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婚之后》 第1章 001 午时正,是时家上下用饭的时间。时家当家人,东阁大学士时诚没惊动任何人,悄悄由时家第二进宅子的西侧角门回了府。 他此时本该在内阁轮值,却没穿轮值出门时穿的朱红补子官服,只是一身简朴的粗棉灰布道袍,不带一个从人,行色匆匆直奔正院书房,并悄声叫来守门的老苍头:“老侯,你找个理由,快去把大老爷叫到我这来。记得不要惊动其他人。” 老苍头跟在时老太爷身边一辈子,心知怕有大事发生,只能隐晦而焦急地地往书房看一眼,躬声答应着,小跑着去了二门。 不出半刻,时府大老爷,时进满头大汗地进了书房:“父亲,什么事这么着急?” 时诚端坐在太师椅上,凝声道:“今日,我见到了皇上。” 时诚入阁也有一年多,面圣虽说不多,也不会是稀奇事。时进垂眉低眼,知道父亲还有话在后头。 “为父去时,冯坚已经先到了,皇上正与他说起蜀南民变一事。皇上原本力主一查到底,被冯坚三言两语,就劝了下来。他又与陛下提起,蜀王进献的蜀地美人已到京城,问陛下何时宣她们进宫侍奉。” 时诚握紧太师椅把手,接下去的话,即使老练如他,也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口。 时进目露忿然:“父亲,冯氏巧言令色,媚惑君上,您不用忧心,他迟早会有报应!” 时诚闭了闭眼:“出宫之后,冯坚与我说起,他那独子冯玉出了一年的妻孝,想要续弦。他问起我们家的女孩儿……我与他提了苒儿。” 时进半晌回不过神来。 时诚咳嗽一声,时进如梦初醒,急道:“父亲,这如何使得?冯玉那行子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满京上下谁人不知?就连圣上都断过他犯的官司!圣上宽宏为大,只罚那厮住进福安寺抄了十卷经书,可他老子非但不以此为诫,反而怕那混帐与人争狠吃了亏,事后竟为他配足五十个健仆任他胡为。他家名声早就臭不可闻,您怎么能把苒儿嫁给那样的人家!” 时诚凝视着这个年近四十,却一事无成的大儿子,缓缓道:“如今冯坚大权独揽,皇上又对他言听计从,号称朝中有三千党羽。那你说,为父该怎么做?” 时进涨红了脸。他雅好诗书风月,最是厌恶朝政庶务,时老太爷久未考校于他,仓促之间,他如何答得出来? 他在老父的逼视下,忍住心头的怯意,涩声道:“可冯玉的前妻至今死得不明不白。入了那杀才的手,苒儿如何还有命在?那贼子,他那儿子不通文墨,粗鄙不堪,人品那样下作,他凭什么娶我济城时家精心培养的的嫡长女?” “你以为为父不明白这些道理?如今朝纲不稳,皆是冯氏之过,偏偏皇上一意孤行地宠信于他。现在冯坚主动提及亲事,正是我们接近他的好机会。若不是我们家只有苒儿一个适合的女儿,为父也不会……她是我时家的女儿,为我时家牺牲,为朝廷牺牲,也是她的责任。”儿子迟迟不表态,时诚越说越怒:“别说是她,就是你,如有必要,我也会作同样的选择!” 他就是怕这儿子迂腐认死理,与冯坚说定此事后,当即找了个空子回家,特特敲打于他。如今看来,幸好他及时回来了。 “可我们时家百年的名声,怎么能有这样的女婿?”面对老父的强势,时进的声音已有了三分气弱。 他忽然想到,前几日,继妻与他说起,希望长女嫁到她娘家去,他想也不想,便怒斥她痴心妄想,如今……悔矣悔矣,倒不如抢先应了她! “是啊,我时家百年名声,自然不能有这样的女婿。”时诚低声叹息,渐至不闻。 少顷,他强提精神:“冯家下午就会来提亲。你是苒儿的父亲,她的婚事你做主。为父不可久离内阁,这件事,你看着办。” 见儿子木然呆立,时诚不由竖起眉头,喝道:“还不快去!” 时进被喝得一震,浑浑噩噩地转身,差点一脚绊倒在门口,方想起来问:“若是苒儿与那贼子的前妻一般,有一日出了性命之忧,父亲该当如何?” 时诚合眼,长声叹息。 时进面色惨白,跌跌撞撞爬起来走了。 目送大儿子离开,时诚盯着案头上的水仙花出了会儿神,端起昨晚剩下的半盏残茶一饮而尽,起身踱步出门。 这间被博古架一分为二的小小斗室重新恢复了平静。 直到书房的门从外面打开,侯伯探进一颗脑袋,焦声低呼:“大小姐,大小姐您在哪?大小姐,您回我一声哪。” 博古架背后咯吱几下响动,有少女柔声应答:“侯伯,我在这。” 时家老太爷的这间书房由中间那座鸡翅木的博古架隔开,分里外两间。外头这间是老太爷平时会客作诗的地方,里头这间靠墙竖着四个大书架。 这个穿豆绿比甲的姑娘正从书架后头闪出来。 侯伯弯身给她打起绣青竹的软缎门帘,舒了口气:“您好好的就好。”又问:“刚刚老太爷和老爷在这,您没被他们看见吧?” 少女娴静地微笑:“放心吧侯伯,我从听见祖父的声音起就躲到了书架后头,祖父和父亲根本不知道我在这间屋子里。” 侯伯仔细打量她,见这位大小姐目光清亮,神色如常,才紧张赔笑道:“那就好。您听见老爷他们说什么话了吗?” 她揉着发僵的手臂,轻声道:“祖父和父亲说话的声音极小,我生怕他们发现我,动也不敢动一下,哪里敢听?” 见侯伯目光在书案上方的《寒山访友图》上不住逡巡,时苒主动上前一步,双手提起画卷:“您看,这图我已经修好了,若是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这处破损的。” 侯伯紧张得差点叫出来:“大小姐,您可别再动它了!”却忍不住凑上前去,细细看了,发现果然平滑如昔,看不出一丝破绽。顿时喜不自胜,就要给她跪下:“大小姐,您可救了我们一家子的命了!” 时苒闪身避过:“举手之劳,侯伯不必行此大礼。” 侯伯的孙子侯树在老太爷书房伺候,数日前,书案的角落处卡了枝笔,侯树打扫时没瞧见,一脚踏上去打了个趔趄,手里除尘的掸子手柄扎在书案前方的《寒山访友图》上,将它戳了个枣核大的小洞。 时老太爷御下极严,若是知道有人弄坏了自己最喜欢的画,只怕不止侯树要打板子丢了差事,还得连累一力保举他进书房伺候的祖父侯伯。 还是侯树在家待嫁的姐姐九枝想起来,说大小姐时苒早年在她外祖那学了手修补古籍字画的手艺,不如趁老太爷没发现前求求她,看她有没有办法帮着把画补起来。 侯树这一辈,侯家连生九个女儿才得这一个宝贝疙瘩。出了这么大纰漏,一家人生怕侯树叫老太爷一怒之下打坏了,抓着时苒这根救命稻草,几番苦求她出手帮忙。 九枝回家备嫁前是时苒身边的大丫鬟,两人情分一向不差。她求到自己面前,这个忙时苒不是不想帮,只有一个问题。老太爷这张画日日挂在他书房的条案前,还时不时赏玩,她怎么瞒着人拿到画修补?她早就住进时府为未嫁女准备的绣楼,轻易不能下楼见外人。书画又是大卷物品,若是先夹带进去,等补好了再悄悄放回来……当时家这一层套一层的门禁是摆设么? 好在时苒已到摽梅之龄,为了出嫁后侍奉翁姑,她每隔两日可从绣楼出来一回,到大厨房的张厨娘那学习厨事。 九枝又想了个主意,说大厨房设在宅子最后边西边角院的倒座房中,与书房只有一个穿堂的距离,大小姐学完厨之后,把厨房人支开,悄悄越过穿堂,由书房小门进正院,人不知鬼不觉地到老太爷的书房里补画。左右老太爷申时才下值,又不是每天回家,安排得当的话,不一定会被发现。 侯家几代人都是时家家奴,人脉颇广,一番安排,竟真的叫他们瞒天过海地做成了。 粘贴补色,作旧弥合……修补古画是个精细活,所幸这幅画破损的位置不打眼,时苒一共来了三趟,直到今日,堪堪将所有活计完成。 她提着心忙活这么久,想不到没栽在画的蹊跷上,反而差点被祖父当场撞破。 时苒往窗外看了一眼:“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 侯伯也怕待下去再出意外,不敢再多说话,点着头,趁此时是各处交班的时间,见四下无人,赶紧将时苒从书房侧边的小门放了出去。 九枝等在西厢房的耳房,她一时看老太爷进门,一时又看大老爷进门,一颗心忽上忽下的,差点没蹦出来。看见时苒好模好样地走出来,急忙迎上去问:“大小姐,您没什么事吧?” 时苒点点头,垂目不语。 九枝以为她是被老太爷突然归家吓坏了,也不再说话,招来她的丫鬟槐花,小心伺候着,将她送回了后院的绣楼。 目送着九枝的背影拐过绣楼夹道的那一刹那,时苒再也支撑不住,倚着槐花的身子,瞬间瘫软下来! 槐花一惊:“小姐!”再摸她的手心,一手的冷汗,顿时大急:“您是哪里不舒服?我,我这就去找人请大夫。” “别惊动人。扶我进去,让我坐会儿!”时苒捻着左手腕子上的珍珠手串,慢慢平静下来:“不会有事的,让我坐一会儿,我坐一会儿就好。” 第2章 002 “我时家百年名声,自然不能有这样的女婿!”时苒猛地坐起身。 她又做梦了,祖父枯瘦苍老的脸掩在那团光影中,瞧不清底细。唯有这一句话,钉子一般,一字一字敲在她心头,一刻也不敢忘。 狂风拍打在窗户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时苒倾身去合窗页,看见黑暗中,一点火光由大门处,飞快地朝中间正院的方向移动。 片刻之后,主院灯火大亮。紧接着,是父亲住的闻知堂,二叔的寄山居……是谁,会在这样的深夜来到时家? 心念一闪,时苒不觉又想起从祖父书房回来的当天晚上,大夫人使人来传话,说她灶下的事学得差不多,往后她只管安心在绣楼待嫁,无事不必再下楼。 只大夫人说是待嫁,嫁的是谁,嫁期为几时,槐花追问几遍,来人只是推说在议,问的急了,反将槐花喝斥一遍,要她安心伺候姑娘,姑娘的终身大事自有家里大人们操心。 多可笑,嫁人的是她,反而她多问一句也是犯错。 时苒心知肚明:冯玉的恶名,京师上下无人不知,时家内宅女眷们也没少当过谈资。家里是怕自己知道消息后闹出事体,才令大夫人打着备嫁的名义,将她软禁在绣楼里。 天际隐隐泛蓝的时候,盯着帐幔上的缠枝牡丹,时苒渐渐有了睡意。 她想:世人总说,流言误人,不亲自看过一回,我不能死心。 一觉醒来,昨晚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时苒这里。 “是二姑奶奶没了。”守门的余婆子摸着袖里那块碎银子,笑得牙床都豁出来:“老太爷在宫里递了信,命大老爷二老爷领着几个少爷小姐去二姑爷家帮忙。” 槐花茫然:“二姑奶奶,那是——” “是嫁在东城的二姑。”时苒对余婆子点点头:“劳您多费心。” 她的这位二姑家中行二,实是祖父第一个站住的孩子,也是他的庶出长女。母亲嫁进时家之前,她就已经出嫁多年。年岁小的弟妹,恐怕都不知道时家有这样一位姑奶奶。 时苒也只记得,十年前,二姑夫君新丧,儿子一个月后死于孝中的一场风寒,夫家咬定她克夫克子,要把她送到家族的家庵清修,二姑找了人来娘家求助。祖父连来人的面都没见,丢下一句:“出嫁从夫,从我时家出门的,只有贞妇烈女。”便将来人撵出了家门。 因二姑青年守寡,又有早年的那点龃龉,虽然同住京城,她跟娘家已形同陌路。原先母亲在时,使人打听过二姑父家庵堂的地址,给二姑送过几回东西。母亲死后这么些年,两边早就断了往来。今时今日,时家上下已经没几个记得她的了。 时苒之所以对这位二姑有印象,是因为母亲说过的那句话:“什么贞妇烈女?不过为成全他们男人家面子的牌匾,我绝不会叫苒苒有做时家贞妇烈女的那一日。” 时至今日,时苒才真正明白,母亲这句话内中的恐惧。 出嫁的姑姑去世,家里的小辈不必服丧,却也不好穿得过艳。时苒叫槐花把箱子里那件白底印墨竹的长褙子找出来,又挑了条杏色的挑线裙子一齐换上。 中午余婆上绣楼送饭时,跟槐花闲磕两句牙:“……二姑奶奶说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青虾似地蜷在棺材里头,也不知道怎么叫二姑爷家折腾得,像七八十的老太太一样,可怜得哟,临到死都挺不直背。大老爷和二老爷都递了话说今天要晚些回来,留在二姑爷家给二姑奶奶讨说法,我瞧这事有得闹。” 主人家的是非不好多讲,也只说这两句,余婆合上绣楼的盖板,槐花提着食盒转身回屋,顿时吓了一跳。 时苒就站在门口,离她不到一步的位置。 她不安地叫了一声:“小姐?”最近时苒经常这样,不声不响地出神。她再不聪明,也隐约觉出,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 时苒侧耳听着楼下的动静,眼睛放着光,轻声道:“槐花,你进来,我有话同你说。” …… 因为二姑奶奶的丧事出了变故,这天晚上时家的家眷直到接近亥时才披着夜露归家。 时家的大小主子们在城东受了好一场气,休说晚饭,连午饭都没有安生吃上几口。如今到了家,孩子哭大人骂,好一阵人仰马翻。车马没等停稳,西北角的厨房已点燃灯盏做起了宵夜,沉寂一整天的时家彻底醒了过来。 从马车上下来,时二夫人把小儿子交给奶娘去哄,拉着大嫂抱怨:“我瞧二姑爷家挺有诚心的,都说了二姑奶奶的嫁妆叫我们原封不动抬回来,差不多也就够了。偏偏大哥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跟人家顶了这么半天牛,嫁妆都不要,就为了叫人家当家人在二姑奶奶灵前磕头认错。何必呢?人张家也是官面上的人,闹得太难看,以后碰到了怎么相处?” 时大夫人笑了笑:“这是我们时家嫁出去的姑奶奶,岂能由他们张家说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今日灵堂上你都看见了,我们家姑奶奶叫他们折腾成那副样子,若我们一语不发,传出去还不得说我们时家怕了他们张家?他们张家不把我们姑奶奶当人,我们时家可不能这么干,你说是吧,弟妹?” 时二夫人眼珠转了两圈,仍笑道:“那二姑奶奶的嫁妆,我们还要拉回来吗?我是说,反正头七还要去一趟张家,要是要的话,得早些安排,好租些青壮大牲口拉车,一整套的酸枝,重着呢。” 时大夫人淡淡道:“这得看老爷和二叔的意思,毕竟这是他们的姐姐。” 回了闻知堂,时大夫人在院子里吩咐贴身大丫鬟晚菊:“你去东头绣楼一趟,看看我们这么晚才回来,有没有扰到大小姐。要是大小姐醒了,叫厨房熬一碗安神汤给她送去。” 时家给未出阁小姐住的绣楼在这座四进宅子的第三进最东边,离跟主院并排的闻知院有些远。 时大夫人打了帘子进门,果然看见时大老爷坐在炕边,盯着油灯,怔怔出神。 她挥退丫鬟,亲自为丈夫除衣脱帽,温声道:“老爷,厨房下了几碗面先送来,你要不要先吃点?” 时大老爷好一阵子没说话。 “我记得,二姐出嫁的时候,她有这么高,”他忽然伸出手,比到齐肩的位置:“可我今天站在她棺木前面,看见她缩成这么一点点,头发都白了……她才不到四十岁!我怎么这些年就没想起来去看她一眼?” 时大老爷捂住了眼睛:“你,你说,苒儿她,她往后嫁进冯家,也会不会,会不会……” 这不是大夫人该接的话,好在时大老爷的话只说到这里,院子里忽然一阵紧迫的脚步,晚菊惊慌失措地扑进门:“老爷太太,不,不好了!大小姐不见了!”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时宅又一次炸了锅,各处灯火再次点燃,仆妇奴婢们的呼喊声一夜未停。 然而,时家大小姐和她的丫鬟槐花,这半日就像凭空生出了翅膀一样,从重门累院的时家大宅里飞了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鼓鸡鸣,时大老爷眼睛赤红,瞪着脚下的东西,吼道:“你们就只找到了这些?” 他的脚下丢着一长条用床单拼接,拿墨汁染成黑色的布索和一小块在外院墙头上找到的樱草色细葛布,这些东西指明了时苒逃离的路线。 时家在京城定居三代,绣楼仍同老家一样,为了防着小姐们耐不住寂寞偷偷下楼,在楼梯口安了个楼板,用时打开,不用时便锁上。甚至因为多年前的一桩事,还抽掉了唯一的步梯。时大老爷万万想不到,已经做到这一步,她还能找到法子逃出去! “不能等了,”时大老爷站起来:“拿我的名剌,去顺天府报案!” 时大夫人一直没敢说话,此时却顾不得了:“老爷,使不得,不能报官哪!这事要是传出去,咱们家的人往后就不必出门了!” 时大老爷甩袖道:“我早便讲过,苒儿的事叫你多留些心,你看看你是怎么做的?要是她的亲娘在,如何会有这种事发生?到了现在,你还在操心你的颜面,苒儿的一条命还比不上你的那点面子?” 时大夫人眸光微沉,含泪去扯丈夫的袖子:“大姑娘的事是妾身做得不好,等大姑娘找回来,老爷要怎么罚妾身,妾身都认了,可真的不能报官哪!若是叫人知道咱们大姑娘丢了,不提冯家那里好不好交差,咱们可还有两个女儿,这事传出去,往后叫她们还怎么嫁人?” 听见“冯家”两个字,时大老爷眸光变了变,咬牙道:“随你怎么说,苒儿的事我也不会不管。” “老爷您别急,妾身没说不管。我的意思是,这不是到了开铁栅子的时间吗?您叫那些下人们闭紧嘴巴,我们赶紧叫人去外头悄悄找。大姑娘这两年不常出门,能去的地方不多,依妾身看……” …… 时苒知道,时家现在找她找疯了。 她甚至能听见穿堂那边,家丁们压低嗓子说话叫骂的声音,那些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压得她心头不住往下沉。 “大小姐,咱们还要等多长时间?”这一晚上,槐花偎在她身边,像兔子一样,一有点响动就吓得一抖。 时苒也不知道,这半月来,除去头一天,大夫人派人来过一回,绣楼里再没有外人踏足。昨夜是她最好的机会。 但她主仆两个趁着天黑,坠下绣楼走到大厨房在的夹道,还没找到办法出门,时家人便已归来。平京城一更三点宵禁,五更三点开禁通行,时家人回来后,她们不得不从窗户翻进祖父的这间小书房,再次等待机会。 幸好她先前用一块鱼脯引来那只时常会向她讨食的狸奴,将几块自己裁衣裳剩下的碎布绑在它脚上。这狸奴大约在奔跑的途中将布条挂在绣院北边最后一排院墙的墙头上,时苒听下人们乱哄哄的,大部分都跑到了那边,她这里半夜过去,也才有两三个人草草转了一圈。 但能不能成功逃出门,还要看老天肯不肯接着帮忙。 她盯着祖父桌边的紫檀木玻璃沙漏,知道再过一刻钟就是寅正,等一刻钟后,巷子口的铁栅子打开,再一会儿第一拨卖早点的小贩出门,她再想不惊动人地逃出去,就不可能了。 这时,有人在书房外头喊:“都去闻知院,大老爷有事吩咐。” 机不可失! 主仆两个悄悄溜出书房,书房西边的墙头是一棵生得极好的垂丝海棠树,这树树干笔直,枝头被沉甸甸的果子坠得弯下来。时苒仰头看去:她这一走,也不知往后还有没有吃上府里海棠果蜜饯的日子…… 槐花是粗使丫头出身,很有两把力气。她呸呸往手心吐两口唾沫,三两下爬到最低的树杈,向时苒伸出手:“大小姐。” 时苒深吸一口气,握了上去。 这是时苒这辈子头一回爬树,她满身大汗地从墙头上跳下来时,整个人差点虚脱。 秋末凌晨的京师冷入骨髓,为了方便行动,时苒里头只穿了件杏子色的夹袄,外边罩着槐花当粗使丫头时穿的粗布衣裳,叫穿堂风一吹,喉头就有些发痒。 “咳。” 时苒一惊:刚刚那咳嗽声不是她的,巷子里还有其他人! 第3章 003 她猛地转过头去:巷子尽头的拴马桩旁边,一条奇怪的影子静静立在那头,不知站了有多久。 “咳,咳咳咳。” 静下心看,两人发现,那是个扶着墙根,正在弯腰咳嗽的人,听声音应当是个青年男子。 “大小姐……”槐花握住她的胳膊,微微打着抖。她今天做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根本不敢想象被人撞破,再送回时家,自己将会面临怎样的结局! 时苒拍拍她的手臂,小声道:“不是说过?出来之后不能再叫我大小姐?” 见那人斜倚着院墙靠坐下来,之后没再有动静,她赶紧拉着槐花两人到侧门门洞下边,一人一件,套上下午才用夹棉青布门帘子缝好的短袄,最后,用那块蓝底印花的包袱皮紧紧包住头脸,带着同样包得只露出眼睛的槐花,往栅子口走去。 京城的宵禁极其严格,一到时辰,每个胡同口都用铁栅子关起来,不到五更三点开栅子是不许人走动的。若有人私下在宵禁时间里游逛被发现,轻则交些罚银了事,重则枷号脊杖都有可能,京里需要早起的人每日只能提前一刻钟到栅子口等待开栅解禁的那一刻。 时家住在官帽胡同临街第一户,今日必然又会是倾家出动的一日。她之所以急着离开门洞,便是听见了院墙里大批人往侧门走动的声音。 主仆两个还有最后一道关要闯。 听见身后时家侧门开门的声音,两人将头扎得更深。这时已有些要赶早出门的百姓从后巷走出,三三两两站在胡同口。见时家涌出一大堆人,吃惊之余,都往另外一边让去。 时苒主仆被那些人推搡着,也一道往墙边靠去,听见有人问:“刘管事今天怎么又带这么些人出去?” “是啊。”刘管事心不在焉地答话,抻着脑袋往栅子口看。 大夫人说,他是家里为数不多的,见过大小姐的人,可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自从大小姐搬进……等等,刚刚那个穿青布衣裳的背影—— 刘管事拨开一直缠着他说话的人,再往那头看过去时,哪里有个穿青布衣裳的人?想想又摇头:那青布一看就是标布所制,怎么会是大小姐穿的衣裳?遂转头过去,专心等着开栅子。 时苒缩在墙根儿边,眼缝睃着这个咳嗽过一声就再没有动静的人,觉得时间难熬到了极点。刘管事是母亲的陪嫁管事,曾见过她不少回,想到他就在她身边不到两米处,她的手脚没法不发颤,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不知看没看见她翻墙的人。 好在没等多久,铁栅子终于打开,人群一涌而出。 刘管事在这一带很有体面,没等出路口,开门的捕役拦下他巴结:“刘管事,今儿起得这样早,可是有什么活?” 这些巡捕营的捕役多由街面上的闲汉组成,靠那点薪俸只能勉强说饿不死,因此时常会受京中大户人家差遣做些私活好得赏钱。 刘管事本待说没有,忽然心念一转:“叫你的兄弟等等,我去主子那帮你们问一声。” 时家下人们顿时急了:“管事,那我们呢?咱们的事可耽误不得。”先前大老爷在院里发好大脾气,着实吓人,他们知道事情有多大,都紧着皮不敢耽误差事。 十数个大男人闹哄哄越围越拢,却不知道,他们要找的人就在脚下。 偏偏这时一名捕役一脚踢向槐花:“臭要饭的,躺这装什么死,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还不给爷滚!” 时苒连忙爬起身,就要拽着槐花离开,只听刘管事站在她身后,疑道:“这两位……姑娘?” 时苒搀人的手当即拐了个弯,给槐花使个眼色,抓住了她旁边那蜷成一团,到现在都没发一声的男子胳膊,含糊说了声:“我扶着你,走吧。”她这副打扮,再这样一副腔调,看着就像是妇人来寻吃醉了酒的当家人。 那人戴着顶无檐毡帽,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见眉眼。不知他是不是睡熟了,时苒一拉竟没拉动。 幸好槐花终于机灵了一回,她急忙绕到另外一边托起男人的身子,两人半拖半拽带着那人快步离开,将身后的喧嚣越甩越远。 刘管事也只盯着那三个人拐过弯,他这里还有一头的事要安排,安抚两句手下人,自己则急匆匆转回了时家大宅。 他进门时,时大老爷正叫人套车,准备让夫人去女儿先前的几个手帕交那里探探情况。 刘管事忙上前回了这事,说道:“这些捕役时常在街面上转悠,三教九流都识得人,老爷何不让他们也帮着找一找?只消跟他们说家里走丢的是两个偷了贵重物什的婢女,外人也不会朝大小姐身上想。” 时大夫人换完衣裳,正好听见刘管事说话,斗篷都顾不上系,忙出门说了声:“老爷,我看这是个主意。” “可那些人又不认识苒儿。”时大老爷觉得不妥,却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妥,有些犹疑。 “这不怕,您不是会画画吗?您画幅大小姐的小像来,让咱们家人拿在手里,带着那些捕役们认明白了去找人,画像由咱们自己人收好,待到事情办成再交还与您不就是了?” 时大老爷仍是犹豫,时大夫人抹了抹眼睛,急道:“老爷,时间不等人啊!大小姐从没一个人出过门,她又长得那么好,外头歹人那么多……我都不敢想,她一个姑娘家在外面会碰上什么麻烦。” “刘管事,你跟我来。”时大老爷终于下定了决心。 ………… 时家人想得不错,时苒的确遇到了麻烦。 出了官帽胡同,便是京城里四条御道之一的西城御街。这条御街足有十丈宽,以前出门乘车不觉得,现在时苒身上架着个大男人,只越街走到一半,她就累得忍不住喘息。 她和槐花困居在绣楼缺少锻炼,架着他勉力走到对街,槐花还好,时苒已经气喘如牛,何况那男人的身子沉得像座山岔一般,一个劲往她这边倒,她几乎没被他压趴下。 见四下无人,时苒跟槐花打个眼色,就要把人放在路边自行离去,忽然,手掌被紧紧捉住:“继续走。” 那握住时苒的手掌冰冷又湿黏,骇得她差点尖叫出来! 时苒手腕叫他捏得疼极了,只能死忍着,道:“这位公子,你我素不相识,你——” “继续走,”那男人却不给她说下去的机会:“难道说,你想让人知道,时家的小姐在这里?” 时苒大惊失色,槐花已失声道:“你这贼子,从——” “好!”时苒高声打断槐花,道:“要去哪?你说。” “往前走,我说停你便停。”他低声说道。 如今命在人手,唯有见机行事。 时苒握着左手腕上的珍珠手串,渐渐镇定下来。 借着喘息的功夫,她悄悄打量着这个男人。 这人下巴略方,嘴唇下方有些胡茬,虽然说话不多,但年轻男子声音中特有的清朗感表明,他的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他的身形也是腰细肩窄,瘦得就像她刚长身体不久的弟弟。 时苒觉得重,是因为他太高了。他只是这样歪栽着半压在她身上,就至少高出她一个头,尤其这颗脑袋还在往她肩上倒,她使尽全力,才没让自己也跟着倒下。 “等一下,我想跟我姐姐换一下。”时苒解释道:“我姐姐力气大走得快,不会耽误你的事。” 那人的手张开一些,时苒连忙抽出手腕,下意识往手上看了一眼,吓得心脏又是紧紧一缩:血! 这人他是受着伤的! 大滩的血迹染得时苒出门时戴的珍珠手串都红了一半。 刹那之间,时苒心中涌过无数个疑问:黑天冷夜的,这人是做什么受的伤?他受伤了为什么没向捕役求助,反而要借助她带他走?他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在躲什么人?他是什么人?他,会不会为自己和槐花带来威胁? 我该怎么办?时苒紧紧盯着迎面走来的捕役,呼吸瞬间粗重。 那人就像脑后生了眼睛一般,毡帽微微侧向她,帽檐下的嘴唇轻轻抿起。 时苒打了个冷颤,低下头来。与那队人马错身而过时,听见领头的人训话:“都打起点精神,今天要办的可是阁老家的差事,眼热的人肯定不少。要不是我跟他们的大栅栏是拜把子兄弟,你们以为会有这样的好……” 时苒的耳朵微微一动,脚步慢了下来。 “不就是找两个逃走的奴婢吗?这种小事,还不在阁老眼里吧?” 时苒心头一紧。 “右转。”那人冷不丁又开了口。 时苒吸了口气,摒弃掉杂思,顺着那人的指点,最后走到了一间小院子面前。 这附近的人家,房顶是用最普通三曲瓦盖起来的硬山顶,有的还是用的黄泥糊墙,只在外边刮了层白石灰腻子,这样的房子里住的应该大多是平民。 时苒扶着这人走了这一个多时辰,心中已是有数,若不是有自己两人在,他定然撑不到这里。陌生男人固然可怕,可若这个陌生男人受了重伤,他的威胁就自动消去了大半。 时苒看他从胸口掏出一柄钥匙,抖着手开了几回都没对上锁眼,忍不住拿过来,帮他打开了锁。那人猛地挣开两人搀扶,推门撞进了屋。 主仆两个迟疑了一下,“砰”地一声,门被关上了。 “小,妹妹?”槐花直到现在才敢出声。 时苒松了口气,深深看一眼这间白墙灰砖的小院子:“我们走吧。” 槐花还有些犹豫:“可是,那个人——小姐,你说他会不会去我们家告发我们?” 想告发我,也要先把伤养到能出门见人吧。 槐花什么都没发现,时苒不想多事让她担心,只道:“有我在,不用怕。” 偏这虚虚的一句敷衍唤起了槐花不知道哪来的信心,她道:“我不怕。我知道,小姐一向是最有主意,最聪明的。昨晚我好几回都以为咱们肯定逃不出来,可不也顺利出来了吗?” 即使时苒心事重重,也叫这婢子直白不做作的奉承逗得一笑:是啊,最难的一步都迈了出来,还有什么事,比逃出时家那样的大宅门还难呢? 初出茅庐的时家大小姐面向东方破土而出的那一线金光,露出了此生最单纯的笑脸。 第4章 004 从那家小院子在的胡同转出来时,主街的边沿上冒出了各色摊子。 有卖包子的,有卖火烧的,有卖馄饨面的,还有做抻面的……时苒站在摊子前边,看白白的面条在摊主两只手掌之间由白白的胖胳膊被拉成了一缕缕堪比绣线的白龙须,不由直了眼。 “两位姑娘,要不要来一碗?”胖胖的摊主笑着向她招呼。 时苒左右看看,才敢确定这摊主是在问她,不由得一慌:“我,我——”她自从住上绣楼,两年以来,除了刚刚那个奇怪的男人,从未跟父亲以外的外男说过一句话。刚才性命交关不觉得,现在放松下来,这摊主的热情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那摊主只是招呼她一句,很快跟后面的人搭话:“褚先生,今天还是一碗素面吗?” “对,再加个水蛋。” 那位“褚先生”年约三十许,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衫,他从袖中数出七枚铜板扔进摊主面前厨案上的小铁盒里,取来一张干净的小瓷碟,在小铁盒旁边的三个粗瓷罐子里每样挑一点,拣出一碟酱菜,再找了个空桌子放下,他自己则撩起长衫坐了下来。 原来那几个罐子是放酱菜的啊,怎么酱菜不收钱的吗? 时苒站在摊前目不转睛,看什么都有意思得很,不妨那褚先生忽然转向她道:“姑娘是不是也想吃面?” “啊?”时苒涨红了脸,鼓起勇气摆了下手。 褚先生却已转过头,冲摊主吩咐道:“老郑,再来两碗素面给这两位姑娘。” 时苒的衣襟动了动,却是槐花扯了下她的袖子。她正要措词婉拒,那褚先生笑道:“姑娘不必多虑,我昨天发了笔小财,今日是来想同街坊们散散喜气。你若不吃,我便招呼旁人来吃了。” 摊主端来两个面碗搁下,笑道:“怎地,褚先生又发了什么财?” 褚先生捋须而笑:“昨晚东翁赏菊宴上,小生作了首诗,尚算入眼,得了点赏钱。姑娘,你吃不吃?” 摊主也道:“姑娘,褚先生在我们这一带很大方,时常请穷苦人吃饭,他不是坏人,你们别害怕。” 时苒看着自己这身匆忙裁剪出来的夹棉青色标布短袄,因为是用门帘子改的,还改了两件,她的确穿着有些不合身。 看来是她这身衣裳叫人误会了。时苒忙福了福身,道:“多谢先生,小女子这里有些银钱,吃饭还是够的。先生把面送给更需要的人吧。” 褚先生便笑了笑,不再多劝,两手端起面,起身走到两个乞儿面前,将面倒进了他们面前的空碗中,喜得两个乞儿直冲他打躬,好听话说了一箩筐。 褚先生眯着眼,很是受用。 摊主笑呵呵看着,同时苒道:“姑娘,你们也来一碗吧?我这面可是老母鸡吊的汤,五文钱一碗,还搭你一束小青菜,加水蛋七文,荦汤青菜卧个蛋,实惠着呢。” 一夜没睡,时苒早就饿了。站在这观察半天,她心里也有了数,听摊主说得馋人,她从袖袋中取出两枚折五,两枚小平,合计十二文送上:“那麻烦老板了,两碗素面一碗加水蛋,一碗不加。” 除了在外祖家住的那几年,时苒再没有使过铜钱的日子,幸好掌理中馈也是世家闺秀们必学的内容。因为这些年坊间许多黑作坊喜欢在银钱中掺色作假,继母前两月给她找来数枚市面上常用的数种通宝制钱让她识别真假。还送来数粒碎银教她认贴水银,申水银,以及掺锡铅的杂色银子该怎么辨认折色,好叫她掌理家事后不被下人蒙骗。但因为这些银钱都是陆续送来,合计起来也只有三四两的价值,后来继母就没要回去,此刻都便宜了她。 此时面摊上三三两两的来人已经占满了位置,也就是褚先生的桌子还有空位。 时苒学着那些人说声“叼扰”,就要招呼槐花一道坐下来。 槐花这会儿伶俐起来,说道:“我去给妹妹拿酱菜。”去摊主那学着褚先生,每个罐子里挑了点酱菜坐回来,听时苒同褚先生说话。 褚先生心情很好,问时苒道:“两位姑娘不常出门吧?” 时苒知道,自己再怎么学,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跟这些时常在市井中来往的妇人一样言笑无忌,只是笑道:“叫先生见笑了。” 褚先生道:“这有什么见不见笑的。当年我头一回出门求学时,还不如你们。凡事总有第一回,两个姑娘家出门更不容易。” 时家祖籍山东,时老太爷与她外公是同年好友。母亲去世后,她又在山西河东外公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受祖父和母亲一家人的影响,时苒的官话口音始终不很地道,显然褚先生误以为她是第一回上京的外地人。 待到面上了桌,槐花一向饭量大,时苒把有水蛋的那碗让给她,自己则挑起这碗素面慢慢品尝。 这面爽滑筋道,虽不如家里做得精致,可拌着摊主自制的酱萝卜和八宝菜,也是别有滋味。 时苒不知不觉竟吃完了一大碗,还学着褚先生的样子,端起碗将面汤一饮而尽。 槐花眼珠子都快瞪出来:这大海碗能塞进人脑袋,大小姐竟然一个人都吃完了!这是平常用不到两口就说吃不下,只能拿剩饭饭菜去喂猫的大小姐吗? 时苒浑然不知自家婢子的腹诽,她现在吃饱喝足,浑身暖洋洋的,满足得活似常在她家房顶上晒肚皮的狸奴:“我们走吧。” “去哪?”槐花一抹嘴,跟着站了起来。 “先去租个房子。” 刚刚跟褚先生聊天时,时苒跟他打听了一下。这一代是南城区,多数是平民居住。如果时苒想租房子的话,最好租单门独院的,一般一个月付一二两银子,就能租个差不太多的。 时苒除了继母先前给的三两散碎银子,还有每月发的二两月例。只是她住进绣楼后,银子很少有用处,便每年攒个整数,托小弟帮她兑换成各大银号的银票方便存放。攒到现在,她手头上鼎泰丰的银票有三十五两,宝兴号的二十两,还有和盛,丰业等小票号的银票加起来有十两。再加上她搜罗出来的,年节长辈们赏赐的金银锞子和首饰,粗粗估算起来,她身上至少有价值二百两银子的财物。 二百两看起来多,可时苒知道,除了继母先前给她的那三两碎银子,其他的现在都不好拿出来。 她能想到要找银铺兑钱,父亲和爷爷不可能想不到。若是他们真的找了巡捕营的捕役们来帮忙,说不定现在各大票号,倾银铺,甚至是当铺珠宝铺子里都守满了寻她的人。 时苒坐在面摊前看了这么久,大伙买卖东西都是用的铜钱,她自然也不能平白拿出银子银票来用。何况她手上大部分银子都是长辈们逢年过节找银楼订制,带有有家族徵记的制式锞子,她掏出来就等于自曝身份。 最要命的是,时苒偷跑出来,她手上没有路引,连城门都出不去,更不能住客栈。当务之急,自然是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把冯家的事打探清楚了,再谋其他。 大约是好运气真的来了,时苒沿着面摊摊主老郑的指点,不到中午,当真找到了一间房子。 这房子是个一进的小三合院,院子主人姓马,是个带儿子的寡妇。 马寡妇的儿子才五六岁,但这孩子忙前忙后地帮他娘招待客人,一点都不招人嫌,还一口一个“姐姐”嘴巴甜得很。院子正房窗台上摆着几个瓦盆,瓦盆里养的粉白金黄的菊花开得热热闹闹的,院子的青石地砖也留着冲洗过的印迹,看见这样干净的院子,时苒心里先愿意了三分。 她再听马寡妇说:“我婆家娘家都在山东,京里也没什么人。姑娘住在我这,租子多少都不是问题。主要是我和东子孤零零的不能立户,咱们几个女人家住一起有个伴,以后遇着事,都是姐妹也好商量。” 听到这里,时苒又满意了三分。 她不是不想跟槐花单租一个院子,可她走了这半日,最便宜的院子也要三两银子一个月,就不得不改了主意。她总不能把所有能用的钱都用来付房子租金不是? 手上所有可能被认出来的东西,她都不打算现在留下来。 这里大部分人都是住在一个大杂院里跟人合租,像马寡妇这样,单门独户只住母子两个的,绝无仅有。 由此可见,马寡妇也是个谨慎人,并不是什么人都愿意招来住在一起。 待到她出去转了一趟,打听明白马寡妇在街坊中的风评,当即找来街口的字纸摊子写了三个月的租赁合同。双方约定月租五百文,押一付三。付完租金,时苒手上只剩下了不到一两银子。 好在马寡妇说,她家里的被褥和锅碗瓢盆都可以借给她用,时苒只需要买两个洗沐用的盆和布巾,再买些米面盐醋做饭,便可以算安顿下来了。 马寡妇给时苒租的是东厢那间房,她说这房以前是她相公放货物的地方,她相公走后,房就荒置了下来,现在家具上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时苒抹了把汗水,忽然想起来,槐花有好一阵子没说话了。 这丫头在街市上不敢出声,面对马寡妇时,她可能侃价了,硬是把房子租金从八百文侃到了五百文。但自从进了这道门,她反而变哑巴了。 “槐花,想什么呢?快帮着干活啊。”她推了一把这丫头。 “大小姐,咱以后真的要住在这吗?”槐花苦着脸道。 “你想说什么?可是嫌这屋子不好?”时苒的确从未住过屋瓦如此浅窄简陋的院子,槐花从小跟她一道长大,嫌弃也是正常。 槐花摇摇头,满脸纠结。 时苒心下微沉,问她:“那你是觉得跟着我受委屈了?”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槐花吞吞吐吐地:“我是想说,马嫂子,我觉得,她有点不对劲。” 第5章 005 京城深秋的早晨,不到辰末,天是不会亮透的。 马寡妇家的被子许久未晒,时苒被刺鼻的霉味熏了一宿,五鼓更响,听见窗外的动静,这下是再躺不下去了。 拨开槐花在她身上压了一晚上的腿,时苒坐起身。 她端着木盆出门时,马寡妇正在用力捶洗衣裳,满院子飘荡着黄豆煮熟特有的那股腥香气。 马寡妇头一天就跟她说过,她以前跟她相公在街口支个小摊子做早点。她相公摊煎饼,她则负责卖豆花。她相公死后,因为孩子还小,一个人忙不过来,她只好先收了摊子,只在每天早上仍熬煮两锅豆花给附近的摊主送去寄卖。 时苒目光在马寡妇洗衣盆里的花裤衩上扫过,不期然想起槐花昨天扒着她耳根说的话:“我娘说过,花裤衩骚断腿儿,红肚兜浪透心。你们签契的时候,我去后院转了转,您是没看见,马嫂子后院晾的那些肚兜,哪是咱们正经姑娘穿的?” 时苒哪里听得来这些腌臜话?气得拧了这丫头的嘴,不许她再说下去。虽说她没觉得寡妇穿个鲜亮的内衣有什么不好,这会儿却忍不住好奇,多看了一眼。 那肚兜,好像是比她常穿的裹肚不一样,前头窄窄的,后头也只有两根细细的带子…… “杏花姑娘,你怎么起得这么早?”马嫂子笑着跟她说话。 时苒母家姓杨,她昨天告诉马嫂子,说自己姓杨,家里人叫她杏花。 “睡不着就起来了,马嫂子这会儿用厨房吗?”时苒舀了一盆水,跟马寡妇蹲在一块儿洗脸。 “我不用,你用吧。厨房里还有点热水,你别不好意思,都倒盆里洗脸,我洗完衣裳就去送豆花,杨姑娘,你——”马寡妇拧完衣裳抬头,望着时苒张圆了嘴。 时苒挂着一脸的水珠,有些疑惑地转头过来:“马嫂子,怎么不说话了?” 微寒的晨风中,一滴清水正好滑下少女鲜润如花苞的嘴唇,马寡妇满脸的惊艳之色未及收起,叹道:“老话说的,什么是清水出芙蓉,我可算见着了。” 时苒怔住了:她的外公认为色相不过是妾妇优伶用以邀宠媚上之器,一向不许家人轻易对人的相貌评头论足。时家教女亦是首重德行,她长这样大从未被人如此直白地称赞过容貌。可像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怎么会对自己的容貌一点都不在意?时苒偶尔从旁人惊艳的目光中朦胧觉出,自己大约真的是好看的吧? 真有这么美么?她羞涩地低下头。 却听马寡妇正色道:“妹子,我说句不当说的话。你这样的相貌,往后在咱们这里,顶好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若是非出门不可,记得跟昨天一样,能把自个儿包多紧就包多紧,知道不?” 不用马寡妇说,时苒也是要这么做的。 她明白马寡妇的未尽之意,帮着她把豆花抬到门外,插好门闩听见东厢的动静,知道是槐花起床了。 这丫头跟了她这些年,冒撞的性子还是没改多少。衣裳纽襻没扣完就跑出来,看见她进门,松了一口气:“大小姐,您什么时候起的床?也不告诉我一声。” 时苒挽着头发,道:“你昨晚擦洗了大半宿不累得慌?这又没什么人看着。再说,起得这么早也没事干。” “怎么没事干?”槐花抢着把水倒了,压低声音急道:“您忘了?我们不是还要打听冯家的事吗?” “我没忘。”时苒去厨房提来两只木桶搁在门口:“等会儿天亮,你去巷子后头的井台边把水挑了,先在附近问问情况。冯家这样有名,肯定不少人都知道他们家的事,记得小心些,别露了形迹。” 头一回做这样的粗活,时苒的动作免不了笨拙。但姑娘家曼妙的身段在这一折身一拧腰的动作中自然而舒展,看上去反而有种不经雕琢的美感。槐花不放心道:“我知道了。我也觉着马嫂子说得对,这附近外地人多,指定没有咱们家那太平。妹妹你还是在家待着,有什么要出门的事吩咐我去做就好了。” 时苒道:“你都听见了?我心里有数的,我真若出门,就跟昨天一样,用兜帽把脸一围,包管谁也看不清楚。” 大小姐从小做事心里就有谱,槐花也就是心里担心,白嘱咐一句。两人吃完饭,她挑着空桶去了井台边。 时苒也没闲着,槐花离开后,她从杂物间找根绳子出来准备把被褥都好好晾一晾,听见院子外马嫂子的声音,她转头过去,恰恰看见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巡丁衣裳的男人站在门口,冷不防两人打个照面,都是一怔。那男人拎着马嫂子装豆花的空桶,时苒没敢细看,赶紧低下头来,听马寡妇跟那人道谢:“他叔,又麻烦你了。” “不麻烦。”男人嗡声答了句没进门。 接下来两人交谈了什么,时苒都没心思听。听见马寡妇关门的声音,她连忙问她:“马嫂子,刚刚那位大哥怎么穿着衙门的衣裳?” 马寡妇安慰她道:“这人是我那家死鬼的族弟,也姓周。现下是南城楼的巡丁,杏花妹子,你莫害怕,他不是衙门里的人,他人很好的。”她以为时苒像一般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一样怕见男人,怕衙门里的人。 时苒却因为这个男人的到访不得不再次陷入新一轮担忧:把她嫁给冯玉,恐怕是祖父一步很重要的棋。祖父怎么会容忍她这个棋子跳出棋盘?祖父是内阁大学士,他若想认真找人,只要发动他的人脉,只要她还在京城中,被找出来,恐怕是迟早的事。 除了昨天她听了一耳朵的巡捕营,时家还会动用多少关系来寻她?这些衙门的巡丁捕役们,有多少人在为时家找人?时苒不敢再想下去。 原本最保险的做法是,昨天早上就应该趁时家还没反应过来,抢先出城避段时间的风头。可时苒没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户籍和路引,昨天找马寡妇租房时,要不是看在她和槐花都是两个姑娘的份上,她又推说自己的路引遗失在来京投亲的路上,她们连这间小房子都租不到。 即便如此,马寡妇也再次提醒了她:“杏花妹子,你可一定要记得这两天去衙门把情况说明白办好户籍。京城可不像其他地方,管得严着呢。要是衙门上门来查人,发现你没有户籍,麻烦可就大了。” 没等马寡妇帮着时苒把被子晾好,槐花也回来了。 时苒一看她那神情,就知道有事,跟她使个眼色让她稳住,两人回了东厢说话。 “大小姐,冯玉比我们以为得还坏!”槐花道:“巷头开杂货铺的许老板你见过的?他的独养女儿上个月才被抢到冯家,满街的街坊都看见了,都能作证。许姑娘进了冯府,到现在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爹守在冯家门前想去看一眼,就被打了出来,许老板怄得病了许久,还不得不开门做生意筹药钱。还有隔壁魏婶子外甥媳妇他们村里,有一户人家的田因为挨着冯家的田,他冯家非逼人强卖,那家人老爷子不答应,冯少爷跟那他一干狗腿子把人家老爷子打得吐血在床,硬逼着按了手印……冯家是真不能嫁啊!” 直到刚才,槐花都是真以为或者冯家是被风评所害。如今事实俱在眼前,她再也没法欺骗自己,急得抹起了眼泪:“真不知道老太爷是怎么想的,您可是他嫡嫡亲的长孙女,他怎么忍心把您送进那样的虎狼窝?大小姐,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哪?” 大约是那几日已提早煎熬够了,再听见这些消息,时苒只觉如释重负。 从今日起,这婚,是真的要逃了……时家,也是真不用再回去了…… 时苒的念头前所未有地通达:“赚钱。” “啊?”槐花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你不是问我们该怎么办吗?我是说,先赚钱。只有有了钱,才能弄到我们需要的东西。”时苒越说,眼睛越亮:“你还记得咱们河东老家的李大户吗?他儿子杀了人——” 槐花大吃一惊:“您要花钱杀了冯玉?” 时苒:“……你想到哪去了?我是说,我们先赚钱。等赚到一定的钱,出京的路引,户籍……我们肯定能想办法都弄来。天子脚下,顺天府官府或许不敢像河东府,做出帮李大户儿子找替死鬼那样胆大包天的事,但帮我们这些无知小民们弄个路引,肯定有法子。” 槐花狠哭过一场,收了眼泪:“小姐,妹妹说得也是。我刚刚在井台边跟魏婶子他们聊天,魏婶子还说,她娘家兄弟的米铺在招人扛米,我别的本事不会,力气还是有的,我明天就去米铺找掌柜的说……” “打住打住。”时苒哭笑不得:“我还不至于让我姐姐去卖苦力,再说了,凭你扛米,几时能扛够买路引的钱?” “也是哦,李大户买条人命,上下至少打点了五千两银子。我们买个路引,肯定也要打点不少钱出去。那妹妹你是有什么主意了吗?” “你附耳过来。” 时苒两姐妹热火朝天地商量赚钱大计,时家当家人,时诚时老太爷终于从宫中回了家。 这个旬日又轮到他在宫中轮值,因此,尽管昨天家仆已将消息传到宫中,为了不引起旁人的怀疑,他还是等到了今日休沐,才坐着官轿四平八稳地回了家。 “人已经丢了,老大不用再跟我一遍遍解释,我不想听。”时诚道:“苒儿没有路引,她除非手眼通天,否则此刻必然还在城中。其他的地方,你们多给些银子,让巡捕营的人帮着找,有几个地方,你和老二,你们亲自领着人去。” “父亲,您说。” “南城,北城,那些平民住的,外来人多的地方,你们记得都不能放过。” 时进正要答应,时远则问了一句:“可我们怎么查访?爹,您不是说过,声势不能闹大吗?要真一家家地找过去,朝中人肯定以为咱们家丢的东西要紧非常,那咱们先准备的说法可就站不住脚了。” “谁说老子让你们一家家翻过去的?”时诚突然发了怒:“我让你们找个人多的地方守着,多守几天,你们有没有脑子?那丫头要躲,她也只能躲在那种人多眼杂的地方,知道不知道?京城各铺铺长,各坊坊长,底下人有什么动静,有比问他们更简单的法子?记得不能由我们家人出面,用别人的名义去办,悄悄的,宁愿动作小一些,一层层往下查得慢一些,也不能让人想到我们头上。怎么还要我接着教吗?” 京城方圆五里设一铺,十铺为一坊,大到婚丧嫁娶,小到人丁添减,都是每铺铺长需要了解的事。哪一家人口有变动,他们准会知道。这丫头总要有个落脚地吧。 “父亲息怒,息怒。”兄弟俩不敢再多说,齐声行了礼就要离开。 “慢着,”时诚吸气,吐气,最后道:“还有两个地方也要找几个我们自己人守着。” “什么地方?” “古董书画铺子和火神庙。” “什么?”两兄弟一头雾水:他们家找个女儿,干古董铺子什么关系?那丫头出门时只带了几件随身的首饰,就是要当了换钱,去珠宝铺当铺蹲守不是更相宜?火神庙就更说不通了,那一片净是些卖书画瓷碗的小摊贩,老太爷莫不是以为苒儿过不下去会到火神庙卖字为生?这……也不是不可能啊! 时诚看自己两个儿子这副一问三不知的样子又想发火,干脆一挥袖子把人都撵出去:“还不快滚!” 竟看走了眼,苒儿她到底也是杨家的外孙女……要是早知道她是这样的脾气……杨老怪呀杨老怪,以前,你指着鼻子骂我时家坑苦了你杨家的女儿,可知现在你杨家的外孙女,也快把我时家给坑惨了! 时诚的视线落到墙上的《寒山访友图》,良久,无声叹息。 第6章 006 时苒绝对想不到,时家最了解她的,或许不是她的继母婶娘,不是她的姊妹兄弟,也不会是她的父亲叔父,而是那个她一年到尾见不到几回,常年冰霜挂面,令每一个小辈都深为惧怕的时家大家长时老太爷。 因为是时家这一辈第一个孙女,还是嫡长房,家里自小对时苒要求极严,不止很小的时候为她延请了最好的绣娘教导针黹女工,稍大些,外祖父又执着她的手亲自为她开蒙。甚至在外祖父家居住的那几年,因为外祖家境大不如前,她还跟外祖的两个妾侍学会了纺纱织布裁衣做鞋。 如果给她足够的时间,她凭借一手绣艺,或者也能筹集到足够多的钱,可马寡妇说,这些年时常有外来团伙流窜到京城作案,京城每铺铺长必须每三个月上报一次外来人口,没有户籍不能在内城居住。上一次的上报是在十月初,再过不到两个月,翻过新年就是下一年上报的时间。 像她这样路引遗失也需要找到铺长及时说明,再由铺长层层上报到顺天府发公函到原籍地确认回函,新的户籍下来后,凭借户籍开具路引,她才能离开暂住地出城。 时苒在官宦之家长大,衙门办事她略知一二,这种异地办理的民事没有三个月以上是办不完的,若是沿途衙门主事官长怠惰些,拖延一年半载都有可能,她还有一点时间布置。 就如时老太爷所料,时苒揣着自己剩下的那两银子,坐上胡同口载人拉客的牛车,到了火神庙。 因为外祖家以前的铺子就在火神庙这个地方,时苒很小的时候来过很多回。母亲死后,外祖卖掉在京城的宅子,带着她回了老家。记忆中,自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那样可以攀着长辈衣角从街头走到街尾,无忧无虑贪看街景的日子了。 时苒一路走来,恍惚火神庙的街景还如旧时那般,最外头的店铺卖线香火烛,符纸鞭炮供游人祭拜上香。因为后头火神庙古董街的名声大起来,再往里走,街道两旁又跟旁家不同,卖的是文墨书簿,中间夹着零星两个收古董的铺子,都掩在这两排墨香纸海中。时苒却知道,有的书画铺子也兼收古董,因为古董行当内幕甚多,这些书画铺子多数只做熟客生意,不是老街坊都不一定找得出来。 时苒的心思不在那些铺子中,隔着老远,她的眼神先定在了庙前场子那一大片站得稀稀落落的摊贩中。 大约是休沐日的关系,来往的人潮中有很多踱着四方步,蓄着几绺清须,一看就跟周围人不大一样的中年人;还有一些,是头戴万字巾,穿直裰的青年书生。一眼看过去,这一片地方聚集的竟全是男人。 便是夹着零星两个女人,也是蹲在道旁,脚下摆着两样木雕摆件的中老年女摊贩,一看就不是跟她一路人。 她真要混迹在这群男人中,同他们一道游逛吗? 在时苒踌躇的这片刻中,有不少人已看到她,还有几个看上去轻佻些的年轻人说笑着向她的方向指指点点。 时苒心中一慌,下意识退到了一株大槐树后头。 “妹妹,怎么了?”槐花环着她胳膊,被她一道拖进去,不由有些莫名其妙。 时苒红着脸,声音猫儿一样:“那里好多人。” 槐花因为是下人,她跟时苒在外公家住时,也时常帮着家里跑腿,度过刚逃出时家的迷茫后,她迅速适应了自己新的身份。她知道时苒自小到大没见过几个外男,乍然走入这样的场合,露怯也是正常,闻言心疼道:“那妹妹在这站着,我去给你买。” 时苒想了想,她要来买的东西也不是什么要紧事物,从钱袋中数出五十文钱给她,叮嘱道:“咱们钱不多,要是今天没有十分合适的,明天再来看也行。” 姐妹两个商量事,没有看见,槐树前边来了几个人,这几个人神色凝重在摊贩间游走一番,将所有人都看过一遍,最后走进了最前边一间书画铺子。 看见来人,掌柜的放下其他客人迎上来:“是刘管事,快里边请。” 刘管事对掌柜的拱拱手,笑道:“不必这么客气,今天我是想麻烦掌柜的帮我个忙。” “您请讲。” 刘管事正要说话,眼角瞥见一道身影,侧身看去,却只捕捉到一个戴蓝色印花头巾的背影。 他眯了下眼:这个头巾,还有这身青标布衣裳,我是不是在哪见过? 见掌柜的还在等话,刘管事对手下使个眼色,看那人出了门,自己转身笑道:“没什么大事,是我家里丢了件东西,寻思着这人说不好会来这出手,想借掌柜的您这地方在这守守。” 能在这地界做文玩生意,掌柜的自然不缺眼色,闻言忙叫店伙搬来椅子,伺候刘管事一行人坐下,又亲自去后宅煮了茶。没等端上来,却听外头 “噼呖啪啦”一阵爆响,一大群人高喊着 “救命”,没命价四散奔逃! “这是怎么了?”铺子里的人面面相觑。刘管事也站了起来,隐隐不安。 书铺掌柜只见刘管事先前遣出去的那人跑进来同他耳语两句,他竟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叫一声:“都给我追!”火烧屁股似地领着人跑了出去。 他这一跑,店里剩下的人也慌了起来,纷纷丢下手里的东西跟着往外跑去。 虽然不知道其他人在跑什么,可自己不跑,万一落在后面吃了亏怎么办? 不出片刻,人头攒动的火神庙竟跑了个精光,丢下几个铺子的掌柜的站在门口目瞪口呆。 时苒夹在人群里,看见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蹿的槐花,一把拽住她:“快跟我来。” 槐花差点哭出来:“大小姐,老爷的人也来了火神庙!” 时苒把她拉进一条小巷中向前疾行:“我都看见了,别急,我们回去再说。” 刚才她躲在大槐树后头,目送槐花汇入人流,一刻也不敢放她离开自己的视线。直到她发现,槐花被一个人纠缠住了。 隔得太远,时苒听不清他们俩在说什么,但她看见那人掀了槐花的头巾时,就知道了不妙。 眼看槐花被那人拖拽着即将远离人群,时苒当机立断,从道旁的香纸铺子里买来数串鞭炮,叫来一群在街口玩耍的顽童,每人给了一把铜板,让他们点了鞭炮往人堆里扔。 悠游闲逛的人群被这群孩子吓得大乱,槐花也借那人惊住的瞬间挣脱他,跑了出来! 两人趁乱跑出人群,也不辨道路,跑了不知有多久,直到时苒眼前发黑,实在跑不动,才不得不停下来喘气。 气还没喘匀,不远处有人喊:“我看见那边有两个穿青色衣裳的进了这个胡同。” 第7章 007 那声音就在巷口,近到咫尺可闻。 槐花急得说不出话,死命拉她起身。 时苒如何不知这是要紧关头?只是她素来体弱,刚刚那一阵猛跑已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她现在喘得连站起来都难。 她被槐花连拖带拽,走了不到两步,听见身后有人喊:“在这!” 槐花身子狠狠颤抖起来,时苒却是神志一清,反被这一声大喝唤回了一丝气力,攒着劲接着没命价往前跑。 这附近一带都是民居,大约被火神庙的动静惊吓,此刻家家户户的门户都紧闭着,只除了一家。 那一户人家的门檐翘角上,一只灰青色的药壶高高挑起。这是一间医馆,这间医馆外面还停了驾马车。 时苒这会儿被追得几近走投无路,看见那驾精致的黑漆马车,什么都来不及想,手脚并用地抢先爬了上去,跟着一掀车帘,愣在了原地。 一位发束金冠的绯衣公子斜歪在座椅上,与她四目相对。 他嘴唇有些泛白,本是斜倚在座椅上,此时一双凤目看过来,似笑非笑: “哟,爷今儿个好运气,坐在马车里都有美人儿自动投怀送抱。” 时苒后知后觉地去摸脸,才发现她出门时裹的头巾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想是刚刚逃跑时不知遗失到了哪里。 不过这不重要,时苒听见后面的人在乱七八糟地喊:“站住!”“等一下,前面的马车先别开!”心中不由大急,思忖着怎么开口让这位公子帮她一把。 但不等她说话,后面人已经追了上来。 她听见刘管事在外边叫:“快把马车围起来,别让人跑了。” 混乱中,时苒听见外边有个男孩的声音喊:“你们是谁啊?干嘛围我家马车?还有你,你推我干嘛?” 接着是刘管事的声音:“你,到那边去站着,跟我请——” “唰”地一下,马车窗帘揭开,那公子扭头向外,不悦道:“这是谁家的狗,汪汪叫得闹人?” 哄闹的人声静下来,刘管事话语中有了些客气:“这位公子,是这样的。我们是官帽胡同时家的下人,刚刚钻进马车的,是我们家的两个逃奴,您——” “官帽胡同时家?”那公子玩味地在唇间咂摸着这几个字,目光斜斜扫过时苒,断然道:“不认识。” “你!” “没凭没据的,你说你们是来追逃奴就真的是来追逃奴的?我看哪,你很像迎春楼的大茶壶,大茶壶能追什么人,我还不——” “这位公子,”刘管事压制着怒气,道:“官帽胡同时家是什么人家,您只消随便往一个官署问一声,就会有人告诉您,我们犯不着,也不敢冒充他家的下人。您马车里的两个人,她们真是我们家的逃奴。” 那公子面无表情听着,忽然喝道:“来福,傻站着干什么?还不上车?” 刘管事看不出他的来路,不敢拦着人家的下人,更加不敢不客气,只暗暗让人围紧马车,好声道:“我们不过是底下办事的人,无意跟您过不去,只求公子您给行个方便。” “听着像是真的,”那公子神色缓和下来,时苒咬了咬嘴唇,正要说话,就听他忽而冷笑一声,身体伸出门帘:“可爷偏偏就喜欢给人添堵。来福,驾车!走!” 