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te]我真是x了狗了》 第1章 第一个梦 她名叫百夜,一个百合文写手。 毕业后的她为了逃离险恶的人类社会,毅然决然地选择加入自宅警备员的一员。作为一个与世无争的死宅,靠码字糊口度日。 因为能将美少女们的爱恨情仇描写得出神入化,她赢得了雄性和雌性读者的一致好评。 如今她在小有名气的杂志上连载新作,剧情正进行到了激动人心的高|潮部分。可她的灵感居然偏偏在此时枯竭了。 时速五千字、周周按时交稿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恼火的编辑步步紧逼,还从读者那里受到了“最近的内容不如以前精彩”的评价。 压力山大,但无能为力。 百夜实在是写不出来。 天地良心,她真的不是偷懒,她就是写不出来。 这是为什么呢? 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她最近……总是做梦。 而且梦里的男人居然还是同一个人? 实际上梦境总是朦胧的,如同情迷意乱时的感受,所以她从未看清过那个人的脸。 可凭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她确信自己梦见的是同一个男人。 且不提她梦见的是谁,过多的梦境也未免使她消化不良,强行进入了贤者模式。 因为饱受梦境的折腾,她已经许久没能睡个好觉了。 再这样下去的话,随着编辑与读者的不满度逐渐攀升,心急却又无从下笔的她承受不住压力,是不是会被逼得走投无路……? 等待着她的,难道会是无奈封笔的结局? 最终怕是会从自宅警卫员堕落到无业游民,从此一蹶不振走入人生的死胡同……停停停!! (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百夜及时打住了可怕的想象,放空大脑,重新投入工作。 ………… …… 就这样一天过去了,又到了睡觉的时间。明明该是放松身心的时刻,百夜却比白天工作时还要紧张。 她平躺在床上,深吸一口气,向各路神仙祈祷了一圈: 不要做梦,不要做梦,不要做梦。 然后忐忑地合上了眼。 黑暗中她倾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平缓沉重,像暗夜中撞击两岸的巨流。 本以为终于能迎来一个无梦之夜了,可渐渐地,水流加速了,心跳变快了,从远处响起了嘈杂的声音。 …… 诶,好吧,又开始了。 对于这一系列的梦境,经历过最开始的新奇、期待(?)、不安、厌烦、疲惫和气恼等情绪之后,现在的她已然进入到了破罐子破摔的新境地。 翻了个白眼,她默念着“来吧来吧老娘历经过大风大浪再怎么搞都不怕了”,睁开双眼迎接新的梦境。 随后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一睁眼就看到一个被割开喉咙的男人,倒在了她身上,温热的鲜血浇了她一脸。 …… 在另一种意义上太具杀伤力。百夜是生活在和平时代的守法公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当即被吓懵了。 那濒死的男人不是一般的沉,她支撑着他后退几步,靠在了墙上,又顺着墙跌坐在地。 明明喉头咕嘟咕嘟向外涌着血,气管被割断,话也说不出来。可他像是放不下什么那样紧紧攥着她的胳膊,嘴一张一合。 百夜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一时半会儿没能从呆滞状态中恢复过来,就那样任由他拽着自己瘫倒了在地上。 她浑身抖得像筛子一样,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与之前模糊不清的梦境不同,这次的梦,异常清晰。 她甚至能感受到浓重的铁锈味涌入鼻腔,沾满面庞的鲜血在渐渐干涸,还有…… 说话声?笑声? 她木然抬起头。昏暗的石砌房间中,几个战士打扮的人围了上来。 那一双双嗜血的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视野被这样恶意的目光所刺痛,她的大脑终于重新运作起来。 像是暴徒抢劫杀人之类的场景。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身为女人将会遭遇什么?她飞快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并作出了选择。 逃跑? 不。 反抗? 不。 ……她选择死亡! 虽说是梦,遭遇这种戏码她当然是一百万个拒绝的。而且反正是梦,死了下一秒就醒了。 她当机立断,抄起倒在自己身上的男人手中的刀,往脖子上就是一抹。 肯定巨疼! 既然是如此真实的梦境,痛觉多半也会如实传递吧。抹的那一瞬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手还是不免一抖。 就是这一瞬的迟疑,使她错过了良机。 手腕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刀子脱手,她嗷地一声叫了出来,握住手腕。 巨疼,确实巨疼! 虽说不是抹脖子的疼,但也确实疼……大概骨折了。 顿时泪水模糊了视野,可她的头脑还算冷静,立马反应过来并用视线去搜寻刀子的下落。 却在下一秒被人揪住脖子,从地上拎了起来。 “真是只机灵的小母牛,反应还挺快的。”那男人语气轻松,听着有些刺耳。 她没吭声,一瞥男人空着的另一只手,握着的是一把象牙柄的镀金短剑。 ……刚刚不是他。 击中她手腕的是石子之类的硬物,所以刚刚阻止她自杀的不是面前的这个男人。 “吓得不会说话了吗?刚刚不是还挺果敢的吗?” 许久没有得到回答,掐着她脖子的手用力了些。她下意识地用那只没断的手抓住男人的手腕。 窒息的绝望感袭来,但她不打算抵抗。 (好吧好吧,就这么掐死我吧大哥,一了百了。) 且不提这个单手就能把她像小鸡一样拎起来的家伙,那个一颗石子就能把她砸成骨折的人才让她感到胆寒,而且除了他俩之外,还有不下十个战士……逃是不用想了。 那么,不逃会发生什么呢?再次回想一下小说中的套路,一个女人,十几个暴徒……好的,可以打住了。 再次下定决心,她选择死亡。 意识模糊间,她将痛苦全部用指甲发泄到男人的手臂上。然后无力地想起了自己睡前的祈祷。 (比起这样血淋淋又暴力的梦,我还是比较喜欢之前那种……诸神啊,我错了。还是让我继续做春|梦吧。) (——话说回来能不能快让我死啊!) 她奋力挣扎着,心想这臭男人真是残忍,怎么不直接把她脖子拗断,而是这样慢慢折磨她。 就在她这样想着,视野逐渐被一片漆黑占据的时候。突然,一股新的力量加入到两人的抗衡之中。 “行了吧,库罗伊,松手。” 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 遏制在喉部的力量忽地消失了。她两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上,幸而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捞了起来。 那人在她的背后,她还未来得及去看,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根本没打算弄死她。”差点掐死她的男人辩解道。 (……放屁!明明就差一点点!) 百夜咳得满嘴血腥味,泪水接连而下。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抱着她的那个男人说,“毕竟杀女人可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 他说着轻笑一声。 听起来是个年轻的声音。 百夜睁开泪汪汪的双眼,先是看到一只环着她腰的强壮手臂。接着她赫然发现,那人手里拿着一把弹弓。 (!?) 她瞬间明白了什么……这就是那个用一颗石子击碎她腕骨的人! 猛地扭头,她对上一双红色的眼睛。 百夜霎时屏住呼吸。 明明是一双如石榴石般清澈的眼睛,目光却异常锐利。 铺天盖地的恐惧像一支冰冷的长|枪,毫不留情地掼入她的心脏。 她打了个冷战。 她本能地感受到他身上狠厉的气息和血腥味。方才就看到了,那只固定着她身体的手臂上布满了伤痕,想来是在无数次凶险对决中留下的。 就像被凶兽盯上的小动物那样,她一动不动,甚至不敢呼吸。 直到他移开了目光。 是他率先中止了这场对视。 那柄名为“恐惧”冰冷的长|枪也随之撤出了她的心脏。惟留下隐隐的痛感,仿佛连带着撕扯出了一连串血肉。 随后,一股污黑杂乱的情绪取而代之,疯狂涌了进去。 一时间噎得她喘不上气来。 冰凉、炙热。 恐惧、怨恨。 身后靠着的胸膛,温度很暖,却无法传递到她这里。 她冷得像是挨着一块冰。 而这种感觉……竟莫名地熟悉。 她懵了。 (该、该不会是……) 一个不妙的猜想浮现在心头,她咽了咽口水。 (该不会是梦里的那个人……吧?) 第2章 第二个梦 之前的梦境不似现在,总是朦朦胧胧的,唯能见到斑斓的光点或星空。 除此之外隐约能记起的,有回响在耳旁的喘|息,还有落在肌肤上的温度,和身体里的…… 触感。 她彻底懵了。 虽然从未看清过梦里男主角的脸,可是…… 身、身体记得啊! 在她回忆起更多糟糕的情节前,两个男人的对话就打断了她的思绪。 “哟,这小娘们儿,总算静下来了。” 那个叫库罗伊的男人察觉到她的变化,打趣般地说着,伸过手来要抬她的下巴。 可还没碰到,手就被人打了一下。 “……你什么意思,小猎狗,”库罗伊看着红眼的年轻男子,变了脸色,“是我先找到她的,你要和我争吗?” “不行吗?”被称作猎狗的男人语气不让,反问道。 同时那只手掐了掐她的腰,于是百夜又抬起头来。 这一次,她总算看清了那人的面貌。 是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男人,看着不过二十岁上下,英俊的面庞上此时满是不屑的表情。一头深蓝色的头发,脑后垂着一条长长的辫子,用银环束起。 此时他正低头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 那双令她窒息的红眼睛又撞进她的视野中,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对她有着多大的杀伤力,凑到她耳边低声问: “布拉斯纳特,我们两个,你选谁?” 那压低的声音也是异常熟悉。被他碰触到的地方顿时起了一片战栗,想逃跑的念头在脑海中疯狂生长、肆虐。 (……有立马醒过来,然后开电脑更新这个选项吗。) 她想这样说,但知道自己不能说出口。 库罗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提问。 “别傻了,库丘林,”他是这么称呼那个年轻男人的,“俘虏哪有选择的机会?你要是这么想要她,咱俩就活动活动筋骨,好好比试一番。” “如你所愿。” 库丘林当然不会拒绝。 于是,他俩就打起来了。 百夜,现在是叫布拉斯纳特被推搡着到了城堡外,被迫观看这场即将决定她今后命运的决斗。 迈出门槛的那个瞬间,她回头望了望。 那是一座被夜幕所笼罩的古堡,用冰冷的灰色巨石堆砌而成。 一路上所见的光景与之前相同,城堡外的空地也是一片狼藉。男女的尸体形状各异,散落一地。像被孩童用剪刀裁碎的布娃娃,露出红到刺眼的内芯。 血与肉、筋骨与脑浆都如此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她只看了一眼就感到反胃。 从本质上而言,这些曾经构成了一个个人类的素材,与案板上摊开的牛肉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 可它们有着和她同样的形状,有着如此相似的感情。 她能感受到。一定很疼,很害怕,很绝望吧。 所以才会感到如此恐惧,如此战栗。 可造成这幅惨状的主犯们却满不在乎地,漫步在尸体间,仿佛它们倒向土地的那一瞬间,也就回归了尘土,与足下的土地无异了。 这些人还能被称作人吗? 她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可又在下一秒否定了自己。 正是如此,才会被称作人。 那一瞬间,一种名为仇恨的情绪从她的胸口满溢而出。 并不是出于同情。脑海中没有与死者相关的记忆,可就是,就是很恨。 恨加害者的残忍,恨加害者的满不在乎。 炙热的恨意如此真实。快结束吧,快让这一切都结束吧。她在心里一遍遍默念,试图压下那躁动的情绪。 其实这场对决无论是哪方获胜,于她而言都不是很重要。她只想从这个恶质的梦中清醒。 因为她不过是赌盘上的一个砝码,不管是归到谁的手里,都只是一个任人摆弄的物品而已。 可就像迟迟未到的晨曦未曾驱散永夜的寒意那样,在她的一次次祈祷中,苏醒的时刻也始终没有降临。 铁青色的梦继续了下去。 与她想象中的打架斗殴不同。披着人类外皮的两人,扭打在一起的时候就突然化身为两只传说中的凶兽。 一时间飞沙走石,地动山摇。 她甚至看不清库罗伊手中的长矛是怎样扫过库丘林的头顶的,也想不透库罗伊是怎样违反地球重力,使那强壮笨重的身躯拔地而起,在空中旋转半圈躲开了猎狗锐利的矛头的。 库罗伊发出怒吼时,她感到自己的身子都被撼动了。瑟缩在角落里,她彻底忘记自己还可以尝试一次勇敢的自刎。 足足打了几个小时。最后的最后,库丘林瞅准机会将长|矛捅|入库罗伊的腹侧,可杀红了眼的库罗伊早已忘记疼痛,眼里只有近在咫尺间的对手。 眨眼间他一把抓住库丘林握着长矛的手,不让他逃脱。然后他使出全身力气,猛一抬腿就将库丘林飞踹了出去。 轰隆几声巨响,树撞断了几棵。 布拉斯纳特脸色煞白。 在那之前库罗伊就在库丘林身上留下不少伤痕,这猛一击下去,谅是库兰的猛犬,也难以重振旗鼓了。 “认输吧,小子!是我赢了。”库罗伊脸上挂着洋洋得意的笑容,朝地上啐了一口血痰,又继续羞辱他的对手,“作为一个年轻人你做得不错了,可惜啊可惜,还是像只兔崽子那样让我踢出去了!” 他走上前去,把库丘林拎起来。 一颗拔根而起的老树吸引了库罗伊的注意,他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无比恶意的笑容。 “你就在这老老实实呆着吧!” 他说着一脚踢开了树干,把还未回过神来的库丘林丢进了树坑里。 库丘林愤怒地瞪着他,可这还没完。接下来库罗伊像是会怕自己的伙伴会着凉,又把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推了下去,给他做被子。 一声吃痛的闷哼从洞里传出来,布拉斯纳特立马闭上眼睛。 “没有姑娘,今晚就拿这又冷又硬的婊|子凑合凑合吧!” 对这个玩笑感到很是满意的库罗伊仰头狂笑起来,洪亮的声音惊起了树林里的鸟群。 带着胜利的喜悦,他走到布拉斯纳特身边,一把将这属于他的战利品从地上拽起来,扛到肩上。 “你是我的了,小母牛。” 他说着,手掌豪迈地狠拍她的屁股。 熟识小说套路的她没有选择嘴炮这种无用功,而是直接采取行动。她发起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奋力挣扎。 对于库罗伊来说,这砸在背上的小拳头不过是牛毛细雨。可她偏偏瞅准他腹部的伤口就是一阵狂踹,狠劲不亚于幼崽被夺的母狼。这恰恰取悦了他。 一把掐住她断掉的手腕,他把她从背上拽下来扔到地上。撕心裂肺的痛楚让她没忍住尖叫了出来,金色的长发散落在脸庞。她仰头看他,眼睛湿漉漉的,蓝色的眸子却燃烧着仇恨的怒火。那凄楚又坚毅的脸庞真是再美丽不过了。 “不乐意?我会娶你,”他说,“做男人的妻子难道不比做情妇好吗?” 那是一个她丝毫不想回答的问题。 等不到回答的他最终扯着她的头发,像拖一只待宰的小羊羔那样,把她丢进了一个帐篷里。 第3章 第三个梦 原来等待并不像书中所说的那样,总是在期盼中夹杂了一丝酸涩。 此时布拉斯纳特蜷缩在离床铺最远的角落里,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个事实。 在等待悲惨命运降临的过程中,又有多少人能保持冷静呢? 至少她是无法做到的。 抱着膝盖,她双眼空洞地望向自己冻得发紫的脚趾。 思绪在“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和“快点结束吧”这两个苍白的念头中来回转换。她将自己变成一座立于墙角的老爷钟,在这除了灯芯草铺就的床铺以外空无一物的帐篷里,唯有胸口指针的滴答声。像一个机器那样平静运作着,直到停止工作的那一天。 在那不久之后,天逐渐转亮。帐篷外嘈杂的声响未曾停歇,还有人掀开门帘好奇观望。可她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除了自己脚趾头和地上的草之外的东西。 直到夜幕再次降临,才有一个人走到她面前。 一只修长的手在她面前晃晃,银制的手环闪闪发亮。 她保持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他又推了推她的肩膀,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 “喂,睁着眼睛睡着了吗?” “……” 她闭上眼,让眼睑裹住干涸酸涩的眼球,充分润湿。然后才抬起了头。 赤|裸着上半身的库丘林蹲在她面前。她曾见过他手臂上的伤痕,不过没想到身体上也布满了同样触目惊心的痕迹。除此之外,还有在身侧蔓延的纹身,诡异妖冶的鲜红色,像恶魔利爪留下的。 而刚经历了一场决斗的此时,更是被深浅不一的新伤所覆盖。不过比起库罗伊被贯穿的肚子,他看起来显然没什么大的问题。 他的身型不像库罗伊那样高大威猛,肌肉在他身上并非一种累赘。比起雄壮的狮子或者老虎,他有着更像是豹子那样匀称而流畅的身体,蕴藏着一触即发的力量。 原本束在脑后的蓝色发丝散开了,垂在肩头和胸前。 被打量得有些不自在,库丘林露出疑惑的神情,凑近布拉斯纳特的脸。 “看什么?”他问,一边的眉毛挑起。 生动而锐利的表情,就像他这个人那样。 随着他的靠近,布拉斯纳特也往后缩了缩。 直到被逼到无处可逃,脊背顶到冰凉的幕布。 她逼着自己直视那双如红宝石一样的眼睛。就像被食肉凶兽盯上的野兔那样,她怯懦地观察着捕食者下一步的动作,节节后退。 可还是她先萎缩了。 野兔如离弦之箭,瞬间爆发出聚集在腿部的力量,扭身窜了出去。 ——她避开目光,低下了头。 可身后的捕食者紧追而上,咬住了野兔无力的颈部。 ——他的手抓住她的脖子,迫使她抬起脸。 “!” 布拉斯纳特一惊,缩起脖子试图摆脱,未果。 微热的手指向下探去,以一种与他性格不符的和缓节奏,慢慢地覆在她颈部的肌肤上。 极为耐心,却又不容拒绝。一寸、一厘,他逐渐侵蚀着她的领地。指尖稍稍用力,陷入肌肤,按在血管蹦跳着的地方。 “别动。”他说。 一想到那是牵动弹弓把她砸成骨折的元凶,布拉斯纳特也就按他说的那样,瞬间不敢动了。她已经察觉到他没有弄死自己的打算,那样的话还是避免过多的疼痛为好。 整个手掌都紧贴上来了。他的体温稍高,手也很热。明明是能将利刃贯穿人体的一只手,此时却精巧地把控住力度。她明白他不打算伤她,只是要她看向自己。 库丘林带着一副沉思着的表情,皱着眉,略略抬起下巴。像是要把她之前打量他的那份都看回来一样,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 布拉斯纳特那双眼睛看得浑身不舒服,想避开目光。施加在颈部的力度忽地增大,她抬眼诧异地望向他。 (你到底要干嘛啊?) 察觉到她目光中不耐烦的意味,库丘林失笑。 “别用这种眼神看你的救命恩人啊,布拉斯纳特,”他说着,逗弄地闭上一只眼睛,“我可是想帮你的。” “……” 布拉斯纳特不支声,依旧怀疑地看着他。 像是被她的神情取悦到了,他露出一个飒爽的笑。一直搁在她下颌的食指有了动作,在细嫩的脸颊上刮了刮,又顺势勾勒下颌骨柔和的线条。 布拉斯纳特一偏头,嗷地一口咬在他手指上。 他能躲开的,但是没躲。洁白如粒粒珍珠的小牙嵌入肌肤中,杀伤力如料想那般,极低。这种程度的疼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她还不知退缩地收紧牙关,似乎决心要将这根挑逗她的坏手指咬断。 总不能真的让她咬断吧?库丘林抽回手。 还未等被咬了的他抱怨,咬了人的那只小猫倒像个受害者那样,委屈地把自己缩成一团,捂住脑袋。 然后他明白了,她怕他打人。 “……哎。” 要让面前的女人相信他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无力地长叹一声,决定用行动来证明自己不是在骗人。 粗糙的热度从右手臂处传来。 将自己裹在黑暗之中的布拉斯纳特倒吸一口气。 (他要做什么?) 那一瞬间她有许多糟糕的设想。其中可能性最大的,就是扭动她骨折的右手,引起剧痛来逼她就范。可是他似乎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因为他刚刚才说过要保护她之类的话……当然,布拉斯纳特没傻到相信在城堡杀人和抢夺的人的话。可她也能察觉出面前这个叫做库丘林的人,对待她的方式明显有别于其他人。这像是一个突破口,可也恰恰造成了她的迷茫。 说白了,她就是看不清这个人的意图。 (他要做什么?) 她又在心里自问了一遍。 忽然响起布料撕裂的声音。 她从臂弯的缝隙窥探到他的动作。他毫不费力地拽住她奋力反抗的右手,避开肿起的伤处,同时虎牙咬着一块破布,用另一只手扯开。 他敏锐地察觉到她从缝隙中窥视的目光。四目相对的刹那,布拉斯纳特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在笼中撕裂食物的猛兽。 现在她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他是他们中的一员,可又与他们是不一样的。至少对于她而言是这样的。 有些事情她是无法忘记的。就算她没有在城堡生活的记忆,但这不能改变她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处境。 他们是杀人者,我们是被杀的人。 但在如今这种求死不能的境况下,她发现自己能做到的唯有相信他的话。 感受到她放松了挣扎的力量,库丘林也放轻了紧握着的手。感到那截光滑的手臂像水中的白鱼一样从掌心溜走,他一握,恰好抓住了她的手。 不松不紧,略有些粗糙的属于男人的手指停留在她的手心。布拉斯纳特逐渐卸下紧绷着的武装。 他也察觉到了,但什么都没提起。 “断掉了啊,”他观察着她的手腕,说,“疼么?” 她的声音闷闷的:“……最开始的时候有点,现在不怎么疼了。” “不算特别严重,”他说,“不过这样下去也不行,要把骨头掰正才能长好。” 说着他就架好姿势,准备徒手把骨头掰回去。 “……” 然后他发现她的手开始不停地抖。 “这也太简单粗暴了……”她喃喃道。 “怕疼?看你用刀抹脖子和踢库罗伊的时候,胆子不是挺大的吗?”他笑道。 (那能一样吗?一瞬的解脱和无尽的折磨,哪个易选难道不是明摆着的事?) 她不打算回答,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你看见了?我踢他的时候你不是被埋在树坑里吗?” 有一瞬间的沉默。然后他有些不服气地说:“他光会用蛮力,砸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已。这点小伤不过半天就好了,比起失血过多还躺在医士那里的库罗伊可强多了。” “嗯,是吗。” (原来是在医士那里啊。虽然希望他永远爬不起来,但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大问题的样子,也不知道哪天能好?) 得到有用消息的布拉斯纳特在心里悄悄谋划着。 “少说也要过半个月吧,”库丘林像是在回答她心里的疑问那样说道,忽然叫了她的名字,“喂,布拉斯纳特。” 她疑惑地看向他。 “别套我的话,有什么想问的直说。”他说。 原来那双锐利的红眼睛早就看穿了她的小伎俩。她不禁涨红了脸。 他当做没看到,转移了话题:“话说回来,你不会疼到叫出来吧?” “不会,”布拉斯纳特选择嘴硬,“……大概。” 像是想到什么那样,库丘林绽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诶,还是想想办法把你的嘴堵住比较好,”他故作严肃,“要是外面的人以为我们在做什么,冲进来就不好了。我可是偷偷摸进来的。” (……你会怕这个?) 布拉斯纳特腹诽道。 他向前挪了挪,忽然将手绕道她脑后,按在自己肩头。 距离瞬间被缩短,头顶传来的声音也变得很近。 “咬着吧。” 他说着拍了拍她的脑袋。 ……这这这这这这是什么进展。 大概是他身上的热度传到了她脸上?……布拉斯纳特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 “别磨蹭,快点,”他倒还是平静如水的语气,“长痛不如短痛。” 她只能默默从了。 后来布拉斯纳特回想起这件事,才反应过来。 既然他双手都占着,她咬着自己不就行了吗…… 可现在她想不了那么多了。因为库丘林连声招呼都不打,她的牙刚触到他肩头,就只听“喀拉”一声响。 “————!!!!!” 巨疼。真的巨疼。 下意识地一口咬下去,那一瞬间名为理性的丝线仅能牵制住“不能叫出声”这一个念头,其他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于是就那样丝毫不控制力度地咬了下去。 隐隐尝到了血的味道。可他还像什么事都没有那样,从容不迫地把掰正的地方缠好。 那一刻布拉斯纳特不禁有些怀疑,同为人类,他们究竟是不是用同一种材料制成的。 第4章 第四个梦 布拉斯将下巴搁在膝头,观察自己包扎好的手腕。 “你怎么那么熟练啊……”她若有所思地嘟囔着。 库丘林坐在一边,和她稍微拉开一段距离。他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挑起话题。 也许已经有了些许变化吧。虽然不多,但确实是有的。 “这种伤又不是什么稀罕事,”他说,“医士忙不过来的时候,小伤就互相处理下,时间长了熟练也不奇怪吧?” 没想到得到了这么详细的解释。 (不过如果这种情况经常发生的话,那……) 布拉斯纳特抬起眼,有些抱歉地看着他肩膀上那个触目惊心的牙印。 “那……你也经常被伤员咬成这样吗?” “……” 他不知怎地沉默了,迅速把脸转到一边。 怎么回事?布拉斯纳特正纳闷,还以为自己勾起了他什么不好的回忆,只见他在微微颤抖。 明显是在憋笑的样子。 “……你笑什么?”她的口气冷淡了几分。 “布拉斯纳特,”一开口说话他就不小心笑出了声,“……你真可爱。” “……哦。” 被男人夸可爱,对于单身二十多年的她来说还是第一次。 可她一点都不感到羞赧或者窘迫。因为她明白,当男人夸姑娘可爱的时候,他的言下之意实际是“你怎么这么傻”。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得这么高兴,但她觉得自己不傻。 “诶,居然一点都没意识到……倒是被你白白咬了一口啊。”他感叹道。 (……什么跟什么啊。) 她一脸懵逼,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 黑暗中,蹲靠在角落的少女将半张脸都埋在臂弯中,只露出一双清澈的蓝色眼睛。微微闪烁,就像国王康丘佛宝物库中的海蓝宝石。 轻咳一声,他打破了沉默: “饿不饿,想吃点什么吗?” 像是一直在等他挑起话头那样,布拉斯纳特几乎是瞬答:“不用。我倒是有件事想问你……库丘林。” 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我挺喜欢这个名字,”他说,“不过,你还是叫我‘瑟坦特’吧。” “瑟坦特?”她用疑问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他静静看着她脸上的神情。 “对,”男人忽然放轻的声音听起来略微缥缈,“……这是我以前的名字。” 瑟坦特。她暗暗记下来了,可又不禁自问,自己能在这不知何时就会喊停的梦境中,呼唤他几次呢? “那么,你要问我什么呢?布拉斯纳特。” 一时偏离的话题,重新回归轨道。 她将双腿松开平放,换了个放松些的坐姿,然后将审视的目光投向他。 “为什么要救我?” 不知想到了什么,库丘林哼笑几声,从她苍白的脸上移开目光。 “诶,”他故作无奈的语气,“看着你这样漂亮的女人自刎,作为男人我实在于心不忍啊。没反应过来就阻止你了……” “别敷衍我。而且我问的不是你阻止我自杀的事,”布拉斯纳特的口吻很严肃,丝毫没有任由他糊弄自己的意思,“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说要帮我?……又打算怎么帮我?” 被她质问着,他又用那种眼神看着她了。 像是在看很遥远的东西,比如星空,比如海的尽头。 可她丝毫看不懂,只能迷茫地回望他。 诶。他再次轻叹一声。 她不再像一个俘虏那样,用饱含恨意与怯懦的沉默去面对她,而是在试图与他对话。库丘林很明白,她的心境已经变了。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布拉斯纳特,”他解释道,“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 “……你不打算告诉我?” 虽是问句,但她说出口的时候,倒像是在阐述一个平静的事实。 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百分百的自信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所以,也不过是试着问问罢了。 “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 库丘林说着转过身,稍稍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就那样低头看着她,一片寂静中回响着的声音,如温暖柔软的怀抱那样,笼罩了她整个人。 “布拉斯纳特,你永远处于我的保护之下。” “……” 突如其来的誓言。 她望着他,微微张开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 只是有什么微烫的东西,颤抖着从心口溢出了。 见她露出张皇失措的神情,库丘林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皱起的眉间。 “总是皱眉就不好看了,布拉斯纳特。” 不知道是不是中意她的名字,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用真诚的语调呼唤她的名字。 她知道,自己也许不应该相信第一天见面的男人的话。 可是,可是。 她无法否认。 ……那样专注的神情,和认真的目光。 被深蓝色睫毛遮掩了些许的红色眼瞳,夜空中缓缓升起的赤月。 凄冷的寒风中,她瑟缩着。忽然,温热厚实的手掌抚过她的脸颊。 这次,她没有一口咬住。 因为被这样注视着,她很难再去怀疑什么了。 从肌肤相触的那一点开始扩散,令人感到安心的暖意环绕周身,寒意渐渐被驱散。像度过漫漫长夜终于得以重见日光那样,在忘记了寒冷的同时,在沉默中叫嚣的恨意与恐惧也安静了下来。 原本在不安中躁动着的心跳,也重新恢复了平缓。 “……好吧,我明白了。” 她避开目光,不再去看。 可难以否认的是,有些场景和有些神情,早已深深铭刻在心头。 假如说对于饱受荒唐梦境折磨的她而言,“梦”这个字眼中还有什么美好的寓意的话。 那么现在,她算是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 不过她没有忘记自己应该做的事。 就算这一瞬间的梦是美好的,梦还是会继续下去。 会继续下去,就会变坏。 她必须醒来。为此,她要寻找醒来的方法。 那么,她所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至于要怎么帮助你,”他很适时地提到了这个话题,“这就要看你的想法了。” …… 她当然不能说“那么请让我在此地立即狗带”。 因为她明白,他不会放任她去死的。 “我……”于是她说出了排在第二位的愿望,“我讨厌库罗伊!最好能跑得远远的,再也见不到他。” 因为心里满是对库罗伊的嫌弃,一不小心就语气激动起来。 看她义愤填膺的样子,库丘林笑出声来。 “小声点!”她连忙拉住他,嘘声道,“刚刚不是还说不能被人听见吗?” 他连忙捂住嘴,做出一副知错的样子,很严肃地看着她。 这幅样子成功把她逗笑了。像是不太习惯在别人面前展露笑容那样,她抿着嘴,稍稍低下头。 几绺金发顺势从肩头滑落,触及到他手臂的肌肤。 冰凉如丝。 尚停留在她耳垂边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抽动一下。 “还是笑起来的样子比较好看呢,”他说,“那么,你要选我吗?” “选你?”金发的少女直起身,嘴角犹有一抹淡淡的笑意,“不,我想……留在这里。这里才是我的容身之处。” 她不着痕迹地扯了个谎。 他似乎没有怀疑。 “我明白了。可那也要等我们离开之后。因为事到如今,不带你走是不可能的,半路想办法带你溜回来就成。” 他表现出没有被拒绝的尴尬。想来刚刚的提问也不过是随口一提,并没有几分认真。她也就放松下来。 计划谈妥后,他叫她去床上睡会,好恢复一下|体力。 布拉斯纳特犹豫了一瞬,被他察觉到了。 “怎么了吗?” “我不想睡在上面,”她低着头说,又想起了自己的顾虑。 “为什么?”他追问。 刚因计划有了些许信心的她,顿时消沉了:“被人看见了,会不会觉得我像是在等……” 没等她说完,库丘林就干脆利落地把她地上提溜起来,拉到床边坐下。 “没事,睡吧,我帮你看着。不用担心别人看到,”他一本正经地说,“你要是有逃跑的决心,体力是必不可少的。” “……好吧。” 她觉得他说得在理,就照做了。 前一夜保持神经紧绷的状态,她未曾合眼。 积累的疲劳超过了她的想象,不消一会儿便沉沉睡过去了。 很难想象在一个梦中,她也能睡得如此香甜。 第5章 第五个梦 百夜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并非公元一世纪的古堡,而是熟悉的天花板。 (……咦?) 从迷糊恢复到清醒,用了大概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在那期间,她一直盯着头顶的泛白,脑海中充斥着模糊的印象。 然后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接着手脚并用爬到电脑前。 噔噔噔。噔噔噔。 等待老式电脑开机的过程中,她焦躁地用手指不停敲打桌面。 终于打开了网页。她用职业作家的手速飞快地将一行字输入到搜索框中: 【如何快速自杀】 接下来整整一个上午,她都在查阅相关信息。 以至于惊动了相关机构,正在浏览的网页赫然探出提示信息,提醒她如果有烦恼的话,可以致电冬木市心理咨询中心。 “……” 百夜的嘴角抽了抽。 (对啊,我究竟在做什么啊……)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荒诞,难为情地捂住了脸。 (不过是个梦而已,较什么劲啊。) 梦中的场景再怎么真实,一旦醒来,就瞬间被隔在了门的另一端。记忆不再清晰,唯能记住那是个异常真实的梦,仅此而已。 “不就是个梦嘛,”她嘟着嘴自言自语,接着火速关掉网页,开始码字。 大概是因为心情太过烦躁了,她一顺手给文里的男反派发了个豪华版便当。 顿时身心舒畅。 然后她关了电脑,洗漱一番,庄重地平躺在床上。 (昨天梦见的那个小哥真是可爱啊。虽然还挺想再见到他的,不过这个梦还是打住为好……我可不想尝试网上的自杀教程。) (还是让我做春|梦吧。简单粗暴。) 脑子里胡乱想着,她再次进入梦乡。 不想再继续这个梦了。睡前她是如此祈祷的。 可惜,恶趣味的神明今夜也像往常那样,不肯实现她的愿望。 梦在继续。 起初是从远处传来的嘈杂声响,渐渐地近了,身体的感觉也跟着重新启动。 首先感觉到难耐的热度,堪比盛夏午后灼烧着的日光。 她慢慢抬起沉重的眼皮,看见一片火红。 燃烧着,一切都在燃烧着。火焰像有着生命那样,听从指挥,向前扑来。 大概是被人扛在了肩上,她的腹部被谁的肩膀顶着,颠簸之中让她感到有些反胃。 “放我下去……” 在嘈杂的人声中,她气若浮丝的呢喃声并没有引起注意。 头脑迷糊到甚至无法判断自己的处境,再次昏过去之前,她只听到扛着自己的那个男人喊道: “门要关上了!!” 粗犷的声音中满含难耐的希望,带动了同行士兵的情绪,引起一片欢呼。 可她的心也是在那一个瞬间凉下去的。 因为那分明是库罗伊的声音。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多么希望自己看到的是公寓的天花板。 然而事与愿违,是远古的石砌墙壁。 库丘林没能像他承诺地那样,阻止库罗伊。据说负伤的两人又经历了一场死斗,结果是库丘林再次被库罗伊埋进了坑里,还被他剪去了头发。 失去保护的她被库罗伊敲晕了,强行带到了他的城堡。 这些都是库罗伊身边的诗人告诉她的,说得绘声绘色,手里还拿着那条长长的深蓝色发辫。 布拉斯蹲坐在墙角听着,心里很悲凉。 至于为什么来的不是库罗伊本人……虽然诗人没说,但布拉斯纳特能猜到个大概。 想从库兰的猛犬手里夺人,想不付出点代价是不可能的。 (他这次能不能干脆点,死在医士手下呢?) 布拉斯纳特发自内心这样期盼着。 与此同时,诗人还在试图规劝她同意嫁给库罗伊,做他的王后。 他觉得自己是在好心劝她迷途知返,但对于布拉斯纳特而言,这无疑是逼良为娼。所以她怎么看这诗人,都觉得他完全是一副小人嘴脸。 “这是你的荣幸,”他说,“即将迎娶你的是芒斯特的国王库罗伊,一位骁勇善战、以公平正义著称的勇士。” “……” (那又怎样。) 布拉斯纳特一脸冷漠。 见她没有反应,诗人自顾自地继续耐心道:“此前一直居于异界的你,大概没有听说过他的英雄事迹吧?那么就让我为你一一道来,他从儿时就……” (……这人怎么这么烦的。) 布拉斯纳特差点没忍住啐他一脸。 (既然他这么好,你咋不自己和他搞对象。) “……行了你赶紧闭嘴吧。” 实在不想听他继续说下去,她干脆粗鲁地打断了他。 这也是她对诗人说的第一句话。 他显然没料到,看似无比柔弱的俘虏竟会对他粗口相向,霎时一副“不是很懂你们异世界人”的惊讶表情。 “你听好了,我只说一遍,”布拉斯纳特把脸转向他,语气中满是不耐烦,“我不会嫁给他的。” 诗人被她激怒了。 “你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愤愤道,“打从一开始,就没人问你愿不愿意。” 她翻了个白眼:“哦。” “……” 置生死于度外后,布拉斯纳特拉仇恨的技能直线上升。 她恨不得能激怒别人,然后让那人干脆一把掐死她。 而“哦”的恼人奇效,在两千年前的大洋彼岸依然适用。诗人顿时气得满脸通红,嘴唇都在发抖,可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布拉斯纳特也有点气。她深深地感到自己被侮辱了,身为人的尊严被践踏到了土里。 因为诗人的话语中时刻透露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漠视,在她听来无比刺耳。 那种漠视不是故作的,而是如呼吸一般自然。作为男人,他怀抱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而不自知。可对于布拉斯纳特而言,男女平等才是正道。 隔着两千年的代沟,两人意识形态的对撞,其剧烈程度丝毫不亚于核聚变。 布拉斯纳特根本不怕惹怒他。不如说惹怒他才是件好事,横竖都是一死,别人动手倒省了她的力气。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么一想她便获得了精神胜利,虽然还是好气,但决定破罐子破摔之后,也就顿时轻松不少。一时间轻松到差点吹起口哨来。 “我不会嫁给他的。”她像唱歌那样,用婉转的语调说。 “……你会后悔的!” 诗人气不过,丢下一句土里土气的反派发言,就摔门走了。 自那之后,布拉斯纳特每天都在祈祷库罗伊立即狗带。 不过事到如今,她也对自己的幸运值有了一个清楚的认识……库罗伊的恢复是能够预料到的。 在充分领略到这个梦境对她的恶意,和这些男人们变态的身体素质之后,她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了。 可叫她立刻动手自杀,她也下不了这个狠心。 因为经历过的那些剧痛都还历历在目。 说实话,自杀从来不是她的第一选择。 毕竟还是那句话:活着不好吗? 差点被库罗伊掐死时的痛苦,以及腕骨骨折时的疼痛,都清晰地残留在脑海中,引起她本能的抗拒。 如果还有别的选项,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 可事实就是,势单力薄的她现在的处境,只能被称作绝境。 反抗才是她的首选,可是……她没有武器。库罗伊没有傻到附赠她一把镶有宝石的小刀。 逃跑则是她的次选。但就她这些天观察到的情况来看,她最多能跑到城堡后的树林,然后就会被随后赶到的猎狗和护卫逮住…… …… 思前想后一番,她再次确认了自己所面临的劣势。 (果然事已至此,除死亡外别无选择。) (那好吧,库洛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于是她开始考虑哪种方式比较可行。 跳楼?趴窗口一看,顶多现代楼房三层的高度,不一定致命。 咬舌?……她提不起那个狠劲。撞墙也是同理。 再来一次自刎?且不提下不下得了手,她手里也没利器。 如此一来,就只剩一种了… 看着手里用撕裂的衣物制成的绳索,她咽了咽口水。 那就是上吊。 上次醒来后她就明白了,这也只是个梦而已。只要能醒过来,一切都不算什么。 她能预料到库洛伊醒来后会发生什么。被人侵占远比窒息要令她感到恐惧。 所以比起坐以待毙,她选择先发制人。 以此为由布拉斯纳特自我催眠着,踏上了椅子。 她仰头看了看窗外逐渐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叹了口气,把编得结结实实的布条挂到窗梁上。 “再也不见,扯淡的梦境。” 她把脑袋圈进套索中,迎着夕阳的淡漠面孔镀上了赤金色。 随后,踢开了脚下踩着的椅子。 第6章 第六个梦 如果能够百分百确定死后会得到解脱,去往更加美好的世界的话。 那么,人们或许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终结自己的生命吧。 在现实中经历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绝望”的百夜,也曾有过终结自己生命的冲动。 怀疑自己价值的时候。 追求梦想受挫、一蹶不振的时候。 轻生的契机甚至可以是拆开泡面时,失踪了的调料包。 因为这像是在提醒她,她是个从不受好运眷顾的, 听起来实为荒谬。但身处令人窒息的逆境时,什么都可以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诶,死了算了。) 她发自内心地这么想着,抱着那桶面哭得昏天暗地。 假如说生命真是神赐的恩典,那么她这种想法,无疑是一种亵渎。 可是……她确实无法控制住自己。 话又说回来,如果真的有神的话,那么她在绝望中产生轻生的想法,就不能算作是神的旨意了吗? (……这么一想,好像怎么解释都说得通了。) 实际上,这种渎神的想法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念头,和一时间的冲动。 哭过之后她迅速冷静了下来,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那样又拆开一包面,加上之前的,用里面的调料包煮了两块面饼。 (这样刚好没有那么咸了。) 她鼓着腮帮咀嚼,脸上还带着泪痕。 最后吃得比往常还要饱,吃完后就早早地上床睡觉了。 听说哭泣会有调节情绪的作用,所以,大概是脑子的某个地方,分泌了某些她不知道的东西,又让她的神经元传递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信号,所以她才镇定下来了吧? 将生物知识全权归还给老师的百夜不太清楚这其中的奥秘,可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作为人类,大概就只是个人类罢了。 这么一想,人也不过是做工稍微精细些的机器。 人类将自己称作万物之灵长,用赞美与惊叹包装人类“灵魂”的功能。人类如此特殊,如此高贵就是因为人类特有“灵魂”。可说到底,“灵魂”究竟是个啥? 在百夜看来那不是什么神奇的东西。 灵魂感受着的痛苦如此真实,可那不过是人类的功能之一。一旦掌握了正确用法,一场痛哭调节下来,原来这种痛苦也没什么大不了。经历大起大落之后,她还不是要像其他动物那样吃喝拉撒,有一天过一天。 (原来我的痛苦没什么大不了的。过去就过去了。) 嗤笑着方才情绪失控的自己,她在心里说。 自己的痛苦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你于我而言是特殊的”。 她也从来没被爱过。不管是被神,还是被同类。 所以她自己也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的。 她仅仅只是几十亿名为“人类”的精密仪器中的一员。身体被灵魂影响着,灵魂被身体囚禁着,浑浑噩噩地度过短暂的一生,重新变回泥土。 轻视着自己生命的同时,她好像也同时轻视着死亡。 可她没有认识到,这恰恰是生命中最为残酷的事。 轻视着死亡的百夜没有预料到,她居然会有在睡梦中不断练习死亡的这一天。 大概以往轻生的念头亵渎了神,震怒的祂下达了迟来的惩罚吧: 死亡的练习没有一次是成功的。 像是不允许她轻易解脱那样,这次自杀也被人打断了。 就在她即将被名为“终结”的巨鲸一口吞没的时候,脖颈间的力度忽地消失了。 又是一阵昏天暗地的咳嗽。窒息时那样渴求着的空气,在此时倒像是一剂辛辣猛烈的□□,毫不留情地灌入她的口鼻,直直呛进了肺中。 可这还没完。 她被人抱着,不知是谁。从濒死之际被一把拉回来的她挣扎着,根本无暇去辨认。 可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了那个叫做库丘林的男人。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个时候想起他。 她以为自己已经将他淡忘了,因为惯于自己处理一切的她,根本没有把希望落在别人身上的习惯,更不要说是一个陌生人了。 但就在此时她忽然发现,原来只是她以为自己忘了,实则一切都如昨天发生的那样,历历在目。 【布拉斯纳特,你永远处于我的保护之下。】 他说的这句话也是,现在回想起来,低沉的嗓音还回响在耳旁…… 诉说着这句誓言的时候,他的目光是那么认真。落在她眼中,真切到几乎是在灼烧。 (可现在呢?你去哪里了?) 她在心里这样问。并非埋怨,而仅仅是,仅仅是想知道答案。 (是因为受伤了还是放弃了?放弃应该是不会的吧,毕竟……) 这样自问着她猛地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是相信着他的。 这无疑是件怪事。坦白而言,他最多只能算是个有一面之缘的人。 可她还是发自内心地希望: 如果有人阻止她投向死亡的话,她至少希望那个人会是她。 还未等呼吸完全平稳下来,她就被人粗暴地丢到了床铺上。 现在……她有点想吐了。 压在她身上的是那个叫做库罗伊的男人。 就那样看着她,脸上的神色说不出的阴鹜。 (……他怎么会在这里。) 头脑一片混乱。她惊愕地看着他,还未来得及思考为什么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忽然用夹杂了怒意的声音问: “就这么不愿意吗?” 这个问题莫名地戳到了她的怒点。 明明她的一言一行都昭示着她的拒绝,事到如今,他居然还问她这个问题? 她实在无法理解,他究竟把她当成了怎样低贱的一个东西。 布拉斯纳特明白,被他按在身下的这个时刻,她最不应该做的就是激怒他。 可积压的怒意终于抑制不住,喷涌而出了。 “你怎么不去死!” 声嘶力竭的嘶喊声,犹如怨灵发出的诅咒。 这就是她的答案。 他确实被激怒了。手上的力气原就大得惊人,此时又加重几分,捏得她的肩膀像是要碎掉了那样。 想到自己居然有过凭武器就能制服他的侥幸心理,布拉斯纳特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得不行。 就算是他要咽气的前一秒,多半也能单手一握掐断她的脖子吧。 像掐死一只兔子那样。 此时此刻她正绝望般地感受到了男女力气差距的悬殊,别说是反攻,连挣扎着怒骂他的余地都没有。 “……是吗。” 库罗伊慢慢回味着她的话,笑得阴沉,满是恶意。 布拉斯纳特觉得,此时他的笑容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可她这个判断下得太早了。 因为紧接着,库罗伊不顾她的反抗吻了她。 被他扼住双手、结结实实地压在床上,布拉斯纳特的反抗根本不值一提。 就只能像个物件那样被他摆弄着,长裙撩到腰部,男人的手顺着大腿向上…… (——!) 布拉斯纳特忽地睁大眼睛。 肌肤被触摸到的那一个瞬间,头脑中牵系着理智的那根线,断了。 ——必须停下。 她脑海中仅剩这一个念头。 ——这个梦必须停下。 像是忽然按下了停止键那样。激烈的挣扎停止了,察觉到她的异样,男人的舌头从她口中退了出来。 可唇齿相交的那种触感还残留在口中,强行入侵引起的,就只有反胃的感觉。 她不想要这种感觉。 所以下一秒,她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很疼,真的非常疼。 喷涌而出的血充斥了整个口腔,腥甜的气息涌入气管中,呛得她又咳嗽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恶心,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放过我吧!) 被逼到无处可逃的她在心中发出呐喊,捂着嘴的手被鲜血染成一片鲜红,接连不断的泪滴在上面流淌而过,洗出两条痕迹。 可就算流了这么多血,也无法洗刷掉口中残留的感觉。 可就算是这样刻骨铭心的痛,也无法使她忘记唇齿间被吮吸舔舐的触感。 缺氧的麻痹感再次袭来,视线渐渐被一片漆黑所蒙蔽。 她昏了过去。 这次被黑暗笼罩时,她甚至连“这次一定让我死干净”的念头都不敢有了。 毕竟有期待,就会有失落。 所以当这次她睁开眼,看到熟悉的古代石墙时…… “……呵呵。” 早已充分领略到了这份恶意,她已经毫不意外了。 眨眨眼,布拉斯纳特比自己所预料的还要平静。 又没死成,也还是没能醒来。 自杀未遂已经是第三次……怎么说呢,她已经被磨得有些没脾气了。 别的不说,她对于疼痛的恐惧倒是逐次增长。 如果再次被逼得走投无路,她也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像前几次那样,对自己痛下狠手了。 这次的失败也与对疼痛的恐惧脱不了干系。咬下去的那一瞬间,她多少还是犹豫了。 她将手伸进嘴里,摸了摸。 (嗯……还在。果然没咬断。) 床边放着医士的药罐子,还有四周散落的布条,沾满她的血。 虽然不知道这些古代医士是用了什么方法,但血倒是止住了。可舌头还是麻麻的,动不了。想来短期之内是没法讲话的了。 这倒是无所谓,反正她也没有说什么的打算。 稍稍偏过头,她看见从窗口降临的晨曦,如金色的薄纱。 可那光照不进位于阴影处的她的眼中。 自那之后,库罗伊再也没有来过。 布拉斯纳特也不想见到他,恰好落得轻松。 接下来每天的生活就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养伤,做一条咸鱼。 时而在梦中的回忆起那晚的暴行,惊醒。 “……” 心脏因恐惧而颤动着,冲撞着胸膛。 那跳动力度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在寂静的夜中猛地睁开眼时,她甚至能听见心跳声在耳畔回响。 可能是因为她总是忍不住去想,如果那时候她没有采取极端措施来反抗库洛伊的举动,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这种后怕不免在梦中体现,擅自替她将那种结局显现了出来。 ……被侵占、被玷污。 全身被冷汗湿透,她颤抖着在床上缩成一团。 格外寒冷的夜里,恐惧在心中疯长,仇恨与厌恶在心底悄悄扎根。 那是庞大到难以估量的恨意,所以,她感到自己必须设法报复。 不然就算醒来后记忆会变得模糊不清,这份恐惧与不甘也会从此如影随形。 为了摆脱这阴影,她必须报复。 现在她只需静静等待一个机会。 而那个机会比她想象中还要快地到来了。 第7章 第七个梦 自布拉斯纳特试图咬舌自尽那晚,又过去了近十天。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可她还是不开口说话。 诗人在这期间来过一次,大概还是像之前那样,来规劝她的。 可被她用看蟑螂的眼神狠瞪着,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现在的精神状态很不对劲,还是不要招惹为好。除了一天三次有仆人送饭进来,会闹出些声响,其他时间她都一个人静静坐着或躺着,思索在这个梦里发生过的一切。 可这只能徒增烦恼,并没有任何益处。 最后那几天,仆人离开房间后,时而能听到陶碗撞碎在门上的声音。 幸而没过多久,事情就出现了转机。 一天中午时,布拉斯纳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了爆炸声,紧接着城堡被一阵骚乱所笼罩。 时隔几日,在墙角蹲着的她站起身,走到了窗边。 她看见山脚下升起的青烟。 (……发生什么了?) 心里怀抱着疑问,但直觉使她嗅到了希望的气息。 稍稍加快脚步,她来到门旁,将耳朵贴在门板上。 外面来往的脚步声匆忙,隔着厚厚的木板,她从人们的议论声中听到了三个字: 【库丘林】 (啊……) 先是被一片空白占据了脑海。 几乎是在一瞬间,所有线索串联了起来,布拉斯纳特参透了山下青烟的真相。 ——是他来了。 可要从激动的心情中恢复过来,着实花了一番功夫。 她感到自己的嘴唇不住地在颤抖。抱住双臂感受到自己的体温后,她才确信了这份实感,随之是喷涌而出的喜悦与庆幸。她险些哭了出来。 (他居然真的来了。) (……真的来了吗?) 她奔回窗边,尽力向外探出头,好看清山脚下的情形。 可库罗伊的城堡是隐藏在重重密林之中的,所见仅有碧蓝长空中的一线青烟,除此之外,什么都无法看见。 然而冥冥之中,却有一个声音使她确信,那个人就在树海的彼岸。 诚如他的誓言,如期而至。 冬日正午的阳光并无几分暖意,窗外的寒风更是让衣着单薄的她直打寒战。 但她发自内心地感谢这份寒冷,因为它使她清醒,将周边的一切都变得清晰,就连冻凉了的泪滴都在传递一个讯息: 那就是真实。 对于几乎被绝望淹没的布拉斯纳特来说,援救的到来无疑是个好消息。 可还存在着一个问题: 这个世界存在巫术,库罗伊的城堡就是凭借这项神秘技术和茂密的丛林,得以隐藏起来的。 所以如果没有人指路的话,山下的人很难找到通向这里的道路。 身处城堡中的她能够帮到他们。于是她开始在心里暗暗盘算,该如何尽早地让山脚下的队伍找到通往城堡的道路。 身为女人她或许是无力的。但就算手里既没有利器,也没有挥动利器的气力,她还有最后能够依仗的两样东西,那就是头脑和勇气。 如果引路能够得救,当然是最好的。就算失败了,也比现在这样生不如死要好。 清楚认识到这一点后,她就更加没有后顾之忧了。 待到夜色已深,她悄悄走到窗边,尽力眺望,身子都探了出去。 与被人造光源侵蚀的现代夜空不同,远古夜空远比她想象中还要漆黑。极目远眺,隐约能瞧见远方的炊烟。 她估量了一下距离,不算太远。 这意味着更高的成功率,她心中的担忧缓解了些。 在出发前,她理清形势,做了大概的计划。 首先她必须想方设法避开巡逻的卫兵,穿过城堡边缘的森林与河流。在那之后,她还要考虑自己在逃往驻扎地的途中会不会进了野兽的肚子。 所以距离越近,成功几率也就越大。 她一边从高处暗暗记下营地的位置,一边在内心暗暗祈祷。虽说此前的祈祷没有一次是灵验过,但对于束手无措的她而言,多点心理安慰也是好的。 然后等到夜幕降临,她就准备出发了。 长长呼出一口气,温热的吐息在夜风中化作一团白色的雾。 她看了看手里的长绳子,心情很复杂。 这是她做成的第二条绳子了。之前的第一次是为了寻死,这次则是为了求生——她打算顺着它从窗口爬下去。 迎着窗口刺骨的夜风,她的身子几乎冻僵了。回忆起上次惨痛的失败,被希望照亮一瞬的心再次忐忑起来。 “……这次一定可以的!” 布拉斯纳特试图用这句话驱散阴影,给自己打气。然后她带着这份虚涨的勇气爬到窗台上,准备顺着绳爬下去。 她将视线挪向下方的草坪,以确定落地位置的安全。 可就是这漫不经心的一瞥,瞬间使她全身定在了原地。 明明不到一分钟前,窗下的草坪还空荡荡的…… 此时却多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布拉斯纳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一反应是方才未散的雾。 可再定睛一看……确实是个人影。 她心中顿时一颤。 全身因惊恐而僵硬,她无法很好地控制住自己,撑在窗边手一滑……她一头栽了下去。 “——唔!” 慌张之余她还记得要保持安静,捂住了嘴才好险没尖叫出来。 囚禁她的房间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大约是现代楼房三层的高度。 选定这个房间,想来是库罗伊故意为之。从这里逃脱有一定难度,可就算她想从窗口逃跑,也不至于摔死。 但会摔疼,这是肯定的。 掉下去的一瞬,她就做好了会摔惨的心理准备,可疼痛却没有如期而至。 因为窗下那个害她跌落的罪魁祸首,稳稳地接住了她。 “……” 当然,女孩子轻得像羽毛这不过是拿来唬人的神话。一个有着正常体重的成年女性从高处落下,说冲击力不大,那是忽悠人的。 总之,那人是把她接住了,可也被这股力道压倒在地。 (咦?……不疼。) 时隔半个多月重归大地母亲的怀抱,居然是以这样热情的方式…… 布拉斯纳特一时无法缓过神来。 直到她慢慢睁开紧闭的双眼,看见那个抱着自己瘫坐在地上的男人…… 才在瞬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下一秒,她就迅速恢复成正常运作的状态: 先是动作利索地几招挣脱了那人的手臂,接着节节退后,与他拉开安全距离。 然后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 那是个有一头金发的英俊男人,穿着深蓝色长袍子,银丝刺绣点缀。素净的面庞,五官十分精致。 他眼角微微下垂,看着她的眼神温顺而和蔼,不似某个赤瞳男人的那样锐利。 比起那双如红色利刃一般、几乎是直掼入心口的眼睛,男人湛蓝的眼眸更像是盈盈湖水,柔软而多情,环绕着她,关怀着她,似乎已经做好了无条件迁就她的准备。 不知名的男人看着她,像是一个遥望着月亮的浪漫主义诗人。 这样的他,简直不像此世之物。 且不说那令人驻足惊叹的容貌,更令她无法移开目光的,是萦绕男人周身的独特气质。 明明就坐在她面前,她却觉得自己无法触及他。构建了这种距离感的并非现实,而是更加无法把控的,某种形而上的东西。 “见到你真让我高兴,布拉斯纳特。” 他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仍保持着坐在草地上的姿势,冲浑身戒备的女人扬起如阳光般和煦的笑容。 不知打哪儿来了四只蓝色小鸟,在他头顶盘旋。它们大概是见男人一动不动坐着,就把他当做了树枝,落在他的肩头,左右各两只。 他说话的口吻听起来,倒像是在和一个老朋友打招呼那样……布拉斯纳特察觉到了异样。 “我们……见过吗?” 会不会是曾经见过面的人?如果是在仙界见过他的话,想必他也是个仙人,这样一来的话,这人的突然出现和身上的仙气,也能得以解释了。 “见过哦,”男人用轻快的语调说,伸出食指摸摸小鸟的圆脑袋,“我们见过很多很多次。” 布拉斯纳特愣住了……没想到还真是!? “可是,”她有些迟疑地开了口,“我不知道你……” 他肩头的小鸟忽然叽叽喳喳叫起来,像是在向她抗议。 其中一只飞向布拉斯纳特,绕着她扑扇翅膀,轻盈的羽尖触及她的脸庞。 “嘘、嘘!” 像在哄小孩子那样,男人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叫鸟儿们安静下来。 然后看向一脸懵逼表情的布拉斯纳特,他笑了: “我知道,你不记得我,是吧?” (果然是能看穿一切的神仙!) 她频频点头。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大概是她能感受到男人的目光中没有恶意,亦或是他身上那种能够蛊惑人心的的神秘气息…… 被这个不知打哪儿出现的男人注视着,布拉斯纳特一直躁动不安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 明明从未见过,但他的笑容令她感到十分熟悉。 ……她身上的敌意稍稍收拢了些。 敏锐地察觉到她态度的变化,男人笑得有些无奈。 “诶,那没办法,我只好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啦。” 像个重复惯例仪式的祭司那样,他颇为机械地,但又十分庄重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安格斯,安格斯·欧戈。” 第8章 第八个梦 男人站起来,走向她。 他确实像在梦中才会现形的生物,蓬松的金色鬈发,好似晨间被柔光笼罩着的金色玫瑰花,环绕在洁白如理石雕琢而成的脸颊两侧,柔软得让人想用手去触碰。 人总是会被梦境摆布,所以她会被这个像梦一样的人忽悠住,倒也不能说是件怪事。 这次鸟儿们没有落在他的肩头,而是在他的头顶徘徊,像在微风中盘旋的蓝色花瓣。 察觉到他要靠近,刚刚放松了些的布拉斯纳特又紧张起来,看向他的目光中再次带上防备。 他看出了她在退缩,及时停下了脚步。 然后低下头,像在安抚一只慌张的幼兽那样,轻声说: “别怕,布拉斯纳特。是母亲听见了你的呼唤,才叫我来帮助你的。” 这是第二个主动提出要帮助她的人。 “……帮助我?” 布拉斯纳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像之前那样,再次相信向她伸出援手的陌生人。 她试图从他的神情中发现一些可疑的部分。可是没有,眼前的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是坦荡荡的,没有丝毫欺骗她的意思。 “对啊,”他说,“你这样冒冒失失闯出去,只会被卫兵抓起来的。刚刚我来的时候,就看见不少在巡逻的人呢。” (啊……果然。) 从山下的紧张情势来看,加强守卫也是自然。她之前的料想算是坐实了。 可这个存在感爆表的高个子男人是怎么偷溜进来的?不等布拉斯纳特问,他就很得意地取下身上那件深蓝的斗篷,把它反过来披在了身上。 在他头顶环绕着的鸟儿们如归巢那般,一齐钻入他的斗篷。 像牵牛花瓣那样深蓝色的布料合拢,一瞬间,安格斯的身影连同四只鸟儿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布拉斯纳特简直目瞪口呆。 如此魔幻的一幕在眼前上映,要不是还记得自己在做梦,她摇摇欲坠的世界观差点就坍塌了。 安格斯的身影隐去了,但仍能听见他的声音在原处响起: “厉害吧,一个熟人借给我的。啊,说起来,这个人也认识你呢。” (……又是熟人?) 原本形单影只的她,一下子多了三个陌生的老朋友,感觉自己的脑筋顿时有些转不过来了…… 安格斯和他的母亲,还有借给他斗篷的人…… 她忍不住在脑中默默统计了一下。 “行啦行啦,别想那么多,”安格斯及时打住了她的纷乱思绪,“以后还会见面的,到时候再慢慢说。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说得也是。”她同意道。 “虽然我能把你罩在斗篷里,直接带去营地,但是,嗯……”沉吟着,他谈及自己的顾虑,“被阿尔斯特的人看到可就糟糕了,所以,我们还是想办法把他们引上来吧。” 安格斯看着她的时候总是笑得很是慈祥。比起异性,在他眼里她更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他则尽着一个年长者的责任,耐心指引她。 “但是要用什么路标,才能引起他的注意呢?……”他自顾自地说着松开斗篷,重新展露身影。 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忽地有了主意:“啊,我想到了!” “什么?”她也想知道。 “嗯……你就在这里等着吧。” 他只笑,也不解释就重新披上斗篷,进到城堡中。不多时他就回来了,手里抱着一罐牛奶。 (这就是他所说的路标?) 起初她对此很是怀疑。但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布拉斯纳特姑且决定相信他,照他的计划做了。 “这样就行了,那好,我们走吧。” 他说着把牛奶壶递给布拉斯纳特,然后执起她的手,把斗篷披在两人的身上。 布拉斯纳特触碰到的那只手很凉,像清晨时从叶稍低落的露珠。修长的手指不松不紧地拢起,握着她的手。 由他带领着,布拉斯纳特走进茂密的树林。 林中很暗,杂草纷生。 忽然响起虫鸣时而划破寂静,突兀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正如他所说,一路上遇到了不下五个巡逻的卫兵。每当这个时候两人就会停下脚步。 因为就算身形被隐藏了起来,两人的重量犹在,踩踏落叶的脚步声同样会引起警惕。 等到卫兵走远了,两人才重新迈开脚步,继续前进。布拉斯纳特心里十分紧张,大气都不敢喘。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僵硬,站在她右肩头的小鸟用热烘烘的小脑袋蹭蹭她的脸颊,以示安慰和鼓励。 就这样,她被他带到了河边。 安格斯一言不发地松开了她的手,取过银白的牛奶壶,走进了潺潺河水中。 那清澈的河水极浅,仅能没过他的脚踝。 月光在水中流淌,清冷的光芒璀璨到炫目,水流中仿佛混入了融化的银。 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水面倒映着夜空中的银河。在漆黑的夜里,漫天星空显得格外耀眼,闪烁着的星光几乎能印刻在眼中。 而此时的安格斯站在星空的倒影中,简直像是身处星空中那样,与自然合为了一体。 或者可以说,他原就是自然的一部分。 静谧中,他金色的发丝熠熠生辉,蓝眼睛中带着坦然的笑意。这一切连同潺潺流水声一起,安抚着她紧张不已的心。 “后会有期,布拉斯纳特,接下来的漫漫长路,你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安格斯看着她说,眼底划过一丝哀伤和怜悯。 他向她摆摆手,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这次,可别再把【他】弄丢了哦。” 然后便合拢宽大的斗篷,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咚。 唯有银制的牛奶壶遗落在河滩中央,与石相击,发出清脆的一响。 不过是几秒钟的事情,突然出现的男人又突然,消失在了眼前。 瓶中的牛奶流出,奇迹般地没有被水冲散。 反倒像是一条洁白的衣带那样,顺着水流而下,与夜空中的银河遥相呼应。 布拉斯纳特过了很久才从这奇异的一幕中恢复过来。 回到现实的瞬间,夜的寒意袭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同时心中浮起一个疑问: (安格斯说的【他】……难道指的是瑟坦特吗?) 乳白色的信号顺流而下,奇异的现象引起了在下游驻扎的阿尔斯特军的注意。 不多时,便听到嘈杂的声响。躲在树丛中的布拉斯纳特抬起头,看见火把的光芒一点点在青黑色的林间扩散,沿着河滩而上,向她的方向靠近。 【祝你好运,好孩子。】 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布拉斯纳特循着声源的方向,转过头去。 只见月光下闪烁着的河滩中央,隐约立着一洁白的天鹅。它全身的羽毛无一丝杂色,远远看去就像一团银白色的迷雾。 感受到她的视线,那只美丽的天鹅昂首低鸣,接着拍打纯洁的羽翼,飞向空中。 与它相伴的,还有四只小鸟,皆有着梦幻般蓝色的羽毛。 它们在空中鸣叫,渐渐远去。 那美妙的歌声也消失在了耳畔,仅留下悲戚的回响。 像是听到了一个悲剧性的预言那样,空虚与哀伤冲撞着她的心头。不知怎么搞的,竟然让她的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在冰冷刺骨的夜风中,那泪划过脸颊,尤为炙热。 (我这是怎么回事……) 视野模糊了,她交替双手擦去眼泪,心中很是彷徨。 就像从梦中醒来后忘记了一切那样,唯有不知名的惆怅笼罩心头,让她怅然若失。 她感到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意识到这一点后,眼泪愈发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等她好不容易止住了泪水,再次看向那处时,群鸟的身姿早已被茂密的树海所隔断,恰似转瞬即逝的流星。 原本与世隔绝的寂静密林中,逐渐有了人的气息,响起嘈杂的声音。 森林脱下了神秘的外衣,重新变成了她所熟悉的人世间的一部分。 这时的她回想起刚刚那个叫做安格斯的人,一时间无法分辨他是真实存在的,还仅仅是她的一个幻想而已。 火光近在眼前,驱散了夜的寒冷与漆黑。 【真实】在逐渐走向她。 熟悉的身影手执火把,走在队伍的最前端。 凭借火光与兽一样的视力,他很快发现了躲藏在树丛中瑟瑟发抖的布拉斯纳特。 他脱离队伍,快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布拉斯纳特。” 然后叫了她的名字。 她的嘴唇在抖,刚刚止住的泪滴又扑簌扑簌地,顺着脸颊往下掉。 (……真是奇怪啊。) 她看着他想。 明明是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可是为什么,当他站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却和她那时看见安格斯一样,有一种很突然的感觉呢? 恍恍惚惚地,布拉斯纳特站了起来。兴许是身体在寒风中冻僵了,动作也十分僵硬。 看着这样的她,他眼中的情绪难以形容。 其中多数是她所无法理解的,但唯有一种是她能判断出来的,那便是怜惜。 被这样注视着,她心里积压已久的苦涩情绪,忽然有了发泄的出口。 在这个陌生的梦中,她独自一人坚持了许久……现在,他来了,像他承诺过的那样。 可是……真的可以吗? 第一次从心底萌发了向一个人示弱的愿望。她不免有些胆怯。 可以向这个人倾诉、可以对这个人依赖吗? (可以吗?) 像是读懂了她的迟疑那样,他露出笑容,向她张开双臂。 那一瞬间他的神情映在她眼中,竟让她的心有了酸涩的痛楚。 这种难以名状的折磨,她还是第一次体味到。 他扬起的嘴角,满不在乎似的、稍稍偏向一边的头。 赤红色的眼睛就算在流露温柔时,目光仍是那么锐利,满是不羁的意味。 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绊住他的脚步那样,永远如一把利刃,笔直前冲。 那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光是这样看着他站在自己面前,无声中她就好像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那样。 不论是向她伸出的修长而有力的手,还是发梢落在斗篷的白色滚边上,翘起的弧度…… 每一个新发现都冲击着她的心灵。 ——新奇,激动,迷茫。 到最后,布拉斯纳特简直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了…… “……瑟坦特?” 于是她试着叫了他的名字。 “嗯。” 他应了。声音低沉,传入耳中,让她感到无比安适。 (……我究竟是怎么了啊。) 她觉得自己这样异样的举动,在他看来应该是傻里傻气的吧。 可是她实在办法控制住自己。 简直无可奈何啊,她忍不住嘲笑自己,笑得有些凄惨。 残留在睫尾的泪滴随着眼睛稍稍眯起,接连划过脸庞。 然后终于,不带一丝犹豫,她向前几步,扑到了他的双臂中。 库丘林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她抱在怀里,抚摸她的头发。 不远处军队的紧随而上,无声而有序地向库洛伊的城堡进发。 他们手中的火把陆续照亮了她的视野,橙红色的火焰摇曳,如燃烧着的鬼魂,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她将脸埋在他颈窝,手臂紧紧环在他宽阔有力的肩膀上。 “谢谢你……瑟坦特。” 她轻声说。声音中夹杂着哽咽,听起来无比脆弱。 起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勒得她有些疼。 可这份疼痛感于她而言,无非是一种安全的实感。所以她没有异议。 “我不是说过吗?布拉斯纳特。”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回答她。轻快的声音让她感到非常心安: “这次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第9章 第九个梦 从中学时代开始,她就一直习惯于独自生活。下到衣食住行这种小事,上到租房搬家这种大事,她全部都是一个人从零开始学习,然后慢慢适应的。 【不管遇到多么困难的事情,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一定能做成。】 【就算失败也不能放弃,当作是积累经验的过程,继续下去总会成功的。】 这种精神是她与生俱来的,姑且可以称作乐观吧。 在遇到困境时,她也不是没有想过。 比如在大阪梅田站的下班高峰时期,她曾经用自己的细胳膊提着半个她那么高的行李箱,在人潮中艰难前行,不时被来来往往的人群挤得几乎两脚离地…… 这种时候她会想,如果能从身后伸出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替她拎起来就好了。 能用身体护住她,让她不被挤得喘不过气来……当然更赞! 可她本人比任何都清楚,这不过是做做白日梦罢了。 从地铁站出来时已经满头大汗,迎着高楼间漏出的夕阳,她还是要一个人走接下来的路,迎接接下来的生活。 破灭的白日梦多了,自然也就很少再做梦了……没人会对一次次失望的感觉上瘾。 所以遗失已久的梦想能在此时成真,对于她来说是个极大的惊喜。 那种激动是难以言喻的。 (……终于有人来救我了。) 光是意识到这一点,她就激动得浑身颤抖。 就算心里明白这是一个梦,虚妄的甜美滋味,只能在舌尖停留一瞬…… 可就是令人着迷到不想停止。 希望能多一秒感受他胸膛的热度,希望能多一秒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希望能多一秒体会他揽住自己腰部的手臂的力度。 心跳快到仿佛全身的血管都在雀跃,可同时又觉得每一秒都在变慢。 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越是动用全身的感官去体味他的存在,就越觉得真实。 越真实,就越无法松手。 ……就这样紧紧挂在他身上似乎有点滑稽。 像是扑到主人身上的大型犬那样,不可见的尾巴在身后摇啊摇的。 现在她对这个梦十分满意了,之前受过的苦虽然不能全部抵消,但委屈与心酸至少减去了百分之八十。 忍不住抱着他脖子蹭了蹭……总之就是幸福到要升天了。 脸上在烧,她紧闭眼睛,试图欺骗自己那是因为火把的热度。 没想到库丘林这家伙完全不读空气,一句话戳破了这有些暧昧的沉默。 “见到我就高兴成这样啊,布拉斯纳特?” “……” 然后就感到绕着脖子的纤细手臂瞬间僵硬了。 实际上并非读懂不懂气氛,只是故意戳穿。 ……因为很想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 此时两人的脸恰好错开。 布拉斯纳特的脸庞被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她紧皱着眉头,两朵柔软的红晕浮现在面颊上,浓密卷翘的金色睫毛像是蝴蝶羽翼。 在茧中颤抖着的是,脆弱易逝的生命力,仿佛要冲破什么,然后诞生出什么那样。 火把的色彩恍若清晨的第一缕日光,给她的面孔镀上一层肃穆而富有活力的金色。 库丘林仍朝着她藏身的树丛方向,蓝灰色的阴影浸润了他的发梢。 站在阴阳分界线,前方一片灰暗,身后却被明亮笼罩。影影绰绰,水光在他平静的脸上荡漾。他垂着眼,一边的嘴角有些疲惫地勾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比起布拉斯纳特单纯的快乐,他此时的情绪令人难以捉摸。 可是被幸福感所填满的布拉斯纳特,此时没有注意到任何异样。 她一直抱得紧紧的手臂松开了。 “……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她想既然是在梦中,坦诚些也无妨,“谢谢你。” “是吗?” 他冰冻住的表情有些微的缓和,很快就恢复成平时那样,带上一丝不以为意。 “嗯……” 她点头肯定,脸上红扑扑的,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最后一个士兵恰好从两人身边走过。 火把的亮度远离了,撤去了,仅剩依稀的月光。欢笑着的她顿时被一层黑纱蒙上了。 他的眼中也有什么暗了下去。 布拉斯纳特终于察觉到,此时的他像是被什么困扰着那样,看着她的目光中,有暧昧不清的情绪纠缠在了一起,无法道明。 如果想要形容的话,就像一个在冬季密林中,漫无目的行进着的猎人,迈过及膝的厚重积雪,恰一抬头,看见青灰色树干上抽出的新绿嫩芽。 冰天雪地中的明亮消息,一片死寂中忽然发声的生机…… 他就是那样的眼神看着她的。 既庆幸,又难以言喻的惆怅。 象征着生命力与希望的新芽,真的是寒冬的囚徒所无法触及的吗? 实际上,缩短距离不过是抬抬下巴的事。 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动作,触及了她的唇。 明明身上都被夜风浸透了,她柔软的嘴唇却带着令人眷恋的暖意。 如果可以,还想再碰触一次。 可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停住了。 两人在咫尺间四目相对。 她的眼睛水光盈盈,比身边映着璀璨星空的河水还要令人神醉。 看她的表情就明白了,那是第一次。 第一次体会到男人在她的唇上印下痕迹的滋味……虽然很短暂,但已经有什么变化了。 布拉斯纳特没躲,也没挨近。仅仅是僵在那里,看着他,缓缓眨了眨清澈的蓝眼睛。 “……” 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他,用那种无知小动物的眼神。 他决定将这种反应视作默许。 ……实际上并非第一次。 早在之前,那个叫做库罗伊的男人就对她做过这种叫做“亲吻”的行为。 可在布拉斯纳特看来那根本不算是亲吻,仅仅只是掠夺。 将她的意愿与尊严蹂|躏殆尽的、男性单方面诉说欲念的掠夺,或者说侵占。 与现在所感觉的到完全不一样…… 这样说可能像是在将两个男人作比较,可事实上布拉斯纳特并没有在心里将这两个吻进行对比……因为她已经无暇去思考这些了。 在被库丘林触碰嘴唇的那一刻,时间凝固了。 溪水不再流淌,轻击卵石;流云不再流动,遮蔽月光。 唯能看见那双暗红的眼睛在描摹她的神情。 触感也还残留着,不仅是在嘴唇上,也同样烙在了心头。灼热到让她不禁觉得,梦中的这个瞬间,她大概是一生都忘不了了。 忍不住还想要更多。忍不住好奇如果更为接近一些,包裹着这颗颤抖着的心的躯壳,会不会发生什么奇迹般的蜕变。 她很想知道,也希望告诉她答案的人,会是眼前这个人。 像是听见了她心中的渴求那样,他满足了她的愿望。 在一阵沉默的对视后,温热的,像他的体温那样令人感到安适的温度,再次从唇上传来。 她环绕在他肩上的手臂紧了紧,手抓住了他身后的浅蓝色斗篷。 “瑟坦特……” 女性的纤柔声音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回响在耳边,缥缈如一片羽毛轻触心头。 呼唤声仿佛咒语,让他再次止住了动作。 “……嗯?” 不明白为何他会突然停下,她一副茫然失措的表情,像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那样,用微微湿润的眼睛怯生生看向他。 库丘林没说话,更没有解释。 只是用一种怪异的神情端详她的脸,像是非要从一个陌生人的脸上找出熟人的痕迹那样…… (怎么了?) 布拉斯纳特只能以不解的表情回答他。 “……哈。” 最后他有些疲惫地哼笑了一声,紧张的气氛顿时消散。他又变回了布拉斯纳特所熟知的那个人。他把她的头按在自己颈窝,长长叹了一口气。 “哎……等下再说,”说着摸了摸她顺滑的头发,“我还有事要做。” “……” (等、等下再说?) 布拉斯纳特有点懵。 她都进入小黄梦的节奏了,这下突然给她喊停。 明明是他先开撩的!怎么说停就停! 她忘了,就算是梦,这也是个有逻辑、遵守基本法的梦。 带了大批人马浩浩荡荡进了库罗伊的城堡,当然不可能掳个妞就跑……虽然听起来挺刺激的。 但库丘林还有笔账要和库罗伊算。 他的脑后原本有条长辫子,像什么动物的长尾巴那样,会随着他的动作甩动。此时却是被利利索索地斩断了。 是库罗伊干的。他偷袭库丘林,还剪去了他的头发。对这个年代的男人来说,这是莫大的羞辱,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所以库丘林把布拉斯纳特带回营地,安置好后就再次离开了。 顺带一提她是一路被他抱回去的。虽然最开始她表示自己可以走…… “算了吧,”他向她瞥去一眼,笑得有点坏“你腿都软了不是吗。” 被当面拆穿。一瞬间她简直不知道该把这张老脸往哪儿放。 半张着嘴支吾了半天,她只能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护,试图挽回一点尊严: “……是、是因为天气太冷了,所以腿有点冻僵了。” “确实是啊,我又没说不是。” 又装傻,脸上的坏笑倒是肆无忌惮。 “……” (啧,没想到还是被他掰回一局。) 看他一副得意的样子,她竟无言以对。 因为腿确实是软了。 可这不能怪她……要怪就怪这个人太会亲了。 口头调戏归调戏,他不放她下来的确是有所考虑的。原始丛林中没有现代那样修砌好的环山路,保持在最为原始的模样。 杂草丛生,无序生长的树杈阻挡前进的道路,如恶魔伸出阻拦的枯瘦手臂。因此他们只能沿着河滩一路向前。崎岖不平的地方很多,如果真让她自己走,大概走到天亮都到不了营地。 他们于晨曦降临前平安抵达。 夜的幽暗还未完全散去,营地中即将燃尽的火堆挣扎着,释放出最后几点光亮。 库丘林单手搂着她,不顾留守士兵打量的目光,一路笔直走进了自己的营帐。 然后他弯腰把布拉斯纳特放到灯芯草铺就的床铺上,稳稳地,像把一颗宝石戒指重新收回首饰盒里那样。 “别乱跑出去,就在这里等我回来。明白了吗?” 他说着,转身动作迅速地拿起几样武器。全身冻僵的布拉斯纳特屈膝而坐,把自己缩成一个球。 “嗯,嗯……” 她乖乖地应道。 这样听话的表现似乎让库丘林感到很舒心。他几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把她从床铺上揽起,二话不说又亲了一口。 印在唇上的温度仅仅持续了五秒。没有深入,盖个戳那样像是在宣示所有权的吻。 对于这种说亲就亲的豪迈行为,布拉斯纳特还不是很习惯。只是心跳的力度猛地加重了一拍,脸上的热度忽然上升。 还未等她切实地去感受那份触感,他就放开了手,转身离开了。 那一个晚上布拉斯纳特都等在帐篷里。 回想起被他抱着横穿营地时,周围投来的目光。男人们都用看向战利品那样的眼神看向她,她感到心情十分微妙。 被人看作是个物件,多少总会觉得有点不爽。 在这二十几年里,除非万不得已,她很少和异性打交道。 不敢写言情小说,也是因为这个道理。 她知道自己无从了解男人们的想法,写出来的男角色不是纸片人,就是有着男人外形实则灌注了女性幻想的产物。 所以说,她连同时代的男人们脑子里在想什么都不懂,就更别说这些梦境里的远古居民了。 布拉斯纳特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库罗伊为什么会对她这样不服管教的女人产生兴趣?既然把女人当做玩物,无条件服从的乖顺女人应该才是上选啊? (……也许是为了寻找刺激?) 她提出一个连自己都无法信服的猜想,然后感到自己忽然迷失了方向。 因为强弱之间的差距,有时比性别的鸿沟还要难以跨越。 而且不同于她所处的现代,在远古时代,强者与弱者之间的差距要更为鲜明。 无论如何挣扎,布拉斯纳特仍是他们眼中的弱者。在捕猎活动中,她的反抗与不屈仅仅是一味能增添娱乐性的调味剂。 ——因为她的失败,恰恰宣示了男性力量的绝对优越性。 这就是他们的最终目的。库罗伊想要她,也是建立在他能够制服她的前提下,出于一种强者的自信。 这是身处弱势的她所无法理解的。 第10章 第十个梦 她本想着睡一会儿,缓解一下积攒了半个多月的紧张。可就算是在阿尔斯特军的营地,库丘林不在身边,她还是无法完全放松警惕。 而且外面总是传来嘈杂的声音。她透过营帐的缝隙向外窥探,只见远处的山头被浓重的黑烟所吞没。 那深处便是库罗伊的城堡,两方人马厮杀的声响此起彼伏,回荡在整个山谷,如同响雷般震人心魄。 正专注地望向远处的山头,布料眼前的缝隙忽然被扯开了。 一线的阳光进入昏暗的帐篷里。 一抬头,她看到一个红头发的男人。他单手撩起帐幕,正饶有兴趣地打量她。 “你好呀,异界的布拉斯纳特,在看什么呢?”他用轻快的声音向她问候。 布拉斯纳特倏地从地上跳起来,连连后退几步。 看到她满是防备的视线,男人叹气,连连摇头。 “诶,你不必防着我的。”他说,“因为我是最得库丘林信任的战友之一,是在战场与他并肩的他的驾车手呢。” 布拉斯纳特当然不会傻到男人这么说就放下警惕,仍是半信半疑地看向他。 “我叫拉伊。” 他背光站着,那副机灵的神情让布拉斯纳特想到隐蔽在叶影中的狐狸。他瘦瘦高高的,有一双琥珀似的金棕色眼睛,鼻梁上布着星星点点的雀斑,光从面貌看倒像个大男孩。可布拉斯纳特能看出来,面前这人少说要比她年长个十岁。 他尽可能地表示了友好,但不知是不是刚刚突然的举动吓到了她,她肩部紧绷着的力度仍没有放松的趋势。 心中颇感无奈,他取下嘴边叼着的草杆,说: “诶,你真的不用怕我的……再说了,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库米吗?” 那似乎是库丘林的昵称。 布拉斯纳特恢复了底气,稍稍挺直了背,问他: “什么意思?他现在又不在这里……” 总算是开口说话了。他很庆幸,而且这句疑问也正中他下怀。 嗯,嗯。 名为拉伊的男人抱着手臂,点点头,笑得一脸老谋深算。 “这你就不懂了吧?就算他不在这儿,也有好好地把你保护起来呢。” 说罢他将手里的草杆往前一戳。 刚进入到帐篷的范围内,在一瞬间,那草杆就被火焰吞没,消逝在他的指尖,化作灰烬。 目睹全程的布拉斯纳特脸上只剩下惊异。 拉伊看着沾染了指尖的灰,搓了搓指头,抬起头冲她一笑。 “所以,你明白了吧?这里有魔法的加护,”他笑时露出上排又白又整齐的牙,“你可是库米的心头肉呢。我会在这里而不是战场,也是因为你。他对那些留守的家伙放不下心,叫我守在这里呢。” 她似乎很难消化这个信息,疑惑地看向他,眼中的防备倒是少了些许。 拉伊自言自语般地又补了一句:“诶,林子那么密,车进不去倒也是原因之一啦,可我又不是只会驾车……” 然后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有些狡黠的光。 “不过这也意味着,除非你自己走出来取食物,否则在他回来前,你就得饿肚子了。” “……” 这无疑是一桶从头浇到脚的凉水。 当天的黄昏。 “……我饿。” 躺在灯芯草席上的布拉斯纳特默默道。 她这大半个月不止觉没睡好,饭也几乎没吃多少。现在她已经饿到能把一整头牛吞下去了…… 她扭过头去看帐篷的门口,恪尽职守的拉伊蹲在那儿。 夕阳下,男人的红头发镀上了金色的光辉,发丝像蜷曲的铜丝那样,有着流畅潇洒的弧度。 他回过头来说: “虽然很想给你搞点吃的,”他无奈地撇撇嘴,“但要是我离开这里,库米知道了会把我的腿打断的。” 布拉斯纳特张张嘴,为自己的救命恩人挤出一句苍白的辩解:“……他不是那种人吧。” 拉伊眯起眼睛盯她,她心虚地移开目光,补上一句:“……大概。” 要说对库丘林的了解,她肯定不及和他有十几年交情的库罗伊。 “他还是个毛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拉伊说。 “也是哦……” “——嘘!” 拉伊的目光忽然锁定旁边的树林,竖起手指让她保持安静。 接着他动作轻柔地探出手,从身旁摸到一块石头,同时另一只手摸向腰间的弹弓。 然后只听得“碰”一声闷响,树叶刷刷落了一地。拉伊走过去,在树篱里找到一只垂死的野兔。 “嘿,这小东西来得正巧,我们有东西吃了。” 得意地吹了声口哨,他回过头来粲然一笑。那有着柔软皮毛的小躯体在他手中蹬腿、战栗,殷红的血滴滴落在他的鞋和土地上。 饱餐一顿之后,拉伊坐着打了个盹。 大概是是睡姿不正的缘故,布拉斯纳特在帐篷里也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有时像是要开始打鼾那样,声音粗重地吸气,听着像是生锈的通气管那样。 然后那口气忽然卡住了,他歪向一边的身子慢吞吞地回正,食指挠挠脸颊,砸吧砸吧嘴,没一会儿呼吸声就像之前那样,再次平缓了。 布拉斯纳特几乎没见过男人睡觉的样子。拉伊倚在帐篷边睡得忘我,咂嘴的样子又新奇又滑稽,她的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 肚子吃饱了,睡意也就上来了。身体很疲倦,可她仍旧无法放松警惕。 时间的流逝在淡去的柴火劈啪声和光亮中。布拉斯纳特趴在草垫上,指甲扣着袖子上的刺绣纹路,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发生过的事。 直到深沉的夜幕再次降临大地,四周的景物像是渐渐沉入水底那般,染上了通透的灰蓝色。 而远处兵器相接和奋力厮杀的回音也终于,和山头的浓烟一同消散了。 静谧中,火熄灭了,拉伊睁开眼。 寂静并没有持续很久。取而代之的是距离更为接近的,军队回归营地的声音。 “我去看看。” 拉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把门口的帷帐放下来就走了。 过了许久他都没有回来。 隔着厚厚的一层屏障,布拉斯纳特听到嘈杂的脚步和交谈声。但她始终无法从那喧闹的声响中,剥离出自己最想听见的那个声音。 人们在欢呼,车辙碾压地面,牛蹄踏过。火把随风飘摇,影影绰绰。 他们正在运输从城堡中抢来的财宝。而那战利品中的一部分,曾是库罗伊从她的城堡中掠夺而来的。 她从床上爬起来,悄悄撩起帷帐的一角探视,却与一双眼睛对上了目光。 准确来说,是一个挂在车上的头的眼睛。 ……一双尸体的眼睛。 布拉斯纳特吓得浑身一颤,放下帘子。 心狂跳了好一阵她才平静下来。虽然只是一瞬间,但那个人头的样子她看得无比清楚,以至于对自己的良好视力深恶痛绝。 生命逝去后,面容似乎会发生微妙的变化。被血污沾染,青中透着蜡黄,像是个松垮的旧皮囊…… 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库罗伊的脑袋。 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头皮上,他的双目与嘴巴大张着,好像下一秒就会说起话来。 她回想起那双失去生机的棕色眼睛,头皮发麻。 那个单手就能掐着她的脖子,把她举在半空中的男人,现在就只剩个脑袋了。 像一块砸在脸上的石头那样,死亡的到来既突兀,又坚硬。 她思前想后,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他会迎来这样的结局。 是走错了哪一步?还是做错了哪件事?他的性格与选择决定了他此时的死亡吗? 如果意识到,就能避免吗? 可其中似乎没有什么规律可循。 然后她忽然反应过来。这并非她写著的小说,角色的每一步都清晰可见,可以用一个个设计好的情节将他导向结局。 那样的前因与后果是可见的,也是紧密相连的。 然而现在……她只能看到结果,却摸不到原因的影子。 死亡的真实感她打了个寒颤。 (……这真的只是个梦吗?) 在心里问这个问题,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来往的人群带起一阵风,门口的帷帐被吹动,瞬间扩大的缝隙,露出一线金色的火光,恰好落在她茫然的眼中。 一股寒风溜进来,刺痛到她向外张望的蓝色眼睛。泪水自动分泌出来,润湿了眼珠,整个眼球像被浸在一池冰凉的水中。 她低下头揉揉眼睛。 恐惧激起了丰富的想象力。她感觉室内的寒冷与阴暗,就像是个冰冷庞大的怪物,正从背后觊觎着,张大了嘴,打算把她从头到脚吞进腹中。 (……) 在不安笼罩了全身的时候,想要见到那个人的心情变得愈发急切了。 第11章 第十一个梦 夜已经深了。 四周都暗了下来,火把不足以驱散从天上降下的墨蓝色帷幕,阴影与寒冷一并沉下,沾染了大地。 从这里只能看到十米开外的篝火,和围绕火堆而坐的一群士兵。消失了许久的拉伊就在他们其中,正在帮一个大个子男人擦洗伤口。 其他人要不是在说笑,要不就是保持沉默各做各的事情,后者想来是性格比较内向的那种。 在这群人中她没有瞧见库丘林。 “拉伊、拉伊!” 