来了。” 后者昏昏然仰首,门外容骞然敞着白大褂,里子深灰防护服,未等她有所反应,便大剌剌迈步入里,“你这周不是值过晚班了嘛,今天什么时候走?” 徐嘉眼见他来,不露痕迹往一旁挪了几寸,让出空位与他,“我是正好没别的事,就多呆一会儿。” “我今天有爽到。”容骞然落座后喜形于色,“我们老板给一个九十岁的病人做重度白内障手术。刚上台没多久,瞳孔就从4毫米又缩回了2毫米,到后来白内障核的碎块又把管道给堵住了,我心都提到嗓子眼。” 笪岚搭腔,“过于硬核!” 容骞然轩轩而笑,出于根底里的自尊心,他习惯像这样在徐嘉面前表现什么。 他说之后老板组织全体助手井然有序地清洗管道,复位后通力扫尽剩余的核碎片,有惊无险地帮助老人重见光明。其中有他一份功劳。 笪岚全然捧哏心地拍手,“牛逼牛逼!容老师继续实习都是屈才了,尽快出师罢!” “哦呦我谢谢你看得起哈。”容骞然抻臂戳了她眉心一记,冲她嘘声,低调些低调些。 “低调什么?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化作龙啊,容老师我等你化龙,届时务必带带我。”闹得更恣肆了。 夹在中央的徐嘉……颇显透明,抑或融不进去的尴尬。 闹腾奄了息,容骞然笑意还未敛全,侧首和煦地问徐嘉,“请你吃烧烤去,怎么说?” 姑娘搁浅在上一个雷声的惊吓里,没领悟过来,笪岚便阴阳怪气地截胡道:“容老师每回都大明大晃搞特殊化噢,请‘你’吃烧烤,一屋子活人都有嘴的,难道就嘉嘉的嘴可以吃啊?” 容骞然同她使一记“放过我”的眼神,“下回好嘛?下回一定单独请你。” 徐嘉佯作不解其意,抬头会上他视线,“所以你的意思是,岚岚不跟我们一道?那还是算了罢,外面这雨这雷也太恐怖了。回头烧烤没吃到,淋成落汤鸡闹好大洋相。” 说话间她反复偷瞥手机,再三再四揿亮屏幕的小动作败露了思想。 容骞然半低头,眼风从她手机与面上滑过,心里无由一梗,问了句草头草尾的话, “你就这么犟呢?没他就不能活了还。” 徐嘉反射性愣住,顷刻间竟是拎不清他话里的“ta”是哪个偏旁,末了才明白过来,因此也就满腹无名之火。 她径直回他,“我不过看下手机而已,至于说这种话嘛?” 容骞然拆穿,“我连‘看手机’三个字都没提,你的反应是不是偏激了?” 一旁笪岚状况外,旁观两人一来一往话赶话,想着要说些什么解围。徐嘉全不给她机会地起身,将手机和书一把塞进包里,就是要走的架势。 “徐嘉!什么毛病呢今天?”容骞然跟后站起,握住她胳膊不放。 笪岚帮腔说是啊嘉嘉,你刚才真真太激动了,不会正在生理期吧? 徐嘉蹙眉,指望挣脱容骞然的手,可惜徙然得很。她索性看向他挑明,“因为你说的那句话叫我很不舒服,是,我今天情绪化、善感多疑,这些我都供认不讳。但是你也没必要指着一个点就揪着我跟他的关系不放。” 容骞然瞧见她着实的愠怒,收敛了锋芒让步,“ok是我说错话了,你别往心里去。别走了,我爸妈还没回苏州呢,把他们一起喊出来吃烧烤。” 徐嘉耐性告竭地撤开他,“求求了,别再带我见你爸妈了,我真心没有任何身份能见他们。” 话里无奈的告饶,叫容骞然一阵噎语。 笪岚合计这俩闹什么别扭呢,刚要上前解劝几句,徐嘉就逃也似地夺门而去。 容骞然也是这之后才听笪岚说,姑娘杵在科室不肯走的原因,全然是把这里当成唯一的避雷港。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夏雨滔滔的平城夜,雾蒙蒙的鸦青色。空气里浮荡涩口的草腥气,电光幻影似纸上晕发的彩墨。 徐嘉执伞一径直奔安康路,拦一辆刚拨亮空车牌的出租打道回府。车厢内冷气强劲,驱散她从外头裹挟进来的闷热湿气,伞尖沥沥朝下滴水,不多时就被晾干。冷热交替叫她瞬时清醒三分, 也自省起方才情绪的冲动和戏剧化。 她一门心思扑在容骞然那句“你没他就不能活”的质问上,眼下抽离出来,才觉自己白目至极。 又或者扪心自问,到底是被他一针见血、戳到痛处了,否则哪至于劳驾恁大的反应? 徐嘉痛斥自己百分百的窝囊。 下车后她快当狂跑回家,唯恐稍有怠慢就会被雷劈到。来应门的徐大为见她周身狼狈和仓皇,脸上惊喜立时换成忧色,“出什么事了这么急三火四的,你们老板骂你了?” “老爸你盼着我点好罢,回头看看你都不行嘛?”徐嘉甩干伞换鞋,觑见餐桌上粗枝大叶的三两小菜,和一碗只吃几口的白粥,不免心头堵得慌。 “您就吃这个啊?叫我怎么放心出去住的,要不我跟妈妈商量一下,还是搬回来罢。”无论如何,徐嘉当下说这句,纯粹是掏心掏肺话。 徐大为倒是一脸随遇而安状,坐回桌边捧起碗箸,还煞有其事地钳起一撮盐渍菜,企图买通她这菜味道真真不错,“你相信我,评估一道菜的原则不是皮相,是就着它吃清汤光水的粥,能不能让你开胃。” 话音一落,又是一阵断续的闷雷自上空滚碾而过,仿佛是直接从头顶磨过去的。 徐嘉微微惊惧貌,片刻后嗡声作答,“你还是不要这样了,估摸着妈妈也不知道你在家就这么潦草凑付。你又不是不会做菜的。下回再给我逮着,你就每餐跟我一道吃食堂去。” 讪笑着落筷,徐大为点头以示投降,随后在椅上抹身朝她,来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嘉嘉,你晓得爸爸当初为什么给你起这名嘛?” 徐嘉摇头意会不知。 徐大为彻底离座起身,拿腔拿调道:“我当初在这个‘嘉’和站人旁的‘佳’之间纠结好久。柳宗元《小石潭记》有言,‘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而王羲之写‘快雪时晴,佳想安善’。讲道理两个字都有‘美好’的寓意,但我觉着前者多一层‘赞许’的意味,而且不至于太女气,所以才决定选它。” “难怪你女儿情缘一直很浅,原来是因为名字不够女气。”徐嘉玩笑口吻。 几案上酽白的茶香缭过她眉心,徐大为细细咂摸她的话和神色,顿时心下了然。 “急吼吼跑家来,是情感受挫受委屈了吧?” 徐嘉吃惊他的料事如神,面上还是保持八风不动,嘴硬着回答没有,“我就是一个人待出租屋怕得很,赶紧跑来避避。等下雷停了我就回去。” “真没有?” “真没有,我对天……”借你十个胆,你也不敢在雷暴天为一句诳语起誓。于是徐嘉旋即休了声。 徐大为但笑不语,抹回身投进粥菜里,半晌后开导她,“人活在世上,吃亏碰钉子都是常态。你无须在遇难时总对旁人粉饰太平,因为你说来说去,无非还是在安慰自己,毕竟你说这些又无法叫其他人相信你一定能捱过难关,对吧?且你越说,越代表你在耿耿于怀。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往前走就行,我问你只是出于本能的关心,实际上爸爸也帮不了你什么。” “我跟你妈以前对你干涉过多,直接导致你在性格塑成的成长阶段,沾染了很多消极心理。所以现在我想通了,虽然不知道你妈想通没。总之你的路全靠你自己走,解开心锁的钥匙也只在你手上。” 他一大船的体己话,真心叫徐嘉意外又不意外。 意外的是迄小至今,她已然适应乃至契合了和父母隔阂的相处模式,如此箴言她往往只能借书刊汲取,而徐大为今晚这遭,虽说突兀了些,但也着实直抵了人心。 不意外的则是,他自从重病,心态确实一百八十度大逆转。仿佛一夜之间醍醐灌顶,堪破红尘,用姚兰的揶揄话,就是他能直接老僧入定了。 二人面对面相谈至雷雨渐歇,徐嘉是时候告辞了。 徐大为送行到玄关时,将兜里的两百递与她,“去买点水果,水果一定要每天吃,再忙都不能落掉。” “不用,我自己有,你快把粥喝完,磨磨叽叽的都冷了。” 徐嘉光速回绝,阖上门冲下楼,眼底有浅泪打旋,眉睫落满雨霁后的潮气。 心口因父亲那一席谆谆肺腑言,类似当下云舒风静、时现月辉的夜空,一样的畅意开阔。 * 但这雨是真真孩儿气。 徐嘉甫一进长陵小区口,断线串珠似的雨又扑将下来,幸亏她及时撑开伞。 月轮惨淡,雨成烟地往下坠,单元楼左手这排店口摊头的营生倒是未受影响。在雨棚檐的应急灯光下,烟火气如常无恙。 徐嘉闻得那头有小鬼头惊呼“西瓜”,方才想到要去水果摊买些水果。 小区里门面不多,全都归拢到一处。几家炒货摊水果摊亦然,她开步过去时,直觉各家老板都绷紧了弦,一齐虎视眈眈朝她。 这时候往往看眼缘。 比方说她惯喜欢吃面苹果,看到最右那家摊前一叠苹果都有粉面口感的潜质,便当机立断走了过去。 那老板四十开外,热情好相与的模样,忙起身问她要什么,也给她王婆自夸起芒果香蕉西瓜尔尔。徐嘉原本心里定下的谱,给他这一撮哄,立马又乱了方寸,这也想买那也眼馋。 她收拢伞,俯身拍西瓜听响时,忽地脚边滚来一颗小石子。她没吃心抑或压根没察觉,手里的动作未被打搅。 不多时又滚来一颗,这遭远比适才那颗大,撞到单皮鞋面上,切肤的一记闷疼。 徐嘉悻悻然蹙眉仰首,到嘴边的光火怒骂,在瞧见雨棚外抄着兜的陈彻时,立时死了一半。 陈彻没撑伞,全然冒着淅淅密雨,额发被雨潮贴在面上,西装双肩染满濡气,迎视她的眼神深过外面湿津津的夜色。 徐嘉投他一眼又收回去,继续跟老板扯皮瓜熟否甜否的问题。 “不熟不甜你今晚就拿下来好不好?我倒赔你十个瓜!” 徐嘉不以为然,“你都不甜不熟了还赔我十个,那我回头再一个个送回来,你再陪我一百个嘛?” 老板未及应言,身后有人低声失笑。 那笑声隔空似绒羽挠上耳膜,徐嘉由这种诡异氛围闹得心烦,于是三下五除二择定了西瓜和苹果,拿出手机结账,打算速战速决。 手机堪堪要读取二维码,下方横生另一只手机,反应着实比她这只过了时的快上不少,刚靠上去就听“滴”的一声,随之是陈彻向老板确认的问句,“三十四块五对吧?” 老板拿蒲扇扑蚊,闻言点头称是。 陈彻付完账,伸手捞过徐嘉手中的袋子,抹身朝单元楼迈步。 “走罢?”眼见她不动,又回眸提醒。 徐嘉睨他一眼,张开伞亦步亦趋跟上去,很快伞就被他掠夺。 “我钥匙没带。”陈彻兀自说,兀自借伞之名挨她几寸。她一直的不言不语惹他侧眸,望见昏灯掠影都映入她眉间和耳缘, 那些细小绒毛之醒目,仿佛近在咫尺。 “今天那么夸张的雷,你怎么忍过来的?” 徐嘉心思翻覆,出神之际。身旁人猛可一声低沉问句砸向她额顶,她再醒觉,两人原来都走到门口了。 “你管我。”她轴里轴气应答。 四下通黑中瞧不见陈彻的形容,他将收拢的伞归到她掌心,随即正身拿钥匙开门。 等等……徐嘉闻得锁钥相撞的声音,当即光火地拿问他,“你又诓我,你不是带了钥匙嘛!” 陈彻开了门,朝她乜来一眼,不动声色先一步入里。姑娘气鼓鼓地换鞋,掷上门打算秋后算账。 才开几秒不过的吸顶灯霎时被揿灭,歪靠墙立的人突地抹身捧住她的脸,抵上门板,鼻唇间的气息一道袭来。但又虚晃一枪,在一毫厘的距离外止步。 徐嘉囫囵呆滞住,黑暗中会上他双眼,期期艾艾地问他究竟作甚。 陈彻又挨近半厘,完全压迫濒危的距离,末了掐头去尾地说:“我要是按以前的条件来讲,人民广场那些等着为女儿相亲的大妈大爷,都得八抬大轿抢我回家。但是我现在不是了,可能就没什么人稀得我。” 他轻缓的话语被窗外潺潺雨声搅碎,徐嘉好半天才会过意,“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为我今早的行径道歉。” “……不接受。” 话完徐嘉即刻偏开头,却几乎同时被陈彻扳正回去。 他不紧不慢地拿视线描摹她所有眉眼,倏尔问,“那你想听我说什么?” 徐嘉意气地应言,“我想你闭嘴。” 陈彻全然不恼她话里的辛辣气,没所谓地自说自话道:“你肯定不想我闭嘴,这跟你上回数落我的逻辑相悖。你无非想听我说……” 刻意的停顿叫徐嘉心头砰砰然,忙口是心非“我什么都不想听”。 话未完,陈彻望进她眸底,正色且正声说:“嘉嘉,我现在没人稀得了。” 莫名一句委屈卖乖意味的话,像拨片弹动徐嘉的心弦,她不住地悸动,又似轻飘飘地接履云端。 她没好气地冷冷“嗯”一声,问然后呢? 下一秒陈彻就吻上来,攻占那最后的半厘,吃掉她所有的下文。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四下通黑,偶尔有远光灯淌过去,或窗外错落的灯火和闪电映进来。 徐嘉双唇麻木不仁地定格状,借光细瞧陈彻。不知是动情的原因还是光线使然,他看上去深情不已,眼里明晃晃的星火,简直要烧透她。 一旦她稍显欲走的迹象,他就两手并用,各自箍住她手腕,索性抬高伸直,扪在门板上。 徐嘉始终榆木般反应,陈彻只能描摹性地轻吮或贴按。她严丝合缝的双唇落进去,被他的溽热沾染,不时他还会作恶性质地,用牙齿啮咬几番。 大脑一度宕机,徐嘉迟迟才想起发出不情愿的低吟,乍听上去颇似猫哼般哀怨娇娆。 避之不及地启唇换气,却恰好着了陈彻的道,放他伺机良久的舌入里。 那感觉仿佛心脏是颗充盈的水球,猛可被根针扎破,热水和白气一齐迸溅开来。她顷刻间如堕烟海,晕晕乎乎,不辨东西。 “陈彻你松开!”徐嘉呜呜地逮着一个机会呼喊,也以牙还牙地含住他舌尖咬回去。 陈彻立时退开唇舌,双手施与的禁锢仍在。他没呼痛,仅仅低头凝视她,薄薄血腥味于口腔里漫开,低声说话时捎带缠夹的鼻音, “老天,我居然被个兔子咬了。” 徐嘉心绪还留滞在,他刚刚被咬时那一记不受控的“嘶”声,像琴弓拨动她耳膜的簧片。 “你疯了是不是,除了耍流氓你还会干嘛!”她声线抖得厉害,气到血色都白了七分。 低头觑一眼指腹上的血渍,陈彻温言道:“那你要我怎么着?每次想好好说话你又呛口得很。动不动就咬人,耍流氓我不敢。” 徐嘉心里陈酿的委屈泼洒,气得几欲跳脚,“你有什么资格开罪我讨伐我?我就该跟你说话嘛,该好言好语哄着你嘛?好好说话,你好好说话个屁。今天早上我说要去葬礼,你的反应是什么? 没见过像你这样,一言不合就变闷嘴葫芦的。付星有资格出席,你干脆去跟她合租,去抱她亲她啊!” 她一顿无名之火,闹得陈彻无奈失笑,但平复下来,又有些许不可名状的心堵。 “你听你的话有逻辑吗?什么就付星有资格出席了,她压根没去而且不稀罕去。再有你说什么有资格出席和跟我合租什么的等价对比,两者哪点能沾边?” 陈彻言语中的漫不经心,叫徐嘉好一阵心梗,像是一罐破口的沙子从心脏一径堵到喉咙。她急促地呼吸,维.稳后将视线凿进他眸底, “那我为什么不能去?” 其实她一贯是敛声静气、随遇而安的收性子,除开高中追求他豁出去过,总之活至今日都鲜少大剌剌地宣泄表达欲。她深谙自己有主动争取的自由和权利,但是每回都更加趋向沉默, 因为觉得言多必失,多说多错,或者多说多失落。 陈彻直观感受到,徐嘉躯体的簌簌然共振到手腕,于是稍稍松了力道。 明昧闪烁的光点在她眉心跳动,衬得她双眸愈发皎洁,一半怯生生一半勇无畏,眼下都杂糅成一簇,聚拢向他。 他弯腰够起水果,将散脱的几只苹果捡进袋子里,再圈住她手腕往沙发去。 二人落座后,徐嘉不声不响地挪了开去。 “你确定要坐那么远?”陈彻指指窗外无常的雷鸣电闪。 徐嘉面上似犹豫非犹豫,理智逐寸逐格被归还回来,她还是决定不和自己过不去,缓缓往他身侧挨了挨。 陈彻伸手挑一只苹果,在手中咂摸两转,抽出水果刀开始削皮。 他一直心无二用地埋头,不时会半仰首拿余光投向她,看她下颌埋进抱枕,只剩眼珠活动,时不时就偷看他。与他意外相撞后赶忙收回,片刻后又屡教不改地看过来。 他忍不住心下好笑,真是又笨又轴又犟脾气。 徐嘉其实在打量他削苹果的手。 陈彻指骨和骨节都生得利落清削,张开来攥苹果时,更显得线条分明。这是其一。 其二她比较关切他的刀功如何,修多久皮会断开。 无知无识、不动声色间,徐嘉再偷瞄过去,却发现陈彻捏着一只已经削完皮的苹果,于暗处目不转睛盯牢她看,空闲的那只手闲散将水果刀回复原状。 她竟是全没察觉,正如期间分明有几道訇响的雷声,她都完全忽略了。 徐嘉不觉收拢视线扭头。 眸角里,陈彻就手开了瓶矿泉水,浇洗完整个苹果,随后递与她手中,也顺便,把她垂落额前的发丝捞回耳缘。 “我……”陈彻起初的踌躇摇摆,使得声线有些低沉,轻易被他旋盖子、捏瓶身的动静掩过。 半晌后他忽地又将盖子拧开,仰首灌了数口,再将见底的瓶身搁向茶几,看它东歪西倒几番,在回归稳当后他侧首对徐嘉说: “你不记得之前我带你见我妈,见我表哥,他们作何反应了?其实在我的印象里,带你见我家人,几乎没有意合情投、相谈甚欢的时刻。除了带你见我姥爷。” 徐嘉垂眸看苹果,果肉和水迹的凉意沁入指腹,但是也不尽然,尚有他的体温余存。 “我一直觉着,我妈头一遭吞瓷片威胁恐吓我的画面,就足够给你造成心理阴影了。至少换做我,那样血糊淋剌、骇人的场面我很难经得住。更遑论她那样做,主观客观都是因为……我刺激到了她。” 徐嘉摇头,“不是,是我刺激的。” “你看,”陈彻似笑非笑,“你身临其境地经历了那件事,多少都会有刻板心理,认为你也是共犯。我其实不希望这样,虽然做什么、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可能唯有一件事我可以做到,那就是尽量不再让你旧事重提,再因为见到我表哥,见到葬礼上我母亲的遗像,被牵累进无尽的愧怍自责里。” 徐嘉心里弥散的思绪,似风头的烛火高低也拢不住。 她抬头正待抢白,陈彻投她一记平静的眼神,说等我先讲完。 “还有你说付星。实则你也太过抬举我了,眼下的我一穷二白,真有什么能看上我的女人,估计真真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只中意我的内在,”他忽而臭屁起来, “退一万步说,以我现在的条件放到三年前,和容骞然一齐站在你父母跟前,除非三更半夜见太阳,否则他们不可能选我。” 徐嘉忍不住打岔,顺道啃一口苹果,“为什么是三年前?” 她堪堪咬下一小撮果肉,手腕带苹果都被陈彻挽过去,连着热息一道欺过来的人低声说:“因为我现在比三年前多一样杀手锏。” 客室里一水的青雾色,满眼的冷色调因频闪的雷电有了层次感。 徐嘉从家捎来的橙花香氛搁在电视柜上,当下正未眠,浓淡相宜地无声吐香。 她嘴里咀嚼的声律莫名与心跳合拍,其余躯干的动作全部克制到静音,唯恐叫心头仓皇露了底。 “什么杀手锏?” 陈彻闻言首先应言,“看着我。” 徐嘉屏息静气地照做,看他一半没在暗色里,一半同双目一样豁亮,他突地双手托住她腋下,捞她坐到他腿上,再就于她一脸惊骇中说: “因为是无论如何,都想陪在你身边。” 未及徐嘉有所反应,陈彻又揶揄道:“你说说,我刚才讲一片冰心在玉壶,只中意我内在的人,有没有内涵到你?” 话完他低头垂眸,想去找她面上有何形容,没成想她突然眼泪破堤,无声但是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 苹果也从她脱力的手上滚落,幸亏陈彻眼疾手快接住,随后拢住她脑袋扪向怀里,嘘声同她,“不要哭了,外头涝得还不够狠吗?回头家里也淹起来。” 此话没能奏效,她眼泪更汹涌了。 乃至到后来,不由自主地从潸然哽咽,进发成崩溃地声泪俱下。徐嘉看眼前这人口吻同面色一齐诚笃,又裹挟些许她再熟悉不过的轻佻,叫她半点不敢确认,他这句只是兴之所至,还是披心相付。 曾经有数不尽的片段,叫她如当下这般笃信会和他永远在一起。不管是高中课堂上每回偷腥似的牵手、眼神交汇,还是她那次想看《爱乐之城》以及后来徐大为出事,他不假思索地赶到她面前。 人是得一望十的动物,她每回借这些须臾遐想的永恒最终都幻灭,类似于被蛇咬了数百回,看到井绳除了胆悸还是本能想靠近。 唯一能信誓旦旦的,是她这份骨子里的拗劲儿压根与卑微无关。 相反她只是想得到一直觊觎的人,且从未因此委屈理想前途等更重要的事。 由来让她委屈的,仅有心头别着一股劲儿又被迫松脱的怅然若失感。 徐嘉一直哭,哭到像把心肺都剖出来,或是正在将这近十年的苦水倾囊而泄。 陈彻眼见她暂且停不下来,单臂拢住她后颈带向自己肩头,末了长长叹气, “哭罢,我们家排水系统还挺好的,顶得住。” 能泡饭的眼泪潮透了他左肩,徐嘉哭声自胸腔和声带共鸣出来,听到最后她也自觉惭怍。于是先后用他肩膀和自己的衣袖揩掉眼泪,缓缓于他怀中坐正,别过脸去拾掇那些…… 被泪水溃散的自尊。 陈彻仰首轻笑,“哭好了?” 她羞恼地“嗯”一声。 “哭好了就把苹果吃掉,剩这么点狗啃的给谁吃?” “我想睡觉了。”徐嘉恹恹貌,言毕就从沙发,或者说从他腿上溜下来,不容置喙地冲向卧房。 陈彻不觉无奈,扬声问她,“打雷不怕了?原来怕打雷靠哭一下就能治好了。” 被这句插刀刺激得不轻,徐嘉进卧房周旋片刻后,还是对窗外瘆人的雷暴倒戈,捧住单被和枕头折回来,腾到离他远远的沙发另一端。 陈彻悄默声儿抱臂旁观,看她一脸小性置气的样子,铺被时有多骄矜,被闪电唬到时就有多怂。末了他看不下去地起身去,替她铺整停当,掀开一侧被角偏头看着她, “进去。” 隔空半步距离,闪电于二人间投下跃动的光影。 徐嘉踌躇盯牢他的双眸,里面似有一汪活水被吹皱。陈彻往前寸步,一面俯首一面把声音压低,“躺进去罢。” 她刚要说什么,后脑勺就由他捧住,被迫抬头承接他的吻。 “你多发发脾气。”陈彻在换气的缝隙里如是说,嗓音同呼吸一般低迷濡湿。 徐嘉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朝他,本能疑问“为什么”。 “觉得那样很鲜活,比不发脾气时可爱。” 他缓缓欺她躺上沙发,密密雨脚般的吻砸向她,手指逶迤蛇行向下,撩开某道封禁穿引进去。 徐嘉立时反射性并腿,惶惶然低呼,“不要,我求求你!” 昏暗里,胶着她的双目深处仿佛有炉火,或是藏了冷铁能刮剃得她体无完肤。可他又一副清心寡欲、空无离神的神色,好似眼下在做一件尤为正经的事。 徐嘉心脏砰得一度有濒死感,无奈之际也将手伸进去阻拦他。岂料为时已晚,陈彻已然用食指直抵了要害。 一时二人气息都有些失了章序。 徐嘉额头扪向他颈窝,渐渐被避无可避的快感荼毒后,软糯地央了几句“陈彻”。 闻言人挨近她耳边,戏耍地问她“舒不舒服”。 诚然来讲,即便她讨厌,答案也仍然是肯定的。向欲望袒露这种事,她已经暌违了三年,冷不防他用手指带这份熟稔感钻回她体腔,所有的羞耻和激荡都是直抵骨血和脑髓的。 像是许久未吃某样珍肴,有人直白将其送进你嘴里,潜意识无论如何都不知餍足的。 徐嘉渐次能感到热流在腹内蓄积,又于某个高点向下溃潮坠落。 她被席卷进无尽的耻辱里,干脆抬臂盖住双眼,却无意识地绞紧始作俑者。 阒静里有人低低地呼吸,一手搅|得愈发迅疾,一手捞下她作为最后遮羞布的胳膊。他始终衣冠楚楚状,表面几乎不露痕迹,私下的动作反而更为暴戾。 终究徐嘉泛滥的汀泞,如夜雨扑芭蕉般地潮透他手指和身下沙发。 陈彻喘着气拢她入怀,“你好厉害,这样都能累到我。” 第80章 第八十章 尽管他没进来,徐嘉昏昏然还是觉着,仿佛经历了一场深度潜水或梦中梦魇。 兴许是某道响雷抽回她神识的,抑或是别的某些瞬间,譬如有人用纸巾帮她清洁的触感,去阳台洗手时的流水声,坐回沙发钳了只新苹果削皮的动静…… 她清醒后方觉懊丧跌份得很,狠狠翻身背冲他,说不想吃苹果。 “我削给自己吃。”那头人悠悠然应声。 “……” 辗转来又反侧去,甚至险些叫单被溜下沙发,徐嘉愤懑得像有数亿根银针一齐扎向心脏。 昏昧灯影和蒙太奇似的闪电晃得她双眼生疼,索性拱住被子翻身坐起,积羞成怒的嗔恨形容,瞪向陈彻。 “你这人真讨厌,讨厌得要命!”徐嘉撒气的声线在抖,稍一动作便会察觉到,他的余温仍残存在那处,仿若在里头生出一条脉搏,会随着她蠕动。 是尤其真实乃至切肤的感受,她很难不更闹脸红。 圆锥形灯光网住静谧。 脱掉外套,只着衬衫的陈彻两袖散卷,闻言从苹果上挪开视线,面无神色地瞧着她,不作声就那么凝眸审视。 四下里有细雨踩在窗璃的步音,也有雨棚顶上嘈嘈切切的啪嗒响。 猛不防地,他手中削一半的苹果皮断开,砸落垃圾袋发出突兀的杂音。 陈彻垂眸扫视一眼,复又看回她说:“我不讨厌你就行了。” 徐嘉心似腿上的毛巾被淌落在地。 看到暗色里的他颌面紧绷,似乎内里正啮咬着牙冠。神情在光线的镀层下,既严肃诚笃又淡然寡欲,简直复杂得像雾里看花,叫人不论怎么择词形容,都觉词不达意。 她将想要追问的他这句的言下之意,又囫囵吞回腹底。 无怪人云亦云“事后烟”这个词。 遵循性|欲本能抵达的欢愉总是极端短暂,跟烟火一般转瞬即灭、登高跌重。两心之间的贴靠度若无法在之后继续饱和的话,就会像仰望死寂下来的茫茫夜空一样,有无垠的落差踏空感。 这时候你燃根烟,多半可冲淡对方在你心头抛下的失望。甚至有时候,比拥你入怀还顶用。 徐嘉眼下就很想来一根。 她捞起被子,莫名耿直道:“你是不讨厌我,但也不喜欢我。” 陈彻动作挺麻利,她抬头的瞬间,他已将苹果切分下若干块,用她那只单耳杯盛着捧至她跟前。 徐嘉觑见上头三两根牙签时,纯粹感到滑稽地轻哂,“你拿我的杯子装苹果,那吃到下面牙签不够长,怎么往上拎啊?” “乌鸦喝水没听过?实在不行倒水进去得了。”陈彻不以为然,眉眼暗暗生笑。 “亏你想得出来,净是些馊主意。” “是,某人能说得出荒唐话,凭什么不给我出馊主意。”陈彻没头没尾的一句应答,更像临场即兴发挥,徐嘉一度没会过意来。 两人挨得过近,她甚至能显微他睫毛的纹理。 