啪啪两声鞭响之后,时苒从门帘的缝隙中看到,挡在车前的两个时家下人滚倒在一旁。在马匹的长声嘶鸣中,马车疯狂向前奔去,留下身后刘管事及一众人的骂声! 时苒被突然跑动的马车拉得整个身子一歪,赶紧伸手把住车壁,看马车的帘子一动,那公子又钻回来坐回了原位,望着她挑眉一笑:“逃奴?” 这公子从与时苒见面开始,十停里有八停脸上都是挂着笑的。偏偏他这人长得俊归俊,脸型略长,眉毛过于凌厉,嘴唇也显得薄削了些,尤其那略方的下巴—— 下巴……下巴! 察觉到时苒的视线,他不悦地哼了声。时苒连忙坐直身体,心跳渐渐恢复了正常,心道:这人明明一脸的笑,非但没有半分亲和力,反而看上去更像是心里憋着坏的皮笑肉不笑。这世上怎么会有笑起来比不笑更渗人的人? 她不出声,那公子也不恼,重新跷起二郎腿,似是自言自语:“看来,我得去顺天府衙门一趟。我可是守法良民,不敢窝藏人家家里的逃奴。” 时苒还没说话,槐花先急了,她已经知道了自家大小姐这场婚约的可怕,更是明白,从逃出时家的那一刻起,她们就没有了回头路可走。她慌乱地道:“公子,我们小,我妹妹……她不是逃奴,我才——” 时苒按住了槐花的手。 “公子,对不住。我姐姐她不会说话,她是想说,我们不是逃奴。”她一字一句,沉沉开口。 “不是逃奴?那是什么?”他看着她,玩味地笑。 时苒又咬了咬嘴唇:这的确是个很难解释清楚的问题。如果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如褚先生,马寡妇这样的人,她自然能编出一个大差不差的故事。可这个人不同,他一看就是家中仆佣遍地,饫甘魇肥出身的富家少年。刘管事他们是不是真的世家奴仆,她不信他分辨不出。 关键是,这人想听到她怎么回答? 时苒心念闪动,刚刚的事不管他看出多少,实话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 “我——” 时苒只说了这一个字,他忽然眉毛一扬,朝外头喊了声“来福”,门外的少年打了帘子,伸头进来:“少爷?” 他点着时苒主仆两个,忽然翻脸:“你给我把她们两个轰下去!” 三人齐齐一怔,来福有些犹豫:“少爷,真轰啊?” 他不耐烦地道:“你说呢?问个话老半天答不上来,难道你还想把这样的废物拉回家养着?” “可您刚刚不是说——” 他眉毛一挑,来福赶紧闭了嘴,转向时苒她们。 这小子不像他主子那样孤拐,他梳着一般小厮常梳的双髻,髻上还缠着一对系大红福字结的葫芦,弯着眼睛对两位姑娘赔笑:“两位姐姐,你们看……” 此时追兵早就不知甩到了哪去,时苒两个麻溜地从人家车上爬了下去,不待站稳说话,看那叫来福的小子吆喝一声,马车扬起蹄子,一道烟地跑远了。 马车不知将她们两个拉到了哪个热闹的坊市,到处都是小吃点心诱人的香味。 主仆两个站在大街上,闻着鲜活的人气儿,槐花也有心思说些闲话:“大小姐,你说,刚刚那人是什么人哪?怎么那么莫名其妙?他是在救我们吗?” 时苒望着那马车拐了个弯,微微地笑了:“他当然是在帮我们。” 槐花更是奇怪:“可他为什么要帮我们?他一句话都没问呢。” “你可以猜,他早就知道了我们是谁。”冯时两家阁老联姻是大事,连住在南城,跟时家八杆子打不着的马寡妇都知道,还可怜过又一个好姑娘要被畜牲糟蹋,何况其他人? 槐花大吃一惊:“什么?那个人知道我们是谁?他是怎么知道的?” 那当然是因为,她逃出来的那个早晨,碰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他啊。 尽管这人那天戴着帽子,今日的装束也与那日截然不同,但那天早上的同行,是时苒进绣楼两年来,头一回跟外男说话,又是那样惊险特殊的时刻,她怎么可能转头就忘?今天他一开口,时苒就有所怀疑了。待他转身面向她,看见他那截让她印象极深的下巴,就已经肯定了。 她也不能肯定这个人有没有把她跟那天翻墙的女孩子对上号,但除了这个原因,她想不出这人会帮她的其他理由。 时苒挽住这傻丫头的胳膊,认真道:“这些都不是要紧事,老太爷追得这样紧,你还是先帮我想想,咱们要怎么度过接下来的日子吧。” 第8章 008 火神庙埋伏的那几个人,时苒一看就知是老太爷的手笔。 她在外公家时,外公几番严禁她往外露自己的本事。用她外公的话说,这世道对女人要求太多,女儿家要懂得藏秀,不能知道点什么,会了点什么就往外倒得干干净净。如此行径,看在懂行的人眼里未免太过轻狂,也容易断了自己后路。 尤其那年外公给人掌眼出了岔子,最后倒赔一大笔钱,同一年,时苒母亲也死于产后褥热,他一下子就消沉了下去。后来将攒起的那些老物件送的送,卖的卖都散了个干净,孤身一人回了老家,更是不许家里人再在外头提一句他旧年的风光。外公去世的前两年,除了杨家几个近亲,再没有其他人来家里走动,从此彻底远离了这个圈子,更不可能有人知道,她外公还有个传人。 时苒回来在时家住这么久,知道时大老爷也只了解自己的前岳父名下曾有过两间书画铺子,更多的,就不清楚了。 整个时家,也只有她一回京就被拨过来贴身伺候的九枝看她补过一回从外公那得来的旧画,或者会略有猜测。但凭着那幅《寒山访友图》的交情,借九枝十个胆子,她也不可能敢在这个时候去告发时苒。 若说时家还有猜出她会去火神庙谋生计的人,除了曾经是外公至交好友的老太爷,时苒想不出第二个人。 老太爷连火神庙都布置了人手,时苒不能再心存侥幸。 从火神庙逃出来后,她和槐花结结实实在马寡妇家小院躲了四五天,直到冬至这一天,京里下了一场雪,才敢出这第二回门。 时苒出门的原因很简单:她们手上快没钱了。 她和槐花出逃时,手上本来就没带多少银子,自从那天猜到是衣服的颜色出了纰漏,两人在回去的路上又在布店买了新布和棉花,这些天除了槐花出门买过一回大白菜存到马寡妇家的地窖里,她们就以做冬衣的名义躲在小院里足不出户。 吃过冬至的饺子,主仆两个里外都换上新衣裳,跟马寡妇打声招呼,再一次踏出了院门。 槐花胆子一向不大,经过上回那一吓,走出门老长时间,还低垂着脑袋,只敢从眼缝里瞧人。 时苒不得不拉她一把,说她:“新衣裳也换上了,还苦着脸做什么?料子是普通了些,可你看你这身红红的大袄子,多好看喜气呢。”见她仍是愁眉不展,时苒捏着自己的手背,往上一提,笑道:“你不是总嫌弃我说,我胖得都快有原先的两个宽了。看我又包成这样,谁会把我俩认出来?” 槐花“噗”地笑了,嗔她:“哪个姑娘家要被人说长胖了,非跟人急不可。您可倒好,听见马寡妇说您胖,竟然还乐起来了。” 时苒振振有词:“胖怎么了?你不还老说自己,胖人有福气吗?我看这话有道理,前些天隔壁的魏婶子跟康嫂子打架,要不是因为胖,康嫂子能被魏婶子按在地上打?” “我就说呢,那天我看您望着魏婶子眼神不对,敢情您那天就羡慕上了魏婶子的身板。”槐花埋怨道:“那也不用故意把自个儿喂胖啊!” 时苒无语道:“你想哪去了?我每天吃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要长胖是我愿意的吗?我这不也是苦中作乐么?” 说来也怪,时苒以前每天在时家吃着大鱼大肉,时不时还闹些胃气反酸,一碗饭吃不了几口只能喂猫。这回从家里逃跑出来,为了省钱,一日三餐不是白菜就是酸菜,吃了这些天,竟还把自个儿吃胖了。 槐花以为把她说恼了,忙道:“我就是顺口说说,又没怪您。您的脸也就是比先前圆了点儿,我不过是先没看惯,看惯了也挺好看的。” 时苒逗这丫头说笑两句,总算叫她褪掉了刚出门时的畏缩劲。待走进她们此行目的地三嫂绣庄后,槐花身上那股泼辣辣的精神头已经全回来了。 绣庄的女掌柜笑着迎上来:“两位姑娘想要买点什么?” 槐花捏捏时苒的手心,示意她不用急着说话,问道:“掌柜的,你们收绣件吗?一件绣品的价钱几何?” 女掌柜道:“当然是收的。至于价钱么,这得看您绣品的质量,绣件大小来定。” 趁槐花跟女掌柜攀谈,时苒开始在这间铺子里转悠。这里除了她们之外,还有两个女客聚在一堆在挑选布料。 来之前两个姑娘已经打听好,这间三嫂绣庄是南城最大的绣庄之一,小到针头线脑,大到绣屏挂件都卖。绣庄包括这名女掌柜在内有三个正式的绣娘,但凡附近街坊做了女工活,手艺好的,掌柜的一般会当场给个价钱买下来,手艺差一些的,掌柜的也愿意帮忙寄卖。因为掌柜的做事厚道,马寡妇等女人们做了绣活,时常送到这里来卖。 时苒暂时不能再靠古董手艺赚钱,自然只能跟其他人一样,在这里买些丝线衬布,看能不能靠给人绣东西先赚些家用。 她把摆在外头的绣件看过一圈,听见女掌柜跟槐花说好,若是她们的绣件能有她摆在货架上那幅鹊登枝桌屏的水准,她就以二两银子一幅的价钱买下来。 时苒皱了下眉。 那幅屏风给她一个月时间她的确绣得出来,可她还要买丝线和衬布等材料,越贵的绣品,材料也越贵,刨去这些花费,一件绣品绣出来,她最多只有一两三四钱的赚头。 而马寡妇家的房子租金都要五百文,再除掉她和槐花的吃喝用度,一个月能攒下三百文钱就是顶天了。 这样一分一厘地攒,她什么时候可以凑够出京的银子? 祖父可不是父亲,冯时两家的联姻到现在,算是被时苒破坏了一大半,自己给他惹了这么大|麻烦,他一定恼透了她,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她只有离京城越远,才会越安全。 时苒耳朵里听着槐花跟女掌柜问话,一边往前走,等回神过来,她已经走到了店里其他两名女客的身边。 那两个女客都是挽着双平髻的小姑娘,正围在一起挑着料子在小声说私话。 时苒随意扫两人一眼,忽然耳朵里飘进两个字——“时家”。 她心中一跳,站到两人身边,就手拿起一块布料翻看起来。 第9章 009 时苒听了两句话,心里有些失望,两个女孩的话题却都是围绕着一个姓姜的男子展开。主要是那个穿银红的女孩子在追问那位姜姓男子的动向,她对姜姓男子满眼的关切完全不加掩饰。 “你说的是真的?姜少爷真是因为得罪时家被姜老爷撵出了家门?” “那还有假?这是我姑母亲口说的!” “可姜少爷怎么会跟时家扯上关系?那可是阁老家。” “我姑母说,是时家人上门告状,说表哥放跑了他们家的逃奴,逼着我姑父给他们家一个交代。我姑父花了好大一笔钱才让人家松口放过他们。表哥这回闯的祸太大了,我姑父一定要把他撵出门,谁劝都不顶用,明明离过年只有不到两个月,我姑父连年都不许他在家过,就逼着他搬了出去。” “可我怎么还是不敢相信呢?时家是什么人家,姜少爷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家?还跟人家的逃奴牵扯上了关系?” “这我哪知道?反正我姑母就是这么说的。唉,你觉得这块料子做成比甲套在外头,配我那件鸭蛋青绉面绸的小袄怎么样?” ………… “妹妹?妹妹?” 时苒猛地回神,槐花把着她的手,担忧地道:“从绣庄里出来你就是这样,发生什么事了?” 时苒哪里好说,她怀疑在火神庙帮过她们的那位绯衣公子可能受到她的连累,被撵出了家门? 她勉强笑了笑,道:“我是在想,咱们还有什么要买的,一次把东西都买清楚了,接下来几天得好好做活计。” 槐花不大信,但她知道,时苒不想说的事,她再怎么都问不出结果。只能顺着她的话说:“那买个小瓦罐吧,我好熬镪子用,咱们以后要常用的东西,不能总问马嫂子借。” 槐花从小跟时苒一道学女工,学过两回,手拙得师父看不过眼,再也不愿意教她。好在她力气大肯下苦工,做得一手好鞋,从前外公就特别喜欢穿她做的鞋。绣庄里不止卖绣样,也会收些附近妇人们做的鞋帮着转卖,槐花做一双鞋出来少说也有一二十文的赚头。 姐妹两个买了一堆东西,走到路口,又称了一两芝麻酥。这段时日马寡妇对她们很是关照,东子也跑前跑后地给她们帮了不少忙,两人打算买点孩子爱吃的,给东子打打牙祭。 别看时苒镇定自如地安慰槐花,她何尝不也是提着心?远远看到从三合院探出来的那截花石榴枝,槐花喊着“总算到了家”时,时苒也悄悄松了口气。 院门打开,开门的却是个她们没见过的妇人。 这妇人面如圆盘,长得很富态,倒像早就知道她们:“你们就是租周马氏房子的姑娘?长得可真齐整。” 槐花目露疑惑:“这位太太,您是?” “我夫家姓钱,你们唤我一声钱婶就是了。” 时苒原本垂着眼睛,闻言看了她一眼:本铺的铺长也姓钱。 恰恰这时,马寡妇从厨房里出来道:“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钱铺长的媳妇。她来找我要些豆粕。” 槐花咽了咽口水,时苒踏前一步,将槐花挡在后边,笑着同钱氏道了个万福:“钱夫人好。” “唉哟唉哟,”钱夫人笑得打鸣的母鸡似的:“杨姑娘你太客气了,我就是个民妇,哪里当得起夫人两个字?” 礼法规定,本朝只有一品命妇才是“夫人”,但民间私底下的法度早就没有这么严格,钱夫人这么说不过是自谦罢了。 时苒柔言细语地:“我听马嫂子说,钱铺长当了本铺的铺长后,乡邻们遇到难事都愿意来寻您家解决,钱铺长做的不就是父母官该做的事?父母官之妻可当夫人,钱夫人如何当不得夫人?” 时苒的话钱夫人没完全听懂,可也听得出来她是在拍自己的马屁。钱夫人听过的马屁不能说少,可像这姑娘拍得这么文气,态度还这么落落大方,仿佛她说的就是自己的心里话一般,钱夫人还是头一回听。 钱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早就听说咱们五里铺住进来了两个姑娘,我一直想说来看看你们,总是不得闲。要是早知道是这样齐整的人才,我怎么说也要早些来上门见一见。又懂事又好看的姑娘,可真招人稀罕。” 时苒低头羞道:“小女子不过蒲柳之姿,当不得钱夫人如此盛赞。原本我们姐妹流落到此地,该先去拜望钱夫人您,可先前我姐妹钱财不慎被盗,若非我马嫂子好心收留,现在还不知身在何处。两手空空的,我们哪里好意思登门?拖到今日您主动来看我们,这已是我们的不对了。” 这些传言钱夫人早就听过,此时听当事人说来,不过是印证了她听来的闲话。闻言骂了两句天杀的盗贼,细细问过时苒的来处,直说了小半日的话,最后拎着马寡妇给的豆粕说要回去做饭。 时苒跟在后头送钱夫人出门,顺口问道:“不知夫人您要这些豆粕做什么?” 钱夫人道:“还能做什么,我家那口子口味跟旁人不同,喜欢拿豆粕掺青蒜炒了下酒吃。要我说,这豆粕干得喇嗓子,有什么好吃的。没看马寡妇这么些豆粕都只能卖给车马行当饲料吗?也就是这个穷措大没福气,就爱吃些畜生吃的东西。” 她嘴上嫌弃,那满登登的豆粕袋子却捏得紧紧的。 时苒笑着道:“人各有爱吧。其实豆粕若是用对了法子做,不止不难吃,还很开胃呢。” 钱夫人有些不信:“怎么会?我长这么大,没听谁说过豆粕还能开胃的。” “这个方子是我家一个亲戚研制出来的,您没听过也正常。”时苒道:“我家亲戚做的和马嫂子一样的营生,只是我们小地方没有那么多车马行买豆粕喂马。我家亲戚每天扔那些用不完的豆粕扔得心疼极了,总想着这豆粕还能利用一下,后来还真被他琢磨出一个把豆粕做得好吃的法子。用那个法子做的豆粕,家里吃不完,再试着摆出来卖,没想到特别受人欢迎。后来,我家的那位亲戚靠着卖豆粕的方子,还盘下了一个不小的铺子呢。” “什么法子?”“豆粕做的吃食还能盘铺子?”钱夫人和马寡妇异口同声。 钱夫人暗暗瞪了马寡妇一眼。 ………… 钱夫人回了家,将豆粕随手往桌上一扔,坐在堂屋里想起了心事。 她丈夫钱铺长听见她的动静,踱步过来:“老婆子,发什么呆?我叫你问的事你都问清楚了吗?” 钱夫人正合计时苒说的豆粕方子,哪里耐得烦理这老头子:“问了问了,就你想得多。多大点事,还要专门差我跑一趟。” 钱铺长不悦道:“什么多大点事,那可是上头专门交代下来,要我们着重查来了两个姑娘的人家。要不是你前些天回了娘家,我一个大男人没事不方便上寡妇家的门,也不会拖到现在,你到底问清楚她们的来路了吗?” “不是告诉你没有吗?我也是把机会留给你,留着让你去敲寡妇门啊!”钱夫人怒了。 钱铺长讪讪道:“发什么火,多问一句也不行。没有就没有,我也没指望去赚那赏钱,就是上边刚说要找两个姑娘,咱们这就来了两个,这也太巧了。”过了片刻,“老婆子,你想什么心事?大半天不吭声了。” 钱夫人舔舔嘴唇:“老头子,我这有个赚钱的路子。你帮我琢磨琢磨,看行不行得通?” “……” 第10章 010 鸡叫头一遍,时苒摸黑起了身。 跨过槐花的身边,这丫头粘乎着嗓子问:“可是要起夜?” “不是,”时苒按着她:“你睡你的,我去去就来。” “我想起来了,”她眼睛睁开一条线:“昨天咱们做豆粕的材料都备齐,今天该做豆粕了。那也不用起这么早吧!” 时苒把窗户启开一条缝,借着那点雪光通头发:“我反正睡不着,索性早些起来,等会儿正好帮马嫂子看个火,咱们的事天亮再做也一样。” 槐花一骨碌爬起来:“那可不行,说好了,这些粗活由我来做。妹妹也不必宽我的心,肯定是这几天钱夫人天天来找你,你心里着急把事办成,才起这么早守着马嫂子的豆粕,怕她卖给旁人。钱夫人也真是的,生怕我们跑了似的,天天上咱们家来盯人。一个方子罢了,说好给她就是给她,咱们像是那说话不算的人吗?” 这丫头自小话多,时苒不理她,她一个人能唱一台戏。听她又问一遍:“那方子您也就是听张厨娘说过一回,一次都没下手做过,怎么能跟钱夫人打这么满的包票?” 时苒知道她提着心,虽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待钱夫人这么尽心,但知道钱铺长对她们能否弄到路引有极为关键的作用,所以很紧张这件事。 时苒跟她说了点实话:“我又没跟她说一定会成功。一次不成做第二次,次数多了,总有成功的时候。做成了我让她占干股,做不成,浪费的材料可是算在我们头上,她也吃不了亏。”最要紧的,是拴住钱夫人的心,不能叫她有任何危险的想法。 钱夫人的确很相信时苒,早起出门还跟她家老头子嘀咕:“你就别瞎想了。人家那姑娘一看就是好人家出身,说话姿态跟画儿一样的好看,人又大方又和气。那样的姑娘怎么可能是曹县尉家的逃奴?” “怎么不能是了?你不知道,那大户人家的奴婢从小跟主子一样教养,仪态比一般人家的闺女好不是应该的吗?”钱铺长习惯性地杠。 钱夫人翻翻白眼:“曹县尉老娘的寿宴我又不是没去见识过,那些丫鬟站得再好看,还不是一看就是丫鬟?山鸡变不了凤凰,反正我跟你个老头子说不清。秀儿,秀儿,来跟娘出趟门!” “可是去马寡妇家找杏花姐玩?”钱铺长的小闺女钱秀儿跑出来。 钱夫人伸手点她:“老娘是带你去马寡妇家,指望你学学杨家小娘子的本事,你倒好,只知道玩。” 钱秀儿躲过老娘的手指,笑嘻嘻道:“娘,你别戳我了。万一把我戳笨了,学不会杏花姐教我的针法,你是不是要赔我?” 钱夫人:“老娘不跟你歪缠,要是你今儿个再学不会,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经过厨房的时候,钱家大嫂撵出来叫了声:“娘,您等会儿别忘了把杨家妹子给我描的花样子带回来。” “还有我还有我,”钱二嫂不知从哪冒出来:“娘,我也去马寡妇家找杨家妹子说说话。” 望着妻女的背影,钱铺长半张了嘴:“这杨家小娘子,是能人啊!” 才几天哪,他家这几个难缠的女人竟都叫那小丫头收拢了心,他忙活半辈子都没做到的事,让个小丫头不过数日就做到,这不是能人谁是? ………… 能人时苒坐在灶台前,扎扎实实地在给马寡妇看火。 以前时苒在家里下厨,只需将厨娘洗切好的材料倒进油锅里翻炒两下,一道菜便算做成了。别说生火,她连菜刀都没拎过几回。 这会儿她握着竹筒子对灶眼吹火的姿势,硬是把马寡妇逗笑了:“好了好了,瞧你这跟水牛踩浆似的,一看就不是干活的人。快让开吧,别把我的竹筒吹坏了。” 时苒吹得脸都憋红了,被她这一打趣,一时没稳住倒了气,飞起的灶灰带着火星子立刻向她倒燎过来。 时苒大惊失色,尖叫着扔了竹筒,马寡妇只觉眼睛一花,面前的人就不见了。 转了个身过来,这姑娘还缩在她背后瑟瑟发着抖呢。 马寡妇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你这姑娘,生个火跟打武戏似的,连扑带蹿的还怪会耍。你说你妹妹这么能干,你怎么干起这些活来就是个花架式?”她伸手摸把时苒脸上沾的灶灰,向时苒竖起了大拇指:“这回连画花脸的油彩都省了,厉害厉害。” 偏偏时苒心性柔韧,她臊红着脸任马寡妇笑话,默默蹲下身去捡那竹筒,重新蹲到了灶眼跟前,道:“我妹子命苦,家里爹娘死得早,被我家收养后从小帮着干活。我若是跟她一样干活,早晚也能像她那样能干。”她和槐花来时对过口风,只说两人是堂姐妹关系。若说是亲姐妹,没法跟人解释两人这样大的差别。 马寡妇叹了口气,拉住她的手,道:“杏花妹子,行啦,我领你的情,你回你屋好好歇着去吧。” 自打那天时苒跟钱夫人说了豆粕赚钱的事后,马寡妇待她姐妹就别别扭扭的。不但出门进门不再笑脸相迎,连东子也开始躲着她姐妹走了。 时苒阅历太少,过后才想明白问题出在哪,马寡妇定是以为她们姐妹为了巴结钱夫人,把她撇开想自己单独发财。 她反握住马寡妇的手,这个青年妇人手里的厚茧喇得她的手心刺痒,她道:“马嫂子,还是我来帮你吧。这些天你早出晚归的,总得留些时间让我跟你商量咱们做豆粕的事吧?” 马寡妇神色微动:“你说咱们?” “当然是咱们。”时苒故作诧异:“难道嫂子以为,靠我妹妹一个人做豆粕卖豆粕就能买铺子?嫂子是知道我干不了重活的,钱婶家里事太多,她也没法担起担子。这种事,除了嫂子还有谁能做?嫂子您可一定要帮帮我们。” 马寡妇脸上的笑瞬间就真心起来了:“瞧你说的,这事也不一定非我不可吧?” “只能是您,别人都不行,别人我也信不过。我想过了,您在这一块做了好些年生意,对市面上的酒馆摊子是不是都很熟?那咱们的豆粕做出来之后,没有您打头,我们能卖给谁?” “哎哟,你说的,那是得好好合计合计了。我们那豆粕做出来了,能赚多少?这钱怎么分?” “先做出来再说吧,到时候我们几个再商量。” “也是,东西都还没有……那咱快做啊。你是不是要洗坛子?来来来,趁我豆子还没煮出来,我跟你一块儿洗。” 时苒:“……” 第11章 011 从小,外公教育时苒,君子言于义,小人言于利。 够得上跟时家和杨家来往的人家里,最少也是崖岸高峻的有识之士,这些人中,有人听见“钱”字就堵耳不乐,更不要提经商做生意这种话,用他们的话说,银子简直是世上最腌臜的东西。若非后头外公家道败落,最艰难时,家里连着半个月不见荤腥,时苒还不会明白银子的重要,也就不会一逃出家就能坦然想办法赚钱。 但亲眼目睹有人为一分一厘,还没握到手的利益争吵甚至差点打起来,她真是有生以来头一回见。 自打时苒跟钱夫人说,要把马寡妇拉进来入伙,钱家的几个女人就开始找马寡妇的茬。 钱二嫂首先开呛:“马嫂子一天天的忙完家里忙外头,哪有工夫跟我们闲混?” 钱夫人则笑:“他老二家的,你马嫂能干得很,哪像你似的,成天懒得抽筋。你可得跟你马嫂好好学学,看看人家,抢食的野猫似的,有点腥味儿就钻上来了。” 马寡妇一个人带着儿子做生意,也不是个简单人,一个人对几张嘴丝毫不落下风:“是啊,我这个野猫没啥爱好,就喜欢抓个老鼠,吃个老鼠。哪的老鼠多,我不就闻着味到哪来了?” “你!” 几个女人越说越上头,时苒不得不高声提醒她们:“钱夫人,马嫂子,豆粕还等着腌呢,等做完了我们再好好说道好不好?” 两个女人这才醒过神:是啊,东西才刚做起来,较量的日子在后头呢。 马寡妇拉着时苒笑得亲热:“妹子还要化多少蜡油?不够的话我拿钱叫东子上街去买。”她们做的豆粕要封存一段时间食用,为防万一,时苒专门买了蜡烛,等会儿烧化了好封坛。 钱夫人挽着时苒的另一只手,不甘示弱:“他二嫂,没看你杏花妹子的盐快用完了?去把家里你舅舅前儿送回来的盐抱一袋子来添上。自家的东西自家不上心,说不得就要便宜了哪个偷儿。” 时苒:“……”出钱买材料的人不一直是她吗?她这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 槐花早就被这群女人吵得脑袋都涨了,看她们一个个走开,才敢凑上来跟她说私话:“大小姐,您累不累?要是觉得累的话,干脆回屋歇一会儿吧,反正这会儿人都不在。” “不,”时苒抬起头来,槐花发现,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清亮:“我怎么会累?槐花你不觉得,这些事很有意思吗?老太爷以前说过一句话,市井之中有大学问,我到今天才约略明白一些。我不争利利自来,她们争利反失利,光是理清这些人情道理,都太有意思了!” 时苒自小在外祖家长大,外祖家清静简单,时家规矩严整,她从未有机会见识这些人这些事。回了时家后,她一年也见不到时老太爷几回。情感上,时老太爷对她而言,不过是个有些特殊的老人。正因如此,她在骤然得知时老太爷同冯家商定的婚约之后,才压得住阵脚,不至于当场失控。 如今她离着时家更远,时老太爷和时家给她的压力也随之远去,反而能更加客观地去看待时老太爷其人。 外公曾说过,时老太爷只要想做的事,一定会做到。她不认为躲了这么久,危险就已经远去。相反,从钱夫人一家人时不时对她的刺探来看,时家人必然还没放弃寻找她。 这些天,她一直在想,如果她是时家人,她是时老太爷,接下来还会怎么做。 时苒边琢磨时老太爷会怎么对付她,边拌豆粕,等那些拿盐的,买蜡烛的女人们回来,时苒的豆粕也拌得差不多了。 要做出时苒说的那种豆粕,需要先将番椒用盐腌出水,再拿等量的,玉米磨成的粗粒糁子同豆粕混合均匀,加上姜,蒜和盐同豆粕拌匀,最要紧的,每十斤豆粕里要加半斤剁碎的肥肉一道拌匀密封起来腌制,等到二十天过去,豆粕变黄变酸,肥肉彻底化在豆粕里,便是腌制好了。 时苒没骗那几个女人,腌好的豆粕加点青蒜炒香,是最好的开胃小菜。因为这道腌豆粕她很喜欢,曾特意问厨娘要过方子。只是她也是头一回做,能不能成功,二十天之后方可见分晓。 ………… 无巧不成书,时老太爷这个时候也在书房里揣摩时苒。 时老太爷自小就是远近闻名的神童,他青年中试,宦海浮沉半生,除了在冯坚和皇帝那里,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能让他栽大跟头的人了。 大孙女同冯玉的婚约是他打进冯氏父子中心的关键一步,他根本没想过这一步棋会走空。等他开始正视自己的这个大孙女,想办法把她找出来时,他终于发现,自己对这个大孙女了解得太少。 他只知道,这孙女好静,除了遗传自杨家的那副好相貌,她做什么都不是家里最出挑的那一个。所以才给了他错觉,认为她不跟杨家的人一样,桀骜得让人无力,她跟自己的儿子一样,会是个好操控的棋子。 时苒在火神庙上演的那一场逃脱戏码,才真正令时老太爷开始重视她。 家里这些天传言,或许大小姐早就被人贩子拐走,卖得远远的了。 时老太爷一个字儿也不信:才十四五岁就懂得藏拙,连他都骗了过去,不声不响逃出这座四进大宅子,还成功逃脱健仆包围,易地而处,连他都不一定做得到。这样的人,会那么容易让自己落到那样的境地? 偏偏他那个蠢货大儿子信了,这些天人也不找了,日日跟他那帮子姬妾混在一起说是要“一醉解千愁”,还敢借酒来他面前装疯,说什么反正六礼才走了两礼,要不就跟冯家说,大丫头生了重病,拖一拖便算了。算了?他时诚舍弃经营三十余年的名声,不惜被打上“冯党”标签也要结成这门亲,岂能这样算了? 他家老二更是荒唐,竟然跑来问他,说既然老大闺女跑了,能不能再找一个年龄差不多的姑娘认了亲,把她当成时家姑娘嫁过去? 他以为冯家人真像传闻中的没脑子?谁家姑娘有这么大本事,敢冒充冯玉的未婚妻还不会被发现?冯家人但凡有所察觉,他这新结的亲家马上掉脸变仇家! 时老太爷叫来管家:“把我们在巡捕营的人先撤回来。” “这……老太爷,不找了吗?” “近日朝中已有不少人关注此事,就连冯坚也来问过。事发时你们找不到,过了这么长时间,也难找了。” “那——” 时老太爷叹了口气:“先把巡捕营的人撤回来,其他地方暂时不动,再让人暗地里盯紧几处城门。” “是。” 第12章 012 做豆粕只是时苒漫长冬日里一个小小的插曲,她现在最要紧的,是把桌屏绣好,好换来过冬的炭火。 这些天为了稳住钱铺长一家人,时苒买材料做豆粕,额外多了不少支出。因为不确定会不会一次成功,她还按封存时间和配比不同准备了三坛。 待到做完之后算总帐,时苒此方惊觉,她现在手上能动用的银钱已经不足一百文,再不赚钱,她说不定连这个月都撑不下去。 尤其立冬过后,京城一日冷过一日。先前时苒和槐花挤在一处睡,再勤快点翻晒被子还勉强能挨,冬至下雪之后,几天不见晴,屋里也一天比一天冷。 冷得连槐花这个火力壮的,才纳了小半天鞋底就嚷嚷着受不了,把被子铺上床,针头线脑的放在床头上,说鞋子不做完,她就不下床了,完了还来叫时苒,叫她也一道上来做活。 