叫了两声,不巧都被男人们突然涨起的豪迈笑声盖了过去。 火堆被形态各异的人影围绕,像是无法触及的彼岸。瑟缩在寒冷中的布拉斯纳特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心里忽然感到焦躁,凭着一股蛮横的勇气迈出了帐篷。 她自以为动作很灵巧,一下子就溜进近旁的树丛中。 可她既是从首领的帐中出去的,没有不吸引他人注意的理由。 男人们为战斗而生的眼睛就算是在放松之时,也没有放过那个如老鼠般蹿出帷帐的娇小身影。 “喂!” 男人粗野的声音使得布拉斯纳特的脚步一顿。她像个被人喝止的贼那样,感到自己的心在在胸膛慌乱地冲撞。 几秒后她才反应过来,蹲下身,想把自己隐藏在灌木中。 (……等、等下,我为什么要这么怂!) 自己这幅吓破了胆的模样,连她自己都说不出是为何。 下一秒她就被人揪住头发,从树丛里提溜了出来。 暴徒手中的火把炙热,照亮她的脸时,热度扑面而来。 “该死……给我放手!” 她死死瞪着那个人,话语并非无力挣扎,而是实打实的威胁。一副兔子急了要咬人的凶暴样子,游刃有余的男人瞧见不免觉得好笑。 这男人比她整整高出两个头,是和库罗伊相近的那种膀大腰圆的雄壮体型。他的气场有身量加成,压得布拉斯纳特觉得自己更加弱小了。他举止粗鲁,再加上与库罗伊有几分相近之处,分分钟勾起她的敌意。 她忽然明白刚刚为什么会害怕了。 因为这些人……让她想起库罗伊。 他一点都没控制力道,真像揪一只待宰的兔子那样揪住她,她的头皮被揪得很疼,就用手去扣他的手指。他反手一把抓住她指甲尖锐的爪子,好巧不巧,正好掐在她刚刚恢复了些许的手腕上。 她浑身一抖,不敢乱动了。 “诶,柯纳,你可别弄疼她,”拉伊的声音靠了过来,“这可是库米的小宝贝。” 布拉斯纳特看见擦着手踱步过来的拉伊。 “啊?”被叫做柯纳的家伙迟疑了一瞬,笑开了,“哈,她就是布拉斯纳特?看她刚刚那样子,我还以为是个贼呢。” 说完就很爽快地放开了手,也不记恨她在自己手腕上留下的抓痕。 布拉斯纳特两腿还在发抖,被自尊心鞭策着才勉强站稳,没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过她的畏缩还是被拉伊看出来了。他没打趣她,而是自然地扶住她的臂弯。 “吃东西吗?” 他笑着问,鼻梁上的点点雀斑让这个少说能有三十岁的男人的笑容,看起来像是会出现在少年人脸上的那种。 “不了,我要找瑟……库丘林,”她说,“他在哪儿?” 拉伊脸上显露疑惑的表情,显然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诶,一回来把牛安置好就不知道去哪儿了,”他指的是原本属于布拉斯纳特的那头神牛,“可能是去河里洗澡了吧,浑身是血呢。” 布拉斯纳特紧张起来:“又受伤了?” 这幅张皇失措的表情又娱乐到了拉伊。他正想回答,目光一转瞧见了什么。 他双手按在布拉斯纳特缩起的肩头,把她的身体转向那个方向,往前轻轻一推: “喏,你自己去看吧。” 库丘林正从林间的黑暗中脱身,像是察觉到了她和拉伊的视线,一抬眼就和她对上了目光。 他上身的衣服又不知道消失到哪儿去了。经过方才的挣扎,布拉斯纳特的脸还红彤彤。她看着他走近,忽然想起前一天在河边,情绪失控的自己像只大型犬那样扑到他怀里…… 顿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一声不吭地低下头。 看到他的脚尖出现在视野中,先是宽阔的手掌盖在头顶,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默默接下这发久违的摸头杀,感到刚刚差点被柯纳拽秃的头皮,瞬间没那么疼了。 而正如拉伊所言,他确实是去河里了。 破损了的浅蓝色斗篷懒散地搭在一边肩头,身上不见血迹,发梢还是湿的,水珠顺着颈部滑下,越过锁骨和胸口,还有裸露在外的赤红色纹身。 (……) 一个不注意,她又乱看了,连忙做贼心虚地收回目光。 “还没睡啊,怎么跑出来了?”他问,脸上带着让人讨厌不起来的爽朗笑容。 身后的拉伊轻飘飘地插|嘴:“见不到你就睡不着……噗!” 拉伊不懂,处于恼羞状态的女性生物,是不能轻易招惹的。 布拉斯纳特的手肘猛力向后一怼,叫他闭嘴。 “不是,”被当面拆穿,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给自己的脸降温,“我是……对,是饿了!” 解释不如掩饰。库丘林笑笑,不说话。 身后又传来一句:“刚刚还说不吃,要找他……唔!” 双倍力度的第二次袭击。这次是真的有点疼了。拉伊忍不住想笑。 “诶呀,我不在的这空档,你俩倒是混熟了?”库丘林饶有趣味地打量她脸上的表情。 一旦转向他,她不再是面对多嘴的拉伊时那副凶凶的样子,而是不经意皱起眉,有些局促的模样。 “没有……” 她试图辩解。 “不敢不敢,你俩慢聊。” 这次拉伊很上道地揉着肚子,溜了。 两人一同注视拉伊走回篝火旁,帮柯纳继续刚刚处理伤口的工作。 布拉斯纳特想起白日时拉伊说的话,就问: “他很怕你?” “没,都是装的,”库丘林无奈地抓抓头发,“这家伙滑头得很……他和你说什么了吗?” “他说如果没看好我,你就要打断他的腿。” 他笑出声:“这倒是没说错。” 简直像在宣布她对他而言,确实是那么重要。布拉斯纳特心慌慌的。 库丘林稍稍弯下身子拉住她的手,像阳光那样的温度顺着肌肤接触的地方传了过来。 “手怎么这么凉?”他极其自然地摸进她的袖子里,进一步感受她的体温,“身上也是……过来,烤烤火吃点东西再去睡吧。” 然后未等争取她的意见,就把她拉到一旁未点燃的小柴堆。 布拉斯纳特还因刚刚小臂上感受到的热度和粗糙触感而心慌意乱。他把肩上的斗篷丢给她,留下一句“好好披上”就去拉伊所在的篝火那边取火种。 拉伊又在开玩笑。布拉斯纳特离得远,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但围坐在篝火旁的一众人都笑起来,其中当属那个叫柯纳的笑得最大声,库丘林路过他的时候在他脑袋上狠拍一下。两人闹着就要打起来,不过最后没走到那一步。只过了几个虚招,库丘林就拿着火把走回来了。 加入了枯草枯叶这些引火物后,小小的火堆也很快燃起来,释放出令人感到安适的热度。 “你不冷吗?”布拉斯纳特披了两层斗篷,看到把衣服让给她的库丘林光着上半身,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他扭头,看到斗篷的白色滚边环绕着布拉斯纳特的脸,皮肤洁白,只有脸蛋红彤彤的。她蓝色澄澈的眼中满是歉意,整个人像只从窝口探出头来的金色小松鼠。 “当然冷啊。”他故意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无形中增添了她的愧疚感。 布拉斯纳特还不知道他又有了坏主意,以为他是真的冷:“那我还是还给你……” 没等她说完,他打断了她的话,装作很无奈地说: “诶,所以啊,只好这样了……” 然后手臂绕过她的腰,稍一用力就把她抱到了自己膝盖上。 (——!) 布拉斯纳特仍旧无法习惯他这种随手就撩的行为,一惊。库丘林抱紧她,下巴搁在她的颈窝,温热的呼吸萦绕在耳畔。 “这样就不冷了。诶,可真是暖和啊,舒服多了。” 话语声中有压抑不住的笑意,她知道自己又被他坑了。 他低下头,好像是在闻她身上的香味。 布拉斯纳特虽然看不见,但能感受到他冰凉的鼻尖时而触到她的后颈和耳垂。 鼻息的热度激起一片战栗,她想向前附身逃过这场令人心焦的追捕,可他抓着她腰部的手像是铁做的那样,力度平稳地保持在一个既不弄疼她又不让她逃掉的平衡点上。 “瑟、瑟坦特……” 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她很不安。 “嗯?” 这一声响起在耳边的低沉反问更是要人命。 布拉斯纳特的心为之一颤,全身僵住不动了。 刚刚她还觉得冷,现在却觉得…… 热得有点过分了。 ……尤其是脸。 第12章 第十二个梦 被库丘林从背后牢牢抱住,布拉斯纳特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幸好除了蹭她后颈之外,他就没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不然她觉得自己的心可能都要从胸口跳出来。 暧昧的氛围在火焰噼啪声中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她肚子发出的一声悲鸣打断了。 像是来自胃的善意提醒: 除了身体被他碰触的那些部分,还有这饥饿的这部分存在哦。 “……”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布拉斯纳特的脸愈发涨红了。 丢脸到想挖个洞躲起来的感觉,她算是体会到了。 像是蚂蚁在心口爬过那样,又麻又痒。可是怎么都抓挠不到,简直要把人逼疯。 如果这时候库丘林笑了,本就尴尬到不行的她肯定会恼羞成怒,就地爆炸。 不过,幸好。 ……幸好个头。 他果然还是笑了。 而且还是保持把脸埋在她颈间的姿势笑的。 像是顾及到她的面子,所以才忍着闷声不笑出声来。 但布拉斯纳特丝毫不领他的好意,因为虽然他憋着笑,但短促的鼻息触及到她的后颈,又激起一片战栗。 她简直不知道自己的脸这么热,是因为刚刚那声肚子叫,还是因为他呼吸的热度和慢慢收紧的手了。 “……不许笑!” 她可气了,但大声说话会被不远处的人们听到,所以只能嘘声呵斥他。 “你真有意思。”他说。 (……啊,出现了。) “你真有意思”和“你真可爱”一样,也是“你真傻”的同义句。 布拉斯纳特觉得自己有必要提出抗议,为自己的智商正名。 所以她很严肃地移动因紧张而交握在胸前的双手,捉住他扣在自己腰间的手。 然后回过头去…… 握住库丘林手腕的两只手,有着与他完全不同的,属于女性的纤细与柔软。 如果说男人的手是用来握起武器,保卫家园的。 那么女性这样纤柔的手,可以做什么呢? 执起轻针,让彩线在布上纷飞的这双手缝织着的…… 似乎是男人们无法把握的,更为长远而深奥的计划。 这样脆弱的双手构建出的束缚,无异于玻璃制的牢铐,甚至不用使力,他只消稍稍一挥便能挣脱。 但想要制服他的这种尝试,倒是不坏。 然后她回过头来了。 蓝色的双眸明明如同蔓延在银白沙滩的海水,撞进他视线中却像是窜动的火苗那样…… 明明摆好了要教训他一顿的架势,可一与他对视,就缴械了。 她怔愣着看向他。 他从她目光里看到某种熟悉的神情。 矜持与犹豫,还有些许胆怯。丰富的情感让她的眼睛看起来十分鲜活生动,所以也就十分动人。 但究竟是被什么打动了,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因为那瞬间攫住他的感觉,很难形容。 此刻他只知道一件事。 那就是如果现在不吻她,他就亏大了。 布拉斯纳特回过头去就是一愣。 因为库丘林恰好抬头看她,两个人的视线交错了。 可这也就算了,接下来又是一愣。 因为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就吻上来了。 她第一反应是害怕被背后的人看到,可是很快就无暇去想这些了。 这次的吻与上次不同,一开始就带着些许侵略性,显得焦躁许多。 想扭过头避开也是无济于事,猎人的本能让他察觉到猎物试图逃脱的意图,先一步用手扣住了她的下巴。 “唔!” 反抗与抱怨的话语也无从发出,全被他全数吞了下去。 简直像被隐藏在黑暗中的怪兽抓住,在无声中被吃干抹净了那样。 一阵唇齿交缠后,他终于想起要留给她一些喘息的空暇,转而轻咬她的下唇。 布拉斯纳特被吓坏了。 全身血管都像交响乐在奏响高|潮时那样,激昂有致地冲撞着。 身体中突然升起一阵酸涩的感觉,令她无所适从。 (够、够了……) 再这样下去,她无法预想会发生什么,因此萌发了恐惧。 可既然这是一项双人活动,一方的意见显然不能算数。 毕竟另一位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那只停在她腰间的手顺着衣缝钻了进去…… 会去摸哪里,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布拉斯纳特身上还穿着出逃时的睡衣,就那么薄薄的一层,几乎可以算作不存在。 那么斗篷中的身体,就约等于什么都没穿了。 男人手心的热度几乎是在拢住的瞬间就传递过来。 (——!!) 能忍住没惊叫出声,她简直佩服起自己的神经强度…… 当然,也有可能是三番五次被他突袭,已经培养出一定的心里承受能力了。 (……那还真要谢谢他呢。) 但要她老老实实任由其乱摸,那是不可能的。 “不、不行!……”她小声说着挣扎起来,去扒他按在胸口的那只爪子,“会被别人看到的!” 她再次感受到男女的力量差距,简直令人绝望…… 而且她又心软,不会立起指甲去抓他。 然而只是用指尖去阻止的话,除了愈发清晰地触摸到他揉弄的动作外,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突破。 就在她表示抗议的时候,库丘林还不紧不慢地在她嘴上轻啄,最后用舌尖勾勒她紧抿的唇缝。 “也就是说,”他低声问,微微偏过头,对上她低垂的视线,“在不会被人看见的地方就可以吗?” “……啊?” (等下,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啊。) 布拉斯纳特简直为他的脑回路折服了。 像是没看到她脸上诧异的表情那样,他自行采纳了这个理由。 “那好吧,先来吃东西,过会儿再说。” “……” 布拉斯纳特的嘴角抽了抽,接下他递过来的烤鱼。 烤得还不错的样子。咽了咽口水,她决定先忘记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先吃饱饿了好多天的肚子,再和他慢慢理论。 她明白自己的思考方式和这里的人有很大差异,在想办法表达自己的想法前,也许该先一步了解他的想法才对…… 一边思考着该如何向他传递“不要随便动手”这个理念,不知不觉中,一条鱼很快就下肚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 (也许是我太认真了吧。) 也许男人的表达方式就是这样?她此前接触不多,所以不懂,再说了…… (只是个梦而已。) 于是又回到了这个原点。 不知为何,这样一想,她忽然就不是很介意了。 “还吃吗?” 库丘林问,瞅见她脸颊蹭到了鱼尾巴上的碳渣,就顺手帮她擦了擦。 “嗯。”被他的手触到脸,布拉斯纳特下意识闭起一只眼睛。经过刚刚一番思想建设,她淡定了许多,也就不再抗拒,任由他弄干净了。 整条鱼只剩下焦糊的尾巴和头,以及将它们连接起来的惨白骨头。 鱼骨头啃得干干净净,怕是猫见了都会哭。 显然是没能够填饱她的肚子,所以紧接着,烤好的一串肉被交到了她手里。 香喷喷冒着热气,因为刚从火上拿下来,油星滋滋作响。 食欲被激起,她不等放凉就吃了起来。 可是一口咬下去,那肉却比她想象中的还硬,怎么咬都扯不断,简直像胶皮一样。 她不肯放弃与肉的苦战,直到一只手闯入视线,拿走了她手中的肉串。 “来,给我。” 是库丘林。那颗曾经帮助他撕开布条的虎牙又派上了用场,他咬住肉,一扭头就扯下一小块,然后用指尖捏起,直接塞到了布拉斯纳特嘴里。 “……” 她只迟疑了一瞬,没拒绝,默默嚼了咽下去。 然后像只待哺的小鸟那样又张开了嘴。他刚好接着咬下一块,十分默契地再次喂到她嘴里。 挨着暖意洋洋的火堆,裹着厚斗篷,张嘴就有肉吃…… 布拉斯纳特觉得自己能在这样远古森林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大概是之前历尽劫难后终于迎来的一场福报吧。 直到整一串都被布拉斯纳特吃了下去,投喂活动也画上了句号。 第13章 第十三个梦 肚子吃饱,困意也就上来了。 库丘林还有别的事,她就自己先回帐篷睡觉去了。 这几个星期多灾多难,她就没睡踏实过。 尤其是在那次被库罗伊袭击后,外面的风声稍大些她都会惊醒过来,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好一会儿都无法从惊恐中恢复、重新进入梦乡。 积攒下来的疲劳这么多,布拉斯纳特本以为积攒下来的疲劳会使她很快入睡,可纷乱的思绪阻拦着她进入梦的国度。 在床上翻来覆去,尤能听见帐外男人们热火朝天的谈话声。 激烈厮杀后的豪饮似乎是必不可少的仪式。 在一片幽暗中她睁着眼,心潮随着帐外忽然涨起的豪放笑声,时而澎湃。 她回想起自己经历过的一切。 起初她还是有些怀疑的。 比如说这可能不是个梦,而是时下流行小说中所说的那种穿越。 在自杀时总会稍稍迟疑也是出于这个缘故。 出现在这个梦中的都是实打实的绝境,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比她过去二十几年在现实中体会到的都要深刻。 但……死亡真的是从这个梦中醒来的正确途径吗? (……万一真是穿了,死了不就死透了吗?) (那可就神作了……) 她忍不住怀疑。 后来她毫无预兆地醒来了一次。就是被库罗伊掳走前的那次。 于是她总算确定了:这仅仅、仅仅只是一个梦而已。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醒来后,一切烦恼都将散去,现实生活在等待着她。 无趣但安逸的日常,反复无常的机械任务: 醒来,洗漱,码字。 饿了就吃,困了就睡。 一切如常,这才是真实。 而梦,就算再怎么真实,也就是个梦,会醒的。 不过这个梦中的一切,确实有不亚于现实生活的实感。 就像是在睡梦中经历了这个叫做“布拉斯纳特”的女人的人生那样。 从这双眼中看到的世界,她很清晰地感受到了。 其中格外强烈的,是横贯在男女和强弱之间的矛盾。 不知是不是将现实中她对男人的偏见移植到了这里,所以显得十分突出。 这里的男人究竟把女人当成了什么呢? 虽然能和拉伊坐在一起,听他谈天说地,一切看似十分平静。 可她能够感受到平静表面下的暗流,像一只伏击在冰面下的巨蛇,正虎视眈眈地用那双绿色阴毒的眼睛盯着他们。 她清楚地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中,自己是一个异类。 因为她无法接受自己作为女人,就理应受人摆布这个事实。 从库罗伊,到诗人,或许再到刚刚篝火旁的大多数人,都是一样。 他们把女人当作是财产,当作是物件。 那是深植于心中的既定价值观,理所当然的真理。 她明白这种情况即使到了现代仍旧存在,可在这远古的年代,压抑的感觉变得更为明显了。 她对这里的男人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敌意。 可是呢?这份敌意是弱者的敌意。 因为在体能的差距面前,被制服的永远是她。 ——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 这使得她心中萌生了一股怨天尤人的情绪。 就算在现在,平安无事地躺在床铺上,被温暖的斗篷所包裹着。 回想起那天被库罗伊粗暴对待的事,她的内心还是被冰冷的恨意所刺痛。 那根冰刺横在心间,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她原以为只要库罗伊死了,这份负担就可以永远放下,但现在看来不是的。 (必须要亲手报复。) 否则,这份不甘会持续到永远…… (可是……) 身负双重弱势的她,该怎么做呢? 想到这里,她已经有些迷迷糊糊的了。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一个斗志激昂的小战士在冲撞。意识插上翅膀腾空而起,丢下沉重疲惫的躯壳,即将去往梦的彼岸。 “布拉斯纳特。” 然后在朦胧之中,她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声音低缓,像春日中,在耳边柔柔拨动的一缕风。 是从背后传来的,她转动下巴,微微向后睁眼看了看,只见一双被黑暗笼罩着的红色眼睛。 她知道那是谁。 很熟悉的颜色,明明也是血颜色,她却一点都不怕,还感到莫名地舒心。 (……也许他是不一样的吧。) 在意识模糊间,她竟萌生出这样的念头。 一双手臂环住她的腰,把她抱离床铺,往里移了移。 “你躺在中间,我都没地方睡了。” 他说。 她无声地笑了。 她知道身后的那个男人在撒谎。 因为就算空出了足以让他躺下的地方,他还是选择了离她最近的那一处,紧贴着她把她圈在怀里。 但他的体温真的很让人舒心,使她联想起在阳台晒太阳的那种感觉……全身都懒散得动弹不能,驱动手去摸他的手臂都花了很大力气。 肩上搭上了些许重量,是他的下巴挨了过来。 温热的吐息萦绕在耳旁,那是很敏感的地方,她慢慢缩起肩膀。 时间在半睡半醒的人身上总是会慢上几倍。 所以一切他的动作也就都放慢了。 放慢了,感知得也更为细微。 比如像锁链一样紧紧禁锢着腰部的手臂。 比如从后背感受到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的体温。 无比真切,几乎灼热。 比如手指拨动,被一点点撩起来的长裙…… 原本覆盖到小腿的裙摆一寸一寸上移,卷在了腰间。 盘旋在空中的触感也在逐渐回归,变得愈发敏感了。 布拉斯纳特已经能察觉到他要做什么了,可是…… 要拒绝吗? 阻隔肌肤的那层屏障褪到了肋骨处,他总是不失耐心地在做这一类事情,像在认真地完成一场游戏。 也确实是一场游戏。 对于她而言,这也不过是一场旖旎梦境。 早在一切变得真实以前,她就已经被类似的梦纠缠了几个月,在模模糊糊中体会过许多次了。 她很清楚自己能在这种行为中获取快乐。 可具体是多快乐,她并不清楚…… 于是就无法避免地胆怯、瑟缩。 库丘林察觉到了她的退缩与僵硬。 一个亲吻花朵的人所期望的,当然并不是花苞的紧闭,而是舒展盛开。 不过没关系。 夜很漫长,也很安静。 充足的不只是时间,还有耐心。 既然要品尝珍馐,当然要细细地品尝尽每一寸甘甜与馨香。 耳垂便是第一道美味,他启唇,含住微凉如珠的圆润耳垂。 “……瑟坦特?” 也是狡猾,她明明心中有数,却还是用疑问的语调在问他。 这是游戏中的暗号,两人都心知肚明。 如果要回答这个已经得出了答案的问题,最好的方式是沉默的言语,以及进一步的行为。 所以他做了,慢慢用手掌覆盖在她胯部裸露的肌肤上。 热度在灼烧,她说不清自己是否半睡半醒,亦或是任由自己在这温暖的海洋中迷醉,恍若一个在羊水中沉睡的婴孩。 而他掌握她与现实连接的线,一丝一毫,触动因兴奋而更加敏锐的神经。 无论是在腰间抚摸的指节,还是被湿热舌尖舔|弄的耳垂,或者是近在耳畔的吸吮声。 都传递着生命的实感。 这一刻,是梦还是现实,身处何处…… 似乎都不是很重要了。 第14章 第十四个梦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是艳阳高照。 先一步从睡梦中苏醒的布拉斯纳特,此时心情很复杂。 一睁眼发现自己枕在男人手臂上什么的…… 怎么说呢……毕竟这是她二十多年来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啊。 (咋、咋办……) 令她感到局促的,并非清醒后逐渐复苏的记忆——她很清楚自己昨晚一冲动干了啥。对此她并不是很后悔。 而是……她的头发被他压住了。 因为库丘林还睡得很熟的样子,考虑到他昨天的辛勤努力……嗯,扰人清梦让她有些于心不忍,还是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所以只好静静等着他醒过来了。 (……有点无聊啊。) 她想。 布拉斯纳特侧身躺着,原没有盯着库丘林看的打算。但他鼻梁和嘴唇的轮廓实在很令人着迷,于是一时间出了神。 此时熟睡中的他平躺着,一手被她征用,当做枕头,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抬起,遮盖住眼睛,避开刺眼的阳光。 不见那双锐利的红眼睛,此时的他似乎和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男人没什么区别。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想法,她也不明白。 大概是因为两个人的距离又近了一些吧。 对此她感到很满足。 在不惊动他的前提下,她轻轻转身,换了个趴着的姿势。 然后手撑着下巴,更加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的睡脸。 视线如笔锋,勾画着他身上的每一处细节,以和缓的节奏,运走到宽阔的胸膛时,一个闪着光的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 是他脖子上挂着的吊坠,一个用细绳拴起来的金戒指…… 虽然昨天就和它打过照面了,但那时并没能看清楚,只捕捉到一道金色的残影。随后他压了上来,那戒指刚好硌到她的锁骨。 现在倒是看清楚了,或许是等他醒来这段时间太过漫长,她竟有了近一步观察这吊坠的兴致。 于是抽出一只手,用小手指轻轻挑起细绳。 金色的金属首饰在朦胧的日光中熠熠生辉,折射光芒。 只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做工在现代看来稍显简陋的戒指。 可从细节中能看出其主人的用心——强韧的细绳像猛兽的利齿,紧咬戒身,在上面绕了好几圈,最后还打了个一看就很难解开的死结。 每一点都透露出不想遗失它的决心,显然这戒指有着超乎它朴素外表的深刻内涵,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呢?) 布拉斯纳特明白,这个问题就算她绞尽脑汁,也无法得出答案,因为她对他丝毫不了解。 原以为缩进的距离又被拉开了。 心里萌生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惆怅。 她低下头,陷入沉思,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那枚戒指。 然后……粗糙的热度裹住了肩头。 她抬起眼,瞧见那手背遮盖下的红眼睛,正在偷看她。 不知库丘林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如果不是因为他轻抚她肩头的动作,思绪纷乱的她恐怕要等许久才会注意到他的苏醒。 布拉斯纳特松手,那金属制的小东西落回他的胸口。 “什么时候醒的?”她问,试图展开一个微笑。 他没回答,伸了个懒腰。布拉斯纳特看着他这幅样子,忽然想起舒展身骨的大型犬类。 不只是伸个懒腰那么简单,他收回手的时候,顺势翻了个身,把她捞进怀抱里。 “比你醒的早。” 他说,嘴角带着坏笑。 (……) 哦,原来早就醒了。 一直在偷看她呢。 “……有意思吗?”她无奈地笑着,吐槽了一句。 “你不也在偷看我吗?”倒是反驳得很快,好像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 被当面拆穿还是感到有些忐忑的,布拉斯纳特试图挽尊:“那是因为头发被你压住了,动不了啊……好了,放开我吧,我有点渴了……” 库丘林早就意识到她的声音有点哑,也知道原因。不过此时兴致正高,完全没有轻易放她走的意思。 这种情况下,肯定要趁机提个条件的嘛: “如果你答应和我一起回阿尔斯特……我就放开,布拉斯纳特。” 说着手臂还勒紧了些,简直压得她胸闷。 “……诶?” 有些套路是要走的,她明白。不过这个条件确实让她感到意外。 她有些迟疑……当然,令她感到迟疑的并非这项抉择。 因为几乎是在他问出的瞬间,她就在心里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她愿意和他一起走。 毕竟她已经明白,他保护她的誓言并非儿戏——他确实做到了。 那么……既然安全已经得到了确保,也就没有返回城堡独自寻死的必要了。话说回来,经历三次惨痛的自杀失败后,她也没那个胆量了…… 就算他不提,她也该为梦境的下一步做做打算了。 只是…… “为什么?” 她还是猜不透他的真意。 “因为……想让你见一个人。” 库丘林这样回答的时候,脸上竟少有地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 那神情莫名地刺痛了她。 那个人是谁?她不知道。于是距离再次被拉开了。 心抽动着,唤起一阵冲动,像是要极力抓住风中逃窜的风筝那样…… 原本不打算问出口的问题,竟脱口而出: “那个,瑟坦特,我们……以前见过吗?” 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她就后悔了,因为这台词听起来实在俗套,无比滑稽。 还令她产生些许恐惧感,很不妙…… 而这种恐惧感在他说出回答时,涨到了顶点。 “啊啊,见过。” 他说。 扑面而来的真实感像野兽那样,瞬间将她的淡漠撕了个粉碎。 更令她感到恐惧的是…… 库丘林看到她惊恐不已的表情时,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意外。 就好像是,打从一开始便知道她没有记忆那样。 明明是温和而耐心地微笑着注视她的。 可她却感到遍体生寒。 (什、什么啊……) (作为一个梦来说,这设定也太……丰富了点吧。) 她干笑起来,推向他胸口、试图与他拉开距离的手却止不住地颤抖。 实际上,她惧怕着的并不是库丘林,想要逃离的也并非他的怀抱。 而是这个梦境。 这次他没有阻止她试图逃离的尝试。 只见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用一向豪爽的语调安慰道: “哈哈!别一副这么害怕的表情,布拉斯纳特,没什么大不了的。” 紧张起来的气氛瞬间被打破了,她怔愣地看着笑得一脸轻松的库丘林。 等、等下…… 她忽然意识到。 (这人难道是……在开玩笑?) 好像是……又被他给忽悠了。 不过这次的空子钻得恰好——她私下将他的话和安格斯的话联系起来,自己脑补了一出大戏。 (……什么叫‘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都快被吓死了好不好啊!!!??) 看他笑得正欢,方才目光中的阴郁顿时烟消云散。 她瞬间怒了。其中不乏一些恼羞成怒的成分。 布拉斯纳特觉得自己真是蠢爆了……居然三番五次上他的当,还把安格斯的话和他的话联系起来,自己搞起了阴谋论,怀疑起了梦的真实性。 她气得在他胸口锤了几把,仍是没有任何杀伤力的力道。 这种行为不亚于撩拨,不过现在可没空做这些。他单手抓住了她双手的手腕,及时打住。 “好了好了,别闹了。” 库丘林说着起身,揉了揉她乱蓬蓬的金发。 “……你去哪儿?”她问。 他动作利索地套上衣服,回头答道: “给你去河里弄点水喝……你应该喝不下牛奶吧?” “……” 她的脸涨红了。 他又装傻,做出忽然醒悟的无辜表情: “诶?哦,你想多了,布拉斯纳特,我不是那个意思……” 话还没说完,就被迎面袭来的斗篷盖住了脑袋。 “——流氓!” 第15章 第十五个梦 布拉斯纳特掀开帐幕,一眼就瞅见了坐在火堆旁的拉伊。 他背对着她,正在烤一只倒霉的肥兔子,油滴滴答答地滚落在火堆里,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 天还灰蒙蒙的,寒气也未散尽。布拉斯纳特走过去坐在了他旁边。 哪知拉伊一抬眼瞅见她,迎面而来就是一句: “你俩睡了吧?” “……” 瞬间击碎了她清晨平静的心境。 不过拉伊好像也就是随口一问,对答案不是很在乎的样子。他又低头忙活起兔子。 布拉斯纳特被他这句话憋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她隐隐察觉到今天的拉伊有些奇怪。和昨天那个守在她门口,还安抚她的恐惧与她说笑的人不太一样了。 比如刚刚那冷淡的一瞥和不在乎回答的问句。 居然像是……在挖苦她? 拉伊静静观察坐在身边的女人。 对于突然的冷遇,她并没有感到很惊讶,而是把它当做呼吸一样自然的事情,默默接受了。 好像是经常会遇到这种事,也就习以为常了那样。 她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在沉默中完成了一系列心态的转化。 渐渐地,她的眉眼间竟呈现出淡漠的神情…… 那是一种令他感到异常熟悉的神情。 “……” 他忽然明白了。 “诶,难怪。”拉伊自言自语着,轻叹一口气。 “什么?”布拉斯纳特问。 “没什么,你别在意。” 他稍稍直起身,舒展筋骨。 “不过确实啊,我何必和你较劲……反正也和我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拉伊自言自语念叨着她听不懂的话,布拉斯纳特越听越纳闷。 只是他碎碎念着,刚刚故意和她拉开距离的那副气势,也莫名地消失不见了。 像是想通了什么那样,他转向她,恢复成之前开朗的样子: “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抛出这个结论后,他展开一个稍显疲惫的笑容。她竟从他目光中看出一丝怜悯。 “……” 布拉斯纳特确实什么都不懂。 可被人直接这么说,还是挺伤自尊的。 (一个两个,从仙人到人类,都是这样。) (……故作玄虚。) 两人闻着烤兔子的香味,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拉伊先打破了沉默。 “库米是我兄弟,所以有些事我不能背着他和你嘴碎,”他先行定下了规矩,“不过,其他的那些,和你聊聊倒也没什么,” 他说着把烤好的兔子取下来,揪下一只兔腿,给了她。 “所以,有什么想问的,就尽管问我吧。毕竟除了我之外,你也没人可问了吧?” 他露齿一笑,又变成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人。 布拉斯纳特接过香喷喷的兔腿,道了谢。 之前紧张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些。 这个男人确实很符合她对他的第一印象。 像只狐狸那样,滑头又难以捉摸。 但确实是个不错的家伙,讲义气,还不求回报地好心帮她。 布拉斯纳特有许多疑问,正好需要一个能够解答的人。 “拉伊,你们那天是怎么找到路的?” 她问。 “啊?”他显得有些诧异,“不是你把牛奶倒进河里的吗?” 当时是安格斯用牛奶制成的路标,将他们引到了她面前。 但她一直有个想不明白的疑问: 可以引路的东西那么多,为什么安格斯非要用牛奶呢? 所以她想知道那天晚上的细节。 可她也不想暴露安格斯的行踪,就只能撒个小谎了: “是我做的,不过,你们是怎么发现的呢?” 拉伊是个说话爽快的人,既然她问了,便把自己知道的情况毫无保留地交代了出来: “那天晚上啊……我当时在河边,恰巧是第一个看见的人。” 他复述起当时的场景。 “牛奶没有被冲散,而是像一条长长的白鱼那样静止在水中……看见这种的景象,是个人都会诧异的吧。” “所以我就告诉库米了。” “哪知道带着他过去一看,他几乎没怎么细想,就说那是你做的。还得出结论说既然路标是顺流而下的,那么城堡一定在河的上游……” 布拉斯纳特听着听着,心里忽然萌生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结合拉伊的描述,她把这件事细想了一下,觉得从头到尾都很诡异。 安格斯发出的诡异暗号,竟然被库丘林毫无悬念地接受到了? (难道这两个人认识?) 自然而然地,她在心里提出一个猜想。 可如果安格斯和库丘林不认识…… 那么能将他们联系的,也就只有她了。 这也就意味着,今早她问库丘林两人之前是否见过时…… 他回答的那个“是”,并非是在和她开玩笑。 (难道……) 他们之前确实见过? (……怎么可能。) 她像用手掐灭攒动的烛火那样,立马否定了这个荒唐的设想。 然后她又开始在心里催眠自己: 这只是个梦而已,哪会有什么过去和未来。 见她在自己的思绪中愈陷愈深,时而蹙眉,时而露出自嘲的笑容,拉伊忍不住出声唤回了她: “布拉斯纳特?” 她顿时回过神来,应道:“嗯?哦,你说的确实和我想象的差不多,没事了。” 她没有解释牛奶是为何没被水流冲散的。这些疑点都可以用她的仙人身份来解释,所以她觉得没必要再细说下去了。 拉伊似乎也是同样想法的,所以没有追问。这个话题就此画上了句号,向下一个阶段递进。 “……对了,拉伊,”她斟酌了一下词句后问,“你知道库丘林脖子上挂着的那个戒指是什么来历吗?” “那个金戒指?” 提起这个,他的表情很是惊异。 布拉斯纳特怀疑自己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反问。 她总不能把昨天晚上他们做了什么都一五一十说出来吧……只能推脱说是好奇。 不过拉伊看着她躲闪的目光,心里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淡淡地说: “没什么来历。只是他的戒指而已,我认识他的时候就见他带着了。” “这样啊……” 她觉得他好像没说实话。 大概是涉及到库丘林的事,他不想明说吧。 不过彼此彼此,她刚刚也在安格斯的事情上撒谎了。 她本想就此带过,不再细究。 却没料到拉伊迟疑一瞬,继续了这个话题。 “戒指的事,你还是不要去问库米比较好。”拉伊咬住兔前腿,撕下一块热烘烘的肉来。 她险些没头没脑问出“为什么”了,幸好及时打住。他是在提醒她,如果不知趣地追问,就会破坏此时谈话中的默契。 这样她也就明白了,戒指的事确实敏感,是个禁词。 “嗯……我明白了,谢谢你,拉伊。” “诶,你不知道,他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他倒是收不住嘴了,忍不住向她抱怨起来,“最近他总是阴云密布的,搞得我坐立不安,就怕一不小心惹火他。从库罗伊那家伙来阿尔斯特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这幅死样子。” “……库罗伊去阿尔斯特?”她听到了意想不到的信息。 “对,他和库米关系还不错。也不知道怎么有了兴致去抢你的城堡,就叫库米和他一起去。” “……” 于是她就遭受了无妄之灾吗。简直不能更倒霉啊。 “库米这家伙脾气不好,挺暴躁的。”拉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现在年纪大了倒还好点,不过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你还是别惹他为好,不然就算是你,会怎样都不好说…” “……好的,我明白了。” 她也没天真到上了一次床就觉得他们情比金坚了。 但拉伊的善意提醒,倒是让她愈发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过…… (瑟坦特有心情不好吗?) 拉伊这么说的时候,她感到难以置信。 因为回想起来,他总是笑着面对她的。 就算偶尔会露出她读不懂的表情,她也只当那是男人的深沉习性,没去细想。 “虽然不知道他在你看来是什么样的,”拉伊说着戳了戳火势渐弱的柴堆,快要熄灭的火苗又竭力攒高了些,“但是,布拉斯纳特,他绝对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是吗?” “当然了,他经历过过许多你无法想象的事情……别说你了,就连我都不敢说了解他啊。” 虽然是个成天宅在家里自宅警备员,她本以为自己看人的眼光还是很精准的。 ——大概可以算作是作家的天性。 可她也明白,拉伊说的没错。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看透的。 “不过,”拉伊又补充道,“一个人在面对同性和异性的时候,确实也会有所不同就是了。” “……哦?”她半信半疑。 拉伊做出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喂,你别看我这样,可也是个情场高手呢。“ “……哇。” 布拉斯纳特的回应听起来更像是敷衍了。 拉伊决定要树立自己身为男人的威严。他严肃起来,清了清嗓子: “咳,那么身为一个情场高手,我给你个建议吧,布拉斯纳特,” 他凑近,用一种故作深沉的语调说: “想要驯服一个男人的这种想法,对于女人来说是很危险的哦。” 第16章 最后一个梦 【想要驯服一个男人的这种想法,对于女人来说是很危险的哦。】 布拉斯纳特怎么也想不明白,拉伊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 追问他,他也不解释清楚。 只说是因为突然想起了一个认识的女人。 布拉斯纳特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就此忘了。 既然不用绕路去布拉斯纳特的城堡,他们只消按原路返回,就能回到故乡的伊弯玛恰平原。 整个行程大概用不到一周的时间。但布拉斯纳特不习惯这样的长途跋涉,马车行进的第二天,她就被颠得浑身酸痛。 不过这点奔波和之前受的那些折磨比起来,根本不在话下。她倒是觉得日子安逸了,也就不是很在意这个梦何时会结束了。 白天的时候库丘林和拉伊都在车外。她一个人躺在车里无事可做,懒洋洋地仰面躺着,俨然一副咸鱼的模样。 但不知为何,她偶尔和库丘林说几句话的时候,拉伊总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他们,像个密切关注八卦的狗仔那样。 “库米,你真要带她回去?”他还总是这样问库丘林。 明明之前还和她说,她愿意一起回去是好事,面对库丘林的时候就完全变了口气。 “别多管闲事。”库丘林也总是这么回答拉伊,每次都附赠一个白眼。 然后拉伊就一副“好吧好吧”的表情,默不作声了。 布拉斯纳特趴在昏暗的车厢内,怀疑地看着他俩。 她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管是安格斯、库丘林还是拉伊……) (都喜欢说些故作玄虚的话,做些出乎人预料的事呢。) 她愈发觉得雄性生物就是个谜…… 说到安格斯。和拉伊谈过之后,她立马找到库丘林,想确认他是否认识安格斯。 拉伊告诉她库丘林早上会去河边,她也确实在那里找到了他。 看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河中央,手执一把木质的□□,专注地盯着水中的游鱼。 下游的河水要比上游的深一些,但仍不到半米,只没过他膝弯。 身材高大的男人背对着她,膝盖稍稍弯曲,一手撑在膝头,身形看起来像只野生动物那样。 他将裤腿挽了起来,露出精瘦的小腿,因为一直被布料遮盖着,肤色要比时常外露的部分还要白。 晨间明媚的阳光照亮了河滩。水面像是用细碎的宝石铺就而成的那样,波光粼粼。 在浑然自成的自然美景中,一切都显得十分单纯干净。 就好似一块通透的天然水晶。 她不想打扰这份静谧,从树后探出头观望,等待狩猎的结束。 好在不用多久,他就瞅准了机会。 木枪前刺的动作干净利落,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的。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一条扑腾着的鱼从水下显露身姿。 它的肚子被尖利枪头贯|穿,涌出的鲜血滴入水中,很快就消散开来,一如它短暂的生命。 “瑟坦特。” 她这才出声叫他。 库丘林将枪扛在肩上,抬起头,目光精准地落在她身上,好像早就察觉到她的存在了。 “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布拉斯纳特?就不怕被野兽盯上,吞到肚子里吗?” 他心情不错,一见她就用轻松的语调开起了玩笑。 危机解除后,布拉斯纳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毫不退让地回击道: “能把人吞到肚子里的野兽吗?巧了,我眼前就站着一头呢。” 然后就将双手抱在胸前,用颇具暗示性的眼神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库丘林当然知道她是在说自己,被逗笑了: “哦……这样啊?” 她微笑着保持了沉默。 “野兽”从河水中走上岸,悠然向她一步步靠近。 然后,将手撑在她身后的树干上,自上方俯视她。 “可是……你看起来倒是一点都不害怕啊?” 库丘林稍稍俯下身,刻意压低声音,用阴沉的语调在她耳边说。 他身上被水打湿了,一低头发梢上的水珠滴落在她的脸颊。湿润清新的气息将她围绕了起来。 她没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到丝毫威胁感,倒是被吹拂在耳畔的热气引得笑了起来。 “不许笑,”他继续用像吓唬小孩子那样的口吻低声说,“不然就把你吃了!” “诶,你不是夜行性的吗?” 她稍稍侧过身,试图避开他印在锁骨上的吻,却被捏住了腰,一把拽了回来。 他把占着另一只手的木枪扔了,双手撑在粗糙的树干上,把她圈了起来。 “嗯?我有这么说过吗?” 库丘林说着,左脚向前一迈出一步,膝盖抵在她双腿之间,缓缓上移…… (……哇,糟了。) 布拉斯纳特意识到自己玩儿过火了。 “等、等下……!”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正事的,“我有事要问你。” 库丘林一把抓住她软软推向自己胸口的手。 “诶呀,不都说了吗,白天和晚上都可以。” 他有些不耐烦地应着,想去吻她的嘴唇。却没想到她的手像光滑的绸子那样,极力一挣,竟从他的扼制下溜走了。 女人细软白皙的手指带着微凉的温度,覆盖在了他的嘴上。 “我说的不是那个!”她说。 库丘林耷拉着眼睛,一脸无奈的样子: “……那你快问。” 这下是真的有点不耐烦了……不过还是任由她捂住自己的嘴。 可叫他不乱来,那是不大可能的。 “我就是想问,你认识哪个仙人吗?……喂!” 布拉斯纳特严肃发问的时候,他垂下眼,舌尖在她的手心画圈。 就在他要探头去咬她的指尖时,她一缩手,避开了。 ——“喀。” 在一片宁静中,她似乎能听见上下颌闭合时,牙齿轻击的声音。 (还、还真会像野兽那样咬人啊!) 她将手收回到胸口,对他投以防备的视线。 他恰一抬眼和她对视,笑意在暗红色的眼中弥漫开来: “你不就是仙人吗?布拉斯纳特。” 她愣住了,眨眨眼。 (……对哦。我都忘了。) “那……除了我呢?不认识别的了?” 她继续问,发自内心地希望他说出安格斯的名字。 可却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喔,”他用极为平淡的语调说,“我还认识卢赫。” “卢赫?”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从未听过的名字,“哦……你怎么会认识他?” “因为他是我亲生父亲啊。” 库丘林满不在乎地撇撇嘴。 “……” 面对如此劲爆的发言,布拉斯纳特原地石化。 万万没想到,这家伙还是个混血的啊! 不过库丘林像是没察觉到她的惊愕。 亦或是根本不在乎。 他在意的是其他的事情…… “该问的都问完了?”说着,他把她溜走的手重新捉住,拉到她头顶。 确实是问完了。她诚实地点点头。 他一笑,眼神变得有些晦暗: “……那好,继续咯。” ………… …… 马车行至半山腰,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艰难颠簸着。 回忆着那天场景的布拉斯纳特,在昏暗的车厢中红了脸。 (真是……太没羞没臊了。) 要是在现实中,她肯定不敢尝试这种事。 就算是在荒无人烟的密林里……万一被看到呢? 她暗自下定决心,以后不能随便撩库丘林了…… ——“喂,布拉斯纳特!” 拉伊的一声叫喊唤回了她的神识。 因为脑子里正在回放一些糟糕的画面,她做贼心虚,慌忙爬了起来。 坐在车外的拉伊没听到回答,把帘子撩了起来。 “什么事?” 双眼被正午的阳光所刺痛,她正襟危坐,揉揉眼睛。 “睡着了吗?叫了你好多声都不应。”他回头问道,一头红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惹眼。 “没……只是在想事情。”她支支吾吾地说。 “布拉斯纳特,你认识库罗伊身边那个叫谢尔德的诗人吗?”这句话是库丘林问的,他背对着布拉斯纳特,弓着身子,一副懒趴趴的样子。 谢尔德?那个给她灌毒鸡汤的诗人确实是叫这个名字,不过为什么要在此时说起他。 “算是认识……怎么了吗?” “他真是吵死人了。”库丘林啧了一声,“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闭嘴。” “诶?”布拉斯纳特一愣,“我以为他死在城堡里了?” “还活着呢,”大概是被阳光晒得惬意,他的语调也变得有些懒散,“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死也是个能让这白痴闭嘴的好办法……” “……你认真的?库米,”拉伊嫌弃地白了他一眼,“诗人是不能杀的。” “废话,我当然知道。谁想被那群呜哇乱叫的乌鸦念一辈子!”被鄙视而感到不爽的库丘林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 不杀诗人似乎是他们的习俗。 (原来还有这种设定……所以那个直男癌才保住了一条小命啊。) 布拉斯纳特心想。 库丘林继续抱怨道:“那个白痴,被关在牢车里还唱个不停,像只哇哇叫的乌鸦似的……你难道不觉得烦?” 拉伊毫无同情心地笑道:“我烦什么?他唱的都是骂你和布拉斯纳特的内容,又不是骂我。” 忽然被点名的布拉斯纳特很是意外: “骂他也就算了……骂我?” “喂喂喂……什么叫‘骂他也就算了’啊!?” 把库罗伊的城堡烧杀抢掠了一番的库丘林表示很无辜。 拉伊和布拉斯纳特沉默了一瞬,十分默契地都没有搭理他,继续了刚刚的话题。 “不就是骂你和库米私通吗?”拉伊轻描淡写地说。 “…………” 私!通! 布拉斯纳特撑着下巴的手一滑,下巴险些磕在车上。 “……我又没和库罗伊结婚!” 她嘟囔道。就在此时,她过去对诗人抱有的那些不满,都顷刻散尽了。 现在他在她心中的印象,就是百分百纯傻逼,除此之外啥都不剩。 于是安静了一会儿。三个人都觉得没必要继续这个话题了。 行进到山顶时,拉伊停下车,叫布拉斯纳特探头出来看看。 “喏,那边就是伊弯玛恰平原,”他伸手指向远方,一边对布拉斯纳特说,“今天越过这座山,在山脚驻扎,大概明天的早上就能到了。” 在凌冽的山风中,布拉斯纳特撩开阻挡视线的闪耀金发,看见一片开阔的碧绿的平原。 她正想问问有关阿尔斯特的详情,却忽然听到队伍后方传来嘈杂的声音。 行进着的车队缓缓停了下来。 “我去看看。” 拉伊说着,翻身下了车。 不一会儿他就匆匆忙忙跑了回来,叫库丘林去搭把手。 “后面的车子不知道怎么了,从崖边滑下去好几辆。他们都拉不动了。” “柯纳呢?”库丘林不太想离开的样子。 “昨晚喝多了,睡得像头死猪似的,踹都踹不醒。”拉伊很是着急的样子,“行了,赶紧的吧。” 库丘林叹了一口气,也从车上跳了下来。 转身离开前,他摸摸布拉斯纳特的头,在她额头吻了一下。 “别乱跑,等我回来。” 她露出柔软的微笑,稍稍挽留了一下他抽离的手,轻吻他的指尖。 “好的,去吧。我等你。” 目送他离去的背影,她心融化成一片炙热的柔情。 她很喜欢他走路时的步伐。就算是在匆忙之中,他也总是游刃有余,迈出的每一步都踏踏实实的。让她看了心里很是安稳。 ——她原以为,人和人之间永远隔着一层无法突破的隔膜。 直到遇见这个锐利得像是一把刀子的人。他轻松地划破那道阻碍,突入她的心防。 那个时候在河边,他向她张开双臂的样子,就算现在回想起来,仍使她心潮澎湃。 那是第一次,习惯了一个人面对生活的她,想试着去相信和依赖一个人。 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味到生命的实感。 (……这种心情,能被称作“喜欢”吗?) (可万一……) 万一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和他的一时兴起呢? 她这才意识到,她从未问过他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前一秒还稳固竖立着的信念,就在此时,忽然有种要颓然崩塌的趋势。 胸口被一阵酸楚所侵蚀,那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布拉斯纳特微微皱起眉。 苦恼着的她想立即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所以在听到车外“咔嚓”一声杂音时,下意识地以为是他和拉伊回来了。 “瑟坦特!” 布拉斯纳特急忙掀开帘子。 迎上她目光的,却是…… 一双怨毒的绿眼睛。 第17章 第??个梦 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大家吃完晚饭总会围坐在火堆旁。 姨母把他和柯纳叫到眼前,给他们讲仙人的传说。 第一次听的时候,还觉得蛮新奇的,但听多了之后,也就感到腻了。 他对那样虚无缥缈的仙境故事实在没有什么兴趣。 非要说的话,也就卢赫和弗魔族战斗的那些故事比较合他胃口,姑且还愿意听上几句。 而到了如今这把年纪…… 就愈发觉得那些仙界的故事虚幻而遥不可及了。 可是在看着布拉斯纳特的时候,他总会想起那些故事。 这倒也不奇怪。她本就是故事中所说的那类生物。 在她身上,延续着远古神代的血脉。那隐匿于幽暗薄暮的种族,她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仿佛一朵在月光下闪烁着的纯白花朵。 纯洁美好,难以触及。 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 仿佛只要伸出手去触摸,就会破碎掉的幻影。 ———————————— …… 说来十分矛盾。 这样一个【梦】,无法用手触及,求而不得令人难耐。 可如果能真真切切地抓住它,并把它变作【现实】的话…… 那就不再是他想要的了。 ————————————. 那天清晨在河边,她用轻柔悦耳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 “瑟坦特。” 回过头去,看到笑得一脸天真的女人。 明媚的阳光下,她依靠在古树饱经沧桑的树干上,几乎和自然的景象融为了一体。 长至膝弯的金发打卷,如藤蔓一般恣意垂在她的脸庞或肩头,将身体丰满起伏的线条勾勒得越发美好。 听说仙人中有一类,身材比人类要娇小许多。 她大概就是那一类。 轻盈得像一片树叶那样。落在深绿色草甸中的双脚,仿佛根本没有踩在地上。 好像下一秒就会灵活地一转身,消失在树后,回到她原属的仙境。 随时都有被她从指缝中溜走的危险。 ……所以,不牢牢抓住可不行呢。 “……会把人吞进肚子里的野兽吗?我眼前就站着一头呢。” 她嬉笑着说,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如果真的能像她说的那样,像野兽一样把她吞进肚子里就好了。 他注视着她不谙世事的微笑,不由得产生了这种野蛮而本能的想法。 毕竟,如果她变成了他身体中的一部分…… 就能更好地把她保护起来了。 就能把这个像梦一样飘忽不定的生物以身体为囚笼,牢牢地锁起来了。 …… 无论如何,这一次,不能再让【梦】变成【现实】了。 所以绝不能让她从视野中消失。 所以绝不能让她从指尖溜走。 …… ———————————— ………… …… 可他还是失败了。 把离奇滑下山坡的马车安置好,他和拉伊重新走回山顶。 却只看到从崖边飘落的金色幻影。 没有惊叫声,没有垂死挣扎。 像是一羽划过视野的金色蝴蝶那样…… 轻盈、而又安静地消失了。 就是在那一刻。 【梦】迎来了终结。 ———————————— 没有过度的悲痛,没有过度的懊悔。 也许在心中的某个角落,他早就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 他只记得离开前,她轻吻他的指尖,说: “我等你。” 注视着他的目光中,满是融化了的柔情。 ———————————— 像是从一个长长的梦境中苏醒了那样,他有些恍惚地回到了阿尔斯特。 一切如常,民众迎接凯旋的队伍,对神牛与达各达的锅投以赞赏的目光。 可是他们的欢呼声无法清晰地传递到耳中。 飘扬在空中的花瓣,也只是彩色的模糊斑点。 向国王康丘佛简单汇报过后,他回到了住所。 上楼的途中遇到了正要离开的拉伊。 顶着一头耀眼红发的战友拍了拍他的肩膀,挤出一个笑容: “先去康丘佛那儿了?她等急了,刚刚还问我你去哪儿了呢。” 他点头算是作答,然后与拉伊擦身而过。 ———————————— 走到熟悉的那扇门前,他推开。 此时正是午后,光芒最为灿烂的时刻。 一个黑色长发的女人,坐在窗前的阳光中。 可她却像是无法驱散的阴影那样,没有接受阳光的恩泽。 她知道是他站在门口,转过头来看他,柔柔地笑开了。 …… 瞬间,仿佛有漆黑的藤蔓缠上了他的颈部。 “我看见了哦,又在城门口受到了热烈的迎接呢。” 她说着,迈着轻盈的步子,缓缓走近。 那双眼睛明明也是同样的蓝色,却完全不像是澄澈的河水,而更像是燃尽的灰烬那样…… 了无生机。 笑意虽然弥漫在嘴角,却没有一丝热度。 漆黑如影子一样的女人走到了他面前。 “可是,嗯……你看起来不大高兴呢?我的大英雄。” 她说。 他自嘲地浅浅哼笑一声: “诶……我又没能守住誓言。” 她只是仰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忽然感受到一丝异样,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那冰蓝色的眼珠倒映着他的僵硬,像是将他冻在了眼中那样…… 良久,她逐渐淡去的笑容又重新勾起在嘴角。 “嗯,我知道,拉伊告诉我了。” “……这样啊。真是个多嘴的家伙。” 他假意抱怨了一声,实际上但没有因此记恨自己的战友。 因为他心里清楚,不管拉伊说或者不说,最终结果都是一样: 她总有办法知道。 此时令他更为在意的是她的态度。 简直就好像……打从一开始就料到会发生什么那样。 她仍是静静仰视着他,一言不发。 但在被他触及脸颊的瞬间,那绘着笑容的面具,有一瞬间的动摇。 他抬起她的下巴,用低沉的声音逼问她: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要是换作旁人,大概会被这样的威压吓得面色苍白。 可她依旧如常,丝毫没有被吓到,只敛起几分笑意,淡淡地反问: “嗯?什么?” …… 装傻。 他的手指加重了力道。 感受到些许疼痛,那个瞬间,女人如死灰一般的湛蓝眼中忽然蹿起了火苗。 收起所有伪装。她有些阴沉地瞪视他。 而这幅神情,恰好验证了他的猜想: “你早就知道,就算我去,布拉斯纳特还是会死,是吗?” 黑发的女人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质问。 她只是稍稍偏过头…… 咬住了他的食指。 …… 他当然还记得。 那个金发的女人也曾这样,在他的纵容下,一口咬住了他捉着她下颌的手。 女人观察着他脸上微怔的表情,像是恶作剧得逞那样,露出一个满足而顽劣的笑。 “别说这些啦……都是过去的事了。” ——影子一样的女人在低语。 “难道不是吗?……瑟坦特。” ——她用熟悉的语调呼唤他的名字。 “我等你回来……” “可是等了很久啊。” ——浅红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她极为耐心地说出每一个字: 现在他明白了。 撕毁了过去那个【梦】的…… 正是如今,站在眼前的这个【现实】。 而亲手把【梦】逐渐变成了【现实】的。 …… 是他自己。 第18章 第一个梦 第一个【梦】迎来了终结。 百夜睁开了眼。 “……” 映入眼帘的,不是远古的粗布帐篷,更不是晃荡着的马车顶棚…… 是自家公寓的白色天花板。 百夜眨了眨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乱成一团的大脑。 但这无济于事。 她心烦意乱,从床上坐起来,双手交替捶打着被子,破口大骂: “什么鬼啊,这个梦!…………我真是日了狗啊!” 她抱住脑袋,把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原以为苦尽甘来,要和帅小哥携手双双把家还了!结果居然是这种结局!?日啊!?” 饱受殴打的被褥吐出灰尘,在清晨的微光中闪闪发亮。 但这还不够解气。百夜气喘吁吁,揪起枕头,冲墙上一阵狂砸。 一边喊叫着“烂尾!!!!!烂尾!!!!!”,捶打了足足五分钟…… 她心中的怒火才得以平息。 “诶……那个傻逼直男癌,居然坏了老娘的好事……” 百夜长叹一口气,脱力地瘫坐在乱成一团的被褥间。 空气中弥漫着被褥上残留的洗衣液清香,自家熟悉的空气有着不亚于镇定剂的功效。呼吸着,她总算感到心里平定了一些。 细想之后,她觉得自己也不算太亏。好歹和帅小哥甜甜蜜蜜卿卿我我了那么久,体会到了单身二十多年从未有过的福利。 可回想起那一个月中经历的种种折磨,她仍觉得万分窝火。 诗人给她灌毒鸡汤的时候,她就看他不爽。 没想到结尾他还加戏,彻底恶心了她一回。 就算他是梦里的人物,百夜也小心眼地决定要报复一下。 她盘腿坐着,摸摸下巴,咧嘴一笑,心里有了坏主意: “嗯,很好,下个炮灰反派就决定是他了……” 然后,她的笑容凝固在了嘴角。 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不记得那个诗人叫什么了。 诗人的名字没被提到几回,忘记倒也正常。可问题在于…… 那个三番五次救她于水火之中的帅小哥,还有帅小哥的老狐狸战友。 他们的名字本应铭刻在脑海中,她却在转眼间忘得一干二净。 从梦中醒来后,一切都像被阳光驱散的雾气那样,消逝了。 她绞尽脑汁回忆了很久,想从浑浊的记忆水潭中捞取些许线索,却只使其变得愈发混乱不堪。 醒来后忘记梦中的情景,这种情况并非罕见。 因此,百夜没有把突如其来的失忆太过放在心上。 (诶,忘了就忘了吧,没办法。想不起来的事情……就是想不起来呀。)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她嘴角挂着满不在乎的微笑,重新倒回了柔软蓬松的被褥间。 “……只是个梦而已嘛。” 百夜自言自语,合上眼。 抱紧怀中蓬软的被子,被褥上有她熟悉的馨香, 晨间逐渐转亮的光芒穿过洁白的窗纱,进入冷色调的卧房中…… 照亮了她脸上静谧的笑容。 百夜美美地睡了个回笼觉。 ……这次,她没有做梦。 醒来后,疲倦一扫而空。 百夜重新过上了平淡无趣的日常生活。 吃饭、睡觉、码字工作。 接下来的几个月中,有关那个梦的模糊印象终不敌时光荏苒,从她的记忆中被彻底抹去了。 在梦中切身经历过的一切,在现在的她看来,也无非是一场粗糙的木偶戏。 她隐约能想起发生了什么。 比如,那是一个异常真实的梦。 比如,那是一个遥远的时代,生活条件还十分落后。 比如,有一个素未蒙面的好男人不求回报地向她伸出援手,帮助她度过了难关。 比如…… 比如? 接下来更多的,百夜就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他的面貌,更想不起他的名字。 平日里她忙忙碌碌,没有什么休闲娱乐。所以能这样在梦中经历像玩游戏一样的冒险,倒也蛮新奇的。 反正,她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梦中的【真实感】使她产生了留恋。所以在那之后,她不免会想: 如果能再做一次那样【真实】的梦,调剂调剂生活倒也不错。 可事与愿违,【梦】这种东西,可不是呼之即来招之即去的。 接下来的整整一年,她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梦。 她甚至差点忘记自己曾做过那样真实感爆表的梦。可就在这个意想不到的时候…… 梦境,复苏了。 她再次进入真实的梦境那晚,与往常无异。 一个月前,她刚完结了之前的那部小说。 新作刚刚开始连载,依旧大受好评。 苦恼着接下来情节的发展,她皱着眉进入了梦境…… 隐约中,她闻到了香甜的气息。 像是冬夜的玫瑰散发的香气,幽暗星光中,甘甜却又凌冽,若有若无地弥漫在鼻间。 她追寻着这股香气,像在追寻一只飘忽不定的蝴蝶那样。 即将捉住它多彩的羽翼时,它稍一摇摆,从她的指尖溜走; 即将捕捉到那缕诱人的香气时,再深吸一口气,却只是无味的空气。 ——那是一场永不停歇的追逐游戏。 百夜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可当她看清楚眼前的事物时,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似曾相识的桥段,她隐约在上个梦境第一次睁眼时,自己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这次她所见的与上次相同,又是极富冲击力的画面。 不过有些许不同。 在她面前的并非喉咙被开了一个大口子的濒死的仆人,而是…… 一个朝向她侧卧着的美人。 百夜不认识这个女人,更不明白为什么她们会面对面躺在同一张床上…… 但美色当前,当然要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才不亏。 所以她捂住嘴,保持绝对安静。接着便有些忐忑却又难耐地看了起来。 面前的女人呼吸平稳,显然还在睡梦中。她深紫色的发丝散开,光泽奢华,如绸缎那般铺散在暗红色的被褥上,好似黎明前残余的缕缕夜色。 她穿着单薄的黑色睡衣,一边圆润洁白的肩膀溜出肩带的束缚,裸|露在空气中。 从宽大衣领间,还隐约可见丰腴柔软的两团嫩白,以及颇深的沟壑…… 不知为何,这样若隐若现的画面,远比一丝|不挂还要令百夜感到脸红心跳…… 在这样的氛围中,四周的空气好像都变成了桃色,像个晶莹剔透的气泡那样将两人笼罩起来,封锁在弥漫着香甜气息的异世界中。 她干瞪着眼,咽了咽口水。 (这、这这这这这……) (真是好一副香艳光景啊……) 就算身为同性,与貌美的生物近距离接触,她感到心跳加速。 毕竟她是那种……怎么说呢? 嗯……有点好色的人。 (难道是因为百合小说写多了?所以才会遇到这种……) 心砰砰跳个不停,像是要从嗓子眼跳出来那样。 两人离得如此之近,她甚至能感受到女人身上的热度和体香。那种香味就是百夜睁开眼前,一直在搜寻着的。 女人饱满的胸口在起伏。她在呼吸。 浓密卷翘的睫毛在微微颤动,她梦见了什么? 忽然。 (……啊。) 那双令百夜遐想连篇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如她所料,是一双极为美丽的眼睛。 一开始,女人还处于刚转醒时的迷蒙状态,毫无防备的样子。 那双眼睛的颜色首先使百夜想起了红酒…… 可当她定睛,察觉到百夜脸上的惊异时。 如同忽然出鞘的锋利宝剑那样,她的眼神变得锐利;暗红的眼瞳好似剑柄上同色红宝石,熠熠生辉。 沐浴在这样的目光下,不知为何,百夜竟出了一身冷汗…… 苏醒过来的她,仿佛划破了夜幕的赤红色破晓。 精致的外壳下,女人的身体里似乎有一头凶兽。 而被这种有着食肉动物眼神的人盯上的感觉,百夜十分熟悉。 (但……是谁来着?) 百夜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看着面前少女迷蒙的表情,有着暗红色眼眸的女人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慵懒优雅的笑容,低沉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么早就醒了呀?天还没亮呢……尤娥萨奇。” 说着,两条线条匀称的手臂搂住了百夜的腰,轻而易举地将她捞进了怀里…… 方才百夜目光游走之处,女人衣领下那有着美好触感的东西,触及到了她的脸颊。 …… (……天、天啊。) 此时她多多少少能理解男人们对于它们的执着了…… (真、真好啊……) (胸部……真好啊!!!!) 突然兴奋,处于一个快要喷出鼻血的状态。 她发自内心地赞美着,瞬间升天的幸福感占据了她的脑海。 不过这幸福的瞬间并没有持续很久。 抱住她的女人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僵硬,便稍退后一些,用手撩起百夜的下巴,观察她通红的脸。 一张漂亮到只会出现在梦中出现的脸庞,近在咫尺。 百夜紧张到不敢呼吸,更不敢与她对视,只能心虚地移开视线…… 良久,女人终于松开了她。 带着有些无奈的浅笑,酒红色头发的女人枕着手臂,悠然望向百夜: “诶,果然还是,又走到了这一步呀……” 什么? 百夜听不明白,很迷茫地回望她。 女人用手指刮了刮百夜的面颊,脸上的笑容十分温和: “那么,对于像幼鸟一样无知的你,就让我来教你最初的、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件事吧。” 修长的手指绕到百夜的鬓角,帮把她深棕色的发丝拢到了耳后。 “现在的你,是叫做尤娥萨奇哦。” 在新的梦境中,她又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尤娥萨奇?” 她不知不觉地重复了一遍,细细体味这陌生发音中细微的唇齿变化。 “嗯,尤娥萨奇,”女人露出满意的神情,摸摸她的头发,“而我的名字,叫做斯卡哈……嗯,上一次像这样自我介绍,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倒是稀奇呢。因为来见我的人,都事先知晓了我的姓名。” 轻描淡写地报上姓名后,女人像在自言自语那样,用轻柔如她指尖动作那样的声音呢喃。 百夜静静听着她说话,不敢打断。女人垂眸沉思时,浓密的睫毛落在洁白的皮肤上,好似雪上的一片枯叶,有着生命逝去的肃穆气息。 “不过,稀奇的事情远不止这一件呢。” 她说着抬眼,讥诮的笑意落在百夜眼中。 “毕竟,母亲对着长大成人的女儿介绍自己,不得不说也是件怪事呢。” “……啥?” 包裹着两个人的桃红色泡泡,瞬间被戳破了。 尤娥萨奇目瞪口呆。 “连这种事情都能忘记吗?尤娥萨奇。” 斯卡哈笑意盈盈,手指还在卷着少女的头发: “你,是我的女儿呀。” 第19章 第二个梦 “你,是我的女儿啊。” 名叫斯卡哈的女人浅笑着,抛出的话语有着堪比重磅炸弹的威力。 当即把尤娥萨奇砸蒙圈了。 (……) (呵、呵呵,你在逗我?) 尤娥萨奇手脚并用地从斯卡哈的怀抱中挣脱。 拉开近一米的距离后,她用怀疑的目光,把侧卧着的美人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 然后她得出结论,颇为笃定地说: “别开玩笑了。你这么年轻,怎么可能生出我这么大的女儿?” 这句话莫名地取悦了斯卡哈。 她不禁探出手,揉揉尤娥萨奇深棕色的头发。 但同时,她心知尤娥萨奇不相信她的话。于是脸上不禁浮现喜忧参半的笑容: “看来是完全把我忘了啊?……不过,我就姑且将这句话当作是赞美,心怀感激地收下吧。” 说着,她想起了什么,很无奈地感叹道: “比起那些开口闭口就把我叫成‘老太婆’的臭小子们,还是女儿更加贴心啊。” 说罢便把尤娥萨奇再次拽回怀里,给了她一个热情洋溢的抱抱。 被馨香与温暖坏绕的尤娥萨奇幸福得差点升天。 ---------------------- 时隔近一年,她又进入了一个充满了真实气息的梦境。 接下来的一个月中,睡下时她是百夜,睁开眼时,就变成了影之国的尤娥萨奇。 梦境断断续续地推进。 一开始,像个久违登陆进游戏的玩家那样,披上“尤娥萨奇”这个新马甲的她,对即将展开的冒险感到十分期待。 但没过多久,她就逐渐发现…… 与上次那种惊险重重的冒险类rpg不同,这次的梦境,好像是个平淡无奇的农场经营类游戏。 梦境的背景仍是远古的欧洲。 她身处名为“影之国”的神奇国度。它位于一个偏远的小海岛上。此岛远离大陆,受到海洋性气候的影响,常年被海雾笼罩。 影之国是死者的国度,充斥着亡灵。它从现世中脱离,既是异境,也是魔境。 幽暗朦胧中,凶恶的魔物在此地丛生。因此,这是一个连勇者都不敢轻易涉足的地方。 统治着这样一个凶险之地的,是一位女武士。她精通武艺与魔道,收割了无数人类、魔物与神灵性命,并由此超越了人类的境界。 她就是影之国的女王…… 也就是她醒来时见到的,那个声称是她母亲的美人: 斯卡哈。 …… (太、太cool了!) 第一次知道的时候,百夜简直要给这个梦的设定跪了。 虽说每一次做梦,她都会有在现实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但她万万没想到,这次自己居然能摊上一个这么牛的老娘。 ……是的,斯卡哈确实是尤娥萨奇的亲妈没错。 第一次进入梦境时,她原以为斯卡哈是在逗她。 但当她起床后,在洗漱用的水盆中望见了自己的倒影: 和斯卡哈几乎一样的红色眼睛,以及颇为相似的长相。 那个瞬间,她体会到了被分分钟打脸的感觉。 回想起自己刚刚还斩钉截铁地说了“我没你这样的妈”之类的话,面对笑而不语的斯卡哈,她沉痛地捂住了脸: “……女、女儿不孝。”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由于遗传了斯卡哈的优良基因,这个新马甲的皮相,确实是上乘。 之后她又有了新的发现: 自己不仅多了一个妈,还多了俩兄弟。 一个叫丘尔,另一个叫做卡特。样子也和斯卡哈长得很像。 他们四个人凑齐的时候,但凡是有着正常视力的人,都能轻易看出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现实中家庭关系冷淡的她,就这样一下子加入到一个大家庭中。 像是突然中了头彩那样,她既兴高采烈,却又有些惴惴不安。 但在他们四个人中,唯有尤娥萨奇是个异类。 按理来说,尤娥萨奇也应该像丘尔和卡特那样,接受斯卡哈的武术指导,并随她征战四方,过上热血沸腾的冒险生活。 ——然而,并没有。 尤娥萨奇明明有个如此战斗力爆表的娘…… 自己却是个战五渣弱鸡,提个牛奶桶都很吃力。 在险象丛生、危机四伏的魔幻海岛上…… 尤娥萨奇却天天在城堡里打转,做着管家的工作。 上午去菜园子和牛棚里转一转,安排仆人们打扫。 下午则是牛棚-猪圈-菜园子半日游,得空再顺手给兔子喂把草。 一日三餐前要定时去厨房监工,睡前还要计算每日财物的收支,以确保能安稳度过漫长而严酷的冬季。 …… 总而言之,画风无比违和。 可不得不说,这项管家的工作虽然听起来枯燥无趣,但却是十分重要的。 斯卡哈威名远扬,因此时常有年轻的勇士渡海而来。 他们闯过岛屿上的重重险峻,只求能进入影之国的大门,成为斯卡哈的徒弟,精进武艺。 他们之中那些通过了斯卡哈的考验、资质得到她认可的勇士们都寄宿在城堡内,加起来能有近二十号人。 要给这些威猛的汉子们提供充足的食物与酒水,还要保证他们的住宿条件,确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所以小小的失落后,百夜还是从尤娥萨奇那里接下了【农场〇语新版影之国ver.】的存档,开始这项微小但重要的工作。 除此之外,抱着探索新地图的心态,她把城堡的周边转了个遍。 说是城堡的周边,但实际上她从不敢走出超过一公里的范围。没有丘尔或卡特的陪伴,她不敢轻易冒险。 但这小小的范围,就足以满足她的好奇心了。 现实中的她从小生活在城市里,没有太多与自然接触的机会。 见惯了的自然,也都是不完整的模样。例如黄昏时,耀眼的晚霞总是被高楼大厦所割裂,落在她眼中,无法激起任何波澜。 可这里的自然,全然是未受人工侵害的壮阔景象,给她了极大的撼动。 虽然醒来后,梦中的记忆会变得模糊不清。 但梦中感受过的情感,似乎会化作抽象的概念,残留在心中。 百夜发现梦醒之后,每当她想用文字去描绘什么的时候,那种一直在心中静待着的情感就会被唤醒,使她笔下的描写变得异常顺畅。 在梦中接触自然后产生的情感变化,同样渗透了到现实中,影响了她连载中的小说。 【总觉得你这部作品和之前不同,给人一种很安静的感觉】 有一天,从读者那里收到了这样的反馈。 这个尝试了新风格的故事,也算是受到了初步的认可。 百夜心满意足。构想着接下来的情节,她洗了个热水澡,然后钻进了被窝里。 (今天也会做那个梦吧!) 她想今夜也像之前的几十个夜晚那样,继续那个醒来便会忘记的梦。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带着一丝期待,她合上了眼。 第20章 第三个梦 睁开眼。 现在的她,是尤娥萨奇。 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清脆的鸟鸣声在室内回响。 双眼尚未适应阳光,视野有些模糊。但朝记忆中窗口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三两只鸟儿在窗台上灵活地蹦跳。 伴随着它们不知疲倦的歌声,尤娥萨奇在床上伸个了懒腰。 平淡无奇的梦境再次拉开帷幕。 但不知为何,她心中依旧对接下来的一天充满了期待。 轻巧地从床上跳下来,赤脚踩过冰凉的石板,她走到窗前。 两只机敏的小鸟闻声展翅,霎时间,身影便消失在了蔚蓝的天空中。 尤娥萨奇稍用手背遮住刺目的光线,看到碧空如洗,不免扬起一个微笑。 ——在常年被海雾笼罩的斯凯岛,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从窗口向外眺望,如她所料,在远处的操练场上,一天的晨练已经开始。 各地而来的年轻武士们聚集在一起,手持长|枪或剑,相互过招,做些简单的热身活动。 严格的斯卡哈老师少见地不在场,倒是尤娥萨奇的其中一个哥哥,丘尔在他们其中。 大概是因为斯卡哈不在,气氛稍显得轻松欢快。尤娥萨奇看见其中两个年纪稍小的家伙在放水,嬉闹扭打在了一起。 不过没过一会儿,丘尔就走过去把他们拉开了,还各赏了一个栗暴。 那两人虽说是学生中年轻的,但也都有二十来岁了。但此时却像孩子难以颓丧地捂着额头。在窗口的尤娥萨奇想象着他们脸上委屈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她的房间到操练场有很长一段距离,但丘尔感觉敏锐,很快便察觉到尤娥萨奇的视线。 只见人群中那个个头较高的深紫色头发男人把手中的□□往地上一掷,朝她的方向扬了扬手。动作十分潇洒。 “早上好,丘尔。” 尤娥萨奇也招了招手,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道。 虽然离得远,但她知道丘尔视力很好,能看见自己的口型。 时间尚早。她被阳光照耀得有些犯懒,慢吞吞地洗漱穿戴好。 正在束起深棕色的长发时,忽然传来富有节奏感的三次叩门声。 “谁呀?” 她一边问着,从床头跳下来,然后用手固定着头发,嘴里咬着丝带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丘尔,笑容像晨间的阳光那样爽朗。 “早啊,尤娥萨奇。斯卡哈找你。”他说。 晨练到一半跑来,他鼻头上还带着细汗。 (斯卡哈?这么早?) 这是从未有过的稀奇事。尤娥萨奇不免有些纳闷。 但她嘴里咬着发带,没法说话,只能疑惑地“嗯?”了一声。 丘尔见状,从她口中取过那深红色的发带,然后双手握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体转向背对自己的方向。 男人的手指穿过发丝,以一种与性别不符的灵巧编起来。 不到一分钟,发带系紧的感觉从发根传来。丘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很是得意的语气: “嗯!好了,来,转过来让我看看。” 尤娥萨奇按他吩咐的那样转过身来,忐忑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耳旁的几绺深棕色头发被他编成了发辫,束在脑后,用发带扎了起来,还打了个漂亮而立体的蝴蝶结…… (厉、厉害了,我的哥。) 她正在心里感叹这人与外表不符的心灵手巧,却冷不防被抱了起来。 瞬间视野一变,感受到有着一米八以上的身高是一种什么体验。 “好看,很可爱哦,尤娥萨奇,”像抱起一只温顺的小动物那样,比她年长五岁的哥哥抱着她,在原地转了三圈,“还记得吧?小的时候你总缠着我帮你扎头发,所以我每天都要发明一个新发式呢。” 她当然不记得,但还是支支吾吾地应道: “嗯,当然……记得呀。” “最近倒是和我生疏了呢,嗯?是因为长成大姑娘了吗?” 丘尔似在感叹,脸上却依旧笑得灿烂。 未等到回答,他便把尤娥萨奇放到地上,轻轻一推她的肩膀。 他收起刚刚嬉笑的表情,换上严肃的语调:“好了。快去吧,斯卡哈等急了可是要发脾气的。” 尤娥萨奇知道他是在吓唬她,不服地一吐舌头,溜了。 但那奔跑着的娇小身影消失转角时,少女的声音忽然响起: “谢谢……我很喜欢!” 目送着她离去的男人仍站在门口,半个身子沐浴在阳光中。 听到那清脆的道谢声,他微怔,随即露出的笑容显得有些复杂。 在赶去斯卡哈所在塔楼的一路上,尤娥萨奇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腔冲撞。不安的节奏中,还夹杂了一丝激动。 她一直觉得很奇怪。 斯卡哈好像在她醒来那天,便注意到她没有记忆。但是,这件事丘尔和卡特知道吗? 就算斯卡哈没告诉他们,朝夕相处的亲人变了个样子,总会有所察觉吧? 但他们三个却像是完全不在乎那样。面对她时神色自若,亲昵的言行丝毫不减。 (……这梦,有bug吧?) 她不禁怀疑。同时也感到不安。 因为有亲人的感觉实在是太好……现实生活中家庭关系冷淡的她,从未有过这种体会。 可梦中虚妄的幸福,是被一条脆弱的细线牵引着的,摇摇欲坠。 当她意识到自己对这种幸福感有些上瘾时,顿时忐忑不安起来。于是又搬出句老掉牙的话来提醒自己。 (诶,只是个梦而已。) 所以…… (别多想,享受就好。) 像是要甩开脑海中纷乱的思绪那样,她摇摇头,迈上通向塔楼顶层的最后一节阶梯。 螺旋的楼梯间密不透光,直到她攀上顶层迎面窗口时,阳光才再次照亮了她的视野。 那个身材高挑匀称的女人坐在窗沿上,长发如瀑,与丘尔的头发同色,是潜藏在夜中的神秘色彩。 听到尤娥萨奇的脚步声,她稍稍转过头来,红色的明眸眯起,露出一抹笑: “早上好,尤娥萨奇。” “早……” 方才跑得太急,尤娥萨奇不免气喘吁吁。打过招呼后,她走到斯卡哈身边。 “丘尔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她问。 “嗯?母亲想见女儿,难道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斯卡哈今天心情格外开朗,不禁开起了尤娥萨奇的玩笑。 但少女显然不习惯这样的对话方式。 她无言以对,不知道这时应该用一个撒娇的抱抱来回答。所以她只是露出有些局促的表情,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斯卡哈见状,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不过,今天确实有事。等下有个人要来,想让你见一见。” 尤娥萨奇知道她有预言的能力,所以毫不怀疑地相信了这稍显神棍的说辞。 “谁啊?”她好奇地问着,稍稍靠近些,向窗外看去。 但预言中的访客还未来到,映入眼帘的只有开阔的自然景象。 塔楼就立在城门旁,能瞧见不远处的海湾,还有那座横跨海湾之上、通向影之国城堡的石桥。 以及更远处,延绵至视野尽头的原野。 不知是不是为了迎接这个预言中的客人,斯卡哈给她的学生们放了个短假。难得偷闲的年轻的武士们离开操练场,聚集在了桥的另一端,正在进行类似于曲棍球的运动。 “不要着急,等下就知道了。” 斯卡哈回答道。 尤娥萨奇点点头表示明白,然后任由斯卡哈从身后接近,观察自己的头发。 “是丘尔帮你编的吗?他还是一如既往,对这项活动抱有非凡的热情呢。嗯……不过不得不承认,他在这方面确实很有天赋。” 她一边打趣自己的儿子,一边用手指梳理尤娥萨奇散着的深棕色发丝,如水般顺滑微凉的手感,有些令人上瘾。 发丝被抚摸时带来的细微触感和斯卡哈的赞美之词,都令尤娥萨奇感到心慌慌的。 “对了,说到丘尔,”抚摸着的手忽然停下来,斯卡哈想到了什么,“他没有再带你去巨石那边了吧?” “没有。”尤娥萨奇连忙摇摇头。 斯卡哈指的是远处山丘上的白色巨石。 之前提到过。刚开始这个梦境时,尤娥萨奇对一切未知充满了好奇。但她对自己贫弱的战斗力很有自知之明,所以探险的时候,总会拉着丘尔或卡特一起去。 但某天晚上和斯卡哈闲聊时,她提到自己和丘尔那天一起攀上山丘,并在一块白色巨石上睡了一觉。却没想到,在她面前一向从容淡定的斯卡哈,竟少有地对她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尤娥萨奇,以后别再去那里了,”她说,“那种地方一般是仙人住所的入口。就算白日里没有开启,也无法保证你不会被掳走。” 尤娥萨奇听着她认真起来的语调,第一次有种被当作孩子说教的感觉。 这种被关心的感觉……居然还不错? 那是来自长辈的要求,再加上斯卡哈天生自带的王者威压,尤娥萨奇立马保证自己会乖乖听话,在那之后便再也没有去过那边了。 可话虽如此,她心里还是抱有些许怀疑。 (仙人这种东西……存在吗?) 此时与斯卡哈一起站在迎风的窗边,听着呼啸的风声,她将视线投向远处空荡寂寥的平原。 ——那里什么都没有。 别说是仙人了,就连兔子的身影都很少瞧见。 她正在走神的时候,忽然被身旁的斯卡哈拍了拍肩膀。 怎么了?她疑惑地看向身边的女人,却只见她伸出手指向远处。 “那个人,来了哦。” 斯卡哈所指的方向,是森林的边缘处。尤娥萨奇顺势看过去。 不算太远的距离,只是尤娥萨奇视力不及斯卡哈那样好,如不是被明确指出来,她大概会错过那个从森林中走出来的身影…… “太远了,我还看不清……” 她原以为是个陌生人,说着向那边投去漫不经心的一瞥,可却在瞬间变了表情。 因为海湾那端的来客,竟令她感到十分熟悉。 熟悉到甚至不用走到那人面前,她仅凭依稀的轮廓,便能认出他是谁。 (诶?等下,这个人我好像认识,名字是叫……) “……瑟坦特?” 她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叫出了那个一度被她遗忘的名字。 那个瞬间,沉睡着的记忆如潮水般冲破桎梏…… 她全部想起来了。 第21章 第四个梦 在那个梦里,她叫做布拉斯纳特。 就是在此时,在尤娥萨奇体内一直沉寂着的部分,复苏了。 无论是那个最终将她推下悬崖的缺德诗人。 还是将她强抢回了芒斯特的库罗伊。 以及总与她保持若即若离关系、但实则十分友善的拉伊。 …… 她全部想起来了。 尤娥萨奇咬紧了嘴唇。 (……我居然忘了。) (怎么能……忘了呢?) 那种曾经失去了一切,却又浑然不知的感觉,倒像是真的死了一次。 回忆起那个梦中的点点滴滴,最令她难以割舍的,当然还是那个人…… 而如今,如奇迹一般,他再次出现了她的眼前。 是巧合?还是必然?这两个梦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 此时的她已经无暇思考这些了。 回忆起过去的种种,她无法压抑住激动的心情。双手按住石砌的窗台,她猛地从窗口探出身: “——瑟、瑟坦特?” 远处的他正在和斯卡哈的学生们搭话,不知是不是听见了她的声音,转过头,向城堡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怎么了,尤娥萨奇,是你认识的人吗?” 线条优美的手臂揽过她的脖子,尤娥萨奇听到斯卡哈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她这才想起了旁边还有一个人…… 想到刚刚自己魂不守舍的样子都被她看在了眼里,尤娥萨奇感到有些不自在,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 “怎么了?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吗?” 斯卡哈像是很满意看到她害羞的表情那样,轻笑着,低下头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 尤娥萨奇觉得自己还是说实话比较好,因为谎言是逃不过这个人的眼睛的。 “嗯,我确实认识他,”她稍作停顿,再开口时脸上的表情稍显苦涩,“但他不认识我……” ——他认识的是布拉斯纳特。 “哦?所以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吗?” “嗯……” 尤娥萨奇摸摸头发,不着痕迹地撒了个谎。 斯卡哈一直在观察她脸上的表情。虽说脸上有着柔和的笑意,但那微微眯起的眼睛仍有着十分锐利的目光。 对于立足于影之国顶端的女王来说,想要看穿少女的心思,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哦——”她心下了然,故意拉长音调,“你喜欢他?” “啊、啊?” 尤娥萨奇很是诧异,摸头发的手僵硬在通红的脸颊旁。 (她该不会以为是一见钟情什么的吧?) (可这离得也太远了,脸都看不见啊……我又没有她那样的好视力。) 见她这反应,斯卡哈微笑着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喜欢他,就让他今晚去你屋里过夜嘛。” ……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使尤娥萨奇的大脑瞬间当机。 她此时的心情,大概只能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句用烂了的话来形容。 (……) (啥?) (她刚刚说啥?) 虽然她家庭关系冷淡,不知道一般的母女关系该是怎样,但也知道眼前这个声称是自己亲娘的女人…… 真是太放得开了。 斯卡哈面不改色,显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见她这幅样子,尤娥萨奇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过、过夜?”她再次确认 “嗯,过夜。”又一次从斯卡哈那里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尤娥萨奇有点混乱。 (……) (难、难道我们说得不是一种过夜?是我想多了?) 远古开放的民风给她带来很大冲击。 但…… (呵、呵呵……) 不知回忆起什么,尤娥萨奇红着的脸上突然浮现诡异的笑容。 她想起了上辈子(?)自己还是布拉斯纳特时候,最后是怎么死的。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 那倒霉催的诗人不知使了什么阴招,从牢车里逃了出来。 他看见她,就像看见了杀了他全家的仇人那样,捂住她的嘴,揪着她的头发把她从车上拖了下来。 她死命挣扎,紧紧抓住车尾不松手,但终究敌不过男性的力量,被一路拽到悬崖边上。 就算清楚那是一个梦,狂跳着的心因恐惧而下坠的感觉,如今回想起来仍遍体生寒。 眼前浮现最后见到的那片湛蓝天空,站在影之国塔楼中的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真的……死得超冤的诶。) 曾经的死亡使她决定:把握当下。 然后……就这么放飞自我了。 (啧,反正是在梦里,要什么矜持!) (没有瑟坦特抱抱安慰,我心里难过死了哦!) 经过一番思想建设,尤娥萨奇转过头,表情庄重地对斯卡哈说: “我觉得您说得特别对。好的,我今晚就去睡他。” 斯卡哈摸摸她的头,笑开了: “接受力如此强大,真是出乎我的预料啊,尤娥萨奇。” “哪里哪里,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嘛。” 感到和斯卡哈的关系拉近了些,她说起话来也就随便了许多。 但听到她这样说,斯卡哈不知是被她话语中的那个部分触动了,摸她头发的动作有一瞬的停滞。 “不会的,快乐的日子还有很长呢……” 比她稍高了半个头的女人垂眸,若有所思地说。 尤娥萨奇对她投以不解的目光。 可当斯卡哈再次抬眼看向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坦然,丝毫不见异样。 “嗯……那么,如果那个叫做瑟坦特的孩子能闯过第一道试炼,就由你下去,为他打开进入城堡的大门吧。”她说。 斯卡哈所说的第一道试炼,是指那座通往城堡的桥。 想要越过那座桥是需要一些技巧的。 尤娥萨奇平日里出去时,都是从城堡这边出发的。这种时候它与正常的桥没什么两样。从表面来看,是一座头尾稍低,中间拱起的木桥,能平平稳稳地度过去。 但如果启动了桥上预设的魔术…… 它就变得像是个近三十米长的跷跷板那样。 如果没有刚刚好跳到桥的正中央,下落点便会突然下沉,把人掀个仰面朝天。 可就算恰好落在中心,之后仍面临考验。 因为没有助跑,此时想再进行一次跳跃,根本不可能跳出太远的距离,仍旧无法到达终点。 从斯卡哈的学生那里打探到试炼内容的库丘林,把随身携带的行李扔到了地上。 尤娥萨奇相信如果是他的话,一定可以做到的。 可还是感到有些担心。 她紧张兮兮从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只见他做了几个简单的拉伸动作,活动活动筋骨。十指交叉,手心外翻,将双臂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 怎么看都是游刃有余的样子…… 但她还是放心不下。 准备好后,他转头,向与桥相反的方向走出一段距离。 尤娥萨奇跟着紧张起来,按在窗沿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 她目不转睛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时间在无形中有种变慢的趋势…… 一段助跑,他猛然一跃。 跃起的同时,用手中的木质长|枪在地面借力,身影在半空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 那个瞬间,尤娥萨奇的心似乎也跟着腾空而起了。 当他恰好落在桥的中点时,不堪冲击力的木质桥面发出“嘎吱”一声,与此同时,她的心也跟着重重地落下一拍。 “呼……” 第一步圆满完成,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看似简单,但想要刚好落在中点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力量与距离的计算总会有些许偏差,跳跃者的体重也是成功的条件之一。 记忆中他个子虽高,但身材精瘦,不是很沉…… 可是,她是怎么得知这一点的呢? …… (……打住,打住。) 