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录》 一 自在飞花轻似梦 自在飞花轻似梦[1] 一袭长袖拂过,掀开了这秋与落叶的起伏。还有那翠黛色的远峦。 绝顶。箫声。清泠。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秋霜覆,寒山苦,萧萧黄叶随风舞。轻旋轻卷,有道不尽的离思,悱恻缠绵。斜晖透过叶片儿,有疏影晕开了斑驳。这时光若水,逝去了亦好。可他,又总怕好韶光淡去了那过往的执着。 岂不矛盾?岂不可笑?世间岂有两全耶? 涓净溪水潺潺而流,伴着曲调打着叮咚,与无歇箫声起起伏伏。 两岸青山寸寸掠过,沉涩之音滑过指尖,若婉转、若喑哑、若呜咽、若悲苦、若离恨、若相思、若死别。 “江南红豆相思苦,岁岁花开一忆君[2]。”似问:如今可还年少? 箫声至此戛然而停,似在唇边呢喃着下一句该如何吹? 清风相随,遥忆万里关山度若飞,不如归? 那是远山青,白衣雪,影鬓玄。 一支碧如翡翠的玉箫被他轻轻地拢到了背后,屹立在这绝顶之上,除却苍天,已没有了不可攀越的彼岸。这原是不可企及的奇谭,他原是个孤傲狷绝的男子,这支箫原是把杀人不眨眼的凶器。 那白衣的主人把头仰起,斜睨着天。玄发遮过眼,左边眸温婉如水,另一边则凛然生威,却又都带着一份仿佛永远也抹不去的落寞。 望着江南水明山秀,可叹美景良辰逝水无痕。纵然流水不东去,飞花凝滞,人世间便可免去八苦,不必理会这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了么? “流年半掩,天涯一瞬;白发弹指,殊途三生。” 那如雪的白衣袖垂下,无声地叹了口气,斜目间却瞥见了玉箫末梢那一缕银穗,那一缕银穗上缚着的那一块美玉,那一块美玉上的洁白无瑕。 他不禁愣了。 这是一块月白玉,若月般无瑕、上弦月般弯曲,就像一个小小钩子,勾住了前尘今生来世,勾住了他一生年华里永无穷尽的孤寂与落寞…… 那只右手微微抬起,另一只左手缓缓抚上那块美玉,轻,柔,轻柔,还是轻柔。苍穹似不甘被冷落,骤起一丝冷风,催促着夕阳西下。 此刻,白衣袂翩然,只留花飞绕袖。 绿水绕村。东篱围,西菊黄。 几户人家彳亍,任北风一抹。 倚南窗,引壶觞,悠然青山。 然而,这篱笆小院里,静得出奇。小小的院落,竟有两百多人密密麻麻地簇着,如何都觉得拥挤。 人群里有着各式各样的人,真侠士、准名流、大贼盗、伪君子,他们都静静地望着那院中屋子前背对着他们的白衣,一动不动。 那人白衣若雪,双手背负,右手握着一杆玉箫,也是一动不动。不同的是,旁人的眸中是他,而他的眸中却是一双相互依靠,再也不会有任何动作的男女,他们心口小腹上分别插着一柄短刃。 就这么僵持着,雪色的衣袂终于缓缓转过了过来,他玄发微斜,凤眼生威,瞧不出一丝喜怒,却冷漠得让人恐怖。 当首老者不知怎么地后退了一步,于是,在他身后的每一个人也都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白衣没有说话,只是向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轻轻地瞟了一眼,就一眼,却让所有人如临大敌,纷纷掏出兵刃。长剑、单刀、大戟、棍棒……取出的兵刃竟都一致地指向了他,所有的武器竟都一致地颤抖着。 白衣笑了,仿佛一个孩子般,冷笑挂在嘴角。他轻轻地说:“有人可以活得很长,而有些人却活不久……” “而有些人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有些人死了,可却还活着……”白衣还在轻笑。 当先老者正想说些什么,字语浸过喉头,却没有一丝声响。他的眼前是一张挂着冷笑的脸,而他的脸上却是一篷鲜红的血,他的手不觉在颈上一摸,滚烫热烈,可是心头冰冷…… 箫尖揾入了喉管,他没有看见,之后,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众人大乱,刀枪剑戟纷纷乱舞,可尚未看清箫管白影,一股热血就已在喉头绽出鲜艳的花。 快,太快了,快得不能再快。 玉箫恍惚长剑,身影就如鬼魅,顷刻间又有数十人命丧箫口。 鲜血如风般盛放,洒在空气中,有点腥热。纷杂吆乱的声音突然弥漫在这小田居,和原先的静谧殊不相称。 白衣飘然,碧箫冷晔,人群中竟就没人能接他一招,他就仿佛为杀戮而生。宛如演绎一出美丽的舞蹈般。白色的玉坠随着碧色的洞箫悠扬起落,宛然如冷月千山,在鲜血溅起的瞬间,映衬着雪一样的白。 一百、一百五十、两百。“两百一十一……”“刷!”又一个人倒下了。 白衣人手一挑,将洞箫从死人喉中拔了出来。“嘭!”尸体倒地。他凝视着箫尖,殷色已漫过银色丝穗,但那缀着的美玉却依然洁白。 “谁都要死。谁都得死。” 他轻轻地呢喃着。 手指一弹,一粒小石子击碎了一人的脊背。 洞箫一摆,又划出了一道血线。 右手一掷,那道碧色穿林打叶,正透最后一人后心。 他的身影紧随而上,尸体尚未倒下,箫已回到手心,旋出一轮美艳的新月。 玄发下的目光又一次回到了那双男女身上,低吟一句:“冠盖京华,斯人憔悴。我佛如来亦作狮子吼,何况幽冥死神?杀戮之罪,我代君为。” 白衣长叹口气,轻轻将箫上的血迹抹去。 隔水溪边,杨花落满飞。 仰望这春去秋意,满池碎萍,说不出的柔情。 正是:“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3]” 小桥旁,流水边,菡萏浮水间。 中年人长袍一拢,将河边的绿藕花红轻轻合起。小篮中,一名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正痴痴熟睡着。红扑扑的小脸极为可爱,稚嫩的小手正放在唇边吮吸,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自己的父母又在何方? 中年人细眉长髯,正抚捻着他的须,就如溪水笼着那婴儿的篮子一般。 他轻轻揭开婴儿身上的布结,只见篮中一抹白绢,绢上血字,不知是谁的生辰八字。篮中还放着一支银色的发簪,清新亮丽,就和那孩子一般,美得相显益彰。 中年人袍袖一挥,轻吁了口气。 蓦然间,远山之上一声长啸,众鸟高飞,仿佛四野群峰都为之寒颤。紧接着峰峦之巅上传来箫声呜咽,不成曲调,却先有情。他静听着箫声,望着那婴儿,爱怜之心油然而起…… 谁又知道呢? 二十年,原来弹指一瞬。 [1]出自北宋秦观词《浣溪纱》,全词如下: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2]出自清代王士祯《悼亡诗》,全诗如下: “陌上莺啼细草熏,鱼鳞风皱水成纹。江南红豆相思苦,岁岁花开一忆君。” [3]出自隋无名氏《送别诗》。 二 望湖楼下水如天 楔子二:望湖楼下水如天[1] 天青得仿佛宝石般晶莹,漾着水一般的波纹,点点的细浪。 临江渚上,一座六角高阁耸立,若垂天之翼,俯瞰天下。 白衣人背负双手,站在阁顶窗边,眺望着远江之面,一言不发。他身后一方木桌,微微散发出紫檀香味。 桌上摆着一面绿石板,板面上划着一十九道纵横有序的棋线,线上有圈有点,凹凸有致,仿佛有人用大锤铁钉敲砸过。乍一看下,这方石面竟是一副珍珑。 桌左木椅上坐着一名中年人,样貌儒雅,神色劲朗,手捋长须,左手拿着一柄折扇。 河面上驶过几帆小船,似是捕鱼而归,又似刚刚出海。海浪透过朦胧的海雾轻拍岸边,四周无甚树木,只有突翘的山岩,尖锐的石角。这阁楼显赫突兀地屹立在这片江渚小地,抬起头,只见匾额上大书:“弈棋阁”。 海浪衔着海风独有的味道散入阁楼,中年人微微一笑,说道:“这里原有一番景致,但现今只有这不平的岩石。”白衣人点点头,把左手的碧色长箫往右袖拢了拢。 中年人又自顾自地叹了口气:“这张棋谱乃是前朝国手呕血而留,诉尽人世不平。崇老弟虽然棋艺无双,嘿嘿,却也未必能破悉此局。” 白衣人冷哼了一声,转回头。只见他凤眸如星灿,直指对方,冷得寒冰也似。也不知这二人是敌是友,只有海浪的声音依旧。 中年人不再言语,目视沧海。白衣人忽然出手,右手玉箫点向石面,那岩石看似十分坚硬,但在他这轻轻一点之下,竟然立时凹陷一点,箫口大小。中年人拧眉一看,道了声:“好!”他思索片刻,扇柄往石面一圈,应了一子。白衣人以箫落子,劲力之强,令人惊叹,这中年人却能以折扇刻划岩石,功力亦不遑多让。 两人又落数子,棋面局势愈发焦灼,仿佛可见千军万马,呼喝厮杀。 这回轮到中年人支额苦思了。 白衣人见他思索良久,也不着急,将双手拢至腰后,在高阁六边缓缓踱步。 突然,那中年人说道:“你这几步环环相扣,旨在批亢捣虚,虽是孤军深入,却又直捣黄龙……孙子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投之亡地而后存。’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原以为……唉,想不到多年不见,你的棋艺又更上一层。” 白衣人面无表情,既不以为喜,亦不以为怒,淡淡答道:“且看你如何应对了。若撤了西路兵马,放手与我斗个死活,那么胜负之数,还未可知。”中年人双手摊开,笑了笑:“不必了,这局算你赢。” 中年人伸手入怀,取出了一页泛黄的残卷。白衣人疑道:“不比了?”中年人苦笑道:“我说理说不通你,打架打不赢你,下棋下不过你,还能比什么?”“哼。”白衣人冷道:“那就拿来吧。”他右手忽然伸出,一股劲风卷起,手中立时多了一物。物是那残页,武功却是传说中的隔空取物。 白衣人转身要走,“等等!”中年人道:“老弟留步!” 那白衣人头也不回,冷冷地道:“你还有何话要说。” “邪魔动世,圣佛难抑。如今莲池虽在,云栖西去,天下又有谁能挡你?”中年人再叹息:“这尘世不堪,你又何必再入彀中,去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呢?” 白衣人默然片刻,淡淡地道:“公孙老头,你枉为天下智宗之首,与我也相识多年,当知我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他顿了顿,又道:“至于,掀不掀起血雨腥风……不在我,而在这天。” 说着,他右手抬起,指尖由水面指向了苍天。 天蓝得很,就像一弯湖。 [1]出自北宋苏轼《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全诗如下: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 三 负尽狂名十五年 楔子三:负尽狂名十五年[1] “嘭!”两双手分开复又和在一起。 一人双手合十,一人双手拢在腰后。 双手合十的是个和尚,慈眉善目;双手拢在腰后的是个白衣人,剑眉凤眸。 和尚很老了,白须白眉,身形虽然高大,正气凛然下却已显得微微佝偻;白衣人很年轻,黑发无须,身形颀长无比,面容与身形都隐隐透着股邪气。 和尚身后有七个人,都是身穿道袍,只是有几个道袍破裂了,而又有几个长剑断折了,有的襟前染着点鲜血。谁也想不到,他们七个竟然就是名动天下的武当派门人,其中更有一个是掌门人,功力冠绝武林。白衣人身后却是黑压压一大群人,有侠客、有义士、有官兵、有马贼,各色皆备。但他们都噤若寒蝉,远远地看着白衣人,谁也不敢说话,只是看着。 和尚口宣佛号:“阿弥陀佛。” 白衣人一声冷哼,凤目轻轻往身后一掠,那群人都是一惊,均自退了一步。 一名老道士咳出一口鲜血,说道:“有劳大师了!”说完又看了看其他道士,叹道:“不想我师兄弟七人,摆下三丰祖师传下的真武七截阵,竟斗不过一个崇霄!九泉之下,我有何面目去见恩师!?” 群道纷纷垂首,愤怒之色溢于言表。那老和尚见了,面露不忍之色,长叹一口气道:“成败胜负一如闲,散为云烟作流霞。既聚盛名,必将散去,道兄如此,岂非太过执念了?”那老道闻言,顿时颇有感悟,不再言语。 “哼!”白衣人冷笑一声,似乎在讥刺和尚那句话。老和尚缓缓看着他,淡淡说道:“施主武功高绝,但邪气戾气太重了。”他停了停,见白衣人面色如常,徐徐又道:“戾气既重,杀戮愈重,邪气既重,知者愈少,孤高狷介四字,当如阁下。” “老和尚若要说教,似乎找错人了。”白衣人以他惯有的冷笑回应对方,接着径自向前,看样子是要离开。 “大师!崇霄这魔头杀了我大哥,不能让他就这样走了!”“大师,该把这崇霄狗贼就地正法了!”“大师,不能放这狗贼离开!”“有您在此主持大局,大伙一起上,还怕不能把这个狗贼乱刀分尸么?”“大伙儿并肩子上!”白衣人身后的人群不知怎么的,突然沸腾起来。 白衣人哈哈大笑起来:“有种就来报仇呀,光在那里叫什么嚣,想杀我崇霄,现在就放马过来啊!”说着他双眸精光暴现,腰间玉箫无风而起,瞬间划过一人喉头。那人刚想骂,却发觉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双手捏住喉颈,一蓬鲜血唰的一下喷出,人一仰,死了。 人群顿时躁动起来,有几人热血上涌,冲了过来,但更多的人退了下去。 白衣人冷笑一声,正待出手,突然觉得身后劲风袭来,原来是那个老和尚出招击来。他右手倒转玉箫,径向和尚喉头划去。和尚眉头皱起,左手大袖一挥,立时要将对方玉箫卷入,白衣人叫了声好,收箫掌劈,腿踢连环,把和尚逼开,接着玉箫再度出击。 不过一刹那,两人便拆已了十余招,旁人只见一团黄影与一团白影纠缠,时而分时而合,根本看不清他们的招式。 时光好似凝固在那一刻,又好似千年尽在瞬息。 正当众人目眩心驰之时,“嘭!”一声,两人又分开了。白衣人脸上的轻蔑已经荡然无存,神色中颇有几分佩服。而和尚依旧双手合十,口宣佛号。 “老和尚果然武功高强,适才百招,崇某居然占不到一点便宜。”白衣人说道。 那和尚却叹道:“施主武功得自天道,怪不得天下并无抗手。老衲忝接百招,实属侥幸。” “哼。”白衣人道:“老和尚不必妄自菲薄,若有人能阻崇霄,必是和尚你。你我要分胜负,需到千招之后。哼,可惜今日却不行。” “哦?”和尚疑道:“此话怎讲?” 白衣人淡淡地道:“千招之后既分胜负,亦判生死。”他顿了顿,又道:“只可惜崇某尚有一事未了,不能舍命陪君子。待崇某了却此事,自必再寻和尚,到时不妨痛痛快快打一场。”说完,他嘴角诡异一笑,身形微晃,就跃上了房顶,嗖地一下不见踪影。 “唉。”只听那和尚叹道:“施主又何苦如此呢?” [1]出自清末诗人龚自珍《漫感》,全诗如下: “绝域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满词笺。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四 人间正道是沧桑 楔子四:人间正道是沧桑[1] 何谓正道。天道?江湖?情仇?恩怨?权势?功名?还是品德与力量? 或许,都不是。有时候仅仅只是沧海桑田的变迁、人情冷暖的炎凉、还有道义是非的信念罢了…… “噔”的一声清响,茶盏平落在桌面上,盏里几缕幽香漾了出来,微醺人心。那个白衣人玄发斜入鬓,把茶壶略倾,放下,顷刻间又见一盏上好的青瓷小茶。 这里是江南小镇上一家水边茶肆,左近有清流汩汩,聊可听水声,品香茗,望碧空,好不惬意。他又饮了一盏,嘴边翘,微叹:“偷得浮生半日,却总有迎门是非,世间许多烦恼,不是你找上它,而是它找上你的。”这声音如同清茶一般,清高雅贵,却独独透着一股邪气,与这边的环境殊不相称。 一群人在斗殴,一名青年男子被人打倒了,扑倒在了这家水肆护栏处。“哥!你没事吧!”姑娘跑了过去,把男子扶起。 “嘿嘿,就你这等本事,也好意思带着个姑娘家的,在我无音门的地盘上瞎逛么?”这个男人带着十九个人,围着那对青年男女。 “你凭什么欺辱我妹妹!我武功虽然不及你,却也不怕你!你若要杀,冲我来便是,别去为难我妹子!”青年想站起来,可是终究不能。 “凭什么?哈哈,就凭老子武功比你高,权势比你大,怎么的?你不服气啊,那就来咬我啊?哈哈哈!”余人也都大笑起来。 “哥,别和这些人渣争辩了,我们走吧!”“武功好便能为所欲为吗?这江湖可还有道义在?你这个下三滥的家伙!”青年兄妹满腹委屈。 “道义?别搞笑了,江湖的规矩就是老子定的,老子看你不爽,就要欺负你,你居然还敢说我是下三滥的,哈哈哈,那么倒在地上的那个,你又是下几滥的啊?”男人一行趾高气扬。 白衣人只是坐在茶肆里,轻啜香茗,凤眼似微阖。 “告诉你,在我无音门的地盘上,老子爱怎么就怎么,谁给你的胆子,敢来管我?你说我欺负弱者不应该,老子就爱欺负弱者,你能把我怎么着?你有本事别做弱者啊?经不了老子三两下,啊哈哈!” “我是打不过你,可你也不过就是个丧德辱行之人,有什么好嚣张的!这片土地上,有几个不恨你这个恶棍!” “哪又怎么?他还不是照样乖乖的,不敢来管老子的事。你丫的就是找死,老子就要欺负你妹妹,而且还要在你面前欺辱她,看你能拿我怎么样?哈哈。” “放开我!”男人的手下把姑娘拉了起来,青年被踢开,只能骂着:“畜生!畜生!” 男人扯着她的衣裳,捏着姑娘的胸,狂笑道:“没本事就别多管闲事,自讨苦死。”青年骂道:“你欺辱我妹妹,你要我如何置身事外!” 姑娘放声哭泣,二十个男人哈哈大笑:“那只能怪你们命不好啦!” “哼哼哼。”冷笑,很冷,冷得彻骨。 男人们停了笑,看了过去。那个白衣人,放下了茶盏,嘴角上挂着一抹诡异的笑。一个人走了过去,骂道:“臭东西,是你在笑?” 白衣人看也不看,续道:“二十个,十九个该死,还有一个……” “你什么东西,找死啊!”那人说完就是一拳,可拳头出了一半,就停在了空中,一动不动。 “明天死……” 无音门的男人放开了小姑娘,就要上前动手,可那白衣人瞬间就不见了身影。“江湖上传闻你轻功不错,在我看来,便是水车边上的鸡也跑得比你快。”可他的声音却恍惚近在耳边。 男人大骂,余人却都大惊失色,因为不论男人如何快速地转动身子,那白衣人却始终如跗骨之俎,贴在他的身后,轻声耳语:“快,再转快一些,太慢了。” 他惶恐了:“你不是人!你是鬼!!” 他又一次转身,这次却看到了一张俊朗的脸,脸上挂着一抹诡异的笑:“你可真会睁眼说瞎话啊,哦不,你根本就是个瞎子。”男人只觉双眼一黑,顿时什么也看不见了。 “啊!我的眼睛!” 白衣人手一甩,两颗眼球滚入河中,他冷冷一笑:“报应有时候来得很慢,但也有些时候,来得很快……” 接着男人左手一疼,接着右手,然后左脚,再然后右脚,左右的人根本还来不及看清,他的四肢就已全被折断了。 “啊啊啊!疼死我了!”无音门的男人翻滚着,“快跑啊!鬼啊!”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是却还能感受得到痛苦,听得见周围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瞬间就被十八声惨叫替代,之后就再没有半点别的声息了。 他哀嚎着:“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如此对我!?”却于事无补,因为他跟前的,是一个杀人不眨眼,专门以折磨人为乐的白衣邪魔! “对啊,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哼哼哼,这只能怪你的命不太好……哼哈哈……” 妖魔轻轻笑着,笑声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窒息。他俯下身子,捏开了他的嘴,抓住了他的舌头,然后……一道血箭喷了出来,任谁都知道,那个无音门的男人,再也别想发出人的声音了。 “崇尚力量的,终究会被力量所吞噬。那个吞噬他力量的可以是别人,也可以是他自己。”白衣人长袖一拂,露出了他插在腰后的玉箫。 次日。江南水乡。茶肆。 “听说了吗?江南第一恶霸,无音门主吴音弦死了!”一名茶客忽然说着。 “是啊是啊,听说是被仇家杀死的。只是那吴音弦武功极高,无音门也是江南第一门,居然落得这个下场,真是始料未及。”另一个道。 “这倒不奇,那厮素来横行凌弱,仇家数不胜数,想杀他的人,多了去了。真正奇怪的,反而是他那些仇家找上他的时候,他竟是求着那些仇家杀了他的。” 茶客十分好奇:“这可怎么说?” “唉!听说啊,仇家们见到那吴音弦时,他手足尽废,五官尽毁,早已是奄奄一息,可不知怎么就是死不掉,痛苦了一天一夜,只能在地上写着‘求杀’两个血字。最后还是他的仇家看不下去,一刀给了他个解脱。” “嘿,这可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这话倒是。来来来,喝茶!喝茶!” 茶肆顶檐处一袭白衣如雪,迎风而舞。只见茶汁饮尽,茶渣抛水,茶盏放下,他的唇边又浮现了那依稀高雅而又诡异的微笑,冷而邪…… [1]出自近代毛主席《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全诗如下: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 五 秋雨晴时泪不晴 楔子五:秋雨晴时泪不晴[1] “小姐,小姐,你在哪啊?”“小姐你快出来吧!小姐!” 秋分和白露的声音越来越远了,我才不愿被她们找到呢,她们就只听哥哥的话,总不肯陪我出来玩。我躲在绿荫后,撅着嘴。 风中夹着的雨珠,就像一片片载着梦的飞絮。 我撑着一把翠绿色的油纸小伞,衣袖的一角已经被打湿,可我却一点儿也不在乎。 就在前些天,庄子里来了好多武林侠客,我在屏风后偷偷听到了他们说,是什么魔的来了,请哥哥出庄,一定要把他除掉。我听不懂,也没作理会,只是哥哥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一言不发的。 后来我问白露和秋分,她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说哥哥临走时嘱咐她们,说这段时间说什么也不能让我出庄子。 哥哥离开庄子三天后,我就瞒着她们,偷偷跑了出来,不让我出来,我就偏要出来。只是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时候偷偷溜出来的决定,是对还是错呢。 甩开了她们,我就如出笼的鸟儿,欢快而自由。秋雨下得不大,洒在左右的树林间,透着丝丝清凉。我家住在江南,和北方有着不一样的美。 我很喜欢烟雨的江南,喜欢秦淮河畔的绿杨沙堤,喜欢那年的花灯会,喜欢秦淮画舫上,那清扬的箫声伴着飘香粉黛的绮丽,喜欢那曲撩动了多少人心扉的霓裳羽衣。 我轻轻想着,慢慢地走在青石板路上,一边看着雨打芭蕉,一面嗅着雨中青草的气息。 突然间,小山陵的草丛中发出了一声响动,我微微吃了惊,心想,难不成是什么小野兽?那也不怕,正好试试哥哥教我的武功。 我迈开步子,缓缓踏上小丘,雨淅淅沥沥地落在纸伞上,洒落的水线顺着山道流了下来,似乎有种不一样的味道。我小心翼翼地走着,心里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兴奋。渐渐地,我发现,地面上的流水不再是无色的,竟然透着一点的鲜红,于是我迟疑了。 如果,当时我没有继续走下去,如果没有那一丝兴奋作祟,如果......可是,没有如果。 我的手微微颤抖着,因为雨珠落在我的眼前时,我清晰地看到它们抖着优雅的弧线。我俯下身子,右手缓缓拾起了身前那一块上弦月。那是玉,但是却染着血迹。 就在我凝视那块玉,揣摩它身前身后的故事时,一个身影猛地冲到了我的面前,要来抢夺它,我大吃一惊,自然而然地朝他一推,顺势退开了几步。 他给我一推,背就着了地,但又愤然扑来。可惜他伤得太重了,终究没能扑到我身前,只恶狠狠地瞪着我。我永远也忘不了那眼神,愤恨、孤冷,凛然生威,就好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还在拼死捍卫着自己的领土与尊严,不允许任何人的丝毫侵犯。 我被他瞪着怕极了,就想立马跑开,可两条腿却如注满了水银般,半点也移动不了。他身上穿的原应是一件白衣,只是那衣服早已被鲜红给染透了。他的眉斜着飞扬,嘴唇、脸色都是惨白,凌厉的双眸只在我与我手中的玉上徘徊。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却听懂了他的话。 “你,要的是这个?”我把上弦月的玉扬了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会问,还是很温柔地问。 他没有说话,只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走了上去,把玉递给了他。他急速地抢过,攥在手心里。我听见他的手发出轻轻的脆响,不知是因为雨水打在手背,还是他指节强烈挤压而发出的。我只看见他紧抿的双唇,掌背凸起的青筋,他握得是有多用力啊,好似要用尽身上所有部位,所有的力气!我忽然觉得,他真的不可怕,现在的他就是一只受了伤的,亟需保护的小动物。 我又向前走了一步,他警觉地瞪着我,显然不愿意我再靠近他。我犹豫着,欲言又止。他的手臂外侧有一条很长的伤痕,在雨水的冲刷下,还流着血。“你,你要赶快处理伤口。”我说。他的目光稍稍柔和了些,但随即又透出一股凶狠,仿佛昭示着狼对人的不信任。 我不再说话,只想把他扶起,可手刚碰到他身体时,一股大力就撞了过来。我跌倒在地,伞也飞了,在空中旋了两个圈,一如我眼眶里含着的泪水,悬着、悬着...... 他也似乎用尽了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晕了过去。我终于看到了他腰间插着一管绿箫,这箫比寻常的洞箫长了一半,箫上坠着另一块一样的下弦月的玉。雨水打着他的眼,打着他的手。他的面颊上全是水珠,像泪一样晶莹;他的手攥得紧紧的,一如他的眼闭得紧紧的。我的绿伞终于落了地,我的泪亦随着雨水无声滑落......秋水和泪,我知道那也是他的眼泪...... 他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的眼神中带着一股难以置信,一股失落、还有一股极浓的忧愁。我看着他,心疼得不得了,只一勺勺把药喂进了他的嘴里。他不再抗拒,只闭上了眼。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他也一点一点地好了起来,勉强可以下床,可以坐在我身旁看我弹琴,我心如小鹿乱撞,琴上的第三条弦断了,他微微一笑,帮我续好。我红着脸跑开了,慌乱中我听到了他的叹息,弹起了那一曲《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恍如暮色里的沉郁箫声。他从不说话,饭也吃得很少,只时不时看着远方,长吁短叹。有时歌、有时笑、有时又昂首痛哭。秋分和白露、春分和雨水她们都不理解,我为何会带这么一个怪人回到庄子,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也许有些事情,它无法解释,或者说,它并不需要解释。 他每日都望着外面,就像以前的我一样。于是,我每天都来陪着他,感受他的忧郁,陪他弹弹琴,听他吹吹箫,我们彼此没有说话,曲声已为我们应答。 直到一个月后,我的哥哥回来了。 我傻傻地告诉他一切,他的脸色瞬间变了,瞪着他,拔出了剑。我大吃一惊,急忙拦在他们之间,问为什么。 哥哥铁青的脸,干裂的唇,沉涩的音,将我所有的幻想都打灭了。“你、你可知道他是谁?”“我不知道,但我也不在乎。”“今天无论如何,我也要杀了他。” “你不可以!”我急了,冲口就说:“我喜欢他,你、你若杀了他,便如杀了我一般。” 哥哥一脸的难以置信,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问了一句:“莫非你和他已经......已经......”我知道哥哥指的是什么,羞红了脸,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他之间什么也没发生,但我却心甘情愿为他置名节于不顾。 哥哥的剑举起又放下,如此再三,想杀我,也想杀他,因为我丢了家里的脸。可他还是爱我的,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走开了。 我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也不知道那是一种解脱还是又一圈痛苦的轮回。他叹了口气,对我说道:“你的话,救了他。”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的伤已好了一大半了,那时的他,全天下除了那个世人称道的佛宗外,绝没有第二个能再伤他的人。当然也包括我的哥哥。 从那以后,哥哥再也没有来看过我。他告诉我,他就是他们口中的魔。他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他这几个月来,究竟杀了多少人。 我没有诧异,也没有害怕,因为第一眼见到他时,我已然察觉。 他说,当他醒来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会有这么一天。他不想拖累我,但伤势太重,心中又有一事未了,不能轻易就死,这才留下。他说,他对不起我。我摇了摇头,不知怎的,我心中没有恨,也没有遗憾。 我知道,他就要走了。 他要我给他一个月的时间,等他把事情办完,他一定会再回来。 我点了点头。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可是对我而言,却是无比的漫长,那一个月,我便仿佛过了十年,再也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孩。 那时寒露已过,转眼就是霜降。我望着院子里的花树,树依旧是绿色,可已不再是嫩绿。我手里的花瓣儿被风一吹,飞舞起来。 我望着漫天落英,幽幽叹息。花儿落地,眼儿抬起,出现在我面前的竟然是那个白衣的他。 我愣了,他更瘦了,眼神也更忧郁了。他就在我面前,跪在我的身前,痛哭起来。他说,他负了她的托付。虽然那日的秋雨早已停,可我又一次见到了他桀骜的泪。我抚摸着他的发,轻声安慰,就像抚慰一个受伤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们对月举杯,他把他的故事,全都告诉了我。 我为醉倒的他披上了被,我知道,他宁愿醉在明月松间下,也不愿睡在温室暖阁中。我静静的陪着他,想象着那个让他心仪的女子,她一定有一双秋水剪瞳,是月宫的嫦娥、是浣纱的西子。 随后的两个月,他与我谈琴、论诗,指点我武功。那一刻,我才知道他的武功是有多高。他把我家传的武学全都整理了一遍,还详细地解释给我听。我知道,他又要走了。 他讲完,叹了口气。他说他始终放不下那个孩子,他还是想再走一遍华夏,再找一遍天涯。我点头说,你去吧,别让自己有遗憾。他取出玉箫,把箫上的下弦月玉坠取了下来,递到我的手中。我的眼前似一层晕开的水雾,拢在那块玉上,我笑了,可泪水却夺眶而出。 我不知道,我爱上的是那个白衣的他,还是他那晶莹剔透的眼泪。 可我却知道此生与那孑然的身影只能是有缘无分。 但我也知道,如水的时光,会沉寂我的心。 风萧萧,飞鸟过,烟树和云沙。 也许,四年前的时光,便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2],四年前的某一天,他也还是秋雨晴时泪不晴。 沈素音书于万历三十九年,是夜月华如水,风净秋浓。 [1]出自北宋苏轼词《南乡子》,全词如下: “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 归路晚风清。一枕初寒梦不成。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 [2]出自清纳兰性德词《虞美人》,全词如下: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 六 一剑曾当百万师 楔子六:一剑曾当百万师[1] 风烈烈,卷起了营中大帐的一角。 他的眼眉微微抬起,眸中白多黑少,神色中饱含轻蔑。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风从帐角吹入,吹过他的白衣,又从帐角吹出。 是他的大帐?是他的故园?还是他的天下? 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孤寂的旅人,居无定所,行无所踪。他来到这里,只为一个承诺。 “どなたですか、ここに来て何?” 大帐之中,一副版图,映着华夏。华夏之前,一位将军,不高,头顶马兰后立付兜,身着金陀美具足,腰中配着一长一短两把弧刀。 将军的左右各有两名护卫严阵以待,将军的眼前是他。他的八方分别站着八个人,他们的名字是小西行长、福岛正则、加藤清正、片桐且元、大谷吉继、生驹亲正、蜂须贺家政,还有一个叫岛津义弘。他们个个都是勇将、智将、名将,其中有贱岳七本枪、有身怀忍术的异人、还有一个被人称为“鬼岛津”的武士。 然而,他们全都不在他的眼中。他捋起了被风吹斜的刘海,斜睨了将军一眼。谁也不知道,他来做什么,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进来的。 “閣下は一体誰なのか?”将军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他一生戎马,从未输过。但此刻心头,竟涌起了一丝不安。因为他面前的白衣,散发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气息,宛如千年寒冰。 “おれのことをしってるひつようはない、たいせつなのはおれがあなたをだれかしっていること(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白衣淡淡地说着,竟说着和将军一样的语言。 将军的神色惊异不定,他眼前的白衣有着和他们完全不同的衣着和气韵,他绝对不是来自大和民族。 “将軍の名を知る君は!”福岛正则挺着长枪喝道。 “どうやらは間違ってない,あなたは本当にここまで来た,これは本当に素晴らしい。”白衣冷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微笑,他很欣慰,他这一趟没有白来。 将军退了半步,他的护卫上前了半步,帐中所有人的心弦都绷紧了,除了那个白衣人。白衣袖轻轻扬起,八名战将都是兵刃一挺。 将军的眼一下也不敢眨,因为他有种很强烈的预感,可怕的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就像当年蒙古人入侵日本的时候,那突如其来的“神风”一般。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的“神风”却不再庇佑日本。 “来る!”将军举掌拦开了拂向自己胸口的衣袖,只觉得浑身巨震,不由自主地退了三步。他的两名护卫可没有这么好运,早已倒地不起。 八名勇将一起出手!三条长枪直刺白衣后心,一柄大锤猛砸白衣头顶。破空之声划过,白衣人避开了所有兵刃的戳击,右手轻轻一抬,抓住了大锤的锤柄。 几声暴喝,三枪再度刺来,白衣右手持定锤柄一横,三柄长枪全刺在了岛津的锤面上。大谷吉继与生驹亲正迅速退开,护卫在将军的身前。蜂须贺家政与白衣人对了一掌,口中喷出了不少鲜血,但仍未倒下。 交手两回合,倒了两人,血洒了一地。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白衣人拂袖掸掸衣上尘灰,缓缓说道。 他说的是中国古代的一个故事,那时候的君王失掉了他的梅花鹿,于是引来了全天下的人一同追逐。 “秦何以失鹿?自弃之也。”白衣人抬眼看着将军。 他说的是中国古代的一个道理,他仿佛要告诉这位将军,逐鹿中原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他随时都有可能失掉他的鹿,尤其是在他的野心面前。 他说的都是日语,但将军似乎没有听懂。他单手一挥,帐中大将们再度涌上,帐外也冲进来数百名火枪手,领队的叫宇喜多秀家。 “哈哈哈哈。”白衣人纵声长笑。他的身形在笑声中如鬼魅一般穿过了大谷和生驹直冲到将军的面前,将军的反应也很快,两人对了三掌,将军退了三步,白衣人已跃出了帐外。 “発砲する!” 最前面的火枪手们早已装好了铅丸,正要瞄准发射时,一股大力拂来,枪折人倒。后排的数十柄火绳枪点响了几声轰鸣,射出的铅弹却都从白衣边擦过。 白衣转袖飘然,霎时间消失在夜幕中。哪怕他一身白衣醒目,却恍如一道流星划过的轨迹,刹那间,弹指刻,如昙花一现,似迷梦当空,消散无踪。 可这不是梦。 将军的五脏六腑仿佛翻转了过来,他无力地瘫软在地。 这一年是明朝万历二十六年,这一年是日本国安土桃山时代的末期。 那位将军的名字叫做丰臣秀吉,是日本幕府的关白。 他在那一夜之后,回到了日本的伏见城,留下了一首辞世歌后便离开了人世。入侵明朝属国朝鲜的军队,也陆续地退回了日本。这就是文禄·庆长之役的最终幕落。 “朝露般降临,朝露般消散,此即吾生。大阪的往事,宛如梦中的梦。” 这首歌说的是丰臣自己?亦或也是那个如迷梦一般的白衣? 也许,只有丰臣秀吉才会知道。 [1]出自唐王维《老将行》,全诗如下: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中山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汉兵奋迅如霹雳,虏骑崩腾畏蒺藜。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 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路旁时卖故侯瓜,门前学种先生柳。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誓令疏勒出飞泉,不似颍川空使酒。 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节使三河募年少,诏书五道出将军。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愿得燕弓射大将,耻令越甲鸣吾军。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 ; 第一回 江湖夜雨十年灯 节一:青年白衣 江湖夜雨十年灯[1] 江湖子弟江湖老,老了青山,忘了归程。 相思飞雁,坐愁红颜,玲珑秋月十年水晶帘。 节一:青年白衣 “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北宋欧阳子《秋声赋》 夜色阑珊,大雨却异常瓢泼,打在青石小径上溅起了水花。水珠跳起又落下,再跳起,视线仿佛定格在水珠儿溅起的那一刹那,穿过它晶莹的躯体,不远处一个颀长的身影浸透出来,逐渐放大。 这是江南无锡的一条小路。时间是天启五年,一个多事之秋。 那个人影打着一把精致的小伞,漫步在雨声中。他顺着山路,逆着雨水滑落的方向,不断地向前。不多时,就来到一所宅院前停驻下来。这院门紧闭,两侧红漆褪落,显是废弃已久。门上封条黑字白纸,上头晦暗的“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封”十个字,还依稀可辨。 一道闪电划过,雷声骤起,风雨也随之凄厉起来,竟有三分像鬼怪嘶吼:“还我命来!”七分似女人哭泣:“大人!不要抛弃奴家,我是冤枉的!”仿佛在诉说着这栋老宅不为人知的陈年往事。 那人看着院门上嵌着“东林书院”四个暗金字的匾,叹了口气。“咔哧”一声,匾额突然歪塌了一角,好似也随风声一般透着什么别样的诡异。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2]昔日不解这对联,就似不解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之意,只道是先人矫情。呵,而今再看,却竟是自个儿矫情罢了。”这数十个字,在风雨声中清晰地传出,字正腔圆,恍如玉石相击。 雨声莎莎。也不知是有意无意,他把伞檐一侧,不仅瞥见了院前门左的苍松,也闪出了他白皙的面庞。是个青年。年纪不过二十五六,但似有无限忧愁,尽露栩栩眉目中,神色恍若而立之年。他身高约有六尺[3],一袭白衣,即便打着雨伞,仅露半身,亦掩饰不住那超逸非凡的气质。 白衣青年鬼使神差,竟缓缓地走上前去,右手婆娑上松身。 这松高出院落,躯体粗壮,一身傲骨,任大雨“噼噼啪啪”地打在身上,也无动于衷,仿佛生来就蔑视风雪。然而它旁边的树木却还甚是纤弱,更凸显着它的雄壮与伟岸。 “‘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4]’……十余年前的小松,也已成苍天大木。”青年喃喃自语,仿佛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极尽感伤之貌。“他为何定要约我至此呢?这里除了无法磨灭的回忆外,还能残留什么……” 忽听得“啪”的一声,宅院内似乎传来了一声闷响,在清一色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嗯?”白衣青年俊眉一挑:“有人!他竟然先我而到了?”可随即又自语道:“不对!若是他到了,为何不点烛火,也不出声相询?” 他的心头一紧,顿时警觉起来,再看四周似乎并无异样,只是风雨声依旧诡异,好似在说:“胆小鬼,进来找我呀!” “哼,我倒要看看,是谁在里头装神弄鬼。”他暗想,左脚斜踏古松,身躯轻纵,已越过矮墙。大门离内院尚有一条曲折的赭斑石路,青年径穿直路,来到内院前,右掌蓄势,左手轻轻推开门。 白衣青年缓缓走进,内厅漆黑一片,不似有人。他静立片刻,才吹燃火折,看着满目狼藉,心中又是亲切,又是苦涩。他扶正方桌,在地下摸索着,虽然找到了一盏破旧的油灯,却没有半分残油。 “是我太多心了么?”他叹了口气,放下油灯,缓缓站起身来。他将火折移交左手,右手扶起倒塌的架子,轻轻道:“若未记错,《礼记》当是放在这里的,旁边应该是《春秋》了吧?”白衣青年凝立当场,仿佛陷入一场迷梦一般的记忆之中,无法醒来。 这么多年,岁月已让他不再轻易将自己的情感显露出来,这么多年过去,风霜已将他的情感封印在内心的深处。有一种人,把自己埋得很深沉,然而他们并不是刻意而为之,而是明明不愿意那么去做,却还是不知不觉就那么去做了。 雨还在下,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是忽然之间,院外又传来一声响动,这才让青年恍然惊觉:“是谁?”也让猛兽重新想起了自己捕食猎物时必不可少的嗅觉。 他径穿过墙,循路而至。墙外通着外院,场面空阔,倒是藏匿不得。夜色朦胧,雨声淅沥,只见一团黑影倒栽在地,几条暗红色的血线混着泥水从他身上延伸而出,有点腥气,但很快就给雨水打灭了。两道星光从他面部射出,死死地盯着那白衣青年,眸中尽是杀意。 很显然,这黑影身着蓝衣,与夜色相近,只是受重伤,蓝衫上处处见红。白衣人眼尖,更瞧见那人右足已折,整个身体淋在雨中,使原先凝结的伤口也重新迸裂,又冒出几股血泉。 “你是何人?”他问道。蓝衣人喘着粗气,见他既不上前也不离去,冲口骂了句:“小贼胚!非来烦[5],有种的便上来取了老子性命!” 白衣青年听了,也不以为意,说道:“我只是路经此地,乍闻响动,这才循声而至。”他见那人神色犹疑,显然未信,又道:“阁下腿伤甚重,又值雨夜之际,何不暂回荒院,先做调理,再辩在下是敌是友呢?” 那蓝衣人迟疑半晌,捂着的断腿被雨水浸透,痛感愈来愈重,心知对方言之合理,又思量:“老子身负重伤,他若要杀我,直接动手就是,又何需骗我回屋呢?” 他挣扎着起身,刚一抬头,就见一道白影迎面而来,他虽然大惊,但好歹是江湖上少有的好手,右手本能就是一招“夜叉巡海”戳向对方气户穴。普天之下能避过这近在咫尺一抓的必然是寥寥无几,而丧生在这一抓之下的江湖豪杰没有一百人也足有五十。可是,蓝衣人这一抓竟然抓了个空,这个白衣青年竟然从容不迫地闪开了! “好身手!”那白衣青年左手轻轻一格一转,见过他这一招的人不超过十个,中招者更是屈指可数,但并不是少见即无用,蓝衣人手腕被拿住,居然毫无抗拒之力。接着,白衣青年的右手在他腿上连戳数指。蓝衣人正待就死,只觉肋下被人托住,听那白衣人冷冷地道:“我已点了穴道为你止血.哼,阁下方才使的可是太湖青龙帮的探鼋手?”。 蓝衣人一怔,点了点头:“不错。”那人脚步顿了顿,接着一声冷笑,却不再说话。 两人进了屋。白衣青年便将他放下,把屋里碎屑积于一处,再折下桌木,架成堆。蓝衣人见他徒手折木,丝毫不费力气,又想适才一招为他所格,对方内功之强,自己几乎无从抵御,不禁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白衣青年取出火折,点起火堆,朝那蓝衣人看了看,只见他大约三四旬年纪,下颔无须,左脸三道疤痕,似是被爪钩刮伤,嘴唇因为失血而显得苍白。 他又转回了头,淡淡地道:“你的小腿原被人用内力震断,再加狂奔不竭,经脉已然坏死,即便今后多加调养,怕也难以复原。”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我这里有上好的金疮药。”说完,反手一掷,小瓷瓶便落在了蓝衣人怀中。 那人心内暗叹:“头不回便将药扔到老子怀中来,这手功夫,可真是厉害!”他拿起瓷瓶,勉力抱拳道:“多谢了!周长风感激不尽!” 青年双眉一轩,已知对方身份,缓缓说道:“原来是青龙帮周副帮主,难怪身负重伤,亦能使出如此凌厉之探鼋手!” 周长风面上惊诧之色也是一闪而过,随即摇头道:“惭愧,姓周的这三脚猫的功夫,在你面前不值一提。敢问高姓大名?如有来日,定当厚报!” 他说得越是慷慨,青年笑得越冷:“哼,青龙帮盘踞太湖,打家劫舍,也非什么善类!” 周长风面皮一烫,不好再说。两人相对无话。 青年心道:“这周长风在江湖上号称“九项神蛟”,虽无甚侠名,武功却是不错,如今竟落魄至此?其中缘由,料来非比寻常。适才把话放死,可不便再问。今儿趟了这滩浑水,必然不是好事。” 他知青龙帮立业太湖,打船劫掠,名头并不好,心下犹疑:“青龙帮的人为何会到无锡城内?如何又到了这里?仅仅巧合么?”他本不愿理会江湖上的仇杀,但见这人沐雨浴血,又不忍弃之不顾,故而施之援手,转念又想:“那人素来守信,怎的今夜迟迟不至?” 周长风上好药,把瓷瓶递过去,讪讪地道:“青龙帮虽不是什么侠义大帮,但从来恩怨分明,今后只消有用得着周长风的地方,只管吩咐,水里来火里去,绝无不从。” 白衣青年随口应了几句。周长风亦是心疑:“这人面色冷峻,好像没半点喜怒,既不询问老子负伤起由,也没肯透露自个儿的半点讯息,江湖中从未见过这号武功极高又如此年轻的人物,真是奇怪。” 各人想着个人的心事,窗外雨势忽大忽小,竟也好似不愿被人如此轻易地捉摸透般。 青年时不时加些木柴,维持火势,周长风则闭目默运真气调息。过得片刻,青年递木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远处隐隐约约听得雨声中杂着一点的咒骂,几声吆喝:“火光就在前面,大伙儿快跟上!”接着“哐!”的一声,外院院门似乎被人重重的踢了一脚。 [1]出自北宋黄庭坚诗《寄黄几复》,全诗如下: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想见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2]东林书院经典对联之一,明代学者顾宪成题。 [3]以明代工尺计,一尺约31.1公分,六尺是1米87左右;裁衣尺则为34公分,太过具体,不必细究。 [4]出自唐代杜荀鹤诗,后二句为:“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5]无锡方言,即少罗嗦。; 第一回 江湖夜雨十年灯 节二:孤鹜庄主 节二:孤鹜庄主 青石板路,大雨淅沥,不断砸在这群人的身上,“噼噼啪啪”响声很大。 “搞什么鬼,这贼雨竟然越下越大,老子就像洗了个臭水澡!娘希匹!”一个壮汉破口大骂,话中带着明显的浙南腔调。 这一行有十三个人,都带着兵刃,却没有一把伞。 “秋露连绵,一下可以是好几天。与其鬼叫,不如省省力气也好赶路。”一个中年文士接过了话头,他语调清晰不含糊,却是正宗的官话。 那道闪电如期而至,白光中只见这文士不过三十左右年纪,长方脸盘,神色冷淡,身材极为高瘦,头上戴着一顶青天四方巾。 紧接着一声雷响。文士望着无边的黑夜,叹道:“这雨才下了小半个时辰不到,断不可能立时就停。” “庄主,要不我们先撤回庄里吧。”一个精瘦汉子道。 文士瞪了他一眼:“掌门交代的任务尚未完成,岂可轻易便回?” “庄主,可是追了这么久,都未寻到那人,只怕他早已逃遁别处去了。”另外一人也道:“对啊,这无锡城咱们并不太熟,加上这大雨一路冲刷,真是半点痕迹也找不到了。” “哼,雨水虽能将血迹冲刷,却不能将人也冲走。”文士说道:“猎犬追踪猎物,并不只依靠猎物留下的血迹。” “还靠什么?”众人齐问。 白衣文士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如果一个人被人认定是猎物的话,那么他身上一定有某一种猎物的味道,这种味道只有猎人才能知道。”他嘴角微微翘起,就像一只狡猾的狐狸扬起了它的嘴角。 “嗅得到那个味道恐怕不是猎人,而是猎人手里牵着的狗吧?” 众人大惊,齐声喝道:“是谁?” 黑夜之中,什么人也没有,但那声音又响了起来,仿佛在很远的地方,又仿佛就在眼前,于雨声中清晰地穿透出来。 “其实我挺好奇,你要怎么去找那种味道呢,银色的狐狸。” 大汉们把刀呼喝,盲目极了。白衣文士却像一条蛰伏的毒蛇,无动于衷,淡淡地道:“蚂蚁行走的时候,会留下爬行时的纹路;蜜蜂飞过的轨迹中有着花蜜的香味;那么身上带伤的人必然会流血,有血必然有血腥味。”毒蛇弯下腰,伸出手指在青石板路上一抹,又放进嘴里舔了舔:“雨水虽将血迹冲走,可也顺带着把血的腥味冲了下来,血腥味在水流中持续的时间可以很长,我的舌头足以分辨这水流中是否有着那种味道。” “不愧是只老狐狸。嘿,这也算个异能了吧,寻常人可做不到哟。”那个声音显然在讽刺,同时也竭力掩饰着自己的真实身份,音调忽高忽低,低时沙哑,高时尖诮,飘忽不定,不仅不知在何处,到底是男是女也分不出。 “野鸭子都是黑色的,为何要穿白呢?”神秘的声音问了神秘的问题。 白衣文士答道:“豹子上有金钱斑,老虎的头上有王字纹,所以小动物们一见到这些斑斑点点,就知道它们是豹子,是老虎。倘若它们没了斑,没了纹,那又会如何呢?” “说的好极了,它们虽然是山中的霸王,却太暴露自己了。太快的展露出自己的全貌,只会让它的敌人更快的了解它。” 白衣文士阴测测地笑了笑:“不错,所以在任何时候,都千万要把自己藏好,否则……”他话声未落,纵身而起,双臂抓向了松林深处! “蓬!”两人只交一招便分了开。 “原来在这里,大伙儿上!”一行人纷纷围了上来,只见那个神秘人蒙住了脸,只露出一双明星般的眸子,紧身黑衣更衬出那婀娜曼妙的玲珑身段,胸前两处青丘小峰勾勒着起伏,显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恰方成熟,约只十六七芳华的少女。 “好狐狸,你是怎么发现我的?”这次,她用了自己真正的声音,清脆悦耳,竟比出谷的黄莺还要好听。 “姑娘是谁,为何要跟踪在下一行?”文士淡淡地问,似乎自信世间所有的事都不能让他惊诧,让他动容。 然而这份自信却被接下来的只言片语击得粉碎。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 “我是谁?” “有些人一旦有了一个新的身份之后,往往就忘了自己原先的身份。可惜呢,狐狸如果穿上了鸭子的衣服,它也仍旧是一只狐狸,你说是不是呀?” “你到底是谁?”文士的眼中已露出了凶光,就像一条毒蛇紧紧盯着它的猎物。 “‘城南月明,子午时分。库房火起,一个不留’。” 文士脸色惨变,不觉退了两步。蒙面人见了他这幅光景,显然开心得紧,轻笑了一声:“嘿嘿,扮鸭头的狐狸,我可要先走咯!” 蒙面女子就趁白衣文士那一刹那的分神,立时就闪出了包围圈,往青石板路的深处飞快地掠去。文士大喝一声:“留下!”他单掌刚一拍出,掌风便将雨水击斜,顿时喝彩之声大作。即便如此,掌力堪堪要拍中蒙面女子之时便已衰竭,蒙面女轻笑一声,便躲了开去,更快地朝前飞奔。 “追!” “她到底是谁?”白衣文士的心中不断的揣测着,他的头巾也早歪过一边,不知是因害怕而颤抖了,抑或是愤怒。他的额角满是水珠,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像流泉一样涔涔而下。 “不管她是谁,都一定不容她活着离开!” 文士的轻功很好,瞬间就把其余的大汉抛了下来,可蒙面女子的轻功更好,不到片刻功夫,就把与文士的距离给甩开了。 四周小松甚多,但却无厚枝大叶,是避不了雨的,但却足以躲人。又是一个拐角,大汉们终于追上了。他们看见白衣文士呆呆伫立着,微感诧异,再一看这雨夜之中,灰蒙蒙的,除了白衣文士外,再无其他人的踪迹。 他们跟上了他,而他把她跟丢了。 但是,他和他们却又发现了别的什么。 “庄主!前面似乎有火光啊!” 文士点了点头:“我们过去吧!”他说完,又往身边黑漆漆一片的密林看了一眼:“那蒙面女子究竟是为的什么,要把我引到这里来的?”他深吸一口气,过了片刻,见众人都已就位,才恢复了往日的淡然与自信。“哼,就算有什么埋伏,难道我还怕你来?” “火光就在前面,大伙儿快跟上!” “操!是个破院子,竟然还封着!”壮汉一踢大门,“哐!”地巨响。另一个道:“庄主,显然是有人来过了,我们进去么?” 文士看了一眼门上的封条,又凝视着院前的苍松,似有所思。 “封条完好,来人是从这株松树上越过院落高墙的。”文士叹了口气:“轻功很好,你们可做不到。揭开封条推门吧。”他心想:“封条上写着‘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封’,这里莫非就是当初东林党人建在无锡的东林书院?” 他们穿过小路,也不进左右厢房,直奔有火光的内院大厅。一路上,文士的神经越来越紧绷了。很显然,人的自信有很多种,有一种就是装出来的,一旦周围的环境改变,都有可能让这种“自信”烟消云散。 刚进的屋里,那壮汉就开始骂道:“娘希匹的鬼天气,净折腾老子!”文士道:“祁六,有地方避雨已经很不错了,你还埋怨什么?”他见内厅中尚有两人,一个白衣青年漠然不语,一个蓝衣壮士静坐养神,拱手道:“夤夜之际,前来避雨,还望不要见怪。” 白衣青年微微颔首,并不答话。蓝衣人睁开了眼,恰好文士也朝他看来,两人四目一对,各是一惊:“是你!?” 诸人也都看了过来,那白衣青年却毫无兴趣,木然地在火堆边坐下,添上柴木。文士冷冷地对着蓝衣人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周副帮主,原来你竟躲在这里。”那蓝衣人自然就是周长风。 “是‘九项神蛟’!?”那群人又抽出了兵刃。屋里光线不明,不仔细辨别,确实不易瞧出对方面容。 白衣青年美目一瞥,仍然没有说话。 “哈哈!‘九项神蛟’怎么成了病泥鳅啦!”那个叫祁六的壮汉拿着单刀笑道。旁边另一个也说道:“周副帮主,您老害得我们几人劳碌奔波,淋了半夜的臭雨,今儿可不能让你再逃了!” 祁六高声接道:“逃个屁?严掌门一招就废了他的狗爪子,这猪头三便是那吃瘪的泥鳅也钻不到土里去啦!”众人大笑,其中一个道:“听说那泥鳅叫‘地龙’,和周副帮主还有亲戚哩!” 文士皱眉,骂道:“蠢货,蚯蚓的别称才是地龙。”他眼睛一动不动,只凝视着周长风。周长风对祁六等人的谩骂闻所未闻,只留意这文士的一举一动,冷冷地道:“宇文臣,你到底为什么要对我青龙帮如此痛下杀手,还请给个说法,也好让你老子死个明白!” 这高瘦文士名叫宇文臣,其众有一十二人,都是苍南派的好手。 “嘿嘿,这个么,阁下还是自己去问鄙派严掌门吧。”他话锋一转,又对周长风旁边的白衣青年道:“这位兄弟,我们弟兄与这位周长风周副帮主有恩怨在身,不愿伤及无辜,还请作壁上观。” 青年端坐不动,心中一直辗转思量:“这周长风在青龙帮中地位显赫,这十三人必是其他帮会人众,他们**之争,我没来由的插什么手?” 苍南派诸人见他并不退开,心中犹豫要不要立马动手。祁六喝道:“臭小子,作死啊,快滚开些!”宇文臣不明这青年底细,倒是不敢轻忽:“这位小朋友,你若不是这周氏党羽,还是快快退开,免得被我等误伤了。” “我与他素不相识。”白衣青年见祁六连番无礼,微感恼怒,但听宇文臣言语得体,又不便发作。他顿了顿,还是又道:“不过他已身受重伤,你们有何冤仇,也不该趁人之危。” “趁人之危?” 祁六把他上下瞅了个遍:“哈哈,你们听,他叫我们不要趁人之危?”其余人都大笑起来,白衣青年深吸口气,缓缓摇头一叹,心中虽在徘徊,但已是站起了身。宇文臣知道双方各有顾忌,对方退开自是时间问题,当下不再多言。 哪知祁六是个粗人,他见那白衫青年久不退开,便将上衣脱下,露出黝黑的肌肉,喝道:“小子,滚你妈的臭鸭蛋!老子说话你没听到吗?奶奶的,当心老爷们连你一并解决了!” 青年俊眉一耸,冷冷地瞪道:“我有要事,不愿多惹是非。不过你若有胆,不妨上来试试。”没有本事却硬要装得很有本事的人,显然是很讨厌的。 白衣青年话一说完,宇文臣立时明白他并非青龙一党,恐怕连半分关系都没有。而周长风则是知他身怀绝艺,却不愿介入这场恩怨。 周长风背倚墙面勉强站起,对祁老六等人边咳边道:“宇文臣!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是冲老子来的,不要为难别人,一并儿上吧!”说着他双手摆出一个架势,等着对手进招。 青年一愣,心道:“这周长风竟有如此骨气?” 宇文臣不觉冷笑一声:“周副帮主,你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想照顾旁人么?本来照你这身硬气,我们也不该为难。可惜帮主下的三道命令,其中之一,便是要你的首级!” 祁六招呼一声,单刀一挥,就往周长风头顶砍去。周长风一矮身,右手朝祁六“膻中穴”戳去,那祁六如何避得过“九项神蛟”的一抓?立时胸口中指。只是周长风伤重,指上无力,虽拿中祁六要害,却无力伤他,只得暗叹:“想老子如此武功,竟连这厮也放不倒了。” 宇文臣见祁六被制,单掌拍向周长风肋下。那白衣青年见了这招,暗道:“这庄主武功甚是了得,恐怕不在那周长风之下。”周长风急放脱祁六,靠墙一侧。他自知内伤颇重,不敢与宇文臣比拼掌力。 众人既见宇文臣出手,也便退到一边,只防周长风趁机逃跑。宇文臣双掌再进,周长风使开“探鼋手”,反戳对方小腹。白衣青年微微颔首,心道:“这招使得不坏,‘九项神蛟’果然有一手。”宇文臣左手架开,右掌又至,只要逼周长风比拼掌力。 青年心下反感:“此人无耻!明知对方身有内伤,却仍如此使招。”可转念又想:“比武斗狠,也讲究兵法策略,知敌不能而击之,不也是上上之策吗?” 周长风无奈,只得将身子再侧,却不想撞到了右侧的那废书架上。 祁六冷笑一声:“嘿嘿,这下看你还能往哪里滚!庄主,给他个狠的!”他话刚说完,宇文臣凝掌拍向周长风。周长风在宇文臣的掌风笼罩之下,已避无可避,只得双掌向前一推,硬接他这一招。 只听“嘭!”的一声,周长风连人带着书架飞到了一边。白衣青年见那书架从中间断成两截,心中莫名一痛。周长风口喷鲜血,缓缓撑起身子,显然无力再战。 宇文臣走到周长风跟前,说道:“周副帮主,明年今儿便是你的忌日了。”说完,他抬起手,就要往周长风脑门拍落。; 第一回 江湖夜雨十年灯 节三:杨凌 节三:杨凌 周长风正要闭目待死,却听窗门爆裂,一人飞进屋内,单掌拍向宇文臣后心!宇文臣右掌下到一半,倘若不避来人攻击,虽能立时击毙周长风,却也难免受伤,只得变招收手,左掌相迎。“蓬!”的一声,宇文臣只觉身子一热,竟然退了一步。 众人都是一愣,唯独白衣青年摇了摇头。 与宇文臣对掌的大汉连退三步,单膝已然跪倒。众人又再端详,只见那大汉蓬头垢面,浑身血污,正不住地喘着粗气,不禁道:“原来这厮早负重伤,虽然击退了庄主,但自己也没讨得半点好处……” 周长风一声惊愕道:“于兄弟,怎么是你!?” 祁六吆喝一声,正要和手下一拥而上,宇文臣却呼出一口气,挥手让他们退下,冷笑道:“原来是青龙帮四堂主之一的于旺成啊,怪不得能接我一掌。我说奇怪,怎么只见周副帮主,却不见阁下,原来是躲在暗处想给鄙人来个狠的。” 于旺成喉头蠕动,却说不出话来,只看着周长风,缓缓摇了摇头。周长风骂道:“臭小子,老子让你滚,你回来干什么!?”那白衣青年闻言,秀眉一轩。 “哼!”宇文臣冷笑道:“你俩倒是兄弟情深啊。也罢,今儿鄙人便一并成全了你们,黄泉路上也好做伴。”说着走上前来,就要一掌一个。 周长风终于忍不住骂道:“老子倘若身上无伤,岂会怕你这狗娘养的!” 宇文臣笑道:“哼哼,周副帮主不必趁口舌之快,自古强者为王败者为寇,莫过于此。要怪,只能怪你们青龙帮捅了这不该捅的篓子。” 白衣青年猛然一震,心头大疑:“捅了不该捅的篓子?” 周长风还待要骂,他身旁的于旺成大叫一声,猛然起来,双掌推向宇文臣,掌风直扑面门,显然是毕生功力所聚。那宇文臣却丝毫不以为意,淡淡地道:“困兽犹斗,徒有死尔。” 只见他右袖一拂,于旺成掌力尽空,身子一歪,已倒在地上。祁六等人纷纷喝彩道:“好功夫!庄主一拂便废了这于旺成,功力只怕直追长天庄主了!” 白衣青年见状,心下冷笑,宇文臣所用手法虽然隐秘,但却瞒不了他。方才宇文臣右袖一拂,已运劲将于旺成功力卸开,紧接着在他新力未尽,旧力未生之际猛然出手,又出一掌将于旺成震飞。只因他掌在袖中,手法又是极快,即令周长风也未看出破绽,只道是两人内力相距过远。 “呃……啊…….呀……”于旺成张大着嘴,一双眼瞪得滚圆滚圆的,两手撑着地面不住地颤抖。周长风急忙爬过去,托着他的身子道:“于兄弟!你……”他转过头狠狠地盯着宇文臣,身子立起,叫道:“狗贼!老子和你拼了!”他腿伤极重,双掌虽然击出,身子却扑倒在宇文臣跟前。 祁六等“嘿然”大笑,宇文臣曾与周长风数度交手,均未讨得便宜,此刻大胜之下,不免得意忘形:“周副帮主何故行此大礼啊?哈哈哈哈。”祁六道:“嘿嘿,周长风,你现在就是跪下了磕一百个响头,也换不了你的狗命啦!” 苍南派中一人淫笑道:“听说周副帮主的老婆颇有姿色,不如送给庄主,兴许还可以让你多活几日。”祁六骂道:“胡说,他的老婆既然还在太湖总舵,怎么还会是他的?”那人愣了一下,不想马屁拍到马腿上,忙道:“对,对,对,他老婆哪还是他的,早就是庄主夫人了,哈哈。” 宇文臣摆手笑道:“免了吧,残花败柳,玩上几日已抬举她是‘九项神蛟’的老婆,哈哈。”他故意又在“九项神蛟”四字上加了重音。 周长风勃然大怒,戟指骂道:“操你娘个搓比!卑鄙无耻的狗贼!”苍南派诸人一面把兵刃指指点点,一面大笑。 “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如此辱人!!” 这一声怒喝,直如秋雨中一声霹雳雷霆! 宇文臣一回神,只见火堆边那白衫青年双拳握紧,在袖中瑟瑟抖着,一双眸子凛然生威。祁六正待喝骂,却被宇文臣一把拦住。 宇文臣朝那青年拱了拱手,声调极缓慢地道:“这是本派与青龙帮之间的私怨,不知与阁下何干?阁下又是何门何派,竟要插手苍南派的事?”原来这人颇具眼力,早看出这青年身负武功,当是江湖某大门派弟子,此刻大局已定,就怕祁六等污言秽语太过开罪,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这才亲自出面。 白衣青年听他如此一说,握紧的拳头又缓缓松开,心中叹道:“这世上的不平之事多不胜数,你岂管得过来?怎可为了……即便他们……唉!苍南派,苍南派……”在这样的江湖中,纵有侠骨,也只能落得缚手缚脚! 宇文臣见他不再说话,心知对方顾虑,便不再理,转身走向周、于二人,他也怕再起变故,不再凌辱,只盼速战速决。 “狗贼!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周长风见他走来,情知此时再无他法脱身,只顾大骂。 “周副帮主,黄泉走好!” 宇文臣冷哼一声,正欲一掌拍向周长风后脊,可突然间腰上一紧,竟然被一人拦腰抱住。众人大惊,居然是那于旺成趁其不备,冲上前来! 宇文臣大怒:“贱货!找死!”一掌拍下,实实地打在了于旺成的后背上。 “于兄弟!!” 于旺成满口鲜血,喉头不断蠕动,仿佛狠命一般才吐出了一个极模糊的字:“……走!” “想走?”宇文臣捏住于旺成头颅,“住手!!”“于兄弟!!”这两声呼喝几乎同时响起。咔的一声,便在宇文臣双手往右一拧的同时,于旺成头颅一歪,喉管已断。 宇文臣更不相待,一脚踢开于旺成的尸体,右掌再度击向周长风。又是一声“住手!!”声随掌到,直击宇文臣。 宇文臣大惊,急忙转身相避。可那肉掌却如附骨之疽,直逼而来堪堪在他胸前三寸停住。 苍南派众人见是那白衣青年,亦且一招便将庄主制住,心中惊诧,不可言喻。即令宇文臣自己,也是难以置信。青年一招得手,却不再进攻,只将周长风掩在身后。 宇文臣急忙退出他掌力所在范围,吐气沉声道:“奉劝阁下别插手我苍南派之事,否则,哼哼。” “我也奉劝诸位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多行不义必自毙!”白衣青年这话一语双关,一腔热血既已沸腾,就再也不顾什么门户之见,正邪之分,自身荣辱。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今儿这不平事,我管定了!!” “看来阁下非要干涉鄙派之事了?”宇文臣面色不善。青年只冷哼一声,闻若未闻,他本身对宇文臣并无敌意,此刻见他凌辱将死之人,不禁心生怨恚。 “阁下别后悔!”宇文臣一招手,祁六哇哇怪叫:“臭小子找死!”单刀斜劈那白衫青年后肩,其余十数人也一拥而上。 “你也一并上吧。”白衫青年飘身一退,避开单刀,信手一招“浪高击节”,先是右掌虚晃,接着转身拿中对方肋下穴道。宇文臣见他手法精妙,已知他适才一招制住自己虽有偷袭之嫌,但就算正面交锋,只怕自己也不是对手。他不敢空手对敌,忙从怀中抽出一对判官笔,一招“双龙抢珠”攻向对方左肋。 周长风见白衣青年双掌翻飞,在人群中进退自如,不数招又击倒一人,虽是抱着兄弟于旺成,悲痛不已,也还是赞道:“好功夫!好功夫!!”一面叫着,不觉泪已纵横。 宇文臣心下焦急,攻势更紧。白衣青年也知这对判官笔不比旁人兵刃,侧身避开反手击他下盘破绽。武学有云:“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这宇文臣手中双笔不过二尺八寸,他既敢使如此兵刃,自必有一定业艺。他双臂运转成风,那两支笔好似两条长蛇,吐着蛇信,专寻对手身上大穴去咬。 这青年虽只一双肉掌,却招式灵动,宛如白鹤冲霄,又似雪洒梅花,转瞬又踢倒三人,尚有余裕评论说,“你这是‘阎王笔法’!山西阎家和你什么干系?” 宇文臣大惊:“这人是谁?竟看出我笔法家数?”笔法微现散乱,更被青年逼得连退数步。“宇文狗贼!你不是这位少侠的对手,快快投降吧!哈哈啊啊。”周长风边哭边骂,神情癫狂。 话说山西阎家本是商族,四十年前兴起,以家传笔法享誉武林,只是数年之前,阎家惨遭灭门,一家八十余口死于非命,是而这“阎王笔法”随即失传。至于凶手是谁,至今无人知晓。 此刻只剩三人,白衣青年一招“秦王挥鞭”斜劈中一人背心,右掌拦开宇文臣双笔,左手变抓成钩,一招“探骊得珠”抓住祁六“气户穴”,祁六只觉全身一麻,再不得动弹,骂道:“操你娘……”青年顺手点了他的哑穴。 宇文臣见这人武功深不可测,情知不敌,飘身退开道:“阁下武功高强,请留下个万儿!今日所赐,来日鄙派严帮主定当亲自登门,如数奉还!” 众人知道这不过是个场面话,苍南派已自承不敌,只是免得自己下不来台。青年虽然救了周长风,却与苍南派结了怨,热血平息后,心中又是微微懊悔。他凝气于掌,拍开其余众人穴道,说道:“诸位请自便吧!” 宇文臣见了他解穴的手法,一点头恍悟道:“你这是昆仑派的‘剑气封穴’!?” 白衣青年心道:“这庄主倒有些见识,我以运剑之法用于掌力,不想却给他瞧破了。”他一人做事一人担,说道:“今夜之事,乃杨凌一人所为,木易之杨,凌云之凌。贵派如要寻隙,在下自当奉陪。”苍南派众人等哪敢再说,连滚带爬出了院门。 宇文臣慢慢退了出来,心头反复思量:“杨凌?杨凌?昆仑派没听说过有什么姓杨的高手,多半是个假名。这人究竟是谁呢?如此一来,不能擒杀周长风,只怕要坏了大事。却该如何是好?”; 第一回 江湖夜雨十年灯 节四:周长风 节四:周长风 杨凌转回身子,他恐周长风内伤发作,便将内力缓缓度入他体内,待觉得他内息渐趋平稳,才撤了功力。杨凌见他仍在抱着于旺成的尸体哽咽,只得长叹了口气。 厅内的火架已被打散,杨凌收拾残火,重新堆架。火焰重新升起,比先时更加旺盛。然而杨凌的内心,却比窗外的秋雨还要寒冷。雨声往往会勾人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也会使人忘记一些不该忘记的事。 周、杨二人各自沉默,约过了一刻钟,周长风方才缓缓放开了于旺成的尸体,低下头,说道:“原来是昆仑山杨少侠,多谢相救!”显然他的语调毫无被救的喜悦,有的却是失落。 杨凌抬起头,见他神色木然,也是良久,才说道:“我不是昆仑派的。” 周长风一愣,心想:“听说那‘剑气封穴’是昆仑派三大绝技之一,你如果不是昆仑门下高弟,却从哪里习得?”他只道对方想要掩饰身份,也不开口询问,只撇开话题道:“杨少侠救命之恩,周长风感激……感激不尽……” 杨凌歉然道:“未能救下另外一位,杨某深以为憾。只怨在下先时对贵派颇有成见,只道青龙帮、苍南派不过是……不过是……那个……也无意掺合你们的事。我救你实非有心而为之,你根本不必谢我。” 周长风叹道:“杨少侠率性直言。但姓周的总归杨少侠所救,终身不敢忘。” 杨凌知他心痛同门之死,劝道:“周副帮主,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变吧。” 周长风点点头,似是喃喃自语:“唉,我这于兄弟在帮里最是耿直,他生来便有哑疾,不会说话,帮里许多兄弟瞧他不起,但惟独与我最好……” 杨凌默默听着,只听他续道:“老子知道他每逢帮里有什么大事,总是奋不顾身……于兄弟啊,弟兄们一路死的死逃的逃,是你一直护着老子到这里,老子叫你逃你不肯,只得骗你去讨救兵,可你又回来了,操你娘的,你又回来干什么!” 杨凌只觉鼻头发酸,他从未想到过一个**太湖青龙帮里,竟然也会有这种难得的兄弟之情。 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大错特错了,什么是非错对,他根本就没有分清楚,甚至,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害怕去分清。但是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周长风说尽了心中悲愤,回了心神,才说道:“杨少侠,唉,姓周的不是男人,哭哭啼啼,让你见笑了。”杨凌摇头道:“兄弟真情,豪杰本色,本无需瑕掩,周副帮主不必羞愧。” 周长风猛吸了一下鼻子,只听杨凌拧眉问道:“只是不知,贵帮如何与苍南派结冤?” 周长风怔忡片刻,才说道:“我帮素在太湖和他浙江苍南派历来井水不犯河水,原也没什么仇怨。”他顿了一顿,又道:“现在想来,多半是因着前些日子的那件事了,想不到他们竟是苍南派的。”杨凌“哦”了一下,周长风续道:“杨少侠行走江湖,应该知道姓周的虽然武功低微,但在江南也算得一号人物。” 杨凌点点头道:“周副帮主不必妄自菲薄,‘九项神蛟’的声威,在下早有耳闻。” 周长风叹了口气,说道:“杨少侠虽然年少,当知江湖传闻虚比实多,以讹传讹之后,往往便没人再去深究了。” 杨凌不知他此言何意,当下附和道:“俗话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可畏,颠倒其词,搬弄是非。到时本来面目,确是难有人知。” 周长风点头道:“不错。因此少侠见识虽广,却未必能事事深悉。” 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莫非这其中有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又或是说,就连周长风他自己也并不知道这整件事的因由? 周长风长吸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不长,但也得从半月前说起……”杨凌“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那时老子正在太湖湖畔督工卸货。不瞒少侠,青龙帮除却‘湖上’生意,还从沿海购进新盐倒卖。这贩卖私盐,也是一笔巨大的收入。” “众人收拾完新盐,用担子挑了,正准备运往销售。突然湖上一帆驰来,当先的正是龙远江龙帮主的随身近侍。老子我当时惊疑不定,还以为帮中出了什么内乱。谁知那人一上岸便道:‘周副帮主,快带这里的人往西洞庭线支援帮主!’”周长风先时累遭大难,言语迟缓,此刻话说的多了,语速便快了起来。 “老子一听更是诧异:‘放你娘的屁……咳,龙帮主武功自来称雄海上,亲自出手居然有打发不了的点子?’老子不信。但是也不敢耽搁,急忙领着这二十余人,架了几条小船匆匆而去,一边心想:‘羊牯究竟是什么人,居然如此棘手?’” “到了洞庭山侧,老子见那湖道上一艘大船外围着八九条小船,小船上只余艄公,知道帮众多半已在点子船上了。老子命人驶近,运起轻功跃上船头。” “他娘的,只见船板上躺着八九具尸首,都是老子青龙帮的好手。龙帮主正与一个手持铁棍,身穿黄袍的胖和尚斗得不分上下,其余帮众围斗一名红衫女子。那婆娘一条长鞭挥舞起来,就如一条银龙,简直风雨不入。” 周长风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说实话,老子那时惊异非常。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姓周的可真算是井底之蛙了。”他感叹对头武功高强不假,但有意无意地也称颂了杨凌一番。 杨凌听了,心下却是太息:“昔年的我,不也这般年少狷狂,不知天高地厚么?” 周长风继续说道:“龙帮主虽然一双空手,但那‘探鼋手’施展开来,雷厉风行,实非老子可比。但无论帮主如何变招,却始终夺不下那和尚手中铁棍。” “老子见那光头使得是少林派的‘达摩棍法’,戳削劈拦,端的狠辣无比,哪有什么出家人的样子。龙帮主见老子到了,叫道:‘周兄弟,先合大伙儿制住那女子!’他一开口说话,便被那和尚抢攻三招,当下不敢多言,凝神拆招。老子凌空一跃,指挥众人急攻那女的。那婆娘约二十六七,容色极为俏媚。老子连进三招,竟为她从容化解。” 杨凌听到这里,不免心中一凉,当下又生误解,冷笑了声:“十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子?也就你们青龙帮做得出来!”周长风摇了摇头:“杨少侠太抬举姓周的了,欺负是绝对谈不上的。”杨凌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老周我见她是个婆娘,起先还颇为容让。哪知那婆娘长鞭一抡,套住一名帮众脖子,脚踢他后背,以他为盾,挡着众人攻击。老子见那弟子神情痛苦,立马就要被她勒死,连使三招‘夜叉探海’欺身抢攻,那知那婆娘嘿然一笑,长鞭一甩,放脱开转攻他人。老子夺下那名子弟,却见他颈项一道血痕,已然断气。” “老子当时大为惊怒,原来她鞭上生有倒钩,当下骂道:‘你这娘们儿好生狠毒!’那女的冷笑道:‘嘿嘿,待会儿便让你也尝尝这滋味,看看什么叫狠毒!’老子大怒之下,喝命道:‘娘们儿找死!取老子铁锏来!’当下也顾不得以众凌寡,合了三名帮内好手一并进招。” “老子心想:‘老子的铁锏上也长满倒刺,你鞭梢倒钩与我一触,势难分开,到时与你比拼内力便是。你鞭法精妙,但终是年轻婆娘,内力当及不上老子。’想必她也知我此意,长鞭飘来飘去,竟不与我铁锏相撞。我四人与她缠斗二十余招,料来她是个婆娘力弱,又兼适才斗了许久,鞭势渐渐缓了下来。老子瞅准时机,一招‘敬德挂鞭’斜撩而上,登时钩住她长鞭,左手一招‘青龙吐水’抓中她左肩。她惨哼一声,急退了四五步,一个踉跄险些掉进湖里。老子一招得手,情知是得了我众敌寡的便宜,也没脸再行抢攻。” “迟疑这片刻,就听那红衫女子高叫一声:‘大哥,对头厉害,我挡不住啦!’那和尚道:‘二妹,风紧,扯乎!’老子心内奇道:‘这女的称那和尚大哥,男的却满口黑话,当真古怪。’” 杨凌继续听着。“老子见他二人要跑,顾不得其它,把锏再度抢上。那女人膀子上中了老子一抓,鞭法威力大减,再得三四招便可让她撤鞭。突然,那胖和尚大喝一声,一棍‘倒悬天地’逼退龙帮主,反手又是一棍,朝老子面门击来。老子大惊之下,急忙撤锏一档。‘当’的下,老子虎口巨震,连退两步。” “那和尚扫开众人,向那婆娘道:‘走!’老子一声惊呼,只道二人不愿受辱,竟一齐跳湖自杀,可紧接就听到两声惨叫,原来他们跳上小船,杀了艄公,驾着小舟逃去。龙帮主见众弟兄伤亡惨重,也不敢再追。” 周长风说完叹了口气:“想来这两人必是苍南派之人,我青龙帮当日所劫的,竟是他苍南派之物。”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原来是他们。” 听到这里,杨凌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周长风问道:“杨少侠已经猜到了他们的身份么?” 杨凌点了点头,叹道:“素闻苍南派严松掌门座下有四大庄主,‘长天’‘秋水’、‘落霞’‘孤鹜’。先时那白衣文士想来也是其中之一。若杨某所料不差,他便是‘孤鹜’。至于你于江上所遇,只怕便是……” 他忽然不语了。; 第一回 江湖夜雨十年灯 节五:长天秋水 节五:长天秋水 这天,阳光暖暖的,水面泛着粼光。湖静静的,风偶尔吹起一点点的涟漪。大船在缓缓前行,船底侧慢慢划出一缕缕淡淡波线。真是云淡,风轻,明媚,一个怡然好日子。 甲板平敞。一个美丽妇人扶着栏杆嗑着瓜子,正享受着这平静的一天,她怎么也猜不透,为何上头派给了她这么一个简单而又轻松的任务。她摇了摇头,笑了,怎么?简单容易的事儿交给你还不好么?非要刀头舔血才能满足你的心么? 胸怀大志,不甘去做鸡毛蒜皮的小事固然无可厚非,但倘若是志大才疏,高不成低不就,却又自视甚高,岂不是一件可笑的事? 她的脑海中不断涌现数日前的画面,在一个昏黑的地窖中,她的掌门交给了她一大批货物,也交给了她一个简单无比的任务。她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她也没敢去问,因为那个掌门行事,从来神鬼难测,但从来都算无遗策。可是…… 她将瓜壳丢入了湖中,拍了拍双手,忽然说了句:“喂,你说苍鹰搏兔,靠鹰眼更多还是靠爪子更多。”顺着她的红衣往下,只见她足边这卧着一个大和尚,那和尚的肚皮高高隆起,即便是怀胎八九月的妇人,只怕也没有他的大。 “当然是爪子了,没有狗爪子,它怎么抓得住兔子呢。”和尚呲牙咧嘴笑着,他虽然躺着,可手却不闲着,偷偷伸进妇人的裙内,将她的脚踝捏了捏。 那妇人愠道:“作死啊!你也就只有一双狗爪子。”她脚一提,踢开和尚的手,就势退了两步,和尚手虽长,却再也摸不到她的脚了。 “依我看,若没有鹰眼从高而下,审时度势,鹰爪子再硬,也捉不着兔子。”她撇回头,看了和尚一眼。显然他不懂,他只想着如何靠近她,再摸一摸她的嫩足,如果能舔一舔,那就更妙了。 妇人叹了口气,她显然也知道,猪只能拱拱泥巴,永远不可能像鹰一样展翅高飞。她又靠上了船栏,却看见了远处似乎有几条小船驶了过来。“会是谁呢?在这样平静的大湖上……” 杨凌回过神来,只听周长风自言自语道:“老子心中疑窦重重,按耐不住,便上前询问帮主:‘这两个点子到底是?’帮主神色忧郁,摇了摇头,并不说话。老子随他走进后舱,见后舱中摆了二十余个木箱,大小齐整,规格相同。” “龙帮主道:‘长风,你打开来瞧瞧。’老子上前打开一箱,只觉眼前一亮,满箱首饰、财宝、纹银,粗粗计算一下,足足有一万两之多。二十箱便是二十万两!老子当时目瞪口呆,心想:‘那光头和尚、红衣婆娘究竟是什么来路,从哪得来了这么多金银财宝?’” “这时龙帮主开口道:‘今日午时,我听探子来报,说湖上一艘来船吃水极深,我想其中必有大批金银,又恐到口的肥鱼溜了去,未及深思,也没寻人告予你知晓,便连忙率众来劫。当时料来不过是达官贵胄,不想竟是武林高手。’他叹了口气,说道:‘那时龙某已有悔意,若非那和尚无礼至极,连伤我两名堂主,只怕我等也未必会结下这笔仇怨。’” “少侠或许不知,如今的江湖不比往日,往日你只消有一身艺业便可发家,而现今不论是何等生意,都要多交人脉,这交情有了,银子自然就来了。”周长风见杨凌默然,就自顾自说了下去。 “老子从中听出了帮主前所未有的忧虑,忙不迭地问:‘帮主,那两个什么路子?这么野!’龙帮主沉默良久,缓缓才道:‘当时龙某与两位堂主截住了他们的船,李堂主在船上叫道:‘前面的朋友,青龙帮卫湖在此,还望留下点什么,相互行个方便。’李堂主这般说,已算得体。’” “‘哪知大船上一个粗野声音回道:‘你奶奶的熊,闪开!闪开!别挡道!’接着又一个女子声音道:‘大哥,看来有些宵小得我们打发打发了。’朱堂主一听便大怒,喝道:‘你想打发青龙帮?怕没那么容易吧?’他飞身跃上甲板,尚未立足脚根,就听得一声闷哼,朱堂主人已翻身落入湖中。我等大为吃惊,待李堂主打捞起朱堂主时,见他双眼圆睁,胸口硕大掌印,已然死去。” “龙某心下更是惊疑:‘朱堂主武功在帮中可谓精湛,竟被人如此轻易的取了性命?’我们不敢大意,让下属抛上铁钩,我与李堂主运起轻功先上。’” “‘只见甲板上一个胖和尚懒洋洋的躺着,一个红衣女子立在舱门槛上。李堂主向那和尚喝道:‘是你下的毒手么?’那和尚笑道:‘谁叫他奶奶的大呼小叫,老子看不顺眼,赏了他一掌。’那女子道:‘我大哥生平最恨别人打扰他睡觉,你们接二连三地这么嚷嚷,待会儿只怕一个也别想活命!’李堂主大怒,龙某急忙拦住他,上前道:‘敢问两位是哪一个帮会的头领?’那女子道:‘我们是哪个帮会的,阁下可犯不着知道,还是请你的手下速速退去哟,不然我大哥恼怒起来呀,可有你们受的。’她说话娇声嗲气,让人听得极为不惯。’” “‘李堂主道:‘哼,青龙帮在太湖一带,素来颇有声望。两位舟船经过我地也未拜会,莫非是对青龙帮有什么不满!’那和尚打了个哈哈,站起身来,笑道:‘什么鸟笼帮、猪笼帮,老子才不管这么多。趁我还没动杀机前,快滚吧!’他又补了句:‘要是误了掌门大事,叫你们一个个都完蛋!’” “‘李堂主听罢大怒,抢步上前一招‘连环摘心式’,龙某知他动了真怒,上手杀招,也不阻拦。一来我想那胖和尚虽然一招杀死了朱堂主,但多半是仗了地利出其不意。二来,李堂主武功又比朱堂主来得高,纵然不敌,也不至一招落败,最重要的是可以看看对方的来路。’” “‘那和尚见道:“来得好!”他大掌一挥,使了一招‘分栏赴会’将李堂主双抓挡向两边,接着自己化掌为拳,右手直击李堂主胸口。李堂主侧头避开,双抓悬于胸前,一把抓住那和尚手腕。龙某见他这招‘锁虬式’使得极妙,不觉叫了声好。哪知那和尚右手愣的一挺,竟挣开李堂主双手,硬是把他震退了两步。李堂主更是盛怒,胖和尚冷哼一声,一招‘开碑手’朝李堂主劈去。’” “‘他二人反反复复又拆了数招,龙某凝神细看那和尚招式,走的竟是少林罗汉掌的路子!龙某暗暗纳闷:‘少林寺怎的出了这么个毛和尚?’刚一分神,就听李堂主一声闷哼,栽倒在地。只见他颈项上套着一条软鞭,鞭子连向那立在门槛上的红衣女子。原来那女子忽然出手偷袭,用软鞭套住了李堂主,那和尚趁势一掌打中他心房,我青龙帮一时大意,竟然连损两名好手。’” “‘龙某无奈,只得出头:‘这位姑娘好凌厉的鞭法呢!’那女子笑道:‘你若不服,尽可找我大哥理论。’龙某对那和尚道:‘阁下出手如此狠辣,竟连杀我两名堂主。龙某不才,正要讨教!’’” “‘那和尚脚尖挑起一直放在地下的铁棍,拍拍大肚皮道:‘你就是那个什么鸟笼帮帮主么?来来来,玩玩真家伙!’他把铁棍一招,却是一招‘敬问如来’。龙某道:‘龙某空手陪阁下玩玩!’说罢,回了一招‘沧海一粟’。其余帮众怕那女子再施偷袭,纷纷将她围住。她笑道:‘怎么,诸位也想和小女子过过招?那好!’她话音甫定,长鞭立时击破了一个人的咽喉。’” “‘龙某吃了一惊,知道这女子并非只会偷袭,真实功夫只怕还在李堂主之上。这厢我与那和尚已拆了十数招,知道一时半会儿分不出胜负,急忙叫人寻你前来支援。’” 杨凌忽道:“这么说来,你们龙帮主当时也不知这二人身份咯?” 周长风点了点头:“是的。” “哼,黑吃黑,那也没什么好说的。”杨凌冷笑了一下,但随即又想到了什么。“不对啊,苍南派并无巨大产业,这二十万两如此巨额的数目,它从何而来?”这其中,只怕并不是江湖上黑吃黑那么简单吧? 再者说,苍南严松手下这四大庄主两男二女均非善类,那光头姓童名雄,本是少林弟子,因触犯门规自行叛出嵩山,因使一杠熟铜棍,江湖人称“铜棍”,现为严松座下长天庄庄主。那红衫女子姓齐,唤作媚娘,鞭法似乎学自九龙门,是秋水庄庄主,人称“绮鞭”。至于孤鹜庄主宇文臣与落霞庄主,则不知师承。据传那秋水、落霞二女皆是严松侍婢,行止近于妻妾。 周长风虽然机警,但毕竟草莽出生,见闻显然不如龙远江,不认得这苍南二人还说得过去。龙远江立足太湖青龙帮已有多年,虽与浙江苍南不通生气,却也不至于不知道江南这两号人物,鄙陋至此啊? 周长风续道:“老子随着龙帮主,见他上前仔细察看这二十口箱子,竟从中找到了一封上了火漆的信。” 杨凌奇道:“信内怎么说?”周长风摇头道:“我没看,我只知道龙帮主看完之后脸色变了,变得很难看,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事后,我们计点银两,果然二十万不少。我几次三番询问龙帮主,他都闭口不言此事,如此半月过去,我也就将这事慢慢忘了。直到近日……” “龙帮主忽然与我说道,要携厚礼前往扬州,为‘金刀’郑天南祝寿。那郑天南在创立金刀门之前曾是个镖头,黑白两道都很买他的账。今年刚好五十,为人也颇为仗义,如今巨贾一方,更是不用说了。其未婚女婿更是衡山派掌门弟子狄肃英,衡山是江南名门大派,声威之盛,断不在苍南派之下。” 周长风接着道:“可不知怎么回事,龙帮主走了不到两天,陈堂主就来报说,帮主被不明人士困在了无锡国山碑。老子听罢大惊,当下顾不得什么深思熟虑,急忙与于兄弟率领四十多名弟兄赶去。到了他们说的地方,却不见帮主,反而中了埋伏。” 杨凌隐隐猜到什么,忽然问道:“凭‘九项神蛟’的本事,除非苍南派四大庄主四出其三,否则也不可能将你伤成这样。” “不是的。” “不是的?” “伤你的只是一个人?” “是的。” “那却是谁?谁有如此本事?” “我原先也不知的,现在却知道了。” “是他!?原来是他。” “是的。”周长风点了点头。 他们说的是谁? 那个人显然就是号称“江南第一掌”的苍南掌门严松!; 第一回 江湖夜雨十年灯 节六:阴谋? 节六:阴谋? 周长风叹了口气,又道:“老子突出重围,就想往总舵退去。不想还没到太湖边,就撞着几名留守总舵的兄弟,说有敌人大举来袭,为首的打着苍南派的旗号。兄弟们抵挡不住,总舵已成了他们囊中之物。” “原来我们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了!老子虽然冲动,却还知道贸然回去,只会全军覆没,还是领余下弟兄前往分舵避避风头才是上策,哪知这路上,竟正撞上了他……”周长风说到这里,似乎心有余悸,怔怔地停住了口。 杨凌已猜到是谁,当下道:“可是那‘苍南一掌’严松!?” 周长风点了点头:“不错,就是他。”他道:“那时我们虽然损失好多弟兄,但还有十来个人,而对方只是孤身一人。当时老子并不认得他,只见那人身材也不怎样高大,但长脸极为瘦削,大约四十来岁。他双手背负,意态十分悠闲,竟不把老子十多个人放在眼中一般。老子暗中嘀咕:‘是硬闯过去呢?还是绕路?’说来惭愧,也不怕杨少侠见笑,一遇到他那股气势,姓周的心里就发毛,没有半点豪气。” 周长风咳嗽了几下,续道:“严松看了老子一眼,问:‘你就是周长风?’老子点点头,他笑道:‘久闻‘九项神蛟’武功高强,今日一见实在是大失所望。’那时老子心中还存一丝侥幸:‘就算你武功高强,也不能如此轻蔑老子吧?挡你一二十招总还可以。’人都说什么可杀不可辱,也便高声骂道:‘老贼胚,放你娘的狗臭屁,有胆过来受死!’” 周长风叹了口气:“当时真是猪油蒙了心,唉。”杨凌摇了摇头,静默。周长风续道:“只见那严松面带微笑,可突然身形一闪,立时就到面前。老子大惊急退,右手忙进了招‘兼天海涌’。他信手一招‘云横秦岭’拦开,接着左手手肘倒砸向我面门。老子不及闪躲,只得双手一招‘天王托塔’与他硬拼。他冷笑一声,轻描淡写地左手一勾,老子便被他一带,紧接着他肩头猛撞过来,正中老子胸口。老子只觉胸腔里那颗心几乎给他撞了出来,身子直飞出去。严松猿臂一舒,立时抓住我右腿一甩,老子大叫一声,身子已倒在了地上……” 杨凌心头大震:“这严松两招不到便击败了‘九项神蛟’!?如此凌厉……若换成是我,两招之内,又能否做到呢?只怕……只怕……”他虽知晓青龙帮绝技探鼋手,但左思右想,平心而论,周长风倘若身上无伤,说什么也要十数招才能制住对方。 “严松击倒我后,转身道:‘余下的你们收拾了吧。’他说完,身形一晃,径自走了。原来他并非一人,只不过他带来的人轻功远不及他,此刻方才赶到。老子勉强跪直身子,才知他那一抓已把我小腿腿骨捏碎,一时纳罕:‘严松若要废老子武功,应该打断我右手才对,怎么却只废了我的右腿?他如要我性命,再补一掌便是,这般匆匆而去,又是为的什么?该不是赶去追击帮主吧?’一想到这,老子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又站了起来。” 杨凌暗思:“严松自恃身份,见你已伤,自然耻于再下杀手,故而使属下代劳。至于离去作甚,无从索解。” “但我也知道,老子的功夫与那严松相距何止百万,又如何追得上?就算追上了,又有什么用?照样给人打趴下。”周长风说罢又叹了口气。 “老子奋力使开‘探鼋手’连杀了两人,领头的宇文臣见我尚有余勇,冷笑了声:‘青龙帮一龙一蛟四头蛇,还是有两下子的。’说完立时就抢攻过来。若他只用一双手,姓周的还可奋力支撑,可他一对判官笔当真神出鬼没,老子右腿不灵,后背被他连戳了两笔。唉,若不是于兄弟上来相助,老子早死在他手里了。”周长风说着,又看了于旺成一眼,神色悲苦。 “老子想今日一败涂地,还是先行杀出重围,保住性命再说。这时苍南派一个弟子挥刀劈来,老子一招‘封喉式’斜里穿过他单刀扼住他喉咙,反手夺下他武器,将他向后扔给那宇文臣。老子死命杀出重围,背心上又中了那宇文臣一掌,跑到江边,老子和于兄弟仗着水性好,硬是从水路逃了出来。” “待从水里爬了出来,我们又冷又饿,但却不敢停留,又慌不择路奔逃了十余里。远远见到这所破书院就躲了进来,老子再也支持不住,晕迷过去。天幸这场大雨,将沿途血渍冲刷,苍南派诸人一时也没找到我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子迷迷糊糊中听到院外人声,于兄弟以为追兵又到了,要去拼命。老子叫他先走他不肯,只好骗他去找救兵,他带我到了后院,老子催他快走,他只得急从墙那端爬了出去,老子却因腿伤不便,倒在了院边。不想却被杨少侠你发现了……” 杨凌点了点头,默默把经过重新理了一遍。 两人沉默了片刻,杨凌忽道:“这么说来,那二十万两白银当是苍南派之物不假,只是他将这巨额财宝经由太湖想要运往何处去呢?” 周长风讷然。他不知道。 这点不仅杨凌知道,宇文臣知道,就连苍南派如祁六这等小角色也知道,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包括周长风自己也知道他自己不知道。 杨凌显然也不是要等他的回答,他续道:“从无锡走太湖,西可以入川,北可以进河南、山西,可惜这几个地方,说什么也不像有用得着这笔钱的开销之处。”周长风点了点头。 “依周兄看来,严松的武功如何,机谋又如何?” 周长风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来,但还是认真道:“严松的本事,只怕足可以和四大门派掌门人并驾齐驱了,就算略有不如,也绝不会差到哪里去。” 杨凌当然知道,现今武林以少林、武当、峨眉、昆仑为首。少林寺方丈善悲禅师研习易筋经已有二十余年,功力之淳厚,历来无人可与他并肩;武当寂兮子道长一手太极拳剑天下无双,更兼武当祖师张三丰真人传下的纯阳功,内家拳剑均已登堂入奥;峨眉俗家第一高手“青莲剑仙”尹连峰洞悉至高武学“燃灯剑诀”,宛然西南称雄,自称“天下第二剑”;至于昆仑“剑圣”阳慕云一人身怀昆仑三大绝技,玄天无极功之强,隐隐已有与少林一拼之力。这四人无一不是名震江湖的大英雄大豪杰,其门下弟子亦皆是武林新一代的领军人物。 周长风道:“至于严松智谋,他用调虎离山计不费吹灰之力攻占了太湖总舵,智谋只怕也不在智宗的‘卧龙小诸葛’之下。” “诚如君言。所以我在想,严松是不是仅仅以这笔钱作为噱头,挑起与你们青龙帮的战争,竟而将他苍南的势力延伸到无锡。”越是有本事的人,就越有着常人想都不敢想的欲望。 “对了,听少侠这么一说,我又想到了一件事,兴许也有些关联。听闻前不久巨鲸、白鲨、海门等派已降服于苍南,还说什么还要遍邀江南同道会于凤阳,共商协议南武林会盟之事。” “如此说来,严松只怕有吞并江南武林之意。侵吞青龙帮只是其中一步……”杨凌说道这里忽然停住,神色凝重。周长风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杨凌不答反问:“敢问周兄,设想贵帮要坐大自身势力,第一步乃至而后会怎么做?” 周长风想了想,回答道:“第一步定然是先兼并周围的小帮会,进而与实力相近的联合,再吞灭一些不服的帮会,事成之后,再将同盟者吸纳。”这是它青龙帮的发家之路,周长风自然知道。古往今来,何止江湖帮会如此,历代王朝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不错,合纵连横才是王道,这个严松肯定是知道的。那么既然如此,他为何要舍近图远,不由浙江入手,却反进江西呢?若这白银真是挑起争斗的噱头,既可以用于太湖青龙帮,又何尝不能用于浙南浙北的帮会,甚至稍微转换一下方式,以此嫁祸给南岳衡山派岂非更是上上策呢?” 杨凌一语发人深思。不错,青龙帮是盘踞在太湖上的一个黑帮,在无锡一带固然强势,但以整个江南而论,也不过二流,况且烧杀抢掠,名声不好,苍南派真要灭之,也不必使用这等伎俩。此计若是用于陷害衡山等名门正派,真可谓防不胜防。 “那……”周长风只说了这一个字,就住了口,因为他看到杨凌双眉紧蹙,沉思着什么。他知道自己的才思远不如眼前这个青年敏捷,此刻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打扰他,静静地等着他想明白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我一定漏掉了什么重要的消息……等等,龙远江为什么要去金刀郑家?莫非是因为那封信?信,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对了,贵帮缴获的那封信上可有落款?”杨凌左右踱步问道。 “我只匆匆一瞥,并未看清,只是那信封样式精致,金贵异常。” “贵帮主见信后当真只字未提信中内容?” “是的。” 杨凌的眉又蹙了起来。 “不过……” “不过什么?” “就是得了白银后,我曾欲与帮主商讨当日之事,帮主却意兴阑珊,自斟自饮了许多。我也无从开口,便先行离了他的居舍,方出屋时便听帮主喃喃细语些什么。” 杨凌急问:“他说了什么?” 周长风皱起了眉,说道:“好像是什么江南大祸,还有东昌啥的,以及后什么……” “东昌?”杨凌不解,这是什么意思?东昌府么?他回过头看着周长风,不明白他为何不再说下去。“周兄?”他连唤两声,不闻周长风答话,转头见周长风面容呆滞,竟与死了无异! 杨凌大惊,急忙上前,一探他的鼻息,竟然全无! 他竟然死了!? 他怎么死的!? 杨凌迅速环视周遭,又探窗望去,四周只有稀稀落落的一点雨声,没有半点人的声息。 杨凌就在他的身前不远,如是敌袭,又如何能够避开他,毫无声息地杀死周长风?如果是内伤发作,又怎么会如此的毫无征兆? 但杨凌还是从震惊之中镇静了下来,他向来不是那种轻易就陷入慌乱不能自拔的人。他仔细检查了周长风的尸身,竟发现他心口中了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杀人灭口!? 杀人灭口并不奇怪,奇怪得却是凶手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发射如此纤弱的银针,并且一击致命,这等手段,简直令人骇然! 杨凌取出银针,放在掌中仔细端详起来。这是一枚极为普通的针,恐怕每一位医生都有这么一枚,用以检测物质是否含毒。就是越普通的凶器,才越难知道凶手是谁。 “这一针毫无声息,如果是射向我,我也决计挡不了。来人不是针对我的,但却不想我知道这整件事,他留我一命,恐怕也是警告我,不要来管这闲事,否则,下场就如同这周长风一般了。” 杨凌看着周长风的尸身,死本身并不痛苦,痛苦的只是临死前那一段等待,很幸运,周长风死时显然并不十分痛苦。杨凌静坐下来,长吁一口气:“这件事有太多的蹊跷了,我隐约感觉得到,这江湖,不会再太平下去了,江南大祸、东昌……” 此时已近三更,他抬眼暗道:“看来今夜他是不会来了。”他站起了身,抚住窗头,见雨已停,暗忖道:“为今之计,我只有先上扬州金刀门走一趟。” 次日天明,杨凌就地埋了周长风与于旺成,离了废院不表。 正是:荒野废院成侠士;夜雨江湖晓奇情。; 第二回 时人不识凌云木 节一:寿宴 第二回:时人不识凌云木[1] 山浮海上青螺远,天转江南碧玉宽[2]。想来: 孰是英?孰是侠?此中看,古今二分明钩。 节一:寿宴 维扬乃江南首屈一指的大城,《尚书·禹贡》曾道:“淮海维扬州”。据唐代杜佑《通典》所载,古扬州地域已属广阔。隋炀帝开凿运河,扬州曾一度华奢。大明逾唐又复数百载,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扬州府署之,更是今非昔比。 唐代大诗人李白曾有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那时扬州烟雨蒙蒙,琼花盛开,踏青而去,正当得:“淮左名都,竹西佳处[3]。”而秋日的扬州,一样是别开生面,称得上是:“浅深红树[4]。” 就在这江月无声之际,扬州又平静了几个日夜。 这日清早,扬州城内一家大院忽的鸣起轰响,一轮鞭炮沿路而放,随街的百姓簇拥着,密密麻麻堆积成人海人山。即便节日里赶集,也未尝见得这等热闹。 扬州第一富豪郑天南五十大寿,果然非比寻常。 路近郑家,众人相互道贺,心下也难免嘀咕:“这郑家排场可豪奢得紧,大富大贵之人确非我等凡俗能及。”又听一声锣响,好似专为这繁富巷弄带来更多的惊喜,又似为敲响沉醉荣华而不尚自醒的人群而来。 街头转角处一匹高头大马缓缓驰出,马上那名男子一身锦袍,头冠长缨,气韵非凡,竟是衡山派掌门弟子狄肃英亲来为“泰山”贺寿。 众人均知,扬州郑家与南岳衡山联姻,不禁预示着金刀门与南岳衡山派将同气连枝,也表示郑家的生意从维扬做到了湖南。 两街纷纷赞道:“好个俊俏郎君啊!”又想不日后又将见他迎娶郑家小姐,羡慕者有,嫉妒者更是数不胜数。 狄肃英左右拱手,微笑示意。他前头一人持锣,当先引路,后面八名男子扛着大批彩礼。看来衡山派此来郑家,也是煞费苦心。 走马过街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衡山众人方才到了郑家。只见郑家门外红妆璀璨,大门敞开,显是早有好事者报与郑天南。得闻佳婿远来,郑天南亦是喜不自胜,赤袍高冠,手抚长须,早率着一众宾客在府外迎接了。 狄肃英急忙下马,跪倒在地:“郑老英雄今日大寿,如何亲自出府?小侄万万当不起这般大礼。”郑天南哈哈一笑,扶起狄肃英,身旁一名年长宾客笑说道:“狄少侠,这可是你的不对了,怎生还叫郑兄老英雄呢?” 狄肃英急忙拱手陪笑道:“是极是极,小婿一时失言,还望岳父大人多多见谅。”说罢又要拜倒,郑天南连忙扶住,说道:“何必行此大礼?你我早晚是一家人,不必拘束,快快进来吧。”原来郑天南有意乘着大寿之喜,将女儿婚事也一并办了,众宾客除却五大三粗者,皆是心知肚明,贺礼亦备了两份。 此刻郑家院里已挤满了宾客,绕是这般大院,仍觉拥挤。 郑天南又问道:“贤婿,令师近来可好?郑某昔日曾与他有几面之缘,别后时时牵念,多欲往衡山拜会,只是扬州事宜颇多,均未成行,可惜可惜。” 狄肃英忙答:“有劳岳父挂怀,家师身子健朗,近日里又在闭关研究一套新武学。家师对岳父也是极为敬重,待得他老人家得空,必当来扬州一趟。” 众人人各自闲话不提。郑天南邀来的多是些武林朋友,以及本地一些商贾乡绅,当然也有一些慕名而来的江湖豪客,亦不能拒之门外。 于是大家也不客套,纷纷杳杳入席,所到之处,皆是喜庆装潢。郑家内厅本是极大,然而来宾甚多,郑天南又设三房偏厅,这才将众人安顿毕。 郑天南自坐一席,席上有江南武林老一辈名宿,诸如湖南神拳门孙百盛、广陵剑楚岱、六合拳掌门马兴德等作陪。狄肃英则与未婚妻郑菁以及郑门师兄弟等另坐一席。 酒过三巡,郑家家丁在屋外又鸣响了爆竹。待鞭炮完,宾客欢呼雀跃,掌声雷鸣,紧接着菜肴频上,郑府下人四处接待,忙碌异常。 席间,郑门弟子纷纷把酒敬向狄肃英,却是存心刁难。这帮人既在郑家,自知郑菁美貌,个个垂涎已久。岂料这狄肃英竟后来居上,捷足先登,都是三分气恼,七分眼红。 只听他们其中一人说道:“狄兄啊,今天是师父大寿,承蒙你不远千里前来祝寿,小弟先敬你一碗!”说罢他一饮而尽,狄肃英内功虽然不错,但他身为掌门弟子,打理诸事,平时极少饮酒。如今也喝了许多杯,如何敢像他这般,急忙推迟。众人如何肯依,连连催促:“狄兄不喝完,难道瞧不起我金刀郑家么?”狄肃英无奈,只得把酒喝了。如此三五杯下肚,腹内已如一团烈火。 又一名郑家武师也起身笑道:“听说狄兄是衡山掌门弟子,这内功势必高强,酒量想也不弱。咱们都在江湖上打滚,用这么个小杯,忒没豪气了。来,狄兄,用大碗!”说着劈手夺过狄肃英酒杯,换上了大碗。 先前那个汉子也道:“照啊,贺师兄说得对,狄兄,莫非你衡山派浪得虚名,这小小的一碗酒也喝不了?”另一个道:“就是,倘若你不是衡山派高弟,我也不来敬你,想不到衡山掌门威名赫赫,他的弟子却如此不济。” 郑菁看不下去,她知这几个师兄弟们的心思,忙说道:“你们别再劝酒了,他真快不行了。”旁桌几个江湖豪客听了登时纷笑道:“洞房还未过,郑姑娘就开始这般体贴狄兄了,哈哈!”他们说得颇为不堪,郑菁听得面红过耳。 狄肃英又喝了一碗,情知不能再喝。可偏生邻桌又来了个敬酒的,叫嚷道:“狄兄喝不了,郑姑娘可以替啊!哈哈!”连说带叫,郑菁无奈,只得也喝了几杯,微感头晕。 她眼见众人敬酒不断,丝毫没个停歇,心下着恼。偏巧郑天南又去了别厅回敬,此间情形全然不知,只她弟郑顺在侧。那郑顺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哪里懂得其中事故,他见姊姊神色气苦,不禁骂道:“你们这些人有完没完啊?” 众人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道:“哎哟,小舅子发火了,哈哈,你姐不能喝了还有你呢!哈哈。”那人叫做董勇,却是个慕名而来的豪客,外号‘铁臂董三’,一身横练功夫极为了得。 郑顺见他把碗欺身上来,神色轻蔑,不禁怒气上翻,出手要夺过酒碗,董勇若是要躲,便是十个郑顺也抢不到碗。但他有心戏耍这孩童,于是便让予他。郑顺夺下碗,咕咚咚的仰面就喝。 董勇一奇,只见郑顺放下酒碗,竟是将一碗的烈酒尽数下肚,紧接着连连咳嗽。郑菁大惊道:“顺弟,你?”郑顺面色酡红,那些个江湖人也没甚分寸,何况此刻喝得尽兴,笑道:“好小子,好酒量,再喝!”董勇也道:“哈哈,你再喝我就不敬你姐,老子敬你!”说着又将酒倒满。 郑菁连忙来抢,其中一人抢过身来,左手轻轻一拨,郑菁虽是女流,但武功也亦得乃父青年时五六分火候。眼见对方手来也不惧,右手一缠,别过对方,左掌朝他胸口拍去。 那人一愣,但他武功甚高,左手虽然被制,凭借内功比郑菁高强,硬是挣开,双拳朝郑菁肩头打去。郑菁眼看遮拦不住,身子一斜,便往狄肃英身上靠去。 狄肃英见状,左手轻轻一揽,右手化解对方掌力,顺势下拉,变掌为指点中对方“关元穴”。那人顿时瘫倒在地。董勇冷笑一声:“好俊的功夫,也来接我一掌吧!” 此时狄肃英酒意上涌,全凭内力支撑,一身武功去了九成,适才一招勉力取胜,更是仗了巧劲。董勇这一掌虽然未尽力,但来势太快,且离狄肃英不过两个身位。狄肃英无奈只得右手一格,立时便觉半身酸软,抱着郑菁一块摔倒。 众人哄笑起来,郑菁满脸通红。郑顺大怒,一拳打向董勇,董勇右手一把握住他拳,说道:“来来来,我敬小舅子一碗!”说着左手拿起酒碗就要往郑顺口里灌去。郑顺大叫,却挣脱不开。 眼见一碗酒喝了大半,众人嬉闹得更疯狂起来。 突然一声冷笑:“一群练家子尽都没种,居然欺负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那堆人一听,脸儿红到了耳根子,急往后看。 不知窗沿上何时坐了一人,头上戴着斗笠,遮住了面容,背上背着一把长刀,手里正拿着酒葫芦,往这边轻蔑地一瞥。 “要你多管闲事!”董勇还欲再骂,那人却呼的不见,顿觉手上一空,酒碗竟也不见了影踪!众人大惊,原来那人一瞬之间竟然跃上酒桌,把酒碗夺下,一口气将那半碗酒喝干。 背刀客把酒碗一放,说道:“谁还要来,我陪他喝!”他也不待别人说话,斜脚一挑,一坛女儿红飞至他胸前。他揭开封口,立时就往口中倒去,只听得“咕咚咕咚”声不断,未到片刻功夫,一坛告罄。 众人看得呆了,一时间哑口无言。 背刀客又挑起两小坛女儿红,扔给董勇,说道:“你我一人一坛,我陪你喝!”说罢又仰起脖子,顷刻间,宛如饮水一般又将那一坛烈酒喝干。 董勇情知遇到高手,此人内功实在深不可测,如何敢同他这般拼酒,只待要走。谁知那背刀客右脚一勾,已将董勇喉颈锁住,董勇身不由己,斜倒在背刀客跨下,他口一张,正欲骂人,一道热辣泉水突然灌进了喉道,那背刀客已将另一坛女儿红开封,依样画葫芦地把酒灌进他嘴里。 董勇惊怒之下,双掌急往上拍。背刀客冷笑一声,右脚放脱董勇,却又勾住了他右手。他将左手酒坛抛给右手,左手与左脚并用,又将董勇左手锁住。董勇双脚乱蹬,可却丝毫够不着对方。背刀客左手捏开他嘴,又将酒灌入他喉。那董勇心胸狭隘,旁人多与他不善,此刻也无一人相帮。一坛灌完,背刀客长刀带鞘一挑,又挑起一坛。他用嘴咬开封口,也不管董勇连咳带喷,又往他嘴里灌去。 众人看得呆了。这时郑天南也从偏厅敬酒回来,他满面红光,脸上犹带笑容,但一见这幅情形,那笑登时僵在脸盘。背刀客也见到了郑天南,一句话也没说,依旧灌酒。郑天南凝视着背刀客一言不发,郑菁顺着郑天南的眼神望去,她只能看见那斗笠下的时隐时现的面容,但一眼便能牢牢记住的,就是那人右边脸颊上那道深可见骨的疤! 只听人群中有人惊叫道:“他是……‘千刃破浪’方旭!” 方旭将第二坛酒灌完,右脚一踢,只见董勇斜走了一步,身子倒地,肚子胀大。那两坛女儿红足有十余斤,即便不醉死,也能撑个半死了。然而方旭也连喝两坛,除了小腹微微隆起,丝毫无恙,这份功力相距,实在不可以道里计。 郑天南见方旭立起身子,急忙拱手道:“呵呵,不知‘千刃破浪’驾临,有失远迎,郑某之罪也。”方旭摘下斗笠,只见他面容冷峻,国字脸,约四十岁年纪,那道刀疤从眼下直至颊底,实在骇人。 方旭冷冷地道:“郑兄不必客气。”郑天南又道:“金刀门得方兄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快请入座吧!”狄肃英与郑菁早被扶起,酒也醒了大半。 “哼。”方旭冷笑一声:“不必了!” 郑天南老脸一红,颇为尴尬。他还待想如何措辞,却听方旭说道:“方某明人不说暗话,只问郑兄一句。” “什么?”郑天南疑道。 “龙远江……”方旭那双冷若鹰隼的眸子里迸出了两个字:“在哪!?” [1]出自唐代杜荀鹤《小松》,全诗如下: “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2]出自北宋秦观《次韵子由题平山堂》,全诗如下: “栋宇高开古寺间,尽收佳处入雕栏。山浮海上青螺远,天转江南碧玉宽。 雨槛幽花滋浅小,风卮清酒涨微澜。游人若论登临美,须作淮东第一观。” [3]出自南宋姜夔《扬州慢》词。全词有“黍离”之悲。 [4]出自唐李绅《宿扬州》句“浅深红树见扬州”,全诗如下: “江横渡阔烟波晚,潮过金陵落叶秋。嘹唳塞鸿经楚泽,浅深红树见扬州。 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今日市朝风俗变,不须开口问迷楼。” 此句描摹金秋时节的扬州风貌,凸显其辉煌,而时代变迁,风气亦变,繁华旧日,即如迷楼,现今也已平凡无奇了。; 第二回 时人不识凌云木 节二:惊变 节二:惊变 扬州西桥。青衫磊落。 维扬古今闻名,杨凌并非第一次来,但这一带地域广阔,他只知金刀门城双桥路中,具体什么位置,也不清楚。 踏上石桥,那桥一排栏柱,栏板皆雕月镂云,极为精美。 杨凌边走边在桥中远眺,只见远山青翠袅袅,长云叆叇,遮天闭日;近看烟水船舸,柳梢枝头,浓染如画。不禁叹道:“‘春雨断桥人不度,小舟撑出柳阴来[1]。’” 他下了石桥,正欲寻人相问,恰巧来到一家扇摊上,不觉动了心思,也就拿起一把折扇,看了起来。 只见扇面上层岩邃壑,飞瀑流泉,山腰苍松葱郁,虬枝老干;山下平湖一湾,清澈见底。杨凌翻过一面,见上题诗,不觉吟道:“女儿山前野路横,松声偏解合泉声。试从静里闲倾耳,便觉冲然道气生。”他喃喃道:“画是好画,诗也甚好!” “这位相公真是识货!这诗画均乃江南才子唐寅所作《山路松声图》,笔法较南宋更为洒脱灵活。此画浓淡枯湿,恰到好处,笔挫转折,遒劲飞舞,巧妙的点出了松声之意境……” 杨凌听那贩子边指边点,絮絮叨叨,问道:“你这扇子怎么卖?”那贩子殷勤答道:“这唐寅真迹可不比旁的,相公是个识货人,我便蚀了本也卖与你,就一两银子,您瞧怎么?”杨凌手一滞,但立时又爽快答道:“好吧,一两便一两,一两的真迹,却到哪里去寻。” 贩子尴尬一笑,接过钱,连称多谢。杨凌问道:“请问这里往金刀门郑家该怎么走?”那人愣了一下:“相公要去金刀门?”杨凌见他神色有异,不觉怪道:“正是,不知有何不妥?还望见教。” 那贩子正要回答,不料旁边突然冒出个声音抢道:“金刀郑家?我知道在哪,我带你去!!” 扬州街市素来喧闹,杨凌刚才也未留意自己身旁究竟是什么人。他转头觑见是个十五六岁、衣裳褴褛的小乞丐,眼珠儿鼓溜溜直转哒,异常灵动,不觉微微一笑,复又转视摊主。 “那郑家就在……” “喂!你不理我,是瞧我不起么!?”那乞儿又是一顿抢白:“你们这些公子哥,一见人家穿得破了些就不搭理,要是我也穿着华缎锦绣,看你还不巴结我?”搞得杨凌哭笑不得,可真有“不知谁家子,调笑来相谑[2]”的意趣了。 他只好抱拳说:“不敢,不敢,那,相烦这位小兄弟带路了!”那乞丐这才心满意足:“这还差不多!走!” 摊主还待要说什么,那叫花催道:“快啊!别磨蹭了!”拉着杨凌的衣袖就跑,杨凌心疑:“此人硬要带路,究竟是何目的?我得好好留意,别着了他的道。”忽想:“莫非是丐帮弟子?”他仔细留意那小叫花步履,虽然轻捷迅速,但脚下劲道不足,不过是这般年纪的寻常小伙子,又不像会什么武功。 “喂,我说,都大秋天了你还买什么扇子啊?”小叫花边跑边问:“再下去就冷了,你这扇子拿来干嘛?”杨凌微微一笑,并不接话。“还有啊……”他跑了会,不免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这哪里是什么真迹啊,分明赝品,一两银子能买它好几把呢!” 杨凌奇道:“哦?想不到小兄弟你竟能辨出此扇真伪?真是……”他本想说“人不可貌相”,但看那小叫花自尊心极强,这般说似乎过于无礼,便住了口。 “那有什么不知道的?扬州这一带我可熟了!东坊那个专卖赝品,西街这个专售仿货,还头一次见你这种出手阔绰的傻子!” 杨凌恍悟:“原来这乞儿是见我出手阔绰……郑天南五十大寿,莫不就是今日?”他折扇一拍:“原来如此,这小家伙必是借带路之义,要我带他吃红。待会儿到了郑家,我给他些银两便是。”郑家巨富,郑天南大寿,必会专设食堂接待这些个吃白食的。 杨凌想定,疑虑稍减,那小叫花又道:“你们这些个花花公子,尽要摇着扇子附庸风雅。”杨凌一听愣住了,旋即笑道:“小兄弟教训得是!” 杨凌买扇固然在于掩饰身份,但内里多多少少也有以风雅自居的心思。这心思本没什么,但被一个小叫花如此别扭地道出,难免让他尴尬。 过不多时,两人已见前方一所阔大庄园。庄外悬着白底灯笼,上面大书一个郑字,大门上钉了麻布,四个门丁也均身穿白衣,腰中缠着白带,如临丧事。 杨凌诧异非常:“郑天南不是大寿么?怎么……”杨凌本想问是谁死了,可看郑家如此排场,只怕……“大寿?郑天南早死了,还搞什么大寿啊。冥寿成不成?哈哈,我们今儿来打秋风吃白的!”那小叫花笑道。 “郑天南死了?”杨凌诧然道:“什么时候死的?”那小叫花道:“什么时候?不知道啊,可能前些天吧?你管这么多干嘛?走啦,快进去!”杨凌摇头暗道:“郑天南竟然死了……真是……始料未及,难道……” 小叫花把杨凌往前一推,自己则躲在他身侧。门丁见一个丰神俊秀的公子领着一个肮脏的小叫花,不伦不类,一时间都不好说话。 领头的上前问道:“不知这位公子可是来为我家老爷祭奠?”杨凌拱手道:“正是。闻金刀郑老前辈仙逝,晚辈深感痛心,今日前来吊唁。”领头门丁点了点头:“里面请!”他见那小叫花紧随杨凌身后,杨凌亦无表态,一时也不便阻拦。 杨凌入内,鼓手便吹起迎宾曲,低哀沉痛。只见他们正对着一座灵堂,灵柩安厝俨然,两厢挂满素布挽联,联道:“驾鹤西去丹心接地北;衔悲东来金刀镇天南”。 杨凌略略一看,笔势虽然不凡,但终究不是名家手笔,料来不是本地乡绅所题,就是一些略知文墨的江湖人士。 杨凌走到灵前,叩了三个头,那小叫花也学他上前叩头。灵左那青年二十余岁,容貌颇为不凡,神色虽然悲苦,但远远不如他身旁的女子来得悲戚。灵右是个武师,身材高大,年约三十余。三人都披麻穿白头悬白布,装束微有不同,各自朝来宾作揖致谢。杨凌也是一揖回礼,到此他才知今日乃郑天南发丧之日。 待家丁引他俩到大厅时,大厅上早挤满了吊客,一小半约是当地乡绅,大半是武林人士,当然其中也免不了一些趁机打秋风的。 杨凌逐一看去,并未见着那青龙帮帮主龙远江。龙远江外号“角金龙”,全因额上长有一大瘤,故而杨凌虽未见过,但也极易辨认。杨凌留神细听宾客交谈,厅上江南名士确也不少,杨凌见识广博,对他们多是闻名而未曾见面。 正瞧间,偶然回头一看,身边的小叫花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杨凌正怪异,就这时,又见那几个戴孝的子弟相请了五名年老武师在上首坐下,自己几个在下首作陪。待众客坐定,那三人便一齐起身举杯向诸人谢吊,众人还礼。 杨凌不觉问同桌一名老武师:“这三位是郑老师的……”老武师搓须奇道:“啊,小哥不知道吗?”杨凌笑道:“小可是慕名而来,并非郑家熟客。” 那人点头:“哦,原来如此。说给你听不妨事,免得别人问起,你答不上来,金刀门的面上需不好挂。右手边这个,是衡山派掌门弟子狄肃英,郑老师的未婚女婿,左手这个高大身量、红鼻头的乃是郑老师亲传大弟子贺连。那个女的,自然就是郑老师的嫡亲长女了。” 杨凌拱手称谢,暗想:“既然龙远江不在此处,我莫如先行离开。”他起身,突又想到:“但郑天南突然暴死,只怕和苍南派有关。如此说来,莫非龙远江已落在严松手中了?匹夫无罪,怀壁其罪。郑天南知悉了严松的图谋,因而被杀灭口!?” 那老武师说的兴起,又拉着杨凌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郑家的事。杨凌坐了下来,自想:“不对啊,照说龙远江数日前离开太湖,苍南派袭击青龙帮总舵,严松又亲自阻击周长风,就算他立时赶去,也不可能在龙远江之前到达扬州。即便他派人中途拦截,依龙远江的武功,泛泛之辈又岂是他的对手?龙远江既然告知郑天南苍南派的秘密,那么他二人又岂能不做任何防备?” “然则,龙远江与郑天南并无太深交情,是以郑天南并未听信龙远江所言,因而给了严松可乘之机?龙远江不是无谋之辈,莫非他知悉严松赶来,不敢停留,立时逃遁而去,反坐使郑天南成了替罪羔羊?抑或是其间另有别情?” 杨凌思绪不断,但都只是猜测,毫无凭据,只得叹道:“还是坐一会儿,看看再说吧。” 这时红鼻头的大师兄贺连起身说道:“先师数日前不幸逝世,夫子曰:‘五十而知天命’不想恩师举办五十寿宴,却成丧席,实在令人痛心疾首……”他说罢,不觉泣下襟来,众人也是一片唏嘘。 狄肃英也道:“不错,想郑老英雄为人慷慨豪迈,乃是江南一位响当当的豪杰,却如此不幸。”郑菁听罢,不觉又抽泣起来。 几位老前辈款款安慰:“三位贤侄不可过于哀伤,这金刀门大事还全仗三位呢!”“马兄说的不错,两位贤侄还有贤侄女快快止了泪吧。”“是极!这报仇大事,急是急不来的,还是要慢慢商议。”众人七嘴八舌劝住了贺、郑等人。 在座宾客多是那日参与喜宴的人,对于郑天南死因都是洞悉知详,纵有不知者也无意过问。众人既不问,郑家人自然也乐意不提,惹得杨凌心头极是郁闷。 人总是如此,若是喜事、乐事,别人不问,他也总是要引得别人问;若是丧事、恨事,别人倘不识抬举,一直追问,只会让主人家不快。这也便是为何人们喜欢喜鹊而厌恶乌鸦的原因吧。 正当杨凌苦恼之际,一人蹿进大厅,大声道:“喂,我说,郑老师是怎么死的?说出来听听啊?”杨凌双眸一亮,那不是别人,正是他携进郑家的小叫花! [1]出自宋代徐俯的《春日游湖上》,全诗如下: “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春雨断桥人不度,小舟撑出柳阴来。” 诗中表达作者从前进中遇到阻碍,又在阻碍中前进,抒发其喜悦之心。 [2]出自唐李白《陌上桑》,全诗如下: “美女渭桥东,春还事蚕作。五马如飞龙,青丝结金络。不知谁家子,调笑来相谑。 妾本秦罗敷,玉颜艳名都。绿条映素手,采桑向城隅。使君且不顾,况复论秋胡。 寒螀爱碧草,鸣凤栖青梧。托心自有处,但怪傍人愚。徒令白日暮,高驾空踟蹰。” 原诗有讽意,此处仅取其字面之意。; 第二回 时人不识凌云木 节三:疑案 节三:疑案 这一问甚是无礼,众人见狄肃英与贺连面色俱不好看,心里都打了个突,贺连更是重重的哼了一声。 惟独方才一直沉默的郑菁缓缓开口道:“这位小兄弟有所不知,先父前日宴席上为‘千刃破浪’方旭所伤,当天夜中辞世。” “郑师妹!你?哎!”贺连颇为不满。 “哦?”那小叫花又问道:“那你们郑家可是和这个什么‘千刃破浪’有仇么?” “没有。”郑菁摇了摇头。 “那可奇怪了。”小叫花搔了搔头道:“这方旭为何要来你们郑家找茬?”众人却无心回答,一语不发。 他看了郑菁一眼,突然又说道:“噢!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喜欢你,听说你要嫁给他,所以趁他在的时候来捣乱,却不小心把你爹杀了。”说着,他又指了指旁边的狄肃英。 郑菁脸上一红,斜觑了狄肃英一眼。狄肃英一愣,心下不快,但面上仍不失礼节,拱手道:“古语有云:‘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可这一斑毕竟非全豹,小兄弟思虑虽博,然必谬矣。那方旭是来找青龙帮帮主龙远江的。我岳父和他一言不合,动起手来,结果为他所伤。”他总是一个稳重的人,做事是这样,说话也是这样,这样的人往往很得长辈的青睐,却未必讨得了姑娘的欢心。 “哦?”那小叫花手托下颔,似乎还在找寻其他问题。 贺连见他衣衫褴褛,早感不耐,又怕他再问有损金刀门威严之事,急忙喝道:“好了,没事你可以先偏厅,偏厅已经备好了饭菜,随时可用。” 众人听他这么说,都是暗笑一声,登时有好一部分去了偏厅。 那小叫花却不尾随,反而凑到贺连面前道:“我说,那方旭害了郑老师,你们抓住他,打一顿?还是杀了?”贺连面色一青,哼了一声道:“这仇总是要报的,不劳挂心。” “哎呀!”他又继续道:“那这么说,是没有抓到那方旭咯?” “哇!”那小叫花一惊一乍道:“那那个方旭也太厉害了吧?”说着他用手指了指狄肃英,又指了指贺连,然后指着坐在位子上的五个人,说道:“我说,你们都在场吧?宴上应该还有很多武林高手吧?居然抓不到一个方旭?” 杨凌摇了摇头,“千刃破浪”以刀法、轻功成名十余年,一生大小百余架,仅输给过一个人而已。在场武人多知他威名,捉他不住根本算不上难堪。然而这小叫花子故意找茬,如此这般地说来,却又显得十分丢脸了。 杨凌疑云不断:“那照这样看来,我的推断全都错了。这‘千刃破浪’为何也要找龙远江?听说方旭为人亦正亦邪,难道他也知悉了青龙帮与苍南派的恩怨或是别情,故而前来调查?那么龙远江此刻,到底又在何处呢?” “臭小子有完没完?还不快滚!”贺连恼羞成怒,破口大骂,接着又埋怨起郑菁来:“师妹!为啥把师父亡故的事和这等不相干的人说?” “嘿!什么叫不相干的人?”那小叫花刮了刮两颊,神色极为俏皮。众人丝毫没留意他的表情,只听郑菁缓缓说道:“贺师兄,难道你不觉得我爹的死有蹊跷吗?” 郑菁此言一出,不单杨凌一惊,在场诸人都把目光集向了贺、郑二人。 这时,厅上五老正中的一个问道:“唉,贤侄女,令尊逝世当夜,老朽也在场,还有这位马兄、楚兄。” 这老者姓孙名百盛,乃湖南神拳门掌门,当年在江南拳服五霸,武功既高,资历亦老,和郑天南交情极深。 他又接着道:“我等不妨将当日情景回思一番,或许有什么线索。那时方旭闹场,席上许多江湖朋友也都见着了。他坚持青龙帮帮主龙远江就藏匿在郑家,郑兄则矢口否认。那厮极为无礼,居然要求要搜寻郑家内堂,郑兄无奈,只得与他动手,哪晓得却伤在他的掌下。” “不错。”郑菁眼眶微红,说道:“先父确是伤于方旭,但只是受了内伤,休息半月便可痊愈。方旭逃离后,家父便回房调养,不想……”说着,一行清泪便自她颊上流下。 除却郑门子弟与狄肃英、孙百盛等人知晓内情之外,其余人众都是一奇:“哦?那么缘何伤重身死了?” “不想前夜亥时左右,我等却突然听到了郑老英雄在房内大叫一声,我等急忙赶去,不料那门竟是由内向外反锁的!?”狄肃英道:“我们撞开房门,只见满地血污,郑老英雄背靠椅上,双目圆睁,已……已然辞世。” 孙百盛走上前来说道:“狄贤侄所言不虚,当时老夫与楚岱、马兴德二位皆在左右。老夫为郑兄遗体查验了一番,致命伤在小腹上,为利刃由下至上穿过,伤重而死。” 厅上五老者之一的马兴德也道:“不错,而且当时郑兄死状奇特,双目瞪大,嘴也张着,一脸的难以置信,伤口很宽,肠子也翻了出来,真是惨不忍睹。”郑菁听着,又低低抽泣起来。 狄肃英道:“贺兄检查了门窗,窗子被踢开,但木栓完好,不像是有人从外面闯入,杀死了郑老英雄。”贺连哼了一声,似心有不甘,但还是补充道:“没错,确实如此。” 众人闻言多是后退了一步,原来郑天南是被人暗杀在密封的房间里,好几人已然问道:“那么凶手究竟是谁呢?” 郑菁摇了摇头,狄肃英替她答道:“凶手是谁,至今悬疑。” 狄肃英叹道:“然则可以肯定的是,郑老英雄为人所乘。”他顿了顿,续道:“要么是外敌,要么......”他有意无意的停顿了一下:“便是内贼了。” 孙百盛为人颇为老辣,立时知道狄肃英有话要说,当下道:“狄贤侄若是有话,不妨直言。”狄肃英拱了拱手,对孙百盛道:“孙老前辈,你可还记得前夜房内情景么?”孙百盛颔首:“自然记得。” 狄肃英接着道:“当时小侄曾留意,郑老英雄除却小腹致命创伤外,并无被偷袭的痕迹。房内桌椅倒塌,显然是有过一番打斗。倘若郑老英雄不敌来人,为何却不发声求助呢?” 孙、马等均道:“不错,这确是一疑。” “然则,我等皆是闻声赶来,有先后之别,我与菁妹在东厢,故而早到,而孙老前辈与马老前辈、楚老前辈等在西厢,因而晚到。” 孙百盛心念一动:“莫非他先来之时,发现了什么线索?” “贤侄说下去。” “东厢到郑老英雄的卧房,算上取着衣取刃,或长或短不过半盏茶的时间[1],若是疾行,快者也不过半炷香。最先到的是两名金刀门弟子,他们见房内灯火已熄,不敢造次。待我与菁妹到了,才一起撞开房门,之后贺兄也赶到,再后来三位前辈也来了。日前刚发生方旭闹场的事儿,大伙儿都担心他去而复返,皆带着兵刃。” 狄肃英顿了一顿,叹道:“其间并不曾见到任何可疑之人。想来凶手已然在这片刻之间遁去。若郑老英雄初时惨叫即为贼子所伤,想来是一招之间便已不敌,那么这凶徒武功之高,足以让人咋舌。” 众人纷纷点头:“一招便能刺死金刀门掌门,岂同寻常?” “倘若郑老英雄发出叫喊之时便已辞世,那么这凶徒,就很有可能是郑老英雄所认识的人,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他偷袭得手!” 听他这么一说,在场诸人纷纷窃窃私语,暗自讨论此事。 “会不会是那方旭啊,此人武功高绝,只怕也只有他才能在一招之间取了郑老师的性命!”一人说道,旁的纷纷附和:“不错,老兄言之有理。” 孙、马、楚等人对视一眼,默然无语。这三个老头深谙世情,心知狄肃英所疑者,乃是内贼,绝非方旭。杨凌则心道:“方旭的目的是龙远江,就算重新回来,也不过是探查是否有此人行迹,绝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杀死郑天南。” “我想,杀害爹爹的凶手应该另有其人,并非方旭。”众人均是一奇,把目光看去,却是那郑菁。 只见这女子一张鹅蛋脸庞如凝脂般,一双长睫毛,目如秋水,端的个美人胚子。她轻启朱唇,缓缓说道:“若方旭要杀先父,当时在宴会之时一招得手,便可击杀家父,何必等到深夜去而复回?” 众人暗自点头。“那也不一定啊,也许他要掩人耳目也说不定。”那沉寂了许久的小叫花又忽然插嘴道。 狄肃英道:“你说的不错,但我倒要请问阁下,若是方旭所为,他势必要破窗而入,可窗子完好,莫非郑老英雄竟是自己开窗迎接此人进来,而后反遭毒手?亦且凶案现场发现了郑老英雄的金刀沾染血迹,想必是郑老英雄临死之际也将凶徒击伤,可见这人武艺并非远胜郑老英雄,只是趁其内伤并偷袭,方才杀害了他!” 孙百盛点头道:“贤侄分析得有理。唉,只是若非方旭先伤了郑兄,郑兄断然不会就此丧命。”他捻须续道:“这方旭原是千里独行客,但听闻他近年来进了浙江苍南派,便是其鸿鸠使,不知是真是假。” 杨凌听了大吃一惊:“什么!方旭便是苍南派鸿鸠使?!这怎么可能!?”他知道方旭少年成名,“千刃破浪”闻名遐迩远在苍南派创派之前。况且方旭武功极高,只怕不在那严松之下。“不过那苍南派鸿鸠使行事神龙见首不见尾,无人知他名姓。”杨凌转念又想:“观其行径,确与方旭相似。” 这时那郑菁忽然问道:“贺师兄,听说你最近的一趟镖是南下苍南,不知道听过这事没有?”贺连脸色一变,森然道:“师妹!你这话什么意思!?” 郑菁给他眼神一瞪,不觉退了一步。狄肃英上前道:“贺师兄这是做什么?菁妹只是想问问贺师兄,是否有听说过方旭此人即为苍南鸿鸠使之事。贺师兄又何必如此激愤呢?莫非,贺师兄与浙江苍南派真有往来?” “姓狄的你放屁!”贺连大怒道:“我贺连深受师父大恩,岂会与苍南派有什么勾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在怀疑我串通苍南派,唆使方旭打伤师父!哼!” 众人听他这般说,心下都是暗笑:“哈,别人都没说,你就自己招了?真是没头脑。” 郑菁却知这个大师兄行事鲁莽,心里想到什么便说出来,于是道:“师兄息怒,小妹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问你南下时,可曾听说了什么,或许……或许有什么讯息,能帮我们大家找出杀害爹爹的凶手。” 贺连还是气鼓鼓的,只盯着狄、郑二人,哼道:“没什么大事……对了,好像,浙江苍南派倾巢出动,灭了太湖的青龙帮。” “无怪乎方旭要找龙远江,原来是追捕漏网之鱼。”孙、马、楚等人均道:“正值郑兄大寿,那龙远江便躲在了郑家,眼见方旭寻至,便急忙逃走,方旭寻不到人,便来找郑兄的晦气。” “嘿,我说,你们这是在讨论苍南派的动静呢,还是找凶手啊?依我看呐,这凶手,只怕还在这里也说不定哦!”那小叫花不知何时却又窜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根鸡腿,正津津有味地嚼着。郑家开的皆是素斋,也不晓得这鸡腿他从何处弄来。 贺连瞪着他叫道:“你这个死叫花,来郑家捣乱,活得不耐烦了?” “我没有捣乱啊?你先听我分析分析嘛。”小叫花呵呵一笑,右手托着脸颊:“刚才这位公子说门是由内而外反锁的,因而推断并非外敌入侵而是出了内奸。”他指了指狄肃英,又道:“接着他又说房里发现了郑老师的单刀,并且砍伤了凶手。”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杨凌已知其意,笑了笑,并不说话。旁人问道:“是啊?那又怎么样?快说啊!” 那叫花俏皮一笑:“怎么样?那还用说么?既然有刀伤,那么必然有血迹,窗边难道一点血迹都没有吗?顺着血迹追踪,就算血迹中断,多少也有了线索。再者,如果是内奸,必然也留下了伤痕,逐一检查,不就知道凶手是谁了吗?” 众人均道:“对啊!适才一愣,竟然没想到。” 可看狄、郑、贺三人面上,却无丝毫惊喜之意。 狄肃英叹道:“这位小兄弟说得不错。不瞒诸位,窗边及窗外没有半点血迹,根本无法追踪。狄某也叫人暗暗查看了郑府所有人众的衣物,别说有血迹,就连破损也无。” “什么!?怎么会这样!?” [1]一盏茶相当于10分钟或者14.4分钟。 说法一:一年有十二月,一月有四周,一周有七日,一日有十二时辰,一时辰(2小时)有八刻,一刻(15分)【古时把一天做一百刻即14.4分一刻,曰15分一刻】,一盏茶(10分钟)有两柱香,一柱香(5分钟)有五分,一分(60秒)有六弹指,一弹指(10秒)有十刹那。一刹那就是一秒钟。 说法二:刻———古代用漏壶计时。漏壶分播水壶和受水壶两部。播水壶分二至四层,均有小孔,可滴水,最后流入受水壶,受水壶里有立箭,箭上刻分100刻,箭随蓄水逐渐上升,露出刻数,以显示时间。而一昼夜24小时为100刻,即相当于现在的1440分钟。可见每刻相当于现在的14.4分钟。 此处意指4到6分钟左右。 ; 第二回 时人不识凌云木 节四:争执 节四:争执 “至于那些不会武功的佣人,断然不会是凶手。但狄某以防万一,有什么武林高手混迹其中,也都请郑老管家暗中检查了一遍。” 这回不仅宾客们大吃一惊,就连杨凌也是一愕:“怎么可能,若是内贼的话,他销毁作案道具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吧?” 贺连早不耐烦了,喝道:“我金刀门的事,用不着你这外人插手!” 杨凌却知贺连这明着骂那叫花,实则却是在说狄肃英借着是郑家小姐的未婚夫越俎代庖,蹬鼻子上脸。 “哈,这可是你说的啊,那我就不告诉你杀害你师父的凶手是谁啦!”小叫花眉眼飘忽,神情狡狯。 郑菁忙道:“你知道?”那叫花眨了眨眼:“你们这位大师兄可不要我说的,他说我多管闲事呢!” 郑菁正待致歉,却听那小叫花道:“照我看呐,凶手十九就是你师兄啦,其实呢,他根本没必要偷袭你爹的啦,他都五十了,掌门迟早是大徒弟的不是?哈哈。”小叫花说完往人堆一挤,登时不见踪影。 “**的胡说八道!”贺连就要动手,狄肃英上前拦住他道:“哼,有道是做贼心虚,欲盖弥彰。贺师兄,只怕你得给个说法了。”明眼人心底都雪亮,贺连是金刀门大师兄,郑天南一死,金刀掌门之位,自然落入他手,因此这杀人动机还是很明确的。 杨凌暗叹:“那小叫花深明公门推断之法,莫非是捕门之人?不过看他年纪也不像啊。”捕门高手多在朝廷六扇门做事,也有不少人投身锦衣卫,年岁大都在三十以上,绝无这般年轻的孩子。 “还给什么说法?”贺连一把推开狄肃英,瞪眼大声骂道:“姓狄的!你个卑鄙小人!贺某人什么时候招惹你了?你要安排一个花子来陷害我?”狄肃英冷然道:“狄某与贺兄素无冤仇,为何要陷害于你?” “嘿嘿,那也不一定。”金刀门中一人冷笑道:“你知道贺师兄是咱们金刀门的大师兄,师父去后金刀门自然由他接掌。搞垮了他,这金刀门还不就落入你狄肃英手中?”狄肃英大笑道:“哈哈,刘石啊刘石,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可笑。狄某乃衡山派掌门大弟子,又岂会觊觎你这金刀掌门?”这刘石是贺连师弟,素与师兄交好。 众人一想,均道:“不错。”只见贺连一脸不屑,冷笑道:“哼,你觊觎的自然不单是一个掌门人之位了,想郑家万贯家财,谁人不羡?而郑师妹又将嫁你为妻,顺师弟还只是一个十一岁的毛头小子,搞垮了我贺连,偌大一个郑家,不都是你姓狄的了?你们衡山派要吞并我郑家,也别用这么卑鄙无耻的手段吧!” 狄肃英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贺连!你不要信口雌黄!”“哼哼。”贺连冷笑道:“我信口雌黄?嘿,你们南岳衡山自以为是名门正派,却以如此下流的手段来对付我金刀门,我贺连第一个不服!” 在场众人听他二人这厢争辩,各有道理,委实分不清是非,就连杨凌也是暗想:“这人倒打一耙,确实厉害,眼下狄肃英也说不清楚了。不过贺连说的也有道理,如果不是苍南派所为,图谋郑家之财亦有可能。看来要弄清楚,就得先确定龙远江是否真的来过郑家,还得去凶案现场看一看。” “混帐!”狄肃英的八名师弟纷纷站出来喝骂,贺连几个师弟也反唇相讥。狄肃英制住他们,说道:“姓贺的,你要污蔑狄某,狄某敬你是菁妹师兄,可以不与你计较。然则你诬蔑我衡山派,却万万容你不得!” 金刀门二弟子刘石冷嘲热讽:“怎么,要动手不成?你以为你衡山派是江南领袖不成?你衡山派武功天下无敌不成?” 贺连也道:“哼,只怕他衡山派也不过如此,姓贺的倒想领教领教他衡山派‘天下无敌’的武功!来呀,取我刀来!”说罢,一个弟子已将佩刀递来。 “师兄教训他!”“这老小子太猖狂了!”衡山门人也将佩剑交给了狄肃英。郑菁急忙阻止:“别,别动手!”狄肃英拿着长剑,铁青着脸道:“菁妹你也看到了,他多番玷污我衡山派清誉,并非狄某要和他过不去。”郑菁紧咬下唇,道:“我只想替爹找出真凶,如今凶手没找到,你们,你们却在这里大打出手,我……我……” 这时内厅忽然走出一名妇人,年纪不过二十八九,甚有姿色。只见她指着郑菁破口大骂道:“你这个小贱人!本指望你嫁出去郑家便好转了,哪晓得你还是克死了老爷,你弟弟现在也惊悸难愈,你这个灾星、贱货!你还假惺惺哭哭啼啼干什么?算命的说你一生克父、克夫、克弟果然没错!”说罢也痛泣起来。 郑菁面色煞白,眼泪直流,但还是强自去扶那妇人:“姨娘……”那妇人却不领情,一把推开她,骂道:“谁是你姨娘!?你这个贱货!滚!给老娘滚!!”郑家人忙将那妇人劝开,那妇人在位子上坐了下来,兀自咒骂郑菁。众人均知郑菁乃是长女,乃是郑天南前妻所生,而郑顺却是继母所生。那继母素来不喜郑菁,即便郑天南在世之日,也常常借故找茬。有心人自然知道,郑菁将远嫁衡山,多多少少也有些郑少夫人的意愿。 眼见郑菁掩面,狄肃英急急抚慰。女人的眼泪,永远是用来对付男人的而非女人,除非她是你的亲人。 贺连咳了一声道:“姓狄的,莫不是怕了!?”狄肃英冷哼一声,放开郑菁,看来是要入场了。 大伙儿见他们正要开打,移出桌椅,空出地方,各自退开,忽听郑菁泣道:“郑菁别无他求,只恳请诸位叔叔伯伯看在先父旧面,找出真凶,小女子感恩戴德,永世不忘!”她说罢,盈盈拜倒。 杨凌颇为感动,暗自点了点头。孙、马等人急忙将郑菁扶起,纷纷说道:“侄女即便不说,我等与郑兄相交多年,岂能不帮他报仇么?只是这凶手……” 郑少夫人暗骂一声:“哼,哭哭啼啼,假心假意。” “唉,只是这凶手,要么姓贺,要么姓狄,不是你的未来丈夫呢,就是你的现行师兄。可怜,可怜。”不用想,说这话的定然又是那行事悖理的小叫花。“别跑!”贺连与狄肃英齐声喝道,立时纵身挡住了那小叫花躲避的去路。 “喂喂喂,我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小叫花一脸无辜。“阁下到底是谁?还请留下名号。”狄肃英肃然道。 “我只是顺着常理去推断,难道不是么?诬陷你杀害郑老师的是这家伙,不是我。”小叫花说着,指了指旁边的贺连。 “哼。”贺连尚未开口,只听郑少夫人冷哼一声,说道:“姓狄的,你也不必装模作样,方才的话我都听到了,准是你和这小叫花串通好来演这出戏,你这种雕虫小技,我金刀郑家的岂会上当?”贺连听了,点头道:“狄肃英,真阴,衡山派,真阴!”说罢,径自走开。 狄肃英不便与郑少夫人争辩,喝道:“贺连!你不要张口闭口都是我衡山派。我衡山派行事光明磊落,不容任何一人如此污蔑!”说着,看了郑少夫人一眼,那妇人眼一抬,却当什么也没看见。 杨凌心念一闪,登时了然:“如此一来,衡山派众人如果沉不住气的话,先前有理的优势就会荡然无存。这狄肃英虽然沉稳,但也不过二十出头,那群衡山弟子,就更……”他想着,不觉摇了摇头。 孙百盛、马兴德等老一辈各有顾忌,都不敢出面相劝,旁的人只欲看好戏,反而鼓动道:“嘿,衡山派的,你不容他污蔑只是嘴上说说么?怎么都没个动静啊?”衡山门人骂道:“闭上你的鸟嘴!” 贺连道:“哼,怕是怕他衡山派狐假虎威,仗着什么苍南派,自己呢,可没什么本事!”“放屁!”一名衡山弟子沉不住气,立时朝贺连扑来。贺连冷笑一声,单刀后摆,与那衡山弟子对了一掌。紧接着左拳连环,不过数招,已稳占先手。 狄肃英知道师弟不是对手,把剑喝道:“翟师弟退下!”他飞身直指贺连肩井穴,贺连大叫一声:“来得好!”单刀斜格,退开一步。 狄肃英抢步上前,喝道:“姓贺的,那日酒筵上你便屡屡讥刺我衡山派武功,今日便让你好好见识见识!”他长剑挥洒如风,恍然间便刺出三剑。杨凌不禁叹道:“衡山派‘回风落雁剑’果然名不虚传。这狄肃英年纪虽轻,却也有七八分火候了。” 那小叫花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嘿嘿笑道:“这狄肃英武功是不错,可那姓贺的也不差呀。”杨凌点头道:“不错,这贺连刀法谨严,劈砍有度,与公门刀法相似。我素来瞧不起金刀门,现下看来,这郑天南还是有一手的。” 他停得一停,转头对着那叫花道:“你这小家伙又是何人?来郑家捣乱是为的什么呢?别以为你一身武功我不知道,不过一开始倒给你瞒过了。” 小叫花一醒鼻子,笑道:“这第一个嘛,不能告诉你。第二呢,我有武功,你确定吗?第三个,我不是捣乱啊,你没看到我在帮他们缉拿凶手吗?”杨凌不觉哑然一笑:“缉拿凶手?呵呵。”他摇摇头道:“那你说他们谁是凶手?” “不知道,也许是他们,也许不是。最主要的是,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们是凶手。那姓贺的小气的紧,铁定不准我们随意调查的。所以,索性让他们打起来,也好浑水摸鱼,我们先去郑天南的房间勘察一番,也许有什么线索。” “我们?”杨凌一愣,虽然不愿,却被那小叫花拉住袖角,往郑府内厅去了,他并未反抗,因为他觉得他并无恶意。人们不都这样?虽然内心并不愿意随波逐流,但总是在一些时候妥协。 二人退出人群,穿过西厢,正见着一名郑府老仆迎面走来,自言自语:“老爷才死没多久,又打又闹的,老郑真是看不下去,还是走了的好,走了的好……”。 杨凌心头一动,一把截住他问道:“老伯且住,小可想请教您几个问题。” 那老仆被他一拦吓了一跳,但见他举止有礼,忙道:“这位公子言重了,有什么问题您尽管问。”杨凌点了点头道:“只因郑老英雄死得蹊跷,要找出真凶,就需明白几个问题。” 那老仆看着他,他也看着他,两人就这么对望着,小叫花儿看着觉得有趣极了,左边蹦哒一下,右边蹦哒会儿。老仆叹了口气道:“哎,像公子这般热心的侠士如今真是不多见了,那些老爷的朋友啊,都是嘴巴上说得好,可临事儿的时候呢,却都这也怕那也怕的,说什么也不肯出头。哼,假惺惺。老仆身为郑家总管,在郑府多年,深受老爷照顾,公子指的是什么问题,但说无妨。” 杨凌听他这么一说,却也微微一窘:“呃,小可想请问老伯可有郑老英雄寿宴时到场来宾的名册。”那老仆沉吟片刻,道:“这,我郑家又不是皇宫大内,从不记录来宾名姓。” 杨凌懊丧不已,忽又想到:“我可笨了,那可有来宾携带贺礼的账簿呢?”他怕对方怀疑自己图谋不轨,又加了一句:“在下只是想查查看,究竟有哪些人来为郑老师贺寿。” 老仆一拍大腿,道:“嘿,这个倒是有,公子请随我来。”小叫花跟在后头,不觉问道:“怎么不问郑天南死在哪,却问这等有的没的?” 来到账房,郑管家取出账簿,一面递给杨凌,一面说道:“那时来为我家老爷贺寿的,只消是老爷的旧相识,或是有些体面的,都携着贺礼,只是礼物有轻重贵贱,嘿嘿,也都是看交情吧。” 杨凌将折扇插在腰间,细细查看账簿,他翻到第四页,赫然看见:“青龙帮帮主龙远江,翡翠明珠三升。”他一合账本,闭目道:“他果然有来过。” 他神思尚在游走,却也听得那郑家老仆喃喃道:“哎,老爷去世那天晚上啊,也曾让我取这账簿给他看的。” 杨凌猛然睁眼暗道:“郑天南也翻看了这账簿?不错,郑天南也不是泛泛之辈,方旭既来寻龙远江,宴时人数众多,郑天南未必能留意到龙远江,但事后势必也想查查看宾客之中是否有这号人物。”他灵机一动,又问那老仆道:“老伯既是郑府的管家,小可倒有一事请教,郑老师遇害后,贵府可曾有遗失某些事物?” 那老仆摸了摸脑门,缓缓道:“具体的,也未曾点算过,但是有一个东西,却真的找不到了。” “何物?” “那三升的翡翠明珠,夜间的时候,老爷还让我取来的,待得老爷身死,我在房中便再也找不到那些珠子了,库房里也没见到,那可真是漂亮得紧的宝贝,老头儿便是再老眼昏花,也记得清楚明白。” “翡翠明珠!?”杨凌重新又看了一眼账簿,清清楚楚地对照了一遍:“青龙帮帮主龙远江,翡翠明珠三升。”其他宾客中,却不曾有人送翡翠明珠的。 “为什么?为什么独独龙远江送的翡翠明珠不见了?莫非,凶徒竟然是龙远江!夜入府邸,杀害郑天南,取走了翡翠明珠!?” ; 第二回 时人不识凌云木 节五:凶手 节五:凶手 杨凌想不通,又去了郑天南的房内。 那小叫花轻轻把门推开,一拍手:“嘿,他们也不笨,这里应该还保持着凶案发生时的样貌。”杨凌一看,果然房内桌椅齐整,地面一大滩血印。 杨凌沉吟道:“凶案发生已经一日有余,却没有惊动官府。” “那有什么奇怪的?当家的莫名其妙死了,多半是江湖仇杀,自己人都没搞清楚是怎么死的,当然不愿惊动官府,徒惹麻烦咯。还不如自个儿调查,他郑家家资数万,随便塞几个元宝就好了。”小叫花随口答道。 杨凌不再多言,也仔细观察起来。除了案几上依稀的掌纹颇为奇怪,其余并无发现。二人又检查了门栓、窗户,确实是由内至外反锁。 “唔,看来真的没有什么别的发现了?”小叫花蹲在地上撑着下巴苦苦思索。 杨凌沉思着:“若能等到入夜,开棺验尸或能找到些许线索,此刻显然不妥。”他回头见那郑管家还在门外长吁短叹,不觉走过去问道:“老伯,当夜郑老英雄可有请什么人来屋中一叙么?” 郑管家皱着眉头,想了老半天,才说道:“老爷先查阅了账簿,之后便让我去取翡翠明珠,待我送来时,看到刘石从老爷房里出来,可那时候老爷还是一个人在房中,他让我退下了,我便就回房了。那时候,也就是戌时左右吧。” 杨凌点了点头,回房凝视着地上那滩血迹,细细回想着狄、郑等人的对话,忽的双眉一耸,似乎想到了什么:“那翡翠明珠究竟是谁取走的还不得而知,但显然龙远江是进不来的,这整个过程像是蓄意而为之。”接着拿起了放在桌上的那柄带血的金刀,凝视挂在墙上的刀鞘,自语:“奇怪,既是被偷袭,理应就地反击,如何还有余裕去取墙上的刀呢?” 两人查不出什么,依旧回到大堂上。 此时狄、贺二人已拆了一百余招。 这厢狄肃英长剑一摆,直抢中路。众宾客中好手不少,一见狄肃英这招,不禁叹道:“好一招‘长空雁落’!”贺连单刀斜削,众人又是一声喝彩,只见他刀下撩往上,立时转守成攻。 “疑?”杨凌一愣:“这招不是锦衣卫刀法中的‘冻雷惊笋’么?这贺连如何会使的?” 两人劈刺削抹,总是平手。 狄肃英斗得久了,不觉焦躁起来:“我身为衡山派掌门大弟子,若胜不得这贺连,还有何面目再回衡山!”想罢,长剑更挥舞得急,把贺连逼得连连后退。 杨凌再看片刻,已知狄肃英武功略在贺连之上,一旦占了先手,数十招之内便可取胜。 果然,狄肃英连出三招,贺连单刀挡了两剑,第三剑堪堪从他颈边掠过,吓得他出了一声冷汗,刀法更显散乱。 又过数招,狄肃英大喝一声:“还不撤刀!”他一招“雁飞残月天”横削贺连手腕。郑菁眼见贺连不能抵挡,惊叫道:“肃英,手下留情!”狄肃英听她惊呼,心下一软,长剑撇开三寸,从贺连手腕边划过。 贺连一咬牙,右手单刀竟然直直朝狄肃英心窝插去,狄肃英此刻长剑来不急回转,只得侧身一避。贺连顺势一冲,身子掠过狄肃英,单刀横劈他脖颈。 郑菁大叫:“师兄!住手!”贺连哪里肯听,衡山门人道:“狄师兄小心!”他们虽欲相救,却鞭长莫及。众人见那贺连无耻抢攻,也都叫道:“狄少侠小心!” 狄肃英急忙一个铁板桥矮身,纵身急退,贺连见劈他不到,左手入怀一探。杨凌眼尖,立时叫道:“小心暗器!”只见贺连手一扬,一丛暗器电一般射了出来!狄肃英离他如此之近,如何避得开?“啊!”郑菁掩面,众人也都一声惊呼。 只听“啪!”的一声,一人飞身入场,一把折扇张开,竟然将贺连的暗器尽数挡了下来! 不消说,那人正是杨凌。 衡山门人吁了口气,众人同时感叹:“这人轻功,当真不凡!” 旁人哪知杨凌此刻却是百味陈杂:“唉,我怎么又出手了?若不出手,岂非又要见人丧命?唉!” “贺连!你真他妈的卑鄙无耻使暗器!”“就是!我狄师哥手下留情,你却恩将仇报!”衡山门人大骂起来。金刀门刘石等却强词夺理道:“比……比拼暗器,难道不也是手段么?”双方各自争辩不停,众宾客各自帮腔。郑菁垂头无语,郑少夫人只是冷笑。 就这这时,忽听一声:“大家不必争了,我知道凶手是谁!” 众人一听,都转了过来,就连那个小叫花也是一脸诧异地看着杨凌。杨凌微微一笑,重复一遍:“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是谁!?”众人急问。 杨凌展开折扇,缓缓说道:“要知道凶手是谁,就一定要知道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让我们来重新回顾一遍。”原来杨凌在灵光一闪的片刻间,忽的想通了一件事,于是整件事就顺理成章了。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小叫花。 那小家伙随即会意,说道:“好吧,我来说!郑老师于前日亥时在密封的房间里遇害,死因是小腹重创,失血过多而亡。现场发现了一把带血的单刀,门紧锁,但是窗是开着的,并没有被破坏。初步推断是密室杀人。”他顿了一顿,问道:“我没说错吧?” 众人点头。他续道:“我说,当时在场的有孙、马、楚等几位前辈,以及狄兄、贺兄、郑姑娘、郑少奶奶等郑府人丁,大家赶过去的时间,不过半盏茶,对吧?” “那么请各位告诉我,命案发生时,各位是在哪里,又在做什么。”他此言一问,便有人叫道:“难道凶手在他们几个之中?” 现场一时哗然。杨凌运起内功,说道:“请大家安静!孙前辈。” 孙百盛被他内力一震,一时结巴:“呃……让……让我想想,嗯,那时孙某正与马兄在西厢交谈,听到叫喊时一起冲了出去,出来时还碰到了楚兄,三人一同赶去的。”马兴德与楚岱也点头称是。 杨凌点了点头,看向狄肃英。狄肃英道:“戌时我与几个师弟在西厢商量何时回山,之后,我便回房中练剑。期间翟师弟有来找过我。”他身旁一人道:“是的。我找师兄请教剑法。” “翟师弟走后不多时,便听到了叫喊,狄某急忙赶到菁妹处,见她无恙,便一起往现场而去。” 郑菁与杨凌对了一眼,脸一红,说道:“是的。”杨凌照例仍是问道:“那么请问郑姑娘,这段时间都在哪,又做了什么呢?” “因为姨娘要为先父煲参汤调养,所以小女子戌亥时分都在姨娘的房里,帮忙照顾弟弟。” 郑少夫人冷哼一声:“没错。我煲好汤,送给老爷喝了,也就回房,那时好像戌时之末。刚回到房,就听见老爷的惨叫了。” 杨凌接着转向了贺连:“那么贺兄呢?” 贺连收起单刀,说道:“晚饭时我喝得大醉,由弟子们扶回房,那时一直都在睡觉,突然听到一声惨叫,这才惊醒,快步跑来。” 那小叫花冷不丁道了句:“嘿,师父都被打伤了,还有心思喝酒,真是好徒弟。”贺连涨红了脸,骂道:“我……老子我……借酒浇愁不可以么?”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了。哈哈。” 杨凌又问了几名刘石等几名郑府弟子。 孙百盛百思不得其解,问道:“这位小兄弟,凶手究竟是怎样进入到密室里,杀死了郑兄,又如何再这么短的时间里逃遁而去的呢?” 杨凌缓缓说道:“凶手其实一直在郑老师的房内,从未离开。” “啊!” “那么,凶手杀死郑老师后,他又是怎么逃走的呢?”马兴德问道。 “凶手十分聪明,他用一个巧妙的方法,让我们很容易忽略一点。忽略了这一点,我们就会被带到另一个误区,怎么也走不出来。”杨凌顿了一顿,笑道:“不知在场诸位,在下离开此地前往郑老师寝室时可有人留意到?