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家记》 第一章 大东家 他缓缓睁开眼睛,原来自己躺在一张檀木古床上,身上还盖着丝滑的锦被。第一感觉是这间房面积好大,宽敞又明亮,但很奇怪的是,房中所有物件都是非常古老的那种,整间房竟没有半点现代化的痕迹,甚至连房中极好闻的花草香和中药香也似乎透着股古味。偶尔一阵风从敞开的梨木花窗吹进房间,轻轻拂动着白色的床幔,这种感觉安逸舒适,使他特别的放松。 “谢谢,谢谢叔叔,我以后过马路时一定小心,叔叔再见。喂,小心,叔叔小心,小心车……” 生命最后那刻的记忆片段,便是马路边那个小男孩稚嫩的叫喊声,以及尖锐刺耳的刹车声。 他惊恐地转过头……砰,足以震碎胸腔骨的撞击力,耳畔一阵嗡鸣,身体也飞了起来,公文包里的合同纸漫天飘落…… “咳…”此刻已躺在床上,回想起那一幕犹自心惊肉跳,不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与两颊也全是冷汗,过了好长时间才逐渐平静下来。他心有余悸的咽了口唾液,转头望向窗外,窗外枝头上开满了金黄色的桂花,高高的假山顶上栖息着一群喜鹊。窗外的天空湛蓝无比,却还积着大片厚重的乌云,这样的天大概是天刚放晴,或是即将下场雷雨。 他没有看到其他建筑物或墙头,这里实在幽静也太空旷,想来面积一定极大,大到难以想象。他这个时候并不是很清醒,脑袋也是昏昏沉沉,感觉眼睑越来越沉,不知不觉便闭上了眼睛,仿佛思维意识正在远离此间,迷迷糊糊的听见了细微的脚步声,还有几个女子轻柔的对话声断断续续的传入耳中。 “……华神医刚来看过,他说相公活不到今夜子时。” “相公重病了三年之久,今朝终于要……” “你是舍不得……还是心底高兴?” “没…没,却有些感慨,毕竟……哎,不说这些了。” “既是天命,那便按照婚契上的来办吧。等相公下葬以后,我们七家分了钱财各回各家吧。” “嗯,也只能如此,我们都出去吧。” 陆红禅今日穿着一袭深红色的曳地长裙,走在二夫人和三夫人的前面,她脸上既有身为正妻而刻意表现出来的威严神态,也有一种不至于让府中下人们感到冷漠的柔和眼神。这是她嫁进陈家的这三年里,从陈老太爷身上学到的治家手段,尤其是陈老太爷去年病逝以后,她虽然未能参与陈家的生意往来,却真正接管了这座占地面积达到了五百余亩的偌大宅院。 每天早晨坐在镜台前,连她自己也感叹自己这几年的变化。 刚进陈家大门的那会儿,还只是个将满十七岁的花季少女,那时候比较喜爱清新淡雅的装束风格,即使一年前也不太习惯过赘过浓的装扮。自从陈老太爷去年一病不起,原本心态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越发成熟的她,在府中的地位陡然提升之后,便开始尝试较为浓艳的落梅妆,试过后才发现这样更显雍容华贵,也更有威信,到如今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个装束风格与身份地位。 但她不会留恋,心中清楚这种日子即将结束,因为相公将死,那么陈老太爷当初的承诺与婚契上的内容也将及时兑现。 陈老太爷是个传奇人物,是个大善人,也是个经商奇才。 岭南所有人都知道,这位老太爷自幼就没了亲人,从一个流浪儿成为了兴朝三大巨商之一。老太爷这一生聚财之余也从不忘救济天下百姓,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但凡有灾情发生的地方,陈家十八路分掌柜之一都会以最快的速度抵达灾区,有时候连远在京都的三位大掌柜也会亲自出马。陈家这些年修过的路、架过的桥、建造过的私塾民屋、救过的灾民……等等,数不胜数。 然而令人深感惋惜的是……这位老太爷晚年却年年白发人送黑发人,到现在还仅剩下一个已经重病了三年的孙子。这个孙子无疑是陈家全部钱财的唯一继承人,没有宗族的叔伯相争,也没有嫡庶的兄弟互抢,这般庞大的家业全属于他一个人。在老太爷这个孙子还未患病之前,老太爷便给他找了位正妻,病重后又以冲喜为名,替他连娶了六位极是漂亮的妾室。 如今岭南陈家最有发言权的人,便是正妻陆红禅,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大姑娘,曾经的少夫人,现在的大夫人。 陆红禅她们从房间出来后没走多远,才看到那处拱门,便见一个婢女正往这边跑:“大夫人,那个花婆婆又来了。” “又说相公恶鬼缠身?” “嗯,是的。” “要娶第八位夫人方能驱除灾厄?” “嗯,是的。” “那这次又是哪位姑娘呢?” “那姑娘芳名远播……连我都听说过。不过距离有些远,在苏州那边,说是惜春楼的寸愁姑娘。” 北疆陆家能与岭南陈家联姻,陆红禅的家世背景可见一斑,这也并不是什么秘密。在岭南百姓看来,陈家唯一的继承人、陈家最后一位少爷、如今陈家的大东家陈闲一死,那么陆红禅将以正妻的名义继承陈家的一切,其余六妾不仅得不到半文钱,还会被无情地逐出陈家。然而去年陈家的某个小厮在外喝醉了酒与人说,陈家少爷的六位妾室也能与陆红禅均分陈家的财产。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岭南,大家听后并未怀疑,因为都知道陈老太爷心地善良,也许真会善待孙子的妾室。 其实这是事实,但也能说这是一场误会。 她们六妾之所以有资格与陆红禅平分陈家,甚至彼此地位相仿,那是因为她们并不是寻常女子。当然,她们当初嫁进陈家时,陈老太爷也确实对外说,她们都是某某地某某楼的某某姑娘,甚至在衙门办理婚契时,还给她们假造了一个风尘女子的身份。至于她们几妾的真实身份,这是陈家永远不能泄露出去的秘密,这些事……只有她们自己以及与陈家极亲近的才知道。 岭南陈家不可能再娶一位,哪怕陈闲不会死,哪怕陈老太爷在世也不会。 现在由陆红禅当家,她更加不会答应,她家与其余家也会在第一时间站出来反对。 她很清楚那个花婆婆的用心,转头看向二夫人和三夫人:“你们处理这件事吧,如有必要……便叫杨护院出手。” …… …… 陈府也分了内院与外院,内院四周有条宽约三丈的河流,无论是从内院到外院,还是从外院到内院,都要经过一座极宽的石桥,陆红禅她们平时出门,一般出了内院过了石桥便会换乘马车出府。住在内院的人并不多,平时极为安静,外院却还住着两百几十户人家。这些人全是早年跟随过陈老太爷的老伙计老仆人,十几年前迁到岭南时,他们也跟着过来了。如今这些老人的子女辈与孙子辈已经接替了他们的差事,或在内院当个厨娘长工婢女护院一类的,或者由人挑选些较有潜力的年轻男女,送到十八路分掌柜与三大掌柜那边。 早在几年前,陈家所有生意已经由三位大掌柜全权管理了。 所以岭南这个陈家基本处于养老的状态。 也像别的大户人家,陈府外院的人一般不得擅自入内,入内也不得贴近楼屋,尤其是几位夫人的住处,以及划分出来的内院重地,这是每个陈府外院的人都铭记于心的规矩,即便是巡夜的人也会主动保持距离,以免有偷视欲窃之嫌。这时候刚刚吃过晚饭,天色还未全黑,外院杨家的两兄弟已经带着六十几个青壮来到了内院的主宅区,远远的看到了婢女小锦正朝这边走。 “王家妹子,今晚又是你负责少爷……不,大东家那处的事儿?” “嗯,今晚这天怕要下雨,杨家兄弟辛苦了,小锦先走了。” “行,那你有事便叫,咱们兄弟都听着呢。” 婢女小锦笑着点了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说道:“大夫人待会儿要从这里路过,你们可别偷懒。” 今日也如往常一样,小锦推门进入房间,先擦洗掉小厮们留在地板上的淡淡鞋印,然后到房角那边给花树浇水,一直忙忙碌碌的,也未回头看眼床上的他。其实小锦即使看见他睁着眼,也不会觉得奇怪,因为他这三年也像正常人那样会吃会喝会睡,只是似乎丧失了对自己与对外界的认知能力,这三年也从未开口讲过话,身体更无任何有自主意识的活动。所以每天都有八个小厮轮流照顾他,帮助他活动关节,或按华神医的吩咐每日早晚各浸一次药浴。 他其实才醒不久,可以确定自己没有出现幻觉,此间也不是阴曹地府。 一段已经很淡,仿佛很久远的记忆告诉他——自己现在叫陈闲。 姓陈名闲,宣治六年仲夏出生,兴朝京都人士,十几年前迁到了岭南钦州府,双亲和叔伯兄弟等亲人已然亡故,似乎有个年近八十岁的祖父尚在,还有一个只拜了天地未曾拜过高堂与对拜的妻子。他此时还能记起的事情并不多,未病之前的记忆已经很淡很淡了,恍如过去了好些年。相反,他被车撞中之前的所有记忆却非常的清晰,能很理智的分辨出自己并不属于这个时代。 既然如此…… 陈闲合上眼睛,用了些时间暂时接受了如此奇妙的经历,然后准备起床面对崭新的人生,却发现全身瘫软无力。 ……他根本起不来,身体也无比虚弱,连开口讲话都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他转过视线,看向那个踮着脚擦拭窗棂的小巧背影,然后非常艰难地一点点抬起右臂。他只是这样抬起手臂,却好似举起了一块重达几十斤的铁砣,手臂也剧烈的颤动着,中指头才将将触到床沿花几上的梅瓶,忽然没有了力气,手臂便垂落了下来,人也张着嘴大口喘气。对于一个已经习惯了健壮身体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件特别痛苦的事,但他没有放弃,继续试着抬起右臂。 他这次选择了花几架子,所以手臂不用抬得太高,手指才触到花架子,接着使劲一推…… 哐啷……啪的碎响。 花几架子受力而倒,梅瓶也摔得粉碎,那边小锦猛地回头,看向檀木大床这边,正好与陈闲四目相视。 “大东家,你…你……”小锦快步走到床边,仔细观察陈闲的眼珠子,发觉果然会动,有意识有目标性的转动。 “扶…扶我……”陈闲看着她,口齿不清地吐出了几个字。 小锦并未扶他起来,立刻转身跑到房门口大声喊道:“能讲话啦……能讲话啦,大东家能讲话啦……快…快…” ; 第二章 你们应该都懂 这时候天已全黑,陈府内院灯火渐明。小锦的声音无比准确地传到了杨家兄弟的耳边,他们正准备派人去通知几位夫人,已经看见大夫人陆红禅正往这个方向过来。她原本就打算吃完了晚饭便一直陪着陈闲直到今夜子时,这时候听到杨家兄弟的话,她心中的欣喜与疑惑倒也有些,但更多的可能还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 陆红禅快步走到房门口:“小锦,速去请华神医。” 说着话已经一步迈进了房间,脚步反而放慢了些。其实她此前已经做好了回到北疆陆家的心理准备,实没想过陈闲还会好转,这一切来得太过突兀,一时之间也不知自己应该以一种怎样的态度,来面对床上的那个男子。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每次重伤痊愈,母亲每每喜极而泣的画面。她觉得自己似乎也该如此,但想想又觉不对,因为彼此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感情。 他们真正意义上只见过两次面。 当然,陆红禅这三年倒是经常见到他,他清醒时却只见过她两次。 没感情便是没感情,陆红禅委实假装不出伉俪情深的模样,但谨记着作为妻子的义务与德守。于是她卸下了对待府中下人们的威严神态,也放下了外出时面对众人的高贵姿态,当这些都已不再了,她便只是一个天生丽质却不矫揉造作也极有涵养的大姑娘,也是一个只有在这间房、在面向床上这个男子时才会表现出柔情、体贴、关怀……等外人难以见到这些神情的小女子。 她走到床沿坐下,握住了陈闲的手:“相公,你此时有没觉着哪里不舒服?……相公,你手……你手好烫。” 又急忙把手搭在陈闲额头上,一试果然很烫,不由皱起了眉头,凭着自己并不丰富的经验与见识,冷静地分析其中的原因。陈闲也不清楚自己身子为何发烫,仿佛血液都在沸腾,这种感觉并不好受。他目光也有些迷离,看眼前陆红禅白皙的脸颊也比较模糊,尤其是陆红禅眉心处的梅形花钿,就像红汁滴在水面上洇开了似的朦胧。 “华神医来啦。”小锦的声音传进房间,陆红禅神色稍缓,松手起身迎了过去:“华神医,你看我相公他……” “嗯,夫人莫急。”华神医走来床边看了眼陈闲,转头说道:“还请大夫人暂且回避,到房间外等候。” “那便有劳了。” 陆红禅等人出去后,华神医便开始了解陈闲的情况。这位须发皆白相貌普通的老人,其实是前朝太医院的院使大人,当代屈指可数的名医。陈老太爷三年前把他请到了岭南为陈闲治病,他这三年一直住在外院,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过来一趟。他虽然是名医,其实并不被同行们认可,因为大家认为他路子野,并且早年专治女病,又喜欢剑走偏锋,可实际上总能出人意料。 …… …… 房间外夜色正浓,陆红禅沉默地站在廊檐下,站在一尊台摆式鹤形铜灯的旁边,微眯着眼睛望着前方那片昏暗的桂花树林,偶尔转头看眼紧闭着的窗门。没过多久,二夫人和三夫人从游廊那边走了过来,走到身旁低声询问了几句,然后也站在廊檐下耐心的等待着。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五夫人和六夫人也已经赶了过来,同样开口询问了几句,然后也站在这里等待。 陈闲对于她们四位而言,只是一个自己应该称呼相公的陌生男子,自然没有任何感情。 但她们没人希望他死,毕竟陈闲若能活着,对她们、对她们家更加有利。 她们的立场已然决定了她们在看待陈闲死与否的问题上,只能保持一个顺其自然的平常心态。 死,是顺其自然。 不死,也是顺其自然。 她们不可能因为陈闲会死而悲痛欲绝,也不可能因为陈闲不死而欣喜若狂。 陆红禅清楚她们的家世背景,向来不会拿正妻的身份去要求她们怎么做,也极少过问她们的私事,甚至不会把陈闲最新的病况特地转告她们。因为她知道她们在府中都有随嫁的亲婢,所以府中发生的一切,她们肯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今晚这件事可以说是陈府今年以来最大最重要的一件事,陆红禅之前从房间出来后,便一直等着她们,然而……有个人却还未出现。 她眉梢微挑,回头看向那个站在人群中的小婢,问道:“香依呢?” “我家小姐……不,四夫人……四夫人她,她……”小婢一脸为难的低着头,不知如何解释。 “她又出去与人比武了?” “……好像,是的。” “这种时候,你应该第一时间通知她尽快回府,却不是由你出面代替她站在这儿。” “哦,我……我这就去。”小婢立刻转身跑下台阶,向着外院的方向而去。 看着那小婢没入夜色中的背影,婢女小锦犹豫了片刻,走来身旁问道:“大夫人,要通知七夫人吗?” “没这个必要吧……京都离这钦州府将近七千里路,委实太远了些,再说这种事她也未必肯回来。何况明日一早,钱管家必会把今晚的事儿写信告诉十八路分掌柜与三位大掌柜,那么大掌柜肯定会及时转告她。”陆红禅抬头看了眼阴暗的夜空,想了想说道:“不如这样吧。你让钱管家也给她单独写封信,她若不愿回来,便让她忙她自己的那些事吧。” “还有……”她转头看向小锦:“钱管家明日给掌柜们写信时,你务必在旁提醒他加上八个字:生意为重,不必回来。” “嗯,我全记住啦。”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仍未见华神医出来,房里也没传出半点声音。屋外的晚风越来越大,吹得眼前那片桂花树林左摇右摆,一片片桂花花瓣脱枝而起乘风卷舞,飘进廊檐下落在了几位夫人华贵的衣裙上或青丝上,然后被一只只素洁的手轻轻掸掉或抖掉。 ……咔嗤——轰隆隆……几道闪电划过夜空,耀亮了陈府宏伟的建筑轮廓,大雨倾盆而落。 雨滴“啪啪啪…”的敲打着房檐,积水顺着琉璃瓦槽流淌下来的时候就像珠帘一样晶亮。 陆红禅站在雨帘前,依稀看见了远处那道未穿女裙,却穿着白色锦袍的身影,忍不住摇了摇头。 四夫人韩香依单手遮在额前,正朝着这边飞快地奔跑,软底长靴踩在青砖小径上,每一步水珠四溅,动作轻盈矫健。 她后方那个小婢打着伞,提着灯笼,边追边喊:“四夫人,你等等我啊……我这儿有伞。” 轰隆隆……又是一道闪电,雨也越下越大。 韩香依一路跑到屋前,一步跨过了台阶,挟带着雨汽进了廊檐下,抚着胸口喘了几口气,问道:“听说相公能讲话啦?” “对,似有好转,华神医正在房里。”陆红禅看着她,顿了顿又说道:“香依,你每次出去虽然都穿着相公的衣裳,但以后还是少去那种地方吧。那地方鱼龙混杂的……大概也没几个正经人,哪怕他们并不知道你是陈府的四夫人,若被人识破了你女儿家的身份,也终究不太好看,免得给你自己或是陈府惹上什么麻烦事儿。” 还未回来之前,韩香依已经有了这层心理准备,毕竟今晚这件事确实不小。更何况陆红禅语气温和,并未拿正妻的身份来压自己,相反是好言相劝。最关键一点,她其实知道陆红禅刚嫁进陈家的时候,也是个颇为刁蛮任性的女子,更加知道陆红禅她家就是以野蛮与杀戮而闻名天下的。如今之所以如此稳重内敛,完全是因为担负着治理陈府的重任,所以不得不做出改变。 她懂,她也很敬佩陆红禅,点了点头说道:“嗯,好…好啊,我知道了。我以后尽量不去与人比武赌钱,多陪相公。” “快去换身衣裳吧,小心着凉。” “好。” 韩香依用最快的速度去换了套襦裙,又一路微微提着裙摆从游廊那边小跑了过来,尚未干透的长发只用了两支珠钗挽着,也来不及施粉描眉,甚至腮鬓上还凝着些许水汽,样貌清丽温婉,极力敛去了眼中的锋芒。她来到廊檐下,看向了那边正在小声闲聊的五夫人和六夫人,她知道她们每晚都会出门赏灯或逛夜市,偏偏今晚没有出门,心中顿觉自己真是倒霉,不由撇了撇嘴。 那边五夫人和六夫人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朝着她笑了笑,笑容很美也略带深意。 “哼。”韩香依狠狠的瞪了她们一眼,转过头去不再搭理她们。 …… …… 没过多久房间门开了,华神医从房里走了出来,陆红禅第一个转头转身走了过去:“华神医,我相公他病况如何?” “还请大夫人借一步说话。”华神医说着话,往那边走了十来步。他并不清楚其余几位夫人的真实身份,也以为她们只是为了冲喜而娶进陈家的风尘女子。所以照他理解,若是按尊卑主次而论,其余几位夫人在这种情况下并无发言权,甚至连知情权也不该有,所以有些话他没必要说与她们听。 陆红禅跟着华神医走了十来步,止步说道:“华神医有话但说无妨。” “……嗯,单从脉象上来看,他如今已无性命之忧,不过身子依然病弱,若要下床走路可能还需一些时日。至于他身子为何发烫,这点老夫也未明白,不过他体温已然渐趋正常。所谓病不避医、医不避言,有些话老夫也该直言不讳……如今岭南陈家的情况无人不知,老夫也常常为此叹息,想当年陈家之兴盛,子嗣之优秀,鲜有世家能与之相比。陈老太爷之所以替他娶了六位妾室,其实旁人不难猜透个中的原因,无非是希望他若能活着,也好为陈家开枝散叶,只不过……” 华神医捋着白须摇了摇头:“尊夫如今最怕劳神伤肾,所以至少需要调养三年时间,还望大夫人如实转告几位夫人。” 他返回房间收拾完药匣,在陈闲耳边小声说道:“陈小东家,俗话说某福不易享,你这身子少说也得静心调养一年左右。” 说完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告辞而去…… 他走后,四夫人韩香依站在房门口好奇地问道:“华神医怎么说的?” “他说,相公病情确有好转,但身子依旧亏虚。所以,若要那什么……你们应该都懂,起码要调养五年以上。” 陆红禅极为严肃的讲完这些话,转身进了房间……; 第三章 再赴人生路,妻与妾 又在床上躺了近二十天时间,陈闲才能比较轻松的开口讲话,手脚也渐渐恢复了些力气,但仍然不能下床走路。他如今大致清楚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也慢慢地适应了这个新的人生。当然也有些事情是他之前未曾想到的,例如自己那个年仅八十岁的祖父已然逝世了,自己现在除了有个妻子外,还有六位妾室。 陆红禅便是最开始见到的那位,若仔细回忆起成亲当日的画面其实也还有些印象,她这些天也经常过来坐坐说说话,只是来时匆忙去时也很匆忙,大概每天需要处理或点头的大小事务较多。至于自己那六位妾室,年龄上要比自己以及陆红禅小了一两岁,除了那位七夫人远在京都,其余五位这些天倒是常常见到,不难看出她们特别清闲,估计每天也是无事可做。 陈闲这些天还发现她们五位每天过来与离开的时间都很有规律,应该是商量好的轮流陪着自己打发时间。 每天第一个进入房间的是二夫人李烟儿。 这女子相貌纯美,一举一动温柔恬静,无论走路或者言谈,总给人一种不疾不徐的舒缓感。陈闲初次见她时,以为她或许与陆红禅一样,也是个沉稳内敛的性子,后来才发觉其实并不完全如此。她不太爱讲话,当然也绝非那种沉闷无趣的性格,只是因为她总喜欢托着腮畔,沉默地坐在桌前看书,看书时偶尔皱眉轻叹,偶尔挽发一笑……她极有可能在看书生与女鬼的虐心故事。 她很爱吃坚果,腰畔的荷包不曾离身,偶尔掏出一颗徐徐剥开,也会转头问问:“相公要吃吗?……哦,那我自己吃了。” 也许是看得太入迷,完全没有了时间概念,她这话才问出口,自己便已回答了自己,然后继续托着腮畔看书。 她挺安静的一个人……陈闲倒也乐意如此相处。 她离开以后,三夫人楚云裳会立刻过来。 这女子爱笑,每次走进房间还未开口便已先笑,笑容干净甜美,笑起来时眼梢微弯,给人如春风般温暖的感觉,尤其是腮颊上的两朵酒窝特别好看。她举止优雅大方,原本长相清秀脱俗,又喜欢穿青绿色的衣裙,整个透着股深闺淑女的书卷气。事实上她也确实喜爱书画,每次来时都带着宣纸画布与笔砚,每每临桌挥笔疾书时又有种洒脱与豪迈,与此同时也常常主动找话,到了作画时却专心致志,也不再讲话。 每当搁笔,都会及时拿来让陈闲评价。 她书法苍劲有力,极有力度感,笔锋一带而过,毫不脱离带水,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男子所书。但在画风上却显出了她特有的细腻之处,比喻在远景与近景的处理上便很用心,着色处的色彩量与色彩的运用也颇为讲究,一幅画一般不会超过三种颜色,不过在留白处却显得有些小家子气。能看出她书法大概是特意模仿了某位成名已久的老先生,也颇得其神,画意上该是自创。 “相公以为如何?能与那些大才子相比吗?” “……嗯,不错。” 陈闲的回答稍显敷衍,但她依旧笑得很甜,哪怕心里明白也不会说破,因为她清楚陈闲未病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当初嫁进陈家的时候,陈闲已经病了大半年了。虽然这桩婚事是由她家里人做主,这其中也存在着利益关系,但最终的选择权终究是握在她手里,所以她当时还专程来岭南调查过陈闲。以前的陈闲为人和蔼,没有过大放光彩的辉煌时刻,也没有大逆不道的黑历史,也没听说在哪方面有着很深的造诣,总结来说……就是个方方面面都懂些皮毛,却并不精通的普通人。 既然如此,她自然不会要求陈闲有如名师那样作出一番点评。 等她离开后,四夫人韩香依总是会晚半个时辰出现,可能是忘了时间,而且来时还带着刀剑。她每次过来后都会先坐在床沿,陪着陈闲聊些有趣的事,其实聊天时她一双眼睛也不时望眼桌上的刀剑,心里大概是打着什么小算盘。她第一次带着刀剑过来时,陈闲就注意到了她那下意识的眼神动作,问过后才知道,原来是她觉得这样坐着最是无聊,所以想在此间练练刀剑。 她初次来时没好意思开口,主要担心陈闲不会答应,所以只能在心中想着练剑的事,人却非常程序式的坐在床沿陪着说话。 在得知陈闲其实并不介意她在房间练剑,她也就真正放开了手。 不过她舞刀弄剑的时候,心里还是会感到些许愧疚,因为她总觉得自己来此明明是陪相公聊天解闷的,自己却忙着练剑的事,于情于理总感觉过意不去。所以她为了弥补此点,稍有些空暇便会回头朝着床上的陈闲笑一笑,心中格外顾及陈闲的感受,殊不知每次讲话绝不超过十句半的二夫人李烟儿在这方面早就完胜了她……只能说她在这件事情上,委实太较真了些。 虽然她总是习惯性的晚到半个时辰,但也会多待半个时辰。 一般这个时候,五夫人郁久闾清兰已经准时走了进来。 这女子姓氏独特,头饰与穿装也体现出了淡淡的异域风情。也许是她想着入乡随俗,却又不想完全本土化,到最后只有舍去大部分家乡特色,在头饰与衣裙的样式上做了些改动。她与前几位相比,性格上可能是最天真活泼的那个,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力气,甚至连走路都喜欢带跳,其实她的确能歌善舞。她每次来到房间后,都会把那边的凳子搬到床边坐着,笑谈间乖巧可爱。 她没有自己的事情可做,每天留在此间陪伴陈闲的时间也最长。 倒也不是因为她无事可做,便只能待在这儿。 主要因为六夫人那拉怀柔比较矜持保守,这女子也容易害羞,虽然嫁到陈家已经一年有余,也习惯了下人们叫她六夫人,但要让她单独面对一个能动能讲话,还应该称呼相公的陌生男子,她心理上终究是过不了这关的。于是五夫人郁久闾清兰便很仗义的站了出来,每次都等着她过来,到了晚上再一起离开。也正因为她们两人的姓氏与众不同,所以她们私下里关系极好。 郁久闾清兰经常拿那拉怀柔开玩笑,还讲起了她们上个月在夜市上遭遇的事。 “那晚我们本来准备回来的,谁知有个男人突然拦住了我们,他说他留意怀柔好长一段时间了,又说怀柔如何如何貌美……总之全是你们男人说惯了的鬼话,哦……不,没说相公。然后……然后便开口邀请怀柔乘舫游湖,那大晚上的游什么湖啊,此人用心可想而知,最过分的是,好似不答应便不准怀柔离开。相公你想啊,怀柔这么单纯胆小,在老家时也极少出门的人,哪里遇到过这种无赖之徒。她当时又羞又恼,那张脸红得像苹果,围观者又越来越多,可能真是急昏了头,忽然踹了那无赖一脚,大声说:我有相公,陈府的……” 郁久闾清兰说起这件事时也有些遗憾:“可惜,他当晚没邀请我,不然我一定会上船陪着他慢慢的玩。” 说到这,她那张在兔绒领大氅衣的映衬下显得天真可爱的脸蛋,却泛起了一抹犹如狐狸般狡诈的笑意。 此时房中最窘迫的人,无疑是当事者那拉怀柔,这女子的家乡离这岭南最远,将近万里路,年龄也最小。她平时与大家相处时,倒也能大大方方的有说有笑,但在这间房里时却非常的拘谨。她这些天不曾主动讲过半句话,即便答话,声音也是极小。所以郁久闾清兰每次拿她开玩笑,她只是羞怯的低头笑笑,并不会出言阻止,更不会驳斥或埋怨…… …… ……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十几天时间,陈闲已经能够下床走路了。要说行动自如倒还谈不上,只能说勉强可以走路,一般走个一刻钟左右就要停下来稍作休息,若再坚持走动,便会感到头晕乏力,但即便如此,这至少也是个好的开始。自从他能够走路后,便对陈府内院以外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可惜身体实在太差劲了些,最关键是每次提出想出门走走时,总会有人出来阻拦。 如今是兴朝宣治二十六年,中秋将至。 但凡这类重大节日,陈府内外都会提前几天布置得漂漂亮亮,而这几天也是陆红禅比较忙的时候。她今日大清早便出府采办了布匹果饼一类的中秋礼品,回来后又立刻开始检查内院里还有哪些没有清扫干净或布置妥当的地方,吃饭时也有下人们不断地过来问这问那,或者拿来一沓清单,于是只能立刻搁下筷子出府点货。这些货品大多是十八路分掌柜和三大掌柜送来的,马车全停在陈府外的长街上,遥遥一望,少说也有二十辆车,引来不少路人止步旁观。 清点完这些东西,陆红禅拿着二十几封书信来到了庭院,隔着十几步喊道:“相公……” 快步走进角亭之后,说道:“相公不是老想着出去,那我们现在便到外院走走吧。” 说着话时轻轻挽住了陈闲的胳膊,又把书信递给了他:“这是掌柜们写给你的问候信。” “哦……”陈闲一路往外院走,一路拆信看信。 他们走到内院与外院相接的石桥上时,陈闲仍在认真地阅读每一封内容大致相同的信,也未注意到后方缓缓跟上来的十几辆马车和一大群人。他走得较慢,陆红禅挽着他手臂,与他脚步始终保持一致。他们后方马车上载着布匹果饼等物,每逢重大节日犒赏外院的人,这是陈老太爷一贯以来的作风,如今陆红禅接管了这个家,也延续了下来。 陈闲看完所有信,回头时才看见那些马车和马车上的东西,仅此一眼便已了然。 陆红禅见他已经发现,微笑着说道:“那些老爷爷每次都拉着我说个没完,今次也该相公帮忙应付应付了。” “嗯,应该的。”陈闲点了点头,神情坦然。 他们依然保持这个节奏缓步同行,后方那些人和马车缓缓跟着,陆红禅这时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我以前常听人说,一个人病久了康复以后,这人性格上可能会发生一些改变。我当时其实不太认同,但现在再看相公你,我倒觉着不无道理。” “这话怎么说?” “我这段时间见相公对事待人总是淡淡的,却又不是刻意的冷漠或傲慢,反正有种说不出的平静,似乎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其实不止我一个人这样说,清兰和云裳她们也这样评价相公,她们说相公你性子淡泊,话也不多,是个偏向于沉默,喜欢安静的人。……相公也知道,我们成亲之前才见过两次面,说过的话不到百句,实在谈不上了解,或许是我不太了解相公吧。” “我未病前十七岁,现在刚满二十吧……有句话怎么说的,反正年龄大了,心态自然有所改变。” “嗯,相公这话倒也有理。” ……两人说着话,已经过了石桥,到了外院。 ; 第四章 形势在变,再变 在他们还未过桥时,已经有人把他们将到的消息通知了外院的人,此时男女老幼全都站在了家门口,等待着前方很远处正朝自家这边缓缓过来的一群人。个别拄着拐杖的老人见到陈闲后,情绪异常的激动,甚至热泪盈眶,也免不了拉着陈闲说些往事,或谈到陈闲已逝的爷爷及叔伯兄弟。陈闲始终面带微笑,有问必答,那些实在记不得的事,也会直说自己病愈后忘记了一些事。 陈闲是岭南陈家唯一的继承人,真正接管一切的大东家,这个身份无人可以取代,那些老人对他有着异样的情感。所以自从他出现在外院,陆红禅确实轻松了许多,便专门指挥或协同下人们给每家每户派送节日礼品。有时候陆红禅已经到了前面好几家,陈闲仍在后方被一群老人围着,这种情况屡有发生,她都会停下来等着他。 忙完这些事返回内院主宅区时,看到一个年近六十岁的清瘦老者站在假山下微笑望着他们。这人手上摇着一把折扇,神情悠然,看样子不似偶遇,倒像在此等候。其实陈闲还不能下床走路时,就见过他好几次,知道这人叫沈愈,府中下人和陆红禅她们称呼他沈先生。这人是江南极有名气的贤士,也是本朝第一任丞相秦培远秦信公的书童及智囊,四十年来深得秦培远的信赖。 秦培远与陈老太爷有近五十年的交情,可以说亲如兄弟。 五十年前,前朝内忧外患,国力日渐衰败,与此同时群雄并起,秦培远本家也因此衰落了。秦培远原本出自书香门第,突然遭逢剧变,无奈之下只能沿街乞讨,而陈老太爷当年已经行商十年,颇有些财势。他们相遇的那年,秦培远饥寒交迫,陈老太爷便收他做了伙计,后来又资助他读书,以财力助他扬名天下或结识权贵。 三十五年前,本朝太祖自岭南起兵一路北上,在苏州某地找上了秦培远。可惜不到三年,太祖不幸战死,秦培远又辅佐其子继承父位,也就是当今皇上。六年后兴朝建立,当今皇上追尊其父亲为兴太祖武皇帝,秦培远正式任丞相一职。十几年前因为那场废后风波,秦培远主动奏君卸任,不久后回到了苏州老家,同年又被敕封为信国公。 陈老太爷去年病逝以后,秦培远很清楚这天底下有不少人想打岭南陈家的主意,所以让沈愈住到了陈家。 他此举便是警告那些人——自己还没死。 …… …… 自去年冬季来到岭南,沈愈一直住在陈府内院,这大半年里除了三夫人楚云裳偶尔请教他,平时倒也悠闲。 这时候见到陈闲和陆红禅已经走了过来,开口笑道:“我在假山亭中摆了一局棋,陈贤侄上来陪我下下吧。” “沈先生棋艺精湛,只怕相公他……”陆红禅话到此处,改口问道:“那我能随着上去看看吗?” “这是秦信公嘱托我与他下的棋,所以……” “秦老叔公来信啦?” “对,我刚看完。” “哦,那我懂了。”陆红禅转头看向陈闲:“亭高路险,我扶相公上去吧。” 