男性特有的低沉气息拂过来时,会叫她难自抑地联想,将才这阵呼吸是如何在自己耳边时紧时惰,偶尔因她害臊的表现而发出轻笑的。 但也是奇绝,他们都对半小时之前的事,默契地讳莫如深。 “你刚刚……”徐嘉话到嘴边,被喂进一小丁苹果。她抬眸去瞄某人,看他兀自抽回牙签,二次利用地扎起一块喂给自己……,全然半点知耻心也无。 “我刚刚怎么了?”陈彻无视她的哑然。 “你刚刚说想要陪在我身边。” 陈彻闻言顿住手上动作,目光侧过来会她的视线。偏灰灯光给她睫毛蒙了层雾色,阵阵扑扇向他,眸中溶溶闪烁较真的求知欲,换种角度看,又显十分娇憨。 结果他尚未讲什么,她就自说自话,“诓我的罢?你的很多话我已经免疫了,我能自成测谎仪,堪破其中真假。又或者你所谓的‘陪’还同以前一样,高中时孤身只影了拿我垫背,回国后觉得只有我惦记你,所以逮不着画眉就吃麻雀。现在也不例外啊,你说你落魄了没人稀得你,左不过剩下我还拿正眼瞧你。” 言毕饶是她心脏砰得怕人,照旧浮起眼睑望进他眼底。 此番半点不虚的刺儿话,以陈彻既往的个性,势必要大剌剌、真枪实干地怼回去。 抑或假使不必在以前,就是现下,有什么旁的人如此挤兑他,他肯定忍无可忍。偏生是徐嘉说的,再追想话里的诉苦意味,他拧巴感顿时去了一半。 “嗯那真的感谢天感谢地感谢有你。我不敢诓你,小徐医生现在的嘴跟脑瓜一样精刮,再不能同日而语了。”陈彻似笑非笑,空出一只手来轻拧她脸颊。 “痛!”徐嘉悻悻然拍掉他的手。 “你别动。”陈彻倏然高声,颇一副煞有介事貌,单手撑住沙发垫向她寸寸迫近。徐嘉一时骇得连眨眼甚而吸气都不敢,好半晌才见他竖起拇指往她唇角一贴,说是那里粘了一粒琐屑的苹果末, “多大人了,吃个东西嘴巴还跟喷壶似的。你知道吃饭总漏饭是掉财命吗?” 她注意到他黏下碎末后并未找纸巾揩掉或处理进垃圾桶里,而是径自若无其事了。 “你把手伸出来,我帮你擦干净。”徐嘉正身坐起,觑向前拽了张纸巾,如是要求。 陈彻施施然过来的指腹并未见碎末踪影,他在她一脸纳罕中笑,“唬你的,小娘鱼,还说能自成测谎仪判断我话里的真假呢。打脸来得不要太快。” 徐嘉气极,“你故意的?” “是,我故意的。” 二人又是一阵不言不语地四目相接。 陈彻忽而倾身而来,拿鼻尖触碰她的,再和她双唇相互摩挲,贸贸然沉声问了句,“不会接吻了?要张嘴的,你这样活像过去以为同床共枕就会怀孕的大闺女。还有你晓不晓得,所有停机号码,在营业厅都能查到近三个月的通话记录。哪怕是没有拨进来的通话……” 徐嘉心绪混混沌沌,仿似被他这句话劈了道雷,随后垂眸,顾左右而言他,“为什么老是亲我?” “觉得你嘴唇好软,我想亲,越亲越上瘾。”他话完就攻上来,杯子强塞到她手中,继而单膝嵌入沙发垫,微微托起她脸颊,唇舌相会后,双臂就改去匝住她肩头。 彼此舐舔勾缠的溽热慢慢俱实到徐嘉心头,像有人用温水浸过的毛巾包住她心脏。 望见他颈缘有汗珠下滑,她本能微掀眼皮,抬手抹掉它。此举却叫他含吮得更狠,她被逼无奈出了三两声嘤咛,又因几道高亮闪电煞白了客厅,惶惶然搁下杯子捂住双耳。 “怕?”陈彻稍稍退离咫尺,急促呼吸扑她鼻尖灼灼的热。 徐嘉难堪地“嗯”了声。 “怕就闭眼,把眼睛闭起来。”陈彻拢她肩膀的手绕至她双耳,摊掌牢牢包握它们,就势抬高她下颌的角度,一把垂首再度封她唇舌。 徐嘉压根不得阖眼,心口浪潮简直要涌出喉咙,没过她头顶。她偷偷游顾墙壁和天花板影影绰绰的光,看家私在浮光掠影中一会儿现形一会儿隐身,听雷声被他的人肉耳塞过滤之后,降了好些分贝的滚滚闷响…… 然后,她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翌日照常在床上醒的,且这回多了一件蹊跷事儿,徐嘉翻身坐起慢慢醒觉时,发现耳朵里堵着耳机,并循环播放《city of stars》。捞起手机细瞧,并非她自己的,而是陈彻先前送去翻修的旧手机,没有sim卡信号,储存除开几首歌,空空如也。 她不知是何滋味,慢吞吞起床开门,发现某人早已换装清爽。 晨光里的餐桌明净如洗,上头搁两份豆浆油条。 陈彻坐在一旁划弄手机,单臂垂搭着椅沿,身前的烟灰缸里只剩滤嘴的烟蒂,蒙蒙死灰复燃状。他闻声抬起头,喊她趁热吃早餐。 徐嘉手里还攥着药,指望上厨房讨温水吞服的。她点头闷声回应,就急急去了。服药后紧跟着洗漱,拍水梳头,一目十行般风风火火但又有条不紊,这是她实习两年练就的好本事。 之前刘程让教诲过她,你可以磨叽,而急救铃和病人的生命不容磨叽,你想成为一个好医生,有些性格上的弊端必须下狠心戒除。 捯饬停当,徐嘉一打眼手机屏时间,七点了。她因而表示早点要带去路上或科室里吃,今天有早会。 陈彻听了无甚意见,把只抽半截的烟在缸底揿灭,正身替她分装了两根油条、一只水煮蛋和一杯豆浆,再就撤开椅子起来,递与她手中。 “一直在吃药,心理医生还看吗?”他立于她身前,抬掌拨她散放的斜刘海朝上,似乎想对比哪样更中看,末了童叟无欺的形容,“额头露出来罢,清爽俏皮些。” “我不看心理医生了,实际上这药慢慢也能减量,然后断了。”徐嘉没吃心,对他后半段反问一句“真的吗”,随即从兜里掏出发卡准备将刘海别上去。 “是真的,但是你就放着罢。”陈彻高深莫测道。 闻言她五里雾里,不过时间紧迫,她终究没再深究因果。 空际里鸽哨悠扬过,日光呈对角面斜切进来。 徐嘉在玄关蹲身换鞋,托特包不时自肩头滑脱到手腕,露出昨天才洗的白大褂衣角;陈彻去卧房兜了一转出来,将零散的文件资料塞进公文包,路过餐桌灌一口豆浆,再把腕表捞起来箍上手腕。 “我晚上……” “我晚上……”不同频率的二人异口同声。 陈彻浮浮唇笑,“你先说。” 徐嘉也是眼下才发现,衣着和他不约而同地黑白look了。她抿抿唇,挪开视线道:“我今晚要值夜班的,不回来。你呢,今晚有什么安排?” 陈彻玩笑她,这样很有河东狮明面给丈夫敲边鼓,实则揣着查岗心的既视感。 “你走开罢,不说就算了,我还不想晓得。” 徐嘉气得当即起身开门,甫一迈半步出去,就听里头人出了一声,“我晚上去把米线接过来。” 她本能怔,侧回眸望向他。后者背靠桌沿,手里豆浆就着油条细细品,逮到她视线了,微耸肩人畜无害貌,“娘想儿长江长,儿思娘扁担长,你不会不记着他了吧?” 徐嘉无由难得好脾气,颔首应言,“我记得啊,黑咕隆咚的一团球。” 他听罢鼻间漏笑,“那完事了。祝你今天工作顺利,不会遇到什么扎心意外犯得上打我电话哭鼻子。”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行将就木的人怕梦见黑白无常敲门,肾病患者则怕肌酐不稳。 因血清肌酐是评估肾脏功能的重要指标。 徐大为今早复查拿了报告,一看肌酐1300,好险没当场晕厥。 前阵子谨小慎微,既是忌口又是锻炼地,控制得还算稳当,基本压在千值以下。且他闲来无事上庙里卜过一卦,签文有曰“占病速痊”,夫妇俩甭提有多乐。 这下倒好,又是无声听风雨,平地起惊雷。 他每每定期复查,姚兰不管在做何事,心头都悬着千斤秤砣,把时间掰碎成饼干屑,一粒粒地拣、计数,远程盯梢他会在几点结束,又于几时取报告单。 长此以往都自成计时器,乃至更为精准,毫厘不差。 今日也不例外,眼见时候差不多到了,忙不迭一记电话扔过来,惶惶然连问四五个“怎么样”。 这数据无疑是诛心的。 徐大为心里念经一般喊完了完了。他一则怕因高肾衰再次被拉去抢救,前度的阴影还历历在目,有两回都下了病危通知书,医生说除开换肾无路可走; 二则怕妻女知悉后又被打入无穷噩梦。尤其姚兰,讨生计的担子全踩在她肩上,难免悲喜无常,上一秒霹雳火脾气,下一秒就山雨来袭,边抹泪边噜苏这日子没盼头了。 因此他憋了半天也不响,孑然坐于门诊大厅的候诊椅上,连叹气都要闷着声儿。 姚兰在那头发觉蹊跷,悬心吊胆地问,“是不是又不好了?你说话啊死相,我现在经不得吓你不晓得啊。” 徐大为攥皱了报告单,万般无奈地据实相告。 末了他有预感地远了远手机。果不其然,姚兰闻言立时大放悲声,喉咙山响到免提都省了。 “夭寿了完蛋了,怎么又升高了呀?前阵子不都阿弥陀佛降下来了嘛,刘教授还说你是他见过恢复最乐观的了。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的,最近也没感冒啊。苍天呢我这听完整个背心都发麻直淌冷汗。无底洞,你这病真真是个无底洞!我赶紧给刘教授打电话,不行回头带你一道上门拜访人家,八成是最近走动少了,人都不太关照你了。” 徐大为垂眸看各色裤腿打自己跟前川流而过,如鲠在喉噎语难言。他抹把脸沉沉一叹,起身慢吞吞踱离门诊大楼。 由于受不住地铁里的憋闷感,他基本上来往医院都惯爱搭乘公交。 跟车厢里的熟脸中老年谈谈天,游赏一下沿途郁葱的樟树,能助他驱散些许抑塞感。 或许相由心生,徐大为病恹恹地往公车上一爬,陆续起来五六个年轻人为他让座。这在以往是少有的,毕竟他讲台站了多年也不是盖的,虽然病入骨髓了,但照旧耳清目明、腿脚利索。 他忽而悲从中来,一一同他们辞谢,最后站到了后门扶手边。 右手边挡板后,并排两位高中生,刚下补习班,眼下正各捧一本数学错题集交流心得。 徐大为一时兴起,问人家就读于哪所高中。 答案凑巧是平城一中。 他把这四字在唇齿间咂摸来咂摸去,搜刮肚肠也想不出如何应答人家。 终究他笑说,“平城一中好,我女儿也是从那里出来的。数学真得花心思学,不管读文读理都是拉分科,一旦跛腿就大麻烦了。” 俩学生面面相觑,局促地应以讪笑,那神色分明写着生人勿近,这厮是打哪儿来的怪老头。 那厢姚兰哭归哭,丧气归丧气,强济精神后,也是要去电给徐嘉通个气的。 后者上午开完早会去本部做实验了,接到电话听清首尾后,心也猛一个机灵,差点将加样枪的吸样嘴丢进试剂瓶。 “你别急别急,沉住气。肌酐升高不一定百分百意味肾衰又恶化的,我下午回省立问问老板,你把老爸的报告单拍张照发给我。”徐嘉勉力宽慰她。 姚兰俨然急乱了阵脚,自顾自赤口白舌地声讨起省立来。 什么当初一步棋掷错了,现在满盘死局,就不该让你爸在省立治,哪怕多耗点钱给送北大一去。你们医院那些个主任教授,个个养得酒囊饭袋、肥头大耳,哪里做得到医者父母心? 就说那个不上道的前院长,从坐上头把交椅起就开始贪,一张嘴两只手能贪恁多钱。现在好咯,戴手铐了,可他葬送的无辜生命也回不来了。 徐嘉简直一头两大,“你不要想一出是一出好伐。肌酐不稳对肾病患者再正常不过了,怎又把帽子扣我们医院头上了。陈健民再怎样罄竹难书……”也不该迁怒清白的人。 可惜她话至此倏然一梗,后半句又咽了回去。 * 下午徐嘉带报告单照片,去科室请教刘程让,结果迎面撞上正待要走的陈彻。 他貌似心情不错,步伐闲散得很,眼神面色都不似前几日那般愁云聚拢。再看案前刘程让,也是言笑晏晏的。徐嘉心下了然,估摸着两人成功deal了。 陈彻刚握住门把要带上门,她顷刻间抹身向前,揪住他白衬衣的一角不放。 陈彻半回眸,眼尾浮笑,“嘛呢,舍不得我走啊?今天一整天晴空万里,不会打雷的。” 徐嘉即刻吃瘪地松手,又回头看看科室里无人正留心他们,便跟紧他一道出了门。 二人比肩沿走廊慢行,到电梯前留步。 “你跟刘老师谈拢了?单子搞定了?” 她矮他一个头不止,陈彻在嘈杂中想要听清她蚊子哼似的话,需得略略低头侧耳。话音落完该作答了,他索性再颔首几度,叫嗓音近乎无差别投进她耳中,“是啊手里的客户就他最好对付,毕竟那么多年的人情不虚的。且他到底菩萨心,大概晓得我这段时间比较窘迫紧巴,我刚刚说生意做成了请他吃饭喝酒,他都给否了。” 徐嘉目光落在他领口又急急挪开,“嗯”一声道:“是哦,不看僧面看佛面罢。” “那是客观因素,主观因素还是我本人有能耐好吗?换作其他六九等的人,老刘都闭门谢客的,更遑论跟你平心静气谈生意了。就比方说你,要么不吭不哈要么炸毛闹别扭的德行,难成大器。”陈彻听她编排也不恼,或者说他多半还是要脸要皮的,就见招拆招应了句埋汰话。 徐嘉气极了,出其不意地扽住他领带,再任性扯乱了它。 “操,越活越回去了你,幼不幼稚啊?”陈彻逮捕“咸猪手”徒劳,左手狼狈地握住领带结,右手叉住她后颈,“门开了,进去。” 轿厢尚不算挤,但人也蛮多。 徐嘉余光看他笑话,心下快活面上拿乔,面冲某个拐角扎进去。不多时,跟后而来的陈彻挨住她背部,低头沉声叫她,转过身,帮他把领带归回原样。 “我不。” “你确定你不?”嗓音迫得更近了,拂过她耳廓上的根根绒毛。 徐嘉觉得瘙痒难耐,慌忙抬手揉揉耳朵,岂料被他一把捉了去。陈彻懒漫的口吻,再三再四催她快点的。 顾面子的缘故,她一度将音量压得极低,唯恐叫人听去会闹洋相。偏他没个分寸尺度,她平白一臊道:“你这人真是……凭什么非要我帮,自己没手嘛?” “解铃还须系铃人不懂吗,反过来也成立。” “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徐嘉细声细气地咕啜,也拿他没法,慢条斯理、不情不愿地抹过身,叫视线埋进他胸前一色的纯白中。 电梯下到一楼,二人光顾话赶话,都忘了照应楼层。乌泱泱一群鱼贯出,又乌泱泱一群涌进来,挤得陈彻冷不防往徐嘉一撞,下颌径直搭在她头顶,领口也与她脸颊相碰。 “卧槽要死罢……”陈彻抬手摸她头顶,口头撒完气,回眸高喊还有人要下,遗憾为时已晚,轿门紧阖后又缓缓上去了。 徐嘉忍不住憋笑出声,趁机扽下他领带。双目大剌剌迎视他满眼的错愕,将领带胡塞进他微敞口的公文包。 “我晚上收拾你。”陈彻咬牙切齿的口吻。 “不好意思,我晚上值夜班的。”她模仿他每次作恶得逞后的人畜无害貌。 楼层匆匆将至肾内那层,徐嘉一本正经的形容,施施然从他怀里脱逃,撂一句“拜拜”就打算走。 气头上的人三两步紧随其后,圈住她手腕扽到墙角,于她一脸诧异中,用右掌小鱼际侧将她垂散的刘海都拨上去。 末了陈彻玩味一笑,自公文包掏出名号章,拔盖在她额面重重揿下他名姓。 徐嘉光火得要跳脚,但心里又莫名一阵赧然。她自己拿手去搓,搓几下便垂手察看是否还没干净,也一并慌不择言地怼他,“你快帮我擦了,给人看到像什么话?陈彻,你个混蛋,一天到晚不干人事儿!” 闻言人全然不驳,反而欣然受用她的怒气,回敬一句“礼尚往来”,再就撤开了几步隔岸观火。半晌后才上前,好笑又无奈地扣住她后脑,另只手替她蹭掉余下的红痕。 这头嬉笑怒骂,给那头出来上厕所的笪岚看了个全。 待徐嘉气鼓鼓地折回科室,她即刻嗅着八卦气息扑上来,问刚刚那男的是谁。 徐嘉视线投向刘程让又撤回,不知怎地,姚兰上午那段话忽地于她脑内盘旋回响。 她于是摇头敷衍笪岚,压根不足道的一个人,罢了。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其实笪岚同徐嘉交情泛泛,也没想过更进一步。 无他,所有圈子都存在角力,切忌对同行奢想真友情。 这种现实搁到临床硕士狗身上,则更甚。 首先是基本拧不出点滴的联谊时间。 倘若你是专硕,工作日轮科会既当实习生又当免费劳动力,做课题开一宿夜车再正常不过,末了周末还要值班。 甚者每周有一整天的睡眠时间都阿弥陀佛了。 倘若你是科研型,则会成日浑如无头苍蝇,叮完pcr(聚合酶链式反应)叮酶切,叮完酶切叮western blot(蛋白质印迹法)。养细胞养动物是主菜,各种综述和实验报告是头盘和汤。 如此循环往复,自成莫比乌斯环。 而假使你是徐嘉一般的专业型,便是门诊、急诊和病房车轱辘转,以上两类涵盖的劳苦也一样均沾。 每届都有那么几个身体素质不过硬的,轻则因熬夜过劳小小年纪就染了三高,动辄直接退学,合计硕士不要行不?总不见得普天下没有愿意盛临床本科的饭碗罢。 其二得扯上学术竞争和peer pressure(同辈压力)了。 近年学术圈乱象丛生,很大一部分是玩弄数字、唯sci至尊的风气所趋。 刘程让每回谈及郑主任都皱眉,“小郑三年四十篇sci有撒用啊?天天顶礼膜拜某家大牛,实际上牛的都是学术不是临床实践。真论起实操,他不定能比过你们。” 笪岚心想这还不牛数谁牛,此得顶着几多苦辛和排挤一路过关斩将而来啊? 实则她自己有些故步自封的意思。用现今作兴的话,叫“佛系”。 学医完全是她当大夫的父亲拿定的,当年第一课问有谁是自愿来学医的,三十人的小班扰扰举起一大丛胳膊,仅她把蠢动的手挪到颈侧挠痒。 饶是如此,她也深受peer pressure之累。 在他们这群河虾顺洪流涌过社会闸口起,似乎就各有剧本,能否加戏或升番全看你是自甘为虾,还是想要逆袭鲤鱼乃至龙王。 笪岚实习头一年还会日常浏览朋友圈,尽管满眼的offer、个人成果秀和上档旅游照叫她隐隐嫉妒感,这习惯仍是如同恐怖片之于边缘式怕鬼的人,不看又想看了又恨。 索性后来,她将那些个票圈常驻全屏蔽了。 谈及此,笪岚真真得说,徐嘉很有独一份的标致格。 讲道理要是把她的本科gpa和课题评分渡给自己,笪岚哪怕死了也能笑还魂,更遑论借机在朋友圈出风头了。 然而徐嘉一贯十分寡言自持,主页永远似潭死水。笪岚起先以为这人不好相与,酷寒得很,后来才发现,她只是不爱声张,抑或是节能省电的懒。 正如初次照面,笪岚按实习证署名自来熟与她寒暄,又附了一大船俏皮话,她却只有一句生疏见礼的“你好”。 印象中倒有一次破例。 徐嘉在朋友圈分享了《边缘日记》的豆瓣链接,附文片子里的经典台词: 你在拔节成长。 而雨水驻足在终将统治大地的树木枝干上。它是人间绝妙的存在,荡涤了你悲伤的岁月,洗净了缄默部队行进过的大街。 这样,我们便可以欢快地舞蹈。 那次笪岚虽说满心纳罕,却也因为百年一遇,毫不踌躇地戳了赞。 半小时后,她看见容骞然留评“现实鲜少有什么浪子回头”,不多时又瞧见本尊回复,“嗯。” 她五里雾中地拎不清二人在说什么。 同样,也拎不清为何眼下,徐嘉要对她眼见为实的风月戏码三缄其口。 * 陈彻晚七点从公司出来,已是人困马乏。 所有销售行业惯喜欢开动员会,boss把全体员工的季度业绩搁一起,血淋淋地作对比,再领导一众呼喊口号,大有传销窝点的既视感。 偏陈彻骨子里的公子哥劣根犹在,被迫卷进其中,着实叫尴尬症发作。无奈入乡随俗、仰人鼻息,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喊。 期间boss还蓦地点名“小陈”,在他以为要受批.斗的当口,笑溶溶来了句,“空降新兵表现不错,再接再厉,争取杀出重围成为黑马。” 陈彻够不上多欢喜,只是玲珑讨巧地作答,“一定好好表现,不辜负您的期许。” 他出门望见满天耿耿星河,也亮不过对街cbd大楼周身的灯群,再回想此话,颇有种“陋室空空,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的怅惘感。 同郭一鸣约定的领猫时间在八点半,陈彻决定先跑趟生超,拣些能够投喂冰箱和储物柜的零食。 进门领完购物车后,他试水地拨响徐嘉的号码,指望姑娘若是得空的话,能云端一道逛超市。 幸好遂愿了。 “怎地破天荒不忙了?”陈彻先来至速食区,着眼起架上的桶装粉面、自热便当和自助火锅。 “我趁正式医生多偷闲而已。下午跟了台手术,实在提不起劲了。主刀医生还钳破了小动脉,滋得我一脸血,他们说病人有乙肝,给我骇死了。幸好是唬我的。” 陈彻低低地笑,“也无怪,见天那么忙,四五百的饷钱还不够买足浴盆的,是该歇歇,可劲儿偷个懒……那什么你想吃火锅吗?我看这里有海底捞也有小龙坎的。” “我现在没空啊,虽然是想的。”徐嘉话底满满丧气。 “不是,我是说自煮的,傻瓜懒蛋型火锅。” 徐嘉略一沉吟,还是说不了,其实这种东西并不实惠,既不新鲜又无法在果腹的基础上满足口欲。同等价钱大可以买一包锅底,一份做两次,再买些新鲜食材烫着吃。 “在吃火锅一事上,最忌讳投机取巧。”姑娘郑重的口吻。 陈彻心里失笑不已,连声回应“受教受教”,便从善如流地去了调味区,捞下两包海底捞川味锅底。 “那你想往里头涮什么?我去拿。”说时,缓缓踱至生鲜区。 徐嘉愕然,“你还动真格了?” “为什么不动真格,这是什么值得幽默的玩笑吗?那你怎么没笑?快点的罢,是荤是素的一样来几个,我好有谱。省得我眼下戳在这里像个寿头。” 徐嘉听他言语中的急躁,无由一乐,仿佛能具象他在那头的局促境地。 海带、豆芽、千张、金针菇、魔芋丝、冻豆腐; 毛肚、肥牛、鸭血、鸡翅、蛋饺、包心丸…… 姑娘饕餮大口,毫不客套地报了一箩筐。陈彻听罢挤兑她,吃得完吗你? “又不是只我一张嘴。”徐嘉话完,闻得他在对面混不吝一笑,笑得叫人费解。 她无端再次想起昨夜。好像他的呼吸和笑声已在她的耳膜盘根错节,每根神经纤维都寄存她受欲望驱使时的感受,一旦二者桥接,那种激宕感势必又泵回她心脏。 于是,“你笑什么?成天里笑笑笑。” “那不然呢?我成天里哭吗,家里六个水龙头还嫌少啊。” 徐嘉潦草一咂摸,纠正对方,是四个。 陈彻别有意味地应言,“你对你自己的认知,还是不太到位。” 她很快会过意来,气得噎语。 另外有一事徐嘉没敢吱声。 泰半男医生熟手后,都欢喜在手术室插科打诨来调剂气氛,而这些诨话有九成都不是“诨”,是“荤”。 今儿个主刀的副高眼见刘老不在,嘴巴也欠点约束,满口荤段子连番跑火车。 当中有一条就是涉及“水龙头”的。 说小王某日正准备洗澡,脱得赤条条进浴室才发现水龙头不灵光,一点水都吐不出来。正值三九天,冻得他即刻狂奔进被窝,一股脑往妻子身边拱。随后嗯嗯啊啊地,他居然误打误撞洗了个澡。 且某处洗得尤为全面。 当时话音一落,四起阵阵了然谑笑。 徐嘉:“……” 她主要为自己的秒懂无地自容。 更为此刻,不知陈彻所谓“水龙头”是否一语双关的情况下,她自个先歪了心思,而愧怍不堪。 …… 终究陈彻在她的跟进指导下,达成物美和价廉的双重标准,填了满满一车生鲜。 其后又往里头掷了几包薯片、三四板酸奶,另选些许零食带给郭一鸣,就这么搞定一桩事了。 临撂电话前,徐嘉要求他把总价报给她,二人aa。 陈彻说大可不必,aa这个词在异性关系里专有一套名堂的。 要么是十八以下的高中生,周末相约小搓一顿,由于双方都无经济来源,才会大多采取aa。 要么是格子间里一道叫外卖的同事,偶尔你请我我再礼尚往来,通常还是微信转账的明码交易,反正归根结底都要算得门清儿。 要么就是尚在相处磨合期的情侣,毕竟只有三成熟,又想往全熟发展,料理功夫得做足。 徐嘉一听最后,立时臊得喊他住口,随即被动地悉听尊便,“不aa就不aa,哪来这么些旁门左道、邪乎歪理?!” 陈彻风流云散的口吻,笑答,“我胡诌现编的。” “……” 眼瞧将近八点,她不能再噜苏许多,“我八点半去急诊兜一圈,完了就回值班房睡觉。现在去科室看看有没有活,不跟你说了。” “嗯你去罢,愿你今夜囫囵觉到天亮。” “借你吉言。” 撂了电话,陈彻大包小包径直赶往不等式。 碰上娱乐人潮返家小高峰,出租堵了一阵才算畅通,抵步目的地时都已过九点。掏出手机准备扫码付款,他不期然听到广播里的新闻,立时一怔。 “紧急插播。 七月三十号晚八点四十三分,也就是二十分钟前,我市省立医院发生一起医生被袭事件。受伤医生姓郑,事发时正在急诊科接诊,被一群歹徒偷袭砍伤,腹部、背部、胳膊连中四刀,目前正在抢救。 据悉除郑医生外还有两名医生重伤,一名医生轻伤,未发现就诊人员误伤。警方现已赶至现场调查,后续情况我们将追踪报道……”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事发半小时前,徐嘉因科里无事用得到她,便提早去了急诊室。 今晚的急诊室还是最寻常的闹热相。 接诊奔忙的医护人员,茫然无措的患者家属;严阵以待的抢救单元,每次都破釜沉舟的心脏除颤仪……当然,亦有更为直观无力的意外、疼痛与生死。 它特别在你永远也未可知下一个病人如何。或许堪堪处理好一个鱼刺卡喉,那头绿色通道就送来一位开膛破肚、肠子挂外头的濒死者。 总之,当一整栋医院步入安寝,唯它似贯通内外的肺部,灯火通宵,永动兼程。 徐嘉没料及郑主任今晚出急诊,与他错身过时他先反应,搁下正在登记的病人信息,扭头唤住她。 “小徐,没看见实习生轮换表上有你啊?” 徐嘉忙不迭留步抹身,同他问候间面色一样惊喜,“郑主任好。是不用我轮科来着,就是科里无事想来这边看看,看有没有需要肾内会诊的急救。” 郑主任恍然顿悟的神情,长长“哦”了声,“够发狠的啊!饿了跟我讲,十点之前还能叫奶茶喝,我请你。不许拒绝,一般人享不来这待遇。” 说时手里中性笔一转,偏回头继续询问患者的个人信息。后者是位独居老洋楼的阿嬢,不当心从楼梯上滚下来了,额角血淋答滴的,一直在喊疼。 徐嘉见状只好静候一旁,到嘴边的婉拒就这么咽了回去。 郑主任同阿嬢一问一答时,口吻神色都很和煦,一改往日的欢脱形象,不时还会安抚人家“覅怕”。 她不免将其归功于,恋爱对一个人的改造。 约莫半年前,郑主任在朋友圈晒照公开恋情。 女方是小他七岁的老师,起初相识是因她父亲脑出血住进省立,而管床医生恰好是他。一回生二回熟,两人看对眼后一拍即合,喜上加喜,她父亲之后也康复出院。 据说是打算年末择吉日结婚,徐嘉偶尔会给郑主任秀恩爱的动态点赞。 