在下归来之时,又可否有人留意到呢?” “这?”楚岱道:“这里有这么多宾客,除非特别留意你,否则又哪里会知道?” 杨凌颔首道:“不错,这就是瞒天过海!因为当时众人心慌意乱,一冲进门,就发现郑老师遇害,夜间灯笼难以照明,自然没有心思去顾旁边的人是谁,更加不会去计算,身边是不是多了一个人!何况凶手本就是郑家之人,出现在那里,太合乎常理了!” 众人面面相觑,均在回想当时情景:“当时我身边的人究竟是谁呢?” 那小叫花拍手道:“妙啊。于是凶手混在了来人当中,一起查看郑老师的死因,顺带还可以看看有没有什么纰漏,结果发现什么也没有,于是从容离去,对吧?” 楚岱似乎难以置信,喃喃问道:“那凶手是谁呢?如果是郑府的人,为什么没有人有刀伤,也没有破损衣物呢?” 杨凌摇了摇头,叹道:“楚前辈,你错了,凶案现场那把刀,不是郑老师的刀。那是凶手留下的刀,刀上的血迹,也是郑老师的!”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因为凶手又用了一个更巧妙的法子,让他第一个手法变得更加的完美,那就是三十六计中的移花接木!我在郑老师的房内,曾将刀鞘取下,却发现了一个破绽。那就是,鞘重刀轻!” “啊?” “郑老英雄惯使金刀,据我所知,他的金刀在样式上与普通的刀并无二致,但刀身却是纯金所铸,十分沉重,因而江湖才有‘金刀镇天南,刀重五十斤’的说法。他的刀,可不是轻易就能仿造得了的!”他说着,取出了那柄带血的金刀,掌背在刀身上一拍,神功到处,刀身上的金漆寸寸剥落,这竟然是一把镀上了金漆的铜刀! 众宾愕然,杨凌又道:“当时郑老师身死,大伙儿也无心去察看他老人家的兵刃是否为人掉了包,同样的,因为凶手也用刀,他杀害了郑老师之后,把有血的刀留在了现场,而他取走了郑老师的刀,装作带着兵刃匆忙赶到,黑夜之中,又有谁会去留意,他手中的刀究竟是金刀还是铜刀呢!?” “而当天夜里,郑老师曾有让一名弟子到他的房中,究竟为了什么事呢?”说到这里,杨凌已然看到人群中有一人神色惊惶,厉声喝道:“刘石,还不从实招来!” 刘石退了两步:“没、没、没什么啊。”杨凌见他转身想逃,立时一招擒拿手拿住了他的手腕,刘石右掌击来,杨凌把折扇一拦,顺势一滑,便抵着他的喉头。 楚岱怒道:“刘石,竟然是你杀害了郑兄?” 杨凌摆摆手:“不,他不是凶手。” 刘石颤声道:“对、对啊,我怎么会是凶手呢?” “你虽不是凶手,却知道凶手是谁。” “凶手是谁!?” 刘石看着大家恶狠狠地盯着他,不觉咽了口唾沫。 杨凌顺着他的眼神,朝贺连看去:“贺兄,果然是你!” ; 第二回 时人不识凌云木 节六:下帖 节六:下帖 贺连退了一步,忙道:“你……你胡说!刘师弟他什么也没说啊!” 杨凌微微一笑:“他已经说了,只是没用嘴巴罢了,因为他怕你。若我没猜错的话,当时郑老英雄夜半找他,便是想让他去叫你过来。”他说着右手加力,折扇压入刘石的喉肉,刘石疼的呱呱大叫:“没错没错,师父叫我过去,只是让我去找大师兄过来,之后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啦,请少侠放了我吧!” “师父只是让我过去,这,这不能证明什么!”贺连的气势已馁。 “是么?”那个小叫花忽然笑道:“这可和你当初说的可不一样哟?是谁在睡觉来着?” “我、我当然不想大家怀疑我了,我是去见了恩师,可是我并没有杀他!再者说,我为什么要杀他?何况,我如何是恩师的对手呢?” “图谋金刀门掌门呗!刚刚那个小叫花不是说了么?” “应该不是,若是图谋掌门,郑天南又如何会知晓?郑天南是发现了什么,才会深夜召见贺连的。据在下猜测,贺兄为的恐怕便是郑家的财物。我听郑老管家说,贺兄好赌,在外头欠了不少钱。阁下无力偿还,于是开始打郑家的主意,利用走镖之余,偷偷的变卖郑家的宝物,不想却为郑老师查出了端倪。”杨凌淡淡地道。 “凭真功夫,你当然不是郑老师的对手,但如果使些鬼蜮伎俩,却又不同了。”他放开刘石:“大家想想看,普天之下的刀法,可有一招是由下刺向小腹的?” 在场不少是刀法大师,当下答道:“刀以劈砍为主,刺本就极少,何况是由下往上而刺向小腹。”楚岱是剑法名家,当即道:“即便是剑法中,只怕也没这等招式。” “不错,会出现这样的创痕,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凶手当时跪在郑老师的面前,祈求宽宥,郑老师盛怒之际,还怒拍了桌子。但也许是郑老师太大意了,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凶手把藏在身上的刀抽了出来,猛然刺向郑老师,郑老师躲避不及,故而小腹重创。” “哦!原来如此!” “当刘石夤夜之际告知贺兄,郑老师相召,哼,阁下想必也自犹疑。于是询问了刘兄,得知郑老师面色不虞,料想恐怕是东窗事发,于是便将早已拟定的谋杀之法付诸行动,暗藏伪造的金刀在身,一旦郑老师怒斥盗宝之事,便即跪倒求情。郑老师毕竟念着往日师徒情分,也不曾想到这个得意弟子竟然会猛下杀手,这才让阁下得逞了。杀害恩师后,打乱了现场,故意制造了打斗的迹象,混淆大伙儿的判断,好让大家以为是外人杀害了郑老英雄。贺兄,不知我说的可对否?” “你、你这么说,可有证据么?” “呵,你要证据么?我当然有!” 众人急问:“证据在哪?” 杨凌道:“凶手用了移花接木之法,调换了凶刀,凶刀既在,那么郑老师的那柄真刀呢?凶案发生不过一天,凶案现场密封,凶手又要忙着打理事务,理应没有时间将原刀处理掉,所以,他只可能就近藏起来,等到事情过了,再取出来。” 杨凌刚说完,狄肃英就一摆手道:“翟师弟、陆师弟,你们到他房里看看有没有那把金刀。” “不必了。”贺连一把拦住,面如死灰:“刀就在我房里。” 人群顿时大骂起来:“姓贺的,郑老师待你不薄,你却害死他,真是禽兽不如!” “姓贺的,你为何要杀害郑老师,快快从实说来!” “我看也不必问了,直接杀了他在郑老师灵前祭奠!” 众人七嘴八舌,戟指痰唾。杨凌忽问:“那三升的翡翠明珠,可是你拿的?”贺连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杨凌见他脸色惨白,再没一点血色,他的弟子也都不知躲到哪去了,摇头一叹息:“不是他拿的,那会是谁呢?”忽见郑菁泪水滑下,不禁讶道:“郑姑娘你?” 郑菁对着他盈盈拜倒,哽咽道:“请问公子尊姓大名,为小女子找出真凶,小女子铭感五内。”杨凌急将她扶起,说道:“郑姑娘,快快请起,杨凌愧不敢当。” “多谢杨公子!多谢!”说完郑菁瞥向贺连道:“贺师兄,我母早死,你待我便如亲妹一般,我爹待你更如亲子,你竟为了偿还赌债要杀害他老人家!?” “师师妹、这,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是身不由己……”贺连正待要说,却听一个声音叹道:“哈哈,真是精彩的推理!你们两个,可得好好学学呀!”接着又是两人应声道:“是,大人。” 众人齐看处,不知何时,门外竟直挺挺站着三个人,均身穿金色制服,腰佩一把黑鞘绣春刀。杨凌急忙看去,瞅见这三人制服上印着一只飞鱼!他心头一震:“他们是谁,刚到的吊客么?以我的武功,竟也不知他们是何时来的。等等,他们穿的竟是飞鱼服!难道?” 他们缓缓进来,当首那人约三十余岁,肤色如铜,面方,颔下蓄有一抹短须寸余,正是适才被称作“大人”的人。他一进厅便扫视诸人,神色倨傲,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内功深厚。 孙百盛一见,急忙上前拱手道:“原来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许显纯大人到了,失敬失敬!” 杨凌咋听许显纯三字,右手骤然捏紧:“果然是锦衣卫,他……他就是许显纯!?” 许显纯微微一笑,说道:“这位想必就是‘神拳’孙百盛老师吧?没想到金刀门居然出了案子,看来我们锦衣卫来得真是时候啊。哈哈,哎哟,在此的掌门人不少嘛?”他左手一招,左厢的锦衣卫上前一步道:“禀指挥,属下记点完毕。此处共有十六门派,除金刀门、湖南神拳门孙掌门外,尚有广陵剑楚岱老师、六合拳掌门马兴德……” 这人一口气连说十五名掌门丝毫不错,诸大掌门惊疑不定,许显纯抚须一笑道:“好吧,闲事休提,如此一来省了我等几日奔波,哈哈。” 孙百盛赶忙问道:“不知指挥使此行所为何事?” 许显纯道:“诸位都是江南一派之长,武艺想必自有过人之处。当今九千岁,素来求贤若渴,因而派遣下官前来协助主持苍南派严掌门于九月廿六凤阳南麓举办的南武林会盟大会,希望大家都来参加,推选个南武林盟主!” 众人闻听,均知这“九千岁”乃是朝廷东厂宗主魏忠贤。现今大明朝廷尽由东厂宗主、南北锦衣卫把持,天启帝则不闻不问,只是想不到,堂堂苍南派掌门,竟然投靠了东厂锦衣卫!? 见到许显纯,杨凌心中自免不了动荡一番,可待听到其所来何事时,他反而镇定下来,静听着、思考着,俨然又化身为力求揭开阴谋、犀燃烛照的智者。 “相请诸位掌门的本该是严掌门,只是不巧严掌门筹办会盟大会,实在脱不开身。”许显纯道:“本官与严掌门同为千岁效命,不妨来帮他下帖,还望诸位赏脸,届时到场呢!” 他一面说,右手一招,右厢那名锦衣卫从怀中掏出十六张名帖上前一步,交给许显纯。许显纯把帖一摇,金光闪耀,众人这才看清,原来这十六张帖子竟都嵌上了纯金。 那十六人面面相觑,迟疑未决。众人皆想:“魏忠贤素非善男信女,早有并吞武林各派之意,此举定有阴谋。只是忌惮他武功高强,又在朝中把持政权,不能轻易得罪呐。” 僵持片刻,许显纯嘿然道:“下官这帖乃纯金所铸,比寻常的礼贴可贵重得多,想不到竟如此难接么?看来许某在江南的声望地位,终究比不上严掌门呐!”他这句话看似隐隐有与严松争强斗狠之意。 说完他缓缓后退一步,宾客见他身前青砖上竟现出两个两寸来深的脚印,深浅一致,恍如雕砌而成。厅上高手众多,见罢心下骇然:“这许显纯有意显露武技,暗运玄功于脚底,行事未免做作。但这份内功修为,实在是非比寻常,我等再练二十年,只怕也及不上。” 孙百盛自知不是此人对手,今日如不接帖,只恐他来日报复,于是率先上前接下金帖,说道:“既然许指挥盛情相邀,孙某人恭敬不如从命,届时一定赴席。”其余众人见神拳掌门尚且如此,自己如何还敢硬气?纷纷接了金帖退到一边。 许显纯长笑一声,转眼看向贺、狄、郑三人,说道:“金刀门现下是由谁做主啊?”三人默然不言,许显纯笑道:“这贺连杀害师长,金刀门想必不服他执掌。至于狄少侠是南岳衡山大弟子,将来要执掌南岳的,也不在其内。哎哟,这可难办咯,郑家还有什么人没啊?” 他这话颇为无礼,郑家人丁都暗暗着恼。郑菁上前道:“小女子乃郑天南郑老师长女,不知指挥使有何见教?”许显纯一奇,笑道:“呵,寻常人见了本官莫不胆颤心惊,你这女子居然不卑不亢,着实不凡呐。只可惜是女儿身,不然执掌金刀门倒也没什么不可。” 杨凌身边的小叫花忽然道:“嘁,什么叫可惜是女儿身?女人便不能当掌门么?”许显纯一愣道:“呵,这自古以来嘛,若是女子当掌门,只怕这门派都会被人耻笑的。” “那是你们看不起女人。”小叫花不屑地道:“想那武则天,不照样是女人,却当了皇帝呢!” 许显纯愕然,只得干笑一声:“呵呵,好吧。”他知郑天南既死,贺连已废,金刀郑家已无实力,也不欲多说,转向狄肃英道:“狄少侠这衡山派,呵,也请来参与加盟吧。”狄肃英见他微笑地看着自己,情知不妙,只得推托道:“在下不过是衡山门下一弟子,这些大事,还请许大人与家师详谈。” “哈哈。”许显纯笑道:“狄少侠年纪轻轻,就已是掌门大弟子,执掌衡山也不过时间问题。这些个把事儿,也该替你师父分担分担了。”狄肃英道:“在下年幼识浅,九千岁会盟大事,晚辈决计不敢擅自定夺,还请大人恕罪。”狄肃英言语得体,众人都暗自点头。 “既然狄少侠不肯接,那也没法子,许某只好亲自上衡山一趟了。”许显纯顿了顿,又嘿然道:“狄少侠啊,不知令师叔‘中州剑’可在衡山啊?”狄肃英一愣,不知他此言何意,躬身答道:“夏侯师叔素性潇洒,云游天下,行踪不定。” “哎呀,这么说‘中州剑’不在衡山了。”许显纯假作叹息道:“唉,可惜了。本官记得三年前好像与令师切磋过一回啊,是吧?那一次好像他伤在肋骨了。嘿嘿,这次上衡山请他,不妨和他再切磋一次,希望他别又伤在那了,哈哈。” 狄肃英听了双手一颤,面如死灰。 衡山派中以“中州剑”夏侯坤武功最高,足与许显纯相颉颃,其余人都无此实力。而狄肃英的师父青羊老丈就曾败于许显纯之手,险些丧命。任谁都听的出许显纯这威胁之意:“你若不接,我便去找你师父的晦气,反正你师叔不在。” “这……”狄肃英左右为难,额头上汗水不禁涔涔而下。 ; 第二回 时人不识凌云木 节七:许显纯 节七:许显纯 “想来阁下自问不是那‘中州剑’的对手,故而只能在此辱他小辈,欺他师兄年事已高。”众人一奇:“是谁如此大胆,竟敢捋许显纯的虎须?” 许显纯回头一看,见是那青衫书生,于是说道:“呵呵,还未请教阁下是何门何派呢?”杨凌冷冷地道:“在下无门无派,什么‘九千岁’,什么会盟大会,在下听都没听过。”许显纯左右两边的锦衣卫听他言语无礼,都按住了腰间绣春刀怒目而视。 许显纯暗自纳罕,但他深知自己仇家颇多,一想后也不以为异,走上前来问道:“这位小兄弟,我们可是在哪里会过面吗?”杨凌冷道:“不曾有。在下不过一介布衣,如何高攀得上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呢?” 许显纯已走到他面前,道:“那么如此说来,小兄弟并非官场中人,乃是江湖人士?”杨凌道:“那也不见得。”许显纯心底起疑:“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杨凌又道:“就如许大人,不也身在官府,人在江湖么?” 许显纯仔细端详起杨凌,但杨凌在江湖上历练已久,名气虽不著,容貌却颇有风霜之感,一时间也辨认不出。 杨凌冷笑道:“哼,非是故人,如何相识?”许显纯不谙此意,只得笑笑道:“不论你是不是官场中人,凭你的武功,在江湖定然是名家子弟,不妨也来参与这会盟大会吧。千岁呢,定会重用你的。” 杨凌淡淡地道:“有谁规定,江湖人定要接这帖子?定要赴你那什么会盟大会呢?”他方才一心不欲参和江湖中事,而此刻怒气填膺,却显然有意与许显纯作对。 许显纯碰了钉子,不动声色地道:“这可是千岁之命,去不去在你,不去会有怎样的后果,许某可就不大清楚了。”他这话中威胁之意,即便是在场乡绅,也都听得出来:你不接帖,不赴会,可以,但这江湖你还想不想混,就由不得你了。 “嗨,魏忠贤那‘太监’聚会有什么好去的?”杨凌身边的小叫花忽然道,他一语双关,讽刺之意一听既知。“混帐东西!怎敢直呼千岁之名!”许显纯左边的锦衣卫大声喝道。 那小叫花偏不管,继续说道:“我说的可是实话,宴无好宴,会无好会,只怕那凤阳又是个鸿门。”他所言诸人并非不知,但慑于许显纯威势,不得不使然。这小乞丐先捋金刀门、衡山派,现下竟然又当面驳斥锦衣卫指挥使,不禁令人挢舌不已:“这人什么来头,居然如此胆大妄为?” 许显纯摆手止住那人,随即冷道:“嘿,千岁此举,乃是为了江湖同道能够齐心协力报效朝廷,不再像一盘散沙,为人所笑。况且,千岁下令,又有谁敢不从?”他后半句话傲气凌人,别人却也反驳不得。毕竟魏忠贤近年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又尽控朝廷,东厂、锦衣卫皆从他调遣,江湖上的小小帮会,又怎么能够抗拒呢? “哈哈哈,可笑!”杨凌大声道:“这天下可是他姓魏的?凭什么要我等奉他号令!?他不过是皇帝身边一个小小的太监总管,又如何来管我大明江湖中事!?”许显纯等见他气势,退后了一步,神色微拧。 “好!说得好!说得太好了!”那小叫花拍手叫道。在场众人听杨凌所言,颇有忠义之心的都暗暗点头,只是慑于许显纯,不敢大声说出,惟有那小叫花快人快语,不惧权威。 许显纯见这人竟敢当众数说魏忠贤的不是,心下揣摩:“这人多半与千岁有仇,要不然便是不满千岁当权。”正斟酌该如何处理,却听那小叫花道:“我说,魏忠贤不是个好人也就算了,还有你这家伙,一会儿是什么金帖子,一会儿又尽往自己脸上贴金,整张脸金光闪闪的,和那庙里的金佛差不多。” 许显纯岂知他话中有话,嘿嘿一笑:“你这小子,倒把我比成那庙里的金佛,那可好得很啊。”那小叫花狡狯一笑:“只可惜啊,庙里的佛都是烂泥做的身子再镀上金。我看你这脑袋瓜子,嘿,该不会也是烂泥做的吧?”许显纯心下大怒,但面上仍是平静:“小子,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那小叫花又道:“是不是说着玩,你自己心里清楚。大伙儿都不想去,你又何必冥顽不灵呢?再说咯,今天是金刀郑老前辈发丧之日,你作为后辈少说也应该在他灵前叩几个响头以示尊敬吧?呃,我忘了,平时都是别人向你磕头,现在要你向别人磕头,所以不习惯了?” 许显纯是不是郑天南的后辈倒是不清楚,按说以许显纯的声望地位,郑天南最多也只能与他平辈相交。至于那小叫花,自然是信口胡说了。杨凌心道:“他这番话倒是极尽讽刺呢!” “其实呢,磕个头又算得了什么,古时候韩信不是还忍过胯下之辱么?也没见他一时愤怒就把那无赖给杀了。” 杨凌颤然一惊:“这小叫花不是正在提醒我么?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今日若要与他一拼,势必以一敌三,未必能有什么胜算……而且周遭尚不知有多少魏贼党羽,我若暴露了身份,只有一死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一时脑热,未曾细想,这小叫花怎会知道自己与许显纯有深仇大恨呢?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因为那一句话,已让杨凌不知不觉地处于一种空灵的状态,锦衣卫也好,许显纯也罢,即便是魏忠贤出现在他眼前,他也不会再有所动容。有时候人的感悟并不需要长篇大论,可以是一句话、一个字、甚至是一瞬间的表情,就足够了。空灵,岂非也是武学、人生、道的最高境界?人们总会有刹那瞬间,甚至无意识之时进入这个境界,但问题却是,他能在这个境界停留多久呢? 许显纯显然也误解了他的意思,冷笑道:“这么说,你又将我比作韩信了?韩大将能把天下无双的楚霸王给困在垓下,许某可没这个本事呢!” 那小叫花心内窃笑,说道:“呵呵,韩信最后的结局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吧?不知许大将呢?”许显纯心道:“韩信最终死于妇人之手,这叫花子如此讥刺于我,当真可恶!” 小叫花徐徐说道:“许大将自比韩大将厉害咯,多半能够善始善终吧?不仅忍了一时的胯下之辱,更是作了一辈子的伏地走狗咯!” “刷、刷!”许显纯身后的两名锦衣卫已拔出了绣春刀。许显纯双手一摆,止住他们。 他们迟疑道:“指挥使?”许显纯忍住心头怒火,微微一笑道:“呵呵,孩子话嘛,何必当真呢?” 小叫花嘴角一翘:“哼,许大将说话我可不能信。也不知死在许大将手里的孩子又有多少?许大将当时是不是也曾饶过了他们?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当面不计较,可暗地里又心狠手辣,残忍十倍地折磨他们!?” 许显纯双目渐透凶光,冷冷地道:“胡说八道,许某人说话做事,又岂会言而无信?” “是吗?那可还记得苏青鸾小姐?”小叫花直逼许显纯双眸,只见他目光急剧闪烁,撇头道:“什么苏青鸾?我怎么会认识?” “噢,这样啊。”那小叫花叹口气道:“苏青鸾小姐是江南一家富豪之女,十年前不知怎么突然怀了身孕,却不肯说出奸夫是谁,于是被家人逼迫,终于吞金自尽了。许大将,你说奇怪么?她既要维护那人,两人自然是情深。叹只叹那人为了自己,不肯履行自己的承诺也就罢了,却连人家的死活也不顾了。唉,可怜的痴情女子,对咯,你说那奸夫到底是谁呢?”许显纯神色数变,右手慢慢握紧。 适才这小叫花所说的两件事,均是许显纯早年的所作所为。当年搜捕逃犯时,许显纯曾威逼利用过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当面虚与委蛇,事后却又将其残忍杀害,手段令人发指。 此事极为隐秘,只有锦衣卫内部才知。至于他诱奸苏青鸾,再将其抛弃,更是知者寥寥,这小叫花又是怎么知晓的? 杨凌亦是暗叹:“这人博闻强记,竟连如此隐私之事也详知甚细。我自诩见多识广,怕也不及他识见之一二吧?” “胡说八道!你这些是从哪里听来的!?”许显纯突然怒喝一声,电抓闪至,直取小叫花咽喉!这些事涉及许显纯阴私,却被一个小叫花得知,他势必要问个清楚,看看幕后究竟是谁在指使,不然他一世英名,岂非付诸流水? 杨凌早已留心,从腰间抽出折扇凌虚一点,扇端在小叫花身前三寸停住,许显纯五指若再往前一递,便要将手腕“神门穴”自行撞上。 许显纯道一声:“好!”迅速变招,反抓杨凌胸口,杨凌展开扇面一把压住他掌背,一面拉过那小叫花,说道:“怎么?你要杀人灭口?” 许显纯见他出手相护,颇有忌惮,转移话题道:“呵,你言重了,我只是想问清楚到底是谁在我背后说的这些坏话!” 杨凌冷笑:“你若问心无愧,又何必怕人闲言碎语?!” 许显纯一愣,抽回右手旋即笑道:“好吧,那这事就此作罢。阁下既然不愿透露门派,本官也不相强。”他又转回头对狄肃英道:“衡山派的名帖,狄少侠不妨就先接了吧,本官也好交差。” “这……”狄肃英迟疑不动,郑菁走上前来,对许显纯淡淡地道:“许大人,肃英只是衡山派一名晚辈弟子,地位远不如许大人来得尊崇。‘中州剑’夏侯师叔方能与大人比肩,大人不可自**份。” 大伙儿一听,都不觉点头:“这句话说得妙!”许显纯叹道:“说的好。”郑菁既如此说,如今在场也有百人,许显纯自然不能再行逼迫。他又转向杨凌身旁的小叫花道:“臭小子,你和我走一趟吧。” 小叫花吐了吐舌头,看向杨凌。杨凌道:“呵,阁下又要以大欺小,行逼迫之事了?”许显纯心道:“这青年好生了得,年纪轻轻,不卑不亢,张弛有度。”他双手抱胸,淡淡道:“你待如何?” 他与杨凌连虽只拆了两招,但却知这人武功端是了得,实非在场诸人可比。倘若与他为敌,众人群起与之为伍,自己怕吃不了兜着走,故而对他多加容让。 “哼!我不待如何,只是看不惯阁下作风。”杨凌冷然道。 “朋友,你的武功远在这些人之上,我与你也素无冤仇,何必为了一个小叫花子,与我们锦衣卫过不去呢。”许显纯缓缓说道。 众人均想:“这倒是实话。”如今魏忠贤如日中天,锦衣卫势大人雄,与他们作对,能有什么好下场? “我见你亦非不智之辈,何不极力促成这场武林大会?来日我在千岁面前替你美言几句,担保你为锦衣卫北镇抚司副指挥使!定助你飞黄腾达。”许显纯威胁加利诱,好不厉害。杨凌若是一答应,自己少了一名劲敌不说,这里再没有人敢说个“不”字,锦衣卫更是无形中多了一名得力干将,何乐而不为之?哪怕杨凌再有异心,想要除他,也容易得多。而杨凌从一介白身转眼之间荣任锦衣卫副指挥,可谓平步青云,谁人不羡? 杨凌身负血海深仇,但此时距离仇人越近,心思反而越为慎静,听了不禁大笑起来:“哈哈哈,普天之下有谁稀罕做太监的走狗呢?只怕仅有你许显纯许大人吧?” 研究历史的学者们往往把项羽输给刘邦的原因归结为霸王刚愎自用,不能用人。其实并非如此。在杨凌看来,刘邦之所以能胜,无非在于一个字,他比项羽能忍。这岂非是他在空灵的刹那悟出的人生之道?这个字要影响他多久?他又能持此道走多远呢? ; 第二回 时人不识凌云木 节八:掳人 节八:掳人 许显纯大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话音未落,他腰斜、侧身、退步、抽刀,四个步骤一气呵成,绣春刀立斩杨凌肩胛。 杨凌折扇乃是木制,不敢使之硬碰,躲过长刀,还了一招“白雪纷飞”直挑许显纯下颚。 许显纯大喝一声:“好剑法!”他一眼便瞧出了杨凌这扇中藏有剑法。他绣春刀侧摆架开折扇,顺势一削,乃是一招“漠北西庭”,正好克制对方那招“白雪纷飞”。杨凌心下也不禁叹了声:“这许显纯外号‘飞虎’,果然了得!” 众人急忙退开,只见那两人你来我往,转瞬已拆十数招。许显纯绣春刀锋利无伦,舞动时恍如道道银光挥洒出来,耀眼夺目。杨凌一把折扇使将起来,内劲贯通其中,只消点中对方穴道,也与一柄长剑无异。 那扇子时开时阖,宛如朵朵云彩,忽而幻成龙游太虚,忽而又做猛虎扑地。许显纯虽有真刀,攻势凌厉,可那扇忽错忽落,将周身护得滴水不漏,绣春刀屡进无功。 杨凌虽惧对方单刀锋锐,但他轻功卓绝,剑法更是奇幻,攻势仍如暴风骤雨,无孔不入,总能寻得许显纯刀势中破绽予以反击,丝毫不落下风。 这锦衣卫指挥使许显纯乃是魏忠贤麾下“五彪”之一,功力之深厚,招式之精巧,比之许多名门大派掌门尚且为高,此刻竟战一青年不下,实属骇然难见。众人看得目眩心驰,激奋之情更是难以复加。 许显纯暗暗心惊:“这人手中只一把折扇已如此厉害,若用长剑,只怕更厉害三分。”更重要的是,此刻他丝毫感受不到对方内心的震动,这个青年的心就仿佛是一弯静谧的湖水,谁都无法撩动,毫无破绽。他心念一动,手上便缓了,杨凌折扇登时飞舞若彤霞,划过长空,连进三招“春风化雨”“石破天惊”“寒龙见愁”分别点向对方“神门穴”“巨骨穴”“膻中穴”三大要穴,许显纯急忙遮拦退避,衣袖被折扇划过,登时一条裂痕。 “厉害!厉害!漂亮!漂亮!”小叫花拍手道:“我说,许大将你还不弃刀认输?男子汉大丈夫,输要输得潇洒,这位少侠看你有意悔改,也不会太为难你的。” 许显纯眼一瞥,只见那小叫花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十分可恼。许显纯侧身闪开杨凌一扇斜劈,单掌拍挡对方凌空飞踢,借机退后两步,绣春刀猛然回旋掷出!杨凌不料他突出奇招,不敢以扇去格,矮身一个铁板桥,折扇朝刀柄轻轻一撞,长刀偏向刺入左侧墙壁。 就趁杨凌这一空当,许显纯一个闪身已到小叫花身后,那小叫花同众人一样惊讶,尚未回过神来,手腕已被许显纯牢牢抓住! 谁又能料得到这一幕?一枚巨石从天而降,无论多么宽广幽深的湖水,也总要轰起浪一般的水花。这场比试,不仅比的是武功、是智慧、更是一个忍字。能否忍无礼、能否忍仇恨、能否忍利诱、能否忍威迫……然而,杨凌终于还是输了,毕竟他还太年轻。 杨凌乍然一见,勃然大怒:“卑鄙!许显纯!快放开他!”许显纯哂然不语。杨凌戟指喝道:“你好歹一个成名人物,却自**份对付一个孩子,就不怕被在场江湖同道耻笑么?”杨凌以为那小叫花武功当有一定根基,许显纯纵要擒他,也得数招之间,而那小叫花满以为许显纯被杨凌缠住,如何也腾不出手来对付自己,丝毫没有防备。 哪想许显纯突出奇招,舍了自己兵刃不要而来袭击,两人竟都不慎着了道。 许显纯笑道:“哼,这叫‘兵不厌诈’。你要我放他不难,就等九月廿六凤阳再相见时。”他见杨凌欲纵身夺人,急施一眼色,两名锦衣卫会意,立时朝杨凌攻去。 杨凌折扇偏打来人上额眉心,接着旋身躲过第二人绣春刀横扫,单脚踢开那人手腕,朝许显纯喝道:“许显纯,原来你自问不是我的对手,不得已只好行此下三滥的手段!在场的诸位朋友都看到了,他战我不过,就拿一个孩子作为人质要挟,实无大宗师之风范!”他改言激将,只盼许显纯肯再度出手,即便以一敌三,也好过出手有所顾忌。许显纯只冷笑不应。 “杨公子……“郑菁正要出言相帮,却被郑少奶奶瞪了一眼,后半句只得硬生生咽下。众人窃窃私语,但仍旧没人上前。就算有些热血沸腾的青年,也都被各自的长辈暗地里拦住:“你要干什么?你要帮那青年,不就是要与锦衣卫为敌么?你有难耐把这三个都杀了么?万一走了哪一个,事后报复,你挡得住么?况且,就算把他们都杀,你又保得定锦衣卫他们找不到这儿来?”金刀、神拳等各门派,均怕魏忠贤日后寻隙报复,各自漠然旁观。 杨凌看了孙百盛等人表情,摇了摇头,叹息道:“那魏忠贤尚远在北京,你们这些江湖豪杰不闻其声,不见其面就已惧怕成这副模样,要他是亲来此地,真不知道那将会是怎样可笑的光景……”他加紧拆招,折扇急点一名锦衣卫后腰,奈何另一名锦衣卫绣春刀又到,只得侧身避过,反手斩他手腕,真是欲速则不达。 那两名锦衣卫一个叫何威武,一个叫陈杰,虽比许显纯大大不如,但多少也是锦衣卫中有数的高手,杨凌欲是猛攻,破绽也愈多,反而久战不下。 那小叫花见杨凌攻势焦虑,显是十分关心自己,内里不免有丝丝甜意,嘴角微扬起来。他手腕穴道被许显纯以大力金刚指拿住,一身功夫施展不出,只得道:“许显纯许大将,你若不放我,只怕你哪些不为人知的勾当就要给抖出来啦?” 许显纯冷笑:“嘿嘿,你那些子虚乌有的事是谁教你编的?”小叫花笑道:“我说,是编的吗?不见得吧?” “别给我耍贫嘴!”许显纯道:“你若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往凤阳的路上我便好好待你;你若不说实话,再胡编乱造,可有你苦头吃!” 小叫花故作姿态道:“去凤阳?这么说,你是死都不肯放我咯?”许显纯哼哼不答,转对杨凌道:“阁下就陪他俩玩玩,许某在凤阳恭候大驾!” 杨凌闻声立知其意,喝道:“留下人来!”折扇急点正前方那名锦衣卫“天突穴”,那人长刀倒悬下压,怎料杨凌折扇上忽生一股柔劲,绣春刀一压之下身子不由得往前一倾。杨凌右手折扇立时滑开,手腕一翻击在对方颈项“缺盆穴”。那人身子一麻,就前倒去。 杨凌这招已聚毕生之功力,先攻而后发,后发而制人,不仅内力、腕力、指力尽数发挥,更是运用武当太极剑法中的绝诣:吞而不吐,含而不露,柔攻后发,依靠极其敏感的触觉拿其刀势中脉络、拿其刀势中劲路,内中极柔,外即显刚。即便武当寂兮子道长亲临,也必要抚掌道一声:“好!”太极剑法刚柔尽基于柔,果然不愧是天下至柔的剑法。 其后那名锦衣卫不及阻拦,杨凌飞身一跃,折扇点向许显纯后脑“玉枕穴”。“玉枕穴”乃人体大穴,至关重要,许显纯不得不守。他左手反拿小叫花脖颈,右手长臂一伸,直抓杨凌折扇。杨凌岂会让他得逞?他展扇反戳对方手腕“太渊穴”,左手前伸,欲夺那小叫花。 许显纯偏后退开“哼”的一声,将那小叫花迎向杨凌,杨凌若不收手,折扇便要点中他眉心。杨凌怒道:“卑鄙!”他本领高强,未等招数用老,陡然收势,身在空中,硬是一旋,左脚一蹬门框,还是挡住了许显纯去路。 众人见他轻功如此精妙,都不禁高声喝彩。 许显纯道:“你这是武当‘梯云纵’,阁下莫非是武当派寂兮子道长的关门弟子?”他知武当寂兮子年近七十,门下弟子在江湖上均有赫赫声威又岂会不识?至于关门弟子之想,也极为渺茫。但杨凌武功实在太高,除寂兮子外实在难有他想。 杨凌缓缓摇了摇头,许显纯心念一动:“哦?是他!”他笑道:“我知道了,原来是寥兮子道长的门徒,怪不得,怪不得。”寥兮子乃寂兮子的师弟,武功与师兄不分伯仲,近年来似乎已在师兄之上。此老行事江湖潇洒随性不拘一格,平素不收弟子,故而许显纯适才并未想到他。 哪知杨凌依旧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武当派的。” 他这么一说,不仅许显纯,就连在场的许多江湖人士也是不信:“你这‘梯云纵’轻功若没有武当嫡派高手的指点,怎会有如此境界?” 许显纯已无耐心,冷道:“我管你是不是武当派的,让开!”杨凌指着小叫花道:“把他放了,我们再打过。” “哼!”许显纯道:“你觉得可能么?”他右手一用劲,那小叫花只觉后颈骨胳作响,几乎要给他捏碎了,不禁惨叫起来。“你!”杨凌戟指道:“你锦衣卫这般动用私刑,还有没有国法!?”许显纯冷笑道:“那又怎么着?还不让路?” 杨凌左手握成拳,“咯咯”作响。他知道许显纯再一用劲,那小叫花脖颈势必被他捏断,只好缓缓让出门,但随即冷道:“我与这人非亲非故,你要拿他要挟于我,那是做梦。但我警告你,你若是杀了他,我来日定将杀你为他报仇!”他说了这话,心头忽然一愣:“我不是迟早都要杀他的吗?” 许显纯哪里肯信,只恐他再施奇招夺人,左手突然抓住了广陵剑楚岱胸口“气户穴”,将他整个人朝杨凌扔去。楚岱虽有一身武功,但胸口要穴被抓,一身力道如被抽空。杨凌恐伤了对方不敢闪躲,只得将楚岱接下。 再看时,许显纯已挟持那小叫花越出大门飞身而走,陈杰、何威武两名锦衣卫紧随其后。 杨凌左掌怒拍门柱,急追出去,哪还管身后孙百盛等人叫道:“少侠莫追!”“金刀门事宜尚未解决,少侠应主持大局。” “疑?那贺连呢?”“糟了?他一定是刚刚趁乱溜了!” 此刻的杨凌,心里只想:“是我带那小叫花进的郑家,我势不能撇下他不管!” 正是:乞儿荒唐笑风雅;折扇空舞抗锦衣。 ; 第三回 中州万古英雄气 节一:碾坊 第三回:中州万古英雄气[1] 岐王宅里,崔九堂前。非是偶然,却也因果。 只叹今人旧人,不知昔年经日。千古话,尽付与那东风薄酒。 节一:碾坊 杨凌追出庄园,只见许显纯等人上马径北直走,以他的轻功虽能追赶一时,但长久之后势必衰竭。许显纯最初到时,三匹马就拴在门外大树上,其余宾客的坐骑却放在郑家马厩里。 杨凌也不及向他人询问,径自跳上一匹,驰出庄去。 杨凌马不停蹄地追了二十余里,没见着许显纯等人。他心想:“许显纯必然要赶往凤阳的,此地离凤阳亦尚有一段路程,要追不难,只是如今离九月廿六尚有月余,他究竟是直往凤阳,还是去了别处?若让锦衣卫汇合,再要抢人便难了。无论如何,得在他到达凤阳之前将人截下。” 看看曛暮时分天色已暗,他只好缓了缰绳,想要寻家客栈,可此处乃扬州城郊,放眼皆是桑树,哪有什么人家。 正游目四顾踌躇间,却见西北方不远处有一家大碾坊,坊边一弯小溪,带着水轮转动。杨凌心道:“不如到这碾坊内稍事休息,明日再追。” 他纵马过去,跳将下来,叩门道:“途经贵地,天色已晚,还望借宿一宿!”他连叫数声,见无人回答,心下纳闷。 他转头一看天,旋即暗笑自己糊涂:“这碾坊内的人此刻多半已回家用饭了。”便直接推开门,跨过门槛进去。只见碾坊左侧一个石臼,旁边靠着石杵,右边一道阁楼,下面摆放着两副梯子。 杨凌将马牵进坊内,就稻草边坐下吃了点干粮。 到得晚间,杨凌始终不见有人前来,他不敢擅自上人家阁楼,只好铺些稻草,将就一夜。 溪边蛙声阵阵,时不时“呱的呱的”搅人安宁。但杨凌从无锡到扬州数日劳顿,今又与许显纯等高手接连交手,极耗心力。碾坊外青蛙如何聒噪,他也听如不闻,很快便睡去。 睡到三更时分,碾坊外脚步声忽起,杨凌立时警觉。外约二十余人疾行而来,脚步轻捷,显然都会武功。他暗想:“会是些什么人?难道也是借宿的行人?”他起身躲在了稻草堆里。 碾坊门被推开,马惊起在围栏边走了几步。“嗯?有马,难道里面有人?”一个人说道。“不管他,多半是借宿的行人。”另一个道:“大伙进去吧,别惊醒里面的人。” 那二十多人陆续进了碾坊,杨凌屏住呼吸。他们四下探了一番,就团团围聚起来,其中一个轻声对另一人道:“头子,兄弟们四下看了,这里似乎没人。” 那头子姓吴,点点头道:“那马或许是这碾坊主人的,留在了这里,别去理它。大伙儿今晚就在这里歇息一夜,明日一早赶路。” 一人小声道:“万一那人追来怎么办?”另一个斥道:“追来怎么着?咱们这里总有二十几个兄弟,还怕他一个么?” 头子制止他们,说道:“都别说了,小心为上。李四、刘七,你两个轮流守夜,其他人好好休息。”李四、刘七应了声出去,其余人各自散开,寻些稻草铺盖。 另外有一个人和那个头子又低声说了好些话:“老大,我们干嘛要如此日夜兼程赶路,到底那仇家是什么人物,竟如此厉害?”那头子冷冷地道:“我也不知道,但他一剑就把许老三给杀了,这功夫可不是我们能达得到的。” 那人急道:“可我们游鱼帮哪里得罪了他?他硬要将我们赶尽杀绝?”“詹老二。”吴老大道:“你这些问题,也是我想问的,但只怕我们遇到他,连问的机会都没有。” 杨凌暗村:“‘游鱼帮’……莫非是那长江上游的小小帮会?谁会兴师动众去和这么个小帮会过不去?这帮会本来就小,不可能会去得罪什么有来头的人……真是奇怪。” 詹老二又道:“只是我们这又能逃到哪儿去呢?”吴老大回道:“我与太湖青龙帮龙远江颇有交情,而且青龙帮势大人雄,这太湖又是他发家根本,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那人就算厉害,也不敢在太湖造次。”“老大,那咱们为何不直接南下,却又顺流到扬州做什么?”“你懂什么?那人神通广大,想必知道我与龙帮主的交情,我们取道扬州,再折返太湖,这叫故布疑阵……” 杨凌慨然而叹:“看来你还不知青龙帮总舵已被苍南派剿灭。不管你势力有多大,总会被更为强大的对手给击败。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弱肉强食?” 他并非有意窃听旁人帮中机密,只是他耳目极聪,睡了一宿精力尽复,此刻再也睡不下去了。但他怕惊起这批人,也就静坐着,默运玄功,调整内息。那两人也不再交谈,想是休憩。 突然两声惨叫接踵而来,继而窗口飞进两人,正是在坊外巡哨的李四和刘七。众人大吃一惊,纷纷抽出兵刃。 “哈哈哈!”一声长笑飘忽不定,俄而在左,俄而在右,乍然停在门口。杨凌心道:“这人轻功奇佳,不在我之下!”他凝神细听,也无法确认来人的具体方位。 门慢慢推开,杨凌借着月光,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身穿蓝白服饰的人,手里拿着一柄长剑,缓缓走了进来。游鱼帮人众把他围了起来,吴老大喝问道:“你是谁?你是谁?”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 那蓝衣人笑道:“嘿嘿,我是谁,你们大可到阴曹地府去问问阎王爷。”见来人已全然将他们视作死人,一名帮众沉不住气,骂道:“你奶奶的……”他话音未毕,已被长剑穿喉。 众人见状,纷纷喝骂。那蓝衣人哈哈大笑,长剑快如惊鸿,刹那间又有三人毙命。杨凌见他剑法狠戾,黑夜中虽然看得不甚清楚,但还是让他暗暗称奇:“这套剑法我竟然不识,他是哪门哪派的?” 碾坊中甚是黑暗,人多的一方混战反而怕误伤自己人,而那蓝衣人孤身而来,长剑指东打西,毫无顾忌。 杨凌暗叹:“这人出手好生狠辣,招招致命,不留活口!”他情知再不出手,坊内二十余人顷刻间皆要死于非命。他从腰间抽出折扇,正欲出手,却听吴老大道:“阁下为何要将游鱼帮斩尽杀绝?” 杨凌暗想:“还是先听听那蓝衣人有何说法。”慢慢又把折扇插回腰间,转念一想:“我一来不明所以,兴许这游鱼帮做了什么歹事,被这嫉恶如仇的侠士得悉,于是千里追杀。只不过这‘侠士’下手太过狠辣了些。二来我本在暗处,倘若出手,未免不会被认作是游鱼帮众,误会太多,到时百口莫辩。三者我尚有要事在身,怎能再管这些江湖仇杀呢?” 蓝衣人笑道:“你若能挡我三招,我便告诉了你!”“你……”那老大话没说出口,也被一剑穿喉。杨凌大惊:“好狠!再不出手就来不及……可是……”坊内还有三人,见老大已死,忙朝坊外跑去。蓝衣人冷笑一声,左手扬起,便听三声惨叫,三人均被暗器杀死。 就在杨凌心思徘徊的瞬间,碾坊内又多了三具尸体。 杨凌眼见这二十余人在自己面前被杀,却没有出手相助,心内愧责:“我……我这是怎么了……我竟…竟然犹豫不决袖手旁观?……唉!”虽然他有心要救,但却终究没有出手。 那蓝衣人从怀中取出方巾,在剑身上反复擦拭,一边走到那老大的尸体边,叹道:“吴老大,你要怪只能怪你那许三弟,娶了个老婆太漂亮。哈哈!” 杨凌愣了一下,暗道:“什么意思?”他未救游鱼帮众人,心神不宁,额头不觉往稻草堆上靠了下。 “哼哼,还有躲起来杂毛,还不给道爷滚出来!?”蓝衣人长剑倏尔一挥,直扫杨凌躲藏的稻草堆。杨凌急忙纵身跃开,心道:“终究被他发现了。” 那蓝衣人起初并没发现,待得这二十多人尽数被杀,竟然听到有极细微的稻草交触声,若非杨凌心思动荡,不小心触动稻草,他恐怕就此离去了。 蓝衣人长剑直指,要斩杨凌左臂。杨凌急抽折扇,往他剑面一格。剑扇相触,两人右手均是一震:“好强的内力!” 两人各自退开一步。蓝衣人端详他片刻,说道:“你不是游鱼帮的。你是谁?” 杨凌也道:“你又是谁?为何要将这些人尽数杀死?手段如此凶残?”碾坊中难透多少光线进来,两人都瞧不清对方的脸。 杨凌听不出他口音,不是正宗官话,大约三十岁,适才听他自称道爷,莫非是个道士? 那蓝衣人道:“真是可笑,你既然不肯说,我也不强求。你要问我名姓,那就跟他们一样,到阎王爷那里问吧!”他话音刚落,长剑直刺杨凌胸口,杨凌侧身闪开,还了一招“分花拂柳”。 蓝衣人长剑一掠,斜里进来,还是直刺对方胸口。杨凌疑了一声,折扇化剑势一压,正是一招“紫竹入云”。两人兵刃一交,再度一震,又退开一步。 蓝衣人见他连使两招峨眉剑法,心下犯疑,于是道:“你是峨眉派俗家弟子么?”杨凌不答,一招“避青入红”折扇就点对方胸口,这回他先手进攻,倒想看看对方如何应对。蓝衣人长剑一摆,左手作手刀,劈开杨凌折扇,右手长剑反撩,仍然是指向对方胸口。 杨凌暗叹一声,身子凌空后跃,涩然道:“云南点苍派!?” 蓝衣人愣了半晌,才道:“好见识!竟然瞧出我的门派来。”杨凌适才连用三招峨眉剑法,便是欲探对方之究竟。 峨眉剑法有一套歌诀,单道:“峨眉剑法妙入神,残虹一式定乾坤。身若惊鸿莺穿柳,剑似追魂不离人。”峨眉剑法寓刚于柔,刚柔相济,未发手时松柔灵活,不用一丝一毫之强劲;发手时,则迅雷不及掩耳,如有雷霆万钧之力。故而最易从对方应对中瞧出他的刚柔走势,继而看出对方剑意。 峨眉更传有一套十字攻守秘诀,其中“探”诀中便道:“门户不开用手探,宗法步法动中观。”立意便是要探出对方深浅。 杨凌道:“你适才所使招数,名叫‘劈匣裂甲’,无论攻守,招招直指对方胸口,有开其匣裂其甲之势。这乃是点苍派染羽道长的不传之学!”他顿了顿,又道:“点苍派不在中原,也极少在江湖上走动。你是染羽道长的弟子呢?还是?” 蓝衣人笑道:“哼!你既然猜到,告诉你亦无妨。贫道御子胤,正是染羽道人的不孝徒弟。你又是哪个?何门何派?” 杨凌忖道:“他自报名号,显是要我开诚布公,只是……”他撇开话题:“这些人与你有何冤仇?怎的如此狠辣地将其尽数杀害!?”他语调渐趋犀利。 御子胤道:“贫道爱杀便杀谁,阁下犯不着管这个闲事吧?” 杨凌怒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天下人议天下事,何况路有不平乎?” 御子胤冷笑一声:“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1]出自元代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之一,全诗如下: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该诗论《敕勒歌》。 ; 第三回 中州万古英雄气 节二:论道 节二:论道 杨凌一愣,心道:“点苍派非佛非道,此人博学,竟修佛学,不愧是点苍门高弟。只是所作所为,未免过分。” 云南于北宋时期乃是大理,大理国素来尊崇佛教,即过百年,风俗未易。御子胤刚才那句话,乃是佛家偈语,便是典出神秀与慧能的“菩提论”。它的上句是:“世间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 佛家讲究万物在心,追求修世;道家讲究无牵无挂,追求避世。就如《金刚经》中说:“无有定法名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亦无有定法如来可说。何以故?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可见,世不存固法,不应执于法。 御子胤这般回答,便是说:“人们生活处世,只有了解了并没有定法后才体能会无固法。天下所有烦心之事,人人皆有,倘若事事萦心,那便拘泥于定法,就落入下层。因此,我御子胤杀人,自有道理,与旁人无关。你若要插手,就是多管闲事,那就是拘泥定法。” 杨凌亦是博闻强识之人,虽然少读佛经,但涉猎颇广,况且他师傅于佛道更是身修苦学,乃是佛门一位极了不起的人物。 这几句话的意思他自然懂,虽知对方曲解本意,但却无法以正宗佛法驳斥,于是道:“无论你有怎样的道理,都没有权利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何况染羽道长一代武学宗师,又怎会让你滥杀无辜?你这么做,如何对得起他?” 御子胤道:“这是我的事,况且染羽早已将我逐出师门,我的所作所为,干他屁事!” 杨凌不知这御子胤天资极高,然而天性好色,初拜入点苍派时好读佛经行为举止严谨乖巧,于佛门中戒色、戒欲均奉如玉旨。于是深得染羽喜爱,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待得他武功渐高,这色念、欲望便愈重,所谓欲禁越难禁,仗着武功高强,到处采花作案,草菅人命。染羽道人一气之下发了重病,点苍派自明朝以来已趋式微,人丁凋零,除他外更无人敌得过御子胤。然而染羽一病之下,武功大失,也无可奈何,只得对江湖宣称将这个不孝子弟逐出门墙,图个眼不见为净。 因此御子胤虽离了点苍派,一身武功尚在,依旧为非作歹。这些年来,已败坏了不少良家女子的清誉。 这月他于长江上游遇到游鱼帮许老三之妻鲍氏,遂被其美貌吸引,夜夜偷入许宅。而那鲍氏也非良人,几经挑逗下便从了御子胤,还怂恿御子胤与她做长久夫妻。于是御子胤杀了许老三,宣称要将游鱼帮斩尽杀绝。游鱼帮莫名其妙,但对头太强,只好全体南下求援。御子胤一路追踪,一直追到这所碾坊,硬是将游鱼帮斩草除根。 “既然你不肯说出因由,那就手上见真章,在下再来领教你点苍派高招!”杨凌折扇一摆,远远使了一招“童子应门”。御子胤喝道:“慢来!”杨凌奇道:“怎么?” 御子胤笑道:“你我武功相若,一交手怕是分了胜负,也决了生死。犯不着,犯不着。”他继续道:“况且你又不是游鱼帮的人,该杀的人都杀了,贫道又何必与你一个路人过意不去殊死相搏呢?” 杨凌一时未解,御子胤又道:“也罢,今夜不打不相识,贫道尚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完,他身形一晃,已出了坊门。 御子胤方才与杨凌交手三招,已知他功力与自己在伯仲之间,硬拼没有任何胜算。况且他既然会使峨眉剑法,必然与峨眉有重大关联,多半便是其俗家弟子。自己与他结怨,便是与峨眉为敌。若他再与那“青莲剑仙”尹连峰有什么渊源,那么自己更是吃不了兜着走。尹连峰号称“天下第二剑”,燃灯剑法武林独步,自己如何是他的对手?于是这才借机而退,不予杨凌计较。杨凌深思一番,也便明白。 只是他看着满地尸首,心中很不是个滋味。 沉默须臾后。 “唉,这些尸首,还是快让他们入土为安的好。”他喃喃自语,用单刀在坊边掘了个大坑,将二十余人一一埋入。 正当他要将吴老大的尸体也放入坑中时,忽然从吴老大怀中掉出来一枚石头。杨凌愣了一下,拣起来看,却是一枚通体碧绿的板指,比普通的戒指大,上面雕镂着龙形花纹,显然玉制。 “这是什么?”杨凌暗道:“吴老大的衣袋里怎么有这么贵重的东西?游鱼帮不大可能会有这种信物。这事有些蹊跷,莫非他是因这个丧命?不对,若是为了此物,那御子胤应该把它取回,不会留在死人身上。莫非与青龙帮有关?” “龙形花纹,莫非喻指青龙?”他适才听吴老大和詹老二说话,得知游鱼帮与青龙帮颇有交情,难道这竟是龙远江送予吴老大的?他深思一番,将板指放进了自己的衣袋。 杨凌埋好众人,入坊取了包袱。他乘来的马在混乱中已不知去向,看看天色将明,忽又心想:“凤阳是许显纯必去之地,我无论往何处追踪,终究是要回到凤阳。与其盲目搜寻,不如到凤阳伺机而动、以逸待劳。” 他思量毕,遂往凤阳而去。 凤阳离扬州府并不甚远,况杨凌已追至郊外。那日清晨出发,途中又购了奔马,沿路旅宿休息自不需题。 这一天午时,杨凌便到了凤阳。 他知道凤阳故里相传,明太祖于此建陵,位于凤阳西南十五里,为朱元璋父母的葬地。洪武二年复建,荐号英陵,旋改皇陵。与中央政廷,渊源尤深。 杨凌不觉心想:“严松择凤阳会盟,似乎颇有深意,多半是为了迎合魏忠贤。”他腹内饥饿,见左边一家酒店,门匾大书:“中华老字号”便轻摇折扇,且作书生模样入内。 店内甚为旷阔,约七八张小桌,五六张大桌,至于厢房、庭阁分布四面,一时间也不知有多少。他寻了个靠墙的座,叫道:“小二,先切两斤牛肉,打一坛上好的花雕。” 人在烦闷、失意时候,多少会想喝酒,哪怕并不是真的想喝醉,却也总是想喝一些。杨凌昨日未救吴老大等人,心中总是不安,便是存了这个心思。那小二忙应道:“好嘞!” 不一会儿工夫,那小二端盘过来,一碟牛肉,一坛花雕,那花雕又名女儿红,是绍兴名酒。杨凌闻那酒香扑鼻,醇厚而浓郁,绵绵不绝,不禁赞道:“‘九九女儿红,酒香情更浓’果然好酒!” 那小二也道:“这位公子果然是酒国高手,还未品尝,便知小店中这酒是好酒。不瞒客官,小店这女儿红是绍兴正品,藏窖已有十二年。”那小二显然是绍兴人氏,话中夹杂了不少浙江口音。 杨凌微笑道:“女儿红香素来馥郁,浓而绵,越久越是香醇,恰如那出嫁的女儿,虽深藏闺阁,但颜如舜华,惹得多少仁人君子钦羡爱慕。” 他除掉女儿红盖上泥封,只见酒色如琥珀,透明澄澈纯净可爱,不觉又道了声好,继而说:“汲取门前鉴湖水,酿得绍酒万里香。” 邻阁一人拍手喝彩,声若洪钟:“这位兄弟瞧来不过二十余岁,竟深谙酒中滋味,果真江山代有才人,后浪更胜前浪。哈哈。” 杨凌见那人满面虬髯,身材魁梧,年纪四旬左右,豪气逼人,让人立时便起结交之意,忙拱手道:“不敢,若不介意,相烦来共饮一杯如何?”那虬髯客道:“既然小兄弟盛情相邀,恭敬不如从命。” 小二见状道:“我再给两位客官来些下酒的小菜吧?小店的水煮花生、酿豆腐可是远近闻名的!”杨凌答道:“好!” 杨凌起身要为虬髯客斟酒,却听他摆手道:“嘿,慢来。这酒杯小之又小,我辈须眉男儿饮之,未免显得豪气不足。”杨凌停坛笑道:“兄台所言极是!” 虬髯客对小二道:“取大碗来!”待小二将大碗取来,顺带送上了一碟水煮花生、一碟豆腐干。虬髯客道:“小兄弟,这女儿红又称状元红,以瓷器饮之,颇具风雅。恰巧这店家取的正是北宋瓷碗,若是南宋难免衰败,元瓷则又粗俗。如今杯、酒、人三者胥备,某先敬小兄弟一碗!” 他为杨凌斟满酒,自己也斟满了,也不等杨凌,一声“先干为敬!”咕咚咕咚就大口喝了起来。杨凌见他豪迈洒脱,又谈吐风雅,心内十分钦佩,也仰头便饮。两人连喝三碗,大叫:“好酒!好酒!” 二人重又坐下,虬髯客又给杨凌斟满酒,自语道:“生女必酿女儿酒,嫁女必饮女儿红。这是绍兴的习俗,晋人稽含《南方草木状》记载:‘女儿酒为旧时富家生女、嫁女必备之物。’这酒甜、酸、苦、辛、鲜、涩六味陈杂,端的回味无穷。” 杨凌也道:“相传这女儿红有个来历,在绍兴东关有一员外盼嗣,妻一怀孕,就喜极酿黄酒廿余坛。冬去春来,员外妻诞下千金,不日便迎满月。于是设酒大宴宾客,酒席散毕,员外见数坛好酒尚未启封,弃之不免可惜,遂将之埋于园内桂花树下。” 说到这里,只听虬髯客笑道:“是极。埋酒桂花下,岁月又十八。俗话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员外千金才貌双全,说媒提亲之人络绎不绝。不久即大喜之日,老员外与宾客欢庆畅饮,岂料酒水渐尽兴致却未消。哈哈!” 杨凌道:“是啊,正当宾客难耐之际,老员外忽忆桂花树下还有那埋藏十八年的好酒,直如雪中送炭,急命人掘之以宴宾客。待酒坛出土置于宴厅,顿时芳香扑来、浸润心脾,众人争相尝饮,无不为其晶莹瑰丽之色、甘洌爽口之味所倾倒。” 虬髯客笑道:“不错不错。于是席上文人骚客不禁赞道:‘地埋女儿红,闺阁出仙童’。哈哈,快哉!我们喝!”他们相互发言,豪兴顿生,混若无人般。 虬髯客酒毕言道:“未曾想小兄弟竟也熟识这传说。” 杨凌道:“在下年幼之时,好听故事,于是家父每每相携以诉民间传闻。”他叹了口气,又道:“这绍兴花雕女儿红的故事,也是当年我父讲诉的。” 虬髯客道:“原来如此。不知令尊现在何处?” 杨凌站了起来,吐出一口长气,黯然道:“家父已经过世了。” 虬髯客哦了一声,叹道:“唉,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谁又能得不死?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依某之见,当是如李太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得逍遥时且逍遥。”他又为杨凌斟满酒,再要为自己斟时,一坛女儿红已然告罄。 杨凌道:“兄台所言极是。小二,再打一坛女儿红。”两人一会儿谈及李白早年游侠生涯,一会儿对论起李白诗词,又添了点菜,越说越是投机,颇有相见恨晚之意。这虬髯客早年习武,后来弃武从文,文辞固好,武艺也未曾落下,可谓文武双全。 顷刻间,第二坛又快喝完。 杨凌酒量不及虬髯客,微微有些醉意,于是说道:“兄台海量,小弟只怕不能再喝了。”虬髯客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便相强了。小二,结账!” 杨凌忙道:“如何能让兄台付款?当是小弟做东!”虬髯客双目一瞪,说道:“怎么?你瞧老哥哥不起么?”杨凌忙摇手道:“小弟不是这个意思!” 那虬髯客已从怀中取出一大锭银子,放在桌上,对小二说道:“不用找了。”杨凌见状,情知无法,只得谢道:“既然兄台盛情,小弟这厢拜谢了。” 虬髯客笑道:“这才是好兄弟。”他一面拉起杨凌的手一面道:“小兄弟啊,那锦衣卫许显纯为人霸道凶横,你竟敢让他下不了台。哈哈,老哥哥很看好你啊!” 杨凌大惊,只听那虬髯客“哈哈”大笑,自报名号:“小兄弟,在下沛国谯人,复姓夏侯单名一个坤字。你呢?” 杨凌愣了片刻,方才答道:“你就是‘中州剑’衡山大侠夏侯坤!?当真是名不虚传,豪迈过人!小可湖广杨凌。”夏侯坤笑道:“不敢,那都是江湖朋友的抬爱,让杨兄弟笑话了。” 夏侯坤说道:“杨兄弟,听说你有位朋友为许显纯所劫,你来凤阳便是要救他吧?老哥哥虽没什么本事,但你若不嫌弃,咱哥俩不妨一起去救你朋友,顺便闹他一闹!” 杨凌大喜:“小弟那是求之不得!” 原来这夏侯坤数日前于扬州游玩,听闻了魏忠贤欲在凤阳设武林大会,着许显纯等下帖。正巧他师侄狄肃英近日为金刀门郑天南贺寿,他怕许显纯前去寻隙,师侄抵敌不住,也便赶去。况且许显纯曾伤了他师兄青羊老丈,他也有心报仇,只是这许显纯多在北京,自己寻不到机会,也便作罢。 哪知未到金刀门,就被几个师侄撞个正着。却说那日杨凌追许显纯走后,狄肃英怕许显纯上衡山寻事,一面赶忙派师弟回山通报,一面着人寻访夏侯坤。 夏侯坤既听了狄肃英转述,情知许显纯无暇再赶去衡山。他为人豪侠,有心要来助那青年侠士一臂之力,这才急急赶往凤阳,不想竟在这家“中华老字号”同杨凌相遇。 两人正待要走,却听东厢一个阴冷的声音道:“夏侯坤,这凤阳乃是大明天子脚下,岂由你想闹就闹的?” 第三回 中州万古英雄气 节三:中州剑 节三:中州剑 杨凌回头一看,只见西厢位子上一人站了起来,身材极高极瘦,又穿了紧身黑衣,头戴一顶黑帽,更显瘦削,一根竹竿也似。那人面容枯槁,脸上不见半丝喜怒,远看之下就是一具僵尸! 杨凌记心甚好,知道进店时那位子上并没有人,然则他与夏侯坤对酌良久,竟都没发觉他。这份身法轻功,他与夏侯坤均是不如。 夏侯坤依旧挽着杨凌的手,但脚下步子已停,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尸魔’南谡先生,久违了!” 南谡冷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夏侯坤放开杨凌的手道:“杨兄弟,真是不巧,你老哥哥这当儿有些事与这位南谡先生谈谈,不能陪你了,你且先行,他日相逢再与你痛饮一番。” 杨凌与他甚是投缘,又是江湖人,哪会看不出这南谡与夏侯坤颇有罅隙,岂肯抛下不顾?遂道:“不知夏侯兄与这位南谡先生要谈何事?小弟旁听如何?” 夏侯坤笑道:“哈哈,我与这位南谡先生并不相识,只是他有个弟子,名唤什么‘飞天叉’,在东平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可惜被某瞧见,一剑杀了。想来南谡先生今番便是要和我理论此事。兄弟,这事和你无关,你还是速速离去的好。”他又附耳过来,道:“我料理了他,随后便赶上来。” 杨凌虽听他说得胸有成竹,但亦知“尸魔”是塞北出了名的大盗,与数十年前绿林的‘尸王’系出同门,武功甚是了得,还是道:“夏侯兄好意小弟心领了。小弟如若就此离去,良心难安。” 夏侯坤见他执意留下,倘若再劝,未免瞧他不起,遂道:“既然如此,小兄弟不妨在旁边看着,莫要靠近。”杨凌道:“小弟理会得。” 这时南谡冷冷地道:“夏侯坤,老夫与你衡山派并无瓜葛,你却对我徒儿痛下杀手。这笔账,你自个儿说,怎么算吧?” 夏侯坤笑了笑:“某家生平有三杀,你想必知道。倘若有人犯了这三条之一,被某撞见了,必杀之。一是滥杀无辜者;二是**妇女者;三么,便是作恶多端者。你那徒儿三条齐犯,焉有活命之理!?”他说到后面,声色俱厉。 杨凌听闻,心思不仅飞到东平,他佩服夏侯坤说的话,更佩服他的为人。可他却不知道,夏侯坤生平有三杀不假,还有三不杀:“老弱妇孺不杀”“身负重伤不杀”“不会武功不杀”。然而在东平那件事之后,“不会武功不杀”这条,夏侯坤再也没有提过。因为有时候,不会武功的,作恶反而不比会武功的少! 南谡冷哼一声:“这么说来,你说的这三条,老夫一样也少不了,你是否连我也要杀?”他话声如铁拨,年岁虽老,却铿锵有力。 夏侯坤也不欲和他多说,喝道:“知道便好!你在塞北一带为恶多年,某早就想去为民除害。今日你肯来寻我,倒省了一番奔波。动手吧!”他倏尔往腰间一抽,右手一抖,只见一道寒光已指着南谡,原来他的武器竟是一柄藏在腰带中的软剑。 而南谡的兵刃更加奇特,他双手套着一双黑漆漆的手套,十根手指尖处,都长了一枚长约两寸的刃。 他这奇门兵器叫做“黑煞手”,是用塞北一种黑蚕吐出的黑丝织成,韧性极强,刀剑不能断。而指头那刃抹有剧毒,与人动武时候,以内力催动指头,黑蚕丝伸展开,指头刀刃便能霎时伸长三四寸,端得厉害无比。 南谡蓦的大喝,十指刀刃猛地击出,分别打向夏侯坤身上十处大穴。毒刃沾身已能致命,倘若打在穴道上,更是神仙难救。 夏侯坤软剑霎时舞成一团光圈,将十道毒刃的进攻路线尽数封死。杨凌在旁赞了声:“好一招‘长河落日圆’!” 夏侯坤暗忖:“嘿嘿,他也是个剑术名家,熟知我衡山剑招!”他笑道:“杨兄弟,你且说说该用哪一招反击呢?”杨凌道:“以‘大漠孤烟直’最妙不过。” 夏侯坤道了声好,果然身子一躬,软剑笔直朝南谡刺去,正是一招“大漠孤烟直”。 这招虽是直刺,但包含几十种变化,想那烟势飘忽不定,变幻莫测,看似直,实则曲,故而以软剑使来,更得其中三味。南谡虽是武学大家,却也不知他要如何刺来,只好飘身后退。夏侯坤抢剑直上,斜刺他腰肋。 杨凌见南谡脚下穿的竟是一双薄丝也似的蚕靴,足点地半点声响也无,这才恍悟:“原来他是仗着这双宝鞋,方能步履无声,怪不得我与夏侯兄俱未觉察他何时来的。只是他适才自重身份,不肯偷袭夏侯坤,不然即便不能打伤夏侯大哥,也能稳仗先手。” 南谡一双手走的是漠北黑砂掌的路子,夏侯坤忌惮他掌上剧毒,更兼他十指可伸缩自如,只将软剑舞成一条长蛇也似,缓缓逼近。南谡连弹数指,皆被他以软剑挡开。 这黑蚕丝虽然极韧,但也极细,倘若伸得太长,被夏侯坤内力一击,毕竟还是会断折的。故而南谡也不敢频频发射指尖毒刃,他心想:“你既然害怕我黑煞手威力,我便以此破你。” 他单掌挥开,连使两招斜劈,右手搭上夏侯坤软剑。夏侯坤长剑一抖,南谡只觉手中之剑宛如活物,咻的溜走。他不禁暗道:“好阴柔的内力……夏侯坤内功寓柔于刚,真是劲敌!” 夏侯坤长剑一招“飞流直下三千尺”下斩南谡右腿,接着长剑上撩一招“日照香炉生紫烟”又刺对方左肩,继而软剑宛然游蛇,一招“一水护田将绿绕”竟绕到南谡颈后,刺他“玉枕穴”。 南谡急忙旋身,右手食指暴长点向夏侯坤胸口“膻中穴”正是攻敌之必救。夏侯坤不欲与他两败俱伤,撤剑避开。 两人跳纵越击,不过两盏茶时间就已拆了一百招。夏侯坤浸淫衡山剑法已有三十余年,最是奇幻不过,然南谡武功也足可与他相颉颃,这场比斗多半要看内力高低。 夏侯坤内力浑厚,显然长力甚久。而南谡生于北疆,未曾修习过什么上层内功。果然这百招下来,他渐感吃力,心知再过十数招,只怕就要为对方所制。 其实论招数之精妙,夏侯坤与南谡相若,夏侯坤或许略胜半筹,但真要凭招数击败南谡,只怕也难。然则此番并非切磋武艺,而是生死相拼。夏侯坤既已压得先手,招数猛如黄河决堤之水,暴风骤雨般朝南谡攻去,正可谓强斧之力,势如破竹。 这时店内的来客早已逃之夭夭,掌柜小二也躲藏起来。可门边脚步声骤起,却又来了一队人马。 杨凌撇头一瞅,竟是官府衙门差役,心道:“莫非有什么客人不知好歹,去通知了官府?”但再看之下,这群差役竟然牢牢守在门口,显然不是来调停的,而是有备而来。 杨凌心知不妙,突又觉梁上似乎有动静,“难道还有埋伏?”刚要说话,却已听夏侯坤叹道:“想不到‘尸魔’竟投靠了朝廷。” 南谡却不睬他,趁机偏身退开道:“原来是杨指挥到了。” 只见门外走进一人,身穿金色飞鱼服,腰悬绣春刀,正是大内锦衣卫指挥使之一的“锦云豹”杨寰。 原来南谡昔年在北京时就投靠了魏忠贤,今日南下凤阳来到酒店,无巧不成书,正好遇见他的杀徒仇人夏侯坤正与人拼酒。 他知夏侯坤是魏忠贤内定钦犯,本欲直接动手,但恐不能取胜,遂让门徒去县衙通报,自己在此监视。而锦衣卫指挥使杨寰也正好在县衙用膳,于是也赶来相助。 杨寰不过二十八九岁,身材高大,不输夏侯坤。面如紫玉,颔下短须似是刚剃,稀稀落落还有一圈胡渣。 夏侯坤收起软剑,转身对杨寰拱手道:“久闻‘锦云豹’杨寰杨指挥使,只是缘吝,未得一见。今日在此相遇,当是三生有幸!” 杨寰回礼,说道:“久仰中州大侠诗剑酒三绝,今日一见,剑绝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可惜、可惜啊……”他顿了片刻,忽对南谡道:“恭喜南谡先生成功拌住夏侯坤,他日上报千岁,南先生当为头功!”接着又对身边的官员道:“陈县令,你此番捉拿钦犯有功,杨某先祝你加官进爵了!”他旁边的陈县令忙道:“不敢不敢,还要靠杨大人多多提拔呢!”他这一番对话,竟似已将夏侯坤拿住了一般。 夏侯坤一哂,他素知这杨寰自视甚高,又目中无人,也不以为意。杨寰呵呵一笑,忽又厉声对夏侯坤道:“杨某奉千岁号令,前来捉拿钦犯夏侯坤!来啊,给我拿下!” 夏侯坤地挥剑挡开两名公差,他虽知锦衣卫拿人从来不问是非,自己身在江湖又曾多次得罪官府中人,但还是问道:“某家何时成了钦犯?” 杨寰冷笑:“哼,陕西那伙乱民可是你救的?” 夏侯坤道:“哦,原来是为了那件事。某不过是救了几个灾民而已,况且他们本是无辜之人,如何能见死不救?难道某这也碍着他魏忠贤了么?” 杨寰道:“谁说他们只是普通的灾民?那几个家伙是在陕西煽动暴乱!再说了,夏侯坤啊,你以为你救得了他们么?那个姓刘的和那个姓李的还不是照样被我杨寰擒获了?你既与这数人有些瓜葛,还不算是与贼党关通么?与贼党勾结,难道不是谋反么?谋反逆贼,还不给我束手就擒!” 夏侯坤见他说得理直气壮,心头怒起,言语间也不再客气:“官逼民反,若非尔等不顾百姓死活,谁不想安居乐业?要拿某家,还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杨寰,看剑!”他身形一掠,朝杨寰攻来。 杨凌心中反复念叨:“若非尔等不顾百姓死活,谁不想安居乐业?……谁不想安居乐业?” 他忽然大叫一声:“夏侯兄,我来助你!”; 第三回 中州万古英雄气 节四:波折 节四:波折 那陈县令喝令差役上前夹攻。杨凌展开折扇,斜身点翻一名公差,那边南谡已纵身与夏侯坤再度交手起来。夏侯坤被数名公差拌住,不敢以一敌多,只得边打边退。杨凌抢身而上,连点数人穴道。 杨寰见这年轻书生武艺奇高,不觉赞道:“好功夫!”他未料夏侯坤尚有帮手,本拟不出手,此刻只得抽出绣春刀,喝道:“待杨某来领教领教!” 他飞身一跃长刀一招“力劈华山”直斩杨凌后背。杨凌急忙闪开,绣春刀立时将他身后的原木大桌劈成两半。 杨寰长刀连斩杨凌头颈、胸腹,杨凌腾不出手去相助夏侯坤,只得凝神拆招。而那厢夏侯坤在数十人中反转腾挪,倒也不弱下风。毕竟他这边只有“尸魔”一人武艺极高,其余均是庸手。 杨凌情知杨寰武功不下于许显纯,夏侯坤或能胜他,自己却不能。 他朝夏侯坤道:“夏侯兄,今日敌众我寡,不如先退,留得青山在,来日再斗。” 夏侯坤踢倒一名衙役,软剑斜刺南谡,豪情顿生:“好,我们杀条血路冲出去!”顿了顿后他又道:“只是杨兄弟,今番却连累你了。” 杨凌笑道:“这可谈不上连累。”心想:“要说得罪,先是许显纯,再加个杨寰也不嫌多!” 他折扇左点杨寰右肩,继而脚踢他右腕,身子腾起落在桌上。杨寰诧异道:“这是‘覆雪踢’,你是什么人?”覆雪踢乃是昆仑派的独门腿法,势如琼花盖顶。 杨凌不欲和他多说:“恕难奉告!”他双足轻蹬,踏上一名差役肩膀,再一运力,飞身直戳南谡后心“神道穴”。南谡侧身一挡,夏侯坤缓过了手,立马踢倒一人,软剑斜摆开来,剑头宛如蛇信喷射左右,捉摸不定。差役不敢上前,纷纷退开。 “小兄弟,快走!”他回头一看,见杨凌被杨、南二人缠住,急忙软剑索住一张桌子腿,猛地大喝一声,软剑一甩,将大桌抛向杨寰、南谡二人。 杨凌身子腾空,右腿顺势在桌上一踩,不仅借力退远,更让桌势更猛,夏侯坤赞道:“好腿法!好轻功!” 杨寰长刀下摆,喝的一声,绣春刀迅速连挥两下,那大桌蓬的声裂成了四瓣。他再瞧时,夏侯、杨二人早已不知去向,当下怒骂道:“一群饭桶!还不给我去追!” 众人唯唯诺诺,正要行动,却听杨寰又道:“等等!”他一挥手:“还是先去查清楚那个书生究竟是什么人物。” 杨寰也知道,自己带来的这群酒囊饭袋可比不得御前锦衣卫,根本不是夏侯坤、杨凌二人的对手,徒追只是送死尔。 他将绣春刀插入地板,左手搓着胡渣,似乎在想着什么:“那个青年的样貌我好生熟悉,莫非曾经在哪里见过?” 夏侯坤与杨凌奔出客店,相视之下,都是大笑。 夏侯坤道:“今日若非小兄弟相助,某家必被杨寰所擒。”杨凌忙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夏侯大哥济民之困,实乃我辈侠义榜样,小弟钦佩不已。” 夏侯坤叹道:“某纵能救其一时,却不能救之一世。朝廷若还是不问民间疾苦,只怕这大明朝,不日将亡。” 杨凌缓缓放下手,内心百感交集:“大明朝内忧外患,其情堪忧。仍要忠心耿耿,做那顶梁柱国;还是另觅明主,改朝换代?” 夏侯坤见杨凌不语,疑道:“杨兄弟,你怎么了?” 杨凌这才回神道:“啊,是啊。只是,明朝亡与不亡,苦的都是百姓。张养浩一曲《山坡羊》说得好:‘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夏侯坤亦是叹道:“不错,千秋功业将军幸,万代兴亡百姓苦。”他又道:“杨寰前来拿我时已然说明,想来那群灾民就在凤阳牢狱。落在杨寰手里,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杨凌闻弦歌而知雅意,于是道:“夏侯大哥是想救那批灾民?” 夏侯坤点点头。 “劫牢?”夏侯坤又点点了头。 “不可!”杨凌道:“凤阳府牢狱虽比不得天牢,但也守备森严。况且魏忠贤欲设武林大会于此,锦衣卫高手恐怕多数已到凤阳。且不说许显纯、杨寰二人武功已然极高,还有个‘苍南一掌’啊!” 夏侯坤道:“即便如此,某也要试上一试!” “夏侯大哥!” 夏侯坤拍了拍杨凌的肩膀,说道:“杨兄弟,别小瞧你老哥哥啊?这样吧,我们俩不妨打个赌,你去救你的朋友,我去救那帮灾民,看看谁先得手,如何?” “这……”杨凌还待要说,夏侯坤已道:“嘿,这是我辈侠义之人当为者也。杨兄弟,你我暂且分手,待事一完,我便再来寻你喝酒!若是哥哥赢了这赌,酒钱可得你付啊?哈哈。”杨凌微微一笑:“大哥豪气冲天,看来小弟这酒钱是非付不可的了。” 夏侯坤正待要走,忽又想起一事,回头道:“对了杨兄弟,你下次若碰上南谡那厮可千万要当心啊,此人不仅擅使尸毒,奇门兵器独树一帜,如今更习得了‘黑山秃鹰’的‘大力鹰爪功’,外门硬功已达极高境界,端的不容小觑。” 他顿得一顿,又道:“倘若遇上那‘黑山秃鹰’更需当心,听说那人能手折钢刀、指裂坚石,乃当世‘七绝’之一,这手指上的硬功只怕无人可及,武学总造诣似已在当年‘拓明刀’骆思恭之上。” “那人武功竟在‘拓明刀’之上?”杨凌似乎不信。夏侯坤颔首道:“虽是传闻,但不可不提防。” 夏侯坤生性豪迈,交代已毕,也不再多说。即便此去凶多吉少,仍若无其事,一面高歌道: “大江东去浪千迭,引着这数十人驾着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哈哈!”笑声不绝,人影却已模糊。 杨凌远远遥望,知他唱的正是元代关汉卿的《关大王独赴单刀会》,不觉喃喃道:“夏侯兄此去,就好似单枪匹马杀入环围的江水,救人不得便成仁。而那条江,那不是江,而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杨凌别了夏侯坤,于凤阳街上悠荡,心中却在想:“我在扬州碰着许显纯,今于凤阳又遇杨寰,看来魏忠贤‘五彪’黑鹰、飞虎、丹鹤、孤狼、锦豹,至少会有两个出现在会盟大会上。他对这次会盟如此重视,显然也对苍南派的实力颇具信心” 当日在金刀门初遇许显纯之时,杨凌尚无暇去思考锦衣卫与苍南派勾结图谋为何,此刻细细想来,忧虑平添:“……等等……周长风临死之时曾经说到这会盟之事,莫非……不行,这事不能再耽搁了……可龙远江偏又不知所踪,真是棘手。”他长叹口气,最近真是诸事不顺。 他边想边走,却听右相当铺里传出一个粗野的声音:“你奶奶的雄!老子说当一百两就一百两,快拿钱来!”又一个哀求的声音道:“大爷,这这……” “拿来!滚!”“啊!”接着一个和尚走出了当铺,一面把银票塞进怀中,一面往左边吐了口痰。 杨凌认出这人,正是苍南派长天庄庄主童雄! 他忖道:“童雄在此,莫非严松也在左近?我不如跟着他,也好探个虚实。” 只见童雄拐过一个巷子,又走了好长一段的路。所幸这人并不精明,四处瞻望,却始终没有发觉杨凌一路紧随。又走了半里路程,进了一家客栈。 杨凌跟了进去,那掌柜见杨凌服饰光鲜,急忙招呼道:“这位客官,您是要住店呢?还是打尖?” 杨凌瞥眼见童雄上了上房,又向外觑了觑天色,说道:“给我来一间上房吧。” 掌柜的面色一苦,歉然道:“不好意思啊客官,上等房已经没有,不过小店的中等房也是不错的!而且比上等房便宜不少呢!” 杨凌笑了笑,说道:“好吧,就来间中等房。顺便准备些饭菜,让小二送到我房内。” 那掌柜连忙道:“好嘞,小二,快带这位客官到地字号乙房上去。” 杨凌进了房,便问那小二:“嗳,小二哥,请教你个问题。” 小二道:“客官请讲。” 杨凌道:“小生素来好佛,适才上来那个和尚不知是哪家宝刹的?小生若得闲暇,当去讨教佛理。” 那小二忙关上门,拉着杨凌低声道:“哎哟,客官不知道呐,那哪里是个和尚,分明的煞星强盗!” 杨凌佯奇道:“这话怎么说?” 小二道:“唉,和这和尚同住的还有个女的。初来时,掌柜问他们要住店还是打尖,那和尚说只要两间上房,可不巧小店只有一间上房了。哪知那和尚说一间就一间吧,中等房可不要。小的我可就奇了,多瞅了几眼。那和尚又说他是佛门弟子,早已勘破色空,用不着避男女之嫌的,再者他们又是兄妹。小的我偏又多了嘴,说:‘兄妹也不能同住一间吧?’哪晓得那和尚‘呼’就一拳打来,把我两颗大牙都给打落了。”杨凌见他左边脸颊上微有乌青,情知不假。 那小二又道:“如今他们已住了三天,料来晚上也做不出什么好事。小的被打也就算了,可那两个叫吃叫喝都是小店出的银两,他们可没付过半分钱。我们也只盼他快点走了,不指望能要他房钱的。” 杨凌问道:“那么他们住在哪?我可得留意些了。”他这句话一语双关,那小二哪里理会得,只点头道:“是啊,客官是个读书人,可千万别招惹那种人物,不过不打紧,他们在天字号甲房,在客官楼上,平时想是碰不到的。” 杨凌颔首谢过,心想:“与他同房之人该就是那秋水庄庄主‘绮鞭’齐媚娘了。”杨凌自然明白,这二人若有私意,两间房与一间有何区别?其中做作机巧,只为掩严松一人之耳目尔,以便他日有言辞推脱。; 第三回 中州万古英雄气 节五:暗算 节五:暗算 却说那童雄回了房,就听一个娇酥媚极的声音道:“怎么这么迟才回来?”童雄笑嘻嘻地道:“换了银票,又四处转了圈。” 那女声道:“哼,就你这德性!今夜给我睡地板去!”童雄忙赔笑道:“唉别啊,好妹子,大哥我说错话了,这厢赔礼了。” 他说吧,又朝床上那人连连作揖。床上那人撩起了帘子娇笑不已,当真让人骨头也酥了,正是那“绮鞭”齐媚娘。 两人吃过饭,待到三更时分,齐媚娘把童雄叫到床边,问道:“大哥,你说掌门他捉到龙远江了没?” 童雄笑道:“就算现在没有,也用不了多少时候啦。”突然听床上那“绮鞭”“哎哟”一声叫道:“你作死啊!”原来那和尚伸手进去在她小腿上捏了一把。 齐媚娘一脚踢中他光头,笑道:“我又不是龙远江,你要动手动脚,不妨找他去,也好替掌门除了心头大患。” 童雄道:“老子迟早要教训那家伙!”继而又笑道:“只是和他动手动脚,又怎及得上和你来得快活?”只见童雄已爬上了床,靠着齐媚娘并肩躺下,那妇人脱了外衣,只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肚兜,意态十分骚媚。 齐媚娘佯啧斥道:“乱嚼舌根,当心我拨你的皮,抽你的筋!我叫你来谈掌门正经事,说完了话,你就给我滚到地板上去睡。” 童雄道:“好,好。你要说什么正经事?妹子,大哥我在这里洗耳恭听了。” 齐媚娘呵呵一笑:“就会耍贫嘴!”她缓缓说道:“如今龙远江不知把那二十万两白银藏到哪里去了,到时候千岁追问起来,我们恐怕罪责难逃呢!” 童雄道:“掌门已经亲自去追龙远江这厮,只消抓住他,一问便知。”媚娘道:“怕只怕龙远江抵死不说,那掌门拿他也没办法啊!”童雄道:“这我倒没想到。” “还有……”媚娘又道:“这回掌门让我们先到凤阳等候,说是让我们来筹办会盟大会,可我总觉得他是认为我们办事不力,因而只要三弟和四妹相陪。” 童雄道:“怎么会呢?只不过是分工不同罢了。”他顿了顿又道:“若是我们能将会盟大会办好,掌门自会另眼相看的。”他自己似乎也承认了“绮鞭”的说法。 童雄笑了笑,说道:“况且你我这番同行,倒是……”齐媚娘见童雄已把上衣脱了,身子扑了过来,急道:“喂!瞧你那死样!就不怕掌门知道了,立时宰了你?” 童雄笑道:“掌门如今恐怕都到了徐州,哪里还管得了我们?哈哈!” 他抱住“绮鞭”就要亲,却听背后一个声音冷冷的道:“哼,好一对奸夫淫妇!” 童雄大惊道:“是谁!?”他心中有鬼,被人撞破,急忙长臂后甩,猛砸向来人,乃是绝对的杀招! 来人身子一侧,折扇倒悬将童雄手臂勾在扇子与手腕之间。童雄右手一运力,想要挣脱对方,可那扇子好似铁箍一般,竟半分不动。 齐媚娘急忙披上外衣,从床头抽出软鞭。她见对方不过是个二十五六的书生,心下不禁舒了口气,斥道:“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到这里撒野!”她长鞭刷的一下击向来人喉颈。 那书生正是杨凌。他从周长风口中得知,这齐媚娘长鞭末梢生有倒勾,不敢用手去抓。他收回扇柄,一脚把童雄踢开,折扇往长鞭一卷,登时折扇便为长鞭套住。童雄脑袋撞倒桌子,哇哇怪叫。 杨凌折扇使劲一夺,喝道:“撒手!”他这一卷一夺,均用上了内家真力,实是非同小可。那妇人半身坐着,力道根本难以发挥,当下“啊”的一声,连人带鞭一起朝杨凌飞去。杨凌折扇柔劲立生,从鞭中抽出,在“绮鞭”左肩“云门穴”上一点,他怕这妇人衣裙未着,连忙反扇成掌又将她击回帘内。 他这一抽用了武当太极柔劲,一点运起昆仑剑气封穴,一掌用的是峨眉云掌,均快若闪电,实是他一生修为的精髓体现。 童雄见齐媚娘被制,骂道:“可恶的小子,竟敢对老子的人下手!”他浑身肌肉筋突,又加怒火正炽,拳势颇具雷霆万钧之力。这一拳若是击实,就是墙壁也非得凹进去不可。 好个杨凌!他把折扇对空抛起,双手一个太极圈字决,套住对方来拳,接着向后一带。 武学中有借力打力之说,而太极拳更是其中佼佼者,如若被太极牵引,对方拳势越强,遭到的反击力量也越大。 童雄集全身之力发出的那一拳尽数打在了空气上,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扑,杨凌右脚一勾,他立时摔倒,杨凌脚踏其背,右手接住折扇,好不潇洒! 童雄大怒,双臂用力一挺,杨凌右脚一热,竟踏他不住,向后退开,他心道:“这和尚的内家真力倒也不容小视!”童雄翻身起来,呱呱乱叫,一招罗汉拳呼啸而来。 杨凌也不着慌,横掌一挡,五指如钩,就在他拳头一抓,童雄大吼一声,拳头已是给杨凌抓出五道血痕。他这招正是少林寺龙爪手中的“抢珠式”。童雄原自少林,一见之下不免胆寒:“你……你是少林派的?” 杨凌却不多说,趁他一分神,折扇钩上童雄右臂。童雄运劲前击,来了个不退反进。这本是绝妙一招,旁人原不易抵挡。 哪知这正中杨凌下怀,杨凌右臂曲弯化解对方来势,其后折扇一卷,压住童雄后肘,接着身子快步抢上,扇子运劲一压,童雄大叫一声,右臂已被杨凌擒拿弯至身后,双膝跪倒。杨凌左手急点他后背“至阳”“神道”“天宗”三穴,见他身子一软,也把他抛在床头。 杨凌缓缓呼出一口长气,暗暗调息。他虽然一举制伏了“长天”和“秋水”二庄主,但也知是仗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力。 即便他出手前已有招呼,但却是在那两人打情骂俏浓时,两人做贼心虚,心下先凉了半截,反而有了虚张声势、先声夺人的效果,更是赚了三分便宜。 若是正面交锋,杨凌怕也未必能如此轻易胜过二人联手。 杨凌抓起童雄,喝问道:“严松现在在哪?”童雄哼道:“别想从老子口里知道什么!”齐媚娘也道:“你要杀便杀,废话少说!” 杨凌冷笑道:“哼,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取你们性命。你这女人水性杨花,竟与个和尚私通。严松倘若知道了,颜面何存?到时候他自会来收拾你们!” 秋水庄主脸色一变道:“你到底是谁?”她虽然放荡,与童雄又有私情,但最怕便是给严松知晓,严松风流成性,莫说“秋水”、“落霞”本是其妾婢,即便不是,他也容不得手下之人私自胡来。 杨凌冷然道:“严松麾下四大庄主,不料其中‘长天’‘秋水’竟是一对奸夫淫妇。今夜捉奸捉双,也好让严松知道,他手下都是些什么货色!” 童雄也是勃然变色,叫道:“你到底是谁?究竟有什么目的!” 杨凌道:“我是谁你们不必知道。现在我问一句,你们如实答一句,我便不把今夜所见告知严松。”童雄与媚娘对视一眼,均不言语。 杨凌见状,说道:“你们若是不信,那便算了。”说罢,他拿起童雄与鞭舞的外衣,说道:“我将这些给严松瞧瞧,料来他也会明白。” 两人再度变色,齐声道:“且慢!” 杨凌哼了一声,说:“这么说,你们是答应了?”童雄缓缓点头。杨凌道:“严松现在在什么地方?”童雄道:“不清楚,多半已回到苍南总部了吧?” 杨凌冷笑:“呵,是么?适才不知谁说掌门如今恐怕都到了徐州,哪里还管得了我们?” 童雄冷汗上冒,心想:“原来这人早在外偷听,看来什么都知道了。”当下忙道:“是是,老子口误。掌门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徐州。” “哼!”杨凌又道:“他去徐州做什么?”童雄这回不敢撒谎,只得道:“去捉那青龙帮帮主龙远江。” 杨凌点点头,心道:“严松果然还没抓到龙远江……只是怎么竟追到徐州去了?”他又问:“这龙远江怎么会跑到徐州去?” 童雄冷笑道:“老子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干嘛要去徐州啊?” 杨凌暗暗好笑:“这话倒是不错,但里面似乎颇有蹊跷,只是现在也想不明白……”他正欲再问,忽觉脑后风势有异,急忙转身,昏黄的灯光下却见五支毒刃猛地向胸口击来! 杨凌硬是一个铁板桥躲开,可其中一支毒刃仍是在自己肩头擦了一下,情知不妙,接着左腿又是一麻,身子几乎跌倒,竟然又是一枚暗器! 杨凌骤觉小腿、左肩麻木,头竟然也微微发晕,脑海中一个念头:“有毒!” 他身子靠上柜子,右手折扇颤抖着指向窗外那个黑影,艰难地道:“‘尸魔’南谡,竟然是你!” 杨凌一身精强武技,外加为人机警,鲜少被人尾随而不能发觉。只那南谡脚上穿着一双宝靴,行动时没有半点声息,如何提防?南谡直到他制伏“长天”“秋水”二人后方才出手,他在窗头一面以“黑煞手”偷袭,一面又弹出毒针扎中杨凌小腿,见均得手方才显出身形。杨凌一见对方兵器,也就认出了来人。 南谡枯槁的面容上绽开可怕的笑容,说道:“哼哼,‘尸魔’想要追杀的人,又怎么能跑得掉呢?乖乖变成老夫墓地里的干尸吧!哈哈哈哈。” 天幸杨凌应变急速,躲过了南谡“黑煞手”的致命一击,但此刻肩膀、小腿都染上剧毒,如何还是他的对手?而且这毒来势异常之快,杨凌中毒不过片刻,此时连提真气,丹田竟然剧痛。 童雄叫道:“南谡先生!快宰了这小子!”南谡不应,又欺近几步,他虽然胜券在握,但深知自己毒药发作时限,此刻杨凌虽然中招,一时难倒,功夫还有三五层,也惧他临死前奋然一击。 “‘尸魔’何时也成了这般卑鄙无耻、只会偷袭的小人了?”杨凌忍着腹内剧痛,冷冷地说。 “杨少侠不必趁口舌之快,这自古成王败寇,莫不如此。胜的就是王,老夫杀了你,世人只知道老夫赢了,却不会去问老夫是怎么赢的,就算老夫是使毒暗算,老夫也会说是正大光明的取下你的首级。你们两个,说是不是啊?”南谡看了童、齐二人一眼,齐媚娘并未答话,童雄却是不停地道:“先生说的是,先生说的是!” 南谡满意的笑了,而杨凌等的,就是他嘴角的这一翘! 不论是谁,笑的时候,即便精神仍是绷紧,身上的肌肉却会自然而然的放松一下,这片刻的松弛,也会让准备好的动作慢上半拍。 杨凌大喝声,一招“黄鹊冲霄”朝南谡刺去。南谡侧手一挡,不料却挡了个空,他终于明白自己慢了一步,杨凌这招乃是声东击西! 只见杨凌身子一跃,已经破窗而走。 南谡冷笑:“你中了老夫的奇毒,跑得了么?”他也跳窗追出,可一落地,就觉不妙,跟着脚底一响,猛然冒出黑色毒雾。 南谡大吃一惊,这可是自己的独门暗器“腐蚀球”爆炸散发含有剧毒的浓烟,他急忙屏吸上跃,吞了解药。待烟散去再看时,哪里还有杨凌的影子。 他心中纳闷,悻悻道:“莫非他另有帮手?不过他中了我的黑煞毒,没有解药必死无疑,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那边童雄又叫道:“南谡先生,先帮我们解开穴道吧!” 南谡心道:“今夜不仅杀了一个对头,又得悉了严松手下私情,将来他们非得惟我是从。哼哼,看来今儿斩获依然可观。” 只是救杨凌的人到底是谁,南谡却怎么也想不透。 每一种创伤都是一种成熟,它使人思索,使人更懂珍惜。如果一个人没有品过苦,就难以知道甜的滋味。勇敢地面对苦难,乐观地克服苦难,也是一种修行。 就像杨凌,如果他还能活下去,那么他一定会牢牢记住今天这个教训,在猎狐的时候,最先要明白的究竟是什么。不是道具、不是武功、不是猎物,而是,自己究竟是不是也是别人的猎物呢? ; 第三回 中州万古英雄气 节六:骆采灵 节六:骆采灵 清晨的第一缕微风,总是带着新鲜的芳草味。 模糊而又斑驳的阳光,调皮到隐隐有些刺痛了人的眼睛。 杨凌缓缓睁开眸子,四周的景象慢慢变得清晰,放眼桑树,遍地黄花,虽说不上特别美,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再一看,原来自己也躺在一株桑树前。 他晃了晃头,微微还有些疼痛。 他低声**了下,回想着那晚的情形:当时自己的直觉已经变得迷迷糊糊,但依旧能感觉得到旁边有人正托着他快步地奔跑,他刚想道一声:“多谢救命之恩。”可嘴一张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接着脑袋一空,就晕了过去。 而自己究竟怎么到了这里,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嘿,我说,你醒啦!”忽然间,他旁边来了一个人,杨凌中毒后内力损耗极大,已无法觉察对方的脚步。他艰难地说道:“多谢阁下救命之恩。”他骤一听这声音甚是稚嫩,觉得颇为熟悉,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 那人呵呵一笑,说道:“谢什么,来,快些吃早饭吧。” 那人把他扶起靠在了桑树上,接着说道:“你中了毒,昨晚我帮你把中毒的肌肤敷了药,又给你服了解毒丸,你体内大约还有余毒,现在先吃饭,吃完再吃药。”他说着,给杨凌递来块面饼。 杨凌惊道:“是你!”他这时才瞧清他的样貌,竟然就是那日在郑家邂逅的小叫花! 只是今日的小叫花面庞洁净,五官清秀,身上穿着缃色衣衫,哪里还有半点儿小叫花的样儿? 那人笑道:“怎么?很意外么?” “你……”杨凌楞道:“你是怎么从许显纯手里逃出来的?” 那小叫花撇嘴道:“哼,从他手里逃出来可容易得紧呢!有什么好惊讶的?”杨凌见他说得轻巧,而且语气极像一人,不禁疑道:“你、你究竟是谁?” 先时这小叫花肮脏不堪,杨凌也未细看,此刻他洗尽污泥,露出面庞,再看他身形曼妙,胸部微微隆起,心中不禁一动。那小叫花佯嗔道:“杨大哥,你连我也不认识了?真讨厌!” “你…你是……”杨凌见他站起身来,一把把头上的帽子摘了,满头青丝倾泻而下,这小叫花,竟然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 “你、你是……采…采灵!?”杨凌诧道。 那少女正是骆采灵。 杨凌楞了半晌,才道:“你怎么扮成了个乞丐?竟连我也认不出来。你又怎么到这里来了?你爹呢?” “喂喂喂,”骆采灵嚷道:“我说杨大哥,你一口气问那么多问题,我哪答得上来呀?” 杨凌道:“好好,你一个一个回答。你怎么从许显纯手里逃出来的?” 骆采灵笑道:“哈,许显纯那个大傻瓜,想起来就好笑。他起先带我要往徐州去,路上一直问我:‘那些事是谁告诉你的?’我就和他乱说一气,说有峨眉派的尹连峰啦,还有什么昆仑派的阳慕云啊,哈哈,说得他胆战心惊的,可好玩了。” 杨凌道:“那他没有对你动粗么?” “那倒没有。”骆采灵笑道:“我东拉西扯的,他不明我的底细,也不敢胡乱动手。出了城,他又来了好多手下,他料我见这么多人也不敢逃跑,就放松了警惕。到晚上的时候,他让一个下属看着我,我就和他东拉西扯吵吵嚷嚷,搅得他不得安宁。那时他们都不懂我会武功,呵呵,我就突然发难,点中那人穴道,然后和他掉了个包,化妆成他的样子,大摇大摆地到外头和哪个换班的锦衣卫说:‘那小子睡着了,兄弟你清闲了。’那家伙还欢欢喜喜的去了。哈哈,于是本姑娘骑了匹马,就往凤阳赶来了。我想你一定会来这里的,果然给我碰到了。” 杨凌听她这么一说,心想:“想必是那日在郑家,许显纯未见你使用武功,继而轻轻巧巧地就把你擒住,事后你又装作不懂武功,他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禁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么高超的易容术?竟把我也瞒过了。” 骆采灵嘻嘻笑道:“嘿嘿,好玩吧?这可是和沈姐姐学的,沈姐姐的易容术可厉害了,我还没学到她的皮毛呢!” 杨凌奇道:“哪个沈姐姐?嗯,莫非是金陵沈家‘铁面神医’沈景渊沈缺的女儿?” 骆采灵拍手道:“杨大哥,你真聪明,一猜就中!”杨凌默然不语。 骆采灵却不以为意,继续道:“到了凤阳,在那家‘中华老字号’的酒店里我就见着你了,你还和那个什么夏侯坤拼酒谈诗,说得不亦乐乎!” 杨凌诧道:“你也在?我怎么一点也没发觉?” “哼,”骆采灵嫣然一笑:“本姑娘随便换个妆扮你也觉察不出来啊!”杨凌道:“也是,也是。你我三年未见了,你又化妆成男子,我自然认不出。” “是啊,当年我爹带我来无锡书院见你和你爹爹,那时我才十三岁。你呢,却是个自以为是的大哥哥。”骆采灵手指微点左颊,好似在说:“不羞不羞!” 杨凌道:“不错,你在无锡呆了两个月,之后我爹、你爹又带你我上京。那时你就是个活脱脱的小妹妹,还嚷要我陪你逛巷子呢!”骆采灵闻言一窘,洁净的脸庞微微红起,忙道:“那是……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好了,你再打岔我不和你说后面的事了。”骆采灵嗔道。 杨凌忙说:“好好好,你说下去,我不打岔。”心中却道:“也不知道是谁自己打岔。呵呵。” 他们一边说一边咬几口面饼。 “那个像僵尸一样的南谡进来的时候,你们都没察觉,我却看到了。然后他跟你那个什么夏侯大哥打了起来,后来又出了个杨寰,你们打的时候我就躲到了梁板上了。”骆采灵说完,朝杨凌一笑,像是揶揄道:“亏你武功高强,却怎么没发现我?” 杨凌却是恍然大悟:“原来梁上那人是你呀!” 骆采灵继续说:“你们跑出去之后,我怕惊动杨寰他们,没敢马上下来,所以后来就没找到你。”杨凌点点头道:“这样啊。” 骆采灵奇道:“你猜到了?”杨凌微笑:“猜到了些,你继续说吧,看看我有没有猜错。” “哼,那你干嘛不先说出来。”骆采灵小嘴一扁,笑道:“好啦,我先说。后来我是跟着那个僵尸来的。”她见杨凌颔首,继续道:“你们跑出酒店后,南谡就辞了杨寰,自己和门人追了去。其实也怪你们太大意,明明还在凤阳,也敢在城里大呼小叫。” 杨凌立时明白:“原来是夏侯大哥唱的曲子!” 骆采灵道:“是啊,南谡有个弟子恰好在北街听到他在唱曲,就马上发出信号通知南谡,于是那僵尸立马赶来,却误以为你走的方向是那夏侯坤走的方向,就寻路追踪。” 骆采灵不知,其实南谡并非误认,而是有意要先除杨凌,他与杨凌、夏侯坤均有交过手,知道夏侯坤武艺略高一筹,自己功力与杨凌相差不远,但仗着奇门兵器,再加上偷袭,取胜几率不小。 若能先除掉杨凌,再来对付夏侯坤就容易许多了。这些自不是骆采灵这般年纪所能体悟的。 骆采灵接下去道:“那僵尸的靴子可真好,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而你又在跟踪一个和尚,却没发觉他也在跟踪你。” 杨凌叹了口气:“哎,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错啦错啦!”骆采灵叫道:“我才是黄雀!你们都是螳螂!”杨凌笑道:“好,童雄是蝉,我是螳螂,南谡是黄雀,你却是那吞食黄雀的青蛇。” “好啊!你拐着弯子骂我是蛇!”骆采灵不依,作势要打。 杨凌哈哈大笑,可突然脸色一变,立时喷出一口血。 骆采灵叫道:“唉呀,忘了给你先服药了!”她急忙从衣袋中掏出一个瓷瓶,在里面倒出一粒红色的药丸,放进杨凌嘴里,叫他用力吞下。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骆采灵才惴惴不安地问道:“杨大哥,你可觉得好些了?” 杨凌点点头,但又不禁疑惑道:“采灵,你这解毒丸哪里来的?” 骆采灵道:“你好些就好,这个先不说,且听我讲下去。”她见杨凌无恙,兴致又来了。 “刚才说到南谡跟踪你,你前脚进了客栈,他后脚就跟了进来。你猜你半夜准是要去收拾那个和尚,本来想去提醒你要小心南谡偷袭,但又想,不知先去瞧瞧那个僵尸究竟要怎么行动。” 骆采灵道:“可是等我潜入他房间时,他已不知去向,我急忙把他放在房内的衣袋偷走,起先只是为了好玩,里面有好多奇形怪状的暗器。等我赶到你们那边时,你已中了他的毒。正好你扑出窗外,我接住你,在窗下放了个暗器,好给他个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他惊愕之下,也没敢追来。” “我见你中了毒,心里十分着急,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也许情急智生,去就那南谡的衣袋里翻看有没有解药。结果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给找到了。”骆采灵说到这里,偷眼朝杨凌看去,只见他正也看过来,两人四目一接,都是一触即分。 杨凌叹道:“采灵,这回可真多亏了你。若没有你,你杨大哥这条命只怕已经不在了。” “杨大哥,你说的什么话,若非你要来救我,又怎么会被那僵尸所伤呢?”骆采灵嘟起小嘴:“还不都是采灵淘气惹出来的?” 杨凌见了她娇羞可爱的模样,直如一株含羞草,不禁哈哈长笑:“柔波羞胜,笑避去,明日清光小吻!” 正是:锄强扶弱豪侠客,千变万化巧红颜。 ; 第四回 但使龙城飞将在 节一:结伴 第四回:但使龙城飞将在[1]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寻寻觅觅,原是个执着。 节一:结伴 骆采灵说道:“又来掉书包,我可没你学得多,不准笑话我!” 杨凌道:“我这哪里是笑话?乃是有感而发,哈哈!” 骆采灵嗔道:“还说没有,笑得那么开心。不跟你说话了!” 杨凌见她转过身子背对自己,知她最是脸嫩,也不再说话,暗自调息。“黑煞手”之毒来得快,去得也快,服了两次药,体内的毒素便已退去不少,心知再过一日应该就能恢复功力。他呼了口气,对骆采灵道:“采灵,你是什么时候来江南?” 骆采灵扁嘴道:“不告诉你!”杨凌干笑了下,又道:“那你爹,他现在在哪?”骆采灵道:“我爹自然在北京啦,不然还能在哪?” 杨凌故作奇态:“怎么可能?骆叔叔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到处闯祸?你休要诳我了,他势必在这附近。” 骆采灵果然转过身来:“什…什么叫到处闯祸?我听爹爹说你要来无锡,这才跟他说来江南找你的。”说完她笑脸一红,补道:“当然……顺……顺便帮爹爹办些其他事。” 杨凌当然知道这后半句显然多余,也不戳破,当下笑笑道:“这么说来,你是奉了骆叔叔之命,前来寻我咯?骆叔叔有什么事要告诉我的么?” 那骆采灵之父,便是锦衣卫前总指挥使,大明朝廷锦衣卫中第一高手——“拓明刀”骆思恭! “爹爹说,”骆采灵顿了顿,好似在想骆思恭说过的话,缓缓才道:“嗯……他要我告诉你,嗯……胜败是很难预料的,能够忍受耻辱的就是好男儿,千万不要一时冲动,意气用事哟!” 杨凌当场怔住:“骆叔叔他……当真这么说?”“我听爹亲口说的。”骆采灵接着又赧然道:“……可……可能原文不是这个,但意思差不多,谁去记那酸不拉唧的诗文了。” 杨凌叹道:“他想说的,是不是‘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2]’?” 骆采灵拍手道:“对对对,爹爹说的就是这句。” 杨凌只觉血气上涌,一捂口鼻,眼中又极不舒服。他忙整顿情绪:“大仇不能不报,但也不能贸然而为。” 骆采灵见他神色颓废,甚是过意不去,于是说道:“杨大哥你别不高兴了,我南下碰到了好多有趣的事,你想不想听?” 杨凌知她学了易容术,本性又是古灵精怪,这一路上想必作弄了不少人,于是长吸了口气,坐在她身边,强整心绪说道:“你且说说看,是不是还那么调皮捣蛋。” “谁说的……讨厌!”骆采灵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她连说几件,不是惩治贪官污吏,便是戏弄富豪贵族,听得也甚快意。杨凌心下苦笑:“你扮作小叫花,倒也老老实实的把我也戏弄了一番。” 骆采灵又道:“杨大哥,说来也奇,在路上我竟也碰到个跟你一样的,爱穿白又爱吟诗作对的家伙。” 杨凌“咦”了一声,又听采灵道:“本想也戏他一戏,可见他袖里藏有判官笔,一行八九人,想来都会武功,便没敢去招惹了。”杨凌叫道:“他长得什么模样?莫非是那苍南派‘孤鹜庄主’宇文臣?” 骆采灵道:“高高瘦瘦,戴着一副青天四方巾,原来他叫宇文臣啊。说来他们那行也怪,在酒店里只有他和旁边一个背负长刀的男子,一个腰携佩剑的女的,还有一个其貌不扬的人坐着的,其余都侍立在旁。” 杨凌惊道:“难道真是严松一行!?”骆采灵见他喃喃道:“那背刀的必是‘千刃破浪’方旭,携剑的该是‘落霞’,而那其貌不扬的人,难道就是‘苍南一掌’严松?!”他眉头蹙起,突然又问道:“采灵,你是在那瞧见他们的?” 骆采灵想了下:“应该就在扬州北近的地方吧?” 杨凌细忖片刻,又道:“严松即在,那么龙远江也必在不远之处。采灵,你来时可有见到个头生瘤角的人?”他怕骆采灵不知龙远江相貌,因此刻意说出头生大瘤。 骆采灵摇了摇头,说道:“头长瘤么?没瞧见。” 杨凌暗想:“龙远江生有异容,依采灵的性子,若是见到了必然不会忘记。”他心念突闪:“不对!龙远江要掩人耳目啊!”他忙道:“那你可曾有见到头戴斗笠或者宽大帽子的人?” “咦,听你这么一说……”骆采灵咬着下唇:“好像有一个,不过那又在见到宇文臣一日前的事了。” 杨凌大喜,站起来道:“他是不是比一般人矮,行动却十分矫捷?”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只是看他在酒店里戴着个大斗笠好奇,毕竟老实农家人来酒店的可不多,但也没太在意。”骆采灵说道:“不知是不是他。” 杨凌道:“无论如何,既然严松追到了徐州,那就说明龙远江至少也去过徐州。时间紧迫,刻不容缓,我得立马赶去徐州。采灵,你回去告诉骆叔叔,杨凌不会行无谋之举,自当伺机而动,请他放心!”他说着,取了地上的包袱便要走。 骆采灵一把拦住他,说道:“哎哎哎,我也要去!”杨凌诧道:“你去做什么!?” “你要去徐州,我也要去,正好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杨凌道:“傻丫头,你一个女孩子家到处乱跑成什么样?” 骆采灵撅嘴道:“我就爱,你管不着!”她顿了顿,又忙说:“你若是不带我去,我便自己去。” 杨凌料她说得出做得到,无法,只得顿足说:“你……唉,罢了,我也不放心你一人回家。但是路上你得和我约法三章,不许乱闯祸。” “好好,三章就三章,不就是乖乖的听你的话么?金刀门的破案大英雄?嘻嘻,可惜我又不是金刀门的郑姑娘。哈哈!”骆采灵笑道。 杨凌被她揶揄,脸上微一窘,不觉想起当日情形,问道:“采灵,你那日可真是捣蛋!却不知那郑姑娘现在如何了。” 骆采灵迈起碎步道:“哎呦喂,我说杨大哥还惦记着那个漂亮姐姐哟,该不是喜欢上人家了吧?” “臭丫头,胡说!” “哈哈,喜欢也没用啦,人家马上就要是有夫之妇咯!” “你!” “嘻嘻,你脸红了,杨大哥你脸红了耶!” …… 日子飞速的逝去,一晃又过了三天。 杨、骆二人既然结伴兼程,边走边聊,杨凌便给骆采灵讲述一些江湖传闻,以及亲身所历,这小女孩儿听得不亦乐乎,每到关键时刻,总是等不及催道:“下面呢?下面呢?”“后来呢?后来!”他们又购了奔马,一路驰骋往来,潇洒之余,也是苦了杨凌一番照料。 这日,他们来到一家小店稍作休整,饮了茶水,便要点菜。 骆采灵这几天碍着杨凌,一路上倒也没有惹是生非,但好奇贪玩的性子多少有被禁锢的感觉,这时不自觉发作起来:“小二,把你们店里的好酒好菜都给本姑娘拿上来!”杨凌既知她身份,她也索性换回女装,此刻一袭粉白衣衫,娇俏玲珑,明眸善睐,当真明艳动人。 “这个,鱼滋羊肉、东坡回赠肉……嗯,还有这个什么鼋滋狗肉,疑,还有什么霸王别姬?”骆采灵看着菜谱,轻托腮。 小二解释道:“姑娘明鉴,这‘霸王别姬’乃是我徐州的一道名菜,原名叫作‘龙凤烩’。相传是项羽定都彭城举行开国大典时,虞姬娘娘亲自为夫君设计的。以龟、雉相会、再佐用火腿、甘笋蒸煮而成。汤汁清醇,肉质酥烂,鲜味浓厚,极得霸王喜爱。” “哼,不就是乌龟炖鸡么?这能有什么好吃的。”骆采灵边摆弄着筷子边道:“不过瞧在是虞美人亲自烹制的份上,本姑娘不妨尝它一尝!” 杨凌见她不停,又点了几道,忙止说:“够了够了,这么多你吃的完吗?” 采灵扬起下巴,冲着杨凌笑道:“东奔西跑的,一路上,你不饿我可饿。就是一整头猪我也吃得下!” 杨凌虽然不愿,却也没再度阻拦,心想:“毕竟这几天,还是苦了这丫头。” 骆采灵又点了几道,才说:“唔,就这么多了。哦,还有,再来一坛女儿红。” 杨凌刚进口的茶水险些就“噗”的一声,喷了出来。幸好他内功深厚,死命噎住,连咳了好几下。 采灵见了他的窘相,不觉笑出声道:“怎么?喝茶也能呛到?看你不让我点?哈哈!”他们这么一闹,其他人都不觉看了过来。 杨凌好容易才整容道:“你点酒做什么?我今儿可不喝。”他这一路来都滴酒未沾,全因和骆采灵同行之故。 哪知采灵回头道:“谁点给你喝的,那可是给我自个儿喝的!”杨凌又是一惊:“你会喝酒?”他放下茶盏,拉过她的衣袖道:“女孩子家,喝什么酒?” 骆采灵抽回衣袖道:“那日我看你和夏侯坤喝得很开心啊,怎么,你们男人喝得?我就喝不得?” 杨凌呆住,一时不知该怎么反驳她:“那是一时兴发……况且,你喝过么?” 骆采灵也愣了下,双眸左右一转,喃喃道:“我……我见爹爹喝过。” 杨凌听她这么一说,后心冷汗都冒了出来。他急说道:“酒这家伙,可不是随便喝着玩的。” 骆采灵才不管他,噘道:“是吗?那又怎样。”她又改变战术,变硬为软,连摇他手:“好啦,杨大哥,我就喝一点,就一点点,好不好?”软语娇昵,任谁也都无法拒绝她那企盼的眼神语句吧,这么一个年方及笄的女孩,妙龄花季,谁又愿拂逆她呢? 杨凌也只能摇摇头,无奈地道:“也罢,物无美恶,过则为灾。可不能多喝!”他酒量虽不及夏侯坤,但区区一坛女儿红,想来也难他不倒。 “好好,我知道了!”骆采灵右眼一眨,笑靥恬然,仿佛取得了一场非凡的胜利。 菜不过上到四样,骆采灵便吃了个小饱。她可不像杨凌,每一样都浅尝辄止,每一样都没有放过,她只吃东坡肉,没去尝鱼滋羊肉,觉得哪样好吃,便不住地夹,看得杨凌连连摇头。 她斟满酒,小心翼翼地轻啜了一口,舌尖轻点樱唇,似乎没吃出什么味道,紧接又喝了一大口,这当口子小嘴嘟起,脸上神色古怪,好像在仔细品味这酒的味道。 杨凌不禁问道:“怎么?好喝么?” 通常来说,喝烈酒该让酒中辛辣伴随酒香入喉,待喉咙习惯了酒味时,再行饮干,这才不易被酒呛到。哪知骆采灵酒咽了一半,酒气上涌,禁受不住,一个喷嚏反喷了出来! [1]出自唐王昌龄《出塞》,全诗如下: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2]出自唐杜牧《题乌江亭》,全诗如下: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 第四回 但使龙城飞将在 节二:挑战 节二:挑战 这猝然之变,即纵杨凌反应神速,相距如此之近,却也没能避开,额上眉角上早已漫是酒水。 骆采灵见他模样,想笑却又带着咳:“杨……咳大哥……杨咳……大哥……”杨凌心头郁闷,再听她“咳大哥”“咳大哥”的叫唤,更不是个滋味。 他用衣袖抹去酒渍,才斥道:“采灵!你……”他见骆采灵咳得小脸通红,责备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了。但被她这么一弄,自己这身衣服要换不说,还成了酒店的笑柄。他多少还是个恋及面子的人,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他们一进店,就点了许多,多少引了别人眼红妒忌,俗话说:“树大招风,旗高引雷”便是这个道理。此刻商客们见杨凌出糗,都是大笑不已。 骆采灵不见他神色也知道自己错了,忙赔罪道:“杨大哥,对不起啦,我……”她取出手绢,要帮杨凌搽脸,店内其它客人见状又大笑起来,杨凌脸色铁青,却没发作。 骆采灵却骂道:“笑什么笑!八辈子没笑过么?”其中一个回头道:“亏生得公子哥模样,却这般不济事,居然让个娘儿们喷得一脸酒水,可笑啊!” 骆采灵拍桌道:“狗嘴里不吐象牙!话给姑娘放干净点!”另一边又一个富商道:“怎么,自己喷了相好的,却来埋怨我们?哈哈!” 骆采灵脸一红,怒道,“什什什么……相好的……你这肥猪,满嘴流油,说出来的话都是腻的!” 那人又道:“哈哈,我肥猪是肥猪,但说话总得抬个理字吧?我们笑我们的,可没碍着你啊?”众人不知是因这人说话滑稽,还是因骆采灵说得刻薄,反正又是大笑起来。 “你!”骆采灵正要再骂,杨凌已一把拉住她:“采灵,你怎么答应我的?别惹事!” “杨大哥?!”杨凌能够不予计较,她可做不到,正盘算着怎么事后报复。而那富商偏又不知趣,还继续说道:“我说你这小子,还是趁早带着自己的相好,逃到乡下去,别在城里丢人现眼啦!哈哈。” 骆采灵瞪了他一眼,运开筷子夹起一块东坡肉,就往那人口中掷去!那胖子说得正起兴,哪晓得一块什么软乎乎的东西突然钻进他嘴里,卡住了喉道。 他声音一哑,登时双手掐着脖子,字也说不出一个来。众人见他这副光景,才知得罪的是个母夜叉,哪里还敢再笑,个个噤若寒蝉,撇开了头,自顾自去。 骆采灵笑道:“我说,怎么哑巴了?继续说啊大肥猪?” 杨凌见那商人圆咕咚的一张大脸涨得扭曲,心知这块肉卡在喉咙里,虽不致命,但若无外力,一时半会儿是咽不下去的。他心有不忍,还是对那商人道:“把手拿开。” 他也挑起一块肉丁,运起真力一弹,那人脖颈上头一松,喉咙中那块肉一滑,竟就咽了下去。他看了杨凌一眼,也不道谢,走回位子,拿起行装自个儿走了。 杨凌这手功夫,纯在内力转递,自又比骆采灵飞肉卡喉来得高明。 骆采灵见他相救,不依道:“杨大哥,你干嘛救他?”杨凌顾左右而言它道:“快吃饭吧,吃完饭我们还要赶路呢。”采灵无法,店里也阒悄悄地,只听到一些细碎的咀嚼声。 “嗯,我饱了。”骆采灵轻抚肚子,小嘴一努,双眼灵动地朝杨凌转了转,杨凌会意,说道:“这坛酒我来喝。只是这么多菜,又吃不完,岂不是浪费了?” “这……”骆采灵喃喃道:“这我倒没想那么多……那我们打个包路上再吃咯?”杨凌苦笑:“还打个包?这次就算了,下次可别这么浪费了!” 骆采灵一边“哦”了一声,一边又朝那边瞧过来的小二吐了吐舌头。 杨凌酒喝到一半,微微有些撑,骆采灵凑上前来说道:“真有那么好喝么?又辣,而且还很涩。” 杨凌心想:“这徐州花雕,确实比不上扬州的。”缓缓道:“差强人意吧。”他放下酒碗,正打算站起身子,却听得几下诡异的脚步声,知道门外又来了客人。 只见骆采灵手指大门叫道:“咦?杨大哥你快看,好奇怪的装束耶!” 杨凌撇头一看,只见外头走进来的那人,普通身材,无甚出奇,但长发上束,挽至脑后成髻,一身桔黄色宽大袍服外罩,内着里衣,虽是交领右衽,却又与汉服不同,腰间插着一长一短两把弧刀,脚底咯噔咯噔的响,居然穿着一双木屐? 他心下惊诧:“这可不是中土常见的装束……这是……”他急忙拉过骆采灵,轻声道:“这恐怕是个倭人!” 倭人所着乃是和服,日本江户时代以前称为吴服,乃其本土弥生服饰与中国大唐服饰结合之产物。 “倭人?”骆采灵奇道。她的声音虽然不是很大,但店内甚为安静,谁也听得到。 那倭人嘴缝里蹦出生硬的声音,说道:“生鱼两条,去刺,切片。”说完也自然地朝杨凌他们看了一眼,神色木然,但隐隐有些敌意。 骆采灵见他坐了下来,对他身上的倭刀十分好奇:“他腰上插的两把刀,怎么一长一短的?” “那个叫倭刀,在日本好像称作剑。”杨凌顿了顿,又道:“我对东洋文化,知之不深。为何倭刀有二,长短不一,我也说不上个缘由来。吃完了,我们走吧。”他知采灵好奇,甚事不问个清楚决不善罢甘休,索性自承不知。 骆采灵点点头,起身。杨凌结了帐,就从那倭人座位走过。 突然一张条凳“咻”地撞向采灵膝弯“承山穴”。骆采灵就要去踏,杨凌生怕她受伤,一把将她拉到身后,自己左足上前,踩住凳子。 哪知那条凳劲道消去,突又余力顿增,居然跳了起来,正砸向他肩膀!杨凌心中一惊:“怎么可能!这人内力居然有两重后劲?” 他左手勾住条凳,迅速化解来势。他放下凳子,对身旁那倭人说道:“这位兄台,我兄妹二人若有何言语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杨凌不知日本武士极重仪礼尊卑,与中国自古以来的“刑不上大夫”,颇为相似。尤其在关白幕府丰臣秀吉颁布“刀狞令”后,倘若武士遭遇挑衅,无论男女老少,只消身份高于对方,便可随时将其斩杀,此即“斩弃御免”。适才骆采灵贸然讯问武士佩剑,已然犯了对方大忌。 只是这人离日赴华已久,知道中华风俗不同,若是平常百姓,他也并不为难。然而杨凌神庭饱满,显然是个武学名家,自然又另当别论。 那倭人头不抬眼不动,缓缓说道:“武功不错,和我打打吧。”他的华语说的一顿一顿的,平仄不清,方才九字,竟都用了去声发音,显然并未熟悉。 杨凌未答,骆采灵已喝道:“喂,你干嘛用条凳打我?”那倭人冷冷地转回头,看了看骆采灵,又看了看杨凌,说道:“支那女,不是我对手。支那人,来和我打。” 杨凌双手抱拳道:“在下有事待办,恕不奉陪了。”他挽过骆采灵,就往门外走去。 岂料那倭人也不阻拦,自顾自地道:“中国有少林、武当、峨眉、昆仑四大武学正宗,高手有四大掌门,尹连峰、顾洵、陈雁谷等。哼哼,可除关东陈雁谷敢与我放对,就算不敌,也算是好汉。而南下,却再没有对手了。” “甚么!”杨凌一惊:“‘关东大侠’陈雁谷败在你手里?”他知道这陈雁谷乃是关东豪侠,一条铁鞭挥舞纵黄沙,曾独挡十二名后金高手不败,力保辽东熊廷弼大帅,真真是北方一名大英雄大豪杰,竟然败给了这个相貌平平的倭人? “不错。羽柴鹤松言下无虚。”原来那倭人名叫羽柴鹤松。 杨凌却不言语,心下还在怀疑。这倭人年纪不过三十六七,内功虽然怪异,却还未能有甚压倒之势,若陈雁谷真败于其手,多半便因刀法了。 “你不敢与我动手,怎么还不走?这泱泱大国,早没人了!”羽柴鹤松神情不屑,抓起一片小二送上来的生鱼片,张嘴就咬。 杨凌被他挑衅,心中大怒,又见他如此傲慢,那句:“倒要你见识见识中华武功!”几乎冲口而出。但他终究忍住,心道:“我如何与这外国人斤斤计较?可他辱我家国,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他尚在徘徊,骆采灵早已嚷道:“什么叫中国没人了,就让本姑娘来教训教训你这口出狂言的家伙!”她左手迅捷地点向羽柴鹤松背心,右手倏尔一扫,却是去夺羽柴鹤松手中生鱼片,乃是一招极为高妙的声东击西之法。 哪知羽柴鹤松身不动,背心肌肉恍若泥鳅般一滑,骆采灵左手便点了个空。他右手一翻,鱼片本就润湿,一跳竟击中了采灵手背,她一惊缩手,那鱼片又滑入羽柴鹤松手中。 骆采灵气恼道:“你这什么手法?”她再度欺上,连进十六招抢夺碟中生鱼,可都被羽柴鹤松以诡异的手法拂开,一下也没碰到。而这片刻工夫,碟中鱼片也给羽柴鹤松吃了大半。 早在第一招,杨凌就已看出这倭人武功远在骆采灵之上,就自己比他,只怕也是颇有不如。他见对方食物将近,怕采灵吃亏,抽出折扇拦开她:“采灵,你退下,我来!” 羽柴鹤松一抹嘴边膻腥,站起来说道:“你既要动手,我也不能失了礼数。”两人身高颇有差距,杨凌身形颀长,足足高了羽柴鹤松一个头。倭人之倭,本就有短小、矮小之意。 店里的客人见他们要开打,急忙逃出店去,掌柜等见羽柴鹤松凶恶,如何敢来劝阻,只作壁上观,心中不住祈祷:“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求你保佑,小店店小利薄,桌子可千万不能被打坏了,椅子自然也别,就是碟碗也尽量不能砸了……” 羽柴鹤松右足迈前一步,身子微蹲,右手缓缓搭上腰间那柄长刀。 东瀛武士刀可分四等,最长的唤作“野雉刀”、最短的便是“肋差”,中等长短的还有“太刀”、“打刀”两种。而此时羽柴鹤松所握的,很显然是柄太刀。 杨凌从未见过这种拼斗姿势,但觉对方姿势中透着无数的破绽,可气势之沉稳,却又让人不敢率先出手。他先用扇子将门户守好,待对方进攻时,便朝破绽处反击。他不知羽柴鹤松的剑技名叫“居合术”,以足踝为轴,手腕发力,一旦拔刀出鞘便有惊天动地之气。 “支那的人,总是要等到自己的东西受损,才肯反抗么?”羽柴鹤松淡淡地道。 骆采灵疑道:“什么意思?”杨凌俊眉一耸,心下震撼:“他说的不正是我中华数百年来的国情么!?”; 第四回 但使龙城飞将在 节三:剑宗 节三:剑宗 蚁穴虽小,溃之千里。高手对决如是,政治斗争如是,国家兴坏亦如是。谁也不知道羽柴鹤松的那句话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最终的事实却是,杨凌被震撼到了。谁先乱了阵脚,谁就要付出代价,这可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蓦然间,羽柴鹤松大喝一声,身子前趋,太刀“刷”的一击撕裂长河的居合拔刀术骤然斩出! 杨凌大惊,只因这刀实在太快,他神思不属,根本没看清这刀是如何斩出的,他唯一感受到的,便是刀风扑面,全身上下一股凉意电闪雷鸣般划过! “刷”“啪”又是两声,然后骆采灵尖叫起来:“杨大哥!你?” 杨凌退了两步,手里拿着半截扇子,兀自气喘不休。 就在太刀擦身,巨石火花的一瞬间,杨凌用折扇在胸前一档,并且身子急退,这才挡住对方一出手就是必杀的居合技! 早在嘉靖时候,倭寇濒袭沿海,抢掠商贾,成为大明一个重要祸害。东瀛素有刀剑之国称谓,武士锋利的太刀,往往便是武士精神与实力的象征,即武士之魂。因此劈荆斩棘的弧刀佐以独特的“居合拔刀技”,遂使明军屡战屡败。 直至后来,抗倭名将戚继光创制天下闻名的鸳鸯阵,以及专克倭刀的兵器“狼筅”,这才逆转局势。后来戚继光、俞大猷等名将整饬沿海,经过数十年奋战,最终于嘉靖四十四年,基本肃清倭寇,还中华大地一片久难的安宁。 当然“居合拔刀术”,也只不过是日本武术的一个流派罢了。 “喝啊!”羽柴鹤松又是一声暴吼,太刀再度出手!杨凌不敢再架,半截折扇反掷羽柴鹤松胸口,乃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之举! 羽柴鹤松倭刀“哈!”的一声,往折扇一斩,那扇爆裂开来,碎绢破竹似霰飞舞。杨凌又见羽柴鹤松太刀当头劈来,气势如贯长虹,当真千军辟易! 他这才看清楚对方刀路,只是对方来势太狠,他纵有兵刃也不敢招架,只得再闪。最初,他发觉对方姿势中破绽百出,而当对方一剑击出,所有破绽却都已不再是破绽!因为,无论你攻他何处,他那惊世一剑,都会在你击中他之前将你的咽喉切断! 杨凌一生遇到的刀法名家无数,对头中如许显纯、杨寰等均是此道高手,但无一人与这倭人相似,骆思恭刀法中有雷霆起例之感,许、杨刀法中颇有雄霸之气,但都有迹可寻。而这羽柴鹤松的刀法,就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那是——烈! 烈劲难匹,如焰焚天,一往无前,神挡杀神,佛拦灭佛!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骆采灵见杨凌左趋右避,狼狈不堪,急道:“你有刀,我杨大哥则赤手空拳,你这是倚仗兵器之利,算不得厉害!” 羽柴鹤松冷道:“他兵器为我所毁,可不是我不许他用兵器。” “那也是你仗着利器,你有本事放下兵刃,和我杨大哥比比拳脚?”骆采灵连连撇嘴。 “哼,要比拳脚,那也无妨。”羽柴鹤松一面挥刀,一面答:“但我宝剑出鞘,倘若无血而还,不吉。” 骆采灵听他这话,倒似非要在杨凌身上划出个口子不可,她包袱里并没带刀,再加上对方刀风刮面,自己怎么也别想插进手。 杨凌苦笑,对方刀法怪异非常,如此大异其趣的刀法他生平从未见过,实在不知他下一刀会如何劈,而再下一招又将如何斩。 危机一发,哪想羽柴鹤松刀法又变,正奇为辅,烈中带诡,让人更加防不胜防! 骆采灵眼见杨凌危机,一把抓起桌面竹筒里的筷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股脑儿就往羽柴鹤松后心扔去,她虽然内力平平,筷子难有什么杀伤,但这么一胡闹,倒也将羽柴鹤松的攻势滞得一滞。而杨凌也不愧是武学奇才,即便身处劣势,也瞧出了对方刀法中一些端倪,长臂一伸,冒险直戳对面额角眉心! “好!”羽柴鹤松身子斜转,长刀反劈杨凌后臂。这是他们交手以来杨凌第一次还招,抑且奏效,不禁让他信心大增。他脚踏易经八阵图,仰身躲过长刀,右手一招“途经昭南”反打对方后心。 羽柴鹤松又道了声好,手肘反击挡住。羽柴鹤松一面要躲骆采灵筷子扔他穴道,渐渐攻势缓懈,杨凌于十招中也还得了二三招。 可惜好景不长,骆采灵扔筷固然有效,但筷亦有时尽,她只好把碗碟、坛瓮等也一一掷去。然而羽柴鹤松岂容她如此作鬼? 他怒喝声,长刀挥起,瓷碗碎成八块,直飞骆采灵面庞。骆采灵“唉呀”一声,急忙侧头避开,但一块碎瓷已从她玉颊边划过,她那俏丽无瑕的脸蛋上已被刮出了一条血痕。她只觉脸皮一烫,一捂脸,似乎有血迹,心头霎时一跳,几乎提到嗓子眼了。 羽柴鹤松挥刀击碗后,长刀倒斜,竟反向朝骆采灵喉颈斩了过去! 杨凌大惊,身子急抢而上,奋起全力朝羽柴鹤松后心点去!哪里知道羽柴鹤松长刀击出一半后,突又反斜挥回,更快两倍地后斩来! 杨凌关心则乱,一指全力,力道如何回缩?竟自行将胸口往刀锋上撞了过去!如果说,起手的第一句话,以及这一招虚攻采灵、实击杨凌的武技都是羽柴的计谋,那么这人不仅是武学的高手,岂非也是政治上、军事上不可世出的人杰?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人,能将这技巧运用得如此得心应手? “杨大哥!!”骆采灵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一招,没有人能躲得过。 杨凌叹了口气,闭目待死。 蓦然间,他心底深处涌起了无数的画面,慈爱的父亲、久违的书院:父亲的大手握着自己的小手,一笔一画地写着李白的《静夜思》,院子里的黄莺脆鸣,落花微落,杨柳依依。 然而,景色骤然,天变无常,一张狰狞的面孔突然出现,将这一切,都毁灭。父亲,不在了,院落,不在了,所有美好的一切,都在那几声狞笑中,化为灰烬! “不!!!” “铿!”杨凌只觉一只手掌突然抓住了自己肩膀猛然后拉,接着一个身影抢上前去,长剑与太刀相撞,发出一声极脆的响声,就像春天里的一声惊雷,惊醒了尚在迷惘的自己! 羽柴鹤松身子一晃,退了一步,双手握刀,斜睨着杨凌身旁那名老者。只见那老者六十开外,身形枯瘦,但一袭道袍羽袖宽大,三尺长髯随风而动,隐隐然有道家出尘之气。 “顾前辈!”杨凌惊道。那老者正是华山名宿“苍剑清风”顾洵。 顾洵微微一笑,说道:“杨贤侄,你可受伤了没有?”杨凌急忙答谢:“没有,多谢前辈救命之恩!”顾洵轻轻摆手,转眼看向羽柴鹤松,缓缓说道:“阁下方才用的,可是东瀛拔刀术?” 羽柴鹤松点点头,说道:“不错,方才那招便是居合术中的‘燕返’技!”他顿了顿又道:“你莫非就是华山派掌门顾洵?” 顾洵颔首道:“正是老朽。” 羽柴鹤松笑道:“如此甚好,省得我再大老远上华山找你,来吧!”他长刀一摆,缓缓插回刀鞘,然后紧盯着顾洵。 顾洵看着手中苍剑,眼神闪烁不定。他的佩剑名叫“洗秋寒”,通体碧蓝,恍若寒水,乃是一柄名剑。 这时杨凌已赶到骆采灵身旁,只见她哭着紧抓着他衣袖,哽噎道:“杨大哥!杨大哥,你没事吧?”杨凌扶着她安慰道:“我没事,你没见我正好好的吗?” 他见骆采灵右手紧紧捂着脸颊,轻轻把她手拿开:“我看看。”只见她鬓角边一道刮痕,天幸划得不深,而且头发垂下也看不清。他说道:“没关系,伤口不深。”顿了顿,他又道:“你不是认识沈景渊的女儿么?凭她的医术,不会留下疤痕的。” 骆采灵垂泪道:“真的?”“自然是真的。”杨凌道:“你杨大哥何时骗过你?”骆采灵这才收泪,咬唇点点头。 杨凌扶着她站起来,正听得顾洵说道:“阁下武功高强,屡败我中华名士,究竟有何目的?” 羽柴鹤松微笑说道:“武道无止境,我不过是来追寻武道的更高一层!” 顾洵抚摸长剑,轻轻叹道:“武道么?”他顿了顿,突又厉声道:“那你又为何说我中华无人呢!?” 羽柴鹤松哈哈大笑:“打得过我,便是有人,打不过我,那不就是无人么?”服从强者,本就是日本源远流长的礼仪。 “好吧。”顾洵长剑一指:“老朽便来会一会,东瀛的‘居合拔刀术’!”羽柴鹤松身子微屈,右手缓缓握上刀柄。杨凌仔细留神他动作,只盼能再看出些什么。 顾洵羽袖轻飘,长剑微微颤抖,显然是他内力催动,发出嗡嗡鸣声。 “呵啊!”羽柴鹤松再度出手!杨凌只见他身形如电,刀鞘瞬间后推,身子纵前,长刀赫然拔出扫来!而顾洵也是一声清啸,足下不动如渊庭,长剑却轻轻指着对方咽喉! 杨凌一见,赞道:“好剑法!”心下佩服万分。顾洵这一剑以静制动,貌似是两败俱伤的一招,实则是洞察先机,后发制人,批亢捣虚之法! 剑长刀短,羽柴鹤松抽刀上前,刀未拔出,咽喉却要被长剑洞穿,这岂非就是古语所说的“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然而拔刀术霸烈非常,即便一剑将羽柴鹤松刺死,他右手太刀却仍能拔出,亦可将顾洵斩为两段。这岂非又是古语所说的“玉石俱焚”?因此顾洵左手侍于胸前,就是防他拔刀余力,以便反压其手,止刀出鞘。那顾洵岂非已把这东瀛拔刀术破解了?他乍一见如此怪招,却能拟定如此良策,如何能不让杨凌衷心佩服呢? 只是如此一来,羽柴鹤松自然非死不可,他拔刀术蓄劲良久,一发毙命,那是退无可退的致死一击。此人虽然霸狠非常,但无疑也是名副其实的武学大家,如此丧命,岂不可惜? 胜负永远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有时候就好像分不清对错、分不清是非一样。所以,人们有时候会说,胜即是败,是亦是非,错也是对。如果你太执着于胜败、是非、对错,那么你往往便是后者。 “什么!”羽柴鹤松身子掠过顾洵,右手太刀只拔出了一半,但左手前伸,手中赫然多了一把短刀?顾洵惨哼,身子软下,单膝跪倒,长剑撑地,喷出口鲜血,喃喃道:“没想到、没想到你怀里还藏有、第二把刀。咳咳……” 原来适才顾洵长剑指着羽柴鹤松咽喉,他情知不能再用原招,右手发到半招便不再抽刀,左手探入怀中取出短刀,他左手刀横斩,恰好避开了顾洵长剑,而顾洵一怔之下,无暇变招,胸口老老实实地被画了道口子。 杨凌失色,急忙上前扶住顾洵,取出金疮药为他疗伤。骆采灵早已骂道:“卑鄙无耻!”但她害怕羽柴鹤松突然发难,说完快步躲到杨凌身后。 羽柴鹤松却不理她,缓缓收刀,转身对他们一字一句说道:“请记住,这招名为‘割鹿’。今日击败华山顾洵的人,名字叫做——羽柴鹤松。”他一说完,便在柜台上放下鱼钱,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四回 但使龙城飞将在 节四:龙城飞将 节四:龙城飞将 杨凌与骆采灵一起扶着顾洵坐下,顾洵捂着胸口,咳道:“放心,还死不了。”他胸口刀伤虽然伤在要害部位,但他内功深厚,在刀及身的一瞬又避开了三寸,因此受的只是小伤。 杨凌面色极冷,仿佛一块寒冰。今日这一战,不仅是他出道一来最为凶险的一次,而且在剑术上,他更是一败涂地。 顾洵六十高龄,如何还会不知他此刻心境,说道:“贤侄能够接他三十余招,已算是难能可贵了。” “顾前辈,杨凌非为个人胜败荣辱而纠结,只是……”杨凌辩解道,毕竟他对羽柴鹤松的挑衅,胜后留名的狂妄,已近忍无可忍了。 顾洵叹道:“此人内功虽高,也不过一流之境,比之少林善悲方丈、昆仑阳慕云之流,尚逊三分。只是他刀法怪异,令人防不胜防。老朽适才又太过托大,合当一败涂地。” 骆采灵道:“那这么说,即便是少林方丈,昆仑剑圣也不是他的对手?”顾洵杨凌相对默然。他们都知道,面对这等诡异莫测的刀法,若不能洞察先机,再高强的内力,只怕也是无用。 杨凌叫过掌柜,取出银两赔了打斗损失,复又问道:“顾前辈,那人究竟什么来历,来中原挑战各大派高手,又为的什么?此人武功诡异至极,绝非中土,莫非他是来扬刀立威!?” 顾洵摇摇头,但还是说道:“杨贤侄,还有这位骆姑娘,你们如若有闲,不妨稍坐片刻,待老朽将一路所知所见闻尽都相告。”骆采灵素爱听故事,自然点头称好。 顾洵缓缓道:“此人名叫羽柴鹤松,乃是个东瀛人。就在近段期间,突然来到东北,并曾摆擂搦战,一日中连败三十余名武师,气焰何其嚣张。后来关东陈雁谷亲自出马,本以为便能重振国威,哪晓得却也伤在他刀下。”杨凌起初不信,但此刻不得不信。面对如此诡异凌厉的致命刀法,即便是“关东大侠”,确也不能抵挡。 顾洵又道:“老朽在江湖听闻,起初也只以为是江湖讹传,不足为信。后来听说他沿路又伤了武当三杰、就连黄山掌门曹适,也输在他手中,由门人送回黄山养伤。老朽虽然有些半信半疑,但也是惊异万分。于是一路追踪过来,竟在这徐州撞到了。” 杨凌不禁问道:“这么说来,顾前辈本是有意寻他?”顾洵道:“不错。这人放下话来,说我中华无人。老朽虽然已不复年少气盛,但也咽不下这口气。哪晓得,见面胜过闻名,即便撞着了,也只落得个不堪一击。”杨凌垂首黯然。 顾洵叹道:“我路经湖北之时,遇到了寥兮子道兄,便和他谈起此事,他为此也是啧啧出奇,本欲同来,但他武当似乎有变,抽不开身,只是临别时与我切磋了一套太极剑法。我知他是盼我能胜那羽柴鹤松,所以毫无藏私,倾囊相授。我华山剑法本以迅奇见长,但我想若与那羽柴鹤松比快斗迅,我年老体衰,又如何是他对手?便从寥兮子道兄所授剑法中,领悟出了一套以静制动,攻守相辅的招法。只可惜,在这人诡异拔刀术之前,还是全然无用。” “不会啊!”骆采灵说道:“若非那家伙使诈,暗藏第二把刀,顾前辈早就赢了!”顾洵摇头道:“不然。他这也非使诈。武术与兵法相同,讲究虚虚实实,就是要对方捉摸不清。即便我知他怀中尚有一刀,也不晓得他会如何出手,这场比斗,终究还是输多赢少。” 骆采灵又道:“对咯,他腰上还有一把短刀,那他是有三把刀咯?”她自然不知,羽柴鹤松腰间那把肋差乃为剖腹所配,临敌时是决计不用的。 杨凌俯身拾起两根筷子,左右比划,凝神细思羽柴鹤松当时的拔刀术。骆采灵问道:“杨大哥,你在干什么?” 杨凌“嗯”了一声,却不理她。骆采灵自觉无趣,又心忧面颊划伤会不会留下疤痕,连理鬓间秀发。虽然方才她已倒了清水不断端详,但两鬓间难看清晰,心头总是惴惴不安。 杨凌想了半晌,突然说道:“我明白了!”骆采灵奇道:“明白什么?” “明白他刀法的原理!”杨凌拿起筷子,将其中一根微微扭弯,说道:“我右手假设为顾老前辈,左手是准备拔刀的羽柴鹤松。”接着以手中筷子,模拟演示起了顾洵与羽柴鹤松一闪的那一幕。 “我留意过他的刀鞘是弯的,虽然没人仔细端详他刀,但推断也该是半身微弯。” 顾洵道:“不错,东瀛长刀,确有曲弯之说。” 杨凌续道:“也正是这微弯缘故,再加上刀和刀鞘具有一定弧度,这拔刀术便是利用拔刀时的这个弧度而产生极剧烈的摩擦力,甚至造成火花来完成一种瞬间的爆发力,其力道明显强于凭空挥刀。因而,这种招式,务求在第一招一击致命!” 骆采灵恍然大悟:“哦,如果是普通长剑的话,如此快速抽拔,长剑必然断折。只因这刀是弯的,刀鞘也是弯的,这才可以拔的出抽不断。” 杨凌颔首以示鼓励,继续说:“就如锦衣卫的绣春刀,刀虽弯而鞘直,故也没法做到。而他在最后关键时刻,变长刀为辅,短刀为主,长刀抽而不拔,短刀隐而突现,这与昆仑派迅雷凤翔剑法正奇为主的剑意法门不谋而合。可见这拔刀术虽然诡异,但还是有迹可寻的!” 顾洵轻抚长须,说道:“不愧是杨贤侄,在片刻之徐,竟能观察如此细微。只是他这‘居合拔刀术’迄今为止,也只露了这一个变式。而这等招式,最可怕不在于毫无痕迹,而是招招致命,我这把老骨头,怕没命一招一招的去试。他尚有几式几个变化,只怕单凭这管中窥豹,是无法一览无遗的呀。” “顾前辈说的是,似这等打法,除非……除非与他同归于尽,又或者知他招式,先行设防,否则……”杨凌放下筷子,又苦苦思索起来。 其实论真才实学,顾洵绝至不输于羽柴鹤松,但对方的刀法诡异莫测,实在无法洞察先机。更重要的这等一击必杀的打法前所未见,闻所未闻,拼却自身暴露出的所有破绽不顾,只求一剑杀死对方,有如此誓死之心的人,真可谓少之又少。决斗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任谁都没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骆采灵见他们都怏怏不乐,不喜道:“难道中原就没一个人能打赢他?”顾洵与杨凌对视一眼,均摇了摇头。骆采灵拍桌道:“难道我爹也打不过他?” 顾洵不禁问道:“骆姑娘,我适才见你身法轻灵,似乎出自骆家,令尊莫非就是人称‘拓明刀’的骆思恭骆指挥?” “是啊。”骆采灵道:“不过顾前辈,我爹早就不是什么指挥了。” 顾洵嗯了声,改口道:“老朽虽在江湖,却也听闻骆大侠与东厂魏忠贤不睦,故而退出朝廷。骆大侠的刀法迅如霹雳,厉如雷霆,真才实学,决不至弱于他。但面对这‘居合拔刀术’,只怕……”他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谁都知道大意:“面对这‘居合拔刀术’,只怕他也无能为力。” “什么嘛!真是岂有此理!一个倭人在中华大地横行霸道,实在欺人太甚了!”骆采灵骂道。顾洵望了杨凌一眼,叹道:“若是令师在世,自不惧他。”杨凌神色一暗,也自呼出一口气。 顾洵眸中精光一闪,忽又想起了什么,说道:“有了!中华绝不会败给东瀛,绝不会。因为那个人,必定能胜过羽柴鹤松!” 杨凌和骆采灵齐声问道:“是谁?”顾洵复又长吁,徐徐才道:“杨贤侄,此人与令师齐名。只是……只是,他是否还在人世,而即便还在,又在哪呢?他性子古怪,会不会出手?都还是一个未知数。” “顾前辈,你说的是……他!?”杨凌倏然起身,双目笼向顾洵。只见他捻须点头,不再言语。骆采灵对这江湖轶事知之不详,并不知所以然。杨凌却不然,他知道在二十年前,江湖最负盛名的四个人。 一佛一魔、一仁一智。得仁则安天下,智能平定八达,佛莲可济众生,魔能戮尽乾坤。这四人各执一法,佛宗主普度、仁宗怀儒术、智宗善机博,而魔宗,却是主杀戮。 这四人中又以佛宗与魔宗的武功最高。 而杨凌已隐隐猜到,只是他始终不敢朝那方面去想,全因顾洵所提的那人,乃是二十年前,那个名动江湖人神共惧的大魔头!! 杨凌无法忘记那些曾听过的众说纷纭:不必怀疑,他的师父绝对是一位普度众生、宣扬救世的武学高人;而那个人,恰恰是一个为杀戮而生的嗜血狂魔、人间祸害!! 崇天之高、从霄而殛、凭只手而戮众生、以杀心而慰修罗! 他的脑海里不断涌现着那些传说的画面: 那人衣如雪,箫若玉,不知为何拧下了三个小孩的头颅,还把第四个的双臂折断,丢在路旁,待那群小孩的父母寻到尸身时,那个八岁的孩子恰好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人衣如雪,箫若玉,千里追踪来到一片雪地上,每天杀一人,杀死了二十二个,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一个都是脑袋被捏碎,脑浆迸裂出来,流了满地。而最后一个,被斩断四肢,丢弃在冰天雪地里,三天三夜,活活冻死。 那人衣如雪,箫若玉,面对一个美艳妇人,将她十指一根一根掰断,又撕下她的左耳,刮花她的面容,却不杀她,反而把一面闪亮的镜子绑在了她的手上。最终,那妇人在一方墓前哭号着,不饮不食,疯了,七日而亡,死状如厉鬼。 那人的白衣就如同一卷血幕,那人的碧箫就如同一柄杀器,他的每一个故事都伴随着残肢,他的每一个故事都沾染着鲜血,然而任何的血迹,竟都溅不到他的白衣上。无论他的对手是谁,老人、小孩、美妇、丑汉、侠士、恶人、小贼、大盗,只要惹怒了他,血溅五步;没有他杀不了的人,白衣如雪,更如血!他是江湖的死神,是妖怪、是魔尊、是冷血无情的杀人犯,是黄泉河畔的接引者,是性情枭戾的阿修罗王…… 采灵见他们各自缄默,如何按耐得住:“你们说的到底是谁呀?” 杨凌不愿她年幼的心去经触那人惨无人道所掀起的血雨腥风,只淡淡地道:“那人武功堪称华夏千古无对,即便我师父也不能胜他。然而那人也只不过是一个为了个人私怨而肆意妄为的无行之人罢了。”骆采灵见他神色异冷,哪敢再问,只应了声:“……哦。” 顾洵也站了起来,他伤口鲜血早已不流,但神色间还有失血后的憔悴。他缓缓道:“杨贤侄,看来你似乎对他,颇有成见呢。” “成见?”杨凌摇头道:“不,杨凌不会对任何人有成见。但独独看不惯恃强凌弱、我行我素之人!” 顾洵叹道:“唉,你太过深信江湖传言了……何况当年令师曾与那人交手千余招,双方各自佩服对方,并没有胜败。可是事后,武林却纷传令师败于那人之手,这其中缘由,却又有好几番波折了。” 杨凌一愣:“这倒没听师父说过。”只听顾洵续说:“然而令师听闻此事后并不为忤,只留下四句偈语:‘二十年前事可疑,三千里外遇何奇?焚香掷戟浑闲事,魔佛空争是与非。’便没再提起过此事,故而贤侄或许不知。” 顾洵道:“那人不仅武功天下无双,抑且精通琴棋书画、渗析三教九流、博通古今春秋、深谙五行数术,乃当今天下不可世出的奇才!” ; 第四回 但使龙城飞将在 节五:行踪 节五:行踪 “顾前辈所言,无乃过矣?”杨凌问难。 顾洵不置可否:“杨贤侄既对他颇有成见,这些言语,也必不深信。但你也当知道,我两位师兄、一位师弟都死在他手上。顾洵与他有仇,而且是血海深仇,还不至偏袒于他。此人虽然性行枭戾乖张,但才华之横溢,实非我辈所能及也。” 顾洵并非一个崇尚强者的人,他是一名侠客,重侠重义。他既如此说来,杨凌又能再说什么呢?他呼出口长气,心头骤然一动:“我这是怎么了?为何我竟如此排斥他?” “对了,贤侄。”顾洵撇开话题道:“你们此行徐州,想来不是游山玩水吧?”杨凌这才想起正事,忙道:“不是,我们来徐州,是来寻龙远江的。” “龙远江?”顾洵奇道:“莫不是太湖青龙帮帮主龙远江?” “正是!”杨凌将如何在无锡救下了因二十万两白银卷入是非的青龙帮副帮主周长风,而周长风又为神秘人物的银针所射杀,周长风临死之前曾言江南大祸,东昌等字样,待到寻到扬州金刀府中,郑天南又为弟子所害,知悉了魏忠贤派遣许显纯协助主持严松凤阳的南武林大会等事一一说了。 顾洵听罢,白眉索紧:“我华山地处陕西,这严松的武林大会我倒毫不知情。但这事奇怪得很呐。” 杨凌问他因由,顾洵道:“这严松、苍南派,都是近年才兴起,如何有这般巨大实力掀动整个江南?” 杨凌沉思道:“顾前辈的意思是,苍南派的背后有一个隐蔽的势力一直在潜伏相助?而且严松这二十万两白银与魏忠贤南武林大会之间,多少有些关联?”顾洵点头道:“不错,而这个势力,很有可能就是魏忠贤。而这价值二十万两的财物,只怕也是送给魏忠贤的。” 顾洵说道:“据我所知,这苍南派创立不过三年,基业在南,素与北武林无甚瓜葛。严松此人生平,老朽也知悉一些,从中略见端倪。”杨凌忙道:“还望老前辈见告!” 顾洵叹了一口气:“要说这严松,原是北直隶肃宁人,幼时也算其情堪怜呐。十多岁时逢罹大难,父母为仇家所杀,他本也不能幸免,但却不知被何人所救,之后孤身逃亡江南,过着牛圈猪粪的生活。俗话说:‘含垢隐忍,终成大器’,果不其然,数十年间,他武功大成,最终将仇家一一杀死,手段却也令人胆寒。但从此他声威大震,方才在江南创立了苍南派。” 杨凌皱眉道:“那个救他的人会是谁呢?”他又道:“但想不到,严松居然是河北人?”顾洵点头道:“不错,而且正是魏忠贤同乡!” 杨凌亦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严松与魏忠贤早有关通的可能性大乎异常!”他顿得一顿,又道:“但是我倒觉得,魏忠贤与严松是相互利用。” “相互利用?”骆采灵疑道。“不错。”杨凌一笑:“魏忠贤利用严松震慑江南武林,以确保没有江湖豪客与他东厂朝廷作对。而严松则利用魏忠贤来图谋称霸武林,先是南武林,下一步恐怕就是中原了。” 顾洵皱眉道:“杨贤侄的分析,不无道理。” 魏忠贤位居东厂宗主,权掌锦衣卫,竟然还暗中扶植了一个苍南派?而严松一介白身,以及默默无闻的苍南派,他究竟是依附于权门阉党,还是利用权势滔天的武学高手以达成自己野心的阴谋家? “等等,我好像想到了什么。”杨凌忽道:“周长风是无锡人,无锡口音东厂之厂偏仄,加之发音含糊,我当时又神思不属,也许他所说的东昌其实就是东厂!” “杨大哥,可是,这也不对啊?”骆采灵想不通,问道:“如果严松要送二十万两的财宝给东厂魏忠贤,那么他直接北上,去往杭州,顺着京杭大运河到北京去,不是更加快捷,为什么还要由无锡太湖出发,再转陆路呢?” 杨凌与顾洵对视一眼,他们心中已有了答案:“因为他想掩人耳目。他忌惮那么一个人,怕从京杭大运河出发,会被他知道他的企图!” 他们说的是谁?那个人竟然连威风八面的“苍南一掌”都忌惮不已? “原来是他?”骆采灵小嘴轻张,她也猜到了。 从京杭大运河一线出发,势必会入金陵,即入金陵,那么金陵第一大势力,沈园的主人又岂能坐而不见?而沈园的主人“铁面神医”沈景渊,又岂是人人都想见的? “套用长江‘游鱼帮’吴老大的话,严松这条计便是掩人耳目,声东击西,暗度陈仓。他本以为凭自己的声威,道上的贼寇们想必不敢打他的主意,因而即便是多绕远路,也没有太大的干系。但是让他从沈缺的眼皮子底下过,这么大批量的财宝,势必曝光。到时候被沈缺发觉,只怕他勾结魏忠贤的图谋亦会被识破,那时沈园必会横加一手,他称霸江南武林的心愿,只怕难以实现。” “只可惜,吴老大失算了,他严松又何尝没有失算了呢?青龙帮立业太湖,劫掠为生,竟不明所以,冒冒失失地把这批白银毫不客气的劫走了。严松岂能不怒?他的如意算盘显然落空了,因而剿灭青龙帮尚在其次,寻回那二十万两才是重中之重。” “杨贤侄言之有理。”顾洵摇着头,叹着气:“古往今来,有多少枭雄想要一统江湖,可又有谁如愿以偿了?严松借助东厂锦衣卫,确实是条捷径,但势必会引发江南武林与朝廷锦衣卫的一场血战。江南大祸四字,看来毫不为过。” “而且最可怕的是,一旦严松得逞,就等于让魏忠贤控制了江南武林一脉,到时候他们势必以京师势力,汇合严松的江南势力,蚕食其他的武林门派,严松称霸武林,魏忠贤坐稳朝廷江山,如有忤逆者,全然可以交给严松处理,到时候推给江湖仇杀不了了之,真真是铲除异己的好手法!”顾、骆二人纷纷点头,却听他又道:“只怕魏忠贤所图谋的,还不止这些。” “这个都还在次要,现在最重要的,便是赶在严松之前找到龙远江,寻到那二十万两,揭露严松与魏忠贤的图谋,好让江南武林人士有所防范。”顾洵说道。 “还有龙远江搜出的那封信。”杨凌插了一句:“我总觉得那信,恐怕更为关键。”骆采灵点头:“没错没错!那可是证据啊!” 杨凌道:“我与采灵于路中也听闻了一些事,倒是与严松、龙远江颇有关联,还请前辈参详。”顾洵一笑:“贤侄请讲。” 杨凌缓缓道:“我们在途上,所凡经逢门派,都有传出被苍南派胁迫的消息。稍大门派被邀加盟凤阳武林大会,小的门派,则直接为苍南派吞并。而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严松前往的这些门派附近,都有人见过一个来去匆匆、头戴斗笠的神秘人物。” 顾洵沉思道:“龙远江外号‘角金龙’,头有大瘤,莫不就是这戴斗笠的神秘人?”杨凌也道:“不错,晚辈和采灵也曾这般想过,但似乎并不然。” “哦?”顾洵捻须道:“贤侄心思缜密,既有推断,不妨明言,省得老朽瞎猜。”骆采灵也催道:“就是就是,杨大哥你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杨凌点点头,说道:“我以为,这些在各大门派附近匆匆出现而又匆匆离去的神秘人,没有一个是龙远江,而只是他的几个随侍!” “这么说,贤侄以为龙远江用的是化整为零、故布疑阵之计?”顾洵皱眉道。杨凌道:“正是。想来龙远江必然知道严松尾随而至,因而设下此计,不仅使得严松疲于奔命,而又制造出绝佳的幻觉,让对方以为自己正四处逃窜,而其实,他早已在另外一个地方躲避起来,等待时机!” 骆采灵问道:“那、那龙远江躲到哪儿去了呢?”杨凌一笑:“这个先不说。”他徐徐又道:“如此一来,严松势必得罪江南各大门派,但偏偏又抓不着龙远江。” 顾洵叹道:“原来如此。”骆采灵也是哦道:“我懂了,龙远江是想让苍南派多树强敌,好让他在暗处联结各大门派以便抵制严松!” “不错。”杨凌颔首道:“有各大门派一并出马,苍南派再嚣张,也不能与整个武林为敌!”顾洵道:“杨贤侄这般推断,极有道理。且不说单以龙远江的号召力,断然不能动员江南各大门派协力抵制严松,但倘若严松自发得罪了各大门派,之后再晓之以义,动之以情,则事半功倍!” “顾前辈所言极是。”杨凌继续说道:“只是如若没人带头,只怕这些门派也是战战兢兢,不敢真正放手对付严松,反而墙头草两边倒,更是麻烦。”骆采灵笑道:“我知道了,所以龙远江现在就是在找一个能够起领袖作用的门派,而这个门派,不仅要有势力独自对抗苍南,更要是名门正派!” 杨凌赞道:“采灵说的不错,你真聪明!只是是不是名门正派倒是其次。”他心中暗自嗟叹:“采灵年岁尚幼,以为只要是名门正派就都是好人,歪门邪道就都是坏人,名门正派中又怎么会没有坏人,歪门邪道里面,又何尝没有好人呢?”他想到这里,脑中忽然闪过一人,让他一惊而不能言了。那个白衣邪魔,岂非也是歪门邪道? 骆采灵却秀颊一羞:“什么嘛,你都说了一大半,再不知道,人家都成猪了。” 杨凌大笑。顾洵道:“昔年江湖有九大门派、三大世家、一帮、一盟、一教、一卫,其中盟、教、卫皆非我道中人。况且今时不同往日,尚能独自对抗严松者,莫过于武林四大门派。”杨凌亦道:“除四派外尚有华山、衡山、黄山、点苍等各大门派。先时门派众多,我尚不能笃定,直到与顾前辈一席话后,至此方敢定论。” 杨凌比划道:“峨眉地处四川;昆仑又远在西域,而衡山自‘中州剑’夏侯坤外别无高手,夏侯坤素来游剑江湖,行踪难定;再黄山掌门曹适伤于羽柴鹤松之手,对于这次武林会盟只怕也有心无力。点苍、青城、崆峒等派不是过远便是实力颇有不及,至于顾前辈的华山派亦在陕西,龙远江势必不会甘冒大险舍近取远。因此,最可能的只有湖北十堰的武当山,与河南嵩山的少林寺!” 顾洵道:“而武当寂兮子道长年事已高,专心修道,早将门中事宜交由大弟子‘柔云剑’冯云宣。冯云宣虽是少一辈难得的人杰,但比之严松还是大大不如,只怕难以成事……” “所以……”三人异口同声道:“龙远江一定是去了嵩山少林寺!” “而且,善悲禅师素来悲天悯人,龙远江前去哭救,他势必不会闭门不纳。龙远江再出示严松密笺,善悲禅师就更加不会坐视不理。”杨凌说完,骆采灵笑道:“那时候由少林寺出面,一呼百应,群起抵制严松,到时候他的会盟大会只怕开不成咯!” 顾洵见杨凌神情还是闷闷,问道:“贤侄是怕万一担心失误耽误时辰么?”杨凌摇摇头:“我是担心,龙远江一时疏忽,被我看出了破绽。而严松,他也看了出来。” 他转过身,说道:“我之所以肯定哪些戴斗笠的神秘人并非龙远江本人,全因采灵曾于多日前在扬州北近见到个戴斗笠的怪人。而当我们赶来徐州,接连听闻七拳会臣服苍南派,霸王门惊现神秘斗笠人。试想这七拳会、霸王门一西一北,龙远江脚程何其之快?莫非他还有分身术不成?因此我肯定,这戴斗笠的人,绝不止一个,他们一西一北,分别制造假象。既然不是一个人,那龙远江在内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骆采灵笑道:“杨大哥,原来你是这么发现的。”杨凌点点头:“所以,我既能注意到这个问题所在,严松手下能人无数,又在我们之前,只怕更早就发觉了。即便无人发觉,只消他们擒住一人,这戏法也便穿帮。” 采灵惊道:“那他一定会赶在龙远江到达少林寺之前把他劫下的!我们得快点了!”她听得出奇,想得入神,一时也忘了颊上伤痕。 顾洵也道:“由徐州赶往河南登封只不过区区数日的路程。反正左右无事,老朽也和你们一道吧!” 杨凌大喜:“有顾老前辈相助,就算此行与严松有正面冲突,也无所畏惧了!”他初到徐州时就曾担心一路追踪下去,难免和严松正面对决,而那个针杀周长风的神秘人,只怕也是苍南派的。纵仅与他二人之一为敌,只怕自己已抵挡不住。 而“苍南一掌”固然武功高强,手下能人奇士辈出,但有这位武林首屈一指,早已威名赫赫的高手“苍剑清风”相助,胜负之数,却又难以预料了。 正是:“清波落日出鞘剑,柳暗花明又一村。” ; 第五回 日暮钟声相送出 节一:劫缘 第五回:日暮钟声相送出[1] 何时再现莲香古韵,不如朝拜我佛西天如来。 佛心即魔心。 节一:劫缘 少林寺位于河南登封西少室山,素有“禅宗祖庭,天下第一名刹”之封。关于少林寺的传说有非常多,最传统的莫过于南北朝时期,天竺僧人达摩祖师东度中国,受北魏孝文帝礼遇,敕就少室山开派立寺。 江湖中人提到少林,武功自然是不得不说的,少林武功天下闻名,七十二绝技威震八方。相传唐初少林十三棍僧因助秦王李世民讨伐军阀王世充,个个武功高强,功勋着著,少林武功由是传扬。少林自北宋以来,素为武林泰山北斗,明朝始后,与武当、峨眉、昆仑并称中华四大派,少林居于首位。 少林武功名扬天下,它的由来,追根溯底源自达摩祖师从天竺携来的两卷真经。一部为《洗髓经》,记载的是佛家禅宗清心洗髓的修习法门,梵文编写,归二祖慧可,并未传世;而另一部,则是习武之人欲穷毕生精力研习而不可透析的内功宝典——《易筋经》。 然而《易筋经》神功究竟有多少神奇,这一直是个未知。在少林寺中,唯独掌门方丈善悲禅师练成了此经上的绝世内功。 少林寺,方丈禅房。 武林第一大派掌门善悲禅师正静坐在蒲团之上,左手肃立胸前,右手掌中念珠不停地拨动。这是一间小小的卧室,与方丈禅房这四个字不相适应,甚至可以说,让人根本无法从这里联想到禅房二字。 安宁的小轩室里,简洁的布置,喃喃的诵经声,就似滚滚红尘中一点放不开、念不断、参不透,执着的轻微叹息。这时,一名执事弟子敲了门进来,对背对他的善悲禅师禀告道:“方丈,寺里来了香客,说有要事要见您。” 善悲禅师静坐着,看不出身材,素净的僧袍上披着赭红色袈裟。他的眉毛已然全白,三尺髯须飘在胸前,双唇依然在念念有词,两目却仍旧紧闭,恍如不闻。 执事弟子又说了一遍,顺而补充道:“那人自称是方丈…是方丈俗家时的知交好友。”善悲禅师白眉微微一抖,睁开了眼。 执事弟子又道:“他还说,方丈如若不出来相见,那也无妨,他便把那东西烧了。”善悲摇了摇头,低声道:“唉,出家人往事不萦,老衲却终究放不下,嘿,真是孽障……”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老衲静心参了十余年的枯禅,也算没有白费。”他缓缓站起了身子,浑然不像一个身怀绝世武功的人。“你且退下吧,待我独自去见那位居士。”方丈轻道。 穿过宾客厢房,来到了会客大殿。只见一人长衫净白,双手背负,背影清癯,正对着殿门沉思。善悲方丈进门微笑道:“故人远来,未曾相迎,还请恕罪。” 那人回过头来,见到善悲方丈躬身行礼,不觉笑道:“一别数十年,大师还认得我么?”方丈抬起头,淡然道:“识或不识,又有什么分别呢?” 那人点点头,又道:“既然如此,大师亦必知我来此之意,我也不必多费唇舌了。”说着,他把袍袖一挥,手掌迎向善悲禅师,似乎要索取着什么。 善悲禅师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阿弥陀佛。居士,那物事二十余年来已惹下无穷杀伐罪业,你何苦再让它重见天日呢?旁人或许不知,居士却是了然。老衲近年来都未在江湖上行走,只是为了看管此物,使其不再落入尘世。” 那人抽回手,叹道:“哎,大师何苦如此呢?那物本是妙救天下之良方,只恐落入奸人之手而荼毒天下,故而暂教大师保管,并非要使它终日隐滞于你这禅房之内啊。” 善悲白眉一拧,竟有想要回禅房探查之态。那人却“哈哈”大笑道:“大师不必惊惶,我只知那物事在你禅房之中,却不知具体何处。况且我既堂而皇之地前来向你索取,又岂会再遣他人去偷呢?在下的为人行止,大师还能不知?” 善悲禅师颔首道:“居士所言甚是。” 那人又道:“再说了,这天底下哪还有人敢进出少林方丈大师的禅房而行偷窃之事呢?哈哈!”方丈苦笑,听他顿一顿,又道:“当日我便劝大师将那物事示之天下,让有识之士参详。你不肯,那也罢了。此后每隔一年,我便派人前来商榷此事,大师都是默然不应。” 那人见善悲依然不语,自顾自地点点头道:“如此一晃,已是十多年过去,你我也都老了,不复当年的雄心壮志。可今日,我亲上少林,再次索要那物,实因江湖波澜将起,‘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呐……不日天下恐有惊世巨变!” “啪!”善悲禅师右掌念珠竟然断了线,纷纷跌落地面。那人双袖背放腰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善悲,只见方丈双手合十,动容道:“……你说的可是智宗公孙门人‘天算不如我算’所留下的那句谶语……预指的第二次‘劫天之变’!?” 那人点点头,正待要叙,忽然回首猛喝一声:“门外是谁!?” “……是…是小僧……”门推开,却是一名执事弟子。善悲叹道:“你有何事?”那弟子禀报道:“禀…禀方…方丈,门外又有人….来,来找您啦,其中…其中一个自称…什么华山派的掌门……”只听他语调发颤,颇无伦次,想是为那声暴喝惊吓所致。 方丈颔首道:“原来是华山顾道兄,也罢,请他纡尊来此相会吧。”说完他走到弟子身前,拍了怕他的肩膀。那执事弟子只觉一股沛然之力涌入胸中,浑身战栗感霎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那人道:“大师既然有客来访,我不妨先行一步,改日再叙。”善悲疑虑道:“皆是故人,居士何故不见?” 那人知道善悲之意,笑道:“呵,见或不见,与识或不识又有何区别呢?也罢,我便在堂后屏风暂避吧,还请方丈大师替在下隐瞒则个。”说着,隐入后堂。他知道善悲心事,为了释去嫌疑,自己还是在他眼皮底下为好。 善悲禅师点点头轻叹息了声:“孽障啊……” 片刻后,执事弟子领着两人入厅。善悲禅师凝目看去,只见左边一老者白须白发,正是华山“苍剑清风”顾洵。右边那人走在后面,身形颀长,容貌俊美,却是个青年书生。 “方丈大师,别来无恙吧?”顾洵问候。善悲微笑答道:“呵呵,多谢道友挂怀,老衲很好。”说着看向那书生,显是不识。顾洵会意,说道:“对了方丈大师,还没介绍,这位公子乃是莲池大师的关门弟子杨凌。” 善悲讶然不已,杨凌上前拱手道:“方丈师叔,师侄有礼了。”善悲急忙扶起,说道:“哎呀,原来是杨师弟!你与老衲同辈,如何称老衲师叔呢。不可,不可。” 杨凌道:“家师当年离开少林,主持云栖寺时便江湖宣言此后与武林各派掌门同辈。故而见方丈,晚辈当行师侄礼。” 原来杨凌之师莲池大师法号祩宏,自号“莲池”,早年出家少林,后因故前往云栖寺当主持,故而江湖人又称“云栖大师”或“莲池大师”。祩宏不仅精通佛法,武功更是出神入化,当世之人均称其为:“一代佛宗”。 善悲道:“想当年令师在少林之时,乃是我寺达摩院首座,乃是老衲师叔。杨师弟,你我还是以师兄弟相称为好。” 杨凌忙道:“就如顾前辈,方丈大师与顾前辈同为一派掌门,我若称大师为师兄,那顾前辈岂非长了大师一辈?” 顾洵不想竟被杨凌扯下水,愕然道:“这……呵,老朽可疏忽了。嘿,杨贤侄真是一张巧嘴呐!” 善悲摇头合十道:“祩宏师叔是老衲师叔,此乃金科玉律,不可改变。