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容易把人抛》 第1页 [现代情感] 《流光容易把人抛》作者:飞花不见叶【完结】 文案: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时间这一年年地过,流光还是流光,只是人来人去,换了心肠。 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今生的风雨各有不同,风有风的去向,雨有雨的期望。 内容标签:无 搜索关键字:主角:流光,润雨,阑风 ┃ 配角:池意和,池渊,萧篆,萧赋,萧恪 ┃ 其它: 第1章 花圣之死 且说那神仙国大荒城附近,有个常年花开不败的小山村,名曰百花村。 百花村内有一灵泉,传说有一年干旱,九天仙女见花木凋零十分不忍,于是潸然泪下。仙女泪汇聚成泉,自深山一路流淌,所经之处,见花花开,见果果甘。因此百花村的花儿比别处格外娇艳些,百花村的果儿,也自然比别处更鲜甜些。 这才造就了如今享誉大荒的百花仙境。 因着这一份得天独厚,大荒城中的豪门府邸均以得享百花村之花果为荣,故而虽只是个小村子,百花村的地位一向超然。 百花村历任村长皆为女子,其中有位闺名辛簌的,生得天姿国色,更有一身侍弄花草的好本事。因她待人宽厚,事事亲力亲为,手上没有救不活的花,故而得了个“莳花圣手”的雅号,深得众人爱戴。 那一年辛簌进城送花,返程的时候,偶见路边百里荷塘,莲花开得正美。辛簌爱花成痴,虽莲花不过凡品,却也十分欣喜,于是驻足观赏。 荷叶田田花映红,清风吹处,幽香阵阵。日落时分晚霞如火,缤纷云彩与满塘碧荷在天边相接,融成一片,瑰丽无比。 辛簌在百花村身为一村之长,平日里行事自然克己。但她终究正当韶龄,见此美景便有些忘乎所以,四顾无人,竟在池边翩翩舞了起来。 偏巧那一日,大荒城主家的二公子萧赋孤身办差回来,纵马疾驰,只待尽快回府卸去一身疲惫。 忽见天边一女子白衣胜雪,在碧色莲叶上踏歌而舞,身姿宛如凌波仙子。 萧赋有些恍惚起来,揉揉眼,却见那仙女转过脸来,眉如黛柳眼似秋水,一张灵秀的小脸宜喜宜嗔。 他心中一颤,便如过了电击一般,暗道自己也算阅美无数,竟不知天下还有这等绝色! 辛簌发觉有人窥视,瞬时脸色绯红,忙不迭地夺路而逃,生怕那登徒子追赶上来。 萧赋愣了半晌,待回过神来时佳人已踪迹杳杳,仅余荷塘边一翠竹编就的花篮,提起时,一片殷红的花瓣缓缓飘落。 他便想到了美人临走时脸上的一抹绯色。 从此念念不忘,连平日厮混的丫头们都诧异二公子改了性,竟清修起来了。 过了几日,辛簌又往城主府送花来了。 照理说百花村自有村民承担送花之事,但辛簌为示尊重,隔三差五地总亲自往府上送一回。因她心灵手巧,时不时的送些珍稀花卉进来,又做得一手好花簪,城主府的夫人小姐们都极为爱她,每回都拖着她一起饮酒赏花。 这天恰逢城主夫人生辰,辛簌随众人一起贺寿,不免多饮了几杯,尚未出府便有些熏熏然,忍不住在花园的流芳亭中睡了过去。 萧赋素日不爱花草,但自从见了辛簌后,总牵挂着那抹绯红,便时不时地进花园瞧瞧,恰好就瞧见了酣眠的辛簌。 酒后的姑娘面色嫣红,比那日更见妩媚。萧赋乍然一见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似乎又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年岁,碰一碰心上人儿的衣角都觉得是亵渎。 于是他在她身侧坐下,顺手打着扇子帮她驱赶蚊蝇,只觉得就这样静静地瞧着她,已是天下间最大的美事。 辛簌一觉好眠,醒来时只见身边男子唇角含笑,眼眸中蓄满了浓情蜜意。她依稀记得是那日荷池边偶遇之人,心中暗叹世事如此巧合。 萧赋素来深谙女子心思,轻易便引得辛簌如飞蛾投火一般倾心以待。 两人你侬我侬,好似一双神仙眷侣。若果真相守一世,也算是大荒城中一段佳话。 然而世上男儿多薄幸,更何况萧赋自视甚高,怎会为情爱而自缚手脚。 一日城主府忽然传出消息,二公子即将与大荒城将军府联姻。 百花村上下得知此事后自是愤愤不平。辛簌心中凄苦,却也无可奈何。人心本就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她将一片痴心错付,自当悬崖勒马,绝不可困于其中。 若干年后,她遇上了前来百花村拜访的师兄林洛。 同门学艺之时,辛簌知道小师妹丰笙对林洛情有独钟,因此虽觉出林洛对己似有几分不同,也假做一无所知。此番林洛特地来寻,才明白情之一事由不得人相让。 辛簌与林洛本就志趣相投,二人相处一段时日后,都以对方为毕生良缘,终是走到了一起。 此时的萧赋也正意气风发,大有坐拥天下之势。在迎娶了大将军之女池瑶后,萧赋仰仗岳家助力,苦心经营,一举超越他的兄长,继承了大荒城主之位。 池瑶年轻时也是个数一数二的美人,因家世显赫,姿容出众,便有些心高气傲,一心想做大荒城至高无上的女人。这么一拖两拖就拖到了红颜旧,倒也如愿以偿。 她自知容颜见老,生怕萧赋贪花爱色,于是管束得十分严厉。但凡萧赋多看哪个女子一眼,她必想法将那女子逐出城主府,终身不敢再踏足半步。 第2页 萧赋做了城主却只得终日对着一个妒妇,更加对如解语花一般的辛簌念念不忘。当年他迫于情势抛弃了辛簌,心里打的却是江山美人兼得的主意。 原想慢慢拖着,等到他大权尽揽的时候,再将辛簌迎进门做个如夫人。谁知林洛抢先一步与辛簌再续前缘,即日便将成亲。 林洛出身于大荒城专事谋略的天机府,祖辈当年曾与萧赋的祖辈一道打过江山,故而萧赋绝不敢动他。但看着自己的美人从此与他人比翼双飞,又十分不甘。 萧赋被折磨得日夜难眠,恶念顿生,悄悄将辛簌囚禁在城主府的一处偏僻的小院内。 ...... 数月后天机府披红挂彩,喜气洋洋。天机世子林洛与同门师妹丰笙共结连理,大摆筵席。 大荒城城主萧赋携夫人高坐堂上,连声恭贺一对璧人。 林洛婚后便将执掌天机府,萧赋当众宣布: “本城主与世子多年至交,为让后代延续我们的这份交情,将来我们夫妇的长子女若与世子夫妇子女同性,便结为兄弟,若为异性,便结为夫妻!” 宾客同声恭贺,一时之间满府喜气四溢,赞叹声不绝于耳。 然而此时的百花村却阴云密布,村中执事全都聚集在辛簌所住的院中。鲜花的芬芳中夹杂着一丝血腥味,渐渐飘出了那座小小的院落。 辛簌面色苍白,如同一朵娇艳的莲花褪去了原本的芳华,脆弱得似乎风一吹就会散去。 她瞧着床边长执事牡丹怀中的小婴儿,目光中的柔情丝丝缕缕,将那白嫩的小团子层层包裹。 半晌,辛簌将头转向一边,低声道:“将我枕边的小匣子取来打开。” 牡丹对旁边的玉兰点了点头,玉兰开了锁扣。 匣子里边只有一颗莹白如玉的小珠子,香味馥郁,却看不出是什么材质。辛簌取过珠子细细端详,一滴泪自眼角划过。 “这颗忘情丹是我当年自师父处求来的,原本早该服用的,却又遇见了师兄。如今想来,还不如早早用了,也省得如今日一般凄惨。” 牡丹含泪劝道:“辛簌姐姐莫再伤心,好好将养身子。我们百花村虽势单力薄,但尽全村之力,必不叫那负心汉好过!” 辛簌摇摇头,用尽全力将手中珠子哺入婴儿口中。那珠子入口即化,牡丹猝不及防,竟来不及取出。 “我自知油尽灯枯,心中唯一牵挂便是这个孩儿。今日她吞了这忘情丹,来日便不会如我一般,深受情爱之苦。我死之后,关闭百花村进山通道,不许外人踏足半步!“ 话音未落,长睫便已阖上,一代花圣与世长辞。 百花村众执事遵从遗愿,紧闭山门,从此与世隔绝。 若干年后,世间只知花圣传说,再无人得见百花仙境真容。 第2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 “唉,只可惜先花圣红颜薄命,十五年前香消玉殒,从此百花仙境再无花圣!” 村口的一棵老梨树下,白发白须的石老头一声长叹,站起身来摇着头走了。 讲故事的跑了,听故事的尚还回不过神来,兀自坐在草地上抹泪。其中有个叫棣棠的黄衫小丫头,哭得尤其涕泪横流。 见此情景,大家倒都忘了哭泣,纷纷围到棣棠身边,问道:“你怎地伤心至此?可是因了先花圣与你家有旧?” “我...我只是忽然想起,今日的功课尚未完成,长执事又该罚我了!” 众人惊叫一声,也都记起功课来,忙四散跑开了。 “长执事!” 梨树粗壮的枝桠一抖,滚落一个紫衣少女,洁白的梨花纷纷扬扬,洒落在她的衣襟上。 少女跪坐在梨花瓣中,脸上一片茫然。虽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却已生得冰肌玉骨,一张脸玲珑剔透,令人见之忘俗。 只见她柳眉微蹙,睁着双杏眼问棣棠:“长执事来了?在哪呢?” “小葡萄,你怎么又睡在树上,吓我一跳!” “这不是石老头的故事冗长又无趣,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么。”小葡萄笑嘻嘻地眨眨眼,“说起来好笑,先花圣过身多少年了,她的故事石老头翻来覆去地讲,你们就这样翻来覆去地哭,不腻烦么?” “流光住口!先花圣在天有灵,佑护我百花仙境风调雨顺,岂容你小小后辈轻慢!去花圣冢跪着!” 小葡萄听到这声音便如中了定身术一般半点不敢动弹,脸色发白。悄悄抬眼,见长执事牡丹虽然怒容满面,眼中却不见厉色,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只是罚跪而已,比背花谱强上千百倍。 从小到大小葡萄也不知道在这花圣冢跟前跪了多少回,就连坟前有多少根草她都能一一道来。 今日花圣冢前摆放了许多瓜果祭品,小葡萄一琢磨,不是先花圣的忌日便是诞辰。难怪长执事不出别的招,只因每年两祭,小葡萄都要例行在此跪一跪的。 花圣冢位于百花村的东南角,背靠巍峨的芳华岭,面临波光潋滟的聚芳水境。 传说中当年九天仙女就是降落在芳华岭,落下的清泪汇聚成留香溪,一直流淌到山下注入聚芳水境。 聚芳水境方圆几百里,是百花村与外界隔绝的天然屏障。虽自花圣冢这侧看上去风平浪静,但离越远离岸边越是暗流纵横,连水性绝佳的渔家都不敢驾舟往这一带打鱼。 第3页 百花村的众位执事早已换上素服,面容肃穆,在花圣冢前跪成一列。 小葡萄静跪在牡丹身侧,听她口中念念有词,什么“流光年已十五”,什么“流光容易把人抛”,什么“但愿心想事成”。 她隐隐约约觉得长执事似乎有什么想让她知道却又不便直说,只是她一向不耐烦揣度言外之意,百花村人事简单,何必费这个神呢? 小葡萄知道自己是先花圣从外边捡来的,还取名为“流光”,但她素来不喜欢这个名字。百花村中的老老少少皆以花果为名,偏她是个例外,自觉十分怪异。 百花村众多的果子中,她最爱吃一种紫葡萄,于是逢人便自称“小葡萄”。这些年村中人们也都习惯了叫她小葡萄,唯独牡丹固执地坚持叫她流光。 方才听了牡丹所言,她才知“流光”二字的来历。“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不禁暗自后悔幼时不爱读书,原先竟不知这典故。早知该把名儿叫成“樱桃”,也是果子,还是个比葡萄更美貌的果子。 胡思乱想中,祭奠已毕,牡丹带着众人离开花圣冢。 过了一阵子,却见玉兰又匆匆转了回来,嘱咐她跪到日落再回屋,以免牡丹见了又训斥一番。 小葡萄会心一笑,玉兰执事一向疼她,有她回护,小葡萄不知道少挨了多少顿揍。 “唉,虽说背花谱也辛苦,但这样跪着也着实无聊啊!” 小葡萄叹了口气,随手捡起身边的小石子,往聚芳水境远远抛了过去。 “一、二、三……” 石子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在水面几个起落,沉了下去。水波漾成了几个圈圈,不一会儿也都散了。 花圣冢边的水上种了一片荷花,莲叶田田,荷花接天映日,如一个个凌波仙子翩翩起舞。小葡萄的眼睛扫过荷花,落在了荷叶间隙点缀着的菱叶上,嫩黄的小花开得正是娇艳的时候。 “不知道有没有可以吃的菱角?” 小葡萄心中想着,身子已经挪到了水边,伸手去探水下的茎叶。 “哗啦”一声水响,却见莲叶翻覆,一个水淋淋的脑袋探出了水面。 小葡萄毫无防备,身子一倾便坐到了草地上,忍不住大声抱怨:“死游彦,又吓我一跳,能换个法子出来吗?” 游彦上了岸,抖了抖身上的青衫。也不知他的衣衫什么料子做的,水珠抖落后竟不见一丝湿意。 听了小葡萄的抱怨,游彦一扬眉,水渍未干的俊脸笑意盈盈。 “我每回都一样出来,每回都能吓到你,我干嘛花心思去换?” “也是。”好不容易有个能说话的人,小葡萄也十分欢喜,“你怎么知道我今日又在罚跪?万一钻出来的时候让长执事看到,小心她将你剁成花肥。“ “心有灵犀嘛!”游彦走到供桌前取了个桃子,将它如珍宝一般捧在心口,注视着小葡萄:“我知道我的小美人肯定又在受苦了,心痛难抑,便一定要来看看,哪怕刀山火海也无所畏惧。” 他身材瘦削却不单薄,五官如雕刻般分明,两道浓眉微蹙,一双桃花眼满含深情,似要将人沉溺进去。 这一番话极为情真意切,即便再心如铁石的姑娘听后也当化成了水,只愿自己如那蜜桃一般被他捧在手心。 只见小葡萄奔至他面前,手一伸便已夺走他手上芳香四溢的软桃,跳开几步回身笑骂道:“每回都偷果子吃,每回都害得我被长执事冤枉。我猜你是算好了日子,知道今日必有贡品,贪图那点吃的才出现的。” 游彦哑然失笑,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不语。小葡萄有句话倒是说中了,他的确是赶着先花圣的忌日来的。 小葡萄已经啃起了那个桃子。 百花村以花果出名,祭奠先花圣的果子自然是上上之选。游彦见她啃得汁水四溢,四周尽是甜美诱人的果香,便有些不争气地觉得自己大约真是冲着果子来的,心中想着,忍不住“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 小葡萄想是觉得自己猜中了他的心思,朝他得意地笑了笑。那笑容天真中带着妩媚,如同晨光下带着露水的粉荷,娇艳且魅惑。 游彦微微一愣神,不由自主地又咽了口口水。 “真是妖孽啊!” “你在城主府碰着妖孽了?” 小葡萄啃完了桃子,挪到坐在花圣冢跟前的游彦身边,摆出一副认真听故事的姿态:“说来听听,那妖孽是不是城主新纳的美人?可斗得过城主夫人?” “我一个小小管事,只负责养鱼的,哪里知道那么多城主后院的事儿啊!”游彦放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不过我倒是听说了一桩奇闻,跟你们这先花圣有关。” “切,先花圣的奇闻多了去了,石老头天天在讲,哪用得着你献宝啊!” 她将桃核往河中一丢,又伸手将盘中剩下的桃子摆放整齐。 “你知道为什么每次祭拜先花圣,你们村子里别的孩子都不参加,只你一人回回在场吗?”游彦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心中暗笑。这丫头多少年了还是这样,一副长不大的模样。 第4页 “因为百花村中的孩子虽都是捡来的,却只有我是先花圣亲自带回来的呗!”小葡萄嘟囔道,“就为了这个缘故,长执事总说先花圣算是我的娘亲,又骂我不用功学习《先农花谱》,将来无法执掌先花圣衣钵。你说我又不是先花圣亲生的,为什么要继承先花圣的位置啊?” “万一你真是亲生的呢?”游彦笑嘻嘻地伸手去摸她的头上的发簪。那簪子形如流云,非石非玉,挽住了小葡萄一头鸦青色的长发,隐隐似有莹光微闪。 “胡说,先花圣终生未嫁,哪来的女儿?我呸,棣棠她们还夸你丰神如玉玉树临风丰神俊逸,我看就是个疯子!” 游彦手一僵,便没能落下去。 面前的小葡萄面色紫涨,柳眉倒竖,圆溜溜的眼眸中似乎要喷出火来。 游彦有些愕然。他与小葡萄认识多年以来,从未见她如此恼怒过。他以为她天生凉薄,万事不萦心,便以为她会一直没心没肺下去。 此时花圣冢后一株高大的蓝花楹边枝叶轻动,玉兰在树后若有所思。过了阵子,见那两人握手言和,又开始絮絮叨叨聊起天来,这才放了心,悄悄地回了村子。 走了一半,她想起方才情形,又感慨万千,便拐进了牡丹的院子。 牡丹已经处理完了一天的村务,正打算让玉兰去找小葡萄回来。听了玉兰一番诉说,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道:“这孩子总算还有点良心。” 玉兰埋怨道:“我就说那小子迟早是个祸患,我看这回他是真的听说了些什么,想套小葡萄的话。” “也无所谓,该知道的,流光迟早得知道。“牡丹啜了口茶,“我原先是见他长得俊俏,正好用来试一试流光的心志。虽说辛簌姐姐当年给流光喂下了忘情丹,但终究不知其效。如今看来,是我想太多了。“” “那你也太大胆了,万一小葡萄真的对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呢?你瞧瞧村子里那些见过他的孩子,若不是你下了禁令,早一个个地飞蛾投火了。如果小葡萄也跟她们一样,我们岂不是辜负了辛簌姐姐的嘱托?” 牡丹站起来给玉兰倒了杯水:“我平常总劝你心放宽点。你想想,在我们的地面上,一个小小的城主府管事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玉兰接过水杯,喝了口清茶,想起了当年初次见到游彦的情形。 那天她去喊罚跪的小葡萄回家吃饭,竟看到花圣冢边的溪流中潜上来一个人,与小葡萄谈笑风生,熟稔得像是经年未见的老朋友。 百花村之所以与世隔绝,仰仗的不过是周边的高山和深涧。那少年能横渡那些波流诡谲,暗礁险恶的川渊,可见水性着实非同一般。 她当时便有些慌乱,忙去找牡丹商量对策。 二人本不惧怕这样一个少年,只恐他是受人指使,于是假做不知,暗地里观察了些时日。 只见这少年每日里不过同小葡萄扯些大荒城中的琐事,既不刻意引诱村中其他姑娘,也不存心讨好小葡萄。 他天生一张招蜂惹蝶的脸,看谁都眉目含情。小葡萄却似乎只专注于他的故事,少年一月不来,小葡萄也并不牵挂。 事后为谨慎起见,她又乔装打扮,专程去了趟游彦所在的村子。得知他出生不详,家中仅有个残疾的养母。成年后凭着极佳的水性,他被城主府的管家选中,因此在城中替城主府养着鱼。虽与上面略有瓜葛,却还算身世清白,也就放心下来了。 “其实我是觉得,就照着辛簌姐姐的遗言,让小葡萄在百花村终老一生也就罢了。”玉兰始终还是心存隐忧。 牡丹叹了口气,揉揉额头。十几年过去,芳华一瞬即逝,她曾经光洁如玉的额头也现出了丝丝细纹,鬓边白发隐隐:“傻妹子,我们会老,会死,这百花村终要交到流光手里的。与其让她将来毫无防备地落入情障,还不如趁早令她体悟这人生至苦。” 她的视线穿过半掩的窗子,太阳正慢慢落到山后,满院子的花儿被夕阳染成了橙红,更添风致。 “好在那忘情丹药效极好,如游彦这般的男色她都视而不见,想来我们终能不负所托。” 玉兰跟随着牡丹的目光,窗楹边一朵盛放的凌霄在风中轻摇:“是啊,那药果真灵验。连石老头都想不通,辛簌姐姐生下的女儿怎会如此惫懒无赖。她今日为了辛簌姐姐发火,莫说那小子,便是我也觉得意外。” “终究是母女连心。” 第3章 夜阑卧听风吹雨 山中岁月容易过,冬去春来,堪堪又是一年。 这一天小葡萄流光又罚跪了。 起因说来可笑。 长执事牡丹命她种几株连翘,她竟自作主张地种了一长列的迎春,还非说迎春跟连翘并无多大区别,实在不算种错。 牡丹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二话不说便抡起花帚追打流光。 虽说流光一向调皮,但牡丹若是真动了怒,她却也不敢造次。因此只是稍作躲闪,任由花帚一下下地打在身上。 玉兰闻声赶来时,帚上竹丝已落了一地。流光虽被打得龇牙咧嘴,见她进来还不忘扮个鬼脸。 “牡丹,打人费劲,还是让她罚跪好了!” 玉兰夺过花帚扔到一边,对流光道:“去,跪着去,三个时辰,时间不到不许回来。” 第5页 流光忙爬起来一溜烟出了屋子。牡丹看看流光纤细的背影,又看看玉兰,叹了口气:“你又护着她。” 流光跪坐在花圣冢前,掰着手指数了半日,也没算清游彦有多少日子没出现了。百花村中姐妹虽多,每日话题却很有限,不外乎今日开了几朵奇花明日将酿几坛新酒。若是从未听过村外奇闻,流光也不会觉得太过无趣,但谁叫游彦带来了那许多故事呢?自古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她虽跪在那里,眼睛却从没有一刻是安分的。花圣冢周边奇花异卉虽多,却都是她从小熟识的,毫无新鲜之处。 聚芳水境中莲叶层层叠叠,自留香溪汇入的泉水独成一股,在底下缓缓流淌,将池底的砾石扭曲得十分古怪。 远处有片荷叶缓慢地顺着水流朝花圣冢方向漂来,起初整片叶子浮在水面,过了一阵子再看时,却已经只剩一点点叶缘还能看得到了。 流光便知道那叶子底下有东西拽着。这一代水底地势与别处水域迥异:一般水底都是越近岸边地势越高,花圣冢附近却越是靠岸水便越深。 “游彦?” 那荷叶在水下越走越近。透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流光看到叶片下被暗流扭曲得有些模糊的人影,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笔直站立在水下的。 流光好整以暇地坐到岸边,打算待游彦潜出水面时吓他一跳。 却不料靠岸后,水下那人竟不动了。 流光心中狐疑,等了一阵仍不见他上岸,心道会不会是游彦高估了自己的水性,竟溺水了。 想到这里,她忙除了外衣,跳下水去。 那人双脚像是在池底生了根一般,流光伸手一摸,原来他脚上套了两只奇怪的“鞋子”,似乎颇有些沉重。她摸索着将鞋子除了,总算把人捞上岸。 她水性还算不错,但这一番操劳,却也累得瘫倒在地上,直喘粗气。 “早知道不是游彦,姑娘我才不捞你呢!” 捞上来的这人双眉斜飞入鬓,眼虽闭着,却看得出来是双狭长的丹凤眼。鼻梁高挺如山峰一般奇秀,薄唇紧紧抿着,在沉睡中仍显傲慢和倔强。一张脸棱角分明,比游彦多了些许英气,少了些许玩世不恭。绛色衣装此时已然湿透,包裹着他高大健壮的身躯。 流光这辈子见过的男人不多,却也分得出美丑来。游彦自然是极俊的,据见多识广的大婶们所说,游彦的容貌也就比城主家两位公子稍逊那么一筹。 眼前这人却要比游彦稍胜一筹。 只是他似乎是真的溺水了。 流光有些发愁,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地到了这里,不知道该救还是不该救?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先救活了再说。 忙碌了一阵子,地上那人只吐出几口水,却不见醒来。 流光拧着眉,不知如何是好。若是去找村子里的花医,长执事必定会知晓来了个外人,到时也不用救了,做花肥的人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关系。 死马当活马医吧! 流光解下香囊,倒出了十数个拇指大小的瓷瓶——里面装的是她平日精心制作的香料粉。她对种花兴致不高,却对采花制香情有独钟。 其实许多人如流光一般,自己喜爱的事情哪怕再辛苦也愿意倾尽全力,尤其有非做不可的事情作比对的时候。 她将瓶盖一一打开,也不管香的辛的,尽数往人嘴里倒。尚恐他咽不下去,又给他灌了些许清水。 香料混着水,一半进了那人的口,一半流到了他的脖颈上。 也不知是哪味香起了作用,过了半刻,那人猛咳起来,连花树上栖息的鸟儿都被他吓飞了。 绛衣少年缓缓坐起,神色迷茫,四顾一番后锁定流光,一双凤眼中满是疑惑。 流光见自己的“秘方”奏效,心中大喜,忙递过水去道:“再喝点水,省得一会儿又咳嗽。” “这里是?”那人抿了口水,目光触及花圣冢石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这里是百花村啊,你是哪里来的?” 流光眼睛扫到一地的空瓷瓶,有些心疼:“不管你是哪里来的,总之要记住,我费了许多力气才救活的你,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你将来是要报恩的。” 那人不语,只是抬头望着天,碧蓝天空中流云丝丝缕缕。过了好半晌,流光才听见他低低说了声:“多谢。” “光谢可不行,要报恩的,懂吗?长执事说了,人不知恩,譬如猪狗。”流光边说边打量,心中暗想这人长得是挺好,却听不懂话,莫非脑子进了水,傻了? 少年顿时怒形于色。他一向生在富贵中,府中上下数百口人,何曾有人敢这般同他说话? 但这姑娘也确实救了他,即便话不好听,他也只得忍了,于是拱了拱手:“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来日必有恩报恩。” “这就对了!”流光拍拍他肩膀,将瓷瓶拢成一堆,指给他看,“你看,为了救你,我耗费了多少香料?” 少年这才知道自己喉咙何以会火辣辣得难受,原来是消受了这许多千奇百怪的粉末,顿时又气急败坏起来。 不过才猛吸了一口气,那股火辣辣的异香又直冲入鼻,呛得他咳嗽不止。 第6页 流光见状十分怜悯,随手舀了水递给他:“我知道你有许多感激的话想说。来日方长,你不必急于一时。” 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寒声问道:“刚才你给我喝的就是这水?” “是啊,怎么了?” “你是不是还用这水洗手?” “没错啊,天热的时候我还泡脚呢!”流光笑盈盈地瞧他。 少年闻言之下猛地趴在地上,吐得翻江倒海。 “莫非是山外的人脾胃娇弱,受不得我这些粉儿?没事没事,活着最要紧。”流光自觉荣升一代神医,转头看到身边少年脸色铁青,正在翻看原先套在他脚上的那对奇怪的“鞋子”。 说是鞋子其实并不确切,那是一对鸭蹼状的脚套,内里大约灌注了砂石之类的重物,外壳却有些柔软。 “你叫什么名字啊?怎么来了百花村?” 少年一声不吭,将脚套一穿,踢踢踏踏地往溪边走。 “这个东西做得倒是不错,只是不适用在聚芳水境。你这会儿若是贸贸然下水,走远了可再遇不到第二个我救你。” 少年一窒,他就是因为误判了此地的水底形势才会险些丢了性命。见这姑娘一语道破,心中有些惊诧于她的聪慧,又有些惭愧,嘴上却绝不肯示弱,傲然道:“你一个山野村姑哪里知道这个东西的妙处,也敢来妄议,真是不自量力。” 流光本是好心阻止,百花村另有出口,实在不必冒险原路返回。她却不知道自己正好说中了这少年的痛处。 流光觉得十分委屈,好歹自己也刚救了这人,即便不知恩图报也不该出口伤人,心下顿时有些恼怒。 只是她越生气就越不愿意让人知道她生气,当下微仰着脸,对少年浅浅一笑:“我从未出过百花村,自是见识浅薄。不料做了你的救命恩人,想来你们山外的高人自然明白什么叫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她的笑中含嗔带怨,恰似明媚春光中忽下起了细雨,刚开始时忍不住发牢骚,过了阵子体会出其中的味道来,才打算好好欣赏,那雨却已过去了。 少年的脸色微微发红,带着显而易见的窘迫,想要辩解几句,又觉得无处可辩。明明觉得她挟恩求报十分不妥,心里却因与她有些纠葛而泛起了淡淡的甜意。 流光见他红着脸不说话,以为他心中有愧,便见好就收,笑得眉眼弯弯:“你还没告诉我名字呢!你若是再不说呢,我可就叫你聚芳君了,谁叫你是我从聚芳水境捞上来的呢!。” “我叫阑风。