时苒拒绝了:“我正在绣花蕊,你那头太暗,我怕看不清走线绣坏了,在这绣就很好。”说着,将手搁在嘴边哈了口气,埋下头又开始飞针走线。 槐花盯着她的手看了会儿,从针线笸箩里找出几块做棉衣剩下的碎布:“不成,我先给你做个手笼子。手都冻红了,再不管,生了疮就麻烦了。” 手里做着活,槐花嘴里还不得闲:“搁在一个月前,我怎么也想不到,咱们会有缺衣少炭的时候,看看屋里这样暗,连根蜡烛都舍不得点。” 时苒知道她是随口说说,倒是乐呵呵的:“搁在一个月前,你也不能想出门就出门哪。我就剩一朵花了,这两天就能绣完,等绣完了,咱们马上买它几百斤炭,烧两个炭盆,门口一个,窗边一个,点得旺旺的可好?” 说到这里,槐花就更想说这位大小姐两句了:“我知道这几年您在绣楼里窝憋坏了,那也不要秀儿姑娘一叫,你就跟着她去钱家啊?你不知道,她就想巴着你叫你多教她绣活儿,又嫌咱们屋里冷,成天只会使唤她的两个嫂子跑腿。咱家请朱嬷嬷给您教绣活多贵啊,凭什么叫她一文钱不出就学了去?” 时苒噗地笑了:“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守财奴。我问你,请朱嬷嬷的银子,我出过一文钱没有?” “……那倒没有。” “是啊,我不也是一文钱都没出?我拿免费学来的本事去教人,还能免费地蹭秀儿家的炭火,不是我赚了吗?” 槐花:“……反正您总有道理。” 时苒活动了下脖子,不等说话,院门外来了人:“杏花妹子,你在不在家?” 时苒眨了眨眼,揶揄道:“免费的炭火来了,你去蹭不蹭?” 槐花:“……蹭!”说完这话,她自己也掌不住笑了。 钱铺长的家在书院胡同,跟马寡妇家隔一条斜街。时苒姐妹到的时候,钱秀儿小小的闺房里挤了五六个姑娘,都好奇地看着她。 看见她们,槐花忍不住撇了撇嘴。 钱秀儿有些不好意思:“杏花姐,这是我舅舅家的两个表妹,这是我大嫂二嫂的妹妹,今天正好都在,不如我们来一道玩结绳吧。” 时苒哪不明白,她这些天教钱秀儿学针线,定是她的几个母嫂觉得不学白不学,把自己的五亲六戚都拉了来蹭课?只钱秀儿脸皮薄,不好意思占她太大便宜,便提了这么个建议。 她把针线笸箩搁上炕桌,道:“我给绣庄绣的绣件快收工了,想尽快赶出来,你们玩吧。” 几个女孩子果然纷纷道:“我们也都还有针线要做,趁天光还好,一起做吧。” 时苒同她们笑笑,不去看她们的动作,拿出自己的绣绷子,将针在头皮上韧了韧,认真绣了起来。 钱秀儿在家很受宠,她虽是个还没说亲的小姑娘,她房间的炕却不比几个哥哥的小。 时苒坐在这热烘烘的炕上,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个用。马寡妇家里只有她自己的正房砌了炕,她和槐花就是缩在床上干活也热乎不到哪去,不趁这点时间赶紧把精细活干好,待到回了她们自己的家,手脚没一会儿就要被冻木,说不得还要拖工。 待到绣品上一叶花萼绣制完毕,时苒转了转发木的脖子,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身边围满了人。 她吓了一跳:“怎么都在看我?你们不是说自己也要做活吗?” 几个女孩子相互看看,一个皮肤微黑,眼睛大大的姑娘有些羞涩地道:“我是看杨姐姐绣得好看住了。” 另一人也道:“是啊,姐姐绣得可真好,你是怎么绣的?” 其他人一静,时苒道:“你是问我刚刚的针法吗?那个叫乱针绣,我用来专门处理绣花虚实交界的边界,用这种针法绣花,花朵看上去会更有层次一些。你看是不是?” 乱针绣是朱嬷嬷的独创绝技,可惜这套针法成型时,她的眼睛和身体已经很坏了,竟是没用这套针法绣出两套作品就不得不回乡休养。 几个姑娘都凑了过来,有一个姑娘大着胆子摸了摸,瞬即像做错了事一样,将手缩了回去。时苒好笑道:“这是做什么?我的绣品会长嘴咬你?”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笑了。 那个缩手的姑娘胆子大了点:“我不是怕杨姐姐。我是觉得,杨姐姐坐在那儿就有种,有种……什么来着,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好看极了,我都不大敢跟你说话,生怕一口气儿把你吹化了。” 时苒笑着拉她的手:“那你来吹吹,看我化不化得了?” 和乐融融的气氛中,钱秀儿望着被众人围在中间,秀逸温柔又不失风趣的时苒,心中向往之余,不免又把她爹鄙视了一遍。 没被吹化的杨姑娘暖了场,气氛比来时不知活泼了多少。 姑娘们发现,这位新来的杨姐姐不止为人和气,懂得的事也不少。不管自己问什么,她都答得出一二。若有旁人跟她意见不同,她也不恼,静静听她说完,再笑着点一点头,那跟她争辩的人自己就先不好意思再吵吵下去了。 更有像钱秀儿那样的,望着时苒始终挺直的腰背,不觉也跟着往上挺了挺:就算没有杨姐姐长得好看,可学一学杨姐姐的身姿,也显得好看不是? 女孩儿们说了会儿针法,再说裁剪冬衣,话题不觉又转到了时苒身上。 有一个姑娘拉着时苒的衣襟,说道:“都是一样的红袄子,我怎么觉得杨姐姐身上的这件特别好看?” 时苒抬了抬腋下,道:“是我絮棉花的时候,这里棉花絮薄了一层,把袖子做窄了点,这样显得人利落,也方便干活。” “还能这么做?我怎么没想到?” “杨姐姐,做棉袄不就是往里塞棉花吗?各处都是一般厚薄,这怎么絮薄?” “这个我知道,你想在哪絮薄,就把那块儿提前用一小块薄布缝起来,装棉花时多缝两针,保证棉絮不会漏出来就行了。肩膀这块打薄一点,干活可轻松。”都是年纪一般大小,槐花也忍不住加入了讨论。 “哦,那这法子也可以用到旁处,像我的腰厚了也絮薄一些多好。” “那可不行,我娘说了,女人家腰最要紧,千万不能受凉。” 几个姑娘边说话边做活,时间就到了中午。 大约钱夫人看时苒教得诚心,这一天竟提早做好了饭,非让时苒姐妹两个留下一道吃。 时苒却不过钱家人盛情,留下来吃过午饭接着赶工。 先前几个问时苒请教针法的姑娘都在练习,时苒省去做午饭和回家的工夫,赶在未时之前,她绣了将近二十天的绣品终于落下了最后一针。 她看看天色,绣品可以明天再送,再不回去天就黑了,赶紧拉着槐花同钱家人告了辞,再三答应她们,自己明天卖了绣活一定还会再来,两人急匆匆地出了钱家往家赶。 大约是下午刮了大风的关系,路上没有几个人,从书院胡同拐上回马寡妇家的斜街时,时苒前头一个晃眼,看到了一个人。却是又一晃眼,那人又不见了。 她差点以为自己看岔了,身边槐花抬手指着前面:“大小姐,你看刚刚那个人,是不是有点像那个叫来福的小厮?” 第13章 013 从书院胡同到马寡妇住的壶嘴胡同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斜街,这条斜街还通往三四条小胡同。 姐妹两个只看了那一眼,也不能确定那个叫来福的小子钻进了哪一条胡同。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那小子发髻上那对在跑跳中跟着蹦蹦跳跳,又结着红色福字结的小葫芦太过亮眼,基本不作他人想。 想起在绣庄听见那两个小姑娘的话,时苒犹豫了一下,将包头直拉到眼睛下边,沿着那小子消失的方向走了几步。 槐花跟在她身边,猜出她的用意,急道:“你想去找那个小子?你疯啦?他们知道咱们跟时家有关系,人家上回愿意放我们走,这一回可不一定了。” 时苒难得遇上决断不下的事,叫槐花一扯,低声将在三嫂绣庄听到的事简单说了一遍,问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槐花满脸纠结,末了一跺脚,也把自己包起来,道:“那你在这等着,我先找过去看看!”自出了火神庙的事,两人就商量好,再遇到类似的事,先让一个人去探底,省得共同进退反而被包了饺子。 可不知道是不是说话耽搁了会儿功夫,槐花在附近转了又转,也没能再看到那对活泼的小葫芦,倒是在与她家相邻的胡同时找到一间小医馆。时苒站在路口,看槐花找借口进去转了一圈,说里头除了一个老迈昏沉的坐馆老大夫,也再没有旁人。 两人怏怏返家。 ………… 隔天一早,姐妹两个又去了三嫂绣庄,因为用了乱针绣,占着技法新鲜的光,时苒绣的富贵花开卖得比先前女掌柜报的价贵一些,卖了二两二钱银子,槐花做了三双鞋,每双也卖了一百文。 两人走的时候,女掌柜还捧着时苒那幅牡丹可惜:“下回妹子绣的时候,颜色过渡得再自然一些,三两银子我也收。这幅好归好,针法也新鲜,就是连针这里有些没跟上。” 时苒笑笑,没告诉女掌柜,她也看出了这幅牡丹的不对,但真让她改,给她两个月时间或许改得出她要的水准,但也有可能她改半年也改不到。这不是技法问题,而是她的能力只能到这一步。朱嬷嬷肯将乱针法传授给她,完全是看在她性子静,肯下苦功的份上。时苒从小在外公诸色藏品熏陶中长大,最是清楚,有很多行当看似入门容易,学到最后,偏偏是那点摸不着的天赋将人分出了等级。 就如她自己,时苒下的苦功不可谓不多,但她见过再多的名家名作,也只将自己的品鉴能力提升到外公说的“可堪一观”的水准,若叫她亲身上阵,休说跟当代大师相比,就是同龄的小姐妹,她都不一定是学得最好的。 好在老天爷不赏时苒手艺人的饭碗吃,也给了她另一条路。她小时候因为性子急燥,被母亲下力气磨出了一副好耐性,受益于此,她做事比别人更静得下心。后来她喜欢上那些旧字纸,从此一心扑了进去。 所有学过的功课中,时苒不喜欢绣花,也勤勤恳恳地练了。但她苦练七年的绣技在朱嬷嬷看,只算勉强上得了台面。若非后头回到时家,住在绣楼里长日无聊,她这手绣艺说不准已经荒废了。 从时家逃出来后,她发现自己绣一幅桌屏能卖二两银子,不知道有多开心,女掌柜的那些话她根本没往心里去。与其多花数月精益求精寻求突破,不知能否达到她的要求,还不如练好现有的本事,抓紧时间多绣几幅出来卖钱。 时苒开心到一从绣庄出来,就拉着槐花去买了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央她给自己做小酥肉吃。 为了节省开支,时苒这小一个月没开过荤,腹中的馋虫早就造起了反。 倒是槐花,因为心里装着疑似姜公子的事,即使卖了绣品和鞋,用赚的钱买了炭火,新棉被,还破天荒割了块肉,脸上也没有几个笑影。 时苒也是无奈,这丫头从小就是这样,心思太浅,有了什么想做的事没做顺当,就一直记挂着。她的这个毛病,也养成了有什么事时苒都自己拿主意的习惯,省得她说出来,叫她跟着白操心。 外公去世后,她回到时家没多久就住进绣楼,跟包括父亲在内的时家人都不熟。槐花陪她从时家到杨家,再从杨家到时家,与她名为主仆,实际两人相依为命,比亲姐妹也不差。 不过再大的事,也化在了那碗酥脆咸香的小酥肉里。 逃出门之后,时苒才知道普通人吃一回肉有多难。便是钱铺长那样的殷实人家也只能过年的时候敢叫孩子们敞开吃,更不用说马寡妇家,数月见不到荤腥是常事。两姐妹买的肉自从下了油锅,厨房外头就多了个舔嘴巴的小尾巴。 时苒笑着招呼东子进来,他磨蹭着往后退:“我娘看见了要骂的……” 时苒把他拽进来,用筷刚出锅的小酥肉堵了他的嘴:“不怕,你娘问起来,就说是我拉的你。”又把刚用萝卜烩好的酥肉盛出半碗给他:“这个拿进屋给你娘,不许一个人偷偷吃,知道吗?” 马寡妇出去卖豆花,有时给姐妹俩带些小吃摊老板们做得不好看的烧饼包子,还有她没卖完的豆花,姐妹俩投桃报李,有了好吃的也时常给她送上一些。 饭菜刚端上桌,马寡妇端着一碗豆花炖杂鱼来敲门:“孩子他叔昨晚跟着人去护城河网鱼,给了我几条,没有你们的肉好,将就着吃吧。” 槐花来拉她坐下:“嫂子跟我们算得这么清楚做什么?你们吃过没有,在这吃一点?” “正要开饭呢,别留我,我不在那盯着,东子准保要偷肉吃,他脾胃弱,可不能紧着他吃,”马寡妇摆手推辞,望着桌上的菜,想起一件事:“对了,我们那豆粕该腌得差不多了吧。” 这阵子没听她提这事,敢情都记在心里呢。 时苒抿嘴笑道:“应该是到了时候,但京城比我家乡冷。保险起见,还是再等两天吧。” 马寡妇双手合十,作了个祷告的动作:“可一定要做成啊。那小讨债鬼会花得很,秋里不好好穿衣裳生了风寒,去涂大夫那拿一副药就花销了我半钱银子。他再病几回,他娘我就只能上街讨饭了。” …… 展眼就是豆粕开坛的那一日,钱铺长家的女眷们一大早也赶到了马寡妇家。 承受这么多道期待的目光,时苒忍不住有些紧张,盯着槐花拍掉蜡封,打开了第一坛豆粕。 “臭的!就这一坛最贵,搁了那么些肥肉呢。”钱二嫂失望极了。 “急什么,这不还有两坛?”钱秀儿瞪她二嫂一眼。 槐花吸了口气,拍开第二坛。 钱夫人拿着勺子舀出一小勺:“都傻站着干什么?你们舍不得尝,让开我来尝尝。” 几人目不转睛,盯着钱夫人咂巴两下嘴,对时苒一竖大拇指:“还真有那个味。” “真的好吃吗?让我也尝尝。”钱二嫂头一个挤进来。 钱夫人一巴掌拍掉她的手:“有你什么事?来来来,杏花,你尝尝对不对?我觉着其他味都好,怎么像是盐没加够呢?” 钱秀儿就可惜道:“我说那天该多拿些盐吧,偏娘你不让——”叫她娘掐下手背,嘟着嘴不作声了。 时苒尝过后,给钱夫人装了一大碗,道:“不是什么大事,左右这个菜还要用油炒熟,炒的时候放够盐就是了。夫人先拿一碗回去,给家里人尝尝新。” “那还有这一坛呢?” 钱二嫂心急,三两下剥掉蜡封,舀了一勺搁进嘴一尝,呸呸吐掉:“长霉了。” “这么说,三坛只有一坛做成,要是拿出去卖的话该浪费多少啊?”钱夫人一脸可惜。 时苒则松了口气:还好,至少有一坛是成功的。 “谁说这坛做坏了?”马寡妇扒掉长霉的那一层,也舀了一勺放进嘴,还给时苒分一勺:“下边的好着呢,杏花妹子尝尝?” 时苒吓得往后一缩,马寡妇愣了一下,哈哈笑:“杏花妹子是嫌弃这些霉斑?我跟你说,这长的是白霉又不是黑霉,别说我扒掉了,就是没扒掉,长了白霉也能吃。” 钱夫人连忙好好看了看,也拈了一点放进嘴道:“长了白霉的是能吃。” 几人从未见时苒对谁摆过嫌弃脸,新鲜之余不由取笑道:“杏花妹子果然是没吃过苦,不知道不少吃食专门要长霉了才好吃吗?” “还有食物长霉了才好吃?”时苒一脸“你别骗我”。 钱秀儿说:“是啊,像我们冬天常吃的腐乳,就要老豆腐长白霉了才好腌入味,姐姐你不会不知道吧?” 时苒捂着嘴跑出门:“……呕!”女人们面面相觑,随即,大笑声差点掀翻屋顶。 平常杏花姑娘看着仙气得大伙都不敢跟她大声说话,她这一吐,年纪大的如钱夫人竟有些心疼:到底是个刚及笈的小姑娘,也是父母娇养长大的,现在什么都不懂就饱尝颠沛之苦,以后的前程也不知落在何处。可怜巴啦的,还是往后多照应些她吧,可不能叫她被马寡妇那个泼妇带坏了。 当然钱夫人才不会说些文词儿犯酸气,小老百姓都讲实惠。中午吃完饭,她下午来时,手上提着一提篮的岩盐:“这些都给你做豆粕用。” 钱秀儿跟时苒说过,她一个舅舅是西山盐场的一名小管事,他们家有法子弄到便宜的盐吃,叫她往后要买盐的话,只用跟她说一声,她去帮她问舅舅买。 时苒没好意思告诉她,这话,她表姐,也就是她舅舅的女儿已经跟她说过一回了…… 钱夫人从小帮家里铺子站柜台,又管着婆家的田庄管了这些年,心里自有一本帐。 吃了半冬的萝卜白菜,钱家主妇们偶尔也会多花些钱买点如韭黄,青瓜等贵价菜改改口味,但什么时候有像今天这样,几个老爷们为着这口腌豆粕差点打起来过? 她原本以为番椒是辣口味,京里人不爱吃,可杨家姑娘选的番椒跟豆粕在一起腌制后只有些微的辣意,在冬天里吃上一口,酸辣咸鲜,却是正好。 最要紧的,是做这道菜的材料,如豆粕是卖给牲口吃的,一斗只要十五文,玉米粒贵一些,但也只是粗粮的价钱,最高卖不到三十文,谁知道马寡妇磨出来再发酵,还能做出这么好吃的菜呢?不讲究品相的话,那些碎玉米,小粒玉米也能磨来用,这样少说又能便宜个十来文…… 这道腌豆粕不要肥肉也能做出不错的味道,这样更是能省下一笔不小的开支。 不明不白的,时苒不敢白受人东西:“我都备的有,钱婶你先拿回去吧。” 钱夫人算盘打得叭叭响,见时苒推辞不受,以为她想变卦,心里一着急,拉着她道:“杏花,咱们可是说好了的。你刚到京城,两个姑娘家自己能成什么事?婶子家这么些人,你我两个一起干,我家里的那些人都能随你使唤。” 时苒好笑道:“婶子你别误会,我是想说,咱们既然要干,就正经立个合同文书。把我们三个人该干什么,该怎么分钱清楚分明地写好,这样将来有疑问也不怕掰扯不清。” 她外祖的一个妾侍早年行过商,给她讲过不少商人行当的事。她那时候当个故事听,想不到现在自己也要当故事里的人了。时苒觉得很有意思。 这个钱夫人乐意,她一拍巴掌:“看我这性子急的,都把这事给忘了。那你把马寡妇喊过来,我们先商量好了再去找人写文书。” 时苒立刻道:“你们先商量吧,婶子肯跟我一起做,是看得起我,我怎么样都行,都听你们的。”两个女人都不是好惹的,她有这时间好好绣花挣钱不好?才不要跟着她们掺和。 果不其然,两个女人吵了一下午,吵翻天也没吵出个一二三。还是快晚饭时,钱铺长使唤儿媳叫自家媳妇几回叫不来,自己拉着小女儿在门外一听,顿时翻了个白眼:“吵半天就为了一两盐二斤面的,连架都吵不明白,我看你们也别做了。” “你明白你来做啊。”钱婶和马寡妇异口同声。 “我做就我做。” 钱铺长可受不了自己被两个女人看不上,当天晚上就拟定了几条协议,挨个解释过来,两个女人都没了话说。 不止如此,第二天钱铺长还为她们请来一个中人写了份正式文书。这中人一进钱家,时苒便是一愣:“褚先生。” “你是?” 时苒跟那天一样,向他行了个福礼,笑着提示道:“一个月前,您忘了吗?” 褚先生对这个姑娘印象挺深,毕竟街面上这么斯文懂礼的女孩子少见得很,他恍然大悟:“你是那天那个跟我一桌吃面的姑娘,你妹妹呢?” “她在忙家里的事,我真想不到是您当了我们的中人。” “这可真是缘份。”郑铺长笑呵呵的,似是无意:“这么说,杨姑娘也是那天才到的京城吧?” “不是吧,我记得你们是从城东的方向来的吧?刚下的马车!”褚先生十分笃定。 时苒只是微笑:“您那时候就看见我们了?” 曹县尉家在城南,他家丢的逃奴不可能从城东来……钱铺长吐出一口气,请褚先生上座。 为这个巧合,褚先生相当高兴。想想这两个女孩子千里投亲,还投亲不遇怪不容易的,下笔的时候,他认真审读两遍,挑了几处不当的地方改了,再誊抄三份出来,看着几人摁手印的摁手印,签名的签名,一份合同文书算是订立完毕了。 当天下午,几个女人的腌豆粕事业就迎来了开门红。 第14章 014 钱铺长拟的合同将每个人的权责都规定得很清楚。 钱婶负责采购原料,马寡妇负责销售,时苒两姐妹则负责管理钱财进出和库房。至于做豆粕的人,目前只有槐花和钱大嫂。因为不相信马寡妇,钱二嫂被钱婶派去跟她一起卖豆粕。 本来管钱这事怎么也轮不到时苒一个外地来的小姑娘,可谁叫钱婶和马寡妇谁也不服谁,两人相争不下,钱铺长听着心烦,索性一拍板,都交给了时苒。 时苒:“……”行吧。 章程定好,每家该出的钱还没完全到位,马寡妇当天下午就开始行动了。 时苒上回的三坛一共做了三十斤腌豆粕,坏了一坛,还剩两坛不到二十斤,马寡妇下午去外头收豆花桶时带了出去,请她认识的那些摊贩代卖。天还没黑,她带着空坛子回来了。 “杏花妹子,你猜猜我今天遇着什么事了?”马寡妇兴奋得在院子里直嚷嚷:“我今天哪,把咱们的豆粕全给卖光了!” 槐花原本靠在床边打瞌睡,这下全醒了,开了门将马寡妇迎进来:“真的假的?嫂子卖了多少钱?” 马寡妇一扬手,数不清的铜钱哗啦啦全倒在桌上,她咧嘴直乐:“你来数数。” “这么多?”连时苒都搁下绣活凑了过来。 她从小不是没见过钱,但这么大一堆铜子瀑布似地倒在面前,冲击力岂是一般的大?尤其里头还夹着个亮闪闪的银福珠。 时苒拿起这粒银福珠,搁在亮处细看:这粒银福珠表面上的蜂窝洞光亮圆润,隐隐透着彩光,是上好的纹银。 时家管银子的婆子曾教过她,现在市面上流通的银子中,这种银福珠价值一粒一两。但因为银子熔炼的过程会有火耗,官府和倾银铺都是尽可能地熔制大粒银锭减少火耗,像这种小粒银福珠,熔炼起来麻烦,火耗最大,价值又跟普通纹银一样,专门打制很不合算,所以很少人家会用。就连时家这样的官宦人家,除了年节会找银楼打制一批器型精美的银锞子用来赏给小辈们,也不会再另外花一笔钱去打这种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毕竟一两碎银子跟一两银福珠只有外形上的差别。 不是大富之家,根本用不起这么讲究的银福珠。 “嫂子今天遇到贵人了。”她笑着道。 “真是遇到贵人了。”马寡妇口沫横飞:“我今天去了街头老郑那,不巧老郑老娘病了,急着赶回家收摊。我寻思不能白跑一趟,就去了对面的悦兴酒楼,打算去问问他们掌柜的收不收。我跟掌柜的说话时,有个客人进来看到我腌豆粕里有番椒,就要了点来尝,一下就看中,直接要走了一半,你瞧这粒银子就是那位客人付的。” 腌豆粕不贵,但姜和番椒这些调味料不便宜。昨天几个人商量,腌豆粕的定价先定一斤二十文钱试试。看马寡妇这样子,她肯定坐地起价了。 “那剩下的呢?” “剩下的都叫悦兴酒楼给包了啊。一进门东西就卖了一半,掌柜的是傻子才不要。对了,他让厨房炒出来尝了后,嘱咐我们以后再有一定要先送到他们家。”马寡妇喜滋滋的:“我专门找他们换了铜钱,等会儿你付我工钱时,直接给铜钱就行。” “三百六十八文。”槐花点完铜板,也开心极了:“你行啊马嫂子。” 时苒先前买玉米,番椒等材料,也才花了一百多文钱,就是坛子贵些,一共也没超过三百文,马寡妇一倒手,就挣了将近一两银子回来。扣掉她出的豆粕钱,也有近九钱银子的利。这只是试卖阶段,若真大干起来,只会赚得更多。 “我看钱氏那老泼货还说不说我是吃白饭的。”马寡妇扬眉吐气,转头就去了钱家,好好出了口气。 钱家人果然很羡慕,但时苒试做的时候,他们家就送了二两盐过来,这会儿哪好意思找她分钱?被马寡妇一刺激,钱铺长第二天一早也去了坊市,找米铺的袁老板讲定,一口气买了半石玉米回来。 要不是时苒拦着,钱婶还准备连买十口十升的大罐子来发酵豆粕呢! 后来钱大哥也劝了句,说马寡妇那是运气好,碰到识货的买家,万一他们下一回碰不到,豆粕砸到手里怎么办? 钱婶也有自己的法子,头一回豆粕开坛,时苒每家送了半斤让他们试吃,她没舍得一次吃完,还留下一半准备来客了招待客人。 这会儿都拿出来,用嫩嫩的小青蒜掺上芝麻油一炒,钱婶使唤家里的女眷在附近的酒家走过一圈,转头就去杂货铺把十个大罐子扛到了马家。 时苒半天说不出话:原本只是为了稳住钱婶,她随口说的一个方子,怎么一下子越做越大了?这要是第二回做不出来……不行不行,一定得做出来,一定能做出来! 时苒压力倍增。 她放下手里的绣品,拉着槐花去了趟市场,认真分析了一下会有哪些人来买她的腌豆粕。 时苒也是逃出家后才知道,在干燥的京城冬天,吃到适口的菜有多难。像她以前在家里吃的青瓜,菠菜等蔬菜是京郊农庄花大力气,说是用点了地龙的温棚培育出来,只有高门大户才吃得起,也只有大户人家才买得到的贵价菜。 普通百姓想吃口好吃的,家境好一些的,有秋天储存的干蘑菇,韭黄,口外的各种山货,稍差的吃吃豆芽,豆干,更差的就只能拿酱萝卜,酱芥菜,酸白菜轮换着吃了。 现在有了她的腌豆粕,价钱不贵,又因为是粮食腌制的,腌制过程几乎没有折耗,也不会两口就吃没了,关键酸辣口在京城平民中还很新鲜,所以会有这么些酒楼感兴趣。 但马寡妇之前价钱卖得这么高,是占了个巧宗,那些有钱人能吃的好吃食物多了去了。她们的客人主要是南城这些,像钱婶一样家境的人。若想把生意做起来,定价不能再这么没谱。 时苒一条条跟钱婶说清楚,总算把她脑袋里这股热气儿给浇凉了:“行,那婶听你的,一斤定价五十文,不能更少了!” 说罢,又拉着时苒炫耀,说今天她去了哪哪,跟谁谁买了批便宜的花椒,又找她哥哥拿了一斗便宜的盐云云。又说新鲜番椒太贵,她托她哥哥弄了几斗干辣椒,腌制的时候磨成干粉加进去,味道应该也差不多。 听得时苒一脑袋柴米油盐,赶紧用教钱秀儿绣花为借口,逃出了钱婶儿的唠叨。 因为钱家突然投入大量钱财做豆粕,原先三人签的合同书就不合理了,钱铺长又找来褚先生重新签订一份合同。 新合同里,钱家占的份子修改到了七成,时苒占两成,马寡妇占一成。 马寡妇虽然不服气,但她可没钱家人这么大魄力和财力一次投入这么些银子,只能跟她唠叨两句。 “钱家人一向胆子大。我听说,好多年前,钱铺长用所有身家买了一石滇省三七,没过多久,鞑子大兵压城,兵部紧急在京城求购药材,钱铺长用翻好几倍的价钱把那石三七卖给兵部,从此才发了家。别看钱婶成天咋咋呼呼的,这里头要是没有钱铺长的主意,我才不信她胆子这么大。不行了,越想越气,这不就是凭他家钱多欺负人吗?杏花妹子,你真一点都不气?” 时苒静静听着:腌豆粕是可以细水长流的生意。虽然目前收益不小,但投入也大,要面对的事情也非常细琐。别说她目前没钱没精力,她就是有钱,也不会将大笔银子压在里面,毕竟她在这里不会待很久。只用一张方子就跟钱铺长家打好关系,已经达到了她的预期目的。 至于赚钱的事……卖豆粕赚的这笔钱分给马寡妇一半,她用剩的另外一半作本,正好够她的新计划。 第15章 015 一直等到五天后,槐花领着郑家的两个嫂子把这一批豆粕做完,再好好歇了一天,时苒才有机会考察她的第二次赚钱机会。 她拉着槐花去了坊市的木匠铺子,进门前,指着趴在铺子前头的小子问:“槐花,你看那是什么?” 槐花眼睛一亮:“小姐又想串珠子玩了?” 趴在地上的两个小子在玩一种木头制的珠子,前番她到市场上来考察时,就看到了这两个小子。只是那时候她忙着腌豆粕的事,等忙过这一阵,就立刻拉着她来打听了。 时苒笑着问她:“你说,我要用这种木头珠子串东西卖,能不能行?” “我觉着能行。”槐花被她勾起了回忆:“我还记得您九岁那年串的那个美人图,咱家老爷子可喜欢了,说您手拙了点,胜在心巧。临到去了,还一定要把它带到地下去。老爷子眼光多高,他说好的东西,一定很了不得。” 槐花嘴里的老爷子就是时苒的外公。 “是簪花美人图。”时苒的情绪低落下来。那幅串珠美人图是她得到的,为数不多的外祖的夸赞。 时苒打小性子特别急,刚学会站就急着跑,饭晚喂一会儿就拍桌子浑闹撒泼。因此,从她小手捏得住珠子开始,时苒母亲就引着她串珠子来给她磨性子。 从荷包的钉珠到水晶帘子,从鞋履的镶珠边到腕子上的珍珠手串,时苒自小到大穿过的珠子不计其数,那些五颜六色的珠子贯穿了她的童年时光。后头再大些,串这些普通的珠子对时苒已经没有了吸引力,这时她看上了外祖的那些藏品,从某一天起,她开始串起那些美丽的画,直到回到时家。 时苒先时用的珠子都是母亲和外祖费心一点点收集来的,后头外祖病了,不肯受人接济,她的那些宝贝珠子都串成珠画卖的卖当的当,只剩下了手上常戴的那只珍珠手串。时苒明白,时家人不可能像母亲和外祖那样,对她有求必应。继母也不可能为她去到处收集这些女儿家的小玩意,她自回到时家后,就将这个小小的爱好束之高阁了。 她很肯定,时家人,包括时老太爷,都不知道她会串珠子。 “那您打算串那幅簪花美人图吗?” “那是我给外公的礼物,我这辈子不会再串第二幅。”她说。 再说她那时候用来串图的珠子有珍珠,金银珠子,碎玉珠子,琉璃,宝石,砗磲,最次的也是水晶,可现在呢? 木匠师父说:“都是边角料,一盒木头珠子费不了什么,姑娘急着要的话,我叫我家那几个小子都来帮您磨。但您说的要什么紫的绿的木头,那我们这没有。我们这有的,就是黑的红的,姜黄的,说白了,木头本来是什么颜色,我这里也就只有什么色。” 槐花问时苒:“那怎么办?这些珠子我们能自己拿染料染吗?” 木匠师父笑了:“姑娘,您的染料就只是染料,只有漆料才能在木头上着色。您把木头染了色,手指头一抹,或者搁在水里洗洗就掉了,那有什么意思呢?” “那你们有什么颜色的,就给我什么颜色的吧。师父您记一下,一黍的珠子我要两千粒,两黍的一千粒,三黍的……不论材质,其中一黍的黑珠子我要……白珠子我要……”报完自己想要的珠子,她补充了一句:“记得每颗珠子都要穿孔。要是有其他颜色的,我在刚刚跟您说好的价钱上再加一成价。” 木匠师父差点把嘴巴笑裂:这姑娘要的这些东西又多又只是边角料,几个小子练着手艺就给她磨出来了,还因为费工,价钱也低不到哪去。这一笔赚头很不少。 辞了木匠铺子,时苒没急着回家,拉着槐花把坊市又好好逛了一遍。忙活这么些天,两个人也该好好放松放松了。 结果在逛坊市的时候,两人找到一间石匠铺子和一间珠宝铺子,在石匠铺子里又定了一匣子的石头珠子,在珠宝铺子定了二十颗红玛瑙。