而顾道兄并非我少林寺中人,此不能一概而论。” 顾洵见善悲还待要说,熟知此老颇有些顽固不化,只得上前劝解道:“方丈大师啊,老朽有个折中之法,不知可否?在少林寺内大师与杨贤侄份属同辈,不妨师兄弟相称。而在寺外,方丈大师贵为一派掌门,杨贤侄则是云栖掌门之徒,权可叔侄相称。不知两位意下如何?”善悲与杨凌一想,均颔首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于是杨凌便道:“如此,就先见过方丈师兄了!”善悲微笑道:“呵呵,师弟免礼。”三人就坐,善悲亦是察言观色之人,他见顾、杨二人脸上颇有风霜之色,料想无事不登三宝殿,于是开门见山地道:“顾道兄与杨师弟千里迢迢赶来少林,不知所为何事?但凡本寺力所能及,必当全力相助。” 顾洵笑了笑道:“杨兄弟,这事你来说吧。”他此刻也不便再称杨凌为贤侄了。 杨凌点了点头,说道:“不知方丈师兄近日可曾听闻江南武林几件大事?”他特意在江南二字上加了重音,自是意有所指。 善悲合十叹道:“老衲蛰居本寺,久未走动,想来杨师弟所指,必是新近大事,只是老衲愚昧,却是不知。” 杨凌笑笑:“师兄专心修禅,按说不应打扰,奈何此事关系我武林兴衰,更涉及我大明江湖内外,我辈虽然江湖草莽,却也不能坐视不问。” 善悲见他说得郑重,当下不敢怠慢,忙道:“师弟所指,究竟何事,但说无妨。” 杨凌道:“不知太湖青龙帮帮主龙远江可曾前来拜会方丈师兄?”善悲一愣:“太湖青龙帮帮主龙远江?”杨凌道:“正是。” 顾、杨二人见方丈思索了片刻才道:“实不相瞒,老衲不曾见过。” 杨凌与顾洵对视一眼,均感差异。善悲见了二人神色,不觉问道:“师弟为何要寻那龙远江居士?”杨凌叹了口气,将来龙去脉细道了一遍。 善悲道:“原来如此。可是那青龙帮龙居士并未到过本寺。”他见杨凌神色中似乎颇有不信,便道:“两位不妨等我传唤执事弟子一问,便知青龙帮龙居士是否有来过。” 方丈叫来了一名执事弟子询问,那弟子摇头道:“回禀方丈,没有什么龙帮主求见方丈,也没来过寺里。”杨凌又问道:“那可曾见过一个头长大瘤或头戴斗笠之人?”那弟子摇头道:“也没见过。” 杨凌暗暗纳罕道:“奇怪,莫非这龙远江竟投武当去了?还是……”顾洵也道:“难不成他已为严松所擒?” 方丈道:“听闻那龙远江居士武功高强,深谋远略,严松未必能轻易擒获他。”杨凌正感懊恼,却听那执事弟子退出时喃喃道:“方丈平素都不见访客的,今儿居然全都接见了,真不寻常。疑?刚刚那位居士好像走了。”杨凌心念一动:“刚刚还有人来拜访过方丈?那会是谁呢?” [1]出自唐王昌龄《题净眼师房》,全诗如下: “白鸽飞时日欲斜,禅房寂历饮香茶。倾人城,倾人国,斩新剃头青且黑。 玉如意,金澡瓶,朱唇皓齿能诵经。吴音唤字更分明。日暮钟声相送出,袈裟挂着箔帘钉。” ; 第五回 日暮钟声相送出 节二:谜寺 节二:谜寺 杨凌为人细谨,不是顾洵可比。他一进殿门时就发现地面散落的念珠,当时他不以为意,只道是执事弟子尚未打扫。此刻一想,却是不然。 既有宾客前来,应当提早收拾,此物必是先前那人刚刚离去之时损坏,而他与顾洵随后便到,故而不及整顿。他再往善悲方丈双手望去,猜想:“此物必然是方丈师兄所有……难道他方才与人比拼了掌力,导致掌上念珠碎散?” 灵光乍现,他脑中突然浮现了一个人的名字:“严松!?” “什么?”顾洵怪道。 杨凌撇过头,凝视善悲,凛然问道:“方丈师兄,方才拜会于你的,莫非是那‘苍南一掌’?”善悲白眉一皱,摇了摇头。杨凌追问:“那却是何人?” “这……”方丈颇为犹疑,他适才答应过那人不泄露他的行踪,此刻杨凌问起,自感为难。 杨凌见他吞吞吐吐,心下不满,道:“师兄,莫非小弟是外人,所以不肯见告?”善悲忙道:“师弟何出此言。只是适才之人并非严松,老衲答应此人,不便透露他的名姓。” “哦?”杨凌站起来,指了指殿脚的那些念珠,问道:“那么敢问师兄,此为何人之物?” “这……这是老衲之物。”善悲迟疑道。杨凌道:“那么再问师兄,此物缘何成了这副光景呢?” 杨凌步步紧逼,善悲讷于言语,不知如何辩解。 顾洵见方丈似有难言之隐,忙道:“杨贤侄,你这是何意啊?”他此刻又称杨凌为贤侄,自是在点醒他不可以下犯上,忘了此地乃是少林寺。杨凌岂会不知,但心中甚是不愉,于是拱手道:“既然师兄不肯见告,那么在下告辞!” 善悲忙道:“唉,杨师弟!非是老衲不肯相告,只是此事牵连甚广,老衲不知从何说起。况且此事不知为好,远离莫近啊。” 杨凌冷哼一声,自是不信:“方丈师叔不必危言耸听了。想严松与魏忠贤相互勾结、意图动荡江湖何等大事,师叔却听如未闻。此刻却又以什么子虚乌有的大事来搪塞,师叔如若不愿相助,那也罢了。” 善悲心中一冷,情知误会已生。但他是得道高僧,修苦禅十余年,当下口喧佛号,不再言语了。佛家一大精髓,莫不在动刃于心之上。 杨凌又道:“好吧,此事先不说,敢问师兄,倘若龙远江前来求助,师兄可否率少林合寺为我辈领袖,抵制严松?” “这个嘛……”善悲顿了顿,续道:“此事重大,容老衲会同三堂商议后,方能决断。”少林三堂,指的自然是达摩院、罗汉堂、般若堂了。杨凌听他说得含糊,更是不快。 顾洵深思片刻,忽然动容道:“大师适才所言,莫非是因那禁物?”善悲咋逢解人,百感交集,终于长叹一声:“唉,正是那物。” 顾洵叹道:“原来如此,老朽明白了。”杨凌却是不解:“什么东西?”顾洵摇了摇头,却不理他,对方丈道:“也罢,既然龙远江未上少林,我与杨兄弟还是先行一步。倘若那青龙帮帮主不日上了少林,还请方丈及时相告。”善悲颔首道:“这个自然,如若龙施主来此,老衲必当保其安危,道兄放心。” 顾洵拱手告辞,方丈道:“道兄与杨师弟不妨在寺内住下,以待龙施主?”顾洵笑道:“哈,不必了,方丈请回。”杨凌见顾洵告辞,也朝方丈一拱手。善悲见他神色冷漠,只得摇头一叹。 待两人离去,后堂屏风那人又走了出来,说道:“方才生受大师了。”善悲合十道:“如此,居士可还满意?”那人笑笑,顾左右而言他:“想不到‘佛宗’之徒,已这般大了……” 话说顾、杨二人出了寺,已是申时三刻,时候将晚,即更下山。 杨凌一路默然不语,心中反复:“龙远江不知所踪,这条线索又断了。”此刻回思方才与善悲方丈对答,又深感懊悔。 自己明明只是推测,毫无真凭实据,却要臆断是非,兴许龙远江压根就没想过要去少林。然而岂能因为自己的判断失误而无谓奔波?杨凌啊杨凌,你怪责方丈大师不肯据实以告,不过是在为自己的失误找一个合理的借口罢了! 顾洵见他神色颓废,叹道:“杨贤侄,不是老朽要编排你的不是,方才你的所作所为,实在有些冲动。”杨凌懊丧道:“顾前辈教训的是。杨凌愚昧,害得大伙儿盲目奔波,实在该死。” 顾洵听他这般说,心知他尚放不开,忙扯开话题:“贤侄啊,这世间本没有万全之道。当初奔赴少林之时,没人能肯定龙远江他会不会来,他来了没。但倘若因此行无必然结果,就裹足不前,那我们又何必趟这趟浑水呢?孩子啊,你还年轻,少年人难免意气用事。知过能改,善莫大焉,贤侄熟读诸子百家,岂会不知这个道理呢?” 杨凌点点头,说道:“下次小侄定然重上少林,向方丈师兄陪个不是。”顾洵微笑道:“如此最好。” “只是,顾前辈与方丈大师所谈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杨凌兀自放不下的,还有那个疑问。顾洵见他神色坚毅,心知他若不问个明白,势难罢休。 “这石梯盘桓,一路走来古松苍柏,除却万物皆着的秋色之外,尚有悠远古老的气息,仿佛这少林寺左近的一草一木,都非同一般啊。” 顾洵指着左右风景,足下不停。杨凌不解,问道:“顾前辈此言何意?”这二人脚程极快,顾洵回首长望,说道:“贤侄,现今我们已在少室山之下,此刻你再看少林寺,有何感觉?” 杨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山围周遭,茂林修竹,云峰覆雪,只觉少林已不再如江湖谈论的那般浩然正直,而是深陷于迷雾之中,飘渺不定,似有无尽无穷的秘密! 顾洵见杨凌默然,知他已有所悟,缓缓续道:“不错,那所谓的‘禁物’,正是一个隐藏于少林百年来不为人知的大秘密!”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大秘密?什么大秘密?” 两人回头一看,正是骆采灵到了。 杨凌不禁叫道:“采灵!?你怎么来了?”只因少林寺素有规矩,女眷不得入内,故而骆采灵只在山下相候。 要让骆采灵乖乖在山下呆着可不容易,如若只是杨凌在侧,骆采灵必然抵死不依:“凭什么你们男人就能上去?我就不能?”可顾洵劝诫,采灵又不便撒娇,不好违拗,只好自顾自地道:“既然是几百年来的规矩,那我就在山下玩吧。”她自个儿呆了几个时辰,看看天色将暮,便跑到山脚,爬上山腰,在凉亭处等顾、杨二人。 “怎么……”骆采灵一脸无辜地道:“半山腰也不能来啊?” 杨凌无语:“……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好好待在客栈里跑这儿来做什么?” “诺,听你们讲大秘密咯?”骆采灵朝他做了个鬼脸,问道:“顾伯伯,你刚刚说什么大秘密?采灵想听!” 顾洵见她如此俏皮,一时莞尔。整顿思绪后,长长吐出一口气,叹道:“杨贤侄,这秘密本是令师留下的。”杨凌一惊道:“什么?我师傅!?” “不错。”顾洵见他如此诧异,不觉问道:“难道令师从未向你提起过?”杨凌摇了摇头:“从未提过。” 顾洵颔首:“原来如此。令师逝世时贤侄年不过十五六,而这秘密延续百年,来龙去脉却无一人洞悉。是故令师并不愿你涉入此间,况且你年岁尚轻,知道了也无半点好处。” “顾前辈,这秘密究竟为何,还请见告。” 杨凌双手一鞠,就欲跪倒。采灵也在旁帮腔道:“是啊顾伯伯,快说吧快说吧。”顾洵连忙扶起,沉默了半晌,心中思量了千般,方才徐徐说道:“贤侄、骆姑娘,不是老朽卖关子不肯见告,只因这秘密实在惊天动地,最好数十年后再无人知晓。” 杨凌退了一步,情知顾洵决意要将秘密带进棺材,他徘徊良久,既作如此决定,那是如何也不会说的了。可这秘密究竟是什么?为何善悲方丈与顾洵前辈都如此害怕旁人知晓呢?它到底又是怎样的惊天动地?杨凌不知道,但他决心要弄清楚,弄清楚这个他最敬重的师傅留下的难题! “既然如此,那么杨凌改日回云栖寺,看看师傅有没有留下什么关于这个秘密的线索。”杨凌正色道。顾洵叹了口气:“也罢,也罢。贤侄既执意要弄清楚此事,老朽也无话可说。” “呃,我说……”骆采灵小心翼翼地道:“顾伯伯、杨大哥,你们上了少林之后,怎么就老谈那个什么什么秘密了?我们还是谈谈正事吧,对咯,那个龙远江呢?” “是。采灵说的对。”杨凌道:“龙远江不在少林寺里。” “没在少林寺上?”采灵似乎不信:“那他去哪了?被严松抓啦?” 杨凌摇摇头,正欲说话,忽听顾洵冷道:“这位朋友,既然来了,就请现身一见吧,何必鬼鬼祟祟藏头露尾呢?” ; 第五回 日暮钟声相送出 节三:方旭 节三:方旭 杨凌一凛:“有人跟踪!?”三人中以顾洵内力最深,杨、骆二人顺着顾洵的目光,只见一人从凉亭后缓缓走了出来。那人头戴斗笠,瞧不清面容,背上缚着一柄长刀。 “哼,不愧是‘苍剑清风’,我不过长呼了口气,竟能发现。佩服佩服。”来人摘下斗笠,只见一张国字脸上,一道刀疤从眼下直至颊底,骇人非常。 顾洵识得那人,叹道:“原来是‘千刃破浪’,无怪藏气功夫如此高深。”他松开握剑的手,缓缓说道:“老朽不才,正有件事想请教方兄。” 来人正是苍南派鸿鸠使“千刃破浪”方旭。 方旭道:“顾兄不必多言,方某知道你想问什么。奉劝三位一句吧,莫要再管什么青龙帮之事,也莫要再去寻什么龙远江,这件事远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杨凌暗忖:“方旭这话是指魏忠贤与严松勾结之事?还是另有玄机?” 骆采灵嘻嘻一笑道:“这么说来,你们也没找到龙远江咯?不然你又何必在这里偷听我们讲话?你自己不敢上少林,但是却从我们的谈话里确认了龙远江的消息。倘若你们抓到了龙远江,那还用得着在这里和我们废话。我说的没错吧?” 方旭淡淡地道:“哼,你错了,方某此来,并非为了龙远江。”“哼,谁信呢!”骆采灵毫不理会,方旭又道:“姑娘姓骆,敢问与‘拓明刀’骆思恭如何称呼?”杨凌正要制止,哪知骆采灵已答道:“那是我爹!” “这丫头!”杨凌无奈摇头。 “原来是骆思恭的千金。”方旭冷冷地道:“莫说骆思恭此时只是一介白衣,即便他仍是锦衣卫总指挥使,他也管不了这档子事。” “你!”采灵大怒。 杨凌制住她,说道:“方前辈,在下有个疑问。”方旭淡然道:“哼,你说。” 杨凌上前一步,折扇摊开。他路上又买了把折扇,以为防身之用,难免又被骆采灵数落了一顿。他正色道:“方前辈,想严松与魏忠贤勾结,其意真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辈中人以侠义自居,岂能任由严松做那南武林盟主,奉东厂魏忠贤之令,屠戮我江湖豪杰,欺凌我大明百姓呢?” 方旭听了,哈哈大笑,仿佛听了一个笑话,骆采灵怒道:“你笑什么!刀疤脸!”杨凌俊眉皱起,心道:“方旭为人也算豪侠,如今听了此事,居然放声大笑,莫非此人也投靠了魏忠贤?” 方旭冷哼:“可笑啊,可笑啊,你们以为严松真的勾结了魏忠贤?那二十万两的财物便是送给魏忠贤的礼金?想让东厂、锦衣卫助严松坐上南武林盟主?”他摇了摇头道:“错了,全都错了。” 杨凌与顾洵对视一眼,均道:“这事,果真不简单!” “现在有三件事,三件大事,你们没有搞清楚。”方旭伸出三根手指比划道:“第一,严松为何会有那笔钱,那笔钱是从哪来的?第二,他想用这笔钱做什么,怎么做。第三,青龙帮和苍南派这一场小小风波中,究竟隐含了多少秘密?又有多少人参与呢?” 杨凌口唇轻动,想说什么,忽有没说,叹道:“方前辈所言甚是,这三件事,我们一无所知。”顾洵随即拱手道:“还请方兄赐教。” 方旭转过身,不让他们看自己的脸,说道:“现今的大明朝廷可谓内忧外患,诸位想必认同吧?”顾、杨等三人纷纷点头。 方旭续道:“这内忧,不仅在于天灾人祸,百姓民不聊生,也在于贼寇四起……更在于当今天子,不务正业,四方官僚,只识敛财。”他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 顾洵道:“不错,我等虽然江湖草莽,但亦是大明子民,对这等大势还是略有耳闻的。”方旭笑了一笑道:“既如此,顾兄也当知道我大明外患咯?”顾洵拧眉:“若老朽所料不差,方兄所指莫非是北方的后金国努爾哈赤?” “正是!” “努爾哈赤不仅残暴不仁,亦且胸怀异志,早存了祸乱大明,入主中原之心。大明暗弱已久,又兼内乱不休,只怕挡不住他勇猛剽悍的八旗之兵。终有一日,北京城破,天子被掳,他女真人坐拥天下,凌辱我汉人百姓……” 顾、杨听他不住地扯到后金,虽知所言不虚,但却不明白他为何要说这些。方旭看着他们茫然的脸色,笑了笑,情知自己多言了。 “方前辈说的不错,倘若后金真要南侵,杨凌自当投笔从戎,为国效力。纵使身死北疆,也断不容他轻易入关!” 方旭见他说的斩钉截铁,冷笑:“有志向很好,只可惜徒逞匹夫之勇而已,于事何补?” “不错,朝廷中历来分主战主和两派,圣上为此徘徊不定。而现今东厂专权,魏忠贤祸国,丝毫不知恤民养兵,迷乱圣听,只图作乐,不顾东北战事。而我辈江湖豪杰虽多,却也一盘散沙,难成抗金助力。” 方旭摇头:“你又错了。”骆采灵不解:“怎么错了?” “方今天下,与其说是明天子的天下,不如说是他东厂魏忠贤把持的天下。”他重重地吐出了把持二字。“哼,魏忠贤再蠢再笨,也不会忽视努爾哈赤的存在,将自己辛辛苦苦经营的天下,拱手让人。倒是我们的天启皇帝,一门心思看傀儡、做木匠,厌恶朝政,若非圣上不明,魏忠贤又岂能干政?你等只说魏忠贤乱政,又可曾想过谁才是这乱政的根源呢?” 杨凌见他为魏忠贤辩护、又诋毁当今皇上,心下不满道:“方前辈此言差矣,魏忠贤祸国殃民,把持朝政,目无朝纲,若不是他残害东林党人,圣上又岂会胶柱鼓瑟?如此不明国家大事?”杨凌自己说着,反而一凛:“他说来说去,总不离魏忠贤,及后金国努爾哈赤……莫非……” “哼,你却以为东林党就便都是圣人了?依方某看来,他们不过也就是一群不识大义的腐儒罢了!”方旭抱胸道:“这群人只知道文死谏,冠冕堂皇曰为大丈夫为名节而死。却何曾想,必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又弃君于何地?腐儒更是如此,他念两句书污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邀忠烈,当真是沽名钓誉之辈,又岂是什么经纶济世之才?” 杨凌听罢大怒,正欲反驳,又听方旭道:“不过东林中也有几个,让方某佩服。如那刚正不阿的杨大洪,那是真君子,只是死得不值。” 杨凌只觉鼻头一酸,攒紧拳头,忍住那一腔悲愤与哀伤,长叹了一口气。人不都是这样?当一个人大肆讽刺你敬仰的一群人时,你是不是很想冲上前去揍他一顿?但当他讽刺完之后,却又真挚地佩服他们中的一个人,而这个人偏偏又是你最敬爱的人时,你是否又会有一丝的骄傲?因为他才是真正出类拔萃的一个,与众不同的一个。 顾洵听了,点点头:“方兄所言,固然惊世骇俗,但仔细想来,只怕还是有几分道理。”杨凌不知他为何要说这些,但听方旭赞佩杨涟,心中对他敌意大消。他仍在忧虑苍南之事,于是问道:“那这么说来,龙远江所得金银并非是严松给魏忠贤的?在下愚昧,还请方前辈指点一条明路。” “我没什么可以指点你的,就奉劝三位,不必去管严松、魏忠贤以及龙远江之事。” “为何?” 方旭欲言又止,伸出的舌头又缩了回去,看向山腰的景色。 杨凌忽有所悟道:“难道这些竟是青龙帮哗众取宠的伎俩?” “哈哈哈哈,青龙帮?”方旭放开抱胸的手,右手小指翘起,接着拇指指向自己:“太湖青龙帮算个鸟!方某仅凭一人之力,便可叫他江湖除名!”他顿了顿,复又抱胸,说道:“青龙帮没这个胆子,对手是魏忠贤、是苍南派,它玩不起的。” “好吧,龙远江手中所持书信,系不系严松手书,以及藏在青龙帮的二十万两白银,是不是他呈给魏忠贤的,这都不重要……”杨凌追问:“在下如今只想知道,严松人在何处?还请方前辈赐告。”无论方旭说些什么,都只是一面之辞,但书信、白银的下落,却足以证明许多事情。 “哼。”方旭吐出口气,说道:“无可奉告。”说完他一转身,丢下一句:“方某言尽于此,三位好自为之吧。”果然,在点子上的事,方旭一丝也不肯透露。 “且慢!”顾洵与杨凌齐声道。 方旭撇回头,只见顾洵手抚白须,叹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方兄说个明白。”杨凌亦是神情冷峭,手中折扇紧握。 方旭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笑道:“我说顾兄啊,方某人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我既敢现身,必有退路。你我武功半斤八两,方某自问胜你不得,但我若要走,顾兄却也未必拦得住。”说着又看了看旁边的杨凌与骆采灵,续道:“即便你三人同时出手,要败我不难,但要擒我,嘿嘿,就算再多几个,只怕也是不能。” 顾洵与杨凌对望一眼,均知方旭这话并非危言耸听。‘千刃破浪’以刀法、轻功闻名当世,顾洵年岁已高,长力不济,不比方旭正当盛年。杨凌轻功虽好,但功力却不及方旭了。 “方兄所言不差。”顾洵叹道:“那么这样吧,老朽与方兄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赌你我谁更技高一筹?”方旭解下佩刀,懒散地道。 “不错。”顾洵抚须道:“如若老朽侥幸胜得一招半式,还请方兄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个清楚。如若方兄胜了,那我等自然无话可说,方兄尽可自便。” 方旭冷笑一声:“哼,我不赌。” 杨凌见方旭竟不上当,激道:“原来方前辈自问武功不如顾前辈,因此不敢?” 方旭笑笑:“实话告诉你吧,顾兄剑法通神,但方某也不是省油的灯。真要打,方某也不怕你来。只是这个赌约于我太不公平,我若输了半式,便要交代一切,你们若输了,只是我安然离去。可我即便不赌,也能安然离去啊。哈哈,你们谁爱赌谁赌去。”他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第五回 日暮钟声相送出 节四:快刀名剑 节四:快刀名剑 顾洵急忙抢步上前,“洗秋寒”出鞘! 一泓秋水立时朝方旭后心刺去,方旭侧身一闪,顾洵随即抢上,拦住了去路。方旭长刀倒持在手,说道:“顾兄,方某实话告诉你吧,这件事真不是你能干预得了的,届时只怕难逃那人毒手!” 杨凌一奇:“那人?那人是谁……” 顾洵一手持剑,一手抚须,笑道:“顾洵今年六十有四,已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在乎什么生死?此事既然关系我大明武林气运,老朽纵是一死,也要弄个清楚明白。” 方旭点点头,持刀拱手道:“好!不愧是顾兄!当真我大明英豪。方某佩服。”他徐徐又道:“那么顾兄的华山派呢?也要弃之不顾了?不是我说你华山人丁不旺,你的那帮弟子都还有欠火候,你若死了,哼哼。” 华山派年长耆宿迄今只余顾洵一人,其余皆是顾洵子侄辈,人才武功威望相比顾洵而言,不可同日而语。顾洵倘若不幸逝世,华山派真可谓名存实亡了。 顾洵自知此理,叹道:“此乃命数也。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老朽大弟子宋琦行事果敢,为人正道,颇有我风;四弟子樊剑舟年岁虽轻,但聪敏颖悟,资质奇高,只须琢以时日,将来的武学成就,必在老朽之上。当年老朽由先师兄手中接掌华山,华山上下不过二十余人。老朽竭力整顿十余年,终于又让华山名列前沿,仅次于四大派。他二人既为我徒,当如老朽一般,身负重振华山雄风之任。”接着他又叹了口气:“至于成败如何,就不是老朽所能左右的了。” 方旭叹道:“顾兄,方才我只佩服你半分,如今却有七分了。虽说七分,毕竟你武功未必能胜我,所以还未十足。”顾洵道:“能得方兄七分佩服,老朽已是脸上贴金。” “也罢。顾兄若要动手,就请上吧。方某人好胜心既起,不妨陪你玩一玩。”方旭长刀一甩,指向顾洵。 顾洵奇道:“这么说,方兄是要与老朽一睹了?” “嘿。”方旭道:“何苦痴人说梦呢?是你要打,方某奉陪,你若不打,方某现在就走人。”说着他就欲收刀,顾洵见状,心道:“看来只有拼了老命,若能伤他于剑下最好,如若不能,却也无法了。”他知道方旭武功与轻功极高,纵使自己占到上风,一旦形势危急,方旭也能冲破重围,逃遁而去。 “好吧,老朽唯有舍命陪君子!”顾洵长剑一摆,正欲出手,却听方旭忽道:“且慢。这位小兄弟呢?是欲旁观,还是一并赐教?”杨凌闻其声而晓其意,知道他怕与顾洵缠斗之时自己突然出手,那时虽不至立时落败,但防不胜防,只怕难以从容退走。 杨凌当下说道:“既是顾前辈出手,在下与采灵自是敬观。方前辈请放心。” 方旭笑道:“如此最好。事先声明,方某可不是和你打赌,只是和顾兄切磋一番,嘿嘿,一旦有人搅局,方某可就三十六计走为上咯。” 杨凌听他此言,心知自己如若夹击,他立时就走。骆采灵更是扁扁嘴道:“你耍无赖!” “哈哈哈哈,方某人素性无赖。”方旭大笑。骆采灵刮了刮脸颊,冲他吐了吐舌头:“亏你还是高手,不羞不羞!” 方旭不再多言,顾洵清啸一声,“洗秋寒”平胸直刺,正是一招“苍松迎客”。方旭叫了声好,长刀斜撩斩向顾洵手腕。顾洵见他刀法谨严,不露丝毫破绽,情知方旭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顾洵飞身而上,长剑寒光一闪,径自斩向方旭头颈,乃是一狠招。这一剑快捷无比,旁观的杨凌情不自禁喝彩道:“好一招‘剑取西南’!” 方旭见顾洵如此猛攻,气势上不能输他,毕竟他与顾洵功力悉敌,倘若一味退让,使得顾洵稳占上风,脱身不难,但显然颜面无存。他也大喝一声道:“哼,‘剑取西南’何足道哉!”身子侧开,长刀舞成一道光轮,往顾洵长剑迎去。 “当!”的一声刀剑相交,两人都是退开一步。杨凌忖道:“想不到这方旭内力如斯深厚,我不及他。” 这两个都是武林首屈一指的大高手。顾洵使得乃是华山派玉泉观“清风剑意”,每一招每一式上都带有风吹柳棉之意,飘然不知其所欲击之处,时而迅猛,时而奇诡。方旭则刀势沉雄,凡刀挥舞所至,必有刀罡先行,纵有浪千叠,亦能破浪而出。“破浪刀法”果然名不虚传! 两人反反复复拆了六十余招,全无高下。杨凌心下焦急,他知顾洵年岁已高,剑术虽然炉火纯青,内功也愈深厚,只是体力较方旭而言毕竟不足,斗得太久,只怕有失。骆采灵也知此理,但情势如此,两人只能空自对望,眼里都写着三个字:“怎么办?” 此刻,只听方旭大喝一声,身形如电,接连斩出三刀,然而刀影重重,竟似劈出了九刀。顾洵脚下一点,“洗秋寒”挽成一道光圈,将九道刀影都挡在圈外。 方旭冷哼一声,身形再变,刀势更快了一倍,刹那间挥出一张由百十道刀影结成的刀网,朝顾洵罩去。杨、骆二人只见方旭手腕急翻,即令杨凌的武功修为,也看不清刀势走向,更遑论骆采灵了。 方旭外号“千刃破浪”,破浪是来形容其刀法沉雄,一刀劈下,必有千斤之力,势破海浪。而千刃则是形容其身法卓绝,每出一刀,似有千刀。“千刃影”与“破浪刀”乃是方旭最为得意的两项绝技,一齐施展开来,果真千军辟易! 顾洵不敢直撄其锋,身子侧退一步,剑势一变,“洗秋寒”笔直朝刀网刺去。只见他手腕翻转不紧不慢,长剑却挥舞仿佛流水,延绵不断,竟将方旭“千刃影”结成的刀网抽茧剥丝般一层一层全数破解开。 顾洵这套剑意,乃是华山玉泉观“清风”“流水”“苍松”内三路剑诀中的“流水剑意”,要诣与武当内功颇为相似,旨在轻柔如水延绵不绝。道家有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因此水相无常,不论对方如何进招,这套剑法都能依据对方的形势走向,予以抵挡,乃是内三路最佳的防守剑技。 同时,华山除了内三路三剑之外,尚有外五路五套剑法,分别以华山东峰朝阳、西峰莲花、南峰落雁、北峰云台、中峰玉女为名,分道:“二十四朝阳孤峰剑”、“十八莲花舍身剑”、“落雁避诏十三剑”“云台险绝六剑”“玉女金针十九剑”。“清风”“流水”“苍松”内三剑分取“变”、“柔”、“健”以驾驭外五剑,五套剑法以三种不同剑意使来,便有各有三种变化,如此一来,剑法可谓千变万化,让人捉摸不透。 据说华山三剑意与五剑法融会贯通之后,便能修炼华山至高无上的绝世剑法——西岳神剑。 方旭见顾洵破解了那招“千影刀阵”也不诧异,料他立时便要反攻,长刀撤了刀网,虚晃三下。顾洵果然长剑中宫直进,正是“十八莲花舍身剑”中的一招“中通外直”。 方旭长刀一挡,右手竟然隐隐发麻,情知对方此刻已然运起华山三剑意中的“苍松剑意”。 顾洵长剑挥洒起来,劲朗无匹,恍惚间好似年轻了二十岁。“苍松剑意”取的正是一个“健”字。 李白《古风》有言:“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苍松孤直、坚贞、健朗,绝不同桃李一般婉媚。三国刘桢有诗道:“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方旭长刀与顾洵“洗秋寒”一架,登时觉得力道被对方“苍松剑意”反弹回来,兵刃每一交击,虎口便是一阵剧痛,恰是“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他不敢再与顾洵比拼内力,长刀游走,只往敌人空隙攻去。 两人斗了百余招,杨凌看罢,心知顾洵已渐占上风,若能持此势道,不久便能取胜。哪知方旭为人极是悍勇,敌越强己越强,此刻为顾洵紧逼之下,虎吼一声,“千仞影”与“破浪刀”一同发出,千道刀影凝成一刀,直往顾洵剑身上斩去。 顾洵运起“苍松剑意”有意与方旭拼一拼内家真力,也是“二十四朝阳孤峰剑”中一招“孤峰浩然”刺去。只听“当”的一声,两人胸口均是一震,各自退开三步。 方旭知道华山三剑意极耗内力,适才两股真力相撞,自己“千刃影”融合的破浪刀劲被对方震得荡然无存,然而顾洵的“苍松剑意”只是被击退,并未击散。 在杨、骆二人看来,这一招两人不分轩轾,可方旭身当其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虎口剧痛自不消说,“苍剑清风”那股“健”意还将他胸口击得隐隐作痛。功力高下既分,倘若再让对方以华山内三剑剑意,配合外五剑抢攻,自己非败不可。 然而方旭终究是正值盛年,他自信能与顾洵一较短长的傲气,还在于他的武功内力都处于巅峰时期,即便内力不如,却仍有取胜之机。且“千刃影”易散也易聚,只一吸便缓过气来。他急翻长刀,身形恍如鹰击长空,朝顾洵猛攻过去。 胜负之数在此一举,毕竟顾洵年事已高,大耗内力之下,胸间气息一时难以转换,竟被方旭逼得连退了几步。方旭若待顾洵缓过这口气,再斗下去必然输多赢少,但如果能在这瞬息奋力猛攻,便能一举反溃“苍剑清风”! “糟了!”杨凌见顾洵连连后退,转念一想,便知方才两人比拼内力时,顾洵一口浊气抑在胸口难以抒发。骆采灵也知此时顾洵居于劣势,叫道:“方旭你赖皮,欺负顾伯伯年纪比你大!” 方旭冷哼一声,手上却不停,顾洵又退三步,脚下正撞到一块岩石。方旭大喜,长刀更是如虹经天,一招“断岩刃”朝对手头顶劈去。他“破浪刀法”亦有五重内劲,乃是“劈荆”、“斩坚”、“断岩”、“碎金”、“破浪”,最高一层“破浪”力道之强,足可劈开海浪。 顾洵清啸一声,“洗秋寒”划开长刀,往刀身逡巡而上,竟然直逼方旭喉咙!方旭大惊急避,他不知顾洵“流水剑意”不仅可守亦可攻,任你刀法如何严密,水流无孔不入,即便坚如磐石,滴水穿之,足可一击致命! 得此空挡,顾洵缓过气,叹道:“方兄果然厉害!老朽险些命丧你手。”方旭心知此时再度抢攻,已无意义,旋即持刀凝立,待对方进攻,寻其破绽再予以反击。 顾洵正欲再攻,却听杨凌忽然开口道:“两位前辈且住!” ; 第五回 日暮钟声相送出 节五:定计 节五:定计 “怎么,你想一并上?”方旭轻蔑地道。 “非也非也。”杨凌轻摇折扇,徐徐说道:“今日见‘千刃破浪’方前辈武功卓绝,竟连‘苍剑清风’顾老前辈也无法取胜,在下佩服。” 他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只是听闻人道方前辈十年前曾与一人比试,竟然输了一招,在下甚感诧异,不知是真是假。” 方旭淡淡地道:“不错,当年我确实输他一招。” “当真?”杨凌追问。 “哼!”方旭转起长刀,说道:“输了便是输了,方某又岂会赖账?” “那么,不知那人是谁?竟然击败了方前辈。”杨凌微笑着,略略带着点嘲弄的意味。方旭心头微怒,冷哼不答。 杨凌转向骆采灵,说道:“采灵,借你佩刀一用。”采灵听了,微感怪异,奇道:“杨大哥,你要刀做什么?”说着,解下佩刀,递给了杨凌。 杨凌将折扇轻轻收起放入怀中,笑着接过刀,说道:“给方前辈看个招式。”说完,他左手一比划,长刀斜指东南,赫然便是一套刀法的起手式。 “不知方前辈可还记得这个架势?”杨凌道。方旭眉头皱起,眼神渐冷,说道:“如何不识。这是‘拓明刀’的起手式:‘万物天明’。”杨凌嘴角微翘:“原来前辈还记得。” “哼。”方旭冷冷地道:“我脸上这道疤,便是拜骆思恭所赐,他的刀法,方某又怎能忘得了呢?你这小子到底是谁?莫非是‘小拓明刀’骆养性!?” “我哥?怎么可能!”骆采灵右手捂嘴,笑靥动人。杨凌也是莞尔摇头,说道:“非也,在下并非骆公子。” “然则,你是骆思恭的弟子?” 杨凌微一思忖,道:“算是吧。” 方旭颇见疑虑,他知骆思恭有一子一女,长子名叫骆养性,深得其刀法精髓,人称“小拓明刀”,却从未听闻他有收过弟子。 “哼。小子,听你方才的口气,似乎很想和方某一较高下呢。”方旭平生数百战,只败于“拓明刀”骆思恭之手,江湖人多知晓。方旭虽然自承其事,但谁又愿意自己生平唯一败绩被人时时提起呢?是故江湖从未有人敢在方旭面前揭他这块伤疤。而此刻杨凌显然意在挑衅,他如何不怒? 杨凌持刀拱手道:“晚辈不敢。只是听闻这套刀法曾败过前辈,所以想来印证印证。”方旭听罢,心头大怒:“好哇!你这臭小子以为学了骆思恭的刀法便能击败老子啦?做梦!” 但他还是冷笑道:“哦?那你不妨试试啊?” “既然如此。”杨凌恭敬地道:“还请方前辈多多指点。”说完持刀相待,一副等长辈进招的样子。 方旭见他如此有恃无恐,心头更是火起。他随即喝道:“好!很好!车轮战就车轮战,方某陪你玩玩。臭小子!方某人可提醒你了,方某当年败给骆思恭不假,可那是十余年前。这些年来方某苦心思索刀法,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再寻骆思恭,破了他的‘拓明刀’!哼,你别以为你是晚辈,方某便会手下留情,待会儿要是身上哪儿挂了点红,可别怪老子心狠手辣!” 顾洵听了两人对答,已知杨凌心意:“原来杨贤侄是要激怒方旭,诱其不退。唉,可正如方旭所说,他一生只败于‘拓明刀’,毕生竭力寻求破解之法,杨贤侄妄图以骆思恭之名唬住对方,或是以其刀法取胜,只怕是适得其反了。”他摇了摇头,暗叹:“如若在比斗之时突然使出‘拓明刀法’,或可让方旭大吃一惊,借机取胜。但如不以‘拓明刀’为由,方旭又岂肯再战一轮。唉,杨贤侄也是逼不得已。” “方前辈。”杨凌忽然又道:“倘若不幸,方前辈又败在这套刀法之下……”他特意在又上加了重音,话尚未说完,方旭已然骂道:“放屁!老子岂会输给你?” 杨凌持刀拱手:“也对,但是万一晚辈侥幸……” “呸!老子若输给你……”他情急之下,险些就道:“老子若输给你任你处置!”亏得他生性机警,赶忙咽下那句。他心内暗忖:“即便这臭小子得了骆思恭真传,按他这般年纪,武功难不成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不可能啊。难道他仗着骆思恭,脑袋进水,便想败我以成名?还是骆思恭传了他什么绝技?”他心念数转,拿不定主意。 杨凌又笑着重复了一遍:“方前辈,万一晚辈侥幸胜出,您?” “哼。”方旭冷哼一声:“你不必激将,想知道什么,留得住方某便成。”说着他顿了顿,又道:“哼,你如果能将方某砍成重伤,或点了要穴,动也不能动,方某为你所擒,自然什么都告诉你。”他想:“老子还真不信这个邪,即便你有什么绝技,又岂能将我打成重伤,或是封了我的穴道?” “好,就如方前辈所愿。”杨凌单刀一晃,左手一个“请”的姿势。方旭也不多言,长刀一招“破浪淘沙”卷去。 这招一劈之下貌似一招,实则却藏着十三种不同的后招,杨凌单刀一摆,架开当胸一劈,接着脚尖一点,飘后一刀反斩方旭手腕。方旭见他这招“重明继焰”使得恰到好处,不仅围魏救赵,破了自己这招“破浪淘沙”,更使得这招所有后续变化无一可用。 他心中已然笃定:“果然是骆思恭亲传!” 方旭不敢掉以轻心,手腕一翻,长刀隔开杨凌单刀,身形掠上,右腿踢向对方小腹。杨凌也不着慌,屈身避开,还了一招“春和景明”,单刀左右各一斜削,接着下撩。 方旭冷笑一声:“这招使得不坏!”他长刀拆解开,喝道:“我这一招要斩你肩胛,你须以‘霞明玉映’来挡!”杨凌心下一凛,只见方旭长刀果然来削肩胛,周身已为刀罡缠绕,只得以一招“霞明玉映”护住全身。 骆采灵看罢,大感郁闷:“杨大哥,快使‘二分明月’!”这招取自徐凝《忆扬州》诗:“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虽说是二分明月,却暗藏一月,横竖斜各有三刀,乃是“拓明刀”中极为高明的一招。杨凌不愿拂逆她,依言使出。 方旭淡淡地道:“便有‘九分明月’又能如何?”他长刀连挡三下,喝道:“还不给我退开!方某要使‘千刃影’了,臭小子快以‘明珠弹雀’反击我下肋,不然就要输了!”说着他身形陡变,刹那间已劈出七七四十九刀! 骆采灵急叫:“杨大哥小心!”杨凌无奈,只得单刀侧击,一招“明珠弹雀”反攻方旭下肋。两人接连拆了二十余招,方旭每喝一招“拓明刀法”,杨凌每每险象环生,必当依言使出那招,方能脱险。急得采灵连连跺脚,气闷非常。 顾洵看着,心下澄明,却也无法。 话说当年骆思恭接受了方旭挑战,两人在红石峡一战旷日持久,难分胜败,早已熟知了各自刀法。最终虽以骆思恭技高一筹,但亦不过是险胜一招罢了。 此战后方旭更是精修自身刀法,“拓明刀”每一变化,精髓所在,莫不在其胸中。他虽不是去学,却是想着如何去破。杨凌既得‘拓明刀’亲自指点,每一招该如何变化自是得其深意。只可惜偏偏如此,方旭每一招击来,非逼得他以此招反击不可,反而更让方旭得心应手了。 顾洵只是紧紧握着手中“洗秋寒”,只待杨凌一遇险,便上前相救。到时即便方旭撒腿便走,那也是无法可想了。 方、杨二人又拆数招,杨凌已是连连后退,方旭冷笑道:“方某本身刀法你便已抵敌不住,看来你使得这‘拓明刀法’也不过如此啊!”杨凌刀挡吃力,他本不擅使刀,虽习练“拓明刀”,但并不精熟,比之骆养性尚自不如。 方旭见他仍在奋力抵挡,冷笑道:“看来若不使出那新创的刀招,你还真以为只消学了‘拓明刀’便能打败方某了?哈哈,见鬼去吧!” 方旭长刀斜刺,左掌也拍出,竟然正克制了杨凌那招“泾渭分明”。“喝!”方旭长啸一声,一招快似一招,一招接连一招,每一招每一式赫然都是克制“拓明刀”的高明刀招!即令骆思恭亲自接战,乍见此刀法,亦必大感错愕,虽不至于落败,但惊异之际,必将大为狼狈。却让杨凌如何抵挡呢? 顾洵与骆采灵只见方旭长刀接连挥舞,霎时间腥风大作,顾洵大惊:“不好了!方旭要下杀手!”“杨大哥小心!” 只听方旭大喝一声:“撤刀吧!臭小子!”杨凌右手持刀斜斩方旭喉颈,竟是一招同归于尽的打法!?方旭冷哼道:“黔驴技穷!” “当”的一声响,杨凌单刀脱手,顾洵急忙出手相救,却已然不及! 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得“嚓”的一声,两人已错了开身。 ; 第五回 日暮钟声相送出 节六:胜负 节六:胜负 “杨大哥!你没事吧?”采灵急忙奔上前去。 只见杨凌手中拿着扇子,正粗重地喘息着,他竟然安然无恙? 而方旭却长刀笔直,昂然站着,他竟然一动也不动? 杨凌连喘数下,方才平了内息的激荡,说道:“方……方前辈……在下,在下侥幸……侥幸制住前辈……”他话说了一半,又是连连喘息。 方旭闭上眼,吐出一口气,叹道:“不想你竟会昆仑派的武功……方某一时大意……哼!” 适才方旭击开杨凌单刀,突觉杨凌单刀无力,单掌拍出击他胸口“膻中穴”,哪知杨凌早从怀中抽出折扇,揉身翻上,转到方旭身后,竟是昆仑派高妙至极的一招剑法“风雷九州”! 此变如夏雨雪,冬雷震,纵以方旭之能也是反应不及。折扇几乎从绝无可能的方向击中了方旭后背“大椎穴”,杨凌运起“剑气封穴”的昆仑内劲,居然一举封住了“千刃破浪”的穴道!即便如此,方旭的雄浑掌风依然扫中杨凌胸口,还是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这时顾洵算是全然明白了,杨凌是谋定而后动,决非逼不得已! 按说杨凌既知方旭曾败于骆思恭之手,方旭堂堂刀法名家,又岂会重蹈覆辙,对“拓明刀法”毫无防备? 正是因为对“拓明刀法”极为熟悉,此刀法又非骆思恭来使,故而方旭势必大占上风,届时心中喜悦之情油然而生,轻敌之意便起,破绽也就显露了出来。况且杨凌身负数派武学,犹擅少林、武当、峨眉、昆仑四派剑法,而这数派剑法中又以昆仑剑法最是诡异莫测,常常有出人意表之招,反败为胜之技,倘然杨凌正面使来,方旭也不敢掉以轻心,更遑论突然袭击了。 而且最后一招凶险异常,杨凌单刀不顾自身,直取对方咽喉,显然是两败俱伤之举,方旭只能先求自保,再求伤敌。杨凌正是算准了这点,右手刀轻易让其击飞,接着左手入怀抽扇交予右手,一剑封穴。杨凌此招也是极险,看似两败俱伤,实际上却只是个幌子,如此儿戏,方旭再厉害十倍,又哪知对手竟敢拿性命来使这等玩笑招数? 正面交锋,方旭武功何其之高,谁能轻易取胜?莫说杨凌功力本就不及,即便尚在顾洵之上,占尽上风,只消方旭一见苗头不对,那便撒腿就跑。凭他“千刃影”的轻功,如若只是要走,除非你武功高他数倍,否则哪里拦得住? 堂堂正正的比武,那是毫无办法的,唯有出奇制胜。而普通的招式再奇特怪异,面对方旭一样形同虚设,非得是普天之下最为奇诡的昆仑剑法。若没有杨凌看似两败俱伤的最后一招,即便有身怀神妙招数,在方旭的防备下仍将无功而返。 杨凌向采灵讲诉了比斗经过,方旭忽然道:“方某知道了,你就是宇文臣口中那个白衣青年,方某人素来瞧不起那小子,所以他说了,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不想却栽了。也罢,就当是方某瞧不起别人所付的代价吧。”杨凌缓缓点了点头,道:“正是。” “……宇文臣说你是昆仑派的,方某起先不信,之后一厢情愿以为你是骆思恭门下,不想你竟身兼两派所长……嘿嘿,方某输得虽然冤,却也不枉。”方旭长叹。他永远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往往并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 杨凌徐徐道:“杨凌此战纯属偷袭,胜之不武。如若凭真实武功,方前辈那是远胜在下。并且骆叔叔见到方前辈最后那套刀法,非要瞠目结舌不可。”杨凌这倒是实话,就连骆采灵也点了点头。 杨凌见方旭不再言语,只得拱手道:“方前辈,在下虽然胜之不武,但终究侥幸之至险胜了前辈一招,还请前辈践行承诺。” 方旭闭上眼,闻如未闻。 “喂!”骆采灵叫道:“你别又耍赖啊!” 方旭哈哈大笑:“方某人素行无赖,不错,你确实将我留下了,方某自然会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但方某可没答应你,赢了之后马上告诉你,我迟早会告诉你的,可偏偏现在不说。你若不忿,一刀将我杀了便是。” “你!”采灵看着方旭一副懒洋洋的无赖模样,她就想冲上前去直接踹几脚。女人可以容忍自己无赖,却不允许男人耍赖,如果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耍无赖,那么他一定会被她痛揍一顿的。 “好个硬气的汉子,虽然说无赖了点。”忽然间,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杨、顾、骆大惊,三人急撇过头,只见凉亭顶上不知何时竟坐着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那老者须长过颈,背负一方大棋盘,蓝布青衫,意态悠闲。 “阁下是?”杨凌心中惊骇非常,此人的轻功竟然高到连“苍剑清风”顾洵也毫无察觉,这是让人多么匪夷所思的啊。 那老者冷笑了一声:“你这小子不识好歹,方才若不是这汉子手下留情,你已命丧黄泉了,知道么?”老者见他颇有不解,摇头道:“你那最后一刀毫不着力,只想去怀中抽扇施展‘风雷九州’。那汉子的本意不欲杀你,故此才用左掌去击你,若他先时打定心思要杀你,管你单刀力道如何,凭他的功力,长刀击开你的单刀,只需拦腰这么一斩,你的小命还在么?”杨凌听他所言,再一回想,果然有些道理。难道方旭竟然真的手下留情了? “呵呵,也罢。卫某人平生见不得此等衰事,我也不与你计较昆仑剑法之事。不过呢……” 他说着,右手三指一弹,三道暗器分别击向顾洵、杨凌与骆采灵,“人,我却要带走!” 这一下兔起鹘落当真迅捷无论,顾洵急举“洗秋寒”当胸一架,只听“当”一声,暗器飞开;杨凌虽欲格挡,却被暗器击中手腕穴道,折扇跌落;骆采灵更是来不及抵御,便被暗器逼退数步,远远退开。那老者逼退三人,忽地一下跃下亭子,抓起方旭,翻身奔走,霎时间便不见了踪影。 骆采灵顿足道:“唉,到手的线索又没了!” 杨凌一抚手腕,隐隐作痛,再看那暗器,竟然是一枚围棋子!? 顾洵收起长剑,叹道:“此人内功不弱于我,轻功只怕更在方旭之上,不知是何方神圣。”那老者手上提着一人,尚能奔走如飞,这份轻功修为,简直恍若神人。 杨凌回思方才那人所言,记得他自称卫某人,同时又道:“我也不与你计较昆仑剑法之事。”再看他装束以及暗器,杨凌缓缓吐出一口长气,他已经猜到那人是谁了。 “他是昆仑派三大高手之一,‘棋圣’卫衷彦!” 杨凌心头沉吟:“难道连远在西域的昆仑派,也牵涉到此事中了?方旭说,这件事连顾前辈、骆叔叔也干预不了,此时看来,确实不假。而他口中那人,是指严松、魏忠贤,还是另有其人?想不到这事牵连之广,涉及之深,远不是我所想象的。” “昆仑‘棋圣’卫衷彦!?”顾洵叹道:“据传此人轻功、暗器天下独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骆采灵拾起单刀放入鞘中,回首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杨凌摇摇头:“我们还是先回登封客栈吧。”显然,他也不知道。 “杨贤侄,你等等。”顾洵神色沉重,白眉紧蹙。杨凌甚是怪异,奇道:“顾前辈,怎么了?” 顾洵左手拍了拍杨凌肩膀,语重心长地道:“杨贤侄,适才你与方旭交手最后那看似同归于尽,实则暗藏杀机于后招的一刀,学的当是羽柴鹤松的手笔吧?” 杨凌一愣,吐气叹道:“果然还是没能瞒过顾前辈。”不错,杨凌适才所用那招就如羽柴鹤松当日必杀太刀为顾洵致命长剑所迫,无法出鞘却另出暗藏的第二刀般,全无二致。只是杨凌暗藏的不是刀,是折扇,不是刀法,而是昆仑剑招。 “老朽当日身遭其锋,又怎会看不出这如出一辙的套路呢?”顾洵叹了口气:“贤侄,你聪敏颖悟,竟洞悉了东瀛拔刀术,将之辅以我中华武功,这本是件好事。可我中华武功当真不如他东瀛拔刀术么?” 杨凌忙道:“顾前辈教训的是!只因小侄武功粗浅,一时寻不到绝妙招数,加之这东瀛拔刀术中原少见,方旭未必识得,故而……” 顾洵扶起他,说道:“贤侄啊,老朽知道你只是一时从权,并不是存心要学他东瀛武功。”他顿了顿,续道:“贤侄啊,令师的‘佛莲九诀’乃天下武学之樊笼,素与那人的‘至高一剑’并称中华武术两大绝技。不知贤侄修炼到了第几重?” 杨凌汗颜道:“小侄惭愧,先师虽留下至高武学,但我资质愚鲁,一直无法领悟,至今……至今尚未修炼。” 顾洵叹道:“那么贤侄岂非舍本而逐末了?”杨凌道:“小侄知错。”顾洵不知,祩宏虽曾留下“佛莲九诀”的修炼要诀,但只有区区八个字,却要如何入手呢? 方今大明天下,重内轻外,素来以己为正宗,墨守成规固步自封,轻视外国武学,更加不屑西学东渐,即令如顾洵等名家亦未能开眼看世界,是故后世亦然。同时各门各派执着门户之见,绝世武学纷纷失传,以至于百年后,中华武术日渐衰微,竟为西洋拳术一度超越。 此刻夕阳已现,略带金色的余晖照在顾、杨、骆三人身上,却显得有些清晨的慵懒。山上钟声响起,沉重雄浑,一撞一声,好似在催促行人上路,赶着太阳滑下山头。 正是:“迷雾重重一声醒,千般思量还惘然。” ; 第六回 美人娟娟隔秋水 节一:登封 第六回:美人娟娟隔秋水[1] 临水一见,只许腰肢背后看。 白纱绫断,又怎知声前身后几度悲欢。 节一:登封 登封中岳长街里,道有艳阳天。 人们吃过午饭,在街道上漫步闲聊。 或坐茶馆,与人谈天,轻啜一杯香茗;或背负双手,悠闲漫步,只在路上左右视顾;或沿街逐铺,挑选商品,细较锱铢。人声熙嚷,竟透着一股别样的热闹祥和。 “大枣嘞大枣嘞!又大又甜的枣子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一个青年挤进西角人群,拿起街道摊贩上一粒大枣,趁摊主不备,偷偷塞进嘴里。旁的中年人看了他一眼,撇回头继续挑着自己的枣子。 河南的大枣知名度不亚于山西晋中,尤以新郑大枣最著,不仅个头大,而且又甜又脆,素有“灵宝苹果潼关梨,新郑大枣甜似蜜”的盛誉。 那青年吃了枣子,离开时又顺手牵羊,牵走了一名农夫的钱囊。 他轻笑着倒出里面的几串铜钱,计了数,复又塞进自己怀里,扬长而去。 那挑枣子的中年人回过头叹了口气,却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世道如此,人心不古。老而无唏,少慨应叹。”他撇过头,只见一年逾七旬的长者,白须冉冉,破布衣衫却颇为洁净,气度甚是不凡,坐在路边,抱着胡琴,手里拨弄琴弦,“铮铮”数声,正在调音。 老者继续拨弄,曲声喑哑,只听他缓缓启唇,唱了首古调,词道: “乾坤俯仰,贤愚醉醒,今古兴亡。剑花寒,夜坐归心壮,又是他乡。九日明朝酒香,一年好景橙黄。龙山上,西风树响,吹老鬓毛霜。” 此曲乃是元时张可久所作《满庭芳》,用以慨叹世事贤愚,兴亡变换,游子漂泊,老大归乡之感。那中年虽不通曲意,但“九日明朝酒香”一句,却让他猛然想起:“再过几日,便是重阳节了。” 这时,几个衙役走了过来,其中一个踢了那老头一脚,喝道:“你这糟老头子,谁让你坐在这拉琴的!?知县大人昨日已下了命令,这整条街从今往后不准有卖唱的!” 另一个也道:“老头快滚吧,别让大爷们再看到,否则就是一顿好打。” 那老者抚了抚被踢的腰背,提起胡琴,慢慢起身,摇头低喃:“笔头风月时时过,眼底儿曹渐渐多。有人问我事如何,人海阔,无日不风波。”他佝偻着背,缓步走开。 登封这异样的宁靖,似乎蕴含着一股暗涌,不易觉察。风雨来之前,岂非都有着祥和的景致? “真是个怪老头。”巡道衙役见他乖乖退开,也就不再为难,到左近的茶馆坐下,叫了一壶茶,左右闲聊道:“这几日那贼子搞得我们登封衙门上下鸡犬不宁,真是让人着恼。幸好武昌沿线也发生数起如此案件,湖广名捕仇如海仇捕头这才答应接下此案,来我们登封协办。” 另一个道:“是啊,若他不来,县老爷拿我们问罪可就糟了。” “哼,只怕老爷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 “好啦,你两就甭担心了,只消仇捕头出手,必然马到成功。” 又一个说:“听说那仇捕头治下极严,只怕到时候我等可要疲于奔命了。”先时一个叹道:“跑腿都还好,就怕与那贼子交手。” 这群差役素性欺软怕硬,一听登时想起,齐道:“是啊,已有十几个兄弟都受伤了。” 他们说着,抓起一把豆子放进嘴里咀嚼起来,然后“咕噜噜”地喝了口茶。另外几个剥了花生,一把抛起,用嘴接住,享受花生的滋味起来。若是能配上一壶老酒,这午后的光阴想必可以过得更加从容。然而当班的时候,显然是不能喝酒的,就算要喝,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喝。 “听说那仇捕头乃是福建武夷派的,不仅精通追捕之术,而且武功高强,没什么贼子能挡他三招两式。”一名差役说道。 他右边的同伴拍了他脑袋一下:“是不是傻啊,这回的贼子要是真那么简单,仇捕头干嘛不拍拍胸膛说:‘看我手到擒来。’多气派,多有面子。用的着干巴巴地让咱们县太爷去少林寺请少林和尚下来相助么?我瞧那贼子的手段,只怕比他仇捕头高出百倍了。” “不错不错,偷偷告诉你们,我亲眼见到那贼子的武功,只怕三个仇捕头都不是对手啊!”一个衙役附和道。 “放屁,凭你这三脚猫功夫,要是见着了,还能坐这儿说话?趁早回家里躺着吧!”其余人都是嗤之以鼻。 那人红着脸,嗫嚅道:“我…我…我那是,机智!打不过,我可以躲啊。还真别说,那贼子一把剑神出鬼没,就这么刷刷刷,把六七个兄弟都刺倒了!弟兄们连他的袖子都没摸到。”他便用手比划起来,接着又道:“他的脚步更是神奇,左踏一下,又踩一下,明明在前面,一下子就到后面了,别说照面的没看清,就连我这个背地里偷看的也瞧不明白,真是太厉害了!” “唉!那可怎么办?先是刘家,然后是陈家,现在也不知是哪家了。”一个年轻的衙役叹道。刚刚出道的小伙子,往往对工作有一份执着和热情,虽然这种感情并不会持续太久。 “可惜了那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了,老子都没机会一亲芳泽,却让那贼子捷足先登。”一个老的说着,竟还有一股醋意。 衙差们又喝了一盅,眼见茶壶见底,喝道:“老板,再沏一壶!” 几个差役说着,忽听邻桌一人问道:“几位差大哥,我等初经此地,不知贵县出了什么大事?还望多多指点,倘若道上听闻讯息,我等也好相报。” 差役们撇头去看,只见邻桌坐了三人,一个六旬老者、一个青年、一个妙龄少女,问话的,正是那个手持折扇拱手的青年。 差役们一脸不屑,甩了句:“衙门的事,也是你能多问的吗?”说完自顾喝茶去。 那青年颇见尴尬,却又不好再说,只得坐下。他身边的少女笑吟吟地道:“杨大哥,怎么样,我就说你问不出来吧?还是得看我的。” 青年叹道:“你的方法无非就是把他们拖过来打一顿,不是么?” 少女咯咯笑道:“杨大哥,你啥时候都成诸葛亮啦,这都知道。这年头官差欺软怕硬,真有什么大事,他们又能顶什么用?见了达官贵胄,弯身哈气,像我们这样的平头小老百姓,他们才不愿多理呢。你若实在不愿惹事,我们不妨去寻常人家打听,百姓们可不会仗势欺人。”老者听了,叹息点头:“采灵所言甚是。” 他三人话音都不轻,那帮官差听了,哪里还能咽得下气,纷纷骂道:“恁大那个蛋的臭小子,臭娘儿们,你们讨打么?”那少女见他们起身要打,更是正中下怀,笑嘻嘻地道:“哟,几位大哥是想干什么呢?我们自顾自的聊天,可没碍着你们什么呀?” 一个差役骂道:“臭娘儿们,你说爷什么欺软怕硬不顶用,当爷聋了听不到么?”另一个道:“何况你们几个妄议登封政务,还是跟我们去县衙走一趟吧!”又一个见那少女颜色俏丽,不仅起了邪念,淫笑道:“嘿,你们瞧,这妞比宜春院的花魁可还美上三分呢!” 几个差役纷纷称是,其中一个更道:“该不会是京都的**,跑到我们登封了吧?哈哈。”“这妞儿前凸后翘,剥了必定粉嫩粉嫩的,哈哈哈。”这几句污言秽语骂得恶毒,况且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老者神色顿时凝重起来,青年更是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少女脸色霎青,骂道:“你们胡说八道什么!!” “哈哈哟,小妹子生气了,该不是怪哥哥我好久没来疼你吧?哈哈!”几个衙役相互一笑:“瞧她那泼辣、浪骚的样儿,定是个思春的。”“就是胸小了些,塞两个馒头进去,便妥了!哈哈哈。”少女双眸一红,她何曾受过如此羞辱?“你……你们几个王八蛋!看姑奶奶撕烂你们的狗嘴!!”只见她抢身上前,身形飞快,那几个差役还未回过神来,左右脸颊立时各挨了一巴掌,其中一个更被踢得扑到茶舍木栏上。 “狗血子的好大胆!”差役们大怒,拔出腰刀。老者气定神闲地坐着,白眉微微一挑,丝毫不以为意。青年起身,见少女仍旧一脸委屈,心下微怒,他手一拍桌面,对那群差役冷冷地道:“杨某不愿登封再多一事,识相的,快滚吧!” 那几个差役虽挨了一巴掌,只道是一时大意,对方不过老少三人,岂肯因他这一句话就此罢休? “贼娘们儿,还敢殴打官差,要造反么?你们两个,要帮她的话就是帮凶,聚众造反,那可是格杀勿论!”他们纷纷把三人围住,茶馆旁边的顾客见状,怕受牵连,都赶快跑了出来。 茶馆老板则躲在柜旁干叫:“差爷、差差爷!小店可经不起这般折腾,差差差爷们手下…手下留情啊!” 少女冷哼一声,正要动手,却听:“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公子走进茶馆,朝青年那行微微一笑,随后左手朝差役们亮出一面令牌。 那令牌上写着“湖广督捕仇”五字,差役大惊,其中一个失色之余,兵刃掉在了地上,“哐啷”一下,又砸中了自己脚趾,他“啊”了半声,便被同僚捂住了嘴。 当首的见状,急忙收起了兵刃,退开几步,拱手陪笑道:“原来是仇捕头您老人家到了,小的们没有远迎,还请恕罪啊。” 那公子沉声道:“我可不是仇如海。不过他人已到了县衙,哼,他若是知道登封的衙役居然是这副德行,想必……” 他话就此挂住,那几个差役见他衣着华贵,又手持仇如海的令牌,忙接下话头道:“小的们知错了,这就回衙门报道,还请公子饶恕则个,在县老爷与仇捕头面前美言几句。”说着,当首的捕快上前,悄悄递给了那公子一个钱袋。 那公子微微一笑接过,右手一挥,说道:“快走吧。” [1]出自唐杜甫《谏韩谏议注》,全诗如下: “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鸿飞冥冥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骑麒麟翳凤凰。芙蓉旌旗烟雾落,影动倒景摇潇湘。星宫之君醉琼浆,羽人稀少不在旁。似闻昨者赤松子,恐是汉代韩张良。昔随刘氏定长安,帷幄未改神惨伤。国家成败吾岂敢,色难腥腐餐枫香。周南留滞古所惜,南极老人应寿昌。美人胡为隔秋水,焉得置之贡玉堂。” 第六回 美人娟娟隔秋水 节二:兄妹 节二:兄妹 那华服公子待衙役离去,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对青年道:“杨兄,别来无恙否?”说着又对那少女瞟了一眼,似有笑意。 少女嘴一撅,却不言语。 这三人自然便是杨凌一行,他们追寻方旭不至,线索既断,魏忠贤的凤阳大会又为时尚早,不免回到登封城中四处游览,以期有新的发现。 杨凌也是拱手笑道:“有劳骆兄挂怀。” 那公子不是别人,正是骆采灵之兄,“小拓明刀”骆养性。骆养性与顾洵并不相识,杨凌一番介绍自是不提。 四人又复坐下喝茶。杨凌问道:“不知骆兄此来有何公干?”骆养性笑了一笑:“骆某此来,约有三事。其中第一件,便是为了找寻杨兄。”“哦?”杨凌一愣:“愿闻其详。” 骆养性轻啜香茗,叹道:“令尊之事,骆某深以为憾。然而报仇之事,切不可操之过急。”骆养性顿得一顿:“这原是家父之意,想必采灵已然转告杨兄了。杨兄素有大智,料来其中关窍,不会不知,骆某也无需多言。” 骆养性说完又看了眼骆采灵:“至于采灵这丫头,她偷听家父与我的谈话,知悉东林惨案,故而担心杨兄安危,竟不辞而别。家父猜她必是南下来寻杨兄了。” 骆采灵闻言,嘴一嘟,却不说话。杨凌但觉眼鼻一酸,点了点头,道:“骆兄所言极是,烦请转告骆叔叔,杨某自会隐忍,以待时机。” 骆养性微微颔首,续道:“至于第二件事,却是一连串的案件。方才诸位也听登封捕头谈论此案,想是略知崖略,却又不详。” 杨凌忙道:“正是,还请骆兄相告。”先时他听捕头谈论,言及此事竟欲牵动嵩山少林,他本系出少林,有意相助一臂之力,故而发问。 骆养性道:“这案子由衡阳至武昌府起,沿着长江一线,往安庆、应天、淮安各府,现又折往登封,除武昌出了命案之外,安庆各府均是良家少女被掳,失了清白。现今已有二十余名受害者,多是富豪官宦人家,也有几家清贫户口,受害者无一不是容貌俏丽者。各府倾力缉凶,却毫无所获。” 杨凌微一沉吟,怒道:“这贼子毁人清白,与杀人何异?当真可恶!沿途竟无半点消息……不然杨某必定留心擒拿此贼。”明朝时尤重操守,妇女失贞往往便被夫家唾弃,若是处女,更加生不如死。 “哼,还不是官府无能,尽养了些饭桶,难获凶徒。于是封锁了消息,若是交给有才能的人,早就破案了。”骆采灵忽然插嘴道。 骆养性笑了笑道:“官府固然无能,可那贼子若无过人艺业,也断不敢在衡山乃至少林派脚底下行凶。” 顾洵道:“骆少侠所言极是,衡阳乃是衡山派的地脚,登封更是少林派的驻地,这一线还有不少的侠义门派,此贼子竟然毫无顾忌。” “哼。”采灵知道没法反驳,只撇了撇嘴。骆养性续道:“武昌府辖下捕头仇如海在案发之日人在京都,于是武昌府遣文书急招他回来。那仇如海曾是家父下属,时骆某正要南下,于是与之一道。沿途又接到各省各部文书,责令仇如海沿途追查,务须尽快破案。” “不知骆兄可有捉拿之法?”杨凌见他一副胸有成竹模样,不觉发问。骆养性轻啜一口茶,笑道:“此贼既然好色,何不就其所好而擒之呢?” 杨凌一愣,骆养性续道:“这登封城北有家富户之女,号称登封第一美女,那贼子既在东城犯过案,势必不会错过此女。”他放下茶盏,沉吟道:“只是奇怪,那贼前日作案,昨日却无动静。不过也好,若是昨日便犯下案子,我俩尚未抵达,只怕又要为他逃了去。” 顾洵点了点头:“此计甚妙。”杨凌也是颔首,却见骆采灵自顾自地捉着衣角,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大违她本性,不觉问道:“采灵,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骆采灵嘟着的小嘴,说道:“没有啦,我没事。” “你还能有什么事,擅自离家这么久了,也不怕爹娘担心么?”骆养性语气忽然严厉起来。“我……我……”采灵似乎欲言又止,咬了咬嘴唇。 “待我办完这个案子,你就与我回京师去。”骆养性说完就要来拉采灵。骆采灵一闪身,叫道:“不!我不要!我才不要和你一起回去!” 骆养性神色一冷,道:“你又哪根筋搭错了,出来就知道闯祸,快跟我回去。” “我哪里又闯祸了?”骆采灵不依。 “方才不是?若非顾前辈和杨兄在侧,又若非我及时赶到,你不是就要惹上登封府了?到时候一打听竟是骆家的千金,更不知要打点多少关系。”骆养性起身,一拂袖,神色愤然。 “你没看到那几个王八蛋在侮辱你妹妹吗?”采灵怒道。骆养性淡淡地道:“那也是你自找的。” “你!你还是我哥吗?”骆采灵泫然欲泣,杨凌见状不忍,忙道:“骆兄,适才也怪不得采灵,那几个捕快平素欺老凌弱,也该教训教训。” “杨兄啊,你不是不知道我这个妹妹,就爱惹是生非。我这个兄长,是巴不得她赶快嫁出去,也好省省心。” “是啊,你不喜欢我!所以就要把我嫁出去,我才不要!我才不要嫁给那个草包!”骆采灵再也忍不住,泪水涔涔而下。 杨凌却是一愣,心道:“采灵竟是逃婚出来的?”却听骆养性道:“崔尚书的儿子哪点配不上你了?”采灵边哭边道:“不喜欢,我就是不喜欢那个草包不可以吗?我不要嫁她,就不要!” “崔尚书!?”杨凌心头更是一惊:“莫不是魏忠贤手下‘五虎’之一的兵部尚书崔呈秀?怎么会是他?骆叔叔为什么要把采灵嫁给崔呈秀的儿子?难道……难道骆叔叔想通过采灵的婚事,在朝廷予以回旋么?不会的,不会的,骆叔叔不是这种人。可是……采灵……” 骆采灵千里相寻,自是一番真情,杨凌正值壮年,如何不知?可是他大了采灵近十岁,自来只把她当妹子一般,心中实无男女之情。他一想到这里,头脑一片混乱,骆养性与采灵之后的对话,他竟一句也没听进去了。 骆养性“哼”道:“爹爹已经答应了,左右由不得你,你还是乖乖和我回去吧。”采灵越哭越是伤心:“凭什么?凭什么你可以去追你喜欢的人,我就要嫁给我不喜欢的人?你既在这里,她们一定也在!” 骆养性颇见尴尬,斥道:“你扯上我做什么?别在这发疯了,也不怕顾前辈和你杨大哥笑话!”说完就要来抓骆采灵。 “我不要跟你回去!!”采灵转身一闪,她武功虽不及兄长,轻功却是不凡。骆养性这一抓虽快,却只扯下了她的一片袖子。 骆采灵跃出茶馆,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这该死的丫头!”骆养性把断袖一丢,正待要追,杨凌回过神来,赶忙一把拦住道:“骆兄,先别逼采灵了,这样只会适得其反。” 顾洵也道:“哎,自古婚嫁,父母之命不假,但如此逼迫,也不是办法,还得好言相劝才是。”顾、杨二人也知这是他骆家家事,不便多言,说到此处也就作罢。 骆养性叹了口气,说道:“采灵这丫头,就是任性。家严对她自也爱恨相交,骆某此番南下的第三件事便是找寻这丫头,并带她回去。至于她愿不愿嫁,还是等她回去再作定夺吧。” 杨凌颔首道:“骆兄说的是。”他猛然想到一事:“糟了,采灵此番一人独行,要是撞上那采花贼该如何是好?” 骆养性道:“杨兄且宽心,我这妹子虽是任性淘气行径古怪,但轻功上佳,即便遇上那贼子,打不过也当可脱身。”他顿得一顿,又道:“现下当务之急,便是捉拿那四处犯案的采花贼。不知二位可愿同往府衙,助骆某擒贼?” 顾洵捻须道:“左右无事,老朽愿助骆少侠一臂之力。”杨凌也道:“自当效劳。” 三人付了茶钱,便往登封府衙去了。 入夜。秋风摩挲枝叶,莎莎轻响。城北富豪张家内院,家丁们如往常一般,正在巡视。 “也不知今夜那贼子会不会来。”一名家丁低低叹道。旁的那人斥道:“小声点,我们自管巡视,余事交给仇捕头他们就好,何必多问。”他四下看了看道:“这边没动静,我们到老爷书房那边去看看。”说罢,折向偏径。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避开了四人,迅速地穿过内院,往张家小姐闺房奔了过去。 那黑影身材高大,一身紧衣,但并未蒙面,双臂极为粗壮,左臂上还套着铁索,缠绕至肩。他翻过台子,只见院中树上有三人,其中一个正朝他招手。 “仇捕头。”三人跃下大树,但丝毫没有发出声响,可见轻功均是极高。 “骆公子,那厮来了吗!?” 原来那黑影不是别人,正是武昌“铁索神捕”仇如海,树上三人自是骆养性等人了。他们回衙门商量已定,料想来不及等待少林回音,为防贼子有备,便由仇如海在城北各处布置捕快勘探,骆、杨、顾三人则在张家守株待兔。 “还未见着。” 仇如海生的黝黑,面庞似铁,可神色微微却有些惊惶。 骆养性目光如炬,当下问道:“莫非仇兄与那人交过手了?”仇如海摇了摇头:“这倒不曾,只是,这贼子武功之高……实在、实在匪夷所思。 “哦?何以见得。”骆养性似有不信。 杨凌道:“仇兄且歇口气,慢慢说来。” ; 第六回 美人娟娟隔秋水 节三:伏击 节三:伏击 “仇某在城内布置完人手后,已是戌亥时分,便急往张家而来,路经中岳东街,见一蓝衣人正跃上屋檐,如履平地。联想起近日的采花案,心下不禁起疑,便追了过去。”仇如海吁了一口气:“若非仇某精通追踪之术,依那厮轻功,只怕跟不上。” 骆养性微微冷笑,并不说话。 仇如海续道:“只见那人翻身跃进一户人家庭院,长叹一声:‘李太白有诗云: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姑娘一人对月,岂不孤单?’仇某时尚在屋外,怕惊动那厮,不敢随即翻墙,只在墙角摒气凝听。只听一女子冷冷地道:‘怎么又是你?昨日的苦头还没吃够么?’” “仇某甚是不解,何谓昨日的苦头?莫非此人果是采花案元凶,昨日不曾作案,却是去寻这女子,竟而还失手了?仇某不及细想,就听那人一哂:‘能见一面像姑娘这般的天仙女子,吃再多的苦头,又有何惧?’那女子并不领情,冷笑一声:‘真贱。’” 仇如海续道:“那蓝衣人大笑起来:‘姑娘,昨日在贵宅叨扰了,今夜不妨到我那里去坐坐如何?’女子冷笑:‘你若有本事,何不到我屋里来?你是要把酒吟诗也好,武功拳脚也罢,姑娘我一一接下。’” “我听那蓝衣人踌躇了片刻,方才道:‘屋里只怕有不少伏弩暗箭,良辰如斯,见这些玩意儿,岂不是大煞风景?’女子呵呵一笑:‘你倒是识相,那还不快滚。’说完似乎是要进屋,那蓝衣人急道:‘且慢!’女子斥道:‘怎么?要在外头动手么?’说罢,似乎立时就还了他一招。” “仇某听他们动起手来,悄悄跃上墙。只见那女子青衣广袖,身形曼妙,招式精妙无双,但又极为狠辣。”他顿了一顿,复又叹道:“可那蓝衣人更是了得,不论那女子如何进招,他总能信手化解,还不时赞道叹评点。现下回想起来,若是仇某身撄其锋,只怕接不了那女子二十招,更遑论那蓝衣人了。” 骆养性越听面色越是冷峻,冷不丁地插了一句:“那女子面貌如何?” 仇如海一愣,不知这当口,他问这么个无聊问题做什么,但还是答道:“他两交手极快,那女子背对仇某,看不清面容。但体态婀娜,音色清丽。何况那贼子昨夜便是为了此女,今夜又至,当是绝色殊丽无疑。” 骆养性攥紧双拳,托住下巴,似在思考什么。杨凌问道:“那之后呢?” “他二人大约拆了五十余招,不分胜负。料是那女子自思胜不得,于是虚晃一招,右脚斜踢那贼子下阴,那厮叹了口气:‘美人好狠的心啊,不过我喜欢。’随即避开,那女子冷哼一声,乘势退入屋中。” 仇如海接着说:“那贼子徘徊良久,打不定主意要不要闯屋。仇某伏在墙边,大气也不敢喘。 忽听他道:‘也罢,倘若有缘,也不急在一时。’接着又喃喃低语:‘难不成老子竟要两天两夜不碰女人?’仇某暗道:‘是了,必是那贼子。’见他纵身朝北而去,料是来张家无疑,急忙抄近路赶回。此刻那贼子,只怕也到了。” “哼,看来那贼子想女人想疯了,要女人,为何不去‘宜春院’呢?”骆养性冷冷地道:“不过她倒让我想到一计。诸位,待会儿我与仇兄潜藏于张家小姐闺房之内,顾前辈与杨兄则埋伏于外,待那厮到了,放他进来,然后……”他双掌一合,顾洵颔首道:“好计策。”杨凌也道:“好一招关门打狗。” 计议已定,顾洵便与杨凌各自潜藏在外。这四人当中以他二人武功最高,倘若不幸被那贼子脱身,也可在窗外截杀。 骆养性翻进窗,进了张家小姐的绣帐。那张家小姐早被其父安置到安全之处,仇如海则在卧榻后躲了起来。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除却顾洵老辣,依旧不动声色外,卧榻上的骆养性已感到烦躁不安,单刀反反复复,拔出来又推进去。榻后的仇如海也是暗暗纳罕:“这厮轻功如此之高,怎生还未到来?莫不是去截的别家闺女?”就连户外的杨凌也是略显焦虑,心中暗忖:“这采花贼还不出现,该不会是发现我们藏身于此……此人究竟是谁呢?而仇如海见到的那女子又会是谁?怎生武功皆如此之高?” 就在诸人各自思量,神思不属之际,屋外风声一紧,一个身影以极快的速度朝张家小姐房内奔来。 杨凌与顾洵对视一眼:“终于来了!” 那人似乎毫无顾忌,竟是直接从外院进来,他轻轻推开门,哼哼地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张家小姐即便美貌,又如何及得上你之万一呢?哈哈。” 骆养性借着窗外月光,只见那人身着蓝衣,手提一坛酒,正仰面喝了一大口,料来便是仇如海于中岳东街所见采花之人。骆养性心道:“想是这贼自东街向北,又去酒肆取了酒,方才赶来,故此迟了,哼,今番可叫你多吃些苦头!” 蓝衣人边喝着酒,边走近卧榻。骆养性嘴角翘起,缓缓拔出兵刃,只待他近身便是一刀。 可那人走到榻前忽然不动了,骆养性微微迟疑,正不知何故,就听仇如海大叫一声:“小心!” 剑随声到,骆养性大惊急避,右肩仍是被长剑划中。仇如海大吼一声,一脚把屏风踢向了那蓝衣人。蓝衣人冷笑一声,长剑一挥便将屏风击开,顺手把酒坛扔在一旁。 骆养性得此良机,急忙跃出榻来,连劈三刀,斩那人下身。 “咦!刀法不赖啊!”那人向后一跃,长剑一挑,挡开骆养性最后一刀,顺口赞了句。 原来那蓝衣人初到之时并未发觉骆、仇二人,直到走到卧榻之前,那榻对着窗,骆养性推刀之际,月光便借着刀身折射出来。那人生性机警,立时发觉榻内之人呼吸深敛,隔着流苏纱帐,体态明显比女子高大得多,绝非张家小姐。 他略一推算,便知有人要暗算自己,当即先下手为强。仇如海在榻后见着,急忙出声提醒,否则只怕骆养性一条手臂都要被切下来。 仇如海心知非他对手,抽出铁索,横在胸前。蓝衣人一见他兵刃便认出对方,轻笑一声道:“哈,我道是谁,原来是武昌名捕仇如海啊,我远在西南之时便听过你的名头。想来不入流的人物,是决然不敢管道爷的事,仇兄不但敢管,还煞费苦心地设下埋伏……”说着又看了骆养性一眼,讽刺道:“不愧是一流的胆识,二流的才智,三流的武功啊。哈哈哈。佩服佩服。” “上有所命,不敢懈怠。何况阁下武功高强,仇某自问不是对手。”仇如海气凝丹田,不敢丝毫掉以轻心,生怕对方趁自己答话之时抢攻。 那人打了个哈哈:“一个仇兄固然不是我的对手,倘若再加上这位使刀的兄台,胜负之数,却也难料。” 骆养性冷哼一声:“即便骆某不敌,自也会有比骆某武功更高之人来会阁下,阁下不用担心。” “哦?仇兄还埋伏了别的人?”那人佯问道。 他之所以不动,便是怕四下仍有别的埋伏,仇如海虽不在他眼中,但骆养性武功得自锦衣卫第一高手骆思恭,即便右臂受伤,却也不容小觑。故此以静制动,用言语套问。 骆养性笑道:“除我二人外,还有两位高手,武功尚在我之上。”仇如海应变远不及骆养性,见他毫不隐晦,不解何意。 那人微一思忖,笑道:“果真?这登封何时冒出了如许多的高手来了?莫非是少林寺的和尚?” “这倒没有,不过有一位少侠武功源自少林,待会儿阁下不妨和他多亲近亲近。”骆养性右肩上鲜血直流,可仍是嘴角微翘。 兵法有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骆养性乃锦衣卫前总指挥之子,显然深谙此道。 那蓝衣人辨不出真伪,心中纳罕:“我才到登封三日,案子也只做了一件,只怕还没惊动少林和尚才对。倘若真有秃驴在侧,若是善字辈的,也不屑躲在暗处,若不是善字辈的,我又何惧他来?” 正思量间,忽又瞥见仇如海正疑虑地望着骆养性,似乎十分不解,蓝衣人心道:“是了。这姓骆的若非先为我所伤,那仇如海又藏在暗处,只怕要败在他们手里。哼,即便他们还有帮手,多半也是衙门捕快,只消他们中有一人与这姓骆的武功相若,一起埋伏在内,老子便要输惨了。可见他们此刻胜我不得,所以故布疑兵,好让我知难而退,以俟休整。嘿嘿,想得美。趁姓骆的有伤,先取了他二人性命,以除后患。” 他不再多言,长剑忽地刺向骆养性胸口。骆养性单刀一架,立时回了一招“春和景明”,只是右臂有伤,刀势弱了不少。蓝衣人看出破绽,身子微曲,长剑斜挑骆养性右手腕。 骆养性冷哼一声,那“春和景明”的后半招只能生生咽下,身子避开。仇如海见骆养性躲得狼狈,急忙抢攻上来。 三人不觉之间便拆了五十余招,蓝衣人在他二人的抢攻之下,仍是占着上风。他剑指仇如海面门,逼开铁索,左手化拳为掌,击在骆养性单刀刀面上。骆养性右臂乏力,不禁退了一步,他微微恼怒,换刀左手。 仇如海将铁索从手臂上拉下,就势一挥,当做软鞭来使。那条铁索重有数十斤,挥舞起来风声赫赫,打得张家小姐闺房物事纷纷乱溅。那蓝衣人轻功极佳,脚底下似乎踏着八卦步伐,躲避铁索潇洒自然,于鞭影中回得几剑,便能把仇如海逼退几步。 “哈哈哈。你这锁法比之令师兄,可逊色不少啊。”蓝衣人笑道。仇如海在他剑影之下,连还口的余裕也无。 骆养性左手使刀不便,眼见蓝衣人强攻仇如海,仇如海不出三招便要撤锁,否则必要受伤,当下左手刀由左下斜劈对手后背。 这招大违普通刀法本意,蓝衣人也是“咦”了一声,料来必有后招,不敢大意。果然,骆养性刀势走了一半,忽然折向对手喉颈。 这招叫“明途暗道”,取自韩信典故“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途”是假,“暗道”才是真,以不可取之处攻敌之不备处,乃是拓明刀中极为精妙的一招。 蓝衣人叫了声好,身子一个铁板桥躲开。仇如海见状,铁索急忙甩出,直击对方小腹,骆养性更是单刀下斫,要将对手切为两段。 好个蓝衣人!他长剑反手一刺地板,身子借力一旋,顿时凌空而起,铁索击空。他长剑顺势一带,又挡开单刀,接着单掌撑住地面,长剑周身一转,如画圈一般,将骆、仇二人逼开。三剑一气呵成,宛如天工。 三人又拆了数招,骆养性右臂的鲜血越流越多,仇如海急道:“骆兄先去包扎伤口,我先顶着。” 骆养性岂会不知其中关窍,心道:“我若撒手,他不出数招便可要了你的性命。你若丧命,我孤掌难鸣,现今只得示警杨兄和顾前辈,只是他们若进屋来,胜这贼子不难,里应外合之计便即告破,就怕这厮趁机逃了走,哎,只是也顾不得这许多。” 他虎吼一声,单刀又是一阵猛攻,蓝衣人暗道:“哼,这是强弩之末矣。”他不与骆养性硬拼,脚下踏着步法,躲开单刀,不时回击。 数招一过,骆养性刀势果然慢了不少。蓝衣人一声长啸,长剑立时快了数倍,仇如海遮拦不住,只听“铮!”的一声,铁索竟被那人长剑上附着的雄浑内劲斩断! 他大惊急退,蓝衣人却不追击,长剑以更快的速度指向骆养性,骆养性挡了三剑,却被第四剑刺中左肋,眼见第五剑又到,只得将单刀横着掷出,自己往榻后一滚。 蓝衣人冷笑一声:“黔驴技穷了么?”他长剑击开单刀,正要斩下,忽听背后风中大作,不得已,回身一挡。 剑扇相交,蓝衣人退了一步,来人却只晃了一晃。 两人各自凝神一看,均是一惊:“是你!?” 来人一袭青衫,一柄折扇横在胸前,正是杨凌。 ; 第六回 美人娟娟隔秋水 节四:初见 节四:初见 话说杨凌与顾洵在外守候,虽听得对方言语与打斗之声,但却不知战况如何,是以并未出手。 待得仇如海叫骆养性去裹伤,骆养性又是一声虎吼,杨凌方知战局不利,急忙越窗前来助战。甫一交手,便知那采花贼不是别人,却是那日在磨坊与他相斗的御子胤。 此刻借着月光,见那御子胤身高约有五尺七寸,高颧骨,瘦长脸型,留着两撇短须,样貌甚是英俊。御子胤也认出了杨凌,心道:“糟糕,竟是那日碾坊遇到峨眉派俗家高手。” “那日我还以为是游鱼帮做了什么歹事,因而袖手旁观,如今看来,只怕又是阁下滥杀无辜吧!?”杨凌想起那夜之事,微微有气。 御子胤冷笑道:“哼,滥杀却是滥杀,是不是无辜,老子可就不知道了。”适才一招自己落在下风,虽说杨凌占着出其不意之利,但对手的真实武功绝不在己之下。当下不愿与他纠缠,只暗暗盘算如何脱身。 杨凌大怒:“好贼子!今番可容你不得!”折扇直指对方面门。 御子胤也不多言,登时就是一轮快剑疾攻。骆、仇二人见杨凌竟认得这采花贼,都暗暗惊奇,但此刻无暇多问,各自凝立在侧。 杨、御两个你来我往,斗了二十余招,难分胜败。御子胤见杨凌武功层出不穷,不仅有峨眉,还有武当、昆仑等派招式,心中更加惊疑不定。 骆养性点了止血穴道,裹好伤口,喝道:“今夜是缉拿凶犯,可不是江湖争斗,仇捕头,我们一并上吧。”他拾起单刀,加入战团。仇如海铁索已毁,但他武功甚为驳杂,双手各执一节,尽可当做短鞭来使。 他二人一加入,御子胤遮拦挡架便显得异常吃力。他情知不能再斗,长剑猛然一抖,挡开骆养性单刀,脚下左右虚晃一步,竟从仇如海身旁略过,杨凌急忙补上一招峨眉派云掌“白水秋风”拦截,御子胤竟不接招,扭身又从杨凌双掌边掠了过去。 杨凌大吃一惊,要知峨眉武功最是严谨,这套云掌功夫更是在招数衔接上紧密无间,如长江决口,连绵不断,然而对手竟在他招式变换如此微妙之际闪了过去,简直不可思议!待他反身再攻时,御子胤已跃出了窗去。 杨凌不知点苍派有一套叫“涤沧浪”的步法,意与顾洵华山剑法中“流水剑意”相似,走的是易经八卦中的坎卦,施展之时身形如水流,可攻可守,攻时审敌度势,敌慢他亦慢;退时出其不意,敌快他更快。亦步亦趋,真是妙用无方。 可御子胤刚一出窗,就觉一股沛然剑气直冲头顶,急忙举剑去架。但听“当!”的一声,他虎口一麻,长剑险些飞了出去。他靠墙站定身形,抬眼看去,一名长须老者手持长剑,捻须凝立,俨然一股大宗师的气场,正是华山掌门“苍剑清风”顾洵。 在这一股气势的压制之下,已不需交手,胜负就已分出了。御子胤自知不是对手,不敢去攻,运起轻功,只冀望能从他剑底逃脱。顾洵身影一晃,长剑便拦在御子胤面前,御子胤急忙运起“涤沧浪”的身法,就欲从顾洵剑底掠过。 顾洵“咦”了一声,不待对方从剑底矮身立时变招,反指对方后心。御子胤大惊,不敢再闪,引剑一挡,又是“当”的一声,“操!”这次御子胤连退了三步才稳住身形,不仅虎口剧痛,胸口更是发闷。“苍松剑意”之健,果然名不虚传! “阁下的武功,似乎出自云南点苍派。”顾洵缓缓道。御子胤不敢答话,凝视着八方,只待乘隙溜走。 他抬头一望,只见骆养性与仇如海、杨凌三人正从窗头依次跃下,忽然灵光一闪,长剑索性直刺仇如海心口!杨、骆二人不料他被顾洵逼住还敢舍身抢攻,都来不及相救,仇如海更是猝不及防,半点反应也无。顾洵喝道:“休要逞凶!看剑!” 哪知御子胤这竟是虚招,长剑送到一半便即撤回。顾洵一愣,他欲救仇如海,“洗秋寒”去势极快,已然不及收招再变,只得顺势往回一斩。御子胤急忙运起“涤沧浪”的步法,只觉后脊剑锋冷彻,他身子一斜,膝盖微屈,双足内力陡升,竟如在冰面上溜行一般,“咻”地一下从顾洵剑下滑过。 顾洵见罢,不觉赞道:“好俊的身法。”御子胤侥幸逃出,如何再敢回头,飞也似地跑了。顾洵足下一点,也翻过了围墙,追了出去。 骆养性咒骂一声,一脚踢在了旁边的大树上。杨凌则扶起仇如海,叹道:“以如此武功为恶,实为武林大害。” 骆养性提起单刀正要去追,忽觉伤口一痛,右边膀子竟提不起力气来,当下恨恨地道:“若是走了此贼,当真是奇耻大辱。” 杨凌知他言下之意,要说以骆养性合顾洵、杨凌、仇如海四人之力,竟连一个采花大盗也擒拿不住,若是传了出去,实在是有损华山派和骆思恭的威名,当下劝道:“非也非也,骆兄,此獠武功奇高,仅逊于顾前辈一人,亦且小心机警,想要擒他,实属不易。” “杨兄怎生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骆养性颇有不服,毕竟他先为御子胤偷袭而负伤,若非如此,御子胤必然胜不得他与仇如海联手,那么四人里应外合,御子胤插翅难飞。可偏偏在最紧要的时刻被贼子发觉,最终功亏一篑。 骆养性一咬牙,就要忍痛欲去追,杨凌忙道:“骆兄与仇兄身上皆带了点轻伤,虽无大碍,但若许久不做疗养,唯恐伤及筋脉,还是先回衙门调理为佳。顾前辈武功在那厮之上,只恐他年事已高,追他不上,杨某这便前去追截。” 骆养性自知轻功比之杨凌与仇如海颇有不如,此刻再要去追,多半追不上。有杨凌相助顾洵,自不需担心会败,但能否抓住御子胤,却是难料。而此刻肩头、左肋剑伤颇见疼痛,亟需治疗,只得点了点头道:“如此,有劳杨兄了。此贼轻功极高,身法又极为怪异,倘若一击不成让他遁走,只得另寻机会了。” 杨凌朝他与仇如海一拱手,就待要走,忽听骆养性又道:“杨兄且慢!” 杨凌回头,只见骆养性眉头微锁,顿了片刻,方道:“多加小心。”杨凌拱了拱手,随即展开轻功奔行。他追了一个时辰,约奔跑了三十里地,早已出了登封城,仍是不见顾洵与御子胤,不由得缓了脚步。 此刻已是卯辰之交,天已微明。只见四维枫林,隐隐雾气缭绕其中,左近似乎还有流水之声。 杨凌喃喃自语:“若是顾前辈追上了御子胤,两人边打边退,以我的轻功必能追上;若顾前辈不慎让他跑了,也必原路返回与我等商议。可追了这大老远路,半个人影也无,莫非是我追错了方向?” 杨凌静听水声,心中不禁想起骆养性先前时候欲言又止的表情,暗忖道:“骆兄叫住我时面见犹豫,绝非要说‘多加小心’四字如此简单,他若是有事,为何又不明言?吞吞吐吐,莫非有疑我之意?”他与骆养性虽是世代相交,但并非挚友,即便当年随父入京,也只见过骆养性几面而已。 他折扇不时打着手掌。突然,他左手握住折扇,已然想到:“是了,他必是欲问我如何识得御子胤,想知晓他的行迹武功,助以破案。”他心中念想,耳中循着水声,脚下不自主地前行:“只因我急去追踪御子胤,故而不好发问,便留待我与顾前辈归来时再说。”他想通疑窦,不觉畅然起来。 杨凌哪里知道,事实却完全不是他心中所想那般顺其自然。 枫林渐疏,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苍苍茫竟如梦境一般。杨凌心中一凛,陡然起了警惕。他握紧折扇,因为雾气太重,远方遥不可辨,但水流声却听越响,哗啦啦,竟不似溪流的潺潺声。 他又走了几步,忽地听到一个女子欢快的语音,咯咯娇笑,声如黄莺,清脆不脱少女天真,又带着柔润淡雅,竟比骆采灵还好听些。接着似乎听到另一声轻笑,然后语声又被渐重的水声给遮掩住了。 杨凌心下好奇,又向前疾走了几步。哗啦的声响伴随着不断传来的嬉闹声,好似桃源幻境一般。 他疾行出了枫林,踏过山石,雾气也散去不少,原来枫林旁竟是个山涧,那哗啦啦的声响不是溪流,俨然竟是一道大瀑布发出的。 瀑布下一弯小湖,湖水清澈,两个女子脱了鞋袜,正在湖里嬉戏。二女一着白衣,年纪略大,但看来也不过十九二十,一着绿衣,约只有十六七岁,皆用轻纱蒙面,各自朝对方泼水,那湖水将绸衫裙微微浸湿,更衬出她们身段婀娜曼妙,玲珑有致,透过那将散未散的雾气,竟似画中仙子一般。 ; 第六回 美人娟娟隔秋水 节五:卿本佳人 节五:卿本佳人 杨凌看得呆住了,忽听一声叱咤:“哪来的臭小子,竟敢偷窥我姐妹二人!?” 杨凌这才回神,心道:“糟了,如此失礼,唐突佳人了。”忙拱手道:“小可因雾气过盛,误经此地,不知二位姑娘于此嬉戏,得罪莫怪。”他刚说完,却已发觉这话不尽不实,自己是因大雾迷了路途不假,但却是循声而至,这个误,不免有些谬然。 那绿衣少女双手抱着左膝,坐在了湖畔的大石上,左足被云袖遮着,右脚却伸了出来,踢打着湖水,娇羞地道:“姊姊,这湖水好冰好凉,真舒服。”竟似浑然没见着杨凌。 杨凌见她玉足晶莹剔透,在湖水中倒映,便如玛瑙一般。长腿修如月、膝弯曲似弓、冰肌皎如雪。裙带上系着一块下弦月美玉,绿衣翩然微湿,掩着玉胸起伏,恰似娇花照水,又如寒月凌波。面容虽用轻纱蒙住,无限风流,都画入那似蹙非蹙,两道似喜似忧罥烟眉上;天然风韵,尽写在那似怨非怨,一双似笑似愁含露目中。 而那白衣女子,上绾飞仙之髻,下垂青丝燕尾,露鬓垂珥。面色如春晓之花,形似秋桃之瓣,蛾眉长弯,一对明眸冷艳欺霜,眸光凝聚,似透着凛然不可侵之意;十根玉指明净胜雪,轻抚香肩,似印着貂蝉杀董贼之心。隐约兰胸,菽发初匀,腰结绾素,脂凝暗香。身量修高撑着白湖褶裙,更显骨肉亭匀。一双倩足没在浅浅的湖水中,恍然轻云蔽月,果真弱柳拂风。 杨凌所见女子不少,但似这二女般清丽脱俗者,却是绝无,既令不见面貌,只听其音,观其身形,便已深陷而不能自拔。 “不知这绝色双姝究竟是何来历呢?”疑窦自然不便在这尴尬之时说出,他只得再一拱手,便欲离开。 “慢着!这里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白衣女子斥道。 杨凌一愣,微感错愕:“在下唐突二位,确实不该,已然赔罪,却不知……”白衣女子不待他说完便道:“做错了事,一句赔礼道歉便算完了么?那我先将你杀了,再行赔罪,不也顺理成章了?” 那绿衣少女听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杨凌微感恼怒:“这女子好生蛮横,我只不过撞见她们在此戏耍濯足,便似犯下千般罪过。”但他不由自主又想起白衣女适才捻裙起足着履之优雅,不觉心醉。他心中虽动,但脸上却还是不动声色,缓缓道:“那么姑娘以为,该当如何?” 那绿衣少女见他手持折扇,扇上似有字画,不觉好奇道:“你这扇子上题的是什么?”杨凌听罢,自知不便下湖,当即将扇子轻轻抛了过去。绿衣少女右手轻抄,便把折扇接住。杨凌见这手法精妙至极,对方果然身负武功。 少女把折扇轻轻展开,沉吟道:“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她又把折扇翻到背面,却见是一副孔子讲经论道图。 她微微一笑:“你这扇倒是与众不同,别人皆是题诗画山水,你的却是引了孔子赞颜回的一句话,画了一幅论道图。” 杨凌点了点头道:“小可正是冲着这幅论道图,冲着颜回安贫乐道之志,方才选此题画。”少女奇道:“是你自画自题的?”杨凌拱了拱手:“正是不才所题画,让姑娘见笑了。” 绿衣少女似又重新端详了一番他的字画,叹道:“隶书起源于秦朝小篆,最初是由程邈在狱中删古立隶文,而后两汉达到鼎盛,蔡邕、钟繇皆是隶书大家。汉唐之后,书法名家辈出,苏黄米蔡那都是极好的。我朝书法尤好王羲之‘兰亭’,朝野大夫皆慕姿态雅丽的楷、行,多是赵孟頫的格调。现今还写隶书的,可不多见哦。”说着眉眼看向杨凌,最后一句,似有调笑之意:“现在还写这种书法,似乎过时了吧?” 杨凌一愣,笑道:“不然,王体固有神功,千变万化,但究其所成,还是得自卫夫人。之后开阔视野,效学百家,兼撮众法,研精体势,方能自成一家。行、楷、草各有其美,或放纵流动、或婉折严谨、或奔放不羁,隶书亦然。且看汉隶,能得阳与刚三美,其形庄重,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或方正雄厚如《张迁碑》、或放纵飞动如《石门颂》、或秀丽多姿如《曹全碑》等;唐隶则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古朴之间隐透豪气,烘云托月又见阴阳刚柔,比之楷书更见典雅。而今隶书虽然不复汉唐之盛,但其书法妙处,却值得后人不断精研。”心想:“这少女竟知书法,实在难得!” 少女抿嘴一笑:“这话倒是不错,但听你语气之中,对汉唐颇有崇敬之意,看来你并非喜好隶书,而是独好汉唐而已。”杨凌被她看透心思,颔首道:“不错,汉唐盛世,如何不羡?”白衣女子冷笑:“若真活在汉唐盛世,却也未必舒适。” 杨凌未及回答,就听那绿衣少女道:“你这个回字写得不好,起笔回锋不错,可到了横折时却误用了楷法,饮、乐这几个捺脚显得大了,转笔、平收、再回锋时也微有瑕疵,显然是写时未做留意,不够严谨。你这幅字似用中白云写就,中白云来写《曹全碑》自是极好,构局是不错的,字体厚重灵巧,笔法上却不算成功,意味嘛,全书上浸浸然有豪侠气,完全没有安贫乐道的意思。”少女一面看着他扇面上的字,一面细细品点起来。 杨凌于书法一道,虽非上佳,但所学也是不少。他幼时多书行楷,隶书虽是入门,可却写得极少,是以心血来潮之时写下隶书,不免在起笔收笔处误用了楷法。此刻听这少女侃侃道来,自己这幅字被批驳得一无是处,却又一点儿也不错。 杨凌万分羞愧,心想:“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果然不假。”他生性豁达,当下坦然受之:“姑娘所言极是,小可这一幅字谬错极多,这会儿真是贻笑大方了。” 绿衣女呵呵一笑,说:“极多却又严重。但光看隶书,你之所学,确实不如我了。”她把折扇合起,右手也是轻轻一抛,杨凌随即接住。“公子既然有意将孔子名句题扇,想必熟读《论语》了,小女子正巧有个小小疑问,想请公子指点。” 杨凌丝毫不敢大意,连忙拱手道:“姑娘但说不妨,指点决计不敢,然可一同参详。” 少女又是微微一笑:“你扇上这句出自《论语》雍也第六,是孔子赞美弟子颜渊的话。意思是说,颜回能够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下,不改变他的志向。想来这也就是孟子所谓的‘贫贱不能移’,不仅不能移,还能够自得其乐。我说的不错吧?” “正是。”杨凌暗自揣摩:“她这是就题发挥,考较我来了。”他自幼熟读《论语》那是不消说的,许多段落至今尚能倒背,独特见解也有不少,故此心下并不担忧。 “想来君子忧道不忧虑贫,孔子如此,颜渊亦然,故而世人皆以二子为安贫乐道的榜样。可是夫子他老人家世代显赫,是鲁国一大族,虽说家道中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也曾出任鲁国大司寇,即令颜渊,亦是鲁国贵族,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家至少也有五十亩郭外之田,十亩郭内之圃吧?再怎么贫,又如何能贫得过寻常百姓?世人皆说君子乐道,乐道不假,若君子也似寻常百姓一般,食不果腹,寝不安裘,犹能乐道乎?”绿衣少女话语明快,咬字清晰,出的题目更是犀利,她坐在石上,不便行礼,就拱了拱手道:“那么夫子所言,岂非大言炎炎?小女子不解,得罪先贤莫怪,还望公子赐教。” 杨凌略一思虑,心中已有计较,于是淡淡一笑:“姑娘所言不错,但恐怕误解夫子之意了。夫子所言之贫,绝非贫困之意。正如姑娘方才谈到,夫子世卿世禄,又是名士,家境虽寒却不窘,也正是因此,夫子之贫,是可不贫而贫,并非真贫。其上有族,下有物,而不以淫乐为足,反以廉洁为富,子之安贫,莫若称之为安廉。倘若无此保障,人但能贫,而不能择贫。此贫便是所谓的贫穷了。只能够贫而选择贫,就谈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安贫,连安贫都谈不上,又哪里来的乐道呢?故子之安贫乐道,绝非一味的追求贫,而是在安贫的前提之下,重行大道之事,夫子主张行仁,凡是以仁义为先,若君子皆能如此,百姓则缓缓归附,大道得彰,便即乐道。” 绿衣少女微微颔首:“你说得很有道理。”接着竟自叹了口气:“孔子是士非民,立场自然是士了。” 白衣女子却道:“说得总是好听,可千里饿殍,千百年来又少了么?孔夫子有见地,为何鲁国并不重用呢?历朝历代均将儒术作为考衡名士的标准,可真正廉洁的官员又有几个呢?再看看那些死读书的书呆子,成天的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上有所好,下必附焉,真叫他们舍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时候却逃之夭夭,这些人,有什么真本事?我看《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这四书,还不如一部《孙子兵法》顶用。大道西坠,夫子的儒术,只是一个幌子罢了!” 这白衣女子的话如雷霆一般划过,杨凌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还不如一部《孙子兵法》有用?天哪,这可是我小时候日复一日都在研习的,可是,汉、唐、宋、明,哪一个不是私家天下?安廉又从何谈起?难道夫子的治国之术,当真无用么?不可能……不可能……” 那白衣女见他怔忡不语,又道:“就好比这江湖,你嚼烂了四书五经,满口子仁义道德,打劫的照样抢,杀人的依旧杀,你能让他们改邪归正,安贫乐道么?最明白不过还是,谁的刀子硬,就听谁的。” 她话一说完,袖上披帛立时甩出,快如闪电,竟是直戳杨凌双目!; 第六回 美人娟娟隔秋水 节六:绫断 节六:绫断 杨凌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料到这女子竟忽然出手,亦且武功如此高强!那披帛何其柔软不着力之物,被她运内力一甩而来,竟如一条铁棍般! 杨凌忙将折扇一挡,正待要卷那白绫,那白绫披帛却忽的一抽,一击不中,立时就遁走了。 “哈,姐姐,好俊的‘微雨云舒’!”绿衣少女拍手叫好。 白衣少女说道:“看到没有,若非你武功高强,我适才这一下,必然打瞎你的眼珠子。你刚刚说了那么多,可有半点用么?” 杨凌知她强词夺理,但却无法辩驳,只得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打瞎我?” “迂腐!!”白衣少女清咤一声,白绫一送,这次直指杨凌面颊,显然是要给他一巴掌。杨凌也是微怒,有意显出武技,折扇在面颊前一放,白绫正撞在他扇头之上,立时弹了回去,劲道更胜。 “好功夫!再来。”她口中虽赞,手上却不示弱,身子跃起,左右袖上白绫分别朝杨凌胸前“膻中穴”以及右手腕穴道打去。 她知杨凌那招极巧,不仅借了自己的劲力,又将自身内劲反击回来,正面交锋,这招便可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是以第二招再不敢大意。 杨凌退开,他不愿不明就里就和旁人动手,何况还是个女子,因此并不还招。那女子见他这一避极为巧妙,可是却无后招,哼道:“你这算什么,别人打你你就跑么?”她白绫不停,又进了两式。 杨凌见她招式越来越精妙,自己若再不反击,恐有受伤之虞,俊眉微皱,愈辩又止。 绿衣少女似乎看出了他的顾忌,笑道:“这位公子,我姊姊出招凌厉,手底下从不留情,你可得多加小心。何况是她出手相邀,你便是还招,也不算无礼啊。” 杨凌闻言,不再犹疑,当下把扇还了一招“雁飞残月天”。这招出自衡山派“回风落雁剑”,他曾见夏侯坤与狄肃英使过,心中默记了,这时顺手就使了出来。 “雁飞残月天,天边正残月。”绿衣少女缓缓吟道。她从石头上站了起来,轻掬湖水道:“北岳衡山都好雁儿。可他们的剑法却叫‘回风落雁’,果真是爱雁么?” 白衣女道:“你又兀自伤感什么,这套剑法既叫‘回风落雁’,功力高下,自然是看刺下的雁儿有多少,以雁落为己荣,算不得上佳剑意。”她边说边又与杨凌对了两招,说完,旋身一转,两道白绫顿时幻成百道白光,夺人眼目。 杨凌见那女子恍如蹁跹起舞的花间蝴蝶,纤足轻点湖面,溅起点点涟漪,翩翩然不知其将往何处。两端白绫如数百道光束,时而撩起阵阵清波,时而洒下片片甘霖,奇幻非常。他只得又退数步,心想:“这女子的招数太过精妙,丝毫不露破绽。况且绫长扇短,只有她来攻我,我却击她不到,这样下来,如何了局?” “山上桃花,松间倦客,溪下莲蛙。不论东西,不知南北,云外人家。小舟竹棹蒹葭,御风处、曦与落霞。春去秋来,问平生事,只在天涯。” 绿衣少女低低吟诵,忽然对白衣少女道:“写得如何?”她似乎对她姐姐与杨凌的比斗丝毫没有兴趣,只顾着自己抒情。 那白衣女子与杨凌皆是精通诗文之辈,听她骤然之间便赋出一阙《柳梢青》来描摹于雁,都不免心下暗暗赞叹她才思敏捷。 “晗妹,小舟足以,何必竹棹呢?”绿衣少女听了,点点头。 “不论东西,不知南北,云外人家。”杨凌口中喃喃:“名虽写雁,何尝不是写人呢?现今的我,不正是,不论东西,不知南北么?莫非她白绫的破绽,竟就在这里?!”他心思受触,眼前竟然豁然明朗起来,脚下踏出一道水花,手上折扇倏地使了一招“白虹贯日”。 那招“白虹贯日”只使了一半,便被白绫破解,杨凌揉身直上,竟往白衣女子两道白绫的缝隙之间撞了过去,眼看白绫便要打中杨凌头脸,却听一声惊噫:“咦!姐姐手下留情!”可随后绿衣少女又是一声更为惊诧,只见绫扇一触即分,白衣女子竟被逼退了两步。 “好家伙,竟然瞧出了我‘绫影’的破绽所在。”白衣女子冷哼了一声。她将招数的破绽隐藏在了交错挥舞的白绫之间,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但并非所有人都敢以身犯险,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一下,因此命丧她这招之下的高手不计其数,现下想想,与其都是要死,还不如去拼一次。 杨凌一招抢得上风,随即进了一招峨眉剑法,那白衣女子竟也识得,左边白绫一格,右手回了一掌。那绿衣少女也在旁认真观战起来。 顷刻间,他二人或用白绫、或用折扇、或是拳脚,来来去去拆了三十余招。杨凌心下焦躁起来:“我连变峨眉、昆仑、少林、武当四派剑法,这白衣女子均能一一化解,绿衣少女亦能叫出招式名称,她二人所识之博只怕在我之上。” “对了,公子除了读四书五经外,可还看了些别的书吗?”那名唤作晗妹的绿衣少女忽然问道。也不知是有意无意,那白衣女子竟也将招式缓了一缓,杨凌随即答道:“诗词文赋,三教九流,也都有瞧过一些。”“‘有心争似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好句有情怜夜月,落花无语怨东风。’想那王实甫《西厢记》里的词儿,写得可真好。”绿衣少女还待要说,却被白衣女子一声斥道:“小女孩家的,没来由说什么轻词艳曲儿,也不怕我抽你么?”绿衣少女吐了吐舌头,悻悻地道:“你自己也看,却怎么说我,想那‘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也不知前些日子是谁在夸着。” “臭丫头,这也是可以在外人面前胡乱说的么?” 杨凌先见二人濯足,又见她姐妹拌嘴,闻言之后甚是尴尬,手上招式不觉停了。白衣少女喝道:“发什么呆,还在打呢!” 绿衣少女又坐回石上,问道:“公子可也喜欢那阙‘碧云天’?”她满以为对方自也会发出一番感叹,哪知却听杨凌淡淡地道:“平日里多攻四书五经,这些子闲书杂剧,我却看的不多。既未曾深深体味,实在谈不上喜不喜欢。” 她略感失望,喃喃道:“这又怎算是闲书呢?我却偏爱看。” “傻丫头又犯痴了。”白衣少女微一摇头,右边白绫便不慎被杨凌折扇缠住,她一急,左袖也是一挥,直击杨凌面门。杨凌左手也是一绕,竟将左边白绫也缠住了。 杨凌笑道:“姑娘,得罪了。”他心知比拼内力,对方女子力弱,必定不是自己对手,倘若撇下白绫,自己则更不惧她。 “哼!”白衣女双臂一抖,杨凌心道:“她竟要与我比拼内力?”他隐约有些心慌,毕竟比拼内功甚是凶险,自己与对方毫无冤仇,为何要闹到以死相拼的地步呢?然而他心中更多担忧竟是:“若是伤了她可如何是好?不可以,那是万万不可以伤她的!” 就在他心思一晃的当口,他左右双手上各传来两下裂帛声,那两道白绫竟都断了一小截,缠在他左手与右手折扇上。 “这……”杨凌微怔,心道:“要震裂披帛不难,可她双臂与断裂处相隔如此之远,仍能做到,这显然是一套精妙的内功运转法门。如若是我运功,这披帛必然裂成数块,难道她竟能随心所欲地操纵自身的内力的游走?这女子的内力十分奇妙,与我少林派的内功大相径庭。” 那白衣少女一耸肩膀,把披帛重新整好,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云栖莲池的弟子也不过如此。” 杨凌骤听此言,矍然一惊,连退了三步,骇然不语!他身为云栖莲池的关门弟子的事,江湖上知者寥寥,这女子竟是如何知晓的!? “姑娘何出此言!?何以知晓杨凌?姑娘又是?” 白衣少女轻抚发丝,反诘道:“你方才可曾破了我的‘洛神凌波’又或是‘文姬胡笳’?” “不曾。”杨凌抱胸,脑子不停地转:“这女子到底会是谁?是谁呢?怎么想不起来。” “呵,你既破不了我的‘倾城舞’和‘倾国乐’,那不就是不过如此吗?” 绿衣女子吃吃笑道:“姊姊,公子,你们方才只是平手,谁也没赢谁不是吗?”那白衣少女见妹子出来打圆场,便也道:“不错,你我两相战平。” 哪知杨凌听她辱及恩师,心中傲气陡然升起,冷冷地道:“姑娘切莫忘了,杨某手中只一把折扇,若是用剑,只怕姑娘非我对手。” “呵,好啊,那你倒是拿把剑再来和我比拼一番咯?”白衣双手叉腰,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杨凌心头微微有气,他又不愿再和这女子拼斗,心想:“君子合则同,不合则去。我若问她是谁,势必再遭羞辱,不如离去。”想罢,朝二女一拱手,道:“告辞!”话刚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白衣女子遥遥应了一句:“不送。”丝毫不甘示弱,反将他击得退了几步。“果然,她……哎……”他心中莫名一痛,这时才真正明白过来,原来他是多么希望白衣女能说出一句:“且慢。”啊。 绿衣少女则是轻笑一声,朝他点了点头,以示嘉许。 杨凌不解何意,心头迷惑却愈来愈重:“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竟好像被这二人看透了一般,我的生平、武功、家世、学识……无一不在她们的掌握之中……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谁在暗处精心设下的局里。她们究竟是谁呢?” 正是:“胡琴一声群英会,美人相戏险迷局。” ; 第七回 不用登临恨落晖 节一:重九 第七回:不用登临恨落晖[1] 胸中藏机谋,明月遣我愁。 镜后妆,傲清霜,篱笆下,共饮对菊黄。 节一:重九 月上中庭,洒着银光。皓白之外略带了一丝忧郁,静静地停滞在孤独而寒冷的天空中,愈发显得孤光自冷。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这一方高阁,近可接天。然而看似触手可及的东西,却往往离得更遥远。高阁向下,仍是高阁,高阁与高阁相接,搭就了更高的楼阁。每层楼阁之间有左右两道阶梯,阶梯两侧空无一人,阒阒无声。似乎万千世界所有的寂静都由此处传出,亦归于此处,是为轮回。 “那年梅子青时节,闲敲黑白菊初黄。原来青梅太苦涩,渐行黄花更凄凉……”一声叹息从顶阁中传来。这般清冷的高空之上,古人曾云:“不敢高声语”,然而他的声音,竟就似天上人一般,清透而高雅。 沿着梯,上顶阁,只见宽敞别致亦且精巧。 正中央摆着矩形梨木案桌,桌左雕镂一只苍鹰,与梨木案一体。案上放着文房四宝,案下黑白双色绕转成圈,与其余板色不尽相同。阁中四象方位,各自挂着数十把无鞘长剑,泛着泠泠寒光,衬着月色皎洁。任谁一看便知,此处之剑,无一不是绝世名器。 这一夜,正是九月初八,一个适合追思往事的日子。 重阳小雪,煮酒煎茶,吟风月,写流年,半生飘摇,只影共醉,唯剩寂寥。 他是个年轻人,不过二十几岁。可孤身一人,又显得十分的不年轻。那一身玄色鹤氅,长袖收拢放在膝头。他坐在轮椅上,轮椅停在顶阁回廊处。他长发过肩,任风吹拂。他背影清癯,显得异常萧索。也难怪,似这般高绝之倥偬,又有谁能拢秋色与之同庐? 他右手托着下巴,凝视着天上的月,又一次陷入沉思。 荣华本如烟云,一笑瑶台明月。人有时候很难明白一个道理,但这个道理其实并不陌生。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强求也是无用,太过执着追求,只会愈加痛苦。不若放开,静心去感受天命赐予的别的东西,也许可以获得解脱。 那鹤氅青年叹了口气,忽道:“有什么事吗?他的仪态并无一丝变化,只是口唇轻启,语调平和,富有磁性。那神色悠然恬淡,似乎正在享受着上天铿吝的平静,不肯错过丝毫。 来人一套紧身黑衣,躬身道:“阁主,大小姐的信到了。” 他微微一点头,黑衣人从怀中取出信件,交到了他的手里。他的手纤细修长,宛似女子一般。那是一卷薄绢,罗纱轻软,绢上字迹清秀,墨迹上透着一股幽香。 他看完,闭上眼,神色依然不变,竟如睡着了一般安详。 “阁主,要属下派人过去么?” 阁主依旧闭着眼:“不必了,你先下去吧。”来人也不再说,明知对方看不见,却仍是恭敬地拱了手,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高阁。 清风入,吹动了阁中悬挂的长剑,长剑相击,铮铮作响。玄色鹤氅上的鹤翎被风吹起,似乎因为寒冷,他的身躯忽然一颤,氅上的鹤翎又抖落了几根。而那飞起的翎羽随即飘出阁楼,恍惚要去到海角或天涯…… 他睁开了眼:“……是时候了……” 九月菊花香。 每年的这个月初九便是重阳佳节,《易》中以“九”为阳数,二九相重,故名重阳。自战国起逾唐延续至今,皆有飨宴高会,遍及平民。到了明朝,愈加重视,皇宫上下要一起吃花糕庆祝,皇帝要亲上万岁山以畅秋志。 然而,“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并非所有的老百姓都能感受到重阳佳节之佳意。有人独在异乡,有人独自登高,有人独下茱萸,更有人独叹悲凉。 骆采灵坐在茶肆的边角位置上,轻轻叹了口气。 她因拒婚而逃离骆家,南下来寻杨凌,却在与其追查青龙帮帮主之时,为兄长骆养性寻获。骆养性命她立即回京师完婚,她不肯,再度脱逃。此刻却是在汝宁向南数百里,淮河边上的一个小镇上。 茶肆之客稀稀,两桌未满,骆采灵独自坐在左边那席,想着心事:“不知道杨大哥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抓到贼人,寻到龙远江呢……唉。”她转动着茶杯,百无聊赖,周围的人也各自轻声闲聊,她不禁端详起左右的茶客来。 “听说了没,那王员外又收到黑信了。” “是么?嘿,真是活该作孽,撞上了女鬼,现世报啊。” “可不是么,上次是他儿子,这次总算轮到他自己了。” “张大哥,你说这邪门的事儿,怎么就撞上了他王家呢?” “嘿,老李,你倒心眼儿好?”老张看了老李一眼道:“想那年收成不好,你借了他王家几两的救命钱,隔年找你讨债时候,可没见他王大员外可怜过你。这黑函啊,就是他王家的报应啊。” 老李想着往事,不觉愤恨:“恩,不错,你说的有道理。”他点着头,喝了口茶。 骆采灵静静地看着那两个坐在右边角落上喋喋不休的大叔,他俩的对话自然一字不落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凭她这些时候闯荡江湖的经验来推断,这里头必然有好玩的故事。 “谁让这王家仗势欺人,平素里傲慢惯了。若不是有几个臭钱,谁肯理他?也不知这钱是从多少穷苦老百姓里抢来的。现在他王家遭难,我是打心底里觉得解气。” “那倒是。大伙儿都是穷人的命,可那王员外一家,却都是锦衣玉食的命。现在报应了,我和家里那口子,也是偷着乐呢!” “两位大叔,这么说可不对啦。那王家平日里欺行霸市,固然不好。可现今遭劫,却也不见得是件可笑的事。” 拾金于野,遇妇于室,闻仇于危,皆是良心的试金石。无人见之而能拾金不昧,无人知之而能目不侧视,仇人遭劫而能不幸灾乐祸,皆是难得的品行,然而如此这般的人,却少之又少。正是因为人们在做出恶行之时,但求人所不知,而不问良心是否有愧,这岂非是人类的一大悲剧? 那两个庄稼汉一愣,骆采灵也是一奇,别过头去,却不知何时,茶肆里又来了一个布衣书生,正到第三桌前。那书生浓眉大眼,阔面重颐,上衣虽然敝旧,可却干净,裤脚打着好几个补丁。 他放下书箱,叫了壶茶,轻轻说道:“人生贵贱,也不是天定之命。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他侃侃而论,器宇轩昂,从头到脚却隐隐透着一股豪气,丝毫不似落魄之人。 骆采灵轻轻一笑,心道:“这书生倒是和杨大哥极像。”她素来不喜礼义仁教,当下不屑道:“哼,光耍嘴皮子,又有什么用。” 那书生显然听到,见是个年方及笄,明艳动人的小姑娘,自然当她嘲笑,也不以为意,道:“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人无仁心,不足以富贵;不义之财,得之亦是空。” 他先时还是义正言辞,可说到这里时,轻捏鼻尖,嘴角坏笑,又极见轻浮:“两位大叔不明此理,不以仁心对众人,只独埋怨上天不公,是很难得到财富的。” “哈,这位小哥,我俩不懂你们读书人的道理,但这王员外日进一斗金,夜进一斗银,发的都是昧心财。小哥不信,在镇上随便问问便知。”那老张叹道。茶肆那老板听了,也道:“不错,这位大哥说的是实话。” 骆采灵按耐不住,问道:“大叔,你就快说说这个王员外吧,还有那个什么黑信的事儿。若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本小姐也去教训教训他!” 四人都是一愣,那书生仔细把她从上到下瞅了一边,只见她梳了双垂鬟髻,肌肤娇嫩,吹弹可破,小脸偏圆,却不显胖,身材娇巧,睫毛长而翘,下面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灵动非常。 “我说,你在瞧什么?”骆采灵瞪了书生一眼,那人忙道:“没没没,我见小姑娘你甫出大言,不免多看几眼,好记住你这姣好的容貌。不然待会儿大风闪了舌头,只可惜了这朱颜。”神色之间,极见狡狯,与方才的仁义书生形象,恰恰相反。 “你!”采灵正待要骂,忽然发觉此人先前行止语言之中,似乎带着一股教化之意,此刻又不似嘲笑,反而像看透了她而发出的调笑。 “这家伙与寻常读书人可大不不同。若是世家子弟,这行头也太过寒碜;若是普通书生,必是一堆废话,却没半点实用。而且他挤眉弄眼,又好像个轻浮浪子。除非,他是别的什么人乔装改扮的。”采灵心中暗忖,她亦是惯于易容之士,以己之心揣度,便知端倪。 “你什么?是指我么?哈哈。小生在此,姑娘有何见教?” 采灵骂道:“油腔滑调,油嘴滑舌,你快多喝点茶,清清肚子里的油水吧!”书生大笑:“小姑娘发起怒来的样子,也十分的可爱呢。”他见采灵面色微愠,忙撇开话题道:“好啦,小子闲话不说,大叔,说说看吧,那是什么黑信函?” “好……好。唉,这王员外,名叫善德,是本镇的一个大财主,他在镇上开了一间当铺,一间赌坊,真是势大财雄。你要说他十恶不赦,却又不至,但平素欺凌百姓的事倒也做了不少。前些日子,小齐家祖传的玉佩就被他逼着典当了,这也没办法,谁叫欠了他银子呢?”老张连连叹息。 老李道:“对啊。可是也不知那王员外得罪了什么人,这一个月来,接连收到几封黑色的信函。信函里写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儿,比方说,要那员外拿出数百两银子建个米仓,又要他拿钱修筑河堤等等。试想,那王员外怎肯去花这冤枉钱?自然把信烧了,不做理会。可第二天,又收到了信,信里竟写着十六个字,如不照办,恐有大祸,买椟还珠,马失前蹄。” 采灵一愣:“那是什么意思?” 书生止住她,说道:“且听下去。” “姑娘,不单是你,我们也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可就在三天后,王员外忽然发现,前些天新进的一批古玩,竟然都是假的。当初验过的,确实是真品,可是转眼之间,就变假的了。更奇的是,王员外的儿子王大少不知从何处买到了好几匹低价好马,可骑着的时候,竟鬼神神差摔了下来,断了条腿。王员外派人仔细查看了,那马也不曾受惊,真是奇怪了。唉。至于那信上说的,指的便是这两件事儿了。” 骆采灵与那书生对视了一眼,随即分开。 “事情出了两天,那黑色信函又来,仍是第一封的内容,就要王员外出钱。王员外只道是巧合,依旧不理。接着黑函又到,这次却是写着再不照办,祸不间断,不义财飞,恶犬逢道十六个字。” “嘿,这次又是出了什么事?”骆采灵问道。 “这回却是那王员外当铺里的当票不翼而飞了,利息都无从记起,凭空损失了千两银子。这还不止,他家夫人去庙里进香,道上却忽然蹿出一条疯狗,吓得不轻,现今还卧床不起呢。那狗到现在还没抓到,恐怕是鬼犬,这黑信啊,就是诅咒!”老张道:“大伙儿都说,准是那王员外家遭了鬼,不然怎么会收到这等不明诅咒的信呢。” “嗯。地狱里来的诅咒么?王夫人还好么?可别被吓死了吧?”书生发问。“听镇上的老大夫说,其实也就是惊吓过度,没有性命之忧。”老李答道。 骆采灵还有一事不解:“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些事儿的?”张、李道:“却是听那员外家的管事说的,前些日子正在求道士和尚驱魔呢!道士和尚来了不少,也见着个女鬼了,没驱成,全都被吓跑了。看来那写黑信的女鬼厉害得很,寻常驱魔法师根本不是对手。”书生点点头:“街里街坊,这些事儿传得是最快的。” “原来如此。”骆采灵托着腮。 “也就是这么回事了。哎哟,你看我,时候可真不早了,小哥、姑娘还可以慢慢聊,我们可要先回去了。今儿是重阳,那王员外,只怕丝毫没心思过这节吧。”两人说完,付了茶钱,各自回家。 骆采灵看了那书生一眼,见他自顾自的喝茶,并无异态。心想:“这女鬼必是人装的,只不过要在这中土豪劣绅家偷换真品,还能取走当票,又惊吓良驹,驱逐恶犬不被发现,一定得精通武功。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真要行侠仗义,又何必这么的婆婆妈妈,搞这许多玄虚呢?” 她正要起身,就见茶肆外一老一少经过,老婆婆约有六旬,佝偻身形,小男孩不过三四岁,拉着婆婆的手,说:“奶奶,虎子要背背!”那老婆婆怜爱非常,俯下身子,微笑道:“来,虎子,骑到奶奶背上,奶奶带你回家吃糕子。” 男孩紧紧地抱着奶奶,说:“奶奶,等虎子长大了,也要带奶奶去吃糕……”一老一少渐行渐远,骆采灵看着,不觉微笑起来,心头涌上一股温馨。 邻桌那书生轻道了声:“长慈幼孝,国可昌荣。”接着左眼对她一眨,举起茶盏一饮而尽。 采灵一奇:“这家伙方才喝茶,都是细细品味,此刻却是霸气陡升,牛饮鲸吞,说话时候也是,一会儿正儿八经,一会儿嬉皮笑脸,真是个怪人。” [1]出自唐杜牧《九日齐山登高》全诗如下: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 第七回 不用登临恨落晖 节二:鬼吹灯 节二:鬼吹灯 次日正午,汝宁王员外家。一切如往日般,烈阳正盛,却掩不住这些日子的阴霾。仆佣们自扫“门前雪”,虽说是休管他人“瓦上霜”,却都暗暗肚里偷笑。唯独王大员外一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自个儿在厅上喝着闷茶。 厅左右摆着两个斗大的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白菊,左墙上挂着米芾的《烟雨图》,旁边还有几副赵孟頫的字画。右手边紫檀架上放着个大官窑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一看便是大富大贵之家的装潢。 “老爷!老爷啊!大喜,大喜——!”这声“大喜”喜得老长老长,王善德左手一抖,手中的茶杯不慎跌落,摔了个粉碎。他面色不愉,轻轻揉了揉耳朵。 “喜”声未绝,一人猛地从外冲了进来,却没留心门槛,一下子扑倒在地,额头撞了地,那“喜”字才硬生生地被个“哎哟”给替换了。 王员外放下茶托,站起了身,斥道:“得财!这么一惊一乍,是做死么?”只见这员外身量颇高,脸皮白净,不过四十来岁,却已是汝宁首富。 那个叫得财的管家急忙爬了起来:“老……老爷!大喜啊!”只见他短眉鼠目,面貌甚是猥琐。王员外一拍桌子道:“哼,何喜之有?” “老爷,门外有个道长,自称能捉妖,小的看他,还真有些法力!”得财道。王善德一听,想:“这已是第三个了,真能管用么?”心中虽是惴惴,还是赶忙道:“那还废什么话?快请进来啊!” 过的片刻,管家得财领着一个进来,善德大老爷正眼看去,只见那人一身青布衣,身量与自己相差无几,也是白脸皮,留着两撇小胡须,模样甚是清秀。他心下纳罕:“这该死的得财,也不打探清楚,就把人带进家来。这小道士不过二十来岁,能有什么法力,当得住那女鬼么?”当下拱了拱手,却没说话。 那小法师察言观色,已知对方有轻视之意,于是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 故几于道。”他顿的一顿,又道:“贫道观贵宅阴气颇重,只怕有鬼祟在内,员外不可不防呐!” 这道士不是别人,正是骆采灵易容改扮的。她在道上听闻了王家奇闻,有心要探个究竟,既见王家正招驱魔法师,于是灵机一动,便想扮个道士。 她是自小养在深闺的大小姐,闯荡江湖时日无多,真正的道士并不曾见过几个,此刻要扮,却无从下手。忽的想起了当年看戏《八仙过海》时见的那吕洞宾是个道士,不妨照他的样儿也弄一套。她身躯本来娇小,于是便在鞋子里垫了木头,竟凭空长高了几寸,又穿上宽大道袍,亦掩饰了酥胸。粘了假胡子,背着把桃木剑,倒也似模似样。 样子是像了,可倘若言语不慎,只怕又要露出马脚。她自幼不爱读书,但是记心甚好,就把《道德经》里几句给它记死,也不管意思搭不搭得上,反正信口插上几句,料来对方也未必知道,只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尔。 那王善德立时变了脸色,满脸堆笑道:“哎呀,果真是得道大师,敢问法号?得财,快上茶!”采灵知对方已经上当,误以为自己真是个颇具法力的驱魔道人,暗暗得意,又觉好笑。 “贫道法号……呃……那个,道冲子,恩,道冲子。” “哦!原来是道冲大师!久仰久仰!” 采灵暗笑道:“久仰你个大头鬼啊,这名字我自己都是头一回听说!”随即逼紧嗓子敷衍几句。她只把书里:“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句的前两字截了下来,却不知,道冲子乃是武当派第七代掌门的名号,虽已羽化多年,却仍余有盛名享誉武林。其时骆采灵尚未出世,骆思恭与骆养性又极少与她谈论江湖之事,她自是闻所未闻。杨凌又或是武当门人在此,则势必哭笑不得了。 “小道长快请上座,得财,看茶!”王善德躬身道。采灵也不客气,上位坐下,摸了摸两撇假胡须,顺带看看是否粘牢了。 采灵端了茶轻啜一口,善德道:“这是岳麓毛尖,道长觉得味道如何?”骆采灵见到他此刻还有闲情问这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心中暗笑,不觉又想起当年骆思恭尚在朝为官时,每逢有客临门,看茶作聊,也都是捡些无关宏旨的事,非得等到茶过五味了,方才扯到正事上。 王善德见骆采灵摇了摇头,只道她嫌茶不好,叫道:“得财!还不去给道长换上更好的茶来!去去去,拿我书房里珍藏的大红袍!”采灵叹道:“这般磨磨唧唧的,忒也不像男人了,在朝为官,就一定要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么?若真如此,还不如不当的好!” 骆采灵原是自言自语,王善德却以为他意在讥讽,忙道:“道长教训的是!唉,不瞒道长,小可时运不济,府邸中竟潜藏着一只害人妖孽,还望道长行行好,施法降服了去,须是功德一件。”采灵这才回神:“啊?正是正是。” 当下王善德简述了数日前发生的灵异之事,与茶社老农所言相差无几,只时不时添加几句憎恨之言。采灵微微颔首,王善德取出第三封黑函,交到她手中,其余三封已被他焚毁。 采灵读道:“怙恶不悛,将惩再三,以富捐贫,方为善德。”她见这黑函是普通信纸,又闻了闻墨迹,更加笃定这个“女鬼”必是旁人伪装的,原先的一丝小小忧虑也一扫而光,笑道:“这‘鬼魅’竟不似前些日子般,写下具体事来。” 王善德道:“对啊!这才更让人头疼,显然,这女鬼是怕小可对此做好防备。”采灵暗笑:“若真是女鬼,你又怎么防备得了?你必是得罪了什么武林中人,可这又不好明着来问你就是。”她咳嗽一声道:“敢问这信函从何而来?” “这信却是在小可书房桌上发现的,前日还不曾见,昨天清早,便有了。”王员外双手一撮,显然有些紧张,生怕小道士说出个:“唉,此事难办了。”他若也没有法力降妖,这几天可要怎么过啊。 采灵双眼一转,笑道:“员外要破这黑函并不难,小道有一法,绝对奏效。”王善德忙问:“还请道长指教!” “员外且照那第一封信中所言,在库中取千百两银子,去建个米仓,筑个堤,保准消弭灾祸,绝对见不到那第五封黑函。” 王员外怫然不悦:“道长这是消遣小可么?”采灵见他一拂袖,显然是道:“你若没别的法子,我可要请你出去了。” 她只得放下茶盏,打了个哈哈,笑道:“员外既然不肯,那么小道只能在贵府盘桓数日,施法将这妖孽捉去便是。”“道长如肯施法,抓了此妖,金银酬谢,定然不菲!”王善德立时转了笑脸。 采灵起身便去周巡宅邸,王善德命管事得财相随。 “道长,不知您老捉妖可要什么法器么?小人这就帮您提进府来。”得财满脸堆笑,一对鼠目只露出一条缝隙。 “法器?那是啥?” 得财一愣道:“就是道长的符啊,像您这把木剑啊,还有黑狗血啊,莫非道长竟不需要法器,就能捉到那妖物么?” 骆采灵忙道:“啊啊啊,就是这些玩意儿啊,要的要的!”她见得财仍在身侧聆听示下,连忙比手画脚道:“那前几个法师用的什么法器,你照他们的例,都给我弄一份来。”得财道:“好嘞!小的这就去办。”说罢,立时出门去了。采灵呼了口气,心道:“好险,差点就拆穿了西洋镜啦。” 她将王府四处都看了一遍,却没发现什么异状。晚餐自在王家吃的,鱼鲍燕翅极为丰盛。众人吃罢,王员外就请采灵前去王夫人房内驱魔。王夫人此刻仍然卧床不起,采灵知是惊吓过度,也不说破,口中“急急如律令”,随意拿着桃木剑挥舞两下,便让她以先时大夫所开药方配药疗养。王少爷腿骨摔断,却是外伤。“作法”完毕,善德又请她至后院施法捉妖,骆采灵知道推托不掉,只能硬着头皮上。 得财备好桌案香烛,王员外也与四五个家丁一道,要看“道冲”大师施法拿妖。采灵沐浴完毕,换上道袍,已近亥时,此刻夜色微暗,后院中只闻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时不时的还能听到零星的虫鸣声。 骆采灵站到台上,只见得财已备好三盘果子、三盏茶、酒,放在神龛上,神龛左右点着香烛,放着笔墨、朱砂、黄纸等物。台左右放着两三桶的狗血。采灵捂了捂鼻子,又见桌案上还放了一面八卦镜,一个大葫芦,不禁拿了起来摇了摇,问道:“咦,这葫芦里装的是啥呀?” 善德等人均是一愕:“葫芦里装的自然是水啊,难不能你的黄符纸不用蘸水施法?”采灵见了他们的表情,知道自己又问了不该问的,忙岔过话题:“咳咳,全都备齐啦,那闲话就不多说咯,待小道来画符。” 众人见她提笔在空中停留片刻,似不知如何下,待笔尖墨水滴到黄纸上,随即嘴角微翘,接着就是刷刷刷地直画,心中均道:“一瞧便是倍儿有法力!下笔娴熟,竟不似先前几个画得那般慢腾腾。”他们岂知骆采灵哪会画符?她只是蘸墨随意涂鸦,横划几划,竖来几下,就成了一张。她画了三张,“嘻嘻”一笑,不觉在第四张上画了只大乌龟,又在龟壳上写上了“崔铎”两字。 这崔铎便是兵部尚书崔呈秀的独子,说来竟是骆采灵的“未婚夫”,然而他这夫婿未曾做得,反而先做了骆小姐笔下的小乌龟。 骆采灵正要再画,忽的几声轻响,几名家丁手中的灯笼、连着桌案上的几枚红烛全都被打灭了。得财碰倒了木桶,大叫起来:“鬼来啦!!鬼来啦!!”众人登时乱叫散开,各自奔逃回房。 采灵毕竟只是个年方十六的妙龄少女,虽说先前笃定这“女鬼”必然是武林人士乔装改扮的,但终未亲眼见过,这时四周昏暗,众人四散,左右还似乎传来几声极为细微的阴笑声,她心口不觉砰砰直跳。 今夜月未出,只有淡淡星光,她从怀中取出火折,准备点亮了案上的红烛,忽的瞥见自己地上的影子,影子的边上,竟还有一个影子!采灵总归是习武出身,立时回身,只待一掌。哪晓得一回头,却见那影子一袭白衣垂地,披头散发,正缓缓抬起头来…… “啊!”采灵尖叫起来,转身就跑。那不是人的脸,那绝对是鬼的面孔,那张脸上都是伤痕,两个瞳孔中各自流出一道血线,最可怕的是,那鬼脸竟冲着她笑啊笑啊笑的! ; 第七回 不用登临恨落晖 节三:抓的就是 节三:抓的就是你 骆采灵一口气奔出了数十丈,恐惧才减了几分,心中虽想:“不对啊,鬼怎么会有影子呢?”可怎么也不敢再回头。 她跑出了后院,取出火折点燃,先是瞧了瞧地上,见只自己一道影子,方才缓缓转过了身。她喘了好一会儿气,冷静下来,又想杨凌曾讲过人装鬼的故事,手法与之相近,便道:“该死的家伙,敢吓你姑奶奶!”可真要她回去后院,却又不敢。 如此徘徊再三,已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了,采灵只得深吸一口气骂道:“怕了你这死女鬼,本小姐就不姓骆!”这才走了两步,忽的想到:“等等,那女鬼若与黑函一路,吓跑了我,定然会去吓那王员外,我何不去他的房外瞧瞧?对了,脚里垫着木头,待会儿如要打架,可就不方便了,我且脱了,反正黑夜中旁人也瞧不出。”她垫着软木奔跑良久,脚底已隐隐生疼。 于是骆采灵展开轻功,往王员外房纵去。她的轻功极为高明,又探过地形,不一会儿功夫便到了。只是房中一片漆黑,不见动静。她在房后隐蔽起来,凝神屏气,耳目便聪,王员外在房内“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瑟瑟发抖的低吟也就钻进了她的耳中。 “若是那女鬼要来吓她,多半会打开窗,却不进去。”骆采灵想着,缓缓挪步,果见一道白影从屋顶纵下。“是人!哼,轻功也不过如此!”采灵恨恨地想。这下倘若要她与那“女鬼”相对,只怕仍是不敢,但要背后尾随偷窥,却又无妨了。 那“女鬼”阴笑了两声,屋内的王员外显然也听到了,**声随即停下。“女鬼”推开窗,让星光照进屋内,她撩开头发,冲着屋里的王善德咧嘴笑,王员外见了那副可怕的鬼脸,惨叫道:“别,别过来!啊啊!”采灵心想:“该出手了!” 骆采灵纵身飘上,大喝一声:“臭女鬼!接本道一掌!”她出掌后方才出声,已与偷袭无异。“臭女鬼,你刚才在背后吓我,我也背后打你一掌,两不相欠!” 那女鬼反应极快,侧身避过,随手回了一招。王员外听得是骆采灵的声音,喜极而泣道:“道道道……道长!您终于来了,快……快快快……快降妖啊!!”他下身早已湿透,正抱着已然被吓晕的夫人。 采灵不去理他,心想这富豪虽不曾犯下伤天害理之事,平素欺行霸市却也不少,算不得什么良人,是该活受些惊吓,以示惩戒。她见“女鬼”招式精巧,不敢大意,猱身直上,一拳打向对方左肩空隙处。 “女鬼”右掌架开来拳,嘿的一声,转身就跑。骆采灵与她对了两招,已知对方武功虚实,不过与自己半斤八两,焉能容她如此逃遁?当即骂道:“方才吓了你姑奶奶,这就想跑么?看打!”屋内的王员外,屋外的“女鬼”都是一愣:“姑奶奶!?” 骆采灵这才想起来,自己身是男装,忙紧着嗓子改口道:“我是说,你奶奶的!”其实她最初为女鬼所惊吓,尖叫之时早已露了雌声,只是当时众人皆是惊慌失措,也没人在意。骆采灵轻功较之为高,然而怕对方相貌丑恶,抢身掠过后就是一拳,却不去看她脸。 女鬼闪过,还了一招。一人一鬼边打边走,拆了三十余招,“女鬼”既甩不掉骆采灵,骆采灵也奈何不了这“女鬼”。她俩自知如此不能了局,招式也均各加重。那“女鬼”只盼能把对方击退,骆采灵则希冀能抓到这只惊吓自己的妖孽,亲手摘下她的面具。 这厢她们已打出王家,离了深街巷陌,近了青竹筱林,远了纤尘薄沙。那“女鬼”踏上竹腰,蓦然回身一掌,骆采灵见她来势凶猛,不敢硬接,侧身避过。“女鬼”阴阴一笑,冷恻恻的,骆采灵不免又见到了她的面容,心中打了个突,顿时又多了一丝害怕。刚刚追击之时,一则交手极快,二则采灵刻意回避,故而始终未曾再看到那张恐怖的脸。 骆采灵见那该死的“女鬼”不停地在笑啊笑的,不知她在笑什么,心头恚怒,骂道:“臭女鬼!一直笑什么,快给老子把人皮面具扯下来!”那“女鬼”依旧不答,只是笑,伸出右手,手掌平放,五指指向骆采灵,中指一弯,朝自己勾了勾,显然是道:“你若有本事,就来扯啊?” 骆采灵神色一寒,拔出背上桃木剑道:“且看道爷捉妖!”说罢木剑就做单刀来使,她的拓明刀法固然不及乃父骆思恭与兄长骆养性,但毕竟是名家刀法,精妙绝伦,一经施展果然威力无穷。那“女鬼”先前还能斗平,此刻连接数招却相形见绌,左支右架,狼狈非常。 骆采灵毕竟不想伤她,否则数十招之间便能斫伤对方,对方连退数步,骆采灵一刀“月明星稀”正斩在她手上,那“女鬼”痛叫一声,左手一翻,抓住了木剑。采灵一愣,使劲下竟抽却不回,心知手中若无兵刃,拳脚功夫未必胜得了这“女鬼”,当下死不放手,左拳击向对方面门。那“女鬼”也知此理,左手牢牢抓住剑身,右手接招。 一人一鬼又斗了十数招,僵持不下。那“女鬼”不时地对骆采灵笑啊笑的,采灵不免分心骂道:“你还笑!”就在这时,“女鬼”背身靠上竹子,左手擎着剑身用力往竹身上一插。采灵大惊,情知剑身入竹,对方便可腾出左手,击向自己胸腹要害,她生性精灵,当下放脱木剑,右手就势一探,抓住了那张令人生厌的鬼脸,那“女鬼”显然大吃一惊,左手往骆采灵胸口一推,双方都是一声惊叫,骆采灵扯下了对方的面具,却也被击退了好几步。 骆采灵反手一看,原来这鬼面刻画极为精致,却本来是张阴笑的面孔,无怪和她交手时,对方一直都在笑。她一拍脑门,暗骂自己太蠢:“该死的,我只当人皮面具本该面无表情,所以明知她戴了面具,却没反应过来,她只是画了个笑脸。” 这鬼面本就画得恐怖,旁人见了第一眼,绝不愿再见第二面,故而即便对方面上只有这一个表情,却也不易发现其中端倪。骆采灵再一抬头,只见“女鬼”已用衣袖遮住面孔,她道:“什么妖怪,装神弄鬼,给道爷识破了吧,还不束手就擒?” 那“女鬼”仍旧不动,只不住地摇头,往竹林深处缓缓退去。骆采灵忖道:“还要装?哼,待本姑娘过去打扁你!”她缓缓走上前去,正要出掌,忽的左脚脚踝一紧,身子蓦然被一股大力提起,她“哎呀”惊叫一声,立时就露女声。 “哈哈哈哈,小姑娘,我就说你甫出大言,待会儿只怕大风闪了舌头,这回做了旗,在风里飘啊飘的,你说是吧?”骆采灵骤然听到那“女鬼”发出男声,立时认出了对方:“是你!”那“女鬼”不是别人,竟然就是重九那日,在茶肆相遇的那个书生。 此刻骆采灵单脚被绳索缚住,掉在半空,道冠掉落,一头青丝垂下,却移动不得,只得破口大骂:“臭书呆子,装神弄鬼,还不放本姑娘下来!” “嘿嘿,那可不行,你若下来,还不一刀砍死我啊?我的右手给你可砍疼了,须得吊你一吊,方能解气。哈哈哈。”书生笑道。 “你!”骆采灵还待再骂,却见书生转身要走,心想这般被吊着,可不是滋味,忙软声道:“喂喂喂,你别走啊!” 书生回过头来,坏笑道:“怎么”采灵见了他披头散发,面上却极是得意,心中虽怒,却不敢发作,只道:“你先放我下来再说,我……我不再拿刀砍你便是。” “那也不成,你已砍了我一刀,喏,看看我的手,都青了一块了,你说怎么办?” “……那……那你想怎样?”采灵心中将他骂个千遍万遍,只想下来将这人剁个十七八刀,斩成肉沫,以泄心头之恨。 书生笑道:“那也简单得紧,只消姑娘在我这手上亲亲,美人芳泽一到,自然痊愈了!哈哈。”采灵怒道:“书呆子休想!打死你本小姐也不干!”她用力挣扎,可左脚吊着,身子悬空,一点力也使不上,只晃得自己在空中摇啊摇的。 “哈哈,姑娘可再使些力,兴许能荡起来,这倒秋千可不是寻常小姐可以玩得到的啊,你在这晃个十天八天,绳索自然松了,又或者你使劲一荡,就飞了出去也说不定啊!”那书生捧腹大笑起来。 “你!”骆采灵大急,一想到真要一直被吊着,险些哭出声来。以她的武功原不足以闯荡江湖而毫发无损,可在北地人人皆知她是“拓明刀”之女,不敢得罪。南下未逢高手,即便遇上了羽柴鹤松与方旭,也有杨凌在旁照料,皆未吃亏,历来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却从未被别人如此欺负过。况且这番被擒,原非武功不如,却是智计不足之故,中了对方的设计陷害。 书生笑了片刻,见她不再说话,细眼看去,只见她嘴巴紧抿,神色极倔,可眼中莹莹,泪水已经从鬓边滑落。他知道戏弄过了火,忙扯开绳子,将她放下。采灵落入他怀中,心中委屈,立时就是一掌,那书生正想回避,见了她眼神又是不忍,硬生生受了一掌,腾腾腾地连退了好几步。 “为什么不躲?”采灵一边抹泪,一边恨恨地道。那书生抚胸道:“适才推了姑娘一把,现下还你一掌,咱两正好扯个直。”采灵这时才想起,自己扯他面具之时,胸口曾被他一掌击开,那时只道对方也是女子,浑然没有在意,哪知这“女鬼”竟是男的,脸上登时一红,骂道:“卑鄙、无耻、下流的小贼!” 书生又笑了起来:“当时还不知小道长原是个女道长,直到……”他左手一抹鼻子,原是个习惯,在采灵看来,自然是暗指方才之事。“你再伸手,我剁了你的狗爪子!” 书生见她又欲落泪,连忙打手道:“该死该死!这是小生的坏习惯,姑娘切莫在意,原是那句‘姑奶奶’让我起疑,待你青丝垂下,却就明白无疑了。”他左手拇指食指中指相互一搓,那股柔软酥嫩的感觉竟然挥之不去,脸上也是一红。 骆采灵并未留意到他此刻的忸怩之态,蹲下身子解开了脚踝处的绳子,只见这绳索几近透明,细长而坚韧,脚踝此刻仍然作痛。她正欲把绳子抛给书生,忽想:“这家伙害的姑娘这么惨,才不要还他,下次也要让他尝尝这味道。”书生见她“哼”的一声,把绳子放入怀中,微微一愕,却也不多言。 骆采灵瞪了他一眼,拔出桃木剑,就往他腿上一斩,“哎哟,你,你,你怎么又打?”书生跳了起来,退了两步。“怎么?你不该打么?你这个乔装女鬼的男鬼!”书生一笑,不甘示弱地回道:“嘿嘿,那么你呢?乔装男道士的女道士?” “你!”采灵此刻方知此人惯于舌辩,跟他斗嘴只怕要输。当下道:“喂,我说,你到底是要做什么,我指王家的事。” “嘿,告诉你也不妨,不过我这幅模样,实在没啥心思说,待我换件衣服再说。”说着,书生就把白衣一脱,骆采灵大叫一声,连忙转身骂道:“你!你你……你又要耍流氓吗?” 书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小姑娘你真可爱,我又不是没穿衣服,你且转回头来瞧瞧啊?”骆采灵骂道:“我才不信!你这骗子!”嘴上虽然这么说,可身子还是转了回来。 只见他白色大衣内尚有一件黑色小衣,白衣一翻,怎个人就如没入黑夜一般,无怪旁人难以发觉。接着不知他从哪里抽出了一件黄色上衫,披在身上,丢掉假发,戴上方巾,盘膝坐了下来,又出怀里拿出一瓶胶水,一撮假须。 采灵一见便知那是自己怀中之物,骂道:“你这小偷!” 书生尴尬一笑,道:“不好意思,顺手了,现在还给姑娘。作为赔罪,请你喝一杯,告诉你前因后果如何?”说着他又从怀中取出一瓶酒,两个酒杯,放在了地上。采灵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他衣内到底藏了啥,怎么好像要什么便有什么,就像变魔术一般? ; 第七回 不用登临恨落晖 节四:对饮菊花 节四:对饮菊花 书生把酒斟满,道:“姑娘请坐,这是菊花酒,重阳方过一日,饮之尚可。”骆采灵见那酒呈淡黄,微透幽香,瞧来甚好。但地上肮脏,她不愿就坐,便把书生丢在地上的白衣铺了,这才坐下。 她并不会喝酒,看他先饮了一杯,以示无毒,又挡不住那酒的香色,于是轻泯了一口,只觉清凉甜美,不觉又大大地喝了一口,叫道:“好喝!”那书生一笑道:“这里还有些瓜果点心,姑娘请用。”又从怀中取出一方小碟,一把花生,一把蜜饯,一把青豆。 “你怀里到底还藏了什么?怎么什么玩意儿都有?”骆采灵问道。书生一哂道:“没啦,没啦。就只这些。”“我不信!快说!”骆采灵嗔道。“真的没啦,难不成你还要自个儿来看不成?”书生说完,把衣襟微微一拉。采灵登时回头:“不告诉我拉倒,姑娘才不看呢。” “哈哈,还未自我介绍,在下姓徐名谅,清风徐来的徐,直谅多闻的谅。小姑娘叫什么?”书生拿起酒杯又饮了一杯,吃了两颗青豆,问道。骆采灵答道:“你才是小姑娘,我偏不告诉你。”徐谅看了她一眼,一抹鼻子,道:“是啊,你不是小姑娘,却是个小道士。道士有法号,没名字,原是徐某问错了,该罚该罚,看来只好叫你道兄了。哈哈。小道士你好!”他落落不羁,竟丝毫不以为意。 “我叫骆采灵……王杨卢骆的骆。”骆采灵哼了一声,还是缓缓说道。她自知与对方比拼,不论武斗还是文斗,尽皆落在下风,心中恼怒,自不需多言。徐谅颔首道:“骆采灵,采灵采灵,果然是采集天下之灵,方能有姑娘这般灵气。” “你少捧我,我的名字简单的很。快说,你在捣什么玄虚?”骆采灵也吃了几粒花生、青豆,清脆可口,比在王家吃的大鱼大肉多了点小清新。 徐谅见她明秀可爱,当时乍见,便有好感,夜里与她从斗智斗勇到现在,更增亲切。他又饮了一杯,一壶将半,于是道:“这王善德平素里的作为,你也听街坊邻里说了。”“对的,你和他有仇?”“没有,我又不认识他,哪有什么仇?”他见骆采灵神色好奇,续道:“但我们江湖人,自然是路说不平,行侠仗义,你说对吧?” “那还用说!”骆采灵傲然道。 “这汝宁在颍河以西又近淮,常有水害,富贵人家自是不惧,寻常百姓却常流离失所,苦不堪言。众民想要凑资修建一条堤坝,却又人微力弱,凑不出个数目来……”他说到这里,朝王家方向一笑。骆采灵接口道:“于是你就打起了这王员外的主意?” “那可不是。王善德,枉他叫了个好名字,善德,却何时行过善,积过德?还不如小生帮他一把,让他行行善,积积德。”他挪了挪身子,换个姿势,又道:“我给他来个先礼后兵,悄悄入宅,送他黑函,让他行善,他却不肯,嘿嘿,那我只好耍点小手段啦。” 他双眼一眨:“接下去的事,你想必都已猜到,我盗走了他的古玩,之后再折到外省变卖,赚了千两银子。他开当铺典当,滚的就是利息,就如不义之财一般,于是我又一把火焚了他的当票。又想去赌坊闹闹,想那赌坊人多嘴杂,却怕露了马脚,遂作罢。之后惊马逐犬,也颇为痛快,只是他夫人一惊之下,竟然卧病,倒是吓了我一跳,他们虽然不是良人,却也未为非作歹,如若赔上一条性命,反倒是我的罪过了。” 骆采灵见他说的洋洋洒洒,说到兴奋处,便饮一杯,说到王夫人时又面露惋惜,似乎是懊悔自己做得太过。她心想:“这人倒也是非分明,还不算是一个很‘坏’的人。” 这当口已是丑时,星光不散,反而愈浓,清风徐来,吹竹摇声,竟显得十分惬意。“小生本想这最后吓他一次,然后扮个驱魔法师,自个儿把自个儿驱走,好挣他一笔驱魔费。”徐谅说着,指了指骆采灵道:“哪知道小姑娘你竟先了我一步。” “哪有,我还不是也如前几个和尚道士一般,被小女鬼大人给吓跑了吗?”骆采灵瞟了他一眼,面带怒色,却又嘴角含笑,似嗔又似笑。徐谅大笑:“不不不,这回正是,‘小道士力驱女鬼,王员外喜脱大难’,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分解你个头啊,你已经偷了人家的古董,自己扮鬼不请自来吓人家,还要人家花钱请走你,真是敲诈,我看他们不是奸商,你才是个大大的奸商!”骆采灵划了划面颊:“不羞不羞!” “孟子曰:‘君子可欺之以方’何况王善德这厮又哪能称得上什么狗屁君子?确切来说,小生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偷也是偷,欺也是欺,骗自然也是骗,可都是他自己的手段。只可惜,他强盗遇上了我这贼爷爷,他的诸般手段,便都使不出来了。” 骆采灵听他说得幽默风趣,也不由得笑出声来。徐谅又道:“商道本是损有余补不足,天之道亦是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嘿,你是道士,这些可是你道家老祖宗老子说的。” “去去去,我又不是道士!你好不知羞耻,居然自称是道家老祖宗,占老子便宜。”徐谅知道她在说笑,但还是解释:“此老子非彼老子,哎哟,还一时间说不清楚啦,哈哈哈。” 两人互又一碰杯,徐谅豪兴不减,采灵则面色酡红,反而更增丽色。“李耳五千文这般说,全然不错,然而可惜,商道之法在这些富商手中,反而成了损不足而补有余的人之道了。他们敛财越多,生意做得也越大,油水也越多。” “这么说来,你竟然还是天之道了?损有余补不足?”采灵左眼一扁,右目微瞟,揶揄道。 徐谅一呆,只觉这小姑娘不仅颇有豪气,又十分惹人喜爱。他笑道:“天之道那可不敢,即便是代天行道,小子怕也不配,只是人在江湖,率性而为,对得起天地良心便好,还管什么其他?” “这句说的好,我喜欢!干一杯!”骆采灵酒杯已空,待徐谅给她倒满,却发现一壶已然告罄。“嘿,该死的,喝完了。平素自斟自饮,也就半壶,今儿竟不够了,真是扫兴!” 采灵莞尔一笑:“哈哈,你的兜不是啥都有么?干嘛不再变一壶?” “嘿嘿,我这空空妙手,就算要变,也得在有货的地方啊?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让我如何去变?”他站起了身,说道:“走,我们去寻一酒家接着喝。” 骆采灵忽觉不妥,自己一个女子,深更半夜的在和一个男子对饮,已是惊世骇俗了,此刻若再同他去酒家,被旁人瞧见了,自拍惹来非议。徐谅见她迟疑,已知她心中顾虑,忙道:“该死该死,是小生的不对,未为姑娘考虑,也罢,且待小生片刻。”说完扭身就走。 “嘿,这家伙,轻功也不赖啊。”骆采灵见了,忽觉他身法比方才争斗时灵敏了不少,心道:“他该不会一开始就是让着我的吧?” 约过了一炷香时间,徐谅拎着一个包袱回来。 每个人的一生,都将会有那么一段独行的时光,或长或短,都是无可回避的过程,只有经历过孤独,才能看透孤独,悟透人生。 在他离开时,骆采灵心中反复交战,情知再和他喝下去,若被父亲与兄长知道,必要为之责骂。倘要她就此离去,她竟然不舍。她一路与杨凌同行,丝毫不曾顾忌男女大防,而此时此刻,这股念头却萦绕心头,久久不散。殊不知,人有时候往往如此,在意时,不以为意;不在意时,却又难忘怀。 与这书呆子交谈许久,让骆采灵觉得十分愉快,跟杨凌一起时全然不同。杨凌生性沉默冷静,不苟言笑,对她虽是关心,却在礼义上不敢有丝毫逾越,言语从来适可而止,简直就是个道学先生,和他聊天始终仿佛隔着一道沟。而这徐谅却恰恰相反,三教九流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谈,生性随和,知礼法却又视礼法如无物,甚对她胃口,言笑无羁,颇有知音的感觉。 徐谅哪知她心中天人交战,只觉这么个小姑娘,居然还老老实实地坐着,也不活动活动,不似她的作风,便问道:“哟,怎么这么乖,老老实实地坐着?” “呃,累了呗,多坐会儿。嘿,这些你又是哪偷来的?”骆采灵见他从包袱里取出一坛酒,几碟小菜,还有些糕点。“别说偷嘛,多难听,小生是借来了的。”徐谅诡秘一笑,他原是赶到镇上客栈偷取了酒菜,却也留下了银子。不告而取是偷,留下银两而取,更算是强买强换吧。他也不说破,当下道:“我们刚才聊到哪了?” “你说,人在江湖,率性而为,对得起天地良心就好!”骆采灵记心甚好,重复道。“对对对!干一杯。” 两人又是言谈,又是酒菜,时光飞逝,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时辰,采灵只觉得这人所知之博,竟比杨凌尤甚,最主要的是言谈投机,个性极对胃口。徐谅亦问了采灵身世及由来,骆采灵也不隐瞒,把自己逃婚离家,寻找杨凌,又为兄长寻获,再次出逃,又将太湖青龙帮、苍南派恩怨,以及东厂魏忠贤举办南武林会盟等事,也一五一十地说了。 徐谅初听她逃婚时,微感诧异,又听闻杨凌之名,她又叫他杨大哥,如此亲昵,便以为是她心仪男子,微微一笑,却不说话。待听到金刀郑家郑天南一案时,他觉得好奇,不禁多问了缘由及破案经过。 这案子本是骆采灵与杨凌一同侦破,那时她尚扮作小叫花,杨凌也未曾认出她来,颇为得意,当下把整件事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嘿,看吧,杨大哥的聪明才智,可不在你之下!本姑娘也是聪明得紧!”采灵说完,呵呵轻笑。 徐谅却神色凝重,好似没听到她这句话,又好像在苦苦思索什么。“喂,我说,书呆子你又发什么呆?”徐谅摆了摆手,摇了摇头。骆采灵一奇,却也没再问。两人坐了片刻,徐谅忽然说道:“这案子有问题!凶手不是贺连。” “什么?这怎么可能?他可是亲口承认了呀。”采灵甚是惊愕,将事件从头到尾又梳理了一遍,却还是不知问题出在了哪。 徐谅见她似有不信之色,顿了顿,道:“我虽未亲临现场,但听你转述,这案子绝非如你所说这般顺理成章。我说的凶手不是贺连,指的是,贺连恐怕只是真凶手中的一枚棋子!凶手绝不止一个。”“啊!?那凶手还有谁?”徐谅缓缓道:“这件案子中,还有不少的疑点没法解释。你如不怪我胡乱猜测,我便说了出来。”“呸,为啥要怪你?说得不对待会儿打你就是!”“哈哈,那我不是更不能说了?”“快说快说,别婆婆妈妈的!”采灵嗔骂道。 “凶手使刀,一定错不了。然而这凶案地点,却让人不得不怀疑。” “书房啊,有什么好怀疑的?”采灵疑道。 “就是在书房,所以才最奇怪。”徐谅的眸子里映出一道精光:“按理说,郑天南被方旭打伤,夜间理应卧床休养,小儿子惊悸,又或者该陪陪儿子,方才是人之天性,他去书房干嘛?以内功疗伤?只怕郑天南的武功还没到这个境界。” “对哦,当时怎么没想到,也没人去问啊。” “那只能说明,郑天南当时伤得不重,甚至可以说,只是受了极轻的伤。又或者……”徐谅话未说完,骆采灵已抢道:“等等,让我想想,我记得孙百盛那个老头说,郑兄是被方旭用掌击伤,是不是重伤不知道,但显然伤重辞世只是个好听的说法罢了。” 徐谅微微颔首:“不论他是重伤也好,轻伤也罢,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还有闲情撇下小儿、女婿、老友,独自一个人在书房,喝闷酒吗?哈哈。” 骆采灵道:“对了,你刚刚说又或者什么?” “嘿嘿,又或者是有什么大事,让他不能不去查清楚。而这事,肯定与龙远江有关。”徐骆对视一眼,都望着对方点了点头,只不过徐谅是微笑着,骆采灵却是咬着下唇。 “难怪当时杨大哥去找郑管家的第一件事,并非去凶案现场,而是去要来了贺礼的账簿。”骆采灵说着。“照啊!”徐谅大声道:“有账册,自然就能够查到龙远江是不是真的来过。”他吃着小菜,饮了口酒又道:“再者,为何那翡翠明珠会失踪,又为何郑天南看到这翡翠明珠立时就想到贺连,进而让刘石去找他大师兄过来,正是这一连串的为何,才酿成了郑天南身死的惨案。所以啊,小道士,我们只要弄明白了第一个为何,接下来的为何,可就水到渠成咯。” “可是为什么翡翠明珠会失踪,郑天南又为什么因这翡翠明珠想到贺连,我和杨大哥也都查过,并没有线索啊。” 徐谅一边说着,一边笑。骆采灵静静地看着他,仿佛从见到他到现在为止,他都一直在笑,有微微地笑,淡淡地笑,狡猾地笑,也有开怀的大笑。似乎他永远都在笑,永远也停不下他的笑。 爱笑的人,往往比爱皱眉的人,活的轻松。 “别笑了!快告诉我为什么!” “哈哈,我们不妨来做一个大胆的假设,假设这三升的翡翠明珠……你怎么了,老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银票么?” “不、才没有呢,你说什么假设,说下去啊。”骆采灵嫩脸微微一红,别过了脸。 徐谅道:“嘿哈,好,我们就假设,这三升的翡翠明珠,本身就是他郑家之物!” “这,那,那龙远江为何会有那些珠子呢!?” “龙远江是做什么的?打劫的!打劫的送人礼物,自然送的都是他劫来的赃物咯。” “而近期,龙远江劫的,只有苍南派的那价值二十万两的宝物,所以,我们继续大胆假设,这三升的翡翠明珠,恰好就是龙远江从苍南派财物中所取之物。龙远江或者是想用这明珠去结交郑天南,又或者是想向郑天南表示什么。” “而郑天南正是看到了这珠子,才联想到了自己家产,恐怕有内贼不断偷取自己家的财物变卖。于是,他怀疑到贺连了。可惜,当时不知道郑天南和贺连究竟说了些什么,也无从得知,这明珠是贺连盗出变卖,抑或是拿去结交苍南派,还是几经辗转,才流落到苍南派手中的?但是有一点,我们应该可以猜得到……” 他笑着,看着骆采灵。骆采灵问道:“哪个?” “嘿嘿,作为郑府的老管家,他竟然不知道这明珠是郑家之物,是不是很奇怪?” ; 第七回 不用登临恨落晖 节五:真相 节五:真相 “你是想说,这明珠只怕是郑天南送给谁的,因而管家他并未见过?” “聪明!那么这个人,也呼之欲出了吧?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明珠会失踪,因为那本是证据,它当然要被回收了!” “嗯,我懂了。还有,贺连是内贼,盗取郑家的财物是事实,但是他只是郑门的大弟子,绝没有权力去过问郑家的财物……他有同谋,而郑家除了郑天南之外,有能力动用郑家财物的人也屈指可数。” “哈哈哈,好个小道士,一点就透!” “那么如此看来,苍南派的大批财物,只怕都是金刀郑家的财物了,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帮严松呢?” “这倒未必,也许只是个巧合也说不定。不过至少现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因为我们真的,真的不知道严松的这批财物究竟是通过什么渠道获得的。不过,小道士,你觉得贺连偷袭郑天南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少?” “贺连的武功我见过,郑天南我却不知道,不过就算比他更好,也好不到哪去吧,贺连要偷袭,多半有五成机会成功?” “不,你小瞧郑天南了,这几率三成都不到。” “你这么确定?” “那当然,郑天南和贺连的武功,我都知道。郑天南的武功,可比他徒弟高得多了。” 采灵点了点头:“既然这成功率这么低,他却还是做了,果然很可疑。” “所以呀,单凭贺连一个人,是绝对做不到的。” “这也就是你说的,贺连只是凶手的一枚棋子?”采灵续道:“可是,只有贺连一个人进了郑天南的房里呀,不然后面的一切,却又显得极不合理了,她又要怎么帮贺连呢?