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侠骨香》 第1章 第一章 北地三月,柳树抽芽。 “要说今年江湖大事,当数开春时鹤君嫡传弟子下山来。传闻鹤君武功高不可测,避江湖事五十年有余,隐居燕山,梅妻鹤子,只有一白鹤衔来的孩童朝夕相伴。待得一十六年有余,遣那名唤祁缜的少年下山来渡红尘劫难。” 惊堂木一响,清茶被恭敬摆上,说书人折扇哗啦一展,口若悬河的说起当今事来。 “鹤君怜惜弟子,修书一封请江湖老友对少年多加照拂,诸位请猜——那江湖老友是谁?” 听书的多是平头百姓,每日都等着这说书的讲些江湖上刀光剑影的传说,当下面面厮觑,半晌都将目光投到说书人身上,眼巴巴的等他继续讲下去。 说书人得意一笑,这一笑比惊堂木还要管用,堂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待后文。 “那江湖老友,便是我们汾州无争山庄的原老庄主!” 话音一落,满座哗然。 无争山庄乃当今武林第一世家,虽这‘第一’一名随着本代家主原东园的生性淡泊而略有些名存实亡的味道,但无争山庄三百年余威仍在,原氏子弟皆锦衣骏马,举止有度,逢年过节宝马香车,视钱财如土,金樽美酒若寻常的样子汾州百姓都看在眼里。 近年来原老庄主年纪愈大,踏青祭祖,曲水流觞的活动也逐渐少了,大家皆以为无争山庄终于露了衰相。未想在二月时,那本该露了衰相的无争山庄竟忽然有了大动作。 百尺大船十余艘,小舟无数,行止间扬涛起浪,朝雾初散时显出铁索连环模样,环环联袂相扣若江上城镇,乌泱泱几乎挤满汾水。 那天汾州万人空巷,十里百姓齐聚汾水边上,只见无争山庄少主白衣凭栏,广袖博带,一曲《瓠叶》浩浩然随水东流,引得一叶小舟逆流拨雾而上。 只是小舟太小,大多人也没多留意,只当是误闯进原氏布置的船家,如今经说书人一讲,才知那竟就是原少庄主所迎的贵客! “什么贵客,我看不见得。”一个护院模样的年轻人说道:“无争山庄原氏那是鼎鼎有名的武林世家,就连寻常子弟平素往来的也是游侠俊才,值得原少庄主摆出那等阵势相迎之人恐怕不是武林名宿便为一方大员。你说的鹤君有多大面子,一个徒弟便当得起这等阵势?” 说书人瞠目结舌,大约是没想到居然会有人来拆这台,辩解道:“鹤君与原老庄主相交,原少庄主那是有朋自远方来,是彰显待客之道……” 护院轻蔑一笑,随手丢了两枚茶钱在桌上,站起身来,“再说,就算鹤君真有惊世武功,连徒弟的功夫也能上了天去,江那么宽,船那么高,又怎么不见他礼尚往来的露一手给原少庄主,给大家看看?” 当日莫说什么水上飞梯云纵,他们这些百姓瞪了半天眼睛,等到日上中天也只等到原氏的船解开铁锁逐渐散去,连原少庄主都没能看见第二眼。 说书人涨红了脸:“祁少侠当然不能……不能如凡夫俗子一般好慕名利!睽睽众目之下,为博满堂彩一展武功,那不是……不是伶人一般!” 他这般吞吞吐吐,纵然所言有理,也终究不再那么令众人信服,然而正当第二道质疑声开了个头的时候,已经半身迈出酒楼的护院便脸色大变,一声惊呼脱口而出。 酒楼外的嘈杂声几乎是押着护院这声惊呼的尾音响起来的,听书的人们顿时也不顾不得听书了,扔下茶钱没扔下茶钱的,三三两两都围到了门前。 北方的春来得晚。 薄雪初化,杨柳抽枝,春风裁下白絮吹了满城。 长街数里,两道影子一前一后,逆着光从桥上走来。那骑着不夹一根杂毛白雪駥的青年看上去年纪稍大些,身披一袭渐青长袍,正微偏过头含笑听着身边少年说着什么。 他生的秀逸之极,唇角温和的笑容又将清冷和温雅两种气质融洽的糅合起来,晨光融融,照在他的白衣上,不知是否是因容色的缘故,竟显得微微发虚了,远眺过去,宛如神仙中人。 正当护院看呆了眼时,楼上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吓了他一跳。 定睛看时,是一枚粉色的,绣着蒹葭的香囊。 “哎!我的香囊!”楼上不知哪家女眷发出一声气恼的叹息,紧接着就被淹没在小小的惊呼和窃窃私语中。不一会儿两人走近了,香囊手绢,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愈发多了起来,好在女子手力不大,大多掷不到街中,更妄论丢进二人怀里。 只是苦了楼下这群听书的汉子们,被淋了一头香气扑鼻的寄情小物,可惜没一个是给他们的。 白衣青衫的青年就像是习惯了这样的情形一样,哪怕楼上吵成一片,依旧巍然不动,仍侧头和少年交谈着。反倒是那少年似乎有些好奇和不习惯,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笑着往这边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楼上楼下顿时齐齐的响起了一阵抽气声。 少年容貌俊秀,双眸点星,笑容明朗,一头缎子似的半长乌发搭在肩上,红衣如火,却没有减去半分剑眉间的英气。 年少春衫薄。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晨风儿。”大约是听到了这边的声音,白衣青年摇了摇头,半是无奈半是纵容的唤了声。 “唔,”小动作被对方捉了个正着,祁缜挠了挠头,把这件事错过去,“随云哥刚才说要去东京拜访……嗯,神侯府的追命捕头?” 原随云倒也没太在意祁缜这拙劣的岔话题手法,唇角的笑意反而又深了三分,“落魄酒一事非同小可,这江湖上消息最灵通的一是丐帮,二便是各地门派世家,河北路没有的消息,东京未必没有。” 祁缜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今年十六岁,除却下山这两个月,人生的前十六个年头都与师父和群鹤相伴,唯一的友人是自己的猎鹰。要说人情世故和怎么查落魄酒,确实只能拜托原随云。 好在原随云对他颇好,虽然说话文绉绉的,为人却也端方正直。 “那就拜托随云哥了。”红衣少年露出一个干净而充满信任味道的笑容,一仰头,屈指到唇边打了个呼哨。 天边一声鹰唳,一只漆黑的鸟儿从远方山林尽头现出身形,在两人头顶打了个转,半晌一振翅,朝着马头朝着的方向先行展翼而去。 第2章 第二章 汾州离东京不远,若骑快马三日便可抵达,祁缜和原随云二人却直到十日后才出现在城门前。 其一是因为祁缜长于荒野山林,偶尔西行也是趁师父闭关牵黄擎苍去敕勒草原撒欢打猎,对中原大地莫说印象,连概念都无。此去东京虽有原随云那世家子弟的风姿仪态在前摆着,本能的做出些老实样,奈何天性难违。 总之就是看什么都感兴趣,连路过村庄时遇见人出殡都想驻马瞧瞧,精力之充沛简直令原随云叹为观止。 其二则是由于二人相貌太过出众,无论在哪都会引起旁人围观,去山脚茶棚歇息时还被当成过山野精怪,最终不得不在隆德府买了辆马车,免得再被路过的道士往身上拍张黄符。 “无争山庄虽是武林世家,但在东京也有些产业,”刚一进城门,原随云便拽住了祁缜的袖子,微笑道:“城西的五云楼是我们歇脚的地方,子时前回来。” 原本正要蹿出马车的祁缜闻言动作一顿,也不急着去看所谓的都城繁华了,少年停下脚步,奇怪的看了原随云几眼,“五云楼?是楼阁玲珑五云起的五云楼吗?” 祁缜长于山野,鹤君却并非只会教弟子武功的粗人,原随云对少年曾有涉猎诗文毫不意外的点头:“是。”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祁缜喃喃嘀咕了句,一脸震惊,“你……原老庄主知道吗?!” 原随云:“……” “酒楼而已。”原随云笑容一滞,松开祁缜的袖子,转过脸若无其事的匆匆结束了嘱托,“没什么仙子,醉汉倒有不少,去玩吧,玩够了就回城西揽云楼。” “噢,好。”一听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祁缜在松口气之余便也乖乖答应了,跳下马车避开腾起的烟尘后伸了个懒腰,懒腰伸到一半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揽云楼?不是五云楼吗?” 然而不管揽云楼还是五云楼,待模糊的烟尘散去后,少年都没心思继续在一座酒楼的名字上纠结了。 破过停留在书本中迷障般的想象,宝马香车随尘烟散尽撞入眼中,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胭脂红,青瓦翠,沿街叫卖小吃的摊贩掀起遮尘布,丝丝缕缕甜香散落巷口门前,天天坐在松树顶上远眺金人小破村子的少年郎当即就看直了眼。 下山前鹤君给过他一大一小两块寒玉,大如巴掌,小似扇坠,说是小的那枚作为他平素用度开销,玉璧则交给无争山庄,作为无争山庄照顾他的谢礼和学习人情世故的“束脩”。 最终寒玉璧交给了原东园,小枚寒玉被祁缜拿去和原随云换了钱花,一共换了白银一千两整。按当今物价来说,只要祁缜不脑子一抽去做什么千金散尽的事,轻松潇洒过上十年都不成问题。 总而言之就是,祁缜现在有钱,非常有钱。 有钱了便会不自觉的奢侈,也会不自觉的做点师父原本不让做的事,比如趁嘴的零食多买一份,管他牙疼不牙疼,先吃爽了再说。 少年不知愁,红衣薄裘,抱了满怀的酥蜜食、糖果子、蜜煎雕花,一走一过都带着股淡淡的甜味。沐着清早柔柔阳光,脚步轻快的四处溜达模样简直能吸引大半街人目光。 “小郎君!”祁缜正走着,忽闻楼顶一声叫,待抬头时一朵幽清的木香花飘坠而下,打在他衣襟上,簌簌滚到怀里那堆甜食蜜饯中。 白花混着蜜的甜香,红衣少年郎仰着头,茫然中还带着点懵懂的干净眼神,引得楼上掷花的年轻人一阵愉快低笑。 “小郎君上楼么?”倚在栏杆上的年轻人衣衫穿的松散之极,几乎可谓弃礼教与不顾,暗色长衫披在身上,松散长发并着慵懒神色衬得男儿之姿也多出一股妩媚来。 祁缜怔怔的看了一会儿,在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后腾的便红了脸。 那楼上人见他手足无措的反应,更觉有趣,笑容也真实了些。街上来往者将目光投在祁缜身上的本就不少,见此情形顿时哄笑不断,喧哗起哄者更是不知凡几。 祁缜:……。 少年耳尖还带着薄红,却已镇定下来,不紧不慢的将几包零嘴都交到了右手里。他这么一动,那朵木香花自然便滚到了地上,雪白花瓣沾染上些许泥土色。 年轻人的笑容当即便僵在了脸上,然而还没等他发作,一抹红影便出现在了二楼,带着那丝丝缕缕甜香。 “抱歉,弄掉了你的花。”倚坐在栏杆上的红衣少年这么说着,附身将手中的东西别在年轻人的衣襟上,朝他笑了笑,又轻轻一跃,回到街上。 街上人的笑声顿时卡住了,大家都呆呆的看着祁缜,完全没能想到这一脸稚嫩无害的红衣少年竟就是传说中的“江湖中人”。 却见少年附身捡起那朵沾了泥土的木香花,轻轻吹掉上面的薄土,朝着同样呆住的年轻人以笑致以,执着花潇洒的走了。 年轻人愣了好几息,才想起来低头去看襟上的东西。 那是一朵花。 一朵由一块银子直接捏成的木香花。 巷子里,一位目睹了这一切的青衫人脚步顿了顿,似乎是有些犹豫,但还是转而朝着少年的方向跟着踱了过去。 祁缜正拥着蜜饯躲在不知哪家墙后,试图等耳朵上的温度降下去再走,忽觉眼前光暗了些,抬头便看见一位极面生的青衫青年。 “往前是鹩儿市,你若再往深跑两步,便是东鶏儿巷了。” 青年人声音清朗,带着些许书生的温润,他的衣袍虽质地颇有些粗糙,却也确确实实是读书人打扮,木簪将一头梢末带着些弯曲的发半绾起来,剩下一半散在肩头,逆着光泛出温雅的柔金。 目光在祁缜通红的耳朵上打了个转,猜出少年只是情急之下抖了个机灵,青衫青年摇了摇头,示意祁缜起来,“走吧,我带你出去。” 祁缜眨了下眼,在极快的打量了一圈青年后利落的站了起来,好在地上不脏,不然他光是要如何单手抱着这堆蜜饯用另一只手拍灰便是难事。 “那人在这一片颇有名气,据说乃书童出身,虽命途多舛沦落到此,偶有戏弄他人之举,本性却不坏。”青衫青年带着他拐进了另一处巷子,避开方才那群人,沿着巷子往外走,“虽有冒犯之处,还望阁下见谅。” “算不上冒犯,”祁缜跟在他身边,听了这话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倒是我,我之前一直生活在塞外,对中原这边来说,刚才的举动是不是有些轻佻了?” 青衫青年一怔,不由多看了他几眼,“若对象是位女子,确实是轻佻了,不过在这地方……无妨。” 在秦楼楚馆这样的地方,那样的举动反倒能被称为风流。 “那就好,那就好。”祁缜长长的出了口气,再看向这免得他一头撞进花街柳巷的青年,眼中顿时多了不少亲近之意,“我名祁缜,多谢兄台施以援手。” 他这话措辞竟有些书生气息,明明算得上恭敬谨慎,神态语气却轻快,不禁让人怀疑少年是不是照搬了长辈的话,努力做出些成熟模样来。 大约是祁缜这副样子实在是乖里透着顽皮,猫儿似的讨喜,青年微微一笑,颔首应道:“在下顾惜朝。” “嗯?”祁缜听了这名字,不禁脱口而出,“你就是顾惜朝?” 青年见状神色一凛,抿了抿唇角,连笑容都有些挂不住了,“祁兄听说过在下的名字?” “没听说过,但是见过。”被街边油饼店一字排开的二十多座炉子吸引目光的祁缜没怎么留意到他的神色,在看过后才转头道,“路过太原府的时候看到了去年解试的榜,太原府解元便名为顾惜朝……莫非就是你吗?” 顾惜朝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是在下。” 祁缜脚步一停,转头认认真真的从上到下打量了顾惜朝一遍,忽然反驳,“不对,不该是在下。” 顾惜朝:“嗯?” “随云哥与我说过科举情形,太原府那么多考生,其中不乏白发苍苍的老者,你这么年轻就拔得头筹,功夫内力还都不错,应该是“在上”才对。” 少年生的俊逸,还未完全长开的眼部轮廓还带着猫般的圆润。塞外风霜使得他的身上稚气寥寥无几,哪怕衣着上等也无甚骄矜,只一双望着青年的眼眸温柔清澈,明朗如星。 可惜即使努力忍着,还是透出了故意耍宝后的狡黠来。 顾惜朝愣了愣,微抿的唇角忍不住扬了起来,化作一声忍俊不禁的笑,“祁兄谬赞。” “我年纪小些,你叫我祁缜就行。”祁缜皱着眉苦恼了一会儿这话怎么接,最终意识到这文人的交流措辞实在是只有原随云才能应付过来,干脆自暴自弃了,“对了,顾大哥,你知道城西揽云楼怎么走么?” “城西揽云楼?我记得城西只有一座五云楼,在金梁桥附近。”正说着,两人也到了巷子口,顾惜朝望着城西的方向沉默了数息,伸手遥遥一指,“沿着内城护城河走,过宣泽水门再直走一段便是了。” 这是不打算一路陪祁缜过去的意思。 祁缜倒也没有非要人陪自己走上几里的爱好,少年转过身,顾惜朝年纪虽比他大些,身高却没高上多少,两人面对时近乎平视。 这一路过来零嘴早被吃了个七七八八,红衣少年笑吟吟的望着他,抱拳行了个干净利落的江湖礼,“随云哥说过几天就是殿试,以顾大哥解元的能耐,登科及第进宫面圣应当不是难事,在下便提前祝顾大哥——名列一甲。” 祁缜找到酒楼时,写着五云楼三字的牌匾还在地上放着,新牌匾却已早早挂了上去,“揽云楼”三字银钩铁画,惊鸿游龙,只不过不是由匠人雕刻,而是用剑划上去的。 原随云自然不会待在大堂里,倒不如说揽云楼仅是二人临时歇脚一晚的地方,无争山庄在东京的手下早就去为自家少主去牙行看院子去了,从挑地方买下来到收拾好,明日一早他们就不必在这酒楼里“受委屈”了。 受委屈这话当然是酒楼掌柜说的,像祁缜这样就算什么都没有也能席地而眠的人大概根本不知道受委屈三字怎么写。 “这么高兴,是碰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相对而言最清净的客房里,原随云停下保养手中琴的动作,偏头“看”了眼祁缜放到自己面前的那盏羊羔儿酒。 “确实碰到了有趣的事。” “比如?” “比如,”祁缜把自己手中的那盏酒一口饮尽,笑道,“见到了一只凤凰儿。” 第3章 第三章 原东园在年轻时曾与诸葛正我私交甚笃,不过对原随云而言这位六五神侯却完全可以算得上陌生。毕竟诸葛正我忙得很,上次二人相见的时候原随云还是垂髫之年,目能视物。 大约正是因此,第二天天还没大亮,原随云就早早将祁缜拎了起来,递给少年一身昨日找全东京最好铺子赶制的新衣。 “公子说,我朝五品以上服朱,纵是作为江湖人,你那一身红衣在为官者眼中也太过跳脱。”还不等祁缜对那一身黑衣表达出什么看法,丁枫便将衣衫一放,转身去自己房里备礼了。 昨天晚上这原随云亦仆亦徒的随从丁枫也抵达了东京,顺便带了一车东西,祁缜不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但想来都是原随云点名要的。 祁缜:……。 他觉得诸葛正我应该不会在意这个,毕竟百姓穿衣和官服完全不同,他一介白身,年纪又小,执江湖礼拜见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挑衣服的颜色吧? 再说了,如果诸葛正我连这点小事都要挑一挑,落魄酒那样的东西交给对方帮忙去查真的可以吗? “等会儿,不是说要找追命捕头吗?怎么又到诸葛正我那去了?” 换好了衣服,祁缜这个对轿子马车都无甚好感的人坐在自己的小黑马背上,一边驱马跟着马车走,一边不解道。 “追命是诸葛正我的弟子,再就是以家父和诸葛前辈的私交,既已到了东京,这位世叔我无论如何也该当拜见。”原随云拨开帘子,回答道,“鹤君前辈既然与家父相交,或许也同诸葛前辈有过交集,落魄酒一事,诸葛前辈应当也会有些线索。” 祁缜想了想,觉得也挺有道理,少年抬头看了眼穿过东京城上空的黑鹰,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 “有点意外,居然会有江湖人选择进入朝堂,”祁缜道,“宦海沉浮,天天拜来拜去拜到腰都直不起来,实在不如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快活。” 原随云大概没想到祁缜居然会这么想,怔了片刻后发出一声轻笑。 “每个人所求都不一样,”他说“有的人所求的是逍遥天地,快意江湖,有的人想要的是功名利禄,一世富贵,还有的人……” “嗯?” “还有的人,或许只是想证明自己。” 去神侯府的路不远不近,足够祁缜顺道吃几个包子垫肚子,原随云倒是没打算吃东西,只在这无肉不欢的少年把那几个肉馅包子都填进肚后,停下车叫丁枫去买了筒甘蔗汁回来给祁缜清口。 一手捧着清脆的竹筒啜甘蔗汁,一边偷眼瞧着原随云。祁缜第无数次发自内心的感慨,随云哥真是天底下除了师父外最好的人。 昨日丁枫早就递了拜帖,倒也不知那看上去只比祁缜大了两岁的青年如何运作的,马车刚一停下,门口的守卫便已挂上笑,在朝丁枫问好,向原随云简单的行礼后麻利的进去通报了。 祁缜打量了几眼神侯府的门楣,门不高,看起来也不怎么金碧辉煌,就连一路行来沿途的县官宅邸都要比他华丽,只院子大些,不过神侯府虽然是诸葛正我的府邸,同时也是“神侯府”这一下属稀少却各个精英的组织总司,如果院子小了反倒不正常。 不多时,守卫又快步回来,恭敬地请了原随云和祁缜进去。祁缜在走进神侯府后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丁枫从马车上拿出不知何时准备的,用油纸包好的胡饼和炒兔肉递给两位守卫。 神侯府的守卫当然不可能收金银,不过一早起来站岗肚子空落落的,等换岗集市上也早就没了早点。丁枫送的这些胡饼兔肉虽不昂贵,却好在熨帖,用油纸包好更能不露声色的收进怀里,隔油又保温。 祁缜简直惊叹到无以复加。 神侯府大且庄重,回廊廊柱多以黑色为漆,来往的仆从不多,但十之八九有些武功傍身,目不斜视,脚步匆匆。 给他们带路的是个沉默的年轻人,在将二人带进屋中后便行了个礼,尽量放轻声音退下了。 客堂里早就等了两个人,一坐一站,站着的是个看不出具体年龄的黑发老者,清癯挺拔,身穿白衣,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坐着的那人却看上去极其年轻,白衣黑袍,相貌如玉,神色端凝且淡,不显亲近也谈不上冷漠,那双寒潭似的眸子透着锐气,在看过来时几乎能用目光穿透一个人的魂魄。 年轻人在看向原随云的时候顿了两息,随即便转过来又和祁缜目光相接。 祁缜大大方方的和他对视,还弯起眼笑了笑。 这个人让他想到了师父养的鹤,同样是一身黑白,黑的纯粹,白的不染纤尘,清瘦而不纤弱,明明不是猛禽,却生得狭长而锋利的喙,打起来时更有搏鹰之力。 青年怔了怔,将目光收了回去。 两人这短暂接触间,原随云已然与诸葛正我来来回回寒暄了几句,每一句都是祁缜能听得懂听得明白但换了自己肯定说不出来的话,几句过后,将话题绕到了祁缜身上。 “这位是家父之友鹤君前辈的亲传弟子,祁缜。”原随云转过脑袋,示意了一下祁缜的方向。 祁缜接到讯号,福至心灵般上前一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诸葛前辈。” “无需见外,鹤君与我年少时曾有一段同游江湖的经历,你如原世侄般唤我世叔便可。” 诸葛正我昨日收到拜帖时已得知祁缜的身份,自少年进屋时就打量过了对方的举止神态,相对于对待原随云时的客套,面对祁缜时竟更亲近三分,“鹤君与我通信时提到过,他收了个幼鹰似的孩子做徒弟,说的就是你吧?” “是,师父给我取的小名叫鸷儿,说是鹰的意思。” 诸葛正我微微一笑,看了眼那一直坐着的青年道:“这是我的大弟子无情,鸷儿若是觉得寒暄无趣,不如去与无情一同去看看神侯府?” 他说的是“若觉得”,神态也是充分的尊重祁缜,那名为无情的青年在和原随云点头致意后却直接转开了椅子,像是笃定祁缜一定会跟上来一样。 祁缜抿起唇角,努力把笑意和笑声都压回去,乖乖跟着无情走了出去。 这个又孤冷又不喜客套的样子,确实和山上那些懒于搭理人的鹤一模一样。 大约是自己小名叫小鹰儿的缘故,祁缜一直有个怪癖,就是遇到喜欢的人总愿意在心里以鸟喻之,比如原随云是鸿鹄,昨天的顾惜朝是凤,今天的无情便是仙鹤。 诸葛正我说的虽然是“一同去看看神侯府”,可事实上神侯府确实没什么可看的,无争山庄作为武林世家,早就已经把风雅大气豪奢都做到了极致,和无争山庄比起来,神侯府也真的只是个府邸而已。 更何况那位要和他去“一同看看”神侯府的人似乎根本没有为他介绍神侯府的打算,反而一边用轮椅代步而行,一边思索着什么,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 祁缜干脆没话找话,“我第一次听说有人用无情这二字做名字。” 青年侧头,目光在他身上顿了顿,他声音清冷又有些淡,糅杂着薄薄的冰雪气息,“做捕头,须得铁面无情。” “无私之极就成了无情么?” “有时如此。” 青年的轮椅停了下来,他们此时已距客堂百步有余,四下也没什么人,无情转过头,定定的看了祁缜一会儿,忽然道:“你们来查落魄酒?” 这虽是个疑问句,无情用的却实实在在是个肯定语气,祁缜惊讶了一瞬,又想到这是神侯府,本就消息灵通,诸葛正我又与自家师父相识,极干脆的一点头,“是。” “那你可知道,落魄酒是什么?”得到了祁缜承认,无情神色愈发严肃了些。 “这我倒不清楚,”祁缜老老实实的回答了,在对上无情透出讶异的目光时光棍的摊了摊手,“我也是下山之后才接到师父关于落魄酒丢失的传书,师父虽然有很多在江湖中人看来是珍宝的秘籍,丹药,与我而言那些却都没什么意义,在山上时根本就没关心过。” 第一次见到这么咸鱼的当事人的无情:“……” “落魄酒,有的人说那是无色无味的毒药,有人说那是一种可以下在水里的毒蛊。” 屋檐上忽然传来一道声音,祁缜抬头时,只见一形容略有邋遢的男人坐在上面,手上还拿着一壶酒,举止间潇洒恣意,“喝了落魄酒的人,无论是意志最坚定的江湖高手,还是口风最紧的朝廷官员,都会如同置身仙境,在朦胧中将自己把守的最严实的秘密一一说个干净。” “秘密?”祁缜道:“落魄酒既然有这样的功效,拿去给各地官府用来审犯人倒是不错?” “若能那么用,当然是好事一桩。”男人嗤笑一声摇摇头,轻轻一跃,站到了祁缜身前,“可惜但凡是人就有秘密,有不可告人之事,之话,之想法,就比方说祁少侠你,即使是你,也会有秘密,不是吗?而往往权利越高的人,那些事和想法牵扯也就越大。” 祁缜皱起眉头,反应过来:“有人想得到落魄酒,用到别人身上?” “落魄酒这样的东西,虽然却有妙用,却不该存在。”无情用一个颔首肯定了祁缜的总结,瞥了一眼客堂的方向,“但落魄酒终究是鹤君前辈之物,不知祁少侠可否征得鹤君前辈的同意,一经寻回,立刻便将之销毁?” “叫我祁缜就行,”少年顺着无情的目光看向客堂,立刻明白了无情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来才说话,摇摇脑袋,对青年这样的提防并不赞同,“随云哥人很好。” “你今年才十六岁,又是刚下山,自然看到一个人对你好便觉一个人好。”面对祁缜这样的评价,从檐上落下来的男人翻了个白眼,“那海上……” “追命。”无情忽然道。 名为追命的男人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般,立刻住了口。 第4章 第四章 祁缜写给鹤君的,关于落魄酒销毁的信并没有避着原随云。 那只几乎一只翱翔在天上的鹰飞落下来,慢条斯理,极其优雅的吃着祁缜亲自为它挑的羊肉。这鹰大得很,几乎有三尺高,吃肉也挑剔至极,偌大一头羊它只吃里脊嫩肉,吃完才把腿往祁缜面前一伸,屈尊降贵的任他绑上信筒。 鹰落下时着实吸引了神侯府里不少人的目光,追命算是头一个摸过来的,紧跟着便是追命带来的三个小童,据说是无情身边的童子,本来有四个,其中之一出去办事了,因而没能过来。 “东京那些将相子弟出身富贵,每逢秋季也常结伴外出打猎,个个都是牵黄擎苍的。”追命看着祁缜绑信,伸手想去摸鹰,还没等手伸过去多远,那鹰便猛地偏过头,一双锐利眼睛死死盯着追命的手。 男人讪笑一声,将手收了回去,顺便拿起酒壶喝了一口,“秋猎我也去过几次,却没见过这么大的鹰,不愧是燕云十六州上纵横的天骄。” “它叫都护。”祁缜摸了摸黑鹰的羽毛,一振臂将之放飞出去,仰头望着他逐渐变成天边的一个小黑点,“都护飞的很快,师父的回信两天之内便能到……追命大哥,关于落魄酒的线索,可否请你说说?” 追命本来就是要过来说这事,当下看了一眼一直坐在榻边按弦不语,听到祁缜的话才放下琴走过来的原随云,爽快道:“那行,我便先从目前得知的,想要落魄酒的人说起。” “傅宗书。” 祁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茫然道:“就一个?” “这一个,可就抵得上千军万马了,”追命喝了口酒,给祁缜普及道:“当朝左相叫蔡京,贪官一个,每天都在搜刮民脂民膏上煞费苦心,不过也只浪费心思在怎么贪更多的钱和珍宝上。右相则名为傅宗书,若说蔡京能安安稳稳做他的奸臣是全靠忽悠官家和自己为官的本事,傅宗书可就要比蔡京麻烦得多。” “傅宗书在江湖上有着不少势力,也有不少江湖势力与他有着牵扯,”原随云深深地叹息道:“傅宗书是蔡京的人,如果简略形容朝廷当今的局势,就是蔡京负责笼络官员,谄媚圣上,荣宠在身。傅宗书没他那玲珑本事,干脆便持着自己的江湖势力与人脉攀附蔡京,为他做事,以此巩固地位。” “我还以为江湖人不会多在意朝廷局势,”追命有些意外的看了原随云一眼,“总结的不错。” “追命捕头过奖。” “不过说起来,”追命忽然道:“无争山庄也是武林世家,跟傅宗书……没牵扯吧?” 他这一问,屋里顿时静了静,祁缜讶异的看向追命,完全不理解这个看似豪爽实则粗中有细的男人为何这么说。 “无争山庄屹立江湖已有三百余年,”原随云闻言,唇角笑容仍在,面色却已冷了下来,“区区傅宗书,还不至于令无争山庄摧眉折腰。” “既然这样,神侯府反倒要向原少庄主讨要一份情报了,”追命对他这个反应并不意外,但还是结结实实的松口气,站起来行了个礼,“敢问原少庄主,江湖上已经攀附于傅宗书的门派势力,都有什么?” 原随云轻哼一声,侧身避开了追命这礼,“你来问我这些,是世叔的意思?” 追命行礼的动作滞了那么一下,没吭声。 “看来是无情捕头,”原随云信手拨了两下琴弦,声音里不带什么温度,淡淡道:“武当,少林……那些百年传承的门派绝非傅宗书区区右相可以收买,只是那些想要扬名立万的年轻小辈,以妖邪武功被中原武林斥为邪魔外道之人,总归有不少想要一步登天。” 祁缜:“……” 祁缜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夹在原随云和代表了无情的追命之间仿佛一个傻的。 尤其是无情和原随云似乎并不对付,祁缜也不明白为什么两个应该是刚见过面的人之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敌意,总之—— 他选择开溜。 虹桥上人来人往,虹桥边,黑袍少年捧着碗绵枨金橘坐在茶棚里,认认真真的看着茶博士点茶。 鹤君虽然梅妻鹤子,不管从吃穿用度还是那手出色琴技上都算得上极风雅之人,却唯独于烹饪上不在行到极点,莫说下厨时要么生要么糊的烤肉,祁缜在山上时喝过的点茶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蒸煮碎茶叶渣。 托这么个师父的福,祁缜对茶这东西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满嘴涩苦的碎叶子上,今日看到那一盏雪白,好奇之余丝毫不相信这就是那难喝到极致的茶,硬是花二两银子请茶博士从头到尾的让他看看,究竟是怎么个点茶法才能点出满盏白玉来。 茶博士是个中年男人,脚步虚浮,一身文弱气质,连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钞茶一钱七,先注汤调令极匀,又添注入,环回击拂。”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的动作着,顷刻之间茶盏上便凝了一层白霜,着盏无半分水痕,引得周围观看的人轰然叫好。 “喏,”茶博士面上显现出一丝得色,将茶盏推到祁缜面前,“小郎君您的茶。” 祁缜捧起茶盏,低头轻轻嗅了一下,随即抬起头,定定的看着茶博士道:“给我的茶?” 茶博士一愣,“是啊。” 祁缜重复道:“你给我的茶?” 少年看着那茶博士,面上第一次失了笑意,他肤色生的偏白,因此衬得黑眸愈黑,笑起来时仿若季春和煦的风,不笑时却也无甚威严。茶博士和他对视两息,反倒笑了,“不是小郎君您亲口请在下点的茶吗?” 祁缜没再吭声,捏着茶盏的手指轻轻地敲了两下杯壁。 “祁缜。”正在这时,茶棚口忽的有人低低唤了声,少年转过头,同青衫青年对上了眼。 只是眨眼,祁缜便又换上了笑容,少年轻轻地把茶盏放回案上,语气轻快,“这杯,还是留着阁下自己喝吧。” 茶博士一怔,便见那黑衣少年脚步轻快的跑了出去,眨眼就同那茶棚门口短暂留步的青衫青年一并失了影踪。 “顾大哥?”出了茶棚,祁缜小跑着跟上顾惜朝,侧头时勾起一个明朗的笑容,“好巧。” “那杯茶里被下了东西,”顾惜朝一边往前走,一边低声道:“我近几日都在这虹桥附近……没见过那位茶博士。” 祁缜闻言,目光在顾惜朝身后负着的,从布袋口探出一半的画卷上打了个转,听到青年的话,轻唔一声,“原来如此,多谢顾大哥。” 顾惜朝:“你看出来了?” 祁缜装傻:“什么?” 顾惜朝侧首望着这少年,“你知不知道哪种人最得他人喜欢?” “长得美的女子,有钱有权的男子?” “都不是。” 祁缜奇道:“那是哪种人?” 顾惜朝忍笑道:“是把心思都写在脸上的人,这样的人最干脆,直爽,藏不住太深的心思。就连说谎,也能被一眼看出来。” 祁缜:……。 “我眼睛很快,鼻子也很灵,”被识破的黑衣少年摸了摸鼻尖,“他用手指带过水面的时候我就看到了,蒙汗药那东西味道……特意问两遍也是想确定,这药是那茶博士故意下的,还是他不知情时揽了嫌疑。” 顾惜朝继续看着他:“不是这件事。” 祁缜把脑袋别过去,看天看地就是不看顾惜朝,试图让自己显得更无辜点。 顾惜朝叹了口气,将背上的布袋解下来,伸手掏了掏,摸出不知何时出现在袋底的碎金,将手掌摊开在少年眼前。 祁缜:……。 “祁少侠,”顾惜朝摇摇头,将手上的碎金放回祁缜怀中,神色略微沉了下来,“在下不去各位大人家走动,也不利用自己名列榜上去谋求什么,宁肯在虹桥上卖画为生,所求的,便是这一身清白正直。” “我不信官场全是机关算尽,我不信这天上全是阴云蔽日,寒门亦可出贵子,两袖清风方能临万人之上。”顾惜朝深深地看着他,松开手,“几块碎金虽轻,却足矣坠重袖袍了。” 黑袍少年站在虹桥另一端,远远看着顾惜朝一身青衫的背影,握着几块碎金的手指逐渐捏紧。 于是等忙了一天的无情回到神侯府,刚进院子,看到的便是那早晨还神采飞扬的少年郎怏怏的靠在栏杆上,侧头望着神侯府院里树上的麻雀巢,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样子。 “……我已派人将你的名字录入良籍,籍贯河间。”轮椅的轱辘声清晰入耳,祁缜一转头,便见到无情坐在轮椅上缓缓地行了过来,神色还是那样淡淡的,“鹤君前辈的弟子,想必也并非嗜血好杀之人吧?” 江湖中人十之五六都没有籍贯,倒不是说生来就没有,而是大多人在入了江湖后为方便快意恩仇便干脆更名易姓,这一方法有利有弊,利是便于跑路,弊是若有一日不幸身死,也就是死了。 只不过对于江湖之事,官府也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非犯下什么血洗满门、劫法场之类的大罪,江湖恩怨,九成九都闹不上公堂。 “师父要我在拔剑之前,想好为什么拔剑。”祁缜望着无情,在回答了青年的问话后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道,“无情捕头,什么样的人不能参加科举?” “贱籍之人不能参加科举。” “女支子是贱籍,其子嗣也是贱籍?不能参加科举?” 无情倒是没想到这少年竟会苦恼于这些,眉头微蹙,解释道,“秦楼楚馆的女子虽然苦命,被赎身后却可再入良籍。在说这话前你要知道,被贬贱籍是刑罚的一种,若贱籍之人亦能科举,这一刑罚便毫无力度可言了。” 祁缜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道:“无情捕头……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个人的籍贯。” “嗯?” “顾惜朝。”祁缜道:“太原府解元,顾惜朝的籍贯。” 第5章 第五章 查一个人的籍贯,对神侯府来说并不难。 无情不太清楚祁缜打算做什么,不过他倒也听说了少年下午趁着原随云和追命对峙的时候出去溜了一圈,不管是出去玩还是试着去查落魄酒遇上了什么人什么事,在请示过诸葛正我后,无情还是当晚就派身边的书童金剑去查了下顾惜朝。 结果在三天后的一早,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被金剑慌慌张张的脚步声吵了个彻底清醒。 “你干什么!”门口的银剑还试图拦住金剑,少年努力压低声音,怒道:“公子还在休息!” 无情揉了揉额角,从榻上起身,披上衣服,门口的金剑还在因过于激动而有些压不住声音的和银剑吵着,“过两天就是殿试了!