有些话其实不需要点破,陆红禅也能想明白。既然是秦信公吩咐下来的事,那么下棋只是一种掩饰,想找个地方谈话才是事实。这也就意味着,沈愈即将谈论的话题,绝对不能让外人听见。陆红禅扶着陈闲走在又窄又陡的蹬道上,进了山亭扶着陈闲坐在棋盘前,这才转身下来,又立刻叫来她随嫁的几名亲婢把守在蹬道口,不准任何人靠近这座假山,而她自己也未远去。 假山顶上微风轻拂,坐在亭中视野开阔,可以一览陈府内院壮丽的景致。 沈愈在对面坐下,把折扇搁在桌沿,微笑说道:“我看着你出生,看着你长大,却未曾与你下过棋。” “沈先生才艺出众,又是长辈,怎么说也该让着我。”陈闲说笑时已经落下一子,心里也清楚下棋为虚,说话为实。 “呵……此话在理。”沈愈一脸豁达,神态儒雅依旧,也落下了一颗棋子。 他们各下了几手棋,沈愈这时话锋一转直接切入了主题。大致是说当今皇上这人可共患难,却不可同富贵,曾经干过兔死狗烹的事。建朝七十二位功臣,除了如今已是孤家寡人的秦信公,均已被皇上以各种罪名满门抄斩了。并且在宣治七年时,以无所出之名废黜了皇后,同年将其打入了冷宫,宣治八年又以皇后勾结外臣作乱为名赐鸩酒致死。 听着沈愈说到这些事的时候,陈闲一边专注着棋局,一边猜着沈愈接下来要讲的话。 正如他所想,沈愈果然说起了皇上清除掉这些功臣后,便把目光转向了商人。因为皇上清楚商人们一旦有了钱财上的优势,必然会谋取地方上或朝堂上的地位,若再笼络朝中重臣,这无疑在挑战皇上的容忍底线。这其中最为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本朝太祖就是前朝的富商,皇上对商人自然有所担心了。而陈家当时乃天下第一富,毫无疑问成为了皇上急需拔掉的眼中钉。 然而陈家已存在至今,说明皇上当年未能达成所愿。 未能成功的主因有两个,第一个是陈老太爷当时已经从京都迁到了岭南,甚至陈家的产业虽然遍布天下,但在岭南却没有一亩田或一间店,只有一群提前养老的闲人。第二个是陈老太爷行善几十年,当时天底下感激陈老太爷的人,远比感激皇上的多。假如陈老太爷当时死于朝廷之手,不仅百姓们怨声载道,也许还会出现那些打着为陈老太爷正名平冤的旗号趁机造反的人。 朝廷当时根基不稳,皇上基于这些原因没敢妄动,但他采取了以商制商的手段。其操作过程大抵是……在利用皇权极力打压陈家的同时,亲手扶起了北方钟家和江南林家,这才出现了如今三大巨商相对抗的局面,而岭南陈家也从天下第一富,降为了三富之末。其实皇上当时还不太满意,依然认为陈家是个隐患,直到陈府门外年年挂起丧幡白布,皇上才把陈家扔在了一旁。 沈愈话到此处,其实才真正说到重点。 大概意思是说陈老太爷已然逝世,陈家的影响力与财力也不如往日了,相反皇上这些年勤于朝政,兴朝今日之强盛已近数百年未见,今日之皇上在人眼中也优于先朝历代,街头巷尾无不在歌颂皇上乃贤明之君。他这话的主要意思可以理解为……如果皇上现在要动陈家,早已不似当年那样困难,更不用担心谁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即使真有风浪,也会在将士们的铁蹄下尽数消散。 如果皇上现在要动陈家…… ……这句话只是一种假设,并不代表皇上如今一定会动陈家。 但假设在某种条件上也有可能变为现实,沈愈这次正是为了防止这种假设变为现实而来。他讲这些话主要想告诉陈闲——皇上当年之所以会动陈家,那是因为陈家锋芒太盛,因为陈家威胁到了皇室利益,所以皇上才会想方设法削弱陈家的力量。有鉴于此,如果陈家现在又有兴起之貌,皇上便有可能认为陈家仍然是个隐患,便有可能再次针对陈家。 如何化除这个潜在的危险,做法就那几种,往往最奏效的……绝对是故意示弱。 怎样示弱,其实沈愈即使不说,陈闲也能想到,应该是尽量使自己变得混蛋些,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只是一个生下来只懂吃喝享乐的二世祖。想来只有这样,才能使那些至今盯着陈家不肯罢休的人,认为岭南陈家已经不可能崛起,甚至已经没有未来了。 沈愈说到这,忽然想起今早出门时听见的谣言,笑了笑说道:“你可能还不知道,现在外面的人都在传你身体之差,竟差到了五年之内……不能行人事。呵呵……我倒觉得类似于这种有损你形象,甚至恶意中伤你的言论,其实越多对你越是有利,因为这正是我们需要的效果,也是当下最佳的避灾方式。相反你若太优秀,名声也太好,必然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后果可以想见。” “其实吧……我原以为你爷爷如果还活着,他多半也希望你真能当个二世祖,毕竟陈家并不缺钱。但我后来发觉,事实并不是我猜想的那样,因为……你爷爷临终前给你连娶了几位妾室。表面上像是为了延续香火,但当我分析了她们的背景,我才发现……你爷爷原来另有深意。” “哦……沈先生这话怎么说?” 假山亭中安静了下来,那边落日余晖照进亭内,照着两人侧脸。桌沿上的那两盏香茶已经凉了好久,这局棋也到了即将分出胜负的关键时刻。他们这段时间无论是在讲话,或是在听对方讲话,另一方面对棋局上对方布下的暗涛也极为上心,至少陈闲每一步棋都走得非常认真。他们静下心来应对了几手棋,沈愈这才继续说回刚才的话题。 “正如我之前说的,现如今这是岭南陈家、北方钟家、江南林家三大巨商相对抗的局面。北方钟家一门三将,深得皇上信任,江南林家更是出了位极为得宠的林贵妃,据说皇上已有立后之心。钟林两家人丁兴旺,有钱有势,虽然皇上在扶植他们的同时也一直抑制着他们,但他们在朝中或多或少也还有一定的地位。反观你们陈家……却仅剩你一个人而已。” 沈愈摇开折扇,表情严肃起来:“说到这,我得先说说你那几位夫人的家世背景……” ; 第五章 传说…… 沈愈首先说起的是正妻陆红禅…… 她爹是斋戒军统领、类佛教的佛首,她自己也是类佛教的佛女。 大约在五百年前,西境出现了一位自称为黑面佛的高人,这人便是陆红禅的先祖。据说此人以杀奉佛,其根本思想其实有些离经叛道,大概认为佛语教化无用,不如杀伐干脆果断,所以创立了类佛教。两百年前,西境诸侯陆续关门称帝,那时候类佛教已然极盛。由于西境局势动荡不稳,当年那位佛首就带着信众往南迁移,不料途中屡遇战事,那位佛首决定从众人中挑选出一批强人组建成一支力量,这便诞生了迄今为止十战九胜的斋戒军。 宣治元年,北梁诸部之一屡次犯境,朝廷当时无暇抵抗,皇上便委派秦信公找到了陆红禅的爷爷,答应每年赏赐他们大量财帛,并把北疆云州府赐给他们繁衍生息,意思是让斋戒军把守北关国门,时至今日,北疆陆家与本朝依然维系着这种雇佣关系。 二夫人李烟儿在几位夫人中算是较为尊贵的一个,乃是西平王府的郡主。她爷爷在前朝末年时还称过帝,可惜只是昙花一现,真到了大乱时期,她家终究只能固守在本朝、西境、北梁这三地所包围的河套地区。唯一的优势是,河套地区三面环山绕水,易守难攻,即使皇上当年也没攻打下来。但李烟儿她爹是个明白人,很清楚自己没有争夺天下的实力,也清楚皇上一定会卷土重来,所以主动向皇上求和称臣。 皇上第二年册封其为西平王,其子为王世子,李烟儿出生不久,就被册封为了兴庆郡主。 后来北梁诸部之一率众攻打河套,西平王也立刻向北梁称臣,同年接受北梁的册封。不久后,西境六国联合来犯,西平王仍然不战而降,又向西境六国称臣,同年也接受了西境六国的封赏,所以河套西平王其实属于一仆三主的身份。西平王这种谁打他他便求和称臣的做法,在当今人们谈论时虽然引为不耻,但在沈愈看来,起码他们这些年过得很是安逸,不失为上上策。 三夫人楚云裳与陆红禅及李烟儿相比则要显得普通些,但她爹却是二十几年前第一个攻破皇城,坐上过龙椅的大枭雄。可惜她爹吃了读书太少的大亏,不到半月时间,就被当今皇上赶出了京都,最后一怒之下率领部众逃到了东海,自封为东海晋王爷,如今已称霸东海二十余年,绝对是当今第一大海盗,也是皇上欲除之而后快的人。 楚云裳出生以后,东海晋王第一件事便是把她送到了临海登州府,又聘请名师教导她,后来她女扮男装进了书院。 陈闲原以为楚云裳出生在书香门第,却没想到——真正出生在书香门第的竟然是自己第四位夫人韩香依。 沈愈说起四夫人韩香依时,陈闲脑中不禁浮现出那道舞刀弄剑的倩影。 韩香依祖上一共出了三十二位文官,韩家最辉煌时祖孙三代先后封侯拜相,在当时名望极高。而韩香依她爹也是文武双全,更是本朝以来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但那年皇上正大肆抄斩开国功臣,她爹看不过去,却也无可奈何,于是弃官从贼,择山为王,成为了如今江陵青云寨的寨主,三十六帮的总帮头,在地下里算得上一呼百应的大人物。 五夫人郁久闾清兰则是身份最尊贵的那个,乃是西境六国之一碧海国的小公主。碧海国在西境六国中虽然面积最小,兵将也最少最弱,但碧海国与本朝接壤,扼西去商路之要冲,地理位置极佳。凡是过往的商队,必然会经过碧海国这道关口进入西境深处,所以碧海国每年的税钱极其可观,这正是碧海国极富的主要原因。 六夫人那拉怀柔也是位身份尊贵的女子。大约在三百五十年前,那拉部脱离前朝建立了北梁政权,但在几十年前,北梁几个贵族部落发生了冲突,几场大战之后,花旗部成功取代那拉部统治了北梁诸部,并把那拉部赶到了辽东沿海地区。若从血源上来讲,那拉部才是北梁正统,那拉怀柔贵为如今那拉部首领的女儿,她身份其实与公主也不相上下,只是缺少了一个称号。 “至于七夫人……”沈愈说到这停了停,片刻后接着说道:“她在几位夫人中最为寻常,据我所知……她是你们陈家大掌柜在十八年前收养的弃婴,但并未随大掌柜的姓,而是姓苏,小名叫小七,大家也习惯称呼她小七。说起来,我倒见过她几次,她……呵呵,确是个极有趣的女子,她与陆红禅的身份倒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但其余五位……我想不用多说,你也应该明白。” …… …… 听着沈愈说完自己那几位夫人的家世背景,陈闲想了想落下一颗较为关键的棋子,然后抬头讲出了自己心中最大的疑问:“老实说……除了红禅和小七,我委实想不出她们五个愿意嫁给我为妾的理由,毕竟以她们几家的身份背景,总不至于缺钱吧?” “我便猜到你会这样问……” 沈愈端起桌沿上的凉茶喝了口,说道:“儿女婚姻大事本就由父母做主,再说……这世上谁会嫌自己钱多?” “你爷爷经商六十年,与她们几家都有利益往来,与她们父亲也算是关系不错的老友。当然,这一事归一事,你爷爷当初分别找上她们父亲时,他们几乎没有考虑就直接拒绝了。即使你爷爷承诺,若你一病死去,他们可以瓜分陈家,他们仍未答应。正如你所言,他们不缺钱,哪怕瓜分了你陈家,对他们几家来说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却绝非雪中送炭。这朵花添或者不添,对他们几家并不那么重要,如果能添上些花,自然是极好的事,但要把女儿嫁给你为妾,这种代价……他们始终认为实在太大。” “那最后为何……” “因为你爷爷拿出了你们陈家最大的秘密,这才使他们心甘情愿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最大的秘密?”陈闲眯着眼睛努力的回忆,随后摇了摇头:“记不大清楚,似乎是什么图。” “是你爷爷在二十几年前,无意中得到的那七幅机关路向图。” 机关路向图……在世人心目中是个不朽的传说,恐怕谁也想不到,这个传说就在岭南陈家。相传……前朝太祖皇帝活了一百八十岁,却用了近一百二十年时间亲自设计与督建地下皇陵,而地下皇陵的具体位置与内中机关的破解法及分布点,全绘制在七幅机关路向图上。曾有人说,前朝太祖之所以能一统天下,那是因为得到了某件东西,而这件东西,极有可能葬在地下皇陵。 更有夸张者声称……前朝太祖至今未死,他还活在地下皇陵,守护着那件东西。 ……这种说法,沈愈此刻说起来认为是无稽之谈,陈闲听着也觉得这是扯淡。 先不论事实究竟如何,人们每每提起地下皇陵,首先会联想起……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稀世奇珍异宝、前朝太祖长寿的秘诀、那件可能存在并且葬在地下皇陵的某件东西……等等,哪怕前朝太祖的尸身,在人眼中也似乎成为了一种宝藏。从六百几十年前至今,人们每时每刻都在寻找着地下皇陵和七幅机关路向图,恐怕当今皇上也不例外。但前朝八百年基业,全盛时期连西境六国与北梁诸部也在版图之内,那些想跳过机关路向图,直接寻找地下皇陵的人,可以说这是异想天开。 陈老太爷当时便是拿着五幅机关路向图,分别见了二三四五六这五位夫人的父亲,后来又补给了北疆陆家一幅,最后一幅原本留在陈家,陈老太爷临终前也交给了大掌柜。在这之前,陈老太爷许下过一个承诺,其中一条还写在婚契上,大致内容是……若陈闲病死,陈家则由她们七家平分,但不得寻找地下皇陵,大掌柜会在听到陈闲死讯的第一时间立刻烧毁手上的那幅图。若陈闲病愈,她们七位谁能生下长子,他日进入地下皇陵,这家不仅能得到皇陵所有物的五成,还有优先选择权。 “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爷爷正是考虑到你们陈家势单力薄,才想出这招把你们几家绑在了一起。” 沈愈合上折扇,继续说道:“据我了解,虽然你爷爷与她们几家的关系都还不错,但是她们几家之间其实谈不上友好,当然也不是那种有我无他的死对头。只能说……她们父亲在利益面前,愿意暂时放下当年的那些事,也愿意试着信任或接触对方。” “那也就是说……”陈闲抬头看着他:“七幅机关路向图,如今陈府一幅也没有?” “但你们陈家还有开启地下皇陵的钥匙。” “那钥匙在哪?” “以前戴在你爷爷左手拇指上,现在应该在你们陈家祖祠,在那个人手上,但他不一定肯交给你。” “哦,那我中秋去趟祖祠,顺便祭拜爷爷。” “嗯……确该如此。” 他们两人随意地讲着话,但很认真地下着棋。沈愈接着说了说秦培远即将七十大寿、他明日一早就会返回苏州之类的事,然后提醒陈闲别忘了早点启程前往苏州祝寿。沈愈最后又把前面说过的几个要点总结了一遍,再次叮嘱陈闲要懂得韬光养晦、必要时可以故意表露出自己的缺陷与无能的一面……等等类似这样的话。他们说着说着,也已经走完了最后几步棋,终于分出了胜负。 陈闲这时候站起身来,笑着拱了拱手:“承蒙相让。” “这……”沈愈皱起了眉头,右臂仍然悬在棋盘上方,却发现已然无子可走。 …… …… 陆红禅上来时,沈愈依然皱着眉坐在桌前未动,眼睛也还盯着棋盘上的棋子。她自是注意到了沈愈脸上的表情,也好奇地看了棋盘一眼,然后扶着陈闲转身走向那边下山的蹬道。陈闲之前原以为陆红禅只是个柔弱的女子,当沈愈告诉了他,他自己也记起来后,这时感觉她这样挽着自己时,自己好似倚着一棵树,能真切地感受到这种支撑力,来自于身旁看似纤弱无力的她。 他们走到蹬道中段时,陆红禅开口问道:“我还是头一次见沈先生那种表情,难道相公赢了他?” “嗯,那是他让着我。” “谦虚……”陆红禅挽发一笑,顿了顿神色认真地问道:“那他与相公都说了些什么呢?” ; 第六章 老人的赞赏 沈愈说过的那些话,也没有瞒她的必要,陈闲便简要地说了说…… “因为秦叔公考虑到我们陈家如果有兴盛之势,皇上就有可能再次针对我们陈家。虽然这些只是秦叔公根据当年的事,所揣测出来的一种可能会出现的情况,但小心谨慎些总没有坏处。所以秦叔公托沈先生转告我……我倒不如尽量使自己变得混蛋些,至少我名声不能太好。哦……对了,秦叔公下个月底七十大寿,沈先生明日会先一步返回苏州,他让我也早点去趟苏州。” “这的确是件大事。”陆红禅严肃地说道:“从这儿到苏州将近四千里路,那相公再多休养几日也要早些动身,在路上时可以适当的慢些,人也会感觉轻松些。嗯……寿礼之类的旁事,相公倒不用操心,全由我来安排。我到时候也会问问她们,看谁先陪着相公上路,而我应该要晚你们几天才能动身,反正我一个人骑马到苏州,速度上也会快上许多。” 他们从假山上下来,陈闲又说起了中秋去祖祠祭拜陈老太爷的事,陆红禅也说这事儿由她安排,但她当天没法陪着去祖祠。主要原因是……类佛教的人每逢初一和十五这两天需要斋戒沐浴,祭祀陆家先祖黑面佛。由于当天的着装和某些仪式,不仅不能让外人看见,更要避免与异性接触,即使远远的看见也是不行,陆红禅身为类佛教的佛女,有些教规在她那里则会更加严格。 自从陆红禅嫁进陈家以后,陈老太爷便把内院那处湖心小楼,改建成了专供陆红禅每月祭祀先祖的斋戒堂。 陈府内外院的人都知道,每月初一和十五,绝对不能靠近内院湖区。 陆红禅给陈闲解释时,已经带着他来到了湖畔,手指着远处的湖心小岛:“那便是爷爷为我改建的斋戒堂。” 又转头看向陈闲:“相公还记得湖心小岛其实是我们陈家的什么地方吗?” 这湖面积甚大,却看不见通往湖心小岛的栈道,大概过去时需要划船。 陈闲对此处有些印象,但一时间也记不起来,摇了摇头说道:“这似乎是个颇为重要的地方。” “十六那天……我陪着相公过去看看。” “那行。” …… …… 又在内院休养了几日已经到了中秋这天,虽然体质上仍未达到青壮年的健康标准,但比之前几日却要好上很多,起码在散步的时候不会感到头晕或者乏力。陈闲今日也如前几天一样起得很早,一般这个时间,除了昨晚子时去了湖心斋戒堂的陆红禅,自己其余几位夫人也许还没起床。这时候晨雾正浓,他一个人在内院里时跑时走,倒也很享受这种无人打扰的晨练生活。 今日要去祭祖……他心中自是记得这件事,至于相关准备并不需要他安排,他只需等待府中下人们通知他出发就好。 锻炼了大约半个来时辰,婢女小锦过来告诉他早膳已经端上了桌。在吃早饭的时候,他根据这些天的印象,不难猜到自己那几位夫人应该起床了,大概正坐在镜台前梳妆打扮。他慢慢的吃完早饭,又到院中走了几圈,想到自己那几位夫人可能正在用餐,于是走上了假山,一个人站在亭中倚栏远眺。这时候晨雾已散,日光渐盛,他目光越过湖心小岛望向了更远处的石桥位置。 石桥上已经聚集了三四十个人,依稀能够看到他们正拿着干草喂马,或者给马套鞍,也有人在擦洗着车厢车壁,还有一个人站在他们前面,看样子像是在训话。到了感觉石桥上的那些人已经准备妥当,自己那几位夫人也应该已经吃完了早饭,陈闲这才从假山上下来,刚下来便见小锦跑过来告诉他可以出发了。 今日是陈闲来到这个古代头一次出府,外面的世界比他想象中热闹,也许是这附近的人听说自己今日祭祖,所以陈府外才会聚着如此多的人。陈府的一举一动在这钦州府确实倍受关注,总有一些人通过不同的渠道打听陈府内院的事,哪怕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普通人眼中也似乎是个津津乐道的话题,类似这种情况……无疑给担任陈府总护院的杨忠谷增添了不少的烦恼。 在武师这个行当,杨忠谷已是小有名气,他从十几年前便开始负责保卫陈府内一切财物,陈闲算是他重点保护的对象。 陈府大门一开,他率先领着两个儿子杨奔和杨驰,骑着马冲了出去,驱散了一些围观的人以后才勒住缰绳。 等到马车出来后靠近了他,又立刻吩咐另外三十几个骑马的青壮男子分别在左右护着马车前行,他自己则领着两个儿子上前开道。杨忠谷办事老练迅捷,从刚开始跟随陈老太爷时,便极受老太爷的赏识,这许多年的江湖经验培养出了一双有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他两个儿子在这方面自然不如他,所以他稍有余暇,就会传授他们兄弟一些江湖经验,即使这个时候也是边走边说。 “……这年头盗贼猖獗,你们哪天单独陪着大东家或夫人们外出时,要时刻留意四面八方的动静,特别提防那些看似在旁观却一直换动着位置的人,这类人显然在寻找下手的机会。遇着任何事都不要惊慌,更不能追击对方,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若看见前方有人打架、争吵……等这类看起来并不值得注意的事,往往这种时候一定不能掉以轻心,应该留在原地观望。你们记住一点……前路不通就绕路,凡事给自己留几分余地,也不能把对方逼急了……” 这辆马车格外宽敞,车厢内也极华丽,座上垫着软毯,落脚处铺着茵褥。 陈闲沉默地坐在中间位子,听着车窗外杨忠谷正讲着的江湖经验。李烟儿和楚云裳坐在他两旁,对面坐着韩香依和郁久闾清兰及那拉怀柔。韩香依颇有些无聊的样子,望着车窗外发着呆,郁久闾清兰一直含笑看着陈闲,神态还是那样天真无邪很是可爱,那拉怀柔从上车到现在几乎没有抬起过头,也不知想着什么。 她们都未开口讲话,楚云裳也很安静的望着窗外缓缓掠过的行人和楼屋,李烟儿则是低头看着书,时不时从荷包内掏出一颗坚果,剥开后送进嘴里。那些果壳原本握在她手上,但到了翻页的时候,果壳便从手指缝中挤落了下来,落在干净漂亮的茵褥上,渐渐的越落越多,而她自己似未发觉,对面的韩香依她们似乎是见惯了……或者都没看见。 陈闲倒是注意到了这件小事,原本想提醒李烟儿,但想到对方实在是太沉迷于书中世界,也只好作罢。 …… …… 在他们还未出发时,钱管家已经提前来到祖祠安排好了一切,陈闲和她们此刻到了这边便只需按着流程走。 陈闲在祖祠门口设好的香案前祭了天,准备转身进祖祠时,钱管家过来告诉他……说妾不能进祖祠。 钱管家跟了陈老太爷近四十年,早年也是一方掌柜,他其实知道李烟儿她们的真实身份,但她们在外人眼中终究是没什么地位的小妾。钱管家是怕她们今日进了祖祠,明日传开以后对陈家声誉有所影响。其实钱管家不说还好,他这一说倒是提醒了陈闲,原本有损个人形象或陈家声誉之类的便是陈闲需要做的事,今日正好拿这件事告诉大家自己就是一个不守世俗条规的人。 “无所谓……”陈闲摆了摆手,扭头看向她们几个:“我们一起进去吧。” 眼看着陈闲和她们已经进了祖祠,钱管家仍然苦恼地站在外边,总觉得少爷病愈后似乎变了,竟连这种规矩也…… “也罢……”钱管家无奈的摇了摇头,背着手跟了进去。 站在祖祠内,抬头扫视着那一排排牌位,看见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记起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陈闲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他脑中虽然有两种记忆,但无论哪种那都是他,某些情感他无法克制,也没想过控制自己的情绪,该释放时总归要释放,到了该爆发时也总该彻彻底底的爆发出来。他沉默而庄严地站着、凝视着那些牌位,自进来后便未讲过一句话。 而目睹他这般神情,楚云裳转过头来认真的看着他,忽然觉得相公此时的神态好似在哪见过。仔细一想这正是自己父亲东海晋王这类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们,才会由内至外显现出来的一种心理反照。这种神貌一般难以假装或模仿出来,除非是真正站在了高处的人,才会自然而然的流露出这份魄力与气势。 陈家满门英豪,唯陈闲最为普通……她忽然想起当初来岭南调查陈闲时,从人口中听到的这个评价。原本经过这一个多月的相处,她也认为陈闲是个待人对事都不怎么上心的人,然而这时候再看陈闲脸上的表情,楚云裳发觉相公其实并不是一个对任何事都不在乎的人,只能说因为那些事根本不值得他放在心上,不足以令他全心以待,相公……或许是个隐藏极深的人。 也许是出于安慰的心理,楚云裳这时走到身旁挽住了他,随后说道:“相公,钱管家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嗯……那便开始祭祖吧。” 这个时代的祭祀活动在人们心目中无比的崇高圣洁,上至天子百官下至黎民百姓,无不是虔诚相待,生怕亵渎了神灵或先祖英灵。趋吉避凶……自古以来就是人类的共同天性,在这方面寻常人家倒还简单,大户人家却都特别讲究,于是诞生了一系列新奇或繁琐的祭祀过程。今日这场祭祀全由钱管家主持,原本之前已经布置好了一切,这时候做起来倒也很快就接近了尾声。 仪式刚刚结束,大家便见到一个单拐老人一瘸一拐的从后堂走了出来。这人满面沧桑,看起来七十来岁,实际年龄可能在六十岁左右。虽然他瘸了一条腿,左脸颊上还有一道极长的刀疤,但他剑眉如墨,目中炯炯有神,即使到了这等年纪,英姿犹在。 祖祠内所有人都认识他,包括陈闲也已记起了他,他便是自己爷爷最信任的老仆人,不过大家只知道他姓江。 他从后堂出来后便吸引住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而他却只看着陈闲,缓慢地走到陈闲面前:“我有些话想和你单独说说。” 当所有人都出去以后,祖祠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陈闲几眼,满意的点了点头,却极为冷漠地开口说道:“不错,你能渡过这关,说明你是这块料……” ; 第七章 他根本没病 她们从祖祠出来以后…… 李烟儿和韩香依已经坐在了车内,郁久闾清兰和那拉怀柔站在湖畔一棵垂柳下聊着天,楚云裳和钱管家站在马车旁说着话,他们讲话的时候也偶尔望眼祖祠那边。在楚云裳的印象中,江老伯这人性格孤僻,对陈老太爷以外的人都特别冷淡,是个不好相处的老人。楚云裳还记得自从老太爷去世后,江老伯便住进了祖祠后方的小院里,这大半年也未回过陈府一次。 在江老伯这件事上,钱管家要比楚云裳知道的多。 说起这些事,则要说回二十几年前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那夜暴雨如注,钱管家犹记得自己当夜子时三刻去给陈老太爷开门时还狠狠的摔了一跤,开门后竟看见浑身湿透的陈老太爷背着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无疑又是吓了一跳。至少在钱管家当年看来,那人肯定活不了了,但没想到那人两个月后竟活了过来……那人正是江姓老仆。 在钱管家的记忆中,江姓老仆脾气暴躁,极易动怒。当年重伤初愈,就因为陈老太爷不准他离开,他便把陈府上下弄了个鸡犬不宁,甚至动手打过陈老太爷的儿子。因为当年这些事,所以钱管家对江姓老仆的印象极差,甚至到了非常厌恶的地步。钱管家那时候真的很希望这个疯子能够尽早滚蛋,他为此劝过陈老太爷,可陈老太爷在下人们的诉苦声中始终保持着沉默。 但也并未沉默太久…… 终于在某天夜里,钱管家远远的看到陈老太爷进了江姓老仆的房间,随后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最后见陈老太爷指着江姓老仆骂了好几个时辰。那还是钱管家第一次见陈老太爷那样愤怒,也正是从那夜开始,他眼中的疯子变成了一头沉默而冷漠的睡狮。钱管家也不清楚江老伯叫什么名字,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在陈老太爷还未带此人回来之前,陈家绝没这样一个人。 时至今日,钱管家几乎没与江老伯讲过一句话,即使偶然相遇,顶多点点头、擦肩而过。 江老伯这人也几乎不与陈府其他人主动讲话,但对陈闲的态度却有些不同,也许是他从陈闲身上看到了陈老太爷的影子。 然而当他说出这句:“你能渡过这关,说明你是这块料……” 竟发现陈闲的表情完全出乎意料,哪怕没有表现出惊喜,也不该一脸困惑。 陈闲皱着眉头,注意到对方看出了这点,立时反应过来:“哦……我病愈以后忘记了一些事。” 江老伯神色微变,沉默地盯着陈闲的双眼,过了好长时间才若有所思的缓缓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然后转头望向了祖祠外边,转过话题说道:“你爷爷的遗物在我这里。” “我知道。” “但我并不想转交给你。” “哦……”陈闲抬头看向那些牌位,神情依旧平静。 江老伯有些疑惑,他转过头来看着陈闲,从陈闲脸上果然看不到一丝渴望得到某物的急切神情。其实陈闲今日到此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祭祖,他自然能如此淡定。既然他没问江老伯为什么不肯交给自己之类的话,江老伯也不准备问他为什么不问原因。此时此刻,面对着一个已经忘记了那些事的人,等于彼此已经失去了共同的话题,江老伯已无心再谈其他事了,于是摆了摆手示意陈闲早点离去,他自己则一瘸一拐的向着后堂而去。 陈闲看不见他此刻皱眉沉思的表情,朝着他背影喊道:“江老伯,今日中秋,红禅昨晚嘱咐过我,别忘了叫您回府吃饭。” …… …… 其实陆红禅昨晚与陈闲说起这事时,就感觉江老伯多半不会回府吃饭,毕竟府中有几个他不太想见到的人。陆红禅的真实意图……江老伯一清二楚,事实上从陆红禅多次请他搬回陈府内院这件事上,他就看透了陆红禅的用意,无非是希望自己不要把对前代人的仇恨转移到后代人的身上。他何尝不明白自己这样做真正是心胸狭隘,可有些事即使明知是错,但也心不由己。 虽然心不由己,至少他已经很好的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若不然……那几个人绝不可能出现在他的眼皮底下。 他返回祖祠后方的小院时,院中已站着个人正等着他,他冷冷地问道:“他的病已经不用你来费心,你还不准备回去?” “家已非家,我又何必回去。”华神医抬起头来:“再者说,你的病还需要我来医治,我更加不能回去。” “哼……可笑,老夫这些年无病无痛,你休要在此胡说八道。” “有没有病……可不是你说了算,我是大夫,我说你有病,你就有病,我已经决定住进这间小院替你治病。” “你……”江老伯愤怒的平举起单拐,指着华神医的喉部,冷然说道:“若想活命,趁早离去。” 华神医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毅然决然地摇着头:“你病未痊愈,我绝不离开。” 江老伯渐渐眯起了眼睛,斑白蓬乱的枯发无风自扬。他们如此僵持了好长时间,仿佛时间已经停在了此刻,他最终还是收回了单拐,那张冷漠的好似已经凝固了二十几年的脸,慢慢的浮现出了一抹极淡的忧伤之色,好多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俱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他转过身去,望着院角那棵枯老的银杏树,看着那一片片金色的叶子飘落在烂叶堆上,忽然感叹起自己与华神医都已到了落叶归根的年纪,于是眼神也变得愈发惆怅了。 “既然你真想留在这里……那也行。”他顿了顿又说道:“但我已经习惯了每餐只做一份饭。” “这倒好说,如洗衣烧饭这等粗陋之事,当然由我全部承担,毕竟……我是大夫。”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江老伯也已找不到其他借口,只得点点头答应下来。 小院里到处飞落着银杏树叶,院中这两个看起来年近古稀的老人已经面对面的站着,相互说着些生活上的琐碎小事。渐渐的不知是谁先开口提起了陈年往事,于是话题转到了二十几年前,那些年的人与事,此时说起来历历在目。他们虽然不是第一次站在这间小院里交谈,至少也是头一次从当年一直聊到近几年又聊到现在,到最后不知不觉说起了陈闲。 可以清楚地听见,华神医用很肯定的语气对江老伯说…… ……陈闲根本没病。 不仅如此,华神医甚至猜中了陈闲身子发烫的原因。 他这时候说起的这些事,江老伯自然心知肚明。 恐怕除了已逝的陈老太爷,没有人比江老伯更加清楚陈闲为何卧床三年。其实自华神医三年前来到岭南,江老伯就肯定陈闲一事绝对瞒不了华神医,所以华神医此刻揭破这件事,江老伯没有感到分毫意外,相反觉得这是意料中事。于是很直接的告诉华神医……陈老太爷之所以把他请到岭南,其一是看重他医术高明,对陈闲那个‘病’兴许有些帮助,最主要还是为了掩人耳目。 …… …… 这个时代的妾室地位极低,无论生死都没有资格入祖祠,如果死后有幸在族谱上记下一笔,已算得上男主人对其极大的恩宠了。像士子富人之间买卖妾室甚至换妾之事常有发生,尤其是换妾这种事,俨然成了一种社会风气。假如男主人当众拥护或宠爱妾室,换来的绝不是喝彩,而是众人的耻笑。