尤娥萨奇忽然想起了什么,脸红了。 像是要甩开脑子里的限制级画面那样,她连忙摇摇头,然后把注意力重新放回桥上。 他落下时桥晃动得不算严重,于是下一秒便积蓄力量,在没有助跑的情况再次一跃…… 就算是有木枪的助力,也无法像第一次那样跳出十米多的距离。 第二次跳跃的落脚点在后半段的大约二分之一处,落下的瞬间,木桥的那端迅速下落,在他第三次跃起前竟有短时间无法看见他的身影,像是被海湾吞没了一般。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大概是因为第三次起跳时桥的下落,他没能完美到达终点,在影之国的土地平稳落脚。 而是在堪堪触及彼岸时过早地被重力拉扯,即将落入崖缝间。 远远看着的尤娥萨奇感到自已紧张到快要晕过去了,无意识地握住了站在一旁的斯卡哈的手臂。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手中的木枪再次发挥了作用。 尖锐的枪头猛地刺入石中。 以此为着力点,他向上一翻。 然后终于,在影之国的国土上印下了自己的第一步。 “嗯,满分。” 一旁的斯卡哈露出满意的表情。 从开始到结束,不到半分钟的整套动作。虽然并不像斯卡哈那样看得真切,仅能勉强用视线捕捉到干净利落的大致动作,但尤娥萨奇明白,想要做到是极为困难的。 但是他做到了…… 如今距离被缩短,站在塔楼上的她终于能清楚地看见他了。 库丘林手中的木枪因承受了过重的力度,已经断成了半载。 他从地上站起来,顺手将那半截木棍向后一抛,丢入崖中。 然后拍拍手上的木屑,迈开步子向城堡正门进发。 (啊我的天……) 他那漫不经心的动作帅得尤娥萨奇差点没晕过去。 她一手捧着自己砰砰直跳的小心心,一手还拉着斯卡哈的手。 “还愣着干什么,去给他开门呀。” 斯卡哈也觉得她这幅模样好笑,手指戳了戳她通红的脸颊。 “哦,好……” 尤娥萨奇顺势拉起斯卡哈温度稍低的双手,给自己的脸颊降降温,又连忙理了理头发和衣着。 “……我看起来还好吧?” 她不自信地问道。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扬起一个粲然的笑,一溜烟跑出了房间。 “有人吗?我是阿尔斯特的库丘林,来见影之国的女王斯卡哈的。” 跑到门口时,她恰好听到门外传来的声音。 她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连忙搬动正门的门闩。 平时城内的人们出入,都是走偏门的,但这次她想打开大门来迎接他。 可那门闩实在不是一般的沉,她感觉自己用光了这辈子的力气,也只勉强将木闩推开了一半。 (……) 再次意识到自己是影之国之耻。 (算、算了……能开一边就行了。) 她累得额头浮起细汗,连忙用手背擦了擦脸,准备把门推开。 可还没等她使力,门就自动开启了。 准确来说,是被门后等得不耐烦的人给拉开了。 她一个不备,被拉开的门牵连着向前踉跄几步。 随着门缝的扩大,一束阳光落在她的眼前,渐渐变宽。 她睁大了眼睛。 ……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和他的重逢,不应该是在这样和暖的季节。 而应该是在一个风雪呼啸的夜晚。 她提着油灯来到门前,开门迎接他与风雪。 他应该像之前那样,穿着那浅蓝色的厚斗篷。 那曾和某个夜晚的篝火一起温暖了她的斗篷。 深蓝色的发梢与睫毛上落着洁白的雪沫,有些早已被体温融化成雪。 鼻头冻得有些红,白色的吐息中他正扭头看向别的方向,她打开门时他恰好回过头来,直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然后他会露出一个令人心暖的笑容,叫出她的名字…… 【布拉斯纳特】 ……可不是这样的。 如今时值初夏,阳光明媚,他穿着单薄的衣服,一边的袖子挽起,露出暗红色的纹身。 (……啊。) 看着眼前的人,她忽然倒吸一口冷气。 她不再是布拉斯纳特了。 而眼前这个人…… 也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库丘林。 因为这个正用好奇目光打量她,嘴里碎碎念着“那边不是有侧门吗,干吗要开大门啊”的家伙。 分明还是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 对她怔愣的表情感到不解,他稍稍挑起一边的眉,问: “话说回来……你,是谁啊?” 第22章 第五个梦 只身来到影之国的少年,确实是库丘林。 但不是尤娥萨奇过去认识的那个。 而是年轻了近十岁的,过去的他。 命运可真是跟她开了个大玩笑。 在他问出“你是谁”的那个瞬间,她心里猛地一颤,眼眶竟然有些发热。 她从不是一个泪腺发达的人,但此时此刻,这句问话好像唤起了隐藏在心底更为久远的记忆。击中心口后,仿佛寂寥的钟声在脑海中回荡。 库丘林的手撑在门上,稍稍俯身靠近她,又问: “嗯?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尤娥萨奇向后退了一步,走进阴影里。 于是他没有发现她的眼圈有些红。 “啊?啊,听见了,”她干笑起来,掩饰自己刚刚的失态,“我是尤娥萨奇。” 然后就匆匆忙忙让开身,把他迎了进来。 告诉他仆人会帮他料理一切后,她就逃也似的重新跑回了塔楼顶。 当她想到逃离的时候,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人是斯卡哈。 两人并不是很熟悉,但她总觉得斯卡哈一定能理解她的想法……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除了斯卡哈那样敏锐的人,大概没人能理解了吧。 她原本是一个习惯于自己处理一切问题的人。但这阵陌生的心悸,实在是令她无法承受了。 体会到这种感情,是第一次。所以会感到这样无所适从。 在这个梦里,她似乎有些过于多愁善感了。 她走进屋里的时候,斯卡哈还在,正坐在窗前,不知道在看什么。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来,背着光,脸上的表情神秘莫测。 尤娥萨奇有些颓丧地垂着头,轻叹一声。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只想出一句懦弱的开场白: “他不喜欢我。” “是吗?”斯卡哈说着,从窗台跳了下来,动作利落。 她走到尤娥萨奇面前,挽起双臂,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然后,居然一把掐住了她的脸颊。 防不胜防的一击! 尤娥萨奇疼得龇牙咧嘴: “疼疼疼……为什么要掐我!” “这才见了第一面,就胡思乱想,还弄得一副耸头耸脑的模样,”斯卡哈的语调严厉,拧着脸颊的手加重力度,“喜欢的就去争取,想要的就想方设法弄到手。身为我的女儿,却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吗?” “好的,我明白了,我错了……” “没有机会,就去创造。” “好、好的,好的,请您手下留情,没了这张您赐我的俏脸,我怕是又要少点优势了……” 好说歹说,总算从严师的利爪下解救了自己的右半边脸颊。 尤娥萨奇委屈屈地捂住脸。 可是该怎么做呢?总不能冲到他面前,全盘托出自己是布拉斯纳特的事实吧? (……肯定会被当成是神经病的。) 在尤娥萨奇想出对策前,夜幕就降临了。 晚餐后,她提灯前往他的房间。怀里还抱着毛毯和食物。 走到门口,她却有些迷茫。 (怎么面对他呢?) 那是年轻时的他,是过去的他,不知道未来的自己和她经历过什么。 而现在的她又换了个马甲,不是布拉斯纳特,于他而言完全是个陌生人。 她既解释不清楚,也不觉得他会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 那么,她该怎样与他相认呢? “……” 左右矛盾着,尤娥萨奇在门口犹豫了很久。 影之国近海,夜晚海风渐强,比起白日要更为阴冷。走廊时而掠过一丝微风,带走她的体温的同时,也扰动了手中油灯的光芒。 虽说晚上会降温,但这一晚似乎平时还要寒冷。刺骨的冷意缓缓从脚底钻了进去,缓缓灌透了全身。 但被心事困扰的尤娥萨奇没有察觉到异样,只是弓起身子,往手心哈了口气,搓搓手。 灯光将少女的轮廓投影在身后的石墙上。 又是一缕风经过,金黄的灯光摇曳。 可那墙上的影子,却纹丝不动。 ………… …… 年轻的库丘林坐在窗边擦拭武器,忽然听到轻轻两下叩门声。 打开门,栗色长发的少女低着头,怀里抱着毛毯和食物。或许是因为羞涩,她一言不发。 “是你啊,怎么……” 正想询问她的来意,余光瞥见墙后的影子。 墙上的影子有着少女的轮廓,但怪异的是…… 那影子是浓艳的血红色。 少女仍是一动不动,那纤细的身形看似没有任何的杀伤力,诡异感却如疯长的藤蔓笼罩着她。 也正是在此时他忽然发现,周围的温度异常地低。 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发生过。过去他经历的战斗都伴随着明确的敌意,可这一次,他甚至连对方的意图都无法摸清。 他警觉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握紧手中的武器,同时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丝细微举动。 “你……” “……嘻。” 沉默许久的少女忽然发出一声轻笑,肩头微微一颤。 她身后的影子也跟着动了。 这一声短促的笑,不像是白天时的那个【少女】会发出的。 虽然外表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在那躯壳之中的灵魂…… 接着,当她终于抬起头看向他时,他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少女红色的眼睛中沉着他的倒影。 那双眼眸平静如水,但脸上的笑容却是尖锐而残忍的。仿佛魔兽的爪子,狠狠地勾进了他的皮肉之中。 “终于见到你了,瑟坦特,我真高兴……” 她喃喃道,似乎还未能完全控制这具躯体,吐字有些口齿不清。 “诶?居然还知道我的乳名啊,”他一怔,“……你到底是谁?” 像是被他的话刺痛了那样,【尤娥萨奇】微微睁大眼睛。 “你……你不记得我了?” 【她】难以置信地问,嘴唇甚至微微抖动。 “不记得,没有印象。”他平静地回答道。 “……” 【她】收起了笑容,表情显得有些悲伤。 “明明约好了要来见我……” “我没有见过你,你大概是认错了人吧,”寒芒一闪,眨眼间他的剑指在了她的喉头,“好了,不管你是什么,要是不想惹上什么麻烦的话,就赶紧离开她的身体,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她】低头看了看那锐利的剑锋,像是意识不到死亡的威胁那样,再次缓缓抬头看向他。 “好吧,那么……” 她说着,掀开盖在食物篮上的布,抽出用来切割食物的小刀。 “那么,一起回去吧。” 带着甜蜜的笑容,像在送出一个热情的拥抱那样,将那把小刀刺向他的怀中。 ………… …… 尤娥萨奇是被一阵刺痛惊醒的。 (诶……怎么……) 她记不起自己是何时合上了眼睛,只记得越来越冷,然后…… 感官仍处于迟钝的状态。远处似乎有武器相撞的声音,仿佛是隔着水传来的,朦胧不清。 手腕的痛觉也是模模糊糊的,还有一股暖流缓慢地滑过皮肤——或许是因为身体格外地冷,仅有温暖的触感显得格外清晰。 她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隐隐看见痛觉传来的地方染成了一片鲜红。 (这……是我的血吗?还是……) 尤娥萨奇缓慢地思索着,视野渐渐变得昏暗。 她再一次合上了眼睛。 ………… …… 再次醒来时,斯卡哈坐在她床前。 那时已经是早上了。 不知是谁把她抱回了她的房间里,她用仍有些迷蒙的双眼环顾室内,只见角落里的火炉烧得正旺。 可尤娥萨奇还是觉得身上很冷。手臂的伤口明明已经包扎好了,但那冷意却像是她体内徘徊一样,久久没能散去。 斯卡哈见她醒了,将手搁在她的额头,量了量温度。 “这是怎么回事?”尤娥萨奇低声问。 “没事,会好的。”斯卡哈回答时的语调稳重,“只是恶灵钻进体内去了。” 只是。 恶灵。 “恶灵!?” 斯卡哈的话非但没有起到安慰的作用,还把迷迷糊糊的尤娥萨奇被吓得一个激灵,瞬间清醒。 尤娥萨奇愕然,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么一个名词。 接着她忽然想起影之国同样是死者的国度,除了各种凶猛异兽,还有不可见的异物存在。 “因为你的身体弱,所以才会遇到这种事情,”斯卡哈说着理了理尤娥萨奇被冷汗打湿的头发,脸上少有地笼罩着一丝忧愁,“不用害怕,休息几天就会恢复的。不致命。” 不说倒还好……一提到“不会致命”,尤娥萨奇不禁再次打了个冷战,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她本以为尤娥萨奇的这具身体比现实中的要强壮,所以体质也没有真的那么糟糕。可没想到居然会弱到被盯上,平白无故遭殃。 眼前被绝对的漆黑遮盖之时,她回忆起作为布拉斯纳特死掉时的那个瞬间。 那冰冷的感觉如出一辙,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忘怀的。 【死亡】的感觉,已经铭刻在她的身体之中了。 “没想到会出这种意外,应该早些提醒你的。”斯卡哈说。 尤娥萨奇看到她那副担忧的神情,心里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意填满了。 “没事的,现在已经好多了……”尤娥萨奇露出笑容,“对了,瑟坦特呢?” 尤娥萨奇迷迷糊糊的,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啊,糟了……) (如果被斯卡哈得知我不是尤娥萨奇的话……) 方才还洋溢着暖意的心,霎时间被不安取代。 但她显然多虑了,斯卡哈只是听了一怔,然后无奈地笑了: “瑟坦特?那也是他的名字吗?” “啊……”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斯卡哈并不在意回答,问完便替尤娥萨奇把还有些麻木的手臂塞回了被子里,掖好。 “看来还是没有恢复清醒啊。”她说,“再睡一会吧,他能有什么事?好着呢。” 尤娥萨奇觉得她说得在理,和身体格外软弱的她不同,恶灵是不会伤害到他的。 于是放松下来,没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后来尤娥萨奇才知道,斯卡哈的话只说了一半。 库丘林确实没事。 出事的……是另一个人。 第23章 第六个梦 第一次醒来时,尤娥萨奇迷迷糊糊地,没有去想寇恰会出什么事。 或许因为他是个身材健壮的年轻人,比库丘林整整高了一个头,她下意识地认为他不至于会受什么伤。 第二次睁眼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她睡了整整一天。 身上的寒意未散,她昏头涨脑地,从守候在她床边的丘尔那里得知寇恰已死的消息。 从丘尔平淡的语气中,她无法判断他的情绪。 但听到这个消息,方才还迷失在睡意中的尤娥萨奇,几乎是瞬间清醒了过来。 明明知道丘尔没有骗她的必要,可她还是忍不住反问: “你说……什么?” 丘尔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听着他的话语声,她从震惊中慢慢恢复过来。 但随即,陷入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混乱中。 在这里的人们看来,在决斗中死亡似乎是一件寻常事。 影之国的人们都将死亡这件事看得十分淡漠。 可那并非无情,只是一种习以为常罢了。 想必当死亡降临在他们自身之时,他们的态度也不会有丝毫改变,仍会淡然接受吧。 可尤娥萨奇做不到。 就算心里明白这是在梦中,也无法做到像他们那样洒脱。 她不是战士,只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平常人。 因为无法理解,所以只能把这样的淡漠理解为冷酷。 前几天还在长餐桌的另一端瞧见那个吵吵闹闹的男人,如今说没就没有了。 就算是在梦中,也还是感到很突然。 而且尤娥萨奇总会忍不住想: 是因为她,寇恰才会死的。 负罪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一天斯卡哈来看她的时候,她忍不住委婉地说出了自己的心事。 斯卡哈沉默了一瞬,然后突然伸出手,赏了她一发弹脑门。 “那是寇恰的选择,别过多地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来自年长女性沉稳的话语和疼痛,使得尤娥萨奇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 “我不明白……” 可她还是不明白。 捂着脑门,因病痛而苍白的脸上满是激动:“他怎么就……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死了呢?” 或许用“随随便便”这个词来描述一个人的死亡,是一件很不妥的事。 但此时的她已经混乱到不知道该用什么字眼去说明自己的心情了。 她总觉得,在一个人迎来生命的终结时,应该有鲜花,哀伤的乐曲,以及最重要的,悲痛的挽留与低泣…… 可是,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留下,什么都得到。 什么都没有。 如果没有人为他流下哪怕一滴泪水的话…… 仿佛他的死亡就不存在意义,生命也同样失去了意义。 死亡这件事令她感到难以理解。 连带着,与之相对的“生命”这件事,也变得无法参透了。 只是隐约觉得,不应该这么残酷。 可讽刺的是,在她被这些念头困扰着的时候,未曾意识到…… 她自己也曾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轻生。 如果真的将那些念头付诸行动,想必远比寇恰的行为还要鲁莽。 一直以来,她得过且过地活着,稀里糊涂地活着。 最后,也许会同样稀里糊涂地死去。 可不知何时,原本固执的念头产生了裂缝。 一种温暖的东西随之而来,不经意地涌入心间。 品尝到那温暖后,就算是她,也不禁产生了“生命中存在着美好”的想法。 斯卡哈迎上她迷惘的目光,用指尖止住了她的嘴: “不要说这种话。现在你所能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尊重他的选择。” “可是我不明白……” “世界上有很多冥思苦想也得不出答案的事情。” 支撑着这个世界的,并非真知灼见…… 而是现实。 “不要把情感与战斗混为一谈,尤娥萨奇。这种想法只会绊住你的手脚,让你止步不前罢了。” 斯卡哈说着,用手指戳了戳她的眉心,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斯卡哈离开后,她躺在床上,闭上眼,试图流下几滴眼泪。 她也不懂自己为何要故作悲痛,这种行为毫无意义,甚至有些虚伪。 但她像是在竭力挽留什么那样,回忆着为数不多的有关寇恰的事情。 直到过度思虑耗尽了她所剩无几的精力,陷入睡眠之中。……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一个在睡梦中复苏的回忆。她刚刚开始在影之国生活时,因为想去桥对面的森林里转转,所以四处寻找丘尔的身影,希望他能陪她一起去。 路过马厩的时候,看见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正用刷子为马擦洗身体。 “寇恰,你看见丘尔了吗?” 梦中的她问。 “丘尔吗?”男人说着停下手中的活,回过头来。 他看见她,好像很是高兴,那张黝黑的面容上露出直率的笑容,一直藏在茂密胡须下的牙齿很白。 “刚刚还见他跑过去,大概是往紫杉树那边去了。” “好的,谢谢。” 她知道紫杉树在哪里,于是匆匆告别。 “客气什么!” 寇恰转过身去,继续给那匹枣红色的马洗澡。她认出那是丘尔的马。 用与粗犷外表不符的耐心,他重复着几个枯燥无味的动作: 弯腰从桶里舀水,淋到马身上,再用刷子刷洗。 奔跑而过尤娥萨奇心里不由得生出有些荒诞的想法: 看他的样子,好像只要没人打扰他,就会一直一直重复到世界终结那样…… 收回看向他背影的目光,她继续向前,然后…… 醒了过来。 睁开眼时,已是第二天。 不知为何,在看见被晨曦填满的室内时,眼圈忽然一热。 睡前怎么都挤不出来的眼泪,就这样从眼角流了下来。 等到心情平复后,虽然仍旧感到迷茫,但一直积压在心头的郁郁不乐总算消散了些许。 唯有一点,她算是明白了: 想再多也是无济于事。 现在的她,就只能接受现实而已。 因为无论如何,一条生命的逝去无法改变第二天的日起日落,潮涨潮汐。 时间仍会无情地流逝,终而洗刷一切。 无常。 那远比死亡还要寂寥和悲伤。 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 第24章 第七个梦 眼泪再次发挥了优秀的调节作用。 哭过之后,压抑了许久的心情终于云开雾散,迎来了一丝平静。 不过,想要完全恢复心里的空缺,仍需要更多时间。 时间的流逝能解决一切,无论是苦恼,还是愧疚。 飘忽不定的记忆则更是无情。 况且,就算再怎么真实,她在心里仍把这当成是一个梦。 ——一个比较复杂、比较真实的梦。 寇恰的死亡对她造成的影响,无法避免地渐渐淡去了。 ……话虽如此,在内心的深处她仍感到愧疚。 但事已至此,无法弥补。 她只能暂且接受现实,然后继续这个梦境。 只不过时而去埋葬寇恰的地方看看,按照现实的习俗帮他除除草,放点好吃的和好喝的。 有一次还被她另一个哥哥卡特看到了,他以为她在修习召唤死灵的魔术。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干脆破罐子破摔,假装承认确实如此。 卡特听了,露出很疑惑的表情: “我不记得你和寇恰的关系很好啊,这么想再见见他?……不过,你要是想学这种魔术的话,怎么不来找我或者斯卡哈呢?我们都可以教你的。” “……” (啥?) 她有点懵。 虽然她知道卡特的魔术很厉害,但居然连这种事情都能做到的吗! (真是厉害了……) 以这件事为契机,她开始和卡特学起了魔术。 …… 就这样,过了大约一个星期。 夏意渐浓。她手臂上的伤结痂,煞气的影响也全然消失。 她继续做起管家的工作,闲时和卡特学学怎么画符文,或者和斯卡哈骑马兜兜风。 不过在平静的表面下,她的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 自从库丘林来到影之国,她在上一个梦中的记忆渐渐恢复了。 这时回想起布拉斯纳特经历过的一切,她发现了不少疑点。 曾帮助过她的仙人安格斯·欧戈就是其中之一。 那晚分别时,他说了许多意味深长的话,比如…… 【这次,可千万不要把他弄丢了喔。】 想来他指的就是库丘林。但听起来真是奇怪……好像她已经把库丘林弄丢了无数次那样。 从安格斯的种种异样言行中,她几乎能百分百确定他是知道内情的。 关于这个梦,她抱有种种疑问: 库丘林为什么要救布拉斯纳特,他们之前认识吗? 那个时候,库丘林要带她去见谁? 斯卡哈他们感觉那么敏锐,怎么没发现尤娥萨奇换了个芯? …… 她隐约觉得,安格斯一定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可是,如何才能再见到安格斯呢? 她问过卡特,就算是在影之国这个十分不科学的国度,仙人也是难得一见的传说生物。 不过…… 眼前还是有一个机会的: 那就是对岸山丘上的白色巨石。 斯卡哈曾说过它是前往仙人国度的入口,会在夜晚降临时开启。 尤娥萨奇觉得这块巨石从头到尾都充满着可疑的气息。 换作比喻的话,它大概就是游戏中能触发关键剧情的道具。 可问题来了…… 入口只在晚上开启。夜幕降临后,她不敢独自去野外。 那就叫上卡特和丘尔?不行。 她当然记得,斯卡哈之前明确禁止她涉足那片区域。自己闯祸总不能拖哥俩下水。 (诶……怎么办好呢?) 思前想后,她想不出解决的办法,于是唉声叹气。 这天她忙完早上的工作,一闲下来又开始为这件事发愁。 据开始午餐的准备还有一段时间她在城内漫无目的地闲逛。正走到厨房的后门,忽然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背后呼唤。 “尤娥萨奇,尤娥萨奇!” “……” 她认出声音的主人,脚下迟疑一瞬。 随即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脚底抹油开溜。 可惜她的动作远不及那人灵敏,刚跑出去没几步,就被他追上来抓住了手臂。 回头一看,对上一双红眼睛。 毫无悬念,捉住她的人就是库丘林。 明明与布拉斯纳特遇见的那个是同一个人,不过年轻了十几岁而已。 她却觉得站在面前的人很陌生。 从打开城门迎接他那时起,她就隐约有这种感觉了。 现在看着她的那双眼睛,还是那双眼睛,有着熟悉的鲜艳色彩。 握住她小臂的那双手,也还是那双手,有着她曾用全身心去感受过的温度。 严肃时皱起的眉毛和抿着的嘴唇,这幅生动的表情也是布拉斯纳特熟识的。 但果然……还是不同。 因为不同,所以她必须从零开始,重新去认识这个少年模样的他。 陌生感只是一部分。见到他的瞬间,尤娥萨奇还回忆起寇恰的事。 原本平息了的内疚,霎时间又翻腾了起来。 但像是波形图那样,升高到一个顶点后,很快便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他问她身体状态如何时,她已基本恢复了平静。 “伤口还挺深的,不会留疤吧?” 他抬起她的手臂,仔细观察那道从拇指延伸至手腕的伤。 她不想提起这件伤面子的事。自己不小心被刀割出进十厘米的伤,还因此晕过去,在床上躺了近一周才好……实在是太丢人了。 于是迅速地转移了话题: “我挺好的,没什么问题了。你叫住我有什么事吗?” 他来到这里已有一周的时间,但两个人说过的话却寥寥无几。 不过他性格向来开朗,又凭着直觉感受到尤娥萨奇对他的善意,回答时的语气毫不拘谨: “哎,我没赶上早饭,现在肚子饿得快死了。刚好看到你走过去,就想拜托你帮我弄点东西吃。” 他解释的时候,无奈地笑起来,挠挠脸颊。 那是布拉斯纳特也曾见过的,他一直持续到未来的习惯动作之一。 (哦,原来是肚子饿了。) 尤娥萨奇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大型犬在腿旁转来转去,求投喂时的样子。 她愿意帮他,毕竟他在未来救了她那么多次,想报答恩情也是自然。 可是…… “错过早饭是怎么回事?” 她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诶……赖床嘛。老毛病了。” 说到这点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移开目光,抓着她手臂的手也松开了。 (……斯卡哈居然没把他踹起来?) 尤娥萨奇心里觉得蹊跷,但没多问。 她拿了些无酵饼和熏肉,还揣了点半熟的莓子解腻。 两人坐在了厨房后门的石阶上。 他确实是饿了,吃得很快,眨眼间就扫光一半。 尤娥萨奇看着他,心生怜悯,很怕他一不小心呛到。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误以为是她也想吃,把肉和面包都塞回给她。 “够了吗?”她问。 他两边腮帮鼓起,不方便说话,只点点头。 可是目光还是若有若无地朝那块熏肉瞟。 怀里的食物受到这样目光的洗礼,尤娥萨奇全然没有食欲,于是又还给了他。 “没事,我早上吃的多,不饿。你全拿去吧……” 既然她这么说,他也就不再客气了。 “慢慢吃,不够还有。” 尤娥萨奇说着起身又进了厨房,给他弄了点水喝。 …… 饱餐一顿后,他仿佛重获新生,畅快地伸了个懒腰。 “真是谢谢你了啊,”他爽快地笑着向她道谢。 “不客气。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啊?斯卡哈不是正在授课吗?”她问起正事。 “因为她还没有同意收我为徒啊,”他直白地说出理由,“因为我,那个叫寇恰的死了,她还在气头上呢。” “原来是这样啊……”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斯卡哈没对她提过。 看来就算库丘林闯过了城门的那道试炼,想要成为斯卡哈的学生,也并非易事。 尤娥萨奇知道自己不应该多管闲事,但在之前那个梦里,他几番救她于水火之中。她很想回报他。 “斯卡哈没说是为什么?”她问。 “没说,随手一枪甩过来就把我撂倒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啊……” 库丘林说着,刚刚舒展开的眉头有皱起来,表情变得凝重,似乎回忆起了那天的场景。 尤娥萨奇分析了一下他的描述,觉得斯卡哈应该是生气了。 不过一个星期下来,再怎么也消气了吧…… 想到这里,她提议道: “午餐后斯卡哈和我两个哥哥会在紫杉树那里,你再去和她谈谈吧。” “那好,我去试试,”他采纳了她的建议,笑着向她道谢,“真是谢谢你了,尤娥萨奇。要是有什么我能帮上你的事,不用客气直说就行。” 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尤娥萨奇。 (对诶……让他陪我去不是正好?) “那真是太好了,”她说,“刚好有件事需要你帮忙,今天晚上能陪我一起去对岸的山丘吗?” 他连缘由都没问,很爽快地答应了: “可以啊。” 第25章 第八个梦 他们约定午夜时分出发。 因为担心闹出声响,所以没有骑马,而是徒步走到了山丘之上。 就算是在夏夜,海岛上的夜风也格外具有杀伤力。尤娥萨奇很庆幸自己披了件斗篷出来。 风带走了遮盖星月光芒的薄纱,这是一个十分明亮的夜晚。 一路上他们越过桥梁,穿过杂草丛生的平地和一小片树林。 林中路途坎坷,库丘林走在前面,步伐有意放得很慢,好让她能赶上。 路遇一条小河时,他率先踏上高出水面的石头。 然后稍稍侧过身,向她递出手。 她看见他的侧脸,已经结束的布拉斯纳特的梦,忽然在心中复苏。 未来的那个夜晚,在同一片星空下,十年后的他抱着她走过崎岖的河滩。 没有过多的言语,仅仅是靠在他的胸口聆听他沉稳的心跳声,她就十分满足了。 但现在呢? 林中的风声不及方才穿过平原那样萧索,但仍扰乱了她的心。 胸口那处仿佛开了个洞那样,寒风涌进去,空有寂寥的回响。 …… 她把手递到他的手心里,他紧紧握住了。 顿时一怔,脚下没有踩稳,踏进了河水中。 平静的水面碎裂。 倒映在水中如钻石般的星光,璀璨斑斓。 河水比她预想得还要浅,仅没过膝弯。她身子一歪,险些另一只脚也从凹凸不平的石面滑落,却突然被他揽住了腰,硬生生抱了起来。 没有埋怨她“你怎么不小心点”,也没有提醒她“下次注意”。 比起多余的话语,他直接采取了行动。 ——如果她走不稳,那么替她走就好了。 这样的思考方式也是一贯的,在未来也是如出一辙。 他平衡感很好,但承受着另一个人的体重,在石上如履平地仍是不大可能。 虽说不会掉下来,但摇晃中可能会引起她的惊慌…… 于是他干脆跳入了水中。 这些考虑他都没有说出口,仅用一句“抓紧了哦”替代,就这样一步步迈过了河水。 …… 扑通、扑通。 尤娥萨奇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那是生命的声音。 还有他的呼吸,身体的热度。 视线由他的胸口向上攀爬,像是用目光抚过每一寸。 肌肉的线条,锁骨的弧度,颈部突出的喉结,下颌线。 ——这个人是活生生的。 她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 眼前的他是如此真实,简直不像是一个梦中的产物。 刚触及到他那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的银色耳饰,她的目光忽然回溯到他的颈部。 在那两侧,有两条利器留下的伤痕,血迹早已干涸,但仍显突兀。 ……尤娥萨奇知道它们的来历。 库丘林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当天上午和她谈过后,下午就按照她说的那样,在紫衫树下找到了斯卡哈和她两个儿子。 不过与尤娥萨奇料想中的不同,这里的人似乎都没有心平气和谈话的习惯。库丘林更是如此。 想要向斯卡哈证明自己,比起苍白的言语,不如直接行动来得快些。 所以他在母子三人不备之时,从树上一跃而下,用手中的剑指向影之国女王的心口。 而下一秒,丘尔和卡特的剑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住手。 两兄弟的母亲忽然出声制止。 明明性命收到威胁,她却满不在乎。甚至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那样,眯起那双如宝石般耀眼的双眸,饶有兴趣地笑了。 架在颈部的锋利剑刃割破了少年的皮肤,但他指着女王胸口的剑,却丝毫未动。 俯视着她的红瞳目光澄澈,不见一丝迷惘。 他眼中所见的仅有目标,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从他的眼睛投射出的,是在年轻的生命中肆意燃烧着的火光。 那是年轻人专属的神情。 在这种火焰的驱使下,坚定不移地冲向终点。 无关信念,无关荣耀,仅仅是朝向终点……这便是全部的意义了。 无意识中,他似乎早已参透了这一点:一切都注定结束。 那么,从一开始便向着结束的方向进发,选择如流星一般璀璨,却又转瞬即逝的的人生…… 又有什么不对呢? 生命的方向都朝向终点,最后在无尽的时间流逝中化作虚无。 无论是动植物、人,甚至是神,都无一例外,皆要面对“终结”的那一刻。 少年的双眼中,只有心无旁骛、勇往直前的决意。 这是斯卡哈十分欣赏的品质。 这是一个有趣的孩子,她很想见证他的人生。 所以她说: “说出你的愿望吧,阿尔斯特的库丘林,只要你说,我便实现你的愿望。” 得到她的承诺后,保持一动不动的少年总算有了动作。 只见他稍稍仰起头,几滴血珠从刀刃处滴落,汇聚成线,染红了他的衣襟。 “我要你收我为徒,把所有武艺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 他说。 死者之国的女王听着,绽开静谧的笑容。 …… 两人的对峙结束后,丘尔和卡特就逮住尤娥萨奇,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兄弟俩接龙般地描述完全程,尤娥萨奇像在看网球比赛那样,来回把头转向说话的那一方,听得一愣一愣的。 “……就这样,斯卡哈答应了。”最终卡特说出了故事的结局,但还没有就此结束的意思,而是补上了一句总结,“尤娥萨奇,我不应该插嘴你的事,但还是想劝你一句……库丘林那小子不行,你不要选他。” 丘尔本来喜滋滋地笑着,听到弟弟这么说忽然变了脸色。 “怎么不行了?年纪轻轻就有这份本事,还很有胆量——我都不敢拿剑指斯卡哈的胸口呢!况且他长得也挺俊,尤娥萨奇喜欢不就行了吗。” “……” 不知道为什么,话题忽然开始向一个诡异的方向发展了。 站在一旁的尤娥萨奇呆若木鸡。 在她发愣的过程中,丘尔和卡特眼瞅着就要吵起来,一个喊着“尤娥萨奇喜欢就行!你别多管闲事”,另一个嚷道“你懂什么!满脑子肌肉的白痴”…… (……) (……什、什么情况。) 幸好没过一会儿,卡特就率先反应这种争吵是无济于事。他重新转回当事人尤娥萨奇的方向。 “咳,尤娥萨奇啊……”他清了清嗓子,语重心长,“这家伙不适合你。这种人总是在前面跑得太快,要是追着他奔波一辈子,你会很累的,还不如找个能平平淡淡过一辈子的人。” “啥?……不是,你误会了,我没那个打算……”尤娥萨奇试图辩解,但却被丘尔的挖苦打断了。 “怎么?卡特,斯卡哈会预言,你现在也会了?” 卡特朝他翻了个白眼:“这种事不用预言都能看出来,谢谢。” 之后又吵了一架,险些打起来。尤娥萨奇几番试图澄清未果后,干脆放弃了。 可没过半个小时,她再次看见他们的时候,两个人又变回之前那种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模样,开开心心一起出去打猎了。 ………… …… 回忆起下午发生的事,在夜风中凌乱的尤娥萨奇长叹一声。 (……不是很懂你们男人。) 两人越过河流后,不出百米便见到不远处光秃秃的山丘,和如白色积雪般的巨石。 夜幕下它与平常并无什么区别,只是被周围黑暗的景色衬托得愈发苍白,再加上月光的映照,倒像是在发光一般。 “就是这里?” 库丘林问道,把她放回地上。 “对。”她点点头,继续向那块石头靠近。 一路上都是库丘林走在前面的,但到了此时,尤娥萨奇却变成了带路的那个。 她快步攀上低矮的山坡,走到那块神秘诡异的巨石前。 尤娥萨奇手脚并用试图爬上去,无奈石面光滑,根本使不上力气。 最后还是被一旁看不过眼的库丘林举上去了。 “谢谢……” 她深刻认识到自己的没用。 “客气什么。”他又露出爽朗的笑容。 看到他这样的表情,她忽然想起拉伊曾经提到过: 库米这段时间心情不大好,总是阴云密布的。 有了对比之后,她才知道拉伊说得没错。 那个时候的库丘林,确实心情不大好。 现在,她在年轻了十岁的他脸上看到的,才是他原本的笑容。 如雨后晴空般灿烂而无忧无虑,一瞬间,把她的心照亮了。 而那个时候的他,虽然在面对她时也会微笑,但嘴角勾起的弧度中,似乎掺杂了些许的无奈。 (不过,是为什么呢?……) 当时困扰着他的,究竟是什么? 如今已经无从得知原因了。 就算询问身旁这个少年,他也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他不知道未来的事,两人无法跨越时间的鸿沟对话。 明明是同一个人,明明有那么多想告诉他的话,却只能憋在心里,无法说出口。 想必面对失去了记忆的布拉斯纳特时,他也是此番感受吧? 此时此刻,她终于理解了他那时的无可奈何。 也终于明白,他看向她时目光中隐藏的真意。 ……可一切都晚了。 这注定是一个没有答案的夜晚。 不管是从库丘林那里,还是安格斯那里,她都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在岩石边苦等了近两个小时,始终不见安格斯的身影。 那块白色的巨石,似乎只是一块平常无奇的自然产物罢了。 斗篷根本无法抵挡空旷处肆意来往的寒风,到最后她全身都冻僵了,趴在石面上宛若一个废人,像在叩门那样用指节轻击石面,一边低声说: “安格斯,我找你有急事,求求你出来啊,我知道你在家……” 库丘林终于看不下去了,把她从石头上提溜下来,背着她回了家。 一路上她长吁短叹,他问她怎么了,她却只惆怅地说: “诶,你不会懂的……” 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不能更失意的样子。 这时的她没有料到,前方还有更加可怕的事在等待着她…… 两人按原路返回,走下山丘,穿过树林和树林中的小河,越过桥梁,来到门前…… 然后…… 门居然开了。 从门缝中露出的昏黄灯光照亮了她的视野,门内的斯卡哈背光站着。 作为影之国城堡的主人,城中的一切变动都被她掌控在手中。 得知尤娥萨奇溜了出去,她便在城门口等着,果然抓了个现行。 “你答应过我的以后再也不去那里的,不是吗?尤娥萨奇。” 身披黑色长袍的女人抱着手臂,漫步踱向她。 “诶呀诶呀……被她发现了,真糟糕啊,尤娥萨奇。” 库丘林不知道是认命了,还是压根没有紧张感,居然转过脸来苦哈哈地冲她笑。 因为手脚冰凉,尤娥萨奇走不动路,所以一路上都是被他背着走回来的。现在也还保持趴在他背上的模样。 像个早恋被教导主任抓住的学生那样,她第一反应是心虚地缩起脖子,把自己藏在了库丘林背后。 可斯卡哈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虽然她把脸埋起来了,碰不到脸颊,但那冻得通红的耳朵尖还露在外面。 斯卡哈捏住她的耳朵,迫使缩成一团逃避现实的少女抬头看向自己。 在幽暗的火把照亮下,尤娥萨奇睁开眼,看见了一头美丽的凶兽。 她美丽如花瓣的嘴唇张合,吐出的却是令人遍体生寒的话语: “那么,尤娥萨奇,准备好接受欺骗我的惩罚了吗?” 第26章 第九个梦 影之国女王的怒火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对于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尤娥萨奇来说,更是如此。 在门口被斯卡哈逮了个正着的她,之后被带进了斯卡哈的房间。 此时她在角落里正襟危坐,全身上下都完美地诠释了一个字,“怂”。 斯卡哈则坐在她对面,手臂挽在胸前。 赤色的眼瞳如一旁搁着的火炉那样,有怒意在寂静中灼烧。 眉梢略略挑起,使得那原就如利刃一般的目光,变得更为锐利了。 “既然你不打算解释什么,想来是已经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所以无话可说了吧?” 室内的安静被女人严厉的话语声打破。 尤娥萨奇像小鸡啄米那样,连连点头。 “是、是我错了,明明保证过不再去那里了,却瞒着您在大半夜溜了出去……” 斯卡哈的感觉很敏锐,谎言瞒不过她。 尤娥萨奇对此心知肚明,也就不敢再心怀侥幸,一五一十地把当晚的事招了。 不过……她没有提及关于布拉斯纳特和安格斯的事。 这个部分她用“想见见传说中的仙人”一句带过了。 她招供的时候,斯卡哈一语不发地耐心听着。 这在无形之中让她放松了些。她壮起胆来,抬眼观察斯卡哈的神情。 斯卡哈惬意地靠在椅子里,脸转向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燃烧的火炉。 金色的火光在她的眼中跳跃,摇曳的光影使她的面容看起来神秘莫测。 脸上的怒意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平静……一种令人想起深不见底的断崖的那种平静。 现在的她,像是僻静神殿中的理石神像。 幽暗的神坛前,长明的神火忽明忽暗,时而点亮远古女神像的面庞。 …… 尤娥萨奇则像是站在神像前的无助信徒,莫名地,心中萌生出一种感觉: 自己可以向她倾吐一切烦恼。 于是她战战兢兢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是我叫库丘林陪我一起去的,请您不要责罚他……” 听到这句祈求,如雕像一样完美到不真实的女人恢复了生命力,投向别处的视线重新汇聚在尤娥萨奇的脸上。 然后,像一个刚刚转醒的人那样,她十分缓慢地绽开一个微笑。 有些疲惫的微笑。 “……诶,如果你能毫无保留地相信我,事情就不会变得这么复杂了。” 她看着尤娥萨奇,忽然感叹道。 女人笑起来的瞬间,尤娥萨奇仿佛看见一缕月光沉入断崖的深处。那银白色的光芒点亮了一朵白色的小花,在深渊的暗处熠熠生辉。 斯卡哈不知想起了什么,稍微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 “不过,既然你都开口向我恳求了,那么如你所愿,库丘林不会受到牵连。” “……诶?真的吗?” 尤娥萨奇没有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干脆,感到意外。 “怎么?这有什么奇怪的?”斯卡哈见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有些不满地皱起眉,“父母都愿意尽力去满足儿女的心愿。” “……” 尤娥萨奇不知道父母应该是怎样的,因为她在现实中就缺乏相关的体验。 但如果真如斯卡哈所言,这样的父母真的存在的话…… 那么,他们岂不是比神还要慈爱? ……毕竟,不管是在现实中还是梦中,神都从未回应过她的愿望啊。 不过话虽如此,斯卡哈的决策是建立在公正合理的前提上的。 身为王者,这是她必须贯彻的原则。 因此就算是子女,也不能姑息纵容。 打破约定的尤娥萨奇依旧受到了惩罚。 “虽然能从你刚刚的坦白中听出悔意,但为了让你铭记这个教训,一些形式上的惩罚还是必要的。所以……” 但该怎么惩罚她呢?斯卡哈说着顿了顿。 尤娥萨奇不像那群皮糙肉厚的学生,她挨不住体罚。 思前想后,斯卡哈最终做出了决定: “……所以,禁足五天。” 对于一向严厉的影之国女王来说,这样的惩罚实在算不了什么。 于是,为期五天的禁足就这样开始了。 #第一天# 因为前一天闹得太晚,睡下的时候已是凌晨,所以第二天尤娥萨奇临近中午才醒。 睁开眼就看见早饭放在一旁。 不用巡视厨房,不用去猪圈和牛棚…… 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在度假。 在现实生活中,她是个宅,在家呆个三四天不出门是常有的事。 禁足五天什么的,严格来说根本算不上是惩罚,只是在梦中重现她现实中的日常罢了。 ……但她忘了一件事: 这里,是没有wifi的。 更别说是手机和电脑了。 …… 中午醒来后没多久,她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峻性。 没有了高科技设备,愉快的宅人生活就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本淡定自若的她,瞬间被一阵恐慌攫获了。 (完、完蛋了……) (没有手机、电脑和游戏机,这五天我该做什么来打发时间啊?) 为此她着实慌张了一阵。 “无聊”实为人类的大敌,但好在她一向坚强,不会轻易投降。 于是深吸一口气,平定心神。 然后,她想起自己此时有件事可以做,那就是练习书写符文。 之前卡特一直在教她魔术,此时刚好有大把时间来练习。 …… 就这样,她在魔术练习中度过了第一天。 #第二天# 由于前一天睡得太早,又没做什么事,她睡得很浅,天还没亮就醒了。 “诶……” 一想到自己又要在这个屋里度过一天,尤娥萨奇不禁仰天长叹。 她先把前一天练习的卢恩文字又复习了一遍。 等到天大亮时,基本上已经能背熟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自己在背这些字符的时候,比在现实中学习其他的知识还要快。 (……难、难不成我是个天生的法师?) 尤娥萨奇盯着木板上整齐划一的符文,露出中二爆表的微笑。 但这仅仅只是第一步,想让这些符号发挥能力,还需要卡特的进一步指导。 不过在禁足惩罚期间她是见不到卡特的,要等结束之后了。 “诶……”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长叹一声,继续为该怎么打发时间发愁。 就在此时,她忽然听到窗外传来声音。 处于无聊状态中的她好奇心倍增,立马从床上跳下来,走到了窗边。 循着声源遥望,她看见远处操练场上的年轻武士们。 ……在那其中,有个十分熟悉的身影。 因为离得远,仅能看清他的身形。还有那条在他脑后甩来甩去的辫子,倒挺像是有着生命的动物尾巴。 他的头发比她之前见过的要短,用来束起深蓝色发丝的那个银环倒是没变,在阳光下随着他的动作闪闪发亮。 他手持一把长矛,舞弄的动作十分灵活。好像被他握着的并不是什么夺人性命的沉重武器,而是陪伴了他很久的老伙伴那样。 她的窗前有颗高大的古树,在叶影的遮盖下,她本以为自己的注视不会被他们发现。 但她忘了,人群中还有个视力好得变态,还有着动物一般敏锐直觉的家伙——她的哥哥丘尔。 她沉默的守望很快就被他发现了。 这个男人的想法很单纯:尤娥萨奇喜欢的,他也喜欢。 而喜欢这件事,并不是需要藏着掖着的丢人事。 所以当他察觉到尤娥萨奇的目光的焦点落在何处时,他为了让她高兴,径直走向那个深蓝色头发的少年,揽住了他的肩膀。 少年不解地看向丘尔,低皱的眉头压在那双赤色的眼瞳上。 丘尔抬抬下巴,示意他看向尤娥萨奇的窗。 于是他转过头…… (……呀。) (被发现了。) 接触到他目光的一瞬间,尤娥萨奇心中一乱。 她不熟悉十七岁的库丘林。 但透过他的身影,她能看见他的未来。 比如现在,他用猎人般敏锐的目光捕捉到她的身影,迎着阳光,眯起眼睛展露灿烂的笑意。 布拉斯纳特在未来见过的那些习惯动作,十七岁的他也有。 在她的眼中,十七岁的他慢慢与十年后的他重合。 隔着遥远的距离,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根据布拉斯纳特的记忆,想象他现在的笑容。 笑着的时候头会稍稍偏向一边,左边的嘴角勾起得高一些,眉毛扬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好像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能绊住他那样,潇洒而来去自如。 丘尔和他扬起手臂,朝尤娥萨奇招了招手。 几个学生注意到他们的动作,也朝这边看过来。 尤娥萨奇怕被斯卡哈看见,慌忙摆了摆手,就连忙从窗边溜走了。 在这段小插曲后一切如常,又是平淡无奇的一天。 但到了晚上…… 发生了小小的异样。 事情是这样的: 因为实在无事可做,尤娥萨奇早早洗漱好,平躺在了床上。 那时大约是晚上□□点钟,她伴随着偶尔响起的狼嚎声和簌簌风声,准备入睡。 不过,因为白天里没怎么活动,她有些神经衰弱的症状,所以睡得很不安稳。 迷迷糊糊中,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忽然听见声响时,她猛地睁开眼,发现整个城堡都陷入了沉睡,夜静得吓人。 (……什、什么,好像听到了什么。) 她吓得直挺挺地僵在了床上,一动不动,唯恐不小心触动了什么恐怖的机关。 深夜的寒冷与不明的声响使得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却始终不敢向窗户的方向看……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寂静中,她聆听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等了很久。 但自从那将她吵醒的“咚”的一声后,窗台那边就再也没有别的动静了。 良久,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亦或是一只鸟闹出来的声响。 方才还使她感到惊恐不已的寂静,此时又神奇地使她渐渐冷静下来,恐惧感也随之平息了。 但是在再次入睡前,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去确认一下窗边的情况。 于是迅速地向那边看了一眼…… …… 结果,竟然看到了一个人。 上午她站在窗前,追寻着远处的那个身影…… 此时,却站在她曾守望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 他倚在窗边一声不吭,大概等了很久,坏心眼地目睹了她从惊恐恢复到平静的全过程。 直到她转头发现了月光下的他,才轻笑着缓缓开口: “晚上好啊,尤娥萨奇。” “我是受到委托,来给你送东西的。” 第27章 第十个梦 #第三天·凌晨# “夜袭”这一情节,在古往今来的文学中时常出现。 深夜,孤男寡女,密闭空间。 这些词语组合到一起,就构成了一篇令人遐想连篇的画卷。 尤娥萨奇现在就面临这样的场景。 她缩在被子里,看向被月光浸润了的窗边。 深蓝色头发的少年神情坦荡,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私闯闺房的行为有多么不妥。 这不难理解,因为他此行是有着正当理由的。 “晚上好啊,尤娥萨奇,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 他重申自己的来意。 尤娥萨奇从床上坐起来,呈体育课坐姿,越过曲起的双膝对他投以怀疑的目光。 她犹然记得,自己是布拉斯纳特的时候被他夜袭过一次。 结果……嗯,结果实在是不可描述。 所以在他说自己是来送东西的时候,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来送炮的。 但他接下来的话证明她是想多了。 “今天丘尔看到你站在窗边,就说你一个人待在屋里,肯定很无聊,就叫我送点东西给你。” “……喔!原来是这样。” 她放松下来,为自己的脑补过度感到有些羞耻。 丘尔看着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但有时却出乎意料的细心。 他不仅想到要帮尤娥萨奇找些消遣,还别有目的地专门托库丘林来送东西…… 不得不说,这个哥真是太懂人心了。 对于无聊到快要发疯的尤娥萨奇来说,此举不只是雪中送炭,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雪中送被炉,顺带着还安装了全套地暖了…… 她感动得简直快哭出来。 “真是麻烦你跑一趟了……谢谢你,我这几天确实没什么事做,简直快被逼疯了。” 尤娥萨奇说着收起了防备的姿态。 他笑了,眯起眼的样子十分讨人喜欢,让她一瞬间忘记他是个能一举将敌人头颅斩下的危险人物,仿佛只是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平常高中少年。 “哈哈,我想也是。要换做是我,早就从窗户跳到树上爬下去,然后逃得影都不见了!” 说着咧开嘴笑得灿烂,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 “斯卡哈会生气的,你不怕她惩罚你?”尤娥萨奇忍不住打趣他。 “那也比被关在屋子里发霉要好,关禁闭会要了我的命的,真亏你能忍得下来。” 对于这个好动的家伙来说,紧闭搞不好真的是难以忍受的酷刑。 所以才会发自内心地对尤娥萨奇表示钦佩与同情吧。 对话的途中他从窗边走到了她床前,停在安全范围内,然后盘腿坐在地毯上,仰头看她。 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尤娥萨奇都想拍拍他的头了。 “他们都睡了,我可以晚点回去,在这里陪你聊聊。”他说。 “那太好了……”,尤娥萨奇在心里对丘尔说了一万次谢谢,“不过你别坐在地上,晚上冷,坐这边吧。” 说着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 她完全没注意到自己举动有越界的嫌疑。 毕竟在她眼里,他全然是十七岁稚气未脱的少年模样,她在心里很难和未来的他画上等号。 但虽说如此,在未来时对他无条件的信任却莫名地保留了下来,所以她不免放松了警惕…… 忘了就算年轻了近十岁,他仍是个仅用单手就能制服她的雄性生物。 他弓着背,歪歪头,对她投以困惑的目光: “你是在邀请我上床吗?” “……不是!” 经他这么一提醒,她忽然反应过来有些不对,连忙否定。 “啊?刚刚不是还说要让我上床坐吗?”听此他愈发不解地皱起眉。 她把“坐”听成了“做”,拼命摆双手,辩解道: “不不不,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他慢慢站起来,走近一步,她蹬着脚后退。 “究竟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让我坐,还是不让我坐啊?” 他的一只手撑在了床沿。 下一步,一边的膝盖也迈入了床铺的范围。 他附身向她缓缓靠近,仿佛一只紧盯野兔的黑狼。 双手按在她身体两侧,他凑近她的脸。 她向后仰,但躲不过他的追捕。 尤娥萨奇百口莫辩,觉得自己就算解释下去,也只会越描越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方才还十分严肃的他,忽然笑开了。 “哈哈哈,逗你玩的,别害怕。” 他倏地后退,撤回闯入了纯白禁地的双手与单膝,重新坐回地毯上,不过比之前的距离要近一些。 尤娥萨奇这才意识到他是故意曲解了她的话,把她戏弄了一番。 刚想向对他这种恶质的行为表示抗议,予以谴责,却见他潇洒地将这事翻篇,换了个话题。 他把手伸入衣服里,摸出一个毛茸茸的白色物体。 尤娥萨奇凭借微弱的光线仔细一瞧,看见粉嫩的小鼻头和胖乎乎的爪子…… 是只小狗。 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连忙从他的手里接过。 小狗很乖,任由她摸了摸它油光水滑的毛,短短一截尾巴兴奋地摆个不停。 “它叫西雅,丘尔让我带来的,说能陪你玩几天。” “可是这里没有它能吃的东西啊?”她从惊喜中反应过来,问道。 “没事,它断奶了。丘尔说会安排仆人,在给你送饭的时候顺便给它带吃的,也会带它出去溜溜。” 这项安排听起来很理想。有了一个陪伴,尤娥萨奇心里顿时感到好受了许多。 库丘林看到她逗弄小狗的样子,像是透过她看到了什么那样,脸上浮现一丝复杂的微笑。 他探出手,用食指挠挠那小东西的肚皮,却被它咬住了。 “啊!”尤娥萨奇以前没养过狗,不知它是在闹着玩,以为它真的咬了他。 她连忙握住他的手想要帮他挣脱,却被他反握住手,止住了动作。 “没事,它很聪明,知轻重。” 如他所说。它虽小,但对自己牙齿的杀伤力有自知之明。它没有咬下去,只是把他的手指含在嘴里,不一会儿还吸吮了起来。 尤娥萨奇不禁笑了。 “你不是说他断奶了吗?”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还被他握着。 “应该是的,不过看来它有些留恋呢。说来也是,断奶没那么容易。” 他说罢轻笑几声,不着痕迹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尤娥萨奇觉得他说特别有道理。 她蹙眉陷入思绪中,不知想起了什么。 接着忽然揪住小狗的两条后腿,仔细观察起来。 如此突然的举动把他惊到了。 “你在干嘛啊?” “我看看它是不是公的。” “……” 库丘林沉默了一会,才理解到她言行中的深意,随即止不住地笑出声来。 她是很严肃的,以为自己是发现男性癖好真相的第一人,却被他笑了。 “你别笑了,我很认真的。” 她这样解释后,他笑得更止不住了。 “尤娥萨奇,你真是个有意思的姑娘。”他说 “……这样啊。” 她仍觉得这句话是在变相说她傻,无法坦然当做赞美收下。 …… …… 一个晚上的谈话后,她能感觉到库丘林对她产生了兴趣。 但明显不是男女的那种兴趣。 而是像他说的那样,单纯地觉得她很有趣。 对此她感到有些遗憾,但也无可奈何。 她没学过那些能让一个男人爱上她的手段,也不愿意那么做。 因为她希望,始终向他呈现最真实的那个自己。 只有在这个前提下萌生的爱意,对她而言才是真正的爱,才能被称作奇迹。 所以虽然遗憾,她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如果她的陪伴能给他带来些许快乐,她就很满足了。 她实在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而且毕竟…… 在一个梦中,执念总不会过深。 第28章 第十一个梦 剩下的这几天里总算有了点盼头,不至于无聊到发疯。 白天有小奶狗可撸,晚上有库丘林来串门唠嗑。 作为一个禁足期的人,却享受到这样的福利待遇……尤娥萨奇感到自己的良心有点痛。 不过愧疚归愧疚,她仍是欲罢不能。所以就任由良心疼着,一切照旧,直到过完了这五天。 她本以为这件事情除了丘尔和卡特以外没人知道,然而禁足结束的那天早上发生了一场意外。 ……这件事说起来十分尴尬。 重获自由的那天尤娥萨奇早早起来洗漱好,就去大厅吃早餐了。长长的餐桌上除了她的家人,还有斯卡哈的学生们。在影之国没有什么男女不能同桌吃饭的禁忌,所以早餐一向是大家一起吃的。 库丘林也在。她对他友好地微笑了一下,就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旁边的丘尔见她来了立马打开了话匣子。她听着他讲话,右手习惯性地伸向自己的杯子…… 她习惯性地以为里面装的是水,但实际上是牛奶。 她不在的这几天里来了几个新仆人,都不知道她不喝牛奶这件事。 尤娥萨奇看都没看,心不在焉地往嘴边送了一口,结果…… 吐了。 这个习惯是新添的,她之前对牛奶没有任何抵触。 但自从那次咬舌,她就无法接受任何带有腥味的食物了。 不过这个毛病没有延伸到现实中,布拉斯纳特的梦结束后的一年里,百夜喝牛奶的时候只是有点点反胃,她还以为是乳糖不耐受。但梦境复苏的那天早上,变成尤娥萨奇的她只喝了一口,就恶心到胆汁都吐了出来……从此她在梦中就只喝水。 而如今她完全恢复了记忆。清晰回忆起那时嘴里弥漫开来的腥甜味道,反胃的感觉倍增。 手中的杯子落到地上,里面盛着的乳白色液体流了一地。 她从椅子上摔下来,跪在地上干呕不止。 周围的说话声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集中到她的方向。 一旁的卡特反应最快,连忙叫人去拿水过来。丘尔轻轻拍她的背,问她有没有事。 “没、没事,就是突然觉得有点恶心……” 喝了水之后,嘴里牛奶的味道稍微被冲淡了一点,她缓了过来。 但听到她的解释,丘尔这个二货不知怎么搞得,突然爆发出一阵豪迈的笑声。 (嗯?怎么回事?) 尤娥萨奇抚着胸口,对他投以疑惑的目光。 只见他欣慰地拍了拍尤娥萨奇的肩膀,对着她激动地说: “——我要当舅舅了!” ………… …… 啥? 尤娥萨奇瘫坐在地,仰望着他欣喜万分的笑容,懵了。 这是什么情况? 当舅舅?……她的傻老哥是以为她怀孕了?还在众人面前公布了这个好消息…… 可根本没有这回事啊!他自行脑补了什么啊! 她还没从刚刚那阵反胃中恢复过来,丘尔又突然整了这一出,搞得她整个人都混乱了,不知该从何解释。 这真的是非常尴尬。 尴尬到她想问问旁边同样愣住的卡特,有没有那种……那种能让人瞬间消失在原地的卢恩魔术。 但她不知道,接下来还有更尴尬的。 在场的所有人在惊讶过后很快反应了过来,然后…… 十分默契地转向库丘林,向他表示祝贺。 (……) (怎、怎么回事啊这是!) 尤娥萨奇悲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她彻底搞不懂这是什么状况了,莫名喜当爹的库丘林也是满脸问号。 除了他们两个当事人之外,所有人都为这件事感到由衷地高兴。 原本还算安静的大厅此时变得闹哄哄的。 斯卡哈笑眯眯地表示今晚要加头烤猪来庆祝,丘尔提议再从地窖抬几桶酒上来,一听到加餐大家更兴奋了。 孤岛上的生活一成不变,人们已经寂寞了太久,这下好不容易有了个大新闻,就变得一个比一个激动。 事态如脱缰的野马,朝向她无法控制的方向狂奔而去…… (疯了,都疯了。) 尤娥萨奇只想立即从原地消失。 此时就算她辩解,也会被他们当成是羞于承认…… 于是她干脆放弃了思考。 ……反正再过几个月,等他们发现她的肚子没啥变化的时候,真相自然就会揭晓了。 尤娥萨奇自暴自弃地想着,脱力地长叹一口气。 ……但这还没算完。 在这样一个地处偏僻、人烟稀少的国度,女人怀孕是件很少见的事。 尤娥萨奇理所当然地受到了瞩目。 早餐后大家对她的态度都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 她从地里摘两颗卷心菜,被人看见了都要抢过去帮她拿着,说她身体不好要格外小心,不能拿重的东西。 走在路上总有人好奇地盯着她看。她被他们盯得发毛,脚步加快了点居然被教育说“慢点走,要注意脚下,别被绊倒了”。 ——整整一个上午,她被弄得心烦意乱。 而且她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在丘尔说完之后,所有人都默认库丘林是孩子他爹?她那两个哥哥知情,斯卡哈能猜出来也不奇怪,但为什么斯卡哈的学生们也像是知情的样子? 于是她瞅准机会逮住了库丘林。 “到底怎么回事?”她把他拽到树荫里,开口便问。 他愣了愣:“……我还想问你呢。你早上怎么吐了?” “我喝不了牛奶,腥,一喝就吐。” “原来是这样啊。”他然后若有所思地说,“真是巧了,我也认识一个像你喝不了牛奶的人……对了,你刚刚问我什么来着?” 尤娥萨奇对他所说的乳糖不耐受者不感兴趣,心里着急另一件事。 “他们好像知道我们的事?” “哦……这个啊,我忘记告诉你了,”经她一提醒他就想起来是怎么一回事,不禁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笑道:“那天晚上下雨,一棵树被闪电劈倒了,压在牛棚上。他们被叫去帮忙搬开的时候发现我不在,可能就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如此。” 尤娥萨奇也想了起来。 第四天晚上他们聊着聊着,外面下起了暴雨。 她考虑到打雷的时候从树上爬下去很危险,也不想让他淋雨回去,就让他留下来过了一夜…… 没想到好巧不巧就这样被人发现了。 人往往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这种时候所有的解释都会变成掩饰。 ……她那两个哥哥就是这种典型。 和库丘林谈过之后,她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没过一会儿,丘尔和卡特就带着一袋子好吃的来找她。 说是午餐前的加餐。 尤娥萨奇看着那叠了半人高的各种莓子、树果和无酵饼,欲言又止。 要是因为加餐被喂胖一圈,三个月后流言非但不会不攻自破,反倒有可能被直接坐实…… 她把双臂环在胸前做出一副十分严肃的态度,对自己的两个哥严正声明: “我真的没有怀孕。我和库丘林同学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 这次丘尔和卡特总算感受到了她的认真,顿时变了脸色。 尤娥萨奇见自己的解释似乎奏效了,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接下来…… 却听到卡特用难以置信地语调说: “他难道……不行吗?” (……不行?) (什么不行?) 尤娥萨奇起初没听懂他指的是什么,歪歪头表示疑惑。 然而看到这哥俩欲言又止还暗含同情的表情,她很快反应了过来,随即脸腾地红了。 (……!?) (为什么会理所当然地得出这种结论啊!难道除了他不行之外,你们就想不出别的理由了吗!) 尤娥萨奇再次为这个时代男性的脑回路表示叹服。 丘尔和卡特见她慌了,脸上的神色愈发凝重。她见此急忙试图为库丘林挽回尊严: “不、不是的……他很行!” 但话一出口,她就体会到了自打自脸的痛。 “……” 丘尔和卡特同时沉默了。 显然是发现了她话中的矛盾:刚刚还说是友谊关系,现在又信誓旦旦地表示他很行…… 而且说“行”就算了,还说“很行”…… 尤娥萨奇捂住脸,羞耻得想立即人间蒸发。 ——这下跳进博因河也洗不清了。 “……不过,这也是好事,不是吗?” 机智的卡特见状转移了话题,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是啊是啊。”丘尔也很识趣,连忙跟着表示赞同。 影之国民风开放,未婚先孕算不上什么大事。在这个低生育率高死亡率的时代,新生命的到来是值得庆贺的。 尤娥萨奇本以为他们指的是这个,没想到丘尔却接着说: “这样尤娥萨奇就能和他一起回阿尔斯特了。” (……啊?) 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卡特就沉下脸反驳道: “为什么是尤娥萨奇和他走?我不同意,应该是他留下来才对。他留下来的话,斯卡哈也会很高兴的。” “……什么?” 尤娥萨奇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谈话的节奏。 卡特察觉到她的困惑,反问道: “怎么了?一副惊讶的表情,你自己没有考虑过未来的事吗?” (……未来?) (什么未来?) 她确实没有考虑过。 “……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啊。”迎着两人诧异的视线,她小声说。 她明白影之国对库丘林而言,只是漫长旅途中的一个停留点。 他最终还是会回到阿尔斯特。 “可等斯卡哈把所有本领都教给他,他就会离开了。”丘尔以为她没有意识到问题的关键,试图提醒她。 “我知道,但是我不会和他一起走的。”她断言道。 听她的语气毫不犹豫,成功守护住自家大白菜的卡特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丘尔急了:“为什么?” ……她一下子被问住了。 原因说来很简单:因为她清楚库丘林不喜欢她。 但她始终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布拉斯纳特可以,她就不行呢? 她们明明都是她自己,都是同一个人啊? 她陷入思绪中,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两个面貌有几分相似的男人见妹妹低头不语,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然后个子较高的那个露出了坏笑,忽然弯腰把她抱了起来。 视野一变,尤娥萨奇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丘尔笑嘻嘻地看着她,说: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不舍得我们。” 尤娥萨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但他的话也提醒了她。 确实,比起现在的库丘林,她的家人要更为重要。 她该做的是珍惜自己现在拥有的亲情,而不是一味地沉溺在失去后无法挽回的遗憾中。 看着丘尔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以及一旁哭笑不得连连摇头的卡特…… 她心里方才还空荡荡的地方,瞬间被填满了。 这种感觉十分熟悉。 在那个寒冷的冬夜,独自一人等在河边的她看见幽林中摇曳的火把时,也感受到过。 虽然不是爱情,但这份温暖的感觉……十分熟悉。 ——那是被人需要和认可的感觉。 是在现实中,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没有人认可过她的价值,把她视作重要的人。她一直以为这种互相珍重的关系只会在电视里上演,是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奇迹…… 但没想到这两个梦中,奇迹却不止一次地发生了。 “对……我确实不想离开这里。” 她说着,绽开释然的笑容。 第29章 第十二个梦 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又发生了意外状况。 得知消息的时候尤娥萨奇正在菜园里观察卷心菜的生长状况。眼见几个斯卡哈的学生急急忙忙跑了过去,嘴里还嚷嚷着“又打起来了又打起来了”,她心里顿时一沉,叫住了其中一个。 那人见是她,神色顿时变得有些不自然。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阿尔斯特的库丘林和康诺特的费迪亚不知道怎么搞的,干了一架,据说输了的那个还要被罚……” “……这样啊。” 尤娥萨奇在菜园子里踟躇了好一会儿,还是放心不下,决定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之前就知道学生中有少部分人对库丘林抱有不满。 他初来乍到,年纪最小,难免让人看轻几分。但斯卡哈却对他很是赏识,尤娥萨奇这棵白菜也被他拱了(谣传)…… 性格豪迈的武士们看在眼里,也难免要有小情绪了。 汉子们解决问题的方式一向直来直往,不会藏着掖着,所以有不满大概会直接表现出来。再加上库丘林脾气也暴,打起来倒也不奇怪…… 可为什么是费迪亚? 想到这里,尤娥萨奇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在斯卡哈的那些学生里,她对费迪亚的印象还算比较深。 他是个性格豪爽、很有人格魅力的人。 斯卡哈的学生们都是艾林1各地的优秀武士,年轻气盛。除了斯卡哈,很难有人能管住他们。 但费迪亚是个例外。 他大概就是现在人们所说的那种天生高情商的人,人缘很好,所以不管在哪儿都能混得开。学生们也都愿意听他的指挥。 所以她万万没想到会是他和库丘林打起来。 尤娥萨奇跟着他们一起到了决斗的地方,但发现围观的人们都已散开了,只剩三三两两,也不见费迪亚和库丘林。 她又揪住一个正要离开的人问,得到决斗已经结束的回答。 她满心以为输的是费迪亚,所以没有追问那人战果,而是问:“那他们两个去哪儿了?” “应该在费迪亚的房间吧。” 费迪亚的房间?她心里觉得蹊跷,但没多想。 所以当她来到费迪亚的门口,看到正在铺床的深蓝色头发少年时…… 毫无心理预警的她,惊得下巴差点都掉了。 库丘林在床边把床单扯平了,一回头看见了她,竟少有地露出了慌张的表情。 “尤娥萨奇?……你跑来这里干什么?” 尤娥萨奇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旁边忽然传来一阵豪迈的笑声,她看过去,才发现旁边的墙上倚着个高个子的男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想来她和库丘林现在的表情都很精彩,所以这人才会笑得这么开心。 这幸灾乐祸的家伙当然就是费迪亚。 如果忽视他肿得老高的右脸和乌青的眼圈,这人长的还是蛮俊的。他一头罕见的银发,身材健壮,个子和丘尔差不多高。 “给我做牛做马的时候被师傅的女儿撞见了,真丢人啊!阿尔斯特的小猎狗。” 费迪亚像是没察觉到尴尬的气氛,毫无同情心地补了一刀。 ……尤娥萨奇决定收回自己对他的好评。 库丘林愿赌服输,但心里是很不爽的。被费迪亚这么一挑衅,他的脸顿时肉眼可见地黑了。 “怎么?还没被我揍清醒吗?费迪亚,要不我们再打一架?”他掰了掰指节,笑得十分阴沉,像是要杀人的样子。 “不打了,不打了。”费迪亚摸了摸自己挂彩的脸,“我妈把我生得这么好看,毁了多可惜……不过你也是够狠的,瞅准了直往脸上招呼啊。” “……” 尤娥萨奇沉默了。 这人……似乎和她想象得有些不一样。 现在她算是能理解库丘林的心情了——她也挺想往费迪亚脸上凿几拳的。 这样他左右眼的乌青刚好就对称了呢。 然而想归想,她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守法公民,没有事事付诸武力的习惯。 库丘林意识到费迪亚在场的话谈话很难进行下去,也不想再受到他的精神污染,于是拉过尤娥萨奇的手腕,带她离开了这里。 尤娥萨奇乖乖地被他拉着走到了室外,到了门口,他松开了她的手。 “诶……打了败仗还被你看到了,真没面子啊。”他不自在地扬起手挠挠后颈,对她无奈地笑了笑,“不过别担心,我没事,你回去吧。” “为什么和他打起来了?”她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一说到费迪亚他就换上了暴躁的表情,皱起眉头。 “啧,说来还是他挑衅在先……” 尤娥萨奇静静等他说下去。 但他似乎很难开口,犹豫了好一阵也没说出什么。 一向直率的他居然也有这种磨磨蹭蹭的时候,想来是很难说出口的事。 正当尤娥萨奇想说自己只是随口问问,叫他不用勉强的时候,他迅速地朝她看了一眼。 从她的神情中,他先一步看出她退步的意图。 像是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那样,他不由得微微一怔,然后脱力般地叹了口气。 “他说……”他顿了顿,又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自暴自弃般地交代了出来,“那天早上的事他也知道,今天突然讽刺我说‘你很可以啊。看你小子脸上一根毛都没有,我铁定以为你没发育出那种功能呢’……” 说这些的时候他的脸居然有点红,还很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真是一幅罕见的光景。至少在前一个梦中,她从没见过他脸红的样子。 尤娥萨奇决定将这一刻铭刻在她的脑海中。 不过……原来怀疑他功能的不止丘尔和卡特啊。 对男性来说,这可是很伤自尊的事。 丘尔和卡特不说倒还好,费迪亚在一众学生面前开这种玩笑,真是坏得透透的了。 难怪库丘林听了都要打人。 “是该揍他一顿。”尤娥萨奇严肃地点了点头,对他的行为表示赞同,“不过,你刚刚在他房间干什么?” “啊,那个啊。开打前说好了,输了的帮赢了的铺床。” 原来这就是赌注。 铺床是服侍别人的事,所以一般都是由地位较低的仆人来做的。这样一来,她也就多少能明白这种惩罚的意义了。 所有的疑问都得到了解决。她转而盯起了他的脸。 ——她还有一件很在意的事情。 比起布拉斯纳特认识的那个他,眼前的这个少年脸上还有几分稚气。但从轮廓中还是能看出她熟悉的模样。 她眯起眼,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下巴。 嗯……骨骼线条完美,皮肤光滑。 ——确实像费迪亚说的那样,一根胡子都没有。 她在想起在上一个梦中,布拉斯纳特早上起来的时候被他蹭脸,也没有感觉到扎人的胡茬。 “你真的不长胡子啊。” 她随口说了这么一句,却无意中触到了他的软肋。 但凡是人,心里都有一个不能被触及的敏感禁区。 对于他来说,大概就是不长胡子这件事。 而这个禁区就这么被她这么漫不经心地狠戳了一下,想来是很痛,超痛。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十分僵硬,脸又有点红了。 两个人相望无言,稍微僵持了一会儿。 直到尤娥萨奇先破了功,“噗”地笑了出来。 “……笑什么啊。” 库丘林也忽然泄了气,似是无奈地嘀咕道。 但见她难得笑得这么开心,连眼角都湿了,他也不经意地扬起了笑容。 没想到他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尤娥萨奇笑得停不下来。 但她心有愧疚,所以竭力压低笑声,眉头也因为忍耐而皱着。 他看着她这幅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忽然起了坏心眼,想到了报复的方法。 “……啊!” 低头闷笑的少女忽然感到两边的脸颊被人捏住了,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她抬起头来,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白净的脸颊如想象中的那样柔软而富有弹性,手感很棒。原本漂亮的面容,此时因为揉捏而变成了有点滑稽的模样。现在轮到他笑了。 “居然敢嘲笑我,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从那双目光锐利的红色眸子中,她看到了布拉斯纳特熟悉富有侵略性的的目光——根据她的经验判断,紧接而来的绝对是被吃干抹净的下场。 出于位于生物链底层的求生本能,她连忙挣脱了他的手,找了个借口就逃掉了: “……我、我想到一个好办法!你等一下。” 等她从厨房回来的时候,他倚着石墙,已恢复了以往的少年模样。 她捏了捏指尖夹着的那截炭块,走到他面前,让他低下头来。 “什么啊?” 他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但还是半信半疑地照她吩咐的那样,稍稍弯下了腰。 尤娥萨奇抬起手,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握着那截从炉里拣出来的炭,在他嘴唇上画了两撇胡子。 ——两撇末端卷成圈的八字胡。 “现在你也有胡子了!”她将双手背到身后,蹭到些炉灰的脸上满是笑意。 他早就从她的笔触中感觉到她在玩什么花样,但见她洋洋得意的样子,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 “真不学乖啊……”他说话时唇上那两撇怪异的胡子动了动,看起来十分滑稽,“不过,像这样任性一点反倒很好。” 两人最开始说话时,她因他的沉默而表现出退缩。那副拘谨的样子看了让他感到心情十分复杂。 “什么?”但先一步退后早已成为了她的习惯。她本人对此毫无自觉,所以不懂他在说什么。 “没什么。” 他没有解释,狡猾地轻眨了一下左眼。 然后趁她还在疑惑而没有什么防备的时候,一低头,在她右侧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 诶? 突如其来的福利。 尤娥萨奇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了确认脸上转瞬即逝的触感是否是幻觉,她慢慢抬起手,轻触了一下被他吻到的地方。 “这是回礼,谢谢你的胡子,”他很满意看到她一脸迷蒙的模样,用手指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 “那么回头见吧,尤娥萨奇。” 说完便接着潇洒地转身,从她的视野中慢慢远去了。 第30章 第十三个梦 那个吻,轻得像蝴蝶的羽翼一样。 其意义大概也是无足轻重的。 或许连越界都称不上的一个小小举动,在她的心中激起了小小的波澜。 然后……再次恢复了平静。 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什么变化。 仍是像朋友那样,在闲暇之余一起度过轻松快乐的时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但这仅仅只是表面。 在内心的深处,她始终能听见有一个贪婪的声音在询问: 【为什么我就不行呢?】 尤娥萨奇明白,如果自己现在向他袒露爱意的话,他是不会拒绝的。并且在此之后,他也会用真诚的情感来回应,而非虚情假意或者逢场作戏。 ……可就算如此,她还是觉得缺少了些什么。 所以最终还是放弃了告白的打算。 而且除了爱恋外,她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可做。 与孤立无助、处于绝境中的布拉斯纳特不同,现在的她有家人陪伴,过着十分充实的生活。 影之国高大的围墙将她保护得很好,对于她来说,城墙外未知的危险是不存在的——因为那丝毫无法干扰到她的生活。 在险象丛生的斯凯岛,她倒像是过着如童话般安乐的日子。 她日常之一,就是学习魔术。卡特之前的评价并非恭维,她确实有这方面的天赋。 在第一次用卢恩石燃起火焰时,她的第一反应是向斯卡哈展示这项成果。 影之国的女王对于她来说,并不仅仅是“梦中的母亲”。 如此强大而美丽的女性在现实中也是十分稀有的。以人类之躯,却能触及到神的境界,在这片荒芜险峻的土地上守护住自己的国度…… 她曾不只一次想过:如果能在现实中能遇到斯卡哈这样令她发自内心感到敬仰的人,并受到她的指引的话,现在的自己或许会是一个更为优秀的人。 像考了满分希望得到父母表扬的小孩子那样,她来到了斯卡哈时常栖身的紫杉树旁。 方才还被激动与期待占满的心,此时却只剩下忐忑不安。 她一边平定因奔跑而急促的呼吸,一边蹲下身躲在了树篱后。 稍稍探出头去,露出两只眼睛。从这里能看见不远处的紫杉树,以及树下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当然是斯卡哈。她正放松地倚着树干,脸上带着面对尤娥萨奇时也时常会有的浅笑。女人熟悉的轮廓被树荫所吞没,不知为何,竟让尤娥萨奇感到十分陌生。 而另一个,虽背对着她站在树荫中,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库丘林。 两人正在谈话,好像没有注意到树篱后的尤娥萨奇。 偷听别人说话是不好的。尤娥萨奇当然知晓这个道理,但她正打算悄悄离开,库丘林的一句话打破了寂静。 “所以,不被现世也不被幽冥所容纳的你,也就无法迎来死亡的终点了,是吗?” (……什么?) 听出他们在聊什么话题,尤娥萨奇的动作一滞。 她之前也从卡特那里听说过这件事:斯卡哈因为杀戮了太多的人、神以及亡灵,所以拥有人身却过于接近神的她,不会像常人那样死亡。 不知为何,有着与母亲相同发色与眼眸的年轻男人在讲述这件事的时候,露出了十分悲伤的表情。 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呢?如果“死”是一件坏事,那么“不死”不应该是件好事吗? 尤娥萨奇没有深入思考过这种事,只得出十分浅显的结论。 “……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在她这样说了之后,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卡特总算注意到妹妹脸上不解的表情。 “怎么会?”他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后很耐心给出了解释,“斯卡哈不会死,但是我们会啊。” “啊……” 尤娥萨奇瞬间反应过来。 斯卡哈不会死,但是尤娥萨奇、丘尔和卡特是会死的。 也就是说,最后只会剩下她一个人…… 直到世界的终结。 见她似乎懂了,卡特带着温柔的笑意抬起手,安慰似的摸了摸她的头。 “就算是斯卡哈……也无法喜欢上孤独啊。” …… 为什么现在斯卡哈会和库丘林说起这件事呢? 尤娥萨奇知道,库丘林很合斯卡哈的心意,他是她最为得意的弟子。她对他抱有的期望,甚至比对丘尔和卡特的期望还要高。 但现在,躲在远处的树篱后,阴影中的尤娥萨奇看着同样身处阴影中的他们,忽然发觉了此前她从未意识到的一点: 就算同在影中,她和他们所在的,并不是同一片影。 在那对师徒之间,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默契。 而这种默契,是限定在心灵相通、有着同样生活方式的人之间的。 意识到这点后的尤娥萨奇,总算明白她和库丘林之间欠缺的是什么了…… 是理解。 不用多费言语,斯卡哈和库丘林就能够理解对方。 但她和库丘林,就算用语言沟通,也无法理解彼此。 因为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现实中她生活在21世纪的和平社会,梦中她被好好地保护在这座城堡里,可他呢? 她甚至想象不出他的生活会是怎样的。 ……那么,该如何填补这种欠缺呢?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偷听下去了。于是思索着这个问题,悄悄挪动手脚,转身离开了那个地方。 将那颗高大的紫杉树留在背后,远离那块与她格格不入的区域。 随着她向前迈开的脚步,身后斯卡哈的声音也在渐渐远去。 “真麻烦呢,要是在变成这样之前死掉,是不是会好些?” 仿佛迷失在风中那样,有些飘忽而不真切的声音。 “……要是你能早点出生就好了呢,年轻人。” 感叹着,她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轻笑。 尤娥萨奇脚下一顿。 虽然看不见树荫下那个紫色长发的女人,但她能在脑海中描绘出她的模样。 微微垂眸,阴影弱化了她锐利的眸光,柔顺的长发散开身后。手中没有武器,放松下来倚在树干上的她,这副身影让人忽然想起一个经常被忽略的事实:除了影之国的女王、精通武艺的强大女战士之外,她还有一个与生俱来的、再普通不过的身份——那就是人类。 “……说不定,我是希望被你杀死的呢。” 以一个人类的身份,向那个能理解她的、承载了她巨大期盼的爱徒说出了自己心中深藏的愿望。 ——想要重新寻回“死亡”的可能性。 ………… …… 思索着师徒两人的对话,尤娥萨奇继续练习使用卢恩石。 一心二用的后果十分惨烈。 她手一滑,走火了。 火苗窜进了旁边的猪圈,点燃了一头猪的尾巴。 用魔术燃起的火很难熄灭,那头无助的猪痛苦难耐,尖叫着撞开围栏,引起了一阵骚动。好几个人把它围到墙角,才终于捉住了。 ——于是当晚,餐桌上多了一道烤猪。 所有人都吃得很开心,除了心里愧疚不已的尤娥萨奇。 晚餐后,她沿着城墙漫步,又陷入到自己的思绪中。 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盛夏的季节。夜晚的风在城中逡巡,平添了一份凉意。 她身上还穿着白天的衣服,一条单薄的长裙。被风一吹她不由得抖了抖,但头脑也清醒了许多。 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海雾被拂去,墨蓝色的天空色彩纯净,唯有一轮半圆的月高高悬挂在空中。 这是在现代社会少见的美景,夜空的颜色深得像是要滴下来那样。月色朦胧,与陪衬的点点星光一同浸润了这片远离陆地的岛屿。 她轻叹一口气,暂时还不想重回房间,于是就继续向前走了。 沿着虫鸣喧闹的方向一直向前,她像是被指引着那样,走到了紫杉树下。 借着明亮的月光,她看见比白日里更阴暗的树荫下,有一个人坐在树下,正在护理手中的短剑。 她踏过丛生的青草,迈出虫鸣如织的灌木丛,走到他身边,找了一块草甸稍厚的地方坐下了。 “尤娥萨奇?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那双殷红的眼睛原本映着利刃的冷光,望向她的时候一转头,冷意全然从眼中撤去,余下的只有纯净的赤色。 “吃多了,想散散步。”她撑着下巴看他,熟练地撒了个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夜色的掩护,所以她才敢用这么直白的目光打量他。 库丘林想起了什么,笑了笑:“多亏了你啊,真是顿丰盛的晚餐。” 提到这件乌龙,沉浸在惆怅中的尤娥萨奇瞬间被打回了现实,撑着下巴的手一滑。 “再多走几次火吧。”他怂恿道,转向她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不知是没意识到,还是故意想揭她的短看她恼羞成怒的样子……如果是后者,那他算是成功了。 尤娥萨奇气鼓鼓地看着他,拳头攥紧了。 见她这幅恼羞成怒的模样,他非但没有及时安抚的意思,反倒放下了手中握着的短剑,用手指戳了戳她鼓起了的面颊。 ……这真的是太过分了。 尤娥萨奇气得用小拳拳锤他胸口。 战五渣的攻击力根本无法对他造成什么伤害,而且她根本没怎么使力,锤了三两下,解气了也就停下了。 但他捂住胸口,弯下腰做出一副受了重伤的模样。 “诶,尤娥萨奇,你力气可真大……我的内脏都在颤啊。”还故意用虚弱的声音控诉。 “别想骗我。”尤娥萨奇没傻到会被他讹。 “没有,我没骗人,不信你听……” 说着十分敏捷地捉住了她的手腕,按在自己左侧的胸口。 微凉的夏夜,少年掌心的温度从手腕处传递而来。 她忽然想起初见时的那个夜晚,他帮她包扎断掉的右手手腕时,她也感受过同样的体温。 除此之外,还有…… 咚、咚、咚。 隔着一层单薄的布料,手心触及到他平稳的心跳声。 “没骗你吧?” 他压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尤娥萨奇一抬头,发现此时他微微俯下身,两人的距离前所未有地接近。 ……但也很远。 就算她稍稍一抬下巴,触及到他的嘴唇,也无法缩短与他之间的距离了。 除非…… 除非她能变成他和斯卡哈那类人。 (如果能做到这点,是不是就能理解他了呢?) 在迷茫中,她总算看到了一线可能。 虽然她体质虚弱,修习武艺还需要足够的耐心与长久的时间,但她相信只要付出努力,总能一点点靠近目标的。 如此一来,整日笼罩着她的愁云顿时消散,她恢复了精神,满血复活了。 库丘林不知道她的心路历程,只见她的眼睛忽然亮了,兴冲冲地反握住他的手,说: “除了魔术之外,我也想开始学习武艺……你能教教我吗?” 第31章 第十四个梦 于是乎像约定好的那样,尤娥萨奇开始实行强身健体的计划。 然而出师不利,一开始就被她的两个哥哥慌慌张张地拦了下来。 “伤到孩子该怎么办!”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一经提醒她才想起来还有这码事。 她极力解开误会,但事实证明她是无法叫醒两个装睡的人的,无论说什么他们都是“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的态度。 最后是斯卡哈一句话解开了误会。 “根本没有什么孩子,你们由着她去吧。” 原来斯卡哈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牛奶的事是个误会。 只是觉得有意思,她才没有揭穿这件事,甚至还推波助澜烤了只猪来庆祝。 “不过,尤娥萨奇,你真是个朴实的孩子,”将真相告知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后,她不顾他们石化在原地,转向了尤娥萨奇,“你也喜欢他,干脆顺水推舟,想方设法把他留下来不就好了吗?如果他能留下来,就能成为我的得力帮手了。不管怎么想都是件好事呢。” (……是、是哦。) 这种做法确实可以一试,只是她从未动过这方面的心思。 而且联想起那天紫杉树下斯卡哈说过的话,她总觉得斯卡哈别有深意…… ——说不定,我是希望被你杀死的呢。 想到那天的事,尤娥萨奇总是会陷入到矛盾中。 虽然经过卡特的提醒,她了解了斯卡哈面临的孤独会是多么地深切。 在无尽的时间面前,那样的孤单她就算想象一下,都觉得遍体生寒,更别说是去面对了。 但是……她果然还是不希望斯卡哈死去。 ……不过这些姑且不提。 不管怎么说,经此一事,误会算是解开了。 她终于能如愿以偿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被那哥俩限制人身自由了。 可学习使用武器这种事,难度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首战的结果十分惨烈——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却连丘尔的枪都拎不起来。 她蹲在地上,憋劲憋得脸都红了,那把枪却像是长在地上那样,纹丝不动。 一旁的库丘林捂脸,表示实在看不下去了,当场削了把木枪给她。 “你非要用枪不可吗?” 他一脸无奈地说,把那柄比她高了一个头的枪交到她手里,顺便手把手地教给她正确的握法。 手被碰到时,她的脸可耻地红了。 悄悄观察他的神情,他却神态自若,甚至有些平日难见的严肃。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她发现,手握兵器的时候他就像是变了个人那样。 