信息录取停当,郑主任喊护士送阿嬢去清创单元缝合,末了才得空和徐嘉搭腔。 “这阿嬢蛮可怜的,快六十了空巢在家,平时子女都不闻不问,哪怕请个姆妈都没有。刚刚我叫她留个直系家属的号码,她讲留了没用,只要拨通听见是她的事,保管给你撂了。” 徐嘉实话说,“看多了都有些麻木了。” “嗐哟小妮子花季雨季的,怎地老气横秋起来了?”郑主任失笑,“我都还没说麻木呢。” 徐嘉也淡淡抿笑,“这不是听说了前几天您科室里的小医闹,有感而发吗。” “噢那个啊,你不提我都快忘了,那老太的儿子后来一见警察来了,怂得跟武大郎卖煎饼似的。说真的啊姑娘,这点芝麻大的小事体完全不足挂齿!”郑主任瞧见她眉眼凝重,唯恐她医心动摇,就竭力开导相劝, “我猜照你现在这轴脾气,换了你估计要跟人撕起来。不太好不太好,要慢慢改,别总是执着于非黑即白。” “我不会啊,”徐嘉微愕,不觉抬手抚脸,难不成眼下自己又挂相了?才会叫他如此误会,“先头我们科聊起这件事,我还试图从病人的角度思考呢。老师,其实我没那么……轴。” 郑主任打量她片刻,浮浮眉笑,“那还行,大概是成长了。你之前本科来见习的时候,每句话都不超过十个字。我当时就觉着你要一贯那样下去,以后只适合干线上咨询。” “其实我在网上话也很少。” “现在呢?现在倒是挺多的啊我看着。”郑主任说时忽而拽她衣袖,为后方担车让路,二人就此并肩站立。 他继续道:“哎呀不管如何你能乐观开朗点也是好的。为什么呢?因为医生这行就是需要理想主义者,要有比正常人多几十倍乃至几百倍的信心和希望……” 徐嘉闻得“理想主义者”五个字,颇为受教,并并唇方要点头,郑主任骤然大叫着跪倒在地,白大褂漫开血红。她愣怔的当口,歹徒已将刀从他背部拔出,又给他右臂来了一下。 顷刻间急诊室乱成一锅粥,处处都是尖叫和呼救。 “报警!报警!” “杀人啦!” “卧槽那个医生要被砍死了,太吓人了我的天……” 徐嘉与刀刃冷光仅隔咫尺,双眼被刮得生疼,惶然高喊“救人”的时候,方圆左近的人都避得远远。 歹徒杀红了眼,趁乱中伤及几位无辜,再将刀重新捅进郑主任的小腹。 血迹呈点状或注状溅洒白净地砖,郑主任立时闷咚倒地,四肢不住抽搐痉挛。 徐嘉想都没想地跪地察看情况,岂料高举的刀复又落下,直给她后背来了一击…… 于混乱怖惧中,剧痛和酽红一道占领了所有感官。 * 翌日清早,普外503病区20号床。 一色的沉沉死寂。 徐嘉打鬼门关过,算是被阎王爷手下留了情。 歹徒误伤三位医生,除她以外的另两位皆为重伤,眼下仍和郑主任一道在抢救中。郑主任腹部中的那一刀直抵了脾脏,动脉出血,有严重生命危险。 昨夜省立无眠,所有伤者家属亦然。 姚兰和徐大为接到通知后立即赶来医院,在走廊守到徐嘉自icu转出,再在病房守了她一夜。 期间姚兰泪下数回,打心底觉得这几年家里都时运多舛、急景凋年,背运得很,好消息盼不来半个,全是恨不得叫他们家破人亡的噩耗。 她借护士之口了解到,暴力伤医的那位歹徒正是前阵子小闹过神外科的患者家属,大抵由于积怨难消、越想越愤懑不平,才冲动地杀过来泄气。 背后放冷枪,郑主任全无还手之力。 “那凭什么我女儿也蹚了浑水?”姚兰痛哭。 护士轻叹,“你女儿当时离他最近,又没有躲开……唉,反正伤医者畜生都不如,自有天收。” 徐大为倒是较为平静,只一味愁容满面,频频叹气抱头,起身踱步后又坐下,坐了不久又再度起身来回转。如此反复,姚兰都觉心烦。 “你能不能坐着就坐着!晃来晃去糟不糟心啊!我们家怎么天天触霉头啊?当初她说要学医反对过的,我说当医生吃力不讨好,现在医患纠纷那么厉害,弄不好小命搭进去的。她不听,你也不当回事。那么现在咧?” “我都想不通,是不是我上辈子做了撒坏事?这辈子轮到我倒灶轮到我受报应了。我嫁给你真的是……没一天享过清福,过上好日子。” 姚兰唧唧哝哝地低哭唠叨,以为将音量控制得很好,却不想吵醒了徐嘉。 后者先是蹙眉轻吟,视觉感知到光线,才缓缓睁眼醒转。 意识丝丝缕缕钻回大脑间,她直觉背部似被人五马分尸般撕裂性疼痛,或是有什么麻绳在磨割豁开的洞口。 姚兰和徐大为闻声,忙欣然扑向床边。 徐嘉本能骇得一畏缩,且徐大为polo衫领口的扣子是银色的,光点跳进眼中,她下意识噩梦重现。 “好点没有啊?我跟你妈都在呢啊,别怕。想喝水想上厕所就直说。”徐大为伸手想触,被沿下的匀圆脑袋又往里头埋了埋。 姚兰投他一眼,目光满满忧色,旋即也低头和声细气道:“是啊嘉嘉,爸爸妈妈都在呢,不怕了啊。那个畜生早给逮警局里了,再不会来的。” 徐大为同她甩眼色,现在还提那人干嘛? 徐嘉闻声心脏一紧,慢吞吞嗡声问:“郑主任怎么样了?” 谢天谢地她终于肯出声,徐大为抢白,“你放心,你们医院正在用最好的设备和人力抢救他。爸爸相信好人都有好报,好医生不该枉死,他肯定能挺过来。” 话音落完,半晌缄默。 姚兰眼见被面毫无动静,倾身向前,尝试性拨开一点察看徐嘉神情,没成想适巧撞见她把眼泪抹在枕角。 “不哭不哭,坚强点,我听护士说了,昨晚你的表现很勇敢。” 徐嘉八百年难得听她同自己这般温声和语,越发感到愧怍难堪,费了好大功夫才启齿, “对不起我拖累你们了。我也不想在老爸病重的时候,还给家里雪上加霜……我住院的这些钱算我欠你们的,回头等我好了挣回来还给你们。” “嗳哟喂你这叫什么话!”徐大为听她低微的口吻,心里头再闷堵酸涩不过。 正待要开解几句,门板被轻轻叩响,容骞然来了。 带三份早点来的,一进门便寒暄,“叔叔阿姨,我来看看徐嘉。顺便我考虑到你们应该还没吃,就买了两份小笼包。给嘉嘉带了两个馒头,她要是饿就掰成碎末喂她吃。” 姚兰瞧见小伙模样周正爽朗,还如此周到体恤,不免心下欢喜,也顾不上是否应景,直说,“我就知道嘉嘉出事,小容一定是要来的。谢谢你的早点噢,怎么会有你这样心细如发的男孩子呀?” “那我肯定要来看的,阿姨也不必跟我客气。”容骞然到床边,垂眸掠一眼徐嘉。 姑娘与他视线短暂交会,急急避开,不知为何心中盈满落空感。 目光挪向正对走廊的窗口,灰蓝色窗帘只掩了一半晨光。某瞬间她错觉帘外影影绰绰有什么在动,但是盯紧瞅了好半晌,也不见有人现身…… 五分钟前陈彻接到郭一鸣来信,问徐嘉状况怎样,也问米线他何时去接。 “她现在醒了,应该没事,昨晚进icu很快就转出来了。米线……先继续拜托你关照一阵,我抽空再去接罢。”陈彻垂首在屏幕上点点按按,抬头觑见由远欲近的容骞然,他出乎本能地躲到视线死角。 等人进了病房,才施施然回到窗边。 却也只能将踪影没入窗帘的荫蔽里。 旋即郭一鸣回信,“人没事就好,看到新闻时可把我吓死了。回头我去医院看看她,你先替我转告一下慰问,祝她早日痊愈。” 陈彻拇指悬停良久,落向屏幕,输入“嗯”字和一个句号。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日光才炽了少许,病房蜂拥来好些人,为首是院长,刘程让、心内的张医生和笪岚等实习生都在其列。 生平何曾承蒙过如此待遇,徐嘉一时懵得很,也匪夷所思会有这么多人挂记自己。碍于剧痛她动弹不得,只稍稍坐起一点,以颔首和问好待客。 这也无妨,徐姚夫妇早就笑面迎人了。 姚兰抢排头握住刘程让的手,说真真不好意思,小姑娘出事还劳您惦念,亲自来一趟。 话完,床这边的容骞然一声清嗓,提醒她,“阿姨,刘教授身边的是高院长。” 闻言姚兰慌忙找补,转过头与高院长寒暄,堆笑的鱼尾纹恨不得挤进眼角,嘴里一箩筐的溢美之词,听得徐大为连连咋舌。 那高院长六十开外,平易和善面相,笑盈盈地,也不跟他们拿乔端架子。 “院长昨晚一宿没睡。发生这么大的事他格外痛心焦急,连夜来医院配合调查,部署最精优的专家抢救伤者。清儿八早就说,要挨个慰问伤者和家属……” 在场一位年纪较轻的医生介绍完,高院长很快接过话茬,“应该的,你们都是英雄。” 听者都明白这不过是笼统的客套话。 抑或再怎么说,“英雄”的美名都轮不到徐嘉。可姚兰听完却当了真,心想医院十有八.九要来个什么举措,对这次事故里的每位伤者及其家庭进行赔偿。何况这又非破个皮崴个脚,而是好险闹人命的砍伤,可不得轻则五万动辄十万朝上,且报销医药费呀? 甚者,保不齐徐嘉能借此破格拿到硕士学位。 她越想越美上天。 其实高院长此举,无非想给所有家属一份交代。 虽说作恶者不是他,但整件事血淋淋的始末都发生在他驭下的医院。当初事件初露苗头时,他若能引起警惕,兴许便不会有后来的一系列。眼下尽管舆情的焦点都聚向那位伤医者,他也清楚领导最起码的责任是何。 “小姑娘叫徐嘉是伐?不担心哦,你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只要好好休养不会有事的。讲起来你胆子还蛮大的诶,我看监控里头你都不晓得躲。你大概是命格贵气,那刀真就那么巧,没伤到脊髓。”高院长挨近床头,俯首安慰徐嘉,又忽见她眸角滢滢的泪渍,愕然问, “怎地哭了?不哭不哭。你看你爸妈都在,坏人也被绳之以法了。我们医院住院部你也清楚的,这里很安全,不三不四的人不敢进来。” 陈彻背抵墙,窃到此话不觉一怔,即刻微微偏头,视线悄默声地撩帘入里。 怎奈徒劳得很,无论如何都探不到徐嘉的情状,只闻其余人在谈谈讲讲,听不到她应了什么。 说起来,今天竟是他头一回得以同高院长照面。 这位继任他父亲职位的人,资历人脉各方面虽不及陈健民,但足够敬业惜命、爱护羽毛。八成是陈的前事给了高院长后事之师,时刻牢记不要在“贪”字里栽跟头,才会比历届任一位都注重风气的廉洁。 人人对他赞口不绝,同时顺带着拉踩陈健民。 前者若等同于天降佛陀,那么后者,就是午门问斩、头颅堕地,末了还要被群众啐一口的千古罪人。 陈彻时不时想到陈健民,想他们过去有多不接地气,今日就埋在多深的地底。 自己和他的关系, 真是繁荣由他,潦倒失恃也由他。 那厢,徐嘉觉得好生出糗,声若蚊蝇地咕啜“谢谢院长”,正要伸手去揩眼泪,容骞然带纸巾的手伸进来,帮她代劳了。 “疼得厉害?过会问问医生能不能开支止痛针,打完你就睡一觉罢。”他蹙眉道。 刘程让闻言豁然,偏头端敬同院长说:“院长,要不我们择日再来看小徐罢,她这么快就醒了,伤口必然疼得受不了的。” 高院长忙会过意,频频点头说好,先不打扰小姑娘休息了,我们改天再过来看她。 互相知会过后,一屋子白大褂又陆续轧出房门。 笪岚将近门口时忽而回眸,冲徐嘉攥拳打气,“嘉嘉你加油啊,一定不许丧气!等伤口养好些,有什么想吃的就跟我说,我免费给你送过来。” 末了又掠一眼容骞然,揶揄道:“容老师务必照顾好她哈,否则我们泱泱大科拿你是问。” 声线之响当清亮,陈彻在墙外听得一字不落。 - 时近傍晚,落了阵濛濛淫雨,在天际抹昏黑底色和溶溶水雾。 白炽灯长长的一条亮,泼洒在窗子上,和雨迹互溶的昏黄。 上午八.九点钟徐嘉把父母劝回了家,也叫容骞然先去顾全自己的事,她想睡觉,想让黑暗汩没她所有的意识,好使那些于眼前挥之不去的尖叫、刀光和浓血全部弥散。 当时容骞然无意提了一嘴,却不知在她颅内落下了重重铅锤。 他问嘉嘉,你不会得ptsd吧? 从医本能,他更倾向于正视问题。尤其这种心理上的毛病,一旦有征兆嫌疑,就万不可逃避的。要不然她也不会一个轻度焦虑恁耽搁成重度抑郁。 “我不知道。”徐嘉答他的话,幸好父母都回去了,否则叫他们知道了,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她说我不至于那样弱,只是事情是昨晚才发生的,眼下也只过去半天而已。你叫我这么快就从阴影里挣脱出来,不太可能。 “我知道……”容骞然抱胸站在两步开外,面上稍许凝重愁云,良久缄默后才道,“我前不久听笪岚说你想租房子,将才又听叔叔阿姨说你已经租好搬出去了。所以我提醒你ptsd的事,不是说不给你留情面,故意在你伤口上撒盐,只是你好歹引起重视罢,总之出院后至少三个月,还是回家跟爸妈住比较好。” “比较有利于心理的痊愈。” …… 雨脚狠狠敲窗,豪风过境,吹刮得窗前树冠哗哗响。 在徐嘉梦里打转的有昨夜惊雷般的惨剧,也有容骞然走前敬告的这席话。 止痛针定量下去后,背部的疼痛微化至蚁啃似的酸麻。待它失效,她缓缓醒觉睁眼,乍一眼会到的灯光,像是笼住手术台的无影灯。 “我想喝水……”徐嘉本能出声,言毕才反应过来,身边暂时无人。 可事实是,一根弯折的吸管不动声色挨到她嘴边,再由两根手指扶正,往她唇缝里送。虚掩的窗缝,风一裹挟进来,能嗅到她熟稔的那缕木调男香。 然而这回香气极薄,几乎奄奄将息般只残留后调,且被雨天的潮气搅扰了。是那种通宿未归,无法补香的味道。 徐嘉下意识怔,吸管口就抵在她紧闭的门牙,她刚想扭头,有嗓音自上而下落进她左耳,“吸,不然别的办法你都暂时用不了。” “你怎么来了?”徐嘉偏过头来,视线触及的陈彻,眉心被倦意拧得很紧,落拓与疲乏沉在眼窝里。 然而他却同她笑,一只手去掖她肩头的被角,说新闻措辞得都那样夸张了,现场照片上好吓人的血迹,他当然有必要来看看,那包火锅底料是否将成为他的独食。 “目前看来,这局势是无可转圜了。要不你为了活命将就几个月罢,火锅年年有,想什么时候吃花钱就行。”陈彻在她上方的眼睑款款下敛,盯她一眼,还是谑然的面目。 又问她,水温可否? 徐嘉痴痴状地迎视他,任温水于唇齿间漾开,沁得食管,松软了去。 原想说水温将将好,转念又不禁气若游丝地怼他,“我就是想吃……你哪怕把那些菜改别的烹饪方法呢?总归底料多放一阵子又不会生霉,我这伤得又不重,没整月就能回去了。到时候再吃就是了。” 陈彻不言不语,由着指间的吸管受她咬,牵动整个管身,也由着她目光半明半昧地落进他眉眼。 二人最先是各自单向打量,到后来无形的两道视线牵丝攀藤,就成了双向的胶着和互动。 徐嘉魔障地推离了吸管口,急急拱回被底下。 床头柜一声落杯的动静,不多时,陈彻左手伸来按进她右侧的枕面,居高临下的角度俯视她,右手再施施然拨开她蒙头的被面,说: “嘿,我们商量个事。” 徐嘉无由似有所感,惴惴反问,“什么事?” 替她剥掉被子的那只手,又替她择净额前的乱发,陈彻肉眼可见地深喘口气,眸底玩笑换成肃穆,“你回家住罢,好吗?当初合租一事是我太武断贸然了,没有替你考虑周到。不管你需要住院多久,总之届时可以出院了,就跟爸爸妈妈回家罢…… 东西我回头帮你打包,你放心少不了一样,等你出院了我就给你送家去。或者改天理好了我带到病房来。” 平缓到毫无波澜的一番话,同琐屑雨声,及不时造作的闷雷混作一处。 徐嘉自他说前五个字时,心里就钝钝作痛感,仿佛是刀口直接豁到心脏,又像那闷雷碾碎了它。 “我不要……”她纯粹脱口而出。 陈彻面上无色,喉结起落两遭,声线低哑到异常,“为什么不要?你在出租屋,我白天都要工作压根没人能照顾你,再说了,我也……照顾不好你。你心理本来就不经打,预后最好的措施,还是跟家人待在一起。” 徐嘉不知怎地,他的字词像洪流冲垮了她的泪腺。她陡然抬手牢牢揪住被沿,眼眶充盈的泪水不住下落。 她听见陈彻模糊地叹气,又感知到他慢慢欺过来,与她鼻尖相碰,拿睫毛去蹭她噙泪的睫毛。 剧痛的浪潮着实要涌没了自己,徐嘉哭得声音在抖,“你从来从来……从来就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 “我知道。”陈彻答得极快。 窗外灰沉沉的天,轧着这人间难以喘气。 徐嘉身心俱损的缘故,索性任自己哭到呜咽不停,“那你为什么不给我呢?” 足足一盏茶凉的功夫,陈彻才应言,“我没得给,你懂吗?”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陈彻缺勤的那三年,徐嘉同吕安安每作无心地谈及这个人,都总是一句, “我不觉得他亏欠我什么,同样也无需他给我任何补偿。” “为什么呢,因为总的来讲,虽然爱他这十年快乐很少很少,但也并非没有过,我不忍释手的还是那些暖色调的零星片断。而且,我因为他成长得更好了。我原本与世界隔阂的是一层玻璃,他仿佛给玻璃蒙了层细绒,抑或淋了密密的雨…… 这样,我再去往外看,那些可怖的有棱角的人事就软化了,变得黄澄澄的,边缘都镀了层昏昏的光晕。” “遇到他之前,我生命的底色更趋于灰白。除了按部就班地周旋在各种功课和考试里,就是搜刮枯肠地想,要怎么做一个满分的女儿,好不让我爸妈再为我吵架。初中也不是没为某个男生懵懂过心思,可那时候我极端胆小,除开反复在纸上涂写擦拭他们的名字,亦步亦趋地偷看两眼,从未不敢肖想我拙扑的心意能得到回应。” “他怎么就有恁大的神力呢?压根没用太久,我就十分笃定了,正因是这个人我想豁出去一回。我跟他剖白,说我想和他在一起,没别的原因,仅仅是他值得我孤勇而已。 后来我发现他虽说面子有些轻狂,其实骨子里同我差不离的隐痛。我们没分手的时候,每次晚自习收梢前,都会不约而同地感慨,不想回家。假如可以,一辈子不要回家。” “觉得那会儿真真无忧无虑。 傍晚学校雷打不动地放广播,一首首歌播过去,歌词像余晖中的碎金。他吃完饭惯喜欢伏桌打盹,我就坐他旁边把歌词一遍遍默下来。《劲歌金曲》是音响里的常驻嘉宾,古巨基从许志安的《爱你》唱到陈慧琳的《谁愿放手》,拢共循环三遍,半小时一分五十四秒,他大约就会醒。 醒来的第一个动作,不是仰首起身,而是就着趴桌的姿势挨到我手边,喊我‘嘉嘉’。” “我应一声‘诶’,某瞬间着实深信不疑,我们一定会永远不分开。” “爱而不得当然是常态,手忙脚乱爱他的时候,也不总是愉悦的。然而他能叫我抱有期待啊…… 我本质是悲观主义者,怕打雷是怕闪电直接劈到我;头顶电扇哗哗转,每秒每刻焦虑它会掉下来;吃鱼坚决食不言,毕竟再小的刺都能卡进喉口…… 奇绝罢,偏他身上夺目的地方,让我常常在日暮西山时分,心窍像窥见天光一样豁然明朗。他是夏夜弄堂口的多冰酸梅汤,车水马龙奄息下的长庚星,惊蛰之后的空谷回响。如此一想,再怎样的火中取栗、飞蛾迎炬,我悉数没所谓了,他拉过我,我也想拉他一把。” …… 这些林林总总的琐屑,徐嘉有的讲给吕安安听,有的则贮存在手机备忘录里。 情绪上她照例习惯输出少于输入,只是这么些年不时就有悒悒难堪的时候,落到再噎在心口必会郁卒的地步,想什么呢?无外乎是,想他究竟怎么捱过来的。 饶是说,他无福最起码的父爱母情,可待在家里与作客他乡、天被地席是两码事。 “他什么都没有了。” 徐嘉纯粹如鲠在喉的这句话,被放在心间来回磨,又常将吕安安的耳朵砺出茧。 眼下,她抽泣顿顿地说给陈彻听。 “我知道你什么都没有了,可我本来就没想过要你物质上的给予。你觉着我答应跟你合租是真心图你的钱嘛?这么堂皇的理由你都信。” 雨声、喁喁话声和监控仪的鸣音混作一处。 陈彻良久与她睫毛相交,眨眼时会拂过她眼球,顺带沾些眼泪在根部。按住枕面的左手背部青筋微迸,他缄默好半天才说:“我没信过你的鬼话。” 说时他喉结就扪在她耳垂,徐嘉新奇乃至惊异地发觉,她对他的每寸每格都仿佛有了辨识度。 “那既然你是不信的,你也什么都懂,为什么总是推我推得那么勤快呢?”她睁开湿涟涟的双眼,意图去看他眸底的眼神,可惜距离过近,除开睫毛互硌的窸窣感,别无其他。 未及等来他回应,一句话率先砸在她心坎上。 “有人给我放过口风,说我爸板上钉钉是死刑,行刑时间也就在近两个月罢,跑不了了。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两种反向极端,要么我可以安然无恙了,要么就是,一旦连.坐了我,估计至少十年的牢饭要吃。”陈彻稍稍动弹,鼻尖抵住她鼻翼,几不可闻的叹息声里,有她十足陌生的风霜感, “你真的,躲我远远的罢,我不想再祸害你了。” 徐嘉将将听完第一句,又一沓眼泪似山雨欲摧涌进眼眶,把视野全浸在里头,背部的刀口在心脏的骤痛下,都不足为道。 说实在的,她与其他继续以前的浮浪恣意,也看不过去他沦至今天这般田地。她不止一次衷心替他发过愿,顺意一辈子就好,身边人姓甚名谁不打紧,他骨血里的倨傲不该被攫夺。 “我要说我不怕呢?我真的一点都不怕,你看我昨晚……那么大的砍刀往我背上来,我都没有躲一下。”半晌后徐嘉冲口而出,话了半截才知自己所言何物,于是音量适时低了几度。 略略簌了簌睫毛,想唆使他睁眼。 偏陈彻紧阖双目,文风不动,只鼻腔渗出两丝笑,“嗯……徐阿兔最勇敢。可是这两件事不能相提并论。” “为什么?” “因为昨晚的事,在你平安无事的情况下,所有人能事后诸葛地赞你几句大无畏,认为你比从前成长了许多……这些都是它带来的益处。可另一件事,百害而无一利,你爸妈养你至今,没可能愿意你押上终身幸福作赌注。你明白吗?” 他一席话似什么鸩毒砒.霜,一毫一厘、温水煮蛙地剔得她心无完肤。 “我不明白。”徐嘉摇头如拨浪鼓。 陈彻又是一阵长久无声,末了左手成拳轧进枕头里,缓缓起身俯看她。 这下徐嘉看得颇为了然,他眼底温水潺潺的目光,依旧那种浓到欲滴的既视感。睫毛捎着她的残泪,不知者还以为他也哭过似的。 “对不起。” “我不想听对不起。”她把声音压得极低,近乎不响的口型,只一味盯着他看,看到他睫毛上的泪渍晾干,方自己抬手揩掉止不住的眼泪,继续道,“你晓不晓得,‘我是为了你好’这种话最流氓最自以为是了。” 陈彻垂眸片刻,颌面微露咬牙的动静,忽笑,“流氓就流氓罢,我本来不就跟一地痞没差吗。” 他掠一眼床头的水杯,问她是否还要喝水。说着也不等她响应,直探身过去拿水瓶。 窗外一声惊雷响后,雨大到将欲淹城的架势。 天地间徒留雨声,砰啪地似要捣碎雨棚。 徐嘉全然出于本能地,从被子里仰起上身,一把搂住陈彻的腰。针头犹在的手背匝住他后颈,双唇急急找住他的封锢住。 她实则不会亲人。 一切在这方面的段数,全是由他开拓指领出来的。现在他毫无反应,她只能木讷乃至愚蠢地含吮、厮磨他的唇瓣,再怯生生地把舌尖递进缝隙里。 比屋外天气还要湿漉漉的感受。 切着肤、濡着沫,再就有徐嘉断线般的眼泪不停横开来,往交叠的气息里落。她知道陈彻想要抽身,他一度避无可避地往后仰,她就见招拆招地前倾,直至他领悟她背部有伤,不敢妄动。 是,徐嘉自造次的第一秒起,就察觉到背后伤口在皲裂了,八成纱布都见了血。 可她就是要怙恶不悛一回,拼尽全力地含吻他,将他在自己身上试炼过的都演戏一遍。 徐嘉半路出家的吻技,叫她慢慢节律不齐地微喘起来,丧失了定性,魔怔地侵犯他口齿,不觉漏出好几声低吟。 陈彻由起初的惊愕怔然到随即的推躲挣脱,再到现在,心弦渐渐失了分寸,双手也不禁想去拢她后背。幸好及时止损,他速速按下双手,却不想右手不提防拂落柜上水杯,倾了长长的水渍,一径淌到地上。 他由她像鲤鱼或雏燕般地细细啜咬,身子不由自主酥了半边。 眼见局势越发脱缰,陈彻忙不迭轻轻扣住她肩头,掰离开徐嘉。视线里的她,双唇都肿了,糊着满脸眼泪,格外狼狈又见怜。 “躺回去,你不要命了!”不由分说送她回被窝。 徐嘉明晃晃地挽留,却再受他明晃晃的一次拒绝,心里难免死过一遭的凄凉。拿眼睛磨磨被沿,她问他,“你是不是铁了心了,以后跟我打死不相往来?如果是,那你别管我了现在就走罢,出租屋那边的东西我情愿不要了,我们都说到做到,我们以后再不见。如果不是……” 她说时有种,心脏活生生被剖出体腔的错觉。 “我给你十天时间,这十天你好好想清楚,是想再一次丢下我,还是觉得我这个人还不赖……十天一过你选前者或是没答案的话,行吧陈彻,我努力过了,不遗憾不后悔,我们就彼此放过罢。” 话完,徐嘉本能惧怕结果地阖上眼。 耳听许久都无得动静,她才有胆子拿余光偷瞄,瞧见陈彻仍戳在床边,不动声色地凝视她。 二人平静无波地相视着,徐嘉倏然脱力地出声,“我真的好难受好难受……你要我怎么办啊?” 陈彻闻言敛目沉思几秒,末了开眼,起身用纸巾抹掉她面上肆虐的泪,再就说:“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言毕他不带停留地抹身去。 徐嘉忍不住唤他一声“陈彻”,闻言人“诶”了下,顿步只一秒,头也没回地走了。 雨顷刻间瓢泼成灾,她偏头掉进枕头里的眼泪,也汹涌难已。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翌日,郑主任不治身亡。 伤医事件的热度发酵到首个制高点,种种声音犬牙交错着并行。 肇事者成了千夫所指。有人嗟叹在中国,培养一位医学人才会有多难,缝制一件白大褂需要几多昼夜;有人则将焦点吃紧在,医院的安保措施是否有待完善。 徐嘉得知消息时在换药,纱布拆换是第一道刑,上药则是第二遭。 那日意气的举动导致缝线被挣断,出血不少。管床医生痛斥她真真是蛾子扑火自找死,又过问怎么弄的,徐嘉眼观鼻,鼻观心,无言以对。 于是今朝医生来,嘴巴仍未饶过她。 再加上床畔姚兰的嘴刀子也满天飞。什么死丫头没一天省心,我都误工告假来陪你的,你不能识大体一点啊?休养休养,意思是你躺着别动了,你要不动的话,好好的伤口怎地能呲开呢? 徐嘉心里有一抔砂石一径堵到喉口。 一面强忍背上剥皮抽筋般的痛楚,一面给这些责难指摘噎得烦懑丧气。期间数回眼泪豁开闸,呼痛声卡在嗓,她掐掐拳心,到底压制回去了。 