陈闲今日便做了一件令人耻笑的事,甚至被人扣上了一顶不孝逆孙的乌黑帽子。 岭南这片地不乏富商,而岭南富商往往喜欢落居在钦州府,陈家可以说是岭南富商的代表,陈闲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岭南富家子弟的代表人物。于是某些富家子弟们聚在一起时,充分发挥了自己等人的想象力,硬给陈闲套上了一桩大罪,大意是指……陈闲身为代表人物,不仅没有努力为岭南富家子弟树立一个高尚的形象,反而干出了这等令岭南富家子弟一同蒙羞的丑恶之事。 并且一致认定陈闲乃他们之耻,指责陈闲无血性、不丈夫、软骨头…… ……如此同仇敌忾,貌似他们已经组成了一股意欲排挤陈闲的贵公子势力。 当然,任何事有正面必有反面,在这钦州府的秦楼楚馆,则处处都能听见赞赏陈闲的声音。 若非要说起这世上谁最关注膏粱子弟们的一举一动,答案无疑是那些流落风尘,处在社会较底层的粉红姑娘们。陈闲此举不仅深得她们的芳心,甚至让她们看到了一丝希望,一丝有助于女子提升社会地位的希望。哪怕她们回过头来仔细一想,在这个自古以来便是男尊女卑的时代里,这种希望即使没有丝毫实现的可能,但忽然出现一个人这样做,也是足以令她们微感震撼的。 对于这些好的或坏的评价,陈闲听说以后只是一笑置之。 他并不在乎那些富家子弟对自己的指责,更没有提高女子社会地位的伟大想法。 他当下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身体,能多吃自然尽量多吃。 陆红禅前几日在安排中秋家宴的时候,原本打算把内院与外院的人聚在一块,但考虑到陈闲重病初愈,恐怕没有多余的精力应付外院的人,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分开庆祝。外院的中秋宴在太阳还未落山之前便已经开始了,此时的情景已是十分热闹,内院则刚刚开始,其实也就陈闲和李烟儿她们五个围在一张圆桌前,至于内院那些婢女等下人,可能要等他们吃完了饭才能另开宴席。 夜幕来临以后,陈府门外的夜空上绽放出了第一朵烟花,随后越来越多的线形光点冲上夜空……砰的炸响,光点在夜空中盛开,在街上在人们的衣上与瓦片上映射出斑斓色彩。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看完了杂耍还可以逛灯会,或者去翠湖放灯、拜月……这些中秋夜的娱乐项目,几乎全是郁久闾清兰和那拉怀柔的最爱。她们一直玩闹到子时才乘车回府,从石桥上下车走向内院主宅区的这段路上,聊着的话题也未离开今夜的那些趣事,也说起了在灯会上又遇见了那夜那个无赖男子之类的话。 不过对方似乎已经没有了任何歪念,今夜相遇时……他们双方只是远远的对视了几眼。 时间来到子时下四刻,已经是十六日零点,这时候依然能感受到节日的气氛,只是多了些秋夜的萧瑟与宁静。从湖心斋戒堂离开的几个人,已经登上了小船,其中两个亲婢站在船尾摇动着小桨,另外两个手持长剑的亲婢立在船头注视着前方。陆红禅赤着双脚站在小船的中间,身上裹着半匹红绫,一头没有被任何饰物束缚的长发垂落在背后,她神情平静,隐隐有些轻松意。 小船快要靠近对岸时,她淡淡地说道:“你们等会儿回到斋戒堂收拾收拾,我明日还要陪相公过去。” “遵命……” ; 第八章 剑与君绝 document.write(''等到朝阳升起时,昨晚节庆过程中所遗留下来的烟火气,经过夜露的浸洗已然淡去无踪。 陈府的下人们向来勤劳,每日起得极早,往往这个时间基本已经做完了每天早上该做的每一件事,之后就开始准备主人家的膳食。由于李烟儿她们几个起得较晚,陈闲这些天都是一个人吃早饭,不过今日吃早饭时身旁却多了一个人。在他的印象中,今日大概是陆红禅最空闲的一个早晨,可能今早没有那么多需要立刻处理的事,所以这时候陪着吃吃早饭,随口问了问昨天的事。 “江老伯终究没有回来?” “嗯,没……” “那相公昨晚也没有和清兰她们出去玩玩?” “我昨晚在山亭上看烟花表演……颇为壮观。” “就相公一个人?” “上去的时候倒是一个人,但上去之后才知道,原来烟儿也在亭中坐着……后来一起下来的。” “哦……”陆红禅搁下筷子,从袖中取出一方手绢拭了拭唇,起身说道:“相公快些,我先去湖边备船。” 内院这片湖面积很大,起初在建造这座宅院时,当属这片湖的工程最为繁重。原本湖区最早时候也是平坦的陆地,陈老太爷后来命人圈出了这块地,然后往下挖了差不多三丈深,待修建完湖心建筑,最后才引来府外的一条支流注满了清水,这才形成了湖心小岛。陆红禅带着陈闲到了这边,也给他讲了讲湖心小岛的成形过程,其实陆红禅告诉他这些事后,他已经记起了一些事,又通过分析自己爷爷当时的建造思路,判断出这个地方一定掩藏着一处铜墙铁壁般的地下空间。 一如他所料,陆红禅这时走到佛台供桌的侧面,然后弯下腰去扳动了一个被掩饰得毫不起眼的花形机件,忽然咔的一响,只见宽大的佛台供桌微微一颤,开始向着另一侧缓缓的移开。陈闲站在佛台供桌前,能感觉到脚底板下传来的颤动感,还能听见地底下齿轮滚动时的响声。当面前的佛台供桌完全移向了那一边,一条黑乎乎的地下通道出现在他眼前。 陆红禅过去那边点燃一支火把,然后走回来挽住陈闲:“相公,我们走。” 一路踏着阶石往地底下走,陆红禅一路碰燃了路两旁壁龛内的灯台,火光星星点点就像长龙一般护卫着两人不断往下的身影。 陈闲闻到这地下空间独特而又有些塞鼻的气味,一段段记忆有如真实的画面徐徐浮现在脑海里,他已经记起自己曾经走过这条路,至少走过十余次,不过更多更深一些的事情一时间还记不起来。他们下完所有阶石,到了平地后便停了下来,但是前路仍然伸手不见五指,至少仅凭陆红禅手上的那支火把,很难看清前方有些什么东西,最多只能看见自己左右两侧仍是坚固的石壁。 “相公,你看……” 陆红禅将火把往下移,照着脚前的石格子路,然后认真地说道:“我们前面是一段机关路,每一横排与每一纵排都有十个像棋盘那么大的石格,总共是一百个石格子,但每一横排我们只能踩着一个石格子走,这段路要分十步走完。也就是说……这一百个石格子,只有十个格子可以站人,如果踩中了其余九十个格子中的任何一个,便会触发弩阵,那后果……嗯,相公想象得到。” “似乎有类似口诀之类的……”陈闲忽然记起了这件事,又回忆了片刻:“好像是二二……” “……是二二四六八、九七五六四,我们待会儿出来时便要反过来走。” 陆红禅说话时,拉着陈闲往左边走了几步,站在第一横排的第二个格子前,随后连走两步,接着轻轻一跳到了第三横排的第四个格子上。他们时走时跳,终于过了这个地下空间最危险也是唯一一段用于防止外人踏足的机关路,之后便可以随意走动。陆红禅先带着陈闲来到金库,其实这些陈闲一早就能想到,毕竟自己爷爷专门建造这样一个地方,那必然会藏着 第九章 贵客临门 今日不仅陈闲起得很早,她们几个也是难得早起,并不随着同去的人想来是为了送行。原本她们昨日吃饭时坐在一起讨论过谁陪着往苏州的事,郁久闾清兰很想借着这个机会到苏州玩玩,她当时还拉着那拉怀柔一起表态。不过陆红禅在这件事上,口中虽然说的是大家商讨商讨,其实态度上有些强硬,兴许是担心郁久闾清兰在信国府、在苏州惹出什么麻烦事,所以并不同意她去。 郁久闾清兰昨日为着此事,一整天都不怎么开心,傍晚时还专门找陈闲诉了诉苦,并说陆红禅欺负她年纪小……其实她说起这些事时,很有些撒泼卖萌的味道,后来又很真诚地说出自己极想去次苏州。陈闲心中自然明白陆红禅为何不准她去,恐怕还真是因为她太过于青春活波,心智上不够成熟,总会想到玩闹这种事,平时又表现得天不怕地不怕,委实不太适合出席那种场合。 她来找自己说起这事,陈闲也不能一口拒绝。 他最后对她说了几句话,不仅让她放弃了陪着去苏州的念头,心情也立刻高兴了起来。 钦州到苏州有将近四千里路,沿路也谈不上太平,杨忠谷昨日原本已经决定了护送陈闲直抵苏州,后来由于陆红禅考虑到韩香依和楚云裳会陪着上路,再者说陆红禅自己不日也将单独出发,那府中总得留下一个能够起到威慑作用的人,所以杨忠谷只能让自己两个儿子杨奔和杨驰带着三十个人一同前往。他们这支队伍的领头人,则是早年行遍大江南北,对路况也极熟悉的钱管家。 因为陈闲的身体还不是太好,钱管家在路线这一块也已有了一个周详的计划……先行水路三千六百里,再行旱路四百里。 秦培远大寿之日在本月底,他们今日上午出发,时间上也很宽裕。 此时站在石桥上送走了陈闲一行人,她们四个在走往内院的时候,陆红禅见前面的郁久闾清兰走走跳跳,今日心情明显不错。并且方才送别时,也未见郁久闾清兰强行上车,或对陈闲说些什么一定带她去苏州之类的话,反而笑容可掬,极欢乐的样子,好似昨日那事儿从未发生过。陆红禅很好奇她今日能如往日一般开心,开口问道:“清兰,你不再怪我不准你上苏州了吧?” “苏州有什么好的……我才不愿意去呢。” 郁久闾清兰转过身来,她背着双手,以后退的方式往着内院走,嬉笑地说道:“相公昨日偷偷告诉我,苏州一没夜市、二没灯会、三没人乘船游湖、四没名山盛景、五没高阁飞桥、六没杂剧影戏,而且街上行人稀少,整片苏州大地暮气沉沉,没有半点儿生机,甚至苏州人天刚黑便准备沐浴就寝。相公说得对,我去苏州能干嘛?……去看老虎不成?也许连老虎都没得看,嗯……肯定没老虎,老鼠倒是满大街的跑,我这一辈子也不想去苏州。” “啊……”那拉怀柔瞪大眼睛,轻呼一声:“会有很多老鼠?” 郁久闾清兰依旧背着手退着走,一脸认真地点着头:“嗯嗯,我想一定很多。” 见她这样肯定,那拉怀柔很庆幸自己此刻走在石桥上:“幸亏……幸亏相公没有同意你去,不然我也要陪着受罪。” “你别再怕这些东西啦,无论老鼠还是老虎,我都能见一只射杀一只,连我父王都夸赞我百步穿杨的本领,可不是假的……” 听到这些话,陆红禅笑而不语…… 一直低头看书,却始终能与陆红禅保持并肩同行的李烟儿,这时候抬起了头看向了郁久闾清兰。她脸上即使没有任何表情,眉眼也自温柔如水,这种温柔之态仿佛已经深入骨髓而又显于体外,也显于每一次眸动唇启时、显于每一次抬手落足时。她用手捋了捋鬓边的几丝乱发,然后回过头去,目光顺着石桥望向了远处陈府大门的方向,极小声咕哝着:“……相公,真会骗人。” 随后继续低头看书、缓步向前,再度沉浸在书中世界。 …… …… 今日那艘自钦州某处埠头起航的三层楼船一路顺风航行了近二十天时间,这才由船换为马车继续驶往苏州。他们追求的并不是速度,几乎是以陈闲这些天的身体反应为基本导向,若觉得劳顿便会停泊在某一处山清水秀的河湾,若觉得楼船上的活动空间太小,便会下船沿着河岸步行一段路,有时候也会停靠在某个大型码头,在当地最好的客栈留宿一晚,或者慕名游览名胜古迹。 当然,这些天也曾遇到过一件小事。 那是在一处名为虎头湾的河湾休憩时,突然出来了一伙以祝寿为名、劫道为实的水贼,他们差不多近百人,使着三艘大船围堵住了楼船。他们为首的人名叫孙异男,自称是这虎头湾的湾主,据说在道上有些威名。他们劫道的风格并不是那种一见面就动刀动枪,相反态度谦逊,来意明确。但水贼终究还是水贼,劫道也是不争的事实,按他们的话说……这是盗亦有道,先礼后兵。 ……如若不与,定当血染江波。 在劫道这方面,楚云裳她爹算得上行家,甚至这种祝寿为名、劫道为实的行话,最早也出自于东海晋王之口。 如果报上东海晋王的名号,大概能震住他们,若东海晋王亲临此处,他们必然闻风而逃。 但这种事陈闲他们不可能声张,因为对方其实知道这是岭南陈家的船,也知道他们此行将往苏州。 楚云裳非常了解他们这类人的心理,清楚他们只是为财,不到万不得已其实并不敢真的对陈家这种庞然大物动手。 不过双方如果为此结怨,虽然孙异男这伙人不敢挑明了来,但暗地里他们有许多对付人的方式。比喻不时在岭南陈家门口扔几十只死老鼠,或者泼上几桶狗血……类似这样的事。楚云裳太了解他们,所以在韩香依坚持要与他们一决雌雄的时候,她一个人来到船头,很爽快的把八千两银票递给了他们,并告诉他们……这些并非你们劫道所得,而是我相公请你们兄弟喝花酒的钱。 实际在警告孙异男这伙人……陈家并不是软柿子,你们见好就收。 对方常在道上混的,自然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他们拿到银票之后立刻让道而去。事后钱管家也认为楚云裳这种做法极对,就如当年的陈老太爷,陈老太爷这一生极少与人结怨,能用银子解决的事绝不会与人动武。甚至无论对方是什么人,陈老太爷都愿意携带重金上门拜访,所以陈老太爷当年交友满天下,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能坐在一块喝酒闲聊,如此路广、财路也自然更广。 虎头湾这件事结束以后,他们一路上再未碰到过这种事。 或许也有一些势力不大的人暗中窥视着他们,但当看清了彼此的实力之后,也就放弃了劫道的想法。 …… …… 这天日落时分,车队和马队顺利通过了城门洞口的关卡,陆续进入了临安城内。 如此浩荡的旅队并不多见,城门洞这边的百姓纷纷站在街道两旁议论开来。 而在临安城最为繁荣的地段,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站在一家高达五层的酒楼前,一对眼睛遥望着街头那个方向,神情平静中其实也有着一些掩饰不住的紧张感。他时不时转头去问身旁的小二,酒菜是否已经备好,后院是否已经清理整洁,客房的被褥等寝具是否换上了崭新的,或有没有即时燃上熏香驱除房中的杂味……他在等待的这段时间内,至少重复询问了十余遍。 他身旁那小二一个劲的点着头,其实心里很不理解自家掌柜为何如此紧张。这小二犹豫了片刻,见街头那边也没什么人出现,于是开口问道:“掌柜的,咱们酣楼名满天下,不仅是这临安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在他处也有近二十来家,任何一家在当地都是出了名的。昔日知府老爷大驾光临时,也没见您亲自迎接,您今天这是怎么了,那对方到底是谁,能让您在这儿候着?” 这掌柜又望了街头几眼,转过头来瞪着这小二:“大东家要到苏州给信国公祝寿,今日从此路过,你现在知道是谁了吧?” 见这小二有些发愣,恼火地说道:“你还愣在这儿作甚?还不快去准备,叫那些人都利索点。” “……哦哦,我这就去,这就去……” 在酣楼的正对面,也有一家与其同样高大气派的大酒楼,这家酒楼的生意格外红火,食客们进进出出,一批又一批。这家酒楼的掌柜在招呼客人进门的同时,也始终注意着对面极为冷清的酣楼,这掌柜脸上的得意之色愈加浓烈,当然也因酣楼掌柜今日的反常而深感疑惑。他这时候招了招手,吩咐小二们出门迎客,他自己则笑着走向对面的酣楼,他人刚行至街中,便已笑了起来。 “……哈哈,胡大掌柜,你们酣楼今日莫非有贵客临门?那这事也真奇怪,若有贵客来到临安城,按理说当选我们得意楼。” 酣楼胡掌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为何非要选你们得意楼?” “名气大、规格高、菜式全、环境好、口碑佳,更有皇上御赐的金字招牌,这些……难道不足以揽贵客入门?” 他笑了笑,朝着胡掌柜遥望的方向看了过去:“这位贵客在酣楼与得意楼的选择上都如此眼拙,那便说明这人谈不上贵。” “哼……”胡掌柜转过头来,看向他时目光更冷了几分,毫不留情地嘲讽起来:“这些话……恐怕连你们林家的二少爷也说不出口,可笑你一个小小的酒楼掌柜,居然一本正经地站在此处谈论我们大东家贵与不贵,你没发觉这很可笑……你也很无知吗?” “你们大东家?”这掌柜微讶,然后皱眉问道:“自岭南来的……此行是到信国府祝寿,那个卧床三年的陈闲,可是此人?” 胡掌柜没再搭理这掌柜,因为他等待的人已经出现在前方街头,转眼间已到这边。得意楼的掌柜本想看看来人什么模样,但被骑马先至的杨奔和杨驰两兄弟赶到了一旁,于是他立刻往回跑,跑到得意楼大门前的台阶上,此处高于街道,视野自然开阔。没过多久,他便见到一个面色有些苍白的年轻人从第一辆马车上下来,随后又见马车上下来两位极是美丽的女子,最后见这两位女子左右挽着那个年轻人手臂,一面说着些什么话,一面走进了酣楼。 “……长途颠簸,以致气色不佳,果然是那个重病初愈的陈闲,看上去与二少爷年纪相仿。” ; 第十章 挨打当还手 还未抵达临安时,陈闲就听楚云裳说起过……今夜将在自家酣楼休息一晚。 所以马车刚驶入临安城内,陈闲便特别关注马车最后停下来的地方,可能是因为前世养成的习惯,使他下意识里对自家酒楼所在的地段比较重视,毕竟地段也是决定生意好与坏的一个重要因素。他那时候下车后,见这条街确实繁荣,酣楼也够大够奢华,进入酣楼之后也曾回头看了眼对面的得意楼。这个时候正好是饭点,仅此一眼其实已经看出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那便是对面得意楼的生意极好,而酣楼却冷清的有些难以理解。 他从底层上到第五层,果然没有见到一个食客。 楚云裳和韩香依也为此感觉奇怪,钱管家却是一副未曾看见的样子。 事实上钱管家心里很清楚,因为他这些年与十八路分掌柜及三位大掌柜常有书信往来,甚至陈老太爷死后,岭南本家都是通过他来与那些掌柜们进行联络的,所以他对陈家目前的生意境况其实一清二楚。但他从不会主动提起这些事,其一是陈老太爷已经去世,其二是陆红禅不懂生意上的事,其三是陈闲那时候卧病在床。何况钱管家和那些掌柜们也都知道,陈闲以前从未插手过陈家生意,那他肯定不懂,也无任何经验。 所以钱管家即使明知陈家的生意已大不如前,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着陈家生意一日不如一日,直到彻底垮掉的那天。而那些主掌一方生意的掌柜们,也认为岭南本家已经没有一个能主事的核心人物,所以在计划、决策、布局等任何与生意这块搭边的事情上,基本不会再写信请示岭南这边。即使是到了年底需要清算总账或商谈来年的商业策略等事时,那些掌柜也都是直接奔赴京都,然后在大掌柜的主持下完成这类事。 胡掌柜虽然不是十八路分掌柜之一,但他身为这家酣楼的掌柜,却把酣楼经营的如此惨淡,他心底其实一直忐忑难安。 胡掌柜这种不安情绪几乎写在了脸上,陈闲察言观色的本领在场众人恐怕没人比他强。他能看出来,也能猜到胡掌柜为何如此紧张。但他这时候不会谈起酣楼生意的事,只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于是开口让胡掌柜好生款待那些自岭南一路到此的本家人。胡掌柜之前已经准备了好几桌,他们这时候都坐下后,自有伙计们端着菜盘子或抱着酒坛子一时楼上一时楼下来回的跑动。 陈闲这一桌在第五层临近木栏的地方,边上门窗全敞开着,可以清楚望见对面的得意楼和附近的街市窄巷。 他们正吃着时,陈闲随口问了问对面的得意楼和其他地方的酣楼。 胡掌柜说起这件事时特别的愤怒,因为只要有酣楼的地方,其对面或者在同一条街上必然有着一家大小相等的得意楼。原本陈家共有二十家酣楼,每一家在当地都是数一数二的名楼,早几年这二十家酣楼,每年能给陈家带来将近八九十万两的纯利。自从林家三年前进入了酒楼业,从那时候开始,二十家酣楼所能创造的利润便直线下降,到现在每年只有一二十万两。 而这一二十万两纯利,还主要来自京都苏州等地的酣楼,像临安这家酣楼,今年以来一直处在持续亏损中。 这种事见微知著,既然林家在酒楼业这一块能把自己陈家逼得如此之紧,陈闲完全想象得到,在其他行业只怕更甚。陈闲后来也问过胡掌柜,大掌柜在这件事上有没给他一个比较有效的解决方案。胡掌柜的回答让陈闲有些意外,但其实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因为大掌柜在这件事上没有给出过任何解决方案,甚至有种不愿与林家争利,准备放弃酒楼业的意思。 大掌柜为何对酣楼置之不顾…… ……陈闲已经分析出了这其中的原因。 这时候天刚黑,他一个人站在酣楼后方一处雅致的小院落里想着些事,正好楚云裳过来找他,这时便问起了酣楼这件事。 “我想是因为酒楼这块是我们陈家所有生意中挣钱最少的一个,哪怕早几年能净赚近百万两,其实也排在最末。但最主要的那个原因,恐怕还是因为皇上这层关系,这说明大掌柜其实也清楚皇上这人对富商极不信任,尤其厌恶那种不安分守己,却偏偏富可敌国的商人。而我们陈家又是皇上当年针对过的老目标,所以一旦兴盛,那再次成为皇上攻击目标的可能性则会相对更大。而现在又有钟林两家进来搅局,这样一来,大掌柜能做的……其实只是尽量稳住陈家别那么快倒下,自是不敢冒险再把生意做大。” “这么说,皇上虽然不信任富商,但我们陈家现在的富裕程度,其实还在皇上的接受范围之内……毕竟他没对我们动手。” “暂且这样理解,只不过……”陈闲想了想接着说道:“你方才也听胡掌柜说起过林家得意楼的事,按他们这种做法,我看这已不是简单的抢占市场或意欲挤掉我们陈家,而是想乘虚吞并我们,想让我们倾家荡产,那到时候,我们只能去喝西北风了……” “林家真有这么大的胃口,也敢有这么大的胃口?他们难道不怕自己吃的太胖,皇上会反戈一击对他们林家下手吗?” “他们自然考虑过这个问题,你别忘了……林家出了个林贵妃。” “相公这一说,倒是让我想起了秦叔公托沈先生转告相公……名声不能太好也不能表现得太优秀的这件事,我看这主要防的便是林贵妃吧。林家知道皇上不信任富商,如今又想一步步吞并我们陈家,若相公予以回击,他们便可以让林贵妃在皇上耳边说……相公是个厉害人物、陈家聚财无数、甚至意欲造反……等这种话。若相公不管生意上的任何事,人也平庸不堪造就,那他们自然不会把相公这个名义上的大东家放在眼里。这岂不是说……他们抡起拳头打相公,相公即使有还手之力,也不能伸手打回去?” “对,的确如此。” “那相公打算怎么做呢?……总不能坐视林家或钟家吞掉我们,然后我们各回各家吧?” “那不然……你以为呢?我都已经决定等陈家倒下后,立刻去投靠你爹。” 楚云裳掩着唇笑了起来,笑得很甜:“我不相信相公你真有这种想法,我感觉你心中已有良策,却不愿说。” “这只是你自己的猜测而已。” “相公真不老实。” 小院中这两人都笑了起来,陈闲心中确实有个不错的点子,但他现在并不想告诉任何人,这个点子若要成为真实的行动,还需要一些时间反复的盘算。反正他并不着急,当前这种情况也有足够多的时间思考这件事,毕竟以陈家这些年的积累还能强撑一段时间。当这些事暂时放到一边,那个点子也已沉回脑海深处后,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也一直存在的喧闹声便显得格外清晰了。 “这声音好像离这不远。”陈闲认真听了会儿:“应该在隔壁几个院落,哦……还能听见香依的声音。” 楚云裳也朝着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望了过去,摇了摇头笑道:“香依本来让我过来看看,看相公你有没有睡觉,我这么久都没过去答复她,她大概以为相公你已经睡下了,所以这时候玩得太尽兴,结果自己暴露了自己,她也真是的……不知道收敛些。” “说的这么严重,她到底在玩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与杨奔杨驰他们赌钱而已。”楚云裳转过头来,看着陈闲:“相公应该不介意这种事吧?” “这又没什么的,我也有这个爱好……我们过去看看吧。” …… …… 其实杨奔和杨驰都是陈闲幼时的玩伴,渐渐长大以后因为主仆这层原因,彼此关系也越来越疏远了。陈闲从不觉得自己高他们一等,不止杨奔和杨驰,包括这时候在这间小院里围着赌钱的同龄人。在他眼中,这些外院的同龄人都是陪伴自己长大的亲人,称几声兄弟毫不为过,于是由于陈闲的加入,并且主动做起了庄家,小院的气氛越发高涨,大家似乎又找回了儿时的感觉。 韩香依今日才知道,原来陈闲在这方面是个老手,所以这时候赌起来,她比任何时候都要专注……如临大敌的样子。 楚云裳站在院门口微笑地看着他们赌钱,她不太懂这些东西,但能看出他们都很开心。 钱管家这时候走来院口,本想问陈闲在哪,正准备问出口,已经循着声音看见了院中赌桌前的那个背影。 “钱管家找相公有事?” “我刚从胡掌柜那边过来,确实有件小事……”钱管家收回视线,看着楚云裳说道:“这家酣楼的生意你也看得到,但大东家在这件事上却无任何反应,胡掌柜刚才与我说,他其实有些愧对大东家,若大东家能指责他几句,他心中反而会好受些,我也安慰过他,这些并不是一个人的责任,叫他无需自责。胡掌柜这事我倒是稳住了,不过大东家这边,我很想知道,他是真的不关心生意上的事,还是没弄懂林家对我们陈家发起的攻势?……若是后者,他即使没有经商的经验,也该知晓当前形势,所以我……” “如果钱管家是为这些事而来,我看不必如此紧张……嗯,钱管家尽管放心,相公他……” 楚云裳转头看向院内,看着陈闲高举双臂摇动着骰盅的背影:“相公他心中有数。” 钱管家也扭头望向院内,那边正好传来一个洪亮的喊声,摇摇头说道:“对,我也知道有数,十六点大嘛。” “噗……”楚云裳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随后说道:“好啦……钱管家,您不用再关心这些事了,相公他心中确实有数。” “我知道,三点小嘛。” “……” ; 第十一章 借势过路 小院的喧嚣一直持续到半夜才逐渐消停下来,他们虽然睡得较晚,不过今日清晨起来时个个神采奕奕。杨驰等人把马从马厩内牵出来时,能听见他们说着大东家昨晚输了近千两银子的事,其实这些银子都是韩香依先输给了陈闲,陈闲后来又输给他们的。韩香依对这件事很不理解,之后上到马车内驶出临安城后,她问过陈闲为什么能赢自己,却输给了杨奔和杨驰他们那些人。 陈闲总不能回答她是自己故意赢了她,然后故意输给杨奔他们,只能说她运气不佳而已。 赌钱只是这段旅程上的消遣项目,当马车行驶在荒无人烟的山路上时,杨家兄弟等人所考虑的自然不再是这些事情,而是时刻警惕着四面八方的动静。从临安出来后前往苏州的路也有好几条,距离最近的一条路长约三百余里,最远的那条路将近五百里。 今日太阳还未落山之时,他们来到了一处名叫瞿峡道口的地方。 这时除了杨奔和杨驰他们这三十个骑马的人仍然骑在马上外,其余人都已下了马车,包括陈闲和楚云裳及韩香依。 他们三个人站在最前面望着前方的那条路,钱管家站在他们一旁,此刻每个人都是一脸的严肃,他们都在等陈闲做出决定,而陈闲自己也正犹豫着……到底是继续往前,还是绕路而行。他们当下所在的位置正是一个分叉口,前方那条路名叫瞿峡道,这条路原本是条水路,后来瞿峡水尽,就形成了他们眼前的这条旱路。虽然瞿峡已经干涸了不知多少年,但整体地形地貌并未发生太大的改变,峡道两旁仍是奇峰连绵,附近林木高耸入云,偶尔还能听见野兽的嚎叫。 这条瞿峡道全长二十余里,过了这条路再行百里便能抵达苏州,如果绕路则要多行近百里路。 “相公,我们绕路走吧。”楚云裳转过头来看向他:“骆临王这人咱们惹不得,他眼底只认财不认人,也从不讲什么江湖道义,临王寨这些年更是臭名昭著,据说他们不仅连军饷都敢劫,哪怕只是路过的普通樵夫也不肯放过。而这瞿峡道正是他们的大本营,我们此去等同于羊入虎口,绝无生还的可能。反正我们即使绕路远行,也能提前两天到苏州,实没必要招惹上这个人。” “我也觉得我们应该绕路……” 韩香依此时的神情与在虎头湾时截然不同,有些气愤地说道:“瞿峡道就是虎狼聚集之地,骆临王这人非常可恶。” 陈闲自然不会冒这种险,他只是很好奇,为何楚云裳和韩香依在这件事上的态度能如此一致,对骆临王这人明显是有些忌惮。其实与其说是她们忌惮骆临王,倒不如说是东海晋王与青云寨主也会忌惮骆临王。如果东海晋王与青云寨主不曾见识过骆临王的可怕之处,他们两位是不可能把这个可怕的认知通过言语来告诉自己的女儿,或许还曾叮嘱过她们……定要远离骆临王。 陈闲前几天听楚云裳说起过…… ……东海晋王当年逃往东海时,他所率领的部众有近三万人,如今已经过去了这些年,那么东海晋王的势力应该有所增强。即使只拿三万人做个比较,一般地方山寨若能聚到三万人,几乎是达到了一个人数极限,这无疑是一支很恐怖的力量,所以一般难以达到这个人数。那也就是说,东海晋王在人数上肯定胜过骆临王,如果是在人多的优势上仍然对骆临王忌惮三分,那便说明这个忌惮的根源恐怕不在于人数的多与少或优与劣,而在于骆临王这个人。 陈闲想到此处,唯一能想到的一个解释是……骆临王此人武艺高强。 至于高到哪种程度,是否会超出正常的认知范畴,他对这些事不太了解,也已不再多想。 他已经决定绕路,正如楚云裳所言,他们提前两天来到了苏州城。 …… …… 苏州近日来一直下着小雨,但苏州城并未因为雨天而黯然失色,反而更添了几分诗情画意般的美感。 即使是阴雨天,街上行人如织,那些撑着油纸伞的千金小姐或英俊才子们处处可见,他们也似乎是这苏州城特有的一道风景。小船自太湖边的垂柳林中缓缓划过,站在船头上游玩的公子小姐们目光一转,看到了湖岸那边宽阔街道上的几辆马车和那一群披着蓑衣骑在马上正东张西望的人。他们嬉笑着,以一种近乎嘲谑的眼光打量着那群人,心中大概想着…… ……这是从哪个山沟沟里出来的一群人,竟对苏州城的美人美景如此着迷。 如他们这般想的人沿路很多…… 杨家兄弟和外院的那些年轻人都是第一次来到苏州,对苏州这种似乎连路上的砖石也透着贵气的地方明显惊叹不已,更何况苏州大地的美丽姑娘们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在视野中实在看不过来,所以他们这种被美人美景所震撼到的目光,在苏州百姓们看来真是俗不可耐。于是他们在欣赏路边的人与景的时候,其实路边人正用着颇具趣味的眼神欣赏着他们。 苏州城很大,马车一路往前,穿过了嘈杂的街市,来到了相对僻静的城郊,最后停在了信国府门前的那两尊石狮子前。 一个小厮跑过来看了看,原本有些怠慢的态度在问过了来人身份之后,他眼睛立时一亮,态度突转,连腰杆也挺了起来。 “贵客……贵客到了,岭南陈家的贵客……” 他朝着信国府喊出来的这一嗓子,使附近的路人纷纷扭过头来,望着那从马车上下来的年轻人。 岭南有不少姓陈的人,但在信国府能称得上贵客的只有一家,那些转过头来的路人们已经猜出了这年轻人的身份。 有人感叹起来:“苏州地好,富人云集,眼前这位恐怕是唯一能与林二少爷相比的大财主,竟也来到了苏州。” 身旁人反驳道:“如果单论财力,林二少爷肯定比不上他。” 这人有些不解:“这是为何?林家可比陈家有钱。” 身旁人解释道:“林家嫡庶加起来一共几十人,林二少爷显然使不动林家全部钱财,但是他能使动陈家全部钱财。” 这人点了点头:“这倒也是,毕竟岭南陈家就他一个人,那自然全是他的。” 信国府与陈家比起来要小很多,秦培远膝下已无子女,府中下人们也不算太多,相对来说信国府这个面积确实足足有余。陈闲见到沈愈之后才知道,原来秦培远这几天不在府中,要等到后天晚上才能回来,也就是大寿前夜回府。至于秦培远去了哪里,陈闲倒是没问,不过从沈愈口中倒也能听出来,秦培远身子一向健朗,或许是觉得在家无聊,所以经常出门远游。 在沈愈的陪伴下,陈闲在苏州城玩了两天,见识了不少新鲜事物。 今天已是秦培远七十大寿之日,老人家昨天深夜才回来,陈闲今日一早便带着楚云裳和韩香依见了他一面。 秦培远今日一身大红袍,穿得十分喜庆,气色上毫不输给年轻人。不过这老人家今日实在太忙,他们说不了几句话,便能听见外边人说有贵客到,所以他们说话时一般都有外人在场,很多话自然不方便说。但陈闲能看出来,他确实有许多话想对自己说,并且这老人家与别人说话时,目光时不时瞥向自己,眼神中有着一种对亲人对晚辈的慈爱,这种眼神让陈闲感觉非常的温暖。 由于宾客中有远有近,并不能集中在某一段时刻来到信国府,所以正式的寿宴要到黄昏时候才开始。 中午时分,秦培远抽空问了问陆红禅的事,陈闲只能说陆红禅会来,但不清楚具体时间。 其实他今日一早就在想这件事,倒不是因为陆红禅能不能在寿宴开始之前赶来的问题,而是担心陆红禅误入瞿峡道。 …… …… 时间已经到了午后,在一条艳阳高照的硬土路上,一匹棕色的大宛良驹疾奔而来,带起身后烟尘滚滚。 陆红禅这几天都是轻装赶路,头戴一顶笠帽,帽檐垂着轻纱。骑着马飞奔时,轻纱便被风分开,露出她的脸,她一双眼睛始终注视着前方的路,将到瞿峡道口的时候,她眉头微皱,待她反应过来后,身下这匹良驹即将如闪电般奔入瞿峡道。