多的也定不了了,光是这二十颗玛瑙珠子都定得槐花心直抽抽:“这也太贵了,这几颗珠子就够买一匣子木头的了,真不能省省?” 定完这些珠子,两姐妹又回到巷子口,去许老板家的杂货铺买了一大卷鱼线。 许老板的铺子紧邻着南城御街,位置非常好。可惜他因为女儿的事病疴缠身,没有心思照料店面,从店门前到店里的商品,都有层薄薄的灰,他店门前的风炉里还熬着难闻的药。 大约是这个原因,他的店生意非常冷清。 槐花心生同情,悄悄跟时苒道:“我去帮许老板把铺子打扫打扫吧,怪可怜的。” 时苒哪有不同意的? 她知道有槐花在,她是不会答应自己跟着一道干活的,这个笨笨的小婢在某方面特别执着。 于是,她蹲在门口,拿起蒲扇给风炉扇风。 药熬得差不多的时候,御道那头来了一队马车。 时苒不经意抬头一看,差点扔了药铫子:那不是他们时家的马车吗? 定定神再看,那队马车行动有序,车夫和家丁目视前方,不像是在找什么人的样子,放了大半颗心下去,提着药铫子去给许老板兑药。 她拎着水壶出来的时候,店前那群看热闹的人还没散去。 时苒走过去,听见有人说了句:“这时家小姐,命也太薄了些。” 有人帮时苒问了出来:“你说的可是那个要嫁到冯家去的时小姐?” 那人说:“不是她是谁?我前些日子听说,时家小姐入冬生了会过人的风寒,连冯家下定都没起得来身。时家一早放出话来,说要是时小姐再好不了,只能先到庄子上住一阵子,总要等病治好了,再说婚事。” 这样啊…… 看来这么长时间找不到她,老太爷终于还是用了拖字诀。冯玉年近三十,膝下仍然空虚,冯家不可能等她太久。这一次,她会彻底“病”死,还是大“病”痊愈,成功嫁入冯家,数月之内,想必可见分晓。 时苒望着时家马车离去的方向,轻轻吐出一口气。 第16章 016 去坊市一趟,姐妹俩都收获颇丰。 时苒的收获还需要再等几天,槐花的收获明天一早就能有一大桶。 回去还跟她嘀咕了一路:“我说怎么钱婶家的水比我们自己烧的水好喝那么多呢,原来是每天早上在胡同口买城外玉泉山的水买来的啊。马嫂子也真是的,这么长时间了,都没跟我们说过这事。” 京城地下水的水质是出了名的差,数年前有人看到商机,开始从城外玉泉山运水到城里来卖,生意颇是不差。现在只要京城繁华些的街道,每天早上就有水车驻留在路口卖水。一般卯时起卖,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卖光。姐妹俩也是帮着给许老板烧水,才从他那得知,他熬药喝茶都是买的送水车的水。 时苒笑:“马嫂子天天大清早就要用水煮黄豆,她每天起这么早,不用去井口排队担水,更没必要去买玉泉水。” “也是,我以前都不知道,养孩子这样费事,马嫂子这么抠,也是没办法,京城花销太高了。反正明天我是一定要去胡同口打水的,要好好给你养养头发。” 这些时日时苒掉了不少头发,槐花就觉得,肯定是喝井下水喝的,打定主意明天一早,跟其他人一样,去胡同口买玉泉水给她洗头发泡茶,怎么说都不能放着让她头发再掉下去了。 反正赚了些钱,一桶水只要三文钱,两个人省着点吃,少说能顶两三天,时苒也就随她去了。 到了第二天,槐花因记挂着这事,起了个大早,果然将那玉泉水打了来。因为没有专门的茶具,她还问许老板借了一套过来,烫洗得干干净净的,两人坐下好好品了回茶。 “我问了人,许老板的病不过人。他就是心病,他太挂念许小姐了。冯玉那王八真不干人事!”槐花气得说起了粗话。 一时水壶鼓起象眼大的泡,槐花将些茶叶搁进茶杯,道:“这是许老板听说我们要喝茶,硬叫我们拿回来泡的,一点都不肯欠人。这么好的人怎就遇上这样的事?” “你明天去打水时,再到许老板那买斤红糖吧。”时苒说:“都是街里街坊的,我们做不了别的,尽量多照应一下许老板的生意。天这么冷,家里来了客人也好有样拿得出手的招待人。” 南城百姓不兴喝茶叶,家里来了客都是冲杯红糖水招待客人,时苒入乡随俗,自然也要备上一些。 “也是,我怎么没想到呢?不如再一并买些干姜吧,红糖姜茶,大冬天的喝这个暖和。” 第二天,槐花担着水回来,手上却提了三包东西:“许老板说,这是他去年进的山货,因为有些发霉,准备扔掉的。若是我们不嫌弃,便送给我们吃了。” 纸包里是一包黑木耳,除了品相有些破碎,少许发霉,其他都很好。总的来说,价值不高,但一般百姓也舍不得买。 槐花叹气:“许老板这是怕占我们的便宜。” 时苒摇头道:“罢了,咱们不是还剩些腌豆粕吗?明天你炒熟了拿些送给许老板吧,他久病之人,偶尔吃得口重些,也可调节一下食欲。” 这些邻人之间的来往,时苒观察这一个多月已有了些心得。南城平民们不像时家那样的高门大户,严守男女之间的界限。尤其许老板算两姐妹的长辈,几人来往都在明里,旁人也挑不出理。送出去的东西若是死活不收,反而显得不通人情。像她们这样有来有往,才算得正常。 有了时苒的话,槐花就把东西安心收了。为答谢许老板的木耳,过后见许老板脱不开身,还帮他去医馆里拿了几回药材给他煎。 槐花以前在老家时常帮家里在外头跑腿,该与人怎么来往,她比时苒还有分寸。时苒见她比之前闷在屋里有活气多了,也就随她去了。 而且这丫头多往外跑,也有另一重好处。 “刚抢的粟米,只要二十文一斤,二百文就给一斗。是坊市有米行不做了,急着出清货物,看这些粟米多新鲜呢。” “西城御道开始修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咱们南城。” “唉呀我的娘,今天去坊市可堵死我了。三天前,坊市那的盦钱摊子不是放话说今天要盦那对西洋镜吗?辰时不到,那就堵得走不通路了。最后你猜是谁得了那对镜子?蜀王世子!蜀王世子倒没下场,他就等在旁边,一等胜出的那人出来,他就……”云云。 槐花每天带来的市井传闻都不重样,时苒每天串珠子之余,听听这些闲话也颇有意思。 而且这一日,她还为时苒带来了另一个消息:“我今天不是跟许老板说,妹妹你在家里串珠子卖,有很多珠子都不好找吗?许老板告诉我说,他在医馆里遇到一个病人,他说那人身上有些珠子,急着要换药钱,不知道妹妹有没有兴趣?” “是什么珠子,许老板知道吗?”时苒当然有兴趣。 结果槐花接下来说的事,便是时苒也料想不到:“这人是个番邦人,就是红头发绿眼睛,长得像鬼的那种。许老板说,那人应该是新来的,他没好细看。只瞟了一眼,依稀是琉璃珠子。妹妹,你说,这世上真有红头发绿眼睛的人吗?” “我在书里见到说有。”时苒沉吟道:“要是那人真带的琉璃珠子,咱们可买不起。” 又说:“朝廷不是禁海了吗?怎么京里还有一个番邦人,他这么落魄,鸿胪寺不管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兴许不是琉璃珠子呢?许老板不也说他没看清?”槐花兴致勃勃的,也不知道是对找珠子这事,还是看西洋景这事:“我明儿个去打听打听,这样的人住在这一片,指定好认。” 时苒只说:“你记得在外头不露脸,别的自己看着办。” 槐花趴在椅子边看她串了会儿珠子,问道:“我看这也不像是画,妹妹,你串的是什么呀?这个东西绣庄收吗?” 时苒抿嘴笑道:“谁说我要卖到绣庄去了?” “那是要卖到哪去?”槐花大奇。 “你到时候跟我去不就知道了?”时苒逗她。 这丫头果然跟以前一样,嘟了嘴:“行吧,你卖你的关子,我也卖我的关子。明天我看完番邦人,一定给你卖个大大的关子,什么都不告诉你,急死你。” 时苒就笑了,给她拿出一块串好的:“这么不经逗。你明儿个帮我问问许老板,他见识得多,看我这几块东西能不能拿出去卖,价值几何。” 槐花这才又快活起来,将东西收好,第二天果然给她带了准话:“小姐,许老板说,这东西以前京里管得严,这十来年早不像以前了,让您放心卖。对了,我找到那个番邦人了。他有好多珠子,可他的话我听不懂,不如你跟我去看看吧!” ………… 槐花说的那个番邦人就在壶嘴胡同后边的枣树胡同,跟很多京师的穷人一样,合住在一个大杂院里。 领着她们去找人的房东李婶说:“叽哩呱啦的,说什么我们也听不懂,呶,那边站着的就是他。” 那个人穿着身黑乎乎的长袍子,背对着她们,不知道在干什么。 时苒小声说:“看着不像有病。” “他是——”李婶作了个卡脖子翻白眼的动作:“不犯病挺好的,一犯病就这样。也是可怜人,背井离乡的不容易,能帮一把是帮一把。” 那这是喘症还是癫痫? 槐花走过去,同那人比划着指向时苒,那人转身过来。 这是一个肤色发红,有着灰绿色眼珠子的中年人,不会超过四十岁。时苒克制着自己的好奇,不往他身上多看,看他对着旁边的房门作了个“请”的姿势。 时苒一怔,槐花则不悦地道:“刚刚我来也是这样,这人非让我进他屋。他那房里就一张床,也不想想他一个大男人让个姑娘家进他卧房合不合适。番邦人就是番邦人,一点都不讲规矩。” 那人见她不动作,恍然地拍拍脑袋,小跑着进了屋,出来时手上提着个袋子,要往她手里塞。 槐花在一边说:“我先跟他说妹妹你想要珠子,可以给他钱。可他又是说话又是比划的,还把我的钱往外推。我看不懂,妹妹你想想办法问他想要干什么。” 时苒这才接过来,隔着袋子摸了摸。果然是一袋珠子,个个浑圆光滑,大的有鹌鹑蛋那么大,小的也有小拇指盖大小。 大杂院有几户人家已经被这边的动静惊动,时苒看了看那些探头探脑的邻居们,半背过身,将眼睛凑近袋口,顿时吃了一惊。 只是袋口泄进来的一丝光亮,就令这些珠子放出了微微的毫光。 这应该是很珍贵的宝珠,她要不起。 时苒合上袋□□还给他,道:“这不是我要的东西,你收好吧。” 那番邦人看明白她的动作,急得冒出了一大串话。见时苒执意要将东西递还给他,竟然背起双手不接,还嗷嗷哭了起来。 先前似有似无的窥探立刻像针一样无处不在,扎得时苒很不舒服。 她求助地看向李婶:“婶子这可有笔和纸?” 李婶讶道:“杨姑娘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您先拿过来吧,放心,用了多少我照价还您。” 李婶看了半天西洋景,正是津津有味:“也用不着还,我家小子练字练坏了的本子可还行?” “行。” “那你等着。” 不一时,李婶拿了纸笔。时苒找了块平整的石板,在空白的纸边上画了几笔,戳戳那还在痛哭的番邦人,示意他往纸上看。 李婶厚起脸皮跟着看过去,恍然大悟:“杨姑娘是想画着问他想干什么?这个卷头发的是番邦人?番邦人淋雨,这个递伞人是指的你吗?” 李婶猜得不错,时苒在纸上画了两个人像,一个是在雨中狼狈抱头的番邦人,一个是伸手递伞的仕女,意即问他,是不是需要帮忙。 番邦人也看懂了,他大喜点头,并接过了笔,在仕女的手上画了几个黑坨坨,渴盼地递还回来。 “这又是什么意思?”槐花问。 “他是想用珠子当报酬换我们帮忙吧?”时苒猜测着,在珠子旁边画了一个元宝。 番邦人果然连连点头。这些番邦人都从海上来,能够来到京城,至少在本朝生活过一段时间,本朝的钱币肯定也认识。 “可他想要我们帮他什么?”李婶也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讨论。 时苒笔尖微转,画了一艘船,船上站着个卷发黑袍人,一看就是他。 槐花说:“我也懂了。妹妹是问他,是不是想出海回家?这我们可怎么帮?” 那番邦人却皱眉瞪眼,两手大力摇晃,表示她猜错了。 后头时苒又换了几回画,最后,在纸上画了两个人:卷头发的番邦人在向一个穿着官服的男人行礼。 这回他终于露出笑容,连连点头。 “他是想去鸿胪寺。”时苒对李婶道:“李婶,只能麻烦您跑一趟钱铺长家,请他帮帮忙了。” 本朝鸿胪寺负责外宾接待,这个番邦人应该也由他们负责。不管他是不是要找鸿胪寺的官员,但把这个人领到鸿胪寺总是没错的。 李婶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京城还有鸿胪寺这个衙门,她有点犹豫:“鸿胪寺还管这些吗?这在京城住了这么些年,我也不知道哪。” “管的。以前番邦使团入京,都是鸿胪寺负责安顿他们。” 李婶半信半疑“哦”了一声,还是叫来自己的儿媳妇,吩咐她去了钱铺长家。 这里已经没有自己的事,带着槐花离开之前,时苒在纸上画了一幅官员推门的画,见这番邦人完全明白了画里的意思,向李婶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槐花有点遗憾:“妹妹,那些珠子我们真用不着吗?我看他都肯拿出来换药,应该不会贵到哪去吧。” 时苒道:“君子慎独,不欺暗室。放心吧,没有那些珠子,我也有法子把我们的东西卖出去。” 只说这两句话,槐花突然神色一紧,扯着时苒往后退去。两人刚在一棵榆树后头站定,就看见来福那对活泼的小葫芦从拐角的胡同一晃而过。 时苒看看两人的衣裳:那天穿的青标布夹袄早就叫姐妹俩减碎做了包被罩。今天两人穿的是件枣红大棉袄,同色的红围脖围了大半张脸,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冲槐花打个眼色,后者点点头,跟了上去。时苒则在槐花身后五丈远处,远远坠着。 其实两人不必这样谨慎,这小子不知道遇到了什么高兴事,手里提着一包药,嘴里还哼着歌,蹦跳着走了约小半里地,最后在一处小院子前停下。 来福进院后,槐花站在门口没马上离去。 时苒隔得远,只依稀听见院子里有争吵的声音,就见槐花扒着人家的门,一会儿惊一会儿急,一张小脸变了几回脸色。 回去的路上,槐花愁眉深锁:“听声音应该是那天的那位公子,他好像病了。他家里给他送了银子来治病,他不要,还把来福骂了一顿。妹妹,你说这是为什么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把串的那些珠子卖了再说。”时苒沉吟片刻,说道。 第17章 017 因为急着赚钱,两人不顾前一天才下了雪,回去后,时苒带上她这些天做的东西,拉着槐花坐上胡同口的牛车,直往东城而去。 槐花自从坐上牛车,整个身子就没停下扭动。 时家在西城,但她们要去的地方与官帽胡同同在内城区,彼此相隔并不很远,她是怕碰到时家的人。 时苒只能握着她的手,无声安慰。 车行两刻钟,最后在东城御街主道上,一间叫“十丈玉”的商铺前停下。 槐花一路戒备,此刻跳下马车,见那铺子里外除了柜台后的两个人,再没有其他人,顿时来了精神,提着包袱抢先进了门:“妹妹,等会儿还是我说话,你先听着。” 时苒落后一步,抬头看一眼那黑底金漆的乌木招牌,慢慢走了进去。 时苒没出过几回门,这种卖男人带靴佩饰的商铺更是没进过一次。她知道这间店,托的是时老太爷的福。 回京前,槐花按着她们老家人的习俗,帮时苒给家里的长辈们都做了双鞋。因为时老太爷是官身,又因为听说老太爷每天上朝少说要站小半个时辰的班,她特地问人打听了做官靴的讲究,用上好的黑丝缎做了双云履朝靴。千层底养脚,槐花没听那人说的用木头当朝靴底衬,而是一层一层地拿细棉布打格衬,生生用千层底,将鞋底纳到了朝靴的厚度,并在老太爷生辰那日送给了他。 生辰宴的第二天,时苒才听家里的弟弟妹妹们说,时老太爷只穿十丈玉出的朝靴,旁人做的鞋子不会上脚。 十丈玉是京城最顶级的靴帽店,传闻几乎整个京城的官员们都有一两件他们家的鞋履或腰带。 然而,一进门迎接两姐妹的,是一阵疾风骤雨的喝骂。 店里来了客,骂人的掌柜顿了顿,见是两个梳着丫髻,穿着土里土气的丫头,便转头过去,接着骂。 “我问你,一天混一天,几时是个头?” 被骂的那个矮在柜台后头没吭声,不知男女。 槐花微微抖了一下,小心朝另外那个擦柜台的伙计走去。 掌柜的声音越骂越大:“胡大用,你再这样下去,样子打得再好我也不留你,老子这里不养闲人!” “别啊,舅舅,”柜台里那人嬉皮笑脸的,一点不把那些狠话放在心上:“我这不是有个朋友遇到事了,找我帮忙,我不得不去吗?昨晚上听他吐了一晚上的苦水,就今天起晚了些。您别跟我计较啊。” “哼,这都到下午了,岂是——” 接下来的话,时苒没仔细听,因为槐花已经展开了那个小包袱。 那伙计看见东西,叫了声“爹”,拿起一块递给那掌柜:“您看看,这东西怎么样?能不能用在咱们的带子上?” 掌柜的漫不经心转头,看到伙计手上的东西时,才又看了两个女孩子一眼。见时苒视线不跟他相触,沉了脸问槐花:“这东西是你做的?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敢乱做?” 掌柜的神态比方才骂人时更为严肃,槐花心中本就发怯,便向时苒看来。 这场面这丫头应付不来,时苒开了口:“掌柜的认为,这是什么东西?” 她一开口,柜台里头那人猛地坐起来,露出一颗贴着膏药的脑袋,直定定盯着她瞧。 时苒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包头巾,牢牢地包着整个头脸,略放心下来。只是心中厌恶,半侧过身挡住了那人的视线。 现如今真正见过时苒的男人,郑铺长自恃年长有德,连上个寡妇门都心有顾虑,自不会多瞧她,褚先生是正人君子,也不会只看色相。其他人如郑家的亲戚,马寡妇家的四邻之流,便是心思浮动,也因她对这些人从来不假于辞色,也不会待她如此轻浮。 她见的男人太少,却是不知,这世上有一种色中饿鬼,不只喜欢看漂亮女人,看不见漂亮女人时,便是听着女人的声音,身子也会比常人轻两分。 时苒的声音轻柔舒缓如丝弦拨动,说起话来不疾不徐中带着些女儿家的婉转,一听要么是娇养出来的深闺小姐,要么是性子温顺内向的小家碧玉。这两者在街面上都少见,是以她一开口,这色鬼就听出了韵致。 再看她这身段,即使严严包裹着大棉袄,也能瞧出些许玲珑……那人的脑袋随着时苒的转动,又调了个方向。 只是这回他的视线被槐花牢牢挡住了,这丫头也看出了此人的不怀好意。 因此,一听见时苒说:“掌柜的这个价我没法接受。” 槐花立刻将自家包袱卷卷好,拽着她往外走:“是好东西不愁卖,掌柜的不诚心买,咱们多跑几家,总有稀罕的。妹妹,咱们走。” 做生意的总要报个低价先探探底,掌柜的原以为她们在虚张声势,看她们走到门口,张口叫了两声“姑娘”,却见那两个姑娘头也不回,竟是说走就真的走了! 他纳罕不已,正要嘱咐儿子去追人,待到一转身,便明白了端地:定是他这不成器的外甥露出的这副色相吓走了两个丫头! 他气得抄起算盘就是一顿暴揍:“你看你把人家姑娘吓的,你长眼睛就为了看姑娘?你这混帐越发不成个样子,我今日就代你娘好好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 胡大用嗷嗷护住头脸,大声叫冤:“舅舅,我不是在看姑娘,我是想起了一件要紧的事。舅舅,你别打了,这事真的要紧!” 趁掌柜的换手,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地纸,几下抖开:“不信您看,这画上的姑娘是不是跟刚刚的那个穿红袄子的,个子矮些的丫头长得像?” 柜台里父子两个凑近了瞧:这幅画上的姑娘梳着双环髻,秀额明目,态极妍丽,寥寥数笔虽只在写意,也足以凭其神韵想象得出,画下之人该是个怎样的美人。 但那父子两个神思都在姑娘带来的东西上,哪里有这混帐看得明白。胡大用看自己又要挨打,连忙伸手遮住姑娘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你再看,这双眼睛是不是一模一样?” 这胡大用到底学过几年画,眼睛比常人毒多了。 掌柜的眯眼看去,摸了摸胡须,他儿子呵了一声:“有点像又怎么了?长着这种眼睛——唉表弟你去哪?” 却是胡大用趁跟掌柜的说话之际,双手一撑,翻出了柜台,抽出那张画,满眼兴奋:“我去把她们追回来。” 上个月他有个巡捕营的兄弟来寻他吃酒,席间掏出这幅画,说这画上画的是某个大户人家的逃奴,因他时常在烟花地厮混,托他帮忙留意寻找画上的姑娘。 胡大用自小在脂粉堆中浑浪,一看此画,便是心旌摇荡。不论此画画技如何,画上女子神韵端婉,别有一番风致。他自诩风流,平生最好美人,如今见到这样的美人图,焉有不截留的道理?奈何他那兄弟胆小怕事,那家下人也在旁边死活不允,胡大用见强求不得,推说自己不照图寻人,怎么可能寻得到,后头叫店家寻来纸笔,于席间将这画描摹下来,赌咒发誓自己只用来寻人,绝不会再画给其他人,才堪堪留下这一幅图,日日揣在怀中摹看。 如今他再没想到,画上美人有现身一日,最妙的是,画上人居然还是个逃奴! 掌柜的爷儿俩在后头喊了几声,人反而跑得一道烟似的,转眼就不见了。掌柜的只好道:“罢了,腿长在他身上,他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掌柜儿子还有些担心:“爹,您说表弟他那幅画在哪弄来的?不会惹出麻烦吧?” 掌柜的哼声道:“谁知道是哪个狐朋狗友给的他!你让他去,惹出麻烦吃亏了更好,也省得我再管教!” 掌柜儿子则叹气:“原本表弟小时候那么乖,画画天分又好,再把咱们店画样子的活承办下来,姑妈家日子就好起来了。谁知道他们回去几年老家,怎么变成了这样子?” “还不是怪你姑妈的那个好婆婆,乡下女人没见识,只知道宠孙子……” 爷儿俩说了会儿家事,话题转到两个姑娘身上:“爹,您跟我说实话,刚刚那两个姑娘手上的带板,不是,应该叫串珠板子,它到底值多少?不可能真只值二十文钱一块吧?” 掌柜的笑了,伸出手掌一比。掌柜儿子随口道:“五十文?” 掌柜的还是笑:“再猜。” 掌柜儿子讶道:“难道是五百文?半钱银子?” 掌柜的笑而不语。 掌柜儿子惊了:“五两银子?这怎么可能?那就几个木头珠子!” 掌柜的叹了口气,道:“要是旁的木头串珠画,不说五两,就是五十文我都嫌多。可刚刚那几个板子,你看串的图是什么?牡丹,仙鹤,孔雀……都是朝中那些有品板带的纹饰。现如今朝廷服色管得不像前几年那样紧,咱们平头百姓衣裳穿戴上偶尔有些犯忌的,也没人会追着定罪。可像带板和带板纹饰,因为忌讳太多,还是没人敢仿。” “我就是瞧不准这一点,才请爹您来帮着看看的。您说既然没人敢仿,咱们不要也不一定是坏事啊。” “那可不一样,我问你,那姑娘拿的带板纹饰是真一板一眼地串了我刚刚说的那些东西?” “那倒不是,我看就走了几笔,取了个形罢了。” “道理就在这里。那姑娘明白得很,知道她真的实打实串出来,串得太像,反而没人敢买。所以她只串了个形,有这个形在,想买的人就多了。” 这个掌柜儿子也懂:“是啊,京里富人多,就流行贵人用什么他们用什么,除了官服和腰带不敢作文章,什么没被他们跟过风?官服不提,鞢带上的板带材料从金银铜铁到玉石木头,按品轶都有规定,禁忌太多,没人敢仿。” “若是这些材料换成了木头珠子……” 父子俩对视一眼,心底暗叫可惜。掌柜儿子想了想:“若爹觉得,这东西大有赚头,儿子这就去寻个擅珠绣的绣娘来仿出来,那小小一块也容易。” 掌柜的眼皮一撩:“你记住那块串珠板的纹饰了?” “我……” “那你是记住她用了多少颗珠子了?那大珠几何,小珠几何?红珠几何,白珠几何?黄珠又几何?” “我……” 不忍儿子过于难堪,掌柜的才道:“你也不用太过上心。我说的能卖五两,是在我这专卖官靴的铺子里卖五两,到了其他人手上,那就难说了。只要想有个好价,那姑娘还会回来。不过,这几日就不要叫那混帐来店里了。” ………… 时苒此时也在跟槐花说这个问题,两人急匆匆出了十丈玉的门,来时载着她们的牛车早不知去了哪里。两人拣着人多的地方钻了几回,直到感觉安全下来,寻着其他的牛车,才有空说上几句话。 “不怕的,十丈玉不卖,咱们去那些高档的成衣铺子,绣庄,鞋靴铺转转。那些富太太们总要给丈夫买腰带吧,我们卖给她们也一样。” “可那些女人们最会算帐了,哪懂得这些?”槐花也懂这个道理。 “总有喜欢新鲜好看的,再说了,咱们用的材料本就不贵,便是只卖十文钱一块也有赚头,我串得这么好看,怎么也不可能只卖十文一块吧?” 槐花取出一块在手心里比了比,笑了:“也是,这一块还不到半个巴掌大,又小又好串,就是只卖十文一块,小姐加我两个人串,一天也能串好几十块出来,妹妹你是怎么想到要去串老太爷腰上挎的玉板带纹饰的?” 时苒道:“还能为什么?咱们手里净是些木头珠子,总不能真去串珠画吧?颜色这么少,想串出好看的画,不比绣桌屏容易。还是串板带最简单,又最招人待见。”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这个主意棒得很,而且从那个掌柜的神情来看,她的思路是正确的。槐花也越听越有信心,姐妹两个陷入到兴奋的讨论中,没发现旁边有个人听见她的声音,猛地转回头来。 “苒儿?” “啪”,槐花手里的串珠板掉在地上。 第18章 018 怕什么,来什么。 这一声险没将时苒的魂喊掉:时大老爷,他怎么在这?! 不管他为什么在这,自己绝不能再落回时家手中! 姐妹两个不约而同,头也不回地开始狂奔。 时大老爷原本还有一半不确定,姐妹两个这样反应,立即证实了他的猜测:这个穿着粗布棉袄,把自己打扮成村姑一样的姑娘,真是他那翻遍京城,遍寻不获的大姑娘时苒! 他想也不想,撒腿跟着追过去:“别跑,别跑啊!苒儿!” 时苒扎着头,跑得更快了。 但是,这一个多月,时苒的活动量虽然比以前大很多,但怎么比得上正值壮年的时大老爷? 槐花架着时苒几度回头,眼看三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她忍不住回身哭道:“大老爷,您再追下去,真要把大小姐逼死吗?” 时大老爷步子慢下来,满眼苦涩:“苒儿这是从何说起?为父怎么舍得逼死你?” 姐妹俩哪里敢信,趁此机会又紧着往前跑。 看看两姐妹奔跑的方向,时大老爷脸色微变,压低声音,焦急非常:“这是积玉胡同,前面的燕子胡同就是你二姑母婆家,苒儿你别再乱跑了,叫旁人看见不好。” 此时这条胡同除了他们三个人,只有几个在胡同口跑去跑来的孩子,这句话轻轻松松被送进两人耳中。 槐花望着近在咫尺的胡同口,六神无主:“大小姐,这……” 时苒咬牙:“不用管,快跑。” 可胡同里下过雪的路早冻成了零整不等的大小冰壳,姐妹两个又慌又急,没留神踩到一块冰上,打个趔趄摔作一团。 身后,时大老爷的脚步声快速逼近。 等到两姐妹从冰壳上翻身,时大老爷已近在眼前:“苒儿,你没事吧?” 时苒站不起身,手掌磨蹭着冰面,仍在往后退。 时大老爷不敢逼她太过,只好站定了,道:“苒儿,爹没骗你。你忘了吗?这里是燕子胡同,是你二姑母的家!家里人就在这条胡同后边等着我。我不追你了,你别乱跑好不好?” 这里真是那位她刚死了一个多月的二姑母家? 时苒抬头打量着这个毫无印象的胡同:二姑父没去世前,她去过二姑父家,可那时候她母亲还在世,这样久远的事,她怎么可能记得? 但父亲素无急智,不会突然扯这样的谎。而且二姑母死在秋末,算一算,今天该是二姑母出七没两天,如果这里真是二姑母的家,时家人是有可能出现在这里! 时苒抬起头来。 原本时二姑的陪嫁该在同张家闹翻时就拉回时家,可那两日因为时苒的出逃,时家人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寻她上面。直到昨日时二姑出七,再也不好拖延,两家人说好时间,租好车,今天到了张家来拉嫁妆。 时大老爷闹过那一场,跟张家人本就生了嫌隙,又因时二姑的事触动心事,恨他们还来不及,如何肯主动上门看人脸色?只是作为娘家人,为全礼数,他不得不走这一趟。 因此,他只在张家门口使人递上帖子打了个转,同一道来的管事说好碰面的时间,自去寻了个茶馆消磨半日,没想到刚出茶馆,竟然会有此意外之喜! 时大老爷一直紧紧盯着她,见她转身过来,一双清凌凌的眼睛静静望着他,面上不由带了丝紧张之色:“苒儿,外面日子难过得很,你跟爹回家吧。” “跟您回去,嫁到冯家吗?” 时大老爷像被刺了一下,身子一抖,呐呐半晌,方道:“你都知道了?也是,你若不知道,好生生的,跑什么跑……爹承认,你祖父他是想把你嫁到冯家,可爹一直都不同意。你先跟爹回去,爹会——” 明明时苒坐在地上,什么话都没说,时大老爷却说不下去了:时老太爷那样的人,是他能抗衡的吗? 他又说:“可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苒儿,咱们时家不是无名之辈,两家长辈又同朝为官,住得也不远。你若嫁了进去,有什么事,爹带上人赶着马车就去了他家给你撑腰,他们绝对不敢……” 他这么说,是在骗她,还是在骗自己? “爹,女儿怕的,从来不是嫁入冯家。”时苒从腰下到左腿一抽一抽地疼,应该是扭伤了,越是挣扎,越是疼得钻心。 “那——” 她轻声地:“倘若有朝一日,祖父心愿得偿,女儿该何去何从?女儿,可有活路?” 时大老爷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他时家,时家人竟在女儿心里是这样的人。