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银剑也被激出了火气,声音也不禁提上三分,“你跟了公子这么多年,不知道公子现在应该在休息吗!” “我觉得,”昨晚上才刚回神侯府的冷血顶着黑眼圈打开门,面无表情的看着在无情屋子门口争论的两位书童,“大师兄应该休息不下去了。” 何止无情休息不下去,再让他俩喊上几句,几乎人人皆会武功的神侯府都不用继续睡了。 金剑银剑顿时收声,两人对视一眼,一同往屋中望去。 无情已经穿好了外袍,坐上轮椅,坐在里屋神色冷淡的看着他们。 金剑银剑:……。 两人赶忙把声音压到最低,蹑手蹑脚的关上门,蹑手蹑脚的走到无情身边。 金剑努力的压低声音:“公子——” 金剑声若蚊喃:“……关于顾惜朝的事——” 金剑气若游丝:“我查完了——” 无情:“……” “你正常说话,他们听不见。”位列四大名捕之首的青年抿了口昨夜剩下的半盏凉茶,压下嗓音的沙哑疲倦和睡眠不足的烦躁,“顾惜朝的事出了什么问题?” “倒也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只是出现了两个顾惜朝。”得到命令,金剑松了口气,恢复平素的声音清晰明白的禀报道,“我去太原府查顾惜朝时,发现这个人周身关系干净到令人惊疑,虽然有在太原府当地书院读过书的记录,却是秋闱不久前才经人引荐的。我顺着一路查下去,最后在……鹩儿市,查到了另一位顾惜朝。” “鹩儿市?”无情放下茶盏,看向金剑,直切重点道,“他的出身是?” 金剑抿了抿唇,声音干涩,“贱籍。” 过两天就是殿试的时候查出中举进士中有一位贱籍!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银剑捂住嘴,掩盖住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 “……银剑,你去将祁少侠叫来。”静默了数息后,无情道。 银剑抬起眼睛迅速的看了眼无情,只见黑袍男子坐在轮椅上,语调不温不火,神色也仍是淡淡的,那种哪怕泰山崩于前也仍成竹在胸的姿态使得少年一下子镇定下来,在向无情行了个礼后步伐沉稳的退了出去,轻手轻脚,没有惊扰到旁人。 毕竟整个神侯府在刚刚都已被二人吵醒过一遍了,这么短短片刻,估计也没人能再次睡熟。 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祁缜和原随云的住处是分开的,祁缜住在无情等人的院子附近,原随云更贴近诸葛正我那边。 但银剑却没在屋里见到祁缜。 天刚微微亮,在一片若隐若现的黑暗中,不知何时返回的黑鹰蹲在枝头,剑锋反射的月光凛冽在院中角落处的梅树下。 这地方偏僻,细微的剑气也不至于令他人察觉,自见面起身上连半个武器都没负过的少年却在练剑。 银剑没立刻过去,他在不远处看了几眼,发现祁缜练剑的方法很奇特。 近乎所有人练剑,都是将一整套剑法从头到尾的练一遍。年轻的,对剑感悟不足者能从剑法中一点点体悟到前人剑意和招式神髓,而对剑已有相当体悟,在对战中也足够有经验的人则一时为了保持娴熟,二是在逐渐将剑招调整到最适合自己的状态,并从中寻求突破。 这便是为何有的武林名宿喝一场酒,甚至看看景色就能领悟到什么,轻而易举创造出一套拳法或是剑招,毕竟虽然内功修炼大多殊途同归,招式却可千变万化。 但祁缜却没练任何招式。 那少年持着剑,不住的去攻一捆悬挂在树前被扎好的茅草,茅草不小也不大,越有人身宽,二掌粗,在少年的剑下不住被挑起,劈砍,穿刺,却诡异的没有分毫散架。 祁缜攻完一套便歇上数息,休息完剑拔剑再来,银剑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少年反复攻的都是那几处地方,稳稳地避开了栓束着茅草的绳子,砍过去时也是一触及分,并不深入。 比起练剑,甚至更像是玩。 “祁少侠,”银剑顿感无趣,上前半步行了个礼,将声音控制在祁缜能听到却不至于吵到别人的程度,“公子请您过去。” 练剑的黑衣少年动作停了停,一抖手腕,那剑便隐匿无踪了。祁缜轻轻地喘上一口气,从梅树下走过银剑身边,也跟着放轻声音,略带歉意道:“稍等,我先去换个衣服。”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银剑才惊讶的发现祁缜的领口竟已被汗水溻透,相比往日简直可以说是狼狈至极。 胡乱刺几下的剑法居然这么累? 原随云为祁缜准备的黑袍虽有好几身,但也经不起这一天换一套的折腾,到最后只能穿回他那身红衣。 站在门口等着的银剑在看到祁缜出来时,顿时一愣。 天已渐亮了,那只比他大上两三岁的少年郎一袭红衣,大约是拿水随意冲了下,湿透的头发半披着,剩下一半随意绾了个有些歪的髻,黑眸清亮,带着点笑,给他递了包温热的糖栗子。 “昨夜买的,一直放在炉边,现下还温着,你拿去和刚才进来的金剑一起垫垫肚子。” 于是等祁缜走到无情那边,踏入屋里,留金剑银剑二小童在外时,金剑闻着银剑身上那股甜香,整个人都委屈了。 “有一半是你的。”银剑看着门,等屋门关上后,从怀里摸出纸包,数了一半的栗子放到小伙伴手里,“你刚才出来时,公子说了什么?” “公子什么都没说。”金剑耸耸肩膀,示意自己真的没收到无情新的命令,“就是脸色有点差。” 连两个时辰都没休息得上的无情当然脸色差。 “你怎么察觉到顾惜朝问题的?”见到祁缜进来,在门关上后,无情直接道。 “感觉和猜测,”祁缜看了无情一眼,坐到桌子边往青年的杯盏里加了些水,给他递过去,顺口解释道,“感觉说起来玄之又玄,于我而言却是无数细微之处的违和组成的。我第一次遇见他时是在鹩儿市附近,可那日天早的过了头,他一身干净,不像中举后在那边玩乐却又对周围很熟,不过那个时候更倾向于猜测他家境贫寒,住在那附近。” 真正令祁缜怀疑顾惜朝是奴籍或者贱籍的,恰恰就是那几块碎金。 若换了寻常人,纵然发觉,也绝不会将他人好意偷偷塞进去的几块碎金视为耻辱,至多不过直言拒绝而已——毕竟祁缜与青年才见过两面,堪称萍水相逢,还到不了因道不同而割席断交的程度。 因为贫寒甚至去桥上卖画的顾惜朝却是愠怒了。 而恰恰,只有极其在乎什么的人,才会将或许能与之靠边的小事作为奇耻大辱,甚至不给祁缜辩解说‘那碎金是为顾惜朝帮在下一把的酬金’的机会。 “他在愠怒之余向我叙志,其中有些郁郁不得志的味道,可他甚至还没进入官场,”祁缜道,“所以才有了什么样的人不能参加科举的怀疑。” “……你的感觉很准。”听完了这一切的无情只能如此评价。 靠一堆证据都算不上的细节判断出顾惜朝的身份可能有问题,若是追命在此,恐怕要大叹着跑去找世叔,试图令祁缜加入神侯府了。 “顾惜朝是贱籍,按理说不能参加科举。”无情接过茶盏,茶盏触手微温的感觉令他垂了下眸,不动声色的低头抿水。 水温不凉不烫,好漂亮的一手内功。 “昨夜师父的信到了,说是将落魄酒交由我处置。”祁缜伸手入怀,将那卷从鹰足上竹筒内取出来的信放到桌上,交给无情,笑道:“按理说也只是按理说,现下他已经参加,还得了太原府的解元。” 少年笑盈盈的看着无情,带着些恳求味道,“一些不好扫去的细枝末节,落魄酒可值这个价?” 无情把水喝完,将茶盏放回桌上,大约是温水令胃好受了些,青年的脸色也不再挂着近乎强打精神的疲惫,平静道,“要先经过世叔同意。” 这就是九成九的没问题了。 祁缜眼前一亮,极开心的站了起来,转身打算出门,刚走两步又回过头,突兀道:“今天似乎是休沐。” 无情:“嗯?” 祁缜笑笑,“就是说,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无情一怔,便见那少年步伐轻快的闪出门去,还不忘将门带上,不多时就听见他在院子里压低声音和金剑银剑说什么你家公子要再休息一会儿云云。 身为神侯府名捕之首的青年转头望着那茶杯,半晌,意味不明的轻轻一叹。 “……捕头哪有休沐。” 第6章 第六章 诸葛正我八成会帮顾惜朝的事,祁缜其实早就知道。 从无情说了贱籍的问题,再到顾惜朝会跑去太原府应试,即使不精于人情往来方面的事,祁缜也能大致想到如果顾惜朝的事情败露,从上到下查起来,也能查出个四五位至少是帮了顾惜朝的人。 顾惜朝是没有才华吗?是舞弊吗?祁缜觉得不是。那么诸葛正我是惜才爱才的好人吗?见过无情和追命的祁缜认为是的。 所以这事解决起来不难,落魄酒也不过是顺手推舟而已,毕竟鹤君给他字条上的原话是—— “为师之物,你皆可随意处置。落魄酒虽有落魄之名,饮之却甘醇无比,回味绵长。鸷儿探寻侠道途中若是口渴,可以先喝上几坛。” 昨晚上收到字条后的祁缜:“……” 不愧是师父。 今早上看到字条的无情和诸葛正我:“……” 不愧是鹤君(传说中的鹤君前辈)。 这字条他也没瞒着原随云,打算将落魄酒全权交由神侯府处置的决定也直接告知了青年,而原随云也确实是君子,听后只是温和一笑,道句“鹤君前辈既已将落魄酒交给晨风儿处置,不管是拿去喝还是倒掉都是你一个人的事。” 祁缜……祁缜还真有点想尝尝。 待发丝干透,天也完全大亮了,红衣少年在同原随云打了个招呼后便又溜上了街。前两日那盏加了药的茶虽然没喝到嘴里,却也引起了祁缜的警觉,毕竟他从未在江湖上露过脸,更没炫耀过武功,那盏茶来的太突兀,不由得人不多想。 他长相出众,在汾州每每出行总会引得人频频回顾,这两天也多了个心眼,每次出去时都先易容再叫上一辆马车,虽然对市井热闹体会的少了些,但总归不再像第一天在鹩儿市那般尴尬。 毕竟他再不识路,车夫总是认得道的。 顾惜朝一如既往地在虹桥边卖画,祁缜远远地望了一眼,那画上多是山川草木。山石诡奇,河川磅礴,草木葳蕤,只需远远一看,就能看出绘画者胸中沟壑,心中天地。 可惜大约是曲高和寡,摊边连驻足者都没有几位,旁边连画带卖美人图的画摊生意倒是火爆,甚至还有位看起来是平民出身的女子坐在凳子上排队等着。 “停在这里吧。”祁缜给了车夫些银钱,下了车,转身闪进虹桥附近的酒楼里,要了个临街的二楼雅间。 但凡雅间,都可以添钱上些时令鲜果,祁缜点了几道猜都猜不出是什么原料的菜名,等人上菜时先捡了枚青杏,一边啃一边偷眼去瞧楼下顾惜朝卖画的情形。 这对祁缜来说大好的晴天于青衫青年而言大约并不好受,天气回暖,晒了一上午也令他额上隐隐有汗。路过画摊肯留步的人根本没几位,大多是上了岁数的中老年读书人,衣着皆朴素之极,在问过价格后便摇摇头,一言不发的离去了。 祁缜叹了口气,大致看出了问题。 随云哥说科举不好考,每年中举者大多都已三四十岁,老一点五六十,再老点七八十也不是不存在。当朝科举考试经义、试论、试策三种题目,顾惜朝能考上,说明他的眼界至少已达到了那个阶层。 而同样眼界达到那个阶层的人会来逛街吗?大多不会。偶有一二识画的普通人,也付不起顾惜朝定的价格。 毕竟隔壁的美人图要比顾惜朝的画便宜上一半还多些。 祁缜已给顾惜朝送过一次钱,这画自然不能他再去买,少年啃完青杏,又拿了把樱桃,等樱桃也被吃了个干净还没想出什么办法,菜却已开始走了。 对于祁缜这种打眼一瞧就是不知哪家鲜衣怒马的小公子,酒楼上菜速度不是一般的快,然而门拉开时,先进来的却不是店小二,而是一位怀抱琵琶的婀娜女子。 “小郎君。”那女子朝着祁缜福身一礼,随即莲步轻移坐到了另一不挡着走菜的椅子上,调整琵琶,素手轻拨。 铮铮两声琵琶音,将小二上菜时的碗筷磕碰声掩盖了下去,女子慢抬横波目,轻轻怯怯的看了祁缜一眼,又低头,轻柔的弹起琵琶来。 祁缜心知,这是遇上随云哥说过的“打酒坐”了。 鉴于酒楼大多是富家子弟才能去得起的地方,针对这些富家子的服侍可谓是整整一条龙下来的,有换汤斟酒的“焌糟”、“厮波”、有为之跑腿的“闲汉”、也有歌唱卖艺,若客人有意也能卖个身的“打酒坐”。 之前在汾州时原随云怕他不懂规矩,日后无端遭骂或吃亏,带着祁缜挨个都见了一遍,如此细致的教导,自然也使如今祁缜应付起这些来毫不吃力。 “小郎君想听什么?”女子拨了数声琵琶,这才小声问道。 “挑一首你弹的好的。”祁缜给自己斟了杯酒,学着原随云的样子,温和道。 凭心而言,他师父鹤君的箫技在前,他对这些女子弹唱的小调没什么感觉,只不过体谅到对方的生活不易,祁缜也不打算将人赶走。 一两足的银子放到桌上,红衣少年咂了口酒,伸筷子去夹面前的兔肉。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琵琶一二声,女子小开檀口,柔声唱道:“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 酒楼临街,琵琶声又不小,这淫词艳曲顷刻就入了一群人的耳朵,莫说行人,就是顾惜朝都讶异的抬头望向了酒楼二层。 ——这可是青天白日的大街上! 才吃了两块肉的祁缜筷子尖一抖,也震惊的看向那女子。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弦音乍停,琵琶破裂,一把银亮亮的剑穿过飞散的木屑,夹带破风之声,狠狠向筷子上还夹着半块肉,面容尚且稚嫩的红衣少年刺去。 祁缜:“?!!!!” 几乎没做其他反应,少年轻巧的一个侧身就避开了女子这剑,一剑刺空,刚才还娇弱之极的女子却并不慌张,长剑抖了个花,又朝着祁缜平平削去。 “铛——”一声轻微的相击声在屋里荡开。 红衣少年持着一双还沾着油的筷子,稳稳地夹着女子剑面,木筷只是普通的木筷,比巴掌长些,甚至于上面的木纹都清晰可见。长剑却是一柄好剑,刃光闪亮,凛冽逼人。 啪嗒,一滴原本坠在筷子上油从剑上滴落。 女子咬了咬牙,试着抽出被少年用筷子夹着的剑,一只手去抽没抽出去,又转而两只手握着剑柄,用力往后一拽。 祁缜瞅准机会,直接松开了筷子。 那女子被自己的力量一冲,一下站立不稳,往酒楼二楼的栏杆上撞去,只是一个栏杆却也拦不住她这猛地一撞,祁缜眼前只划过了片衣角,那女子便因这一拽之力翻着摔下了栏杆。 正抬头去看那淫词艳曲是怎么回事的街上行人摊贩们,就这样目睹了一女子单手持剑自己滚过二楼栏杆摔了下来,满大街刹那鸦雀无声。 “……不好意思。”不一会儿,二楼栏杆上才又探头出一位身着红衣的少年,乌发披肩,目似朗星,在和躺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的女子对视时眼中写满了歉意,“我没想到你的力气这么大,武功却这么……低微。” 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虹桥边,茶摊上的茶博士放下了茶盏,街角的脚夫丢下了东西,上酒的小二也扔下了酒楼的上等好酒。 明晃晃的兵器顷刻间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伴随着惊呼声,骤然冒出的十余人近乎同时向二楼的红衣少年攻去! 前后左右皆有人,祁缜快速的扫了一眼楼下根本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避开的行人们,无奈之余只能左手掐起剑诀,右手探向自己藏着软剑的腰带。 正在此时,边缘处忽然响起两道破空之声,伴随着两声惊呼,祁缜左侧袭来的两名敌人像是忽然被什么击中了一样,身子一塌,猛向地上坠去。祁缜眼前一亮,手上剑诀一松,纵起轻功踏着坠下那两人的脊背轻而易举的避开了这包围。 他的轻功极快,身姿也极漂亮,干净利落,衣袂翩飞,若是换身广袖白衣便无异于白鹤展翅。 围攻的人比祁缜慢上整整一拍,待反应过来时那红衣少年已脱出包围,脚尖点着对面酒楼檐上挂灯笼的木支架,抱臂看着他们。 “说吧,”他撑着头,笑意依旧轻快温和,手里却已捏了块青瓦,随着手指用力在众目睽睽之下碎成十多块,“是自己乖乖束手就擒,还是要我先点穴再把你们捆到一块?” 这话简直狂妄。 一击不成,围攻的十余人动作也是停了停,但凡习武之人都有见微知著的能耐,面前少年虽然只是露了手轻功,可任谁都能看出来,对方的武功简直要比自己这群人高出太多。 众人对视一眼,当下决定——跑! “啪。”在这群人散开的瞬间,一颗瓦块就已打到跑的最快的那人身上。 那人顿时全身一僵,扑倒在地上,接二连三的,这几人中轻功最出色的都依次栽倒,旁人心下一凛,忙或滚或跳避开那飞袭而来的瓦块。 然而刚避开瓦块,眼前红影一掠,穴道上一麻,该栽到地上的人还是没能逃过栽到地上的命运。酒楼下眨眼便躺了一堆人,或茫然或慌乱的等着那红衣少年拎着麻绳将他们五花大绑。 “需要帮忙吗?” 清淡的男声在耳边响起,祁缜抬起头,和已经收拾好画摊的顾惜朝对视数息,抿抿唇,勾起一个有点小心和不好意思的笑,“顾大哥,你不生气啦?” “……本就没有生气。”对上少年明亮的双眸,顾惜朝摇摇头,避开这个话题,持起另一根麻绳将剩下的几人捆了,“是要送官?” “嗯,送去神侯府。”祁缜直起身,左右看看,喊来一辆大约是用来拉货的驴车,随手拎起地上的其中一人,装货似的丢了上去,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顾大哥可否陪我一起去?这么多人,一辆车恐怕装不下。” 第7章 第七章 一辆车装不下,那就两辆。 两辆驴车一前一后,载着两车被点穴点成一根棍的人慢慢悠悠直奔神侯府,顾惜朝比祁缜多了些细腻心思,命车夫绕的小路,免得引起轰动,但饶是如此,等两辆驴车到神侯府门前时,站岗的守卫也还是吓了一跳。 祁缜他们是认得的,这两天在神侯府暂住的小少侠。神侯府里规矩严,来往住客的具体身份他们一概不知,即使眼熟了少年,还收过对方几次饼子蜜饯,平素也只是行个礼,唤声祁小公子而已。 “祁小公子这是?”看着这两车人,守卫见左右无人,悄悄朝祁缜做了个口型,意思是‘你失手打的?’ “是想要当街杀我的人。”祁缜从驴车上跳下来,一指顾惜朝,“顾大哥是人证,麻烦林叔帮我和世叔或者追命大哥说一声。” “诸葛大人方才入宫去了,追命捕头在招待客人。”林姓守卫为难的看了一眼府里,余光瞥见来人,连忙行礼道,“冷血捕头。” “嗯。”走来的青年穿着身黑色劲装,一头长发被高高束起,他的身量很高,比顾惜朝还要高些,但却并不因此显得单薄瘦弱。劲装若隐若现的勾勒出青年修长匀称却充斥着爆发力的筋肉轮廓,他不紧不慢的走来,侧头看了眼两个驴车上的人,又望向祁缜。 祁缜惊讶的发现这名为冷血的青年居然有着一双碧色眸子,在目光相接的瞬间,青年冷峻的面容浮现出一丝惊异的神色。 “你叫什么?”青年开口道。 “祁缜。”祁缜说着,短暂的顿了下,面前青年身上有着股他很熟悉,熟悉到近乎亲近的气质,那是同为在山野里与鸟兽相伴着长大的人才会有的气息。 “你也可以叫我鸷儿。”他补充道。 “冷凌弃。”青年一点头,单手拎起驴车上其中一人的衣襟,“先生出去了,大师兄还在休息,二师兄不在,一会儿我帮你把三师兄叫来。” 他说完后,看向顾惜朝,一点头,“劳驾,稍微让开些。” 他说的是搬,手上的动作却和拖没什么两样,一手一个拖着两个已经在驴车上颠的头昏脑涨的人扔到院子里。 祁缜有样学样,也学着冷血那般拽着人衣襟一手一个,只不过他的身材要比青年矮上半头,也做不到让手上的人只是膝盖着地,因而干脆倒着拖着手上的二人,落后一步跟着将之丢到冷血扔人的位置附近。 微微觉得有些不妥的读书人顾惜朝:……。 有那么一瞬间,看着眼前这两人如出一辙动作,他竟有了种看见跟着大狼学习的幼狼的错觉。 冷血见了祁缜的拎人法子,也没多说什么,只又帮祁缜拎了一回,便先去那两名赶驴车人面前把银钱结了。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待祁缜将人拎完,驴车走后,冷血道。 “不清楚。”祁缜摇摇头,又点点头,“没细问,不过应当是与落魄酒有关。我刚下山,即不富裕也未身负绝世武功,值得人惦记的估计也只有师父的落魄酒。” “这群人,”冷血一指地上这堆人,“是你制住的?” 祁缜诚实的回答道:“顾大哥帮了我一下。” “武功不错。”冷血真心实意的赞了一声,转身朝后面走去,“我去叫三师兄。” 他这声武功不错也不知道说的是顾惜朝还是祁缜,又或是将两人都算在内,不过显然冷血也没有解释的意思,抛下这句话后青年便转身走了,只留顾惜朝和祁缜继续在院子里面面厮觑。 自打听见祁缜对神侯府守卫说的话后,顾惜朝的表情就颇有些微妙,此刻见冷血走了,方才询问,“你是神侯府的人?” “暂住而已。”祁缜看了顾惜朝一眼,心知他想岔了,解释道,“家师与诸葛前辈有些故交,故而使我得幸称诸葛前辈一声世叔。” 顾惜朝:……。 但凡读书人,没有一个会对当今朝堂上的事毫不关心,而顾惜朝恰好就是读书人中对这些事非常关心的那个。 当今朝廷,左相蔡京因善于媚上而深受帝宠,右相傅宗书光芒略显黯淡,而唯一能与左相蔡京相抗的便是当今太傅,同时任职十八万御林军总教头的诸葛正我。 那日会试放榜后,诸生相聚后皆开始各找门路,不是往这家递帖子便是去拜见那位大人,他顾惜朝出身贫寒,又不愿依附于人,身不由己的成为党羽之一,自然也就没有机会四处拜见。 只是虽然没有四处拜见,太原府同门们的讨论偶尔也会被他听到些许。比如相比蔡京一党的“礼贤下士”,这位以两袖清风,为官正直闻名的太傅直接称病,几乎对所有举子避而不见的事。 一头称病一头没请过一次假,每天早晨照样上朝,诸葛神侯简直勤勤恳恳为国为民到使得一众举子垂头丧气,叹息不已。 顾惜朝闭了闭眼睛,试图把昨天他面对诸葛神侯世侄的好意,把人凶了一顿后拂袖而去的画面忘掉。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被他拂袖而去的应当不是一个眼眸清亮的少年,而是为官之路的坦途大道。 “哟,小鸷儿,战果丰厚啊。”冷血去找追命就真的是去找追命,追命也来的很快,跟在旁边的还有另一位一身白袍的青年。 男人在看到这一地盛况后颇为惊讶的赞叹了一句,又转头看向顾惜朝,抬手抱拳,“多谢阁下出手相助。” 顾惜朝忙跟着回了个江湖礼,点头道:“是在下分内之事。” 祁缜茫然的看着忽然变得客气的追命和一转头就突然散发一股谨慎气息的顾惜朝,只能悄悄给冷血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冷血摇摇头,示意你别管。 “对了,”等二人来来往往的客套了一阵,祁缜才打断了他们还有继续下去趋势的谈话,插嘴道,“追命大哥,如果有人帮助神侯府缉拿在街上为非作歹的犯人,是有赏金的吧?” 他说着,眼睛往顾惜朝的方向一瞟,意有所指的眨了眨。 追命愣住,想起今早上无情和诸葛正我商量的事,顿了顿反应过来,干脆利落的点头,“确实是有的。” 没反应过来的冷血皱了下眉,看着祁缜,不无关心道:“你眼睛怎么了?” 祁缜:“……” 身旁顾惜朝的目光又落到身上,祁缜赶忙别开脑袋,几乎一模一样的重复了前些天看天看地就是不看顾惜朝的“谁都能看出来他心虚”样子,岔开话题道:“说起来,这几个人,有使华山、点苍剑法的,其中有一人使剑的起手式疑似传自南海那边。” “还有这个,拿剑的手法不对,嗯……看他的长相应该是西域人士。”红衣少年拿脚尖点了点那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的其中一位,回忆道,“我记得你是在街上卖乳炊羊和羊头肉的,对么。” 那人被点了穴,回不了口,只能用力的瞪着祁缜,憋的脸色通红。 “你认得他们的剑法?”见祁缜对这群人的招式如数家珍,冷血对少年那一阵奇奇怪怪挤眉弄眼的动作果然不再在意了。 “在山上时,师父不让我学招式,说招式只是套路,见招拆招,返璞归真才是能耐。”祁缜耸耸肩,丝毫不加隐瞒,“但他却是用百家招法跟我对打,让我见招拆招的。挨打次数多了,百家武学也就眼熟了。” 他说的轻飘飘的,在场所有人心中却都是一凛。 即使是武林世家,都极少敢放自家子弟以二八之龄孤身去闯江湖,即使有无争山庄少主相伴,他们先前也不免对祁缜带了些对待小孩儿的轻视。 如今才知道,鹤君放自己这唯一一个小徒弟下山,并非草率决定,更像是笃定江湖上寻常之辈根本无法伤到祁缜一根头发丝儿。 而更重要的是,祁缜说鹤君用“百家招法”和他对打。 这话里的含义,不止是说祁缜掌握着百家招法的破解技巧,还有鹤君居然会百家招法。可江湖上各家绝技大多都是单传之谜,鹤君是怎么学会的那么多招式? 追命冷血对视一眼,皆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是因为落魄酒么? “等世叔回来,这些人交由世叔处置。”追命沉吟了一下,又看了眼身旁一直都在含笑抚扇的青年,勾上少年的肩膀,“小鸷儿,问你个事。” “嗯?” 追命摆出一副哥俩好的商量姿态,低声道,“你想不想去沙漠里看看?” 祁缜:“?” “祁少侠!!!”正当祁缜张了张口,想问为什么的时候,不加掩饰的小跑声从后面的小路上传了过来。 大概是跑的太急,在停下时银剑用力的大喘了口气,环顾四周后快速的上前朝追命行了个礼,“公子找祁少侠,似乎是急事。” 追命闻言松开揽着祁缜的手臂,改为轻轻拍过少年的肩膀,“等你回来再说。” 事分轻重缓急,祁缜一点头,快速的和顾惜朝对了一下视线。 青衫青年温润的墨色眸子在正午明光中流转出琥珀的醇厚光泽,注视着少年的目光相比于前些日的愤慨,一开始的亲近含笑,在细微处又多了些许复杂。那复杂极其细微,不似祁缜曾见过的恼怒,嫉恨,却也与喜欢情绪相去甚远。 少年眨了下眼睛,试探道:“顾大哥,我先过去了?” “……嗯。”正陷入思索的顾惜朝被他这话惊醒,忙点头道,“去吧。” 祁缜的屋子本与原随云相邻,然而原随云早就出去了,反倒是平素极少在院中闲逛的无情坐在轮椅上,面前正是祁缜早上练剑的那棵梅树。 大约是又休息了一会儿的原因,待听到祁缜的脚步声回头时,青年的脸色相比早上好了许多,身上低沉的生人勿进气势也略微柔和了下来。 “无情捕头。”相比于对追命与冷血的亲近,大抵是因为无情的气质与师父相近,在面对这位四大名捕中的大师兄时祁缜总会不自觉地多上些恭敬味道。 哪怕作为平辈,红衣少年却仍在距离青年还有四五步的位置站定,稍微低了下头,算是行礼。 无情打量着祁缜,就像第一次见到少年时那样,细细的将他看了一遍。 红衣炽烈,剑眉下一双星目干净透彻,大约是因为年少,少年的身骨还略有单薄,但也因此更显得充满韧性。 “神侯府是江湖和朝堂的联系。”无情从祁缜身上收回目光,转而继续凝视着梅树上吊着的那捆茅草,慢慢道,“祁缜,你知道什么叫“侠以武犯禁“吗?” 祁缜想了想,如实回答道:“明白,但不大理解。” “最简单的例子,常有游侠为了心中的情义去劫狱劫法场,并被传为美谈。”无情的手指拂过茅草被斩断的断口,像是在感受上面残存的剑意。他的声音虽然冷淡,却是不可否认的悦耳,“有的时候,会有些官员试图利用江湖上的势力去做一些不法之事。” “百姓,朝堂,江湖,从来都是相辅相成,又互相矛盾的。”他说,“而神侯府,则是为朝堂涉足江湖的地方。” 在许多江湖人嘴里,神侯府的名声并不好听,他们固然做了许多好事,却也用官府的手段解决了许多江湖人认为的“江湖纷争”,因而落了个“鹰犬”的头衔。 “师父给我起的小名便是鹰。”祁缜闻言不解,“鹰有何不好,尖爪利喙,振翅于青云之上。逆长风而翱,破尘斩月,顺天势而翔,须臾千里。俯瞰神州。犬乃忠志之士,生得利齿如刃,疾驰似电,却以身悍道,纵死不降,虽死不悔。” 他看着面前青年,认真道,“鹰犬又如何,我就喜欢鹰犬。” 无情抬起眼睛,目光如有实质般定在少年身上,突兀道,“你想去大沙漠吗?” 祁缜一时没跟上他的思维,重复了一遍,“大沙漠?”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想让他去大沙漠? “中原人太多了,盯着你的人一时分辨不清。”无情道,“恰好前些日子神侯府收到了一份情报,和大沙漠那边的势力有关,我同追命打算亲自去查看一下,也顺势将盯着你的势力引出来。” 少年刚下山没多久,在汾州几乎只露了几面,根本没有将身份广而告之。可以说直到他到了神侯府,无情才知道这位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的鹤君弟子真实样貌。 所以祁缜为什么会这么快遇袭?在目前毫无头绪的落魄酒事件中,无情能隐隐预感到,这是其中极重要的一环。 第8章 第八章 无情已经这么说了,祁缜也就没了不去之理。 直到这时,祁缜才知道,刚才在院前一直一言不发的白袍青年名叫楚留香,是这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盗帅,只不过这层身份不大好介绍,更何况不管是神侯府还是盗帅本人都清楚,如果神侯府与盗帅互有交集一事被广而告之会有多麻烦,因而才没有出声。 “此次事件非同小可,神侯府找上香帅相助也是迫不得已。”无情将沙漠舆图摊开在祁缜面前,方便少年去记忆,解释道,“到时香帅在明,你与我从另一线路以商人身份接近,为防意外,以笛曲传讯。” 舆图不能带离神侯府,祁缜仔细的看了一遍,示意无情他已经记住了。 “这么快?”无情抬眸看了祁缜一眼,“你能做到过目不忘?” “粗略一扫全然不忘做不到,但能记住□□分。”少年略微想了想,认真的回答道,“仔细看一遍的话,在半月之内可以默写得下,半月之后基本也只剩□□分了。” 不过半月之后只剩□□分的是鹤君之前逼着他看的诗文书籍,是厚厚一本。相比之下区区沙漠舆图,将之背下来简直是再轻松不过的事。 他话说的不卑不亢,也只是单纯进行阐述,令站在一旁的银剑有那么片刻以为过目不忘只不过是一件相当寻常的事。 “嗯。”无情也没露出什么太讶异的神色,在听到祁缜承认后只是点了点头,将舆图又收了起来,看向银剑,“马已经备好了?” “已经备好了,连同着吃食和饮水都已准备,只不过因为不知道祁少侠口味偏好,私自为祁少侠准备了些甜糕。” “……等等,”祁缜茫然的看着这马上要出行的样子,赶紧拦了下来,“我得先跟随云哥说一声。” “在他出门前我已经说过了。”无情平淡的自己转着轮椅朝神侯府外走去,“这次的事本应由冷血带着你去,只不过他在上次任务中受了些伤,要养上一段时间。因为此行十分凶险,金剑银剑亦不会随行,你那鹰太过惹眼,能将他先放在神侯府一段时间么?” 祁缜犹疑的看了无情一眼,大概是青年身上的气息实在正派,祁缜只是短暂的犹豫了一下便相信了无情的说辞。 “都护并非信鸽家禽,若要让它待在一个不大熟悉的地方有些难度。”祁缜看了眼天上不时掠过的黑色影子,有点为难,“只能命它待在这附近等我,至于它在哪歇着……我管不了。” “只要不跟着即可。”无情颔首,没在这件事上再纠结下去,“香帅追查黑珍珠已久,我们要在他之前扮作行商客旅进入沙漠,稍微绕些弯先行抵达舆图上标出的绿洲。” 神侯府后门外,金剑正拽着两匹马鞍上负了不少东西的骏马。祁缜正打算帮无情一把,就见青年身形一纵,轻轻松松上了马。 一旁的金剑动作麻利的将无情坐着的轮椅拆成几块,装在两个木箱里放到马背上。 “无情捕头好俊的轻功。”祁缜看的呆了好几息,才在无情目光转来时轻扶马鞍,长腿一跨上了马,真心实意的称赞。 无情淡淡道:“我姓盛,名崖余。” “好,崖余哥。”明白过来这是不让他在外时也一口一个名捕名号,祁缜从善如流的改了口。 无情瞥过他含笑的脸。 随云哥,铁手大哥,顾大哥……。 这少年叫起“哥”来倒还真是见一个叫一个,只不过他如此叫时眼中的认真和敬重又做不了假,明媚干净的过于惹眼了。 。 野云万里,西风萧萧吹得急,裹挟着砂砾打在旅人斗笠上,积了不薄的一层黄灰。 风萦绕着微尘,卷过骆驼蹄腕,灰袍少年仰头咂了口水,放下水囊将之系好后伸开懒腰,打了个呵欠。 无情的骆驼在他身边走着,骆驼这东西,骑起来大多没有马匹潇洒风雅,且不说那比马高得多的高度,单论走起来摇摇晃晃的模样,也足矣使普通人仪态尽失。 好在不论是无情还是祁缜的轻功都好得很,因此倒也不至于被晃得七荤八素,祁缜甚至还能在骆驼背上打瞌睡——两人白日赶路时几乎都是无情在与神侯府在大漠的暗桩沟通,他只负责睡的昏天暗地,只要不掉下去就行。 “祁少侠醒了?”见祁缜清醒过来,领路老人的儿子眼前一亮,忙凑上来问候道。 “……嗯。”少年喝了水后便低头去随身带的包袱里翻出饼子啃,闻言头也不抬的应了一声,含含糊糊的继续补充食物。 原本自神侯府的暗桩到这领路老小,所有人看着这由无情带来的,怎么瞧怎么像娇生惯养出的小少爷的祁缜,眼中都隐隐带着吃惊,没有轻蔑和当场询问也全是看在无情这名捕的面子上。 从进沙漠的第一天到第一晚,祁缜连喝口水都会引来半数人的瞩目,几乎所有人都在担心祁缜二话不说将水灌下去一大口,等到后来只能去管他们要本就紧张的水喝。 但是这样的担心在祁缜不声不响的连着守了好几个夜之后消失无踪。谁也不知道这少年是怎么做到的,总之那几个晚上,没有沙蛇蜥蜴,连蝎子都未能到他们扎营的地方骚扰,等第二天早晨做早饭时,祁缜又总能给那负责分配食物的神侯府暗桩丢上一两条被钉死了的蛇。 无情不吃那东西,剩下的几个人反倒饱了口福,精神大好之下对少年也殷勤了不少,见他补觉不仅不加责怪,还会去小声夸奖祁缜轻功出众云云。 “还有两日方到离探子找到的点最近的绿洲。”在一旁的无情用少量的水浸过布巾,给祁缜递了过去,“擦擦脸。” 大漠风云异变,更有数个江湖势力盘虬于此,领路的父子根本没有武功傍身,神侯府的暗桩那点三脚猫功夫若真的遇上了事也完全不够看,是以才会令祁缜这样夜夜不得休息。 本来无情是该与他轮换着的,只不过祁缜给拒了,拒绝理由是无情没他这高超的补觉本事。 这本事无情确实没有,加上前几天祁缜也在睡醒后一直神采奕奕的,看不出丝毫劳累,青年才由得他去。 但也因此,他总是会近乎本能的多照顾祁缜些。 这感觉奇怪的紧,大概是因为少年并非神侯府中人而是鹤君弟子,他待之总会多上几分客气。 祁缜东西吃的不多,还在长身体的半大少年只是吃了半张饼便停了口,将那饼子包好塞回包袱里,接过无情递来的布巾叠起来擦了擦脸,笑道,“多谢崖余哥。” 这声哥依旧叫的爽朗干脆。 在简单的用餐之后,祁缜伸手入怀,从怀里摸出一本薄薄小册子,略微用斗笠遮了些光,继续聚精会神的看着。 那小册子是两人西出玉门时所购,乃南北朝时梁朝散骑侍郎周兴嗣所作《千字文》,祁缜看着有趣便花钱买了下来,沿途一边翻一边偶尔问无情些问题——这少年虽被迫饱背诗文,但对其中用典等却大多不慎了解,寻常读书人的开蒙之物却也正好适合他。 “崖余哥,”正在无情略略合目休息被沙漠光芒刺的发痛的眼眸时,祁缜那边又有了问题,“景行维贤,克念作圣,这句是什么意思?” “景行维贤出自诗经,车辖,原为讲述男子娶妻途中所见,原句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后来司马迁编纂史记时以此歌颂孔子,在其后加了‘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这样的话,从此便成了歌颂贤人的词句。” 待眼睛稍稍缓了过来,无情看向祁缜,继续道,“克念作圣出自尚书里的周书,《多方》一文,原文较长,原句是‘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大致意思是圣人和狂人只一念之隔。” 祁缜想了想,表示不解,“为什么只一念之隔?” “春秋时期,百家争鸣,皆秉持着各自学说,道理,想要得到诸侯认可,以他们的理论治理国家。” 青年声音清淡,不大不小,极为悦耳。 “但同样的,这些学派的人物也都各有傲骨,墨子斥楚王攻宋是有‘窃疾’,庄子视相位为‘腐鼠’,战国商君刑公子虔。后来虽少了圣人,但东方朔,蔡邕,阮籍……都是有大才华的人,而东方朔言行狂放,蔡邕于王允坐上哀叹,阮籍穷途之哭,便有人说,但凡圣人,总会因为性格和特别的原因做些世人眼中只有狂徒才能做出的事,也因此才会被称为是圣人。” 