她立刻勒住了缰绳,这匹马仰头长鸣,几乎人立而起,她又立刻控制身体前倾使重心向前,凭着自身力量把这匹将要倾倒的马压了下来。 这匹马终于稳稳的停在了瞿峡道口。 她望着前方曲折的峡道,自然明白这条路有多危险,但心中其实想着……自己能否依靠这匹马的爆发力冲过瞿峡道。 她仰起头来,右手遮在额上看了眼刺眼的太阳,稍稍犹豫还是决定绕路。 然而当她调转马头,忽然看见自己来时的路上正有一个人缓缓的走来。 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这人身上那套灰褐色的衣裳看起来很旧也有些脏,大概好长时间未曾换洗,甚至这身衣裳有些偏小。但头上发髻扎得很正,头发也梳理得极顺,见不到一丝乱发。他没有蓄须,那张不算太白的脸洗得极为干净,显得他双眉浓如匕首。他也看到了前方骑在马上的陆红禅,但仅仅只是看了一眼,然后那双目光尖锐而又坚毅的眼睛便一直盯着前方的路。 陆红禅原以为这人只是一个普通的过路人,但当这人从她身旁经过,一步步走向瞿峡道,她才看见也才认出这个中年男人背上背着的那把被粗布裹着的大剑,于是一个大人物的形象与威名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她立刻从马上跳了下来,然后牵着半截缰绳缓缓的跟着这个人走向了瞿峡道。她相信,只要有这个人在,那骆临王就不一定敢出现,那自己便能跟着这人穿过瞿峡道。 这人没有回头,但他能感觉到……道口那个小姑娘正远远的尾随着自己。 他们一前一后才走了二三十步,他们后方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陆红禅回头去看,一个黑衣人正往瞿峡道这边跑,这人即使在白天也穿着一身夜行衣,头上戴着一顶竹帽,全身上下只有眼睛和眉毛露在外面。这人奔跑的速度非常夸张,陆红禅以前从不相信一个人能跑这么快,这种速度几乎是一步近两丈远,所以这人不像在跑,更像贴着地面飘行。这人速度实在太快,几个眨眼时间,便已超越了陆红禅,然后才以普通人的速度向前行走。 陆红禅吃惊地打量自己前方那个黑衣人,这人背上背着一把大弩,腰畔挂着一把鲜红色的小剑。 她已经认出了这把剑,又一个大人物的形象出现在她脑海中。 她笑了笑,这时候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可以确定自己今日一定能平安穿过瞿峡道,因为与这两个人同行,哪怕再给骆临王一千个胆……也不敢出现。 而之前那个背着大剑的中年男人,也似乎因为身旁这个黑衣人的出现而真正踏实了下来。 其实这个中年男人显然不惧怕骆临王这个人,若不然他不可能单独闯入瞿峡道。只能说骆临王对他而言,虽然不是一种威胁,却是一件麻烦事,而现在身旁这个黑衣人帮他消除了这个麻烦,他自然能轻松走路。想来那个腰挂鲜红小剑的黑衣人大概与这中年男人想法一样,若不然他不至于特意追赶上这个中年男人,这便说明骆临王对他来说,也不是威胁而是麻烦。他们两人虽然没有讲过一句话,但能看出,他们肯定知道对方是谁,所以他们即使不是朋友,至少不会是敌人。 瞿峡道全长二十余里,这三人始终是两前一后。 走到峡道中段时,能看见山林间的枝叶在摇晃着,明显有人盯着他们。 但直到他们走完这段路,临王寨的人终究没敢现身。 走出瞿峡道之后,前方已是通往苏州等地的路。 那个背着大剑的中年男人这时候忽然转过身来,看着正翻身上马的陆红禅,沉声说道:“好一个借势过路的小姑娘。” 陆红禅笑了笑:“那便多谢两位。” “一句多谢,够诚意吗?” 陆红禅透过遮面的轻纱,看着他:“那怎样才算有诚意呢?” “我虽然看不清姑娘的脸,但观身段听声音,想必是位难得一见的美女子,不如让我一亲芳泽……如何?” 陆红禅笑了起来:“一个常年待在西境雪山上痴迷武学的武痴,居然会对红尘女子感兴趣,这事传出去怕要叫人笑话的。” 面对此时这种情况,陆红禅很清楚自己不能再接着对方的那些话往下说,所以她不等对方答话,立刻转移了话题:“当世一共十把名剑,欧冶大师所铸造的五把名剑名列前五,若有幸见到其中一把,想来是件令人赏心悦目的事。而我今天却一次见到了其中两把……排名第三的暗巨与排名第四的袖巧,日后我说出去,恐怕也没人愿意相信我的话。” 她驱马上前,骑在马上同时看着他们两个人:“一把暗巨,一把袖巧,两个威震八方的高手……哼,可惜,实在可惜……” 她扬手一鞭抽在马身上,在这匹马即将发力前冲之际,掷地有声地说道:“但又怎能与我相公的君绝相比。” 话音刚落,这匹大宛良驹如箭一般疾奔而去…… ……原地飘起一蓬灰尘。 ; 第十二章 胡吹硬捧 “但又怎能与我相公的君绝相比……” “与我相公的君绝相比……” “君绝相比……” “相比……” 那匹大宛良驹已经不见踪影,但声音荡荡悠悠,在峡口在峡道内来回的传响。 那个从西境雪山上下来的武痴,在听见这种近乎挑衅的话语,他忽然攥紧了拳头,由于握拳时太过用力,使他双臂微颤,眼神也变得如剑一般闪烁寒芒。其实了解他性格与过往经历的人都知道,他这时候并不是愤怒,而是激动,甚至可以说他无比兴奋,兴奋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太渴望这世上出现更多更多的高手,那他就能不断地挑战这些人,直到他如愿战败的那一刻。 他怀着一颗求败的心,这些年到处寻找着能与他一战的人,可惜……他从未真正的败过。 而此刻,他听见了君绝这两个字,能拥有这把天下第一剑的人,那必然是一位武艺高强的人。 所以他很兴奋,也有些感慨:“我才三年没有踏足兴朝大地,没想到……君绝已经出世。” 他转头看向身旁那个腰挂袖巧的黑衣人:“你消息灵通,能告诉我君绝在何人之手?” “君绝剑最后一次出现,那是在二十几年前,在前朝末代君主永明皇帝的手上。当年,楚宗留率众攻破了皇城,坐上了龙椅,同时传出了永明皇帝的死讯。不到半个月,兴朝当今皇帝攻入了京都城,然后把楚宗留赶出了京都。楚宗留逃向东海时,携带着大量从皇宫内掠来的财物,由此可以推断出……君绝剑只有可能在楚宗留与当今皇帝手上,你觉得那姑娘的相公会是哪一位?” 这个黑衣蒙面人虽然只露着眼睛和眉毛,但听声音大概二十多岁。 他一面往前走,一面说道:“如果你真的相信那姑娘为了摆脱你而故意编出来的这些话,那我认为……” 他停住脚步,回头望向那个中年男人:“我认为你应该回到西境落雪峰,继续当你的武痴。” …… …… 时间已是日落时分,前来贺寿的宾客们三两为群的站在阔院中聊着天。 他们很清楚今日能来信国府的那肯定不是寻常百姓,所以他们即使不认识身旁的人,也多半会放低姿态,主动与其他人说说话或者相互引荐。他们在这里说着话,信国府的下人们正忙着检查每一张矮几上的酒具或坐垫等物是否都已齐全,下人们在忙碌的过程中,有时候会从他们中间穿来穿去,偶有打断他们正面交谈或需要他们挪动几步的事时有发生。 一般遇着这种情况,这些宾客们在刚结识某位官吏或学识渊博的大儒时,都会淡然一笑,显得自己宽容大度。 陈闲这时候正与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讲着话,说起来这人倒不是外人,他是陈家十八路分掌柜之一,主管苏州等地生意事务的唐桥唐掌柜。他在苏州并不是什么家喻户晓的大人物,不过在经商这个领域还是有些声望的,也是个颇有些财力的人。他此刻与陈闲说着的话题其实与生意这方面无关,而是很小声音讲着在场中人的那些事……比喻某某在学术上极有造诣、某某任什么官职。 当然也提到了场中那个被一群人围着说话的年轻公子……这人便是林家二少爷林仕路。 陈闲有唐桥告诉他认这些人,其实林仕路也有人给他讲着这些事,他已经知道了场中哪个是陈闲。 在生意这一块,林家与陈家可以说势如水火,但如果因为这种正常的商业竞争所带来的怨恨心理,从而把对方视为杀父仇人,恨不得一见面就冲上去怒砍对方一刀,那这种过于直接的做法未免太蠢也太幼稚了些。林仕路从不认为自己愚蠢,相反他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何况他们林家在生意上是优胜者,所以他这时候看向陈闲的眼神就如看着其他人时一样,甚至还多了几分和善。 但他不认为陈闲能如自己这般聪明,能有如此之高的觉悟。 所以他认为陈闲一定会把自己视为仇敌,并且会在眼神上与表情上表现出这种敌意。 然而当陈闲也转过目光看向他,对着他点头笑了笑,他才猛然发觉自己的想法错了…… ……大错特错。 当然,对于陈闲这种善意的笑,他并不觉得这是因为陈闲也很聪明,更不觉得这是因为陈闲擅于掩饰自己的情绪。 这对他来说,不过是亲眼证实了陈闲对生意之事果然一概不知,甚至没搞懂林家与陈家在生意这块的竞争属于什么性质。 只有不懂与不知道,那看向人的眼神才能那样平静,不带一丝一点的恼恨之意。 林仕路这时候也笑了笑,他已经看出来……陈闲此人果然非常平庸。 他们两人以眼神简单的交流了一番,随后同时转过了目光。 这个时候不知是谁说起了林二少爷有把名剑,并希望他拿出来让在场中人一饱眼福。今日能来信国府的非富即贵,更有不少人还带着剑,在场中人对名剑二字几乎没什么抵抗能力,这时候听见这话,近些的人已经凑了上来,远些的人也多少往这边靠近了几步。林仕路见大家兴致勃勃,心中其实有些得意,但口头上推说了几句,大致是说自己那把剑并不怎么出名……如此云云。 估计他身旁那个首先提起他有把名剑的老头就是他林家的人,那这基本是在作秀。 “既然各位都是爱剑之人……那好吧。”林仕路把手伸向身旁那个年轻人,一把剑便搁在他手上。 “哦……这难道是泰生剑?” “真不愧是十大名剑之一,据说这把剑乃是前朝名将曾使用过的宝剑,更被前朝彰武皇帝赐之为镇军之剑。” “在传世的十把名剑中,这把泰生剑虽然屈于末位,不过依老夫来看,欧冶所铸造的那五把名剑早已不知下落,那这五把剑也应该除名。后五把,其中四把常常易主,听说那些还有可能是假剑,我想真剑早已被毁。那眼前这把泰生剑绝对是十把名剑中仅存下的一把,那这把剑……岂不就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剑?……难道这世上还有能与之相媲美的剑?” 林仕路身旁这老头硬是把排名第十的泰生剑捧到了天下第一剑的高位,但即便是胡吹硬捧,其实在场中人也确实因为这把泰生剑而震撼不已,于是附和声越来越多。林仕路是林家嫡孙,在林家孙子辈中最为出色,更何况他大姐是当朝极为得宠的林贵妃,几乎可以确定,他将来必定会接手整个林家。所以在场不少人觉得,这时候若能巴结一番,对自己来说还是有着极大益处的。 楚云裳对剑没什么兴趣,这时候见大家争先赞叹那把泰生剑,她远远的微笑看着,就当凑了回热闹。 韩香依与楚云裳不同。 她习武以来,便对名刀名剑尤为喜爱,对十把名剑的爱慕之意极浓。不过很遗憾的是,她长这么大,除了此时此刻,以前从未见过十把名剑中的任何一把。即使她现在特别喜欢林仕路手上的那把泰生剑,但也只能以一种崇拜或羡慕的眼神远远的看着。倒不是她不想近距离看上几眼,而是她清楚,陈家与林家在生意上是互不相容的死对头,所以她不能走近,更加不能出言赞赏。 此时那老头转过头来,看向这边的陈闲,笑着说道:“陈大东家也是极富之人,想来也有贵剑随身,不如取来让诸人共赏。” 他这话其实是他自己好奇。 当然,多多少少也有些想把陈闲推向窘境的意思。 他自己之前也说了……这世上已经没有能与泰生剑相媲美的剑,那无论陈闲拿什么剑出来,在众人眼中也总比不上泰生剑。 “我并没有带剑……”陈闲微笑地看着他们:“……哦,其实府中也确实有把剑,不过老实说……那把剑没什么观赏性。” 什么剑才有观赏性,那自然是名剑。 既然陈闲那把剑没什么观赏性,那自然不是名剑。 在场中人大多如此认为。 …… …… 今日信国府上还有两位从京都远来的贵客,他们一位是三皇子李照,另一位则是前不久才承袭了父亲王位的安王李正显。他们这对堂兄弟也是两天前就来到了苏州,不过今日午后才进信国府。今晚这场寿宴以秦培远为大,他们两位不方便出席,不过他们那边也已另摆了宴席,位置就在不远处的临水楼阁上,能清楚地看到这一边,秦培远陪了他们一段时间,离开后交给了沈愈。 他这时候来到这边,听见大家正讨论着有关名剑的事,于是笑着往陈闲那边看了眼。 宾客们见他老人家已经到场,纷纷转身走回了自己那张矮几前站着,同时拱手说了些祝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类的话。 随后大家陆续就坐。 阔院里的这些矮几共有两列,每一张矮几前都是两个人,座次上其实很有讲究。 陈闲所在的这张矮几是在秦培远右手边这一列的第一席,他身旁空着的那个席位是给陆红禅留的,第二席则是楚云裳和韩香依,第三席是钱管家和唐桥,之后那些老者大概都是些极有才名的鸿儒。而对面那一列第一席则是苏州知府,第二席是林仕路,第三席四席乃至五席六席,应该是些地方官吏或者是曾经在朝为官的人,末席坐着三个身穿儒衫的年轻书生。 秦培远看了眼陈闲身边的那个空位,微微的皱了皱眉头,这时候不可能因为陆红禅没到而等下去,只得点头示意寿宴开始。 他这边一点头,那边府中管事立刻吩咐下来。 于是奏乐的、斟酒上菜的、请来助兴的舞妓优伶等人便都动了,席间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 所有宾客们都很开心,不过陈闲却有些心不在焉,心中想着陆红禅的事。 而身侧第二席的楚云裳不仅是心不在焉,甚至如坐针毡,她从未有过如此难受的时刻,因为对面那一列末席的一个年轻书生始终盯着她,她并不喜欢那人这样注视自己。其实她认识那书生,但她之前并不知道那书生来到了苏州,并且还来到了信国府。又过了片刻时间,楚云裳忽然有点想如厕,这个念头几乎才冒出来,她立刻起身离开了席位,连韩香依问她去哪儿的话也没听见。 她想如厕是真,想一个人静静也是真。 而目睹她离开席位的那个年轻书生,也急忙与同伴说了声,然后离席而去。 ; 第十三章 席里席外 在登州书院的那几年,楚云裳从未否认过,甚至不止一次亲口说过她很欣赏那书生的才华。那书生也因为两人志趣相投,后来在书院里成为了极好的朋友,当然那书生那时候并不知道她是女扮男装。最后她女子身份暴露,那书生大概是由于欣赏二字所产生了一些错误的联想,又因那几年相处时的情谊与楚云裳这女子清丽脱俗的气质,所以那书生当众对她表达了倾心之意。 那书生当时认为这事应该能成,但楚云裳的回答也很直接。 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楚云裳并不清楚,因为她女子身份暴露之后,没过多久就离开了登州。 这时候站在小庭院中吹着微凉的暮风,楚云裳也已经冷静了下来,回想起当年的那些事,她忽然发觉自己其实没有逃避的必要。自己与那书生并无任何瓜葛,曾经也无任何过亲的接触或关系,对方只不过是自己昔日在登州书院求学时认识的一个普通同窗而已,自己完全可以大大方方的与那书生对视,或者由着那书生盯着自己看,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也不去理会对方便是了。 她这样一想,立刻决定返回席间。 然而她没走几步,还未穿过石拱门时,一个人急匆匆的迎面走来,若不是她与对方都及时收脚后退,那便会撞在一起。 “楚……楚裳,果真是你。”这书生笑得很腼腆,能看出他神色有些紧张:“哦……抱歉,你……你其实叫云裳。” “张公子。”楚云裳低腰施了一礼,心中也没什么话与这书生说。 “你离开书院以后,我去你家找过你,但你和你爹都已经不在了,连家也低价卖给了别人。后来……后来我听人说,你那欠人银子的爹把你卖到了扬州一家青楼,我来扬州找过你,可惜……我没赶上,那鸨头说,说你已经被人花重金赎了身。我之后多番打听,这才知道你已进了岭南陈家为妾,我也到过钦州,但他们不准我进去。云裳……我没能帮你赎身,你……你会不会怪我?” 这书生穿着一件颇旧的儒衫,言谈举止充满了书生气。 这书生并不知道楚云裳真正的爹是东海晋王,而登州那个楚云裳称呼为爹的人其实只是她家的一个老仆人,这老仆也并不是什么爱赌钱并且欠下巨债的人,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楚云裳嫁进陈家为妾而已。不过在这书生眼中,楚云裳却是个被亲父卖到青楼还债的女子,这书生虽然家境贫寒,他那时候到处找人借钱,最后凑了几十两银子,一个人来到扬州准备给楚云裳赎身。 他来到扬州,不仅才知道赎身钱高达五万两,并且楚云裳在那家青楼只待了半天时间,就被岭南陈家的老太爷赎走了。 “我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我不会怪任何人,何况我与张公子只是昔日同窗,我又怎能怪你。” 楚云裳抬起头来,有些歉意地笑了笑:“孤男寡女不宜久处,况且我相公也在信国府,我先走一步……” 见她擦身而过,这书生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回过神来刚刚追出石拱门,便与某人撞在了一起。 “我说你怎么回事呢……嘿嘿,原来如此……” 过来找他的人也是一个年轻书生,看起来家境不错,这个书生一面揉着额角,一面摇开折扇,怪笑地说道:“照书啊照书,方才那女子可是岭南陈家的夫人啊。真没想到……平日里只见你埋头苦学,又那样忠厚老实,原来你还有这等风光的过往。兄弟我佩服你,更羡慕你,不过你胆子也真够大的,假如来人不是我而是别人,你恐怕……哈……遍体鳞伤总该会的。” 张照书有些失意的垂着头:“柳念,你不懂。” “这事难懂吗?”柳念看着他:“都知道那女子出身青楼,与其他男人发生点什么事,这也很正常。” 张照书抬起头来,语气有些偏重:“你不会明白的。” “都说了我懂,你是才子,她是佳人,情难自忘嘛。莫非……她原先是清倌人,你没尝到,所以深感遗憾?” 此时还是傍晚,天未全黑,这间小庭院离寿宴地点并不远,那边的灯火也能勉强映照过来,不过小庭院终究还是偏暗,相比之下,那边传来的奏乐声与欢笑声则听得很是清楚。而小庭院这边,原本还算冷静的张照书忽然情绪失控,上前揪住了柳念的襟领,大声咆哮起来:“柳念,你别侮辱她……” 毕竟是书生,没怎么与人动过手,这时候动怒动手,他那只揪着柳念襟领的手,抖得非常厉害,脸也涨得通红:“她与我原是同窗,在书院时品学兼优,要不是有个爱赌钱的爹,她又怎会沦落到这般田地,你懂吗?她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我警告你,你别再出言侮辱她。” 即使他声音很大,但寿宴场地那边传来的声音还是把他愤怒的声音压低了几分。 “张照书,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想与我反目不成?” 名叫柳念的书生顿时气急败坏,伴着那边传来的欢笑声,庭院这书生也怒吼了起来:“你娘去年逝世,是谁出钱安葬的?你家徒四壁,又是谁出钱供你读书?你这两年住在谁家、吃在谁家、喝在谁家?没有我柳念,你能从登州迁到扬州城?你现在为了一个女人,竟对我柳念动粗。对……对,我承认,那女人足够漂亮,足以令所有男人心动,但是这又如何?” 这时候寿宴场地那边忽然传来一阵热烈的欢呼,大概有人正表演着十分精彩的节目,这边柳念的声音便显小了些。 “别人现在是岭南陈家的夫人,她相公在这信国府是主宾、是贵客,你张照书是什么?你只是一个陪宾,一个陪宾而已。” 哄哄……寿宴那边两团火焰喷向半空,映红了小庭院中这两人的脸。 “若不是我柳念找徐兄帮忙,若徐兄他爹不是这苏州知府,你以为我们今日能进这信国府?为了一个女人,你难道已经不顾自己的前途?忘了我们今日来到信国府的目的?你上上月秋闱时夺了魁首,你现在已经是解元,多少人认定你必能高中状元,甚至可能三元及第。你今晚若能得到信国公一句赞赏,于你他日仕途之路必然是一大助力,而你却自甘堕落,你真是没用……废物。” 他最后那两个字说的极大声,又正逢寿宴场那边换人上台的安静时候,于是这两个字在庭外也听得格外清楚。 张照书松开了手,有些愧疚的低下了头。 柳念也冷静下来叹了口气:“照书,别意气用事,大好前程等着我们呢,岂能因人因事一蹶不振。待我们高中之后,自有大把女子自荐枕席,又何须你自己苦苦寻找?等我们到了京都,临考前兄弟我请你痛痛快快的玩一次,此时还是速速回到席间吧。” …… …… 张照书和柳念以及徐日出,这三人是大家公认的江南三大才子,其中以张照书最为出众,不少人认为来年的状元,要么是他要么是那个北方第一才子。他回到席间后,饮酒时仍会时不时瞥一眼对面第二席的楚云裳,不过看的最多的始终还是第一席的陈闲。他觉得陈闲根本配不上楚云裳,因为楚云裳很早时候就告诉过他,也是回绝他的理由……未来的夫婿一定要是大才子。 而陈闲在他眼中……确实有财,但不见得有才。 他肯定楚云裳不是心甘情愿嫁进陈家为妾的,更不可能对陈闲这种并无才名的人产生任何好感。 于是陈闲在他心中的形象,立刻变成了一个仗着钱财夺人所爱的可恨之人。 他再看向陈闲时,目光微寒。 而楚云裳此时已经没了那些难受或不安心理,当身旁的韩香依问她时,她也全部告诉了韩香依。 韩香依扭头看了眼陈闲,然后在楚云裳耳边极小声说道:“这种事,若让相公知道了……可能不太好,你以后还是离那书生远点吧。我总感觉,相公这家伙表面上很平静,其实真怒起来,说不定是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人,对……相公是笑面虎。” “是你自己想的太严重了吧?说的我与那书生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 “想事情……当然要往最坏的方向想,你没见相公之前笑着对那些人说,他府上有把剑?……相公虽然没剑,但剑代表杀戮,说明那把剑就在相公的心中,那相公自然是个会杀人的人,嗯……这肯定是相公说他有把剑的真正意思,我这样理解一定没错。” “越说越离谱……” “好吧,是我想太多,相公没剑,心中也没。” 她们两人窃窃私语着,陈闲虽然听不见,但楚云裳离开的时候,他知道,对面末席那个书生离开时,他也看在眼里。 这时候再细细咀嚼那书生看向自己的眼神,他多少能猜到些事。 …… …… 阔院这两列矮几的中间是一方专供人表演的小舞台,此时那几个杂技人领赏下台之后,又上来了一群手拿长剑的女子。舞剑是当今人们最喜爱的一个节目,在大多数宴会庆典上都能看见,尤其是这种多人群舞。其实她们这类女子并不懂什么武艺,只是手中多了把剑,然后以舞蹈的节奏结合曼妙的舞姿展现出一整套动作,更多更优美的动作主要还是为了满足人们的视觉享受。 她们表演完毕,林仕路这时起身拱了拱手,说道:“舞剑终究太柔,不够震撼,不如来场武艺切磋表演,诸位怎么看?” 一个老人皱眉说道:“林少爷这个提议倒也不错,但她们可都没有真功夫,那该去哪找两个人来切磋武艺呢?” “好说……我这里有人。”林仕路指了指自己身后那个抱着泰生剑的年轻人:“他叫邱戟,你们另找一位上台即可。” 听到邱戟这个名字,家在苏州的人不由一怔,他们都知道邱戟不仅是林家的人,邱戟他爹更是民间六大武师之一,江南武师之首,在武师这个行当极富威名。他爹早年专门负责押送林家的货物及保卫林家,后来在苏州城开了一间武堂,专给林家培养类似护院随从一类的人。而邱戟则是他爹这间武堂的代表,这两年一直跟随着林仕路,可以说是林仕路所有打手里实力最强的一个。 韩香依并不知道邱戟是谁的儿子,她也不关心这种事,她这时候只想上台与邱戟切磋武艺。 所以林仕路那些话刚说完,邱戟刚刚走上台去,她立刻站起身来:“我来与你比武。” 说着话,已经大步走上了小舞台。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楚云裳慌忙站了起来,她本想拉住韩香依,但她刚刚抬手,韩香依已经上了舞台。 这时候在场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了陈闲…… ……他们仿佛在用眼神质问陈闲: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个小妾会在这种场合上要与一个男子切磋武艺? 陈闲清楚小妾的地位不高,但当大家用疑惑甚至责备的眼神看向自己时,他才明白韩香依能出席今晚的寿宴,在大家眼中已经是一种极大的恩宠。韩香依这时候也已经觉察到了在场众人眼神中的寒意,似乎都在指责自己不知礼仪,更能从同台的这个名叫邱戟的年轻人脸上看到极浓的轻视意味。邱戟站在台上一动不动,他不可能与一个女子一个小妾切磋,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耻辱。 林仕路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他冷笑地看向对面第一席的陈闲,感觉这件事十分可笑。 他身旁那老头看着台上的韩香依,冷冷地说道:“假如陆统领的女儿今晚也在这儿,她又愿意上台与小戟切磋武艺,那这是她瞧得起小戟,小戟应该感到万分荣幸,至于你……” 话到此处,在场众人也都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与陆红禅这个出身名门的正妻切磋武艺是荣幸,与韩香依这个出身青楼的小妾切磋武艺,那便是耻辱。 楚云裳急忙走上台来,想把韩香依硬拉下去,但韩香依双脚像扎了根,她再大力也拉不动。 席间红艳艳的灯火照着这方众人注目的小舞台,也照着韩香依白里透红的脸颊,她低着头这样站着,心底的怒火仿佛要燃烧起来。她只是单纯的想与人比武,让大家都能开心些,自己也开开心。然而她走上台来,听见的不是欢呼,而是质疑与冷笑,自己竟然成为了一个笑柄,一个站在台上被人嘲笑的对象,一个在人眼中不知羞耻,不懂自己什么身份的愚蠢女子。 陈闲这时候站了起来,他正要开口讲话,席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这么说,我确实应该让邱大公子感到万分荣幸……” ; 第十四章 已经输过 之前快马加鞭的赶到信国府,陆红禅本想着要不要先换身得体的衣裙,后来才知道寿宴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只得洗了洗脸上的风尘之色,在府中下人们的指引下来到了寿宴场,没想到刚来这边便看见了这样一幕。在场中人听见声音,俱都转头望着那边正快步走来的陆红禅,他们大部分人还是头一次见到她,不过名字倒是早有耳闻,也都知道北疆陆家与岭南陈家是姻亲关系。 “此女便是那陈家小子的正妻?” “对,听说是陆统领的女儿,还是类佛教的佛女。” “佛女、佛女,哦……佛女陆红禅,你这一说,老夫倒是记了起来,这陈家小子也真有福,竟能娶到她。” “这都归于他爷爷有能耐,若不然……你现在看到的这女子绝非他陈闲的正妻,而是北梁太子妃。” “你这话的意思是说……北梁曾经派人到陆家提过亲?” “又何止北梁诸部到陆家提过亲,据说皇上当年也想通过联姻的方式,把北疆陆家这头雄狮彻底收服。” 他们议论的声音并不大,但在场中人这时候大都说着陆家及陆红禅的事,相互之间多少能听见几句。有人在夸陆统领此人很厉害、有人在夸斋戒军骁勇善战、有人在夸类佛教信众极多、有人在夸陆家在北疆很有影响力、也有人在夸陆红禅此女确实貌美,这些话全部集中起来,便是敬畏、羡慕等这类关键词。他们再看向第一席的陈闲时,这种羡慕便在他们眼中或脸上体现了出来。 陆红禅从两列矮几中穿过,走到第一席稍稍停步抿唇一笑,接着走来秦培远面前,行礼时说了些什么话。 坐在矮几前的秦培远微笑地点了点头,表示完全理解。 陆红禅接下来要做什么,秦培远不会去管。事实上从韩香依那时候主动上台,他心里其实是希望韩香依这丫头自己开心便好,与人切磋武艺什么的,他都不会出言阻止。因为这老人家心中清楚韩香依的真实身份,从未把韩香依当成一个贱妾看待,但这种时候,他并不好表露出自己对韩香依或对陈闲的袒护之意,所以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立场,由着这件事自然发展下去。 陆红禅走上台来,冷冷地扫了眼在场宾客,在韩香依身旁温和地笑道:“香依,他们不懂你,你也不要与他们一般计较。” 她并未刻意控制自己讲话的声音,在场不少人疑惑地皱起了眉头,还能听见有人在问这话什么意思。 “我们懂你,相公懂你,这便够了。”她在韩香依背上轻轻抚了几下:“你先下去喝杯茶,好好的看着。” …… …… 在场凡是了解北疆陆家及陆统领的人,也都知道陆红禅武艺不俗。 至于这场武艺切磋最终谁胜谁负,他们没人可以断定,毕竟台上这两人都出生于武学世家。 林仕路心里倒是非常希望邱戟能够重创陆红禅,但他口头上却说着……点到即止,并再三嘱咐邱戟别伤了人家贵体之类的漂亮话。自家少爷怎么想的,邱戟当然清楚,既然是武艺切磋,双方你情我愿,那误伤这种事在所难免,事后诚恳地道个歉,那这事也就这样过去了。邱戟心中领会了林仕路的意思,表面上恭恭敬敬的抱了抱拳,然后摆好架势,等着陆红禅先动手攻击自己。 与他们想法一样,陆红禅也打算借着这个机会……误伤邱戟。 她当即抬脚一跺,小舞台陡然一颤,震得毯上的尘粒浮了起来,在席间火光下分外显眼。她蓄力之后立刻前冲过去,一脚踢向邱戟的胸膛,这一脚速度很快,但被邱戟后退两步之后用双臂挡了下来。陆红禅踢出这一脚,接着一个后空翻,轻松避开了邱戟连续挥来的那两拳。彼此距离刚刚拉开,陆红禅再次前冲,也朝着邱戟连出两拳,随后反身一个肘击……砰,三招全部击中。 “好……”席间一人赞道:“陆佛女好身手……” 在场不少人点头称好。 林仕路和身旁那老头却皱了皱眉。 台上两人仅仅过了几招,其实真正懂武的人已经能看出来,如果邱戟在那几招尽了全力,那他根本不是陆红禅的对手。 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注视着小舞台,唯有韩香依,她仍然低着头,眼睛盯着几上那只小酒盅,眸子里隐有泪光。 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如刀绞般的痛心滋味,也真正认识到小妾这个身份竟然如此卑微,竟连自己想做的事都不能做。 青云寨主那时候与她说起嫁到陈家为妾的这件事时,她其实并未犹豫太久,一来想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二来觉得岭南陈家也还不错,三来陈闲可能一病死去,四来即使到了陈家也能如往常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最关键一点,青云寨主当时答应过她,如果在岭南陈家待不习惯,或者觉得委屈……等等,她可以立刻回到江陵,连休书都不需要。因为婚契上那是假名字假身份,所以即便回到江陵,她仍然是那个尚未出嫁的大小姐,而青云寨主也愿意在她回来以后,原封不动的送回那幅机关路向图。 基于这几点,她才以青楼女子的身份进了陈家,后来的生活也正如她所想所要的…… ……拥有绝对的自由,更没人看扁自己。 假如之前那件事没有发生,她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其实很满意。假如她之前上台以后,邱戟能不在乎她的身份,全当她是一个热衷于比武的人,然后与她进行一场友善的武艺切磋,那她其实也不会真把旁人的眼光当回事。但邱戟当时却并未正眼瞧她,甚至把她冷落在台上良久,成为了在场中人非议与冷视的焦点,这在她眼中才是真正的侮辱,也留下了挥抹不去的心理阴影。 所以她很气愤…… 即使台上的切磋越来越激烈,她也没有心情看一眼。 即使陆红禅把邱戟痛打一顿,她也咽不下这口恶气。 …… …… 离寿宴场不远的临水楼阁上,也有三个人临栏而立,关注着这场武艺切磋。他们三个人都很安静,他们后方那几个挨着红柱站着的小婢也极规范极懂规矩,都尽量保持着平稳的呼吸节奏,站在那儿就像一尊尊永远也不会自行移动半步的铜雕。