而且,如果明珠是郑天南送给她的,郑天南为什么不先问她,却反而怀疑贺连呢?还有,贺连为什么那么笃定郑天南要找他算账呢?” 骆采灵见他嘴角翘起,眼神深邃,似乎将事件看透了一般,心中微感不快。 “噗,你又怎么知道郑天南没有怀疑她呢?还有,你能确保贺连没有听谁说了些什么呢?做贼心虚的人,最怕的就是风声。”徐谅见她秀眉微蹙,笑道:“我给你个提示,好不好?” 采灵怕他卖关子,忙道:“别磨磨唧唧了,快说!” “这提示呢,就是,行凶者,他是如何杀了郑天南,而自己身上却没沾到半点血迹,又或者说是,他是如何把血衣,给运出去销毁的呢?” “对啊,当时只留意了刀的血迹,却忘了衣服,他先是以乞求宽宥作掩护,继而刺杀郑天南,绝对会有血迹溅到衣裤上才对。”骆采灵也跟着认真推敲案情,竟都忘了吃喝。 “难道是他当时还有时间逃出来,换了衣裤?对了,他穿的是睡衣!只要把外套脱掉,交给共犯带出去就好了!这个人是刘石?”骆采灵问道。 “不是他,他只是个小角色,兴不起风浪……你再把案子重新想一遍,不要漏掉任何细节。”徐谅道。 此刻晨曦微启,骆采灵也微觉困倦,不禁打了个哈欠。徐谅解下外衣,递给她,让她披上,笑道:“天将明时最冷,可惜酒已凉了,要是有碗热汤倒是极好,可以暖暖身子。不过有时候,这汤还真不能乱喝。”他说到这里,停了,眸子里全是笑意,仿佛骆采灵就是一朵漂亮美丽的花。 采灵一愣,问道:“为什么?”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拍手叫了起来:“啊!原来如此啊!毫不起眼,无怪我和杨大哥都没想到。她说她给郑天南送去一碗鸡汤,这汤里必然下了毒药!可以使郑天南浑身乏力,这才让贺连轻而易举的刺中其小腹要害。郑夫人既然和贺连有私,那么她也肯定巴不得郑天南早点死了,可怜郑天南还对她十分宠爱,不仅把名贵的珠子送她,还让她管着钱,可她却自己亲手炖了催命的毒药,唆使贺连欺师灭祖。” “哈哈哈。”徐谅拍起手来:“不错,还有郑、贺这一计划,恐怕密谋已久。只是恰逢方旭打伤了郑天南,一者,增加了成功率,二者,还可以嫁祸给方旭,三者,郑天南已经发现了那些明珠,不能不杀了他。料来郑天南也曾询问过郑夫人明珠可还在,而郑夫人却谎称明珠失窃,而这珠子,显然已赠给了贺连。郑天南从管家处亦能得知贺连之嫌疑,况且郑天南也不是傻子,多半感觉到了贺连和小老婆的奸情,否则,这宗密室谋杀,就绝不可能如此的完美。” “等等等等,听起来是挺有道理的,可是你还是没法解释贺连杀害郑天南之后如何处理身上血迹啊?”采灵不解。 徐谅捏着鼻子,笑了笑,续道:“小道士,你难道没有发现,贺连进书房的时间,和郑少奶奶送鸡汤的时间,出奇的一致么?”“啊!没错,他们都是戌时左右!”采灵大声叫了出来。 “所以,郑天南大怒拍桌之时,想必就是郑少奶奶喂他喝汤之际,郑天南服下的鸡汤,并不仅仅是毒药,还是剧烈的麻药!因此贺连出手,郑天南麻木的嘴,根本就发不出任何声音!” “啊!?”采灵没有想到,小嘴微张。 “之后,郑夫人让贺连换下衣裤,等她带出销毁后再执行下一步的计划。第一出是瞒天过海,第二出是移花接木,这第三出便是暗渡陈仓!你想,贺连这种粗胚,怎么会有如此缜密的心思?若没有人教他,显然说不通。” “那,那郑天南既然没有发出呼喊就死了?怎么死后还能发出叫喊呢?” 徐谅调笑道:“不愧是小道士,一下就掐到重点了!”“书呆子一边去。”采灵又道:“可是无论孙百盛等东厢人,还是狄肃英等西厢人,都只是听到一声惨叫,照你这么说,那又是怎么回事?” “原因很简单,既然当时郑天南已经死了,发出叫喊之人,便是凶手。”徐谅顿的一顿,解释道:“黑夜之中,不见其人只闻惨叫之声,是极难分辨到底是谁的声音的。既知书房中人是郑天南,那么众人自然先入为主,以为是郑天南无疑。” “原来如此。” “只是郑少奶奶与贺连有染,这里面似乎还牵扯到了很多内幕,我一时间也想不清楚。而且,这件事如果是郑夫人授意的话,那么他们两个的动机,可以说,可以说是,十分的奇怪。”徐谅把杯中凉酒一饮而尽。 骆采灵问道:“奇怪,这有什么奇怪的?若是二人有奸情,自然整日里担惊受怕,况且还被那老头子知道了我拿了他的财宝给别人,与其如此,不如斩草除根。” 徐谅摇了摇头,叹道:“郑夫人如果要杀郑天南,直接下要命的毒药就好了,没必要贺连这么一闹多此一举。郑天南一死,郑菁又放逐衡山,钱不都是她郑少奶奶的了?而且,我总感觉,如果郑少奶奶是主谋,她杀郑天南绝对有别的什么原因。” “对哦,你这么说也有道理。或者,郑夫人只是想让贺连当替罪羊?”“那贺连就这么心甘情愿?”“也对哦。” “所以,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拍了拍脑门:“总感觉贺连的行为,只是被蛊惑的一时冲动,但整件事却又似被人预谋,以致完美无缺。这里头肯定还有猫腻!不管了,反正事情也暂告一段落,到时候再去郑家探个究竟便知。或许,他们并没有私情,只是为了某种共同的目的也说不定。” 骆采灵点点头,呼了口气叹道:“好在我和杨大哥只是漏掉了一个真凶,却还不至于搞错凶手。” “这事说来挺玄,巧合甚多,当局者迷,一时不察十分正常。你杨大哥已是极为聪慧的了,若我与他一般,同在现场,只怕与他得出的结论相似也说不定。” “那肯定,杨大哥不仅聪明,武功也高,比你好上一大截!”采灵双手一拉,比划起来,见他神色一暗,心想:“糟了,只顾着夸杨大哥武功高强,这不就像在羞辱他么?”她急忙又道:“不过,你武功也挺好的,虽然比起本小姐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徐谅知她心意,微笑道:“论武功,本是小道长桃木剑下留了情,饶了小妖的性命,然而小妖突施诡计,让小道长倒足了大霉,小道长大怒之下,痛打了小妖一顿,手背可疼了呢!”骆采灵被他一逗,大笑起来。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什么来历呢?”骆采灵忽然想到,徐谅却道:“你不困么?如有兴趣,下次见面时,再告诉你如何?”采灵此刻确实极倦,于是道:“也好!不许反悔哦!”“这个自然!”“打勾勾!”“噗,我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打什么勾勾?”“是男子汉才更要打勾勾,不然你怕什么?”“好好好,姑奶奶,怕你了。”“快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骗!”…… 两人回到客栈,各自睡了一早。 午后骆采灵便去王家,说道驱鬼已告成功,收了五百两酬金。善德大员外仍是不放心,又留了采灵一夜,见当夜无事,次日又大宴一席。采灵鄙夷他为人,又讹诈了他五十两银子做为盘缠,这才离了王家。 到得客栈,却寻不见徐谅的踪迹了。问了小二,小二也说不知,骆大小姐脾气发作,痛打了他两个爆栗子,无奈回房,却见桌上留下了一封信,墨迹尚未干透。 只见信上写道:“今银两已备,小生已雇巧匠设堤。先行离去莫怪,他日再见小道长,当如前夜,畅谈古今。书呆子留。” 骆采灵拿着信,冲出了门口就想去追,可茫茫人海,却要往哪里去追?她小手攥紧,信纸已然皱起。良久,她呼了口气,回到房内取了包裹行李,怅然若失地掩上了房门。 今后的路,终归又要她自己一个人走了…… ; 第七回 不用登临恨落晖 节六:魔障 节六:魔障 与此同时,骆采灵时刻念想的杨凌,却又有另一番的际遇。 话说那日杨凌追寻御子胤,却误入瀑布小湖,恰见绝色双姝,他与其中一女言谈失和动起手来,却引出了更大的谜团,她们似乎对自己的身世了如指掌!?杨凌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返回登封。而骆养性让衙役带话,说道他与仇如海为了追踪御子胤,已先行离去。 杨凌在登封留了三日,偏偏不见顾洵归来,心想徒留无益,也就离开了登封向东南而去。 此时已近立冬,离魏忠贤凤阳大会九月廿六已不足半月。然而除却这件心头大事之外,杨凌却百无聊赖,似乎人生中竟无他事可做一般,于是弃了奔马,沿途步行赏景。 这一日,他行到一处山陵,见林木多枫色,景色颇为秀丽,便走了山道,心中忽地想到:“这些日子四处奔波,内功虽是勤练不缀,招式却都无暇去顾,只怕生疏了。此处偏僻,最少行人,不妨将招式尽皆温习一遍,再行赶路。” 思毕,以折扇做剑,将少林达摩剑法、武当剑法、峨眉剑法、昆仑剑法依次演练一遍。少林派多以阳刚为主,剑法较少,武当、蛾眉、昆仑却以剑术立户,单是高妙剑招就有十余套,更遑论入门与基础了。杨凌剑法演完,又练拳法、掌法、腿法、指法等,他所知极博,直练了两个时辰,尚未行完,只觉腹中饥饿,便坐在树荫下用了粮水。 此时天气已凉,午后阳光射入林中,微觉暖暖,甚是舒服。杨凌复又起身,待将所会各大门派精妙武功施展完毕,已是汗出如浆,白衫尽湿。 杨凌坐下来,神色黯然。他饮了水,又不住地摇头。杨凌自幼天资聪颖,师父又是武林第一高手,他的武学造诣本应更高。然而云栖莲池不幸于万历四十三年辞世,杨凌时年不过十六,武学修为尚在打基础之际,许多高深心得云栖莲池并未传授,只怕他自恃聪明,焦躁冒进,不肯扎实根基。杨凌能有如此艺业,一半是靠了乃师所留下的武学典籍,一半则是自学成才。可自打他二十五岁艺成以来,武功却再难有所寸进,即令内力增长,亦是极为缓慢,倘若数日不练,不增反退。 杨凌自知修为已达瓶颈,却又不愿放弃,只盼能“温故而知新”,然而这番又练了一遍,却是半点感觉也无。 这便是学武中所遇之“修行障”。其实不仅练武,研习佛法、道法、琴棋六艺等等,亦会遇到这种“修行障”,倘若不能突破这障碍,便会产生心魔,百尺竿头绝难再进。要突破此障,最易不过名师指点。所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若有得道之人指点“修行障”,自能化解心魔。杨凌本有名师,却无法得其指点,是为遗憾。其二便是自行悟道,这与佛家所言之顿悟相类,瞬间参透了其中奥妙,便如见了一片新天地,踏入一个全新的境界,那时天高任鸟飞,进展不可以道里计。然而没有非凡的际遇,龙虎交会之难,又或是超神之灵感,哪能轻易就自行领悟了呢? 杨凌叹了口气,不禁又想起了白衣少女那句刺痛他内心的话:“云栖莲池的弟子也不过如此。”心道:“师父,若你还在人世,必能指点弟子突破魔障。”他却不知,这番念想,又岂不是一番魔障? 杨凌一生所遇高手不少,真正较量过的劲敌有许显纯、御子胤、南谡、杨寰、羽柴鹤松、方旭等,其中以羽柴鹤松武功最奇,也最为霸道,不过他那是东洋武学,即便云栖莲池复生,也未必立时便能指点破解之法。方旭刀法精妙、内力深湛,亦在他之上,许显纯、杨寰、南谡、御子胤则与自己在伯仲之间,胜负之数各自参半。至于前些日子与之相斗的白衣少女,一想到她们,杨凌便有一丝害怕。 “她,她们究竟是谁?”可即便如此,二女的音容却挥之不去,白衣少女冷艳、绿衣少女清灵,便是不见样貌,单以气质神韵而论,放眼华夏,只怕再难找出第三个。杨凌以手支颐,暗思道:“那女子说她的武功叫做‘倾城舞’、‘倾国乐’,我竟也从未听过,她又说我不能破解,我便偏要破解给她看看。” 他双手比划良久,却始终拟不出破法。“若我有长剑在手,百十招内必能胜她,可真要破解,却无把握。单凭一双肉掌,就更加不要想了。”白衣少女冷澈的双眸,矫翱的身姿,飘舞的白绫不断浮现他的脑海,仿佛一场挥之不去的梦魇:“唉,怎么江湖忽然冒出了这么多令人为之心折的武学,师父所留的典籍中竟都没有半点记载。”杨凌深自懊恼,不免气为之沮,缓缓起身,就要离去,不愿再想武功之事。 杨凌之师云栖莲池晚年曾将各门各派但凡可取之武学精义注成一书,藏于云栖寺内。他虽不曾研习过这些武功,却能微言大义,指出其中最为精华的部分,杨凌博知各大武学,便是取之其中。云栖莲池的内功最初是少林易筋经神功,外功脱胎于七十二绝技,六十岁之后将内外功融为一体,创就“佛莲九诀”,武功自此进入化境。但他武功既高,佛法亦欲高,其心更是悲悯众生。 明朝中叶,虽有动荡,但武学名流辈出,各派武功更是呈现一片欣欣向荣之意。然而在万历三十四年间,竟而出现一场大浩劫,江湖各大门派高手菁英联手迎战一魔头,却在数日间接连殉难,死者总计近千人!少林、武当首当其冲,其余峨眉、昆仑、华山、青城等死伤亦是不计其数,各大派高手死伤殆尽,许多武功也随即失传,更有许多门派从此一蹶不振,为其他门派兼并,亦有一些销声匿迹,避祸他乡,江湖史称之为:“崇魔之难”。最终云栖莲池出手消弭了灾劫,与之争斗的魔头亦铩羽而归,再不见踪影,然而那几场大战惊天动地,世人皆道是“魔佛之争”。 “佛”虽然逐走“魔”,却并未战胜“魔”,相反,云栖莲池反而自认是败了。胜败之数,在他心中实无足轻重,只是眼见如此多的众生丧命,又有不少精妙武学就此失传,未免遗憾。 云栖莲池出自少林,知道少林七十二绝技皆有记录,不至失传,然别派武功却未必如此,大抵师徒相授,鲜少留存籍谱。于是云栖莲池便在云栖寺中将少林、武当、峨眉、昆仑四派武学尽数整编,并注以精解,附以正宗佛法。就在他将要整编青城、华山等派时,却天年已尽。这四派武学莫不是博大精深,任一门派均是穷尽一生也未必能参透,而云栖莲池竟凭一人之力,重新整编,其功同于孔子删诗成三百。少林等四派武学得了“佛宗”详解,武技不仅得以保留,武道反而更进一步,远超其余门派。善悲禅师修习易筋经时每每化险为夷,便是云栖莲池书中指点之故。 云栖莲池作注武学时,杨凌已入其门,他无法领悟“佛莲九诀”的奥妙,却将这四大门派的武学精义尽数学了个饱。唯独易筋经是少林不传之秘,云栖莲池只做了评述与指点,却未附上原文,杨凌虽份属少林俗家弟子,也不敢妄自修行。 杨凌此刻已下了山陵,忽的想到自己偷学羽柴鹤松刀法精义,曾为顾洵指责舍本逐末,那一幕如暮鼓晨钟一般,将他点醒,他不觉叫道:“对啊,当时我只道自己年幼,无法参透师父至高武学的含义,故而去学现成武学。如今年齿渐增,阅历亦长,未始仍不能参透。”当下心中默想“佛莲九诀”的八字含义。“这八字无论连着读,还是分开看,都没有半点含义。师父是得道大师,一身武功也是源自佛法,想来这门武学也应从佛法入手。”杨凌心胸即开,眼界立时便宽广起来,只是平素少读佛经,无从去想,便打定主意,一得空时便回云栖寺,埋首藏经。 杨凌正欲狂笑,却听见官道上有数骑大声吆喝,纵马飞速而过。他暗忖:“这几个均会武功,如此急着向前,莫非前头有什么大事?”心念刚转,背后蹄声响起,又是数骑飞驰而来。杨凌才行了半里路,竟过去了三队人马。“这条官道四野莽莽榛榛,鲜有人迹,此刻忽然多了这许多人马,甚是可疑。”杨凌加快步伐,意欲一探究竟,却见数骑迎面奔来,马上乘客均各带伤,口中兀自大骂。 “前有人退,后有人追,这是什么情况?”杨凌正自奇怪,却见又有数骑奔回,正是他所见的其中一票人马!其中一人骂道:“该死的木灵老贼,竟把咱们一大帮人骗得团团转,操他奶奶的熊!”另一个道:“谁知道羊牯竟是硬点子!快走吧。” 杨凌这一听更是惊诧,他知道羊牯是黑话,便是指打劫的对象,忖道:“这木灵该不会就是陕冀一带的大盗?听闻这贼道人素来只在北边作案,不想竟到了南方来?那么这些人,俱是群盗无疑,然则他们口中的羊牯又是何人?他身上怀了什么宝贝,竟惹得这许多盗贼竞相去抢?” 他自是侠义之人,心道:“无论如何,这事既为我瞧见,岂能任你们这些宵小胡来?”他展开轻功,飞速上前,见又有一队人马败逃下来,杨凌知是群匪,当下捡起一块石头,打落一人,抢了马匹,朝前奔去。群盗大骂,却不敢来追。 杨凌纵马跑了数里,便瞅见一条官道上围了数百人,真是密密麻麻水泄不通,心下骇然:“怎么有这么多人?”他下了马,群盗只道他亦是同伙,也不以为意。他迈进圈子,只见一个中年道士正与一名少女比斗。 那道士一身瘦长青袍,面色亦是铁青,不过四十来岁,使的是一对铁钩,招式精巧,内功也自不弱。杨凌看了两招,便知是崆峒派的“谌天玄钩十八式”,但那道人似乎颇有顾忌,不敢使劲全力。而那少女一身白衣,瓜子脸,眸亮如星,貌若白梅,不过十六七岁,却已生的十分美艳,一柄短剑使得霍霍生风,亦足与那道人相颉颃。他们之后又有老、中、青年三人,均是一身白衣,看来与那少女当是一路。 两人又拆了数招,白衣少女娇喝一声:“着!”短剑“当!”的一声切中了道人一把单钩,钩头立时被削断。杨凌一愣,他也走了眼,那短剑看似极为普通,不想竟是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器。青衣道士冷哼一声,右钩斜撩,逼退少女。 群盗骂道:“仗着神兵之利,算的什么本事,干嘛不比比拳脚!”少女笑道:“适才我们赌斗,并未限定不可以使用兵刃啊,你们九个山寨一起打我爷爷的主意,又算得什么英雄好汉?”她声如银铃,清脆悦耳。道人趁她出声之际,猛进三招,竟扭回平手。 白衣老者见状,喝道:“秀儿,莫逞口舌之快,专心拆解!”说完他又转头向群盗中一人微笑道:“这局木灵子道长若败了,黑虎沟便不能与我等为难了吧?”黑虎沟盗首熊战冷冷地道:“司徒老儿,你孙女还没赢呢!急什么?” 老者呵呵一笑,不再多言。 ; 第七回 不用登临恨落晖 节七:激战 节七:激战 白衣少女娇咤一声,短剑斜削向左,那道人不敢去挡,单钩一翻,撤了半招。就这一下,少女又将局势抢回。群盗登时气馁,呼和之声锐减。那黑虎沟匪首熊战见了,连连搓手,心中焦躁。他身材高大,四肢粗壮,却非鲁莽之辈,此刻脑海反复思量:“木灵老道若拿不下这小妞,老子岂不亏大发了?” 原来那白衣老者名叫司徒震,乃是河南铸剑山庄庄主,此行正与师弟公孙烨、徒孙楚宏、孙女司徒毓秀前往南京。他曾于偶然之中获得一件秘宝,不想近日里为人所知,沿途传讯,竟而惹得群盗围而攻之。 司徒震为人老辣,即便身处险境也不慌乱,当即以言语僵住群盗,激九寨各出一人与本方相斗,若有一人能胜得本方半招,他便情愿交出宝物。群盗知此老武功高强,群起攻之,虽能拿下,只怕也要折损良多,当即应承下来。谁知连续三轮,均败于司徒震之手。 熊战自知非司徒震之敌,但见这老儿连战三轮,体力有些不济,便拟出手。岂料司徒震的小孙女司徒毓秀横插了一脚:“熊伯伯,我爷爷斗了三场了,这场便由侄女来接你的招吧。” 熊战自恃身份,不愿与这小妮子动手,正自踟蹰间,他身旁的木灵道人却见色起意,抢先出招。司徒震当即以言语挤兑:“熊兄乃黑虎寨寨主,如何却又让木灵道长出手,我辈江湖中人,信义为重,这可怎么算?”熊战心想:“木灵子武功在我之上,况且司徒震的孙女如此年幼,能有多少功力,这老道必能拿下,又何苦被司徒老儿借故耻笑?”于是顺口道:“熊某平生不打女人,木灵道长既然代我出手,便算是我黑虎沟下场。” 哪知司徒毓秀手握神兵,木灵空手相斗,险些要遭,只得抽出兵刃,两兵相接,竟也占不到任何便宜。群盗始料未及,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把自己弄得尴尬异常。 杨凌见那道人久斗之下,内息仍是平稳,暗自点头,赞他崆峒派内力确有独到之处。木灵擅使兵刃,绝非内家高手,但也有着七八分火候。单以内力而论,司徒毓秀那是远远不如,可她招式灵动,身形飘然若蝶,仗着神兵锋锐,竟使得木灵深厚内力毫无用武之地。两人又拆了十余招,司徒震脸上愈见轻松,熊战则愈发凝重。 二人堪堪斗到分际,忽听一声大喝:“呔!二哥竟斗不下个小女娃儿,待俺火灵子来会她一会!”群盗闻声看去,只见外围又到了四个道士,分别穿着金、赤、蓝、土黄四色道袍,说话的正是那个穿着赤色道袍的道士。那道人身量极长大,手持一根狼牙棒,蓦地抢上前去,截过司徒毓秀便是一戳,司徒毓秀见他来势惊人,急忙闪过一旁。 司徒震叫道:“木灵子、火灵子两位道长都是成名人物,却要与一个小辈车轮战么?”火灵一面挥棒,一面大声答道:“老头少废话,斗完这小妞儿,你接上便是!我崆峒五灵又岂会怕你们车轮?” 熊战见有人搅局,正合心意,忙道:“司徒老兄,名师出高徒,令孙武艺精巧,火灵道长未必便能撩到什么好处,你又何必心急呢。”司徒震冷哼一声,正待再说,司徒毓秀却道:“爷爷不忙说,我先接着便是,姑娘也正想向火灵子道长讨教讨教!”小女娃斗出兴致,又听熊战称赞自己武功精巧,未免飘然。木灵收钩抢过话头:“小妞儿不识好歹,贫道适才并未用尽全力,这局权且算作平手,我师弟棒下不留情,你就自求多福吧!” 铸剑山庄等人均是不忿,暗骂这人好不知羞,那名白衣青年更是斥道:“臭道士当真不要脸,方才若非你师弟插手,我师妹早已取胜。你们黑虎沟只会赖账,没别的本事么?” 熊战笑道:“木灵道长并非我寨中之人,他虽代我寨出手,却非是我黑虎沟的本事。小兄弟既然说我黑虎沟不济,那么待会儿就让老夫亲自下场,陪阁下走两招,看看我黑虎沟究竟本事如何?”黑虎沟人众顿时鼓噪起来。那白衣青年不想自己一时不慎,竟为熊战言语所趁,登时满脸通红。 木灵也啧啧道:“我崆峒五灵向来兄弟一心,与旁人绝无勾连,熊寨主他们打劫于你等,是他们九寨的事,与我五人无关。只是我们**上的规矩,凡见者有份,咱们多少是要分一杯羹的。但消你四人将我兄弟一行一一击败,木老道心服口服,那时绝不再来纠缠。” 司徒震情知对方耍赖,此刻再行争辩已属枉然,当下截口道:“如此也好,那就由鄙师弟来陪熊寨主玩玩,待老朽亲自来接五位道长的高招!” 那崆峒门下,金灵子俨然五灵的大师兄,只见他中等身材,披着金袍,腰中悬着一柄长剑,双目似开似闭,似浑然未将司徒震等人放在眼里一般。杨凌见他神庭饱满,显然内家高手,只怕是那白衣老者的劲敌。其余两人一持短戟、一持大斧,虽未出手,瞧来武功也当十分精湛。 这边司徒毓秀与火灵已拆了二十余招,却讨不到半点便宜,反被逼得连连后退。那火灵子的真实武功比之木灵还稍有不如,但他一杆狼牙棒重达六十余斤,兼之膂力惊人,在声势上咄咄相逼,司徒毓秀娇怯少女,少经大阵,不免为之胆寒。她内力浅薄,虽有神兵利器,终究难削火灵如此厚重的大型兵刃,剑棒每一交触,狼牙棒上虽必留下缺口,却也将司徒毓秀震得虎口发麻,宝剑几乎就要脱手飞出。她不敢再行硬架,只展开轻功游走,小巧腾挪,乘隙反击。 火灵子越斗越是兴起,索性一把将道袍扯去,露出古铜色皮肤,双臂肌肉筋突,紧握着狼牙棒猛力挥舞。司徒毓秀见了七分骇然三分怯,剑招登时散乱,步法紊淆,身形趔趄。公孙烨不禁叫道:“秀儿,退下来吧,你不是火灵道长的对手,待老夫来接他!” 他身子刚一动,木灵便张开双钩笑道:“公孙兄,你铸剑山庄是想以多欺少么?让木老道来陪阁下玩玩吧!”公孙烨不愿与他纠缠,反手就是一掌,抢身直上。木灵只要拦他,单钩一架,右钩径扫对方面门。公孙烨无奈,只得退开两步,凝神迎敌。司徒震白眉微紧,水灵子、土灵子亦知其意,各自迈前一步,只防他出手。四灵心意相通,只欲擒伤司徒毓秀,以报适才木灵子被窘之仇。其他九寨匪众也将火灵子与司徒毓秀团团围住,使其不能跳出战圈之外。 此时山岗阒寥,周遭虽有百人,却寂寞只闻金戈铁鸣、拳脚相交之声。杨凌俯身拾起一粒碎石,握在掌心,人们均是全神贯注那四人比斗,无一个来理会。石子缓缓移至中指与拇指之间,杨凌二指扣错,宛似一张精致缩小的满月长弓,蓄势待发。 他中指正欲一送,脑中却倏然一惊:“等等!我见那白衣少女明秀可爱,只待她遇险便即出手相救。倘若换做是狄肃英等人,又或者其他男人,我又是否会如此坚定,拼着与这百人为敌而出手呢?”他冷汗涔涔而下,扣紧的两指颓然松开:“杨凌啊杨凌,你心中分明存了重女轻男的念头,当真是个卑鄙小人!”初时不救周长风、未救下于旺成,救了狄肃英却又懊悔不已的情形一一涌现心头。 只听“铮!”的一声,司徒毓秀短剑脱手,司徒震倏地穿过了水灵、土灵二人,右脚踢开了火灵的狼牙棒,一把将司徒毓秀扯出圈外。熊战等人均是暗叹:“这老儿年逾六十,身手矫捷,仍不输少年人。”司徒震救下孙女儿,正欲拔剑,忽听耳后劈风之音,急忙矮身躲避。来人长剑连削,招式延绵不断,剑风肃杀凛然,左近之人亦纷纷后退。众人看去,正是那金灵子出手了。 杨凌见了这套剑法,也不觉回神叹道:“好个谌天玄王剑式,这金灵子剑法内力,可远在他几个师弟之上啊。”他知道崆峒派远在陕西平凉[1],份属道教,其掌派人飞云子与其师同辈,年且八旬,武功奇高,据说早已不问世事,专心研武修道。至于其门下弟子于崆峒山上接受管束,下山之后便与崆峒派无关,行止是否合于义理,生死荣辱,均是自理。是以各大派中以崆峒门下最为良莠不齐,侠义之辈固然不少,如这崆峒五灵一般,艺成之后,便于西安、兰州一线劫掠,成了当地大盗的亦不在少数。 司徒毓秀见爷爷与金灵子连拆十余招始终腾不出手来拔剑,正要上前相帮,却被楚宏一把拉住:“师妹!先取兵刃要紧。”司徒毓秀一想不错,金灵子武功高强,若不仗着神兵锋锐,实难与敌。她急忙放眼一扫,只见那柄短剑不偏不倚,恰巧落在了杨凌面前。 楚宏大声道:“那边的小贼,快把小爷的宝剑还来!”杨凌拾起剑,仔细端详起来。司徒毓秀见他器宇轩昂,样貌英俊,在群盗之中卓然不群,芳心微颤,暗叹:“不想这九寨山匪中,竟也有这般人物。可惜什么不学好,偏偏去做贼了。”楚宏斜眼瞥见师妹神色,又见那人丰神俊朗,妒意大生,纵身而上,就要夺剑。杨凌右手一松,任他夺去短剑,楚宏却不甘心,右脚鞭腿反踢,杨凌俊眉微蹙,司徒毓秀小嘴微张,那句:“小心”差点就脱口而出了。 杨凌武功远在楚宏之上,便是有十个楚宏一起出脚也踢他不到。只见他脚尖一点,双袖一展,白衣飘然而退,冯虚御风,宛若画中仙人。熊战等高手见了均是一惊:“这白衣小子是哪个山寨的,刚才那一手可真是俊得很啊!”楚宏见这脚非但没让杨凌出丑,反而衬出了对方的出尘之姿,更加恼羞成怒,再不留情,右手短剑斜里刺了过去。 杨凌本欲出手相助这一行人,岂料反与这行人先动起手来,不觉好笑,摇头之余更多了一股惆怅。 杨凌单指一弹,正中短剑剑面无锋处,楚宏虎口一震,短剑弹飞。杨凌白衣凌空,长袖一卷,已将短剑抄入手中。 这招“霜重指寒”乃是昆仑派绝技,倘若出指稍稍差了半分,指头非给这神兵削断不可。群盗喝彩:“好功夫!”楚宏兀自不信:“你……你这使的什么手法?”杨凌不去理他,转眼去看司徒震与金灵子、公孙烨与木灵子四人比斗。 他只瞧得一眼,便知这其中胜负关窍:司徒震与金灵子武艺本在伯仲之间,然而金灵子手握利刃,又抢得先手,此刻全然上风。而公孙烨虽只空手,功力却在木灵子之上,数十招下来,已逼得木灵连连后退。金灵子如能在木灵落败之前伤了司徒震,铸剑山庄四人再斗亦是徒然,唯有交出宝贝罢了。若公孙烨先行击退了木灵子,则胜负之数还有待商榷。 群盗本重利不重义,即便当面许诺,倘若局势有利,事后也必然会寻隙反悔。这节司徒震并非不知,所以与之赌斗,也因无奈。他与师弟公孙烨要脱出重围不难,却不免赔了孙女与徒孙,群盗忌惮二人武功高强,万一被他们逃了走,纵然擒了司徒毓秀与楚宏,却又担心万一为他二人在暗处解救,空自折损却捞不到半点好处。 司徒震如能胜到最后,群盗自会铩羽而归,只当是技不如人。岂料中途杀出崆峒五灵,那金灵子又是个顶尖高手,足可与司徒震相颉颃。见了这等良机,群盗又哪还会再信守先时承诺,白白放了到手的羊牯?这江湖争夺,终究还是以力为凭,弱肉强食,岂有他哉! 正是:重阳方过菊花酒,山阴又逢劫道人。 [1]崆峒山位于在甘肃平凉市城西12公里处,明代并未设甘肃省,故平凉府划归为陕西。 ; 第八回 惊风乱飐芙蓉水 节一:五灵阵 第八回:惊风乱飐芙蓉水[1]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2],只为寻你梦中模样。 笔起风流处,写尽诗千行,就一点沧桑。 节一:五灵阵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3]。”这道理,儒士们都懂,然而此情此景却就正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是不是这乱世,最终仍是要走上一条以力服人的路呢? 杨凌长啸一声,短剑撩开木灵双钩,左手带过公孙烨掌力,只一招“分花拂柳”立时将二人隔开,接着腾身一跃,便朝司徒震奔去。 公孙烨大急,他只道杨凌亦是九寨山匪,双掌运起十成功力就往杨凌后心击去,杨凌双足一点,便将公孙烨掌力甩在身后,一尺五寸的短剑就势一送,只听“铮”的一下,两剑剑面相撞,金灵子右臂一震,身子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 杨凌见他只退了两步便站稳身子,心中也不禁暗暗称赞:“我这招‘横江飞渡’已运上七成功力,即便是苍南派的童雄也未必抵受得住,这金灵子竟只退了两步,内功比我想得还要更高。” 金灵子长剑一指,开口道:“阁下是谁,为何搅局?”他的长剑亦非凡品,适才又是剑面相交,然而剑身上还是留下了一道裂纹。 杨凌却待回复,忽然一支短戟、一根狼牙棒、一杆大斧三样兵刃分袭他右臂、胸口与下肢,他冷哼一声,短剑在手,刷刷刷三剑,便将水灵、火灵、土灵三人击开。接着短剑背身一刺,又削断了木灵的单钩。金灵子神色微变,他武功见识远在四个师弟之上,方才被杨凌逼退,还可说是对方出其不意,做不得数。此刻见了对方这手功夫,心中稍感不安。 “诸位且先住手,在下有话要说。”杨凌抱拳道。司徒震见他气度非凡,武功更是高绝,当下与孙女、师弟等退在一边,熊战等人见崆峒五灵中四人为其所退,也不敢贸然开罪,呼喝手下停了鼓噪。 杨凌再向众人一拱手,说道:“诸位百人而围攻此间四位,未免有些以多欺少了吧?在下不明因果,亦不敢做路见不平之人,但却想来为诸位打个圆场。今日时候不早,不论双方有何恩怨情仇,不妨各退一步,且待改日,再做了结如何?” 熊战等尚未说话,手底下的喽啰们也已不依:“你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放走了他们,让我们喝西北风去吗?”“这老东西打伤了我们那么多兄弟,这笔账又要怎么算?”七嘴八舌、污言秽语霎时间井喷起来。杨凌气沉丹田,“呵!”地一声长啸,众喽啰只觉鼓膜一震,相顾失色。 熊战上前一步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师承何门何派?”杨凌答道:“贱名杨凌,有辱清听。至于师承所来,不足为外人道也。请熊寨主见谅。” 铸剑山庄等人知杨凌有相助之意,心头甚喜。司徒震笑道:“杨少侠有所不知,这里众位豪杰和老朽曾定了一个协议,若他九寨中无人能击败我方出阵之人,便不再与老朽纠缠。只是被崆峒派这五位高手一搅和,似乎已做不得数了。”他摸了摸长须,续道:“不过呢,熊寨主也算得上是这条道上的大豪杰了,他说的话,想必不会如放屁一般,否则又如何统领他手底下的数百名好汉呢?五灵固然胡搅蛮缠,熊寨主必能秉持公论,老朽也不来担这个心。至于我等有何恩怨?嘿嘿,这个人所共知。”他在“放屁”二字上故意加了重音,相对“人所共知”更显讥刺。 司徒震知道杨凌武功虽强,但要凭一己之力,镇服在场所有人,亦是困难,干脆再以言语激群盗赌斗,单打独斗,周遭可没一个是这白衣青年的对手。 熊战明知司徒震欲以言语相激,骑虎难下,只得双掌一拍,叹道:“也罢,熊某这当口就以黑虎沟的名义下场,会一会铸剑山庄群豪便是。倘若输了,熊某甩甩屁股,立时就走。至于崆峒派五位道长,司徒老兄,你还是自己想法子去打发吧。”说完,摆了个架势。 金灵子长剑一斜,挡住了熊战去路,黑虎沟盗匪骂道:“贼道士没长眼睛么?快闪开!”熊战大手一挥,止住部下,问道:“道长何意?”金灵子长剑一甩,一名黑虎沟部众大声惨叫,左手手腕已被斩断,正是那方才辱骂五灵之人。黑虎沟群盗大怒,纷纷抽出兵刃,只待熊战一声令下,就要将金灵子乱刀分尸。 木灵挺钩道:“熊寨主不忙下场,我五灵与司徒老儿的架还没打完呢。至于你这部下,嘴巴里没个干净,我师兄不是砍下他吃饭的家伙,已经看的熊寨主面子了。”群盗有的暗笑,有的愤恨,各形于色。 熊战暗自恼怒,忖道:“五个死道士,仗着武功高强,竟不把我黑虎沟放在眼里,总有一天要你们好看!哼,你们先上正合我意,最好斗个两败俱伤,我九寨好坐收渔翁之利。”他退了下来,不动声色地道:“既然如此,还请五位先上,熊某一旁掠阵便是。”他见部下仍是愤懑,偷偷朝心腹们使了个眼色,命他们安抚。 此时日行已然转西,再过不了多久,夜色便要降临。 司徒震道:“老朽听闻五位道长情若兄弟,素来是并肩御敌,五位如要一拥而上那也无妨,老朽这里四人一并来挨道长们的拳脚便是。”他知杨凌不会袖手旁观,以五对五,那是稳胜之举,即使以四敌五,胜负也是各半。他自斗金灵子,公孙烨足可以一敌二,接过火灵、土灵,楚宏战水灵子,司徒毓秀以神兵对上木灵子,胜算还多了几分。 木灵子道:“如此也好。只是这个白衣小子插手其中,道爷们心生不爽,不如先打上一架吧!”说罢,指向杨凌。杨凌笑道:“在下原是调解争执而来,不愿与五位结怨。但倘若五位执意要斗,那么在下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他说完倒转短剑,将它还给司徒毓秀,司徒毓秀却不接过,低声道:“这剑你先使着吧。” 杨凌微微一笑道:“如此多谢了!”他持剑在手,长身玉立,更显伟岸,看得司徒毓秀芳心直跳:“他长得可真俊,我真傻,这般人才,又怎么会甘做九寨的土匪呢?他一定是个大英雄。” 金灵子冷冷地道:“小子,金灵子佩服你的本事,你若要调解,我等技不如人,原该遵从。然我崆峒派有一套五灵阵,威力无穷,自信无人能破……”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却不再说。杨凌自然知他心意,笑着接过话头:“那么在下便斗胆一试,如侥幸破了道长的阵法,还请见谅。”金灵子颔首道:“你如破了此阵,我五人惟命是从。若破不了,还请速退。” 杨凌暗忖:“这五道中以这金灵子武功最高,其余四灵虽均非庸手,但也不过狄、贺之流,五人齐上,我尽可应付得了。但他对这五灵阵如此倚仗,只怕其中有什么相生变化十分厉害,我可不能掉以轻心。” 五人各执一个方位,将杨凌围住。却听司徒震叫道:“且慢!五位道长都是成名人物,以五对一虽成规矩,然传出去终究不好,况且这位杨少侠是为老朽一行而得罪诸位,司徒震等岂能置身事外?” 火灵喝道:“老头一并上便是!何必啰里啰嗦!” 司徒震呵呵笑道:“那么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就与公孙烨、司徒毓秀一同进阵,站到杨凌身后。楚宏微一踟蹰,也跟了上来。 杨凌自知以五敌五,五人各对一个,那么无论对方阵法有何变化,兜住一人败之,此阵即破。他心性本就甚高,当下叹了口气,道:“多谢司徒老前辈的好意,五位道长相邀破阵,是杨凌之幸,如若仰仗了前辈等四人之力破阵,只怕五位道长心有不服,胜之不武。” 司徒震见他这般说,料他自有破阵之法,无需相助,当下笑道:“少侠言之有理,那老朽四人就不多事了。哈哈。”司徒震、公孙烨、楚宏随即退开,司徒毓秀一咬嘴唇,说道:“你要小心!”杨凌朝她点头一笑,司徒毓秀脸一红,慌忙跑出阵去。司徒震、公孙烨看在眼里,均各暗笑,只楚宏面色阴沉得可怕,死死地盯着杨凌不放。 五灵脚下踏着五行方位,将杨凌围在垓心。 崆峒派源自道家,了然五行数术,云栖莲池乃佛家大士,于五行之术并未深究,然一法通万法通,祩宏整编武当、昆仑武功时便曾于五行一道详加引注,杨凌修行时亦阅览此类书籍,以增补阙疑。 五人各在乾金、震木、坎水、离火、坤土位占定,不时转换方位,杨凌初见之下,便发现了九处破绽可以进攻,料想这阵法遵循相生相克之法,如强行突破,必会遭到五人一起反击,莫如以静制动。他思虑既毕,当下抱元守一,持剑在胸。 哪知五灵变换三次后,破绽竟越变越少,杨凌大感错愕:“这套阵法难道并非守御之阵,而是强攻之法?糟了!”他心念刚动,五灵立时各执兵刃一起攻向杨凌,他急忙环顾一眼,知金灵子长剑直指他胸口膻中穴,木灵双钩斜削他风府穴,水灵短戟刺肩井穴,火灵狼牙棒扫右足,土灵大斧则斩后腰,五灵几乎同时出招,亦且同时攻到,杨凌纵有三头六臂,却要如何抵挡? “喝!”好个杨凌,左足一点,身子宛如一羽毛,凌空而起,只见他身子一倾,头下脚上,短剑“啪啪啪”五下,虽有先后之分,但几乎是在同一刻将五灵击开。接着他剑尖一点地,一个鹞子翻身又立定身子。五灵见一击不中,立时回归原位。杨凌双眉皱紧,不敢盲攻,只见五灵步履不断,五灵大阵也是连连转动,连续九转之后,竟然已经没有了半点破绽。 “原先五灵中以火灵、土灵身法最差,可此刻在这五灵阵中奔行,身法之高,却足与金、木二人比肩。我一开始发现的破绽,此刻也都全然不见了。”杨凌一面沉思,一面凝视五人,不敢丝毫放松。“莫非这五灵阵竟能以相生之道令人功力大增?还是说,这仅是障眼之法,形似而神非?”他呼一口气:“无论如何,姑且试他一试。” 杨凌握紧短剑,身子忽然瞬闪,一招“白云出岫”攻向火灵左肋,这原是他最初所见九道破绽之一,依火灵子的功夫,是决计来不及抵挡的。哪知火灵子横棒一架,竟将短剑拦了开。杨凌大惊,其余四灵立时出手,分袭他周身四处要穴,杨凌急忙仰身曲腿半跪,躲过土、水二灵斧、戟,接着短剑回削,逼开剑、钩。杨凌尚未直身,火灵狼牙棒又到,短剑已来不及回架。 “留神!”司徒震与公孙烨四臂皆出,虽欲相救,却也不及,司徒毓秀更是大叫起来:“少侠小心!”杨凌冷哼一声,只见他左手一挥,硬生生地将铁棒拂了开,火灵一招得手,却也被杨凌短剑刺中了肩头。就这瞬息之间,六人拆了数招,其中两人已受微伤,均自退了数步。 司徒毓秀轻吁了一口气,忽的瞥见杨凌左手掌背已然血迹斑斑,心下又复忧急。司徒震虽然见多识广,却也不知这五灵阵居然如此厉害,五人不断变换方位,阵势源源不绝,形同一体,不仅攻势如潮,防御也似铜墙铁壁。司徒震、公孙烨一者搓手不断,一者捻须不止,均是暗暗心急。 杨凌左掌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心知遇上劲敌,此刻若还有所保留,势必将性命送在此阵,不得已使出浑身解数,脚下踏着奇门八阵步法,敌攻则乘隙反击,敌守则变换身位,诱敌前来。五灵亦知杨凌身负绝艺,又有神兵在手,即便是铁棒、大斧等沉重兵刃,也绝不轻易与他短剑相撞,只转动浑然天成的阵法,将之围困其中。 六人如穿花蝴蝶一般乱转,众人只见到白、金、青、蓝、红、黄六色身影不停交错,越打越急,渐渐连招数也看不清了。 公孙烨捻须叹道:“这白衣青年剑法精妙,内力高强,我公孙烨便是再修行二十年,也未必能有他的本事。今番可算是大开眼界了。可他到底是何门何派的呢?” “这青年不仅露了少林、武当、昆仑、峨眉四派的剑法,还有这身法、步法,似乎也是别派绝学,看来他身负各派绝技,又绝非只是各派门徒如此简单。”司徒震点头道。公孙烨顿了顿,续道:“不仅如此,他六人恶斗了两百余招,兀自分不出胜负来,可见崆峒五灵这五灵阵端的奥妙无穷,无怪乎他们横行平凉,鲜有敌手,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熊战也是心道:“这小子武功高我百倍不说,单是五灵这套阵法,我便合全寨之力也未必斗得过他们。幸好让他们当了马前卒,不至于让熊某丢人。” 众人暗暗惊叹,满腹疑虑,各自想着心事。只有司徒毓秀一人凝望着杨凌的身影,颤颤芳心,从未移开过片刻。 [1]出自唐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全诗如下: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2]出自宋朱敦儒《鹧鸪天?西都作》,全词如下: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3]出自《孟子?公孙丑上》。 ; 第八回 惊风乱飐芙蓉水 节二:宝藏 节二:宝藏 杨凌运起十成功力,越斗越是焦急,五灵在这阵中,无论身法、招式、内力瞬间便似提升了数倍,杨凌便如同五个金灵子搏斗般,吃力非常。水灵子戟划八字,金灵子剑平中锋,火灵子棒戳东南,土灵子斧劈四方,木灵子双钩横截,五人如影随形,时分时合,有时接二连三,有时一同出手,纷纷指向杨凌要害。 官道冗长,山冈风寂,众人看得头晕目眩,都已忘了拍手叫好。 杨凌力斗崆峒五灵,打到酣处,竟倏遇凶险,全仗武功精纯,这才避过,短剑连连出招,将少林、昆仑等派剑法的精意挥洒得淋漓尽致,却总不能突破五灵阵。五灵虽然仗着五灵阵的精妙,却也始终无法攻破杨凌峨眉剑法所织成的剑网。 峨眉剑法最是精巧严谨,昆仑剑法则是深奥奇诡,杨凌剑法频变,越使越是巧招频出,内力运使至极,头顶渐渐冒出热气,短剑为内力所激,剑锋上竟隐隐透出一股蓝光,奇妙中透着一丝诡异。 其时天色已暗,那道蓝光显得更加夺目,不仅群盗大为震惊,即令铸剑山庄诸人也是惊异非常。 公孙烨叹道:“我铸剑三十余年,竟从未见过这般奇景。神兵显芒,宝剑得主,莫非鱼肠的宿主,竟是这个青年?” 司徒震捻须点头:“这白衣青年不仅武功高绝,而且为人正直,鱼肠若能奉他为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可惜鱼肠之意……”他蓦然叹气:“这青年已将功力运至极点,若仍是这不胜不败之局,再斗下去,只恐内力不济时为之反制啊。” 司徒毓秀急道:“爷爷,怎么办,快帮帮他吧!” 司徒震摇了摇头,叹道:“崆峒派这套五灵阵依五行相生之法,运转无休,生生不息,着实厉害。我想这破阵之妙,就在捣乱五行。” 此刻黑虎沟等盗匪均点起火把,将大道左右照亮,虽无白昼时明亮,却自有熠熠之处。火光中一道蓝色闪电光耀四射,就如一条长龙,奔腾飞舞。 六人来来去去又斗了百招,宛似旋风一般在道上横扫,杨凌便似风眼,无论他如何腾挪攻击,五行大阵总是紧紧跟随。杨凌长啸一声,短剑越舞越急。司徒震方才所言,他并非不知,奈何人力有时穷,以一敌五,守御尚且吃力,却要捣乱对方的生克之道,谈何容易。 又听司徒震缓缓沉吟:“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守御时亦是各自相互,金护水、水护木……攻时则依相克之道,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老朽在这外头看了良久,思想这五灵中以金灵子武功最高,此阵攻守奥妙,或皆在此人。他攻,四灵则攻,他守,四灵亦守,若能……”他铸剑山庄本是春秋墨门之后,机关、铸剑一技天下无双,但以武功而论,却非大家。但这司徒震壮年之时曾得遇高人指点,虽止三月,却自此功力大进,武学见识也是一日千里,就这番言语,说得那是半分也不错。 杨凌听罢恍然大悟:“是啦,我好糊涂!先时认为只需击败五灵之一便能攻破此阵,却忘了此阵之枢纽却是金灵,金灵不败,五灵阵便不破,真是舍本逐末,缘木求鱼了!” 金、木二灵大惊:“这老儿好见识,竟瞧出了我阵法的精奥之处!”木灵子怒道:“司徒老儿,要你多言!” “哈哈哈,老朽只是与秀儿多说了几句,五灵莫怪。”司徒震见杨凌目露喜色,知他已然明了,随即打个哈哈住了口。 杨凌既知破阵之秘,立时运足浑身内力,剑上的光芒益发旺盛,竟而由蓝变紫,一招“寒龙见愁”直劈金灵子。金灵子退了两步,土灵急忙举斧相架,只听“锵!”的一声,斧头已被削去,土灵有难本是火灵来护,杨凌既知生克之法,当即以绝妙步法避开铁棒,转攻木、水二灵。四灵不得已,各自退开半步,竟将金灵子让在了阵心。 司徒震、公孙烨齐道:“胜负之数,在此一举了!” 杨凌接连三五招,逼得金灵子连连后退,主将既危,四灵不敢不救,杨凌大喝声:“着!”一声金戈铁鸣,那道蓝紫闪电立时劈断了双钩、短戟、狼牙棒以及没有斧头的铁棍。接着它又划出了一丝血沫,金灵子长剑飞上了天。 众人呆怔,一时间竟忘了喝彩。金灵子拾起长剑朝杨凌拱了拱手,只简洁地说了四个字:“愿赌服输。”引着四个师弟隐入林中。司徒震笑道:“崆峒五灵,言而有信,亦不愧是真小人了。”接着转向熊战:“熊寨主,轮到咱们了!” 熊战心知不敌,冷哼一声:“司徒兄果然福星高照,总得贵人相助。今日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他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件事:“那木灵子传讯让我等前来夺宝,怎会没有私心?只是临到头来,却自己出手,大违常理,断然不仅是这白衣青年的横加干预,这其中究竟还有什么缘故呢?”其余八寨见他走了,自没有再敢出头之人,亦纷纷退去。转瞬之间,百余人簇拥的官道之上,便只剩下了杨凌五人。 司徒震上前谢道:“多谢杨少侠相救之德,请受司徒震一拜!”杨凌急忙扶起,诸人各自谦虚几句后即行,杨凌亦问了四人被困因由。 司徒震道:“请少侠莫要见笑,我铸剑山庄本无甚宝贝,无非是那老本行,神兵利器。虽然如此,但群盗所求,总不至于是抓老头儿回山帮他们铸剑吧,哈哈,开个玩笑。群盗逐利而来,爱的是黄白之物,故他们想要的,却是老朽偶然得到的一幅藏宝图。” 杨凌一悚,脑海中忽然联想到了什么,只是还不甚清晰。司徒震续道:“嘿嘿,叹这藏宝图虽是真的,可图中所指的宝藏,却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杨凌忙问:“愿闻其详。” “少侠既然好奇,老朽便慢慢说来。少侠应知,陕西、河南一带,自古便是绿林盛出之地。东汉张角发于许,唐有王仙芝起于长垣,即令是本朝太祖力抗蒙元之时,亦于此地。大明自嘉靖时王卿起义以来,二省沿线及山东等均多草寇马匪,劫掠成风,自称绿林道。” 司徒震捻须道:“这绿林道上自有一番规矩,似江湖武林一脉。自陕西、山西、河南、山东以下,至四川、云贵、两广一线省府匪寇曾有约定,十年一会推选位绿林盟主,一旦盟主择定,奉其号令,每年朝奉黄金白银,不得有违。”他笑了笑,续道:“这幅藏宝图嘛,嘿嘿,便是上届绿林盟主‘尸王’范冷所绘,指向他十余年间搜刮珍宝所藏之地。” “这范冷生于隆庆五年,万历时名动江湖,原是绿林道上一条杰出的豪杰,只可惜此人自幼痛失双亲,变得心性阴黠,绿林豪杰在他的统领下,杀官放火自不消说,即便孤苦贫弱也自不放过。这位范大盟主武功既强,心机也缜密,官府是丝毫奈他不得,哪知竟然祸起萧墙,为自己的副手所暗害身亡,料来也是阴损的事儿做得多了,老天不容啊。” “只是那副手虽夺下了范冷基业,却始终找不到积屯的财物,且其余各寨亦不奉其号令,这绿林至此就成了一盘散沙,十年一会之说,亦是石沉大海。天假其缘,老朽却于无意间得了这藏宝图,询问之余方知便是范氏之图。”司徒震忽然叹了口气:“世人总是求着宝藏,期盼一夜暴富,一朝成名,可笑的是,虚假一场,无非水中月镜中花,可看而不可得。司徒震虽有薄名,却也脱不了俗人之心,得图当日,便与师弟公孙烨一同挖宝去了。” 杨凌愈听愈惊,心想:“莫非这宝藏已然不在了!?” 司徒震看了杨凌惊异的面孔,料他已经猜到,微笑道:“少侠所料不假,我二人入险地寻宝,九死一生,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图中所载宝藏,早已被人取尽,宝洞之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留下。” 公孙烨道:“可笑这群土匪,也与我二人一般痴傻,费尽人力来夺这藏宝图,却不知这图早已是一纸废卷,毫无用途。” 杨凌后退了两步,心思数转:“苍南派勾结魏忠贤所下礼金足有二十万两,严松立业未久,绝没有这么多金银财宝,莫非,钱银的来路竟是这绿林之宝藏!?” “爷爷、叔祖,我们得快些走啦,不然可赶不上投店,秀儿可不想在野外露宿。”司徒毓秀走了过来,偷眼瞥了杨凌一眼。 杨凌心头沉思,却未看见,对司徒震道:“杨凌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老前辈成全。” 司徒震知他与己方四人并无交情,却甘冒奇险,出手相救,必有所图。藏宝图已言明无用,必非为此,又见他英俊潇洒,想是看上了孙女的美貌,此刻行大礼相求,当是求亲,心头暗笑:“年轻人究竟是心急。”而司徒毓秀眉目含情,早被他尽收眼底,即令杨凌不求,他也有意将孙女许配于他,以谢相救之德。 “少侠快快请起。这事儿,只消秀儿点头,老朽立时便应允了。这女孩儿年方十七,样貌也还算过得去,只是父亲早逝,被我骄纵惯了,你以后可得多担待啊。”司徒震与公孙烨相顾一笑,司徒毓秀却早已红透面庞,大叫道:“爷爷!你在胡说什么啊!人家、人家哪里就被你骄纵惯了?” 杨凌一愣未解,再看众人神色,随即恍然。“不不不,老前辈误会了!” 司徒震白眉一皱:“莫非少侠已有了妻室?”杨凌哭笑不得:“非也非也,老前辈误会了,杨凌并无妻室。” “哈哈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看秀儿早已钟情于你,杨兄弟就不必害臊了。”公孙烨也劝道。楚宏面色难看,真可谓咬牙切齿,却又丝毫插不上嘴。 杨凌摇摇头,叹道:“老前辈会错意了,杨凌所求,并非令孙。”司徒震等人微微错愕,即令司徒毓秀也由一脸羞涩变成了惊诧。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杨凌身负血海深仇,大仇未报,无意结缡,还请司徒前辈恕罪,司徒姑娘海涵。”杨凌长袖一揖到地,司徒毓秀双眼泛红,珠泪欲滴。她自负美貌,追求爱慕者无数,芳心却从未轻许,即令师兄楚宏一表人才,又青梅竹马,也未能令她倾心。这般人是求着她点头,她不屑一顾,哪知眼前她所倾慕者,却一口回绝了。 司徒毓秀带着哭腔道:“爷爷,你看你又自作主张了!你让我,你让我还怎么……怎么见人……呜呜呜。”她一甩袖,掩面而去。楚宏心头大喜:“这小子真不识抬举。”连忙追了上去:“师妹!师妹!” 司徒、公孙二人面面相觑,均是“唉”了一声。“少侠既不为求亲,那又为的什么?”司徒震神色尴尬。杨凌不敢抬头,只徐徐道:“杨某的这个不情之请,便是想借司徒老前辈的藏宝图一用……” “杨兄弟!适才我两已经说了,这藏宝图中所藏宝物早已被人挖尽,莫非你信不过我两个老头!?”公孙烨微微有气,司徒震一把拦过道:“师弟稍安勿躁,杨少侠不是那种人。” 杨凌这才抬头,抱拳道:“杨凌并非觊觎图中宝藏,而是这宝藏似乎涉及了一件大阴谋,杨凌务必要查个清楚,还请前辈们成全。” 司徒二人见他说得郑重,心中信了七八分。司徒震点了点头,公孙烨随即从怀中取出了一块泛黄薄绢,瞧来有些年岁了。他把薄绢交给了司徒震,司徒震转而交给了杨凌道:“这宝藏便藏在陕西临潼以东,杨少侠可按图索骥,只是洞中尚余有不少机关暗器未除,少侠须要小心。” 杨凌连忙拜谢。“少侠相救大德,终身不敢忘,区区废图,何敢劳谢?”司徒震莞尔一笑,取出了方才司徒毓秀与木灵拼斗的短剑神兵道:“此剑名为鱼肠,乃古铸剑大师欧冶子所铸五剑之一,以赤堇山之锡、若耶溪之铜,经雨洒雷击,采天地精华所成,乃天下神兵也。”公孙烨补充道:“欧冶子所铸五剑,分别为‘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均是天下名剑。其中湛卢为南宋名将岳飞所得,曾指挥朱仙镇大捷,岳飞死后不知所踪;纯钧、胜邪自越国灭后,便无人见过,我等亦只在古籍中知此二剑;巨阙乃大剑,据说已毁,不知真假,唯鱼肠为我师兄所得。”司徒震点了点头,续道:“现今将此剑赠予少侠,还望万勿推却。” 杨凌一惊,待要推辞,司徒震已将鱼肠塞入他手中。他只觉剑身之上传来一股炙热之感,与自己心意交融,竟似千年的邂逅般,剑不欲放手,手不愿弃剑。 他尚未回神,就听司徒震续道:“相传鱼肠剑成之日,相剑大师薛烛言此剑道:‘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司徒震看了杨凌一眼,满含深意地叹道:“少侠切记,不可忘也。” 杨凌持剑拱手道:“杨凌谨记。” 公孙烨道:“杨兄弟,你去临潼,却需向西,我等南下,兄弟等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了。” 杨凌垂首相送,手中不断地抚摸着鱼肠剑身。他喃喃自语,重复着那句:“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司徒毓秀的倩影也不时闪现眼前。“杨凌啊杨凌,她是个好姑娘,你是逆世之人,可别误了人家。” 杨凌狠狠地摇了摇头,脑海中却又忽然出现了另外一个影子:那人身披白衣、手持白绫,巧姿曼笑,正翩翩起舞着…… 所谓的“误”,又何尝不是一个借口呢? ; 第八回 惊风乱飐芙蓉水 节三:骊山冢 节三:骊山冢 且说杨凌一路往西,不过三日便到了临潼。 他在马上缓了缰绳,从怀中取出地图看了片刻,又眼见道上走来几个农民,就下马相询。其中一个答道:“你要找骊山?诺,这不就是了吗?”只见他手往西北一指,果然是三个峰头微微起伏,其中颇有云雾。杨凌道了谢,上马而去。顺着骊山往北麓绕,约行了十余里,一路逶迤曲转,只见层层叠嶂,山环葱郁。山岭陡峭,马儿登行渐渐艰难,杨凌便把它拴在山边的大树旁。他无心赏景,自己运起轻功四处搜索起来。 那这张地图虽已泛黄,但标识尚是清晰,只是太过简约。亏得有司徒震与公孙烨多加注解,杨凌循着图示,这才在一条隐蔽的山路上找到一块石板。板边上杂草丛生,右侧泥土颇新,显然近期刚被翻过。杨凌拎起石板,地面露出洞口。杨凌等洞中秽气散去,俯身探视,见洞底似有阶梯,他知地下空气稀少,不敢点燃火折,只得摸黑而下。 阶梯约有千余级,加上视力受限,杨凌足足走了半个时辰,这才探到一条甬道,左右宽约三尺,他心头暗道:“摸这材质,只怕是岩腹石块。这山腰是黄土,山中却是坚石,好生奇怪。”这甬道约走了一个多时辰,坚石渐渐变成泥土,空气也愈加稀薄寒冷,即令杨凌内功深厚,也觉得呼吸困难。 “却不知还有多远,再这么走下去,只怕我也抵受不住。”杨凌叹了口气,把头靠在墙面上,闭上眼养了养神。一呼一吸,一呼一吸,疲惫的身心宁静了下来,竟然听到了一些似有似无的声音。 “等等,这墙后似乎有声音!”杨凌一惊,再附耳一听,便又没了声响。“莫不是我听错了?还是走得久了,竟产生幻觉?” “这情形司徒震并未注明,莫非我竟迷了路?”他不知道司徒震等人探宝时携带着一颗夜明珠用以照明,而杨凌只是一路靠着甬道右边摸索,如何辨别地图上的岔路呢?这地下本就是个迷宫,而图又简约,司徒震亦未标注里程,杨凌阅历虽足,却从未深入地下,自不知该带什么装备。 杨凌取出鱼肠短剑:“顾不得了!”想着就往墙面扎去。只听“噗”的一声,剑头已穿透墙面。“鱼肠不过一尺五寸,听剑身入土的声音,这墙面恐怕仅有一尺而已。”他又用力往墙上戳了几剑,水流声更加清晰了。杨凌运足内力,双肘往边上一顶,墙面凹陷一洞,泥块也纷纷剥落,泥尘呛得他打了两个喷嚏。杨凌屏住呼吸,又往墙面刺了二十余剑,接着奋力又撞了一次,泥墙这才塌了下去,这墙后果然别有洞天! 每一个成功者都有一个开始。勇于开始,才能找到成功的路。 杨凌跨进泥洞,叹了口气,刚一抬步,竟踢到了什么,撞得他脚趾生疼。那东西砸在地面上,发出“叮空”的声音。杨凌一奇:“这声音听起来倒像是铁器,而且甚是沉重。”又觉进了这洞,呼吸通畅了不少,暗道:“此处必然有个通风口,看这情形,莫非此处便是藏宝之地?”想着便从怀中取出火刀火石,打亮了火折。 这火光照明了整个石洞,倒让杨凌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他身边正坐着一具骷髅!而他方才踢到的不是别的,竟然是一柄铁质的短斧,只是斧尾的木头早就朽烂了,尚有手骨连着半截臂骨握在上头。杨凌心道:“这短斧只怕有四五十斤,这人必是武林前辈,寻常人岂会用这等沉重的斧头。难道这条石道竟是这人用利斧劈出来的!?”他细细观察那具骷髅,找不到什么能证明它身份的实物,心头凉意陡升:“这人多半是被人困在此地的,不甘如此就死,奋力开凿隧道,力尽而亡。”他摇了摇头:“即便破墙而出,仍要进到那迷宫之中,又累又饿,多半还是逃不得性命。” 杨凌忽然又感伤起自己来,哪怕自己曾经拥有让人钦羡的身世;哪怕自己曾经得到名师收为关门弟子;可最终,这些美好的,总是要与他擦身而过。他叹了口气:“今日只怕我也难以逃出这迷宫。” 然而世上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对处境绝望的人。绝望的人,即便不是身处绝境,他也形如朽木,行尸走肉;努力求生的人,即便身处绝境,他也绝不会坐等死亡。 那么杨凌,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对处境绝望的人呢? 他顺着甬道又一直走了几里,直通到一个小洞窟,洞窟左侧有一条地下水流过。那流水声顺着甬道透过去,又加上山洞封闭,声音扩散范围小,竟被杨凌听到。 杨凌举着火折看着洞顶,洞顶布满钟乳石,四周竟都是黑色坚硬的花岗石块。“这里的构造与之前的甬道又完全不同,接连变换的山石构造,说明这些甬道迷宫都是人工挖凿而成。”他不禁疑惑起来:“范冷不过是草莽豪杰,哪能请到这许多能工巧匠来修筑这迷宫?难道,他的藏宝库,也不过是鹊巢鸠占而已?” 石窟地表上还长着一些不喜光的暗藓,地下河里还有鱼在游动,似乎是鲶鱼,石窟的前方与左侧各有一条小道。杨凌无暇细察,径自选了一条就走了进去,因为他的火折就快用完了。 他走了几步,脚步声远远传了出来,他猛然停了下来,那脚步声也停了。杨凌略略迟疑,吹熄火折,放缓了步子,然而脚步声似乎也默契地同步着。杨凌取出鱼肠剑,在石壁上敲了两下,敲击声回荡回来。他正要暗笑自己太多疑时,就听一个甜美声音说道:“姐姐,是你吗?” “这声音好生熟悉,是她!!?”杨凌心中大叫起来,那不是别人,却是登封瀑布所遇,名叫晗妹的绿衣少女。 杨凌吹燃火折,对面的光也亮了起来,他回应道:“姑娘误会了,在下杨凌。” “啊,原来是你。公子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对了,我和姊姊走散了,你可有看见她么?”她似乎半点没把杨凌当外人,丝毫没顾忌到自己现在正是孤身一人。 杨凌却不敢如此推心置腹,他走了出来,答道:“在下凿壁而来,误打误撞进入此地,路上并未碰到令姊。姑娘却又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晗妹从石道的另一头走了出来,只见她换了一身粉色衫裙,绾了垂髫分肖髻,脸上仍旧挂着面纱,手里拿着一颗夜明珠,闪闪发亮。 “藏宝图呀?我们是依着藏宝图进来的。”她对杨凌误打误撞的说法竟也没有怀疑,声音清澈明亮,却让杨凌震惊不已。“你……你们有一幅藏宝图!?”“对啊,是我爹行走江湖时候无意之间得到的。我好奇不过,硬是从爹爹手中讨了过来,姊姊拗不过我,只好偷偷陪我到这地下来探探了。”她说着,双手放在后腰上,她身材虽较骆采灵略高,但比之白衣女却小,又偏纤瘦,反而显得更加娇羞可爱。 杨凌见她肩上背着一个小布包,料来是装盗宝的工具。他干咳一声,问道:“不知令尊如何称呼?”晗妹“噗嗤”一笑:“我爹名头太大,口碑又不好,所以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免得把你吓坏了。不过,过些天你也就知道啦。”她见杨凌略感失望,似乎过意不去,抿嘴一笑:“你不必一直叫我姑娘,我有名字,你可以叫我雪晗,我姐姐叫清泠,那日她对你不善,你可别介意哟。” 杨凌微微一笑,心内重复了一遍:“清泠、雪晗,真是两个清丽脱俗的好名字。”雪晗见他手里还拿着火折,走到他边上说道:“把火折熄了吧,我有夜明珠,咱们一块儿走吧。”她行步端庄、举止优雅,不输其姊。 杨凌贴着她肩,闻到一股淡淡幽香,似梅花、又似兰花,心神微微荡漾。他点头灭了火,问道:“在下在想,这迷宫之大,似乎并非一张藏图可以涵盖,因此有个不情之请,想借姑娘的藏宝图一观,只需片刻,不知可否?” 雪晗笑了笑:“我是没意见啦,不过你得先找到我姐姐,因为图在她手里。”他们边走边聊,雪晗记心甚好,又加来时就把图看了无数遍,遂把图谱描绘了一遍,杨凌听了,忽然道:“等等,听你这么一说,你的图上也有一个主室?” 雪晗重复了一句:“我的?”杨凌微微尴尬:“实不相瞒,在下手中也有一幅图,上头所描述的,和姑娘的图并不完全一样,但所行位置,藏宝主室都又都与姑娘之图颇为相似。” 雪晗咬了咬唇说道:“你的意思是,其实我们的图应该是同一幅图?”她说着,脸上忽然一红,只是关系太暗,杨凌也没留意。杨凌颔首道:“而且,这恐怕不是什么宝库,而是一座古墓!” 雪晗沉吟道:“‘骊山绝望幸,花萼罢登临。地下无朝烛,人间有赐金。鼎湖龙去远,银海雁飞深。万岁蓬莱日,长悬旧羽林。[1]’这里是骊山北麓,你说它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始皇陵!?”她小嘴微张,呼出的气息正好把她的面纱吹起,杨凌见她樱唇粉红、齿如瓠犀,那张脸白得跟雪一样,在夜明珠光的映衬下,竟透着晶莹之貌。 杨凌忙别过头道:“只怕便是。而且这地图一鳞半爪,上面画的两个主室,应该也只是始皇陵的两个耳室。”他心道:“难怪司徒震他们找不到半个宝贝,而那些甬道,多半也只是盗墓者挖掘的吧。” “对了,你和令姊是如何走散的?”杨凌忽问。雪晗摇了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我碰到了什么机关,再回头看的时候,姐姐就不见了。”杨凌道:“这里地形单一,但结构复杂,希望她别遇上什么危险。”他取出地图,与雪晗所描述的一一印证起来。 石道阴暗,还时不时传来滴水的声音。“这里莫非就是渭水之下,那河水岂能不倒灌进来,这里设计之妙,简直匪夷所思。”杨凌感慨道。他们边走边看,雪晗指着他的地图忽然说道:“咦,如果从这里连过去看的话,我这边的耳室中间应该还有一道隔层才对。”杨凌道:“你说的很是,只怕室中有室,我们不如先回你到过的那间石室去。” 到了石室,两人一打火折,一举夜明珠,摸索起石壁。“据图上这位探宝前辈推测,这些石壁上应该会有一块石头是可以挪动的。”杨凌看着地图说道。 “找到了。”杨凌回头一看,只见雪晗纤细的手掌轻推,那石块果真凹陷了下去。周围石块顿时“卡拉”作响,一扇石门訇然而开。 杨、雪二人正欲举步,忽然一股寒气伴着恶臭扑面而来,雪晗一声尖叫,退到杨凌身后,杨凌也是一阵胆寒。原来这耳室中有一方小阁,这小阁倒似一个缩小版的主室。阁虽不大,但里头却倒着至少百余具尸体,最底层的早已是白骨,而最上层的尸身还颇为新鲜。最上方那颗人头的眼珠已经掉了出来,眼眶里几只蛆虫蠕动着,看起来就像是正在啃食着那死尸还未干涸的脑浆! 雪晗紧闭着眼不敢看,即便没有说话,杨凌也能听到她的心声:“我们快走吧!”杨凌轻轻拍了拍她的身子,说道:“别怕,你站在这里,我上去瞧瞧。”雪晗摇了摇头,但还是放开了抓他的手。杨凌抽出鱼肠,探进石窟,只觉寒冷异常。他翻看尸体,又抬头看了看阁顶,深黑见不到头。“看这情形,这人只怕是死后从阁楼高处被抛到这里的。”雪晗慢慢回头,却没敢接话。 杨凌叹了口气,正要挑开尸体的衣袋,查查这人的身份时,那尸体竟猛然坐起,僵硬冰冷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这情形吓得雪晗又一次大叫起来,杨凌虽然震惊不已,但还是手腕一翻,鱼肠剑反削,切断了“尸体”的手,接着身子急退。那“尸体”毫无苦楚之意,断手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朝杨、雪二人慢慢地走过去,眼眶里的两只虫子还在不断地跳动。 “怎么会这样?难道这世界上真的有僵尸!?”雪晗吓得紧紧抓着杨凌的手臂连连后退,杨凌左手拿着火折,右手执剑站定身子,僵尸扑向杨凌左侧,赫然是一招武当长拳! 雪晗显然也看了出来:“这僵尸居然还会武功!?”杨凌更不答话,左脚踢开它手,右手剑立时插入僵尸心房。 雪晗拍手赞道:“杨公子好俊的身手。”她话音未落,就见杨凌被那僵尸一拳打在右肩上,急忙上前扶住。两人诧异难当,那僵尸胸口插着鱼肠,宛若无物,行动自如,又往雪晗身上扑去。 “小心!”杨凌一把推开她,接着双脚猛踢僵尸头顶百会穴,那僵尸“扑腾”一声倒在地上。杨凌防他再起身攻击,抱起雪晗连退了三四步,可那僵尸依旧匍匐在地,再也没有动过一下。 “它…它…真的‘死’了吗?”雪晗颤声问道。杨凌也不敢肯定,他从雪晗手中接过夜明珠慢慢靠近,却见那僵尸脑后破了一洞,一条蛆虫冒了出来,颤抖了几下便即不动。那虫顶间有两眼,猩红色,身长寸余,腹部肥大,褐色背上似有小翅。 “咦!这、这难道是……”雪晗似乎认得这可怕的虫子,她靠上前认真看了一会儿,说道:“这是蜰的幼虫。据《尔雅·释虫》中记载,蜰也叫蠦蜰,是一种臭虫,喜阴暗,爱吃腐肉,幼虫常寄生在鸟兽的脑中,以脑浆为食。”她凝眉沉思道:“这是传说中的生物,我也从未见过,只不想竟然在这古墓中出现了。而且……” 杨凌见她没有说下去,不觉问道:“而且什么?” 雪晗咬着嘴唇,缓缓道:“而且,听我爹说,这些幼虫破卵后,立时吸尽宿主脑浆,接着就能控制宿主,不论是生还是死。” “原来如此。”杨凌从尸身上拔出鱼肠:“现在怎么办?”“先把那石门关上吧,我怕待会儿又有僵尸跑出来。”雪晗心有余悸,走上石门侧边机关处一按,石门却没关上,“糟糕!这机关只能用一次,陷进去就拔不出来了!”她正回头看着杨凌,却见他神色惊恐,大叫了声:“晗姑娘,快过来!” [1]出自唐杜甫《骊山》。 ; 第八回 惊风乱飐芙蓉水 节四:千尸之王 节四:千尸之王 石阁中,白骨下,竟不知何时爬出了数百只蜰,其中几只已经爬到了雪晗的脚边!雪晗急忙跳开,那两只蠦蜰似乎不甘到嘴的美食溜走,竟扑动短小的翅膀,飞了过来! 杨凌一招“横江飞渡”,斩中二虫胸腹,虫浆爆了一地,二虫上下身分离,但仍爬了半尺,方才死透。群虫见状“咿呀”做声,竟似起了同仇敌忾之心,霎时间汹涌而来! “快走!”群虫爬行虽快,但比不得这两人身负上佳轻功,杨凌与雪晗后跃三尺,转身便跑,片刻间就逃出耳室。 他们直跑到气息不畅才停下脚步。雪晗靠在石壁上:“我跑不动了。”杨凌也是喘息难定,他举珠一照道:“前面似乎有间石室,此地吊诡,那些虫子也还在左近,不安全,跑远些再休息吧!”雪晗点头“嗯”了一声。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甬道竟然变得宽敞起来,最怪异的莫过于甬道的尽头竟然闪出些许光亮。雪晗怯怯地看着杨凌,他两的想法都是一样:“难道里面有人?” 杨凌道:“不论如何,先过去看看再说。” 出了甬道,展现在两人眼前的竟是一座规模雄伟,气势恢宏的地下宫殿!殿门之前两根玉柱,柱顶各自嵌着五颗夜明珠,光亮就是从这儿发出。玉柱旁立着两个高大的兵佣,手持战戈,当真栩栩如生。 雪晗喃喃道:“这里我们从没来过,难道就是皇陵的主殿?”杨凌指道:“多半是,你看,殿门敞开一半,看来已经有人进去过了。”两人坐下休息,雪晗从包袱中取出面饼分予杨凌,各自充饥。 “我们进去吧。”杨凌把夜明珠交还给雪晗,自己紧了紧手中鱼肠当先迈步。跨进殿门就是一道长廊,廊深不见头,左右每隔一丈便分偏道,其中一个偏道边的墙上插着十余支硬弩。“这应该就是皇陵内的暗弩。”杨凌牵着雪晗的手,轻声道。地宫复杂,二人小心翼翼,不敢分开,也不敢走偏道。 正走间,右边的走道突然奔出一人,二人一怔,急忙停步。只见一女子青衣染红,水袖捂着左肩,身形趔趄,即使扶着墙也几欲摔倒。 “是我姊姊!”雪晗急忙跑上前扶住青衣女,清泠见是妹子,却一把把她推开,叫道:“快走!” 雪晗如何肯舍,又抓住姊姊的手,两姐妹挣扎间竟把清泠面上的轻纱挣脱了。夜明珠之微光不足明地宫之昏暗,但杨凌仍觉眼前一亮:细眉似剑微扬,凤眼冷傲不易,眼角下一颗泪痣;面如和氏之玉,肌似塞外冰雪,腮边上浅浮粉晕。正中峻峰起,峰下樱桃两瓣,颤颤开翕;唇内皓齿齐,唇边殷红一线,直流玉颈。正好一幅山水,江天月落;恰是仙子谪凡,西施蹙眉;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比一味的冷艳,更挑动他的心。 杨凌一怔之后,也忙上前扶住清泠,说道:“泠姑娘莫慌,还是先歇一歇,再说别的不忙。”清泠轻咬下唇,急道:“来不及了,我不小心把它们放出来了,你们快走,保护好我妹!”说完用力推了两人一把。雪晗朝她姊姊身后的走道看去,竟然有十几个僵尸快步奔跑过来! “快退出殿去!”杨凌大声道。雪晗扶着清泠,杨凌断后。 “他们死了,但生前的武功都还保留着,他们、他们个个都是昔日的绿林高手!”清泠艰涩地道,她左肩被一名高手抓伤,雪晗掀起清泠上襦,从背包中取出白巾帮她把伤口包扎好。 杨凌早已和那群僵尸战了起来。他不敢恋战,边打边退,鱼肠剑砍中其中一人脑壳,一只蠦蜰跌在地上,折腾了两下,死了。 “杨公子,请你退开!”雪晗从包中取出一个药瓶,将粉末倒出,朝僵尸们撒去。僵尸们顿时口舌中“咔咔”作响,接着一只只蠦蜰从它们口中爬了出来,接着僵尸倒地,杨凌掌力一翻,将那数十只蠦蜰一一打烂,奇殠无比。 三人刚舒一口气,正要回走,岂料又被一人拦住路。杨凌身子已是颀长,可那人竟比杨凌更高、更壮,花白的头发披散开,遮住了脸。杨凌不能分辨他是否也被蠦蜰寄生,当下问道:“阁下是谁?” 那人不答,只朝三人缓缓走来。杨凌道:“请阁下让我们过去!”他迎面而上,那人却一掌击来,杨凌见他招式精妙,侧身避过,回了一招“拳藏日月”,那人单手轻轻一格。 双掌相交,杨凌经受不住,就想退开,不料那人又顺势捏住他手腕。杨凌大吃一惊:“这人格掌反握,招式变化之巧,内力之高,尚在顾前辈之上,只怕已有我师傅壮年时的功力,他竟是谁?”他心念电转,右手鱼肠急刺对方小腹。那人右手一翻,竟把杨凌身子带起,剑便戳了个空。 雪晗见杨凌不敌,赶忙上前相助,清泠则在一旁掠阵。他二人联手接了三十余招,仍不是那人对手。清泠眼见危急,抽出青色绫帛击向那人双目,雪晗也抽出一条粉帛,她姊妹二人配合默契,“倾国舞”一经施展开来,宛然一首霓裳羽衣曲,杨凌在她姐妹之间以峨眉剑法遥遥相应,那人一时间也攻不进去。 四人反复交了一百余招,清泠肩上伤口迸裂,渗出鲜血,她紧咬牙关,并不吭声。地宫中只有两颗夜明珠照明,杨凌虽看不清,却知青绫越舞越慢,料想她伤势渐重,忙接过那人大半招式,叫道:“清泠姑娘且歇一歇!”清泠心念刚动,却听雪晗惨哼一声,退了五六步,一跤坐倒在地。原来那人见杨凌奋力接招,便猛攻向雪晗这一侧,三人中雪晗功力最浅,杨凌只顾防他攻清泠,却来不及救应雪晗,那人拂开粉绫,一拳打向雪晗小腹,雪晗虽然于危机之中,侧身避开了拳头,却还是被拳风震伤。 雪晗只觉小腹如遭刀绞,伏地喷出两口血,晕了过去。清泠扶她靠在墙上,从衣袋中拿出一颗药丸放入雪晗口中,点她喉上穴位,运内力将药丸逼入体内。她知妹妹伤了脏腑,已难再战,自己亦负肩伤,三人中唯剩杨凌一人。她咬牙道:“我妹妹就拜托你了!” 她青绫一送,快如闪电,却是一招“两袖风轻”,缠住了那人双手,她凌空一跃,脚在墙面一点,身子迅速绕到那人身后,青绫一转,又缠住那人头颈。那人刚一转身,清泠又是轻踩石墙,跃回原来位置。那人用力一挣,竟难以移动。 此时清泠双臂缠紧,运足全身气力,吃力已极,她见杨凌仍然不动,不禁骂道:“臭小子,还不带我妹妹快走!”杨凌摇了摇头,神色坚决:“我不会抛下你的。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他长啸一声,鱼肠剑身紫光泛起,如离弦之箭,朝那人额头刺去! “嚓!”一声爆响,青色绫帛竟在那人内力震荡之下裂成了一片一片,好似无数蝴蝶在地宫中飞舞。清泠被他内力一激,身子飞起,撞在石墙上,俯身倒地,唇边殷红流了一地。 杨凌见她肩背微微起伏,知她虽然伤重,却还无性命之忧,心内略安。那人震裂披帛,双掌一合,鱼肠剑正好被他合在掌心,再难前进半寸!杨凌鼓足全身之力,那人退了一步,便即立定身子,气沉丹田,内力涌起,连掌带剑往杨凌推去。杨凌只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而来,整个地宫轰轰作响,掌风如一道气墙逼得他不得不后跃,他“腾腾腾”连退六步,握剑的右手垂下,整条手臂兀自颤抖不已。 雪晗悠然醒转,面上轻纱也已被劲风吹走,露出真容颜。只见她爬到清泠身边。细看来,清泠瓜子脸,右眼角多一颗泪痣,眉眼冷傲,胸部较雪晗来得丰硕,身量亦高;雪晗下颔稍圆,偏鹅蛋,腮边多一对梨涡,眉目含愁,上胸显然发育未足。除此外,两姐妹搂在一块儿,几乎辨不出谁是清泠,谁又是雪晗。 两姐妹手中的夜明珠都已滚落地上,那人击退杨凌后也不忙抢攻,捡起地上的珠子端详起来。三人惊疑不定,只见他忽然张嘴,竟一口把珠子吞了下去! 清泠脑中闪电般划过一个念头:“蠦蜰憎光!” 她正想把滚落不远的夜明珠藏起来,却听到一个声音幽幽地说道:“不错,蠦蜰确实恨光,但同时,它们也趋光。它们恨不得把光全都给吃掉。”话音未落,一道耀眼的光束就从地宫外头射了进来,慢慢靠近,那花白头发的人用手遮住眼,口中发出咆哮声,却又不敢朝光亮处攻去。 清泠与雪晗只觉得那声音颇为熟悉,只在黑暗中又不敢确认。“还不出来么?”那声音又响了起来,三人恍然大悟:“原来这蠦蜰恨光、趋光的真正原因其实是——惧光!” 有时候恨即是恐惧:当一个人无惧另一个人时,无论他是否在他眼前,他都不会在意;但当他害怕他的时候,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让他如坐针毡,恨不得让他消失。 杨凌连忙扶起清泠、雪晗,朝光亮处跑去,只见强光背后站着一个青袍男子,他左手拿着一根短棍,棍子上横竖竟嵌着八颗硕大的夜明珠,右手两指间夹着一面双面镜,湛湛然一股王者之气。 “原来如此,镜子把夜明珠的光亮全部聚焦起来,因此构成了一束不亚于烈日的光亮,这光亮迫使蠦蜰宿主不敢上前。”杨凌忖道:“那人短棍里的夜明珠,只怕就是殿外玉柱上的。” 四人缓缓退出宫殿,蠦蜰宿主怒吼着,咆哮着,却始终被强光逼迫着不敢追出来。青袍男子左手握着短棍,运劲朝地面一压,这地面青砖铺就,坚硬无比,但短棍还是“噗”的应声插入石面。杨凌喝彩道:“这位前辈好深的功力!”他心中暗自揣度:“这位前辈的武功,该当不在地宫那人之下。” 地宫中的咆哮声越来越大,青袍男子不去理会,蹲下身子调整好镜子方位,又走向宫门右侧摸索起来。“在这了。”他掌力一吸,陷落的石块立时凸了出来,愤怒的叫喊伴随着石门“轰隆隆”地,也一同关上了。 杨凌长吁口气,朝那青袍男子拱手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少侠言重了。”那青袍男子转过头来,杨凌见他面如僵尸,木然无神,吓了一跳。清泠、雪晗见了,已齐声叫道:“爹爹!” 杨凌再一端详,才知青袍男子脸上原来戴着一副人皮面具。青袍人看着他,显然读出他脸上的困惑,似有意又无意地说道:“每个人岂非都有一张面具,又有什么面具能够比人的脸更加精巧奇妙?它能在不同的场合,不断地改变它的样貌。明明心下憎恶,却能摆出一副恭顺,让你毫无防备;明明背地里安排下阴毒伎俩对付你,却能温柔如一缕春风,让你怡然自得。这便是人脸,最伟大又最可怕的面具。”杨凌愣住了,不觉喃喃重复:“这便是人脸,最伟大又最可怕的面具……” 青袍人伸出左右手,分别搭上清、雪之脉,微一沉吟:“幸好伤势不大。你们两个丫头,拿了地图偷偷跑来,却当我不知道么?哼,若不是我一路跟着你们,只怕你们两个,都要把小命送在这始皇陵中了。” 雪晗低下头不敢搭话,清泠则道:“爹,都是女儿不好,不小心打开机关把那些妖怪们放出来的。爹,那人武功怎么这么厉害?他到底是人,还是蠦蜰宿主?” 青袍人淡淡道:“这些稍后再说,你内伤颇重,我先给你运点真气。”说着掌心抵住清泠后心至阳穴。清泠只觉一股暖气涌上心房,忙引导这股内劲游走周身。青袍人助清泠内息运行一周天后,又运内力助雪晗疗伤,雪晗伤势略轻,但功力不足,两姐妹所耗时间却相差不多。 待二人行功完毕,青袍人这才起身,缓缓说道:“据史料记载,当年秦始皇修建这骊山皇陵,以地宫寝陵为中心,内外有城垣、葬坑、伪室等,还有一座庞大的兵马俑坑,四处机关陷阱,动用了十万奴隶,花了三十年功夫。待建成之后,闭中羡门、下外羡门,又坑尽所有工匠,断绝了后人盗墓的念头,不想后人还是发现了他的皇陵。” 地宫玉柱上的夜明珠被他取出八颗后已不足照亮殿门,他收起镜子,拔出短棍,走到门前,指道:“这便是中羡门了。你们看,日、月、星辰、群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是十二章纹。”他顿了顿,自言自语道:“原来司马迁所说的‘上具天文,下具地理’是这个意思。看来那句‘奇器珍怪徙藏满之’也是真的了。” 清、雪也站了起来。清泠朝杨凌敛衽为礼,轻声谢道:“多谢公子相救,向日小妹多有得罪,还请公子莫怪。”雪晗亦是微笑施礼。杨凌还礼之余,不觉暗想:“如今尽释前嫌,若能邀得这姊妹二人相伴同游江湖,岂不惬意?唉,杨凌啊杨凌,你怎么又在胡思乱想?往日读的圣贤书都抛到哪去了?真是该死!” 青袍人抚摸着地宫墙围,叹道:“今人多瞧不起古人,常言古人愚昧无知、迂腐陈旧,可他们又哪里知道古人的智慧,却远比他们想象的强得多。瞧这技艺,又岂是今人所能够达到的?世人当真可笑、可笑之极。”他说着,举起短棍。 方才情况危急,清、雪等三人都一直没有留意那根短棍,那哪是什么短棍啊,赫然竟是一根人骨!雪晗声音发颤:“这、这是谁的大腿骨?”青袍人微笑道:“不是修筑地宫的工匠,便是陪葬之人,又或是盗墓之贼。管他作甚,你们看这些珠子。” 清泠看了一会儿,说道:“这是永明珠。”青袍人微笑以示赞许,杨凌问道:“何谓永明珠?”清泠解释道:“永明珠是夜明珠的一种,你看我手里的这颗,倘若没有经过阳光照射,这颗夜明珠只能维持一日的光亮。”杨凌与她肩倚着肩,只觉她吹气如兰,身上同雪晗一般,也透着股淡淡幽香,不同的是,杨凌靠着清泠,远比同雪晗时让他心神荡漾,不能自持。 “而这永明珠则不需阳光照射,它自身便是发光体。故此价值连城,一颗也难寻,可这里居然有十颗,让人好不咋舌。”清泠续道。这几句话,杨凌却听得模模糊糊,心中绮念顿生:“若能同她相倚一生,虽死无憾了。”方才平复的自持,竟又忘了。 青袍人道:“这还只是中羡门,始皇寝陵之内,只怕还有数不尽的奇珍异宝,也许那最让武林人痴狂的宝器也在其中。”雪晗道:“李斯《谏逐客书》曾言道:‘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这些永明珠想必就是传说中的明月之珠了?” 青袍人说道:“不错。昆山之玉绝美,始皇自配之;随和之宝即春秋二宝,分别指随侯珠和和氏璧,那随侯珠又名‘灵蛇珠’,径盈寸,纯白而夜光,乃是传世最大的永明珠,可以烛室,不仅夜明,还可以辟邪,应该在始皇卧榻之侧。至于和氏璧更不消说了,秦皇将它铸成传国玉玺,传一十三代自我朝建文帝时失了踪迹。”杨凌对珍宝兴致不大,但青袍人那句“还有一件让武林人痴狂的宝物”却勾起他的兴趣:“前辈所说的宝器莫非是指太阿剑?” 青袍人点了点头:“不错。太阿剑为铸剑大师欧冶子与其徒干将联手所铸,是一把威道之剑,自乾坤伊始,便存在天地之间,只是无形、无迹,只待天时、地利、人和三道归一,此剑即成。”他顿了一顿,又道:“相传此剑成于楚国,晋君欲得之,发兵攻楚,楚都危在旦夕。楚王持剑于城楼之上曰:‘太阿、太阿,寡人以血为祭。’言讫,只见一团磅礴剑气激射而出,城外霎时飞沙走石,遮天蔽日,似有猛兽咆哮其中,晋国兵马大乱,片刻之后,旌旗仆地,流血千里,全军覆没。” “事后,楚王问相剑大师风胡子,太阿何以有此神威?风胡子答曰:‘太阿,威道之剑也。大王身处逆境而不屈,乃是内心之威,正合太阿剑气之威,故能得太阿剑之庇佑,此不屈者无敌也!’”他见杨凌面露难以置信之色,淡淡一笑:“这说法多是后人杜撰,少侠不必太过当真。只是太阿之剑,与你手中鱼肠之剑一样,皆是神兵。” 这青袍人气度不凡,可谓超逸绝伦,又学识渊博,言辞清拔,杨凌不禁生出钦服之心,连连点头。杨凌问道:“对了,敢问前辈,那地宫之人,究竟为谁?” “我们边走边说。”青袍人当先引路,似乎对这里的地形颇为熟悉,杨凌不知出路,但见他胸有成竹,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青袍人长叹道:“少侠应该知道二十年前,江湖上盛传的这么一句话吧:‘一佛一魔、一仁一智,得仁则安天下,智能平定八达,佛莲可济众生,魔能戮尽乾坤’。”他等杨凌点头方才续道:“这说的是当时武林最负盛名的四个人。虽说‘佛宗’祩宏大师出自少林,但却是云栖寺住持,故而可以说这四人均是自成一派。与这四人同一时期尚有九大门派、三大世家、一帮、一盟、一教、一卫,九派是少林、武当、峨眉、昆仑、青城、崆峒、华山、九华、天山,三大世家是河北南宫、四川唐门、江南沈家,帮是丐帮、盟是绿林盟、教是青海黑教、卫是锦衣卫。”他说到江南沈家之时,清泠、雪晗都是微微一笑。 “当年我大明武林之盛,远强于今。只可惜二十年来,‘佛宗’天年已尽、‘仁宗’毁于‘劫天之变’、‘智宗’隐迹,昔日九大门派,遭历‘崇魔之乱’,如今只剩四派。丐帮、绿林、南宫、唐门亦趋式微,此皆天命使然,可谁又能想得到,当年威震天下的绿林盟盟主,今日竟也成了蠦蜰的口中餐呢?” “他便是范冷!?”杨凌惊道。 青袍人略一点头:“不错,这还要追溯始皇陵地图之谜。”接着徐徐道:“当年为始皇帝修筑皇陵的巧匠中有一个名叫田纲的人,他熟知秦王性情,因此在修建过程中,偷偷给自己留了一条隐逸之路逃生。其余的匠人都做了始皇的陪葬,唯独这田纲活了下来。田纲把地宫的构造描绘在一张图纸上,自己一直隐姓埋名,最后得以善终。时代久远,这原图已然销毁,却也有人记录下来,不断流传。待到我朝开国时候,这图辗转反侧,被一位智者获得。那位前辈把原图分成了四份,各自成块,分别指向始皇的四个耳室,倘若不知这是始皇陵,又不能四图合一,往往找不到这寝陵。” “那位前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杨凌不解。 青袍人道:“他大概是怕皇陵珍宝的‘瘟疫’吧。” 清泠问道:“瘟疫?”青袍人摇了摇手里的大腿骨道:“心动么?”清泠摇了摇头。“哼哼,为了整个宫殿的黄金宝物,杀人又算什么?父母、妻儿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能坐拥金山银山,就算丢了性命也是心甘,这就是宝藏的‘瘟疫’,人心贪欲的‘瘟疫’。得到地图的人不计其数,可是,能得善终的又有几个呢?那位前辈不愧是智者,四图分离,伪室无宝,便少追逐,又不至于使皇陵之秘失传。” 他见杨凌与清泠都默然不答,继续说道:“又过了百年,‘千尸之王’范冷于无意间获得了这四图之一,于是便将劫掠而来的宝藏贮藏于此。后来他为副手陷害,逃入这地宫之中,虽然尽歼了追杀他的人,误打误撞之下,还找到了始皇的寝陵,但却在这地宫中迷失了路途。他一困就是二十余年,可这地宫深不见日哪来食物?所幸地宫之上便是渭水,地下河中尚有鲶鱼可以食用。再加上盗墓者以及陪葬的尸体,把这里的蠦蜰养得肥大异常……” “他、他、他该不会吃那些虫子吧?”雪晗觉得恶心极了,青袍人冷冷地道:“等到你饿得不行了,别说是虫子,便是更加恶心十倍的东西,你也得吃。”他顿了顿,续道:“只是谁也不知道,这蠦蜰的虫浆是有剧毒的,他蠦蜰吃得多了,体内剧毒也积聚得多了,亏得他内力深厚,时间久了,竟给他压制住。只是,谁也想不到,那蠦蜰的虫卵最毒,在他体内越积越多,最后终于侵入他的大脑。” “一般蠦蜰都是寄生在死人脑中,人既已死,这噬脑之痛也无从知晓。要问如今谁知此痛?只怕唯有范大盟主。终于,在一天的夜里,虫卵破壳而出,开始啃食他的大脑,将他的脑汁一点一点的吸食干净。”青袍人说的形象,听得雪晗毛骨悚然:“爹,别说了,好、好恶心。” 青袍人没作理会,续道:“‘千尸之王’咆哮着,敲打着自己的头,剧痛让他简直想一头撞死。他晕了过去,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因为他已经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尸王’。从此后,他变成了它,它开始像蠦蜰一样啃食尸体,它们吃脑,所有很有头脑,消化能力很强,它们的虫浆能够腐蚀任何物体。它们通常不会一次把腐肉吃完,留下几个新鲜的肉身产下虫卵,待虫卵破壳而出后再将尸体吃掉。” 他看出了三人的疑惑,解释道:“蠦蜰的幼虫十分聪明,它们在感应到危险时候,并不会马上破脑而出,而是利用宿主自卫。往往一个尸体孵化一只蠦蜰,至于‘尸王’却是特例,它体内至少有数百只蠦蜰,它的大脑已被蠦蜰占据,它的五脏六腑中贮满了蠦蜰的虫浆,那种感觉让蠦蜰们流连忘返,它已成为一个‘虫人’。‘虫人’是杀不死的,因为他的血液、内脏里,全都是蠦蜰。” 雪晗想象着一只只黑色的虫子在他血液里游泳,在他的五脏中蠕动的画面,几欲作呕。“晗儿,你与杨少侠发现的那个石室,就是‘尸王’它们用以贮藏尸体的地方,它们把吃不完的尸体都运到此处,或食用、或寄生,端的高明。”青袍人说道。杨凌点头:“无怪我踏进去时候,竟觉得十分寒冷。” 青袍人说:“地底气温本就很低,那石室又是封闭的,加之死人多,阴气重,寒气难以释放,就与一个冰窟无异,尸身便是储藏几个月,也不会变质。” 这时他们四人已经开始走向上的阶梯。青袍人左手搭上自己的脉搏,说道:“现在已是子时。”清泠见杨凌不明所以,给他解释道:“人体中十二条经脉分别对应每日的十二个时辰,在不同日子,不同时刻,流经的穴位也不相同,这便是医学中所云的子午流注。家父正是根据气血流动的盛衰,借以反推时辰。”说着她搭上杨凌脉搏,续道:“此刻你胆经气血最旺,所以现在是子时。” 雪晗见杨凌对这子午流注颇有兴致,轻轻一笑道:“杨大哥,这子午流注还有个歌诀,闲暇无事,我便说给你听如何?”杨凌大喜:“如此最好。”当下留心细听,这子午流注之法并不艰晦,只需明白脉理,记住时刻即可,再加上杨凌悟性甚高,待四人走出皇陵时,杨凌便已学会。 四人从地宫上来,夜月临风,四维冷寂,哪怕气温比之地下已经升高许多,但众人还是一股寒意笼在心头,久久不散。 青袍人谓杨凌道:“杨少侠,清、雪身上有伤,需将养些时刻,老朽意欲先回临潼府。不知少侠是何打算?”杨凌怕误了严松凤阳会,却又舍不得与他三人分开,当下踟蹰。青袍人似乎看出他的顾忌,当下道:“大丈夫贵在交心,你若有要事,且去何妨?如有机缘,我等自会再见。” 杨凌拱手说道:“前辈所言甚是,那杨某先行告辞!前辈路上小心。”青袍人微笑颔首,清泠、雪晗也是温婉相送。杨凌脑海中忽然想起了一首诗,正是:“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1]” [1]出自唐李白《三五七言》,全诗如下: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 第八回 惊风乱飐芙蓉水 节五:会盟 节五:会盟 九月廿六,凤阳凤凰山麓。 此时为辰,天和气清,有风微凉。山下大院,院中古柏森森,虬枝铁干,翠羽苍髯。院内安设茶点,众宾云集,仰望凤凰之山,只觉山尖在天心,万木在侧,纤翳不生。 明太祖朱元璋取意凤凰山之阳,故名凤阳府。苍南派会盟凤阳,得当朝九千岁恩准,锦衣卫众与凤阳府役亦巡戒左右,不敢懈怠。苍南、锦衣卫护严谨、安排周虑,足见严松与魏忠贤对这会盟大会重视程度,不言而喻,同时也表明了,他二人此番会盟所图,必是惊天之事。 六合拳马兴德、广陵剑楚岱等江南各派掌门均携数十门徒齐聚于此,也有不少江南无门派的名宿及其子弟。大院内熙熙攘攘,或坐或立,或饮或谈,不一而足。 便在此时,院外有人吆喝:“湖南神拳门掌门孙百盛老师携弟子入会!”马兴德与楚岱等见是旧识,纷纷起身相迎。金刀门郑菁等人却是不见,想是掌门之位至今悬而未决。片刻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数派人马。 应是人已到齐,苍南仆佣引着各派人士于院中看座。大院虽宽,但这七八百人齐聚其间,竟也显得拥挤,若算上院外衙役、锦衣卫等,会盟者,只怕有千人之数。 只见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许显纯与南镇指挥杨寰大马金刀坐在院中老佛殿前,殿门已被封闭。其左右却是长天庄主童雄与孤鹜庄主宇文臣等苍南派好手。依官衔而言原是许显纯为大,然而会盟之主当是严松,此刻却不见他的踪影。众人心想:“这苍南派掌门好大的架子,他身为会盟之主,竟要我们这许多人来等他么?” 各人依门户坐立,窃窃私语。 九月廿六时已近立冬,气候见冷,此刻新阳初照,却透着一股暖意。许显纯站了起来,朗声道:“请诸位静听许某一言!我江南群雄齐聚于此,承蒙武林同道看得起,前来观礼的也不少,大出许某与严掌门意料之外,诸般供应,似乎颇有不足,招待简慢之处,也请各位多多担待。” 群豪回礼。许显纯道:“想我江南武林向来同气连枝,早已亲如一家。然今时不同往日,江湖时局动荡,累出事端,而我武林形如散沙,未能统一号令,成于气候。九千岁以为,蛇无头不行,当择一武林盟主号令群雄,统率江南,效命朝廷,以备大患来临之时,可以抵御。”他顿了顿,指向苍南人众:“今苍南派严掌门苦心孤诣,深明大义,极力促成此事,实乃一件无量功德。望诸位掌门莫要以一己之私,坏众人之益,许某在此先行谢过了!”接着一名锦衣卫递酒,许显纯一饮而尽,大声道:“诸位请!” 各大掌门唯唯诺诺,却不饮酒。童雄与宇文臣对视一眼,齐声道:“各位掌门均不饮酒,莫非对我苍南派有何不满么?”许显纯哂笑道:“非也非也,众掌门是对会盟之事尚有疑异。不妨不妨,如有异议,但说即可,我锦衣卫又岂会强人所难呢?”只见他左手一招,院外立时又多了百来号人,不少耳聪目明者,更是发觉了大树枝上皆有弓弩手潜伏。看来如若不从,这佛前大院,便要有一场血雨腥风了。 许显纯哈哈大笑:“现今可还有疑问吗?”众掌门无奈,各自举碗将酒水饮尽。门下弟子虽是愤怒,却不敢吱声。 忽听院中有人冷冷地道:“我衡山派亦份属江南武林一脉,各派亲如一家,则是大幸,然老朽对许先生武林盟主之论,却深不以为然。”众人大奇:“这人是谁?竟然如此大胆,去捋许显纯的虎须。”皆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个七旬老者,身上衣裳破旧,却甚洁净。有认得的偷偷道:“这可是衡山掌门青羊老丈啊!” 许显纯冷笑一声:“嘿嘿,青羊老兄何出此言?” 南岳衡山共来了三十余人,均穿红衣,掌门青羊轻拨胡琴,缓缓唱道:“想秦宫、汉阙,都散了衰草牛羊野。不恁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魏耶?晋耶?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不争镜里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莫笑巢鸠计拙,葫芦提一向装呆。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竹篱茅舍。” 众人大抵是习武之人,并不明这曲中之意,但听这老丈沙哑着嗓子低吟浅唱,竟都生出一股悲凉之意。 青羊这曲,原是截取元代曲状元马致远所作的《双调夜行船·秋思》。这曲子不说其他,单道出了兴亡之悲、功名之害,所谓名表青史、功垂不朽皆乃虚幻,浪花淘尽了多少英雄,千百年来,还不是只余下一抔黄土?功名如此,生死亦如此,什么武林盟主,什么江湖仇怨,到头来,还不都是夕阳西下,一曲长歌。至于“莫笑巢鸠计拙,葫芦提一向装呆。”句却是借着马曲,暗讽许显纯巧意做作,众人自装痴傻,倒不如断了这利名是非的念头,回那竹篱茅舍。 青羊唱完,连连咳嗽,他身旁的掌门弟子狄肃英急忙扶住。杨寰一拍椅子,起身喝道:“青羊老头,这里是南武林会盟大会之地,可不是你衡山派的下院,更不是教坊戏居,要唱曲儿,到别处去!” 青羊瞟了他一眼,不答,继续咳嗽。杨寰见他神态极尽轻蔑,心头大怒:“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当我‘锦云豹’杨寰是好惹的啊?”他纵身而上,直取青羊老丈。狄肃英正欲相架,青羊喝道:“回去。”随即一招“袖里见春秋”迎去。两人双手一交,均觉对方内力深厚,各自退了一步。 二人不分轩轾,众人均喝了声彩。许显纯旁观者清,却知青羊这招使了巧劲,明着是平分秋色,实际上杨寰纵身攻到青羊身前时,招式虽在变化,可胸腹间已微露破绽,青羊一代宗主,自然看得出,当即使了那招“袖里见春秋”反攻其胸腹,杨寰回架之时,旧力便空,新力方生,自非青羊蓄势而发可比。当然,除了许显纯等几个顶尖高手外,余人却是看不出此间的奥妙。 许显纯冷笑一声:“青羊兄多年不见,使巧的功夫更胜往昔啊,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就让许某来陪老兄玩上几招如何啊?” 青羊干瘪的老脸一寒,哼了一声:“能得许指挥再次纡尊降贵指点几招,老头儿真是三生有幸啊。”他把胡琴交给了弟子狄肃英,就要下场,狄肃英低声道:“师父,师叔还没到,您别……”话未说完,青羊左手一摆,右手一抽,已持长剑在手。 “许指挥使,此刻尚不是争夺武林盟主的时候,莫要与青羊道兄一般见识,还请息怒。”孙百盛等纷纷劝道。 就在这时,一名苍南派弟子跑上殿前,对宇文臣耳语一阵,宇文臣脸色大变,急忙走到许显纯身边,附耳私语。许显纯听完,惊疑不定,众人看在眼里,奇在心里:“这万事不都在锦衣卫与苍南派的掌控之中么?莫非又出了什么岔子?” 只听院外又是一声:“金陵沈园云、雨、雪到!” “啊!是他们来了!”骤听此名号,原本沉寂的会场立时骚动起来。“沈园不是从不过问江湖之事么?怎么也会来这会盟大会?”楚岱疑道。孙百盛摇头道:“不知道啊,也没听说严掌门和许指挥有请他们,这倒真是奇怪也哉。”还有新人问道:“沈园是啥?沈园云、雨、雪又是谁?”一时间嘈嘈切切、叽叽呀呀,碎声不绝。 许显纯看着青羊,冷冷地道:“原来是巴结了他,无怪老兄如此有恃无恐。”青羊却昂首反问道:“我与他素无交情,却要如何巴结?指挥使是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么?”许显纯干咳一下,撇开话题道:“童庄主,严掌门不在,就烦劳你前去迎接一下沈园的三位菁才吧。”他自恃功名,不愿出迎,便把责任推给童雄。童雄满心不愿,却又不敢违拗,只得领了四名下属下了台阶。 院门大开,只见当先一人坐在轮椅之上,长发垂肩,玉脸瘦削,眉目清秀,一身玄衣鹤氅,双肩有翎羽,衣上绣着一只苍鹰,瞧来不过二十五六。坐在轮椅之上,看不出身高,但风姿飒爽,飘逸绝伦。他座下轮车亦不是凡品,俨然上好檀香木所制作,上有精雕纹路,按钮机括也设计巧妙,制工更见华美。他身后一个黑面壮汉推着轮车,身侧却是两名少女,均带面纱,虽止见得眼眉、依稀轮廓,却宛然绝世之姿。左手边的穿着一身白衣,右手边的则是绿衣,正是清泠与雪晗! 那青年俊秀非凡,二女靓丽无双,立时惹尽了众人目光。各大门派中不乏美貌的女弟子,见了青年无不心生好感,待见了清、雪二姝则又妒恨交加。 “天哪!这两妞身材真好!” “哼!一看就是两个狐狸精!” “即便看不见脸蛋,就已觉得是天仙下凡啊!” “不许看!再看戳瞎你的眼睛!” “我敢打赌,她们摘了面纱,肯定比月里的嫦娥还好看!” 会场上半数青年男子都呼喝起来,直勾勾地盯着这二女,有些瞄着清泠挺拔的酥胸、雪晗行步间偶然一现的素腿,流下了口水尚自茫然不觉。 在众人的目光下,那白衣女神色冷然,绿衣女却微现羞赧。其实清、雪二姝固然绝美,但若然揭下面纱,却未必能将群雄尽数迷倒,似这般痴恋。只因看不清,观不透,便需自行填补,令人无限遐想,于是越想越美,沉溺而不能自拔。可见若隐若现之美,比之一味暴露,更摄人心魂。 “她们若能揭下面纱该多好!” 一名中年轻喝道:“你们都不要命了啊!那是沈园的大小姐和二小姐,你们胆敢如此亵渎,惹得她们恼了,不拧下你们的脑袋才怪!” 他旁边的中年书生摇了摇折扇,悠然道:“你们可知这二位为何不以真容示人?哼哼,只因倾国倾城之貌,必定惑乱众生,若隐若现,隐藏于羽纱帘幕之后,静观品茗,这才是沈园之智所在。” “沈园到底是啥?”年轻一辈的,多半都有这疑问,只有少数几个问了出来。“俺瞧他们就只会瞎说,你说这两姑娘会不会瞧上我一眼啊,她们要是能瞧上我杜四一眼,死而无憾啦!”“你奶奶的!老子和陈先生会糊弄你么?听好了!”那中年踢了杜四一脚,大声道:“金陵的‘铁面神医’沈缺你知道么?他便是那沈园的主儿!” “啊!原来是他!”不知沈园者,便有一半立时恍然大悟了。另有一小半仍在问:“那‘铁面神医’的庄子怎么叫沈园?莫不是就是因为神医他老人家姓沈吧,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啊?” “真是孤陋寡闻。”那中年书生摇头道:“那你们可曾听说过金陵藏剑阁、冰心堂和听雨榭么?这三处的前身便是沈园。”“啊,是了,听说那冰心堂便是神医施诊之地。” “不错。”这书生乃是智宗门人,江湖百晓生“万事一问皆知”陈笑谦,原名孝谦,自改笑谦。智宗公孙隐迹之后,曾传下三名弟子,分别是“天算不如我算”算道人、“万事一问皆知”陈笑谦和“卧龙小诸葛”。其中算道人精于占卜测算、陈笑谦通晓江湖之事,在江湖上都是声名卓著。独那“卧龙小诸葛”机谋百出,如有千面,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他师兄二人,旁人皆不知他名姓、年岁、甚至是男是女也不知道。 只听陈笑谦续道:“那沈神医号‘景渊’,生平有三项绝技,一为其武功、二为医术、三为诗词曲艺,藏剑阁主习武功,留给了长子沈非云;冰心堂主救治,交托给了长女沈清泠;听雨榭却是才艺之所,住的正是次女沈雪晗。至于景渊先生自己,却独居在沈园内。” 陈笑谦顿了顿,又道:“据传沈神医喜好古词,尤爱南宋陆游的那首《钗头凤》,陆放翁在浙江绍兴沈园有轶事,料你等不知,我便说来:那陆游初娶表妹唐琬,伉俪情深,奈何唐不为陆母喜,离异暌违。后两人邂逅于绍兴沈园,陆有感而题《钗头凤》词于壁,唐琬见而和之,不久抑郁而终。神医甚为感慨,每读二人词:‘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必要落泪。加之神医自姓沈,便仿照绍兴沈园,在金陵也盖了座沈园,自居其间。” “至于那沈园云、雨、雪,自然就是指沈家公子、小姐三人了。”陈笑谦方方说到这里,正逢那黑面壮汉推着沈非云路过,沈非云朝他点头一笑。陈笑谦回礼,便不再说了。 那厢的童雄也到了,见来者竟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半残废,登时蔑笑起来:“哈哈哈,我道是个什么英雄人物,竟然是个瘸子!哈哈哈,笑死老子了。” 沈非云神色不变,他身后的壮汉却已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敢侮辱我家公子!”白衣女子也是怒道:“头上光溜溜,嘴巴里最好也干净些,不然姑奶奶要你好看!”沈非云手轻举,喝止道:“泠妹、昆仑奴,不得无礼。”昆仑奴不敢再说,垂首站立。童雄瞪着眼骂了声:“小妞儿找死么?”沈清泠“哼”了一声,撇过了头,神色仍是傲然。 沈非云朝童雄拱了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长天庄童庄主了,幸会幸会,非云这厢有礼了。舍妹与鄙仆无礼之处,还望庄主看在家父的面子上,不要见怪。” 童雄听他言辞谦卑,只道对方徒有虚名,见了自己便害怕,当下哈哈大笑:“小东西倒是蛮会说话的,童爷爷心情好,不追究了。”狂妄之下,竟把手搭在了沈非云的肩膀上。这时不仅昆仑奴、沈清泠大显怒色,就连身着绿衣的沈雪晗也是微微蹙眉。 ; 第八回 惊风乱飐芙蓉水 节六:会盟 节六:会盟 九月廿六,凤阳凤凰山麓。 此时为辰,天和气清,有风微凉。山下大院,院中古柏森森,虬枝铁干,翠羽苍髯。院内安设茶点,众宾云集,仰望凤凰之山,只觉山尖在天心,万木在侧,纤翳不生。 明太祖朱元璋取意凤凰山之阳,故名凤阳府。苍南派会盟凤阳,得当朝九千岁恩准,锦衣卫众与凤阳府役亦巡戒左右,不敢懈怠。苍南、锦衣卫护严谨、安排周虑,足见严松与魏忠贤对这会盟大会重视程度,不言而喻,同时也表明了,他二人此番会盟所图,必是惊天之事。 六合拳马兴德、广陵剑楚岱等江南各派掌门均携数十门徒齐聚于此,也有不少江南无门派的名宿及其子弟。大院内熙熙攘攘,或坐或立,或饮或谈,不一而足。 便在此时,院外有人吆喝:“湖南神拳门掌门孙百盛老师携弟子入会!”马兴德与楚岱等见是旧识,纷纷起身相迎。金刀门郑菁等人却是不见,想是掌门之位至今悬而未决。片刻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数派人马。 应是人已到齐,苍南仆佣引着各派人士于院中看座。大院虽宽,但这七八百人齐聚其间,竟也显得拥挤,若算上院外衙役、锦衣卫等,会盟者,只怕有千人之数。 只见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许显纯与南镇指挥杨寰大马金刀坐在院中老佛殿前,殿门已被封闭。其左右却是长天庄主童雄与孤鹜庄主宇文臣等苍南派好手。依官衔而言原是许显纯为大,然而会盟之主当是严松,此刻却不见他的踪影。众人心想:“这苍南派掌门好大的架子,他身为会盟之主,竟要我们这许多人来等他么?” 各人依门户坐立,窃窃私语。 九月廿六时已近立冬,气候见冷,此刻新阳初照,却透着一股暖意。许显纯站了起来,朗声道:“请诸位静听许某一言!我江南群雄齐聚于此,承蒙武林同道看得起,前来观礼的也不少,大出许某与严掌门意料之外,诸般供应,似乎颇有不足,招待简慢之处,也请各位多多担待。” 群豪回礼。许显纯道:“想我江南武林向来同气连枝,早已亲如一家。然今时不同往日,江湖时局动荡,累出事端,而我武林形如散沙,未能统一号令,成于气候。九千岁以为,蛇无头不行,当择一武林盟主号令群雄,统率江南,效命朝廷,以备大患来临之时,可以抵御。”他顿了顿,指向苍南人众:“今苍南派严掌门苦心孤诣,深明大义,极力促成此事,实乃一件无量功德。望诸位掌门莫要以一己之私,坏众人之益,许某在此先行谢过了!”接着一名锦衣卫递酒,许显纯一饮而尽,大声道:“诸位请!” 各大掌门唯唯诺诺,却不饮酒。童雄与宇文臣对视一眼,齐声道:“各位掌门均不饮酒,莫非对我苍南派有何不满么?”许显纯哂笑道:“非也非也,众掌门是对会盟之事尚有疑异。不妨不妨,如有异议,但说即可,我锦衣卫又岂会强人所难呢?”只见他左手一招,院外立时又多了百来号人,不少耳聪目明者,更是发觉了大树枝上皆有弓弩手潜伏。看来如若不从,这佛前大院,便要有一场血雨腥风了。 许显纯哈哈大笑:“现今可还有疑问吗?”众掌门无奈,各自举碗将酒水饮尽。门下弟子虽是愤怒,却不敢吱声。 忽听院中有人冷冷地道:“我衡山派亦份属江南武林一脉,各派亲如一家,则是大幸,然老朽对许先生武林盟主之论,却深不以为然。”众人大奇:“这人是谁?竟然如此大胆,去捋许显纯的虎须。”皆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个七旬老者,身上衣裳破旧,却甚洁净。有认得的偷偷道:“这可是衡山掌门青羊老丈啊!” 许显纯冷笑一声:“嘿嘿,青羊老兄何出此言?” 南岳衡山共来了三十余人,均穿红衣,掌门青羊轻拨胡琴,缓缓唱道:“想秦宫、汉阙,都散了衰草牛羊野。不恁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魏耶?晋耶?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不争镜里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莫笑巢鸠计拙,葫芦提一向装呆。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竹篱茅舍。” 众人大抵是习武之人,并不明这曲中之意,但听这老丈沙哑着嗓子低吟浅唱,竟都生出一股悲凉之意。 青羊这曲,原是截取元代曲状元马致远所作的《双调夜行船·秋思》。这曲子不说其他,单道出了兴亡之悲、功名之害,所谓名表青史、功垂不朽皆乃虚幻,浪花淘尽了多少英雄,千百年来,还不是只余下一抔黄土?功名如此,生死亦如此,什么武林盟主,什么江湖仇怨,到头来,还不都是夕阳西下,一曲长歌。至于“莫笑巢鸠计拙,葫芦提一向装呆。”句却是借着马曲,暗讽许显纯巧意做作,众人自装痴傻,倒不如断了这利名是非的念头,回那竹篱茅舍。 青羊唱完,连连咳嗽,他身旁的掌门弟子狄肃英急忙扶住。杨寰一拍椅子,起身喝道:“青羊老头,这里是南武林会盟大会之地,可不是你衡山派的下院,更不是教坊戏居,要唱曲儿,到别处去!” 青羊瞟了他一眼,不答,继续咳嗽。杨寰见他神态极尽轻蔑,心头大怒:“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当我‘锦云豹’杨寰是好惹的啊?”他纵身而上,直取青羊老丈。狄肃英正欲相架,青羊喝道:“回去。”随即一招“袖里见春秋”迎去。两人双手一交,均觉对方内力深厚,各自退了一步。 二人不分轩轾,众人均喝了声彩。许显纯旁观者清,却知青羊这招使了巧劲,明着是平分秋色,实际上杨寰纵身攻到青羊身前时,招式虽在变化,可胸腹间已微露破绽,青羊一代宗主,自然看得出,当即使了那招“袖里见春秋”反攻其胸腹,杨寰回架之时,旧力便空,新力方生,自非青羊蓄势而发可比。当然,除了许显纯等几个顶尖高手外,余人却是看不出此间的奥妙。 许显纯冷笑一声:“青羊兄多年不见,使巧的功夫更胜往昔啊,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就让许某来陪老兄玩上几招如何啊?” 青羊干瘪的老脸一寒,哼了一声:“能得许指挥再次纡尊降贵指点几招,老头儿真是三生有幸啊。”他把胡琴交给了弟子狄肃英,就要下场,狄肃英低声道:“师父,师叔还没到,您别……”话未说完,青羊左手一摆,右手一抽,已持长剑在手。 “许指挥使,此刻尚不是争夺武林盟主的时候,莫要与青羊道兄一般见识,还请息怒。”孙百盛等纷纷劝道。 就在这时,一名苍南派弟子跑上殿前,对宇文臣耳语一阵,宇文臣脸色大变,急忙走到许显纯身边,附耳私语。许显纯听完,惊疑不定,众人看在眼里,奇在心里:“这万事不都在锦衣卫与苍南派的掌控之中么?莫非又出了什么岔子?” 只听院外又是一声:“金陵沈园云、雨、雪到!” “啊!是他们来了!”骤听此名号,原本沉寂的会场立时骚动起来。“沈园不是从不过问江湖之事么?怎么也会来这会盟大会?”楚岱疑道。孙百盛摇头道:“不知道啊,也没听说严掌门和许指挥有请他们,这倒真是奇怪也哉。”还有新人问道:“沈园是啥?沈园云、雨、雪又是谁?”一时间嘈嘈切切、叽叽呀呀,碎声不绝。 许显纯看着青羊,冷冷地道:“原来是巴结了他,无怪老兄如此有恃无恐。”青羊却昂首反问道:“我与他素无交情,却要如何巴结?指挥使是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么?”许显纯干咳一下,撇开话题道:“童庄主,严掌门不在,就烦劳你前去迎接一下沈园的三位菁才吧。”他自恃功名,不愿出迎,便把责任推给童雄。童雄满心不愿,却又不敢违拗,只得领了四名下属下了台阶。 院门大开,只见当先一人坐在轮椅之上,长发垂肩,玉脸瘦削,眉目清秀,一身玄衣鹤氅,双肩有翎羽,衣上绣着一只苍鹰,瞧来不过二十五六。坐在轮椅之上,看不出身高,但风姿飒爽,飘逸绝伦。他座下轮车亦不是凡品,俨然上好檀香木所制作,上有精雕纹路,按钮机括也设计巧妙,制工更见华美。他身后一个黑面壮汉推着轮车,身侧却是两名少女,均带面纱,虽止见得眼眉、依稀轮廓,却宛然绝世之姿。左手边的穿着一身白衣,右手边的则是绿衣,正是清泠与雪晗! 那青年俊秀非凡,二女靓丽无双,立时惹尽了众人目光。各大门派中不乏美貌的女弟子,见了青年无不心生好感,待见了清、雪二姝则又妒恨交加。 “天哪!这两妞身材真好!” “哼!一看就是两个狐狸精!” “即便看不见脸蛋,就已觉得是天仙下凡啊!” “不许看!再看戳瞎你的眼睛!” “我敢打赌,她们摘了面纱,肯定比月里的嫦娥还好看!” 会场上半数青年男子都呼喝起来,直勾勾地盯着这二女,有些瞄着清泠挺拔的酥胸、雪晗行步间偶然一现的素腿,流下了口水尚自茫然不觉。 在众人的目光下,那白衣女神色冷然,绿衣女却微现羞赧。其实清、雪二姝固然绝美,但若然揭下面纱,却未必能将群雄尽数迷倒,似这般痴恋。只因看不清,观不透,便需自行填补,令人无限遐想,于是越想越美,沉溺而不能自拔。可见若隐若现之美,比之一味暴露,更摄人心魂。 “她们若能揭下面纱该多好!” 一名中年轻喝道:“你们都不要命了啊!那是沈园的大小姐和二小姐,你们胆敢如此亵渎,惹得她们恼了,不拧下你们的脑袋才怪!” 他旁边的中年书生摇了摇折扇,悠然道:“你们可知这二位为何不以真容示人?哼哼,只因倾国倾城之貌,必定惑乱众生,若隐若现,隐藏于羽纱帘幕之后,静观品茗,这才是沈园之智所在。” “沈园到底是啥?”年轻一辈的,多半都有这疑问,只有少数几个问了出来。“俺瞧他们就只会瞎说,你说这两姑娘会不会瞧上我一眼啊,她们要是能瞧上我杜四一眼,死而无憾啦!”“你奶奶的!老子和陈先生会糊弄你么?听好了!”那中年踢了杜四一脚,大声道:“金陵的‘铁面神医’沈缺你知道么?他便是那沈园的主儿!” “啊!原来是他!”不知沈园者,便有一半立时恍然大悟了。另有一小半仍在问:“那‘铁面神医’的庄子怎么叫沈园?莫不是就是因为神医他老人家姓沈吧,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啊?” “真是孤陋寡闻。”那中年书生摇头道:“那你们可曾听说过金陵藏剑阁、冰心堂和听雨榭么?这三处的前身便是沈园。”“啊,是了,听说那冰心堂便是神医施诊之地。” “不错。”这书生乃是智宗门人,江湖百晓生“万事一问皆知”陈笑谦,原名孝谦,自改笑谦。智宗公孙隐迹之后,曾传下三名弟子,分别是“天算不如我算”算道人、“万事一问皆知”陈笑谦和“卧龙小诸葛”。其中算道人精于占卜测算、陈笑谦通晓江湖之事,在江湖上都是声名卓著。独那“卧龙小诸葛”机谋百出,如有千面,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他师兄二人,旁人皆不知他名姓、年岁、甚至是男是女也不知道。 只听陈笑谦续道:“那沈神医号‘景渊’,生平有三项绝技,一为其武功、二为医术、三为诗词曲艺,藏剑阁主习武功,留给了长子沈非云;冰心堂主救治,交托给了长女沈清泠;听雨榭却是才艺之所,住的正是次女沈雪晗。至于景渊先生自己,却独居在沈园内。” 陈笑谦顿了顿,又道:“据传沈神医喜好古词,尤爱南宋陆游的那首《钗头凤》,陆放翁在浙江绍兴沈园有轶事,料你等不知,我便说来:那陆游初娶表妹唐琬,伉俪情深,奈何唐不为陆母喜,离异暌违。后两人邂逅于绍兴沈园,陆有感而题《钗头凤》词于壁,唐琬见而和之,不久抑郁而终。神医甚为感慨,每读二人词:‘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必要落泪。加之神医自姓沈,便仿照绍兴沈园,在金陵也盖了座沈园,自居其间。” “至于那沈园云、雨、雪,自然就是指沈家公子、小姐三人了。”陈笑谦方方说到这里,正逢那黑面壮汉推着沈非云路过,沈非云朝他点头一笑。陈笑谦回礼,便不再说了。 那厢的童雄也到了,见来者竟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半残废,登时蔑笑起来:“哈哈哈,我道是个什么英雄人物,竟然是个瘸子!哈哈哈,笑死老子了。” 沈非云神色不变,他身后的壮汉却已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敢侮辱我家公子!”白衣女子也是怒道:“头上光溜溜,嘴巴里最好也干净些,不然姑奶奶要你好看!”沈非云手轻举,喝止道:“泠妹、昆仑奴,不得无礼。”昆仑奴不敢再说,垂首站立。童雄瞪着眼骂了声:“小妞儿找死么?”沈清泠“哼”了一声,撇过了头,神色仍是傲然。 沈非云朝童雄拱了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长天庄童庄主了,幸会幸会,非云这厢有礼了。舍妹与鄙仆无礼之处,还望庄主看在家父的面子上,不要见怪。” 童雄听他言辞谦卑,只道对方徒有虚名,见了自己便害怕,当下哈哈大笑:“小东西倒是蛮会说话的,童爷爷心情好,不追究了。”狂妄之下,竟把手搭在了沈非云的肩膀上。这时不仅昆仑奴、沈清泠大显怒色,就连身着绿衣的沈雪晗也是微微蹙眉。 第八回 惊风乱飐芙蓉水 节七:沈园 节七:沈园 沈非云斜目瞥了眼,微微一笑,童雄只觉掌心如被针扎,连忙缩开。沈家三人都是暗笑,均知沈非云将无形内力运至肩头,聚成一点刺在童雄掌心劳宫穴上。那劳宫穴乃人体大穴,既受内力冲击,本能反应便是退而自保。 童雄大奇:“奶奶的,这是什么妖法!” 他搓了搓手心,一脸狐疑,既不引路,也不让开,只盯着沈非云瞅来瞅去。院中人本多,童雄若不让路,根本没法入会。昆仑奴怒道:“好狗不挡道,秃驴还不让让!”童雄瞪了他一眼道:“老黑鬼,啰嗦什么,爷爷就不让路你怎么地?” “欸,昆仑奴,勿要无礼。”沈非云微笑道:“听闻九千岁与苍南严掌门在此举办会盟大会,家父虽久不问武林之事,然金陵沈家,亦属江南武林一脉,故而不请自来,想严掌门明理之人,多半不会见怪。”他又拱了拱手道:“还请童庄主速速引路,免让众客以为严掌门简慢来宾,有失其宗主身份,更冷了群雄拳拳之心。” 其余来宾纷纷道:“不错不错,客人来了,岂有不让进场的道理?”“在这里瞎磨蹭做什么,快让道啊!”“就是,到底还要不要会盟?” 眼见众人帮腔,童雄微感窘迫,木讷无言。沈非云言辞有体,绵里藏针,童雄粗人一个如何抵敌得住?只能引着四人去往殿前。 许显纯见了来人,施礼道:“三位想必就是遐迩闻名的沈园云雨雪了吧,藏剑阁阁主、冰心堂堂主、听雨榭榭主,果然都是一表人才。”他端详完沈非云,又看了看泠、雪二女,只觉眼前这一男二女真是人中龙凤,天下无双,不由得叹道:“不愧是‘凌云劲竹真君子,空谷幽兰绝美人’!” 藏剑阁主沈非云抱拳谢道:“不敢不敢。这位想必就是赫赫闻名的锦衣卫指挥使‘飞虎’许大人了吧,久仰久仰。”沈氏三人又见过杨寰、青羊等人不必细表。 众人叙毕,许显纯朗声道:“好,请大家静一静,听我一言!”院中八百余好汉均朝他望去。 “难得沈园云雨雪三位大驾光临,实乃我南武林之幸。今日我等群豪相聚,本是推举一位武林盟主,号令江南,以为旗帜。对此,诸位想必都没有什么异议了。”众派之中,即令衡山派,论实力都远不如苍南派,再者苍南尚有许显纯等撑腰,那就更加不如了。 许显纯见大伙默然不语,甚是满意,续道:“我江南武人素来同气连枝,这是不消多说了。推举盟主,势在必行,今有苍南派掌门严松,武功高强,德才并备,威望素著。鄙人以为由他出任盟主一职,乃是众望所归。” 众人心想:“这严松不知送了魏忠贤什么好处,竟使得锦衣卫指挥许显纯当众为之提名武林盟主,想来二人关系非比寻常。那严松对武林盟主之位,也势在必得,不容有半点疏虞。”况且严松有东厂、锦衣卫为后台,江南武林之中,又有谁还有如此声望,同他抗衡,争夺盟主之鹄呢? 青羊冷笑道:“严掌门固然是威名远播,可会盟如此大事,他竟未露面,未免将我江南武林别的门派小觑过甚了吧?”青羊这话登时将群雄点醒:“是啊,这严松好生瞧不起人,到现在也不出现!”“太瞧不起人了。”“不行,不能让他当盟主。”“我们得另选德才兼备者出任盟主!”一时间人声骤起,呼声既多,人人跟着起哄,纵是平素老成持重者,也忍不住大叫大嚷。“我推举衡山掌门青羊老丈!”“我看神拳门孙百盛老师可堪大任!”“霸王门掌门兵刃功夫了得,我看也做得盟主!” 严松久未露面,许、杨亦自不满。想二人位居高位,在朝廷中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你严松不过区区白身,竟敢让我二人在此等候。若非魏忠贤一再交托,命二人竭力助严松夺取武林盟主之位,只怕他俩早已冲进苍南派总舵,找严松算账了。 陈笑谦叫道:“大家伙儿在这里相辩,便是唇枪舌剑,争到日落,也未必能出个所以然来。依小生之见,最好者莫过于比武夺帅!” “照啊,比武夺帅!”“没错!谁的武功高,就推举谁是武林盟主。”“若不能镇服群雄,他又怎么配当盟主呢?”这些人多半是受许显纯等胁迫邀来的宾客,推举武林盟主一事,他们难以置喙。谁出任盟主,如何决定盟主席位,即令严松夺得大位,都跟他们自身干系不大。但比武夺帅,大有热闹可瞧,众人都盼能多看几场好戏,不虚此行。“比武夺帅!比武夺帅!”这股声势一成,数百人呐喊呼喝,立时喧宾夺主,好似不比武,这盟主便做不成。陈笑谦微微一笑,却不再说下去了,好像他所有的言论,就只为建构这一股声势罢了。 “比武便比武,这里地方太小,便请众英雄移步凤凰山麓吧!”杨寰沉声道。他内力深厚,即便在喧哗声中,这句话也是清晰明亮。比武之举,原也在他们预料中,以“苍南一掌”的本事,就算是比武夺帅,也无人能胜得了他。即令许、杨二人,夺帅之机亦有五七成。众人道:“杨指挥言之不差。”正欲出院,却听一人道:“且慢。” “我江南武林门派繁多,又因湖海江河地域之故,各自为家,缺乏统领之人,如不幸遇江湖浩劫,不易抵挡,原是不假。便似当年‘崇魔之难’般,天下遭劫,武林人士无不恸哭缟素。然则江南门派众多,相互之间亦未事先通气,刚即会盟就推举盟主,未免显得草率。何况非云心中尚有一事不明,斗胆请问二位指挥,还望莫要见怪。”话音清亮高雅,正是那藏剑阁主沈非云。 “不敢,但说不妨。”许显纯淡淡道。 沈非云拱手诘道:“纵使要推选出江南盟主,也只是我江南武人之事,不知又与京师锦衣卫有何关联呢?” 许显纯早知沈园来人不怀好意,料他必有说辞,当下道:“我锦衣卫隶属朝廷,确不该过问此事。然当朝九千岁不仅心忧社稷,更关顾江湖武林兴衰。他老人家是殷切期盼众位英豪能够效命朝廷,为我大明江山共尽一分力,故而派遣我二人前来促成此事。许某虽是锦衣卫,亦属武林一脉。况且,江南武林是武林,中原武林亦是武林,独你沈园可以来,我锦衣卫便不能么?” 沈非云微笑道:“不错,江南也好,中原也罢,同是武林。只是我辈武林草莽,身游五湖四海,心随草木变迁,素来不拘王命。倘若这武林盟主一立,便要我等归顺朝廷,服从王化,只恐伤了豪杰之雄心,负了江湖之义气,甚是不妥。” 许显纯冷冷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武林同道一同效命朝廷,又有什么不好?” 藏剑阁主摇了摇头:“如是胡虏入侵,我辈习武之人,自当精忠报国,万死不辞。可若是有人想以一己之私,借着武林盟主的名义称霸江湖,又或者借武林人士之手,屠戮别的草莽豪杰,那我沈园将不能置身事外,万万不容许这等行径。”他说的大义凛然,登时许多人纷纷点头:“不错不错,说得有理。” 苍南派中一瘦长中年道:“我看这只是你沈园的一面之词,说什么冷了豪杰之心,只怕是你们想做这武林盟主。我等行走江湖,刀头舔血,若能得朝廷庇佑,不仅可以报效国家,更能安身立命,乃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何乐而不为之?”正是那孤鹜庄主宇文臣。 冰心堂主沈清泠白袖一甩,冷冷道:“即在江湖,便守着江湖的规矩,何必又想着朝廷?似你这般墙头草,又算得是什么英雄好汉?” 宇文臣甚是尴尬:“什……什么墙头草,我……我说的是事实,报效朝廷,封荫子孙…….”他话还没说完,阶下已有人道:“那你干嘛不去考状元,名留青史,还行走江湖做什么?”这里大抵草莽居多,都大笑出声。 沈非云道:“虽说如此,我辈终究是大明之民,尽家国之命亦是分内之事。可我大明英豪千千万万,行的都是侠义之事,为的都是肝胆之情,路见不平拔剑相助,急人危难,解人之困,如何肯去做锦衣卫杀人之刀,九千岁屠民之刃呢!?” 众人轰然叫好:“不错!”院中群雄除却苍南派与锦衣卫、以及其所笼络之人,对于推选武林盟主,大都反感,此刻听藏剑阁主义正言辞,又所言在理,不觉激起同仇敌忾之心。 沈非云又道:“锦衣卫各位大人,有心促成会盟,实乃功德,但似乎却不便参与这盟主之争,以免落人口舌,说道九千岁明着为了江南武林众志成城,而实际上,却是他自己想做武林盟主,统领江湖!” 许显纯、杨寰面面相觑,暗思:“千岁密令促成此会,一则好借严松统率江南,二也有意日后针对他沈园,不想沈景渊竟先发制人,派他三个子女前来捣乱。也不知严松现在何处,多半也是为沈老儿设计拖住,不能前来。此刻被沈非云以言语僵住,严松不在,锦衣卫又不便出手。苍南派中童雄武功虽高,但比之衡山青羊等,差距又不可以道里计了。”二人当机立断,朝童雄、宇文臣使了个眼色,言下之意无非是,诉诸武力,先斩蛇头,只要让沈非云当众出丑,那么他的话就显不出什么分量了! 童雄呱呱怪叫:“小瘸子,别总有一副大道理的样子,有本事露一手给你童爷爷瞧瞧!”他铁臂一甩,就往沈非云面门打去。昆仑奴横臂一拦,只听“咯咯”声响,两人都是退了半步。昆仑奴骂了声“死秃驴”,童雄则回了句“老黑鬼”随即又上,两个都是膂力惊人,招式虽不见得精妙,却声势动天。旁人纷纷退开。 宇文臣见众人目光都集中在昆、童二人上,暗暗从怀中取出判官笔,纵身偷袭。沈清泠早看在眼中,冷笑道:“想要暗中偷袭么?”她移身乃兄身前正要接上,忽然一人抢先一步,平手一推,架过宇文臣那招“猛禽袭空”,淡淡地道:“你可不是她的对手。” 苍南众人颇见诧异,那人头戴斗笠,身背长刀,竟是本派鸿鸠使“千刃破浪”方旭。方旭轻描淡写只一招,又分开了童雄、昆仑奴二人。 童雄不敢再打,问道:“鸿鸠使,掌门呢?”方旭低声道:“他稍后就来。”说完就走向台阶。沈清泠指着方旭道:“戴斗笠的,你如何抢了姑娘的对手?”方旭却不回头,淡淡地道:“姑娘若有兴趣,待会儿方某亲自奉陪。”“很好!”沈清泠叉着腰,面色稍霁。 许显纯见本方一大高手已到,心中略安,说道:“藏剑阁主不愧能言善辩,许某自叹不如。不过,就算我锦衣卫不出手,阁下便能技压群雄,保准拿得下这武林盟主之位么?” 沈非云“呵呵”一笑:“岂敢岂敢。在座豪杰无数,非云废人一个,又如何敢觊觎这武林盟主之位?”这时久未说话的沈雪晗却开了口,她声音清脆甜美,不似其姊冷艳,却婉然多了股亲切:“倘若我大哥能技压群雄,那么家父坐这个武林盟主岂不是理所当然了?” 许、杨见沈非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暗道:“沈景渊果有此心!”二人正不知如何应对,忽听身后上方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不错!贤兄妹若能胜得严松这双肉掌,令尊自然不愧南武林盟主。” 众人急忙看去,只见老佛殿的房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那人身材不高,足分八字背向群雄,宽袍大袖,临风而起,凛然有威,竟是久未出现的“苍南一掌”严松! ; 第八回 惊风乱飐芙蓉水 节八:严松 节八:严松 严松缓缓转过身子,瘦削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只看向沈非云等人时眼睑微有触动,神色中极见嘉许。沈非云迎上他的目光,颔首回礼,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严松朗声道:“鄙人严松,忝为会盟之主,却让众宾于此等候,实是罪过。只因来时偶遇宵小暗施偷袭,阻了行程,这厢还望诸位恕罪。”他向左右一抱拳,众宾回礼,听他又道:“老实说,召集大家并没有别的心思,金陵沈园之所云云,虽然不无道理,却只是揣测,而严某实无此意,还请诸位宽心。沈神医名震江湖,严某与他神交已久。他若愿意出任盟主之位,乃是我南武林之大幸,严某又岂会以升量石,不自量力呢?”众人均想,这人一番话就夺盟主的意思推得一干二净,还架了沈缺一把,果然厉害。” “众志成城,合强分弱,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现今江湖多难,河南绿林群贼,劫掠成风;青海黑教尚在,三大邪门相佐,纵横四方;东北雄库鲁异军突起,更是祸我中华。此诚危机之时,更当同心协力。而锦衣卫隶属朝廷,久欲平贼荡教,我江南武林亦属大明,理当请示。得九千岁首肯,严某这才邀请江南各派的豪杰们齐聚于此,商讨推举一位能够领袖群伦的人来号令大伙儿好好干一番事业。” 众人听他侃侃而谈,理能服众,也都无异言,不少人更是点头赞同。“既有南武林盟,则需盟主,若无发号施令之人,武林盟仍是一盘散沙,那又何必聚集大伙儿于此呢?众位意欲比武夺帅,本人亦无异议,至于锦衣卫两位指挥使名威望重,也不必参与我南武林择盟之争,免得口舌之士紧咬不放。各派各出一人,点到为止,不伤人命。”他说完这几句话,苍南派秋水庄主齐媚娘也领着数十个弟子进了来。 众人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在情在理,都静了下来。有一大汉说道:“严掌门说的不错,点到为止自然是好,可功夫有强弱,真有死伤,那也是自己本事不行,怪得谁来?”又有一人道:“倘若怕死怕伤,又何必来夺这南武林盟主之位?”“就是,不如回家找大妹子来一战,那倒是不会死人,搞不好还多出个来。”群雄都轰笑起来。 严松冰冷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说道:“既然如此,登台者可尽下杀手,无需顾忌,即上此台,生死各安天命。”此时将值正午,他说得平淡,可众人听来,却阴森森的甚为可怕。 一名老者颇为不忍:“咱们以武会友,又没深仇大恨,何必如此凶残?”陈笑谦道:“今日群雄相聚,原不是诗文饮酒,以会风流。既要动到兵刃拳脚,就保不定有死伤。咱们今日比武较量,本就是争这个盟主之位,上台之前便需有自知之明。依小生之见,莫如立下个生死状,杀人者既不偿命,被杀者亲属亦不能借故寻仇。” 旁人叫道:“快动手打吧,又多说些什么?”另有人道:“别瞎捣乱。”先前那人道:“谁捣乱了?你就不想看打架啊?!”“你妹子的!讨打么?”那边跟着也对骂起来。 严松干咳一声,许显纯会意,大声道:“陈先生所言不错,欲夺盟主者,先行立下生死状。”他内力充沛,一出声说话,便将污言对骂之人的声音压了下来,只听他继续道:“请各派好手移驾山麓,比武夺帅。山麓旁设有饭食果蔬,以供各位随时饮用。” 群雄纷纷出院,山麓果然设有一台,台面石砌犹新,上有两侧四桌,正北一案,均非凤凰山老物。沈非云看了两个姊妹一眼,三人心思一般:“那严松、许显纯早就商量好了,倘若不服他这盟主之位,便在这早早铸好的擂台之上比武夺帅,凭‘苍南一掌’的功力,原难有人可与之周旋。” 严松率先登上台,来到案前,提笔在早已备好的生死状上签上名字,并按下手印。余人面面相觑,却都不敢上前。杨寰笑道:“嘿嘿,既然没人比武,我看严掌门这个盟主之位,也是板上钉钉了,大伙儿不妨回院里,我等也好歃血。”历来会盟礼毕,都要微饮牲血,或涂于唇侧,以示诚意,称为歃血。 “慢着!什么盟主也好,皇帝也罢,老头儿从不放在心上。可总有些什么‘熊掌’‘病猫’大言炎炎,小言詹詹。老头儿看不过眼,不容他做什么盟主,他们若要做‘盟猪’,倒是无妨。”说话的正是衡山派掌门青羊。他言辞中以牲畜为讽,除却头脑简单者,都知其所指,暗暗偷笑。 严松不动声色,坐着轻啜了口香茗。许显纯却极度不满,捏紧拳头忖道:“我外号‘飞虎’,你却说某些个‘病猫’,不就是指我么?哼,待大会事了,若不叫你衡山派好看,老子便不姓许了!” 群雄只见青羊佝偻着背,慢慢登上台,颤巍巍地签了生死状。他身形瘦高淡薄,似乎清风一吹便倒,却要如何去接严松的铁掌呢? “昆仑奴,上台帮我把生死状也签了。”藏剑阁主沈非云撇过头对仆人说道。昆仑奴点了点头,正欲上台,却被童雄一把拦住道:“嘿,生死状签的是自个儿的生死,如何能让他人代签?万一打死了你家主子,你们赖账怎么办?”昆仑奴怒道:“我家主人千金一诺,岂是你这癞皮狗能比的?快闪开!” 童雄如何肯让,昆仑奴就要动手,沈非云止道:“长天庄主言之有理,昆仑奴,抬我上台。”昆仑奴不敢违拗,只见他下阶,双手各擎住轮椅两侧,喝了一声:“起!”,轮车便被他举了起来!群雄均是“噫”了一声,那沈非云虽非壮汉,但如他这般的成年男子,好歹也有百余斤,再加上坐下的轮椅,要想如此举重若轻,双臂至少得有四五百斤的气力。心中都想:“这黑奴不过是沈园一仆,就身负神力,有如此武功,若是正主儿,那还了得?这沈园不愧是江南第一大势力。” 童雄见状,横身一拦,两人肩膀相撞,台阶立时就是“咔咔”重响。两壮汉绞缠一处,昆仑奴既不能撞开童雄,童雄亦不能将他挤下台去。 沈清泠怒道:“严掌门,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吗?”严松微微一笑:“冰心堂主休恼,谅严某属下这么点道行,如何拦得住沈园三位菁才呢?”他言下之意无非:“下属出手相阻,三位可自行打发,倘若还要我这掌门出言喝止,又何必来掺和这会盟大会呢?” 沈清泠“哼”了声,正要出手,只听沈非云说道:“泠妹且住。”他手指一弹,童雄肩上巨骨穴一麻,全身真力竟提不上来。童雄大吃一惊,连忙后退,再吸一口气,却发现周身上下并无任何异样,心中之惊诧,不可言喻。昆仑奴趁他一让之际,已将沈非云送到了擂台上。 众人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却听严松叹道:“久闻藏剑阁愚人剑法举世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身旁的方旭冷然道:“负情剑意、愚人剑法,二者合一,天下无敌。”严松嘴角翘起,反问:“是么?待会儿就让严某来会一会这套剑诀,看看是否真如传言所说的天下无敌。”他话音刚落,沈非云也刚好在生死状上签下姓名。沈非云淡淡一笑,并不答话,退在一旁方桌后。 一盏茶时间过去,群雄各自食用瓜果,却再也没人上台。许显纯道:“除了衡山派青羊老人、苍南派严松掌门、沈园藏剑阁主沈非云外,还有没有哪位英雄,敢上台比武,以夺南武林盟主之位?”群雄自知名望武功,与这三位相较,不可同日而语,均自默不作声。许显纯连说三遍,仍是无人搭理。 “既然如此,就定由青羊、严松、沈非云三位。现下不妨请青羊老丈同藏剑阁主先行一战,接着……”许显纯话未过半,众人早知他必偏袒苍南一派,岂料竟如此明目张胆。青羊抢过话头:“三个人怎么打?不如让老朽来和许指挥先打上一架,予江湖朋友们聊作谈资如何?”许显纯目透寒光,冷冷地道:“哼哼,老头儿打从一开始便和老子作对,许某若不从了你的要求,未免对你不起吧!” 沈非云劝道:“老丈三思,许指挥正当盛年,武功登峰造极,绝非易与之辈。”清泠亦道:“还是让我姊妹二人上台,和许指挥过两招好了。”雪晗点点头,与沈清泠并肩而立,就欲登台。二女身负绝技,以一对一,或非许显纯对手,然联袂而击,锦衣卫北镇抚司则难与争胜。 “多谢!”青羊乃是姜桂之性,愈老弥坚,他走到台前,站住了阶角,不让二人上来。沈氏二女甚是尴尬,看了沈非云一眼,非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青羊一招,从狄肃英手中接过长剑,许显纯缓缓拔出了绣春刀,平首对立,台下群众屏气凝神,静静地看着。午时少风,煦阳映出台上两道身影,一个佝偻,一个颇见颀长。那佝偻的依旧佝偻,还时不时地咳嗽,也不往那长身的看去;那长身的死盯着对方,握紧手中的物事,恨不得飞过去将那抹佝偻的身影斩为两半。 台上两边,严、沈二人均各相对。严松轻转茶杯,双眸微滞,似在沉思,偶尔间会饮上一小口香茗;沈非云静坐轮椅之上,仰望着天上皓白的云朵,似对这台上种种,莫不萦怀。 群雄只听得许显纯大吼一声,终于沉不住气,率先出刀。绣春刀身比之寻常单刀更长,在阳光地照耀下,焕着一棱寒光,直斩青羊老丈胸口。眼见刀刃将至,青羊抬头,许显纯陡觉双目一花,手中长刀竟不自然地慢了下来,那是一股怎样的蔑视啊!? 许显纯从未见过,但也永远无法忘记。 他的一生,年少有为,习得了世人称羡的好武功,最初只为了报效朝廷。可当他入了侯门,做了锦衣卫,才发现,这官场,根本不是所谓的报国之地,而是绝佳的敛财之所!他周围所有的人都在谋求着升官发财,他们草菅人命、他们鱼肉百姓,可他们却能步步高升,而且做得越坏,升得越快。既然这样,那我许显纯又为什么要秉持那曾经以为的正义,而成为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呢?别人都可以心狠手辣,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我也要爬得更高,享受更多的荣华富贵!等到他遇到了他,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千岁,他亲口对他说:“在咱家手下做事儿,你就能拥有你想要的、以及你想要却得不到的!”这是一个何等诱人的条件,这也是他梦想道路上的一条捷径!然而他错了,那个位高权重的人,相中的是他的坚忍、是他的残酷、是他的为达目的的不择手段,而不是他的武功!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1]。” 青羊抬眼,手中长剑无风自动,“铮”的一声,刀锋欹,斫进了台下。“怎么可能!?”许显纯难以置信,眼前这个曾经败在自己刀下的七旬老者,竟然用内力运使长剑,硬生生将自己的愤然一击牵引到了别处!?他尚未回神,便觉阳谷穴一痛,青羊左足轻抬,踢中了他的手腕。许显纯长刀拿捏不住,只能放手退开。青羊更不相待,衡山派“回风落雁剑法”便如滔滔江水,源源不断地攻了出来。许显纯连连后退,转瞬之间就被逼到了擂台的边角上! 正是:神兵显锋豪气生,自古多情空余恨。 [1]出自唐崔郊《赠婢》,全诗如下: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此处以“萧郎”喻指初心。 ; 第九回 闻道玉门犹被遮 节一:回风落雁 第九回:闻道玉门犹被遮[1] 青衫初入,别是功名?结友豪英。 敕封宝剑,驰骑传檄,问十年,总是秋水岸绿汀。 节一:回风落雁 “气贯长虹,剑引苍穹,这是回风落雁剑法第六式‘七雁落长空’。青羊兄不愧是衡山派第十六代掌门,剑法之精妙,江南地域,莫有能及者。”严松转头对方旭道:“方兄与许大人同是刀法名家,倘若兵刃不慎脱手,又遇上了青羊兄这等快巧之剑,却要如何应对呢?” 方旭见识武艺,足可与严松一较,沉思片刻,说道:“衡山剑法变化繁复,虚多实少。如是方某身撄其锋,又退无可退,当使擒拿手,贴身而斗,断不容他将剑招使全。”他二人明着是观局以作自身印证,旁人都知道,这暗里就是在指点许显纯应付之法。 三年前,许显纯战胜青羊,本不是侥幸。那时候青羊早已是江南第一剑派的掌门人,而他,许显纯,不过还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锦衣卫,在旁人眼中,那不过是一个刚出道不久的毛头小子挑战武林耆宿的荒谬!谁也不信他能赢,他自己亦是,如何还敢大意?如何还敢掉以轻心?他持刀静立,站在下首,青羊出招,百变千幻,他只能招架,在偶然之间回上几招。两人来来去去拆了二百余招,青羊年已七旬,本难与年轻一辈久战,最终他长刀一掠,刺中了青羊的胸肋,险些就要了这老人的性命。旁人都不信,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不过,至少这一战,已令他天下扬名。而如今,他的武功更高了,身份也贵为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了,而那个老人更加老了,仍旧还只是一个门派的掌门罢了。可是,为什么正值盛年的他,竟然会被那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逼得如此的难堪!? 许显纯惊出了一身冷汗,左臂已被长剑划破,溅出了几滴鲜血。他一声怪叫,展开擒拿手,空手入白刃,去夺青羊长剑。青羊冷哼,左手袍袖一拂,就势退了半步,右手长剑一招“灵剑幻花”刺向对方胸腹。这“灵剑幻花”九虚一实,剑尖如一朵绽放的雪花,向八面延伸,颤动不止。许显纯唯有一双肉掌,不敢硬接,侧身避开,变掌为爪,拿向青羊手腕。 衡山派长于剑法,拳脚功夫相较锦衣卫而言,显得稀松平常。青羊自不会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只见他手腕一翻,长剑登时一旋,剑锋由上至下,由前到后,反斩许显纯手掌。 “好一招‘南岳支天’,攻其所来,不失先手。妙哉,妙哉!”沈非云不禁叹道。 严松回应道:“‘南岳支天’固然精彩,却终究不能当天庭之威。丈夫处事立大志,南岳纵然奇秀,却不见得雄伟。这局棋才刚开始呢。” 许显纯撒手,转扫堂腿,又将青羊逼退了两步。虽然暂脱窘境,却仍不能逆转颓势。青羊长剑到,又是一招“青天揽日月”,由下及上,斜撩许显纯面门。许显纯避开,右拳与他对了一掌。青羊掌力颇有不及,立时转剑快攻,牢牢抢占着上风。 转眼十数招,青羊攻势如潮;三十余招,许显纯守时已稳。五十招、一百招过去了,两人慢慢变成了平手。一百五十招、两百招,许显纯已将青羊老丈逼开,他左腿一挑,将绣春刀踢起,抄在手中,反攻过来。 台下的衡山门人焦虑不安,狄肃英双手更是不断搓来搓去。 严松端坐位上,齐媚娘为他剥了个橙子,他吃了两片,摇了摇头,似乎嫌味道不好,叫来秋水庄主,低声说了几句。齐媚娘点了点头,招来侍者。严松道:“给我沏壶武夷岩茶去,岩茶性温,秋时饮,可健胃,待会儿也好与藏剑阁主一品。”说着,看向沈非云。 非云谢道:“如此有劳严掌门了。泠妹、晗妹,主人热忱待客,我等岂能觍颜受之,你二人不妨合奏一曲,以助雅兴。” 沈氏二女颔首。清泠从腰后取出一杆洞箫,那箫长约二尺余,通体泛紫,足有九节,晶莹剔透,宛然如玉,除却末梢上刻着“淡月紫音”四字外,再无修饰;昆仑奴亦为雪晗送来一副瑶琴,那琴七弦,长逾四,宽则不及一尺,色泽清白古朴,微现斒斓,显是古物,琴尾刻着四个篆字:“夜雪冰清”。 清泠樱唇轻吹,试了音;雪晗玉指微按,调好弦。姐妹二人一立一坐,容颜如画。只听“叮叮”琴声先响,甚是优雅,而后箫声起,先和琴声,渐而激扬高亢,破琴声而出,却又不曾将曲调打乱。箫声起后又转柔和清幽,即令高扬之时,琴声亦始终不绝。琴箫之音随即交缠,琴声固雅且幽,箫声亦幽并雅,两者乳水交融,竟不知何为箫、何为琴。 众人只觉二女此曲字字含情、情发自心、听之有百感千味,或憾、或伤、或喜、或悲、或如羚羊挂角、或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脑中印出无穷无尽的意想,如翻阅千百世缠绵,始终不知此心尚温。倾国颜,可曾回眸顾怜? 此琴片片飞花,听之如临沧海酴醾、如见隔世昆仑、如闻玲珑透彻、如镌曲中青玉;此箫泠泠吹雪,顿挫朗晰、言有尽而意无穷,阳关三叠、杜鹃声里斜阳暮。 凝雪者,凝血也。以心化情,音出如水,水凝结,有成冰者亦有成雪者。成冰者徒见其美而未见其华,此可见而不可触;凝雪者既见其美又见其华,可见可触,触之则如冰雪化入心扉,直似醍醐灌顶。此曲可谓凝雪也! 曲声时高时低,或琴音为主,或箫声为辅。箫声低时,低而不断、如游丝飘荡,却始终不绝;琴音高时,如击环佩,空山鸣涧,众鸟高飞。曲声凄入肝脾,哀感顽艳。二女眉蹙眸封,神态或悲或怨、或憾或伤,亦是如痴如醉,沉浸其中,不知外物。群雄听着,浑然忘却饮食,心中酸楚,更有甚者涔涔泪落,哽咽出声。许显纯与青羊二人相斗,生死攸关,听了此曲,也是神情激荡,不由自主地随着曲子高低曲折,使动刀剑萦回,曲肃杀则招式狠辣,曲幽柔则招式平和,快慢必相契合。说是比武,不如说是演武。而演武者,演予观者,然二人心神所向,全是音律,演予他人,莫若演之于曲也! 严松站起了身,叹了口气道:“昔日韩娥东往至齐,匮粮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而馀音绕梁欐,三日不绝。今此姊妹二人为琴箫曲,志趣高洁,婉转天籁,不输古人也。若有南飞之雁过,必伤极而陨。”他话音方落,随即高歌,唱道:“翩翩之燕南翔,远集西羌北上。骏马胡尘里,蛾眉微蹙清商……” “苍南一掌”内力超绝,歌声在他的吞吐之下,喧宾夺主,立时就将琴箫之音掩盖。他所唱先与曲意相和,而后陡变为杀伐之音,与琴箫合奏格格不入。沈清泠左右踱步,这才没让箫声吹破,沈雪晗内力稍弱,秀眉紧蹙,额角已渗出香汗。 群豪恍然惊觉,人人均是出了一声冷汗。心道:“这琴箫合奏之曲本非凡品,再加下她二人姊妹之亲,内力均高,配合中丝毫不见不谐,我等初时尚能自持,乐声一久,随之起落,七情尽被牵动,高昂处令人血脉膨胀,恨不能纵声长笑;低回处如怨如慕,叫人幽恨暗生,不得不伤。此曲摄人心魄,半入江风、半入云霄,果真只应天上有,人世能得几回闻啊!若不是严松断喝高歌,此曲不停,我心不动。” 此时沈清泠娇躯已微微颤动,沈雪晗呼吸急促,按弦之手惨白。沈非云长吸一口气,说道:“此曲名为《月初云湜》,改自梅花三弄、平沙落雁,既有傲雪凌霜、凌云戛玉之高洁,又合秋高气爽、风静沙平、鸿鹄远志、逸士心胸。更多了一层云破独影之悲,以衬托世事多舛,雅趣难施。自诩此曲能撼动天下英豪,却终究奈何不得严掌门。”说完,他双掌轻击节拍,也加入战局。 沈氏二女得兄相助,压力骤减。他兄妹三人自成一路,音律相合,融洽无比。严松长歌不竭,他虽粗通诗文,却非文士,歌词见穷,便以喝啊声相替,亦丝毫不见颓势。 四人明以音声相敌,实是比拼内力。清泠、雪晗周身真气全散作这曲《月初云湜》,“淡月紫音”也罢、“夜雪冰清”亦好,都已如兵刃一般,化入汩汩江流清音,去乱那战阵哼哈之声。双掌击打节拍,只要琴箫一有紊乱之象,便将之矫正。琴箫声或若长风振林,或若微雨湿花,极尽变化之致;呼喝声忽高忽低,时而咏北狄之暇证,时而奏胡马之长嘶;即令肉掌一双,也呈妙音。四般声音纠缠一处,斗得难解难分。琴箫之曲虽然仍旧显示着超凡功力,可那慑人的功效,却萧然无形矣。 许、青二人不再受缚于《月初云湜》之曲,霎时拼尽全力,战局更见焦灼。一位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另一位是衡山掌门,前有旧怨,再添新仇,已是除死方休。这些年来,二人一个蛰伏衡阳,闭关修行;一个横行江湖,俯仰自得。青羊苦练“回风落雁剑法”,已是炉火纯青;许显纯更是将所习刀法去芜存菁,分合由心。 剑招拆解刀法,刀光之下反现剑影,再夹杂着呼啸之声、琴箫之乐,众人看得目眩心驰。箫声近、琴声遥,水云低、远山高;风来迟、剑光早,秋色浓、刀锋扫。台上两边、台中二人、台下一侧,如一幅亘古未见、却又精彩绝伦的山水画,山青如黛、水泼似墨。 突然,琴声一颤,“夜雪冰清”上的第七条弦“铮”地崩断了!沈雪晗神色惨白,沈非云长叹。于是箫声停、呼声止、掌声凝,刀剑之声同断,群雄惊愕,万物无息,只听得长空之上归雁一声哀嚎长鸣,逝去云端,久久不绝。 接着,青羊老人的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将青衫染成了殷红色。 [1]出自唐李颀《古从军行》全诗如下: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 第九回 闻道玉门犹被遮 节二:非云 节二:非云 那双清丽而透明的瞳孔中,几滴晶莹的液体滑出眼眶,映射着一副迥然不同的画面:撕开皮肉那渗出的鲜红,身心痛楚与疲惫,也在同一时间绽放,仿佛夏日的蔷薇。三分酸涩,四分咸碱,还有三分刻骨铭心的沉寂。那抹鲜红缓缓落下帷幕,滴在了木质的台面上,一滴又一滴…… 沈雪晗只觉心口上一阵冰凉,按弦的手指轻轻一颤,慢慢蜷缩成拳,右手不自觉地掩在了樱唇前的面纱上。玻璃球般的双瞳孔在盈盈如水的眼眶中,缓缓转向了尚在台上的兄长,神色上显然是在说:“大哥,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沈非云并未说话,但是脸颊上的微微一笑,立时就让台下的姊妹二人回复了镇定。严松已坐回了位子上,端着刚泡好武夷岩茶,轻吹热气;许显纯怔怔不语,只凝视着自己的右掌;杨寰、方旭各自抱胸,不见喜怒;衡山弟子纷纷抢上擂台,余人静默。 “铛”,长剑坠地,青羊老丈退了两步,倒在了狄肃英的怀中,他被许显纯刚烈一掌击中了胸口,口中鲜血喷出不辍,染得衣上斑斑点点。衡山门人纷纷含泪,瞪着许显纯,许显纯一愣之后,随即恢复以往神色,冷冷地道:“既上此台,生死各安天命,方才青羊兄可是签了生死状的!” 沈非云叹道:“话虽如此,然人非草木,岂能无恻隐之心?指挥使心肠刚硬,人所不及。泠妹,快为青羊掌门救治。”他话带讽刺,许显纯却未留意,默默退到了台侧,与杨寰并列。 沈清泠早取出金针上前,扎在青羊胸前几处大穴上。针到血止,果然神技,不愧冰心堂主!沈非云驱车亦到,左掌贴在青羊后心至阳穴上,将内力缓缓输进他体内。狄肃英问道:“家师伤势如何?”兄妹两对视一眼,均是摇了摇头。 “令师胸前中掌,心脉已被掌力震毁,全仗内力深厚,这才不致……”沈非云摆了摆手,不让清泠说下去。沈清泠叹了口气,还是低声对狄肃英道:“他所剩时间不多,好好相陪左右吧。” 青羊嶙峋的老脸上挤出一抹惨笑:“多谢两位费心了,老朽自知命数将近,人力不能改也。肃英,捡起剑来。”沈清泠暗自退开,又见妹子珠泪莹莹,情知她心自责,遂将其揽入怀中抚慰。狄肃英将剑捧在手中,衡山众人也将掌门移至台下将养。 严松干咳一声,示意比武应该继续下去。可许显纯闻如未闻,仍是失神。杨寰颇为诧异,轻拍了许显纯下,却听严松正色道:“杨指挥,请宣布结果。”杨寰随即跃上擂台,说道:“本局许指挥胜,然许指挥并无意参与争夺盟主之战,纯是青羊掌门蓄意挑衅,许指挥不得不战。”衡山门人都是愤愤不平。 杨寰续道:“那么,现在就由苍南派严松掌门,与金陵沈家藏剑阁主沈非云,来争夺这江南武林盟主之位。”他说完就退下台去,将场地让与了严、沈二人。 严松把手一招,侍者将一盏热茶送到了沈非云面前。他说道:“这是新泡的大红袍,还请藏剑阁主品评。”非云笑着接过,放在唇边一泯,叹道:“茶色金红透亮、茶香微带焦气、茶味滑润不苦,味久益醇,果然好茶。”严松待他将茶饮完,笑吟吟地道:“阁主不怕严某在茶中下毒?” 群雄听了,心头都是咯噔一跳,独沈非云淡淡地道:“严掌门乃当今江湖‘七绝’之一,与家父齐名,机谋武功,均在非云之上。以身份地位而论,非云本无与严掌门相争之可能,但掌门丝毫不以为意,足见容人之量,又怎会用这等下三滥的伎俩,以为笑柄呢?”“佩服!藏剑阁主海纳百川,胸襟阔达,远超严松之想象。”严松起身来到台中,沈非云拱手道:“非云身有残疾,未能立身以对‘苍南一掌’,不敬之处,还请莫要见怪。” “哪里。能与藏剑阁主一较高下,实乃严某毕生大幸,如何还敢见罪?”严松抱拳回礼。非云驱车向前,两人对立半晌,既不言语亦不出招,只是不动。 旁观群豪看着清风吹起沈非云鬓边长发,顺带拂动起严松大袖,就如一幅静止的图画外闪过的异样动态,却丝毫无法泛起真正的涟漪。殊不知两人心中波涛暗涌,均自默想。 “严松号‘苍南一掌’,素以掌力称雄江南,乃是天下‘掌绝’,方才我合了二妹之力,才能与他抗衡,此刻孤身一人,若与之比拼内力,殊为不智。只是我双腿已废,单靠轮椅与他比快斗巧,亦不占优。为今之计,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沈非云心中盘算着,内力只在指尖游走。严松心中亦是在想:“藏剑阁愚人剑法最妙之处,莫过于无形,不知它所来,亦不知它所去。至于传闻中的负情剑意,究竟强在何处,无人知晓,我如贸然进攻,不知虚实,势必遭其乘隙反击。此人身虽残疾,内力亦不如我,但心机深沉,不在我之下。他既如此镇定,必有良谋在腹,我断不可大意。” 两人各有顾忌,都不敢贸然出手。群雄中不识大体者均在焦躁,缘何还不出手?藏剑阁主大战苍南掌门,这是何等的武学盛宴,必定奇招迭出,精彩纷呈。颇有见识如方旭、许显纯等,均知这二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只怕惊天动地,立分生死。 严松侧身向北跺了一步,沈非云目光紧随他的步调,只是浑然没有出手的意味。他双手扶着两侧的机括,调整轮椅的方向,看似十分笨拙,却又暗含玄机。严松抬手捏了捏鼻尖,盯着沈非云的轮椅,沈非云则牢牢锁定严松的双手。他们都知道,对方一旦出招,必是经由这两个部位。 孟子曾有言:“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得,不战而屈人也。 孙子亦云:“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及也。故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我不欲战,虽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故得失之计,在于算也,多算少算,可以见胜负矣! 时过正午,艳阳的光线不断移动,慢慢的,慢慢的,几片树荫遮住了阳光光线,将沈非云掩在了山阴处,唯剩严松一侧,仍暴露在光线的折射下。就在这时,沈非云的轮车中竟毫无征兆地射出了三只袖箭,直取向严松面门! “啊!出手了!”不少人叫出了声来。 严松正欲侧头相避,却有一道阳光刺眼而来,竟然使他的双目睁不开了!他心头一凛,突然想到了一句话:“眼、耳、口、鼻、心,使之失明、使之失聪、使之失味、使之失嗅,使之失心,此愚人之五法也!莫非阳光的折射,也在此人的意料之中!?” “咦!”苍南人众都是一奇,只见严松一个后跃,避开了袖箭之后,立时就是一个前扑,直奔沈非云。沈非云轮车一转,指作剑状,点向了严松掌心劳宫穴。“不对!他的内力远不如我,怎么还敢与我硬碰?他既算得出光线之天时,也当能算出我避过暗器之后的愤然进招,此必诱敌,不可上当!”他掌力扯动,变招劈向沈非云坐下轮椅。沈非云轮椅进退如风,霎时一转退开,使严松掌力劈空。 两人转瞬之间便换了身位,虽只一招,却斗智斗勇,殚竭心力。此时严松立于树荫之下,而沈非云已暴露在艳阳之中。