他已尽力讲的清晰,说的明了,祁缜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无情觉得他大约明白了,便拿出水囊,浅浅的抿了一口。 “但是,崖余哥。”却见那少年撑着脸认真想了许久,突然道,“那墨子斥楚王,庄子视相位为腐鼠,商君刑公子虔……什么的,又都是怎么回事?” 无情“……。” “唔,还是等到了绿洲再讲吧,崖余哥你刚刚说的我还要仔细琢磨一会儿。”一眼看出无情的些微疲倦,祁缜连忙改了口,顺便把书也收回怀中。 无情深深叹息一声。 琢磨什么?那些人情世故若没有足够阅历或者学识,哪里琢磨的明白? 这少年察言观色的本事确实是一等一的,只不过找借口的能耐却稚嫩到像个初入学堂,怕被先生责罚的小孩儿。 “无妨,”他摇摇头,淡声道,“墨子斥楚王一事出自……。” 伴随着祁缜竖起到唇边的手指,无情的声音顿时消失了。 风声穿越过驼队,拂过几人耳畔,而少年却眯起了眼睛,仿佛听到什么般,猛地抬头看向了前方。 无情等人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可那里只是空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 “祁少侠?”领路的青年偏过头,茫然询问。 “……走,”祁缜攥着骆驼缰绳的手蓦的握紧了,他看也不看领路的青年,却急急道,“带上你爹和阿缃,快点走。” 阿缃是那个暗桩的名字。 “走?”领路的青年更摸不着头脑了,“我们走什……。” 话尾的么字没能吐出来,领路的青年瞪大了眼睛,痴傻般看着视野尽头,黄沙萦绕着的方向。 ——那里出现了一条船。 第9章 第九章 船高数十丈,自天边缓缓行来,宛如空中楼阁。 数十只鹰拉着船,每只鹰的翼展都极宽阔,哪怕与祁缜的‘都护’相比也只小了一圈,鹰拉着大船,以一个奔马难及的速度飞速行驶而来,看呆了所有人的眼。 祁缜的手已经按到了骆驼身侧的弓箭上,仰头看着那些鹰,估算着距离,待船稍微行进了,食指中指便夹起了一根箭矢。 “崖余哥?”他侧过头,询问无情要不要动手。 无情摇了摇头。 “大漠形势复杂,但也少有无故截杀旁人的例子。”他道,“且静观其变,如有变故,你去保护阿缃。” 保护一个年轻力壮且身负些功夫的暗桩当然要比保护两个丝毫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容易,尤其其中还有一个老头,祁缜没吭声,只扫了眼身后三个因为呆住错失了跑路机会的人,将骆驼侧的弓背到了背上。 “莫要怪他们。”会错了祁缜那一眼的意思,以为少年是嫌弃三个不会武功之人拖后腿,端坐在马背上的黑袍公子出声道,“这世上还是普通人更多些。” 祁缜也没说自己没有怪罪几人,只嗯了一声算是应下。在沙海里飞驰的船行的极快,短短片刻就到了一队人眼前。 船上一声哨响,在离几人十余步的地方,群鹰呼啦啦的扑落,停在了甲板上。大约是船轻的缘故,那离近了才发现竟是用竹子制造的船又往前滑行了些许,才堪堪停到他们面前。 长梯自船上放下,一位白衣女子踏着船梯,款款自船上走了下来,沙漠的大风无法在她的白袍上留下丝毫灰尘痕迹,白纱之下,隐约可见是倾城绝色。 祁缜用靴跟磕了磕骆驼腹,不动声色走到了队伍靠前的位置,将阿缃和两位带路人,并着半个无情都挡在了身后。 “在下祁缜,”骆驼上少年眉眼尚且稚嫩,抱拳的姿势却干脆利落,他还是笑着的,只身上不成熟气息蓦的淡了,“与兄长客旅至此,敢问姑娘,这附近最近的绿洲可是此方向?” “绿洲是此方向不错。”见祁缜提防着并未下地,女子也就驻足在了阶梯的最后一阶上,她的声音动听极了,像是黄莺,又要比黄莺成熟些,水润甘甜,让在沙漠中困渴了这许久的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 “只不过,”在回答了少年的问题后,女子话音一转,笑道,“只不过,妾身这船上比那绿洲舒服无数倍。” 祁缜眨眨眼睛,警惕心愈浓,想起顾惜朝说自己不会说谎,连忙垂下眸子,在旁人看来就像是不大敢直视这女子无双相貌般温声道,“姑娘的船上虽然舒服,却并非在下打算去的地方,多谢姑娘美意。” “咦?”那女子却像是有些意外,“难道不是鹤君前辈让祁少侠来找妾身的吗?” 听她提起鹤君,祁缜微微一怔,“姑娘认得在下师父?” “妾身曾受鹤君前辈之恩。”女子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一样,话语声停了停,笑容也更加真诚了,“那是许久之前的事,祁少侠若不嫌弃,不如上妾身这船来与妾身详谈?至于祁少侠打算去的地方,妾身倒是有一二猜测。” “哦?”祁缜好奇道,“请问姑娘,在下打算去哪?” “大约是去楼兰找快活王的罢?”女子道,“鹤君前辈与快活王有些旧,只不过这几年来,快活王所做的事实在是……祁少侠,容妾身多嘴一句,近来西域因为龟兹王位争端动荡得紧,祁少侠若要前往楼兰,不如先去妾身那里待上十日半月,等尘埃落定再继续西行。” 祁缜有些拿不定主意。 去哪里是无情决定的,除了舆图外无情根本没给他多余的信息,只不过此刻他已站出来充当了队伍的领头人来顶着这女子,总不好又中途转头去问无情。 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女子虽然风华绝代,却给他一种微妙别扭的感觉,还有隐隐的毛骨悚然。 “鹤君前辈只说让祁少侠来寻故人,要做什么,却未曾交代。”正在他犹豫时,无情已催了骆驼上前些许,朝着女子一拱手,朝祁缜笑道,“这位夫人言之有理,祁少侠觉得呢?” 这就是让他去的意思了。 “那就去吧。”祁缜又故作思索姿态沉吟了一息,率先从骆驼背上跳了下去,帮无情拼装轮椅。 女子笑吟吟的看着他,待祁缜拼好轮椅,扶着无情坐上去后侧身让出船梯。 这船梯极宽,一半是斜坡,一半是阶梯,斜坡的部分有些许蹄印,大约是上驼马的,祁缜踏着斜梯帮无情将轮椅推了上去,顺便侧头打量过船只。 竹筒中空,重量极轻,无怪乎能用雄鹰拉动。 阿缃和带路人父子上了船之后,阶梯缓缓收回,甲板上的人一声呼哨,群鹰振翅,又拉着船飞快的滑行了起来。 船上还有数位白衣婢女,飞快的在船舱内摆好了碗筷和各类精美餐点,祁缜盯着她们看了一会儿,引来那蒙着面的女子一声轻笑。 “祁少侠可是看上了妾身的这些弟子?” 祁缜收回目光,不好意思的笑笑,“在下不知那是姑娘的弟子,多有冒犯,还望姑娘恕罪。” “妾身姓黄,祁少侠若不弃,可称妾身一声黄姊姊。”女子夹了块糖糕放到祁缜的碗中,语声带了些甜腻的嗔怪笑意,“无妨,祁少侠是二八之年,情窦初开,喜欢些漂亮的女儿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无情看着这女子和祁缜在言语上愈发亲近,突兀插话道,“夫人怎么不吃东西?” “妾身见到祁少侠实在是喜不自胜,竟是忘了。”女子像是这才意识到似的,连忙放下筷子,羞涩一笑,摘下了面纱。 如果说方才女子蒙着面纱时时隔雾观花,在她摘下面纱的瞬间,不仅阿缃和领路人父子,就是祁缜和无情的呼吸都停顿了那么一瞬。 什么眉如远山,肤若凝脂,什么话本里的狐媚红颜,那些只存在于幻想中的脸瞬间就有了模样。 是春风拂槛露华浓,是唯有牡丹真国色,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女子却仿佛对自己的美色毫无所觉一样,捻起一枚赤红的花糕放到口前,朱唇轻启,小小的咬了一口,留下一道新月似的牙儿。 石观音抬起眼,见那少年郎一动不动的瞧着自己,竟是呆了,不禁满意一笑,嘴上却故意问道,“祁少侠看着妾身做什么?” 祁缜这才慌忙错开目光,欲盖弥彰的轻咳了一声,“抱歉。”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偷偷给面前的‘黄姊姊’打上了个需要重点提防的标签,夹起对方夹给自己的甜糕咬了一口,垂下眸子不再与之对视。 下山前,师父曾重点叮嘱过,江湖上的女人大多越漂亮越麻烦,尤其是长得漂亮气质上佳又不大端着美人架子,看起来特别温柔可亲的女子。 长得好是一件利器,早在年少时祁缜就深知这一点,并且仗着长得好在调皮捣蛋之后和师父撒娇耍赖逃脱过不少责罚。 这顿饭他们吃的时间不长,大概是众人都太渴饿了,除了无情只简单动了几下筷子外,其他四人都吃的不亦乐乎,还不到半个时辰就将桌上的佳肴吃了个精光。 “这位公子,”石观音朝向无情,温温柔柔道,“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在下长于北地,不喜甜食。”无情拱手告罪了一声,岔开话题,“请问夫人这船要行驶多久,打算到哪里?” “妾身曾受鹤君前辈之恩,也因此仰慕鹤君前辈的隐士风范,因而在这沙漠之中经营了一个山谷。”石观音并不避讳这个问题,耐心的解释后又看向祁缜,“祁少侠喜欢花儿么?” 祁缜并未多加考虑,老老实实回答道,“喜欢。” “妾身种了一山谷的花,正好可以请祁公子品鉴一二。”石观音咬重了‘品鉴’二字的音,脸上的笑意愈发美艳,只是笑着笑着忽而转成了丑哭,轻轻叹了口气,“唉,看我,见到祁少侠实在是太高兴了,都忘了你们这一路跋涉还未休息……” 她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婢女,声音柔柔的,“乖徒儿,还不带祁少侠他们去卧房?” 那婢女忙应了声是,带着祁缜等人朝下层船舱走去,有一个婢女过来想接过无情的轮椅,被祁缜笑着拒绝了。 这竹船不小,船腹也大,足够分得五人一人一间房。其中阿缃和两位带路人的房间里已早早有位白衣婢女侍立着,只祁缜和无情这边无人,看起来有些冷清。 婢女只负责给他们指好房间,大概是因为没有婢女随侍的补偿,祁缜和无情的屋子看起来极其豪华,尤其是那张铺着数张兽皮的软榻,雪白的兽皮,长长的整齐柔顺的毛,只消看一眼就知道躺在上面将是如何极致的享受。 祁缜眼前一亮,在将无情先送到他的屋子后便迅速回到自己屋里,以大字型扑到榻上,舒服的打了个滚,指挥着侍女关上门。 那侍女估计也没见过他这样的小少年,竟是呆了呆才连忙道歉,依照祁缜吩咐动作麻利的关上了门。 祁缜他的屋子与无情的屋子相邻,几乎在门关上的瞬间,少年便凑到了与无情相邻的竹墙墙边,撕下一片衣角用一块藏在怀中的碳写了张字条,从竹子与竹子的夹缝间递了过去。 默契是个极为微妙的东西,在布条塞到缝隙里的同时,同样察觉到了什么正打算开口的无情便将那布条抽了过去,展开去看里面的字。 少年的字说不上多漂亮,却足矣称得上风骨凌厉,转折干脆。漆黑的炭在粗粝的布条上留下清晰痕迹。 ——黄氏内力深厚,慎言。 第10章 第十章 无情凝视了那布条几息,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就像他之前感受到的那样,少年的阅历虽薄,警惕心和观察力倒是半点不缺,甚至比他还谨慎些。 青年淡淡的嗯了声,离开墙边,阖上眼睛休息。 他们的屋里没有婢女怎么看都不像是这船上人手不够,反而像是有些别的杂七杂八意思,无情自问应付黄夫人不难,却有些担心祁缜。 少年郎未尝过欢场,没品过风月,就连见恐怕也没见过几回,更妄论那黄夫人确实是人间绝色。 想到人间绝色这四个字时,青年眼前蓦的浮现起祁缜那张脸来。 鼻梁高挺,眉锋锐利,眼眸线条干净利落,目似朗星。 这世间少有形容男子貌美的华藻,祁缜也并非弱柳扶风气质,他是骄阳,是塞外风霜里的一点星火,是春闺梦里摘下一枝桃花,笑容明朗,目光灼灼的少年郎。 单纯从相貌的角度来讲,这两个人完全可以说是不相上下。甚至祁缜还没有及冠,尚未完全长开。 一墙之隔的祁缜完全不知无情在担忧他会不会落入那位‘黄姊姊’的魔爪,递完布条后少年又滚回了床上,扯过被子把自己团成一个团——自从进入沙漠开始他就没躺着睡过觉。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至少在这一刻都不能阻止他睡觉! 另外三间屋子里的娇呼偶尔会泄出两声,祁缜迷迷糊糊的听见了,扯扯被子盖住耳朵,不到几个呼吸就又坠入了舒适的沉眠中。 船不知航行了多久才停下来,出乎意料的是那位绝色女子并没有来打扰他们休息,祁缜这觉睡足了精神气,再起来时脸上仅有的那点疲惫也没了,去找无情时又是生龙活虎一只鹰。 无情一言难尽的看了看这小少年脸上似乎是衣褶压出来的红痕,“你一直在睡?” “嗯,对啊。”祁缜眨眨眼,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被那断断续续的低吟声扰得完全没能睡着的无情:“……” 这种情况,大概是可以夸一句心思澄澈的。 船停后不久,适才领着他们下来的婢女便又走了过来,那领路人父子和阿缃也已收拾妥当,祁缜多看了他们两眼,对这三人眼角眉梢透着的满足和舒适莫不太着头脑。 “师父有要事,暂时离开片刻,吩咐我带领各位贵客进入山谷。”婢女朝着几人盈盈一福,“进谷之路暗含五行八卦之道,各位贵客请跟好。” 入谷之路黄沙弥漫,万峰之间羊肠小道崎岖之极,远远望去只有隐约的轮廓,每个人必须跟着身前人的脚步声走才不至于走丢。 祁缜推着无情的轮椅,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借着前面的婢女在认真带路不动声色的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巴掌大的扁平铁盒子放到青年腿上。 无情一怔,下意识的接了过来,见祁缜毫无解释的意思和打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借着整理衣襟动作流畅的将那铁盒子收到了袖子里。 他现在也有些看不明白祁缜这人了,要说他有提防之心,倒也不至于对原随云那么信任,凭三言两语之交就为顾惜朝交出落魄酒的处理权,若说少年过于单纯,偏又谨慎敏感的紧。 只不过千人千面,无情深知这点,却也愿意相信祁缜那双清正的眼眸,相信这小少年想做什么总归是有正经理由的。 迷阵不短,却也不长,在走了一阵后几人眼前便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颜色艳丽的,紫红不一的无边花海。 无数不应生长在大漠中的娇艳之色就在千峰包围的这片世外之地中安静盛开着,黄沙不进,鸟雀不侵,只有清风偶尔掠过花丛,惊起几只蝴蝶,扑棱棱的拍着翅膀又寻了另一朵花歇息。 花枝慢摇,沙漠中难得的清爽顺着风徐徐传来,柳暗花明的惊喜和仙境似的震撼景色令几人不禁停了步子,愣怔许久。 只有无情紧皱起眉头,低声道:“罂栗花。” 他说的声音低,前面的婢女没能听见,唯一听见了的祁缜却没明白他的意思,从鼻腔里茫然的哼出一个“嗯?”的单音。 无情摇摇头,示意现在不是说的时候,直等到婢女带着他们绕过花海,找到山谷中的一处院落,才在祁缜要离开前不动声色的拽了下少年衣角。 祁缜了然,从怀里摸出那本《千字文》,朝领着自己出门的婢女晃了晃,“这位姑娘,在下近来痴迷学业,常要在读书时寻求兄长解惑,不知可否与兄长同住在这院落里?” 他长得好看,笑容又干净漂亮,素来是不分男女老少皆能通吃的利器。那婢女却不知为何,连与他对视都不,只垂着眸听祁缜说完了,才低低道,“师父曾言,务必要让祁少侠宾至如归,过的舒服,开心。既然是祁少侠开了口,自然是可以的。” 她说完之后,恭敬地福了福身,带着阿缃和领路人父子走了。 祁缜瞧着婢女离开时那弱柳扶风的身姿,歪了歪头,眼中透出些疑惑来。 “在看什么?”无情摇着轮椅往前了些,与祁缜站在一处,抬起眼问道。 “在看一件很奇怪的事。”待那婢女走远了,祁缜转过头和无情对视,不解道,“但凡习武,无论招式如何,至少要将基本功练的扎实……那个姑娘的武功练的不对劲。” “哦?” “她行止时步履轻盈,明明是习得了上佳轻功才有的样子,但说话行止时内息却并不坚定凝实,反而隐隐有亏空之感。” 无情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对祁缜的武功水准和看人能力有了一个新的认识,“这是你自己领悟出来的?” “怎么会?”祁缜苦了脸,“我小时候习武打熬筋骨的时候师父总闭关,出关考校的内容便是让我走上两步,从气息上观察我有没有偷懒。” 他说着,露出一个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嘀嘀咕咕,“这是挨了好多顿揍后的经验。” 饶是身处此种境遇下,无情还是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像是从现在这个依旧活泼的小少年身上看到了幼童顽劣模样般摇摇头,“鹤君前辈也是为了你好。” 至少在此时此刻,这从小到大不经意间练出的技能就帮了他们大忙。 祁缜吐吐舌头,把手里充当借口的千字文塞回怀中,侧耳听着周围并无人声,才道,“崖余哥之前是想说什么?” 无情指了指门,示意少年先将门关上,这若在神侯府里原本是金剑银剑的活计,青年在抬手后也觉不妥。反倒是祁缜颠颠的跑去关了门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那心思澄明的模样撞进无情眼中,令他把到唇边的那声“抱歉”又咽了回去。 他在旁人面前是从来不出这种低级错误的,大约是这两日因讲解《千字文》与祁缜有了些亦师亦友的关系,不自觉地便带出了亲近。 无情心中念头一转,在大事面前又将这些暂搁到一边,神色也重新恢复了凝重,“花海里栽的是罂粟。” 祁缜一脸茫然。 鹤君虽然懂医术,可他是不懂的——要让一个漫山遍野疯跑牵黄擎苍的少年郎坐在案前,对着医书死记硬背那可真是天大的折磨,左右他也没什么济世行医的雄心,被鹤君压着认了些能治愈外伤的草药,知道有些花草不能碰便罢了。 无情刚才说罂粟,他不是没听清,只不过将之当成了什么起名别致的粟米饼子,还想着崖余哥怎么忽然想吃粟米饼来的。 所幸无情也不指望着祁缜博学到什么份上,解释道,“你可见过嗜酒成瘾,好赌成疾的人?” 祁缜连忙点头,表示见过的。 “罂粟之毒,远比酒与赌易上瘾百倍,对人造成的伤害更是酒与赌的万倍不止。前几年有一场大案便涉及了罂粟之毒,虽侥幸破案,那些染上罂粟之毒的人却十不存一。”无情道,“他们几乎都不是病死,而是因为没有罂粟,无法忍受折磨而自杀身亡。” 祁缜一怔,“死都不怕,却怕没有那毒药?” 无情颔首,“那些人,有的是大家公子,有的是绝色佳人,最后都被罂粟弄成了不人不鬼的样子。神侯府因而未去细查罂粟这东西的具体毒性,只结了案封好,不再重提。” 他见祁缜听得呆了,在心底斟酌后道,“并非有意瞒你,只不过来这大漠之前,我也不知这里会有这么多的罂粟。待此间事了,算我们师兄弟四人欠你一份情。” “没什么欠情的说法。”祁缜连忙摆手,也不知道脑袋里转没转过无情说的是‘师兄弟四人’而不是‘神侯府’的关窍。反应过来无情是在提点他下次不要没事就揽顾惜朝那种麻烦,隔着胸口衣服摸了摸书本,笑道,“大漠风光本就好看的很,再者说来,崖余哥已经教我很多了。” 看来九成九是转不过来的。 无情心下一叹,好在本就没打算与这小少年打言语上的机锋,便恢复了平静之色,直白道,“记得不要太信任黄氏。” 未想他白天还这么说着,晚上石观音就回了山谷,在罂粟花海中摆了宴席,亲自遣婢女来找祁缜作陪。 第11章 第十一章 连带着这消息送来的,还有一套唐圆领。 圆领袍布料赤红,胸口处用金线绣着联珠对龙纹。像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觉得祁缜这小少年就是更适合红色一样,雪白的交领和袴衬着红愈红,白愈白,祁缜换完衣服,无师自通的将本应扣紧的领子作翻领穿,扣好蹀躞带,蹬上长靴走出屋子。 天色已暗,院里只有一二火把,灯火之下,红衣少年身高腿长,眸眼清亮,自现身的那刻就令那群来接他的姑娘们晃了眼。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得见斯人,方知顾盼生辉并非虚言。 院子里人太多,无情没法再嘱托什么,好在要说的话之前便已说完,因而只是在祁缜回头时微微颔首。 祁缜倒也猜不出来无情这点头是什么意思,不过想来也出不了‘去吧’‘放心’这种话,因而也只回头一笑,理好半散的长发,走出院门。 门外停着一步辇,做的极高广,四周垂幔中间那席子莫说坐着,就算躺下也绰绰有余。步辇周围齐整的站着二十余人,都是长得极其俊美的年轻男性,见祁缜出来也没几个回头的,大多只默默担上了步辇用来固定的绳子,等着祁缜坐上去。 “这倒是新鲜东西。” 祁缜出门后望见这步辇,笑意一滞,紧接着却又笑了开来,转头问一旁婢女,神色温和道,“我可以抬这东西玩玩么。” “这东西是让祁少侠乘的。”那相较上午要老成了许多的婢女掩唇笑道,“祁少侠放心,这二十人抬的步辇稳得很,走得也快。夜间山谷潮气上来了,坐着步辇才不会湿污了公子的新衣新鞋。” “黄姊姊说要我宾至如归,怎么,这么点小要求都不行么?”祁缜闻言也不恼,兀自走了过去,右手托上步辇的一根横木,笑道,“无妨,我只是看看。” 这看字刚一落地,只听干脆的咔嚓一声,木材断裂,绳索破碎,那根横木被整齐的从做好的步辇架子上硬生生拆了下来。 跟着为首婢女的女孩儿们忍不住惊呼出声。 就连为首的婢女都愣愣的看着祁缜的那只手,那只手指骨修长,大概是因为还没长开,尚不到骨节明显的程度,因祁缜肤色白皙,看起来也偏向读书人模样。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轻轻一抬便将一条须得四人合抬的横木卸下来的手。 “看来是这步辇不怎么结实。”少年摇摇头,无辜的将横木轻飘飘丢到一边。 横木落地,发出一声闷响,溅起了不少灰尘。祁缜拍净手上不存在的尘埃,强做出些遗憾神色,“既然这样,就只能走过去了。” “祁少侠……”婢女欲言又止,就像在看一个极奇怪可怕的人,见他遗憾里带着藏不住的明亮狡黠又忍不住想要亲近,只好强迫自己回忆师父的模样,压下年少慕艾冲动打起警惕。 总归是个不久后就要变得和这群呆傻人一样的家伙,就是皮相好看了点,总也不会比自己的命贵重。 步辇被拆,她只好再给这顽劣少年找了匹马来。马是好马,龙背凤颈,腿长且有力,浑身毛色枣红偏棕,走起来时隐约晃着缎子似光泽。 祁缜踩上马镫,回头笑着道,“姑娘不必跟了,在下能找到位置的。” 言罢轻抖马缰,靴跟轻轻一碰马腹,那马便慢悠悠的踱起步来,几步后就变成了快跑,长嘶一声,踏着一朵朵娇花直直的奔入花海,留下一群人看着他的背影。 “李姐姐。”直傻愣愣的看着他走远,缩在那为首婢女身后的小姑娘才气弱的道了句,“师父那边?” “师父那边不会有什么事。”婢女打断了他的话,眯起眼睛望着那方向,露出一抹冷笑来,“至少他现在还新鲜着……你们还站着干什么,把东西收拾干净就立刻去请罪!” 后半句却是对着那群本应抬步辇,如今却都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的俊秀男子们说的。 这些外面千里挑一的貌美男二们竟也没反驳她,只领头的行了个礼,便急匆匆的与众人一道跪下去拾适才被祁缜震碎的绳索木片,哪怕被木屑划伤了手都仿佛毫无感觉似的,麻木的执行着婢女所下的命令。 无情坐在院里,无声的看着这一幕,直到那婢女转过身,就这么和他对上了视线。 “……”无情定定的与她对视许久,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无声的调转轮椅,回到了屋中。 。 祁缜说他能找到地方,就是能找到地方。 黄氏总不会在一片黑暗的地方请他吃宴席,进入花海之后明亮的地方只有那一处,自然好找。祁缜骑术颇好,在离那地方还有百步开外的时候就缓了马势,待到离宴席十步远时稳稳停下。 枣红马闷嘶一声,打了个响鼻,在祁缜下马后用头亲昵的拱了拱少年肩头。 “祁少侠真是少年俊才,连我这儿的马儿都愿与你亲近。”灯火明亮处是一座坐落在花海之中的四角亭子,被几盏八角宫灯照的通明,亭中竹席铺地,上面铺着丝绸,放着软枕,在几样精致小食边,更有一绝色佳人眼含情意的望过来。 石观音也没穿当朝的窄袖衫,反倒着唐装,只在踝肩长裙外披了件半遮半掩的大袖纱罗衫,大袖衫下,能隐约窥见其雪白肌肤。 “但凡生灵,总是喜欢懂得爱护怜惜他们的人。”祁缜看了她一眼,也没做什么别的反应,进入亭子后隔着小食撩起袍子席地而坐。 他的坐姿也不甚规矩,带着十足的随意与江湖气。 “祁少侠心善,妾身代这马儿敬你一杯。”石观音含着笑,斟了满满一杯蜜酒捧给祁缜,又拈起自己的小杯,目光盈盈的望着他。 她这一动,踝肩长裙便掩不住胸口沟壑,递酒时身上的甜香幽幽的拂过来,像是杯中蜜,又仿佛月里花。 祁缜:“……” 祁缜那灵敏过头的狗鼻子鼻翼翕动,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连忙侧过头去。 “阿嚏——”喷嚏声惊天动地。 石观音脸色一僵。 “咳……不好意思。”少年放下酒杯,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黄姊姊你……身上的味道,有点儿大。” 这话说得怎么就怎么不对劲呢。 “这是妾身徒儿擅自往妾身衣衫上熏的味道。”石观音调整好表情,歉意的看着他,柔柔道:“祁少侠若不喜欢,妾身脱了便是。” 眼罢,便当着祁缜的面儿脱了那件半遮半掩的薄薄的大袖衫。 香肩乍露,凝脂肌肤暴露在灯火下,简直要比那秦楼楚馆的女子还随意上三分。 石观音心里算盘打的明亮儿,假如祁缜受不得这景象,或是要她重新穿上衣服,她便笑他“心中有色,看什么都是色”,少年稚嫩最经不起撩拨,莫说这一看就是未开过荤的小孩儿,对她来说,就是久经风月的老手也是手到擒来的事。 若非祁缜是那“叉出去,花痴不医”的鹤君的弟子,她甚至不用谨慎到摆出如此阵仗。 未想祁缜却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便拿起一块糕点继续喝酒吃糕了。 石观音一腔话憋在嗓子眼里:“……” “祁少侠,”就算是输也要输个明白,石观音咬咬牙,试图扳回一局,抱着肩膀有些瑟缩,“妾身有些冷了。” 祁缜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黄姊姊既然认识在下师父,难道没习过武?不会用内力护体?” 石观音:“…………” “师父说过,男女授受不亲,在下的衣服可不能给黄姊姊,会损了黄姊姊的名节。”少年思考了一下,站起身,走到亭边一把扯下了那帷幔,神色坦然的递给石观音:“这帘子比黄姊姊那衣服还厚上三分,黄姊姊先对付一下,再多喝点酒就暖和了。” 石观音:“………………” “祁少侠……”脸上的笑几乎快挂不住,石观音深吸一口气,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有师娘吗。” “在下师娘多得很,”祁缜回忆起师父那满山遍野的各类花树,养的各种鸟雀,一边浇花喂鸟一边温温柔柔的叫它们‘红娘’‘琼娘’‘雪艳儿’的样子,诚实回答道,“千娇百媚,品种繁多,鹣鲽情深。” 就那个钻他被窝里都能一脚给你踹出来,提剑指着姑娘喉咙把“贼人”送官了的鹤君,能有一群千娇百媚的妻妾?! 自动自觉把祁缜那句“品种繁多”理解成少年人不会说话,应该是“风姿各有不同”的石观音深深地看着祁缜,尽全力做出了今晚的最后一个温柔笑容。 “祁少侠先回去吧,妾身……有些累了。” 祁缜快去快回到令无情都觉得惊讶的地步。 青年认认真真的打量过少年,见他衣衫整齐如旧,笑容仍旧轻快,意外道,“黄氏没对你做什么?” “她想做,”祁缜将马栓到院子一角,进屋后感觉到屋里有些湿冷,转身去外面要了个炭盆回来,打开窗子熏烤湿气,顺便将无情那件被露水打的微湿的黑色外袍也烤了烤,“但是没成功。” 无情看着这少年认认真真的给自己烤袍子,重复道,“没成功?” 祁缜弯眸笑笑,嗯了一声,把自己和“黄姊姊”刚才发生的事和对话给无情复述了一遍。 无情:“……” 少年看着无情那默然无言的样,忍了又忍没能忍住,笑的愈发开怀,他一边笑着一边将烤好的,带着干燥暖意的外袍重新披回坐在榻上看着他的无情肩上。顺便拿过自己之前换下来的袍子,简单的在炭火上过了几下。 “她对我有恶意。”待烤的差不多了,祁缜熄了炭火,侧过头来看向无情。 火光下,红衣少年狡黠的眨了眨眼,像是怕青年斥责自己失礼般,清朗声音带着些隐约撒娇味道,“所以我不想对她好。” 第12章 第十二章 虽然被祁缜狠狠堵了一回,石观音却还是不死心,来来回回请了祁缜五六次,每次都不欢而散。 直到最后一次,在少年走后石观音气的摔碎了好几个杯子,才终于确定这少年的眼瞎程度与他师父相比有过之无不及,想要以色、诱之那就是大写的三个字,不可能。 “既然这样,就往他们的饭食里加些东西吧。”女子懒洋洋的倚着凉枕,极无奈的笑容里透出些怜悯,“他既如此选择,妾身不敢不从。” “弟子见祁少侠身边的另一人气度不凡,似乎并非寻常之辈。”之前带步辇去请祁缜的婢女恭敬地向女子行了个礼,“敢问师父可要他?” “让他跟祁缜一起服药就是了。”石观音对一个腿不能行的男人毫无兴趣,即使那男子确实容貌上佳,是千万里挑一之辈,但床笫之间用起来到底不方便,因此嗤笑道,“对祁少侠留点手,对他倒不用,毕竟一个残废,连扫地抬步辇都做不了。” 正好她要去把楚留香引来,忙碌中会对祁缜这边有所疏忽。罂粟一时放不倒鹤君之徒,药倒一个残废却是不难,到时候这少年傻乎乎的围着残废打转,也就没有可能坏她大事了。 婢女合袖行礼,恭敬地道了声是,快步退下。 石观音看着那婢女的背影,垂下眸子,又开始琢磨起祁缜来。 如无意外,祁缜应该是鹤君的唯一弟子,所以即使下药也不能下的太狠——鹤君虽然隐居多年,但当年纵横江湖时不知得了多少好东西,祁缜这少年单纯之极,如果能用罂粟控制住,多半是一步极好的棋。 当然,前提是不能玩的太大,欺负小的把老的引得提剑出山那可就真是不妙了。 。 被她想着怎么榨干价值的少年此时此刻完全没有即将大难临头的觉悟。 无情已确定黄氏这里极有可能是他们要调查的地方,因此在石观音放弃了祁缜后,他们目前面对的问题便是如何向楚留香传信。 “这么几天过去,顾大哥的殿试应该也结束了。”少年趴在桌子上,摆弄着一支胡笳,像是受不了太安静的气氛,没话找话,“之前听随云哥说,状元游街是极壮观的场面。” “确实壮观,游街的不单是状元,准确说,登科的那群人都会一起去走走。”无情倒也回答他这无聊之极的问话,“殿试之后都是东京选婿最好的时机,适龄女子的父兄,甚至姑娘本人都会去围观这场游街,从中选取称心郎君。” 祁缜回忆了一下自己在汾州被丢了一堆香囊手帕的待遇,思考了一下道,“那些登科及第的,都很年轻?” “三元大多会朝着年轻选,毕竟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编修,这三者大多是未来朝廷的中流砥柱,若年纪大了,恐怕还没出翰林院就要告老还乡。”大约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无情垂了下眸掩盖住眼底笑意,道,“不过进士便不一定了,之前有首诗,在东京很有名。” “什么诗?” “登科后解嘲。”青年淡声背道:“读尽诗书五六担,老来方得一青衫。佳人问我年多少……” 祁缜:“……年多少?” 无情:“五十年前二十三。” 少年愣了愣,反应过来后顿时拍桌大笑。 无情端起水杯,把那句“不过顾惜朝不能是状元”的话给咽了下去。 这届科举,有几个从小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的世家公子,也有不少早在殿试前便已投了蔡京傅宗书的,如果顾惜朝被录成状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会是不小的麻烦。 而如果不是状元,在榜眼探花之位,或许世叔会试着考校接触他,借之前改籍贯的事在朝堂上为神侯府找个盟友。 ……不过这些都是庙堂政事,没必要让祁缜知道,总之世叔为国为民,互助之下亦能令那顾惜朝一展抱负。至于面前这个小少年,只要逍遥于江湖,开怀大笑就够了。 青年这么想着,也不打算将那天对那些俊秀男子的猜测说与祁缜,见他无聊,便令他把千字文拿出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直接问。 “不了,我出去走走,顺便遛遛马。”祁缜放下胡笳,看了眼日头,谢绝了无情好意,去院后将那日的马牵了出来,“一会儿正好回来吃饭。” 那马被他栓在院后已好几天,一直没人来要,祁缜前两天打水仔仔细细给马刷了通毛,见马身上竟有拉车后才会留下的伤痕,乐得她们选择性忘记了这匹马。 “来,惊风,出去玩了。”祁缜拿起一旁的马鞍,放到马背上固定好,朝自屋里望向这边,不打算出来的无情打好招呼,大大方方的出了院门。 马儿腿长,走起来不说滇马,甚至要比乌孙良种快得多,很快就与小院相距出百步之远。祁缜从怀里摸出昨日留下的豆沙凉糕,放到马嘴下去喂,声音里含着笑。 “还说我不会说谎,”少年手指捋过马儿鬃毛,想起素来一脸严肃的无情今天居然开始给他讲起趣事,嘴里啧了声,“明明这有个比我更藏不住心事的。” 马儿听不懂他的话,吃了凉糕之后便慢悠悠的踱步入花丛。罂粟花虽高,但也只到骑马的祁缜小腿,少年没有控马,由得惊风随性子走,顺便将这条路记了下来。 马识途,无情觉得此事危险,不想让他参与进来,却不知祁缜也是因为觉得危险不想让无情涉险。 黄氏内力深厚,武功颇高,若是诸葛世叔来和她打大约能有八分胜算,换了无情……恐怕走不下一百回合。 阿缃和领路人父子这几天一直没能出现,祁缜猜无情这几日在屋里没有动作就是在等他们三人,然而等了这么多天,他们三人在温柔乡里彻底乐不思蜀的可能性不大,多半已遭遇不测。 因此,祁缜打算去探探黄氏这山谷里其它地方,惊风以前被作为干活的驽马,它所在的地方必定是有人生活的区域。 眼见远处似是花丛尽头,隐有人烟,祁缜翻下马背,撕下一片衣摆用碳条写了几个字,卷起来别到鞍上,拍了拍马颈。 “好惊风,回去找崖余哥,我一会儿便归。” 他并不打算瞒着无情自己出面,不过这几日下来,祁缜也看出无情虽用他,会考虑他说的话,却一直把他当成需要保护的稚子。 若是在东京,在太平处,祁缜乐得被这么隐约照顾,偶尔更会耍宝卖乖得些好处。不过现下在外,他没机会一点点说服无情信任自己的能力,见在黄氏手下完好无损的周旋了这几日都仍被作为小孩儿,便干脆决定先斩后奏做出些什么来。 可惜经此一遭,等回去后恐怕不能向神侯府中人如对随云哥那般,用撒娇得些特殊照顾了。 换回灰白袍的少年抚过腰间,折根甜草叼在嘴里,矮身伏入花丛,小心的朝自己盯准的地方潜了过去。 花丛摇曳,蝴蝶被惊动,谷中风声隐隐,完美的为他匿去了踪迹。 待得花丛被拨开,眼前紧贴石壁的是一处令人怀疑自己所见的小瀑布,瀑布下有湖和水车,湖畔石屋数十,隐隐聚成村落模样。 花海一直绵延到石壁边,祁缜把脑袋缩回去,沿花海边缘蹭到石壁与湖水交界处,见这石壁近乎垂直,难以攀爬,只得把头发绑好,抽出袖中短匕叼在嘴里以便不时之需,深吸一口气无声滑入水中。 出乎意料的是,这湖看似不小,其实并不深。 