阁上只有三张矮几和一张棋桌,但酒是最香醇最易入喉的酒,菜全出自他们带来的名厨之手,连盛酒的器皿都戗着精美的金色花纹。 单以身份而论,沈愈自然不能与这两个年轻人相比,但沈愈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其实并不低。 因为沈愈不仅在任何场合上都能代表秦培远,而他自己也是当代最负盛名的那一批贤士大儒中的其中之一。所有人都知道沈愈才高八斗,他名声最鼎盛时期,甚至一度盖过了时任丞相一职的秦培远。当时很多人认为,沈愈虽然只是秦培远的书童,事实上他的才能兴许在秦培远之上,当年还有人说,秦培远之后必然由沈愈接任,但谁也没想到,沈愈并没有出仕为官的想法。 “那女子便是陆红禅?”三皇子李照伸手指向了寿宴场第一席的陈闲,问道:“那个人的妻子?” 沈愈点了点头:“对,他叫陈闲,三殿下应该听说过他爷爷。” “自然是听过的,但终究是商人之家……”李照嘴角微翘,淡淡地说道:“透着一股子庸俗的铜臭气。” 他转过头来看向沈愈:“这种武艺切磋也颇无趣,不看也罢,我们还是干点正事吧。” 沈愈皱眉:“三殿下所说的正事,那是何事?” “沈先生总是喜欢装糊涂……”李照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实不相瞒,我们此番来到苏州,除了奉命来给信国公祝寿,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那便是挑战沈先生。我虽然没有太大的把握,但我仍想一试,万一我真赢了沈先生,岂不是这二十年来第一人?” “哦……原来如此。”沈愈笑了起来:“原来三殿下是想与我下棋。” 李照认真地点点头:“这是自然,若来到苏州不与沈先生对弈一局,那意义何在?我也知道,沈先生对每一个挑战者都会说让着对方,但实际上,沈先生下棋时可从不会让着任何人,哪怕十几年前与我父王下棋时也没有让过。这是沈先生下棋的规矩……我懂,所以我不指望沈先生会让着我,我们还是快些开始,尽早分出一个胜负。” “难得殿下有这等雅兴,沈某自是不敢推托,不过……有一事要先说清楚。”沈愈捋须一笑,扶着木栏望了眼寿宴场那边的陈闲,转过头来笑着说道:“即使殿下今日能赢,其实也不是这二十年来第一个赢我的人,因为我前段时间……已经输过一次。” “有人赢过沈先生?”李照和身旁一直未开口讲话的安王李正显一脸吃惊。 “这不可能……”李照摇头说道:“谁人不知沈先生的棋艺举世无双,这二十年未曾输过一次,假如真有人赢过沈先生,那这件事必会在极短时间内天下皆知,那我们为何没有听说过?再者说……据我所知,沈先生曾在岭南陈家住了大半年,回到苏州以后,虽然也有挑战者陆续上门,但没人赢过你。如果沈先生在岭南时与人单独下过棋,那多半是在陈家……” 他随意地指了指寿宴场那边的陈闲:“难道说,是那个人赢了沈先生?……呵呵,这种话估计没人会信,沈先生莫要再说这些话,我们开始吧。” 沈愈笑而不语……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自古以来便是文人士子用来证明自己或与他人角逐的战场,除棋以外,其余七项并无第一或者胜负这种说法,而棋这一项输赢明确,不容任何人抵赖反悔。沈愈多才多艺,于这八项样样精通,特别在棋这一道更是登至了顶点。这二十年来,无论是当代大儒名宿,还是野外高人隐士,抑或是朝中权臣,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出现这类人前来挑战沈愈。 沈愈每一次与那些挑战者对弈时,都会吸引来无数围观者,到最后便有了一个固定地点,那便是太湖落月亭。 每一个挑战沈愈的人,基本都抱着赢了他之后,从而震惊文坛,令那些文坛的泰山北斗们自愧不如的想法。 在棋道上胜过沈愈……这不仅是当今文人们的宏愿,甚至被不少人看做成一条扬名天下的捷径。 只要赢了沈愈,那必然能一举成名天下知,随之而来的便是名与利……等等。 李照也是这种想法,但他需要的不是名与利。 而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进一步提高自己在文官群体以及天下士子心目中的地位…… ……这对他来说,意义重大。 ; 第十五章 八方来雨聚青云 李照一直认为自己棋艺不错。 在宫里在京都时,有很多人陪着他钻研棋技,他也曾拜访过多位名师。 在学习与钻研的这段时间,自然与人下过无数次,因为每次都能赢,所以他才会认为自己棋艺不错。临来苏州时,他还问过自己的老师,他老师告诉他,以他现在的水准,极有可能胜过沈愈。然而有些事他其实并不知道,能与他坐在一起下棋的人绝不是寻常人,而这类人往往需要仰仗他的身份,才能享有高人一等的地位,所以这些人与他下棋时即使能赢他,也会故意输给他。 若要沈愈来评价他的棋艺,两个字……极差。 甚至还不如太湖落月亭上那些默默无闻的挑战者。 但这种话沈愈不可能当面讲出来,只是拱了拱手,淡然一笑。 李照这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输了,心情变得有些低落,摇摇头:“恐怕再过二十年,也没人下得赢沈先生。” “不用再等二十年。”沈愈笑着说道:“我之前说过的,我前段时间已经输过一次。” “沈先生何必再说这种话。” “三殿下为何不肯相信我的话?”沈愈极为严肃地说道:“这输便是输,我输了便要承认……这是事实。” 李照抬起头来,见他表情如此严肃,也认真地问道:“沈先生前段时间当真输过?” 沈愈点头:“对,输的很彻底。” 李照与身旁的李正显对视一眼,他们对此分外惊喜,李照压低了声音问道:“那,此人是谁?” 沈愈摇了摇头,表示无可奉告。 “沈先生你……”李照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冷静片刻后又坐了下去,无比真诚地开口说道:“父王迟迟不肯立储,沈先生应该清楚我求贤若渴,身边急需一位谋士。想那时候,我曾多次劝沈先生出仕,也愿尊先生为师长,既然沈先生不愿帮我,我也不再勉强,可沈先生为何不愿把此人推荐给我?哪怕此人才学不如沈先生,但这等惊世奇才,我必定厚待,甚至可以拜此人为师。若我他日能坐上那把椅子,沈先生也有推荐之功,我希望沈先生能告诉我……此人到底是谁?” 沈愈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此人淡泊名利,一心只想远离世俗纷扰,何况我们当日有言在先,实在无法相告。” …… …… 寿宴场这边的武艺切磋刚刚结束。 最后的画面是……陆红禅一脚把邱戟踢下了台,其间也误伤了邱戟好多次,不过下手虽重,还不至于让邱戟倒地不起。其实邱戟这时候宁愿自己被人抬着出去,也绝不想满身满脸脚印的站起来,然后接受大家异样的目光。他觉得自己今日极没面子,站起来时尽量不与宾客们对视,但他不能忽视林仕路此刻恼怒的目光,于是主动走过去,找了几个他自己认为比较合理的借口。 林仕路懒得听这些废话,摆了摆手让邱戟在后边待着,他自己连饮了几杯闷酒。 他身旁那老头安慰了他几句,他脸色稍微好转了些。 陆红禅不仅没有受伤,衣裙也干干净净的,倒是有些喘,额上还凝着些汗珠。 她走来第一席坐下,端起几上那半盏香茶一口饮尽,抬袖拭了拭额头,然后转头冲着陈闲轻柔一笑。 陈闲也笑了笑,接着问了问陆红禅这一路上的事。 大致明白了以后,陈闲转头看了眼第二席仍然低着头的韩香依,随后在陆红禅耳边说着些话。 陆红禅点着头,脸上的表情渐渐认真起来。 她听完后起身走来第二席,蹲下身来在楚云裳耳边说道:“相公说……你换到第一席,我和香依提前离席。” 韩香依从台上下来后,楚云裳虽然不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但能看出韩香依与平时相比很不对劲。楚云裳尝试过开导韩香依,可无论她说什么,韩香依总是低头沉默。楚云裳换到第一席后,陆红禅拉着韩香依来到了秦培远身边,说韩香依身体不适,要提早回房歇息。这老人家心中明白,点头说了些让韩香依注意身体,陆红禅好生陪着她之类的话……这些其实是说与外人听的。 她们两女自席间离开,一前一后朝着昏暗的花树林那方走,走了大约七八十步,席间的灯火已经很难照到这边。陆红禅停在一座假山旁,转过身来看着韩香依,视线更远处仍能看见第一席陈闲和楚云裳的背影,沉默片刻后问道:“是不是觉得很委屈?” 韩香依低着头,有些气愤地踢了脚地上那一面小卵石:“反正也是我自找的。” “谁让你不开心,那你便让对方更不开心……狠狠的打回去。”陆红禅看着她,一脸严肃:“这是相公的原话。” “相公他……”韩香依抬起头来,有些惊愕也有些难以置信,问道:“相公他真说了这样的话?” “不要觉得意外,或许相公真就是这样一个人,只是你不太了解相公。”陆红禅目光越过韩香依,望向了更远处第一席陈闲的背影:“你那时候在台上,背对着相公,你没看到相公当时的眼神已经变了。我之前刚坐到身边,相公便与我说了,你脸上的情绪过于明显,继续坐在那儿只会让大家都知道你在生气,所以相公让我找个借口带你离席。并说,谁让你不开心,那便让对方更不开心,可以狠狠的打回去,以你青云寨主女儿的这个身份,肯定有很多办法,不过这种事一定要做的漂亮些。” 还在台上时,面对着邱戟那幅冷傲的嘴脸,甚至故意把她冷落在台上供人指指点点的卑劣行为,韩香依那时候便有这种想法,但碍于一些原因,她并未当场发作。事后她越想越气,然而当时考虑的最多的倒不是之前在台上时的想法,而是反思着自己还应不应该继续留在陈家,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徘徊了很久,直到现在仍然犹豫不决。而这时候听见陆红禅这些话,她的思绪又转向了另外一些事,便是她之前对楚云裳说过的那些玩笑话。 她转头望向远处的陈闲,小声说道:“相公还真是个心狠手辣、笑里藏剑的人,我只是想了想,他便会这样做。”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我们陈家人一定要受人欺凌么。”陆红禅顿了顿说道:“是笑里藏刀吧。” “是剑……”韩香依转过头来看着她,很肯定地说道:“你没来时,相公对那些人说,他府上有把没什么观赏性的剑。” 陆红禅皱眉想了想,随后一笑:“这倒也对,相公确实有把剑,因为剑太好,所以没敢带出来。” “哦……”韩香依轻轻地哦了声,在身旁找了块平滑的岩石坐着,随口说道:“什么剑啊……竟好到不敢拿出来见人。” 陆红禅淡淡地说道:“君绝,你应该听说过吧。” “君……”韩香依急忙捂住了嘴巴,瞪圆了眼睛,随后慢慢地松开手,极小声音一字一字问道:“相、公、有、君、绝?” “嗯,在斋戒堂。” 韩香依很吃惊,又很恼火地拍了拍身旁这块大石头:“哼……相公这家伙真是可恶,为什么没告诉我。” 陆红禅笑了笑:“这种事,你也别到处乱说。” 韩香依点点头:“放心啦,我还知道轻重。” 见她情绪似有好转,陆红禅笑着问道:“你现在应该好点了吧?” “那个……”韩香依抿了抿唇,一想起之前那些事,她便低下了头,心中莫名难过,伴着一股淡淡刺痛感。 陆红禅又认真地劝说道:“香依,不要总把一件事放在心底,你越在乎别人的眼光,越会因为自己这层身份而感到自卑,认为自己不如别人。你想想烟儿、云裳、清兰、怀柔,她们在自己家也是前呼后拥,烟儿是郡主,清兰是公主,可她们从未在乎旁人的眼光,所以你也应该学会放下。相公为什么让我转告你……谁让你不开心,那便让对方更不开心,你想过其中的原因吗?” 韩香依抬头看着她:“什么原因呢?” “因为相公最疼你,不愿看到你受委屈……”陆红禅轻声说道:“相公方才还与我说,我们几个中……他其实最喜欢你。” “什、什么嘛。”韩香依忽然站起来,转过身去以背向人,一颗心噗通乱跳,腮畔微红:“我……我不信相公能说出这种话。” 毕竟只是个未满十九岁的少女,此时仰头望着假山顶上那几株花草,她脸颊越来越红。虽然因为利益的关系已经嫁进了陈家为妾,但她与陈闲终究没有任何过亲的肢体接触,那颗心依然是花季少女最纯洁的心。即便她清楚陈闲不可能讲出这种话,可哪怕是他人凭空编造的,但忽然听见这种太有刺激性的话语,她也终究控制不住自己身体最直接最真实的反应。 陆红禅与韩香依相处了近两年,她很了解韩香依的性格,可以一句话让韩香依开怀大笑,也可以一句话让韩香依闷闷不乐。所以陈闲让她来开导韩香依时,她就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调动韩香依的情绪。陆红禅其实比谁都清楚,韩香依她们几个可以随时回到本家,也就是说……这种由机关路向图而结成的姻亲关系,是可以随时宣告结束的,而主动权便握在韩香依她们几个手里。 若从私心上考虑这个问题,陆红禅其实并不情愿同她们几个共侍一夫,因为陈家的所有及那七幅机关路向图都应该属于她和陈闲,但在陈闲还没有主动掷给她们一纸休书前,陆红禅认为自己尚有稳住她们的义务。如果陈闲哪天说要收回机关路向图,要结束这种关系,要她们几个各回各家,陆红禅不会出面劝阻。 …… …… 寿宴还在继续,韩香依一个人从侧门溜出了信国府,一路朝着太湖那个方向而去。 她曾来过苏州好几次,何况前两日陪着陈闲到处玩过,对苏州城颇为了解。 夜色下的苏州城灯火通明,临湖处莺歌燕语,士子富人或郁郁不得志的狂生们大多喜欢切身感受太湖的美好风光,于是那些小商小贩或酒楼青楼赌坊等等……也循着这处商机汇聚到了太湖方圆三里之地。如此一点点一步步使以太湖为中心的这片区域成为了苏州城最是人声嘈杂的地方,尤其是离太湖最近的这几条街,灯火几乎整夜不熄,即使子时以后街上也是人来人往。 韩香依背着手走在街上,一面注意着身旁人的反应,一面以平时讲话的声音反复念着:“八方来雨聚青云……” 她边走边念,拐过一条长街,来到一条行人稍少些的街道,嘴里仍然重复念着那句话。 这时候有几个刚从赌坊出来的壮汉正聚在巷口分着银子,韩香依从他们身前走过去时,刻意提高了声音。这几个壮汉并无任何反应,但没过多久,其中一个壮汉突然转头望向韩香依,又立刻把手上的钱袋塞给了同伴,随后跟着韩香依一直向着街尾走。若是平时看到街上出现这样一位姑娘,这壮汉大概会表现出一种极丑陋的神态,然而他现在却全无歪念,表情无比的肃穆。 他又听了片刻,果然是八方来雨聚青云,立即快步绕至韩香依前面,接道:“江河渐漫晓沉星。” 又低声问道:“这位姑娘贵姓?” 韩香依上下看了他几眼:“姓韩。” “哦……”这壮汉眼睛一亮,抱了抱拳:“敢问令尊当年可曾看见过奇异景象?” 韩香依点头说道:“家父当年在青云山上看到过一条青龙。” 这壮汉微微迟疑,再问:“这条龙,生有几爪?” 韩香依回答道:“六爪不是,四爪也不是,一二三爪还不是。” 这壮汉顿时一脸恭敬,却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于是勾着身子抱着拳小声问道:“哦……原来是大小姐,不知有何吩咐?” 想起台上那个可恨的模样,韩香依冷冷地问道:“邱戟,你知道吗?” 这壮汉点头:“当然知道,一个耀武扬威、总喜欢仗势欺人的跟班而已,没什么大本事,他爹倒是有些名头。” “嗯……”韩香依愤愤然地说道:“找个好机会,让这家伙半年下不来床。” “明白,这事包在我们淮帮身上,小的这便去告知帮主。”这壮汉一抱拳,转身走向了街尾小巷。 ; 第十六章 让大家都来找 望着那壮汉走向小巷的身影,韩香依站在街边愣了会儿,下一刻如释重负。 她返回信国府时,寿宴刚刚结束,那些喝醉了的宾客在随从们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出了信国府,被人扶进车厢以后仍是满口胡言乱语。而那些还算清醒的宾客则相互说着些话,话题大多离不开趁着时辰尚早,不如到太湖畔惜春楼通宵畅饮。如他们这种想法的人也还不少,张照书和柳念及徐日出这三位便是有此想法,他们今晚各献了首以寿为题的诗词,也如愿得到了秦培远的赞赏。 其实秦培远心中清楚这三个后生今日到此祝寿的主要目的。 他年轻时家道中落,后来遇到了陈老太爷这位贵人才得以大展宏图,所以他很乐意帮助这些确有真才实学的晚辈。 韩香依回到府中,在原定的地点与陆红禅碰了面,随后一起来到了厅堂。陈闲和楚云裳前一刻已经随着秦培远到了此间,而沈愈这时候正与坐在太师椅上的秦培远说着另外两位贵客的事。李照和李正显身份尊贵,按理说寿宴结束以后,秦培远应该再去陪着这两位坐坐说说话,不过他现在并不想见他们,于是吩咐府中管事好生招待他们,并转告他们自己年纪大了,要早些歇息。 府中下人都离开以后,厅内只剩他们六个人。 秦培远啜了口茶,手捧着茶盏转过目光,看向那边椅上的陈闲,笑着责怪道:“你小子真正是深藏不露……这句话从沈愈回到苏州开始,叔公我便想对你说。你到了苏州以后,我却一直找不到一个好时间,此时总算让我说了出来,你还想装到几时?” “嗯嗯……”韩香依使劲点着头,对此深以为然:“相公都快藏进地底下了,府上那把剑的事,之前竟也瞒着我。” 陈闲瞥了她一眼,随后看向秦培远,皱眉问道:“叔公,您这话到底指什么?” 秦培远故意冷着脸:“叔公问你,没来苏州前……你是不是与沈愈下过棋?” “这倒是。” “你还赢了他,是也不是?” “确实如此,不过……”陈闲看向对面坐着的沈愈:“沈先生那次让着我吧?” 秦培远搁下茶盏:“棋是他的魂、他的命,他下棋从不让人,这是他的规矩,他当年连皇上都敢赢,会让着你小子?” 陆红禅笑着瞪了眼陈闲:“我那时候问你,你说沈先生让着你,按着叔公这么说,相公你当时骗了我。” 陈闲从小到大极喜欢下棋,从斗兽棋到围棋,也经常变换不同的玩法,几乎没有遇到过对手。但下棋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消遣,输赢什么的并不在意,也从未把下棋这种事看得有多重要。即使当日赢了沈愈,沈愈也没让着自己,他也只会觉得赢了就赢了,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并不知道赢了沈愈代表着什么,所以这时候见秦培远把这件事拿出来说,他心中委实认为是小题大做。 “相公……当真赢过沈先生?” 听见边上这个极轻的声音,陈闲转过头去,更不理解楚云裳此刻为何不带半点笑意。 这与往日每时每刻都带着甜美笑容的她相比截然相反,甚至神情认真到了极点,眼神中还夹杂着一丝惊诧之意。 “嗯。”陈闲点点头,缓了缓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楚云裳没有回答他,转头看向沈愈:“沈先生当日也没让着相公?” “没让。”沈愈严肃说道:“那次确实是我输了……这点没假。” 听完他们两人的回答,楚云裳低了低头,端庄而沉默地坐着,表面上格外平静,心中却深感震惊。 厅内这几个人中,韩香依觉得下棋能赢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陆红禅也只知道沈愈棋艺精湛,却从不关注文人们的事。 秦培远和楚云裳则与她们两人不同,很清楚赢了沈愈这代表着什么。 那年还在登州书院求学时,楚云裳几乎每天都能听见那些学生和先生们提到沈愈这个名字,她之后便开始了解沈愈这个人。用了将近两个月时间,才知道沈愈原来是当今天下最拔尖的鸿儒之一,并且是个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大才子,特别是在棋这一项更是无人可以比肩。自那时候起,她便开始收集沈愈的诗词,还多次到青楼与勾栏听人吟唱沈愈所作的戏曲,渐渐的也开始与同窗们讨论沈愈这个人。那时的她对沈愈这个名字崇拜、向往,向往自己有一天也能达到这个高度。 在登州书院的她,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豆蔻少女,由于从小在书堆里长大,又受到了沈愈的影响,对稍有些名气的才子都无比的仰慕。当张照书出现在那间书院,她忽然感觉这个人才华横溢,有可能成为像沈愈这样的人,所以她那时候很欣赏张照书。 同时也在心中开始勾勒未来夫婿的形象…… ……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诗画双绝,棋艺无双……等等。 待她嫁进陈家后,经过这些年的沉淀,又因她当时已为人妾和现实夫婿并无大才的这两个事实,渐渐的使她觉得当年在脑海中勾勒出来的理想夫婿的形象似乎有些不切实际了。然而此时此刻,听见陈闲在棋这一项居然赢了沈愈,她感觉不可思议,更让她突然发觉,原来现实夫婿的形象与当年理想夫婿的形象竟然如此之近,于是已经被她认定是不切实际的那个理想陡然间复燃。 在她心中燃烧着,就像还在登州书院时那样。 她有些激动,不知为何腮颊还有些发烫,正如当年亲眼见到某位大才子时一般兴奋。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陈闲面前三步处停了下来,问道:“那,那相公也会诗词,也会书画吗?” “这个……”陈闲已经看出她此刻很是反常,笑了笑说道:“会啊……如果你喜欢,我可以随时写个几百上千首给你。” “……啊?”楚云裳不由一愣,随后噗地笑了出来:“相公真是气人,一时正经,一时瞎闹。” 原本怀着一颗追循过往理想的心,并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认真神态,然而这样一个回答让她的思绪立刻回到了此时此间。 陈闲这句话本就是玩笑话,若真要写什么诗词,倒也不是不能,但多半还是得剽窃自己曾经看过的经典诗词。其实厅内这几人也没把陈闲这些话当真,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楚云裳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走回自己那把椅子上坐着。虽然陈闲说了句玩笑话,但至少已经知道,身旁这个男人在棋上赢了沈愈,意味着也能赢天下所有才子,也包括那个高中解元的张照书。 相公居然是全天下下棋最厉害的人……她想着这些,心底顿觉温暖。 在厅内所有人都未看到她这边时,她扭头看向身旁这个男人,含羞浅笑。 “今晚你们两个人都在,那正好……”秦培远此时站起身来:“不如你们再下一局。” “我也很想看看。”楚云裳立即站了起来:“我帮你们准备吧。” 这间厅堂侧面另有一扇门,这扇门里边是一间用于议事的偏厅,面积虽然不大,桌椅棋盘俱全。他们六个人走进这间偏厅,陈闲和沈愈面对面的坐在棋盘前,秦培远坐在一方,陆红禅和楚云裳及韩香依则站在另一方。在他们四个人的注视下,这局棋由沈愈先落一子,陈闲接着落了一子,如此一来一往一子又一子。秦培远认真地看着,不时捋着长须点点头暗赞一句,陆红禅和楚云裳也很专心地看着。而韩香依一直皱着眉头,她不太懂,感觉这种事很无趣,提不起半点劲,看得人昏昏欲睡。 她又看了片刻,走到那边椅上坐了会儿,又起身过来看了几眼,接着又走到另一把椅上坐着喝了盏茶。喝完茶站起身来,便在这间面积不大的偏厅来回踱步,心中想着之前发生在小舞台上的事,想着想着想起陆红禅那些话,回头看了眼陈闲。随后又想起了其他事,在厅内转了几圈,走到那边坐着发呆,见下棋的与看棋的都没发出半点声音,连开口聊天的人也没有,顿感无聊。 她终于忍受不住,站起身来说道:“相公,我出去啦。” 那边没人回头看她一眼,她又说道:“相公,我找杨奔他们去赌坊啦。” 过了片刻,陈闲才扭过头来,点了点头:“哦……” 然后转头专注着棋局,片刻后补充一句:“别太晚。” 说出这句话时,韩香依已经出了偏厅,也已经关上了偏厅的门,但她还是能听见,于是扭头回了句:“知道啦。” …… …… 信国府今晚戒备森严,到处是身披甲胄手按阔刀的侍卫,这些人全是李照和李正显的侍从,无论他们两位走到哪里,这些人都会远远的跟着。并且为了方便这两位谈话,若是有府中下人从此经过,侍卫们会立刻开口让下人们绕路,即使真有急事,也至少要与李照和李正显保持在十五丈开外。他们两位这时候正走在离湖不远的小径上,谈论的话题大多与那个下赢沈愈的人有关。 “我方才问过信国府的管事,沈愈回来以后,确实没人赢过他,所以……此人必在岭南。” “岭南那么大,该到哪里去找。” 李照和李正显为着此事苦恼不已,忽然听见花树林那个方向传来几声吵闹,李照微怒说道:“谁在那里吵?” 一个侍卫从花树林那边跑出来,单膝跪地说道:“回殿下,一个女子要从此路过。” “哼……”李照拂袖大怒:“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子,不知道我与安王在此议事?” 又一个侍卫从花树林那边出来:“是岭南陈家的四夫人,也是住在这信国府的客人。” “岭南陈家?”李正显忽然一笑,在李照耳旁说道:“殿下,不如把这女子叫来问问。” “有理。”李照望着那侍卫:“去,请陈家四夫人过来,我有话要问。” 韩香依之前就知道三皇子和安王也住在信国府,所以她从厅堂出来以后,一直刻意绕路避着这两人,但无论她往哪条路走,最后都会被侍卫们拦住。如此绕来绕去,竟发现通往杨奔他们那边的那几条路几乎已被侍卫们堵死,于是她又绕回来,希望侍卫们能够让出一条路,但侍卫们态度强硬,坚决不让,除非李照和李正显离开此处,他们才会从这里撤走。 韩香依清楚对方身份尊贵,也没计较这种事,后来拿出银子打算收买这些侍卫。 因为她这个举动,侍卫们认定她别有用心,所以大声呵斥起来,接着惊动了李照和李正显。 韩香依从未接触过皇子王爷等这类人物,这时候被侍卫们带来面前,有些生硬的施了礼。 李照昂着下巴,斜眼看着她:“我有句话想问你,你若老实回答,此处任由你来往。” 韩香依点了点头:“殿下请问。” “嗯……”李照问道:“沈愈曾在你们陈家住了大半年,他这段时间有没有与人下过棋?” 韩香依想了想:“有,下过。” “哦……”李照分外欣喜,急忙问道:“此人是谁?” 韩香依看着他们:“我相公。” “什么?”李照和李正显非常惊讶。 李照上前一步,眯着眼睛寒声问道:“你相公陈闲,曾与沈愈下过棋,并且还赢了沈愈……是不是?” 韩香依沉默地看了他们一眼,不答反问:“殿下和安王觉得我相公能下赢沈先生吗?” “这……”被她这样一问,李照和李正显皱起了眉头,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可能性很低。” “嗯,这便是了。”韩香依认真地点着头:“我相公身体不太好,人也很笨,反应又迟钝,自然赢不了沈先生。” “行了,你走吧。”李照失望地摆了摆手,与李正显同时转身而去。 他们走了大约二三十步,李正显忽然停住脚步,说道:“殿下,与其我们自己找,倒不如让大家都来找。” “安王的意思是……” “我们把沈愈已经输了的消息放出去,那必然引起一场轰动,接着……肯定有不少人上门求证此事的真实性,即使沈愈不肯说,那些人也会主动寻找此人的下落,这岂不是说会有大堆人帮着我们寻找这个人?我不信沈愈当日与那人下棋时,没有一个人看见,哪怕只是曾经见到沈愈与某人走在一起,这也是一条重要的线索。等此人浮出水面,殿下再亲自前去拜访,此事可成。” “……不错,是个好主意。” ; 第十七章 热议浪潮 既然已经决定这样做,李照和李正显当即找来自己的亲信,吩咐他们立刻把沈愈输了的消息传出去。 这几个亲信最先来到的地方便是太湖落月亭,他们清楚这个地方聚集着大群热衷于棋道却始终赢不了沈愈的人,这类人自然最关注这种事。没过多久,沈愈已经输了的消息在落月亭中炸开,随后以落月亭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传播开去。每一个听说了这件事的人都分外惊愕,如果此时不是夜间,那些够资格进出信国府的人,多半会立即上门找沈愈求证真假。 而在信国府这间偏厅内,也已分出了胜负。 “厉害……”也许是亲眼目睹了全过程,楚云裳内心无比激奋,瞪大眼睛看向陈闲:“厉害啊……相公。” 秦培远和陆红禅也笑着点了点头,而沈愈这个时候就像当初在岭南时那样,怔怔地盯着棋盘,认真思索着自己之前未曾留意的小细节,分析着自己之所以会输掉的关键步骤,也回忆着陈闲每一次落子的位置与整体布局。秦培远看了眼沈愈,以眼神示意陈闲和陆红禅及楚云裳先随着自己出去,他很清楚,沈愈对棋有着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执着,今夜也许会在此间独坐很长时间。 从偏厅出来以后,楚云裳便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道:“相公,能教我下棋吗?” 她在登州书院时便极喜欢下棋,后来到了岭南陈家,也只有李烟儿偶尔陪她玩几局,但十有九输。倒不是因为她棋技不好,而是李烟儿在这方面确实强了她许多,这女子即使一边看书一边下棋也能赢她。之后沈愈住到陈家,她却从未请教过关于棋技上的问题,更没与沈愈下过一次,因为她清楚没人下得赢沈愈,即使请教了也似乎起不到任何作用,而现在她的想法已经变了。 …… …… 深夜时分,那个足以令文坛颤动的消息仍在飞速传播,这则消息就像有着生命的触手似的伸向各座宅邸、房舍、青楼、酒肆,再伸向每一个关注这种事的人心里。有一部分人在听说了这件事之后焦急地等待着天亮,在天还未破晓之时,他们便已吩咐下人们备轿备车。一辆又一辆马车、一顶又一顶轿子,从各自的家门口出发,行驶在街道上,或远或近,慢慢地汇聚到信国府…… ……随后便是一阵叩门声。 来到信国府求证真假的人越来越多,但无论他们怎么问,沈愈对那个赢了自己的人闭口不谈。 这些人虽然略感失望,至少已经确定这个消息是真的。 这些人回去以后,新一轮的热议浪潮才真正开始席卷整个苏州大地,接着又以极快的速度向着苏州城外蔓延开去。 若在平时,楚云裳这个时间点可能正坐在镜台前梳妆打扮,然而她今日此时早已经做完了这些事。这个时候快步走来推开了房间门,见床上那个男人还未醒来,于是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没过多久又分了好几次把棋盘和棋奁拿进了房间,在圆桌上摆好这些东西,面带微笑地坐在桌前,单手托着腮颊等着床上那个男人醒过来。 陈闲醒过来时,见到桌前坐着个人,眯着眼睛看了看原来是楚云裳。 “早啊……”又苦笑起来:“你还真积极。” “相公,你醒啦。”楚云裳站起身来,笑得眼梢微弯,快步走来床边:“你昨晚说今日教我下棋的,别想反悔。” “会教你的……但我总得先起床吧。” “嗯……我帮你拿衣物。”楚云裳走到架子前取下衣袍扔了过去,又走来床尾这边找来了靴子,同时说道:“苏州城都炸开了锅,相公还这样悠闲,竟刚起床。相比之下,沈先生算是遭了秧,大清早便忙得不可开交,那些人一批又一批的登门拜访。” “什么炸开了锅?”陈闲穿上靴子走下地来,问道:“沈先生为何很忙?” 楚云裳走来面前,替他整了整襟领:“沈先生下棋输了的事已经传出去了,所以很多人过来问他是真是假。” 陈闲微微皱眉,问道:“沈先生传出去的?” “不是,我之前问过沈先生,他说……应该是三皇子和安王。” “他们这么做,为了什么?” “目的是为了找相公你,但相公不要管这种事……这是沈先生说的。” 自从见了第一个上门求证真假的人,沈愈便已猜到这件事一定与李照和李正显有关。沈愈不愿出仕为官,自然有他自己的考虑在内,而不愿当三皇子的老师,则是不想卷进夺储之争,所以他才会让楚云裳转告陈闲……并不需要理会这种事。其实陈闲也没想过关心这种事,即便全天下人都在寻找自己,他只当这个人并不是自己,随便他们怎么找,反正自己不可能站出来主动承认。 在他心中,当前最重要的除了尽快养好自己的身体,另一件则是自家生意上的事。昨晚寿宴结束时,钱管家已经先一步去了唐桥唐掌柜的家中,唐桥昨晚临走时,说了今日会在家中设宴接待陈闲,而陈闲也正想找唐桥问问最近的生意情况。所以他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教楚云裳下棋,他们只下了一局,便准备出发去唐掌柜家中。 当马车从信国府出发,行驶在街道上时,马车两旁传来的声音几乎全与沈愈已经输了的这件事有关,即便只是普通的小商贩,也正与人讨论着这些事。