原本父亲将她嫁入那样的虎狼之家已是对不起她,不得以为之,倘若冯家走到末路,这个女儿,这个女儿自然要—— 时大老爷发现,自己说不出剩下的话。 因为时苒问出了第三个问题:“老太爷可曾说过,事成之后,他会怎么安排女儿?” 不期然,一句话跃入时大老爷脑海:“我时家百年名声,自然不能有这样的女婿!” 时家不能有这样的女婿……大女儿若嫁到冯家,不管冯玉往后前程如何,她这辈子就只会是冯家的人,时家要怎么做才不能有这样的女婿? 时大老爷冷汗涔涔而下。 时老太爷,根本没给时苒留活路! 时苒盯着时大老爷,这个穿着体面,身材肥壮的中年男人此时委顿在地,像被人结结实实打了一顿。 若非早就想明白这个道理,她怎么会一有机会,立刻头也不回地逃出了时家? 整个朝堂被冯氏父子祸乱统领,内阁之中皆是冯党,时老太爷不得不背负骂名,婉转奉承冯氏父子,心中岂能无恨? 时家女一女不侍二夫,她活着一日,只会提醒时老太爷,他曾为了取得冯氏父子信任,连自己的嫡长孙女都送了出去给人当继室,这个孙女生死都是冯家的人。 这如何忍得? 她在时老太爷眼里,从始至终就只是一颗棋子。 时苒以头点地,面向时大老爷,重重磕下三个响头:“父亲以后,就当不孝女死了吧。” 时大老爷心中大恸。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当年,他也曾渴盼过她的出生,也曾亲过她,抱过她,如今却逼她至此! 这一个多月,她是怎么过过来的?时大老爷不敢深想。 不知不觉,时大老爷泪水流了满脸。 “等一下,”他胡乱在身上摸了几下,掏出一个钱袋:“外面过日子不容易,你把这些钱都收下来。” 时苒怔住了。 时大老爷一手托着钱袋,另一手仍在身上胡乱摸,最后找出一块玉佩,一套金三事,又撸了碧玉戒指,檀香手串,都搁进钱袋里。 或许是怕她心有顾虑,他将钱袋放在她面前的地上,主动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头不容易,这些钱你拿着,爹帮不了你旁的,你别怪爹没用。拿着这些钱走吧,走得远远的,别回来了,只要记得,好好活着。” 时苒的眼泪流下来。 她当日决定逃婚,没有半分犹豫。可这些天来,夜深人静之时,她内心何尝没有煎熬?那些年的教育告诉时苒,她这样做是大逆不道的,是不孝不恭,是大错特错的。读过的所有书也告诉她,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即使明知冯家是个死局,她闭着眼睛跳进去才是对的! 现在她的父亲亲口告诉她,他不希望她死,他希望她好好活着!哪怕此生再难相见,也要她好好活着! 槐花抹着眼泪给时大老爷磕了几个响头,将钱袋包起来收好:“大老爷,我代我们大小姐,代我们夫人,代我们老爷子谢过您的大恩大德。” 给女儿找个好姻缘,这本身就是他该做的……时大老爷听不下去。 他半背过身,挥了挥手:“走吧。” 细碎的脚步声走近,经过时大老爷时,时苒轻声道:“冯氏子为人狠毒,若婚约无法继续,必须是冯氏之错,否则我时家必有大祸。”心中一哂,这些事想必祖父比她更明白,万千句话只作一句:“父亲,保重。”抹抹眼泪自去了。 时大老爷手指动了动,听着细碎的脚步声又走远了。 时大老爷盯着时苒消失的方向,擦了把眼泪。 时大老爷的长随贵喜等在路口,眼看到了约定的时间还不见自家老爷,跟管事的说了一声,正要去茶馆里寻他,便看见时大老爷像丢了魂似的,身上的玉佩金三事一个不见,吓了一跳:“大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时大老爷道:“别一惊一乍的,我遇到了个小贼,被偷了些东西。” 喜贵大吃一惊:“大老爷遇贼了?哪个小贼连阁老家的老爷都敢偷?” 这半日大喜大悲,时大老爷无比疲惫,主仆二人都没有留意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越过他们,向着时苒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第19章 019 害怕时大老爷反悔,更怕这附近还会有别的时家人,一等脱离他的视线,时苒两人根本不敢走大路,随意择一条没人的小胡同先躲了进去。 槐花搀着时苒,两人在密如蛛网的胡同中转了几个弯,顿时就有些晕了。 这一通急走,从附近的民居来看,她们应该还是在东城区,可这里全是墙高至少八尺,青砖墙面的大户人家,往往一整条胡同只有一两个小门,还关了起来,她们想找个人问问路都找不到。 时苒忍不住哼了一声,软下身来。从摔倒开始,她的脚腕就一阵疼过一阵,直到现在痛得冷汗都逼了出来。 槐花急得又要哭:“妹妹,你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咱们马上就要走出去了。” 时苒拖行几步,侧耳听了听:“我听见街上牛马的叫声了,想必从这条路出去就是大路,你先出去叫辆车来,我在这等着你。” “这……” “快去吧,要是叫不到车,就帮我叫个大婶来一起扶我。我的腿也不知伤到了哪,不好随便挪动,你拖着我,什么时候走得出去?若是时家真有人来追,你我现在这样,也跑不掉。” 槐花咬着牙,将时苒架到一户人家的门槛前,那户人家同其他人一样,门前堆着个新扫出来的大雪堆。 槐花解下自己的包头,把她扶到雪堆后边,将包头垫在门口的上马石坐下,她道:“那你在这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时苒点点头,把衣领子竖起来一些挡风,双手拢在袖筒里,伸手去捻腕子上的珍珠手串。 大约因为从会拿筷子就开始串珠子,时苒从小无聊了,紧张了,害怕了,也喜欢捻珠子。摸到光秃秃的腕子才想起来,那手串早在她做豆粕那一日就被取下来收好,过后也忘了戴上去。 这近一个月过得太精彩,她竟没有时间再捻过一回珠子。 可现在手心里没个东西捻着,时苒觉得分外不自在: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反悔,时家人有没有觉出不对,时家打算下一步怎么做…… 时苒捧起一撮雪,将它一点点团在手中,雪团入手冰冷的触感让她清醒了一些。随即,她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时苒此时便如惊弓之鸟,将整个身子缩到雪堆后边。从上马石和雪堆的缝隙间,她看到了一张脑门贴着狗皮膏药的脸:那个官靴店掌柜的外甥,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张脸的主人此刻东张西望,嘴里还在嘀咕:“明明是朝这个方向来的啊,怎么就不见了呢?去哪了?” 这个人是来找她的? 想起那人那黏乎乎的眼神,时苒心觉不妙,身子往后缩了缩。 可这条胡同本就一览无余,仅有的,就只有各家门口堆得半人高的雪堆,雪堆得再高,也不可能完全藏住时苒这么大一个姑娘。 那胡大用转了一圈,便看见了躲在雪堆后的时苒。 他脸上的惊喜完全不是作态:“这位姑娘,你怎么坐在这不动?是不是要我帮什么忙?” 此前他在十丈玉跟舅舅周旋几句,追出来后就看不见那两个丫头的踪影,心中怎么懊恼不提。想想反正都跑了出来,怎么也不能再回去挨舅舅的骂,便转头欲朝常去的伎子家消磨时光。没走多远,胡大用看见了时那个给他看画像的小子站在对面的路边。 那小子许诺过,只要看见过画中女子告诉给他就有赏钱,反正这口肉已从他口边飞走,便打算用这个消息跟他套套近乎。便在此时,他看见了在积玉胡同里的时苒父女。 鬼使神差地,胡大用靠近了胡同。 但他来得太晚,只看见槐花跪地磕头。那两个先前在十丈玉见过的姑娘显然跟那个披着天马皮出锋毛斗篷的中年男人关系匪浅,看那中年男人的眼神,啧啧啧啧……莫非这两个丫头跟这中年男人有什么说不得的关系? 在十丈玉这种专做官宦富贵人家生意的商铺做活,胡大用没少听高门大户的腌臜事,尤其那些老爷和丫鬟,少爷和丫鬟之间的那点事,他比谁都喜欢听,比谁都门清。 这刹那之间,胡大用心中转出无数个龌龊念头。 眼睁睁看见那老爷放走那两个丫鬟,胡大用想起画中美人的美色,心痒难耐,趁着没人注意,悄悄追了上去。 终究还是叫他找到了!这样的美人儿,那老爷不要,他可喜欢得紧!这逃奴没有户籍,没有亲眷,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她,然后,嘿嘿嘿…… “你别过来,你,你走开!”时苒缩起身体,拖着腿往后退,一听便知是虚张声势。 “别不好意思啊,哥哥我可是个善心的好人,你是不是受了伤?来来来,我来帮你。” 胡大用越发兴奋,嘴里说着不三不四的浑话,满脸兴奋地弯下腰来。 就在这时,胡大用眼前一花,一大团白色的东西袭向他的面门。 一大团雪兜头砸了他满脸! 时苒从见到胡大用开始,便将团好的两只雪团藏在了腿弯下边。只是她从未出手伤过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手方好,才等到这色鬼离她最近,最没有防备之时,猛地砸出雪团,正中胡大用的眼睛! 不等胡大用睁开眼睛拂去雪团,他胸口不知又受到什么重击,“啊”地叫了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倒下。 却是时苒学着邻居魏婶子跟康嫂子打架的招式,猛地扑起来,用头撞倒胡大用,完全不给他反应的机会,整个身体压上去,照着他的面门就是一顿猛打。 那胡大用开始还嗷嗷嚎了两声,嘴里骂骂咧咧地想翻身起来,但时苒整个身体都压制住他,他久在花丛,身子本就不如常人康泰,又不知时苒打到了这废物哪里,他眼前一黑,彻底晕死了过去。 时苒不知打了多少拳,才发觉身下人早就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她抖着手试了试他的鼻息,才松了一口气。 闹了这么久,她身后的这户人家也没有出来看看,想必白天是没有人的。 但冬天黑得早,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户人家就回来了。她不能留在这里,万一叫人看见,就说不清了。 时苒撑着墙壁站起身,大约是歇得差不多了,又被刚刚的事勾起了斗志,这回她拖着一条腿跳了半条胡同,都没觉得很累。 她还没完全跳出这条胡同,槐花带了两名妇人终于赶了过来。几人架着时苒,将她送到了最近的一间医馆。 胡大用被丢在胡同的地上吹了小半日的冷风,直到有人把他叫醒:“这位兄弟醒醒,你怎么睡在这?快起来啊。” 他摸着脑袋后头的大包,半天才想起来前事,“啊”地大叫一声,气骂道:“臭娘们,你给老子等着!” 这时,一阵冷风吹来,胡大用鼻头一阵酸痒,连打了好几个大喷嚏,只好裹紧皮袍子,灰溜溜走了。 第20章 020 时苒腰和脚腕都受了伤,不过医婆说:“轻微扭伤,没有大碍。幸好姑娘年轻,回去后敷上药膏静养几日便可行动自如。” “需要卧床吗?”槐花伺候过病人,问得很仔细。 时苒也有些紧张,若这医婆要她卧床,只怕她这些时日要被槐花伺候得连床都不用下了。 幸好医婆说:“伤得不重不需卧床,反而适当地活动一下更方便活血。” 拿完药,槐花给她叫来牛车,小心挽着时苒,姐妹两个上了车,牛车穿街过巷,两刻钟之后,总算回到了壶嘴胡同马寡妇的家。 出来的这半日,一再遇变故,时苒也是有些乏了。姐妹俩草草用过饭,连时大老爷给的钱袋都没来得及打开,略梳洗了一下就上床昏昏睡去。 这一睡就是一整宿,直到第二天上午,槐花被院子外边院子的敲门声惊醒。 “杏花妹子,槐花妹子你们在家吗?”是钱二嫂的大嗓门。 “哎呀,都辰时了,我们怎么睡了这么久。” 槐花被喊声惊醒,匆匆忙忙地披了袄子去开门。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没起?哎哟,杏花妹子扭了腰,这是怎么回事?”钱二嫂咋咋唬唬的,听姐妹俩说完原因,一拍大腿:“可我爹这还有事要请杏花妹子帮忙呢,杏花妹子摔得起不来床,这叫我怎么回话?” “钱铺长有事寻我帮忙?我能有什么本事帮钱铺长的?”时苒讶道。 别看时苒同钱家人合伙做了豆粕生意,还叫她管着豆粕生意的帐,可钱铺长一向瞧不上女人,要不是马寡妇信不过钱家女人,也不会叫她拣着这便宜。时苒跟钱铺长见面次数也不少,就从没见他正眼看过自己。 钱二嫂说:“还不是那个番邦人的事?听我爹说,是你让李婶找的他?他昨天就领着人去了鸿胪寺,可那番邦人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说的话没一个人听得懂。我爹就想来问问杏花妹子,知不知道那番邦人想干什么,帮着给鸿胪寺的大人们传个话。” “这我妹妹又不会番邦语,哪能知道?昨天李婶肯定跟你们说了,我们也是连蒙带猜才问出来了一点消息,二嫂还是找别人想办法吧。”槐花一听就想拒绝。 “这样啊……”钱二嫂有点失望。 “那番邦人现在在你们家吗?”时苒不顾槐花在旁边使眼色,撑起了身子。 “在的在的,妹子要帮忙吗?就是妹子你这腰?哎哟,你们这住的都是女人家,我也不方便叫他个大男人来你家。你说这——” “我这伤行动慢一些不碍的。”时苒悄悄按住槐花,道:“那番邦人在你们家吗?我穿好衣裳,洗漱一番再去你们家帮着问问吧。” “那敢情好,”钱二嫂高兴地往外走:“我先回去跟我爹说一声,让他们给你准备把舒服的椅子坐着。” “昨天大夫不是跟您说过,让您别乱动吗?那番邦人的事跟您有什么关系,非要这时候拼着受伤也要去帮忙?”钱二嫂走后,槐花生气了。 她说归说,还是给时苒套上了衣裳:“你等等,我记得马嫂子那有副她相公留下的拐,我问问东子在哪,给你借着用用。你这么热心,人家也不会谢你。” 时苒说:“你没听钱二嫂说,那番邦人已经跟鸿胪寺的大人们见了面?你忘了?我们的户籍还没影。” 槐花便明白了:“大小姐是想找找鸿胪寺大人们的门路?” 时苒没把话说死:“先去了才知道,咱们机会不多,能抓住一个是一个。”怕槐花期望过高,她补充道:“鸿胪寺跟顺天府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也只能见机行事。你跟着我,别随便说话。” 父亲能不能瞒住祖父,她一点把握都没有。 槐花嗯嗯连声,只要提到跟户籍有关的话,她立刻无条件执行。时大老爷的善意也同样没让她安下心来,反而勾起了她随时被时家人捉住的隐忧。 两人穿好衣裳赶到了钱铺长家,那番邦人果然在他家坐着。 钱铺长还给他弄了个上位,自己和钱婶两个满脸堆笑地跟他鸡同鸭讲。 看见时苒姐妹两个,钱铺长竟破天荒赏了她一个笑容:“杨姑娘来了?快,秀儿,扶你杨家姐姐坐下。” 钱家人还真给她找了个圈椅,连钱大哥房里的条案都搬了出来,条案上笔墨纸砚色|色俱全,只等着她下笔的样子。时苒心中纳罕,她来钱家这么多回,可从来没享受过这么高的待遇,也不知那番邦人给钱铺长一家灌了什么迷魂汤。 不过,时苒很快就知道了。 钱铺长说:“昨儿个我领着这个查理,反正就这么个音吧。我领着他到了鸿胪寺,结果找遍整个鸿胪寺,都没有听懂他说话的人,只见到了一位姓王的司宾。王司宾大人说,让我把他先领回来问问你有没有法子知道他想说什么。” “整个鸿胪寺都没人听得懂?” “倒也不是。王司宾大人说,他们衙门以前有一个刘序班和秦序班应当是懂得一些的。但刘序班回乡丁忧一年多了,秦序班辞了官,其他的几位大人大多通的是鞑子语这些东边,北边的蛮夷话,通西话的恐怕整个京城都没有。” “哦,那整个京城都没有,您着什么急,人都交给了鸿胪寺,让他们去烦神就是,您任务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还能为什么,”还是钱秀儿揭破了真相:“这个番邦人给了我爹几颗琉璃珠子,就把他收买了呗。杨姐姐,你可别给我爹打了白工。” 时苒望着钱铺长,微微一笑。 钱铺长老脸顶不住,瞪了女儿一眼,袖袋里摸出两颗珠子:“我这不是正要跟杨姑娘说吗?要是杨姑娘帮了我这个忙,番邦人的琉璃珠子我分你一半。” 钱铺长掏出珠子的时候,那番邦人望着时苒也想说话,叫她伸手阻住了,接过那珠子,搁在亮处一看,还没说话,槐花却讶道:“这不是琉璃珠子啊。” 钱铺长登时就不高兴了:“难道我还骗你们不成?这真是番邦人送给我的琉璃珠子。” 槐花从小跟着时苒,自然也见过不少好东西。 昨天时苒隔着袋子只看了个大概,如今珠子一入手,她便知道槐花说得对,这的确不是琉璃珠子,如果她没看错,这应该是玻璃珠子。玻璃瓶子玻璃碗本朝御用监就会烧制,在达官贵人家也不是多金贵的东西,只是这些内制物品,平民百姓没处认得罢了。大约是玻璃在北边太容易炸杯,时苒很少见有人拿出来待客,玻璃珠子更是只见过这一回。 不管这是什么珠子,都不是她们两个姑娘家该知道的,她瞪了槐花一眼,把珠子收起来:“你不知道别乱说,钱铺长给的能有假?那咱们现在就开始?” 昨天不收珠子是因为就两句话的事,但假若番邦人需要她长时间当中间人通传递话,这珠子她就收得心安理得了。 “开始,开始。”钱铺长摸摸袖袋里的珠子,看时苒展开白纸,心彻底踏实了。 两个语言不通的人想要沟通,光凭画几幅画可做不到。 尤其时苒又受了腰伤,只在钱家待了小半个时辰,第一天只问出查理来自一个叫英吉利的国家,跟着他们的商船本来要去吕宋传教,但船没到吕宋就遇到风浪被打翻,最后顺流漂到了我朝沿海,叫渔民救了起来。他在当地住了一段时间,但刚开始传教就被抓起来关了段日子,放出来后就到了京城。 他上京的原因,时苒也猜出来了一点。因为前头几十年有教门闹出过事,本朝对宗教的管理极为严格,只能上京通过鸿胪寺向太常寺说明情况酌情批复,他必是为此事而来。至于为什么他会流落街头,时苒和钱家人都暂时顾不上问了。 因为番邦人查理来钱家的第二天,钱家人和马寡妇数着日子,总算盼到了豆粕第二回开坛。 第21章 021 从钱铺长家回去后,时苒想起父亲给她的那个钱袋,打开来数了数。 里头有银子,但不多,碎银子十多两,银票二十多两。也是,父亲只是在京里办点事,身边又随时有人,能带这点银子已经不错了。而且即使只有这一点,也着实解了两姐妹的燃眉之急。 时苒拿出一张十两的银票,让槐花想办法送给姜公子,剩下的都妥贴收好,打算跟先前从时家带出来的财物放在一起先攒起来。 有这笔银子在,两人安心了不少。 槐花拿了银子,丢下手头的事,当天下午就去了一趟来福他们住的小院。 回来后,她告诉时苒,说银票她用石头包起来,扔到了姜公子的院子里。又说,听见来福出门才扔的,让她放心,东西肯定到了姜家主仆的手中。 时苒看槐花说着让自己放心的话,却明显自己更放心不下的样子,不由拍了拍她的手:姜家两主仆知道她们跟时家有关,即使想接济他们,也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等过几天,我们再想办法同附近的人家打听打听。”时苒最后这么说。 三家人合作制的豆粕,开坛这种重大时刻自然一家也不能少。 因为头一回三坛豆粕做坏了一坛,第二回大家更紧张了。尤其投入最多的钱婶,紧张得揭封子的手都在抖。 用马寡妇的话说,他们开一次豆粕,就像等一回母鸡抱窝似的。不到真孵出来,谁知道能收成几个鸡苗?可想吃口肉,这点风险就得冒。 钱家这回腌的豆粕总计六百斤,分别放在二十个三十斤装的坛子里,其中有炕的屋里共放了十个,屋外的放了十个。 屋里温度远高于屋外,方便豆粕更快腌制。这回几家先开的,自然是放在屋里的几个坛子。 随着一坛坛豆粕的开封,扑鼻的酸香味充盈在小小的房间里,所有人脸上都溢满了笑容:“太好了,没有一坛坏的!” “老大家的,这坛给你,送到福春楼给常掌柜,老二家的,这坛归你送到……”高兴过后,钱婶开始给每个人分派活计,最后强调道:“都记得什么价吧?我再说一遍,不许给人私底下折价乱卖,不然折下的价谁卖谁补,知道不?还有,不许跟自己人抢生意,卖的钱一天一结,都交给杏花,这一批卖完了咱再一总分钱。” 钱婶平时和和气气的一脸笑,这会儿板起脸来,倒真有了些主事人的气势。 众人自然应是。 马寡妇忙说:“那我先说好,悦兴酒楼是我的,我都跟掌柜的说好今天供货的事。” 钱二嫂不屑道:“急吼吼的作给谁看,当谁要抢你的不成?” 先前钱家人为了调查市场,在附近酒楼送过一波试吃,趁着那个势头跟掌柜们都谈定了初步的意向,现在只等着送第一批货过去,自然不再眼馋马寡妇的那点量。 这时,钱秀儿忽然道:“那我们这个菜叫什么名?” “不就是腌豆粕吗?”钱大嫂不解。 “这名也太简单了些。”钱秀儿不满。 钱婶就不耐烦了:“什么简单不简单的,卖个吃食哪有这么些说头。” 钱二嫂却道:“我觉得小妹说得对,现在人家做生意不都讲究起个好名有个好意头吗?咱们今天可是开门头一遭的生意,得有个响当当的名。” “那你是有主意了?” 钱二嫂忙摆手:“娘,您这不是为难我吗?我——” “我看就叫金玉满堂吧。”钱铺长站在门口,一锤定音。 钱婶喜道:“这名不错,看这满屋子金灿灿的豆粕也对景,就叫这个!” 马寡妇领到了三坛金玉满堂,挑着她的豆花担子,出去没一会儿就全卖了出去。 回来天都没黑,还跟时苒打了回小报告:“钱铺长老二家的那个奸婆娘,你猜她卖给酱菜园子里卖多少价?五十三文!那憨货老板娘不是精明得很吗?明摆着坑人竟也收了。要不是看在我们都是一起的,不好拆台的份上,我非好好笑话她不可。” 当日分工时,时苒姐妹就说好自己初来乍到,不参与推销的活。如今马寡妇说这些事,她就笑眯眯地听着,听她说完了,再给她奉杯茶润润嘴:“光是悦兴酒楼就把嫂子的豆粕全包了,他们这些存量恐怕少说要卖十来天,过两天等第二回开坛,嫂子想好下一家找谁了吗?” 马嫂子点点头,忽而惊道:“妹子你怎么知道我三坛都卖给了悦兴酒楼?悦兴酒楼每天卖多少豆粕,你还记过不成?” 时苒笑了,马寡妇出的这一趟门也只够她去路口的悦兴酒楼打个来回。而悦兴酒楼主要做杭帮菜,杭帮菜口味清淡偏甜,跟腌豆粕的酸辣口是两种完全相反的口味。即使腌豆粕好吃,上悦兴酒楼吃饭的客人中,十个里有三四个感兴趣就不错了。 再者,这些天每回槐花去坊市时,她都叫她留意过腌豆粕在悦兴酒楼菜板上出现了几天,从这些情况来看,已足够她判断出酒楼的销售能力了。 马嫂子听着她的分析,很有些佩服地说:“妹子心也太细了些,要是你也出去卖豆粕,怕是咱们三个加起来都卖不过你。” 时苒忙道:“嫂子可别谦虚,我嘴笨,就是爱多想些,要跟着你们学的地方多着呢。” 时苒这话说得再真心不过。 她是没想到,只是卖一个豆粕,也叫她开了这么些眼。 第一批豆粕卖出的一共十五两银子在当天晚上就全部到了时苒手里,但这笔钱还没捂热乎,第二天就叫钱婶支出五两,从城郊一个酱料厂里租了四十个五百斤装的大缸。 那个酱料厂主要做黄豆酱,甜面酱等夏秋才发酵得起来的大酱,到了冬天,酱料厂存货慢慢出清,做酱的新黄豆还没上市,便空出了不少个大缸,早叫钱婶托她哥哥盯着,一等她们这资金有了富裕,就马不停蹄地去把这四十只大缸租了下来,领着钱家的两个嫂子又是洗又是晒,晾得一丝异味也没有。 其后,钱家人全家行动起来,把这一批卖豆粕得的三十两银子一分利钱都没分,全投进去,买了八十石豆粕,八十石玉米糁,并姜盐干番椒若干,热火朝天地投入到了新一轮的豆粕事业中。 七天之后,这些原些发酵酱料的大缸便都装上了新一批的豆粕。 时苒新鲜收到手的三十两银子只在她手里打了个转,就换成了将近两万斤正在制的豆粕,并且还把自己新卖的桌屏钱投了二两银子进去。 马寡妇一个挑着桶卖豆花的小妇人哪里见过一下就几十石上下的生意?一连几天,她心里都慌慌的,没奈何又拉着时苒说起了私房话:“杏花妹子,你说钱家这一出又一出的,他们到底想做多大的生意啊?我跟着他们做了这两回,一文钱都没见着,反而被钱老二家的劝得又投了三两银子进去,他们还嫌不够,还说想再租几个酱缸。哪有他们这么做生意的?一下子做得这么大,万一有点什么事,这么多银子打水漂了怎么办?” 这个时苒倒是能安慰她:“上回我不是都给您看了步骤吗?您也亲自做过。一步步照着做,肯定不会做坏的,最差也是这些货都压在手上。” 这下马寡妇更慌了:“我不就是怕这些货压在手上?” 时苒笑了:“这也不怕,上回咱们的六百斤两天不到就卖了出去。那些掌柜的还有人来问货,说明咱们的金玉满堂目前紧俏,即使会压货,大冬天的,多放上几十天,东西也不会坏,大不了慢慢卖就是。何况冬天菜少,好不容易出了个新鲜菜,吃了一冬的腌萝卜酸白菜,谁不想改改口味?” 见马寡妇仍是慌慌的,她道:“您上回不还说过钱铺长眼光准吗?您想,要是金玉满堂赚不了钱,他会大批进货?要不是咱们坊市的玉米供不上货,我看这个数还打不住呢。” “没货才好。”马寡妇心惊胆战的:“我听别人说钱铺长怎么会赚钱,但现在他拉着我,我才知道,这钱也不是随便谁都能赚的,光是我这心都稳不住。妹子你也别这么看着我,我心里有数,像我这个德性的也叫人看不上。说不定再做这一回生意,钱家人就得想法子把我踢出去了。” 时苒心道,你道他们家为什么天天催着我们再往里投银子?没看这回我们银子没出够,又不得不改了一回合同吗?改一回,她们这些外人占的份子就少一回,被踢出去只是迟早晚的事。 “那不正好?照我估计,这一笔少说咱们也能得个几十两银子,有了这笔钱,您也能好好松口气,说不准还能盘个铺子下来,以后你和东子就有着落了。” “我也想啊,可我瞧着玄。要是这两万斤金玉满堂卖上一个月,能做的手脚也更多了。最后落到咱手里的利,能有一半就不错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卖一回痛快结一回银子。”马寡妇做小生意的,也有自己的眼光。 时苒想了想,道:“嫂子,我刚听槐花说了一个事。咱们现成有个赚快钱的门路,若是你愿意的话,咱们一起参详参详。” “什么门路?” 第22章 022 钱家人想撂开时苒姐妹和马寡妇单干的企图非常明显。 六百斤的金玉满堂刚一卖完,钱家人就马不停蹄找到了第二批货源。不止是第二批货源,第二个场地他们都找到了。根本没给时苒反应的时间,刚到手的银子从她手里又掏得一个子儿不剩,连她们手里的余银都抠了出来。时间衔接得这样好,若说钱家人没有提前准备……连槐花这个心实的丫头都不信。 第二回他们又拉钱婶的哥哥进来掺了一股子,钱婶哥哥一投钱就要时苒交帐,最后叫马寡妇拉着她相公族弟周巡丁,又叫了几个周巡丁的兄弟找上门去一顿好骂,险些一顶欺负寡妇的大帽子扣上去,这事才没成。 但这件事之后,所有人心里都有了数,钱铺长再这样使劲往里投钱,他们玩不起,最后也只能退出。 “就没见过他们这么干的。”马寡妇说:“好好的一门独门生意,寻个铺子慢慢做,也是个长久的进项。偏他们贪心,摊子铺这么大,也不怕自己接不住。他们再这样下去,我还不如真把方子卖出去图个安心。” “可想买方子的那人找的是悦兴酒楼的掌柜,人家掌柜通知的是钱铺长。您想卖,也得先找到买家不是?”槐花泼了个冷水。 她们正在说的,就是时苒先前告诉给马寡妇的,赚快钱的门路。 前天上午,槐花到巷口买水,听许老板跟她说,前一天有个穿着绸衣的中年人来找悦兴酒楼的掌柜,那人走后,掌柜的叫伙计去请钱铺长,跟钱铺长说了好大会子话,钱铺长走的时候还对掌柜的千恩万谢的,请掌柜的多担待。 原本时苒没把这话在心上,结果第二天,她去找钱秀儿做针线时,钱二嫂漏了口风,说最近有人在找钱铺长,想买他们的豆粕方子。 时苒忽然就想到了悦兴酒楼的事,叫槐花留意了一下,果真打听出了猫腻。 她一直不愿意插手马钱两边人的争端,可跟马寡妇住了这些日子,对寡妇的艰难,她深有感悟。她和槐花两个已经算是足够勤快,可每天早上两姐妹起床时,马寡妇的豆子必定一早就磨好。大冷的天,她舍不得买驴,一袋子的豆子全靠手推着磨出来。 磨豆子有多辛苦不说都知道,何况马寡妇的豆花只是放在别人家寄卖。人家哪天不想帮着卖了,也就是一句话的工夫。这两个月里,时苒就看有两个摊贩把她送过去的豆花给退了回来。其中一家,是个不大规矩的小老头,因为马寡妇为人正派,他占不着便宜,便想以此来威胁她就犯,叫马寡妇指着鼻尖大骂一顿,生意自然也跟着黄了。 另一家却是自家手艺不成,生意不好,赖马寡妇的豆花占了他的正经生意,不止扣了她的豆花,还叫自己的老娘媳妇来堵门,叫嚣着要马寡妇赔他银子。虽然马寡妇最后没赔,可那一大桶豆花是要不回来了。 时苒有退路,可以大方地不在乎钱家人的小动作,可马寡妇不能。