池水只有二人高,不清亮,反因瀑布冲击而颇有些浑浊,祁缜沿瀑布下的石壁游了会儿,忽听岸上隐隐传来人声。 少女的声音里夹杂着怒气和不忿,隐约穿过水面和瀑布,“这汉子好重!” 祁缜一惊,怕被人发现,忙潜深了些。 “虽然重且丑,总归是能送到我们手里的,”另一道声音要比少女的清脆音色成熟些许,因为隔水听起来略微失真,闻言似有些无奈,“有一个便有一个吧,除了这老的不还有两个小的么?” “谁稀罕?”有什么东西砸到水里,发出一声闷响,祁缜往石壁上贴了贴,眼见一个麻袋自自己眼前缓缓沉下去。 “那两个小的之一总是问师父在哪,谁稀罕!”不提还好,一提少女顿时更气,声音都高了不少,却已渐渐远了。 祁缜又听了会儿,没听到别的声音,料想这二人已经离去,便将口中匕首取了下来,游向麻袋坠下的湖底。 因为湖水略微浑浊的缘故,直到潜到湖底,他才发现这湖底的麻袋颇多,乱七八糟的堆叠,粗略一扫竟有三四十之巨,有些麻袋已经因长久的浸泡破损了,隐约露出些白森森的骨头。 “……”联想到适才两个少女的话,祁缜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少年运起内力做了个千斤坠,直接踏上湖底松软的沙土,用匕首划破了适才沉下来的麻袋。 匕首极快,只轻轻一划便将那麻袋划出道口子,暴露出一条皮肤粗糙且苍老的手臂。 祁缜伸出手搭了下那手臂的脉搏,感受到此人确实已死才再度挥刀,划开那应该是脸的位置。 与他们一起来的领路老者的脸顿时露了出来,诡异的是,老者的表情并不痛苦,甚至可以说得上愉悦。 念起无情所说的罂粟之事,祁缜握着匕首的手指逐渐收紧。少年蹲下翻了翻,从领路老者身上翻出块女子香帕,并无他物,只好在心底告罪一声,取下对方手上铜戒作为证明。 他龟息功练的极好,做了这些事亦不觉憋气憋的难受,索性提着匕首走向其他麻袋。那些麻袋年头不一,里面尸体陈腐亦是不同,皆隐隐面上带笑,更使人背后发凉。 祁缜毫无畏惧之感,敢划敢搜,最后竟是揣了一兜天南海北的各种牙牌。 牙牌是证明身份之物,虽然其中木制牙牌已然腐烂,骨制铜制的尚还完好,虽然有磨损,但带回去后辨识彻查,总能找到这群不明不白埋骨此地的人籍贯家乡。 此行已收获丰富,也就暂时无需去那黄氏弟子婢女们群聚的地方查看,当务之急是把这些牙牌都带回去,请无情看过后再商议下一步行动。 祁缜收回匕首,侧耳听过水面上动静后蓄力上浮,短短一个眨眼便回到了水面,正打算抬臂去撑湖边巨石上岸,颈间便被递了把锋利的短剑。 那每日给他与无情送饭的婢女手持短剑,面带笑意的看着祁缜,她的另一只手上还提有食盒,食盒里的饭食一如既往地散发甜香。 祁缜沉默数息,缓缓将目光投向婢女身后。 那匹被他命名为惊风的,毛色枣红偏棕的马正埋头于一个麻袋里吃着什么。它吃的兴奋极了,以至于作为大宛名种腿都在隐约打颤,吃净麻袋里的东西后双目呆滞,居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我倒没想到,”少年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忽的笑了,目光转回眼前的婢女身上,一字一顿道,“罂粟还能收买马匹。” 第13章 第十三章 “祁少侠想不到的事会有很多。”婢女握着短剑的手朝祁缜脖颈逼近二寸,笑道,“婢子也没想到,祁少侠居然能找到这儿来,还偷偷摸摸下了水潭。” 短剑抵到颈间,压着肌肤蹭出一道血痕,祁缜神色未变,只叹了口气,“黄姊姊应该不会让你杀我。” “之前祁少侠是贵客,自当以礼相待,”婢女笑了笑,摇头道,“可贵客既然作偷儿状乱走,便不再是贵客了。” “看来你知道这水底下的尸骨。”祁缜眼中流露出些许冷静,“所以你是打算杀了我,还是打算带我去见黄姊姊?” “婢子只是区区奴婢,哪敢处置祁少侠,”婢女脸上笑容未变,提着食盒的手却将食盒拎过来,放在了祁缜面前,“祁少侠请。” 祁缜知道了罂粟,也见了惊风的惨况,也更清楚这食盒里的菜肴意味着什么。 “我只问一句,”他看着婢女将食盒打开,掐起糕点放到自己嘴边,在糖糕的粉面蹭到唇边时抬起眼,直直与那婢女对视,“黄姊姊知道吗?” 要他服下罂粟的,是黄氏吗。 “吃下去之后,我带你去见师父。”婢女道。 祁缜垂下眸子,咬住被递到唇边的糖糕。 他性嗜甜,这段时间脱离了师父管制渐有无糖不欢趋势,糖糕口感软糯,原是他衔到口中就会弯起眸子露出笑容的吃食,如今却成了穿肠毒药。 这块糖糕相较于之前的糖糕微带苦意,大约是罂粟之毒所致,祁缜在婢女注视之下慢慢的将那糕点吃了个干净,连裹在外面的粉面都没有浪费。 婢女有点意外,紧接着又掐起一块糖糕,笑道,“祁少侠好识时务。” 就在她伸手去拿第二块糖糕的时候,早已绷紧了身子的祁缜猛地后仰,脖颈避开短剑锋芒。 他动作飞快,近乎只是一闪便避开了剑锋,婢女面色一变,反应比他更快,持剑的手立刻调转,朝少年仰面时毫无防护的前胸当胸刺下。 这剑悬在了半空。 祁缜稳稳握住婢女纤细的手腕,少年借着仰面这一姿态瞥了婢女一眼。那一眼眸光清亮,里面充斥的无奈不加掩饰,在阳光的照耀下愈发讽刺。 “哗啦”一大片水花溅起,婢女娇小的身子直接因他一甩飞了出去,重重砸进这布满尸骨的浅湖。 祁缜站在水中,提着匕首凝视水花腾起的方向。正午的烈阳下,少年全身湿透,长发湿哒哒黏在灰白色袍上,他的肤色白皙到晃眼,遗憾在被灼亮的眼中酿成琥珀光。 “抱歉,姑娘。”刹那间的昏天暗地和呛水的窒息感在浮上水面时终于减缓些许,婢女大口咳嗽,在意识到潭中水是什么水后咳嗽顿时改成了干呕,酸疼交加,在被水和眼泪糊住的视线里,她隐约看见了灰白色的袍角。 少年的声音响在耳边,清朗如风。 “我从不识时务。” 。 金殿传胪,春风得意,三天前的事历历在目,如在昨天。 进士及第后,例期集一月,自殿试后酒宴不绝,直到第三天早上,顾惜朝才清醒过来,睁眼看着眼前尚带些陌生的床榻雕花,怔了许久,才按着额头坐起来。 昨日记忆逐渐回笼,那些遭有心人灌酒,推脱不得的经历令青年苦笑一声,想起昨天还是神侯府的追命捕头去接的他,停顿许久后又是轻轻一叹。 经此一遭,他便彻底打上神侯府的标签了。 前几日神侯府给他的书童听见屋里声音,端着水进来给顾惜朝放在了桌上——洗漱这种小事他素来不愿学那些高官做派,明明四肢俱全还要假于人手,只在收拾后抽空问了一句,“现在几时了?” “尚未到辰时,”书童老老实实回答道,“今日没有人递帖,只有神侯府的铁手捕头早上来过一趟,说诸葛大人请您在睡醒后去一趟神侯府。” 哪怕改过出身,顾惜朝依旧是同期这帮进士里家世最低的,更别说考试前就他不与高官结交还上虹桥边卖过画。昨天两日被请一是那是所有中举者共赴的大宴,二是有人试图拉拢或从顾惜朝嘴里套出些这年轻探花的把柄。 可惜顾惜朝身负大秘密,嘴严之极不说,昨夜追命去接他相当于明明白白的表明了顾惜朝的阵营,那些进士和官员本就大多为蔡京党羽,自然不会再顶着诸葛正我和蔡京双方视线来顾惜朝这里痛快或者不痛快。 不管找痛快还是找不痛快,反正最后都会自己不痛快,傻子才会来惹现在的顾惜朝。 “知道了,你去把我殿试前画的那副画装起来。”擦干手上的水,顾惜朝去一旁的架子上拿隔水熏好叠整齐了的衣物。 他家境贫寒,用不上什么好香,这一点淡香还是上次去神侯府后铁手给的几枚香丸,那沉默可靠的青年也没多言什么,只道句“殿试时大家基本都会有,就这几枚,不贵”便将之塞到了他手里。 香丸不贵,贵的是人情。 简单用了几口朝食,顾惜朝上了候在门外的马车,书童早将一切备好,也跟着跳上车坐在车夫旁边,小口小口的吃厨房大娘给的零嘴。 因为穷困却还中了举,陛下特地赐了他一间宅邸,宅邸不大,离神侯府却近,每日出门更是三步一吏五步一官,奴婢往来无数。 出身娼家,幼时更是生长在鶏儿巷,偶尔倒也会碰上一二眼熟的王孙子弟,一开始还有些不自在,过两日便也放得开了,再想起自己初次见到祁缜时为了避开这边只指了路,更是忍不住有些想笑。 想必那些早已鬓生了白发的老纨绔们不会想的到,当年仅能躲在帷幕后隔间,用母亲偷来的盘中剩餐蘸着月光苦读的少年,已经能与他们辛辛苦苦教育大的儿孙同朝为官了。 马车摇摇晃晃,很快到了神侯府前,顾惜朝没让书童前去与守卫禀报,亲自捧着装画的长匣,下车后将匣子交给书童,向守卫递上拜帖。 “诸葛大人早与在下交代过顾大人要来。”守卫却不接他拜帖,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后亲近的笑了笑,侧身避开,“大人应已在客堂等着,顾大人请。” “多谢。”顾惜朝轻轻拱了下手,算不上郑重,只将礼貌带到了,带着书童进了门去。 数天前,诸葛正我与他谈了片刻,一杯清茶定下了师生名分,从此神侯府都不将他作为外人,隐隐是第二个家。 他进府时,金银铜铁四剑正在前院练武,争取下次不被无情以‘太过危险’为理由丢下,见顾惜朝进来了忙停下,朝他抱拳行礼,提醒青年诸葛正我在客房。 顾惜朝颔首,从怀里摸出油纸包来,给他们一人递了一小包豆糕。 小书童双手抱着长匣,瞪大眼睛看着面前得了豆糕的四剑,又看看故意不去看他的顾惜朝,苦着脸哀怨无比的叫了声,“先生——!” “你已用了朝食,在车上也吃了零嘴,”顾惜朝笑道,“若不想以后被叫小彘,还是少吃点为妙。先生这么做也是为了小彘好。” 彘,猪也。 书童:“……” 书童欲哭无泪:“可是先生你已经叫了啊!” “哦?是吗?”顾惜朝轻咳一声,压住唇角笑意,无辜道,“大概是说漏嘴了吧。” 正好听见这一段的追命呛了半口酒,从屋顶跳下来,朝顾惜朝打了个招呼,看看青年的脸色,比了个拇指,“好酒量。” 明明昨天已经被灌的人事不省,今天就能面色如常,追命摸摸下巴,在自己的酒友名单上添上顾惜朝三字。 顾惜朝笑着接受了追命的这声赞。 “好啦,小彘,让你家大人去见世叔吧,”赞过后,追命附身揽过他书童肩膀,将长匣还给顾惜朝,将人半忽悠半拖的带走了,“不想被叫小彘就来练武,你看四剑顿顿吃肉都没长肥肉。” “可是追命捕头你也已经叫了啊!!!” 顾惜朝摇摇头,明白这是事情不方便别人知道的意思,抱着画去了客堂。 诸葛正我正一边看卷宗一边等他,听见顾惜朝进来了,倒也不急着直切主题,目光停在顾惜朝怀中的长匣上,笑眯眯道,“亲笔所画?” “老师。”顾惜朝抱着长匣,行了个不是那么标准的礼,恭敬道,“是,学生亲笔所画。” 他家贫,送不起什么珍贵谢礼束脩,诸葛正我两袖清风,也不大喜金玉,恰好顾惜朝迫于生计于绘画之道颇为精通,送亲笔书画反而更合适。 长匣打开,画轴放在桌上徐徐展开,却并非山水景色,而是一副美人图。 画上美人臻首娥眉,手抱琵琶,曲裾勾勒出纤细腰肢,眉宇间带着三分哀愁七分坚毅,气质不凡,隐有书卷气息。 诸葛正我的目光在美人身边石桌上的胡笳上停留片刻,道,“昔文姬归汉,作胡笳十八拍。” 顾惜朝拱手。 《胡笳十八拍》首句曰: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在殿试前,他曾提心吊胆,生恐自己的身份被揭发,深觉自己一身才华硬生生被贱籍身份所压制,又无法怨怪父母。想起如今混乱的朝堂,想起四处走动运作的同期学子,忧愤之下提笔作此画寄情。 汉祚衰,宋祚隐有衰意,这点虽不能说,但蔡京那么大个虫豸在那,诸葛正我也对此心知肚明,若不然,也不至于以古稀之年掌神侯府。 “学生甚慕荀文若风采,”而现在,青年眉宇间郁气尽去,那些坚毅和清正逐渐显露出来,一身青衫,骨若修竹,低头道,“请老师教我。” 他已逐渐想开,在如今的朝堂上,若身旁无一二好友师长相伴照拂,势必无法立足。而相比蔡京等人,诸葛正我正是那个能令他真正一展抱负之人。 “昨日散朝后,有几位大人说想见见后生。”诸葛正我点点头,给出回复,转而说起正事。 “你昨日与追命说,蔡翛在宴席上提到了龟兹国生乱?” 第14章 第十四章 蔡翛(xiao)乃蔡京三子,龟兹国生乱的事从旁人出口或许是闲话,从他嘴里道出,就又有另一层面的意思。 比如,为什么繁忙至极的蔡京会留意龟兹国。 “蔡翛宴席时曾说了一句,龟兹国多宝石美玉。”顾惜朝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况,复述道,“‘待我的人得了美玉回来,再同各位品鉴’,他是这么说的。” 诸葛正我皱起眉。 这年花石纲初兴,牵一发动全身,原本初见安稳的江湖又重新动荡起来。 自古以来,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那些江湖人,尤其是年轻人,多有剑扫天下不平事的义气,单为了花石纲的事就与朝廷生了不少冲突。一宗宗一件件,累积到神侯府压都压不下来,只能选择把手下的名捕都派出去解决大案,绕开这里外不讨好的活计,变相庇护着那些年轻气盛的游侠儿。 可若是西域那边的案子都能与花石纲牵扯上,这麻烦可就彻底躲不掉了。 。 祁缜回到院子时,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用干净的洗了一遍,又用内力蒸干。只情绪不大好,回屋后就趴到了桌上,闷闷的看着在那里摆棋谱自己对弈的无情。 “送饭的婢女今天中午没来。”无情落下一子,玄黑的棋子在棋盘上发出哒的轻响, 祁缜长长的哦了一声,沉默须臾回答道,“嗯。” 无情去捉白子的手指一顿,目光也转到了少年身上,见他将自己的脑袋整个儿埋到臂弯里,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想了想道,“她对你出手了?” “她先出手的,”祁缜的脑袋闷在胳膊下,声音也因此发沉,怏怏的带着点儿朦胧和委屈,“我……” 一个我字后,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想说什么又是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发出一声压抑着什么的深长叹息。 “我在她死后去找黄姊姊,但没找到。”许久之后,祁缜抹了把脸,坐起来,把怀里那堆铁片牙牌都哗啦啦倒在了桌上,努力将神色恢复如常,“应该已经不在谷里了,这些是我从一处陈尸湖底搜来的。” 各类牙牌在桌子上堆成了小小一座山,上面不乏水锈痕迹,无情闻言将轮椅摇过来,毫不嫌弃的持起一块铁牌,见祁缜状态实在不对,淡声道:“在这江湖上,死亡是很常见的事情。” 祁缜低下头,不去接他的话。 青年将目光从手上的铁牌上抬起,落到祁缜身上。少年只觉头上微微一沉,一股清幽的冷香传入鼻端,再抬眼时,那向来神色冷淡的青年不知何时竟到了他身边,修长柔韧的手指落在自己头顶,眼神无声,但确确实实蕴含着名为关切的情绪。 那股压在他心头的感觉在这样的目光下逐渐消散了,祁缜的嘴唇动了动,垂下眼眸不敢与青年对视,低声道,“我没杀她。” “嗯。” “她是自杀的。” “嗯。” “她说出了纰漏黄氏不会放过她,要我动手,我没动。没想到一个转身,她就自杀了。”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将脑袋抵在无情的肩头,阖上眸子,大概是年岁的问题,青年肩膀要比他宽些,靠上去有点咯脑袋,因为两人都是坐着的原因,这动作做得颇有些怪异且难以保持,乍一看近乎于倾身拥抱。 但就是维持着这么一个怪异的动作,在回头瞬间满眼的血色和女人怨毒的眼神逐渐褪出少年脑海,取而代之的是无情身上清淡的冷香。 青年什么都没说,人命如草芥也本就是江湖寻常,他没法安慰,也只能无声的告诉少年要习惯。 他清楚祁缜不可能被这点小事牵绊住,究其原因恐怕也不过十六岁少年第一次下山,手上第一次沾血——虽然十六岁这个年纪在江湖上也称不上太小,无情自己十六岁时都已能独当一面,可与他这样身负灭门血仇的人不一样。 祁缜说到底还是个前十六年都无忧无虑的少年。 正如他所想,祁缜只是颓了一会儿便重新直起身来,脸上郁气尽去,还有点不大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一双眼睛却明亮亮的看着他。 “谢谢崖余哥。” “……”与少年人纯粹干净的目光相接,无情的唇角有那么一瞬的些微上扬,青年点了点头,算是无言的翻过了这篇,另一只手里握着的铁牌敲了敲桌子,又将事情重点拉回到黄氏身上。 “尸体里没有阿缃,至少说明阿缃尚未被害,但根据你所见,暂不确定他是否已经被罂粟控制,”无情道,“黄氏武功强到什么程度?” 后半句话是在问祁缜。 “比诸葛世叔稍微低些。”为了出口的话准确,祁缜又仔细的回想了一下,才迟疑道,“我不一定能打赢。” 无情:“……” 这少年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我的内功脱胎自逍遥派的北冥神功,虽因修习剑诀未曾动用其中吸力化力的部分,但这功法却可以将多余的内力储存起来,需要用时再拿出来用。” 从无情的眼神中看出青年的质疑和不可置信,祁缜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就是说如果我和内力远胜于我的人相争,可以用从前储存的真气弥补这份不足,以至于打到最后,比的还是我的剑。” 无情:“……” “你知不知道,”青年无言良久,方才看着祁缜,认真道,“有些东西可说,有些东西不可说?” 祁缜眨眨眼睛,脸上充满了茫然。 一股由衷的无力感浮上心头,无情把铁牌放回桌上,盯着祁缜的双眼,“关于你修习的功法,除了鹤君前辈,还有谁知道?” “还有原老前辈,随云哥,”祁缜乖乖的回忆了一会儿,才道,“没别人了。” “好,”只有汾州原氏父子,那还有救。无情转身拂袖,随着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将桌上的一堆铁片牙牌又都收了起来,祁缜只觉眼前一晃,那袋子就被无情塞入了轮椅的机关里,见那轮椅仍旧如之前一般,不由大感惊奇。 他刚要问无情这是怎么回事,就见方才还称得上温和的青年神色又恢复了冷漠,甚至有往自己这边发散冷气丢眼刀的趋势。 祁缜一噎,默默跟上无情,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双叒叕做错了什么。 好在无情根本就没指望他能知道,在看到祁缜那无辜又委屈的表情后,青年甚至已经可以平静的道,“回去后找追命,让他带你几趟。” 说到底他不良于行,没法时时刻刻都像追命铁手冷血那么随心而动,那些风餐露宿命悬一线后得来的江湖经验,还是由三位师弟教这少年更好些。 祁缜应了一声,两人这么说着,一前一后便要出院门。 此时天色微暗,院子附近却有一点火光,同之前那婢女穿着相似白衣的一位女子单手持剑,另一手擎着一火把站在院子门口,冷冷的看着二人。 刚将楚留香带回来,便见自己弟子身死的石观音脸上表情仍如从前那般温柔,身上的气息却再也不加收敛,浓烈的杀意沿着夜风拂过祁缜耳畔。 “祁少侠,”她柔和道,“妾身以礼待君,君不永以为好也就罢了,何必将妾身的徒儿杀死后又将尸身放到妾身门外呢?” “我觉得黄姊姊你不是那种特别顾及弟子性命的人,”在看到石观音的同时,原本跟在无情轮椅后的祁缜就不动声色的闪到了青年身前。 面对女子施加的压力,少年面不改色,甚至极守礼的先对作为长辈的黄姊姊抱了下拳,才回答道,“所以提醒黄姊姊你一下,她为你而死,你也该为自己的弟子收尸。” 第15章 第十五章 石观音闻言面色不变,姿容绝世的女子抬起手中剑,屈指轻轻叩击剑面,发出叮当脆响。 “妾身听闻祁少侠七岁习剑,剑意传自昔年剑魔独孤求败。”女子说着,剑尖徐徐抬起,直指祁缜,“妾身欲试祁少侠这九年功,不知祁少侠同意否?” 祁缜沉默了一会儿,徐徐摇头。 “在下没学任何剑法,只不过所练之剑恰好应了剑魔剑法中的一个‘破’字,”祁缜凝视着石观音,认真道,“师父曾说,剑乃百兵之君,持剑之人亦应为人中君子,剑出有所为,出剑不悔。” 少年看着石观音,一字一顿,“我若对你出剑,除了一时之快毫无益处,不管你死还是我亡,我都会后悔。” 他五岁开蒙,六岁学武,七岁习剑,幼年时亦曾受不住苦累,哭着问师父为什么人要习武。 那时的师父带他走上燕山山巅,仰观明月,俯瞰大江,告诉他—— “人之所以习武,初时是为自保,待自保有余,便是为了保护亲朋好友,到了最后,则是是为了保护更多人,保护一片天下。”鹤君站在他身边,任他自己去感受迎面而来的凛风,声音清冷如泉,“治世自在逍遥,乱世以武正法。鸷儿,你要知道你的每一剑是为何而出,要永远记得你的剑是为何而出。” 然后他就被忽悠着习了九年的剑,再未喊过一声苦。 因为要保护别人的人,不能喊苦。 中罂粟之毒的人不知多少,被黄氏带到这山谷里的人亦不知几何。他若不敌而死,崖余哥亦无法抵挡黄氏,这宗案子又不知道要等上多少年,积下多少尸骨。而若他杀了黄氏,谷中这些人势必会混乱,那些中毒者和黄氏的弟子们乱起来,会再造成多少伤亡,谁也说不准。 石观音定定的看了他两眼,面上忽而绽出一抹冷笑。 “祁少侠二八之龄,便觉能与妾身一较高下,是否太过自大了些?” 些字甫一落地,佳人妙影便蓦的化成一片白雾,祁缜说不与她比剑,她竟也真的弃了剑,空手直出十余招,招招皆指祁缜要害。 她的动作迅速至极,这十余招几乎是同时击出,同时到达少年身前,而祁缜不闪不避,眼见这十余招就要尽数打到他身上。 无情蓦的探出手去拉祁缜的衣服,竟是要将少年拉到一旁,自己去扛石观音这些招。 祁缜一振衣袖,拂开了青年的手,他这一拂,石观音已至近前,只听得砰砰数声,这十余招如雨砸下,一下没疏,半点没露,全都击准了祁缜身上的致命大穴。 无情呼吸一滞,目光紧紧地盯着祁缜。 石观音内功高强,击出这几招后便瞬间回到之前的位置站定,冷冷的看着祁缜,唇角却已勾起讽刺的笑意,“祁少侠,说话前至少要先……” 却见那少年的身形定格两息,竟缓缓抬起了手,徐徐的,慢慢的,拍了拍方才被石观音打过的胸口。 石观音的声音一下子就卡在了嗓子里,再也出不来了,女子瞪大眼睛看着神色平静站在那里的少年,犹如在看一个怪物。 少年抬起头来,平静的与她对视,半晌微微一笑,“黄姊姊功夫不错。” 石观音:“……” 如果祁缜接下了这几招,石观音不会觉得骇然,自己的功力自己清楚,她毕竟没有用出全力,被鹤君的徒弟接下来倒也没什么。 但祁缜是用身体硬生生挨了这十余招仍面不改色——纵使是石观音本人,也不敢用自己的身体去接自己这十余招,结果这十六岁的少年不仅接了,接完后还能说话,话声起伏平稳,没有分毫内息紊乱之相。 “祁少侠……谬赞。”石观音咬咬牙,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笑容,话声中多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敢问祁少侠,究竟是为何来西北?” 退一步海阔天空,附近还有一位楚留香,在权衡之后,石观音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和祁缜死磕。 女人目光阴沉的看着面前的少年,将鹤君师徒集体上了老死不相往来的黑名单。 “来游历江湖,”想起黄氏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去过了那湖,祁缜抱臂道,“听闻龟兹国盛产宝石,便来看看。” “既然如此,”石观音冷声道,“妾身技不如人,无话可说,明日妾身便派沙舟送祁少侠去龟兹国。” 祁缜望着她,目光淡淡,笑而不语。 石观音一眼都不想再见到这少年,顶着祁缜这样的目光转身便出了院门,一刻也不想多留。 祁缜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离开,直到女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直到无情察觉出不对,迟疑着唤了声“祁缜?”,身上凝聚着抵御石观音这几击的内力霎时烟似的散了,肺腑失去内力压制,剧痛之下一口淤血自喉管涌上。 “咳……” 天旋地转的感觉逼上脑袋,少年咳出淤血,伸手扶住无情的轮椅,静待眼前黑雾散去。 在黄氏攻来的那一刻他便已判断出对方未用全力,目的只为试探。对祁缜而言,若认真相对,他确实能接下那几招,但如果接了,也势必会有后续的交手。 可纵是天资绝世之人,也不可能习武堪堪十载便能战胜石观音,祁缜初时确实可以利用从前储存的北冥真气与她僵持一阵,只不过北冥真气一旦用尽,内力差出一整个档次的情况下他只会落得被黄氏一力降十会的下场。 倒不如他硬接下来,再故作无事,引得黄氏心生忌惮,主动离开。 “我没事。”感觉到无情在看他,祁缜咳了一声,连忙道,撑着轮椅的手用力,试图重新站直身体。 有些微凉的手指触在他唇边,轻轻拭去一丝血迹,黑雾里,他听见青年的声音。 “辛苦了。” 这句话后或许是‘歇歇吧’,或许是‘不必逞强’,但尚未出山谷,黄氏更在谷中,一切抚慰和松懈都只能压后,化成一句词不达意的“辛苦了。” 那浓黑淡下来,对着眼前那双水墨描成般的眼眸,祁缜终于能重新扬起笑。 昏暗的天幕下,少年人笑容明朗,嗓子还有点沙哑,但已又是一派轻松,尚且单薄的肩背重新挺直,像是敢去承载天地的重量,“放心吧崖余哥,我没事。” 无情点点头,收回手指,五指在袖中紧攥成拳,神色却仍是平淡的。 “……嗯,回去之后我让府里大娘给你炖汤喝。” “唉?” “补气血的药膳,只有她炖来好喝。” “不要,我喜欢吃肉,想吃炖鸽子。” “好。” 祁缜于是笑着将手伸到他衣袖中,掰开青年五指,语调仍旧轻快,“明天沙舟就要送走我们这两尊瘟神,今晚再四处看看?” “之前你说过的那个湖,湖边是黄氏弟子们聚集之处?”无情顺着他的力道松了手,“黄氏的住所若不在那边,大可去看看。” 祁缜于是又将惊风马牵了出来,亲昵的拍拍马颈,凑近马耳道,“将功补过,好惊风,此间事了我请你吃紫花苜蓿,比这罂粟好吃万倍。” 惊风马倒也不知听没听懂他的话,长尾却轻轻扬了下,又用脑袋蹭过祁缜肩头,迈开步子顺着记忆中的路踏步而去。 “对了,崖余哥,”暮色压下,两人跟着惊风马穿过万顷花海,少年的声音散在风里,“那个盒子。” 无情想起初入谷时祁缜塞给自己的铁盒,伸手入怀,“还在。” “你拿着,”祁缜摇头,示意自己不是要取回那铁盒,道,“那是仿照周世明所制的暴雨梨花钉所造暗器,不能多次使用,但威力与真正的暴雨梨花针不相上下。” 出必见血。空回不祥。急中之急。暗器之王。昔时武林中久负盛名的南湖双剑子周世明一生残疾,耗时三年造暴雨梨花针,凭此暗器甚至击败了纵横南荒的一尘道长。 这也是鹤君给自己弟子此番下山准备的保命之物。 “我打架直来直去贯了,论用暗器可能还不如一个小孩儿,”生怕无情把那盒子再还给自己,祁缜忙解释道,“我看你擅长机关之术,若能不用此物,也可回去拆了研究。能发射出那么强大力量的机簧,稍加改进的话或许会是一大利器也说不定。” 无情嗯了声算是答应,在渐暗,以至于越来越模糊不清的天色下安静的望着少年背影。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那少年郎闻声回头看他,刀锋般锐利的眉梢轻轻一挑。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无情清淡的声音在风中回荡着,青年与祁缜对视,道,“前些日子听了这首曲。” “我没怎么听过曲,”祁缜歪了下脑袋,“倒是背过几首诗。” 祁缜转回身,仗着四下无人,无情今晚又意外的好说话极了,朗声背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远处灯火隐隐,暖黄色照亮了四野沉暮,黄氏的弟子所居出随着这点光亮,伴着徐徐笛声,逐渐出现在两人眼前。 几乎在笛声响起的同时,祁缜便闭上了嘴,看向身旁青年。无情听了一会儿,道:“是香帅。” 第16章 第十六章 “你们来了,”远远便望见了从花丛里出来的无情和祁缜,楚留香将笛子收回怀里,从屋顶一跃而下,有些疲惫的脸上挂起笑容,“我之前听这里的姑娘们说先前来了五个人,便猜是你们。” 无情看了眼这边安静的屋舍,不置可否的点了下头,“这里怎么这么安静?” 楚留香听到这话,笑容瞬间便淡了下去,男人沉默了须臾,道:“这里……” “都搜完了,”还没等他回答,从屋子里又走出一位看上去颇为冷硬的男子,男人瞥了眼站在旁边的祁缜,没做什么反应,反而对无情轻轻拱了下手,才继续跟楚留香说道,“没有活的,全是一击毙命。” “没有活的?”不等无情询问,祁缜猛地皱起了眉,上前半步,“什么意思?” 男人这才正眼看向他,冷漠道,“字面意思。” 祁缜定定的看了他几眼,下一刻身形疾掠,几乎只是一闪便入了那些房屋聚集之处,根本没有给男人半点反应时间。 男人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眼中的冷漠在惊讶后逐渐替换为欣赏,赞了声,“好功夫。” “他午时曾来过一趟,那时这边应还是人声鼎沸,”无情朝男人还了一礼,唤了声姬大侠,对楚留香简单解释过祁缜这失礼的原因,随即又问道,“是黄氏出手么?” “黄氏?”楚留香重复了一声,讶异道,“你说石观音?” “黄氏是石观音?” “如果你说的是个长的极美,武功又极高的女子,那就是石观音。”楚留香道,“但这些人的死并不是石观音动的手。”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张从尸体上拿到的纸笺递给了无情。 纸笺翠绿,隐有淡香,上面簪花小楷工整又漂亮—— 楚香帅笑纳: 画眉鸟敬赠。 几人正说着,那边少年已又走了出来,肩上背着一个青年的尸体。 无情看了一眼,惊讶道,“阿缃?” 那死去已多时的青年正是神侯府在这西北的暗桩阿缃。 祁缜无声的将青年的尸体放到了地上,当着无情的面,一把撕下了青年的衣袖,递了过去。 无情下意识接过,却见那深蓝色的衣袖上满是细细密密的炭笔字,有些大概是经过磨损,已不大清晰,却仍能辨识出个数。 三月十七 沙舟上的婢女在云雨后喂我服下了一碗蜜粥,回味微苦,那位姑娘解释说大概是糖放多了。 但我猜是罂粟。 那位黄氏不对劲,我要找机会告诉祁少侠。 三月十八 我们分开了,这里有很多年轻的姑娘来服侍我与带路的那父子二人。 很奇怪,她们的态度是恭敬的,可眼神却很轻蔑。 我借口心潮澎湃,出去吹了神侯府之间的暗号,没有得到回应。 罂粟加量了。 三月十九 我对罂粟上了瘾。 这种瘾很奇怪,平心而论,罂粟并不好喝,服用后还会有想要呕吐的冲动,但在这之后,你又会想要他。 婢女又给我送了罂粟。 我喝了,我不得不喝。 三月二十 我出不去了。 祁少侠依旧没有出现,老的领路人已经对罂粟展现出非同一般的渴求,他在逐渐失去理智,我看得出来。 如果我年少的时候习武再认真一点,或许还能跑出去,只不过罂粟已经开始腐蚀我的克制力了。 祁少侠,从今天起,我将会把服用罂粟的感受和药效写下来。若你能看见,务必去告知他人,此花美则美矣,却是碰不得的蛇蝎美人。 三月二十一日、三月二十二日、三月二十三日……。 直到最后一天,逐渐变得凌乱的笔锋和语句伴随着青年的死亡戛然而止。 无情握紧了这半片衣袖,垂眸看着阿缃苍白的面色,默然许久徐徐开口。 “……牙牌带走,尸体,烧了吧。” 他们不可能带着一具尸体出这山谷,更不想将一缕忠魂埋在这块肮脏的土壤下。 衣袖上短短几篇小记,字字句句提的都是‘祁少侠’而非无情,却字字句句都是对无情说的。直到最后理智逐渐崩溃,这暗桩还记得不能暴露出无情是神侯府捕头的事。 祁缜点了下头,将阿缃的尸体又背走了,不一会儿,整个已经无一活人的居所腾起耀眼的火光。 火光灼灼,照亮了半边天,将黑暗驱散,火光盘旋,像是一缕魂魄要挣脱束缚,不甘的在上空盘旋。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大火中,忽然传来了击剑之声,铮铮清脆,微弱却清晰。 少年的歌声回荡在山谷上方,随着狂风越飘越远。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是屈原的国殇。 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那连千字文都不理解,更不会吟时下词曲的少年偏能将楚辞悲凉处唱的极好,旷野长风拂动着人的长发,祁缜踏着最后一声余音走出来,火光滔滔,像一只孤鸦在他眸底盘旋。 “一共一百二十七人。”少年看着无情,轻声道。 楚留香和姬冰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些许默然。 这个数,即使是他们也没去数。 江湖人见惯了刀光剑影,见惯了死伤,大多情况下只会给活人考虑,鲜少为死人驻足,哪怕至交身死,除去报仇,也至多大悲大哭一场,隔着坟茔喝几场酒,便是怀念。 祁缜却会为一个尚未深交之人深切的感到悲伤。 “杀手号为画眉鸟,”无情朝他们递了个‘无妨’的眼神,将楚留香适才交给自己的纸条递了出去,展开给祁缜,“极有可能是黄氏弟子。” 祁缜接过字条,他一字一字的看完,将之收起后抬起眸子,看向无情。 这方才宁可自己挨上几掌的少年声音微哑,但仍克制着自己,去征求无情的同意,“我若杀黄氏,可否有碍于神侯府?” 阿缃是神侯府的暗桩,他再是愤怒,再是心存杀意,也没忘记阿缃所做的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无情此次出来,本就是为调查罂粟和频繁有商队失踪之事,如今所有箭头都直指石观音,而石观音看起来又与朝堂并无牵扯,杀了也就杀了。 “无碍,”青年摇头,看向祁缜的目光中满是担忧,“你有几成把握?” 祁缜听得出无情指的是自己尚且身负内伤,不过有北冥真气护体,那伤还算不上太重,当下果断道,“三成左右。” 凭心而论,这个把握实在是太低太低。 无情眉头紧锁,极不赞成的望着祁缜。 祁缜毫不在意的与青年对视,昂首道,“可几分把握只是一个生硬的数字,到底怎么打,到底能不能赢,是人定胜天。” “你要怎么定?”无情也丝毫没有被他说动的意思,反问道。 楚留香和姬冰雁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劝哪边。 若换了他们,与石观音一战能有三成把握早就上了,可那是对他们自己而言。 面前少年还年纪太小,两人设身处地站在无情的角度上一想,那句同意少年去冒险的话就又哽在了喉头。 对任何一个有责任感的人来说,决定自己的生死,都是件比决定他人生死容易得多的事情。 却听那边祁缜舔了舔嘴唇,直截了当的回答,“刺杀。” 第17章 第十七章 “刺杀?”对这个提议,无情依旧不赞成,“但凡武功修炼至臻者,莫说刺杀,普通人走进方圆百步便能有所警醒,你拿什么刺杀?” “这倒是真的,石观音……就是你们口中的黄氏内功之强,隔着甲板都能清楚听见他人小声议论。”没想到祁缜提出的竟是这样一法子,楚留香看看这确实才十六岁的少年,心里的天平也逐渐向无情那边倾斜,“凭我几人之力,若要围攻,或许还能多几分把握。” 祁缜却只摇头,“我拿火刺杀。” “……拿火?” “对,拿火。”祁缜的目光投向鹰房的位置,那位叫画眉鸟的杀手确实是好手笔,将所有人都屠了个净,只不过必不会去杀鹰。 少年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摸出十多颗蜡丸封的霹雳火弹来,又从无情的轮椅侧拿下青年的水囊别在腰侧,微微一笑。 “崖余哥,香帅,你们且去谷口等我。