不过,既然我的命是你救的,你喜欢叫我聚芳君我也勉强受了。”少年眼神闪烁,想要看流光又有些不好意思,只把手里拈着的一根草翻来覆去地弯折掰直。 “啊,那我以后便叫你聚芳君了!我叫流光,‘流光容易把人抛’的流光,不过村民们都叫我小葡萄。” “流光容易把人抛。”阑风喃喃低语,将“流光”二字在口中反复咀嚼,无论如何不舍得吐出,倒是“小葡萄”朗朗上口,叫来十分亲切。 流光暗自发笑,她可没安什么好心。阑风衣饰不凡,想来该是个世家子弟,平素定然心高气傲。虽不知他因何差点在聚芳水境中魂归天外,但此事应当会是他今生的耻辱。若是叫他“聚芳君”,以后叫他一回便能提醒他一次今日之窘境,那真是一大乐事。 阑风哪里知道她的这些小心思,若能博她开心,别说叫个“聚芳君”,便是再莫名其妙的称呼,他此时也甘之如饴。 流光已经许久未见游彦了,虽不曾想念他的人,却很是想念他的故事。阑风从小生长在大荒城中,所知自然远比游彦多,又口齿灵便,信口道来,把些日常琐事讲得跟说书一般绘声绘色。 流光听得入神,面上神色随故事情节变幻,时而忧心忡忡,时而笑逐颜开,喜怒哀乐尽皆写在脸上。 阑风以前从未发现自己居然有成为一个说书奇才的潜质。他稍一停顿,面前的少女就追问:“然后呢?”似乎他的故事有多引人入胜,他演绎地有多精彩绝伦一般。若是个寻常姑娘也就罢了,偏她还如此楚楚动人,让人十分不忍心辜负。 只是这姑娘也未免太过入戏,讲到悲伤处时泪光盈盈,阑风便恨自己令她难过;讲到开心处时笑得如娇花照水,阑风又担心这笑如昙花一现;讲到动情处时,流光面色微红,眼神迷醉,阑风忽然觉得自己如同喝了一整坛的千年醉一般,也晕乎乎了起来。 分明是他在讲故事,他的情绪却被这个姑娘牵动得无法自控。 一时之间,阑风忘了自己来此的初衷,更忘了去想那令他陷入险境之人的用心,倒有些隐隐约约的感激。 只是时近黄昏,他总是要离开此地的。今日一别,下回能不能再来是一回事;来了能不能见到她是另一回事。百花仙境禁止外人擅闯,此间执事之心狠手辣他也早有耳闻。 一时之间倒犯了难。 流光正听到紧张处,见他停顿不语,忙拽着他叫道:“聚芳君,怎么不讲下去了?那老人家从井里看到了何物啊?” 阑风眉眼低垂,瞥见她春葱般的手指捏着他尚还有些潮湿的衣袖,心中一动,支着额头道:“许是方才受了凉,有些头晕。” 第7页 “啊,我光顾着听故事了,倒疏忽了。百花村虽然四季如春,不过你浑身湿漉漉的,风一吹,可不就冻着了。不如随我回去将衣服烤干再说。” 阑风自然是求之不得。 二人便借着花树遮掩,躲躲藏藏地进了流光的院子。 流光从小调皮,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做了不知道有多少,多一桩自然小菜一碟;阑风却一向被教成个端方君子,不意有此奇遇,也算生平头一遭了。 不知是真受了凉还是心虚,到了傍晚时分,阑风竟真的发起烧来了。他一边有些懊恼这病生得不是时候,一边又暗自窃喜。 流光虽有些担心被长执事发现,但若是叫她把这人赶出去也是万万不能。心下打定主意,等他故事讲完了,说不定病也就好了。 不料阑风的病固然好得极其缓慢,故事也一个接一个地不见有完结的时候。 流光便每日乐此不疲地去取双份吃食,有回遇见棣棠,小丫头忽然精明了一回,问道:“流光,你这些日子吃得有点多啊?” 流光正往提篮里边装饭菜的手一僵,含糊道:“许是最近长个子,胃口好了些。” 棣棠只是随口一问,掂量了一番流光的身高也就走了。 倒是弄得流光心虚不已。 回来后跟阑风絮絮叨叨,一边嫌弃他病好得慢,一边又嫌弃他饭吃得多。 阑风捂着嘴咳嗽了几声,顺手把流光骗来的药丸子扔到了窗外的花圃中。 此间乐,不思蜀。 第4章 荣华如云隔风尘 且说阑风在百花村乐不思蜀,却不知大荒城中的他的母亲早已心急如焚。 原来大荒城城主夫人池瑶婚后一直不曾生育,求医问药多年,才得了阑风一子,自是爱逾珍宝。精心养育了这十几年,只盼着他早日成家立业,也好继承城主之位。 阑风倒也争气,虽不及庶出的兄长聪慧过人,却也勤恳踏实,尤其喜爱行兵布阵,舞刀弄枪。 没想到半月前阑风一声不吭离开了大荒城。不知去向。原以为他只是嫌家中烦闷,出去冶游几日便会回来,没想到许多天过去,竟然音讯全无。 池瑶怕萧赋知晓又责骂阑风胡闹,已经命人悄悄地将大荒城翻过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不得已之下,她只好找到了娘家,求兄长带人出城去寻寻。 这才刚回府,不过喝了半盏茶的功夫,已有人哭哭啼啼地找上门来了。 池瑶出自大将军府,其兄池渊虽生了众多儿子,女儿却只有一个,自然爱逾珍宝。女儿出生之时,池渊抱着粉嘟嘟的婴儿,心满意足,和乐无比,因此便取名为池意和。意和生母早逝,池瑶将她带进城主府,与阑风一道长大。 大荒城中最尊贵的是城主府,最有权势的却是大将军府。池意和从小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性子娇蛮那是应有之义。 这大小姐同阑风青梅竹马,情窦初开时就认准了表兄。阑风喜欢行兵布阵,她便读了一堆兵书;阑风喜欢拳脚功夫,她便收集了一堆拳谱。 虽然阑风懵懵懂懂,一直只当她妹妹看待,但池瑶极为乐见其成。若是阑风娶了意和,那城主之位的归属毫无悬念,她完全不必忧虑。 此时跪在池瑶膝前哭得酣畅淋漓的美人正是池意和。她容貌酷肖乃父,虽生得雪肤花貌,眉宇间却隐见英气,行走如风,一看便是将门虎女。 “姑母,表哥会不会被什么人害了啊?” 池瑶去找池渊的时候,意和正在花厅练习射箭。听丫头说姑母匆匆来了又走,稍一打听便知晓阑风之事。因前些时同阑风比射箭之时被嘲笑,她这些日子都在闭门苦练,没想到竟出了这样的事。 池瑶皱了皱眉,侄女一向口无遮拦。平日里她只觉得天真可爱,今天听了这话却有些刺耳:“说什么话,阑风不过是出去玩几天,能有多大事?我只是怕被你姑父知道了。” 池意和愤愤然地起身道:“我就不信姑母没想到这一点。那贱妇之子明面上兄友弟恭,还不知道私底下捣什么鬼呢!” “不许无礼!”池瑶眉心一跳,她确有此疑虑,只是毫无根据不能妄测,“润雨也是你表哥,你一口一个贱妇之子,让下人听了传到你姑父耳朵里去,可不好听。” 池瑶这些年也算顺心遂意,若说有一根刺,那便是这个庶子润雨了。 当年萧赋尚未成婚时,风流自诩,曾是许多女子的春闺梦中人。 润雨的母亲便是其中之一。 那时萧赋与她春风一度,转身便将她抛诸脑后。润雨之母也是个闺秀,遇上负心人本已极惨,偏生还珠胎暗结,遭家人厌弃。她自知城主府权势赫赫,不敢上门讨要说法,只能自咽苦果。在如此的凄风苦雨中产下润雨后,那苦命女子终于不堪重负,没几年便撒手归西,留下润雨孤苦无依。 池瑶婚后偶然听闻此事,念及润雨终是城主府的骨血,便做主将他带了回来。 这事城民们人尽皆知,还被编成了话本子。大荒城民风开放,此事虽于城主名声有碍,但人不风流枉少年,并没有太多苛责之词。众人在惋惜那早逝之人时,也大赞城主夫人心胸宽广,深明大义。 后来有了阑风,兄弟俩虽然相处和睦,外人心里总有个比较。无外乎觉得润雨天资聪颖,文韬武略样样擅长;而阑风虽也秀外慧中,但性子却像极了他外祖一家,于城中事务上一窍不通。 第8页 池瑶生平最为好强,生个儿子却不如人,心底难免十分不快,于是渐渐疏远了润雨。非但如此,她还担心萧赋看重这个长子,将来嫡庶不分,把城主之位传给了润雨,如此一来,她毕生的指望就全落空了。 于是她便撺掇着萧赋将这长子逐到城主府角落一个叫“璇珠阁”的院子,远远地住着,脱离府中上下人等的视线。萧赋虽知道对长子不公,却也无可奈何。 润雨是个清淡的性子,遭遇冷落毫无怨天尤人的心思,每日照旧看看书,弹弹琴,钓钓鱼,活得无声无息。偶尔见了嫡母,也仍是恭恭敬敬礼数周全,叫池瑶挑不出一丝错来。 “我只认阑风是我表哥,他也配。”池意和环顾一圈,堂上仅有池瑶心腹侍女在侧,胆子又大了起来,“他从小就不爱搭理我,何曾当我是他表妹?姑父对他也淡淡的,姑母怕什么?” “好了,我还替你表哥担着心呢,我说你一句你倒有十句等着我。”池瑶心中烦乱,润雨虽也是她养大的,但从不跟她贴心。看似对自身遭遇毫无怨尤,但池瑶从来没对他放心过。 “姑母,我进府的时候听见护卫们在说表哥曾跟润雨吵过一架。谁知道是不是他怀恨在心……” “什么?”池瑶悚然一惊,“哪个护卫?你听明白为什么吵了吗?” “他们见了我便住了口,想来如今再问也必不肯承认的。” 城主府对下人虽还算宽厚,但非议主人也仍是大忌。池瑶点点头,道:“那便没办法了吗?” “就叫姑父拘润雨过来,审个清楚!”池意和扶着池瑶的胳膊摇晃,“贱人留下的孽种,何必客气?” “你说谁孽种呢?” 池意和顿时面色一僵,抬头看时,她的姑父正满脸怒容,步步生风地自外进来。 虽则城主府内有池瑶,外有池渊,意和从来无需顾忌什么。但萧赋终究是城主之尊,且还是阑风的父亲。 池意和对阑风芳心暗许,因此在萧赋面前一向乖巧无比。萧赋虽不见得有多喜欢这个池家姑娘,但面上也一向很过得去。 此时意和见了他这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顿时吓得不敢作声,只低了头轻唤声“姑父”,便忍着泪站在一侧。 池瑶微微皱了皱眉,萧赋从来未曾呵斥过意和,看来润雨在他心中还是颇有分量。 “这不是阑风出门许多日未回,意和也替我着急呢。虽说我们一向处事公平,宽宥待人,但那些旧事是不是还有人惦记可就难说了,你说是不是?” 萧赋年轻时风流浪荡,虽婚后收敛许多,但在池瑶面前仍是有些气短。故而看妻子大有翻旧账的意思,他只能尴尬地笑了笑,自然不便再去追究池意和的出言不逊了。 池瑶料想萧赋已知晓阑风之事,又想到侄女方才所言,心说也不妨一试,于是替他斟了茶,缓声道:“意和听人说润雨前些日子同阑风起过争执,虽不见得是真的,但也未必空穴来风。如今这样子,不如叫润雨来问一问,说不定能找出什么线索来。” 她声音虽柔缓,语调却很坚定,容不得萧赋拒绝。 萧赋喝了口茶,瞥她一眼,心底暗叹了声。 他又能如何,在润雨这件事上,他永远是愧对于她的。 “去璇珠阁请大公子过来。” 池瑶看着护卫远去的身影,紧抿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他明知道此举会令润雨感到难堪,终究还是顺了她的意,可见在他心中,阑风的分量还是要重些。 璇珠阁在城主府的边缘地带,离主院着实有段距离。池瑶与萧赋说着些府内府外的闲话,又与意和打圆场,令她给萧赋赔罪。 意和知道姑母心思,一番小儿女姿态十分讨喜,倒使得萧赋开怀起来。 说话间护卫便已复命,道大公子来了。 堂下白衣公子翩翩玉立,仪态端方,一头黑发高束,更衬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 这分明该是个浊世翩翩佳公子,却一身孤清,连个随从都不曾携带。 萧赋已有些日子未见到长子了,恍惚记得他是有个随身的书童的,于是便问道:“怎么也没个人跟着?你那童儿呢?似乎是叫金锞?” 在阑风尚在襁褓中时,润雨逢年过节还能常跟着萧赋出门游玩。 有回在街上看到人牙子贩人,其他都已有了买主,仅剩了一个四五岁的幼童。因年纪幼小,且骨瘦如柴,看着病恹恹的样子,便没人要他。 人牙子想是觉得这货要砸自己手里,十分恼怒,边骂边拧那孩子瘦得皮包骨的胳膊。 润雨那时候也不过五六岁的样子,见他哭声凄惨,不由心生怜悯,便执意要买下他。 萧赋其实无所谓府中多个下人,只是想要逗一逗这素来少言的孩子,于是便道买人可以,只是他没带钱在身上。 他原是等着润雨如寻常孩童一般与他撒娇耍痴的,没想到竟看到这孩子一声不吭,取出了香囊中的一个小金锞子,扔与那人牙子。 池瑶得知此事后说了句:“大公子果然气度非凡,一两金子买个病孩,这孩子以后便唤作‘金锞’吧!” 从此金锞与润雨相伴,名虽主仆,私底下却如手足一般。润雨搬到了璇珠阁后,金锞自然也跟了去。 第9页 这回他被叫来见城主夫妇,心知并无什么好事。金锞平日里就觉得主子十分委屈,润雨怕他一时气愤出言顶撞,便将他留下,免得受罚。 见父亲问起,润雨恭恭敬敬地施礼道:“回父亲的话,金锞近日有些风寒,我命他歇几日。” “还是多添几个人在身边,璇珠阁本就冷清......” 池瑶心中惦记着阑风之事,见他们似乎父慈子孝起来,觉得十分刺眼,便不悦地咳了一声。 润雨忙道:“孩儿清静惯了,金锞一人足矣。” 萧赋还待说些什么,池瑶忙打断道:“闲话稍后再说。今日叫你来,是你父亲听说你前几日同阑风吵了一架,不知所为何事?” 润雨一怔,他听金锞提起过,似乎阑风近日都不在府中。只是嫡母素来不喜他,若是主动问上门去,难免更添是非。 此时见追究到他身上,心底未免觉得有些怪异,思忖了一会儿才道:“那已是半月前的事了。阑风不知道听了谁的怂恿,想要去百花仙境探秘。孩儿觉得不妥,但他执意要去,故而起了争执。” “百花仙境?”池瑶脸色一变,“十六年前百花村闭门拒客,从此再无路径进山,我儿怎么去?” “这个孩儿也不清楚,似乎那人有法子进去,且十分有把握的样子。” “胡说八道!我儿怎会无故想去那处妖孽之地,肯定是你有心引诱!你嫉恨我与你父偏爱阑风,想要取而代之!” “母亲容禀。”润雨不慌不忙,面色毫无波动,“孩儿与阑风虽非一母所生,但素来友爱,更从未有过不该有的心思。” “到底有没有那心思,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池瑶缓缓站起,走到润雨面前,一双凤目眸光犀利,似乎要将他盯出个洞来。 “母亲要如何才肯相信润雨?” 润雨平静地迎上池瑶的目光:“母亲但有所吩咐,润雨一定听从。” “好。”池瑶笑了起来,脸上却还是阴郁的,眼中更无丝毫笑意,“那你便请你父亲今日宣布立阑风为世子,才能证明你对城主之位无非分之想。” “母亲,城主之位润雨从不肖想。但润雨生为人子,也不能左右父亲心意。” “不能?我看你是不舍吧?”池瑶目光凌厉,直视着润雨,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指向润雨高挺的鼻梁,“你给我听着,有我在一日,你做梦都别想!” “好了,阿瑶,立嗣之事往后再说,当务之急是找阑风。”萧赋牵过池瑶,对润雨道,“你下去找人查一下,半月前谁跟阑风说过百花村之事。” “直接带兵去百花村!那些女人个个狠毒,谁知道会对我儿做些什么?”池瑶的忧虑已积蓄了多日,此时倾泻而出,“都怨你,谁教你当年招惹那些人的......不行,等阑风回来了,你马上立他为世子!” “好好,都依你。” 池瑶转过头见意和还站在一边,似乎有些被这消息吓呆了,便命她回去:“你去跟你父亲说,多派些探子去百花村附近打听一下,看看阑风是不是真的往那边去了。” 意和一下子回过神来,忙急急忙忙跑出院子,往家里去了。 萧赋看着池瑶一改往日冷静,进进出出四处忙碌,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以他之见,那百花村并非龙潭虎穴,里面多是些女流之辈,有何可怕?外界传闻又岂可全信,不过是恐吓之词。 池瑶等了一炷香时间,只觉得漫长无比。她心下想着亲自出门去找,忽然听见门口一阵欢呼声。 “夫人,二公子回来了!” 如同看到连绵了几个月的阴雨天陡然出了大太阳,池瑶欣喜得有些晕眩:“我儿在哪里?” 一朵红云带着风飞入她怀中,池瑶忍着泪,细细端详阑风:还是那样爱穿红衣的儿郎,还是那样阳光灿烂的面容,一成未变。 她放下心来,复又想起这些日子的煎熬,恨不能好好敲打他一顿。但她终究是不舍得的,扬起的巴掌越来越缓,终是变成了温柔的抚摩。 “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啊?” 阑风在外多日,自知躲不过一番责罚。此时见母亲责备中含着担忧,面容都憔悴了许多,心中大为后悔。 萧赋瞧着别后重逢的母子,张了张口,想说句体现严父威仪的话来:“你既回来了,那便好好思过。你娘为你担忧许久了。” 话到最后却变成了软绵绵轻飘飘,没有一丝分量。 阑风抱着池瑶双腿跪在地上,转头对萧赋应了声“是”,仍与他娘絮絮叨叨,并不多置一词。 润雨站在屋檐下,怔怔地看着屋内几人,神色复杂。 萧赋出来时看到长子眼神中的羡慕和哀伤,心中难免一痛。 身为父亲,他什么都给不了这个孩子。 “润雨,不如我们去手谈一局?” “父亲耽搁了这半日,想来有许多公务需要处理。既然阑风已回来了,那孩儿便回璇珠阁去了。” 他的神情一瞬间便已恢复了惯常的无欲无求,严丝合缝得不见一丝痕迹,似乎方才只是萧赋的错觉。 第10页 也许,这一点仅剩的父子亲情,他都不稀罕。 第5章 狭路相逢走为上 大荒城的城主府分为前衙和后院,前衙威武,后院婉秀。 原本两处仅以一道院墙相隔,萧赋入主后,又沿着院墙修了一片林子。 萧赋当年跟随天机府的前任家主学过几年奇门遁甲,这片林子便依照九宫八卦阵法设置,故而称为“九宫林”。 林子虽不大,但因树木疏密不一,小径幽深繁复,生人进入极易迷路。 后院的中心位置便是萧赋夫妻居住的上房,三进的院落,还带着个花园。院内回廊迤逦曲折,房屋鳞次栉比,比寻常人家的宅邸还要更轩敞几分。 另有几个大大小小的院落,均围绕主院所建,各有名号。或以景致命名,或以居住者喜好命名,不一而足。 远离主院的风桐院便是二公子阑风所居。池瑶对这唯一的儿子抱以厚望,在爱子选定了住处后,她便命人移植了许多梧桐进去,取“凤栖梧”之意。 照她的意思,她自是希望儿子住得离自己越近越好。无奈儿大不由娘,且阑风还振振有词,说道大哥住的璇玑阁尚还在九宫林之外呢。 池瑶无奈,也只得应了。 这几日风桐院来了个娇客,阑风交代护院万不可让她出了院子,以免冲撞了什么人。 护院心知肚明,二公子是怕被意和小姐瞧见生了事端。池大小姐天性自负,若是让她见到自己心仪的表哥私藏了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只怕会发疯。 只是风桐院虽不小,但也经不住娇客每日除了睡觉就是闲逛,似乎一刻都坐不住的样子。 护院头疼万分,那流光姑娘智计百出,每日总能找出百十个理由出院子,眼错不见她就搬了桌子凳子往院墙上凑。这半个月斗智斗勇下来,他实在是心力交瘁。 他偷偷瞧了一眼那小小的紫色身影,见她此刻正安安分分地坐在梧桐树下的秋千上,润白的双手握着秋千绳,浅紫衣袂随着秋千的晃动在风中飘飞。 细碎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投射在她晶莹的脸上,几缕鬓发调皮地划过她娇俏的鼻子。似是觉得有些痒痒的,她微微皱了眉,噘嘴去吹发丝。 果真是上天遣来收服二公子的仙女啊! 自从这姑娘来了风桐院,二公子就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目空一切的天之骄子了。姑娘想得到的他没有不应的,姑娘想不到的,他也竭尽所能悄悄做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把这姑娘捧在了心尖子上,偏他自己还装出一副随意的姿态。就说这秋千吧,分明是特意为姑娘做的,赶工赶得木作处的匠人都快哭了。完工后他还一脸无所谓地跟姑娘说:“小葡萄,这秋千不知是哪年的存货,我看他们要扔觉得可惜,你可别坐坏了。” 流光姑娘许是相信了,也许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总之看不出来她对小主子是否有情。 想到这里,护院敲了敲自己脑门:这操的什么心啊!姑娘不出幺蛾子,自己饭碗也就保住了,别的关他什么事? 流光晃了会儿秋千,果然觉得无趣了。 她跟着阑风从百花村偷逃出来也已经有半月了,原本的新鲜感早已经消失殆尽,反倒有些怀念百花村的那些花花草草。 “这破地方种了这许多树,连株像样的花儿都没有。还城主府呢,不及我在百花村的小院子十分之一,啊呸,百分之一都没有!” “闷死人了,聚芳君净瞎扯,哄着我跟他跑了出来,还以为有多好玩呢。这下要回去可就难了。” “不行,还是别想着回去了,长执事会扒我一层皮的。” 流光自言自语地念叨了阵子,灵秀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会儿,慢慢蹭到了院门边。 “流光姑娘,二公子请您在院内等他回来。”护院叹了口气,又来了。 流光心里着实气恼,这个黑脸大叔油米不进,说什么都不肯让她出去:“他说了叫我等他回来,我可答应他了?” 护院一怔,他早已想好了一堆拦阻的理由,没想到今日她另辟蹊径,顿时语塞。 “那便是了,他说他的,我可没答应。这样罢,你叫个人跟着我,随便逛逛,哪儿该去,哪儿不该去,都说与我听,我也好有个计较。” 护院一想也对。若是将她闷出病来,到时候小主子不会夸他他尽心尽力,只会责怪他们伺候不周。 至于去哪儿么……护院眼睛一亮,忽然想起个又能消磨时光又不会碰上池大小姐的地方来。 除了三老爷的憩黠居,还有什么地方更合适呢? 三老爷名萧篆,是大荒城出名的富贵闲人。 他天生早慧,自小便是老城主的心肝宝贝。 这样一个绝顶聪明之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唯独不耐烦理会城中俗务,故而素来游离于权力之外。 后来萧赋继位,萧篆更是逍遥自在,每日听戏唱曲,烹茶调香。看似不务正业,但每一件都做得登峰造极,令人啧啧称奇。 这个闲人还有个爱好,喜欢写话本子。 写完了挑一部分最得意的排演新戏,另一部分珍藏在书房中。每当有人来访,无论是贵客还是仆婢,认字的便让看话本,不认字的便让看戏。 若是看客在看书或看戏过程中点评到位,萧篆便会喜笑颜开,对来者有求必应。 第11页 因此府中上下人等有空都喜欢到憩黠居报到,故而这座小院每日都门庭若市。 有了这样又热闹又有故事的好地方,流光十分如鱼得水。自那一日开始,她每天都是吃完早饭就往憩黠居赶,一直到夕阳西下,阑风三催四请才肯回风桐院。 萧篆难得遇上个见解独到的同好,也是极为满足。府中的丫头小厮们少有识文断字的,多半是为了讨好他而来;阑风润雨又对此毫无兴趣,敷衍之色显而易见。最可恶的是那个池意和,难得来了一次便再也不肯踏足,说满耳朵咿咿呀呀腻烦得很。 流光就不一样了,无论是读书还是赏戏,她都能沉浸其中,还会同萧篆一道讨论那些儿女情长悲欢离合。 几天相处下来,两人都是越看对方越顺眼,各自觉得相见恨晚,居然结成了忘年交。 阑风便觉得很不是滋味。 好在这位三叔虽然生得眉目俊朗,却一向清心寡欲,浑不似红尘中人,他倒不必作无谓的担忧。 这一天流光照例在憩黠居的书房中翻看萧篆新写的本子。 时近初秋,小轩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书房,将她的黑发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 萧篆刚烹了壶新茶进来,正要出声招呼她时,忽被一道光闪了眼。 那是流光的发簪,平日里不觉得出奇,此刻竟流光溢彩起来。 “篆叔?”流光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到萧篆手上端着茶具,眼睛却盯着她出神。 “啊,小葡萄,喝茶喝茶。” 流光品了会儿茶,忽然记起一事。旁人不知缘由,萧篆是府中的长者,想来多少总知道点,于是问道:“篆叔,我进府这么久了,虽说去的地方不多,但连憩黠居都没几本拿得出手的花卉,着实奇怪。” “你怎么知道那些花草拿不出手?” “我们百花村什么样的奇花异卉没有,我自幼熟读花谱,当然知道这里的都不过是凡品。” 萧篆听到这话脸色一变,忽然起身关了门。 “你果然是从百花村来的!”他又细细看了看流光,叹了口气,“你这脸,唉,我早该想到的。” “我的脸?”流光一脸疑惑,“我的脸怎么了?长得像是百花村的?” 萧篆含糊应了几声,又问流光:“难道风儿从未对你说过不准对外人透露你的身份?” “啊?他是说过啊,可你不算外人啊!”流光眨眨眼,当初萧篆交代这话时她还道是怕百花村的人闻风追来,现在想来大概没这么简单。 “怎么了?百花村又不吃人,你们一个二个的怎么这般忌讳?” 若是同这个女娃细细分说当年旧事,萧篆实在觉得难以启齿,“总之为了避免麻烦,千万别让城主和夫人见到你。” 他顿了顿,又生怕这孩子不知轻重,还是决定稍加提点:“至于为什么城主府不见奇花,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当年城主得罪了百花村,你们长执事一怒之下,便不再令莳花女进府。缺了百花仙境独有的栽花秘技,时日一久,原先种着的便也都褪化成了凡品。” “原来如此。”流光点头道,“想必是大大得罪了,长执事凶是凶了点,可不是不讲道理之人。” “的确是件大事,日后你可自行询问百花执事。” 萧篆怕她再问下去,于是转了话题:“你这些日子同风儿朝夕相处,想来是熟悉得很了。不知他可还入得了你的眼?” 他有两个侄子,润雨冷静淡漠,阑风豪放爽朗。若说性格,恐怕润雨跟他更接近些。但人都会渴望自己所不曾拥有的,憩黠居虽热闹,却改变不了他这许多年深入骨髓的冷清。而阑风的热情,如同照进他心中的一缕阳光,令他感到了些微的暖意。 他是打心底里希望阑风永远得意下去,永远不要遭受挫折,如此才能一直阳光灿烂。 因此在得知了流光的身份后,他明知道这段姻缘恐怕不易缔结,但若流光与阑风两情相悦,他拼尽全力也要一试。 “入得了眼,很入得了眼啊!”流光把玩着小巧可爱的茶盅,笑道,“他虽骄傲了点,但为人却很好。” 萧篆点点头,把茶盅摆好,又给她添了杯茶:“那么想必你也是喜欢他的了。” “喜欢?”流光敛容想了下,双眸亮闪闪地看着萧篆,“若是如戏本子上所说,喜欢一个人便会牵肠挂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恐怕还算不上。” “傻丫头,那是情到深处之时,远不止喜欢了。”萧篆写多了话本子,此时聊起自是信手拈来,“若是让你几日见不到一个人,你便会想起他来,这样也算是喜欢了。” “哦,那想必是喜欢的。” 萧篆松了口气。 他原本想着侄子若是单相思的话,是不是该趁早劝他放弃;如今看来小丫头虽情窦未开,倒也还能察觉阑风的用心,这样他牵起线来便顺理成章许多。 “不过这么算来我喜欢的人好像有点多。”流光扳起了手指头,“比如篆叔你,看不到你的戏本子我也会想念得紧。还有长执事,我虽怕她,但这些日子没见,心里颇为惦记。还有给我讲故事的游彦,同我一道长大的棣棠……” 第12页 “停停停......”萧篆忍不住敲了一下流光的脑袋,“看着挺聪明的一个大姑娘,怎么脑子缺根筋。那能一样吗?你若是喜欢阑风,心里便会觉得一时酸一时甜......” “三叔今日吃多了梅子么?怎么一时酸一时甜的?”阑风已在门外站了许久,此刻他心里还真是一时甜一时酸:甜的是这些日子的功夫没白费,流光终究是将他放在了心上;酸的是自己在流光心中原来与其他人并无二致。 好在来日方长,他愿意花更多的时间,更多的心思,让她明白自己的心,让她知道自己与别人应是不同的。 流光见阑风站在门口看着她,眼中满满的情意,便想起那喜欢不喜欢的话来,顿时有些脸红。 萧篆看看阑风,又看看难得作出小儿女情态的女娃,哈哈一笑:“走了走了,你们也回去吧,明日再会!” 走了几步,又哼起了曲子,流光听得分明,那是天仙配中的一句:“夫妻双双把家还。” 