一个妇人家带着孩子,想在京城好好过日子,太难了。 听见时苒说的消息,马寡妇立刻出了门。她的门路比两姐妹广,她出门一趟,叫几个生意伙伴暗地里盯着,三天后,那人又上了门。 可惜马寡妇得到消息时,那人已经走了,只听见给她传消息的面摊老板老郑说:“听着像川蜀口音,态度挺横的,撞到我的摊子连个不是都不赔。看那人的手挺粗,肯定不是正经主子,应该是个有些脸面的奴才。” “我头一回上悦兴酒楼,遇到那个大方的客人就是一口的川蜀话,该不会就是他吧?”马寡妇惊道:“妹子你还说过,他付的那个银锭子叫银福珠。” 时苒仔细问了那人的穿戴打扮,心中有了些猜测,只是不确定,不好随便瞎说。 马寡妇也只是瞎猜,只能请老郑再帮着多留意。偏偏这回那人一走十来天,展眼到了豆粕第三回开坛的日子,还是不见踪影。 这回豆粕第三回开张,果然如马寡妇所料的不大顺利。 开张第一天,就有两坛坏豆粕。这可是容量是五百斤的大酱缸,做坏两坛,就意味着还没开张,有一千斤就打了水漂! 马寡妇急得嘴边起了一圈的燎泡,那一天连豆花都没磨,亲自去城外的酱料厂看了一遭,回来后就发起热,说了整宿的胡话。 要不是半夜东子被她娘吓得哭着来拍姐妹俩的门,放着让她烧一晚上,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事。 东子年纪小担不住事,槐花只得接过照顾马寡妇的重任,连鞋子都顾不上纳,直到伺候她退热下床。 槐花有两个病人要伺候,只能抽空去钱家问情况。听钱二嫂在她面前吹嘘,说今天她公公找了什么门路,这里卖了几百斤,明天她男人找了什么门路,那里又卖了多少斤,生意有多好多好。 再过几天,钱婶抽空上马家来了一趟探病,说这一回豆粕量太多,不能积压在手上,只能折价出售,要来跟她们商量。 这回的豆粕从买材料到卖成品,钱家人全部一手包揽。这回卖的银子,时苒更是连影都没见到。钱婶说是商量,几人何尝不知道,她就是来通知大伙一声? 马寡妇急着说话,可她病得嗓子都哑了,叫时苒抢在头里,笑着跟钱婶表态:“我们都听婶儿的,婶儿怎么说,我怎么做。” 钱婶满意而归。 钱婶离开后,马寡妇靠在床上,灰心道:“我现在就想他们把我投的银子还给我,别的啊,我也不敢指望了。” 时苒只能道:“钱铺长要面子,再怎么说,他也不会让我们吃亏。” “可我就是不甘心!”马寡妇恨恨地捶了下被子:“明明这生意是我们三家做起来的,凭什么被他们一文不花就夺走了?” 时苒摸着绣了一半的松鹤延年炕屏,慢慢道:“该是我们的,谁也夺不走。” 马寡妇只道她在安慰自己,喝了药,自己恹恹地睡了过去。 两姐妹嘱咐东子看好马寡妇,回了自己屋后,槐花小声说:“今天郑大叔跟我说,那个人又去了悦兴酒楼,把掌柜的骂了一顿,最后拦了辆马车往城东去了,我们要不要跟马嫂子说一声?” “可我们不还是没弄清那人是谁吗?告诉马嫂子有什么用?”她顿了顿:“你也别太着急,我大概知道该怎么办了。” 槐花嗯了一声,也不追问,倒是又想起一件事:“我上午又偷偷去了趟姜家,本来准备再扔点银子进去的。可我听他们邻居说,那家有三四天没开门,应当是出了远门,我就把钱拿回来了,给你你记得收好。” “都腊月了还出远门?” “谁知道呢,妹妹,你看我这针是不是有点歪?” ………… 时苒的腰伤好了没两天,钱二嫂来壶嘴胡同,叫辆牛车把三个女人拉到了钱婶娘家朱家。 钱家人除了钱秀儿和留在家里哄孩子的钱大嫂,都坐在钱婶哥哥家的堂屋里说话,钱婶的几个哥哥也一个不拉地全都到齐了。 看见三个女人进屋,一屋子的人齐刷刷地看过来。 “好了,人到齐了。” 钱铺长让钱婶把帐本递给时苒:“这一回的帐都在这,杨姑娘你们先对对吧。” “不用了。”时苒拿着帐本并不翻看:“我信钱婶,你们直接说,这回赚了多少钱,我们该分多少吧。” 钱铺长就叹了口气,钱婶声音沉重:“我这么跟你们说吧。这回咱们的货备得有些多,后边我们还降了些价才都出清。除去其他的损耗,这回才赚了一百两出头!” “这么少?怎么可能!”马寡妇疑道。 她们事前核算过,若这两万斤豆粕全卖出去,净利至少在四百两银子以上,就算坏了几坛,也不会折耗太高。钱婶一张口就抹掉一多半,马寡妇怎么可能不着急? “怎么?你是不信我妹夫家了?”钱家人没说话,钱婶的三哥站了起来。 他这一发话,钱家的几个舅爷也站了起来。 这么多大男人同时责问,马寡妇不可能一点都不怯,只是她一向要强,怒瞪着一屋的男人不肯让步。 “几位叔叔,我马嫂子哪说过这话?是不是马嫂子?她就是性子急了些,绝对没有怀疑钱铺长的意思。”时苒看情况不对,连忙拉了把马寡妇。 马寡妇咬着牙齿,忿忿别过头。 这时,钱铺长说话了:“我也知道,这回我做得是有些欠妥当,但短短几十天就赚了这么些银子,说明生意很是不差,折的那点利只是因为没经验。正好过些日子就是过年,我打算再租些酱菜坛子,趁着过年大干一场。” “你们还要大干一场?”马寡妇没忍住,怒问道。 “当然要干了,周家的,你这几天没在市面上跑,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咱们的金玉满堂,这次不趁热大干一场,那就少说还要再等——” “那你们干你们的,我不想干了,把我的利钱和投的钱还给我,我随你们以后怎么发财。”马寡妇道。 “这——”钱铺长看了眼钱婶。 钱婶一脸尴尬的笑:“是这样的,周家的,那天正好西市到了一批上好的玉米,这些货银我们已经付了玉米钱了,你要是想要的话,得再等段日子。” “还得再等段日子?自打我们合着做这豆粕生意,你叫我等了多长时间?只见投钱不见收钱,哪有你们这么跟人合伙做生意的?” “那,你跟我着急,我也没办法啊。”钱婶道:“你们没看见,我们因为钱不够,还找了你朱家的几个叔叔也来投钱吗?” “总之你们就是只进不出了?” “周家的,你怎么说话呢,”钱铺长怒道:“难道你以为我稀罕贪你那点利?” 马寡妇盯着这一屋的人冷笑。 “马嫂子,你怎么真生起气来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中,钱二嫂笑眯眯地奉了一杯茶上来:“你我几家当了这么些年邻居,谁还不知道谁是吧?我爹娘要是这样的人,早就有人不服气,也当不上铺长了,是不是?这银子,我们现在确实拿不出来。而且还差一大笔买玉米的钱,我爹这两天正为这事发愁呢。你现在要银子,实在不是时候。” “一大笔是多少钱?”时苒一直默默听着,此时突然发问。 钱二嫂没多想,随口道:“好像有个一两百两吧。” “才一两百两啊。”时苒道:“那把方子卖给蜀王家,不就能凑出这笔银子了吗?” “咳咳咳咳!” 钱铺长一口茶呛在嗓子眼,见了鬼似地望向时苒。 第23章 023 “你怎么知——” 钱大哥半句话说出口,叫他大舅一瞪,忙不迭闭上嘴巴。 “杨姑娘,你怎么忽然想到要把方子卖给蜀王家?”钱铺长咳得半天喘不上气,钱婶大哥朱大舅不得不出面。 “这怎么是我想要卖方子?”时苒一脸讶异:“不是蜀王家里人都找到了钱铺长吗?” “咳咳咳咳。”钱铺长咳得更厉害了。 时苒原本只是诈他一句,叫钱铺长咳这两回,也该明白,她猜得不错,这些天通过悦兴酒楼掌柜寻钱铺长买方子的人就是蜀王家的人。 马寡妇更是不用说,叉腰冷笑道:“真当自己干的那点事没人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老娘门清!杏花妹子说得对,与其投钱投得一文都见不着,老娘还不如把方子卖给蜀王家,至少人家会给现银,不会欺负我一个寡妇!” 时苒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着实让钱家人乱了分寸。 先时蜀王家来的贵人找到悦兴酒楼要买方子,因为钱铺长提前跟掌柜的打过招呼,掌柜的就没通知马寡妇,直接找的他,叫他拿话暂时把来人糊弄了过去。 好在那贵人也没有死盯不放的意思,这才安稳了大半个月,直到后头他们这两万斤的豆粕开坛。 大约满大街的金玉满堂又叫那贵人想起了方子的事,前几日直接找到了他家。幸好钱铺长那天正好去了城郊,才没叫人堵个正着。 钱铺长正为这事发愁,突然听见时苒说起此事,瞬间想到,莫非那贵人找到了马寡妇,要跟他们买方子?他们接触到哪一步了?方子真卖出去了? 但转念一想,若这几个女人真得着了实惠,反而不会嚷嚷得这么厉害。她们现在这么说,莫非是在试探他? “杨姑娘说的也是个法子,”他一脸愁容:“可蜀王人家是贵人,我们也不知道人家的品行如何,万一人家不想给钱,反而夺走咱们的方子,可该怎么办?” 马寡妇转头看向时苒。 时苒沉吟道:“这个您大可放心。蜀地民变的事还没过,蜀王世子此次上京肯定是为了请罪,平复朝中上下的不满。他们家人不会愿意在这种时候节外生枝,传出不好的名声。蜀地一向富庶,蜀王家也不缺买菜品方子的小钱。” 钱铺长哑口无言。 “杏花,周家的,你们也想得太简单了些。”几个男人都不说话,钱婶忙道:“万一蜀王就是不愿意给银子,就要抢咱们的方子,咱们小老百姓的,能有什么法子?” “钱婶,不是我说你,你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小了?”马寡妇道:“蜀王再厉害,他也是在京师,不是在他老家蓉城。强龙不压地头蛇,他敢干没王法的事,当我们顺天府的衙门真是摆设不成?” “那——” 马寡妇拉着时苒两姐妹转身:“既然你们不相信贵人,那我自己去寻他们把方子卖了。反正你这里的钱,我总也要不到手,还不兴我去寻旁的出路?何况那蜀王家的贵人原本就是我的客人,您说是不是?钱铺长。” “哎哎哎,怎么话没说两句,你们就要走了呢?”钱婶急忙拦住两人的去路,道:“别着急啊,我们什么时候说不给你钱了?老二家的,愣着做什么,赶紧给你马嫂子杏花妹子寻个椅子坐下。你妹子来这半天,就让人傻站着吗?” 钱铺长接着道:“周家的,你莫不是忘了?咱们是签了合同的,你要卖方子,总得征得我们的同意吧。” 马寡妇笑了,她狡猾地道:“没问题,我明儿个去蜀王别苑一趟把贵人寻来,正好三家一道坐下来跟人议价,相信我们人多,他们也不敢乱来。” 她是摆明地要借势压人! 钱铺长一阵憋气,听钱婶道:“周家的,咱们的生意正赚着钱,你要拆伙,以后这生意可就跟你没关系了。你可得想清楚。” “现在这生意就跟我有关系了吗?” “周家的这还是信不过我们。”钱铺长冲朱家几个舅爷拱拱手:“罢了,大舅哥,还得劳您先把明儿个买生姜的银子拿来给周家的压压手,总不能寒了街坊的心。” 朱大舅不满道:“那我跟徐老板说好的,他好不容易答应下这个价——” 马寡妇立刻笑道:“你们要是实在困难,也不用着急,我明儿个找贵人卖了方子,手头宽绰下来,也不是不能宽限你们几日。” “……” 朱大舅最后还是取来了银子。 马寡妇粗粗一掂,登时不满道:“才二十两?我前后往里投的钱和豆粕都不止十两了。” “二十两还少?”钱二哥不忿道:“你也不想想,要不是有我们,做什么生意能在一个多月里赚十两银子?” 钱铺长则道:“确实我们手里只剩这二十两银子,你信不信就是这些。还是那句话,剩下的银子我会一文不少地都结给你,只要等到我们第三批豆粕做出来卖完了,咱再结——” “行行行,随便你们怎么说,反正我也看不到帐。那我杏花妹子呢?人家孤零零一个小姑娘,连卖绣品的银子都被你们诓来了,总要叫人家看到点指望吧?” 钱铺长眯了眯眼:“杨姑娘,你也不打算参股卖下一批豆粕了吗?” 刚刚就是这个小姑娘,一句话打得他措手不及,叫马寡妇抓住机会,啃了他二十两银子下来。 时苒大半张脸都藏在围脖里,只剩一双乌丸似的眼睛忽闪忽闪地上下扇:“这……钱铺长正困难着,按道理,我不该提这话。可我这段时间拿了几服药,又因为卧床做不了什么活,家里只有我妹妹,实在支撑不下来……” “行了,老婆子,明儿个赵老二家的货银送回来,你去给杨姑娘送过去,把该给的利钱都结算好。那我再说一遍,这笔银子交割完毕,下面的生意赚多赚少都跟你们无关了。你们别后悔。” 时苒自然应下,钱铺长接着道:“还有我们先说好的,方子谁都不许私底下卖,要卖也得我们三家在一起才能卖。否则,咱们的合同可白纸黑字写好,谁反悔谁给我十倍赔出来。” 这一条时苒也无二话,把话说清楚后,她赶紧拉着还要再说话的马寡妇告辞离开。 三个人出了朱家大门,马寡妇还不满得很:“妹子你最后拉着我做甚?好不容易那几个奸滑鬼松了口,不赶紧抠几个钱出来还等着做什么?” 这回却是槐花说话了:“马嫂子你怎么净想着抠钱?没看见你要钱的时候,朱家的几个舅爷那眼神,只差要吃人了?” 时苒也道:“马嫂子,天都快黑了。东子一个人在家您不担心?” 马寡妇沉默片刻,叹气道:“我们女人家要做点事可真是难啊。力气小干不过男人,就连出来谈个事,耽搁得天太晚还怕有不测。那我们也不去找蜀王卖方子了?” 时苒抬头看了看天色,只道:“先回去再说吧。再晚了不好看路。” ………… 三个女人离开后,钱铺长一家人也在同朱家的舅爷说蜀王买方子的事。 朱大舅说:“妹夫,既然那两个女人已经知道这事,不如咱们先把方子卖出去吧。” 朱二舅也说:“是啊妹夫,万一被那两个女人抢先卖了方子,咱们连口汤都喝不着了。反正到时候卖完方子我们不承认是我们卖的,她们也拿我们没办法。” 钱铺长摇了摇头,道:“可他们只肯出五十两银子,你能甘心?” 朱家人都是第一次听说,朱二舅惊道:“五十两这么低?那那两个女人还弄得像卖给蜀王就发了大财的样子?” “二哥你真看不出来?那两个女人是在借蜀王的势逼妹夫吐钱。”却是在西山盐场当管事的朱三舅开了口。 “别说那几个女人的事了,我们还是先好生想想,在把方子卖出去前,怎么做好年前的这一笔生意吧?她们不来参股也好,省得碍手碍脚的。” “是啊,我家想盘的那间皮货栈子还差点银子,就指望着这回卖了豆粕好再攒些钱呢。”钱婶也说。 “敢情你们一开始就想好了,要把方子卖出去?”朱二舅总算明白过来。 钱铺长闷闷地点燃了烟锅袋子:“不卖还能怎么地?二哥你想想,这是独门生意,做法又新鲜又不难,利润几乎可以翻十倍地赚!这三样理由加起来,方子是我们能保得住的吗?” 朱二舅不作声了。 朱大舅则埋怨自己的妹妹:“谁叫你贪心,把出货价定得这么高。这回好,引来人眼馋了吧?” 朱三舅道:“谁不知道拿了这个方子,细水长流地做下去,也是笔不小的进项。可这些年你们看看,京里的新鲜玩意,利润稍高些的,有几样不是把持在那些大户人家手里?咱们当老百姓的,要么只能学手艺,要么整日辛苦来去,赚个吃饭钱罢了。” 他顿了顿:“最好的办法,就是趁方子还在自己手上时,尽可能地大批吃进铺货,再炒高价捞一笔。这样,方子卖出去之前,至少这些利到了自己口袋里。” “所以说,妹夫你一开始拿到这个方子,就只想尽快榨干这笔油水?”朱二舅恍然大悟。 “现下京里最好赚,又最不招人眼的生意,就是皮货栈子。可惜开皮货栈子要的银子太多,不然我早把方子卖了出去,也轮不着那几个女人来比划。”钱铺长狠狠吸了一口烟:“可惜咱们两家底子还是薄了些。” “那不怕,等咱们这一批做出来,过两天我就去跟悦兴酒楼的掌柜的说一声,请他给我们做个中人,把方子卖了,谅那几个女人也不敢说话。就算那贵人拿到方子想自己做,也要等二十天才做得出货,到时候咱们这一批豆粕早卖光,该赚的钱也早到手了。”钱二哥也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 “可她们会不会抢到我们前面卖方子?” 钱大哥的一句问话,让所有人都是一愣。 “不,不会吧?”半晌,朱二舅犹犹豫豫地说。 第24章 024 即使时苒起先有抢在钱铺长前头把方子卖出去的想法,在第二天拿到钱婶送来的利钱后,也暂歇了这念头。她们一直没找到买方子的正主是其一,再者,几个女人家想在这立足,得罪了正管着徭役,人口的铺长,人家只须在每年征发徭役上做些手脚,就够她们喝一壶的了。 马寡妇说得狠:“能多拿这十两银子也不差,剩下的,只当是我送他们的买药钱。”两人都没再提要背着钱铺长把方子卖出去的话。 尤其时苒的户籍还指望通过钱铺长落实,更不能与他为敌。若非他们家这次吃相太过难看,她怕再退让下去引人生疑,也不会跟在马寡妇后边要说法。 好在钱家总算要脸,没把事情做绝。 第二天,钱婶给时苒提了十五两银子,并再次承诺说,剩下的银子,等他们一有余钱就会一并结清,让她们放心云云。 这个方子本就是时苒送给钱铺长一家人的,给多给少她都不是很在意,客客气气地留钱婶说了会儿话,弄明白钱家人的态度,她亲自送人出了门。 钱家人明白,如果没有时苒的方子,他们一家人还在靠城外庄子的那点出息和钱大哥钱二哥给人打零工度日,别说赚几百两银子,这一个冬恐怕连每人一套新衣裳的布钱都凑不出来。 就算他们自己有下金蛋的手段,也得先有那只母鸡不是? 是以等一弄明白时苒不会追着他们要钱后,钱婶对时苒的态度立刻重新变得热情而亲切起来。临走前还拉着她,说家里给她准备了点谢礼,让钱秀儿有空给她带过来。 后头钱秀儿果然给时苒拎来了一篮子咸鸭蛋和两块腊肉,东西不多,足够表示钱婶一家的善意了。 后头时苒跟马寡妇聊过一次,两人都觉得,钱家人赌性太重,自己及时撤出来,未尝不是坏事。何况她们在保住本钱的前提下,还略赚了一点。相比之下,时苒赚得还多一点。 别看马寡妇拿了二十两,可里头有十两本就是该给她结的豆粕欠帐,而时苒的那一份,除了她第三次随大流投进去的二两银子,剩下的十三两全是她净挣的。 更要紧的,钱家弄的这一出出把戏,时苒也算开了回眼。她从来不知道,生意还能像他们这样做法。 从朱家回来的第二天,槐花从街上回来就跟她说:“钱家雇了好些人,满大街地请人尝他们的金玉满堂。特别是茶馆,遇着穿长衫的先生,他们还会备墨请先生赋诗哩。只要赋得出一首诗,不管诹得有多狗屁不通,都免费送一斤金玉满堂。” 叫时苒拍她一记:“又说起粗话,你如今是越发混不吝了。” 槐花嘻嘻笑着,接着给她说小道消息:“钱家人也真是厉害。米行的刘老板都说,这两个月,原本卖不出价的玉米都叫他们抬了一成价起来,偏钱家人还在到处求买,如今市面上有的那点玉米怕都被他们一家人买空了。” 时苒一顿:“怕是他们准备卖方子了。” 槐花想得开:“让他们卖嘛,我才不信马嫂子会干看着不管。” 能开这一回眼界,时苒是心满意足了。至于马寡妇,大约是时苒那天用蜀王来诈唬钱家人给她带来了灵感,她打听到蜀王行宫所在,接下来每天都去那晃悠两圈,不知叫钱家人误会了什么,竟在后头又给她送了二十两银子来。连时苒都跟着沾光,又得了三十两银子。 时苒起先还怕马寡妇是真被眼前的小利糊住了眼睛,要赶在钱家人前头把方子卖出去。本待斟酌着看是不是提醒她一声,结果叫马寡妇好一顿笑:“妹子,你把姐姐我想得也太出息了些。我连钱铺长都不敢得罪,何况那些贵人们?只怕人家站到我面前,什么话都没说,我就先怕得先把方子一个字不漏地全招了出来。” 她说:“那些贵人们什么嘴脸,嫂子我还不知道?我若真跟贵人说要卖,他准保先把钱铺长找来,叫我们俩先杀上一顿,自己拣个大便宜。我才不做这么傻的事,钱铺长不是能干吗?让他去跟那人周旋啊,我看累不死他!” 时苒就劝她:“好歹钱铺长没赖嫂子的钱,嫂子也别再这么背后说人家了。说多了万一隔墙有耳呢?” 马寡妇“呸”了一声:“他那是被你吓的,要不是妹子你搬出蜀王,他怕我们坏他事,会那么痛快拿银子出来?说起来,我该谢的还是妹子你。你等着,二十八我收了生意,你跟槐花妹子两个到我屋里,我整上几个好菜,咱们姐妹几个好好吃上一顿。” 她不等时苒拒绝,又说:“说起来,我家那死鬼没了后,我也有好两年没好好过一个年了。头两年是没心情,后头是忙着赚钱,偏偏也不晓得日子怎么过的,越过越过不下去。今年嫂子搭了你的便,能稍稍宽裕些,也好给东子裁身新衣裳,你可别扫我的兴。” 话到这里,时苒自然不好再拒绝,高高兴兴答应下来,算着该怎么回马寡妇这一顿饭的礼,就听槐花提醒说:“妹妹,马上到未时,你该去许老板那给查理当通译了。” 马寡妇了然道:“那你快去吧,我也忙我的事去了。” 时苒开始给查理画画当通译本来是在钱家,后来钱家为了做豆粕生意,经常忙得一家人都整天不着屋,自然也不方便招待查理再上门。 正巧那几天查理说到他漂到本朝之后发生的事,这些都是王司宾大人说过,要尽快弄清楚,并且需要上报的事,钱铺长就找到了许老板那,请他出面帮忙。 钱铺长办事的确灵活变通,他怕时苒心有顾虑,特意弄了个公函式样的布告贴到许老板店门前。布告上扯了个大旗,说是什么“鸿胪寺通译协理”,实际就是在杂货铺给两人找个地方说话,方便时苒了解情况。 还别说,他这么做,不止方便了时苒做事,还为许老板引来了一波看热闹的闲人。 查理去许老板铺子的头两天,简直轰动了整个南坊市。连带着许老板的铺子里外都围得水泄不通,全是来看戏文里生吃人肉喝人血,还长红头发绿眼睛活番子的街坊们。 大冬天里难得有热闹看,即使头两天的轰动过去,热度也依旧没消下去。这些天只要查理在许老板杂货铺里现身,不出半个时辰,铺子里就会聚满了人。 为此,许老板还在柜台东边的角落处搭了个象棋台子,供来人歇脚消闲。 槐花私底下还带回一包炒黄豆给她:“许老板的炒货卖得好快,这些天两天就要补一回货。他叫我拿回来,说是谢谢你和查理的。对,查理也得了一包。你不吃?那都是我的了。” 不过,因为这些看热闹的人,槐花一度非常紧张。她连夜给时苒赶出好几个大围嘴,让她一出门就围上,就是在许老板的铺子里也不要取下。时苒刚开始也有些害怕,每天不用槐花叮嘱,就把围嘴围得严严的,谁说话都不摘。 这样被人围观几天,有没有再像上回那样,被不怀好意的人盯上先不提,倒是治好了时苒见人就怕的毛病。 相反的,对自己被当成稀罕瞧,查理非但没觉得冒犯,反而异常亢奋。 他现在经常对时苒说的一句话就是:“如果我能像你学英吉利话一样快地学大陈朝的话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尽快听懂这些可爱的人们在跟我说什么。” 时苒听着旁边不绝于耳的“番毛子”“红毛鬼”“生番子”,默默转移了话题:“你说你还带了书来我们大陈,你不是从海上飘来的吗?” 现在两人说话的方式已经由纯画画进化到了手舞足蹈,偶尔蹦几个生词出来,也足够互相理解。 先开始时苒也不好意思跟查理一样比手划脚,可画画来得实在太慢。而且前几天鸿胪寺遣来一个姓吴的序班大人跟着查理,说京城来了个西番人的事已经叫少卿大人知道了。少卿大人发话说,堂堂大陈□□上国,怎么能连一个通番邦话的人都找不到,指了吴序班大人来学番邦话。 寺卿大人都发了话,时苒自然也不能拖慢人家的进度,只能跟着手舞足蹈。 还好因为吴序班穿着朝服,这两天来许老板杂货铺的闲人少了许多,没几个人看见她张牙舞爪跟人说鸟语的样子。 此时,整间铺子只听见查理叽哩呱啦:“那是上帝保佑,我的书跟经书都用油纸紧紧包了起来,正好翻船时我的箱子就在旁边,还有可怜的老宾利的箱子,他们就像上帝派来的天使一样,让我安全抵达了彼岸。哦对了,我没跟你说过老宾利是吧?这可是位商场老手,要不是他的工厂破了产,也不会……” 查理一开始说话就没个消停,时苒也习惯了他的滔滔不绝,跟吴序班两个对视一眼,吴序班小声问她:“这个查理的话你现在能听懂多少?” 时苒无奈摇头:“十句里听懂一句就不错了,他总是忘记我们语言没完全相通。” 说到这,正好查理的下一句话,时苒听懂了:“嘿,杨,我带来的书,还有我们国家的特产你真的没有兴趣吗?” “当然有兴趣!”时苒忙问:“你都带了些什么书?” 第25章 025 查理住在鸿胪寺下设的乌蛮驿里。 乌蛮驿在皇城西边,是朝廷建给鸿胪寺用的,专供来京出使公干的外番使者免费居住的楼馆。 按道理查理一个非官方使者住不进楼馆中,但吴序班说,京里有好几十年没来过像他这样的异邦人,他又穷困潦倒地差点去睡大街,少卿大人最后发话,让司宾大人破例大方地给他在乌蛮驿南馆批了个房间。 因为查理说他的行李中也不知道有什么会有他们这些东方人感兴趣的东西,邀请时苒和吴序班第二天到他居住的馆舍中挑选。 正好时苒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许老板的杂货店人多口杂,她也怕查理再拿出什么他自己不知道的宝贝来吓人,便同吴序班两个人答应了下来。 比起时苒先前同槐花一道坐车去的东内城,皇城西边的街道房舍明显更加轩丽疏阔。从南城过来,因为道路更宽敞平坦,牛车从一开始的小步慢走,到越跑越快,直到在西城御街的边缘的那个路口停下。 “唉,那里!”槐花小声叫了一声。 时苒转头看去,这里是整个京城达官贵人最集中的地方。也是时家奋斗几辈子,时老太爷努力几十年,才扎下根来的地方。 “那是官帽胡同时家。” 赶车的王老汉以为槐花跟那些头一回到西市来的外地人一样在看稀罕,道:“这也是位阁老家,就是那个把亲孙女送给冯家当继室的时家。看那轿子,是阁老家的谁要出门?对了,杨小娘子,你们还不知道吧,快过年了,咱们京里衙门提前两天封印,这会儿没什么公务,估计当官的都回自家逍遥去了。” 让过前面的宝蓝呢面朱红顶大轿,王老汉举起牛鞭,熟练地挽了个鞭花,在老牛“哞哞”的叫声中,将身后的时家大宅越甩越远。 而此时,时苒主仆早就收回目光,也就看不到,那从时家门里出来的轿子被一个人拦在了门外头。 “大夫人,外头那个人寻的赵二的门路,说是见到了赵二叫他找的人。他说他要说的事,跟咱们家老爷,”晚菊的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和咱们家的逃奴有关。” 时大夫人猛地坐直身体:“当真?报信的人是谁,问清楚了吗?” “赵二说,他是十丈玉掌柜的外甥。”晚菊说。 时大夫人很快反应过来:“让齐大出面,叫他从小门进去,引到耳房去把话都问清楚。人我就不去见了,省得反而叫旁人以为拿住了我家多大的秘密。你记得怎么跟其他人说?” 她心中暗自恼怒:这个赵二未免太过不会办事,在大门口当着这么些人把她拦下来,也不知有没有管着那人的嘴不叫他胡说。 时大夫人却是不知道,胡大用怕被人吞了赏银,咬死一句话,在见到话事人之前才肯把知道的事说出来。赵二无法,又知道这么些天才是第二回得知大小姐的消息,只能把人引到家里,偏偏撞上时大夫人急着出门。 “放心吧夫人,我会跟其他人说,这个人是个讹钱的无赖汉,不会叫人往旁处想。”晚菊一向为时大夫人倚重,就是因为她心思细腻,处事周全。 时大夫人点点头:自从上次时老太爷得知,自己唆使大老爷画像,让人满大街地拿着去寻大丫头后,虽只将大老爷一个人叫到书房臭骂一顿,自己的管家权却叫老二媳妇分了一半走,以至于她到现在在老二一家子面前都抬不起头。 因此,在这件事上,时大夫人不能不小心再小心。 定好主意,时大夫人吩咐轿子继续往她原本要去的福祥银楼走,自己坐在轿子里,将漳绒轿帘挑开一条缝,看那个叫胡大用的人在齐大的带领下,躬头哈腰地进了时家大门。 胡大用这段时日过得不大顺。 那天他躺在地上吹了大半日的冷风,醒来后本待立刻去寻赵二赚赏钱,结果半道上手脚发软,好不容易硬顶着去了相熟的花娘家,刚进门就栽倒下去,竟是发起了几天几夜都不退的高热,差点就见了阎王爷。 胡大用这大病一场,险些把他老娘奶奶几个女人吓死,硬是按着他在家里歇了近个把月,对他说的什么发财啊,报仇之类的话纯当是胡话。待到回十丈玉返工的那一日,他才甩脱老娘盯梢,抽空去找了赵二。 别看他为贵人画了那许多纹样,进贵人家的门,还是开天破地头一回。 端看那两排穿褐衣黑裤,腰系铜板角革带,头戴八角软帽的小厮儿在他面前一字排开,胡大用心头已是有些发怯。 再看那穿青缎长衫,留短髭须的丈八长汉子立在中间,在他面前眉毛一竖。胡大用溜一眼这汉子手边放的二十两纹银,屁都不敢放一个,麻溜地说出了那天时苒姐妹两个去十丈玉卖木珠板子的事。 待到二十两银子一落袋,那汉子软言谢过他,胡大用有意显摆能耐,说起那天在胡同里看到的一幕,猥琐笑道:“齐大哥,我也是知道你是夫人的人,才敢冒了老大的风险给你报信儿,若是叫老爷听见——” 岂知话没说完,齐大脸色一黑,啪啪甩他两个嘴巴:“闭上你的鸟嘴!看看你是在谁家?灌了二两黄汤就敢在爷爷面前秃噜嘴,再叫我听见你那腌臜话,休怪我齐大打得你爹娘不认!”说罢,使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小厮一左一右将他提起,直扔出胡同口又狠踹几脚方扬长而去。 胡大用被扔在大街上摔个屁墩儿,自觉大丢颜面,掩面走了大老远,方敢放下袖子,指着时家门大骂道:“自己爷们儿在外头养小妇,反怪老子说破你家丑事,不识好人心,迟早你家汉子都叫贼婆娘偷了去!” “胡老弟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火气?”