江东江南这两地士人才子辈出,这种书卷气间接影响了许多人许多事,在这两地出生的或在此经商的百姓,大多认为若能与文人文事沾上点边,那自己似乎也能高人一等,这便是所谓的附庸风雅,这种风气在这两地特别的突出。 所以街上的小商小贩或店铺掌柜即使不懂这些,既然身边人都在议论,自己也不妨凑凑热闹。 这样一来,无论马车走到哪里,总能听见这种声音。 韩香依很不理解,她掀开车窗帘子听了极长时间,放下帘子问道:“只是下棋赢了沈先生,怎会有这么大的反响?” 坐在对面的楚云裳笑着说道:“你从不关心文人们的事,自然不明白沈先生在天下士子心目中的地位,何况这里可是苏州城,天下有名的才子大多集中于此。突然听说这种事,有的敬佩、有的怀疑、有的不服……总之各有各的说法与想法,会引起一阵热议也很正常。依我看……想找出相公的人固然极多,但羡慕相公的人一定更多,毕竟这是许多士子心中的一条成名捷径。” 韩香依转头看向身旁的陈闲:“那相公岂不是非常了不起?” “如果你还不能理解,其实有一个极好的比喻保证你立刻明白。”陆红禅也转过头来,目光隔着中间的陈闲看着韩香依,笑了笑说道:“这便像……君绝剑出世,在天下习武之人的心中所引发的震撼、羡慕、嫉妒等心理,你现在差不多明白了吧?” “哦……这我能懂。”韩香依点着头,嗔怒地瞪着陈闲:“哼……相公为什么隐瞒君绝剑的事?” “你又没问过我。” “那我现在问了……相公是不是藏着君绝剑?” “对。” “那我回去以后要看一眼。” “只要你不拿出来,随便你怎么看。” “谢谢相公,不过说起来也蛮可惜的,天下第一名剑竟只能放在那儿,不如……相公,你拜我为师吧。” …… …… 从太阳升起到现在,每一个听说了那事的人不免问上一句那人是谁,这是大家当下最为关心的一个问题。由于沈愈不肯说,已经有几个人悬赏重金寻找赢主,这个消息传开不久,先后出现了三个意欲以假充真的人,结果被人一试便露了底。据说这三个人在回家的路上,还遭到了一群人疯狂围殴,当场头破血流,这之后再没人敢冒充了。而这件事在苏州城也传的很开,陈闲和陆红禅她们来到唐桥家中时,唐掌柜与钱管家正拿着这事调侃那三个人,陈闲听了几句,笑了笑也没放在心上。 即使这件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陈闲只想当个旁观者,毕竟自家生意上的事才是自己应该关心的重点。 唐桥和钱管家却不同,明显非常关注这种事,这时候几人已经坐在桌前,他们仍然说着这些事。 直到下人们上完了菜斟满了酒,唐桥才说起正事。 “原本应该在酣楼宴请大东家和三位夫人的,但怕那边人多口杂,不便交谈,实在委屈大东家及三位夫人了。” 他拿起小酒盅,对着陈闲说道:“这杯酒……我先干为敬。” 饮完这杯酒,他又给自己斟满一杯,接着说道:“我从十五年前开始管理临安、江宁、苏州、扬州、松江这五地的生意事务,但这十五年来一年比一年差,挣得银子也越来越少,甚至只够每月支出,我作为一路分掌柜,那这杯酒……就当是赔罪。” 一路分掌柜毕竟不是京都那三位大掌柜,陈闲其实很清楚以唐桥的身份,绝不是导致生意下滑盈利骤减的主要原因,至少在某些决策上,唐桥的话语权并不多。可以说陈家的所有生意,全是京都那三位大掌柜远远的掌控着全局,所以任何一方出现了亏败,唐桥这边所要承担的责任并不大。何况陈闲心中明白自己陈家目前的处境,所以这事怪不了三位大掌柜,更不能怪唐掌柜。 “唐掌柜为我们陈家操劳了这么多年,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赔罪这种事不要再说。” 陈闲端起面前的茶盏,笑着说道:“我便以茶代酒吧……请。” 喝完茶说道:“我今日来,其实是想了解最近的生意情况,也劳烦唐掌柜等下带着我到你所负责的所有作坊走一趟。” “这是应该的,我们吃完饭便去作坊,那我现在先说说生意上的事。” 唐桥点头说道:“生意这块,林家那边依然咬得很紧,钟家稍好一些,毕竟我们陈家与北方钟家货物不同,各有各的市场,很少出现大的冲突。而林家这两年除了一再借机吞并与挤压我们陈家所占有的原市场,另一方面还从我们手上抢走了两条非常重要的交易线。第一条交易线在西境那边,这事发生的有点久,我之后再说,第二条交易线则是上上个月刚从我们手上抢走的。” 他缓了缓说道:“因为朝廷严厉禁止与北梁诸部通商,实际上这条禁令是指不准陆路交易,所以老太爷在二十几年前打通了这第二条交易线……便是海上贸易。我们陈家每一次出海,至少有十艘货船,大多载着茶叶、丝织物、瓷器、金器或玉器等物。线路是从松江府码头出发,再经由东海领域绕至辽东沿海地区,然后与北梁那拉部进行交易,再由他们把货物输送至北梁深处。我们的船返航时,也会带回大量的皮毛、香料、人参等贵重药草,这条线我们陈家经营了二十几年,但从上上月开始……” “……只要我们陈家的船一出海,就会被东海那海盗头子给劫住,他们虽然把船工和伙计都送上了岸,但总共劫了我们陈家一百几十艘货船,这笔损失委实难以承受。更要命的是……我们陈家现如今一艘船都没有了,这条线也彻底的断了。据我所知,林家现在正走着这条线,他们在北梁的交易对象并不是那拉部,而是兀秃部,我肯定这一定是林家收买了东海那海盗头子。” “可惜……”唐桥叹了口气:“自从老太爷去世以后,我们没人能接触到那海盗头子,现在也只能看着林家大赚特赚。” 陈闲皱眉看着他,问道:“唐掌柜说起的那个海盗头子……莫非是指东海晋王?” “东海他最大,自然是他。”唐桥点头说道:“朝廷每年毁在他手上的战船不少于百艘……” 他嘴没停,继续讲着东海晋王的事。 而陈闲、陆红禅、韩香依、钱管家则同时转头看向了楚云裳。 楚云裳也看着他们,委实不敢相信自己父亲居然会劫陈家的船。 她太意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说些什么…… ; 第十八章 在吃老本 “……林家从我们手上抢走的第一条交易线在西境那边,是一件极受大家喜爱的货品……名叫蔷薇水。这种水产自西境六国之一的丘慈国,丘慈国举国信奉佛法,这蔷薇水原本是奉佛之物,后来一个女子无意间洒在了裙上,其浓郁芳香多日不散,十步内皆能闻到,从此蔷薇水开始盛行。老太爷二十年前大量引进蔷薇水,当时风靡南北两地,不久后出现了新的用法,譬如……可以用作香丸、香球、香片和熏香等高档香品的原料,而女子除了洒在裙上,另一种妙用是……伴着脂粉涂抹在脸颊上。” “由于蔷薇水很有市场,老太爷当年一直想把制作方法买到手,但他们密不外传,甚至防人防的极严,到如今也没人知道他们的作坊在什么地方。他们虽然不肯传授这项技术,却答应过老太爷,只给我们陈家一家供货,我们陈家昔日靠着这条线真正是日进斗金。可惜在两年前,这条线却被林家抢了过去,如今地方上的商市和各个铺子里售卖的蔷薇水,全是他们林家的……” 唐桥讲完东海晋王,接着开始说起第一条交易线。 唐掌柜并不清楚楚云裳她们的真实身份,也未注意到陈闲几人现在还看着楚云裳,不过他讲话的声音比较大,他们心中即使想着东海晋王劫船的事,其实也都听着唐桥正说起的第一条交易线。陈闲这时候见到楚云裳眼中泛起了一抹愧疚之色,他嘴角微扬笑了笑,这自然是笑给楚云裳看的,表示自己并无责怪之意,相当于告诉楚云裳也不必太在意这些事。 其实陈闲确实没把这件事当成一件大事看待。 ……东海晋王会劫自己家的货船,固然是林家人在从中作梗,想必东海晋王在这里边也获得了巨大的利益,可以肯定……所获取的利益远远超过了自己家这一百几十艘货船所造成的损失。既然这笔损失已经换来了更多的利益,那这其实谈不上一笔损失。虽然目前还不清楚个中原因,但有楚云裳在,便有沟通的机会,也能让楚云裳出面讨回这笔损失,兴许还能得到一大笔补偿。 除非东海晋王真的在坑自己,但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毕竟很低。 所以陈闲觉得这件事问题不大。 见陈闲笑了笑,楚云裳心中也好受了些,她已经决定回到信国府以后,立刻写信到登州问问这件事。 陆红禅和韩香依及钱管家此时的看法与陈闲差不多,反正只要有楚云裳在,这一切都好说。 大家暂时放下这件事,转头去听唐桥正说着的话。 “……蔷薇水,我们陈家是没有机会再卖的,但考虑到几位夫人和大东家也都需要,那自然不能花银子买林家的货,所以我之前预留了几箱存货,并且这几箱全是极纯品,大约有近百来瓶,大东家等会儿回去时,我会让人抬上马车一并带回去……” 唐桥转过头去,朝着下人们招了招手:“快去取一瓶蔷薇水过来,拿给三位夫人们试试。” 陆红禅她们三女对蔷薇水这种香品再熟悉不过了,但她们今日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两年一直在买林家的货。 此时看着桌上这支琉璃瓶,韩香依拔掉木塞子嗅了嗅,顿时一脸陶醉的笑意:“好香,不愧是极纯品。” 又有些恼火地说道:“难怪清兰一直抱怨蔷薇水怎么越变越淡了,这肯定是林家捣的鬼,估计掺过水的。” 唐桥点头说道:“据我所知……林家这两年还在烧制与回收琉璃瓶,然后把仿品注入瓶中,再运送到各地的商铺。当然,真品也是有的,不过却是限量售卖,每个地方每个季度只提供一定量的真品,由次品来显出真品的价值,从而提高真品的价格。” 陆红禅和楚云裳也试了试这瓶蔷薇水,确实比那些次品好很多。陈闲沉默地看着,他不需要去试,已经知道这蔷薇水便是这个时代的香水,不过这种水作用更广。而蔷薇水并不一定需要蔷薇花作为原料,只要熟练掌握了那项技术,茉莉花或桂花等花都能作为提取香液的原料之一,所以关键还在于技术二字。 至于那些只能制造出仿品次品的商家,显然没有搞懂这项技术,也包括林家在内。 …… …… 陈家的生意涵盖了众多领域,其中有酒楼业、瓷窑业、纺织业、香品业、茶业、纸业、酒业、金玉器与草药处理……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或多地大范围大规模的转卖业务,有时候也会碰碰米粮或者食盐这些。在几项大的生意里,也都有自己固定的原料来源地,有自己的生产作坊,数以十万计的工人,还有自己的售货路线。从收购原料到制成货品再到售出……如此一条线循环。 唐桥带着陈闲来到各处作坊,同时也给他讲着这方面的事。 由于林家这些年渐渐的涉足各个行业,陈家从最早的一枝独秀,开始与人争利。这正是陈家从天下第一富逐渐降为三富之末的一个由盛转衰的过程,而近几年的情况则更糟,几乎是在强撑,在吃老本。可以说从原材料这个点开始一直延伸到市场这个层面,陈家近几年都在被林家一点点的挤压或吞并。陈家因为原材料的不足,导致生产量急剧下降,更为严重的一个问题是……那些有经验又有技术的窑工、炒茶人、纺织人等这种技术类工人大多被林家招揽了过去。 一间作坊新培养出来的窑工,肯定没有老练的窑工更懂控制与判断窑炉的温度,那烧出来的瓷器就有可能出现釉层冰裂、釉色异常等问题。而毫无经验的炒茶人也必然不知道茶叶炒到什么程度才能起锅,至于纺织这一块,那需要讲究的则更多了,从抽丝到染色,再到如何织锦、如何织绢、如何缂丝……等等,可见任何行当都离不开经验与技术。 若想学这些技术,想靠一技之长娶妻生子,唯一的途经便是拜师,不拜师或者拜师礼太少,或者礼数不到位自然没人肯教。 所以那些有经验有技术的老人,基本都带着一批徒弟,如果师父换了东家,徒弟一般也会跟过去。 如今还愿意留在陈家的工人,大多是对陈家有些感情的,或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 不管他们是出于哪种原因继续留在陈家,总不可能无偿劳务,无论陈家衰落到何种地步,他们照样要拿工钱。 陈家各地作坊加起来共有好几十间,这些工人伙计们每月的工钱,无疑是笔巨大的开支。 唐桥与陈闲说起这些事的时候,陆红禅也在一旁给他说着岭南陈家每年的开销。 单论吃喝这一项,每家每天只按一百文钱来算,那外院这些人每天需要近三十两,再算上内院每天二十两,那一天便是五十两银子,一年便是一万八千两。若再加上逢年过节需要送礼、采办、添置新物、补漏修建、护苑造景、开办学堂、犒劳奖赏……这些全都加起来,每年至少需要三万到五万两,这还只是平常的吃穿用度,未有算上奢侈物或其他东西,若算上可能要翻好几倍。 如果把岭南本家这笔花销与工人伙计们每年的工钱,以及作坊翻新改造和机具买新换新等等一并加起来,陈家每年需要对外支出一百几十万两以上。如今陈家的各项生意虽然也在正常运行当中,但有的能赚钱,有的却在持续亏本。早几年盈亏倒也能勉强持平,后来渐渐倾向亏损这一边,这种情况一年比一年严重,近几年一直在吃老本,所以总体来说,始终处于亏损状态。 听着唐桥说完这些,陈闲并不意外,这种事他之前心中有数,也很清楚凭着自己家这些年的积累,仍能强撑很长一段时间。 ……起码离变卖家产这一步还很远。 至于陆红禅之前说内院每天在吃喝上需要近二十两,其实陈闲觉得不止这个数。因为他知道,李烟儿和郁久闾清兰,甚至包括陆红禅在内,她们这几个都是极为奢侈阔绰的女子,用起银子来没有个度,都是使劲的往外花。当然,陈闲倒不至于计较这种事,毕竟她们只知自己家非常富裕,却从不关心生意上的事,恐怕她们即使知道这些,也不一定真的能做到由奢入俭。 …… …… “大掌柜在生意这块有没有什么新的措施?” 从作坊回到唐桥家中以后,已经接近晚饭时间,他们几人这时候正坐在厅堂饮着茶,陈闲随口问了句。 “有倒是有,还没具体实施下来。”唐桥看向对面的陈闲,接着说道:“这些事可能要等到年底,我们十八路分掌柜都到了京都之后,才敲定这个新措施,所以会在明年开春正式实行。大致是……把原有规模进一步缩小,放弃掉那些不能赚钱的生意,工人伙计们也要解雇近半,该关闭的作坊全关闭掉或者干脆转卖出去,林家那边正有人与大掌柜接触,兴许会转给林家吧。” “哦……”陈闲沉思片刻,抬头问道:“我说的话,应该有些份量吧?” “这……”唐桥微楞,随后说道:“这是哪里话,大东家的话我们自然得听,若有良策……大东家尽管说。” 钱管家和陆红禅她们也都饶有兴致地看向陈闲,等着他开口说话。 “谈不上什么良策,一点小建议而已。”陈闲微笑着说道:“唐掌柜年底到京都时,劳烦你把我的话转告给三位大掌柜……明年开春解雇工人伙计们时,做法不能太过坚决,如果他们还愿意留在我们陈家,你们可以把他们安排到其他地方做工,该拿多少工钱便给多少工钱,一文钱都不能少更不能拖欠,如果他们不愿意留在陈家,他们离开时,多给他们三个月的工钱。” 听完这个建议,陆红禅和楚云裳笑了笑,韩香依一脸不解,钱管家皱着眉头,唐桥也不太明白陈闲为何这样做。 但他现在不会问。 在他们离开时,他让下人们把那几箱蔷薇水抬上了马车,站在门口目送着马车已经走远,他才与钱管家开始分析着陈闲这个建议的目的所在,或者说意义在哪益处在哪。唐桥认真地分析着,钱管家劝他不要在这件事上浪费脑力,因为他觉得陈闲这样做,其实只是一时兴起,忽然想到了这些话便说了出来……如此简单而已。听了钱管家这样一说,唐桥也没再纠结这件事,于是他们的话题又回到了之前沈愈已经输了的这件事。 马车停在信国府门口时,门口还有好几辆马车和好几顶轿子,偶尔也能看见三两个人从信国府出来,然后上车上轿而去。在与这些人擦身而过时,他们嘴里正讨论着沈愈果然输了……之类的话。直到现在仍有人登门求证真假,听说还有一批人是从扬州城赶过来的,而沈愈已经输了的事已在扬州城内传开,那边也引起了一场轰动,特别是在文人群体的心中,就像掀起了滔天巨浪。 还未走进信国府,府中管事送来一封柬帖,陈闲接在手上,问道:“这是……” 管事说道:“这是林二少爷林仕路派人送来的,说明天晚上在太湖畔惜春楼宴请陈大东家。” “惜春楼……惜春楼……”韩香依反复念了几遍,随后瞪大眼睛:“听这名字应该是青楼吧……难道酣楼不好吗?得意楼也不好吗?……哦,也对,你们男人总是喜欢往这种地方钻,不过……林家人这么可恶,那这林仕路肯定是心怀不轨啦。” 又转头问陈闲:“相公应该不会去的吧?” “去,当然要去。” “呵……是吗。”韩香依唇边的笑意略带着深意:“是相公自己想去青楼吧。” 陈闲没再讲话,收好柬帖进了信国府。 进去不久,隐约听见后方,站在门槛前的陆红禅讲着话:“相公身体还没养好,你知道的,所以相公他……” 之后说话声越来越小,陈闲回头望了眼,已经听不见她们在讲什么,过了片刻她们才追上来。 楚云裳回到自己房间后,执笔写了封书信,然后把信交给了杨奔,让他立刻启程前往登州,把这封书信转交给一个人手上,等拿到回信之后再返回苏州城,楚云裳也会留在苏州等待回信。她做完这些事,便来找陈闲讨教棋技,下棋时把杨奔已经出发往登州的事说了说。陈闲也没什么重要事情可做,第二天又陪着楚云裳下了一天棋,傍晚时分一个人乘坐马车朝着太湖畔而去。 ; 第十九章 打人了 太湖以北的这条街特别宽阔,即使十辆马车并行也不会显得拥堵,此时这条街上行人极多,还能看出许多身穿奇装异服的番邦人。惜春楼便在这条街上,这条街所有商铺楼屋都面向着太湖畔,可以清楚看见远处湖面上流动的彩灯。而惜春楼在这排建筑中最为凸出别致,楼后方大大小小的庭院楼阁一直延伸到视野外,若论面积它是江东江南最大的青楼,却不是名气最盛的那家。 这时候天刚黑,正是大批狎客临门的黄金时间,不断有马车或轿子停在门坊前,那些大腹便便的富商或年轻公子们刚一下车下轿,一群打扮艳丽的姑娘便笑着迎了上去。一般这个时间连鸨头和楼内的小厮也会守在门口帮着迎客,不过他们并不是什么客人都会上去迎接的,鸨头瞄准的是经常花费大量银子捧场的熟客,小厮则是全凭眼力来观察与判断那类有着打赏潜力的生客。 往往生客进门大多会象征性的赏个一二两碎银,小厮们拿了赏钱,会先告诉他们惜春楼是太湖周边八十八家青楼里最好的一家,其实在暗赞他们有眼光有品位。领着他们进楼以后,会让他们先坐在堂内欣赏舞台上的各种花艳表演,同时偷偷地告诉他们惜春楼哪个姑娘皮肤最好也最丰满,有时还会说起极私隐的那些事,总之是用言语勾起他们对某个姑娘的兴趣。 只有这样,小厮们事后才好找那个自己向生客推荐过的姑娘讨要赏钱。 姑娘们为了名与利,一般也会与小厮们达成某些协议。 坐在惜春楼第一层堂内的都是些普通客人,按着他们的话说便是没什么消费能力却有这个爱好的人,这些客人大多只是喝喝酒或欣赏下台上的表演,而陪着他们喝酒玩乐的姑娘也都是些比较普通的。从第二楼开始便是不同的房间,越是往上各种装饰越是华丽,能待在第五层的都是大富大贵之人,林仕路这时候正在第五层最大的这间房,他对面还坐着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 这人是他们林家的大掌柜林迁,前一刻刚到苏州城,本想找林仕路汇报生意,却听说他今晚宴请陈闲,对此很不理解。 “这陈家与我们林家算是死对头吧,二少爷为何宴请他?” “谁说死对头就不能坐在一起?” 这间房面积很大,暂时没有其他人,桌上也只有两盏清茶,林仕路看着他,笑着说道:“何况他也并没把我当成敌人。” “难道他从不过问生意上的事?他们家那三位大掌柜也没告诉他任何事?” “他虽是大东家,却并不懂经商,他们陈家那三位大掌柜也向来不会请示他,所以他……对我们造成不了任何威胁。” 林仕路手指头叩着桌沿,转过话题问道:“你在京都那边沟通的怎么样了……他们到底愿不愿意把作坊转卖给我们?” “还在洽淡,但这是迟早的事,他们不可能歇工空着,更不可能继续投钱运作由着作坊亏下去。他们即使不肯卖给我们,也总会卖给别人,我们到时候也能从别人手上买过来,所以那二十几间作坊到头来还是我们的。”林迁说着,忽然皱起眉头:“不过,东海那条线好像有些不妥,我前段时间对过账,以我们与那大海盗的约定,我们根本赚不了银子,甚至大亏啊……” “不要只顾眼前利益,要往长远方向发展……这句话我跟你说过好几次。” 林仕路看着他继续说道:“我们林家和他们陈家是最大的产商,我们用了三年时间把他们原本占有的市场挤掉了近六成。你可以想象,他们在兴朝已经失去了大部分市场,如果不向外扩充市场,他们的存货会越积越多,东海这条线便是一条重要的售货渠道。他们现在没有了这条线,自然只能放弃生产,不然……你以为他们会转卖作坊?” 林迁在心中算了算,随后点了点头:“这样一说我倒是懂了,二少爷这招是逼他们缩小规模降低产量,他们的规模小了,我们便能扩大,他们的市场小了,我们的市场便大了。那也就是说……东海这条线我们前期虽然是亏的,但其实我们还是赚了的。” “对,某些货品的市场终究是有限的,若不挤掉他们陈家,我们林家如何能进来。” 林仕路喝了口茶,抬头说道:“你先走吧,还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 …… 一辆马车停在惜春楼门坊前,陈闲从车上下来对着车夫说了几句话,马车离开后,他抬脚穿过门坊缓缓的走来。站在门口四处张望等待着生客的小厮转头望向陈闲,一见陈闲的穿装布料与腰间那条玉饰,便已肯定这是一个极有消费能力的客人。鸨头在招呼熟客进门时也看见了陈闲,但见陈闲独身一人还是个生客,顿时没了迎接的兴趣,于是继续站在原地等着迎接其他熟客。 一个小厮迎面走来,热情地点头哈腰:“这位公子第一次来吧,来来来里边请,公子你真有眼光,咱们惜春楼可是……” 刚刚走进惜春楼,陈闲停住脚步,看了眼前方舞台和两侧的楼梯,转过目光问这小厮:“林二少爷在第几楼在哪间房?” “林二少爷、林……”小厮上下打量陈闲,诧异地问道:“公子是来找林二少爷的?” 门口那鸨头耳力极好,听见这话立刻转身走了进来,满脸笑容:“这位公子莫非是岭南陈家的大东家?” “对,今晚……” 话没说完,这鸨头顿时笑得花枝乱颤:“哎哟,您瞧我这眼睛啊……我站在门口等了您大半个时辰,我是一刻也不敢眨眼,没想到您都已经进了门,我居然没有看出来,实在不该……这是我的不对,还望陈大东家能原谅这次,请请请……请随我上楼。” 陈闲在她眼中无疑是能撑起整个惜春楼的大财主,这鸨头领着他上楼,嘴里说个不停:“想必陈大东家是头一次进我们惜春楼吧……我们惜春楼姑娘最多,个个貌美如花……比如翠香啊、寒烟啊、寸愁啊,可都是芳名在外的好姑娘。尤其是我们惜春楼的红牌寸愁姑娘,在天下楼子里也能排得上名。这以后啊……陈大东家一定常来玩哈,没事走进来坐坐喝杯茶也是欢迎的……” 一路弯弯绕绕的往楼上走,碰到过许许多多的人,楼里的姑娘和常客们都清楚这鸨头是个见钱眼开的人,突然见她今晚对一个年轻人这般殷勤,心中好奇不已。随后楼下那小厮的话传开之后,这才知道这年轻人原来是岭南陈家的大东家。这种事传到其他客人耳中也没什么,但传到楼里姑娘们的耳中,她们把这几乎看成了一个翻身的机会。大概是觉得李烟儿她们几个能攀上这根高枝,自己等人没理由不行,于是那些较有心机的姑娘决定回屋粉妆一番,然后等在某处拐角来个偶遇什么的。 惜春楼那位红牌寸愁姑娘也正坐在镜台前打扮着。 这女子穿着单薄,看起来柔若无骨,一对眸子盯着铜镜上的自己,为着自己竟拥有绝美的容颜而陶醉的不忍移开视线。她便这样沉默地坐着欣赏着自己,偶尔对着镜中的自己展颜一笑,越发觉得自己真正是完美无瑕。却又忽然为着自己只能待在这种地方而愁眉微皱,怨恨地冷哼了声,生气地踹了踹桌脚。宣泄完这些小情绪,她又开始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良久后才动手施粉描眉。 “寸愁,你好了没……两位贵客等着你呢。” 声音有些远,来自房外走廊上,寸愁转头回了句:“别催了,我马上来。” 鸨头推开门进入房间,被房中这阵极浓的熏香味呛得皱起眉头,拿着手帕扇了几下,这才感觉好受一些。她快步走来镜台这边,见到寸愁还穿着沐浴后的贴身薄衣,竟连头发也没梳理,心中自然是有些不悦的,但面对这样一棵摇钱树,即便不太高兴,也不好全部表现出来,语气只比平时稍沉几分:“你快点,那两位可是难得来一次的贵客,你别给得罪了……懂吗?” “林家二少爷和岭南陈家的大东家……我又不是不清楚。哼……有什么了不起的,让他们等着便等着了。” 寸愁没有看她一眼,一面描着眉,一面冷冷说道:“当初让花婆婆到岭南陈家去说的时候,居然嫌我身份低贱,他那几个小妾不也一样的货色。哼,陈闲、陈大东家,一个废人而已……便是一个我躺在床上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的废人,以为富甲一方……” “我的好女儿啊……”话到这里,这鸨头已然沉不住气,当即开口训斥起来:“陈大东家确实是重病初愈,但这种话你千万别乱说,若是叫人听去了,妈妈我是保不住你的,你还是少说几句吧。再说这事都过去几个月了,你还提这些作甚?哪怕你心有怨气……你也得给我忍着,别再耍什么性子了,听妈妈的话绝没错,你快点吧……我先去帮你招呼着。” …… …… 在他们这间房的对面,林仕路那几个随从玩得很是开心,一大帮男人和一大群姑娘喝酒猜拳十分尽兴。往常即使林仕路很少来这种地方,但邱戟几乎是一有空便会过来,林家待他家不薄,他也极舍得花钱找乐子,出手非常大方,他在林仕路这些随从中,俨然是带头大哥一类的人物。他在苏州城的名声并不怎么好,平时得罪的人也不少,但单凭他爹的威名便能让不少人心生敬畏,何况还有林家这样一座大靠山,所以整个苏州城没几个人敢招惹他。 他推开身边这两个姑娘,大笑着站起身来,身子摇摇晃晃的,说自己要去趟茅厕,让他们先玩着。 他开门出来时,见到寸愁正往这边来,心中清楚这女子自己今晚碰不得,当然也不会表现出恭敬姿态,只这样擦肩而过。 寸愁推门进入房间,之前或许还对某人不满,但此时此刻的她一脸羞涩表情,就像那种第一次见客的姑娘。 她缓步走来桌前,微微施礼:“林二少爷,陈大东家。” 说话声音既轻又柔,抬头看向他们时,神态娇媚目光躲闪,随后低眉掩唇含羞一笑。 林仕路脸上并没有太多为之惊艳的表情,用下巴点了点桌上酒壶:“斟酒。” “斟……”寸愁略微发愣,她平时招呼那些客人时,那些人一见到她,无不是争先把她揽入怀中,大多是客人们给她主动斟酒,她才半推半就的浅尝一口。她已经习惯了,甚至已经认定凭着自己这张脸与那些攻心招数,一定能让所有男人乱了分寸。此时虽然有些意外,但她眼中的幽怨之色一闪即逝,很快已经适应过来,于是先给陈闲斟满一杯,又绕至对面给林仕路斟满一杯。 她托着酒壶走回来时,忽然被一把椅子绊倒了……手中酒壶摔在地上啪的碎裂,人也摔倒在地。 “这么不小心啊……”林仕路皱着眉站起身来。 陈闲拈着小酒盅,眼睛余光瞥着自己右手边这个摔倒在地的女子。 摔倒方向正好面向着自己,女子上衣交襟微敞,红白半露,脸上尽是痛楚与可怜。 陈闲坐着未动,很清楚这女子是故意摔给自己看的,从刚进门便已看出,这女子极有心机也很会演戏。 林仕路扶着她起来:“你没事吧?” 她揉着手肘,瞥了眼陈闲,转头说道:“多谢林二少爷关心,我倒没事,可是这酒……” 说着话自责地垂下头,眸子里满含泪水:“都怪我太不小心了。” “一壶酒而已,别放在心上,重点是你人没事便好,你坐过去陪着陈兄喝杯酒吧。” “这倒不必……”陈闲转过头来:“我只能闻闻,又不能喝酒,还是让她陪着林兄你多喝几杯吧。” “如此也罢,那寸愁姑娘坐我身边来。” 这间房在第五楼,窗户并不是朝着街面开的,而是朝着惜春楼后方开的。这时候天色早已全黑,楼后灯火暗淡而零落,大片树林山亭或楼阁都掩在夜幕下,偶尔能看见一个姑娘提着灯笼,身边一般也跟着位准备留宿的客人,如此一对又一对的向着更远更暗的地方而去。此时便已决定过夜的客人毕竟在少数,所以惜春楼后方每隔一段时间才能看见几个人,并且大部分是来如厕的。 桌上十几种菜肴,但没人动筷子,林仕路正与陈闲说着无关紧要的话,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喊声:“打人啦……打人啦……” 一个小厮大喊大叫:“你们什么人,为何打我……救命啊……快来人……快……” 窗外忽然安静了下来,房中陈闲和林仕路也没再讲话,同时转头望着窗户那个方向。 他们很想听听下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好长时间再没听见半点声响。 他们听着听着……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自楼下传入房中,听这声音明显不是前一个人。 ; 第二十章 来信 “啊……” “你们是些什么人,为何无缘无故打人……” “老夫与你等素无仇怨,你们好大的胆……” “岂有此理,本公子乃是……别打……你们别打……” “疯狗,一群疯狗……” “鸨头鸨头……” 从楼下传入楼上这间房的声音越来越多,有惊喊也有怒骂,陈闲望着窗外黑沉的夜色,听着这各种喊叫,大概已经听出有群恶徒见人便打,但有一点他不太明白。若仔细去听这些声音,大部分人并不是因为疼痛,只是受到了惊吓而已,唯独夹在其间的几声惨叫,才是真正遭受到剧痛而喊出来的声音。他忽然想到这可能是一种转移视线的行凶手法,那这伙人的目标应该只有一个。 这一切正如陈闲所想,当那二十几个蒙面恶徒四处逃散之后,在场中人才发觉自己顶多挨了几拳或者几脚,也并不是很痛。他们庆幸之余当然也为此感到愤怒,大家相互问着伤势与咒骂那伙恶徒时,某个客人突然看见茅房前边还躺着一个人。这人走近一看顿时吓了一跳,躺在地上的年轻人满面鲜血,看样子已经昏死过去,双腿有被锤击过的痕迹,这人转过头来大声喊了出来。 在第五楼这间房,林仕路正喝着酒,房门突然被人推开,来人浑身酒气脸色惨白:“二少爷,邱戟……邱戟他出事了。” 听到邱戟这个名字,陈闲虽然不在现场,但心中已经猜透了这一切,他端着杯酒嗅了嗅,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林仕路看着自己这随从:“邱戟出什么事了……你说清楚。” 随从喘了几口气:“他……他刚到楼下上茅厕,结果被人打了,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 林仕路渐渐眯起了眼睛:“你是说……方才那是邱戟的叫声?” 随从点着头:“我想应该是的。” “走,我们下去看看。”林仕路站起身来,对着陈闲拱了拱手:“我去去就来,陈兄请自便。” 陈闲也起身拱拱手:“林兄自行去忙,不必管我。” 邱戟被打这件事,林仕路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愤怒情绪,因为邱戟哪怕邱戟他爹对于林仕路来说终究只是一个下人。林仕路此刻最关心的反倒不是邱戟的伤势,而是泰生剑有没有被抢,所幸邱戟下楼时没有带剑。泰生剑还在对面房中,这个消息让林仕路踏实了许多。至于邱戟这件事,林仕路也不可能真的置之不顾,毕竟总要给邱戟他爹几分薄面,若有需要他自然会鼎力相助。 林仕路离开以后,陈闲和寸愁都没讲话,房中格外安静。 过了片刻,寸愁忽然开口说道:“陈大东家似乎很开心,我刚才见陈大东家你……笑了笑。” “哦……”陈闲抬起头来,脸上神情依旧从容镇定,他看着对面这女子,微笑着反问道:“我和林二少爷其实并不熟,他家下人出了事,我难道笑也不能笑?同样的道理,假如惜春楼某位姑娘出了事,难道寸愁姑娘你也会跟着伤心落泪?” 寸愁低着头沉默许久,随后起身施礼,轻声说道:“是寸愁想歪了……还请陈大东家见谅。” 陈闲没再理这女子,就在前一刻,这是他来到这个古代以后第一次感觉到一丝紧张感。他这时候才看出,这个叫寸愁的女子不仅很会演戏,更喜欢拿着自己的心思揣度别人的心理,偏偏还能误打误中。对于这样一个女子,陈闲并不想与其过多的接触,他太了解这类人的内心世界,很庆幸这女子没有成为自己第八位夫人……花婆婆当日到陈家说媒的事,临来时陆红禅给他讲过。 …… …… 回到信国府,陈闲把邱戟被打的这件事说了说,韩香依听说后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至于寿宴当晚烙在心底的小阴影,也似乎随之驱散了一些,渐渐的其实也学会了面对与接受。她第二天便随着陆红禅踏上了返乡的路途,包括钱管家和杨驰等人,他们几十人今日上午启程离开了苏州城。楚云裳要留在苏州等着杨奔回来,陈闲也留了下来,其实因为他身体并未完全康复,秦培远又已是孤家寡人,所以沈愈建议他不如留在苏州过完年,等明年开春时节再回岭南。 