她本就有些微红的双颊顿时如火烧一般,悄悄瞧了眼阑风,见他正痴痴地望着她,似是醉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憩黠居,一时间竟找不到话来说。 流光走路一向不怎么老实,不是踢个石子便是跳几级台阶,从来没消停的时候。 今日心绪有些不稳,倒是规矩了许多,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好好地走着,脚居然拐进了道边的一个小坑中。 阑风虽大步走在前面,耳朵却时刻留心着身后的动静。听见流光摔了一跤,他忙回过去查看。 这一跤摔得不轻,流光只觉得脚踝处钻心地疼。阑风稍稍撩起她裤脚,见那白腻的脚踝已经红肿了一大片,也不知道关节是否错位。 “怎么这么不小心?算了,我背你回去,净找麻烦。” 阑风二话不说,将流光负在了背上。他嘴上不情不愿的,心中着实欢喜得很。只是想到这美差建立在佳人的痛苦之上,不免有些愧疚。 流光在背上挣扎了几下。阑风看着不壮,却很结实,双臂紧紧地挽着她的腿,纹丝不动。 憩黠居与风桐院同在内院的边缘,因此这段路上并没什么人经过。只是流光这些天在萧篆的启发下渐渐知晓了些人情世故,觉得这样十分不妥。 “你扶着我走就行了!” 她说话时正对着阑风的脖子,气息柔柔地扫在耳畔,阑风顿时觉得耳边痒痒的。这些痒意蔓延开去,一直痒到了心里。 “你别说话。”阑风闷声道,“身上没几两肉的人,比根竹子还轻。真不知道你这些日子的饭吃到哪儿去了。” 这话说得有些违心,阑风感觉到背部绵软的触觉,脸唰得红了。他斜眼瞄了下流光,暗自庆幸她看不到。 走了不多时,流光瞟到风桐院的一角飞檐,忙道:“放我下来吧,一会儿被人瞧见。” 阑风懊恼地看了眼越来越近的院门,只得将她放下。 流光脚下一软,阑风忙将她揽住。她被背了这一程,双腿发麻,冷不防触及实地,脚底如针扎一般,刺痛得厉害。 “表哥,你们在做什么!” 流光闻声望去,只见风桐院藤萝青青的院墙边,一个容颜艳丽的红衣女子正脸色铁青地看着他们,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池意和这些天每日去给姑母请安,却一次都没碰见过阑风。她只道阑风在前院同萧赋商讨城中事务,因此不敢前去打扰。 今日路过主院的花园时,她迎面遇见风桐院的两个丫头,约莫是过来禀报院中杂务的。 那两个丫头给她行礼时眼神躲闪,脸上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 意和一向认为自己迟早会嫁给阑风,因此倒不便现在就管束风桐院的下人,免得遭人非议。 但她又是藏不住事的人,想了想便往风桐院来了。 正好就瞧见了温香软玉抱满怀的一幕。 那女子一身浅紫衣裙,娇娇弱弱地倚在阑风身旁,软得像是一朵云,又像是一阵雾,吹一吹就散了。 意和看着她,第一次有些嫌弃自己过于英气的长相。 只是她何曾认过输。 “这是流光姑娘,我风桐院的贵客。”阑风冷不防与意和撞个正着,心中有些尴尬,“小葡萄,这是我表妹,池意和。” “哟,小葡萄,叫得可真亲热。”意和本就性子火爆,此时打翻了醋瓶子,捡到什么说什么,哪里还顾得上“仪态”二字,“贵客?什么样的贵客才会与主人公然在大门口搂搂抱抱?莫非是烟花巷来的贵客?” “姑娘怎地对烟花女子如此熟稔……”流光岂是肯吃亏的人,想当年她也曾横行百花村。 眼看两个女人间的战争一触即发,且还是他点的火,阑风有些苦恼起来。 这两人狭路相逢,若是短兵相接多半会两败俱伤,无论帮哪一个,他都没有好下场。于今之计。还不如走为上。 于是他熟练地将流光往背上一驮,冲进风桐院,回身就把门拴上。 池意和正摩拳擦掌打算大战一场,不料战未打响,对手却消失了。等醒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被阑风拒之门外,不由气恼地踢了几脚紧闭的大门出气。 风桐院的院门极为厚重,意和虽是将门虎女,终究力有不逮,只听见门环叮当,门内声息全无。她虽素来彪悍,这时却也无计可施,只得怏怏地走了。 第13页 第6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流光脚踝的伤不轻不重,需要好好将养,暂时是出不了风桐院了。 在阑风看来,这伤实在是恰到好处。 想想那日情形,他忍不住一阵阵的头疼,只盼着意和不会去跟她姑母也就是他娘告状。 至于意和会不会再次找上门来,他从不担心。如她那般骄傲的姑娘,只怕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愿踏足此地。 只是如果让她撞见了流光,她定然不肯轻易罢休。以她骄纵的脾气,多半会闹到沸沸扬扬,满府皆知。 而他还没想好让母亲接纳流光的万全之策。 他知道母亲绝不会轻易同意他同流光在一起。 即便没有城主府跟百花村的那些陈年旧事,池瑶也绝不会认可除池意和之外的儿媳人选。 他是城主府的唯一嫡子,在池瑶心中,来日的城主非他莫属。 所以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与将军府联姻都势在必行。 阑风并非不知道意和的心思,也明白母亲的期许。 他不是那么在意那个位置。 遇见流光之前,他觉得既然那是母亲想要的,那么他便做个孝顺的好儿子。 但在遇见流光之后,他忽然发现原来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那条路也许不是那么一帆风顺,但显然会更风光旖旎美不胜收。 他想要与心爱的人携手共走余生,而不是在别人的摆布下,被动地推着向前。 至于权势与富贵,在他心里位置有些靠后。 他却不知道,正因为富贵于他唾手可得,才会被他弃如敝履。 甲之蜜糖,乙之□□,世事无可奈何。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现在仍有些一厢情愿,流光是不是属意于他还不一定。 因此趁着流光出不了门,阑风便推脱了许多事务,每日陪着她聊天解闷,又想了许多新奇游戏逗她玩。 他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自己多花点心思,总有收获的时候。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不能出门时,有个人说说话,斗斗嘴,流光开始只是觉得日子过得不是那么无趣而已。 慢慢地她就有些习惯起来了,习惯身边有个人,陪她天南海北不着边际地闲话。 她开始期待阑风的脚步声,她知道他会在门口站一站,瞧瞧她在做什么,然后才装着路过一样,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有时候他的手背在身后,她便知道,他又淘到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儿来献宝了。 阑风最喜欢看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作出一副迷茫的样子配合他装腔作势。 每每这时,他都得很努力才能忍住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有时候他讲着东拼西凑的故事,看着她白嫩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撩着头发,就好像撩到了他心头。 于是他讲着讲着就走了神,引得她一通笑骂。 有时候两个人只是静静地相对坐着,谁也不说话,一个心不在焉地看书,一个歪歪扭扭地绣花。 看着看着,阑风就看到了流光的绣花绷子上去,看她绣什么他都觉得是鸳鸯。 诚然,便是连流光自己也说不上来绣的是什么。 约莫一个月的样子,流光终于行动自如,重又过上了每天听戏看本子的逍遥日子。 阑风不免觉得有些遗憾。 但萧篆已经遣人来问了许多遍了,他自己都亲自来风桐院看过几回。 最后那次倜傥一如当年的叔父站在院门口,似笑非笑地问他:“你这是打算金屋藏娇的意思?” 或许是时候带她见见母亲了? 阑风将流光送到憩黠居,一边往前院走,一边琢磨着。 路边折的树枝在他手中已经被扭得百折千回。 他想得出神,根本不曾注意到树林中一双纠缠着爱意与恨意的眼睛。 那双眼睛却看到了他的纠结,他的缠绵,他的浓情蜜意。 她曾经是他从小的玩伴,她的喜怒哀乐大半因他而生。 但如今,他的一切情绪,都与她无关。 她原本可以等。 他们青梅竹马,有那么多一起经历的过去,有那么多共同喜爱的东西。 从她懂事起,她就等着做他的新娘。 但如今怕是等不到了。 他们池家的姑娘,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认输,也从来不会委曲求全。 “阑风,将来你会知道,只有我,才能助你站在大荒城的顶端。” 秋日的清晨,阳光丝丝缕缕,带着清新的凉意。 池意和看不到阳光,也感觉不到丝毫的清凉。 她只看见阑风的绛红色衣衫在渐行渐远,慢慢淡出她的视线。就在他消失的一瞬间,那抹红色却又折返回来,在她眼中燃起了熊熊大火。 风桐院中的时光一点也感觉不到池意和的伤心,仍是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 秋色是越来越浓了,早间出门时,已经能看到满地白霜。 流光同阑风就踩着这样的白霜,在晨光中有说有笑地去憩黠居;到了满天红霞的时候,又有说有笑地一道返回风桐院。 这一日城主府来了位神仙国的贵人,阑风便在城主夫人的授意下在旁陪侍。 那贵人携带了一位小公子,比阑风略小几岁,也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他与阑风处了几日觉得十分投缘,非要邀约阑风同去国都不可。 第14页 贵人在神仙国身居高位,池瑶如何舍得放过结交的机会,因此便欣然同意。 阑风这些日子沉醉在温柔乡中,着实有些舍不得。但母命难违,将来他与流光之事还需母亲成全,因此也只得无奈地应了。 离开这天他对着流光千叮咛万嘱咐,好似生离死别一般,惹得风桐院的仆婢们窃笑不已。 流光慢慢红了眼圈。 原来,这便是离愁。 她与阑风不过相识数月,他便已经如此难以割舍。 由此及彼,那么百花村的长辈和姐妹们,自己一走这许多日子,她们可也牵挂不已? 这般想来,她因害怕长执事责罚而不敢回去,岂非错上加错? 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经连珠成串,似朝露一般缓缓流下面颊。 阑风不明就里,只见她泪流满面,犹如一株满含着悲戚的雨后梨花,忍不住有些后悔起来。 “若非如此,我怎知她对我用情已深?”想到此处,他又有些欢喜,虽这欢喜中带了隐约的心疼。 “你放心,最多十日,我便回来了。”他轻轻揽住流光,那温软娇柔的身子因哭泣在他怀中微微颤动着,更牵绊着他情丝如麻。 如果可以,他希望就这样揽着她一生一世。 “嗯,你去吧。”流光拿帕子擦了眼泪,十分不好意思地低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有些难过,有些想念长执事她们。” 阑风心中一动,这小人儿都知道王顾左右而言他了,可见是通人情了许多。他更是怜惜,他曾经巴望着她早些懂事,现在却又宁可她从来不懂。 “我明白的,等我回来,我陪你回百花村请罪。” 待她见过母亲,他便同她去百花村。若是母亲接纳她便罢;若是母亲执意不允,那他便一辈子都在百花村陪着她。 流光闻言笑了起来:“可千万别,长执事最不耐烦见臭男人了,特别是长得好看的臭男人,二话不说就要将人剁成花肥的。” 她咯咯笑着,方才的离愁一扫而空。 阑风痴迷地注视着她,他仿佛看到了一朵雨后的芙蓉,在晴空万丈中乍然开放。 他悄悄地在她的如缎黑发间印下一吻,万分不舍地放开她。 一时间心里空落落的,好似失去了什么。 有一丝恐慌掠过,却怎么都遮挽不住。 第7章 九宫林中风波起 阑风走后,流光每日照旧来去憩黠居,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除了那一段路走得有些寂寞,和一丝不容忽略的牵挂。 从风桐院到憩黠居的那条路,流光早已走得闭着眼睛都不会走岔了,因此萧篆十分放心。 他冷眼旁观,也能察觉到小丫头惦记着阑风,心里便想着哪天旁敲侧击看看萧赋的意思。 若这位二哥心怀歉意,想必会看在故人的面子上,允了这门婚事。 虽则他也清楚阑风的婚事恐怕不是萧赋能作得了主的。 “那妇人……”萧篆重重地叹了口气,“这许多年也不知他可曾后悔过?” 他看到戏台前那个纤秀的姑娘,正摇头晃脑地在锣鼓喧天中自得其乐。 正午的日光穿过枝桠,一束束地投射在院子中,晃得他有些眼晕。 他恍惚间回到了数十年前,那个凌波仙子一般的女子同他的二哥并肩站在花园中,细数着园中花卉的优劣。 转眼间,斯人芳踪渺渺,只剩了他的二哥形单影只,对着花树的残枝默默无语。 “篆叔,明日开始我便不来了。”流光清脆的声音打断了萧篆的思绪,“你可别太想我哦!” 小丫头笑得贼兮兮的,萧篆直觉没什么好事:“为何?” “啊,是这样,阑风临走前我曾同他说想念村子了,想回去瞧一瞧。”流光有些心虚,她说是说过,可没说要回去。 “嗯,他同意了?”萧篆有些意外,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阑风把人家姑娘拐来已经有些日子了。若他对将来有所打算,迟早躲不开这一关的,想必他早已有所安排,自己倒不必做无谓的担心。 “那是自然。”流光笑道,眨了眨眼,努力作出真诚的样子。 “那便去吧,好在世道太平,不然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出门就被人劫走了。”萧篆取笑了几句,终还是有些不放心,“不如我找人送你回去?” “呵呵,不劳烦篆叔了。”流光摆摆手,忙告辞出了憩黠居, “若是再逗留下去,迟早会露馅,到时候篆叔必定会叫我待阑风回来在说。”流光一路走一路想着。 她早上出门时就已将随身行李藏到了九宫林中,并做好了记号,只等着辞别了萧篆就离府。 只是她却不知九宫林看似是个寻常的林子,纵横的阡陌看似平平无奇,却很有几分玄机。 等她发现这其中的玄机时,已经在林中少了好半天了,却连包裹的影子都没找到。 秋天的日子一天短过一天,天边晚霞的颜色已变得越来越深沉。 方才还在燃烧的云彩好像一下子熄灭了,暮色渐渐弥漫到了整个天空。 九宫林中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模糊地分辨出一道道灰白色的线条七零八落地散布在密林中,望去有些阴森可怖。 第15页 流光心中微微发慌,也不打算找行李了,只想尽早走出这片奇怪的林子。 谁知这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不料这世上的事真是邪门得很,刚一想到奇怪的东西,奇怪的东西就出现了。 “鬼!鬼啊!” “没本事就不要进这九宫林,看你那吓破胆的样子!” 流光听着声音耳熟,细细一看,却原来是池意和。 她穿着一身黑衣站在林中小道上,黑魆魆的同树木浑然一体,乍然走动起来实在吓人得很。 “原来这叫九宫林么?池姑娘,劳烦带个路,这地方古怪得很。” “原来你不知道啊?”池意和倒有点意外,“我还当表哥早将家底都掏给你了呢,竟还有瞒着你的事儿?” 其实这倒不怪阑风,他每日与流光同进同出,又怎么想得到有一日流光会被困在这林子中无法脱身呢? “池姑娘怕是误会了,我同令表兄之间尚还没到那一步。” 人在屋檐下,虽然池意和含酸带醋,语气不善,流光也不敢惹恼了她。要是她一气之下走了,岂不是大事不妙。 “尚还没?那么也是不久以后的事了,对吧?”池意和嗤笑一声,绕着流光走了圈,“我都不知道原来表哥喜欢的是你这样的女子。” 流光这一日穿的是身淡碧色的衣裙,猎猎晚风中,在暗淡的光线下看起来犹为纤弱。 “池姑娘何必话中带刺呢?令表哥喜欢谁不喜欢谁,也不是我能置喙的。” 流光听出来了,池意和是来找茬的。 “分明是你勾引了表哥,这会儿倒来撇清。” 池意和得知这几日阑风不在府内,便打算去风桐院会一会流光,若是能令她知难而退那自是再好不过。若是不能,则需另想它法。 谁知尚还没走到风桐院,她便发现九宫林中有人似是迷了路,仔细一看,竟是令她这几日咬牙切齿的那个小妖精。 此刻她站在流光面前,只看得见她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在夜色中一闪一闪,更显得晶莹魅惑。 若是这双眼珠子生在我脸上,不,只需表哥再也看不到这双眼睛,也许一切就都会不一样。 恶念一生,意和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也罢,你在这林中待上一晚吧!”池意和心烦意乱,只想夺路而逃,于是便将面前的流光推了一把,“让开!” 池意和出身将门,自幼喜爱舞刀弄剑,臂力便是寻常男子也无法与之相比。她这样用力一推,流光自是无法站立,整个人跌倒了林中地上。 “就这弱不禁风的样儿,也配跟我争夺表哥?”池意和冷笑道。 她等了半晌,却不见流光起来,不由得诧异了起来。 原来这林子虽年代不久,但萧赋当年移栽了若干古树,故而颇有些根深叶茂的老树。此时流光的前额正好撞到了其中一株老树遒劲的树根上,竟晕了过去。 池意和晃亮火折子,看到流光白皙的前额上一片青肿,隐有血丝沁出,一颗心不由得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若是表哥回来了,她告上一状可怎么办?” 池意和犯愁地盯着那双紧闭的眸子。 她刚探过鼻息,应只是晕了过去。放心之余,她又觉得惋惜。 倘或她从没来过,倘或她永远醒不过来,那该多好啊! “谁教你那么倒霉呢?” 池意和踌躇了一阵,终于打定主意,钻出林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夜间的风幽幽淡淡的,吹过九宫林,吹落了不知道多少片泛黄的叶子,打着转,往远处去了。 寂静夜空中,一缕激越的笛声穿过林中密密匝匝的叶子,似一道清泉,注入了沉睡者的迷梦。 侧卧在林间的淡碧色身影动了动,过了阵子又动了动,终于睁开了如晨星一般的眼眸,在暗夜中苏醒。 那笛音似是一根无形的丝带,牵引着流光游走在林中那些小路间,慢慢地便瞧见了树林的边缘。 前方灯影闪烁,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些许房舍坐落其间。流光大喜过望,磕磕绊绊地冲了过去。 笛音戛然而止。 “你是哪个院子的?鬼鬼祟祟地来璇珠阁做什么?” 声音清脆悦耳,却不带一丝温度,冰冰凉凉的,如深山间的一汪清泉。 流光打了个寒战,这才觉得自己衣衫单薄,抵不住秋夜的冷。 那是一座小小的院落,孤清地矗立在一片竹林中。 门楣上挂着块牌子,上书“璇珠阁”,字迹婉秀,似是女子手笔。 借着灯笼跳跃的光芒,流光看到那说话的是个白衣男子,身形修长,眉目灵秀,黑发被一根白色发带挽在脑后。 他侧身站在竹林边,似是在看她,又似是在看手中那根碧色沁人的竹笛。 “刚才是你吹的笛子吗?多谢啊,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如何走出这鬼打墙的树林。” 男子微微一怔,转头看了看那“鬼打墙”的林子,又看了看一身狼狈的流光,嘴角渐渐弯出了一个弧度。 一个青衣小厮走出璇珠阁院门,见到流光,不由奇道:“怎么是你?大晚上的怎么会来这儿?” 第16页 “金锞认得她?” “这便是前阵子二公子带回府的那位,常去憩黠居玩,我曾见过一回。” “那你便送她回风桐院吧,免得再乱走,闯了不该闯的地方。” 金锞点头应是,自己走在前面,催促着流光跟上。 刚走到林子边,他又想起一件事来,于是回头道:“大公子,阿魇尚未入睡,想来还需吃顿夜食。” “我知道了,你自去风桐院,阿魇我会去看的。” 那男子转身提了灯笼,径自往院内走去。 “阿魇?”流光眼睛一亮,“你便是城主府的大公子润雨?” 第8章 天街小雨润如酥 润雨刚一脚跨进院门便听到这女子叫他名讳,不由身形一顿,回头瞧了她一眼。 流光忙对着他殷勤地笑了笑。 淡淡的月光如水流一般倾泻,润雨看到面前的女子青肿着额头,散乱着头发,光润的下巴上甚至还沾着尘土。 但是她的笑却前所未有地叫他心情愉悦。 好似一个人在一座面具城中活了十数年,偶然发现,这世上竟还有不戴面具的。 且那唯一不戴面具的还对他表达了显而易见的友善。 大约是寂寞太久了吧? 即便这个人跟风桐院有关,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想同她说几句话。 于是他温润了自己的嗓音,微笑道:“原来阿魇这么有名么?” 流光曾听侍女们说起府中的大公子,冷得跟个冰块似的,偏生养了只活泼可爱的小梅花鹿,名字却很古怪。 如今看来,传言多半不实,小梅花鹿是不是活泼可爱尚未可知,这大公子却并不冷漠。 流光粲然一笑:“是呀,连我都知道它的大名了,自然是有名得很了。” “其实府中并没有几个人见过阿魇,只是世人对想象中的东西更喜欢心存幻想。若是知道阿魇也会发脾气也会啃食花木,只怕他们嫌弃还来不及。” “不会啊!”流光朝前走了几步,“天性如此,为何要嫌弃?” 润雨偏过头,见流光已走到他跟前,一双含水明眸正一瞬不瞬地瞧着他。 不知为什么他竟前所未有地觉出了几分窘迫,不敢直视她纯澈得能一眼望到底的目光。 “我想瞧一瞧它,可好?” “夜已深了,恐怕多有不便,姑娘改日再来吧?”拒人于千里之外是他一贯的脾性,不料这回话到嘴边却变得有些软绵绵的,拒绝得毫无底气。 金锞在一边有些不明所以:主子与这姑娘初次见面,居然说了这许多话;且这姑娘还蹬鼻子上脸地打算深夜造访,主子竟还有商量的意思? “捡日不如撞日,大公子若是不嫌唐突的话,便让我进去如何?” 流光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润雨的脸色,伸出一根手指:“让我看一眼,就一眼?” 润雨见她眉眼弯弯,一脸巧笑,那狡黠的样子与阿魇倒有几分神似。 “没见过你这么死皮赖脸的姑娘。”金锞嘟囔道,“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流光嘿嘿笑了几声,闪身进了院门。 璇珠阁地方紧凑,进门就可见到一处小小的花园,那只小梅花鹿便养在此间。 只是它此刻已经睡着了,大约等夜食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只得失望地睡过去了。 花园角落的芭蕉树下卧着小小的一团,两个漂亮的鹿角竖着,像是一堆棕色绒线上长出了两个枝桠。 “真是不巧。”流光失望地叹了口气,想要走过去摸一摸那光滑的皮毛,又恐惊扰了它。 “阿魇白天一般都是醒着的,你明日再来罢。” “明日……”流光想起今晚之事,有些沮丧,“明日只怕来不了了。” 她原本就想要回百花村。 经此一事,她更想尽早回到长执事和一众亲人身边,再也不涉是非。 原本觉得自己在府中没碍着谁,如今才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喜爱也是会妨碍到别人的。 她对阑风的确生出了一些从未有过的牵挂,但终究时日尚浅,并不能越过牡丹在她心中的份量。 “姑娘可是想要出府?” “啊,你是怎么知道的?”流光惊讶道。 “姑娘半夜闯九宫林,除了出府,我实在想不出来别的缘由。”润雨微笑道,“只是姑娘大约不知,即便出了九宫林,城主府围墙高耸,墙外守卫森严,你怕也出不去。” 流光顿时傻眼。 她之所以将包袱藏在九宫林,便是打算穿过九宫林爬墙出去。因着在百花村爬树掏鸟的底子,她对自己这一招很有自信,却没想到墙外还有人守着。 “那可怎么办才好,我出来这么久了,长执事他们该急死了。” 流光将垂下的发丝卷在手指上,卷了松,松了又卷。 润雨听到“长执事”三字,眉心一动,似是想到了什么。 “姑娘也不必急于一时。不如这样,你今晚在璇珠阁屈就一夜,明日再作打算?” “啊,那会不会太打扰大公子了?” 流光松了口气,紧蹙的双眉也平缓下来。 第17页 “无妨,我这璇珠阁人少,姑娘不嫌照顾不周就好。” “不嫌弃,不嫌弃。对了,我叫流光,大公子别一口一个姑娘了,听着多生分。” “流光?好名字。” 润雨低头看她。 流光一双美眸波光盈盈,蓄满了毫不作伪的感激。 他在心里叹了一声。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姑娘的父母想必是感慨时光易逝,愿你把握每一寸光阴。” “先花圣大约的确是这么想的罢!只是她也不曾看见我的光阴。”流光想起百花村,心中不由愧疚,“我从小无父无母,名字是养母取的,不过养母也早已不在了。” “哦,这么说来,我们倒有些同病相怜。”润雨嘴角含笑,眼中流过一丝悲伤,“我从小便没了母亲。” 流光这些日子在府中也听到过一些闲言碎语,知道这位大公子与阑风并非一母所出,故而遭到城主夫人的猜忌。看他如今情形,想必一路走来日子也不好过。 她心中便有些怜悯。 虽则她自己父母缘浅,但长执事等一干百花村长辈待她却如亲生。而润雨虽贵为城主府长子,但府中那么大的地方却容不下他一个,被赶到了九宫林外独自过活。想来他这父亲是个畏妻如虎的。 润雨见她张张口却说不出什么,笑了笑,引她进了门。 屋内陈设简单,只书架上堆得满满当当的书,连书案上和窗台边都摞得一叠一叠的。 润雨见流光好奇地东张西望,想是不明白何以书籍到处都是,便解释道:“书房地方小,我又爱看书,因此便有些乱。” “大公子的书可真多,阑风那里便没这许多书籍,我无聊了只能看看憩黠居带来的话本子。” 她忽然想起来风桐院的房子比这里何止多了一倍,便连书房也是这个的两倍大小。 “流光方才还说见外,如今怎么还叫我大公子呢?”润雨见她跑来跑去地看都有哪些书,像一道清新的风在小小的书房中飘来飘去,忽然觉得这间小小的房子灵动了起来。 流光转过头“啊”了一声,忽然笑了。 她笑得那么明媚,分明是深夜,书房中却如同洒满了阳光,驱散了所有角落里的阴暗,融化了那积年的坚冰。 “润雨?” “嗯。”润雨应了一声,又道,“我是闰月生的,我生母从小便叫我闰儿,已经许多年没人这么叫了。” 他的名字来源于“天街小雨润如酥”,乃是池瑶取的。旁人不清楚,他自己很明白池瑶的意图,小雨,不过是点缀罢了,起不了大风浪。 风压着雨,池瑶的意思便是叫他一生一世都平平淡淡,不要妄想越过阑风。 他不得不用着这个名字,但他从来不喜欢这名字。 “那我以后就叫你闰儿哥哥了。” 姑娘的嗓音甜甜脆脆,一声“闰儿哥哥”叫得润雨心都酥了一片,只盼着她再这样多叫几声。一忽儿又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邪,怎么想的净是些乱七八糟的。 “不早了,今日你先在书房睡一夜吧。”润雨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慌,“我去叫金锞抱些新被褥来。” 