胡大用痛快骂完几句话,旁边忽然有人笑着同他搭话。 看见来人,胡大用连忙收起满脸怒色,笑着迎上去:“原来是付二哥,有日子没见到您了。您近日去了哪发财?” 付二哥红光满面:“哪里哪里,我不过是离京一段时日,跟在冯大保后头办了件差事,你这是……”他点着时家大门,一脸不解。 闻言,胡大用更是热情,京里人现在谁不知道冯大保是首辅大人的干儿子?只是齐大余威犹在,他哪里敢多嘴?只引着来人往旁边的酒楼去:“付二哥,走走走,我们俩许久未见,弟弟请你好生喝一杯去。” ………… 胡大用在时家发生的事,时苒姐妹分毫不知。 路过时家大宅,又颠了一刻钟,王老汉“吁”地一声,勒停了牛车:“杨小娘子,到了。” “到了?”槐花念出对面那栋楼舍匾额上的字:“会同馆。王大爷,我说的是到乌蛮驿啊。” 王老汉指指那条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路:“那不就是乌蛮驿?乌蛮驿跟会同馆是邻居,我这车实在赶不过去,你们自己下车走过去吧。” 槐花跳下车,跟王老汉打听:“这不是住番邦使者的地方吗?怎么弄得像集市似的?” “乌蛮驿也是乌蛮市。”却是一个口音生硬,穿外邦长袍的络腮胡大汉在说话:“朝廷体恤我们这些番使来京不易,特许每年逢节气开市十日,容我们在乌蛮驿外设集市贩卖各自家乡的土仪,今天是今年最后一拨开市的头一天,姑娘不来看看吗?这都是我们从家乡带来的好东西,比外头的便宜多了。” 时苒好奇地站在人群外头看了眼,里头卖皮货的,卖绢画的,卖纸张的,还有卖果干肉干的,果真全都是市面上不常见的货色。 可惜她已经看见查理和吴序班站在馆舍门口冲她招手,只得对那揽客的番人笑笑,转头进了馆舍大门。 因为寺卿大人亲自过问,查理混了个二楼向阳的大房间,他的两个宝贝大箱子此刻放在房间里唯一的八仙桌上尽数打开。一个黑木箱子里放了几本书和两件黑袍子,另一个红木箱子里则零乱地堆放着一些杂物。 毫无疑问地,吴序班和时苒一人拿起一本书翻看起来。 槐花则凑到另一个箱子跟前,拿起一样东西,用胳膊拐拐时苒:“小姐,你看这像不像咱们织布用的梭子?” 时苒看了看,有些不确定:“不是吧?这个东西底部是中空的,咱们的梭子可不是这个样子。查理,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第26章 026 查理比划半天,时苒等人才明白,他是想说,这个箱子里的东西都是一个叫老宾利的人的遗产。 那个死在商船海难中的倒霉鬼是个破产布商,他曾跟查理说过,箱子里装着他用来翻身的所有本钱。 可惜现在叫水一泡,也只剩下了这几根破烂。 “查理说他是织布商,这么说这真有可能是个梭子?” 两姐妹拿着那根小玩意询问查理,可这个家伙也回答不出来。 不过查理很慷慨地把它送给了两姐妹,还有那些她和吴序班很感兴趣的书,他也答应让他们抄录一份下来。 经过那场海难之后,查理的书只剩下几本他们的宗教圣书,还有几本有奇怪图形作配图的书籍。 而吴序班则拿起一幅图画一样的皮纸展开来看,据查理说,这是他们地图,有一部分是他们国家绘制的,有一部分图案则是商队新加上去的。 三个人兴致勃勃的围着这张色块鲜艳的地图讨论一会儿,主要是查理指着地图上不同的色块教他们拼读文字。 吴序班跟着学说了一会儿,指着一个地方说:“这个地方,我怎么瞧着有些眼熟,我是在哪看到过?” 他闭目苦思片刻,忽然叫道:“郑公海图!这里是郑公海图的极西麻林!” 他的手指快速跳过地图上的山川河流,点着查理刚刚教给他们说的“家乡”的位置,将他说的“麻林”连接起来:“你说这里是你家乡,这里还在极西的西边,郑公海图没有绘到的位置,你是从极西之西,化外之外来的!” “序班大人,您说的可是国朝初年出使外海的那位郑公?”时苒也终于猜出来吴序班所说的郑公是哪位了。 “不错,”吴序班兴奋得两颊发红:“我得回一趟鸿胪寺,我要跟寺卿大人汇报,说查理是极西之西来的番人。我大陈可从来没有过从极西之西来的番人!”说完,拉着大呼小叫,不明状况的查理急匆匆地出了门。 时苒两姐妹完全没料到会出这样的意外,盯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发了会儿呆,槐花问她:“妹妹,咱们是回去还是在这等会儿?” “回去吧,谁知道他们会去多久。”时苒带着槐花将查理的房间简单收拾一番,拿着那几本书和那个奇怪的梭子下了楼。 路过楼下的集市时,槐花盯着那些果干肉干有些走不动了: “咱们先去逛逛这个集市再回去吧,这里头有好些东西我都没见识过。这位老板,这个是肉干吗?怎么卖?三十文一斤?这么便,我是说,你便宜一点我就买……牦牛干啊,这我是没吃过,来我尝尝。” 时苒:“……” 时苒真不知道槐花这么爱买东西,她跟在槐花后边没走半个时辰,手上就不得不帮她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路边有个穿得明显比那些商贩高档些的男人,他操着一口生硬的本朝官话叫她们:“两位姑娘,上好的人参玉石要不要?很便宜的高丽参,只要不到二两银子一根,真的不要吗?” 若是两位姑娘长在后世,经历过各大旅游景点的荼毒,说不定会有所免疫,可现在,两个单纯的姑娘就像两只单纯的小白羊一样,闯入了猎人的狩猎目标中。 两个姑娘几乎被抢到那间塞满了参茸皮货,玉石丝罗的一楼大厅,大约因为物品贵重,这个占了乌蛮驿一整层楼售货点没有几个人在看。 除了那个刚开始对时苒热情过度的摊贩在卖力地跟她兜售,其他人见她们的确只看不买,都坐回到了货堆后面,只有有人过来问话的时候,才答上一两句。 时苒跟那个卖高丽参的高丽人说实话:“我们今天带的钱都给她用完了,你再说什么都没用,我们什么都买不了,就是来开开眼。” 高丽人挺和气:“没关系,姑娘逛大半天也累了吧,你在我这歇歇也成。反正我这里一天也没有多少人来。” “没有多少人来那你们卖什么?”槐花问道。 “其实我们年前也就是卖个热闹,”高丽人说:“主要是年后,会同馆里那些外地官上京来述职,我们主要是做他们的生意,可惜我是赶不上这一波了。” 时苒了然,难怪乌蛮驿在京西这个地方也这么繁华,敢情有隔壁会同馆的支持啊。 近段时间,她对自己所有没经过没见过的事都保持了极为旺盛的好奇心,正好这个高丽人生意清闲,颇有谈兴,两人聊得很是投契。 他告诉时苒,他是随着他们国家的使团进的京,往常像他们这样的番属国使团进京时,随团也会带大量的货物入京贩卖,等到出京时,再带一些本朝的特产回国。 至于赚头,看这个高丽人一脸神秘且得意的笑,就知道不会少了。 槐花对高丽的风情很感兴趣,时苒则想到了一件事:“你说你们随团会带一些大陈的特产回去?一般是什么特产?” “丝绸茶叶,还有一些大陈流行的绢花胭脂,什么好卖带什么。我的这高丽参真的是好东西,要不是我们使团等着春暖化冻之后回家,我才舍不得卖得这么便宜。你真的不要?” 时苒看看四周,解下系在腰间的钱袋,从里头取出一样东西:“你觉得,这个东西怎么样?” 看见这个东西,槐花先叫了出来:“鞢带头,你怎么把这个带出来了?” 时苒有点难为情:“我是想今天看看,能不能找机会问查理再买几颗绿玻璃珠子来当孔雀眼睛,许老板那不是不方便吗?说这么大声做什么。” “姑娘,你这个木珠带绣的可是大陈一品官员玉板带的纹样?你胆不小啊!”高丽人悄咪咪冲她一翘大拇指。 “什么胆小不胆小的?这位相公,你好好看,我们的纹样没有一点犯忌的地方,喻意又吉祥又好看。你来摸摸,上面的纹理摸着凹凸不平,可一点都不扎手,摸多了还挺舒服。你再放平了看,看见这颗孔雀眼珠了吗?还会在太阳光下放光,可是好东西呢。”槐花把小小一块木珠带板甩得哗啦啦响。 “哎,慢点慢点。”高丽人没说话,他旁边摊位的番邦人叫了出来:“碰坏一颗珠子就卖不出价了。” “怎么?这位老板,您想要吗?”槐花眼睛一亮,就要把东西递过去。 却叫高丽人当中一拦,他急了:“哎,小姑娘,你可是先问的我,得先让我看了再给别人吧。” 时苒则微微一笑,又掏出一块仙鹤纹样的:“别着急,我每个纹样都带的有,大家想看什么都可以慢慢看。” 又半个时辰后,时苒和槐花兴奋地挤出人群。 槐花开心得合不拢嘴:“真想不到,出来一趟,咱们的木珠带板全卖了出去。” 时苒也忍不住满脸的笑意,笑嗔她:“那你还说我,反正没人买,穿这么多珠子白费功夫吗?” “不说了不说了,”槐花挽着她的手:“快走吧,那个高丽人还等着呢。咱们这段时间积的货可算都能卖出去了。一块卖半两银子呢,这些番邦人的钱要是都这么好赚,我鞋也不纳了,回去就给你磨珠子去,咱一天怎么说也能穿百八十个吧。” “……” 第27章 027 无独有偶,时大夫人也在问:“木珠玉带板,那是什么?” 齐大递上一张图纸:“这是胡大用画的图,他说,大小姐当日拿来的就是这个图形样的鞢带头。” “拿下去,叫人认熟了。看市面上有没有这个式样的玉带板。要是有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做?” 说归说,时大夫人不报希望,要是大丫头真的在兜售这东西,卖得好的话,一个月市面上也该出了不少仿品,怕是更加不好追本溯源。若是卖得不好,说不定都当柴禾烧了,更不提接下来的事。 等等,这丫头该不会就看中串珠绣不同于刺绣,很难从技法上分辨出不同的技师,才去选择做这个吧?那这样的话,她也太谨慎了些! 时大夫人一时想出了神。 她却不知道,时苒哪里有她想的那样复杂。 她会选择做串珠绣,纯粹是因为,刺绣需要大量长时间练习,而且来钱太慢。串珠绣最讲究的只有构图和色彩,至于技法么,都是珠子,什么人都能串,串利索就得,还能有什么技法?时苒从小自外公那培养来的构图方法,色彩搭配都对纹样有不小的助益。更要紧的,是串珠绣没有那么费眼睛,坐在屋里她摸着黑,不用点油灯,一天都至少能串十个二十个。就连槐花,如果照着她教的法子来串,一天也能串五六个。 一个木珠鞢带头卖半两银子,她一天少说能挣五两银子!哪个手艺人敢说自己一天能挣五两银子?这不是跟捡钱似的吗? 就是槐花还有些可惜:“要不是那天十丈玉的那个坏人,咱们的东西也不至于压那么久,不耽搁这个把月,说不定还能赚更多呢。” 时苒见识过这些事,反而想明白了:“不能这么说。咱们的东西没什么技术,别人就是花高价,也是卖个样子货一样买两块,学会后说不定就不买了。指望每一块都卖出高价,那怎么可能?” “可那高丽人怎么就愿意出高价呢?” “我估摸着,可能跟我今天串的那些珠子木料有关。你没看见?他的手指头在我做仙鹤的黑珠子上摸了好一会儿,那些黑珠子都是紫檀木呢。像紫檀木花梨木这些好木料只有在南边有,高丽国还在咱们大陈朝的北边,这种木料肯定在那边很稀罕。” 槐花就有些着急:“可我们拢共就那点紫檀木,串的仙鹤板头最少,其他的木头也没多少特别的,万一那高丽人把好木头板子都挑走,其他的不要了怎么办?” “所以我才找查理买玻璃珠子啊,全京城就只有他有玻璃珠子,你想想,独一份的玻璃珠子镶到咱们的鞢带板上,那多有排面?价钱肯定也抬得上去。”时苒早就想好了。 槐花就愁了:“就是不知道,咱们再去乌蛮驿的时候,查理会不会回来。” “你先别管这些了,大爷,麻烦靠边停一下,我们到了。”时苒轻快地跳下了牛车。 “妹妹你慢点,怎么不等车停稳了——”槐花突然卡了壳。 时苒奇怪地抬头一看,顿时僵硬起来:姜家两主仆?他们怎么也在这个胡同口? 虽然只有两面之缘,可时苒不会认错,在牛车的旁边,那个穿石青色长衫,发上只简单簪着支素木簪的男子! 两人手上都提着小小的包袱,显然是出门归来。 他身边的小厮来福听见两人的声音已经好奇地看了过来,但他应该没有认出她们,只是瞟了一眼,又转身过去,要去搀他:“公子你扶着我的肩,公子,公子?” 他嘴里的那位公子则甩开他的手,挺起一次比一次削瘦的身体,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进了胡同,倒似并没有注意胡同口这两个活泼的女孩子。 “小姐?”槐花老半天才敢出声。 “走吧。”时苒握上手腕,才想起来,今天又没有戴她的珍珠手串。 就如时苒预料的那般,她和槐花两个把这些日子串的存货全搬到乌蛮驿之后,那个高丽人果然只对那些镶了紫檀,酸枝,花梨木的的珠板带更感兴趣,那几个板带他甚至愿意出一两银子购买,对其他板带则两百文都嫌多。 他这样区分议价,时苒也相应提高了镶了玻璃珠的板带的价钱,最终,镶玻璃珠的板带按大小和精美程度,她卖出了四到十两不等的价钱。那些贵重木料做的板带则是五百到八百文,其他的则是两百文到五十文,一个不落全部出清! 为什么卖出的价钱不同,自然是因为对货品感兴趣的,不止高丽人一个人。时苒两姐妹在一楼大厅转了一圈,反而成了当日最大的赢家。高丽人隔壁的鞑靼人羡慕得不得了:“你这样能干的小姑娘,我们部落里没有五十头羊的人家,休想娶你回去。可惜我儿子已经娶了老婆,不然的话——” 别误会,他夸的不是时苒,而是槐花。 今天她们带的鞢带头能卖完,还卖出这么高的价钱,槐花功不可没。 她拿出这些时日在坊市历练的嘴头功夫,在推销自家产品的时候,连怎么帮这些外邦人卖出去都想好了:“这个东西可是独一份,你只要说出去,你现在戴的跟大陈朝最大的官一样的带板,有谁会不感兴趣?我跟你们说,要不是我妹妹叫鸿胪寺看中做事,我们姐妹脱不开身,还有轮到你们买的时候?我们大陈人自己早抢破了头好吗?” 这里的商人消息灵通得很,时苒上午跟着一个外邦人和一位鸿胪寺官员进了乌蛮驿大门的事早传遍了整个楼馆。 序班大人虽只是正九品官职,可这些人也只是使团中普通的商人,鸿胪寺的这些低等官员正是管着他们的人。 这个有力的证据立刻说服了很多人,之后的事,便顺利地有些不可思议了。 两姐妹第一次感受到,为官方办事,原来有这么多的好处。 因为大赚一笔,回去的路上,槐花极其大方地为她又买了两盏灯。一盏油灯,一盏羊角灯。她说往后也跟在家里一样,整宿都用羊角灯留着一点灯焰,省得起夜的时候还要摸黑擦火绒,这样多起两回夜,好人也要冻坏了。 不过她很快就后悔了自己的这个决定,因为不到起夜,天一黑,时苒就点着这三盏灯火,展开查理借给她的书,用查理送她的鹅毛笔开始连夜抄书。 把槐花气得半晚上没睡着觉,直说她明儿个起床就把那些破灯都扔了。 时苒不得不哄了她老半天才消气。 她也没办法,查理的事眼看就要报到寺卿大人那,也不知道寺卿大人会有什么反应,万一他的那些东西都要交上去怎么办? 事实上,时苒还真不是白担心。 第二天早上,吴序班就带着查理寻到了马寡妇的小院:“杨姑娘,查理的那两本书是不是在你那?你先给我吧,寺卿大人要看。” 时苒只得交还回去,不抱希望地问了句:“郑大人,这本书我能不能晚点再还你?我就剩一点点没抄完了。” 吴序班有点惊讶:“怎么?你已经开始抄了吗?抄得这么快。” “是啊,我妹妹可爱惜这些书了,昨天晚上可是连夜抄的。” “哦?给我看看,你还剩多少。” 时苒把自己抄的书拿出来,跟原本比了比:“就剩这一点了,一两页,郑大人,我最多下午就能抄完,要不我抄完了给您送去?” “唉,你这个字怎么弯弯曲曲的,画得还挺好看,跟原本有点像。我用毛笔画过几回,却总比你画的要粗很多,生硬很多。”吴序班翻起了她的抄本,兴致盎然地问。 时苒正要说这字是写的不是画的,吴序班合上那些书页,忽然道:“算了,想必这些书寺卿大人也会令人来抄录,你先跟我一起去一趟鸿胪寺吧。” 去鸿胪寺? 时苒有些犹豫了:“可我的户籍还没有办下来,这样去鸿胪寺会不会有不便之处?” 第28章 028 闻言,吴序班仔细问了她几句话,还是道:“你先跟我去一趟,看看寺卿大人需不需要再说。” 时苒心里有些惴惴的,听槐花问道:“序班大人,那鸿胪寺在哪?” “正阳门南边的兵部街。” “正阳门……那是在内城的最中心吗?” 吴序班笑了:“我们鸿胪寺掌朝会,祭祀,宴飨,宾客,经筵,册封等事,哪一样都与皇宫有关,自然是在离皇宫最近的地方。” 时苒就看槐花嘴唇哆嗦了一下,但很快强笑问道:“是吗?” 时老太爷领兵部尚书衔,兵部街正是兵部所在地。虽然他入阁之后,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禁宫内办公,但想到有可能跟时老太爷在一条街上做事,心里害怕是必然的。 姐妹俩都是一个心思,只是时苒到底强一些。她很快调整好心态,同槐花道:“你把我的鹅毛笔,还有昨天买的高丽纸包好了,我一并带去鸿胪寺。哦,对了,还有我昨儿个调好的墨汁,也拿些过去。等我换身衣裳再跟您去。” 吴序班只以为这姐妹俩这么害怕,是得知自己会离皇宫这么近,被浩浩皇威吓的,很快转移了注意力,问她拿那些东西干什么。他倒是知道什么是鹅毛笔:“听说蒙古再往北边的罗刹鬼也用这个笔,是啊,罗刹人的字好像跟这个差不多,我怎么就没想到用这笔去写那字呢?” 不一刻,姐妹俩换好衣裳,几人坐上吴序班的马车。她看槐花吓得要命,本不想带她去,可她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怎么也要跟上。 最后吴序班也劝道:“你别以为鸿胪寺在内城就多安全,实际那附近住的累世勋贵,那些勋贵们世代繁衍,也有些不成器的子孙。你这姐姐甚为健壮,若遇到什么事也不失为一个助力。” 他说得槐花紧张得又跑进屋藏了个剪刀在身上。 这时,车子驶入内城,却没直接往正阳门去,而是直往南城崇文门绕了个弯子。姐妹俩这才知道,正阳门的大门只有皇帝出行时才打开。经过崇文门时,马车果真被禁军拦下来。吴序班拿腰牌对他晃晃,车子被顺利放行。 这下他也觉出了时苒身份的不便:“若是衙署里真需要你留下来抄书,我到时候跟大人们说一声,看能不能也帮你申领个腰牌下来。” 槐花就有些激动:“不要户籍也能申领腰牌吗?” 吴序班其实不大确定:“试试吧,我也没遇到过你们这种户籍遗失的情况,还得看寺卿大人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吴序班的话都让两个姑娘兴奋了起来。她们现在最大的隐忧是什么?不就是没有户籍吗?吴序班是第一个话风里透出此事不是不能解决的人,这意味着什么? 槐花眼神热切地看着她,时苒更是暗下决心,一定要在寺卿大人面前好好表现,争取能够留下来。 两人都暗自发力,连什么时候到的鸿胪寺,甚至鸿胪寺长什么样都没心情去看,更是把想象中的时老太爷抛到了爪哇国去。结果时苒寺卿大人的面都没见着,就被领到了一个叫司宾署的地方,让一位姓王的司宾翻翻书随手打发了:“东西留下,你可以走了。” 时苒失望至极,但是她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道:“大人,那能把我的抄本还我吗?” 王司宾这才将几本书再翻看一遍:“是这一本吗?这两本的字几乎一模一样,你跟这个番邦人学了很久?” 这可是个可重可轻的问题,时苒忙道:“也才半月多一点,小女子的邻人和铺长都知道的,查理来京没两天就报到鸿胪寺来了。王大人您看着我写的一样,是因为我用了查理送我的笔,或许也跟我有些绘画的功底有关吧。” “是吗?”王司宾来了兴致:“那也是不一样,我记得我那个时候学吐火罗文,高昌文可学了一两月才做得到笔触圆润自如。你很不错,半个月就写到这个程度,说明平时没少下功夫。我听下边人说,有一个小姑娘能靠画画明白那番人想说什么,说的就是你吧?” 这时,吴序班问道:“那这本抄本还留下吗?” 时苒忙说:“若是司宾大人瞧得上,民女愿意把这本抄本献出来。只要容我再抄一本即可。” 王司宾就笑了:“行,你今日把剩下的几页尽快抄完。几位寺卿大人,还有贵人们都等着要看,其他几本再抄录一份我看看。不过,本寺部中从没有女人进出,你只能抄书,过几日抄完便需离开。” 时苒大喜过望,谢过王司宾,道:“我只想抄两本书,不会给大人您添麻烦的。” 她想起自己户籍的事,问道:“那我进内城时怎么办?”平时京里百姓出内城不需要证明,但入城时需要。 王司宾沉吟片刻:“我给你写个条子,吴序班,你去找寺丞大人和少卿大人批复后送到禁军,让他们给办个桐木牌,再给看门吏打声招呼,方便这位杨姑娘来往鸿胪寺。” 时苒知道这个桐木牌,京里很多在内城有活计,却住在外城的摊贩都有这样一个牌子,连他们巷子口赶车的王老汉都有,只要不从西门,南门,东门这些权贵集中的地方进内城,他们这些乘客也不会个个都查。 而每天摊贩们进内城干活时出示这个牌子就够了,只是需要凭户籍办理,并且三个月更换一次红签。 虽然不是直接解决户籍,但有这个牌子,也可以侧面证明自己不是黑户,已经是一个相当大的进步了。 吴序班是有正经官职在身的官员,自然不会干这些跑腿的杂活。 出了门,他把王司宾的条子给了一个叫董小兴的杂班吏员,对时苒拱拱手道:“杨姑娘,我先带着查理去同文馆,在那等你。” 时苒谢过吴序班,同董小兴打听道:“请问董相公,这个禁军牌要办多久?” 董小兴以为她急着办事,刚刚王司宾对她的态度,众人可是看在眼里的,也不跟她拿大,笑道:“您有少卿大人的批示,肯定跟旁人不一样,要不了多长时间,最多半日就行了。” 时苒忙说:“我不怕等,就是我还有个姐姐。她不放心我一个姑娘家天天来往内城,想每天来接送我,我想问问,给她也办一个,不知麻不麻烦?” 董小兴脸上作难:“原本不难的,可你们没有户籍,那就难说了。” 时苒从袖中摸出一两银子,道:“我们只是遗失了户籍,可是有名有姓的好人家。我知道有些麻烦,只能厚颜请董相公您帮忙了。” 董小兴不动声色收了银子:“也是,你毕竟是个姑娘家。那这样吧,我帮你试试,不过,那里的武夫们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没银子开道难说得很。” 时苒明白:“需要多少,我想想办法。” 董小兴伸出一个手掌,正反翻了翻。 时苒倒吸一口气:“十两银子?这也太贵了些。”割肉似地把袋中的碎银子都倒出来:“大哥,我就剩这么一点了。” 董小兴掂了掂:“才七两多?你这也差得太多了些,那我帮你好好跟他们说说。别太紧张,正阳门门头那有我兄弟,若是这里不成,我帮你寻寻他的门路。” 半个时辰后 董小兴回了鸿胪寺,在门口对时苒招招手,扔给她两个牌子:“也就是我了,换成是旁人,这事可就悬了。” 时苒惊喜地摸着两个光滑的木头牌子,对他连连道谢,总算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 大事做成一半,时苒抄书的速度就更快了,到申时末下值时,她的第一本书已经誊抄完毕,准备加封皮装订中了。 至于为什么明明只差两页,她却抄了一下午,主要是因为查理和吴序班等几个通译在交谈中,时不时需要她靠画画来沟通一下。 好在吴序班说,查理需要尽快熟悉本朝的礼仪,因为有贵人可能随时召见他,他不能被召见时,还没人听得懂他的话。他特意同王司宾求了情,让她在抄书之余,再跟他们说说话,帮助那几个通译尽快上手查理的语言。 时苒便一头给他们画画,一头抓紧时间找查理问几个生词,直到申时下值。 时苒坐在同文馆的屋子里点头炭火倒是还好,就是苦了槐花,她在门口就被拦了下来,迎风灌了一肚子西北风,好容易找个小茶摊子坐下,抠抠索索点了一杯香片暖手,结果,一杯又一杯,一杯又一杯…… 槐花恭房都不知上了多少遍,眼睛都望直了,总算盼到时苒出来,迎头见她丢给自己一块牌子:“成了?” “成了。” “花了不老少吧?” 时苒就笑眯眯伸出手指,槐花一声惊叫:“这么少?!” 两个姑娘跟偷了油的老鼠似的,唧唧咯咯偷偷笑了会儿,看见迎面有人过来,赶紧收了笑直视前方,等人过去之后,却是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要是手里拿的是户籍就好了。”笑过之后,槐花有些遗憾地说。 时苒则道:“一会儿坐车回去时先在南坊下车,我去买点东西,晚上给钱铺长家送去。” 槐花眼睛一亮:“你想到法子了?” “先试试吧。”时苒谨慎地说。 ………… 大约真是应了“金玉满堂”的名头,临近年关,钱朱两家的金玉满堂生意越是红火。以至于晚上时苒姐妹从内城回来去完坊市,钱家人才迟迟返家。 看见姐妹俩,钱家人疲惫之余还有些不耐烦,直到时苒取出食盒里的食物,说道:“今天我被鸿胪寺派了差,从明儿起就要去兵部街点卯。若是没有钱铺长你们的栽培,不会有我今天,我知道这几日您一家人肯定忙坏了,就私自在胡同外的楼外楼叫了个席面谢谢您,您不要见怪。” 钱家人做梦似的,看她一样一样往桌上搁盘子:有干拌牛肉,糟鸭掌,滑炒鱼片,炸响铃四个荤的,小鸡炖蘑菇和羊羯子两个锅子,还有道清炒韭黄,末了,一道芥末白菜墩儿两个素的,共八个菜,鸡鸭鱼肉,荤素齐备。 “咕嘟”,钱家几个孩子吞起了口水。 “你被鸿胪寺派差?这是怎么个事?”钱铺长忙问。 时苒把这几天的事挑能说的说了,槐花则招呼钱婶和其他人:“快吃呀,再过会儿凉了该不好吃了。” 钱婶臊耷着脸:“这……我们也没帮着你们姐妹什么,杏花能叫鸿胪寺看上做事,是你的本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这一家子到底没怎么坑过人,脸皮还没那么厚。 时苒笑着道:“我这回来,除了谢谢您外,还有些事想请您帮忙。” “什么事?” 时苒顿了顿,钱铺长完全冷静下来:“先吃饭吧,杨姑娘叫这一桌子菜不便宜,冷了该不好吃了。” 一时饭毕,众人撤了席说话。 钱家人再问起她所为何事时,时苒也不扭捏,直说看有没有法子先办户籍,她的理由是万一鸿胪寺再派差,没有户籍怕多有不便。 钱婶面上有些犹豫,钱铺长则一口答应:“我明儿个去衙门里帮着问问,虽说规矩不允许,但规矩也大不过人情,总不好因为这点事误了前程。你若是在鸿胪寺有认识的人,能请他一道去县衙里作个证,户籍的事就更稳当了。” 见钱家人都面露疲态,时苒姐妹说完正事自然告辞两句,钱家人虚留两句,送姐妹二人出了门。 目送着时苒姐妹离开,钱婶转身变了脸色:“你这个老头子,答应她做什么?不知道这事难办吗?” 钱铺长说她:“展眼不见几天,这姑娘都混到鸿胪寺去了。这么大的能耐,我说不定都还有走她门路的一天,这样的人物不趁她有求于我的时候好施个方便,你还想怎么着?” 钱婶还是道:“那就是一时运气,你能保证她一个姑娘家一辈子在鸿胪寺?” 钱铺长摇摇头:“你傻了不是?鸿胪寺里这么些当官的男人,这丫头长得又好,说不准过些日子我们就该吃她喜酒了。” 钱婶一寻思:“你是说……哎哟,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这姑娘的确生得不是一般的水灵……说不准她还真有这造化!” 钱家一家子的小九九,时苒是没空理会了。 倒是槐花,兴奋一晚上,临到睡觉时想起来了:“你这一天把围嘴都好好围着吗?” 时苒睡意朦胧的:“围着呢。敢不围着吗?” “还是不保险,这一天天的,总不能不吃饭不喝水吧?一吃饭喝水,不就漏馅了?” 槐花欠起身子,就着灯光看她一会儿,心事重重地翻身躺下了。 第二天早上,两人跟昨天一样准备出门时,槐花把她叫住,找来根细炭,在她眉毛上描了几笔,方道:“走吧。” 时苒借着水盆看了一眼:她的两条烟笼细眉被槐花修得像个倒挂的八字似的,又突兀又难看。 她哭笑不得,点了点水在眉头上晕了晕:“也不能改得太生硬了,走吧。” 因为眼下就是年关,鸿胪寺的几位大人虽然挺重视查理这个番人,恨不得盯着几个通译明天就把番话学说完,但两天后的腊月二十七,还是正式宣布了封印。 幸好大兴县衙到腊月二十九才封印,时苒姐妹在家里歇的第一日,先是请动了吴序班,带着二十两银子,再由吴序班同钱铺长一道跑了趟大兴县衙,将两姐妹的户籍办了下来。 捧着那两张千辛万苦得来的纸片,回家后趁着马寡妇带着东子去买年货,姐妹俩关上门,好好地哭上了一场。 到了第二日腊月二十八,马寡妇要兑现那天跟时苒姐妹说的,请她们吃席的话,一大早兴冲冲拉了槐花要出门去买菜。 时苒因为赶着抄书,则留在家里帮着看卤肉的火。 两人一个孩子前脚出门,槐花急匆匆跑回来,说:“我忘了多带些钱,好去胭脂店里买点东西。”又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槐花离开不到一柱香,时苒的书还没展开,听见院门外又有人敲门。 她以为槐花那个马大哈又落下了东西,笑着嗔了句:“这回又落下什么了?”打开院门,顿时愣住了。 是他?他怎么会来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