陆红禅她们临别时,也觉得陈闲可以留在苏州调养身子,最主要还是陪着秦培远过个年。 这件事陈闲没有反对,已经决定明年开春再回岭南。 而沈愈已经输了的事仍在以苏州城为中心向着更远的地方传播,大家除了极想找出那个下赢沈愈的人以外,另一方面以为沈愈年近六十,棋技有所衰减,所以近日来挑战沈愈的人越来越多。无论他们有没有把握赢他,都抱着试一试或许能赢的侥幸心理。不止苏州城的文人都想挑战沈愈,更远些的人也陆陆续续的赶了过来,沈愈从不拒战,这段时间几乎整日待在太湖落月亭。 最后的结果其实不言而喻,依然没人能下赢沈愈,大家感叹沈愈不逊当年之余,对那个下赢沈愈的人也越发好奇。甚至有不少人还想出了许多妙招准备从沈愈口中套出那个人,但沈愈守口如瓶,各种见招拆招。沈愈越是不说,大家便越是想找出那个人,于是再次掀起了一场寻人风波,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悬赏重金寻找那个赢主。这种寻人势头一旦发展起来,便是一发不可收拾,各种版本的谣言漫天飞舞,并未因为时间关系而减退,相反成为了当今第一奇闻奇事。 据说皇上在某次早朝上还提起过此事,后来朝中大臣们也偶尔说起这件事。 而身为大家苦苦寻找的那个人,陈闲这段时间依然悠闲自在,每天教楚云裳下下棋,或者出门游游湖逛逛街。 楚云裳这段时间进步神速,之后也经常陪着沈愈去落月亭,有时候会下场与人较量一番,差不多十有七胜。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这已经很不简单了。 由于楚云裳每次都是陪着沈愈一起到落月亭,久而久之大家便误以为她是沈愈教出来的弟子,所以给他们套了个师徒之名。同时还传出了这样一句话……若想下赢沈愈,首先得过他弟子楚云裳这关。这种关系一旦被人认定,大家再谈起沈愈这个人时,也总会提到楚云裳。于是每当她去落月亭,找她下棋的人也有不少,胜率基本在七成以上,渐渐的已有了些小名气。 杨奔从登州回来以后,楚云裳第二天便启程回了岭南,至于杨奔带回来的那封回信的内容,其实正如陈闲之前分析的那样。林家与东海晋王的约定是……他每劫陈家一艘货船,林家会以五倍的价格连船带货一并买下来。林家以为自己这种极端的做法能断陈家一臂,表面上也确实断了陈家一臂,但有一点他们并不知情,那便是东海晋王与陈家的秘密关系。 东海晋王在回信中已经说过……自己可以随时毁约,甚至已经毁约,即使林家的货船也照样会劫。 然后他会彻底控制东海这条线。 …… …… 时间已经过去三个月,已是深冬腊月,大寒刚过。 昨晚苏州大地降下了第一场大雪,直至今日晌午也未停息,整座苏州城已然白雪茫茫,漫天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屋顶上、街道上、湖面上,轻轻的就像没有一丝重量。信国府西偏院也是银装素裹,院中曲折的小径与顽强的枯草已被积雪完全覆盖,厅堂左前方那一簇簇青竹也被冰雪压了下来,偶尔一阵寒风呼啸而过,枝叶上的雪花簌簌的往下落,堆在那儿越来越高。 陈闲坐在厅堂口这把小凳子上,他前边放着木炭盆,炭盆上方是个铁架子,铁架子上烤着各种肉串肉块,溢出来的油汁滴在炭盆中,滋滋的冒出润香气。坐在此处,偶尔也会有几片雪花飘进来,信国府的下人们原本想把炭盆移进厅堂内,由于陈闲坚持坐在厅堂口檐下,下人们也没再劝说。陈闲望着外边发了会呆,转过头来用手指试了试碗壁的温度,随后端起小花碗大喝了几口。 从不能下床走路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年多,他自己都没想过自己身子能好的这么快,如今整个人壮实了一圈,气色与精神看起来非常健朗,几乎已经达到了青壮年的健康标准,这比华神医预计的康复时间足足提前了好几个月。从上个月开始,他最初只是用小酒盅慢饮,到如今即使大口喝酒也不会感到任何不适,相反感觉十分痛快,温过的酒也极暖身子。 “大东家……大东家……” 听见这个声音,陈闲转过头去,一个人影正踏雪跑来,这是从登州回来以后,并未返回岭南的杨奔。 “正等着你呢,你快点……我让他们把酒都温好了。” “来了来了……” 杨奔冒着风雪跑进檐下,抖了抖衣上沾着的雪花,在对面这把小凳子上坐下来。他比陈闲大三岁,也是一起玩到大的,但他与他弟弟杨驰相比,性格上则要沉默沉稳很多,人也比较耿直。这段时间陪着陈闲进进出出,也知道陈闲这人很是随和随性,平时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隔阂,都很随意。他端起自己边上那碗酒喝了几口,似乎一身寒气都已散去,放下碗时长长地吐了口热气。 “好酒,饮一口也够暖和的……不过,若是让大夫人知道我近日来常常陪着大东家饮酒,不知她会不会责怪我。” “有我给你撑腰,杨大哥何必在乎这种小事,虽然我打不过她,但我起码是一家之主啊……呵呵,是吧。” “这倒也对……” 提起陆红禅,杨奔忽然记起来,急忙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给,这是大夫人派人送来的信。” “哦……”陈闲取出信纸,抖开来认真看着。 信中主要写着她们几个在家中的日常琐事,也顺带问了问最近的身体情况,陈闲看到最后却皱起了眉头。 信中最后两行字写着…… ……烟儿已经回到了河套地区。 ……西平王病危、将死。 ; 第二十一章 有女小七 看完这封信,陈闲把信纸递进炭盆,信纸烘的燃烧起来…… 他望着院中纷纷扬扬的雪花沉默良久,随后转过头来问杨奔:“你对西平王及西平王府了解多少?” “西平王啊……”杨奔回忆着说道:“他大概六十来岁吧,听说这十几年来身体一向不好,也就是他原配夫人病逝那年,他自己也生了场大病。其实西平王妃在世时,身子也是极差,三十岁才生下王世子,三十五岁才生下兴庆郡主。在王世子和兴庆郡主出生之前,西平王那三位侧妃先后生下了两子两女,西平王长子应该有三十几岁,年龄最小的便是兴庆郡主,可能刚满十九。” 他拿着火箸在炭盆中拨动了几下,接着说道:“我听人说……兴庆郡主自幼便生的冰清玉洁,因此极得西平王的宠爱,但自从西平王妃逝世以后,这位郡主便开始不见外人。至于原因……我想就像兴庆府百姓说的那样,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与排挤,以致性格上出现了些小问题。西平王当然还是宠她的,不过三位侧妃却非常痛恨她,尤其痛恨她一母同胞的哥哥王世子。其实说起来也是人之常情,那三位侧妃生下了长子长女,却因为是庶出,而得不到世子与郡主的封号,她们会刁难他们兄妹也很正常。” “照你这么说,那西平王死后,该由谁来继承王位?” “自然由王世子继承父位。” “西平王世子今年应该……”陈闲根据李烟儿的年龄算了算她哥的年龄:“应该未满二十五岁,西平王长子次子会服从他?” “这个……这便是他们的家事了。”杨奔看着他,好奇地问道:“大东家怎么突然问起这些事?” “我随口问问。”陈闲笑了笑,转头端起边上那碗温酒,慢慢地喝了起来。 对于自己这个老丈人,陈闲与其素未谋面,即使西平王不幸病死,自己也不可能到河套地区奔丧,名不正言不顺的,自己在外人眼中终究与西平王府扯不上半点关系。至于谁来继承王位,陈闲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掺和进西平王府的家事,他所希望的最好的结果,自然是李烟儿她哥能够顺利的继承王位,并不想看见他们兄弟相残,更加不愿见到李烟儿成为他们兄弟上位的牺牲品。 假如西平王病逝,这种消息应该会在极短时间内天下皆知,那想要了解到最新情况,几乎没有任何难度。 陈闲已经决定继续关注这件事,同时回房给陆红禅写了封信,如有需要可以尽全力帮助西平王世子。 …… …… 暂时放下西平王病危这件事后,才发现这场下了七八个时辰的大雪已经逐渐转小。陈闲决定出门走走,杨奔以为他今日也要练习骑马,正准备去牵马时,陈闲说不需要,今日不练骑马,也不练武。他这段时间已经学会了骑马,至于练武这方面,其实只是扎扎马步或挥挥直拳踢踢腿什么的,纯粹是活动筋骨,使自己身体出些汗,真正说起来连花拳绣腿都算不上。 杨奔知道陈闲对练武有些兴趣,不过他能教陈闲的东西委实不多,所以他建议陈闲回到岭南以后,可以去找江老伯。陈闲也问过他为什么要找江老伯,其实杨奔也不清楚江老伯是个什么人,但他曾经听他爹杨忠谷说起过……在陈老太爷所有的仆从中,江老伯武功是最厉害的,即使已经年迈又瘸了一条腿,也不是等闲之辈可以比拟的。 既然要学,那自然要找最厉害的那个。 陈闲确实很想练武,至于找谁来教自己,陆红禅和韩香依等人基本可以排除在外,心中觉得杨奔那个建议不错,决定明年开春回到岭南后便去找江老伯。他追求不大,能学几招实用些的擒拿手法,能对付得了几个小毛贼也就心满意足了。因为他很清楚练武这种事,动辄三五年十来年,才能练出些效果,所以他练武主要还是为了强身健体。 他们还未出府,远远的看见了那边也正准备出府的沈愈,这时候雪已经停了,地上一片雪白,晶透也明亮至极。 陈闲能很清楚地看见沈愈那对怨恼的目光,他知道沈愈这时准备去落月亭应战。 他还没讲话,那边正走过来的沈愈先开了口:“你这小子总是这样优哉游哉,却不知老夫心中的苦恼该与谁说。” “沈先生可是长辈,怎能与小辈一般计较,小侄先一步出府了……哈,沈先生早去早回。” 没等沈愈走到面前,陈闲已经快步出府而去,后方传来沈愈的喊声:“我这都是因为你,你西偏院那些好酒好肉也不知招待我一次,真是可恨啊……你小子别想跑,快站住……随我去趟落月亭,要不然……老夫可要讲出实话了,你听没听见……啊……” 话到最后其实已经笑了出来,沈愈虽然不知道这种不断应战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但他心中其实非常享受这个过程。他对棋有他的痴、有他的执着,这段时间脑子里也只有棋子棋盘与不停轮换的下棋人,从未想过自己有生之年,竟能彻底的被棋的世界所占满,焦头烂额之余满满的尽是充实感。 对陈闲表面上埋怨,其实心中想着……早知自己输了能招来这么多好手,当初就该第一时间把这种事亲口说出去。 …… …… 雪虽然停了,但街上行人稀少,街面上好几寸厚的积雪也无人清扫,人们走在雪上一步一个脚印。其实苏州也如京都一样,有着专门负责救险、疏通沟渠、清理街道等民众事务的公差,可苏州毕竟不是京都,没有那么多王公权贵出行,所以这类公差这个时候要么是窝在衙门,要么是在某间酒肆里喝酒闲扯,除非是苏州知府给他们施压,不然他们不会在第一时间来做这种事。 街道两旁的店铺也极少营业的,即使开着门也没什么生意,大部分百姓还是待在家中。 此时在街上在雪地上走动的行人,大多数是比较富裕的,穷人们用不起新棉,旧棉不保暖又透风,偶尔有几个穿着灰黑色旧棉衣的人从身旁经过,无不是跺足搓手,佝偻着身板匆忙赶路。富人们则是负手而行,饶有兴致地欣赏着雪后美景,陈闲正是这批人中的一个,但迎面刮来的风刀子还是有些无法忍受。他没走几段路,转身进了街边一间茶棚下,与杨奔面对面坐着喝起了茶。 正喝着茶,听见街对面传来了一些声音。 他们同时转头望向了对街,那边是一支赶路的车队,大约有三四十人,共七八辆马车。这群人正围着最前面第一辆满载货箱的马车,看样子应该是马车车轮陷进了被积雪覆盖的小坑,导致马车向着另一侧倾斜,这一群人有老人也有中年人还有年轻人,正七嘴八舌的出着主意。他们为首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这女子身披雪白狐裘,内里衣裙华贵,髻上斜插着几支缀珠玉钗,这打扮明显是个已婚女子。 “……等等,这样不行的……不行的,你们别垫砖块了,这马拉不动的……” 女子声音清亮动听,皮肤比雪更白几分,听他们对话大概是从很远的地方一路至此。这女子站在第一辆马车前,皱眉思考着解决方法,也有些苦恼的紧紧抿着唇。这支车队虽然是从远处而来路过苏州城,其实这女子处处透露着江南女子的贤淑与温雅。从他们边上经过的路人大多会下意识望眼这女子,见这女子讲话时神态凛然,一看便是那种经常下达指令的人,虽说容貌俏丽,却让路人们瞬间感觉自己与这女子隔着一层距离,大概也真只能看看,何况女子是已婚打扮。 “福伯,张叔,叫他们别垫砖块了……没用的,我们还是卸货吧,来……大家一起把货卸下来,之后再装上去……” 女子说着话,自己也已走到马车侧面动手解绳子,无论是解绳子,还是掀开遮布,她的动作都很娴熟,甚至比那帮年轻人还要利索,大概是经常做这种事。她解完绳子又把绳子卷好之后递给身旁人拿着,接着又去把遮布叠好,然后整整齐齐的放在街边积雪上,做完这些便准备帮着大家卸货,却被身旁人劝阻了,但她并没停,依旧坚持去搬那些较轻较小的货箱,或整理其他东西。 女子忙忙碌碌的,即便体态柔弱,所表现出来的却是不输给男子的精练与能干。 陈闲端着杯茶望着街对面,望着店铺前雪地上那道洁白的身影,他听不见这女子在讲什么,却能看见这女子讲话时散在空气中的白气。见到这女子,陈闲忽然想起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陆红禅等人,他也并不是觉得习惯于养尊处优的陆红禅等人不如这个女子,只是因为他的择偶标准比较现代,比较倾向于这类喜欢亲力亲为的女子。 杨奔也正望着街对面那群人,目光比陈闲还要专注,这时候大概是已经确认,忽然惊喜地站起身来:“七夫人。” “啊?”陈闲不由一怔,顿时感觉这世界真是太小,在街上竟能偶遇自己第七位夫人。 他有些不敢确信,转头看向杨奔:“你说她是……” “这女子便是七夫人……苏小七。”杨奔急忙挪开身下这把条凳,朝着茶棚外边跑了过去,挥手大喊:“七夫人……” 陈闲深感意外,也慢慢地站起身来,向着对街而去。 ; 第二十二章 过分热情 “先把货卸下来,等马把车拉出来,再把货装上去……这法子麻烦是麻烦了些,可我们不赶时间。今天才腊月十二,算算时间还有半个多月呢,我们一定能在过年前赶回岭南。这冰天雪地的,其实大家出出力气运动运动,身子也会暖和些。待会呢,我请大家到自家酣楼吃顿好的,今天就在这苏州城住上一晚,我们明日一早再出发。大家手脚利索些,很快便能做完这些事……” 一群人搬着各种东西过来,把东西放在雪地上后,空着手走回马车旁。这女子也如他们一样,手没停嘴也没停,来来回回的走动着。她搬不动太重的货箱与物件,其实算起来她搬的东西比谁都多,同时除了开口鼓励大家动手,另一方面每当某个人搬着东西过来准备放下时,她都会再三提醒他们……记得轻拿轻放,也别把货堆在其他货箱上,这街边雪地上空余的地方很多。 她双颊已被冷风吹得发红,但嘴一直没停,说话时也不断有白气散在湿寒的空气中。 杨奔跑到街中时,喊声更大:“七夫人……” 这女子正在雪地上拖动着一个小木箱,这时候听见喊声,一对水波莹莹的清澈眼眸望了过来,她很意外也很开心:“咦,杨奔杨大哥,你怎么也在这苏州城,你不是应该在……” 说着话时忽然望见了杨奔后方那个缓缓走过来的年轻男子,她慢慢地直起腰来,望着那年轻男子,表情略微发愣。这对她来说实在太突然也太过意外,她嘴唇与表情只是凝固了那么一瞬间,随即如花一般绽开,笑容无比灿烂,大声喊出了口:“相公。” 她嗓音本就清脆,喊出来的这一声听起来格外尖厉,走在街上的路人几乎全部望向了她。 这一嗓子也让陈闲脚步微僵,他病愈以后从未见过这女子,也许未病之前见过,但脑中没有任何关于这女子的记忆片段。 他那时候能下床走路后,也曾试想过自己见到这女子之后应该是种什么情形,他觉得两人初次见面必然会感到生疏,若两人独处时,交流起来肯定会表现的不太自然,毕竟不熟,却又有着这种关系。然而此时此刻,这女子给他的感觉,便像阔别已久的新婚夫妇重聚时那般喜悦与激动,陈闲忽然发觉自己在这方面是不如这个女子的,至少自己很难做到用如此大的声音呼喊对方。 其他人见陈闲走来,也都放下了手上的东西,他们常年待在京都,从来没有见过陈闲,此时听见自家夫人喊出了相公,那这年轻男子的身份已然不需确认。他们纷纷围拢过来,或供着手或热情的主动问候:“……没想大东家也在此处,大东家好……” “诸位好,诸位好,辛苦了,辛苦了……”陈闲微笑着点头拱手,穿过人群走到这女子面前:“小七……我没叫错吧。” “碧泉……姓苏,小七也没错。” 苏碧泉笑着施礼,随后皱起眉头:“相公并未完全康复,怎能穿这么少呢,正好……我在京都给相公买了件斗篷衣。” 然后转身走向那边大大小小的木箱堆,在某个箱子里找出了一件棕色厚毛的斗篷:“来,我帮相公披上吧。” 这件斗篷衣没有袖管也没有纽扣,披在肩上垂至膝下,边领极厚也极保暖。苏碧泉替他披上,又把领部那两条短带系牢,然后后退两步上下打量陈闲几眼,随后一笑:“相公这样穿才对,不怕风寒……嗯,真好看,长度也刚刚好,相公穿着很合身。” …… …… 这件斗篷衣委实太厚,这时候走动起来,已经感觉到身子开始发热,而身旁苏碧泉披着的这件雪白狐裘与之相比起来则略显单薄。两人并肩走在大街上,脚踩在雪地上吱吱碎响,如碾冰玉。笑谈时从嘴中吐出来的白气被寒风吹散至耳后,两人脸颊也已被冻红。杨奔走在陈闲左手边稍慢几步,为了方便他们谈话,他极力减少了自己的存在感,尽量控制着自己别发出太大的声响。 苏碧泉之所以会回岭南过年,其实主要还是因为陈闲,现在得知陈闲打算过完年再回岭南,她也已经决定留在苏州过年,等来年开春直接返回京都。而陪着她从京都一路到此的那些人,还是有大部分人将在明日早晨继续上路,因为马车上很多东西是她专门买给陆红禅她们的礼物。那批人把东西送回岭南,过完年以后再来苏州城与她一起返京。 “……呵,我原本想着相公身体还未康复,那一定是在家中休养,没想到竟在这苏州城遇见了相公。我那时候收到信,自然已经知道了相公病情有所好转,我没能回来,相公应该不会怪我的吧。其实我也想过回来的,可京都那边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要查账对账收账、要负责采购与清查、又要陪着大掌柜谈生意、有时候还要连夜离开京都去处理地方作坊出现的问题,前段时间大师傅们闹着换东家,我要出面安抚或稳住其他人,这呀那呀……好多好多事情要做,即使偶有空暇,也需想办法提高总利……” 她边走边说,时不时低头笑笑,手冷了便把手捧在腮畔揉几下,或者搓搓手,踢几脚地上的雪花。 陈闲背着手走着,时而点点头应几声。 “哦,对了,相公让唐桥唐掌柜带过去的那个建议,我们商量过觉得可行,明年开春便会照做。其实呢……我个人认为相公这个建议是不怎么靠谱的,因为降低成本是我们下一步必须实行的重要措施,若是让那些原本该被解雇的工人到其他地方做事,这实际上是一笔多余的支出。当然啦,既然相公决定这样做,我想相公是有自己的考虑在内的,所以我们最终还是决定听取相公的建议,哪怕相公真的只是随性而为,那这也算是一种仁慈之举吧,毕竟工人们都要养家糊口。” 天色阴沉,北风呼啸,街上行人依旧极少,给了他们足够多的行走空间。他们一时走在街边一时走在街中,偶尔穿过一条积雪更深檐下倒挂一排冰锥的陋巷,他们看似毫无目的性的行走着,事实上正一点点的接近信国府。陈闲更多时候是沉默地听着苏碧泉讲话,他也发现这女子很爱讲话,这一路走着几乎没有停过嘴,有时候还会像小女孩一样弯腰抓起一把雪,将之揉成雪球。 “相公应该也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经常互掷雪球的事吧……嗯,相公肯定忘记了。相公随着爷爷迁到岭南时才四岁,我那年也才两岁,说起来相公算是在岭南长大的,而我是在京都长大的。大掌柜每次带着我回岭南,或爷爷带着相公来京都时,只要是冬天,我们都会堆雪人玩雪球。相公小时候看起来很老实,其实很淘气,还总是欺负我……” 然后转头问杨奔:“杨大哥应该知道的,相公他小时候很淘气,是吧?” 杨奔苦笑不语,心中觉得这很正常,小孩子哪有不淘气的。 …… …… 秦培远从府中管事的口中听说陈闲在街上遇见了苏碧泉,此时还一起回来了,他心中非常高兴。当得知苏碧泉会留在苏州住在信国府,他心中更加高兴,立刻从书房出来急着要见苏碧泉。在陆红禅她们这几个中,苏碧泉是秦培远见过次数最多的那个,这几年四处远游时,如果目的地离着京都不远,这老人家还会特意进京看望苏碧泉,对苏碧泉这女子尤为喜爱。 此时在厅堂见了面,老人家一脸慈爱的笑容,大概是太过高兴,不由自主连连点头:“来了好……来了好,难得团聚。” 苏碧泉走到面前施礼说道:“叔公,您七十大寿我竟然毫不知情,真是失礼。” “这点小事不要放在心上,叔公不会怪你的。”秦培远看着她这张脸,见她比上次见面时似乎瘦了些,其实无论她瘦没瘦,这老人家看向她的眼神总是充满了心疼之色。急忙上前拉住她那只细瘦的手,稍稍用力握着时感觉她手有些冰凉,于是这老人家另只手也搭了上来,搭在她手背上,然后紧紧捧着,似乎想用自己双手温暖她这只手。 “小七啊,叔公我最喜欢听你讲话,也喜欢听你的声音,你不如给叔公讲讲你这一路上遇见的事。” “好呀……”苏碧泉含笑点头,扶着秦培远坐在太师椅上,开始讲起在京都时或路上的那些事。 自从来到厅堂,陈闲就感觉自己像个隐形人,因为他发现秦培远见到苏碧泉以后,目光便不曾看自己一眼,当下也完全没自己什么事。他此刻坐在圈椅上听着,听了快两个时辰,苏碧泉仍没停下来,相反越说越是兴致高昂,表情上看不出一丝疲累,语速语调也没太大的起伏。而秦培远始终坐着、听着、笑着、或点点头,不仅没觉困倦,这老人家明显把这当成了一种听觉享受。 这时候天色渐暗,管事过来告诉他们晚饭已经备好。 吃饭时,她仍在说,吃完饭,她还在说。 ……直到子时下四刻,才回房就寝。 次日清晨,陈闲将醒未醒时,听见房中咚咚咚的一阵轻响,有时还能听见水响,或者是移动桌椅板凳之类的声音。这些声音都不大,陈闲一般睡到这个时候也会自然醒来,他睁开眼睛扫视这间房,看见那边一个身影正跪着擦洗地板。这是一个女子,女子衣袖卷的很高,露着两截白白净净的小臂,腰上系着裙布,一头青丝挽在脑后,绿珠坠环垂在耳畔,随着擦抹动作来回晃动。 窗门全都关着,桌椅屏风或小柜已不在原来的位置。 从陈闲这个角度平视过去,灰色木质地板与桌椅花瓶等物尽都泛着一层光,整间房已是光鲜亮丽,一尘不染。 自己的靴袜便放在床边脚踏上,衣袍、腰带腰饰、那件大蓬衣,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方凳子上,伸手便能取来。 陈闲沉默地看着,良久才开口:“早啊……” “相公醒啦。”女子扭过头来,冲着他一笑,抬手拭了拭额上的水渍,起身说道:“我替相公穿衣吧。” “这个我自己来吧。” “嗯,那我去给相公打水。” “这些事……可以交给下人做。” “没关系的,我做他们做都一样。” 这女子很爱做事,陈闲洗漱完毕以后,她又立刻到厨房端来了两份早膳,也是她自己下厨做的。她也确实喜欢讲话,这时候边吃边说,说着些京都百姓的事,或者是从何处听来的趣事,又或者是别人捏造的故事及谣言。这女子会找话题,话题跨度极大,从市井说到朝堂,从山野说到高庙,从北梁诸部说到西境六国。以陈闲的角度来看,她的话题包含了民俗、天文、历法、礼法、律法、刑法、史学、商学、经济、政治、军事、地理、土木建工等等。 她不一定很懂这些,但她肯定经常与那些在某个专业领域颇有成就的人聊天。 通过聊天这种方式把对方的见解记在脑中,由此增加了自己的知识面。 这时房外传来小婢的声音:“陈七夫人,信公请你过去用早膳。” “我正吃着呢。”苏碧泉转过头去,顿了顿又说道:“劳烦你转告叔公,我吃完了便过去陪他。” 房外小婢应了声,听脚步声已经走远。 陈闲这时候开口问道:“你和叔公貌似很熟,你们经常见面?” “没有吧……”苏碧泉看着他,眨了眨眼:“每年才见个三四次吧。” 轻轻啃咬着筷子尖,好奇地问道:“相公为何这样问?” “你在信国府是客人,红禅她们住在信国府时也是客人,但叔公对她们可没这么热情,你没发觉……叔公对你过分热情了?” ; 第二十三章 那叫一个精彩 爱讲话的人通常有个比较典型的特征便是唠叨,说起来没完没了,而且在某些事情上也会表现得比较固执,一旦认定的事便极少作出更改,苏碧泉便是这样一个女子。江南的冬季虽然雨雪连绵不休,其实陈闲并没觉得很冷,但他这些天出门时,苏碧泉都会坚持给他披上那件大斗篷衣,甚至到了若不披上便不让出门的地步。 即使已经披上大蓬衣,她也要再次确认短带是否已经系牢,这样穿又是否足够御寒,并且她每天早晨都会熬碗姜汤,一定得守着陈闲喝完。她听说过陈闲需要调养五年的那个谣言,所以陈闲即使告诉她,自己其实已经康复,但她认为这是陈闲找的借口。陈闲每天睁开眼睛,第一个见到的便是她,无论她前一日多晚就寝,第二天天刚亮便会起床,然后到陈闲房中擦洗地板桌椅或整理衣物,之后端来早膳一起吃。 陈闲怀疑她每天只睡三个时辰,虽然也没见她有什么黑眼圈,或精神状态萎靡,但长期如此下去,身子肯定吃不消。 为此秦培远还找过陈闲,希望陈闲能够劝劝她,但这女子总是那句……反正这些事都要人来做,自己做别人做并没区别。 这之后陈闲总算是知道了,这女子根本闲不下来,即使没事做也会主动找事做。他们有一次出门上街在面摊吃面时,这女子或许是觉得店家煮出来的东西又少又没什么油水,该放的葱蒜等作料也都少放了很多,认为极不实惠,于是自己动手煮面。当时那店家对这女子印象极差,竟为着这点小事斤斤计较,但见他们三人衣着华丽,临走时大概会赏些银子,所以店家并未当场发作。 他们准备离开时,杨奔确实留下了一块碎银角,但被苏碧泉收了回来,最后她从自己荷包掏出铜板结了账。 那店家当时极为恼怒,等着他们走远以后,大骂他们穿得人模人样却如此吝啬之类的话。 事后陈闲也说过,认为苏碧泉这样做确实不太合适,凭着自己家的富裕程度,实在没必要为了半两不到的银子惹人闲话。然而苏碧泉有她自己的坚持,她觉得店家作假,欺诈客人,不该多给也更不该给赏银。这女子的话本来就多,当陈闲说起这件事,她的话便更多了,其实说来说去也就一点,便是陈闲和杨奔出门在外时,身上应该多带铜板,而不是只带银锭与银票。 陈闲知道这女子并不吝啬,不然她绝不会用三千两银子给自己买件大斗篷衣,更不会给陆红禅她们买回那么多贵重礼物。 陈闲这些天每一个普通的早晨都是从苏碧泉忙碌的清晨开始,然后耳边便是这女子喋喋不休的说话声。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已经肯定这女子是个话唠,总有许多仿佛永远也说不完的话,还有许多仿佛永远也做不完的事。 他这些天连做梦都能梦见这女子在讲话,或者是忙这忙那的身影,这对向来喜爱清静的他来说,委实是不小的折磨。但不可否认,这女子出发点是好的,处处为着自己着想,她每天守着自己喝下那碗姜汤或吃完其他温补类食物,也是想让自己身子尽快康复,每天坚持擦洗桌椅或清理房间,只是想让自己有个优越舒适的生活环境。至于每个时辰总会问问自己冷不冷饿不饿有没感觉不舒服之类的话,虽然显得啰嗦了些,但这其实都是因为关心自己。 这女子很固执也很倔强,但她并不坚强。 有天清晨在厨房熬汤时烫伤了左手,这女子当场眼泛泪花哭了起来。秦培远听说以后非常着急,立刻请来大夫给她敷药,秦培远很心疼她,但想想觉得这样其实也好,因为烫伤了手便不能再沾水做事了,便能安安静静休养一段时日了。可事实上并非如此,左手不能沾水,右手仍能伸进水盆拿起抹布,仍能擦洗地板或桌椅门窗,仍能帮陈闲整理衣物或熬汤煮粥,她仍没闲下来。 …… …… 从腊月二十三开始,人们已经着手喜迎新岁。 二十四掸扫家舍,二十五推磨做豆腐,二十六杀猪洗牛,二十七宰年鸡赶大集,二十八打糕蒸馍,二十九拜坟请祖,三十团圆守岁。初一这天,皇上率领百官在南郊举行了一场大祭,同日颁布赦令,这道赦令传达到苏州城时已经是初五午后。赦令内容是减免轻罪之人,并且进一步减轻了各地赋役,赦令传达之处一时间万众欢腾,不少百姓遥望北方山呼万岁,还有许多文人作诗作词颂扬皇恩浩荡,更有好几首歌谣已在民间传唱。 然而初十这天又一则消息在各地炸开,这是各地官府张贴出来的一份筹资榜。 筹资榜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只是一个茶余饭后的话题,但对于榜上有名的富人来说却如当头一棒。 陈闲也在第一时间去看了这份筹资榜,说是为了防范北梁诸部入侵,朝廷决定修缮三千里长的边墙,而这笔费用则由五十家富户承担,分别出资二十万两到二百万两不等。在这份筹资榜上,岭南钦州府陈家陈闲之名便列在第四位,需要向户部衙门交纳二百万两。这份筹资榜是专门贴出来给大家看的,另有一份户部文书会陆续送到每一家,而朝廷为了表彰这五十家的慷慨之举,会赐予一块积善之家的匾额,据说这是皇上亲笔书写的。 几十万两乃至几百万两换来一块匾,其实没人觉得划算,但即便清楚这是皇上在割自己的肉,却也不能喊疼。 京都那边的富户已经到户部交纳了这笔银子,之后还得一家老小站在府门前迎匾进门,不敢表现出分毫不敬。苏碧泉也陪着过来看了筹资榜,这女子看完以后沉默不语,陈家自然拿得出二百万两,可这终究不是一笔小钱,心中自是有些想法的。但皇上伸手要钱,理由又恰当,这笔银子不能不出。她想开以后笑了笑,让陈闲不用管这件事,她回到京都后便会与大掌柜一起上户部。 十五元夕过后,气温已逐渐回暖,十八这天,那批去往岭南的人已经回到了苏州城。 今日清晨,苏碧泉照旧早起清扫房间,陪着陈闲吃完早饭,便准备启程返京。陈闲送着她出了苏州城,这女子这段时间也是说个没完,陈闲已经完全适应了也麻木了。这时候站在宽长而笔直的官道上,苏碧泉在面前说着话,这些话全是她这些天说了无数遍的话。其他人都已上车上马等着她上车出发,她仍然说了近半个时辰,这才转身走到马车旁,又回头说了十几句话才上车。 “驾……”福伯用力抖了抖马绳,车轮缓缓滚动起来,后方车马也慢慢动了起来。 陈闲和杨奔站在道路旁,目送着这支车队,正准备转身回城时,看见队伍中第一辆马车车窗口伸出一张脸。 “相公,记得早睡早起,好好调养身子,勿要劳神费力……这样不好的。” “知道了。” “如今气温虽然一天天转暖,但傍晚后寒气极重,相公别忘了及时添减衣裳。” “知道了。” “相公哪天要来京都,记得多带几件厚些的外衣,京都十月份便会下雪,要比岭南冷很多的。” “知道了。” “还有啊……若相公决定来京都时,记得提前通知我,我们在京都也有很大很大的宅院,我会帮相公打扫出来的……” 她又开始没完没了的说了起来,所有车马只能停在道路中间,等着她把话说完。 看这样子可能要说很长时间,陈闲苦笑起来,随后大声喊道:“福伯,时间不早了,赶紧上路吧……” 这福伯大概也觉得七夫人的话实在太多,这时使劲一鞭抽在马身上,马立刻发力前奔,带动着车轮快速滚动起来。后方车马也徐徐加速,一时间车轮声、马嘶声一并响起,女子说话声便越来越小,视线也渐渐被扬起的尘烟所遮盖,但那女子伸在车窗外遥望这个方向的笑脸依然依稀可见。马车越行越远,这张笑脸也越来越是模糊不清,片刻后这支队伍已完全消失在长长的道路中。 当官道上的尘烟都已被春风吹散,陈闲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忽然感觉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当他转身往回走时,四下旷野之地寂静无声,又忽然感觉身旁少了些什么。 他停住脚步,看了眼身旁杨奔,随后望了眼后方,沉默片刻说道:“我们喝酒去。” …… …… 午时,街边这家两层高的小酒楼里坐满了食客,处处弥漫着酒香菜香,小二们每次从厨房出来时都端着好几桌客人的酒菜,每桌或一样或两样,大多是比较普通的小菜。一般进这种小酒楼吃饭的客人往往图个酒足饭饱,这类客人并不注重好吃不好吃,分量够足够实惠便好。小酒楼客人很杂,普遍是中低档水平的消费者,所以小酒楼堂内除了酒香菜香,多多少少总能闻到一股泔水味或是从某位客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酸味。 “……听说西平王已经病死了。” 听见这句话,陈闲皱起眉头,转头看向邻桌那三个中年男子,继续听他们怎么说。 “不止西平王病死了,他儿子女儿也死了。” “这怎么回事?