流光点点头,看着他去了。 过了阵子却见他自己抱了被子走进门,不好意思地对流光道:“金锞已睡下了。哦,我取了些药,你把额头上的青肿揉开了再睡。” 流光这才感觉到自己额头还有些痛楚,再一看自己的衣裙上泥印子还清晰可见,忍不住红了脸。 “这一套内衣是新的,你且换上。”润雨又从被褥里边翻出一套雪白的里衣。 流光见他准备得如此细致,心下不由又是佩服又是感激。 她便依言取了药膏往额头上抹。只是她虽然小时候胡闹也抹过药膏,却从来都是玉兰等人帮忙。此刻不免洋相百出,药膏糊得到处都是,连睫毛上也沾光不少。 润雨在旁窃笑不已,惹得流光大翻白眼。忍俊不禁之下,他只得亲自沾了膏药,在手心揉化,轻轻按上流光额头。 流光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掌心滑滑的暖暖的,在她额上不轻不重地打着圈,好像一池温泉,消解了她一夜间的挫折。 她觉得好似躺在一朵云中,他的气息便如一缕暖风,吹得她飘飘忽忽地晃悠着,不知落向何方。 “你看,要这样抹才行。”润雨一手揉着,一手拿了巾子去擦她睫毛上沾着的膏药。她的睫毛又密又长,像一把小扇子一抖一抖,覆盖在柔腻的面颊上方。 眼睛睁着时,她如同一朵灵动的芙蓉,一颦一笑都令人心生喜爱;此时闭上了,又成了一支静谧的兰花,让人只想一品其幽香。 “闰儿哥哥,可是擦好了?” 那朵兰花蓦地睁开了眼睛,润雨瞬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不敢再看她那双清澈的眼睛。 “闰儿哥哥?” “擦好了,我这便走了。”润雨定了定神,弯腰整理东西。他一向有条不紊,此时手上的动作却有些无措,捡了这个扔了那个,半天都没收拾完。 流光奇怪地看着他,见他把刚装进盒子的药膏又一次翻了出来,忍不住出声道:“闰儿哥哥,这个是要装进去的。” 第18页 “是吗?”润雨匆忙抬头看了她一眼。 虽然只是一瞬,但那样深深的一眼,似乎要把她镂刻到心里去一样。 刹那间,她明白了。 她花了好久才明白阑风的心意。 可她只用了一瞬间便明白了润雨的意思。 第9章 温暖了整个梦的阿魇 作者有话要说:  自己挖的坑,无论如何也得填上。 一夜好眠的流光一大早便跑到花园去瞧那小梅花鹿。 她原本觉得自己早得很了,不料润雨起得比她不知道早了多少,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 流光尴尬地抹了几把脸,抖抖衣裳,试图遮掩自己蓬头垢面的形象。 “小流儿起得真早,可是来看阿魇的?” 润雨神色泰然,似乎眼前的姑娘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流光见他如此心下便坦然了许多,笑吟吟地道了早安:“闰儿哥哥早,阿魇的名儿有什么特别含义么?” 花圃中的小梅花鹿刚刚睡醒,尚还有些睡眼朦胧。它听惯了自己的名字,见有人提到便窜到二人身边,黑珍珠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瞧着润雨。 润雨伸手折了根嫩枝放它嘴边,阿魇乖巧地衔了,走到一边去啃叶子。 “你猜?”润雨又折了根树枝,在流光眼前晃了晃,笑道,“若是猜对了,这根树枝便由你来喂。” 流光眼睛一亮,只是这题却有些难。她皱眉思索了一阵,犹疑道:“听说闰儿哥哥很早便一人独居于此,想来此地阴森,你时常做恶梦,便以毒攻毒,唤这只小兽作阿魇?” 润雨赞许地点了点头,将树枝交予她。 阿魇刚巧啃完了那枝,见流光手上又有一枝,也不认生,径直走来就啃。 流光十分欣喜,伸手去摸阿魇。那柔滑细腻的触感令她爱不释手,忍不住多摸了几把。 正开心时,她忽然觉得执着树枝的那只手碰到了什么湿软的东西,不由尖叫一声。 原来阿魇已经吃完了远端的树叶,舌头不小心舔到了她手指。 润雨见她一脸的惊慌,却忘了把树枝松掉,整个人僵在那里显得十分可怜。 他忍笑从她手中抽走树枝,看着阿魇慢慢踱回去:“金锞已备好了早饭,我们这便去吃吧。” “闰儿哥哥先去吧,我先洗把脸。” 反正该丢的人也丢完了,流光此刻有些想要破罐子破摔起来,脸上却一时挂不住,有些颓丧。 “你在我面前实在不必如此拘束。”润雨察觉出她的不自在,柔声道,“我素来不爱跟人打交道,但你既进了璇珠阁的门,我便会如金锞一般待你。” 流光脸上一红,迅速瞧了润雨一眼,飞快地跑了。 璇珠阁的早餐是城主府的大厨房送来的,只是路途稍远,天亮的时候需要金锞热一下才能吃。 流光垫了肚子,便想起润雨那番话来。 金锞与其说是他的仆从,不如说是他的亲人。 他待她如金锞一般,那岂不是? 流光悄悄看了看他。 润雨正在替阿魇顺毛。 流光看着他那纤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穿过阿魇棕褐色的绒毛,轻柔得好似在抚摩一件奇珍异宝。 阿魇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我年幼时每夜睡不踏实,总会梦见各种千奇百怪的物事,醒来仍是惊怖不已。” 似乎察觉到了流光的目光,润雨回头看着她,眼睛里满满的温情,仿佛即将溢了出来,“后来有一年庄子上送了一批小鹿进来,我看到后喜欢,便讨要了一只。说来也怪,只要有小鹿在我身边,我便能睡得香甜,似乎那些梦魇都被它带走了。” “那这只小鹿已经活了十几年了么?”流光疑惑道,“不像啊?” “傻瓜,自然已经换了许多只了,只是每只我都仍叫它阿魇罢了。” 流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干笑了几声。 早间起床的时候,她找不到趁手的梳子,于是随意将头发挽了一挽。 原本还能多撑些时候,只是她这一挠,原本就松松垮垮的发髻便散了开来,发间的簪子终于支撑不住,应声落地。 满头秀发飘然四散,在晨光中如一匹黑色丝缎般耀人。 流光这才恍然自己又做了件蠢事,哭笑不得地站在那里,一时忘了捡簪子。 润雨的手早已离了阿魇,他的眼睛注视着掉落在碧色草地上的发簪。 那簪子被清晨的阳光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恍若一道彩虹投射在这一处小小的院落中。 润雨的瞳孔缩了缩,随即便笑了起来。 流光从来不知道一个男子的笑会如此光彩夺目,好似一朵昙花在静夜乍然开放,眼中除了这花,这笑,再也看不到其他。 “傻丫头,看什么呢?”润雨拾起簪子,轻轻帮她挽了发髻簪住。 发簪柔柔地穿过滑润的发丝,挽住了流光的长发。 她只觉得心中一悸,好似发簪挽住的不仅是她的青丝。 “好了,阿魇也看过了,你既要回家,那赶紧收拾一下,我叫车夫送你回去。”润雨似是不曾察觉流光的异常,看了看天色,“今日天气倒好,我让金锞准备了些吃食跟给你路上吃,你看看是不是合口味。” 第19页 “闰儿哥哥真是太客气了。”流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其实百花村倒也不远,我原本打算雇车来着,这样大概一个时辰就能到。” “啊,原来小流儿是百花村的小花仙啊!”润雨眼波流转,一脸的神往,“听闻百花村到处奇花异草,常年花开不败。只可惜一向无缘得见,实在是遗憾。” “那公子便同流光一道回去罢!”金锞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在旁插嘴。 “不妥,百花村一向禁绝外人,不可勉强。”话虽如此,润雨的一双俊秀的眼眸却仍期待地望着流光,令她不忍拒绝。 只是百花村规矩森严,流光此番犯错在先,更是不敢雪上加霜地带个外人回去,脸上就有些为难。 润雨忍不住笑了:“好了,逗逗你而已。便是你有胆子带,我还没胆子去呢!” 金锞撅了噘嘴,朝润雨翻了个白眼不知道嘟囔了些什么,出门叫车去了。 一时车子到了院门口,流光也收拾完了东西——实则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于是欣欣然告别的润雨主仆,登上车走了。 润雨殷殷翘首看着那青幄油布小车驶远了,这才走回屋内,重又捡起书卷看了起来。 金锞心里却有一肚皮气,又不好说,在书房中摔摔打打,好似那些垫子啊抹布啊什么时候得罪了他似的。 润雨嘴角含着笑,看了他会儿,便道:“你有什么话直说吧!” “公子主意大得很,我可不敢说。”金锞一脸牢骚,“那么好的机会,说放过就放过了,不知道白忙活些什么!” “这么多年我都等过来了,也不急在一时。”润雨对着窗子出了会儿神,悠然道,“该我的总是我的,谁也拿不走。” “可你明知道二公子对那丫头钟情得很……” “金锞,很多事情并不讲究先来后到。”润雨将书合上,吩咐金锞,“跟我一道去史库,备点吃食,今日可能会多待一阵子。” 史库是城主府内的一处书楼,专用来装写那些世家旧事的书籍,寻常人不得进。但当年萧赋念及润雨一生只能做个碌碌闲人,见他对书情有独钟,于是特许他随意进出。池瑶遣人暗中查看了一些时日,见他净捡些鸡零狗碎的内容浏览,便也不去管他。 “公子又瞎胡闹了。” 金锞叹了口气,自家公子爱书成痴,在史库错过了餐时纯属家常便饭。他是乐此不疲,可怜金锞每次一坐大半天,无聊得快发疯了。 “走罢!” 润雨见金锞闷闷不乐地站着不动,便拽了拽他袖子。 金锞只得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第10章 没有不漏风的墙 “她走了?” 流光出府的消息经过层层传话,终于到了池瑶耳中。 天一入秋,池瑶的身子就一日懒过一日,因此那边早已折腾了半天了,她这儿才刚起床。 她眯着眼,又呷了口燕窝,自言自语道:“她倒是舍得走?” 大凡天下当妈的都有同样的心思:儿子长大成人后便是个人见人爱的活宝贝,外头的女人一个个的都是闻到了香饽饽的苍蝇,能沾上就绝不会肯轻易放掉。 池瑶自也是如此想的,更何况还有池意和那样又有家世又有美貌的女子对她儿子穷追不舍,她更加自信无比。 “青绫你说说,怎么昨日阑风刚走,今日那姑娘一声不吭就离府了?” 池瑶身边四个大丫头,青绫,丹罗,绯绡,缃缎。 当年池渊见妹子身边的四个陪嫁因年长配人,生怕短了使唤,于是命人选四个得力的新人进来。 谁知道那将军府管事殷勤过了头,挑的尽是美貌女子。进来不过三个月,便被萧赋勾搭走了个叫青绫的。 萧赋倒也厚道,想着舅兄送来的是四个,须将这份额补足才行,于是随手把个姿色平平的塞到了池瑶身边,仍唤作青绫。 池瑶气苦不已,找机会处理掉了那个不识趣的。从此后她便对丹罗三个有了心结,不让近身伺候。而青绫虽长相一般,但她来得尴尬,池瑶也甚是不喜。 直到有一天,池瑶出门去烧香,路上碰见个劫道的。 一群丫头婆子都吓得瑟瑟发抖,唯独青绫虽然也嘴唇发白,犹自护在池瑶身前大声呵斥,试图与歹徒争个是非。 那歹徒也怪,不过僵持了片刻便转身走了,倒是把池瑶吓得好一段时间都不敢出门。 不过此后青绫就成了池瑶身边的心腹,寻常有什么她都爱和青绫说说,从不避讳。 这也是人之常情,有个人能为了你性命都不要,谁还去计较她的出身呢? 青绫这丫头虽得了主母另眼相看,却从不居功自傲,仍是勤勤恳恳地干着自己分内的活。池瑶想起她来了,她便是个最妥当的影子;池瑶想不起她来,她也不碍人眼。 此时见池瑶问她,虽知道不过是随便问问,她还是认认真真地答道:“想是那姑娘觉得对着表小姐自惭形秽,于是趁着阑公子不在就走了。” 青绫一身深绿短褂,挽着两个乌压压的圆髻,看去十分利落。 她边说边把空碟子端走,顺手递上新沏的碧螺春。 第20页 “意和妒意太深,昨晚上为难完了那丫头还不算,竟叫我喊人帮她料理。”池瑶叹了口气,“不过一个农家女子,阑风玩玩罢了,她犯得着这么上心么?” “表小姐想来也是担心阑公子被缠上脱不得身……” “阑风便是舍不得放手那也不过是个妾罢了!”池瑶冷笑一声,“我儿将来是个堂堂的城主,难道要守着她一人过日子么?” 青绫脸上一片温和恭顺,肚子里咕噜着你这些年岂不是料理完了城主身边的所有女子么,池意和不过是上行下效罢了。 她不知道,同样一件事,儿子做得,丈夫却是做不得的。 “我还当她进了润雨的院子很有一场热闹可看,却不料走得这么利索。” “润公子那脾气,能容她一夜已是极限了,可不是一大早就赶走了么?”丫头奉承道,“若论起性格,阑公子最有大将之风容人之量,府中谁不赞他怜弱惜贫。” 池瑶最爱听人夸阑风,闻言笑得极为得意。 “嗐,那孩子傻愣愣的,尽顾着藏人了。”池瑶摇摇头,故作无奈,却又一脸掩藏不住的骄矜,“儿大不由娘,他既不想让我知道,我也就当不知道吧!左右他也吃不了亏,即便捅出什么篓子来,我们府上也没什么担待不起的。” “阑公子什么时候犯过错啊,他自有他的道理,不让您操心也是他的孝顺。”青绫看着木木的,心思最是剔透,自是知道池瑶爱听什么,也净捡着池瑶爱听的说。 “我这还不是一样操心嘛!”池瑶掰着手指头数日子,“你看自那姑娘进府,我哪天忘过她?要不是怕阑风多心,我还打算把她叫来亲自看一看。” 池瑶做了这许多年的城主夫人,府中上下到处是她的眼线,只璇珠阁她还插不进手去。阑风对他娘信任有加,自以为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他的风桐院中有一半人每日往来于正院,事无巨细地一一汇报。 因此流光前脚进了风桐院的大门,池瑶后脚便知道了。虽然她对阑风死心塌地献殷勤之事颇有微词,但儿子大了会拱白菜了,且那白菜还是棵极美貌的白菜,她多少还是有些老怀弥慰的意思。 池意和是她内侄女,但也是她未来的儿媳人选。天下间的婆婆对儿媳都有着天然的敌意,即便这儿媳再合意,婆婆也生怕她占了儿子心中所有的位置。因此有个女子跟儿媳来分个宠,婆婆是极为乐见的。 当然她绝对想不到她儿子打的其实是踢开池意和娶这乡野女子的主意,若是知道,她恐怕一早便料理了她。 “走便走了吧!”池瑶蹙眉想了阵子,“我本想着她无论如何也出不去九宫林,打算今早叫人去领她回来,顺便瞧瞧模样。没想到璇珠阁倒是快了一步,还把她送出府去了。” 青绫见她挪了挪身子,知道她坐累了,便走过去过去扶她:“夫人起来逛逛吧,今日有本菊花开了,叫什么银丝串珠来着,那一朵朵的,跟炸开了的礼花一样!” “也好,且去瞧瞧。”池瑶站起来揉了揉腰,这些年她自己都觉得一年不如一年,“这盆菊花还是意和月前送进来的呢,那时满盆的花苞,看着就美。” “是啊,表小姐对夫人也是真孝顺,什么好的都赶着往这儿送呢!”青绫日常得了意和的许多赏赐,一有机会便替意和说话,十分尽心尽力。 “嗯,那姑娘走了也好,这样我对意和也有交代。”池瑶终究还是疼爱自己侄女的,“她性子倔,若不是气得狠了也不会来找我诉说。唉,改天阑风若是闹起来,左右也是润雨送出去的,不干意和的事。” “要我说呀,是润公子送出去的倒好。”青绫在池瑶耳边低声道,“奴婢瞧着阑公子太没计较了些,与润公子亲热地过了。” 池瑶轻轻拍了拍她手,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这话说得有些僭越,但的确说到池瑶心里去了。她打心底里厌恶润雨,厌恶他的身份,更厌恶他的聪慧,因此十分不愿意阑风与他兄友弟恭。 青绫不露痕迹地微笑了下,抬眼瞧了瞧远远站在门外的那三个。 到了下午,池意和又来了。 她昨日没能说服姑母将流光扔出去,心中十分忐忑,此番是来打听消息的。 不料早上池瑶一时兴起,逛花园的时间长了些,到了下午便觉得比往日疲累,于是午觉也睡得久了些 青绫独自一人守着熏炉,手指翻飞,在做着针线活。 听见丹罗叫了声“表小姐”,她忙停下活计转过头去。只见池意和一身大红色的裙子,像一团火一样兴冲冲地进来了。 “嘘,表小姐,夫人还没起呢!” 她知道意和习惯了大呼小叫,赶紧提醒她。 “今日怎么晚了?平日里这会儿早该起了。” 意和百无聊赖地把青绫做到一半的绣件攥在手里,摩挲着,好似握的是个文玩核桃。 青绫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做了两三日的抹额,光缎的料子最是经不起这样的揉搓,只怕已经快废了。 “表小姐,风桐院那姑娘的事你知道了吗?”青绫一边说话,一边不动声色地自意和手中抽出抹额。 第21页 池意和果然被她的话头吸引,顾不上手里的东西,忙问道:“什么事?” “那姑娘已经离了府,表小姐可以安心了。” 池意和心头大石落地。 走了就好,走了她就没机会跟表哥告状了。 青绫觑见她神色欢欣,知道她心中所想,忍不住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池意和虽然目空一切,但因着对她表哥的痴心,所以在池瑶这边很花了点心思。她知道青绫是姑母身边第一得意的人儿,平日里便放下小姐架子,着意笼络于她。 此时她看绫欲言又止,忙握了她手道:“青绫姐姐有话但说无妨,我一向当你亲姐姐的,可不许见外。” “奴婢是觉得,那姑娘虽然走了,但难保阑公子不去找她。” 池意和脸色一垮,十分的愉悦换成了十分的懊丧:“那我也没法子啊,我又绑不住表哥的腿。” 她皱着眉想了片刻,问道:“那贱人走了多久了?” “表小姐若是打算中途截走了她,那恐怕是来不及了。”青绫心中暗骂了一声草包,“她坐的是府上的马车,今日一早便离开了。” “那怎么办?表哥有办法把她带进府,自然有办法再把她找回来……” “表姑娘与阑公子姻缘天定,不如尽早完婚?”青绫一双杏眼恳切地瞧着意和,低声道,“这话原不该奴婢来说。只是奴婢瞧着表小姐这么多年的痴情,着实心疼。阑公子如今是胡闹的年纪,即便没有这个也会有另一个,表小姐若是同他完了婚,只怕还能收一收他的心。” “只是……”池意和虽然性子豁达,但终究是个年轻女子,说到这等事便羞怯起来,脸色红彤彤的,比身上的衣袍还娇艳几分,“只是这种事我怎好跟姑母提?” “将军一向对表小姐有求必应,表小姐只需同将军说定便可。”青绫转头望了望卧室方向,隐隐能听见池瑶的鼾声,“夫人那里我会敲敲边鼓。嫡亲的侄女儿,夫人如何会不疼呢?” “姑母要是真疼我也不会任由那狐媚子在府中放肆了。”池意和感激地撸下一个翡翠镯子,塞到青绫手中,“多谢姐姐提点,劳烦姐姐费心了。” 青绫微笑着推辞了几次,见池意和不肯收回,便套到了自己腕上。 “那奴婢谢谢表小姐赏赐了。” 池意和如何会把这一个镯子放在眼里,她怕的就是青绫不收。此时见青绫高高兴兴地戴上了,且还爱不释手地抚摸个不停,心里有些鄙薄,又有些如释重负。 这时房内有了动静,青绫含笑对池意和道:“表小姐坐坐,夫人起来了。” 绯绡探头张望了下出去,过了会儿一溜小丫头手上捧着水盆毛巾香膏等进来了,悄悄地在窗边侍立。屋内站了一堆的人,却仍是安安静静的,连声咳嗽都没有。 池意和母亲去得早,父亲素来是个粗人,连带着她也活得粗糙。虽然万千富贵,倒是从没享受过这般的排场。 平日里见着还不觉得如何,但今日不同,她隐隐觉得自己已是这府中的半个主子了,这样的排场不久后也是她所拥有的。 这样想着,池意和便笑得越发欢畅了。 第11章 将军府的不速之客 若论大荒城中最显赫辉煌的所在,那自然非城主府莫属。 但在大荒城百姓的心中,城主府固然高不可攀,将军府却更加生人勿近。 寻常人进了城主府,若是好好办事尚能挣个赏钱,即便犯了错被打发出来,也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进了大将军府可就难说了,好好一个人进去,出来还能不能喘气都不一定。听说大将军身佩一把亮闪闪的大刀,一言不合便手起刀落,斩人比切菜还爽快。 将军府门口匾额上题着遒劲有力的四字“大将军府”,据说还是神仙国第一任国主的亲笔。 大荒城守城大将军,奉国主之命守护一城平安,世袭罔替。看似位居城主之下,但城主之位有被褫夺的时候,大将军府却永远是姓池的。 因此坊间传言,宁可得罪城主府的人,不可得罪将军府的狗。 将军府门口那么大一条道,往往只见行人匆匆而过,连卖馄饨的都不敢随意逗留。 但这天却围了乌泱泱的一堆人。 池意和乘着轿子从城主府回家时,差点都挤不过去。 她平日里出门都骑马,只有去城主府的时候会坐一坐轿子,以免风吹乱了鬓发和衣裙,叫姑母看了嫌她不够名门淑女。 轿夫呼喝了两声,众人回头一看,认出来是将军府的轿子,忙让出条道来。轿子走过,那条道又合上了,没人离开。 池意和自轿内影影绰绰的看见,不由得奇怪极了,干脆一把掀开了帘子。 将军府门口叠着八层的青石台阶,在那台阶的最高处,有个青衣女子与门口的护院们剑拔弩张地对峙着,手里还提着个小小的藤篮。 那女子看着三十来岁的模样,头上随意挽了个髻,也没插戴什么首饰,乍一看倒像个出门买菜的主妇。 但将军府那些孔武有力的护院此刻正跟门神似的在大门前站成了一堵人墙,如临大敌地瞧着那女子。 第22页 池意和下了轿。 她是将门虎女,素来只有她找事,没有怕事的。 护院首领见了大小姐,忙迎上来行了礼。 “平日没见你这么慈眉善目啊?这回连个妇人都打发不了了?” “大小姐,这女子似乎是老爷旧识。”护院首领挠挠头。他也吃不准这人什么来头,只知道赶不得请不得,于是就任她在门口撒泼、 “爹的朋友?”池意和挑眉看了看她。 那女子也在看着她,看得十分细致,早已收敛了怒色。此时见意和同她说话,便笑道:“奴家从百花村而来,今日进城来探探故人,顺便送几支花。” “送花?”意和狐疑地把视线转往她手中的篮子。 女子低低一笑,将覆在上面的青绸揭开。 一股奇香扑面而来。 那香味清而不远,郁而不腻,分明是菊花的调子,却又比平常的菊香雅了许多,凉了许多。 便好似深秋中最后的那丛幽菊独自跑到深冬,携带了满枝满叶的冰霜回来。 “啊,这是千灵芝,瑶台玉凤……” 池意和顾不上去细究那青衣女子,她的眼神已被那花篮中的几支菊花给锁住了。 她是个爱菊之人,但穷尽将军府之力,她也只能搜罗到如“银丝串珠”这样的名品,其它的绝品便只能从家藏《菊谱》上一瞻风姿了。 “这个是……” “这是玉翎管。”青衣女子声音柔柔的,好似换了个人一般,“你看这花丝纤细绵长,纯净洁白,及至到了菊心又染上一点鹅黄,正如白鹤的长翎一般。” 池意和将篮子提在手中,捡起这支又放下那支,一张俏脸满是喜色。 “原来大小姐也是花中同好,这几支俗物算不得什么,改天牡丹让人送几盆绝品过来。” “那怎么好意思呢?牡丹姑姑快请,下人们没眼色,怠慢姑姑了。”池意和虽然不知道这个牡丹是何许人也,但百花村当年的盛名她也有所耳闻。看在这一篮子菊花和将来的菊中圣品份上,这女子不是大将军的旧友也得是她池意和的新知。 “大小姐,这恐怕不妥吧?” 护院首领眼见池意和拉着牡丹就要进门,赶紧阻拦。 这女子来得气势汹汹,被拦在门外后足足叫骂了一个时辰,招来了许多看热闹的,连带着他们也听了一肚皮的陈年往事。 池意和脸色一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怎么?连我都拦?” “管家不让牡丹姑娘进去。”之前管家一听这人名讳便做了缩头乌龟,任她百般挑衅都不肯出来,却也不让赶走,就晾着她。 “滚。”意和喝退了护院,笑盈盈地对牡丹道,“想是我爹出门了,这帮子小人便不懂得待客之道了。姑姑先随我去花园逛逛,我家园子寒酸得很,就怕姑姑见笑。” 她这话倒不是谦逊,天下的花园少了百花村的花卉,自然都是寒酸的。 牡丹客套了几句,也就随着池意和进了门。 到了夜间的时候,池渊终于回来了。 这时池意和已经陪着牡丹吃过了晚饭,二人聊了许多闲话。 池意和没有母亲,也没有姐妹,闺中一向寂寞得很。忽然来了个熟悉她父亲生平,又擅长莳花弄草的女子,顿时生出了相见恨晚的心思,虽不过半日,已是十分投机。 池渊边吃饭边听管家禀报了这半天的事,又是好笑又是好奇。 笑的是牡丹一别经年,性子竟一点未变,仍是当年那一言不合就开骂的脾气。 奇的是百花村幽闭多年,他们早已断了来往,居然还能等到她主动上门的时候。 牡丹一进门就看见他捧着本书出神,脸上的笑容十分可疑。 “贵人事忙,想见将军一面真是殊为不易啊!” “你又何必这样挖苦?”池渊深深看她一眼。百花村果然是神仙眷顾的地方,十六年过去,牡丹脸上并未留下多少岁月的痕迹。 当年辛簌与萧赋来往密切之时,牡丹作为辛簌的得力助手,与池渊也曾过从甚密。萧赋喜爱辛簌的温婉柔媚,池意却对牡丹的娇俏热烈更情有独钟。二人虽不曾互吐心意,各自心里却也将对方当做了今生的良人。 只是世事弄人,一别经年,再相见早已物是人非。 “我明白。”牡丹回望一眼,苦笑道,“原以为这辈子我们都不必再见,没想到还是不得不来打扰你。” 数月前流光随着阑风出逃百花村的时候,牡丹刚好带着众执事出了远门。 百花村难进易出,只要找到了暗门所在,避开守卫巡岗时辰,出去轻而易举。 虽为了稳妥起见,百花村中年轻的姑娘以及孩童并不知道暗门位置,但石老头等长者却是一清二楚的。 流光只凭着几壶自酿的果子酒就从石老头口中骗得了暗门方位,花了几天功夫摸清了守卫巡查路径,然后溜之大吉。 等到棣棠等人发觉流光许久未去取饭时,她早已走了多日了。 众人以为流光顽皮,跑到芳华岭迷失了方向,于是上山找了好几日,自然没找到。 后来又有人怀疑是不是落了水,本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原则,一群人又没日没夜地在聚芳水境打捞了一个月。 第23页 等到牡丹一行人回了村子,村民们早已死了心,棣棠甚至还在花圣冢边给流光立了座衣冠冢祭奠。 牡丹得知后自觉辜负了辛簌的嘱托,整日以泪洗面。玉兰心疼流光,又担心牡丹,也病倒了。 故而流光在城主府逍遥了多久,百花村便骚乱了多久。 直到棣棠在花圣冢边遇见了游彦,看到他对着流光的衣冠冢大笑不已,一问之下才知道流光竟是进了大荒城。 但游彦也不知道流光在大荒城的哪个角落。 他倒是提供了一个线索,说是在聚芳水境的荷花池边有个鸭蹼形脚印,看着像是大将军府的独门装备。 无论如何,总还有一线希望。 牡丹好似在无穷黑暗中窥到了一丝曙光,什么也顾不上了,听到消息就要往城中赶路。倒还是棣棠懂事了许多,赶紧采了一篮子菊花,好歹让牡丹有个缘由。 然而就在这一天,流光坐着城主府的马车回了村子,两人竟在同一条街上擦肩而过。 “谈什么打扰。”池渊站起来给牡丹倒了茶水,“不管是为了什么,你能来我便很高兴。” 茶杯中白雾袅袅,升腾起来,又一点一点地消散。牡丹品味着池渊的话语,心中有些酸涩。 过了许久,她才开口道: “百花村几个月前走失了一个莳花女,我今日才知道此事可能跟将军府有关。” “哦?莳花女?”池意皱了皱眉,“不知是什么模样的?我这便叫管家来问问。” “女儿问过了,管家说这半年都没有买丫头。” 池意和款款进来,叫了声爹,又转头唤了声牡丹姑姑。 池渊对着池意和赞许地点点头,女儿生性倨傲,没想到同牡丹倒合得来。 牡丹叹了口气,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中小心取中一件物事,轻轻展开在茶桌上。 池渊一看,是个灰不溜秋的泥状条子。 “这是......” “这便是带走莳花女之人留下的脚印。百花村这十几年来外人绝迹,我猜测这脚印绝不会是无故出现的。” 池意和好奇地凑过去,“咦”了一声,道:“这不是鸭蹼的印子么?” “大小姐见过?” “是啊,这鸭蹼还是我想出来的呢,水战时用来突袭最妙不过。可惜尚未试过,也不知实战效用如何。” 说到这里,她忽想起一事,迟疑道:“爹,几月前我叫人清点私库,发现这鸭蹼少了一对,隔了几日却又回来了。