“他不敌而退,将天时拱手让我,我何不乘胜追击?”严松不动声色,右掌放在身后,暗凝掌力,左手一招“兼天海涌”击向对方胸口。 藏剑阁主双掌齐出,硬挡住来招,严松功力加重至七成,藏剑阁主坐下轮椅无从借力,竟被他推得不断后退。沈非云斜目偷一瞥身后,却被严松看在眼底,暗道:“他若撤去左手,独挡我掌力,势必被我压得骨断筋折,如不撤而被我挤下台去那胜负便分了。”他大喝一声以壮声势,掌力骤然提至十成! “大哥小心!”沈清泠早看出情势不妙,只是囿于约定无法上台相助,空自焦急。严松嘴角微扬,骤然间,却看见沈非云双眸一闪寒光,他心中竟划过了一丝不安。只见沈非云左掌斜,真气仿佛一团无形棉絮将严松掌力包裹其中带向右肩,接着右掌回撤右肩一抖,轮车立时划出一道半圆轨迹,将严松雄宏掌力卸至台上。“蓬!”一声巨响,台上木屑纷飞,严松虎吼一声,潜藏身后的右掌甩出,如起一阵狂风,沈非云仰身躲过,脸颊仍为掌风刮得疼痛,他双手更不相待,驱车后退。 神拳门孙百盛慨然谓马兴德道:“适才藏剑阁主一卷、一抖、一推,竟连使了三道巧劲,化开了苍南掌门那一记‘兼天海涌’,真可是神乎其技啊!”马兴德亦道:“不错,藏剑阁主独以柔式,而苍南掌门那一掌则纯以内劲取胜,一掌至终竟不衰竭,反有增强之势,当真可畏可怖。如是我等,只怕一招便为之取了性命。” 严松也是暗暗赞好,此刻他双掌平推,正是一招:“大江东去”。沈非云微惊,此招平淡无奇,但却蕴含着严松雄浑内劲,更让人惊异的是他与自己相距尚有一丈余,任他掌力如何雄厚,又怎能击出三尺之外?他不及细想,严松已连踏两步,立时又是一招:“大江东去”,双股内劲合二为一,就如一道无形气墙,排山倒海般地朝沈非云压了过来! 众人见了,无不大惊失色,只觉得这股内力已非一人之力可以相抗拒,即令击在山麓旁的大树上,只怕亦能将之横截两段! “什么!怎么可能?” 这时不仅群豪大惊,即令方旭、杨寰也是目露诧异之色,那沈非云连人带车竟在气墙的碾压下腾空而起,右手二指点向严松头顶的百会穴!好个严松,单掌迎上隔开,顺势退开一步。沈非云亦从空中落下,他的轮车设计巧妙,轮后安有弹簧,只消自身内力一压,轮车便能弹起,比之常人轻功无异,区别者只在一随心至腿,一纯以手御,而且跃起时却更加快捷、更加高远。 严松不识其中奥妙,心中更增戒备,双掌连环击出,沈非云亦以双掌相迎。严松掌风刚烈,沈非云手势如水,二人均知刚不可久,柔不可守的道理,拳掌所至,均留三分余力,或守或攻。十余招下来,巧妙之处,险象环生,生死均只在一瞬之间。 群豪探头搔首,虽多不知他二人掌底精奥,仍恐漏看半招。纵孙百盛等看得一招,尚需思索良久,方能领会其中妙处,然其时二人又已拆了十余招,这十余招如何?孙百盛等脑中仍在思索,却是见如不见的。沈氏双姝虽是非云血缘至亲,亦从未见过乃兄显露过十成本领,此刻在台下观战,比之兄长亲临战阵只更惴惴,而无心体会那些招数的精妙之处。 藏剑阁主自出江湖以来,从未将愚人剑法展露于斯,只因对手实在太强,强到了匪夷所思之境,单以掌力沉雄而论,普天之下除了远在嵩山的少林派方丈善悲禅师尚可与之相抗外,只怕再无他人。 忽然间,严松横掌一封,喝道:“你这路剑法纯以内力驱使,手中有无长剑并无差别,只是严某心中尚有一惑不解,不知藏剑阁主能否见告?”非云淡笑道:“严掌门但说不妨。”他二人虽在对话,手底下招式仍是不停。 “我闻愚人剑法有五大精义,今亦见其算巧,蔚为大观。然妙则妙矣,却还奈何不得严松,阁下缘何不以负情之剑意相佐,来破严某双掌?”严松单掌平推,沈非云堪堪架过,涩然道:“上邪有云:‘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此为不负之意,然则奈何相负?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1]。负情意,莫过于红颜凋零,今世无缘。此余毕生之痛,焉能轻启?” 严松冷笑:“好个‘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红尘若水,白驹如隙,人生谁能不死?莫不饮恨而吞声!且看严某这一掌!!”他纵身凌空,长啸如龙,正是他毕生绝招:“天海俱空”! [1]出自南朝文学家江淹《恨赋》。 ; 第九回 闻道玉门犹被遮 节三:联手 节三:联手 “那是……那是……”群豪无不振动,清泠、雪晗二姝尖叫出声,只见严松掌力如长川大河奔腾而上,右掌擎天,由臂至手,恍惚有数道涓细溪流汇聚,绵延至掌心处,接着他身如离弦之箭,俯瞰后,单掌之势如玉龙倒悬,携着千江万水一拍而下,将沈非云通身笼罩,声势之雄壮,不亚于钱塘江潮,大声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 “号长风急暗云催,铁鼓雷鸣战未回。一袭白衣寻敌去,三军带甲几人归?[1]好一招‘天海俱空’,并世再难有第二掌了。” “轰!”沈非云坐下的轮椅就如被击得粉碎的水桶,碎屑井喷四溅!!“啊!”群豪疾呼。这一掌空了天青、空了海蓝,万物俱消。功名似烟、富贵如云,成也好、败也罢,终是归于虚无,空空如也。 就群豪都在为藏剑阁主惋惜之际,只听方旭大叫:“身后!” 一个身影在惊涛骇浪之中跃然而出,指作剑貌,无形剑气陡然射中了严松后腰命门穴!那人竟是藏剑阁主沈非云! 原来沈非云眼见严松这掌威势难当,便使了个金蝉脱壳,暗度陈仓之策,右掌拍车使身纵,左掌击地使身起,一个转身,弃了坐下轮椅不说,更是将严松后心破绽尽收眼底。众人都被“天海俱空”的声势所惑,即令严松自己亦认为名垂四海的藏剑阁主必将命毙此掌之下,哪料想得到此等云谲波诡之变!? 但是即便如此,藏剑阁主就此胜了么? “什么!”沈非云目露讶色,从决斗开始至今,他从未显露过半分怯懦,哪怕对手是“苍南一掌”,这个足与其父相抗的绝世高手,他也不曾害怕过、惊异过。那是因为,他成竹在胸。而此刻,他的心中生出了一丝不解,更确切的是,难以置信! 那股无形剑气确确实实地击中了严松的穴道,而他竟浑然不觉,翻身就是一掌!沈非云身在空中,避无可避,当下双掌平推,可来力之雄,直可穿墙裂石!非云只觉双臂不仅剧痛,反撞向自己胸口,他口咸胸闷,身子便如断线的风筝直飞出去,跌落在了擂台上。 “大哥!”清泠、雪晗同时出手,袭向严松左右。杨寰骂道:“以多欺少么?”他正待上前,却见严松双掌“啪啪”两下,便将二女逼退,接着他大袖一甩,昂然立于擂台正中,霸气凛然! “咳咳……‘苍南一掌’,果然名不虚传。”沈非云伏在地上,抹去口角血迹。昆仑奴忙将他扶起,以供清泠、雪晗施救。 杨寰见严松已胜,朗声道:“苍南掌门技胜藏剑阁主,可还有人不服?”群豪面面相觑,无人上台。杨寰道:“既无人上台,那么便请参见南武林严松盟主吧!” 苍南弟子登时掌声雷动,严松面上也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他适才硬生生受了沈非云剑气一击,虽然将之击败,但一掌之后也让周身一阵剧痛,急忙趁杨寰说话时暗调真气,此刻虽无大碍,但内息仍是不畅。 他双臂抬起,止住呼声,正欲说话,却听一人大声道:“且慢!” 声音并不大,但在会场中无比清晰地传开来。 沈清泠眸尖卸了一点忧愁、沈雪晗眼角含着一抹温柔,两姐妹表情虽异,心内均是暗喜:“他来了!”而沈非云眉梢的神态,则是另一股的复杂难明。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台下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青年,白衣如雪无瑕疵,掠地清风微起伏,长身玉立上,手中折扇紧合,英气绝伦。不是杨凌是谁? 杨凌喝止严松后,缓步踏前。他衣袂迎风扬起,恰如一只昂首而来的白羽仙鹤,振展双翅,凛然不可侵犯。群豪仿佛被一种魔力驱使,纷纷趋首,纷纷让道,似乎松鹤所来,乃是仙人所授。 人总是如此的奇妙,即便心里是反对,即便被逼到绝境,若是没有人带头,他们永远都能逆来顺受。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带出了反秦浪潮;十八反王,瓦岗为首,成就了反隋之势;唱出“冲天杀气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黄巢起义把唐王朝推向深渊。被逼同被带领,岂非是同样性质?当被逼与被带领同时存在的时候,人往往便不会再去思考,自己真正追求的是什么,而是随着这股潮流而前进。 杨凌缓缓走过童雄身旁,童雄怪叫一声,就是一拳打来。杨凌头也不回,反手一指戳中了童雄下肋。宇文臣双笔同时攻到,杨凌折扇一封,右腿踢中他膝环跳穴,立时又将之击倒。 严松见这白衣青年转瞬之间就将自己的两名得力干将击退,心中讶异:“这人是谁,我竟不识?” “飞虎”许显纯、“锦豹”杨寰等均与杨凌交过手,心中均想:“不想月余未见,此人武功更上一层。他来搅局,虽是难缠,但严松已胜,即便不服,亦能以武力压制。” 严松站在台上说道:“这位小兄弟出声阻拦,不知有何见教?” 杨凌站在台下,一字一句地道:“你不能出任盟主之位!” “为何?” “因为你不配!” 群豪哗然。 严松目透凶光,双拳攥紧,盯着杨凌。杨凌亦不退让,双眸逼视对方,折扇护于当胸。 “为何不配?”严松冷冷地迸出了这四个字。 杨凌长吸一口气,朗声道:“大明朝至今有两百余年,然国运已猖獗,我辈江湖草莽,虽无意仕宦,却焉能见大好河山落于胡虏之手!?”群豪不明所以,见他说的郑重,都凝神细听。 “昔我大明北有鞑靼、瓦剌,今有后金,虎视眈眈于蓟辽。金主**哈赤,又素怀异志,只欲一朝起,颠覆我华夏芸芸。而圣主不明,蔽塞视听,不能任贤能,以致萨尔浒一役大败,伤损六万余人,而后熊廷弼、王化贞又败于**哈赤之手,其遂迁都沈阳,就势而下,意何昭昭!” 群豪纷纷点头,许显纯喝道:“我锦衣卫尚未敢谈国事,你一介白身,便敢妄议朝政么?” 杨凌冷冷地道:“天下人议天下事,何况我大明英豪乎?”众人见他豪气干云,大声叫好!许、杨见他声势即成,心头暗恨,却不敢再说。严松却淡淡地问道:“少侠所言不虚,只是这与我等推选江南武林盟主,又有什么干系呢?” “干系大着呢!”杨凌看着严松,冷冷地说:“我大明朝廷以儒孝治国,我大明江湖则以侠义行走!后金凶残,实堪痛恨,如若南下,屠戮我良民千万,令我百姓流离失所,我辈英豪焉能视而不见?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2]”杨凌心有所感,大声道:“人生在世,即便做个贩夫走卒,只要有爱国救民之心,那便是真豪杰!倘若只想着名望富贵,就算做了天下盟主,也不过是遭人唾弃!” “啪!啪!啪!”沈非云拊掌赞道:“说得真好!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此仁人胸襟也!” 严松愀然不乐,道:“如你这般说,是指严某无爱国之心,是以不配当这南武林盟主?” “然也!” 严松哼了一声,强压怒气道:“阁下是存心来找茬的么?” “非也!这里人人可做盟主,独你不可!”杨凌冷然看着对方,喝道:“只因你严掌门暗地里勾结**哈赤,蓄意卖国!如何还敢自称有爱国爱民之心?我江南武林,又如何能奉你为盟主!?” 群豪听罢,惊诧万分,顿时间人人私语,会场沸腾起来:“严松居然勾结**哈赤!?”“严松要卖国?”“那锦衣卫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严松怒道:“阁下不要信口雌黄,含血喷人!” 杨凌盯着他双目,只见对方丝毫不避让,随即大声道:“现有太湖青龙帮截获严松叛国书信一封,可证其奉金主**哈赤之命,奉白银二十万两,结交东厂魏忠贤,冀其相让渤海辽东!” 众人都是“啊”的一声,显然这个惊雷一般的讯息,让所有人一时间都难以接受。许显纯、杨寰等锦衣卫则齐喝骂道:“胡说八道!” “诸位倘若不信,且听杨某一读!” 群雄怔怔,均看向这个白衣青年,心中诧异不胜。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张开读道:“字付九千岁忠贤雅鉴。大明国立世百余载,久而不衰,非天子有才力,弃燕雀之小志;实千岁主谋划,慕鸿鹄以高翔!……”之后一大段都是歌功颂德之辞,直到:“今海内有变,孤励精图治,大金之势,雄于万国,意图渤海辽东。千岁何不因机变化,立功立事?如若成事,开国称公,孤必以朱轮华毂相报,拥旄万里,以滋壮也!”图谋之意全出,而后道:“今浙江苍南派掌门严松,孤之心腹也,孤今以严掌门携白银二十万两,北上而赠千岁,当知孤意之诚也。千岁明德高智,定不负孤之厚望。”再接下来又是一段歉和致辞,末书:“覆育列国英明汗[3]。”杨凌读完,将信扬起,信上一方朱红印记清晰可辨,依稀满文。 山麓千人神情各异,天顶明日如坠山尖。群豪不知所措,尚未出声,台上一人却已出手! 杨凌心知严松必会夺信,折扇一封,岂料对方掌势太强,这一下并不能阻其来势,眼见掌到,只得连退三步闪开。严松一击不中,撇头躲过沈非云无形剑气,喝道:“胡言乱语,编排严某!若非伪信,缘何不敢予我一看?” 杨凌不甘示弱:“待与群豪观毕,再予你看不迟!”严松急欲知信真伪,纵身来抢。杨凌左手护信,只以扇架,拆了十余招,颇感吃力。众人或欲助拳、或欲离去,摇摆不定。许显纯情知群豪心意已变,就欲诉诸武力慑服,伸手入怀,取旗一招,示意弓弩手放箭。可他旗摇三下,左右竟无半点动静。许显纯骇异非常:“我安插在山麓左近的均是锦衣卫好手,训练有素,怎么会这样?” 正待喝问,却见人群外围冲进来数人,其中一个正是凤阳陈知县。那陈知县冠衫凌乱,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两位指挥使大事不好啦!凤阳大牢被劫,囚犯全跑了!!” “锦豹”杨寰大怒道:“怎会有此事!?”他大步上前,拎起陈知县骂道:“天牢内我已布下重重守卫,又有南谡先生相助,谁有本事劫牢?” 陈知县连连颤抖,心想这回头顶的乌纱帽肯定不保了,他就欲跪地讨饶,下官知罪求指挥使海涵什么的,忽地瞥见杨凌,端的是如逢大赦,忙道:“是他!就是他!劫牢的就是那个使折扇的白衣青年!” “好你个杨凌!竟敢劫牢?”许、杨怒斥,正要出手,却听身后一声朗笑:“哈哈哈!两位指挥使,别来无恙啊?”许、杨回头,只见山麓侧一棵大树上立着一人,身量高大,手持长剑,竟是衡山派第一高手“中州剑”夏侯坤! 许、杨恍然悟道:“此人与杨凌联手,无怪能破天牢、退南谡。再加上我等瞩目沈非云与严松大战,以至于让夏侯坤如此轻而易举袭杀我左右埋伏!” 夏侯坤将一名锦衣卫的尸体抛了下来,随即纵身入场,衡山门人齐来参见。夏侯坤见众人目泛泪光,师兄青羊气若游丝,已猜到大致因由,心中惊怒。又见杨凌危急,无隙去寻许显纯麻烦,飞身长剑一抖,指向严松。严松回掌避开,杨凌压力骤减,大声道:“金刀门郑姑娘,令尊命案真相,现在可与在场前辈云说!”沈非云亦伏在昆仑奴背上、与清泠、雪晗二姝上前助阵。 郑菁等金刀门人不知何时已来到场中,朝孙百盛等前辈拜倒说道:“家父身丧逆徒贺连之手,原系严松授意而为,请诸位叔叔伯伯为侄女做主!” “这?这却要从何说起呢?”孙百盛等茫然不解。 “孙老伯,我们在夏侯大侠和杨大侠的帮助下,终于抓住了凶徒,是他亲口承认的。”郑菁把手一招,两名郑门弟子把贺连押了上来。其中一个喝道:“贺连,快点从实招来。”贺连垂头丧气,叫道:“严掌门救我!” 郑菁道:“贺师兄说,严掌门因与后金大汗勾结之事为青龙帮众撞破,故而一路下帖邀集江南英雄赴凤阳会盟,又借机搜寻龙远江及书信下落。”她转述时,心内感伤:“而家父个性刚强,是阻碍严掌门会盟的一大阻碍,遂许贺师兄事成之后,坐上金刀掌门之位,再者贺师兄盗窃我郑家财物甚多,这、这才痰迷了心窍,做出那等背师弑长之事。”这郑姑娘哪怕痛恨贺连、严松杀害其父,但仍是称他们师兄、掌门,丝毫不失礼数。 众人见她梨花一枝春带雨,早信了七八分。此时杨寰、童雄、齐媚娘与沈氏二女交手、许显纯与宇文臣合斗夏侯坤都不暇他顾,严松自斗杨凌、沈非云,尚可出言:“这种小贼见风使舵,他的话也能信得么?” 群豪回思昔日许显纯下帖时,蛮横无理,此刻一相契合,都道实情如此,如今严松辩白甚是苍白无力,更是反感大生。 人岂非总是这样?即便是知交好友又如何,只有考虑到会危机自身之时,他们才会奋不顾身。所谓的为友报仇,所谓的师出无名,难道不都是给自己一个下台的借口么? 楚岱道:“郑兄啊!你死得可真冤枉!”另一个道:“严松既然意图卖国,会盟之后只怕明里暗地就是让我们去做番邦的走狗,为后金卖命!”“他既能以卑鄙手段对付金刀门,自也会对其余不从的门派下手,太可恶了!”更有人叫道:“还会什么盟!散了吧!”“若让这人做了盟主,只怕咱们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了!”“不错!不错!”群雄纷纷往外冲去,各派人数均不多,可一旦合成一股,锦衣卫与苍南派反不占优。 贺连见严松并无相救之意,反欲过河拆桥,况此刻他势已孤,忙道:“严掌门,你、你卸磨杀驴,那可别怪贺某把你的阴私抖出来啦,那天夜里,你让她来和我说,让我除掉恩师,如果我不干的话,她就要把我私窃郑门财物之事告诉老头子,我,我别无选择,只好动手……”他觉得,这么说,他们就会把愤怒转到严松的身上,他的眼神忽然狰狞起来:“你勾没勾结后金我不知道,但与她却……”他话还没说完,严松早甩开杨凌、沈非云,一掌打中了他心口! 贺连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不相信严松的铁掌竟能如此迅捷的击来,他看着自己喷出的血溅在衣襟上,慢慢的,他看到的是蓝蓝的天,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往事在脑海中依稀浮现出来: 那一天的夜里,他大醉。酩酊之中,他抓着师弟们的手,希望能借到哪怕一两二两的银子。因为他的囊中,已没有分文。师弟们有的婉拒了,有的急急跑开,因为他借得太凶了,他总说,等我赢了,加倍还你。第一句他兑现过,第二句却从没有。他捶打着树,咆哮着,却被她看在眼里。她叫住了他,他看着她,姣好的容颜微笑着,就好像一束透过阴霾夜空的星光。他愣了。她把她脖子上的一串珠子给了他,那是老头今天刚给她的。那珠儿每一个都闪着绿色的光亮,他知道,这些翡翠明珠拆下来足足有三升,价值至少五万两。一次,两次,接二连三。他发现自己欠的钱越来越多,再也无法离开她。她总是微微的笑,对他的要求从未拒绝。于是在那个销魂的夜里,他与她,执柔荑、偎香雪,他占有了他师父的女人。他的心里似乎有块蜜,甜滋滋的。 可就在那一夜后,她再也没有让他碰过一下,她只对老头子笑,只握老头子的手,也只和老头子上床。他看得眼也红了,拳也紧了,却无可奈何。因为,他得叫那个老头子一声师父,叫她一声师娘,哪怕老头子老得很,而她却比自己还小得多。他终于忍不住去找她,问她究竟喜欢谁。她只笑了笑,什么也没回答。他一把扑了上去,摁倒了她,扯掉了她的衣裙。她没有抵抗,没有挣扎,更没有呼喊。他又一次得逞了,可却更痛苦了。他成天赌,赌得更凶,成天喝酒,喝得更醉。他被师父骂过,可他却没有办法。不赌,不喝酒,他该如何度过那些没有她的夜晚呢?他忍住心里那个可怕的念头,却瞒不过她的眼睛。 “前些天,他问我那一串翡翠明珠哪去了。”“你……你怎么说?”她抖了抖头发:“我只说找不到了。”“那……那…他信了?”“不信又能如何?”他不说话了,只是心里那个念头更重了。她微笑着看着他,似乎在给他更多的鼓励。“我要杀了他!”“你打不过他。”“打不过也要打!”“那是莽夫的行为。”他好像听懂了,问:“你肯帮我?”她笑的美极了:“为什么不呢?”她把嘴靠向了他的耳:“我家主人,会帮你的,如果你能成功的话,掌门也是你的。如果,失败的话,老头子也会知道一切的。你会懂的,对吧?”“那位大人是谁?”她在他的掌心写了两个字。 他们商量着,终于在老头子受伤的那个晚上开始行动,因为老头子也发现了什么。“他让老郑去查明珠的事儿了。”“那怎么办?”“先下手为强。”“不错,趁他病要他命!”他揣着金刀去书房见他,老头子把明珠一抖,问是怎么回事?他跪在地上,说是他进她的房里偷的。老头子怒不可遏,拍了桌子。他的手握得更紧了。就在他要拔刀时,她推门而入,聘婷动人,老头子也不得不把怒火压住。“怎么动这么大的肝火?别伤了身子,我炖了鸡汤,你先喝一些吧。”她一口一口地喂他,就像一把刀子一刀一刀地捅着他。突然,老头的脸变得很难看,瞪着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她看了他一眼,他会意,起身就是一刀。一把无形的刃和一把有形的刀同时刺穿了他的小腹。他笑了,她却没有一丝表情,她扒下他的衣裤,叫他等。他听着,也照做不误。他没有理由拒绝,哪怕她只是在利用他。他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杀了他的师父,背叛了他的师门,最终死在了他的掌下。也许他该死不瞑目,也许他罪有应得,他和他还有老头,究竟又是她的第几个男人呢?也许,他也只是个可怜虫罢了。 [1]出自田新智(朝代未知)《钱塘江观潮》。 [2]出自唐杜甫《潼关吏》,全诗如下: “士卒何草草,筑城潼关道。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馀。借问潼关吏,修关还备胡。要我下马行,为我指山隅。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 [3]万历四十四年,**哈赤在赫图阿拉自称“覆育列国英明汗”,国号“大金”。 ; 第九回 闻道玉门犹被遮 节四:藏锋 节四:藏锋 杨、沈二人急忙来救,却已不及,贺连早已断气。严松铁掌击开昆仑奴,接着掌劈、指抓杨凌,杨凌手腕痛极,手中书信登时便被夺了过去。这套连环三击本是严松一生武功的绝诣,足可与少林掌门、峨眉剑仙一较高下。此刻使出以对付小辈,足见形势之急迫,不容他再藏私。 严松迅速将书信总览一遍,目光停伫在信末朱印上,喃喃自语:“怎么可能?为什么会这样?究竟是谁做的?”他又抬头看着山麓混乱不堪的场面,鲜血四溅,呼声震天,群豪大肆拼杀,情知这厢一子错,满盘皆输。自己花了偌大心思,以求合并江南武林,岂料最后霸业为空,事与愿违,反中他人暗算。 这位江南拳掌无双无对的苍南掌门心中蓦然一酸,后腰伤势复发,热血上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严松跪倒在地,双臂垂下,手中信被风吹起。 杨凌伸手接住,一面与夏侯坤等会合,一面大呼:“各位武林同道,严松勾结东厂、锦衣卫,意图便是吞并我江南各派,以为后金侵华铺平道路。证据确凿,大伙儿既不能为其刀俎,亦不该任其鱼肉!”众人轰然应诺。 “依阵势看,对方东南守御薄弱,大伙儿可尽往南冲。”沈非云伏在昆仑奴背上指挥行动、与清泠、雪晗等率同群雄一起冲击苍南、锦衣卫的包围。群雄本是无备而来,比不得锦衣卫、苍南派训练精熟又调度得法。可此时同仇敌忾,人数又众,更兼有夏侯坤、杨凌等好手在内,藏剑阁主又精通总领行军之道,自然所向披靡。 夏侯坤一人当先,倒转长剑,一招“戍楼刁斗催落月”斜里刺死一名锦衣卫,接着软剑一甩,抖进人丛。杨凌断后,折扇不堪用,于是取出鱼肠神剑,连连削断对方兵刃,即令“飞虎”“锦豹”等亦不敢过分紧逼。许、杨等本欲调兵,不想又听闻县衙失火,不知敌人还有多少党羽,无奈之下只能作罢。 众人且战且退,恶斗了一个多时辰,渐至凤阳北。沈非云道:“此处离城不远,咱们今日在凤阳城中闹得这么天翻地覆,严松与锦衣卫岂能罢休?待得他们整理颓势,必定会于城内调遣兵马前来追。咱们还是先离此处,等到抵达安全地域再叙不迟。”一莽夫道:“来便来,正好大杀一顿,咱们这许多人,难道还怕他们么?” 沈非云笑道:“大伙儿多有伤在身,况且锦衣卫调取官兵,再加上弓弩,咱们未必能讨到什么便宜。要出恶气,也不忙在一时。”孙百盛也道:“藏剑阁主所言甚是,今日便杀了多少官兵,咱们也必折损良多,不如暂且避他一避。” 此说在情在理,旁人再无异议。出城数十里,再无追兵踪迹,众人这才互相过来道劳。孙百盛忽道:“哎哟,糟了,今番逆了严松与锦衣卫之意,只怕祸延家门,咱们势必不能回老巢,否则严松挨个儿上门寻仇,势单力薄的,可抵挡不住呢!”一腔热血,总抵不过时间、环境的变迁,终会流尽。 余人连连点头,都道:“不好不好,得赶快回家。”“不成不成,得在外面避避风头才行。”方才还豪兴大发的众人们,此刻忽然又乱作了无头苍蝇。六合拳马兴德见沈非云神色自若,心念一动,忙问道:“藏剑阁主机智过人,还请教我等避祸之计,我等感激不尽!” 沈非云道:“诸位且宽心,苍南派此番遭逢大挫,短时间内是无力向各位寻隙的。”“话虽如此,可总不能不防啊。”“就是就是,未雨绸缪,还是得去躲躲的好。”众人可不信,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 “诸位无需担忧。若恐严松伺机报复,不妨到我金陵沈家做客,权当去南京游玩一趟如何?我沈园虽然不肖,但凭家父之名,沈家之威望,谅那严松亦不敢造次。”沈非云放出豪言,群雄纷纷道好:“不错不错!如此就要叨唠藏剑阁主了!”沈园乃金陵大家,又是武林世家,自古强龙不压地头蛇,便是官府,没有上头命令,也不敢轻易得罪沈园。当然也有数派无意于此,自行离去。 群豪纷纷言道,此番正是多亏了金陵沈家,这才没让严松的奸谋得逞。沈园众人连忙回礼,非云道:“我沈园虽知严松会盟之举居心叵测,暗里调查,却仍不知其意,是以故意挑衅,以期其自露马脚。然此行若非有衡山派夏侯大侠与这位杨大侠及时赶到,以信件戳穿严松本心,单凭沈园之力绝难成事。不想这严松居然投靠了后金,东厂魏忠贤也有意卖国,如今朝廷社稷堪忧啊!”众人纷纷点头,又朝衡山众人致谢。 夏侯坤谦虚几句,便不再说。他素来游剑江湖,从不以身家性命、名望利益为重,衡山派亦是江湖大派,耻于托庇他人。又见师兄青羊垂危,也无心去管这些琐事。青羊一手握着夏侯坤,一手握着狄肃英,虚弱地道:“师弟,愚兄是不成了。如今衡山一派,全都要仰仗师弟把持了。”夏侯坤虎目含泪:“师兄,兄弟自会尽力,你且不忙说,好生将养,来日再图报仇。”狄肃英更是哽咽出声,郑菁在一旁,却不便说话。 青羊摇了摇头道:“这仇也不必去报了,愚兄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也够长了,早晚都是要死的。现今有些话与师弟说,再迟就怕晚了。”夏侯坤点了点头,只听青羊细声道:“我已立肃英为掌门弟子,他无过宥,不便再行更改。若他才能不足以服众,师弟可自立为衡山之主。”夏侯坤与狄肃英均是倏然一惊,夏侯坤大声道:“师兄请放心,某必将全力辅佐肃英,光大我衡山,肝脑涂地,在所不惜!”青羊颔首,松开紧握着的手,朝他轻轻一招。夏侯坤会意,贴身附耳。 只听青羊道:“剑分九品,最善者极,师弟自来好剑,可知何为剑之绝品?”夏侯坤沉吟:“观其锋,见其芒,可知其品。然此类剑,绝非极品。”青羊微笑颔首:“一剑之锋,予人见,则是器,凡铁尔。剑之绝品,乃在于藏锋!剑不出鞘,则不知其利,亦不知其所穷。故绝剑之锋不能见,见之则死。切记!”夏侯坤若有所悟,问道:“师兄的意思是!?”青羊声如蚊呐,但却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十分清晰:“切记留意金陵沈……”他说了这七字后,便再没了声息。 夏侯坤双拳攥紧,纵声长啸。他入门之时,年岁尚轻,小了青羊足有三十余岁。青羊不仅对他关怀备至,更如慈父一般,教授文辞武功,此刻阖然长逝,夏侯坤心中之悲愤,不言而喻。狄肃英等衡山门人早已放声大哭。“师叔!请为师父报仇!”“一定要杀了许显纯那个恶贼!” 杨凌劝道:“夏侯大哥,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沈清泠也走过来致歉:“小女子忝为冰心堂中人,不能救治青羊老前辈,甚是惭愧。”杨凌见她近身,忍不住问道:“姑娘伤势可痊愈了么?”清泠朝他敛衽施礼道:“有劳少侠挂怀,我与晗妹的伤势都已大好。”沈清泠话音刚落,前方忽然来了一票人马,当先两人都是穿着粗布裋褐,但身材高大,气势逼人,尤其是右边那个,长面浓眉,双目凛然。众人不禁暗生戒备。 两人赶到衡山人众前,拜见了夏侯坤,齐声道:“夏侯大侠!”夏侯坤连忙扶起,道:“两位兄弟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两人起来,又拜谢了杨凌救命之恩,杨凌还礼。夏侯坤介绍道:“劫牢之时,情势危急,不及引介。杨兄弟,这二位便是哥哥在陕西碰到的朋友,左边这个姓刘,名叫宗敏,右边这位姓李,名鸿基,适才的一把大火烧了县衙,便是这位李兄弟想出来的妙策。” 李鸿基忙道:“若非夏侯大侠和杨大侠相助,我二人早被杨寰处死,如何还敢居功?”杨凌道:“二位兄弟多礼了,路见不平,乃是我辈侠义中人当为者也。可叹各地灾情深重,而圣上竟然不知,社稷委实堪忧。”李鸿基笑道:“杨兄此言差矣,现在当今圣上,只爱做木匠,朝政大事毫无作为,拿了牛皮糖塞着耳朵,任用奸党。似我们这干兄弟,多是被冤入狱,然则无罪也好,有罪也罢,倘若无二位大侠,再加上自己没加把劲干起来,都只有死路一条。”杨凌听了,满心不是滋味。 刘宗敏亦道:“不错。李兄说得对。不过这地方儿不是个谈话的所儿,不如找家小店坐了,大伙儿喝个痛快!”本来一谈到酒,夏侯坤兴致必高,可师兄方逝,并无心情,当下婉拒。 夏侯坤问道:“两位兄弟,今后有何打算?”李鸿基道:“我与刘兄弟已经商议过了,各回老家米脂躲他一段时间,再出来找些事儿做,混口饭吃。如若朝廷还是不肯放过咱们,那杀官放火的事儿,咱们也不得不做了。”随他两来的牢众都纷纷赞同。 这时沈雪晗也走了过来,不解地问道:“姊姊,你尽瞧这褴褛汉子做什么?”清泠戒心已去,浅笑道:“小丫头,莫瞧这姓李的落魄至斯,此人真是天生叛逆之心,活脱脱的造反胚子。我总有异感,若大明朝要亡,必是亡于此人之手。”姐妹二人走开后,李鸿基与刘宗敏亦携众告辞。那李鸿基后来做了驿卒、又从了军,造了反,是闯王高迎祥手下闯将,更名李自成。崇祯十七年,他与刘宗敏率众攻克北京,果真将大明王朝一举推翻,建立大顺,这是后话。 不久众人纷纷离去,沈园四人、孙百盛、楚岱等别过杨凌后,夏侯坤道:“兄弟,哥哥也该走了,你可有打算?不妨随某同回衡山如何?”杨凌心知衡山派掌门辞世,夏侯坤自需回衡山处理新旧交替之事,当下叹道:“此间大事已了,杨凌却心有犹疑,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哦?怎么说?”夏侯坤心头也是咯噔一跳,师兄死前留下的那半句话又重新响起:“切记留意金陵沈……” 无论多浩淼的长河,都一定有入海口;无论多雄伟的高峰,都一定有登临点;所以,无论多么周密的阴谋,也都一定会有破绽,只是在于你能否寻出、找着、看破。“那封信来得未免太过凑巧,而严松见信之后的神色又不似作伪,期间仍有许多疑窦无从索解,是以杨某欲再行打探。”杨凌拱手道。他的身世,造就了他的善于思考,同时也养成了他多疑的个性。 夏侯坤沉吟道:“不错,某也觉得这整件事背后,似乎还藏着什么,只怕绝不简单。兄弟可要多加小心啊!”杨凌谢道:“大哥放心,小弟理会得了。”夏侯坤豪迈豁达,亦不多言,自率衡山门人离去了。杨凌纵马独行不表。 ; 第九回 闻道玉门犹被遮 节五:别后江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回 闻道玉门犹被遮 节六:四大帮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回 闻道玉门犹被遮 节七:局中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回 闻道玉门犹被遮 节八:传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回 城头铁鼓声犹震 节一:一代枭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回 城头铁鼓声犹震 节二:边塞的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回 城头铁鼓声犹震 节三:绝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回 城头铁鼓声犹震 节四:连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回 城头铁鼓声犹震 节五:舍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回 城头铁鼓声犹震 节六:残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回 一剑横空星斗寒 节一:弈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回 一剑横空星斗寒 节二:传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回 一剑横空星斗寒 节三:石尽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回 一剑横空星斗寒 节四:承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回 一剑横空星斗寒 节五:恶战 节五:恶战 莫君言熟知棋法,知道其中关窍,又不禁暗暗佩服那人耳力之高。他更不思索,展开轻功跃上房顶,拦住那二人。 以石献及屋内那人的内力而言,莫君言隐身屋外他们不可能不知,只因心神全放在对方身上,且那人刚一入窗便与石献相对,莫君言又竭力掩饰,故而均未发现。 两个黑衣人一见前方有人阻挡,也不问话,立时动手。一经交手,倒让莫君言大吃一惊,这两个黑衣人武功甚高,绝非易与之辈。莫君言勉力拆了十来招,倍感吃力。石献此刻已知房顶是他,急喊一声:“君言,快走!” 莫君言无暇应答,一黑衣人长拳击来,另一黑衣人单掌拍来,两个都是山东渤海派的高手。他身子急往右侧,避开那一拳,左手使一招石氏擒拿手中拿式,扣住那人手腕。那人微一诧异,右脚踢来,莫君言不敢再接,飘身后退。 那个子稍高的黑衣人喝了声:“别跑!”双臂长驱,要拿莫君言喉颈。莫君言上身后倾,待高个子双臂将至,忽地斜身滑倒。那人一愣,双膝“血海穴”俱被抓中,登时下肢酸麻,跪倒在地。此乃石氏擒拿手中抓中一绝招,虽无名字,却极为实用。 另一人见状疾步上前相救同伴,莫君言双手撑着身子后退右脚上踢,那人拳掌交加,纷纷挡开。突然,莫君言左掌猛击屋瓦,借反弹之力猛然立起前驱,右掌闪电般击出。这招名为“逆冲天峰”,乃昆仑掌法中最精妙的一式之一,配合玄天无极功威力极大。那人猝不及防,慌乱之中身子后仰,正中下怀,莫君言变掌下劈,正斩中对手耳下颈侧“天牖穴”。那人头一昏,晕了过去。 莫君言分别使出石献与阳慕云之绝招方才击倒二人,当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正唏嘘不已,又见四个黑衣人纵身跃来。正在这时,石献也打出门外,飞身上屋,正迎上四人。 石献双拳齐出,仅三招便将一人击落。屋中也追出一黑衣人,五指如剑,朝石献后颈抓去。莫君言连忙上前,掌击那人后背。那黑衣人武功奇高,回身一脚,快若惊雷。石献大呼:“小心!那是‘惊雷一脚’!”莫君言掌未送至,便感到对手那一腿内劲之高,已压得自己手掌麻木,绝非自己能挡,只得撤回那招,展开轻功躲开。 石献又使一招“双贯耳”击倒一人,缓过身来,朝背后黑衣人攻去。那黑衣人无疑是这帮人的首领,虽然身材矮小枯瘦,但双目炯炯有神,双爪如鹰隼,狠戾无比。石献大喝一声,拳风激荡,势可劈石。他以一敌三,兀自不落下风。莫君言不敢与那首领对敌,兜住一黑衣人,也好让石献腾出手来。石献少一敌手,立马抢攻,黑衣首领鹰爪功力深厚,尚能抵挡,可另一黑衣人却连连后退。石献瞅准时机,擒拿手瞬间锁住那人后肘,只一卸,那人右臂咔的一声,断折。 黑衣首领怒喝一声,鹰爪猛攻,石献凝神以少林五虎拳应敌。二人一似鹰击长空,身影左右急闪,劲风呼啸,每一抓均是厉辣精准,令人防不胜防。另一人则如猛虎出林,一拳一掌,呼喝震天,让人未战先惊。片刻,二人便已酣战三十余招。忽然东面厨房火起,紧接着东厢房也烧了起来。 莫君言见状一惊,心道:“难道他们要烧了将军府!?” 就在这时又来十几个黑衣人。将军府中人也都被惊起,有的打水救火,有武艺的便和黑衣人打了起来。黑衣人越来越多,武功又强,石府人丁非死即伤,有些见势不妙,纷纷往府外逃去,但均被黑衣人追上杀死。火势愈来愈大,浓烟滚滚,弥漫空中。石献见一时间奈何不了那黑衣首领,连发三招“偏星七花”,逼开那人,遥遥对莫君言道:“君言,我们先退!” 莫君言撇开三个黑衣人,却又被另两个缠上,脱身不得。石献虎吼一声,就似响了个晴天霹雳。他单掌拍出,掌风雄烈,当真有排山倒海之力,五人功力相若,均不敢硬接,纷纷后退。石献同莫君言提气急往西厢房去了。 到了西房,两人迅速收拾东西,石献提了长枪,莫君言擎了霜华剑。正出房门,两黑衣人拦住去路。石献搁下长枪,双足足跟不动,足尖左磨,身子随之右转,成右引左箭步,轻轻巧巧地卸开了对方一拳,跟着左掌握拳护腰,右掌切击而出,一招“右穿花手”,正中一人胸口。另一人被他威势所惊,退了几步。石献脚尖一点,纵身右脚由上压下,猝然击中那人头顶“百会穴”,乃是一招山西赵氏的断空腿法。他回身对莫君言道:“如今火势已大,敌人势在必得。君言,你快越墙离去,我来给你断后!” 莫君言哪里肯依,石献正欲再劝,忽觉身后劲风袭来,他急忙侧身闪避,那人右掌去势不衰,径直击向莫君言,正是那身形枯瘦的黑衣首领。石献大惊,知道莫君言抵挡不住,忙使石氏擒拿手抓那黑衣人后心,黑衣首领在二人之中,不敢丝毫托大,他见石献来救,便不再袭击莫君言,转身回掌相迎。 莫君言插不进手,只听“蓬!”一声,黑衣首领爪力雄浑,朝石献狠力招去,石献侧身一避,西厢房门木被黑衣首领一抓剥去了几片,一时间木屑乱飞。 门外是长廊,地势狭长,石献长枪无法使开,他只得弃枪不用,单掌对敌。前方敌人又至,莫君言仗剑对上两个黑衣人,这番对手不似刚才二人强劲,又加多了一件兵刃,稍占上风。 莫君言长剑左削一人手腕,身形一转,右脚踏前一步,左脚踢出。对方两人一攻他上身,一攻他下盘。莫君言剑光霍霍,长剑左趋,待要刺向对方胸口“气户穴”时又急转偏右,切中另一人手腕。那人大声痛叫,只见他整个手腕已被削去,只剩一点皮肉相连,吊住尚未落下,鲜血淋漓。另一人见同伴重伤而退,慌张了不少,被莫君言趁机一招“天山雪飘”就地击倒。 莫君言回头朝石献大呼:“石帅!这边!”石献长枪斜里刺出,双足快步而前,黑衣首领一双肉掌自不敢直撄其锋,侧身退开。石献抢步而过,枪尾顺带一拖,又击倒一人,便与莫君言会合。 两人冲出已经烧了一半的将军府,朝西北奔去。那伙黑衣人紧跟不舍,也不管诺大的将军府,此刻已是烈焰直冲,黑烟满霄。 月色朦胧,星辰点点,凄然之夜。奔了二十余里,石献内力精纯,气息尤然充沛。可莫君言年纪尚轻,内力修为有限,方才又经一番剧斗,内力损耗实多,此刻已气喘吁吁,脚步渐慢。 石献自知现今情况危机,若不能全力奔驰,待对方追至,两人有死而已。当下提携莫君言肋下,带他狂奔。莫君言得他相助,稍稍缓了口气道:“多谢……” 他话尤未完,就听一声厉响,一枚金属器械刷地破空飞来。此际黑夜,目不及尺,但石献听风辨位,长枪一拨,便即打落那只钢标,但气息也随之阻断,脚步立时停了下来。 两株大树上跃下十余个黑衣人,看装束显然与先前一批是一路的。石献放下莫君言,挺了挺长枪。当先一人笑了笑,道:“石帅,别来无恙吧?”石献双目一棱,厉声道:“是你!” 那黑衣人左臂套了个金环,双手微一摩挲,呈鹤掌形,背后脚步声又起,那黑衣首领率着二十多个黑衣人已然追至。 黑衣首领在背后冷冷地道:“石献,我看你往哪里逃!”石献环顾四周,强敌林立,只怕难以脱身。他长啸一声,随即哈哈大笑道:“不想我石献,竟然要死在这群鼠辈手中,当真可恨!” 莫君言缓缓站起身子,紧了紧手中的霜华剑。石献深感亏欠,对他道:“君言,是石某连累了你。”莫君言摇了摇头,石献顿了一下,又对那黑衣首领道:“你们要抓的人是我,与这位小兄弟无关!” 那枯瘦的黑衣人并不答话,戴金环的黑衣人则叹了口气,说道:“大帅想必猜得到,贵府之中仅余下您二位而已。大帅此刻是要我等放这小子一条生路?”石献道:“不错!” 黑衣首领冷哼道:“石献啊石献,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你还管别人?”石献转身对那戴金环的黑衣人道:“看在昔日我待你还不错的份上,你就不能放他一条生路么?”那戴金环的黑衣人不说话,黑衣首领对他笑道:“哎呦,大名鼎鼎的是石帅竟然低声下气地求人了,哈哈,老孙,你的面子可真大!” 黑衣人微微一笑:“石帅,非是在下不愿帮忙,而是无能为力,恕罪,恕罪。”石献冷声道:“当真!?”戴金环的黑衣人点了点头,道:“大帅如果就此投降,在下或许能够相求,饶您一命。”黑衣首领也道:“不错!石献,你若再冥顽不灵,就休怪我等心狠手辣了!”他与那戴金环的黑衣人眼色一对,手一挥,三十多人一涌而上。 石献大怒道:“忘恩负义!你******混蛋!” 石献长枪猛然直刺向那戴金环的黑衣人,黑衣人鹤手一架,觉得枪重,飘身后退,抽出一条九节软鞭,忽地甩来。石献知悉此鞭法,知道长枪一旦掠上即被缠住,不易脱身,于是长枪荡开,以枪风迎鞭影。 此地甚为空旷,石献长枪挥洒开来,气势如贯长虹,诸人均难以上前。石献长枪急刺连扫,挽出朵朵枪花,逼开数人,携着莫君言,奋力冲开重围。黑衣人长鞭飘忽,飕然后至,石献放开莫君言,左掌回迎,长鞭竟被掌力击回。 黑衣首领本拟不动,不想石献仅凭这数枪便冲开重围,忙展开轻功飞身攻来。他轻功本在石献之上,而石献又携着一人,更加不如,只得回枪去刺。 莫君言渐渐提得起气,也挺剑与黑衣人们斗了起来,但他内力不足,对方高手又多,险招跌遇,幸得霜华剑甚为锋利,连连削断对方兵刃,这才勉力自保。 黑衣人长鞭柔韧,黑衣首领鹰爪刚猛,一柔一刚,确实难以应付,但余人却不足与武清侯相抗。石献斗了数招,心中焦急,大喝一声:“莫要逼我太甚!” 石献大力一摆,枪风一激,肆虐荡开。抽拉回刺,身影急掠,长枪如鬼魅,刹时便有一人中枪。石献纵身,脚踏一人长刀,于空中翻了个空翻,长枪不滞,又插进一黑衣人胸膛。石献两招之间,只刹那片刻,便杀两人,黑衣首领与戴金环的黑衣人相视一眼,均是一震。 看来,名动天下的武清侯,要下杀手了! ; 第一回 一剑横空星斗寒 节六:死别 节六:死别 “那十九路枪法,乃是战阵之用,我等游于江湖,确实咸少用上。”莫君言脑中,忽然又显现出石献曾经说过的那句话。石家枪法,乃战阵之用。确实,这十九路枪法得自霸王,由霸王戟法中演化,威力无穷,每一招每一式,必当饮血而归,故而只有血腥战阵之上,才能将这套枪法发挥得淋漓尽致。 石献长枪猛烈挥舞,就似一条长龙扫荡四方,不多时,又有两人毙命。黑衣首领勃然大怒,运起大力鹰爪功来夺石献长枪。 石献枪长一丈八,通体精铁,重达六十余斤,又兼挥舞时伴有风声如雷霆,故名:“丈八雷霆枪”。 黑衣首领奋力向前,左爪抓向对方手腕,右手夺枪。石献岂会让他得逞?后退一步,凌空两脚,分别踢开黑衣首领左右双手,回身一刺,又杀死一名黑衣人。黑衣人长鞭电闪,已缠中石献长枪。石献枪一紧,立知不妙,将内力运展极致,左手持定丈八雷霆枪,避开长刀,右手以石氏擒拿手拿住一人头颈。 黑衣首领朗声道:“好功夫,来吧!今日便瞧瞧我这大力鹰爪功与你的石家擒拿手孰优孰劣!”黑衣首领鹰爪连抽,石献哼了一声,正与戴金环的黑衣人相持,他内力虽高,但却也无法摆脱长鞭。他右手拉着长枪,前当长刀,后迎利剑,右掌又单手对敌大力鹰爪功,当真厉害! 石献一人对敌十八九人,其中有黑衣首领与戴金环的黑衣人两大高手,尚能纵横自如,而莫君言却被五六人逼得连连后退,论功力,这二十余人均在其上,最弱的也与他伯仲之间,莫君言全仗手中霜华剑,方能僵持。又因此时天色未明,众人目力受限,害怕手中兵刃误伤己方,均有顾忌,也便了石、莫二人。 若是平明,武清侯武功固然震古烁今,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怕也要丧命此处,更遑论莫君言了。在场诸人之中,惟有石献与那黑衣首领真正施以全力。 石献见莫君言已招架不住,自己又被黑衣首领大力鹰爪功纠缠,难以脱身,心中一急,胸口突然一痛,气息险些岔了。黑衣首领大喜,双掌齐至,石献右脚跟站定,左腿奋力踢出,“噗!”黑衣首领只退开了一步,石献却连退三四步。 戴金环的黑衣人捉准时机,将长鞭奋力抽紧,石献大喝一声,内力尽数运于丈八雷霆枪,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黑衣人长鞭竟然硬生生地被他二人内力震断! 戴金环的黑衣人虎口溢血,连忙撤鞭退开。石献使开长枪,冲出重围,挡住那六人,回头对莫君言道:“君言,你快走!” 莫君言喘了口气,连连摇头,他体力、内力均已耗尽,此刻连话也说不出了。 黑衣首领长啸,五指插来,石献长枪斜掠,还了一招“烈马燎原”。黑衣首领五指与他铁枪一撞,两人都是略退半步。那戴金环的黑衣人武功已然极高,但徒手便抵不住石献长枪之力,非得使鞭不可。而这黑衣人以指相迎,无异兵刃,指力委实可怕。 石献与那黑衣首领又拆数招,余人围住石莫二人。黑衣人忽道:“石献啊,‘智宗’门人品评当今天下七绝,我的指和你的枪皆名列其中。但世人皆道七绝齐名,我却不以为然,今夜不妨就分出了高下可好?”石献冷笑:“与你齐名,石某当真不齿。” “石献,不必逞口舌之快,可敢应战?” 他,要挑战名动天下的武清侯。 正正当当,堂堂正正的挑战。 “哼。”石献枪尾扎地。“你不配。”这就是他的回答。 “哈哈哈,看来大帅是怕了。”黑衣首领虽然笑着,但内心却很失落。因为他竟不能以一个堂堂正正,正正当当的理由击败眼前这个宿敌,哪怕这个堂堂正正、正正当当的理由,并不堂正,也不正当。 “何必多说,一起上吧。了结这事,也好复命。大人还等着呢。”戴金环的黑衣人显然怕生事端,委婉地劝了黑衣首领一把。黑衣人指节咯咯作响,沉寂了片刻,说道:“就依你所言。”他随即大吼一声,猛然朝石献攻来,石献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了戴金环的黑衣人一眼。他看穿了他的想法,绝了他最后的念头。 石献熟知那个黑衣人的性格,他不答应他的挑战,正是以退为进之计。因为他太明白他了,他太想击败他了,他也唯有把握今夜这个机会,才能够击败他。他如果再坚持一下,以胜败为饵,让他放出话来,或许能够换莫君言一命。 可惜,他没有成功。世人离成功总是很遥远,尤其是在逆境的时候。放弃挣扎,是世人常有的行为之一,垂死挣扎,自然也是。 石献把枪一踢,就是一招“倒拽青峰”。黑衣首领还了一招“鹰行九空散式”,双足在丈八雷霆枪尾一点,前驱探手,进了一招“飞鹰掠地擒式”,猛戳石献喉颈。石献长枪一横,架住对方双抓,接着一旋枪花,逼开对方,左手与黑衣首领对了一掌。戴金环的黑衣人九节鞭既毁,使开鹤形拳,在旁夹攻。他这门拳法在武林也是一绝,石献不敢大意,长枪挡开鹰抓,忙又一招“中平反拧”刺他小腹。 黑衣人众缓缓围了上来,石献不免分心,被二人逼得连连后退。石献固然内功深厚,却也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知自己在这两大高手的围攻之下已难久持,何况此时莫君言亦无力再战,当下催促道:“莫兄弟,快走。”他见莫君言只在他身后护卫,却不先走,大声道:“你再不走,我二人都要死在这里了!”他见莫君言还是不动,只能故作怒态,喝道:“你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他只盼他能就此离去,不想莫君言性子甚为倔强,心道:“我知道你是想把我激走。可你身陷重围,我又怎能离你而去,独自逃生?”还是摇头不动。 石献略一分神,黑衣首领右手已至,在他右臂上抓出一道血痕。石献虎吼一声,右脚踢去,黑衣首领却不追击,躲过那一脚,得利便退。莫君言为石献挡开一人,石献长枪一抡,立时又杀一人,他侧目对莫君言道:“君言,大丈夫能屈能伸,忍一时屈辱,方能成就不世之功。古人说得好:‘死有轻于鸿毛,亦有重于泰山。’此刻你与我同死,于事何补?况且你正当少年,这大千世界,你就丝毫没有眷恋了么?”莫君言愣住,只听石献续道:“君言,我要你活下去,告诉你师父今晚所发生的一切!这才不辜负我拼死一战,护你离开。” 莫君言不禁退了两步,但仍未转身,石献急得大声道:“快走!快点回昆仑!就算是石某嘱托昆仑莫少侠!”莫君言又退了几步,咬了咬牙,石献又道:“快走啊!你若走了,石某少了后顾之忧,正可放手一战,或可还生,快走!” 黑衣人趁石献一分神,鹤手刷来,在石献脸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石献头一晕,胸口又痛了起来,朝莫君言连连扭头。莫君言双目微湿,眼见石献右臂又中一刀,依然死战,终于闭上双眸,狠命地别过身,朝远方奔去。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去听背后的喊杀声。他只觉得他的体力在不断的流逝,脚只是在麻木地奔跑,周围的树影婆娑,一一地后退,手里的霜华剑闪耀着一股凄凄之意,就好似苍穹遗落下的一抹清泪。 渐渐的,黑夜下,点点星光泛着寒意,述说着苍莽、苍凉的寂静。 树依旧是树,天依旧还是那片天。就这样,他跑了一个时辰,终于全力耗尽,软倒在地。 莫君言再无法动弹,唯有靠着一株大松树盘膝而坐,静静地恢复体力。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他才勉强缓缓站起身。他向西方艰难地走了几步,猛地听见林中一个阴冷的声音笑道:“呵呵,终于追上了!” 莫君言大惊,侧头一看,来人竟然就是那个黑衣首领! 莫君言第一个念头就是:“莫非石帅已经……”心念所及,他不禁问道:“石帅他!?”黑衣首领哼道:“你和那个石献还真像,总想着别人,却不顾念自己的安危。”他又道:“大义士也好,小义士也罢,只可惜都活不过今夜了!” 天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莫君言退了几步,勉强可以看见那黑衣首领身上也带了好几处伤痕,而且仅他一人。其他人不知是尚未抵达,抑或是尽被石献所杀?莫君言无从知晓。 虽然如此,但莫君言此刻内力匮乏,加上他武艺与这黑衣人相距甚远,根本不是敌手。黑衣首领一步步地逼近,莫君言就一步步缓慢地后退,他只能拧紧手中的霜华剑,其他的,他不知道。剑身上的白芒慢慢褪去,好似也要被黑夜给吞噬。 忽然,不远的西方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在这寂静的山岗上,分外明晰。两人均是一奇:“这么个五更天,会是谁呢?”他们齐目望去,只见一匹白马之上,一名妙龄女郎正朝此地轻盈驰来。 正是:“悲社稷壮士力挽,念往昔伊人独来。” ; 第二回 回眸一笑百媚生 节一:紫衣女郎 第二回:回眸一笑百媚生 翩然舞,红颜如露。忘忧。 相思愁,清霜似眸。总是红颜惹人,却说偷。 节一:紫衣女郎 白马驰近,莫君言与那黑衣首领均是一怔。 只见那女郎一身紫衫,肌肤生得赛雪,杏目桃腮,高绾云鬟,发髻上别无纹饰,只一支银色发簪,点一丝星眸的光亮。她手中持剑,玉指提携马辔,骏马长嘶,更显那亭亭倩影。缥缈的娇躯看似柔弱,实则坚强,轻纵莲足,紫影微摇,于坐骑之上轻柔跃动。垂肩长发随着身形落下的转动而盘旋飞舞,足尖点地,绝世的繁华如帷幕般落下,风尘卷,花轻扬,朦朦胧胧间,竟似仙子临凡! 那紫衣女郎此刻与他们相隔不过七八步,娉婷走来,嫣然而笑。 那笑,自然是对着莫君言的。 莫君言好似不信自己的双眸,梦呓般说道:“师……师秭!?你、你怎么来了?”那美貌女郎,正是他师秭——虞梦。 虞梦笑道:“我怎么不能来?”她走上前,径自给了他一个爆栗子,说道:“死小君,居然自己躲什么将军府学艺,忘了跟我还有一场比剑么?”莫君言摸了摸脑袋,不敢看她,喃喃地道:“没、没忘。” 虞梦见他低了头,轻笑了一下道:“真的没忘?”随即又单手叉腰,狡黠地对着他嗔道:“呵呵,是没忘呢,想在那里跟什么将军学什么好武功,回去想胜过你师秭咯?” 莫君言被她窥破心事,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半句话不敢支,虞梦则咯咯娇笑。她素来知道这个师弟最是脸嫩,此刻抓住把柄,自不忘好好捉弄一番。 “咳嗯!” 虞梦甫然出现,就与莫君言嬉笑如故,对相隔不远的黑衣首领视而不见。黑衣首领初时惊于虞梦之芳容,不想竟痴立了片刻,这当儿回了神,心下惭愧,冷冷地打了个干咳。虞梦闻声,朝他侧目一看,微感不快地道:“喂!你这人真奇怪,老呆这做什么?”她与莫君言半月未见,正欲问他这些日子都学了些什么,此刻却多了个不相干的外人,自然而然就不便说出口了。 “喀!”黑衣首领一语不发,抱胸而立,左手拇指与食指指节互压,传来了一声闷响。虞梦见他神色倨傲,心头微微有气。莫君言同虞梦说了一会儿话,气力略通,内力渐复,便低声对虞梦道:“师秭,这人武功好高!我们快走。” 虞梦朝他觑了觑,见他脸上竟多了份落寞,与昔日大为不同。她自然不知莫君言此刻心忧石献,自责之情已然溢于言表。虞梦初来之时,早发觉莫君言气息颇乱,内力损耗巨大,此刻更无不疑,情不自禁地问道:“怎么?你被他欺负了?”莫君言闻言,神色大窘。 虞梦年龄比他来的稍大,二人自小相识,可谓青梅竹马。幼时但凡莫君言被其他小伙伴欺负,总是虞梦替他出头,虞梦常这般说:“怎么,又被欺负了?哼,看师秭怎么教训他们!”后来渐渐大了,也不再有什么欺负不欺负的,只是虞梦打小叫惯,只消莫君言受点委屈,便要问是不是又被欺负,让莫君言好不羞赧。 虞梦见他不说话,而那黑衣人也不否认,眼色渐冷,直瞪着这黑衣人,心道:“居然敢欺负小君?可恶!”她秀目如电,面上如染一道寒霜,已不复刚才那股温文婉约,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肃杀之气。莫君言也感受到了,以往师秭生起气来,也就是这个样子的。 虞梦挑起长剑,“刷”地一声拔出,剑尖直指黑衣首领,瞬息之间,已连削三剑!黑衣首领大吃一惊:“这是,昆仑的凤翔剑法!!”他身形急退,避开分别斩向自己脖颈、右臂“曲池穴”与左腿的三剑。这一急退,竟是毕生功力所聚! 凤翔剑同莫君言所学迅雷剑一般,同为昆仑三大绝技之一,只不过迅雷剑重在快捷似惊雷,凤翔剑在于轻灵如鸾凤。黑衣首领根本没料到虞梦竟然有如此高强的武艺,他只道一个女子而已,何足道哉?可这一时间的疏忽大意,险些遭了大亏。 他连退了五步,调匀气息,内心的震惊已不亚于对石献武功的惊叹。他凝聚功力,待虞梦长剑又至,左手变爪,抓她右手腕“阳谷”“阳池”***虞梦长剑一抖,挽出一个剑花,将黑衣首领鹰爪隔于剑锋之外。黑衣首领赞了声好,随即左步踏前,右脚斜踢三下,纵身跃起。虞梦见他下盘展露破绽,提剑便刺,不想黑衣首领左爪下握,竟以血肉之躯来抓虞梦长剑! 虞梦微一吃惊,她毕竟临敌经验不足,又无杀人之心,眼看剑锋便要刺穿对方手掌直透胸膛,不由自主地将长剑硬生收了回来,自己则侧身避过掌风。 其实这黑衣人功力雄厚,较虞梦高得多了,况且他三十余年的大力鹰爪功功力非同小可,即便凭借血肉亦能弹击开剑锋。这本是他的诱敌之策,不想虞梦竟未中计,他心中暗自惊异。但他得了此便,也就不再细想,左爪立马反扑,连续五六抓。 两人又拆了七八招,虞梦身子不断后退,长剑架拦得已有些吃力。黑衣首领开始时轻敌大意,竟被虞梦占据上风,一世英名险些尽毁此间。但他毕竟是一代宗师,武功亦远高于虞梦,既然抢得一招,也便扳回了优势。然虞梦入门比莫君言来得早,又比他大了两岁,武艺自也精纯。加之莫君言不仅习武,更学琴、棋,她则心无旁骛,专修剑术,于此技造诣,已然高出了莫君言不少,只是仍敌不过这黑衣人。 黑衣首领这一连串攻击下来,都只用左手,右臂僵直,始终不曾动过。虞梦身当其锋,已知此人武功高绝,自己绝非对手,秀颊上一阵霞红,兰心中羞怒交加。她羞的是在莫君言前夸了海口,怒的是这厮便有高强武功,也不至于用单手来藐视自己啊? 她气怒之下,凤翔剑法更显浮躁,黑衣人倘若双手齐出,不出三招必可夺下她长剑。莫君言扶着树,旁观者清,已然发现黑衣首领并非蔑视虞梦,他身上有伤,先时又与武清侯石献激斗,纵然得胜,内力也必损耗不小,理应速战速决,可那黑衣人依旧不用右手。那么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右手确实无法动弹! 原来,森林内的那一番剧斗,远比莫君言的想象惨烈得多!石献单枪斩杀了一十九名黑衣人,自己负伤十余处,其中肩胛被两根手指刺穿。黑衣首领自也讨不到好,身上三处枪伤,右臂“消泺”“臂臑”**亦被石献擒拿手抓中,整条胳膊酸软无力。戴金环的黑衣人负伤两处,算伤得最轻的了。 黑森森的丛林中遍布着尸体,阴冷的风幽幽地吹着…… 黑衣首领得命要尽除将军府所有党羽,他出动之前已将将军府所有人的身份来历查的一清二楚,因此决不能放过莫君言。他自诩武功远胜莫君言,况且属下伤亡殆尽,便独自展开绝顶轻功追踪而来,最终追上了莫君言,但同时熬尽功力,亦成强弩之末。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在这最关键时刻,竟然冒出了虞梦这个武功出类拔萃的生力军。 黑衣首领越斗越是焦急,穴道被封的右手使不上半分力,令他也不由得钦服石献的绝顶神通。但这感觉仅仅是一刹那的,他对石献本不存好感,现在也不会!他思绪一乱,虞梦趁机猛攻,长剑刺向他的左手,紧接着右足向前,身子一翩,第二剑瞬息又至。黑衣首领知道这招叫“快剑三连环”,第二剑之后还有更为凌厉的第三剑。他退到一棵大树边,左抓扣紧树干,身子凌空而起,虞梦的第三快剑骤然刺中了厚实的树干。 黑衣人双脚飞踢,虞梦左手与他右脚一碰,登时后退了三步,抑且整条左臂都有一丝麻软。这黑衣人哪怕凌空御虚,内劲依然能全力发挥。虞梦清咤一声,心里明白:“他内力高过我好多,我和他硬碰硬的肯定要输……”她避过黑衣人鹰爪,回剑护住上身,转念又想:“你这样子内力消耗也大……也罢,我就跟你耗着,看看到底谁更厉害!”她心性好斗,又不肯服输,本来不屑取巧获胜,但对方毕竟是绝顶高手,死缠烂打横竖是输,她竟也耍起了小心思。 黑衣首领见她长剑攻势急减,剑劲只护住周身,当即明白她的心思,叹道:“好聪慧的女娃儿!”他唯有叫苦,大喝一声,左爪猛力抓去,招招狠攻,除了那大喝之外,气势已比起初衰减了不少。他攻得急,她守得也严,而且她心思想通,宁静如水,凤翔剑法更显轻灵,就似一轮孤月连番变化,奇招迭出。 二人从头自尾,交手已达三四十招,兀自难分胜负。黑衣首领愤怒难当,自己出道以来,从未有一场战打成这幅模样,与一个妙龄少女一斗许久,竟奈她不得。这件事一旦传出,不仅半生英明要付与流水,自己也再没脸在江湖混了。心念及此,他左手狂舞起来,双足脚步也越踏越快,招式狠辣万分,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黑衣人左腿中了一剑,但他视若无睹,左手仍是猛烈进攻。虞梦惊愕不已,招式略失方寸,频频往莫君言处退去。黑衣首领掠过那株大树,双足纵上树干,腿一点,身子如箭一般射来!莫君言急叫:“师秭小心!”虞梦慌乱之中长剑横胸一挡,剑刃竟被对方生生握住! “锵!”长剑断折! 虞梦愕然,胸口起伏不定,显然为对方掌力波及。黑衣首领虽然折断了虞梦长剑,但他内力所剩无多,因此左手掌还是被剑锋割伤,满手鲜血。 莫君言更不细想,自将手中霜华剑掷给虞梦,喊道:“师秭,接剑!” 黑衣首领左爪长驱而来,虞梦左臂前舒,接住来剑,反手一挥。寒光一闪,黑衣人错愕不已,伸出的手倏然折回,饶是他收招迅速,可左手两根手指仍为霜华剑剑气所伤。 虞梦不用看也知手中所握乃是一把好剑,心下对莫君言好是感激。莫君言冲她浅浅一笑,知道她心中所想,暗自道:“这把剑本就打算给你的……” 黑衣人急剧喘息,双目转红,几欲喷火。他大声长啸以壮声势,一时间手、脚并用,再无顾忌,不论大力鹰爪功、惊雷腿法这等成名江湖的绝顶武功,还是寻常拳脚武技,都倾泻而用。虞梦纵然仗着霜华剑锋利,还是不能抵挡这般拼命的攻势。俗话说,一人拼命,万夫难当,何况她仅是个女子? 莫君言看着这二人舍命搏斗,可身体就是使不上力,丝毫谈不上相帮,整一颗心悬着,比虞梦拼斗更为紧张。他知道,这黑衣首领是为了他半世闯荡而来的名望而斗,哪怕因此重伤也必要将虞梦毙于掌下!黑衣首领臂上、肩头又中了两剑,他血气上涌,左手已摧破虞梦防御,拧住了她右手皓腕! ; 第二回 回眸一笑百媚生 节二:携手 节二:携手 霜华剑脱手! 黑衣人单膝跪倒,正是膝弯“阴谷穴”被踢中。 “呀!”他左右手均是一紧,虞梦轻嘤,右腕剧痛,身子微曲,黑衣人右手鹰爪如电一般抓向她脖颈! 原来黑衣首领先时便不断以内力意图冲开右臂穴道,只是石氏擒拿手拿穴极为奥妙,又兼追踪莫君言,之后又与虞梦相斗,焦虑之下,仍没能冲开穴道,直到此刻,他血气涌起,内力霎时贯通全身,这才冲开了******虞梦应变也堪急速,避开了那致命一抓,但肩头仍被大力鹰爪功击中,身子如断线纸鸢一般飞出数丈,“呃啊”轻哼一声,倒在地上。 莫君言惊呼:“师秭!”他此时不知哪来的力气,飞扑上前扶起了在地上低低呻吟的师秭。虞梦倒在他怀里,嘴里喷出一口鲜血。莫君言抱着虞梦,再难移动半分。 虞梦虽然避开了黑衣人那致命一击,但肩头却实实在在地被击中。那黑衣首领堪堪冲开穴道,毕生功力不能全数发出,否则虞梦怕已命丧他这大力鹰爪功刚烈一记下。 黑衣首领猛地吸了口气,将一口血狠命咽下。 总算他武功高强,独门的内功心法也堪称霸道,冲开穴道,也忍受了内力反击之伤。不过,相比虞、莫二人而言,他还是胜券在握的,一个重伤,一个内力空虚。他一步步缓慢地靠近二人,五指闪现着血一样的红艳之色。 虞梦又呻吟一声,双手撑着地面,勉强靠着莫君言坐起。她见莫君言还在身边,眼神中多了一丝责备:“傻瓜!你还在这儿做什么?快跑啊!”莫君言狠命地摇了摇头,大声道:“我不!就算和他拼了,我也再不做舍弃伙伴自己逃走的事!”他错过了一次与敬爱的人同生共死,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再擦肩而过。 虞梦咬了咬略显苍白的唇,气恼地用尽剩余的全部力气,狠狠地拍了他一下,却说不出话来,心中反复念想:“你怎么还是这样死脑筋,一点也长不大……”莫君言扶着她一点点地退后,思忖着:“不行,我还不能死,更不能让师秭陪我丧命……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六步、五步、四步……黑衣人逐渐靠近,而且愈来愈近,就连伤势颇重的虞梦也感受到他散发着的杀气……莫君言心思数转,不再看他,把头扭了过去,看向丛林深处。黑衣人见状显然吃了一惊,抬起将要拍下的手滞了滞,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脸,怕他有其它什么阴谋。 黑衣首领心道:“难道他要坐以待毙?”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倏尔,莫君言眼神一亮,面上焦虑一扫而空,惊喜异常,他急喘两口气,朝西边大声喊道:“师父!……是师父!师秭,是师父来了!” 黑衣首领惧骇非常,身形飞速退开,声音惊诧得竟然微微颤抖:“剑圣阳慕云?!” 他虽不曾与阳慕云交过手,不知其深浅。先时虽然暂时失去理智而拼命,然而击倒虞梦后,这份心思也便淡了许多。又兼他此刻内力亏空,负伤多处,只消这剑圣功力有传闻中的十分之三四,不出数招必会被其取了性命。 莫君言见他神色惊惶,急叫道:“你这厮害了石帅,休走!”他放下虞梦,操起霜华剑,以迅雷剑法朝黑衣人奋力刺去。黑衣首领见他仗剑攻来,心中更无不疑,不敢接招,展开轻功疾步回走,几个起落,已不见了踪影。 莫君言剑招走了一半,见他已然溃逃,心下舒了口气,叹道:“好险!”他体内仅余的内力也随那一剑而用尽。他又软倒在地,膝盖贴地,慢慢爬了回来,扶着虞梦,轻声问道:“师秭,你没事吧?” 虞梦秀眉微皱,嘤咛了一下,睁开眼。方才莫君言放下她的那一瞬间,她脑中一空,迷迷糊糊地昏了过去,此刻悠悠转醒,轻轻问道:“师父呢?”莫君言一哂,并不说话。 虞梦清醒了不少,瞧他神情,又见四周森然寂静,立时知晓,但还是诧异地道:“你、你骗他的?” 莫君言挠了挠头,低声道:“我、我实在想不到其他法子了,只好借师父的威名吓吓他,还好,总算捡回了一条命……”虞梦嗔怒道:“什么一条命,我的命不算么?”她坐起身,眼色一转温存,又道:“连我也骗,哼。害我还以为师父他放心不下我,偷偷跟着来呢!”莫君言笑道:“呵呵,师父当然放心不下你啦……他……怎么会放心你到处……”他故意拖长了后音。 虞梦见他神色狡猾,俏脸微红,道:“小君,别胡说!你师秭哪里会到处闯祸呀?!”莫君言一幅得胜的模样:“我说了什么?我、我什么也没说呀?” 虞梦又好气又好笑,伸出拳头就要打他,“啊!”她拳刚抬起,牵动了左肩疮口,登时一阵剧痛。莫君言见她柳眉紧皱,忙问道:“怎么样了?”虞梦捂着肩,道:“好疼!”她看了莫君言一眼,嘟起嘴,右手一指,好似命令地说道:“到那边去,不许偷看!”莫君言会意,脸一红,不再说话,背对着她走到一株大树下坐下休息。 虞梦看着他的背影轻轻一笑,好似报了仇似的。她轻轻揭开衣襟,露出雪白的香肩,只见两道血痕长达数寸,那点鲜红还在往外流淌。 她不禁暗自叹道:“好强的功力,再抓得深些,这条胳膊就废了……”她捏了把汗,右手快速地点了止血的穴道,取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敷上伤口,疼痛也便轻了不少。 她拉好上衣,道了声:“好了。”莫君言转过头,见她本来苍白的脸色已恢复了些许温润,知道她伤势无大碍,只差静养数日而已,不觉舒了口气。他看了看这战场,白马受了惊吓,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虞梦心有余悸,叹道:“那人武功真高……”她顿了顿,又问莫君言:“小君,他到底是谁?你怎么惹上他的?”莫君言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可以肯定,他绝不是好人!”“嗯!”虞梦点了点头。 两人各自静默,休养生息。过了一炷香时间,莫君言忽然惊叫起来:“糟了!” 虞梦问道:“怎么了?”莫君言道:“那厮去了许久,见无动静,倘若再折回,我们不就死定了?”虞梦笑道:“不会啦,瞧他那副模样,也不见得比你我好多少。”莫君言点点头:“嗯,他受了内伤,怕也需要半个月才能恢复真力……但此地还是不安全,我们得快点离开!” 虞梦“嗯”了一下,双手撑地想要站起身,可却左肩失血过多,身子也是筋疲力尽,莫君言收拾好东西,已来到她身边。她鼓起腮帮子,右手伸向他,命令道:“扶我!” 莫君言莞尔,却不伸手,虞梦一奇,莫君言已说道:“我记得《孟子》里有这么一句话……”“什么?”“呵呵,男女授受不亲,礼也。”莫君言微笑。 虞梦哼了一声,知道他心思,也笑道:“不好意思,我记得下面还有一句呢?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她眼一瞟,微笑道:“你是豺狼吗?”莫君言一笑,反问道:“那你是我嫂子吗?今天下溺,当援之以道,非手也!” 虞梦哭笑不得,脸都红了半边,气鼓鼓地道:“停!别老跟我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可不爱听。”莫君言上前扶她起来,笑道:“我开玩笑的,你也当真?”虞梦轻哼一声,右手忽地朝他敲来,莫君言急退一步,忙叫道:“别!你的伤还没好!”虞梦收住右手,眼神变柔,莞尔道:“看来你还是挺关心我的嘛!”莫君言扶着她,道:“你不也舍命救我?我这是报恩。”虞梦笑道:“呵,这还差不多!” 两人趁着天已渐亮,朝西方而去。 虞梦在客栈静养了两日,伤势已经大好。虽然那黑衣人掌中夹带内力,但俗话说,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确也未伤及筋骨,故而算是皮外伤。 这天,她已耐不住要启程,顺道四处走走。她拎着包袱来到莫君言房内,喊道:“小君,走了走了。”莫君言正在思虑现今状况,恰好被她打断,回头愣道:“去哪?”虞梦笑道:“废话!还能去哪?当然是回昆仑啦!” 莫君言眼一眨,已猜到她本意,遂道:“哦?我看师秭不太想回昆仑吧?好不容易才出来一次……”虞梦打断他:“好了好了,算我怕你了,路上不乱逛还不成么?”莫君言拗她不过,本想让她再休息数日,可又心忧事情有变,只得又道:“师秭,你的伤真的不碍事了?” 虞梦一边帮他收拾包袱,一边笑道:“你看我这样子像有事么?”他还是想打消虞梦的念头,又劝道:“那批黑衣人来路不明,只怕现今还在暗处等着我们,我们还是等过了风头,再走也不迟啊?” 虞梦双眼一转,狡黠地道:“嘻嘻,我记得你说过的,那个石献石大帅待你很不错的说?”莫君言对这个师秭素来没有什么隐瞒的,早在进入客栈之前,便已将随阳慕云游历,以及在将军府这半月的时所见所闻,俱皆告知了虞梦。 虞梦逼视着他的眼,他心头隐隐感觉不妙,果然,虞梦撇过身道:“现在石献生死未卜,让你尽快把消息带给师父……可你呢,却想在这儿避风头,这算什么?嗯?”莫君言退了一步,眉头愧色大起,暗忖:“是啊,师秭说得对,石帅待我恩厚,我岂能负他所托?大不了一死,也决不能退缩!”想罢,他也拎起了包袱。 虞梦走了过来,问道:“怎么了,脸红红的?”莫君言一愣,他两颊本是白皙的呀,可被虞梦一问,却又真如其言般地红了起来。虞梦娇笑道:“哈哈,小君,这回可输得心服口服?”莫君言摸了摸脑门,心中暗叹:“唉,我本欲劝师秭多歇息几日,不想却反被她说服了……呵,还真是没面子呢!” 虞梦不再调侃他,当先而出,莫君言随后跟了出来。一出门,只见一个客栈小二正端着一盆热水,步履喘急,正好朝刚出了门的虞梦撞去。 三人均是一惊,小厮收步不及,眼看就要撞上虞梦,而莫君言所住客房正好是客栈二楼最后一间,往后无地可退了! ; 第二回 回眸一笑百媚生 节三:暗处有人 节三:暗处有人 虞梦急将剑交右手,朝那人横剑一拦,那人身子后仰,惊叫了一声,盆子却脱手而出,摔落下来。莫君言急忙伸出左手接住,可那盆乃是铜铸,而水又颇热,一接之下,不禁烫得他自然地撤手。 他右手急忙抢出,四指与拇指牢牢扣住盆缘,不再摇摆。他这一抓,竟不觉用上了石献所传授的擒拿手。虞梦舒了口气,方才若不是莫君言擎住铜盆,自己纵然能击开它,但也势必被热水溅湿衣衫。 “对不起,对不起,小的一不小心……”小厮大为惶恐,他被虞梦一拦之下,已经跌倒,但不敢起身。虞梦看了他一眼,微感气恼,问道:“谁让你拿水上来的?”那人嗫嚅着:“是、是、是……”他看了看莫君言,眼神满是乞求。 “是我让他端上来的。”莫君言扶起那人,又道:“本打算让你再洗洗伤口,谁晓得你却急着要走了。”虞梦哼道:“伤口早愈合了,还有什么好洗的……”虽然是水,倘若泼了她一身,极为不雅,她势必大发雷霆。 莫君言替这小厮捏了把汗,把水给他,忙说:“这热水现在不用了,你端回去吧。”那小厮朝虞梦看了看,不敢擅动。虞梦闭上眼,轻轻拍了自己心口三下,睁开眼后微微一笑:“好了,我没事,你去吧。” 那小二如蒙大赦,连连作揖,快步去了。莫君言静立片刻,虞梦已走到他身前,问道:“为什么替他抵罪?我知道你根本没要过水。”莫君言点点头,低声对虞梦道:“你没发觉这人很奇怪么?” “是有点奇怪?”她停了停,醒悟过来:“有人监视我们?”莫君言摇了摇头,道:“不像?”虞梦疑惑:“你怎么知道?”“我刚刚扶过他,他确实一点武功也不会。”他又解释道:“那群黑衣人武功高强,如果真要监视我俩,又怎么会派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厮呢?” 虞梦听了更加奇怪:“那这又该怎么解释?”莫君言摇头笑了笑:“不知道。不过我很奇怪,师秭你今天怎么意外地没有发脾气?”虞梦轻哼一下,悠悠道:“他拿的不过是热水嘛,又不是洗脚水什么脏不拉叽的。还有他看样子不是存心的。否则,哼哼,看本姑娘不要好好敲他一顿!”她提起右腕摇了摇,嘴角微翘,莫君言大笑。 虞梦忽道:“再说咯,你刚才那一抓可帅得紧啊,莫非就是石帅传你的擒拿手?”莫君言点了点头。虞梦神色狡狯,续道:“果然好厉害,想来师弟已经将这擒拿手融会贯通了,师姊怕也不是你的对手咯。”莫君言脸颊一红,忙道:“那十式奥妙无法,我初学乍练,怎谈得上融会贯通,师姊说笑了。”他知道虞梦平时都叫自己小君,唯独开玩笑时会称他师弟,这当口揶揄,说的正是:“新学了武功,在师姐面前耍帅来啦?” 两人出了客栈,略行数百米,莫君言心思已转了数圈,回到了初见石献之时。当时他便已发觉阳慕云与石献之间对话,似乎正是预示着今日,石献似乎也做出了最坏地打算。 但莫君言想不明白的是,为何师父当时说了这么一句:“石帅深知局势,却无可而退,非智不逮,乃力不足也。贫道只一句,须知,‘胜既是败,败亦是胜,胜败无所分,全赖己为。’”即便石献位居朝廷重职,确实无可而退,那么最后那一句,胜既是败,败亦是胜,胜败无所分,全赖己为。又是什么意思?师父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他一心潜思,对所过之物事均视若无睹,然虞梦却不这般。她虽年近十九,但这女孩儿心性仍是贪玩、任性,况且她久居西域昆仑,更极少入进中原。这次阳慕云带莫君言下山,而不让她相随,起初虞梦已然不愿,嘴上吵着要跟来,但却又不敢真违师命。待阳慕云归山后,虞梦得知莫君言留于石献处习武,心思更加难耐,于是嚷着师父偏心,软磨硬泡,终于让阳慕云无奈地同意。下山后,她心念着那个小师弟,便快马加鞭,一路寻问而来,路途少有驻足,并不过瘾。这番步行西去,便东张西望,拉着莫君言看看这,瞅瞅那,浑似一个没见过世面,年方及笄的小姑娘。 其时距京师保卫战已逾百余年,北京城早已恢复了往昔的繁荣:随处可见雕梁画栋,花马轻裘;左右四维街巷沟渠,横纵分明。城内建筑多承宋式,规模之宏大,气象之雄伟,即令莫君言等并不识此道,亦于心中赞叹不已。 “小君!我们去那边看看,快!”虞梦拽了拽莫君言,右手朝东边一指。莫君言一看,皱了皱眉,道:“不好吧,那边市集太热闹了,我们走巷子……”“嗨,北京巷子这么多,走到死胡同里我看你怎么办!”虞梦不依,莫君言被她拉了几步,只得正色道:“师秭,我们还有正事!”虞梦秀目一眨,似笑非笑地道:“我们是去干正事啊?你想想,闹市近郊,必然有马厩,挑两匹快马才好回昆仑嘛!”她顿了一下,笑道:“难不成,小君你还想走回去?” 莫君言此刻无心跟她斗嘴,又觉她所说不无道理,只得点点头。虞梦喜上眉梢,轻盈当先,莫君言摇了摇头,微微莞尔:“我这个大师秭,反倒像是个小师妹。真拿她没办法。”他这样想着,也跟了上去。 两人走后不久,酒肆处下方,慢慢闪出一个人影,浅白蓝条道服,正自捻须,微微冷笑。 两个时辰过去,日已偏西。莫、虞二人出店之时已在正午之后,又至市集转悠半日,路上行行停停,才至北京城外郭。一条黄土长道,两旁各有翠色林木,但均不是十分高大。迎着日,微微起了点风。 莫君言走在前面,双手背负,神色气鼓鼓的。虞梦快步走上前,嘻嘻道:“小君,别生气嘛,师秭哪知道那市里竟然没马厩啦!”莫君言撇过头,不理她。虞梦只得赔笑道:“好师弟,师秭向你赔个不是,还不成吗?”莫君言停下脚步,见她微微低下头,神色颇为扭捏,不禁叹了口气,道:“师秭,君言不是怪你选走市集,而是,而是你……” 虞梦稍抬起头,略感羞赧地说道:“我知道,你是怪我一路上买这买那,又走走停停,耽搁了好些时候,是吗?”莫君言见她这般说,也不好再怪责,只道:“以后别这样就好了。” “好啦好啦,师秭以后听你劝好了。”她忽地想到什么,又忙道:“呃,下次,稍微再、再逛逛,不像今天这么久,呵,应、应该不为过吧?”她边说边眨了眨眼,莫君言闻言一拍额头,哭丧着脸道:“不会吧,还有下次?我可不干!” 虞梦单手揭开包袱,边看边道:“嘻,谁知道街上那么多好看的东西啊,山上又没有,师父下山也没给人家带些……”她声音渐低,取出一枚玉钗子,赶到莫君言前头,将玉钗插入发间,朝他盈盈一笑:“怎样?好看吗?” 女孩本性就喜欢打扮自己,何况还是虞梦这般正值豆蔻之年的少女呢?平素她只晓得练剑,最多不过换换发型,而且多半只是把头发简单扎起。虞梦天生便是个美人胚子,只不过于昆仑之上,阳慕云等老一辈年岁已高,对美色看得极淡,不置可否。如莫君言一辈,年长者闯荡江湖,大都离山,年幼者尚不知此情。纵然有些女弟子,可都以练功为主,鲜少比美。眼不见为净,可一旦当她们见到了那些漂亮发饰,精致衣裳,又不免想将自己好好打扮打扮。 虞梦一头青丝如流水般倾泻,上头只一抹银色发簪,这时多了枚玉钗,更增姿色。莫君言一见,也不禁暗暗喝彩,但他嘴里不说破,只道:“马马虎虎啦!” 虞梦见他脸色,嘴一鼓,哼了一声,狠狠地拔下钗子,甩进包里。莫君言见惹她不快,不免心中一愧疚,忙拉住她,道:“哈,我说错了。”虞梦朝他侧目一看,半觉恼怒地问道:“说错什么了?”“呵。”他取出玉钗,给她戴上,笑道:“一个字,很美!” 女为悦己者容。果然,“呵呵,那是两个字,傻瓜!”虞梦嫣然一笑。她再度取下玉钗,放进包袱。莫君言呼了口气,往远方极目,眼色颇为萧索。虞梦知他心所念,心头登时微感歉意,咬了咬樱唇,劝道:“你也别担心了,石帅他武功高强,兴许逃了出来也说不定啊?”莫君言拉了拉自己肩上的包裹,叹道:“但愿如此吧……” “再走一段应该有驿馆,我们想法子弄两匹马好了!”虞梦提议道。“不太好吧?”莫君言略感踌躇,贪官污吏随处都是,他并不怕得罪官府,只是惹上了这麻烦事,耽搁行程可就坏事了。 “唔,大不了花钱买咯。”虞梦扁扁嘴,莫君言并不言语,他知道虞梦适才已花了不少钱,就算驿馆当真肯交易,身上的钱或许已经不够两匹好马的价儿,倘若被加上一笔,就更谈不上了。这个虞梦自然也知道,她随即一指包袱,装得哀声叹气地道:“唔,大不了把这些都给他们咯!”莫君言晓得她不情愿,扯开话题道:“先去看看再说吧。” “呵呵,前面的姑娘请留步,你们二位是想寻马么?”声音从后方传来,两人回头一看,一个道人牵着两匹高头大马缓缓走来。 那道人看样子不过三十多岁,唇上两撇小胡子,头上戴着高冠,身穿一件浅白蓝条的道服,背着背囊,正是适才在酒肆外的道士。 虞梦答道:“是啊,道长,你这两匹马能卖给我们吗?”那道士微微一笑:“这个好说,只是两人如此急行,所为何事啊?”那道士说着,眼不时往虞梦身上胸颈处瞟,虞梦觉察,微感不快:“这死牛鼻子,好贼的眼!”但她有求于人,也不便翻脸就骂。 莫君言拱手道:“道长,在下二人受一位朋友之托,前往报信,因此急需快马,不知道长能否割爱?”他不知道人底细,深怕是对头,不敢直言,却也没有撒谎。 那道士呵呵一笑:“好说。那个,贫道一见两位,甚为投缘,理应相助!”虞梦暗暗嗤之以鼻:“谁跟你头圆头方的,你的眼神很让人讨厌耶!”莫君言连连道谢。道人又道:“呃,呵呵,贫道见这位姑娘……”他转向虞梦,“似乎资质不低,贫道想收为弟子……”他话未完,虞梦已抢道:“不,我不要!” 道人一愣,随即又笑道:“既然姑娘不愿,那贫道也不便相强,只是姑娘千万别后悔呀!”虞梦心道:“嘁,鬼才后悔来的,我有师父疼,谁理你这贼眼道!”莫君言也发现了,这道人眼睛老是逡巡着虞梦,心生异感,拉了拉虞梦,低声道:“这人好像不怀好意,咱们快走!”虞梦点点头。 道人见两人转身便走,叫道:“两位怎么走了?”二人不理,道人脚步急行,数步之间,竟然瞬息赶在前头!二人大惊,这份轻功,当世着实罕见! ; 第二回 回眸一笑百媚生 节四:见色起意 节四:见色起意 虞梦大怒:“让开!”道人嘿嘿一笑:“女娃儿,果真不赖!”他端详虞梦俏脸,啧啧道:“美呀,好个美人儿!” “你胡说八道什么!滚开!”虞梦手里握着剑,面色已寒。“嘿嘿,好辣呀!”那道人言语轻薄,这回不仅虞梦发火,连莫君言也着恼道:“阁下放尊重些!” “好,实话跟你们说了,这姑娘我要了,你嘛,要报什么信的快去,道爷心情好,可以饶了你。”道士晃着脑袋,轻笑。虞梦拔剑便刺,骂道:“可恶!不要脸的牛鼻子!看剑!” 虞梦挺剑当胸便刺,那道人身子左趋,右手取下拂尘,笑道:“哦呦,小女娃儿好俊的身手。”他轻挥拂尘,架开虞梦长剑,逼近两步。虞梦挽剑变削,不想那道人身体一歪,竟恰巧避过! 莫君言亦是一惊,虞梦微一恼怒,长剑剑锋一转,连使三招凤翔剑。“哈,看不出来,女娃儿竟是昆仑派的!”道人边说边退,却似闲庭信步,好不悠闲。 这片刻工夫,虞梦接连斩了二十余剑,对方鲜少格档,其中十七八剑均是连对方衣袖也不曾拂到的。任谁也看得出来,虞梦相较而言差了不止一筹。莫君言掣剑,斜里刺出。道士拂尘一拦,朝虞梦笑道:“剑法比你逊啊,是你师弟么?哈哈哈!” 莫君言脸一红,虞梦已骂道:“要你管!”她长剑削中道人拂尘,不想那银丝曲弯如蛇,柔韧似钢,竟断之不得。她身上本带着莫君言的霜华剑,极为锋利,只是虞梦过于喜爱,于是放在包袱内,未曾拿出,只用一把普通长剑,是而占不到丝毫便宜。 道人见二人联手,不敢再托大,右手抽出长剑,左持拂尘,架开对方招式,右剑极力反攻。这道士武功高强,虞梦一人绝非对手,加上莫君言助阵,迅雷并风翔,一攻一守,这才勉力持平。莫、虞二人相处十余年,早已有着难割难舍的默契,是故攻守一致,纵使一人招法中出了破绽,另一人也会立马出招辅佐,是而那道人虽可发现两人破绽,却无法击败二人。 虞梦一招“凤舞九天”,莫君言当即配上一招“玉碎昆岗”一上一下席卷而来,道人不得不退步一守,待二人招式用老,这才右足前驱,长剑斜里挥出,还一招“云横秦岭”。三人共拆了五十余招,不分胜负。 道人心下焦急,他本对二人武艺有所了解,就算两人联手,自己也可各个击破。却不想这二人配合如此默契,功力竟比一人时高出了大半,更加想不到他们双剑击来,有时候招数配合之妙,竟然不可言喻。自己估揣失误,再缠斗下去,至少两败俱伤,更多的却是自己遭殃。他心思缜密,念头转得飞速,拂尘架住虞梦长剑,高叫一声:“住了!” “怎么样?认输了吧!”虞梦喝道。道人反手背提长剑,微微作揖,道:“姑娘剑术非凡,少侠功力纯正,贫道无法取胜,这就告辞。”虞梦哼了一声,待道人后退几步,她也收起长剑,便要离开。蓦地,道人右手带剑一扬,莫君言眼亮,大惊急叫:“师姊小心!” “刷!”莫君言的长剑竟若迅雷般闪现虞梦身前,但听得噔噔数响,几枚铁莲子已被打落,当真不及掩耳。可是,虞梦还未回神,而道人蓄势的拂尘已然击中来不及回拦的莫君言! 原来那道人本就不忍伤了虞梦,他见莫君言为人机警,明目偷袭他,胜算不大,于是假做偷袭虞梦,实则欲击莫君言。那几枚铁莲子去势虽急,但劲道并不大。莫君言挡下后,身形暴露,已无暇再做躲避,故此一击得手。 “小君!!”虞梦扶住莫君言,不让他倒下,适才那一记蕴含强劲内力,虽然只是柔软拂尘,但击中了胸口,还是让莫君言立时喷出一口鲜血。“小君,小君!”虞梦连叫着他的名字,莫君言咽下口血,张开嘴,只发出了嘶哑的声音,却说不出话来了。 道人大笑:“哈哈哈,不过是一点小伤,还不至于丧命。小美人,你若随我,贫道立刻为他治伤。”虞梦双眸微颤,心中悔恨齐生。若非自己过于大意,又怎么会让那贼道得逞呢? 她拧紧手中长剑,放开莫君言,轻轻说道:“小君,看师姊怎么教训他。”道人端详虞梦的一举一动,那纤纤细手雪白如玉,明眸皓齿配上一头瀑布般的青丝,以及那嗔怒的表情,登时让他觉得娉婷至极,美不胜收,心中淫邪之意大盛。虞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娇诧一声,长剑当胸便刺! 道人架开长剑,笑道:“小美人,你不是我的对手,何不乖乖从我?”虞梦骂道:“去死吧你!”她长剑不停,左足微蹲,侧身斜削,紧接着右脚踏前,再出一招,连使了三招“火凤燎原”。 道人不慌不忙,一边调笑,一边后退,拂尘在虞梦背上轻轻地抚了一下。虞梦一惊,身子退开,霎时间羞怒不已。那一抚如果带上内力,就算虞梦运劲硬挡,也非要受伤不可。道人只是像猫捉老鼠一样地愚弄着自己的猎物。 莫君言缓了口气,闭塞的穴道勉强打通,但他内伤颇重,真气依然不顺,无法上前帮忙,心里只能干着急。两人又拆数招,虞梦处处被制,一不留意,俏脸又被道人捏了一下。虞梦轻叫一声,急忙后退。 “哈哈哈哈……真是好嫩好滑呀……嗯……真香!”道人将手放在鼻子前用力一吸,神色甚为陶醉。虞梦登时委屈不已,泪水哽在眸中,胸口剧烈起伏着。 “师姊,快跑!”莫君言大声道。虞梦回头看了看扶地的莫君言,知道自己再在这里只有被欺辱,但她放不下也不能丢下莫君言不管,心中徘徊不定。那道士看出这点,轻笑道:“你若走了,我就杀了你师弟。” “你!”虞梦怒道:“你要怎样!”她浑身颤抖,死盯着道士不放,道人缓缓上前,说道:“跟我走。”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但虞梦还是神色数次变换,最终才平定下来,轻轻说了一个字:“好。” 莫君言大惊:“师姊不要!快走,不要管我,快走!”虞梦不理他,丢开长剑,走近道人,对他说道:“但是你必须放了他。”道人大喜:“那个自然!那个自然!” “师姊!” 道人将她揽入怀中,正欲大笑,忽然觉得腰腹剧痛,他大叫一声,连环三掌推开虞梦,手捂着肚子,鲜血汩汩流出。原来虞梦暗暗将匕首贴身,假意顺从,待他松懈戒备,立时来一个致命一击,目的只想杀了这淫邪道士! 虞梦倒在地上,鲜血淌了一地。道人乍逢惊变,已顾不得怜香惜玉,第一掌击中她左肩,二三两掌却打在她小腹上,原有的创口迸裂不说,更是伤了脏腑。 “师姊!”莫君言慢慢倚着剑,艰难地立起身子。 道士右手急点了止血的穴道,指着虞梦骂道:“好狠的妮子!”他虽然受了重伤,但美色在前,也顾不得许多,疾步上前,虞梦动弹不得,几处大穴被点,身子也被拦腰抱起。 莫君言就欲上前硬夺,踉跄三两步,又自摔倒。他再一抬头,神色陡变,惊叫了一声:“师父!” 虞梦一呆,神色复又黯然:“你……你……”她本想说:“你又用这招骗人?”道人大笑:“哈哈哈,别说你师父,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没用!” 一声轻咳,然后一声叹息,虞梦与那道士俱是一惊。 道人急忙回身,但见一老者,白须飘然,眉眼矍铄,浑身上下散发一股充沛难当的神韵。道人自诩耳力无双,纵使有人,他也能立时反应过来,可是这老者,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后,适才若要取他性命,可谓易如反掌! 虞梦苍白的脸上写满惊喜,急叫了声:“师父!” 这一次,果然是真的。 阳慕云手捋长须,对那道士言道:“不知尊驾要将小徒带往何处?”道人后退一步,强笑:“哼哼……美人在御,莫不静好,你这糟老头子又岂能明白?”他自出道之后,机警过人,凭仗武功采花作案从未失手,不惯在言语上虚以委蛇。今番虽然偷袭莫君言,实是不舍美色,不得已而为之。 迎着阳慕云的目光,他大声道:“动手吧!”他放下虞梦,展开步法朝阳慕云攻去。他自信凭着自己的绝妙身法,即便打不过这个老者,也能从他身畔逃走。 阳慕云身形一侧,悠然避开,但道人逃跑之路,竟也被他宽袖一封。道人大吃一惊,步法再变,进攻角度更加匪夷所思,朝其肋下招去。阳慕云拂袖一挥,击开长剑,叹道:“原来你是染羽道兄的大徒弟御子胤。” 那道士正是点苍派染羽道人的弟子御子胤。御子胤长剑被他一拂,手掌微微发颤,惊诧自然不小,勉强撤招问道:“你是谁?” “昆仑阳慕云。” 阳慕云看得出御子胤对武学的狂热,于是续道:“我与令师相交颇深,这套‘涤沧浪’的步法,倒也略知一二。我与令师多年不见,他现今可好?” 御子胤捂着肚子,适才两招抢攻已然牵动伤势,缓缓说道:“他已经死了。” 阳慕云双手一颤,悲叹一声:“染羽道兄!他是怎么死的?” 御子胤冷笑道:“人老了,自然会死,再过几年,你也和他一样。” 阳慕云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他见御子胤腰腹之间血迹斑斑,知道他受伤不浅,而如今故人已亡,更不便再伤其徒。 于是阳慕云冷然道:“你适才所为,若是令师在世,怕也不容。我今暂且放你一马,切毋再行此不义之事!”他顿得一顿,又问道:“如今点苍派可是由令师弟主持?” 御子胤轻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径自走了。 昆仑与点苍相隔不远,两派义理相同,且均以剑法立户,故阳、染二人交情颇深。染羽道人曾多次造访昆仑,同阳慕云探讨剑术,彼此各自佩服。 阳慕云一声长叹,走上前去,抱起虞梦,并解开了她被封闭的穴道。骤闻老友逝世,又见其徒人品低劣,实堪唏嘘。 莫君言已然立起身子,他心忧虞梦,上前问道:“师姊她还好吗?” 阳慕云道:“肩伤迸裂还只是皮肉之痛,那两掌的内伤反而更重。”他回头又对莫君言说道:“言儿,你姐弟二人伤势均不轻。此地北去三里有间小木屋,本是予农人休息之所。此时初春之际,未值耕作,故而无人。我昨日便在哪儿休憩,现在我们过去,你可要再坚持一会儿。” 莫君言点了点头,以剑为杖,慢步而行。虞梦则在阳慕云怀中悠悠晕睡去。方行半里,忽然天边乌云密布,两人忙加紧脚步,怎奈莫君言伤势沉重,快步行了片刻,便觉胸闷异常,两眼发黑,不由得又缓了下来。待行至半途,大雨已倾盆而下。 阳慕云东来,一路虽是跟着虞梦,但却是不紧不慢,只是防她出事,途中悠悠哉哉。今儿出来,也是漫游为主,原没料到能碰着他姐弟二人,更加没料到这场阵雨,雨具自然未带。莫君言本带着雨伞,虞梦却嫌累赘,帮他整理包袱时就落在客栈里了。 师徒无奈,只得冒雨前进,这黄泥土路被雨水一淋,更加泥泞不堪,两人磕磕绊绊,直到黄昏时分,才赶到小木屋前。其时bj天气还颇为寒冷,三人全身湿透,极易感染风寒。 阳慕云内功深厚,自还无妨,虞梦、莫君言二人身负内伤,却非得更衣,祛除寒气不可。阳、莫更换湿衣,点燃柴火烘烤。只是虞梦尚在迷迷糊糊之间,无法自行更衣,她自幼便是阳慕云收养,虽然情同父女,但毕竟男女有别,自打十岁之上,生活起居便一直自理。此时情况,却又不得不从权。 木屋正好三间,莫君言烧好一桶热水交给阳慕云,自己退出屋外。 莫君言胸口虽还疼痛,但自行运转玄天无极功一周天之后,便觉胸中一股暖流洋洋洒洒,烦闷感也随之消除。他昆仑派的玄天无极功与其他门派的内功心法颇为不同,每次修习之时,内力由周身运行一周天至气海,不仅增强内力,也能用于自疗。内力渐深时,亦能为他人治疗内伤,但是损耗颇大。 此刻阵雨已停,莫君言看着稀稀落落的草木,不时地回看屋内,屋里的火光摇摇晃晃,竟好似那一天的夜里,将军府上的烈焰一般。 他的心又痛了起来。这一路下来是非连连,他还没有机会将石献的事告诉恩师,他担心石献的安危,也担心虞梦。 “师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他喃喃自语,心中忍不住又想:“若是我老老实实地呆在昆仑,不跟师父出来游历,那么师姊铁定就不会受伤。可是,如果这样的话,我岂非又遇不到石帅了?”石献豪迈过人,又对他关爱有加,要他忘却,着实不舍。 莫君言脑海中翻来覆去,一会儿是石献,一会儿是虞梦,真是“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不多时,阳慕云已替虞梦换完衣裳,开门而出。 莫君言回神,忙问她伤势。阳慕云微微颔首,说道:“我虽用玄天无极功压制住她身上的伤势,但她气血亏损,要想尽快痊愈,还需一些滋补药物调养。也罢,我明日便进京师买一些药来,你就陪你师姐在这里好生休养。” 莫君言应诺,忽然想到石献,于是就把将军府见闻说了一遍。 ; 第二回 回眸一笑百媚生 节五:因果 节五:因果 两人坐在门沿,莫君言娓娓道来。先是石献传功,而后交手石尽忠,再是听闻东林党人之事,接着将军府血战,莫君言口齿伶俐,再加上记心甚好,几乎所有细节都未曾落下。待说到那群黑衣人之时,他不禁问道:“师父,那群黑衣人武功高强,行事狠辣,究竟是什么来路?”阳慕云捻须不语,心下思忖:“他果然还是采取了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我已暗示石献,想来他也有所安排才对。” 莫君言见阳慕云沉默,也就继续讲述:黑衣人分批包围,石献奋勇断后,要他转述当夜之事,而后小树林中为黑衣首领追上,幸得虞梦及时赶到,两人骗退对方,入住客栈养伤。讲到离开小店的时候怀疑有人跟踪,莫君言猛然醒悟过来:“啊,我知道了,是那个叫御子胤的坏道士。难怪我和师姐在京师街市的时候,总觉得有人跟着,当时还道是错觉,却原来一出客栈,那道士便从小二口中得知了。” 他这番推断原是不错。自他二人进店时被御子胤无意看到后,御子胤便觊觎上了虞梦的美色,只因城中人多眼杂不便动手,这才使小二暗中留意二人动向。市井之人爱慕钱财,这活儿一不犯禁,二来容易,何苦拒绝。之后御子胤尾随二人,待二人落单时现身,若能言语利诱自然最好,倘若一语不合,那就郊野掳人。 “这御子胤是点苍派高弟,武功胜你二人不少,下次碰上了,可要当心。”阳慕云说道:“此番我看在染羽道兄之面放过他,下次他若再行不义之事,定要取他性命,代故人清理门户。”他看时刻已是初更,便让莫君言进屋休息。 莫君言推门而入,暗想道:“看师父眉头紧锁,想必有什么心事?”紧接着他就看到虞梦正安详地躺在床中央,思绪便又往她身上而来。他走上前去,坐在了她的床沿,看着她睫毛微微颤抖,唇边偶然“嘤”的一声,让人怜惜不已。他呆呆怔怔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自己房间休息。 第二天一早,阳慕云嘱托莫君言小心照看虞梦后便进城而去,莫君言喂了虞梦一些流食后便自行运功调养。 午后时分,阳慕云也就回来了。莫君言帮着熬药,待药熬好,虞梦也已醒,却嚷着药苦死活不肯喝。 “这什么东西啊,好苦,不要拿给我。”“这是活血补气的药,不会苦啊,师姊你还没喝呢,怎么知道就是苦的。” “浓浓的,还黑糊糊的,闻起来就怪怪的,肯定很苦!”“师姐,喝一口试试呗。” “才不要,你骗我。”“良药苦口,不喝药身子怎么能好呢?” “我不要喝不要喝。要是小君生病了,肯定也不会喝的!”……莫君言好劝歹劝,又说等她病好便帮她去买糖葫芦,先苦后甜,虞梦却不买账,两人软磨了半个时辰尚不见分晓,阳慕云早不耐二人,自出去散步。等他回来,也不知莫君言用了什么法子,倒是哄得虞梦把药喝了。 如此三日,两人伤势均已无大碍。 莫君言这几日来,一门心思劝虞梦喝药,真是绞尽脑汁,变着法子,只怕和高手比武也不过如此。此时见虞梦虽未痊愈,但气色之间已显红润,不禁又开始担心石献。他虽未说出口来,但虞梦看他眉头微锁也自晓得,于是笑道:“小君,现在师父也来了,我们就算撞到那群黑衣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如回去那将军府上看一看也好啊。” 莫君言略显犹豫:“可是师姐你伤还没好……” “哼,这点小伤算什么?要不咱两现在就比剑,看看你胜不胜得过我!”虞梦扬起下巴,满眼笑意。 莫君言又看了阳慕云一眼,阳慕云知道他想说什么,叹了口气道:“我知你不死心,过去看一眼也好。” 三人随即进城,待到将军府外,只见得一片废墟。莫君言找来左近的人询问,众人都茫然不知,说头一日都好好的,一夜之间就变成这副模样。 虞梦恼了,说道:“将军府这么一个大宅,一夜之间就烧成废墟,如此大事,你们怎么可能什么都没看见!” 那人道:“我们又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大半夜蹲在他将军府旁看热闹。” 虞梦怪他顶撞,作势要打,莫君言急忙拦住,那人忙不迭跑开,口中兀自唠唠叨叨,说现在的姑娘家家,怎么都霸道的不得了。 他们又问了数人,只其中有个老汉说道:“好像是五六天前的事了,那夜里我和老伴睡得早了,夜里听到屋瓦上有大响动,叮叮空空的,吵得我老头子怎么也睡不着,老伴儿也醒了,我俩都说,会不会是大老鼠来了……”那人上了年纪,啰啰嗦嗦,偏偏又没个重点,听得虞梦烦躁起来,柳眉倒竖,鼓起腮帮子,若不是看他年老,只怕早就是一个爆栗。莫君言在旁看在眼底,心里也不禁为这老汉捏了一把汗,心道:“师姐就是小孩个性,怎么说都这样。” 那老汉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事,说怕老鼠蹿到屋子里,乱咬家具,终于还是爬起来,点了蜡烛。“老头儿四处看了看,却没找着大老鼠,屋顶的声音也停了,我念念叨叨,说着啊,会不会是老了,耳朵不好使,听错了也说不定。正想回床上去睡,居然又听到一阵声音,这会儿真切了不少,倒像是人的脚步声。” 莫君言已想到,那脚步声显然是黑衣人们夜行前往将军府时发出的。接着他听老汉续道:“老头儿好奇不过,出门一看,却见远处有个大宅子里火光冲天,心中大叫哎哟,走水了走水了!正想过去说一声,赶快救火,哪晓得背后被人一推,我就撞上门梁,不省人事了。还好老伴儿见我去得久了,放心不下,出来一看,见我倒地不起,忙抱扶我进了屋去。”老汉还在埋怨,说那人不道德,推倒了自己。 阳、莫三人却知,必是那群黑衣人所为,或许是怕出人命,惹出更多事端,因而没下杀手。阳慕云道:“老人家,以后这事儿千万不能再说,只怕惹人报复。” 等那老汉走后,虞梦道:“哼,前面几个肯定也都看见了,只是怕惹事端,所以就推说不知道。”阳慕云道:“俗人害怕惹祸上身,原是无可厚非,梦儿,你又何必如此小心眼呢。” 虞梦见恩师帮他们说话,扁扁嘴,不再多言。 君言道:“既然这样,再问下去也问不出将军府中是否还有人生还。”他转头又问:“师父,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阳慕云道:“石帅武功之强,世所难匹,若是就此丧命,实在是武林乃至大明之不幸。原以为此事还有缓和的余地,没想到竟然变故如斯。也罢,这事牵连甚大,本不该让你们涉足其中,可惜君言已经暴露,况且石帅舍命相托,老朽也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正巧几个衙门捕头也到将军府,想来也是调查失火一案。 “你们随我来。”阳慕云轻声道。三人快步躲进小巷,见四周无人,阳慕云才道:“偌大的将军府无故失火,天启帝必然会派总署京师的六扇门彻查,而今却只是几个捕快前来,实难想象。可见这事必给压住,你们想,朝廷之中,谁又有这般大的本事呢?” 虞梦自来不关心朝政,撇了撇嘴道:“我们哪里知道,师父,你就别卖关子了。”莫君言在将军府半月多,石献虽未与他谈论官场是非,但他毕竟朝廷大帅,或多或少总有偶提,莫君言又多留心,于是道:“莫非是东厂、锦衣卫的人?” 阳慕云颔首道:“不错。言儿所遇的黑衣人,只怕都是锦衣卫中好手。方今天下,天启帝虽贵为天子,却不谙朝政,大权均落入东厂九千岁魏忠贤等党羽手中。这魏忠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他,又有谁敢动天下闻名的武清侯石献?” 莫君言道:“可他为何要针对石帅呢?” 阳慕云道:“一则武清侯是东林一派,与魏忠贤政见不和。二则他两朝元老,手中握有一物,其权更胜当年太祖、成祖所赐的丹书铁卷,是以魏忠贤不得不先除之而后快。三则,却是因为前不久爆发在蓟ln远与后金大汗努尔哈赤的一场大战。魏忠贤致力于后金议和,此战却以我大明取胜而告终,他派去的使者也被努尔哈赤怒骂而回,因此议和之事就此告吹。魏忠贤心中不满,着使兵部尚书崔呈秀等弹劾并诬告石帅等主战派人士,天启帝不辨是非,竟将石帅责骂了一顿,因此将军忧虑圣主不明,怕这大明朝的江山将断送魏忠贤与后金人之手。魏忠贤又何尝不知形势,如今这把大火焚了将军府,必然是他藉题发挥,先下手为强,就此除去眼中钉肉中刺之计。” 虞梦道:“这个皇帝也真是的,明明都打赢了,却还要听太监的话,把功臣骂一顿,真是无可救药。” 阳慕云叹道:“天启帝即位之初,年纪尚幼,又多逢危难,故而依恋乳母客氏。魏忠贤攀附客氏,因此也深得皇上信任,两人沆瀣一气,铲除异己,皇宫内外,无不在这二人的掌握之中。大臣奏折上来,未到天启帝的手中,却先到魏忠贤眼前,待魏忠贤看完了,又趁皇帝做工入神之际,这才转交。皇帝一门心思铸造宫殿模型,即便魏忠贤把宁远大胜,说成是宁远大败,也不会起疑。” 虞梦笑道:“这人也当真好玩,好好的皇帝不当,却喜欢做木匠。” 阳慕云道:“我听闻石帅亦就此事多次向天启帝进谏,但天启帝迷恋此技,不仅不听反而怒骂石帅。唉,人各有志,原不奇怪。想那南唐后主李煜的词、宋徽宗的花鸟画,那都是极好的。可惜他们生做了帝王,却好这些旁门末技,尽是误了家国百姓。” 莫君言道:“师父,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阳慕云道:“我有个小友,与石帅本系同门,武艺精湛那是不消说的,对朝廷事亦有深刻见解,我与他常有书信来往,我这番推断,原也是依着他的设想。去年七月,我与他曾相约无锡一见,未曾想途中遇上事件,竟给耽误了。再后来听闻他奔赴宁远,心想国事为重,也就罢了相会之念。” 莫君言听了许多,心中疑惑渐渐解开,问道:“那么石帅究竟是要拜托师父什么呢?”这问题问得很关键,虞梦也不觉凑过耳来。 阳慕云虽然武功高强,但毕竟事不涉江湖,以武林大豪之身份,却效法幕僚政客之行,绝非昆仑掌门所愿。何况此乃朝廷党派之争,由来已久,也不是昆仑一派所能干涉的,石献必然明白这点,那么他究竟要拜托阳慕云什么呢? 阳慕云长吸一口气,缓缓解释道:“我说过,将军府中有一件物事,比丹书铁卷更加贵重,若是落入魏忠贤手中,那朝廷之中,就真的再没人能与他对抗了。” “什么东西那么贵重?”虞梦喃喃自语,莫君言则回忆着和石献相处的一幕又一幕,那画面如一道闪电般划过:“‘此剑,乃石某之荣耀,亦是此剑之耀,或使石某成就一生之败……’” “那把剑,名为承影。” “果然是承影!”莫君言惊叫出声,随即心道:“就是那把石帅想要赠给我的那柄黑色长剑……对了,那时候他说了很多莫名的话,我当时不懂,却原来有这许多来龙去脉。”忽然间,他又生出一个念头:“石帅当时要把‘承影’给我,却又是为的什么呢?若我接受了,又会怎样呢?” 阳慕云发觉君言神色有异,讶道:“你在将军府中,也曾见过,只是不知来历。嗯,莫非石帅已和你说过?”莫君言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将石献当日讲述承影来历,并欲赠剑,他坚持拒绝,故而改赠霜华一事说了。 虞梦从包袱中取出霜华,看了君言一眼,心道:“原来这剑还有这番故事。”她知此剑是从将军府中得来,便对石献生出不少好感,于是更加热心,只盼自己也能帮上点忙。 阳慕云听他说完,沉吟道:“‘蛟分承影,雁落忘归’,见承影如见先帝。如此一来,他所托事已然明了。” 虞梦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他是想师父找出这把剑,千万别让它落入魏忠贤之手吧?” 阳慕云点了点头,继而叹道:“只怕,只怕已经迟了。你们逃得慌忙,没带上承影,魏忠贤既然焚了将军府,又岂会还留承影于废墟中呢?先时你俩养伤,我便思虑石帅所托,也曾到过将军府。废墟之中寻了数遍,果然不见承影。” 莫君言道:“要是知道当初石帅苦衷,我一定不会拒绝的。哎,都怪我。”他一捶大腿,甚是后悔。 阳慕云道:“言儿,你也别先自责,这事原怪不得你。一则,魏忠贤行动之快,实是出乎所有人之意料,一面诬告东林党人,一面派人袭击将军府,数管齐下,当真防不胜防。听闻数日前东林名士高攀龙也沉塘自尽了。”他“哼”了一声,续道:“二则,我曾以棋枰之言语暗示石帅,以他之智,不会不解,理应施以防范之措。可……唉,想是他也未曾料这一日竟来得如此之速。” 三人回到小木屋,阳慕云令二人收好包袱,即刻向西返回昆仑。 莫君言料想师父必有谋划,如何肯舍,当下问道:“师父,我们回昆仑那你呢?” 阳慕云暗思:“如今欲得承影下落,须由魏忠贤处着手。魏忠贤近年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阳某倒想会一会,且看是否江湖讹传。”他知虞、莫二人初生牛犊不怕虎,若是得知自己想要潜入皇宫的想法,必然跃跃欲试,紧随不掉。自己深入险地,见机行事,脱身不难,他二人武功未到,碰到魏忠贤或是其手下高手如“五彪”等必然缚手缚脚,到时分心照顾,大事难协。 况且莫君言是目前知悉将军府一案真相的唯一知情人,锦衣卫势必会下追捕令全面捕杀,先回昆仑暂避才是上策,返回一路也正好让他二人自行历练。虞、莫二人武艺虽未臻第一流,但在江湖行走已是绰绰有余。 虞梦嘟着嘴,撒娇道:“师父,您一个人行动,不也寂寞得很,倒不如让我们两个陪着吧。” 阳慕云正色道:“哼,就你俩只能是碍手碍脚。”他顿了顿道:“你们随我进屋来,我有话说。” 三人进屋,阳慕云从自己的包袱中取出一幅画轴,纸上画着一块玉珏,珏似分似合,如上下弦月。阳慕云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这是一块上古玄玉,名为阴阳玉珏。”莫君言细细凝视,心中暗想:“师父雅不擅丹青,但这幅却画得精致至极,竟不下于大师伯的手笔。” 阳慕云把画轴交给莫君言道:“这幅画轴你们收好,切勿遗失。如有机缘遇上持有玉珏之人,可告知他将军府之事,并求他援手。” 阳慕云说着,忽然叹了口气,缓了缓,才续道“由此向西数里便有驿馆,你们休息一晚,买两匹好马回昆仑,去惊神峰找你们大师伯,请他回门派主持一应大事。嗯,要是路上还能找到你们三师叔最好。”他又交代几句,无非是路上莫要轻易泄露身份行藏,但如路见不平则必需拔刀相助,要懂得随机应变,切勿违背侠义道等。 虞梦、莫君言听他殊无说笑之意,虞梦便不敢再撒娇,虽然不愿,但师命终不敢违背,唯有收拾好行装,与莫君言结伴朝西。 阳慕云待他俩走后,伫立在木屋之前,呆呆遥望着远处的bj城。 这时已近黄昏,风飒飒,吹落了几片叶儿,一只脚轻轻踏上了那片叶,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阳慕云没有回头,只是长吁了一口气:“你来了。” 那神秘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声,也是轻声一叹,答道:“是的,我来了。” ; 第二回 回眸一笑百媚生 节六:夜会 节六:夜会 莫、虞二人行了数日,穿保定府往真定府,过石门,这一天到了市镇上,两人入客店投宿。 虞梦对莫君言说:“这儿便是书上说的燕赵大地么,哼,说什么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瞧来也不过如此。” 莫君言知她所言,乃是指北直隶一线,并无甚杰出的武林高手,当下道:“此地处华北,位于黄河下游,东临渤海,环抱京津,是京师的屏障之一。西有太行山太行剑派,据说太行派在北宋时曾出过许多武学高手,独霸冀北一带。往北有燕山山地,西起白河,东至山海关,地势险要,是兵家必争之地……” 虞梦不等他说完,就是一顿抢白:“太行剑派如今可还有什么杰出的人才么?哼,若是有的话,不妨让他们来和姑娘比比剑,看看是姑娘厉害还是他太行厉害。至于什么兵家必争之地,那是兵家的事,姐姐才不关心呢。”莫君言无奈,只得讪讪笑道:“师姐说的是。” 他们各自叫了两间客房,放了包裹随即下楼。 这时正是晚饭时候,北方习俗与南方不同,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图个热热闹闹。于是酒楼到处都坐满了人,个人吆喝,喝酒划拳也不在少数,小二、厨师们忙得不可开交。 虞、莫二人找了个小桌坐了下来,虞梦叫了好久,却始终没人过来搭理,莫君言劝道:“人这么多,怨不得他们,师姊你就忍耐一下吧。” 这时店外忽然又来了几个大汉,正巧在他们邻桌边坐下,大声叫嚷。那店主家见是熟客,忙招呼小二过来接待。虞梦见了,拉住迎面来的小二,说道:“喂,上菜也讲先来后到吧,姑娘可比他们先到的!” 小二有点过意不去,忙道:“请客官多担待多担待,招呼完他们,小的马上就来招呼您。”那几个大汉笑道:“这饭桌上和赌桌上那是一个理儿,讲究的是大吃小。咱们人多,哥几个点数就大,你们点数小,自然要让咱几个了,哈哈哈。”他们说着,见小二已上了一盘熟牛肉,一坛酒,一面夹起牛肉,一面倒酒,大嚼大喝起来。 虞梦心中不平,正要反口骂他们,莫君言却怕虞梦嘴下不饶人,到时候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忙道:“这位大叔说得很是,反正酒菜马上也就上了,我们不急在一时。”虞梦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这才不作理会。 这一顿饭,虞梦只吃了小半碗便停箸不食了,莫君言道:“师姊,这里的菜不和你胃口么?”虞梦小性子发作,道:“菜对口,人不对口,怎么会有胃口?”莫君言笑道:“人怎么就不对口了?谁又惹我们的大师姊生气了?”虞梦白了他一眼,嗔道:“除了你还能有谁?”说着一甩筷子,径自回房了。莫君言愣了半晌,摸不着头脑,自言自语:“师姊这是怎么了,我哪里又招惹到她了么,真是的。” 他身后一人笑道:“你那小妹子是喝醋了,兄弟定是偷瞄别的女孩儿被她给瞅在眼里啦。她既一心跟你,你倒好,四处拈花惹草,虽说男人三妻四妾不妨事,但毕竟对她不起啊。兄弟怎么看也不像大富大贵人家,小姑娘肯跟着你,那可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不可辜负了啊。”旁人见他们孤男寡女同行,两人衣着并不华贵,虞梦偏偏又丽色逼人,必然是私奔在外的情侣,不免“好言相劝”。 莫君言听得面红过耳,忙道:“不是的大叔,她是我师姊,我们可不是私逃出来的。”那人却会错意,笑道:“这年头女孩儿家大过男孩儿家的多了,兄弟不必难为情,哈哈。”莫君言眼见越描越黑,只好尴尬地笑笑,这话才算揭了过去。 虞梦奔回房内,狠狠一砸房门,愤愤地道:“死小君、臭小君,尽帮外人不帮我,真可恶!明明是那几个大块头仗势欺人,你不帮着师姊教训他们,反而说他们说的对!对你个大头鬼!”她越想越气,连踢了床脚好几下,才气鼓鼓地坐了下来。她倒了杯水,正要喝,就听房门外“阔阔阔”的敲门声,紧接着传来莫君言的声音:“师姊,开下门,是我,君言。” 虞梦不答,等他又说了一遍,才撅嘴道:“敲什么敲,我知道是你,是你才不开呢。”“师姊,别怄气了,听说明天有庙会,要不要一起去看看?”虞梦愣了一下,想了想才道:“庙会……庙会有什么好看的,不去不去。” 莫君言听她口风已松,忙道:“师姊,如今春分才过不久,正是三月初,我听外头的大叔大婶们说,这里的苍岩山庙会甚是出名,恰好我们离得不远,许多乡亲都正要赶去。届时商贾云齐,乡民汇聚,想来必有许多节目表演,街市上必然琳琅满目,正好开开眼界。”他知道虞梦喜欢逛街看热闹,不免又刻意把昔年庙会盛况夸大一番。 虞梦听了心痒难耐,但还是咬咬牙,忍住道:“你不是说,要听师父的话,早点回昆仑的吗?如果去了那个什么长呀短呀的庙会,不是要耽搁一整天么?” 莫君言知她已然心动,于是假作为难地道:“虽然要耽搁一天,但只要师姊你高兴,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心头忽然一动:“当初若非忧心石帅安危,我又怎会一直催促你回去呢,若能同师姊漫游江湖,又何尝不好?” 只听“嘎啦”一声,虞梦已推门而出,笑道:“小君你说的哟,就一天,多了我也不要。”莫君言忍俊不禁,躬身拱手道:“是!”两人随即和好如初。北直隶保定一线菜肴风味偏咸,驴肉挂面乃是招牌,莫君言知道虞梦并未吃饱,又让厨房做了些藁城宫面,陪着点叉烧驴肉送来,虞梦心情既好,也便欣然接受。 第二天清晨,两人便随着人潮往jz县苍岩山而去。 据乡人说,苍岩山庙会起源于对山中圣母的朝拜,据说隋朝炀帝之女南阳公主于苍岩山出家,俗称“三皇姑”,被当地乡民尊为“圣母”。三皇姑诞生于三月,涅盘于十月。井陉民俗于三月时为皇姑送单衣,十月时送棉衣,意为换季,遂成庙会。到了明代,庙会性质已从单纯的祭祀转向综合性的市集活动。 还未到景庄,正见众人抬着一顶八抬殿式的敞轿而来,在街心停下,大伙儿簇拥而上,围在敞轿四周。虞梦不解,于是问道:“他们这是做什么?”莫君言自也不知,旁人道:“这是三皇姑的銮驾,里面供着她老人家的真身,正要演驾哩!”所谓演驾,顾名思义,乃演示之意。只见驾前摆上了香案,左右童男童女,红烛高烧,香烟缭绕,唢呐齐奏,景庄村的老妪少妇们不离銮驾左右,口中念念有词。 虞梦秉性只是好奇,在昆仑不曾见过的,非得瞅个究竟,看过也就罢了,却绝非市井俗人、善男信女。她见这庙会虽然人多,却没什么惹眼之处,口中虽然不说,心下却早不以为然:“吵死了,真是迷信,看来这庙会也不过如此,还不如趁早赶路呢,兴许路上还能碰上什么好玩的事儿。” 莫君言见她脸上神色,便知她没兴趣,于是拉她到街市上四处闲走。石门、井陉均是小县,虽在京师外郭,但却与京师繁华相差甚远,野集山货,亦无可取之处。两人逛了一圈,找家地摊小馆用饭,好在镇上伙食地道,驴肉、叉烧肉甚是可口,豆面、煎饼也颇为正宗。 两人商量,决定连夜赶路,于是午后各自睡了一宿。 到得夜间,景庄仍是热闹,虞、莫也不多看,打马便走。 两人行了两个时辰,看看马力已乏,便下马缓行,官道渐被乱草漫过,再行更见乱石嶙峋。莫君言道:“师姊,咱们只怕走错了路,之前的弯儿多半转得不对。”虞梦道:“山路有点崎岖,马儿可不好走。先过了这个山坡再看情况吧。” 春来草长,又少人行,再加上夜间,迷失路途倒是常事。两人又走了数里,忽见左首山谷中偶有一星半火的光亮,莫君言大喜,回头对虞梦道:“师姊,前面有火光,多半有猎户山农,不妨问下路径。”两人朝灯火快步走去。 那灯火相隔甚遥,走了好些时候,却始终闪闪烁烁。虞梦奇道:“这灯火有些古怪,倒似会动一般。”莫君言边走边忖,说道:“怕也是行人,只是这大半夜的,会是什么人呢?” 虞梦“扑哧”一笑,拉过君言道:“把马儿留在这,我们自己过去看看,多半有事。”莫君言微一踌躇,他虽比虞梦沉稳,但毕竟也是少年心性,便即点头。再者凭他二人的机智武功,即便碰上什么怪事也不必忌惮。 虞、莫运起轻功,快速掠过,果然见到前方大约十余人,均是劲装大汉,其中两个提着油纸灯笼。虞、莫远远跟随,又见更前方似乎也来了一队人,两队人渐行渐近,迎面而来的人击掌三下,顿了顿,又击了三下。虞、莫前头的那批人也是击掌三下,跟着再打三下。两队人聚成一队,点燃篝火围坐下来。虞、莫两人与他们相隔十余丈,他们的对话听不清楚。 虞梦好奇之心大起,就想挨近去听,莫君言拉住她衣袖,低声道:“再等一等。”虞梦会意,见东西两边又来了几队人,均朝篝火方向而来。莫君言等他们临近,示意虞梦,两人脚不点地奔出十多丈,到了那批人身后草丛中伏下。那些人并未发觉,只对东西方向来人察以暗号,核对无误后又坐了下来。 此时双方相距不过三四丈,那群人说话声音虽然不大,却还清晰。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承蒙诸位高义,阮某这番谢过!”完了朝三面拱了拱手。众人忙道:“太行山阮大侠见招,那是看得起我等,何必多礼。” 莫君言听罢心道:“原来是太行剑派的‘十方玄罡剑’阮晋。”虞梦平素不关心门派掌故,只知这姓阮的乃是太行剑派中的一号人物,却不像莫君言知道他是太行耆宿,且是掌门封于盛的师叔。 客套几句,就听他们各自叙话,这三拨人除了太行阮晋一派数十人外,还有一拨是sx吕梁派,由门主徐柳林率领,吕梁以腿法闻名当世,徐柳林号称“朔风腿”,脚下功夫着实了得。另一拨则是hn云台派、龙门派、王屋派等数派人物,由云台派掌门师秉川率领,总计有三十余人。 这三拨人又说了几句,无非佩服对方武功名望云云,接着又有几路人聚来,前前后后总共来了五波。莫君言越听越奇,心想这些人都是北武林中出类拔萃的人物,怎么忽然聚集在这偏僻山岭中来?又见那阮晋身材矮小,但目光锐利,此时不住称谢,显然便是此次聚会的发起人。 只听阮晋说道:“阮某本还致意五台山悟本大师、恒山派妙慧师太,请他们前来主持大事,只可惜那二位都是方外人家,说不愿介入世俗之事,只好罢了。”旁人连说了几句“可惜”,听他又道:“好在邀到了离门主、师大哥等,还有其他师兄、师弟,阮某实在感激,在此先代南宫家谢过诸位了。” 徐柳林哈哈笑道:“阮大哥快别这样,折杀小弟了。”徐柳林大约四旬年纪,身材高大,面色如朱,模样看起来颇为憨直。师秉川长方脸盘,须发皆白,年纪最老,当下道:“未知南宫家可来人了么?” 阮晋道:“南宫大少爷和老夫说了,请大伙儿明晚相见,老夫可引诸位前往。”师秉川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正是:“方出虎穴不多时,又遇群狼在山中。” ; 第三回 山形依旧枕寒流 节一:南宫世家 第三回:山形依旧枕寒流 悬崖之上,群山之间,山行寒流依旧。 摘尽天下星,揽遍千江月,却哀思、诉离恨,事渐休。 节一:南宫世家 莫君言暗想:“原来这些人都是阮晋约来为南宫世家助拳的,只是不知他们是为的何事。”他知道南宫世家是武林三大世家之一,所为必定是正事。 阮晋拉开嗓子,朗声道:“诸位都知南宫世家南宫飞凤老前辈长子‘盖孟尝’南宫元为人正派侠义,昔年若非他仗义援手,阮某早已死在黑教高手之手。他又是南宫家嫡长子,由他继任了家主之位可说是名正言顺。这本是他南宫家家事,按理轮不到老夫置喙,只是他兄弟南宫九咄咄相逼,威胁劝诱,硬是要抢这继承人之位,老朽是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才遍邀好友,为南宫大少爷助阵。” 师秉川叹道:“老来总爱息子,原也不假。不瞒阮兄,老朽也是偏爱幼子。”阮晋道:“人有偏爱之心是无可厚非,可南宫老庄主疼爱这南宫九,未免太过骄纵,以致那小子无法无天。俗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南宫庄主也需有个限度才是。”这阮晋身受南宫元救命大恩,是以言语中对南宫飞凤毫不客气。 有人问道:“不知这南宫九做了什么,让阮老前辈如此愤然?”阮晋恨恨地道:“那小子到处散播谣言,说南宫大少爷品行不端,是个浮滑公子,好寻妓买醉,这可不是笑话么?道上的人,那个听到南宫元少爷的名字,不是翘起大拇指?可叹南宫庄主竟信了那谣言,大肆数落了南宫元一番。” 一名青年说道:“对了对了,俺在邢台的时候听说了,都说是南宫大少爷路见不平,从恶霸手中救出了一名少女,这可是好事,却不想南宫大少爷心存不良,见那女的生的美艳,想要占为己有,少女不从,南宫大少爷就把她软禁起来……”那青年还待要说,阮晋瞪了他一眼,忙住了口。 师秉川道:“这必是南宫二少之讹传,大伙儿不必在意。想来‘盖孟尝’救人不假,监禁少女之事则必为虚构。是以虚虚实实之间,倒让南宫庄主难以分辨。想来阮兄邀集我等前来,必是要寻那少女,为南宫大少解释此事了?” 阮晋道:“这是其一,若只为解释,谅老夫一人足矣。”他顿了顿,说道:“相请诸位,还在于保护南宫元公子。”众人都是大奇:“这可怎么说?” 阮晋叹道:“这事说来话长了,诸位稍安勿躁,且听阮某慢慢道来。就在上月,阮某从巨鹿往邢台去拜访南宫公子,却在道上见着了四个死人。老夫上去查看,只见其中一个正是‘五丁手’石开山。” 众人都是“啊”了一声,石开山原是绿林道上的好汉,后被南宫飞凤收为家仆,素来忠于南宫元。 “阮某见他颈边一道掌痕,如被火炙,尸身尚温。再看其余三人,均是南宫家家丁。阮某情知不妙,顺着打斗痕迹一路追了过去,正好在道旁田里撞见了南宫公子。” “只见他与一人缠斗在一起,那人披着紫色大氅,身材高瘦,只一双肉掌,便把南宫公子一把长剑逼得险象环生。老夫急忙挺剑上前助阵,那紫衣人招数甚是奇诡狠辣,我二人联手相抗,也只争了个不胜不败之局。他看看讨不到便宜,冷哼一声逼开阮某长剑,就此退走。” 徐柳林惊道:“那人竟然在阮兄与南宫公子的联手之下从容退走了?”要知南宫元一手南宫剑法冀北无双,已不逊其父壮年之时,又有“十方玄罡剑”相助,竟然拦不住那紫衣人。 “不错。”阮晋叹道:“老夫当时也是惊疑,便问南宫元公子那人是谁,为何要行刺公子。只听公子娓娓说道:‘想不到这摘星楼的杀手,武艺竟如此高强,是我疏忽了。’”他话到摘星楼时,众人的脸上都露出惊恐之色,即便师秉川、徐柳林等,也是神态凝重。 “原来临近新年,公子从南方赶回,意欲在初一之前拜见南宫老前辈,他同石开山等行到此处时,便被那紫衣人拦住去路,南宫家本是侠盗世家,初时还以为是强盗碰上了贼爷爷,都是报以一笑,哪晓得那人出手狠辣,闪电偷袭,三人猝不及防,立时便被杀死。石开山与之相斗,也命丧其手。” 师秉川听他叙述,久未发言,此刻忽然说道:“杀手行事,多在夜间。摘星楼虽是杀手组织中的翘楚,竟然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抑且一身紫衣耀目,气焰何其嚣张!”他顿了顿,似是忽然想到什么,惊愕道:“等等,依据摘星楼杀人的规矩,什么样的人,派何等样的杀手,照南宫公子的身份……莫非……莫非他竟是摘星楼‘八天’之一的‘离恨天’!?” 众人一阵讶异,虞梦也是好奇,目视莫君言。莫君言却知这摘星楼乃是天启年间兴起的一个杀手组织,素来以钱买命,但又自抬身价,普通的仇杀、凶杀往往不接,对象非得是江湖中闯出了不菲名望的人物。这数年来声势日盛,隐然已跃居为江湖第一杀手组织。 莫君言在虞梦手心写下“第一杀手组织”六字,再想要写何谓八天之离恨天时,就听阮晋已然解释道:“师兄所料不差。这摘星楼除却楼主大梵天外,尚分天、地、人三阶杀手,其中天阶有八天,分别号为‘乾忧天、坤思天、震怒天、巽惊天、坎哀天、离恨天、艮悲天、兑怖天’,故名八天王。地有东北西南四方七宿总计二十八地,人阶则共为六十人,据说是按天干地支分排。” “这天阶八大天王固然个个武功超绝,但更为可怕的是他们每人都有一门杀人的绝艺,冠绝当世,凌驾其他七十八位杀手之上。那‘离恨天’武功之强,固然在我辈之上,但据说他还不是那八个中武功最强的。” 师秉川替他续道:“离恨天最擅长的是火器,听闻他的铳术天下无双。” 众人忙问后事,阮晋道:“唉,我等就地掩埋了石开山等人的尸首后,为防万一,我便同南宫公子一并行走,相互照应。待到了南宫家时候,迎面就碰到了南宫九,他见了我二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冷冷地道:‘大哥回来得好迟啊。’南宫大少爷只点了点头,见南宫九正要出门,忽问:‘二弟可认得摘星楼中的人物?’南宫九并不回头,冷笑一声:‘大哥说笑了,小弟交游不广,如何会认得什么摘星楼、摘月楼?兄弟有事先走了。’老夫心想,南宫大少素来与人无隙,若说有人欲除之而后快,除他这兄弟外,再也想不出别人了。” 阮晋道:“老夫暗地里扯了扯南宫元少爷的衣袖,示意必是南宫九相害,南宫少爷却不言语,待见过南宫庄主夫妇后,他也绝口不提此事,只说石开山等人途中偶染旧疾,病发而亡。老夫见他如是说,也不便当面直云此事,南宫庄主不疑有他,只和老朽寒暄几句作罢。此后南宫大少爷足不出户,摘星楼的杀手虽然骄横跋扈,但一击不中,却也没有上门滋扰。” “阮某料想,若那摘星楼杀手真是南宫九所遣,必有后文。果不其然,新年刚过不久,那南宫九设宴邀请大少爷,竟是公开赌斗,云云父亲年事已高,今后谁来接手南宫家的事宜,无非是挑明了要夺南宫家主之位。南宫元少爷只说父亲精力尚好,无需多虑,且家主继承之事全系父亲之意,与己无干,劝弟弟莫要执着于此。说起来,老夫那日也曾随南宫少爷赴会,南宫九那厮咄咄相逼,当真让人气愤。” “大少爷被逼无奈,只得说道:‘二弟既然执意如此,那好吧。我答应你,咱们南宫世家素以侠盗自居,所依仗的无非是江湖同道间的义气与手上的功夫。义气无从比较,手上功夫却瞧得分明。依我看,咱们便在三月十五那日,于清风楼上比试一番,技高为胜,败者终身不提家主之事,九弟以为如何?’那南宫九见兄长答应,就立改常态,对我们十分客气。南宫公子十分坦然,老夫却放心不下,不知他们暗地里搞什么鬼。”阮晋边说边摇了摇头。 徐柳林说道:“南宫九限于年岁,比起他大哥来,武功怕逊了半筹吧。在俺看来,这夺取家督之事,南宫大公子可是稳操胜券了,阮大哥不必担心。”师秉川却道:“徐兄此言差矣。南宫二少素来心思缜密,绝不会做这等无谋之举。他口口声声要立下这赌约,实在太不合情理了。这其中,肯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莫君言听着,心下犯疑:“按阮晋方才所云,这比武赌斗该是南宫元提出的才对,如何师秉川却说是南宫九所立?”他却不知人心世故皆是如此:阮、师等人与南宫元交好,心所念想均往南宫元上靠,言语上也自然都为南宫元开脱。在他们看来,南宫元提出赌斗,南宫九欣然应诺,与南宫九提出,南宫元应诺本质上毫无差别,反正都是南宫九的阴谋。直说是南宫九立约,旁人听来时候,只会更加觉得南宫九可恶罢了,又有谁会想莫君言一样,去计较这旁枝末节呢? “照啊!”阮晋双掌一击,叫道:“不愧是师大哥!一语中的,老夫也是这么想的。”徐柳林碰了一鼻子灰,不好再说。只听阮晋道:“离开南宫九的别院,我便劝南宫少爷多加小心,大少爷却顾念兄弟之情,反劝我不要多心。哎,越是如此,老夫反而越是心忧。于是当天夜里,就潜入南宫九的别院中去!” 众人都是“啊!”了一声,心下不禁佩服这老儿胆气仍不减少年。 阮晋说道:“说来惭愧,南宫九的别院虽不是皇宫内院,但也守备森严,老夫潜入其中查探,也是小心翼翼,不敢放胆打听。”师秉川替他解释:“不错,毕竟身份要是曝光,于南宫兄弟二人面上不好看。”阮晋朝他拱了拱手,说:“师大哥说得太对了,老夫暗探别院之举若是被南宫家人发觉,只怕南宫老庄主见罪,更有伤南宫元、九兄弟之情。” 大伙儿都是点头,纷纷道:“阮大侠所言甚是。不过凭阮大侠数十年深厚功力,必能马到成功。”阮晋听众人恭维,不免微微一笑道:“大伙儿过誉了。不过说来惭愧,老夫虽顺利潜入了南宫九别院,但心绪不宁,走到院后花圃中时竟被一个女童撞见!” 众人听了都是大吃一惊,心道:“这下可糟了,这女童若是叫嚷起来,那该如何脱身啊。” “这女娃儿似乎是南宫九的贴身丫鬟,因为那日拜访南宫九时,似曾见过。她突然抬头,老夫闪避不及,给她见到了头脸,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如果泄露了身份,只怕南宫九不肯干休。当下纵上身去想把她抓住。要知南宫世家人人习武,这小丫头年纪虽小,只怕武功也自不低,况且她万一叫喊出来,别院中高手无数,且那南宫九就在左近,老夫万万不是对手,这一冲一抓,可说是竭尽全力了……” 他声音微微发颤,可见当时局势凶险,让他心有余悸。众人虽知他现下在此,当时必然安全脱身,只不知是否抓住了那女童,若是没有抓住,只怕南宫九已然知悉,那么南宫家内部只怕要闹僵起来,南宫世家的亲朋好友自然忧心忡忡,但对头听闻,只怕喜上眉梢,保不定不会趁火打劫。 只听阮晋续道:“这一抓,使的是我太行派的‘七步勾’,一抓之后有七个变式,只怕她往后避开或是格挡。哪知道,哪知我这些后招竟都没有半点用,老夫左手搭上她肩,顺势就扣住了她嘴,右手拿住她手腕,那女童毫无抗拒,身子一晃就软倒下去。老夫大喜过望,原来这女童竟不会武功,之前的所有担忧,竟都是自己吓自己,哈哈。” 他说到这里,人群中也发出一阵笑声,适才紧张的氛围立时缓解下来。 阮晋大手一招,太行剑派中一人提了一只黄布麻袋走了上来,接着解开袋口绳索,将袋口往下一捺,随即露出一个人来。 众人只见袋中那人身材娇小,约只十一二岁,梳着双鬟,模样秀丽,身穿浅白色上等绸衫,双手被缚在身后。阮晋指道:“这个女娃儿,便是阮某从南宫别院擒来的。” 莫君言听他口气中颇为得意,很是不以为然,摇头暗叹:“恃强凌弱,欺侮幼女,无怪太行剑派没落至此。” 阮晋道:“老夫经过这一番波折,心里更是想,南宫九居心叵测,不可不防。这才邀请诸位前来为南宫大少爷助拳,我等一行人明着是陪伴南宫大少爷前往清风楼,实则是保护他前往,维护比武会场,届时纵然是摘星楼杀手,也未必斗得过俺们这许多高手。” 众人忙道:“正该如此!” 阮晋又道:“老夫想南宫九用心恶毒,绝非良人之辈。这女娃儿是他丫鬟,多半知道些阴毒内情,于是一再盘问。可惜得很,这小丫头口风甚紧,什么也不肯说。”他邀来的人众,多是受过南宫元恩惠之人,又或是与之交好之辈,人人均恨南宫九薄情寡义。 有人道:“阮大哥,对南宫九的人,何必讲什么道义,大刑伺候便是,不愁这小丫头不说!”一个接口道:“焦大哥说得不错,老子会十三种奇刑怪罚,阮大哥若不介意,就让小弟来撬开这死丫头的嘴巴吧!”更有人道:“大伙儿不妨比划比划,看看谁能先让这丫头吐露机密!” 虞梦、莫君言听到这里,均是恚怒:“这些人枉称侠义道!”虞梦双眼冒火,莫君言虽然不动声色,却也攥紧拳头。他看着那群人,忽然转念:“师父常说,人心为己,若自己没有半点好处,是不会太过热心。这些人枉顾侠义令名,如此竭力相助南宫夺嫡,只怕绝不仅仅是与南宫元交好如此简单,这其中该有别的隐情才对。” 此时月色淡淡,竟然起了点微风,吹得众人都有了些凉意。 第三回 山形依旧枕寒流 节二:救人 节二:救人 阮晋抖了抖袍子,说道:“按理对付这么一个小女娃儿,不应如此辣手,但事关南宫大少的安危,也不得不如此了。” 莫君言听他说得冠冕堂皇,心内不禁骂道:“这阮晋好不知羞。” “不怕诸位笑话,老夫早已着人拷打、浸水,我太行剑派的刑法,尽皆施展过了,她只会‘我不知道,我要见南宫公子’等等,更没别的言语。只怕不是她倔强,是确实不知。” 阮晋说完,那女童忽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众人只道是她害怕又有酷刑,纷纷笑道:“小丫头别哭,你如能吐实,我们就放你回去。” 虞梦见了,早已是怒气填膺,撇头看了莫君言一眼。莫君言自然知道她这一眼的意思,低声道:“师姊,他们共有五十余人,我们只有两个,只能智取,不可力敌。这数十人中又以那矮个子的阮晋、长方脸老者师秉川、红脸的高大汉子徐柳林武功最高,待会儿我上前假作夺人,他三人必然出手,我随即退开,师姊你再使‘漫天花雨’的暗器手法迫开女孩身边的人,然后……” 他话还没说完,虞梦却已道:“抢人不好玩,我们换换,我去斗那三个老头,你去救小女孩,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和我抢!” 师秉川忽道:“不可放她。这女娃儿既是南宫九的丫鬟,若是放了,她必会将我等聚会之事告知南宫九。” 阮晋道:“师兄所言甚是,那么依师大哥看,如今之计该当如何呢?”师秉川道:“明日我等便要去拜见南宫元公子,不妨带上此女,就地监禁起来,待南宫家大事一了再放她出去。” 众人纷纷点头:“师掌门说得对。” 女童止住哭声,忽然说:“我要见南宫元,你们带我去见南宫元。” 她旁边一人骂道:“臭丫头,南宫公子的名讳也是你随便叫的么?你得称呼他南宫公子!”阮、师却是一奇:“她为何屡次提出要见南宫公子?”但他们转念甚快:“嗯,这黄毛丫头要见元公子,准是知道南宫少爷宅心仁厚,必不允许我等行此监禁之事。” 阮晋目视师秉川,两人均是意会,接下来要商议拜见南宫元时候的机密如暗号等,绝不容这小女童再听到。 师秉川走上前去,柔声道:“小姑娘别怕,明日我们便带你去见南宫公子,你且先睡一觉吧。” 阮、师二人有心杀人灭口,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如何能枉顾侠义之名行此卑劣行径?,于是师秉川打算暗使内劲点这女童昏睡穴,使她身受内伤,到时不治而亡。 虞梦先时见他们眼色互换,此刻又见师秉川右手放在身后,袍袖微动,知道他要暗暗出手,急忙拔剑跃出,喝道:“住手!”她知敌我相距还颇为遥远,瞬息之间难以出手阻止,但此声一出,对方招数势必一遏,那么救人便有了契机。 众人果然大吃一惊,急忙看去,只见三丈外的岩石后忽然跃出一个黑影,然后一柄剑鞘“刷”地飞出,射向师秉川。 阮晋抢身挥掌去拦,本拟一把抓住,不料剑鞘来力甚大,一下竟抓之不住,险些直撞上他胸口。不过“十方玄罡剑”毕竟不是浪得虚名,急切之间变抓为卸,总算将剑鞘改变方向,卸插进草丛之中。除却师秉川外,旁人只道他一击打落对方暗器,却不知他这一下其实颇为狼狈。 阮晋老脸一红,大声道:“阁下是谁?请报上名号。” 众人把虞梦围将起来,也是喝道:“快说,你是什么人!” 虞梦情知凭自己与莫君言二人绝难震伏在场的五十多人,若要救人,只能出其不意。她冷哼一声,也不搭话,长剑立时一招“九天星辰”便往阮晋胸口膻中穴刺去。 阮晋见她甫一交手就是如此狠辣的招数,不敢怠慢,急忙斜身避开那一剑。他就要拔剑,虞梦却不给他机会,立时又是“刷刷刷”三四剑,刺得他手忙脚乱。 师秉川此刻已经瞧清来人是个大约十八九岁的紫衣少女,他凝神细看,只觉对方剑法精巧尚在阮晋之上,竟不知是何来路,心下十分不安。 虞梦所使用的昆仑剑法名震天下,按理来说北武人如师秉川、阮晋等名家不应不识。只因这其中有个缘故,昆仑派历来少履足中原,中土之人多闻其名却少亲见之,虽说听闻昆仑绝技有“迅雷凤翔”、“玄天无极”、“剑气封穴”,但究竟是何等样的功夫,却又知之不详。 至于点苍派的御子胤知悉虞梦师承,一则他剑术见识确实非凡,高于师、阮等人,二来点苍近于昆仑,于西域乃至峨眉、青城等派剑法,也均熟识,倒非冀北剑术名家不如西南之故。 习武之人不愿被人说以多欺少,尤其是年长耆宿,若是未得允许,便擅自助阵,那是瞧不起对方的意思。因此旁人见阮晋已与那少女接手,也都退在一边掠阵。太行剑派诸人未得师尊指示,更加不敢擅自出手。 徐柳林见阮晋始终不出手拔剑,还以为阮晋手上容情,不愿对女子下重手,当下道:“阮兄,是这小妮子无礼在先,你拔剑吧。”他那知阮晋早想出剑,只是被逼得腾不出手来。可这话阮晋又如何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正可谓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徐柳林见阮晋连退两步,正好退到自己身侧,于是叫道:“阮兄且住,待兄弟来会一会这小妮子!” 虞梦见那徐柳林双臂抱胸,眼高于顶,神色极其傲慢,冷笑一声道:“你也一并来便是,啰嗦什么。”说着就是一招“凤舞九天”使出,剑光飒飒,真如烈凤冲霄而来,顿时将徐柳林、阮晋二人上身都笼罩住了。 徐柳林见对手是个女子,心中存了轻敌之意,哪知虞梦这一招乃是昆仑三大绝技中“凤翔剑法”中的绝招,不论招数之巧妙、迅捷与奇诡,均远胜刺向阮晋的那几剑,他眨眼之前剑锋还在三尺之外,此刻张开眼睛,剑锋冷冷,剑光如焰,竟已在眼前三寸不到!他大惊,单腿踢向虞梦右足,身子急忙后仰,饶是如此,左肩仍是被长剑划伤。阮晋见机不对,躲得甚快,虽未见红,但也被一剑削去了几片眉毛。 阮、徐惊怒交加,虞梦长剑连刺二人,每一剑均是快绝无伦,两人身撄其锋,直是叫苦不迭,均是想:“早知她剑术如此之高,一上手便使兵刃,也不至于如此狼狈。”但他二人均是一派高手,真实武功也未必就在虞梦之下,只是一来虞梦率先出剑,抢到了上风;二来他们一心商议大事,突然被这紫衣少女撞破,不免担心所谋之事败露,竟先怯了几分。虞梦当然也知其中道理,因此三剑中倒是有两剑是刺向阮晋,只防他拔剑。 这厢阮晋避开虞梦这招斜撩向自己左胸的一招昆仑剑法“冰川杜衡”,手掌已然握上剑柄,虞梦暗叫不妙,正要再递一招“秋水连天”横削他脖颈,不想徐柳林一脚踢她下盘,虞梦若要强使那招“秋水连天”就必须也用脚硬架,否则往后乃至左右趋避,都不能将剑招使全。但徐柳林脚力之强,虞梦以腿硬碰,决然讨不了便宜。 好个虞梦!她竟一跃而起,右脚在徐柳林腿肚处一点,居然把那招横切于跃起时使出,着实让阮晋大吃一惊,他不敢拔剑,只能再度后仰避招。 三人又拆数招,徐柳林心下焦急,身子伏地,双手撑住,双腿连环踢出。这是他吕梁派的独门绝技,他继任掌门后方才修习,迄今为止还未在外人面前施展过。他这门腿法以手代足,以足作手,灵动之余劲力亦强,实是镇派之技。 昆仑派中有“覆雪踢”、“冰华十三绝”等腿法,但均以单腿或左右连环,以变化见长,其他门派中的腿技中,也绝无这等古怪招数。虞梦从未见过,一时间稍显慌乱,只把长剑往徐柳林腿上刺去。徐柳林忽使奇招,双腿一夹,夹在了虞梦长剑剑面上,接着双脚往自身方向勾去,双手前扒,大叫一声:“丫头撤剑吧!”竟是一手怪异非常的夺剑招式! 虞梦心知臂力不足保剑,随即把手一松,说道:“给你吧。”徐柳林一愣,长剑旋了起来,抛向空中,他变招不及,后臀便被虞梦踢了一脚,身子不稳,趴倒在地,他怕虞梦点自己后背穴道,急忙滚开。 虞梦纵身上去,秀手一抄接住长剑,盈盈一笑道:“你这招‘蛤蟆跃地’当真难看得紧,下次可不许再使,不然刺你屁股!”原来她见徐柳林刚刚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癞蛤蟆蹬腿前跳,于是便杜撰了这个名字,徐柳林尚未反应过来,愣道:“什么‘蛤蟆跃地’?我吕梁派可没这招。” 这时阮晋已拔出长剑,太行剑法施展开来,好似一条银蛇乱舞,横斩三剑,右左连削,果然好剑法。虞梦与他一搭手,登时以快打快,数招过去,竟抢不到多少便宜。 徐柳林也上前助阵,虞梦见两人已整顿颓势,也就不再猛攻,一柄长剑舞得如风似雨,阮、徐二人一时也攻不进去。 莫君言看他们三人拆了三十余招,徐柳林一套北腿路子,专踢虞梦下盘,“十方玄罡剑”更是剑罡如风,与虞梦长剑“乒乒乓乓”碰个不停。他心想:“这‘十方玄罡剑’虽然人品不怎样,但太行剑派的剑术却有独到之处,师姊虽能挡得住他,我却不是对手。徐柳林腿法甚强,看来兵刃上的造诣也未必在腿法之上,使不使兵刃于他差别不大。只那师秉川老谋深算,双眼始终不离那女童边上,虽未见他出手,但他与那二人平辈论交,只怕武功亦不在他们之下。” 莫君言又看了几眼,忽然道:“不对啊,师姊的‘玄天无极功’造诣在我之上,虽说内力不亚于阮晋,但臂力稍弱,却为何故意要和‘十方玄罡剑’硬拼劲力呢?”他知道虞梦与阮晋都身负上层剑术,这般双剑相交硬磕,绝非第一流的打法。 莫君言瞅见那个女童也怔怔地看着三人交手,忽然生出一种异感,似乎那女童目光所向,均是虞梦剑招最精妙之处。他摇头一哂:“别胡思乱想了。”忽地想到:“啊,原来如此,师姊是有意为之。她故意和阮晋硬碰,发出声响,旁人便不会留意到我。即令我打不过那师秉川,只消一把夺过布袋便走,师姊自然就会谋计脱身。只是旁人都还好说,这师、阮、徐三人倒是不好甩掉,这却如何是好。”他转头瞥见自己身后的树杈,有了计较,忙脱下外袍,套在树桠上。 他这番思虑、动作都只在瞬息间。 师秉川见三人斗了许久,仍是拿不下那紫衣女郎,对众人道:“这女子既然不肯透露身份,只好先请她纳下兵刃,众位兄弟还等什么?” 莫君言暗叫不妙,若是众人一拥而上,不仅救人无望,只怕虞梦脱身也难。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却听虞梦笑道:“想不到‘十方玄罡剑’、‘朔风腿’再加上云台派掌门,竟都是如此不要脸之辈么?以多取胜又何妨,姑娘就一柄长剑,你们一块儿上呗!”虞梦这招以退为进,登时让师秉川等做声不得,众人均想对方是女子,若再群起围攻,实在是不成体统,也都驻足不前。 阮晋道:“姑娘此言差矣,我等在此商讨要事,你没来由的偷听,难道不知道江湖上的规矩么?”江湖有个规矩,凡是帮派集会,旁人如果偷听,便是犯了对方大忌,怨不得他们与你为难。 三人对话间,手上却不慢,仍是不断拆招。 虞梦一想,若依这规矩,自己确实理亏在先,但她心思转得快,反口说道:“江湖规矩可没准许你们一群大男人欺负一个女孩子呀?姑娘只是路见不平,拔剑出手,才没闲工夫管你们的事呢。喂,白胡子老头,你若肯放了这小女孩,咱们大可就此罢手。” 师秉川咳嗽一声,暗想:“这女子反将一军,现在是骑虎难下,若让她就此带走南宫九的丫鬟,那还得了。”阮晋道:“姑娘,这其间是非曲直你又不清楚,何苦摊这趟浑水,阮某从未见过姑娘,想必在场诸位也是这般。大家可说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为这女童大动干戈?姑娘你且先放下武器,俺们有什么误会,大可坐下慢慢说。” 人群中一人道:“莫非这女的是那南宫九派来的?”“只怕未必,看她的剑法,不似南宫剑法。”这群人你一言、我一语,虞梦一面反口,一面还要招架,渐渐抵挡不住。 阮晋见局势渐渐明朗,也就不再多言,手脚各自加劲,虞梦更是迭遇险况,仗着轻功高妙,这才躲过。 师秉川捻须微笑,暗忖:“拿住了你,不愁你不说实话。”紧悬的心正欲放下,忽见又一个黑影“咻”地出现在面前,左掌挥出,拂向自己右肩。他吃了一惊,虽然遇袭,但却不乱,双掌齐出,哪知对方这一手竟是虚招,左掌抽回,右手五指成爪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抓中了自己右臂上的“曲池”“天井”******师秉川登时觉得整条右臂酸麻,急忙退开三步。 不消说,这黑影正是莫君言,他这一抓也正是石献所授的擒拿手妙招。他逼退师秉川后,立马就将那女童连袋负在背上,往原先藏身的岩石后奔去。众人齐声发喊,向他追去,只有阮晋、徐柳林攻虞梦得急,一时间抽手不得。 虞梦见莫君言得手,咯咯一笑,忽然连退五步,侧身一扭,转至树后,徐柳林收腿不及,一脚踢得树叶乱坠。虞梦闪出身来,叫道:“看暗器!” 徐、阮二人大惊急闪,却不见暗器飞来,再一看,虞梦早已在三丈之外,只听她声音从远处飘来:“只是吓吓你们而已啦,何必当真。姐姐不陪你们玩了,再见!” 她轻功一经施展,阮、徐二人自然是再也追赶不上了。 第三回 山形依旧枕寒流 节三:君子与小人 节三:君子与小人 话分两头,莫君言负起女童往另一边奔走,他虽然背负一人,但那幼女不过十一二岁,且生得十分娇小,充其量不过六十斤,再加上莫君言轻身功夫甚佳,片刻间便把众人甩开,众人纷纷发射暗器,但不是打在树上,便是散在地面。 师秉川见莫君言闪过岩石后便即不见,再一看树后似乎一道灰影,只道是对方还有帮手,忙道:“大家小心!只怕对头还有埋伏。”他这声一出,众人脚步自然就慢了下来,轻功好的也不敢独自逼近。不过此事牵涉甚广,今夜势必要将这双男女追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莫君言疾奔上坡,欲寻坡上与虞梦所留下的两匹坐骑。他们追寻灯火之时也未曾料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是故并未将缰绳拴住,只任由马儿自由行动。此刻回来,两匹马竟都不知跑到何处去了,不知是被争斗之声所惊走,还是他自己混乱之下跑错了方向。 莫君言正自焦急,又听到背后师秉川的声音高喊:“大家不必惊慌,只是一件外套,这是疑兵之计。那小子上了山,咱们紧紧围住,别让他冲出包围。” 莫君言回头看去,只见众人擎着火把,三五结队的漫过山来,只有正东一处山坡可以奔走,也不知通向何方,但四下都被敌人围住,也只能就往这方向逃去。 阮晋、徐柳林追不上虞梦,均想:“走了这女子还无所谓,却千万不能走了那小子与女童。”便都折回。他们分派人手,将山坡团团围住,缓缓收束圈子,每一面均安插数名好手接应,只防莫君言冲将下来,阮晋、徐柳林与师秉川则各带了两名弟子紧追搜捕。 莫君言奔上山坡,只见树林越来越密,全是自己与虞梦未曾行过的路径,加之追赶者的叫嚷声也渐渐轻了,于是放缓脚步,缓缓调整气息。他四周扫视一番,寻思道:“那时师姊与我下了小坡,他们集会之所应是坡底的荒郊野地。此刻我必是错了方向,奔往另一座山头去了,现在只怕已在临近山腰之处。” “这山只有一条通路,虽说山中易藏,但山顶若是悬崖峭壁可如何是好?”莫君言心下微凉,自言自语道:“若真是如此,倒还不如折返回去,虽说打不过,但只消不是撞上阮、师等人,多半还是逃得掉的。如被困在山上,又无食物,反而坐以待毙了。” 他尚在思虑,忽听背后一个声音说道:“喂,快把我放下来,闷死我啦!”莫君言哑然失笑,忙将负在身后的布袋放下,说道:“我竟把你忘了,抱歉抱歉。”他打开布袋口,那十一二岁的女童从袋中钻了出来,她歪过头,斜睨了莫君言一眼。 先时情势危急,又兼隔得甚远,莫君言也未留意,此刻看那女童身形娇小,皮肤白得好似霜雪般,一双大眼水灵灵的,清透异常,容貌虽然尚未长成,但已极为秀美。 虞梦的美貌他见的多了,此刻见了一个风格迥异,但又同样美貌非凡的小美女,忍不住赞了句:“小姑娘你生得可真好看。”他这话由衷而发,听来绝无戏谑之意,那女童不禁脸上一红。 莫君言暗觉失礼,心想若是虞梦在此,非要被她揶揄到无地自容不可。他正欲说些道歉的话,却听得山下隐隐传来呼哨声,心知此刻已无暇他顾,对那女孩道:“姑娘,失礼了,还请到袋子里来,我负你上山。”那女娃看着山下火光,神色中甚是鄙夷,接着又对莫君言微微一笑,钻进麻袋。莫君言负起袋子,把脚狂奔。 他奔了一会儿,回头不见火光,又缓下脚步。女童在袋中说道:“喂,你叫什么名字?”莫君言道:“在下名姓,不足挂齿。”他本意是救人之后,便即将这女孩儿送回南宫家,也不打算介入南宫世家夺嫡之事,况且他先前因石献事惹上锦衣卫,知悉了将军府一案的真相,如若曝露身份而被锦衣卫得知追至,自己丧命也就算了,只怕还会因为自己的缘故,害了这女童性命。 那女童只道他是不肯说,哼了一声:“谁稀罕了,不爱说就算了,反正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谁也不在乎我。”莫君言默然,接着听她在袋中“呜呜”做声,更是歉然,大声道:“在下昆仑莫君言,只因惹上一些是非,怕连累了姑娘,绝非因为姑娘身份……”他一言未毕,又听袋中“嘻嘻”两声,接下来的话便说不下去了,心想:“这女孩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真是……” “莫小哥哥,谢谢你救了我,但你却坏了我的大事啦。”女孩儿说道。莫君言心下不解,暗忖:“这孩子莫不是吓坏了,我与师姊好不容易才将她从阮晋一伙人手中救出,怎么反是坏了她的大事?”他摇了摇头,忽觉四周都是奇松怪柏,树影交错斑驳,好似每一株树上都隐匿着某种莫名的生物,让他生出一丝不安。 “这里地形复杂,虽说适宜藏匿,但如此时遇袭,亦是险之又险。”他正自喃喃,突然一阵劲风从侧后方袭来,莫君言忙将身子斜向左边。就这一让间,一道矮小人影“嗖”地一声超前而去,拦住去路。 那身影不是别人,正是阮晋。 “‘十方玄罡剑’果然好身法。”莫君言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阮晋把剑一横,长声呼道:“在这里了,大伙儿往这边来。”这一呼清朗洪亮,整个山腰都听得一清二楚。 莫君言见他横剑挡在前方,自知非这“十方玄罡剑”的对手,若要硬闯势必要放下布袋,况且他心中有个疑团十分不解:“我这一路东窜西跃,连自己也辨不清路径、方向,这阮晋轻功颇不如我,如何能追得上我?” 阮晋见了他神色,知他心中疑惑,又看师秉川等三人已围了上来,于是笑道:“小子,若不告诉你因由,只怕你死后也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你且放下你背上的布袋看看,袋后是不是有老夫涂上的太行剑派秘制银粉,这银粉附在袋上时全无异常,但你跑动起来,它便飘洒开,你跑得快,它在空中便飘得越久,老夫只需循着这银粉光亮,你便是跑到天涯海角,老夫也能追得上。” “原来如此,想必阮先生是怕旁人暗地里将这布袋偷去或是抢去,所以事先就下好了。”莫君言背靠上一棵大树,慢慢放稳布袋,拔出长剑,扶出少女,偷偷将缚着她双手的麻绳割断,在她耳边轻声道:“待会儿我缠住他们四个,你往密林中快逃,我师姊见不到我,自会来寻,你见到她便得救了。” 那少女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两片粉红的唇发出清脆的少女音:“那你呢?” 阮晋、师秉川等已将他二人围住,莫君言不敢再说,站直身子道:“列位都是北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何苦和一个小丫头过意不去呢?” 阮晋挺剑道:“小伙子,俺们知道你少年人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这其中来龙去脉错综复杂,老夫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莫君言冷然道:“不就是相助南宫元夺取南宫世家家主之位么,又有什么好复杂的。南宫九雇佣摘星楼杀手,你们掳走他的丫鬟,说来说去,不都为了夺权,又有什么道义廉耻的分别?” 阮、师愕然,对视一眼,显然是说:“这人将我们的对话都听去了,只怕不能再留活口了!” 莫君言知他们杀机已动,紧了紧手中长剑。 阮晋与另外两人正要动手,师秉川忽道:“阮兄且慢。这少年说得不错,你我还有施兄、罗兄在冀北一带,都是颇有名望的。倘若因为一时言语不和,便联手对付这少年,于名声不好,不妨就请阮兄与这少年比划比划如何?”与他们同来的施、罗二人分别是王屋派和龙门派的好手。 原来这人极为老辣,他见莫君言神色镇定,再看女童背靠树身,往后就是密林,若是群起围攻,那女童趁隙溜走,一时间倒不易追上。再者这少年虽然武功上佳,师秉川与他对了三招,虽说当时吃了点小亏,但对方纯是偷袭,真实武功还颇不及那紫衣少女,凭自己或是阮晋的武功,定能制服,即便是同行而来的施、罗二人也多半能胜。 “糟糕!”莫君言暗叫不妙,但他面不改色,仍是微微冷笑。 阮晋道:“既然师兄如此说,就让阮某来领教领教这位少年的功夫。”