干净纱布刚上身,医生兜里的手机响了。 她未及接应,一旁搭手的护士开口,说郑主任五分钟前在icu没了,腹腔内大出血,实在回天乏术。 徐嘉当即懵住了,心脏沉沉往下一跌。拳头原本抵在床沿,闻声险些滑脱。 医生停顿替她绑纱布的手,长吁短叹,“小郑真真是太可惜了,令人扼腕地可惜……三十六的年纪当上主任,照他的才华和上进的程度,多远大的前程在等他啊?神外神外,跟神经打交道的,临了还真给一神经病断送了性命。真他娘的没处说理!” 姚兰一样痛心疾首,“告不死这个杀千刀的,赔得他倾家荡产!赔多少万能换回一个人才啊?才三十六岁,年纪轻轻的,一辈子就这么没了。别的我不晓得,我只知道我女儿从本科念起,大笔大笔的钱往里砸,这才到哪一步,回头出来工作了还要捱十几年……世上奇葩怎地这样多?有嘴不拿来说理,想当然地用狡理和暴力解决问题。娘希匹!” “赔?赔顶个毛用,蹲大牢去,必须死刑,千刀万剐都不足以痛快人心。”医生忿然。 “也对哦,像这样丧尽天良的人,就该以死谢罪。死一次不够的,最好死个十万八千回……”姚兰说着一顿,食指悬空点点便提起“还有那个姓陈的”。 徐嘉不禁扫她一眼,她稍一寻思,想起此处不妥谈论陈健民,就及时勒马了。 病房里一时四下阒静,呛眼刺鼻的药水味,在潮湿的空气中漾了开去。 徐嘉疼到牙冠打战,低声询问,“那另外两位医生现况如何?” “有一位今早醒了,不过因为伤到了手臂三大神经,以后能否拿手术刀……有点悬。另一个还在icu。”护士连叹带哼地,尤为不平的口吻,“最叫人惋惜的还是郑主任,他多好啊,每回见了我们都有说有笑的,从不摆谱。他女朋友我也见过一两次,又中看又端庄。出了这种糟心事,她肯定伤心死了。” 徐嘉心上一恸,左手揪紧襟口,好半晌才匀顺呼吸。 换药停当,医生嘱咐了句把,就与护士一道去了。 慢吞吞躺好,徐嘉侧过头去望窗外,大致能辨识出来,楼下正是当初见习的时候,和郑主任交过心的花园。 她一贯是个记性比较偏颇的人,欢喜的人事会记得格外牢,记恨的则尽量不去触碰。从而她犹记得彼时郑主任的劝导与教诲,恐怕也没齿难忘了。 “在医院这个地方,你能看见很多美好品质。比如忍耐、信任、盼望。” “医生这行就是需要理想主义者。” 徐嘉视线泊在空际里的航线云,在想,这样好的一个人怎就不被命运待见呢? 其实相比起来,她对医术的热衷,对这行的敬畏心,远远不敌郑主任。不时便会踌躇究竟是否要在这条路上死磕到底,纠结到底是自信能担悬壶济世的使命,还是仅仅为混一口饭吃。 医学界着实需要百分百纯粹的才干。显然她不是,而郑主任是。 徐嘉尽量不动声色地放空,没成想,正待削苹果的姚兰手里的水果刀晃了她一眼寒光,骇得她立时心脏蜷缩,急急阖眼躲进被底。 姚兰见状惊疑,伸手扒开被子找她,“嘉嘉,你可别吓我啊。” “你先把刀子收起来……”徐嘉睨一眼她握住的水果刀,心脏突得厉害。 “我又不会伤到你,削个苹果吃啊。你这孩子,该怕的不怕,不该怕的怕得跟什么似的。” 徐嘉冤极,归回原位后按揉眼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不知道嘛?” 姚兰兀自埋头削皮,闻言撂开眼皮瞅她一眼,不以为然,“照你的意思,往后转正了上手术台拿刀的胆子都没啦?那还当什么医生?” 眼见姑娘恹恹地不言声,她不觉感到被针对了,更兼连日为徐嘉忙前忙后的窝火犹在,于是怒从心起道:“你跟你爸一味地难伺候。我就不懂了,都是人,凭什么你俩见天地事多?多就多吧当是我倒霉,可为你们端碗端盆地服侍着,功劳不论也有苦劳罢。你们倒好,父女俩爱答不理的相简直一模子拓的!” 说时姚兰摇摇水果刀,“这有什么好怕的,还能比砍你的大刀唬人?一说我就怄得很,你不了解我们家的情况哦,见了那种情况不晓得保命就一个劲地瞎逞能。充英雄,你是当英雄的料嘛?” 字字含针带刺,徐嘉不由蹙眉抢嘴,“我不是瞎逞能,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躺在我面前,连中好几刀浑身是血。这个人曾经是我的导师,在我迷茫的时候拉过我,换做你你能袖手旁观嘛?” “嗯呐,你有理你能耐,那怎地人家还是死了呢?你倒是问问那个砍人的,钱猴年马月赔啊?不赔我们家喝西北风去!还有你自个逞的英豪,有本事别后怕呀,结果我动个水果刀你就怂头日脑的了。我看这医生你还是别当吧,趁早收手。 你无所谓我有所谓,我可不想千辛万苦养出来的姑娘,回头动不动就被人打被人砍。” 徐嘉自知讲不过她,不好再以卵击石,着她不痛快,就双手把被沿拎到鼻梁,嗡声道:“妈要不你回家罢,我不用你陪床的,爸更需要人照应。况且你单位那边也不能怠慢太多。有什么事我们电话联系就好。” 姚兰只当她在撒气,又噜苏了一箩筐。 二人话赶话良久,终究徐嘉还是以一句“爸一人在家吃饭会胡差事”,成功说服了姚兰。她帮徐嘉洗好饭盒和水杯,倒了半杯白水放凉,末了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顷刻间由闹转静,像沸水蓦地降至冰点,徐嘉莫名有些不惯。 她觉得眼下的自己仿佛梅雨天低气压里的无窗房,闷滞到极点了。 但依然渴望豁然的爽风能来眷顾她。 * 一连六日,容骞然疲于课题和轮值,一般只在傍晚时分,循例去看徐嘉两眼,却也只是前脚尚未站稳,后脚就急急告辞。甚至某天都没去。 一来他忙得脚不沾地,手上这份课题一旦功成,保管叫导师刮目相看,所以也就暂且无暇问津杂事;二来徐嘉大抵是后遗症的缘故,这几日皆不在状态,对他总是不冷不热的态度,他一面觉着憋屈,一面也想,还是给她些时间休养康复。 今回难得闲暇,容骞然抽空去到普外区,岂料在病房门口与郭一鸣错身而过。 诚然,他不认识来者是谁。 而郭一鸣嘴巴够敞,隔日见到陈彻,就同他提起徐嘉的这位不速之客了。 陈彻适巧轮休,来找郭一鸣吃饭。他再三强调不沾酒,毕竟前五天近乎在杯杯盏盏、红红白白里过来的。多喝半杯怕是就能小命呜呼,他要个一天一夜来躲离那些虚与委蛇,过渡松泛一下。 二人就约在不等式,吃中餐外卖。 郭一鸣听罢他有关那些酬酢的言辞,不由戚戚然,“酒喝太多真的不好,特伤肝。我爸去年就因酗酒,急性胃溃疡送医院去了。疼得他那叫一个遭罪,满床打滚。” “你不说伤肝吗,咋又成胃了?”陈彻浮起眼睑,笑着乜他一眼。 “嗐二者不分家,伤肝或伤胃,归根究底伤的不都身体嘛。不能说三十还不到,就落一身毛病吧?健康才是革命的本钱,别光顾挣钱把小命栽进去了。”郭一鸣筷箸拣着毛血旺里的豆芽,不时投两眼到陈彻。 后者半卷衬衫袖口,整个右臂搭在窗沿,尽头松松夹着一根烟,任其凭己力地烧。风一裹挟,拂他胸口净是尘,狼狈落拓得很。而他本人当下的形容,也差不离了,眼神疲乏,下颌薄薄一层青须。 郭一鸣原是心底咂摸,撞见一男人看望徐嘉的事当讲不当讲。岂料他光赶着吃了,大脑一供血不足,话语不受控地冲口后才追悔莫及。 可更意外的是,陈彻并未回馈什么动静,仅仅回神掠了他一眼,食指磕磕烟灰,再话道:“我大约知道你说谁,她爸妈心里的乘龙快婿。” “……哈?”郭一鸣甚是吃惊。 陈彻没顺着接言,反是扯开话茬,问起他不等式的近况。什么单子近来多不多,有无上档的大公司抛签约的橄榄枝,如此云云。 郭一鸣不知怎地,忽见陈彻开诚布公地关照不等式,心里就难以名状地惴惴不安,或者说,患得患失更中肯。这感觉大抵类似于, 养父某日终与生父照面,且后者表态有意将孩子领回去。 他深知此种念头有多可耻,但依然不由自主。 于是闪避着目光应言,“蛮好的蛮好的,我们过几天还准备一道出去团建,去舟山群岛。食宿的钱我全包的。” 陈彻闻言,喉咙淡淡骨鲠卡顿感,“哦”了声,唇边含笑。 二人心照不宣地离了题,闲扯起旁的话题。 期间陈彻筷子无甚动,倒是手不释烟,连抽数根,再就虚掩着双目靠在窗沿发呆。三炷香的功夫后,他突地把烟在缸里碾碾,起身速速话别了。 * 第八天,徐嘉在床上躺到怀疑人生。 睁眼是茫茫无垠的白,闭眼好似能在宇宙洄游。她纯粹无欲无求地茶饭不思,有饿感但是吃两口就饱,吕安安在电话里听到,直怪她脑子长锈。 “赶快锈罢,最好锈到所有动脉都长血栓,都坏死,好让我不用再想东想西。” 吕安安作为她腹内的蛔虫,想也知道她所言为何,“其实嘉嘉,男人跟女人的思维方式不一样的。女人,尤其是你这样的女人,感性大过天,毕生勇气都浪掷在他身上了,自然觉着,在一起就在一起啊,管恁多呢。 可是男人,尤其是陈彻这种家道中落,一忽儿从云端跌到地下的男人,身外物归零了,尊严还是要的呀。他哪怕想靠近你,想和你在一起,光一时情潮不够的。他需要顾虑更多更长远的事,比如俗里俗气的钱,再比如你爸妈最看重的身家和工作。也恰恰因为他开始顾虑这些,代表他对你还有责任在。” 徐嘉怏怏貌,盯住不远处一只盘桓聒噪的蚊子,“没所谓了。我业已把立场撂得很明白,我不在乎那些,我爸妈也主张不了我。如果他两天后不来找我,那就算了。带这一次拢共三回了,每回都是他擅自来专断去,我真真耗不起了。” 言至此她不由笑,“安安,我居然才意识到,都已经十一年了。” 起先徐嘉因这一句,还玩笑形式地想,当初该给陈彻十一天才对,将好把数字对上,求个工整。绝无什么想要留情,给他放宽条件的想法。 可结果到了第十天,直至晚上十点,她眼皮与困意撕扯得都痛了,恁是盯牢门口不松懈,也还是没等来他。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四小时前,陈彻回到家,直奔浴室里冲凉。 水柱扑散开湿热雾气,他身上的蒸闷、心底的懊糟顿时去了一半,水兜到头发全部服帖在额头,才抬臂一把将衬衫扽下来,末了解皮带,垂首叫水浇在背上。 今天天气其实不错,黏乎乎、涓涟涟的阴雨终于休停,烈日千呼万唤始出来,怎么看都是好日子。直到下班前,陈彻也一度这样想。 结果事与愿违,该倒的灶还是要倒。 临近打卡时间,陈彻拾掇好文件方要走,统领销售小组的经理却来请他喝茶,且直接在办公区门口出他的洋相,张口就大喊,“那个杜十娘尤三姐,你过来一趟。” 众人皆唧唧哝哝地低笑,杜十娘尤三姐啊,牌坊上有名的烈女人物,事急不从权,至贞洁不可变。小陈好大的脸往上头贴金呢! 事出有因。 昨晚陈彻随组里两位长辈一道请附一医院放射科的教授喝酒,出席的一并还有药监局的几位主儿。 席间他状态已然掉线,或许是前些天的后劲儿还没光,一伙猪猡酒劝得再紧些,他八成能直接吐在桌上。 但是没法,临来长辈都打过招呼的:放射科费器材,一走就是大订单。而附一的关口他们卡许久了,今儿个万事俱备,药监局的“东风”也在,大好时机必须把握住,万万不可怠慢。 事成了每人都能分一杯羹。 就此陈彻不想忍也得忍。 原想捱到散席就能获释,岂料这行人越喝越来兴头,拍拍屁股又嚷说要去ktv和洗浴城。 组里那位有啤酒肚的,醉得瘫瘫倒,给代驾运回家了。徒留另一位瘦长条,三两步过来搭住陈彻肩膀,又将他耳廓上的烟兀自摘下,塞自个儿嘴里,说老方k.o了,我俩继续作战。 陈彻没吃心地答,“我也不太行了。” “屁话!年轻人没有资格说自己不行。”瘦长条老沉沉的口吻话完,扬长去给领导们提包拿外套了,剩陈彻面对账单上的天价数额,硬着头皮,没得逃地掏腰包。 转徙到ktv,开总统包厢和拿酒水的钱,一应也记他头上。 并且,领班的那位侍应生居然认出陈彻了。 也无怪,他嘴里一口甜似一口的“陈公子”,原先来这里玩,关照他小费时全然不含糊,银子掷他托盘里连个响都懒得听。脸再难认,铜臭味一闻便知。 领班说:“陈哥今朝来招待大人物的?那我可得时刻on call了,您有任何需要就摁迅铃。我如今也混到领班了,旁的本事没有,随便差个人伺候您还是毛毛雨的。” 灯影昏昧,四下通黑。 他说时也不曾留心陈彻的穿戴,哪还有丁点衣冠之家的派头。 “嗯,对我来应酬人的。”陈彻磕绊好半晌,才挤出八个字。 烟衔进嘴里燃出雾,余下大半包都递与领班,他不再赘言,抹身便进去了。 平时外烟抽宝恒,国烟抽软红利群,皆是价格较为亲民的;待客酬酢才会带包六十五块的苏烟新星。出于不想跌了最起码的份,他才把烟送给领班的。 抑或,别的也没得给。 陈彻进包厢就蜷在一隅歇神了。 这群人破锣嗓恐怖如斯,连他虚虚实实的梦里都在萦绕。不多时他突地惊醒,就觉有只手在冒犯他裆下,那感觉叫他顿时浑身起栗,胃海一阵骇浪翻覆。 灯下黑,陈彻定定神,看清咸猪手来自药监局的某位主儿。这厮见他醒了,不以为惧反变本加厉,兴奋的呼喘贴他耳,一阵比一阵偾张。 “我去你妈的!”陈彻即刻翻身起,捞起几案上的酒杯就浇了他一脑袋。 再将杯底狠狠砸回桌,陈彻倒捉起一只醒酒器,怒目退开四五步,朝那人威胁道:“别碰我!老子搞销售的,不是卖身的。你再敢动我一下试试,派出所离这块也不过一百米。” 厢里登时乱了套,劝的劝拉的拉,明哲保身的退避三舍。 总之后来,那领导许是也没料着,踢到这么一烈主儿的铁板,忙说:“别报警别报警。喝多了脑子不灵光,手不长眼睛,对不住你。都是一桌上吃过饭的,碰过酒杯即兄弟,大人有大量莫往心里去!” 陈彻恁是等到这句“对不住你”,胸口要迸发的盛怒和耻辱才缓解了三分一,手里蓄势待发的醒酒器也才放过他。 一顿闹剧奄息,气也算是出了。可隔日酒醒,公司上头放下消息,就说附一放射科的单子黄了。 陈彻始终不觉自己有何责任,直至经理劈头盖脸一顿痛骂,他才顿悟,他仅有听之任之的义务,没有说“不”的权利。 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早无神气威风的资本了。 “你要觉着我们公司是养大闺女的,捧绣花枕头的,那你趁早卷铺盖滚罢!你算老几啊?老子最见不惯的,就是你们这些胎毛未褪却自我感觉良好,走都还没学会就想着飞的巨婴。” 经理骂得锐耳,陈彻起先光火得很,站没站相、混不吝地忤逆他,“那要不您跟我角色互换一下,一个肥头大耳、嘴脸酸臭的猪猡猥亵您的吊,您也能忍?” “你还跟我抢嘴!”经理气到捶桌,几番捶得山响,喘口气继续训斥道,“我不跟你说那些有的没的,我只关注这条订单功亏一篑的事实。你也不必跟我扯些废话,我只要你一个回答,是‘还想干’,还是‘对不起我要另寻高就’。” 陈彻别开视线,垂首沉思良久。 末了转回来看他,攥牢双拳,择了前者。 “那以后就别再给我捅娄子!性子收一点。你要是什么大少爷皇太子,我管保随你怎么矜贵。可你不是,你就一个卖器材的,说得不中听些,生物链末端的,懂嘛?” 陈彻没作声只点头,又听他嚼了半小时舌根,方得以放行。 - 这一趟澡洗得格外长,到边到拐、巨细无遗。 无他,陈彻只是觉着脏。饶是无甚实质性的侵害,可心理上的作呕感着实不轻,轻易就会错觉,有什么通身滑腻的水蛇寄生着他。 七点多,才施施然出浴室。 陈彻边走边擦头发的,一门心思在系胸口的扣子,冷不防醒过神来,竟是误闯进徐嘉的房间。 某一瞬间,他巡睃着屋里的陈设,随风簌簌的窗帘,不知怎地,再次恍了神。 床头柜上,时钟报点寻常走,精光的舍曲林药板忘了丢。 风忽而紧些,帘角刮得床沿摊开的手账本落地。陈彻迈步去捡,瞧见上头写着水果几斤几钱,每样都配对相应的简笔画,且, 总计旁蚂蚁大的一行备注曰:某人付的,一定要还他! 陈彻无由捻出一根烟,思量后还是把火机灭了,烟咬在嘴里,手账本归还床头柜。 他清楚今天是死线,逾时徐嘉不候。 然而说不准原由,心里就是反复在绸缪,绸缪所有隐患,所有迟早要面对的人事。如他这十日一贯在做的一样。 兜去阳台烧了两根烟,折回后,陈彻终究铁下心,开始整理打包徐嘉的东西。 从衣柜起步,件件捞出来,工整放进横躺的行李箱。工程量明明简易至极,他清完两屉竟然花了近一小时。 其后陈彻再转战床头柜。 他从前也不曾见识过,徐嘉的归纳技术如此高明,恁窄仄的屉斗,能在她的排兵布阵下,容纳如此繁多的物件。而且不见乱序。 因此陈彻收拢起来,也翻番地省力。 终究他没忍住瘾儿,燃了一根叼在齿间。把底层屉斗里的几本书拿出来时,不提防掉了零星烟灰沾上去,他赶忙伸手去拂,再定睛一看,才发现此书正是他当初不告而别,留存在她这里的《圣经》。 徐嘉专门用包书皮,严丝合缝地给它制了防尘套。 陈彻不觉出神几秒,信手哗哗翻开,任书页淌到封底,一圈铂色亮环从中滑脱,坠落地板。 循声低头,目光黏住那枚戒,看它跳旋许久才偃旗息鼓。 一时间,他忘了够起它。 继而仰首,隔着青灰烟雾望向时钟,已经十点半了。 * 徐嘉掉过身,忍痛仰躺。 虽说这样会刺激伤口,可侧卧时间长了难为肩膀。她手里捏着手机,双目一翣也不翣,唯恐眼前薄薄的水壳会豁开。 再时不时将余光流放到门口,一见那门文风不动,胸腔里就仿佛有只小锤,又把她升腾起来的泡沫敲碎了。 夜风习习,缺月高悬。 据说今晚楼下有医护人员为郑主任自行组织追悼会,通力集资买了330根白烛,要在花园空地点亮。这数字的寓意是: 3月30日,国际医生节。 徐嘉听刘程让说,无论如何,小郑始终都是一名医生。 倏尔有《言不由衷》的歌声,影影绰绰,款款自地面浮向上空。 她这下着实想下楼看看了,使力撑床爬起来,继而忍痛往外踱。不叫护士是因今夜静谧得异常,廊道由头至尾都静得不像有人来过,她生怕冲撞这份祥和。 又或者,她原本就想一人走走。 徐嘉边搀墙边蹒跚到电梯口的,难过走蜀道。 步子稍一重些,就会掣动伤痛。不过她会乐天点想,好歹走得动,也终于尝到外头的空气了。 出电梯,绕到花园必经一段卵石路。 此路无灯,眼下在远处烛光的映衬下,更显得黑黢黢了。 徐嘉没去叨扰他们,只在原地远远望了望。 由歌声催发的记忆,一半关于郑主任,一半则专属丁瑜,她大学生涯唯一的亮色。这抹亮色曾衷心寄望她,“但愿你永生快乐自在,所有烦恼皆是过眼浮烟。” 风里浮沉栀子香,徐嘉立到后来离了神。 不知过去多久,烛光尚未殆,歌声已经歇了。 十数位医护人员围站成一圈,面孔由火光舔亮,喁喁碎语入了她的耳,有人在说:“十二点了,咱还不结束嘛?” 另一位答,“零点时分,午夜交替,多陪陪郑主任罢。” 原来时间真真是窗间过马,一忽儿就逝了。 十二点来得如此快,徐嘉抿唇,拇指甲掐掐食指腹,痛醒自己,再就抹身开步离去。 更深漏断,除出烛光烘亮身后,几颗星子躲在树桠,数十盏炽灯抱着住院楼,别无光源。 卵石路上昏沌沌一片,徐嘉丧头耷脑地,捏着两边袖口往前走。走得极慢,乃至额头闷咚到某堵人墙,都不太有痛感。 也不太有具象的真实感。 徐嘉本能紧了眉心,仰首去看。面前人约莫跑过,轮廓隐隐随轻喘起伏,急切和焦灼悉数凑在他眉心,与她目光相会后,又即刻风流云散了。 她翕动双唇想说什么,他首先抬手揉揉她额头。 “撞痛了吧?”徐嘉听他嗓音颇低,像梦回间追想到的梦中语。 她一偏头拂了他的手,冷言回答,“时间过了,你走罢。再不要来了。” 陈彻单手抄兜,面上无色,只一双明笃的眼神盯牢她。随后抽出那只手,扳正腕上表盘,凑至她眼前道:“十一点四十,没过。” 徐嘉先是不信他糊鬼,再凝神细瞧,他陀飞轮上的指针果真泊在十二点之前,可继续打量,原是表停了,压根不在走动。 “又唬人,你连停表的把戏都想得出来!”徐嘉当即掏手机,陈彻抢先一步截住她的手。 他深深望她一眼,平铺直叙道:“你买的表,时间交给它定。” 徐嘉气到没脾气,径自准备绕道离开。 陈彻急急逮住她左臂,往怀里揽。二人几番博弈,到底是她败了北,于是急言轻喊,“我疼!” 闻言人果然懈了些力,改成双臂匝住她肩头,随即低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过去很多事。” 徐嘉视线埋他胸口,闻声,心底冰河突然破冻复苏。她自觉真是半点出息也无,他话音将落,她眼泪扑地似灯花滚下来。 “你决定要我啦?” 陈彻良久后“嗯”了声。 徐嘉不觉抽噎出声,几不可闻,但她赶忙吞回去。 夜风拂得衣服黏在身上。饶是如此,陈彻直觉臂弯里的身子骨很薄很虚无,病号服是垮垮挂着她的,风再凶些,没准她就松散了。 如此想着,他几乎没给她反应,就三下五除二捞抱起她,朝住院大楼去。 一路上徐嘉也没同他搭腔,近似不理不睬的态度,实则伏他胸口在忍泪。 好容易把窝囊相憋回去了,进病房他落她下地时来了句“其实也不是我要你,是你还要不要我”,转睫又叫她眼眶一酸。 徐嘉稳当后仰首,企图抻臂去带他颈脖,无奈背疼,索性叫他,“你低点。” 灯未开,唯有走廊匀进来的几寸光。陈彻瞧上去仿佛又瘦了些,听话俯首时,领口锁骨嶙峋得骇人。 徐嘉弓起食指刮他鼻梁,“为什么这么晚才来?” “嗯……”陈彻沉吟数秒才答,“其实先是找了你半小时,再在背后蹲了你好久。你太入神了,连后头多了个人都没发觉。” 徐嘉微微怔,随后会过意,“你来找我,是怎么想的?” 闻声陈彻没有即刻应答,而是敛目抬手,捉住她两只手腕,将被她捏皱的袖口都规整回去,再抬眸话道:“不找你我会难受。” “虽然我一穷二白地,前路有几卡车的顾虑……”他支开十指,各自渗进她指缝里。 “但是我想,总没什么比不后悔更重要罢。”徐嘉两手由他紧锁,稍稍一带,整个跌向他胸口,随即双臂被捞到他背后。顷刻间,她心脏一毫一厘地浸入酸水中。 “我跟你商量个事。”陈彻戴表的那只手找到她下颌,扳她抬头迎视他。 “什么事?”徐嘉心有余悸地恐慌“商量”二字。 他却笑,眸里的明快几乎散进她眉眼,“我能亲你吗?” 地上溶溶月光汇向走廊。 徐嘉千百种思绪杂糅,揪住他的衬衫抹抹眼睛,末了别扭地咕哝,“亲呗……”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为何没来由地想亲她,是否亲吻是欲望最直观、最轻易的抒泄? 陈彻没归结出答案。 只双手托住徐嘉耳朵,拇指扣紧耳垂,密密地与她接吻。唇瓣难自抑地裹含她的姣好、柔软,她整个暖烘烘、恬静静地,耳朵偶尔簌簌几番,绒毛擦过他指腹,真真像只受了惊的兔子。 灯下再去细瞧徐嘉不时微掀的双眼,视线湿漉漉地,跟眼泪什么的不搭嘎。 貌似仅仅是因他情动了,一副要挣脱矜持的豁出去,也有招架不住的无辜感。 陈彻心口打了个突。 过去竟是不曾发觉,她身上有恁多可以直抵他人心的点。也同样,他从来不觉得接吻是什么能够交流感情、互慰心灵的动作。 荷尔蒙最蓬勃的时候,和姑娘接吻于他而言只是家常便饭。高中时多数是在ktv,闹到兴头上了拉着人当众造次一回,众目睽睽又四下全黑,外加还有外层里圈的怪叫訇笑声。 刺激吗?当然。 小年轻头脑空洞,思想浮躁,皮囊处处是着火点,稍一擦枪就能走火,更遑论大剌剌的唇舌交缠。 可也仅限于此了。 陈彻偶尔反刍那些往事,记忆里全是脂粉的气味。 仿佛他跟她们接吻不是图纵.欲的,而是去拿嘴巴尝口红,眼睫吃人家的眼影亮片的。 可是眼下,他更多的是一份入定感。好像外面灯火处处,他们这间也是千门万户的其中一员。 临近的二炮部队播放晚安哨音,阵阵嗡嗡地回响开来。更平添几分烟火气。 濡湿在二人气息间渡换,陈彻似啜饮浆果汁般地狠狠吻她。双臂忘乎所以地碰到她伤口,徐嘉轻声呼痛,差不点咬他舌尖,方才撤开彼此。 “你不能慢点嘛……”她听见他呼吸里都是喘音。 陈彻眼见徐嘉朝后踉跄半步,急急伸手重新揽她入怀。这遭他格外留心,两胳膊虚拢着,隔空不敢近她身。 略微泛青的下颌摩挲她额角,再从眉心逶迤到鼻峰,他忽而低低地笑,“男人哪能说‘慢’啊,也禁止说‘不能’的。” “……神经。” “刚刚是在悼念郑医生吗?你为什么不上前,只远远地看着?”陈彻下颌搭住她头顶,说时喉结的振荡就在她眉眼前。徐嘉心防渐次溃散,乃至皮下有痒麻麻的战栗感。 她阖眼贴上去,贴上他温热的颈脖,“我有些怕,也有些难过。” 陈彻良久后“嗯”了声,拍拍她的背,再去捞她垂落身侧的手,“抱着我。” 话完,两只手就被带到他腰后,松垮垮地匝住他。 陈彻欲求不满的口吻,“能不能用点力啊?你当哄小孩呢。我又不是什么楚宫腰握不得。” 徐嘉平白一臊,缓缓紧了些力道,左手去揪右手的袖口。他在她上方近距离地调匀呼吸,再一只手掌扣住她后脑,“真乖。” 二人俱是缄默半晌,楼下人群也散尽,天地回归夏夜本该有的面貌。 草木里躲蝉鸣,星河中沉月色。 “你怕是因为那天晚上的阴影还在?难过是因郑医生对你很好吧?”陈彻本能觉着她现下很丧气,也本能觉着必须要和她说些什么,来破破冰。 哪怕是没话找话,也不能叫她兀自憋闷着。 埋在颈窝里的人无声点头,不多时嗡声道:“有人提醒我,没准我会得ptsd。” 陈彻也不知哪来的笃定,她甫一说完他就应言,“不会的。” 末了又补言,“你不会得ptsd的。咱乐观些好吧,以后心理上有任何拗不开的死结,陷进去出不来的牛角尖,就明晃晃讲出来。上回还奚落我不会沟通来着。那我们就约法三章,以后有事都甭憋着。有什么说什么,就算是废话。” 徐嘉沉默不响,在暗自咂摸他这席话的语气。 明面上仿佛是对她了若指掌的胜算感,话底又些微透着……或许能具名为“着急”的意味。 陈彻急着要份回答,不耐她这样木讷死气,于是干脆拿话激她,“懂了没?有什么说什么,不然长嘴用来作甚的,只用来接吻吗?” “我知道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说荤话?”