若刺杀得成,我自会出去,若刺杀失败,石观音也必走不出去。” 无情还要再说什么,像是看出了无情的意图,祁缜的手指压上青年肩膀,一双眼中盛满了认真与恳切,“我被人叫了这么多声‘祁少侠’,总该做点真正‘侠’该做的事了。” 这一句话,就将楚留香无情姬冰雁三人接下来可能会说的所有话堵了回去。 他们能阻止一个少年犯蠢,但不能阻止一位侠去走自己的侠道。 无情默然,反手捉住少年手腕与他对视,像是要看进那双在火光下琥珀般醇厚的瞳仁儿里去,青年的声音有些发哑,一字一顿道。 “我们在谷口等你。” 。 月黑风高,促织鸣声阵阵。 风很疾,鹰唳声也快,石观音在屋里,对着镜子,慢慢的描自己的眉。 女子的眉有很多种,新月,柳叶,蛾眉,远山……石观音描的不是其中任何一种,却是最适合她的那种。 她本就将人间颜色得去了七八分,剩下的一二只需稍稍妆点即可,除了鹤君那一门俩瞎子,仅凭这十分颜色,便少有男人能从她的颦笑下逃离。 今天这妆,则是为了楚留香所画。 石观音放下胭脂,对着镜子仔细打量自己的脸,这张未被年华侵染的脸明丽如旧,更因重重经历而比寻常女子多了太多风韵,美的在皮,也在骨。 涂了豆蔻的手指捻起一件衣袍,正当石观音打算换下衣服,将那件薄衫披到身上时,屋外猝然传来闷雷般的巨响。 雷声滚滚,轰隆隆炸响一片,直震得屋室都仿佛发了颤。刹那间火光冲天,万顷花海几乎齐齐燃烧起来,灼目火焰几息之间便包围了石观音的居所。 火海滔滔,浓烟弥漫,石观音面色一变,也顾不上薄衫和妆容,拔足冲出屋子。 屋前空旷的黄土地上,赤色的火焰灼亮了那昳丽俊秀的面容,风吹得他衣袂翩飞,墨色长发在风中摇曳,像一池晕开的墨。 红衣少年岿然不动,站在八方火焰中心处,一双眼睛隔着被热到扭曲的空气,安静的望着她。 “祁少侠,”石观音这会是彻彻底底的气笑了,女人看着这火海一样的山谷,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妾身本不欲与君为恶,君为何逼迫妾身至此?” “来往旅人不欲与黄姊姊为恶,黄姊姊为何又将他们置于此地?” “那些年轻的公子好慕妾身之美,停留在妾身这里,乃自愿之事。” “是么,”祁缜定定的看了她几眼,环顾四周,唇角逐渐上扬,“在下觉得,这滔滔火海要比罂粟花海美一万倍,黄姊姊——石观音石婶婶,您觉得呢?” 石观音只觉那声“石婶婶”气冲脑门,简直可谓是惊天裂地震耳欲聋,一口气顿时憋在胸口不上不下,顿时攥紧十指,咬牙道了几声好后身形如电,闪电般欺近少年,双掌连拍而出。 祁缜说的那些话相当于摆明了他已什么都知道了,所以这少年焚烧花谷,在此时出现在此,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杀她。 八方皆是火焰,石观音看得清楚,她唯一的生机就是在火焰还未彻底烧满整个山谷之前击杀祁缜,借着强大的内息护体利用轻功脱身而出。 这少年当真是狠极了,这种破釜沉舟的法子也敢上来就用,对她,也对他自己,半条退路都不留。 夜空一声鹰鸣,掌风欺近的瞬间,祁缜拔出了剑。 这剑至软至柔,平素就仿佛腰带般藏在祁缜腰间,拔出后灌注内力,以剑作鞭,在身前蛇似的一搅便护住所有洞开门户。剑锋一点寒光湛湛,干脆利落的直接破解了石观音这数招。 石观音冷哼一声,袭向祁缜前胸的手并掌做指,手腕上挑,再取少年咽喉。 人常说剑为“三尺青锋”,这话不假。但凡是剑,除非小儿玩物,少有长在二尺之下的。因而三尺,是剑的攻击距离,也是绝不能被近身的距离。 兵器向来越长越沉威力越大,也越笨重,而相对的,越短越轻的兵器也越灵动,越难以捉摸。 石观音用的,便是这世上最短最轻的武器——她的一双纤纤玉手。 正当她伸指来取时,祁缜脚下的步子一晃,身形蓦的便飘忽了,饶是石观音来看,也只见少年恍若生了虚影般在瞬息间一化为三,在热浪翻滚间竟有那么一瞬的神鬼莫测。 一指落空,少年便得了空,蛇似的护住祁缜胸前的剑蓦突出毒信子,在吃满内力后绷的笔直,斜斜削下劈砍女子香肩。 这一下若落实,石观音整个就会被切成两半,假使落虚了,也能迫得石观音拉开距离,令祁缜重新占得上风。 但石观音并未躲避,准确说,因为她根本就不用躲避。 在长剑绷直刹那,石观音的掌风便已乘着这一眨眼的空隙到了祁缜胸前,掌风绵密,为了防止少年再像刚刚一样一化为三,直接将他所有退路锁死,最当中一掌结结实实的拍向祁缜胸口。 祁缜瞳孔猛缩,尽全力催动北冥真气,霎时内力翻涌,以他为中心轰然炸开一场气劲,腾沙走石,也硬生生炸开了将内力灌注于掌心,下盘不稳的石观音。 这却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然而机会稍纵即逝,祁缜顾不得去压制自己涌动不息的内劲,便已提剑顺着石观音倒飞出去疾掠而去。 鹤君之所以得名鹤君,说的并非他游历江湖后选择回到燕山,梅妻鹤子的生活。江湖人那声‘鹤君前辈’敬的也不是一位燕山隐士,而是三十年前那位白袍黑裤,朱冠如血,轻功之高几能踏云蹬月,化鹤而飞的青年。 祁缜从小就被教导“能打和能跑你必须要擅长一个”,而独孤求败早已不在人世,相较于剑道,少年最擅长的反而是轻功。 只不过相比师父的高远潇洒,从头到脚透着的仙气儿,祁缜的轻功反而更像鹰,干脆,迅捷,不浪费一丝力气,只在速度和力道上追求极致。 石观音倒飞出去的同时也意识到这是唯一的机会,立即试图稳住下盘,给强弩之末的祁缜补上最后一击。 然而还没等她转完念头,停下脚步,少年持剑的身形就蓦的出现在了她面前,银亮亮的剑尖当头刺来—— 石观音的掌法快则快矣,只是终究少了武器之威,再加上身体凌空,难以聚起内力,只好将剩下的内劲八分加到左臂上,准备硬接祁缜这一剑,另二分灌注右手,再取少年眉心。 这一掌要是打中了,单凭石观音灌注在右手上的内力,就可以打碎祁缜头骨,令少年毙命当场。 生死攸关之际,石观音竟也发了狠,开始以伤换命! 却见那少年眼都不眨,手上的剑却在刹那又软了下去,还未等刺中石观音就已撤了招,原本向石观音冲来的姿态在半空中变成了半个鹞子翻身。 石观音一愣,在余光瞥见一抹阴影时已来不及了,那持剑的红衣少年早已在半空中来了个漂亮的转身,提脚狠狠一踏女人膝盖。 这一力道下来,两人距是倒飞了出去,而就在这同时,石观音先前待着的那间华美的,用最好的木材搭建,持最上等的布料做幔,内置无数珍宝的屋子终于耐不住熊熊大火,化作笼罩在眼中终于透出惊恐的女子身上的阴影,轰然坍塌。 尘埃满地,瓷器玉器碎裂的脆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压住了女子的惊呼或尖叫。隔着大火,祁缜什么都未曾听清,只在气力用尽,重重摔到地上,眼前黑的差点一头晕过去,好不容易缓过来后默默望了几眼那个方位。 已经成了一片废墟的房屋看不出从前华贵奢靡的景象,绝色佳人长眠其下,她所代表的罪孽,也将并着那屋中的累累尸骨,并着这片罂粟花海一同在大火中被烧的一干二净。 大火之后,唯余灰烬与焦土。 火光与月光在倒飞出来时脱手而出的剑上流淌着,祁缜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在大吐了一口胸中淤血后索性以臂承力,艰难的拄着地,一下一下慢慢爬到剑前,手指抚过剑面末处‘紫薇’二字。 “这可不是误杀义士了……你说是吧。” 少年仰起头,望着群鹰盘旋的山谷,喘了几口气,吹响一声悠长清越的口哨。 。 火烧的越来越旺,在山谷口等着的无情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虽然火光下没人看得清青年脸色怎么样,但那越皱越紧的眉头和眼中越来越深的担忧和后悔却是谁都看得出的。在谷口重新与胡铁花和中原一点红相遇的楚留香见状想去说点什么,想了半天却也想不出该说什么。 若换了一个人作为祁缜,他或许只会为一个义士而遗憾,可那位祁少侠实在是太小也太年轻了。 就连楚留香自己,在看向那片火光时都会忍不住再去审视,当时就那样离开真的好吗,让一个堪堪二八,或许只是逞了一时心口之快的少年去做他嘴里的‘侠’真的对吗。 听了他们所说的经历,即使是胡铁花,此刻也陷入了沉默,只在大火快烧到他们面前这片时,才嘶声道,“走吧。” 走吧,应该是出不来了。 “……再等等。”中原一点红摇头,男人的手顿了顿,似乎是犹豫许久,才搭上了身旁女子的肩。 她知道曲无容在害怕什么,她怕再等下去不会有人出来,也怕万一真的有人出来,出来的却是石观音。 可这样的大火,真的有人能出得来吗? 大火越来越近,逐渐的向他们这边,向谷口绵延过来,被牵出来的惊风马暴躁的踏起了蹄子,发出阵阵嘶鸣。 “……走吧。”在大火烧到面前十余步时,无情闭了闭眼睛,缓缓转过了轮椅。 恰在此时,长空一声鹰唳。 “鹰!”一直沉默不语的姬冰雁忽然大声道。 所有人都同时抬起了头。 在他们头顶,五六只鹰牵引着几根鲜红的布条,排成两列,自谷中疾飞而出。 无情的目光下移,紧紧盯着那几根布条末的方向,等在谷口的几个人同时意识到了什么,皆是屏住呼吸,看向那熊熊燃烧的火焰。 一团矮矮的黑影被那几根布条牵引着,从火焰中现出身形,那是一块已经被烤的发黑的木板,因为上面洒满了黄土才未能直接随着火焰燃烧起来。火光中的那一大团黑影就在木板上,随着鹰飞的力量,破开四方烈火,从谷中乘火而出。 天色已蒙蒙亮,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团黑影动了动,被人从里面一把掀开,大家这才发现那黑透了的居然是一块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湿布,湿布下—— 赤着上身的少年郎唇角尚带一抹艳色,却仍眉眼弯弯。 第18章 第十八章 祁缜驾鹰而出当时比较潇洒,等出来后就笑不出来了。 他撕碎衣服,把从无情那拿的一袋水浇上布条由鹰牵引,再浇湿了剩余的布好盖着出来,自是从看到鹰舍的那一刻就已想好了后面的一系列事情。只不过他姓祁不姓诸葛,当然不可能三个锦囊盛妙计,一眼将未来要发生的事全都看出来。 比如他最开始以为,激发这些年积攒的北冥真气速战速决就可以砍了石观音,后来发现自己跟石观音差的可不止是那点内力,除了打小就练惯了的轻功,光是出手速度他就要比石观音慢上一大截。 若非瞬间炸开北冥真气,若非他轻功好,若非那里有个屋子正好砸下来,这一战结果如何,犹未可知。 而哪怕是有这么多若非这么多正正好好,祁缜仍是把自己搞了个比重伤只轻上那么一线的中伤,连无情去拉他手腕把脉的那下都没能躲过去。 以至于他现在只能蔫蔫的坐在龟兹国提供的马车里,随着车板的颠簸昏昏欲睡,每天到时间还有一碗苦涩无比的汤药,由名满天下的盗帅楚留香亲自端来——看着他喝。 天知道祁缜一开始还以为这看上去风流倜傥的盗帅一定好说话极了,撒娇告饶耍赖种种手段挨个试过,未想楚留香竟都不慌不忙的挨个接下,末了药依旧递到祁缜面前,并且“奉无情捕头之命,要盯着祁少侠喝净再走”。 嗜甜畏苦的祁缜彻底傻眼了。 “香帅辛苦。”见楚留香把空药碗拿回来,无情望了一眼马车方向,瞥见一个嗖的缩回去的脑瓜尖儿,只得摇摇头,真心实意的道谢。 “嘿,要我说这活儿只有老臭虫再适合不过,”胡铁花饮了一口酒,笑道,“那小祁哥儿就是再会撒娇耍赖,总也比不过女人的手段,老臭虫能在女人之间游刃有余,应付小祁哥儿更是手到擒来的事。” 对此评价,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这可不一样,祁少侠告饶起来,就像幼弟在撒娇。再是浪子,再是对女人游刃有余,在亲人面前却是硬不下心的。” “我只听说过经不起小妹子撒娇,同样是大老爷们,有什么硬不下心。”对楚留香的评价,胡铁花嗤之以鼻,“晚上的药,我去送,正好见识见识能让老臭虫你觉得棘手的究竟是何功力。” 当晚,胡铁花端着药碗进了马车,半个时辰后木着脸拿着空空的药碗出来,在对上楚留香含笑的视线后拿手搔搔头发,轻咳一声试探着对无情道,“要不然,给他加块糖饼压压?” 药喝是喝了,就是那一脸苦兮兮的样子,怎么就,怎么看怎么令人觉得心疼呢。 中原一点红和曲无容早就从另一路线离开了,姬冰雁冷漠的看了这两人一眼,果断道,“我不去。” 胡铁花盯着他,一脸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凭什么你就不去?’ 姬冰雁哼了一声,也不顾忌无情在场,直接道,“祁少侠不愿意喝药,但他最后不还是喝了么?若他真的不想喝,就凭你那把碗往人面前一搁的架势,能说服一位敢孤身去行刺石观音的少年?” 他不愧是胡铁花的挚友,连胡铁花是怎么‘劝’人喝药的都一清二楚。 姬冰雁说完后看了眼也是因想明白而不打算再去一趟的楚留香,目光转回一直都不吭声的无情身上。 自从离开山谷,无情就没再和祁缜说什么话,哪怕少年的药是他亲自写的方子,但青年却有意无意的在避开祁缜。 祁缜为什么最后肯乖乖喝药?又为什么一开始闹着不喝药?胡铁花终于转过这弯子来,也跟着瞅向无情。 青年沉默了一下,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从自己的马上取下盛放了蜜饯的小盒,凭借轻功上了马车。 胡铁花瞪目结舌,看向楚留香,震惊道,“我还以为没有蜜饯……。” 感情是早就备好了,就是不给小祁哥儿吃? 对胡铁花这种直来直去的脑袋,姬冰雁嗤笑一声,给他撕了块糖饼。 祁缜伤的算不上太重,还到不了气若游丝,只能躺着不得乱动的地步,但活蹦乱跳从目前情况来看还有些难度,要不然也不至于只能窝在马车里,没法亲自去找无情。 无情拿着蜜饯上马车的时候,就见祁缜整个躺在马车座的软垫上——龟兹国国王似乎与楚留香几人有旧,送来的马车宽敞至极,垫着软垫铺有解暑竹席,刚好够这少年舒舒服服的横躺着看话本子。 见无情终于进了马车,少年眼前一亮,就要翻身起来,一个漂亮的卷腹,成功让好不容易养过来一点的五脏六腑再次席卷过一阵剧痛,使他的身体猛地僵在了半空。 无情本来考虑着说什么话,在见到这一幕时话没想起来,脸倒是又黑了个透。青年伸手一撑扶住祁缜,免得这没轻没重,刚好一点就不知疼了的少年郎因为莽莽撞撞给自己来把二次伤害,顺着祁缜讨好的目光冷冷瞪了回去。 感受到背后无情的支撑,祁缜吐了口气,将绷紧的肌肉放松下来,顺着无情的力道缓缓坐了起来。 无情捞起掉到地下的话本,才发现那竟不是话本,而是史记中的酷吏列传。 “你看这个做什么?”无情展开祁缜正看的那页,扫了一眼,询问道。 祁缜闻言委屈巴巴的看了他一眼,“读史明智。” “明到把书倒着拿?” “……”祁缜哑了那么两息,轻咳一声,“倒着,嗯,倒着我也认识!” 他自知干了蠢事,便不在这话题上耽搁下去,眼睛四下乱瞟间看到了无情手上的小盒。待吸吸鼻子确认了其中甜香,还没吃到嘴里唇角便带了三分笑意,“谢谢崖余哥。” 看他这样突然有点后悔把蜜饯拿来了的无情:“……” “待回去之后,我会写信向鹤君前辈请罪。”半晌,无情心下一叹,还是将盒子递给了祁缜,“这次事情,你居功至伟,以后若有所需,在不违反纲常前提下,无情不会推辞。” 祁缜开蜜饯盒子的手一顿,连脸上欢快的笑意也在无情这话下逐渐收了回去,少年眨眨眼睛,顿时又变的可怜兮兮。 “崖余哥,”他道,“我叫你什么?” 无情一愣,“你叫我……” 崖余哥。 不是那声带着些许尊敬的无情捕头,两人的距离也不是像初识时隔着两三步远,现如今他们并肩坐在同一辆马车上,他给他讲过千字文,安抚过第一次见血后茫然无措的少年,也知道了祁缜喜好蜜饯的小习惯。 无情这个人,就像一捧雪,一池清水,什么都算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除却诸葛正我和神侯府的三位师弟,他总是会不自觉的去算每一笔人情,不亏欠于任何人。 这样的做法,理智且君子,却也有些伤人心。 凭心而论,在这江湖上打拼过的大多数人都会很喜欢无情这样的性格,在无情说出那样的话后或许也会用自己的法子将之圆过去,不管是不是接受了这提议,总归不会…… 不会像祁缜这样,反倒委屈上了。 无情抿了抿唇,有点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幼时家中遭逢大变,纵在二八之龄,相比同辈心性亦沉静稳重,长大后更甚少与少年人接触。想像对待金剑银剑一样对待祁缜,可又清楚的知道祁缜并非自己手下亦仆亦徒的童子,单单一个颔首或者一句赞赏,再怎么看都有点过于轻薄了。 “崖余哥,我名祁缜,祁,是祁连山的祁,因被师父于祁连山下捡到,固得此姓。”祁缜见无情不答话,索性先开了口,“至于缜,是师父希望我行事缜密,三思而动。小名鸷儿,取鹰隼之凶猛,翱翔之高远意,出自‘鸷鸟之不群兮’。” 他看着无情,一本正经道,“你觉得哪个字好听?再叫祁缜或者祁少侠,我可就要回去和诸葛世叔哭了。” 断案无数的无情捕头这下犯了难,按理来说祁缜是他的平辈,亲昵的分寸若拿错就是失礼,但天可怜见,就算与师兄弟们互相称呼,他也只是认认真真的叫着“铁手、追命、冷血”而已。 “……等你长大些,取了字,”无情沉默许久,道,“我再称呼你的字罢。” “……”祁缜一口气憋在喉咙里,用眼神控诉他。 无情摇摇头,这几日压在心中的东西却轻了下来,青年看着平日里古灵精怪,好不活泼潇洒的少年这幅憋气模样,不由失笑。 这一笑,若层翳尽扫,晴空湛湛,像涟漪在水里开花漾去,云破月现。 第19章 第十九章 无情这一笑,着实将祁缜笑的呆了好半晌,待反应过来时耳尖都红了个透彻。 好在早已入了夜,马车中光线也不那么明朗,若不细看也看不太出来。 他之前的那本千字文被他做了点火的引子,早就烧了个干净,沿途无情又给他买了本世说新语,倒也没说要少年去背去记,只递过去,让祁缜轻轻松松的看着玩。 少年这下得了乐子,也不觉得闷在马车里难熬了,两天下来笑声基本没停过,等终于恢复到可以下车走动,晃晃看书看到头晕目眩的脑袋,走了两步又想回去继续看。 无情拉住他,让这没节制的少年在马车外待够半个时辰才能回去。 “香帅他们呢?”祁缜环视四周,不见之前还在的三人影子,转头问道。 “他们要去查画眉鸟,”无情道,“那位叫画眉鸟的杀手救了胡铁花,香帅的意思是此事恐有隐情,因此先离开了,走前说会给神侯府和你一个交代。” 至于这话为什么没当面说,主要是楚留香怕这少年郎又要逞强,再摆出侠道来撑着还没好透的身体硬要跟他们去,才会做出这样趁祁缜睡着不告而别的事。 祁缜歪歪头,脑中倒也回过味儿来,不由哭笑不得,“我哪有那么顽劣。” 无情微妙的轻咳一声,不打算接这话。 透这会儿气,祁缜倒也不打算窝回马车继续看书了,索性跨上追风马,悠悠的跟在无情身边,如来时一般,哼着小曲儿看着两旁景色,间或挑起一二话题与青年聊几句。 他们这时早已入了江南地界,趁祁缜扭头瞧池塘里青鱼时,无情深深地看了这少年一眼。 他知道,这是少年怕他无聊。 “你从小到大,都待在燕山附近?”见祁缜又对路旁的糖画儿报以极大地热情,青年难得的主动寻了话题。 “不是燕山附近,是燕山上。”祁缜举着糖画儿开了一会儿,一口咬下那小人儿的半个脑袋,愉快的眯起眼睛,“我只有在师父闭关的时候才能偷偷溜下山,即使是溜下山,也大多不过半日便回去。” 他撑着头,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般勾勾唇角,“不过也有次出去的时间长些,那回师父说要闭关一个月左右,让我乖乖练功,答应完他之后我就跑去敕勒草原玩了。” 只不过因为没什么出门经验,下山只带了几两银子和鹰,没两天就被迫得打猎做工才能供得起开销。 那年祁缜十二岁,第一次真正的见到山外世界,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不是除了山就是山,还有一望无尽的草原,赤红的落日。他跟牧民们学会了唱“敕勒川,阴山下”,学会了张弓射雁,学会了与同龄的少年们纵马狂奔后饮上一盅灼喉烈酒。 他还记得那次他回去时,师父正坐在屋顶上,仰头看着远处的满天星辰,听到他回来后居然也没甩竹条,只是淡淡说了句,“从今后,除了练武,书也要读。” 那也是祁缜第一次从男人出尘的脸上看到怔忪神色,第一次从鹤君不沾烟火的气息中嗅出一丝孤独。 “我这次下山,虽然感觉只是说错了话,很突兀,但应该是师父早就决定好了的,”祁缜在马上伸了个懒腰,见路旁有卖竹编斗笠的,连忙掏出铜板买了两个,其中一个戴在头顶遮日头,另一个递给无情,“我甚至怀疑,落魄酒是他故意流落江湖让我去找。” 无情接过斗笠,并不打算戴上,青年嗯了一声,将斗笠挂到马鞍边上,“那你可有同门?” “没有,”祁缜啃完剩下的糖画儿,摸出手帕来擦了擦嘴,耸肩道,“师父鲜少下山,我之前向他提过,他说……” “嗯?” “他说狗子养一条是宠,两条为看家护院,三条便成了打猎。”想起鹤君的言论,祁缜啧了声,“再说了,要想再找一个武学天赋与我差不多的,应当不太容易。” 这话说得可就狂了。 但再狂好像也要比鹤君那句把徒弟比狗的评价好听些。 无情看向他,不知该作何表情。 “这话也是师父的原话。”看出他想岔了,祁缜连忙补充道。 “之前石观音见到你时,便认出了你是‘祁少侠’,是‘鹤君弟子’。”无情沉默了一下,决定不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讨论下去,将话题引入正题,“但你并不常露面于江湖,即使是曾与鹤君前辈同游过的世叔,也是在接到原随云的拜帖后才认出你。” 祁缜偏着脑袋想了想,懂了他的意思,“你是说……” “有人将你要去大沙漠的消息,连同你的相貌体态一同告诉了石观音。” 而他们那日分明走的突兀,能得到消息的人根本就不多,并且最有疑点的是,这个告诉了石观音祁缜信息的人并没有暴露无情。 一位神侯府的捕头,一名初出茅庐的少年,若是知道了无情的真实身份,石观音绝对不至于那般忽视无情,更可能出现的情况是直接想明白了两人会出现在大沙漠的原因,果断对他们下手。 所以这个人虽然告诉了石观音关于祁缜的信息,却并不打算害死他们,从某方面说,也恰好是这层身份,在一开始时为祁缜提供了便利。 这个人可能是谁呢? 他打算做什么呢。 “但我猜,这个人应该与石观音也不是很熟才对,”祁缜垂眸思索了一会儿,慢慢道,“若是相熟,也不至于让石观音露出这么大一个破绽。” “不相数还能让石观音相信他的话,”无情看着他,意有所指,“这个人在江湖上的地位绝不会低。” 祁缜听得出他的意思,心里也隐隐约约冒出了一个人影,但只消片刻,少年便模糊了这份怀疑,“再看看吧。” 如果是随云哥的话,祁缜更愿意相信青年将自己的消息透给石观音是为了帮自己谋些便利。 至于顾惜朝,那青年虽然武功不弱,却从头到脚看不出半分“身份不低”才能养出的气质,再者说来,对方的一身清正之气也实在不像能和罂粟搭得上边。 “等回去之后,我也会着手彻查神侯府。”见祁缜垂下眼帘,语声含糊,无情终究是有点心软,没打算直接将他逼得太紧。 祁缜愣了愣,随即绽开一个轻松愉快的笑。 正当他想说什么的时候,原本算得上安恬静谧的村路上忽然走来了一队官兵。 官兵人数不多,一共也不过七八位,只领头那位精神不大好,看起来溺于酒色还没睡醒的骑着匹马,剩下几人皆步行着,说说笑笑的走过田间垄头。 田间的山野顽童见到这群官兵,嘀咕了几句便躲藏起来,探头悄悄看着,原本在田里耕作的农户倒是淡定些,抬头看了几眼便又低下头去继续耕作,像是隐隐惧怕,但还不至恐慌的地步。 这番动静自然引起了祁缜和无情的注意,也令这队官兵留意到了他们。 原因无他,两人自西域而归,无论是祁缜的惊风还是龟兹国王赠给无情的马,皆是在汉时被称为“天马”的大宛马,这种马在西域都少有,更莫说连乌孙马都是稀罕物的中原了。 再加上二人皆身骨修长,导致骑着滇马的官兵头子直接低了他们整整半个身去。 官兵头子抬眼看了看两人,没吭声,在下边弟兄们窃窃私语交换眼神时眉头一皱,哼了一声,“看什么看?快走。” 这两人能骑大宛马,面相年轻,皮肤看上去也细腻,身上衣冠虽看不出华贵与否,可少年人气质潇洒自在,青年人清冷坚韧,不是哪家官员的公子就是那些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游侠。 傻子才因为两匹马上去得罪不知深浅的人。 两马一队错身而过,祁缜偏过头,瞧了好几眼。 “这个时候,”他回忆了一下原随云说过的‘行走江湖必须要知道的事’,不大确定,“应该还没到收税的月份吧?” 无情默了两息,将视线从那队官兵身上收回来,摇头道,“是花石纲。” 第20章 第二十章 花石纲这东西,也是近几月刚兴,算不得风俗寻常,因而也没在原随云当初的科普范围。 从字面理解,祁缜更没法没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玩意,只得一脸茫然的看着无情,等青年的解释。 “陛下欲建艮岳,设应奉局于苏州,搜罗天下花木奇石。”无情道,“刚刚那队人,应当是去找寻奇石的。” 祁缜砸了咂嘴,表示不解,“燕山有一整山的石头。” “……”并不怎么精通园林之道的无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湖石、英石、昆石和灵璧石的区别,更料想这长在山野的少年恐怕也欣赏不来那东西,只能默然无言的看着祁缜,让祁缜自己意会。 祁缜和他对视许久,眨眨眼睛,悟了。 “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他背的是白居易《卖炭翁》中的最后一句,全诗大意是讲述一个烧木炭老人谋生的困苦,最后辛辛苦苦伐的千余斤碳却被宫中换走的故事。 一车炭,千余斤,因为“手把文书口称敕”而惜不得。最后只得“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若仅是如此,倒也称不上流毒。”无情叹息一声,“有些巨石高数十尺,要千里迢迢运去汴京,只能走河海道。路上的人力劳损与花销,并非小数。” 加上一些品行败坏之辈在拿石的同时以权谋私,巧夺豪取,颠倒黑白甚至谋财害命,如果恰好被这天下越来越多的游侠儿看见了,神侯府案头的卷宗就又要加上一打了。 兜兜转转来去,深受荼毒的还是普通百姓,哦,还有神侯府。 祁缜坐在马背上唔了一声,又转头看看那队走的已快看不见人影的军士,从马鞍旁系着的兜里拿了个果子啃。 无情本以为这少年被激起了侠义心肠,正要去行侠仗义,见祁缜竟是没什么动作,不禁发出一声颇为意外的“嗯?” “乡民不畏,看上去这队人也没太抢掠乡里,”祁缜咔嚓咔嚓的吃着果子,声音蔫蔫的有点含糊,“要真是不忿,我应该去找顶上的那位算账,没道理为难这些办事的人。” 就像一个毒疮,你每次都只割破皮,不剜其根本,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肿的越来越厉害,得病者越来越疼而已。 少年说完这话后自己也愣了一会儿,随即自嘲般的笑着摇了摇头。 刚才居然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做个官,想做个能兼济天下的好官。 但后来他又想到,诸葛世叔不就是在抱着这样的想法做官?可是啊,这花石纲,连诸葛世叔都阻止不了。 他之前问过随云哥,为什么有人愿意去宦海沉浮,放弃江湖的自在逍遥,天天为五斗米折腰。 祁缜咔嚓咔嚓啃完果子,丢下果核擦干净手,觉得自己大概明白了。 有的人,折腰为功名利禄,有的人,折腰为天下苍生。 “大逆不道。”听了这话,无情瞥他一眼,淡淡的警告了一声,却转过头去,没再加什么下文。 祁缜缩缩脖子,嘿的笑出了声,抄起长叶折了只草蚂蚱,擎着杆到无情眼前晃了晃。 青青翠翠的草蚂蚱一晃一晃,青年只看了一眼,就有将目光转回了祁缜身上,无声的问他还有什么想说。 却见祁缜一手撑头,一手钓着这只草蚂蚱。乡野小路上微风轻拂,少年郎眸中盛满了长天清光。 “无情大捕头,”他笑吟吟的,眼中倒映出青年微怔的影子,“你怎么这么好啊。” 。 追命忙不迭的用自己手掌接住那滴自毛笔尖滴下来的墨,整个人半扑在案上,动作之大差点打翻一旁的茶盏。 无情执笔的手停了停,才如梦初醒般将毛笔放到笔架上,转眼看过去,微微一颔首,“多谢。” “不谢不谢,”追命从怀里掏了张有点破烂的,充当手帕的布沾点笔洗里的水擦干净手,直接靠坐在了无情案几旁边靠窗的台子上,拿了颗放在卷宗前的梅子丢进嘴里,“倒是你,怎么回事?” 往卷宗上抄写时还发呆,要是这滴墨滴下去,整张纸可就都要重写了。 无情调整了一下心态,才重新拿起笔,“想起了石观音。” 抄写东西是件太容易溜神的活儿,哪怕是他也不例外,只不过以往写卷宗的时候是在脑子里再过一遍案子,这回案子他参与的不多,反倒从头到尾的过了一遍祁缜。 只是话到口边,还是说起了案子,提起了石观音。 “哦?”他这么一说,令追命来了大兴趣,男人咂了口梅子的酸味,“石观音真有那么好看?” “……”无情认真的回忆了一下,轻轻摇首,“不如当年的秋夫人美,胜在气质世间少有。” 秋夫人指的是已故的丐帮帮主任慈之妻,昔年‘天地双灵’之一的秋灵素,江湖人要更豪放些,昔年曾在江湖上留下名姓的姑娘哪怕嫁了人,江湖故友与后来小辈为表尊敬,称呼起来也不会将之冠以夫姓。 无情在年幼时曾随诸葛正我见过尚且风华绝代的秋灵素一面,因此才会对石观音作此评价。 追命却是颇感惊奇。 他这位大师兄,外冷内热,待人总是温凉温凉的,评论起谁亦是如此。 从前办案,说起女子的容貌,若是关键人物,描述之准确详尽不沾染个人情感简直能令神侯府画师当场画像,若非关键人物,无情的评价无外乎“平平”、“不错”、“上佳”。 “看来这石观音纵是不如秋夫人,恐怕也差不上太多。”追命了然的又嗦了口酸水,咧咧嘴,“这谁买的梅子,这么酸?” “祁缜买的,”无情道,“他说全汴京数这家梅子最提神。” 所以给他抄卷宗时用。 “我也尝过不少梅子,比醋还酸的这是头一家,”追命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感慨了一声后又觉不对,“你跟小鸷儿关系这么好了?” 无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青年看了一眼酸的不得不吞了好几口口水的追命,认可道,“看来真的有他说的那样酸。” 追命:“……” “拿去吧,给你醒酒用。”无情说着,看了眼窗外的日头,收回目光,“原随云几日前走的?” 他们回来时并没有见到原随云,据说无争山庄少庄主走得匆忙,只给祁缜又留了些银两和一封信,信里说了什么他们不清楚,不过原随云离开的理由却是“家中出了些事,要回去解决。” “三日前。”这也是追命要与他说的正事,男人将酒坛放到一旁,“那座神秘的岛,非有名望者不能进,即使是我们的探子也没有机会混入。之前拜托了几位相熟的江湖掌门,寨主探查消息,戚少商多方巡查却根本没有进去的机会,至于另一位则干脆什么消息都没给,只说未道出他受神侯府所托就走了。”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这世上的事,除非有人无聊,大多是越神秘,管束越严,就越见不得人的。 无情明白他话中意思,沉默须臾,却是摇了摇头。 “戚大当家算得上一方英豪名侠,按理来说不该拿不到帖子,按现在的线索来看,那座岛不予戚大当家帖子的可能性有二。” 追命略正了神色。 “其一,是戚大当家与神侯府相交泄露。”无情屈指在桌面上轻敲着,沉吟片刻又否定了这个可能,“但我们与诸位江湖英豪结交本就不是明面上的行为,戚大当家更是铁手的线人,师弟做事最是谨慎,联络时当不会被外人察觉。” 为行方便,更为保护那些愿意帮助他们的江湖豪侠的名声,与江湖侠士交接商谈的事都是由他们师兄弟四人亲自出面。四人性情不同,交友方向也略存差异,譬如那位戚少商戚大当家就是铁手的好友,也是铁手的线人。 至于楚留香和胡铁花则是追命的好友,只不过石观音一案因为涉及罂粟,需要心细且对草药有一定了解之人出面,因而才会找来楚留香却是无情去查。这种事在神侯府也不少见,毕竟他们师兄弟四人都并非贪功之辈。 “其二,”无情道,“戚大当家不满足要求。” 也就是说,除却名望之外,应该还有一个要求,是戚少商无法满足的。 两人这边商谈着,忽听哒哒几声足音掠过屋上瓦。眨眼间红影翩飞,一道身影轻盈的落在屋门口,含着蜜饯屈指叩了叩敞开的门。 其实叩不叩门倒也没什么意义,不管无情还是铁手,都早已猜出了来人的身份——敢在无情大捕头屋顶上蹦跶的,目前也就一个祁缜。 “何事?”无情止住话头,朝他看了过去。 “顾大哥说晚上请我喝酒,”看见追命在屋里,祁缜顿时猜到了两人大概在说正事,索性就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因为嘴里有蜜饯话声有些含糊,“大概要晚一点才能回来。” “嗯。”无情颔首示意知道了,少年这才朝追命一抱拳,又没了影子。 自打祁缜知道了原随云已经离开,之前的万事必报随云哥就变成了万事必报崖余哥,没事就来无情这里晃一圈,偶尔还带点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追命看了一眼门廊那挂着的蛐蛐儿笼,总算知道这种‘玩物’是怎么出现在无情的屋子附近了。 一向是最会惯孩子的追命摸了摸下巴,啧啧称奇,“就这么惯着?” “他并非神侯府人,”无情又拿起了笔,神色依旧淡淡,“与我们也不一样。” 。 与神侯府人不一样的祁缜在离开神侯府后就去了顾惜朝府上。 府不太大,人也不多,下人一共不到十位,摆个宴也要准备上半天。祁缜倒是对宴席不太在意,少年虽然没怎么尝过海味,山珍倒是从小吃到大,准确说,比起吃饭,他对顾大人府上的厨房更感兴趣些。 好在顾惜朝也是不拘小节之人,就这么看着祁缜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拿着小刀帮厨娘削土豆,少年一手托着土豆,一手持着刀柄,刷刷刷几刀过去便是一个圆润干净的小兔子。 “祁公子削成这样,还让奴婢怎么舍得煮啊。”好在那厨娘也不嫌祁缜烦,甚至还有闲心与少年打趣。 “那就埋了吧,”祁缜闻言笑嘻嘻道,“埋下一个小兔子土豆,以后长出来的土豆或许也会是兔子形状的。” “噗,”顾惜朝忍俊不禁,伸手帮少年拍去衣摆上的土渣,温和的答应道,“好,等土豆长好时,祁公子亲自来挖?” 祁缜只是笑,将削好的兔子放下后又捡了一枚土豆,这回总算是认认真真削完,没再弄出什么形状。 他手巧刀快,不多时便帮厨娘要用的一筐青菜都处理好了,那下厨的女子比顾惜朝都要大上十余岁,见祁缜打算将鸡鸭拆骨一并做了,连忙阻止下来,“沾了血味道大,这事还是让奴婢来吧。” 祁缜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做客喝酒,不是来帮忙做饭的,握着刀有些恋恋不舍的下来。 “过一会儿去找飞白,由他代笔将这做菜方子写下来,给祁公子。”顾惜朝看出他恋恋不舍的原因,摇头一晒,从祁缜手上拿过刀冲洗干净,对厨娘道。 飞白是他书童的名字,府上识字的不多,代笔工作大多都是飞白在做。 “是,奴婢记下了。” 祁缜对顾惜朝能看出自己想法倒也不惊讶,将刀收回袖中后又看上了青年府后的竹林。 竹影青翠,竹身笔直,在风中轻轻摇曳着,竹叶相吻沙沙作响,投下一片清幽的影。 祁缜天天飞檐走壁的,虽然刻意规避不至于私闯民宅,但汴京里达官贵人的院子也看了个七七八八,人家做园林,弄风雅,竹林有倒是有,大多也只是小小一片,隔离出一个斋一间房,开辟出些隐士清幽来。 