他挺剑欲上,却听莫君言淡淡说道:“‘十方玄罡剑’剑术非凡,在下已见识过了,就不知拳掌功夫如何,我意欲讨教,不知阮大侠是否愿意?” 阮晋暗忖:“适才与那紫衣少女比剑,她剑术之精奇,远在我太行剑派之上,所差只是火候。这少年与她一道,剑术只怕也弱不到哪儿去。剑法与拳术不同,拳掌虽讲究招式,但比之剑术更加重视自身内力,他年纪轻轻,难道内功还能有我深厚么?哼,正好给他颜色好看。”他此前为虞梦所窘,已颇为后怕。此刻见莫君言舍长取短,心下欢喜不已,更不迟疑。 阮晋倒转长剑还鞘插入山石中,莫君言也将剑搁在树旁,其余三人散开,但仍是围成环抱状,只给二人让出比武空间。 莫君言仍是不失礼数,站在下首,阮晋也不多让,纵身一套长拳打法,击向莫君言额间。莫君言以昆仑掌法应对,两人一来一去拆了二十余招,并无高下。 昆仑掌法灵动奇诡,莫君言深知内力不如阮晋,拳脚更是一粘即走,全凭招数与身法争胜。阮晋掌势虽然雄浑,掌法之精妙却颇不如,身法上更显笨拙。 他两又拆数招,阮晋掌力总是击不到实处,不觉怒道:“臭小子耍诈么?这般腾挪闪躲,算哪门子比掌?”莫君言微微一笑:“老前辈要比内家真力,也无不可,且看在下这一招。”他右掌斜劈,左掌平出,正是昆仑掌法中的一招:“赤松清尘”。 “哈哈,来得好!”阮晋大叫一声,鼓足内力,也是双拳齐出,满拟这两拳能把莫君言打得飞起。那料莫君言左掌与他右拳一碰,便生出一股粘力,牢牢将他拳头吸住。他一时惊疑,左掌更加力道,心想:“哼,你掌力均在左侧,右掌斜劈,能有多大力?老夫震开你右掌,再合左右掌力攻你一边,岂能不胜?” 阮晋这番计较原是不错,可他哪里知道莫君言这招“赤松清尘”的精妙处便在于赤松之实,清尘之微,左掌配合玄天无极功出力,如松般厚实,而右掌飘忽如清尘,全是虚。 既是虚招,又为何要与你硬拼掌力呢? 果然莫君言右掌斜挥到半途便以更快的速度撤回,阮晋左掌之力登时落空,接着莫君言趁他左边身子惯性前驱之后,右手变掌为抓,在阮晋右肘处一扭一提,只听得一声惨叫,两人便错开了身子。 阮晋捂着右臂,连退三步,他的右手已被莫君言那一拗扭得脱臼,疼得他额头上冒出了许多豆粒大的冷汗。莫君言这一手擒拿功夫,正是石献所授的十式擒拿手“断”中的一招。 莫君言之于剑术,不及虞梦多矣,但虞梦于拳脚修习不如剑术看得重,两人拳脚上便相差无多。加之莫君言又习得了天下一等一的石家擒拿功夫,猝然之间使出,实在令人防不胜防! “嘻嘻嘻,拗得真好!打坏了老矮子一条手臂咯!”女童蹦跶起来,拍手叫好。师秉川与那姓施的和姓罗的都不禁骇然,毕竟莫君言这招又以极快的手法在两人错身之时使出,加之天色昏暗,三人还道莫君言竟用掌力震断了阮晋的手臂,这份“内功”,当真深不可测。 师秉川自忖内力不弱于阮晋,施、罗二人则均不如,莫君言既能胜过阮晋,只怕也胜得过他们三人。他自以为估揣失误,急忙大声呼道:“大伙儿并肩子上!将这人乱刀分尸!” 施、罗二人一个抽出两把判官笔,一个手持朴刀冲将上来,莫君言在树边拔出长剑,就是一招“天山雪飘”拨开姓罗的朴刀,接着右足踢向姓施的手腕“阳池穴”。姓施的如果手腕一翻,转判官笔去格莫君言来腿也可化解这招,但他出于对莫君言的惧怕,谨慎选择,退一步让了这招。 这里地势狭长,四人走马灯般转了十数招,莫君言吃力非常。毕竟他一路狂奔下来,又同阮晋斗了一场,精力耗费巨大。这边师秉川虽只一双肉掌,但他云台派“密云拳法”也是北武林一门精妙武学,兼之有施、罗笔刀相助,若非忌惮莫君言“内力”深厚,不敢过分紧逼外,又留心女童动向,只怕早已取胜。 莫君言左支右趋,险象环生。他兀自拼斗,一瞥之间,竟见那女童兀自伫立树旁,哪里还顾得上忌讳其他,急得大叫:“喂!你怎么还在这儿,快跑啊!” 第三回 山形依旧枕寒流 节四:坎哀天 节四:坎哀天 女童一派天真,右手拇指紧贴食指抵着下巴,另外三指贴着脸颊,正淡定地看着他们三人拼斗。这时听得莫君言叫她快逃,竟微微一笑道:“等你打倒他们三个,咱们再一块儿走呗。” 莫君言哭笑不得,心想:“这小女孩不通事务,浑不知情形险恶。她见我打倒了阮晋,便一厢情愿以为我也一样能胜过师秉川等三人……这可……这可如何是好呢?” 师秉川一直留意着女童动向,就是怕她趁机逃走,此刻听了二人对话,不觉失笑道:“这小丫头蠢得紧,大伙儿对付臭小子先。”施、罗应诺一声,判官笔和朴刀舞得更加急了。 阮晋将脱臼的右手扳回臼窝,但他找不到木板固定,只能让右臂紧贴腰间,而后左手抽出长剑,朝莫君言刺去。他比拳输招,恼羞成怒,一边进招,一边骂道:“臭小子!使得什么妖法,老子定要把你碎尸万段!”他左手使剑不便,右臂又十分疼痛,剑法只能施展出平时三成的威力。 莫君言机警过人,一边拆解招数,一边绕树而走,躲过朴刀与长剑。但可惜师秉川与那姓施的身法都颇为灵动,几下闪身追堵,仍是将他前进方向给堵住了。 莫君言拼力挥剑,可四人逼得越发紧了,四周都是拳风笔影,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莫君言不觉灰心,暗想:“看来我是逃不出去了,但救不出这小姑娘,就算是死了也不甘心!可是,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心念数转,想了好多个方法,可都行之不通。 此时天色已然微明,阮、师等四人目力受限变少,招式也愈快,莫君言跳跃闪躲也愈来愈慢。这厢他抬臂档开师秉川的“密云拳法”,后背却出现一个大空档,那姓施的判官笔直戳下去,莫君言躲避不及,左肩背立时被戳中,一蓬鲜血溅了出来。 莫君言惨哼一声,右脚立足不稳,身子被掀倒,原来师秉川侧身横扫,踢中了他右脚脚踝。莫君言倒地时,虽然用长剑架了一下朴刀,但他肩背受伤,手上力道减弱不少,刀锋却没有完全格开,仍是在他胸前划了一道口子。 莫君言回头一看,见那女童正神态关切地看着他,心中抱憾:“终究还是救不了她么……”他转回头,见两支判官笔已经刺到胸前“膻中穴”,他喃喃自语:“这一笔戳将下来,我这条命也就没了吧,呵呵。”他临死前又撇过头,想再看那个女童一眼,哪知这一回头险些让他惊跳起来:那浅白色的身影竟在他两次回眸的瞬间消失不见!? “啊!”一声惨叫震彻山腰,这喑哑的低吼就好像是一只受伤的猛兽发出的。接着,一个躯体仰面倒下,他的双手摊开,两柄判官笔从掌心滚落出来。莫君言愣住了,倒在地上的正是那个姓施的王屋派好手,他的喉头已被尖利的锐物洞穿,正流出汩汩鲜血。 莫君言怔怔地看向尸体旁边的浅白色身影,一脸的难以置信。 那十一二岁的女童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对峨嵋刺,其中一根的尖端上染着鲜血,那姓施的就是死在这根峨嵋刺之下么!? 师秉川、阮晋与那姓罗的也均是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女童左嘴角翘起,右眼透出一股鄙夷,接着转回头,左眼偷偷对莫君言眨了眨。 “你!你……”莫君言已经说不出话了,就听那女童咭咭娇笑:“嘻嘻,对不起小哥哥,你先包扎一下伤口吧,看小哀怎么给你报仇!” 她话音刚落,身形就如一支离弦之箭,峨嵋刺接连戳刺,那姓罗的狂吼着,将朴刀乱舞,只听“丁丁空空”几声脆响,接着几声闷哼,那个自称小哀的女童已经掠到那姓罗的龙门派好手身后。 那姓罗的瞪大了双眼,显然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双手持定朴刀,双膝跪地,刀柄插进了泥土中,紧接着胸口、小腹上总计十六处穴位,依着从上往下的顺序,接连冒出汩汩血泉。他喉头“嗬嗬”做声,面容扭曲,血泉喷洒持续不绝,好似要将他身体内的鲜血尽数放尽才肯罢休。 那姓罗的突然大叫一声,表情就此停住,身子也不动,唯剩血泉渐渐小了,但仍是不停。 师秉川愕然道:“罗兄,你……你……”他上前一探姓罗的鼻息,竟然已经断了气。他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缓缓抬头,看着那个女童,摇着头,喃喃道:“你、你不是南宫家的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叫小哀的女童抿着唇,目露得色道:“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风,坎为水,离为火,艮为山,兑为泽。八卦可分八天是也。”她顿了顿,续道:“一轮明月照水中,只见影儿不见踪,愚夫当财下去取,摸来摸去一场空。”她口齿明快,音色清脆。莫君言尚在琢磨她最后几句话的意思,师、阮二人无心探寻她所云云,但他们清楚明白她最初的那句:“八卦可分八天是也。”的含义! 阮晋颤声道:“你、你是摘星楼的人!坎、坎为水……你、你、你是……坎哀天!?”女童听了,捂嘴轻笑:“嘻嘻嘻,没错,你总算猜对了,我就是坎哀天。” 坎哀天看着阮晋与师秉川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十分开心,她笑着说道:“姓阮的矮老头,我若不是坎哀天,你倒以为我是谁呢?”阮晋也不知是因为脱臼的手臂剧烈震颤而又脱出了臼窝,还是因为慑于摘星楼八天之一的坎哀天的魄力,额头上的汗珠又不停地冒了出来:“我、我本以为你只是南宫九的小丫鬟,却、却、却没想到你就是摘星楼八天的杀手……我、我真是蠢到家了。” “哼哈哈哈,若非本姑娘故意失手,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岂能拿得住本天?嘻嘻,不过若非你抓我来这,我本也没想出什么好方法去杀南宫元……”坎哀天右手食指点着樱唇,显得纯真异常,莫、阮、师三人若非亲眼见她杀了施、罗二人,只怕仍要当她是个尚未成年的懵懂少女。 她又转过头对莫君言说道:“莫小哥哥,你若不来救我,他们明天就会带我去见南宫元啦。这个长方脸老头那招阴掌有什么了不起的,根本伤不了我的。等我见了南宫元,便杀了他,楼主交代的任务就完成啦。可惜你和那个姊姊出手救了我,反倒又要让我多费一番功夫了。”她说着微显懊恼,顿了顿足,左手理了理云鬓,说道:“嗯,不好玩,现在要怎么去杀南宫元呢?哼,他老躲着不出来,楼主又不让我们上门杀。哎,管他呢!以后再说。” 莫君言等听她说杀人之时,神情丝毫不变,就好像每日面对三餐一般自然,都在心想:“这少女不过十一二岁,竟已位列摘星楼八天之一,只怕手底下沾染的人命没有上百也有八十。”莫君言回想:“这少女方才击杀施、罗二人时候,手法快捷异常,尤其是那对银色的峨眉钢刺,究竟是从何而来的?”他见坎哀天又转过了身背对他,缓缓走向阮、师二人。 坎哀天咯咯娇笑:“你这个矮老头,把我抓来的这几天老是欺辱我,动不动就打我,虽然我喜欢水,可是被你老浸着,难受死了。”阮晋、师秉川都不禁打了个寒噤,心想:“今番落入这小妖女手中,不知她要用什么恶毒的法子来对付我们。” 坎哀天好似从他们眼神中读出了他们心中所想,竟好似安慰小动物般柔声说道:“别怕别怕,我才不会让你浸水呢,最多是让你变成‘泉眼’,多冒几缕血泉出来,让我好好欣赏一下。”说着,她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收敛起来。莫君言见她裙摆无风而起,知她正要暴起伤人,忙道:“姑娘手下留情!” 坎哀天的峨眉刺本已刺到阮晋左肩琵琶骨,听莫君言这么一喊,便收了半寸。阮晋反应过来,急忙后退三步,这才不至于被刺穿琵琶骨。“阮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撤!”师秉川见机甚快,急忙扶着阮晋迅速跑下山去。坎哀天看着他两人背影,若要追杀二人,实是不费吹灰之力,但她心中不解,是以并不追击。 莫君言肩背、胸口都是轻伤,此时已经缓缓站起身子,叹了口气道:“你今夜已经杀了两人,就饶了他们这一遭吧。” 坎哀天眉眼微蹙,疑惑道:“小哥哥,他们刚才对你可是招招不留情,你为何还要帮他们说好话呢?”她一蹦一跳地跑到莫君言身前,把他由上到下,又由下到上,认真地瞅了好几遍。 莫君言身材虽非高大,但也是正常成年男子身高,坎哀天十余岁的少女,身不满五尺,只到他胸口处,若要直视他面庞,还需踮起脚尖来。莫君言被她瞅得不好意思,红了脸,退了两步道:“姑娘,我、我……”他一紧张,也想不到什么措辞,十分赧然。 坎哀天见了他的窘样,心头一乐,笑道:“哈哈哈,小哥哥,我知道啦,你就是楼主说的烂好人,傻傻的为了什么道义礼法,为了伸张什么正义,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不过小哀可不是好人,小哀也不喜欢好人,因为小哀是坏人。” 莫君言见她踢着脚尖,心中涌起一丝不忍:“似她这般年纪的少女,不正应该是无忧无虑的么?怎么会沦落成为一名杀手?”他柔声道:“姑娘,你也不是坏人,若非你手下留情,那阮晋与师秉川也早已是两具尸体,若没有你,莫某同样也已命丧黄泉。” “我才没有手下留情呢,我只是看他们怕我的样子感觉很舒服,如果一次就把他们杀光了,下次可就没得玩啦。”她这番话说得自然极了,正是这般年纪少女的口吻,但是在莫君言听来,却泛着一股寒意。坎哀天看了莫君言一眼,她似乎也感受到莫君言的异样眼光,忽然间神色黯然。 她撅起嘴道:“小哥哥,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小哀就是这样,小哀什么都不懂,但小哀只知道别人对小哀好,小哀就会对他好。在小哀五岁的时候,我就被爸妈抛弃了,我已经记不起他们的样子了,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不要我。我只记得那时候天很冷,小哀很饿,但没有吃的,小哀很冷,只能抱着一堆雪,可是雪也是冷的,冷得小哀慢慢没有了知觉。后来雪融化了,小哀醒来,就看见了楼主。是楼主收养了我。从那以后,他开始教我杀人,让我不被别人欺负,所以小哀只听楼主的话,他让我杀谁,我就杀谁。我七岁的时候就开始杀人,我今年十一岁,算上今晚这两个人,小哀已经杀了九十三个人了。” “五、七、十一、九十三……”莫君言听她默默倾诉,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隐藏着一股让人怜惜之意。他心中对她的看法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心道:“这也怨不得她,她还只是个孩子,是个可怜的孩子。”想着情不不禁走上前去,伸出右手轻轻抚摸起她的头来,轻声道:“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嘻嘻!小哥哥,你可以叫我小哀,楼主他们都是这么叫我的。”坎哀天一把抓住他手,接着朝他做了个鬼脸,若非她手中还拿着峨眉刺,旁人准认不出她竟是个杀手。 莫君言忽然问道:“对了,方才帮你割断绳索时,并未见到姑娘手中的峨眉刺,按理阮晋他们也早搜过你……”他说到这里,忽觉搜身一词用在一个女孩子身上颇为无礼,连忙住了口。 果然坎哀天“哼”了一声,脸色立转冷漠。 莫君言暗叫不妙:“这话果然还是得罪她了。” 他正要道歉,却听坎哀天道:“我刚刚说了,我叫小哀不叫姑娘,你为什么不叫我小哀,你是不是也讨厌小哀!?” 莫君言听了啼笑皆非:“原来她竟是为了这个生气。” 他忙道:“对不起小哀,我一时间忘了,对不起。” 坎哀天听到自己想听的名字,立时转忧为喜,拉着莫君言坐在树边,说道:“小哥哥,你看好咯。” 她好像在摆弄自己心爱的玩具般,把一根峨眉刺放在地上,另一个握在手里,双手在峨眉刺身一拧,只听“嗤”的一声轻响,两头的刺尖竟然缩进了刺身中去,一根峨眉刺瞬间变成了一根筷子长短的银色钢管,接着她又把另一根峨眉刺缩成银色钢管,双手各持一节,用食指勾住旋转起来,笑吟吟地看着莫君言。 莫君言恍然大悟,说道:“原来你这峨眉刺上装有机括,只需一拧,就能把刺尖缩进管身里去。接着再把银管塞进靴子里,谅来阮晋等人也难发觉。” 坎哀天果然把银管插进靴筒里,拍手笑道:“小哥哥你真聪明。”莫君言解开一惑,二惑接踵而至,又道:“原来如此。只是阮晋他们把你双手紧缚,届时就算你见到了南宫元,又如何能取出峨眉刺呢?”他故意不提自己助她割开绳索之事,原有不居功的意思。 坎哀天却早瞧了出来,转身从麻袋里抽出被莫君言割断的麻绳,大眼明亮无邪地看着他,说道:“小哥哥,你把我绑起来吧。”莫君言一愣,不明所以。 “来嘛来嘛,就像刚刚矮老头绑着小哀那样。” 莫君言这才会意:“原来她是要演示给我看。”这才把她双手反拧在背后,用麻绳轻绕几圈扎住。 小哀道:“太松了,扎紧些。” 莫君言见她腕上尚有几圈勒痕,知道是阮晋绑她时候留下的,心中不忍,说道:“你演示下就好了,没必要那么较真。” “好吧。”小哀坐好身子,双手缓缓往臀部移动,莫君言只觉她手臂慢慢变长,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小哀双脚微曲,坐着的身子轻轻抬起,双手竟然绕过了大腿、小腿,瞬间缩短回到了小腹上。 她看了莫君言一眼,说道:“怎么样,很容易吧?” 接着她双手手腕一翻,也不知用的什么法子,麻绳竟自行脱落了下来。莫君言固然未将麻绳扎紧,但也确确实实是打了个死结。 莫君言不禁赞叹道:“我听师父说过,这应该是传自西域的一门叫做‘瑜伽’的功夫吧?” 小哀道:“对呢,就是‘瑜伽’之术,这是楼主教我的,摘星楼八天二十八地六十人,只有小哀会。” 她见莫君言点了点头,大眼眨了两眨,说道:“小哥哥,你想不想学,小哀可以教你哦。” 第三回 山形依旧枕寒流 节五:莱州集 节五:莱州集 莫君言微微一笑:“这门功夫,只怕不适合我练。” 坎哀天想了想,说道:“也对。那小哀可以教你一套刺杀之法,下次碰到阮晋那个矮老头,你只需要用小哀教你的方法,一定能轻松地杀了他。” 莫君言摇了摇头说道:“谢谢你小哀,你的武功身法偏重轻灵,只怕我学不好,而且这些杀招,可一不可二,最忌讳外传出来,如果让武学高明之士见了,只怕他们能够拟出应对之法。” 坎哀天怔怔地看着他,抿着嘴,似乎有点感动,又似乎是对莫君言的说法不解。她的身份位列摘星楼八天之一,她的杀人技巧可谓举世无双,任何一个江湖人都梦寐以求能够学到她一两招的杀法,即便不是为了杀人,也为了防身。但眼前这个男人接二连三的拒绝了,理由却是为她的身份而考虑。 坎哀天一边想着,一边凝望着莫君言,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天色渐明,树荫映出树影,坎哀天站直身子,打了个哈欠,似乎有些倦。 莫君言道:“小哀若是困了,不妨在袋里睡会儿。” 坎哀天鼓着腮帮子,摇了摇头,接着吐气说道:“小哥哥,我们去找些吃的吧?” 不说则以,一说,莫君言腹中就“咕咕”作响了。他一路狂奔过来,又力战多时,腹内早已空虚。 莫君言脸上一红,急忙咳嗽一声掩饰道:“嗯,这里荒山野岭,我们还是得先下山去才行。” “嗯呀。”坎哀天挽着他的臂弯,莫君言本想缩手,但见她一脸天真无邪地看着自己,又不忍甩脱,只得任她挽着。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不多时便到了阮晋等人的集会处,只是此刻人群早已散去。莫君言思虑虞梦,不免多扫了几眼。但他亦知虞梦武功、机智均在己之上,所以也并不十分担心。 两人转过一个山坡,路面渐平。莫君言抬眼,忽见东方一点黑色光影逐渐变大,初时他还只道是东升的旭日光辉,映出的晃眼的错觉,再一细看,已知不是。弹指间,黑点近,竟然恍惚一道人影! “难道是师姊!?”莫君言情不自禁叫出声来。他正想上前,但却被身边的坎哀天一把拽住。莫君言微感错愕,瞥眼见坎哀天神色凝重,显然是说:来的人,不是你师姊! 那金影来得好快,三纵两跃下,已落在莫、哀二人身前一丈。 莫君言见那人披着黑色连身头蓬,将头脸尽皆遮住,身量适中,比莫君言略高,但斗篷宽大,看不出体态是胖是瘦。 “阁下是谁?”出于惯性,莫君言不禁问道。 黑袍人并不理会,只看向坎哀天,淡淡地道:“你怎么没杀阮晋和师秉川呢?”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咋听之下竟辨不出是男是女。 坎哀天放开莫君言的手,冷哼一声:“突然不高兴了,就不杀了呗,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楼主只说杀了南宫元就好,又没说一定要杀姓阮的和姓师的。” 黑袍人显然对这个说法极不满意,但却没有提出异议,他转过头看向莫君言:“都是这小子坏了事,你不杀了他,怎么还和他混在一起?” 坎哀天似乎十分讨厌这人,小嘴一扁:“谁说他坏了事?他救了我,为什么不能和他在一起?” “哼。”黑袍人道:“你原本的计划可不是这样的。” 显然他们是一路的,黑袍人也知道坎哀天的杀人计划,难道他也是摘星楼的杀手之一? 白色喻指水,代表坎卦;紫色喻指火,代表离卦。是以坎哀天和离恨天分别穿着白衣和紫衣。那么黑色又喻指什么?莫非这黑袍人竟是代表震卦的震怒天!? 莫君言默默想道:“小哀诈擒暗杀南宫元的计划是灵光一现的想法,这黑袍人既然知道,显然小哀被擒后他们曾经交换过意见。呵,小哀和这人来去自如,太行阮晋等人却毫无觉察,真算是脓包得可以了。” “计划是可以改变的。”坎哀天似乎不想和他多说:“你来这里干嘛,自个儿的事儿不做,却来管我?” 黑袍人冷冷地道:“我的事你不用操心,只是这小子既然知道了我们的计划,怎能留下活口?还是让我来杀了他吧。”他话音刚落,单掌立时劈向莫君言胸口。 莫君言万料不到他只言片语后就立下杀手,饶是他应变神速,身子侧后两步,左掌反切,这才架开那一掌,但手腕被他斩了下,登时一阵热辣辣的疼。 坎哀天见莫君言吃亏,大怒道:“你干什么!?” 她一闪身,挡在莫君言与黑袍人之间,不让黑袍人再有出招的机会。 黑袍人道:“小哀,这人知道我们的暗杀计划,如果告诉了南宫元,岂非前功尽弃?” 坎哀天却满不在乎:“可是这个计划已经失败了,况且,那也是我告诉他的。” 黑袍人道:“阿恨第一次失手后,南宫元就有了防备,我们再难找到机会下手。这一次你的计划又失败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杀了南宫元?” “楼主都不急,你急什么。”坎哀天嘟起嘴巴。 黑袍人似乎无可奈何,只好把怨气撒在莫君言身上:“我看这小子挺不顺眼的,你让开,我不杀他,只教训教训便是。” 坎哀天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要动他,那便是和我作对,你倒试试?” 黑袍人没有动,他凝视着坎哀天,小哀也不甘示弱,同样一动不动地瞪着他。直到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时候,黑袍人已在三丈之外了:“小哀,你赢了。只要这小子不再坏我们的事,我便不找他麻烦。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坎哀天见他走远,这才松了口气,她转身对莫君言道:“小哥哥,我要走了,下次再来找你玩吧。”她知道自己得罪了这黑袍人没什么大不了,但如果还和莫君言在一起,就一定会阻碍到刺杀南宫元的计划,到时候只怕那黑袍人再来找茬。 莫君言尚未回答,就见她轻扭娇躯,双足一点,立时就飞到了黑袍人身边,两人一黑一白如两只飞鸟般,几个起落后就不见了踪影。 君言感慨不已,心想:“方才这黑袍人一掌切来,招数奇快,我虽勉强抵挡得住,但与他内力相接之时,只觉浑身麻软,如遭电击,一时间竟提不上力来。看来这人所修炼的内功极为怪异,绝非正宗武学。” 莫君言见坎哀天随黑袍人离去,初时释然,毕竟坎哀天身为摘星楼杀手,绝非名门正派人士,堂堂昆仑派剑客与之同行,只怕落人口舌,被恩师剑圣阳慕云得知,更将为之斥责。此时独行旷野,想起坎哀天身世堪怜,心中又不舍起来,只盼下次还能与之相见。 君言下了坡头,草丛中突然窜出一只野兔。他腹中饥饿,急忙捡起一块石子朝它打去,他“漫天花雨”的暗器功夫已练得十分高明,手上劲力也自不弱,石子登时将野兔头骨打碎。他拎起兔子,找了一条小溪涧,用长剑将兔子洗剥干净,生火烤了起来。 不多时,肉香四溢,虽然没有盐、糖等佐料,但莫君言只求果腹,也不计较。他大嚼大咬,瞬间就吃了半只,又将另外半只裹好,看看时候,竟已是辰时。 莫君言手持长剑,在山道上漫步行走,都未觅见虞梦的影子,不觉郁郁。他怀中揣着半截兔肉,原也是考虑虞梦一夜未食,正可以兔肉充饥。两人自小相依,鲜少分离,感情笃深不消多说,其中虞梦年岁稍大,但出外的饮食起居却往往是由莫君言负责照料的。 莫君言循着路道行走,一到有人家处,就打听有没有见到一个身着紫衣的美貌女郎,从晨至午,接连问了十余个乡民,都摇头说并未瞧见。 山民见他一个青壮小伙打听一个美貌闺女,不觉反问他那女郎是什么人,莫君言只答是堂房的姊姊,不小心走散了。乡民卸了疑虑,自然一番安慰,指了前方一条路说道:“从这里往南便是邢台了,那里有个莱州集,想来你姊姊必是先到那边去了,小伙子莫着急,肯定能遇上的。” 莫君言连声称谢,心想:“师姊肯定不会在这荒郊野岭多耽搁,她如脱身也必然会于集镇上与我汇合。嗯,对了,南宫世家也正位于北直隶邢台……从小哀和那黑袍人的对话来看,摘星楼似乎对刺杀南宫元是志在必得;阮晋、师秉川等也是对这南宫大少爷钦服有加,不惜为之卖命。这南宫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让这么多武林人士为他大动干戈?”他暗自揣摩,心中不禁对那南宫元产生了好奇,又问了乡民南宫世家所在,得知由此地前往大约半日路程。 君言别过山民后,自往南方而去。走了一个时辰左右,拐了几个转弯,崎岖小路也越走越宽,只见远处房屋鳞次栉比,想来就是乡民所说的莱州集。 莫君言极目四顾,见集镇上不远处一面黄布锦旆竖起,迎风飘扬,煞是醒目。近前一看,果然是一家酒肆,酒幌上书着“玉泉酒肆”四个隶体大字。 那酒肆木栏杆颇见斑斓,低接着小轩窗,门帘高挂,还在肆外,已可闻肆内酒令之声纷杂,酒香熏人。往后拐去,可见小马厩,马厩前的翠柳上系着一匹五花马。 “这家酒肆瞧来古色古香,酒香扑鼻,想来是名肆不假。与其在集镇上兜人就问,还不如进去瞧瞧。”莫君言心中想着,手上扶起门帘,脚下已迈进玉泉酒肆去了。 他左右一看,既看了何处尚有空位,亦是初步巡视一番店内的酒客。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三个月来的历练,让这个初出茅庐的剑客成长了许多。他眼神这一扫,立时发觉了靠左窗边上的一人,以及东北大桌上的四个人在他一进酒肆时就看了过来。 靠左窗边的是个身穿缃色上衣,小脸偏圆、明眸如星,约只十五六岁的少女。她朝他看了一眼后,便即拿起酒杯望向别处。东北大桌上的两个劲装汉子,蜡黄脸的留着山羊短须,长得高高瘦瘦;旁边的古铜皮肤,无须,却矮矮胖胖。两人并肩而坐,任谁一看之下都觉得极为别扭。另外两个中一个似乎是来自西域的传教胡人,须发微黄,略带卷曲,另一个则是中原寻常商贾装束,眼神似眯似闭。四人均是四十余岁,显然都会武功。 莫君言暗自留意,小二已迎面而来道:“少侠可是要喝酒?这边上还有空位,您请!”他见莫君言手携长剑,故而不称客官而称少侠,此地虽然偏僻,但时常有武林人士经过。 莫君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恰好就是那身穿缃色衣裳的少女边上的一个空位。莫君言走上前去,朝少女微微一笑后方才落座,那少女斜睨了他一眼,却无表示,只抿着唇边的酒杯。 小二问道:“少侠要些什么?小店的竹叶青、松醪酒、罗浮春那可是远近驰名的,少侠可要来点儿试试?” 莫君言点了点头道:“嗯,那就给我打半斤竹叶青吧,再切四两卤牛肉。”他往怀中一摸,却摸出了那半只烤兔,他微一尴尬,但仍是放在桌上。 那缃衣少女见了,忍不住说道:“嘿,我说,这酒家啥都有,犯不着自己带吃的吧?看你这肉又干又涩,难不成还能胜得过他们的大厨?”她声如黄莺,清脆好听,但言语中甚有讥笑之意。 莫君言干笑一声道:“姑娘见笑了,在下绝无此意。这是在下因腹中饥饿,于途中打来的野味,当时只求果腹,实是难吃得紧。” 缃衣少女笑道:“我见你把肉这么一搁,倒像是上门找茬的样子,原来是我会错意了。” 莫君言愣了一下,暗思:“她这话倒像极了江湖术语。大凡寻仇动手时,多半是撩出刀子,或是直接一句:‘操家伙。’看来这小姑娘多半也是江湖中人呢。” 那小二也不以为意,笑道:“这位姑娘当真是说笑了。少侠说的也是,想您是从西面来的吧?那儿都是崇山峻岭的,荒郊野外确实不容易找着客店。”他看了桌上的兔肉一眼,笑道:“少侠如不介意,我让厨师师傅给您这肉加工下吧。” 莫君言谢道:“那么就有劳了。” 小二将他的兔肉带走,第二次再来时,不仅将肉热了一番,加了佐料,用碟子装了,还带来了一碟牛肉,一瓶竹叶青。莫君言道了谢,先饮了一杯,方才动箸吃肉。 缃衣少女也不再理会,自顾自地看着窗外,似乎在等什么人。 酒肆中弥漫着的,还是划拳吆喝的声音。 莫君言也不疑有他,将酒肉用尽,正待结账时,却见店外又进来一人,那人年岁约只二十,头戴一束金冠,细眉入鬓,双目重颐,面色白净,两鬓间几缕细发垂至胸前,竟是个英俊的少年。 莫君言见他丰神俊朗,锦衣华美,若非手持长剑,宛然王孙公子,也不禁一愣。而此刻,所有的目光聚焦而来,让莫君言又生异感,原来店内那缃衣少女与怪客四人,也是同时朝那俊朗少年看去,竟与当初他进店的时候,一无二致。 正是:“异事沓来逢异客,江湖如今多少年。” 第四回 落日楼台一笛风 节一:峨眉剑客 第四回:落日楼台一笛风 黄河远上,春风不度。人皆兄弟,尔独参商。 如何江湖吟七步,回首看似帝王家。 节一:峨眉剑客 莫君言肃然惊觉:“原来他们都是在等他。”转念一想,又觉这五人似乎也并不是一路的。他把银钱结给掌柜,分别朝五人看了一眼,发现他们却不是盯着那少年,而是直勾勾地看着那少年手中的剑。 只见那剑通体赤金,剑鞘之上嵌着红的、紫的、绿的、黄的约有十余颗宝石,显然名贵异常。莫君言恍然大悟:“原来这五人都是瞧上了他手里的家伙了。” 莫君言本来要走,但此刻遇上了预谋他人财器的盗匪,他就决不能坐视不理了。他又坐了回去,小二不明就里,只觉得奇怪:“这位客官不是吃饱喝足了么,怎么又坐下来了。” 那金冠少年看了莫君言、缃衣少女、四个怪客一眼后,冷笑一声,把剑往桌上一放,坐了下来。看来他也看出了店里有不少人觊觎他的剑,显然把莫君言也一样算了进去。 莫君言见他气度不凡,心想:“这少年多半也是名门子弟,只未免太过招摇了。” 小二上去招呼,那金冠少年摆手道:“不忙,这眼下还有不少人得打发打发。哼,这两个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蠢货,想必就是天门山上的‘铜鹫’、‘隼鹰’吧?你这个胡子这么黄,还弯弯的,多半就是那个从天竺来的小偷,好像叫什么窦斡伦吧?” 那三个被他叫出姓名的怪客都是一惊,那西域胡人窦斡伦更是失色,他父亲是天竺人,母亲却是波斯人,他自己出生波斯,从未回过天竺,后来到了中国,仗着父亲传下的古印度瑜伽术四处劫掠,成了一个为祸中国的独脚大盗。 第四个商贾装束的汉子,金冠少年却叫不出名字,他看了两眼,冷笑道:“你嘛,尹某还确实不识。报上名来,免得待会儿动手没空再问,要知我剑下可是不斩无名之辈的。”这金冠少年说起话来,老气横秋,气派非凡。 那商贾连忙拱手道:“不敢。大侠恐怕是误会了,小人等怎敢打您老的主意呢。”那少年见他鼻呈鹰钩,满口子商语,忽然想起道:“哈,原来是‘十算九盘’冯逸,哼,你的算盘呢,不拿出来还真难认呢。” 冯逸见他识破身份,也不再伪装,取出放在袖中铜算盘。 这天门二怪“铜鹫”、“隼鹰”,“十算九盘”都是惯做剪径伎俩的贼盗,鹰鹫二人只要黄白之物,冯逸却是明商暗盗,更加喜好珍宝古玩、玉器名品。 他四人除开鹫鹰,其余本非一路,但于途中听闻一少年携带一柄黄金剑自西而来,似乎是进京献宝的,单单剑鞘上的宝石就价值不菲,更不要说那柄宝剑。 四人贼心萌动,都来到这条进京的必经之路上等待。四人乍逢之下,立时知道各自都是为夺宝而来,随即动手,不想谁也奈何不得谁。那冯逸便提出一同动手,四分其财,其余三人遂无异议,这才一同在这酒肆喝酒。 “你们都是要我这把剑吧?”少年把剑抬了一抬,说道:“无妨,爱财之心,人皆有之,只消你们能从我手中夺去这把剑,它便是你们的。”他见四人盯着剑身上的宝石,笑着解释道:“我这把剑鞘上有宝石十二颗,鞘身乃十足真金打造,至于剑嘛……”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住,言下之意显然是:“剑鞘尚且如此,剑就更加名贵了。” 金冠少年故意出言挑逗,立时让那铜鹫忍耐不住。他大喝一声,肥胖的身躯朝那少年飞了过去,双掌便要去夺他手中的剑。那少年冷笑一声,剑身倒悬刺出,竟点中铜鹫的手腕,接着右掌一推,铜鹫如遭电亟,登时退了三步,一屁股坐断了一条板凳。 三名怪客都吃一惊:“这人年纪轻轻,武功怎的如此高强!?” 莫君言不禁赞道:“好一招‘筚路风雨’,兄台莫非是峨眉派剑侠?” 那金冠少年见莫君言识破剑招,神色更见傲然。他轻抚剑鞘,嘴角微翘,说道:“不错。你若怕了,不妨一起上。”他这时已看出莫君言与怪客四人并非一路,但仍将他当作觊觎自己宝剑的人。 冯逸见他自承是峨眉派的,心下既忧且惧。此刻宝贝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但若因此得罪峨眉派的人,只怕今后再难在江湖上行走了。 其余酒客见他们打了起来,都十分害怕,胆大的在旁看着,胆小的已跑出了酒店,酒令声停了,店里顿时就安静下来。 窦斡伦到中国还未一年,不识得峨眉派厉害,用半生不熟的中文道:“好厉害!我也来!”他双拳打出,一前一后朝少年攻去。 金冠少年仍不坐起,剑刺掌劈与那胡人拆了八九招,竟不能逼退他。莫君言见那胡人手臂忽长忽短,若有所悟,想起了坎哀天曾经指点过他瑜伽之术,出声道:“这人所使的乃是古印度的‘瑜伽’之术,肢体可伸缩自如,少侠万万不能大意。” 那金冠少年得他提醒,已明对方拳理,当下微微一笑,长剑倒转,带鞘刺出,窦斡伦见他右侧留有空挡,正欲伸展长臂挥拳去打,岂知剑鞘在少年内力驱使之下,竟飞了出来,正撞上了他胸口,又弹了回去。他大叫一声,急忙退开,好在鞘尖是平的,若是尖头***非要受伤不可。 冯逸见他连败二人,心想:“此刻尚未与峨眉结仇,不如就此退开吧。”这盘口他已知自己不是这金冠少年的对手,但要他眼睁睁让珍宝从他眼前溜过,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铜鹫已经爬了起来,大叫道:“还干等什么?当初说好了,一人一份的,现在是要变卦吗?大伙儿一起上啊!”说着与隼鹰一下一上朝少年攻去。窦斡伦也愤然道:“你这个妖法,不是真本事,我们再来过!”冯逸此刻骑虎难下,也只好把算盘招呼上去,心中在想:“这下说什么也要杀了这少年了。” 那峨眉派的少年以一对一,均胜四人,但要以一敌四,却又略有不如了。这时他已站了起来,剑掌齐出,与四人大打起来,起初五十招还是有攻有守。五十招后,渐渐被逼得连连后退。 店里的客人眼看这群武林人凶狠霸道,打得桌移椅裂的,不愿惹祸上身,都已走光,唯独小二和掌柜的躲在柜台后面,暗自叫苦,却又不敢做声。 莫君言一直没有出手。他看了看少年的处境,又看了看身旁的缃衣少女,缃衣少女也注意到他的目光,朝他微微一笑,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意味。 莫君言略略放心,忖道:“不管如何,先助这少年退敌再说。”他长剑出鞘,一招“月涌大江流”朝隼鹰右肩刺去,隼鹰大怒:“臭小子,你也来掺和么!” 莫君言笑道:“你们四个打一个,太不像话了,来来来,和我斗上一斗吧!”他长剑不停,逼开隼鹰。他知道这四人中以隼鹰和冯逸武功最高,因而截住他二人之一,好减轻那少年的压力。 果然,隼鹰一走,金冠少年连使三招峨眉派的“金顶剑法”,立时把形势抢平。他此刻也知莫君言若要夺宝,只需两不相助,便可坐收渔利。但他生性骄傲,莫君言虽是一番好意,可他却还是忍不住道:“哼,我尚有好多精妙剑招没使出来呢,他们四个不是我的对手,你又何必多事?” 莫君言毕竟也是少年心性,心下不满:“哼,这少年好生骄狂,我若不出手,只怕你要败在他们手里呢。”但他性情宽容随和,与虞梦大不相同。若是虞梦,立时便罢了手,反唇相讥,非要等对方出了糗,才肯再度相助。 莫君言不作理会,那缃衣少女却忍不住讥刺道:“哼,好厉害啊,打了五十多招,却被逼到角落里去了。喂,这位大哥,你且罢手,咱们一起看看这位大侠怎么反把那四个给逼回去。” 金冠少年大怒,他以一敌三,无暇斗口,只瞪了少女一眼。莫君言朝少女点头道谢,挥剑缠住隼鹰,不让他上去夹击。 那金冠少年见莫君言武功在隼鹰之上,只是未尽全力,比之自己虽然逊了一筹,但有他当住,隼鹰如何也跃不过去,心下略宽。可他见那缃衣少女始终不离左右,又复担忧,毕竟他与铜鹫、窦斡伦、冯逸三人拼斗,也只争一个不胜不败,若是缃衣少女等到他们两败俱伤之时出手,他就难以抵挡了。 缃衣少女也看出了他的想法,笑道:“我说,你这般保守进招,想是为了防我吧?你口里不说,心里一定在埋怨我,要抢就一起上啊,磨磨蹭蹭的做什么?不抢就快走啊,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对不对?” 金冠少年“哼”了一声,给她来了个默认:“若非你在这里,我缚手缚脚,不然早将这三人打败了。”他想拔剑出鞘,可一直找不到时机,只好连鞘带剑一起。然而带鞘出剑毕竟比平时出剑重了几分,峨眉剑法的飘逸轻灵便施展不开。 他心头有气,宝剑舞得更加急了,尽捡以内力攻敌的剑招,大开大合,猛打硬磕。殊不知铜鹫等人招数精巧虽比不得他,内力却不弱他多少,这番以己之短,攻彼之长,竟又被三人逼回墙角了。 缃衣少女笑道:“哈哈,我说,方才是四个人,现在只有三个了,可你还是赢不了,喏,又回去啦。嘻嘻。” 金冠少年怒道:“要你多口!”他是峨眉高第,自小习武,资质奇高。传授他功夫的人更是剑术超凡,所学招式之精妙,已是第一流的。只因缺少经验,再加上眼高于顶,于细谨之处不够留心,故而一直未有大成。 他盛怒之下,一招“剑引流风”,宝剑缠住冯逸的铜算盘,一拉一扯下又封住了窦斡伦的拳路。哪知窦斡伦长臂一弯,竟绕过剑身,一把扣住了他的左手。 金冠少年吃了一惊,连忙手腕一翻,两人双掌便胶在一处,冯逸也运功要抽回算盘,三人登时演变成了内力比拼的局面,金冠少年既动弹不得,冯逸与窦斡伦也再难移动半步。 铜鹫见有机可乘,怪笑一声,双掌成虎爪,身形猛扑,正是虎爪手中的一招“猛虎搏兔”!莫君言暗叫不好,长剑逼开隼鹰,正要回身相救,只听“嘭”的一声,那可怜的胖子竟又一次飞了出去,一屁股坐断第二条板凳! 莫君言暗暗称奇,知道是那缃衣少女出手相救,心想:“这少女的武功,不在我之下啊。”那少女身形如蝶,翩然跃起,右脚踢中铜鹫的手腕穴道,接着左脚又在他胸前一踹,招数虽与金冠少年不同,但手法却一模一样,结果自然也是相同了。 莫君言见那缃衣少女身形又动,这回双手却分别拂向少年、窦、冯三人眼珠! 三人错愕,急忙闪避,手上均自松了半分。岂料少女这一手只是虚招,她趁三人退后之际,右足踢出,在剑柄与算盘上一垫。 此时少年与冯逸手上内力已空,剑、盘立时被弹起,少女秀手一抄,便接在手里。 她踢人、拂目、飞剑三招一气呵成,尤其是二三两招纯粹使巧,如只比内力,她尚不如那金冠少年,如何能一踢之下,便夺去两大高手的兵刃呢。 缃衣少女盈盈一笑,随手把算盘抛开,拔出宝剑,只见剑身如棍,模样极为普通,甚至可以说颇俗,但似乎又是一把好剑。剑身橙黄中微见赤红,显然是精铁打造的无锋剑,绝非“宝”剑。 “把剑还我!”金冠少年急叫道。 少女反唇相讥道:“你刚才不是说,‘爱财之心,人皆有之,只消你们能从我手中夺去这把剑,它便是你们的。’现在这剑在我手里,不就是我的么?怎么,才一顿饭功夫,你就不认账啦?” 那少女记心甚好,竟把少年刚刚说的话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金冠少年羞怒交加,脸色顿时青一阵,红一阵。 江湖人士素重然诺,这金冠少年自命侠士,这剑虽然是门派名剑,但既然输了,拼着被师伯、叔父责骂,此刻也绝不能再讨还回来。他已考虑着,唯有来日再找回场子,赢回宝剑。只是这般输予这个少女,非力有不逮,而在于对方投机取巧,心中咽不下这口气。 少女见了他神色,心头一乐,道:“哈,我本以为是什么黄金剑,宝石剑呢,一时好奇,便想看看。哪知道却是金玉其外,嘿嘿,虽然是好剑,姑娘却也不稀罕。别担心,还你啦!”她把剑一抛,还给了金冠少年。 金冠少年接住宝剑,冷哼一声,少女那句“金玉其外”讽刺意味太过明显,他虽然不满,但承她还剑之德,此时自也不能和她动手了。 冯逸捡起算盘,见铜鹫仍想动手,却被隼鹰、窦斡伦拦住,便与三人低声说道:“今儿他三人一道,再斗下去,咱们未必讨得了便宜,莫如等下次这少年落单,再劫他不迟。” 天门山二怪与窦斡伦均觉得有理,当下点头。 四人同心,便想跑路。莫君言本已移步上前,他看了金冠少年一眼,那金冠少年却不欲借莫君言与缃衣少女之力,故而并不出声。他既如此,莫君言自也不便阻拦,也就把身让开。 四人刚要出门,哪知又有一拨人走进了酒肆,正挡在门口。 众人均是暗想:“这不巧,又是些什么人呢?” 第四回 落日楼台一笛风 节二:崔铎 节二:崔铎 那一行正好六人。 一个公子,约二十三四岁,身穿上等绸裳,腰束锦带,长脸瘦削,颧骨颇高,两撇八字短须。旁边一人约四十岁年纪,长方脸,面皮颇白,样貌中带着一丝与体态格格不入的书卷气。他身高足有六尺五寸,极为雄壮,怪异之余更为骇人的还是,这巨汉左眼眶中空空洞洞,竟没有眼球,不知是先天如此,还是被人剜去。 那公子身形已颇为颀长,但和他一比,竟还矮了一头有余。 此时尚在初春,北方还颇为寒冷,但那书卷气壮汉衣裳单薄,右臂裸露在外,臂上缠着一根黝黑的铁链,链子前端绕着手腕,延伸至背部,缠了几圈,末端连在腰间,便似一根腰带。他胸肌紧贴在单衣上,棱角分明,臂肌更加壮硕,足有常人两倍大小。他两个当先进来,余下四个从衣服品饰上看,似乎是仆从。 铜鹫急欲离开,也不管对方是什么来路,喝道:“让开!”一面伸手就想把那青年公子推开。 那公子冷哼一声,他身旁的巨汉已挡在身前。 铜鹫见对方想要阻拦自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招虎爪手就攻向壮汉腰间“府舍穴”。 那独眼巨汉右臂一伸,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手法,只听得铜鹫一声惨叫,手爪与他手臂一碰之下,竟然自动垂了下来。独眼巨汉一把抓住了铜鹫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 铜鹫矮肥,壮汉高壮,这一拎之下,就好似大人提小孩一般。 莫君言与金冠少年均是大惊,心想:“这铜鹫武功不弱啊,况且他这肥胖身躯,少说也有两三百斤,可在这独眼巨汉手中,就似个皮球一般,丝毫不见重量。” 那独眼巨汉把铜鹫随手一抛,对四个仆从说道:“拿下了,押回去。”他声音铿然,似钢铁撞击。 众人见那铜鹫双臂垂软,哀嚎不绝。他们万料不到这巨汉只是轻轻一推,就已把这胖子的双臂撞得骨折! 要想金冠少年与缃衣少女虽然都是一招击退铜鹫,但均是以招数取胜,源自铜鹫的虎爪手没有学到家,破绽便是手腕。两人眼光精准,故而一击奏效。而这独眼巨汉同样是一招取胜,凭仗的却是自身功力之深,远远超过对手。这是实打实的,没有半分取巧的余地。 “崔叔叔,他们这是在干嘛呢。”那公子笑问独眼巨汉。 巨汉冷眼一瞅,已知因果,说道:“想来是这几个不济事的,想要夺那少年的剑,却没成。” 那公子朝莫君言等三人看去,忽然一怔,随即笑道:“采灵!?哈哈,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你了。” 原来那缃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锦衣卫前总指挥使“拓明刀”骆思恭之女骆采灵。这公子则是魏忠贤座下“五虎”之首兵部尚书崔呈秀之子,骆采灵的未婚夫崔铎。 骆采灵把嘴一嘟,冷冷地低声咕哝:“哼,真倒霉。” 年前她因拒婚而一路追寻“佛宗”之徒大侠杨凌而南下,适逢得知后金雄主努尔哈赤即将南侵之事而被杨凌要求返回骆家呈因诉果,不料被骆思恭禁足不得再出家门。她一心悬念杨凌,几次三番出逃,却都被骆思恭挡回。 努尔哈赤一心攻进北京,不料却被袁崇焕、杨凌等以“我只孤城一座,敢叫天下英雄束手”的傲世情怀阻挡,连攻宁远城数日不下,自己更在攻城时被炮火击伤,以致愤然退兵。 战事既过,骆采灵几次三番询问杨凌踪迹,骆思恭却总是避而不答,又或是以闲言敷衍。她心忧虑,于是接连数日偷听父兄说话,方知杨凌已死于宁远一役。 她大哭了一场,心想父兄将自己锁在房中,无非是要让自己嫁给崔铎,而杨凌既死,一片芳心更无着落。于是把自己锁在房里,又哭又闹。骆思恭见她如此伤心,心中本甚惋惜杨凌,也就略略放松,不再严视。岂料骆采灵故技重施,易容成服侍她的小丫鬟,又偷偷溜了出来。 骆采灵逃离骆家,一路向西,也不知道要上哪。在途中偶然听人谈起有个少年携带宝剑上京,说什么剑身是用翡翠做成,又一个说是玛瑙做成,好生名贵。她好奇之心油然而生:“谁能用翡翠或者玛瑙铸剑呢?”又听他们说道,不日那少年便会抵达莱州集,心想左右无事,不妨去瞅瞅那柄宝剑。 于她而言,与其说是宝剑,倒不如说是奇剑了。 不想一番争斗之下,竟撞上崔铎一行。崔铎朝他三人看来之时,她已急忙撇头,但还是被他瞧见。她咬着下唇,正自思量脱身之计,无暇他顾。 另一边,隼鹰与铜鹫本是同门兄弟,见他一招被擒,早已胆裂,但还是强装义气,喝道:“你是谁,快放了我兄弟!”虽是喝骂,但气势就与哀求无异。 独眼巨汉冷笑一声,说道:“你也不是什么好货,一起进天牢吧。”他说着长臂一伸,也是直抓隼鹰脖颈。隼鹰武功毕竟比铜鹫高得多了,但他也不敢去挡,飘身后退。 巨汉不知用的什么法子,招数不变,只右足踏前一步,长臂仍是抓住了他脖子。 隼鹰大惊,右手虎爪朝上,直插他喉咙,他身材虽高,但还及不上那独眼巨汉,抓不到他头脸。那巨汉也不招架,手臂一紧一抬,隼鹰双脚离地,气为之闭,双腿乱蹬,只得双手回来抠他鉄钵般大小的手。可那巨汉五指如钳,牢牢箍住他脖子,哪里还抠得开? 隼鹰嘴巴被捏得张开,舌头也伸了出来,咿呀作声。巨汉手指略一用力,隼鹰头一歪,竟晕了过去! 独眼巨汉单手一抛,又把隼鹰扔给仆人。接着他用仅剩的右眼看了窦斡伦和冯逸一眼,又看了看金冠少年和莫君言。 窦斡伦不识他身份还好,冯逸被他独眼一看,登时脸色惨白,惊叫道:“你…你…是……你是孤……孤……孤狼!!” “孤狼!?”金冠少年惊道:“你就是锦衣卫东镇抚司指挥使‘孤狼’崔应元!?”那独眼巨汉点了点头,冷冷地道:“正是崔某。” 冯逸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突然之间猛抓自己胸口,口中不断喷出墨绿色的液体,接着身子颤抖,软倒在地,再不动弹,竟是被崔应元吓得肝胆碎裂! 要知崔应元乃是魏忠贤座下“五彪”之一,兼掌刑狱,惯施酷法,落入他手中的人,往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惨不堪言。 冯逸为商多年,性胆小,患得失,趋利避危,早听闻过崔应元的狠辣手段,此刻亲眼见了,竟致胆破而死。 崔铎一抹右边髭须,斜睨金冠少年手中的剑道:“崔叔叔,我看这把剑也不过如此。这四个好没眼光,这种货色,想我们崔家要多少有多少。” 崔应元与崔呈秀本是同族兄弟,虽说亲缘不深,但一来崔呈秀还是颇为仰仗这位武功高强的族弟,二来崔应元因行事孤僻,得了“孤狼”的称号,与其余四彪不睦,故而在官场上也需依赖族兄崔呈秀这个兵部尚书。 崔应元看了那剑一眼,摇了摇头道:“不,那是峨眉至宝‘殒日之剑’,上代相传本是把无鞘剑。这少年不知从何处得来了这柄剑鞘,镶嵌宝石珠玉,弄得威风煊赫,好似鞘贵于剑,实则不然。古人买椟还珠,已成笑柄,这四个蠢蛋也是如此。”他虽未明言,但还是把崔铎算进了蠢蛋行列。论辈分、官阶,崔应元均比崔铎为高,但碍于其父崔呈秀之势,这次与崔铎同来办事,竟不敢直言斥责。 崔铎脸一红,冷笑道:“是么,我倒想见识见识。”他伸臂去夺,那金冠少年如何肯给,把剑一挡,便把崔铎右手格开。崔铎跟随崔应元习武多年,武功已是不弱,当下挽起袍袖,再度抢上。 崔应元双手抱胸,似乎并不打算出手。 两人拆了三十招,只是平手。 论真实武功,崔铎还比不上这金冠少年,且实战经验不足。若非金冠少年慑于崔应元,未敢全力施为,不然他早落了下风。 崔应元是武林巨擘,眼光见识独到,自也看出其中利害关系,不觉摇头。他深知这个侄子资质有限,难以领悟自己的高深武学,偏生又出自锦衣玉食之家,受不得半点挫折,今后的造诣只怕有限得紧。 谁想那金冠少年亦是骄傲之人,同样受不得半点委屈,初时震惊崔应元的武功,不敢放肆,此刻被崔铎逼得紧了,不禁火起,心道:“我自问斗不过你叔叔,难道还胜你不得么?拼着伤在他手底,也要挫一挫你的威风!”他心念至此,拳掌加力,峨眉派的云掌施展开来,绵密不绝,不仅莫君言、骆采灵暗地叫好,就连崔应元也点头称善。 这厢两人才使出了真功夫,崔铎抬腿一招“鞭腿”斜踢金冠少年太阳穴,少年举掌挡开,回了一招“罡风推云”,崔铎也是横掌一拦,不料对方招数精妙,这一拦之下反被对方扣住使力一拖,居然往前迈了一步。 崔铎微微心惊:“这厮掌力怎生变得如此诡异?绵软无力,可却偏偏抗拒不了?”金冠少年这一拖诱敌,底下尚有后招,与敌者当需立时以双掌护住上身,以免受伤之豫,可崔铎欠缺经验,只脚下使劲扎稳马步,以防对方再拖。 崔应元正欲出声提醒,忽的一想:“铎儿在尚书府与人角力,自来有赢无输,谈不上锻炼,反养成了骄气。此刻让他受点挫折,对他将来未必没有帮助。”于是口唇一动,却没有说话。 金冠少年见崔铎上当,哈哈一笑道:“退开吧!”他拖力一卸,左掌便击向对方胸口,崔铎大惊,再要伸手去挡已然不及,情急之下一个铁板桥后仰,居然也将这一掌避开了。 崔应元叹了口气:“铎儿,你输了。” 只听“嘭”的一声,金冠少年右脚往崔铎脚踝一勾,崔铎下盘不稳,已然坐倒在地。 金冠少年冷笑一声:“如何?” 崔铎输招已是难堪,偏又是在心上人面前摔了个仰八叉,更是恚怒难当。他急忙翻身起来,就是一顿乱打,心浮气躁下,招数已不成章法,只顾骂道:“臭小子弄鬼使诈!” 金冠少年不料他输了还要耍泼,大怒道:“找死啊!”长剑带鞘一招“夭矫天龙”,满拟这招准能刺中他胸前“气海穴”,好教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众人只见那剑去势如虹,焕出点点金光,不禁赞道:“好剑法!” 金冠少年也是沾沾自喜,岂知剑招进了一半却忽然停住,再难刺进半分! 金冠少年笑容一敛,只见崔应元铁塔般的身躯已在眼前,右手一把握住剑头,任自己如何使力,他自岿然不动。 金冠少年白脸通红,心知功力与他相差太远,于是把剑一抽,心想:“大不了剑鞘给你便是。” 哪知他这一抽之下,长剑仍旧半分不动!! 他这才知道崔应元内外功均已入超绝之境,他巨力一握,内外功俱发,虽只捏着剑鞘,但内力贯通进去,连剑身也被他内力裹住,刺固然刺不进去,连拔也拔不出来了,当真是进退不得! 崔应元冷冷地道:“就凭你这份剑术功力,在峨眉派后辈弟子当中,已是难得的人才了。只可惜撞到了崔某人,好教你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这番话明着对金冠少年说,实则却是对崔铎所言。 崔应元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哪知崔铎正自咬牙切齿地发怒,显然没有领会。 金冠少年骂道:“独眼怪,休想对小爷说教,小爷今番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到时候我叔叔自会为我找回场子的!”他平素高傲惯了,从未凭借过叔叔的名望,但此刻被崔应元所制,惊惧之下却冲口而出。 崔应元见他峨眉剑法、掌法使得精妙,早在好奇他的身份,此刻听他这话,恍然大悟道:“呵,我道是谁,原来是尹连峰的侄儿——‘御风剑客’尹潇。” 莫君言与骆采灵都是“哦”了一声,均想:“原来是‘青莲剑仙’的侄儿,怪不得年纪轻轻,修为却这般高。” 那尹连峰乃是峨眉派第一高手,号为“青莲剑仙”,同时也是天下七绝当中的“剑绝”,燃灯剑法武林独步,无敌西南,乃当今武林第一流的人物。 崔应元道:“哼,此时我若伤你,你必不服,反教别人笑话我欺负小辈。听好了,你如不忿,就叫你叔叔来找我,我早就想会一会他的燃灯剑诀。”他话刚说完,右手忽然出力一拉,尹潇手中的“殒日剑”豁然出鞘,尹潇只觉一股逆冲的大力扑面而来,他身形不稳,“腾腾腾”地连退了四步。 崔应元手中持定殒日剑鞘,将剑鞘对准地面,“喝!”的一声,右掌一拍剑鞘,那鞘“嘭”的一声,竟然全数没入砖板之下!! 第四回 落日楼台一笛风 节三:孤狼 节三:孤狼 崔应元这一掌既显了神功,更使得这酒肆出了件轶事,扬名了百余年。却说数十年之后,“玉泉酒肆”数度易主,一名店主欲将酒肆重修,挖掘地基之时竟掘出了许多碎裂的宝石、黄金,他们不明所以,只道是酒仙显灵,一时风传,反将“玉泉酒肆”的名头弄得更响了。 尹潇惊骇万分:“这地面铺就青砖,再下亦是硬土,剑鞘又是钝头,可这独眼怪一拍之下,竟然……竟然……” 莫君言也是暗暗心惊:“这人好强的掌力,功力之深,只怕不在我恩师之下了!” “滚吧!”崔应元把手一挥,随即身子让开。 崔铎见崔应元已答应放人,心中虽然不甘,但也不敢拂逆,摆了摆手,让四个仆从退开。 尹潇“哼”了一声,倒提殒日剑,从他身边走过。他走出了酒肆,这才发觉四肢颤抖不已,心中惊惧,再不敢逗留。 崔应元对窦斡伦的身世来历并不知悉,见他是个天竺胡人,倒也不愿太过为难,对他一扭头,示意滚蛋。窦斡伦一愣之下方才会意,赶忙窜出了酒肆。 于是店内只剩下了崔家主仆六人、骆采灵和莫君言了。 骆采灵见崔应元一直看着莫君言,心知不妙,忙道:“这位哥哥是我的朋友。”他知道崔氏叔侄不敢对自己动粗,若是见自己与莫君言相识,多半便不会为难他。但崔铎如要强留自己,崔应元肯定也会遂他心意,自己既然跑不掉,不妨随机应变的好。 崔应元听骆采灵如此说,也就对莫君言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 莫君言朝他拱一拱手,正欲离开,却听崔铎说道:“采灵,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刚才与尹潇一战败北,于骆采灵面前失了面子,不免讪讪。 骆采灵嘟着嘴,心想:“若只是这傻瓜,斗智斗力都不怕他来。只是这只狼在,便十个我也斗他不过,得想个办法支开他才好。” 她乌溜溜的双眼连续滚动,边想边道:“出来走走,反正这莱州集离北京城也不远,你说是吧?对了,你又是怎么到这来的?” 崔铎见她坐了下来,忙坐到她旁边,说道:“我是奉爹爹之命,同崔叔叔出来办事,事儿办妥了,便回来了。” “什么事呢?”骆采灵拿起酒杯,轻轻一泯。 崔铎见她举手之间,风姿绰约,骨为之酥,心为之软,忙笑道:“小事,小事,就是联络摘星……” “铎儿,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就没必要和骆姑娘说了吧。我们叫些酒菜,吃了正好回去向你爹复命。掌柜!”崔应元坐了下来,连叫数声也不见人应,想来那掌柜和小二不知什么时候也跑得不见踪影了。 崔应元只得摇头,颇为无奈。他心知崔铎势要与骆采灵一道,于是说道:“骆姑娘出来闲逛已经有多日了吧,也该回去了,不如就与铎儿一道。你们未婚夫妻,正好一路作伴,也不会寂寞。” 崔铎连连称是。骆采灵心想:“崔应元不让他说,他们出来办什么事呢?里面肯定有猫腻,怎生骗傻乌龟说出来好呢?”她放下酒杯,对崔应元笑道:“崔叔叔,采灵还没玩够呢,不如你先回去复命,我和崔铎在外面继续玩会儿?” 崔应元素知骆家大小姐调皮捣蛋,不是好惹的胚子,可自己这个侄儿偏生又迷上了她,方才就只半句话,便差点要泄露了崔呈秀的机密要事。他见崔铎面露喜色,冷哼一声:“不妥。” “有什么不妥?”骆采灵追问。 崔应元拙于言辞,想不到什么好理由,便不回答。 这时莫君言又走了回来,在骆采灵位子的另一边坐了下来。崔铎瞪了他一眼,本欲骂他,但碍于骆采灵的面子,只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原来莫君言察言观色,早发觉骆采灵笑容勉强、语调僵硬,显是被迫而为之,心想:“骆姑娘似乎并不愿与这崔公子一道,只是迫于他叔叔的压力。那崔应元武功高强,即令尹潇还在,合我三人之力也绝不是他对手。不管了,且先留下,能不动手最好。如若这崔公子欲行强逼之事,我见机行事,兴许能帮上什么忙也说不定。” 他既心怀侠义之心,雅不愿骆采灵身陷囹圄,即便敌不过崔应元,那也是要拔剑相助的了。 君言见崔铎言语不善,微微一笑道:“在下刚才和骆姑娘、尹少侠约好去见他叔父。不才见识崔先生的神功,一时傻眼,险些忘了。” 骆采灵见他去而复回,心中也是一喜,此刻又见他出言相帮,更是附和道:“哦,对哟,我也差点忘了。崔叔叔,那我和他先走咯。” 崔应元单目一棱道:“哦?原来尹连峰也在这?” 莫君言心想:“这谎话已经说了,只能编下去。”他道:“听尹少侠说,他叔父这一路随他上京,只是他走在前头,他叔父在后,凭尹大侠的脚程,想来此刻也快到莱州集了吧。” 他这谎话编得在情在理,“御风剑客”尹潇虽然薄有名声,但也仅在西南,尹连峰又只独有这个侄儿,隐为衣钵传人,怎么会放心他孤身上京?尾随相护,可说是理所当然了。 崔应元虽然不惧剑仙,但也暗想:“我自忖并无把握能胜得了‘青莲剑仙’,铎儿又赢不了尹潇,若是他们要报方才的一箭之仇,只怕我是要输。”他尚犹豫,不知是否要放二人离开,崔铎却已沉不住气道:“什么青莲剑仙,白莲剑圣,只怕是徒有虚名,有本事让他现在就过来,看我叔叔怎么打得他屁滚尿流。”他这一句话,倒让崔应元骑虎难下了。 莫君言心下窃喜,忙俯身拱手道:“谨遵台命。”他拉着骆采灵正要离开,却听崔应元道:“慢着!你一个人去便是,骆小姐就留在这里吧。” 崔应元何等人物,莫君言俯身时嘴角微翘,骆采灵面露喜色的情形,自然尽收眼底,他又是心机深沉之辈,转念忽想:“不对。若是尹潇知道他叔父就在后面,又为何不等他叔父前来,当面报那一箭之仇?若这三人果真约好,尹潇自然会与他叔父一同前来,又何必多此一举,再回头去见呢?” 莫君言暗叫不妙,正迟疑间,只见崔应元已经站直身子,冷冷地道:“哼,尹连峰压根就不在这里对吧?臭小子,竟敢骗我。” 莫君言见他已然识破,只得正色道:“崔先生,你是武林前辈,若是凭借武功强留两个小辈,传出去岂不是让江湖中人笑掉了大牙?” “哼,你倒是伶牙俐齿。”崔应元淡淡地道:“只是你忘了一点,我孤狼素来不理会那江湖上的闲言碎语,他们说崔某残暴也好,凶狠也罢,不顾江湖道义还是有违人道,崔某全不放在心上。我折磨女囚时,就连执掌刑狱多年的刑狱官见了,也都要胆寒作呕呢,难道你们不知道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众人只觉一阵阴冷寒意忽然在店中弥散开,崔铎想起当年亲见崔应元施刑时的场景,不禁右手捂嘴,想来作呕。莫、骆二人见他说到折磨女囚时,竟然嘴角翘起,独眼露出兴奋之色,更是骇然。 崔应元见他们害怕,更是开怀,哈哈笑着,仿佛看见曾经的一幕,踏步上前。 崔铎心知崔应元恼怒莫君言与骆采灵一个出言诓骗、一个协同圆谎,出手之时,势必再不容情,忙道:“叔叔,小心别伤着采灵啊!”他也不知这话是否奏效,但他清楚一件事实:崔应元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欺骗他!! 莫君言见势不妙,急叫道:“快跑!”他与骆采灵四掌齐出,那四个仆人只会一些粗浅武艺,如何能挡得住剑圣之徒、拓明刀之女,立时就被推开。 两人箭步急冲,跃出酒肆。 崔应元身形极快,立时追了出来,单掌拍出。 莫君言回身一挡,只觉对方掌力如潮,自己连退了五步才稳住身形。 崔应元冷然道:“哼,我这一招,只用了五成力。你是昆仑派的?”他这一掌已逼得莫君言使尽全力抵御,一下便试出了他的内劲乃是昆仑派的玄天无极功。 三人冲出酒肆,崔铎等五人也随即走出。 沿路街道狭也长,本就没几个人,见他们八个从酒家里冲出来,要么手持剑械,要么臂缠铁链,面目凶恶,举止怪异,更是一哄而散。 莫君言脸色煞白,点了点头。 骆采灵上前扶住他,低声道:“你快走,他不敢伤我的。” 崔应元见她口唇微微蠕动,只道二人又在设计欺骗,更复大怒:“好啊,你们一计不成,又要怎么陷害我了?纳命来!”他飞身抓来,骆采灵怕莫君言抵挡不住,忙把他挡在身后。 崔应元五指已经抓到她肩,恰听到背后崔铎大叫道:“叔叔!手下留情,那是采灵啊!”这才猛然回神,他功夫已至出神入化之境,瞬息间指力凝住不发,只抓起骆采灵往崔铎方向一抛,崔铎连忙接住。 莫君言见骆采灵并未受伤,心下略安,眼见崔应元又已攻到,连忙拔出长剑,斜刺他肋下。他这招“春雷疾闪”出自“迅雷剑法”,奇诡精绝,崔应元一时大意,竟险些让他刺中。但他毕竟一代宗师,武功高出莫君言何止倍蓰,当下胸腹一收,剑锋便从他肋边穿过,只划破了一点衣裳。 崔应元单手使出“小擒拿手”要抓莫君言手腕,莫君言手腕一翻,剑锋跟着一旋,剑尖竟指向崔应元右眼,崔应元叫了声“好!”身形一晃避开。 两人虽只拆了两招,崔应元已知这少年剑术精奥,差得只是火候。 他双手负在后背道:“小子剑法不错。你师父是何恕、阳慕云还是卫衷彦?”他知莫君言这等本事,除昆仑第一代高手外,余人也调教不出。 莫君言倒持长剑,拱手施礼道:“在下学艺不精,有辱师尊名讳,不敢见告。” 崔应元嘿然道:“那也由得你。听你这话的意思,显然是说崔某以大欺小,你不像尹潇说的那么直白露骨,就以为崔某听不出来么?” “哼,不过适才我饶过尹潇,若独与你过不去,你自难心服,于昆仑三圣面上也不好看。”崔应元说道。 “也罢,咱们不妨打个赌。崔某若在五招之内夺不下你的长剑,从今往后,再不与你为难。” 第四回 落日楼台一笛风 节四:五招 节四:五招 孤狼平素与旁人动手,除开五彪等一流高手外,从未超过三招。即便方才对付尹潇,也只用了一招而已。此刻把招数限在五招,全因对方那两剑精妙如斯,实已是大大抬举莫君言了。 莫君言自忖并无把握接他五招,但崔应元一代宗师,既已说了这话,也容不得他再辩。他心下盘算脱身之策,嘴上只得说道:“既如此,只盼崔先生手下留情。” 崔应元道:“崔某人出手,绝不留情!”他见莫君言移步下首,对自己又言辞有礼,怨怒之气便减了三分,不愿他太过出丑,是以第一掌便只用了七成力,拟在第四或第五招再将他击败。 但即便是七成功力,莫君言也不敢直撄其锋。 莫君言先是侧步斜避,长剑撩刺对方手腕。崔应元大奇:“我腕上套有铁链,剑刺何为?”就在他微微愣怔的片刻,君言剑势走了一半,忽然把剑一抡,更快三分斜削向崔应元双腿。 “好剑法!叫什么名字?”崔应元只得放弃第一招的二式进攻,以右手一格。 剑链撞出一丝火星,震得君言虎口发麻。 “这招名为‘楚云平海’。”莫君言回了一句,心念忽想:“如若任他进招,我功力不济,绝难抵御五招,不如冒险进攻,兴许还有取巧机会。”当下喝道:“且看晚辈这一招‘晴云雪淡’!” 崔应元少年时中过秀才,喜好名剑、剑法。后逢机遇,练成了奇特的内功心法,又加入于六扇门、锦衣卫后,从中学了刀法、锁法,这才武功大成。但他少年时候的好剑之心仍是未减,因此见莫君言剑法奇诡,实是不凡,不免起了一窥全貌之念。 崔应元点了点头,只见莫君言手腕连番,长剑一点一刺,宛若天飘瑞雪,仿佛他剑随时可刺向自己全身各处。 “昆仑剑法果然名不虚传,今日大开崔某眼界。”崔应元缓缓说道:“想来这招九虚一实,晴云雪淡,实则却是雪化才对,倘若被你这晴云之雪所迷惑,乱了阵脚,还真要遭。你剑舞之时,可刺可削,可进可退,果然精彩。” 他这一番评论说得可谓半分不错,莫君言由衷钦服:“前辈见识非凡,君言佩服!”由先生改称前辈,实则已是由惧生敬了。 “哼,且慢佩服,待崔某破了你这招再说不迟。”崔应元跃身猱进,右拳击出,竟朝他剑光上撞去! 莫君言剑尖急变,崔应元拳风只往他剑影方向跟去,他既知莫君言这晴云之雪皆是虚招,自不再去管他如何诱敌,只需以铁索之拳牢牢跟住剑尖便是,只消他一出实招,他便挥拳去挡,进而反击,只要逼得莫君言后退,那这招就可说是被他破了。 莫君言连变十余个剑式,仍无法摆脱崔应元的拳影,情知对方不禁内力深厚,身法亦是不弱,只得退开拱手道:“前辈神技,君言这招‘晴云雪淡’已毫无用武之地。” 崔应元见他施礼,也不再进招,摆了摆手,淡淡地道:“不必客气,还有三招。” 莫君言被他识破意图,微觉赧然。他长剑递出,又是一招精妙绝伦的昆仑剑法。 崔应元此时已不再容情,铁拳挥出,莫君言被拳风一逼,侧步跃开,眼见崔应元右脚已然追至,连忙长剑点地,于空中硬是一翻,这才堪堪躲过。他落地时脚一软,险些滑到。 崔应元更不相待,两步并作一步,左手巨臂长伸,赫然就是他连擒铜鹫、隼影的那招锁喉手! “小心!”骆采灵眼见莫君言避不过这招,急得尖声叫起。在此之前,她被崔铎接在怀里,不免一羞,急忙喝令崔铎放他下来。崔铎不敢不从,但右手却牢牢抓着骆采灵手腕,不让她上去帮助莫君言。 只听得一声“好!”崔应元负手站在三丈外,凝视着兀自喘气不已的莫君言。 原来莫君言见这招再难躲避,只好硬着头皮,剑交左手刺他崔应元手腕,右手使出石氏擒拿手实打实地拆解。崔应元万料不到他竟敢反击,亦且是以擒拿手对擒拿手,先时见这少年剑法之谲诡,只道他右手必是虚招,左剑才是杀招,当下留意他剑法变化。 两人右手相接,莫君言擒拿手以柔劲滑过崔应元五指,拇指一勾,反戳中了崔应元掌心“劳宫穴”。崔应元一愕,左手疾翻,已抓他手腕,但他劳宫穴中指,虽未受伤,力道却已不能尽数施出,又加莫君言左剑刺到,他右臂要运劲荡开,分心之下,竟然给莫君言用力挣脱。 崔应元踏步左掌再击时,莫君言已然急退开了,掌风虽烈,却未能伤他。 莫君言这招险之极矣,他内力远不如崔应元,石家擒拿手虽然精妙,但也绝难抵挡崔应元的擒拿一击。 若非崔应元见他先前所出的三招剑法均是奇诡莫测,心想第四招也必是这般,这才棋差一招,让他遁去。又若非崔应元生平好剑,出招时候有意无意的留力几分,待莫君言把剑法使全了,这才反击,不然以快打快,又或是以慢打快,莫君言都万万接他不住。 崔应元见这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竟能接了自己四招,不觉起了惜才之心。 崔铎见骆采灵面露喜色,对这少年更生厌憎,又见叔叔神色已不复初时凛然,方才四招也手下容情,怨怼之心既生,恶毒之念便起于嘴尖:“臭小子,我叔叔让你四招,这最后一招是再不能让了,不然被田叔叔、许叔叔知道了,那还不有的他们说嘴的?孤狼之名,岂是虚至?你还是快快束手就擒吧!” 他这话一出,崔应元猛省:“这少年是我的后辈,若是容他挡到五招之外,被黑鹰、飞虎知道,我这老脸还怎么搁?”他素与其余四彪不睦,此事若传到他们耳中,他便再无脸面与他四个争胜了。 崔应元既然顾虑自身颜面,那惜才之心便自收了,两脚大步流星,猱身而上,鼓足十成功力,双掌连环击出,直指莫君言胸腹要害,这两掌若是打在莫君言身上,那绝对要将他打得骨断腰折! 莫君言这一个月来,几度面对生死,几乎已经心力憔悴,此刻眼见抵挡不住,竟生出一股释然:“人生数十年,莫不是生与死。当日在将军府,若没有石帅,我早就死了;在京郊树林,若不是师姊及时赶到,我也死了;就在之前山道,如没有小哀,我也要丧生阮晋、师秉川等人之手。只可惜一生之中,也未曾做过多少好事,碌碌无为。” 他这想法如闪电般从脑海中一划而过,同时虞梦噘嘴嗔怒的影像亦闪现眼前。 “师姊!?”他口唇喃喃,刹那间不愿、不甘、不舍亦涌上心头,蓦然右手一紧,长剑有意无意地往胸前一档。 剑链一交,莫君言虎口巨震,这才真的回过神来,眼见崔应元醋钵大的拳头已到,自己不论朝左往右向后如何趋避,这一拳也能追至,真可谓避无可避。 莫君言怔住了,心头涌起一股无力感:“呵呵,怎么样都躲不过,不是么?”他心灰意冷,鬼使神差间,脚底一滑,身子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崔应元一怔,但他随即变招,右掌竖切直斩下来。 莫君言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脚踝一紧,似乎是被人拖了一下。他“嗯?”了一声,接着那一股拉力又生,竟将他从崔应元的胯下间拖了出来! 莫、崔二人身在其中,不明所以还情有可原,可骆采灵和崔铎等另眼旁观,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六人只见莫君言右脚微微抬起,双手左足貌似好不着力,但身子竟能贴地滑行,若是有人用绳子套住他脚进而拖行,那也需见到绳索才对,可莫君言的脚踝上却是空空如也,令人好不咋舌! 骆采灵心念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莫不是他?” 崔铎怪道:“谁?” 骆采灵陷入沉思,莫说她未听进去,即令听到了,她也无心回应。 崔应元收掌不及,手刀劈中地面,打得尘土飞扬。他立马旋身,见莫君言仍倒在地上,他虽见多识广,却也不知莫君言如何办到,然而这第五招已去了一半,仍未将他长剑夺下却是事实。 当下崔应元也不容细想,跃身直上,又是一招手刀“云龙一斩”,切向莫君言后颈。不料莫君言身子突然倒跃起来,双脚向上腾空自不消说,就连双手亦是悬空。 这情形怪异中透着诡秘,除了骆采灵隐隐约约知道些什么,余人只觉这少年高深莫测,竟不需手足也能移动,这到底是什么神奇武功呢?就连莫君言也是云里雾里、莫名其妙,不知脚踝处被什么神秘妖灵附着了。 君言身子倒立腾空,仍能看到崔应元招式所来,自然而然生出求生之念,当即剑刺地面,使出全身力量,硬是让身子旋了半圈。 脚踝那股神奇力量好似通灵一般,待他扭正身子后才是一拖。 这回莫君言有了防备,正好借着这股拖力,身子又后跃了三尺,顿时让崔应元那招打了个空。 这时候崔应元也已经猜到是有旁人相助,于是怒声喝道:“何方高人,还请现身一见!”他鼓起内力呼喝,当真是方圆数十里可闻。 他话音方落,只听“哞”的几声回应,接着地面微微晃动,好似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狭长的道头冲了过来! “啊,是牛?”崔铎指着远方大叫:“不!不是牛!是三头怪兽!” 崔应元、莫君言、骆采灵等朝他所指方向看去,只见三头壮牛正向此地奔腾而来,那牛上双角比寻常牛更长三分,冷冷的泛着寒光,最怪异的是牛后的尾巴上竟冒着红色的火焰! 骆采灵暗笑:“谁把这牛尾巴点着了?还在牛角上绑了两把长匕首?比我还淘气,下回我也去试试。” 莫君言熟读典籍,更是想到:“这可不就是古代战国时候齐破燕时田单用的火牛阵么!?” 那三头公牛壮硕非常,又正值发情期,暴躁凶悍,这时候尾巴着火,更是玩命的乱撞狂冲。再加上街道狭窄,三牛两前一后并排冲向崔应元,竟也逼得他避无可避,唯有扭身后退一法而已。 可崔应元若让开道路,或者跃上屋房,他身后的崔铎等人就更加拦不住这三头疯牛了。 最重要的是,“孤狼”岂能是转身逃跑之辈? 崔应元立定道中,虎吼一声。他右手腕上的铁锁“刷”地摔出,正缠在当先一头公牛的角上,接着运起浑身之力一甩。 “喝啊!” 那牛通体上下足有千余斤,又加疾奔而来,力道何其之强,但在崔应元一拖之下,竟然偏移方向,朝身旁的另一只牛身上撞去,两牛顿时撞到一块,第三头牛跟着撞上,三头壮牛加起来超过四千斤,撞到一块,轰然倒地,发出巨响! 崔应元闷哼一声,单膝跪地。饶是他天生神力,双臂有千钧之劲,但这一拖之下,三牛之力足有泰半是让他承受了去。他浑身脱力,右臂下垂,一时间再难抬起。 莫君言与骆采灵均是机智多谋之辈,当下对视一眼,一个长剑直刺崔铎,另一个手腕一翻用力挣扎。 崔铎见崔应元尚未起身,正自担忧,那想得到这两个突然出手,愣怔之下,竟忘了闪避。 莫君言不愿伤他,见骆采灵已然脱身,剑到一半随即停住。 两人正欲回走,却听崔应元一声暴喝:“留下剑来!” 他仍是单膝跪地,但右手铁链已然甩出!莫君言长剑一挑,却被那链子打中剑身,一柄青钢剑登时碎成了十几块!莫君言虎口震裂,剑把手也飞了出去。 崔应元使出了这全力一击后,浑身上下再无气力。 他左手撑着泥道,面朝地面,喘着粗气,好似喃喃自语一般:“五招,五招之内,我总还是夺下你的长剑了。孤狼这一生,从未食言......从未食言。”说着,竟怔怔地呆住了。 莫、骆二人骤听之下,隐约觉得他后半句似乎并不单指目下之事,但究竟是否真指向别的故事,他们已无心细想。 骆采灵道:“我们快走!” 莫君言点了点头,挽了骆采灵的手,往西边疾纵而去。 两人轻功都是不弱,崔铎等人便想要追,也是追他们不上。 第四回 落日楼台一笛风 节五:清风楼 节五:清风楼 莫君言与骆采灵急奔了十余里,直跑到双腿渐麻,才停下脚步。采灵扶着路边的一株柏树,娇喘微微:“累、累死我了……跑不动啦……就算崔应元追上来、我、我也不跑了……”莫君言亦是疲累不堪,喘息道:“他应该、不会追来了……我们歇一会儿先。” 两人各自倚坐,取了水囊饮水,休息了一盏茶时间,方始叙话。 “骆姑娘,方才莫某几乎命丧崔应元之手,侥幸未死,全赖姑娘出手相救……”莫君言话还没说完,就听骆采灵一声尖叫:“哎呀!” 她想起这事,急忙站了起来,四面环顾,然后又突然大声呼喊:“喂!我知道是你!快出来!” 莫君言不明所以,听她连叫数声,但四面郊野,并没有半个人影,自然也未见回应。莫君言原以为定是骆采灵出手,但此刻看来,显然救他的另有高人,并非采灵。 骆采灵撅起嘴,顿足道:“可恶的家伙!又跑了。”她回过头对君言说道:“你且看看你的脚踝,是不是有一圈勒痕。” 莫君言褪下鞋袜,果见脚踝处一圈红痕,显然是被诸如钢丝之物紧勒所致。 采灵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递给莫君言。莫君言打开一看,什么也没看见,可伸进锦囊之内,触手之间,隐隐觉得是一圈钢丝般的绳索。 骆采灵道:“勒你的就是这玩意儿了,听他说好像叫什么‘引巽索’。哼,姑娘当初也被他勒过、还……” “还什么?”莫君言见她停住,不觉问道。 “没、没什么。哼。”骆采灵一时嘴快,急忙收住。原来当初骆采灵曾被这物件的主人倒吊起来,如此丢脸之事,她又如何敢对莫君言吐露,只能嗫嗫嚅嚅地遮掩过去。 “噢,对了大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骆采灵,你叫我采灵就好。” “在下莫君言,莫逆之莫,君子之君,言语之言。” “噗!”骆采灵不觉笑出声来,她蓦然间想到了去年重阳与那人相遇之时,也曾听到如此这般的自我介绍,心内忽觉暖暖。 两人各自说了几句,莫君言又开始追问救命恩人,骆采灵笑道:“甭管他,他就是个‘女鬼’。况且我也不知道他在哪,他想见你时自会找你,你要见他却不太容易,不过你也不必谢他。” “可我总得知道救命恩人的名字吧?”莫君言却不甘心。 “好啦好啦,怕了你了。他叫徐谅,清风徐来的徐,多闻直谅的谅。”骆采灵见他郑而重之的复述一遍,暗暗好笑,心中不觉将莫君言、杨凌、徐谅相互比较了一番,发现这三人中有许多相似之处,也有许多不同的地方。 骆采灵秉性好奇,自免不了要问莫君言为何会来到莱州集。莫君言与她交谈甚欢,知她是个博闻但并无机心的少女,也无意隐瞒,当下略过将军府之事,把山里所见所闻尽皆相告。 骆采灵听到他力敌阮晋三人时,大呼过瘾,接着又复好奇南宫世家比武之事,说道:“莫大哥,我们一起去看看吧。你可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举行聚会么?” “具体的时间我不晓得,南宫家在邢台威望素著,我想只要稍加打听,一定可以知道。只不过阮晋他们见过我,只怕我还未到清风楼,就被他们赶出来了。”莫君言踌躇道。 骆采灵狡狯一笑道:“这个你就不用担心啦,我保管他们认不出你来!走,我们先进城一趟,明天再去清风楼。” 于是两人往南又走了七八里,到得一镇。那市镇比莱州集小得多,集市货物不多,采灵只得从简,购了衣物道具等必须之物。镇上亦无客店,两人只好谎称兄妹,寄宿在一农家。 次日一早,采灵便让君言换了衣裳打扮,给了他一把折扇,穿一身白衣。接着她又在莫君言的脸上涂些面粉,叠高颧骨,把脸型削尖,再用眉笔描,将他眉毛提起,又画了丹凤眼形。 骆采灵的易容术得自金陵沈家,除开沈家人外,技艺可算得上天下无双了。她画了一半,心中默然一酸。 原来她在不知不觉间,竟把莫君言改装了杨凌的样子。 莫君言见她怔怔不动,问道:“采灵姑娘,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对么?”骆采灵回过神来,忙道:“没什么,眼眶还没画好呢,你别动。”她画完后,又剪下几缕头发,拿胶水粘在莫君言嘴唇边上,宛然就是个中年杨凌的模样。 “杨、不,莫大哥,你看看怎么样?”骆采灵取出铜镜给莫君言一照。莫君言不禁赞道:“采灵姑娘果然神技,连我也认不出自己来了。”随后骆采灵把自己也改扮成一个中年大汉。 两人待到南宫家集会之日,便往清风楼而去。 清风楼在邢台城内南街北端,楼分三层,总高约有七丈余。第一层为砖石筑台,中间有拱形圈门,门内既可通车,又能行人;二、三层则以歇山式重檐复屋四角攒尖顶的木质做成斗拱结构,飞檐外张,如鹰展栩,如羽似飞。 莫、骆二人到时,已是未时。恰巧元、九两大公子也正引着江湖豪客而来。清风楼前豁然站着两百来号人,左右两边各有一人领头,一着黄衫,一着蓝衫,样貌有六七分相似。左手边的大约三十,右手边的看样子不过二十六七岁。 莫君言心知这必是南宫元、九兄弟。 “今日惠风和畅,万里晴空,正值佳日。承蒙诸位高义,前来清风楼与我兄弟二人相聚,正可谓群豪毕至,邢台生辉。南宫元能结交到诸位英雄,聊尽地主之谊,可谓幸甚!”左手边的黄衫公子徐徐道。 南宫元续道:“这清风楼是我邢台一大风景,始建于唐,后于明宪宗成化年间重修,原是士大夫登临消遣,舞文弄墨之所。我辈江湖草莽自诩风流,也多选此地比斗、飨宴。大伙儿不妨一面观楼,一面用些瓜果蔬食,简慢之处,还请诸位海涵。” “想我南宫世家立足江湖已有二百余年,家父飞凤公行走江湖亦有三十余年,虽说不上是天下闻名,但亦是不负一个侠字。”他说到这里,众人连忙道:“南宫老庄主若算不上天下闻名,那还有谁能算得上?”“不错!南宫老庄主不愧是武林前辈大侠,我等素来钦佩。”“南宫元公子太过谦虚,只消是江湖人,又有哪一个不知道南宫世家的大名呢?” 南宫元微微一笑,双手一摆,众人随即安静下来。 “说来亦是惭愧,家翁年齿渐增,而南宫元驽马之才,卑薄之德,又不足当大任。俗话说的好,牛耳之位唯有能者居之,我九弟之虑,可谓不无道理。故此今日邀集诸位前来,但求做个见证,公平决断,看看我兄弟二人,谁更适宜为家翁分忧。” “诸位前来相聚,既是我的好友,亦是九弟好友,大家皆为武林一脉的朋友,岂能因我二人之事,伤了相互之间的和气?然,事终须有了结,我等绿林豪强,江湖好汉,也无需闹太多虚文,去效那经士腐儒,唇枪舌剑,舞文弄墨。依小可之见,不如就以武会友,点到为止,我与九弟胜者为尊,败者终身不提此事。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均道:“元公子言之有理。” 南宫元转头对南宫九说道:“九弟意下如何呢?” 南宫九冷笑一声,心道:“你自顾自说了这许多,又问完了旁人才来问我,无非就是要我附和罢了。大哥啊大哥,人人都说你是正人君子,在我看来,你也不过如此。也罢,你爱做伪君子也由得你,我且当个真小人吧!”当下应道:“就依大哥所言吧。” 群雄于是分成两拨,东首的是来为南宫元助拳的好汉,以太行剑派耆宿阮晋为首,约有百余人。西首大约只站了七十几人,自是南宫九邀来的各路豪客了。莫君言与骆采灵暗暗商议了几句,还是站到了东首。 南宫九见众人分派已毕,朗声说道:“既然双方都已买定离手,现今就缺个仲裁了。我等行走江湖,比武拆招是必不可免的,但既然要点到为止,有个裁判总好过输招不服。” 南宫元点了点头,正欲说话,南宫九却不给他机会,续道:“在下这里有幸,请到了一位武林前辈,此人身份地位之尊,武功见识之高,均不在家父之下。是以在下认为,请他来作为我们本次比武的公证人,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莫君言涉世未深,还未觉得什么,骆采灵虽然年岁较他略小一些,但却出生成长在当时明朝最错综复杂的两大官僚机构家庭,听着这两兄弟的对话,心内早忖道:“哼,这两个都不是好人。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却各有各的小肚肠。嗯呣,就好像那什么山丘里的一对小狗熊,那是什么成语来着,欸,我居然给忘了?” 骆采灵一根细长白嫩的手指,正轻点着脸颊,尚在努力回想成语一丘之貉时,忽听得众人齐声惊呼。她急忙循着大众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名中年汉子正从清风楼西首的阶梯上走了下来。 那人中等身材,一套文士打扮,头戴结式幞头,身披着黑色大氅,带上系着翡翠温玉,大约四十岁的年纪,面貌略显枯瘦。骆采灵见了,竟也是一声惊呼:“是他!?”她急忙掩唇,转头看向身边的莫君言,莫君言也在这一刻转头问她:“这人是谁?” 群雄内中不乏见识不凡之辈,见了这中年文士,纷纷想起一个人名来,只是没敢说出口。南宫元这一侧更有人偷偷嘀咕:“居然结交了他,果然是硬点子,难怪有胆子和元公子争位。” 窃窃私语之中,只听得南宫九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位便是官居锦衣卫西镇抚司指挥使,兼东厂理刑,鹤手门掌门人孙云鹤先生!” 众人听罢,清风楼前顿时一片哗然。要知孙云鹤乃是当今武林巨匠之一,鹤手门虽然创派历史不久,名头不如少林、武当、峨眉、昆仑等四大派响亮,但出了他这么一位武林怪杰,端也是不容小觑。只是孙云鹤官居大位,又是东厂亲信,而群雄多是绿林草莽,忽然见了这么位官老爷,难免有些手足无措。 孙云鹤显然很明白这群人的顾虑,他一到楼前,便朝左右各一拱手,朗声道:“诸位武林同道,孙某这厢有礼了。今日孙某乃是以鹤手门掌门人的身份与诸位相会的,大伙儿今儿只谈武功,不谈国事。” 众人听了,这才止了聒噪。莫君言听了,忽生茫然,只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孙云鹤顿了一顿,又道:“我与南宫兄弟也是相识未久,但一直敬仰南宫世家的英名,久欲一唔。今日有幸见到贤昆仲二人,足慰平生矣。至于仲裁一说,那是万万不敢当的。”他说这番话,言外之意自然是:“我和南宫九也只是初交,绝不至偏袒他。”他眼角一瞟,有意无意地看了南宫元一眼。 南宫元显然明白这一眼的意思,他站起身道:“鹤手门掌门孙先生今日大驾光临,实乃我辈大幸。他老人家不仅德高望重,为人正直,又兼武功高强,正是此次武会仲裁的最佳人选。即令我九弟未推举孙先生作为裁判,我南宫元也当做那举善荐贤之人,还望孙先生不要推辞。” 孙云鹤忙道:“孙某只是久仰南宫世家,慕名而来,原没想过要当此大任。”他沉吟了片刻,才道:“但既然南宫昆仲盛情相邀,孙某却之不恭,只好恬颜为之了。不过,仲裁之位,尚需请两位武林同侪相助,方能不失公允。”他说完又分别朝东西各一拱手,群雄大多嫌他礼多而烦,但碍于他身份地位,又不敢直言,只得再回一礼。只听他说道:“相烦元、九二位公子,以及在场诸位,再分别推举两位上来,与孙某一同评判。”他特意在分别两字上用了重音,显然是强调元九双方各出一人,以示公正。 双方稍作商议,于是南宫元一方推选云台派掌门师秉川,南宫九一方则选了冀北名武师杨冯。推这二人,并非他们武功最高,而在于资历最老,见闻广博。推举既毕,与会侍从急忙在楼前搭出凉棚,摆上座椅,请孙云鹤等三人上座。 南宫九道:“如今评委已有,就不知这以武会友,是个如何会法?要知今日参会宾客只怕不下两百人,若是每个人都出来露两手,只怕是比到明天也比不完。”要知南宫元侧人数远在南宫九之上,虽然南宫九所请均是高手,但若论整体实力,只怕仍是南宫元方占优。 南宫元问道:“那么九弟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区区拙见,言之以供参考。”南宫九淡淡说道:“你我双方不妨各出三人,三战两胜者为赢。大哥与小弟均是当事人,自然必须出场,其余两位,则由双方各自决定,至于出场顺序,亦是自决。” 南宫元心想:“我与阮大侠、‘朔风腿’徐兄三人出场,料来未必会输。”于是道:“如此也好。” 阮晋听了,急忙扯了扯南宫元的衣袖悄声道:“元公子,三战还不如一场决胜,何况我们人多势众,何必退步?” “爽快!”南宫九笑道:“那么我这一边第一个出场的就是这位了。”话音刚落,南宫九身后的人群中就走出了一个大约五尺来高的秃头老者。 那秃头老者面色红润,貌似婴儿,身材不奇,但一双手掌比常人大了一倍有余。他入场之后径自走向清风楼旁边的树,楼前左右各有十余株大约碗口粗细尚未长成的椿树。 众人齐目望去,只见那秃头老者猛然间一声大喝,右掌拍中树身,那树登时上下分离,掌力所及之处平整地飞了出去,断口处犹如刀切! 第四回 落日楼台一笛风 节六:败露 节六:败露 众人骇然!掌力深厚之人,打断细小之树并不足称道,但要将椿树上下分离,又能使其根部不倒,就绝非易事了! 群豪尚在讶异,秃头老者已走到第二株小椿树旁,这次他掌换左手,大吼一声,朝树身根部拍去。众人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秃头老者已然收功。可那椿树纹丝不动,就连一片树叶也不曾掉落。 孙云鹤抚掌赞道:“祁连山褚老前辈这一套‘阴阳双撞掌’果然精妙,佩服佩服!”秃头老者朝他拱了拱手,随即右掌一削,将那株椿树横腰劈断,但见这树内部已然开始枯萎。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他这掌纯属阴劲,那树受他一掌,早已难活,只是外表上看不出来,但只需一刻钟时间,这树便会枯死。 南宫元一侧的豪客们目瞪口呆,就连南宫元自己亦是暗暗心惊:“此人掌力左阴右阳,内力之深,只怕除我之外,余人皆不是对手。可是我若出手,最后一局与九弟之争,却又派谁呢?这可如何是好呀。” 原来这秃头老者姓褚名曜,本是西北祁连山带的一个魔头,以“阴阳双撞掌”驰名江湖,五年前不知何故,忽然销声匿迹,不料今日竟出现在了这邢台清风楼。 褚曜立于场中,双手叉腰,沉声说道:“元公子,你想好了么,到底是由谁来接接老夫的这套‘阴阳双撞掌’。” 南宫元略一沉吟:“罢了,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他迈出身来,正欲亲自接战,却听清风楼上传来一声清莺娇呖:“我师父可怜你这身武功来之不易,这才没将它废去。你这老秃头倒好,不长记性也就罢了,竟又出来瞎捣乱。” 众人急忙寻声看去,只见清风楼二层处,一名紫衣少女正翘着腿,抱着剑,坐在楼头两翼的檐角处。莫君言几乎要叫出声来,这少女不正是他苦苦找寻的师姊虞梦么?骆采灵见他神色激动,问道:“她就是你的师姐吗?果然好帅!”莫君言点了点头。 褚曜变色,红脸中微微发紫,喝骂道:“哪来的小妖女!胡说八道什么!?” “胡说八道?不见得吧。”虞梦微微一笑道:“你就算不记得祁连山头,雪莲花侧,也还不至于连肩头上的两道剑疤也都给忘了吧?” “你……”褚曜右手指着虞梦,略显吞吐地道:“你……你是阳慕云的徒弟!?”原来五年前褚曜在祁连山行凶,被阳慕云撞见,阳慕云本欲废去他的武功,但见他这套“阴阳双撞掌”精妙过人,所行又不是罪大恶极之事,于是便刺伤了他,教训一番,也就作罢。这件事阳慕云曾告诉过虞梦及莫君言。褚曜自知武功与阳慕云相差太远,自然不敢再在西北作恶,便跑到北直隶来了。 “哼,没错。所以你还是识相点,快走的好。”虞梦一面踢着檐脚,一面道:“要不然五年前的事重演,这一次,你的武功可就保不住咯。” 褚曜大怒:“小丫头快滚下来,爷爷不教训就不姓褚了!” 虞梦一笑道:“也罢,你们既然在赌斗,姑娘我就替南宫元出场对你这一阵便是。老秃头,你上来,让姐姐揍你一顿!”他们一个自称爷爷,一个自称姐姐,嘴上都讨便宜,竟也互不相让。 南宫元见他二人如此斗嘴,不觉莞尔,他知虞梦内力或许不如褚曜,但剑术之精,尚在自己之上,是以点了点头。 孙云鹤见南宫元颔首,当下宣布道:“那么就请这位女侠下场,与褚老前辈一决。” 褚曜喝道:“小妞下来!” 虞梦却道:“你们既然约在这清风楼,何不在这楼上拼斗?在楼下打来打去,又有什么新意呢?喏,秃子,你上来!”她起身,足尖点在檐角处,盈盈倩影,衣袂翩翩,持剑凌风,宛然若仙。 众人均是暗暗点头,南宫元侧更有人鼓噪道:“说的对!上去啊秃子!”“秃子若是不敢上,还是趁早认输吧!” 虞梦所立之地不过方寸,轻身功夫之妙,连孙云鹤等耆宿都暗暗佩服,这也无怪褚曜不敢接战了。褚曜虽然掌力雄浑,但轻身功夫却不入流,如何敢像虞梦这般,站在清风楼上比拼呢? 莫君言初见虞梦接战,还暗暗担忧,此刻却也放下心来。他知道若只论轻功,在场恐怕没有几人能及得上虞梦,而在这高逾七丈的清风楼追逐斗法,轻功又远比内功关键得多,虞梦这是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焉能不胜? 南宫九面色铁青,冷哼一声:“上去!”显然他宁愿输招,也不愿丢人,更何况,即便第一场输了,他还可以靠第二、第三场赢回来。 少年人岂非往往如此?争一口气,就像拼一条命。 褚曜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上了阶梯,奋力跃起,双手擎住檐角,再用力一撑,这才攀上清风楼二层。 “嘿嘿,你这猴子攀树倒也上来了。看招。”虞梦双足一点,在楼上奔驰如履平地,当下长剑出鞘,直指褚曜。褚曜连忙运起“阴阳双撞掌”的掌力,接了两招,正待反击时,虞梦早已轻纵莲足,又跃上了清风楼第三层,亦即楼顶。她回身嫣然一笑,朝褚曜招了招手。 褚曜何曾经受过如此侮辱,此刻再也沉不住气,大声吼道:“他妈的!老子与你拼了!”他用力一跳,仍旧靠着双手攀住檐角,众人见他姿势难看,纷纷大笑。褚曜羞愤难当,双手正欲用力一撑,不料虞梦只弹指瞬间便飞身而到,长剑如电,直削他双手。 褚曜大惊,右手急忙先放开危机时刻身子一翻,右手又背抓住楼檐,左手再放,竟也堪堪避过。褚曜吁了一口气,哪知虞梦也是一个旋身,长剑又削向他的右手,竟不给他丝毫喘息的余地!褚曜一身武功,俱在双掌,双掌若废,武功尽失,况且当此时刻,人所避者,眼前之害也,岂有他哉? “哎哟!”褚曜避无可避,只好放开右手,身子登时跌落到第二层,檐上颇滑,他无法立足,登时又滚落下来,直摔至楼底。 众人大笑,南宫元亦是笑道:“褚老前辈,承认了。”孙云鹤亦道:“这位女侠斗智不斗力,轻功之妙,剑法之精,果然罕见。故孙某以为,这局当属南宫元公子胜。”师秉川、杨冯亦无异议。 褚曜从地面上弹起,愤恨难当,他走到南宫九身边,低声道:“九公子我……”南宫九看也不看他,只朝南宫元拱了拱手道:“恭喜大哥拿下第一局,这就开始第二局吧。”他身旁的道士说道:“九公子放心,第二局就交给老道吧。”南宫九点了点头:“**长,就看你的了。” 那道士一身黑袍,手持拂尘,神色倨傲。南宫元侧有认得他的人,低声道:“这可是阴风道人呐。”南宫元心下明白,这阴风道人同褚曜一般,也是横行西北的魔头之一,只是他的名头比褚曜更大,武功也更高,即令他自己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更遑论他人了。 阮晋走到南宫元身侧,偷声道:“元公子,这局不妨弃车保帅吧。”南宫元不语,虞梦此时已下了清风楼,见他踟蹰,不觉说道:“这第二局,仍是我接了吧。” 南宫元忙道:“万万不可!你不知这阴风道人纵横江湖已有二十余年,武功阴狠,端的不是易与之辈。况且你刚刚又与褚曜斗了一场,这一局说什么也需让给我了。” 虞梦道:“放心吧,和老秃头那一场,我压根没使什么力。”她凑到南宫元耳边轻笑道:“嘿,你这局不是弃车保帅的么?就算我打不过他,跑总成了吧?”这一边南宫元微微一怔,回神时虞梦早已入场,他再待阻止已是不及。 另一边骆采灵也对莫君言道:“看来你师姐和南宫元是很要好的朋友呀。”莫君言犹豫了一下,才道:“也许吧。”他见了虞梦与南宫元的亲昵神态,心中竟有一丝不快,心道:“我这是怎么了,他们只是朋友罢了,师姐平素就爱管闲事,这很符合她的性格呀。唉,我为什么如此地不开心呢?” 场中,阴风道人一脸不屑,冷冷地道:“小丫头,我可不愿被别人说占你便宜。你既要强出头,也罢,道爷就用这双肉掌,会一会你的长剑吧。” 虞梦拔剑出鞘道:“不必客气。” 阴风道人见她站在平首位置,暗暗有气:“好个不识抬举的小妮子!”他强抑怒气,把语调放平:“你先进招吧。” 虞梦笑道:“有僭了。”她长剑一挥,刹那间连刺九剑,使的正是昆仑派三大绝技之一的凤翔剑法。阴风道人微微一凛,但他毕竟是一代宗师,虽惊不乱,侧步向前,单掌拍向虞梦腹部,乃是以进为退,攻敌之所必救。孙云鹤抚掌道:“好一套‘荼蘼手’!”师秉川不解问道:“孙先生,这阴风道人究竟是何来路?”孙云鹤微微一笑,却不回答。 南宫元道:“荼蘼手是青海黑教的武功。” 众人一片哗然。要知青海黑教乃是当今江湖第一大邪教,行事诡秘又阴狠毒辣。此刻黑教中人出席这场元九之争,不免让人多想一番。 南宫九迈出一步,淡淡地道:“适才孙先生说过了,今日我们只会武功,不谈国事。”他声音不大,但在哗然声中清晰可辨。南宫元点了点头,便不再说。 这厢阴风道人与虞梦已拆了三十余招,两人互有攻守,分不出优劣。虞梦靠着手中有剑,且轻功较高,虽然一时间未呈现败相,但那阴风道人每一掌拍来,都带秽气,她要运内力相抗,时候一久,便觉气力不支了。南宫元颇为担忧,他曾与黑教高手交手过,深知这荼蘼手的厉害,怕虞梦一时不慎,竟伤在阴风道人手里,因此右手紧握腰间的青钢剑柄,只要虞梦一遇险,便即出手相救。 “小丫头,认输吧,你可不是道爷的对手。”阴风道人喝道:“快快弃剑,莫要自误。”虞梦虽感吃力,但她生性倔强,不肯服输,仍是强自冷笑道:“哼,不见得吧,再吃本姑娘一剑!”她虚晃一剑,挽出几朵剑花,接着剑走偏锋,一招“白鹤梳翎”,倏的刺向阴风道人咽喉,正是凤翔剑法中极其精妙的一招。 这一招以虚化实,本可攻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可那阴风道人经验老道,虽是不识昆仑剑诀之奥,但见了虞梦手势,便知虚实所在。他当下将计就计,待虞梦长剑堪堪刺到,身躯陡然一缩,剑尖竟从他喉边掠了过去。 虞梦大吃一惊,她万料不到阴风道人竟然以此险招相应,长剑扑了个空,身子难免失去重心。说时迟,那时快,阴风道人双掌齐出,左击胸,右袭腰,霎时间阴风阵阵,罡气扑人。 虞梦急叫声:“不好!”她连忙倒持长剑,剑尖反刺自身。阴风道人楞了一下,心道:“这小妞斗我不过,竟要自杀?”就连场外的南宫元也是惊叫道:“不可!” 岂料虞梦长剑去了一半,竟忽然划出半个圆圈,从她肘底下穿出,身子也在这一瞬间旋起,躲开那两掌不说,竟接连两三剑,刺向阴风道人意想不到的方位。 南宫元这才舒了口气,场外的莫君言也是心内赞道:“师姊这招‘银月天璇’使得恰到好处,我反复练习了这么久,只怕都没她使得精彩呢。” 原来虞梦这招使的不是凤翔剑法,而是迅雷剑法。昆仑三大绝技,迅雷凤翔便是其一,但阳慕云只传授了凤翔剑给虞梦,传迅雷剑给了莫君言,故而虞梦其实并没有真正学过迅雷剑法。但这女孩儿自小资质就奇高,剑术武功几乎都是过目不忘,学武练招,从不需阳慕云使第二遍。这招“银月天璇”她曾见莫君言使用多次,和他比斗之时,也曾亲试其威,此刻模拟使出,竟然恰到好处,堪堪破了阴风道人那两招。 孙云鹤抚掌道:“好!不愧是‘剑圣’高徒,这几剑真如羚羊挂角,神来之笔,昆仑派以剑术立户,果然名至实归。” “哼,不见得吧。”阴风道人接过虞梦这数剑,又出数掌,立时扳回颓势。毕竟虞梦的真实本领和阴风道人相比,还是逊了一筹,况且阴风道人的荼蘼手最耗对方内力,饶是虞梦连变数套精妙剑法,仍是没法脱离对方掌风的笼罩。 南宫元焦虑不已,握剑之手早已汗出如浆。莫君言亦是双目不离虞梦,神色之凝重,竟比自己上场还紧张。 阴、虞两人又拆数招。阴风道人见虞梦尚有余力,且她剑击、刺、削、挑、抹、劈、圈等各种招数,使得无不恰到好处,真可谓巧中见轻,慢中有快,稳中不失灵气。阴风道人不觉想道:“这小妞的剑术造诣之高,远在道爷预计之上,若是容她两三年时间融会贯通,只怕道爷都制她不住了。”他杀机陡起,荼蘼手的威力立时提到了十成。 虞梦的秀发已被罡风吹起,她连退数步,正觉吃力,猛然想起上场前对南宫元说过的话,当下疾步而退,不再与阴风道人正面相对。本来阴风道人将她逼得转身而走,已算取胜,但他一言不发,仍是急追不舍。虞梦认输二字既未出口,孙云鹤等人只道她还有其他奇招妙法,自也不能就此宣布她输了。 虞梦绕着场地已转了三圈,她内力损耗甚大,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而阴风道人起初追她不上,后来渐渐已是缩短距离,如今两人相距不过两丈。阴风道人蓦然大喝:“给道爷躺下吧!”掌风立时袭到虞梦后背! 虞梦奋力一扭,哪知她气力不济,这套身法又颇耗内力,转身之际竟然脚底拌蒜,一跤跌倒。她昆仑派的轻功、剑术、暗器俱与玄天无极功挂钩,若然内力不足而强使,体内经脉错乱,难免有走火入魔之虞。是故莫君言当日为黑衣首领逼迫,只能任由虞梦与之单打独斗,便是源于他内力已尽,有心而无力。 南宫元大惊,急拔青钢,纵身直刺阴风道人后腰,他这剑虽狠,但却是攻敌之所必救,为的就是不让阴风道人伤害虞梦。 哪知他长剑递到一半,一枚铜钱破空而来,“叮”的一声打在了他长剑剑尖之上。南宫元只觉虎口一麻,青钢剑虽不至于脱手,但剑路已被击歪,阴风道人的右掌也已击了下去! “不要啊!”南宫元大声喊道。 第四回 落日楼台一笛风 节七:元九 节七:元九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个中年书生倏的窜进会场,右手骈指急出,正好隔在阴风道人右掌与虞梦身子之间。阴风道人亦是一惊,他变掌为抓,硬插下去,哪知对方顺势而上,竟点中自己的“上廉”“下廉”***他大叫一声,左手捂住麻软的右臂,急忙跳开。 “好啊!”师秉川拍手道:“这一手真是神鬼莫测!”他撇头看见孙云鹤竟然站起身来,只道他对这中年书生的擒拿手也是推崇备至,笑道:“孙先生,你可知道这是哪一派的擒拿手功夫么?” 哪知孙云鹤好似入魔一般,怔怔不答,只盯着那中年书生不放。师秉川说了两遍,他仍是不应,师秉川略觉无趣,也就不再问了。 阴风道人站稳身形,强自镇定地道:“你是何人?”南宫九侧的人也纷纷叫嚣道:“就是!你是谁?为什么闯进比武会场?”“他是南宫元那一边的人,他们肯定是想二打一!”“不要脸!” 中年书生也不说话,他扶起虞梦,就要退入人群。 这时杨冯站了起来,朗声道:“南宫元公子,这局可要怎么算呢?虽说适才并未规定旁人不能入场,但这人显然扰乱了本次比武。” 师秉川辩道:“杨兄此言差矣,适才我家公子早已言明,此次比武,点到为止,你看看那个道士,既然已经占了先,却如何还猛下杀手?依我看,这位兄台不过是见义勇为罢了。” 那中年书生不是别人,正是莫君言。他听了师秉川这番话不禁暗暗好笑:“这师秉川数日之前还想置我与师姊于死地,此刻为了南宫元,竟然帮我们说起好话来了。”虞梦也是冷冷一笑,显然是在嘲讽师秉川。她对莫君言道:“多谢你救命之恩啦,你是?”莫君言低声道:“师姊,是我。”虞梦一听他声音,便认出他是谁了。她急忙掩唇,偷笑道:“小君你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帅了,噗,就是老了点。” 杨冯和师秉川还在争执:“师老哥,你这句话就不对了。你怎知那少女不是佯装倒地?这位道兄也只是出了掌进了招,并未落实,他的本意,恐怕只是为了制住那少女罢了。”“嘿嘿,老杨啊,你这可是睁着眼说瞎话了,谁看不出那黑袍道士刚才那一掌可是运了全力?不消说打在那女子身上了,便是打在石块上,石块也得裂开吧?” “好了,两位不用再争了。”孙云鹤已经坐了下来,淡淡地道:“事已至此,争那谁对谁错,已然无用。关键是,这局,谁胜谁负。” “不错,倒要论一论是谁胜谁负才对!”杨冯道。 师秉川道:“不错。就是一个倒了地,一个伤了手,倒也不好分辩呢。我看啊,大不了再比一场就是了。” 杨冯冷笑道:“师老哥,你这么评判,可就有失公允了啊,你们云台派,平素也是这么昧着良心的么?” “杨老武师,请你稍安勿躁,听南宫元一言。”南宫元见师秉川正待还口,急忙走上前来,摁住他肩,一面说道。 “这位兄弟突然闯进,扰乱了比武进行,是我南宫元之责。这一局,自然算我南宫元输了。”南宫元朗声道:“大家也不必再做争执,直接开始比第三场吧。” 南宫元说完,孙云鹤也随即宣布胜负结果。莫君言扶着虞梦就要退场,阴风道人忽然走上前来,冷冷地道:“兄台高姓大名,阴老道今日八十老娘,倒绷婴儿,既然吃了暗亏,总是要讨回来的。待这第三场比试结束后,再来领教阁下的高招。” 莫君言并不理会,虞梦早道:“随时奉陪!” 这时南宫元与南宫九均已上场,两人都是用剑,南宫元使的是一把普通的青钢剑,只剑柄末端系着一根黄色剑穗,颇见不同;南宫九的剑则是特制的,剑身更大更长,剑柄也比寻常的长了大约三寸,更宜双手合握。 此刻已近申时,正是午后阳光最盛的时辰。人们不禁抬起手,遮挡一些刺眼的光线。初春的凉意,最适合用温暖的阳光来滋溢,但若是刺目的温暖,未必所有人都能泰然接受。 “九弟,你的铜钱。”南宫元右手一抛,将适才南宫九打来的铜钱还给了他。南宫九并不去接,反而轻轻退了一步,任铜钱落在地面,发出“叮空”的脆响。 “你的暗器手法越来越出众了。”南宫元看着落在地面上的铜钱,叹了口气。南宫九把剑竖起,看着剑锋,淡淡地道:“大哥啊,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小时候,你最不喜欢练的就是暗器。”南宫元顿了一顿,才道:“也对,因为你嫌它不够光明正大。”南宫九把阔刃长剑轻轻抡一抡,划出了两个空圈,说道:“然后呢?” 南宫元欲言又止,话到嘴边,仍是说不出口。他最终还是长吁了口气,摇头道:“呵,罢了,也没什么。我们开始,你先进招吧。” “好!我们兄弟之间,也确实没必要那么多繁文缛节。兄长,看招。”南宫九双手一抡,第一招是“光寒九州”。他使剑的手法,竟似挥舞一柄朴刀。 南宫元侧身避开两道剑弧,青钢剑平平刺出。南宫九不敢大意,斜步横剑一格。剑风激荡,剑气四纵,他两个你来我往,好似苍鹰搏猛虎,又如灵蟒战大雕。 南宫九剑身长重,每一挥击,必有罡风阵阵。阮晋在旁看了,心头惭愧道:“老夫号为‘十方玄罡’,与这小子一比,一方也算不上了。” 南宫元长剑一击即走,不论南宫九大剑是压、是碰、是挑、是刺,他总能以柔克刚,轻巧地将来力卸去。虞梦仔细观摩他的手法,暗想道:“这才是他的真本事啊,那日他果然是让我的,他比我高明呢。” 南宫九大开大合,南宫元举重若轻,两兄弟剑法招式一模一样,使用的手法却是迥然不同。 “武学常云;‘刀走黑,剑走白。’即是剑术应以轻灵为主,多由左右偏锋走进,很少踏正中宫。看元公子使剑,正是这种正道,看九公子嘛,则如使刀一般。”师秉川评论道。“剑是死的,人是活的,若能将剑法使出刀法的优势来,那才是武学的高境界。九公子纵然未臻绝诣,但依杨某看来,却也是相差未远了。”杨冯可不甘示弱。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为各家主人争一时雄长。 莫君言听了,忽然回忆起石献当初说的话,更是印证了人驭刀剑的说法。骆采灵心中也在想到:“这南宫九使剑的手法,有几个变化倒与那个倭人有些相似。”莫、虞早已退入人群,与骆采灵汇合,虞梦夹在两个大汉中间,略显别扭,好在大伙儿都瞩目场上交锋,谁也没有留意。 只有一个人,他的眼虽然注视着比武场上的两人,但余光始终未曾离开过他们三人。好似这场精彩绝伦的比武,看或不看,都是一般。 “好一招‘白云出岫’,恰好反客为主了。”“嘿嘿,不见得。看!九公子这一剑,力辟千军,又不失精巧,正可谓大巧不工了。”师秉川和杨冯的斗口,似台上一般,各不相让。 元、九二人斗了一百余招,兀自不分胜负。南宫九毕竟年轻,渐渐焦躁起来,大剑舞得愈发急紧。殊不知这正中南宫元的下怀,表面上看来,似乎四面都是南宫九的剑影,南宫元只能防守,难以进攻。实际上南宫元等的就是对方大肆进攻后暴露出的空档,伺机反攻。果不其然,南宫九接连冒进,竟被南宫元找到破绽,险些被刺中“愈气穴”。他不敢再狂攻,横挡开南宫元削向左臂的一剑,退开三步,转斩南宫元下盘。 两人越斗越快,招式越发凶险,只见得两把剑均是快如闪电,看得场外人提心吊胆,深怕双方不慎输招。就连师秉川和杨冯都被场面震住,没心思再和对方斗嘴。忽然之间,南宫元左进中宫,南宫九右斜插花,两人各交一招,南宫九袍带被削断了一节,南宫元袖子亦被划破。众人吁了口气:“他两都没受伤。” 两人的身形都缓慢下来,彼此绕场游走,南宫九已是大汗淋漓,南宫元亦是头顶白气,此迹虽然一招未换,但若是谁步法先乱,那就必将吞下苦果。元、九缓缓递招,这形势表面上虽似缓慢许多,实则却是外弛内紧,不但在每一次过招的时候,都有生命的危险,即在松下来的时候、也是充满危机,谁若稍微疏忽,敌人就必定会乘虑而入,教你命丧当场。 正斗到分际,一声惊呼打乱了所有人心弦上的思绪:“不好了!大公子、二公子快快住手!” 南宫元撇头见是自家老管事南宫平,忙问道:“平叔,怎生如此惊慌,出了什么事?”南宫九更是眼锐,问道:“平叔,你身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两位公子,大事不好了!老爷他、老爷他,被刺客偷袭了!!” 南宫平哽咽道,他声音有些发颤,但听了这句话的人们,更是颤栗起来。“怎么回事?”“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伙儿别乱!”南宫元大声道:“平叔,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从头到尾慢慢说来。” “是摘星楼的杀手!就在你们比武的今天,突然闯进庄子里!”南宫平补充道:“他们的楼主大梵天,也在其中!” “大梵天!!?”南宫元怔住,喃喃问道:“那、那父亲呢?” “老爷、老爷受了重伤,只怕熬不过今夜了!” “什么!”众人均是大吃一惊。 南宫元扶着南宫平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双眼泛红,转过头来对南宫九道:“九弟,你好狠毒啊!你要争家主之位,只冲我来就好,为什么要雇摘星楼的杀手去杀害父亲!?” “大哥你疯了吗?你在胡说什么!?”南宫九也是怔住,大声道。 兄弟俩瞪着对方,时间似乎凝固。群雄更是躁动不安,相互咒骂对方起来。正混乱间,不知何处传来了笛声,由远而近,清亮婉转,片刻间便响到清风楼中,好像在告诉清风楼左右所有的人,时间它还在走,就像这首悦耳的曲子还在飞一般。 它吹的是一曲《梅花三弄》,虽然只一节就停住了。笛声停,人声起:“哈哈哈,你们两个,不都很希望南宫飞凤早点死么?为什么此刻又在假惺惺的悲痛呢?”不知何时,清风楼顶上,忽然站起来一个人,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谁也不知道他是谁,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上去的。 众人的目光一起看了过去,只见那人身穿碧色的上等绸衫,大约二十来岁,俊脸瘦削,眉眼清秀,体型修长,右边脸颊戴着一块青铜铁面,右手拿着一只绿色的短笛。他的身子周围好似永远伴随一缕微风,衣袂总在扬起。 “你是谁!把话说清楚!”南宫九大声道。 “呵呵,我是巽惊天。”碧衣人微微一笑道。他笑得很优雅,一句话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说出口,有一种很天然的魅力。“话,你们家平叔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么?难道还要我再重复一遍么?我这个人,不喜欢拾人牙慧。” “你这个混蛋!”南宫九奋力一跳,便跃上清风楼的二层,他的轻功仅比虞梦稍逊,比褚曜可高明得多了。他又一跃,举剑劈去。可巽惊风竟背着身子,足尖轻轻一点,就躲开了南宫九那一剑。 “抓得住我,就算你本事。”巽惊风说完,身影已到会场中,简直就像鬼魅一般!“我先走了,你们慢聊。”只一句话的时间,巽惊风袍带一掠,身影转瞬就到两丈之外。 “快拦住他!”南宫元叫道。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冲上前去。可那巽惊风不知用的什么手法,不论来多少个人,他总能闲庭信步一般,从他们身边穿过去,还有不少人因为跑得太快而撞到了一起。 巽惊风闪开所有追捕的人,对远端的南宫元、南宫九笑了笑,转过身,刹那间就不见在林端深处! 众人一阵唏嘘,师秉川更是叹道:“人说巽惊风的轻功天下无双,老朽本来不信,今日一见,果然……果然……”他本想说名不虚传,但想一想这四字已经无法形容,非得说到可惊可怖方才恰当。 “孙先生,咦?孙先生去哪儿了?”杨冯转过身来,忽然发现原来就坐正中间的孙云鹤,竟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不见。 日暮西山,人去楼空。 孙云鹤去哪了?为什么忽然离开? 和他一样偷偷跑掉的,又还有谁呢? 正是:“胜负且虚待日落,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五回 纵使晴明无雨色 节一:孙云鹤 第五回:纵使晴明无雨色 鹤手翻飞;问千金碑刻,印不出,海市蜃楼。 曾攻经史;看锦衣秘计,都道是,自古权谋。 节一:孙云鹤 黄昏的颜色下,四维山野,都带着一缕昏黄。晕染了淡淡的忧伤,还有淡淡的愁绪。无怪乎唐人李商隐的诗句里要说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虞梦拉着莫君言的手,问道:“跑那么干嘛快?还有还有,这位大叔是谁?”莫君言听她称呼骆采灵为大叔,忍俊不禁:“噗,她哪里是什么大叔了,她是骆采灵姑娘,可和你一样,是个大美人呢!” 骆采灵竟意外地腼腆起来,她把头发放下,撕掉粘在两鬓及下巴处的假胡子,又抹掉妆粉,露出本来娇小可爱的容颜。 “虞姊姊,你好。”骆采灵声音清脆,恰如黄莺,配上她那不伦不类的装束,虞梦不禁莞尔:“哈,好可爱的小妹妹!”她跳着过来,拉起骆采灵的手,两人霎时间就叽叽咋咋聊了起来。 “妹子,你的易容术可真棒,你可知道么,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娘娘腔大叔,因为你身上太香了。当时我被你们围在中间,别提有多别扭呢!”“噗,姊姊你过奖啦,采灵这点雕虫小技算什么,倒是姊姊你在台上,打得那个嚣张跋扈的褚曜下不来台,别提有多帅了。” 她们两个好似打开了话匣子,竟一时半刻也歇停不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反倒把莫君言给晾在一边了。三人边走边说(实际上莫君言半句也没插进去),一路向西。莫君言见她们越扯越远,竟聊到珠钗、首饰、易容道具和南宫元的剑穗等等上,真是哭笑不得,忙道:“师姊,你若是对易容有兴趣,下次再让骆姑娘和你慢慢细说吧。” “怎么?这可是门学问呢,你们男孩子不懂。”虞梦故作神秘,莫君言暗暗好笑,忙道:“是是,师姊说的是。但我更好奇,你怎么会和南宫元在一起呢?”这句话从他第一眼见到虞梦时就已想问,一直拖到现在才问出口。这是他心中的一道坎,若是不问个清楚,恐怕这一天都要寝食难安了。 虞梦理了理秀发,说道:“说来也巧啦,那天晚上本来想引着阮晋和徐柳林绕个圈,之后再转回来和你汇合的。哪知道那两个大头,居然不来跟我,反倒追来了几个不禁打的。待我打发了他们,原路回来的时候,却撞上徐柳林和一个黄衣公子。对咯,小君,徐柳林那家伙咒你呢,说:‘那个臭小子,只怕已经被阮老头和师老头给干掉了’,说得我恼了,就跑出来想教训他一顿,结果却和他旁边的黄衣公子打了一架。” 莫君言听到这里,心里感动:“师姊总是这样,不许别人欺负我,不许别人说我坏话。”他眼眶微湿,咬了咬舌头,才说道:“师姊,你太鲁莽了,没受伤吧?” “噗,你猜到了是吧?”虞梦并未在意他的神色,她和采灵挽着手,继续说道:“我当然没受伤了,打了个平,想来那时候他应该是让我的就是了。”骆采灵也自猜到:“那个黄衣公子就是南宫元吧?”“嗯呢。”虞梦道:“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就是南宫元。” “南宫元也算得上是通情达理了,他让了我一招后,便跳出圈外,向我解释。原来他听说阮晋召集河朔群豪,并且掳走了南宫九的丫鬟,便匆匆赶来,想直斥阮晋等人的做法。于是我同他两一起去找你,半途中就碰到阮老头和师老头落荒逃来,他们说你被坎哀天救走了,但我还是有些担心。至于我为什么会去那清风楼,却是那南宫元极力邀请。我对他观感不恶,同时也在想啊,与其跑回去找你,倒不如你自己过来找我。果不其然,你果然自己找上门来了。嘻嘻。” “也真想不到呢,那个小姑娘居然会是摘星楼的杀手。”虞梦说着,忽然狡狯一笑道:“啧啧,后面你是怎么和她分开的,反而和我们的采灵妹妹混到一起了?该不是瞧我们采灵妹妹漂亮,就把那个小妹妹给甩了?” 骆采灵听出了虞梦揶揄之意,连忙把她手甩开道:“梦姊姊,你怎么开起我的玩笑来了,我可不依!”虞梦急忙抓住她,笑道:“哪有呀,难道他敢说你不漂亮么?看我揍他。”采灵又欲甩手,虞梦忙道:“好好好,我不说了,我就是好奇,问问经过而已。” 莫君言欲笑不得,舌尖点了点下唇,整了整情绪,才把莱州集之事简要说了一遍。虞梦听罢,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我们跑这么快,敢情就是因为那个孙云鹤了,你们担心他和崔应元是一路的,所以还是赶快甩了他才对。”虞梦心知莫君言并未把石献事告知骆采灵,因此只提到崔应元。而实际上,莫君言心中一直有一个很不好的念头,并不是因为那东镇的孤狼。 不多时,三人已转出城门,到了郊外。邢台多白杨、油松等树木,花卉则以月季最为出名,花容秀丽,姿色多样,四时常开。这条黄泥土路边上便生长着一丛野生月季,有白、有黄、也有粉。 虞梦最先看见,心中欢喜,忍不住就要上前去欣赏一番。她刚一举步,却有一人比她更快,蹿到了她的前面,轻俯下身子,摘下了她相中的那一株月季。只听那人轻声叹道:“月季又名‘月月红’,是花中的皇后。它的花香确实很悠远,竟让孙某忍不住,抢步上前了。” 三人大吃一惊,这人一身文士装束,头戴一顶乌纱制的结式幞头,披一件黑色大氅,不正是他们刚刚还聊到的孙云鹤么!? “这位兄弟想必熟读诗书,一定会知道北宋韩琦有首诗单赞月季道:‘牡丹殊绝委春风,露菊萧疏怨晚丛。何以此花容艳足,四时长放浅深红。’唉,月季虽艳不过牡丹,但却有一点远胜牡丹,那便是四季常开。”孙云鹤手执月季花束,微微一嗅,悠然道。 “孙先生说得不错。苏东坡也有一首诗,同样是赞美月季,与韩琦的诗意相近。”莫君言说道,他内心虽然震惊,但随即便镇静下来。临到大事,他更冷静,而虞梦往往则是一种从容,骆采灵却不然。她年纪最小,虽然聪慧过人,但应对突发情况时,却容易自乱阵脚。 “孙叔叔,你好啊。”采灵小声说道。 “呵呵呵,在人群中,我倒真没认出你来呢。也对,人岂非总是喜欢伪装自己,来给别人带来一次惊喜呢。你说是吗?采灵。”孙云鹤微笑着说道,他虽然是看着骆采灵说这句话的,但弦外之音显然是指向莫君言。 莫君言当然听得出来,他的脑子急速运转,正在努力回想曾经发生的一切。虞梦则是冷冷地注视着孙云鹤的一举一动,她很清楚,己方三人之中以自己武功最高,若是迫不得已要动手,她更必须要守护好他们两个。 “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有一张清单。有一种人,他把这一切都计算得很清楚,虽然往往会惹来烦恼无数和辛苦一场,但总是去奋斗过。还有一种人,他不去计算,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虽然不会那么累,但也往往什么都得不到。孙某觉得,你应该不是第二种人。”孙云鹤右手略一使劲,花束便折了,接着他比出一个擒拿手式,看着莫君言道:“所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石家擒拿手,你是从哪学来的?” 虞梦凛然道:“哼,要探讨人生,还是去庙里比较好。至于别的,又关你什么事?” 孙云鹤一笑,随后就是冷冷地道:“我在问他,没问你。” 骆采灵见他们剑拔弩张,急忙道:“孙叔叔,你怎么来了?锦衣卫里不是还有很多要事等着你处理么?采灵也要回京,孙叔叔你可以送我回去么?”她说着,朝虞梦、莫君言偷偷使了个眼色。 采灵的意思很明白,如果孙云鹤是为了崔应元之事而来,她回京的话自可就此了了。倘若不是,她就设法绊住他,为他们争取逃跑的时间。 虞梦岂能不懂?但她秀眉一直未舒,凤眼始终凛凛,贝齿轻咬,半分不肯退让。因为她知道,如果这一次妥协了,下一次她就再没有奋斗的理由。如果因为害怕,就放弃拥有的权利,那么人生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 莫君言突然除下伪装,扔在一旁,随即握住虞梦的手,对孙云鹤道:“你的九节鞭呢?为什么不拿出来。” 他认出他了。 这也是为什么,在第一次见到孙云鹤的时候,他就觉得他和他似曾相识。因为他听过他的声音,虽然他的声音并没有太大的特色,但还是给他留下了印象。 没有错,孙云鹤就是那一天夜里,那个戴金环的黑衣人! 莫君言握手的意思很明白,他的立场是站在虞梦这边的,而且他也很清楚一点:到了这一步,不是妥协就可以的,他必须抗争,否则就是死。 凡事不论成败,只要经历便不必后悔。人的一生,也不过就是不愿输给自己的努力罢了。 “哼,哈哈,哼哈哈。”孙云鹤见了他的样子,十分开心:“果然是你啊。哼哼哈,这一趟太值了。”曾经没有完成的任务,今天终于可以完成了。 孙云鹤踏前一步。 虞梦撇头在莫君言耳边轻声说道:“他的轻功很好,硬跑是跑不掉的。你先撑他三五招,等我取出霜华剑后,我们一起对付他。尽量游斗,耗掉他内力。还有,他的目标是你,有机会的话,你先走。” 莫君言紧抿双唇,没有回应。 孙云鹤又踏前一步。他离他们两个,只有三丈的距离了。他的眼里只有他们,又或者说,他的眼里根本没有他们,因为他们对他而言,那是唾手可得的。 突然,骆采灵挡住了他的视线,她闯进了他的眼。 “采灵侄女,这件事和你无关。你快闪开,免得孙叔叔动起手来,误伤了你,于你爹爹面上可不好看,也有伤我曾与他同朝为官之谊。”孙云鹤没有看采灵,只淡淡地道。 “可是他们是我的朋友,我不允许你伤害他们!”骆采灵咬着唇,坚定不移地道。 “呵,这孩子。”孙云鹤好似嘲弄一般的笑,让骆采灵有些尴尬。因为他的意思很明白:“就凭你这点功夫?也配在我孙云鹤面前充好汉么?” “也罢,你们三个一起上吧。”孙云鹤踏出第三步后,突然之间,第四步紧接着就跟了上来,骈指点向骆采灵胸口愈气穴! “骆姑娘小心!”莫君言急叫,他身形也不慢,况且离骆采灵更近。他一把拉过采灵,左手迎上孙云鹤食指,两人手指一触,莫君言与骆采灵立时便被孙云鹤深厚的内力震退了三步。 虞梦见他俩吃亏,来不及取霜华剑,只能立马拔出手里的青钢剑,一招“春风细雨”斜里刺向孙云鹤下盘。孙云鹤不觉赞道:“好剑法!”他双足接连抬起,始终如闲庭信步一般,任虞梦急削速砍。 虞梦三剑后迅速变招,旋身去劈孙云鹤右肩。莫君言、骆采灵也各自取出长剑、柳叶刀加入战局。孙云鹤以一敌三,也不敢太过大意,他双掌呈鹤形,一连三招“鹤舞千旋”、“丹鹤独立”、“回首舒翅”,把三人各自逼开,他才好各个击破。 鹤形拳源自象形拳,是模仿鹤的仪态而创的拳法。鹤有高度的警觉性,并不谬然而动,故而鹤形拳与龙形拳之多变,蛇形拳之灵活、虎形拳之主攻、豹形拳之刁钻等相较,宗的是以静制动和以逸待劳。所以孙云鹤每出一招,都是在虞梦等三人先出之后他才出,即便后出,他却能先至。正是所谓的:“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 四人拆了三十余招,最初虞梦、莫君言、骆采灵三个各自相距不过五六尺。这许多招下来,三人竟然被孙云鹤分割在三个方向,最近的两人也有一丈多。莫君言想要去到虞梦那边,却始终都被孙云鹤拦住,虞、骆二人亦然。 三个人心里都十分明白:“不好!这样下去,根本没法相互照应了,只要他一招得逞,逼开我们其中两个,那么第三个人就一定要糟!!” 第五回 纵使晴明无雨色 节二:拓明刀 节二:拓明刀 孙云鹤忽然大喝一声,一招“凫鹤从方”斜刺里斩向虞梦。这在他鹤形拳中颇为少见,竟是反其所宗而行,主动出击的一招。 虞梦不敢大意,长剑先是虚招下撩,而后反刺对方手腕“阳谷穴”,正可化解此招。 孙云鹤显然也知道这招难不倒虞梦,他之所以主动出击,为的就是迫虞梦刺击,他好以雄浑内力挥袖荡开剑刃,逼退对方武功最好之人,继而就是接连两招“骑鹤维扬”和“风声鹤唳”,猛扫莫、骆二人。 莫君言只觉孙云鹤双掌如翅,招式所来,掌风激荡,尘沙扑面,他根本瞧不清来路,更无从抵挡,只得连退三步。 骆采灵眼见莫君言危机,急舞柳叶刀去救,孙云鹤掌背一翻,五指登时拿住对方刀面,喝道:“撒手!”骆采灵虎口一震,只觉对方内力如浪如潮,压得她喘不过起来,只得放开柳叶刀。孙云鹤念在她是骆思恭之女,不愿伤她,于是转攻虞梦,不然只需再进一掌,骆采灵已无兵刃,必然要受重伤! 虞梦连使三招凤翔剑法,又接上一脚“覆雪踢”,这才把孙云鹤击退一步,剪除了莫君言当前之厄。 孙云鹤冷笑一声,他见速战不能速决,于是改变策略,只把三人分割,不让三人汇合,以守为攻,只待对方稍露破绽,他便乘虚而入。 三人又复战了三十余招,孙云鹤右手使刀,左手出掌,仍是气定神闲。刀法虽非他所长,但亦是精妙绝伦。虞、莫等三人早已大汗淋漓,出招滞涩,骆采灵失了柳叶刀,更见狼狈。 孙云鹤见骆采灵下盘虚浮,忽然出脚,将她踢了一个筋斗。好在他出脚不出力,骆采灵虽未受伤,但也摔倒在地,一时间难以起来。虞梦见状,知道孙云鹤下一步必要攻击莫君言,当下顾不得自己,急忙猱身直上,连斩孙云鹤要害。岂知孙云鹤早已料到,轻巧一避。虞梦长剑落空,便知不妙,再要退时已是不急,腰间“章门穴”被拿中,顿时动弹不得。 “小君快逃!”虞梦虽然被制,但仍能出声。孙云鹤摇了摇头,叹道:“他逃不掉的。莫说是他,就连名动天下的武清侯也逃不掉。” 莫君言大声道:“你的意思是石帅他还活着?” 孙云鹤枯瘦的脸上绽放出一丝怜悯般的笑容:“乖乖地跟我回去,也许你还能见到他最后一面也说不定。” 孙云鹤正欲出手,忽听身后一人说道:“孙兄好兴致啊,怎么和小辈们一般见识起来了?”这声音平稳沉郁,竟听不出一丝的喜怒。 孙云鹤大吃一惊,急忙转身,转身之余还顺带退了两步。要知他为人谨慎,方才也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人竟然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自己身后,可见武功绝不在己之下。 虞、莫急忙看去,只见来人约有五十余岁,三缕长须已见花白,身材颇高,穿着一身粗布衣,全身上下最值钱的,恐怕就只剩左手手里握着的一柄长刀。 那把刀刀脊直,刀刃处微弯有弧度,刀鞘上刻着“绣衣春当霄汉立”七个楷体字。 很显然,这是一柄绣春刀,而且还是一柄御赐的绣春刀。 骆采灵又惊又喜,叫声道:“爹!你怎么来了?” 来者正是大明锦衣卫前总指挥使江湖七绝之一的拓眀刀骆思恭! 骆思恭看了骆采灵一眼,神色怜爱,但却没做理会,径自走向虞梦,单掌一拍,就解开了她被封的穴道。 “骆兄,你这是做什么?”孙云鹤不满地道,但却不敢制止。 骆思恭淡淡地道:“他们是昆仑阳慕云的弟子,是你我的后辈。纵然他们无知,得罪了咱们鹤手门掌门,咱们又怎么能够和他们一般见识呢?这传出去,岂不是让鹤手门蒙羞,使拓眀刀无光?”骆思恭这几句话说得很客气,但句句不离拓眀刀,意思显然在说:“你不要面子我可要,你若让我没了面子,我自也不能袖手旁观。” 孙云鹤在官场打滚了十余年,岂能听不出他这言外之意?他暗暗心惊:“这骆老儿早来不来迟不来,偏偏这时候捣乱,我之前说的话,他该不会都听到了吧?” 孙云鹤拿不定主意,试探地道:“骆兄此言差矣。若只是江湖纷争,孙某又岂能和小辈们过不去呢?只是这件事事关我们锦衣卫,所以孙某不得已,才要将他们请回北镇抚司。” “孙兄啊,老夫虽然已经离开了锦衣卫,但好歹亦是大明子民,岂能不知其中关窍?”骆思恭道:“我锦衣卫素来奉上命,执法严明,若孙兄能取出上御或是刑部文书来予我观,莫说老夫绝不阻你,还当替你将他们拿下。” 孙云鹤心道:“捉拿将军府余孽是九千岁之命,并未通传陛下,我若明说,骆思恭更有说辞。不如今次就先卖他个面子,反正他和老秃鹰不睦,留着让黑鹰对付他吧,我丹鹤又何必强出头呢?”他自知不是骆思恭的对手,于是道:“也罢,既然骆兄都这么说了,孙某自然不敢再有异议。唉,当年若非骆兄提拔,小弟又怎有今日的地位?只是田指挥若知道是骆兄放走了这二位,恐怕要不愉快了。” 骆思恭微微一笑道:“孙兄放心,这事我自会向田指挥说明的。”说完又对虞、莫二人道:“孙指挥已经饶过你们无理之罪了,快快朝西走吧,莫要再让我们撞上。”骆思恭的意思很明白:“这次有我在,下次可就没这么好运了。赶快回昆仑,不要再让孙云鹤逮到了。” 莫君言、虞梦拱手道谢,朝骆采灵点了点头,便望西奔。骆采灵蹑手蹑脚,也想逃跑,却被骆思恭叫住:“采灵,你住着!” 骆采灵无奈,只能看着虞、莫远去的背影,心生艳羡。她嘟着嘴道:“是。”想到这番被父亲给追到了,只怕再难逃出,更就此要被迫嫁给崔铎,更觉郁郁。 孙云鹤见她泫然欲泣,把柳叶刀抛还给她,笑对骆思恭道:“令爱千金是越发顽皮啦,竟然独自混进南宫世家比武现场,我这个做叔叔的,竟也没认出来呢!哈哈。” 骆思恭哼了一声,道:“一个女孩子家,成天就知道看热闹,一点也不让爹娘省心。” 孙云鹤道:“嘿嘿,侄女啊,不是叔叔说你,你可是崔尚书家未过门的媳妇儿,似这般混在一群江湖草莽之中,只怕不美。若是崔尚书知道了,多半要不高兴了呢!”他这句话正说到骆采灵的痛处,也说到骆思恭的心病上,端的是厉害! 骆采灵再忍不住,哭道:“他不高兴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想做他们家的媳妇儿!” 骆思恭厉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插嘴!”采灵紧紧咬着下唇,小手攥拳,任泪水哗哗哗地流着,哭湿了妆容,神色却是极为倔强。 骆思恭见了,也觉自己刚刚语气太重,心下后悔。他想上前柔声安慰,但碍于孙云鹤在侧,只得忍住道:“小女年幼无知,让你见笑了。崔尚书那边,还请你多多遮掩。唉,这等草莽之辈风言闲语,未必便能挑拨了我崔骆两家的关系,就只怕会惹他老人家心烦罢了。我听说铎儿那孩子很不错啊,通情达理,老夫还是很喜欢他的。” 孙云鹤心道:“哼,这老儿说话很是厉害,软硬兼施,只怕再说下去他就要和我翻脸了。”当下笑道:“骆兄说的哪里话,孙某是绝对不会效那长舌妇之行。况且我辈江湖儿女,本就不必太过拘束。只是崔尚书是世族大家,多少忌讳这些。骆兄放心,若是有人乱嚼舌根,孙某是绝不会放过他的。” “如此偏劳孙兄了。”骆思恭说罢,朝他拱了拱手。 孙云鹤会意,笑道:“孙某这几日休假,想想班期将至,也该返京了。骆兄父女一道,孙某就不打扰,可要先走一步了。” “孙兄请便。”骆思恭道。 待孙云鹤去远,骆思恭这才深深地叹了口气。 骆采灵尚在抽泣,她执拗得不哭出声音,但眼泪却止不住,眼眶也早已红透。骆思恭既怜且慨,取出手帕,走上前去为她拭泪。采灵一动不动,既不反抗也不说话。 骆思恭待她情绪略稳,缓缓才道:“灵儿啊,你今年也已经十六岁了。你平时喜欢舞刀弄枪,我也不来管你,但你毕竟是女孩子,总这么在江湖上混迹,终是不妥。你爹爹年纪也不小了,也照顾不了你几年了,只盼你能找到一个好的归宿,将来我两腿一伸之时,也能安心。” 骆思恭这话发自内心,父母总是为子女想得更多,想得更远。也许有时候他们并没有站在子女的角度上去考虑,但为了子女,他们可以不顾一切。骆采灵自然感动,怔怔地又落下泪来。 此时早已入夜,黄土路面黑漆漆的,只落得几点星光。 骆思恭轻轻抚摸着骆采灵头上秀发,柔声道:“天色不早了,咱们父女俩边走边聊吧。” 两人并肩而行,骆思恭忽然叹道:“灵儿,我知道你并不喜欢崔铎,但他父亲是崔呈秀,你应该知道为父的难处。我也早已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了,即便是,我也没办法拒绝他啊。”他适才迫退丹鹤时,言语中自有一股宗师气场,而此刻,却尽显老态。 骆采灵咬了咬唇道:“那我们为什么不一家人一起闯荡江湖呢?你带上妈妈,我们一起在江湖上自由自在的难道不好么?为什么一定要看别人脸色?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呢?” 骆思恭叹道:“傻孩子,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论是在朝廷也好,在江湖也罢,又哪里就能如你所说的那般,俯仰随心自由自在呢?况且你爹老了,再不复当年的豪情。江湖什么的,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他顿了顿,才续道:“还有啊,你哥现在在六扇门里做事,已颇得人心,若能有崔呈秀做他的后台,想必日后能够有所作为。”他说到这里,心头忽然大恸:“灵儿,为了大明江山,爹爹不得不牺牲你的幸福,希望你不要怪我啊!” 骆采灵听父亲这般说,又欲落泪,但终于忍住,哽咽道:“所以,你们为了哥的将来,就要让我去嫁给崔铎?呜呜,我知道,你们只爱哥,从来都不爱我!” 骆思恭虎目含泪,一把抱住骆采灵,道:“傻孩子,爹妈怎么能不爱你?世上岂有不爱子女的父母?你想想,你去年出走,你娘亲食不下咽,病了好几次了。你回来这些天,我把你锁在屋里,你娘亲每次都亲自下厨,生怕你吃不好睡不好,衣食起居她样样都要过问,还好几次劝我放你出来,就怕把你闷坏了。” “娘亲!妈妈!”骆采灵再也忍不住,抱住骆思恭放声大哭。 骆思恭轻抚她背,任她哭了一盏茶的时间,才为她拭泪,缓缓说道:“你爹曾是朝廷重臣,先帝待我恩重如山,我、我便是万死,也无法报答他的大恩。唉,为父对不起你。”他自觉失言,忙又扯回来:“你若是不肯答允婚事,崔呈秀势必放不过我。你爹年事已高,倒也不在乎生死了。你哥早已成人,官路走不通,便让他浪迹江湖也是无妨。就剩你娘,她是大小姐出生,又不会武功,只怕……” 骆采灵道:“爹,你别说了。” 骆思恭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喜欢的是你杨大哥,如果可以,我又怎会不愿把你许配给他呢?” 骆采灵黯然道:“杨大哥已经死了。” 骆思恭道:“灵儿,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一开始也以为你杨大哥已经为国捐躯了。然而数日之前,蓟辽来人,是我的亲信,他曾言道,当日宁远战后,蓟辽兵备使袁崇焕曾令驻军官兵找寻杨凌尸首,但是并无所获。” 骆采灵听了惊喜交加:“你、你是说杨大哥没有死!!?” 骆思恭道:“既然找不到尸首,便不能断定他已经死了。你杨大哥武功高强,又机智过人,兴许能躲过此劫也说不定。” 骆思恭静静地看着女儿,不再说话。骆采灵沉思良久,终于咬了咬牙,对骆思恭道:“爹,我求你件事。你先别抓我回去,我想去蓟辽看看,只要我有了杨大哥的音讯,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我就立刻回去……回去和崔铎成亲。”骆采灵说道最后一句时,神色黯然。 骆思恭沉吟良久,终于长叹一声:“我答允你便是。” 骆采灵抹干泪水,低声道:“多谢爹爹成全。那、那女儿先走了。” 骆思恭道:“不忙,反正左右无事,我同你一起去吧。你从小到大,向来都是说一是一,我陪你去,只是放心不下你一个人。再者,我若在家,崔家人整日里过来啰唣,烦不胜烦,倒不如陪我的宝贝女儿,一起闯闯江湖。” “爹……”骆采灵点了点头,父女俩又复抱在了一起。 骆思恭搂着女儿,暗暗叹了口气:“傻灵儿,像我们这样家庭的人,又怎么会有自己想要的爱情呢?” 第五回 纵使晴明无雨色 节三:山市蜃景 节三:山市蜃景 却说莫君言与虞梦别了骆氏父女之后,相互商议:孙云鹤既知二人要往昆仑,必是投西去追,何不先往南走,再折转向西,这是兵法上的瞒天过海之计。虽然绕了个大圈,路程远了不少,但被孙云鹤逮到的几率也是大大降低了。虞梦秉性好动,多走百里于她而言更是何乐而不为,当即同意。两人急行奔走,遂往南而去。 虞、莫二人从北直隶向南,赶了十余日的路程,又渡过黄河,已是到了河南省境内。这十数日间虞梦竟是半点也不敢耽搁,别说惹事,就连茶楼酒肆中风传之事,听也不敢多听。想是上回与孙云鹤一战,深知自己与江湖第一流的高手较量起来,实是无法保护师弟。而锦衣卫又对莫君言势在必得,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抵达昆仑,才能确保安全。她自然不能因为自己的贪玩,而害了莫君言。 这一日到了开封府。开封古称汴京,是北宋都城,东连商丘,西毗郑州,南接许昌,北隔黄河,有着“琪树明霞五凤楼,夷门自古帝王州”之称。到得明初,明太祖朱元璋封第五子朱橚为周王,就藩开封。周王本身贤明,外加开封府是河南承宣布政使司的治所,经营有道,遂为中原第一都会,仅次南北二京。 两人腹中饥饿,随便寻了一家酒楼进去。开封素繁华,可称得上九衢处处酒帘飘。且明初取缔官营酒楼,更是达到了“十室之邑,无处不有酒肆”的盛况。当时的豪华酒楼高可至五层,酒旗、匾对、题壁无所不足,名酒佳酿无数,更有“赵女酒翻歌扇湿,燕姬香袭舞裙纡”的歌妓服务。 此地在开封府北部,距离城中心尚有十数里之遥,这家酒店固比不得城中心豪奢,却多了一种淳朴、轻松、雅逸之趣。他们上了二楼,在临街边的雅座坐了下来。此时已是未时三刻,酒楼中食客已然不多。 莫君言点完酒菜,便对虞梦说道:“师姊,这几日相安无事,想来孙云鹤他们定是向西去追了。这开封城是我中华古都之一,北宋张择端有幅《清明上河图》,就是描绘当时清明时节开封城及汴河两岸的繁华景象和动人风光。李、杜、高、白等文人雅士,也多有大梁行吟诗赋,对开封也都是推崇备至。我们既然到了这里,不妨耽个几日,游览一番。” 虞梦想了想道:“你说的倒是不错。不过他们的诗词要么是叙国事慨叹古今,要么就是讽谏当局,以能者自居。我可不喜欢。思来想去,我只独爱柳永那句:‘杨柳岸,晓风残月’。” “呵,那我们今晚要不要去看看?”莫君言道:“柳永这首《雨霖铃》是他离汴京时所作,词中所描之景,想来就在开封城门附近。” 两人又聊了多处开封城的著名景点,酒菜也已上了。莫君言点的是开封名白酒瑶泉,他只陪了三杯,就不再饮。虞梦酒量不俗,自斟自饮又数杯,已足半瓶,神色仍是自若。 他们正饮食谈说,忽听得邻桌一人笑道:“开封城诸般景致,自然是华好的,可若要说奇,却非属我陈留的轩辕山不可了,就只怕你们没胆子去。”邻座那两个均是商贾装扮,一高一胖,本也在饮酒谈天。那高个儿的听了莫君言云道开封多繁华而无奇异,恐怕难以吸引虞梦时,不觉插口道。 虞梦听罢,不觉一奇,问道:“哦?怎么说?” “嘿嘿。”那高的显然出生陈留,谈及家乡起来,更见侃侃:“别的不说,列位可曾进入山中,便出不来的?这轩辕山便是如此。这山也不高,势亦不奇,但终日里烟雾缭绕,人若进去,往往便会迷了路途,在里头打转,怎么也出不来,所以啊后来都没人敢进那轩辕山了。你说这奇也不奇?” 高个子顿了顿又道:“据说呢,有人曾在那附近的酒楼上饮酒,突然就见山头有一座孤塔耸立起来,高插青天。要知那附近并没有这么个。没过多久,又出现了几十座高大的宫殿,碧绿色的琉璃瓦啊,飞翘的殿檐,好似那山上竟然出现了一座城市。再忽然,一阵大风刮起,把山中城市吹得隐隐约约起来,你们猜怎么着了?紧接着,风停天晴,眼前所有景象居然又都消失不见了!可见这山是鬼山,山中必有鬼魅!” “还有啊,每个月中旬,总有许多飞鸟啊飞禽啊什么的,不知为的什么尽往那山里飞去,群鸟飞翔,倒也壮观得很。不过莫瞧好看,千万也需小心,据我猜测呐,那些鸟儿、雀儿,多半便是阎罗王手下无常鬼拘拿来的鬼魂的化身!可千万碰不得!” 高个子旁边的胖子也是啧啧称奇:“居然有这等事,这可真是奇了。那到七月半时,岂不是更加阴森恐怖了?” “那还用说?七月半,鬼门开,就算是陈留最大胆的人,也不敢从那山经过。那山附近的人啊,偶尔还能听到箫声、笛声、婴儿哭声、猫鹰笑声等等从山里传出,真如群鬼嚎哭一般。”高个子笑道。 莫君言和虞梦听完也是大奇,莫君言平素不信鬼神,猜想必是有人装神弄鬼。虞梦却已想去看看究竟,问道:“那轩辕山怎么走?离这里远么?” “说远不远,离此地也不过四十几里路程。姑娘如果大胆,自然请去,但我话可说在前头啦,可莫要被吓坏了。”高个子又道:“还有,切莫进山。你二人若是运气好,只需在那附近的一家酒楼里看着,兴许能看到那山中鬼城。” 虞梦见那高个子说得郑重,笑道:“好好好,多谢你了。” 他们也已吃饱,正欲起身,忽听酒楼上又有一人道:“世人俗子大言炎炎,商贾之士好夸其词,愚夫昧众不识大道,果然啊!果然!大吹牛皮,大放狗屁,可悲!可叹!哈哈哈!” 四人看去,只见右桌一名书生,正自斜卧,仰首将酒壶中的酒倾入喉中,狂态毕露。只听他朗声颂道:“天风吹我来中州,光阴荏苒春复秋。民安物阜公事简,目前景物随冥搜。梁园花月四时好,日落夷山映芳草。大河涛涛涌地来,腾波起浪如奔雷。隋堤烟柳翠如织,铁塔摩空数千尺。阴晴晦明各异态,对此令人感今昔。画图仿佛得真趣,醉墨淋漓写长句。诗成掉笔向苍空,满袖天风却归去。” 莫君言熟读诗词,知他所诵乃是本朝于谦所作《题汴城八景总图》,又见这书生大约二十来岁,单衣布衫,裤口还打着好几个补丁,模样虽然落魄,但神色潇洒,谈吐更是不俗,顿时心生好感。 那高个子自也听出了书生讽刺之意,登时满脸通红,骂道:“你、你你这穷酸,说谁吹牛皮了?” 那书生仍是仰卧,说道:“谁自吹了牛皮,我便说的谁。你这么激动,想必你是承认自己吹牛皮咯?”书生坐了起来,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擎在手中,朝虞梦等道:“适才听这人稀里哗啦,糊里糊涂说了一大堆,他自己不明所以也就罢了,却要胡说八道什么鬼门关啊,山中鬼城啊的,真是可笑之极。不过也怪你不得,凡夫俗子嘛,听到些风言风语,总喜欢再夸大宣传一番,卯足了劲,正可以炫耀嘛。” 商贾憋红了脸,怒道:“你你你、你凭什么说我是胡说八道?” 书生将酒饮尽,说道:“诸如那平湖江面,沙原雪野,偶然亦可见高楼亭台、城郭要塞、草木花石也,是为海市蜃楼。蓬莱仙境便是由此而来,古人归因为蛟龙之蜃。沈括《梦溪笔谈》也曾提到:‘登州海中,时有云气,如宫室、台观、城堞、人物、车马、冠盖,历历可见,谓之海市。或曰:“蛟蜃之气所为”,疑不然也。欧阳文忠曾出使河朔,过高唐县,驿舍中夜有鬼神自空中过,车马人畜之声一一可辨,其说甚详,此不具纪。问本处父老,云:二十年前尝昼过县,亦历历见人物。土人亦谓之海市,与登州所见大略相同也。’” 书生续道:“何也?沈括虽未明说,但亦知概略。古人启今人,此今人何以胜古人也。列位请想一想,那轩辕丘中雾气之重,几乎盈日不退,阳光射去,便不能透过这重重雾气,便如射向镜中,山所对处,又是城楼古塔,便将这城景映入山中雾气之上。因此可知是蜃景,又有何可奇?既知是幻像,又何来鬼城之说?” “这、这、这……那山进得去,出不来,又怎么说?”“若真出不来,又怎么来的这些谣传?古山之中,原易迷途,何况大雾倾覆?” “那、那群鸟入山,又又又……”“飞禽走兽,奔山而去,乃是天性,有何奇哉?” “怪声四起,定是鬼魅!”“风刮老树,人心有鬼,自可成鬼怪之声。” 高个子的商人见这落魄穷酸应答如流,霎时间瞠目结舌,忙与胖子结了账,仓皇而去。 书生摇了摇头,再饮一杯,仰首又大声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换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 书生所吟的,乃是江南才子唐寅作的一首《桃花庵歌》,诗中一股豪放不羁之气湓溢而出,状若疯癫的高傲,看破红尘的轻狂,却又隐隐透出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意味,怀才不遇、抱负难舒的心情亦是可见一斑。 虞梦见他这幅癫狂模样,也不禁啧啧称奇。她走到他桌旁,笑道:“一个人自斟自饮不无聊么?我来陪你喝。”说罢,她拿起自己的酒杯,与书生酒杯一干,当即满饮。 书生见这少女英气过人,丝毫不让须眉,也不禁一奇。他愣了一愣,随即笑道:“好!”也一口喝干杯中之酒。 这时莫君言也坐了下来,书生为他们斟满酒,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来来来,我们先喝三杯!”莫君言见他神情豪迈,英姿飒爽,登时把不愿多喝,时刻保持清醒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们对饮三杯,便聊了开来。 书生对莫君言丝毫不见拘束,谈笑风生,好似十分熟稔,对虞梦则不敢放肆,犹如初见。虞梦心道:“嘿,你们两个,好似见过一般,我倒反似个外人了。哎,这酸丁博学得很,要是采灵妹妹也在就好了,她准能和这书生一见如故。” 第五回 纵使晴明无雨色 节四:千金碑 节四:千金碑 “五湖自为家,四海任飘萍。苍天为圆盖,陆地似棋枰。世人争荣辱,相去无白丁。无象亦无名,万象皆我名。”书生取箸击杯,一曲高歌。 莫君言见他谈吐之中,颇有江湖气息,辞中又不乏黑白玄机,不觉问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书生放下双箸,神色诡黠地反问道:“若我问你名姓,你可会告知与我?抑或是虚与委蛇?” 莫君言一愣,忽地想到自己身份特殊,稍显迟疑,但转念心道:“这人直爽,定然不是锦衣卫中人,我若隐瞒,必会伤了这一番相遇情谊。”当下毫不隐瞒:“在下昆仑山莫君言。” 书生哈哈笑道:“莫兄果然赤诚君子,佩服佩服。小生徐谅,清风徐来,多闻直谅。嘿嘿,小生曾在莱州集中,见过莫兄一面。” 莫君言“啊”了一声道:“那日救我之人,就是徐兄你了?多谢!多谢!”徐谅笑道:“略施小计而已,何足挂齿。”虞梦亦道:“哈,原来你们果然见过,无怪聊得这么欢脱!” “哈哈!”徐谅道:“姑娘莫怪,小生见过莫兄,莫兄却未见着小生,却算不上是相互见过的。那日也是事出紧急,来不及和莫兄以及骆姑娘打声招呼。” 虞梦问道:“那可又是遇上了什么奇闻异事,把你吸引去了?” 徐谅失声道:“嘿,那倒不是,姑娘可冤枉小生了。小生这般急忙,原是在追查一件失窃事故。”虞梦听出其中必不简单,当下静听他道:“两位想必知道长安有座洪福寺,这寺因大唐玄奘而闻名,内中存放着玄奘从西域带回来的舍利、佛珠等。可就在月前,洪福寺中忽然来了一伙窃贼,他们没偷佛经,没偷佛像,更没偷舍利、佛珠,却独独偷走了存放在寺中的一块石碑,当真是奇怪也哉。” “偷石碑的贼?哈哈,他们好无聊啊。”虞梦忍俊不禁。 “那碑名为《大唐三藏圣教序碑》,碑文内容是唐太宗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作的序言,于佛门子弟而言,自是圣物,于世俗之人而言,则是废物。佛门子弟,必然不会去偷盗,若真去偷盗,也绝不会偷那碑文。且那石碑足有千斤,寻常窃贼又岂能轻易窃走?既然窃得了手,必是江湖上身手不凡之人。你们想想,这一伙武功高强的窃贼,偷这么一块毫无用处的石碑,到底要拿来做什么呢?” 徐谅说到这里,分别看了虞梦与莫君言一眼。莫君言会意,思索了片刻,方道:“偷这块碑的一定是武林中人,武人最重武功秘籍,莫非这《大唐三藏圣教序碑》中,竟藏着西域佛门的武学不成?”虞梦则道:“碑文是李世民写的,想来不会是西域的武功。莫非问题出在这块石碑本身上?” 徐谅颔首微笑道:“你们二位各自都说对了一半。”他见二人均露出急切的神情,故意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样子:“不急不急,且听徐某慢慢道来。”惹得虞梦想打他紧。 “洪福寺失了这块石碑,倒也着急。且不说其中是不是真有高深武学,毕竟是前朝御赐之物、佛门圣品,岂能遭此亵渎?那洪福寺主持晓光禅师与我恩师是至交好友,便飞鸽传书请我师父相助,我师知我在此,便着我调查此事了。”徐谅道。 “我当时也奇,后来才知道,原来这块失却的石碑,乃是唐朝洪福寺沙门怀仁和尚集王右军字所成的千金碑。这王右军不是别人,乃是晋朝的书圣王羲之,他的行书天下无双,唐太宗便十分仰慕。延至我朝,亦是对他推崇备至。想那王右军乃是晋朝之人,而《大唐三藏圣教序》乃是太宗嘱文,这王羲之又如何去得到唐朝,为那唐太宗书写这序文呢?” 徐谅继续说道:“但这皇帝都发话了,要用王羲之的行书刻碑,群臣岂敢不效死命?这洪福寺沙门怀仁也是个才智精绝之人,他本人就是毕生钻研王体的书法家,他搜集了散落在各地的王羲之字体,历时数十年,几乎把王右军生前所书之字集全了。但是问题来了,有几个字怎么也找不着,不得已奏请朝廷贴出告示,诏曰谁献出碑文中急需的一个字,赏一千金。还有就是,碑文中有些字是王羲之从未写过的,既然从未写过,自然也无从去收集,那真是千金难得了。” “但那怀仁和尚也确实聪明,没有的字,他便从王羲之字的偏旁部首入手,竟也给他活生生地凑足了这篇圣教序。这块石碑历时了二十五年终于刻成,它完美地再现了王羲之书法之神韵,亦博获了‘千金碑’的美誉。”徐谅说完,取箸夹了两粒蚕豆咬得咯吱作响。 莫君言听完,仍是不解,问道:“那这么说来,这碑文内容自不足为异,即令这‘千金碑’本身也仅是书法价值极高而已,为何会惹得武林人士竞相偷盗?” “呣呣嗯……”徐谅咽下口中美食,又饮了杯中美酒,方才笑道:“莫兄弟有所不知,其实我也不知,后来我问过师兄,是他告诉我的。” 虞梦见了他那惫懒模样,不觉笑骂道:“快说快说,婆婆妈妈的,真是急死人了!” 徐谅抹了嘴上油腻,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多神秘的事。洪福寺本以弘扬佛法为宗旨,寺中僧侣武功历来不高。但那怀仁和尚内功深厚,远超辈侪,于唐一代,竟无一人知道他的武功由来。后世主持从怀仁手书中得知,他那超凡功力,竟是得自这块‘千金碑’。王羲之是晋朝宰相王导之侄,他是书法家,亦是道家门徒。他辞官后于华堂修道,似我朝大儒王阳明一般,练成了一种养气神功,名曰‘游龙之气’。正所谓:‘一法通,万法通’,游龙气即成,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到书法中去了。” 虞梦道:“原来如此。只不知这消息是如何传到江湖上去的?竟引来了贼盗,图谋那什么游龙神功咯。” 徐谅道:“虞梦姑娘说的不错,这事我也猜不透。想那怀仁和尚在世时之所以不肯吐露武功所来,恐怕便是因这‘游龙气’乃是道家之气,并非佛门内功心法,因此也不曾留下修习法门,只作手书说明因果罢了。而上代高僧手书,又只有主持方丈方能查阅,泄露出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若非我恩师是主持的至交好友,只怕也不知此中缘由呢。” “然则徐兄追查至此,必是有所发现。徐兄倘若信的过我二人,我等自当助君一臂之力。”莫君言脑子转得很快,洪福寺在长安,徐谅既然追踪到了开封府,必然是有所发现。 徐谅谢道:“莫兄客气了。徐某岂有信不过你们二位之理?实不相瞒,小生正是听线人说道这开封府中,曾见到两个大汉扛着石碑路过,依稀就是那洪福寺的‘千金碑’。‘千金碑’重逾千斤,即便是成名的武林高手,多半也不能以一人之力扛起,而这两人既能负起,显然不是什么庸手。所以小生一来不敢打草惊蛇,二来武技有限,也不敢贸然行动,只好充起那放哨之人,作壁上观了,哈哈。” “这么说来,你是知道谁偷了那块石碑咯?都是些什么人?”虞梦好奇心重,见他似要再作停顿,急忙追问道。徐谅拿起的筷子只得又复放下,答道:“那伙人大约有二十来个,自称是什么‘梁园客’,多半是个江湖帮会,我是没听说过啦。” “‘梁园客’……梁园客……?”莫君言喃喃思索,连吟数遍才道:“这伙人,只怕不简单呢。”他知道梁园乃是西汉梁孝王刘武营造的规模宏大的皇家园林,据传当时梁园建成后曾轰动天下,后世诗词中曾多次出现,诸如诗仙李白的《梁园吟》、岑参的“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李商隐的“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等等。 “确实是不简单,我到现在也还不知道他们的首脑到底是谁呢。不过还好,小生已经探听知这伙人准备前往归德府中的梁氏旧园相聚。”