徐嘉恼羞。 “荤吗,接个吻就荤了?”他继续浮昧的口吻招她。 “荤,臭流氓。” 徐嘉说话间无知无识地在他锁骨上吐息。 陈彻目光和音量都沉三分,再伸手指去到锁骨处,稍事挠了挠,“好痒啊都怪你闹的。” 她不无难堪,全然被他拿捏了情绪,慌忙挣开他拥抱,抹身朝病床去。 陈彻立时跟过来,扶她小心翼翼躺进被窝。 “这么睡舒服吗?” 他堪堪问完,徐嘉就仰首盯住他反问,“你要走嘛?” 这问题颇微妙。 既非“你还不走吗”,亦非“你什么时候走”,所以它出口就不是赶客而是留客的意思。陈彻会过意,唇角浮起一抹笑,慢慢低身拢她刘海向上,手掌贴她额头不放, “嘉嘉……” “嗯。”她拨下被沿露出半张脸,视线空落落地投向他。 “我不走,”陈彻话到一半留白几秒,才接言,“但你能匀一半床给我吗?” 徐嘉细细思忖貌,片刻后乜眼瞧他,“那你晚上仔细别碰到我背,要不然会疼醒我的。” “好。”陈彻险些笑出声。她面上较劲的形容,言语里却有淡淡的童真。 是鲜活的,有脾气的她就会鲜活明快起来。 徐嘉慢吞吞挨到另一侧,继而尤为谨慎地揭开被子朝他。陈彻在暗色中打量,这场面她再补个拍床的动作,想必就和网上时兴的那张“来一起睡觉”的表情包,差不离了。 心底好笑不已地,他轻声和衣躺进去,在枕面上支起嶙峋的手腕,问侧躺着望过来的她,“要不要抬抬头,容我的手从你脖子下伸过去?” “为什么要伸?”夜色中徐嘉面颊隐隐泛红,耳朵里,残存几秒前因他上来的动作,牵引床脚和地砖摩擦出的嘎吱响音。 讳莫如深的微妙响音。 “我手太长了懂吗,腿也长,没得办法。你得体谅惜当我的啊……”说时陈彻手就过来了,也不容她再置喙,和煦地托起她贴枕的左耳,随后将胳膊绕过去。 徐嘉被动难逃地挨紧他,眼睑冲上是他直喇喇的注视,对下又是他微敞的领口。 无处安放。 她干脆曲曲眉说:“陈彻你怎么这样暖和啊?身上一直热热的,我不想跟你贴太近,好热,会出汗的。” “我一个年方二八的正常男人,身上不热岂不是死了?”陈彻偏不给她遂愿,又将她往怀里带带,“你忍忍罢好吗?我在外面站恁久,肯定沾了些地气。空调不开着的吗,一会儿温度就降下来了。” “但是你身上香香的。”徐嘉接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是那种柑橘味的香波气味,他囫囵挨她如此近,浑似她置身烈阳下,柑橘汁里。 陈彻浓似墨晕的双眼凑低了盯她,少顷,闷声笑说:“对啊我洗过澡的。你羡慕吗?不能冲淋浴的洗澡都没得灵魂。” 他若无其事的口吻,却是不曾提及,究竟洗了几回澡,昨日又遇见了什么糟心事。 “我才不羡慕……又不是以后都不能冲淋浴了。”借灯研判他瘦削的轮廓,徐嘉本能冲口而出,“你饿吗?” 料准他果真会答“不饿”,她立时面不改心不跳地接言,“但是我好饿,想吃东西。” “这么晚?”陈彻全然不信一向胃浅的她能在三更半夜喊饿。 徐嘉面上淡淡,斩钉截铁地说没错,她好饿,“不过真要叫外卖的话,一份我估计也吃不完,你得帮着消灭一些。” 言尽于此,她的意图他都明了了。 陈彻深深凝视她,再就答非所问道:“我不饿,真的不饿。晚上吃了一大碗牛肉面,浇头有三样的那种。所以不需要再吃了。” 徐嘉将信将疑的态度,眼见他瘦得都要嘬腮了,不免心上一恸,夹着鼻音出声,不是问他有无扯谎,而是,“你能不能不要做器械销售了啊?回不等式去罢,哪怕给郭一鸣打工也行。” 话音一落,陈彻肉眼可见地静默下去。他稍稍偏头,目光向无边弥散的夜色归拢,颌面微微起伏,里头是牙冠在咬阖。 “说话啊。”徐嘉轻声催促,攥紧他的手摆了摆。 约莫三分钟有余的死寂后,陈彻突地将她的手扯过去,困在掌中。 随后他侧头会上她视线,“你还对我有感觉吗?” 徐嘉懵了一霎,难为情地避他直白的问题,垂首喃语,“我只是希望你快乐,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话未完就有人再度拢住她耳朵,顺势迫她仰首。 陈彻极具侵略性的模样,逐格逐寸从夜色中现形。他低一些再低一些,沉声穷问,“你不能回答我的问题吗?你对我还有感觉吗?” “我……” 徐嘉磨磨叽叽半天,耳根像火舌滚过,正欲下决心开口,陡然被他抢白道:“我有。还有,我待在你身边的时候,特快乐。” 她无主孤魂般愣怔数秒,再醒神,掌心落了枚沁凉的异物。 方想低头望向被子里,陈彻挨上来截胡,吻她眉心和双唇,随即哑声说:“跑不了,一直都是你的。”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翌日昧旦,陈彻就悄默声溜了。 他忌惮徐嘉父母清早会来,三人若是碰头免不得一次罗生门。 在所有龃龉和问题尚未理清爽的情况下,硬碰硬只会叫局面更拧巴。 于是他决定,暂且不要冒进。 就此徐嘉醒觉时,不见人影但见床头柜上的早点,心里不觉隐隐落空感。 像豆浆扑腾开的甜香热气一般,不成形、转睫即散。 再去翻手机,发现下面轧着一张银行卡,以及串了铂色裸链的戒指,虚空瞬间被填实。 她问陈彻银行卡是何意,后者言简意赅,“我工资在里头,你拿去交住院费罢。” 徐嘉愣怔地天人交战好半晌。 反复掂量这句话,心尖忽而急急跳动,似场骤雨浇泼在瓦楞上。 “你这点工资能顶多大用?养活自己都捉襟见肘的。”她死鸭子嘴硬。 不多时陈彻回复的短信,口吻颇有些玩味,“你嘴巴可真狠,有本是就狠到底,直说你不高兴我把工资卡交给你。那我立马打飞的回去讨。” 顿几秒,紧跟一条新来信,“我看八成在对面偷笑着呢,脸颊和耳朵都红了吧?” 一句话跳入指腹下方,徐嘉正对着水池漱口,她冷不丁仰首,照文字指挥的盯牢镜面。 倒给他料事如神了。 两抹薄红直从眼尾晕至下颚,耳垂一并着了点胭脂样的红。 是半羞半喜,乃至春风得意的面貌。 病号服领口微敞,清削锁骨上缘有一弧红痕。 约莫是昨晚陈彻睡昏头了,胳膊轧在此处烙下的。她越瞧越臊,急匆匆冲洗牙具停当,揪住领口系回扣。 护士早间进来周旋一番,查房理病床。 徐嘉好好学生地半坐床头,捧着书塞着耳机,生怕叫人挑出错来,届时又逃不了一场唠叨。 趁对方视线在他方,她埋首把书哗哗到夹银行卡的那页,再短信询问陈彻,“我只是很好奇,卡密是什么?” 其实她不指望他回,退一万步真若回了,她也不打算用。 两分钟后陈彻真真应了,却是说:“我生辰,年月日。” 讲不清原由,徐嘉面对这份答案多少有几分失落。 人的贪欲仿佛无穷尽,得一望十得陇望蜀。她自昨夜拥有浅浅的温存起,心里觊觎的越发多了。 潜意识中假定最圆满的答案是什么,他现实的回应却与其相悖。 她当然不太称心。 只好自我疏导,不可以贪得无厌,吃了颗苹果就想要一整棵树甚至全片果园,未免过于矫情了。 徐嘉回一个“哦”字。 清早为通风换气,暂时歇了空调。这会子晨光漫起,闷炽炽地烧过窗棱。 她很快手指发汗,又小心翼翼用袖口揩掉屏幕上的指纹。 唯恐触控不灵光,瞎碰什么按键。 “不信你试试看。”陈彻鼓动的口吻。 “我不试,你生日哪天我都记不得了。” 那头时隔许久才有动静,“徐嘉……你这姑娘可真绝。” 她心里哼的一声,揿灭屏幕,将手机藏回书底。 实则姚兰今日压根拨不开冗,清儿八早兜了趟菜市场,紧赶慢赶把菜送回家,再蹬着小电驴把徐大为载到省立门诊。 病急真真会起乱投医的心思。 那厢刘程让仍浸在同仁枉死的隐恸里,又被周一庞大的接诊量闹得头疼,这边姚兰慌不择言道:“刘教授,要不我给老徐找中医调养调养?” 刘程让自是有些怄火,抬眼间目光一阴,便问她,“听你的意思,是觉着我们西医不靠谱咯?我这么跟你讲罢,像你家老徐一样到这程度的病人,从我手里过过不少,没五百也有一半。还没听说肾衰能靠吃中药痊愈的道理。” “嗳我是话没讲清,难为情呀……”姚兰陪着笑脸,“我的意思是,老徐能不能找中医辅助调养,治的话当然是以西医为主的。我们家是一向信任您的呀,还请您不要想歪噢。” 说着,乜两眼门缝外的候诊队伍,迫低嗓音找补道,“刘教授,我们夜长梦多的呀。老徐真的时好时坏太久了,这日子跟欢乐谷里坐云霄飞车一样,好么央儿到平地了,又扑腾蹿顶峰去。这日子怎么能过呢?” “不是说我们不信西医的,我敢打一万分包票,西医就是有能耐。个么为什么呢?因为要不然的话,我们也不会把女儿送来学西医的呀,侬港对伐?但是这路一直走不顺,我们也要想心思换换花样的。” 姚兰一面说,一面象征性地抹起泪。 刘程让立时又慌又恼,探身抽两张面巾纸递与她,“乖乖隆地咚,我看我这还没讲什么呢,你就抽抽搭搭淌眼泪水了。至于嘛?好声好气地说就是了。” “不是的呀,您也晓得我们家这个情形的。外加,我嘉嘉又突然摊上这档子事,一下子我那账户啊,多了个泄洪口,两个口子一道往外淌钞票。没日没夜地淌……” 她话里的神伤戛止,气焰陡转而上,“关键是那个畜生还不晓得猴年马月把钱赔给我们喃?” 刘程让顷刻顿悟,合计一席话迂回来弯绕去的,重点原来在这里。 可他也做不得准,“嗳你别占着人家看病的时间跟我叨这些,我哪知道什么时候赔,这事归公安管归法院判。你要实在困难,就申请救助基金去。我这病人实在太多了,咱今朝就聊到这块好吧?” 眼见姚兰一提气一坐正,仍有话要噜苏的样子,刘程让忙扭头冲外头喊,“下一位!” 潦草打发了她。 姚兰怏怏地出来,给徐大为安顿进血透室,就捏着报告单盘桓到门诊大厅了。 意外碰见容骞然时,后者正毕恭毕敬跟在导师身后,通身白大褂,虚心细听教诲,不时同旁人笑语几番。 一副风华俊彦的面貌,在白衣队伍里很是出挑。 她无由打量己出的儿子一般,面上和煦,心下欢喜。 瞬时一路从诊室追过来的那些阴霾,也拨云散雾云开见日。 “诶?阿姨,来看徐嘉的?”容骞然瞧见她,忙偏头知会导师,再就离队迎向她。 姚兰笑吟吟仰首,拍拍他肩膀,三言两语述说了今早的见闻。 且有意无意地,将重点吃紧在伤医者何时能赔款的问题上,涌泉似的诉起苦。 容骞然自幼家庭和满的缘故,鲜少对思想滞后、嘴巴琐碎的长辈心生烦意。 眼下也不例外,他耐性十足地扶姚兰去到长椅上看座,掏出一包纸巾叫她擦汗,随后正儿八经地分析起来。 “这事情怎么说呢,我近日也是除开忙正事,都时刻关注它的。据说啊,砍人的那个家底子蛮丰实的,背景黑白都沾边的那种。不过这只是小道消息,阿姨您先不慌信。现在到底是法治社会,该受的惩罚还是要受的。管他天王老子还是孙行者,犯了错杀了人,搁法槌前头一律乖乖伏法。”容骞然慢条斯理地讲给她听。 唇角偶尔漾出一枚笑,似浮云,风一紧就散了。 那模样可讨喜。 姚兰看他特像广告里当红的奶油小生,抑或晚会报幕的样板青年。 “就怕呀,人有法子有门路,最后只判个一两年三四万的。那真叫人三伏天寒透心。” “不会的阿姨,”容骞然正身凝视她,目中满满诚笃清明,“我们要乐观。嘉嘉是倾向悲观的性子,您得适当地匀和一点,要不然她望着你哭你望着她哭,日子才是真没处过了。” 说到“哭”字,他还适时曲眉垮脸,扮出愁苦相。 姚兰即刻被逗笑,连连拍他手背,“你这孩子怎地这样敞亮剔透?我太欢喜了。” “嗐,您过奖。我爸还嫌我没正形。” 话音落,姚兰略略梗脖子,细细端详他,“瞧着似乎比本科那会儿养好些了,精神头足得很。你快跟阿姨分享秘诀,如何天天这样忙还能保持好面貌?我回头说给嘉嘉,叫她学着做。” “其实我没什么秘诀,也不会刻意去讲究什么,不外乎天天锻炼,晨跑半个钟头。外加住在医院旁边,每天上下班省去不少时间,休息得很充足。” 姚兰细嚼他后半句话,研判他面容言辞里的闪烁,又想到徐嘉当初对室友的讳莫如深,脑筋顿时就跑偏了。 偏得八丈远。 眉眼吊梢,她贼兮兮道:“你也租房子住的呀?” 容骞然微微愣,颔首“嗯”一声。 “跟人合租的不?”姚兰继续投石问路。 “是的,”容骞然虽是云里雾里,倒也老实交代,“这不合租,光凭我们每月那么丁点的津贴,怎么担得起。能省则省啊……” 二人各说各地打太极,轻易就误会了。 加以容骞然见礼讨巧式的话术和神情,总给人一种欲语还休,说三分藏七分的错觉。 姚兰登时一锤定音,信了她自以为的猫腻。 * 徐嘉恢复得还算可观。 不出半月,下地行走已无需持续搀扶了。天热潮湿,正是感染高发的季节,也不见她伤口有此迹象。 只一点,心理较生理更加曲折些。 她依旧时常梦魇。 最骇人的场景,是面目扭曲的恶罗刹手持斧头骑在她身上,她惊叫动弹不得的瞬间,斧头的寒光就砍下来了。 陈彻隔三差五地偷偷过来陪床。 夏夜蝉鸣聒噪,湿云四集。 某天走廊灯光失常了,一眨一眨地,廊道忽明忽暗,浑似恐怖片营造氛围的惯用伎俩。 徐嘉骇得够呛,偏陈彻火上浇油地给她讲鬼故事。 话说一个月黑风高夜,有位小姑娘下自习回家,在单元楼门口接到母亲电话,说要下楼接她上去。小姑娘依言行是,不多时等到妈妈,两人一后一前地拾级而上。 上着上着来到四楼…… “突地一下!”陈彻话锋忽紧,徐嘉险些尖叫出声,跪坐的身躯也急急上前,拱进他怀里。 他揶揄地笑,卡住她腋下,轻易将她往腿上捞了捞, “突地一下,小姑娘的手机响了,还是她母亲的号码,接通后只听对面问,‘宝贝你下自习了嘛?不好意思妈妈今晚下班晚,才到路口,马上回家。’” “话完,小姑娘垂落手机,惶惶然回头看向楼道下方……” 陈彻蓄势的惊悚效果极对味,徐嘉忙截停他的话,跳脚加告饶地轻喊,“够了够了,不要再往下说了!” 二人一壁得逞坏笑,一壁吓得埋首阖眼半天。 岂料不多时,徐嘉兜里的电话果真响了。 她一个激灵自他怀中脱出,脸都煞白了。 陈彻替她拿手机,笑着低声安慰,“不怕不怕,鬼最怕阳气。我在他不敢出来的。” 徐嘉剜他一眼,低头瞧见屏幕跳烁着姚兰的号码,缓了几秒,再戚戚然接起。 “我妈……”她用嘴型提醒陈彻。 后者与她近距离四目相接,有意为之地动腿,导致她随着颤了几下。目光里,姑娘气得眉心都拧成一团了。 陈彻忍得辛苦如斯,才没叫笑声漏出唇缝。 他是没叫对面察觉异样,可姚兰一贯山响似的锐利喉音,饶是不开免提,也只字补漏地给他听全了。 她竟是半玩笑半八卦的口吻,在打趣徐嘉,既然早跟容骞然到了合租的地步,为何还对家里人藏着掖着。 徐嘉一脸懵,想说什么的时候反射性看向陈彻。 他几乎同时森然了面容,或者,纯粹是自尊崩塌、倨傲溃散的窝囊感。 这还不够,姚兰下一秒又接言,用那种极端暧昧、黏腻的语气教诲徐嘉, “你不说也没事,左右妈妈中意人家,没什么意见。倒是你们小年轻身强体壮、精力旺盛的,别轻易恁早就煮熟饭了。真要有性.事也不是不行,安全措施千万千万做好。” “还有啊,你别吃药,让小容戴.套。” 徐嘉听姚兰竹筒倒豆地讲完,中途半点见缝插针的机会也无,想必要疯了。 “你在说什么啊?谁说我跟他一起住了!不要瞎猜了,十点半了都,你赶紧睡觉罢!” 话完,她电光石火地撂电话。 空气有片刻静谧凝滞。 门外仍是忽闪忽灭的灯光,除开虫鸣和二人和缓的呼吸,声息毫无。 徐嘉偏头许久,才施施然回过目光,去会陈彻俨然阴鸷的视线。 “我妈她这人就这样……” 话音未完,只见陈彻锁住她两只手腕,拢到一起像要铐牢的架势,再打牙缝里轧出一句, “真他妈的憋屈。” 第90章 第九十章 姚兰一句揣测,似乎十二万分地触了陈彻的逆鳞。 那次短暂夏夜褪成白昼后,他不动声色走,过后半月都不怎么来过。 基本是三头两日因为跑销售,顺带着给徐嘉送些水果吃食。两人不约而同地生了心头刺,也不约而同地寡言相对。 情形倒与当初高中分手后没两样。 陈彻偶尔会同她搭腔,问舍曲林有否按时吃,下次来希望他带哪种水果,以及,她父亲病况如何。 而徐嘉除开据实应答这些问题,好像着实想不出有什么要问他的。换言之,她对他呈现于自己眼皮底下以外的生活,真的知之甚少。 只一回,徐嘉记得尤为清楚。 那次笪岚先一步来探望,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半晌。笪是个赶时髦的人,通常闲了就住在微博,过目不忘热搜榜,于她而言不在话下。 她想起徐嘉网易云的爱听歌单里有好些摇滚乐,便好心提一嘴,说那档乐队选秀节目已经圆满收梢,季军就是咱平城土著的那支乐队。 徐嘉片刻愣怔,本能冲口而出,“主唱叫付星的那个?” “对,高高瘦瘦嗓音很有辨识度的那个。好好笑的,她身上不是有好多文身嘛,上电视一并不能露出来,就各种花式遮挡。大概节目组想炒热度,还特为给这件事买了话题热搜。我先头跑去关注她微博,今朝又取关了。” “为什么?”徐嘉双手握杯,心不在焉地捧起来小啜一口。 笪岚手托腮,一脸故弄玄虚貌,“豆瓣有猛料,扒她在国外组乐队的时候吸过毒。” 后三个字,是无声的嘴型。 “哦,这在滚圈不新鲜的。”徐嘉其实不读也知她消音了什么词,埋首将杯耳自右手转至左手,无由补言道,“她跟我都是平城一中的。” “真的假的?”笪岚八卦魂再度高燃,双目立时雀跃泛亮,“那八组还说她整过容呢,鼻子眼睛都动过,以前还有龅牙,是不是真的?” 真真是三人成虎,开局全靠编。 徐嘉无奈之余自嘲道:“不是啊,人高中就长这样,如果她十二三岁就动刀那另说。再讲,龅牙这个真心夸张了,牙难看的人是我。” 笪岚仍是站队自己在网上的那些见闻。 两人鸡同鸭讲半天,万幸科里差她去理病历,徐嘉的耳朵方才清净了。 但听觉如获大赦,不等于心思也释然放落。 她默默架空一会儿,手就不自主由手机引过去,戳开微博,翻览有关付星的八卦。 一时掌中屏幕似戏台般,你方唱罢我登场,人云亦云吠形吠声,什么所谓的“爆炸式猛料”都有。 吸|毒、约炮、整容,做过滚圈果儿1,排挤同公司艺人致其雪藏……更甚,连靠色相打入决赛的“黑幕说”都出炉了。 这种底朝天似的扒皮法,抛开是否为付星公司或赛事方的炒作不说,到底对本尊的羽毛是有影响的。大片《知音》《文春周刊》类的小作文里,也零星掺杂几张她ins上po过的照片。 其实单看上去没什么,不外乎凉快的穿戴,超前的妆容,和主角们略显狎昵的举动。 只是被断章取义到这里,就颇叫人浮想联翩。 徐嘉正对着付星一张左揽右抱的照片恍神,思及当初陈彻被外传的那张风月黑照,一仰首,脑内的主人公就置身眼前了。 她下意识乃至有些作怪地开场白,“付星拿了第三名,你晓得嘛?” “你提她干什么?”陈彻手上的水果袋将将要落,闻言顷刻间挂了相。 潜意识他一贯以为,但凡徐嘉提及这个名字,便是要与他翻旧账,哪怕不翻也是尤其败兴的行为。 仿佛“付星”二字成了他受过留下的黥面,档案上的污点,一旦触及,旧时那些荒唐事也统统跟着呼之欲出。 是,诚然来讲,犯错就是犯错,他既咎由自取便合该有本事承受。可他会烦,会看不到几时才是尽头。 前些日子陈彻去找郭一鸣摊牌了。 原则理论上,他不告而别前把公司转让给郭,在资产款项两清的情况下,是无任何立场去讨要回来的。 因而他只是试问郭一鸣,后者能接受何种方式,叫他在不等式有一份可得酬劳的工作? 乃至按工时计薪或无编制外聘的pv师,陈彻都让步地表态,这些他皆能接受。 陈彻这边打开天窗,郭一鸣也不好不说亮话。 他挠头揉眼沉吟许久,像是豁尽老实骨血中的全部精刮和算计,才答复陈彻,“公司这段时间是真心不缺人,甚至已经高饱和了。你想来我自然时刻大门敞开,要不暂等一段时间罢,反反复复求职又请辞的新人还是蛮多的,等一有空缺我就联系你。” 陈彻哪能吃不透话外音,临来早将一切可能的情形都预设好了,遂聚拢精神,以过来人兼局外人的特殊身份,向郭一鸣深入浅出地分析了不等式更可观的前景。 一五年至今,气象最瞬息万变的非互联网莫属了。 讲道理,在如此浪潮下,同互联网紧密沾边的不等式大有新文章可做。不能光守一潭死水裹足不前,该想想映像传媒还可以有哪些可能性,ai、直播、影视综艺……远不止游戏一门而已。 “人挪活,树挪死。”陈彻诚笃的眼神盯牢他。 郭一鸣心想有胆异想天开,没胆身体力行不还是白搭。 他拐着弯回驳,“要钱的啊哥,就你说的这一箩筐,字字落实到行动,都是真金白银地往里砸。我不行……” 说着他摆手,“我就一平民草莽,不谈鸿鹄志,只想老老实实一分一毛地挣,不想平地起高楼。” 陈彻有种夏虫不可语冰的无力感,恼火地燃一根烟,抽吸数口后还是想,不成得沉住气,不能动辄就因一言不合而撂挑子走人。 旧言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他有求于人,岂能气头上冲撞对方?那不明摆着把路走死。 摘下烟夹入指间,他说好,“倘若先不论钱呢?只谈将公司做大这一点,尽可能规避风险的话,你不心动吗?” 郭一鸣不响,嘬着奶茶吸管可劲咬。 “舟山群岛好玩吗老郭?肯定好玩,我都三四年没正儿八经旅过游了。那天听你说,甭提多羡慕,恨不能蒙.汗.药迷晕你我自个上阵的。” 懵里懵懂地,郭一鸣抬眸去瞧陈彻,瞧他说时一股真挚却带几分轻松玩趣的形容,不知就里道:“好玩啊,你问这作甚?” “因为我认为你要能带领不等式往更高处去,日后团建岂止去舟山群岛,斐济群岛、巴利阿里群岛,不是没希望的吧。”陈彻言至激动处,稍有些热,不觉松松领带,“还有啊,你恁喜欢《血源诅咒》和《刺客信条》,不想给它们做pv吗?” 郭一鸣倒真有几分蠢动,再不说丧气话了,而是改口,“你容我想想,这事情不好那么轻易的。” 陈彻回一句ok,起身时把分寸都欢喜干净了,兜了一腿的烟灰,还险些碰跌郭的奶茶。 当日临走,他不忘去给米线喂粮。 小东西真真富态不少,身形起码是从前两倍大。 且貌似全然不认陈彻了。 在他伸指挠它下巴颏时,滴溜溜一双圆眼,分明写着“笑问客从何处来”的生疏感。 这也无妨,陈彻咬着烟跟它耍贫,老父亲的口吻,“老爸过几天就来接你。” 能一板一眼跟只猫玩趣,代表他那日的确心情甚好。 好就好在,不管是被迫或主动,左右也为上进迈出一步了。 眼下,听见徐嘉这样有计较之嫌的问题,陈彻难免怄气。 连日来刚冒尖的憧憬,也像不期然被她话里的雷炸得粉碎。 徐嘉自觉有些出言不逊,面上一畏缩道:“对不起,我就是……突然有感而发。” “你能不要自寻苦恼吗?”陈彻定定望着她。 有时候她的心绪真就像当下这样,叫人雾里看花难以捉摸。 他很难平常心地对待,也很难扪心自问着说假话,他能完全不介怀她的敏感。 徐嘉曲曲眉,“我哪有自寻苦恼?说到底还不是你确凿无疑做过的事,喜欢过的人,还不给提了嘛?” “……”陈彻片刻噎语,单手撑腰,一脸投降告饶状,“给提给提,全都该我的。但你不觉得,我们要始终这样下去的话,就没有走到底的可能了吗?” 一番话,平静无波却一针见血。 徐嘉无由鼻头一酸,“走到底什么意思啊?” “你能想到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她几秒沉默后偏头,“结婚的意思?” 良久后陈彻“嗯”一声,“如果你爸妈看得上我,而不是一门心思只中意姓容的。” 那之后他们没再说太多赘言,倒是闹得有些僵,某种程度算不欢而散了。 但后劲挺足。 徐嘉之后许长一段时间,都在纠葛陈彻那句格外剑走偏锋的……“求婚”,假如她没会错意的话。 她真真没料着他能这么说。 年少一时痴迷,根根骨寸寸皮地熔进热忱的时候,也幻想,或者说憨人说梦更得当,能和他结婚什么的。 徐嘉不时睡前还会脑内小剧场,排一场和陈彻媒妁相好的泡沫大戏,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末了她再一棍喝醒自己,亲笔落一句“此故事纯属虚构”的跋语。 白目至极。 那会子她如何奚落自己,现在也一样消极。 * 伤口日渐愈合,生活反倒平坡爬行,全无新意。 伤医案因不可抗力始终没个完满结果。 期间刘程让有心来找过徐嘉,问她如果精神受损太严重,是否考虑休学一年,康复了再回归。 四下里无人,徐嘉便也直说:“老师我不需要休学的,我曾经因为心理问题本科休学过一年,再休就真真过三张才能熬出头了。” “本科也休学过一年啊?”刘程让愕然,他从前没听说过的。 “嗯,就很倒霉。”她以乐写哀地笑答。 “什么心理毛病啊,现在好了没?” “差不多,已经无需再看心理医生了。靠吃药,而且药量我也在慢慢减,视情况择日断掉。” 刘程让轻叹,“当今这大学生的心理健康,亟待重视啊。那行,你心里有任何磨不开的结,就直接找我说。要觉着找我难为情,同小笪他们讲讲也行,总之覅一个人闷着。有句话你得记牢, 身体上的毛病是查出来的,心理上的问题是憋出来的。” 徐嘉颔首表示心领神会。 由于不愿给家里持续增负,加以恢复良好,徐嘉决心提早出院。 这日适逢七夕,落飞灰似的细雨,闷沉天际给远近青瓦蒙了层黛色。但照旧不碍红男绿女出街拍拖,举杯邀月你侬我侬。 姚兰同领导申请过早退,和徐大为精致捯饬完,在金鹰国际的海底捞候着了。 这是她一早和容骞然敲定的,借给徐嘉出院去晦的契机,一道吃顿饭。 七夕客流挤,他们打头去排号。 而这厢,待容骞然结束观摩手术,就带徐嘉一同赴约。 雾雨中明灭起重彩的霓虹,黄昏已至。 徐嘉坐在走廊,手边是一手提包的行李,甫一把想听的歌拨出来,就接到陈彻的来信。 问她人在哪,为何不在病房。 有意无意地,徐嘉实话相告,“出院了,等下和容骞然去吃饭。” 她所在离病房不远,同层楼,五十米拐角即到。 因而陈彻刚回一个“?”过去,三两步折过转角,便见到她孑然枯坐在绿椅上,痴痴离神的样子。 