当时想着许是塞在哪个角落里忘了,如今看来,恐怕这事不简单。” 牡丹心中狂跳,连忙静下来同池意和对了一下时间,果然便是流光失踪之前的事。 能从将军府悄无声息地盗走鸭蹼,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还回来,此人要么艺高胆大,要么...... “牡丹姑姑无需多心,这鸭蹼尚未投入使用,因此知道且能拿到的人并不多。意和敢保证,绝非内鬼作乱。” 池意和察言观色,生怕牡丹认定了她的祸祟,赶紧解释。 “无论如何,我们将军府也脱不了干系。”池渊见牡丹一张粉面瞬时间变得毫无血色,眼睫间似有泪光闪动,心下一疼,也明了她口中的“莳花女”绝非寻常的“莳花女”,忙劝慰道,“你放心,于情于理,我都会助你找到你要找的人。” 牡丹心中烦乱已极,她来将军府时并未抱有太大的希望,如今连这一线希望也消失不见。池渊虽答应帮她找人,但谁知道流光是不是还在大荒城呢? “不如你今日先住下,明日我再命人寻找,如何?” “牡丹与府上非亲非故,住宿多有不便,还是去投栈罢了。” 池意和身形一动,想要挽留牡丹。眼角却瞥见池渊摇了摇头,于是只得不解地将头别过一边。 池渊深知牡丹性情,当年他苦苦哀求都没能让她留下。今日她心中对将军府起了芥蒂,又怎肯住在府中。 既然知道结果,又何必多费唇舌碰一鼻子灰呢。 “那也好,明日我在此恭候。” 牡丹点点头,又对着池意和微笑了下。 只是那笑容凄楚极了,看得池意和也忧愁起来,替她的牡丹姑姑担心莳花女的下落。 池渊怔怔地望着牡丹远去的身影,那青色的丽影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中,融入了沉沉夜色。 夜空中的星光早已不见,风一阵阵地吹,似乎就要下雨了。 他取了把伞,匆匆出了门。 牡丹走得不快,池渊很快便赶上了她。 他忽然不敢靠近,只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就好像当年,他通常也只是远远地望着她,等着那火一般热烈的女子转头看他一眼。 只是今夜,他似乎是等不到她回头了。 第12章 旧事重提 第二日天色微熹的时候,牡丹便赶到了将军府。 这一夜牵挂着流光,她辗转反侧,天将明时才稍稍合了合眼。 池渊自然早就在门口等候。 看着那青衣女子在晨光中步履匆匆,满脸疲惫,他忍不住有些心疼。 二人商议了找人之事,池渊自去安排人手,临走时唤了池意和陪伴牡丹。 池意和一则对牡丹颇有好感,二则见池渊这些年从未对其他女子稍假辞色,唯独对牡丹深情款款,不免起了替父亲牵线的心思。 第24页 可牡丹哪里有这闲情。纵然池意和百般挽留,她也不过喝了一盏茶,随即就告辞而去。 秋风清冽,吹在身上有些微微的寒意。牡丹紧了紧外衫,目光触及那月白色衣料,忽然一怔:这是方才池渊为她披上的。 他还是如当年一般不动声色却知冷知热,只是他们之间的缘分太浅了些。 牡丹苦笑了一下,摇摇头,似乎这样便能甩掉心底冒出来的那丝丝缕缕的绮思。 她沿着将军府门口的大路走了阵,拐过两道弯,在另一座府邸前停了下来。 与将军府不同,这座宅子门口仅有个白发老翁坐在凳子上打着瞌睡。门边的粉墙上爬满了藤蔓,似乎将要蔓延到那半新不旧的朱漆大门上了。 乍一看还不如普通有钱人家的门面来得气派。 只是门楣上悬挂的黑漆匾额令人不得不望而生畏。 “天机府”。 牡丹走上前去对老人施了一礼,恭声道:“劳烦老伯通报一声,百花村牡丹求见天机主人。” 老者闭着眼“嗯”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只不过看了牡丹一眼,便又合上了。 过了好一会儿,等的牡丹都以为他又要睡过去了,忽然听见他懒洋洋地道:“门没锁,你自己进去吧!” 牡丹不敢怠慢,又施了一礼,才加快脚步地进了门。 天机府进门便是一片葱茏花木,茂密得辨不清方向。 牡丹走下石阶,也不急着寻觅路径,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大约过了半刻,几声清脆的鸟叫过后,花园中的草木忽然移动起来。好似有一只神奇的大手,将一整片的林子挪移搬运,重新排布方位。栖息在林中的雀鸟们也都纷纷飞出林子,在天机府上空盘旋,窃窃私语,仿佛在讨论着这个来访者。 只不过片刻时间,一切便又重归宁静。雀鸟们也回到了它们的巢中,继续被打扰的清梦。 这时牡丹左侧三步处已出现了一条规整的白石小径,曲曲折折,一直没入树林深处。 “天机主人的机关如今是越发高深了。” 牡丹轻叹一声。 大约走了一炷香时间,面前的景物忽然轩阔起来,枝桠的缝隙间露出一角房檐。 那是一座简洁雅致的院落,竹篱围绕的庭院中石桌椅错落有致。此时虽然正值深秋,仍可见花圃中一片鲜妍,令人恍似身在花红柳绿的仲春。 花圃边的石桌上白雾袅袅,一壶香茗正好。 当庭玉立的白衫男子微笑着往青瓷盏中注入一汪澄碧的茶水,抬首对竹门边伫立的牡丹道:“故人来了,请先饮一杯接风茶。” “贤夫妇真是好兴致。” 牡丹接茶一饮而尽。 她方才便觉得这院中布局十分熟悉,如今茶水入喉,心中更是明了。林洛这些年来对辛簌无时或忘,因此花圃一如百花村,这桌椅布置便是先花圣院子中的模样。就连茶水,也是当年他俩在一起时惯常喝的。 林洛的夫人丰笙在一边温婉地笑着。虽然染上了岁月的风霜,眉目间依旧可辨当年的清丽可人。 这是一个同林洛一般年岁的妇人,却比林洛显老许多。鬓边已见白发,眼尾微有细纹。 牡丹心底隐隐有些愧疚,当年一场变故,夺走的岂止是一人的幸福啊! 丰笙原本一直注视着林洛的举动。此时留意到牡丹的视线,便转过头来对着她笑了笑:“牡丹姐姐远来辛苦,夫君这茶是特意为姐姐而烹。” 林洛颔首道:“阿笙说的没错,牡丹执事在院中走了多久,我这茶便煮了多久。” “天机主人如此厚爱,牡丹真是愧不敢当。” “客气了,故人来访,理当倒履相迎。只是天机府多年的旧规,我却不能不守。” 原来天机府中一向护卫极少,只凭借机关消息自保。当年有一任天机主人仓促迎客,不料逢上夙世冤孽前来寻衅,一时不防竟至丧了性命。又因后继无人,连累得天机府也元气大伤。此后天机府便定下了规矩,有客上门只在门内迎客。至于客人该进哪扇门,那就要看门房的判断了。 林洛见牡丹欲言又止,便看了丰笙一眼。丰笙会意,浅笑着对牡丹道:“姐姐且坐坐,小妹后院还有家事需打理。” “夫人请便。” 牡丹看着丰笙窈窕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小径尽头的修竹林中,这才回过头对着林洛一揖到地,眼中落下泪来。 林洛大吃一惊,忙俯身相扶:“牡丹姑娘何须行此大礼,莫不是辛师妹出了什么事?” “多谢天机主人还记着辛姐姐,只是我那苦命的姐姐芳魂早逝,如今怕只是一堆白骨了!” “白骨?”林洛好似没听懂,他将这二字翻来覆去思索良久,只觉得越来越糊涂。 “好好的诅咒辛师妹做什么?若是有什么难处只管说,当年虽是她负了我,我却只愿她安稳一世。” 牡丹闻言更是泪如雨下,哭得泣不成声。 “若是当年辛姐姐自私一点,好歹还能死在自己心爱的人身边,小流光也不至于……” 林洛听见个“死”字,顿时脑中轰然作响,再也听不见余下的话语。 第25页 辛簌死了?他这十几年来一直怨着念着的辛师妹,当年那样狠心离开他的辛师妹,居然已经不在这世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了。 “不,我不信,她当年写的亲笔信,说她心里还是忘不了那个人,尽管那人已娶了妻。她宁可在百花村闭门不出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她宁可为了那人守活寡,她怎么可以……” 当年那封将他的心割得支离破碎的信早已被焚化,但那一字一句,却深深地刻在了他心上,一想起来便痛得喘不过气来。 虽然时隔十数年,但跟辛簌之间的一点一滴,在林洛心中却永远如昨日一般清晰。她的温柔,她的决绝,这十几年来如影随形。 他与丰笙结缡后生育了三子,算得上相敬如宾。但夜深人静之时,他总是遥想着当年辛簌的一颦一笑,想着她在百花村莳花授课,人比花娇。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试图去寻她,就连城主府他也鲜少踏足。骄傲如他,怎肯轻易将自己脆弱的一面示于人前? “不是这样的。”牡丹虽然悲伤,但毕竟辛簌去世已久,此刻见到林洛乍闻噩耗失魂落魄,不由怜悯起来。 “当年我答应过辛姐姐守口如瓶,永远不让您知道事情真相。但现在为了流光,我只能失信于她了。” 十六年前,林洛与辛簌你侬我侬,共订鸳盟,甜蜜得容不下第三个人。 二人酒后一时情难自已,便有了共度良宵之事。虽然也算水到渠成,却不知落到了萧赋眼中,实在是了不得的大逆之举。 萧赋得到线报后恨得捶胸顿足。概因他当年与辛簌也曾两情相悦许久,但从未有机会一亲芳泽。如今竟让林洛捷足先登,他素来心胸狭隘,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如此一来,他更是不能看着二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恩恩爱爱百年好合。 当时林洛正全力以赴于筹备他与辛簌的婚事。为了给心爱的女子一个完备的婚礼,他事事亲力亲为,只怕下人想得不够周全。 萧赋趁着这机会,派人潜入百花村,悄悄将含羞待嫁的辛簌掳到了城主府中。 纵然那时他早已将城主府把在手心许久,萧赋仍顾忌着池瑶和她背后的将军府。为了避人耳目,于是将辛簌囚禁在了九宫林外的璇珠阁。 谁知他尚未说动辛簌回心转意,她的肚子已一日大过一日,诊脉之下才知竟已怀胎五月有余。 气恼之下萧赋也无可奈何。他终究是深爱着辛簌的,尽管这份爱中参杂了太多的自私,他也做不到不顾她的死活。 于是他只能先将此事放下,待她产下腹中孩子后再作打算。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璇珠阁的仆役虽然都经过萧赋精挑细选,同池瑶毫无干系。可一个女子对自己丈夫的动向岂会一无所知? 她藏身在璇珠阁的竹林外,听着她丈夫低声下气地同那个据传有孕的女子说话。那女子懒洋洋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 池瑶眼底的嫉妒和怨恨,若是化成利刃,隔着墙都能将这二人碎尸万段。 她寝食难安。终于在萧赋出门后,她按耐不住内心的冲动,站到了那个女子的面前。 辛簌与萧赋虚与委蛇了数月,早已不胜其烦。她心中惦念着林洛与百花村的一众亲人,算计着婚期,不知如何脱身。 正巧池瑶就来了。 辛簌知道池瑶生性好妒,于是便精心妆扮。她换上了萧赋送与她的最华丽的衣裙,戴上了连池瑶都不曾见过的簪环首饰。 她本就姿容殊丽,如今这么一打扮,更是令人双目生辉,不敢逼视。 池瑶见到的是便是这样雍容华贵的辛簌,连她自己都觉得,面前这女子比她更配得上城主夫人之位。 也许她原本打算如处理其他与萧赋有染的女子一般,将辛簌逐出府去——这也是辛簌所预想的。 但在她见到辛簌后,她改变了主意。她知道这女子在世上一日,她的地位便危险一日。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她永永远远地消失。 于是在将辛簌塞入马车之前,她给她喂了一颗药丸,一颗足以令她带着她的孩子一起进入坟墓的药丸。 那一年百花村的村民发现他们的花圣时,她浑身如同浸泡在鲜血中。远处一辆马车飞奔离去,绣着城主府徽标的车带随风扬起。 池瑶的那颗药霸道无比。辛簌自知时日无多,生怕林洛得知后同萧赋结下深仇大恨。天机府权势虽盛,终究不是城主府的对手。况且萧赋阴险狡诈,林洛这样的君子又怎么斗得过他? 辛簌便挣扎着写了封信,编撰了一个负心女悔婚的故事。 那时婚期已近在眼前,林洛每日想象着与辛簌举案齐眉,欢喜得连梦都是甜丝丝的。 接到那样一封书信,他如被当头一棒,一下子从蜜罐跌入了冰窖中。 他原本便对辛簌的前情心有芥蒂,收到信时丝毫不辨真伪。信是她亲笔,情是她原有。她旧情复燃,想要为旧情人守着百花村一世不嫁,他又能如何? 满堂的披红挂彩顿时刺眼无比,宾朋的请帖也早就发出去了。 林洛把自己关在书房三日,过后便请父亲另聘丰笙为妻。 婚礼照常进行,只是新娘换了人。 牡丹说完后,院中静默了许久。 第26页 似乎整座天机府都陷入了沉寂中,连鸟雀的鸣叫声都听不见。 林洛呆呆跌坐在石凳上,眼睛盯着面前的那只青瓷杯。好似那杯中冷茶千变万化,让他怎么都看不够。 大约过了几个时辰,日头悄悄地爬到了头顶,又悄悄地爬下去。 林洛终于抬起了眼睛,声音干涩:“你是说,簌儿还生下了我们的孩儿?” 牡丹点了点头。她看到他的眼中布满了红血丝,脸色白得好似那严冬的雪。 “那我的孩儿呢?她可还好?她可知道我是她爹爹?不,她怎会知道,我这个爹爹甚至连她的存在都不知道……” “我这次冒昧打扰便是为了她。” 牡丹又将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 林洛修眉紧蹙,听完后苦笑道:“这孩子怎么这般胡闹,倒是像极了我小时候。” 他原本为了辛簌之死伤心欲绝。此时知道自己女儿下落不明,悲痛的心思立刻转到了流光身上,为这不曾谋面的女儿着急起来。 “这些年来多亏你们照料孩子了,我林洛在此谢过。” 林洛撑着桌子站起,躬身对牡丹认认真真道了谢。 “从此后这孩子的事就是我的事。如果牡丹姑娘不放心的话,可以留在天机府,同我们一道找人。” “我自是信得过天机府的。”牡丹犹豫了下,终究还是没同林洛说起她也委托了将军府之事,“我先回百花村看看,万一流光那丫头自己回去了,也免得大家白忙一场。” “那孩子名叫流光?”林洛想起当年与辛簌共度的年年月月,“簌儿曾经十分喜爱这首词,说道江南春景极美。我曾允诺带她去看,没想到她把名字留给了我们的女儿,自己却先走一步。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说话间林洛又悲戚起来。牡丹看了不忍,正想劝慰几句,却见丰笙拎着个篮子匆匆而来。 “你们说了这许久的话,肚子竟不饿吗?无论多大的事,饭总要吃的。” 她边说着话,便从篮中取出食盒一一摆放妥当。 牡丹这才觉得腹中饥饿,于是也不扭捏,谢过了丰笙便坐下吃饭。 林洛虽然知道妻子好意,奈何他心中痛悔,实在食之无味。然而这种痛却不能对妻子明言,更觉愧对妻子,一时间百感交集。 牡丹填了肚子匆匆告辞,林洛见再无外人,便同妻子将事情详述了一遍。 丰笙与辛簌乃是同门师姐妹,她当年确曾怨过辛簌占有了林洛的感情。但如今师姐香消玉殒,她除了悲伤,再也没有其他情绪。 “既然师姐还留了个女孩儿,那夫君若是找到她便接回府中吧!百花村虽好,但孩子年岁渐长,终究还有觅得一个归宿的。”丰笙想了想,又道,“只是如此一来,我们有了女儿,城主府那边的婚事……” “那狼心狗肺的东西,若非他将簌儿掳走,他家的毒妇也找不到机会下手。”林洛脸色狠厉,一向温文尔雅的面上杀气重重,“他若敢提,我就敢嫁,不弄他个鸡飞狗跳算我天机府无能。” 第13章 亲人相见分外眼红 且说大荒城中,天机将军两府各展所长,四处寻觅流光。 那被寻觅的小女子却悠悠闲闲地坐在百花村的院子中喝茶聊天。 “快说快说,那个人带着你进了城,你都看到了些什么,可吃着什么好吃的没有?” 棣棠忽闪着一双大眼睛,专注地盯着流光在暖阳下白得有些剔透的脸,好似这么盯着,那上面便会冒出什么好故事好吃食。 流光长长地叹了口气。 自从昨日回来,她便被当成了稀罕物事,一堆人围着嘘寒问暖好几个时辰。整个村子的人把她这小院子挤得满满当当,平日里骂过她淘气的婶子姨妈们都捐弃前嫌,揽着她心肝肉儿地抹眼泪。 玉兰手上攥着把花帚赶过来,还没人拦呢,花帚自己就掉在门口了。流光看着她泪水如连成串的珠子一般滴落在地上的花帚光滑的柄上,心里也好似刀割一般。想要说句表示歉意的话语,喉咙口却哽住了,张了口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跪在地上,将花帚举过头顶。 “你倒是长本事了啊?还敢自己偷跑出去了?一个村的人都在为你担心知不知道?你牡丹姑姑为你病了一场,病还没好透便进城找你去了!” 玉兰接过花帚,朝流光挥过去。才不过几下,就被众人给夺下了。 她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流光的肩背,嘴里骂着“不争气”,骂着骂着,便同流光哭到了一处。 流光听说牡丹找自己去了,急着要出村去找她回来。玉兰这时已止住了泪,笑骂道:“这会儿知道担心了?你这个没良心的死丫头!我明日另叫人去找她,再把你放了出去,可不知道哪年月才回来了!” 流光讪讪地笑着,猴在玉兰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捶背。 玉兰便问她这些时日的情形。流光只推说自己贪玩,想要去看看外面的天地,便一路问着摸到了大荒城。 玉兰不疑有他,心道八成是听游彦胡说八道听多了,把心思都听野了,下回见他了便将他做成花肥算了。 第27页 于是远在大荒城的游彦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不知道自己又多背了口黑锅。 到了夜间,棣棠便悄悄地找上了门。 流光赶路有些疲了,早已熄了灯上床。只听见门外剥啄声,起来一看,棣棠正捧着个托盘,在月光下仰脸对着她笑。 “流光,我新炖的鸡汤,给你补补。” 流光与她一向要好,于是二话不说便揭了盖子,一气喝完。 “多谢,我还道你白天怎么没来呢,原来是给我熬鸡汤去了。”流光打了个呵欠,回身便要关门,“你也早点睡吧!” 棣棠忙闪身拦到门边:“怎么?不打算跟我聊点什么?” “去去去,不就溜出去玩了回么,有什么好聊的?”流光看看棣棠的眼神,亮晶晶的似乎知道些什么,不免心虚起来。 “那你说,你走之前的餐食是怎么回事?我说怎么那么不对劲呢?”棣棠攥着她的袖子,低声道,“你不说,我就去找玉兰姑姑……” “好了,我服了你了,明天,明天行吗?我实在是累了。” 棣棠在得到她的允诺后,瞧瞧她脸色,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 流光却睡不着了。 她想到了阑风,想到了萧篆,想到了池意和,想到了九宫林,还有九宫林外的璇珠阁。 还有璇珠阁那个清润如细雨的大公子。 他揉药膏时那柔润的手指,他簪头发时那娴雅的仪态,他温柔的笑意,他缠绵的目光。 流光觉得自己心跳越来越快,脸上似火烧一样的烫。分明是深秋时节,她却如处于春天一般,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酥软。 “闰儿哥哥。” 她含着笑,终于在最后一片秋叶坠落的时候睡着了。 小轩窗外,深秋的第一场霜正闪着晶莹的光,悄然坠落。 因了这一夜的辗转反侧,第二日流光的眼皮底下便有些青黑。 棣棠却丝毫不察,兀自刨根问底地探寻一些她感兴趣的东西。 流光便隐过阑风的身份不提,只说是个迷路了的少年,在她屋中养了几日病。她一时贪玩,趁着送那少年出去也就一道在大荒城中闯荡了一段时日。 偏棣棠从未离开过百花村,对外边的一切都好奇的很。于是两个人坐在院中,你问我答地一直说到日上中天,霜化尽了,茶水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壶。 “其实呢,也没什么意思,左不过比村子里地方大点,人多点。在外久了,就会觉得还是家里好。外边有好人,也有坏人……” 说到此处,池意和阴森森的神情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棣棠本还听得饶有兴致,琢磨着哪天趁便也溜出去逛逛。这时见流光一脸的后怕,心下立时有些打鼓:“啊,外面这么可怕么?” “那是自然,不然先花圣何以会下令闭门自守。” 棣棠和流光齐齐吓了一跳,忙循声看去。 只见牡丹满面风尘地站在院门口,也不知道听了多久。 牡丹出了天机府不久便得到将军府来报,说前一日早间有人看到有城主府的马车驶往百花村方向,里面约莫就坐着这样一个小姑娘。 将军府的人自然不敢进百花村打探究竟,于是牡丹便搭上他们的马车,紧赶慢赶地回了百花村,正好碰见二人侃得起劲。 棣棠见势不妙,叫了声“牡丹姑姑”,忙偷偷地从门边上溜过去。 “站住!”牡丹柳眉一竖,对棣棠道,“回去后禁闭半月,好好地背背莳花手册,等我闲下来了会找你抽问。” “是。”棣棠幽怨地看了眼流光。 “去吧!” 流光幸灾乐祸地笑着,棣棠龇牙咧嘴地朝她做个鬼脸,忙不迭地走了。 “你笑什么?笑我们这些年白忙活了?白管教你了?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流光认命地闭了闭眼,该来的还是会来。牡丹心性刚强,不如玉兰那般容易心软。连棣棠都得了不是被罚,她这个正主儿怕是逃不过去。 “流光知错了,但凭牡丹姑姑责罚。” “其实呢,我也没什么可罚你的。”牡丹眉目舒展,云淡风轻地道,“是我跟玉兰想差了,以为守着辛姐姐的遗言就好。其实你本就不该属于百花村,迟早要出去的。” 听了前半句,流光心底一松,心道牡丹姑姑此次心性大变竟肯将她放过;待听完后半句,她稍一回味,就觉出不对来了。 她狐疑地瞅了眼牡丹,只见她正面无表情地瞧着院中种着的一丛绿菊。时气渐寒,绿菊的叶稍已有些微微的焦枯,但那丝丝缕缕的花瓣仍如夜空中的礼花一般绽开着,十分精神抖擞。 “姑姑……这是要逐我出百花村?” 这些年来私逃出村的也不是没有,流光从未见过他们回来。有人说是被外间的花花世界勾了魂不认得回村的路了,也有人说是被牡丹抓住做了花肥了。 “流光宁愿做花肥也不离开百花村的!” 流光狠狠心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比较残酷的结局。她就不信自己都愿意做花肥了牡丹还能舍得赶她出去——即便牡丹舍得,玉兰还不舍得呢! 第28页 牡丹没好气地甩甩胳膊:“你拽我袖子做什么?现在知道怕了?村规没背过么?” “百花村村规第八十一条,村民未经执事允许出村者,终身不得回村。” 百花村的村民自会说话起即需开始背诵村规,这一百条村规不亚于他们的赖以生存的各类莳花秘诀,从小便牢记于心。 “你既会背,就该知道出村后果之严重,若不依规处置,将来我如何约束别人?”牡丹轻叹口气,正色道,“别的不说,单论棣棠那丫头,我看她也蠢蠢欲动,迟早步你后尘。” “可是离开了百花村,流光还能去哪儿啊?” 流光顿时呆住了。 饶是她天不怕地不怕,一旦真的要离了百花村,从此再见不到与她从小为伴的玉兰棣棠等人,她的心也如同被扯开了一般,痛得撕心裂肺。 大概是太痛了,她的目光渐渐模糊,天与地掉了个个儿,小院和石桌也跟着旋转起来。 流光做了个梦。 她梦见她睡在梨花树上,石老头正在树下讲故事;一忽儿游彦拿着蜜桃,吃得汁水四溅;再一晃她又看见了阑风,站在她身后轻轻地晃着秋千;忽然一声鹿鸣,润雨拿着她的簪子,狞笑着将它扎入她的头皮…… “好痛!”流光吓出了一身冷汗,睁眼却看见牡丹正心事重重地注视着她。 她忙一骨碌爬起来,边走边嘀咕:“流光知道错了,流光这就去跪先花圣……” “流光!” 牡丹含着泪唤了她一声。 “姑姑,流光真的不能离开百花村,不能离开你们啊!” 泪水如泉水一般从流光的眼中涌出,她纵身投入牡丹的怀中,二人哭成了一片。 “听我说,流光。”过了好一会儿,牡丹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跟玉兰一直瞒着你,其实你亲生父亲还在,只是他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这次为了找你,我找到了他门上。” “什么?”流光流着泪怔怔地听着。 “我想通了,你长大了,我不能这么自私一直留你在身边。你的路不能由你娘一个人决定,你也要听听你父亲的意见。” 第14章 偶遇阑风 天刚蒙蒙亮,百花村的鸟雀花草都还在半梦半醒间。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不轻不重,由远及近穿破了山间的寂静。山道上雪白的霜华被踩出两道印痕,一路蜿蜒远去。 “流光,你真的不打算同他们道个别?” 牡丹神色满含着忧虑,她侧头看了看流光,这孩子显然一夜未睡。 自从昨日她将往事同流光和盘托出,流光就再没说过一句话。牡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得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急躁了点。 待到她忧心忡忡地无眠到凌晨,忽然听见流光在房外轻声唤她。于是她便开了门,只见面前的女孩儿一脸憔悴,手里挽着个包袱。 她立刻明白了流光的意思。 “姑姑,我这样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别无情?其实不是的,在我心里,玉兰姑姑和棣棠他们比谁都要紧。但我总是要走了,与其哭哭啼啼伤心难过,倒不如让他们觉得我没心没肺。” 牡丹沉默了一阵子,轻点了点头:“我的小流光长大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有点难过。” 流光缓缓靠近牡丹,依偎着道:“我永远是姑姑的小流光。” 二人在晨光中走着,天色越来越明朗。白霜化成露水,濡湿了道旁的草木,雀鸟也叽叽喳喳地嘈杂起来。 当太阳爬升到半空的时候,大荒城那巍峨的城门已近在眼前。 “流光,你戴上帷帽吧!好歹是天机府的大小姐,等会儿进了城还需雇辆马车才好。” 牡丹从包袱中取出早就备好的帽子给流光戴上,又细心地替她整理了一番。 “我本来就是个乡野丫头,我那便宜爹爹若是瞧不上我,刚好可以放我回百花村去。” 流光满不在乎地道。 “别胡说,天机主人为人宽容,素有雅量。他的夫人丰笙也是个好的,只是你身份尴尬,须得乖巧些,免得惹人闲话。” “知道啦。”流光撩起帷帽边缘的丝巾,边笑边道:“姑姑几时变得这么啰嗦了……咦,那马上的人好眼熟……啊,这不是阑风么?” 牡丹定睛一瞧,只见前面百步处,一骑枣红色骏马正飞驰而来,马蹄过处,尘土如浓雾一般遮天蔽日。 那马上少年一身火红色衣袍,眉目俊朗,神采飞扬。经过二人时,他扫了流光一眼,面上微露犹疑之色,随即又加速往城门飞奔。 “你是说,城主家的二公子阑风?” 昨日流光已如实交待了她在城主府这几个月的情形,只是怕节外生枝,略过了池意和不提。 “嗯。他怎么不认得我了?”流光疑惑道。 牡丹细细端详了一番流光。她今日穿的是百花村寻常的莳花装,花容月貌被帷帽一挡,看上去同寻常村姑并无二致,难怪那少年没认出她来。 “城主府的公子金尊玉贵,哪里就记得你一个小丫头了?”牡丹戏谑了几句,猛然想起流光提到城主家大公子时候的神情。当时这小丫头咕咕唧唧地说了半日的阑风,坦坦荡荡毫无扭捏之处;最后提到润雨,虽一语带过,却神情羞涩,显而易见的不对劲。 第29页 “但愿是我多想了。”牡丹心道,“还得找机会问问忘情丹的事情,若是效用不够,不知道再补服一粒如何。” 