手中的长|枪一转,点在地面,脊背挺直,神色凛然,如一支蓄势待发的利箭。 教她的时候也十分认真,认真到她为时而胡思乱想的自己感到可耻。 于是她也收敛心神,百般投入进去。 就算是木制的长|枪,她挥舞起来的时候也很是吃力。 这具身体确实羸弱。虽然基础素质比现实中的她要好些,但身体中心却像是空了那样,时常会有气虚的时候。 就这样过去了一个月。她本以为开始锻炼会有所改善,但并没有如她所愿。 随着夏季的逝去,入秋以来这种状况变得越来越明显。 渐渐地她的力气变大了,能较为轻松地拎起枪来,甚至还可以有模有样地挡下库丘林松松垮垮的几招。但晚上睡觉的时候却时常有眩晕的症状。她本以为是太累了,可就算减少训练也仍是如此。 气虚与眩晕的症状似乎与训练没有直接关系,那么是因为什么呢? 她思前想后,最后是丘尔一句无心之言使她得到了答案。 “说来最近气温越来越低,冬天也快要到了,你有没有觉得身体不太舒服?” 原来是因为降温? 换季时身体确实会受到一些影响,如果是体质弱的人可能会更加敏感吧。她大概得出了结论,便没有太放在心上。 …… 这天黄昏,尤娥萨奇也如期等在紫杉树下。 晚饭前的两个小时一向是约定好的训练时间,她仰起头,远处火红的夕阳逐渐没入城墙之下,金色的余晖漏过紫杉树细密的叶片,落入她的眼中。余光瞥见那树杈上有几只蹦蹦跳跳的鸟儿,啄起叶间结出的赤色果实。吃下后它们发出清脆的鸣叫声,不知是不是在说果实美味。 沉浸在日光的余热中,整个人都变得懒散而毫无防备……以至于她没有发现一个人走到了背后。 直到右边的耳垂被拨了拨,她才回过神来,转过头去,却不见人影。 “这边。” 低沉的声音在另一边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若隐若无地吹拂在颈边。她那半边身体起了战栗,连忙缩起肩膀,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他恰好直起腰来,手撑在树干上,饶有趣味地俯视着缩成一团的她。 “吓到了?” 她皱着眉头,嘴唇动了动,最终闷声吐出三个字: “……不至于。” 然后从他手中接过训练用的木枪,习惯性地掂了掂重量。 卡特担心她的手会被磨出水泡,还细心地用细布和皮革将抓握的地方缠了起来。 这种武器与她十分不相称。库丘林看她用那双柔软的小手握住枪身,问出了一直十分好奇的问题。 “之前就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一定要用枪呢?” 明明短剑之类的武器会更好上手,她却执意选择这种。 “因为看起来很帅气嘛。”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了,说着无意识向他看了一眼。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把前半句藏在了心里。 (……你使用这种武器的时候看起来很帅气。) “但枪不适合你。这玩意儿对你来说太沉了,挥不动,反倒限制住动作。” 他很中肯地给出了评价。 虽然她明白他说的都是实话,但还是感到自尊心受挫,于是决定小小地挣扎一下。 “是吗?”她问道,“力气可以练,不是吗?这一个月下来,还是有些成效的吧。” “那倒是,”他闭起眼,点点头表示赞同,“成效是有的,至少现在的你可以把枪拿稳了。” 他没有挤兑她的意思,只是在这方面对她要求十分严厉,所以实话实说罢了。 倒也不难理解。对于武士来说,这是决定生死的大事,并非儿戏。 尤娥萨奇对此没有任何不满,不如说还很是高兴。因为他的严厉恰好说明他很认真地对待她的决心,两人的距离也许真的像她所想的那样,变得接近了。 不过……尤娥萨奇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更正一下他的说法 “不只是能拿起来,你不是还教我怎么挥舞它了吗?” 见她不肯轻易放弃这种武器,他无奈地笑了笑。 “诶,真是个倔强的小姑娘……”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只比她大两三岁,“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想要说服你看来没有那么简单啊。倒也无妨,你就试试用它来攻击我吧。” “没问题。” 这是个证明自己的好机会。尤娥萨奇说着向后撤了几步,微微屈膝将身体的重心放低,做出十分标准的准备进攻的姿势。 用武士的标准来要求一个不久前连鸡都逮不住的女孩,可能太过严苛了。 但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她的决心与毅力确确实实地传递给了他,实在不容小觑。 不过,还是太过幼稚了。她从未接触过的这个世界是很残酷的。她对此仍没有清晰的认识。 这并非指责,他也明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她的生活局限在城墙之内,又被保护得很好,所以无可避免地变成了现在这幅天真的样子。 不过,还是让她早点认清这个现实比较好。 于是他收起撑在树干上的手,朝她勾了勾手指。 “来吧。” 尤娥萨奇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 一个月的训练多少激发了她的攻击性,手执兵器时便自然地放开了平日里对自己的束缚,任由那股热血控制自己。 再次睁开眼时,少女温顺柔软的眼神产生了些许变化。 那对澄澈的红色眼眸被斗志点亮,倒还真有几分战士的模样。她直直盯着面前满是破绽的库丘林,那锐利的目光毫无保留地撞进他眼中。在这同时,她用余光搜寻他防守最为薄弱的地方。 夕阳原本为她的面庞镀上一层金色。但随着落日渐沉,叶影投下的阴霾取代了夕阳,使得那暖色的眸中泛着冷冷的光。 一瞬的沉默后她握着木枪的手一紧,尖锐的枪头向他的腹部刺去。 确实,比起一个月前的她,现在的她不管是气场还是动作都有了巨大的转变,显得凌厉了许多,大有脱胎换骨的趋势。 不过……还是太嫩了。 这样松弛的攻势别说是他,就算是阿尔斯特那些没掉乳牙的小孩子都能轻松挡下。 从她发起攻击到结束,不过短短几秒钟的间隙。一切都发生在刹那间。 但他仿佛置身一个慢速的世界中,沉稳地把握她的一举一动,并精确地做出评估。 ——首先是速度。 太慢了。 她确实尽力了,能看出她是使出了全力冲向这边的,但还是太慢了。 而且因为用力过猛,力量没能凝聚在枪尖,而是松散地分布在了其他地方。 他轻巧地退后一步,向右侧身,躲开了她的全力一击。 眼前的身影忽然闪开,她完全刹不住脚,身体被惯性带动继续向前冲去…… 眼瞅着就要扑到地上,她顿时慌了神。 ——其次是力量。 躲开她的攻击后,他伸出手捉住了木枪的前端,顺着它前刺的方向,稍用力一拽。 “呀——!!” 她原本就有跌倒的趋势,他的举动更是加快了这一进程。就算没使出全力,他的力气对她来说仍是大得惊人。她再次充分地意识到了两人力量的差距。 这下她完全失去了平衡,只能认命般地闭上眼,准备与大地母亲进行亲密接触—— 他却先一步松开长|枪,将手臂放在她预定跌落的位置,把她稳稳地捞住了。 “……” 虚惊一场。 尤娥萨奇挂在他手臂上,浑身僵硬。 视野中只有满地青草,以及那把落在地上的木枪。 等她回过神来,不由得颓丧地哼哼了几声。 “呜呜……”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 反应过来的她顿时感到羞愧难耐。 自己明明处于绝对劣势中,却还这么急躁,实在是太没出息了。 (……真丢人。) 尤娥萨奇被他扶起来站稳,但始终低着头不放声。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发间红彤彤的耳朵尖。 “别放在心上。这才刚开始,别对自己太苛刻了。” 他说着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头。 她简直怀疑他有读心的能力。因为他的话总能瞬间抚平她的情绪。 接着他拉起她的右手,将一柄短剑交到她手里,还细心地将她的手合拢。 “重点在于,选择适合自己的方式。” 和缓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连同他掌心的温度一起,抚慰了她急躁的心。 比起长|枪,现在她手中握着的这把武器较为小型,也轻了些。怎么想都要更适合她些。 (……确实,适合的才是最好的。) 这样想着她放下了幼稚的执念,仰起头,向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你说得对……那么,明天就请你教我怎么使用他吧。” “当然,乐意之至。” 他回答道。 两人话语声响起时,最后一线日光消失在了城墙的另一端。 城内渐渐被阴影笼罩。 ……然而这次的计划并没能如期实行。 晚餐时仆人匆忙带来了一个消息。 ——有人在大约五公里外的树林里探查到入侵者的踪迹,据猜测可能是伊芙的人马。 霎时间,热闹的大厅陷入了沉默之中。 在此之前,尤娥萨奇一直不知道除了影之国外还有别的势力范围,伊芙这个女人的名字也是闻所未闻。但她的两个哥哥和斯卡哈似乎认识这个人,都同时陷入了沉默中。 “既然是她先打破了互不干涉的约定,那么没有不应战的道理。从今晚就开始准备。” 最后,斯卡哈用沉稳的声音宣布。 男人们燃起了斗志,寂静了一瞬的大厅再次被喧闹的声响所填满。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吵闹,坐在位置上的尤娥萨奇竟感到一阵眩晕。 第32章 最后一个梦 当夜,斯卡哈久违地来到了她的房间。 “今天一起睡吧。” 如呼吸般自然地提议后,未等到尤娥萨奇的同意,便揽过她的肩膀,两人一起从门外走进了漆黑一片的室内。 为什么是今天呢? 尤娥萨奇试图从斯卡哈的表情中找到答案,但女人神色如常,精致美丽的侧脸上不见任何一丝异样的表情。 ……真是个神奇的人。 尤娥萨奇瞧着旁边的女人,心里暗暗感叹。 她倚在床边,体态慵懒而优雅,修长白皙的手指握着金色雕花的酒杯,里面盛着醇厚的蜜酒。 被斯卡哈的强大气场映衬,这张供自己入睡的再平常不过的床铺,仿佛顿时变成了陌生的王座。 尤娥萨奇心里很想亲近她,但仍战战兢兢的,不敢轻举妄动。 斯卡哈一偏头,看见抱膝而坐的少女,含着金属杯沿的殷红嘴唇勾起一抹笑意。 她伸出手,摸了摸尤娥萨奇的脸颊。指尖触及的白皙肌肤有着水嫩的触感,是年轻少女特有的。 接着她把杯子递到她唇边,低声道: “想喝吗?” 尤娥萨奇垂眸,借着幽暗的月影,看见金色酒液中自己的倒影在荡漾。 她探头,稍稍抿了一口,酒的醇香顿时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因为是用野蜂蜜为原料酿出的液体,除了尝到酒精的辛辣外,还有丝丝甜蜜的滋味。 蜜酒的味道竟有些熟悉。 她记得……布拉斯纳特被那个人亲吻的时候,也尝到过这种滋味。 一丝惆怅掠过心头,她捧住杯子,咕咚咕咚灌下去好几口。 “……呼!” 畅快地呼出一口气,酒精的作用立马体现在了脸上,原本没有什么血色的两颊变得红彤彤的。 酒劲冲头,她感到血管在通通直跳。恍惚的感觉麻痹了其他感官,唯有眼前的景象在不安地摇曳着。 她在现实中也是滴酒不沾,因此就算是远古的粗制酒液,一杯灌下去,也因陌生的异样感而蜷起了身体。 斯卡哈从她无力的指间取走了杯子,然后把她揽到了怀里。 触碰到少女微凉的肌肤时,她微微一怔,一向锐利的红色眼眸像被微风扰乱了的水面那样,泛起隐痛的神色。 尤娥萨奇原本清亮的眸子此时失去了焦距,像是看不见那样,正努力辨认眼前的光景。她大概是以为自己喝醉了,所以没有察觉到这种突如其来的眩晕感有什么奇怪。 可那酒精含量不高的半杯蜜酒,怎会让人感到天旋地转? ——异变悄然逼近。 “……” 斯卡哈看着臂弯中少女,心下了然,却迟迟没有开口道破真相。 酒精在体内燃起的热度不足以抵挡秋夜的寒意,尤娥萨奇本能地向身边唯一的热源凑近。 传递而来的不只有令人舒心的热度,还有阵阵清香。在这个梦开始时,她曾在黑暗中追寻这香气,如今再次被它笼罩,不禁有种找到归宿的安心感。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任由深藏在心中的秘密流溢而出。 “我之前做了一个梦。” 她的呢喃如一片轻柔的羽毛。 “什么时候?” “……昨晚。”她撒了谎。 “那么,是一个什么样的梦呢。” 斯卡哈玩弄她发丝的手指未停。 尤娥萨奇以为自己的谎言成功地瞒过了她,便继续说起那个梦的内容。 ……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梦呢? 如今回忆起来,她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去形容它。 像一场骤然而至的暴风雨,狂风与刀割般的雨点席卷了那个名叫布拉斯纳特的女人的命运。 被掠夺,被欺压。在强者面前,她连身为人的基本权利都丧失殆尽,像个物件那样被人随心所欲地被当成战利品,被当成宣示男性绝对权力的道具。 就在一无所有的她瑟瑟发抖,以为所有希望都弃她而去时…… 小小的恩泽降临了。 【你永远处于我的保护之下。】 对她说出这句誓言的人,把她从孤立无助的凄冷城堡中解救出来。 同时获救的,还有那颗多疑闭锁的心。 在此之前,她从不认为人世间存在什么美好的东西。就算有,也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一切都毫无意义。 她曾固执地相信。 生命只是机械的重复,不管快乐还是痛苦,都是由大脑产生的无关紧要的程序。 她注定会度过毫无波澜的人生,最终化作一捧尘土,消散在广袤的天地间。 可是…… 他握住她的手的一瞬间,【意义】诞生了。 ——那或许可以称作是奇迹。 热度从掌心传递而来,让她的心砰砰直跳。 理科一向不好的她恍然大悟,以为自己总算参透了热力与动能的关系。 时至今日,她仍不知道该如何为这阵悖动命名。 如果是在她写的小说中,她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大笔一划,用粗重的二字“爱情”来概括这段感情吧。 可轮到她自己亲身体验时,却变得难以言喻。 归根结底……爱情究竟是什么呢? 很难得出答案,她唯一清楚的是,从此不管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中,她苍白无色的生命都被各种各样的【意义】填满了。 在梦中活下去的意义:想要继续有他相伴的平淡日常。 学习使用魔术与□□的意义:想跟上他的脚步。 甚至这个梦的意义……也许就是他。 毕竟这些的奇妙的梦境似乎总是围绕着他诞生的。 因此在这些梦中体会到的所以美好,她都将其中一份功劳算在了他身上。 ………… …… “……这就是布拉斯纳特的梦。” 她静静地以旁观者的角度讲述那个梦。 过程中她感到困意仿佛一双双沉重的手,想要将她拖入泥淖之中。但仍强打起精神,一直讲到她从悬崖坠落的结局。 斯卡哈默不作声,摆弄尤娥萨奇发丝的手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待少女的声音淡去,昏暗的室内一时间只有低不可闻的呼吸声。 尤娥萨奇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回应。她知道斯卡哈在听,但不知为何一语不发。 虽然对她的沉默感到有些不安,但将布拉斯纳特的秘密分享后,她感到心里沉沉的重量也减轻了些。 释怀后,眩晕的感觉变得更为明显了。像是灵魂在挣扎着试图脱离身体的束缚,进入梦的国度那样…… 就在她即将睡过去的时候,突然的话语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真是遗憾……恐怕你现在做着的这个梦,也要就此迎来结束了呢。” …… 什、什么? 尤娥萨奇身处半睡半醒间,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她还是因为恐惧而瞬间清醒过来,仰头看向斯卡哈的时候……终于发现了怪异之处。 “怎么回事?我……” 就算她极力尝试,眼前所见的光景却仍是失去焦点了那样,朦胧一片,只见愈发模糊的色块。 看见她脸上无助而绝望的神情时,那个瞬间,面对任何凶险都游刃有余的女人脸上,竟少有地闪过一丝哀愁。 “别怕……”她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尤娥萨奇的脸颊,淡淡地笑了,“只是,到了与你道别的时候了。” 道别? 尤娥萨奇以为她指的是明天清晨与伊芙交战的事情。 是个连斯卡哈都没有把握战胜的凶险敌手吗?她想着心中不免一颤。 但斯卡哈紧接着的下一句话将她打入了更深的疑惑中。 “布拉斯纳特的梦境结束后,你变成了尤娥萨奇。那么等这个梦结束,下次再见的时候,你大概就不再是我的女儿了。” ——!? 震惊使她说不出话来。 斯卡哈的话仿佛一记猛锤,击碎了她脚下支撑着的冰层。 顿时落入了刺骨的水中,全身僵硬。 (她知道我不是尤娥萨奇?) 她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惊愕的目光努力辨认此时斯卡哈脸上的神情。 可视线依旧朦胧,只能隐约看清女人的眼瞳,仿佛夜空中两轮不祥的红月。 她本以为是这个梦出了问题,所以感觉敏锐的斯卡哈才没有发现她换了个芯。但现在看来,在她醒来的那天早晨,斯卡哈大概就发现了异常。可是…… 可既然如此,她为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那样,默许这个占据了自己女儿身体的人存在呢? 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 就连她的惊慌都被斯卡哈预料到了。 此时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样子,倒像是在看一部事先被剧透过的电影那样,波澜不惊,但仍会被荧幕中的悲伤结局触动。 “对你来说,我是一个梦里的人,不是吗?”斯卡哈说着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滑稽,不禁笑了笑,“你没有尤娥萨奇之前的记忆,所以这个梦刚开始的时候,我和我的两个儿子在你眼里就只是陌生人。” (不是的……) 她想要辩解,想要告诉她对于自己来说,他们三个并非陌生人,而是给了她亲情的重要的人。 那是她在现实中都从未体味过的温暖。 所以,就算这只是个梦…… 缓缓抚摸她面颊的手停了下来,转而指尖轻点她的唇,止住了她的话语。 “你没有小时候的记忆。我知道,丘尔和卡特也都知道。但是……就算没有记忆,你也仍旧是尤娥萨奇啊。” “……什么?” “如果我把原本盛着蜜酒的杯子倒空,换成水,这个杯子本身会有什么变化吗?” 尤娥萨奇朦胧的视野中隐约可见摇晃着的金色光芒,是斯卡哈手中空了的酒杯。 “没有……” 被引导着说出了答案,尤娥萨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稍稍皱起眉。 “所以,就算你少了一些与我们共度的记忆,又多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记忆,也仍旧是我们熟悉的那个尤娥萨奇。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因此就算察觉到她与之前有些许不同,他们也仍将她当成家人。 “对于你来说我们是陌生人,但对于我们来说,你仍旧是你。” ……这个疑问姑且算是解决了。 虽然她越发体会到这个梦的诡异之处,但比起这个,还有更为紧迫的事。 在梦境结束前,她有些话必须要告诉库丘林。 如果提前告诉他布拉斯纳特会死,那么再一次在未来相遇时,是否就能避开那样悲伤的结局了呢? 就算会被当成疯子也无所谓了……她想告诉他布拉斯纳特的梦。 布拉斯纳特的梦中留下了遗憾,这一次,她不想再一次留下遗憾了。 …… 怀抱着种种想法,她竭力保持神志清醒,摸索到斯卡哈的手腕,乞求般地用力握住。 “……在这个梦结束前,我还想再见他一面。” 不用道明,斯卡哈知道她说的是谁。 “好,我去叫他过来。” 沉稳的回应声稍稍安抚了尤娥萨奇心中的不安。 只是……命运仿佛注定与她的祈愿相悖。 第一次进入这个梦境时,窗外的那棵树刚刚发出鲜绿的嫩芽,此时却只剩下枯黄的落叶在细瘦的树杈上苦苦挣扎。 ——到了梦醒的时候了。 枯叶的抗争终抵不过秋风,被卷入了灰白的天空中。 未等到斯卡哈回来,她与梦境的连接被切断,坠入了密不透光的黑暗中。 最后所见的景象,是逐渐侵蚀视野的黑色。 隐约听见……从窗口传来了乌鸦的鸣叫声。 这一次,她也没能等到那个人。 第33章 第一个梦 ——夏季。 一个令人感到浑身疲软的季节。稍微动弹一下,便会满头大汗的季节。 如果不是急事,一般人都会选择避免在正午出行,但百夜是个例外。 能让见光死的她鼓起勇气,迈入烈日光辉中的理由很简单。 ——在市图书馆借的书,要到期了。 虽然迟个一两天不是什么大事,但在这种事上她有一种怪癖一般的坚持。 约定好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这是她一直以来秉持的信条。 至于人生的其他方面,她倒是相当随意,过得十分倦怠,可以说是失败大人的典范了。 不过拖到最后一刻才履行约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顶着能把人烤干的正午阳光外出,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如果不是拖延症犯了拖到最后一天,也没必要这样把自己往死里逼了。 从公寓走到巴士站大约八百米的距离,她早已大汗淋漓。进入巴士,人造的冷空气迎面而来,她感到方才还在冒汗的身体瞬间紧绷了起来。 在窗边的单人座坐下,她小心翼翼地没让后背贴在座椅上,以免汗水弄脏了椅背,然后撑着下巴,漫无目的地向窗外投注目光。 熟悉的风景在眼前匆匆流逝,这种感觉竟有些熟悉。 但那时乘坐的,并非平稳的金属制交通工具,而是更加颠簸的……什么生物。 她闭起眼,努力地从脑海中挖掘那种感觉,抱着胸前的手提袋的手臂不由得收紧了。 (……好像是马?) 她蹙眉,正觉得这种想法荒诞,黑暗的视野中却忽然闪过一道光景。 疾驰时迎面而来的风,一望无际的海岸,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绚烂夕阳,以及被那橙红色光芒镀上了一层金的海,卷起的海浪宛如被吹皱了的绸缎。 她确实是坐在马后,颠簸得如此厉害她却丝毫不担心自己会掉下去,因为她的双臂紧紧抱着身前的人。虽然叫不出名字,但她知道那是一个能带给她安全感的人。 (是谁来着……?) 梦中的记忆在她醒来的瞬间被击碎,化为碎片沉入了意识的深海。 在驶向市图书馆的巴士上,她被阳光照得半睡半醒间,竟巧合地捞起了其中一片。 深山町的其他住民显然没有她这般勇气,敢于在盛夏季节的晴朗中午外出。车厢里除她以外没有别人,十分安静。 她头枕着车窗,居然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原本漆黑一片的视野渐渐被染上了颜色。 她起初以为自己又看见了那片夕阳,但接着发现那光似乎在晃动。还带有热度,来自不远处的火堆。 身边坐着一个男人,看不清面貌,但她知道自己见过他。 他肩膀上有几个蓝色的毛团子,一动一动的,还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是几只活蹦乱跳的小鸟。 她揉揉眼睛,想再看清楚一些。那男人却伸出手来,盖在她眼上,于是她的视野再次被一片黑暗笼罩。 他宽大的丝绸袖子拂到她的脸庞,带着丝丝凉意。 男人有着她听过最为动听的的嗓音,十分轻柔细腻,像竖琴的声音那样能抚平人的情绪,但带着显而易见的距离感,显得有些空洞。 “继续睡吧,”他说,“还没到醒来的时候呢。” 下个瞬间,她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像是灵魂被人从背后推出来了那样。 睁开眼,火堆的热度消失殆尽,车内冷得令人不适。 她立马反应过来刚刚那一晃是因为到站了,于是连忙拎起装满书本的手提袋,付了车费下车。 阳光依旧灼热,她落足于新修的道路,稍稍张望了一下确定自己的位置,接着便向记忆中的方向进发。 自那场原因不明的大火,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年。重建工作很快,原本破败不堪的新都建起了崭新的设施,焕然一新。 但她还是比较喜欢这里曾经的模样,现代感的建筑冷冰冰的,像是庞大的怪物,似乎下一秒便会拔地而起把她吞到肚子里,让她很没有安全感。 她加快了脚步。一是因为身处陌生的环境而心里紧张,二是为了争取在图书馆晃荡的时间,因为她要赶在下班高峰期前回到家里…… 她一向讨厌人多的地方。 晚上睡前,她想起自己在巴士上打的盹,忽然有种什么要到来的预感。 自上次那个梦结束后,她已经有两个星期没做过梦了,总是一觉睡到天明。 对此她并没有感到奇怪,以为是最近开始夜跑,所以睡眠质量上升的缘故。 ……不如说她毫无征兆地开始夜跑才是一件怪事,她讨厌外出,更讨厌运动。 就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就忽然有了锻炼身体的兴致。 到了晚上温度总算降了下来,她所居住的公寓位于城市边缘,靠近山林,因此夜风十分凉爽。 她没过多久便进入了梦乡…… 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密闭的山洞中。 正是她在巴士上半睡半醒时所见的光景,只不过一切都变得清晰了,她也想起了那个守在她床边的男人是谁…… 是安格斯。 只不过他消失不见,此处仅剩下她一个人,躺在草席上。 火堆还燃着,但火势微弱,几乎要熄灭了。 她坐起来,首先观察了一下这具新的身体。 将长至腰间的头发拢到身,落在白皙指间的,是长长的深紫色发丝,微卷。个头和尤娥萨奇差不多高,但要丰满些,是成熟女性而非少女的体型。 虽说丰满,却没有多余的赘肉。与羸弱的尤娥萨奇不同,这个女人肌肉线条匀称,显然是受过锻炼的。她试着动了动,果然觉得十分轻快。 观察过后她睡眼惺忪地从草席上爬起来,往里面添了些柴火。 火焰吃下新增的祭品,光亮的范围逐渐扩大,点亮了山洞的同时也带来丝丝暖意。 这里不是个好住处,潮湿阴冷。她只有一件羊毛斗篷盖在身上,睡梦中寒意透过薄薄的草席渗进了体内,她睡得不安稳,醒来后浑身酸痛。 她起身在光亮所及的范围内探索了一下,发现了被巨石堵上的出口。她试着用肩膀推了推,纹丝不动。 果然以人力想要推开这么一块近三米高五米长的石块还是太勉强了,她干脆地放弃了,几步走回火堆旁坐下。 她摸不准安格斯会不会把她一个人丢在这荒山野岭,但这也不是不可能。就算他会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所以她决定先填饱肚子再说。 她心里想着事,无精打采地把凉了的肉插在刀尖上,用火热了热,夹在面包里吃了。 未经发酵的面包吃起来又干又硬,她感到快要噎死了……于是取过一旁的陶壶,却发现里面滴水不剩。 “……不是吧。” 瞬间心态就崩了。 没有水,人是无法活下去的。她诧异地又晃了晃水壶,确定激不起一点声响后,战战兢兢地向黑黢黢的洞穴身处看去…… 既然火还熊熊燃着,就说明有着充分的氧气,这个山洞绝不止她所见的这么大。她推不开挡路的石头,就只能往深处走了。 可孤身一人探索未知的区域……怎么听都是十分作死的行为。她是一万个不乐意的。但如果安格斯一直不回来,她总不能等到渴死,早晚还是要往深处走。 再说了,也许还能发现出口呢? 经过一番心理建设后,她不情不愿地抱起陶壶,怀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擎着火把走向深处。 除了地面凹凸不平比较难走之外,她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大概十几分钟就走到了洞的尽头。 她本想着从此地脱身,就能去影之国找到库丘林了——就算换了壳,她还是感到有必要把布拉斯纳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 然而出现在尽头的并非想象中的出口,而是一个宽阔的空间。大约有两个足球场的面积,地下湖的湖水反射着橙红色的火光,深不见底。她举起火把望向上方,竟看不见顶端。 现实中她是生活在水泥森林中的现代居民,从未见过这样的自然奇观,深感震撼。 这样空旷的环境令她感到十分不安,她举着火把四处张望了一下,排除危险后便匆匆走到水边。微弱的火光无法穿透湖水,她担心水里有什么奇怪的生物,所以谨慎地没有迈入水的范围,这样就算冒出什么东西她也来得及逃跑。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就连指尖都在随着脉搏发颤。她蹲下|身把壶没入水中,湖水冰凉,但与别处的水的触感并无两样,使她稍微镇定了一些。 迅速地将壶装满后,她直起身来,正准备离开时,燃着的火把却忽然摇曳了一下。 像是被施了化作石像的魔咒,她顿时僵硬在了原地。 ……是一阵风。 可在这个密闭空间中,哪里会有风呢? 而且,还是一股带着腥臭气味的风。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不是这个空间中的唯一生物。 此时应该拔腿就跑,她很明白,但恐惧像是把她冻住了那样,根本动弹不得。 “——哗啦。” 水面被拨开的声音。 那个东西从她身后缓缓靠近。 她似乎能嗅到死亡的气息,冷汗顺着额角流到下巴。 慢慢将眼球转向一边,她看见原本平静的水面激起了层层涟漪,以及…… 倒映在水中的,一双黄色的眼睛。 几乎有她的拳头那么大。 “嘶——” 那双眼睛的主人裂开嘴,吐出猩红的信子,尖利的獠牙如两轮弦月,映在漆黑的水中。 腥臭的味道再次袭来,手中的火苗随之窜动…… ——是条蛇。 在她意识到那东西的真实身份的同时,它向她发起了凌厉的攻击。 下一秒,陶壶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火把也从她手中脱落,滚入水中。 唯一的光亮就此熄灭,山中的大空洞再次回归到原始的状态。 ……所见之处,只有无尽的黑暗。 第34章 第二个梦 这是她到目前为止,经历过最剧烈的疼痛。 但她没有发出惨叫声。 因为在她能发出任何声音前,就被那条巨蟒拖进了冰冷的水中。 声音在水中化作实体,变为一长串无声的气泡。 那个瞬间,她几乎放弃了所有生的希望。 黑暗、冰冷、疼痛、窒息。 这四者结合起来,能够击垮大多数人的意志。 长近三十厘米的獠牙钉入肉中,剧烈的疼痛足以击碎现实与梦的界限,使她完全忘记这是一场梦。 她很不甘心。 很不甘心。 为什么总是这样呢? 她明白在光鲜亮丽的表面之下,每个人都多少有着属于自己的忧愁。她不想和谁比惨,只是单纯地从自己的角度去衡量,觉得自己被夺去了太多。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和她作对。一直以来,不管在现实中还是在梦里,她总是忍气吞声。因为她清楚以自己的能力去反抗也只是无济于事,所以强压愤怒。 但这一次,她终于忍无可忍了。 动作被怪物制住,水下一片漆黑,她无法把握它的下一步动作。在这廖无人烟的地方,她不抱有会突然冒出一个帮手的希望…… 如此分析下来,她觉得自己这条命,今天多半儿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然而绝望并没有击碎她的斗志,反倒是像恰到好处的风那样,吹旺了反抗的怒火。 意识到逃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后,她仅有一个念头: 横竖是死,也决不能让它好过! 决定殊死一搏后,她的思维飞速运转起来。 千万不能被缠住——她回忆起电视里所讲的蟒蛇的习性,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好险这条蟒蛇因为身形巨大,在水中移动身体时受到的阻力也大,行动缓慢了许多。 在水下她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水的流动使她感觉到蛇身正在逼近,只是暂时没有缠住她的身体。 被拖入水下的短短几秒中,她最开始因惊慌而呛入了几口水,鼻腔酸涩,不住地想要咳嗽。 反应过来后,她迅速挣扎着摸向左侧的腰间,那里挂着一把短剑。她本以为是个累赘,此时却派上了用场。 除了那两颗刺入她肩头的獠牙,它口腔内部还生长有较短的牙齿,一并将她的左上半身卡死了,丝毫动弹不得。 幸而被咬住的不是右肩,她还能自由地使用惯用手。 她攥紧短剑,极力向咬在左肩的蛇头刺去。 它痛苦地挣扎起来,但仍不松口。 几刀下去戳进了一处凹陷,似乎是它的眼眶。巨蟒愈发激烈地挣扎,剧烈的疼痛使它变得狂暴,紧咬着她的左肩甩动身体,在水下横冲直撞。 她感觉像是坐上了一辆在水下疾驶的过山车,翻天覆地的翻转中,迎面而来的水流仿佛呼啸的狂风,搞得她头晕目眩,几乎想吐。 即便如此,她仍没有放弃抵抗,转而将右手从左臂腋下穿过,从下往上猛刺它的下颌。 那里的骨头较少,锋利的剑刃刺入较为柔软的肉中,不一会儿她便尝到了在水中弥漫的血。 ——那一瞬间,她竟有种想哭的冲动。 血的腥味就像那时布拉斯纳特尝到的一样,十分恶心。熟悉的味道唤醒了记忆,她回忆起过去的种种。 在此前的两个梦中,她虽也经历了种种坎坷,但不可否认的是,也留下了许多幸福的回忆。 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一个人重视和珍惜的感觉,空虚的灵魂被填满了,那是难以言喻的快乐。 她上瘾了,在第二个梦里也傻呵呵地追逐着他的背影,虽然失败了,但是没关系,因为这一次她体会到了亲情,那同样是无可替代的、在现实中从未有过的珍贵体验…… 可是,现在呢? 浸在自己与巨蟒的血水中,她的鼻腔再次酸涩。 ——这一次,不会有人来救她了。 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又失去了一切。 不管是库丘林、斯卡哈还是她的两个哥哥,都不会来救她了…… 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哗——! 巨蟒在剧痛中冲破了水面,口中仍顽固地咬着它的猎物——一个有着深紫色长发的女人。 她正在垂死挣扎,发丝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身上,宛如拂晓前的夜色。发间两只深红色的眼睛中燃着熊熊恨意,有力的双腿反剪住蛇身,使它动弹不得,打破了它试图缠住她使她窒息的企图。 她一次又一次地扬起右手,又刺下去——被她紧握在手中的银白利刃,或割或刺向巨蟒的喉咙。 原本如一块静置的黑色丝绸那样的地下湖,此时被颤抖的一人一蛇搅动,泛起阵阵波澜,鲜血染红了湖水。 巨蟒仍不肯松口,狡猾地咬着她撞向石壁。 ——磅! 撞击声在空旷的密闭空间中回荡,几乎是在同时,响起了女性吃痛的闷哼声。 “唔……!” 冲击力之巨大,使她自己的身体像是被撞碎了。她眼冒金星,咳出一口血来,更为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完了……) 她想。在疼痛、失血与冲撞的三层打压下,意识徘徊在消散的边缘。 死撑着的她终于被绝望的巨浪压倒,知觉从她的四肢渐渐退去,最终只剩下冰冷麻木的感觉。 模糊间她感觉自己在坠落,这种失重感似曾相识。 第一次在梦中迎来死亡的时候,她也体会过这种坠落。 不知是痛觉已经变得十分迟钝了,还是左肩的疼痛已经剧烈到盖过了其他一切痛感,当后背传来撞击到坚硬物体的触感时,她几乎没感觉到疼痛。 她从巨蟒的口中滑落,落在水边,像是个被人遗弃的布娃娃那样,仰面朝天。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隐约意识到巨蟒的獠牙已经从伤口中退了出去。 但血液仍在源源不断地流出,温热的液体湿透了后背。她嗅到自己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诶?蛇呢?) 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她无法判断那生物的位置。但四周很静,那种直逼后脊的冰冷注视也消失了。 ……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她似乎成功地从那东西的口中逃脱了。 成功了。 居然……成功了?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忽然使她颤抖起来。 虽然死亡的阴影仍未散去,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这已经无所谓了。 这一次尝试反抗这于她而言,有着非凡的意义。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不计后果地顽强反抗,让身体中积压已久的冲动彻底爆发出来,带着同归于尽的决意,撞向伤害她压迫她的一切。 并且在首次便迎来了胜利——那怪物死了。 虽然换来这次成功的代价也十分高昂。蟒蛇是死了,但她也快死了。 可对自己的能力有准确把握的她来说,这已算是堪称奇迹般的胜利了。 至少在死去前的这段时间里,她才是活下来的那个。 这夹杂了些许悲哀的成就感使她在漆黑一片的地下湖岸边,低声笑了起来。 出血量很大,她头晕目眩连指头都动不了一下,只能在湖边的冰冷石堆上等死。她的笑声有气无力,稍稍持续了几秒后,便被呛在喉咙的血打断了。 于是她咳嗽起来,胸腔震颤,又引发一阵陌生的痛楚。 她不知道自己受了什么伤,只觉得全身上下像是被拆开后,又强行拼起来了那样,来自身体各处的痛感如潮水一般推向她的痛觉中枢,除了“疼”以外,一向擅长文字描述的她竟找不出别的字眼来描述这种感受。 “啊……” 她长叹一声,气若浮丝。 与之前两次梦境的终结不同,此时的她了无牵挂,没有不甘,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死亡来临的那一刻。 痛觉仍在灼烧,她试图想些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第一个浮现在脑海中的,是库丘林。 (如果是他的话,想必能轻松战胜这条巨蟒吧。) 她不禁想道。 至少肯定不会像她这样,被蟒蛇咬住,然后如同一块破抹布那样在湖里被涮来涮去,最后孤零零地死在冰冷的黑暗中。 (……好惨啊,我。) 想到这里她自嘲地笑起来。用自己去和他相比,未免太自不量力了。 她正打算闭上眼,坦然地迎接终结之时,笼罩在眼前的黑暗却忽然染上了淡淡的橙色光芒。 什么?她疑惑,想扭过头去看,但仍旧动不了。 与光一同出现的,还有细碎的响声,在空旷的空间中回响。 是脚步声,踩在岸边石块上发出的脚步声。 她忽然来了精神,也忘记了疼,硬撑着睁大眼睛不让自己昏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熊熊燃烧着的火把、盘旋着的三只蓝色小鸟,以及笑意盈盈的一张俊脸,自带柔光滤镜的那种。 ——是安格斯。 “真是个淘气的孩子啊,我离开不到半天,就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他说。 “……” 这、这人怎么回事…… 她愣了愣,无法理解他此时的态度。 面对一个即将归西的人,他不仅没有丝毫慌乱,还用教训小孩子那样的口吻对她说话……好像她只是摔破了膝盖那样? 不过安格斯嘴上这么说,动作倒是很麻利。 一边教训她,一边迅速地屈膝坐在她身边,擎着火把仔细观察她身上的伤处。 接着当他把手覆盖在她左肩时,她忽然明白了。 对于他来说,这确实是和摔破膝盖差不多的事。 他仍是关心她的,只不过这件事在他看来,没有她感觉到的那么严重罢了。 因为他有足够能力来治好她。 与火光截然相反的冷色调蓝光微弱闪烁在他掌间,早已痛到麻木的左肩忽然感到一股冰凉的气息在注入。 “别怕,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他安慰道,声音依旧悦耳,抚平了她的情绪,“把血止住就好了,除此之外没有危及生命的伤。” 她动弹不得,也没有力气回应。 他紧急处理了一下她左肩上最为严重的两处咬伤,便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回到了她醒来时的地方。 伤口很深,巨蟒咬着她挣扎的时候又把伤处撕扯开了。在湖边他一只手被火把占着,只能紧急处理一下。 把她放回草席上,他借着更为明亮的篝火,进一步治疗她的伤势。 不过比起这些,更令他感到担心的是她的精神状态。 被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她面色苍白,神色恍惚,眼睛直愣愣地望向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他想起自己刚刚在地下湖边听到的那阵有气无力的笑声,心里忽然被一层阴影蒙住了。 他虽是梦神,可就连他也无力去干涉这个梦。 虽然眼前的她又换了个躯壳,但他明白,深植于其中的灵魂是未曾改变过的。 可是,那天从窗口跌落到他臂弯中的金色小鸟的身姿,却怎么都无法和如今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重合在一起了。 她身上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 看着她那副冰冻起来的面孔,他想说些什么来唤回她的神智。像春风吹拂过后融化的冰湖那样,他想在她脸上重新看见微笑的涟漪…… 为何自己会如此不安呢?他眼中的未来明明是既定的,可在旁观的过程中,情绪还是无法避免地被牵动了。 “……想想开心的事吧。”他说。 听到他的话,她木然的面孔终于起了一丝变化。 但接下来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 不知她想起了什么,短暂的怔愣过后竟轻声哽咽起来。她的脸庞痛苦地皱起,身体颤抖着闭上了眼睛,眼泪接连从眼角划过,模糊了脸上沾染的血污。 “我……还能见到他么?” 她问,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 安格斯手下流畅的动作稍作停顿。 一阵沉默后,他用衣角帮她抹去泪水,保证道: “嗯……一定会的。” 第35章 第三个梦 她很少将巨大的情绪波动展现在外。可但凡是人,总有被逼到忍无可忍的时候。 短暂的失控之后,她暂时平静下来。 残留的泪水模糊了视野,但她精疲力竭,连抬手擦去眼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感到自己的未来也是同样模糊,处于迷雾之中,找不到一丝前行的方向。 那个时候她就隐隐有种预感: 从此以后,自己的人生将会变得面目全非。 这是她经历过的三个梦境中,她最不喜欢的一个。 因为它就像现实生活一样无趣到令人发指,看不到丝毫好转的希望,唯有不祥的预感如影随形。 偌大的一片森林中只有她和安格斯两个人形生物,有时安格斯有事离开了,就只剩下她一个人。那种庞大的孤独就连一向喜静的她也无法忍受。 寂静的夜里她常常在一片漆黑中瞪大双眼,望向头顶石壁的方向,久久无法入睡。因为洞穴外只要有一点声响,哪怕是风声,都会把好不容易有了些倦意的她唤醒,霎时间清醒过来。这样反复无常的夜晚是一种折磨。 然而习惯真是令人生畏的两个字。 两个月过去后,她也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或者说,除了适应之外,她别无选择。 打从一开始她就不指望安格斯会一直陪着她。她对自己的幸运值很有自知之明,完全不觉得这种天上掉神仙保姆的好事会落到她身上。 所以在安格斯有意无意地告诉她野外生存的知识时,她听得很认真,为的是以后一个人能活着走出这片森林。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她的身体完全恢复了。前后断断续续加起来足足有两个月的时间。 ——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她迎来了预料中的分别。 在山洞里睡着的百夜被空气中弥漫着的香味唤醒,慢慢睁开双眼。 挡在山洞口的巨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金色的晨曦得以进入洞穴中,驱散了黑暗与阴冷。 她揉揉眼睛,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盖在身上的毛呢斗篷落到了膝盖上。 向洞穴外看去,不远处是安格斯的背影。他坐在块石头上,手里握着长柄勺,正在搅拌架在火堆上的锅里的食物。 她还没能适应光亮,眯着眼睛慢慢站起身来,按照记忆准确地避开地面凹凸不平的地方,晃晃悠悠地走出山洞。 “早。”她慢吞吞地吐出一个字,用手遮住耀眼的阳光。几天阴雨连绵的天气后,迎来的是极为灿烂的晴天。 安格斯肩上的小鸟先他一步对她的问候做出了反应,展翅从他身上转移到了她的肩头。 “早啊,伊芙。” 安格斯仰起头来朝她一笑。 听见她对他的称呼,她不自然地沉默了一瞬。 “嗯……我去喝点水。” 然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转身离开向河边走去。 伊芙是这具新身体的名字,安格斯救下她之后没多久便告诉她了。 但直到现在她也无法接受这个新的身份。 用冰凉的河水洗过脸后,她彻底清醒了过来。 清澈的水中倒映着她的身影。一个中等身高的女人,身上罩着的深灰色亚麻布衣物将身体的曲线完全遮盖,看起来毫无吸引力可言。 原本还能彰显一些女性之美的及腰卷发因为打理起来太过麻烦,被她用刀子割断了。她还记得安格斯回来时,看见她那宛如被狗啃过一般的发尾,一向温和的表情瞬间变得异常精彩。 ——太粗鲁了。 他痛心疾首地挤出四个字的评价。 但事已至此,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哭丧着脸帮她把发尾修齐了。 于是她的头发变成只到下巴的长度,整齐而微卷的发尾下,就是露在衣领外的细脖子、被宽大衣物罩住但能依稀看出饱满形状的胸脯和看不出粗细的腰、从袖管中伸出来的苍白手腕,以及由于裤腿太粗而同样看不出粗细和长短的双腿。 这就是她在水中看到的伊芙的倒影,也是现在的她自己的倒影。 表面看起来就是个普通女人,没有丝毫威慑力可言。完全无法想象这样的她会是令斯卡哈都感到棘手的敌人。 不过这也情有可原,毕竟现在的伊芙还不是全盛期的状态。 像尤娥萨奇经历过的那样,这个梦的时间再次倒退到了更早的时期,大约是尤娥萨奇梦境开始时的三年前。 这些都是安格斯告诉她的。伊芙原本生活在影之国,但不知为何与斯卡哈两人起了争执,于是在尤娥萨奇出生前就离开了。离开前她和斯卡哈定下了互不干涉的约定,只要伊芙不再次踏入影之国,斯卡哈便同意留下她的性命。于是她这十几年来一直流浪,前不久行船到了对岸的阿尔巴。 ……结果刚在山洞落脚没多久,还没来得及拥抱新生活,就被百夜挤掉线了。 百夜听到这里不禁唏嘘: 这女人的人生,整一个大写的惨。 同时,她还有种找到组织的欣慰感。 不过细想之后,百夜又觉得事情远不止安格斯说的这么简单——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斯卡哈分明是知情人,那么极有可能发现尤娥萨奇和伊芙是共享一个灵魂的。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会在伊芙返回影之国时毫不留情地决定出战呢? 她越想越理不清思路。 也许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誓言与约定远比骨肉之情更为重要?倘若真是这样,倒也解释得通。 当然,这只是她的猜测。毕竟她不知道伊芙和斯卡哈两人之间有什么过节。 但她清楚地认识到了一点: 那就是她回不去了。 影之国不再欢迎变成伊芙的她了,也不再是她的容身之所了。 因为现在的她不是尤娥萨奇,而是他们眼中的敌人。 她不敢回去,她怕死。 ……更怕死在他们手里。 想到这里,她平静的心又开始下沉。 …… ………… 回去时饭已经煮好了,她在火旁坐下,接过安格斯递过来的碗。 是蘑菇肉汤。香喷喷的热气扑面而来,她紧绷着的面孔稍微放松了些。 安格斯做饭的方式很接地气,和普通人类没什么区别。并不会像动画片里那样掏出魔杖然后随便一挥,刀啊锅啊勺子啊就会乖乖自己飞来飞去。 而用平常方法做出来的,当然是再平常不过的汤。 但每每吃进肚里时,她却又忍不住怀疑其中是不是加入了什么魔法。 那滋味相当神奇,吞进肚里,使她感到不止是身体,连心也变得暖暖的了。对于未来的不安,以及再次失去贵重之物的沮丧,都在一瞬间被抚平了。 “很好吃,谢谢你。”她说。 “别客气。” 除了这句话,直到她吃饱为止,安格斯都没再多说什么。她也一言不发。 起床时她就明显感觉到安格斯有话想说,也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了。所以当她把吃得干干净净的碗放下后,他再次开口时她丝毫没有感到意外。 “我要离开了,”他的语调平静,像是在宣布一项早已通过的决定,“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你大概不会再见到我了。” “嗯,”没有丝毫挽留,她也相当平静地接受了,然后再次道谢,“谢谢你的照顾。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大概早就在地下湖边凉透了。” “别客气,”他说,“我们是朋友,想要帮助朋友和满足朋友的愿望,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她张了张嘴,“谢谢”又险些脱口而出。可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样单纯而不求回报的善意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所以最后只是呆头呆脑地“嗯”了一声。 安格斯扭过头来看了看她,见她面无表情目视前方,脸却慢慢红了。 二十几年来她也曾有过各种朋友,但遇到像安格斯这样的还是第一次,所以很不自在。 安格斯多少察觉到了,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只是静静地露出了然的微笑,然后拿出两柄短剑。 镶嵌着各色宝石与繁复花纹的剑柄与剑鞘,出鞘后剑锋闪着冷冷的光。她虽不大懂兵器,但也能看出做工精良。 “借给我隐形斗篷的那个朋友让我交给你,说是会带来好运的剑哦。” 安格斯说着把两柄剑交到了她手里。她掂了掂,有些重量,但是在她能接受的范围内,比起长剑和长矛都要顺手许多。 她握紧刀柄,感受到掌心坚硬的触感。那种感觉十分真实,稍稍填补了她的不安,让她对接下来将要面临的困难有了点信心。 “你打算向哪个方向前进?”安格斯在一旁问。 “嗯……总之先走出这片无人的森林区域,去找有人居住的地方吧。”她回答道,把剑收回剑鞘。 说完自己的打算后,她的语调一转,又变得有些迟疑: “你觉得……我能活到与他再会的那一天吗?” 安格斯当然明白她指的是谁。 “当然,”他的语气肯定,“因为你是伊芙啊。” 第36章 第四个梦 伊芙的野外生活就此拉开序幕。 刚开始的两个月她以山洞为据点,趁着天亮的时候远行,由此大致了解了周围的环境。 这期间遇到过三次狼群,险些被逮住了。 好在她虽然缺少经验,但身体素质还是相当优秀的。她个子不高,两腿一迈倒是溜得贼快,每次都是蹿到树上逃过一劫。 接下来就是耐心的比拼了。 她担心自己迷路,所以出去探路的时候身上总会备着食物和水袋。 多亏有这一手准备,她才能悠然啃着干面包跨坐在树干上,和狼大眼瞪小眼,直到它们放弃离开。 除此之外她没有受到太大的威胁。这个时期最令她发愁的,是食物。 森林里看起来能吃的东西很多,但除了安格斯告诉她的那几种以外,她不敢轻易尝试。倒也试过逮兔子,但太过耗费体力,还容易失手,最后只好选择放弃。 于是就这么吃了一个半月的蘑菇野菜汤,到最后她觉得自己脸都吃绿了。 对于肉的渴求实在太过强烈,以至于她频频梦见拉伊,梦见他用令人羡慕的弹弓神技秒杀肥兔子,把烤得香喷喷的兔腿送到她面前。 就算是在梦里,能够尝尝肉的滋味也好啊。可总是在正要一口咬下去的时候突然醒来,她流着口水,心酸地哭了。 这份饥饿甚至跨越了梦与现实的界限。 那段时间现实中的百夜食欲大增,看见什么都想吃。她一改家里蹲的习性,频频出门不远万里去寻找美味的烤肉、火锅、炸猪排、拉面和烤鸡肉串。就算她坚持夜跑,也抵消不掉这巨量的卡路里,一个月下来胖了十斤,脸都吃圆了。 所幸没过多久,她梦寐以求的肉就送上了门。 准确来说是一头落单的野猪,需要猎杀剖割之后才能称得上是肉。不过在饿极了的伊芙眼里,这些最重要的过程已经不存在了,被省略掉了,这头野猪对她来说就是肉。 野猪的耳朵很灵,一般来说很难逮住。然而她是爬树掏鸟蛋的时候发现它的,一人一猪之间相隔有一段距离,所以才没有惊动它。 就在她苦恼该如何拉近距离时,方才还背对着她在草丛中寻找食物的野猪像是听见了她内心的召唤,竟然渐渐开始向她的方向靠近了。 那有着圆滚滚的肚子和健硕的后腿的生物越来越近,伊芙盯着它,口水几乎都要顺着下巴淌下来了。 没等一会儿,它就来到了十米开外的树下,开始用鼻子拱土。 (开饭了——!) 一个狂野的声音在伊芙脑中高声宣布。 她精神一振,遵循了这声召唤,毫不犹豫地从树上一跃而下。 在这两个月中,以山洞为中心向外十公里范围的地方,她都走了一遍,无形中也锻炼了体能,协调力大幅度上升。 再加上原本身体素质就很不错,现在的她说是半个人猿泰山也不为过。 因此,随着“咚”地一声,她稳稳地落地。 并在野猪耳朵一抖、回过头做出反应前,就先一步调整好体式蹿了出去。她两手握着的利刃寒光乍现,深灰色的破斗篷被疾风扬起。 那样的她就像是一只露出獠牙的母狼。 十米的距离不过是两三步的事,她几乎是在瞬间就冲到了野猪面前。 那动物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屁股一扭就想溜走。伊芙哪会放弃这送到嘴边的肉,脚下用力一蹬就追了上去。与此同时照着猪屁股,猛地就是一刺。 凄厉的猪叫声霎时间传遍了整片森林,受惊的鸟儿拍翅而起。 野猪屁股上挨了一刀,跑得更快了。 对于势必归西的它来说,一招毙命倒反是一种仁慈,可偏偏落在毫无猎猪经验的伊芙手里,着实是它最大的不幸。 鲜红的血液流出,染红了伊芙的视野。 她手中握着的短剑是安格斯临走前送给她的,无比锋利。但在此之前她只会拿它切切蘑菇或者撬开贝壳,从未见过血。 她也同样,是一柄崭新的利剑。 在现实中,她从未主动伤害过有血有肉的动物。所有吃到嘴里的肉,都是被处理得干干净净的、安静躺在超市冷藏柜的商品。血水都很少见,更别说是自己动手去宰杀什么东西了。 所以此时映在她眼中的血格外刺眼,对她造成了极大的刺激。 主动去伤害活物,这完完全全是第一次。 这被她用凶器割伤的动物,也有着与她一样的痛觉,一样的恐惧。被伤害时会流血,会痛苦地惨叫,会四处逃窜。 认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她身体中的某个部分猛地颤动了一下。 ——为了活下去,她要吃了它。 这是极为野蛮凶狠的一个等式。 ——杀了它。 这个单纯的想法在她头脑中跳动着,让她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 她感到一种非同寻常的巨大力量在推动着她向前,推动她一次又一次向猎物刺去,不带任何犹豫,动作流畅到几乎使她感觉不到自己对身体的控制,仿佛与风融为了一体。 这种陌生的感觉使她的心脏剧烈跳动,兴奋中夹杂着些许恐惧。 在此之前,她从未如此真实地感受过自己的心跳。 野猪被割伤了后腿,血流了一路,滴在杂草与落叶上如同遗落的红色宝石。 它虽还在挣扎着逃命,但速度渐渐变慢,显然是不可能逃得出她的追捕了。 丛林的尽头是一条河流,它走投无路,只能一瘸一拐地奔进了前方拦路的河水中。 清澈的河水激起白色的水花,又被它的血染红,看上去倒有些像淋了草莓酱的刨冰。 伊芙跟着追进水里。河水不深,刚刚没过她的膝弯。 她绕到野猪的侧面,它愤怒而绝望地嘶叫一声,突然奋起,想用头顶开她,却被她右手握着的短剑抢先刺进了后颈。 濒死的兽力气极大,剑刃完全没入也没能止住它的反抗。 它向前一顶,却被早就有所准备的伊芙后退一步躲过了。它这一向前的动作反倒给她提供了便利,将脖子送到了她左手持着的剑刃前。 就是现在——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绷紧头皮,手下奋力一抹,动作利落地割开了野猪的喉咙。 持着利刃的手扬起,带出的鲜血在空中甩出一道弧线。 紧接着生命的热度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整条小臂。 野猪发出最后一声惨叫,倒在了水里。 伊芙也精疲力尽,看着那水中的尸体,头脑一时间空白,喘着粗气慢慢直起腰来。 “哈、哈……” 汗水汹涌而下,她习惯性地抬起手用袖子去擦,却把血抹到了脸上。 野猪颈部的伤口深得骇人。她逐渐恢复理性后,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我、我究竟……) 她看了看自己握着短剑的手,身体忽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从开始猎杀到现在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发生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但此时回忆起来却感到十分陌生,仿佛做下了这些事的并非她本人,她只是从陌生人的眼睛中看到了这一切。 她的双腿还浸在淡红色的河水中,意识到这一点的她连忙向后退了两步。 接着她低下头,在重新恢复平缓的河水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首先看见的是一双红眼睛,像野兽一样的红眼睛。 有着人类外形的女性生物身体中,仿佛潜藏着一只野兽的灵魂,在极端环境的刺激下,忽然苏醒了过来。 她对这样陌生的自己,感到十分恐惧。 但此时没有让她悠闲整理心情的时间了。血的气味会唤来其他嗜血的兽,她必须尽快将猎物带回自己的住处。 于是她有些恍惚地将短剑收回鞘内。因为手抖得厉害,尝试了好几次才准确地收了进去。然后她从随身的包裹里找出绳子,把野猪的两个后蹄紧紧捆起来,拖拽回山洞。 她的力气虽不比她遇见过的那些强到变态的男人,但也足以拖拽这头大约两百斤的成年公野猪了。这具不算高大的身体里蕴含着无穷的可能性。 她把猎物拖回了山洞里,快速剥皮取肉,生火烤熟。 在香喷喷的肉面前,人是会暂且忘却所有烦恼的。 伊芙也不例外,她瞬间把一切不安与恐惧都抛到了脑后。 此时她所能看见的,就只有这块刚烤好的猪小排,能闻见的,只有让她幸福到快要升天的肉香,能听见的只有油星的滋滋声。 她咽了咽口水,把排骨举到嘴边: “我开动了!” 然后“嗷”地一口咬下去,撕下一块肉,闭眼美滋滋地嚼起来。 “嗯嗯嗯……!好吃!” 她幸福地哼哼了几声,发出感叹。终于吃到肉的喜悦甚至以肢体语言的形式表达了出来——她一边鼓动腮帮卖力地嚼着,一边忍不住开始晃动身体。 肉咬着有点硬,大概是头老猪了。但她不挑不拣,只觉得自己猎到的肉显得格外美味。 这是她几个月来最为幸福的时刻。 山洞里气温较低,肉不容易放坏。她连续吃了几天后,吃不完的部分做成了肉干带在身上。 这次捕猎给她带来了相当大的心理冲击,但或许是环境所致,她很快便接受了自己凶残的一面。 可与此同时,她也对自己的能力更有自信了。 于是在原地停留了两个月后,终于决定要离开这个山洞,出发去寻找新的住处。 向西行至尽头,是遥遥无际的大海,海岸线向南北延伸,不见任何人类聚居的迹象,于是她决定向东行。 带着满满的行李,她谨慎地向前推进。 起初的一个月里还算平静,她甚至没有遇到狼之类的猛兽。在此期间她的弹弓也射得越来越准了,总算过上了有肉可吃的好日子。 不过她的生存压力并没有因此减小——冬天要到了。 雪下起来之后能吃的东西也会变少,她又紧张了起来,加快了前进的速度,为的是能在初雪前找到同类。 此时的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天真。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可怕的不只是大自然。 还有人。 第37章 第五个梦 第一次遇见那个叫做伊芙的女人,是在一个飘着小雪的日子。 林子里静悄悄。 寒冷的天气里,少有生物活动的声响,前不久的一场大雪后河水也冻住了,不再发出悦耳的声响。 那天早上他正坐在火堆边,啃一块被冻得梆硬的肉干。突然,同行的其他三人里视力最好的那个回过头来,说: “喂!前面好像有个妞儿。” “哈,妞儿?”另一个听了笑出声来,揶揄道,“想女人想疯了吧你。这冰天雪地的,别说女人了,连只母兔子都见不着。” 其他几个男人听了也跟着笑起来,唯独他没笑,一声不吭。 他是个诗人,没有其他几个摆弄武器的家伙强壮,要想在森林里活下来全仰仗他们。所以他不想招惹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不信是吧?”被笑话的那个恼了,气冲冲地说,“行,那我把她逮回来,给你们看看。” “去吧去吧。”其他几个男人仍不当回事,一副敷衍的口气。 见他们都不把他放在眼里,那人气得脸都红了。 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从火边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雪,就往他说的那个方向走去。 可刚迈出去几步,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折了回来,把正在卖力啃咬肉干的小个子诗人单手提溜了起来。 “走,你和我一起去,给我做个人证。”他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态度宣布道,“免得叫她溜了空着手回来,他们又要说我是在唬人了。” …… (明明是个大个头,心眼还这么小。) 一路上诗人盯着同伴那高大壮实的背影,暗暗腹诽道。 他根本不关心路途的尽头有没有女人。他只想烤着火等肉汤煮好,喝上暖暖的一碗,填饱早已饿扁的肚子。 要不是被拖来做什么人证,此时他大概已经如愿以偿了。 现在可倒好,在这冷飕飕的林子里穿梭了将近一公里,手脚都冻青了。 (现在回去的话,应该还能吃得到锅底的肉渣吧……) 他想着,心不在焉地跟着向前走,一不小心撞到了突然停下的同伴。 “喏,你看,确实有个女人啊。” 躲在树后的男人悄声说。 诗人探头一看,嚯,还真是。 十米开外的一块林间空地上,有个背对他们的短发女人。 她披着灰色的羊毛斗篷,所以从背后看不出她的身材,但从骨架就足以判断出她的性别了。 “嗯,看见了。” 诗人朝身边的高大男人点点头。看来这家伙不是在吹嘘,他的视力确实是好得没话说。 他本以为自己的任务就此结束,然后按原路返回就行了。 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 男人离开前说的那句话并非戏言,而是真的打算把这个女人抓回去。 这偏僻的地方除了他们没有别人,在女人身上占点便宜也不会惹上什么是非。男人料定如此,便突然走出两人藏身的树林,迈入平地的范围。 “喂,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呢?”男人嚷嚷。 诗人稍一惊,便立马反应过来自己的同伴是想干什么。他不打算插手这种事,躲在灌木丛后静观其变。 透过灌木的缝隙,他看见那站在洁白新雪上的女人慢慢转过身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红色。 她的眼睛和她手中掐着的猎物的血,都是这种颜色。在冷色调的冬季森林中,显得十分扎眼。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红玫瑰的花瓣。但面前这个女人,怎么看都和那种富有浪漫气息的植物很不般配。 她当时的模样乍一眼看过去,竟有些像一头幼熊。身上穿着不合尺寸的衣服,稍显臃肿,完全无法估量出那厚重衣物之下的身体曲线。可能是因为刚打完猎,头发也是蓬乱的,还没来得及打理。 她的脸几乎是被乱发和斗篷的狐狸毛滚边淹没了,不知长相如何。洁白的皮肤可能是她身上仅有的一处优点了,很像她足下的雪,让人感觉摸起来可能也会像雪那样凉。 总体而言,她这副狼狈的样子毫无女性魅力可言。 但……拿来凑合一下倒也没什么问题。 他的同伴大概也是这么想的,见她不回答,干脆快步向她逼近。 “没听见我在和你说话吗?”男人的语气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啊?难不成是聋了?” 女人向后退了一步,发丝间的红色眼瞳防备地瞪向他。 一场恃强凌弱的猎捕即将在眼前上映。 意识到这点的诗人虽然不是受害者,却不知为何忽然紧张了起来。 打小他就不喜欢见到这种场景。 每当身边的同龄孩子用匕首把兔子捅穿,或者向他炫耀那脑壳凹进去一块的鸟,他总是感到浑身不自在。 因为这种不加掩饰地展现死亡的方式,实在是太过丑陋了。 他想看到的是更加美好的事物。 但他清楚自己没得选,抱怨只会被视作异类排斥。所以隐藏自己的想法,混入人群之中,因为这样才能生存下去。 这一次也是如此。他和这群亡命之徒本不是同路人,只是恰巧同在一条从艾琳驶向阿尔巴的船上。一场暴风将这艘船掀翻,他幸运地保住了一条命,在沙滩上醒来时发现身边仅剩下这几个家伙,就自然而然地跟着他们了。 贸然插手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他深知这一点。 所以这一次,他也任由丑陋的行为在自己眼前上演。 眼见那大块头的男人已经走近,和女人不过四五步的距离。她仍是纹丝不动。 这时诗人才发现,虽然这女人全身上下都是灰蒙蒙的,但那一双眼睛却十分明亮,令他想起节日时勇士们剑柄上镶嵌着的红宝石。 她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打量近在咫尺的男人,微微弓起身子做出防御的姿态。 被她掐着脖子的兔子还没死透,不停蹬腿抽搐。血滴顺着她的手流下,一滴又一滴接连落在雪上。 诗人就这么在原处看着,忽然觉得她的眼神有些异样。 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从她的眼中看到丝毫胆怯。她一直是用被激怒的食肉动物那样的眼神,看着男人的。 发现了这一点的他心里猛地生出不祥的预感,打了个寒战。 而这个预感几乎是在下一秒就应验了。 只见他那身材魁梧的同伴直向她扑过去,打算就这样赤手空拳地逮住她。 男人那比她的脸还要大的手眼看就要扣住她的肩膀,她终于是动了,一猫腰凭借身材矮小的优势,毫不费力地躲了过去。 诗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怪异的是与此同时,他忽然听到身边响起“沙”的一声,很像是蛇在草丛中窜动的声音。 ……可现在是冬天,哪来的蛇啊? 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不过还是慌了一下,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看了看,以确保安全。 却只见几道鲜绿的、好似蛇的长条物体向他猛抽过来—— 另一边的林间空地上。 扑空了的男人堪堪稳住身形,正要继续向前逮住那晃了他一招的女人,却突然听见背后传来诗人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声音划破了林中的寂静,吓得男人脚下一顿,动作慢了半拍。 那与他对峙的女人却是毫不意外,目光仍紧锁在他身上。见他微微露出惊异的表情,她竟勾起了嘴角。 “……哼。” 在此之前她一直保持沉默,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 ……也是最后一次。 ———————————— 那东西以极快的速度直冲到诗人眼前,他还未来得及判断出它的正身,就被击中了脸。 他反射性地闭起眼睛,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他有一副好嗓子,相当婉转的男高音。 紧接着他感觉到身体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力道很大,他毫无抵抗的余地。 (什、什么?……难道真的是蛇!) 他被这个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睁开眼想要确认把自己捆得结结实实的是什么东西。 可还未来得仔细看,他眼前所见的整个世界就猛地倒转了。 ——他被捆得像个纺锤那样,倒挂在了树上。 那限制了他人身自由的并不是什么蛇,而是藤蔓。在寒冬中却仍旧翠绿的藤蔓。 这是相当异常的景象。不过此时的他无暇去思索原因了。 因为在他的眼前,一场残酷至极的缠斗正在上演。 他朝两人的方向看去时,那女人恰巧挨了一拳。 但那并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因为她再次灵活地一避,单手握住男人粗壮的手腕,贴着他的手臂一个转身,竟背对着靠进了他的怀里。 整个过程她几乎没怎么使力,全凭着巧劲完成了这一躲闪加近身。 接着,在男人撞向她之前…… 被她一直掐着的兔子尸体,落进了雪地里。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 诗人没有战士那样敏锐的眼睛,所以没看见女人是怎样松开手的,也没看见她是如何抬臂反手按向男人的肩膀,然后借男人仍在前进的力,动作利落地使出一个后空翻的。 在眨眼前,他刚通过落地的兔子得知她松开了右手。 再睁开眼时,男人已经扑在了雪地里,她从男人身前翻到了身后,跨坐在他的背上。 在他认知范围内,人类是不可能如此流畅地做出这种动作的。 但她做到了。 她蓬乱的卷发被动作时的疾风梳理,归拢到脑后,方才被发丝遮挡着的五官终于显露出来。 ——是个漂亮的女人。 对此,他竟没有感到丝毫意外。 他早已忘记了眨眼,目光紧紧跟随她。 之间她扬起手,一道寒芒在她眼中闪现——是她拔出的短刃的反光。 然后…… “哧!” 干脆利落的一声。 银色的锋芒转瞬即逝。诗人根本没能捕捉到那刀刃的形状,它就迅速消失了。 消失在了男人的头颅里。 一击毙命。 雪地里的男人没再动弹。 她把刀子□□,那剑身上沾着粉白的浆液,看起来十分恶心。但她没有去擦,只是站起身…… 然后拎着那把剑,直直朝诗人的方向走去。 第38章 第六个梦 后来她告诉他,那实际上是她第一次杀人。 对此他感到十分意外。毕竟整个过程中没见她有丝毫犹豫,下手又准又狠。 不过再仔细想想,她说的大概是实话。 回想起来,她的精神状态确实有些异常。 伊芙在他面前停下时,他感觉自己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她的目光还是那么锐利,但却显得有些空洞,仿佛已经失去了理智的控制,完全是按照习惯在移动。 他的目光在她木然的面孔和沾血的凶器之间移动,吓得全身都在颤动,却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他,好长时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样子极为骇人。 在她注目下,他感到自己是一只兔子,已经被剥掉了皮,身体与空气接触的每一寸都在刺痛。他忍不住开始设想自己的死法,一想到自己会多么丑陋地死去,他心中徒然生出一股悲凉,与恐惧糅杂在一起,逼得他几乎要哭出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动了一下。 却不是扬起了手中的剑,而是眼珠一转,看向旁边雪地上落着的东西。 ——是一把老旧的里拉竖琴。 那是他的乐器,自流落到这片荒野以来,他时刻将它带在身边,连睡觉都要抱着。 在这廖无人烟的原始森林中,只有这把竖琴能带给他些许美的享受了。拨动琴弦的时候,他会想象摆脱流浪苦难后的生活,想象自己在某位首领宴会上烤着火,然后拨动琴弦,用被美酒滋润了的嗓子唱起动听的歌…… 如果失去了竖琴,他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支柱。 他唯恐同行的那伙糙汉子会一个不小心把它踩断了,或者扔到火里当柴烧了,所以总是很谨慎地把它随身携带。 没想到却被它救了一命。 她看到孤零零地躺在雪地上的竖琴,微微一怔。 “……你是个吟游诗人?” 她询问道,紧绷着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女人的嗓音偏中性,让他想起海上风暴来临前压低的乌云。 刚一开口时,她吐字还有些生涩,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 “是、是……”他看见了一线生机,连忙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只见她稍稍皱起了眉,脸上总算是有了一些人类的神情——在此之前她完全就像是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十分异常。 诗人看见她眸子里倏地亮起了仇恨的光。 “我讨厌诗人。” 她大概是想起了讨厌的回忆,颇为阴沉地吐出这五个字。 诗人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好在她若有所思地接着说: “不过……”“按规矩是不能杀诗人的吧?” ……诶? 这实在是出乎意料。 他愣了愣,但求生意志使他很快反应过来,连忙把头点得像筛子一样。 “哦……那好吧。” 得到回答后她满不在乎地撇撇嘴,竟然真的就这么放过他了。 轻飘飘地丢下这句话后,她看都没再看他一眼,顺手把沾满血污的剑刃往他衣服上抹了两下,就将短剑收回鞘内。 他被这一举动吓得头皮发麻,生怕她冷不丁往他身上扎个几刀。 但她既没有这么做,也对他惊恐的表情毫无兴趣。她潇洒地转身,几步走回了尸体旁,把遗落在地的兔子捡了起来。 接着,她把尸体身上有用处的东西都搜刮干净,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 第二次再见的时候,已经快过去三年了。 时逢秋末,他即将在阿尔巴迎来第四个难熬的冬季。 他能活那么久,已经可以说是奇迹了。他的运气实在是很好,同行的男人们大多在这几年间陆续因为野兽的袭击或病痛死去,最后只有三个人幸存,其中就包括他。 但在一次次见证死亡后,他也逐渐丧失了求生意志。 就在这种情况下,他再次遇见了那个叫做伊芙的女人。 那天他和其他两个人游荡到海岸,在附近的山坡上发现了无人看管的牛。 起初他们都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偷猎。 因为他们知道在不远处有座城堡,这群牛大约就是属于那座城的首领的。而这位首领听说是个相当凶悍的女人,有许多关于她的可怕传闻。 据说两年前,那座城的主人实则另有他人。直到初冬的某一天,前任首领的部下们在野外逮住了一个女人,就作为礼物把她送到了自家首领的床上。 结果当晚在卧室里,前首领就被那女人割开喉咙,死在了床上。 大约是一招毙命,整个过程中没有发出任何剧烈的声响,所以也就没有惊动到城中的其他人。 那女人没有选择逃走,而是在城中接连找到那些加害于她的男人,在夜色中报了仇。 于是等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时,她鸠占鹊巢,成为了那座的新主人。 ……听过这个故事的三人都明白,那女首领报复心极重,决不是个好惹的家伙。 但在交换了眼神后,他们看见彼此眼中的饥饿,最终决定放手一搏。 可刚合力用绳子把牛套住,就见一柄长矛忽然而至,刺穿了同伴之一的胸口。 原来附近是有看管牛群的人的,发现了他们的举动后纷纷驾马,从旁边的树林中冲了出来,口中发出恐吓的呼叫声。 诗人像只受了惊的兔子那样,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 他没有选择与另一个同伴并肩反抗,而是拔腿就跑,只顾逃命……好东西都被其他两人霸占了,他手里连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 然而刚跑出去没几步,就被人追上了。 在铺天盖地的窒息感之后,紧接而来的是身体与地面摩擦碰撞时引起的剧痛。 那骑在马背上的人一挥皮鞭卷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拖在马后,带回了城。 一路上,他对自己的轻率举动感到追悔莫及。 其他两个同伴都死了,他虽还活着,但落得如此下场,他并不觉得自己比他们要幸运多少。因为他也快死了。 他本来就不强壮,又长时间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根本经不起这种折磨。 于是一路到了城门口,他已经是徘徊在死亡的边缘了。 把他拖在马后的是个高个子女人。她刚要进城,却忽然看见另一队人马也朝城门走过来,就停下了马。在她的带领下,走在前面的人也都停了下来。 另一队带头的是个女人,披着灰狐狸毛滚边的黑色斗篷,骑在一匹青灰色的马上。 有意思的是,她的身高明明是那群人中最矮的,整个人几乎快要被身上披着的厚重斗篷完全吞没了,但散发出的气场却十分锐利。 黑色的半面罩遮着她的脸,使他看不清她的长相,但那如凶兽一般的红色眼睛和紫色的短卷发令他感到十分眼熟。 不过他一时间没能想起来。毕竟他的脑袋被磕了一路,疼得根本无法思考。 逮住他的女人向首领示意自己的战利品,语调很是兴奋: “看,我逮住了一只狐狸!” ——他确实有着像狐狸皮毛一样的红发。 女首领闻声向他瞥了一眼,面罩下的嘴动了动,声音听起来有些含混。 “这只狐狸我之前见过。”她说。 “哦?这可真是巧了,是朋友?”她的部下有些惊讶。其他人一听也对他有了兴趣,纷纷朝他看过来。 “那倒不是。不过既然把他带回来了,就好好养着,别弄死了。” 说着,她抬手勾下面罩,于是后半句话的声音变得清晰了许多。 意识模糊间,诗人听见她的声音,竟因震惊而唤回了一些神识。 ——在认出她的面貌前,他先认出了她的声音。 他没有料到故事中的那个叫做伊芙的女城主,竟然就是他曾在雪原中见到的狼狈不堪的女人。 不过他转念一想,凭借他那时见过的利落身手,她确实可能完成复仇并占据这座城堡。 “是。”她的部下应了一声,表示会帮他处理好伤口。 对此伊芙没再说什么,双腿轻夹马腹,穿过城门进入了城中。 走出去大约十来米的距离后,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调转马头,说道: “把仓库里的那把竖琴拿给他吧。这狐狸还会唱歌呢。” …… 于是当晚在宴席上,诗人终于实现了几年以来的梦想。 在某位首领的城堡中,篝火和葡萄酒温暖了他的身心,他拨动琴弦,虔诚地唱起他几乎快要遗忘了的古老歌谣。 这就是他们的第二次相遇。 --------------------------------- 从那天起,他留在了伊芙的城堡中,直到死去。 虽然初遇时的回忆非常糟糕,但伊芙没把他袖手旁观的行为放在心上。 就算是面对她的手下,她也有些拘谨,很少说话。但不知为何,她对着诗人好像比较容易打开话匣子,所以偶尔会对他倾诉。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变成她眼中的例外,问她原因,她也只是含糊地解释: “可能是因为你长得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吧……” 她虽是首领,但显然并不享受这份职责。明白了这点后,他忽然明白了为何第一次见面时她会放他一条生路。 她的身体习惯了杀戮,但心却没有。夺去生命对她而言并非乐事,而是沉重的负担。 因此她从不带人主动出征。幸而在管理方面她富有经验,城中的物资足够,也用不着去抢夺。 不过如果遇到敌袭,她也丝毫不会留情。 每一群找上来的强盗,其脑袋最后都变成了城门上挂着的装饰品。在此威慑下,强盗也逐渐在周边绝迹了。 总而言之,作为一个首领,她不能说是成功,但总算得上是及格了。 她的部下以男性居多。他们虽然尊敬她,但不也至于完全忘了她是个女人,多多少少对她抱有一定兴趣。 有邀请她过夜的,还有胆子大直接向她求婚的,结果都被她胖揍了一顿,然后得到一句“手下败将,做梦去吧。” 她似乎完全不需要男人上她的床。 所以当时谁也没能料到,最后她竟然会喜欢上那个从阿尔斯特来的年轻人。 第39章 第七个梦 四年过去,她活下来了。 但并不快乐。 支撑着她活下去的,仅仅只是执念。 所以当部下无意在她面前提起影之国,以及女王斯卡哈新收入门下的年轻弟子时,她立即做出了决定。 没什么值得犹豫的。于她而言,那只是一个信号。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行动迅速地安排好了留守人员的任务,然后带上那些有意同行的战士,乘船出发。 ………… …… 出发后第四天的凌晨,他们于斯凯岛的南部海角登陆。 留下一队人看守靠岸的船只,她带着剩下的大约一百个人,沿着海岛西侧的海岸线一路北上。 出发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广阔无边的大海。 天空中乌云密布,几乎与灰茫茫的海平面相连。萧索的风中夹杂着细密的雨点,吹到脸上犹如针刺般地疼。 她默默地把面罩拉到鼻梁上,遮住了半张脸。 回过头看见备好战车的车夫和静待她指示的部下时,她忽然感到有些不安。 但她只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登上战车,下令继续前进。 在别人的地盘上,一向精力旺盛的男人们也都纷纷保持安静,谨慎地跟在首领的战车后穿过这片茂密的森林。 一时间回响在耳旁的仅有细密的雨声,车轮碾过落叶的声响,以及马儿粗重的呼吸和偶尔发出嘶鸣声。 这样的平静持续了两个小时后,忽然被打破了。 ——没有任何前兆,一柄长|枪破空而至。 伊芙是第一个注意到的,但那武器的速度实在太快,她根本无法看清它的模样。 仅凭着野外生存时磨砺出的直觉,她的身体瞬间做出了躲闪的反应。 而她刚一低头,那东西就“嗖”地擦过头顶闪到了身后。 几乎是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声痛苦的惊叫。 她不用回头去看就能猜到大致发生了什么……那瞄准她眉心的长|枪误杀了别人。 受到惊吓的马儿发起狂来,一时间她的身后响起各种嘈杂的声响。 “这是怎么回事!……”“我哪知道啊!突然就刺过来了,根本没看清楚!” 听着这些声音,她的冷汗后知后觉地冒了出来。 这几年间她也经历了许多,所以只是短暂的失神,随后连忙稳定心神。 拉着这辆车的马虽不像后面的马那样被吓得抬蹄后仰,但稍稍也有些不安。车夫立即回过神来,控制住这两匹带着车子来回乱动的动物。 “别慌了神!” 伊芙说着紧握着战车的栏杆,一边警惕着远处□□掷出的方向,一边回头确认身后队伍的情况。 那柄枪果然夺去了其中一人的性命。它的力度之大,不止穿透了那人的腹部,还硬生生地把他从马上扯了下来,钉在了地上。 死者倒在逐渐扩散的血泊中,脸上带着最后惊异的神情。浓重的铁锈味在靡靡细雨中弥漫开来。 “妈的……居然偷袭……” 见此场景,同行的其他战士们无一不感到愤恨。 伊芙心中一沉,没有多说什么,转回前方。 只见大约三十米开外,以三个熟悉的人影为首,一支与这边人数相当的人马从树影中缓缓显形,如一群漆黑而安静的幽灵。 隔着重重雨幕,远在另一端的伊芙望向那三双她理应十分熟悉的红色眼瞳,却找不出任何一丝记忆中的痕迹,倒觉得像是被激怒的凶兽的眼睛。 那样杀气腾腾地瞪向她,让她感觉被利器刺中的疼痛。 但正是这疼痛使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雨声纷纷的昏暗森林中,在这个瞬间,她猛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两个难以注意到、又难以避免的错误。 由于这个梦的特殊机制,她就算变成了另一个人,却仍保有上一次的感情。 就算理智再清楚地告诉她往事不可追,感情也无法干脆利落地割舍……她仍心存侥幸。 她果然还是无法放弃尤娥萨奇对母亲和两个哥哥的感情,也无法放弃布拉斯纳特对未来的库丘林的感情。 ……因为那些都是她用灵魂去真真切切地体会过的感情啊。 无法割舍。这便是她犯下的第一个错误。 可在这个梦中,重要的难道只有她的感情吗? 看着被□□中后死去的部下,不知怎地,布拉斯纳特曾见过的库罗伊的头颅忽然浮现在她眼前。 为什么换了一个角度后,有些事情就变得很难注意到了呢? 由于第一个错误,心存侥幸的她做好了与斯卡哈对峙的准备,实际上心里却是打算与斯卡哈进行谈判。 但谈判只有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实现,所以她才会带上城里自愿同行的部下们…… 可是她忽略了一点: 只因为这是她的梦境,她就能为所欲为,将其他所有人视作没有热度的棋子吗? 这样的她与把女人视作战利品的库罗伊,在本质上似乎没有任何区别,都是极端的自我中心。 而且如今她的身份不同于从前,这一错误就变得更为严重了。 虽然并非出自本意,只是半推半就地成为了城主,但既然接下了这份职责,就理应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战争中难免会有牺牲。可正因为如此,才更不应该忽视生命的重量。 只有明白天平的两端放着的是自己的决策与他人的性命,才能去更为谨慎地思考对策,从而避免牺牲。 而她,没能做到这一点。 这便是她犯下的第二个错误。 可事已至此,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她无暇自我反省,也无暇反思本应用怎样的方式去与斯卡哈接触,从而避免这场冲突。 因为眼下一场对战已是无法避免的了。 浸泡在灰蓝色的雨雾中,双方皆是杀气腾腾,饱含怒意的目光在昏暗的林中显得格外锐利明亮。 形势十分紧张,已逼近沸腾的顶点,一触即发。 ——在我方看来,这是一场由敌方挑起的冲突。 丘尔掷出的一枪表明对方丝毫没有讲和的意图,打从一开始就瞄准了伊芙的项上人头。 而这一枪杀死了她的部下,惹怒了其他随行的人。 就算她出言劝阻,想必这些重情义的男人们也不会服气,更不会轻易退让。 ——而在敌方看来,这一场冲突是由伊芙挑起的。 因为是伊芙打破了永不靠近影之国的誓言。 伊芙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竟会使得他们对她如此深恶痛绝,似乎无法容忍她迈入斯凯岛,哪怕一步。 总之,双方都没有退让的打算。 但……并非完全没有周旋的余地。 隶属于伊芙的战士们满腔恨意,蓄势待发,只需要一声令下。 他们耐心等待着……终于,他们的首领有了动作。 可出乎意料的是,伊芙并没有下令出击。 她做出了另一个决定,但没有立即宣布,只是一语不发地拔出挂在腰侧的两把短剑,从战车上一跃而下。 在独自走向敌阵之前,她回过头来对他们说: “这是我和他们之间的事,不许你们插手。 “如果我在决斗中输了,那么就把我现在所说的话当做最后一个命令:不要再挑起事端,坐船回阿尔巴,然后选一个新的首领。” 说完这几句话她便走了,完全不顾其中几个家伙的反对与劝阻。 女人那原就不高的身形渐行渐远,披着的黑色羊呢斗篷在雨雾中逐渐模糊。 那背影看起来毅然,却又格外萧索。 行至中点,她在原地站定。 接着她仰起头,直直望向骑在马上的影之国女王,与其相似的赤色眼眸中闪烁着凌厉的光,如同她手中银色剑锋的光芒。 “我本无心挑起冲突,但事已至此,又是我打破约定在先……那么,不如以我们两人的决斗来终结此事吧,影之国的女王斯卡哈,”她高声道,声音清亮,“如果是我输了,那么我本人任你处置,随我同来的战士们则退回阿尔巴。但如果你输了……就让开此路让我们继续前进,因为我必须去见一个人。” 片刻后,一个平静却又充满威严的声音回应了她的提议……是斯卡哈。 “我同意你开出的条件。”她说,然后展露一个难以参透的微笑,“不过想必你也明白,能活下来的不会是你……踏入这片土地是个错误的决定啊,伊芙。” 身后静静等待着的战士们把斯卡哈的话视作挑衅,爆发出一阵愤怒的咒骂。 但伊芙并没有被激怒,因为她知道斯卡哈所说的并不是挑衅……而是事实。 这些年来她历经磨难,如今基本能百分百发挥出这具身体原本的实力了。但这不足以填补她与斯卡哈之间的差距。 若是再过个十几年,大概还有与她打成平手的可能性。可现在的话,连一成的胜算都没有。 伊芙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但她别无选择。 “……那就来试试吧。”她沉声道。 “公平起见,我选择使用同样的武器。” 斯卡哈微微一笑,接过丘尔递给她的长剑。 然而就在此时—— “——等等!”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骑着马的人影忽然闯入了伊芙的视线。 ……那是一道深蓝色的影子。 熟悉的声音使她在瞬间就认出他是谁。 时至今日,她终于迎来了渴盼已久的这个时刻。 四年……一千多个日夜。 如今回想起来,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撑到今天的。 在这漫长的时光中,她不止一次地在脑海中描绘过这个场景。她以为自己会感到释然,会感到幸福,会感到快乐,甚至可能会因激动而哭出来。 可是没有。 ……没有。 她仅仅是站在原地,仰望着那个方面,任由细密的雨水落在脸上,打湿睫毛。 视野渐渐模糊,让她有一种自己在哭的错觉。 第40章 第八个梦 隔着朦胧细雨,她再次见到了那个少年。 库丘林紧紧攥着缰绳,稳住停下后仍躁动不已的马,然后转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毫无预警的对视。 但这次,她没有被那双红色的眸子刺痛了。可能是雨幕弱化了他一向锐利的视线。 他原本挂着愤懑的表情,一副气势汹汹找上门来算账的架势。但奇怪的是,那怒意并不是冲着敌人伊芙来的。 他只对这个传闻中的女敌人投以意外和好奇的一瞥,然后立即调转马头,朝着斯卡哈去了。 见他来了,斯卡哈的脸上少有显现出了无奈的神情。 两人简单交谈了几句,站在山谷低处的伊芙没听清内容,但瞧见他从斯卡哈手中接过那把长剑时,她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 果不其然,少年接过剑后下了马,朝着她的方向走去。 之前伊芙看着他,还有他身边的斯卡哈、丘尔和卡特,就像是在博物馆里观赏一副与她毫无瓜葛的印象派油画。 现在,他一步一步穿过雨幕向她走来,化作现实。 他的每一个细节都在逐渐变得清晰——被雨水打湿后的头发、像泪水一样从眼角流到下巴的雨滴、摇曳着的银色耳饰、直直盯着她的视线,还有握着兵器的有力的手…… 愈发真切,她的心跳随之加快。 库丘林在与伊芙相距五米的地方站定。 虽然他比她高出近两个头,但他感觉身高并没有使他在气势上占据什么优势。对面的女人带着面罩,无法判断她此时的表情,但从那双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可以看出,她明显是跃跃欲试。 “站在你面前的是阿尔斯特的库丘林,”他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我代替影之国的女王做你的对手。” “……哦?” 听此,女人的那双红眸眯了起来。 她笑了。 一相见就要斗个你死我活,这种重逢简直不能更糟糕了。 ……可为什么,她竟有些期待呢? 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习惯了伊芙的生活方式,但并没有乐于其中。 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好啊,来吧,我没有意见。” 她低声回答。 接着她解开那灰色短斗篷上的胸针,碍事的厚重外套从她身上剥落,掉在了草地上。 在那厚厚的斗篷下,她穿着男性的衣服,一件深蓝格子的长袖外套衫,长得盖住了臀部。 这衣服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要不是腰间紧束着的宽皮带,甚至无法判断出她的胖瘦。 不过……仍旧能隐约看出她身体丰满的曲线。 “……” 伊芙并不在意他打量的目光,慢慢屈膝放低身体的重心,紧握两把短剑的剑柄,做出备战的姿势。 就像按下了启动按钮那样,她立即进入了状态。 寂静的雨中,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鼓动。 目光如游蛇一般在他身上滑动,搜寻他动作的空隙,对他接下来的动作做出判定。 他也是同样,绷紧神经,观察她的动向。 ……最后,她的视线回到原点,与他平静地对视。 她目光中的某些东西使他本能地预料到了什么。 预感在下一秒应验,只见她脚下一蹬,向他迈出了第一步—— “——铛!” 剑锋相撞的声响。 她的双剑挡住了他从头顶劈下的一击,力度之大使她感到双手发麻。 论力气她当然比不过他,正面硬扛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这样下去将会落于劣势——她奋力挡着他的剑,大脑做出闪避的判断。 于是她向右迈出一步,绕到他身侧的同时,左手的短剑向前一挥—— 他连忙后退一步避开,那利刃堪堪擦过他的腰际。 两人稳住身形,转身重新面向彼此。 ——他们速度相当,但她的动作明显要灵活许多。 在无数次与猛兽厮杀的过程中,她用身体充分记住了那种感觉……渐渐地,这使得她也变成了一头野兽。 这样的她不必做多余的思考浪费时间,只需要顺从铭刻在身体中的本能,便能做出迅速而准确的判断。 ——短暂的对视后,她再次主动发出了攻击。 “……啧。” 缠斗间,库丘林很快意识到这个叫做伊芙的女人十分难缠。 虽然扑过来的那个瞬间她像是一头母狼,但现在却变成了一条绕到他身上的蟒蛇。 她的动作柔韧灵活,每次都从他指缝里溜走,怎么都逮不住她。 而她手里的两把短剑则像是蛇的獠牙那样,一旦发现他的薄弱处,就毫不犹豫地咬上去…… ——忽然,一道寒光划过视线。 他挡下了这一剑,但大意了。 他本以为伊芙会像前几次那样后退,可竟然她一改常态向前一步,倏地蹿到了他的怀里。 她的身体贴上来,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蹭到了他的胸口……接着只见她仰起头。 刹那间,他在她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仿佛被浸泡在鲜血之中。 “……好看吗?” 那被遮盖在面罩之下的嘴唇微动。 乍一听有些突兀的问句,但不需要任何语境,他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伴随着充满危险气息的低语,她右手握着的利刃刺向他的喉咙—— 这样近距离的攻击于伊芙而言,这是一场豪赌。 如果能成功地刺中他,那么她就会是这场决斗的胜者。 但如果失败了…… 就会像现在这样,被他牢牢逮住,无法挣脱。 ——他的反应速度超出了她的预想。 他稍一偏头,她的剑刃擦过,只浅浅割破了他颈部的皮肤。 糟了! 这个念头在伊芙的脑海中闪现的瞬间,他反守为攻,空着的左手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眼底划过一丝慌乱。 就这样,他总算把她逮住了。 虽说是以战斗为生的女人,但男女的体型差依旧客观存在,被他握在手中的手腕纤细,大概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但他犹豫了。 正是这一瞬间的犹豫给了她机会。 右手一转,伊芙凭借巧劲摆脱了他的桎梏。同时她提膝向上,对他的腹部造成一击。 他挡住她的膝盖,朝她挥下一剑。 她显然料到他会做出这一举动。因此当那银色的光芒划过眼前时,她稍稍后仰,勉强躲开了。 他以为屡屡受挫的她会像之前那样后跳拉开距离,调整节奏后再重新发起攻势…… 但她再次做出了出人意料的举动。 “铛——!!” 只见她用左手握着的剑正面当下了这一劈,接着扬起右手—— “锵——!!” 刺耳的破碎声。 然后……手中的长剑在眼前化作了碎片。 她奋力挥下的一击,将他的武器击碎。 (什么……!?) 这一突然的展开发生在眼前,谅是他也有些惊讶,露出了一瞬间的破绽。 她把握住这个机会,随即脚下一扫,把失去平衡的他撞倒在地。 …… 成败就在一瞬间。 剑身相撞的刺耳声响戛然而止,阴雨连绵的清晨再次恢复了宁静。 “哈、哈……” 一时间,唯能听见这头骑在他腰上的凶悍母狼发出的喘息声。 她右手握着的剑像獠牙那样,指着他的喉咙。 但她没有耀武扬威,依旧沉默。 那双闪烁着杀意的眸子像是冻住了那样,空洞地望着身下的他,像是透过他的身影看见遥远的某些事物…… 听着她纷乱的呼吸,他忽然明白她方才为何会做出那样反常的出击。 因为她的体力同样不及他。 虽说整个过程不过短短的几分钟,但体力与精力的消耗极大,她已经筋疲力尽了。 好在对她而言,结果还算不错。毕竟努力后得到了收获……如死亡的阴影就悬在他的头顶,只消她一个动作,就能让他一命呜呼。 当然,她也不一定会宰了他。她似乎不是那种喜欢杀戮的凶残女人,如果他老老实实投降,她大概不会取他性命。 ……可问题是,他从来就不是会见好就收、乖乖就范的家伙。 一阵沉默后,库丘林突然做出惊讶的神情,向她身后的方向看去。 “——你的马车从崖边滑下去了!” 他尽可能用慌张的声音喊道。 伊芙一怔,接着竟然真的转过头,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这下他不只是做戏,而是真的有些惊讶了。 他从斯卡哈手里接过武器时,从她那里得知了伊芙的弱点: 她的驾车手和马车。 但他没料到她竟然真的这么在乎,以至于会掉以轻心,在他面前露出这么大的破绽。 一个足以扭转局面的破绽。 他明白这样大概有些卑鄙,但他必须赢。 因为只有赢了……才能同时赢得斯卡哈的认可。 而他必须赢得她的认可。 于是在伊芙回过头的瞬间,他一把拉开她握着武器的手,然后猛地起身—— 伊芙立即识破了他的阴谋,但为时已晚。 他的手绕到她的后颈,重重一击。 “唔——!” 一声闷哼后,她失去了意识,软软地倒在了他身上。 第41章 第九个梦 那场战斗与以往经历过的不同,带给她一种奇异的感受。 虽然她没能完全变成斯卡哈那一类人,但这一次,她渐渐开始理解为什么兵刃相接会令他们感到如此沉醉。 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放慢,周身触及到的一切都无比清晰,庞大的信息量淹没并占据了所有感官,以至于她无暇去思考过去与未来。 她的脑海中仅剩下一个念头——这一刻,她是呼吸着的。 她是活着的,是存在于这个浩瀚宇宙中的。毋庸置疑。 因为……她所感觉到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通过相撞的剑刃感受到的,他的力量。 抓住她手腕时,瞬间碰触到的灼热的体温。 急促的呼吸使得口中泛起淡淡的血腥味。 剑锋从耳旁劈下时,动听的声响。 近身时他稍显粗重的呼吸。 慢慢从视野中划过的晶莹雨滴……当然,还有那一直紧盯着她的赤色眸子。 这所有的一切,都带给她生命的实感。 ——此时此刻,他们的生命是跳动着的。 大口吸入的空气微凉,稀释了急促呼吸时口中泛起淡淡的血腥味。 还嗅到了下雨天独有的,淡淡土腥味混杂着植物的清香。 雨的气息是那么熟悉,连同眼前的少年一起,唤起了她久远的记忆,竟使她在紧张的战斗途中微微失神。 她依旧记得那个突然下起暴雨的夜晚。那时她的名字还叫做尤娥萨奇。 同样是雨点敲击的声音,同样是夹杂了土腥味与青草香味的雨的气息,同样是眼前的这个少年。 暴风雨截断了他返回的路,在她的坚持下,他在她床边的地毯上过了一夜。 那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 骤然而至的暴风雨扰乱了夜的平静,用更深一层的黑抹去了点点星光,回到了传说中天地未开时的混沌景象。 黑暗中,唯有雨与雷的翻滚,仿佛一只想要冲破桎梏的野兽。它时而发出低沉的吼声,几秒的沉默后,苍白的利爪割裂罩住穹顶的夜幕,一瞬间将隐藏在黑暗中的万物照亮。 她之前并不惧怕雷电,因为在城市中她总是觉得它们很遥远。而如今在黑暗中,那轰隆声与劈砍声仿佛随时会落到她头顶,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击穿这简陋的石砌房屋。 如果少了他在身边的话,这恐怕会变成一个不眠夜。 他的感觉一向敏锐,察觉到她在害怕,便试图用谈话来驱散恐惧。 聊着聊着,她问起关于他的家乡,阿尔斯特的事。 “说说倒也无妨,不过,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嗯……我一直在影之国,也想知道别的地方是怎样的呀。” 尤娥萨奇小小地撒了个谎。 实际上,她只是想多了解一些有关他的事,过去布拉斯纳特没能抵达的那个地方当然也包括在内。 不知是不是从她的话语中捕捉到些许悲伤的意味,倚在床脚的他稍回头向她看了一眼。 可夜色太浓,实在看不出什么来,于是他开始用平稳的声调叙述起家乡的模样。 “阿尔斯特啊……在艾林的北方,虽然冷,但是有着很舒服的阳光。影之国常年被海雾笼罩,晴朗的天气应该不多吧?” “嗯,是啊。” 但是他出现在她面前的那天,少有地是个晴天。 “其他方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和这里差不多吧,有广袤的草原,能让马匹纵情奔驰。植被茂密,所以喂饱总是那群低头吃个不停的牛也没什么问题,冬天也很少会发生有人挨饿的情况。” 听着他的声音,尤娥萨奇缓缓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是她和拉伊还有库丘林乘着马车,在山坡看到的碧绿平原。 那日的夕阳仍在记忆的一角熠熠生辉,他的话语让她有种重返过去,再一次触及阳光的感觉。 因为那里有他爱着的人们,所以他才会用这么温柔却又毫不自知的语调描绘它的模样吧。 那么……她注定是留不住他的。 从那时起她就知道了。 而如今就算她变成了伊芙,也是同样。 …… 明明是在决斗过程中,但眼前的他却令她无法控制地回忆起了过去的种种。 脑中的思绪乱成一团,三个梦境的记忆纠缠在一起,一瞬间她竟忘记了她自己究竟是谁—— 在这样半失神的状态下,她用剑锋对准了他的喉头。 ……说来诡异。 整个决斗过程中一直在脑海中肆虐的种种记忆的声音,在这个瞬间竟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忽然浮现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念头: 【杀了他】 那个声音冰冷地命令道。 随即,一阵难以言喻的黑暗情绪倾盆而下,淋湿了她的全身,冻住了她的心。 真空中,她被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唯有那个循循善诱的声音在耳旁继续说道: 【杀了他……一切就结束了。】 虽然听起来有些疯狂,但是……伊芙知道它说得没错。 她早就注意到了,这个梦是围绕着这个名为库丘林的男人展开的。 既然她死了梦境依旧会以另一种姿态进行下去,那么,如果死了的是他呢? 梦会结束吗? 而结束这一切……不正是她的初衷吗? 接着她又想到: 如果留他一命,让这个梦继续下去,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呢? 受过太多折磨的她想到这点,不由得产生了恐惧。 既然他注定要离她而去,返回阿尔斯特,那么这个梦继续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何不让这个梦境在此终结呢? 那一刻,梦中的所有经历与情感都被她遗忘到了脑后。 不想继续在这个过于真实的梦境中沉沦——唯有这个念头占据了大脑。 她想回归现实,想回归平静…… 她想为这个疯狂而诡异的梦境画上句号。 ……可为何还是无法下定决心,割破他的喉咙呢? 仿佛有什么在阻挡着她,让她无法将手中的利刃向前一寸。 面临决策而有些恍惚的她,给了他可乘之机—— “你的马车从崖边滑下去了!” ……诶? 她顿时怔住了。 这句话,似曾在哪里听见过…… 随即她回忆了起来:从崖边滑下去的马车,是布拉斯纳特的死亡的预兆。 也是……她将永远失去他的预兆。 恍惚中她居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大意地回过头去,然后…… 就这样,被他敲晕了。 在被昏迷的黑暗吞没的瞬间,伊芙终于清醒了过来。 ——库丘林!你算计我! 然后在内心发出一声怒不可遏的咆哮。 …… ………… ----------------------------------- 就这样伊芙陷入了昏迷,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当她终于苏醒过来,身心重新启动的时候,被库丘林暗算的愤怒还保持着运作。 处于暴躁状态的她还没睁开眼,就嗷地张开嘴,想狠狠咬一口那只偷偷触碰她脸颊的手。 “——咔!” 牙关扣合,发出清脆的一声。 如此凶狠,要是真被咬住了,后果难以想象。 不过……可惜,可惜,手的主人反应很快,幸运地躲过了母狼的这一口。 咬空了的伊芙牙根酸痛,这才阴沉地睁开了眼。 而盘坐在眼前的……除了库丘林还能有谁? 眼前是似曾相识的场景。 最开始遇见他的时候,他也曾来到身为战俘的她面前。 只不过上一次他是为了救她,这一次可就不一定了。 一想到自己被他用那种损招制服了,伊芙就气得牙痒痒。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虽然他赢得有些阴险,但也是她大意了才给了他可乘之机。 “哇……真是个凶猛的女人。” 眼前的少年似是惊魂未定,捧着自己那只勉强逃过了一劫的手,不住地感叹道。 (就凶,咋地,超凶。) 仍处于窝火状态的伊芙十分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他当然不会被她唬住,反倒是饶有兴趣地弓着背,用手撑着下巴对她实行注目礼。 紧盯着她的视线让伊芙感到浑身不自在,被这样俯视气势上也感觉差了一截,她于是挣扎着想从草席上爬起来。 可不幸的是她被绳子结结实实地捆住了,试了几下只能像条虫那样扭来扭曲。一旁暗中观察的库丘林看不下去了,虽然有点担心会不会再被她咬一口,但最后还是决定帮她一把。 少年模样的他力气仍是很大,单手握住她的上臂就把她轻轻松松提溜起来。 她坐直,视角一转,总算把周围的环境看得清楚了些。 此时她身处一个宽敞的帐篷之中。门口的帐幕时而被风吹起,能瞧见外头的雨下得更大了。天阴沉沉的,无法判断是什么时刻。 雨声萧索,回荡在寂静的帐篷内。 这里除了她和库丘林之外,没有别人。 他大概刚从外面进到帐篷里,全身被大雨浇了个透,从头到脚淌着水。原本不服管教地翘起的头发遭了这一劫,也乖乖地变得贴服了。头发上的水顺着颈部滑入领口,一层薄薄的水膜覆盖在他的皮肤上,显现出微弱的光泽。湿透了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肌肉的轮廓一览无遗。 这副模样,看着倒像是刚在河里洗了个澡的大型犬类。 ……当然,没那么乖顺就是了。他用那双锐利的红眸子打量她,充满好奇心的视线仿佛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把她一点点拆解开来,让她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被他看透了,十分异样。 就像是……用视线代替指尖,在慢慢地触摸她那样。 这个叫库丘林的家伙身上有一种奇异的特质。 就是他不管身处何处都不会感到拘谨,从他那平静的表情和舒展开来的动作就能看出来。与其说是他适应力强,不如说是环境在适应他。就是这谜一样的融洽。 他盘腿坐在敌人面前的样子,和他坐在尤娥萨奇屋里的地毯上的样子没什么不同。 这使得伊芙无法从外表参透他的意图。 他又偏偏一声不吭,好像是在等她发问那样。 伊芙无可奈何,只好试探性地问道: “……不杀了我吗?” “不,”他的回答很迅速,大概是早就料到她会问了,“不过,你要答应我几个条件。” 这么嚣张地带着人马打到影之国的领土上,想要保住一命肯定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伊芙当然明白。 “……好吧,什么条件?” 伊芙严肃起来,做好了被剁一只手或者挖掉一只眼睛的惨痛决心。 可出乎她的意料,库丘林开出的价码十分轻松。 无非是叫她夹着尾巴乖乖滚回去,以及留下几个人质以免再犯。 比她想象中的好了太多,伊芙甚至感到有些难以置信。看她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库丘林也猜到了她的想法。 “要是落在师傅手里,她大概不会就这么简单地饶过你,但打败了你的是我。我的原则是不杀女人和王,这两点你刚好都占了。”他风轻云淡地解释道。 “……” (哦,那我该谢谢你咯?) 伊芙暗自腹诽。 “不过……”他说着说着忽然有了什么主意,露出没心没肺的开朗笑容,“如果你觉得条件太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的话,再加一条怎么样?” “……什么?” 伊芙有些不好的预感,不动声色地后退与他拉开距离。 但他忽然朝她靠近,一只手撑在她膝旁。 她抬起头警惕地注视近在咫尺的他,只听他稍稍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提议道: “不如……和我生个孩子吧?” “……” “…………” 沉默。死寂。 她的大脑一时间短路,他则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 两人就这么保持大眼瞪小眼的状态,良久。 然后…… 伊芙终于从僵硬中恢复过来,慢慢地,慢慢地绽开一个和善中透露着狰狞的微笑。 接着她猛地发力,一头磕在他脑门上。 “——磅!” 库丘林没料到,她的回答竟是一个令人眼冒金星的头槌。 第42章 第十个梦 “啊……疼疼疼!” 响亮的一击后,库丘林捧着脑门,嘴里发出一连串沉痛的□□。 众所周知,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因此撞上去的伊芙本人也不大好受。但他弓着背捂着脑门的模样让她心里很是解气,那点疼也就根本不算上什么了。 就在这时,门口的帘子忽然被掀了起来,两个人都是一怔,一齐转头看过去。 走进来的是斯卡哈。她也被雨淋湿了,衣服滴着水,但完全不显得狼狈。一绺绺湿发宛如深紫色的藤蔓那样,攀附在她的身体上,在昏暗中显现朦胧的光泽。 对于弟子红通通的脑门,斯卡哈没有发表什么评价。但基于对他的了解,她显然猜到刚刚大致发生了什么……从她变得深邃的目光和严厉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了。 “我有事要和这个女人说,别在这里碍事。” 她毫不客气地对库丘林下了驱逐令。 “好吧好吧……你们慢聊。” 库丘林发现面前这两个女人一个比一个不好惹,一秒都不想多待,圆润地滚了。 “……” 他离开后,有话要说的斯卡哈反而陷入了沉默。帐篷中于是又恢复了安静。 仿佛是大雨浇灭了她的怒火,此时伊芙没有从她身上感受到之前的那股杀气。但雨同样洗刷掉了她身上熟悉的气息,与尤娥萨奇熟知的那个女人判若两人。 她们之间隔着的空气是冰冷的,但这也使得斯卡哈的轮廓变得鲜明了起来。 斯卡哈给尤娥萨奇留下的印象一直都是温暖而朦胧的,就像是闭着眼睛被浸泡在阳光中那样,可以自由伸展身体……因为一切都是柔软的,所以不用担心会碰到什么有棱角的坚硬物体。 但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斯卡哈变成了更为实在的,有着形状的个体。她们之间的联系被斩断了,两人都变成了独立个体。 斯卡哈不会像曾经那样无条件地容纳她了。这种硬生生被隔断、被剥离的感觉让她感到苦涩。 这样的沉默多持续一秒都令她备受煎熬。伊芙忍不住率先打破了寂静的雨声。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但刚一问出口,她就后悔了。 事实上她早就已经预料到会是什么答案了,只是不想承认罢了……因为承认就意味着斯卡哈明明知道她的身份,却还是打算杀了她。 可能对于斯卡哈来说,虽然有着同样的灵魂,但还是那个有着她女儿模样的少女才是真正的尤娥萨奇吧。可有着这段记忆的伊芙呢?难道就要这样被……丢弃了吗? 她不想从斯卡哈那里得到肯定的答案。 “……没错,我知道你是谁。” 然而她还是亲耳听见了这个答案,那一瞬间逐渐远去的雨声重新回到了耳畔,吵闹得令人生气。 她低下头,心里除了沮丧之外,同时萌生了一种微妙的安心感。 在其他人眼里,她是布拉斯纳特、尤娥萨奇,或者伊芙。她只能是她们的其中一个,而不是所有。但斯卡哈是知道真相的,所以能看见她灵魂的全貌。 ……可既然如此,那么斯卡哈应该是明白的啊?伊芙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入侵,而仅仅只是为了了却尤娥萨奇的夙愿。 她只是想要再见他一面,把真相告诉他而已。仅此而已……有必要将她置于死地吗? 那种被割断的感觉愈发强烈了。这次轮到伊芙陷入沉默了。她低着头,不知道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影之国的女王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如果伊芙看见了,一定会回忆起那天她在紫杉树下偷听到的对话。因为此时斯卡哈脸上的笑容,与那时的如出一辙。 有些悲伤、却又难以把握的,如同浅灰色影子一样的笑容。 然后她说: “尤娥萨奇的虚弱不是没有理由的……你有想过两个同样的灵魂同存于一个世界,会发生什么吗?” (……) (什么?) 短暂的屏息后,伊芙抬起头,愕然地望向面前的女人。 身为一个小说家,她当然看过许多其他创作者的作品,也曾经接触过“两个相同的人绝不能见面,否则其中一个会死去”这种魔幻的设定。但她从没想过这种事情真的会发生,而且还发生在了她自己身上。 “如果你乖乖按照留在阿尔巴,尤娥萨奇也不会变成这样了吧?哎……” 斯卡哈说着很困扰地叹了口气。 “也就是说……发生在尤娥萨奇身上的异样,是因为我?”伊芙问。 “正是如此。两个一样的灵魂共存这种事,是不合乎常理的,所以其中较弱的一个会被削弱,直至消亡。” 奇异的是斯卡哈的话语中并无责备的意思,只是用客观而冷静的语调向伊芙解释。 “影之国变成了死者的国度,这里早已不能算是现世的一部分了。所以只要你一直留在阿尔巴,你和尤娥萨奇就相当于两个世界的人,她也就不会面临生命危险了……” 斯卡哈说到这里,忽然露出一个恶作剧般令人胆寒的笑: “当然,如果你死在这里的话,也是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法。毕竟对你来说……这只是一个梦而已,不是吗?” 所以才会毫无犹豫地取她性命啊…… 斯卡哈说得没错,但伊芙还是被这句话刺痛了。 因为在三年时光的发酵后,她的心中早已发生了改变,于她而言,他们早就不是“梦”这种可以被一笔带过的虚妄存在了。 虽然梦会结束,记忆会消失,但她相信她此时此刻感受到的一切,都是无比真切、富有意义的。 不过话说回来……妹妹一夜之间变成了女儿,也算得上是千古奇案了。不知道当时的斯卡哈是什么感受。 一直困扰着她的谜题在几句话之间解开了,可她心里仍有些惴惴不安。 ……为什么呢?她感到有些蹊跷。 既然斯卡哈知道真相,想必她也能猜到在尤娥萨奇之后进入梦境的伊芙会义无反顾地返回影之国。那么为什么斯卡哈不早一点把真相告诉尤娥萨奇呢?如果她早知道是这样,肯定不会冲动地做出返回影之国的决定。 斯卡哈静谧的笑容使伊芙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还有什么重要的事瞒着她…… 稍许犹豫后,她决定单刀直入地发问: “既然如此,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嗯?你指的是什么事呢?” 斯卡哈稍稍歪头反问道,话语声一如既往地沉稳。这明知故问的模样让伊芙愈发觉得可疑了。 “我要是早一点知道真相,就绝对不会回来了……你应该也清楚这一点,不是吗?” 斯卡哈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质问,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但没有动怒或者显出不耐烦的样子。 如果库丘林还在场的话,一定会对师傅的反常表现感到惊异。斯卡哈一向严厉,对战俘没有什么耐心,更不要说是一个不知好歹频频发问的战俘了……但她今天却反常地充满耐心,被伊芙质疑诘问,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像等待着露水从叶尖滴落那样,她静静注视伊芙,良久。 “因为这是你的愿望啊……梦境必须继续下去。” 最后,她轻声说。 …… ……啥? 伊芙听得一脸问号,立即追问:“什么?” 斯卡哈却忽然失去了耐心,没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换上严肃的表情与口吻,说道: “我没有回答你的义务。作为一个俘虏,你的问题也太多了。” 说罢她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留下了最后的警告。 “库丘林会将你送回阿尔巴,天亮起航。以及……假如你再次踏上我的领土的话,我不会像这次一样手下留情。” 第43章 第十一个梦 那是一场令人感到不舒服的雨。 安静,但隐隐孕育着不祥的气息。阴冷潮湿的空气附着在皮肤上,如冰冷的针那样慢慢刺入,继而贪婪地渗透进骨里。偏偏又甩不开,斩不断。无法用蛮力摆脱,只能任由它将身体的温度吸尽,却手足无措。 他讨厌这种感觉。 面前这个仍处于昏迷中的女人,似乎也不喜欢这种天气。她下意识地绷紧身体,眉头死死皱着,一副极为不爽的表情。 伊芙平躺在简陋的草席上,全身被绳子五花大绑,以防她苏醒后突然暴起。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的,毫不留情。如此一来,那具身体的曲线也就不可避免地突显了出来。 “……” 等着她醒来的库丘林无事可做,开始用目光追溯那紧紧捆绑在她身上的粗绳。 她的脸稍稍偏向他的方向,那根限制了她动作的绳子从颈后绕向前胸,在胸前呈“x”型交错。 她的头发很短,纤细的颈部没有受到丝毫遮盖,完全暴露在他眼前。细腻白皙的肤质与做工粗糙的绳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隐约记得她与他缠斗时,她颈部浅浅浮起的淡青色血管,与发力时突出的锁骨与筋。 他的视线下移。 绳子捆得很紧,压迫着她的胸口,因此她无法顺畅地呼吸。每次吸气时,绳子在胸口中央交错的部分陷入丰满的胸乳间,短暂地被吞没。 她的手臂被捆在身后,动弹不得,双腿也是同样。女人的四肢比想象中的要纤细,并非瘦弱,而是有着经过锻炼的健康形状,肌肉紧致,没有一丝赘肉。不过和男性的身体相比,还是显得有些单薄,完全看不出她身体里竟然蕴含着能将金属击碎的爆发力。 那时虎口被震得发麻的感觉还残留在掌心,他下意识地握了握拳,目光重新回到她的脸上。 那遮盖了她半张面容的面罩还在,他很好奇在那面罩之下隐藏了什么。昏迷中的她紧紧皱着眉,不知是因为被绑住而感到难受,还是因为身处可怕的梦境之中。 她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红色的眸子如利刃出鞘一般闪亮。目光凶狠,就像她刚刚在战场上盯着他那样。 (……真是个危险的家伙啊。) 方才一战的记忆碎片在他眼前闪现,他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并开始质疑自己的决定。 这么危险的女人,或许还是现在杀掉,以永绝后患比较好吧? 方才那一战已经充分使他认识到她的危险性了,现在仍能回忆起她的剑锋指向他时的压迫感。那大概是他迄今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童年时凶猛的看门犬扑向他的时候,他没有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后来斯卡哈的两个儿子把剑架在他脖子上的时候,他也没有感受到死亡逼近的气息。但被这个叫做伊芙的女人掀到地上时,他确确实实产生了这种想法—— 这次,可能会死。 ……可奇怪的是,这个马上会宰了他的女人,偏偏是那样一副表情。 没有即将获得胜利的狂喜与得意,也没有冷酷无情的睥睨。 而是带着一副被逼无奈、徘徊在崩溃边缘的表情,扬起了手中的刀。 虽然面罩遮盖了她的半张面容,但那双眼睛向他传递了这样的讯息—— ——求求你了,放过我吧。 就好像要被杀掉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那样……假如接下来她剑锋一转,把那柄利刃刺入她的胸口,他也丝毫不会感到诧异。 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呢?明明从头到脚都透露着如磐石一样坚定的意志,却在那个瞬间暴露了她隐藏起来的、最为真实的部分。 仿佛微微裂开的黑影,露出一线微弱的光。 她身上异样的部分引起了他的好奇。他不打算杀了她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但他本人对此毫无自觉,他用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十分简单。 【那双恶狠狠地瞪着他的红色眼睛很漂亮,要是失去光彩就太可惜了啊。】 只是出于这样简单的想法,他决定放过她。 想着想着,他的手伸向她的脸颊。 掀开面罩的遮盖后,如他所料,是一张漂亮的女性的面孔,与她的姐妹、他的师傅有几分相像。但这种相似也仅仅只是停留在表面,她们的神情完全不同,昭示着内在灵魂的迥异。 她的全貌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惊喜,但也没令他大失所望。仅仅是“啊,果然如此”的念头浮现在脑海中。 吸引了他的目光的,是别的东西。 ——最初,他以为从她眼角流下的是雨水。 可转念一想,那时的雨势还没有现在这样大,怎么可能会汇成水滴从她的眼角流下呢? 于是他这才明白,那是泪水。并不是他迟钝,只是他没料到,这样一个女人居然也会流泪。 她梦见了什么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感受到了他指尖的碰触,方才还恶狠狠的表情瞬间融化,皱着眉梢下落,变成一副受了欺负的委屈模样。 那是他见过的最为安静的哭泣。没有上接不接下气的哽咽声,也没有悲切的哭诉。像深夜的雨水缓缓从石像流淌而下那样,泪水静悄悄地从她的脸庞划过。 他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异样的气息。 明明就在他的面前,就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里,她却像是处于另一个世界里那样,呼吸着与他完全不同的空气。 她的梦,她的心,她的灵魂。 那都是他无法触及的东西,是隐藏在她身体内部的谜团。 又有一滴新的泪滴在她的眼尾汇聚,他自然而然地用拇指抹去。微热的温度从指尖传递而来,除此之外还有女性肌肤细滑的触感。于是他接着将她脸上的泪痕也抹去了,可没料到她竟然在此时醒来…… 嗷地就是一口,差点把他的手指咬下来。 幸好他反应速度够快,勉强逃过一劫。然后她睁开了眼睛,被泪水浸润过的眼眸格外明亮,盛满了怒意。 重新启动的她除了愤怒再无其他,大概是忘记自己在梦里看见什么了,更不知道自己曾经哭过。 她的敌意是直冲着他来的……倒也不难理解,毕竟他是耍花招赢了她的。但见到同为敌人的斯卡哈时,她的态度明显不同。 不知她在斯卡哈的脸上看到了什么,一怔后,她忽然收拢了之前的嚣张气焰,诡异地陷入了沉默。不过,她态度的转变倒不像是因为惧怕斯卡哈,而更像是被拒绝后流露出的沮丧。 直到第二天出海,她一直是这幅模样。 ———————————————————————— 出发去阿尔巴的那个早上,肆虐一整夜的雨势终于减弱。但整个海面都被浓浓的海雾笼罩,前方一片迷茫。 这种迷茫也同样存在于伊芙的眼中。 剑拔弩张的她忽然就这么泄了气,那股锐利的斗气也随之入了鞘。她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微微簇着眉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骑马驮着她前往船只的途中,她始终保持沉默,一声不吭。直到一阵马蹄声在身后响起,逐渐向他们逼近。 是费迪亚驾马追了上来。 这家伙毫不掩饰对马背上的女人的好奇,大概火急火燎地追上来,正是为了近距离观察邻国的女城主。 费迪亚兴致勃勃地绕着他们所乘的马转了几圈,见对方不搭理他,他也不见好就收,而是拐弯抹角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哈!那帮家伙说的没错,真是个漂亮女人……诶,我说库丘林,你留她一命不会是在打什么歪主意吧?” ……真是躺着也中枪。 他深谙好友的尿性,两人斗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闭嘴吧你。我可没那个胆量。这女人发起狠来,搞不好能把人的舌头给咬下来。” 他当即怼了回去,一半是因为真的不爽,一半则是为了配合费迪亚的挑衅,看看沉默已久的女人会不会有什么反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惜的是伊芙依旧没什么反应,费迪亚倒是反应很大,爆发出一阵能把人震出内伤的粗犷笑声。他在和费迪亚打了一架之后没多久便发现了——这人的笑点奇低,神经也很大条。但并非愚蠢,只是不在意罢了。恐怕正是这种粗中有细的性格,才让他极富领导魅力。 费迪亚的性格姑且不提,一直处于掉线状态的伊芙不知为何忽然有了反应。大概是被这过于强力的白痴信号震回了现实世界。 本来是想把她放在马后的,但那样无法监视她的动作,万一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动什么手脚就糟糕了——于是就让她坐在前面了。 于是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颗刚到他锁骨的小脑袋像鸟儿那样机敏地一转,朝向费迪亚的方向。 虽然从这个角度看不到她的眼睛,但库丘林能想象出从那里发射出了怎样的死亡光线。因为哈哈大笑的费迪亚猛地僵住了,张开的嘴半天没合上。 不过,再锐利的视线也无法对费迪亚造成什么伤害。毕竟他的脸皮和他身上的皮肤一样,极硬。刀枪不入的那种硬。 所以他没被唬住,很快缓过来之后反倒愈发觉得有趣。 “喔……真的好凶!” “是啊是啊。” 他敷衍道,双腿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把费迪亚甩在了身后。 “路上小心点啊兄弟!别在睡得正香的时候被她抹了脖子!” 没跑出去几步,身后就传来了一声半真半假的嘱咐。他不由得笑了。离别之际这家伙总算是说了句人话。 目光扫过身前那炸毛的母山猫。她的怒气值一下窜到了顶点,整个人气鼓鼓的,呼吸都变得沉重了。 看着这样凶神恶煞的她,不知怎地,他竟提不起防备之意。 第44章 第十二个梦 ——这个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从斯卡哈那里得知真相后,伊芙陷入了迷茫。 命运再次愚弄了她,使得她四年来所做的一切,都在瞬间变成了笑话。 过去的因与如今的果,竟然完美地衔接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密不可分的圆圈:尤娥萨奇的终结造就了她的执念,而她的执念,却又恰恰导致了尤娥萨奇的终结。 这可真是……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她止不住地想笑,讥笑自己的天真与无力。就算付出了这么多,她依然没能改变命运的方向。 难道这四年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吗? 现在的她几乎回忆不起自己曾经的样子了。可是现在,她忽然再一次发现,就算坚强勇敢地面对一切,就算豁出性命…… 她也依旧是命运的囚徒,无法逃离这个巧妙编织起来的梦的牢笼。 像是一只张皇失措的野兽那样,她试图用锋利的爪牙撼动坚固的铁栏,却一次次地发现只是徒劳。 ——也许我永远都无法逃出去了。 接连而至的失败后,她不禁萌生了这样的念头,顿时陷入了由无助与恐惧催生的狂乱之中。 无论她最后做出怎样的决定——是将未来的事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他——都像是正中“命运”的下怀。 她被这个事实激怒了,无处可逃的焦躁感如影随形。 她知道自己实际上是对这个梦感到生气,对自己的无能感到生气,但还是无法遏制地迁怒梦中的住民。一时间她看谁都不顺眼,不管是库丘林还是费迪亚。 好在这种负能量的状态没有持续太久。起航的第二天早上,海雾散去,甲板上的她看见了意想不到的光景。 在远处的海面上,是一面面熟悉的船帆。 几乎是在瞬间,她认出那是她来时带领的船队。 她知道她被抓住之后,一部分怒火中烧的手下们还是没有听从她最后的命令,与斯卡哈的人起了冲突,其中一些被生擒留作人质。 但她没想到……剩下的人居然没有抛下她这个废物领主,而是原谅了她鲁莽的行为,以及这种行为招致的后果。 他们在海雾中一直跟随,默默地护送她一起返回阿尔巴。 她站在甲板上,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那光芒似乎也照进了她被斯凯岛的阴雨笼罩着的心。 ——豁然开朗。 这四个字用来形容她当时的心境,再适合不过。 这四年并非徒劳。 禁锢着她的束缚确实存在,但无法否认的是,她也获得了许多。 视线那端的一面面帆船就是最好的证明。那是尤娥萨奇不曾拥有的东西。 在这漫长的一千多个日夜里,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尤娥萨奇,为了过去的自己,为了那一个执念。 一次次微小转变的日积月累,使得她成为了伊芙。现在的她不再是过去那个受别人保护的幼稚小姑娘。她不用再自卑地遥望他们的背影——她追了上来,能够与他们并肩而行。 ——终于,她变成了尤娥萨奇理想中的模样。 所以,也许是时候放下过去的执念了。 不是作为被“尤娥萨奇”这一过去的幻影所附身的人,而是作为“伊芙”这一独立的个体,迎接新的人生。 她应该考虑该如何作为“伊芙”、作为阿尔巴岛上的领主活下去了。那才是她的容身之所。 她明白这一切终将泯灭,不管是梦,还是现实。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总会被命运推着搡着,走向下一步。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会就此失去意义。 相反,正是因为如此,才更应该珍惜尚未失去的此时此刻。 至少现在在她胸口跳动着的感动,是真实存在的。 她就此释然了。 ———————————————————————— 同在甲板上的他见证了那一刻。 如薄纱一样遮盖视野的海雾散尽后,蔚蓝开阔的天空再次展现其全貌。 海鸥飞翔而过,羽翼投下的阴影掠过那位女城主的脸庞,迎着海风的她发丝纷乱。 她矗立在摇晃的甲板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远处的一面面船帆…… 然后,忽地露出了微笑。 名为伊芙的女战士,微笑时眉间竟有一丝他熟悉的神情。他在一个熟识的德鲁伊脸上见过几乎一模一样的神情。 那个德鲁伊的名为卡斯瓦德。 【如我之前所言,今天拿起武器的你会成为艾林最伟大的战士,但也会迎来早逝的悲哀结局。】 那一天,卡斯瓦德为他做出如上预言时,脸上就带着这样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在一个战士脸上是很少见的,因为那是预言家的表情。而一个聪明的战士,是不会太过纠结于自己的“结局”的。 但她是个例外。 有着预言家神情的她,确实是个聪明的战士。她有着一个战士应有的决绝,但与其他战士又有些不同。 她的目光中隐藏着犹豫,身体却果断地先一步行动,毫不迟疑地挥下短剑。 仿佛有什么东西控制着她,使她的心灵与□□全然割裂,做到两者互不影响、各行其道。 人总是会被与众不同的东西吸引。 譬如一向冷漠的人脸上,忽然浮现的羞赧;譬如一个性格活泼外向的人,忽然变得不善表达、支支吾吾;再譬如收起心防的阴谋家,展现出的无防备与笨拙。 ……所以,她才会引起他的注意吧。 见到在海雾中默默跟随着的船队后,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柔和了,连带着对待他的态度也和缓了许多。但他觉得这样的她,简直比一语不发时还令人觉得别扭。 (……真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女人啊。) 于是继“危险”之后,他又对她产生了新的看法。 那个时候他不曾料到,接下来在他们两个之间,会发生什么故事。 ———————————————————————— ——两天后。 由于洋流的影响,船只行驶的速度比来时要慢了许多。在这两天里,天气还算不错,没有遇到大风大浪,平稳地在内海行驶了三天。 但在第三天的夜里,风雨互至。 远古时期的单薄船只在巨浪中挣扎着剧烈摇晃,就连身体素质拔群的战士们都无法在船上站稳脚步,跟着船身一起东倒西歪——甚至是在地上翻滚。 除了库丘林之外,所有人都因为晕船而被折磨得一塌糊涂。哀嚎与难以形容的呕吐物的气味充斥了狭小的船舱,忍无可忍的他总不能在甲板上任由风吹雨打,只好溜到了伊芙所在的船舱。 当时大约是下午四五点钟,他拿着油灯进了船舱。 里面一片漆黑。被绑在柱子上的伊芙察觉到了光亮,微微一动,抬起脸来。看她那苍白的脸色,想来也是晕船了。 好在她早上没吃东西——准备食物的人从凌晨就捧着桶,根本顾不上别人——因此她没像其他人那样吐得天昏地暗,但也同样被接连而至的反胃感折磨得面色憔悴。 “干什么?” 大概是身体不舒服的缘故,她的态度又变得凶巴巴的。见进来的是他,没好气地问了一句。 这种态度倒也让他轻松,要是她忽然开始对他嘘寒问暖…… 算了,这种事情大概不会发生的,毕竟她是恨不得杀了他的。 “那边待不下去,来这儿睡一觉。” 他给出了简短的回答,然后把地上的干灯芯草铺平,躺下,灭灯,闭眼。 黑暗中她轻笑了一声,说: “不怕我像费迪亚说的那样,在你睡觉的时候把你宰了?” 他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半真半假地顺着她的话解释道:“我没那么迟钝,不会给你这种机会的。” “这样啊。” 然后她就没再说什么了。 一片寂静中,他没过多久就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她踢醒了。 “诶,搞什么啊!……” 在黑暗中,他有些不爽地抱怨着,敏锐地一把握住了她的小腿。 “疼……把手放开!” 她生气地叫道,纤细的脚腕在他紧握的掌中挣扎起来。 被扰了清梦的他也有些不爽,坏心眼地没有放开手,而是就这样坐了起来,把灯点亮。 朦胧的灯光中,只见一时间没能适应光亮的她眯起眼,身体仍是被结结实实地捆在柱子上。 她的唇色还是很苍白,但比他睡前见到的要精神了不少——大概是呼啸了一整天的风雨终于平静了下来、船舱不再剧烈摇晃的缘故。 “疼?我还没抱怨你踢我呢。”他威胁道。 这时她适应了光亮,睁大了眼睛瞪他。她完全无视了他的抗议,说: “我饿了,你去拿点吃的来。” “……” 如此嚣张,谅是他也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她大概是料定了他不会加害于她,所以才敢这样随意使唤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初次遇见的他这么有信心。 见到如此胆大包天的战俘,倒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他嘴里抱怨着“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啊”,身体倒是很老实地按照她吩咐的那样,去拿了一碗汤和一块干巴巴的面包,然后回到她所在的船舱。 不是他好说话,而是她瞪视的威力完全不亚于她的姐妹——那可是一双能让来自全艾林的勇士们都不禁心里发憷的锐利眼眸。 ——但她的嚣张程度实在是超乎了他的预料。 他耐下性子来把面包掰成小块送到她嘴边,可她居然毫不领情地、嫌弃地扭开了脸。 “不用了。你把绳子解开,我自己吃。” “……” 他的嘴角一抽。 “……放开你?开什么玩笑。接下来你是不是要我去把你的剑拿来,好让你在我肚子上开几个洞啊?” 她笑了,眼睛一眯,柔和的灯光落在澄澈的红色眸子里。那双眼睛像红宝石一样漂亮。 “可以啊,你去拿来吧。”她说。 “不去,你当我傻吗?”他沉下脸来,强硬地把面包往她嘴里塞,“快吃,不吃我就拿走了。” 她认命了,但在妥协前还是小小地挣扎了一下: “你……洗手了吧?” “……” 他没搭理她,趁她张嘴的一瞬间喂了进去。 没得到确切答案的她像是在怀疑他的手脏不脏,忐忑地瞥了他一眼,才慢慢开始咀嚼。 吃着吃着她的眉头越皱越深,最后出声埋怨道: “这面包怎么这么硬啊!……用汤泡一下再给我吃。” “……你这女人怎么这么麻烦啊!” “快点快点!” 在她的催促下,他再一次屈服了。不得不说像他这样的脾气,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一个战俘,已经堪称奇迹了。 现在连他自己都摸不准他自己的下限在哪儿了。 他按照她说的那样,把小块的面包浸入温热的汤中,然后放到了她嘴里。 刚想收回手,吞下食物的她却忽然凑上前来,微微探出舌尖,仔细地舔去沾湿了他指尖的多余汤汁。 …… 霎时间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他仅存的那点不快也就此消失殆尽了。 她倒是面色如常,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行为有什么不妥……可能是饿急了,才连一滴汤都不愿意放过? 喂到最后一块的时候,她比之前几次还要细致地舔干净他的手指。 柔软湿滑、有些粗糙的舌尖与舌面掠过手指的皮肤,牙齿不时有意无意地碰触,颇具危险的意味。令人不禁担心她会不会忽然发狠,用力咬他一口。 周围很安静,方才他出去拿食物的时候就发现外面已是深夜。声响因此显得格外清晰。 皮肤濡湿后对温度更为敏感,感知着她呼吸间的冷热变化。她微微垂眸,长长的眼睫在眼下白皙的皮肤上投下浅淡的阴影。她没有看着他,视线飘忽地落在他的手上,仿佛她对这只手所做的一切,都和这只手的主人没有任何关联。 她没说什么,只是瞥了他一眼,眼中的情感令人捉摸不透。 接着她像吃饱了的兽类那样舔了舔嘴,那两片形状姣好的唇恢复了血色。 ……也不知她究竟是被什么喂饱了。 “这绳子绑得真紧啊,吃饱了之后勒得我更不舒服了,”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也再次提出了过分的要求,“帮我解开绳子吧,好吗?晕了一天的船,不能让我好好睡一觉吗?” 吃饱喝足后,她的语调也跟着软下来了,有几分恳请的意味。 ——但是他拒绝。 “别想了,不可能的。我可是听说过你的光荣事迹——在一夜之间屠光了整个城堡里的男人,是吧?” 她不予否认,只是满不在乎地笑了。 ——啊,果真是个危险的女人。 他再一次确认了对她的看法。 “别担心,我不会对你做那样的事的……想知道为什么吗?” 她用循循善诱的语调说。 有意或无意地使用这如同柔软花香一样的口吻,似乎是女人特有的天赋。 而对此,男人们一向是很难拒绝的。 她的态度时冷时热,也确实令他感到有些好奇。种种原因结合起来,他按照她期望的那样问出了那个问题: “哦?为什么?” “……想知道的话,你靠过来一点,我偷偷告诉你吧。” 这样说着,她的表情十分认真,似乎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会错意了。 于是稍稍收敛心神,他也严肃起来,向前靠近到与她不到五厘米的距离。几乎能再次感受到她温软的鼻息。 “说吧。”他说。 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稍一向前,抬起脸,然后…… 吻了他。 接触到女人温暖的嘴唇,几乎是在瞬间他就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啊啊,果然,被她算计了。 但仿佛正是在那一刻,这几天来与她接触的点点滴滴完成了神秘的酿造,化作了某种甘甜而又辛辣的东西。 ……那种滋味令人无法抗拒。 —————————————— ——伊芙感受到了他一瞬间的僵硬。 难不成真的担心她会把他的舌头咬掉?这个猜想令她有些想笑。 她没有继续深入,而是在短短几秒的碰触后,便结束了这个吻。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动不动,没有拉开与她的距离……是在犹豫? 那双令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里,有着她的倒影。她看见自己露出有些恶质的微笑,恶作剧得逞一般的得意。 但实际上,她的心里却有些怅然若失。 这样的时刻对她来说有些难熬,于是她轻声打破了沉默: “就是这样……听清楚了吗?” 他的回答倒是来得很快,完全不像是在犹豫的样子。 “没有,没听清楚。” “所以……你再说一遍吧。” 第45章 第十三个梦 【想要驯服一个男人的这种想法,对于女人来说是很危险的哦。】 伊芙还记得拉伊给布拉斯纳特的忠告。 不过,如果再次遇见这只红毛狐狸,她会告诉他:想要驯服一个女人同样是一件很不明智的事。 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布拉斯纳特了,现在的她有能力反抗。她可以用拳头与利剑来让他们接受她的方式,而不是被迫接受他们的方式。 所以就算对象是库丘林,她也不打算屈服和退让,更不打算丢弃尊严与理智去苦苦哀求他留下来。 有人曾说过:“在爱情的事上如果你考虑起自尊心来,那只能有一个原因:实际上你还是最爱自己。” 或许确实如此——她最爱的还是她自己。 但在她看来,只有两个完整的人格,才可能组成理想中的爱情。所以她宁可割舍对他的执着,也不愿意割舍这个历经苦难后成就的自己。 尤娥萨奇理想中的这个自己。 而且她已经能预料到了:就算舍弃一切尊严,也终究无法使他留下。 既然分别已是注定,那么干脆放手吧,这样也不至于会破坏美好的回忆。 至少,她希望他在未来的某天回忆起她的时候,嘴角能够带着微笑。 一直以来,她想要追上他的脚步。 经历了种种痛苦的蜕变,为的是能不依靠任何人、骄傲而独立地活下去,为的是抵达能够理解他的高度,与他共赏同一处风景。 可遗憾的是,当她终于追上来的时候,两人却在那个路口分别拐向了不同的方向。 他是阿尔斯特的猎犬。 她是阿尔巴的伊芙。 今后的人生,再无交错的可能。 ……那么,在给一切画上终点之前,她至少想要留下一些什么,聊以慰藉。 (就当做是给我的奖励吧。) 这样想着,她吻了他。 一个吻之后,在他们两人之间便建立起了一种默契。 不去考虑这段关系的未来,也不试图用思维或语言去描绘对彼此的感情。奇怪的是他们都不明确自己在想什么,却能清楚地感知到对方的想法。 他感受到了她孤注一掷的求取,而她知道他的态度是“默许。 那种感觉十分神奇。 仅仅是顺从心中的本能冲动,相互靠近。让一切如烟花般绽放,然后迎来终结之时…… ………… …… ——————————————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使她回忆起了最初的梦境。 纷乱无序的画面,暧昧朦胧的感官。不去考虑过去与未来,仿佛现实世界的一切都在远去…… 她所能触及到的,唯有眼前的这个人。 年轻的他没什么耐心,动作稍有些粗暴地在她身上留下印记。她咬着嘴唇忍耐,没有抱怨,但他伸出手去想掐灭灯光时,她忽然制止了他。 “……我想看着你。” 伴随着轻轻的喘息,她在他唇边说。 昏黄摇曳的灯光下,他认真注视她的表情使她由衷地感到: ……啊啊,没有杀掉他真的是太好了。 没有亲手毁了这个梦,真的是太好了。 ………… …… —————————————— 三天后,船队于午夜时分抵达阿尔巴的海岸。 目送伊芙离开之前,库丘林拉过她的手,给了她一个东西。 在依稀的夜色中,她第一眼就认出了它——是布拉斯纳特曾经见过的那个戒指。 未来的库丘林把它当做挂坠戴在脖子上。出于好奇,她曾向拉伊问起过它的来历。那时拉伊的闪烁其词,如今回想起来,依然是那么地可疑。 关于这个戒指,拉伊显然隐瞒了什么,而且隐瞒的大概是十分重要的事。 难道说她和库丘林之间的故事还没有结束,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吗? 所以这枚戒指才会回到他手里? 她无法预测未来,当然猜不到之后会发生什么。冥冥之中,那种被命运暗算的感觉又攀上了心头。 看着手里的戒指,她因震惊与不安而失神了一瞬,没有听到一旁的库丘林在对她说话。 “……喂,你有听见我在说什么吗?” 他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她才终于回过神来,看向他的目光仍有些怔愣: “啊?……什么?” “果然没在听啊。”他皱眉做出不满的表情,然后反问,“怎么了?这枚戒指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没有,”她连忙否定,转移了话题,“你刚刚说什么了?” 他没再追问,重复了一遍: “我说如果有了孩子,就取名叫康拉。等他长大一点了,就让他来阿尔斯特见我。” “……” (……啥啥啥???) 听他说了这么一大串,刚刚回过神来的伊芙又陷入到了新一轮的懵圈中,一时间无法消化这些信息。 这个年代没有什么避孕措施,她也知道可能会怀上孩子,但没想到他居然…… 连名字都想好了。 他会考虑这些,不知道是不是尤娥萨奇的那场闹剧提醒了他。伊芙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但也不能保持沉默,只好顺着他的思路继续下去,问道: “哦……不过,为什么是男孩子的名字啊?万一是女孩子怎么办?” 这个问题他似乎也事先考虑过,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她: “我感觉会是男孩。如果是女孩就由你来取名字吧,这样也比较公平不是吗?” “……” 如此细致周到的考虑! 伊芙点点头,表示赞同。 接下来他给孩子定了三条规矩,还十分臭屁地说什么“这是作为我儿子的最低底线啊”……自己明明也就不到二十岁的年纪。 完全就是一副傻爸爸的模样。 伊芙静静听着他的嘱咐,心里有温暖的东西在流淌。 她本身就成长于缺乏亲情的环境,此前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母亲,这件事对她来说很遥远。 所以起初她是这么想的:为一个不知是否会降临的生命考虑这么多,似乎没什么必要吧? 但现在她改变了这种想法。因为听到他的话后,她猛然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负责任。 如果真的有一个小生命会就此诞生,那对于她来说一定会是个惊喜,而非一个意外。 因为她相信,每一个孩子都应该在爱与期待中来到这个世界上。 —————————————— 短暂的交谈后,离别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在他的注视下,她头也不回地走向停靠在不远处的船队。 与手下们汇合后伊芙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在海岸驻足。 她望着从影之国驶来的船扬帆起航,望着那船帆逐渐被夜色吞没…… 在为这段感情画上句号之时,她只感到如释重负。彻底放下对他的执着后,她的心终于再次恢复了自由。 三年来心里一直隐隐作痛的部分开始变得麻木,仿佛麻醉药剂在缓缓奏效。 —————————————— 而十年后,在同一个地方。 她站在岸边,目送那个几乎与他一模一样的孩子乘船,驶向他父亲的家乡。 小小的船帆在蔚蓝的海面上渐行渐远。那是个少有的晴天,阳光璀璨,海面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芒,一如少年灿烂的笑容。 “等着吧!我一定会把那个混蛋带回来见你的!” 如此大言不惭地对母亲留下这句话后,甲板上小小的少年转身挥别故乡。 这是自他懂事以来,就一直在说的一句话。对于父亲离开这件事,无论伊芙怎么解释,他都始终无法释怀。对于缺乏人生经验的十四少年来说,这件事是难以理解的。 不过这一次伊芙苦笑着,没有再辩解什么。 因为她知道等康拉到了阿尔斯特,看见父亲身边的另一个女人之后,自然而然就会放弃这种荒唐的想法了。 —————————————— 于是就这样,在她孤独的守望中,他们先后离开了她的人生,然后…… 一去不返。 第46章 第十四个梦 名为“康拉”的小生命诞生于一个平静的夏夜。 ——从此她在孤单的人生中,迎来了一个奇迹。 —————————— 整个过程还算顺利。 即便如此,她仍被折磨得几乎虚脱,冷汗不止。 可当她看见孩子那张哭得皱巴巴的小脸时,一切苦痛都顿时抛到了脑后,只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像所有的人类婴儿那样,他的身体又软又小,薄薄的皮肤泛红。被包裹在淡米色的麻布里,还未受到尘世沾染的生命是最为纯洁的,也是最为脆弱的。伊芙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个极为单薄的玻璃器皿那样,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伤害到他。 他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眉毛严肃地皱着,半张着的嘴嘟起,仿佛有些挑剔地在审视他来到的这个世界。 孩子握成拳的一双小手是最令伊芙感动的部分。指节像一个个红皮花生米那样,指甲近乎透明,整齐的边缘呈月牙形,堪称工艺品一样的精致。 她抱着孩子看了很久,他身上的一处处细节,使她内心的激动如浪潮般接连而起。她探出指尖,轻轻抚过他鼓鼓的脸颊。他感受到了来自外部的碰触与温度,小小的身体动了动,皱着的眉松开,还砸了两下嘴巴。 独自在森林中生存的过程中,她逐渐习惯了与危险相伴的生活,因此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恐惧”这一情绪了。 但在那一刻,面对这样一个软弱无力的生命时,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没有人天生就知道该如何做一个完美的母亲,她也是同样。她的父母不曾告诉她什么是快乐和幸福,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处于迷茫之中,一味地否定自己的价值。 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她希望他快乐。 可是……该怎么做呢? 他身上有着无穷的可能性,等着她来指引和培养。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她于是陷入到深深的不安与自我怀疑中。但就在这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不知是巧合,还是感受到了母亲情绪的波动,看似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新生儿缓缓地握住了她的食指。 ——像是在鼓励她那样。 另一个生命的温度从指尖传递而来,冲散了她在脑海中盘桓不止的负面情绪,一股无穷的力量随之萌生。 她依然不确定自己能否成为一个好母亲,也明白养育后代的过程会十分艰难。 但至少,这一次她不再是孤独一人了。 她的孩子会陪伴她,成为她的支柱,给予她战胜一切的勇气与力量。 而她,则愿意付出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来保护他免受一切伤害,度过幸福的一生。 她将孩子的小手反握在掌心中,虔诚地印下一个吻: “放心吧,妈妈会永远保护你的。” —————————— 没过多久她就意识到育儿任务是多么严峻。 照顾新生儿比她想象中要麻烦许多,她又不放心把他交给别人照顾,几乎所有事都是自己来做。 喂奶、换尿布、哄他入睡。从一开始的手忙脚乱,到两个星期后,她终于熟练地掌握了这些技能。 这样大大小小的事重复几次,再加上处理城里的事务,不知觉中就从白天到了夜晚。 然而忙碌了一天后她依旧无法好好休息,心里挂念着睡在一旁的康拉。如果这个小小的□□在半夜惊醒,她要及时醒来安抚哭个不停的他。 (诶,这小崽子怎么这么多事啊——) 无法及时缓解的疲劳积累了下来,再加上巨大的压力,使她时常感到无比烦躁。但最后她还是硬着头皮,耐着性子,忍过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 眨眼间三年过去。 康拉从“满地乱爬”的阶段进化到了“满地乱跑”的阶段,伊芙终于轻松了一些,至少能睡个踏实觉了。 “妈妈!” 简单的两个字,对她来说却是最有力的命令。这是小男孩最先学会的词,只要用清亮的声音这么一叫,母亲便立即就位。 不管是饿了、想看树上的小鸟、想去河里玩,还是要和妈妈一起午睡,无论在大人看来是多么幼稚而无意义的要求,她都会二话不说把自己的事挪到第二位,一切以他为重。 康拉摆动两条小短腿,颠儿颠儿地跑向她,抱住她的腿。 他仰起脸,眼瞳和他的父亲一样,是清澈的红色,如同闪闪发光的宝石一般。长长了的深蓝色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条小辫子,像幼兽的尾巴。 孩子眼中的光与成人完全不同——明亮,但丝毫不显得锐利。 那是他的灵魂照射在这世界万物上的光,就好似平等照耀世间一切事物的阳光。成年人的目光往往集中在眼前几项事物上,是直线而非发散的。发散的光在成年人眼中会显得呆愣,但孩子却不会,因为他有着足够充沛的精力,足以照亮使他感到好奇的一切。 “妈妈,一起睡觉!” 面对一起午睡的邀请,刚想去仓库清点物资的伊芙只好打发别人先去,自己弯下腰来把越来越沉的小崽子抱起来,回到卧室。 在正午明媚阳光的照射下,康拉握着她的手,没过多久就睡着了。酣睡中他卷翘的睫毛不时颤动,脸庞和身躯完全放松下来,陷入柔软的皮草中。 伊芙不忍在这美好的一刻入睡,静静躺在一旁,看着他缓缓起伏的小胸膛,和半张着的小嘴。 她想起他刚出生时的模样。如今的他已经长大了很多,但依旧能看出那时的模样。三年的时光飞逝,他身上留下了时光的痕迹,不复那时一尘未染的模样。 伊芙轻轻拿起他搁在肚子上的手,放到自己的掌心中量了量,果然长大了不少。 这样做着的时候,色彩缤纷的回忆忽然在眼前闪现——曾几何时她也像这样,把手放在库丘林的手里。在与男性的比对下,她的手也显得很小。 康拉很像他,身上处处有着他的影子。但每当她想起他时,记忆却愈发模糊了。 她于是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放下这个人了,心里涌起的情绪说不上是欣慰,还是惆怅。 她此前一直固执地认为,“爱”这种东西是有限的。就算她曾一度执着于库丘林,终究还是不敌时间的冲刷。 但,这个想法果然是错误的。她对康拉的爱就是一个例外,永远不会淡去。每当她以为自己把所有的爱都给了这个孩子的时候,她都会忽然意识到: 她心里所想的“所有”,指的是多少呢? 直到她的肉体和灵魂都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吗?并不是。他的生命就是她的爱的具现,是她生命的存续。只要康拉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只要拥有康拉的一部分的下一代活在这个世界上,她的爱就永远不会消失。 ……永远不会。 —————————— 康拉五岁了。 时间流逝,曾经能被她抱在怀里的小小一团,眨眼间长成了能靠自己的双腿立于大地的小男孩。 康拉发现别人都有父亲,唯独自己没有。于是开始好奇自己的父亲去了哪里。 伊芙简略地向他讲述了她和库丘林之间的往事。 “他爱你,但是他必须要回阿尔斯特。等你长大了,可以去阿尔斯特见他。”她细心地向他解释,但孩子脸上的表情却越发疑惑。 他还太小,不懂大人口中的爱是什么。他脑中的等式十分简单:爱就意味着要永远在一起。他对母亲的感情就是这样。 不管母亲怎么解释,康拉依然固执地认为自己是被抛下了。 “那他爱你吗?” 康拉这样问的时候,眼圈有点发红。 大概但凡是孩子,总渴望自己是从父母的爱情与期待中诞生的。 对于一个生命而言,“爱”赋予了“意义”,是最初的、也是最为美好的祝福。 伊芙脸上露出被刺痛的表情,但看着他明亮的眼睛,脸上便缓缓浮现柔情。 “是的。我也爱他。” 她是这么相信着的。 “那么他为什么离开我们呢?” 那是一个更加难以回答的问题。 “……相爱并不一定能够相守啊。你将来会明白的。” 伊芙苦笑着,只能给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康拉显然无法接受,赌气地说: “那好吧,等我将来亲自去问问他!” 然后他抱住她,用柔软的小脸蛋蹭她的脸,像个大人那样安慰她。 “别难过,妈妈。”他的话令伊芙感到有些诧异,他比她自己还要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 “他走了,但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会一直保护你的!”他用坚定的语调说。 “……嗯,我知道了。” 伊芙抱着他的手臂渐渐收紧。闻着孩子身上特有的甜牛奶的香气,她的眼眶微热。 —————————— 康拉九岁了。 从父母那里继承的才能开始在他身上显现。从他拿起武器那天起,就开始接连挑战城堡里的战士们。 短短几年后,除了他的母亲之外,其他战士们被他一一战胜,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他是个骄傲的孩子,再加上伊芙太过珍惜他,唯恐自己的一个轻率的决定会使他受到伤害,因此难免缩手缩脚。于是有些纵容了他。 一时间没人能治得了这个猖狂的小崽子,而治得了的他的伊芙又不忍心惩罚他。她清楚他本性不坏,不会做出太过出格的事。 在她的纵容下,城里被调皮的小魔王搞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有的时候是追着狗乱跑,一不小心砸碎了酒缸。 有的时候是抢走诗人的竖琴挂在树枝上。气得诗人一边哭喊着“快还给我!那是很珍贵的东西!”一边跺脚,他还坐在树干上坏笑。 或者在练习魔术的时候,一个不小心点燃了猪圈。半个城的人为此出动,搜捕四处逃窜的猪…… 等等,以前是不是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每当伊芙叉着腰、瞪起眼睛准备严厉地批评他一顿的时候,一看到他真诚的双眼和认真悔过的表情,就立马泄了一半的气。 “下不为例!” “哦……对不起,妈妈。” 康拉愧疚地低下了头,扑到母亲怀里,紧紧抱住她。他已经长到母亲的锁骨那么高了。 伊芙轻叹一口气,收起脸上凶狠的表情,温柔地笑着也回抱住他,用手指梳理他翘起的头发,捡出发间的碎草屑。 在一旁旁观的诗人没能得到正义的伸张,急得直跳脚: “每次都是这样!你会把他惯坏的!打一顿他才能让他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啊!” 伊芙假装没听见。她一向不提倡棍棒教育。 康拉则扭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诗人抱着竖琴一哆嗦,立马噤声。 ………… …… 康拉就这么为所欲为了一段时间。直到那年的某一天,无忧无虑的好日子终于迎来了终结。 他的克星斯卡哈,来到了他的面前。 ——身为男孩子的他,有幸体验到了被大姨妈折磨的苦痛。 小男孩对陌生人抱有动物般的防备与抵触,斯卡哈刚一进城,他就像一只怕生的猫那样躲进了暗处。 他此前从未受过什么挫折。生活在母亲羽翼下的他被很好地保护着,而且一向自信满满,甚至是骄傲的。因此,他最初以为乘船从影之国来到此处的女王,也不过如此。 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趁斯卡哈和母亲在交谈的时候,拉起弹弓,用小石子进行偷袭。 ——没想到看似松懈的女人竟稍一侧身,轻巧地避开了攻击。 康拉有些惊讶。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背对着他的斯卡哈忽然转过身来,锐利的视线准确地落在他身上,接着露出一个令人脊背发凉的艳丽微笑。 “啊啊,真是令人怀念呢……当年你父亲也做过类似的事情。挑衅我可是要付出代价的哦?小家伙。” 她低声说道,声音中的某种东西触发了康拉本能的恐惧。他的本能雷达告诉他这女人很危险,刚扭头想溜,却被一把扯住了尾巴似的小辫子。 他回过头去,斯卡哈的脸赫然放大在眼前。 “嗯……那么,就让我试试你有几斤几两吧?” ——两分钟后,他被斯卡哈摁在地上摩擦。 康拉是第一次经历这种绝望。他拼劲全力去反抗,甚至被逼得发挥出了潜力,在短时间内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度。 可仍旧无济于事,别说击中了,他连碰都碰不到斯卡哈。他的骄傲碎了一地,被碾成了渣渣。 他累到虚脱,仰面躺在地上汗流浃背,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但那双眼睛仍闪烁着不服输的光芒,满是斗志。 在一旁俯视他的斯卡哈见此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就这个年纪来说,已经很不错了。不过还是太急躁了,需要磨砺一番……让他和我一起回去如何?” 后半句话是对着伊芙说的。 这一去不知道要分别多久,伊芙犹豫了一阵,没有立即给出答案。 斯卡哈知道她难以下定决心,于是默默加上筹码:“你同意把他交给我的话,作为交换,我会交还当年关押起来的人质。” 话音刚落,还没等伊芙作出什么反应,仍躺在地上的小家伙先嚷嚷了起来。 “——好!我和你一起回去!” 康拉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他看向惊讶的母亲,解释道:“放心吧伊芙,这样一来你一直放在心上的事能就此解决,我也能得到影之国女王的指导。你说过她是个很厉害的老师吧?怎么想都不是坏事啊。” 不知不觉中,他对她的称呼从软软的“妈妈”变成了响亮的“伊芙”。这么做是在摆脱母亲的庇护,急于昭示自己的独立。 伊芙一直知道他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但他的表现还是出乎她的意料。欣慰的同时,她还是有些担忧。 不过被他这么一说,她也只能点头答应了。 “……好吧。” “嗯,很好。”得到肯定回答的斯卡哈笑意渐浓,仿佛一个得到珍贵原石的宝石工匠。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两天后康拉乘着来自影之国的船离开故乡,独自迎来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旅程。 “等我学到本事之后,就换我来保护你了。” 临走之前,他趴在母亲的耳边悄悄说。 第47章 第十五个梦 这一去,就是三年。 以前天天被折腾得叫苦连连的诗人,在康拉离开后反而成了最思念他的人之一,每天都止不住地念叨: “他怎么还不回来啊。” “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康拉不在好无聊啊。” 这三句碎碎念在一天之中随机播放,搞得伊芙耳根子都快生茧了。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这家伙难道是个m? 康拉在的时候,天天把诗人耍得团团转。他可以说是深受其害。照理来说,康拉一走诗人会是最开心的那个,没想到他却天天遥望海面,盼着那个小混蛋赶紧回来。 她终于忍不住问他: “原来你这么喜欢他?他怎么对你使坏的,你都忘了?” “诶呀,男孩子到了别扭的年纪就是这样,”诗人轻松地摆摆手,一副过来人的口气,“没有人陪他玩嘛,所以才用这种方式故意吸引大人的注意力。” “……这样啊。” 诗人说得确实有道理。在这人烟稀少的临海之城,康拉没有同龄的玩伴,应该真的非常寂寞。伊芙之前没有注意到这点,一是因为康拉懂事了,知道她很忙,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缠着她。二是因为她小的时候没有为此苦恼过。 淘气、撒娇,再被迁就。这大概是被疼爱的孩子才有的特权吧。 她回忆起小男孩灿烂开朗的笑容——她儿时也有过这样的表情吗?她不记得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毕竟她的孩子拥有了这种幸福。 而他的幸福,也会让她感到同样的幸福。 可是…… 想着想着伊芙又开始担忧。 这样从未受过挫折、也没吃过苦头的孩子,能适应在影之国的学武生活吗? 心情突然变得沉重。她陷入了沉默,与诗人一起从窗口眺望远处的海平线。碧蓝的海水撞击礁石,激起细密的浪花。 然而她身处遥远的城堡中,听不见任何海浪冲击时的巨响。一如她无法得知身在彼岸的康拉的状况。 康拉离开后,城堡变得安静了许多。诗人说的没错,只有这个精力充沛的小家伙才能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带来一些活力。 伊芙不会像诗人那样把担心与思念挂在嘴上,但身为母亲,她的挂念当然不亚于他——只是不喜欢表露出来而已。 白天的她与往常无异,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旦她闭上眼睛,他鲜活的模样就会出现在她眼前。 她便沉浸在回忆里,久久无法入睡。有时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会在噩梦中惊醒。 梦往往会将最可怕的想象化作真实。并不是她信不过斯卡哈,只是康拉于她而言太过重要。他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失去他的恐惧早已超过了理智。 她不止一次地梦见自己永远失去了她。然后在幽暗的夜色中,她猛地睁开眼,一时间分不清梦与现实。热泪连连划过脸颊,她浑身都在颤抖,冷汗浸透了睡衣。 就算是和她关系良好的诗人,大概也无法想象她此时脆弱无助的模样。在他们的眼里,阿尔巴的伊芙一向坚强,决不会轻易示弱。 康拉是她唯一的弱点。她从没有感到如此恐惧……就算知道那只是个噩梦,她也无法保持冷静,有几次甚至想要立马驾船前往影之国,一探究竟。 但是不行,她知道。她答应了斯卡哈,就绝不能反悔。 于是只能在稍稍恢复平静后,下床从箱子里取出康拉小时候的衣服,借着昏黄的灯光细细打量,回忆他小时候的样子。 直到累得无法睁开眼睛,才抱着那带有他气息的衣物,在苍白的晨曦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 ——终于,三年过去。 在一个晴朗的上午,那艘熟悉的小船终于从海的那端缓缓展现身姿。 伊芙立即赶到了海岸。船身逐渐靠近,她的心在胸口激动地冲撞着,以至于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旁回响。 未等船在岸边停稳,康拉就率先跳入了浅浅的海水中,一阵小跑奔向母亲,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晶莹剔透如颗颗水晶。 还未等她仔细观察他身上的变化,他就丢下肩上背着的行李一把抱住了她。 “我回来了!妈妈,”伴随着运动后有些急促的呼吸,他用兴奋的语气对她说,“你想我了吗?我好想你啊。” 他成长了不少,身高几乎快要赶超她了,身材也壮实了不少,开始有了男性的轮廓。但他还没到害羞的年纪,依旧像一个孩子那样,用直白的语言表达自己的真实感情。 (怎么可能不想你呢?) 伊芙想说,但没能说出口。一阵哽咽涌上喉头,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她紧紧抱住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死死抓住救命稻草那样。感受着他身上生命的热度,三年来的担忧与恐惧全部化作了更为强烈的决心—— 一定要好好保护你。 她在心里再次发誓。 ———————————————————————————————————————— 康拉坐在架起的锅边,开始享用午餐的时候,她终于有机会观察他身上的变化了。 他十二岁了。脸上的表情还没有完全脱去孩童的稚气,但散发的气场明显比他离开前成熟稳重了许多——是经历斯卡哈锻炼后的结果。 食量似乎也增大了。他在船上漂了好几天,没什么东西可吃,到了家可算能饱餐一顿了。 他一边吃着,一边迫不及待地对伊芙讲述自己的见闻。 首先是抱怨了一通斯卡哈的心狠手辣。不过抱怨归抱怨,字里行间她能听出来他对斯卡哈的信服与尊敬。 “最开始我改不掉赖床的习惯,斯卡哈就罚我不许吃早饭,还要加量练习。我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简直像是在打雷,”这种夸张的描述口吻之前从未有过,伊芙怀疑他是不是跟丘尔学会的,“还好有个好心的大姐姐帮我……” 伊芙预感到了什么:“大姐姐……?” 康拉仰起头咕咚咕咚灌下几口牛奶,回答道:“嗯,斯卡哈的女儿尤娥萨奇,你知道她吗?” 从康拉口中听见自己曾经的名字,伊芙因惊讶而失神了一瞬。 但对于她来说,那个单纯的少女已经是过去的幻影了,与她并无什么关联。于是她很快镇定下来。 “嗯,知道。”她说。 ……只是,不知道尤娥萨奇见到康拉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果然,像我这样的人是不行的啊。 大概会这样想着,有点点不甘心的同时,又感到有些欣慰吧。 被留在了过去的少女无能为力,只能像个旁观者那样,看着未来的自己完成梦想。 康拉对于她来说,是怎样的存在呢? 与心上人无比相像的这个孩子,究竟有没有自己的一部分呢?疑惑着,她还是忍不住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孩子,付出感情…… “尤娥萨奇姐姐对我特别好。” “她总是给我好吃的,还会帮我收拾房间、缝补衣服。她会为了我向斯卡哈求情,不管犯了什么错都会原谅我。 “休息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可惜她不能离开城堡,不然就能一起出去钓鱼了呢。” “不过,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会带鲜花和野果给她,她会很高兴地亲我的脸……啊,对了!” 康拉说了一大通,接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放下手里啃了一半的面包,一溜烟跑了出去。 没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狗。 “这个小家伙临走前尤娥萨奇姐姐给我的。她以前养了一只叫西雅的狗,这是它的后代喔,很可爱吧?” 康拉说着把小狗举到伊芙面前。她伸出手摸了摸小动物柔软光滑的毛皮,熟悉的触感在记忆之海激起了涟漪。 那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寂静夜晚,少年潜入了少女闺房,怀里装着用来填补她寂寞的白色小生命—— 【她叫西雅。】 他告诉她。 那个时候的他,完全是一个普通少年的模样,瞬间让她忘记了他是个生活在远古时代、要一生与危险相伴的战士。 现在回想起来,他大概早就察觉到了她的心意,只是到最后都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 她记不清他们那时具体都说了些什么,但一定是充满了青涩气息的、少年人之间才有的傻里傻气的对话吧。 那段时光已经回不来了…… 影之国如同一个珠宝盒,装满了如宝石一般闪闪发亮的美丽回忆。 又像是一本厚厚的童话书,记载了一个在恐怖国度发生的、却又有着最为纯洁的幸福的诡异童话故事。 而她如今所在的阿尔巴,则是被逐出了伊甸园之后的骨感现实世界。这里虽然是她的归宿,但她并不喜欢这里,因为她在这片土地上经历了太多痛苦与辛酸…… 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现在的她有康拉。 她欣慰地笑着又揉了揉小狗的脑袋。淘气的小东西仰起头来咬她的手,以示抗议。 看见母亲脸上浮现寂寞的笑容,康拉以为是自己说了太多有关别人的事,让她感到失落了。 于是把小狗塞到她怀里,用两手捧起她的脸让她看向自己。 “干嘛露出这么难过的表情啊?……”他注视她的双眼,一副严肃的表情,目光中满是真诚与坦率,“别担心,我最喜欢的当然还是伊芙啦!” 他的体贴让她感到心头暖暖的。 “哦?……是吗?” “当然!”康拉拔高声音,向她保证,“骗人我就是小狗!” 这句话把伊芙逗笑了。 (……你确实是小狗呀。) 她偷偷想着,没敢把这个想法告诉康拉。 不然他又要闹别扭了。 第48章 第十六个梦 这次回来,康拉的身上发生了很多改变,其中之一就是他对父亲的态度。 这大概和尤娥萨奇有关。她忍不住对康拉说了很多有关库丘林的事。 而康拉原本就对父亲抱有复杂的情绪。 母亲嘴上说是放下他了,但在他离开之后却从未让别的男人走入她的心;新认识的温柔大姐姐又总是把他挂在嘴上…… 就很气。 有点点嫉妒,有点点不服。 再加上被抛弃的不甘,他对父亲的态度就这样,转化为了某种天真的敌意——类似他对诗人恶作剧时的感情。 素未谋面的男人变成了少年的假想敌,变成了少年自我要求的标准。 康拉力图在一切事情上超过他。 从影之国回来之后,不管是身高、钓鱼还是武艺,每一项他都会询问伊芙,然后默默锻炼自己。 在他经常钓鱼的那条河边有一棵树,树干上刻着层层增高的横线,记录着他的成长。 每隔一个月他都会靠着树干笔直站立,让伊芙用匕首在树干上刻下新的痕迹。之后他会像期待圣诞节礼物的孩子们那样,兴奋而又不安地转过身,看看和上一次相比自己又长高了多少。 “我有他高了吗?”他问。 “没有呢。不过你还小,将来一定会超过他的。” “……好吧。” 康拉听了有些沮丧。 但时间是不会因此加速的。他只能督促自己多喝牛奶,然后经常跑出去晒太阳。 …… 康拉也很喜欢钓鱼。如果在城里找不到他,那么他不是去了海边,就是在森林里的那条河边。只要去这两个地方就一定能找得到他。 他经常盘腿坐在石头上,在阳光下很懒散地弯着背。那背影几乎和他老爹一模一样。 (……基因真是可怕。) 去河边找孩子的伊芙每每看见,都会不禁感叹。 “他钓到过这么大的鱼吗?” 有一次康拉从河边回来,浑身湿漉漉的,从头到脚都在滴水。他的双手死死抱着一条近一米长的大鱼。 那有着光滑身体的可怜生物在他的臂弯中死命挣扎,却敌不过他的力气,只能用尾巴噼里啪啦地扇他的脸。 “这个我不清楚……”伊芙帮他逮住了鱼尾巴,“不过你钓得比他要快,姑且不提技术,运气一定比他好。” “哼哼哼。” 总算在某一件事上赢过了假想敌。康拉笑起来,得意得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 从影之国回来之后,能陪他练习武术技巧的就只有伊芙了。虽然在别的事情上比较纵容他,但唯有在这件事上,伊芙从不会手软。 斯卡哈的眼光不会错。康拉确实是个极富天赋的孩子,他学得很快,回来后不到两年,就从被母亲揍翻在地的水准,慢慢上升到了能和她不相上下的程度。 那棵记录着他成长的古树,同样见证了他的进步。 眨眼间一年多的时间过去,这是康拉回来后的第二个秋天,他满十四岁了。 又是一场对决后,气喘吁吁的康拉慢慢站直,收起防备的姿态。白色的吐息萦绕在他红彤彤的脸颊边。 “现在的我……能把他打趴下吗?” “不行,至少要能打得过我才有可能。不过等你长大了,肯定不会输给他的。” “那当然!” 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接着少年放下木枪,平躺在树下柔软的落叶堆上。他被晒成小麦色的脸庞上有着斑驳的叶影。 阳光透过秋季金黄的叶片,周围的一切都盖上了一层通透的金色薄纱。 伊芙走到他旁边坐下,用手指梳理他凌乱的头发。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并不像许多十四岁的男孩子那样抗拒母亲的碰触。 这些年来他的性格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大变化,对待伊芙也像从前一样,叛逆期的症状并没有在他身上显现…… 或者说,他的叛逆对象只限于存在在话语中的父亲。康拉向往他,却又不愿承认——因为他依然坚信自己是被抛弃了。 不过随着时光流逝,他对父亲的好奇丝毫未减,倒有增加的趋势。 最近伊芙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心在远离她,飞向蔚蓝海洋的彼岸。 伊芙把那枚金戒指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他。 随着身高的增长,少年的手也长大了,变成了一双粗糙的、属于男孩子的手。手上增添了许多伤口痕迹,指甲也为了方便抓握长|枪而剪得极短。 不过比起成年男性还是差了很多,伊芙给他的那枚戒指他只能宽宽松松地套在大拇指上。他怕不小心搞掉了,就找了根绳子挂在了脖子上。 沉默了一会儿,康拉缓缓睁开了眼睛。从树叶缝隙间漏下的阳光落在他清澈的红色眸子里,使得他的眼睛显得尤为明亮。 他的手摸向脖子上挂着的戒指,眼睛转向一旁坐着的女人…… “伊芙,”他严肃地说,“我想去阿尔斯特。” 那只温柔抚摸着他头发的手,忽然停住了。 伊芙低头看着他,眼中的爱意,湿润而又沉重,仿佛清晨叶稍挂着的露水,即将滴落在他的身上。 他的发丝穿过她的指缝,顺滑的触感,靠近发根处还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向来果决的她,一旦牵扯到有关康拉的事,就会少见地踟蹰不前。 这个富有生命力的小东西又要离开她了。上一次离别的痛苦还历历在目,这才过了不到两年,说实话她是不想放他走的…… 但她明白康拉的愿望是多么急切。他这么年轻,充满活力和好奇心,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充满了新奇。 虽然他兴冲冲地离开后,独自留下来的她又会饱尝寂寞与担忧的折磨,但她不应该因为自己的顾虑和私心,而限制了他的自由。 “好吧……” 所以在一番考量之后,她最后还是同意了。 等待着她回答的康拉终于得到了准许,开心得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抱住了她。 “放心啦,我不会像他那样离开你的……我很快就回来。” 他郑重地作出了保证。 —————————————————————————— 于是,在那一年的秋天,他离开了。 ——“等着!我一定会把那个混蛋带回来见你的!” 留下这句话后,康拉挥别岸边仰望着他的伊芙和诗人,驾船离去。 为了给这个来自异乡的孩子在阿尔斯特人面前赚足面子和地位,他的那艘小船上塞满了珍宝,还有供他在旅途中享用的美食。 不过他没有带走尤娥萨奇送给他的那只小狗,而是让它留下来陪伴伊芙。 望着逐渐远去的主人,这聪明的小动物发出了难过的呜咽。伊芙蹲下来,挠了挠它的脑袋。它回过头来看她,像在微笑那样张开嘴,伸出舌头喘气。 “只剩下你陪我了啊……”她盯着小狗黑亮的眼睛,忽然发出寂寞的感叹。 一旁沉默着的诗人听见了,猛地回过神来。 “诶?不是吧?——还有我啊?!” 呜呜,我的存在感居然比上一条刚来的狗。 听着诗人叽叽歪歪的哭诉,她感到自己的悲伤缓解了许多。 —————————————————————————— 康拉离开后,伊芙的生活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 清闲下来的时候,她总会来到河边,坐在树下。 过去康拉常常在这里钓鱼,她就会坐在树下的这个位置看着他。等他玩儿累了,就会挤到她身边来睡一觉。 这一次与上一次不同,康拉不用面对艰苦而危险的训练,伊芙的担忧也就减轻了一些。 不过,这份无法填补的寂寞还是令她难以忍受。她只能依靠想象康拉在阿尔斯特的生活,来舒缓这份痛苦。 在树下闭上眼,各式各样的画面就浮现在眼前,仿佛她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 康拉一向是个直性子,不会收敛自己的脾气。所以他抵达阿尔斯特的那一刻,在他心中积累的所有不满会就此爆发。 父子俩互不相让,可能会因此打一架。不过经此一战,康拉也就会释怀了…… 没有什么根据,她觉得男人就是这样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只要打一架,往往就能解决很多问题。丘尔和卡特是这样,费迪亚和库丘林也是这样。 ……也许这就是男人吧。 和好之后……他会见到父亲的妻子。 对他来说那大概会是个不小的冲击吧,但他是个聪明善良的孩子,最终也一定会理解并接受这件事的。这样一来,他也会渐渐开始理解她和库丘林之间的关系了…… 明白自己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然后明白自己不是被抛弃的孩子。 父子俩的爱好也很像,大概会一起去钓鱼吧。钓着钓着搞不好会吵起来,把鱼全都吓跑。 康拉向来活力充沛,也很能折腾人。 这么一想,拉伊作为调停人大概有得愁了。 伊芙想象着拉伊生无可恋的表情,幸灾乐祸地笑了。 弹弓是她教给康拉的,结果学会了之后,他反倒玩儿得比她还溜。 不知道他和拉伊比试一番,赢的会是谁呢? 康拉在家的时候,诗人经常受到弹弓的骚扰……有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搞的,屁股上就挨了一石子。 阿尔斯特的人们大概也免不了这种折磨吧。 平日里康拉会跟着他们一起打猎、一起骑马在草原上驰骋。 库丘林也许还会把他扛在肩上,摘树梢的果实。 快活了一天后回到城里,晚饭时大家聚在火炉边,听大嗓门的汉子们吹牛,哄笑着享用刚出锅的热肉汤。 在柴火的噼啪声中,无忧无虑的一天就这样过去…… 阿尔斯特应该有许多和他同龄的孩子吧。之前他一直没有什么玩伴,这下就能交到朋友了。 搞不好还会遇见喜欢的小姑娘,把她一起带回阿尔巴呢。 ………… ……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正经历着自己的成长。等他回来的时候,不只是外表,心灵也会成熟许多吧。 色彩缤纷的画面充满了她的脑海,微笑在不经意攀上伊芙的嘴角。她一向严肃的表情融化在秋日的阳光下,变得十分温柔。 她经常这样想象着,从夕阳时分直到夜幕降临。 时光流逝,她依靠着的古树从枯叶纷纷、再到叶片落尽后只剩下光秃秃的青黑色树枝,再到盖满新雪…… 眨眼间两个月过去了,诗人又忍不住开始碎碎念,伊芙则是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 直到那天,影之国的船突然毫无征兆地在海岸登陆。 “伊芙……康拉死了。” 来到她面前的斯卡哈,这样说道。 “被他的父亲,杀死了。” 第49章 最后一个梦 【1999年3月11日·凌晨】 【日本·冬木市·深山町】 在一片黑暗中,刚睡下不久的百夜募地睁开了双眼。 “……” 惊醒后她一时动弹不得。 除了在胸口不安冲撞着的心脏,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像是死了那样,异常沉重、冰冷。 感觉像是刚发了一场高烧,全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光了。身体仿佛是中空的,完全使不上力气。 她只能呆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脑海与墙面一样,都是一片空白。 如往常一样,在睁开眼睛回到现实世界的瞬间,她失去了梦中的所有记忆。 自第一个梦境开始以来,已经过去了三年,她早已习惯了遗忘梦境。 换作以前,如果睡着睡着惊醒过来,她会盯着天花板稍发一会儿愣,然后翻个身继续睡。 ——不过这一次与以往不大一样。 【不能睡着。】 【不能再回到梦里了。】 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念头,支配了她。 虽不记得梦的内容,但梦中的感觉深深刻印在了她的灵魂之中。 ——恐惧。 那个梦令她感到难以言喻的恐惧。 就像站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边缘,她看着脚下的深深处,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摆着,似乎下一秒就会失去平衡,坠入深渊…… “……!!” 意识模糊间她触电似地一颤,惊恐地发现自己差点坐着睡了过去。 ——如果再次进入梦中,会发生什么呢? 光是这个念头闪过脑海,她的身体就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虽然她失去了记忆,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感到如此恐惧。 但无法预料的恐惧,往往才是最令人感到害怕的—— 所以她本能地抗拒它,如同常人本能地抗拒死亡。 (……不能留在床上,会不小心睡着的。) 这样想着,她中了邪一样地掀开被子,下床走向客厅…… —————————————————————————————————————————— …… 接下来的五天里,她一直拒绝入睡。 刚开始的那几天她还能强打精神,依靠各种娱乐勉强撑过去。但到了第五天的傍晚……终于,不管是游戏还是恐怖电影,再刺激的事物都无法驱散她的睡意了。 