徐嘉垂首,方想以彼还彼地反问一个“?”,有人就拎起她胳膊,毫不留情地拽她起身。 “轻点啊你!” 陈彻淋了些雨,肩背微潮,步伐急得毫无章法。 他说“轻个屁”,随即重重扽开安全通道大门,拉她进去。一手稳住挣扎的她,一手把在门柄上,人工牢牢锁住它不放。 徐嘉眼见这人神经质的扑克脸,蹙眉道:“安全通道不能锁!” 陈彻低头凝视她,发尾还在沥水,眸中厚厚一层戾色,连带紧绷了整张脸的轮廓。 “你真要去?” 徐嘉心上擂鼓,不多时逞能杨扬下颌,“不能去嘛?” “给个非去不可的理由。” “那你给我个不可去的理由。” 陈彻片刻不作声,正中发尖一滴水陡然坠落,砸中徐嘉上唇。他深看一眼,忽地埋首抿住它,密实紧凑地吮吻,并抬手扣住她后脑。 顷刻间,徐嘉颅内訇然一声,心似玻璃被敲碎。她死命拿手抵他胸口,促使他唇舌负反馈地更用力。 气息勾缠,孟浪间她冷不丁咬了他一下。 陈彻反射性撤离,徐嘉簌簌然骂他,“疯子!” “我还有更疯的……” 陈彻气喘着瞧她,眼中拂过一层笑意,突将兜里的户口本掏出来摁进她手中。 徐嘉懵了,仰首讷然疑问,“什么意思?” 楼道阒静无声,哗哗雨声被吞吸进来,成番放大。 陈彻盯她半分钟余,倏尔后背抵死门,眼神朝户口本一扫道:“不可去的理由,给你了。”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徐嘉垂首瞧见户口本,那绛色被雨渍晕得泛亮,她脑内无由蹿出两个词: 失真,超现实感。 风吹刮出哨音,裹挟雨的凉意涌进楼道。 时移世易了,可此情此景仍叫她重现高三那次落雨的散伙宴。叫嚣乐声里的廊道、豪雨昏灯下的ktv门口,陈彻或远或近地望过她几眼,欲语还休的样子。 像他眼下这般。 徐嘉彼时就想过, 两个人,捱得过十里青春的前九里,终点一里却陌路了,就跟留白未收的一句话似的,硌得人硬从意难平到被迫释怀。 那会儿她没去问他“你究竟要说什么”,大抵是因为半认命了,他们注定开放式地落笔: 分开是必然的,有人掉头不顾,有人屡屡回头。 临了都不过再与他人结缘,然后等,等朱砂痣褪成蚊子血、白月光沦为饭黏子,记忆中某人一帧一格都纤毫毕现的影像,日渐被风蚀潮解。 的确是这人叫你变得更好,可你拿这份更好去爱旁人,不矛盾也不稀罕。 所以或许无人能懂徐嘉当下的心情,难以置信、犹恐是梦。 仿佛《爱乐之城》的死忠粉活久见编剧要补一个happy ending,或是她命里长达十年的梅雨终于霁了,她要的云开月明、空谷回响,居然可以具象成真。 “你……认真的?”徐嘉听见自己的嗓音十足低哑。 陈彻气息调匀过后,倒是格外平静,只双眼浮层蒙蒙雾色,良久低头盯她,末了点头。 铿锵地点头,铿锵地“嗯”一声。 “也不是说我一文不名、身无长物地就好意思来祸害你,只是说……”他别开脸稍顿几秒,回头间直起身,视线与她耳尖无痕相错,“不要你和别人结婚。” “你未雨绸缪得真早,我结婚还不知道猴年马月。” 陈彻不期然失笑,适才眉心攒聚的焦灼,立时散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先交订金预订,谨防回头被人捷足先登。” “那钱呢?”徐嘉同他摊掌,“我没看见实打实的钱啊,光个红本本值几钱?” 陈彻目光泊在她眉睫间,又缓缓描向她嘴唇,“钱我可以挣。” 说时忽地伸手带住她的腰,往怀中拢。 徐嘉明显感到有温热气息向耳门里拱,本能簌了簌,右手隔着户口本轧在他胸口。 陈彻史无前例的服软口吻,“它不值几钱,值我不行吗?” 心弦一紧,徐嘉没作声。 “行不行?” “……” “行不行?” 陈彻嗓音一遍低似一遍,却愈发掷地有声。他恼火她沉默不响的状态,遂埋首用逐渐乱性的吻,从她耳廓荼毒到眉骨,再逶迤向眼尾的痣。 轻轻抿,徐嘉也随之轻轻抖。 不多时唇面衔到清泪的咸,他继续用明火燎她的皮与髓,追问,“行不行?” 徐嘉哆嗦磕绊的声线分外着他心火,直求他,“陈彻,别亲了,我不知道……” 像烛火混蜡油浇上来,她周身发肤,他所到之处无一幸存。 “你怎么会不知道?”陈彻这句话,是紧挨她鼻峰砸入她下眼睑的。 徐嘉翣眼的功夫,他呼吸就去席卷她唇舌了,覆裹、搅舐,急急豁她将破不破的防线。 “你知道你舍不得我,也知道我舍不得你。你还知道付星这个名字、我的过去、那些有的没的会叫你难过。同样,你也知道容骞然这个名字、如果今天你随他走,会叫我难过。” 陈彻下唇一笔带过她的,又拿上唇与她的短兵相接,随即微微歪头,半晌含住她唇珠不放,断断续续地如是道。 徐嘉方寸全无地分神,囫囵似炉火中的铁水,下意识仰首由着他吮弄。 末了,她呼吸黏腻地错开,低头不住地喘。 “我不知道……”一句话将将到嘴边,陈彻捞起她下颌就是要再亲,或是再罚她言语之罪的架势。 徐嘉慌忙寒噤般改口,“我是说,我不知道那样做你会难过。” 换言之,是不相信和不确定。 徐嘉深栗色的瞳孔中,有满当当的近乡情怯,额心有根不服管的发丝。 陈彻钳住它拨开,压着声儿,又仿佛喟叹似的道:“我会难过,会特难过。” 话音将落,雨声中倏然响起铃音。 急得像是在缸里来回冲撞的金鱼。 徐嘉不必想也知是谁,手正待伸进兜内,陈彻却逮住它,捺进他连帽衫的口袋里。 “不给接。”他面上现出一层违和的卖乖或委屈颜色,埋进她颈侧的薄红,灼热呼吸中低沉的几个字,“嘉嘉,我们不闹了行不行?” 心脏倏尔由他这句洇得透潮,所有的酸涩冲入眼眶,徐嘉又是鼻音又是气声地答,“对不起,我那天说话很讨嫌很败兴。” “不是,我不是指这个。”陈彻垂搭的左手,同腕表一道落向她头顶。 铃音戛止几秒,再度不死不休地响。 他按捺着双唇婆娑她耳垂,反复触及又抽离,再话道:“我的意思是,不论是我,还是你,都笃定些。来来去去地折腾、犹豫,很枯耗心志的。” “以后,我们以后会碰见什么我也预料不到。没准我这样的经济条件还要持续个三五年,没准我夜长梦多、提心吊胆的日子还有的过,没准,我想要你嫁我,陪我,是最自私最断你去路的行为,可是我会对你好……” 陈彻突地默然几秒,重重吻她耳根,旋即接道,“是,我会对你好。” 徐嘉不禁双手掩面,恸哭在他胸口。小声的啜泣发酵成呜呜的啼哭,乃至盖过锐耳的铃音。 哭得太凶,话音都缠夹不清了,陈彻垂首挨得极近才听清她的话。 说的是:“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点对我好啊?” 陈彻不觉喉头一揪,于她顶上叹了口气。 铃音总是不停在息声后余烬复燃。 徐嘉实难忍耐,手从他口袋里脱逃,掏出手机一觑,果真是容骞然。 拇指在屏幕上方徘徊,她掂量是否要接,接了如何答复,自己此刻的哭腔是否太显著。 正想着,陈彻的话音砰向她额头,“接罢,接通了让我说。” “其实今天一道吃饭的还有我爸妈。”徐嘉抬头,湿涟涟的目光穿透他眼底。 “哦,进展迅速如斯啊……”陈彻浮眉。 “不是,我想说的是我爸现在的病况很棘手。既不能受寒感冒,也不能受惊动怒。你懂我的意思嘛?”最后一句她尤其小心的口吻。 “我懂,毕竟我妈也是那么过来的。” “既然懂,你教教我怎么跟他说,怎么向我妈摊牌我们的事?” 徐嘉说“教教我”三个字时,眸子里一股十足十认真的求知欲。 不知怎地,望着她这般眼神,陈彻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抔初雪撞进心腔。咽咽喉,他半沉吟半轻松地说:“告诉他们,日后叔叔治疗所需的费用都由我来承担。” 她真真给这句话骇到了。 “没开玩笑?” 陈彻略一弓背,鼻间漏笑,作无奈透顶状,“怎么会有人拿钱开玩笑?” 徐嘉收泪后的脸哀戚戚地,眼睛与双唇一并肿着。她无由揶揄他,“有的呀,以前的你。” “好吧。”陈彻清举瘦削的面上也渐浓了笑意,“这把我认输。不过请你相信我,现如今的我绝对拿钱当命看。” 他今朝白t配深灰帽衫,俯仰间,胸前两边各一根的绳结跟着跳颤,难得一见的少年感。 徐嘉盯了片刻,不由自主地踮脚,拿嘴唇碰他薄青的下颌。 随后于他微愕的眼神里,咬咬牙关掉了手机。再抬头,在理智和意气的角力中,佯作无恙地笑笑。 可是讲道理,他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轻则,是这遭一时的忤逆逃避,惹怒徐嘉父母;重则,让一次图穷匕见避无可避地提早到来。 然后呢? 最坏的后果,连徐嘉与家人反目都不是没可能的。 陈彻完全归于理性后,拧拧眉问她,“会后悔吗?” 徐嘉吸吸鼻子,反问一句“什么”。 “我说,这样极有概率面对众叛亲离的举动,会不会后悔?” “众叛亲离我的确接受不了,”徐嘉把手机和他的户口本一并入袋,眼里水雾濛濛地接言,“但是啊……我只问你一句,和我在一起你会后悔嘛?” 风好像顷刻间紧了些,吹刮她肩头的散发往他怀里涌。 陈彻良久休声,指尖在她耳垂上划了划,末了道:“去他妈的后悔。” 她蓦地破涕而笑。 陈彻带星火的目光从徐嘉面上扫过一遭,倏然扪住她肩头,戴表的那只手捞起她下颌,垂首猛可封住她唇舌,舌尖作弄地抵进去。 怀里人情何以堪地喘且低哭,无端激起他的觊觎心,也恨不得咬她乃至将她拆之入腹。 “我呼吸不了了……”徐嘉轻呓。 陈彻体腔内空瓮般燃着火,想告诉她,眼下他压根没那番好耐性松脱她,于是笑道:“你求我。” “好嘉嘉,你求我。” “求你什么啊……”徐嘉心口悸得好似外面雨中翻覆的树叶,终于没法地央他,“陈彻,我求你别亲了……” “求你喜欢我。” 陈彻t恤的浅领由她扽得起皱,徐嘉发寒的指尖揿在锁骨边线,像是,过去每顿云雨她惯会做的那样。 他深出一口气,退离开来,全然惜怜的口吻说:“不要你求我也喜欢你。” 二人各自冷静的档口,徐嘉心头堆叠着浪潮。 她由着陈彻牵到台阶缘,目视他缓缓蹲身,再半回首说:“上来,背你下楼。” “背我?”徐嘉才出口的疑问被他不由分说截停。 陈彻扽她双手搭向双肩,再圈住刮瘦的膝窝,确定安放妥当后,慢吞吞但四平八稳地驮起她。 一并带起那包行李。 胸口能感受到,他帽衫松软的面料。 某一瞬间徐嘉依然没骨气地鼻酸,身子随陈彻挨阶下行,散发搅扰他脸颊,她忙不迭伸手去捞。 唯恐干涉他行走的视线。 “我重嘛?”她在风雨里唯唯地问。 身下人不带喘气地下至二楼,闻言玩趣作答,“嗯,是比高二重好多了。” 徐嘉“嘁”的一声,“那怎么能比……” “怎么不能比?说明我还记得那时候你在我背上的重量。” 她心上一涩,急急把挂眼睫的泪抹进他帽子。 “我把米线接回家了。” 出一楼门口,徐嘉及时张开伞,将他们与密雨隔档开。闻得陈彻这句话时,她满眼雾中的万家灯火,雨底的车水马龙。 摊饼小贩在巷口支起营生,三两路人怀捧鲜花在伞海里行梭。信凉风、三分月,一个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七夕夜。 小腿肚被人拍了下,徐嘉回神,陈彻责难她,“没听见我的话?” “听见了。”她复述,“你把米线接回家了。” “嗯。” 红灯眨眼转绿,陈彻开步轧进人潮,忽而几不可闻道:“接回家了,你给我的家。” 雨点贯串作丝,她眼泪也断线难歇。 虽然徐嘉曾经设想过,如果陈彻没有像现实这样家道中落、前度散尽,那这一切兴许全不相同。 他大约仍是那个在声色犬马里浮浪永生的人,而她只是他命轨中小小一个撇捺、路牙边被轧起的浅浅水花、光影里偶然流过的重彩。 邂逅再相错,他纨绔他的,她回归平乏生活,也将有和他再无瓜葛的余生。 但是啊,花开花落,哪有恁多能结成“如果”,毋庸再想了。 自此一刻都毋庸再想。 命运既已对她留情,照着走,求仁得仁就好。 《爱乐之城》的片尾,sebastian面对mia那只未能落下的琴键,在他们这里,终是功德圆满了。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陈彻执意背徐嘉上楼。 好容易抵达门口,她不知缘何被戳笑点,一度在笑,手里钥匙好歹对不准锁孔。 “开门,笑屁啊?存心想累死我。”陈彻没脾气地甩落行李,后扬手去捏她颊肉。 徐嘉话音给他捏走板了,支支吾吾地回,“笑你昨日少爷,今日轿夫。” “德行!”陈彻假把式地动气,夺过她手上钥匙,千难万险送进锁孔,拧开了门。 “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春光灿烂猪八戒》,我小时候看徐峥演的猪哥哥背陶虹演的小龙女,居然毫无违和感。刚才不知怎地,就给代入了。当然不是我自诩小陶虹,而是情不自禁把你想作……”徐嘉落地的功夫,嘴里无由噜苏起来。 结果话未讲完,就见陈彻抹身低头盯着她,“有本事你往下说。” “我怎么没本事的,说了又不会少块肉。” “嗯,那你说啊。”他说时,手已不着痕迹来找她的手,两人指尖触及后稍纵即离,他手又转徙向她后腰了。 徐嘉心下羞赧,理智抛锚,居然冷不防断篇,“我……要说什么来着?” 眼见她正忪倦思的样子,双眸漉漉汲水,女儿色微白,毛躁散发半沾雨,陈彻不觉喉头一动。 适才拥吻她误燃起来的火,眼下又顷刻涌回体腔。 他不由欺近寸步,点拨她,“说你刚才情不自禁把我想成什么了。” 门虚掩,楼道里的湿风渗进来,兜徐嘉周身一个激灵。 她忙不迭后退,抹身要去关门。 不成想手指将将落在门把上,陈彻的手也自后追上来,温热覆住她指背的凉,呼吸搅扰她忐忑的感官。 陈彻逗她,“说啊,快点的。” 徐嘉难堪地抽手,门由身后人立时带上,砰的一声,撞破屋里宁静,也径直撞进她心底。 “你让我想想……”她真真卡壳了,急得心里擂鼓,抹身想换气,不期然发觉他离自己十足近。 近到……二人一稳当一乱性的呼吸,皆在眉睫之间。 陈彻好笑她的方寸全失,手掌把握住她细瘦的胳膊,直观感到切紧的皮肤在战栗。 “你在怕什么?”他低声问。 “我没怕什么。”徐嘉卖力避开他视线。 “你在怕我,怕我对你做什么。” “你能对我做什么呢?” “嘉嘉脑子里此刻在胡想什么,我就能对你做什么。” 顷刻间,徐嘉着实有股抽尽筋骨般的松软感,颅内不辨东西地鼓起层浪。她好险朝后踉跄,于是本能揪住他t恤一角。 陈彻顺水推舟地又挨过来几寸,胳膊已经全然拢住她腰背,不过知她伤口没好全,还晓得虚隔些空隙。 饶是如此,也近乎揉她在怀中。 “想起没?”再出口,嗓音已经哑得没边了。 徐嘉下意识“嗯”一声,二声调疑问语气,且听起来像是嘤咛。鼻息里全是他的味道,有被雨冲垮半分的淡香,也有最干烧人心的烟草味。 时间仿佛架空了一会儿,理智在其中无可落脚。 “我们晚上吃什么?”避无可避,她只好三脚猫地转移话题。 才话半截的功夫,陈彻就将她轻柔抵向门,右掌与她伤处平齐,垫在结实的门板前。左手倒反向极端的不安分,先冒犯她耳根,再就,一径逶迤到上衣下摆,拨开来贴住她小腹。 像星火碰她这根绒羽,徐嘉瞬间一簌。 “这里饿了?”他鼻尖碰她脸颊。 “当然饿,我本来是有火锅吃的。” “伤没好吃什么火锅,命不想要了?某些人净胡来。”陈彻双唇挪到她眼尾,故意使狠,气息牢牢碾着触及处。 徐嘉忙不迭拿双手搡他,“其实可以吃了,我能吃不辣的。” 居然认真严肃地在回答问题。 陈彻被逗笑了,逮住她推挤自己胸口的手,也学她的正经,再问道:“你晓得今天什么日子吗?” “我出院的日子。”徐嘉佯作糊涂。 陈彻松手,移至她颊边,食指以她耳垂作圆心,虚绕几道圆,“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 “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啊,刚才脑子还门清儿着呢。一忽儿功夫就傻了,不存在吧?” 双脚像是置身绵绵絮云,徐嘉再难忍耐地服软了语气,同他讲条件,“你放开我,放开我就告诉你。” “你先告诉我,说了我就放开你。”这人,竟是没皮没脸地见招拆招。 “陈彻……” 她没法了,只好温腔软调地央求,细细听,还能从中咂摸出几分撒娇的意味。 足足半分钟,陈彻晾着她似的不言声,目光不偏不倚地与她胶着。左手也自她肚脐附近,缓缓有迂回向上的趋势。 终究,徐嘉被逼无奈地轻喊,“七夕,是七夕节!” 只等这一个答案的人立时松弦,释放了她,同时给予一记浅尝辄止的吻,“答对了,真听话。” - 这雨约莫是要落到入夜的。 陈彻炒菜的时候,徐嘉扒住水池沿望向窗外,天际里烟波暮霭般的森然感,微风舔舐过楼下的樟树冠。生了绒毛的晕月,昭示又一个落雨天。 “不需要炒太多的,两个人,两座五脏庙,哪能塞得下多少?”纵使陈彻厨艺二流水平,但动起真格来完全不拖沓,才半小时,一荤一素都告成了。 徐嘉正当养伤,既不能碰酱油,亦忌口发食和辛辣。 是以荤的是清蒸鲫鱼,素的是香菇青菜。 讲道理,鱼是他在菜场请人杀的,当时鱼鳞和肺脏皆处理好了。 敢直接以死鱼的形式领回家,说明陈彻对能接她回家,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 徐嘉越往深处想,越对兜里关机状态的手机,惴惴不安。 “那番茄炒蛋弄完就不炒了。”陈彻于油烟机的轰鸣中应她的话。 他背冲她,一门心思全扑在油锅里。 徐嘉不觉凝视他腰后系牢的围裙绳,不知怎地,竟是半点违和感也无。 那厢,许是嗅见鱼香了,米线一路被勾引过来,临进门,却在门槛边踌躇了。 方才徐嘉与它暌违再见,就直觉它着实丰润不少。几年前她还忧心小东西绝育后掉腮,现在才知这完全是杞人忧天。 米线不仅没掉腮,双颊反倒圆乎得异常,像是三倍酵母发出来的黑米馒头。 也无怪。时间总是流动的,任何人或事在里头都要被裹挟着走。 一只猫也不能免俗。 “不去和它熟络熟络?”陈彻一句话唤回她的神识。 徐嘉短暂犹豫,还是说不了。 她现在不太能有兴致,思绪都由父母那边牵动着。 从而过后晚饭停当,徐嘉就急急离桌,握着手机躲进厕所,悄默声开了机。 意外也不意外,屏幕将将亮起,数十条狂轰滥炸的微信消息就好险致其死机。 其中有容骞然的几条未接来电,也有她爸妈不休不止的语音责难。 戴上耳机,她首先点开姚兰的。 将近二十条,长短不一,无外乎是骂她小宗桑死哪去了,平白给人放鸽子一点不像话,是不是嫌他们活太长,想直接把她和徐大为气棺材里去。 末了,陡然像是沉住气地说:“你不开机是吧?以为这样我们就找不到你了是伐?行,我手机里还有你上回发的租房信息嘞,一会我就叫小容带我敲门去。看看你这妮子究竟在搞什么!” 徐嘉猛不丁心里一踏空,下意识摘下耳机,侧听外面是否有叩门的动静。 她想回复些什么,容骞然突地再度发来几条信息, “我大概知道你去哪里了。” “说实在的,叔叔阿姨真的挺生气的。不过我也没跟他们讲某人的事,也稳住他们了。你明早回来好吧?回你自己家。要不然……明朝我也只能带他们找上门了。” “徐嘉,你不觉得自己有够任性吗?” “对你好的你不知好歹,对你差劲的你连捧着还嫌不够。别的我懒得说了,只一点,你爸是严重肾衰,在这个节骨眼你偏要闹出些是非的话,那我只能说,你这人简直自私透顶。” 言尽于此,对方彻底休了声。 字字句句像是剜出心血了,徐嘉良久呆坐,满满神伤。 诚然她在反省,自己作为女儿的失格。 可是假如她能拿决绝一夜,去听从于心,去笃定一回自我,明晨再向父母剖白一切的时候,也能有更甚的底气来给自己撑腰。 毕竟活了二十余年,她在父母跟前,鲜少不折不扣地为自己活过。 思绪吊在半空浮沉,徐嘉最终是由下颌一滴凉泪骇醒的。 继而,陈彻在外面叩门询问出了何事,她急言应说没有。语调中的颤瑟哭音,却大剌剌卖了她。 “你开门!”陈彻落在玻璃上的骨节,敲得更紧更响。 徐嘉假作无恙地咕哝一句,“真的没什么啊……” 说时起身扽开门,陈彻细细打量她面上无泪痕,眼底无红晕,方才心下居安。 “以为你在哭。”他单手落袋,在外的那只手替她掖发丝。 徐嘉冷面谑道:“是啊我在哭,哭你菜做得难吃。” “我差点信了,要不是某人把盘子啃得净光净的话。” 她一记白眼怼他,将欲和他错错身出门,陈彻也准备让,岂料实打实磕到她的额头。 下唇和她眉心,赤条条地相碰。 方寸几乎是一霎间全盘乱掉的。 徐嘉心头烛火才因陈彻刮进的风颤了颤,身子忽而就给他捞起,随即由他横抱进卧房了。 她昏昏然倒向床的时候,有人在耳边毫无章法地呼吸,其间掺杂揶揄,说嘉嘉能不能抬抬他身份,容他从单人床搬来铁艺床。 徐嘉身心一道战战兢兢,抬臂盖住双目,不知如何答与他。 “我身体还不行,还没恢复好……”她期期艾艾地求他,“会疼,真的会疼的。” 那头陈彻剔完手表和外套,忽也由她一语惊醒,可是周身着的火就是着了,岂有任它倾覆下去,不给浇熄的道理。 再者他点拨她,“我真心忍好久了。好久好久,体谅体谅我罢!” 所以陈彻仍是埋首了,推高徐嘉的短裙,密如窗外急雨的吻缠落她面上。一旦吮住她双唇了,轻易不给释放,非要她呜呜咽咽地求,才施施然起开。 他带一身轻狂撤离,留进徐嘉眼底两汪迷乱。她身上不止眼睛,也有什么别处,和眼下这江南最寻常的梅雨天一样,湿泞又黏糊起来。 “陈彻你混蛋!”姑娘恨死他,更恨他总能叫她不自禁地中套。 “好,我混蛋。”陈彻突地坐直身,于她视线里,冷不丁捞起t恤囫囵脱掉,再拿光赤的体温覆住她,牛仔裤皮带的微凉,磨蹭她腰际的热烫。 “硌,真的好硌……陈彻我求你……”徐嘉本能拿手勾住它,目光中有什么晃过去,定睛一觑,是他手背嶙峋的青筋。 “那要脱了吗?”陈彻眸底晦涩的星火,火舌都快舔到她了,却依然一副散漫状。 一只手扪住她唯唯搭在皮带的手指,虚晃地稍稍一动,她登时急吟起来, “你饶了我,我真要臊死了!” 他果然不再玩趣了。 但自有别处可以谑弄。徐嘉起先还在为骤然静谧的四下纳罕不已,不曾想没几秒,有人就唐突到更要命的地方了。 更甚的是,不是拿指尖,而是拿唇舌的。 没有任何言语可恰当描摹她此刻的感受。 她像釜底一根柴、潮尖一叶舟。那羞人的感官和动静,激得她通身肌底透红,所有骨髓都跟着一并打颤。 就连底下的垫背,也仿佛被她烘出炎炎天般的热。 “……真的不行,求你了陈彻!”徐嘉话底已然不觉起哭腔了,某人一时送,一时搅,一时又捻的动作,让她持续性徘徊在濒死感里。 许久未经事的她,头一遭来得尤其快。那几秒围剿她的不止是濒死感,还有全部礼教崩塌的羞耻心, 促使她,不受控地并紧腿…… 一切奄息后,陈彻慢吞吞挪上来,唇面尚存她的濡|||湿,就已经急不可待地去吻她颈脖,逐格逐寸,最终抵达她耳根。 恣意轻佻地说,“嘉嘉,你猜我留在你皮肤上的是什么?” 徐嘉极力阖紧眼,想必是要疯了。 早不知何时衣摆被拢到颈下,在外的肤面由薄红至深红,像是绯云在肤底打旋。羞意蚕食掉每根神经,她必须得说些什么,好不让自己继续这受刑。 于是,“家里没那个啊……” 误打误撞,着实说到点子上了。 陈彻捺住心火,曲眉说:“要不我去买。” 昏暗中,徐嘉迟迟转来望他的视线,怯生生中又揣几分欲念。她完全出乎他意料地低声说: “我帮你罢……”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黑暗里感官的主次是乱序的。 风雨已经休住了,只剩雨棚上的涓滴啪嗒响。徐嘉竟是半点也没发现。 鼻息全是二人折腾出来的汗味,陈彻丢失理智的喘挨她耳尖,笼统骇然的口吻,“你怎么帮我?” “就……这样帮啊。”徐嘉几不可闻地应答,左手已经不期然下行,去到他刚刚作恶时,死命扪她触及的皮带。 其实到底是在逞能,手指甫一外强中干地碰到搭扣,就给她心里快潽出来的羞耻截停了。 她不懂自个在魔怔什么。 过往连最常规的式样,以她的矜持都招架不住,乃至压根不敢正面瞧他身上讳莫如深的部位。眼下突然□□地拿手代劳…… 她直觉自己似过熟浆果,通身热且酽红的汁水就要豁开皮囊,四处迸溅。 “你认真的?”陈彻嗓音轧得低,就在她额顶,徐嘉失智般点头的时候,还不提防和他下颌碰了头彩。 掌底的肌肤着实烫,他朦胧咕啜了一句,没叫她听全,就埋首再次衔她双唇。 昏昧里盯进的双眸格外亮,亮到情愫欲念是怎么一毫一厘爬进去的,都具象在他眼底。 陈彻虚抬身子欺压住她,唯恐太用力会牵涉她伤口,单边手肘摁进枕面,舌尖埋深|||喉,终于迫得她吟声回馈。 夜色衬底,徐嘉迷蒙间望见陈彻双肩轮廓的拱动,硬质皮料磨得她疼麻交加,索性曲起一侧腿。 不成想这样做的后果,是恰恰叫她失守,他只隔寸布的作祟物不偏不倚地直抵那里。 “你能禁欲那么久?”徐嘉切肤感受到他的迫在眉睫,存心打趣,“不可能吧,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无||套进吗?” 稍顿几秒,她在他双目的星火里慧黠接言,“怕脏。” 像是瞬间触到逆鳞了,陈彻转睫暴戾起来的动作,仿佛摧城拔寨那种。 唇舌使力勾吮她的,手也不容分说带住她的,三下五除二拆掉皮带…… “脏吗?”陈彻反复追她回应,“脏不脏?” 半路出家究竟敌不过他个练家子,徐嘉手被迫配合他的指领,脸颊不多时同他一样热,唇缝无奈渗出来的,是丝丝要哭的声音。 偏偏不声不响会适得其反,陈彻嘴里在逼问,手上在不规矩地揉搅。 她很快溃尽理智的防线,身底也像泉眼,有潮水溃尽防线。