流光的心思却早已随着阑风的身影一道飘进了大荒城,飘进了城主府,径直向着璇珠阁而去。 两个人各怀心思,相伴着进了城。 却说这日刚好是阑风从国都回城的日子。 离开的这些时日,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睡里梦里全都是流光的倩影。他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作茧自缚,当日他费劲心机地潜入百花村,换来了今日的牵肠挂肚。 他当然不会后悔,他宁可困死在这个丝茧中,与心爱的小人儿纠缠一生一世。 只是归心似箭的他却不曾想到那女子近在眼前。他以为她会同以往每一天一样,在憩黠居中笑着闹着,等着他去把她接回风桐院。 他不知道,有时候错过就是一生。 虽然不错过也不一定会有什么结果。 城主府的正院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 丫鬟们端着托盘,流水一般踏入正房,在青绫的示意下将餐食放到指定位置,然后又收起托盘,一声不吭地走出正房。 “母亲,我回来了!” 虽然想流光想得厉害,阑风仍先回池瑶住处拜见。 静悄悄的上房忽然沸腾起来了。 门外的丫鬟们争相进去禀告这一好消息,却被青绫挡在门口:“阑风公子声音这么大,夫人会没听见么?少添乱。” 一个胆大的红衣丫鬟撇撇嘴:“青绫姐姐这是想吃独食啊!” 缃缎闻言忙给了她一个嘴巴子,讨好地朝青绫笑了笑。 青绫没理她,顾自走上去迎阑风:“阑风公子,夫人这些日子尽顾着念叨您了,可巧就回来了。” 阑风“嗯”了一声:“看样子我来得巧,正好赶上饭点。” 门边的丹罗忙赶上去替他打门帘,奉承道:“公子有福着呢!” 青绫白了她一眼,暗骂了声“俗”,赶紧进了门,去扶池瑶。 丹罗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脸:这里最不招人待见的就是这副皮相了,夫人防着,下人嘲着。 房内正在上演母慈子孝,其间夹杂着杯盘的叮当声,青绫的劝菜声。食物的清香穿过窗棂,缓缓飘到了丹罗鼻中。 “什么?流光走了?母亲,是不是意和捣的鬼?” 丹罗无聊得快要打瞌睡了,忽然听到二公子在内高声责问。 “唉,我也不瞒你,意和那丫头死心眼,眼里容不下人也是有的。但你院里那姑娘却不是她送走的。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是你那好哥哥,璇珠阁的润雨送她出去的。” 润雨放下吃了一般的饭碗,猛地站起来道:“我这就去问他,凭什么把我的人送走!” 池瑶一怔,阑风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个素未谋面的姑娘在自己儿子心中如此要紧。 她忙拽住阑风的衣摆,斥道:“你一回来就为个女子去找润雨计较,让你父亲怎么想?” “可他若是把流光送回了家,你叫我怎么办?难道求舅舅出兵踏平百花村吗?”阑风心急如焚,他想起城外见到的女子,此时想来多半就是流光。 “什么,你怎么招惹了百花村的人!” 池瑶又急又怒,她只恨自己一时糊涂,居然没打听明白那姑娘的来历。 “你知道百花村是什么地方吗?你知道百花村与我们城主府有宿怨吗?” “我不知道,你们从来没告诉过我!我现在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这辈子非流光不娶!” “真是冤孽!”池瑶被气得脑仁一阵阵发晕,坐在桌边站不起来。 青绫见状忙搀住池瑶,又劝阑风先出去冷静一下:“阑风公子,那姑娘的事我也知道一点,同夫人没有半点干系,你怎可如此对待夫人?” 阑风早在听到流光离府的那刻便已经炸了,一时半会儿又怎冷静得下来。但青绫的话语也提醒了她,人不是他母亲送走的,流光的去向还着落在润雨身上。 他如旋风般匆匆出了正院,也顾不上骑马,心急如焚地就往璇珠阁冲。 “表哥,你几时回来的啊?” 刚走出没多久,他就看见池意和笑靥如花地迎面走来。 想到流光的出走同她有关,阑风就恨不能将她痛揍一顿:“怎么?表妹这是赶饭来了?母亲那里还有些残羹冷炙等着你!” 池意和这才发现阑风面色通红,满脸不善,好似一头被激怒的牤牛。 “谁惹你生气了?在国都受委屈了?” “你做了什么好事自己心里清楚!”阑风不欲与她多言,急匆匆地走出几步,又回身道,“你别做梦了,我就是死也不会娶你的!” 池意和怔怔地看着他迅速远去的身影,忽然想起流光的事来,顿时脸色发青。 她怨毒地扫了一眼正院,心知阑风刚回来没多久,这事必定是池瑶告诉他的。 “从什么时候起,我的姑母这么胸怀坦荡了?”池意和冷笑着,“打量我不知道你当年的那些龌龊手段呢?” 她又回头看了看阑风远去的方向,那个她朝思暮想的身影早已经不见了。 第30页 “自从那贱人出现,我就没指望你心甘情愿地娶我。”池意和松开了攥紧的手掌,方才无意间摘下的一朵小花早已在她掌心被搓得面目全非,“但我想要的,就一定是我的。” 第15章 去而复返 阑风已经许久没到璇珠阁看他哥哥了。 他还记得小时候的情形,这个长了他四岁的哥哥一直都是让着他的。只是母亲却很厌恶润雨的礼让,时不时地教阑风莫要与他太亲近。 但他就这么一个哥哥啊,自然将这话抛到了脑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润雨对他越来越疏远,也越来越少出现在正院。偶尔兄弟俩照了面,润雨也只是对着他疏离地微笑,全然没了亲近的意思。 阑风碰了几次软钉子,便也只得离他远些。 直到大了之后,他才知道嫡庶,知道自己是嫡次子,而润雨却是庶长子。他明了母亲的执念,于是只能继续远着璇珠阁,以免给哥哥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这天他气冲冲地出现在璇珠阁时,正在给阿魇喂食的金锞十分惊诧,手中的树枝都掉了一地。 阑风懒得理他,径自去了书房。 润雨正在案前写字,他穿着一身白衣,黑发高束,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淡笑,恍似天外谪仙。 阑风忽然觉得自己这兴师问罪的气势正在慢慢消散,渐渐没入了这陈设简陋的书斋中。 润雨抬头时就只看到了一个迷茫的阑风。 “你来了?随便坐。” 他好似一点也不意外,十分坦然地搁了笔,叫金锞上茶。 阑风倒有点局促起来。 “我……我是想问问流光的事……” 润雨了然一笑,轻啜了口茶:“你是说那百花村的小丫头?前日夜里她不知怎么误入了九宫林,摔得鼻青脸肿的。我看她可怜,就收留了她一夜。第二天她便吵着要回百花村去,我也不好挽留,于是便叫人送她回去了。” “就这样?”阑风不禁有点失望,脸色黯然起来,“她连百花村都告诉你了吗?” “她若不说我怎么知道往哪儿送?”润雨失笑道,“小丫头好像受了不少委屈,我还开解了半日。” “是我不好,没能安顿好她。”阑风顿时揪心起来,喃喃道,“我该早点带她去拜见母亲的……” “你觉得母亲大人能容得下她?”润雨正色道,“你明知道将军府的大小姐才是她唯一属意的儿媳。” “我原本也有顾虑,但方才看母亲的意思,她对意和的做法也颇有微词。” “哦?你是打算纳个妾么?”润雨摇了摇头,叹气道,“看你的意思也不像啊?” “大哥,你胡说什么!”一听此话,阑风便“噌”地站起,涨红了脸,“我对流光一片真心,怎会将她当个玩物一般纳入府中?自然是要娶她做正妻的!” 润雨好似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脸上笑意隐隐,斜斜瞄他一眼:“别忘她还是百花村的人。” “我一定会设法娶她进门的!” 他进来的时候静悄悄的,走的时候倒是如一阵风席卷过整个璇珠阁,飞一般的走了。 过了会儿,金锞苦着脸进了屋子。润雨见他无精打采的模样,好似霜打过的茄子一般,便有些好笑。 “二公子往憩黠居方向去了,必是想找三老爷拿主意。“ “哦,有劳你费心了。” “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我今日听说天机府和将军府两家都在找流光这丫头,显见她果真不是寻常女子。公子不如二公子有外家助力,将来若是想要在城主府中立足,必须得一个有力臂助才行啊!”金锞如爆豆子一样说了一堆话,却见润雨仍是毫不在意地写着他的字,不由气恼起来。 润雨见他说完了,提笔在纸上写上一个大大的字,拿给金锞看。 金锞定睛一瞧,竟是一个硕大的“等”字。 “等?” “对,等。” 阑风果然是去了憩黠居。 萧篆正在专注地给一个小戏子勾画脸谱,听见声音便笑道:“你这丫头,昨日怎么没来?” “三叔,是我。” 萧篆听他声音闷闷的,便转过头去。手上一滑,朱红的笔尖在戏子脸上划过,像极了一道血痕。 那戏子忙跑去擦脸。 “咦,那流光呢?” 萧篆好奇地往他背后张望了几眼。 “她昨日就被送走了。” “谁送的?你母亲?”萧篆不由着急起来,“可别是你母亲见着了她,她那脸……?” “我大哥送走的。” 阑风却没注意到他后半句。他出了璇珠阁后想了一路,觉得润雨说的话十分有理。原本母亲就厌恶极了百花村,又有池意和的身份在中间梗着,他原先的确想简单了。 “我大哥说得没错,即便没有意和,凭她百花村的出身,母亲怕也不会让她留在府中。” “看样子你是死心塌地想娶小流光了!却不知流光什么意思?若她也一样对你有情,何以这样不声不响便走了?” 第31页 “她是被池意和给吓走的,池意和这个疯婆子!” 阑风便将事情始末同萧篆讲了一遍,听得萧篆也止不住的心疼起来。 “那你还愣着做什么,马上去百花村赔礼道歉啊!人是你带出村的,桃花是你招惹的,现在姑娘受委屈了,你还不赶紧地!” “可,可……” “算了,我陪你同去,就看牡丹执事还认不认我这张老脸了!” 阑风愁了半日,此时才算放下一半心,于是忙不迭的扯着萧篆往门口走。 “哎哎,你是想摔死我么!” 城主府的叔侄二人骑了马往百花村赶,却不知他们想找的那人此刻已经在天机府认亲了。 林洛素来是个性子沉稳之人,淡泊而宁静,如同山间的一池深潭,见不到波澜。 但这两日间他情绪之大起大落,已经从一平如镜的深潭变成了惊涛骇浪的远洋。 尤其是流光那酷似辛簌的面容,令他一时喜一时悲:喜的是自己与辛簌竟还有个女儿,悲的是辛簌死得如斯凄惨。 流光觉得十分新鲜。她见识过城主府的巍峨森严,此时来到天机府,两下一对比,顿时觉得非常有趣。 丰笙见这个孩子生的灵慧可爱,立刻就喜欢上了。她原本就遗憾没有女儿,这回平白添了个,乐得跟什么似的。小姑娘眼睛骨碌碌地转悠,她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她的心思,便带着她满府地逛去了。 林洛初初见到女儿,尚还没看够,自然想着陪她一道游览。 “林大哥留步。”在一边悄悄抹泪的牡丹忽然出声道。 流光不解地看了她一眼,牡丹摆摆手,笑道:“流光随你丰姨去逛去吧,我同你父亲还有话要交代。” 流光早已习惯了听牡丹的话,闻言便随着丰笙走了。 “林大哥,当年令师给了辛姐姐一颗忘情丹,这事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这忘情丹还是我出的主意。”林洛微笑道。辛簌当年为萧赋所弃,整日里失魂落魄。他看着心疼,于是便求了一颗丹丸给师妹送去。也就是那次开始,他才又进了辛簌的心里。 “当年辛姐姐自己深受□□之苦,临死前将这忘情丹喂进了流光口中。这十几年来我与玉兰冷眼旁观,的确效用非凡。只是近日流光好似心思浮动,故而想问一下是否过了期限?不知能否再吃一丸?” “效用非凡?”林洛疑惑地看着牡丹,“什么效用?” “自然是绝情断欲之效用。” “可那只是寻常的宁心丹啊!”林洛诧异极了。那时候听说师妹整日以泪洗面,他便同师父商议,取了几颗宁心丹重新鞣制,郑重其事地将之送到百花村,并附上师父亲笔信一封。信中自然将这颗丹丸大肆吹嘘一番,辛簌自小崇拜师父,因此深信此丹一服万念全消。 “那药丸只会令她安睡一宿,重要的是那封信。”林洛无奈地道,“这世上哪来如此神奇之物啊!” “原来如此!”牡丹苦笑起来,“我还以为,还以为她这些年没心没肺是因了忘情丹……” “这孩子有你们二位倾心照料,无忧无虑,自然知事晚了些。” “那如今可怎么办才好?万一,万一……” 牡丹想起辛簌死时惨状,不由担心流光的将来。 “其实七情六欲固然令人烦恼,却也是人生之中不可多得的体验。为人一世,酸甜苦辣总都要尝一遍的。” 林洛目光深邃,穿过那一堵白墙,不知落在了何处。 牡丹怔怔地,想起了将军府的那人。他固然也曾带给他烦恼,却也曾令她品尝过甘甜。只是甜得太短,苦得却太长了些。 “你放心,有我天机府在,这世上没哪个臭小子敢欺负流光。” 远处传来流光的嬉笑声,那笑声轻快而愉悦,驱散了一屋子的忧郁。 牡丹脸上也渐渐露出笑容来。 第16章 不速之客 夜色深沉,黑魆魆的天空中悬着若干星子。 乌云慢慢挪过来,遮住了一片星空。过了一会儿,缓缓的风吹走云,星星便又出现了。 风渐渐疾速起来,云也渐渐堆积了起来,不过一眨眼功夫,满天的星星都已经消失。 璇珠阁边的竹林发出飒飒的声响,在夜中抖落一堆枯黄的旧叶。 借着这阴云和风声,一道人影悄悄越墙,翻进入了璇珠阁。 芭蕉下的小梅花鹿抖了抖耳朵,便又睡了过去。整座院落一片漆黑,只除了西边的书房还亮着灯。 那人熟稔地伸手推门,往里张望。 只见院子主人穿着淡青色寝衣坐在书案前,神色倦怠,正在一叠画纸上描着图。 他实在太过专注,或许也是因为深夜而少了些许警惕,故而连来人靠近了身边都不曾发觉。 “哈,半夜起来画佳人,哪家闺秀啊?”夜客一把抢过画纸。画上女子姿容清丽,隐隐可见稚气尚存。 “游彦,不要胡闹!”润雨轻叱道,伸手去索回。 那深夜来客便是时常出没于百花村的游彦。这日处理完城主府鱼塘事宜,他忽然想起有事须与润雨交代一番,便夤夜到访。 第32页 游彦侧身闪过,笑道:“原来是我家小葡萄啊?怎么,真动心了?” “不过是闲来无事画一画而已。”润雨取过画纸揉成一团,随手往桌上一扔,“说罢,是不是母亲又有吩咐。” “干娘倒是没什么吩咐。”游彦嬉皮笑脸道,“不过你似乎忘了她的吩咐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请她老人家放心,她儿子懂得分寸。”润雨扫了一眼游彦,又道,“我只是闲来无事画着取乐。若是画得好了,将来拿给他们看,岂不显得我十分有诚意?” “还是你想得周到。但你若是真心喜爱小葡萄,这仇不报也罢。”游彦正色道。 “嗤……别是你动了怜香惜玉的心思吧?” “好了好了,算我输。”游彦作揖求饶,口中兀自嘟囔,“以为你这么个冰块会动心,那我真是傻到家了。” “我上次让你查的那事怎样了?” 润雨眼睛瞧着花园中的树枝投射在窗纸上的影子,似是不在意地问道。但他紧绷的唇角出卖了他的内心,就好似被风吹过的树影,此时正在晃悠着。 “你料想得没错,小葡萄果然不只是百花村先花圣的女儿,她还跟一个大人物关系匪浅。” “直说,别卖关子。” “真是无趣极了,小葡萄瞎了眼才会看上你,”游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俊秀的脸上一片不可理喻之色,“若是我这几天打听得没错,她大概是先花圣辛簌与天机府主人林洛的私生女!” “嗯,这就对了。”润雨毫不吃惊,微笑道,“自我那日见了她头上的簪子,我便知道她多半是林先生的血脉。” “啊?”游彦惊诧地张大了嘴,“那簪子不是先花圣师门之物吗?难道是天机府主人送她的?” “你原先查得没错,簪子确实是辛簌的。当年出师时,她师父特地拿了自己珍藏的一块水胆玛瑙,亲手雕琢成了云头簪作为赠礼。辛簌感念师恩,因此从不离身。” “对啊,这还是我告诉你的呢!”游彦点点头,十分得意,“我有回奉命潜入聚芳水境时,偶然发现小葡萄应与先花圣有关,这才……” “别忘了还是我冒险进史库禁地临摹了辛簌的画像出来你才能确认的。”润雨没好气道。 “咳咳……”游彦有些尴尬,“赶紧说你怎么把小葡萄跟天机府联系上的?” “那晚她在璇珠阁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替她簪头发时,发现簪身上镌刻了‘木落竹束’几字…… “什么!”游彦大怒,冲过来一把揪住润雨领子,“我居然没看出来你这么下流!小葡萄才多大,你下得了这等黑手?” 润雨一时间猝不及防,被他勒得有点喘不上气。待反应过来挣脱时,脖颈上已经勒起了一道红痕,火辣辣地疼。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不由涨红了脸:“平日里叫你多看点正经书,自己脑子歪也就罢了,打量别人同你一样呢?” “那你给她簪发什么意思?”游彦一脸痴傻。 “她逗阿魇逗得头发松了簪子掉了,我不过顺手捡起来帮她个忙。”润雨回想起那日情形,不知怎么心里有些柔软,连方才的火气都消散了。 游彦叹了口气,道:“还以为她在城主府半年能有长进,没想到还是一样跳脱。” 他想了想又道:“这样一来就好办了,你与天机府的小姐本就有婚约,这样天机府和百花村同时成了你的臂助……” “是啊。”润雨不知想到了什么,苦笑起来,“我是城主大人的私生子,她是天机府的私生女,着实般配。” “你又何必这么作践自己,干娘听到了心里又该难过了。”游彦一时不知道拿什么话来安慰他,忽然想到自己身世,不由自嘲,“你好歹双亲俱在,我连我父母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呢!” “我宁可我从未出生,这样我母亲也不至于如此悲惨。” 润雨母亲游氏出身于仕宦人家,当年未婚生子,游老爷虽然恨极了女儿不知自爱,却也不忍她受苦。故而游氏明面上被赶出家门,暗地里一直由她爹娘接济着,倒也生活无虞。 孰料一夕间起了变故,游氏母子所住小院遭受火灾,一切化作灰烬。待游老爷一家赶到时,只有浑身黑灰的外孙坐在院门外哭泣,游氏早已尸骨无存。 游老爷伤痛之下只得带了孩子回府。 没过多久新任城主夫人不知从哪儿听到了风声,上门索取润雨。 游老爷心中虽有怀疑,但他素来怯懦,不然当年也不会咽下这口气。城主夫人既然亲自登门,润雨也确实是城主的骨肉,他自然只能放手。 那时候润雨刚刚四岁,正是懵懂的时候。乍然失去了生母,但年幼的孩子忘性大,哭闹几个月便也罢了。而池瑶为了讨萧赋欢心也对他呵护备至,倒过了些好日子。 直到阑风出生,他才偶而知道自己不是池瑶亲生。一切的冷眼都有了解释,从此他便越来越沉默。 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日他在璇珠阁独自看书,忽然有人告诉他,他的母亲还活着。 第33页 那个人便是游彦。 “好了,我走了,你也早些歇息。”游彦转身挥挥手,快步走出书房。 不一会儿院墙外传来“扑通”一声,而后是重重的吸气声,想来是踩到了什么。 璇珠阁外鲜少守卫,润雨也不担心。他掩上门,又回到书案前,把那团纸细细摊开。 那是个欢笑着的流光,他画得十分传神,好似那笑都快透出画纸传入耳中了。 润雨皱着眉思索了一阵,又在旁边画上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梅花鹿。 画完后,他凝视着自己的画作,眉头渐渐舒展,舒展,唇边浮上了一抹淡笑。 那笑容好似阳春三月的花苞,伶伶俐俐地挂在枝头,只需要一阵春风就能绽放出所有的艳丽。 外边的风却一阵紧似一阵,窗牖上的树影杂乱无章地晃动着。 不多久,细密的雨点落在房顶的青瓦上,开始还微不可闻,如夜半情人间的私语,很快便叮叮当当,如鼓点般清脆密集。 酝酿了半个晚上的雨终于落下来了。 第17章 喜事接踵而来 “丰姨,这样好看吗?” “好看,我们小流光穿什么都好看,都赛过天仙!“ “丰姨,将军府的大小姐着实凶狠,看着就吓人。” “池大小姐自小习武,同一般闺阁女子确实不同。“ “丰姨,你见过璇珠阁的阿魇吗?” “不曾,你去过璇珠阁啊?” “丰姨,城主府的大公子着实名副其实,温润和气,二公子就有点傻……” “嗯?” 半个月过去,流光唤丰笙已经十分顺口,倒是对亲爹林洛有些期期艾艾。林洛偶尔抱怨,丰笙也只得无奈地劝他稍安勿躁。缺席了十几年,怎么可能一下子就亲密无间呢? 这日城主府下帖,说是城主大人寿辰,约请城内世家相聚一堂,浅酌几杯。 想来也不是整寿,往年萧赋一向敷衍过去,不知今年何以一反常态。 林洛无暇多想。宝贝女儿藏了半个月,正需要机会带出去公诸于众,也好叫人羡慕一下他平白得了个掌上明珠。 他甚至有些隐隐的恶意,想要看一看萧赋见到流光时候的神色,更想要看一看池瑶见到这张脸时候的反应。 丰笙领悟了丈夫的意思,因此放下几个儿子不理,特意精心打扮流光。 如果说百花村的小姑娘是一树紫花楹,清丽雅致,令人耳目一新;那么此刻盛装的女子则是一个精雕细琢的宝石盆景,熠熠生辉,耀眼得让人不敢逼视。 “真像啊!”丰笙装扮完了流光,上下打量了片刻,眼睛便又落到了她脸上。 “这眉,这眼,这鼻子,真是越看越像。”丰笙啧啧赞叹,“当年我以为辛师姐已经是不可多得的美人了,没想到她的女儿比她还要灵秀几分。” 流光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凝脂似的脸上微微现出点红晕,浑如抹了点恰到好处的胭脂一般。 “好了,我们走了。” 丰笙自己带着流光上了马车,林洛与三个儿子骑着马跟在后面。 流光调皮地掀开后帘,对着父亲做了个鬼脸。 林洛倒还没什么,她的弟弟们都笑了起来,最小的那个不足十岁,笑得差点从马上跌下去。 林洛无奈地瞪了她一眼,却又绷不住,回头约束儿子们,脸上又笑盈盈起来。 不多时到了城主府,流光又去扯帘子,丰笙忙拦住了:“不可,让人看了笑话。” “好吧,我也不是没见过。”流光轻声反驳,一只手摸了摸身边的包裹。 丰笙的目光在包裹上经过,停顿了一下:出门时这丫头神神秘秘地非要带着这个,她也不便多问。 “但愿别出什么岔子。” 丰笙叹了口气,隐隐有些担忧。 车子又行了一阵,终于到了正厅。 大荒城民风开放,因此男女只分桌不分宴。林洛一家才刚进门,早有相熟的知客迎上来安排席次。 流光初次赴宴,不由十分新鲜,免不了东张西望一番。 丰笙一边与众夫人寒暄,一边忙着招呼流光与众位小姐认识。城中各府多年缺少新鲜事,此前对天机府多了位小姐之事也隐约耳闻。早已好奇万分。此时乍一见面,便都连连夸赞,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不管真心的还是假意的,丰笙都全盘照收。 席间有个听说过当年城主府和天机府旧事的夫人,更是将流光恭维得天上有人间无,又道:“如此一来,天机府不日就要喜上添喜了!” 话音未落,她便被边上的妇人远远地拽到另一桌去了。 丰笙嫌恶地瞧了瞧那肥硕的背影,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邻桌一位穿绛红袍子的夫人拿帕子掩着唇笑得花枝乱颤,笑完了同坐她身边的女儿低声道:“她还打量天机夫人稀罕大公子做女婿呢?没眼色的东西!” 她女儿刚嫁得如意郎君,正是得意的时候,闻言淡淡一笑:“母亲说的是,便是我也瞧不上那徒有虚名的城主公子。” “妾身倒是听说那大公子生得一表人才,与天机府这小姐样貌十分般配。” 第34页 贴着他们坐的是绛红夫人家一位下属的家眷,绛红夫人母女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去理她。那女子讪讪的,觉得好没意思起来。 流光浑然不觉自己成了话题的中心,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周边问话,心里却想着怎样找机会溜出去寻润雨。 只是宴客厅显然在九宫林之内,想到那林子的九曲十八弯,流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丰笙虽然耳听四方,眼睛却一直留意着这继女,见她似是有些冷的意思,便问道:“可是穿少了?” 流光张张嘴,尚不及回答,忽见厅中的人们都站了起来,齐齐往门口涌去。 丰笙看着她疑惑的样子,眼睛圆溜溜的十分有趣,于是笑道:“想是城主一家子来了。” 流光“啊”了一声,忽然想起润雨和阑风都算是城主一家子,只是不知道萧篆老爷子是不是在内。 这时候城主一家已经在众人的前呼后拥下进了宴客厅,原本宽敞的厅堂此时显得格外拥挤起来。 萧赋同众宾客寒暄了一番,率先落了座,其余人等才各自归座。 流光歪着头去找她的熟人,却听见丰笙疑惑道:“怎么今日大公子也出来了?” “大公子为什么不该出来呀?” “城主夫人不喜大公子。”丰笙低声道。 流光想到当日在城主府所见所闻,心中微微一抽。她只知道润雨在府中不受重视,却不知连他爹的生日宴都不得出席。 似有感应一般,她刚想到润雨,却见上方那个穿蓝灰色袍子的男子朝这边望了眼,面露讶色,随即便轻笑了起来。 虽只是匆匆一眼,流光却已觉得如饮了一瓶桂花甜酿一般,脑中晕乎乎的,心中却又甜丝丝的。 丰笙见她愣着不说话,也不动筷子,眼睛只顾盯着上席,不由十分诧异。 这时润雨已转过头去,阑风见他兄长面上笑意盈盈,也跟着好奇地往流光这边看了眼。 这一看不打紧,只见他好似受了什么惊吓一般,连椅子都来不及挪开,慌里慌张地就往宾客这边冲。 偏巧城主一家坐的上席同宾客席间隔着几级台阶,但激动的阑风自是早已忘了此事。全场宾客于是眼睁睁地看着城主家二公子一脚踩空,整个儿摔到了朱红的地毯上。 好在他身手矫健,一个鲤鱼打挺,还算没出太大的丑。 “风儿,你做什么!”池瑶厉声呵斥。 丰笙冷眼瞧着,浮上一丝嘲色。 阑风被母亲一声大喝吓了一跳,脑子一激灵,才发现自己唐突了。他朝流光看了眼,重又回到上席,不好意思道:“也不知这椅子怎么了,竟有些扎人。” 池瑶瞅了他一眼,眼风扫过那张光可鉴人的酸枝木座椅,又扫了一眼边上的润雨,才正了正脸色:“好好坐着,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别跟慌脚猫似的。” 阑风满脸愧色,又忍不住偷偷去看流光。池瑶终于发现了儿子的异常,便也跟着望了一眼。 “啪嗒!” 这回连一直绷着的萧赋也吓了一跳:“阿瑶,怎么了?手抖得这么厉害?” 池瑶定了定神,捡起掉落在桌上的酒杯,强笑道:“无妨,一时失态而已。” 萧赋笑了笑,轻拍了下她的手,安慰道:“一会儿还有事,你且定定神。”又侧脸瞪阑风,“你且稳重点吧!看把你娘吓得!” 萧篆眯着眼睛抿了口酒,了然地瞥了眼池瑶,摇摇头,举杯对萧赋道:“二哥,做兄弟的贺你生辰之喜了!” 萧赋忙回敬了一杯,笑道:“难得三弟肯给面子出席。” 下面众人见状也纷纷举杯,共贺城主千秋。萧赋一边谦逊着,一边言笑晏晏地饮下了数杯美酒。 一时间气氛融融,宾主尽欢。就连池瑶也好似忘了席下坐着的那根刺,同来来往往的夫人们推杯换盏起来。 她觑着个空当,趁萧赋被几个下属围住时悄悄问交好的夫人:“林夫人边上那姑娘看着面生,不知是什么来头?” “听说是刚认的义女,我瞧着有些当年花圣辛姑娘的影子……”她忽然记起这位同百花村颇有些说不得的过节,忙住了口。 池瑶脸色变了变,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到了丰笙那边。 