百夜倚在窗前,手里举着这一天的第七杯咖啡。 长时间积累下来的疲劳使她感到晕眩,身体摇晃不停如风中的芦苇。 但她不敢坐下。她感觉现在的自己只要坐下来,甚至能在过山车上睡死过去。 瞪着因睡眠不足而失神的双眼,她感觉灵魂与□□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拔河比赛: 【不要睡!】 ——灵魂绝望地尖叫着。 【快睡!】 ——超负荷工作的□□频频发出警告。 这样下去自己说不定会猝死…… 她隐约意识到。 不过这并没有使她发觉自己的行为有多么疯狂。严重睡眠不足的她早已无法理性地思考。最重要的是于她而言,对梦境的恐惧早已压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继续拒绝睡眠会有什么后果?她根本不在意,唯有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警钟长鸣: 【不能睡。】 【不能睡。】 【不能睡。】 可是现在,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就快要赢过灵魂了。也许下一秒她就会强行进入休眠模式,晕倒在地…… 但是不行,不行。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她绝对不能睡过去。 ……那么,她该怎么办呢? 透过落地窗,她看向窗外的风景。夕阳中的冬木市安静祥和,远处隐约可见波光粼粼的海面。 但美丽的景色没能触动她,她木然看着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这个城市,忽然想到了一个新方法—— 那就是不停走动。 于是她就这么穿着睡衣,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 像一个失去了生前记忆的幽灵那样,百夜在柳洞寺所在的山林中游荡了整整一天。 选中山林是因为山路难走,一个不小心便会失足。所以她必须集中精神,这也就有助于她榨干自己最后一丝力气。 虽说成功地保持了清醒,但她的身体已经濒临崩溃。灵魂似乎已经离开了身体,她就像是一个上了弦的玩具那样,机械地重复着“行走”这一动作。 一直到第二天的傍晚,她不知不觉地走出了山林,来到了穗群原学园附近。 此时正值黄昏,也是学生们的放学时间。 行走在夕阳中的百夜忽然停下了脚步,站在路边。 喧闹的说笑声。形形色色的学生如水中的游鱼,接连划过她的视野。 她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每一个人,从小学部的孩子们,到高中部的青少年。 然而她的目光却是失去了焦距的。 她看着的并不是他们本身,而是透过他们每一个人,都看见了别的什么…… 什么? ——记忆受到眼前场景的刺激,开始沸腾,即将溢出。 她隐约回想起来,是一个人。 好像……是一个男孩子。 可怎么都想不起他的名字,连模糊的形象都无法从脑海中搜寻出来。 ……不过,既然是个男孩子,那么他一定和眼前的这些孩子们,有一些共同之处吧? 比如从校门口走出一个高个子的孩子。 梦里的男孩,个子好像也很高。 有段时间身高他拔得太快,步伐一时间无法跟上。于是跑起来像踩着高跷那样,显得有些奇怪。 眼前的这个孩子大概也是同样的情况,脚步也有些笨拙……像他。 又有一个孩子进入了视野。 短头发……不像他,他的脑后留着几缕长头发,跑起来会像小动物的尾巴那样摇摆。 ……不过脸上灿烂如阳光的笑容,倒是很像他。 那个背着破破烂烂的运动包,急匆匆跑过去的孩子,身上有着他的影子—— 他也经常把衣服和布包弄得破破烂烂的。 那个大声说着“明天见喔!”,对着朋友挥舞手臂的孩子,也与他有几分相似—— 他离开她的时候也是这样向她道别的。 那个倚着墙壁,揪着手指上倒刺的孩子—— 他也时常有这个小动作。 那个等待信号灯转绿,双手插兜仰望天边飞过的乌鸦的孩子—— 发呆的神态有那么一点点他的样子。 那个站在便利店门口,吃着刚买来的关东煮的孩子,咀嚼时腮帮鼓起来,和他的吃相重叠在一起。 还有那个拖拉着脚步的孩子…… 那个向朋友抱怨老师太严格的孩子…… 那个兴冲冲地讨论棒球比赛的孩子…… 都像他。 但……都不是他。 这个世界上,也不会再有像他那样的孩子了……再也不会有了。 再也……不会有像……诶?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哦……对了。 是叫康拉。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康拉那样的孩子了。 为什么? 因为…… 孩子们一个个走出了她的视野。 信号灯转绿。 乌鸦的鸣叫声渐渐远去。 盛放关东煮的纸盒进了可回收垃圾箱。 她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她终于想起来了。 在那个梦里,她的孩子死了。 —————————————————————————————————————————— 【伊芙,康拉死了。】 直到听见斯卡哈带来的消息为止,那一直是一个美好的梦。 如漫步云端,太过幸福以至于有些不真实的梦。 她迎来了人生中最宝贵的馈赠——一个时而淘气得令人火冒三丈、时而可爱得让人恨不得揉进怀里的小家伙。 他吵吵闹闹地加入了她惨淡寂寞的人生,给她的生命染上了色彩。 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化作一副梦幻缤纷的画作,她用华丽的金色画框将它装裱起来,展示在她灵魂的博物馆中。 在纯白的博物馆中,唯有这一处色彩斑斓。 那里曾承载着她生命的所有意义。 直到那一天,消失已久的那个男人再次闯入她封闭的世界,将那幅画撕成碎片,然后付之一炬。 【被他的父亲杀死了。】 在短短的两句话之间,她失去了一切。 第50章 第一个梦 ——正是在这一刻,【梦】取代了【现实】。 伴随着海量的记忆在脑海中复苏,一阵晕眩的巨浪来袭。 巨大的痛楚在身体中震动。她失去站立的气力,跌坐在原地。 声带在震颤,喉咙几乎鼓胀了起来。 可是却发不出像样的尖叫,而是像濒死的野兽那样,发出阵阵低哑的嘶吼。 悔恨的泪水灼烧眼眶,如纷纷落下的雨点,滴落在浅灰色的地砖上,化作深色的斑点。 …… 曾经的她以为,人类说到底也不过是做工更为精细一些的机器。 而灵魂,则是他们在面对无法逃避的毁灭时,聊以自|慰的神圣谎言。 印刻在灵魂上的情感,无论是痛苦还是喜悦,在种种生理功能的影响下,也都是终有一天会泯灭的幻觉,宛如水中虚假的倒影。 ……不过,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烙印在灵魂上的疼痛大概永远都不会消散。 她也不允许它消散。 因为比起那个杀害了孩子性命的男人,她最恨的…… 实际上是她自己。 如果在十几年前的决斗中,毫不犹豫地杀了那个男人就好了。 如果那个时候拦住康拉,不让他去阿尔斯特就好了。 如果自己能更谨慎一些,陪着他一起去就好了。 如果…… 如果。如果。 非理性的虚拟句式占据了她的脑海。她就这么用无尽的悔意折磨自己。 那个瞬间,她甚至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如果这个孩子生来就注定要迎来如此残酷的结局,那么…… 她宁可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 —————————————————————— 黄昏时分。 发生在学校附近的异常一幕,吸引了来往行人的注意。 身穿睡衣的女人,孤零零地游荡至此。盯着校门口的她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跪倒在地,像是在忍受着剧痛那样,低声啜泣。 这样的姿态在旁人的眼里,怎么看都像是个精神病发作的疯子。 “哭得好吓人啊,那边的人……不知道是怎么了?” “要不要去问问看,说不定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呃,那你去问啊!” “诶——不要吧,你怎么不去啊……” “我也有点害怕嘛。要不……先报警吧?” 他们频频投以夹杂了好奇与恐惧的视线,或是小声议论。 但始终没有人敢靠近。 他们远远地打量孤岛上的她,直到一个身穿小学部制服的男孩子走到了她的面前。 “……大姐姐,你还好吗?” ——仿佛从水面传来的声音。 在悔恨中不断下沉的她被唤醒,睁开了眼睛。 同时一股暗流托起她的身体,将她推向水面…… 回到现实的瞬间,身体感受到了初春冰冷的空气。她像是从噩梦中忽然苏醒过来那样,一时间忘记了哭泣。 “那个……你能听到吗?” 饱含关切的声音再一次从头顶传来。 她缓缓抬起头,一抹温暖的色彩落入眼中…… 站在面前的陌生男孩子,发色如同远处渐渐被地平线吞没的夕阳。他的脸上带着十一二岁孩子所特有的单纯神情,坦率的目光其中夹杂了些许的担忧与不安。 ……她的孩子也曾处于这个年纪。 她怔怔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男孩,想。 但不一样的是,康拉的时光停滞在了十四岁的那一年。 在她的回忆中,他会永远保持少年的模样,不再成长…… 她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泪水却止不住地划过脸庞。 要是换作别人,大概早就被她这样的异常举动吓得拔腿逃跑了吧,但眼前的这个男孩子却没有。 见她哭了,他有些慌张地扶住她的肩膀追问: “请问究竟是怎么了?……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事吗?” 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衣,来自外界的温暖传递而来。 透过他,她再次看见了康拉。 那个淘气的孩子,有的时候闯了祸又不肯认错,顽劣的嘴脸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可一看到她气得红了眼眶,他的倔强顿时烟消云散,惊慌失措地连连认错。 “对不起,妈妈,别生气了……” 这样说着,他会用手指抹去她眼角的泪水…… ——就像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孩正在做的那样。 可能是因为想起了这段回忆吧,触及到他指尖的温度时…… 方才还一直沸腾着的恨意神奇地平息了下来。 而在她松懈下来的这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晕眩感趁虚而入—— 体力透支的她,精神状态原就岌岌可危。记忆的恢复则又是一次巨大的冲击。 勉强牵系着意识的那根细线终于不堪重负,“啪”地一声,彻底切断了。 忽然降临的漆黑吞噬了眼前的一切。 最后的记忆,是向前倾倒的视野…… 以及一个陌生而温暖的环抱。 —————————————————————— ………… …… 她就这样陷入了梦的最深层,失去了一切觉知。 那里并非寂静,而是单纯地失去了一切声音。 那里并非一片漆黑,而是单纯地失去了一切色彩。 那里并非冰冷,只是单纯地失去了一切温度…… 假如死后世界存在的话,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在那里,她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 时间这一概念本就模糊。 在没有测量工具的时候,更是如此。 不过当新的梦境开始时,她隐约能够意识到自己睡了很久。 嘈杂的声响在耳畔流动,逐渐变得激烈而真切。 隐约感觉到那声音中有着某种熟悉的东西……是什么呢? 她在内心探寻着答案,沉重的身体缓缓转醒。 知觉随之回归,她的指尖动了动——粗糙而冰冷的感觉传来的同时…… “啊啊啊啊啊啊——!!!!!!!!” 女性锐利的尖叫声,划破了阻隔着她与现实的那层薄膜。 她猛地睁开双眼。 清醒过来的瞬间,她认出了那声音令她感到熟悉的东西—— 恐惧。 在眼前上映的,是似曾相识的场景。 昏暗的会客大厅。 如待宰的羊群那样,聚集在一起的女性。或年老或年少的面孔上,写着同样恐惧的情绪。 在黑暗中她们一同看向明亮的门口方向,仿佛在台下目睹一场猎奇戏剧的观众。 【不要!不要!】 视线的尽头是一个沐浴在阳光中的女人,挥舞的双手在这样尖叫着。 扮演恶魔的强盗们用无情的利齿与爪子撕破了她衣物,洁白柔软如花瓣那样的身体被摁在粗糙的青石板上。 台下的观众们都预感到了接下来的剧情——蹂|躏、碾碎。 但年老的那些深知自己的无力,年轻的要首先保护好自己怀抱里的孩子,或者只是单纯地没有反抗的勇气。 所以在受害者向她们伸出手,乞求帮助的时候……她们纷纷扭过头,避开了目光。 ……仍旧看着那个方向的,唯有刚醒过来的她。 眼前上演着的这一切:女性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凌乱的金发,青紫的伤痕,还有恶魔粗鄙的嬉笑声。 组合在一起,便重新构成了布拉斯纳特的噩梦,撕扯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看着这一切,阴影中她脸上的表情由刚转醒时的木然,向无声的狂乱发展…… 恶魔的爪牙还没有伤害到祭品的身体。 ——她想。 还没有被侵入,还没有被掠夺,还有希望。 还来得及阻止这个梦。 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还来得及! “——艾默尔!你做什么!” 背后传来制止的警告。一只手捉住了她的袖口。 但除了那绝望的哭诉声,其他的声音都无法传入她的耳朵里。 ——这场恶毒的表演必须立刻中止。 只有这个念头霸占了脑海。 刚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她的思考能力还没恢复,无暇考虑这样冲动的举动会给自己招致怎样的灾难。 她忘记了:她不再是那个所向披靡的女城主,而仅仅只是一个不到六岁的小女孩。 别说是帮助别人,她连自保都无能为力。 可在伊芙十几年的记忆里,制止残忍的暴行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还没发现自己的处境已经发生了改变的她,像以前那样抬起手臂,莹蓝色的光芒在指尖闪现。 然后她念出了那个熟悉的单词: “……ansuz!” ——下一秒,昏暗的会客厅被橙红的烈焰点亮。 —————————————————————— 同一时刻,城堡三百米外的树林中。 “喂喂!瑟坦特,你快看!” 正指挥着其他人准备偷袭的他听见呼唤声,回过头来。 朝着朋友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原本一片昏暗的会客厅内摇曳着火光。 守在门口的强盗们慌了神,注意力从身下衣衫凌乱的女性转移到门内。 火势很旺,快速地蔓延,青烟冉冉升起。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诶?怎么起火了?” 身后的一个孩子问。 他也抱有同样的疑问。 不过答案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强盗们忙着控制火势,给了他们发起进攻的好时机。 他们一共十几个人,其中最年长的也不过十一二岁,都是些小孩子,攻击成年人可以说是十分冒险的行为……但他们别无选择。 此时正值秋季,卢赫祭即将到来,为了准备充足的野味,成年男人们一同外出打猎。 强盗们瞅准了这个机会攻破城堡,并将城中的女眷都聚集到会客厅中,打算一并掳走。 他们这群男孩子因为在外面打曲棍球而逃过一劫。等玩够了回到城堡,面临的便是这样的情形。 商量之后,他们决定先派两个人去森林里去通知大人们。然而这一来一回,不知要要耗费多长的时间。在这不可估量的时间之内会又发生什么变故,更是无法预测的。 所以他们决定,先试着凭自己的力量赶走入侵者们。 因为就算年纪尚小,他们也同样是阿尔斯特的男性,理所当然地肩负着保护故乡的责任。 “就趁现在……走吧!” 发令的是谁并不重要。他们心照不宣地握紧武器,冲向前去。 强盗们正为逐渐扩大的火势苦恼,没料到自己背后的空隙已被盯上,冷不丁地被弹弓射出的石子敲中后脑勺。 骂骂咧咧地回过头去,瞬间便迎上锋利的剑刃—— 腹部,颈部,眼窝,心口。 孩子们年纪虽小,但也已经开始接受作为战士的训练,深谙人体脆弱的部分。手里握着的武器就算是缩小版,也有着夺人性命的潜力。 一时间鲜血飞溅。 大概没料到这么快就会有人来解救女人们,因此守着的强盗也不过十几个人,更多的在别处。 不过两三分钟的时间,便已大致处理干净。打头的他率先进入到会客厅中,里面的光景如想象中的一样混乱不堪。 等来救援的女人们挤出门口,站在人群逆流之中的他看见了意想不到的光景…… 被火焰簇拥的客厅正中,强盗中的一员像掐着一只垂死的兔子那样,将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拎到半空中。 死命抱着他右手手臂的少女,大概是女孩的姐姐。然而她根本敌不过男人的力气,像一只蝴蝶那样被轻巧地挥开了。 想再次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男人右手握着的短剑扬起,向着女孩的心脏刺去—— 为什么偏偏对一个小孩子下手? 目睹这一切的他来不及思考答案,身体直接做出了反应,然而比他还快的,是一颗突然飞过的石子。 他知道那是谁射出的——他最好的朋友,他们的配合一向完美。 及时击中强盗的石子先一步制止了暴行。他随后赶到。 如之前那样,强盗转过身来的一瞬间,便是他生命的终结。 短剑自上而下,剖开了腹部。 鲜血涌出,脏了他的手。他看着比自己身材高大的成年男人慢慢跪倒在地,鲜红的液体在青石板上蔓延,一如他双眸的颜色。 “咳……咳!呜……” 从强盗指缝中滑到地上的小兔子终于得以呼吸,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艾默尔!……” 她的姐姐连忙赶到她身边。 “——干得好!瑟坦特!”他的朋友拉伊在背后兴奋地叫道。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听到拉伊这句话后,女孩的咳嗽声十分突兀地停下了。 他没怎么放在心上。 当然,现在也不是享受胜利喜悦的时刻。眼看火势渐强,必须尽快地离开火场中心——察觉到这一点的他,向因长时间窒息而浑身瘫软的女孩伸出手,想要搀着她快速撤离…… 可却在她抬起头的瞬间,愣住了。 ——寒光乍现。 原来她根本不是什么温顺的兔子。 那双瞪向他的灰蓝色眼眸中,饱含与年龄不符的杀意。 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一个女性露出这样狠厉的眼神。 映入眼中的火光也无法溶解的冰冷,那眸光像冰刺那样,直直掼入他的心。 ……简直比她刺向他的剑刃,还要锋利。 在强盗倒地的瞬间,她悄悄地将那把差点杀了她的利器藏在袖子里。接着趁他靠近时,毫不犹豫地刺了过去—— 好在他反应及时,几乎是凭着本能反应握住了剑刃,才避免了肚子开洞的命运。 疼痛从掌心传来,温热黏腻的血液流过指缝,缓缓滴落。 她仍没有解气,就这么直勾勾地瞪着他,两只小小的手一起握紧住与她体格不符的凶器,继续加重力气。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报复的对象……是他呢? 他此前明明没有见过她,更不可能和她结仇。 可她也不像是认错了人,那股怨恨分明是直冲着他来的。 意想不到的袭击,还是来自一个比他还年幼的小女孩……他因震惊而失神。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紧接着,女孩姐姐的惊叫声与拉伊的一声“瑟坦特!”同时响起,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他熟练地按照老师所教导的那样,松开握着剑刃的手,灵活地闪开她继续向前的剑锋,另一只手则绕到她颈后…… 稍用力一敲,女孩便恢复了这个年龄应有的温顺,软软地倒在了他身上。 第51章 第二个梦 在那个梦境的最后,影之国的魔女想起了什么呢? 漂浮在记忆之海的细小藻屑。近二十年前的一段无关紧要的对话。 【你必须马上离开影之国。否则我腹中的孩子将会因你而死。】 面对她的警告,与她有着相似面貌的少女沉思了大约半分钟,便立刻做出了决定。 “这样啊……那好吧,我明白了。我会尽快离开这里的。” 如此轻易地相信了她的说辞,然后接受了被流放的命运。 谅是亡者之国的女王,也不禁为少女的毅然感到吃惊。 发觉她脸上讶异的神情,少女飒爽地向上撩起沉思时垂到眼前的深紫色卷发,粲然一笑。 “怎么了?这副表情。我可是很清楚的,要是我死赖着不走,大概会变成你我之间兵刃相向的结局吧?……我可不想死在你的手下啊。” “……嗯,是呢。就算是你,也无法杀死我啊。如果真的变成这样,我会亲手杀了你的。” 她坦言道。 少女一怔,嘴角的笑容变得苦哈哈的。 “什么啊……说的这么干脆,我好受伤啊。” 半真半假地这样抱怨了一句后,她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而柔和起来: “不过……我明白的。只要是为了孩子,母亲什么疯狂的事都干得出来啊。” “……这样啊。” 魔女却不予明确的赞同。 因为未来的景象早已映照在她的眼中,因为她知道面前的少女不明白。伊芙……还不明白。 但伊芙现在明白了。 【只要是为了孩子,母亲什么疯狂的事都干得出来啊。】 那日她所说的,竟一语成谶,预言了她悲凉的未来。 为了康拉,她确实做出了她此生做过的最疯狂的事。 ——那就是什么都不做。 放弃向那个男人复仇。终其一生,与无法消解的仇恨、自责与悲痛相伴。 ———————————————————————————————— ………… …… 艾默尔再次睁开眼时,强盗带来的混乱已被赶回城内的男人们平息。 可此时她面临新一轮的问题—— 刚醒来没多久,这具新身体的父亲就来到屋里。见她身体没有什么大碍,他便面色阴沉地把她从床上揪了起来。 “你知道你惹出了多大的麻烦吗!” 发怒时的他十分具有震慑力。后来艾默尔才知道,面前这个叫做的弗加尔的男人是拉斯克的城主,也是一位德鲁伊。在对女儿说话时,他也始终保持着这两个身份。 艾默尔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受到这么严厉的责备。弗加尔也没有向她解释的耐心,她不解的神情进一步激怒了他。 他没再多说什么,直接把她拖走了。 目的地就在她身处的城堡中——国王康丘佛的会客厅。 明明还是白天,宽阔的室内光线却很黯淡。加上仆人,室内也不过才十来个人。 其中坐在中间的国王和王后是最容易辨别出来的,其他那些身份高贵的人她就认不出了。他们当中有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德鲁伊,正站在窗边光线较足的地方,为那个坐在窗台上的男孩处理伤口。 艾默尔只看了那个男孩一眼,就迅速地移开了目光。 然而那一瞬间看见的景象,却像是烙在了她的视野中那样,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 他低头看着横贯自己掌心的伤口,却像是在看着别人的手那样,任由老德鲁伊为他清理和上药,平静的表情中丝毫感受不到他的疼痛。 那饱含仇恨的剑刃留下的伤口,一定深可见骨吧…… 不知为何,她忽然像做错了事那样感到心慌。心跳随之加快了。 她明明应该为仇人的一切痛苦感到欢欣鼓舞的,可为何……会有一种负罪感呢? 想不出答案的她感到混乱。 察觉到父女俩的到来,会客厅里的人们纷纷安静下来。除了那个老德鲁伊,其他人也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简直就像是两方家长为了孩子们的纠纷在校长室见面时的场景。 艾默尔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联想。 “是弗加尔啊。你带来的家眷都还好吗?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吧?” 国王的问候不冷不热。艾默尔微微能感觉到他的不满。 “并无大碍。谢谢您的关心。” 果不其然,在弗加尔回答后他便没有了继续寒暄下去的耐心,问道: “你带着女儿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我们是来向皇子殿下道歉的……” 这样说着,一直低着头的弗加尔微微抬起脸,将目光投向坐在窗台上的男孩。 昏暗的会客厅中,只有他所处的那个角落得到了正午阳光的眷顾。他正看着自己掌心,应声转过头来。原本照着他背后的阳光倏地触及到他的侧脸,光线落入他的右眼中。 那赤红的眼瞳被点亮,宛如一颗纯净的红宝石,通透得几乎不像是有着生命的事物。 (……向他道歉?) 艾默尔望着仇人,在心里将父亲的话默念了一遍,几乎笑出声来。 (该道歉的明明是他。) 她交握在背后的双手攥紧,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她忍耐着,努力收起快要满溢而出的杀意。 现在的她只是个小女孩,蛮力当然拼不过在场的成年人,贸然使用魔术则可能被弗加尔和老德鲁伊压制住。 如果没有这些阻拦的话,她现在就会杀了他。 可惜不行。但也没关系……只要能杀了他,无论多久她都愿意等。 这次她一定会把握住机会,弥补上一个梦中的遗憾,改变命运的轨迹…… 第52章 第三个梦 复仇是伊芙终其一生都没能完成的夙愿。 失去了康拉后,记忆中的阿尔巴再也没有过晴朗的天空。 眼前的一切失去了色彩,如剧烈燃烧后的余烬那样灰白。 她曾固执地认为复仇是她最后能够为康拉做的事。所以就算明知道自己赢不过库丘林,她仍然毅然地登上了去往阿尔斯特的船。 因为对于失去了一切的她来说,死不再是什么可怕的事了。 即将起航之时,她站在甲板上,在呼啸的海风中回过头,最后一次看向这个她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 来为她送别的,有曾与她并肩战斗的战士们、家园被劫掠殆尽后投奔了她的民众、强忍着抽泣的红毛诗人,还有…… 与影之国的魔女视线相交的瞬间,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一样的……) (康拉离开的时候,也是……) 即将启程离开家乡的子女,以及驻足相送的母亲。 只不过这一次,她站在了身为“子女”的位置上——与康拉相同的位置。 在此之前她从没有想过,康拉每一次离开她时,心里究竟怀揣着怎样的想法。 大概是即将接触外部世界的兴奋与忐忑,对亲生父亲的好奇,以及…… 【等我学到本事之后,就换我来保护你了。】 【等着!我一定会把那个混蛋带回来见你的!】 ……以及对她的担忧。 如今变换视角,她终于明白了他的想法。因为在她看着岸上的斯卡哈时,也怀揣着同样的感受。 如果她死在了阿尔斯特,斯卡哈会像曾经保护尤娥萨奇那样,豁出性命为她报仇吗? 或许不会吧。而且就算是那个库丘林,恐怕也无法杀死她。 ……但光是设想那一幕,心头就止不住地感到痛苦。 然后她明白了——康拉如果还活着的话,绝不会希望她为他白白送死的。 可是不复仇的话……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该如何在这个失去了他的世界活下去,忍受每一次呼吸时心口的剧痛呢? 康拉是阻止她前往阿尔斯特的第一道制约。而第二道制约,则是一句简单的问话: “……你真的要去吗?” 在她感到无助、挣扎着犹豫不决之时,一直沉默着的斯卡哈开口了。 影之国的女王,她曾经的母亲、如今的姐妹看着她,这样问道。 她的语调如以往那样平淡,听不出感情的波动,只不过混入海风之中显得有些空洞。 风同样吹乱了她深紫色的长发。在萧索的海岸上,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看着这样的她,尤娥萨奇梦中的记忆浮上水面。 【斯卡哈不会死,但是我们会啊。】 说这句话时卡特脸上悲伤的表情,如今仍历历在目。 【就算是斯卡哈……也无法喜欢上孤独啊。】 他抚摸她头发时掌心带着的温度,现在也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 【你真的要去吗?】 影之国的魔女是知道的,这一次的分别就意味着永别。可这句话的真意究竟是不是挽留,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答案。 伊芙明白这或许是自己的自作多情,但她选择将它理解为挽留和不舍。 就算她不再是尤娥萨奇,斯卡哈对她……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在乎。 如果是那样的话…… “……” 阿尔巴的女城主转过身来,面朝自己的国土。 海风吹乱她深紫色微卷的发丝,遮盖了她的面庞,也同样吹乱了她脸上的神情。 被剧烈的恨意冰冻住的表情慢慢融化。 从得知康拉的死讯那刻起,她一直紧绷着情绪,试图用仇恨去盖过悲痛。但这一刻,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接连划过脸庞。 她那时哭泣的表情……该怎么形容呢? 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增长而建立起的心防就此坍塌,显露出隐藏在那之后的、人类灵魂中最为本质的悲伤——失去,却又无力挽回。 就像一个被夺去了手中糖果而惊慌失措的孩子那样。 “……不,我不去阿尔斯特了。” 她哽咽着说。 —————— 这就是伊芙的结局。 由于种种制约,她最终放弃了复仇。 但是现在……那些制约都不复存在了。 她需要做的就只有伪装成一个平常小女孩,让他们对他放下警惕,这样的话总有一天…… “弗加尔,你也知道……” 在她做着计划的同时,大人们的对话仍在继续。国王的语气变得稍微缓和了一些: “这件事可大可小。你家的小姑娘下手不轻,但所幸没有伤到筋骨,并且受了伤的是左手而非右手。但如果这件事触怒了卢赫神的话……就没这么简单了。” “……我明白。” “那么,你觉得一两个道歉能平息他的怒火吗?”康丘佛追问。 “……” 弗加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康丘佛这样步步紧逼,除了他所说的这些理由外,也是在借此事示以威慑。 会客厅的气氛冷了下来。身为话题中心的两个孩子却被排除在外。 听到这些话后,艾默尔终于明白弗加尔会发怒了。 对于她来说,坐在窗台上的那个男孩子从本质上来看,与在场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同属人类。 关于他的生父是卢赫这件事,他曾在布拉斯纳特面前提到过一次。不过就算知道了,她对此也始终没有什么实感,因为她出生在神代终结很久后的世界里。 但是,阿尔斯特的人们自他出生时就一直陪伴着他。理所当然,一开始在他们的眼里,他就是神与人结合后的产物,是神赐给阿尔斯特的礼物…… 对于他们来说他是特殊的,并非同类。 ……原来他的人生中,还有她不知道的一面。 她静静地想。在背后交握着的双手,不经意间稍稍放松了一些。 大人们的谈话仅仅是为了示威与示弱,事情的解决方式早就不是什么重点了。 一直沉默着的他不知是不是对这种无意义的争锋感到厌烦了,忽然开口打断了他们。 “没你们说的那么严重啊。伤口不深,过几天就好了。” 清亮的声音盖过了成年人沉闷的话语声。视线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依旧笑得满不在乎,继续说: “道歉也没什么必要。卢赫会小心眼到和一个小姑娘计较吗?她当时是被吓坏了,所以才误伤了我,不是故意的——难不成你们觉得我是被一个小姑娘暗算了?怎么可能啊!那也太丢人了。” 他就这么将事情一笔带过了。既然这样,康丘佛和弗加尔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然而听众中最感到惊讶的是艾默尔。 (……) (骗子。) 她的杀气那么明显,他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到? ……那么为什么要替她解围呢? 为什么还能带着淡定的笑容,毫无怨恨地接下她的恨意呢? 是认定她这样一个小女孩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威胁,所以轻视了她的仇恨吗? 如果真的是那样,就算明知是冲动,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现在就用魔术攻击他……但不是。 那双与她平静对视的赤色双眸中,不存在任何的轻蔑或俯视。 (……) (……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接受这份恨意呢?我应该复仇的对象明明……) (……明明就应该不是你啊?) 交握在背后的双手再次攥紧。她狠咬下唇,避开了目光。 漆黑的恨意阻塞在胸口,无处宣泄。 梦境依旧是这么恶意。 醒来的时她早已隐约意识到了,在这个梦里,她依旧无法完成伊芙的夙愿、无法为康拉报仇……因为那个坐在窗台上的孩子,还不是他。 眼前的他叫做瑟坦特,看模样只有六七岁。 他还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为了接受试炼去往影之国,不知道自己会在那里认识一个叫做尤娥萨奇的女孩,并且之后会结识名为伊芙的女城主……最后亲手杀了自己与她的孩子。 他不知道。他还是无辜的。 而且……面对这样的他,她怎么可能下得了手呢? 现在的他除了头发稍短一些,模样几乎和康拉完全一样。他们笑起来的时候和认真看着别人的时候,都那么地相像…… 她下不了手,也不该下手。 “……对不起。” 微微颤抖的三个字从她的唇缝中传出。 既然无法复仇,她决定用道歉来将此事一笔勾销,然后彻底从他的人生抽身。 她要远离他。 为此她摆脱了父亲按在她肩头的手,一步步走在阳光照耀着的窗边,走到他的面前。 然后她强迫自己看着他的眼睛,尽可能用平静的语调重复了一遍。 “对不起。” 对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的身影,对着还未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个孩子…… “请你原谅我。”她说。 请你原谅我没能守住要保护你的誓言。 请你原谅我这一次也不能为你复仇。 “别在意,不是什么大事。” 沐浴着阳光的男孩笑着回答道。 第53章 第四个梦 百夜从艾默尔的梦中醒来时,现实中已经过去了两天。 缓缓睁开眼,微弱的光线将洁白的墙壁照得朦胧。她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臂打着的点滴无声落下。 与以往不同,这一次梦中的记忆清晰地留存在脑海中。 对于如今的她来说,那已经不再是一个梦了。无论是幸福、痛苦还是悲伤的回忆,都赋予了梦境超越现实的意义。 ……而在失去了康拉之后,这些意义也一并消失了。 【不存在任何意义】 在布拉斯纳特的梦境开始前,在遇见那个人之前……她一直这样看待自己的人生。 而如今,她再一次回到了原点。 ———————————————————— 苏醒过来的她依然很虚弱,医生要求她住院疗养一阵后再出院。实际上身体只是其中一个因素,她的精神状态才是最令人担心的。 然而无论对方是医生还是护士,被询问到为何要透支自己的身体时,她始终避而不谈。三天过去,她的身体慢慢恢复了,但精神方面的问题依旧没有任何改善。 ——直到那天的黄昏时刻,一个意外的访客来到她的病房。 时值日落,艳丽的色彩染红了视野,一如他们初次见面时的场景。身穿小学部制服的男孩,发色如同窗外燃烧着的夕阳。 他怀抱着一束鲜花,能看出来是经过精心挑选的。没有过于华丽,因此不会热情到让人感觉招架不住;也不会太过朴素,并非敷衍了事的态度。 黄色和浅橘色的郁金香、孔雀草和用以点缀的满天星。花朵和他的发丝一样,是温暖的色调。 他之前来过一次,但那时她还处于昏迷中,扑了个空。醒来后百夜从护士那里得知一个叫卫宫士郎的小朋友曾经来过。根据护士对他外貌的描述,她马上想起是自己晕倒前看见的那个男孩子。 可是她没想到他还会再来一次。 “姐姐好……我是卫宫士郎。” 做完自我介绍后他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带着花束来看望一个陌生人……确实是相当窘迫的处境。 “你好,谢谢你来看我。来这边坐吧……我可以叫你卫宫君吗?” 她久违地露出微笑,感到自己的表情有些僵硬。 “别客气,叫我士郎就好啦!你的身体好点了吗?” 他将花束插在花瓶里,动作很利索,大概经常帮忙料理家务。 “嗯,好多了。”她回答道,一边默默观察着他。 眼前这个男孩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叠起来,她又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孩子。 一个性格开朗的孩子,和她的康拉一样。不过他更加温和,并不张扬。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等他坐下后,她问。 “对,切嗣……就是收养了我的人,他身体不太舒服。我就让他留在家里了。” “这样啊……” 没想到自己的问题会牵扯到他的家庭情况,百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将对话进行下去。 她在家里宅了大半辈子,不喜欢也不怎么擅长和别人打交道。如果是面对陌生人的话,就算是一个孩子也无法顺利地交流。 于是在被夕阳染上绚丽色彩的病房中,沉默持续了一阵。 “那个……”最后是士郎犹豫着开了口。他表情忐忑,放在双膝上的手攥紧了校服短裤的裤脚,“如果姐姐愿意的话,能告诉我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 这应该就是他两次前来的用意了。他想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做出差点把自己的生命耗尽的举动。 医生和护士询问她理由,是为了她的康复。那么他呢?为什么会对身为陌生人的她如此挂心? 她想不通,不过原因……也并不是那么重要了。不知为何,看着他的眼睛时,本应放弃了一切希望的她忽然有了再挣扎一次的冲动。 或许是出于“想要更好地活下去”这一本能吧。她也明白自己的想法有些荒谬。毕竟连身为成年人的她都找不到自救的方法,怎么能期望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孩给出她答案呢? “……我的孩子死了。” 一番犹豫后,她开口了。 “……” 名为士郎的孩子一时没有给出回应,但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这个答案并不出乎他的预料。 他或许早就大致猜到答案了——只有在失去挚爱时,人们才会做出那样的举动。至于他为何会在这么小的年纪就敏感地察觉到这一点,大概是因为他也…… “……姐姐知道五年前在新都发生的那场火灾吗?” “嗯,我一直住在深山町。” “我的父母就是那个时候去世的。切嗣在火场救下我之后提出要收养我……然后就是现在这样了。” “……” 他说完这些后对着她露出一个笑容,试图缓解沉重的气氛。 果然如她料想的那样,他也曾经历过。 但是,只有温柔的人才会在经历痛苦与悲伤后,还愿意分担和安慰同样被苦难折磨着的人。眼前的他就是这样的人。 或许是觉察到了他眼底的那份温柔,所以才会想要对他倾诉吧。 在电脑上编织文字时明明那么地流畅,但在面对与自己有着相似经历的人时,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他了……最后她只能握住他放在膝盖上的手。 ——温暖而有些粗糙的,男孩子的手。似曾相识。 士郎愣了愣。 那日的火光在眼前闪过。那是熊熊燃烧着的无止境的地狱。 【即使只有一个人得救……也是对我的救赎。】 救了他的男人这样说着流下眼泪,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就像她现在这样。 她的手指冰凉。他将另一只手轻轻地盖在了她的手背上。 “没关系,现在已经没事了……我遇见了切嗣。而且曾经那些幸福的回忆也会一直陪伴着我的。” 他说着抬起头,那双坦率的眼睛直直地看进了她的心里。 “所以,我希望姐姐也不要忘记那些幸福的回忆。” “……” 郑重的话语唤醒了她熄灭已久的感情。名为“幸福”的感情。 她忽然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在想起康拉时,涌现出的情感只有无尽的愤恨与悲伤……不像曾经那样,只有单纯的幸福。 她明明应该守护好这些回忆的,却任由仇恨的火焰熏染了它。 “是啊……谢谢你,士郎君。” 他的话让她回忆起了更为重要的东西。 天空降下点点雨滴,虽不足以浇灭肆意燃烧着的怒火,但带来了些许清新与平静。 “不是什么值得道谢的事啦……” 他移开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如果不是双手都占用着,他可能会挠挠脸颊。不同于他刚刚表现出的成熟,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会有的反应。 康拉永远停留在了十四岁的那一年,不再成长。但眼前的这个男孩还会继续长大,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人吧。 她看着他,心里默默地想。 然而她没有机会去亲眼证实这个想法了——在这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她继续在医院疗养了大约一个星期,得到了出院许可后,她回到自己位于山脚下的公寓,以往的生活照常…… 只有一点不同: 从那天起,她不再写作。 ———————————————————— 而另一方面,在梦中…… 继那场风波后,她与阿尔斯特的光之子之间再无别的瓜葛。 她试图将他当做一个陌生人来对待,并且成功地做到了一点。在那之后,她对他的了解完全来源于道听途说。 人们口口相传的那些故事是他的人生之书的前半部分,于她而言又是一个未知的领域……不过她没有兴趣去进一步了解他的童年。毕竟这一次,她已经决定将他从自己的人生中完全剔除。 ……然而无论在哪儿,阿尔斯特的光之子总是备受瞩目。就算不情愿,他的事迹还是源源不断地灌入她的耳中。 比如他还在襁褓中时的故事: “……国王的外甥瑟坦特啊!他是国王的妹妹德克特拉和卢赫的孩子,出生在仙境。弗格斯把还是婴儿的他带回来的时候,阿尔斯特那些了不起的人物聚在一起,争论应该由谁来抚养他。裁判官森恰、大富豪伍雷、前任国王弗格斯和诗人阿瓦京都认为这份荣耀应该归于自己,在康丘佛面前争个不停。最后决定由他的姨母芬初姆和姨父阿瓦京来抚养他,其他人则作为他的老师……” 同时她也听见了人们对此事的闲言碎语: “卢赫?那就是个幌子!我听说德克特拉公主是被藏起来了,就像几年前出生的迪尔德丽那样……被谁?废话,当然还是康丘佛。那个叫瑟坦特的男孩,根本就是国王和自己的妹妹□□生下的孩子……” 在远离伊弯玛恰的拉斯克,这样的八卦话题不算是禁忌。但在伊弯玛恰呢?…… (他知道人们在背后这样议论他吗?) 艾默尔疑惑了一瞬,紧接着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就算知道,也不会在放在心上吧。) 【瑟坦特。】 从一开始的感动、渴望和依赖,到后来的憧憬、向往和遗憾,再到最后只剩下仇恨…… 这个她怀揣着种种感情呼唤过的名字,如今听别人提起,却是那么地陌生。 ——人们谈论着的这个顽皮但有着英雄资质的男孩,和她恨着的那个男人并不是一个人。 每每听见有关他的事,她就会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 第54章 第五个梦 ——再一次和他发生交集,已经是八年后的事了。 没有目标的人生会飞速流逝。梦境中的八年看似很长,但分割成一天天,呈现在回忆中也不过都是一眨眼的事。 近三千个日夜就这么被消磨掉了。 而如今,十二岁的艾默尔每天仍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 和别的孩子不同的是她没什么活力。虽然外表幼小,但她的灵魂已经成年了,无法再回到精力充沛的童年阶段,也无法融入同龄人的队伍中。比起漫山遍野地胡闹,她更喜欢阳光好的时候在树下坐着,和姐姐一起织点东西,或者唱歌。 在这八年里,她对阿尔斯特的习俗也大致熟悉了。 每当盛大的节日来临,阿尔斯特的城主们都会带着家属齐聚伊弯玛恰。白天举行祭典和仪式,夜幕降临之时便迎来热闹的庆典。人们按照性别或年龄聚集在一起,与现代的场景有几分相近——男人们饮酒作乐,女人们聊聊家务事,或者借着酒劲互相抱怨不听话的丈夫和孩子。 这年二月初的庆祝伊目波可节,也同样沉浸在嘈杂而欢畅的氛围中。 平日里就把玩当成工作的孩子们,到了节日更是按捺不住,兴奋不已。 往常到了深夜,孩子们早就该上床睡觉了,此时却聚集在大厅的角落,围成一圈,津津有味地听一位老人讲故事。 “……在座的各位年轻女士,可不要被他漂亮的外表给骗了——瑟坦特个头不高,脾气倒是不小。发起火来的时候,可是连国王和弗格斯都拦不住他,反倒还会挨他暴揍一顿呢!” 老人说着撑起耷拉着的眼皮瞪大眼睛,紧握拳头。故作夸张的话语与肢体动作,引得旁听的小女孩们一阵哄笑。 这个肆无忌惮地揭露光之子黑历史的白胡子老头,正是阿尔斯特的德鲁伊之首——卡斯瓦德大人。 现在的他完全舍弃了白天祭祀时庄重威严的形象,也不和康丘佛他们一起喝酒,而是跑来和孩子们一起玩。 每次过节他都是这样。孩子们也喜欢围在他身边,听他用幽默的语调讲故事。在这个阅历丰富的老人眼里,不管是国王的外甥、国王还是前任国王,同样都是幼稚、可爱又有趣的小孩子。 已经十四岁的艾默尔对老德鲁伊的故事毫无兴趣。因为她一听到“瑟坦特”这三个字,一向平静的内心就会涌起复杂的情绪…… 但比起其他地方,卡斯瓦德这里相对要安静一些。而且她也拗不过喜欢听故事的姐姐,所以偶尔还是会加入其中,坐在外圈刺绣。 二月的天气还很冷,蓄着白胡子的卡斯瓦德坐在火堆边,不时摸着被火光染成金黄色的胡子,“ho,ho,ho”地发笑。慈祥的模样和圣诞老人倒是挺像——只不过他身上穿着的是代表祭司身份的白袍。 在孩子们期待的注视下,他继续讲下去: “说起来啊,他的臭毛病都和床有点关系。比如床铺必须铺得平平整整的,他才能睡好。他的起床气也很大……那是他离开养父母家,刚来伊弯玛恰时的事了。一个不了解他习性的倒霉蛋早上叫他起床。结果他爬起来就把人摁在地上打了一顿,然后钻进被窝里睡回笼觉了。” 孩子们又被逗乐了。 “所以那之后没人就敢叫他起床了,只能任由他睡懒觉。”卡斯瓦德耐心地补充道。 (……) 艾默尔笑不出来,心不在焉地低头刺绣。 他带布拉斯纳特回伊弯玛恰的时候,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他抱着她在马车上睡午觉,拉伊来叫他起床。他半睡半醒间随便摸到了个什么东西,就冲着老战友砸了过去。至于是盾牌还是枪她也不记得了。她倚在他胸口睡得迷迷糊糊的,只听见拉伊“哇”地叫了一声,之后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说起来,她很少能睡得那么沉。 最近更是如此,几乎每天晚上她都会被噩梦惊醒,直到晨曦降临也无法再次入睡。 回忆被一阵刺痛打断。她猛地回过神来,左手食指被针刺破的地方缓缓凝成一粒血珠。 “……” 走神的后果。 说实话,她对刺绣这门手艺也没什么兴趣,但在这个年代实在找不出什么有趣的事可做。 她倒是对继续学习魔术很有兴趣,因为她感觉自己有点天赋。但自从弗加尔得知当年是她用魔术点燃了城堡的会客厅后,就对她产生了戒备。 他大概在那时就发现了吧……自己的女儿身上发生了变化。她犹然记得那时他看着她的眼神……夹杂了恐惧与厌恶。说不定是把她当成了附身的恶灵。 但他没有拆穿这件事。应该是不想让女儿被恶灵附身一事传出去,影响到拉斯克城的荣誉吧。 ——荣誉。 在逐渐融入这个时代的过程中,她隐约意识到这两个字具有非凡的意义。 它与“生存”直接挂钩。与科技发达的现代不同,此时人们的生活仍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战争和天灾的面前,他们为了生存必须联手。而合作的基础当然是互相信任和尊敬。由此一来,“荣誉”自然就成为了砝码。 在阿尔巴的领土上荣誉的作用并不明显。伊芙没有考虑过关于荣誉之类的事,因为她在教训入侵者和极力保护领土的同时,在无意之中就得到了手下们的信服。 所以到了阿尔斯特,她才渐渐开始理解荣誉在这个时代的意义。在这之前她甚至会把追求荣誉当作是一件虚荣的事。因为在她的时代,荣誉并不是什么必需品。 卡斯瓦德的故事会没有持续很久。结束的时间一到,孩子们都听他的话纷纷回去睡觉了。 艾默尔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的双腿,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就在这时一抹白色进入到视野中,她抬起头。笑眯眯的卡斯瓦德就站在她面前。 “你是艾默尔吧?”他问。 “是的。” “果然没记错,看来我的记性还好着呢!”听见她的回答,老人满意地捋了捋胡子,接着说,“嗯……虽然很突然,但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可以吗?” “……我?” 她一向行事低调,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引起这位老人的注意。 “哦……因为这是一件需要保密的事,”他说,“你比别的孩子沉稳,能很好地守住这个秘密。” “如果是这么重要的事,那我必须先和父亲商量一下……”艾默尔有些怀疑他的意图,小心试探道。 “我已经事先和他说过了。他允许了,但我觉得你的同意才是最重要的。” 就算遭到了怀疑,他的态度依然十分真诚。这样的表现基本赢得了她的信任……但她还是不太想和伊弯玛恰的人扯上关系。 他看出她在犹豫。于是稍稍弯下腰,悄声对她说: “老头子我没什么本事。但如果你愿意帮帮忙的话,作为回报,我会尽力满足你的愿望……比如教你魔术,你觉得怎么样啊?” “……” 对于她来说,这确实是相当具有诱惑力的筹码。 但他怎么会知道她对魔术感兴趣?这个老人的观察力让她感到可怕。也许他早就注意到她了,不过为什么?…… 她决定先听听他的请求。 这个请求比她想象得还要简单。 原来是一个生了重病的小姑娘非要大人给她找一个同龄玩伴,不然死活不肯吃药。担心她健康的大人们没有办法,只能选一个孩子去满足这个任性的要求。 艾默尔需要做的不多,只要哄这个熊孩子开心,让她乖乖吃药就行。 不过……能让卡斯瓦德来低头求人的女孩,身份自然不一般。艾默尔之前也听大人们提起过她。她的名字是迪尔德丽。 据说迪尔德丽还在母亲腹中的时候,卡斯瓦德就预言她的美貌会引起纷争,给阿尔斯特带来巨大灾难。武士们想要把她杀死在母亲的腹中以除后患,却遭到了国王康丘佛的阻拦。康丘佛打算秘密抚养她,将来让她成为自己的王后。于是迪尔德丽刚一出生,就被藏在了森林深处。 她的存在不是一个秘密,但除了康丘佛和她的养母之外没有人见过她。为了防止预言成真,她不能随意外出,外人——尤其是男人也不被允许见她,简直像是一出生就遭到了囚禁…… 想到这里,艾默尔的心情有些压抑。 犹豫过后她最终答应了卡斯瓦德。两人约定第二天清晨出发,前往森林。 —————————————————— 出发前的夜里她睡得不是很踏实。 梦中的景象纷乱,犹如前进时不停勾住裙摆的荆棘。 行走在森林中,她再次感受到了这种令人呼吸不畅的磕绊。 这日的天气晴朗,穿过青黑色丫杈的阳光灿烂。地面的积雪在照射下微微融化,晶莹闪烁着。 然而阳光虽好,冬季的寒意却丝毫不减,裸露在外的脸颊和双手冻得红肿。白色的吐息拂过脸颊,她累得上接不接下气,在积雪中深一步浅一步地前进。 这段路程的一半还是可以骑马通过的,但剩下的那一半基本是原始的状态,崎岖狭窄,马匹无法进入,只能步行。 她在心里暗骂康丘佛居然把金屋藏娇的工作做得如此周全,并且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 好在还有卡斯瓦德在前方开路。他一把年纪,身体素质却不输她这个小孩子,身手利落地为她挪开挡路的树杈,或者扶着她慢慢走下陡坡。 说实话,要不是卡斯瓦德把她照顾得很好,她甚至怀疑弗加尔答应此事是不是希望她一失足摔死在树林里…… 疲惫的身体木然前进着,头脑则被种种想法占据,处于一片混乱之中。在密林中行走了大约一公里,她累得快要趴在地上的时候,才终于隐约看见前方相对平坦的土地。 总算能轻松点了。她正松了一口气,却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卡斯瓦德大人!您怎么来这里了?” 她和卡斯瓦德一齐看过去。是两个年级相仿的少年,正从另一侧的林中缓缓显现身影。 ……颇为熟悉的身影。 那一瞬间,她脑子里的所有念头都被清空,只剩下一片空白。 “……” 艾默尔一时间无法从震惊当中恢复过来,原地死机。 卡斯瓦德却喜笑颜开,热情地向他们走去。 “噢噢!是拉伊和瑟坦特,真是巧啊!” 是啊,真是巧…… 廖无人烟的丛林深处,还刚好是她最不想遇见的这两个人。 她遭遇的这种情景,只能用冤家路窄来形容了。 第55章 番外1 地点:冬木市,新都。 时间:周日晚上七点。 安静红茶店内,百夜坐在窗边位子守望了很久,终于颓丧地长叹一口气。 原因无他,她被人放鸽子了。 自从转行开始从事编辑的工作,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作家,其中不乏怪胎。 这次鸽了她的就是其中一位。她原本计划今晚之前就能拿到稿件,第二天周一早上便可以一并带到公司了。但现在看来这个计划是圆满告吹了。 生气也无济于事,她决定明天直接上门堵人。于是心不在焉地挥挥手,示意服务生前来结账。 “您好,一共消费三千五百七十日元。” 不多时,身边传来低沉的男声。 她无心抬头去看,自顾自地从包里拿出一张五千日元,交到那人手中,然后顺手拿起杯子,刚想要把最后一口早已凉透的红茶喝下,却在无意间仰起头吞咽时……… “噗——” 看见那男服务生面貌的瞬间,喷了。 这次见面的地点,是对方定下的。在繁华地段是个少有的僻静之处,消费面向收入较高的社会人士。此时接近打烊时间,原本来客稀少的店内,就只剩三三两两的人,或低声谈话或安静读书…… 因此,百夜的失态格外引人注目。 那人猝不及防被她喷了一身茶,倒也不见恼怒的样子,反而很是担心被茶呛住咳个不停的百夜。 “您没事吧?客人。” “咳、咳咳……没事……”百夜连忙点头哈腰向他道歉,“对不起,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啊?喔,这点小事,老板不会在意的……” 他仍是满不在乎地爽朗笑笑,但话说到一半,忽然被面前这素未蒙面的黑发女子一把抓住了手腕…… 然后她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势,一边苦笑说着道歉的话,一边把他往厕所里拖。 “真、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茶渍很难洗的,这套衣服看起来挺贵的,留下印子就不好了……” 所以,先赶紧及时处理一下吧。这样解释着,把他拖进了男女混用的单间卫生间里,“砰”地合上了门。 厕所内的装潢也和店铺一样,也是简洁古朴的风格。因为店面不大,所以仅有一个单间,但清洁得当,很是整洁。 门合上后,方才还在不停道歉的女客人却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那样,转而默不作声地认真帮他脱衣服。 他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但见她很认真地在解开他西装马甲的纽扣,好像真的是要清洗的样子… 污渍主要集中在马甲上,衬衣几乎没受损害,只有几点不明显的痕迹。 但这位女客人倒是个细心人,帮他把马甲脱下后,就继续一丝不苟地开始解衬衣的扣子… 全部解开后,里面打底的白色背心露了出来。 此时不知为何,方才一直手脚利索的女客人,忽然停下了动作。 难道是因为没有清洗剂? 他猜测道,正想提醒她洗手液就在他背后的洗手台上,或许可以一用,但忽然…… 身高仅到他胸口,一直垂着头的黑发女人抬起脸… 露出一个他十分熟悉的,讥讽的笑容。 因为太过熟悉了,所以虽然面前站着的是个陌生女人,但他心中还是不免一惊。 他本以为是想多了,接着却见她将他打量一番,用挖苦的语调说: “接下去可就要解皮带了,怎么?还不喊停?” “……啥?” 他听着有点茫然。 但女人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她真的用纤细白皙的手指滑过他腰间系着的皮带,指尖轻盈地停留在造型简洁的银色皮带扣上。 “哼,”她嗤笑一声,隔着衣服还精准地找到了肚脐,戳了戳那个位置,继续调笑道,“果然是你,一点没变,真是个毫无节操的男人!” “……” 现在他终于反应过来了。 那扑面而来的熟悉感,果真不是他多疑。 可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面对她的时候为什么会有些慌张,甚至于下意识地后仰,同时还用手把敞开的衬衣拉起来了。 她好笑地看着他的反应。 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他想不出该叫她哪个名字,最后只得认命般地冒出一句: “……夫、夫人?” 第56章 第六个梦 积雪的厚度没过小腿肚,卡斯瓦德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到两个少年旁边,亲切地揉揉他们的脑袋。 而艾默尔想跑都来不及,更不可能跟着卡斯瓦德一起凑上去。她静静地站在原地,看他们站在雪原中就这么交谈了起来。 “你们是来打猎的吗?” 卡斯瓦德注意到他们手中持有的武器和跟随在一旁的三只猎犬。 “是的,卡斯瓦德大人。” 少年模样的拉伊态度恭敬。 艾默尔没想到他在长辈面前会变得这么干练懂事。记忆中的他明明经常是对一切感到疲倦、放弃了思考的模样……鼻梁和脸颊上的雀斑倒是从这时就有了,没有变化。 那头鬈曲的红发也是一样,配上金棕色的眼睛,活像一只毛茸茸的狐狸幼崽。 “……不然谁会一大清早跑到这种能冻死人的地方来啊?。” 另一个似乎没睡好,抱怨着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这个年纪的瑟坦特倒是比记忆中的要张狂,而且…… (和康拉真的很像。) 一闪而过的念头。 她及时止住了思绪,没有继续陷入回忆之中。但摆在眼前的事实仍给她带来了短暂的痛楚。 另外三个人没有注意到阴影中的她经历了什么,依旧继续着自己的谈话。 拉伊对同伴懒散的举止见怪不怪,像往常那样假装没有听出他话语中的埋怨,迅速地切换到了下一个话题。 “……对了,我们刚刚才说起您了。”这句话是对卡斯瓦德说的。 “嗯?怎么提起我了?啊,”卡斯瓦德先是假装感到意外,随即严肃起来掐住瑟坦特的脸颊,“该不会是瑟坦特在背地里说我的坏话吧?” “没有啦,”被当作小孩子对待的少年挥开了老头子的手,替拉伊做出了解释,“刚刚在橡树上看见槲寄生了,想回去的时候告诉你一声来着。” “噢……原来如此。” 一说到职务相关的事,卡斯瓦德自然地收起了开玩笑的态度。槲寄生在他们的文化中是十分神圣的事物,发现了的话需要为此举行祭祀活动。而生长在橡树上的尤其稀有。 “离这儿也不远,不如现在就带你过去看看?”察觉到他的兴趣,瑟坦特适时地提议道。 “好主意。不过,也必须要问问我的旅伴呢。” 卡斯瓦德说着,将其他两人的注意力一齐带向了一旁的艾默尔。 少年们好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正靠着树干发呆的她一惊。 “诶?什么……” 她方才没注意听他们在说什么,三个人的无声注视又十分具有压迫感。搞得她一下子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可脚下忽地一空—— 接着响起了四个声音: “哇————!!!”她的惊叫声。 “啊。”稍有些惊讶的瑟坦特。 “诶哟哟。”同样稍有些惊讶的卡斯瓦德。 “噗!”以及没忍住笑出了声的坏蛋拉伊。 万万没想到,积雪之下竟然有一个一米多深度的坑。 (啊……好丢人。) 被困在坑里的艾默尔狼狈不堪,深觉自己经历了一次小规模的社会性死亡。 但此时她无暇计较那么多了……她的跌落之后,四周堆积着的雪都跟着一股脑涌了进来,将她整个人都埋在了雪里。 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还无法顺畅地呼吸。她顿时有点慌了,将双手从雪下伸出来,像两只触角那样可怜兮兮地探寻着边缘,试图爬出去。 就这么胡乱扑腾着,她忽然听见嘎吱嘎吱的声响——迈过积雪的脚步声——在急切地向自己靠近。 紧接着一双手臂环住她的身体,把她从雪地里拔了出来。 “没事吧你?” ——声音在耳畔响起。 眼前原本是白茫茫的一片,现在视角一转,忽然抹上了色彩。 蓝色、红色…… 是他的颜色。 八年过去,她突然再一次近距离地面对他,顿时僵住了。 少年成长起来的身体轮廓,施加在她腰部和膝弯的两股力量,吐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一切都清晰地印刻在她的感官上。 为了避免与他身体相贴而挡在身前的双手,此时能微微感受到他呼吸胸口的起伏,以及自己逐渐失控的心跳。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反倒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了,映入眼中的细节都是独立的。虽然面容还带着几分稚气,但是在向她记忆中的模样逐渐靠拢。不变的唯有那双眼睛纯净的色泽,如实倒映着她错愕的表情。 在他看来,现在的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每次看向她的时候,他眼中透露出的情感都十分不同。 但唯有那一次,是炙热到像是将她融化了那样。记得在那条倒映着璀璨星空的河边,她也是这样被他抱着,然后…… 第一次,他吻了她。 回想起那时落在唇上的触感,她忽然一颤。所有知觉在瞬间回归,有关他的一切都变得令人难以忍受起来。 “谢、谢谢……快放我下来吧。” 她假装镇定地说,却没能掩饰住声音中的颤抖。 他察觉到她想要尽快远离自己,显然不解自己为什么被嫌弃成这样。但他没有多问,一边说着“哦,不用客气”,一边把她慢慢放回地面。 可刚落地,她又瑟缩了一下,轻轻地发出“嘶”的一声。 把脚突然收回来的后果就是失去平衡,所幸刚要跌回地上的时候被他拉住了。 “怎么了?受伤了吗?” 随后赶过来的卡斯瓦德关切地问,拉伊和三只猎犬紧随其后。 接连受到刺激的她迟迟感受到脚踝的疼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好像扭到脚了。” “扭伤啊,那要赶紧处理一下才行呢,”卡斯瓦德说着拍了一下少年的肩膀,“瑟坦特。” “哦,好。”不需要细说他便领会了对方的意思,很干脆地答应了。 什么?艾默尔还在疑惑,就突然被打横抱了起来。 “!?” “……怎么,我有那么可怕吗?” 发现她是一脸惊恐的表情,他十分不满地说着将脸靠近。 “……你别过来。” 她说着不断后缩,被逼到极限终于忍无可忍别开了脸,同时一手摁在了他脸上。 他被三番两次嫌弃,出于小小的报复心理才做出这种举动……结果居然受到了这样的对待。 “……”被盖在少女手掌之下的嘴角抽了抽。 一旁围观的拉伊神情木然。 “诶,可怜的孩子。” 卡斯瓦德像是没看到两人间的互动那样,自顾自地感叹道,并且怜悯地摸了摸艾默尔的头顶。 “先把扭伤处理一下再继续前进吧。不过,嗯……槲寄生的事情也很重要。要不我们分两路吧。瑟坦特帮艾默尔处理一下扭伤,然后在这里等我和拉伊。我们去看一眼刚刚说的槲寄生就马上回来,说不定那附近还有能用得上的草药。” “诶?!” 命运怎么就这样被决定了!她小小声地想要发出抗议,其他三人却像是没注意到那样,十分高效率地按照安排行动了起来。 “不是,等、等等……” “别担心,我们就马上回来哦。” 笑眯眯地留下一句话后,白衣老人的身影在雪原中逐渐远去。 …… 于是就变成了两人独处的情形。 瑟坦特抱着她来到了树下。先是用脚扫开树下的积雪,然后把自己的斗篷垫在了地上才把她放下。受到如此体贴的对待她感到心情复杂,十分不自在。 “谢谢……”小小声地表示了谢意。他像是没听到,一声不吭坐在了她对面,抬起她的脚。 她向后缩了一下,被他强势地拽了回来。 “别乱动啊。”他有些无奈地说。 “……有点疼。” “忍耐一下吧。”他说着把她的裤腿推上去一些,脱掉了靴子。 “哦……” 她还是很抗拒和他相处,更不想被他碰触。但既然受到了别人的帮助,这么扭扭捏捏的未免也太过矫情…… 所以就像他说的那样,忍耐一下吧。 第57章 第七个梦 天空刚灰蒙蒙的时候他就和拉伊一起进入森林。行过之处除了同伴那头红发在眼前晃来晃去,其余皆是冬天单调黯淡的景象。 直到现在,他才再一次在她的肌肤上见到了如此鲜活的色彩。 那纤细的脚腕被他握在手中,触及到的皮肤细腻而微凉。 这年的夏秋他没少在外面转悠,晒黑了不少,所以他与她肤色的差距,就像土地与覆盖在上面的新雪的色差。而且不像他的手上有着深浅不一的伤痕,洁白的皮肤唯有脚趾尖和关节处泛着淡淡的粉红色。 在他的注视下,那一个个粉嫩的脚趾很不好意思地缓缓收拢了起来,像秋季成熟时在枝头挤成一串的淡粉色醋栗。 扭伤处不是很红,但已经明显肿了起来。 “不是很严重,先冷敷一下,”他做出判断,“之后老爷子会帮你好好治疗的。” “嗯……” 察觉到她回答的声音低低的,他抬眼观望她的表情。 明明看着会感觉更疼,但她还是盯着自己红肿的脚腕。在忍受痛楚时,她依然是一副木然的表情,比某些受了伤就骂骂咧咧的同龄男孩子还擅长忍耐。 冷敷只需要二十来分钟,方法也很简单。他抓了几把雪塞进空布袋里,敷在了扭伤处。 敏感的伤处接触到冰凉的布袋,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 接着便是一片死寂…… 被她刺伤之后的八年里,他还在祭典上见过她几次。和其他人交流的时候她明明表现得很正常,甚至还会露出灿烂的笑容……可只要发现他也在附近,她就会悄悄躲避。不得不直面他的时候甚至连一句话都不说。 ——可真是件怪事。 他明明从来没得罪过她,甚至救过她。虽然他一向不太在乎别人看法,但多年来一直这么被她针对…… 反倒也有些在意起来了。 想要摸清她的想法也很困难。除了最初那次偷袭,这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女孩总是能把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很好,也就更加难以看出她的想法了。 比如现在的她就是这样:一声不吭,毫无破绽。 他从没见过这么沉闷的同龄人,很想直接质问她有什么不满。但一向不太好的脾气此时却像是受了潮那样,怎么都点不着火了。 可能是在内心深处早已经预料到了——就算问了也无济于事,只会让她逃得更远。 所以最后只能半是无奈半是焦躁地心里长叹一声: 真拿她没办法…… 闲下来之后忽然感到有些口渴。他用另一只手取出水袋,咬开盖子喝了几口解渴。可正打算要收起来的时候,他忽然察觉到了她紧盯着水袋的目光。 她从清早到现在一直在赶路,没怎么休息,又经过刚刚那一轮折腾。虽然表面上看不太出来,但实际上已经渴得嗓子都要冒烟了。 刚刚卡斯瓦德匆忙离开,忘了把水袋交给她,所以…… “要喝吗?”他晃了晃水袋,里面发出了诱人的水声。 她稍微犹豫了一下。 “……要。” “喏。” 他爽快地递给了她,然后看着她接过去,用拇指垫着开口处刚喝了一小口…… 就全吐了出来。 刚开始他以为是用那种别扭的喝法所以呛到了,还觉得有点好笑。结果紧接着就看到她捂着嘴干呕了起来。 “没事吧?” 她是似乎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将身体转向了一边。他只能看见她的侧脸,清白的液体顺着指缝和下巴缓缓流下,眼眶红红的,因反胃泛起了泪光。 ……这样的画面让他的思维飘忽了一瞬。 “……怎么会是牛奶?” 她没察觉到他在想什么,低声抱怨道。她的声音被捂在手心里,变得很不清晰,但他还是从中辨识出了些许愤懑。 “哦……昨晚下了一夜的雪,井水都冻住了。然后我早上起晚了,拉伊还一个劲地催我出发,我就随便装了点牛奶进去……怎么了,你喝不惯?” “好腥……” 她发出沉痛的控诉。 看她反胃成这个样子,他很困惑地又尝了一口。 “没有啊。” “牛奶没问题,是我受不了腥味,一点都不行。” 说到这里她稍微好了一些,用地上的雪清理了一下脸上沾着的牛奶,还含了点雪漱口。 在这段小插曲之后的近二十分钟里,她青白的脸色渐渐恢复了血色,相顾无言的状态继续持续了下去。 袋中的雪接触到两人的体温,渐渐融化成水。除了不时往其中加入新的雪,他没有别的动作,她也始终一动不动。 他本以为她会一直保持沉默,直到卡斯瓦德和拉伊回来。沉思中的她却忽然开口,十分突兀地向他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不害怕卡斯瓦德的预言吗?” “……啊?” 抬起头来,发现她正十分认真地看着自己,不像是自言自语,也不像是随口一提。 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毕竟她所说的是几个月前发生的事了。 那时还是秋天,他们一群男孩子训练过后坐在树下休息,卡斯瓦德那天恰好也在,就和他们坐在一起插科打诨。 他在一旁钓鱼,没怎么留心一旁的话语声。没过多久其他孩子们就开始吵着要卡斯瓦德为他们的未来进行预言。 卡斯瓦德被应付不过来又无法脱身,少有地失去了一向的从容,满脸的不情愿。 “这可真是让人为难呀。但不满足你们的要求,恐怕也不会轻易放过我吧?……好吧好吧,可以倒是可以,不过老头子我也有一个条件哦:只有在今天拿起武器获得战士资格的孩子,我才会为他进行预言。” “欸……!?” 满怀期待的孩子们听此纷纷发出抱怨声。他们知道卡斯瓦德是故意开出这个不可能完成的条件的。 因为这关系到卡斯瓦德刚做出的一个预言: 【在今日拿起武器的人,他的一生将收获巨大荣耀,事迹得以世代相传。】 【但这样辉煌的生命却注定会迅速地陨落。】 卡斯瓦德的预言不单是描述未来,甚至能够决定未来。孩子们都明白。所以面对这样不祥的预言,他们没有过多的犹豫,便一一放弃了。 但在一旁钓鱼的他做出了在那天成为战士的决定。 …… 此事毕竟关系到自己的命运,他当然还清楚记得。 只是没想到一向躲避他的艾默尔会惦记着这件事。 或许是与他对视感到很不自在,她提出问题后没多久就移开了目光,转而垂眸望向他的手。 可无意中微微抿紧的嘴唇,居然透露出些许嗔怪的情绪。 那一刻他隐约感觉自己再次触及到了她的轮廓。 那种感觉难以形容。他只是忽然回想起八年前在那场烈火中,第一次撞上她视线时的情形。那时她的眸光,就像刺向他的短剑那样锐利,饱含恨意。 那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她不带任何伪装地直面他。虽然当时年纪还小,但感受到的冲击依然清晰残留在记忆里,偶尔浮出水面。 “……干吗盯着我不说话?” 许久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她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有点惊讶。”他的回答很简短。 “惊讶?” 听到她的反问,他忽然萌生了捉弄一下她的想法,于是抛出这样一句话: “对,没想到你也会在意我的事。我还以为你讨厌我呢。” “……” 她轻轻皱眉,然后陷入沉默。 ………… …… 等等,怎么沉默了。这不是他想象中的反应。 在正常的人际交往中,如果有人和他一样说了这种话,就算真的心存不满,对方也一定会连忙否定……不是吗? 他不过是坏心眼地想看看她慌了神的样子,可她完全不按套路出牌。明明只要尬笑着摆摆手说“不是不是”就能蒙混过关,她却带着一脸严肃的表情,很认真地在思考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这下搞得他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难不成真的讨厌他?甚至讨厌到连掩饰都不想掩饰…… 总之……不管她是怎么想的,这种冷场实在是有点尴尬。 好在尴尬的局面没有持续很久,就被不远处忽然响起的声响打破了。 “救命啊——!!!!!” 虽然在树林中没有看到身形,但能听出这个声音的主人正在不停奔跑。紧随其后的是骇人的犬吠声。在枝头歇息的鸟群受到惊动,纷纷展翅飞向灰白的天空。 寂静的森林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库丘林和艾默尔几乎同时反应过来。原本跟在身边的三只猎犬,现在只有一只趴在他的脚边,其余两只不知溜达到哪儿去了。 “糟了糟了。” 他说着连忙起身,可刚走出去几步便转了回来。像抱一个粮食袋子那样,把独自留在树下的艾默尔单手抱了起来。 “森林里危险。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会被卡斯瓦德念叨一辈子的。” 他丢下一句话作为解释。 她体会到其中的用意,心里顿时有些愧疚,于是乖乖地扶住他的肩膀。 她的体重对他来说不算是什么负担。他在厚厚的积雪中奔跑起来,原本趴在脚边的猎犬紧随其后。没过一会儿他们就到了声音的源头,一颗高大的枯树下。 死死攀在树上的是一个金发的小女孩,穿着一身单薄的衣服,看体型年纪貌似比艾默尔还要小。看不清楚她的脸,因为她正自欺欺人地捂住脸哭喊,不敢看树下那两只对她露出獠牙不停吠叫的猎犬。 “呜啊啊啊!救命,救命啊——!别过来,走开!!!!!” “别过来”和“走开”是对试图撕咬她裙摆的猎犬说的。 库丘林吹了声口哨。 两只猎犬察觉到主人的呼唤,乖乖地跑回了他身边。被他摸了摸脑袋之后很快就恢复了温顺的模样。 树上的小女孩透过指缝看见这幅场景,惊讶之余忘记了哭泣。 “你还好吧?”艾默尔适时地问,“你能自己下来吗?需不需要帮忙?” 女孩的指缝间微微露出的眼睛,转向了艾默尔的方向,单纯的目光犹同幼猫。 那是一双绿色的眼睛,就像春季萌发出的嫩芽的颜色。不会出现在这个季节的树梢上的颜色。 “我能自己下去。没事的,所以呃……你们走吧,不用管我了。非常谢谢你们!!” 她看起来没那么害怕了,但还是捂着脸,像是害怕被他们看见面孔,还慌慌张张地想要赶他们走。 艾默尔察觉到了一丝怪异。 看女孩娇小的身形,一头耀眼柔顺的金色长发,还有颜色明亮的绿眼睛和不合季节的服装……倒是和记忆中的布拉斯纳特有点像。难不成是个走丢的仙族成员? 她立马想到了安格斯。她有很多新的问题想要问他,如果树上的这个女孩真的是仙人,还认识安格斯的话…… 不能轻易放走她。而且如果女孩是人类的话,就更不能把她丢在这里了。 “不行,森林里很危险,怎么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艾默尔坚定地说。 “总之你先从树上下来吧,树枝很脆弱,万一从树上掉下来怎么办。”库丘林刚说完便察觉到女孩再次变得惊恐的眼神,于是微笑着补了一句,“别担心,它们不会再攻击你了。记住以后看见猎犬不要跑。” “它们那么大,看起来好吓人啊……” 女孩仍有些后怕地说。她说得确实没错,艾林的犬种体型很大,站起来和成年人差不多高,猛地在林子里撞见两只确实很吓人。 “现在没事了,它们很听话的。” 他说着拍了拍其中一只的脑袋。刚经过一场追捕的猎犬伸出舌头喘着气,乖顺地眯起眼睛。 女孩见此稍微放心了一些,但仍死死地捂着脸,还是不肯下树。 “怎么了?……哦!难道是被吓得腿软——疼!干什么啊!”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被木着脸的艾默尔拽了一下辫子。 “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她说。 “不不不!我知道你们不是坏人,我相信你们!” 女孩连忙解释起来——是之前在库丘林想象中落空的套路——只不过她捂着脸,没办法摆手。 “那为什么?”艾默尔很耐心地问。 女孩捂着脸,稍稍犹豫了一下,忽然大声地说出了原因: “因为,因为……婆婆说我太美了,男人要是看见了就会疯狂地爱上我的!!!” “……” “……” 死寂。沉寂。 一时间森林再次恢复了平静,然后…… “噗——!” 库丘林没忍住还是笑喷了,接着脑后的辫子又被拽了一下。 “搞什么啊!自己明明也笑得这么开心……” 他恼火地扭头看向憋笑憋得浑身都在颤抖的艾默尔。她把头埋在他颈窝所以看不见他的脸,但发间露出的耳朵尖通红。 更有趣的是做出惊人发言的女孩,看见两人笑成这样也没有恼羞成怒,完全是状况外的模样。 “诶?你们为什么笑?” 这句话也并非诘问,只是单纯的疑惑。 被两次揪辫子的库丘林忽然想到了回敬艾默尔的方法,收起脸上的笑,十分严肃地说: “好笑是因为……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啊。” “嗯?”女孩更加不解,“不会发生?为什么啊?” 他突然变得这么正经,艾默尔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但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说着,他颠了颠被他抱着的艾默尔。 第58章 第八个梦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在她对一切感到厌倦的时候,迎来了之前一直苦苦追寻着的这句话。 【因为我已经有喜欢的女人了。】 用那么轻描淡写的口吻。 在大脑一片空白的几秒种后,忽然爆发一股想要撕碎他喉咙的冲动。 那含着笑意说出的话就这么深深印刻在了她的脑海中,化作又一个无法摆脱的记忆。 她知道自己一定无法忘记。因为只要是有关他的事,都会被异常清晰地被存储在她的记忆之中。然后在将来的某一个时刻,忽然浮现。 她非常讨厌那种感觉。 如果记忆是能够触及到的实体就好了。她不止一次地萌生出这种想法。这样的话,她就能把有关他的一切亲手撕碎、燃尽了。 她想象着,搁在他肩头的手无意识地加重了力度,苍白的指间陷入斗篷的毛皮之中。 而对于他来说,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 他一无所知,不必为她的痛苦承担任何责任。 ……简直是最为恶劣的玩笑。 她压抑着想要让他感受到同样痛苦的冲动,心脏因种种情绪而剧烈地跳动着。但少年却没有将她瞬间冷却下来的目光放在心上,凑到她耳旁轻声说: “干吗凶巴巴地瞪我啊?……快配合一下,劝她从树上赶紧下来。” “……” 他居然早就找好了戏弄她的正当理由。 不知为何,这句带着他温暖气息的话语吹拂在耳畔时,那即将突破顶点的阴暗情绪,顿时消散而去。 并不是真的被他的借口给糊弄过去了,她只是再一次认识到了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她痛恨着的那个人。 这是少年时期的他。 脾气暴躁,不把大人放在眼里,还会在女孩子面前耍些小聪明。 在他眼里,她也不过是一个脾气比较古怪的同龄女孩罢了。 但就算被她刺伤,遭到不应有的针对,却始终毫无怨言…… 就算面对卡斯瓦德的时候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可最终还是会听从老头子的吩咐,温柔耐心地处理她的伤…… 比起理解,他更习惯于去接受。 ——凭借直觉去行事的这一点,倒是始终一致。 不该迁怒于眼前的这个人。她明白。 他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她的事情。反倒是她一直在伤害他…… 错的是她自己。 …… 错的是这颗不会吸取惨痛的教训,时至今日仍旧会泛起涟漪的心。 每当这种时候,她都感到自己是在背叛那个孩子,所以…… 不能再因为他而产生动摇了。无论是此时的怒火,还是对那个之前从未听他提及过的预言产生的好奇,都是不应有的情感,必须平息。 陷入少年冬衣的苍白指尖慢慢放松。 她急于摆脱这些情绪,于是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转向树上的女孩。 或许是因为冬日寒冷的空气,她扯出笑容时感到格外吃力。 “嗯……他说得没错,所以不用担心,快点下来吧。” “欸。” 在库丘林看来她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了情绪的转变,感到惊讶的人反倒变成了他自己。 艾默尔假装没有看到他的表情。 艾默尔刚开始还有些怀疑这种低级的谎言能不能骗过女孩。 毕竟都说“想要成功骗过别人的话,就要先骗过自己”,可她打心底里认为“男人只会喜欢一个女人”就是个伪命题。 不过事实证明,这种话拿来哄骗一下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还是效果拔群的—— 在得到双方证实后,女孩终于从树上爬了下来。 她大概是匆忙跑出来的,身上只披了一件大人尺寸的毛衣,里面就是单薄的米色睡裙,裙下是光着的小腿。这种装扮当然无法抵御艾林的深冬,她冷得直打颤,鼻头红红的,嘴唇发青。 等女孩走近之后,艾默尔解开了自己的斗篷,披在了她身上。 “……诶?”女孩愣了一下,因寒冷而苍白的小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谢谢,但这样的话你不冷吗?” “没关系,不冷。” ……因为她正紧挨着一个热源。 那时女孩的头发还乱蓬蓬的,被猎犬追赶时身上也沾染了尘土,艾默尔只能粗略地捕捉到其中的美貌。给她留下更为深刻的印象的,是女孩的笑容,以及她身上萦绕着的那种类似仙人的气息。 ——当然,只是“类似”。 艾默尔早已意识到眼前的女孩并非她期待着的迷路仙人,而是一直为阿尔斯特人民津津乐道的迪尔德丽本人。 就在这时,卡斯瓦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对她的猜想进行了证实: “迪尔德丽!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跑出来了!……” 艾默尔回过头,看见匆匆向这边赶来的卡斯瓦德,以及他身边的拉伊。 老人身着象征着德鲁伊身份的白衣,踉跄着绕过深色的树干。 孩子们跟前停下的时候,他累得弯腰手撑膝盖,气喘吁吁。就算身体再好,毕竟还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拉伊就一脸平静,丝毫不见劳累的迹象。 见到树下的三个孩子都平安无事,老人紧张的神色稍有缓和,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穿得这么单薄!你的病不是还没好吗?” 他少见地用严肃的口吻训斥道。 迪尔德丽的肩膀一缩,不满地嘟起嘴,但并没有为自己辩解。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上,唯有一双明亮的碧绿眼眸没有被尘土埋没。 卡斯瓦德撩开她凌乱的金色发丝,量了量她额头的温度之后面色迅速沉了下来。 “诶……又开始发烫了!” 眼前的形势变得十分糟糕:艾默尔伤了脚,迪尔德丽又发着烧,两人都急需安顿。 而这片偏僻森林中唯一的庇护所就是迪尔德丽的住处。可是按照国王的规定,住处的地点必须保密,所以卡斯瓦德只能自己想办法把两个孩子安全送达。 认识到这点的老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必须尽快把她们带回去才行……来,瑟坦特,换我来背艾默尔吧。” 于是艾默尔被递了过去。 此时她已经不再迁怒于眼前的这个少年了。想起刚刚他对自己的悉心照顾,她的良心忽然有些疼了起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向他道谢,就听他说了一句: “小心点啊老爷子,还挺有分量的,别闪着老腰了。” “……” 于是道谢变成了死亡瞪视。 围观着的拉伊“噗”地笑了出来。 “居然敢小瞧我,臭小子。”卡斯瓦德虽然是这么说,但脸上并无怒色,用力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两个少年无需明说也明白自己帮不上忙。但可能是考虑到了迪尔德丽的心情,拉伊并没有提及国王的命令,而是以继续打猎为借口,就此作别。 “再见,卡斯瓦德大人。请多保重。” “再见咯,老爷子。” 卡斯瓦德熟知两人性格,以同样的笑容收下了他们风格截然相反的道别方式。 “好,你们也注意安全,早点回去哦。” “好啦好啦,真啰嗦。” 面对老人的嘱咐,库丘林显得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 她最后还是没能向他道谢。听着身后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她乖乖地依靠在卡斯瓦德的背上。老人的身体随着年龄的增长肌肉逐渐萎缩,没有年轻人的那样健壮而富有力量。 那令人有安全感的温度在逐渐散去,她忽然感觉到了寒冷。 就在此时,身后的脚步声停顿了一瞬,接着向他们的方向追了过来。 她闻声回过头去,视野却忽然被一片漆黑所笼罩,随之而来的还有温暖。 ——少年将自己的斗篷盖到了她身上。 几秒后她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连忙把罩在了眼睛上的帽子脱掉。 洁白的雪原之上,少年的身影逐渐远去。白色皮毛的猎犬跟随着他,兴奋地绕着他跑来跑去。他伸出手去挠了挠其中一只的脑袋,不快不慢地走向等在原地的红发伙伴,脑后还不算很长的发辫随着步伐摆动。 …… 她有预感,这幅画面又将成为一个无法摆脱的记忆。 移开目光,她捏紧了斗篷的领口,轻声呢喃。 “……谢谢。” 远处的少年挥了挥手。 不知是向着同伴,还是听见了身后那声怯懦的言语。 第59章 第九个梦 药草的气味在小小的石屋中弥漫开来。 浓重的药味甚至顺着门缝,溜进了最深处的房间中。 艾默尔倚在屋内的床上。就算隔着一扇木门,小女孩的抗议声依然清晰地传入耳中: “——难闻死了!我不要!!” 接着响起的是卡斯瓦德的声音,饱含着无可奈何的情绪: “我可是按照你的要求,把艾默尔带来陪你了。她还因为这个伤到了脚。结果你又要反悔了?” “……” 迪尔德丽被他说得无法反驳,瞬间变成了静音模式。 但艾默尔能想象到她此时脸上百般不情愿的表情:瞪着交杂了恐惧与嫌恶的眼睛,看着卡斯瓦德手中的碗向自己逼近。带着诡异药味的水蒸气扑面而来,然后…… 一口闷。 “——呜诶!” 小女孩发出反胃的声音。 屋里的艾默尔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微笑不觉浮现在嘴角。 哄孩子吃药永远是个难题。迪尔德丽这个年纪的孩子,当然知道“不吃药病就不会好,身体会一直很难受”的道理。隐藏在这种孩子气的行为背后的,实际上不过是想借此机会撒娇的小心思。 这同样是被疼爱和纵容着的孩子们的特权。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一句夸奖。 “不错不错,真是乖孩子!” ——就像卡斯瓦德现在在做的这样。 这句话果然哄住了迪尔德丽,她没再闹脾气。 于是屋外总算安静了下来,浓重的药味也逐渐散去。 艾默尔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 卡斯瓦德为她的脚踝敷上了草药,疼痛缓解了许多,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就放松了下来。她无事可做,便观察起自己身处的房间。 这里是照顾迪尔德丽的保姆——拉瓦查姆的房间。艾默尔听说过她的事,据说她曾是国王的乳母。看康丘佛的年纪,本以为她会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实际却还是中年人。 逃家的迪尔德丽被逮回来,不仅受到了卡斯瓦德的严厉批评,还被拉瓦查姆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顿。性格虽然火爆,但能看出来她是在关心迪尔德丽的安危,而不是害怕自己的失职会受到康丘佛的责罚。 迪尔德丽大概也清楚这一点,所以虽然满脸的不服气,但最终还是没有顶嘴,全程安静挨骂。 拉瓦查姆平常和迪尔德丽一起睡,不常用自己的房间,但依旧把这里收拾得十分整洁。这个时代的艾林并不使用桌子,东西直接堆放在地毯上。除了储物箱之外还有叠放着的衣物,被裁剪过的布料和针线剪刀,以及…… 一件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深灰色斗篷。 “……” 正是艾默尔一路上披着的那件。 刚刚拉瓦查姆一边数落着迪尔德丽,一边帮艾默尔更衣,以便将她塞进被窝的时候,忽然注意到这件斗篷的里衬被划开了一个口子。 “诶呀,这里被划破了呢。我帮你补一补吧?” 艾默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件斗篷不是她的所有物,她无法轻易地替它的主人做决定。 正在准备疗伤药草的卡斯瓦德注意到了她的犹豫,替她做出了回答: “那是瑟坦特的,你帮他补好吧,我回去的时候顺便带给他。” “哦!这是光之皇子的东西啊!” 拉瓦查姆一听,有些激动地将那斗篷举起,展开在半空中。 “刚刚在森林里遇见他和拉伊了——别担心,他们没有跟过来,这里的位置不会暴露的。” “诶呀,您真是心思缜密!我还没想到这个问题呢。”拉瓦查姆暂时忘却了迪尔德丽,打趣道。 卡斯瓦德笑了笑:“那就拜托你了,拉瓦查姆。瑟坦特的母亲不在身边,所以没有人会替他注意到这些……” “……诶,真是些可怜的孩子。” 拉瓦查姆被卡斯瓦德的话触动,低声感叹道。 说完之后她突然想起了迪尔德丽,于是又开始了对她的口头教育。刚松了一口气的迪尔德丽再次绷紧了脸。 而那件斗篷则被拉瓦查姆随手放在了针线的旁边。 现在艾默尔坐在床上,刚好能够看见它。 “……” 在一路上给予了她温暖的这件斗篷,此时再次扰乱了她平静的心,显得有些碍眼。 她实在不想看到它。但这屋子小小的,无论看向哪边,余光都无法避免的会瞥见它。 越是想着不去在意,就会愈发在意。 (……) (明明是不起眼的深灰色,为什么这么惹眼……) 她干脆钻进了被窝里。 好在森林中行走了大半天,她的体力也几乎消耗殆尽,困意很快便泛起, 她缓缓舒出一口气,身体放松,陷入温暖的被窝里。 闭上眼睛,没过一会儿她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 ………… …… 梦中有着那个孩子的身影。 记忆终究敌不过时间的冲刷。在这个没有影像记录设备的时代,他的身影无法避免地,在她的脑海中逐渐变得模糊。 在这个他尚未降生的世界上,梦境是她唯一能够缅怀他的地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却逐渐连他的面容都无法看清了。 ——这样下去的话总有一天,她会在记忆中再一次失去他。 在这个世界上,这是令她最为恐惧的事。可对此她束手无措,只能任凭记忆被一点点吞噬殆尽。 ……然而。 在这天下午的睡梦中,她却拂开了那层笼罩着他面容的迷雾,再一次看清了眼前的少年。 少年永远停留在十四岁的年纪,那颗记录了他成长的树干,从此不会再有新的刻痕。 但至少现在,他还存留在她的梦里。 他牵着她的手在迷雾中穿行。 清晰地呈现在她视野中的,自始至终只有少年一人。除此之外,周围的一切都是朦胧的白色。 他时而转过头来,嘴唇开合,像是在对她说了些什么。她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但她能感受到他的存在。温度从相贴着的掌心传递而来。 他们的手紧握在一起,令她想起他出生之前,仍寄宿在她身体之中时的感觉。 仿佛他们始终连接在一起。 仿佛他从未离开过她。 …… 就这样,两人一直前进。 ——直到她睁开眼的那个瞬间。 ———————————————————————————————————————— ………… …… 床边放置着的油灯释放出微弱的光线,来自现实世界的亮度驱散了梦境中阻碍思考的迷雾。 梦中少年的形象重新变得清晰的原因,霎时间明了。 ——因为她见到了库丘林。 “……” 康拉和他的父亲很像,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对此她早有体会。所以当少年时期的瑟坦特出现在她面前时,也就唤回了她逐渐淡去的记忆。 能够想起康拉对她来说是莫大的安慰……可她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甚至萌发出了想要砸碎或撕碎能触摸到的一切东西的冲动。 跳动着的心脏有种被人紧握着的压抑感。 她轻抚着心口,慢慢从床上坐起来。那抹碍眼的深灰色消失了,大概是拉瓦查姆在她睡着之后进了屋子,悄悄拿走了吧。 视野中倒是多出了一抹更为亮丽的色彩——从门缝中悄悄观察着她的,一双明亮的绿色眼睛。 第60章 第十个梦 如初春树梢上的嫩芽那般,脆弱而富有生机的绿色。 那双静静窥视着她的眼睛毋庸置疑,是属于的迪尔德丽的。 这个无论是外貌还是个性都相当与众不同的小姑娘,不知为何趴在门缝旁静悄悄观察着她。这类举动若是换成年纪稍大一些的孩子,或者是成年人来做,怕是会被人挂上“偷窥狂”之类的糟糕头衔。 