徐谅道:“既然知道他们要去哪,那一切就都好办多了。” “嗯。”莫君言颔首道:“归德府距开封足有百余里,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也该出发了吧?”徐谅见他说的郑重,当下也正色道:“多谢二位相助。小生也已飞鸽传书,告知洪福寺主持此间情况。” “江湖儿女自当拔剑相助,不用啰嗦啦,我们快走!”虞梦笑道。 三人结了酒菜钱,顺路进开封城买了三匹好马,这才朝归德府梁园方向而去。南方多丘陵,是以崎岖难行;北方则不然,地势平坦,可以长驱直入。开封更是此中极诣,除却北面黄河,更无险阻绝塞。三人也不着急,纵马跑了一个时辰便缓辔徐行,夜间还休息了一次。即便如此,两百多里的路程,次日巳时也即到了。 三人到了归德府境,投入一家客店,莫君言和徐谅要了一间,虞梦自住一间。他们问了小二,方知昔日梁园今已湮灭,所剩不过二三。三人商议夜间一探,遂各自休息了一宿。戌时刚过,徐谅与莫君言便叫起虞梦,三人均做黑衣夜行装扮,展开轻功朝梁园旧址而去。 第五回 纵使晴明无雨色 节五:梁园 节五:梁园 梁苑作为古时皇家园林,较之寻常城镇还大许多,《水经注疏》曾言及梁苑方圆,说道:“筑城三十里。”实非虚语。历经千年,宫殿、亭台、山水、奇花异草、珍禽异兽、陵园等自然不复当年盛况,旧址中余下的亦只剩风霜斑刻、历史年轮。 三人轻功均是不凡,不多时便已到了梁园旧址。明朝时的梁苑已划为归德府管辖,旧址中梁园八景诸多已毁,并未修缮,余者如平台、朱台、三陵台、清凉寺等则散落在府城外各处,以至于原先以为只需到了归德府便能知道那伙“梁园客”集会所在,此刻竟难以遽得。他们由北循着南面而入,沿途欣赏起来。 徐、莫二人素来喜好古诗词赋,亦知梁园旧主梁孝王以古时“吹台”为轴心,修建亭台楼阁,铸造猿岩龙触,豢养珍禽异兽,种植松柏桐竹,招揽当时的大文学家司马相如、辞赋家枚乘于苑中吟诗冶游,苑之美、诗之盛、辞之华、赋之大,均是此梁苑造就。 他俩越走越慢,一路上指指点点,见了林竹佳木,定要上前抚摸一番,若有高亭秀景,当需评论数语,浑然忘了夜探梁园的本来目的。虽是入夜时分,但星光漫天,两人目力皆善,亦无观览之碍。 “莫兄快看!此处古柏苍劲挺拔,疏密有致,翠玉相映,果然不愧是:‘睢园绿竹,气凌彭蠡之樽’啊!”徐谅遥指远端,不住称奇。莫君言不甘示弱,亦是道:“徐兄快来,从登此亭上看,四里遥遥间,一注清流入白塘、古木声中见老竹,大有飞鸟阅尽繁华、沧海转瞬桑田之感,正和了太白诗中:‘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舞影歌声散绿池,空余汴水东流海’的意境。” 两个高谈阔论,指点江山,一会儿是茂林修竹,一会儿谈重楼高雾,一会儿又月明回舟,早把虞梦晾在一边,竟和那日虞梦、骆采灵两人交谈欢愉,把莫君言抛在一旁全然一致。 虞梦轻咬下唇,心中暗骂道:“这两个书呆子,怎么见到这些破亭子、破假山、破木头,就说个没完?一会儿引经据典,一会儿自我抒情,烦死了都!”她只顾恼他们两个,却未曾想到当初她与骆采灵一起时岂非也是这般? 虞梦见徐、莫两个走走聊聊了半个时辰,丝毫不见消停,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你们两个够了!满脑子装的都是书里东西么?” 莫君言急忙住口,不敢再说。徐谅却不识趣,仍是摇头晃脑地笑道:“虞姑娘,这你就不懂了,俗话说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颜你个头啊!再不给姐姐闭嘴,看我怎么揍你!”虞梦抬起玉手,作势要打,俨然一副大姊模样,唬得徐谅连退了三五步。 莫君言忍住笑,偷偷站到虞梦背后。“还有你!”虞梦瞪了莫君言一眼,随即“哼”了声道:“忘了我们此行的正事么?尽和他扯些什么‘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作甚?”虞梦有过目不忘之能,记性之好更不必赘言,徐、莫二人引据的诗词,被她听过一遍后,竟都记了下来。 虞梦宛然孔子立于庭,“师姊教训得是!君言知错了。”莫君言急忙垂首而立,则宛若鲤趋而过庭。徐谅暗暗心惊,连吐舌头:“现在的女孩子都好可怕,采灵已经够难对付的了,可和这位虞梦姑娘一比,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徐、莫不敢耽搁,只得收起吟诗叙文之心,四面查探是否有可疑人物在此集会。三人奔行数里,望见南湖,便就循水流来到西街的垤泽门处,门外尚有个瓮城。徐谅叹道:“这垤泽门乃是古时候宋国城门,这拱卷结构,于当时而言,可谓是先进了。”他因虞梦在侧,不敢多言。其地早已沦为古区,既无戍卒,亦不闭门。三人正欲进去,却听得城外湖边传来人声,隐约不清。 虞梦一招手,徐、莫会意,各自隐蔽起来。 不多时,十余个劲装汉子大步而来,沿途不住交谈。其中一个中年大汉道:“真想不到那些秃驴竟如此难缠,从长安直追到了开封。多亏了几位兄弟赶来相助,不然只怕愚兄就赶不上今次的大会了。”余人连忙拱手道:“能为主公以及齐大哥尽一份绵薄之力,是我等的荣幸。”那齐大哥道:“待会儿见到主公,齐某定当为诸位表上一功不可。”一个精瘦汉子忙道:“小弟们只是效了微劳而已,焉敢居功?倒是齐大哥与彭大哥两位深入洪福寺,取来了那块石碑,才是大功一件哩。” “这事儿还是彭大哥功劳大,齐某只是打了下手而已。”“欸,齐大哥哪里话,若没有您那一手‘斩蛟拳’的功夫逐开了那十来个秃驴,彭大哥又哪能轻易负起那东西呢?”那姓齐的听他一夸,面上也不禁微微得意。那十余人步伐均是快如流星,显然身手不弱。他们虽是左右顾盼,查看是否有人尾随,但却丝毫没有留意是否有人事先就藏在这里。 “看来那几个秃驴是追不上来了。对了,齐大哥啊,弟兄们几个都十分好奇,主人为什么要千辛万苦去弄来这么一块大石碑呢?那石碑究竟有何用处?”一人问道。那姓齐的正色道:“鲁兄弟啊,你应当知道,咱们为主人办事的,切记多做少问。”那人不敢再问,紧跟着那姓齐的,快步穿过垤泽门,往城门内而去。 徐谅、莫君言与虞梦听了他们的谈话,均是暗想:“果然是那伙盗走了千金碑的窃贼。”三人对视一眼,都是一个念头:“跟上他们,且去看个究竟。” 那群人顺着隅首西街往东,到得一处十字岔道后转北,又行了一里左右,来到一处大宅院,只见那院门上挂着一匾,上书着《梁园府》三个草体大字,遒逸秀润,似是当朝书法家董思白的手笔。 那姓齐的走到门前,轻扣门环敲了三下,隔了一会儿又敲了两下。 院内一人出声问道:“夤夜之际,不知何方高人驾临?” 姓齐的高声道:“愿带吴钩三尺刃!”门内那人应道:“要斩胡虏复国威!来的可是‘斩蛟剑’齐傲天齐兄么?”齐傲天道:“正是齐某。”随即再无应答。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只听“嘎吱”一声,大门打开,应门的是个大约三十八九岁的中年,方面小目,下颚甚圆。齐傲天拱手道:“嗣昌兄,好久不见了,主人到了么?”那嗣昌兄点了点头,示意他快些进来。 那十余人进了府院,虞梦等三人伏在院外,见大门紧闭,院墙高耸,虽说凭他们三人的轻功,想要翻墙而入并不困难,但一来不明底细,不敢贸然行动;二来见这伙人行事谨慎,显然图谋大事,集会之所断不会不做防备。 莫君言指了指府院西侧有几株大树,虞梦会意,当下施展轻功,跃上大树,只见院内空旷寂寥,虽有不少亭台屋榭,但均是静寂无光,林木假山之侧,亦无巡视之人。她暗忖道:“奇怪奇怪,这伙人怎生如此托大?” 虞梦下树与徐谅、莫君言说了情状,饶是徐、莫二人素来多智,也琢磨不透这伙人究竟想要做什么,只觉他们行事中处处透着神秘。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依我说还是直截了当地进去看个究竟为好。”虞梦说道。 徐谅沉吟道:“话虽如此,但也要做好万全之策。单单那‘斩蛟剑’齐傲天,就不是易于之辈,他可是长江流域斩蛟门的门主,一手斩蛟拳剑甚是了得。之前听他们交谈,似乎还有个彭大哥,估计便是黄河流域鲲鹏门的‘鲲鹏手’。这齐、彭二人号称‘江河双雄’,素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 徐谅先朝院内掷出一块小石子,听院中并无动静,三人这才运起轻功,跃过院墙。这梁园府甚大,东西约有一百三十余丈,南北亦约一百二十余,但院中屋榭疏疏落落,一览无遗,竟无一处点着灯火! 三人惊疑不定,不敢太过分散,但还是将这梁园府大致搜索了一番。这偌大的院落中,竟一个人也未见着!方才他们明明见了一个中年人出来,齐傲天等十余人人进去,可此刻如何就似鬼魅一般,都消失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虞梦诧异道。 徐谅较为冷静,他分析道:“显然是小生的准备工作没有做好,这梁园府中,定然有密室或者暗道,他们那群人一定是躲在里头。正好把园子留给了我们,唱了这一出空城计。” 莫君言也道:“无怪他们连看守也不留,原来是根本不必留。” “那现在怎么办?”虞梦问道:“要是一间一间去搜,那得找到什么时候?” 徐谅嘴角微翘,思到一计,当下挥手示意虞梦、莫君言一起退出门外,二人不明所以,但知他机变百出,此举必有深谋,也不多言。徐谅来到梁园府的大门前,轻扣门环敲了三下,隔了一会儿又敲了两下。 虞梦与莫君言恍然大悟,虞梦更是掩住樱唇,显然是偷笑徐谅:“你这书呆子,鬼点子真多。” 果然不出所料,院内人声乍起:“夤夜之际,何方高人驾临?” 徐谅高声道:“愿带吴钩三尺刃!”门内那人果然应道:“要斩胡虏复国威!”那声音顿了顿,显然有些奇怪,但还是续道:“可是御品堂哪位兄弟来了?”徐谅憋着嗓子,把声音放的低沉难辨:“嗣昌兄,是小弟啊。小弟知道此次集会事关重大,又去多方探听,好在不负上望,总算探到了一些关于石碑的消息,正好禀报主人,还请嗣昌兄快快开门。”之后再不闻人声。 徐谅悄声道:“这门上必然安了一进一出两副传声筒,那叫嗣昌的老兄其实是在密室里和我们谈话。他从密室出来,需要一炷香的时间。所幸我们刚刚进来的时候并未发出声响,倘若有人破门而入,密室里的人就一定能听得到。” 莫君言道:“那待会儿怎么办?继续装自己人还是硬闯?” 徐谅皱了皱眉,想道:“现在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如果能一路装下去,那自然最好。” 第五回 纵使晴明无雨色 节六:迅雷凤翔 节六:迅雷凤翔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个叫嗣昌兄的人果然打开了梁园府的大门。他见徐谅等三人均是一身黑衣,目露狐疑之色。徐谅不等他开口询问,已然道:“嗣昌兄您好啊!小弟是‘鲲鹏手’平大哥的把弟平亮,当初在主人府上,曾见过嗣昌兄一面。不过嗣昌兄贵人事忙,多半记不得小弟了。” 那嗣昌兄捻着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道:“原来是‘鲲鹏手’的兄弟,幸会幸会。那这二位是?”虞梦早躲在莫君言背后,夜间光线昏暗,那嗣昌兄一时也未辨出她是女子。徐谅只说是同门,给他俩胡乱诌了名字,他为稳妥起见,给虞梦编的名字还颇为中性,那嗣昌兄也未深究。 三人进府,跟着嗣昌兄。那嗣昌兄思在心头嘴不开;徐谅则是不知他底细,不敢夸夸其谈,以免露出马脚;虞、莫二人更是缄口不语。只见那嗣昌兄左转一圈,右挪一步,似是有意无意地试探他们。徐谅眼珠一转,哑然失笑道:“嗣昌兄,那密道不是就在后花园么?咱们一直在这瞎转做什么?”嗣昌兄一时愕然,随后笑道:“平贤弟果然是自己人,老夫适才太过谨慎,切勿见怪,切勿见怪。”徐谅忙道:“岂敢,岂敢。”那嗣昌兄既不再见疑,也就步履轻捷起来,比三人快了五六步的距离。 虞梦悄悄走近徐谅,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那密道所在的?”徐谅嘴角微翘,亦是低声道:“我不知道呀,胡乱猜的。你没见他左转一圈,右挪一步的,虽是乱转,但余光始终要扫一次后花园的方向,既然不确定,所幸就赌一把咯,好在运气不坏!” 四人来到府后花园,此地疏于修葺,杂草丛生,府西墙角处有一口方井。嗣昌兄走进井边,攀上井缘,顺绳而降。莫君言见那井边轱辘竟是铁铸,再看井绳亦然,心下大悟:“这是口铁井,若只是麻绳,无法多次承受成人体重,定然容易朽断,非得是铁绳不成。” 徐谅紧随嗣昌,接着是莫君言、虞梦。徐谅顺着井绳缓缓滑落,低眼凝视嗣昌兄的动作。大约入井五丈后,离井水尚有一丈多的距离,嗣昌兄一踏井围,竟跳进了井墙里去。徐谅心道:“这井墙处必有洞口,这洞口便是密道了。”他紧跟着探进洞口,见是一人宽窄的甬道,有十余级石阶往上。徐谅待虞、莫二人下来,这才上阶,石阶尽头有一扇大门,嗣昌将门右侧的狮头缓缓旋转,大门慢慢展开。 “平兄弟,大会已经开始了,咱们快进去吧!”那嗣昌兄正要举步,突然颈后“天柱穴”一麻,紧接着就听到“平兄弟”的笑声:“嗣昌兄,劳你带路了,你老先歇会儿吧。”他目露惊恐之色,想要叫喊却又发不出声来。徐谅说罢,一面将嗣昌兄藏在大门后侧,一面对虞、莫二人道:“那平光世一见我,便知不是他兄弟,再和他一起进去,就要穿帮了。不过前途凶险,大家千万小心。” 三人见铁门后有两副似是传声筒的物件,也无暇多看。往大门内行了六七丈,便见一厅,厅前有石柱四根,每根柱子上插着两根火把,厅内约有三四十人,各自坐在两侧桌前。大厅末端正中坐着一个身穿锦袍的年轻人,年纪大约只有十六七,但眉宇之间饱含愁态。徐谅等隐身在柱后,见那锦衣少年左右各坐一人,左手边是“斩蛟剑”齐傲天,右手边一个大汉,想来便是嗣昌兄提到的“鲲鹏手”平光世了。 只见那“鲲鹏手”平光世从右首第一人手中接过一块大布,布上似有字样,徐谅等料想便是千金碑的拓文。平光世神色恭敬,躬身将拓文转交给了锦衣少年。锦衣少年取过拓片,朗声说道:“诸位均是剑术名家,今将王右军所书观览既毕,可有高见?”他的声音低沉喑哑,恍如不惑之年。 座中之人均是默然。坐在左首边第一位的老者起身道:“主人,这碑字中一股凛然之意,矫若惊龙,确实似有神功,但我等鲁钝,虽隐隐觉得,终究难以明了。” 锦衣少年叹了口气道:“孤自先师典籍中得知此碑文中蕴含武学之秘,只盼诸位能学成神功,以助孤一臂之力。也罢,倒不急在一时,等孤回府,自会让下人拓印副本,交予诸位慢慢研究。” 诸人连忙起身道:“主人眷顾之情,属下等至死莫敢忘。主人但有所命,我等敢不效死?” 锦衣少年微微摆手,示意众人坐下:“自古有云:‘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孤知诸位皆国士,孤自当以国士待之。”他说罢,又道:“那千金碑我已着人运回府中,此番盗取石碑,有欠道义,若有机缘实该补报那洪福寺僧。” 众人哑然,都觉得锦衣少年这句话不像反语,但他叫人去偷了人家的东西,还思补报,简直是匪夷所思了。 左首老者忽道:“奇怪,杨兄弟去应门,怎生这许久仍未归?”下首四人起身道:“我们出去看看。”锦衣少年微一沉吟,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想到什么。齐傲天道:“大伙儿勿忧,嗣昌兄素有机变,绝不至于分不清敌我,想是遇上敌人,他先行避开了。且不说此地隐蔽,便有人发现了,正好叫他试试齐某的‘斩蛟拳剑’。” “齐门主,不可大意。劳你出去探个究竟。”锦衣少年沉声道:“密室里的兄弟们都打起精神来,不可有丝毫大意。”齐傲天躬身道:“是。”他留下平光世保护锦衣少年,自己大步出门,探查情况。 忽听得一人叫道:“找到杨嗣昌了!他在门外,被人点了穴道!”突然又有一人叫道:“糟了,杨嗣昌被点倒,奸细一定混进大厅里去了!咱们说的话一定都被他们听去了,这可怎么办啊!”众人乍听了,登时乱做一团,也没心思分辨这声音他们是否熟识。 就在混乱间,一道身影猛冲向那锦衣少年,剑光霍霍,直逼对方喉咙要害!“鼠辈敢尔?”平光世大喝一声,反手掣出单刀,刀剑猛然一撞,发出脆响。平光世见对方退步,随即抢上把锦衣少年掩护在身后。来者正是虞梦,他见平光世迎来,随即跃开。 “大伙儿快来保护主公!”那左首老者大声道。那知道他这么振臂一呼,招来的不是队友,而是对手。莫君言和徐谅从锦衣少年的右侧猛然冲出,众人大惊,平光世欲待回头,却被虞梦截住。 眼见锦衣少年危机,齐傲天三步并作两步,身跃起,恰如离弦之箭,一招“翻龙逐浪”,劈出一道斩风,正击在莫君言的剑面上。莫君言只觉虎口一麻,长剑去势陡然歪开,他右足立定,左脚斜退半步,这才化解来力。那边徐谅无人防备,已是一把拿住那锦衣少年手腕,他怕对方挣脱,左手二指顺势而上,扣住对方脖子要害处。 他们三人一进大厅,便拟下了这套擒贼先擒王的策略。徐谅虚声恫吓厅中之人,虞梦出手引开鲲鹏手,莫君言张弓射马,徐谅擒贼擒王。 齐傲天见锦衣少年被擒,心知既然失了主子,便想擒住一人以迫对方交换。他更不相待,一连五六招“斩蛟拳”攻向莫君言要害,莫君言左支右绌,虽然未呈败相,却也还手不得。其余人自是一般心思,也都围簇上来,将虞梦、莫君言等人包在垓心。 “鲲鹏手”武功自是不弱,但轻功却较虞梦稍逊,虞梦瞥见莫君言遇险,便撇开了平光世,转攻向齐傲天。虞梦一招“生死若白驹过隙”斜挑齐傲天右眉,齐傲天急忙避过。平光世也即赶来,形势顿时演变成虞梦、莫君言合斗齐、平二人。 齐、平二人均是一门之主,武功较虞、莫任意一人均是略高,以二敌二,自是有胜不败。四人辗转斗了五十余招,虞、莫连连后退。旁人唯恐伤了锦衣少年,不敢过分紧避,且此厅本就不大,余人也插不进手,只紧随齐、平人,缓缓围上。 徐谅看了良久,忽然说道:“莫兄弟、虞姑娘,不要各自为战,联手用迅雷凤翔剑法!” 虞梦、莫君言猛听之下,来不及细想,当下其中一个一招“风雷九州”,扭身旋剑,另外一个一招“火凤燎原”,蹲身下斩,一上一下,竟然配合得天衣无缝!齐、平愣之下,急忙退开。虞梦紧接着又是一招“凤舞九天”,纵身飞斩,莫君言猱身而上,一招“玉碎昆岗”从下掩护虞梦。双剑又是一上一下,竟逼得齐、平人连连后退! 形势陡然逆转,不啻齐傲天、平光世惊骇,余人亦是震惊非常,只有那锦衣少年仍是神色自若,一点也不像是为人所虏的样子。 虞梦、莫君言招数越使越顺,他们练剑时候都是以凤翔、迅雷对攻,从未想过以迅雷、凤翔联手合击。唯一一次合斗御子胤,也是偶然一用,虽然颇有神效,但也并未在意。此迹回想起来,两人均是心道:“难怪那时候和贼眼道(那道人)拼斗,我若和小君(师姊)同使用迅雷与凤翔中的一招,必能将他逼退,原来这两套剑法一起使开,竟有如斯威力!可是师父怎么从来都没说过呢?” 原来这套剑法乃是昆仑上代两位耆宿所创,他们本是一对情侣,素来联剑对敌,久而久之,心有灵犀,便创出了这套迅雷凤翔剑法。当时那两位剑侠纵横天下,笑傲江湖,惹人艳羡,迅雷凤翔剑法由是扬名,遂为昆仑派三大绝技之一。然而那两位前辈虽是爱侣,最终却因小事而分离,最后竟然各自天涯,郁郁而终。于是这套剑法虽然经由那两位前辈的弟子各自流传下来,但联剑的秘密却失传了,昆仑历代只道迅雷凤翔本是一套剑法,许多昆仑剑客力求重现那两位前辈剑侠的精妙绝招却始终不能,便是源于他们只研究剑法本身,以两套剑法相互增补阙疑,而从未想过要将这两套剑法一分为二,由两个人分别来使。 这厢虞梦飞身一剑,迫开平光世,随后踏在跟进上来的莫君言肩膀上。齐傲天大喝一声,抢过身后一人手中的青钢剑,随即剑刺虞梦。他号为“斩蛟剑”,剑法自有独到之处,这一剑果然狠辣中见精巧,任你蛟龙如何翻腾,我就斩汝头。平光世单刀也紧跟着横扫莫君言,两人一个攻上,一个攻下,自以为拟出了应对之法。 虞梦一哂道:“小君,我要用‘横断沧海’咯!”莫君言应道:“是!”于是虞梦纵身,右足在平光世刀背上一点,顿时将他单刀刀势略略踏歪,接着长剑“刷”地一下直斩向齐傲天胸口。莫君言待虞梦跳起后,旋身避过平光世单刀,长剑斜撩,径挑齐傲天咽喉,赫然是迅雷剑法中一招:“天若灵犀。” 齐傲天纵然急转长剑变招,最多逼开一剑,也绝然避不开第二剑。他呱呱怪叫,顾不得形象,只得后仰倒地一滚,这才勉强躲过,但右脸颊还是被剑风刮出一道血痕。平光世大骇,只见虞、莫双剑又来,他也顾不得对方是何招式,急忙狂舞单刀,但听得“嗤嗤”两声,平光世右手手腕、左肋下方已被长剑刺伤,接着“铛”的声,单刀坠地。 众人眼见齐、平二人大败亏输,虽被惊呆,但只一瞬间,便又醒悟过来,齐声怒叫:“大伙儿并肩子上!” 第五回 纵使晴明无雨色 节七:绝处逢生 节七:绝处逢生 徐谅喝道:“谁敢过来!”他手指一翻,点向锦衣少年脑边太阳穴。他只需手指用力点下,立时便可要了那锦衣少年的性命。 齐傲天和平光世虽然受伤,但并无大碍,尽可再战。但对方以锦衣少年性命相胁,己方又无法立时夺人,一时间也没了主张,怔怔呆立。 “大伙儿停手吧!”那锦衣少年淡淡地道:“三位英雄当真好身手,小可佩服之至。小可自问从未见过三位,料来并无深仇,若是别有所图,只需我力所能及,必当满足三位。” 徐谅“嘻嘻”一笑,说道:“尊驾说的不错,我们确实是别有所图。诸位不必担心,我等绝不害你们主人性命,只想问他一件事罢了。” 锦衣少年略有所思,问道:“不知英雄欲知何事?” “请尊驾屏退左右,免得你我交谈,被不相干的人听见。”徐谅道。 锦衣少年镇定自若,当即道:“好,你们先退出厅去,把大门掩上。” 齐傲天等心道:“这井中密道只有一条,我们只需守在大门外,料他们三人插翅难飞。”他们随即退出,临走时恶狠狠地瞪了虞梦等人一眼。他们退至厅外甬道处,那甬道不多十余级阶梯,挤着四十余人,各人摩肩擦踵,真是叫苦不迭。 徐谅把锦衣少年交给莫君言,自己快步而上,将大门机关锁上,这样外面的人便无法通过门外的机关狮头来打开大门。齐傲天等听到门内关锁之声,心头纳罕:“这三人锁上大门,岂不是作茧自缚么?这门虽然坚固,但也并非牢不可破。” 虞梦猜不透徐谅此举何意,问道:“这样我们不也出不去了,拿住了这小子,又有什么用?”徐谅狡狯一笑:“虞姑娘,俗话说得好,狡兔有三窟,你怎么知道这大厅没有别出路呢?”虞梦喜虑参半,问道:“书呆子,你笃得定?” 徐谅笑道:“若是笃定,岂非无趣?”他说罢,瞧了那锦衣少年一眼。那锦衣少年亦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徐谅拔下一根柱子上的火把,四处查探起来。锦衣少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忽道:“你们扣住我,不是有问题要问么?怎么找起密道来,却又将我置之不理了?” “不忙不忙,待出去了再问也不迟。”徐谅一边道,一边仍是仔细寻找。他四处敲打墙壁,看看有无机关,又附耳静听,测测其内是否有路。如此一圈,竟无所获。 徐谅暗暗纳罕:“莫非这一次竟是我猜错了?”他抬眼望见那锦衣少年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忍不住道:“你别得意,看你这副模样,小生更加确定,这室中必然还有一条通路。” 他话虽放出,心中却是无底,未免焦躁起来,第二次查探时更加草草。莫君言扣着锦衣少年,无暇分身相助,但他性情豁达,几番历经生死,对世事看得很开,能找到密道也好,找不到亦罢,大不了再从井口出去便是。 莫君言百无聊赖之际,便抬头仰视起这大厅构造来。无巧不成书,若非他这一仰头,又岂能发现关键所在?人生在世,莫不如此。一个偶然,一次回眸,一米阳光,也许便是一生一世。 “啊,卦位居然是错的!”他忽然惊叫出声来。虞梦怪道:“怎么了?”莫君言指着天花板道:“你们快看!”徐谅抬头间,只见厅顶处虽然昏暗,但隐约可见一个八卦形状的图案,只是那八卦位置全然错了,坤卦摆在了震卦的位置,其余亦然。 “是了!这八卦顺位全部错乱,只需将它摆正位置,定能教打开密门!”徐谅喜道。他说罢,见那八卦位置距离自己足有一丈五尺,便对虞梦嘻嘻笑道:“虞姑娘,我们这几个里面,就属你轻功最好,这当口正是表演飞燕回廊的时刻,劳驾劳驾!” 虞梦横了他一眼,朱唇轻咬,骂道:“你这书呆子,这么多年下来怎么还没懒死!”她移步厅边的柱子侧,纵身一跃,身子便腾空而起,紧接着她双腿回勾铁柱,双掌已然触到厅顶。她回首问道:“要怎么摆?” 莫君言道:“师姊,八卦方位即乾一西北,兑二为西,离三为南,震四为东,巽五东南,坎六为北,艮七东北,坤八西南。你把黑色那块同碧色那块对调,赤色那块同绿色对调,再将紫色换白色,不对,是另一个白色,对,再将这一块白色,同两短一长的那个白色对换,这样好就好了!”他说着心中不免想:“八卦之色,素有两种说法,看这幅卦象,当是以尊卑为论的了。” 虞梦把卦位复原,就听厅顶“空隆隆”一阵乱声,那八卦旋转一周之后随即张裂开来,露出井口大小的出口来。 “真是想不到,这第二条密道居然是在这大厅的顶端,哈哈哈,匪夷所思,妙哉妙哉!”徐谅拊掌大乐。 “别叽叽呱呱了!快上来。”虞梦一把跃上密道口,只见往上还是一条甬道,黑兮兮的不见头,料想通往地上大约还有三四丈距离,她便取出火折,当先进去。莫君言随后跃上,徐谅将锦衣少年抛给他,自己也跟着攀上。他进入密道后,俯身把密道口的八卦方位弄乱,果然那八卦又轰隆隆地一阵乱响,闭合起来。 四人顺着密道斜向上走了大约半柱香时间便到尽头,虞梦推开石板,从地道里钻了出来。三人鱼贯而出,再看四周,已然在梁园府外了。那锦衣少年好整以暇,出洞后尚自拍打身上灰尘,这份气度,让莫君言和徐谅都暗暗佩服。 四人稍息片刻后,徐谅正欲问话,忽地听到一声冷笑。他急忙转身,只见梁园府的高墙上不知何时来了一个身材矮小枯瘦的黑衣人,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四个!他作夜行装扮,将头脸也都遮住,来如鬼魅,声如夜枭,令人蓦然间感到一阵寒意! “是你!”莫君言大声叫道。 “没错,正是老夫。小子,你的命可真大啊,不过这一次,你是再也休想逃出老夫的手掌心了!” 这黑衣人不是别人,竟就是那夜袭击将军府的黑衣人首领! “小君!双剑合璧!”虞梦一声轻咤,与莫君言双剑齐出,正是迅雷凤翔剑法。 “哼,米粒之珠,也放光华?”黑衣人宛若大鹰扑下,双指如勾,直插两人双剑缝隙,虞、莫二人一愣,黑衣人单脚踢出,正是惊雷谷绝学“惊雷一脚”。两人但觉长剑一震,下半招再难使全,只得后退。 虞、莫二人初窥迅雷凤翔剑法的奥秘,剑法虽然还是那套剑法,但使用时候的快慢、间奏却与一人使用时候差别巨大,两人虽然默契,但毕竟功力有高下,虞梦出剑更快更狠更精妙,莫君言出招时多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往往慢了半拍,但就是这半拍,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便使得这套联剑剑法中露出一丝破绽。这黑衣首领岂是齐、平之辈?对敌齐、平之时,一人快一人慢无伤大雅,对敌黑衣人时,这一快一慢便成致命之伤。 黑衣首领略退一步,待虞梦长剑先到之时扭身抓向莫君言,莫君言招数才刚走一半,只能提前变招,虞梦的后半招也只能硬生生咽下。两人招数既不着调,便被黑衣人逼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 三人转灯般斗了三十余招,这黑衣首领的武功当真非同小可,“大力鹰爪功”施展开来,一双枯瘦如柴的手,却能硬接硬碰对方长剑。下半身单脚如电,出腿时腿风有如雷霆,在虞、莫二人双剑中穿梭奔驰,潇洒自如。 虞梦、莫君言迅雷凤翔剑法虽然精妙绝伦,联剑出击时威力倍增,但自身内力较之黑衣首领而言,实是不堪一击。那黑衣首领出手迅捷,虽然破不了这套剑法,但招数上却也不输,再加上仗着内力超绝,以力硬碰,更是稳占上风。 徐谅在旁边观战,暗暗叫苦。他心知自己武功不济,硬插进去也只是碍手碍脚,于事无补。眼见虞、莫两人虽然苦苦支撑,但绝然挡不过五十招,徐谅计谋虽多,可遇上黑衣首领这等绝顶高手,一转念十余个想法,可无论是何鬼蜮伎俩,都也无用,真是束手无策了。 徐谅心往下沉。眼下之势,败局已定,既无善法应对,又不能弃虞、莫二人而逃。他正觉两难,忽瞥见那锦衣少年背身而立,并不观战,仿佛是害怕让那个黑衣人窥见到自己的容貌一般。徐谅再一细看,只见他右手拇指中戴着一枚玉质龙纹扳指,猛然醒悟过来。 “原来你就是……那么他就是……呵,我懂了。”徐谅两句话都到一半就停住,似乎是不信,似乎是难以置信。 锦衣少年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你终于猜到了。” “有意思,有意思了。原来是你,也难怪是你了。怎么样,我们做个交易吧,你要怎样才肯放了他们?” “放?如何能放呢?孤只问一句,你们三位都是难得的英才,可否助孤一臂之力?” 徐谅哂然:“这可为难了。”随即神色一变,郑重非常。他眸子中透出一丝星光,与平素玩世不恭的样子全然相反。他饶有深意地说道:“不过,你若放了他俩,徐某可以答应你,为你画一条惊世之策!” “很好,很好。能得‘卧龙小诸葛’一策,无异于太祖之得诚意伯也。”锦衣少年也是看着徐谅,神色郑重,以示诚意。 那黑衣首领杀招毕露,已摧破了虞、莫二人的剑网,再一抓便能击伤其中一人。可就在此刻,忽然一声呼喝传来:“田指挥,还不住手么?” 黑衣人竟怔怔停住,他回头一看,见那锦衣少年立于星空之下,正看着自己,俨然一股王者之气。他初到之时既见莫君言和虞梦,便无暇细察其余二人是谁,此刻一见那锦衣少年容貌,竟然大吃一惊! 黑衣人赫然停手,快步上前,跪地拜服,大声道:“卑职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参见信王殿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黑衣首领田尔耕固然惊骇,虞梦与莫君言亦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原来这锦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天启帝的亲弟弟,爵封信王的御弟朱由检! 朱由检摆手道:“田指挥平身吧。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田尔耕见信王见询,岂敢不答?忙道:“卑职从开封府中接到属下密报,云说有贼偷盗了什么洪福寺的石碑至于此处,恐有逆党勾结,图谋颠覆我大明江山……”他说道这里,忽瞥见信王神色严厉,心知说错了话,忙改口道:“咳,卑职当下斥责他胡说八道,但想想看,卑职肩负大明社稷安危,理应来此查探了一番。” “嗯!甚好。田指挥一心为国,忠心可嘉,孤王必当禀报皇兄,嘉奖田指挥。” 田尔耕连忙又跪谢道:“多谢王爷。卑职自当为陛下、为王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信王点了点头,道:“那洪福寺石碑失窃一事,乃是孤王着人所为,你去告知开封府,不必再追查了。”田尔耕一愣,但随即应道:“是!属下得令。” “孤王素慕王羲之书法,那洪福寺的千金碑实乃佳作,孤王意欲拓文做为收藏,欺料那些僧人不许,孤王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信王淡淡地道。 田尔耕忙道:“那群秃驴真是不识好歹!信王殿下要拓,他们居然不许?卑职这就去将那群光头拆骨剥皮!” “不必了。”信王摆了摆手,又道:“你此来既然是为了追查那千金碑失窃一案,却如何又同那两对少年男女交起手来了?” 此时虞梦、莫君言早在徐谅的示意之下,跑出城去。田尔耕眼观六路,虽然瞧见,但信王在侧问话,自己又岂敢去追?只能听之任之了。此刻见信王问及此事,急忙回道:“回禀王爷,那两个是卑职要捉拿的要犯。” “哦?他们犯了何事?” “他们两个在京师时候,曾阻扰我们锦衣卫办事,暗中协助叛逆。” 信王颔首道:“原来如此。那田指挥可有将此事禀给皇兄?” “皇上日理万机,龙体欠安。卑职心想这点小事,就不敢打扰皇上他老人家了。”田尔耕惴惴不安地道。 信王道:“不错。话虽如此,但这等谋逆之事,也需告知九千岁吧?” “喏!”田尔耕俯身拱手。他应罢,问道:“未知王爷怎么会和那两个叛逆撞到一块?”他这话问得很有玄机。 信王微微一笑,道:“夜间无事,孤王便和徐先生来这梁园附近漫游,未曾想刚到此处,就见那两人从这宅院中出来,紧接着田指挥就和他们大打出手起来了。孤王不明所以,这才叫住了你,哪晓得竟然妨碍了田指挥执办公事。” “卑职不敢!”田尔耕急忙说道。 信王又是一笑道:“不过好在田指挥武功卓绝,即便让这两个逆贼先跑一会儿也必能追及,倒不至于让孤王坏了大事。”他说罢,顿了顿又道:“既然如此,孤王就不妨碍田指挥执行公务了。孤王回府后,自当派遣属下来协助田指挥捉拿逆党。徐先生,我们回去吧。” “恭送王爷!”田尔耕俯首躬身,神色恭敬,心中却是叫苦不迭:“那两个家伙轻功甚好,此刻被你莫名其妙叫住,耽搁许久,也不知还能不能追得上。”他为人虽然阴狠狡诈,但万万也想不到,这个皇室贵胄信王殿下,竟会故意阻扰自己,来协助“逆党”虞、莫脱逃。 正是:“劫波翻覆清明色,联剑破敌秘策谋。” 第六回 蜀国曾闻子规鸟 节一:风尘异丐 第六回:蜀国曾闻子规鸟 川中异事,冀北风乱。又几许,剑影舞刀光。 凤于九天,龙跃于渊。倩谁人,戏子卸红妆。 节一:风尘异丐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原野上蔓草滋生,遥映着远处群峰。原野中有一条黄泥古道,古道的尽头处,一阵马蹄声悄然传来,紧接着两匹骏马从荒原蔓草间驰出。 那是两匹品相上佳的大宛良驹,一匹枣红色,一匹杏黄色。 枣红马背上驮着一名模样清秀的少女,她身穿粉色襦裙,外罩加厚褙子,梳着双鬟,约只十五岁。她肩上挎着行囊,手握长剑并执着缰绳,目光始终不离另一名骑士,看起来似乎是个丫鬟。 杏黄马背上驮着另一名少女,至多不过二十出头。她容貌清丽,下颔微尖,两道松软眉毛呈淡褐色,形近乎却月眉却又不同,颇具唐风。一身杏黄色的真丝绸缎衫,外面绣着一只凤凰,马驰带风,衣裙扬起,再加上她婀娜的体态,更显得凤凰欲飞。 两马疾驰,只见黄衣女左提缰绳,右手执着一柄长剑,双腿一夹,娇声低喝:“驾!”骏马本来并排而行,此刻黄马在主人的催促下,长嘶一声,四蹄急奔,瞬间就将红马甩在身后。马相竞逐,本是天性,红马也是一声长嘶,不待主人扬鞭催促,便即纵蹄追去。 两人始终相隔丈余,周围草木转瞬既过,黄马既不能甩开红马,红马也难追及黄马。四野空旷,杳无人烟,她们放肆奔驰,直跑到荒草渐没,大道渐近时,才渐慢下来。 黄衣女和粉衣女缓了缰绳,沿着道路而行,两匹骏马疾驰后亦是快意,仰首踏步,四蹄起落有力。 突然,粉衣少女一声惊噫:“小姐你看,路边好像有个死人耶。”黄衣女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隐约看见一人掩面扑倒在道边。两人纵马上前,只听得鼾声大起,却原来是个衣裳破烂、邋遢非常的乞丐睡在路边罢了。 粉衣少女目露嫌弃之色,轻捏鼻尖。那老丐遍体污黑,似乎几年都没洗过,自然奇臭无比。黄衣女也是皱眉道:“瑾兮,咱们绕过去吧。”她两一拉缰绳,正要绕行,岂料那老丐忽地一个翻身,整个身子仰八叉地横搁在了黄泥土道上,把去路尽皆挡住了。那个叫瑾兮的少女急挽缰绳,但红马还是略一受惊,退了两步,险些将她颠了下来。 瑾兮愠道:“喂!老乞丐你快起来,你挡着我们的路了!”老丐也不搭理,嘴巴半张,鼾声不歇。黄衣女心知有异,当下道:“我们急于赶路,得罪前辈莫怪。”她将马倒退十余步,扬鞭提缰,黄马急奔而起,登时从那老丐头顶一跃而去,粉衣少女也自依照此方法跳过。 两人一纵良驹,霎时间风驰电掣,只片刻功夫,就把那奇怪乞丐甩得无影无踪了。瑾兮问道:“小姐,你可知道那乞丐是什么来路么?” “我不知道,但江湖上有很多游戏风尘的奇侠怪客,这乞丐多半便是这一类人。”黄衣女答道:“况且任谁梦中翻身,鼾声必停,可这乞丐不知是何来路,翻身之际,竟然仍是一直打鼾。他若非修习了奇异的内功,就定是装睡。” “哼,果然是装睡。怪客是怪客,奇侠可说不上,臭侠倒差不多,我们甩了他那么远了,还是一股臭气。”瑾兮噘着嘴道。 两人行不多时,只觉臭气仍在,且红马越跑越慢,竟落后黄马达三丈多。按说两马马力相当,本不该如此。瑾兮连连催纵,可红马就是快不起来。 黄衣女提缰故意坠后,只见红马马腹下隆起,她初看时被马具遮掩,还以为红马染病,可再一细看,原来马腹下竟藏着一人,他抱着马,尚自呼呼大睡!这枣红马驮着两个人,难怪要落后黄马了。 瑾兮顺着黄衣女的目光,也觉察到了,她一时羞怒,大叫道:“死乞丐!还不下去!”那抱着马腹的不是别人,正是适才那横在道中央,浑身恶臭的老乞丐。 黄衣女心下澄明,这乞丐必定是在瑾兮纵马跃过他头顶之际,乘势抱住了马腹。这手功夫看似只要眼明手快,但这一跃一抱之间,不仅没有惊动瑾兮,一路上也没有被枣红马给颠下来,就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了。 “唔、唔,好香好香,香得老乞丐的肚子都开始咕咕大叫了。”那乞丐咂嘴道。似乎他抱着的不是马肚子,而是一头香喷喷的大肥猪。很显然,这话自也讽刺了马的主人。 瑾兮一时羞怒,骂声:“臭乞丐!”便即拔出长剑,往马腹下削去。黄衣女情知此丐武功高强,待要喝止时已是不及。那乞丐大叫一声:“哎哟!”竟然被长剑逼得放开了手,整个身子飞了出去。 “奇怪了!”黄衣女奇道。 但那老丐滚落草丛后便再不见踪影,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两人虽疑,却终究瞧不出那乞丐意欲何为,也就继续赶路。行了十余里,便到午牌时分,就在道旁一家小店中吃面。两碗牛肉打卤面刚上,就听得店外有人叫嚷:“给老叫花来一叠卤牛肉,再打两角好酒来!”听这声音洪亮中带着一丝沙哑,不正是那个奇怪的乞丐么? 黄衣女与瑾兮对视一眼,均是大奇:“我们骑着大宛良驹前脚刚到,他后脚也就跟来,这人的脚程怎能如此之快呢?” 老乞丐拉过一条长凳,斜躺下来,双脚翘上桌面,一双黑乎乎的脚丫子,沾得一桌角的黑泥。店小二摸了摸挂在肩头的擦布,一脸的嫌恶,不情愿地走上前道:“喂,这会儿还没剩食,你到那边去,别碍着我们做生意。” 老丐睁大了眼看他,貌作怪状道:“老叫花就是来做你们生意的呀?怎么,你这店不卖卤牛肉、不卖酒?”说着他又嗅了嗅鼻子道:“不对,不对,我闻到酒香了,还是上好的竹叶青!” “哼,算你识货,小店虽小,但也是酒肉俱全的!这十二年的竹叶青那可是远近闻名!”小二得意地道。 老丐双眼股溜溜地一转,形容猥琐地笑道:“嘿嘿嘿,既然如此,那还不赶快给老叫花上一壶?老叫花肚里的酒虫都快造反啦!” 小二斜睨了他一眼道:“哼,待会儿给你些残羹就不错了!你还想喝酒?要喝酒也成啊,拿钱来呀?”他转身就走,还不忘嘀咕两句:“嘿,还从没见过讨酒喝的乞丐!” 老乞丐黑手一抓,拖住小二道:“嘿,小哥,这可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知道老叫花便就没钱给你呢?” 小二道:“看你这样子,像是有钱的主儿么?你若是有钱,早该把这身衣服给换了!”他急忙拽过衣角,生怕对方一手黑泥抹到自己身上。 “哎,小哥儿,话可不能这样说,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乞丐没钱,自可以去讨,这酒菜钱,总不会少你就是。再说了,也没见你为了这几个钱,去为难前头那两个小妞儿呀?”老丐侃侃而谈,似乎倒也有一番道理。 小二道:“呵,就你这老叫花,凭什么和人家两位姑娘比?你这身破**得上人家的绫罗绸缎么?” 老丐嘻嘻笑道:“这你就走眼了!别看那两个妞儿穿得是漂漂亮亮,看起来很有钱的样子,可实际上却是吃白食的主儿。老叫花这可是给你提个醒儿,不要待会儿赊了两碗面,却捞不着半个子儿!” 瑾兮听他影射小姐与自己,心内不忿,一拍桌子,同样讽刺道:“狗嘴里不吐象牙!自己扮成一副乞丐样儿,可别拖别人下水。小二,你倒是给他上就是,姑娘们可不耐听他的唧唧歪歪。至于到底谁没钱付账,待会儿自然一清二楚。”瑾兮只道这人是故意装成乞丐的样子。 老丐笑笑道:“这才对嘛,酒菜先上了,待老丐吃饱吃好,自然心情好。待会儿若是那两位没钱结账,老丐也好替她们结了,免得姑娘家家的脸嫩不好看。” “你!”瑾兮左手刚拍上剑鞘,就被黄衣女用右手压住。“小姐,这人欺人太甚!”黄衣女道:“你这丫头,人家爱说什么便让人家说去,咱们何必计较那么多,快些吃面吧,都凉了。” 瑾兮嘟着嘴,满脸的不乐意,但还是应了一声:“是,小姐。” 两人吃完面,小二过来,一面弯腰收拾碗筷,一面和气地道:“两碗牛肉打卤面,一共是二十文!” “好。”瑾兮往腰封里一摸,却发现空空如也,心道:“我记得零钱就放在身上的呀,怎么不见了?”她脸上一红,忙一笑掩饰道:“呵呵,可能是记错了,没事,包袱里有钱囊,小二哥你稍等会儿。” “好嘞!”小二一面整好碗筷放入盆中,一面擦拭着干净的桌面。 瑾兮打开包袱,里里外外翻了好几遍,仍是不见钱袋。黄衣女见她神色惶急,问道:“怎么了?”瑾兮急得快哭了,嘴角垂成倒月牙状,顿足道:“小姐,咱们的钱袋不见了!我明明就放在包袱里的呀。” 那小二见她连翻包袱,却始终掏不出半个钱来,一半鄙夷,一半惊奇,心下暗道:“啧啧啧,想不到这两个姑娘真是吃白食的,衣裳穿得这般好看,哎哟喂,还真被那老乞丐说中了,人不可貌相啊。” 老丐哈哈大笑:“你看你看,露馅了吧!哈哈哈。来来来,老叫花今儿心情好,替你们付了!”说着他手腕一翻,一个绣花锦囊如弹一般飞了过来,正好落在小二的手里。那锦囊约有两个拳头大小,沉甸甸的,怕有百十金之多。 瑾兮见了大叫起来:“小姐,那是我们的钱袋!”她指着乞丐骂道:“好哇,臭乞丐,竟敢偷姑娘的钱,我要你好看!” 瑾兮左足后挑,踢起长剑,粉嫩的左手抄住,“刷”地一声拔出,便朝老丐刺去。黄衣女暗忖道:“这老叫花必是在伏上马腹与飞出时,顺手从瑾兮身上把钱偷走,此刻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把包袱里的钱也偷了。他这妙手空空的手段如此神妙,又如此好酒,莫非竟是江湖上人称‘妙手神偷’的酒丐?” 她见瑾兮刺了乞丐十余剑,那乞丐只是一边怪叫,一边闪躲,手边还拿着一大块卤牛肉,酱汁溅得到处都是。“噢哟,姑娘别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这可要了老乞丐的命啦!” 小二也是忙道:“姑娘留神,小店可禁不起折腾啊,切莫打坏了锅碗瓢盆桌椅,啊哟喂。” 那乞丐便似插科打诨般,洋相百出,可瑾兮偏偏就是奈何他不住。 黄衣女情知这乞丐并无恶意,但终究不知他意欲何为。她正欲出手阻止二人时,店外忽然冲进来一人,对着老乞丐大声骂道:“臭叫花!还不快把百年茯苓交出来!”那人身不满五尺,但偏偏又肥厚非常,粗手粗脚,远看之下便似颗肉球。 老丐笑道:“乖乖不得了,三才堡的大当家追来了!老叫花要是被他抓住了,一定吃不了兜着走。嘿嘿,凶巴巴的小姑娘,咱们后会有期啦!” 那乞丐伸指弹开瑾兮的长剑,就地一滚,便脱离瑾兮的剑式,然后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手法,一溜烟就不见了。那个矮冬瓜连滚带爬,一把撞开了两张桌子,碰断了三张长凳,飞也似的追去,片刻功夫也即不见了。 店主急忙出来,见碗碟碎了一地,更是哀声不止。小二急忙收拾碎片,正想扶起反倒的桌椅时,忽记起手中的钱囊,便欲打开来看个究竟。不料瑾兮一把抢过,瞪了他一眼道:“这可是姑娘的钱袋!” 小二不敢去夺,只口中喃喃:“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搞不好是两个女强盗抢来的也说不定。”瑾兮耳尖,轻踢了他一脚,骂道:“胡说八道什么!”她点了钱数,见并无少缺,反多了自己的零钱,便取出两吊钱故意扯断吊绳,把钱抛散在地上道:“拿去。”小二忙不跌地去捡,也就无暇再说。 瑾兮撅着嘴,一脸的不开心。黄衣女劝道:“好了,别呕气了,那老乞丐是逗我们玩呢,看来并无恶意。”瑾兮嘟囔几句,连骂数声:“不得好死的臭乞丐。”也就罢了。 她正要把钱袋放进行囊时,却忽然发现包袱中的异状,急忙叫道:“小姐,好生奇怪啊,你快来看!”黄衣女走上前,原来包袱中竟多了个小布包。她打开一看,见里头有个黄中见黑、褶皱遍体的人形草根。黄衣女心道:“这多半就是刚刚那矮冬瓜口中提到的百年茯苓了吧?这茯苓看起来怕有三百年以上了,真是时间难得一见的罕物啊。原来那老乞丐故意激怒瑾兮,只是为了将这茯苓偷偷放进我们的包袱,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布包旁边还有一团白纸,瑾兮取了出来交给黄衣女。 黄衣女张开一看,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大字:“切勿回家!” 第六回 蜀国曾闻子规鸟 节二:南宫荻蓉 节二:南宫荻蓉 “咦?这是?”瑾兮搔了搔双鬟的发尾,疑道:“看这字样子,只怕是那臭乞丐写的吧?” 黄衣女点了点头。瑾兮仍是疑惑不解:“可他为什么要让咱们切勿回家?” 黄衣女沉吟道:“丫头,这乞丐恐怕是咱们家的老熟人呢。” “啊?那瑾兮怎么从来没见过他呢?”瑾兮伸出食指放进唇边轻咬了一下。 “别说是你,就连我也没见过。不过,也有可能是我猜错了。不管了,结好账我们就走吧。”黄衣女把白纸收好,瑾兮应了声:“嗯。”她牵马出来,问道:“小姐,那我们现在去哪呢?” 黄衣女提起剑,跃上黄马,说道:“虽说那老丐不至于害我,但他何以叫我不可回家,此中缘故不可索解。若是家中真的出事,我又岂能不回?所以,我想还是先回家一趟吧。”瑾兮自无异议。 两人遂往东北走了半日,夜间投宿不必细表。 主仆二人叫了一间上房,洗漱既毕,便就睡下。睡到三更时分,屋顶忽然传来声响,窸窸窣窣,断断续续。 黄衣女警觉,却月眉一拧,睁开了眼。她拉过衣裳披起,见瑾兮尚在熟睡,也不急于叫醒她。她下了床,穿好衣服,正欲出门看个究竟,却听得屋外似有人声,忙附耳贴近。 那声音低沉地道:“没弄错吧,真在这两个妞儿身上?” 黄衣女一惊:“这伙人竟是冲着我和瑾兮来的?”她紧了紧长剑,又听另一人道:“老大说的,想必是错不了。” “那咱们还等什么?”“别忙,老大还没到呢,况且这两个小妮子亦不是好惹的货色。”“嘿,老六,你还是那么小心。不就两个妞儿,能有多大本事?”“哼,你可别小瞧了她,不说她老子是黄河以北第一人,就他两个哥哥,便就十个你也不是对手。”“嘿嘿,可是那两个娘们儿不都睡着了,待会儿只怕有些乐子,看那两女的,身材可真好!” 黄衣女又听了几句,暗暗皱眉。那两人对话渐趋**,但始终未谈及为何要打自己主仆的主意。她正欲叫醒瑾兮,却听得屋外两人齐声道:“老大。” “正主儿来了。”黄衣女心道。 她不知屋外究竟埋伏了多少高手,生怕惊动他们,不敢多听,反正既然知道这伙人是针对自己,自不会大意。她蹑手蹑足,轻轻推醒瑾兮。瑾兮揉了揉眼睛,正想说话,就被黄衣女捂住樱唇。瑾兮瞪大水灵灵的双眼,见黄衣女伸出食指竖在唇边,随即会意。 黄衣女待瑾兮穿好衣裳,两人贴在一处,也无暇收拾,拿好长剑、银两,只待对方破门后便即冲出,反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一盏茶时间过去,屋外竟无动静,也不闻人声。 “人既然都到齐了,猎物也在眼前,为什么他们不出手呢?”黄衣女正自怪异,鼻头忽然闻到一丝奇怪的香味,似檀香又似麝香,微微有些醉人。 “不好!这是迷香!”黄衣女猛然醒悟过来,急唤瑾兮摒息,但那迷香已然吸入不少。她与瑾兮踢开房门,她们投宿的是一家四合院式的大院,房外尚有院落,甚是广阔。她俩刚刚迈出身子,一张大网突然罩了下来! “小姐小心!”瑾兮见状不及细想,急推了黄衣女一把,自己再要躲避却已来不及了,顿时被大网罩住。黄衣女身形趔趄,扭头一看,只见屋檐上方两个大汉正自收紧大网,瑾兮被裹在网中,虽然拼命挣扎,却于事无补,便似一条被捕获了的鱼儿。那网以粗麻绳织造而成,韧而牢固,看来非刀剑不能破。 黄衣女大喝道:“放开她!”抽出长剑,便要去削那渔网。一名青衣大汉忽然闪身上来,挥刀护住。黄衣女与那大汉对了一招,便知他膂力虽强,但并无深厚内力为辅,自己在五招内必能制胜。 她长剑一扭,以一招“轻云蔽月”挑刺那人眉角,紧接着一招“斜风细雨”斩其足胫,这两招一上一下,顿时把那大汉逼得手忙脚乱。可再要进第三招“光寒九州”时,黄衣女便觉头脑沉重,手腕上力道竟无法尽数使出,长剑只刺破了青衣大汉的一点皮肉。 黄衣女微微心惊,知道是迷香的药力发作,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可她与瑾兮主仆情深,此时又岂能弃她而走呢?那青衣大汉虽然受伤,却不肯退开,单刀乱舞下不成章法。黄衣女招式精妙,但四肢乏力,一时也攻不进去。瑾兮吸入的迷香比黄衣女还多,头脑昏昏沉沉,知道自己已难以脱身。她奋力挣扎,只觉体力流逝更快,急忙叫道:“小姐你快走!不要管我了!”南宫荻蓉若是执意救她,也必将无幸。 “走?哼哼,你们谁也走不了!”这声音低沉阴冷,让人听着十分的不舒服。黄衣女听声辨位,知道说话的人在自己正后方。她扭头斜睨,只见那人尖嘴猴腮,身形瘦长,拱背垂首,双手过膝,远看之下极似一只野猿。她暗暗纳罕:“这人形貌特异,只怕不是善类。”她长剑斜削大汉,紧接着后退两步。这时她后方左右同时出现两个黑衣人,各持双钩抵住她退路。 黄衣女心道:“这两人武功似也不弱,再加上那只猴子,我只怕不是对手。”她长剑狂舞,招式变得阴狠毒辣起来,那两个黑衣人抵挡不住,连连后退。护住渔网的大汉见势不妙,急舞单刀上前助阵。黄衣女右脚斜出,左足一个滑步,霎时间脱出三人招式,紧接着双足一点,就要去救瑾兮。 三人急叫声:“不好!中计。”却已救应不及。 黄衣女正欲割破渔网,那只野猴怪叫一声,猛然一个纵跃便既到了黄衣女身后,他五指如勾,直抓向黄衣女后心。黄衣女无奈,无暇去救瑾兮,扭身躲过,当即还了一剑。那猴子招式阴毒,要么戳眼,要么掏阴,攻得黄衣女颇为狼狈。她不敢与猴子近身缠斗,只得从瑾兮身边退开。 这时院东远端一人笑道:“不愧是‘洞仙猿’,居然用这么无耻的招式来对付南宫小姐,嘻嘻哈哈。”这人笑声猥琐,面盘圆润,留着两撇短须。他走上前来,虽不加入战局,却把黄衣女可以后退的路径给挡住了,任谁一看,也知他和那只猴子是一路的。 黄衣女挥剑招架,大声喝道:“你们到底是谁,为何要与我为难?” 圆润的胖子微微一笑,答道:“这个嘛,我们也不大清楚,倒是南宫小姐应该很明白才对呀?嘻嘻哈哈。” 黄衣女此刻被那猴子和三个汉子逼得险象环生,哪还有余裕去思考他这话的含义呢?两个黑衣人的钩扫黄衣女下盘,青衣人刀劈黄衣女左肩,三人招数虽有先后之别,但黄衣女气息已乱,无法在三人招式间隙破绽时予以反击,只能再退。那洞仙猿一声怪叫,鸡爪一般的手已搭上黄衣女左肩,他连抓带扯,立时把黄衣女的上襦给扯破了,露出雪白的香肩。 “嘻嘻哈哈。”胖子**地笑道:“南宫小姐,您也许还不知道咱们猴哥的怪癖吧?他不喜欢杀人,但却喜欢把对手的衣裳,一招一式地剥下来。这要是个男的,那也就罢了,若是个姑娘,嘿嘿,春光无限啊,哈哈哈。” 黄衣女羞怒交加,偏生四肢无力。她知不能幸免,当即倒转长剑,剑尖指向自己喉间。她杀不了他们,但她可以选择杀死自己,以免受辱。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胖子、猴子、还有汉子们,都没有想到,这个身穿黄色衣裳的少女,性情竟如此刚烈。 “小姐不要啊!”瑾兮急的哭出声来,紧接着“噗”的一声,黄衣女虎口一疼,青钢剑拿捏不住,登时掉在了地上,发出“铿”“锵”的两声。 黄衣女抚着手,定睛一看,原来打中自己的,竟然是一枚铜钱。而此刻那枚黄铜,也正跌落在自己长剑的旁边。 在场的其他人,显然也目睹了这一切。胖子圆润的脸上已没有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重的忧愁,因为他看到了黄衣女身后院墙上的那个人。那个人一身蓝衫,背着一柄大剑。 洞仙猿跳了起来,冲向那个人,使出了他对付黄衣女的招数,手爪直插向那人的双眸。那人冷哼一下,右手一挥,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猴子飞了出去,竟然结结实实地被打了一个巴掌。 众人大惊失色。只见那猴子翻身跳起,左边脸颊红肿,就似嘴巴里塞进了一颗大核桃,把脸颊撑得凸起。他恶狠狠地瞪着那人,却不敢再冲上去了。 只听院墙上那人冷冷地道:“这一巴掌便是对我妹妹无礼的代价。”黄衣女喜道:“九哥!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原来那人正是邢台南宫世家的二公子南宫九,而这黄衣女便是元九之妹南宫荻蓉。 南宫九跳下墙来,右手掷出两枚铜钱,将屋顶上抓着渔网两个汉子打伤。瑾兮双足落地,脱下渔网,跑到了南宫荻蓉身边。 “多谢九公子!小姐,你没事吧。”瑾兮挽着南宫荻蓉的手,低声道:“刚才吓死瑾兮了。”南宫荻蓉知她指的是刚刚自己自戕的举动,当下微微一笑,捏了捏她的手背,笑道:“傻丫头,没事了。” 南宫九冷然道:“飞来横祸,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凭你这点本事,也敢打我南宫家的主意?” 那个圆润的胖子名叫苟硕,外号“飞来横祸”,是北直隶至陕西一线的黑道。除开洞仙猿,余下五人都是飞来横祸的下属。 苟硕咽了口唾沫,拱手道:“九公子此言差矣。我等乃是受了三才堡大堡主彭天石之托,前来向南宫小姐索回茯苓的。南宫小姐,您若肯将茯苓赐还,苟某立时赔礼道歉,并且奉上黄金百两,以为补报。” 南宫荻蓉道:“那茯苓又不是我偷的,而是一个老乞丐放到我包袱来的。我并不知它的来历,又怎能断定这茯苓真是三才堡之物?况且,若真是彭天石的东西,尽可让他自己来问我讨要,却如何用得着‘飞来横祸’出面呢?”她说完,便和瑾兮进屋取水,洗脸更衣。 苟硕脸色更难看了,但又不肯轻易离去。他估算自己这边七人与南宫九硬拼,虽不至于毫无胜算,但至少要死五六人不可。可如果再加上南宫荻蓉和瑾兮,那么全军覆没就是必然。 南宫九斜睨了他一眼,哼道:“我妹妹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还不快滚?莫非你是想逼我动手不成?南宫九今日不想杀人,但若有些不识好歹的贱胚碍眼,那就另当别论了。” “九公子,这茯苓若是苟某的物事,南宫小姐取去了,那是苟某的荣幸,可惜并非如此。九公子与三才堡,嘿嘿,何必为了这点小事和他们再结深仇呢?还望九公子看在三才堡堡主的面子上,劝劝令妹,别叫姓苟的为难。” “够了!”南宫九喝道:“我南宫家何时怕过他三才堡?我妹子既然取了茯苓,便如是我南宫九取了一般。就凭你们,也配向我南宫九讨要东西么?滚!” 他见苟硕尚在犹豫,右手抬起至肩背之上,握住了剑柄。苟硕无奈,回顾左右道:“咱们走。”洞仙猿恶毒的目光扫了南宫九一眼,随即跳出墙外去。 第六回 蜀国曾闻子规鸟 节三:道听途说 节三:道听途说 南宫荻蓉换了一件粉裳,与瑾兮走了出来。苟硕他们用的只是寻常迷香,她们俩均有内功根基,加上洗了一把脸,药力也就退得差不多了,只是微微还有些晕人。 南宫九道:“看到你没事就好。九哥没替你教训他们,你不会不高兴吧?”南宫荻蓉嫣然一笑:“哥你说的什么话,若非你及时赶到,世上便已再无南宫荻蓉这个人了。妹子感谢你都还来不及,如何会怪你来?” 她让瑾兮取出包袱中的茯苓来给南宫九看,并说了日间情形。 南宫荻蓉道:“这就是那个老乞丐放在我们包袱里的。我始终搞不明白他此举何意,按理说,凭他的本事,也无需惧那三才堡堡主,这偷梁换柱之计,未免多余。但他既要这茯苓,却又为何要将它放进我的包袱里呢?” 南宫九道:“这茯苓已有百年,大有起死回生之效,难得之极。难怪彭天石不惜遍请高手前来索取。”南宫荻蓉点了点头道:“是啊,所以我才更加不明白,那个老乞丐究竟想要干什么。” 南宫九叹道:“他若能将这茯苓早送回家,该有多好。”南宫荻蓉不解地道:“嗯?”南宫九意识到自己多言,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南宫荻蓉见他神色落寞,与往日大异,心头奇怪,又想起那乞丐的留书,不禁问道:“九哥,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南宫九神色大变,既似后怕,亦似后悔。他叹了口气,缓缓才道:“……家,已经没有了。” “什么!?”南宫荻蓉和瑾兮一起惊叫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南宫荻蓉连忙追问道。 “荻蓉,不要回去了。你和瑾兮便就此浪迹天涯去吧,忘了南宫家。”南宫九意味深长地道。南宫荻蓉咬着下唇,眉头紧皱,她不能理解南宫九的话。虽然他说的所有的字她都懂,所有的话的意思她也都明白。 但是,她真的不懂。 为什么南宫世家的二公子,堂堂的南宫家继承人之一的南宫九,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本该是一个意气风发的人,本该是一个志得意满的人。 可他,何以颓废如斯? “我也不会再回去了,现在的我,只能到点苍去了。荻蓉,你要好好保重。”南宫九如释重负地道。他拍了拍南宫荻蓉的肩,转过头对瑾兮道:“照顾好你家小姐。”说完,也是一个跃纵,翻过院墙,消失在夜幕中。 第二天,南宫荻蓉与瑾兮二人便往邢台方向而去。她若不亲自回到南宫山庄上去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绝不甘心。 她们自草原游玩而来,一路上都十分爱惜这两匹大宛马,此时忧心如焚,竟丝毫不恤马力,一连奔跑了百余里。若依此跑法,再行下去,纵是良驹,也颇损伤。 瑾兮见南宫荻蓉脸色苍白,早间饭也不吃,话也不说,心内十分担忧。“小姐,咱们赶了一个上午的路了,纵是人不累,坐骑也受不了呀。” 荻蓉知瑾兮所言不无道理,只得叹了口气,御马稍息。二人便在道边的一家茶肆坐下,叫了一壶茶,顺便歇歇马力。 “听说了吗?南宫世家出大事了。”她俩刚刚落座,就听到茶客们讨论着她们介意的话题。介意的根源在于在意,在意则源于事关自己。 倘若事不关己,又有谁会在意? 她们静静地听着,拿起的茶杯放在唇边,仿佛已被忘记。 说话的是个大约五十来岁的茶客,穿着讲究,左手边放着一柄剑。 “嘿,那可是现今第一大新闻,到处传得沸沸扬扬了。”同桌的是个中年茶客,配着把单刀。 “那可不,北武林要变天了。唉,真是想不到啊,南宫飞凤一世英名,竟然会死在不孝子手上。”老茶客说完,就听“哐啷”一声茶杯落地碎了的声音。他撇回头,见后桌两名少女,其中一个面色惨白,右手搁在胸前,五指上空空如也。 人总是好奇的,好奇别人的话、别人的举动、别人的秘密。 虽然好奇,但他们从不轻易表态出来。 他慢慢地转回头,继续谈论:“如今南宫世家风潇雨晦,这江河以北,究竟以谁为尊,现在可难说得很了。” 另一个道:“老兄说的不错。以往南宫世家河北第一,哪个江湖人敢不卖他们面子?如今飞凤老爷子驾鹤西去,又出了那么个弑父的不孝子,嘿嘿,这形势可谓是急转直下啊。” “可不是嘛,先前时候南宫世家与四川唐门、江南沈家鼎足而三,历来都是北方第一大势力。如今南宫飞凤既死,南宫世家又威信大失,现如今北直隶到陕西一线,均是跃跃欲试,要抢这北武林第一的位子。” “不错。想那三才堡堡主彭天石就第一个按捺不住,动起手来了。要说三才堡和南宫家本就是世仇,有这机会,怎么放过?听说前几日,他就邀集了许多好手在他三才堡中商议,其中不少是三大邪门的人物。” “这三大邪门不是都听命于青海黑教么?莫非这彭天石竟和黑教有所往来?” “这你就不懂了吧,据我说知,和黑教相勾结的,正是那戕害父亲的逆子南宫九!”那人说到这里的时候,身后一个清脆的女声喝道:“你这厮胡说八道!”他两回过头去,只见两个粉衣少女都站了起来,刚刚说话的正是那个梳着双鬟的女孩,自是瑾兮无疑。 老茶客笑道:“嘿嘿,老夫素来不打诳语,姑娘怎能信口污蔑?”瑾兮正待回嘴,却被她身边的南宫荻蓉止住。 南宫荻蓉走上前,强自镇定地问道:“敢问二位,这些传闻是从何处来的?真的是南宫九杀了南宫庄主么?” 那茶客见南宫荻蓉虽然面色惨白,神情有几分凄怆,甚是怪异。但他还是答道:“这、这消息早已传遍大江南北了,姑娘你竟然不知道?” 南宫荻蓉双肩微颤,咬唇道:“还请告知来龙去脉,小女子感恩戴德,无以为报。瑾兮,取十两纹银给这位大叔。”瑾兮取出银子交给茶客,那茶客连忙推辞道:“嘿,这如何敢当?”话虽如此,但银子还是老实不客气地接过。 “这都已是六日之前的事了。且说那日南宫元与南宫九两兄弟为了争夺庄主继承人之位,齐聚清风楼上。两人各自带了百余号江湖好汉,定下五场比试。这一番厮杀,真是战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俗话说得好:“拿人家手软,吃人家最短”。这茶客既收了南宫大小姐的银子,说起故事来,真可谓纤悉必具,没完没了,倒似个说书先生了。 “待战到分际,异事陡生。南宫家老管事突然现身,云道南宫大庄主竟然被摘星楼杀手袭击,身受重伤。要想那南宫家二位比试之时,带去了多少英雄豪杰?那南宫山庄自不能省下几人。但那南宫飞凤又岂是等闲之辈,寻常宵小何足畏惧?只是万万料不到那摘星楼八大高手竟然一起出手,英雄架不住人多,双拳终难敌四手啊。南宫庄主身受重伤,但仍是将八大杀手击退。” “那后来呢?”南宫荻蓉父女关情,自然而然地追问道。 “嘿,南宫庄主击退了摘星楼群寇后,也是奄奄一息了。这时候,那南宫九已赶了回来,冲向了南宫庄主。南宫庄主只道他必是过来相扶,岂料那畜生竟暗藏一把匕首,一下子就插进了南宫老庄主的心窝里!” “啊!”南宫荻蓉和瑾兮均是惊呼。南宫荻蓉更是忍不住鼻头的酸楚,又不愿在人前失态,连忙背过身去。 “哎,这可真是可悲,又复可叹!南宫老庄主至死也想不到,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竟然会恶毒如斯,为了权势地位,竟然连生身父亲也不放过。”那茶客说完,举起杯饮茶入喉。坐在旁边的茶客也是捶桌怒道:“这南宫九真是个禽兽不如的畜生!便是下十八层地狱也是便宜他了!” 瑾兮扶着南宫荻蓉,轻声道:“小姐?”荻蓉放下捂着鼻子的手,转回身问道:“多谢告知。还请问这些,都是您老亲眼所见还是?” 那茶客道:“是那日赴清风楼的豪客们传出的消息。” 南宫荻蓉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三才堡彭天石要夺北武林第一之位,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嘛,老夫却也知之不详,只知道那日三才堡中来了许多武林同道,多半都是与那南宫世家不睦的门派帮会,料来必是就南宫飞凤之死,想争一争名分。” 另一个中年茶客道:“我刚从西面来,也听说道上人说了。三才堡大堡主彭天石不知从何处得来了两件宝物,其中一件百年茯苓,大有起死回生之效。大伙儿都是在刀头上舔血,难保没有受伤之日,又不见得能请得到那江南沈家的沈神医,因而这茯苓便显得珍贵之极了,端得是千金难求。而另一件宝物,就更加的难能可贵了。”他说到这里,故意呷了口茶。 老茶客催问道:“是什么?老弟就别卖关子了。” “老兄你可知二十年前的江湖武林,以谁为尊?” “老夫混迹江湖三十余年,二十年前还是个毛头小子,但也曾听闻一二。当时武林有四宗,佛、魔、仁、智。记得当时还有那么一句谶语,待老夫想想。嗯,是了。‘得仁则安天下,智能平定八达,佛莲可济众生,魔能戮尽乾坤。’那时候的武林,便是以这四宗为尊。” “正是!不想老兄对这些武林掌故还记得如此清楚。想这陈年旧事,除了我们这些尚且活着的,只怕早已无人问津。那年轻一辈的闯江湖的少年们,又有哪一个会知道呢?那再问老兄一句,可知道,为何如今的江湖,再不闻此四宗?” “这……”老茶客顿了一下,脸上微有抽搐,似乎是想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叹了口气道:“二十年了。唉,二十年来江湖上又出现了许多变故,但无论哪一场变故,都及不上那一场之万一。” “哎,这是惨事,不提也罢。”中年人似也心有余悸,他道:“只因这三才堡堡主所得的第二件宝物,便与这四宗之一有关!亦是那件惨事之根源!” “不是吧!?你说的可是真的?”老年茶客似乎不信,声音中还带着一丝颤抖。 “是真是假,我可说不上来,但我是听……咦,你们去哪?” “多谢二位。瑾兮,我们走。” 南宫荻蓉与瑾兮付过茶钱,随即上马。 瑾兮也是奇道:“小姐,咱们去哪?” “三才堡。” 第六回 蜀国曾闻子规鸟 节四:三才堡 节四:三才堡 夜。像是乌鸦的羽毛,黑色之间带着白色的线条。又好像猫头鹰的眼睛,黑漆漆的瞳孔外泛着黄晕。 这就是夜,深夜,寂寞的夜。 “彭堡主,请留步。”这六个音发得很殷切,但是不是发自内心,只有声音的主人才知道。 门打开了,门外点着灯笼。走出来的是个胖子,胖子的名字叫做苟硕。他人很胖,所以名字也很肥硕。苟硕招呼他的五个下属,一起走入西厢,看来他们一行是要在这里过夜了。 这里是三才堡。河南开封的三才堡。堡里有三个堡主,老大姓彭、老二姓彭,老三也姓彭。老大叫天石,老二叫地石、老三则叫人石。 所以,那个和苟硕会面的彭堡主究竟是哪一个,外人是听不出来的,也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 南宫荻蓉伏在墙上,把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瑾兮伏在她的身边,疑惑着。她不知道她的小姐,为什么在听了两个茶客的对话后,会突然改变想法,趁着夜色之际,来到这个她们并不熟悉的地方来。 但她没有问,因为她只是她的丫鬟?不,她没有问的原因是,她知道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这就是信任?义无反顾的信任吧。 她们轻轻跳了下来,灯光笼火也是微微晃动了下,灯笼的罩子上映出了她们袅娜的身影,宛如泛黄纸张上的泼墨写意。南宫荻蓉有些犹豫,她清楚三才堡任何一个堡主的武功,都在她之上,她和瑾兮务必要小心翼翼。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她蹑足靠近苟硕方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的窗边,纤纤食指伸点舌尖,再轻轻濡透窗纸。她把右眼凑上去,明亮的瞳孔中映出了两个人影。原来屋里有两个人,有两个彭堡主。 这两人均不高,容貌与那日在酒店遭遇的胖子十分相似。只这两人不见得那么胖,老二留着短须,身材偏瘦;老三筋骨健壮,神情彪悍。就目前看来,三兄弟还是十分容易区分的。至于若干年后,他们是不是都会变成彭天石那副尊荣,就不得而知了。 彭地石和彭人石都坐在位子上,还在叙话。只听彭地石道:“三弟,依你看那苟硕所言,可否相信?”彭人石道:“此事百利而无一害,有何可疑?”彭地石摇了摇头道:“难说。且不论咱们三才堡和南宫世家本就互有深仇,南宫元、九终究是亲兄弟,俗话说‘疏不间亲’,我等若从他所言,助他们擒杀了南宫九,保不准他日南宫元借机与咱们为难。” 南宫荻蓉暗暗心惊:“三才堡要对付九哥?是了,定是九哥上次救我,那死胖子怀恨在心,因此前来教唆。”她又听彭人石道:“二哥,那飞来横祸不是说了么,元九为争夺继承人之位,在清风楼上狠狠地打了一架,料想南宫元是巴不得南宫九死于非命。咱们三才堡若助他清理门户,他是求之不得。这事若成,他南宫世家威信只会进一步流失,到时候咱们不仅能在黄河以北长脸,不说执掌,但整个大明武林,总会有咱们三才堡一席之地!况且,咱们的茯苓又落到了南宫荻蓉手中,听说这婆娘与那南宫九甚好,保不准还能从南宫九身上夺回茯苓。” 南宫荻蓉咬着自己的食指,心中愁绪不断:“九哥啊九哥,你怎么会……不,我不相信你会是杀害父亲的凶手,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弄个清楚!” 彭地石道:“此事确实于我三才堡有莫大好处,但是三弟,人言不可尽信,你怎知那飞来横祸不是故意这么说呢?况且当年我们与南宫飞凤还有约定。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依我看,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彭地石道:“二哥,你总是这般谨小慎微,如何能够成大事呢?只可惜大哥去追那乞丐了,若他在的话,必是站在我这边,省得我和你一直争。” “三弟,你总是这样鲁莽,要不是你当年……咱们父亲也不见得会命丧南宫飞凤之手……”彭地石叹了口气,右手食指放在桌面上敲起节拍。彭人石被他这么一说,登时气馁,也一晌无话。两人静默,只剩彭地石敲打桌面时候发出“阔阔阔”的声响。 南宫荻蓉和瑾兮对视一眼,心中均想:“还好彭天石不在,他二人既然拿不定主意,那么九哥(公子)现在至少还安全,希望他尽快回到点苍去。” 南宫荻蓉对瑾兮一使眼色,两人就欲离去时,忽听彭地石说道:“有了!咱们大可不必去杀南宫九,但不妨先擒住他,再交给南宫元,这可是一条妙计!嘿嘿,到时南宫元若是杀了南宫九,那他就是戕害兄弟,定然逃不出他南宫世家的口诛笔伐;他若是不杀南宫九,那就是任杀他父亲的凶手逍遥法外,同样难逃诟病!到时候河北武林,岂能再奉此人为尊?到时候我三才堡虽保不定能夺魁,但至少分得一杯羹!” 彭人石大喜,音调情不自禁拔高:“二哥!好计策!一箭双雕啊!”震得厅屋内桌椅微微抖了起来。 同样抖起来的还有南宫荻蓉。当然,她的发抖并不因彭人石深厚的内力,因为她见识过比他更深厚十倍的。所以,她的颤抖,只是因为担心,因为害怕。她怕三才堡这条阴毒的计策,真的危及了南宫九、危及南宫元、危及她南宫世家。 她攥紧了手,指节捏的发白,剑鞘也被挤压得发出“咯咯”声。好在彭地石和彭人石两兄弟都沉浸在喜悦中,更加不会留意到窗外这种轻微的响音。然而,窗户既然有两扇,那么躲藏在暗处的人,一样可以有两个,甚至三个。 “是谁!?”彭地石忽然大声喝道。因为他虽然很开心,但依旧保持着往日的谨慎。两兄弟一起冲向窗户击出两拳,窗户粉碎,爆出的碎屑纸片里,忽然出现一个青年的身影。 彭氏兄弟和他面对着面,但他们的只看见了他怀中抱着的剑。南宫荻蓉只是透过窗户中的一个小孔,却看到了更多。那青年长身而立,肤色白皙,面如削成,这些也都罢了,最让她难以忘怀还是那微蹙的眉头上,一双浓黑似墨,如翼鹰扬的浓眉。 “你是谁?”彭人石喝道。这个问题也是南宫荻蓉想问的,也许只有这一刻,她才会稍微觉得这个彭老三还有那么一丝的可爱。 “点苍派……叶啸天。”青年的声调很平,似乎没有一丝感情的波动。也许冷漠像一块冰,但也许更像他毫无表情的脸。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彭地石问道,他在意他们的计策,是否被他窥破。他的口气软了,一半是因为他的性格,还有一半是因为点苍派的声威。虽然传闻点苍掌门染羽已逝世,但西南名剑派,仍有点苍的一席之地。 “刚到。”叶啸天依旧冷漠。他说的是实话,他是一个不喜欢掩饰的人。所以,他从后门的墙跳了进来,走到窗户边,轻轻敲了三下。如果门离他近的话,他一定会去敲门的。 但是,这种话,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所以,彭人石不信。他用他惯有的大嗓门骂道:“给老爷说实话,否则三才堡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彭地石也不信,他招了招手,已被惊动的下人们也纷纷围了上来,包括“飞来横祸”苟硕以及其他的宾客。 可叶啸天还是默然,似乎在场的三十多人,都不存在。他把剑轻轻地磕了一下地面,双手摁在剑的柄端,把剑衬得笔直,就像他的身子一样的笔直。 这一次,他的话比前几次多了。“我来三才堡,是来找我师兄。如果你们见过他,还请告诉我。” 彭地石问道:“你师兄是谁?”这是在场所有人的疑问,彭地石很清楚,故而他作为主人,更应该第一个问。所有人都看着叶啸天,等着他的回答,南宫荻蓉也很认真地听着,直到叶啸天讲出那几个字后,她才怔住。 “邢台……南宫九。” 彭氏兄弟对视一眼,他们从各自的眼神中,看到了一股同样的杀意。 “飞来横祸”苟硕笑道:“我道你师兄是谁,却原来是那弑父的畜生,哈哈哈。” “然后?”叶啸天神色不变。 苟硕摇着扇子,神色讥诮:“可惜啊可惜,点苍门下尽都是弑父逆师之徒。”他说到这里停住,后半句话显然是说:“想来阁下也不见得是什么善类吧?” 叶啸天沉默了片刻,才道:“你见过他?” “不错。”苟硕说道:“就在前几日。” “他在哪?”叶啸天道。 “在哪?”苟硕冷笑一声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兴许已经死了。哈哈哈,如今的北武林,又有哪一个不想要他的命?” 叶啸天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苟硕却又说道:“奉劝阁下一句,这样的师兄,还是莫招惹的妙。否则,惹了自己一身臊倒也罢了,若是把命也赔了,岂非大大的不值?” “你说完了?”叶啸天看着他,舌尖冷冷地蹦出了这四个字。 “啧啧啧,看你这神气的样子,难不成还要替南宫九出头,与整个武林为敌?”苟硕说完,看了彭氏兄弟一眼。他这一句话再加这一个眼色,挑拨的意味就更加明显了。 叶啸天冷冷地道:“即便南宫九杀了南宫飞凤,那亦是他南宫家事,又与尔等何干?”他说完,又冷哼一声:“可笑。” 苟硕大声道:“南宫九弑杀亲父,天理不容!已是我江湖武林同道的公敌。你竟然还帮这种人说话?看来,点苍门户早已不正。不是采花贼人,便是弑父凶徒,再者便是混淆是非黑白的小人!彭堡主,此人一意孤行,要与那南宫九沆瀣一气,便是我等之敌,还请堡主下令擒拿,千万不能放虎归山!” “苟兄所言,不无道理。况且此人夤夜之际,闯入我三才堡,若无恶意,又何必如此?必有阴谋。”彭地石所担忧的,当然更多的是自己的计划会被泄露出去,即便没有苟硕这番话,他也会用各种手段把这人留下。 彭地石说完,彭人石续道:“孩儿们,拿下他!” 三才堡众人既得堡主之命,立时就冲了上来。 苟硕站在原地不动,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三才堡既然明确了要与此人为敌,自己又何必做这种拼命的事呢?他不知道叶啸天的武功到底怎么样,但他很谨慎,一直躲在彭地石的侧后方。 叶啸天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叶某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乱嚼舌根的人。”他偏头避开朝他砍来的单刀,一脚踹飞了来者,接着脚踝一顶剑鞘,右手拔剑,鞘飞出,打中一名三才堡众的额头。接着寒光一闪,斩向他的三把刀剑尽断半截。 “那是!?”彭地石退了一步,身子撞到了苟硕身上。 “龙脊剑!?” 那把剑的剑身上并不像普通长剑般平直,而是附着一节一节的凸刃,就像龙的脊背一样。龙脊,龙脊,名不虚传。 瑾兮悄悄问南宫荻蓉道:“小姐,这把剑有什么来历么?为何他们的脸色都变了?”南宫荻蓉回过神来,言简意赅地答道:“龙脊本是点苍掌门染羽道长的佩剑,这青年手握龙脊,定然是继承了染羽衣钵,也就是新一代的点苍派掌门人。” “好眼力。”叶啸天说完脚尖一纵,龙脊剑突然直逼彭地石胸口。彭人石大叫一声,抢过身边一人手里的刀,朝叶啸天迎去。哪知道叶啸天剑去一半,突然一偏,竟更快三分地刺向彭人石的胸口! “三弟小心!”彭地石侧步出掌,他知龙脊剑身如猬,不敢去击,只将彭人石一把推开。彭氏兄弟各自退开三步,竟恰好给叶啸天让开了一条通路。 叶啸天当仁不让,纵身而上,龙脊剑发出锐利的破空声,直刺向苟硕。 谁能想得到,他的目标竟不是他们,而是他。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得“嗤”的一声,龙脊剑已插入了他的胸膛。 苟硕一脸的难以置信,他看了看胸上的剑,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叶啸天。他眼中的叶啸天,是红色的,只因为溢出的血已经溅到了他的瞳孔上。 又是“嗤”的一声,剑锋扯裂皮肉的声音更加清脆。 所有人都怔住了,看着苟硕倒下,再没有呼吸。 “大胆叶啸天,竟敢在我三才堡行凶!?”彭人石怒道。他和彭地石各执兵刃朝叶啸天攻去。三才堡里不乏武林高手,此刻也纷纷围攻上来。 叶啸天龙脊剑翻飞,恰如一条腾飞的云龙,在人群中指东打西。他以一敌七,刺伤了三人,可又有三四人替上,余人站住位置,让他绝不能从隙而退,就好似战阵一般。 叶啸天的眼神依旧冷漠,一点也不因身陷险地而露出一丝胆怯。他剑连续削刺,刺伤了两人,但右肩膀和小腿也被彭氏兄弟击伤。他眼神更冷了,龙脊剑忽然穿过右手窜到了左手上。 他要用左手使剑?不错,他的右肩受伤了,右手使剑不便。彭氏兄弟愣了一下,招数便慢了半分。他们猜得没有错,叶啸天此举确实是要换左手使剑。但他们猜错了,右手就一定比左手强吗?世俗的成见就一定是对的吗? 叶啸天仰首长啸,左手的龙脊剑,比右手的龙脊剑以更快一倍的速度刺向了彭人石的胸口! “嗤!”彭人石胸前的衣服被龙脊剑刺破,胸口亦被划出一道血痕。若非彭地石猛地抢攻,叶啸天这一剑已经把彭人石开膛破肚了。 “好一招‘劈匣裂甲’,染羽道人的不传之秘,果然名不虚传。”彭地石不敢再有丝毫大意,他使出浑身解数,这才把叶啸天逼退了两步,额头的冷汗也已经滴到了地面上。 而围攻叶啸天的五人却已被尽数切断手腕,再不能战。 原来,左手才是叶啸天的惯用手。左手剑法,也才是叶啸天真正的杀招。 南宫荻蓉暗自想道:“他先用右手剑,固然是不想一开始就骤下杀手,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迷惑了三才堡的人。九哥当年进四川下云南,拜了染羽道长为师,因此他剑招之中,常有点苍派剑意,这点与大哥是截然不同的。这叶啸天的武功,只怕还在九哥之上,不在元哥之下。只是这般车轮鏖战,恐怕他亦不能坚持太久。”她想罢,转头对瑾兮道:“瑾兮,我们去助他一臂之力。” 三才堡只顾眼前的叶啸天,却没料到身后还有南宫荻蓉和瑾兮。南宫荻蓉的武功造诣仅是略逊彭氏兄弟而已,寻常武师又岂能拦挡得住?她恼怒彭氏兄弟阴谋陷害她两位兄长,是以对彭家人物下手毫不留情,剑削劈刺,连续刺伤了五六人。 三才堡阵型大乱,叶啸天左剑飞舞,更是如破牢之虎,霎时间猛扑,亦是刺伤了数人。南宫荻蓉叫道:“敌众我寡,何不先走?” 叶啸天面色依旧冷漠,但还是朝她点了点头。三人三把剑杀得三才堡四处人仰阵散,霎时间冲破战网,突围而出。 彭地石见阻止不住,喝道:“让他们去吧!” “二哥!”彭人石心有不甘。彭地石道:“快派人去找大哥!现如今,只有大哥能帮我们三才堡找回场子了!” 就在此时此刻,三才堡院墙上,一名身穿绿衣的神秘人远远地看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他的右手拿着一只绿色的短笛,左手五指在笛孔上轻轻摩挲着,举止优雅得就像绝代舞姬。他喃喃自语着:“看来他是改变计划了,叶啸天,哼哼,有意思了……” 第六回 蜀国曾闻子规鸟 节五:叶啸天 节五:叶啸天 三才堡伫立于山谷之中,宛如一座盆中之城,原是易守难攻之地。叶啸天、南宫荻蓉与瑾兮三人冲出堡来,沿着外围的山道往上,绕行数里,这才脱出三才堡三里环山的势力范围。 南宫荻蓉看这山野无声,心知彭氏兄弟并未追来,这才开始叙话:“叶兄你好,小妹是南宫九之妹南宫荻蓉,初次相见,深感荣幸。”她揭下面纱,露出娇好的容颜,又朝叶啸天福了一福。 叶啸天视若无睹,他看了四周一眼,随即摆手道:“江湖人,不兴这套。” 南宫荻蓉见他伤处仍在流血,忙取出手绢,正要递给他。叶啸天警觉地退了一步,冷然道:“叶某自能料理。” 连续被拒绝两次,南宫荻蓉显得十分尴尬,伸出的手也不知是仍放着还是收回,只能僵住。瑾兮大怒:“我家小姐可是一番好意,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识好歹?要不是我们大小姐出手相救,你能逃得出三才堡么?” “瑾兮!住嘴。”南宫荻蓉偷眼看了下叶啸天,见他并不理会瑾兮的责骂,只自顾点了止血穴道,撕下衣上袖口,将肩膀和小腿简单包扎了下。 荻蓉整了整心绪,小心翼翼地道:“瑾兮无礼,还请叶大哥不要见怪。嗯,只不知,叶大哥找家兄所为何事呢?” “南宫小姐,我们开门见山的说吧,难道你不知道令兄现在的处境么?”叶啸天的双眼盯着南宫荻蓉衣裳上那只欲飞的凤凰,淡淡地说道。他心中已笃定了她的身份,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做无谓地试探? 荻蓉脸一红,随即道:“不错。只可惜那日小妹与九哥分开之时,并不知、并不知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爹竟、竟……”她说到这便有些止不住情绪,口唇颤抖,声调哽咽,后半句话已然说不下去。 叶啸天别过头去,任她自己拾掇。荻蓉缓缓才道:“前两天,小妹在一家客店为‘飞来横祸’一行围攻,恰逢九哥经过,助我解困。可随后九哥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便匆匆离去。小妹不解,只得先做归家打算。归家途中,听人云道了家中惨事,又提及三才堡。小妹心想,这一连串的阴谋,必然与三才堡有关,于是这才夜探。” 叶啸天点点头,他喜欢直率的人,因为他自己也是那样的直率。南宫荻蓉在第一句的试探后,就摸准了他的性格,所以一改女子忸怩姿态,而直述因果,瞬间让他生出亲切之感。 叶啸天道:“今年年初,恩师病故。他将龙脊赐予我,要我接掌点苍。于此时,叶某才知自己尚有两位师兄。大师兄品行不端,好采花作恶,不提也罢。二师兄虽是记名弟子,但却并非奸诈之人,恩师对他也是颇多赞誉。” 荻蓉听他把话说完,才道:“染羽道长内力深厚,竟然与世长辞,定是因你那大师兄为非作歹,气郁所致。” “不错。”叶啸天难得地叹了口气道:“恩师遗命,本就是要叶某替他清理门户。” 南宫荻蓉黯然,她低下眉眼,轻声道:“那么叶大哥此行来中原,原本的打算,也应该是打探你那大师兄的下落才对,又怎会卷入到家兄事件中?” 叶啸天见她已然猜到,遂道:“你猜的没有错。叶某此行原本确是探查我那师兄下落,若能将之擒回点苍,亦可告慰恩师在天之灵。所以叶某葬好恩师后,便即下苍山,进四川,出陕西,至中原,一路打探。” 他顿了顿,道:“然而事与愿违,叶某四处留意,却丝毫没有那人的踪迹,反倒是一路上,风传南宫二师兄的事。” 南宫荻蓉怯生生地问道:“叶大哥……你是在哪听到那些传闻的。”她之所以怯生生,是发自内心。这些传闻传得越远,对南宫九越不利。 “川南闭塞尚不知。陕甘一线尽相闻。”他的话依旧简约。 南宫荻蓉咬着唇,一语不发。叶啸天也自沉默。瑾兮虽然着急担心,却不敢多言。三人又走了一炷香时间,荻蓉才打破沉寂,道出了一个惊人的论调:“一定是有人陷害我九哥!” “哦?”叶啸天饶有兴致,冷漠的脸上竟露出微笑。 荻蓉并不急于回答,而是沉吟了片刻,才缓缓说道:“且不论道听途说的真实性有几成,单我南宫家被摘星楼偷袭之事,也不过发生十日不到,可这消息竟不胫而走至千里之外,竟好似今日发生,次日就已天下皆闻,若非有人故意设计,绝不能够!” 叶啸天颔首道:“姑娘分析得很有道理。叶某在初听此消息时,也是这般怀疑过。但怀疑终究只是怀疑,你没有证据的话,是不会有人相信你的。更何况,你还是南宫九的嫡亲胞妹。” 南宫荻蓉道:“叶大哥说得对。但正因为荻蓉与九哥自幼生活在一起,寒暑已逾二十载,知他为人正派,绝不会做出这等无耻之事。”她一咬银牙,恨恨地道:“这整件事都是针对我南宫家的,这是一个要使我南宫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阴谋!” 叶啸天口唇蠕动,似乎欲言又止,南宫荻蓉看在眼里,不禁问道:“叶大哥,难道小妹分析错了?你有话就请直说。” “你分析的没有错。”叶啸天说道:“只是叶某认为,这个阴谋不仅仅是针对南宫家,而是针对整个北武林!” “什么?”瑾兮听着入神,此时不禁叫了出声来。 “此话当真?叶大哥可是又探听到了其他什么消息?不然,怎敢下次定论?”荻蓉追问道。她与叶啸天相处不久,但已知他为人轻易不发言,言之必有据。即便他不能确定此事一定真实,但既然出口,那必有七成以上的把握。更何况,在叶啸天说出这番话之前,她也早就这么认为了。 “叶某所闻,不仅包罗南宫家事,亦有三才堡得宝之事。” “啊,莫非是指那百年茯苓与那……”南宫荻蓉急掩住唇。 “看来姑娘也已得知。”他看着荻蓉略显惊惶的瞳仁,两人瞬间会意:“三才堡获得了两样至宝的消息传得满天飞,茯苓也就罢了,那第二件至宝,又岂能不惹北武林人士乃至天下武人竞相追逐?到时候黄河以北必将是一片混乱,那时不论是哪一方得了这宝物,都必将元气大伤。很显然,这个阴谋的始作俑者既要覆灭南宫世家,同时也要将三才堡等仅次南宫世家的豪门毁于贪婪的一炬。” “啪!”的一声,让荻蓉和瑾兮惊醒过来,却是叶啸天一拍大腿。“叶大哥怎么了?”荻蓉问道。叶啸天摇头:“我错了,我不该一时气愤把苟硕杀了,他一定知道什么。” “不错,虽然我南宫家和三才堡从来不睦,但他言语中不断挑拨两家之间的争斗,而事到临头,却又委身三才堡之后,正是阴谋家的姿态。”南宫荻蓉道。 叶啸天摇了摇头道:“叶某以为,苟硕也不过是一兵而已,主谋并非此人。这人武功不算高,但行事滑头,轻功也不错,曾是以江湖消息来换取钱财的贼商。而陕甘一线的黑道,大多都是通过这‘飞来横祸’来获取最新讯息的。” 南宫荻蓉托颔道:“这么看来,定然是有人买通了苟硕,让他将我南宫家事传扬到江湖上,使我南宫家威信大失。可既然这不是三才堡所为,那又会是谁呢?” “南宫姑娘,苟硕传出的消息,不仅不利于南宫家,也不利于三才堡,可他还是出现在了彭家,可见彭家也并不知晓。而且,叶某觉得,三才堡并没有得到那件事物,这一切都只是那个阴谋的作俑者放出来的谣言。等等,可如果三才堡真的没有得到那东西,那这流言岂非不攻自破了?” 叶啸天不住地思索,三人不知不觉已走到大道上。这时候天色已渐白,似乎已到了卯时,道左有不少高林大木,右侧则多杂草。叶啸天忽然停下脚步,喃喃自语道:“‘龙战于野,其血玄黄’‘龙战于野,其道穷也’……这谶言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南宫荻蓉见叶啸天双眉紧锁,口中偏又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心中忧虑,不觉道:“叶大哥,你说的‘龙战于野’是什么?我好像曾经听爹爹提起过。” “啊!”叶啸天惊叫一声,急道:“令尊曾提过?他是怎么说的?”他想不通那人临死前的话的含义,而正好,南宫飞凤竟然曾经说过相似的话,那么显然这不是空穴来风了。 南宫荻蓉说道:“我记得那是三年前的冬日,再过几日便是除夕。那天还下着雪,我们兄妹三人陪着爹娘在厅中赏雪。元哥在看书,他平素除了好武,也喜欢读书。九哥则在拭剑,他是在那年之后才换了阔刃大剑的,我记得那次是他第一次拂拭他的新剑。我陪着娘在说着些有的没的,一撇眼间,就看见爹爹他却是独自一人立在阶前,看着白雪纷飞,一言不发。”她说得很慢,似乎一边回忆着往事,一边思索着措辞。 叶啸天本不耐她述说家事,但转念想:“南宫飞凤已死,元九相残,南宫世家可谓家破人亡了。她虽巾帼,但毕竟女子,此刻回忆往昔温馨,难免感慨,亦不足为奇。” “我见爹爹形单影寂,便辞了娘,走到了他的身边,问他在想些什么。爹爹说道:‘今年的雪迟了。’我不懂他话的意思,只见他苦笑了一下道:‘人生倏忽数十载,转眼即逝。今朝之雪,明日可否得见,已是难说。’我说:‘爹您还年轻着呢,为什么要感慨这些,您看您,一根白头发也没有。’爹爹摇了摇头,叹道:‘蓉儿啊,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爹一天天的老去,那是无可避免,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还是当年那一役后,智宗门人留下的那句谶语。’如果他的预言是真的,那么三年之后,只怕武林中又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了。到时南宫家是否还能存于江湖,实属难料。” 南宫荻蓉说到这里,忽然低下眉头,停了片刻,才道:“那时我不懂,只问了句:‘谶语是什么?’我爹也没直接回复我,只道:‘镜破钗分,月缺花残。行来休往,事始安然。刚柔两战伤,其血须玄黄。龙马生悔吝,极终已悔亡。有名无实效,谋事更迟迟。讼病多刑克,施为总未宜。是为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我爹说完这一连串的话,就进了内堂,再也没有出来,就连晚饭也是让下人送进房里。当时,我不知那几句拗口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却默默地念了许多遍,所以还大致记得。” 叶啸天点了点头,也不觉重复起南宫荻蓉刚刚说的那一连串的话,联系近日前发生的一连串事件,苦思它们之间的含义。 “对了,叶大哥。”荻蓉忽然看着叶啸天,眼神闪烁地道:“小、小妹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叶啸天道:“问。” “叶大哥与家兄虽名为师兄弟,但好像并无兄弟之情,何以、何以叶大哥会对家兄之事如此上心?” “不错。”叶啸天见她询问,只得先止了思考,说道:“我并不认得南宫九,与他也谈不上什么交情。之所以对此事上心,是因为我知道他不是弑父的凶手!” “啊!?”这回不仅是瑾兮,就连南宫荻蓉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情感:“叶啸天既能说出如此笃定的话,那么他一定是拿到了什么证据!足以证明南宫九是清白的证据。” 南宫荻蓉没有追问,因为她知道,接下来的话,叶啸天一定会说。 叶啸天抚摸着龙脊剑的剑鞘,回忆着那一日的情景。 第六回 蜀国曾闻子规鸟 节六:南宫平 节六:南宫平 朝来寒重,晚来风急,不远处就是一望无际的高原和草地,层层叠叠的山峦可见得一清二楚了。在晴朗天空、矫健阳光的对比衬托下,另一边的山城则显得有些苍凉了。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北方的春天,有一种暖,阳光的暖,生命的暖,它给了万物生的机会。而这种暖不在市集,不在城里,更在山野。北方的春也是有颜色的,它换掉冬的白,为大地装点了崭新的葱绿,它可以柔了风儿,软了柳枝,它可以让草破土,让花变红,却独独不能让忧郁的人换上笑颜。 这个中年人身材高大,走在街道上很惹眼,因为他比往来的任何人都高。这算是卓尔不群?还是鹤立鸡群?这意味,显然是不同的。 这时日已西昳,他却匆匆出城,不知为了何事。如是官吏,不见随从;如是农夫,不见荷锄;如是商贾,晚出何故;如是游侠,剑在何处? 城门屹立,不仅供人出行,还见证着历史的变迁,坐观少年成白发;城墙高耸,不仅抵御外敌,还映照着朝代的更替,闲看故垒芦荻花。此刻,它们看着他走了出去,看着他们走了进来,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它们可曾厌烦? 中年人转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街道,叹了口气,快步迈出城门。 这是一条黄泥土的驰道,叶啸天骑着马在道上奔驰,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一个人行走江湖,但却是他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 叶啸天是一个习惯冷漠的人,但同样也是一个热情的人。冷漠是他的脸,热情是他的心。就好像他的佩剑一样,龙脊一样的棱角,看起来与锋利无缘,而实际上,每一片的棱角,都锋锐无双。 “驭!”叶啸天勒马让道。因为他看见几个樵夫从不远处的山上下来,他们挑着担,腰间别着柴刀,显是采薪而归。 叶啸天并不急于赶路,那怕此刻天色将晚。他心想:“既有樵人,左右必有人家。”若能到农家借宿,自然胜过在荒野中露宿。然而叶啸天,更习惯独自一人,堆一篝火,睡在树上。 等那四五个樵夫尽都走过,叶啸天这才纵马前行。他又行了半里,忽然驻马道:“不对!他们可不是一般的樵夫!” 他扯缰回马,大喝一声:“驾!”又朝那群樵夫追了回去。 “寻常的樵夫,绝不会都低着头往前走。刚才过去五个人,叶某竟然一个人的样貌也没见着,若非故意掩饰身份,便是另有图谋。”叶啸天边催马边想着。他紧了紧左手的龙脊剑,又想道:“更重要的是,他们经过我旁边的时候,叶某竟感受不到他们一丝的气喘!” 叶啸天的猜想没有错,甚至可以说是全部猜对了。他顺着驰道往回,虽然他们的脚印很淡,但叶啸天还是凭借他超强的感知能力,在一处密林中又找到了他们。 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是五个人,而是六个。 五个樵夫围着一个中年人。中年人面色惨白,周身上下约有十余处的刀伤,均是柴刀所致。叶啸天凝视着他们,六个人也齐刷刷地看着他。每一个樵夫的长相都很寻常,就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樵夫。 “他已经身受重伤了,你们还要下杀手么?”叶啸天依旧坐在马上。其中一个樵夫开口说话:“奉劝阁下一句,不要多管闲事。” 叶啸天冷漠的脸上忽然笑了,仿佛是听到一个笑话。的确,他是一个很不识趣的人。 “叶某平生,就爱管闲事。” “找死!” 五名樵夫竟同时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他们那双好似能够杀死一个人的眼神和他们手中真的可以杀死人的柴刀一起劈向叶啸天,从五个不同的方位。没有人能挡住这种四面八方的攻势,何况还是在这样突然的情况下。 但是叶啸天没有死,死的是他的马。 叶啸天凌空,龙脊剑鞘在马鞍上一顶,接着五把柴刀劈中那匹马,鲜血四射。那马随即瘫倒,叶啸天在空中“刷”的一声拔出龙脊剑,从容不迫地朝五把柴刀刺了五剑,竟然把五人全都逼退了。 樵夫们似乎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并不容易对付,他们迅速排开阵型,不断地变换走位,不再贸然进攻。 叶啸天不敢动,也不能动。因为他很清楚,这一刻,远比刚刚的情形更加的凶险。他紧了紧左手的剑,一动也不动。他不能暴露破绽,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会成为对方猛攻的契机。 重伤的中年人倚着身后的树,他肩膀、手臂、胸口、大腿都被柴刀砍伤,伤得最重的是后背,那一刀几乎将他连肩带背卸下一半,血顺着树干一直流到地上。叶啸天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就已经确定,这个人是活不久了。 “你们五个是谁?为何如此凶残?”叶啸天问道。 “在下癸卯。” “在下子寅。” “在下子卯。” “在下亥寅。” “在下亥卯。” 五个人,五个方向,五个声音。 叶啸天点了点头,叹道:“原来是摘星楼人阶木殿的杀手们。叶某一直以为,杀手应该都是隐秘行动的人,想不到名震天下的摘星楼杀手,却是如此平凡无奇的模样,如此平凡无奇的职业。” 他看着他们手中的柴刀,神经微微松弛。 子寅道:“阁下应该知道,小隐隐如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我等俱是小隐,但比之需以夜色为遁的凡俗,却又不知高出几千万倍了。” “哦?”叶啸天饶有深意地问道:“那么你们的楼主呢?他又是何等身份?莫非是大隐一类?” 癸卯大声道:“我等楼主大梵天,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纵横寰宇之能、颠覆乾坤之力,岂是大隐所能称适?” 叶啸天略一思索,说道:“夫龙者,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莫非大梵天亦是如此?” 子卯道:“然也!” 叶啸天又道:“我听闻摘星楼杀人,何等样的人,派何等样的杀手。哼,不知叶某,是不是够得上天阶了呢?” 亥卯道:“若是我五人杀不得你,只会有地阶高手来会阁下。” 亥寅亦道:“若阁下就此退出,摘星楼也不会滥杀无辜。” 叶啸天看着他道:“或许你说得对。”他顿了顿,又把后半句不该说的话说了出来:“但叶某偏偏不听。” “找死!” 终究还是五个樵夫忍不住气,五把柴刀再度劈来!刀风凛冽到激起了地上的尘土,击散了枝上的树叶。 “嗤!”那是皮肉被割开的声音。 他们很默契,默契到甚至可以感受到此时此刻各自的心跳。 听起来很玄,但其实很简单。 因为他们都死了。 死人是没有心跳的,既然没有,又何来分别? 叶啸天将龙脊剑放在右手的衣袖上抹拭,他可不愿任何一点血迹残留在他的剑上。 “好剑法!好一招‘回龙射日’,少侠莫非是点苍派染羽道人的亲传弟子?”中年人剧烈地咳嗽着,咳出的不是痰,而是一口又一口的血。 叶啸天还剑入鞘,走到他的身前,点了点头,却没有其他表示。因为他知道,此刻就算做再多的事,也救不了他的命。 “你有什么遗言么?又或是,有什么未了心事?”叶啸天问道。 中年人猛地喷出一口血,身子扑倒在叶啸天的面前。 叶啸天知道,他在求他。 “你说,不必行此大礼。” “求少侠,救、救、救救我家二公子,他们、他们都在设计陷害他……‘龙战于野,其血玄黄,龙战于野,其道穷也’……这一切,都是第二次劫天……”他越说越是小声,以叶啸天之能,也要俯下身去,才勉强听清。 “……之变……的……前……” “你家二公子是谁?你又是谁?”叶啸天问道。 “老夫……南宫平……” 正是:“阴谋究竟谁为主?凤起长天潜龙浮。” 第七回 蓝溪之水厌生人 节一:剑仙 第七回:蓝溪之水厌生人 旧事如烟,往昔似云,相思若雪。 平生不负相思,相思为负,一世相思。 平生不语疏狂,疏狂代语,一世疏狂。 节一:剑仙 “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 老夫饥寒龙为愁,蓝溪水气无清白。 夜雨冈头食蓁子,杜鹃口血老夫泪。 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斜杉柏风雨如啸,泉脚挂绳青袅袅。 村寒白屋念娇婴,古台石磴悬肠草。” ——唐?李贺《老夫采玉歌》 他横箫竖对,轻轻将五指对上箫孔,任风皱起波澜。一曲《老夫采玉歌》在此山之中,尽情渲肆。溪流顺着山涧潺潺,箫声迎着长风呜咽,而他,只是呆呆伫立,仿佛已有千年。 他是记录传奇的诗人?抑或是传唱风流的歌者?又或是聆听故事的游者?谁也不知道。 不管是什么,唯一可知的是,这凄凉的箫声,带给人们的只有悲伤的回忆,以及那回荡在记忆流波中,亘古不变的往事。 那是一个不具名的时代,那是一个不需要分辨朝代的场景。 采玉啊,采玉,无歇止地采玉。当青丝变华发,当少年成老翁,采玉啊,采玉,依旧还在采玉。 风,凄厉地刮着,就像督工愤怒的狂吼;雨,疯狂地下着,就像皮鞭无情的鞭笞。 佝偻的背脊,以榛子为食;苍老的眼眶,以血泪填充。 他们残喘一生,采集水碧,竟只是为了将之雕琢成贵妇装饰容颜的首饰。命在兰溪,生不由己,死不由他。 竟就好像兰溪水厌恶生人,定要致他们于死地;而那些惨死的生人,千年后也消不掉对溪水的怨恨。 何其讽刺。 他顿住了,箫声也顿住了。他似乎回想起什么,微微苦笑。 兰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那些丧生在他这管碧色长箫下的人,是不是过了一千年以后,仍然对他怀着恨意呢?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无论如何,这结局又岂会有所改变? 农夫采玉,最终死于溪水。 江湖行人,则葬身于江湖。 他,三十五六的年纪;他,一身大袖袍衫;他,仰卧着,左臂的臂弯里杵着一柄合鞘长剑。 剑很古朴,但也很优雅。 古朴是因为剑本身,剑身上没有任何花哨的纹饰,也没有任何鲜艳的颜色,只有檀香木散发出的淡淡幽香,只有剑柄末端系着的一束菊黄色的剑穗。 很显然,优雅也是因为剑本身。 这把剑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做:“醉阳”。它和它的主人一样,都爱美酒、爱美人。就如此时此刻,他又将右手的葫芦口塞进嘴里,鲸吸了一大口酒,然后:“我自峨眉御剑仙,浮云万里事如烟。携来塞上一壶酒,醉枕斜阳醉卧天。呵呵,快哉!快哉!” 他又饮了一口,然后放下葫芦,静静地瞧着远方,原野一望无垠,远山看如泼墨。 他身前不远处,一个少年正在练剑。 剑舞得很急,挥得很快,快得看不清剑锋,剑招精妙到就连空气也要为之窒息。但他,却毫不在意。他眼中似乎只有山、只有绿、只有天、只有酒。 少年一边练剑,一边也在注意他的表情。他的那种默然,那种恬淡,让少年很不甘心。 少年很俊美:尖尖的下巴,白嫩的脸颊,长长的眉毛,明亮的眼睛,还有两鬓边的一缕长发,不时地随风扬起。正是少年如玉剑如虹,赛过卫高胜潘宋。而他,同样是俊雅到不行,俊雅到足以让万千少女为之痴迷。他们的美,有四五分相似,少年俊中带着一丝高傲,一抹恣俏;他的俊中带着一股沉郁,一种成熟。 突然,少年的剑尖迸发出尖锐的破空声,青钢长剑接连两招刺削,劈出两道剑气,长剑更是紧随剑气之后,猛力刺出,一剑之中竟蕴藏了三股气劲,一时间草木倾斜,罡风大作。而最令人诧异的是,那柄青钢长剑的剑尖所指向的,赫然竟是斜卧在草地上的他! 少年要杀他!?不,他只是想引起他的注意罢了。 剑去如流星,瞬间就要刺到他的喉咙。他的剑还在他的臂弯里,他也丝毫没有拔剑的意思。少年愣住了,他想收剑,可是剑势去得太急,他已然控制不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间,他手中的葫芦忽然弹进了他的怀中,他伸出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一张一合,已将长剑剑面夹住。少年虎口陡然一震,长剑拿捏不住,登时被他夺去。 “叔叔,你没事吧?”少年有些惶恐。 他这才回过神,斜睨了他一眼,然后把夺下的长剑抛还给他,淡淡地道:“潇儿,你这一招‘青峰三叠’将三股剑气合而为一,威力固然很大,但如碰到高手,往往难以奏效。为什么呢?因为这招最主要的是在收,而不是放。你放得太多,用的劲道太大,以至于你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剑招,又如何伤人呢?”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这样的剑术,是奈何不了‘孤狼’的。” “叔叔教训得是,侄儿这就练过。”少年捻了个剑诀,正要出剑,却听他又道:“潇儿,峨眉派剑术以招式精妙著称。我今观你练剑,狠辣有余而精巧不足,正是犯了峨眉剑术的大忌。峨眉素以佛道开宗,修习其剑法,重在无欲无求。你这般急功近利,是学不到它的神髓的。” 少年静静地听着,倔强地咬着唇。等他把话说完,这才说道:“叔叔教训的是,但侄儿总是心有不甘,恳请叔父传授‘金顶无上诀’!” 他怔了怔,终于转过头,凝视着少年,喃喃道:“你要学‘金顶无上诀’!?” 少年狠狠地点了点头。 “嗯,你今年才十九岁。想当年我在二十四岁之时,师父才将‘金顶无上诀’传授给我。”他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只是感慨:“你竟足足比我快了五年。” “叔叔,我……”少年的神色有些尴尬,又有些担心。他害怕他不把“金顶无上诀”传给他,因为他知道,这门内功心法是峨眉派至高无上的不传之秘。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答应了这个少年。不仅因为他是他的侄儿,是他的传人,也在于他手中的殒日剑,更在于他深深地觉得,自己曾经对不起过这个孩子的父亲。 “潇儿,我可以将‘金顶无上诀’的心法口诀传授给你,但你要答应我,每日修习后,必须静坐一个时辰,将身心散放至无欲无求之境。”他叹了口气,解释道:“这‘金顶无上诀’虽是佛门内功,但却异常霸道,如不以佛法化解戾气,极易伤及五脏六腑。因此这门内功心法,极少传给俗家弟子。” 少年连忙点头,当即跪在他的面前道:“侄儿一定遵守!” 他已坐直了身子,点了点头,伸手将他扶起。他从少年手中接过殒日剑,意味深长地道:“潇儿,你可知道你师伯为何要把殒日剑交给你么?” 少年早在接过此剑时便已知道,但此刻听他问道,心中不觉犹豫了一下才道:“师伯的意思,似乎是要侄儿日后接任峨眉派长老之位。” “不错。殒日剑不传下代掌门,便传下代长老,峨眉掌门不传俗家弟子,但长老却不分出家在家。”他续道:“师兄对你青眼有加,并不因你是我的侄儿,而是在于你勤奋好学,出类拔萃,武功在小一辈中无人能及之故。”他言语之中颇见欣慰:“希望你不要辜负了他的期望。” 少年应诺。他便就将“金顶无上诀”的口诀传给了他,少年欢欢喜喜地用心记忆。待少年全部记熟,日已西斜。 他长吁了口气,饮了口酒,忽而问道:“潇儿,我上次让你查的事有眉目了么?” “是的。孩儿多方打探,料来是那陈留的轩辕山。”少年答道:“陈留人多以鬼魅故,无人敢上那轩辕山,可见山上必然有蹊跷。” 他点了点头,将葫芦里的酒一饮而尽,才道:“我要亲自去陈留打探一番,你自行修习吧。”少年好奇地问道:“叔叔,你要找的究竟是谁?” 他站起身来,正好似玉树临风。 “潇儿,你可知道当今江湖上,第一流的人物都有哪些?”他似乎答非所问。少年想了想,回答道:“孩儿曾听师伯说过,智宗门人‘江湖百晓生’作武林月旦评,品评天下武学高手,将七位武功最高的人列为七绝,而叔叔就是其中之一。” “你错了。百晓生所评七绝,并非是因这七人武功最高。而是在于在于他们各自一门技艺有独到之处,堪称一绝。气、剑、针、指、枪、刀、掌,哼哼,也许是该技第一,也许并不是。江湖上还有许多第一流的人物,如昆仑三圣、少林罗汉堂、达摩堂诸长老、魏忠贤座下锦衣卫五彪、华山‘苍剑清风’顾洵、黄山‘一线天’曹适、衡山‘中州剑’夏侯坤等等,均是如今江湖上第一流的人物。” 他神色凝重,轻轻抚摸着“醉阳”道:“而单单以剑术论,昆仑的剑圣阳慕云、华山的顾洵、衡山的夏侯坤,均有资格与我争一争‘天下第二剑’的名号。” “天下第二剑?”少年似乎有些不理解。 “噌!”醉阳剑合鞘插进了泥土中,他看着少年,微微笑道:“别人称我为‘剑仙’,百晓生评我为‘剑绝’,而我却自号天下第二剑,你可知为何?” “那定是叔叔的自谦之辞。” “错了。尹连峰从不妄自尊大,但亦不至于妄自菲薄。” “哼哼。”他握住“醉阳”的柄端,叹道:“因为天下第一,早已有人占据了。我这‘剑仙’,不过是凡品,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剑中之仙。他若还活着,我们这些人,顶多只能是天下第二。” “那个人是谁?”少年不可思议,追问道。 他把目光投向了远方,远山如黛,映照着夕阳的余晖。 “那个人,就是我要找的人。” 第七回 蓝溪之水厌生人 节二:说书 节二:说书 “有分教:‘首倡义兵起陈留,诛讨董贼社稷安。东征吕布平河北,北战辽东定江山。南扫刘表西平凉,得陇望蜀怎相勘?邺水邺城水漳水,冢中身死岂二般?’却说建安二十五年春正月里的一夜,正是奸雄一命呜呼时。”说书人说到这里,竹棒儿在小羯鼓上敲着,的的作响,酒店中的听众人都是遂着鼓声哄然叫好。 “可叹那篡汉曹贼命数尽,但我大汉江山亦是气将绝。那曹贼子嗣中,以长子曹丕、次子曹植、三子曹彰最为杰出,曹贼生前之时,也常为立嗣之事头疼不已。此番说的,便是那曹贼家事,兄弟夺嫡,尔虞我诈,机关算尽!” “世子曹丕早在洛阳,群臣拥戴,遂为魏王。那曹丕即位后,心中最怕的,便是他那两个兄弟。老二曹植,文才过人;老三曹彰,武艺超群,都是不愿寄人篱下的主儿。且说那三子曹彰勇力过人,乃是一员猛将,且曹贼初亡时,曹彰曾问先王玺绶,后又与曹植说道:‘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曹植曰:‘不可。不见袁氏兄弟乎!’曹彰乃不提,暗中密谋举事。此事后为曹丕所知,甚是忌惮。” “于是曹丕思得一计。那曹彰虽是武将,却颇爱下棋。曹丕便投其所好,邀他下棋,棋至中盘,已见下风。此时他吩咐丫鬟取枣共食,于是二人一边下棋,一边吃枣,表面看似情义融融,实则各怀鬼胎。曹彰早疑曹丕有相害之意,故此见曹丕上枣,也不急于去吃,待曹丕吃了,方才放心。可惜啊,曹彰刚猛耿直,不知阴谋变通,他哪里料得到那曹丕早已在枣上做了记号,自己专拣未带毒的吃,如何会中毒?可怜那曹彰被蒙在鼓里,不过一会儿便头重脚轻,眼睛发直,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便一头栽倒在地,那棋盘上溅满了鲜红的血迹,映衬出曹丕得意的笑容。” “曹彰既死,曹丕便以谋反之罪擒拿他兄弟曹植,尽除其党羽。待要杀弟,又恐落人口实,便思得一计,谓曹植曰:‘吾与汝情虽兄弟,义属君臣,汝安敢恃才蔑礼?先君在日,汝常夸耀文才,吾深疑乃他人代笔,今限汝七步内吟诗一首,若果能,则免一死;若不能,则治你个欺礼狂悖之罪!’时殿上悬一水墨画,画中二牛斗于土墙下,一牛坠井而亡。乃以此为题。须臾,曹植行七步,诗竟成。” “曹丕大惊,但又不甘道:‘七步尤以为迟,能应声作一首否?’这七步已是千难万难了,可他一心想要那曹植的性命,岂能就此放过?于是定下了应声为诗的题目,其心肠之狠毒,不下其父。”众人听罢,均道:“半点也不念兄弟之情,好生狠毒!” 说书人敲了敲醒目止语,续道:“众人看官呐,也该是那曹植天纵奇才,命不该绝。这般艰深的题目,他竟毫不思索,即口占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那说书人吟得甚是带感,又轻敲羯鼓相佐,听得旁人也不禁潸然。 “唉,就我等吟听之下,亦不能不伤,何况骨肉同胞?曹丕乃贬曹植为侯,终身不用。千古帝王家,岂有兄弟情?这就是那七步成诗的故事。” 说书人讲毕,砸醒木束文,众客唏嘘。他收了酒客们的钱,便退了出去。这是一家不大不小的酒肆,灯火有些昏,但大约也有四五个雅间,余人聚在大厅之中,多是江湖人士。 “古话说得好啊:‘侯门一入深似海’,要想在这锦绣宫闱之中活下去,当真不容易。”一人叹道。 “可不是嘛。莫说是帝王之家,便是江湖世家,亦跳脱不出此牢笼。”另一人道。 故事到底是故事,纵然精彩,也无法满足人类猎奇的心理。他们总是好奇现实生活中的家事,尤其是别人家的。 “兄弟这话,莫不是指那邢台南宫世家?”先前一人问道。 “正是。老弟既然知道,我也不必讳言了。元九之争,飞凤之死,在武林中看似平常,但亦是惨剧。何况近来传闻虽多,但此中尚有蹊跷,断不能轻信。”那人三十来岁,微微有些富态,更似商人。 “哦?老兄何出此言?”先前那人瞬间嗅到了八卦的味道,连忙追问。不单是他,这酒家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江湖人,尽都竖起耳朵,朝他们看去,包括那个坐在西南角的少年。 久违的沉寂,在这一刻被打破了。 中年汉子在众人目光的围簇下,显得十分得意:“嘿,你我都听了刚才那说书人的三国故事,难道便没有半分感触么?”被他这么一提点,那人似乎也意识到什么:“莫非,老兄的意思是,这南宫家闹得这般不可开交,全是他南宫家内部争权?与他人无尤?” “嘿嘿,正是如此。”中年人喝了口酒,续道:“你且想,那南宫元本就是世子之尊,而南宫九则是仗着其父宠爱,与那曹氏父子三人,何其相似?”众人听罢,都暗自点头,心中也不禁萌生出一个至今从未细想过的念头:“元九争权固然不假,谁都想夺得先机也无可厚非。但南宫九真会傻到勾结摘星楼杀害宠爱自己的父亲来打压南宫元?妄求取得先机?这岂非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么!?” 先前那人急忙问道:“依老兄的意思是?”他十分娴熟地运用着他多年以来的语言技巧,明明猜到,却不说破。有些话你即便知道,但也一定要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能不说的话,能不表的态,尽量不说,也尽量不表。所以他这种人武功虽然不高,却能在这尔虞我诈的江湖中活得很久。 “老弟且想想看,曹丕缘何要先杀曹彰而不先除曹植?难道不是为了剪除他弟弟的羽翼?曹丕真正忌惮的,是曹植和曹彰联手哇。那南宫元呢?”中年人眼中射出精光,因为他想到了令他兴奋的事。 “你是说……”先前那人食指连点,可就是说不出话来。 中年人忍不住一巴掌拍了下那人的手,骂道:“笨蛋!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还想不出来么?便是那南宫元杀了他父亲,嫁祸给他弟弟!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南宫家的主人!” 在场的所有人都恍然大悟:“不错!南宫飞凤遇刺一事,所有证据都指向了南宫九,南宫九既然成了弑父的大罪人,如何还能再继承南宫家主之位?这件事背后最大的获利者,不是南宫元又是谁?” 众人正自点头,已有数人更是道:“说的有理。”可就这几声有理刚下,就听得一声:“满嘴流油,胡说八道!” 这声清咤,再一次打破了沉寂。 酒肆外进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清秀,女的绝美,说话的正是那个女子。 西南角的那个少年,也自看见,拿起的酒杯放在唇边,喃喃道:“呵呵,是他,却不是她。有意思了。”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剑仙尹连峰之侄,峨眉派的“御风剑客”尹潇。而那对男女,不消说,自是莫君言和虞梦了。 “这位姑娘,你怎么出口伤人呢?”中年人十分不满。试想,他正说得津津有味,骤然间被人打断话头不说,还被冠以“胡说八道”,岂非似当众给甩了一巴掌? 虞梦率先在一张空桌子边坐了下来,长剑“啪”的一声放在上面,斥道:“你这番说法,也不过凭空论断,如何说得便似亲眼所见一般?”莫君言默默在旁边坐下,他知道虞梦为何发怒,所以他并不阻止。 “虽是推断,但却不是凭空。” “既不是凭空,那你便亮出证据来。若是有理,本姑娘自会道歉,若是没有证据,休怪本姑娘要你好看!” “这……”那中年人被虞梦的气势吓到,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了。 尹潇“噗嗤”笑出声来,余人也都偷偷遮唇。他在笑她的真,余人在笑她的直。 莫君言见是尹潇,不禁拱手道:“尹兄好。”尹潇点了点头,他上次在莱州集见过莫君言一面,当时误以为莫君言也是要抢夺他剑鞘的盗贼,是以对他并不客气。后来明了实情,事后倒颇为感激,只是不知道他的来历身份,因此也就微微一笑罢了。 莫君言见尹潇已将殒日剑鞘换做了普通剑鞘,心道:“今次见他,那狂傲之气比上日收敛了许多呢。” 他转回头,看那中年人面如猪肝,又是怒又是羞,心一软,劝道:“师姊,这些人不过随口说说而已,只做酒后谈资,当不得真。”虞梦瞪了他一眼道:“正是因为随口说说不能当真,才更加不能胡说。众口铄金,诋毁销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些个乱造谣的人。” 那中年人不敢再高谈阔论,闷声喝酒。众人均是暗笑,也不多言。这一干人等,俱是为了看看热闹而已,又岂有他哉? 尹潇右手手心朝上,平展伸向自己桌位的右边,请莫君言和虞梦一同就坐。莫君言本就对他观感不恶,当即与虞梦移位西南。 尹潇见虞梦一幅傲然模样,心下不喜,说道:“这位姑娘如此盛气凌人,想必好生厉害。尹某以为那人的话,也并非全无依据。”于是他的话略带讽刺意味。 “哼,有没有依据是另外一回事,但他信口胡说,姑娘便看不惯。再者,我觉得南宫元不是那种人。还有,你又是谁?小君,你认识他?”虞梦打量着尹潇,一面问道。 尹潇同样在打量着她,因为他们彼此手边都有一把剑,一把好剑。一把是峨眉派代代相传的殒日之剑,另一把是武清侯所铸之霜华。 莫君言想也不用想,就知这二人初见之下,相互间就起了争斗之心,暗笑道:“师姊也真是的,今日终于肯把霜华拿出来用了,可却又这般迫不及待地想找个好对手。” 尹潇又岂有不同?近日里,他刚从叔父那里新学了许多的高深武学,同样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试试身手。他们就像两个小孩,忽然有了心爱的玩具,急着想要向别人展示。 少年心性,岂有他哉?比成人更多了份纯粹。 莫君言忙打个圆场道:“师姊,这位是峨眉派剑仙前辈之侄尹潇尹兄。在下莫君言,这位是我师姊虞梦。” “哟,原来是峨眉剑仙的徒儿……”虞梦自是不甘示弱,话说一半顿了顿,才续道:“……怪不得好大气派。” “哼,不敢当。”尹潇微微冷笑,说道:“虞姑娘觉得南宫元不是那种人,又有何证据?无非也是主观好恶罢了,与方才那人胡说八道又有何区别。” 虞梦道:“要说实在的证据我是没有,但我与那南宫元有过一面之缘,这人温润如玉,行事作风正派,毫无作伪之感。这可算得上证据么?” 尹潇“哼”地冷笑,不说话,意思却很明白。 虞梦见他神色狂傲,柳眉亦是倒竖起来。 莫君言见了,迟疑了一下才道:“师姊,你与南宫元相识在前,难免对他有先入为主之感,他若要在你面前掩饰,也未尝不能够。而那日我在清风楼上冷眼旁观,南宫九固然咄咄相逼,但他也未见得有几分顾念兄弟之情。在我看来,这两兄弟为了争权夺位,并没有什么不同。” 虞梦破题儿头一遭没有反驳他,反而点了点头道:“也许你说的对,但我还是觉得,那个死胖子的推论难以成立。如果南宫元真的要故意陷害南宫九,他应该会有更好的手段,绝不会如此肤浅。” 酒肆里偷瞄虞梦的人不在少数,有少年,有中年,有老人。包括男人,当然也包括女人,女人看女人,更多的是羡慕和嫉妒。 因为虞梦确实很美。 此刻,她用右手撩开刘海,随即以肘垫桌,五指半握,支住脸颊。哪怕只是穿着最普通的紫色纱裙,却依旧把那至美的身材衬托得如仙一般,加上那一张工笔难绘的俏脸,那一对勾魂夺魄的眸子,那一口清脆纯净的嗓音,天生尤物,莫不过此。 所以,尹潇也在斜眼看着她,看得很仔细,很认真。 只不过他和他们的关注细节不太同,他的眼里只有她的剑,因为他感觉得到她的实力。 虞梦也在看他,因为在她没有出现之前,尹潇是在座所有女客偷瞄的主要对象之一。他很英俊,俊得就像才子佳人故事中的男主角,翩翩潇洒,才华过人。但和尹潇一样,虞梦的关注点,也只是他左手边上,那一把名叫“殒日”的剑。 “要打么?”虞梦开口了。她在撩他,很直接地撩。虞梦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直率得让人不得不喜欢她。 所以,莫君言笑了。 就连尹潇也被她的直接给逗笑:“很好,喝完这杯酒就出去。尹某让姑娘三招,我们点到为止如何?”尹潇很大方,因为他觉得他身为男子,应该有风度。 虞梦却不买账,翘首道:“哼,谁要你让?要打就公公平平地打,不然待会儿你输了却赖,那可没劲得很。” 尹潇俊脸一红,酒杯重重一放,几滴酒水溅了出来。 他怒道:“我岂会输!?” 第七回 蓝溪之水厌生人 节三:黑山秃鹰 节三:黑山秃鹰 虞梦俏皮一笑,看了看莫君言一眼。 尹潇是聪颖之人,立马会意:自然是莫君言将莱州集之事告诉了这女子,那么赖是赖不掉的,就只能掩饰一下。 尹潇干咳一声,说道:“那是一时失手,下次若让再我遇到崔应元,我自会要他好看!”他这句话的前半段用的是寻常的语调,后半句却说得很大声,很豪气。 要知孤狼崔应元之名比之江湖七绝虽略有不及,但在江湖上人耳中,亦可谓如雷贯耳。这家酒肆中闻其名者已近九成,知其功力与行事者亦过七八,此刻听了这少年放出的豪言,失色者有,不信者有,讥笑者亦有。 “哈哈哈,有志气,那崔瞎子成天憋着张臭脸,就该给他点颜色瞧瞧,老夫看好你!”这一声却是称赞?而且赞得如此发自内心。 众人齐齐看去,只见酒肆门口走进来一人,不过四十来岁,但顶门已秃,神情阴鸷,身材枯瘦矮小,举手投足之间,沉稳有力,显然是一名武学高人。 莫君言与虞梦甫一听他声音,就已吓得连忙转身,再不敢回头。他们从未见过他的样貌,但是他的声音,却早已深深地印入了脑海中。 他是谁!? 他就是焚毁将军府,力敌武清侯,现任大明锦衣卫总指挥使,天下七绝之指绝,外号黑山秃鹰的田尔耕。 尹潇自是听过田尔耕的名头,却从未见过。但莫君言和虞梦的反应,他已看得一清二楚。刚才的虞梦,还似一只展翅高歌的孔雀,此刻却已成了一只蜷缩畏惧的雌鸡。尹潇为人固然狂傲自负,但自幼受尹连峰教诲,素行侠义之事。他低声问道:“他是谁?可是和你们有仇?” 莫君言不敢说话,只微微点头。 尹潇又道:“你们从后门先走,我来稳住他。” 虞梦拉了一下尹潇的袖子,摇了摇头。她的意思是:“他很厉害,你不是对手。”尹潇这次没有狂,因为他从田尔耕进来的那一刻,就感受到了这人散发出的气势,若论功力,只怕不在他叔叔之下。 他们三人的小动作,田尔耕都看在眼里,但却没有一眼认出虞、莫二人。因为他两次与莫君言、虞梦见面,都是在黑夜之中,再加上此刻虞、莫又是背对,更不易分辨。只是田尔耕还是起了疑,他凝视着三人,一步步地走近。 尹潇知他起疑,再不考虑,一把操起殒日剑,喝道:“没时间了!快走!”他把虞梦边上的椅子猛踢向田尔耕,接着拔出宝剑。 莫君言眼见无奈,只得拱手多谢后,就与虞梦转身疾走。他知道,就算他们三人联手,也敌不住这人。他俩从后门溜出,到了院中一看,竟只发现了一匹马,心下登时拔凉。 “顾不得了,师姊先上马。”莫君言道。虞梦跨上马背,一面掉转马头,一面伸手拉起莫君言,慌乱间竟不慎间把青丝上的银色发簪碰掉在地。 两人同乘一骑,也无暇去辨东南西北,加鞭只求速奔。 回过头来,再看酒肆中,还是有许多人呆着、看着。看着这个秃顶的中年人和那个戴金冠的少年,默默地没有说话。 江湖人之所以称之为江湖人,也在于他们浮沉江湖,他们见惯了江湖上的斗殴和仇杀,也习惯了明哲保身。当然,习惯这么做的还有那些做着酒店生意的人。 “哼!是什么人,为什么见了老夫就要跑?”田尔耕没有马上去追,而是伸出右手接住椅子。他接椅的手法很特别,五指张开并不收束,迎向椅子的座面。 只听“咔嚓”一声,他五根手指穿破椅子面,透了出来。众人骇然,那椅子虽然不及坚石,但要以血肉之指贯穿,亦是千难万难。 尹潇也是微微变色,他紧了紧殒日剑道:“你是谁?”田尔耕摔开破椅,冷冷地道:“你让开。” “哼,休想。” “你和他们什么交情?犯得着替他们受死?” “萍水相逢,并无交情。” “哈哈哈,幼稚。老夫刚才听你要教训崔瞎子,不想与你为难,你若再不识好歹,可不要怪老夫不客气了!” 尹潇心道:“能阻一时是一时,他们若骑上了马,我便该退了。”他突然喝道:“看剑!”殒日剑顿时一招“夭矫天龙”指向对方心口。 田尔耕“咦”了一声,他见这少年的剑尖似是钝头,剑身通体赤金,好似无锋一般,但这一招剑式偏又十分精妙,倒不容小觑。他沉肘弓臂,格过剑刺,正欲还招,尹潇第二剑已然刺出,正是一招“朔风弥远”。 田尔耕点头道:“这招使得不坏。”他口中虽赞,手上可没停,大力鹰爪功中的一式“鸱枭夺睛”霎时展现出来。尹潇斜步侧头一退,长剑往他下盘撩刺,不等对方格挡,立时又转劈对方上身。田尔耕以渤海派一招“天王扛举”架过。 尹潇连进三剑后便转守势,田尔耕随即猛攻,峨眉剑法最是精巧,虽不及武当太极剑那般浑圆,但防守时也是极少破绽。当日在莱州集,如果正式交锋,尹潇大约能接崔应元十招左右,此后又得尹连峰指点,武功更在那日之上。今次与田尔耕连续拆了十招,已可至不败了。 田尔耕缓了缓招式,冷笑道:“哼,峨眉派第二代弟子中,当属你第一了。你手中所持便是峨眉派至宝殒日剑吧。你师父是青空上人、白日禅师,还是尹连峰?” “哼。我师父是谁,你大可自己去猜,不过谅你也猜不着。”尹潇可不买账,只奋力舞剑,将剑招使得严密无缝。 田尔耕冷笑:“臭小子,老夫问你话,你竟敢打马虎眼?再说了,就凭你的这点本事,也想拦得住老夫么?”话刚说完,他右手一招“探云爪”猛戳尹潇面门,左手更是变幻无方,不知要击何处。 尹潇大惊撇头,避开那式“探云爪”,随即退后一步,长剑前趋后画半弧,护住周身。不料田尔耕正是要他如此以剑防御,便于他左手径自去抓剑身。只见“噌”的一声,田尔耕的左手已牢牢握住了殒日剑。殒日素以坚硬取胜,并非锋利,因此田尔耕毫无顾忌。 尹潇急忙持定殒日剑,暗暗叫苦:“罢了,此番再不能失剑。”他正要运起金顶无上诀与田尔耕硬拼内力,哪知道田尔耕“哈哈”大笑道:“小子,你可不配和老夫拼命,看在峨眉派的面上,放你去吧!”他把剑一甩,尹潇便失去平衡,撞倒了一张桌子。田尔耕则飞身跃过,真如一只老鹰一般,飞也似地朝虞、莫二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这还只不过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而已。 田尔耕甩开尹潇追到后院,他追踪之术甚为高明,立时以马蹄痕迹辨明了方向,风驰电掣般地追了过去。他追得急,没有留意虞梦掉在地上的发饰,他也并不在意。 一个潜藏在暗处的人,却悄悄地走上前来,用他那脏得像泥一样的手,拾起了那枚银得像雪一样的发簪。 他是谁?他样貌又如何?无论是虞梦、莫君言、尹潇还是田尔耕,抑或是在这家酒肆中呆过不下一个时辰的人们,都没有看清。 因为他太不起眼了。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坐在角落里的叫花子的。 虞梦和莫君言驰出数里,便稍稍收缰缓绳,他俩心思一致,都在想着:“不知尹潇怎么样了?那人武功如此之高,只怕比丹鹤还高了一筹。”莫君言回头望去,只见大道上一道黑影一晃一飘,那黑色的大衣被风吹起,竟似一面黑旗冉冉飞来。 莫君言惊叫道:“不好!他追上来了!” 虞梦心下骇然:“这人只这片刻就追了上来,不论武功还是轻功,可都厉害得狠了。”她扬鞭在坐骑臀上猛抽了一记,那马吃疼,登时四蹄上下翻飞,便将田尔耕抛开。 又奔数里,那马气喘甚急,虞梦只得收缓。如此一停,田尔耕便又追至,三人间始终隔了两引之差。 虞梦心想:“这人短程内虽不能赶上,但内功深厚,显然长力甚久。偏生这马又驮着我和小君两个,只怕跑不出十多里便会被他追到了。”她眼见四周林树山野,一来无人,二来不明地理,更无他法。 情势渐急,不料坐骑突然又前腿一软,险些跪倒,虞梦急忙把霜华剑连鞘刺出,在道上一点,左手挽拉缰绳,这才让坐骑稳住。 田尔耕在后看得真切,不禁赞道:“好个眼明手快的女娃儿!”一声甫毕,他那双枯瘦的右手已然抓至莫君言后背。莫君言早有提备,长剑斜刺他手腕“太渊穴”,正是迅雷剑法中的一招“春雷疾闪”。 田尔耕手腕一翻,正要去夺莫君言长剑,虞梦早夹坐骑,马速又起,正好让田尔耕原先的计算生出误差,这一抓便落了空。 “哼!”田尔耕脚下亦是疾踏,用劲一跃,钢爪一般的五指登时抓住了马尾。那马一惊,登时长嘶起来,莫君言应变也快,长剑立时就是一削,把马尾齐根截断。 田尔耕本拟拖住奔马,故而脚下已是收力,不料一抓之下,夺了马尾,虞、莫二人却早奔出了数丈之外。他怒极反笑:“好小子!咱们走着瞧。”一甩马尾,又运起鹰行步的轻功,快步追上。 虞梦心知危机仍在,不住地鞭打坐骑,可那马仍是越跑越慢,口中也已喷出白沫。他们这匹黄马不过是寻常坐骑,比之南宫荻蓉的大宛良驹自不可同日而语。 两人一马转过一处弯道,一边是大道,一边则是山道。虞梦无暇细想,径往西首折走。那马刚上坡来,就听后面一声暴喝,莫君言情知田尔耕已然追至,连忙抱住虞梦的纤腰,两人心意相通,同时一踩马鞍,如飞燕般轻盈地跃上山道旁的一株树上。 奇变陡生,田尔耕收招不及,五指插入马背,登时一蓬鲜血溅了他一脸。田尔耕闭眼再睁时,虞梦和莫君言早已跳下树,朝山林深处奔去。此山不知何名,但显然草木茂盛,再加上天色将暗,便于躲藏。 田尔耕盛怒下大叫一声,鹰爪突然插入那黄马脖颈,接着用力一举,那马虽然算不上膘肥,但亦有五六百斤之多,被他这一举,悬在他头顶,如若无物。黄马在那一插之下就已毙命,颈血顺着田尔耕的手不断滴落下来,待热血渐凉,他才将死马抛开。 马尸坠地,轰然作响。田尔耕望着山路,嘿然道:“臭小子,待会儿这就是你的下场。” 莫君言和虞梦在山中乱走,不久便近酉时。此山虽不见高,但岔道极多,且景物相似,时可见嫩黄花叶、青翠松竹。虞梦在前,莫君言在后,绕着山道走了许多时候,仍不见尽头。 莫君言忽然停下脚步,眉头紧皱起来。虞梦不解道:“那人只怕还在后面,你怎么停下来了?” 莫君言抬起头看着她道:“师姊,难道你没发现么?我们、我们……”他连说了好几个我们后才道:“我们经过这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第七回 蓝溪之水厌生人 节四:乱阵 节四:乱阵 虞梦走到树边,抚上树身,眸中亦闪过一丝忧色:“你是说,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莫君言点了点头,缓缓才道:“这是一个阵图,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别人精心布置的,如果不能摸清门道,我们是怎么走也走不出去的。” 虞梦问道:“那怎么办?小君,你平时不是就喜欢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么?可解得开这阵法?” 莫君言咬着嘴唇,摇了摇头:“这阵法太过玄奥,我、我一路上都在留意,可是,可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违常理的阵法!”他十分沮丧,走到一株大槐树旁坐了下来,双手抱住头,不断地回想着他看过的关于阵法的书籍以及伏羲八卦的注释。 但书是死的,而天下是活的。就像这个世界上,不会发生一模一样的事一样。 虞梦在他的旁边也坐下来,双手抱着膝,静静地陪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既不催促、也不埋怨,安静得与平常大不相同,竟像一个大家闺秀,而非江湖侠女。 于是,她抱着膝,他抱着头,就这么坐着,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一盏茶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这在空灵的神秘山中,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田尔耕去哪了?不知道。 原来这山似丘,但又位于地势甚高之处,山上本无草木、多黄土,此时却围簇着许多奇花异草,有红的、紫的、黄的、粉的、白的,甚至有青色的、蓝色的。东一处、西一掇,果然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有了!”莫君言忽然放下手,虞梦看向他,嫣然一笑道:“想到法子了?” “不能算是法子吧,但总不能坐以待毙。”莫君言说着,慢慢爬上身后的大槐树,这树高约六七丈,莫君言攀枝至顶,四处远眺。他这法子若早些实施,自有一番良效,但此刻天色已暗,目力受限,所见不过方圆数里,这阵势的概况,终究难以尽数了然。 “怎么样?能看出个所以然么?”虞梦轻声问道。 “我看了四周花树之间既无白墙黑瓦,亦无炊烟人家,静悄悄的情状怪异之极。”莫君言跳下树来,叹道:“而且,外围的雾气似乎起来了,只怕待会儿这里也会起雾。可是这山地势不高,不应该会起雾才对呀。等等,我懂了,这里的地势其实已经很高了,只是山势并不陡峭而已,再加上清晨有雨,而午后又是正阳天,到了晚上,气温骤降,雾气自然起来了。” “哎哟,我的傻小君啊,都这时候,你还在想怎么会起雾?真是快被你气死了。”虞梦笑骂道。莫君言赧然,随即指向道:“我们往这边走。”他心中隐隐想起了什么,但又不甚清晰,就好像脑海中一直蒙着雾一般。 莫君言领着虞梦顺着坎位转震位,虞梦也不知道他口中自语着什么:“离三、震九、巽七、颐五……”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知他是如何分辨东南西北。因为在她眼中,这里的景物实在太过相似。 第一次,她开始有点佩服起自己的这个小师弟起来了。 “师姊你看,这里的草丛中是不是有镂空黄土?”“不错,可这又代表什么?”虞梦仍是不解。 “镂空处的图案近似一只雏鸡,那么对应的就应该是离卦,离对应的方向你还记得么?” “你上次说过,离对应的是南。” “嗯,因此这个方向应该是南。” 莫君言说道:“刚刚两株大树是槐树,此处已变榕树,槐榕本无对应才对,所以它们的作用不仅可以阻挡视野,迷惑来人,也可说是为四周花卉所生。四周花色俱红,连树叶也染上枫色,这就是在间接提醒我们,这里是南边。花色与树木节气相相对应,布下这阵势的人,不仅精通奇门五行,而且极擅种植花卉,竟能根据需要培植出任何一种颜色的花草。” 他俩又走了片刻,虞梦偶然回首,只见花树缤纷,眼花缭乱,看不清来路也望不尽尽头。莫君言抓住她手道:“师姊,不要回头看。” 虞梦急忙晃了晃脑袋,收束心神,缓缓才道:“小君,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觉得那些花树好像会动一样?那是幻觉么?” 莫君言颔首应了声:“嗯,奇门之术,本有摄人心魄之效。师姊,你跟紧我。”虞梦点了点头,见他急行数十步后忽又停下,不觉问道:“怎么了?” 莫君言回头看着她,神色沮丧至极:“师姊,我错了。原本我以为这里是一个土丘,并无山势起伏,等走到这里,我才发现并非这样。这山仍有高低差度,只是相较平缓,又因低平处植高树,高处则种矮树花草,让入阵者产生错觉,以至于我之前所有的计算都错了。这前面,是一条死路。布置这个阵法的人,比我想像的还要厉害十倍,我、我们是出不去的。” 虞梦走到他跟前,大声道:“小君!你是个男子汉,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认输?现在走不走的出去不要紧,但如果你认输了,这辈子就都别想出去了!” 莫君言倏然一惊,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想道:“师姊说得对,即便千难万难,又怎能轻易放弃,更何况师姊还在这,即便是一起葬身此处,也已无憾了。此刻雾气又比刚才重了不少,加上天色亦暗,再不快点,只怕真的什么也做不了了。” 这时候雾就像情人温柔的手,慢慢搂住你的脖子、你的腰。于是,眼前的、脚底的,都开始飘动,恍惚置身仙境。但莫君言和虞梦却无心去享受这环境,而是谨慎地握着各自的手,缓缓移步。 “怎么办,路都看不清了。”虞梦道。莫君言无可奈何,只得道:“先坐下休息吧,小心留意附近没有毒虫。” 此处遍地绿草似茵,就如软垫一般,甚为舒适。两人坐了一会儿,便感饥饿,莫君言取出干粮与虞梦分食,只可惜没有清泉,甚是干渴。待吃完面饼,两人都觉疲惫,况且百无聊赖,便相互倚靠,沉沉睡去。 睡到初夜,忽然传来箫声,莫君言一惊而起,箫声仍在耳畔萦绕不绝。虞梦也已醒来,聆听着箫声,神色中有些凄怨。莫君言细听箫声,轻轻低和:“夜雨冈头食蓁子,杜鹃口血老夫泪。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这是唐古调的《老夫采玉歌》。” 莫君言起身看时,雾已散尽,只余星斗漫天。再听时,只觉这箫声并不重,反而沉郁低徊,似乎近在耳边,又似乎远在天边。 “师姊,这箫声好生奇怪。”莫君言问道。 虞梦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忽道:“小君,我们跟着箫声走!” 他俩跟着箫声曲曲折折地前行,有时路径已为树木花枝阻断,但箫声仍是在前。当下也不理道路是否可通,只是跟随箫声,实在无路可走,便跃树穿行。果不多时,箫声愈发明彻了。 “小君,你不是也会吹箫么?”虞梦忽然问道。莫君言被她这么一问,有些不好意思:“师姊,你又取笑我么?虽然和大师伯学过一些音律,但也只是学了皮毛而已。” “你、觉得这人的箫,吹得如何?” “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上上之品也。若是大师伯在此,琴箫合奏,必然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莫君言说着,见虞梦并不点头,亦不摇头,有些不解,问道:“师姊,我说错了么?” “我不知道。刚刚是《老夫采玉歌》,现在则是一曲《高山流水》。”虞梦吁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不论他奏的什么曲,我只觉得,他的箫声,奏的是他自己。” 莫君言没有听懂她的意思,但即便虞梦自己,似乎也不懂自己这句话的意思。她只隐隐觉得,这吹箫的人,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两人正要再寻箫声,那箫声却好似和他们玩起了捉迷藏来,他们循声奔向东时,箫声忽焉在西,循声往北时,箫声倏尔又在南,此起彼伏,竟似不欲他们寻到一般。 虞、莫运起轻功,越奔越快,但那箫声的发源地变得更快,任他们如何腾挪追逐,总不能触及。 山在转,不远处还有细微水声,伴着花语虫鸣。几株老树的根须,缠绕着一处断崖,崖角似乎便是这山的一端。从这崖俯瞰,竟有数百丈之高,崖底处还有一湖。 虞梦跑得有些气喘,但眼眸中仍写着不放弃。莫君言已停下来道:“这里又是一条死路,那位前辈、是故意不让我们找到他……” 虞梦也弯下了腰,双手杵在膝盖上,看着断崖边的树,喘息着道:“我知道,可我偏要找出他来!竟敢戏弄本姑娘,本姑娘一定要他好看!” 说来也怪,箫声似乎听懂了虞梦的话一般,竟戛然停住,接着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谁!谁在那里。”虞梦和莫君言一齐撇头,可是什么也没有。 “那是什么,不论是人还是兽,都不能这样一霎之间就没了踪影的啊?”虞梦和莫君言对视着,彼此的眼中都写满了惶惑。 “哼,还能有谁?你们两个臭小鬼,今番看你们还能逃到哪里去!?”尖锐的声音划破天际,枯瘦的手率先拨开了花草,露出的是田尔耕狰狞的面孔。 “糟了!只顾着寻找箫声,竟忘了这人也在山中。”莫君言暗叫不妙,也颇为懊悔:“师姊和我能听到箫声,这人自然也能。我们能循着箫声找到这里,他……等等,难道说,这箫声竟是他故意发出,借以引诱我们过来的?……” “哼哼,现在你们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乖乖和老夫回京,兴许还能留下你们的一条小命。要么,就从这崖上跳下去,死活听天了,哈哈哈。”田尔耕大笑,一步一步地把虞梦和莫君言逼向断崖边,好让他们退无可退。 虞梦抽出霜华,将莫君言护在身后。莫君言待要向前,却被她用肩背抵住。虞梦轻轻地说着:“小君,师姊对不起你,没能保护好你。” “师姊你这说的什么话?要道歉的也是我道歉才对,这是君言惹出的祸,却连累了你!”莫君言急道。 “啧啧啧,老夫今日做个顺水人情如何,送你们这对苦命鸳鸯一同归西,到那阴间做一对夫妻去吧,哈哈哈。”田尔耕的笑声阴冷之中带着喜悦,他摇着头,双手握在一起,捏着指骨,发出“喀喀喀”的响声,就像那一天的夜里,一模一样。 同样的夜色下,同样是他和她,还有一个黑衣的他。同样的情景,同样的无助。那一次,他凭借剑圣的威名,吓退了重伤的鹰;那么这一次,鹰还会信么?黑鹰不是愚蠢之辈,上一次的事后,他就已经明白过来,显然这次不论莫君言说什么,他都不会再相信了。 又是同样慢慢的逼近,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的鹰蓄势待发,不必有丝毫的顾忌。 “走!”虞梦突然出手,但攻向的不是田尔耕,而是莫君言! 第七回 蓝溪之水厌生人 节五:何方神圣? 节五:何方神圣? 莫君言被她一推之下,离悬崖只下剩不到三步的距离,但他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快跳崖!崖下有湖,不一定就会死。但如果落在田尔耕的手里,就一定生不如死。”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悬崖,崖底云烟弥漫,好似不见底的深渊。再回头时,虞梦已经和田尔耕交上了手。 没有错,她是在为他争取时间。 虞梦仗着霜华剑锋利,再加上招式精妙,数合之间,竟也不落下风。但田尔耕身为天下“七绝”之一,实力远在虞梦之上,纵使一双肉掌亦能后发先制,以短击长。他并不猛攻,而是稳扎稳打,大力鹰爪手肆意挥洒,每一招都缓慢逼近,竟没有退后一步。相反,虞梦则步法繁多,连续变换身位,出剑亦是无方,总是从田尔耕意想不到的地方攻来。 田尔耕此时也不禁暗暗赞叹:“这小妮儿不愧是学武的奇才,才不过十八九岁,竟已是这般的难缠。想老夫如她这般大小时候,似乎也不曾有这等本事。”但他素来不是怜才之人,也不是惜玉之人,甚至于他而言,她越强,他就越想要她死。不然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他总有敌不过她的时候。 一想到这,他的招式倏尔快了一倍!他一直固守,等的就是这一瞬间的变化!人总有惯性,先麻痹对手,再突然猛攻,在先前的惯性影响下,对手往往会在那一瞬间适应不过来,这就是鹰爪门大力鹰爪功功法的独到之处。似那鹰飞长空,翱翔之时突然俯冲,抓住猎物再腾空而去,便是如此。 果然,虞梦猝不及防之下,连退三步,凤翔剑法登时散乱。她秀眉一拧,霜华登时回刺自身,接着扭身又将剑从腋下反刺回去,正迎上田尔耕的手掌。田尔耕赞道:“好!果然奇诡!”他迅速变招,侧步突前,右手抓向虞梦肩头。 虞梦来不及变招,只能再退一步,霜华削向对方上胸,田尔耕早已料到,右手一翻,鹰爪顺着剑锋平面搭上虞梦手腕。虞梦大惊,急待缩手时早来不及,田尔耕用力一拧,虞梦“嘤咛”一声,右手连臂都再使不上力,她急忙出腿踢向对方要害,哪知又被田尔耕左手拿住。 “哼,小妮儿,踢得够狠啊,你是想让老夫断子绝孙么?”崔应元固然喜欢折磨女囚,但也仅限于在囚室之中,比斗之时倒是颇为人道。田尔耕却不然,他狞笑着,猛然间把虞梦左腿往上抬至她肩侧,“啊!”虞梦顿时从轻哼变成了惨叫,她的双腿霎时间成了一个竖着的一字,哪怕她身体的柔韧性已是极好,但这突然地急拉,也几乎要把她的胯骨给扯裂了。 虞梦疼得迸出了泪水,左手去推田尔耕的左手,奈何对方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小妮子,老夫再用力些,就可以把你这条腿给卸下来,就像扯断一只小兔子一样,你信么?”田尔耕贴着虞梦的脸,阴测测地说道。 虞梦咬着嘴唇,忍住呻吟,仰着头,任那两滴眼泪挂在颊上不落下。她就算是死,也不愿在她讨厌的人面前示弱。 “放开她。”莫君言冷然道。 “呵,臭小子。”田尔耕转过头看着他,笑道:“就你,凭什么和老夫谈条件?” “你放了她,我跟你走。你若不放,我便从这里跳下去,你永远也别想知道,石帅那日究竟和我说了些什么。”莫君言很冷静,异常的冷静。 田尔耕愣了一下,他神色变换着,似乎是在揣摩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们就这么对峙着,看着彼此的眼,莫君言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似乎准备着随时迈出那一步,踏入深渊。 终于,田尔耕慢慢放下虞梦的腿,接着松开她的手。“铛!”霜华掉在地上,虞梦斜坐着,双手捂着左腿根部,再难移动半分。 “这样行了吧?”田尔耕摊开手,示意自己已经答应了他的要求。 莫君言却没有动,因为他很清楚,如果离开这一步的距离,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田尔耕拿住。他看着虞梦,扭了扭头。虞梦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道:“哼,我现在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我的腿,至少要有好一会儿动不了的。” 所以莫君言没有走过去。田尔耕双手抱胸,冷冷地道:“那是她走不了,难不成,咱们还要这么耗下去?臭小子,你过来。老夫答应你,不杀她就是。” 莫君言摇头。 田尔耕眼色渐冷:“老夫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我信不过你。”莫君言不买账。 “啊!”虞梦又是一声惨叫。田尔耕一把抓住她的长发,把她拖到了自己身前。虞梦一只手捂着腿,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头发,骂道:“你刚刚还答应小君放过我,可转眼又来欺辱我,真是个言而无信、卑鄙无耻的小人!” 田尔耕哼了一声,却不理她。他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要套出莫君言的话,至于待会儿怎么对付虞梦,倒是其次。“你如果不想她受苦,最好乖一点。啧,老夫虽然不是那瞎子,但毕竟也是个男人。这妞儿,长得可是很不错哟,剥光了,不知道会怎么样。” 莫君言攥紧了双拳,他怎能不懂他的意思? “对不起,师姊。我跟你走。”他放弃了,他可以扭身一跳,但他不可以任虞梦受他欺辱,他做不到。 一步,两步,三步。他俩的距离只有十步。只要莫君言再走近一点,田尔耕就有把握一下抓住他。从最初的打算到现在,田尔耕压根就没想过放了虞梦。 七步。莫君言突然停下脚步。 “嗯?”田尔耕愣了一下:“你改主意了?”他又用力扯了一下虞梦的头发。虞梦哼了一声,但莫君言仍然没有动。田尔耕纳闷了,因为他眼前的这个男人,就好像中了魔,杵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就像见鬼一样。 “哼,又搞什么玄虚!老夫可不吃这一套!”田尔耕说着,一边抬眼,看着莫君言慢慢伸出右手,指向他的后面。 “少来这套了,装神弄鬼!”田尔耕不上当,一个人怎么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呢? 他暗笑着,颈边竟忽然痒了起来,就好像有人在他旁边吹气一样,那种微微有些凉飕飕的感觉。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又有谁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这个江湖武林中第一流的人物身后呢? 田尔耕笑了一下,正要喝骂,可颈边那股凉风又挠了他一下,这一次,他似乎真的感觉到了。他的心突然间就停住了,难道是鬼!? 第三下!真真实实的第三下! 田尔耕大叫一声,放开虞梦,猛然回身抓去! 但是他抓空了。 人呢?什么人都没有。 夜还是那个夜,树木、花草、星星,都还是那些,这里冷寂得只能听到三个人的呼吸,绝不可能会有第四个人。 田尔耕全身绷紧,卯足了劲力。只要他周身有任何动静,他那足以开山裂石的鹰爪手,就会毫无犹豫地抓去。 他向前走了四步,他的眼如鹰锐利,没有什么东西能逃出他的追捕。树还是那些树,没有任何变化,显然也不足以躲藏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小孩。他左右看着,慢慢地又转回身子。 这一次,不仅是莫君言,就连坐倒在地上的虞梦,也成了呆滞惊恐的状态。虞梦甚至都忘记了自己大腿的疼痛,因为就在田尔耕转身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了他看不见的“人”。 那个“人”几乎是以瞬移的方式飘到田尔耕的身后,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头发,白色的脸。 莫君言的惊恐,显然在她之上。莫君言第一次看到的画面是这样的:那张苍白的脸就像鬼一样出现在田尔耕狰狞的笑脸旁边,看向自己。当自己的表情发生第一个变化的时候,那张脸微微转动,朝田尔耕的脖子边上,轻轻地吹了一口气。他总共吹了三口气,可田尔耕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好像那张脸并不存在一样。 除了鬼魂之外,莫君言再想不出其他的什么了。 