顾惜朝倒是直接,一栽一大片,乍一看跟在山林里也没什么区别。 “惜朝囊中羞涩,侍弄不起假山流水,与君子相伴,倒也潇洒快意。”见祁缜对竹林颇感兴趣,顾惜朝跟在他身边不紧不慢的介绍着。 这府还是官人看他家境贫寒赐下的,上一任主人似乎已是罪臣,顾惜朝倒没别人那么多忌讳,因此也住的舒适悠闲。 “当官的俸禄不多吗?”祁缜摘了片竹叶,折出一只小巧的鹅,侧头问道。 顾惜朝失笑,“自然不多。” 说到自然不多的时候他短暂的出了下神,随即叹了口气,“岂止不多,若非老师……就是诸葛大人照拂,我这官多半会当的越来越穷吧。” 官场之上,人情往来抬手就是几十上百两银子,可顾惜朝全部家当加在一起都没有上百两银子,若非有诸葛正我明暗中相助,为他挡去不少不必要的‘人情’,等顾惜朝将手头这点银钱花完,恐怕就是不得不依附他人的时候了。 毕竟他一个小翰林,哪有时间经营什么别业。 祁缜将那只翠绿的小鹅递给他,深深感慨,“当官真不容易。” “说起来不容易罢了,”顾惜朝摸摸少年脑袋,带他回院子,“为社稷栋梁柱,哪能一点重都不承呢。” “我又不是傻子,”祁缜小小的嘀咕了一句,跟上他道,“你承的也不是房梁之重,分明是底下白蚁之朽。” 顾惜朝莞尔,“初时我也深觉不忿,后来天天想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也就看得开了。” 祁缜仗着自己站在顾惜朝背后青年看不见,悄悄吐了吐舌头。 顾惜朝确实看不见,但听少年居然没接话也能大致将祁缜的表情猜个七七八八,在好笑的同时也有些无奈。 青年府上的茶和神侯府的茶差出不止一个档次,祁缜也不计较,毕竟对一个打小被迫喝甘泉水煮茶叶末的少年而言,再差的茶恐怕都要比师父的手艺好喝些。 一盏青碧,青翠的叶温柔的随水荡开,浮沉其中,祁缜细细啜了一口,嚼嚼茶叶,脸色一僵,“……苦丁?” “清热解火,”顾惜朝阻止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见祁缜已经将茶叶嚼了,目光触及少年顿时凄苦的脸色,本来的道歉之言硬生生的被转成了一声笑,“……若是不嚼,也不会这么苦。” 祁缜苦兮兮的看了他一眼,默默将茶盏放回了桌上。 日渐西斜,府中家具的影子也随着缓慢移动,不多时菜做好了,由几位仆从依次端上来。 说是依次,也不太恰当,四菜一汤,算上酒不过六样而已,好在桌子不大,摆起来并不寒酸。 顾惜朝亲自斟了酒,满满两杯,青年人端起其中一杯,起身恭敬道,“惜朝多谢祁公子相助。” 之前诸葛正我已与他说了祁缜拜托无情为他改籍的事,虽然只是平淡一提,其中的意思却很清楚。 顾惜朝也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在诸葛正我提醒后青年便立刻反应了过来祁缜到底帮了自己多大的忙——神侯府能查到的,那些想要攻讦他的人未必查不到,若他是在殿试后被人揭发了身份,莫说保不住翰林官位,单是欺君之罪扣下来,后事如何便谁也说不准了。 这还是在他于街上斥责过少年后,祁缜去做的。 祁缜也知道他在谢什么,也站起来,落落大方的接了这杯酒,一饮而尽,亮了下杯底。而后持起酒壶,又为顾惜朝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 “祁缜腹中无甚墨水,倒不出什么锦绣词句,”少年端起酒杯,墨似的眸子与顾惜朝对视,朗声道,“只能祝顾大哥……勿忘初心。” 言罢,不管顾惜朝的微怔,仰头将酒喝了个干净。 勿忘初心。 这四个字,是说起来最简单,做起来却最难的。 人之初,性本善,后经圣贤书教导,翻万卷史册,心中总会留下一分两袖清风的清影。 那些太学生,哪个不是能侃侃而谈,哪个说起贪官来不是义愤填膺?只是当他们真的站上了那个位子,能说一句“初心尚在”的又有几人? 顾惜朝饮尽杯中酒,也学着祁缜那样亮了亮杯底,“惜朝会的。” 只不过旁人的初心不再,与他又有何关系?旁人,又不是包括顾惜朝的旁人。 “惜朝闻祁公子是用落魄酒与老师做了交换,”一敬一回过去,两人重新坐下,顾惜朝的脸上也多了些放松与自然,青年拿出早已放在一旁的画卷,曼声道,“君之大恩,无以为报,聊表谢意,请君莫辞。” 他虽不知道落魄酒是什么,但观察诸葛正我那态度,怎么看落魄酒都不会是一坛简单的酒而已。几日来他日夜忙碌,总算做出了一份能勉强够得上‘大礼’的东西,能送给这小少年。 “顾大哥像以前一样称呼我就好,”祁缜一手接过画轴,随口道,“说起来我也有了些关于落魄酒的线索,若非顾大哥提醒,差点给忘了。”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画卷展开,是一幅天下舆图。 祁缜震惊的看向顾惜朝,那青衫青年却还是不紧不慢的慢慢啜着酒,一双眼睛含着笑,与祁缜对视。 舆图极长,祁缜张臂也只将图展开一半,上面山川河流,官道城池皆一一细标了出来,用簪花小楷工工整整将名字写在旁边。 “我少时为了求学,也曾走过不少地方,”见祁缜都有些不会说话了,顾惜朝放下酒杯,“剩下的,大多是根据史书记载所画,或有不准之处,祁……鸷儿见谅。” “我见你好游玩,大约也不会一直待在汴京城里,图上朱笔所写,皆古往今来名山大川,至于有些幽静之所,还是需要你自己去寻。”青年这么说着,见祁缜一言不发的闷头将画卷卷了起来,声音一顿,“……不喜欢么?” 少年看他一眼,摇摇头,在嘴前比了个‘嘘’的手势。 祁缜伏下腰,避免被灯影暴露出行迹,猫一样蹑手蹑脚的走到闭着的窗子下,侧耳听了听。 顾惜朝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也明智的没出什么声音。 祁缜听了一会儿,将按在腰间的手收了回去,伸臂推开窗子。 屋外没人,只有那片竹林沙沙作响,少年垂下眸子,在窗沿捡起一封被封好的帖子。 帖子雪白,用米浆糊了边,上书‘祁缜少侠敬启’六个大字,铁钩银画,边角处有一小小的烫银蝙蝠标志。 祁缜拿起书信,默了数息,看向顾惜朝。 “顾大哥,”他道,“这场酒暂且欠下,待此事了,我再与你大醉一场可好?” 顾惜朝目光掠过那帖子,有些茫然也有些惊讶,再联想起祁缜现在所在的神侯府,隐隐有所明了,“你去就是。” 神侯府手头的案子不少,八成是证人不好直接向名捕们递帖,便将证据或是别的什么借由祁缜之手转交。 起身送祁缜出门,顾惜朝回院的脚步停了停,眉心微锁。 ……但是,为什么那人知道要来自己这里找祁缜? 。 祁缜带着淡淡酒气回神侯府时,无情正在看书。 对一位名捕来说,看书是休息的一种,他习惯在这时候翻正野史,虽比起话本子要正经些,但若想从中抽出心神也不似读圣贤书籍那么难,换而言之,即使在看书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神捕本能还是在的。 因而祁缜的匆匆脚步自然未能逃脱无情的耳朵,青年心下一叹,眸子离开书本,望向急急忙忙略过他院子的少年……。 略过? 无情微怔,目光转向祁缜要去的方向。 ——正厅。 “……”青年皱起了眉,将手中书本倒扣着放到了桌上,转动轮椅,行出门去。 祁缜素来是不会主动找诸葛正我的,对于这位世叔,少年一向保持着‘即使你和蔼可亲我也要礼貌到底’的态度,除了当面遇见时行个礼,平日里虽不至于绕着走,但即使是无情,在少年面前的威严也远远不及诸葛正我。 比方说之前跟无情追命冷血吃饭,祁缜在避开青菜时连无情的目光都敢无视,但若是与诸葛正我同席,整个就是一个‘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大写乖巧。 无情这边刚出门,那边冷血就也在府内仆从的带领下快步走向了正厅的方向。 “世叔。”神色略有冷硬的青年抱拳行了个礼,看了一眼站在诸葛正我身旁的祁缜,将目光落在了正厅桌面摆着的纸笺上。 那纸颜色漆黑,上面用行书蘸金墨潇洒的写着几行字,角落处印着一个银亮的蝙蝠标记。 “……蝙蝠岛?”都不用诸葛正我开口,冷血就已认出了那个标记后代表的意思。 “嗯,就是你之前调查出的蝙蝠岛,”诸葛正我抚了抚胡子,招手示意冷血过来细看,“给鸷儿送来了请帖。” 冷血眼中闪过诧异神色,上前几步,谨慎的没去碰请帖,只站着看了一眼。 「清和之末,气朗天清,欲与君东海一叙,共酌世上快哉意,薄席既备,他迟面尽。」 祁缜贴心的在一旁给他翻译:“四月末天气挺好,请你来趟我这儿喝酒,宴席已经准备好了,其他的你来了再说。” 冷血:“……” 祁缜疑惑:“去喝酒与天气好有什么关系?” 青年一言难尽的看向诸葛正我。 诸葛正我无奈,“我只与他解释了清和的意思。” 至于祁缜怎么把人家的文雅措辞翻译成那些挑夫走卒们唠嗑用的大白话,和他诸葛正我真的没关系。 冷血抿唇,努力将目光收回笺上,心想这字是好字,只是底下那银晃晃的展翅蝙蝠标记实在是过于晃眼了。 “按之前的调查,会收到帖子的人,皆是在江湖中有相当势力人望,或是有足够钱财傍身之辈,”冷血看罢纸笺,望向祁缜,“你有很多钱?” “也就,九百多两?”祁缜思考了一下,屈指敲敲自己腰侧,紫薇剑发出清脆鸣声,“我的剑倒可称为无价之宝,但我下山时曾与师父保证过,就是沦落到要进丐帮的地步,都绝不会把剑卖了的。” “九百多两,”冷血自动忽视了他后半句话,认真的思考了一下,摇摇头,“不够。” “那些收到邀请的商贾,多是行走南北,拥有相当车马人手的大商,往来商队中每辆车上的货物价值都远超九百两。”无情自门外缓缓进来,祁缜听到他的声音连忙回头,小跑着帮青年把轮椅推到了屋子正中。 “也就是说,阿鸷做不成买家。”待无情也进了屋,冷血朝反应甚快动作自然的祁缜递了个赞赏的眼神,言简意赅,“所以他的身份应该是——” “卖家。”无情接上他的话。 撑着轮椅站定的少年郎神色茫然,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等等,”祁缜懵了懵,连忙打断二人,“事先声明一下,我的剑是绝对不卖的!” “不是剑,”冷血思索了一下,了然道,“你身上有远比剑值钱的东西。” 无情的目光也转向祁缜,见少年皱起眉头,正在努力思考也不打扰,颇为鼓励的看着他。 “我在收到这封帖子前,”祁缜回忆道,“我在收到这封帖子前,正在与顾大哥说话,那时候我说……” 当时的情形划过脑海,他顿时明白过来,“我说我有了落魄酒的线索。” 宝剑再锋利,也要在剑客的手中才能发挥相应作用,若叫普通人得去了,不过是一寻常宝物而已。 只有落魄酒,也只会是落魄酒,才能当得起这一封请帖,才能引得神侯府多方探查也未得线索的蝙蝠岛甘愿冒险也要请到祁缜。 “可我也只是得到了线索而已,”祁缜面上浮现出不解之色,“只是线索,又不是已经拿到落魄酒,” 冷血摇摇头,认真道,“对有些人来说,线索就足够了。” 以傅宗书的能耐,只要能拿到正确的线索,落魄酒基本就相当于被他收入囊中。于那些江湖势力的执掌者们而言亦是如此,只要得了线索,只要祁缜的线索是对的,是没有问题的,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的落魄酒就算埋在汴京皇宫底下都能被挖出来。 无情望着祁缜,“你真的掌握了线索?” 祁缜回看他,“当然。” 说完了当然二字之后,他却没什么别的表示,更没有将线索说出来的意思。 ——之前在顾惜朝那都能被人递个请帖,就算是在神侯府,天知道会不会隔墙有耳。 少年郎神色坦然,眉目间仍是一片澄明的净,令本能生出些怀疑的几人心下不由一晒。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若让祁缜藏私,难度着实不小。 顾惜朝评少年的那句“心思都写在脸上”简直是再准确不过,大约是未经世事洗涤过的缘故,祁缜可以说是完全不会掩盖自己的情绪,不悦就是不悦,笑也就是笑,喜欢无情也大大方方的表现着,一天找崖余哥四五次。 “蝙蝠岛既然发请帖给阿鸷,想必也是认识阿鸷的,”冷血看向诸葛正我,说起了另外一个关键,“他们在顾兄的府上给阿鸷递帖子,传达出来的另一层意思恐怕是阿鸷的活动一直处于他们监视之下。” 无情点头,“也可以理解为,他在暗示我们,他也认得神侯府中人。” “监视我?”祁缜摇摇头,并不认同这个说法,诚恳道,“不大可能。” 经他一提醒,无情才又想起来在大漠时少年那可怕的耳力,“你的意思是,或许有人走漏你的行踪?” “是谁透出的消息,目前并不重要,”冷血询问的看了眼诸葛正我,在接收到肯定眼神后将话题掰回来,“目前的问题是,不管谁走漏了消息,蝙蝠岛认得我们四个的可能性高达八成。” 也就是说,如果要上蝙蝠岛,他们没办法跟祁缜一起去,不然就是大写的打草惊蛇。 无情闻言也沉默了下去,目光扫过虽然乖乖呆在这里,但听到他们对话还是有些不以为意的祁缜,又想叹气了。 倒不是他们不放心祁缜,只不过这少年郎实在是……没什么心机。 要祁缜独自去查案,几人所要担心的就不止是少年能不能找得到线索,而是祁缜会不会一个不小心把自己卖了。 “如果那人的耳目是一路跟随着祁缜,”无情想了想,斟酌道,“他多半会认得我,认得追命和你,但铁手至今仍在外查案。” “我倒觉得,那人不一定是认得,”正在此时,收到师兄师弟都在正厅议事,急急忙忙也跑来了的追命恰好听到无情的话,男人踏入厅室,提醒道,“大师兄,你还记不记得小鸷儿来的那天我说了什么?” ——“你今年刚刚十六,又是刚下山,自然看到一个人对你好便觉一个人好。那海上……” 当时因为无情的打断,追命并未说完这句话。 无情顿时懂了他的意思,不由转头看向祁缜。 完全没明白他俩又在打什么哑谜的祁缜一脸迷茫,努力回忆着自己刚来的那天追命大哥都说了什么。 “小鸷儿虽然少了些阅历,但从顾兄的事也能看出来,少些阅历是少些阅历,他并不笨,”追命一巴掌拍上祁缜肩膀,在祁缜“好疼!”的背景音中笑道,“为何一定要有人跟着他一起去?倒不如将这件事全权交给他,由他自己处置。” 见几人神色里还有些犹豫,追命又补充道,“以十六之龄打赢石观音,那蝙蝠岛上就是有洪水猛兽,又能如何?” “……好。”大概是想到了那天的漫天大火和祁缜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御火而出,无情终于还是点了头。 。 说是让祁缜自己去,神侯府中人也没完全放下少年不管。 四大名捕走南闯北的办案办惯了,头一次把自己手上的案子交给别人,还是一个并不属于神侯府的少年郎,哪怕嘴上已经答应,私下里却都各个摆出了父兄架势,每人都试图给祁缜多传授一点江湖经验,多塞些好用的东西。 等启程那天,祁缜窝在马车里,脑子里还是昨晚上冷血讲了半天的,“海上该怎么捞鱼”,包袱里塞着来自无情追命冷血诸葛正我四人一人给他一个的火折子,一人给他一份的银两,一人给他一包的干粮,还有无情摩的海图,追命赠的烈酒——冷血最实际,给了他小一卷渔网。 祁缜背着渔网,觉得哪里不对。 “你出海三天后,我与追命也会坐船跟上。”无情送他上了马车,青年乘着轮椅,仰头望着马车车窗,发丝间有阳光穿掠。他动了动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那些话在前两天便已言尽,最终只好说起另一件事,“关于暴雨梨花针的制作,我已有了头绪,等回来后赠你几个。” 语气不重,仿佛那暴雨梨花针不是什么冠绝天下的暗器,而是随手一把的铁蒺藜。 祁缜趴在马车车窗上,歪头想了想,脑后的马尾滑落到肩头,半晌笑道,“崖余哥。” “嗯?” “你对每个人都是这样么?” “并非如此,怎么了?” “只是想提醒你一下,”想起无情前两天的叮嘱,祁缜清了清嗓子,一板脸,学着青年的语气老气横秋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本就是故作严肃,想打断无情这股子堪比严父慈母送儿赴京赶考的微妙感觉,未想说完自己反倒没憋住,只好把脸埋在手臂里,笑的脊线一颤一颤的。 无情:“……” 无情仰头看着这无法无天的少年,要不是轮椅高度不够,简直想敲他脑壳。 “啪”一本书被丢上来,差点砸到祁缜,少年眼疾手快的捉住了,定睛一看,是本王嘉的《拾遗录》。 祁缜眼前一亮,忙低头翻了翻,再抬首时,那如鹤的青年已是个进入神侯府中的背影了。 一周后,四月之末,祁缜终于乘着马车到了东海畔。 请帖上只言时间与东海,只不过东海浩渺,烟波茫茫,直接下海去找那蝙蝠无异于妄想空谈。这事甚至不需捕头们提醒,祁缜自己都能料到在东海之畔必有蝙蝠岛的接引人。 自古苏扬多文人骚客,神侯府的赶车人也不知是得了吩咐还是故意为之,特意带祁缜自太湖边儿上过,又去看了寒山寺,在客船上一听晚钟。 这么游山玩水,等到了海边时都不用等,那蝙蝠岛的接引船家便已面色不大好的主动迎了上来,赤膊大汉堆出的笑里带着些对少年的轻蔑和不忿,“祁少侠可让我等好等。” 祁缜挑起车帘,看了眼男人走动间稳稳的下盘,放下手不紧不慢的将已经看上第三遍了的书收回怀中,一手拎起渔网肩上扛上包袱,踏着车辕轻巧的跳到地上。 “在城里等我,”少年拍开衣摆褶皱,笑眯眯的随手摸了枚二两的银子递给赶车人,转而看向来迎的船家。 在车上时他就想好了,不管平素性情如何,为了试探出神侯府内是不是真的有别人的探子,在蝙蝠岛人面前他都打算做出一副话本里骄傲跋扈的样子。 只不过想是想,真正临到关头还是有些顾忌万一接引人是个姑娘家该怎么办,好在这人是如假包换的男子,也是个习武粗人,不至于让人放不开。 念及此,祁缜轻咳一声,模仿着市井里见过的斗鸡样子高高昂起头,用鼻孔看他,“我迟到了么?” 赤膊大汉皮笑肉不笑,“迟到是未迟到,却也不早。” 少年郎操着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踏上港口,径自往搭着船身的板子上走,“是你请的我么?” 赤膊大汉:“……”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红衣少年轻呵了声,颇有些锐利的眼眸向后一瞟,学着汴京城里那些逗鸟遛狗的纨绔腔调,“让你来接的主人家可没让你给小爷摆脸色看罢?” “少侠说得有理,说得有理。”那赤膊大汉走在祁缜身后,听了这话骤然抬起头与祁缜对视,唇角划过一缕冷笑,在祁缜走上木板后猛地抬起脚,朝着木板狠狠踏下去。 “喀啦啦——”一声闷响,足有人拳头厚的木板就在这一脚下寸寸龟裂,裂纹蔓延,飞速蜿蜒至祁缜脚下又掠过他传达到另一头。海风吹拂,大船本就在轻轻起伏着,上船的板子骤然开裂,那边又恰逢随浪拔高,木板连一息都没能撑住,直接粉碎。 正在木板中间的祁·大少爷·缜就这样瞬间失了撑着身子的力道。 当日汾水边上,万千百姓瞪大眼睛都没看到有人用轻功跳上无争山庄少庄主的船,大船停泊之港依地势而建,高达十丈,下面虽是海水,祁缜这一摔下去也至少去个三分之一条命。 那赤膊大汉早已得知了祁缜是个草包的消息,只站在港上等着看祁缜出丑。 然而就在他这么想的下一刻,就在这木板碎裂的巨响中,一道艳红的身影踏着木屑四散的尘埃腾空而起,轻盈迅捷,一跃之力便几有数丈高。劲力干脆,毫不拖泥带水,就这么扛着个包袱,拎着捧渔网,落在大船甲板上时足尖着地,发出轻轻哒的一声。 逆光照得落在船上的少年身姿单薄,他回头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赤膊大汉,冷冷一笑。 “看来你只听说过汾水小舟,却未曾闻汴京祁少侠?” 言罢,也不管目睹了这一幕掀起一阵议论声的港口众人,一甩衣袖,迈着大步潇洒万分的往船舱里去了。 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背对着岸边,祁缜不动声色的吸了口海上潮气,试图压住耳尖上的红。 ——别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吹嘘自己,还挺不好意思的。 第24章 第二十五章 船舱很大,房间也不小,祁缜第一次真正的上了海上的船,又恰好在扮演纨绔角色,遂由着性子选了最好的一间房,往榻边一坐,翘起二郎腿等着赤膊大汉前来赔罪。 大约过了一刻钟,赤膊大汉才擦着汗跑来船舱,问了一圈找到祁缜的屋子,转身去拿了两坛好酒,乖乖赔礼。 祁缜倒也不客气,接过酒坛一掌拍开封泥,低头嗅了嗅,拿眼睛睨他,“没下药?” 原本确实动了下药打算的赤膊大汉抹一把额上冷汗,赔笑道,“不敢,不敢。” 适才祁缜在上船时露的那手轻功已然打消了男人的轻视,这淡淡的一嗅也是在说明少年郎并非对江湖事毫无所知一窍不懂之辈,算是委婉的劝他收着些。 赤膊大汉也拿不准祁缜这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但想起面前这位可是那名同样手段近妖的丁姓少年点名要的贵客,一时也只能按下适才的不忿,神色间竟有些黯然。 ——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么一副妖孽样子,以后的江湖该怎么混啊。 “祁少侠还有什么想要采买的,可以直接与洒家……在下说。”赤膊大汉朝祁缜敬了酒,道,“如果没有的话,就出海了。” “这就出海了?”祁缜闻言眉梢一挑,放下酒坛,目光往男人身上一停,“这么大一艘船,就我一个客人?” “在下先前左右等祁少侠不来,已先送过一批客人。”赤膊大汉老老实实回答了他的话,想了想又补充道,“送人是在海上交接,所以某也不知道祁少侠目的的具体位置,祁少侠勿怪。” “如此说来,倒是我该向大……你赔个不是。”差点习惯性的将人称为‘大哥’,硬生生中途改了口的祁缜轻咳一声,瞥过男人身上盘虬的青红纹身,岔开话题,“你叫什么?” 大汉恭敬道,“祁少侠客气,洒,咳,某姓李,单字一个严。” 祁缜忍着笑,听着这大汉短短时间内别扭之极的换了三个自称,面上却只淡淡的一点头,“喔,李兄。” 他这声李兄仿的是无情的语调,但加上神色间的傲气,颇有些在喊‘李奴’‘李仆’的感觉, 出乎他意料的是,被这么叫了的李耀竟没生气,又或者男人本是面带怒色,却在想到什么后面上肌肉抽动了几下,又恢复了寻常脸色。 祁缜在榻上伸展开长腿,歪着头顺口问道,“也就是说,我要去的那地方你根本没去过啰?” 李严也顺口回答,“那种贵人之地,就算想去,某也要有十万两银子做家底不是?” 祁缜:“……” 窗外一声鹰唳,少年抬起头,只见长空之上,一个漆黑的点正背抵白云,高高的盘旋着。 “十万两……”他撑着酒坛,眯眼望着那过于灼眼的天,发出一声短暂的叹。 。 除了第一晚的醉酒,祁缜就没老老实实在房间里待过。 冷血给他的渔网确实派上了用场,但很可惜不是在遭逢意外时使用,祁缜是惯会先考虑别人再说自己的,可是‘祁少侠’并非那样的性子。 宿醉醒来的第二日,应祁少侠的要求,大船上放下了一叶小舟,由李严亲自下去教少年打鱼。 海天一色,鸥鸟翱翔,就连阳光都要比在陆上炽烈的多,李严褪下衣裳,只穿了条薄薄的胫衣,在祁缜微妙的盯视下不情愿的又拎了块布围在腰间,总算避免了当海遛鸟。 “看好了,下网时手腕要多用点力,”男人上身被晒得微微出汗,那条青红色的异兽随着他肌肉的起伏仿佛活过来了一样,睁目踏蹄,嘶吼长鸣。 渔网被祁缜拎在手里时不大,被李严扬手抛洒出时却张的极开,银亮的光几乎拢住了一块海面,又随着网边系着的铅块徐徐下沉。 船还在行着,李严双手持着网,凝神盯着清透下深不见底的海面,整个身体绷紧成弓。 祁缜也不由随着他的动作屏息,阳光静静流淌在海面上,汗水里,网绳露在水面外的部分在微微颤着,不知是在随着船晃,还是—— 蓦的,一只雪白的海鸥收翼在了船尾处。 就在海鸥落下的同时,李严大喝一声,双手同时用力。 随着这一声喝,渔网在他手下收紧,海面的平静被打破,哗啦的出水声带起一片晶莹剔透的水珠,划过祁缜眼前。 轰的一声,伴随着溅开的微凉的海水,近百斤鱼虾被牢牢裹缚在渔网里,重重砸在小舟正中。 一尾鱼在挣扎中扑腾起细碎水花,扬了祁缜一下摆的水。 李严重重的舒了口气,得意的看向祁缜,出乎他意料,那少年并没露出什么面前骤然被砸了一网鱼的不满——恰恰相反的是,他饶有兴致的蹲了下来,伸出一根手指。 男人愣了下,看向他手指伸递出的方向,急忙出声喝止,“祁少侠!!!” 距离八爪大蟹的钳子只有不到半掌距离,祁缜停住了手,抬起头疑惑的看向李严。 李严看了看那钳子比人手小不到哪儿去的螃蟹,暗中抹了把汗。 祁缜只消看一眼就知李严的想法,因而只是一笑,又低下头,“放心,我有分寸。” 说完以令李严眼前眼前一花的点穴手速度弹了一下螃蟹的蟹钳。 “咔哒,”迅速合拢的蟹钳夹了个空。 海鸥早已在渔网落到甲板上时便已蹦了过来,挑了两条不知名海鱼吞下去后又用喙叼出来几枚紧闭的滚蛎、海盘缠,咄咄几下叨开硬壳,一饱口福。 昨天还在怀疑这祁少侠怕不是个老江湖的李严:“……” “这东西,”祁缜戳来戳去,逗上了瘾,也再没了之前想努力保持的冷淡与傲气,一双被海上阳光照成琥珀色的眼睛看向李严,“能吃么?” 李严抹了把脸,认命的一点头,“能煮,煮熟后破去硬壳,很鲜美。” 于是半个时辰后,大船上的所有船员都一起在甲板上开起了海鲜宴。 祁缜上船前船上便备了美酒鲜蔬,还载了两头羊,这些原是准备给贵客的,如今贵客发了话,人人有份,那些年轻又嗜酒如命的船员们自然人人欢呼,杀羊烤肉,举杯痛饮。 “那小少侠傲气是傲气,倒是颇有任侠之气。”类似这话虽是船员们压低声音的讨论,却也逃不过祁缜灵敏的听力,层层入耳,倒是夸的他不好意思了起来。 “我们这群漂泊在海上的人,一年到头也吃不着几回鲜肉,”见那群青年们哄抢羊肉,只有李严和祁缜两人的这桌,男人笑着朝祁缜举杯,“祁少侠勿怪。” 初见时,他觉得祁缜是个娇贵的小少爷,后来又将其当成颇具城府又矜贵自傲的天之骄子,如今看来,天之骄子是天之骄子,娇贵自傲是娇贵自傲,却还是个品性不错的小少年。 祁少侠……心思都写在脸上的祁少侠几乎快要放弃挣扎了。 “我看你捕鱼的手法挺熟的,”虽然快放弃,但也还没完全放弃,祁缜努力捉住自己最后那点综合了无情清冷和纨绔高傲的气质,一口干了酒后懒洋洋道,“之前应该不是开这种船的吧?”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嘿,祁少侠你这时又像个老江湖了,”李严笑了一声,又给祁缜满上酒,“不错,直到去年初,洒家还只是个东海畔会点儿武功,相比其他人能多打些鱼,拉起这么一个小渔队的渔夫而已。” 他酒一上头,又将称呼改了回去,见祁缜递来问询的眼神,也敢大胆的摇头,“但是收入总归少些,即使是洒家,出一次海走上月余,也不过能赚个五两多的银子。” 而大海风波不定,对他们这样为了多捕些鱼虾往深了走的人来说,这五两银子,也是豁出命去挣的。 “我们跑这一趟,虽还是出海,所得的银钱数与之前相比却是大大不同。”李严说着,伸出手,比了个一。 祁缜一愣,“一千两?” 他这话出口,愣的反倒变成了李严,男人呆了那么几息,“哈”的笑出声来,差点呛了酒。 “我之前听城里的酸秀才叨咕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摆摆手,讽刺无比的深深叹息,“现在可算是明白了……我不是说你,祁少侠。” “一百两,”待终于调节好状态,男人才再次抬起头,笑道,“够买十亩良田了。” 祁缜不解的看着他,端起杯来喝了口酒,重复道“买田?” “是啊,买田,”李严张开双手,似乎是想比划一下大小,脸上露出了愉快而又充满向往的笑容,“我打算再跑几次,攒够能买三十亩田的钱就带着妻子去那些大城镇周围买田,做个可以雇人干活,躺着吃粮的富农。” 祁缜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一点头,“好志气。” 虽然他并不理解,但想来那样慵懒惬意,闲适悠哉的生活是很适合在海上打拼一辈子,奔忙了一辈子的人的。 李严的酒量并不好,又几杯下肚就抛去了对祁缜仅存的那点儿尊敬,跑去和与他同生共死一起打拼的兄弟们那去嬉笑怒骂了。 祁缜一个人坐在离人声略远的桌边,转头望向不知何时挂在海上的那轮明月。 “海上生明月,为我斟清光。” 祁缜端起杯又饮了一口,留一个空空荡荡的杯底儿,听着身后的喧闹之声,蓦的有点想无情了。 “不堪对孤影,与君各一方?”少年喃喃了一句,撑着头咀嚼了一会儿,突然就笑了起来,“……噫,好酸。” 头顶响起短促鹰鸣,雄健的鸟儿展翼掠过大船上空,盘旋一圈向远处飞去。 祁缜远远望着都护离去的背影,趴在桌子上,有点儿惆怅的叹了口气。 崖余哥,我想找你喝酒了哎。 。 次日一早,在祁缜终于肯从被窝里爬出来时,自海天尽头又逐渐驶来了一艘船。 船不长,几乎只有李严这船的一半大小,上扬一黑底绣银蝙蝠旗,随风猎猎,慢悠悠的朝他们这边靠近过来。 大多数船员都扔在睡,早已起了的李严亲自找好木板,搭起长梯,待祁缜走出来时才一拍脑袋。 ——他一时忙糊涂了,居然忘了祁缜的轻功好到一个妖孽的程度。 那船逐渐靠近了,祁缜也将东西收拾好,还是一个包袱一捆渔网,怎样上来就怎样下去,什么都没多,也什么都没少。 “李兄。”等小船到了面前,祁缜站在船头,转头看向身旁只相处了没两日的赤膊大汉。青红色异兽盘在他身上,令男人看起来和他的容貌身份一样,格外的凶悍。 “嗯?” “躲仇家也好,为了旁的事也罢,若只是想赚钱,不想丢命的话,”祁缜将头转回去,提气一跃,跳下船头,“这趟跑完,就别再干了。” 李严愣了一下。 祁缜已踏上小舟,回首对他轻轻点头致意,便又恢复了与男人初见时那副有些冷淡的自傲模样,仰起头用鼻孔看着人,径自去寻船舱了。 这番交接不过片刻,在接到祁缜后,小舟又慢慢的驶离了李严的大船,向更北方行去。 “李哥,都放好了,”手下醒着的开船青年走上前来,轻声道。 那些干草,火油,还有几枚霹雳弹都已准备好,只等一把大火,将他们一起葬入深海。 他不知道那艘小船要去什么地方,但他知道,那个地方叫蝙蝠岛,可蝙蝠岛的秘密是不能被一个普通活人知晓的。 而对一群死囚来说,为他们安置好家人的一百两足矣作为买命钱。 一个普通的渔夫身上怎么会有那样的肌肉,那样多的纹身?拥有一脚踏碎拳头厚木板力量的男人又怎么会甘心做一个小小渔夫? 祁缜早就看透了,只不过并没点破而已。 “……再等等吧。”望着那艘逐渐远去的小舟,李严的双脚仿佛被钉在了甲板上一样,半步也挪不动,他看着那艘小舟逐渐远去,看着它化为一个小黑点儿消失在天地尽头,阳光刺目,照的他双目生疼。 待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男人才转过身拿起霹雳弹,看了眼身边的下属。 “去船舱里吧,”他的声音意外的温和,“再喝点酒,睡一觉,做个美梦。” 已经上了船的祁缜完全不知道李严船上发生的事。 和大船不同,这艘小船上没有供人休息的寝室,只有最简单的茶室,船上的人手也不像大船上那么多,却人人谨慎有礼,有礼到即使祁缜仰起头用眼角看人都不会有谁产生一丝一毫的不满,有礼到气氛都有些压抑。 接引祁缜的是个身穿黑色衣服的青年,侍从打扮,容貌中上,在祁缜进了客舱后过去检查少年的请帖,而后一躬身,声音好听得很,“请您暂候片刻。” 这片刻也当真是片刻,片刻之后另一位穿着打扮的要好些的青年一掀帘子走了出来,拱手一礼,“祁少侠。” “一个岛而已,怎么神神秘秘的。” 在这一声‘祁少侠’过后,祁缜呼了口气,将在大船上掉的干净的皮儿收拾收拾又粘回去,重新扮演好了‘祁少侠’的角色,神色里有些不耐,“还有多久能到?” “最多半个时辰。”青年低着头,话语声恭敬无比,里面也不掺杂任何如李严的不耐不敬,完美到像是戴着面具。 祁缜默了两息,冷哼一声,在一个人唱独角戏和闭嘴之间选择了不再理他。 船还在向前行驶,在祁缜的沉默中,青年依旧拱手恭敬地站在原处,一丝,一毫也没有动。 祁缜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这人说半句话,扭过头紧锁着眉头看着这青年,“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青年回答的语声温和,姿态规矩,老实乖顺道,“等待祁少侠吩咐。” “……”祁缜神色微妙之极的看了他几眼,在确定青年的话居然都是发自真心后偏开头,“没有吩咐,你走吧。” “是,”青年朝他又行了一礼,“待船到岸时,在下再来叫祁少侠。” “不了,”祁缜想了想,站起身来,又拎起包袱和渔网,“不用你叫,我去甲板等着。” 青年似乎是有些意外,但也没露出什么反对之色,只侧了侧身,礼仪极标准的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船舱向来是有些暗的,而甲板上若非遇见暴雨阴天,皆是晴空万里,阳光正好。 祁缜上了甲板才发现,刚刚青年在船舱里跟他说的‘半个时辰’颇具夸大之嫌,入船舱还不到两刻,再出来时就已能远远看到蝙蝠岛的轮廓了,只隔的有些远,隐约看不大清具体模样。 这个发现令少年微微一挑眉,当下就反应了过来。 倒也是,这么一驾小舟,自是无法乘风破浪行的太远,因而蝙蝠岛想必必在不远处。甚至说如果李严那艘大船没有乖乖止步,只要再往这边驶一点儿,便能看到蝙蝠岛。 小船越驶越近,逐渐的,灰色的轮廓慢慢清晰——只见灰还是灰,灰石峥嵘,嶙峋陡峭,岛不知多大,从祁缜的方向看去,岛上除却乱石滩便是光秃秃一片的石山,没有花,没有树,没有草,没有人生活的痕迹。 他眯了下眼睛,心中转过数个念头,手已经按在了腰间,不动声色的瞥向身旁神色里看不出任何东西的青年。心说弄的这么神神秘秘,到头来却只是座石山,莫不是这群人干的并非交易,而是杀人越货,抛尸孤岛之事? 待船再驶近,只见怒涛拍打着海岸,宛如千军呼啸,万马奔腾。这座名为蝙蝠岛的荒岛的四周礁石罗列,几乎每一个方向都有触礁的船只,残破的木屑随着海浪沉浮,有些残留在沙滩上,看起来颇具惨状,无声的提醒没有船能驶近乱石滩。 小舟也没有驶进去,在离岸还有三十步远的地方便停了下来,大概是船小且轻的缘故,船稳稳地刹在乱石滩前并不难。 船停后,那青年折返船舱,从船舱里取出一块小臂厚,巴掌宽,越十余步长的木板,推动着木板使木板自船上滑下去,搭在了乱石滩最大的巨石面上。 “此次拍卖,请来的皆是江湖中颇具名望之人,武功也大多不差,”搭好了板子,青年朝祁缜道,“祁少侠可行?” 此时此刻,祁缜的心思已经从杀人越货跑到了这群人是不是想把他诱到岛上去再开走船,听青年居然在这荒岛面前提什么拍卖,不由一笑,伸手一指荒岛,重复道,“拍卖?” “喔,祁少侠是在担心这个。”青年了然的笑笑,率先踏上了木板,“那在下先过去好了。” 说完,这在船上对祁缜有礼到近乎奴仆的青年竟是稳稳地顺着木板走了下去,步伐轻盈,在窄窄的板子上行走却似闲庭信步。 祁缜盯着青年的下盘看了几眼,发现自己头一次看走了眼。 这青年确实没什么深厚的基本功,甚至连内力也少得很,与其说练了轻功,不如说是脚上功夫。 可不修内力,独练这一手平衡,在习武者眼里简直就是笑话。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可换一步说,培养这么个只会脚上功夫的人,所要花费的时间、精力与财力也不比培养一个能用轻功直接走过狭窄木板的下属少,甚至一个会武功的下属能发挥的作用还要比眼前这人多许多。 祁缜也不是谨慎到连走几步,上个岛都谨小慎微的性子,见青年一马当先的上了岛,便也跟着走了上去。 总归艺高人胆大,就是真的有人想对他不利,也要看能不能打得过他再说。 