可迪尔德丽还不到十岁,就算行为有些异常,倒也不至于让人心生反感。 寄宿在艾默尔身体之中的这个灵魂,加起来算是经历了四十多个春秋。她对于自己的童年早已记忆模糊,不太能理解迪尔德丽对自己的好奇。 可这样一来,注意力倒是被那双凝视着她的眼睛全部吸引了过去。被梦境叨扰的情绪自然地平复了下来。 艾默尔注意到这个叫做迪尔德丽的女孩身上,存在着某种异常的特质。 她的行为方式微妙地偏离了“正常的”轨道。而正是这些许的偏离,使她与其他孩子完全驶向了别的方向。 她对人的第一感觉还算敏锐。虽然眼前的女孩并非仙人,但的确不同寻常。 就这样过了两三分钟,门外的那双绿色眼眸没有什么反应,毫无退缩或心虚的表现,依旧坦然地从门后盯着艾默尔。 于是艾默尔主动试着朝着她招了招手。 没想到刚刚一直毫无反应的女孩像是被惊动了那样,倏地隐去了身形…… …… 诶? 怎么回事? 艾默尔陷入迷茫。可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阵窸窣的声响从门外逐渐靠近。 门被悄悄地拉开了一个缝。 接着,一度消失的迪尔德丽悄悄地钻进了屋里。 她穿着单薄的睡衣,稚嫩的小手努力地捧起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缓缓向艾默尔靠近。 那张小脸红彤彤的,脚步有些虚浮。 显然是病情加重了。不乖乖躺在床上还跑到这里来,大概是趁拉瓦查姆在厨房做饭,偷溜出来的…… 她小心翼翼将杯子递到艾默尔眼前,散发着花草香的热气扑面而来。 “你渴了吗?请喝这个吧。” “……” ——啊,是显而易见的讨好行为。 热腾腾的茶都送到嘴边了,实在是无法拒绝。于是在表达了谢意后,艾默尔从她手中接过了厚重的陶土杯。 触碰到的小手是冰冷的。不知道她在门外站了多久,身上已经冻透了。 那温度刺痛了她。 (……就这么想要一个同龄的玩伴吗?) 这种对友情的渴望,她也不大能理解。 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也许也有过这种感受吧?于是试着在早已变得冰冷的童年记忆中翻找了一圈,还是没能搜索到类似的情感。 记忆中,她有许多的陪伴:想要就能得到的各色绘本、固定时刻连续播放的儿童电视节目、稍微长大一些后接触到的电子游戏…… 并不寂寞。 只是比起活生生的人类,少了一些温度而已。 ……不过说实在的,她反而有些羡慕迪尔德丽。 因为她有拉瓦查姆的陪伴。虽然两人并无血缘关心,但她对迪尔德丽的关心是真实的。 ——种种思绪一闪而过。 迪尔德丽显然没有离开的打算,背着手站在床边,脸上带着透露出些许期待。 艾默尔不太喜欢与陌生人肢体接触,但惦记着对方是个重感冒中的小病号,她还是往旁边挪了挪,掀开了被子。 “外面冷,你还生着病,不介意的话进来暖和一下吧?” 迪尔德丽终于达到了目的。像在加速镜头下绽放的花朵那样,她原本病恹恹的脸被欣喜的色彩点亮。 她二话不说钻进了被窝里,并用肢体语言如实地展现了当下的心情——紧紧抱了上来。像一只露出肚子的猫那样仰面躺着,搂住艾默尔的手臂。 艾默尔将茶杯放在床头,空出手来量了量她额头的温度。 果然还发着烧。 “我可以留在这儿吗?”她担心艾默尔会把自己赶走,顿时有些担忧,“拉瓦查姆要做家事,我一个人留在屋子里,好无聊啊……好吗?我不会妨碍你的。” 艾默尔思索了一会儿。 她不是那种会对小孩子格外心软的人。曾经有一个例外。可如今眼前的这个小女孩不知怎地,用不到一天的时间成为了第二个。 留下来也没什么吧。在同一间屋子的话,拉瓦查姆照顾起来也会更方便一些。而且现在拒绝的话,她大概也不会轻易放弃,时不时跑到这边来的话又会着凉…… 这样劝说着自己,她答应了下来: “好吧。那你要乖乖吃药和睡觉哦。” “好!” 对于艾默尔开出的条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得到了留下来的许可后,原本就处于重病状态的小女孩放松下来,困意顿时涌了上来,短短几分钟内便陷入了沉睡。 当晚迪尔德丽果然又发起了高烧。 好在对于艾默尔这个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玩伴,迪尔德丽可以说是言听计从。因此她的烧很快退了下去,四五天过后身体就恢复了大半。 来到这里的第六天,早上艾默尔被房间外的说话声吵醒了。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习惯性地看了看右边。 迪尔德丽不在。 大概是来了客人。屋外传来的声音中,勉强可以辨认出两个陌生的男性声音。 冬日的清晨冷得刺骨,她很想再睡一会儿,但在被窝里纠结过后还是决定起床。 在家里她可以不给父亲弗加尔面子,可现在是受到了卡斯瓦德的委托,还是装得懂事一些比较好。 ——毕竟学习魔术的事还有求于这位老德鲁伊。 这几天过去,她扭伤的左脚也好了一些,勉强可以撑着拐杖下地走路了。 于是换好衣服,简单用水盆洗漱过后,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屋外的场景如她所料想的那般。来访的客人确实是两位男性,而且是两位大人物。 一位是国王康丘佛。虽然比另一位年轻,但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比起六年前艾默尔见过的那次,他已经开始显现出苍老的痕迹了。 迪尔德丽坐在国王的膝上。他的手抱着她的腰,防止她滑下去。 两人的举动算不上特别亲昵,但一想到年龄相差悬殊的两人除了长辈与晚辈的关系之外,在不远的未来还会多上一层夫妻的联系,艾默尔顿时感到有些别扭。 不知国王身边的人有没有同样的感受?她悄悄地观察在场的另外两位成年人——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是没有的。 无论是拉瓦查姆还是另一位来客,都没有显露出不赞成的态度。 另一位来客是站在国王身边的弗格斯。弗格斯是前任国王,也是康丘佛国王的继父。他年近半百,发丝间夹杂着银白,体格和精神状态倒是和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没有太大差别。 他脸上带着微笑,比起严肃的康丘佛,看起来要更好相处一些。 艾默尔进来之前,他们原本在说着什么。迪尔德丽坐在国王的膝上,生病期间穿着的各色睡衣换成了一件深绿色的新裙子。从精致的做工能看出它的价值,大约是国王带来的礼物。但她却是一副不高兴的表情。 艾默尔到来之前她或许还说了什么顶撞国王的话,所以一旁的拉瓦查姆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慌张。 出来得不是时候啊…… 艾默尔暗暗感叹,但想溜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国王和弗格斯注意到了她的出现,她只好不疼不痒地道出问候: “国王陛下早安。弗格斯大人早安。” “卡斯瓦德说的果然是你啊,”康丘佛一眼认出了她,“据说迪尔德丽很听你的话?她恢复的这么快,除了拉瓦查姆的照顾,也有你的功劳。” “您过奖了。” “那么作为奖励,这串手链送给你吧。”国王说着指了指礼物箱中的一串金手链,“弗格斯,能帮我交给她吗?” “这串吗?没问题。” 这时候要是拒绝了反倒会更麻烦。因此就算不怎么想要,艾默尔也还是干脆收下了。 弗格斯将那串闪得很没有品味的手链交给她之后,弯腰站在她面前,仔细打量她。 “噢噢,我想起来了!”说着像对待男孩子那样,有些粗鲁地拍了拍她的头顶,“你就是艾默尔……” “?!” 康丘佛记忆好得吓人也就算了,弗格斯怎么会知道她? 正感到意外,没料到弗格斯的下半句话直接把她砸懵了。 ——“那个捅了瑟坦特一刀的小姑娘啊!” 第61章 第十一个梦 衝撃の事実! 对于在场的其他人来说,弗格斯的爆料同样颇具威力。 除了早已知道的康丘佛之外,迪尔德丽和拉瓦查姆都向她投来充满惊异的视线…… 更准确地来说,拉瓦查姆的目光中明显夹杂着惊恐,而原本闷闷不乐的迪尔德丽大概是从中嗅到了八卦的气息,顿时双眼闪闪发亮。 在众人的注视下,热度在慢慢攀上艾默尔的脸颊。 (这件事究竟传了多远,居然连弗格斯都知道……) 艾默尔能够理解,一个柔弱的小女孩竟能伤到库兰的猛犬,在阿尔斯特人民看来确实是个爆炸性新闻。 但在她看来,自己的行为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那不过是卑鄙的偷袭,说是她的黑历史也不为过。没想到事到如今还会被弗格斯提起。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不能大方承认“想不到吧!就是我干的!”,然后摸摸后脑勺诶嘿一笑吧…… 虽说外表只有十四岁,但这样萌混过关的事她实在干不出来。 她不习惯这样受人瞩目。犹豫着该作何反应,脸颊上的热度却跳动得愈发激烈。最终她深深低下了头。 弗格斯见她不好意思了,像是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那样哈哈大笑起来,再次拍了拍她的头顶。 “诶,别在意别在意!瑟坦特没放在心上,他知道你是被吓坏了。” ……诶? 听弗格斯的说法,简直像是从库丘林那里听说了这件事一样。 ……难道他一直记得她吗? 意识到这个可能性的瞬间,胸口的跳动有加速的趋势,但下一秒她便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这种想法未免太过自作多情。 她不允许自己再次像平常的女孩子那样,落入这种生涩的悸动之中。 意识到自己的动摇,她瞬间清醒过来,同时摆脱了被众人瞩目的局促感。 “嗯……” 她装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十四岁女孩,嗫嚅着对弗格斯的话做出了回应。 这段围绕艾默尔展开的小插曲,就这样过去了。 大人们继续他们无趣的交谈,两个孩子中的迪尔德丽在赌气,艾默尔则发起了呆。就这样时间眨眼到了中午。 考虑到大病初愈的迪尔德丽需要休息,弗格斯和康丘佛在午餐后便离开了。 拉瓦查姆带着两个小女孩送到了门口。 康丘佛在道别前,又吩咐了拉瓦查姆几件事,正要驾马离去时却被拉瓦查姆拦下了。 “陛下请等等……迪尔德丽,你是不是忘了对国王陛下说什么啊?嗯?” 拉瓦查姆说着,推了推满脸不耐烦的金发小姑娘,督促她向康丘佛道谢。 迪尔德丽还在生闷气。她绷着脸,扭动身体试图甩开拉瓦查姆的手,但在看到中年女人脸上不安的表情后,她微微一怔。 ——那一刻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那时艾默尔还没有深入考虑过迪尔德丽的处境。她不明白这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究竟想到了什么,才会以一种不符合她年纪的成熟缓缓收起执拗,略微生硬地扯出一抹笑容。 “……谢谢陛下的礼物。” 康丘佛被小孩子拙劣的演技逗笑了,说:“不必客气。还是深绿色比较配你的眼睛。” 说罢他挥动马鞭。在雪林中疾驰的身影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她们的视野中。 艾默尔紧挨着迪尔德丽的肩膀,能感受到在国王说出最后那句话时,她轻轻颤抖了一下。 艾默尔转头看向这个比自己小了几岁的金发女孩。 康丘佛只看到了她脸上讨好的假笑,却不知道在自己转身离去后,那双纯净的绿色眼瞳渐渐湿润,眼圈发红。在国王的背影彻底消失后,她终于难以自制地哽咽起来。 “迪尔德丽?” 击碎最后一道防线的,是拉瓦查姆的一声问询。 迪尔德丽的眼泪纷纷滴落,她抽泣着跑回屋里,将身上披着的外套甩到地上,然后开始用力地撕扯身上崭新的深绿色衣裙。 “迪尔德丽!”拉瓦查姆被她突如其来的行为吓了一跳,连忙制止她,“别这样!就算不喜欢,也不能毁了它啊!” 被制住双手的迪尔德丽无处发泄,便将怒气发泄到了保姆的身上: “我明明说了我要蓝色!蓝色,不是深绿色!我讨厌深绿色!” 她怒火中烧。但这份愤怒却没能得到拉瓦查姆的理解。 “别这样闹脾气,你无论穿什么颜色都很好……”拉瓦查姆只是试图哄她。 “——但我只想要蓝色!!!!!” 小小的女孩发出像困兽一般的嘶吼声。她用力地推开拉瓦查姆,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重重地甩上了门。 拉瓦查姆知道自己追进去只会是火上浇油。她站在原地,听着屋内的低声啜泣,忽然意识到还有一个孩子在场。 艾默尔观察着拉瓦查姆脸上的表情。中年女人抬起眼,恰巧撞上少女的视线,不禁露出十分羞愧的模样。 “真是不好意思,是我没管教好她……是不是吓到你了?” 为什么要替迪尔德丽感到羞愧?艾默尔不太理解,但明白自己还是不要追问比较好。 “没有。迪尔德丽怎么了?” “她不喜欢国王送给她的新裙子。别担心,可能是因为生病影响到她的心情了。过一会儿她就会平静下来了。” “……好吧。”艾默尔觉得实情并非如此。 拉瓦查姆的猜想没有实现。虽然不知道拉瓦查姆说的“一会儿”是具体多久,但直到天边浮现晚霞,迪尔德丽都没有迈出房间。 拉瓦查姆开始有点担心了,但不打算向无理取闹的迪尔德丽服软。她假装开始做饭,时不时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然后瞟一眼迪尔德丽的房间。 “……” 艾默尔有些看不下去了,放下一直在做的针线活,走向拉瓦查姆。 “夫人,迪尔德丽会不会渴了?我可以进屋给她送一杯水吗?” 她拐弯抹角地问道。 “当然可以……!” 拉瓦查姆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泡了一杯安神的花草茶递给她。 “迪尔德丽,我是艾默尔。” 艾默尔端着茶杯敲了敲门,没等屋内的人回答便果断拉开门走了进去。 虽然背对着拉瓦查姆,但艾默尔能感觉到女人的视线一直紧随着自己。 关上门之后,迪尔德丽才从被子里钻出来。她向艾默尔投去试探的一瞥,见对方没有任何鄙夷或责备的神色后,明显松了一口气。 艾默尔本打算处于中立的位置。但在看见迪尔德丽的瞬间,她动摇了。 虽然经过一场(或几场)哭嚎后,迪尔德丽现在的样貌可以说是十分凄惨。蓬乱的头发,皱巴巴的睡衣,红肿的眼眶。金色纤柔的发丝被泪水和鼻涕黏在了脸上,再配上泪痕,可以说是十分精彩,简直像是暴风雨席卷过后的黄玫瑰园。 但如预言中所说的那样,依旧美丽。 虽然经历过暴雨的□□,但在那之后,便迎来晴空万里。 被雨水洗净后的阳光格外清透,残留的花瓣在照射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点缀着的雨珠晶莹。 她的美,正是这样难以捉摸、转瞬即逝却又永恒的存在。 简单来说,就是美人哭得涕泗横流也依旧是美人。 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还激起了曾身为人母的艾默尔的保护欲。 迪尔德丽凭着直觉感受到了艾默尔的态度,默许她帮自己擦干净脸,小口小口地喝起她端来的茶。 艾默尔也一语不发,帮迪尔德丽擦完脸后又替她塞好被子,然后坐在床边。 见艾默尔没有离开的意思,迪尔德丽先是小小声地道了谢。 “谢谢你。” “没什么,不客气。” 得到了平静的回应。迪尔德丽终于确认艾默尔和拉瓦查姆不一样,既不是来哄她,也不是来对她说教的。于是她鼓起勇气,试着挑起话题: “那个……你……” “嗯?” “你喜欢蓝色吗?” “……啊?” 艾默尔向迪尔德丽看去,虽然这个问题来得十分突兀,但看她认真的表情,完全不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看来有必要认真回答一下。 艾默尔暗自推定,然后仔细思考起来,可是…… 【蓝色】 第一时间浮现在脑海中的,并非海洋或天空。 而是那个人。 是比海洋还有天空更为深邃的,深蓝色。 “……”黑发少女的眼神黯淡下来,语调生硬地做出回答,“不喜欢。我讨厌蓝色。” “诶!?” 上一秒还乖乖躺在被窝里的迪尔德丽,瞬间坐了起来。 “为什么?”她没想到会得到这种回答,顿时有些慌张,“难道你也觉得深绿色更好看吗?” 艾默尔意识到迪尔德丽可能曲解了她的意思,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说蓝色不好,只是我不喜欢而已,这和迪尔德丽的喜好没有冲突。因为无论喜不喜欢,都是每个人的自由。” “……自由?”迪尔德丽艰难地咀嚼着艾默尔话语中的意思,并捕捉到了最后的两个字。 “对。” “……” 迪尔德丽自己琢磨了一会儿,似乎还是没能想通,于是姑且将这个问题放在了一边。 虽然没有完全理解艾默尔的话,但迪尔德丽明白艾默尔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基于这种信任,她对艾默尔说起自己的想法。 “我是坏孩子吗?我太任性了吗?”她问,眼眶又红起来。 “你为什么觉得自己是坏孩子?” “……因为我不喜欢陛下送的衣服,不懂感恩,还乱发脾气。”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那件裙子呢?” 被问到这里,迪尔德丽似乎想起了什么丢人的事,脸红了起来。 她迟疑片刻,支支吾吾地给出了答案。 “是这样的。秋天的时候陛下问我新裙子想要什么颜色,我说蓝色。他明明答应我了,”迪尔德丽说着眼泪又开始扑扑簌簌地滴落,话语中满是失落,“我期待了好久,结果是深绿色的……” 艾默尔没有回应,只是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默默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迪尔德丽顿时慌张起来,害怕好不容易得来的玩伴也像拉瓦查姆那样叱责和拒绝自己,便抢先一步开始自我反省: “……我也明白不能对礼物那么挑剔。实际上我不讨厌深绿色,我是故意那么说的,是我不好……但我还是最喜欢蓝色了。因为天空是蓝色的,听说海也是……” 未等她说完,艾默尔就上前抱住了她。迪尔德丽的身体一缩,但没有躲开。 窗外绚烂的晚霞映照着女孩的金发,焕发出宛若火焰的光彩。 太阳的余热令她放松下来,她将下巴搁在艾默尔的肩头,泪水缓缓划过脸颊。 短暂的寂静过后,女孩压抑着好奇的声音,再次轻轻响起在艾默尔的耳畔。 “……艾默尔,你见过海吗?是什么样的?” 艾默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眼前浮现中午离别时,迪尔德丽强做出的那个笑容。 “……你不是坏孩子,迪尔德丽,”她说,“你不想让拉瓦查姆为难,我知道的。” “……” 在艾默尔看不见的地方,女孩刚刚止住的泪水又不受控制地接连流出。 她哽咽着伸出颤抖的双手,抱住了自己的玩伴。 窗外,夜幕渐渐抹去了晚霞绚烂的色彩。 第62章 第十二个梦 这件事之后,迪尔德丽变得愈发粘人了。 迪尔德丽虽然个性强势,但本质上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不会像许多讨厌的小孩子那样胡闹,所以艾默尔也很喜欢她。 但受到小孩子的喜欢……并不完全是件好事。 ——因为很累。 脊索动物门哺乳纲灵长目人科的幼年体,往往有着充沛的精力与过剩的好奇心。 当然,艾默尔是个例外。 她外表与内在的年龄相差甚远。如果将精神力比作发动机的话,她拥有的那台已经过于陈旧了。因此就算她理论上能像其他小孩子那样活蹦乱跳,也无法迸发出同样的活力。 为了陪伴精力充沛的迪尔德丽,艾默尔这台翻新机只能天天超负荷工作。以至于她每晚讲睡前故事的时候,都是精疲力尽的状态。 艾默尔不太了解这个世界的儿童故事,所以只能讲一些百夜幼年时听过的那些。虽然存在时代与文化差异,但故事中那些吸引人的部分依旧是共通的。只要稍稍处理一下细节,就能迪尔德丽听懂了。 不过令艾默尔感到意外的是,迪尔德丽对那些以“从此公主与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为结尾的故事不感兴趣。反倒是《海的女儿》之类的悲剧更能打动她,她也喜欢这种类型的故事。 (……) (但是给她讲这样的故事真的好吗……) 艾默尔多次萌生出这一想法。 同样的故事她也对康拉讲过,但从未有过这种的心理压力。 或许是因为卡斯瓦德的预言,所以她难免将女孩的未来与这些悲剧联系起来。 …… 她不希望迪尔德丽迎来预言中的结局。 如果自己是曾经的那个女领主,或许就能改变这种状况了吧。 ——忽然浮现的念头。然而她清楚,这不过是彻头彻尾的妄想。 现在的她是连自保都难以做到的普通人。就算想尽办法将迪尔德丽带离这里,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从此公主与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结局只限于童话,现实是不会就此停下的。 ……所以她能做的,也不过是在有限的童年时光里,多给女孩留下一些值得怀念的回忆罢了。 迪尔德丽往往在听完结局之前,就会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这一晚也是如此。 艾默尔轻轻替熟睡中的女孩掖好被子,然后吹灭灯火,蹑手蹑脚地钻出了房间。 讲完故事后有些口渴,她需要去厨房找点水喝。 迪尔德丽居住的地方不算宽敞。上下两层的结构,单层用现在的衡量方式来算,大约有一百五十平方米。迪尔德丽的房间在一层,要路过正厅才能到达厨房。 正厅的门开着,屋内还亮着灯。微弱的橙黄灯光在一片黑暗中指引着艾默尔前进。 路过时她向里看了看,果然是拉瓦查姆。她正在利用睡前的这段时间做一些针线活。这项工作本来会在迪尔德丽的房间里完成。但那次争吵之后,拉瓦查姆和迪尔德丽的关系还没有完全修复,所以这段时间都尽可能避免出现她眼前。 或许是为了节省有限的燃料——负责补充物资的人半个月才会造访一次——所以正厅没有生火。这间屋子本就比迪尔德丽的房间要宽敞,到了夜里变得更为阴冷。拉瓦查姆的手指被冻僵了,只能摩擦双手取暖。 艾默尔虽然不是很喜欢这个中年女人,但看见她眯起眼睛、用冻僵的手指一次次尝试穿线时,心里泛起的感受难以形容。 是对迪尔德丽的羡慕?还是为拉瓦查姆的辛苦感动? 她也说不清楚,不过除此之外……她还看见了一样东西,令她非常在意。 ——拉瓦查姆正在缝补的,正是前几天艾默尔披着的那件灰色斗篷。 艾默尔站在门口的黑暗中,静静观望着屋内的光景。 (……) (在我养伤的那段时间里,她一直很耐心地照顾我,所以……) (就算是回报吧。) 于是在犹豫了大约两三分钟之后,她终于用这个真假参半的借口说服了自己,走进了正厅。 ——第二天的下午。 这天的气温有所回升,但室内的火炉依然烧得很旺,也就格外地闷热。 迪尔德丽还没有从午睡中苏醒,依然睡得昏昏沉沉。而艾默尔没有午睡的习惯,像往常那样坐在迪尔德丽身边缝东西。 迪尔德丽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烦躁地在被子里滚来滚去。 屋里十分安静,除了女孩熟睡时缓慢的呼吸,她翻身时摩挲的被褥以及时而劈啪作响的柴火之外,再没有别的声响。午后的时间就这样平静地流逝着。 艾默尔聆听着自己的心跳,一针一针地缝补那个缺口。 虽然是在里层,但她还是想尽可能修补得完美一些。 会将一项简单的工作做得如此专注,除了报答拉瓦查姆之外,还存在着别的理由。 ……因为她无法忘记前几天在雪原发生的事。 为什么会这样?她思索之后,认定是因为自己没能及时对此做出回报,所以才会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她不想和他产生更多的瓜葛了,自然也不想亏欠他什么。 或许一句简单的“谢谢”就能解决问题。但对着未来的仇人说一声“谢谢”,她实在是开不了口……因此只能通过这种迂回的方式,悄悄地付出一些回报了。 既能忘掉他,又能帮到拉瓦查姆。可以说是一石二鸟的计划。 ——然而实际上,这些也不过是她用来说服自己的精致借口。 不知不觉之中,她已经惯于寻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满足那些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渴求。 在内心的最深处,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部分,有个声音一直怂恿着她…… 【更多,你还想要更多。】 持续着的平静,渐渐渗入了她的身体。一针针的缝补动作几乎变为惯性,她的思绪同时变得越来越慢,直到最后脑海中理性的声音彻底失去了踪影。与此同时,当下的一切都变得异常清晰。 他的衣物放在她的膝盖上,被她用手抱在怀里。 或许是错觉,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逐渐加快…… 有什么在胸口沸腾着,但她什么都听不见。 也不想听见。 艾默尔抬起眼,悄悄地抬眼看向迪尔德丽。 金发的小女孩还处于梦乡中,恰好翻了个身,背对着艾默尔。 ……见此她彻底地放下了顾虑。 这个寂静的空间中,清醒着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艾默尔意识到了这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垂眸,开始重新审视怀里的那件斗篷。 它原本沾着些尘土,但经过拉瓦查姆的清洗之后,现在已经变得很干净了。深灰色的呢子布料焕然一新,但仔细观察的话,仍然能看出略有磨损的痕迹,想必已经有些时日了。 平平无奇的裁剪,甚至连搭扣都是银灰色的,没有任何显眼之处。 …… 这样一件没有特点的斗篷,可能是属于任何人的。 (可能是属于任何人的……)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回响,引骗她缓缓向其靠近…… 换做是在平常,她绝不可能做出越界的举动。 不知是安静的环境麻醉了神经。 还是身边熟睡着的女孩,让她有种自己也可以变得幼稚一些的错觉。 亦或是在机械地重复“缝补”这一动作时,她短暂地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忘却了要压抑那份从未消失的冲动…… 闭上眼。 收紧双臂。 微微垂下头。 …… 脸部细嫩的皮肤接触粗糙的布料时,有一瞬间的清醒。但她最终还是输给了冲动。 她将它抱得更紧,并自暴自弃地把脸完全埋了进去,小心翼翼地呼吸着。 经过清洗的布料不再带有主人的气息。但它承载着的意义足以令她失神。 打破禁忌带来的刺激,与不能说出原因的满足感令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忘记了自己正在做什么。 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甚至—— 直到这一切在刹那间被击碎。 “——这是库丘林的斗篷诶!” “——!!!!!” 迪尔德丽的惊呼声猛地响起。紧抱着斗篷的艾默尔一颤,被吓得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她连忙将眼前的斗篷丢到一边,脸颊上的红晕却来不及遮掩,被不知何时醒来的迪尔德丽看得一清二楚。 在那纯净目光的注视下,艾默尔无处遁形。 (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她在内心默默祈求。 但迪尔德丽显然没有察觉到她的局促,而是用清亮动听的童声,轻巧问出了此时最具有杀伤力的那句话—— “你喜欢他吗?” “我……” 喜欢,不喜欢,亦或是讨厌。 这实在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她会感到如此地慌张,并不是因为迪尔德丽发现了她的感情,而是在清醒过来的瞬间,她发现了自己仍不知悔改地渴望着…… 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不、不是……” 脸上的热度也在一点点褪去。但在看不见的地方,她的心脏依然在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 “那为什么要紧紧抱着他的衣服呢?” 迪尔德丽不知道艾默尔此时的心境,还模仿着她刚刚的动作,用双臂搂住自己来回晃动。 “……” 这一举动险些令艾默尔的意识从失控的边缘滑落。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着镇定,编织起谎言: “我是……是在咬断线头啦……” “……是吗?” 迪尔德丽明显对这套说辞持半信半疑的态度,她眯起眼审视了艾默尔一会儿,最终还是很识趣地没有追问。 但艾默尔能从她的表情看出,她明显是在强行压抑自己的好奇心。 “那……如果艾默尔有喜欢的人,要第一个告诉我哦。”迪尔德丽仍旧没有放弃,“如果我有喜欢的人,也会第一个告诉你的!” “……嗯,好的。”艾默尔迟疑一瞬,但还是认真地许下了约定。 看到她同意了,迪尔德丽瞬间将刚刚发生的事抛在了脑后。 她们变成了能够分享秘密的关系,这意味着友情的进步。她激动地从被子里钻出来,紧紧地抱住了艾默尔。 “好啦、好啦……” 艾默尔哭笑不得,抬起拿着针的右手,以免这个莽撞的小姑娘被扎到,然后就任由她抱着。 被迪尔德丽这么一闹,沉重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 不过…… 对艾默尔来说,这是一个永远不会被履行的约定。 她不打算去直面自己的感情,只是任由它们纠缠成一团。 她明白只要两人不再产生什么瓜葛,那么面对他时产生的那些动摇,终究还是会归于平静。 只要逐渐去习惯,然后变得麻木就好了。所以…… ——对不起,迪尔德丽。看来我是没有机会和你分享这种小秘密了。 此时的她对此十分笃定。 然而只过了不到的两年时间,她的计划就遭到了颠覆。 第63章 第十三个梦 ——这一切的开端说来简单,无非是咎由自取。 时光流逝,艾默尔迎来了十五岁的春天,与身边的同龄人一起,迈入了婚龄的门槛。 对于婚恋话题,她不具有其他女孩子的那种敏感度。她只经历过一段感情。而只这一次就已经令她遍体鳞伤,彻底丧失重开一局的勇气了。至于婚姻,更是麻烦的东西。她现实中的父母就提供过反面教材。 她深知夫妻间扭曲的关系不止会波及到两人,甚至会伤害到下一代,所以从这个梦一开始,就决定还是省省力气为好。 她当初同意接受卡斯瓦德的请求去陪伴迪尔德丽,也和她对将来的打算有关。只要在卡斯瓦德的教导下顺利成为女德鲁伊,就不必通过结婚来获得一个容身之所了。 因此在姐姐菲尔和女伴们激动地讨论下场婚礼将在哪里举办、婚礼的男女主角是谁或者各自吐槽自己的情人,考量对方是不是一起构建家庭的理想对象时,她总是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低着头练习缝纫,从不融入其中。 ——就这样,她与同龄人的生活节奏脱节了。 并且在民风开放的艾林……她不知不觉中似乎成为了一个异类。 此处所说的“异类”并没有负面含义。虽然她不喜欢被当作特例,但在艾林的人们看来,她的特别之处是值得十分褒奖的。 茶余饭后没有手机可刷的艾林民众甚至为她总结出了六条优点: 智慧、美貌、良好的谈吐、贞洁、绣工精湛以及动听的歌喉。 …… 艾默尔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 虽然每一条都是在夸她,但为什么? 为什么六条叠加起来之后居然完全不像是她本人,而是一沓呆板的标签? 前三个姑且不提……贞洁是怎么回事??? 她只是不想谈恋爱啊!!! 她明白同龄人大多有过和异性交往的经验,所以像她这样,除了家人和师父卡斯瓦德之外完全不接触其他男性的,情况确实……比较特殊。 ……行吧。 虽然能够理解……但隐私被这样口口相传,就算是在夸她,她也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至于其他两项,绣工是因为她不敢在父亲弗加尔的地盘修习魔术,所以只能用刺绣来打发时间,渐渐地就变得很上手了。 嗓音则与大量练习后具备的绣工不同,确实是她所拥有的一项天赋。 就像伊芙有着过人的身体素质那样,这次她以“艾默尔”的身份苏醒后不久,便发现了这具身体的长处。 简单来说,就是在说话或者唱歌时不用费力,就能十分自然地发出悦耳的声音。 不过在她看来,比起一副好嗓子,还是身体素质和魔术才能更能派上用场。所以这项天赋对她来说意义不大。 但如果受到邀请,她还是很乐意为别人唱上一曲来活跃活跃气氛的。 而如今婚礼的主角多是艾默尔的同龄人,基本都听说过“弗加尔有个唱歌很好听的女儿”这件事,被其他人叫起来唱歌的次数更是有所增加。 ……不过,这一次的情况有些特殊。 “……你们都看见了么?他们在那边喝酒呢!” 身边的一个女孩压低声音,对着围坐在一起的其他女伴说。 大厅里人声嘈杂,不过女孩子们坐在安静角落里,又彼此离得很近,所以都清楚地听见了。 话音刚落,那少女所指的方向便爆发出一阵年轻男性们的哄笑声。 倒不是因为听见了女孩的说话声而发笑。坐在大厅另一个角落的年轻男人们只是像往常那样,在喝酒取乐。听这猖狂中带着点猥琐的笑声,怕是被同伴所说的黄色笑话给逗乐了吧。 “他们在笑什么啊?” “男人喝了酒之后都这样吗?和我家老爹没什么差别……” “婚礼才开始多久啊?他们都醉得东倒西歪了。” “有好多没见过的人呢!” 这边角落里的少女们远远观望着,做出形形色色的评价,目光中有着无法掩饰的好奇。 “……呀!那不是拉伊吗?”其中一个注意到了人群中那显眼的发色。 “怎么?你对他有兴趣?可惜哦,他上个月刚刚结婚……” 艾默尔听到自己的姐姐菲尔在说。 菲尔是故意的,因为坐在周围的都是她们父亲的手下的女儿,大家经常一起外出。上个月的那场婚礼当然也是一起去的。 ……顺带一提只有艾默尔没去。她算好了时间,提前几天去了迪尔德丽那里。 少女也知道菲尔是在打趣她,怒掐了一把菲尔的脸颊。其他人都跟着起哄,那少女在一片哄笑声中大声辩解: “我是说。如果拉伊在的话!……”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因为激动而过于大声,吸引了旁人的注意。她红了脸,连忙缩起来小小声地继续说道: “……如果拉伊在的话,库丘林肯定也……” 这句话提醒了女孩子们。她们像猫鼬那样机敏地转过头,再一次集体看向男人们,没一会儿便有了发现。 “真的在!我看到了,在诺伊修的旁边!” “诺伊修?伊西鲁的儿子们也来了?” “三个都来了,在那边,就在拉伊和皇子大人旁边呢……” 女孩子们都很好奇地朝着那个方向挤过去。 没有针线活可做,所以只能在一旁喝闷酒的艾默尔也遭到了波及,手中的酒杯险些被她们挤掉了。 ……这种洋溢着青春躁动的场景,让她有种重回初中时代的错觉。 不知是被这种欢腾的气氛带动了,还是因为在婚礼上实在无事可做,她也跟着回过头去,朝正在喝酒的年轻男人们看了一眼。 ……然后就从人群中的缝隙中捕捉到了熟悉的深蓝色。 “……” 她连忙调转目光,为了转移注意力而向旁边的菲尔问道: “伊西鲁的儿子们在哪儿?” “诶?……哦,那边。” 一向默不作声的妹妹居然也来凑热闹,菲尔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但还是指示她看向坐在不远处的三个黑发男人。 艾默尔一眼便认出了其中的诺伊修。 她还小的时候曾见过他一次,那个时候他也还年幼。记忆中的小男孩和艾默尔现在所见的一样,有着柔顺纤细的黑色发丝和新雪般白皙的皮肤,以及一双像春季的海水那样湛蓝的双眸。就战士的身份而言,男人的目光似乎过于柔和内敛了。 在他幼年性征还不明显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的艾默尔还以为他是个漂亮的小女孩。所以她才对诺伊修的印象格外深刻。 诺伊修的旁边是他的两个哥哥阿丹和安尔。兄弟三个像旁边的其他男人一样,也在十分快活地喝酒聊天,相似的白皙皮肤在酒精和火堆的双重作用下微微泛红。 身旁的女孩子们悄悄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在被男人们发现前纷纷转回了头,又凑在一起讨论起来。 光之子的事迹她们从小听到大,经常谈论他,之前也见过他。再加上某种隐隐建立起来的距离感,现在她们还是对伊西鲁家的三兄弟更有兴趣。 “听说伊西鲁的儿子们唱歌非常好听!”其中一个说。 “真的吗?我想听听看……”其他女孩子们对此纷纷表示赞同。 “我们让他来唱一首吧!”菲尔一向有着很强的行动力,第一个做出了提议,“不过该怎么办呢,我们都不认识他,他会不会答应呢……” 她若有所思地说着,视线落在一旁默默喝酒的妹妹身上。 在她的带动下,其他女孩子也纷纷盯住艾默尔。 “……” 感受到饱含着强烈愿望的视线,一开始还想装傻的艾默尔明白了,自己必须回应这份热情。 ……………… ………… …… 艾默尔本不想引起注意,但无奈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只好在众人面前唱了一首男女对唱的情歌。 唱到男方的部分时,经过同伴们不失时机的起哄,伊西鲁家的三兄弟果然跟了上来。 如传闻所说的那样,他们的歌声确实美妙。 三人的声色各有特点,合唱时更是配合得十分完美,就算是对唱歌没有太大兴趣的艾默尔,在他们的带动下也沉浸其中。 这个时代的艾林没有桌椅这类家具,因此听众们都是坐在地毯或是坐垫上。这种情况下,站立着的艾默尔视野十分宽阔,几乎能够看到大厅中所有人的面孔。 人们被歌声吸引,安静了下来。一时间只有人们围坐着的一处处火堆在劈啪作响,除此之外,还有火堆上加热的肉汤和烤肉,在发出咕噜咕噜或者滋滋啦啦的细微声响。 现实中橙红色的火焰热烈地摇曳着,哀伤的歌曲却描画出了完全不同的氛围。她用歌声所表达的那种情感似乎不应在此处,却又确确实实地在此处缓缓流淌着…… “……告诉我:当夜幕再一次降临, 你会战胜敌人,唱响凯歌。 告诉我:你会平安地回到我的身边。 此后的每一个夜晚, 我都会与你相伴……” …… 渐渐地,虽然身体还在不停地发出歌声……她的灵魂却回到了两年前,那个平静而闷热的下午。 只不过这一次令她失神的不是手中的针线,而是回响在整个大厅的歌声。 她身处这座远离父亲领地的城堡,而非迪尔德丽的房间中。 陪伴在她身边的不是熟睡中的迪尔德丽,而是像睡着了那样安静的宾客们。 她所怀抱着的也不是那件平平无奇的深灰色斗篷,而是…… ——她的视线转向刚刚的那个角落。 …… 他还在那里。 正懒洋洋地闭着眼睛,依靠在一旁的酒缸上。看那模样似乎是喝多了。 为了不让旁人看出端倪,她的视线没有停留,看向了别处。 但那种无法抗拒的愿望,并没有因为这一次小小的越界而熄灭。 目光被牵引着,不着痕迹地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 ——可是这一次,她被捉住了。 目光撞上那抹熟悉的红色时,心脏的鼓动瞬间加重了一拍,身体也随之慌乱地绷紧。 就像被迪尔德丽撞破时那样,她瞬间被打回了现实。方才还笼罩着她的暧昧而温暖的空气,在刹那间变成化作寒冷的冰刺,直指她的心口。 ……她只得小心翼翼,不敢再有任意妄为的动作。 第64章 第十四个梦 在听众们沉浸在歌声中而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只有她明白,自己又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被捕捉到的瞬间,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为是多么大胆。 此时宾客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那一双双眼睛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如果其中有一道格外敏锐的视线,恰巧在此时看穿了她此时的动摇,知晓了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秘密,该如何是好? 秘密将被揭露的忐忑不安。 赎罪式的自我欺骗。 无法抑制的渴望。 她被种种情绪折磨着,仿佛站立在针尖上,稍有懈怠便会失去平衡,落入漆黑的深渊。 她只能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坚持唱完了剩下的部分。 ………… …… 歌声停止的刹那,同伴们一如既往地发出夸赞声。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终于回到了平稳的日常。 如愿听到了诺伊修的歌声,同行的女孩子们都异常兴奋,比往常还要卖力地夸赞了艾默尔一番,似乎是希望她再唱一曲。 只有身为姐姐的菲尔,发现了艾默尔异常惨白的脸色。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她轻声问。 虽然菲尔是这具身体的血亲,也不像父亲弗加尔那样防备和疏远她,甚至对她十分照顾。 但艾默尔明白,一旦自己向菲尔倾诉这个梦的秘密,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父亲。 与菲尔个人的品格无关,只是因为她们身处这样的的家庭。 如果菲尔发现妹妹是一个潜在的不安因素,就会出于习惯向父亲征求意见,而不是自己为姐妹之间的关系作出决定。 ……所以既无法倾诉,也无法逃离。 她只能独守这个秘密。 “……没什么,稍微有些累了,还有点渴。能再倒点酒给我吗?” 艾默尔试图敷衍过去,但没能成功地骗过姐姐细致入微的观察。菲尔对艾默尔的说辞半信半疑。 “……我记得你平时不怎么喝酒啊?” 不过她也一向识趣,就算心有疑问也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将注满的酒杯递回给艾默尔。 脸色憔悴的少女道了谢,捧着酒杯啜饮起来,再次进入默不作声的状态。 菲尔了解艾默尔的性格,明白她此时需要安静,只是…… 就在这时候,一度安静下来的年轻男人们借着酒劲,再次制造出比刚才还要过分的噪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原来是有大胆的女孩子们闯进了男人们所在的角落,正在和他们比试酒量。 男人们跟着起哄,把她们推向公认的几位勇士那里。 他们饮酒的方式与角落中的黑发少女完全不同。 殷红的酒液装满酒杯,惨遭毫无怜惜的待遇。醉醺醺的男女们无法把控力度,酒杯用力相撞,洒落在地毯上。大口猛灌的酒液在众人的催促下,顺着嘴角淌下,染红了颈部的皮肤。 ……而如此豪放的游戏,当然免不了肢体的碰撞。 艾默尔本打算再也不看向那边,却还是像其他女伴那样,被他们齐声高呼的那个名字吸引了注意。 她看过去的时候,那个令她心烦意乱的少年正赢得了比试。 在欢呼声中他爽快地丢开手中的空酒杯,顺势将一旁帮他倒酒的女孩拽进了怀抱里。女孩抱着的酒壶倾倒,赤色的酒液全浇在了两人的身上。 围观的众人见此都捧腹大笑,干脆一起将自己杯中的酒也都泼了上去。 一度寂静的大厅再次被笑闹声占领。 身边的女伴们也被那边泼酒取乐的疯狂行为逗得哈哈大笑。 “哈哈哈,艾默尔你看啊,这些家伙是疯了吧!……” 菲尔用手肘戳了戳一旁的艾默尔,想让状态不佳的妹妹融入欢快的气氛,却迟迟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 于是她转头看过去,只见艾默尔的脸色比刚刚还要糟糕,完全无视那边的嬉笑声,闷头喝酒。 “……” 看她这副陷入自闭的模样,菲尔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打扰她为好,于是转头默默加入其他女孩们的话题。 ………… …… 一直到了后半夜,宴会的火热气氛却丝毫没有冷却下来的趋势。 艾默尔对饮酒的执着也是同样,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 菲尔表面上没有在意,实则一直暗中观察艾默尔。但这么长时间过去,她仍是一杯接着一杯。对此菲尔终于忍无可忍。 “别再喝了,艾默尔!你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其他女孩子们也早就注意到了艾默尔的反常行为。菲尔一出声,大家便默契地住了嘴,一齐疑惑地望向艾默尔。 “嗯……?” 艾默尔向她们投去疑惑的一瞥,将酒杯递向嘴边的动作却完全停下来的意思。 菲尔一把将酒杯抢了过来。 在菲尔出声制止她之外,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喝了这么多。 她只知道如果什么都不做,繁杂的思绪便会暴走,逐渐升温的焦灼几乎要在沉默中把她逼疯。她必须做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而酒带来的刺激感是此时最好的选择。 辛辣酸甜的液体自舌尖流下,进入食道,最终在胃部化作一股灼热。 一次又一次,她重复着这一动作,暂时成功地使理智远离了大脑。 ——但被菲尔夺去酒杯的现在,她重新必须找一个方法了。 艾默尔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引起了不必要的注意。 这样下去的话,这一行为背后的原因有被识破的危险。 “虽然不知道你怎么了……但你不能再喝了,脸都红成这样,快点出去吹吹冷风吧!”菲尔提议道。 “好吧……” 艾默尔知道姐姐看似温柔,但强势起来的时候是绝对不会让步的。 于是只能乖乖在她的注视下,晃晃悠悠地踱出门口。 —————————— 离开屋顶的遮蔽,直面夜幕的瞬间,她忽然发现菲尔是对的。 “哈……” 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 感官被种种新的事物占据,用与酒精全然不同的方式,使她陷入沉醉。 灌入鼻腔的空气稍带着寒意,掺杂植物所独有的清香,会场不远处的海又在其中增添了一份咸味。 柔软的春夜微风,轻抚因酒精而发烫的脸颊。 远处漆黑的树林在虫鸣声的衬托下,显得更为寂静,与身后喧嚣的酒会仿佛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她仰起脸,头顶璀璨的星空依旧闪烁。那些神秘的光亮在提醒她,远方有着与此处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而从那个世界看来,这边的一切也是如此渺小,无论是地方生活着的人们,还是人们承载着的喜怒哀乐。 她想要逃向那个神秘而渺小的世界。 从这个无法抗拒的梦境逃离,从自己的可悲而愚蠢的愿望中逃离。 身后再次传来一阵哄然大笑。 喧闹声阻挠了她的思绪,俘获着她的神秘感在逐渐远去。 为了重拾寂静,她一时停住的脚步再次迈开。 深夜时分的森林潜藏着危险,她不敢走远,在靠近主城的围墙附近漫步。 她想要寻找僻静的地方独赏这片星空,继续沉浸在这种迷幻之中。 这座城离海边很近,在远离主建筑的这片草地上,夜晚的海风肆意驰骋着。她无意与其对抗,任由它推着自己的后背前进。 就这样被带领着兜兜转转,她逐渐靠近城楼的后部。 或许是因为长久以来都没有遭遇战争的威胁,主城围墙的修缮相当粗心大意。靠近海边的这一侧已经坍塌,但没有得到及时的修补,石块散落在地上。 没有遮挡视野的墙壁,远处是完美衔接在一起的壮丽星空与海面,又有高度合适的石块可以坐着休息,可以说是一处完美的观景点了。 ……除了已经有人捷足先登这一点。 “……” 每次都是这样,在她以为自己已经重拾平静的时候,他总会出现在她面前,再一次扰乱她的心。 这一次她连感叹“真是冤家路窄”的力气都失去了。 只是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悄伸出手…… 背对着她坐在石墙残迹上的那个身影,如同夜幕中闪烁的明星一般。 看似就在她的指缝之中,实则永远无法触及……若是贸然伸出手去,便会被灼伤的存在。这样想来,用星星来比喻或许并不恰当。 应该是更为耀眼,更为温暖,温暖到令人失去防备的存在,比如…… …… 比如太阳。 ……说来也是。 这样的存在,怎么可能会顺从她的心意行动? 更不可能被她独占。 隐藏在夜幕中的少女神色黯然,默默收回伸出的手,转身离去。 …… 可刚走出没几步,善变的风忽然再次改变了自己的方向。 温暖的风从背后袭来。 承载着漫不经心的哼唱声。 ——正是她刚刚唱过的一段。 …… 少女顿住了脚步,回过头去。 纤细的黑色发丝被风撩起。 那双纯净的蓝眸中,映照着璀璨的星空。 第65章 第十五个梦 ——在艾林广受赞美和祝福的歌喉,究竟该如何形容呢? 她的声音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动听”,并不高亢,也并非甜美。 可无论是处于怎样的喧闹之中,只要有人起身请求弗加尔的女儿献上一曲,人们便会默契地安静下来,静待那黑发蓝眼的公主启唇歌唱。 轻缓、低沉的歌声。 这声调存在于所有人的回忆中——童稚时母亲依靠在床边,轻声细语哄孩子入睡时的歌声。 这便是独特之处:她的歌声给心灵带来平静。 血气方刚、急躁易怒的战士们在聆听她的歌声时,也会不经意间陷入沉思之中,露出静谧的神情。 那是能触及灵魂最深处的音色,犹如轻柔的抚摸,耐心地一点点抚平所有烦恼、急切、不甘和愤恨的褶皱…… 更像是一场林中的小雨。细密的雨笼罩在脸庞,清新的气息沁入心扉。合上眼,仅仅感受着纷纷落在脸上的雨丝,脑海中的一切色彩都被逐渐洗去,最后只剩下沉稳的空白…… 寂静。 然后……重新流动。 ——诺伊修的声音跟着加入了。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声,丝毫不显得突兀,犹如一阵微风。 而那如细雨霏霏一般的歌声被这风吹起,音调升起,带来寂静后的崭新生机。 催生了这股能量的,是爱情。这支曲子讲述着一个古老的爱情故事。既然是关于爱情,那么无非又是一个在获得爱情的同时,也同样感受到生命意义、从此两颗心依偎在一起,不再孤单的故事。 当然,还像许多情歌那样,唱着“爱而不得”这一令人抓狂的情绪。 终究只是个平常无奇的爱情故事…… ——可为什么? 明明是在歌唱别人的故事,少女轻柔的声音却更像是在倾诉一个秘密。 看似清透的歌声之下,隐藏着一条难以捕捉的游鱼。灵活的鱼尾犹如丝绸一般,掠过他的心口。想要知晓它的正体,半睡半醒间的他睁开眼…… ——不料竟撞上了她的视线。 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盛满甜蜜而苦涩的秘密。 可再一眨眼,她的目光便闪开了。 他在刹那间捕捉到的情感,恍若幻觉。 一直以来,阿尔斯特的光之子见过许多饱含爱慕之情的眼睛。 但唯有悄悄看向他的这双蓝眸,是如此纯净。 少女的表里不一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继续注视着她,想要从她的神情中一探究竟,以证实刚刚短暂的对视并非一个幻觉。 但她大概是意识到了他的视线,故作淡定地侧过脸去。 与此同时,歌声未断。 少女略微抬起下巴。如被风轻抚着的花瓣那样,粉嫩的双唇微动,流畅地演绎出每一个的音符。 她将脸转向一边时,藏在颈部细腻肌肤之下的筋隐约浮现。一缕漆黑的发丝从耳旁垂下,从白皙的颈间流过,落在胸前。 仿佛独自在月光下歌唱着的鸟,身姿修长,如影一般的黑色羽毛浸润着月光。 酒气在空气中漂浮,火光随风摇曳,再加上食物飘散着的热气……这所有的一切都令人神志不清,可她的身影却格外清晰地映在眼中。 他紧盯的视线似乎令她有些不快。她轻蹙眉头,但还是相当尽责地唱完了全曲。 …… 在那之后,她的视线再也没有转向这边。 就算顺着同伴们的胡闹,故意引起嘈杂的声响,她也像是没察觉到那样,只留给他一个闷头独酌的背影。 ……或许真的只是睡眼朦胧时产生的错觉?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半睡半醒间,曲解了她那一瞥中的情绪。 毕竟回想起来,在两人极为有限的几次接触中,她对待他的态度一向是抗拒。而在那抗拒之下隐藏着的深恶痛绝,他也在第一次相见时就切身体会过了。 …… 想来也是。 如果她真的怀有爱意,那么在面对他时故意表现出的负面情绪,已经远远超出了能用羞赧来解释的程度……只可能是相当扭曲的感情。 那么假如真的是这样,她的感情又是从何而起? 两人没什么交集,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更不可能有这么深的积怨。 ——大概是看错了吧。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相当缓慢地得出了这个结论,然后便迷迷糊糊地重新回到了宴会的热闹气氛中。 为了庆祝这场婚礼,主人家提供了相当珍贵的美酒。或许正是因为这美酒,同伴们的兴致也比以往要高涨许多,就连一向缄默的拉伊和诺伊修都玩得十分尽兴。 到了深夜,火堆越烧越旺,气氛也同样越发火热。他逐渐感到有些闷热,头脑昏昏涨涨的。 再加上身上被泼的酒还未干透,黏在身上实在难受,便独自出去透透风。 ………… …… 室外与室内,恍若两个世界。 漆黑的夜幕下,他遥望着星空,海风轻柔地吹拂在耳旁,沸腾着的血液很快恢复了平静。 ——在这样的寂静之中,不知为何,一度被遗忘的那个歌声趁虚而入。 虽然没能记住歌词,但他比想象中还要清楚地记住了旋律。 跟随着脑海中的轻柔歌声,他缓缓哼唱。比女声要低沉许多的声音融化在春夜的风中。 渐渐地,方才在刹那间捕捉到的那一瞥,重新变得清晰。 ……清晰到不像是个错觉。 醉意被驱散后,他恢复了一贯敏锐的直觉,不禁再次开始质疑自己刚刚得出的结论,然后就在这时…… 在背后极近的距离内,响起了掠过草丛的脚步声。 ——他心中一跳。 此时的他虽然不像在战时那样保持着高度警惕,但也在下意识地提防着。 然而在他察觉到的时候,那人早已闯入如此危险的范围之内了。 无论是使用了魔术还是武术,能如此熟练地隐藏气息,说明来者有着不可小觑的威胁性。 他在刹那间断定,随即进入戒备的状态。 然而紧接而至的却不是什么凶狠的偷袭,而是…… 从后背感受到的,温软的触感。 …… 严格来说,应该也算是偷袭吧。 一双纤瘦的手臂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他的腰。 本想回过头去看看究竟是谁,但在感受到对方的颤抖时,他果断地放弃了这个打算。 而且……也没有回头去辨认的必要了。 浅灰色的衣裙以及衣袖上精巧的花纹,足以使他认出这从背后抱住他的莽撞之人。 ——正是那位令人捉摸不透的黑发公主。 ……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对于少女来说,偷袭进行到这一步似乎足够,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或者说,她脆弱的神经已经无法承受更多了。 仅仅是这样抱着他,就已经足够了。 ——而少年一向大胆,所以无法理解她此时的小心翼翼。 平静在两人之间仅仅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他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为了避免惊动到她,他尽可能地放低嗓音,然后…… “……艾默尔?” “——!!” 然而这声柔软到几乎要融化在夜风中的呼唤,还是惊动了少女。 她倏地收回了手,正想要逃跑,却被早有准备的他捉住了手腕,一把拖进了怀抱中。 她挣扎着仰起头,恰好撞上了他的目光。 夜色中,那双她所熟知的暗红眼眸一片平静。 ……但她明白,自己正在面对一头相当危险的猛兽。 此时此刻它只是暂且蛰伏。但如果真的勾起了它狩猎的本能,绝对无法轻易逃脱。 ——用不容拒绝的力度禁锢着她的这双手臂,就是此时最好的证据。 咚、咚、咚。 从相贴着的胸膛能够感知到,她慌乱不堪的心跳。 她张皇失措的模样,简直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一般。 然而令她感到如此恐惧的并非面前的少年,而是只有她一人知晓的梦境。 那双眼睛中倒映着他的轮廓,但只是一抹虚像,并不是他本人。 ——他相当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令她感到如此恐惧的那场梦,是仅存于她脑海中的,只属于她的记忆。 又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 她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他不由地感到好奇。于是向她凑近,想要看清她目光深处的恐惧的正体。 她刚安静了一会儿,此时因为他的靠近又再次挣扎起来,想要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可身体却被固定在他的臂弯中,无处可逃。 无论是出于哪个年龄段,这个男人总是会如呼吸般自然地闯进她的安全范围之中,轻而易举地扰乱她内心的从容。 ——毕竟侵入与剥夺都是他的专业领域。 无所谓是对方是一座池城,还是一个年龄相近的普通女孩。 紧搂着她腰部的双臂,凑近的脸,还有压在她身上的胸膛。 但她显然不喜欢被这样对待。臂弯中娇小的身躯是僵硬的,她扬起头怒目而视,神情中除了恼火更多的是焦灼。 她用力地捶他的肩头,并试图推开他的身体。但这一切都是徒劳,他不为所动。 她在力气上根本敌不过他,了解到他不打算轻易放手之后,只好转而用言语进行抗议。 “放开……”她有些恼火地压低嗓音,听起来非常不好惹。 “先动手的可是你啊?”他一语中的。 “……” 被他毫不留情地拆穿,她顿时哑口无言。 或许是恼羞成怒了,在短暂的沉默后她彻底爆发。仰起头透过凌乱的发丝,她目光阴沉地瞪视他: “放开我!” 揭去平静端庄的伪装后,她爆发出不容接近的冰冷气息。在普通少女的躯壳之中,似乎潜藏着一个相当冷漠而凶狠的灵魂。 上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她的危险性,他们还都是小孩子。 但这一次,那双怒不可遏的眼睛依然不会使他退缩。或者说比起被她处处躲避,他更喜欢她这样直面自己。 因为只有在这种时刻,才能触摸到她的些许真实。 他能感受到她的抗拒。但现在正是问个清楚的好机会,他不打算就这么放走她。 而且…… 既然被她占了便宜,怎么说也要收取一些回报吧? 他垂眸看着她,红色锐利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她紧抿的唇上。 “……吻我一下,我就放开你。” 面对如此越界的要求,她再度怔住了。 他的本意就是想要故意激怒她,看看她到底会是怎样的反应。 所以当她从短暂的愕然中恢复过来,接着一言不发地用力揪住他的衣领时,他已经做好了被挠一耳光的心里准备。 然而紧接着感受到的…… 竟然是柔软到几乎融化要在唇间的吻。 第66章 第十六个梦 这个叫做瑟坦特或是库丘林的男人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扰乱她的计划,让她冲动得不像是自己。 艾默尔明白此时的他没有记忆,并不了解这些轻浮的言行会给她带来多大的伤害。可就算如此,当他像对待其他的女孩那样对她说出暧昧的话语时,她还是无法保持冷静。 那副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还满不在乎的样子,在她看来实在是碍眼。 他想要【回报】,而她想要【报复】。 因时空错位的情感,此时微妙地重叠了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在这里,把之前的一切都还给你吧。 于是她首先归还了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第一个告诉布拉斯纳特该如何去亲吻一个人的,正是未来的他。 可如今,艾默尔变成了主动的那一方。 在她的带领之下,这个吻在以不紧不慢的节奏重复着。 春夜的微冷空气中,两人的嘴唇在短暂分离时被海风拂去了温度,一时冷去,然后略微转变度,再次被新的温度所相触、相容。 仅仅是在确认着对方的温度与存在。在□□进一步升温之前,暂且停留在表面的吻。 但只不过是这种程度的亲密接触,就已经使她的意识与身体徘徊在融化的边缘。她享受,却又畏惧这一切。 ——他们从来都是不对等的。 库丘林不经意间的一个细微举动,都能在瞬间让她被甜蜜或痛苦淹没。 可与此相反,无论是在哪个梦中,无论她多么努力,都没能使他动摇过。 她想要伤害他,又同时畏惧着他的伤害。 然而比这一点更为讽刺的是,他也同时是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给她带来依靠与抚慰的人。 如果他丝毫不回应她的话,她还可以压抑住这份感情。但仅仅只是听见他在无意中哼唱她的歌,仅仅只是如此微不足道的关注,就足以令她丢盔弃甲。 所以最终她只能再一次,并且无数次地在梦境中选择这个人。因为就算是在过去,他依旧还是她所熟知的那个人…… …… 她仍然爱着的人。 只要他存在,她就永远无法获得平静。 男性略显粗糙的指腹抚过颈侧。察觉到他想要加深这个吻的瞬间,艾默尔因慌张而拾回了些许理智,立即后退终止了这个吻。 并且熟练地预料到他会追上来,先一步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虽然她没有像库丘林那样优秀的夜视力,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但从那双熟悉的赤色眼瞳中,她读出了他此时的疑惑。如果在他的头顶有两只毛茸茸的耳朵的话,想必此时已经机敏地立起来了吧。 但是艾默尔不打算向他解释什么。她已经用比言语更有效率的方式,无声地揭开伪装之下的些许真实。至于这背后的全貌……就像他曾对布拉斯纳特做过的那样,她不会告诉他。 ——这也是她对一无所知的他,进行的小小报复。 明明已经完成了他开出的条件,可紧拥着她的双臂丝毫没有减弱力度的意思。 …… 看来想要撩完就跑是不可能的。 “……还有什么事吗?”她明知故问。 库丘林挪开了艾默尔按在他嘴上的手。她想趁他松开一只手的时候扭身离开,但手腕被他紧扣在掌心中,无法脱离。 “我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艾默尔。” 她早已习惯了自己的新名字。但被他说出口的时候不知为何,心口因细微的刺痛而一跳。 “……没什么值得好奇的。”她一边敷衍着,扭转手腕试图脱离他的桎梏,“只不过是众多对你抱有好感的女孩中的一员罢了。” “其他的女孩可没有用剑刺过我。” 也不会像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那样,轻巧地说出“我喜欢你”的同义句。 他的好奇不无道理。 艾默尔无奈地轻叹,然后将食指的指尖轻点在他的嘴唇上。 “现在你只要明白【这个】就好了。” “现在?”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语中的重点。 “……我需要仔细思考一下该怎么解释,”她半真半假地说,“如果你真的好奇,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但库丘林没有被她骗过去。他知道她的真意是为了再一次避开他,等他的好奇心自然冷却。 “不用那么麻烦,我现在就把你带回缪斯印尼好了。你可以在那里慢慢想。” “……” 她忽然意识自己似乎低估了这家伙的危险性,顿时有些慌。 “有那么可怕吗?我开玩笑的。”能从他的话语声中听出笑意。 她不觉得他是在开玩笑。毕竟只要他想把她抢回去,就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不过他最终还是尊重了她的意愿,放开了手。 “好吧好吧……那就如你所愿吧。” 只不过趁她转身离开前,在她的指尖轻吻了一下。 “那么晚安,弗加尔家的小公主。” ………… …… 当出去透风的妹妹艾默尔回到自己身边的时候,菲尔发现她的脸居然比出去前还要红。 但至少没有像刚刚那样,继续自暴自弃似的猛灌酒了。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艾默尔一坐下来就小声地问姐姐。 菲尔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 “身体不舒服……想早点回去。”艾默尔不太擅长撒谎,眼神明显有些飘忽。 “至少等到天亮吧。天一亮我们就回去。” 得到保证后艾默尔放心地点了点头。她倚在姐姐身上,像是在躲避什么那样闭上了眼睛。酒精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她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菲尔为了不吵醒艾默尔,自然地退出了与其他女孩们的谈话。她看着妹妹在睡梦中逐渐放松下来的神情,轻柔替她理好被海风吹乱的黑色发丝。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能看出来,方才艾默尔回来时脸上的神情,是在这个年纪的女孩脸上十分常见的,苦于爱恋的神情。 菲尔从来不会多问。但如果艾默尔需要,她愿意随时成为她的依靠。 只因为艾默尔是她的妹妹。 在菲尔的认知中,家人之间的纽带是坚不可破的。 ——至少现在,她还是这么认为的。 第67章 第十七个梦 ——两个月后。 德鲁伊弗加尔的领地拉格花园迎来了盛夏时节。 与此同时,也迎来了一位不请自来的麻烦客人。 ====== 城堡里的女孩子们在按捺了一个冬季之后,总算是可以在室外舒展舒展身体了。她们将日常的工作与娱乐都尽可能地带到了日光之下。连刺绣也不例外,要一起围坐在在城外的草地上完成。 ——然而这就苦了艾默尔。 她是那种只要没有必要就绝对不会出门的人,在现实中也是同样,窝在家里两三个月完全不成问题。但此时的她不想出门,不仅仅是因为习惯。 自从那次借着酒劲对库丘林做出了疯狂越界的举动之后,沉重的悔意与宿醉带来的头痛在翌日清晨同时发作。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别说是继续去参加婚礼了,连父亲的领地她都没迈出过一步。除此之外还留下了后遗症——只要冷不丁地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就忍不住沉重叹息并掩面。 可能正是由于她时不时捂脸叹息的异常举动,菲尔比以往更加固执地认定妹妹需要阳光的滋润,气温一升高就迫不及待地把她拖出去晒了。 虽然起初是百般的不情愿,可一旦来到阳光下,艾默尔立马用自身诠释了真香定律。 在菲尔的坚持下,本想自己留在树荫里的艾默尔被拖到了山坡上,直面夏日明媚的阳光。 从不远处的小树林袭来的风十分清爽,带来一阵阵植物与泥土的清香。和姐妹俩一起长大的其他女孩子们也在。她们有十几个人,都是弗加尔部下们的女儿。艾默尔和她们交流不多,对她们不是很熟悉,甚至会偶尔忘记其中几个人的名字,要在菲尔的提示下才能想起来。 女孩子们和平日里关系比较接近的人聚在一起,像一团团小鸟那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偶尔也真的像小鸟一样唱起歌来。一旁的艾默尔漫不经心地听着她们讲话,她们唱歌的时候也会下意识地加入其中,同时始终低头认真缝补菲尔冬天时用的围巾。 菲尔很喜欢这条围巾的颜色,不知在哪儿被勾出一个窟窿之后,也没舍得扔掉。所以艾默尔正试着用一块花朵形状的布贴把破掉的洞补上,这样到下一个冬天就可以继续用了。 这项单调的工作成功地平息了繁杂的心绪,不知不觉中上午的时光飞逝,到了午后阳光最温暖的时候。 艾默尔终于感到困倦了。把围巾往旁边一放,揉了揉因为长时间低头而僵硬的后颈,然后向后仰面躺下,闭上眼享受阳光的沐浴。 生长茂盛的草尖穿过夏装单薄的布料,刺得后背的皮肤又疼又痒,但除了这微弱的不适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悠然惬意的。 在草坪上舒展着的身体浸透在阳光中。带着青草芬芳的热度似乎真的像菲尔说的那样,驱逐了残留在体内的冬日的湿冷与僵硬。血管中的血液再次活跃起来,让她感到自己几乎快要融化在土壤之中。能感觉到身体每个部位的存在,却连动动指尖的力气都失去了。 伴随着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她在半睡半醒间聆听着微风。呼吸变得绵长,在她即将睡着的时刻,忽然有一块不识趣的云朵来到了她的上方,遮住了令人变得慵懒的美妙日光。 这份阴凉使她稍微清醒了一些,接着便注意到身边的说话声不知何时停住了。 ……似乎有什么不对。 这样想着她懒洋洋地抬起眼皮。 原来那遮挡着阳光的并不是什么云朵,而是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以颠倒的视角俯视着她。 因为逆光她一时间没能认出那是谁。但在看清那人的面貌之后,像是被从头到脚被浇了一桶冰水那样,她猛地清醒了过来。摊开在草坪上的身体顿时绷紧。 “下午好啊,弗加尔家的小公主。 “还有各位活泼可爱的小姐。” 似乎是没有注意到女孩子们或多或少的拘谨,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用轻快的语调向她们发起问候。 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让艾默尔的心跳一滞。她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接着忽然想起自己没带披肩,只穿了一层和睡裙差不多的素色裙子,布料十分薄透,于是连忙将衣领向上提了提,顺手抓起放在一旁的围巾裹在了身上。 天气虽然算不上非常炎热,但在明媚的阳光下披着厚厚的羊毛围巾依然很是异常。菲尔对妹妹的举动报以惊疑的目光,不过她没有多问,毕竟眼前有一个更值得去关注的危险人物—— “下午好,光之子大人,”菲尔努力保持镇定的语气,“很荣幸见到您,不知您在此时光顾拉格花园是为了什么事呢?” “哦,我记得你是弗加尔的大女儿吧。” 库丘林说着坐到艾默尔身旁,如呼吸般自然地加入了女孩子们的小队伍。 “我刚刚去城里拜访你们的父亲,但他似乎不在。”他说。 被突然靠近的艾默尔像炸了毛的猫那样,向姐姐那边挪了挪。与此同时其他女孩也同样被吓到了,因为他的话而进一步提高了警惕。 在这个时代的阿尔斯特,掠夺女眷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女孩们虽然像其他人一样敬仰光之子,但也清楚地了解他作为男性战士的威胁性,也不愿意像家畜那样被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库丘林的话表明他已经知道弗加尔不在城里了,没有领主庇护的女孩们不清楚他接近她们的目的,一个个像在玩老鹰捉小鸡那样,不安地挪到了为首的菲尔身边。 “诶,你们别害怕,我没有恶意,”库丘林注意到她们的警惕,露出令人安心的爽朗笑容,摆了摆手。 女孩子们当然不会那么轻易地被他说服。一双双眼睛怀疑地望向他,只有艾默尔在努力看向脚下的草地,像是琢磨着要立马挖个坑躲进去。 但事实证明她永远不可能成功从他手下逃过。他接下来的话也证实了这一点。 “我是来找艾默尔的。我和她有事要说。”他说。 “……” 菲尔看了一眼身旁沉默的艾默尔,目光中的怀疑已经掩藏不住了。她用严肃的态度进行追问: “什么事?如果她又冒犯到您了,我让她向您道歉。” “又?哦,看来姐姐你也记得那件事啊。” 突然改变的称呼让菲尔眼角一跳。 库丘林向她摊开手掌,依稀能看到一条横贯掌心的浅色疤痕。看到这条疤痕,深知自己理亏的菲尔面色有些动摇。 “确实和这件事有关系。她答应下次见面的时候要给我一个解释,但自那之后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见过她了。或许是我想多了,不过总觉得是在躲着我。耐心耗尽之后就干脆来这里找她了。” “解释……?”菲尔联想到妹妹这几个月来的异常,心里大致认定库丘林不是在说谎,但还是在坚定地维护妹妹,“那不是一个意外吗?艾默尔已经向您道过歉了。” 菲尔明明被蒙在鼓里,却还是在尽力替她应对着这一切。艾默尔为此感到愧疚。一直通过沉默来逃避压力,但她明白自己不可能一直逃下去。 “……没关系的,姐姐。他说得没错,我确实欠他一个解释。” 她终于开口,抬起眼对上库丘林俯视的目光。 他的表情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平静,嘴角与眼梢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就那么看着她,低垂的睫毛遮挡了部分日光,垂下如叶脉般的阴影。 一眨眼后库丘林的目光转向其他女孩们的所在。 艾默尔像突然从魔咒中脱身那样,终于发现刚刚自己出了神,一直在下意识地屏着呼吸。 “不过这毕竟是我们之间的私事,你也不想在有其他人的场合下聊这个吧?”他看着其他在场的女孩子们说。 确实如此。但最主要的是艾默尔还没有准备好说辞,就突然被他找上门来,她像一个没写作业但不幸被老师抽查的小学生那样心慌。 于是她准备先找个借口把他打发走……总之再拖延一段时间再说。 “是的,所以不如下次……” 但同一种招式只能对库丘林使用一次。她的小聪明被他飞快地识破了。 “我可不想再等到下次了,”他有些不高兴地打断了她的话,“你果然是在躲着我吧?” 艾默尔没有想到他的态度会这么强硬。果然年轻的他脾气要更加急躁。 不过他似乎没有真的生气,只是不打算再被她耍一次而已。见艾默尔没有反应,他的表情缓和一些,继续说了下去。 “今天的事就在今天解决吧。既然天气还不错,不如和我去四处转转,”他用大拇指朝停在不远处树丛中的马车比划了一下,他的驾车手拉伊也在那边等着,“然后我们可以在缪斯印尼慢慢谈这件事。” 艾默尔看着他说完后露出的爽快笑容,瞬间懂了——这句漫不经心的提议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一旁的菲尔也不傻,听完直接激动地挡在了艾默尔面前。 “简直太荒谬了——请您自重,光之子大人!居然想把艾默尔带到自己的领地去,我父亲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的!” “别紧张,我又不是要抢走她,”他连忙解释道,“她是作为客人去的,我会好好招待她。” 虽然他是一副“你在说什么啊这是天大的误会”的表情,但在场没有一个女孩相信他的话。 他只好补充道:“我保证会亲自把她送回来的。如果你实在不放心的话……好吧,我可以把我的挚友兼最可靠的搭档——拉伊抵押在这里。” “……” 这个出乎意料的提议让女孩们愕然。 看来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拉伊始终是这类悲催的劳苦角色。艾默尔感到有些同情他。 根据她对库丘林的了解,只要他没达到目的是绝对不会轻易让步的。如果菲尔和他继续僵持下去起了争执,他失去耐心直接把自己抢走的话,情况可能会变得更加糟糕,甚至可能会演变成两地的战争。 而且确实是她不对在先,约定向他解释却一直躲着他…… “……好吧,我跟你走。” 她妥协了,从地上站起来准备和他离开,但被菲尔用力拽住了手腕。 “——等等!艾默尔,绝对不行!你明明知道父亲不想和他这样的人扯上关系的!” 她的话令艾默尔的动作一滞。 菲尔说得没错。 弗加尔的态度确实如此,这也是为什么拉格花园的女孩们要更加防备他,因为领主不允许她们接近他。 弗加尔不反对她们谈论他,但每次听到都会提醒她们: 【你们会对库丘林感到好奇也是自然的。不过你们要明白,和他那样的人扯上关系很危险,会带来灾难。】 【所以你们要和他保持距离。不要与他敌对,但也不要和他什么瓜葛,记住了吗?】 现在看来菲尔她们都记住了。艾默尔也记得父亲的话,但她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她原本就不打算与他接触。但是—— “他那样的人”? 她不在乎弗加尔怎么看待他。也不在乎菲尔是否受到父亲的影响,所以对他抱有同样的看法。 可是她在乎他听到菲尔的话后,脸上露出的表情。 ——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平静但疏离的表情。 她不希望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所以就算能理解菲尔此时的担心,她还是用坚定而不容拒绝的力度,一根一根地挪开了菲尔紧握着她手腕的手指。 “……对不起,姐姐。 “我会早点回来的。” 带着浅淡的笑容,她向菲尔保证道。 第68章 第十八个梦 阿尔斯特的草海一望无际。 一阵阵的风掀起碧色的波浪,纤长的草叶在阳光下闪闪烁烁。 夏日充沛的阳光滋养了这片草原,植物茂盛地生长到了腰部,成为生物穿行其间时的阻碍。 比如正试图穿过这片草原的库丘林,便被挡住了前路。 他接连用手拨开草叶或不知名植物的枝芽,向着认定的方向进发。午后的阳光下,这片区域热气腾腾,散发着馥郁草木香气,几乎醉人。 指引着他前进的,是这片色彩单调的新绿海洋中的几点杂色。它们位于草原另一端,随着波浪的起伏时而进入视野。 他向着那些杂色的斑点靠近。 渐渐地,它们从点变成了色块,接着又有了模糊的轮廓。 再靠近一些的时候,那个轮廓变成了一辆马车。 黑发的少女坐在车尾,双腿从边缘垂下。一只白毛猎犬趴在她身边,担当守卫。 从远处看去时,少女肌肤、衣裙和猎犬的皮毛,是混杂一起的白色。直到走近,他才逐渐分辨出三者之间的界限。 同样是白,却是深浅不一的白。 猎犬长时间与他同行,穿过丛林、沼泽或是湖泊,皮毛沾满泥泞,还夹带着草屑。就算帮它洗过了澡,那毛色也并非纯白而是米白,构成鬈曲而蓬松的一团。 少女穿着的衣裙也是米白。适合夏日的轻薄亚麻布料,样式与颜色一样素雅,除了领口与袖口的简单刺绣之外再没有别的装饰。腰间扎着一条一指宽的浅灰色绣带,隐约勾勒出纤细的腰部。 至于她的肤色……需要再离得近一些,才能得出更加准确的结论。 战士的视力比她的优秀许多,所以他总是能先一步捕捉到她的身影。过了许久之后,她才迟迟发觉远处他的存在。 然后,她就那样默默望着他向自己靠近。 既不出声呼唤,也不挥舞手臂来向他示意自己的所在。 她仅仅是在原地等待,始终从容,仿佛确信他一定能找到自己,然后一定会走向自己。 仿佛同样的场景早已发生过无数次。 她等待着——直到他终于回到了她的面前。 艾默尔仰起头,看向他的眼睛。 时间步入午后,阳光渐弱,却依旧刺目。她反射性地眯起那双湛蓝的眼眸,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 她的肌肤与身上的衣裙,果然是界限分明的不同色彩。 不同于轻透的米白色亚麻布,她的皮肤是细腻而均匀的白,有着清晰的轮廓。除了嘴唇、脸颊、眼眶和小关节处的血色之外,几乎是一色的。并且在强烈的光照下并没有变得通透,而是被那光笼罩起来,如珍珠一般微微闪耀着润泽的光芒。 “找到路了吗?”她问。她的声音清亮,在这闷热的下午带来些许凉爽。 库丘林带着她离开拉格花园时已是午后,为了能在夜晚来临前赶到领地,必须尽可能地走最短路线。 但在未经人工修缮的土地上,往往会遇到许多无法通行的区域。所以他才会把艾默尔一个人留在车上,让猎犬代替自己来守护她,然后独自前去探路。 “算是找到了。出发前稍微休息一下吧。” 艾默尔没有意见。 于是库丘林也在车尾坐下休息。白色的猎犬隔在两人之间,将下巴放在艾默尔的膝盖上,懒洋洋地享受着日光浴。 小的时候他就长得比她高一些,这几年的成长更是拉大了身型的差距。坐在同样高度的地方,艾默尔的双脚是悬在空中的,他却能稳稳踩在地上。 还有那与他完全不同、富有女性特征的纤细骨架与柔和的身体曲线。在十年前还没有如此鲜明的性征区别,现在的她倒像是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物。 除此之外,她和猎犬之间的融洽关系也令他感到很在意。 艾林的犬种体型庞大,站起来的时候差不多和成年男性一样高。就算是战士们见了都会保持距离,可她倒是毫不在意,还在短时间内和它变得如此熟络。 这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艾默尔始终能感受到他观察的目光。像一只稀有动物那样被盯着,她感到浑身不自在,向库丘林投去警告的一瞥。 “啊……对了,你把手伸出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将手伸进口袋里。 艾默尔露出疑惑的神情,但还是将手伸了出来。 库丘林接过她的手。触感细腻,在炎热的天气里仍是微凉。 他将她的手翻过来,掌心向上。然后一只手托着那平滑的手背,将握在另一只手里的东西放在了她的手中。 男性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滑过掌心细嫩而敏感的皮肤,稍有些痒。她微微睁大眼睛,看着他递给自己的那一小捧浆果。 那饱满的果实沾着晶莹的水滴,想来是他已经用河水清洗过了。在阳光下,它们如精心打磨过的红宝石一般熠熠生辉,闪烁着通透而炫目的红,与她白皙的手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路上恰好看见了,就摘了一点。姑且先用这个填填肚子吧,等到了缪斯印尼就能好好招待你了。” “嗯……谢谢。” 艾默尔对缪斯印尼的佳肴盛宴没什么兴趣。她专注于他亲手摘下并洗净的这些野果,它们似乎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短暂的观察之后,艾默尔将果实放入口中…… ——下一个瞬间,她的脸皱成了一团。 “好酸……”她发出沉痛的抱怨。 这野果看似酸甜可口,实则完全没有甜味,有的只是直击牙根的酸爽。 艾默尔下意识地以为库丘林是在使坏,向他投去不满的一瞥,没想到他是一副诧异的表情。 “……” 看来只是她想多了。 “诶,酸吗?让我也尝尝。”他说着从她的手心里捏了一颗,放在嘴里。 然后脸也皱成了一团。 “唔……还真是挺酸的……” 艾默尔也是第一次见到他露出如此夸张的表情。 随即她意识到刚刚自己也是这幅可笑的模样,心情居然久违地变得轻松了,露出淡淡的微笑。 库丘林刚刚顶着夏季的阳光探路,汗水接连而下。艾默尔此时注意到了,于是捏起衣袖,替他擦了擦汗。 类似的举动她在过去的梦境中做过无数次,早已习惯了。这一次也是毫无自觉的。所以直到库丘林露出讶异的表情,她才猛地意识到自己表现得过于亲昵了。 “诶?居然还会这样关心我啊。” 这种时候只要闭嘴乖乖接受就好了。但无论是在哪个年龄段,库丘林总是会毫不留情地乘胜追击,还笑得一脸轻松。 艾默尔懒得配合他,望着远处逐渐暗下来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库丘林观察着她的表情。明明刚才还是一副普通少女的模样,会因为午后的阳光而犯困,吃到酸浆果的时候会露出夸张的表情。 此刻遥望远方的她,又变成了他捉摸不透的那副模样。不过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而且更重要的是,和艾默尔在一起的时候,他总能感受到一种奇异的默契。 来自他人的陪伴能够缓解孤独,但也随之带来了冲突与烦恼。只有经过不断的磨合之后,才能找到合适的相处模式。 可艾默尔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对他的熟知,让他们的关系跳过了磨合的过程,直接进入到了平稳的相处阶段。 若不是为了在天黑前赶回缪斯印尼,他还想更多体会这份安静的陪伴。然而眨眼间已经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分。 ——于是他们再次出发。 ………… …… 马车驶入草海之中。 绚烂的夕阳将草原化作一片赤金色的海洋。连绵的植被随风摇曳,卷起一阵阵平缓的波浪。 艾默尔记得这片草原。 那时她还是布拉斯纳特,曾站在远处的山上向这边眺望过。车外的景色与回忆中的景色重叠在一起,模糊了过去与现在的边界。 ——如果那时没有被诗人推下悬崖的话,想必也会和他一起路过此处,看到这片草原吧。 她想着,看向正在驾驶马车的少年。 在那个梦中,坐在驾驶位置的除了他之外,还有他的战友拉伊。直到现在,她依旧清晰地记得他们随着马车摇晃的背影。 ……她也同样记得,他曾说过要带她一起回阿尔斯特。 而此时此刻,他终于完成了这项约定。 第69章 第十九个梦 由于途中遇到了无法通行的沼泽,他们没能按照计划在天黑前抵达缪斯印尼,实际到达时已是深夜。 高大的城堡就在矗立在眼前。与早些时候看见的茂盛草原不同,这是人类用双手创造出来的壮丽风景。 古代的照明条件很差,深沉的夜色抹去了城堡的细节,仅留下轮廓,但足以令她感受到高大建筑带来的压迫。从城门仰望顶端时,它就像是一个巨大怪兽的影子,亮着微弱灯光的窗户构成眼睛,仿佛下一秒便会扑上来。 库丘林将艾默尔从车上抱了下来。 这种对待幼儿的方式让她感到很别扭,正想告诉他没有必要,双脚却已经落在了地面。随之她发现自己的双腿竟然在微微颤抖。 倒像是被这座巨兽一样的城堡吓住了,实际上只是因为疲劳——从拉格花园到穆丝印尼,将近十个小时的路程,虽说有马车代步,但一路上的颠簸同样难熬,她早已精疲力竭。 这具身体的素质果然无法和伊芙相比,她又一次认识到自己的羸弱。 而库丘林居然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个年轻版的库丘林看起来远没有将来的他成熟稳重。 但在少年人的浮躁外表之下,这份敏锐的观察力和体贴却始终如一。 “……谢谢。” 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没用之后,艾默尔也只能心甘情愿地道谢了。 “累坏了吧?需要我抱你进去吗?”他凑近问。 出来迎接的仆人们本来就对两人之间的关系很是好奇,一听主人这么说,眼中愈发燃起了求知的光芒。 “不、不用了!……” 这么被一众陌生人盯着,艾默尔感到很不好意思,再加上过度疲劳,她很想赶快进城洗洗睡了。 可一想到睡觉,她忽然有了危机感。 …… ………… 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吧? 库丘林保证过会把她当做客人对待,为此拉伊也被他抵押在弗加尔的城堡里了。想到这里她愈发摸不透他的想法了。如果仅仅只是为了一个解释,有必要大费周章地把她带回自己的领地吗? 紧接着回忆起他过去的各种越界行为……她惴惴不安起来。 好在她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他确实是像对待客人那样,嘱咐女仆们带她去客房休息。言行举止老实得仿佛一个假的库丘林。 震惊之余她实在是感到难以置信。在床上睁大眼睛,警惕将近一个小时之后没有丝毫夜袭的迹象,这才终于安心地睡去。 第一个晚上就这么平安度过了。由于赶路而身心俱疲,艾默尔第二天睡到将近中午才醒。一起来库丘林就找到了她,提议带她去海边转转。 “刚好今天天气挺不错的,”他说着用拇指朝窗外比划比划,“我平时都是住在伊弯玛恰,很少回这里,所以仓库里没什么好东西。去海边倒是能找到点螃蟹和贝壳之类的,不想尝尝吗?” 艾默尔早就察觉到这座偌大的城堡人烟稀少,有些冷清,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明白了,只是还有一点她实在想不通。 为什么总是有人想拖她这个家里蹲出门——不管是在家时的菲尔,还是如今的库丘林。 “好吧。” 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情,她同意了。 这一次他们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因为海边离得不远,艾默尔又被马车颠得有了心理阴影,干脆和他一同骑马出行。 还是伊芙的时候,她经常骑在马背上巡视领地,可自从艾默尔的梦开始以来就再也没有过了。虽然处于安全考虑,她没能独自骑在马上而是被带在库丘林身后同乘,但久违地穿行在猛烈的海风之间,她还是感到有些兴奋。 黑色的骏马沿着海岸线奔驰,风景在她眼前如流水般匆匆而逝。正如库丘林所说,这天的天气确实很好。明媚的阳光下,蔚蓝的海水犹如通透的蓝宝石,风卷起阵阵璀璨的波浪,水光几乎刺目。 库丘林去找了个阴凉处栓马。艾默尔此时早已将对于外出的抗拒连同鞋子一起抛在了身后,迫不及待走向浅滩。 她将裙摆提至膝弯,双脚浸在凉爽的海水之中。海浪前后冲刷小腿,稍有些痒。双脚浸在水中,肤色显得格外苍白。随着波浪的来去,浅灰色的水影在肌肤上荡漾。 淌了一会水之后,她又走回岸上,享受双脚陷在沙滩之中的感觉,时不时用脚趾掀起一枚埋在沙子中的贝壳。 库丘林将马拴好,看见她居然自己先玩起来了,一边向她走近,一边在背后提醒道。 “喂!小心点,别被浪卷走了。” 艾默尔听见不服气地轻哼了一声,心想“我可是从阿尔巴远渡到影之国的女人”。 接着她忽然回忆起了什么,视线从沾满细沙的双脚转到了远处,望向海的尽头。 蔚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云朵。在炫目的阳光照耀下,波浪涌动着。海洋仿佛活物一般,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这是阿尔斯特——或者说缪斯印尼的海。 而记忆中阿尔巴的海,却总是一片昏暗。海平面之上堆积着厚重的灰云,沉得好像下一妙就会落进海里。就连海浪都是死气沉沉的,蠕动着,在海的深处仿佛蛰伏着什么阴毒而凶狠的怪物…… “看见什么了?” 少年的声音变近了。被打断了思绪的她朝着声源的方向仰起头,发觉库丘林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边。 正午的阳光刺目,他眯起眼睛,睫毛投下的影掩去眼瞳鲜红的色彩,柔和了平日的锋芒。 他微笑的模样与一般的少年无异,却令艾默尔感到不解。她想不明白,此时此刻有什么值得他露出笑容。 见她迟迟没有回答,只是对着他露出疑惑而又有些抗拒的表情,库丘林接着问: “不会是在思考该怎么骗我吧?” 艾默尔一怔,在他的提醒下回想起自己过去屡次敷衍他的黑历史,心虚到无力反驳。 一阵猛烈的风袭来,夹带着海水咸苦的气息。或许是过于明媚的阳光照得她有些发昏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风中鼓动着,犹如一面单薄的素色旗帜。 “……我不会对你说谎了。”她说。 库丘林的直觉很敏锐,她一向无法骗过他。而如今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试图蒙混过关然后与他再一次拉开距离也是不可能的了。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她终究无法骗过自己。 她永远无法逃离这个人。不单是因为命运的安排,更是因为她自己。 事到如今,她仍旧无法放弃这个人,无法把他当成是擦肩而过陌生人。 无论是【爱】,还是【恨】,她渴望着能与他产生一丝【联系】。 她仍想要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曾经的恨意就像这沙滩上的锋利石子,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被抹去了棱角。虽然出于负罪感,她一直努力提醒自己不能忘却恨意,可同时却也一直在努力试着原谅他。 她为面前的少年找了无数的理由,比如“年轻的他是无辜的”,“伤害了她和康拉的不是这个人”,又或者—— “如果留在他身边的话,或许能够阻止将来的悲剧”。 她也是在不久前才意识到这个可能性的。而它就像一点火星,再次点燃了“改变未来”的希望。 缪斯印尼的海面晴空万里,还没有变成伊芙记忆中的模样。 所以……她想要再尝试一次。 只是他究竟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呢?艾默尔摸不透他对自己的想法。 唯一确定的是,在这个梦中,库丘林对她的态度与之前的几次全然不同。不同于对布拉斯纳特的熟稔与大胆,不同于与尤娥萨奇之间的若即若离,也不同于面对伊芙时的坦荡。 ——他究竟是怎么看待她的呢? 库丘林因为她突如其来的坦率而愣住了,微微睁大眼睛。 “哈……真是没想到啊,”反应过来后他反倒有些不自在了,不觉抓了抓脑后的头发,“虽然我喜欢直接一点,但突然这样反而不太适应……” 不知为何,他看起来有些紧张。艾默尔很少见到他这样,心说真是怪了,果然是因为年纪较轻脸皮还没那么厚吗? 接着库丘林收起手,盯着她看起来。艾默尔也紧张起来,略带防备地回视他。 他的表情十分严肃,嘴唇动了动,在心中组织了一番语句后终于开了口: “……不会再骗我了是吧?那……” 说着说着他卡住了。 一阵沉默之后,他发出一声无可奈何,苦笑着喃喃“果然太正经的氛围不适合我”之类的话,一把拉过艾默尔的手。 “算了等下再说!我们先去找点吃的吧。” “哦、哦……” 艾默尔被他这一出搞得一头雾水,迷迷糊糊之间任由他拉着淌过浅滩,走向礁石附近。 两人合力在礁石滩找到了不少海鲜。海菜,三只小螃蟹,还有各色小的大的贝类和海螺。光是这些当然不够填饱两人的肚子,于是库丘林拿上木枪去海里捕鱼。艾默尔坐在岸上等他太过无聊,干脆就旁边的林子里采了些野果和野菜。 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礁石后的背风处升起了火,架起了烤架,捕到的五条鱼已经用树枝串好烤得滋滋作响。他还不知从哪儿捡了块薄石板,把螃蟹、贝类和海螺都放在上面烤着。 艾默尔用海水洗干净采到的野果和野菜,然后把它们用裙摆盛着拿了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库丘林大概也饿了,毫不客气地从她裙兜里抓了一把野果,塞进嘴里几颗。 “要等会儿才能好。”他说,嘴里嚼着果子有些口齿不清。 