第二次看到的画面,莫君言和虞梦是一样的,但这也更加让他笃定,那不是一个人!绝不是! 而田尔耕,此刻就像一个傻子一样,盲目地看着四周,不断地旋转着身子。但那个白影,自始至终都挂在他的身后,就好像一面飘着的白旗。即便是站着的莫君言,抑或是坐着的虞梦,他们都看不清那个白影的身法,因为太快了,而且快得没有一丝声响。 可田尔耕毕竟是田尔耕,他已经隐隐地觉察到,自己的身后,一定有东西,因为那种不知从何时开始的凉飕飕的感觉,到现在,就没有消停过。 “何方高人?还请现身相见!”田尔耕大声道。 没有人理他,但脖子边的冷气又冒出来了,就像回应一样。 “啊啊啊!”田尔耕有些慌了,凭空连出了十余招的爪法、腿法,他的身法非常快,快得虞、莫二人都看不清。但那个白影更快,快得更加的不可思议,人言跗骨之蛆,莫不过此! 莫君言忽然说道:“他不是鬼,他是人!”他走了上去,站到了虞梦的旁边。虞梦点了点头道:“嗯,我也看到了,他有影子。鬼是没有影子的。” 他们的对话,田尔耕听得一清二楚,但是怎么也无法相信。他宁愿相信,那是鬼,而不是人。人怎么可能有如此快的身法?不可能,不可能。 但黑鹰毕竟是黑鹰,他慢慢地冷静下来,走到了悬崖边上。如果是人的话,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也必须随着转身,否则就会暴露身形,可跟着转身,就必须转到悬崖的悬空处,悬空之处,岂能立足? 要么现身!要么死! 田尔耕笑了,他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转身,并且同时攻出三招杀手!“任何一个愚弄老夫的人,都得死!”他的声势很大,那三招也确实很凶猛,可他击中的仅仅只是空气而已。 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 田尔耕怔住了,他难以置信,但更让他难以置信的还在后头。 呼!冷气!依旧是谁在他的身后吹气!? “太慢了。” 还有从未听过的第四个“人”的声音!? 在那一刹那,田尔耕全身毛骨悚然,他的心跳几乎瞬间停住,“咚”跳了,又停住了,“咚”又跳了,他从未有过这种恐惧感,前所未有的恐惧感!那一刹那,所有他残杀的人的影子,几乎在他眼前像幻片一样一个个划过,似乎这个声音,就是他们中的某一个人发出的! “鬼!鬼!是鬼!!”田尔耕双手抱住了头,疯狂地冲下山。“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鬼!”黑鹰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但凄厉的惨叫回荡在山野中,就好似鬼哭一样。 于是山上,还剩三个人。莫君言、虞梦,还有一个站在悬崖悬空处的那个白衣的他。 莫君言和虞梦看到了田尔耕转身的那一幕,白衣人从他的背后腾空而起,飘到了悬崖的悬空处,那个过程中所消费的时间,连一念都没有。 白衣人目视着田尔耕落荒而逃,没有丝毫要去追的意思。如果,如果那一刻,田尔耕能鼓起勇气回过头,也许他还能看到他那副惊世容颜。又或者,他依旧什么也看不到。 白衣人一动不动,只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腰间插着一根青碧色的玉箫,箫端系着一块上弦又或是下弦月的半块玉佩。 虞梦眼尖,她看到了,那个白衣人也并不是完全的立在悬空处,他的左脚,大约是趾尖点在悬崖的实地上,其余部分,包括右脚,都是悬空的。 一个人竟然能只用一根脚趾,就能立在悬崖之上!?这是需要何等样的平衡能力?虞梦不敢想象,即便是他的师叔卫衷彦,以轻功闻名当世的“棋圣”,只怕也做不到。 他到底是人?还是鬼?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不知名的山上?最初的箫声,凄凉而悲苦,是不是也是他发出的心声呢? 第七回 蓝溪之水厌生人 节六:崇霄 节六:崇霄 虞梦用手撑着地面,慢慢地站了起来。她的腿还是一瘸一拐的,但已勉强能走了。她正要迈步,另外一双手已经扶了过来,自然是莫君言。 白衣人静静地看着他们俩,一言不发。虞梦也开始端详他:他长身玉立,一袭白衣如雪,连着他白色的长发,苍白的脸颊,白玉一般的手,除开他那双忧郁的瞳孔,微微皱起的眉毛,几乎他的一切,都是白的。这是她的第一感觉。 她的第二个感觉是,如果他是人的话,他到底几岁? 因为他那张脸实在太过俊美了,脸颊瘦削,匀称的比例,几乎没有一丝多余的肉,也没有半分因白发岁月而产生的褶皱。颧骨并不因他的瘦而突出,相反那种棱角分明的感觉,更给人一种冷酷。凤眼,眸中似有双瞳;剑眉,眉色很浓,眉尾收尖。如果只看这张脸的话,虞梦会以为这只是一个弱冠少年,比莫君言大不了几岁。 但,他的头发。远看之下,白如雪,如果一个少年也可以拥有这头白发,那么他一定有病。她又再细看,似乎飘逸的发丝中,亦有一些是微微花白,同样有一些,是微黑的。且不论是不是病,如果依据这头白发来判断,这个人至少是在六十岁开外了。 最后,她又看着他的眼。因为他也在看她,他们看对方,都看得很仔细。他的双眸深邃,一半忧中带愁,另一半冷中带柔。这是只有饱经沧桑之后,四十年的积淀下才能有的眼神,这是任何虚伪的易容都掩饰不了的。 二十、六十、还是四十? 终于,白衣的他垂下了看她的眼,说出了第二句话:“你们是谁。”而虞梦说出了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你是人,不是鬼。” “嘁。”白衣的他用他的舌在齿缝间喷出这么一声冷哼。 他忍不住,又抬眼看着她。为什么他的一双眼,竟能焕发出两种不同的感觉?他盯着她的脸,就像刚刚她盯着他的一样,认真、仔细地又看了一遍,甚至不愿意放过她鬓边微微有些乱的发丝。虞梦很美,但他似乎并不是在欣赏她的美,他看她,看的似乎只是曾经的记忆。 最后,他的眼神定格在她的发端,那里空空如也,他还是没有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东西。所以,他再一次地叹息。 莫君言注意到了,却不识趣地说了句:“师姊,你的发簪掉了。” 白衣人如遭雷亟,双眸少有地现出同一种眼神——难以置信。 虞梦和莫君言被他的神情吓住了,但只一瞬间,白衣人又恢复了他惯有的冷漠。不过,虞梦似乎已经在那一瞬间,看到了他内心的狂喜。“真是一个怪人!”虞梦在心里悄悄地说着。 “喂,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吹箫?”虞梦问道。 她似乎不怕他了,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她已经确定他个人了? 白衣人缓缓地走近他俩,冷冷地道:“我的问题,你们还没有回答。” 莫君言急忙道:“多谢这位前辈救命之恩,晚辈姊弟二人误闯此山,惊扰前辈雅兴,实是出于无奈,在此致歉,还请前辈不要见罪。”他依旧保持他做晚辈的谦卑与恭顺。 虞梦却不然。 白衣人从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中,就已经读出了许多内容。“他为什么要追杀你们,你又误打误撞得到了什么秘密?” “这……”莫君言有些犹豫。 “不想说就算了。我倦了,你们下山去吧。”白衣人双手拢到了后腰处。 “喂,你怎么能这样就赶我们走呢?那个人说不定还在山下等着我们,我们现在下山,岂非自投罗网?”虞梦不依。 他转过头,看着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道:“那你是要我把他杀了么?” 虞梦在他的逼视下,急忙别过头,忙道:“那、那也不用。但我们现在又渴又累,可没体力和他跑了,所以……你、你既然救了我们,不妨好人做到底呗。”她第一次欲言又止。 白衣人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但他岂能不懂她的意思? “你想要托庇于我?”他说得何其直接。 她有些羞愧,低头再抬头,直视着他的逼视,说道:“没错,因为我真的没力气了。” 她看到他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但只一瞬间,他没有笑,只淡淡地道:“小子,如果没有我的箫声,你能找到这里吗?”他这句话居然是对莫君言说的。 莫君言摇了摇头:“不能。决计不能。” 白衣人没有表示,他转过身,缓缓地走了。 可他的声音却从远处飘了过来:“看在你略懂先天八卦的份上,便容你们在此休息一夜吧。” “师姊,现在怎么办?”莫君言问道。 “不知道,跟着他吧。总比被那个什么田尔耕逮到的好。” 他们跟着他,来到了一间小屋前,屋子纯以青竹搭筑,四周清幽高雅,坐落着松竹梅,松竹之前,还有一池湖水。原来悬崖之下的湖,是在山腰间的,可从悬崖往上看,竟似在崖底一般。 “这里,就交给你们了。”白衣人的声音很清冷。 “那你呢?”虞梦道。 “没有食物,自己想办法。”他说完,刷地一下就不见了,快得像闪电。虞梦抬起头,看到他已经卧在了松枝之上,背靠着她,长发顺着树干垂了下来。 虞梦噘着嘴,看着他的背,有点想笑,却又有点伤感。 “为什么,为什么他那么的不快乐?” 第二天清晨,莫君言起得很早,因为他一大清早就听到了箫声。他推开屋门,果然,白衣的他,坐在湖前,吹着他的玉箫。 箫声悠扬婉转,比昨夜听到的多了一丝愉悦。 “哟,今天心情不错嘛?”虞梦也走了出来。 她睡里间,莫君言睡在外间,历来如此。 白衣人放下手中的箫,将它插回腰间,转过身。这一次,莫君言看清楚了,他心道:“那不是师父给的那幅画上的玉珏么?可是为什么只有一半呢?” 白衣人看了他一眼,似乎洞察了他所有的心思。 莫君言有点尴尬,他不知道该不该去问这个问题。 虞梦却不然:“你箫上的玉珏为什么只有一半?” “另一半,我送人了。”他回答得很直接,就像她一样。 “噗,一定是个女孩子吧?” “送她的时候是,现在就不知道了。”白衣道:“怎么,你们对这块玉珏,很感兴趣?” “对呀。”虞梦道。 白衣点头:“随我去用早餐吧。”他说完,纵身跃上石台,顺着山路转上一片枫林。“跟着!”他扭回头,冷冷地说了一声。莫君言急忙运起轻功跟上,虞梦撅着嘴道:“好神气哟。” 三人一前一后,白衣潇洒自若,如闲庭信步,虞梦和莫君言则跑得双腿酸疼,才勉强跟住。待白衣停下时,山上的风景已然变幻了无数次,此刻但见山头云垂雾蔼,远处青峰染墨,四周则是枫林,一座小亭,一方石桌,三张石凳,别致而简约。 “喂!你不会慢点啊!”虞梦双手叉腰,却没好气,白衣人并不理会,悠然道:“晨前健足,利于养生。” 虞梦正待反唇相讥,忽瞥见他桌上所置三只小碗,均是白米粥,却又清香扑人,粥上浮着绿色荷叶、红色莲花、还有点点嫩黄色的香泥,不禁奇道:“你这粥里都放了什么,怎么白的、红的、黄的、绿的五颜六色的,倒似一池莲花,挺好看的。” 白衣人淡然道:“你所见之红莲为草莓所雕、菩提为香蕉、荷叶为赤根菜,薏仁、三色豆、山药、百合等略掺于粥中。粥名菩提君子莲,红、黄、绿三色宜晨间食用,这季候的草莓尚有些酸味,就不知你是否吃得惯。” 虞梦既为美食所引,双腿即尚酸疼,也便稍稍抛之脑后。她寻右首边的石凳上坐下,端起一碗菩提君子莲,用调羹舀碎莲花,打散菩提子,搅动满目池水,含入口中,只觉甜中微酸,酸中泛甜,软濡欲化,自小到大,竟从未尝过如此清新之粥。 虞梦只觉舌尖欲为粥所融,轻端起小碗,大口喝了起来。白衣人看她吃相粗鲁,不禁嘴角微翘,摇了摇头道:“牛饮鲸吞,暴殄天物。”他和莫君言也端起一碗粥,慢慢食用起来。 虞梦喝完粥,又伸出舌头舔了樱唇一圈,显然意犹未尽。她见白衣人和莫君言才不过吃了一半,始觉自己吃得太快,略有些尴尬,于是别过头自理着头发,不去看二人。 白衣人放下碗,忽然就叹了口气:“悲余生之无欢兮,愁倥偬於山陆。”粥还剩半碗,但他显然没有再吃的意思了。 莫君言也放下碗,问道:“前辈何出此言?” 白衣人凝眸注视着他,翘起的嘴角略带邪味:“你之前想要问我的恐怕不是这个问题吧?仅仅是因为它,否则,你这种儒生小辈,又岂愿与我这种邪魔外道有所关联?”他取下腰间的玉箫,递给了莫君言。他言辞似乎狠厉,但神情更多的只是嘲弄。 莫君言脸一红,赧然接过,轻抚着箫,只觉得这箫冷得出奇,心道:“这箫碧玉雕成,人说:‘温润如玉’,可我触摸之下,只感到莫名的寒意,刺骨的冷。”他又看起了块上弦月的玉珏,仔细地辨识着上面的纹路和雕饰,他必须要确定是不是就是他要找的那一块。 “前辈,晚辈此处有一幅恩师所留画卷,画上所绘,似乎正是前辈的这块玉珏。”莫君言辨认无误后,才取出画轴,将之与玉箫一并交给了白衣人。 白衣人将玉箫插回腰间,缓缓展开画轴。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块完整无暇的玉珏,上面是上弦月,下面是下弦月。他看了很久,仿佛时间停滞,直到一片叶子落在了画上,遮住了那一半的下弦月,他才回过神来。 “二十年了,呵,竟还能见到这幅画。” “这幅画,已经有二十年了?”莫君言问道。 白衣人点了点头。 “难道,这幅画是你画的?”虞梦突然说道。 白衣人依旧点了点头。 莫君言心道:“难怪我会觉得这画并不似师父画的,即令用笔风格,亦不似大师伯所为,不想竟是这位前辈画的。可是,为什么他的墨宝,竟会为师父所得呢?” 白衣人收起画轴,还给莫君言。莫君言接过后,忽然跪在他的面前,大声道:“晚辈昆仑派莫君言,请求前辈出山,救救石献石大帅!” 白衣人既不闪亦不避,任他跪着,淡淡地道:“你叫莫君言,那么她呢?”他撇了一下虞梦。莫君言会意,看了虞梦一眼。他可以替她回答,但是他没有。 虞梦道:“我叫虞梦,是他的师姊。” “虞梦、虞梦、虞梦……”白衣人站了起来,呆呆地望着山那头,喃喃自语。 那个上午,莫君言把发生在他和她身上的,都告诉了白衣的他,包括将军府里发生的一切。白衣的他只静静地听着,什么话也没有说,不论莫君言和虞梦的经历是惊险也好,离奇也罢,他都没有任何表态,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他就像一个淡看世事的旁观者。 “说完了?”白衣人淡淡地道。 莫君言点了点头,说道:“还请前辈……” “我拒绝。”白衣人依旧淡淡地道。 “为……”莫君言只说了一个字后就停住,没有再说。 白衣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似乎在好奇,为什么这个年轻人不再恳求? “你不愿意帮忙就算了,我们会靠自己的能力救出石帅的。”虞梦替莫君言做出了回答,她是一个不习惯假手他人的人,其实莫君言也一样。 白衣人冷笑着:“就凭你们的本事,莫说是魏忠贤,就连他手下的五彪,任何一个,你们都不是对手。” “武功不好可以练,但做人如果忘恩负义,那就禽兽不如了!”虞梦说得很坚决。 “他予你何恩?” 虞梦想了想道:“对小君有恩,自然也对我有恩了,谁让我是他师姊呢!” 白衣人转头问莫君言:“你又为何要救石献?仅仅是他待你甚好?予你有救命之恩?那你又何尝想过,若非石献,你们又岂会几次三番险死还生?” “不论如何,我都觉得石帅是好人。我不后悔认识他,哪怕……”莫君言道:“哪怕是此生坎坷,千里亡命,亦不负相识之义。” “嘁。”白衣的他用他的舌在齿缝间喷出这么一声冷哼。 “好与坏,是与非,又岂是这般容易可以分清的?”白衣人道:“你们不过是两个幼稚的小鬼罢了。” 虞梦正待反驳,却听他又道:“不过,这江湖缺少的,正是你们这种幼稚的家伙。” “明明是那么弱,偏偏却要做得大义凛然。结果,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白衣人似乎并不是在说她和莫君言,因为他并没有在看他们,是呆呆地看着桌面,似乎只是在述说着往事。 虞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于是想到了这么一句实话:“喂,大怪人,其实你的武功是我见过最好的。” “武功再好,也不能逆过天命、逃出生死。” “但是没有武功,就无法守护好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白衣人回过神来,看着她清澈的瞳孔。 “喂,你武功这么好,为什么不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她又问。 白衣人苦笑:“为什么你们说的话,都这么相似呢?” “你们?我和小君么?”她显然已经发觉这并不是正确的答案,于是又补上一句:“你认得我么?” 白衣人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以往冷漠高傲的神态:“也罢,既然你这么推崇我,若不给你点好处,倒对不起你了。你只消跟我三年,我管教你无敌天下!” 三年?无敌?这是豪言,还是阙词?但无论如何,都已足够让人震惊不已的。 “喂,你、你到底是谁?” 白衣的他转过头,斜睨着苍穹,一字一句地说道: “二十年前,我有一个名字,叫做崇霄。” 正是:“剑仙鞘中岂需剑?天魔余势动人间。” 第八回 不惜珊瑚持与人 节一:传剑 第八回:不惜珊瑚持与人 倏忽万里风云,自怜碧玉,画白鹤,一舞鸣。 声振九天冥冥,诗书传意。与谁说,当年枫丹南坪。 节一:传剑 莫君言和虞梦听他说只需三年时间,便能练成傲视天下的武功,都是大吃一惊,心想:“就算你功夫奇高,但武功都是循序渐进的,绝无速成之法,任你武功高绝,又岂能违逆这天定之道?” 二人口中虽未说,神色极是不以为然,崇霄看在眼里,心内了然。他道:“怎么?你们不信?” 虞梦朗声道:“那自然不信,我瞧你好像本事挺大,但吹牛可不好。逆天之事,古来谁有做成过?” 崇霄哈哈大笑道:“小丫头,你可是第一个说崇某吹牛的人。崇霄三教九流无所不通,教你们这两个后辈小子,着实大材小用了。逆天算什么,崇某这一生,便就是逆世。”他说到最后一句时,似有些感慨,随即又道:“也罢,你要怎样才肯相信?” “除非……”虞梦一想:“莫不如让他去赶跑那黑衣人,这样小君就安全了。”可转念想,若是让他出手,未免不够解气,如他能让自己凭着真本事打败黑衣人,那感觉可大不一样了! “你既然如此夸口,我且问你,凭我现在的本事,容你指点多久,才能胜过昨日那个黑衣人?” 崇霄看了她一眼,说道:“黑山秃鹰虽不足称道,但凭你现在的功力,确实赢他不得。瞧你资质不低,只是修习未得法门,若容崇某调教,一年内他就占不到你半点便宜。”他见她不信,当下又道:“你昨夜用凤翔剑法削他右膝时,他用一招‘苍鹰搏兔’,你惧他威势,只得侧步后退,其时你若以‘玉雪截流’抢击他下肋,他非避不可。之后你使一招''凤舞九天'',便可得先机了。”他又说数十招,无一不是昨夜虞梦与田尔耕交手时所使招式,虞梦细细思忖,如依他所说出招,自己非但不至窘迫,更可牢牢占着先手。占先与取胜,本就只差一瞬,若有他指点,取胜又有何难? 崇霄见她默然,知她信了几分,于是道:“你若仍是不信,我们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虞梦顺口问道。 “我且问你,你要胜这小子,需要几招?”崇霄指着莫君言对虞梦道。 虞梦凤眸转了转,心想:“平时和小君拆招,五六十招内便能取胜,他必是与我限赌招数,我且骗骗他,只不知他要如何限法,是多报还是少报的好。”她尚沉吟未答,莫君言已道:“晚辈至多只能接师姊五十招。” 崇霄点了点头,说道:“你这小子倒是实诚,不似这丫头诡谲。”他早从虞梦的神情中猜出她心思,虞梦吐了吐舌头,心道:“这妖怪,连这都看出来了……他是有心试我来的。” 崇霄见她目露嗔态,有心再激她一激,微微笑道:“你信不信,我只需指点他一日,便能教你百招之内,胜他不得。” 他这话一出,不仅虞梦不信,莫君言也自犹疑。虞梦更是心下恚怒,她自尊心极强,素来是以大姐姐的身份去关爱师弟,固然希望师弟练好武功,但却不容他胜过自己半分。莫说不容他胜过自己,即便是百招内不能取胜,于她而言,已是耻辱。 她之所以不动声色,没有马上辩驳,主要是顾及师弟小君的颜面。崇霄自然知道,但他却故意再激:“若容我指点他三日,便要他胜过你也不难。” 这一次虞梦再也忍不住了,大声道:“好!我们赌了,本姑娘倒要看看你,用一天的时间怎么让小君挡我一百招!”崇霄微笑颔首,又道:“也不需一天,入夜之前便可。”虞梦哼了一声,鼓起腮帮子,就要回屋。 崇霄叫住她道:“怎么,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教他的?”虞梦当然好奇,但她生性骄傲,既然崇霄说教莫君言,那自己自然不能偷学。崇霄眼见虞梦顿下脚步,心内暗笑,说道:“你放心,我不教他内功心法,只教招式,你就算在旁边看着,亦不妨碍。” 虞梦愠道:“好!那我就看着。话先说好,若是今夜之后,小君接不了我一百招,你输我什么?”崇霄嘴角翘起,忍不禁微微笑了一下:“你若赢了,我便答允为你做一件事,如何?”虞梦心道:“这彩头倒是值,我只让他帮忙救出石帅,料他推脱不得。” 崇霄见她跃跃欲试,转头对莫君言道:“小子,你赌是不赌?你若是不赌,那就作罢,武功我仍是教你俩,但救人之事免谈。你若是赌,我却不容你二人有一丝做诡,待会儿教完比武之时,你如故意放水,崇某可是不买账的。” 虞、莫二人顿时俏脸齐红,莫君言本有心想道:“我便让师姊赢了又有何妨?”但他又踟蹰:“然而这样岂非太也不光明磊落了?大丈夫岂能如此。”虞梦心里则是在说:“小君必肯让我,但我身为师姊,岂能要师弟相让?不妥不妥,还是让他全力以赴的好。” “走吧!还瞎愣着做什么。”崇霄当先引路,三人又复顺着山路行至另一头,只见此地颇为空阔,花草树木均种植在外围,中央空出一块平台,正适合讲武谈功。 崇霄立于树下,对莫君言道:“小子,把你所会的剑法都施展开来,让崇某开开眼界。” 莫君言知他揶揄,脸上一红,当即拔出长剑,先将昆仑派入门剑法施展。崇霄见了,只是冷笑。莫君言使完入门的“昆仑十三剑”又使“冰川剑法”继而“七十二路惊神剑诀”最后使开“迅雷剑法”,虞梦从未见过莫君言演示过一整套的迅雷剑法,此刻一览全豹,不觉暗暗赞叹:“小君的迅雷剑法与我的凤翔剑法相较,虽说同样精妙不可言状,但义理却大不相同,确实另有一功。” 待莫君言全数施完,已是正午。崇霄看完,亦不置可否,只示意二人回屋用饭。中午的饭他似乎并没有花什么心思,只白饭加一些青菜、豆腐,但亦是可口。莫君言正值壮年,菜肴多少他并不介意,足足吃了三大碗,崇霄和虞梦却只吃一碗就饱了。 午后稍作休憩,崇霄又引二人来到演武台。他不再让莫君言演示武功,而是淡淡地问道:“小子,你的昆仑剑法算是练得纯熟,但全然无用。”虞梦心道:“怎么就全然无用了,大言炎炎。”崇霄见她噘嘴,也不理睬,续道:“你使了这么多套剑法,可曾有一套使出了昆仑派的剑意?” 莫君言一凛,心道:“师父曾经指点我们说,我派剑法以奇诡著称,招数往往要出人意表,方见奇效与功力。我适才演招,一板一眼,丝毫没有奇诡之处,可把昆仑剑法的神髓给抛诸脑后了。”他当即道:“前辈教训的是,君言明白了。” 崇霄见他悟性不错,微微一笑道:“不忙谢,你的问题还不止这些。何况,即便知道了问题所在,你在短时间之内也是改不过来的。” 莫君言甚觉羞愧,垂首不语。崇霄也无批评之意,只自顾自说道:“武林各大门派,以剑术立户的不在少数,但最为精妙的剑法当属九大剑派之技。你可知这九派么?” 莫君言思忖片刻方道:“少林剑法虽然不多,但达摩、罗汉等剑法等均在七十二绝技之中,定然不凡,少林定属九派之一;武当太极剑法浑圆无尽、峨眉剑法精巧严谨,均不在我昆仑剑法之下;再加上华山、点苍、衡山三派,以及我昆仑,晚辈只想得出此七派,余下两派,却是不明。” 崇霄奇道:“你竟只知这七派?九华派剑法灵秀清奇,青城派剑法幽僻冷傲,你怎可不知?”他见莫君言神色茫然,显然不是作伪,心下忽然想起:“也是,当年九华八大高手,被我杀了七个,剩下一个老的,估计也寿终正寝了。当年他们不过四十来岁,并未传下什么得意弟子,这九华派只怕早已不在了。青城十三剑客,亦几乎被我杀绝,即便余下几人未死,也未必能将青城剑法尽数传下。” 他叹了口气,见莫君言有些不好意思,缓缓说道:“这事原怪你不得。无妨,你且记下这两派便是,待会儿我们再细说。且先说说少林派的剑法吧。少林七十二绝技中,仅有三套剑法,即伏魔剑法、达摩剑法和罗汉剑法。三套剑法均以刚猛著称,与少林武功精髓是一脉相承,因此修习这三套剑诀时,需知其剑意为刚猛无俦,宁折不弯。” 接着他详细解释何为刚猛,并非一味猛攻,而是以内劲为刚,剑招为猛,意为不屈,练至极处后,意尽则柔生,终成刚柔并济也。少林说完便至武当、峨眉、华山、点苍等派,他叙说剑意之时,总讲大略,鲜少展开,偶一举例,亦是一笔带过。说及昆仑时更加言简意赅,不似其余八派那般深入。 崇霄单述各派剑意,解释何谓精巧谨严、何谓圆转无尽、何谓灵秀清奇等等,便用了一个多时辰。虞梦抱着霜华,坐在树下虽不用心,但亦听了六七成,觉得这怪人所云,确实大有道理,心中暗想:“搞不好小君被他这么一提点,真能接我百招也说不定,只是我也这般听了,难道便没有长进不成?这怪人好生小瞧我呢!” 崇霄道:“这些剑意,你可记牢了?”莫君言点了点头,崇霄续道:“很好,现在剩下的时间,我来将这九派剑意演示一遍,你可要看好了!”他话音刚落,就抽出长箫“刷”地一招刺向莫君言,莫君言要待闪避,却哪里来得及!? 那箫管在他喉前半尺的地方猛然停住,未伤到他分毫,当真是收放自如。只听崇霄说道:“少林达摩一苇渡江,便是这等意境,你领会了么?” 莫君言愕然,即令虞梦也没弄明白。可崇霄却更不停手,玉箫恍若长剑,达摩剑法霎时间挥洒开来,果然一招一式,均是刚猛无俦,激起花瓣草枝无数。崇霄身形太快,不过一盏茶时间,他已从少林剑法转成了太极剑法,虞梦只觉得他长箫似快实慢,手中箫、身下影,与树木、花草均如一体,仿佛整个山岗都随着他在移动。继而是峨眉剑法、点苍剑法、青城剑法、九华剑法等,九派剑法包括昆仑剑法在内,他全数施展了一套。 崇霄将玉箫插回腰间,淡淡地道:“如何?” 莫君言摇了摇头,一时间羞愧难当,低声道:“前辈,晚辈愚钝,您刚才的剑法精妙绝伦,但实在太快,晚辈、晚辈记不住。”虞梦咬着唇,亦道:“我也没记住。”她说的是实话,即便她有过目不忘之能,也不能一下子记住那么多的剑招,更何况有些招式,他们甚至都没看清。 阳慕云传授剑法之时,往往是先行讲解,而后一招一式,每个变化细细分说,何时该刺,何时该削,无不囊括。因此虞、莫二人早已养成习惯,只消一有演示,便认真记忆,务求招式上一点不错。 崇霄摇了摇头,叹道:“谁让你们去记了?你们师父便是这样教你们练剑的?难怪天才也能教成蠢材。”虞梦听罢大怒:“不许你说我师父!”她自幼便是阳慕云抚养长大,情同父女,自不许旁人诋毁。 崇霄看了她一眼,也不生气,悠然道:“小子,我再使一遍,这一次,你可得看好了。” 本站重要通知:请使用本站的免费小说app,无广告、破防盗版、更新快,会员同步书架,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appxsyd (按住三秒复制)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第八回 不惜珊瑚持与人 节二:意会 节二:意会 崇霄言讫,腰间一收一放,长箫便跳入了掌中,接着他双足一点,霎时间又是一套精妙剑法展现出来。莫君言凝神去看,不敢一丝眨眼,他此刻已然不是去记,而仅仅是看。可他越看越是心惊,原来崇霄这第二番使剑,竟无一招与前番相同。 莫君言心中诧异:“为何崇霄前辈两次演招,却截然不同?要说别派剑法也就罢了,可我昆仑剑法中,可不曾有这些剑招。看崇前辈使来,无论哪一派的剑法,均好似无穷无尽。莫不是我头一次全然记错了?”他越想越是迷惑,虽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崇霄所使之剑招,脑中却在思索问题,待他回神,早有数十招精妙剑招使了过去。 虞梦资质较莫君言高出不少,但亦不明崇霄所授剑法深意。相反,她第一次记的招式远比莫君言的为多,此番崇霄再使,却已全然不同,是以看得更加迷糊。她心下暗忖:“这怪人两次传的剑法差了好多,师父可从来没这么教过。莫非他竟是耍我们来着?可他这些招式着实精妙无双,我若当真学会,只怕受益良多呢!只是他使得这般快,又绝不重复,这可如何记得下来?” 崇霄一面演示着九大门派剑意,一面也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莫说两人的种种表情他尽收眼底,即令方圆百丈内树枝轻晃发出的声响,亦难跳脱他双耳。他显然知道二人无法在短时间内领会这繁多剑法,但他却毫无解释一番的意味,只是将九派剑意随意挥洒,每一招每一式都绝不相同。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崇霄第二遍演招就已结束,他插箫回腰,对莫君言道:“都记下了么?” 莫君言摇了摇头,崇霄神色不变,又问道:“那你可将这些招式记住了多少?”莫君言微一沉吟,说道:“已忘记了一大半了。”崇霄点了点头道:“你且再好好想一想。” 莫君言闭上眼睛,崇霄演剑时候的身影重又浮现在脑海中,这一次他想了很久,足足过了一炷香时间,他才再度睁开眼睛,脸上颇见喜色地道:“崇前辈,我都想起来了!” 虞梦听了惊愕不已,她素知师弟记心颇不如己,自己方才见崇霄先后使了十八套剑法,总计数千招,亦且崇霄所使之昆仑剑法,与自己学过的剑法亦也不同,自己纵有过目不忘之能,亦只记住了五六百招而已,半成不到。若要依葫芦画瓢立时使出,只怕不过三百招。而此刻,莫君言回忆一遍之后,竟然说他全部都记下了!? 崇霄微微一笑,说道:“很好。现下还有时间,你且将你学到的演示一遍予我看来。”莫君言深吸一口气,拔出长剑,正待出招,却听崇霄又道:“时候不早,每一派你且自选三十招即是,不必尽数使出。” “每派三十招,总共也有二百七十招了。”虞梦心道:“若只是二百七十招,只怕我也能勉强办到。”她心下略安,忽又担忧起来:“如果小君当真全部都记下了,只怕要挡我百招便不是什么难事了。”她一时间患得患失,对莫君言所示招式尽都视而不见了。 莫君言一开始使得很慢,他于少林派剑意领悟较少,毕竟他的个性温文,缺少的正是那股一往无前的猛劲,故而少林剑招中的神髓,他这片刻间学到的并不多。他使到武当剑法时,领悟便多了几分。不多时,又到了峨眉剑法,莫君言曾多次见尹潇使剑,又得崇霄详细言说峨眉剑意乃是精巧严谨,两相印证之下,领悟颇多,招式施展之时,便不再滞涩。及至昆仑剑法时,更是行云流水、奇诡迭生,惹得虞梦不禁拍手叫好。 莫君言出剑的速度,与崇霄相较自是霄壤有别,但他每派剑法只使三十招,是而耗时也未太久。 崇霄待他使完,面露讥色地道:“除开昆仑剑法之外,你这二百四十招之中,仅仅只使对了二十八招,其中有十招峨眉剑法,想来是你自从他处见了,此刻依法使出,我也算你对。至于其余招式,嘿嘿,直如道士画符、胡比乱划,似是而非。” 莫君言听了,白皙的脸庞登时红了起来,那股红潮霎时间直没至耳根。他不敢辩驳,也不敢抱怨崇霄演示时候出招太快。虞梦却忍不住,大声抗辩道:“够了,大怪人!你两次演示时招数全然不同,第一遍还未记下,又来第二遍,一次便是数千招,你让他这短短几个时辰,如何记得住?能使得出这两百多招就已经很不错了,你可别太强人所难!” 崇霄一哂道:“谁说招数了?招数便是全错了又有何妨?我只说剑意。更何况,崇某当年便是这么学过来的,莫说千招,便是万招,我也只要一遍足矣。” “剑意!?”虞、莫二人齐声惊噫,不仅好奇,亦且骇然。 虞梦道:“这是什么说法?”她心中却想:“嘟嘟嘟,吹法螺!信你才怪!”莫君言先时曾隐约懂了一些崇霄授剑之意,此刻虽然惊呼,想法却更加明晰了。 崇霄并不理虞梦的问题,谓莫君言道:“好在你于每派剑招,均有或多或少的领悟。”他饶有深意地看了虞梦一眼,道:“此中奥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小子,你且自行去悟吧!太阳落山后,你俩便回筱轩阁用饭吧。”崇霄说完,转身就走,他身影只几个起落,便就消失不见。 虞梦微微有气,心中笃定这怪人只是寻二人开心,并非真心要将高深武学传授给莫君言。她正待将这想法告知莫君言,却见莫君言兀自在苦思冥想,竟未丝毫起疑。 虞梦刚一举步,忽地想到:“小君可还是这般认真呢,唔,我若告诉他真相,只怕他可要失望了。嘿,再说了,看小君这幅模样,肯定也没明白那怪人的招式,如此想来,他肯定接不了我一百招。咦,小君既输,且看那该死的怪人如何践行赌约!哼,他这般高的武艺,必是大有身份的人,岂能言而无信?若真推唐,我也正好借此嘲笑他一番,挫他锐气!” 虞梦想通此节,不免面露微笑,抬眼见莫君言已拔出长剑,一面思索,一面挥舞。她也不理他,顺着演武台到筱轩阁一线漫游,沿途欣赏风景去了。这山依伏羲先天八卦所设,本极易迷失路途,因而午饭时分,崇霄曾详细点说筱轩阁四周至演武台的布置。虞梦天资极佳、莫君言学有根基,只消不在山间乱走,已不至于失陷阵中。 晚饭过后,崇霄让莫君言自行去悟,更不发一语指点。虞梦看在眼里,心下窃喜:“哼,你既不肯用心指点小君,那定是要输予我的,待会儿瞧你如何去赖!” 莫君言自去演武台练习,崇霄毫无表示,收拾好碗筷之后,便坐在湖前吹起箫来。虞梦悄悄出门,见崇霄背对自己,沉浸在箫声中似乎丝毫未觉。她带了一柄普通长剑,蹑手蹑脚离开筱轩阁,往演武台方向去了。 不到一会儿功夫,虞梦便到,见莫君言尚在苦苦思索各派剑意,有时拿剑在地上划着什么,有时又呆呆伫立。于是她悄然跃上莫君言身后的大树,见他并未察觉,索性坐在树上,偷偷窥视。 虞梦见他开始练剑,使的仍是那些似是而非的八派剑法。此时月已上梢,已是戌时三刻,虞梦心想道:“现在已算是晚间,也不知那怪人是否仍在吹箫。”崇霄这一次在湖前吹奏,并未运使内力,且演武台距筱轩阁甚远,故而箫声传不到此地。 虞梦心中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要等崇霄现身,还是现下便即动手。稍一犹豫,忽然想到一计,前后思量,觉得大致可成。当即又悄悄跳下大树,跑回筱轩阁去了。 月色又西,正落在了演武台的正中,映出了莫君言的影子。莫君言这一路九华剑法刚刚使完,呼出一口气,喃喃自语道:“还是不对,我记得崇前辈那几招,有一种云垂天际,继而小雨如坠之感,整套剑法下来浑然一体,就好像初春下一场如酥小雨般清新自然。”他甚是懊恼,忽然间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这八派剑招,我委实记不下来,但八派剑意,我已摸出个大概来,我若是将这几派的剑意用到昆仑剑法上,不知会怎样呢?” 他正要细想下去,低头忽瞥见月照地面,竟有一道人影悄然逼近!?莫君言大骇,急忙转身,持剑摆出守御的姿势。在此山之中,唯有崇霄和虞梦而已,但这二人又如何会偷袭于己呢?要说也只有那个田尔耕了!难道他竟又重上山来? 那人影见他转身,立时就是一招“晴云雪淡”,五虚一实,朝莫君言胸口刺去。莫君言大吃一惊:“这不是我昆仑派的剑法么?”他来不及去想为何这人会使,长剑已经自然而然地朝那人剑尖刺去。 只听“叮”的一声,两人剑尖相撞,各自退开两步。莫君言这时已看清那人黑衣着装,用一块黑布蒙住了头脸,只露出一双眸子,显然是不想让自己知道他的身份。莫君言心下犹疑,不禁问道:“师姊,是你吗?” 那黑衣人更不相待,长剑立时削向莫君言右胫,莫君言急忙抬腿后退,待对方这招“火凤燎原”接连三斩之后,又躲开对方第四下上撩,这才长剑递出,还了一招“桑上残雪”。 两人拆了三十余招,均是以昆仑剑法相互攻守。莫君言对来人身份已有九成把握,他知自己决计不是对手,看看再过十来招就要处于下风,不知不觉间便把招式放缓,出剑之时颇见圆转,招数虽还是昆仑派的剑招,剑意却俨然已是武当派的太极剑意了。 说来也怪,他将剑招放慢,心思却未松懈,反而不再那么吃力,黑衣人虽已抢着上风,却攻不进莫君言以柔劲划出的剑圈。 十数招过去,黑衣人似乎看出了莫君言使剑的法门,接连几招快攻,不与莫君言剑锋相交。莫君言初识武当剑意,自不能圆转自如、随机应变。他只得连退十几步,眼看这一剑再躲不得,便使了一招“避青入红”。这招本是峨眉剑法,他曾见尹潇使过,记了下来,此刻以峨眉剑意使出,倒也颇有三分精巧之味。 两人长剑接连撞击三下,都觉掌心微热。黑衣人见这招“快剑三连环”无功而返,似乎吃惊不小,手中剑不觉顿了半下,莫君言趁着这一空档,旋身绕步,又转回到演武台正中了。 黑衣人眼神一锐,再度抢上,接连三五剑,逼得莫君言又是连连后退。但不论黑衣人如何猛攻,莫君言却总能化险为夷,时而是九华派剑意、时而是青城派剑意,时而又是奇诡的昆仑剑法。 黑衣人不明此理,此刻见他第一招“楚云平海”使完,第二招仍是“楚云平海”,便想斜刺里抢攻他肋下。这本是他剑招中破绽,如此反击,必能逼他退步,不然便有受伤之虞。岂料莫君言相同招式,却是以不同剑意使出,他第一次是正宗的昆仑剑法,第二次却是以衡山派剑意使出。这招本是佯刺后平削,对方如不防御,继续佯刺,只要对方一有动作,便转平削,极为奇诡。但依衡山剑意使来,刺削之间的转换则当如孤雁环回,需谨守有序二字。既然不必刻意,那这招便只是普通的两式,明着是刺,再接一式横斩而已。 “叮”两人长剑又是一交,黑衣人退了一步。他长剑抢刺,正好碰上了那式横斩,刺的力道原是不如削斩,故而吃了点小亏。 黑衣人眉间皱起,他由上风被莫君言逼平,登时恼怒起来,精妙的剑招立时暴现,莫君言不敢再以衡山剑意迎敌,仍是以自己最熟悉的昆仑剑法抵挡,时而掺杂其他门派剑意,搞得对方捉摸不透,许多取胜良机都错失过去。 莫君言与这黑衣人交手许久,每每遇险,皆靠变换剑意,侥幸下才不至于落败。可他的功力毕竟与那黑衣人还是有差距的,又加上他这八派剑意只是初学乍练,并不能发挥真正的威力。 那黑衣人也是聪慧过人之士,渐渐也摸清了他招数底细,又是三五招后,黑衣人剑法忽然狠辣起来,竟似要取莫君言性命一般。 莫君言错愕下,剑招微见散乱,他迷惑不解地道:“师姊!?”黑衣人却不理他,他既占上风,长剑更如狂风暴雨,刷刷刷三剑,只听“叮”的一声,莫君言长剑脱手,紧接着黑衣人剑尖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师、师姊?我、我是君言啊?”莫君言惶惑不解,他已经知道这黑衣人必是虞梦,但为何虞梦会用这等狠辣的招数对付自己,他怎么也想不通。他们平素切磋武功,从来都是点到为止,何曾使过这等以命相搏的招数呢? “如何?”崇霄那冷冷的声音悄然响起,他不知是什么时候来到了他们的身后,静静地看完了这一整场的比试。 黑衣人抹下了蒙面的黑布,果然是虞梦。 她的神情十分恼怒,樱桃般的小嘴抿得紧紧的。不知是在恼莫君言,抑或是在恨着崇霄? 莫君言被她的表情吓到了,但虞梦的剑尖仍然指着他的喉,让他无法走上前去。他只好无辜地道了句:“师姊?” “哼!”虞梦猛然把长剑抛了出去,狠狠地瞪了崇霄一眼,随即从崇霄的身侧掠了过去,跑下演武台。 崇霄任她使着小性子,朝莫君言微微点了一点头,也转身离去。空阔的演武台上,只留下莫君言一个人对着月光,半张着嘴。 本站重要通知:请使用本站的免费小说app,无广告、破防盗版、更新快,会员同步书架,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appxsyd (按住三秒复制)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第八回 不惜珊瑚持与人 节三:施教 节三:施教 虞梦一口气跑了很远,她既恼恨,早将崇霄不可乱走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在山间奔了许久,不觉竟到了峰顶那处断崖边上。 虞梦噘着嘴,咬着唇,折下树上一段树枝,连续敲打这大树,一边咒骂道:“死怪人!臭怪人!”她打了半晌,那树只岿然不动,树枝在接连撞击之下,反而折了。 “哼。”她嘟着小嘴,抛开树枝,转身欲走。刚转过身,就见到了那个白衣的他。她急忙又转回头,径自走向断崖,撇着头,心想:“这臭怪人定是来看我笑话的。” 果不其然,崇霄走到她的身后三丈处,淡淡说道:“适才你共用了一百零八招,我可没说错吧?” 虞梦心知肚明,知道懒他不掉,却不愿出声,只对了崖底明湖点了点头。崇霄暗暗好笑,他自能看见虞梦头颈上下微点,知她虽然愿赌服输,却不肯在自己面前低头。 崇霄缓缓走上前去,虞梦不待他走近,便已抢道:“好啦,是我输了,你要我做什么,只管说就是,姑娘绝不抵赖!” 崇霄道:“我们早间打赌,可没说你若输了,便要为答允为我做事的。”虞梦傲然道:“虽说如此,但你若是输了,便要答允我一件事,我又岂能讨你这个便宜?那赌注自然该是一样的了。嗯,你武功这么好,想必不稀罕我为你做什么事,但、但我们有言在先,我自也不会赖的。” 崇霄静静地端详着她的侧脸,虞梦被他看得脸上有些发烧,嗔道:“看、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忽然又怕他起歹意,秀颊一红,忙退开几步,道:“先说好,我虽答允你,但你可不许占我便宜,尽要我做些办不到的事!” 崇霄险些被她逗笑,摇了摇头道:“你放心,崇某绝不会要你做些什么办不到的事,打这个赌,原也只是让你消消疑心。也罢,既然你执意要为我做一件事,那就帮我把这件长衫缝好吧。女红的事,确非我所长。”崇霄说着,除下外袍,丢给了虞梦。 虞梦接过,借着月光,果见袖口处裂了一条缝。她自知女红也不甚好,待要拒绝,转念又想:“别待会儿他又反悔,倒还不如帮他缝了的好。”当下点了点头,算是答允。 崇霄别过头,望着远方,轻声说道:“丫头,你可想过,为何这短短几个时辰,那小子的水平竟尔提升了一倍?” 这问题虞梦早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想过数十遍,她虽然恼怒,但也不是只知一味生气的俗女。只是她虽左思右想,却无头绪,莫君言无非就是得了崇霄教了一套乱七八糟的剑法而已,而这剑法,他其实根本也没有学会啊。 崇霄见她皱眉不答,又道:“你肯定在想,为何我这么稀奇古怪地教了他一宿,竟有偌大成效。我若是不告诉你,想必你今夜一定睡不安稳吧?” 虞梦斜了他一眼,把他的袍子往崖边一抛,且当垫子,自己抱膝坐了下来。崇霄又好气又是好笑,知她赌气不肯承认,当下静默,也不再言语。 过了一盏茶时间,终是虞梦忍耐不住,心知自己不论斗智斗力,都不是此人对手,只得转回头,愠道:“你明知我想知道,却又拐弯抹角,非要我低头不可。哼,做前辈高人的,怎能如此欺负我这个小女子?” 崇霄见她嗔态尽显,一哂道:“你可知道何谓‘因材施教’?” 虞梦摇了摇头。 崇霄道:“《论语》里有提到,孔子有个学生,名叫子路,一天,他问孔子说:‘先生,如果我听到正确的主张,可以立刻去做么?’孔子则说:‘总要问一下父亲和兄长,怎么能马上就去做呢?’子路出去后,另一个学生冉有也来问孔子同样的问题,结果孔子的回答却是:‘对,应该立刻实行。’” 虞梦听了怪道:“咦,为什么同样的问题,孔老夫子的回答却迥然不同?” 崇霄道:“孔子的弟子公西华在侧,见了当时的情景,也问了和你一样的问题。孔子回答道:‘冉有性格谦逊,办事犹豫,因此需要鼓励他临事果断。而子路逞强好胜,办事不周,自然该劝他遇事多听取他人意见,三思而行。” 虞梦听完,似有所悟地道:“你的意思是,你教小君的方法,是适合他性格的方式,因此,他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取得进步?” “此为其一也。你那师弟,性格谦和,缺少一股狠劲,而且所学驳杂,不如你精纯,倘若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地教,他如何能学得过你?”崇霄续道:“但此子好思索,颇具悟性,因此我只传他模糊之意,让他自行领悟,反而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就好比,你记心甚好,倘若我一招一式地教你,你便能通过模仿我的招式,进而学会它的形式。之后在不断使用过程中,慢慢领悟出此招精髓。但此种方式,极为死板,画虎不成反类犬也。”崇霄顿了顿,续道:“相反,我教那小子,便是先告知其意,至于其形如何,由他自行模拟。擅于思考之人,心游万仞,不喜拘束,兴之所至,行云流水,这才是学之真谛。” 崇霄见她似懂非懂,又道:“打个比方,写诗填词,需有诗眼,最精彩的便是那点睛一笔。武学亦是如此,所谓招式,不过是形,真正的精髓,在于它的剑意。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读了百家诗句,自可做几首打油诗,但如不能自出机抒,又岂能成李白杜甫?世人可笑,总以为将师门传下的剑招学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岂知招数是死的,发招之人却是活的。死招数再妙,遇上了活招数,难免缚手缚脚,任人屠戮。故,只有将剑意学透学活,才能将招式使活,剑意招式俱活,那么你的剑法也便活了。” 虞梦听他说到这里,心下不觉惭愧:“他说得对,若非我拘泥招数,以为小君那招‘楚云平海’必是先虚后实,哪知他却不是,于是缚手缚脚,坐失良机。只因他将剑招使活了,而我却还是死的。哼。” 崇霄见她已懂,又道:“今日,我只给了那小子一张白纸、一根毛笔,要他画出一幅山水便可,任他随意涂抹。他虽是交出了一张不错的答卷,但论真实水平,还并不足以挡你百招,此番我之所以能赢,还在于你。” 虞梦“咦”了一声,随即一拍脑门道:“哎呀,是了,我真蠢!方才和他比试之时,心中不断数着一招、两招、三招,想着的只是如何在一百招内击败小君,这般分心,剑法上自不免大打折扣了。” “哼哼,正是如此。”崇霄颔首道。 虞梦瞪了他一眼,说道:“你早料到了是不是?料我必定会、会这般犯蠢……你、你这坏人!” 崇霄见她怒里含羞,粉颊上微现红晕,不觉怔了一怔。虞梦见他呆呆凝视自己,也觉不好意思,忙又转回头,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崇霄回神,叹了口气道:“趁这空闲,我传你一套六爻释梦的轻身功夫如何?” “六爻释梦?莫非就是你昨儿夜里戏耍那个田尔耕的手法?” “呵,凭你现在的功力,还学不得那套身法。且先学会六爻释梦之法门,再配合你昆仑派本身的轻功,倒也能差相仿佛。” “好!那你教我!”虞梦跳了起来,她身形高挑,但崇霄显然更高,她站起来仍只到他胸口位置。 崇霄让开身子,容她走下断崖,说道:“你可知‘易经’六十四卦的方位?” 虞梦摇头道:“听小君提过,却没留意。” “那亦无妨,你天资聪颖,我提一遍,你自能学会。”崇霄说完,便将《易经》六十四卦的方位,自“明夷”起始,经“贲”“既济”“家人”“同人”“大有”“归妹”“蛊”“泰”等,最后至“无妄”一一详述。 虞梦得他夸奖,心头一乐,当下认真听着。只见他一面说,一面飘身入前,亲自演示六十四卦方位。虞梦处处留心,仔细钻研,她根基甚好,记性又佳,崇霄走完第一遍时,她已记住了六七成。崇霄走第二遍时,虞梦已将每一步何时纵跃,何时左蹿右闪,何时凭空转身等等细节都已记下。 崇霄让虞梦试走,虞梦走了一遍,自“明夷”踏“归妹”,旋身一转,又踏“大有”、步“同人”,她衣袂轻扬,宛然一只翩然紫蝶,虽然步法稍显滞涩,但已得六爻释梦之三味。 崇霄点了点头,示意不错。虞梦道:“这六爻释梦每次变化,三五步内,都可回到原地,却是什么缘故?” “古籍云:‘伏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先有太极,分蓍占后,便成阴阳二爻,称做两仪。二爻相加,有四象。由四象各加一爻,便成八卦。八卦后分‘乾’‘坤’‘屯’‘蒙’等六十四卦。这套六爻释梦,便是依着这六十四卦的方位所创。六十四卦由太极而来,太极圆转,化为八卦,八卦相合,复成太一,便是这套步法的法门所在。”崇霄接着又解释何谓“太极圆转”,如何“复成太一”。虞梦听罢,牢牢记住,契合行步,获益良多。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不知不觉已是三更。 崇霄见她基本已会,便道:“这六爻释梦你已学会了个大概,日后勤加练习,便能习我那‘了梦无痕’。大约三年,田尔耕这辈子就再休想抓到你了。”他顿了顿,又道:“天色渐晚,回屋去吧。明儿得将那九派剑意从头学起,扎好根基。你要学天下剑术的总纲,还需从这九派剑意入手。” 此刻虞梦对他已是颇为信服,点了点头,两人一同返回筱轩阁不表。 次日用过早饭,三人到了演武台,崇霄又花了三个时辰的时间,将九派剑意从略到详一一指点,这时不仅莫君言用心记忆,就连虞梦也不敢轻忽,恍如阳慕云授课一般。剑意说完,崇霄仍旧从少林派剑术说起,又将达摩、罗汉、伏魔三套剑法中所有招式变化、及活用剑意剑法的方式云说。达摩剑法与罗汉剑法共有七十二路,伏魔剑法有三十六招,每一招每一式崇霄都详细指点了一遍,并说道:“你二人阅历渐深后,自不免有自己的看法,到时更无需拘泥于此,当真能将剑意活用,方是上乘剑术。” 及后武当剑法、峨眉剑法、华山剑法、点苍剑法、青城剑法、九华剑法、衡山剑法等又各传授了数套最精妙的剑招,来补充对其剑意的领悟。虞、莫学会九派剑意之余,亦学了数千招各大门派的精妙剑法。崇霄又言道:“除此九派,其余如崆峒、嵩山、黄山、惊雷等各门派,亦有些许精妙剑招,但其剑意均不出此九派樊笼。你等若是有心,届时可以自行修习,无需崇某多做解释。” 虞梦、莫君言两人听完之后,崇霄让二人各自分开练习,每日晚间在一起探讨,交换领悟。这种教学方式与阳慕云等大异,两人初时颇不习惯,慢慢地习惯独自思考,竟然进益显著。他二人于各派剑意领悟程度不同,虞梦不喜青城、衡山剑意,莫君言则于少林、点苍二派领悟较浅,崇霄指点之时,自是针对二人不同问题,分别予以回答。 虞、莫二人日日练剑,领悟到不少上乘武学的道理,诸如“剑意为体,剑术为用”、“体用合一”、“剑不动,心先动”、“料敌机先”等等,不仅武学上的见识上了一个层次,更洞悉了天下剑术的范畴与奇巧奥妙的变化,两人都不由得欢喜赞叹,情难自已。 莫君言对崇霄更是由衷佩服,心想:“同是一门昆仑剑法,同是一招,崇前辈使出来时与我使出来时,威力强弱大不相同。这九派剑意自也一般,我纵然学了几千几万招精妙剑法,倘若使出时并无精妙剑意,则如画而无神,再精妙也难为上上之品。” 虞梦亦是心道:“这怪人传的法门可真是前所未见呢,他教我时,常说‘人为剑心,非剑为心’、‘剑心常在,法得常存’、‘活人岂可如死人一般拘泥定所?’。这些道理自是不错,为何师父却不告诉我们呢?嗯,是了,他定是知我和小君修为尚浅,倘若和我们一说了这道理,便会乱来,尤其是我,嘿嘿。要是练剑时不能循规蹈矩,也难以真正领悟其中的大道。等到我和小君将来剑术有了小成,他自会给我们详加解释的。嘿,想来师父是小瞧了我们,此刻有这怪人先教我们,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她虽心中敬服崇霄,却从不表露出来,与他言谈之时,也还是无礼随性,时常赌气撒娇,崇霄也不以为意。 这半月来,两人越学越多,越学越精,越学越觉这九派剑意变化无穷,不知要有多少时日,方能探索到其中全部奥秘。 本站重要通知:请使用本站的免费小说app,无广告、破防盗版、更新快,会员同步书架,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gegegengxin (按住三秒复制)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第八回 不惜珊瑚持与人 节四:森罗 节四:森罗 忽有一日,崇霄交代二人自行练剑后,便即下山去了。虞梦问他去哪,他却没说,神色相较往日,却更加冷冰冰的。虞梦虽是好奇,却不敢再行追问。她和莫君言已将九派剑意学会,所差只是融会贯通,也无需崇霄在旁指点。 于是两人日间练习、切磋,晚间则修炼玄天无极功。此山清幽、静僻,偶有灵禽鸣叫,清气之纯,别有灵韵,竟不亚于昆仑山巅。 筱轩阁内尚余不少米、菜,崇霄不在,便由莫君言洗煮。他厨艺虽不如崇霄,但虞梦打小吃惯,也不嫌弃。两人除开一日三餐,也只练剑、打坐,与在昆仑山时修习无异。 岂知崇霄这一离开,竟许久不归,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这一日吃完早饭,虞梦不禁疑道:“咦,奇了,这怪人怎生去了这么多天还不回来?”莫君言“嗯”声道:“是啊,第三天了,看来崇霄前辈是出了远门,只怕近日内是不会回来的。”他刷完碗筷,便想去练剑,他自知资质不如虞梦,因此练得比她勤奋。而且在此山之中,他无需顾及诗书琴棋等艺,更只专心练气练剑,进境竟比虞梦还快。 虞梦见他提剑就要走出筱轩阁,忽然疾步闪过,一把拉住他手,正是崇霄那日所授六爻释梦步法中的一个变化。虞梦每日练剑之时,常是脚踏六爻释梦,剑出九派神韵,此刻踏出,已是纯熟无比。 “师姊?”莫君言疑道。虞梦把他拽回了桌前,正色道:“小君,我们到了这怪山只怕已有二十余日了,你就没觉得怪么?” 莫君言搔了搔头,凝视着虞梦,有些惶惑。虞梦俯在桌侧,取出筷子指着桌面道:“我们不妨假设这张桌子便是这座山。”莫君言点了点头,虞梦续道:“筱轩阁便在这里。”她用筷子指向桌子的正东方,接着又顺向东北说道:“明镜湖在这里。” 莫君言沉思了片刻,也取出一根筷子,指向北方说道:“明镜湖很大,东北方向都是水,折转正北方向再向上的话,应该就是断崖了。” 虞梦笑道:“不错。演武台在正西方向,而正南则是怪人霄第一次引我们晨跑,喝‘菩提君子莲’的那一处枫林围绕的优雅小亭。” 听到这里,莫君言的秀眉也是微微蹙起,他思考了很久,缓缓才道:“师姊的意思是,崇霄前辈从来没有带我们去过这座山的正中地带。他领我们去演武台时,都是从筱轩阁由北往西的。他特意避开这个地方,就是不让我们去。” “嘻嘻,正是如此。”虞梦道:“而且你和他谈阵法时,东南西北的变化他都说得清清楚楚,唯独不说正中。我几次窥探,却都被花树拦住,怎么也进不去。还有,那家伙每次吃完饭后都要吹箫,之后还带着一篮子的东西跑掉。有几次他见我偷偷跟着,却故意乱走,等我一不留意,便悄悄溜开。我找遍整座山,都不见他。我猜他定是跑去了这山丘正中之地,哪里到底有什么鬼呢?他每日都要去,现如今失踪了三日,会不会也是跑到那里去了?” 虞梦用右手轻支起下颚,斜眼瞟了莫君言一眼。莫君言会意,但却摇了摇头:“不可。崇前辈将上乘剑术传授,我们怎么能忘恩负义,擅自窥探他的隐私呢?” “这怎么能算是隐私呢?”虞梦撅着嘴,她知自己这个师弟平素最重信义然诺,若没有正当的理由,他是绝对不会陪自己乱来的。 虞梦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转,心中已有计较。她故作叹息道:“你说得对,那怪人固然奇怪,但对我们毕竟是好的。只是我这几天练剑的时候,老是听到奇怪的叫声,又不像鸟叫,也不似风声,我怕,可能是什么人,偷偷潜入这山里,想要对他不利。” “崇前辈如此高超的武艺,谁能对他不利?”莫君言道。 “傻小君,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怪人正是武功太高,旁人才不敢正面叫板呀。于是乎,阴谋诡计接踵而至,只怕怪人防不胜防。”虞梦道。 莫君言沉默了片刻,才道:“你说得对,这几日确实不太对劲,山里草木似都有一丝躁动,不似往日那么宁静清幽了。你说的那些声音,我也隐约听到了。” 虞梦忍住笑,一整容颜,肃然道:“所以我才想先探个究竟,到时若真有外敌入侵,我们也好助那怪人一臂之力。”她见莫君言不语,又道:“而且,你就不想知道那山中究竟有什么?” “我自然好奇,可……” “别可是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如果我们帮到了他,他虽不会感激,但总不能怪罪我们吧?”虞梦说道,腹内却是暗笑:“嘻,怪人都不知去哪了,想怪我们也怪我不到呀,傻小君。” 虞梦见他仍在犹豫,拉着他手一边走一边道:“优柔寡断可不好!”莫君言见无他法,只得点了点头,随她往山丘中央地带走去。 两人轻功本高,加上这二十余日来内力进境甚快,不到片刻功夫,便至山腰外围。这山呈南北走势,南低北高,最高处便是断崖。断崖往下便是一片竹海,森罗棋布,虞、莫二人不敢擅入。他二人绕过竹海,转西边到了演武台脚下,演武台与山中地带似乎平齐,只入口处亦是花树围绕,难见其深处。 莫君言虽是粗通五行八卦,但自知不如崇霄远甚,心中不敢有半分大意。虞梦自从学了六爻释梦后,对《易经》已颇感兴趣,又得崇霄多次提点,于四象八卦亦有一番见解。他们借着入口外的高树,细细勘察测算,已大致摸清这西边花树应是依西方七宿布成白虎之形。莫君言口中低声道:“奎、娄、胃、昴、毕、觜、参……想来依着这七宿所指,便能通向山中了。” “我们现在的位置,应该就是‘参’位,‘参’是白虎后肢,口诀上说:‘参宿七星明烛宵,两肩两足三为腰’……”莫君言说着,慢慢举步,虞梦跟在他身后。两人忽左忽右大约走了二三十步,莫君言重又停下,凝视路径走向。 莫君言心想:“绕过参旗,本可直接走向附耳,继而到‘毕’位。只是眼前这棵树高耸入云,凭我和师姊的轻功,虽能翻过,但恐惹出其他变化来,倒还是转回西方‘觜’位为好。”他转头对虞梦说道:“凡羽族之咮锐,故鸟咮曰觜。师姊,我们现在要去往‘觜’位,那是虎尾的地方,最是变化多端,走过去的时候更需在意。” “好,我知道了。”虞梦嫣然一笑,紧跟在莫君言身后。两人经“毕”“昴”“胃”,到了“娄”位,即虎颈位置。 “我们只要再向北走,到得虎首的‘奎’位,想必就能进入这山中地带了。”莫君言说着,回头看了虞梦一眼,两人各自对视,只见得莫君言头上戴了顶白花,虞梦颈侧交领处插了一根树枝,都不禁笑出声来。原来两人一路穿花绕树,衣上、发上自不免均沾满了白色花瓣。 两人顺着树海又行了数十步,穿过花丛,来到了一处山崖,那崖成半圆弧,高逾十丈,崖壁触手光滑无比,竟丝毫攀爬不得。莫君言暗暗心惊:“此处理应便是‘奎’位,却如何被山崖阻隔了?”他四周一望,除却来路,便只这山崖,更无别路。 莫君言右手抚摸着崖壁,左手托着下颔。虞梦道:“是不是‘娄’位过来时走错了?要不回头看看。”她转身正要返回,忽听莫君言道:“腰细头尖似破鞋,一十六星绕鞋生。此地左右两半正如两髀的形状,正是‘奎’位不假,只是怎么会没有通路呢?” “小君,别着急,慢慢想。”虞梦劝慰道,她百无聊赖,便绕着山壁走了一圈,见崖左似有一块镂空的图案,心中好奇,不觉俯身想用手拨开杂草摸一摸。 “师姊,快住手!”莫君言瞥见,急叫道。可他终是慢了一步,虞梦右手甫一触地,崖上右侧立时就有两条藤蔓甩了下来!虞梦撇头躲开,正要扭身跃回,左侧山崖上又是两道藤蔓攻来,它们好似活物一般,鞭、甩、缠、挥,便似武林高手一般。 虞梦骇然,连忙拔出长剑挡架,藤剑一交,虞梦只觉虎口一震,长剑几欲脱手。那藤条足有碗口粗细,挥甩之际,竟不亚于一位一流好手。四条藤蔓宛如四条巨型长鞭,缠攻虞梦,虞梦不敢再用剑碰,只能左趋右避,好几次都差点被藤鞭击中。 莫君言见虞梦遇险,拔出长剑正要上前相助,却听虞梦大声道:“小君!别管我,你过来势必也要陷在这藤鞭阵中,快想办法,找出机关!”她一边说话,难免分神,竟被一条藤鞭绊了一跤。 莫君言虽知破解机关才是关键,但他关心则乱,既见虞梦遇险,哪里还顾得上其他,长剑“刷”地递出,把打向虞梦的两条藤鞭挡开,长剑也自飞了出去。 虞梦连忙就地一滚,左手一撑,身子腾空而起,躲过第四条藤鞭的横击,右手一抛,把手中的霜华剑扔给了莫君言。虞梦右脚足尖在崖壁一点,借力又避开三鞭。她落地后急趋“归妹”位,左足一点,一个后翻又落到了“遁”位,四条藤鞭各自出击,虞梦又是几步绕行,回到“无妄”位上。 崇霄这套六爻释梦步法源自“了梦无痕”,乃是这无双身法的根基,以伏羲六十四卦为方位,每一步均是从意想不到的地方踏出,踏至意想不到的地方。崇霄当年凭着“了梦无痕”的绝世轻功,袭杀武林高手时,固然每一步都快如鬼魅,也在于每一步都踩到了旁人意料之外。 这藤鞭阵虽能困尽天下高手,但亦只是一套阵法,充其量也只是四名一流高手而已。崇霄这套步法却破尽天下所有高手,一旦虞梦走出了梦无痕之意来,莫说四条藤鞭,便是八条、十六条也打她不到了。 莫君言接过霜华,凝神看了数十步,情知虞梦此刻面对四条藤鞭,自保已是足够,但这般疾闪腾挪,内力消耗也着实巨大,只怕维持不了半个时辰。他头脑急速运转:“想办法,想办法,莫君言啊莫君言,你快点想出办法来呀!” 可他越是着急,越是没有头绪。他用剑柄砸了砸脑门,忽然想到:“等等,‘奎’位是白虎第一宿,即是‘奎木狼’,它共有一十六星,莫非刚刚师姊触碰到的,便是其中一个星位?这十六星中以第九星最亮,想是主轴位,一至九为一座,十至十六为一座……” 莫君言已放下剑柄,咬着左手食指,四周查探星位起来。“在这里了!这是星位九。”莫君言自语道:“先找出十六星位再想顺序如何吧。”莫君言猜测的不错,奎宿的星位九正是主轴位,其余一十五星便是围绕着这主轴位排列,星九既已找到,其余星位自然不费功夫。 莫君言找出十六星后,退后数步,心中盘算着该如何破解:“白虎第一宿,代表虎首……等等,我记得书上还说过,奎宿也代表虎尾的!难道意味的是首尾相连!?” “从一至八为首,从十六至十为尾,最后再踏星位九,便能贯穿整条奎宿了。”莫君言心下狂喜,急忙从星位一踏过至星位八。 虞梦最初碰到的是星位七,并未按照顺序来,因而引发了藤鞭阵的攻击。莫君言去踏星位七时险些也陷入到鞭阵中,好在他轻功不坏,又有虞梦掩护,总算有惊无险。他走完第一座,又从星位十六踏至星位十,最后踏在星位九上。只听“噔”的一声轻响,四条藤蔓停了下来,继而“咻咻咻”的几声,极为迅速地收回到崖顶上去了。 “呼!”虞梦吐出一口长气,颓然坐倒道:“累死我了!”她话音刚落,只听崖壁“空隆隆”地巨响,好似地震一般。 虞梦张大了小嘴,惊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师姊快看!”莫君言指着原先光滑的崖壁,虞梦看去,只见崖壁横向裂开一条缝,缝隙顺着地面方向不断下移,这崖面竟然是一道石门!莫君言破解了奎宿的秘密,自然也就打开了这道石门。 莫君言将霜华还给她,虞梦接过,眼见密道发现,心花怒放,拍着手道:“哈哈,我就说嘛,这山中间必有玄机。小君,我们走。” 两人迈进山洞,山腹中长不过数丈,便即通透,阳光明媚,洒在二人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服。不远处便是一池塘,塘水青碧,塘中似有鱼,四周望去,繁花似锦,翠树成荫,蝴蝶蜜蜂,莺歌燕语,直如仙境一般。 莫君言诧然道:“真想不到这洞外别有天地,山外狭长盘延,此地却豁然开朗,美池桑竹、奇花异草,真就好似了陶渊明笔下所写的‘桃花源’了。”这山中地带看似不大,但方圆亦有百余丈,比之富贵人家的庭院还大了几分。 虞梦也是啧啧称奇:“好个怪人,真会享福,筱轩阁清冷幽僻,虽说雅致,却总觉得毫无生气,这里就全然不同了,生机勃勃,鸟语花香,若在这儿隐居,当真快活得紧!” 她走到池边,正要用手掬水,忽听得几声:“唧唧唧”。她抬眼望去,只见翠林深处隐有一物,正缓缓而出。 本站重要通知:请使用本站的免费小说app,无广告、破防盗版、更新快,会员同步书架,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appxsyd (按住三秒复制)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第八回 不惜珊瑚持与人 节五:朝凰 节五:朝凰 那物似鸟非鸟,高有六尺余,宛然大雕般体态。虞梦吓了一跳,尖叫声:“呀,这是什么怪物!”那物伸长头颈,仿佛听出了“怪物”的含义,朝虞梦狠狠一瞪。虞梦不禁退了一步,那物似无敌意,只是眸中眼神带着一丝轻蔑。 莫君言见那怪鸟燕颌鸡喙,颈长如蛇,翼上有五彩斑纹,分别为赤、青、黄、白、紫,头颈花纹宛然雕刻一字。 “德!!这是......” “唧唧唧!!”那怪鸟仰天一阵长鸣,声音清如黄莺,脆若金铃。 虞梦心头暗忖:“这怪物瞧着怪模怪样,叫声倒还不坏。”她正觉惧意渐消,忽然四周蒙上一抹黑影,虞梦乍眼一看,地面上赫然一道鸟影挣开双翼,翼大如伞,竟将苍天遮蔽了! “师姐,你背后!颈有信、翅有义......这是、这是.....”莫君言指着虞梦,虞梦自然知道他指的不是她,但他愕然失措的表情,让她不寒而栗。 “轰!”一声巨响,虞梦只觉地面一震,险些摔倒,她急撇回头,只见眼前赫然又是一只怪鸟,与原先那只一模一样! “足足足!”第二只怪鸟张开鸡喙,朝虞梦狂叫起来。 “啊啊啊!怪物要吃人了!”虞梦大叫,吓得跑到莫君言身后,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唧唧唧!”“足足足!”两只怪鸟双对而鸣,并朝虞、莫二人缓缓靠近。 虞梦闭着眼拉着莫君言尖叫道:“啊啊!怪物要吃人了,小君小君快跑啊!!”莫君言拉住虞梦道:“师姐别怕,它们好像没有恶意!”二怪闻言,竟然轻轻颔首,又“唧唧足足”地叫了几声。 虞梦仍是惊疑不定,紧紧抓着莫君言。“啊!好疼啊!师姐,你能不能……先松开手!啊!”虞梦十根指头紧紧掐着莫君言,指甲都陷入他臂肉里去了。 “不要不要我不要!”虞梦自然连连摇头不肯,此刻在她清丽的眸中,莫君言的手臂无疑就是救命稻草,心中不觉还道:“你们这两只怪物,要、要吃你们就先吃小君吧。”再一想好像不对,它们两只,要吃自然一只一人,怎么可能只吃小君不吃她呢? “呜呜呜,那好吧,大不了一起被吃掉啦。” “啊!”莫君言见她掐的更重了,只得去掰她双手以求摆脱。 正当两人胶舍难分之际,两只怪鸟已步步逼近,好像对他们的纠缠十分有兴趣。虞、莫抬头一看,两颗怪鸟头已近在眼前,咫尺之间,还不时地朝他们眨了眨眼睛,好似嘲笑。 “啊!”虞梦尖叫,急忙往洞口回跑,不期又撞到一人,她还没回过神来,就听那人冷冷地道:“在这做什么。不知这是轩辕山的禁地么?” 虞梦抬头一看,只见那人白色的长发在风中飘着,眼神极冷极冷,正是崇霄。“啊!”虞梦又是一声尖叫,忙从他身上跳开,随即撇开乱发道:“吓死人了!你这怪人干嘛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人家背后?” 崇霄闻言眉头微皱,却不答她,径自走向那两只怪物。虞梦见状大喜,拉过莫君言道:“好啦好啦,我们不用被吃掉了,有怪人出手,再多两只怪物也不怕了!”她满以为这场三怪大战即将展开,不禁又担心:“万一怪人一时失手,打不过两怪物,那可怎么办?” 哪知崇霄走到二怪面前,轻轻抚摸着二怪的头颈,二怪也似见到亲人一般,把身子靠向崇霄不断摩挲起来。 虞梦张大了小嘴,怎么也合不起来:“天哪!怪人就是怪人,居然和怪物是一家的!?”她转念一想,忽然想到一件更可怕的事情:“那,那这里不就有三个怪物了?!我的天哪!” 崇霄恍若不闻,抚着怪鸟头上的翠羽轻道:“小子,你可知此灵是何来历?” 莫君言嗫嚅半响:“德、智、仁、义、信……这、这是……” 崇霄淡然道:“不错,这便是丹穴之凤凰。” “啊,凤凰?”虞梦心里嘀咕:“这就是凤凰啊?还长这模样?” “想不到世间真有此物?”君言难以置信。“哼。”崇霄冷冷地道:“世间无奇不有,世人愚昧不知,焉能察觉?”他顿了一顿,神色忽地更加落寞:“不过,轩辕山上本无此灵。哼,如今仁者已去,灵禽亦是抱憾无声。” 崇霄言罢,哪对凤凰竟似极有感触一般,忽地振开遮天双翅,莫君言与虞梦只觉眼前一炫,赤、青、黄、白、紫,五色映着阳光,又晃出了十光,夺人眼目。但见那雄的仰首长鸣一声:“唧唧!”那雌的便做一声低和:“足足!”双声叠合,时高时低,宛如两位绝世高手,运气高歌,“唧唧足足、锵锵!”鸣声婉啭,配合亲密无间。 登时山岭林中百鸟齐鸣,万声千抟,木叶亦为鸟声而颤,行云亦为阻遏,仿佛天地萦回于这百鸟声中,久久不能消散。 虞、莫二人各自愕然。“看那边。”二人顺着崇霄衣袖斜指的远山那头,却见一阵旋风携着五彩迅猛地朝此处袭来,竟是无数飞禽,披着各色华衣,长鸣朝觐! “这、这就是百鸟朝凰!?” 崇霄笑而不语,虞梦只见他嘴角微翘,轻轻点了点头,那一抹笑容,温雅动人。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笑过,也从来没有见过那种微笑,儒生的含蓄、侠士的潇洒、帝王的威严、情人的温切、师长的慈爱,几乎世间所有美丽的笑都包涵其间了,那是多么难得、多么优美的笑啊。此刻她心头忽然衍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笑得那么美,为何他从来不笑?从来都是冷若冰霜呢? 她不知道,鸾凤和鸣、百鸟朝凰,原是十年难得一见。 群鸟围簇,收翅曲颈,对着二灵俯首朝拜。群鸟拜完,重又展翅飞走,这来来去去,持续了几柱香的时间。待鸟散尽,凤与凰仰首低鸣数声,也隐没至林中,再不现身。 诺大的山中,好似只剩下崇霄三人。 莫君言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怔了半晌,才嗫嚅着道:“崇前辈,你刚刚说这是轩辕山禁地?莫非、莫非这里便是那传闻中有鬼魅出没的陈留轩辕山?” 崇霄斜了他一眼,冷然道:“不错,这里便是陈留轩辕山。至于传闻中的鬼魅,自然就是崇某本人了。”莫君言恍然大悟:“那看来那些传言,也并非都是无稽之谈。箫声、百鸟、还有迷雾乱阵,都是真实存在的,只是被渲染上的色彩,夸大了好几倍,已然不尽不实。” 虞梦有些惴惴不安,试探地问道:“你、你到底去哪了,怎么去了这么多天?” “嘿,这恐怕不是你想问的吧?是谁让你们进来的?”崇霄看着他俩,重重地“哼”了一声,显然要追究他二人擅闯之罪了。 “前辈恕罪!”莫君言正待如实相告,却被虞梦一把拉住,她知道自己那番说辞要骗过崇霄可不容易,忙抢道:“我们看此处景色秀丽,美不胜收,这才过来一探究竟。再说了,你只交代不可乱跑,又没说这儿便是禁地,也没说这禁地便不能来。” “强词夺理,倒也能自圆其说。”崇霄笑骂道,他又见百鸟朝凰,心情似乎不坏。虞梦嘻嘻一笑:“若能自圆其说,便不是强词夺理啦!”崇霄不再理会她,一个转身道:“走吧,回筱轩阁去。莫要打扰到它们,你二人得闻其高歌长鸣,不虚此生矣。” 不多时,便至轩前,崇霄携明镜湖之水,泡了一壶西湖龙井,与二人同享。三人各自坐下,均先饮了一杯。只觉茶香淡淡,清雅高致,颇有早春绝盛烟柳之慨。 茶过三巡,崇霄始道:“你们可晓得这轩辕山的来历?” 虞梦一哂,懒散地说:“这我可不懂咯,小君或许知道。” 莫君言摇了摇头,说:“我不敢确定,这陈留轩辕山似乎便是传说中的轩辕丘,即轩辕黄帝的降生之所。但据《山海经》的记载,轩辕丘上草木不生,土呈赤红之色,与这里欣欣向荣之景实在不符。” “你说的不错。”崇霄淡淡地道:“书中所言,不可不信,亦不可尽信。”“啊?”虞梦不解:“为什么?” 虞梦没有理解,莫君言也不懂。 “黄帝死后,遗命封锁此山,布置八阵,后之得天下者,无一例外。百岁之后,此地便再无人问津,加之八阵困人,因此染上了许多神话色彩。”崇霄说着,虞梦仍是不解,莫君言隐隐参透了些什么,可到底是什么,他却又说不出来。 “及至千百年之前,一名大儒兼武学大家偶经此地,感山之灵气萦蕴,入山考究查证,终于得出此地便是轩辕之丘的结论。于是那位前辈便在此地定居,建筱轩阁,研习八阵,将阵图的精妙再进一步。” 虞梦暗忖:“原来山前那乱阵不是你布的呀,嘿嘿,还说三教九流无所不通,我看也不过吹牛。”崇霄好似看出她所思所想,说道:“那人姓周名玄,道号‘晓断天懵’。此山八阵,本系伏羲氏所创,后经他及崇某增改删编,方有如今规模。”他顿得一顿:“这‘晓断天懵’不仅精通五行术数、奇门遁甲、兵法韬略,还开创出了武学中另一蹊径,‘无剑之术’。” “无剑!?”虞、莫二人均是一诧。 崇霄颔首,续道:“这老儿在六十岁时,已能木剑折精铁,内力御掌风。”虞梦不好古事,唯对武学极感兴趣,此刻听闻崇霄如此盛赞此人,不禁问:“那依武功而论,那位前辈比你如何?”崇霄撇了她一眼,嘴角微翘,傲然道:“我虽与他生不同时,但依文献古简记载来看,周玄不过创出‘无剑’一道而已,崇某合百家之长,成森罗万象,创至高一剑,不论刀、枪、剑、戟、内力、轻功均有格古创新之说,就此而论,他的武学造诣,颇不如我!” “嘁!”虞梦正待嗤之以鼻,却听崇霄又道:“况且江山代有才人,今人更胜古人,这是不变的道理。即令‘晓断天懵’复生,以他当年功力,莫说对敌崇某,便是少林寺的善悲、善苦,武当山的寂兮、寥兮这些小和尚、小道士们,他也未必能胜。”莫君言见他称呼少林方丈、寂兮子道长等为小和尚、小道士,心中不觉愕然。 “崇霄一生知己,莫过儒侠夫妇;崇霄一生敌手,莫过云栖莲池。”崇霄忽然有感而发,抚摸着碧箫,叹了口气。 虞梦见他自傲中又带狷狂,颇感不爽,但又觉得他此言极度的沧桑与落寞,好似天地之间唯他一人,难得有一知己,不幸逝去,难得有一对手,却又逝去。 她忽然很想知道他的故事,口唇嗫嚅,但终于还是缄默了,想着想着,也叹了口气。 崇霄瞥了她一眼,复又仰首远眺,续道:“轩辕山得‘晓断天懵’如得一仙,但具飘渺之感,而无仁者之心。及其子唐氏,方使轩辕成仁者之峰。” “唐氏?”虞、莫二人各自疑惑。虞梦心道:“耶?唐氏,周唐氏......名字真怪啊。”莫君言暗忖:“他父亲不是姓周吗?他怎么姓唐?难不成是跟他妈妈姓?可是没这个道理啊?” 崇霄从他们各自的表情中看出了各自的疑惑,缓缓道:“他不是同他母亲姓,哼,更加不是什么周唐氏。那是周玄的私生子,姓唐名义。” “啊!私生子?” 崇霄不答,自望远方。虞梦抢着问道:“那他养父知不知道?” “那却不知,只是唐义后来是知道了。周玄与他母亲本是表兄妹,自来有情,后因门户之见,辗转离散,终不能相谐。” “天哪。被蒙在鼓里一辈子,真可怜,看来那个姓周的也不是什么好人。”虞梦又开始打抱不平了。崇霄淡淡地道:“在那个年代,这等家事多如牛毛,不说也罢。只说那唐侠真乃人中龙凤,有海纳百川之气,壁立千仞之怀。时逢乱世,他组建义兵,除暴安良,屯田立法,横扫八荒。” 崇霄摇了摇头,叹道:“唐侠得其师,也即其父周玄真传,加之唐家本是名族,起于柴桑,唐侠本人资质奇高,乃国士无双之士。他帐下谋臣如云、猛将如雨。天下三得其二,一整乾坤亦是大势所趋,不日可成。他打击豪强,扶助弱者,仁义虽传遍天下,却结下无数仇家。” “既然仁义过人,怎么还有仇家?”虞梦不解道。 崇霄看着她纯净的瞳孔,似乎有些不忍,但还是说道:“行侠仗义的人,是会得罪很多人的。更何况,唐侠得罪的是全天下的恶人、私人和伪人。” “即便身心俱疲,但也不改初衷,这便是其仁心所在。可叹,唐侠一生至情至性,却为情所困,不惑之年,忽然不知所踪。” “啊!”虞、莫二人齐声问道:“怎、怎么会这样!?” 崇霄却不回答,径自说下去:“后世统一天下者,亦是唐侠部属,又因当时流传唐侠尚在人世,故其事更遭严禁,数代之后,几近断绝。” 虞梦听罢,忽而想到一事,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崇霄颔首:“问得好。唐父有一私生女,乃是与日本邪马台女皇所生,唤作唐青。唐青久随其兄,后因邪马台国乱,其母求援,唐侠遂命其义兄凌乐与其妹往日本,及乱平,唐青等便留于日本,未曾归国,于是留下唐侠相关文献。只可惜日本千年来也是战乱横生,完整文献已然不见,只留下东鳞西爪,片言只语。不过契合中华之事,足可推鉴。”他叹了口气,道:“今有儒侠做《唐侠传》,以唐义为侠不为本纪,盖因其创帝王之业,行仁侠之事,一生至情至性吧?” 莫君言叹道:“原来如此。” “至情至性、为情所困?”虞梦反复嗫嚅这八个字,水灵灵的眸子清丽地望着崇霄,崇霄看了一眼碧箫上挂着的弦月玉珏,呼出一口气,说:“唐义一生爱一人、负一人、被爱一人,结果三女皆因他而死!” “啊!!怎、怎么会这样?”虞梦惊道。 崇霄低下头,复又抬起:“你想知道?” “当然!”虞梦直视崇霄。 两人对视片刻,崇霄神色数转:“你确定?” “嗯!” “不后悔!?” “为什么要后悔?” 崇霄看着她的眸子,清澈如水。她的年华好似正在盛放的水仙,华美中带着清丽,让人不敢逼视。 “好,我说下去。” 泰国最胸女主播全新激_情视频曝光 扑倒男主好饥_渴!!请关注微信公众号在线看: meinvxuan1 (长按三秒复制)!! 第八回 不惜珊瑚持与人 节六:下山 节六:下山 却说虞梦与莫君言在轩辕山一住就是三个月,不觉已是春去夏来,轩辕山中群芳盛开,垂柳成荫,焕发出别样生机。 这三月来,崇霄不吝指点,前后共传了二人九派剑意的剑术真谛、六爻释梦的旷世身法、天女散花的梦幻手段,这三套武学,均是崇霄一生武功绝诣的基础法门,只消琢以时日融会贯通,他年自能领悟崇霄武学之精髓。 两人武学修为突飞猛进,自不必说。崇霄时不时面授两人临敌机宜,对两人的困惑也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实战领域上,拓宽了他二人的武学识见。 崇霄虽然冷漠,但照料两人衣食起居从未有半分疏漏,他烹饪手段极高,虽只是青菜、豆腐、各式水果,但花样百出,滋味又极鲜美。 虞梦素来好洁,几乎每日都要沐浴,偏生又畏寒。崇霄每日总会帮她烧好两桶热水,供她练剑回来后使用。不论虞、莫提出无理取闹、不近人情的要求,他也概不拒绝,只除了下山相助石献一事,一直不置可否。 虞梦有时甚至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多在夜间听他吹箫,陪他说话解闷。 于是两人每日相聚时间越来越长,崇霄并不健谈,虞梦也不聒噪,偶尔讲些自己小时候的故事,讲一些自己的幼稚想法,这些话她对莫君言都不曾说的,却不知为何,竟都对崇霄说了。崇霄学识渊博,抵不住她软磨硬泡,便常说些逸闻趣事,两人相处倒也其乐融融。以至于几乎每晚,他们都要说一会儿话,否则就觉得这一日空落落的,似乎少了些什么。但凡崇霄衣物破损,未待他开口,虞梦竟也会自行为他缝补。崇霄并不多言,但看在眼中,也不制止。 只是这三月之中,崇霄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消失二三日,不论虞梦、莫君言如何寻找都是不见。虞梦和莫君言也曾多次进入丹穴,只见碧水盈池,景色依旧,却再没见到过那对凤凰。除此之外,不论崇霄或是轩辕山,均无异状,两人久而久之,也便淡然了。 这一天夜中,虞梦独自在断崖处赏月,月影下,那株大树显得孤独寂寞,它的根须依然虬健,但似乎比往昔苍老了许多。虞梦从它身边缓缓走过,来到断崖处,轻轻坐下,凝望着崖下的明镜湖。她静静地坐了好久,幽幽地叹了口气。 崇霄不知何时也到了断崖,以往总是他先到,虞梦后至。他见虞梦在先,便就远远望着,并不过去。此刻听她叹息,不觉说道:“你是不是想家了?” 虞梦噫了一声道:“你来啦。你怎么知道的?我看今夜月色很美,便早来了些。”崇霄点了点头,道:“人从江湖远,月是故乡明。你夜中望月,想必是想起了昆仑山上的月儿了吧?” 虞梦噗嗤一笑,心知他把杜甫名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改成了“人从江湖远”,倒也别有意境,说道:“说那么文雅做什么,我是想家了,也想师父。”崇霄听她说着,也抬头望月,可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可以思念的人。他有的,只是仇人。 月色笼在他身上,就像一盏灯。这盏灯只能点亮他自己,而不能照亮别人。这就是孤独吧。 他忽然说道:“我好羡慕你师父。” 虞梦奇道:“为什么?” “一个人能被另一个人思念,便是一种幸福。”崇霄抚摸着手中的玉箫,也抚摸着箫上的玉珏。虞梦看他动作轻柔,眼神也是同样的温柔,不觉一呆。心中想道:“我每次问他想的是谁,而箫声中的女子又是谁,他却总不肯爽快地告诉我。此刻,他定是又在想她,难得见他温柔一次,我可得多看几眼。” 崇霄把玉箫拢进衣袖,也把目光投向虞梦。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崇霄神色如常,虞梦却被他看得脸上发烧,忙别过头去。 两人半晌无话。沉默了片刻,虞梦忽道:“我也会想你的。等哪一天下山了,重新回到江湖,我想我就会怀念在山上的日子了。” 崇霄点了点头,并不言语。虞梦知道他还在身后,又道:“你对我们很好,虽说老是冷冰冰的,一点儿也不好玩,但其实却非常关心我们。呐,我们也算是朋友了吧?” “朋友?呵,这两个字可不要轻易说出口。”崇霄长吁了口气,似乎又想起往事。他有朋友吗?也许曾经有,但现在,肯定是没有的。 虞梦站起了身,走到他身前,伸出了她的手。 崇霄静静地看着她,他的头频繁而又轻微地抖动,把四边都扫了一遍。他又仰起头,却没有伸出手,说道:“这世上,只怕已没有能和我拉手的人。” 虞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你这怪人,好歹是男人,怎么也婆婆妈妈起来?本姑娘是不配和你交朋友,但你待我好,我自然知道,我心里也早当你是朋友,至于你怎么想,我管不着。” “崇霄待人,从来谈不上一个好字。”他依旧冷漠。 虞梦恼了,愠道:“哼,你这人,就是这么惹人厌!”她甩手,从他身边走过,径自回去了。 断崖上,只剩下崇霄一人一袭白衣。他抽出玉箫放在唇边,想要吹些什么,口唇翕动,终于吐出这么几个字:“她真的很像你。” 次日,虞梦怄气,见了崇霄也无一言,莫君言看在眼里,反而暗暗纳罕:“师姊怎么了?以往见到崇前辈,总是兴高采烈,非要寻他打趣一番,今早怎么理也不理了?” 崇霄什么话也没说,收拾好碗筷后,依旧坐在湖前吹箫。 如此三日,倒是莫君言忍不住说道:“崇前辈,师姊,你们是怎么了?怎么一句话也不说?”虞梦“哼”了一声,自顾扒饭。崇霄放箸,淡淡地道:“没什么。” 虞梦也放下筷子,说道:“我饱了,你们吃。”莫君言见她碗中还有大半碗饭,显然是赌气,忙一把拉住她手道:“师姊,到底怎么了,你们这样,君言好生不解。莫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惹得你们不快?” 虞梦被他拽着,却瞄了崇霄一眼,意思显然是:“还不是这家伙惹我么!”莫君言目视崇霄,意求咨询。崇霄摇了摇头道:“你这丫头,真是不省事。我的辈分,足可做你叔祖,便是你的师父,亦是我的晚辈,又岂能做你的朋友?” 虞梦撇嘴道:“哼,我道你视世俗成见如无物,却原来不过如此。”崇霄见她那执拗的神色,心中不觉一软。 二十年前,激将法对他或许有用,二十年后,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萦怀的了。 除了她,除了眼前这个女子,他这辈子,眼里不会再有别人。 他摇了摇头,终于还是伸出了手。他的五指修长白皙,宛然是乐师的手,而不是武林怪杰的手。 虞梦见他认输,怨气立消,登时喜笑颜开,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双手相触,掌微温,心亦是一暖。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能感觉到,他只是故意不肯这么做,他的内心其实很在乎她。所以,她总是要变着花样,逼他就范。 “好啦,现在我们是朋友了,作为朋友,我求你什么,你不会拒绝我吧?”虞梦笑道。 崇霄先是从她娇小的掌中抽出自己的手,淡淡地道:“先说什么事吧,太麻烦的就算了。” “当然是陪我们下山,去打探石帅的消息咯!”虞梦道。她知莫君言心中也时时惦念着这事,而要说谁能做到,那唯有崇霄了。 虞梦见他沉默,不禁问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帮我和小君去救石帅呢?难道你和他有仇?” 崇霄摇了摇头,他见莫君言也是一脸期待,心中不觉苦笑:“二十年,二十年了……我本以为我已经忘了,却没想到,那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也罢,你们等我一日,待我取了那物后,随你们下山就是。有些恩怨,终究需要了结。” “太好了!”虞梦拍手叫道。莫君言更是拜倒在地:“君言多谢前辈出手相助!”“起来吧。小子,若非见你人品不坏,崇某是断然不肯的。石献?他又算得了什么?”崇霄扶起莫君言,傲然道。 于是崇霄下山,虞梦和莫君言仍在轩辕山上等待。两人不知他要取何物,但他不说,也就不问。虞梦得他答允下山,便已心满意足,其他的事他若愿说,自会告诉她的。 哪知一夜过去,崇霄竟然未归。虞梦颇有些怅怅,晚饭后便在山间眺望良久,直至夜色渐浓,方才回去。 又是一日过去,虞梦不禁暗暗担忧起来:“他从不食言而肥,既说是一日,就定是一日,可这已经过去两天了,他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了吧?不可能,他那么高强的武功,就算是师父也比他不过,这天下还有谁能伤他?” 莫君言也颇为不安,两人商量着,收拾包袱,打算第二天一早就下山寻他。 次晨,两人走出筱轩阁,正要下少君峰,却见崇霄木然立于山间。 虞梦吁了口气,上前道:“你回来了,东西取到了?没出什么事吧?” 崇霄不答,就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说话一般。 虞梦又说了一遍,见他依旧不理,心下有气,跺脚道:“喂!你又发什么神经?”莫君言瞧出崇霄有些不对劲,忙拉住虞梦。 “你们下山去吧。”崇霄把攥紧的右手放进怀里,拿出时候,五指已摊开。莫君言暗暗纳闷:“崇前辈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那你呢?你不是答应我,要和我们一起下山的么?”虞梦问道。她走到他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 “哼。无耻之徒,也想利用崇某么?” “你、你在胡说什么,你怎么言而无信!?”她的手尚掣住他的袖,那袖已是微微颤抖着。 “言而无信?哈哈哈,对付卑鄙小人,崇霄就从未讲过信义!” 他撇头见她已松开手,双肩颤抖着,显然十分生气。但他并不安慰,反而火上浇油。 “想动手,就拔剑啊?” 她一咬牙,退了一步,果真拔出霜华,指着他的肩侧,却没有刺下去。 他斜了她一眼,忽然伸手在剑面上一弹,霜华剑立时飞了出去,插入了右边的山壁里。 虞梦的手并没有受伤,但是心里很受伤。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么对自己,她只觉得很委屈。 “你如果讨厌我,大可以杀了我,干嘛要这样!?”她大声说道。 哪知崇霄闻言,勃然大怒:“给我滚!” 虞梦吓呆了,不自觉退了一步。他从未对她疾言厉色,但此刻,却是声色俱厉。虞梦双唇泛白,有一丝颤抖,她不是害怕,而是伤心。 崇霄又背过身去,把山道让了出来。他的意思很明显。 虞梦忽然觉得脸颊上有一些冰冰凉的,似乎自己水灵灵的大眼中真的有了水,水涨了,溢出来了,在脸颊上留下了两道水线。 她急忙一醒鼻子,用手擦了擦眼,捂着嘴,快步跑了下山。 “崇霄,我讨厌你!”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山下传了上来,崇霄恍如不闻。莫君言走到山边拔出霜华,还剑入鞘,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朝崇霄拱了拱手,这才快步追下山去。 崇霄闭上了眼,微微低下了头。他的神色也落寞至极,与适才的狂暴正好相反。“我这么做,你会怪我吗?”他喃喃说着,缓缓从怀中取出了适才握在掌心的东西,那是一枚银色的发簪。 正是虞梦遗落的发簪。 泰国最胸女主播全新激_情视频曝光 扑倒男主好饥_渴!!请关注微信公众号在线看: meinvmei222 (长按三秒复制)!! 第八回 不惜珊瑚持与人 节七:凝儿 节七:凝儿 虞梦一口气跑到山底,喘息不停。她弯下腰,手停膝上,轻声哽咽着。“师姊,你的剑。”莫君言悄悄走到她身旁,把霜华剑递给了她。虞梦右手接过,忽然投入他怀中,“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莫君言搂着她,任她拍打着自己的肩膀,任她哭湿自己的衣衫。他心中只在懊悔:“若不是我执意想求崇前辈下山,师姊又怎么会和前辈起冲突呢?” “崇前辈不肯下山,必然有他的原因,师姊这么做,也并没有错,总之怪我。唉,我为什么不能凭着自己的本事去救石帅呢?石帅舍命待我,我为他抛了性命又有何不可?” 虞梦泪如雨下,他则自怨自艾,两人在山脚杵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慢慢收拾了心绪。 虞梦双目通红,见莫君言肩头上湿了一大片,微觉不好意思,急忙脱开了他的怀抱。她见四周茫茫,半个人影也无,也不知要去哪,随步而行。莫君言跟在后面,也是听之任之,两人一路都是静默无言。 约行了十余里,道路渐开,将至午牌,已到得一市镇上。虞梦哭了许久,已感疲累,又加腹中空空,俗话说得好:“化悲愤为食欲”,便想放开手脚,大吃一顿。 两人寻了一家酒楼,正要进去,却见酒家外头一侧围了一大堆人,唧唧哇哇不知在说些什么。两人心下好奇,不觉也凑了上去。 分开人群,只见那一方空地上跪着一名少女,大约十五六岁,身形瘦弱,脸有菜色,右脸颊上有一块青黑色的胎记,形状蜿蜒,曲如蛇蝎,更显丑陋。她手中提着一幅白布,布上写着“卖身葬父”四个大字,后有几行小字:“为奴为婢,为佣为仆,一生相随,一世无悔。”看字样还颇为清秀。少女的右侧似乎躺着个人,全身用布盖着,面目体态均是不见,想来便是那少女的亡父。旁的看客们指指点点,有的唏嘘,有的嘲笑,却并无一人肯施以援手。 虞梦和莫君言见了,均是感慨。莫君言心道:“孟子云:‘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但看今之世道,百姓纵使有恻隐之心,也难以伸出援手。”虞梦将身上的银子取尽,正欲上前交给那少女,外围忽然又来了一群人。当先两个拨开人群,随后进来一个秃子,秃子后边还跟着五六个小混混,原来是陈留县的一群地痞流氓。那秃子身材高大,颇见结实,只消头一动,颊上那两坨横肉便是一抖。 他看了那张白布,又斜睨了那女子一眼,讥笑着说道:“哎哟,卖身?哈哈哈,就你这模样,便是进到窑子里,只怕也没人敢要吧?”他身旁那几个混混大声起哄:“小娘皮,你这尊荣也别卖身了,吓坏了客人可不好。”“大哥说的是,这胎记可真恶心,便是倒贴我十两,我也绝不碰她一根手指头。” 那少女并不答话,怯生生地低下头。秃子见她不作理会,便走上前,拉住她袖子一拖,那少女吃了一惊,连忙缩手。她的衣服本就残旧,此刻这么一拽一拉下,竟被撤下一幅,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 “哟嚯!老子还真走了眼哈,没想到这小娘皮一张脸蛋儿丑得不要不要的,身子倒还不错,这小手儿也是白白嫩嫩,剥光了只怕也是够看!”秃子托着满脸肥***笑着道。 “大哥好眼力!”“倒不如让这娘们儿脱光了,给咱们哥儿几个乐乐,咱大哥一高兴,便赏了银子,给你葬那死了的老爹!” 那女子羞怒不已,收起那块写着“卖身葬父”的白布,遮了自己的小臂,欲去抱她父亲。那地痞们见她要走,如何肯让,三五个一起上前,拦住她的去路。那领头的把她一推,少女瘦怯,登时摔倒在地。 “哈哈,大哥啊,你可敢买了这小娘皮玩她一玩?”其中一个痞子道。另一个却道:“她只说为奴为仆,只怕不肯为娼,何况这般丑,要是我我可不干。”秃子一拍他后脑,骂道:“蠢材,这妞儿就是瘦了点,脸不能看,但那身子还是白白的,看起来也嫩得紧,摸起来只怕也是很有手感。你只消灯一吹,还不是照样那么干着!?” “大哥英明啊!”他们越说越是下流,旁的人看不下去,但又不敢出头。正直的纷纷走开,猥琐的看戏鼓噪。少女低声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了。”她说罢,心头委屈,“呜”的一声,伏在父尸上啜泣起来。 那秃子丢了一块碎银在地上,走近就来拽那少女。“放开我!快放开我!呜呜!”那少女连连摇头,双手推搡,哭声更切。一个地痞道:“大哥,这娘们儿卖身还竖贞洁牌坊呐,咱这银子也给得不少了,她居然还不肯嘞?” 秃子听了,右手捏住少女脸颊道:“这银子你要不要?嘿嘿,给爷吱个声,看看你到底是真要葬父还是假的!”那少女摇着头,泪流满面,哽咽着说道:“我、我不要!” 痞子笑着道:“大哥,还真是个倔妞儿。” “怕啥,这银子你要也罢,不要也罢,老子今儿玩定你了。你们几个,等老子玩完了,便轮给你们。小妞儿,竖牌坊就别卖身,哈哈哈。”他说着,松开捏着少女下颚的手,对其余痞子道:“弟兄们,把她拖走!” “不要!我不要!救命!救命!”那少女哭叫道。 五六个痞子正要上前,忽然一个紫衣女郎闯了进来,挡在少女身前。那群痞子们好色无厌,一见她那绝世容光,口水不住直流。那秃子更是浑身酥软,双手颤抖着叫道:“我爷爷的奶奶,妈巴羔子的,这小妞儿的脸蛋儿,真他妈的带劲哇!” 虞梦右手握拳,就欲动手,但脸上却还带着笑意,樱唇轻启,莺声初呖:“是么?秃子哥,是不是想本姑娘陪你好好玩玩?” “玩?当然要玩了,小美人!小心肝,快到你老子怀里来!”虞梦一笑上前,那秃子双臂张开,正要拥她入怀,不想胯下猛然一痛,“哇”的一声,蹲了下来。 虞梦冷笑:“哼,怎么样?感觉爽吧?”她下轩辕山后,自觉受了崇霄委屈,本就满心愤懑想要发泄。此刻见了这档子不平事,早已怒火中烧,这一脚“撩阴腿”正踢中那秃子的要害,真是毫不留情。 那秃子痛叫道:“哇哦!他妈的小娘皮好狠!反了反了,给老子拖回去,老子要**她,操得她直讨饶!哎哟,痛死我了!”痞子们一拥而上,虞梦正要动手,莫君言早已抢上。 这七八个流氓不过仗着年轻力壮,人多势众,只会欺负寻常百姓,如何能是莫君言的对手?莫君言拳打脚踢,左手一招“斗柄指东”,右腿一招“翠松斜盘”,立时把那几个痞子打得人仰马翻。 秃子见状不妙,就想开溜,刚爬了几步,就被虞梦一脚踩住头顶。“姑奶奶饶命!小人有眼不识女大王,得罪了您老人家,小人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虞梦骂道:“什么女大王?讨打!”她抡起手,正待教训,忽闻到一股骚臭味,不觉皱眉。原来那秃子裤裆处湿了一片,竟被吓得失禁。他下阴被虞梦踢伤,此刻血尿直流,骚臭异常。虞梦一脸嫌恶,急忙捏着鼻子退开。 莫君言朗声道:“你们几个,当街欺辱少女,当真可恶。今日这一顿打,便是教训。如若再犯,下次定要取尔等性命。滚吧!”他说完,忽觉身后有异,似乎有人正在注视着自己。他撇头回看,见身后便是酒楼,酒楼有二楼,二楼上却什么人也没有。 莫君言有些在意,但看了两眼后,又无异状,心想也许是自己多疑了吧。他转回身走向那名弱女,柔声道:“姑娘,你没事吧?” 少女女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摇了摇头。虞梦也走了过来,把银子塞进她手里,轻声说道:“姑娘,拿着这些银子,把你爹好好安葬,剩下的钱就拿去谋点生计吧”少女双手握在胸前,鞠躬不断,自是千恩万谢。 莫君言又去附近购了一部骡车,将缰绳交到少女手中。那少女长得虽然不美,但他丝毫不以为意,心中反生怜惜:“这姑娘脸上这副胎记确实有些骇人,她脸型本美,全因这胎记丑恶。如今死了父亲,只怕今后更是艰难。哎,老天当真不公。”少女哈腰点首,又是不住称谢:“谢谢公子,谢谢小姐。”莫君言摆摆手,助她将父尸抬至车中,这才作别。 莫君言与虞梦进了旁边的酒楼,他俩早是饥肠辘辘,又兼做了侠义之事,放开手脚大吃一顿,觉得十分满足。两人吃饱,莫君言去柜台会钞。他看了看右侧楼梯,心中一动,问掌柜道:“刚刚在二楼上,可有行走江湖的客人么?” 那掌柜答道:“咦,小兄弟怎么知道的?可是像你这般,手里拿着剑的?确实是有那么一个。”莫君言忙问样貌形态,掌柜答道:“大约三十五六吧,宽袍大袖的,看模样十分潇洒。不过他已经走啦,小兄弟找他可是有事?”莫君言谢过,暗忖道:“刚刚在楼上窥视我们的人,应该就是他了。而且他下楼时候,我与师姐竟毫无觉察。他既非锦衣卫中人,那又会是谁呢?” 两人走出店外,就见那少女站在门口等着,她见二人出来,面露喜色。 虞梦奇道:“咦,姑娘,你怎么还在这儿?”莫君言见予她的骡车已然不在,情知她应是着人妥善安葬了亡父后,又匆匆赶来。 那少女对着虞、莫二人,又福了一福,目露感激之色,才说道:“公子小姐活命之恩,葬父之德,小女子唯有为奴为婢作为报答。还望二位不要嫌弃小女子笨手笨脚。” 虞梦会意:“这小姑娘是想跟着我和小君呢。我俩送她银子,但她标着‘卖身葬父’,可不愿平白受这好处,自然要践行诺言,服侍我二人。”莫君言也是忖道:“这位姑娘真乃信人,比之我辈武林中人,亦丝毫不让。” 两人对视一眼,明白各自担忧:“她不会武功,跟着我俩,只怕不妥。”虞梦走上前,握住她手柔声道:“姑娘,银子是给你的,你不用跟着我们。”少女摇了摇头:“我父亲是私塾先生,我常听他说:‘人无信不立’,小女子既受二人恩德,自当涌泉相报。” 她伸手想帮虞梦把包袱取下,虞梦若要推开那少女,自是不费吹灰之力,但她不忍拂逆她一番好意,反自己退开了两步。 “姑娘,当真不必如此。”莫君言一面分开两人,一面说道。那少女冷不灵缩回手,咬着下唇,缓缓说道:“两位不要我,必是嫌弃我这张脸了,我、我……”她抚了抚自己的脸,泫然欲泣。 莫君言一愕,忙道:“不是的,姑娘你不要误会,我们绝不是嫌弃你的容貌。只因我二人乃是江湖中人,难免打打杀杀,姑娘跟着我们,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还是……” 那少女摇着头,轻声说道:“家母多年前病逝,家父又因为还债,日夜劳累,染上重病,如今也走了。我孤身一人,流落街头,同样无依无靠,如今碰到了你们,承你们帮助葬了生父,你们便是我的恩人,只要能报恩,什么危险也不害怕。” 虞梦见她坚持,不觉叹了口气,握着她手道:“那你就先和我们一起吧,等到,你哪天不愿意再跟着我们的时候,我们再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少女“嗯”了声,连连点头,朝着虞梦和莫君言分别福了一福,才说道:“多谢公子、多谢小姐。”她伸手从虞梦的肩上接过包袱,虞梦的霜华剑则仍是握在自己手中。 莫君言隐隐觉得不妥,但见虞梦已是答应,自己倒也不便再行拒绝了。他见少女正想上前接上自己身上的包袱,连忙摆手道:“多谢,我的包袱还是自己来拎吧。以后,师姊就麻烦你照顾了。” “我呸,怎么听起来,好像从前都是你照顾我一样的。”虞梦笑骂道。 三人信步而走,莫君言忽问:“姑娘,我们该怎么称呼你好呢?” 那少女凝眉一想,说道:“家父姓李,因是个教书先生,也给小女子取了名字。”她忽然轻轻抓住莫君言的手,食指在他掌间轻划。她一笔一划,手指温柔,若是不看她的脸和穿着,定以为是大家闺秀。 莫君言见她划出了“凝儿”二字,想来字迹娟秀,不觉赞道:“凝儿,李凝,好名字,那我们以后就叫你凝儿了。” 凝儿抿着嘴微笑,用力地点着头。 g_罩杯女星偶像首拍a_v勇夺冠军在线观看!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meinvlu123  (长按三秒复制) !! 第八回 不惜珊瑚持与人 节八:试剑 节八:试剑 此时尚不到未时,虞、莫也不知道将行何处为好,三人便就在陈留城中随意行走叙话。凝儿今年正好十八,但稚嫩羸弱,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而已。她身世虽寒,却跟着父亲,学了不少诗书,深明礼义。 虞梦见凝儿的衣裳有好几处打着补丁,心中怜惜,便拉着她走向一间布庄,一面说道:“凝儿,我们挑几匹布,给你裁几套衣裳吧。” “谢谢小姐,我、我看不必了。”凝儿迟疑地指了指脸上青黑色的胎记,摇了摇头。 莫君言正色道:“凝儿姑娘,人的长相并不由自己做主,你若因自己长得不好看,便自暴自弃,那生活还有什么滋味?与其在意他人的眼光,倒不如自己潇洒,岂非更加适意。陆游的饮酒诗中便道:‘人生适意即为之,醉死愁生君自择。’何其快哉。” 凝儿睁着眼呆呆地看着莫君言,心中莫名感动。 虞梦微笑道:“凝儿,不要叫我小姐,我比你略大几岁,你就叫我声梦姊姊就好啦。”她说完指了指莫君言道:“说大道理我不如他,但说到挑布匹、看衣服,他可不如我了!我们走!”她拉着她的手,手心温暖着手心。 人,对在自己困境时伸出的援助之手,是发自内心的感激;而对解开自己内心尘封枷锁的那双手,则是既感激又害怕的。 三人进店,那布庄老板见虞梦颜色俏丽,不敢怠慢,忙领着他们看布,嘴里不住地夸赞自己刚进的几匹布。虞梦眼光甚高,寻常布匹她哪里瞧得上,非叫老板把最好的绫罗绸缎都拿出来。三人在布庄耽了将近半个时辰。虞梦一直钟爱紫色,挑了一匹淡紫、一匹水兰,凝儿挑了浅粉、和浅白,三人量衣裁体,莫君言则就订了一套青衫。 “凝儿,等衣服裁好,你换上了,只怕也是个大美人呢。”虞梦笑道。凝儿微笑摇头,虞梦知她心意:“凝儿只是姊姊的小丫鬟,你才是真正的大美人。”于是轻轻扭了她一下。 她俩一面说笑,一面出门,莫君言会钞后跟在后面,说道:“师姊,我们的钱不多了,可得省着点花。” 虞梦从腰封中掏出一锭黄金,抛给莫君言,说道:“交给你啦,那一日南宫元给的,我一直忘了花。小君是我们的大管家,付账的事就交给你咯,姐姐要做的,就是好好享受。对吧凝儿?”两个女子嘻嘻笑着,凝儿也含羞着把身上剩下的,之前莫君言交给她的银子又还给了他。莫君言接过,摇头苦笑。 三人出了布庄,正想找家客栈歇息,忽见道边正走过来一个道士。那道士高有五尺七寸,身穿蓝白色的道袍,背上背着长剑,手中拿着拂尘,竟是那日意图非礼虞梦的点苍派弃徒御子胤。 虞梦急忙停下,把凝儿掩在身后。凝儿暗奇,分别看了莫君言和虞梦一眼,她不知道这道士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如此戒备。 御子胤显然也看到了他们三人,他右手摸了摸自己嘴唇上的八字胡,邪笑起来:“啧啧啧,小美人儿,可真是投缘啊,哈哈哈,今儿,你师父总不在吧?”这话中带着试探,他虽色胆包天,但终是惧怕昆仑剑圣。 “贼眼道,你才头圆呢!今番要你见识本姑娘的厉害!”虞梦上次为他所伤,心中记恨许久。况且这日她心情本不佳,这档口撞上又没个好言语,更如火上浇油。 “哎哟哟,好怕怕呀,你这师弟也是要一起上的是吧?啧啧啧,你师弟眼光真差,这般丑的妹子,便是送给了道爷,道爷也不要。”御子胤看莫君言将凝儿护在身后,只道亦是美人,不料探眼望去,便被凝儿脸上胎记吓了一跳,不觉嘲笑起来。 虞梦大怒,拔出霜华,叱道:“哼,狗嘴不吐象牙。小君,你且掠阵就是,看我怎么教训他。贼眼道,看剑!” 御子胤料想:“这丫头片子骄傲得紧,她若不要人帮,我可正好可以就地擒她。这小子如若抢上,我便先撤,再谋他法便是。就不知阳慕云那老儿是否就在左近。”他思来想去,心中所怕也仅是他们的师父,对他俩则颇为轻视,此刻见虞梦剑来,随手以拂尘一隔。 御子胤那拂尘本也是一件宝物,寻常刀剑不能伤,哪知碰上了霜华剑,这一隔一下,拂尘柄上竟留下了一道深痕。 御子胤大惊失色,连忙抽回拂尘,不敢再轻易格挡,忍不住讽刺道:“怪不得,怪不得了,果然好剑啊!”他暗忖道:“这丫头不知从哪里寻到了这么柄神兵,剑增威势,我可不能大意。”他拂尘交到左手,右手拔出长剑,一招“柳舞絮平”刺向虞梦胸口。 “哼,岂止剑好而已,看这招!”虞梦脚踏六爻释梦步法,霜华剑突然一招华山派的“剑取西南”直斩对方脖颈。 御子胤“咦”了一声,似乎全然没有想到虞梦的剑术竟然进境到如此地步。这招迅捷狠辣,虽难他不住,但吃惊之下,慢了半拍,竟为虞梦抢到先手,一时间连连后退。 莫君言知虞梦这三个月来,在崇霄的指点之下,已然脱胎换骨、今非昔比。但与御子胤论剑法之精纯、对战之经验,则还略有不如。故而莫君言右手紧紧握着剑柄,只要虞梦一遇险,立时拔剑。 两人于这陈留街道上大打出手,剑来剑往,身影变幻,煞是好看。旁观众人虽多,但也是躲得远远,生怕殃及池鱼。 不到一会儿功夫,两人就已经拆了一百余招。 虞梦第一次与御子胤交手时大落下风,此刻再战,刚开始还有些不安,后来越打越是顺手,崇霄所授的九派剑意源源不断使出,到得后来,已然不局限各派剑意与各派剑法的匹配,随意以剑法配着各式剑意,招式层出不穷,好似有千招万招。 要知在轩辕山上,崇霄从不与二人过招,虞梦也只是与莫君言切磋,并不知自己武艺进展如何。此刻与御子胤生死相搏,竟不落下风,方知自己已然踏入一流之境。欣喜之余,也是信心大增,出招更加随性,于崇霄森罗万象之剑意,更多了三分领悟。 御子胤心下惊骇:“他妈的!这小妮子到底得了什么奇遇,武功竟比那日高出了好几倍。她的剑法看似昆仑剑法,可并不全是,还杂了数招我点苍派的剑法,当真古怪!还有她那步法之迅捷,与我相若,但变化之妙,竟比‘涤沧浪’身法还要神奥。莫说我此时已无必胜把握,只怕大意之下,还要输给她了!”他久战虞梦不下,又见莫君言在旁虎视眈眈,不禁暗暗叫苦。 两人又拆了二十招,御子胤心道:“这小妮子的剑法越见精妙,我若还要藏私,只怕再无取胜之机了。好在她内力远不如我,我以‘天狼剑法’配合‘劈匣裂甲’的法门猛攻便是!” 那天狼剑法本是上代一名无双剑客的成名绝技,那位前辈并无传人,是以自天启年来,江湖上再也没人见过这套剑法。御子胤于机缘巧合下得到了一份残缺的天狼剑谱以及完整的‘天狼噬心’内功修炼法门,经过一年多的钻研,终于在近日给他练成了。 御子胤长啸一声,长剑接连三剑,指向虞梦心口。虞梦见他招式虽然快狠,但套路并无新意,自恃霜华剑锋利,身子微侧,以剑一封。虞梦满拟御子胤必要变招,哪知对方长剑仍是直刺,对霜华视若无睹。她愣了下,双剑尚未相交,只觉虎口一震,一股大力从御子胤的剑身上传来,不觉连退了三步。 虞梦心神骤然提起,右转“旅”位,霜华剑下刺御子胤小腹。御子胤长剑下压,又是双剑将交未交之际,虞梦便觉霜华突然重了数倍,自己几乎提它不起,急忙退“井”位,收剑反斩。 要知这天狼剑法配合天狼噬心的内功心法,能使兵刃外如附一层罡劲,双方兵刃若交,便是一次内力的相互撞击。御子胤内力在虞梦之上,因此虞梦的霜华剑一碰上那层罡劲,就被弹开了。虞梦不明所以,但也知道不敢再凭仗霜华剑利,去硬削对方长剑了。 两人又连续交换了十二三招,虞梦出剑已渐渐迟缓起来,竟是内力不济。她昆仑派身法全赖玄天无极功,若内力不济,身形便滞涩,强使之下,反易走火入魔。偏生御子胤这套天狼剑法近似青海黑教的荼蘼手,每交换一招,便吞噬了对方内力一次。虞梦在轩辕山三月,进境虽然不小,但内力修炼从来都是循序渐进,毕竟难以遽增。 虞梦出剑既慢,御子胤尽可抵敌她那精妙剑法,逼她以六爻释梦步法来化解自己的进攻。莫君言见势不妙,拔出长剑,朗声道:“师姊,你先退下,待君言与他斗一斗。”他见虞梦抿嘴不应,心想:“现在可不是死要面子的时候。不管了,待打退了这道人,再向师姊赔个不是吧。”他纵身跃上,身一转,剑一旋,立时就是一招昆仑剑法,从正面攻去,由上至下,直刺御子胤后项。 御子胤急以拂尘去架,哪知莫君言剑去一半,竟又于空中斜转刺向他右肋,当真奇诡绝伦。这一剑迫得御子胤侧身让开,斜避了三步。 “好一招‘风雷九州’!”圈外一人忽然赞道。 虞梦、莫君言不觉看去,只见一名白衣人站在街边,正在观战。他身高六尺余,模样儒雅,手持折扇,看起来竟似个儒生。 御子胤滑步躲过,见虞梦撇头间露出破绽,当即以天狼剑法猛刺过去,正是一招“西北射天狼”! 这一剑伴随的罡风卷起地面沙尘,去势如天狼咆哮,虞梦内力将尽,只觉脚步凝重,再难以六爻释梦的身法去躲避这等迅猛招式。 “师姊小心!”莫君言大声呼道。此时他已在御子胤身后,纵使他轻功不弱,但毕竟慢了一步,决然不能抢在御子胤之前去援救虞梦。他只好一招“天若灵犀”去攻对方后心,但也知道,自己这一剑虽快,终不能快过对方那招“西北射天狼”,御子胤完全能在刺伤虞梦后,以“涤沧浪”的步法来躲开。他只希望这一剑能让御子胤分心,逼其变招,给虞梦趋避的间隙。 虞梦连退三步,可对方剑势丝毫不减,反激出“嗤嗤嗤”的剑气之声,她娇喘连连,鬼使神差下,竟把霜华对着对方剑尖刺去。 “不可!”那白衣人见状叫道,他突然跳进战圈,在两人双剑将触未触的瞬间,用折扇在两人剑侧一挑,三股劲力猛然撞击,只听“铛!”的一声,虞梦霜华剑脱手,御子胤“腾腾腾”退了三步,脚底一滑,虽躲开了莫君言那招“天若灵犀”,但也被剑锋划破上衣,狼狈异常。 白衣人虎口微麻,身子晃了两晃。他这一挑,虽用的是峨眉派的巧劲,再加上虞梦直刺下抵消了御子胤部分剑劲,否则即令他内功深厚,也难以完全化解他那招“西北射天狼。” 御子胤方才受虞梦、莫君言两人围攻,不敢分心去看,此刻见了那白衣人的模样,不觉惊道:“是你!?” “不错,是我。既然已经动上了手,那我们的旧恩怨,不妨就在今日算算吧。”白衣人又对莫君言道:“这位小兄弟,请你先去照顾你师姊,这淫贼便让给在下吧。”他话说完,随即折扇一摆,点向御子胤胸口大穴“膻中穴”。 御子胤“哼”了一声,不敢大意。两人剑去扇来,不一会儿功夫也交了二十余招,莫君言和虞梦对视一眼,均觉奇怪:“咦,这白衣青年怎么也会我昆仑派剑法?而且精纯娴熟,只怕尚在我二人之上。” 御子胤连连运起“天狼噬心”的内功心法,但这白衣人内力并不在他之下,且他接连斗了许久,已不如最初那般神完气足,天狼剑法虽然无双,却也占不到半分便宜。 御子胤情知不能久战,冒险抢攻,接连三剑把白衣人逼退了几步。紧接着又是一声暴喝:“哈!”,长剑突然一个竖劈,竟把白衣人手中折扇斩断。“小心!”虞梦和莫君言齐声道。他俩正欲上前,却见白衣人连袖一挥,与御子胤长剑一交,发出“铿”的钢铁断裂的声响,一节断刃飞了出去。 御子胤一惊,见手中长剑仅省半截,紧忙跳出圈外,高声道:“今日道爷以一敌三,好汉不吃眼前亏,终有一日,必报今日之仇。”他撂下狠话后,再不敢停留。他那涤沧浪的步法也当真了得,他既要走,虞、莫等三人也拦他不住。 正是:“无双剑意山下起,江湖波澜此中生。” g_罩杯女星偶像首拍a_v勇夺冠军在线观看!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meinvlu123  (长按三秒复制) !! 第九回 山月不知心里事 节一:木叶 第九回:山月不知心里事 煮酒煎茶,说当年,千树梨花。 笛里风月,梦里他,又换一生牵挂。 节一:木叶 白衣人见赶跑了御子胤,这才松一口气,心中暗叹:“原以为这四五个月来,我武功大进,此人已不是我之对手。岂料他亦有机遇,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今番取胜纯属侥幸,若非赖着鱼肠之利,只怕还是个两败俱伤。” 这白衣人不是别人,正是佛宗云栖莲池之徒,曾北上抗金的大侠杨凌。宁远之战时,他为狙杀后金大汗努尔哈赤,以身为饵,虽身受重伤,但终是幸存了下来。他方才以袖击剑,袖中所藏正是鱼肠神剑,他不愿以之示人,所以并不取出。 莫君言上前拱手道:“多谢兄台出手相救,在下姊弟感激不尽。”虞梦也说了感谢的话,四人各自通了姓名,便至附近的茶馆坐了下来叙话。 “杨大哥,你和那个贼眼道是怎么认识的?”虞梦问道。 “贼眼道?”杨凌哑然失笑道:“这事说来,话就长了。去年杨某曾在扬州城郊的一处碾坊中与他相遇,那夜与他第一次动手,只交了三招,他便先行离去。当时杨某并不知他是采花贼,也未在意。之后在登封,我曾与人一同设计缉拿此人,奈何此獠武功甚高,终至功败垂成。” 说到这时,凝儿拎着茶壶,为三人倒上茶水。路经杨凌一侧时,他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凝儿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急忙低下了头。 杨凌随即问道:“莫少侠和虞姑娘想必便是昆仑剑圣阳慕云老前辈的弟子吧,咱们理应不是外人,那么这位姑娘又是?” 莫君言道:“我与师姊路过此地,见凝儿姑娘‘卖身葬父’身世可怜,又被此地恶霸欺辱,心内不平,便助她赶跑恶人,葬了父亲。凝儿姑娘既不见容于此地,又兼感激我二人,于是便与我们结伴而行了。” 他说得委婉,但亦将来龙去脉说清。杨凌凝眉静听,抬起的茶杯放在唇边,似乎在品味着那淡淡茶香,又似乎是在思虑着什么。 莫君言问道:“杨兄?可是想到什么?”“啊,没什么。”杨凌抿一口茶,放下茶盏,微微一笑道。他坐在最南面,背对着街口,这时有意无意地斜瞥了自己的后方一眼。莫君言顺着他的方向望去,什么人也没有,但杨凌好像看到了什么,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哈,三位,真不巧,杨某忽然有点急事,这就告辞,咱们有缘再见吧。”杨凌说完就站了起来,朝莫君言等人拱了拱手,随即出了茶寮。 虞梦奇道:“怎么突然就有事?只怕是他刚刚看到了什么吧。”莫君言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他心中暗想:“他听到凝儿身世时的表情,莫非是在怀疑凝儿?” 他们各自聊了一会儿,看看时间将晚,便寻了一家客栈住下。用过晚饭,莫君言一人一房,虞梦与凝儿一房。她们要了双人间,凝儿先自服侍虞梦躺下,这才睡下。 虞梦日间力斗御子胤,本是疲累,理应十分好睡。可她卧床良久,却始终睡不下去。她于人前谈笑风生,于杨、莫、凝等人前嬉笑怒骂,不露半分忧愁,此时人后,却又寂寞挂眉梢。 她脑中反复着的,仍是崇霄日间的无情举动,心中反复呢喃着的,无非还是那句:“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想不通,为什么人心的变幻,竟可以这般地快。三天前,他们才刚说好;三天前,他们还是花前树下,座谈风月的好友。可仅仅三天后,他对她疾言厉色,他对她嫌恶至极。 “你对我凶,我不怪你。可是、可是你竟用那样厌恶的眼神……你、你真的是那样的讨厌我么……”她想不明白,甚至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苦恼。 “我又为什么要拔剑刺他呢?可他武功那么高,怎么会看不出我那一剑毫不着力呢?”她一时间自怨自艾,一时间恼恨崇霄,一时间又情不自禁为他辩解:“他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可就算有什么隐情,他又怎能如此对我呢?”往日里潇洒自若的她,此刻竟也百转愁结,难以入眠。 “早知道这江湖并不好玩,我和小君就一直待在昆仑山上了,无忧无虑,该有多好。可若不是这江湖,也许我一辈子都见不到那怪人……”她翻了个身,咬着唇又想:“他有什么好的,他若是不给我赔罪,我一辈子都不再见他了。” 她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既然放不下,又能如何?唯有长叹一口气,默默闭上眼罢了。帘外凝儿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熟睡。 她不觉又睁开眼,叹道:“凝儿虽然不美,但至少不像我这样,有这么多烦恼。嘿,对了,看凝儿对那杨公子甚是害羞,莫不是喜欢上他了?也是,那姓杨的生得确实俊,武功也帅得紧,就是有些眼熟,不知在哪见过。还有,他如何会使我昆仑派剑法呢,今日他走得急,来不及问他,下次可得问个清楚才对。” 虞梦左思右想,不觉躺到中夜,稍稍有了些睡意。她正欲闭眼,忽听窗外传来细细的笛音,登时又清醒过来。 她暗思道:“这三更天,怎么还有人吹笛?”忽然想起一人:“莫不是那个曾经在清风楼上出现的巽惊天?师父说过:‘夜间有声,必然有事!’”想罢急忙披衣起身,拿起放在床边的霜华。她不欲经过外间,吵醒凝儿,因此也不去叫醒莫君言,悄悄打开窗户,轻轻一纵就跳了出去。 虞梦三月来勤修苦练,又兼崇霄的箫声迷人心魄之余,也有精益内力之功。她内力既强,又听多了崇霄箫声,听音辨位之能,已不输于当世一流的暗器名家。她穿过长街往西,只觉声音愈发清脆,显非笛声,竟是她从未听过的乐器所发出的声响。 又行了数十余步,见不远处有座六角亭,亭中隐约人影。 虞梦蹑手蹑足,缓缓走近。亭中那人一身白衣,腰间别着一把折扇,长身玉立,体态优美。但见他双手放于唇边,双目似闭,声响于他唇边发出,却看不清他吹的是什么。 虞梦静静听着。她昔年常听何恕弹琴,近来又听崇霄奏曲无数,于古风乐府几乎无所不闻。况她记心奇好,听过后便即不忘,更可谓博而不疏。此时听了几声,便知他吹的是一曲《西洲曲》,心想:“这首乐府古曲原是表相思之意,莫非这人正在思念他的情人?” 她听着听着,不觉吟道:“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那人正吹到末节,突闻人声,微愕之下停了吹奏,急忙转身。 两人相视,不觉一笑。原来这亭中不是别人,正是日间仗义出手的杨凌。 “原来是虞姑娘。”杨凌见礼,虞梦道:“杨兄好有兴致呀,这么大半夜的,还在吹《西洲曲》,莫不是有心事?”她狡黠一笑,斜睨着他,想从他的神情中窥探他的秘密。 女孩子永远是这样的好奇,那是天性,并不因年岁而有所改变。 杨凌面不改色,微笑道:“哪里,就是睡不着罢了。信步所至,见此亭俯而向西南,一时兴发,便胡乱吹奏一曲,让姑娘见笑了。只不知姑娘之来,所为何事?” 虞梦道:“哪有什么事,只是躺在床上睡不着,刚有些睡意时,便听到你这笛声,于是出来看看啦。”杨凌忙道:“原来是在下扰了姑娘清梦,实在抱歉。” 虞梦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确是扰了我,赔罪也是应该。本来刚想睡的,就因听了你这《西洲曲》,此刻说什么也睡不下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心里暗想:“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倒也真是符合我现在的心境呢。只是,他又在愁些什么呢?” 她见杨凌肃然,有心逗弄道:“现在我半分睡意也没了,你倒说说看,该如何赔我这一宿好梦?” 杨凌一愣,心道:“好梦如何赔得?何况就算现下让你睡着了,做的也未必便是好梦。”他不知她要出什么难题,但原是自己理亏,只得硬着头皮道:“未知姑娘有何示下?” 虞梦伸出右手,手掌摊开。杨凌不解,凝视了她一眼。 虞梦道:“怎么,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瞧瞧也不成么?” 杨凌如释重负,尴尬一笑,把手中物事轻交她掌心,两人双手一触,面上都是一红。 虞梦急忙缩回手,她虽大方,但终究是女子,此刻夜深人静,与一名英俊男子一起,难免害羞。她鼓了鼓腮帮子,见杨凌交给自己的是一枚普通的杨树树叶,心下奇怪:“他竟是用这玩意儿吹出了如此动听悦耳的《西洲曲》?真是不可思议。” 杨凌见虞梦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叶片,不觉微笑道:“这片杨叶便是从虞姑娘身后那株杨树枝上取下的,硬要说稀奇的话,就只是较其他树叶匀称、光滑了些。吹奏木叶,桔、杨、枫、冬青等叶均可,但需选择柔韧适度的叶子。太嫩的叶子软,不易发音;老的叶子又太硬了,音色便不柔美;叶子太大或是太小,都会使发出的音调不集中。” “你懂的倒是不少嘛。”虞梦秀眉一挑,将木叶放在唇边,问道:“是这样吹?”杨凌微微点头,虞梦轻轻吹了吹,却是无声。 杨凌道:“虞姑娘若是有兴趣,可否容在下觍颜,指点姑娘吹奏?” “文绉绉地做什么,你想当我师父就直说呗?”虞梦揶揄道。 杨凌尴尬一笑道:“在下岂敢,尊师阳慕云乃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杨某不过江湖上的无名小卒,如何敢妄想做阳前辈高徒的师父?” 虞梦本想说:此杨亦彼阳,但见他如此持重,且这句话未免对恩师不敬,于是笑着哼唧道:“你可真不好玩。好啦,就请你教我吹奏之法吧!” 杨凌从虞梦手中接回叶片,轻轻擦拭了一下。虞梦见他用右手食指、中指稍微岔开,轻轻贴住叶片背面,拇指反向托住叶片下缘,使食指、中指按住的叶片上缘稍稍高于下唇,而后吹颤叶片,果然发出清脆之声。 杨凌吹了一节,随即将叶片递给虞梦,解释道:“这木叶吹奏,便是通过嘴劲、口形、舌尖的控制,手指绷紧或放松叶片等各种技巧,改变叶片的振动频率,来吹奏出高低、强弱不同的音响。若要使它发出不同的音色,需运用不同的气量,唇部也随之忽松忽紧,控制气流的送出……” 虞梦听他娓娓道来,已大致明了。当下将叶子放在唇边,果然吹出宫调来。接着她在杨凌的指点下,不到片刻功夫,便已掌握宫商角徵羽的吹法。 杨凌心道:“这姑娘当真灵悟,资质只怕还在我之上。”他不动声色,一面指点,一面跃上杨树,挑选了几片树叶,攥在手中,这才跳了下来。 虞梦依他所教吹了几节小调,那树叶便已变软,声音也变成难听的“卟卟卟”了。杨凌道:“这叶子已经不能用了,木叶吹奏出的气流对叶子的损伤很大,吹奏几次后便要更换叶片。呐,这些树叶给你,正可更替。”他说完,把手中的叶子递给了虞梦。 虞梦心道:“这人倒是细心得紧,他早料到这叶子快要不能用了,提前备好叶片,以便不时之需。”她颔首致谢,从他手中接过,怔忡了片刻,心中若有所思,便即吹了一曲《有所思》。杨凌顺着她的节拍,缓缓吟道: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悲歔欷!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一曲即毕,两声长叹,四目相对,随即分开。 他两心中均是在想:“为何这一曲《有所思》,竟如此撩动肝肠?” 杨凌生性沉慎默,惯于深思而不欲与人共语。虞梦较之,反更豪爽。终是她打破沉寂,问道:“杨兄为何如此感慨?” 杨凌微微迟疑,他毕竟与虞梦初交未深,不敢推心置腹,只一笑道:“姑娘初学木叶,竟然奏得如此精彩,虽然技巧上仍有些滞涩,但曲中情发自心,并发于声,实令杨某赞叹不已。” 虞梦知他是敷衍之词,但听他句句赞美,也不免心为之喜。她随即扯开话题,问道:“据我所知,这木叶吹奏于中原并不多见,不知杨兄是从何处学来?” 杨凌道:“虞姑娘说的是,木叶原是胡乐,多发于黔、滇、湘、桂等地,东北一线亦不乏此类。杨某曾在北地数月,得一位友人传授了木叶演奏之法。” 虞梦颔首笑道:“原来如此。你定是思念你那北地友人,所以这才在夜深人静之际,情不自禁地吹起来吧。” 杨凌尴尬一笑,不便解释,只点了点头。 虞梦的心思虽算不上细腻,但却颖悟,她见对方眼神闪烁后方才点头,立时就明白了自己猜错了,且对方并不欲告知自己实情。 她是豁达之人,随即笑笑,正要说话时,忽见杨凌神色一冷,凛然说道:“既然来了,又何必鬼鬼祟祟呢?” 泰国最胸女主播全新激_情视频曝光 扑倒男主好饥_渴!!请关注微信公众号在线看: meinvmei222 (长按三秒复制)!! 第九回 山月不知心里事 节二:大统领 节二:大统领 此刻虞梦也听到了细微的响动,瞥眼看去,只见七八名黑衣人从亭四周外分别走进来,将自己二人团团围住,显然不怀好意。 虞梦扫视这几人,见他们均是高鼻深目,显不似中土人士。 “看来这些人都是冲着他来的呢?”虞梦心道。她对杨凌不禁又多了一分好奇与钦佩:“我和他说话时,便没法集中精力,他的内力不仅比我深厚,为人亦比我警觉。” 杨凌环顾一周,对虞梦道:“虞姑娘,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及早离去为好。”虞梦嘿然一笑,心道:“你今有难,我若此时离你而去,岂非忘恩负义之人?你也太小瞧本姑娘了吧。”当下不语亦不动。 杨凌与虞梦并无深交,但此番两次交谈,已知她生性好管闲事,为人仗义,亦且此遽尔之间也难脱身,只得又轻声说道:“切莫冲动,留在我的身后。”虞梦点了点头。 人群团团围攒过来,其中一人当先跨出一步,语调铿锵地说道:“杨少侠不辞而别,未免太不把大汗放在眼里了吧?”他说话单刀直入,率性得很。 虞梦见他一身黑衣斗篷,面上戴着黑色面具,故而看不清容貌。面具上有奇怪纹路,且把上脸全都遮住,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他下颔髭须浓密发黄,中文发音不是很正,但却低沉有力,想来该有四十来岁了。 杨凌沉默了一下,才道:“大汗于我有不杀之恩,杨某感念他高义。但他侵我中华,杀我百姓,与我又有家国之仇,请恕杨凌生是中国之人,死是中国之鬼,焉能长留北狄?”他说话旁敲侧击,隐忍得很。 “那么和硕公主呢?你也要弃之不顾了?你们中国人不是常说:‘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你便是这般对待你的救命恩人!?”那黑袍人语调渐趋严厉。 杨凌面有惭色,长叹一口气道:“你说得很对,但杨某这辈子终是要对不起她的。” 那黑袍人口唇动了一下,欲言又止。只听杨凌又道:“那么多亲王贝勒,聪古伦不愁没有一个好归宿。还请大统领转告她,今生,莫以杨凌为念。” 黑袍人双拳握紧,发出“喀喀喀”的声音,杨凌知他盛怒之下,攻势必然猛烈,当即后退一步,凝神相待。 哪知黑袍人只是冷哼一声,随即十指松开,竟不出手。 “杨凌,你的武功造诣的确很高,但终究不是老夫的对手。”他说道。 杨凌点了点头,他无法反驳这一点。迄今为止,即便仗着鱼肠神剑之利,杨凌也从未在他手底下走过五十招。 只听他又道:“老夫实话问你一句,你是否是有心上人了?不然何以屡次拒绝公主的情意。” 杨凌愣了一下,心中忽然想到一人,嗫嚅着,不知该不该说。 那人盯着他,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的变化,虞梦也静静地看着他,她也很好奇,杨凌这样的奇男子,喜欢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 杨凌终于摇了摇头,选择避而不答:“哎,大统领今次前来,是想擒杨某回去的么?”虞梦听了,便想上前与他并肩而立,杨凌早已觉察,提前迈出一步,仍是将虞梦挡在身后。 “哼,此为其一也。你身后是谁,何不引见引见?”那人初来之时,杨凌便已将虞梦遮在身后,是以一直没见着虞梦的容貌。此刻见杨凌举止维护,心中起疑,故有此问。 杨凌道:“不过是一个朋友,夜间偶遇,便一同说了一会儿话罢了。她与大统领素不相识,夤夜之际,男女有别,不便相见。”他左手负在身后,偷偷挥了两挥,示意虞梦快走。 不料虞梦却已抢道:“你这个面具男好生霸道!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如何能掺杂第三者?听你这般说法,倒似除了你们家公主外,便不许他喜欢别的女子咯?他与你家公主若是两情相悦,那自无须你在旁多事,若只是一厢情愿,你又岂能强人所难?爱情若是强人所难,那还有何甜蜜可言?” 她也不知自己怎生一口气就说了这许多,她本应从未爱过,也从未被人爱过,她本不该知道这些,可她却仿佛历经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恋,以至于竟有这般深沉的体悟。 杨凌惊呆了,他既惊诧着虞梦的大胆,又惊愕着她的惊世论调。自宋以来,礼法之重,远胜生死。及至于明,亦不遑多让。男女婚嫁,需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想爱就爱? 那个被杨凌称作大统领的黑袍人也是愣住了,即便他不是中原华人,亦且博学多才,也从未听过如此骇俗之语。待他回过神,竟忍不住向右迈步,想要一睹虞梦的庐山真面目。此举本极无礼,若这黑袍人是中原武林的大宗师,杨凌自可直斥其非,但他却知女真族中,并无此顾忌,即便说了,亦无伤此人威望。 虞梦身形高挑,明眸如星,虽在夜色之下,亦难掩其盛世美颜。那黑袍人一见之下,心中竟也不禁赞道:“好一个绝色殊丽!我大金竟无一女可及。中华地大物博,人杰地灵,果真不虚。唉,想我族人口故不如大明,品貌双全的人才,也是大大不如。” 黑袍人撇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两个副手,左后方的面容精悍的汉子叫穆鲁,右后方高壮如牛的叫赫舍里,两人都是女真人。黑袍人暗暗叹息,他们跟着他十几年了,可至今仍未学到他五成的本事。有一次,他在传授他俩武功,杨凌从旁经过,看了两遍后,目光所指,必是招式精要所在。而穆鲁、赫舍里二人练了十余遍,仍是不得要领。 黑袍人摇了摇头,不觉开始担心自己百年之后,这一身绝世武功究竟该传授给谁好。他感慨女真武人资质普遍不如汉人这一想法,却委实错了。他身为女真人中第一高手,师从中原武人、西域胡人,又兼天赋异禀,可谓是女真百年以来第一武学宗师。他将女真武技与中原武技相融合,创出他这一派武功,其根基却仍是以中原武术为主。女真子弟自幼在马背上长大,学的是弓马骑射,并无内力基础,是以学他这一门武功甚感吃力,倒并非全因资质不若杨凌之故。 黑袍人又看了杨凌一眼,心道:“此人若是我女真族人,老夫便将一身武学传授于他又有何妨?想来凭他的资质,不出十年,便可青出于蓝了。”他转念一想:“他从上京逃离,我本以为他会逃往宁远,又或是北京,岂料竟会在此处遇见。哼,他与一女子相会,这女子偏又生得如此好看,正可与他相匹,且他言止维护,适才问了此问也未作答,莫非这女子便是他的心上人?” 黑袍人神情连续变换,目光最终定格在虞梦身上。杨凌老于世故,自能猜到他心中所想,他亦深知此刻再做任何解释,都只能让黑袍人更加笃定这想法。 “虞姑娘,你出来好几个时辰了,尊师阳慕云老前辈势必会担心,不如早些回客栈去吧。”杨凌眼见情势不妙,竟也如莫君言当日一般,唱起了空城计。他口才及经验均在莫君言之上,这话既不说阳慕云就在客栈,也不说他在何处,虚虚实实,让人摸不着边际。 果然黑袍人暗道:“久闻中原武林有七绝,气、剑、针、指、枪、刀、掌,这昆仑剑圣虽不在七绝之中,但据说其武功造诣丝毫不在这七绝之下。此女既是阳慕云的弟子,倒也不能小觑了。” 杨凌见他微露迟疑之色,情知机不可失,急忙一把拉过虞梦,往西南方向那名女真武士冲去。那武士虽是雄库鲁中出类拔萃之人,但比之杨凌自是大大不如,待他回过神时,早已被杨凌点中穴道,动弹不得。 黑袍人毕竟不是田尔耕,他早有心挑战中国高手,且为人杀伐果决,从无胆怯之时。此刻见杨凌携虞梦欲走,当即飞身跃来,只两个起落,便已挡在虞、杨身前。 虞梦喝道:“闪开!” 黑袍人淡淡地道:“小姑娘,咱们打个赌吧。我让你一只手,你若能接我五十招,我便容你们安然离去如何?”他见了虞梦身法,对她功力深浅,已是心中有数。他之所以不立马动手,是不欲落下以大欺小的口实,同时也不愿太过直接地和杨凌撕破脸。 虞梦和杨凌思忖良久,拿不定主意。 虞梦虽觉他武功甚高,但并未与之交过手,是以初生牛犊不怕虎,有跃跃欲试之心,又恐败了,反而连累杨凌。 杨凌心中则在想:“虞姑娘剑法精妙,尚在我之上,若那秦只用一手,或可接他五十招也说不定。况且此人言出必践,甚有我古人之风,断不至食言而肥。”他心存侥幸,是以犹豫,进而一想:“固然如此,但我堂堂七尺男儿,又岂能让虞姑娘为我涉险?” 杨凌叹了口气,对黑袍人道:“大统领,这不妥。你是女真前辈,又是男子,若是与虞姑娘比试,岂不是以长凌幼,以男欺女?不如让杨某来接大统领五十招吧,大统领尽可双手齐出。” 黑袍人微微一笑道:“你与我交手十余次,今次,可有把握接我双手五十招了?” 虞梦见杨凌默然,心想:“他若接不了他五十招,只怕我也悬呢。”她当即问道:“那如果我接不了你五十招呢?” “接不了的话,有死而已!”黑袍人冷然道。他见虞梦点了点头后便不言语,知她已是允诺,当下也不多言,单手成刀状,直插虞梦喉间。 虞梦旋步闪开,跳出亭去。她右手拔出霜华剑,斜下撩上,还了一招“月影流光”。两人在亭子边,一来一去,不到一会儿工夫,便就交了十来招。 杨凌缓缓退出战圈,但右手暗暗探入袖中紧握鱼肠剑,全身绷紧如满弦之弓。穆鲁和赫舍里则站在他左右,时刻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其余熊库鲁武士仍旧围在四面八方,并不向前。 此即黑袍人连连后退,似乎被虞梦精妙无比的九派剑法逼得有些狼狈。杨凌旁观者清,却看出了那黑袍人步履不乱,显是故意示弱,想诱使虞梦上当,借机找其破绽。 杨凌大声道:“虞姑娘,岂不闻兵法云:‘示敌以弱,攻其不备。’今五十招已将半数,冒进何为?” 虞梦闻言,果然缓了缓招式,停足横剑一封。她这一停,两人正好差了三步之距,黑袍人本待她再进一步时,便以脚勾她下盘,即便不能踢中她,亦可趁其慌乱退步之际,抢得先手。 黑袍人眼见战术被杨凌一语道破,心下恚怒,斥道:“杨凌,你们中国人不是常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么?你效此小人行径,宁不自愧?”他换手为脚,接连四招均是凌厉狠踢,快出而急收,似弹腿之法,却又不同。虞梦一时间摸不准他招式来路,只能以六爻释梦的身法规避。 杨凌知他这路腿法源自马背骑射,又融合中原武术,着实精妙。他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应对,只得道:“虞姑娘,他这套腿法出自马背,招式巧妙且简单有效,你只管闪避,只在他招式将尽之时,再出剑不妨。” 虞梦点了点头,果然倒持长剑,轻盈掠动,黑袍人这般短促而快捷的踢法就踢她不到了。 黑袍人冷哼一声:“臭小子,君子以行言,小人以舌言。你自命君子,多嘴多舌做什么?还有你,君子行不苟合,岂能他说什么你便做什么?” 虞梦笑道:“不好意思,我可不是君子,我只是个小女子哟。” 黑袍人熟读中华文选,是故引经据典,以为更有说服力,不料被虞梦抢白,一时语塞。他当下不再多言,频繁变招,右手掌力渐增,每一挥斩,均带罡风,比之御子胤的天狼剑法,又胜出不止一筹了。 虞梦不敢直撄其锋,连续腾挪闪躲,但她既不还招,两人仍只是交手三十余招而已。 黑袍人内力自在虞梦之上,如此相耗,有赢无输。于是他也不担心,只加大掌力,意图以疲兵之计,静待时机成熟后,便一举将虞梦拿下。 虞梦眼见不是法,急转长剑,冒险一招“新月有痕”往他左肋削去。她性本大胆,这一剑精妙之余,又委实快捷奇诡。黑袍人心下暗赞,单手却丝毫不慢,曲肘弓臂,用掌背往霜华剑面上一磕,虞梦只觉虎口一震,长剑立时就被弹开。 杨凌暗道:“不好,怎么如此沉不住气呢?”他暗暗担忧,不觉偷瞄了穆鲁和赫舍里一眼,见他们虽然盯着自己,但也不忘黑袍人和虞梦的战局。 此时虞梦长剑接连削刺,均被黑袍人以掌背隔开,她微觉气馁,接连几招便就有些力不从心了。黑袍人感受到了她内心的变化起伏,单手立时抢攻。 虞梦勉力抵挡了八九招,已被逼得身形趔趄。黑袍人撇头避开虞梦这一招“古柏森森”,反手一拳打出,虞梦长剑已然攻出,再难收回反刺,只得横剑一封。 黑袍人猛然大喝,重拳打在霜华剑剑面上,剑锋登时如遭锤轰,往虞梦胸前凹了下去。虞梦连忙收腹急退,但仍是慢了半步,胸部不仅被剑刃割伤,同时还受了那一拳的隔空掌力,五脏六腑几乎翻腾起来。她惨哼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摔倒在地。 杨凌见状,身子忽然向后疾闪,穆、赫二人立时前驱,这二人武功虽不如杨凌,但反应亦是一流。岂料杨凌这一退只是虚晃一枪,他以更快三倍的速度前趋,登时甩开穆、赫二人。 黑袍人正待往虞梦头顶补上一拳时,杨凌早到,横剑一封,黑袍人如不变招,那一拳便要落在鱼肠剑神锋之上,莫说血肉之躯,即便是精钢铁石,也难抵这神兵之锐利! 但那黑袍人既为女真武人第一高手,又岂是虚至?他变拳为掌,空划了半圈,待杨凌剑到时,反拂向杨凌手腕,要以他之剑,下斩虞梦。杨凌急忙变封为侧挥,接着左手抓住虞梦肩头,将她拉至身后。 哪知黑袍人左掌随即击出,高声喝道:“撤手!”杨凌猝不及防,被点中右手手腕“神门穴”,鱼肠剑登时脱手,黑袍人手一抄,随即接住短剑,顺势刺向杨凌胸口! 杨凌左手抓着虞梦未放,右手尚自麻软,他心知此时唯有放开左手的虞梦,往右后方退避,方能保存性命。但若如此,虞梦必将死在这黑袍人剑下! 杨凌一咬牙,左手反而抱起虞梦,自己转过身,将后背卖给了黑袍人。黑袍人楞了一下,随即明白:“这小子为了这女子,竟不惜舍命?”他先是一惊,而后转惊为恨道:“哼,若不杀了此女,公主焉有机会?”他左手抓住杨凌后心“神道穴”,将他提起。杨凌穴道被制,四肢无力,虞梦便从他怀中跌了出来。 黑袍人正待一剑刺下,谁知右肋竟猛然一痛,这一刺只刺出了一半便即停住。他低头一看,自己的小腹右侧不知怎么的,竟先一步被一柄长剑刺穿了! 黑袍人愕然,他退了两步,长剑极其锋利地从他体内滑了出来,溅出一大蓬鲜血。 g_罩杯女星偶像首拍a_v勇夺冠军在线观看!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meinvlu123  (长按三秒复制) !! 第九回 山月不知心里事 节三:梦呓 节三:梦呓 黑袍人半张着嘴,缓缓抬起头,顺着长剑剑锋而至剑柄,他看到了那握着剑柄的纤纤细手。 那手白皙的如雪一般,还在颤抖着,那是虞梦的手。 原来虞梦中拳后,已知无力再战,又见杨凌舍身相护,更存了必死之心,右手紧握霜华,尽力刺出。她藏身杨凌怀中,出剑毫无征兆,黑袍人胜券在握,一时大意,竟被一剑刺中肋下要害。 虞梦单膝跪地,身子倚着杨凌,口角边的血液已滑至胸前锁骨。她的衣裳破了两道长痕,渗出了不少鲜血。此时已是夏日,虞梦衣衫材质纤薄,胸前早浸得一片殷红。 黑袍人一脸的难以置信,他摇着头,一手握着鱼肠,一手捂着腰腹,可鲜血如泉涌一般,根本止不住。穆、赫等武士怔住了,他们从未见过这情形,因为他们的大统领,从未被人伤过。所以即便他们的怀中都藏着上好的伤药,却都已忘了取出。 虞梦喘着气,脸色惨白,她咽下了哽在喉中的一口血,缓缓说道:“加上刚才那一剑,正好是五十招。我们的打赌,还算数吧?”她惨然一笑,半跪的左脚也再使不出力来,只好整个人都靠在杨凌身上。 此时夜色渐褪,晨光熹微。穆鲁和赫舍里这才回神,穆鲁上前扶助黑袍人,赫舍里则拔出腰刀,上前对准虞梦就是一脚。虞梦毫无抵抗之力,嘤哼一声,被踢倒在地。杨凌就在她身旁,但穴道被封,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赫舍里踩住她左胸,高举起腰刀直插下去。 “住手!”黑袍人喝止道。赫舍里闻言急停,但弯刀仍是插入虞梦右胸一寸左右。他随即拔出弯刀,转回头,不解地看着黑袍人。 黑袍人运指急点了腰腹边的穴道,封住血液外流,又用鱼肠割破上衣,将腰肋伤处扎紧,这才说道:“小姑娘,你很有胆识。”他缓缓走到虞梦身前,赫舍里见黑袍人上来,连忙把踩在虞梦身上的脚拿开。 黑袍人伸出左手,抓着虞梦胸前衣裳,将她拎坐起来。虞梦右胸中刃,鲜血肆意流淌,加之四肢无力,只能任他为所欲为。哪知黑袍人将她倚在杨凌身上,将霜华剑拾起,连同手中的鱼肠剑,一起放在她的膝上。 穆鲁用着生涩的中文问道:“大统领这是什么意思?” “原是我输了,咳咳,放他们走吧。”黑袍人捂着右肋说道。他伤势很重,虽不至于丧命,但也亟需治疗。 赫舍里不满道:“大统领,这女子伤了你,怎么能这样放了她?你不必动手,我来杀她便是。” 黑袍人怒道:“听不懂么?人生在世岂可言而无信?”接着他又用女真族语说了一大段话,大致意思便是女真人不是野狼野狗,说话不算数的话与畜生又有什么区别。他说完后便即离去,穆鲁和赫舍里不敢再说,其余武士也默默收队,跟在他们后面,不多时便消失在晨雾之中。 杨凌凝力冲穴,用了将近半个时辰,这才冲开穴道。 “虞姑娘?你还好么?”他蹲下身子,扶着虞梦问道。虞梦嘤嘤糊糊,并不答应。她中了黑袍人那一拳的隔空掌力,本就重伤,又为赫舍里一刀刺入胸部,鲜血流了一地,早已昏昏沉沉。 杨凌见她脸色苍白,用手一摸虞梦额头,只觉得滚烫无比,再一搭她脉搏,也是虚弱无力,好似随时都会停止跳动。杨凌大忧,见她胸口上仍有鲜血缓缓流出,忙点她止血穴道,又用衣布压住伤口,心道:“虞姑娘她中了那秦一拳,内伤极重,加上失血过多,需得马上医治!” 此时天色已明,杨凌收起鱼肠,一只手提着霜华,抱起虞梦快步急行。 杨凌不知虞梦和莫君言宿在哪家客栈,只得就近找了一家。那家店的店小二刚打开门,就被杨凌一把撞开。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刚想骂人,就见杨凌衣上全是血,怀里还抱着个女子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那句:“你妈的!走路不长眼么?”顿时咽了下去。 杨凌撇头看了他一眼,喝道:“给我准备一间上房,再帮我烧一桶热水,快!”他见那小二木然不动,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抛给他,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上楼去。 那小二拾起那锭银子,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放进嘴里用牙一咬,疼得叫道:“哎哟,牙崩了!妈呀,原来不是做梦!”他连忙爬起身来,对着杨凌消失的方向习惯性地高叫道:“好嘞!马上就来!” 杨凌将虞梦放在床上,又再摸她额头,却已是一片冰凉。他喃喃道:“忽冷忽热,这可如何是好?”正踌躇间,屋外小二已拎着一大桶热水在门口敲门道:“客倌,您老要的热水来了!” 杨凌打开房门,接过水桶,正要关门,那小二忽道:“客倌,可要小的帮您找个大夫么?这镇上最好的大夫,就是那仁心堂的陈大夫,他的医术可真是好的不得了,上次……” 杨凌无心听他废话,但转念一想:“虞姑娘受伤极重,这镇上的庸医如何医治得了。不过叫个大夫,总聊胜于无吧。”他摆手制止尚在絮叨的小二,给了他银子道:“去把他找来。” “好嘞!”那小二飞也似的去了。 杨凌关上房门,走到虞梦身前,见她右手滑落床下,心疼不已。他一面将她手又放回床上,一面心道:“她身上还有外伤,失血过多,需要及早上药才是,可……” “虞姑娘……虞姑娘……”杨凌又叫了她两声,虞梦只是不应。杨凌摇了摇头,只得道:“虞姑娘,事急从权,非是杨某轻薄,还请、还请恕罪。”他又怔了片刻,这才上前来解她上襦。虞梦身上血浆与内衣凝在一处,杨凌竟解不下来,待一用力,血衣连着扯动皮肉,立时疼得虞梦皱眉轻哼。 杨凌无奈,只得用鱼肠剑将她衣衫割破,然后用布沾上热水化掉干硬的血块,水一浸入伤口,虞梦顿时惨叫起来。杨凌忙道:“虞姑娘,请你忍一忍。”哪知虞梦惨叫一声后,又晕了过去。 杨凌除尽虞梦上衣,映入眼帘的那一对乳酪般的胸脯,正自上而下微微起伏,鼻中又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阵阵芳香,一颗心情不自禁地怦怦而跳。杨凌时年已是二十六岁,虽不是情窦初开,但却从未见过这般美丽的胴体。他脸上一阵发烧,望着虞梦因失色而苍白、细嫩而又美丽的脸颊,心中不觉把她和沈清泠比较起来:“虞姑娘的样貌、武功都丝毫不下沈姑娘,豪爽仗义却又比沈姑娘更加可爱,她……”他想着,猛然打了自己一巴掌。 “你这个禽兽!虞姑娘为了救你,身受重伤,你竟然、竟然趁人之危,还胡思乱想,恶意亵渎她的身体!?”杨凌不敢再看再想,闭上眼为她擦拭血迹,接着在她酥胸上的伤处敷上金疮药,然后拉过纱布,包扎起来。 杨凌行囊中并无女子衣物,只好取出一件自己的长衫,先给虞梦穿上,而后又将生了一盆火,将血衣处理掉,直忙活了大半天。 不多时,那多嘴的小二已把陈大夫引来。 那陈大夫大约五十来岁,留着一部山羊胡子,看起来倒似个名医的样子。那大夫为虞梦号脉后,沉吟了良久,才道:“医书有云:‘诸血者,皆属于心。血者,神气也。中焦之汁,五脏之精,奉心神化赤而为血,故诸血皆属于心。’这位姑娘心血亏蚀,焉能有神?且脏腑有损,肝脾忧虑,其病之沉重,实非药石可医。有形之血不能速生,无形之气所当急固……”他说完,摇了摇头。 杨凌不用他说也早自知,本来外伤倒也罢了,可偏难以及时止血,以至于失血过多,又兼那秦那一拳有开山裂石之力,即便自己也经受不住,何况虞梦?好在隔着霜华剑,不然虞梦已是当场毙命了。 “还请公子节哀。”陈大夫提笔开了些补气活血的药,一面说道:“这些药也只是聊尽人事罢了,唉,这姑娘还如此年轻,若是就这么去了,当真可惜啊。”他收了诊金,留下药方便走了。 杨凌将药方还有三两碎银叫给了小二,让他帮忙取药,并且买几套现成的女衣,自己则守在虞梦身边,以防虞梦伤势有变。 他拿起桌上的霜华剑,默默拔了出来,见剑身上已出现龟裂之痕,暗暗心惊:“那秦的功力竟已到了这般境界了么?不可能啊,能够凭借拳掌之力,震裂这等好剑的,除了恩师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人来……” 他摇了摇头,还剑入鞘,又担心起虞梦伤势来,叹道:“若是沈姑娘在就好了,若容她施展冰心堂神针,必可让虞姑娘好转过来。可此地距离金陵千里,虞姑娘伤势沉重,又如何能撑得到呢?”杨凌左思右想,并无妥善之法。 这时候虞梦忽然要水,杨凌忙取碗喂她。虞梦极其虚弱,她饮了几口,又昏沉睡去。杨凌心想:“虞姑娘修炼的乃是玄天无极功,原有自疗之力,我的内功虽是少林派,但亦知其法门。顾不得了,总之先给她输些内力,纵使不能治好,也能维系她的脉搏。”他想罢,扶起虞梦,伸掌贴在她背心,将真气缓缓度入虞梦体内。哪知才过一盏茶时分,虞梦便即喷出一口紫血。 杨凌急忙收功,扶虞梦躺下,已明其理:“虞姑娘内伤沉重,我的内力与她不同,一入她体内,便与她的玄天无极功相斥,反而加重了她的内伤。这可如何是好……” 杨凌坐了片刻,思虑良久:“虞姑娘所以受此重伤,全系因我之故。义不容辞,我拼尽全力,也非将她治好不可。”他正欲起身,忽听虞梦梦呓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杨凌怔了一下,心道:“还君明珠……这是张籍的《节妇吟》,虞姑娘为何会在梦里吟诵这首诗呢?” 他又听她续道:“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你、你又在…想她了么?”虞梦口唇蠕动着,声音轻柔,又缓慢:“你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告诉我,箫声里的人是谁?你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她?” 她眼角忽然滑出一滴晶莹的眼泪:“你为什么要骂我?为什么要那么瞪我……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杨凌心知这些话涉及虞梦隐私,不敢多听。他正想退出屋外时,却忽然怔住,因为他真真切切地听到虞梦说了一句:“崇霄、崇霄……我讨厌你、讨厌你……” 杨凌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起来,他回过头看着虞梦,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喃喃地重复着那两个字:“崇霄……崇霄……”仿佛入魔一般。 泰国最胸女主播全新激_情视频曝光 扑倒男主好饥_渴!!请关注微信公众号在线看: meinvmei222 (长按三秒复制)!! 第九回 山月不知心里事 节四:百年茯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回 山月不知心里事 节五:祸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回 山月不知心里事 节六:摘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回 山月不知心里事 节七:阳明心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回 山月不知心里事 节八:龙战于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回 倚天万里须长剑 节一:初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回 倚天万里须长剑 节二:公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回 倚天万里须长剑 节三:不速之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回 倚天万里须长剑 节四:来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回 倚天万里须长剑 节五:三才玄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回 倚天万里须长剑 节六:情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回 倚天万里须长剑 节七:忧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回 倚天万里须长剑 节八:大梵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