原来不是她一个人觉得像。 过不多时,知客又来禀报说大将军携女已到了门外。众人方才便有些疑惑何以不见大荒城这第二号人物,此时见他们姗姗来迟,而城主夫人还一脸喜色,毫无怪罪的意思,不禁纷纷感叹。 池意和今日穿了一身胭脂色织锦外袍,内衬鸦色撒花百褶裙,又艳丽又稳重,着实叫人眼前一亮。她先拜见了姑父姑母,待到与阑风四目相投,忽然脸上一红,娇羞起来。 池瑶微笑着命人引池渊父女入座,转头对萧赋使了个眼色。 萧赋歉疚地瞧了一眼润雨,站起来对众宾客道:“今日若仅是为了一个小小生辰,萧某也不好意思打扰大家,实是有要事宣布。” 润雨眼神缩了缩,脸上闪过一丝冷笑。 “萧某忝居城主之位多年,如今膝下孩儿长成,为免意外,自是需定下个继承人来。月前经国主亲自考核,认为我儿阑风少年英武,将来堪当城主大任。因此,今日我宣布,我的次子萧阑风为大荒城世子,将来可继任城主,请诸位做个见证。” 第35页 大荒城众官员对世子人选丝毫不觉得意外,但对于国主考核这个理由,他们无论如何是有些不信的。因为这一代一代的大荒城主从来都不是经过国主任命的,显然萧赋自己也觉得仓促确定阑风为世子有些理亏。 虽然众人肚子里面各有心思,面上却一点也不显出来,纷纷夸赞城主英明,世子早慧,大荒城前景可期。 池瑶多年心愿一朝达成,也是极为神采飞扬。她慈爱地拉着阑风的手,清了清喉咙,高声道:“今日还有一桩喜事,我儿阑风与将军府大小姐池意和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因此趁这个大好机会,喜上加喜,为这小两口把婚事定了。” 下边坐着的池意和虽早有准备,听了这话也止不住地脸色绯红。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阑风,又低下头去,把整张脸埋到了她爹背后。 池渊怜爱地揽住女儿,对早已惊呆了的阑风道:“臭小子还愣着做什么?不愿意叫我一声岳父吗?” 宾客们也注意到了阑风的一脸痴迷,都哈哈大笑起来,只道他是被突如其来的喜事给镇住了。 阑风眼里什么都看不到,满堂的宾客,满堂的风声笑语,他都视若无物。从他父亲宣布他为世子起,他就一直偷瞧着流光,他知道她也一直看着这个方向,一直在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她一定也在为他高兴,虽然他不太在意这个位子,但想到将来能与心爱的人携手坐在这个城的最高处,他就生出了许多的喜悦。 可惜这喜悦并没能维持多久,他听到他母亲将他与池意和牵扯在了一起。 “不,我要娶的是她!”阑风试图挣脱池瑶的手,“她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流光,我不能与意和……” 他声音本来不轻,但这时满堂的贺喜声恭维声,淹没了他的话语。 池瑶自然是听见了,她狠狠盯了那酷肖辛簌的女子一眼:“百花村的?果然是当年那孽种!” “既然今日喜事连连,在下也顺便添一桩,沾沾城主府的光。” 林洛的声音清脆响亮,压住了各色嘈杂。众人纷纷住了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在下前几日认回了流落在外多年的爱女,不知如此喜事可入得了诸位同僚的眼?” 丰笙缓缓站起,携着流光与众人道了个万福:“这便是我家的大小姐了!” 天机府一向超然物外,寻常官员都摸不到奉承的路径。此时找到机会,自然一个比一个起劲。况且流光本就生得天姿国色,众人吹嘘起来更加水到渠成。一时间夸赞之词纷纷扬扬,满庭皆是,隐隐有压过之前喜讯的势头。 池意和也认出了这天机府的新任大小姐,看着阑风一脸的痴呆,心中警铃大作。 只是她毕竟还有些分寸,不敢十分表现出来,于是去看姑母脸色。 池瑶却哪里还顾得上理她——自林洛发声之后,她身边的丈夫便丢了魂似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瞧着那百花村的野丫头。 “冤孽,万幸那贱人生下的是个女儿!”池瑶气苦难当,心头又有些隐约的庆幸。 萧赋之前只顾着与众下属热闹,并未去留意女宾席。此时乍然见到流光,又听到林洛自称是他的女儿,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感慨,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当年他囚禁了身怀六甲的辛簌,出门回来后却芳踪渺渺,拷问了璇珠阁的仆役才知道他心爱的簌儿逃回了百花村。 许久之后他才打探到辛簌在逃跑途中动了胎气,回村后便一尸两命。他大怒之下迁怒于璇珠阁的仆役,将服侍过辛簌的下人全都处死,一个不留。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天机主人的喜事果然不同寻常,值得大家共贺一杯。” 官员们见这横空出世的大小姐容貌殊丽,也有想起当年惊鸿一瞥的百花村花圣的,记起当年那段旧事,暗自叹息着饮了酒水,不知其中落下了多少故事。 阑风终于挣脱了母亲的手,跑去与流光相会。 他要告诉流光这些天他有多思念她,他翻遍了憩黠居的话本子也没找到解相思的良策。 他要告诉流光不要听信母亲随口之词,他对池意和只有兄妹之情,永远走不到一处。 …… 但他却被一个青色人影拦住了:“阑风公子,请顾及一下夫人的脸面。” 他认得那是母亲身边最得力的大丫头青绫。 就那么犹疑了一下,润雨已经站了起来。 只见他款款而行,走到林洛面前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头。 林洛一愣,忙闪避到一边:“大公子何以行如此大礼?” “小侄不才,前不久与大小姐偶遇,一见倾心。”润雨面色温润,“彼时并不知道流光小姐来自天机府,今日得知,才知前缘天定,望天机主人成全。” 流光万万想不到润雨会当庭求婚。她一边觉得他唐突了些,一边又觉得心中如塞满了蜜糖一般,甜得发齁。 林洛原本想着若是萧赋有脸提婚事他自是要狠狠奚落一番的,如今看看润雨神色,又瞧瞧流光模样,一颗心顿时凉了下去。 “大公子这样贸然提亲,是不是太过随意了些?” 润雨原本想的是趁热打铁,趁着堂上有不少人知道婚约之事,叫林洛无法推搪。 第36页 但仔细一想,这也的确是个错处,林洛不算苛刻。 “大侄子急什么呀!今日喜事一桩接一桩,老夫都已经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且再等等,城主府也好再热闹一回啊!” 萧篆留意到阑风失魂落魄之色,深觉润雨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便出声解围。 池瑶难得地同萧篆想到了一处,缘由却殊为不同。她以为流光也是丈夫在外的孽种,因此她固然厌恶润雨,却不能让城主府担上□□的恶名。 萧赋倒是十分愿意促成这桩婚事,但此事须是勉强不来的。 池意和自然巴不得流光赶紧同润雨成了亲,也好叫阑风死心。她最讨厌的这二人就让他们一对儿过去罢! 可惜没有她说话的余地。 无人声援,润雨只能作罢。 众人察言观色,将话题扯过一边。 于是宴客厅重又熙熙攘攘起来。 第18章 簪与昙 这日城主寿宴一直延续到未时,客人们才三三两两地告辞。 照惯例,丰笙等官员内眷还需在宴后同城主夫人在花园中小聚叙话,以示亲近之意。 因着天机府与城主府的微妙关系,往常丰笙都是托词远避的。但今日池瑶夫人却格外热切,宴会甫一散场她便拉着丰笙的手不放。于是丰笙便只好携着流光一道进了城主府的后宅。 池瑶自有她的意图。一则流光究竟是如何出生又是如何进了天机府的,她尚且心存疑惑;二则丰笙也多了个来路不明的女儿,她想起当年收养润雨旧事,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感。 丰笙也不是个傻的,约莫能揣测到一二。她固然不愿与她周旋,且也并不畏惧于城主府。因此在一众夫人的簇拥下边说边笑坐下,倒是颇为和谐。 原本该是漩涡中心的流光一时间却冷了下来。润雨当众提亲固然令她惊喜,但她爹竟然未当场回绝更叫她心生浮念。原来当日牡丹虽同她说了辛簌与林洛旧情,却并未将池瑶毒害她母亲以及婚约之事提及。以她原本料想,城主当年夺人所爱之事着实叫人不齿,润雨父债子还也是应当,因此对她二人之事并未报太大希望。却不想看林洛意思此事大有可为,润雨欠缺的只是应有的态度。 这怎不叫她欣喜若狂? 如若说她之前对润雨的情意只有五分,这一路从宴客厅到花园,她低着头慢慢地想,这份情义竟涨到了八分。 池意和已经散去了方才的喜怒,在旁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流光。 方才宴会上的大起大落令她一下子沉稳了许多。她自幼丧母,是在将军府满府的骄纵之下长大的。但这半年时光教她懂得了并不是所有东西都是唾手可得的,有些还需要她去争。 然而使用蛮力去争的效果并不好。譬如处置流光一事,非但没得到姑母的支持,还使得阑风越加厌恶自己。 于是她学会了忍气吞声。 这会儿流光一时忧一时喜的神色落在她眼里,令她又妒又恨。 妒的是她所倾心的人正好是倾心于她的。 恨的是阑风有眼不识珠,非要喜欢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没想到流光妹妹原来是天机府的小姐,怪不得天生灵秀不凡呢!” 流光正心神不属地观赏一池残荷。城主大人为了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特地命人将满池子的枯荷留着,待初春才可清理。然而流光却并不识得如斯风雅,她在分辨其中是否有珍奇品种。 “啊?你说什么?”流光没听真,她想不到池意和会特意赶过来恭维她。以她对池意和的了解,不奚落她算是客气了。 池意和顿时有些恼怒,她只当流光是惺惺作态:“前些日子是我的不对,当日一时冲动将妹妹推了一把,又弃你而去……” “哦,这事我早忘了。” 流光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她是真无所谓,此后发生的事情一桩比一桩令人记忆深刻,哪里还顾得上这个。 池意和却不信,她欺负了人尚且耿耿于怀,被欺负的岂会说忘就忘?因此她在肚子暗骂了一句“虚伪”,又满脸堆笑道:“不如我带你去找润雨?” 流光终于认认真真地瞧了眼她。 “你别笑成这样,瘆的慌。”流光眨眨眼,往水里扔了粒石子,瞧着那一圈圈扩散的涟漪,“你会这么好心?” 池意和轻吁了口气,垮下脸:“你想怎么样啊?笑也不行?” “哎,你这样就对了。”流光拍掉手上的泥,轻笑出声,“咱们关系本就不怎么样,还是实在一些来得好。说吧,你打的什么主意?” “我能有什么主意?我原本以为你看上了阑风,所以才处处针对你。早知道你喜欢的是润雨,我还费那事干嘛?” 流光脸上一红,口中嘟囔道:“谁喜欢他了?” “啧,你这么说就算了。我是看你进府一趟不容易,所以才想着成全你。” 这话说得流光颇为心动。 她此番进府本就想同润雨说两句话,但来了才发现自己想简单了。况且经过宴上提亲之事,她更不能毫无顾忌地去找他了。 “你怎么知道他现在何处?且我是丰姨带进来的,一会儿不见了我她就该着急了。” 第37页 “你放心,我去跟天机夫人说想带你到处逛逛。至于润雨,这会儿除了璇珠阁他还能有第二个去处?” “他不用随着城主应酬男宾?” 池意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以为我姑母会给他这个机会?” 流光默默低了头,有一丝丝心疼的感觉。 丰笙虽觉得池意和与流光热络得有些突然,但想来两个女孩子一会儿别扭一会儿亲热倒也正常,于是叮嘱了两句也就随他们去了。 流光同池意和走了一段,忽然想起一事,忙吩咐了天机府的侍女几句。 过了会儿,二人走到九宫林边的时候,池意和便看到那侍女提着个青缎子包袱匆匆地来了。 “什么东西?” “上回借了闰儿哥哥的一件物事,趁着这回还他。” “哟,闰儿哥哥,叫得好生亲热。” “怎么地,听不惯啊?有本事再将我扔这儿啊!” “岂敢啊,你如今是天机府的大小姐,我们区区将军府可得罪不起!” “得罪不起就好,这回该我推回来了!” “哎哟,死丫头还真推!” …….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穿过了九宫林,璇珠阁的竹林就在眼前。 池意和笑嘻嘻地望了眼璇珠阁方向,掐了把流光的脸:“去吧,你的情郎可就在那里呢!” 流光被她掐的脸上生疼,心中却止不住地欢喜,当下也不去理她,径直走了。 池意和看着流光越走越远,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她忽然想起小时候从婆子们嘴里听说过的一桩旧事,好像姑姑最忌讳的那个人原本就住在此处。 后来那人不见了,过了几年,就换润雨那个倒霉蛋住进来了。 如今看样子她最忌讳的这个也将住进来了呢。 如此一想,池意和就笑得更开心了。 流光当然也很开心。 这是她第二次造访璇珠阁,心境全然不同。 彼时是在暗夜中,一身狼狈,满心惊惶。 此刻天朗气清,九宫林已在身后,面前的是苍翠依然的竹林。游目四顾,一切都美好得无可挑剔,就连璇珠阁那块匾她都看着十分亲切。 流光快步走到院前,想了想又停下来,细细整理一番,这才提手叩门。 陈旧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流光一怔,随即面色通红,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开门的竟是润雨。 乍见盛装到访的流光,润雨也楞了一下。他午间求婚不成,宴后便怏怏地回了璇珠阁,倒是金锞还留在前院帮忙。 “大小姐怎么来了?” 他朝她身后望了望,没看见什么人,不由奇怪起来。 “带我来的人已经走了。你也知道的,府上这九宫林不易走。”流光忙解释道,听他语气又有些委屈,“我以为你还是闰儿哥哥,而我还是小流儿。” “今非昔比,你我虽有婚约,但天机主人显然不甚看得上我这个被冷落的庶子。”润雨深深看了她一眼,将她往屋内带。 “婚约?”流光这才有些明白过来,“所以你是为了婚约才求的婚?” “是,也不是。” 流光又混沌起来。她低着头慢慢走着,思索着这是与不是之间的奥妙。润雨却已在书房门口站住了,流光眼睛看着地,冷不防便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润雨顺势揽住她,轻笑了一声:“你是真不懂吗?” 流光抬头瞧着润雨的眼睛,那样深沉的目光,深不见底,但满含的情意浓得好似要溢了出来,将她沉溺在里面。 “我……我不懂……” 嘴里说着,声音却越来越低不可闻,脸色也越来越娇艳,仿若春日的一朵初初绽放的桃花,又如同清晨天边的一抹红霞,艳色逼人。 “真不懂?” 温香软玉在怀,任是再君子再冷静,润雨也开始心猿意马起来。他注视着流光一汪春水般的秀目,慢慢贴近。 “这样呢?” 流光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想要说些什么,却再也没机会说出口。 秋意浓浓的璇珠阁中春光满溢。 “啪!” 一声陶瓷的碎裂声打破了满院的春色,把在一边吃草的阿魇也吸引了过来。 流光带进来的包裹原本一直提在手上,此时情动手软,不经意间便落地了地上。 “那是什么?”润雨匀了匀气息,柔声问道。 一地的碎瓷和泥土,中间是一株高不及两尺的植株,宽大的叶子底下缀着一个个玲珑的花苞。 “这是百花村培育的袖珍昙花,我特意带进来送给你的。”流光满脸羞涩,不敢抬头看润雨,“一时之间忘了……” 润雨叹了一声,将她紧紧拥住:“傻流儿,能见到你的面我便心满意足了,何必冒险带这个?” “你不喜欢?” “自然是喜欢的。但你我名分未定,若因此惹得天机主人不快,岂不是害了你?” “爹爹自知对我有愧,一向千依百顺。”流光瞧着慢慢靠过来的阿魇,弯腰摸了摸它。阿魇也还记得这个姑娘,朝着她欢快地叫了一声。 第38页 “若是他知道我对你……只要你是真心的,他必会应允的。”说到最后,声音早如蚊蚋一般低不可闻。 润雨听后在一旁默不作声,流光抬头看他,不由吃了一惊。只见他面色凝重,一脸的落寞。 “我若是阑风,娶你为妻便可显示十足的真心。然而我如今这身份,天机主人只会以为我别有所图,又如何来证明我的真心呢?” 流光心下一痛。她何曾见过润雨这幅模样? 她不假思索地伸手从头上拔下发簪,递到润雨手中:“牡丹姑姑说这是我娘的遗物,想来爹爹看到你拿着这个便能知道我的心意。日后你再去提亲,他念在我娘的凄苦之处,必不会为难与你。“ 润雨低下头,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荧光闪闪的簪子,良久不语。 过了会儿,他取下自己的碧玉簪,珍而重之地替流光挽上秀发,又将流光的簪子簪到自己头上:“这是我第二次帮你挽发啦……等你我成婚之后,我便能每日替你画眉梳妆了。” 流光不知怎么地便想到了昔日在憩黠居话本子上看到的情节,不由越发面红心跳起来。润雨见面前人儿眼似秋波含情,面如春月蒙晕,吐气如兰,娇喘微微,教人如何把持得住? 情人之间的喃喃低语,轻得连隔墙的阿魇都听不见。璇珠阁外的竹林却好似听到了,飒飒地舞动着,将消息传入了九宫林。那林中流动的风,携带着鸟儿的鸣叫声,远远地飞出了城墙,吹到了遥远的地方。 第19章 莫须有 入夜的城主府仍是一片灯火通明。 池瑶的上房中宾客早已散去,只留下羞答答的池意和在同她商议婚事。过不多时,池意和也起身准备告辞。 池瑶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一只手拨着手炉里的炭火,她仍在想着白天见到的流光。 池意和刚走到门边,门外忽然闯进来个穿黄衫子的丫鬟。她隐约记得这是在外间此后的缃缎,不知怎么就进门来了。 不知缃缎在池瑶耳边说了什么,只见池瑶怒气冲冲地将手炉甩翻在地上,快步走到池意和跟前,狠甩了她一个巴掌。 池意和一脚都快跨出门了,忽然听见“咣当”一声,随后就是一个令她眼冒金星的耳光。 她不可置信地捂着半边脸看池瑶,痛哭道:“姑姑,这是怎么了?侄女儿又做错了什么?” “做错了什么?你把辛簌那贱人的孽种带哪儿去了?” 池意和一时没回过神来,又听见她姑母大声骂道:“那骚蹄子同她娘一个贱样,勾引完了这个又勾引那个,连亲哥哥也不放过!” “你是说流光?她不是天机府的女儿吗?” “我呸!”池瑶重重唾了一口,“林洛被辛簌那贱人迷昏了头,甘愿做个绿头乌龟,来充当那死丫头的便宜爹,还当别人不知道!” “还有你!”池瑶拿指头使劲戳了戳池意和的脑袋:“你被猪油迷了心么?存心引着那丫头去勾搭润雨!若是二人做下什么不才的事来,那就是兄妹□□!我堂堂城主府还要不要脸了!” “那不是正合了姑母的意么!”池意和被戳得狠了,也不管不顾地嚷起来,“姑母不是最担心璇珠阁那个来抢表哥的位子吗?一个□□的贱种合该被赶出府去!反正两个都是贱种,有什么好在意的!” “你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还不是担心阑风对那丫头念念不忘坏了你的好事?你要知道,即便没有这个,将来也会有别个,我大荒城的少城主难道守着你一个人过日子?” “姑母说这话时怎么不想想自己?” “表小姐……” 一旁的缃缎有些看不下去了,这姑侄二人吵得不可开交,怕是连院外都听见了。 “啪!”一声“表小姐”才刚出口,缃缎脸上就挨了一记。 “你这贱婢,若非你嚼舌根,姑母又岂会气成这样!” 那边池瑶已被她气得快说不出话来,只颤颤巍巍地拿手指着她:“还没嫁进来呢,就连我房里的丫头都打了?” 青绫刚好从外边回来,见状大吃一惊,忙赶上来扶住池瑶,劝道:“夫人且宽宽心,自家骨肉……”又转头对池意和道,“方才奴婢在门口看到舅老爷了,问表小姐怎么还没出去呢?” 池意和如梦初醒,忙慌不迭地走了。 过了阵子,萧赋便回来了。 他今日在妻子的授意下办完了两桩大事,虽不是十分情愿,但也觉放下了一块大石,因此晚间便多饮了些。 这时回了房他丝毫不曾注意到池瑶满脸的不豫,醉眼却瞧见了难得进房伺候的缃缎,老毛病发作起来,便同她调笑了几句。 “老爷今日见到了故人的女儿,似乎有些春心荡漾啊?” “啊?哦,你是说阿簌的女儿,长得着实像极了她母亲,又一个国色!” “要么你悄悄地抢回城主府做个妾侍,也不枉了你十几年的惦念啊!” 萧赋这才觉出不对味来,撇下缃缎笑道:“阿簌都故去这么久了,你吃的哪门子陈年老醋?” “不过……她与润雨的婚事……” 第39页 “爹,帮我劝劝母亲,我不娶意和,我只想娶流光!天机府同将军府身份相当……” 阑风不知道在门外站了多久,这时忽然掀帘子走了进来。 “住口!今日你们一个个的是想气死我么!” “哦,那丫头叫流光?”萧赋瞅了一眼他的小儿子,无奈道,“我知道那孩子很好,但你将来是要继承城主府的,你大哥与她本就有婚约,此事你就放下吧!” “我把世子之位让给大哥!我只要流光!流光心里也有我!” “什么?”萧赋目瞪口呆,“什么时候的事?那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你做梦!你把位子让了出去也没法娶!她是你的亲妹妹!” 池瑶骂完了儿子,又转头骂萧赋:“黄汤灌多了?连自己留下的孽种都不记得了?” 萧赋觉得自己脑子都要炸了,他竟不知自己何时多了个女儿? “你装什么傻,她不就是当年你跟辛簌那贱人的贱种么!还打量我不知道呢!” “你知道?哈,原来是你!我说阿簌怎么就悄悄地走了,原来是你!” “我知道又如何?你能背着我偷人,我就不能背着你把人赶出去?” “你好狠的心,她身怀六甲……” “她若不是怀了孽种我还不赶她呢!” …… 二人吵得不可开交,阑风在一边看着听着,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原来她竟是自己的亲妹妹,对自己的妹妹心生爱意,这是怎样的悲哀? 他猛然记起白天润雨的求婚,还有方才在门外听到的零碎片段。 想到这里,阑风赶紧转身朝璇珠阁跑去。 此时的璇珠阁自然一如既往地安静,听得见竹叶被风吹动的簌簌声,还有晚归小鸟的扑翅声。 润雨还没睡下——他一向睡得晚,所以此刻他正在花圃边拿着树枝逗一样没睡的阿魇。 阑风进去时就看到了这样一副静谧安适的画面——事实上,璇珠阁从来就没什么吵闹的时候。 “最近你来得有些频繁啊?” 润雨转头看他,脸上带着恬淡的微笑。 阑风尴尬地笑了笑,左右顾盼了一番:“流光……来过这儿?” “怎么,你很关心你未来的嫂子?” “你……”阑风不禁气结,“我是好意来告诉你,她是我们的亲妹妹,你不用心存幻想了。” “嗯,如此甚好,你就好好地娶了池意和,别对她心存幻想。” 润雨好笑地看着他瞠目结舌的模样,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我的好弟弟,不管她是谁,总之我娶定了她。” “你这是□□!”阑风勃然大怒,他素来敬重这个哥哥,从未想过他会有如此厚颜的一面。 “谁告诉你的?你那个高贵的母亲?”润雨丝毫不为所动,“她说什么你信什么?” 阑风定神想了想方才之事,母亲虽言之凿凿,但父亲好似并未承认。他心中浮起一丝窃喜,看来事情并不如他想的这么糟糕。 润雨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神色,微笑道:“她即便不是你的亲妹妹,也是你的亲嫂子,你别是不知道她与我有婚约在先吧?” “哥哥,只要你把流光让给我,我别的什么都可以不要。” “哦?你有什么可让给我的?你的亲娘?还是你的未婚妻子?” “世子之位!只要你想,我可以……” 润雨摆手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说话之前,先过过脑子。我前几日就同你说过,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不了主。” “可是流光喜欢的是我!” “哦?是吗?”润雨伸手取下头上的簪子,放在眼前细细端详,“我的未婚妻喜欢她的小叔子,这可真让人犯愁呢!” 莹润的发簪映着廊下的烛光,在润雨手中划出一道绚丽的七彩光线。阑风被光线闪到,眯了眯眼,这才看清他手上的簪子正是流光平日所戴。 “你这是哪来的?” “自然是我的未婚妻送的。怎么,她并没有送给你什么吗?” 嫉妒,恼怒,怨恨,失落,各种情绪瞬间充溢了阑风的满身满心。他控制不住地去夺取润雨手中的簪子,好像那簪子就是流光本人,他若是把簪子抢到了手,流光也就能重回他身边了似的。 润雨冷冷一笑,缩手避过。尖利的簪头在阑风掌心划过,顿时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伤痕的刺痛和内心的酸楚令阑风双眉紧皱,他握紧了手掌,眼中流露出哀求:“哥哥,求你让我最后一次,我真的不能没有流光!” 润雨直视着阑风,眼中跳跃着灯笼的火光。 “对不住,这回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了。”说完这句,他叹了口气,转身朝卧室走去,“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金锞,替我送送二公子。” 躲在门边查看了许久的金锞轻快地应了声,跑出来对阑风道:“二公子,请!” 阑风置若未闻,怔怔地看着润雨的背影。他背着手,那根簪子的余光勾着阑风的目光,直至它跟着润雨那被风吹起的衣角一道没入漆黑的转角中。 第40页 “二公子,走罢?”金锞又催促了一遍。 阑风失魂落魄地挪动着双腿,心里眼里全是流光的一颦一笑。 “她怎么会把簪子送给润雨的?她是不是不懂这什么意思?她怎么可能忽然喜欢上了别人?” “二公子这就不懂了,女人并不会因为该喜欢谁就去喜欢谁。她要是喜欢一个人,那必定是毫无缘由的。” “那你说,流光是真的喜欢润雨吗?”阑风喃喃道。他此时迫切需要一个人告诉他流光只是因了婚约而接近润雨,流光心里还是有他的。 “咳咳。”金锞咳嗽了两声,为难道,“有些话小人不知道该不该说,毕竟天机府这样的地方,他们家大小姐的清誉着实要紧。” 阑风瞟了他一眼,从荷包中摸出一块碎银递给金锞。 金锞十分不好意思地接了,又道:“二公子也不是外人,小人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今日流光小姐来了璇珠阁,同我家公子两个人在书房待了好一阵子。她出门的时候刚好被我撞见,还落下根衣带......” “衣带……” “可不是吗?还是我家公子亲自捡了给她系上的,两个人那黏糊糊的模样,着实让人脸红心跳。唉咳咳,公子们为她神魂颠倒也不奇怪,流光小姐那美貌,天仙也不过如此了。啊,不对,天仙少了许多人气,流光小姐的容貌,就好似三月里阳光下开的第一朵迎春花,晃得人睁不开眼…….” 金锞絮絮叨叨地说了半日,却不知阑风早已痴了。 他的心好似被那根簪子一道又一道地划过,早已鲜血淋漓,破碎得不成样子。 他举起手,借着昏暗的月光凝视着掌心那道伤痕。 