艾默尔“嗯”了一声,也摸起几颗果子吃了。果子沾着海水,吃起来稍带着些苦味,不过同时具有的海盐味倒是让果子变得更甜了。 艾默尔一边吃着,一边用手把野菜撕碎,和海菜还有剩下的贝类一起放进小陶锅里,加上带来的淡水,煮汤。 水刚沸腾起来,石板上烤着的贝熟了,开口时发出“咔”的一声。 “可以吃了,喏,”库丘林捏起一个,递到她面前,“小心烫哦。” 艾默尔小心翼翼用指尖夹住它的壳,接过来吹了吹,连着壳中的汤汁一起吸进嘴里。贝类闻着没有什么香气,实际上滋味全藏在了滑嫩的软肉里,轻轻一咬,微热的鲜甜汁水便涌了出来。 “好吃……” 她发出幸福的感叹,忍着烫又接连吃了好几个,螺和螃蟹也没剩下。螃蟹虽然小,也不是最肥美的季节,但海鲜只要新鲜,就是无比鲜美。野菜是她在阿尔巴见过的,印象中味道和海味很合,果然煮出来的汤也是很好喝。 “能生活在海边真是太幸福了。” 艾默尔倚着礁石懒洋洋地说,吃饱后容易犯困,更别说是在这样的阳光下了。 库丘林把汤喝了个精光,连罐底剩下的贝都没放过。听到她情不自禁的感叹,他看向她,带着笑容说: “喜欢这里的话,干脆留下来吧。” 艾默尔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刚想回敬他一句“那拉伊该怎么办啊”,对上他的目光时却因为他眼底的认真而怔住了。 还没等她从短暂的混乱中反应过来,他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她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 “嫁给我吧,艾默尔。” 第70章 第二十个梦 【嫁给我吧。】 只不过四个字,每一个字艾默尔都听懂了。 但当它们连接起来变成一句话,那承载着的含义却让她陷入了混乱。 对于面前的这个人,她曾有过许多期冀,却唯独没有想象过“成为他的妻子”。 所以当他突然这样问她的时候,她的脑海中先是一片空白,接着涌出一连串的疑问。 “……为什么是我?”她问。 “呃……” 然后这次轮到库丘林感到为难了。 他仿佛从来没有深思过这个问题,揉着自己头顶的头发陷入思考。 “……该不会是因为那六条优点吧?”艾默尔将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副审问的模样。 “不是,”提到这件事,他显得有些烦躁,“你有听说他们有在大张旗鼓地帮我物色女人了吧?诶,真是多管闲事……” 这件事艾默尔确实听说过。 据说是因为他太讨女人欢心,让一众人夫和人父都有了危机感,所以他们才会集体替他张罗起婚事。 男人们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也难怪她的父亲弗加尔一直提防着他。 所以呢?她这样追问了一句之后,他将一度挪开的视线重新转向她。 “他们提到结婚这件事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他说,“所以就是你了。” “……” 好一记直球。 这句话明明毫无根据可言,却让她久违地体验到心脏漏跳一拍的感觉。 可遗憾的是,这是个不及格的答案。 “真是幼稚……” 艾默尔单方面中止了对话。她扭过头去,开始着手收拾散落在沙滩上的厨余。 凭直觉做决定也是他一直以来的风格了。她清楚这一点,但即便如此,这样的未经深思熟虑的求婚还是让她难以接受。 好感和好意的缘由可以很简单,可婚姻不行。 他显然还没有成熟到能理解这一点。 不过……她也不打算拒绝。 他的求婚让她动心,但也只不过是一瞬间。更令她感到激动不已的,是新的希望。 这段婚姻对于她来说,将会是绝佳的机会。如果留在库丘林的身边,等未来康拉来到阿尔斯特的时候,她或许能够阻止悲剧的发生。 只是…… ——如果他们结婚了,康拉还会诞生吗? 让她游移的就只剩下这一点。 库丘林看出她在犹豫不决,但不轻易言弃也同样是他一直以来的风格。艾默尔的态度丝毫没有挫败他的决心。 他拦在她面前,用双手夹住她的脸颊。 “所以,你要拒绝我吗?” 艾默尔皱着眉瞥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 “……我再想想。” 然后继续动作利索地将碗叠在一起放进铁锅里。 见她不想搭理自己,库丘林干脆把她在收拾的东西全部划到自己身后,迫使她面对自己。 “不等,现在就告诉我。”他固执地索要答案。 “……等你成熟一点再说吧。”她做出模棱两可的回答。 “到那时你就会答应了?” 艾默尔迟疑了一瞬,随即点了点头。 少年毫不掩饰地发出欢呼,随即抱住了她,简直像大型犬扑到身上那样。 女性的身形原本就比较娇小,再被他这么紧紧裹住,更是被压缩得变成他怀里的一小团,她动弹不得,还被他趁机偷亲了一下。 再不给他点厉害瞧瞧,怕是又要得寸进尺了。她不担心他越界——毕竟他要是想越界的话她再担心也没有用——她是担心自己无法保持理性。 于是连忙推他……却推不动,最后只好捂住了他的嘴。 这样的流程似乎重演过无数次了。 “我还没答应呢!”艾默尔急忙说,有些慌乱地感受到两人身体的贴合,他呼吸时胸口的起伏都印在了她的身上,令她一阵心慌。 “但你也没有拒绝吧?” 带着一丝得意的诘问。他被捂着嘴,模糊的词句从她的指缝钻出来。痒丝丝的。 “还有,那个,我父亲他……” 危急之中她及时搬出了她的老父亲弗加尔。 但显然,这位冷峻的老德鲁伊并没有让当前的情势冷却下来,也没能吓住库兰的猛犬。 “我明白,你不必担心。我会想办法说服他的。” 他的语气笃定,但艾默尔还是有些忧心。他不像她那样了解弗加尔,还不知道这位未来的岳父是个多么固执的人。 但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如果弗加尔死活不同意,大不了她就和库丘林私奔。 反正只要能阻止康拉的死,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库丘林垂眸观察着她变化的神情,见她不再犹豫,揽着她的双臂悄悄收紧,身体向她靠近。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经过一番思索,她摇摇头。 “那我能吻你了吗?” 他试探道,然后遭到了斩钉截铁的拒绝。 “不行——!!!” ………… …… 这次库丘林还算讲理,被拒绝之后便不再坚持,只是无可奈何地抱怨了一句“唉,真小气……那就以后再说吧”。 然后便带着艾默尔回了城堡。 彼时已接近日落,蔚蓝的天逐渐燃烧起来。 抵达城堡正门时,库丘林先一步察觉到了什么。 “看来你老爹确实很难缠啊。”他发出感叹。 “诶?”艾默尔正讶异,接着便看见门边停靠着的三辆马车,以及几个熟悉的身影。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白袍——象征着德鲁伊身份的装扮。看来她的父亲是听说了消息,直接来上门要人了。 弗加尔从拉格花园带来了许多士兵,气势汹汹。拉伊也一同回来了,站在这一队人马的对面不远处,正努力应对着盛怒中的老德鲁伊。 弗加尔的狡诈刁钻在阿尔斯特是出了名的,面对地位不如自己的人时更是如此,句句带刺,正中痛点。拉伊显然是经受不住他的狂轰滥炸,见到库丘林回来时不禁露出“终于得救”的神情。 弗加尔见到和库丘林同乘一匹马的自家女儿,怒火直冲云霄。愤恨到了极致反而闭上了嘴,板着脸将她塞回自家的马车。 库丘林没有制止,只是说要和弗加尔谈谈,便带着他走去一旁的安静处。 弗加尔的态度丝毫没有吓退他,艾默尔为他们接下来的谈话而感到不安,他却还是一副不疼不痒的样子,转身离开时还朝她眨眨眼。 两人的对话持续了不到五分钟。 在弗加尔一行人离开缪斯印尼前,库丘林亲口将结果告诉了艾默尔。 “他同意了……” “什么!?” 艾默尔打断了他的话。这个消息令她难以置信,但转念一想,也并非毫无道理。 弗加尔一向不喜欢,甚至反感她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儿。而且不知为何也十分排斥库丘林。两个讨厌的年轻人能凑在一起,从此远走高飞,他眼不见为净,搞不好还是件两全其美的事。 可紧接着库丘林的话又让她的心沉了下去。 “哈,别急着高兴啊,我还没说完呢。” 她惊喜的反应让他不觉露出了微笑。 “他会同意是有条件。我答应他去影之国,接受一年的历练。” “什……” 她多少料到弗加尔会为难他们。 但她没有想到,居然会是影之国。 那个远在海平面的另一端、与人世隔绝的死之国度。她记得尤娥萨奇的梦,记得她的家人们。但时隔十余年,再次从别人空中听到它的名字时,非但没有勾起温暖的回忆,反倒感觉到了无形的重压。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是影之国? 如果他去了,尤娥萨奇和伊芙的梦会重演吗? 未免太过巧合了。一切就像是早就安排好的那样……令她胆寒。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背后盯着,窃笑着,等她重蹈命运的覆辙。 库丘林显然不会懂得她在担忧什么,他只是看到她的脸霎时间褪去了血色。 “别担心,我会回来的。而且刚好,你不是嫌弃我幼稚吗?听说影之国的女王是个优秀的老师,在她那里经过一年的训练,回来时我就会是成熟的战士了。” “……” 艾默尔的嗓子似乎生了锈,一语不发,无望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她竭尽全力思考,却不知道该如何有效地抵御未来。 库丘林没有催促她,只是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试图让她放下心来。 “你愿意等我回来吗?”他问。 “……嗯。” 一番思量过后,她冷静了下来,最终坚定地点了点头。 既然决心要与命运抗争,她不会因为这些许的不安而退缩。 这一次她主动向他接近,轻而快速地在他的唇上一啄。 “我会等你的。”她说,像是在向他认真做出保证,又像是在说服自己那样,努力扬起一个浅淡的笑容。 那是她第一次对他露出笑容。 第71章 第二十一个梦 艾默尔一回去就被弗加尔关了禁闭。 别说是城堡,连房间都不许她迈出一步。 她和其他的家人关系也并不密切,前来看望她的不多,其中菲尔是来得最勤的。 菲尔旁敲侧击,劝妹妹放弃这段婚姻,和父亲重归于好。 艾默尔知道她不是弗加尔派来的,而是发自内心地为她和家庭着想,所以并没有生气。但她也同样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假装没有听懂姐姐的话。 就这么过了整整三个月。弗加尔的气似乎消了点,不再对她严加看管。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卡斯瓦德来到了拉格花园拜访。 他是来替国王问候城主弗加尔的,但城里的人都明白这种小事用不着卡斯瓦德出场,这位老德鲁伊的真正目的是带走艾默尔。 “照顾迪尔德丽的仆人生了病,国王康丘佛需要你去代替她,你愿意吗?” 卡斯瓦德还是那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眼睛笑得眯起,总是让她琢磨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虽然卡斯瓦德是在耐心地征求她的同意,但艾默尔明白自己不能不给国王面子,实际上一开始他们就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 不过,能逃出弗加尔的桎梏,久违地见到朋友,这样的机会她求之不得。 于是高高兴兴地跟着卡斯瓦德来到了森林的深处。 艾默尔第一次来到这里时,迪尔德丽和拉瓦查姆栖居的小屋被洁白的冰雪所覆盖。而此时正值初秋,一部分植物仍旧翠绿,又有红叶与枯叶的点缀,色线丰富而鲜艳。 迪尔德丽不在家。拉瓦查姆确实是病了,但并不是很严重。 “麻烦您跑一趟,卡斯瓦德大人,”这位老保姆依旧客气,向卡斯瓦德道过谢后,微笑着转向艾默尔,“这段时间就拜托你了,艾默尔小姐。” “那么,十天后我会来接你的。” 卡斯瓦德见一切安排妥当,留下这句话后,便匆匆离开了。 据拉瓦查姆的说法,迪尔德丽这段时间频频外出。 这座朴素的小木屋已经关不住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了,屋外的森林中满是新奇的事物,吸引着她前去探索。 “求你劝劝她吧,艾默尔小姐……至少不要等太阳落山了才回来。” 拉瓦查姆为此十分担忧,除了担心丛林中的危险,卡斯瓦德的预言也像是一把利剑,始终悬在这位老保姆的头顶。 “好的,夫人,您不必担心。”艾默尔姑且答应了。 拉瓦查姆放心了一些,转而祝贺艾默尔订婚,大概是从卡斯瓦德那里听说的。 艾默尔被关了三个月,家里人也因为不想触霉头,从不提起这件事。这就导致她一直没有“自己订婚了”的实感。拉瓦查姆突然提起来,反倒让她有点不好意思,脸顿时红了。 只得支支吾吾地道了谢。 可这位老保姆大概是平日里太寂寞了,还想多问问她细节。 艾默尔顶不住她探究的目光,提出要去森林里找迪尔德丽,脚底抹油,溜了。 ………… …… 艾默尔三个月前离开缪斯印尼的时候,库丘林让她带走了那只白色的猎犬,将保护未婚妻的任务交给它。 当时他便预料到弗加尔回去后会为难艾默尔。事实证明,他的预测是准确的。 这次艾默尔也是带着西雅一起来的。之前它和她一起被关在城里,好久没能在林子跑个痛快了。 它兴奋得直摇尾巴,迫不及待地围着主人绕来绕去。它很聪明,库丘林也将它训练得很好,在得到命令之前它不会轻易离开主人。 它很清楚自己的使命是保护主人。 “去吧,西雅。去河边。” 一声令下,白色的猎犬便迫不及待地便窜了出去。 它和尤娥萨奇养的那条幼犬同名。 当时久违地听到这个名字,艾默尔有一瞬的惊异,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但她没有细想,姑且认为他没有起名的天赋,猎犬的名字换来全去也就是这么几个。 正值下午,充沛的阳光穿过叶间的空隙,璀璨的光斑落下,照亮地面积着的厚厚一层落叶。黄的、红的和绿的,织成色彩绚丽的地毯,铺盖在林间。 西雅白色的身影敏捷地穿梭在这浓烈的秋色中,形成鲜明的路标。跑出一段距离后它便停下来,等艾默尔慢慢跟上来,才继续往前。 不到十分钟她便到达了河边。 河中激起“哗啦”一声,仿佛某种大鱼被惊动时的声响。 艾默尔循声望去,只见植被茂密的对岸,那片被笼罩在深绿色叶影中的水面下,一抹纤长的白金色身影缓缓游过。 紧接着,那宛如游鱼的朦胧轮廓自水下浮现。 金发的少女身形自破碎的水面升起。 溅起的水珠如宝石一般,在阳光下闪烁着通透的金色光芒,点缀着她湿漉漉的秀发和身体。 茂盛的叶蔓垂入水面,犹如天然形成的浴帘,掩映着她窈窕的背影。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半年,少女又正处于快速成长的年纪。就算如此,艾默尔还是能一眼认出她。 “迪尔德丽。” 听见岸边传来的呼唤,水中的少女转过身来。 她的金发湿透了,紧贴在脸侧,和垂下的叶蔓一起遮掩了她的视线。但她认识的人单手便能数过来,所以立刻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她撩开碍事的发丝,那双碧绿的眼眸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艾默尔!” 她兴奋地叫了一声,连忙游了过来。她赤着身,却丝毫不为此感到羞耻,就那么走到了艾默尔的眼前。湿发同样贴在她的身体上,刚刚发育起来的轮廓若隐若现。 艾默尔早已将放在一边的衣服取过来,帮她穿上。 “天气开始变冷了,小心别感冒了。” “哎呀,我自己来吧,又不是小孩子了。” 迪尔德丽连忙穿上衣服,然后将还在滴着水的头发从衣领抽出来,拢到身后。身上的衣服满是斑驳的水渍。 她扑进艾默尔的怀里抱住她,甚至因为太高兴了而故意勒紧双臂。 西雅摸不透迪尔德丽的意图,着急地围着两人转圈。艾默尔连连喊疼,迪尔德丽才心满意足地放开自己的朋友,用那双明亮的眼眸注视着她。 “这是西雅。”艾默尔向她介绍。 迪尔德丽摸摸它的头,和它打了个招呼,然后兴冲冲地问艾默尔。 “你这次住几天?” “十天后卡斯瓦德大人来接我。” “哼哼,看来我有充足的时间来审问你了!”金发的少女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好吧好吧……艾默尔早就料到会这样,干脆地投了降。 回去的路上,迪尔德丽神秘兮兮地说自己也有个秘密要告诉艾默尔,还不肯立刻说出口,而是拨了拨手指,告诉她要等到三天后。 当晚迪尔德丽便开始了盘问,让艾默尔把订婚的始末交代清楚。 当然,艾默尔不会把过去的梦境告诉她,许多问题都是蒙混过关。 “所以,你早就喜欢他了?” 迪尔德丽趴在床上,双手撑脸,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算是吧。谁不喜欢他呢?” “有啊!我就不喜欢他,毕竟我连见都没见过他。” 她和小时候一样,还是一如既往地心直口快。艾默尔淡淡一笑。 迪尔德丽陷入沉思,垂着眼,安静了一阵。昏暗的房间中唯有橙红的灯光微微晃动,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你相信预言吗?”她忽然问。 艾默尔知道迪尔德丽在想什么,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卡斯瓦德曾对迪尔德丽和库丘林的未来做出过预言。 库兰的猛犬会留下世代相传的伟大功绩,却也要面对英年早逝的不幸结局。 而迪尔德丽,是会给阿尔斯特带来毁灭的祸水。 就算他们当下享受着幸福的一刻,对于预言都是满不在乎的模样,但它所带来的的阴影,始终是不会消散的——尤其是对于迪尔德丽来说。 艾默尔甚至有些怨恨卡斯瓦德做出了预言。如果他不说出来的话,就算是命中注定,至少在迎来那样的结局之前,迪尔德丽不必被囚禁起来,能够拥有些许常人的自由和幸福。 至于库丘林…… 艾默尔忽然意识到在这么多梦境中,她从未亲历过他的最后一刻。 “我也不知道,”最后她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不知道未来能否改变,但至少……我想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 迪尔德丽抬眼看向她,缓缓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 “……太好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三天后,艾默尔终于理解了她话语中的深意。 那天一早,迪尔德丽便拖着她出了门。在森林的深处,她见到了一位少年。 少年有着一双静谧的蓝色眼眸。 那是迪尔德丽最喜欢的,大海的颜色。 艾默尔认识他。诺伊修——是库丘林的表弟,也就是国王康丘佛的外甥。 迪尔德丽挽着他的手臂,向艾默尔调皮地眨了眨眼。 “这就是我的秘密。”她说。 第72章 第二十二个梦 那个时候的艾默尔,还对【预言】心存一丝侥幸。 ——或许不会实现的。 她这么想。 而且,当她看到迪尔德丽和诺伊修望着彼此的神情时,那些劝阻的话都失去了力度。 想必比起她这个旁观者,作为当事人的他们要更加清楚这份爱情将会招致的灾难。 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坚定地选择了彼此。 那份直面命运的勇气深深地打动了她,同时也赋予了她力量。 所以她将双手分别搭在这对年轻男女的肩上,微笑着,但用郑重地语气对他们说: “祝福你们。” “如果将来你们需要帮助的话,记得有我在。” 凭她如今的能力,只能做出这样的保证。 但仅仅是这么一点微弱的支持,都足以让迪尔德丽感动一塌糊涂。金发的少女扑到艾默尔身上紧紧抱住她,红着眼圈,不停地说“谢谢”。 艾默尔无奈地笑着,摸摸迪尔德丽的头。 “谢谢您。” 诺伊修也向她道谢。他的性格相对内向,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情绪。 但艾默尔能从他的目光中看到真诚的感激。 同时她还在少年那双澄澈的蓝色双眸中,看到一丝对未来的担忧。 (……如果我还是伊芙,或许就能更好地保护他们,为他们提供一个庇护所了。) 她感到深深的无力。 ………… …… 短短十天的时光,眨眼间便流失殆尽。 阿尔斯特的人们看重信誉,作为宗教首领的卡斯瓦德更是如此。 到了约定的那天,虽然下着大雨,但他还是准时赶到,将艾默尔送回她父亲的城堡。 “诶,别哭丧着脸啦。” 离开前白发的老德鲁伊和蔼地笑着,掐了掐她的脸颊。 她已经到了结婚的年纪,但在他眼中,她依然还是个小孩子。 艾默尔的表情变化并不明显,只有熟悉她的人才能猜出个大致,卡斯瓦德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虽然艾默尔一再表示不必为她感到担心,卡斯瓦德还是一副放心不下的样子。 “这样吧……等过了雨季,我和你父亲商量一下,接你去我那里住一段时间怎么样?你是我的学生,这种合情合理的要求,弗加尔想来不会拒绝的。” “真的吗?” 又能逃家又能学魔术,艾默尔没想到能有这种好事。 “真的,我保证,”卡斯瓦德以一副严肃的表情说道,“瑟坦特不在,我当然要替他好好照顾你。” “……” 一提到订婚的事艾默尔就脸红。 说来卡斯瓦德还是库丘林的外祖父……怪不得。 阿尔斯特圈太乱,她差点忘了还有这层亲属关系了。 等一年过去,库丘林就会回来了——无论是艾默尔还是卡斯瓦德,都将这件事视作理所当然。 但影之国毕竟是危机四伏的魔境,不是所有人都对库丘林的试炼持乐观的态度。 她的父亲弗加尔就是其中之一。 或者说打从一开始,这位老德鲁伊就怀揣着险恶的用心。 ………… …… 眨眼间便到了秋冬季。气温勉强维持在零上,时而阴雨绵绵。 遇上这样的天气,用不着弗加尔关她禁闭,艾默尔自己都懒得出门。 在蜗居的状态下,日子很快被耗尽,和暖的春风再次抚过大地。 她的情绪也跟着活跃了起来,想起那些值得期待的事: 卡斯瓦德说过要来接她,库丘林也快回来了…… 沉浸这些期盼中的她没有发现,最近几天城堡里的客人忽然多了些。 ………… …… 那天下午的记忆十分模糊。 艾默尔只记得午饭照常是菲尔端来的——自回城以后,她一直是在自己的房间用餐。 因为弗加尔不想见到她的脸。 吃完饭她感到困乏,便睡下了。睡梦中隐约听到有人附在她的耳畔,轻轻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 那是菲尔的声音。 ……后来,艾默尔是被猎犬的吠叫唤醒的。 努力抬起沉重的眼帘,映入眼中的是一片朦胧的昏黄,晃动着的人影宛如摇曳的水草。 紧接着,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如潮水一般用来,鼓动着她的耳膜。 身体使不上力气,感官也格外地迟钝。 她意识到自己是被下了药,也猜到这是弗加尔的主意,可她并不清楚他的目的。 模糊中她听到西雅的声音在逐渐远去,那抹纯洁的白色被人影所驱逐。 他们的手段相当粗暴,她听见它因疼痛而发出的哀鸣。 燃起的怒火使艾默尔顿时清醒过来,视线仍在摇晃,但她终于能够看清周围的一切。 这里是会客厅,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而此时融洽的气氛更是令她感到陌生。 她看见弗加尔坐在她的身侧。他的表情仿佛沉浸在一场美梦之中,同时还夹杂着一丝得意,因为这美梦正是由他一手策划的。 但对艾默尔而言,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 她靠在一个身材高大的陌生男人身上。那人搂着她的腰部,手持酒杯,坐在主座之上,对着弗加尔举杯致意。 ——至此,她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挣扎着,从男人的怀中站起身。 或许是觉得她颤抖着撑起身体的模样可怜又可爱,男人并没有制止她。 接着她一抬手,毫不客气地打落了弗加尔手中的酒杯。 “西雅!” 收到指令,忠诚的猎犬即刻恢复了战意。它呲起锋利的牙齿,立起耳朵,发出威胁的低吼。 猎犬那近两米的庞大身形令驱赶它的仆人们心生退意。 它瞅准这个机会撞出包围,几个灵活的跳跃,便赶到了主人身侧。 会场陷入了沉默。 艾默尔还没有完全从头晕目眩中恢复,她扶着西雅的脊背,和它一起后退到安全的距离。 她原本穿着的衣服里藏着几颗卢恩石,但昏迷时被他们换下看,给她穿上了一套颇为繁复的浅黄色衣裙。 ……当然,在德鲁伊弗加尔面前,几颗小小的卢恩石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这是怎么回事?” 打破沉默的是那个坐在主座上的陌生男人,从着装可以看出他是个战士。 如果她没有及时醒来的话,这个男人会成为她的丈夫…… 而且是在“家人们”的联手策划下。 她不禁脊背发凉。 在第一个梦境中,她也差点经历这样的事。 算起来那已经是二十几年前了,可时至今日,那种无处宣泄的悲愤依旧清晰地印刻在她的灵魂之中。 后来尤娥萨奇被保护得很好,而伊芙具备守卫自身与他人的武力。 而艾默尔,虽然同样有着家人,却比孤身一人时还要无助。 此时愿意挡在她身前的,只有库丘林留下的西雅。 “该问这句话的是我才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艾默尔能用卢恩魔术防身,但毕竟寡不敌众,如果弗加尔与这位不知名的战士联手的话,她没有丝毫胜算。 可就算明白这一点,在气势上也决不能输。 她努力保持镇定。 “这件婚事是我订下的,你有异议吗?” 此时端坐着的弗加尔开口了。 他的面色阴沉,话语声带着一城之主的威压。但艾默尔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没有被他吓住。 “当然有,因为我的未婚夫是阿尔斯特的库丘林。” 她朗声道。 她敏锐地发现那位陌生的战士脸色微变。 看来阿尔斯特的猛犬之名有着足够的威慑力。 她把握到了一丝胜算。 但弗加尔显然不会被吓到,他发出一声轻蔑的笑。 “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怕是还没抵达魔境便死在路上了,”他说,“所以你的丈夫换人了,女儿,就是你面前的这位勇士,芒斯特的国王卢盖德·麦克·诺伊。” “……” 艾默尔微微眯起眼睛。 弗加尔固执到这个地步,想说服他是不可能的。唯有从卢盖德下手。 “……久仰大名,卢盖德大人。” 她试图先稳住他的自尊心。 那男人要比她年长近二十岁,可以说是她的长辈。他摸不准她的意图,于是只向她微微颔首表示回应。 她的家人居然打算合力将她送到这个陌生男人的床上,没有一个肯站在她这边。 这切断了她对他们的最后一丝情谊。 “我不知道家父是怎么和您说定的,”于是她果断地把责任推给了弗加尔,“但我已和阿尔斯特的库丘林订下了婚约。” “……我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卢盖德沉着脸,向弗加尔投去一瞥。 她很清楚卢盖德是在撒谎。 毕竟库丘林身为卢赫之子,又在幼年时立下过不少战绩,不只是在阿尔斯特,甚至是在整个艾林都有着显赫的地位。再加上他之前也提过,为他寻找妻子的事惊动了阿尔斯特和周边的地区,而卢盖德身为芒斯特的国王,这件事他肯定听说过。 而他现在装傻,说明他也不想招惹库丘林。 “这件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弗加尔连忙解释,“但您也知道,就算是被称作阿尔斯特的猛犬,实际上也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决不可能从魔境回来。” “……我相信他会回来的。”艾默尔打断他,“等他回来了,一定会从卢盖德大人那里将我夺回去,甚至有可能引起芒斯特与阿尔斯特的战争——您能为此负起责任吗?” 接着她转向沉默中的卢盖德。 “他发誓会保护我一生,而我只爱他一个人,请您理解。” 弗加尔被她的反抗气得面色铁青,但还在努力维持父亲的威严形象。 就算他是拉斯克的城主,强迫已经订婚的女儿嫁给另一个男性的事要是传出去,总归不会是什么好名声。 “她一厢情愿,想要苦等下去,”他振振有词,“但我作为父亲,不能不为她的将来做打算!” 艾默尔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她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努力压制住朝他的脸上画一个符文的冲动。 (说得真好听,还不是为了他自己。) 自她作为艾默尔醒来,这十几年来,她在他眼里始终是个怪物。 她有努力地去理解他的感受,毕竟是她突然闯入了这个家庭。 所以就算被冷眼相待,她也能可以忍受。 但这不意味着他可以随意摆布她的人生。 就算不是因为库丘林,他们的冲突总有一天会爆发。 只是……她想不明白,为何库丘林会让他感觉到如此巨大的威胁呢? 虽然出于男性的尊严,他绝不会承认自己的恐惧。 可事实上他已经慌张到无法冷静思考,甚至到了自相矛盾的程度。 卢盖德没有看向争执中的这对父女,但他始终认真地听着。 实际上他早已拿定了主意,可是作为一国之主,遇到这样的事实在窝火,而且就这么打退堂鼓未免太过狼狈。 最后他朝艾默尔摆了摆手,说: “……好吧,我尊重你的意愿,艾默尔小姐。你退下吧。” 接着他抬起眼睛,看向弗加尔。 “这件事我会和你的父亲好好谈谈。” 第73章 第二十三个梦 时隔一年,库丘林再次听见了家乡的海浪声。 这声音与在影之国听到的,有着些许差异。 阿尔斯特的海浪是清爽的,充满活力的。像呼喊着冲入战场的战士们那样,一阵又一阵地推向礁石,然后揉碎成白花花的一片,好看得让他感到陌生。 正午的阳光、紧紧裹住身体的海风、亲友的拥抱和问候,也同样让他感到陌生。 离开那阴冷的魔境,他的脚重新踏在阿尔斯特的沙滩,仿佛踏进了一个柔软的梦。 他没料到回来时竟会产生这样的心境。 但他也明白,事情总是不会按照预想中的那样发展。 一年前离开阿尔斯特的时候,他也曾设想过旅程中的艰险,还有危机四伏的魔境。 但当他深陷沼泽,濒死之时卢赫第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伸出了援手。 抵达魔境后,虽然影之国的女王确实如同传说中那样恐怖严厉。但她的女儿却像是童话中的生物,让那些时光中多了些许温馨。 他同样没有预想到,为了艾默尔而踏上旅程的自己,却在异国他乡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不过就算途中发生了些许偏离,也无法改变猛犬前进的方向。 尤其是当拉伊告诉他这一年来发生的事之后。 “你离开之后没多久,那只老狐狸弗加尔就变了卦。没等你回来就逼迫艾默尔嫁给芒斯特的卢盖德。” 从海岸返回伊弯玛恰平原的途中,他红发的朋友驾着车,迫不及待地将这件事说给他听。话语声和他微卷的头发一同被风吹皱。 库丘林原本轻快的心情顿时沉下来一些。 “然后呢?”他追问。 “哈!”拉伊笑出声,“她当时一个人带着西雅,在婚礼上和卢盖德据理力争,说什么已经和你订婚了。实际上就是拿你威胁他。最后弗加尔没得逞,据说气得脸都气歪了。” 库丘林听到这里也不禁笑起来。 “哈……还真是位强悍的小公主。”他说。 短暂的思索后,他吩咐拉伊调转方向。 新的目的地正是艾默尔所在的拉格花园。 拉伊的嘴角抽了抽,顿时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口快,没等到他们返回伊弯玛恰之后再提起这件事。 库丘林不耐烦起来,用手肘搡了搡红发的驾车手。 “快点!别耽误老子求婚。” 他催促道。 ………… …… 两天后的下午,拉格花园。 艾默尔从午睡中醒来。 自从那次逼婚之后,她彻底地被关了禁闭。从窗外的树枝萌发新芽,再到现在的郁郁葱葱,整整过了三个月,她一步都没能踏出房间。 据说卡斯瓦德来过,但没能说动弗加尔,只好回了伊弯玛恰。 这期间她也没有见到家人,甚至菲尔都不曾来过。食物和其他生活用品都是仆人们送来的。 这倒也没什么,反正她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在家里窝着,能安静些也是好事。 但今天下午的拉斯克城却异常吵闹。 她从床上起来,走到门边。 门外的仆人们在情绪激动地讨论着。她隔着门听不清,于是敲了敲门,想询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仆人们的话语声猛地停住,接着纷纷逃开了。 艾默尔越发觉得蹊跷。 虽然弗加尔关了她禁闭,但平日里这些仆人们还是会顾及她的身份,向她一些传递消息。无视她倒是头一回。 过了一会儿,她闻到焦糊的气味。 最有可能发生的是火灾,又或者是…… …… 说起来布拉斯纳特好像也遇见过类似的事情。 想起以前的事,艾默尔忽然有了预感。 她连忙赶到窗边察看。不幸的是她所在的房间在城堡的侧面,看不见城门发生了什么事,仅能看到缓缓飘出来的青烟。 城门处隐约传来兵器相撞的尖利声响,还有人们的叫喊声。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声音越来越近,如海浪一般涌向她的方向。 火势似乎没能被控制住,连窗外也燃起了火光。 就在她的不安越发高涨之时,传来了门锁开启的清脆声响。 转过头一看,门外是许久未见的菲尔。 艾默尔因愕然而略微睁大双眼。 令艾默尔感到惊讶的并不是菲尔的出现,而是她此时的模样。 印象中的姐姐一向是沉稳而端庄的,此时她却是惊恐不已的神情,头发蓬乱,身上的衣裙满是血污。 当她的目光落在艾默尔身上时,有那么一瞬间,眼中卷起了熊熊着燃烧的怨恨。但最终她还是极力忍耐着,脸上的表情变得极端冷硬起来。 此时的姐姐看起来像极了她们的父亲。 只不过她的冷酷有一部分是装出来的,而且装得不够好,艾默尔仍能看出她的动摇与无助。 虽然姐姐之前欺骗了她,但艾默尔果然还是不想看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你走吧,”菲尔说,声音略微颤抖,“他来接你了。” 菲尔似乎不想提起来人的名字,但艾默尔当然知道她所说的“他”是谁。 “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艾默尔没有追问的库丘林的事。她更想知道城门的情况。 “……” 菲尔陷入沉默,刚刚强做出的冷静在一瞬间被击溃,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她痛苦地慢慢闭上眼睛,像是在抗拒眼前的事实。 “……父亲从城楼摔了下去。”她说。 从发现火势没能得到控制时,艾默尔就多少预料到是城主出了事。但没想到这么严重。 这场大火已经是巨大的灾难,如果再失去了城主的保护,后果不堪设想。曾经身为伊芙的她很清楚这一点。 “那弗加尔现在在哪儿?”艾默尔问。 这件事毕竟是因她而起。在离开之前,她的卢恩魔术或许能帮上忙,至少可以降低损失。 菲尔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顿时红了眼眶。 她挣扎着看向艾默尔,强做出的冷硬渐渐融化成了更为柔软而执拗的感情。泪水沿着她的脸颊缓缓流过。 她想说些什么,但声音哽在了喉咙里。 最终她只是摇了摇头。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在哥哥们赶来之前,你快走吧。” 说完她抹了抹眼泪,转身想要离开,脚步却略微一滞。 “……或许是我们错了。” 她轻声说,仿佛一声无力的叹息。 接着便彻底走出了艾默尔的视野。 艾默尔没有追上去。 错了……究竟是谁错了呢?她想,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菲尔留下的话如同一股刺骨的寒气,直直地刺进了她的心口。 带着一丝恍惚,她缓缓踱出房间。 ………… …… 时隔三个月,曾经的走廊变得陌生许多。 一步一步,她艰难地踏过青黑色的石板路。宽大的睡袍下是赤|裸的双脚,仿佛乍暖还寒时,河水融化后顺流而下的洁白积雪。 冷意从脚心钻进身体,走廊的烟却越来越浓,温度也升了上去。窗外摇曳着模糊的火光,她弯着腰,用衣袖掩住口鼻,额头微微渗出了汗。 然后她听到前方传来熟悉的声音。 “艾默尔!” 少年的声音让她的心头一颤。说不出是因为激动,还是害怕。 她抬起脸。年轻的库丘林就站在她的面前。 在火光与浓烟中,他是沉静的蓝色。 那双透亮的眼睛如同赤色的湖泊,静静倒映着她的身影。他向她伸出了手。 燃烧着。一切都在燃烧着。 不只是火焰。城中的混乱,弗加尔的死,菲尔的眼泪,她的负罪感,还有那无法预测的未来。一切都在燃烧着。 有形或无形的火舌即将触及她的裙摆。她明白自己别无选择。 ——她只有他了。 水与火都能将她置于死地。 但至少现在,她想逃离燃烧着的一切,投入那片沉静的蓝色中,获得短暂的休憩。 于是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第74章 第二十四个梦 马车疾驰,带着他们离开了拉格花园,却没能让他们逃离烈火。 只不过此时燃烧着的不再是城堡,而是夕阳。 它橙红色的身姿安静地匍匐在天与地之间,悬在它头顶的云朵仿佛灰紫色的烟。烧得最旺的是太阳,就像是它的一只眼睛,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远处绚烂的色彩倒影在艾默尔的眼中。 有那么一瞬间,世界变得安静了,她的意识远去,似乎与夕阳一同缓缓沉入了地平线。一旁的库丘林觉察到她的恍惚,将双臂绕到她身前,像是以身体为笼,把她保护了起来。 她回过神来,重新感受到车身的剧烈颠簸。 车队急速行驶着,将拉斯克城的追兵远远甩在身后。 虽然弗加尔已死,却将仇恨交给了他的家人和部下。 一路上他们穷追不舍,可只是徒劳。没人能阻拦库兰的猛犬和他的战友们。 一场又一场的厮杀过后,只留下鲜血流淌,如同夕阳一般静静地染红了大地。 回忆起方才的场景,艾默尔听到自己轻叹了一声。 她突然感到疲惫,身体略微后仰,依靠在库丘林的胸膛。 被他的气息围绕着,她感受到另一种寂静。 艾默尔闭上眼睛。 他们一同这片夕阳下燃烧着,直至步入死亡的长夜。 ………… …… 车队抵达伊弯玛恰平原时,夜色已深。 艾默尔刚从家乡的混乱中逃离,马上又落入一场喧闹而疯狂的梦境。 在他们驶向王宫的途中,路过一片又一片的欢呼与喝彩,阿尔斯特的人们庆贺光之子的又一次凯旋。 那一双双仰望着他们的眼睛,虽然都是属于人类的,却让她感到无比遥远。 幸好库丘林始终握着她的手。 她仰起脸,看向与她并肩而立的少年。他正欢迎着人们的热情,脸上的笑容意气风发。 追赶在马车旁的人们亲吻他的斗篷,抚摸他的手。他完全不排斥与他们接触,甚至大方地回握人们伸出的手。 孩子们也紧跟在车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用明亮而清澈的眼睛追随他的身影,急切地呼唤着“光之子大人”,希望他能看他们一眼。 库丘林笑得越发爽朗,伸出手去揉揉他们的头发。 短短几秒钟的回应,都令孩子们感受到莫大的满足,纷纷发出兴奋的惊呼。 瑟坦特,库丘林,阿尔斯特的猛犬。 名副其实的光之御子。是太阳神鲁赫赐给这片土地的礼物。 像他的父亲那样,他将光芒平等地洒向每一个人。明明有着一半神的血统,却比身为人类的艾默尔更加理解和接纳她的同类。 或许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所以才会选择我吧。 艾默尔想,心头泛起一阵温暖而又酸涩的感触。 他的光芒同样照亮了她……无论是哪个她。 他的认可一直带给她勇气,让她发现自己的价值。而这一次,她更不能辜负他的选择。 ——作为与他并肩的人,她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他的荣耀。 于是她按捺着心中的不安,挺直脊背,露出猛犬之妻应有的从容笑容。 ………… …… 等他们一同走进国王康丘佛的宴会厅时,狂欢已经开始了有一段时间了。 与弗加尔的城堡相比,国王康丘佛身为阿尔斯特的主人,宫殿的装潢要奢侈许多,完展现着王者的尊贵与权威。 平整的石砖地面,墙面的彩绘和精致的金属器物。 深黄色的地毯和暗红的坐垫色彩浓艳,布满栩栩如生的刺绣,描绘着打猎和战争的画面。 就连青铜油灯的造型都要繁复许多,数量众多,与炉火合力将空阔的会客厅照亮,光芒能甚至触及高高的穹顶。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热源,艾默尔感到格外的热,脸颊绯红。 她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和身旁坐着的库丘林一起接受众人的祝酒,灵魂深处的某个部分却越发沸腾了起来。 熟悉或陌生的人一一来到他们的面前,祝福他们的婚姻。 其中有库丘林的养父母。 艾默尔之前和弗加尔一起来过阿尔斯特,那时就远远地见过这对夫妻。 库丘林的养母叫做叫做芬恰伍,是他亲生母亲的姐妹,所以也是他的姨母。养父则叫做阿瓦京,是一位诗人,从库丘林年幼时便担任他的老师。 这两位都是身份尊贵的人,但养子面前,与普通人家的父母并没有什么不同。 阿瓦京爽快地与养子互相敬酒,然后扬起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杯中酒液的溢出,顺着他们的颈部流下。 芬恰伍则像是对待小孩子那样,将这位阿尔斯特的年轻英雄拉在怀里,用力拥抱,揉他的头发。大家都笑起来,库丘林尴尬但又不失喜悦地回抱了她。 芬初姆红着眼眶松开他,对着笑话他们的人威胁似地呲了呲牙,又转向艾默尔。 她吻了吻黑发少女的脸颊,然后温和地注视着她。 “祝你幸福,我的孩子。”她说。 她的表情令艾默尔想起了斯卡哈。 接着是库丘林的叔父,同时也是前任国王的弗格斯。他和他的儿子一同过来,全都已经喝高了,脸上的笑容惊人地相似。 喝醉时他们的兴致格外好,豪迈的说笑声在大厅回响。 趁他们说话的时候,早就饿到前胸贴肚皮的艾默尔迅速啃起一串烤肉。弗格斯父子发出的声波震得她发晕,但她并不觉得讨厌,反而觉得轻松了一些。 弗格斯的几个儿子都是二三十岁年纪,也算是她和库丘林的长辈了。说笑过后,他们和父亲弗格斯一起向她举起酒杯祝福。 “我相信你们会幸福的,”弗格斯笑着说,厚重的大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穆斯印尼的女主人需要足够的胆量和气度。想来你能胜任,毕竟是刺了他一剑的姑娘啊。” 说罢会客厅又响起一阵强力的笑声。 艾默尔脸上的微笑有些挂不住。但弗格斯的玩笑也稍微驱散了一些生疏感。 库丘林倒是跟着笑得没心没肺,仿佛被捅了一刀不是他自己一样。艾默尔悄悄在他的腰上掐了一把。 在弗格斯父子之后,又来了几位熟人。比如库丘林的另一位姨母印德尔和她的丈夫,还有他们的三个儿子。 其中一位就是诺伊修。 黑发蓝眸的少年与艾默尔对上目光,腼腆地抿嘴一笑。艾默尔看到他,就像看到了迪尔德丽一样。熟人之间的亲近感让她越发放松了下来。 之后有许多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前来祝福。 白发苍苍的卡斯瓦德褪下德鲁伊的身份,像一位普通的老人那样,用双臂环住他们两个年轻人。宽大袖子之下的手臂是瘦削的,那一刻艾默尔感知到了他的苍老。 还有库丘林最为信任的红发驾车手拉伊和他的妻子,铁匠库兰也从领地赶来……最后是国王起身,说出祝词。 接着众人一齐饮尽杯中的酒。会客厅迎来了短暂的寂静,在重新恢复嘈杂前,艾默尔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脏在鼓动。 还听见一道带着些许醉意的男声。 “看看他们,真是对甜蜜的新婚夫妇,”那个中年男人先是发出感叹,接着话头一转,声音带上一丝讥讽。 “这种时候说这些或许有些扫兴,不过老头子我还是要提个醒……” “虽然是光之子大人历尽千辛万苦娶到的新娘,但按照惯例,她今晚应该和康丘佛国王同床!” 男人的话瞬间击碎了愉快的气氛。 宾客们或闭口不语,或小声交谈着。但从他们的表情来看,他们并不讶异,显然是早就预料到这件事。他们没有发表意见,等待着当事人的反应。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不到半分钟。但在艾默尔看来却无比漫长。 男人的发言也同时击碎了她刚刚找回的从容。 那个瞬间她落入一片冰冷的水中,胸口鼓动着的声响越发剧烈。 直到这份令人喘不上气的安静被打破—— 库丘林手中的酒杯在墙上摔得粉碎。 坐在他身边的艾默尔感受到他的怒火,不仅打了个寒战。 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他的愤怒。熊熊燃烧着的情绪虽不可见,却如实地传递着巨大的压迫感。 方才还窃窃私语着的会客厅,现在彻底陷入了死寂。 他始终握着艾默尔的手,像是不愿意将她交出去那样,甚至无意识地加重了力气。 她感到疼痛,但没有因此而恐惧。 她又一次抬起脸,看向身旁的少年。 炉火在他的脸上投下摇曳着的阴影,衬得那双赤色的眼睛越发骇人。他眉毛压低,除此之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这一刻,他的本质似乎发生了改变。 他不再是刚刚那个在马车上对着孩子们露出笑容的少年,而是更为遥远的,让人们心怀敬畏的存在。 阿尔斯特的猛犬。名副其实的光之御子。 在他的身体中,确实流淌着一半神的血液。 艾默尔感到恐惧,但并不是因为看到了他的另一面。 而是因为此时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新娘与国王共枕是一直以来的规则。光之子可以成为例外吗? ……这也意味着,库丘林的意愿能够凌驾于国王的权威之上吗? 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这些问题的严重性。 包括库丘林在内。 将杯子砸碎在墙上后,大概过了两三分钟,少年心中有了答案,从坐垫上站了起来。 与艾默尔相握着的手向上一拽,让她随他一同站起来。 “夫人,我们回缪斯印尼。” 他说。语气异常平静。 艾默尔愕然。 带她离开意味着违抗规则和国王的权威。 这不明智。 但他还是选择维护她。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的决意是炽热的,却也是沉重的。短暂的澎湃过后,艾默尔逐渐陷入沉寂。 但她始终没有顺着他的意思起身。 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维系着他们之间牢不可破的纽带。 库丘林不知道她在犹豫什么,正要催她,却被弗格斯叫住了。 “哈哈,瑟坦特,看看你,这么大的火气!” 他的叔父,这位双鬓发白的高大男子露出宽和的笑容,叫出他的乳名。 弗格斯一边说着,笑着转向伍利丘——刚刚提出提醒新娘应该和国王同床的人。接着他略微睁开眼睛,语气中带着一丝威胁。 “何必呢?伍利丘大人只不过是开了个玩笑。” 伍利丘梗着脖子,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冷静。他刚刚经历过库丘林怒视,双手已经抖得像筛子。被弗格斯这么一瞪,几乎预见到自己的死状。 就在这时,又一个笑眯眯的大人物见状加入了对话。正是德高望重的德鲁伊,卡斯瓦德大人。 “诶,伍利丘说得倒也没错,不能随便破坏规矩。” 他语气温和,枯瘦的手捋了捋胡子,接着说: “不过这件事也不是没有周旋的余地……” 卡斯瓦德似乎是在支持伍利丘,但实际上和弗格斯一样,是站在库丘林这边的。 【不能随便破坏规矩。】 维护规矩,不仅是为了国王的权威,也是为了让年轻的光之子远离国王的猜忌。 他是耀眼的。正因为如此,更容易受到嫉恨。 听到这里,一旁的库丘林失去了耐心。 库丘林大致猜到他们的想法,但年轻气盛的他不愿别人插手他的事。 “行了,你们都闭嘴,别多管……” 话还没说完,方才一直纹丝不动的艾默尔忽然用力一拽他,示意他安静。 “……瑟坦特,我想听听卡斯瓦德大人的提议。” 她维持着温和的笑容,神情中没有丝毫的胆怯与哀伤。 他们十指紧扣,带给她勇气。 婚姻将他们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接下来的人生,他们将一同面对。 库丘林肩负起身为丈夫的责任。那么,作为妻子的她也同样愿意。 她愿意用一次让步,来换取他的平安。 第75章 第二十五个梦 规矩是人定的。 所以当人们想方设法去迎合规矩的时候,反而会造成荒诞的一幕。 ——此时此刻,艾默尔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国王康丘佛的城堡华丽,他的卧室自然也是如此。宽大的床铺足以容下四个人。 …… 此时,床铺上确实有四个人。 国王本人、国王的继父弗格斯、国王的亲生父亲卡斯瓦德…… 还有艾默尔。 这便是卡斯瓦德的提议:按照传统走个流程,由他和弗格斯来见证和监督。 黑暗中,躺在最左侧的艾默尔叹了一口气。 卡斯瓦德离她最近,听到她的叹息,便悄悄拉住了她的手。 老年人的手枯瘦,松弛的皮肤有些凉。她感受到他无声的安慰,略微用力地回握了他的手,用同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坚强。 男人们喝了酒,入睡很快,不一会儿便响起鼾声。但艾默尔始终睁着眼。 她明白自己没有太多选择,更多地是在挣扎。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卡斯瓦德的提议同时维护了国王与库丘林的荣誉。但她还是心有不甘。 拉斯克城的大火,还有刚刚在会客厅发生的一切在她脑中回放。她努力地思索着每一个细节,试图寻找可能存在的最优解。 但许多事情仿佛从一开始就无法避免或改善,只能迎来无奈的结果。 房间中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压得她有些喘不上气。 她的处境,也同样是库丘林的处境。 此前她瞩目于这位年轻英雄的光彩,没想到他的人生中还存在着这样的阻碍。她感到有些意外。 转念一想又觉得,确实,他是库兰的猛犬。 猎犬总是勇往直前,仿佛没有任何拘束。 但归根结底,它仍然是一头被人类驯养的动物,不同于奔驰在野外的狼。 在今后相伴的时光中,还会发生什么她无法预料到的事? 想到这里她有些期待,但又有些不安。 历经三个梦境,她终于追上他的背影,走到了他的身侧。婚姻为此前的一切画上了节点,接下来将会是新的开始。 窗外的曙光稀释了夜色。 屋外传来嘈杂的交谈声,像潮水一般,涌向她所在的房间。 最终安静被打破,紧闭着的大门被撞开,蓝发红眸的少年闯了进来。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艾默尔甚至以为自己是在做一个梦。 卡斯瓦德睡得浅,绵长的呼吸一顿,醒了过来。他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对这个任意妄为的后辈发出一声无奈的轻笑。 “打扰咯。” 少年毫无歉意地说着,把她从床上捞起来。 艾默尔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被他的手臂托着带出那片黑暗。 ………… …… 他们保持着默契的沉默,直到一同回到家中。 窗外,金色的晨曦正翻过山头,光线照进城堡的卧室。 库丘林正想把艾默尔放下,但她搂着他脖子的手紧了紧。 他看向她,迎上她的眼睛,心底残留着的烦闷便在瞬间散去了。 曾经的她身处阴影之中,像是阳光无法触及的存在。 但在这一刻,她终于被照亮了。脸上温暖的笑容通透,几乎有些脆弱。 他看出她需要他,安静地等待着。 艾默尔的手抚上他的脸,像是在确认他的存在。 在她眼中,房间内的种种皆是朦胧的一片,只有他的轮廓是清晰的,由短促而有力的线条构成。 耳旁回响着他缓缓的呼吸,还有她自己急促的心跳。 她慢慢触碰他身体的每个部分,指尖逆着眉毛生长的方向抚摸。眉骨的触坚硬感,眉毛短硬而富有弹性。 脸部肌肤的质感则是柔软的。但与女性的细腻不同,有些粗糙,想来是因为日光与海风的损伤。 她的手慢慢下移,视线跟随着动作,一同抚过下颌、颈部与锁骨。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她摸向他宽阔的肩膀。那处于少年与成熟男性之间的身形,在她的掌心滑过,同时还有他呼吸时身体的起伏。 他耐心地配合她的探索,自始至终安静等待着,注视她的表情。 直到她慢慢地倾向他,小心翼翼地吻了他的唇角。 他知道自己不必再等下去了。 她的动作饱含柔软而细腻的感情,与他全然不同。 在他的胸口跳动着的,要更为冲动的,更具有侵略性。 想把那微微颤抖着的身体用这双手臂紧紧困住,想要近距离地感受她细弱的呼吸声,然后将她小小的惊叫声吞到肚子里。 他将这些想法一一付诸行动。 而她没有拒绝。 ====== 【2002年冬】 【日本·冬木市】 八点的闹钟准时响起,百夜从睡梦中醒来。 坚持早睡早起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但她依然没有完全适应。睁开眼时,浑身的关节都像是生了锈。 她慢慢从温暖的被窝中爬起来,动作艰难得像是一个破土而出的僵尸。 洗漱之后,厨房升起灶火,驱散了阴冷。 吃完热乎乎的吐司,喝了杯咖啡,她神清气爽走进书房,对着那一整面墙的书籍挑拣起来。 最后,她的指尖停在题为《蔬菜种植技术》的书上。 她将这本书抽出来,又取下《禽类饲养与疾病防治》和《给水排水工程设计》两本。 她抱着它们回到客厅,钻进被炉里翻阅起来。时而拿起笔,在本子上做做笔记。 梦与现实在互相渗透。 或者说,她已经把梦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梦里的时间比现实中过得要快。往往一夜醒来,艾默尔的梦已经过了近一周的时间。 梦中的婚姻生活已经持续了三年。 库丘林不常回来,许多时候都和赤枝骑士团的其他成员一起在外征战。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生活模式,结婚后也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但她却需要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做出改变。 在成为缪斯印尼的另一位主人之后,她开始尝试肩负起自己的责任。 对他们居住的城堡进行改造就是其中的一项工作。除此之外还有安排仆人们工作,按照季节播种,养护作物和繁育家畜等等。 比起尤娥萨奇接触到的杂务,她现在的工作要更为繁复。以至于她时常在醒来后恶补相关知识,一些比较棘手的技术问题则运用魔术解决,这才慢慢地把科技点了上去。 实际上她不必这么劳累,大可以悠闲度日。库丘林也是这么建议她的。但她还是很想为他做些什么。 她付出的努力得到了认可。在拉伊的带领下,城里的仆人们都开始称她为“夫人”。 ……有的时候连库丘林都会这么叫她。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 在日常事务之余,她也有着自己的闲暇时光。偶尔和库丘林还有拉伊一起,去海边或者林中散步。 每隔一两个星期,卡斯瓦德会来拜访她,几乎每次都会带她去见迪尔德丽。不过这样的走动也只持续了一年。 在艾默尔结婚一年后,刚满15岁的迪尔德丽和诺伊修一起离开了阿尔斯特。 这场私奔在当时引起了一阵轰动。 对艾默尔来说,也非常突然。 从小她就和迪尔德丽无话不说,但这一次或许是因为不想拖累自己的朋友,迪尔德丽没有提过自己的打算。 诺伊修不到二十岁,还是少年。迪尔德丽与他一同流落他乡,想必会经受很多苦难。 但比起接受国王的安排,成为王后安度一生,她还是选择了短暂的自由。 在那之后,艾默尔时常会想起自己的朋友。 尤其是当她看着广袤的星空、郁郁葱葱的草原或者海平面的尽头。 直到三年过去,她才又一次得到友人的消息。 这则消息是库丘林亲口告诉她的。 “诺伊修和迪尔德丽要回来了。” 他说。表情少见地凝重。 第76章 第二十六个梦 迪尔德丽一行人抵达阿尔斯特的午后,王城的上空升起缕缕青烟。 艾默尔在城堡的窗口看见了,派人去查探情况。 等待的过程中,火势愈演愈烈。 与此同时,风声带来了阵阵嘈杂。仆人回来时,已演变成巨大的喧嚣,如同潮水推向艾默尔身处的城堡。 弗格斯负责保卫迪尔德丽等人返回王城,却在途中被国王用计支开。 诺伊修和他的两个兄弟惨遭杀害。迪尔德丽则被国王抢夺。 弗格斯了解国王睚眦必报的性格,离开前留下两个儿子代替自己。结果其中一个违背了父亲的命令,另一个则死在了国王的手下。 弗格斯得知后悲愤交加,带着人马向国王发起复仇,纵火席卷了王城。 ——这便是仆人带回的消息。 艾默尔倚在窗边,一字一句地听完禀报。 与那熊熊燃烧着的怒火相对,她的指尖逐渐冰冷,几乎失去了知觉。 不知是火光太过耀眼,还是风将浓烟卷了过来,她的双目刺痛,于是闭上眼。 被黑暗笼罩的瞬间,她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那个黑发蓝眸的温和少年死去了。她一时间难以对此产生实感。 迪尔德丽的遭遇,则让她回想起布拉斯纳特的噩梦。甚至更加残酷。 至于弗格斯的事,也令人十分痛心。 叔父的叛离想必会对库丘林造成很大的打击。她担心他,更担心迪尔德丽。但眼下还有更为重要的事需要她去做。 他们的城堡在下风向,很有可能受到战火的波及。 库丘林此时不在城中,作为女主人,她必须保卫下属们的安全。 艾默尔深吸一口气,强作精神来到大厅,指挥众人进行撤离。 整备工作刚进行了不到十分钟,正门开启,库丘林走了进来。 匆忙之中,人们没有时间点亮大厅。此时光线昏暗,仆人们手持的油灯摇晃着,仿佛亡灵,影影绰绰。 库丘林穿过行色匆忙的人群,来到她身边。他握住她的手时,她才发觉自己的手冰凉。他的温度传递过来,稍微驱散了暗室中的阴冷。 “我们回缪斯印尼,”他对她说。 三年过去,如今的库丘林已褪去少年的轮廓,逐渐向布拉斯纳特记忆中的那位英雄靠近。 但在此之前,即便年龄增长,他的生命也一直是耀眼而炽热的。 如今他却变得黯淡了。 虽然从表情上无法得知,虽然他的手掌依旧温热,但艾默尔能体会到他此时的低落。 艾默尔抬起手,轻抚他的面颊。 ——你还有我。无论是缪斯印尼还是别的地方,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儿我都愿意。 她很想对他这么说。但这样炙热的念头,她是羞于开口的。最终只点了点头。 “好的。” 库丘林察觉到她的担忧,安慰似的对她扬起一个笑。 艾默尔反而更难过了。 “别担心。只是回去避一避,带上贵重的东西就好。” 说着还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便转身去找拉伊。 就在这时,温软的触感贴在了背上。是艾默尔紧紧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毕竟她向来很少在人前与他亲近。 “……带好了。贵重的东西。” 她低声说。 ——也很少说这种情话。 几秒钟的沉默后,她环绕在他腰部的手臂被轻轻拍了拍。 他明白她的心意。 ===== 这场骚动带来的影响远不止那场大火。 国王为了抢夺迪尔德丽而背信弃义。这在艾林是相当恶劣的行径。 但即便私下引起了许多争议,表面上并没有人站出来主持正义。 毕竟诺伊修和他的两个兄弟已经死去,弗格斯则离开了阿尔斯特,投奔康诺特女王梅芙的麾下。 受害者只剩下迪尔德丽一人。 将国王和无依无靠的年轻女子放在天平的两侧,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库丘林率众回到缪斯印尼,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当初是弗格斯将还在襁褓中的他带回了阿尔斯特,担任他的养父,陪伴他成长。他不仅是值得尊敬的长辈,也是他的挚友。 心胸宽广之人,却遭到忌惮,落得晚年背井离乡的下场。 虽然忿忿不平,但库丘林将这份怒火压制了下来。 对于他的忍让,艾默尔起初是有些讶异的。 在她的心目中,阿尔斯特的猛犬总是无拘无束。如今她又一次意识到他所肩负的责任。 弗格斯的叛变已经引起了人心的动摇。如果受人敬仰的光之子紧随其后,阿尔斯特将会被混乱席卷。 所以他选择了忍耐。 艾默尔理解他的难处。因此,虽然想立刻赶往迪尔德丽的身边,将挚友解救出来,但她没有向他寻求帮助,甚至没有提起这件事。 她不希望他难堪。 但靠她一个人的力量……又能为迪尔德丽做些什么呢? ===== 这场骚动冷却了近两个月后,受到婚礼邀请的艾默尔才再次来到王城。 迪尔德丽没有出现在宴会场。 艾默尔并不感到意外。 等到后半夜,趁众人的兴致最为高涨之时,她独自离开,前往囚禁着迪尔德丽的塔楼。 有魔术傍身,她轻松地便让卫兵陷入了沉睡。 取下他腰间挂着的钥匙,她打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屋内的窗被钉死了,漆黑一片,空气是凝滞的。 艾默尔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线穿透黑暗,照亮墙角蜷缩着的身影。 她将脸埋在臂弯之中,接触到光亮时身体一颤,却没有抬起头。 少女露出的手腕惨白而瘦削,以至于显现出清晰的骨骼和血管的轮廓。那头耀眼的金发也失去了以往的光彩,枯黄毛躁地披散在肩头。 那身华贵精美的绿色礼裙,更是鲜明地衬托出她的枯萎。 “迪尔德丽……” 艾默尔呼唤她的声音轻轻颤抖着。 少女认得她的声音,慢慢抬起头。 她的目光有一瞬的闪烁,接着陷入更深一层的灰暗。脸上的惊喜也随之褪去。 她避开了目光。 艾默尔坐在她身边。她想把朋友抱进怀里,却不敢伸出手。 迪尔德丽的表情木然,绿色的眼睛宛如死水,曾经饱满而富有光泽的脸颊凹陷了下去,与艾默尔记忆中那个笑容明媚的少女无法重合在一起。 “对不起,”她哽咽着,“对不起,我该早点来的……对不起。” 她自认为没有哭泣的权利,泪水却不听话地接连流下,模糊了视野。 短暂的沉默后,迪尔德丽的声音响起,细弱蚊呐,几乎能被呼吸声盖过去。 “……你不是来劝我的吗?” “劝你?” 艾默尔感到疑惑。 擦干泪水后,她清晰地看见迪尔德丽此时的表情。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责怪或者悲伤,只是疲惫不堪。 “是呀……劝我接受康丘佛,”她淡淡地做出解释,仿佛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他们都说这样最好。爸爸妈妈,拉瓦查姆,还有……” 她的话没能说完。艾默尔紧紧抱住了她。 怀中的身躯单薄,似乎稍一用力,便会破碎。 艾默尔紧闭眼睛,下定了决心。 库丘林和迪尔德丽,都是她最重要的人。但她现在必须作出选择。 如果她离开,对库丘林来说,只是少了一个陪伴他的人。 可是对迪尔德丽而言,她是唯一的依靠。 “不会的,怎么会呢……我不会抛下你的。” 这样说了之后,被她拥抱着的那具枯骸轻轻颤抖起来,终于有了些许生机。 有了能够依靠的同伴,迪尔德丽强撑起来的戒备在瞬间溃败。 她倚在艾默尔身上,甚至没有大声哭泣的气力,眼泪安静地流淌。 油灯的火焰接触到杂质,时而发出细响。 艾默尔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用袖角替她擦拭眼泪。像以前那样。 迪尔德丽抬起头看她,那双绿眸被泪水浸润后,恢复以往了的明亮。 “……艾默尔,死后世界真的存在吗?” 她轻声问。 艾默尔知道,她想起了诺伊修。 ——如果我死了,还能见到他吗? 这才是她真正想问的。 在布拉斯纳特的梦中,她曾经死去。 但死亡的瞬间后,她在现实中醒来,没有见过死后的世界。 “我也不知道……”她说了实话。 听到她的回答,迪尔德丽轻轻笑了。 光影在她的脸上交错、摇摆。 那个瞬间,艾默尔觉得她似乎要离开自己,连忙试图挽回。 “等我整备好,就带你离开这儿,不用多久,我们……” “不。” 却被断然拒绝了。 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那样,迪尔德丽的表情瞬时变得凝重。 她用指尖盖住了艾默尔的嘴,让她不要再说下去。 艾默尔看到她眼中的坚持。 迪尔德丽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了。在这几年里,她一定经历了许多无法想象的困境,所以才养成了这份稳重。 如果不是现在这幅情形,艾默尔会为她的成长欣慰,而不是感到痛心。 迪尔德丽握住她的手。 “我不想逃走,也不想再拖累别人了,”她说,“我只后悔没能向诺伊修道歉……当时我不同意大家返回阿尔斯特,骂他是个懦夫。现在我才明白,因为我,阿尔巴的国王故意派他们去危险的战场,想害死他们。他是担心自己死去后,我会一人沦落他乡,所以才……”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忽地卡住。未说完的话语化作抽噎。 艾默尔无法化解如此巨大的悲伤,只能抱着她,轻轻安抚她的后背。 “不幸是会传染的。所以……别管我了,艾默尔。” 迪尔德丽攥紧她的衣袖,说出口的话却带着疏离。 “我不想再看到更多的悲剧了。” 她说。 第77章 第二十七个梦 【别担心,我不会放弃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我相信。】 短暂的会面结束之时,迪尔德丽拉着艾默尔的手,郑重地重复着这些话。 像是在安慰艾默尔,又像是在劝服她自己。 艾默尔回忆起自己在布拉斯纳特的梦中,一心只想着用死亡逃避。 而迪尔德丽,虽然一生下来就被关在了华丽的牢笼里,却始终没有被磨去棱角,也从未丧失希望与勇气。 就算身处绝境之中,她仍散发着柔软的光芒。 艾默尔最后一次紧紧拥抱朋友。 她的脸埋进迪尔德丽的金发,那轻软的触感,就像是金色的玫瑰花瓣。双臂之中的身躯是单薄的,仿佛细韧的花茎。 她想要守护这脆弱而又坚强的生命。 在艾默尔的眼里,迪尔德丽始终只是迪尔德丽。 不是预言中会带来灾祸的美丽化身,不是她双亲或者国王的财产,而是一个与她对等的个体。 是她的朋友,也像是她的孩子。 所以她总是尊重迪尔德丽的选择。 但这一次例外。她决定违背迪尔德丽的意愿。 布拉斯纳特的噩梦,迪尔德丽的不幸,还有预言的阴影。 她急切而执拗地想要战胜这一切。 ………… …… 第二天回到缪斯印尼,艾默尔便着手准备起来。 想要带迪尔德丽逃离,光有一腔热血是不够的。艾默尔清楚,在这个时代,两个失去了庇护的普通女性想要存活下来,是一件相当艰难的事。所以她必须尽可能地做好准备。 充足的食物和日用品,农作物的种子和农具,还有轻便的武器和魔术道具。 当然,在收集这些东西时,她是独自完成的,悄悄瞒着其他人。 尤其瞒着库丘林。 艾默尔以为自己成功瞒天过海,直到五天后的晚上。 晚餐过后,她趁着其他人都在收拾或休憩,像往常那样溜到马厩,把当天整理好的物资藏进草堆里。 可当她手中的油灯照进仓库,赫然只见库丘林坐在其中一辆马车后,正面对着她。 那个瞬间她全身的血液凝固了。 昏暗的仓库里,他像个鬼魂那样,一声不吭看着她,神色愠怒。 艾默尔从未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 她手足无措,情绪中又夹杂着一丝恼火。 因为他的反常证明了他对她的在乎,这动摇了她原本坚定的决心。 “夫人,你想去哪儿?” 他沉声问。 那双红色的眼瞳紧盯着她,像是隐匿在树丛中的食肉猛兽,随时会用利爪按住她,将她撕个粉碎,再全部吞进腹中。 他的表情让她慌乱。 艾默尔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腿脚却不受控制,将她定在了原地。 她的右手仍擎着油灯,此时不知是因为怯意还是疲倦,微微颤抖起来。光线随之摇曳,但始终没有从他的脸上撤去。 她害怕看见他。可如果他隐身黑暗之中,那种未知更令她感到恐惧。 她的额角渗出冷汗。 库丘林久久没有等到回答,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急躁或不耐烦。 因为他绝不可能让她逃掉。所以他只是颇有耐心地唤了一声。 “嗯?夫人?” 这声呼唤令她心惊,身体随之一抖。 “我要和迪尔德丽一起离开这里。” 她强作镇定,回答道。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坚决,可话语声回荡在空旷的仓库里,格外地虚弱无力。 她讨厌自己空荡荡的声音。 也讨厌库丘林听到她的回答后,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气。 “你在干傻事,”库丘林说,“我不能让你离开。” 艾默尔何尝不知道。 她明白自己的决定极具风险,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鲁莽。只是愤怒和不甘的感情太过强烈,暂时掩盖了不安。 直到库丘林出现她的眼前。仿佛被一桶冷水从头浇到了脚,她顿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软弱无力。 只不过这份清醒并没有改变她的决定。 一直以来,她总是努力保持谨慎,小心翼翼地做出选择。 可结果还是一样不尽人意。 所以这一次,她偏要做个执迷不悟的人。 艾默尔鼓起勇气,提着灯走近库丘林。 他的视线跟着她的脸庞,随着她的靠近而逐渐上移。 她将灯挪到他的脸旁,橙光的火光点亮了他的眼睛。成熟后的他身材比她高大许多,抱着她的时候,几乎把她的身体裹得紧紧的。他弓着腰,手臂随意地搭在膝头,肌肉的线条鲜明有力。 传闻中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阿尔斯特的猛犬,艾默尔却无法从他身上感到任何威胁。 他就那么看着她,一副任由她处置的模样。 但此时此刻,她却努力说服自己,他和他们是一样。 她把他想象成敌人,想象他用手死死掐住她的喉咙。 她不愿意相信自己是幸运的。她不敢相信自己是幸运的。 ——而迪尔德丽却不是。 幸与不幸,仿佛根本不讲道理,无从改变。 这样的现实,也同样让她感到讨厌。 “不,我要离开这儿,今天晚上就走……” 她说道。这时她的语气还保持着冷淡。 可库丘林只是安静地注视她,皱起眉毛,目光流露不解和伤感。 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赢了。 胜利感让她心中泛起酸楚。她的情绪激动起来。 “……你别想阻止我。除非你打算把我关起来,用脚铐把我拴住,就像康丘佛——” 她的胡言乱语被打断了。库丘林把她拉进怀里。 油灯从她的手中滑下,落在青石砖地面,发出一声脆响。 灯光熄灭。仓库中一片漆黑。 “你明明知道我不会这么做的。” 头顶传来他沉闷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受了伤,正忍耐着疼痛。 她的话伤害到他了。 他居然会被她轻飘飘的一句话伤到。 艾默尔感到难以置信,眼眶顿时酸热。 他的声音,身上的热度和气味,触碰她时的力度,都令她感到熟悉而慌乱。 她本想等到和迪尔德丽离开之后,再慢慢怀恋他们之间的一切。 和他一起看过的海。偶尔和拉伊一起外出露营时所见的壮丽星空。 陪他一起去钓鱼时,倒映着晴空的水面,雨天时在床榻相拥的温暖。 还有每一次成功改建城堡后他的夸赞,目光中对她的敬佩。 艾默尔想要离开,不只是为了迪尔德丽,也有那么一点点私心。 她想要逃离库丘林。 积累幸福的同时,失去一切的恐惧也在与日俱增。 她的灵魂仿佛被幸与不幸割裂开来。无论是哪一边她都无法接受,于是最终全部化作了痛苦和不安。 她依然恐惧命运与预言。 而她也早就意识到,无论他的承诺多么真挚,就算他付出再多的努力,甚至把真心掏出来向她证明,也无法消解这份的恐惧。 最终她只想到一个解决方案。 那就是逃离。 艾默尔在他的怀抱中挣扎,但敌不过他的坚决。 库丘林单手便能固定住她双手的手腕,紧拥她身体的手臂,仿佛稍微柔软一些的镣铐,用恰到好处的力度控制着她的动作,像是在对待胡闹的小孩。 “艾默尔。” 这次他没有叫她夫人,而是叫了她的名字。 “……放开我。”她排斥他的亲近,声音带着疏离的冷意。 库丘林没有理会。 “艾默尔,”他说,“迪尔德丽死了。” 怀里挣扎的动作僵住了。 如果没有她呼吸时轻微的起伏,他甚至会以为她是被利器刺中,在瞬间死去了。 短短几个字,她用了近半分钟的时间才慢慢反应过来。 艾默尔下意识地仰起头,去看他的表情。 但唯一的光源已经熄灭。她看不清他的脸。 即便如此,也不妨碍她作出判断——库丘林没有骗她,她明白。 仿佛有什么被击碎了。她不明白那具体是什么,也没有力气去思考了。 黑暗淹没了一切,她什么都看不见。 存在着的,唯有她跳动着的心脏,还有她依靠着的体温。 她将身体蜷缩起来,好像不这么做的话,就会被暗处隐藏着的怪物撕开柔软的腹部。 迪尔德丽死了。 这句话在她的脑海中烧灼,让她疼得发出沙哑的哭喊。 迪尔德丽死了。 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她呢?真是卑鄙。 太卑鄙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询问。 却看起来比她自己都要了解她的不舍和恐惧。 库丘林一松开手,她便抱住了他,双臂出奇地用力,像是在报复他,又像是将他们的身体当成了面团,正费尽全力将它们糅合在一起。 平时都是他比较鲁莽和强势,她才是负责安抚和接纳的那一个。现在两人的位置却完全调转过来。 库丘林轻抚她的头发,被她用力锤了一下肩膀,也毫无怨言。 他的安慰是温柔的,对艾默尔而言却像是锋利的匕首那样,在一点点削下她的血肉。 迪尔德丽的预言应验了。 ……那么,库丘林的预言呢? 现在拥抱着她的,像日光一样在黑暗中温暖她的人,是不是也会像预言中所说的那样,早早地消散呢? 她抗拒那样的未来。 为了逃避恐惧,又或者是为了确认他的存在。艾默尔尽力忍住哽咽,在黑暗中用指腹摩挲,从胸膛到锁骨,再顺着颈部向上,触及他的侧脸。 无需话语,他明白她在索求抚慰。 于是俯下|身,吻了她轻颤着的嘴唇。 ………… …… 后来,听说他们为迪尔德丽举行了盛大的葬礼。 听说有很多人前去参加。 但女人们的容貌,没有一个能比得过已经陷入沉睡的迪尔德丽。 听说华丽的陪葬品被一一放入她的墓穴。 来自遥远东方,几经转折才来到艾林的珍贵丝绸,通透明亮的祖母绿和海蓝宝石,华丽的金首饰,艳丽的珊瑚,以及各色的鲜花点缀…… 阴冷的墓穴中塞满了宝物。 但这之中唯独没有她生前最渴望的,深爱之人的陪伴。 艾默尔只是听说,因为她没有去参加迪尔德丽的葬礼。 她相信,那位金发少女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化作传说中仙族少女的模样。 如同一阵带着芬芳的金色微风。 穿梭在林间,拂过蔚蓝的海面。 自由而绚丽。 第78章 第二十八个梦 在迪尔德丽死去不久后,持续了数年之久的夺牛战争打响。 新的死亡接踵而至,阿尔斯特的土地与河流中仿佛都渗透着鲜血。 战争的起因说来荒诞,是由一场攀比开始的。 北方康诺特的女王梅芙在与丈夫比较各自拥有的财富后,发现自己唯独缺少一头壮硕的公牛。财富也是地位的象征,为了与丈夫平起平坐,她萌发了向邻国阿尔斯特借来著名公牛丹·库林格的想法。 于是女王派遣使者,以丰厚的报酬向公牛的主人库林格提出借牛请求。商谈原本进行得十分顺利,然而使者的狂妄发言激怒了库林格,女王的要求被拒绝了。 女王不肯罢休,决心抢夺公牛,便集结军队,向阿尔斯特进攻。 但这是其中一条最直接的导、火索,并非事情的全貌。 除了觊觎土地和资源之外,还有两国之间的旧怨。在梅芙的军队中,也有许多人都对阿尔斯特人抱有仇恨。女王本人对国王康丘佛的仇恨也由来已久。在与现在的丈夫艾利尔结合前,梅芙曾与康丘佛有过短暂的婚姻,还曾遭受康丘佛的侵犯。 战争之始,抵抗敌军来袭的只有库丘林一人。 由于女神的诅咒,出生于阿尔斯特的男性会周期性地陷入阵痛与昏迷之中,失去战力。而库丘林由于出生在仙境,恰巧避过了诅咒。 库丘林百般阻挠康诺特军队的进发。梅芙损失了大批人马,试图劝降年轻的猛犬,却遭到拒绝,无奈之下只好与他订下协约:每天库丘林与一个康诺特军队的战士决斗,只有在此期间,梅芙的军队才能向前进发一段距离。 ===== 每当天空泛起鱼肚白时,艾默尔坐在城堡的阳台,望着丈夫所在的方向。 多数时候,她放空大脑。冬风在耳旁鼓动,时而夹带着雪花,如同细密的针一样刺痛她的皮肤。 有些时候,她会想到如果自己还是伊芙的话,或许能够陪伴在他的身旁,一共分担命运的重压。 可现在的她是艾默尔,只能在寂静之中闭上眼睛。 或许是想要陪伴在他身边的愿望太过强烈,她听见森林中羽翼扇动的声响,乌鸦如王者一般伫立在尸体的顶端,放声嘶鸣,仿佛猖狂的大笑。 她能见到他缠绕着红色光辉的魔枪,点亮那双同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望向她时,总是明亮而温暖的,此时却变得异常锐利,直白的杀意在平静地燃烧,宛如野兽。 手中的利刃在月光下画出阵阵寒芒,刺穿勇士壮硕的躯体,削去肢体与头颅,血液爽快地喷溅,哀鸣随着死亡的降临而减减淡去,土地贪婪地吸吮着血液。 当这一切在她心境中上演,她始终无动于衷,像是背景中的土地,飘荡着鲜血的潺潺溪水,甚至是空中变化着形状的月亮。 她陪伴在他的身边,成为他的一部分。如果他接纳了一切,始终冷静,那么她也要求自己做到同样。 甚至接纳死亡。 每一天,女王与丈夫以财富、土地和美人笼络战士,要他们与库丘林决斗。但库兰的猛犬从无败绩。 等到天空全亮时,仆人敲响艾默尔的房门,传来的永远是捷报。 渐渐地,康诺特的军队中没有能够上场参加决斗的勇士了,于是想方设法,找到了一位对库丘林来说十分棘手的对手。 这位战士艾默尔也认识。 费迪亚,与库丘林同为斯卡哈的弟子,也是他的挚友。 决斗的前夜,库丘林回到了缪斯印尼的城堡。 那是自战争开始以来,艾默尔第一次见到他。他脸上带着笑容,像以前和平时那样,热情地拥抱了她。 艾默尔轻轻地回抱了他。他的身体是热的,但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地处于战斗之中,一时没能收起戾气,她触碰到的仿佛不是一具人类的身体,而是锐利的刃,划开了她的皮肤,引起刺痛。 库丘林察觉到她一瞬间的僵硬。 夜深时分,她在摇曳的灯光下解开胸口的绳结。男人的手触及她的脸颊,掌心带着战斗留下的茧。 艾默尔抬起头。他的表情变得柔和,甚至带上了倦意,一向锐利的眼睛失去了光彩,仿佛凝结的血块。 “你害怕我吗?”他问。 艾默尔没有立即回答他。她放下手,胸前的绳结开了一半,空隙之间露出白皙的皮肤,细腻光洁,如同刚从贝壳软肉之中取出的珍珠。 她打量他,双眸的蓝色在灯光下显得略为醇厚,但依旧通透。那一刻她的表情显得有些孩子气,眉头轻皱,仿佛他是一道令她费解的难题。 最后她的嘴角勾起浅淡的笑容,带着讥讽。 “不,但我害怕命运。” 她说。 库丘林知道她在闹别扭。在战场上没有人能挫败他的战意,从不退败,可面对艾默尔的愤怒,他总是束手无策。 现在的她像是带着刺那样,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抚。 “我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回来,”她接着呛道,低下头继续解开衣服,“你觉得明天可能会死在费迪亚手下,所以想在最后可怜可怜我。” 库丘林发出无奈的叹息。艾默尔将白色的衣裙褪下,跨在他的腰上。 她俯身,如黑色绸缎般的发丝随着动作滑到身前,落在他的脸侧,遮挡了灯光。她碰触到他有些干燥的嘴唇。 炉火不足以驱散深冬的寒意,阴冷覆盖在她的皮肤,逐渐渗入。像这样温暖他,是她唯一能做到的事,也是她作为妻子应尽的职责。 她闭着眼,指尖抚过男性的胸膛,感受到硬的痂,还有愈合后光滑的疤痕。 明天费迪亚会刺伤哪里呢?她想着,预测着他的疼痛。 但她明白,对于此时的他,身体上的痛苦,远远比不上情感的折磨。 她还是尤娥萨奇的时候,时常见到费迪亚,但和他的交往并不多。她记得年轻的勇士身材高大,有着一头银发,性格却与冰冷的发色不同,相当热情洒脱。 对于他与库丘林之前的友情,她也并不了解。但她还记得迪尔德丽离去时,胸口那种撕裂般的痛楚。 库丘林并不像她一样。他把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很好,或者说习惯性地淡化掉了。看着他刚刚像平常一样笑得毫不在乎的样子,她感到无比恼火。 她希望能够成为他的依靠。她想要他的一切。 不知是因为时隔太久,还是因为意识到那可能会是最后一夜。她以往还要清晰地感知到他的一切。 他的体温,呼吸声,温暖而柔软的吐息,舔舐在皮肤的舌尖,紧贴着她背部的皮肤有些粗糙,还有交融在一起的汗水。 但直到最后,一切都像往常一样。温柔的,细致的,没有丝毫脱离常规的迹象。 当熟悉的快感如电流传遍身体时,她沮丧得几乎哭出来。 ===== 第二天她在凌晨醒来。天刚刚亮,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床的另一侧是空的,他已经离开。 艾默尔像往常一样起身整理,穿戴好衣物,坐在窗边。 这一次她没有闭上眼睛想象他的战场,只是望着遥远的丛林,直到天空逐渐变得明亮,显现出透彻的蓝。 与以往不同的是,当天她没有得到消息。两位战士的决斗持续了四天,仆人才又一次带来捷报: 在千钧一发之际,库丘林对费迪亚使出了魔枪迦耶伯格,定下了胜局。 艾默尔紧绷着的肩膀松懈下来。 她没有失去他,却丝毫没有感到喜悦。因为她知道,身在远处的他正体会着失去的痛苦,一如迪尔德丽离开时她体会到的那样。 阴冷的风穿过她的心口。 ===== 她想起尤娥萨奇的梦。 当年库丘林从斯卡哈的手中接过魔枪时,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不知挫败,眼中闪烁着坚定而直率的光辉。 那把魔枪有着常人无法承担的重量,却被他稳稳握在手中,仿佛永远都不会动摇。 那个时候他一定想着,这把枪会伴随着他一生,守护阿尔斯特,守护他所珍视的一切。 而不是用它终结挚友的性命。 第79章 第二十九个梦 在阵痛的诅咒结束后,阿尔斯特的战士们纷纷加入战场,分去了库丘林孤身奋战的重担。 然而在此之后,战争持续了整整七年,才以梅芙的失败告终。 阿尔斯特的土地恢复了平静,日夜更替,再度萌发生机。 === 难得的晴天。 窗外的阳光明媚得炫目,露天的晾衣架上,整齐地挂着洗净的米白色床单、被套,小一些的枕套,坐垫,还有各式衣物。 专注于晾衣工作的,是十来个小孩子,年龄从五岁至十几岁不等,从迥异的长相便能看出,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虽然他们每个都在努力帮忙家务,比一般的孩子要乖巧许多,但偶尔也会显现出顽皮的天性,围着晾好的衣物追逐打闹。一时间充斥着脆生生的嬉笑和高昂的叫喊声,仿佛一群欢腾的鸟儿。 不一会儿,装衣服的篓子空了,孩子们完成了任务,涌进城堡。室内不似外面那样光线充足,大人们做工的桌子在窗边,撒下一片通透的阳光。 脚步声吧嗒吧嗒,一路奔向坐在窗边的黑发女人那儿,然后一个急刹车,个子最高的棕发男孩子响亮道: “夫人,我们晾好衣服啦!” 正在刻卢恩石的艾默尔恰巧抬起头,看见孩子们闪烁着的目光,不禁扬起微笑。她知道他们想要获得褒奖。 “嗯,谢谢你们,我看见了,做得很好哦。” 她的语调亲切,却又隐约带着距离感。但这不妨碍孩子们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那单纯而生动的表情,像是把一部分阳光带进了屋里。 受到鼓舞之后,他们主动提出继续帮忙。然而已经没有什么能交给他们做的了,于是他们围在城堡的女主人身旁,好奇地观看卢恩石的制作过程。只见冰蓝色的魔力从她的指尖流出,注入精心打磨好的宝石之中,原本黯淡的原石微微闪烁。 艾默尔耐心地回应他们叽叽喳喳的提问。这几日的天气很好,她还答应和他们一起去森林里野餐,途中能顺带教他们识别药草。 氛围一片祥和。 直到年纪最小的女孩说错了称呼,把她叫成了“妈妈”。 黑发的女性动作一滞,小女孩立即意识到自己的无心之举带来的影响,止住了嘴。一阵有些尴尬的沉默后,艾默尔看向她,笑容中带着愧疚与无奈。这时一旁年长些的男孩子反应过来,晃了晃小姑娘的肩膀。 “错啦!要叫’夫人’。” “噢……” 这件事就此翻篇。只是小姑娘的表情有些失落。艾默尔注意到了,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这些孩子都是在夺牛战争中失去了父母,被库丘林捡回来的。自结婚以来,两人一直没有孩子,她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也知道,库丘林是喜欢孩子的。 就算有着一半神明的血液,对自身的生死也十分看淡,但不知为何,他在这方面却和普通的男人一样,将后代视作生命一种的延续。如今他三十岁初头,离预言中的期限越来越近,这种渴望也变得愈发强烈了。但顾及到她的感情,他对此一向避而不谈,也从不让她接触到长辈们的催促和议论。 艾默尔也能理解孩子们渴盼母爱的心情。但就算换了名字,从伊芙变成艾默尔,她还是无法忘记过去,也心安理得地无法回应小姑娘的那句“妈妈”。 因为对她来说,她的孩子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将所有的卢恩石刻好,恰巧到了午后阳光最充足的时间。气温升高,原本就有些劳累的孩子们泛起困意,打起哈欠。他们向她道别,回了各自的卧室。 此时从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艾默尔从窗口一看,是信使打扮的人,于是前往大厅迎接客人。 来人是国王康丘佛的信使,说是有急事,要传达给库丘林。 男人四十来岁,因为行路匆忙,整个人都被汗水浸透了。艾默尔让仆人递上擦汗的细布,端来了水,他仰头一饮而尽。 使者刚道完谢,库丘林和驾车手拉伊闻讯赶来了。 如今的库丘林,几乎与布拉斯纳特梦中的男人完全一样。经历夺牛战争之后,他显得更为沉稳,却也丧失了更为年轻时那股几乎耀眼的朝气。 但在面对妻子时,他短暂地回到了少年时期,对她扬起笑容不曾改变,只是眼尾浮现出一丝细纹。 接着使者提起自己的来意: “海边来了个奇怪的男孩……” 他说,那男孩独自乘着小船,满载着稀奇的外国宝物。国王和战士们恰巧也在海边,对此感到好奇,便问询孩子的来历。孩子却拒绝回答。 他十分傲气,却也有着嚣张的资本——他具备与年龄不符的高强武艺。战士们向他发起接连挑战,被他打得落花流水。 “……国王康丘佛说,全阿尔斯特恐怕只有库兰的猛犬能够阻拦他,于是派我来请您过去,”使者说,“这无异于将阿尔斯特的荣誉踏入尘土,挫败了士气,而且……战争才刚刚结束,要是这消息传到了梅芙那里,不知道会不会……” 库丘林不动声色,似乎有所顾虑。使者知晓他在猜测什么,一阵沉吟后,用似乎漫不经心的语气描述了男孩的外貌,锐利的目光却明确透露出暗示的意图。 男孩有着深蓝的发丝,一双清澈的红眼睛。 十四五岁的模样。 使者的话证实了猜想。但库丘林的表情依旧平静,艾默尔也是一样。 他们都知道,那是康拉。 康拉的到来并不令艾默尔感到意外。她知晓未来,也从一开始就做好了阻止康拉死亡的准备。 但此时此刻,她忽然意识到事件中的一个盲点: 国王康丘佛和那些年长的战士,是从小看着库丘林长大的。而康拉与父亲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 ——这些人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是库丘林的孩子呢? 她知晓未来,但那只是结果。 直到这一刻,她才一点点看清了造成这一“结果”的种种原因。 国王本就对库丘林心怀戒备,在弗格斯的叛逃和诺伊修的死亡之后,更是让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岌岌可危。 光之子的光芒过于强烈,若是再加上男孩的助力,对于国王的权力来说,将会是巨大的隐患。 所以此刻,他们要猛犬亲自动手,证明他对国王和阿尔斯特的忠诚。 而且就像使者提醒的那样,除了内部的隐患,外部还有虎视眈眈的梅芙…… 真相揭露的刹那间,像是被湖水吞没了一样,她感到呼吸困难,心跳声变得沉重,仿佛擂起的战鼓。 她知道,在库丘林做出决定之前,她该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阻止他。 她以为自己早已为这一刻的到来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不知为何,巨大无力感涌现,蚕食了她的声音,她的气力。 或许是因为她预料到了库丘林的答案。 在这几十年的时光中,她对他的一切早已心知肚明。 她想起他迎战费迪亚前的那个夜晚。 此时此刻的他,有着与那时同样的表情,凝滞的,坚硬的,沉重的。 而这次他的答案,也会与上次一样——她不想去相信,但却无法抵抗自己强烈的直觉。 她比任何人都能理解他此时的想法。 为了荣誉,为了守护。 他一向如此。不只是为了贯彻“阿尔斯特的猛犬”之名,也是为了保护她,避免与国王的冲突,不重蹈诺伊修与迪尔德丽的覆辙。 所以…… 【不要去。那是康拉。】 如果她这么说了,真的能够阻止他吗? 如果不说出口的话,还能保留最后一丝幻想。 但如果说出口,他依然决定与男孩兵刃相接…… 那无异于将一切摔得粉碎。 关于他,关于她自己,还有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 都是错误的。 都将摔得粉碎。 === 果然。 在深吸一口气后,库兰的猛犬对一旁的红发驾车手说: “去备车吧。” 刚迈出一步,就被身边的黑发女人紧紧地抓住了手腕。 回过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如此痛苦的表情。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泪水布满她的脸,她低声啜泣,像是在抗拒着什么那样,无力地摇头。 他无法理解她的感情,稍有些讶异,理解为她是在替自己感到悲伤。 那让他感到一丝欣慰,还有深深的无奈。 “没事的,夫人。” 他这么说了之后……她的表情该如何形容呢?像是目睹了惨烈的战场,或是海啸引发的毁灭那样,凝固了。 她的反应十分异常,但当时的他心绪烦乱,使者又催得紧,顾不上追问。 他挪开她阻拦的手。那只纤细的手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他只好一根又一根地掰开她的手指。 在挪开最后一根手指时,像是突然丧失了全部力量那样,甚至像是在瞬间死去了那样,她的手垂下了。 仆人见状,扶起她摇晃的身体。 他吩咐他们照顾好她,然后转身离去。 迈出会客厅大门的那一刻,背后响起她无力的声音。 “瑟坦特……” 直到后来他才明白,为何那声呼唤会令他格外痛心。 === 在艾默尔梦中的几十年里,充满了与他之间的美好回忆,像是浓雾。 并且是带着毒的雾,让她变得昏沉,暂时忘却了那些刻骨的回忆。 而如今,那雾忽然散去了,她看见冰冷的金属栏杆,发现自己依然身处命运的牢笼之中。 他的身影在远去。 但她却被隔在了牢笼的另一端,从缝隙间伸出手去,无法拦阻,也无法触及。 就像在经历一场梦魇,她动弹不得,无法使出力气。 现在的她,比过去更能理解他的重担。 她明白,他不需要旁人提醒,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儿子,但还是决定要服从命令。 她也清楚,以她此时的实力,就算用强硬的手段,也无法敌过他。 ——在脑海中浮现的一丝丝侥幸、一个个想法,都被用力地打上了红叉。 她看不到任何一丝希望。那是绝境。 但在被无力感彻底摧毁,经过一时的空白后,随即萌生了更为疯狂的想法。 她必须做些什么,就算势必失败,也不得不做些什么—— 那一刻,她顿时清醒过来,像是变了一个人那样,又像是被控制着那样,她从地上重新站起,冲出了会客厅。 不顾身后仆人们的拦阻,她跨上马,向海边赶去。 在颠簸的马背上,她暂时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变回了阿尔巴的女城主。 还是伊芙时,她常常纵马奔驰,踏过雪原,踏过海边的草地。 清晰地记得那阴沉的海,还有潮湿刺骨的寒风。 也记得那颗刻着身高的树,小男孩垂钓时的背影,还有他的笑声,他的说话声,和那句—— 【妈妈!】 疾风迎面而来,眼泪不停地划过脸颊又被风干,引起皮肤的刺痛。 比起她的孩子,其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要能阻止他的死亡,她愿意付出一切。 她愿意说出自己深藏的秘密,坦白过去的每一个梦境,也愿意付出性命,放弃坚守了几十年的爱人,与他为敌,与他深爱着的阿尔斯特为敌。 马儿在森林间疾驰,疯狂的想法也在她的头脑中暴走。 越是思考越是觉得,与康拉相比,这些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她愿意在烈火之中托起他的身体,就算自己被燃成焦炭也不会放手,直到找到能够安置他的安全处…… 然后终于,她来到了海边。 === 路途中她的脸颊和身体被树枝刮破,经过剧烈的颠簸,下马时双腿一软,跌进沙地。 但什么都感觉不到,她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只能看见岸边聚集的战士们。 她从地上爬起,踉跄着游进人群,吃力地用手臂拨开男人们坚实的身体。 不远处,库丘林背对着她,跪倒在沙滩上,海浪冲刷着他的腿。 他的怀里抱着男孩,被他的身体遮挡,只能看见男孩搭在他后背的手。 她推开最后一个阻挡视线的人,看见父子俩的瞬间,男孩的手恰巧从男人身上滑落。 落在了鲜红的海水中。 像是要唤回男孩那样,她呼喊他的名字。 听见她的声音,库丘林转过身来。 但她没有看见他的脸,也没能看见他怀抱着的男孩。 一只手遮住了她的视野。 是拉伊的手——在陷入昏厥的前一秒,她意识到。 接着便什么也看不到。 什么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