终究告饶地回,不脏……求你了,这样真的不太好。 陈彻带沾染她滋味的手出来,故意抹上她锁骨,再就捞起她空余的那只手,匝住他精实的腰。 其实徐嘉知道,此刻他最脆弱的地方在她掌中。 以前她根本没提过如此要求,而陈彻也鲜少引诱她这样做。更鲜少,拿出眼下三分二的耐性与柔和,让她愿意笃信欢好是可以让女性享受道听途说中的愉悦的,是双向的,也不会再是两人用来调剂僵局的工具,各取所需的快餐。 影影绰绰中,徐嘉喁喁细语了两声。 陈彻越来越重的喘,从她耳根下移的时候,低哑声音问,“讲什么了?” 话音将落却发现姑娘竟在哭,非是闷闷不舒的哭,而是类似于喜极之后的泣。 愕然稍稍仰首,陈彻扣住她头顶去察看,徐嘉漉漉的双眼里太多情绪。 面红耳赤,她一脸委屈貌,时断时续地回他,“我吃舍曲林,吃百优解最频繁的时候,都快没有性||欲了……真的一丁点都没有,做这种事对我来说像折磨……” 陈彻无由心头一跌,浅尝她脸侧的泪,赔礼的话有一大摞,到嘴边只浓缩成一句“对不起”。 “那现在呢?”他不能大剌剌剖心,他也将至顶峰了。她的绵软温裹着他,明明生涩得很,却能纵深到每根肢节的骨髓深处。 “嗯……好像好些了。” 徐嘉没胆细嗅空气,总觉着每寸缝隙都住着他的偾张,也住着她自己的浓郁。 黑暗似要把人溺毙,她在他又一次劈头袭来的密吻中,也濒临窒息。 末了,陈彻在她腿边松脱一涌微凉,同时,在耳边清晰低沉地喟叹…… 细听起来,还能听见微喘中喑哑的闷吼。 徐嘉臊得不行,即刻卸磨杀驴地甩手,蹬开被单,翻身要下床。 “急三火四地跑哪去?”陈彻带着声声喘的余息,自背后挨过来,双臂圈牢她的腰。 “……我要洗。”她敛眸蹙眉,简直恨不能嗅觉失灵。 “一道洗。”下一秒身后人单腿落地,一把捞抱起她,恬然无谓地送她去浴室。 徐嘉不得大面积淋水,从而洗到背后的时候,陈彻蘸湿毛巾帮她抹洗的,小心翼翼绕开疮痂那种。将好在愈合的增生阶段,伤口犬牙参差着肉芽组织,不顶好看,甚至很现眼。 她畏缩好几回,双臂环膝脸埋进去,每着他一次触碰,就伤兽般悸簌一下。 “怪难看的吧?” “你指什么?”一盆热水的白雾洇开来,陈彻期间烟瘾难捱,燃了根烟咬在嘴里。 徐嘉说指的是背部伤口,他片刻没作声,毛巾也一并歇了动静。等她纳罕间准备回头,有人在背上冷不丁哈气,气息里有他的热,也有烟草的毛躁。 “干嘛啊你!”徐嘉臊得不行,开口语调有些急,软腔软调地同他跳脚。 “不丑,白得没谁了。”陈彻又含回烟,眉梢一弧笑地瞧着她,恍惚怔忪的赧颜,眸角犹有红晕泪痕。本能反应,身底好似有根船橹,随涨潮飘忽起来。 “差不多得了,不用一直擦,也没那么不干净吧?感觉你都要把我皮秃噜没了。”徐嘉喃喃低语,唯恐言辞不奏效,后抬左手指望抢来毛巾。 不成想这人寸步不让,“前面不用擦?”说着手就好像要来冒犯前方。 徐嘉忙喊不用,徙然得很,陈彻温滚的体温已经烘上背部。 “真不用擦?”下颌虚搭她肩头,他唇间的烟随话音共振,烟灰琐琐屑屑掉她身前。 徐嘉没管住牙缝里的碎吟声,方想强势些口吻,身后人夹烟的那只手蓦然伸来,全掌包握住她右侧的浑融。 不隔寸缕。 明火噌一记自她脚底焚到头顶,徐嘉惶惶然拍他手,“臭流氓!松掉!” 陈彻置若罔闻,乃至手指越发造次,“你现在究竟多少斤?” “……不跟你说。” “一百有吗?还是九十斤都不到?” 徐嘉想都没想,便知他此刻脑内的糟粕。某句作兴的俗套段子有言,体重不过百,不是平胸就是矮。其实论起身高她不至于太跌份,倒是前者,叫她难为情好多年了。 大约,这人最不喜她沉默不响,所以半分钟都没过,就着急忙慌催她给个答案了。 “我就不跟你讲。”是人都有脾气。 “真不说?” “凭什么跟你说?” “凭我觉得它好像都没长大。” “要死啊陈彻!”徐嘉光火得快炸毛,愠怒将将自喉管蓄势到嘴边,岂料又瞬间偃旗息鼓了。 这人居然拿过滤嘴磨她……,一硬一软的尖喙相抵,那感觉活脱脱地要命。 她恨不能来个痛快,一时间由人抽丝剥茧般全然坍架,轻飘飘似脚底都是絮云。 骨缝里蛊虫游走般酥麻,血脉中也像有热粥沸腾,有魔魅在叫嚣。 徐嘉真真受不来这个,干脆半抹身,强硬离开他指间冒昧的烟。“真不行,求你了,”央恳措辞,告饶眉眼,“我今天想早点睡觉,在医院一直睡不好……” 烟雾良久聚拢,施施然散了开去。 陈彻垂眸,炽热尚未淡却的视线抚过她,末了,再把过滤嘴衔回唇间,说行,今晚先放过你。 * 次晨六点边上,二人先后起床。 陈彻要提早半步,打三年前背井离乡起,回笼觉基本与他无缘了。人精神里始终有根弦绷着,有块铡刀吊着,很难全然懈怠下来,安享清福。 徐嘉非梦非行间,有茸茸细毛在她鼻尖捣鬼,某一瞬起床气使然,她甚至不高兴睁眼看。呜呜一个翻身,又踅身回梦里。 然后,陈彻便抱着米线拿肉脚踩她腿了,力道轻重有致,像痒痒挠或者蚂蚁推拿似的。 纵然如此,徐嘉也无法不埋怨神情地被迫和床诀别。 “几点了?”姑娘毛发乌七八糟的样子,眼神涣散头脑昏沉,下意识被下拱起腿,叫暂时很讨嫌的米线呲溜滑走。 米线可怜见的窦娥命,三两步跃蹦下床,喵声叫苦连连。 落地姿势虽稳当,却踩到陈彻脚背了,后者隐隐无名之火地冲它喊,“混账东西!谁的脚都敢踩!” 话音甫落,这人掉过脸又阴云转霁,对上的掌心中央一粒白色药片,合着浅杯温吞水送到徐嘉眼底。 “吃了,再去刷牙洗脸。然后我们一道去楼下吃手擀面,吃完我去公司报道,你回家跟你爸妈谈一谈。” 徐嘉吸掉鼻音,乖乖把药送入嘴,再就他手呷一小口水,仰首吞服进肚。 “我突然不想去了。”眼见陈彻完成任务抹身要走,她急急揪住他袖口,难以开口却仍是说了。一晚过来,大清早的莫名一股子丧气言败感。 虽说尤为幼稚全无理智,可她就是突然不想去了。你说她露怯疲于面对也好,说关键时刻击退堂鼓也罢,她都认。 晨起的雏型日光里,三伏天的燠热还没聚拢起来。 二人在趋近米色调的微白中视线粘连几秒,陈彻忽而折回床沿,面上淡淡神色,手握水杯底在她眉心敲了一记,“先不说这个,我们来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徐嘉懵懵然。 “假定我们现在还在高中,语文老师布下来一道作文题,叫我们以‘我家’这个半开放命题写篇800字朝上的作文,你会怎么写?” 陈彻史无前例的正经貌,叫徐嘉十足十不习惯,好半晌才曲眉应言,“还能怎么写?写写我爸说说我妈,放几个日常实例搁主体部分,开头结尾呼应升华主旨,左右不过这么个套路。” “嗯……”陈彻短暂沉默后浮唇,“所以还是去罢。” 一句话叫徐嘉醍醐灌顶的时候,他人已经半边身子出房门了。 通身寡性的灰黑色调,整个人,一行风霜一行少年感的矛盾体。头发长了些,几根恣意不灵光得很,炸出有些十三点的呆毛。 陈彻那句话其实只说了四分,剩六分他踌躇几番,还是决定咽回去。 比如他自己对家庭的概念,那是格外笼统的东西,三言两语也细讲不清。倒是,二人下到楼底电表箱前的时候,他随指着其中一只同徐嘉说: “我觉得这种小匣子,装的是各人的家。” 徐嘉偏头凝视他片刻,没候到下文也就没追问,只和煦口吻地喊他,“陈彻。” 身旁人落下手,转眸迎视她的目光。 “早安。”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这家手擀面馆在安康路拐,拢共五张方桌,四周墙面拿报纸糊满,钨丝灯□□若游丝,人一进门仿佛从白昼踏入昏夜。 饶是如此,生意出鬼似的好。近至平医职工和患者,远到慕名找来的食客,哪怕拼桌或等位,也无碍他们馋它老字号的手艺。 每日天不亮,面馆就雷打不动地醒了。老板煮完开水炒浇头,老板娘洒扫停当焖茶叶蛋,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夫妇搭配干活不累。 大多熟客冲的是这家口感劲道的面,且用食的时候,老板就在一旁揉面台上马不停蹄地擀。食材从加工到成型进嘴皆在眼皮底下,叫人吃得安心。 “还有一点,”陈彻进门前同徐嘉补充,“这种小档口不讲究规矩,不会拿菜单圈死你的口味。想吃什么浇头随便加,一碗面能加好几种,只要你能吃得下。” 她没来由抖机灵,“随便加?不用钱?” “可以啊我没意见,”他双手抄兜睨她一眼,“回头老板计较起来,就把你押这里当长工。” 方桌经年已久,满当当的坑洼和擦不尽的油渍。 徐嘉洁癖使然地拿纸巾拭了几个来回,忽然仰首问,“那你会来赎我回去嘛?” “不赎。”对面人正襟危坐,话完就起身,去煮面灶前点餐了。 “一碗大份一碗小份,小份那碗酱油别放太多。” 徐嘉听到陈彻如是说,待他折回后,不免小家子气道,“你还没问我吃什么呢。” “这不就来问的吗?”他在桌旁立住脚,也不紧着落座。原来是打算问完再回去的。 徐嘉抬眸仰首,莫名愣头青地关照起他吃什么。 “我吃的你不能吃。”陈彻目光一瞬不瞬地穿进她眼底,片刻后,颊边漾开些悠闲的笑意,“我吃雪里蕻牛肉,青椒毛肚,还有爆鳝片,都是重油重荤又比较辣。” “……吃这么多?” “昨晚累着了,食欲大好不行吗?” 被内涵到的徐嘉微微闹红脸,视线别开躲向下方,“那你帮我点些不辣的,别太多,两样浇头就行。” 闻言人没作声去了,她低头把臊意埋进茶水,不期然听到他在后方埋单。 半分钟后,“不是说要拿我押账嘛?”姑娘斤斤计较。 陈彻落座后抽了两张纸揩手,兀自一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划来。” “留下我,可不止花两碗面的钱。” 他闻言顿几秒,手里纸巾干净那面来揩她嘴角,“但留下你,不止得到两碗面那么简单。” 徐嘉心头有什么温水般的情绪洇开,因他的举动去抹嘴,“有东西?” “有牙膏渍。”陈彻危言耸听完,面吃进嘴时才说实话,“唬你的,其实什么都没有。” 食客渐次多起来,开间里净是面炉嗡鸣和肆闹人声。 他们这张桌子紧挨的墙面上,有一沓手撕日历。而日历近旁左下隅,有一小寸内凹,置在一行“距离高考还剩xx天”的倒计时里,最后尘封进去的数字是个1。 陈彻说这是老板小女儿高考那年记录的,由于俭苦没得正经倒计时牌,就过一天抠一层,再用铅笔搓个数字出来。 年代格外久远,从而徐嘉问他,“你很小的时候就来吃这家面了?” “嗯。”陈彻停箸望着她,“这家店在我爸还没当副高的时候就有了,我那会儿大约在念小学,有时候我妈命令他接送我,他则会带我来这里解决伙食。” 不知怎地,徐嘉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忙不迭无痕错开,改问他,“那这位……姐姐,后来考上哪所学校了?” “那倒不清楚了。只是我当时还嫌她过于抠搜的,毕竟我小钱还是有的,就想着要不送她一张倒计时牌得了。可惜后来忘了,捱着捱着再有一天过来吃面,数字已经九九归一了。” 徐嘉听到此,无由自我喊停了胃口,落筷托腮盯着他埋头咬卤蛋。 觉察到偷窥了,陈彻讷然浮起眉眼来看,她目光又急急蹿回碗里。 不成想才吸溜几口,对面人戴腕表的左手伸过来,圈住她右手腕,促狭口吻地纠正她,“筷子拿反了,屁股长脑袋上了。” “……” * 徐嘉七点左右进自家小区的,到处生气仍没醒全,只几个中学生或步行或推车,大约是要去补习班。 她在甬道里还好险被辆电瓶车剐到。车主看上去十六开外,意气昭然的男生,嘴里衔的油条含糊了口齿,对手机那头耐烦也不耐烦地催,“老早就楼下了,什么时候下来啊?至于恁磨叽的嘛?” 话音甫落,楼顶一道女声跃出老虎窗,“催个屁啊你!赵xx是神经病!” 音调之清嘹山响,方圆左近樟树上的宿鸟惊起一大半,原本呵欠连天的晨光,也登时像全然复苏了。 那男生闻言“嘿”的一声,仰首蓄势仿佛要反怼什么,转瞬又一副高抬贵手貌,低头咕啜“算了算了”。 徐嘉听得直好笑。 隔夜雨叩得老旧顶棚啪嗒响。这才上到最后半层楼,赶巧姚兰开门,母女俩局促地照面,一时都忘了说话。 正常而言,姚兰倘若当天要去单位,会一早就穿好工作服。她的未雨绸缪很有种强迫症性质,老黄历曰“晴带雨伞,饱带干粮”,在她的日常里有过之无不及。 比如眼下门脚那只窝瘪的,沥了一小滩水的垃圾袋。徐嘉晓得这是姚兰的顽习,厨余攒不得,三成垃圾桶的量就着急扔,唯恐生臭或养果蝇。 所以此刻瞧着她一身便装,徐嘉才会本能问,“今天不用上班?” “不用,领导叫我歇两天,再加班要违反劳动法了。”姚兰难得说回俏皮话,虽然言辞中一把辛酸泪。 她先折回去,徐嘉不疾不徐地跟进门,蹲身换鞋时,也拿俏皮话来磨开二人的颜面,“劳动法这么形而上的东西,死抠已经没用了,不然你看996,多少年都民不举官不纠的。” 意料中,姚兰并未接言,而是抹身去厨房忙早餐了。 倒是慢半拍晨起的徐大为,来桌边倒水并应话,“回来了?昨晚上为的什么突然放我们鸽子啊?” 功夫没做足,徐嘉仍是有些讳言,遂刻意离题地反问,“爸你起床后上厕所没?最近尿量怎么样?” “还好,晨尿是怪少的,白天基本算正常。我够注意了,你妈昨天说一道吃火锅,我去之前都计划好了,弄点海底捞那什么捞面吃吃,其余一概不碰的。可惜呀你莫名其妙又没去,搞得我们仨都没兴致了。” 徐大为话底不见责难味,仅仅是拉家常,也知道女儿二十余年的人生,都泡在他们的唾沫里、弹雨中。往前是因为极力地想要纠错她的成长脉络,把小孩的三观掰得板正,可往后再继续这样,似乎够不上什么意义了。 “过来坐罢,老傻杵着干嘛呢?”他小呡一口水,拍拍侧旁沙发,“背上口子恢复得还行吧,现在还会做噩梦吗?医生讲没讲留疤的事?” 问得过于密集了,徐嘉一时没捋顺过来。片刻愣怔后她匀了匀呼吸,双唇尚未复苏血色的脸上,一股面对疾风的神色,“爸,我昨晚临时爽约,是因为回出租屋了。” “嗯我晓得,你妈妈也这么猜的。” “然后更直接的原由,是昨天日子太特殊,七夕节,我想跟另一个人在一起过。” 不期然而然,她说此话比想象中来得更坦荡。像术前患者惶惶终日生怕命断手术台,同意书签署完,又爱谁谁地视死如归了。 徐大为浮眉和后梗脖子的小动作,泄出稍许愕然,“另一个人?你还当真恋爱了?” “嗯。”徐嘉垂首玩手指头。 到底人各有异。倘若换成姚兰来应她这句话,指不定得咋呼一句,你不是和小容嘛! 徐大为得了她的允,良久哑口应不上话。他闷声在想的是,姑娘自高中那回写小情小爱的歌词,获罪不务正业被好一顿数落后,似乎再没动过什么男欢女爱的心思。 那毛病把她困顿得过久,久到千盼万盼地正常一回,他却颇不习惯,乃至都自洽不了。 “谁啊?别跟我说,你都跟人合租了?” 徐嘉还在天人交战是否要把这牌摊到底,那厢姚兰呼喇扽开推拉门,自一屋油烟里出来,将两盘荠菜水饺呈上了桌,“都过来吃!” 徐嘉不无尴尬地说她吃过了。 “那就你快点来吃!”姚兰也不深究,只支使徐大为速速动身,末了又忽地想起什么,拎起筷子间望向徐嘉,“诶你的行李呢?” “在出租屋。” “所以你指望一直呆在那了?” 姚兰抛过来的眼神里,咄咄感再显著不过。 仿佛一边挂一只镣铐,只等徐嘉乖乖上套。也一如她这些年惯会做的,一味把子女攥得紧紧,不肯收不愿放落,管保等到快阖眼,还会像葛朗台盯黄金一样盯着徐嘉。 忤逆心作祟,徐嘉想也没想地回她,“我伤好得差不多了,回头还要照常实习的,当然要住在那里的,回家不给你们添包袱嘛。” 说时,无处安放的双手缩回裙子侧抄兜里,索性晚死不如早超生道,“我上回说没有室友,其实不是实话。事实上我跟男朋友合租了,对方是我高中同桌。你们之前骂我不好好念书抄的情歌词,就是抄给他的。还有……” “他是陈健民的儿子。” 话音将落,可以想见的疾风骤雨果然如期而至。 姚兰摔筷起身,朝她赤口白舌地痛骂几句后,忙转头与徐大为道:“你看吧,我老早说她脑子是真瓦特了,不是假瓦特,是那种光吃药吃不好的瓦特,得关病院里管教个几年才行。” 徐大为何其无奈地劝慰她,“你有话好好说行吗?别动不动跟山头逮下来的一样,她是你亲生女儿,有哪个做父母的这么咒子女的?” “不是我咒不咒的问题。是她这毛病大了去了,脑子好好的人会放着大街上恁多条件经挑的不要,要一个杀人犯死刑犯的儿子嘛?” 讲道理,尽管徐嘉连忍打任踹的准备都做好了,姚兰口口声声十足贬义的“脑子有病”,还是叫她心态塌得净光净。 几乎眨眼的功夫,她就闷头掷门而去。岂料今天的姚兰也来劲得很,不多时穷追到楼下。 “臭丫头觉得自己有能耐了是吧,你脚还蹬着我家的拖鞋呢?有本事鞋脱了再走啊!” 骂声紧赶慢赶地迫近到咫尺,徐嘉抹身想要对峙,就吃了姚兰一耳刮子。 姚兰掌背带风,力道似鞭子笞在她面上,疼得,一时脑仁像铃铛打转。 “脱就脱。”徐嘉此刻压根不想低头服软,好像把二十多年没用过的叛逆都赊来了,手不去捂脸,眼泪也硬生生吞了回去。 “光脱鞋算什么?”姚兰看姑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两只脚横声横气地甩掉鞋,越发光火,“有本事这个家门你以后再别进了!” 心口只来得及恸一秒,徐嘉拽掉被她扇进嘴的发丝,点头狠话,“不进就不进!” 言毕她就赤足跑了,或者说,阔步快走更恰当。 一股脑快到小区门口,又陡然冒出愧怍和罪恶感。 缓缓慢下步伐,徐嘉才后知后觉到脚底的刺痛,立时也有一股丧气兜上心头。她下意识翻包找手机,再给陈彻去电,对面将将喂的一声,她就曲眉示弱, “你来救我,我需要你。”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八点日头毒辣,徐嘉尚未等到陈彻,在小区门口,先和容骞然照面了。 后者像是原本就计划来她家的,左手有果篮,右手有只硕大的四方壳子,上写某某品牌足浴盆。 大约准女婿登门,都不敌他体恤周至。 如是情景冤家路窄,尴尬的自然是徐嘉。 尽管适才过去的十余分钟里,她赤足立在路牙边的样子,已被无数路人目光问候过。或者不该说“问候”,是刮削,刮削着她体无完皮。 容骞然瞧见她日光中一脸厌世貌,和双脚的反常状,第一反应是愕,但没几秒就明了。 明了她约莫是跟家人吵嘴了,更约莫是跟她妈吵嘴。互相反目,两边又都是轴性子,谁也不肯举白旗服软,谁都是烈马不肯上笼头。 “和你妈闹掰了?” “嗯。” 看,他早说过他对她了若指掌。更确切地说,是对她的家庭了然于胸。初相识的时候容骞然还纳罕,什么样的家庭能给子女塑形成这样的性格,敛声静气、极端悲观。 毕竟以他之阖家圆满,父母但凡意见些微相左,即刻很儒学地彼此道歉,大事了小事无的成长环境,自不能和她共情。 过后几番交涉,他豁然了,症结到底就出在,徐嘉父母待人相与的模式上。 这至少叫容骞然有恃无恐地自信,自信什么? 他足够了解她和她的家庭,某方面而言,他以及他的己家人,不会因门第有别不待见她,正相反,他们于她有种包容乃至怜悯的心态。 “昨天的语音……我在气头上,话说得太重,希望你别太挂心。”容骞然同她赔礼,不想伤了二人一贯的和气。 三伏天的地面,活脱脱烤板。徐嘉双脚难捱,曲曲眉答,“没事,我本来也懒得挂心。” 他见状喊她且坐下来,“鞋子丢家里了?我去给你拿。叔叔阿姨还在家呢?” 徐嘉没从命,反倒站得更挺。 这样问未免过分多余,他应付家长八面玲珑如斯,不存在这都到门口了,还搞不拎清家里有没人在的。 “不用帮我拿了,你快去罢,我爸妈更中意你,我只会给他们添堵。” “……好好说话。晒几个钟头了?嘴皮子也晒得带刺蹿火的。” “你手上那个足浴盆,买给我爸的?” 容骞然依言觑一眼,颔首称是,“叔叔不是泡脚要当心水温吗,这种能自动控温的,不用再担心烫坏脚。” “太贴心了,我甘拜下风。”不知怎地,徐嘉眼下面对他,嘴里心里满满呛口话,没一句中听的。 “你要继续这种说话方式?” “你是觉得难听了嘛?” 此话一出,容骞然立时了悟。说到底她还是计较了,计较他昨天言语失了分寸,计较他初衷明明是好意,到她眼底就有了狗拿耗子之嫌。 诚然他很不悦,他对她的感情总是居高临下的。我相比而言更为完美,无论出身还是学业事业,我对你的忍让和欢喜,说难听些是施舍,最乌托邦式的说法是爱, 毫无破绽和软肋的爱,你凭什么一门心思扑在那么差劲的人身上? 你说你悲观消极,跟那种朝不保夕的人在一起,能医好你这顽疾吗?难道不是适得其反? 讲道理你不过受虐狂罢了,不识抬举,还永远把犯错当孤高特立。 换言之,男人自尊受创,这是他们生命最不能承受之轻。 “好,既然你是这样的态度,那我就跟你好好掰扯一下。”事到如今容骞然也无暇顾及她还赤着足了,他以一种尤为教条的口吻训诲徐嘉,“你爸现在这个情况,鬼门关口徘徊你懂不懂?” “怎么会不懂,应该说我远比你更懂吧?他基本每次血透我都会去的,我是他亲女儿,也是医学生,用得着你来提醒我嘛?”炎炎天轻易使人刹不住火性,徐嘉到头来也不想忍了。 她回嘴的时候直觉额顶起了密密的汗,揩也揩不尽,仿佛心头懊糟的情绪。 “ok,如果你认为你所提到的这几点,就能称得上是孝顺,那我没意见了。” 徐嘉简直深为骇异,“那你想指导我怎么孝顺,言听计从低眉顺眼?很可惜我过去二十多年几乎就这么过来的,更可惜的是,这压根不叫孝顺。” 容骞然急急打断她,手上东西暂且落地,“我们越绕越远了,其实我只想问问你,明晓得你爸情况严峻,为什么还故意为之?” “故意为之什么?”徐嘉纯粹不喜他每回云山雾罩的话术。 “昨晚,火锅,放我们鸽子。”他一字一顿,肃穆点拨她。 “……因为昨天七夕节。”仅此而已。 “你就这么……”容骞然很以为这何其荒谬,荒谬到他好半晌噎语,“就这么喜欢他?上赶着一次不够,还要上赶着一辈子?” 二人话赶话的硝烟,引来一些侧目。 徐嘉对一旁放空片刻,倏尔转回来,眉间没什么情绪,只笃言道:“你说你的,我喜欢他的,两不搭嘎。你话再穷狠再有道理,也做不了我心的主。” “再讲了,我是谈恋爱不是谈婚论嫁,不想跟买房似的硬要拣一个经济适用型。我扪心无愧,快乐自在就行,世上活法恁多,具体到每个人都不一样,不要硬把是非标准扣在我头上。” 自顾自一顿倒完,她清爽多了,连周身血脉都陡然畅通。 容骞然没作声,定睛瞅她良久,似乎不以为然,“说得好听,到最后不还得谈婚论嫁?难不成你跟他定了期限的,爽快过站再各自飞?” “退一万步,就算当真谈婚论嫁,我嫁的是个人,并非嫁他的身家,嫁他父母。他家境如何不碍我对他的感情。” 死抠这一点,注定成逻辑僵局。 容骞然左右改换思路,问她,“成年人的感情都是分斤掰两的,匀给你多少你就得同等价码地还回来,你给他偌多的甚至像献祭一样感情,他爱你吗?他能给你多少?” 沉闷声线,锐利话锋,敲着徐嘉耳膜。 她暗自拿拇指甲缘掐食指指腹,阳光点跳在眉心,半分钟后她干烧着喉咙作答,“因为我成年以前就爱他了,所以你的命题在我这里,也不尽然成立。” 言尽于此,也没甚可争的了。 容骞然十足十无奈,打量几秒她车轱辘的样子,再就单臂拢住她肩头,说算了,“吵来吵去没意义,我带你上楼,你跟你爸妈好好道个歉……怎么着?背你还是抱你?” 岂料话音将落,徐嘉余光里就大步迈进一个身影。 陈彻步履野蛮得很,极富侵略性,近乎三两步到他们跟前,随即伸手搡了容骞然一把,单手拎住对方领口。 面上昭昭然的愠怒,话里毫无章法的责难。 “把你的手管好,再碰她一下试试!” “你有毛病?我碰都不能碰?” “我他妈不同意,你就不能碰!”血气方刚的两个人,怒火短兵相接时很难有理智余存。且还个头差不离,若论体格,目前算陈彻些微占了下风,但势头也毫不逊色。 他径直连番推了容骞然三下,后者踉跄几步,还好险殃及路过的电瓶车。 “卧槽你有种,你有种全使在这上面了?原来你干嘛去了?”容骞然紧赶着欺步回来,以牙还牙,揪领口的招式他也会, “没名堂的孬种,工作工作没,房子车也没,你算个什么东西来教育我?就问你,你以前爱拼爹,现在爹要吃枪.子儿了,要入土为安了,你还有爹可拼不?” 两相咄咄目光交锋,四周看戏的人愈来愈多,哗然聚拢。 徐嘉闻言站不住了,急急开口,“容骞然!你说话还能更难听点嘛?” 面色全然阴鸷下来的陈彻,一瞬不瞬地闷拳招呼上去,正眼浑没给对方恍神的功夫,又紧赶着第二拳、第三拳……直至容骞然囫囵支不开眼皮,在他领口攀附的双手也松脱开去。 “你管老子有没有爹可拼……”陈彻似丧尽了理智,边歇不住地砸,边嘴里怒斥个没完,“老子做你爹行不行?你再混账一句试试,你不是家境优渥满分青年吗?怎么话都不会说,狗嘴里一句人话都没有的?我……” 不期然话未完,容骞然不知从哪处借的力,绝处逢生打挺起来,抡臂还与他一拳。 像是百倍奉还的,且在陈彻卸防时放的冷枪,后者即刻一趔趄,差不点被擂倒在地。 徐嘉再看不下去了,解劝几句无果,索性捞住陈彻胳膊,强势拆二人分离。 眼见他嘴角裂出一枚血口,忧心气恼更甚。她整个浑不怕了,横亘在他身前,下颌一扬望向容骞然尚未收势的拳头,“你冲我砸,怎么解气怎么砸。” 日光焰焰,姑娘白透的肌底上,居然一副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勇悍。 容骞然忽地自觉了无生趣,侧首揩掉颊边血污,面色森然地作罢了。狼狈犹在,转身拎起果篮和足浴盆,竟是改道往小区门口去,今日不便再去做客了。 闹嚷急急聚合,又急急散戏。 徐嘉闷声低头,好一阵没动静。