那西平王府岂不是彻底乱了?” “王府乱没乱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西平王死后不到五天,他儿子女儿也死了。” “西平王总共有三子三女,这死的到底是世子和郡主,还是另外四个没有封号的子女?” “有人说是世子和郡主,有人说是其他子女,谁知道死了谁,反正与咱们没有半点关系。” 听见这一桌这三个人的对话,边上那桌的两个壮汉看了过来,他们两人这一桌与陈闲这桌也是挨着的。这两个壮汉这张桌子上放着两柄阔刀,大概是跑江湖的人,他们其中一人对那三个人说起的话题很感兴趣,也明显有些不屑,得意地冷哼一声,昂着下巴说道:“大爷我便是从兴庆府过来的,那边什么情况,没人比大爷我更加清楚。” 他缓了缓说道:“西平王确实病死了,但世子……世子何等人物,他会无故枉死?……真是笑话。” 陈闲转过头来,看着邻桌这壮汉,问道:“听这位兄弟所说,既然世子没死,那兴庆郡主呢?” “自然也安然无恙……”这壮汉喝了口酒,接着说道:“整个河套谁不知道王世子对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那是护爱有加,若谁敢动郡主,王世子绝不会善罢甘休。啧啧……你们当时不在兴庆府,没见西平王病死后那叫一个精彩,真是好戏不断……” ; 第二十四章 好生威风 “西平王是去年腊月十八晚上病死的,王世子当夜下令封闭了城门,不准任何人出入。西平王死后第五天,他长子骑马外出时不慎跌落下来,又让马蹄踢中了头部,抬回来时已经死了。西平王死后第七天,他次子失踪三日之后被人在湖边发现,据说已经淹死了至少两天。当天深夜,他们生前居住的府邸突发大火,两人妻妾子女和府中下人总共两百几十人全被这场大火烧死了。” “西平王死后第八天,他长女和次女夫家涉嫌谋反,王世子第二天亲自领兵过去抄了他们家,加上十几位参与谋乱的高官将领,王世子那几天总共抄了四十七家,包括这些人的同姓族人,一共抓了三千六百多人,到现在已经有近三千人被斩首,西平王长女次女也被砍了脑袋。西平王死后第十五天,他那三位侧妃一人自缢、一人投井、一人服毒,她们本家和族人也大部分死于意外与凶杀。啧……短短二十天时间,我们河套地区便死了近五千人。” 这壮汉喝着酒,说着这些话,随后抬起头来看向邻桌这些人,怪笑地问道:“你们说说……这是不是很精彩?” 小酒楼里客人们刚走一批又来一批,无比热闹嘈杂,但靠近角落的这边却非常沉默。这边六张桌子坐着十几个客人,他们听完这壮汉的话,俱都惊愕不已,甚至感觉脊背发凉,自然没人会回答这壮汉的话。很显然,他们没人觉得这些人死于连发性意外,这世上也没这么多能致人死地的意外与巧合,那这些事是谁做的、是谁一手策划的,其实答案已经一清二楚。 陈闲也很震惊。 他原以为西平王病逝以后,李烟儿她哥会处于弱势,应该很难登上王位。但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向着这个方向发展。更没想到的是,李烟儿她哥的行事风格竟如野火燎原,出手又快又狠,连残根都没留下。如此其实可以看出,说明王世子早就想除掉这些人,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一个时机而已。如果事先没有任何准备,王世子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成这一系列事。 “西平王长子倒也罢了,毕竟此人一向骄横跋扈,但西平王次子只爱读书论道,并无争权夺利之心,在河套地区也极有贤名,哪怕他们不是一母同胞,世子也实在不该对他下此狠手。既然下了手也便罢了,可他们两人的妻妾子女怎么说也算是世子的嫂嫂及下辈,世子何必灭其满门。还有西平王长女次女、她们夫家及族人、三位侧妃及本家……哎,世子此番过于狠辣了。” 说出这些话的是个须发斑白的老人家,坐在最角落那张桌子前,这老人家摇着头说道:“我早几年也到过兴庆府,曾听当地的百姓说……世子曾多次劝说西平王称帝,西平王并未应允,我当时以为这种事只是谣传。现在再看世子这手段,我看多半是他自己想称帝,说不定西平王之死,极有可能是……” 他话到这里没再往下说了,其实邻桌这些人已经能猜到他想说什么。 “老人家,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啊……王世子可是极孝顺的人,至少对已故的西平王那是极尽孝道的。” 壮汉斜眼看着那老人,冷冷淡淡地说道:“再者说……王世子三岁能诗,六岁能骑,八岁能射,十岁能拳毙猛虎,十二岁时已经熟研百家兵书典籍,十四岁时开始领兵巡视边关,十六岁时已掌兵三万,这样一个能文能武的人,哪怕真有那么一点想法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世子他爷爷、当年的老河套王,可是在当今皇上之前便称过帝的,所以世子即使称帝,那这也不算是僭越。” 世子称帝算不算僭越,其实他们并不怎么关心这种事,因为这种事与他们本身是没有半点关系的。他们纯粹是进了同一家小酒楼,有幸坐在邻桌吃饭的陌生人,无聊时说起了这些话题,所以他们并不会因为这个问题而与对方争论不休。那个从兴庆府过来的跑江湖的壮汉说完这些话后,也没再讲话了,他同伴倒是催促他快点,并说……岭南那笔生意为重,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这两人吃完饭,拿着刀便离开了小酒楼。 …… …… 陈闲回到信国府时,秦培远正在厅堂等着他,先问了问苏碧泉是否已经平安上路,随后便说起了西平王病逝后发生的那些事。其实这些事在今日已经真正传开了,也已成为了大家热议的话题之一。他与陈闲说起这些事时,也说了说朝中某位大臣上奏皇上,建议朝廷制约李烟儿她哥的事。他给陈闲说起这个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陈闲应该了解自己身边人当前的处境。 又在苏州城留了几天,算算时间已经离家近半年,陈闲今日决定返回岭南。 他来时是一群人,如今只剩他和杨奔两个人,动起身来倒也方便。 他们两人收装好衣物,牵着马出了信国府,秦培远和沈愈在府门前送别,叮嘱了几句,便让他们早点出发。 从苏州城出来以后,两人骑着马往临安方向走,这条路他们走过一次,往前不远便是桦树林,穿过桦树林中的那条小路便能上到官道。他们还未到桦树林时,看见道路两旁的杂草地上有几柄刀剑,放缓骑速仔细一看,刀剑上沾着鲜血,刃口边有明显的缺损。他们对视一眼,继续驱马前行,将到桦树林那条小路上时,又看见路边横横竖竖的躺着十几个人。 这些人相互之间离的比较远,他们衣上有血迹也有伤口,但这些人都还没死,躺在地上痛苦地喘着粗气。有几个人已经能够勉强爬起来,歪歪倒倒的行走,过去扶起距离最近的同伴,或去询问其他同伴的受伤情况。看他们的衣装打扮,可以肯定他们不是官差,那他们应该是某帮某派的人。 陈闲和杨奔放慢行速多看了几眼,暗自提高了警觉,然后骑马冲进了桦树林。进入桦树林这条小路上,也能时时看见类似树林外边的那种情况,到处是损坏的兵刃,时不时能看见几个未死的人躺在路中或路旁或林中的烂叶堆上。有些人因伤势过重已经昏死过去,有些人痛苦大叫,有些人沉默地撑起身子,有些人躺在烂叶上因痛嚎哭,还有些人忍痛大骂着一个名叫邱白鹿的人。 林中骂声很大,陈闲骑马奔跑而过时,这个名字如电一般击中了他,使他转过头来,眉头微皱。 然而他眼中看到的是不断往后倒掠的树影,并未看见那个骂出名字的人。 从他们未进桦树林到现在为止,至少见到了上百个受伤的人,而这时候他们视线前方更是躺着一大片人,这些人几乎已经堵住了往前去的路。此时入眼处是散落在附近的断刀残剑,这些人身上鲜血淋漓,路旁的花草叶瓣上也溅上了点点滴滴的鲜血,鲜血或已在地上淌成了一小滩,迎面吹来的风也夹杂着极浓的血腥味。 陈闲和杨奔同时勒住了缰绳,便这样骑在马背上,看着前方十步处那片受伤倒下的人堆中唯一站着的背影。 这道背影并不魁梧,甚至有些偏瘦,相比之下这人手上的那把剑显得特别宽大沉重。 剑尖上滴着血,血一点一点的滴在剑尖所指的那个中年男人的颈部。 这个中年男人躺在地上,偶尔咳出几口血,他已经没有了还手之力,但眼神冷然,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暗巨剑?……咳,仿铸的吧,也不嫌丢人,你以为……你邱白鹿是西境那武痴?” “这把剑是不是暗巨,与你冯宣无关,我再最后问你一次,到底是谁指使你们淮帮重伤我儿的?” …… …… 从邱戟出事那晚算到今日,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淮帮的人当晚虽然也打过其余客人,但这种手法并瞒不了多久,很快便被邱白鹿识破了,得知对方主要攻击的对象便是自己儿子邱戟。他那时候愤怒不已,这段时间也像疯了一样,为了寻找到重伤邱戟的那伙人,他接连误伤了好几十个无辜的人,惜春楼更成了重灾之地,有近一个月没有开门迎客。他在林家的支持下,派人四处奔波收集线索,还曾到过其他伤者的家中询问那伙人的特征,这些线索虽然零零碎碎,但还是让他查出了此事乃淮帮所为。 而他这时候剑尖所指的这个中年人,便是淮帮帮主冯宣。 冯宣看着他,冷笑起来:“是老子看不惯你儿子耀武扬威的模样,指使人便是老子冯宣。” 他咳了几口血:“……咳咳,你要杀便杀,别那么多废话。” “杀你冯宣?……不,我的剑从不斩杀无名鼠辈,你还不够资格。”邱白鹿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他:“我知道你们淮帮属于三十六帮之一,你们总帮头是青云寨主,我没来招惹你们,你们竟敢来招惹我。哼……我留着你这条狗命,给我回去转告青云寨主……等我查到了那个指使你们的人,我邱白鹿定然会血洗青云寨,把这笔账一次性算清。” 他讲完话,收回剑,转身朝着苏州城那个方向而去。 他后方,冯宣望着上方那被树枝遮盖了大半的天空,忽然连咳狂笑:“咳咳咳……哈哈哈,血洗青云寨……血洗青云寨……哈哈哈……咳咳咳,六大武师真好气魄,好狂妄的口气,好生威风……可笑、无知,哈哈哈……可笑、无知啊。你邱白鹿真乃井底之蛙……井底之蛙,你与我们寨主根本……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你居然如此猖狂……可笑、无知啊……无知啊……” 身为天下百姓敬仰的六大武师之一,邱白鹿有他自己的骄傲,后方这个声音传入他耳中,有如噪音一般不足以闻之。他继续向着苏州城那个方向走,走在这片桦树林中唯一的这条小路上,他不会回头去看后方那个在他眼中就像蝼蚁一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他,认为自己是个大人物,他仿铸暗巨剑也是为了吸引一位大人物,他知道那家伙向来喜欢挑战各路强人。所以他一直在等那个武痴前来挑战自己,他不仅想击败那个武痴,更想把真正的暗巨剑抢到手。 然而,他成为六大武师已有十年时间,那个武痴却始终没有出现。 他觉得只有一种可能性……便是因为那个武痴害怕自己,所以不敢挑战自己。 但他却不会因此而放过那个武痴。 ; 第二十五章 新账旧账 “……咳咳咳,可笑……可笑……无知……无知啊……” 桦树林里依旧回响着嘲笑声,冯宣躺在地上望着天空纵笑不止,时不时咳出几口血。邱白鹿始终沉默向前走,在他看来后方这个人才是真正可笑可怜的人,他走到边上时瞥了眼路旁那两个骑在马背上的年轻人,然后继续前行。陈闲也转头看着他,等着他走远以后,才从马背上跳下来。从他们刚才的对话,陈闲已经明白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也已经知道了冯宣和邱白鹿的身份。 那些受伤较轻的人陆续站了起来,相互搀扶着或摇摇晃晃的走到冯宣这边,两个人扶着冯宣起来,艰难地走到路旁一颗大树旁坐下。另外那些人开始帮助受伤较重的人止血或进行简单的包扎,他们大部分受了重伤,但不致命。冯宣受伤最重,那双腿短时间内肯定无法走路,他此刻仍在讥讽邱白鹿,断断续续咳着血,他身旁人极不理解,劝他不要再讲话,而他却仿佛没有听见。 “……哈哈哈,原以为六大武师个个本领高强,竟是这等见识浅陋之辈……可笑……可笑啊……” 陈闲快步走来大树底下,蹲在他面前:“你没事吧?” “……可笑……可笑啊……”冯宣转过目光,看着这年轻人,摇了摇头:“多谢小兄弟关心,我……咳咳,我还死不了。” 陈闲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二万两银票:“我能帮的也只有这些,你们兄弟好好养伤吧。” “这……冯某与小兄弟素不相识,咳咳……” “收下吧,别见外。”陈闲把银票塞在他手上:“顺便代我问候青云寨主。” “小兄弟尊姓大名?” “岭南,陈闲。” 说完话转身走回去上了马,他们从这棵大树边上策马奔过时,听见树下那人大喊:“我冯宣……他日必到岭南报此厚恩。” …… …… 对方把这明显看成了仗义之举,陈闲没法解释,只能由着对方这样看。 他和杨奔每天只行四个时辰,第十天下午才到岭南钦州府,在这之前没人知道他们今日回来。此时陈家门口那几个守门人看见他们骑马而来,愣了愣立刻叫人开启大门,迎着这两匹快马进门。他们骑着马进来后才放慢速度,陈闲向着迎接自己的或向着自己打招呼的人挥了挥手,继续骑马一直往前,到了内院与外院相接的石桥这边才勒马停下来。 “大东家此次离家快半年了吧。” “是啊……大家还好吗?” “不劳大东家挂心,我们大伙都挺好。” “呵呵……这便好。” 与过来牵马的人说笑了几句,那边杨奔从马鞍畔解下行囊,走到身旁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身朝着外院自己家中走去。 陈闲突然到家的消息已经传入内院,他这时候还走在石桥上,便迎面遇上了陆红禅、李烟儿、郁久闾清兰和那拉怀柔,还有小锦她们这几个小婢。迎接自己的人委实不少,陈闲还未注意到人群后方的李烟儿,却发现楚云裳和韩香依这两女子都不在。问过后才知道,楚云裳从苏州城回来以后,因为大家都已听说她是沈愈教出来的弟子,所以岭南这边的士林中人便接二连三的找她切磋棋艺。由此也渐渐出现了一处类似苏州太湖落月亭的固定地点,她每天早晨出门,日落时分才得空回家。 岭南儒士的棋艺普遍不如苏州等地,她几乎是十次九赢,被人取了几个类似棋中妙手、棋中女杰的美称。 ……在岭南文坛上,俨然是当下最受关注的后起之秀。 而在女子行列中,她已是代表人物。 据说钦州知府还请她参加过几次文会,当时与人切磋学问时,也表现得非常出色,丝毫不逊色于同场大儒。 事后人们猛然发觉,在文学这方面,陈府三夫人竟然胜过了岭南所有大家闺秀。 而韩香依从苏州城回来以后,当天夜里便去湖心小岛见到了君绝剑,后来每天都往那边跑,吃饭时才会出来。陆红禅最开始时怕她在里面捣乱,特意进去观察了几天,原来她最初几天只是站在君绝剑面前久久发呆,到后来才无比激动地拿起君绝剑。这之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整天待在地室内勤练剑术,对君绝剑爱不释手,似乎一日不见,她便浑身不舒服。 她们从苏州城回来以后的种种变化,自是逃不过旁人的眼睛,尤其是郁久闾清兰,她还专门找陆红禅问过她们的事。 陆红禅没有告诉她湖心小岛上的秘密,只说韩香依在那边练武,郁久闾清兰这女子比较单纯,对此深信不疑。至于为何那么多人找楚云裳下棋,其实并不需要太多的解释,因为郁久闾清兰那时候虽然每天都能见到沈愈,但她并不清楚沈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可以说,她对兴朝大地上的文人文事知之甚少,她有限的认识,仅限于钦州府这片地,离了这片地,其他地方是个什么样,又有哪些出类拔萃的大人物,她是一概不知的,也从未特别关注这些事。 陈闲去年离家时神貌软弱,身子瘦削,步伐微虚,目中虽然偶露一点精明之色,总体还是偏向于病弱的。而如今他气色极佳,锐气十足,站在她们面前如山岿然,最能让人一眼察觉到的明显变化是,身形比之那时候健壮了很多。这些变化看在她们眼中,自是一件值得高兴与欣慰的事,也很惊讶陈闲竟能好的如此之快,此时的他才真正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这时候人群稍稍分散了些,陈闲才忽然看见后方的李烟儿,这女子今日穿着一件有好几层绉褶的天蓝色留仙裙,边领有如花瓣似的向上捧立,看起来明艳动人,贵气逼人。她神态一如往常那般温柔如水,只是温柔中也多少有着几分悲郁,那双清澈碧透的眼眸带着点淡淡忧伤。陈闲并不知道她是前天晚上回来的,以为她会留在西平王府守孝,此时有些意外。 陈闲看着她,点了点头:“节哀。” 李烟儿点头施了一礼,抿着唇没有讲话。 她施礼时,陈闲留意到她左手中指上带着一朵纸扎的小白花,大概懂了她即使没有留在西平王府,仍然在尽那份孝义。 …… …… 走回内院主宅区,陈闲对陆红禅说起了在桦树林遇见的那件事,随后他们划船来到了湖心小岛,在岛下地室见到了韩香依。韩香依正手执君绝剑练习剑术,见到陈闲之后,惊喜之余连忙讲出了自己这些时日对于这把剑的喜爱之心,顺便提了提自己能不能带出去与人比武,反正一般人也难以认出这是君绝剑。能看出她这些天大概常常有此想法,陈闲不可能答应这种要求。 “我便猜到相公不准我拿出去见人。”韩香依悻悻然地转身走过去,把剑搁在剑托上,抬袖拭了拭脸庞少许汗渍,两只眼睛盯着这把剑,对这剑摇头说道:“君绝啊君绝……你可是天下第一名剑,但你现在只能乖乖的躺在这儿,真是委屈你了。” 又像抚慰小猫小狗那样,轻轻抚着剑柄:“要听话,好好睡上一觉,我明日再来陪你。” 然后转过身来,说道:“相公刚到家便来找我,该不会有什么急事吧?” 陈闲点着头:“冯宣,你应该知道是谁吧。” “冯宣,冯宣……哦,他是三十六帮之一淮帮的帮主,他怎么啦?” “我回来时,见他受了伤,还有上百个淮帮的弟兄,重伤他们的人是……六大武师之一邱白鹿,也就是邱戟他爹。我听邱白鹿临走时说,他有朝一日必要血洗青云寨。所以我想知道,这件事对你爹会不会造成什么困扰,或是给你们青云寨带来灾难。” “邱戟,哼……这个混蛋,他们父子都这么可恶。” 韩香依缓了缓情绪,接着说道:“相公放心,我和我爹切磋时,他让我双手双脚,我都拿他没办法。我感觉我爹的武学和我们不同,具体区别我也说不清楚,我问他他不肯说,更不肯教我。我曾经听我爹说,这天下能彻底打败他的人还没出现,言下之意并不惧怕什么六大武师,所以邱白鹿即使去了青云山,只怕是自取其辱。不过以我爹的性情,他应该不会主动去找邱白鹿。” 地室灯火昏黄,陈闲看着她这张被火光映红的脸,疑惑地问道:“这是为何?邱白鹿可是重创了淮帮。” “话虽如此,但我爹这人处事分明,江湖气极重,别人打他一拳,他绝不会给人两拳。这件事……是我先叫淮帮人动的手,而邱白鹿这次大打出手,那这笔账算是两清了。如果邱白鹿不肯罢休,坚持找麻烦,那这又是一笔账,我爹会毫不犹豫地反击。” “那你爹在这件事上一定会反击。” “相公为何这么肯定?” “因为邱白鹿不会罢手,我看他绝对是有仇必报,甚至大报特报的那种人。” 韩香依沉默片刻,抬头说道:“那便试着较量较量吧,又不怕他,是他儿子先欺辱我的,他还有理了不成,按我说……邱白鹿这次出手已算是一笔新账。哪怕他们搬出林家这座大靠山,我也有相公你给我撑腰,俗话说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我们陈家还是很有实力的,只是相公不曾动用我们陈家真正的力量。比如六大武师排在第一的那位,他便是我们陈家的人,爷爷当年的得力助手之一,这些年一直待在京都,相公可以随时请他过来帮忙。” “这事……与我无关吧。” “相公你……” ; 第二十六章 起来,继续 如今身子已经恢复健康,陈闲今早并没像当初那样晨练,吃过早饭准备到祖祠找江老伯。陆红禅和韩香依昨晚上听他说起过决定习武的事,她们其实很不理解他这种想法,主要觉得以他这个年龄才开始接触这方面,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有太大的成效,顶多比普通人强些。花费大量的精力与时间,来做这样一件收效甚微的事,她们心底认为不值,但口头上还是鼓励了他几句。 出于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心理,她们今日也起得极早,两女在房中商量一阵,决定偷偷跟着陈闲去趟祖祠。这时候听说陈闲准备骑马出门,她们也立刻乘上了一辆马车,一前一后相继驶出了陈家大门。陈闲在祖祠前下了马,把马绳拴在湖边垂柳树下,噔噔噔的跑进了祖祠。见他已经进去,陆红禅和韩香依从马车内下来,与车夫王大伯说了几句话,便悄悄跟了进去。 此时太阳初升不久,阳光并不能完全照耀到祖祠后方的小院,小院里半明半暗,阴暗处地面较湿,落叶上朝露似珠。 江老伯和华神医坐在晨光下端茶对饮,聊着些琐事,他听见脚步声便回头看了眼。 “离家快半年了吧。” “嗯,差不了几天。”陈闲走到矮桌旁拱了拱手:“来时匆忙,忘了带些礼物,两位勿要见怪。” 华神医抬起头来看向陈闲,微笑地说道:“大夫人每隔半个月便会叫人送来一批衣食,现在都还堆在柴房呢,我们两个孤寡老人哪用得完吃得完啊,陈小东家不要太过客气了。此处乃是你陈家祖祠,但来者是客,陈小东家请坐,老夫与你斟茶。” “不敢有劳,应该由我这个晚辈给二位斟茶。”陈闲拿过茶壶,给他们各斟一盏,随后才坐下来。 江老伯慢慢饮着茶,眼角余光瞥着边上陈闲,冷冷地开口说道:“独身一人而来,又如此殷勤,你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确实有件小事,来……我先以茶敬二位一杯。”陈闲喝完茶认真地说道:“我觉得我已经完全康复了,但作为一个男人,多少得懂些防身的手段。所以我今日到此,是想请江老伯教我几招功夫,我要求不高,能对付得了几个小毛贼便行了,如何?” 讲完话转头看向江老伯,等着他答复自己。 同桌这两人都未发觉江老伯那张好似冰固的脸,渐渐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喜色,心情豁然开朗。 这便好比他本想极力做成某一件事,却由于某些原因始终不能如愿以偿,现如今终于有机会了却这桩心事。 他放下茶盏,沉默了极长时间,敛去了心中那丝喜悦,转头问道:“想习武?” “能学几招实用些的擒拿手法便好。” “我问你是不是想习武?” “算是吧,我现在才开始会不会太晚?” “不晚,一点不晚。” “当真没有错过最佳年龄?”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不是,按我的理解……这练武都是从小打好基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十年以上才小有所成,而我如今……” “那是指别人,并不是指你。” “我与人有何不同?” …… …… 江老伯对任何人都是冷若冰霜,极少人看见他笑,陈闲也是个遇冷则冷,遇热则热的人。他们两人一人一句,语气渐趋寒冷,带着很明显的针锋相对的意思,使得小院中的气氛变得颇为沉重。华神医沉默地看着他们,心中虽然认为陈闲的说法没有错,但他可以肯定江老伯也绝不是信口开河的人,这样说一定有他的理由,只怕这其中另有他人所不知道的隐情。 江老伯没有回答陈闲最后那个问题,他起身走到那边站着,语气更冷:“若有心,即刻开始,若无意,不送。” 明知对方性情古怪,是个极难相处的人,陈闲并不想顶撞对方。他选择退让,当下深吸一口气,抚平了心中的负面情绪,随后起身走到江老伯面前五步处,站在这里心平气和地问道:“是我先从最基础的开始学习,还是江老伯您演示一遍,我照着学?” 他能如此快的冷静下来,让江老伯多少有些意外与欣赏,也意识到自己在晚辈面前委实过于冷淡。 这时候开口讲话时语气便温和了些:“不用,都不用,你可以直接对我出招。” “直接出招?” 这句话让陈闲更加捉摸不透,而在通往这间小院的那道斑驳石拱门后边,此时伸出两张脸来,陆红禅和韩香依同时皱起眉头,眼中充满疑惑。韩香依今日没去岛下地室,特意跟过来便是想看看陈闲如何开始自己的习武生涯,也多少带着点前辈看待初学者的优越心理。她心中还想着,在武学这方面自己可是前辈,到时候可以稍加指点陈闲一招半式,更能随心所欲地批评陈闲的马步未能扎稳,挥拳无力……等等,类似这种善意的批判与打击,她想想便觉得这是件极有成就感也蛮有趣的事。 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竟跳过了初学者接受磨砺的基础环节,直接进入了对战环节。 “直接出招……哪有这样教人的,相公为何不找我教他扎马步呢,我还有好几套不外传的拳法可以教给他。” “嘘……你小声点,我们先看看再说。” “哦……” 这边两双漂亮的眸子在这偷看,院中江老伯眼珠微移,已经看见她们,但没在意,看向陈闲再次说道:“对我出招。” “出什么招?” “你脑中想到什么招,便出什么招,把我当成生死仇敌,要用尽全力。若你不懂什么叫招式,我们可以换一种理解方式……那便是你直接过来打我,当然,我也会适当反击。如果你认为对我这个年迈的瘸子动手未免不仁,那你大可放心,凭你……我若不想你近身,你绝不可能靠近我,所以不必担心你会伤到我。” 搜遍前世的记忆,陈闲能想到许多种招式,但脑海中即使有那个画面,并不代表能够完美的展现出来,首先自己身体的灵活性与韧度便达不到完美展现某种招式的标准,既然做不到,那便只能按着最通俗的理解来办。他用力攥紧双拳,朝着江老伯冲了过去,准备一脚踢中江老伯,再快速挥拳。但他刚抬脚,膝盖便被单拐猛地击中,以致身体往前倾斜,即将扑倒。 江老伯出手极快,立刻反转单拐,砰的一声敲在陈闲背部,陈闲一头栽倒在地。 江老伯又迅速前奔几步,短短几息时间,他们便互换了方位。 他站在陈闲原先的那个点上说道:“起来,继续。” 陈闲很狼狈,衣上脸上沾着许多微湿的残叶。 …… …… “起来,继续。” “起来,继续。” “起来,继续。” “起来,继续。” “起来,继续。” 小院中江老伯有如机械似的重复说着这句话,陈闲也越来越是狼狈,他脸上除了泥痕,还有两处淤肿,衣上除了残叶,还有数不清的脚印。陈闲每一次起身、出手、倒下,华神医便摇摇头叹息一声,陆红禅便皱皱眉,韩香依则是面露难受表情的闭上一只眼睛,对这场面已然不忍直视,却又不想错过每一个瞬间,与此同时他们三人也越发不理解江老伯的这种教人方式。 “哎……相公真惨,江老伯也够狠的,出手一次比一次重。相公此次简直是来找打的,但也奇怪,相公竟没放弃也没喊疼。” 韩香依说话时脸上的表情很夸张,眉眼几乎扭曲变形,就像咬下了一颗又酸又涩的青果,滋味痛苦难言,对陈闲的遭遇便像自己亲身领受到了一样。陆红禅沉默地看着,眉头紧锁,脸色愈发暗沉了,明显已经到了忍受的极限。她很想立刻冲出去喊停,但在心中一次又一次的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最最后一次,于是到现在迟迟没有出来喊停,便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忍受了过来。 但凡事总有一个限度,这时见陈闲再一次倒在地上,她已经无法忍受,决定站出来阻止他们。然而她正准备走出来时,发现陈闲没再站起来,以为陈闲自己选择了放弃,这样一想便又收回了脚。江老伯看着眼前趴在地上的人,察觉到不太对劲,转头望向华神医,华神医心领神会点点头,立刻走到这边蹲在陈闲身畔。 “昏过去了……但并无大碍。” “昏……昏过去了?”陆红禅和韩香依大惊失色,快步走了过来。 “送他回去吧。”江老伯冷冷地说完话,转身走到矮桌前坐下,端起自己那盏凉透的清茶喝了起来。 华神医帮着她们把陈闲抬了出去,放在马车座位上,并告诉她们陈闲只是因为过度运动耗空了气力,当然也与外伤有些关系,回去以后搽些跌打药便会好转……如此嘱咐过后,华神医便转身走回了祖祠。陆红禅让韩香依和车夫王大伯先送陈闲回去,她之后会骑着陈闲来时的那匹马返回陈家,等到马车急速离去,她沉着脸走进了祖祠。 走到小院内,看着矮桌前那道背影,声音微冷:“我不懂,他只是想学几招擒拿手法,江老伯教他便是,何必折磨他?” 江老伯没有回头,脸上已有怒容:“他是想习武,也应该习武,而不是只学那些毫无用处的擒拿手法。既然他诚心想学,我便以我的方式教授他,这是折磨?若你真这样理解,我也不准备辩解。只希望你下次不要来、不要看、也不要问,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没有发言权,更没有资格站在这里质问我,你……走吧。” 陆红禅没有走,继续说道:“他现在才开始习武,早已错过了最佳时间,江老伯亦是习武之人,应该比谁都清楚这点。” “我再重申一遍,是他想学,我也肯教,至于算不算晚,又能否学成,这不是你应该过问的事。” 江老伯转过身来:“如果你觉得我在捉弄他、折磨他,你完全可以劝他不要再来,劝他窝在家中享受荣华富贵、妻妾成群的美好生活,劝他当一辈子任人宰割的废物。哼……我原以为你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子,之前对你颇为赏识,没想到你也有妇人之仁的时候,仅仅是因为他受了点小伤小痛,竟折转回来质疑我的教授方式,在这点上……你与你爹相比差远了。” 陆红禅低头沉默片刻,随后抬起头来掷地有声的反驳道:“我爹肩负着振兴陆家及类佛教这两大重任,他顾大局识大体,这是职责所在、道义所在。而我只是个已嫁为人妇的女子,我心系相公安危,这是妇道所在,我纵然质疑江老伯,但我何错之有?” “你当然有错,错在你不该认为他只需要学几招擒拿手法,这样与废物有何区别?” 江老伯看着她,微怒说道:“陈家在寻常百姓眼中那确实是遥不可及的存在,他现在的生活也是寻常百姓梦寐以求的,在寻常百姓眼中,他已至人生巅峰。但你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存在着一类奇人,在这类人眼中,他卑微到不值一提,陈家也只是他们这类人随手可取的一块鱼肉。就拿当今皇上来说,你若以为他当年对付陈家是由于害怕,那便大错特错,因为陈家连让他斜视一眼的资格都没有。我与你说起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在世俗人眼中,陈家是招惹不起的庞然大物,但在绝对的武力面前,陈家只是悬崖边的卵石,只要这类人想把这颗卵石踢下悬崖,陈家绝无一丝反抗的能力。” 他看着陆红禅,沉声问道:“你现在还认为他只需要学几招擒拿手法,做个连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的废物吗?” 到得哪种程度才算是绝对的武力,其实陆红禅心中并没有这个数,但她当初去苏州路过瞿峡道口时,那个黑衣人的奔跑速度便是让她难以想象也从未见识过的。昨天在岛下地室,也听韩香依说起过青云寨主的武学与普通武学略有不同,而这点,她在她爹身上也曾感受过,她隐隐约约的发现这世上似乎有她不知道的东西。她肯定江老伯一定懂,也应该是之前口中的那类奇人之一,只怕自己问出口,江老伯也不会明明白白的告诉自己。 她站在小院中沉默良久,方才抬头忧虑地说道:“但他身子并未完全康复,我是怕……” “不用担心。”华神医坐在桌前看着她:“老夫当时骗了你,其实他只需调养一年,如今已经恢复健康。” 他笑了笑接着说道:“而你,也骗了其余几位。” 话到这里,陆红禅已经清楚自己应该如何看待这件事。 她当下施了一礼,轻声说道:“那我懂了,之前言语上多有冒犯,还望江老伯不要介意,告辞。” 江老伯点点头,沉默地转过身去。 陆红禅走后,华神医好奇地问道:“您为何坚持认为……他现在才开始习武其实并不算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