毕竟石观音那样堪比妖怪的家伙,江湖上总不会一抓一大把,只要稍微怀着点谨慎心,一力降十会的说法并非虚言。 他倒不必像青年那么一步步走,只消一跃便轻飘飘的跳到了巨石上——又或者,比起说跃,那已至臻化境的轻功乍看起来更像是飞。 即使是那青年,也不禁一愣,敛敛袖子真心实意的赞道:“祁少侠好功夫。” 祁缜回头瞥了眼那暂还没有离去意思的船,伸出手压平有些凌乱的衣摆,弹净肩头包袱上的灰,慢悠悠一笑,“比不得你们那‘拍卖’藏得深。” “在下并非有意瞒着祁少侠,只不过蝙蝠公子下令,只有踏上蝙蝠岛的人才能知道蝙蝠岛的玄机。”青年像是没听出来祁缜的讽刺味道,率先朝岛上石林走去,言辞恳切,“来参与拍卖的皆是各方豪雄,为了保证各位的身份不被泄露,公子也是迫不得已才会这么做。” 少年用一个‘你当我是傻子吗’的眼神看了会儿青年,好在对方一直在前面走着,没能发现少年微妙的眼神。 什么叫不被泄露? 蝙蝠公子都能派人跑到顾惜朝府中给他下请帖了,这叫不被泄露? “适才那大船上的人,对我可是一口一个祁少侠,”两人转过一面屏风似的石壁,望着出现在眼前的漆黑山洞与滑车,祁缜忽然道,“他也是你们的人?” 青年摇摇头,伸出手指指了指海上的方向。 在极远处,就连影子都看不到的天边,隐约能看到一串浓黑的烟,在水天之间升腾起来,盘旋着逐渐飞往高空,逐渐散的一干二净。 那实在是太远了,远的连爆炸声都未能传过来,只能隐约看见那一缕烟,淡的连照亮祁缜发白的脸色都做不到。 青年还在等他上滑车,见祁缜面色发白,以为少年终于怕了,因而只是温和的笑笑,安抚道,“放心,蝙蝠岛只会款待贵客,绝不会伤贵客一根汗毛。” 祁缜抬头,死死地盯了那缕烟许久,在一阵长久的默然后将脸转了回去,踏上滑车。 滑车逐渐驶入黑暗,少年带着些沙哑的声音响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你读过书吗?” “在下只是一位奴仆,勉强认得几个字而已。” “哦……”祁缜应了一声,无声的凝视着一片黑暗,只觉有什么在胸口激荡着,烫的他忍不住长长吐息,才将胸腔里那股几乎要把他烧着了的火吐出来些许。 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 他想起李严,想起昨晚上那些菜肴和欢呼着的,比自己打不上多少的年轻人们,想起那“一百两银子”,几乎气的说不出话来。 滑车骨碌碌的向下行着,铁锁滑动的声音并着越发炎热沉闷的地下环境足矣令任何人感到焦躁,不耐。 祁缜不说话,那青年便也不吭声,寂静的气氛衬得滑车的运动声愈发的响,在广大的空间中微微回荡着,在不知道多久后逐渐慢下来,缓下来,随着机关被扳动的齿轮运动声,最终不动了。 祁缜听到了呼吸,不止一道呼吸,齐刷刷的在眼前排开两列。 “是祁缜祁少侠,”青年在他之前走出,踱到其中一列呼吸声的打头位置,从袖子里掏出什么递了过去,话语声清晰可闻,“这是请帖。” 请帖的纸张褶皱声响了片刻,祁缜踏下滑车,那滑车便缓慢的又升了上去,列首的人似乎是在摸索确认着什么标记,半晌后嗯了一声,音调颇为低沉,像是属于二三十岁的男人声线,“无误。” 他摸索的时间偏长,可见并不熟练,九成以上也不是真瞎子,并不大适应这片黑暗。 祁缜默不作声的记下这点,紧了紧肩头的包袱,心说还好崖余哥他们给的火折子足够多。 “迎贵客。”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之前确认了请帖的男人转身道。 “迎贵客——”一声清甜娇媚的声音响了起来,祁缜微微一怔,发觉有一具微温的躯体贴到了自己身侧。一双柔软娇小的手捧住了他的手臂,少年的指间微微一动,便碰触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这姑娘竟没穿衣服! 那柔软是什么,祁缜不敢去想,但他知道这绝不是他需要的。 少年忙转过头,轻轻使力将自己的手臂往外拉——他不敢抽,只怕再碰上什么柔软与温热,连带着与那男人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涩,“我不需要女人。” “哦?”那为首的男子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笑,在黑暗里清晰地紧,“既然祁少侠这么说了,好罢,你先回去。” 女子的手指在祁缜的手臂上摩挲几下,恋恋不舍的放开了,祁缜松了口气,正打算要走,又一具躯体贴了上来。 祁缜:“……” 之前那股怒火和这一刻的恼怒融在一起,少年平静的嗓音终于有了一瞬微微上扬,“我说了,我不……” “奴并非女子,祁少侠放心。”正当他打算拒绝时,贴过来的人忽然开了口,声音清润,直接砸了祁缜一个头晕眼花。 ——这是个男子。 “我真的不需要……”少年只觉额角抽痛,在手背蹭过男子光滑的肌肤之后心底的无力感几乎达到了极致。 “祁少侠,我们这蝙蝠岛是拍卖的地方,也是极乐地,销金窟。”那之前陪他来的青年又出了声,仍旧是声调温和,仿佛在劝一个不懂事,不会玩的孩子,“若是之前没什么经验,试试也不会后悔,左右这里没有师长,也不会有人知道您做了什么。” 祁缜默然,有那么一瞬居然想亲手教教这青年什么是真正的“不会有人知道。” 从李严,到这里不着衣袍的男女,祁缜是彻底明白了。 蝙蝠岛,极乐地,销金窟,所谓极乐,所谓销金,皆只是给那些客人的。 而蝙蝠岛上的人,来来回回送客的人,在他们眼里不过是长着人样的牲畜……又或者来这里的人也都撕下了作为‘人’的皮,但从他们这番话来看,简直熟练地令祁缜遍体生寒。 他没有再说什么,任着身边这后贴上来的男人为他领路,隐约听见后面的男子对青年道。 “还是年轻,嗤,来我们这儿的,和尚都要带走几个女人。”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祁缜没再挣扎,顺着那男子拉着自己的力度跟了过去。 哪怕附近都是一片漆黑,他还是忍不住除下了外袍给男子披了上去,对方似乎愣了愣,接着温声一笑,“多谢少侠。” “无妨,穿好。”祁缜略偏了头,哪怕意识到面前只是黑暗也依旧做了这番无用功。 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等那手臂再挽过来时终于不再触感过于柔软细腻了。祁缜才略松了口气,低声道,“是要去哪?” “赴宴。”男子半倚半靠在祁缜身上,柔柔解释道,“今日早上也来了一拨人,大家总要大致见见,说说话儿的。” 祁缜怔了怔,重复道:“见一见?”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见一见? “虽是互相看不见,但隔着黑暗交谈,”前方逐渐有了更多的呼吸声,男子在他肩上蹭了蹭,引着祁缜到其中一方席子上坐下,贴在少年耳畔低声道,“有时也能换到更多的消息。” 祁缜略有惊讶的瞥了男人一眼,只不过眼前一片漆黑,根本看不见人。他听见有人捧着食物杯盏跪到了一旁,将那些东西依次摆上桌,身旁的男人动了动,去桌上拿了什么,而后又回返过来,放到他唇畔。 淡淡的清香味在鼻端萦绕,是一片梨。 祁缜刚想说不用,你不必如此,便闻不远处的席上一声女子娇啼。 祁缜:“……” 左右大笑声轰然而起,有人盛赞那人雄风,还有人见了趣味也开始逗弄自己怀里身边的男女,一时笑声,骂声,斥责声不断,夹杂着隐隐约约的男女痛呼低泣和逢迎,污言秽语尽皆入耳。 少年凭借着耳力听了听,发现那些坐在席位上玩弄他人的人竟是男女老少皆有,声音也是各异,有的人特意压着嗓子,多半是怕被人认出,有的却是毫不在意,一时间竟能称得上群魔乱舞。 祁缜沉默了两息,一边是对这人间混乱的震惊,一边是想转身就走的冲动——这种仗着黑暗与无人相识的集体放任恶意简直令他自心底作呕。 直到一具躯体贴入怀中。 他身旁的男子似乎抖了一下,许久后,迟疑着缓缓将那微凉的梨片放回了桌案上,蜷缩着窝进少年怀里,一点点摸索过去用牙齿去解他衣领。 祁缜回神,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无声而坚定地表示了拒绝,少年极短极轻的叹了口气,手指隔着他刚给这男子不久的衣袍轻轻拂过对方脊线。 “没事的,别怕。” “啪啪,”正在这时,黑暗中忽然传来两声击掌——击掌声明明是不大的,但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这掌声几乎一下子盖过了场上所有的声音,使得逐渐失控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剩隐约几声难以压制住的泣音断断续续。 “诸位好兴致,”一道青年音色响在每个人身边,祁缜放开覆在怀中男子背上的手,在席边摸索了数下,触到了一个中空的,不知底下绵延到何处收拢的黄铜管。 半晌,黑暗中有沙哑女声响起:“阁下就是蝙蝠公子?” 那声音发出了一声短暂的笑,因为黄铜管的传导原因,隐隐有些失真,“不错,正是在下。在座各位许多都是初来我蝙蝠岛之人,故设此宴招待,小岛鄙陋,还望各位谅解。” 他说的是‘鄙陋’、‘谅解’,语气却仿佛是‘天下第一’,这好似也确实是天下一等一的奢靡地,从满室之中只有初来的祁缜默然不语,其他人都赞不绝口便能隐约看出来。 怀里的男子的颤抖终于随着那群魔乱舞场面的消失而渐渐停了下来,祁缜收回手,自桌上摸了个橘子剥好递给他。 四下皆寂,没什么人说话,那男子也没出声,祁缜感觉对方又往自己怀里缩了缩,小口小口的无声吃起橘子来,便将心神又转回了蝙蝠公子的声音上。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听不出来什么——这铜管传来的声音带着的回声不小,仅从蝙蝠公子的这几句话来看,他只能判断出说话的是个青年男子,至于说话的具体是谁,恐怕将这说话者的家人请来听,对方都不敢下肯定结论。 “蝙蝠岛的拍卖会在三日后,届时会有人将诸位带入场中。岛内虽不分昼夜,玩乐之处倒也不缺,这三天诸位只需享受即可,有什么需要,喊上一声自会有人前去。” 青年的声音虽有些模糊,谈话之间的语气语调却令人极为舒服,能隐约窥出颇好教养。 “岛上拍品绝不会令任何人失望,唯有一点,请诸位牢记。” 铜管震动,叮嘱声温雅平淡,似是远在另一端,又低沉如同耳语。 “蝙蝠岛内,要绝对黑暗。” 。 祁缜被那男子带回房中的时候,还有点没回过神。 男子大概也从前两次推拒中看出祁缜对他是真的分毫意思也无,索性不再引诱祁缜或往这少年身上靠。屋里桌上早被摆满了吃食,他仗着熟练帮祁缜布了菜,便也跟着一起沉默。 黑暗中难以计时,他们或许沉默了很久,或许又只是片刻,但黑暗并不是个适合沉默的地方,安静下来的黑色极乐窟与牢狱并无区别。 “你叫什么?”许久后,祁缜深深叹出一口气,屈起手指敲了敲额头,强迫自己把思绪拉回来。 男子坐在桌子另一端,如梦方醒般“唔”了一下,声音轻轻的,“奴没名字,只不过一直以来住北边第一间房。少侠若想称呼,唤奴北元就是了。” “年龄?” “双十。” 双十,那倒是比崖余哥还小一岁。祁缜有些暴躁的舔过嘴唇,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端起桌上的酒杯去压心底腾起的那股无名火,“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 “没什么原因,”正当北元要开口时,门口传来一道令祁缜熟悉到凉透了骨髓的声音。 他费尽心思都没能听清的音色响在不远处,清透,温和,满是久经世故的圆滑与自骨子里透出的薄情与冷酷。 来人熟悉的绕过桌案,站到了他身边,话声中透着笑意,“来便来了,在哪儿不是活呢。” 祁缜只觉一口气卡在嗓子里不上不下,连杯中蜜酒也变得涩口起来,少年放下杯子,右手无声的抚上腰间缠了软剑的位置,一字一顿,几乎是从齿缝里道出了来人名字。 “……丁枫。”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不错,是在下。”丁枫走到祁缜身旁,按住少年想要拔剑的手臂,声音里蕴着笑意,“祁少侠且先忍忍,交易还没做,勿要如此心急。” 一股凌冽杀意逼上他的咽喉,祁缜坐在原地没动,身上的气势却无声散开——他手上人命太少,还不到能用出杀气的地步,但那股鹰隼似的捕猎者气息已然直直的锁定了丁枫,哪怕在黑暗中依然隐约可怖。 “随云哥在哪?”他控制着这股气息不波及到北元,沉声问道。 丁枫稍稍侧头,避开了这股过于纯粹,连血腥气儿都没的危险感,轻轻反问,“祁少侠觉得,公子会在哪儿呢?” 室内又安静下来,只能听到清浅的呼吸声,那名为北元的男子似乎有些怕了,稍稍往祁缜身旁挪了挪,找依靠感似的抱住了少年手臂。 “……随云哥他很相信你,”少年咬牙,却逐渐松开了摸上剑柄的手,被北元抱在怀里的手臂慢慢放松下来,冷静分析道,“蝙蝠岛经营应该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无争山庄势力会对你有用,你没必要对随云哥下手。” “不错,”丁枫耸了耸肩,在意识到少年在黑暗中看不到他的神态表现后略微调整了姿态,干脆笑道:“毕竟是知遇之恩,我这个人还是很恩怨分明的。” 祁缜默了默,在心底骂一句去他的恩怨分明,好在之前在神侯府和石观音那里历练了一通,总归能绷得住声音中的平静:“你想交易什么?”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关于我想交易的东西,祁少侠应该心知肚明才对吧?”丁枫语气里透着股优哉游哉的不急不缓,又仿佛恍然大悟似的一拍手,“喔,或许祁少侠的意思是,我想拿什么来交换?” 祁缜没再说话,对丁枫的浮夸演技用沉默来表达十二万分鄙夷。 于是屋里又安静了下来,丁枫沉吟半晌,哼笑一声,终于明白祁缜已经不想再和他虚与委蛇半句了。 少年郎就是少年郎,终究是有些不够成熟也有些任性的权利。 过早便知了天下事,也长了颗玲珑心的丁枫在心底一叹,干脆直切重点,“神侯府知道你真的打算把落魄酒换出来的事吗?” 好在祁缜并不意外丁枫知道自己是带着神侯府任务来的,闻言也没立刻否定。少年用没被北元抱着的手臂端起酒复饮了一口,轻呵一声,“不过是一杯酒而已,换了也就换了——更何况我拥有的也只是一个线索,具体能不能拿得到,还是要看买线索的人有没有本事。” 他放下酒杯,摸索着又夹了块蜜煎山药丢进嘴里,讽刺道:“再说,关于你就是蝙蝠公子的事,你不是已经用这杯楼兰蜜酒告诉我了么?” 少年固然喜好甜食,可也不是是甜就爱的,相比于市面上的糖块,他更偏好于那一口吃食中淡且不腻的甘,比方说蜜饯,蜜煎雕花,绵枨金橘……楼兰蜜酒。 只可惜纯正的楼兰蜜酒价值千金,南方少有,即使是祁缜,也只在无争山庄和石观音那里喝过。 若蝙蝠岛拿楼兰蜜酒待客,他还只能说是大手笔,可刚进屋就能闻到满满一桌甜味,恐怕这楼兰蜜酒真真是特地为他准备的——不然为什么不拿南方盛产的桂花、桃花和米酒,非要弄来这西北之物。 总不能来的客人都是像他一般性嗜甜食,嗜好到每天的买零嘴的银钱都被崖余哥限制了吧。 “不愧是祁少侠,”听完少年的话,丁枫发自内心的感慨了一声,站起身时衣摆带出些许声响。 祁缜听不出他这话是褒是贬,干脆没吭声,安静的等他下文。 果不其然,丁枫接着道:“祁少侠放心,在下拿的东西,肯定是令祁少侠满意,心甘情愿来换的。” 祁缜道:“比如?” “三天后自会揭晓,至于这三天,请祁少侠……玩的开心。” 。 不见一点光亮的暗室里,琴声铮然若流水,叮咚不绝。 丁枫推开门进来时琴声未歇,少年安静的等着,等着琴声的主人弹完最后几节。 流水高山,虽不到曲高和寡的程度,但抚琴人的技艺已确实出色到可以引人入胜的地步。青年随心改了琴谱,从溪流到大川,百川入海,海阔云淡,浩浩然,既广且大,无边无涯。 琴弦仍为余音颤,丁枫呆傻了好半晌才恍然回神,深深一揖,“恭喜公子琴技更上一层。” 原随云用一声毫不在意的哼笑无视过了少年的这句恭喜,语气淡淡,“他没猜出来?” 这个‘他’指的是谁,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没有。”丁枫道,“祁少侠连多问都没有,直接就确定蝙蝠公子是我,甚至担心了公子您的处境。” 青年毫不意外的轻轻颔首,见丁枫并未离去,手指擦过琴弦,“还有什么事?” “有些好奇,”丁枫端正的跪坐到原随云不远处,沉吟良久后道,“祁少侠并不是蠢人,不管是直觉还是对一些事细微的观察都敏锐到常人难及的地步,我们的布置对他而言不一定毫无破绽……为什么他就那样确定了是我?” “人总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独坐在黑暗里的青年声音平缓,“祁缜那么快的相信了你,恰好是因为曾经怀疑过我,而你的出现则给了他一个不去怀疑他的‘随云哥’的契机。因为不想怀疑我,所以祁缜下意识的去说服自己注意到你作为蝙蝠公子的合理之处,以此来忽略那些疑点。” 丁枫道:“那这次交易结束,我们要不要杀了他?” “……”黑暗中一片沉默,就连衣袖拂过琴弦的声都没了,许久后才传来清清淡淡的一声叹。 原随云道:“不必了,鹤君前辈就这一个徒弟,别人杀便杀了。若我们动手被发觉,那位的怒火烧过来,当世可没有第二个独孤求败。” 这话说完,清淡的琴声又铮铮响了起来,丁枫侧耳听了会儿,却没听出青年这次奏的是什么,只好作罢,恭敬地敛袖行了一礼,无声退下了。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三天时间。 丁枫走后,祁缜靠在这小间的壁上闭目思考了一会儿,还没思考出来什么,就先把自己困到睡着了。 他睡得安静,除了呼吸平缓下来之外毫无其它动静,这一天情绪起伏,悲怒担忧加起来远是大沙漠之行无法比的,加之黑暗本就令人昏昏欲睡,祁缜醒后懵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居然打了个瞌睡。 “我睡了多久?”屋里北元听声音并不像在休息,他晃晃脑袋令自己清醒过来,转头问道。 “奴不知道。”北元确实还没睡,青年甚至都没能意识到祁缜睡去的事,听见问询,想了想回答道:“菜还没凉。” 那就真是打了个瞌睡而已。 祁缜放下心,伸手去摸自己的包袱,自从发觉丁枫是蝙蝠公子后,他对这地方唯一的谨慎担忧仅在于黑暗的莫测,不过托了好耳力的福,细说下来倒也没什么可畏惧的。 包袱里足有好几个火折子,自诸葛正我至无情追命铁手,足足四个,皆是神侯府特制良品,无声无味,虽然不一定防火,短时间的防潮却没什么问题。 祁缜取出火折子,手腕一抖带起一阵微风将折子点燃了。石室不大,几息间就被照的透亮,祁缜眯了眯眼,好不容易才适应过这股火光,转头看向一旁的北元。 这一看,就见他所有声音都堵在了喉咙里,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爬上天灵盖儿,饶是胆大如祁缜,在目光触及男人那光滑的上半张脸时也一声惊叫被硬生生压在心口,张着嘴半晌,一点儿声音都没能发出。 北元侧了侧头,对那点火光全然不知,声音依旧透着股顺从的温和,“祁公子?” “……嗯,我在想事情。”祁缜干巴巴回应了这句话,握着火折子的手逐渐使力,以至于差点将折子脆薄的外壳捏断。 少年的目光艰难地从男人脸上收回去,望向微掩的石门,想起这附近偶尔会有人巡逻,忙又熄了火折子。 屋里又陷入一片黑暗,这次与黑暗一起来的还有沉默。 祁缜想起了丁枫的那句三天时间,心下骤然明朗起来,他阖眸,自脑海中尽力抹去北元那张唯独缺了眼眸的脸,缓缓道,“除了这间屋子,这附近还有什么玩乐之处?岛上还有多少你这样的人?” “不远处有赌场,不过大多赌些功夫或声响累的玩意,蝙蝠公子的意思是赌可以,但莫要把钱都输光了,不然等到拍卖时怕是会后悔。”北元道,“我这样伺候各位侠士官人的人岛里有数十名,少侠若是玩腻了或是有偏好的人也可与巡逻的人提,总归……不会令祁少侠失望的。” 祁缜心说只有女票赌还说不让人失望,明明就是无聊透了,转念又想不过对大多数人来说放开了女票赌,怎么玩都无所谓的话三天倒也确实不算多。只不过是他自己对于‘好玩’有些误解,心底里与有趣挂钩的不是去满天下撒野就是听崖余哥讲课或换着花样气师父——跟那群人完全仿佛生活在两个世界。 “我知道了,”他轻声一叹,想了想又道,“是不是我出门必须有你跟着?” “倒是没这规定,”北元怔了怔,对祁缜居然会问这种问题感觉有些好笑,声音里也自带了三分笑意,“只不过少侠您要自己出去的话,恐怕不大能认得路。” 祁缜抱着剑坐在榻边,半晌站起来直接上了榻,声音平淡,“我知道了,你去换个屋子住三天罢,三天后拍卖时再来叫我。” 说完,拉上被子,直接倒头睡了。 北元:“……???” 本打算服侍少年的男子僵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祁缜是真的连在屋里独处时都对自己没有半分意思,顿时有些混杂着失落的失望,听见祁缜居然自顾自的上了榻,即使再怎么不甘,也只能起身悄悄推门离开了。 “天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想起这事,北元忍不住与同伴道,“不喜欢女子,连男子也不感兴趣……明明是个年轻人,却比和尚还清心寡欲。” 在男人走后,祁缜自黑暗中睁开眼眸,望着一片漆黑的屋室沉默须臾,发出一声闷闷的叹。 三天时间,他算是想明白丁枫为什么要给自己三天时间了。 这三天时间,丁枫是在赌,他想必知道自己手中定会有至少一个火折子,因而赌的内容便是祁缜,祁少侠在这三天内有没有胆量违抗那句“绝对黑暗”点燃火折子。 因为对方清楚,只要火折子点燃了,只要他看到了北元的样子,这番交易就定然做成了。 这是个十拿九稳的赌。 祁缜心软,面对着石观音那般将人命视若玩物者他当然有雷霆之怒,但若换了个普通人,就算要拼一条命,他也定会出手去救。 何谓侠?鹤君教他,习武是为了保护他人;书上讲的,山河浩浩,岁月静好;神侯府在的,朝堂诡谲,天下动荡。 祁缜总结不出来何谓侠,但他心中有一方天地,他记得崖余哥伏案翻阅卷宗的身姿,他记得鹤君避世不出的原委,他记得自己接下紫薇剑时见过的那笔字,来自于他未曾见过的另一位师父的叮嘱。 ——虽千万人,吾往矣。 。 海边多鲜味,追命早喝了个痛快,此刻正伏在桌上眯着眼睛看无情提笔写信,目光偶尔一瞥敛翼停在旁侧的都护,带着深深地羡慕沉沉叹了口气。 都护歪头看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吞吃被撕碎的鲜肉条了,鹰隼喙尖儿染着血,单往那一站便是凛凛威风,衬得旁边的信鸽哆哆嗦嗦,要不是神侯府往日训得好,恨不得直接晕过去。 碰不得都护,追命只好去顺鸽子柔软的羽毛,男人的手指在鸽子胸前煞有介事的搭了一会儿,数了数那快的惊人的心跳,扭头深沉道,“大师兄,你再不快点写信鸽就要被吓死了。” “鸟类的脉搏本就要比人快得多。”无情淡淡的驳了男人傻乎乎的逗趣儿,落下最后一笔字,待纸上面的墨迹干了,才细致的卷起字条递给追命,看着师弟将之塞进信鸽足上的小竹筒中。 追命不想吐槽自家大师兄“鸟类的脉搏”这样的话远比自己所言要更奇葩些,男人认真塞紧了竹筒盖,扬手放飞了信鸽。 都护转头看了眼远去的鸽子,对那甚至无法果腹的二两肉兴致缺缺,继续吃肉了。 “你确定了那位蝙蝠公子是原随云?”放飞了鸽子后,追命转过头,严肃了表情,“若是不确定的话,我们这样草率的围了无争山庄,极有可能引起江湖动荡。” 尤其在花石纲这么个敏感时期,作为朝廷鹰犬的神侯府的每一下动作可都有无数人盯着。 无情拎起桌上的茶杯倒了盏茶,“我这封信不是要围无争山庄。” 追命有点意外于自己居然猜错了,扬眉道:“那是?” “是给鹤君前辈的,”无情抿了口茶,眸光中掠过一缕沉思之色,“问他落魄酒是不是我想的那样。” 第30章 第三十章 鸽子落在窗棂上,在铮铮琴音中发出数声羽翼震动的响。 “呦,”屋里传出一道含笑的年轻声音,身着红衣的青年转出来,用折扇挑了下鸽子的小脑袋,“前辈你这满山猛禽的,还能有鸽子进来?” 琴声停了停,布帛摩擦的声音传来,须臾后,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拨开竹帘,露出头雪似的长发,和一双墨染的眸。 “鸷儿养的鹰隼皆聪慧,不会拦信鸽。”男子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甚至有些寡淡,他走到窗边,从鸽足的竹筒里取出纸条,淡漠却充斥着无声凌厉的眸光转向红衣青年。 “……好好好我不看嘛。”红衣青年耸了下肩膀,背过身去,嘴里却不消停,“嗯……按祁少侠的进度,这封信八成是要问落魄酒的,送信的不是猛禽而是只鸽子,我想想……神侯府?四大名捕中的谁?” 男子不答,在看完信后内力一震,将纸条碾成了粉末,随即又拿起玉柄小刀,裁了二指粗的徽宣,研墨提笔。 “是无情?”红衣青年道。 “我不让你看,并非是不让你看内容,而是字迹。”男子写完字条,卷起纸塞回鸽子足上竹筒里,这才淡声道,“王公子聪慧,我这个做师父的,无论如何都要为弟子防上半招。” 王怜花这才转过身来,闻言倒也不恼,只是一笑,环顾了一圈屋子,懒懒出声,“闻说逍遥神仙府,又知剑魔一生贫,却有谁能想到逍遥派的底蕴并着剑魔独孤求败毕生金银宝物所得竟都在这燕山……鹤君前辈,乱世将至,您这是给祁少侠留退路还是绝路,可谁都说不准啊。” 鹤君摇摇头,“俗物罢了。” 王怜花看着这要让当今陛下看到都会眼红的一屋子美玉名瓷,随手乱放的各类珍稀器物古玩,再想想适才男子手下那张古琴焦尾,只笑而不语。 “王公子,”鹤君放飞信鸽,出言打断他的笑,“你想学的,我已尽数教给你,我素喜清净,不知阁下何时离山?” “前辈就这么想在下走?”王怜花故作伤心的打开折扇,轻轻扇了扇,又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喔……等落魄酒解决完了,祁少侠势必会回山,鹤君前辈不想他提前见到我?” 鹤君颔首。 王怜花轻声一笑,“为什么?前辈教我的交换不就是要我相助祁少侠么?” “你母亲不会允许你在我这里耽搁太久,”鹤君挑起帘子,走回琴室,只留下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给青年,“如果相处不长,鸷儿将会是你最讨厌的那种人。” “呵。”王怜花挑起眉梢,“那如果相处的长呢?” 。 信鸽被放飞时,祁缜正在赌场听人押注。 “这一片漆黑的,又不知道谁是谁,怎么赌?”屋子的另一个角落里有人道。 “赌什么都可以,至于不知道谁是谁也没关系,毕竟蝙蝠公子知道各位谁是谁,想借着黑暗欠债不还之人,想必也能担得起蝙蝠岛的讨债。”坐在屋子中间的是个男子,声音微有粗犷,“为了公正,蝙蝠岛不会参与各位的赌博,洒家这帮兄弟只做个见证者,当然,有时……也会做点别的就是。” 黑暗里静了静,似乎大家都觉得男子颇为可信,但要说赌起来却看不到骰子,真要判谁赢时怕也没人服气。 “既然这样,那我便出这第一赌,”男子见没人出声,懒洋洋的开了口,“洒家手里有枚小宝石珠子,这第一赌不妨来猜猜,珠子落地弹了几下” 这耳力大家都是有的,一时皆哄笑叫好,祁缜想了想,从怀里摸出枚五两的银子,刚打算去换些筹码,就听去换筹码的人惊讶道,“什么?一百两一个筹码?” 祁缜:“……?” “大侠莫急,这众所周知,来蝙蝠岛的人都是非富即贵,要是像寻常赌场几文几两一个筹码,咱们这满屋子不都得被筹码堆满了?”换筹码的人笑了笑,不紧不慢的解释道,“再说了,虽说是小赌怡情,可一百一千两,对各位而言,不就是小赌么?” “这话说得倒合我心。”另一道沙哑的声音在祁缜身边不远处响起来,似乎是个已经上了年纪的老者,老者说着,走到换筹码的人身边,“先给小老儿换五十个筹码。” 五十个筹码,就是五千两。 祁缜默默把手中的五两银子塞回袖子里。 “要是没带筹码,拿物来换呢?”人群中又有人道。 “这要看换的是什么,洒家亲自定价,保准阁下满意。” “成,”问的人道,“老子没什么本事,就一手偷儿绝活还说得过去,记得汴京蔡三公子前些日得了枚东海明珠,你倒是说说,那枚明珠价格几何?” “未入手之物,本应不做考量,但既然是阁下的话,倒可以破个例,”男子道,“三千两,三十个筹码,阁下以为如何?” “好,好,那便给我来三十个筹码。” 又是一屋子纸醉金迷,祁缜站在一旁听了数轮赌,在心中记下几个人几条信息,便兴致缺缺的转身打算离开。 “少侠不赌一场么?”正在此时,他身旁的一人忽然道。 那声音熟悉的很,含着笑意又温和又体贴,自带一股玲珑之气。少年身形猛然一滞,在良久的沉默后迈开步子。 “不了,我不感兴趣。” “下一场赌,不如玩些有意思的,”正在他即将跨出门外时,大汉忽然笑道,“说来也是丑事,前些天蝙蝠岛出了个居然想让客人带她走的贱奴——各位都是知道的,为了保证各位的身份不被泄露出去,我蝙蝠岛上之人,除非身死,决不能离岛。” 祁缜出门的脚步停了下来,什么东西被拖在地下的声音窸窣,他听了听,还有呼吸。 “这一场,就赌这贱奴能挨上几刀如何?避开要害,十数一砍,直到断气,由各位来猜猜,她能挨上的是单数,还是双数。” 屋内气氛一顿,霎时半数轰然叫好,半数默然不语。 倒也不是没人觉得残忍,只不过想到这蝙蝠岛上仆从一旦离去,自己身份泄不泄露就只凭对方一张嘴,所有人都沉默了下去而已。 “……我倒有个更有趣的玩法,”一道清朗的少年音色猛地打断了众人的高呼。 “嗯?”男子并不介意,反而饶有兴致道,“你说说看?” “这赌题由我来出,”祁缜缓步走到屋子中间,站到了地下被堵住嘴,只能隐约发出呜咽的女子身前,清晰道,“赌的内容是……在场随意出来三人,无论是谁,在下都能接下十招。” 赌场里静了静,顿时一片哄笑。 这少年没有遮挡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而在场除去几个大富大贵但并未习武之人,其余皆为武林名宿,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居然说要接在场随意三人十招? “这赌倒有些意思,”男子倒是没笑,反而认认真真的问道,“敢问少侠的赌注?” “如果我赢了,这个女人,交给我,”祁缜说着,伸手探入腰间,随着一声长吟,名剑出鞘,“如果我输了,昔日剑魔的紫薇剑,可够得上赌资?” 燕山上,焦尾琴声又响。 半晌,听着外面没有人离开的动静,鹤君清冷如泉的声音才从帘后徐徐透了出来。 “我曾问过鸷儿,在他心中,何谓逍遥。” “哦?” “他说……” 少年坚定的声音犹在耳畔,带着山间清风,带着人间烟火,带着那些鹤君都快忘记了的山下尘寰气息。 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忽然懂了为什么师父曾说他与逍遥终究差上一线。 鹤君停下抚琴的手,一字一顿道。 “他说——” “我身红尘,我心逍遥。” “凡我心之所向,庙堂不能阻,江湖不可隔!”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剑魔独孤求败,上一代传说中的人物。 资历稍浅的人只知独孤求败的重剑,木剑,只知剑魔之剑为后人开一大道,在他之后不乏名门大侠去钻研所谓木剑,却终究难得其法,而资历较老的人却听说过那把在独孤求败年轻时与其一同纵横江湖的名剑。 名剑紫薇,软似蛇骨,纤薄锋利,斩金石如切豆腐,断翠竹如劈麦秆,是世上一等一的绝世神兵。 只不过独孤求败自改了重剑后便不再用紫薇软剑,有人说是卖了,有人说是当了,总之曾纵横江湖近十年的名剑就这般销声匿迹,引得无数好剑者叹惋。 “如果是紫薇软剑,确实是够得这赌资,”屋内静了静,许久,男子的声音才在女子抽噎呜咽声中响起,“只不过阁下如何证明,阁下的剑确实是紫薇软剑。” 祁缜单手持着剑,屋内太暗,连月华都无,自然没有光给他反,只不过…… “如果我打得过这里的每个人,是不是紫薇剑,又有什么关系。”他哼笑一声,轻轻道,“而我若打不过,这剑自然会到阁下手里,到时是不是紫薇剑……阁下拿他朝我的脖子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这已不是赌剑,而是赌命。 屋里登时有为他所慑,不再吭声的,也有发出轻嗤,笑他自不量力的。 “剑魔独孤求败二十成名,三十名震江湖,四十无敌于天下,”黑暗中,笑的最响亮的男子站到祁缜面前,苍老声音难掩轻蔑,“即使是独孤求败,在你这年纪,也不敢如此猖狂。” 狂字落地,一股凌厉掌风已狠狠向祁缜冲来。 不带分毫放水的掌风刮得人脸微疼,只不过跟石观音比起来那就是苍鹰和麻雀比速度。祁缜的轻功本是效仿鹰隼,少年时却也被鹤君压着学过适合在室内婉转腾跃的凌波微步,当下侧过身轻飘飘躲开这一击,借力甩剑作鞭,灵蛇似的一抖,直接缠上老者瘦成一把骨头的手臂。 这一剑缠的不松不紧,但吹毛断发的紫薇威名却足以令人不敢乱动,老者登时停下了动作,有些不可置信的道:“你……” 老者虽老,可这凌波微步是百年前无崖子师兄妹纵横江湖时传出过的轻功名号,再加上室内黑暗,看不见对面人脚下路数,他想不到是轻功玄妙,只能愕然于这少年躲起自己一掌来竟如此轻松。 “洞庭无形掌,只不过火候不到家,应该不是您本身修习的掌法套路。”祁缜撤下内力,松掉紧缠着对方的剑刃,将紫薇剑收回腰间,侧身向黑暗中的大汉,声音温和,“敢问有没有钝些的武器?在下不想在比试中伤人。” 听声辨位仍能一语道破武功路数,在场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凛,以至于不再觉得他换武器的做法是托大——而是相信这未知名姓的少年当真有此能力。 “你有剑魔的紫薇剑,可是独孤求败的传人?” 男子自下属手中给他拿了个铁棍,双手递出,仿若不经意的问道。 涉及到传人,相当于涉及功法剑招,屋内顿时脸呼吸都轻了,所有人都屏着息,等待少年一个答案。 “这问题……似乎不在赌注之内。”祁缜接过铁棍,错开男子试探性的发问,转身向那老者,用铁棍挽了个剑花,“还有两招,请赐教。” 黑暗中,不明面目的老者如临大敌。 他若是拼尽全力的打,不免会暴露出自己的武学路数,若再被对面这不知深浅的少年点出来无异于直呼他名号,可若是不拼尽全力…… “老兄何必这般警惕?”身旁声音清脆的女子笑道,“三人三招,老兄放开了打便是,难不成我们三个人加起来,还试不出一套剑法?” 老者怔了怔,似乎这才了悟过来,扬声道了句“多谢这位妹子提醒”,运掌作爪又抓了上去。 独孤求败传承当前,紫薇剑也不再重要。以剑魔独孤求败无敌于天下之名,若是能得了剑谱,不说成为第二个独孤求败,至少能兴旺后代师门。 三人九招,只要试出少年武功路数,弄清楚对方是不是独孤求败的传人,再怎么运作便是之后之事了。 若是,他们满赚,若不是,他们也不亏——就算这少年能耐通天,真的能接下九招,不过让他救出一个婢女,到那时头疼的也是蝙蝠岛,而不是他们。 祁缜闻言动作不停,运棍做劈,再不留力,直接迎着老者的鹰爪击了上去。 他已给过对方一次机会,本意是想杀杀对面这群人的锐气,未想那男子问的一声师承却将这群人的贪心又勾了起来。少年垂眸一叹,于扑面劲风中再不留手,砰砰几下炸响在空中,骨裂声还有惊怒交加的痛呼和惨叫同时响起。 “我之前见过少林伏魔棍法,”铁棍在掌中旋转一圈,少年的声音里仍带着笑,“没使用相应心法也能有如此威力,不愧是天下武功出少林。” 他颠了下棍子,再一次指向老者方向,轻轻道。 “还有一招。” 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 大多人习武是将一道练到极致,对其他技巧随着经验累积逐渐贯通。有人习武是自小便博闻百家,继而观破百家技艺,顿悟其中一道,一步登天。 祁缜的习武之途既是如此。 逍遥派里上一代的无数功法,独孤求败剑谱里对十八般武器的堪破之技,再加上鹤君持着当今江湖各种技艺的陪练。祁缜虽在内力上因年纪差了些,但在剑法,技巧上的能耐,无异于当世独孤。 只不过偶尔恶劣顽皮了些,越是见这群人想知道自己剑法传承,越是改用其他招式—— 掌风来袭,少年铁棍一扫,身姿轻灵,衣袂萧飒拂动,铁棍明明很重,在他手下却既轻且快,柔中带着一股清正之气,悄然递了出去。 “华山剑法,”他顺口报了名字,语气似笑非笑,将那几个字自舌尖推出去,含着淡淡的讽刺,“清风徐来。” 黑暗中没有剑影,没有刀光,只有无形的剑气。剑风擦过耳畔,风声刚柔并济,起阖随心,浑然如太极。 三人九招,除却第一下,他共用了少林、华山、丐帮、青城、昆仑的剑法棍法,间又掺杂了无量剑法,武当剑法,最后以昔年‘不败神剑’李长青的一式‘倒挑雀尾’结束。 九招战毕,满堂皆寂。 “人,在下就先带走了。”祁缜挥手将铁棍掷给男人,也不管对方接不接得住。少年附身抱起地上的女子,语气温和,蕴着些许深意,“至于独孤剑法——” 他听得屋内尽是吸气屏息之声,心知这下算是认了自己是独孤剑法的传人,倒也不怎么后悔。又想起独孤剑法里满满的‘破剑’、‘破刀’、‘破枪’、‘破鞭’、‘破索’……曾被师父嫌弃的称为“有的人,仗打的太多,干脆自己写了本破招大全”,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有的人,圣贤书在手,到头来也当不成状元。”他笑着说道,“独孤剑法就是给了你们,你们也学不会就是了。”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祁缜抱着婢女在黑暗中走着,他不大认识路,也不知道自己走的正确与否,只能略微加重足音,凭借着好耳力四下听路。 怀里的身躯在细细的抖着,少年偏了下头,将垂落的马尾抖回背后,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姑娘?” “……嗯。”女子显然是被吓得不轻,半晌才颤颤巍巍的用鼻音发出一声应和的低音。 祁缜犹豫犹豫再犹豫,犹豫了半天后道,“姑娘你能自己走吗。” “……”女子诡异的沉默了。 “我不是说你沉,”祁缜怕她想岔,连忙补救了一句,“主要是一会儿万一走岔了路撞到墙上,总不好拿你做了肉垫。” 女子安静须臾,稍微挣了挣,祁缜明白她的意思,连忙将她放到地上,一直攥成拳的五指终于伸展开来。少年顺着力度伸手扶了一下女子的手臂,待确定她站稳,又不动声色的从那一片细腻肌肤上收回了手。 “少侠留步。”正当祁缜打算带着这姑娘摸索着回去时,身后那道令他恨得牙痒痒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少年深深吸了口气,强行压下性子,转身面向丁枫,语气冰冷入骨,“还有事?” “没什么大事,”丁枫像是没听出来祁缜语调中的送客味道,仍保持着那副与原随云七分相像的不急不缓语气,“只不过有些好奇……祁少侠打算将这姑娘带到那儿去。” “你这么聪明,猜不出来?” “可如果真的是在下猜测的结果,我这蝙蝠岛,可是会相当难办。” 祁缜轻轻的呵笑一声,剑意逐渐自身上透出来,在无边的黑暗里凛冽交织。他的声音也很冷,再没了素来的轻快明朗,像是含着冰雪,“我明白你的意思。落魄酒的线索我会在拍卖会上公布,相应的,我要的代价,是带走这岛上和北元一样的所有仆从。” “所有?”丁枫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倒也说不上惊讶,只带着笑抛出另一个问题,“那少侠打算怎么安置他们呢?要知道……这群人的样子可并不适合出现在世人眼前。” “哦?”少年故作惊讶的略扬了声音,“原来蝙蝠岛卖出什么东西,还会打听询问对方打算怎么用,什么时候用吗?” 说完,他不再管丁枫会做出何种回答和反应,兀自拍了拍身旁婢女的肩头,朝着耳力所闻的方向走去了。 丁枫站在原地,心知这个问题也该到此为止了的少年也不恼怒,只安静的听着祁缜远去的脚步声。 他走的不快,大概是为了照顾身后的姑娘,一步一步,虽重却缓,在人心上回荡着。 少年忽然想起了原随云的话。 青年说—— “他的剑再锋利,也锋利不过他的心软。” 。 大船长二十余丈,宽十丈,行驶在宽阔无边的海面上。 无情没有在屋里,青年坐在轮椅上,一早就驱着轮椅上了甲板,目光沉沉的望着远方海平线。 追命出来时,早上的大好晨光正打在青年身上,将那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扫出耀眼鎏金,男人呆了几息,在心中道了声好景致,才认命的走上前去安抚自己这个又陷入担心情绪中的小师兄。 “你说过,小鸷儿之前连石观音都能打赢,自卫应当不成问题。” “……他若是能老老实实自卫……”都护的阴影在头顶掠过,无情脸上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一副淡淡神色,只在说这话时双眸轻眯,又戛然止住了后半句,化为一声短暂的,几乎是错觉的叹息。 说起来其实并没跟祁缜呆上多久的追命大大咧咧的一耸肩,“就算他真的对上蝙蝠岛的人,就那些人,能和石观音比?鹤君前辈既然敢这样安排,想必也是衡量过小鸷儿实力的。” 青年摇了摇头,阳光已大盛,船舱里隐隐传来饭香。他沉默片刻,转回轮椅,正巧迎上来叫他们的李红袖。 “盛公子,”女子朝他微微点头算是行礼,侧了侧身让开道路,又朝追命温婉一笑,“甜儿准备了些青菜白粥,说是崔大侠昨日喝的太多,还是吃点清淡的养养肠胃比较好。” “嘿嘿,宋姑娘有心了,我一会儿当面谢她。”追命说着,轻轻一拍无情肩头,“大师兄你也别太忧心,照我来看,小鸷儿既然想要做‘侠’,磕磕绊绊总归少不了。更何况以他的武功,能欺负到他的,整个江湖其实也没几个才对。” 他看出李红袖是想支开他,抛下这句话后便潇洒的往船舱而去了。 直到追命已经走出一段距离,李红袖才在无情淡淡的注视下自袖中摸出一沓纸递过去,温声道,“盛公子要知道的事,我昨晚已梳理完了。” “多谢李姑娘。”无情接过那沓纸,却不急着看,青年细细的将纸张收到怀里,缓缓问道,“照这资料所说,祁缜到底会多少种剑法?” “这要看是‘剑法’,还是‘剑招’,”李红袖道,“剑法涵盖了心法,如果以剑法来说,祁少侠所会的其他门派剑法应该是没有的,至于独孤剑法是不是剑法,我也不敢确定,但要说剑招……” 李红袖说到这里,回想起自己昨日整理资料时的震惊,不禁叹息,“千家剑招,他大约是全都烂熟于心罢……甚至除了剑招,十八般武器,应当没有哪个能难得倒他才对。” 谁能想到,鹤君当年以弱冠之龄被迫归隐,却在十六年后教出了个这样的少年。 想到这里,她又不禁微微蹙眉,忍不住开始念及楚留香。 以轻功著称的楚留香虽并未荒废其他武功,但若对上祁缜,胜负如何当真未知——甚至如果等祁缜再长大些,连轻功的输赢她也无法判断了。 “你不必担心。”无情一眼就看出了他在想什么,青年的唇角在这几日之间第一次浮现出些许浅淡笑意,“祁缜并非好勇斗狠之人,香帅亦不会行大奸大恶之事,他们两个,应当永远不会交手。” “关于我让你整理的事。”他话锋一转,又敛起笑容,“最好不要告知香帅。” “我知道的。”李红袖闻言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然依他的脾气,定会去查柴玉关……若以祁少侠作为参照的话,我实在难以想象出那柴玉关又该是如何可怕的样子。” 无情垂下眼眸,没去回应这句话,青年控制着轮椅缓缓向船舱而去,心中却想起了神侯府院角梅树上用来练剑的那捆茅草。 金剑银剑曾经议论过,说是祁少侠那剑法古怪得很,仅几个简单的动作就出了满身的汗。 那天他看过茅草,初时只是惊疑,后来却逐渐肯定了自己的看法。 祁缜练的是收剑。 全力出剑,再点到为止,全力收回剑上灌注的力量,将之控制在一个伤人却不杀人的力道上。 这件事说来容易,可做起来却不是一般的困难,剑客出剑本就不留余地,每一剑都几乎灌注了全身的精气神。所谓切磋点到为止的说法,不是用木剑相替,就是完完全全碾压式的指导,才能做到点到为止。 天下习武者皆在追求更好的秘籍,更玄妙的招法,更稳准快狠的技巧,期待有朝一日因此扬名立万,被称一声‘大侠’,快哉一生。 可拥有着最好秘籍,最强大招法,最精妙技巧的少年却在用最多的精力去做最无用的功夫。 “我们大约还有几日能到?”他问道。 “唔?”正在嗔怪楚留香昨晚上又喝了那么多,现在还没起的宋甜儿一愣,依照经验想了想,“大约一天吧,放心啦,盛公子,我们的船应该比他们的船要快得多。”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一日后,蝙蝠岛拍卖开始。 北元一早就进了屋子,和昨天祁缜救下的女子一起为少年打水梳洗,水里带着些余温,大约是在岛上热完又命人送下来的。 祁缜梳洗完毕,用发带将长发梳成一个飒爽的马尾,又伸手去拿之前放在屋里的包袱。 “少侠是在找这个?”听出他的动静,北元已先一步去将包袱拿了出来,放到祁缜手中,男子的声音很轻,透着些许讨好与尊敬。 他在昨日从那婢女口中听说了祁缜与蝙蝠岛做的交换,而后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殷勤又小心,谨慎到像是在害怕什么。 祁缜大约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但他于理没法在这个时候安慰他,于情自身不像崖余哥那样稳重可靠,又不能抱着这半个陌生人撒娇耍宝。少年接过包袱,拎上冷血给的渔网,踌躇片刻只得搔搔头发,道声“带路。” 等他把他们带出去,带回燕山,向师父学取医治之法,万事就该迎刃而解了。 祁缜心中这么想着,难得的没跟再出现在他面前的丁枫放什么杀气摆什么脸色,只在听出对方脚步声后侧了侧头,平淡道:“何事?” “向祁少侠讨要点儿东西。”丁枫的声音里一如既往地含着笑,一边说着一边走近几步,轻轻拍了拍祁缜肩头的包袱。 祁缜自喉咙中滚出一声呵笑,伸手到包袱里掏出四枚火折子,用内力抹掉上面神侯府官职的印记后将之丢到了丁枫手中。 丁枫接过火折子,在掌心里数了下数儿,满意一笑,侧身道了声,“祁少侠请。” 他不会买什么东西,甚至是作为卖家出现在此地的,所坐的位置也与其他宾客们不同,从声音听来,更接近于似乎放着什么的拍卖台。 北元和婢女都被拦下,按丁枫的说法是将之带去了送他们出海的船上,祁缜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你知道杀了我会是什么后果,同理,欺骗我也是一样。” 他有师鹤君,下山后得汾州原氏数十里相迎,至京城便客居神侯府,前些日子又交了楚留香,胡铁花,姬冰雁三个朋友。若祁缜在蝙蝠岛被杀,鹤君为弟子报仇出山将是必然,用了祁缜的神侯府也不会什么都不做,势必会从官府角度对东海施压。 至于楚留香,香帅的名声,在江湖上能起到的作用远比普通人能想到的大得多。 这也是神侯府在权衡后还是选择了让祁缜来此的原因,鉴于祁缜实在是所有人选中最能保证自身安全的那个。 丁枫听出少年声音里威胁的味道,莞尔一笑,“必不会让祁少侠失望。” 他们低声交谈期间,陆续有人自各处而来,于黑暗中被各自身旁的婢女男仆引领着入座,布帛摩擦的声音一一进了祁缜的耳,少年并不多言,端正的坐在座位上,给自己倒了杯蜜酒。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待所有人都落了座,交谈声与话声逐渐小了下来,黑暗里铜锣三声响,一道少年的轻咳自场中央高处徐徐扩散开。 这声咳含了内劲,无论来人坐的远近皆能将之听的一清二楚,祁缜端起蜜酒抿了半口,单手撑着脑袋,借着黑暗掩饰,目光沉沉的‘望’向台阁高处。 在四处声音都随着那声咳低下去后,那声音悄然一变,又化成了那道大家在几年前自铜管中听出过的青年音色,沉稳中带着三分温雅,含着隐约笑意:“诸位远道而来,可还满意蝙蝠岛此番招待?” “当然是满意的,”后面有人扬声应道,“只是已过了三天,不知这拍卖何时开始?” “正要开始。”台上人温声一笑,倒也不计较这点说不上冒犯的打断,锣声再响,祁缜敏锐的从锣声下听出了些许物体的移动和摩擦声,也跟着侧了侧头。 “这第一样拍卖物品。”那声音顿了一下,稍稍吊上人些许胃口,道,“是华山剑法——清风十三式。” 祁缜喝酒的动作猛然一顿。 台下的细语声随着这句“清风十三式”落地乍然而起。 当今江湖,各大门派对于自己门派的武功管理有松有紧,松,是指基础武学和入门心法上的松,碰到有缘人都可以随意传几式讲两句,若花些心思,纵是外人,多方打听拼拼凑凑也能拼出一整本秘籍来。 而紧,指的是在给普通门人弟子都能学的入门心法之上的,唯有真正拜入师父门下才可修习的武艺。学这武艺说来似乎不难,其实却也难得很,比方说华山上一代掌门饮雨大师只有七位弟子,再比方说这代华山掌门枯梅大师的门下弟子数也不超十数,故而清风十三式出现,才会引起这般哗然。 “莫非……是那天那位少年出手的?”祁缜听见身后有人这样说道。 他豁然转头,黑暗中看不清那人模样,少年坐在原地,只觉一股冷意蹿上背脊。 燕山上确实藏有不少武功秘籍,但那多是逍遥武学和前人总结而出,师父能学会那么多招式,一是因为天赋异禀,二是因为一些每每问及都会被师父岔开话题或者一笔带过的过往。 只不过在他人看来,却定要复杂上很多。他们才不会管燕山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多秘籍,所学的也仅是招式而无心法,他们只会在乎自己的武学有否外泄,因而燕山一旦担上习有各派武学还将之拿出来卖的名声,势必将被天下门派共讨! 蝙蝠岛会有清风十三式,会有他之前随意展露过的其他门派武学,这是祁缜先前完全没能想到的事。 少年握紧杯子,心念电转,又霍然意识到,眼下四面全黑,根本就没人能认出他,也更无人知他是祁缜,若有一日被问及,只需咬死了不知此事…… 不,不是这样。 他反应过来,那股寒冷感顿时弥漫到全身。 有人知道他是谁,或者说,其实不止一人知道他是谁。 丁枫知道,蝙蝠岛人知道,那些他想要带走的奴仆,北元和他昨天救下的婢女都知道! 好毒的计,好一石三鸟的拍卖! 这相当于他硬生生将自己的把柄递给了丁枫,以后蝙蝠岛完全可以以此来要挟他,若不想这个秘密也被拍卖出去,他就只能受制于蝙蝠岛。而北元和那婢女知道他是谁,只有杀了他们或者将他们留在蝙蝠岛上,祁缜的身份才是安全的。 丁枫已经将北元和婢女送去与其他仆从一同登船,天知道二人会不会将这消息散播出去,假使祁缜想要保险起见的话。 含笑声音犹在耳畔,轻轻的笑却仿佛逐渐变成了一句话,汇成了一句耳语: ——‘那群人,你一个都不能带走。’ 这边祁缜想通了所有关键,冷汗浸透衣衫,面前台上却已叫起价格。 “清风十三式。”那道让他遍体生寒的声音此刻温雅成熟,透着股原随云似的世家公子的清贵。 “底价,十五万两。”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十七万。”他话音刚落,便有人高声接了价。 直接两万两的加价确实能吓退不少蠢蠢欲动的人,但这也远不是清风十三式在蝙蝠岛所值的价钱。 几乎是下一刻,便又有一人高声喊道:“二十万。” “二十五万。”不远处一道沙哑的女声冷冷道。 二十五万的声音一出,半数想要跟价的人又安静了下去。 这已差不多是这本剑法真正所值的价钱了。 “二十七万。”不一会儿,一开始直接加了两万的人又道。 “三十万!”沙哑女声似乎含了怒气,咬着牙又往上一提三万。 这一阵竞价将祁缜的心神引了过去,那股惊怒也在分心下逐渐淡了,少年定了定神,又为自己斟上一杯蜜酒放到唇边,垂眸饮了一口。 他的包袱里还存着三枚回到汴京后无情补给他的霹雳弹,少年修长的手指屈起成拳,轻轻地在桌案上叩击着,发出笃笃的闷响。 虽说以他的耳力也不适应在黑暗中的战斗,不过相比之下,这群‘武林名宿’的武功威力恐怕会受挫的更加严重。 “好,三十万两,阁下交钱之后,随时都可将书拿走。”丁枫道,“下一件宝物,是唐时边鸾的《孔雀图》,底价十万两。” 台下静了静,有人愣怔后道,“十万两?一张图卖的这么贵,莫不是藏宝图?” 祁缜背了一肚子唐诗,恰好知道边鸾此人,因此只是微顿后便领悟到了卖这图背后的意义,少年侧头听了听,果不其然,只在几息后便有人报价,“十万五千两。” “十一万两。” “十一万五千两……” 比起上一本清风剑法,这幅画的涨价速度就要慢上很多,最后却仍以十三万五千两的价格卖出,引得台下江湖人们纷纷咋舌。 “这张图难道真是藏宝图?” “这倒不是,”成交之后,丁枫笑着解释道,“只不过他要比藏宝图珍贵得多。” “唐朝边鸾,乃世上花鸟画大成者,其技之精妙古今未有,穷羽毛之变态,奋春华之芳丽。”在黑暗中,他温声解释道,“贞元年间,新罗献孔雀,德宗召边鸾于玄武门写貌,画上孔雀翠彩生动,金钿遗妍,若运清声,堪称近代之绝。” 台下的武人们默了默,又道,“那不就是一副画?” “确实只是一幅画,”丁枫仍是那副不温不火的语气,声音里隐约含有深意,“只不过……当今官家,甚嗜花鸟画。” 说白了,蔡京能忽悠着君王来一场花石纲,借此名义中饱私囊。若有人得了这幅画再加以些许口才,折腾出一回完全没有花石纲劳钱劳力的花鸟纲,其中利益必定无数倍于这十多万两。 但其中需要运作的关窍甚多,故而这画才仅卖了十万两。 大约也正是因为这幅画,这场拍卖里,才会有那群没什么武功傍身的富商官员混在其中。 底下人顿时喟叹者有之,哂笑这有之。 说白了,这画有用是有用,只不过只对特定者有用——就算一个江湖人得到了这画,估计也会没处可献,顶多拿去在太守那得个赏钱。 “下一件拍卖品,”待议论稍息,丁枫又报出了下一样东西,“第三件宝物是个人,乃是青城山二弟子……” 一场拍卖,宝物无数,有人,有灵丹妙药,也有神兵利器,门派秘籍,甚至是一些消息。 祁缜挨个数下来,这一场拍卖竟已有二百万余两白银流入蝙蝠岛,少年叩击桌案的手停了停,蓦的又想到李严等那一船人为一百两银子送的命,想起了男人的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满座朱门龙凤,踏着一群人的血骨来到这销金窟,拿着他人生命来取乐欢笑,祁缜想。这群人是父母官吗,是旁人曾说过的‘侠’吗。 “最后一样东西,”丁枫的声音在高台之上响起,台下一名侍卫无声的到了祁缜面前,对着少年低声一礼。 祁缜了然起身,灌完最后一杯酒,将包袱里的霹雳弹藏到袖子里,纵起轻功飞身一跃,轻轻巧巧的上了高台。 丁枫只听短短一声破空响,少年便已到了面前整理衣袍,这速度直惊得他忍不住退了半步,语声也跟着一顿。 故作此态的祁缜轻呵一声,以表示对丁枫这胆子深深的不屑之情。少年不动声色的抚着袖中霹雳弹,站在丁枫的身边,平静的等着少年接下来的话。 丁枫定了定神,在黑暗中深深看了祁缜一眼,语气仍是那副极似原随云的清雅悠然,“是一件情报。” 场下的人都已习惯了他说话总要停上一停让人凝神的做法,不过作为压轴之物,即使不停也没人会不认真去听,去等待。丁枫见状也不再卖关子,朗声一笑道,“关于落魄酒的情报。”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本是一首遣怀之诗,却在‘落魄酒’的名声下变了味道。祁缜江湖传言听的少,只知无情及原随云说的那一二落魄酒可能的效果,却不知这东西已作为密辛,在江湖上伴随着鹤君和独孤求败的名字流传了多久。 昔年鹤君下山时,年仅十七岁。 山上珠宝美玉数不胜数,他下山后的第一件事却是去山脚村落买了壶酒。 山下大娘见他朱冠墨发,白袍如鹤翼,行止间蹁跹似要凌风而去,险些将他当做神仙叩拜,鹤君觉得自己不能平白受了这礼,遂又在山脚耽搁了半年,改良农具,教山下村民辨识药材之法,还顺便为村里从老到少挨个看了病。 半年过后,他乘月而走,那夜静的很,只有几个顽童还在院里捉蛐蛐,白袍青年飞纵一跃,墨色长靴踏云蹬月,广袖凌风,只朱冠带了颜色,勾勒出一点艳丽的红。 鹤鸣九皋,声震于野,有彼公子,化鹤而飞。 祁缜只知师父因故隐居燕山,发下非天下大乱再不复出的誓言,却不知传闻中年轻时的鹤君到底是何等神仙模样,何等天人之姿,又是何等的……仇家满江湖。 这样的人,但凡与他有关的传说故事,都会带上些许神异色彩。 比方说他与剑魔独孤求败的生死之交。 比方说他神龙见首不见尾,偶尔在江湖上露面,不是宰了这个就是砍了那个,又双叒叕有谁发下誓言要杀他报仇。 比方说当年他分明牵扯上朝廷命案,与前来查案的诸葛正我教授数十招有余,眼看是立见生死之势。只因天色太晚,火把不亮而坐在画舫里伴着美酒谈了一夜,第二日就成了忘年挚友,再与他人交手时甚至学会了诸葛正我的‘半断锦’功夫。 有人说鹤君是世上一顶一的江湖骗子,但凡与他交好之人都会被他骗去一招半式,有的人听说了鹤君但凡交友总要请人喝酒,那可以摄魂夺魄的落魄酒由此出现在传言之中。结合着博学多识之士提出的,关于罂粟的说法,在江湖上成了所有人心中秘而不宣的向往之物。 这传说本已伴着鹤君归隐成了上一辈人口中的故事,却在传闻鹤君弟子下山时骤然遍闻江湖,无数双眼睛盯着,无数双眼睛看着——开始是看着无争山庄,后来是看着神侯府,总之哪个都是他们进不去的地方。 而今倒被捉到了机会! “二十万!”“二十三万!”“二十七万!”“三十万!”……“五十万!”…… 祁缜听着台下层出不穷的叫价,心下一片默然。 他以为习武的意义,是一匹马就可踏遍四海,一柄剑即能走遍天下、是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他以为的侠,是士损己而益所为也、是深明大义,以他人为先。 可此刻,落到他耳里的,尽为贪婪声。 祁缜一手抚上腰间,眯起双眸,摸着霹雳弹的指尖冰凉。 “五十五万两。”丁枫站在他身边,因为黑暗丝毫没有留意到祁缜的动作,“这位客人请上台来……” “不了,”拍下落魄酒消息的是一个青年,声音清润如泉,带着些许漫不经心,打断他的话。 “在下喜欢看热闹,落魄酒的消息,就在这儿公布吧。”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此话一出,底下顿时一片哗然。 五十五万两拍下的消息直接公开,有的人感慨这是何等大手笔,有的人窃喜于此番可得落魄酒消息,或有一争之力,还有的人心下渐渐生出些许不对来,却因想到落魄酒而最终未能言语。 若得到落魄酒,不说百家武功皆可得——江湖上势力繁多,只消挑威力大的几家将功夫得来,保不准谁就能成为下一个鹤君,下一个独孤求败。 一时所有的人,哪怕眼睛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禁一齐看向了高台上,竖起耳朵,生怕错过半分消息。 “既然这位公子这么说了……” 丁枫倒是对这话没表现出什么过多的意外,只停了下,然后朝祁缜拱了拱手,布料摩擦发出极轻的响,“少侠,请吧。” 祁缜闻声不禁轻呵,少年整了整护腕,上前半步,走到丁枫身侧。 台下逐渐安静下来,他能听清每个人的呼吸,祁缜阖了阖眼,唇角却勾起一丝笑意,少年扬起脖颈,声音回荡在空荡漆黑的蝙蝠岛拍卖场中道,“落魄酒所藏位置,就在……” 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甚至有的人连呼吸都屏住了,冰凉的弹丸从他的掌心滑落到指间,随着一声“蝙蝠岛上”嗖然击出,两枚霹雳弹一左一右,同时划过一条近乎相同的轨迹后猛然相撞! 火光刹那腾起,炸开在空中,炽烈又鲜艳的点亮了绝对黑暗的蝙蝠岛。 火焰照亮了台下人们的脸,或苍老或年轻,被火光映的发红,比起人来反倒更像修罗恶鬼。他们的表情有的还停留在认真倾听时,有的却已被震惊,惊吓占据,一双双眼瞪得极大的看过来,定在祁缜同样被映出的脸上。 爆炸后的丝缕火焰碎片从天而降,像是自漆黑天幕而下的一场火雨,耀眼而明亮的簌簌落下,点燃桌案,点着衣袍,燃起布匹,随着不知谁喊的一声“灭火!!!”的惊呼,这群江湖豪杰们又一同以一个难以想象的速度和默契齐齐的去扑火。 身侧的破空声直直取来,祁缜后撤数步,紫薇剑自腰间出鞘,手中剩下几枚霹雳弹被内力磨热,朝各个角度嗖然掷出,速度不一的炸响在空中。 金红火雨倾盆洒落,没人能抵挡住这天灾一样的流炎,洞窟内珍稀昂贵的布帛很快被点燃,明亮的燃烧着如同火把。 火把清晰地照出了每个人的面容。 祁缜一剑隔开丁枫的匕首,轻盈的站在台边,朱红的衣衫在火焰的映照下更显明亮炽烈,线条干脆流利的像一只随时准备扑击猎物的鹰隼。 有人认出了他,忍不住失声叫道,“是鹤君的徒弟!!!” 鹤君的徒弟,出来卖师父的落魄酒。 这难道从始至终就是个圈套? 祁缜却没看他们,少年只粗粗扫过一眼便讲所有人的样子都记了个七七八八,此刻却只死死盯着一个人。 这个人生的好看极了,清冷和温雅两种气质在他身上近乎完美的糅合起来那袭白衣也出尘的很,沾不上半点尘埃和火焰的红,像是不属于凡间的仙人,像是一捧皎洁月光,无声的立在一片黑暗中。 他只觉自己握剑的手在发抖。 他恨自己耳力太好,能轻而易举听出刚才那道声线的方位,以至于这一眼过去,什么迷惘都破了个干净。他恨自己眼力太强,能于这在旁人看来昏暗模糊的室内清晰辨认出对方的身型和身份,自喉底滚出一声复杂的,夹杂着悲意的“随云哥……”。 丁枫是原随云家仆,而原随云出现在了这里,还在适才出声拍下了落魄酒的消息。 蝙蝠岛内为什么一片黑暗,仅是怕江湖豪杰们互相认出身份?如果仅是如此,为何还要缝上那群奴仆们的眼睛,要展现出对黑暗至斯的执着? 紫薇剑晃出的冷光微有凌乱,布帛燃烧的烟雾中,熊熊烈火之上,少年只觉如坠冰窟。 丁枫负手在他不远处,背上不知何时也已多了把寒光湛湛的长剑,他侧过头,征询似的望向原随云,“公子……” 原随云轻轻抬手,压下丁枫打算出手的请求,“你不是他的对手。” “祁少侠,”他不紧不慢的上前半步,在火光下似乎多了些温度的姣好容颜上露出些许惋惜之色,连带着语调中也混着半声叹,“蝙蝠岛将你奉为上宾,这几日来未曾搜身也未予加害。这一场拍卖过后,落魄酒消息被散播到天下各处,江湖上再也不会有人伺机暗杀或胁迫你……我本以为你能看明白,在下是不想伤你的。” 祁缜握着剑,强行让自己调整好呼吸,火势沿着搭建高台的木架慢慢烧上来,他却已无暇他顾。 一股心火从胸口烧到全身,他闭了闭眼,声讨似的高声嘶喊,“你知道我不在乎伤不伤——” “少侠曾问过在下,何谓侠。”原随云叹息着摇摇头,脸上竟浮现出淡淡的怜悯,“在下今日也问少侠一句,何谓‘道’?” 有人的道,是剑道,一人一剑,问鼎江湖,但求一败;有人的道,是逍遥,狂歌醉酒,梦枕星河,遍踏千山。 有人的道是侠道,以直报怨,愿为人间荡不平;有人的道是官场,鞠躬尽瘁,甘为天下开太平。 有人心怀家国,有人只愿此生安康快乐。 “祁少侠下山只为寻一侠字,看来也对这些不甚理解。”原随云笑了笑,淡声道,“在下的道,在于‘无争’。” 三百年前,原青谷建无争山庄于太原之西,天下豪杰为其取‘无争’二字,意为其武功已臻化境,天下无人可争。 三百年后,作为原氏此代嫡系唯一一人,原随云本就肩负着整个原氏,整个无争山庄,他本为天纵英才,不管习武还是读书都聪敏之极,只可惜年少时烧坏了一双眼睛,从此便成了他人唇边一声惋惜的短叹。 他习武,练的再好,也有人会说“若他没有瞎了双眼”。他读书,读的再多,也总有人言“也只有原氏能供得起一个瞎子”。 那他便不用武功与人一分高下,不用文才共人一论短长。他修建蝙蝠岛,广罗奇珍异宝,武功秘籍,凭天下人之手将天下人的把柄握在自己手中,借一蝙蝠岛操控江湖风云,从此——让芸芸众生,无人敢争。 这些原随云自不会说,但祁缜莫名的就理解到了。 “可这不是你肆意伤害旁人……”少年人握紧手中剑柄,只觉有什么堵在心口,压的喉头哽咽。那双明澈的眼中泛起血丝,一片浑浑噩噩,他看着,看着原随云的嘴一张一合,听见青年说。 “只不过在下照顾少侠,却是发自真心的。” 他猛地回过神来,就像捉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抬起头,打断掉自己的喃喃,声音急切,“为何?!” “因为,”原随云听着祁缜这像是想要确定,想要得到什么答案的声音,只觉隐约想笑。 于是他笑着回答道。 “祁少侠的天资与在下不相上下。” “若是在下一双眼睛未曾受损,或许能如祁少侠当今这般。”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祁缜一面觉得这话荒谬,一面却又不由为这话一震。 火焰毕剥声自台下逐渐传来,几乎要燎到祁缜袍角,少年垂了下眸,掩盖掉眼中杂乱纷繁神色。 自从他照亮这蝙蝠岛,他和蝙蝠公子的一战便无可避免,若他不想辜负神侯府的嘱托,这一战,便之能胜,不能败。 余下事,且待之后再说—— 长剑一缕寒芒被火灼的殷红,少年携剑一跃,鲜艳的袍在风中刮起展翼似的声响。 原随云轻呵半声,转手一拂,手中琴斜斜旋着掷向在空中的祁缜,一道冰冷的剑芒闪过,竟也跟着拔出琴中剑,持剑在手。 一张古琴当头而来,祁缜眼都没眨,在空中斜斜一削。紫薇剑锋利无匹,只听崩崩数响,那琴连弦带木都被劈成两节,直接顺着力自少年两边掉了下去,坠入火海。 原随云毫不意外这招半点都未能伤到祁缜,青年只是笑了笑,抬手挽了个剑花垂剑而立,广袖如雪,姿态潇洒又风流,“久闻独孤剑法大名,既然祁少侠已在在下面前展现过清风十三式,在下便不献丑了。” 他口中这般说着,长剑却已平平刺出,直取祁缜胸口。 这一剑出自巴山顾道人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乃其中第一手起式,虽是起式,招法也简单至极,是将所有剑招蕴含其中,观敌而后动。 祁缜的独孤剑法蕴含快字精髓,只不过终究因为对原随云的些许复杂心绪失了第一招先机,抬眼望见这剑刺来倒也不慌,轻轻一抖紫薇剑,去绞原随云剑锋。 紫薇剑锋利无比,凡兵若被绞上定成废铁,原随云侧腕一挥,长剑似弱柳扶风,柔柔荡开已成绞势的紫薇剑,金铁相击,铛铛数响,原随云的剑骤然一拐,疾点祁缜臂内侧曲泽穴。 祁缜回腕收剑去防,这一剑顿时击在剑从上,虽堪堪防住,却也令少年失了先机,原随云嗤笑一声,剑尖稍滞,“独孤剑法便是如此?” “这世上本没什么独孤剑法,不过一些破招的心得体悟而已,”祁缜借此抽身,横剑身前,“有进无退,只攻不守,此为纲要。” 少年说着,瞥过台下众人,眼神暗了暗,声音忽而拔高,“你既然想试独孤剑法,我便说与你听——随云哥,且听好了!” 祁缜一言落地,身形乍变,剑尖指地而后抢攻一剑,却是直接仿了原随云方才那一「玉钩垂下」接「万千丝绦」,一股柳树似的飘摇柔韧之气顿生周身。 原随云手中并非软剑,自然使不出绞势,因而只撩剑拨开,使一招「柳絮风轻」,轻轻拂开祁缜剑势。 “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少年的声音不急不缓的响在山洞中,手中紫薇剑使一粘字诀牢牢困锁住原随云的剑,以天山折梅手的变式去运招架,只困不攻。 原随云闻言一怔,登时意识到这竟是独孤剑法总诀,他本是天资惊世之辈,乍听之下就将这话懂了七八分,只待日后再琢磨那一二关窍。 “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风雷是一变、山泽是一变、水火是一变……”祁缜的声音仍保持在方才速度上,原随云的手中剑就像得了点拨般轻轻一撩,脱开祁缜的粘字诀,「烟里青柳」直向少年喉间。 这「回风舞柳剑」招式名称皆取自诗句,这一招招名出自“小雨纤纤风细细,万家杨柳青烟里”,乍看剑影纷繁,似烟般扰人眼,实际只一剑,乃舞柳剑中的杀招。 台下江湖之人也逐渐回过味来,一个个都瞪大眼,一方是忙去记祁缜出口的口诀,一方是震惊竟有人会在生死相搏时指导对手,火光映照下隐约见原随云要取少年性命,忙高呼道:“别——” “手下留情!!!” 至于留的是情还是剑法,倒也没人点破。 祁缜脚下凌波微步一踩,轻轻避开原随云这剑,紫薇剑似灵蛇般又慢悠悠的缠上了原随云的剑,少年声音不停,听不出半分惊慌,却也无甚要攻击的意思,仍在严密的守着,“乾坤相激、震兑相激、离巽相激、三增而成五、五增而成九……” 口诀不长,仅片刻便念完,最后一字嗖然落下时,原随云手中剑凌风一荡,在祁缜险险躲过后仍未收劲。剑气击壁,轰然击出一道二尺长,半掌深的长痕。 祁缜没有回头,少年站在原随云七步开外的位置,神色淡然,嗓音清亮,“恭喜随云哥剑法更上一层。” 原随云听了这话,猝然一惊。 原来祁缜一开始不是跟他来打,而是见他使剑……见他将剑用成那个样子,觉得没必要去打,觉得胜之不武?! “……你听懂了吗?”底下一群江湖人却在此刻齐齐陷入了沉默,好半晌,才有人低声问旁边人。 他旁边人身披金玉,是道士打扮,大约能再懂些甚么乾坤八卦,听了这话反倒眉头紧皱,狠狠瞪了出声的人一眼。 哦豁,又一个没听懂的。那人翻了个白眼,又转头去问别人了。 祁缜也留意到台下这般场景,轻嗤一声,将目光转回原随云身上。 他说了许多次,独孤剑法说是剑法,不过是些破招心得,因独孤求败战遍天下豪杰,才占了个全字,又在多年参悟总结后化为寥寥几句。 寥寥几句,却是字字珠玑,只不过非有极深武学造诣,又有极多对战经验者无法领会而已。就像拿殿试之卷考童生,令洗菜童子观大宴,知珍贵在前,却不得其法,纵徘徊不去,也是浪费时间。 但他今日将之在众目睽睽下道出,独孤剑法这总纲也势必会流传于江湖。燕山得以清净,现今,十年,百年后若有困于境界之人听闻,也未尝不能因此茅塞顿开,再上一阶。 至于原随云不能领悟的那一二分,说白了,是对战经验所致。祁缜告知剑诀,一是偿还无争山庄和原随云昔日庇护引领之恩,好从容开打。二是想将原随云往武道上引,若自己不敌身死,原随云能借此真正复兴‘无争山庄’,而不是再借他力去做什么‘无争’。 “祁缜,”原随云沉默须臾,深深一叹,“你确有侠骨。” 只不过在这个江湖上,‘侠’,总是存在不长的。 总有亲友弯他们骄傲骨,总有利益污他们清净心,总有红尘无限事锈蚀他们的剑锋。 若不低头,总归过刚易折。 祁缜闻言,唇角绽开一丝浅淡的笑意,少年终于握紧了剑,紫薇剑锋湛冷似初雪,映出一室火光。 “但求无愧天下,无愧他人,无愧自己。” “原公子,”称呼骤变,剑气乍起,并着深沉剑意充斥整室。剑光此出,天地静寂。 或者说不是天地静了,而是他这剑太快,快到只有屏息才能看清,快到银电乍现,倏忽而逝,似月下一点清波,只要惊鸿一眼就再也看不下其它。 原随云抬剑格挡,一招「柳色残差」,将剑影虚虚实实交织成片,以剑颚架住祁缜剑锋。 少年人清朗的声音在洞中回荡着,干净明澈,在这昏暗的蝙蝠岛里,却令人仿若置身长空骄阳下。 “来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