她纯粹懊丧自己没能耐,偏还成天到晚摆不脱的祸害命,牵累这个遭殃,连带那个受罪。 片刻后,有人呼吸来拂她额头了,先是试探,继而拿双唇浅尝她的皮肤。 “吓着了。”语气非是疑问而是肯定,陈彻单臂拢她往怀里靠。 莫名徐嘉就一股子皈依感、泊岸心。 临来陈彻特为回趟出租屋,捎了她一双帆布鞋过来的。蹲身帮她换好鞋,他潦草拿虎口蹭掉血渍,再问,“能走不能走?” 徐嘉完全无法想象,他能状态切换得如此迅速,甚至无缝似的,堪堪打完架眼下就没事人了。她个一半一半的局外人,还心有余悸擂鼓难休的。 陈彻俯身看她,拦掉几寸光源,背身朝日照,所以面容有些昏昧,目光倒迥然得很。 仿佛他鲜少用言语宣誓着什么,但如今的他,诚挚态度、熨帖情感皆细无声地缝合在行动里,很生动也很真切,她只消用眼睛和心思体会,不必再用言语讨要了。 着实餍足。 由本能催发,徐嘉先一步踮高,够到他,再拿双唇极浅地碰他嘴角。 假如陈彻晃了神,管保会错过她探出舌尖,舐掉他唇尾血腥的小动作。 因为太生涩了,也尤为露怯,好像涸鱼濡以沫,又唯恐讨嫌似的。 她将将撤离,陈彻唇边浮出一记莞尔,再佯作不看她貌,问,“谁亲我?” “不知道。”徐嘉事后赖账。 “那就是小狗亲的。”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这么一闹,短时间里徐嘉两头不是人。 容骞然倒好说,她完全可以绕着他走。最难办的不过父母这方,罪恶感抻得她极为难受,若非万不得已,谁想跟家人割恩断义呢? 其实她自己门清,虽说旁人一路看来,都当她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命令走七步她不敢多伸个大脚趾。 可事实是,她也有十分忤逆乖张的阴暗面,尽管大多都是内心戏。 小时候徐姚二人管束太严,叫徐嘉违心地比如放下遥控器,进卧室再背三首诗,抑或棒打她和文科的鸳鸯梦,把她撵上理科的花轿…… 凡此种种,她无一不私下里记恨过,甚至学舌来别人嘴里的国骂,什么难听的腌臜话都用。 无奈的是,强劲的是非观念迫着她每每泄完怒,都光速认错且忏悔: 这样不好,是杀千刀的罪过。 所以,这一回她会有多五味杂陈,自不必讲。 简直是把心脏剜出来,血淋答滴地拧得稀烂,再放油锅里炸煎。 一路跟随陈彻走出小区,徐嘉还回神来才发现,他带头的路线挺古怪。 狐疑狐疑着,再一眨眼的功夫,四方场景就从马路变商超了。 她喊停前方双手抄兜,袖口还沾留灰渍的人,“突然来超市干嘛?” 岂料话未完,身后一个“莽张飞”,轧得她额头径直和陈彻的胳膊追尾。 后者即刻上火了,一抹身,暴躁地讨伐肇事者,“眼睛不用可以捐吗?急吼吼地赶去投胎啊你。” 嗓音就在徐嘉顶上,可以直观感到的怒火,熊熊燃在阈值边缘。 她忙不迭握住他手臂,眼神和窃语一并劝阻他,算了,总不能一天之内挂两回彩吧? 陈彻躯干听她的话,眼刀子仍旧飞向那人。 “去他妈的,都什么东西。”一面问候对方祖宗,一面抬手绕过她后背,时刻作防备状。 半晌后一直闷葫芦的人才出声,他告诉她,刚刚当真怪吓人的,万一那人是什么持刀歹徒呢? “虽然今天已经够点背,但也不至于那么背。”徐嘉侧仰首看他,陈彻应时垂来视线,二人交换着不具名的情绪。随即,他停在她后背的手挪到她头顶。 就那么胳膊肘微曲,掌心扪住她脑袋的姿势。 “问你句话……”徐嘉纯粹因为天灵盖上的施压,只能任由他摆布。 陈彻:“嗯。” “你为什么要打容骞然啊?” 话音将落,头顶力道俨然更紧了。 个高的难为矮矬子。徐嘉曲起眉抗议,双手徒然掰不动他精实的禁锢,“哎呀,我生气了!” 其实陈彻目中并无戏谑颜色,也不是在耍滑头,就单纯想按住她脑袋。先前她有意无意一句抱怨,发际线吃不消,过三张怕是要秃头。 眼下他帮她验证了,不管她头发疏密,都无碍他欢喜用这个手势。 但逗还是要逗的,“嗯,头发是不多了。学医都这样苦巴巴的吗?” “你明知道还作践它!”如果嘴里有獠牙的话,徐嘉早咬他四五回了。 “那为什么他头发恁多的?种过吧,要不就戴的假发。” 若非陈彻毫不掩饰的吃味口吻,徐嘉一时都get不到,所谓的“他”意指容骞然。禁不住好笑,她批评他阴谋论,“什么别人头发多就是种过或假发,天然优势不行嘛?” “不行。”二人目光粘着,陈彻寡言两个字,铿锵得她瞬间噎语。 “你很讨厌他?”徐嘉故意当局者迷。 “我当然讨厌他。你信我,没有哪个男人乐意把这玩意儿染成绿的。”说话人十足十诚恳地,拿手指点点头发。 “神经病!说什么啊你,想起一出是一出。” 饶是嘴上穷狠,徐嘉心里还是直突突。 她无由在他眼底掘出一种类似占有欲的东西,那或许是男人的本能,是对驭下领地的虎视眈眈。这种情绪在三年乃至十年前,都没可能在他身上看到的。 四下铺天盖地的喧嚣,她莫名臊了脸,囫囵像他怀捧的一坛女儿红。 且抱酒的人还特当回事儿,唯恐叫旁人截胡占便宜。哪怕蹿来一人想嗅嗅酒香,都给你一巴掌掼老远。 陈彻再开口时,目光就归回正常高度了,下颌一并悬在她上方,“所以我讨厌他,尤为地讨厌他碰你。” “怄死我了,咸猪手是不埋汰你这里的?”说时捏住她肩头,拎猫皮似的拧了拧,“回去给我洗干净。” 徐嘉脖子一歪逃开他,开步要跑,短袖后摆又给他牢牢扽住。 陈彻双臂先后交缠过来,就这么拿前胸贴她后背,不许她开溜了。 挣脱无法,徐嘉后来都微微趋着头走。手指走马观花过一侧商品的时候,发顶明显有下颌在摩挲,发丝沙沙响,那感觉像她第一次听诊别人的心跳。 奇怪极了,难不成她这辈子面对他,无论新鲜或老夫老妻,都永远一副恍如初见的羞赧面孔嘛? ……老夫老妻,她居然想到这个词。 就在徐嘉想要自打嘴时,陈彻双唇悄默声且行云流水地游下来,落在她耳尖,不动声色地抿住它不放。 她整个悸得一激灵,松鼠似的在某只“饿虎”怀里掉转半圈。 想骂什么,不巧,右手边整好是面落地镜,蹿顶高的落地镜。 一比一还原的镜像世界中,越往里是行来蹈往的无关人群,越往外,则是相叠姿势格外不雅又腻歪的他们。 短暂石化,她到嘴边的怨怪话都咽了回去。 约莫消音一分钟那么久,陈彻忽地扣住她本就侧偏的下颌,向后一扳,旋即蜻蜓点水般碰了她嘴巴。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徐嘉想钻地缝。 “随他们看就是了,也只有看没有亲自上手的份。”他说得好像她有多香饽饽,是个人都巴巴地眼馋。 当然,也不能紧着这么闹下去。 家居电器区在进门后不过两百米的直线距离,恁给二人曲里拐弯地,磨叽了十几分钟才抵步。徐嘉眼见陈彻大步流星地朝向足浴盆,登时醍醐灌顶,他来意为何。 “没必要破费,真的。”实际上,刘程让经常同他们排雷拔草一些噱头足,但不顶实用的伪科学产品。且徐大为那双糖尿脚,光一只足浴盆哪能奈何得了? 一般他泡脚必须得有人盯着,用常人的温度感受器来判断水温是否适宜。 眼下徐嘉才了悟,陈彻的自尊心受了不容小觑的重创。 她出言劝阻他的时候,他半低头侧觑过来,眼底有商超亮堂的灯光,也有怏怏不服的折射。 “又不贵,买一只怎么了?一会儿就给你爸送去。”言毕,陈彻就说时迟那时快地拣定一个,喊促销员装盒打包。 徐嘉还是如鲠在喉,并非心疼钱,而是,“眼巴前我不想回家,回去了有的掰扯。况且这盆容骞然买你也买,回头都送去了,怎么说得清啊?” 说话间陈彻已然接过足浴盆,单手拎,轻巧得很。 就此他一手落袋一手提物的姿势,深幽幽望她一眼,“他女儿归谁,盆就该收谁的。” 徐嘉闻言怔得眼皮一挑,心脏东西南北砰砰荡悠。 连呼吸幅度都要克制,她怕一旦张口过大,嗓子眼里的心就扑通跳出去。 “你怎么了?”陈彻双眼游离在他处,身子却朝她挨过来。到跟前,他依然视线放空,嘴巴匆匆对她刘海呼了口气,再就说,“多大出息,这才二踢脚的威力就受不住了。” 徐嘉绵软无力地应言,“那你还有四十八响的开天雷嘛?” 身前人冷不丁闷笑,“你想见识吗?” “我感觉……形势不妙。”她心跳已经全无章法了。天知道为什么,干柴和烈火都各自憋屈那么久,赤条条直喇喇地明昧勾缠到一起,很难不催生本能反应。 到底不能免俗的成年人。 陈彻继续那叫人抬不起头的笑,缓缓退离开徐嘉,转回头就编排她,脑子里净是些小黄.文荼毒的废料,说句话也能忸怩叽歪。 她恨不得趁其不备,当场暗杀他。 两人一悠哉一垮脸地行至收银台,徐嘉难为情的心理尚未缓和,索性埋头盯手机,借此避开有人时不时意味深长的打量。 少顷,是收银员报价的声音,使她机警地察觉不对劲。 那只足浴盆才不过两百冒点头。 可陈彻却被要求付款三百八。 徐嘉一头问号地捞起眼神……,结果目光触及之物,十成十臊得她想立刻与他撇清关系。 他买了六盒三枚装的某品牌避.孕.套,真真哪根筋没搭对地荒唐! “退回去……”她暗暗揪住他衣袖,轻声细语地蹙眉勒令,“听到没有?” “为什么要退?都是要用的啊,你不用我要用。”陈彻正经回复的声音,清晰到收银员心领神会地一声窃笑。 “……” 册那,要死罢! * 终究陈彻抢在回公司前,把足浴盆寄放在小区云柜里,再喊徐嘉在app上录入徐大为的号码,一切轻而易举。 只不过,这厮小气计较起来,曹子廉都甘拜下风。他死活要她补发一条信息给父亲,注明足浴盆的赠送人,“陈彻”二字务必加粗高亮,最好先发姓氏再发单名。 “哎呀你有毛病伐!”徐嘉最后被缠得没法,就地同他跳脚。 “你发不发?”陈彻垂首望见她将短信尽数清空,眼神和口气都立时乌云压顶,就好像,情愿跟她耗一阵,迟到也罢的样子,圈住她手腕拉到球形石墩旁。 竟然一把将她抱上去站住了。 随后他威胁她,不发就不给下来,跳一次逮一次,左右有的是力气折腾。 “……你好幼稚。”良久,徐嘉连声线都仿佛翻白眼地话道。 更幼稚的在后头。 陈彻果真言必出行必果,但凡她蹦下来一回,他就捞抱着她老老实实回原位。几次三番她都疲了,他照旧无妨,乃至燃起一根烟,从容自定地吞云吐雾起来。 石墩着实不矮,直立的话徐嘉能高过陈彻半个头。梅雨季的风说起就起,吹得她,很怂包地开始腿抖。 “你放我下去罢,下去后我会发的。” “就在上面发。”眉心一蹙一松,陈彻咬字很重,仰首间烟雾自鼻尖和唇际逸出来,作恶性质地,微昂下颌朝她喷了一口。 她腿更抖了。总不能据实承认,她因为值夜班睡不惯空调,兼且有蹬被的坏习惯,于是小小年纪生了老寒腿。 最终还是沦落下风,“行行行,我发我发。” 话完徐嘉便屈膝低头,左手掖住搅扰视线的散发,右手快当编写着内容。 陈彻就这样默然不响地目光描摹她五官,只隔几寸的距离,再倏尔扬臂匝住她后颈,一口吃掉她将将有苗头的惊呼声。 唇舌湿冷微涩的触觉,分别如烟爬进他们的体感中。 夏日空气里才当季的月季香,馥郁欲滴地一道往鼻息里沁。徐嘉思绪全然溺毙在当中,可以说,身前人也一毫一厘地和记忆中通身校服的他重影了。 眉眼中,也有了逆反时光的纯粹。 他最后松开她的时候,半句赘言也无,只扣着她埋首到肩头,好半晌无言后问,短信发了否? “发了。” “好…… 容骞然,out。”某人臭屁地说罢,三下五除二搂她落地,继而把抽剩的烟屁股倒戳在路边泥土里,看着雾气即将奄息,他扭头帮她解惑,“这是我大发慈悲,施舍给他的蜡烛。” “……”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一周后陈彻接到郭一鸣来电,意外也不意外,对方说总觉着过意不去,如果他能接受外聘兼职的方式,那么欢迎他回归团队。 不过酬劳方面,暂且难以太理想。 这行本就吃才艺饭的,有单子才有保底进账,看视频成品给价。陈彻去辅佐一个方方面完全成熟的团队,只能说,干脆做一根严阵以待的木条。 等这桶几时豁口子漏水了,他再上场补缺。如此一来,现成的那份饭碗还是不能丢。 他不能丢卒保车,假使他是孤零零的光杆司令,那再怎样上刀山下火海般的风险,都可以闯一闯。 但事实不一样。眼下他目光不仅要长远,更要务实,摒弃所有悬浮的假大空。 约莫延挨到傍晚下班,陈彻答复对方。 郭一鸣:考虑好了吗? 陈彻:好了,就让我兼职吧。积蓄攒起来前不想轻易辞职腾地方。 - 当晚七点陈彻倦鸟归林,难得没有应酬,难得心思平静如一杯温吞水,一路从天际油黄信步到蟹青壳色拢住城市,最后于天要黑不黑的当口,走到单元楼下。 没成想迎面撞上徐嘉。 后者左手曲在胸前,护着米线,右手哗啦啦拖一辆平板小推车,上头放袋大米,提醒他悔之晚矣:天杀的,居然米没了还劳驾姑娘去买。 暗处看明处,分外眼明。陈彻在暗她在明,因而徐嘉一度没留心到他。 小区应时亮着路灯光,条条点点地连缀成光桥,夜色里贯穿起生命线。他瞧着她缓缓行走,时不时和米线自娱自乐的样子,嘴里支吾某首不具名的小调。 莫名地,他错觉是一道人间烟火在飘过来。 “徐阿兔。” 徐嘉听见有人喊,且还喊这个名,用脚馒头想都知道是谁。只是,当望见陈彻身形逐寸逐格地清晰到光源下,仿佛身后的杳冥处把他递送过来,她仍是下意识有种归宿感。 或者,航船在灯塔的指点下,终于停泊靠岸的入定感。 “你买米怎么不等我回来再说?”陈彻三两步上前,抢过她手中的横杆,着一眼平板上的米。豁,20斤,姑娘着实看得起自己。 “也没多少吧,要不是带着米线我自个都能扛回来。主要囤太多容易泛潮,否则我就再买几袋。省得跑冤枉路。” “车管谁借的?”陈彻率先走了几步,忽觉闲暇的那只手空落落得很。随即脑袋和手一并半侧回去,等徐嘉牵住他,才继续向前。 “卖西瓜那位伯伯。一开始我怕他不高兴借我,就问他有没有需要带的东西,我一道买好用车拉回来。其实我想这就是人情上的艺术罢,这么一说,基本有点眼力见的,不仅会乐意借我车,而且还对我的帮忙难为情嘞。” 她破天荒地噜苏了一箩筐的话。 末了,身边人隐隐低声发笑,徐嘉莫乎所以地偏头问,“笑什么?” “没有,笑你好聪明。”陈彻兀自笑完仰首,嘴角噙着莞尔来撸米线的毛,撸得它惬意眯眼、松泛起筋骨,“脑子瞎嗲,嘴也瞎嗲。” 她不是没懂他的一语双关。 前者是‘好’的意思,后者就是‘嗲’的本意。徐嘉平白一臊,所幸夜色将她颧上的两抹红,遮捂得极好。 二人踱至单元楼口,陈彻叫她原地不动,他将米挪下来,再把车归还给水果贩。 几分钟的时间,果真去去就来。他轻飘飘扛起米,并勾揽着她肩头上楼。这期间他用商量晚饭内容的语气,知会了她,自己行将多一份老本行外快的消息。 手电灯光在窄仄石阶间跳烁,徐嘉脚步一停,于邻里的锅碗油烟声里,问他此话是否当真。 “那样你会不会太累?” “怎么会累?打个最简单的比方,我每天工作之余,除出睡眠时间还有至少四五个小时的空闲,完全足够我剪辑视频,甚至绰绰有余。其实充实一些更好,安逸使人懈怠以及堕落。” 陈彻兀自话完,视线忙在昏暗里找她。 徐嘉一身黑t配深色丹宁裤,先前该是下楼得太急,发型还保持居家时的懒散状,有一小绺似垂松枝搭在裸.露的肩窝上。一双眼睛滴溜溜睁着,某时某刻竟远比米线的夜视眼还亮。 她努力在他的面容里搜寻着违和或是玩笑的细节,但是徒劳了。 也就等于,他说这一席话,真真是很诚笃的。 “你是不是急着想买车啊?憋坏了吧你。”短暂无言相对,徐嘉先行说些俏皮话,来打破稍显微妙的气氛。 陈彻无可无不可地权当默认,三阶并作一地拾级后,倏然站定说:“还想尽早买房。” “那……再早也得要个五年吧。某人还说赚来的钱都给我爸治病呢,余的钱就不剩几多了吧,这要攒多久才是个头?不过也无妨,”徐嘉一通叨叨完,很快追平他的步子,“大不了一起做房奴就是了。三十不到的年纪,成天里丧气什么,有胳膊有腿地不怕挣不来钱。” 闻言陈彻没作声,空的那只手捏捏她后颈。 隔壁门缝轧出来的菜香,蠢动着二人胃里的馋虫。 陈彻听见徐嘉拿钥匙开门,他无由低头问她,“你后不后悔?” 米线陡然叫唤一声,拿鼻头同徐嘉下颌亲昵。这动作叫有些人心头一搔。 钥匙随洞开的门一道落出来,她并并唇回他,“语文一塌糟了,这两个字真就不记得怎么个写法了。” * 虽说钱不比从前,呼喇喇流水一样淌着进口袋,但每逢薪水或回扣进账,陈彻都例必报备给徐嘉。 意思是,他存在她那里的工资卡,有钱刷了,可以拿去给叔叔结医药费。 这么些天,徐嘉和父母维持着断联状态,两厢都往一处钻牛角尖。 活脱脱三根苦黄瓜拧巴到一起,犟得没谁了。徐大为到底要软性子点,隔三差五做血透,还会偷摸地约徐嘉见上一面。 并往她掌心或微信里塞钱。 阅后即焚。他提醒她,千万别给你妈知道了,要不然又是一场嘴仗。 “其实呢孩子,古话都讲一笔落不来两个姓,亲血缘永远摆在那里,甩不脱的。你和你妈脾性都太拗,实际上搁我心里,这都不算事。” “我当然知道不算事。爸,我说实在的,这些话老早也想对她说了……我只是想不再由你们选择地活一回而已,只想彻头彻尾地自己选择并对自己负责而已。” “那关键是,你妈对你们资质过浅、身家不足所以无法对自己负责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呀……是不是?”徐大为说话间,瘘口一直在向体外泵血,但也无妨他面上和煦的笑。 徐嘉莫名由他噎住了,好半晌接不上话。 “而且你也没有给她机会,来听听你的真实想法。你每回都是和她面对面炸完炮仗,再上我跟前好声好气地解释,那为什么不把这顿解释直接说给她呢?” “我们都知道,过去那种烛灯,不够亮了、难为眼睛了,得用剪子拨一下。同理这事情磨不开了,难为人之间的感情了,就得把道理说通啊。” 徐嘉听着听着,鼻腔里就倒了一瓶陈醋。 “老爸到今朝这番田地,外人眼看着,我心里明镜似的,都晓得没什么名堂可言了。过去那些讲台上、黑板前,操着粉笔对数字的挥斥方裘啊,都不作数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我的人生灯枯油尽了,我认。” “但是我希望你快乐……你不知道你生病那些年,我看着大街上、教室里那些有说有笑的姑娘,别提心里多吃闷,为什么我家姑娘见天就愁眉苦脸,盼星星盼月亮都盼不来她笑一下呢?” “所以,如果你一直坚持要跟的这个人,能让你打心底快乐,老爸没什么不点头的。年轻人做对做错都是一场经遭,摔过跟头才晓得痛,这些都不是老辈人用嘴能念出来的教训,必须自己历练。” “各人皮肉各人疼。” 随着徐大为话音落下来的,一并还有徐嘉没抑住的眼泪。 “那我妈要是一直不同意呢?”她多少还是有些未雨绸缪。 “那就用时间跟她熬,你妈这人,嘴里头净是刀子,实际上心肠也不是铜墙铁壁,说到底逞能罢了。”徐大为末了依然提醒,“不过我不是很主张这样,最上乘的办法,还是抽个机会和她说开。” 那日结束后,徐嘉去到临近的atm机,将陈彻的工资卡插进去,全然好奇心作祟地想看看金额多少。 她不会动他的钱的,换句话说,她不想在感情里过多掺杂物欲的交易。 就算有,也得等到尘埃落定,抑或他自己人生的经营更为稳当的时候。 amt机输入密码的提示音叫她突地犯难,上一遭他模棱两可的答案,导致她始终不晓得密码是什么。 左右,猜一次试试看。她需要来一些堪比彩票中奖般的惊喜调剂心情。 徐嘉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地,逐键录入自己的生日时,还自觉好生挖耳当招。手指悬空于确定键上,她在想,成不成就那样,密码错误她也不会跟他通气的,这太跌份了,回头管保够他取笑一年都不止。 没成想,揿下确定键不过几秒,就顺利过关了。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当晚归家,徐嘉包里揣一个月但是已经减半的药量,手上拎着菜场新鲜出炉的半只烤鸭,甫一进门,厨房里汩汩的煮汤声告诉她,陈彻原来在。 近来,他跟在她的掌勺下,两个不相上下的半吊子炊事员,也恁是将寻常一日三餐的品种,由颠来倒去只那么几道,丰富出来一些,连对过阿姨都想来取取经的新菜品。 陈彻属于很没耐性那一挂的,所以但凡需要焖煮煲的东西,他皆苦手不已。 每次肉质没压烂,徐嘉一脸嫌弃地把菜倒回高压锅回炉重造,都会毫不留情地挤兑他,“离了我能活嘛你?” 完了还微信同吕安安一道编排,中国式直男图鉴: 男人真的太蠢了,为什么会那么蠢! 但是今天,徐嘉破天荒并未朝他才焖半小时就着急的样子白眼。掀盖着一眼砂锅里将将入味的腌笃鲜,她抹身拽住拿了刀要去切菜的人,后者不知就里地望过来,恰好,二人目光隔空相撞。 陈彻全然状况外,倒是徐嘉眼下这眼神,似底下潺潺回旋着水,复苏草木的同时,也条条裂纹地破开了冰河。 “这么看我干嘛?”陈彻鼻间漏笑,浮着眉,双手趁势围拢住她的腰,锁她在自己和灶台之间。伏低向她眉眼的声线,已然带些危险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徐嘉由着他气息促狭地拂过眉心、鼻梁和人中,偏不冒犯到嘴唇,留给她说话的余地。 “陈彻。”她规规整整地呼他大名。 闻言人唇息些微远了远,目光和她相对,眸底映着屋内可亲的灯火。徐嘉抬手揉抚他鬓角头发的时候,那两汪灯火肉眼可见地烁了烁。 像风忽地撩拨过去。 “你跟我说实话会死啊,工资卡密明明就是我的生日。” “真猜出来了?还是在套我话?”陈彻眼底隐隐的笑意。 “当然猜出来了,我还取了钱买东西呢。”徐嘉一副我怎么这么能耐的神情,甚至此刻,不稀得正眼看他。 许是终于伤后见天日,跑医院销假并预备复工了,她今朝认真得体地带着妆。 嘴唇上是兼于勃艮第和铁锈之间的红,哑光质感,唇缝微微翘着,和拦在眼下的卷密睫影相得益彰。 “买了什么?”忽而饶有兴致起来,陈彻也不急于求成,暂且按捺心底纵起的火。他向她缓缓挨近,徐嘉堪堪张口欲答,他又无所谓答案了,径直扳过她下颌,欲望先从她浓到流动的唇处燃起。 他最欢喜的接吻姿势,就是眼下这样,双手捧住她耳朵,颇为虔诚地,一口口品啜她唇珠的松软。再将溽热的情潮蛮横送进她嘴里,甚至是骨血中。 换气的缝隙间,徐嘉艰难地呜声说,烤鸭,她只买了烤鸭。 言下之意,就取了点点钱罢了,不要因为这个朝她记仇。 实际上,陈彻想把她拆之入腹的原因远不仅限于此。他狠狠吻出她眼底湿漉漉的活水后,左手毛躁躁地熄掉灶上火,右手霍然扯松衬衫领口,连带着,用手掌刹不住的火,摧拉掉她通身所有的包裹。 利落得不容人反应,徐嘉定过神来,人就已经落在床上了。 “你不吃饭了呀,我饿……”她一句话才说半截,就给他手指肆意地作弄,闹得支离破碎。 再羞赧不已的眯眼瞧上头的人,崩坏感地玩味含笑,嘴上还沾染着她唇面的红,就那样直接于她眼底咬开避||孕||套的小方袋,随即,轻佻话和身子一道欺上来, “饭有什么好吃的?你要不先吃我吧!” 暌违过久,逼仄的撕裂般疼痛后,徐嘉也对他二次熟络得很快。 欲.念一格格爬进各自的眉眼,极乐火速凌驾到理智之上,好像她身底封印许久的冻川终于彻底复原,温热泉流接踵泵进去,桨橹声一阵叠一阵…… 她由着陈彻捞坐起来,在不知几回合的溃潮后,惶惶然受他眼底的浪潮蛊惑着,快哭了,问他究竟还要多久。 事实上,这个问题真真问到他逆鳞了。 是夜直至灶上汤凉,清泠泠的月色惨淡于云端,榻上的金风玉露都未歇,徐嘉累得快坍架,下方铁艺床同样拿叩击地板的方式迭声抗议……,她终究汗里捞出来般地睡着前,还在伤脑筋,回头见了楼下屋主脸往哪里搁。 始作俑者倒睡得格外安生,双臂匝得她铁紧,徐嘉热不过,干脆蠕动着滑出来,翻个身蹬脱所有被子,自在贪凉而眠。 下半夜,陈彻不出意料地醒了。 窗外滚动过一片闷钝的轰鸣后,电光石火地落下骤雨,冲淡了长远滞涩的泥土腥。滂滂沛沛好凶的雨,一盆水浇在枕边似的。 于是他本能清扫了眼神,找旁边躺着的人。不曾想伸手触及之处,是空的。 陈彻当即一记跃身而起,伸臂揿开床头灯,冲屋外喊人。 “嘉嘉……”刚喊完,他就察觉到另一侧,床板下方的动静了。呜呜的声音,似是也将将醒转,他循声过去看,原来徐嘉睡相过野,活生生把自己野下了床。 又好哭又好笑,陈彻瞧她眼皮被强光扎得黏在一起的委屈相,三两步下床,捞抱她重新归位。 “请问,你睡觉的时候能叫大脑管管手脚吗?”他诚然不准备这句攀谈能得到回应,以为徐嘉还半梦半醒着。 捋过一小撂被角,和着胳膊一道覆在她小腹上,他正待阖眼,不期然和她清明的目光会个正着。 徐嘉实则自陈彻出声呼唤起,感官就接通世界了。 知道雨是几时在雨蓬上砸出巨响的,同样,知道他寻不获她人所以开口喊名字的时候,嗓音里尤为真实的焦灼情绪。 鬼使神差地,她倏然抬高脖子,在他怔忪的眼神里吻了他一下。 很轻,比叶尖的积露还没有重量。 转回来,陈彻回吻她那一下却翻了百番重,险叫她透不过气来。 就是这么窒息濒死的感受,喧宾夺主了她无名指根猝然的冰凉异物感,徐嘉迟迟醒觉过来,右手急急拎出被窝,借灯光瞧清上头的戒指。 嗯,其实已然端详过无数遍了,但唯有这样才最中看。 “我们明天去你家罢。”陈彻扣下来她的手,以指被贴唇的方式,牢牢抿吻她指根的星光,“戴着它去。” 徐嘉勉力不要哽咽逃出唇缝,良久,整个往他怀里钻,眼泪悉数抹在他睡衣领口,“行罢……” “你叫我戴着,这回我再不摘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