血早已止住,只余下一条暗红色的痕迹。他紧紧地攥住,好像想要抓住什么。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连这凄清的夜色,也从他的指缝间溜了过去。 第20章 儿女情长 润雨回了卧房却并没有马上睡下,他坐在灯下,拿着流光的簪子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把玩。 过了阵子,他又起身在箱笼里边摸索一阵,取出卷画轴展开。 那画上二人并肩而立,双手交握,眉目传情。男子风流倜傥,正是年轻时的大荒城主;女子婉转娇媚,面目轮廓与润雨有七分相似。 “这画你是从史库偷出来的?” 游彦不知何时已进了房,探着脑袋在润雨背后瞧画。 “你是鬼么?这么悄无声息的。” 游彦不理他,又使劲朝画瞅了几眼:“不对,这是你临摹的。你父亲对这些风流旧事避讳得紧,你怎么瞧见这画的?” “同你无关。” 润雨冷冷看了他一眼,道:“说罢,又有何事?” “啧,你刚气走了亲弟弟,又想赶走干弟弟么?”游彦早见惯了他的冷淡,毫不在意,“我说,方才金锞对阑风说的可是真的?你同小葡萄……” 润雨瞧着他一脸的猥琐,知道他又往歪处着眼了,不由鄙夷道:“你到别人都跟你似的,见到个姑娘就往下三路想么?” “没有就好,虽说你是想娶她,但天机主人可还没答应。” “我有这个,还怕他不答应?”润雨晃了晃簪子。 游彦一眼就认出了这根簪子,由衷地竖了竖大拇指:“好本事。” 二人说了阵闲话,无非是城内城外发生的一些琐事,他们母亲近日的起居心绪。 游彦临走时忽然想起来什么事,说道:“毕竟你是干娘唯一的亲生儿子,待你与小葡萄的事定下来后,带她去拜见一下干娘吧!” “母亲未必想看到我吧?”润雨淡然道,目光中却隐含着苦涩与伤感,“我对她而言,是耻辱,是痛苦。这十几年来,她都对我闭门不见,所有的事项,都通过你的口来交代。在她心里,我虽是她的亲子,却还不如你这个养子。” “干娘虽不肯见你,她心里还是疼你的。”游彦叹了口气。他与干娘相处了十几年,远比润雨更明了她的心事,“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她起初不见你,是怕你年幼伤神,如此无法在城主府好好待下去;后来不见你,是因为觉得这些年对你多有亏欠,不知如何面对。” “她是舍不得我离开这满门富贵?”润雨自嘲地笑了笑,“可她哪里知道,我宁可不要这冷清的富贵,我从小的愿望便是同亲生母亲在一处相依为命……” “你知道什么?若没有这复仇的念头支撑,干娘早已成了一堆枯骨!”游彦正色道,“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这世上之人谁能随心所欲。” “你说得对,没谁能随心所欲。”润雨忽然如被抽干了力气一般,颓坐在床边。他缓缓往后仰倒,将自己的身体平铺在床榻上。 “没谁能随心所欲。” 他仰望着青色丝罗织就的帐顶,好似在告诫自己一般,又重复了一遍。 游彦怜悯地看着他,一双魅人的桃花眼中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变得暗淡而悲伤。 谁又能例外呢? 与此同时,天机府中也正在狂风暴雨。 风暴中心自然是把簪子送给了润雨的流光大小姐。 第41页 傍晚流光回到丰笙身边时,丰笙便发觉了她头上换了个簪子,衣饰也有些凌乱。 她以为流光与池意和关系交好,虽有些责怪流光如此轻率地与人换了簪子,但看她一脸容光焕发,便也不忍心当众发难。 那簪子却是个要紧的物事,晚间用餐的时候,丰笙便想起来同林洛说了。 林洛沉吟了一阵,对流光道:“送别的什么都不要紧,但这根簪子你也知道来历,是万万不能落到外人手里的。” “可是闰儿哥哥同我不是有婚约吗?怎么就是外人了?” 丰笙顿时紧张起来,一把攥住流光的手:“你是不送给了池大小姐吗?又是哪来的闰儿哥哥?” 流光眨眨眼,忽然脸红了起来。她方才脱口而出,倒并没有想太多。如今回过神来,才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十分不知羞耻。 林洛的脸色已经沉得如同雷暴天的乌云。他不愿去责怪才刚熟稔起来的女儿,只能迁怒于妻子。 “还有哪个?不就是闰月出生的萧润雨么?你怎么带的孩子?居然会让她同个男子私下见了面! “这关丰姨什么事!我这么大个人了,有手有脚,丰姨怎么知道我会同池意和去了璇珠阁?况且,况且……” “哦,是池大小姐带你去的璇珠阁?那也是她让你把簪子给的萧润雨?” 流光语塞。她确实有祸水东引的打算,毕竟同丰笙相比,池意和实在算不上什么。而且就算林洛怪责池意和,他也对她无可奈何。没想到她这个爹敏锐若此,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意图。 “我且告诉你,慢说我还没答应你们的婚事。就算答应了,你们这样也是私相授受,不合规矩!” “好了,父女俩有什么好吵的。”丰笙方才有一瞬间的委屈,此时早已消弭不见。 她怜爱地看了会儿流光,回头对林洛道:“城主府当年的确欺人太甚,但婚约毕竟是我们自己定下的。那日夫君说绝不允婚,也实是一时气愤。天机府百年清誉,决不能无故毁约。况且我看那孩子也还不错,生得一表人才,也堪匹配我们家大小姐了。” “最要紧的是……”丰笙挽过流光,将她揽住,“最要紧的是我们的流光也钟情于他,不然也不会贸然送了簪子给他,是不是?” 这个“是不是”却是问的流光。 哪里还用问呢?看看她满面的娇羞便已知道,这个婚约不守也得守了。 “罢了,让他挑个日子过来下聘吧!”林洛重重叹了口气,无奈地揉揉流光的脑袋,“尽快,最好年内就走完三书六礼,明年开春也好办喜事。” “啊?这么快?”流光又惊又喜,惊喜完了又不舍起来,“我还想多陪陪爹和丰姨呢!”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成冤家。若是不早日将你嫁出去,还不知道你会给我惹出什么事来!” 流光顿时像蔫了的花骨朵一般,方才的喜悦消失得无影无踪。 过了会儿,只见她抬起头,一双杏眼中泪光盈盈,抽噎着道:“爹爹若是真的不愿意女儿嫁入城主府,女儿这就去把簪子要回来。” 林洛原本说的便是气话,此时见女儿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心早就化成了水,哪里还气得起来。 丰笙“噗嗤”一声笑了:“大公子虽是个庶子,但总是城主的长子。其他事二公子都占了去,这婚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占了先。” 林洛点点头,闷声道:“我早听说将军府在筹备嫁妆了。今日既宣布了婚讯,日子怕是不会远了。” “爹爹真是太坏了,存心欺负我。” 流光破涕为笑,神色重又明媚起来。 林洛怔怔地瞧着女儿泪水未干的脸颊,好似一朵雨后的桃花,不由低低叹了句:“簌儿,我们的女儿也要出嫁了呢……” 丰笙听得真切,闻言悄悄握住了林洛的手,满含柔情地看了他一眼。林洛想到这十多年来妻子一如既往的包容和脉脉温情,心中一暖,只觉不虚此生。 第21章 事如春梦了无痕 时光总是过得快,匆匆之间,新的一年已拉开帷幕。 城主府的三书六礼已赶在年底前过掉了,为显郑重,聘礼却是萧赋带着润雨亲自送过来的。 林洛心中多有不平——之前折了心爱的女人在那边,这会儿又赔上个女儿,因此席间就相当没好声气。萧赋不知是对辛簌有愧还是对润雨有愧,倒是伏低做小,任林洛冷眼嘲讽,他一径谈笑自若。 到了后来丰笙都十分看不过眼了,从中斡旋,总算使得林洛面色好看了些许。如此周折,一场酒席才算和和气气地结束。 萧赋回了府中却又有另一番头疼。 起初池瑶误以为流光乃萧赋所出,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待萧赋将事情原原本本解释清楚,她又嫌润雨岳家势力太大,将来难免压着阑风。照她的意思,润雨永不娶妻才算是上策,若非要成婚,那娶个平民女子便是再合适不过了。 没想到阴差阳错,那女子竟还是自己儿子带进府的,更与润雨鸳盟暗许。因着这一点,天机府居然也咽下了夺妻之恨,还欢欢喜喜地筹备起婚事来。 第42页 这怎能不让她火冒三丈! 实在是太巧了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贱人生的贱种也是一样的品行,处处勾人!” 原本她若是强行阻挠,这婚事倒也有可商量之处——至少拖上个一年半载,也可徐徐图之。但阑风的纠缠令她头疼万分。 阑风自从知道天机府允婚后便整日吵闹不休,萧赋自是置之不理。不料这小子胆大包天,居然孤身一人去闯天机府,自然每每无功而返,连流光的一根头发都没见着。 此后他便如着了魔一般,时不时地去骚扰璇珠阁,死活要润雨将流光让给他。偶尔遇上来给池瑶请安的池意和,他又百般找茬,故而下人们时常能见到这对未婚夫妻吵得不可开交。 萧赋当年也尝过求而不得的滋味,起初还心有戚戚。时间一长,看着实在是不像,只得命人将他拘禁在风桐院,无事不得外出。 池瑶心疼归心疼,却也怨极了阑风的不争气,心里想着干脆早日令那二人成了婚,也好绝了他的念头。 夫妻俩殊途同归,婚事倒是办得迅速。 萧赋觉得这些年大儿子居住在璇珠阁很是凄清,也不愿意亏待了辛簌的女儿。于是他便想趁这个机会把新房置办在正院附近,顶多离风桐院远些。 池瑶又怎肯让步?她以璇珠阁原本便是辛簌旧居,正适合流光在内怀思其母为由,坚决地驳回了萧赋的提议。为防万一,她先下手为强,将天机府派来量嫁妆尺寸的下人带入璇珠阁, 事已至此,无可转圜,萧赋也只能随她去了。 于是这么一番忙碌,终于迎来了鸡飞狗跳的新年。 大荒城旧例,新春开年,城中属官在家休整至正月十五,十六开始照常公务。 为了酬谢各官员,元宵节当晚,城主会携同夫人在府中开宴,大荒城属官及其夫人子女接在被邀之列。 宴至一半,早已安排好的下人们在厅外湖心燃放起了各色礼花。一时间火树银花,照得整个夜空明如白昼,璀璨辉煌。 众人皆涌至厅前观赏烟花,各个都啧啧称奇,热闹非凡。 就在这热闹之中,被珠翠满头的夫人们围绕着的丰笙忽然眉心一皱:“流光呢?” 此时的流光决计想不起来会有人找她。 早在宴席开始的时候,她就找了个借口偷偷溜了。 那日润雨来府上送聘礼的时候,丰笙身边的一个小丫头神神秘秘地揣了封信前来找她。流光打开一看,竟是城主府中九宫林的详图,不由脸上一热。 小丫头不知就里,她还以为是未来姑爷书信诉相思,她想着送也就送了。若是知道竟是这等要紧的物事,怕也不敢私下传递。 这些时日以来林洛以未婚夫妇不宜见面为由,严防死守。因此尽管润雨多次找机会上门拜访,总被未来岳父大人挡在前厅之外。 如今有了这图,流光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冒险在贺新春之时去瞧瞧润雨,以明了他的心迹。 若是天机府长大的闺秀,哪怕再是心动,怕也不敢抗命。奈何流光自小长于百花村,从会说话时学的便是百花经,并无人教她这等规矩。进入天机府后虽有丰笙耳提命面,但终究时日尚浅,不曾根深蒂固。 循图觅路穿过九宫林,进入璇珠阁自然轻车熟路。 一切都如故友一般熟稔,但一切又分明如此陌生,令她心跳加快,面红耳赤。 阿魇还认得她,看到她进来,便抬头低鸣以示欢迎。流光走过去轻抚了抚它光润的皮毛,低声问道:“你家主子呢?怎么金锞也不在?” 问完后恍然失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阿魇终究是个畜生,如何应答? 却不料那小梅花鹿听完后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转头对着润雨的书房“呦呦“叫了两声。 “你来了?“ 润雨颀长的身影在书房灯光的映衬下更显挺拔。流光点了点头,怕他看不清,又忙道:“是我,你没去宴会吗?” “我若是去了,你岂不是白跑一趟?”润雨低笑道,“况且我觉得你今晚肯定会来的,毕竟你的昙花快开了呢!” 流光见润雨边走边说,转眼已到了她跟前,不由越加脸红起来。低头看时,却见他手上捧着一个荧光灿灿的花盆,里面赫然便是她上回送过来的袖珍昙花。 “这花你还留着吗?竟还配了个如此精美的花盆。” 润雨一手捧花一手牵住她往里走,到了书房将花放下,注视着她道:“我的爱妻送的东西,哪怕是一粒土,都是要珍藏的。” 流光听见“爱妻”二字,不知怎的心慌意乱起来,丝毫不敢抬头看他。正手足无措之时,她忽然瞥见书案上放了许多纸张,好像是些画稿,于是假作去瞧画的样子,朝那边蹭过去。 润雨却快了她一步,抢先把画收到一起。 “胡乱画的,胡乱画的。” 流光不禁有些恼怒,娇嗔着看了他一眼:“还有什么是我见不得的吗?” “自然没有,没有……” “那为什么不让我看?”流光边说边将润雨挤到一边。 那些画正是游彦曾看到过的,如今自然又多了许多。 流光一张张翻看,不觉间竟痴了。 第43页 书案上的画稿显然只是信笔画来,却张张传神。 微笑的流光,害羞的流光,逗着阿魇的流光,青丝垂地的流光......说不尽的娇媚,道不完的柔情。 润雨不知何时已依偎到了她身边,解释道:“璇珠阁清冷,我闲来无事便画些画,这些年倒也成了习惯。只是终究没有名师指点,拙劣得很。” “可是我连这么拙劣的画都不会画,不知道你会不会嫌弃我?” “你不嫌弃璇珠阁的鄙陋,我便不嫌弃你的无才。”润雨嘴角露出一丝顽皮的笑意,将桌面上的画稿一张张收好,放入抽屉。 流光见他纤长的手指一一划过画上她的眉眼,她的腰胸,好似他的手实实在在地摸到了她的脸上,她的身上,又是一阵心如鹿撞。她一边暗暗唾弃自己的不知羞,一边又忍不住顺着他的手指,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他的唇上,他的鼻上…… 流光平时只觉得润雨好似一株雪地里的白梅,令人心生仰慕却又怕太过亲近以至于一身冰。,此刻却因着他唇角那一抹玩味的笑,整个人都生动起来,亲切起来,好似冰雪消弭,天地间都暖融融起来。 真的好想好好摸一摸这张脸,好想亲一亲这张脸。 她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才回过神来,却见润雨已经收拾完了画,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已经伸到他脸上的手指。 “啊,昙花开了!” 金锞在前边没找到他家公子,匆匆回了璇珠阁,刚好撞上昙花绽放。他从未见过如此鲜妍夺目的花朵,顿时惊呼出声,倒是解了流光的困窘。 流光拿到璇珠阁的虽只是株袖珍昙花,比寻常植株要矮上一半不止。但开出来的花却不很小,花朵玲珑剔透,香味更要浓郁几分。 “赏花怎可无酒,公子,我去拿壶酒来。” 金锞拿的正是行聘那天天机府的回礼——百花村酿的果酒。当日林洛虽觉得这门亲结得不甚满意,但女儿终究是嫁定了,于是变把牡丹带过来的几坛果酒作为回礼送给了润雨,也算是娘家的一点念想。 流光原本只想看着润雨喝。但那酒香味太过熟悉,令她想起在百花村度过的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不觉间也同润雨一道共饮起来。 流光在百花村时虽常偷酒喝,酒量却不甚好。几杯下去便面色酡红,有些昏昏然起来。醉里挑灯看花,她瞧一会儿花,又瞧一会儿润雨,叹口气道:“我喜爱昙花,是因为我原本以为这世上最脱俗出尘的非昙花莫数,现在看来,昙花之美岂及闰儿哥哥万一。” 她醉眼朦胧,一双纤若无骨的玉手一会儿摸摸昙花,一会儿又伸过去,想要摸摸润雨脸颊。 润雨也有些醉意,见那手在眼前摇摇晃晃,心中一热,便握在了手里。 “闰儿哥哥干嘛不让我碰你啊?我们不是成婚了么?” 流光迷醉地笑着。在满室扑鼻的香味中,她看到她同她的闰儿哥哥穿着大红色的婚袍,在满室喜烛摇曳中拜了堂,成了婚,入了洞房,喝了交杯酒。 “流儿,你真的不会后悔嫁给我吗?” “嗯?”流光好似忽然清醒了一般,杏眼带水,如星辰般明亮。她认真地摇了摇头,回答道:“不后悔。” 润雨觉得自己的心情化成了一滩糖水,甜腻得无法收拾。就好像长途跋涉的旅人在荒野中喝了一碗又一碗苦涩不堪的咸水之后,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池甘泉。那泉水源源不绝,甜美得令他完完全全地沉溺进去,全然忘记了横亘在其中的许多羁绊。 “上天是公平的,它给了我如此多的不公,今日又将我求之不得的推到了我面前。”润雨将流光紧紧拥住,好似拥着他所有的世界。他的心里,眼里,再也放不下任何别的东西,只有这个醉意嫣然的小女人。 流光看着他的脸,忽然甜甜地笑了。 “闰儿哥哥,那我可以亲你了吧?” 话音刚落,润雨只觉唇上一温,那绵软柔腻的触感如闪电一般瞬间传遍全身。 他好像再也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能任凭流光的气息将他密密缠绕。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甘心投入了蛛网的飞蛾,又好似溺水却不愿呼救的苦行者,明明知道自己陷了进去,明明知道有一万个不应该,偏又无法自拔。 他的心跳越来越剧烈,似乎下一刻就要夺路而出,附骥到身前这个女人的身上。 对,她是个女人,而且是他的女人。 她身上散发着的幽香,与昙花的雅香,还有果酒的芳香,混合成了一种令人迷醉的香味,销魂蚀骨。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热,却又不愿意推开这个女人获得一丝清凉。她明明也很热,在他心里她却好像晚春的一缕风,盛夏的一碗冰,令他难以舍弃,如痴如醉。 书案上的蜡烛在灯罩中“啪”地爆响,烛光暗了暗,跳了跳,又在须臾间明亮了起来。 书案下的人儿青丝委地,肢体交缠,忘却了恨与仇,只剩了爱与情。 还有那铺天盖地无穷无尽的欲。 唯有悠然绽放的昙花无言见证。 第22章 不欢而散 早春时节的风光最是醉人。 如烟般飘逸的柳枝,如雾般柔美的花丛,一切都轻似梦。 第44页 官道上一辆马车在夹道的莺歌燕舞中辚辚驶过,驾车的是个清俊文雅的白衣少年,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车夫。 那少年时而眉头深锁,似有说不完的心事,时而又唇角含笑,令人觉得这春光都逊色几分。 一只莹润如玉的手轻撩起一边的帘子,探出张好似三春花儿的小脸来。只见她左右顾盼一番,抿唇一笑,顿时眉目生辉,见之忘俗。 “流光,好好坐着,马上就到了。” 赶车的少年正是萧润雨。 眼看婚期将近,那日他忽然想起生母的吩咐,思虑再三后修书一封,请求林洛允他带着流光去看望避居山村的母亲。 在信中他无法将来龙去脉说清,只道当年他生母虽绝处逢生,但府中众人皆以为她早已亡故,因此他不打算将此事公诸于众。至于林洛是信还是不信,他却也顾不上了,城主府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天机府多少总有耳闻。 他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却不知道林洛对他母亲的旧事知之甚详。天机主人接信后感慨一番,爽快地应允了他的请求。 为表诚意,也为了掩人耳目,约定之日一到,润雨便亲自赶车去了天机府接流光。 “闰儿哥哥,你说,你母亲会不会……” 同所有初次见父母的姑娘一样,流光一路上把这话问了三四遍。其实润雨心里也没底,但那终究是他母亲,总不能同流光实话实说。 “我觉得你们会投缘的。”润雨低声道,“我娘虽然脾气有些怪,但心是好的。” “你多说点你娘的事吧,我想知道。” “嗯,我娘姓游,村子里的人都叫她游大娘。她平常不爱出门,也不大爱见人,身边只有个服侍了十几年的丫头,叫白芷。“ “我娘自小便生在深宅大院,不谙世事。有回家里宴客,她遇上了误闯后院的城主大人,那时他还只是城主府不得宠的二公子。” “后来有了我,我娘自知犯下大错,羞于启齿。她托信告知城主大人,才知道他从来就没打算娶她。而我外祖父虽然也知道了内情,却不敢携子逼婚,只能为难我娘。” 流光默默思量了会儿,叹道:“伯母真是命苦。” “所以她若是有失礼之处,还请你多多担待。”润雨温言道。 “嗯,但我可先跟你说好了,要是你娘实在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喜欢她的。”流光干脆爬出来坐到了润雨身边,“我可不是那些贤良淑德的千金小姐。我从小便只知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润雨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刮她鼻子:“我知道,流光女侠。” 流光自己也觉得幼稚,跟着笑了起来。笑了半晌,她轻轻依偎着润雨,那如雨后草原般清新的气息令她安心:“你也不许欺负我,我都是你的人了……”说到后半句,她想到那晚醒来后情形,顿时面如红霞,声音如蚊蚋一般低不可闻。 润雨此时正有些心猿意马,面对着她时他好像越来越难以自持了。指尖那滑腻的触感好似一直滑到了心里,眼神便有些发虚,不敢看她。 “你看,那处村落便是我娘住的地方,她在这里十几年了,从未踏出一步。” 那是一个藏在山窝里边的小小村庄,景致却是极好。村子的南边依着烟波浩渺的湖水,北边靠着巍峨耸立的山峦,不似人间,倒像是神仙地。 湖水悠悠荡荡一望无际,极目远眺,天尽头尚有淡淡的山峰影子。 “那山峰轮廓倒是眼熟,好像是芳华岭的主峰落霞峰的模样。” 润雨将她扶下车来,引着她往一处院落走去:“不错,这湖的对岸就是百花村了。” “啊!那就是聚芳水境了?”流光惊喜万分,“我小时候天天对着聚芳水境,却从来不知道湖的对面还有人家!” “傻丫头,这湖何止千倾万顷,怎么可能都叫聚芳水境。这边的湖面属里秀村所有,所以被称为里秀湖,百花村那边的才是聚芳水境。” 这时迎面有渔民提着渔具过来,见村里来了个陌生女子,不由好奇地打量了几眼。 流光也不恼,对着他微笑点头,又偏脸问润雨:“湖里还有人打鱼的么?那我怎么从没见有人在聚芳水境打鱼?” 流光只顾着说话,没留意润雨已停在了一处院门前。 润雨张了张嘴没回答,却听见院内一声轻哼,一道粗噶刺耳的嗓音道:“这话说得就有些没见识了。聚芳水境暗流众多,寻常渔民哪里敢去?” 流光不由得吓了一跳,却见润雨好像比她更是吃惊,口中喃喃道:“娘?” 竹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白发妇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 “夫人,天还这样冷,你怎么就出来了?” 院子后面的房内走出个打扮利落的妇人,看着四十许的模样。她手上端着个托盘,急急忙忙赶到游氏身边。 “闰哥儿,你来了!”那妇人便是白芷了,她看到润雨眼睛一亮,“阿彦说你今日要来,夫人便早早地在院子里等着了!” 润雨恍若未闻,只是痴痴地瞧着那个略有些佝偻的身影,喉中哽咽,过了片刻才勉强发出声来。 第45页 “娘,您……您头发怎么都这么白了?” “我的闰儿都要娶妻了,为娘的头发岂还有不白的道理?” “您终于肯见我了?” “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那些仇恨也不能一直迁怒于你。你同我一样,都是这世上的可怜人。” 流光更是呆了,她从未见过如此集苍老和美貌于一身的女子。 苍苍白发也掩盖不住那绝俗的容颜,反倒显出别样风姿。 “你便是闰儿未过门的妻子吧,过来我瞧瞧。”母子俩说了会儿话,游氏才好像刚刚看到流光。 那双媚色天成的眼睛,目光清清泠泠,看得流光有些发寒。她祈求地看了眼润雨,他点点头,握住了她的手。 “娘,这就是流光,阿彦应是同你说过了的。” “嗯,果然同她母亲十分相像。” 流光心头一喜,忙道:“伯母见过我娘?” “何止见过!” 游氏像是想起了什么,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笑,“闰儿,白芷,扶我进屋去吧,坐久了冷。” “是。”润雨忙松开流光,白芷也跟过去搀扶。 流光这才发现她的两条腿有些软软的,使不上劲。 “你大概在想,这老怪物不但说话难听,还是个残废。” 游氏忽然笑了几声,那笑声犹如半夜的老鸹叫一般,突兀而又诡异。 “母亲,你又何必为难她?” “怎么,心疼了?” 游氏转头盯着流光,“你看,我的闰儿都生气了呢!这十几年来,无论我怎么骂他,他都从来不会还句嘴。今天我不过说了一句话,他就不高兴了。” “闰儿哥哥,伯母说话直接了些,我没放在心上。”流光瞥见一边搁着的双拐,伸手拿起来笑道,“我自小便没了生母,闰儿哥哥的母亲便是我的母亲,女儿怎会为句话生母亲的气。” “别动!”游氏见流光拿着她的拐棍,扑过来抢夺,“我的东西,绝对不许外人动一下!” 那拐棍以枣木制成,虽然十分光滑,却在扶手附近保留了一小节枝杈,想来是挂东西的。游氏猝然抢夺,那枝杈便勾到了流光衣裙,“嘶”的一声,一件新裁制的春装被划开了一道硕大的口子。 “这……” 变生突然,润雨目瞪口呆地看着发狂一般的母亲,又心疼不知所措的流光。 “母亲?”游氏桀桀冷笑了一阵,“我哪里配做你的母亲?” “既然如此,我便走了,闰儿哥哥,我们有言在先,你莫忘了。” 流光心里虽然爱极了润雨,也打算忍一时风平浪静。但她不傻,游氏分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接纳她,那么她又何必留下来自取其辱。 “流光!” 润雨心中气苦。这许多年来他都与母亲未曾谋面,如今若是乍然离开,下回母亲想必又会闭门拒之。 但流光这样愤而出走,又让他担心不已。 “白姐姐,你照看着我娘,我去去就回。” “闰儿,娘快要死了……闰儿,你不要娘了吗?” “唉,闰哥儿,夫人晕过去了!” 润雨的脚才刚刚跨过门槛,闻言只得艰难地收了回来。他痛苦地望了望门外,流光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一同消失的,还有他们来时的马车。 “流光,对不起。” 春风和煦地吹进了这个小小院落,暖洋洋的,却吹得他心如刀割。 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牵挂。 第23章 偶遇失意人 里秀村是一座少有人出入的小村子,村民打鱼种地,织布缝衣,素来与世无争。 也就临河那处的小院子有些特殊,但进出的人也是数得着的。 这天早上,村民们看着游大娘的儿子欢欢喜喜地带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进了院子,心里纷纷猜测是不是要办喜事了。这猜测还没传过几户人家,却又有人看到那姑娘一个人气呼呼地赶着马车出了村子。 不多会儿,各种各样的说法便迅速传播开来,令这小小的村子平白添了许多热闹。 但那座院子里的人一点也不需要这份热闹。 流光走了,也带走了润雨的所有心神。游氏其实只是假晕,润雨一回了房她便醒了,却仍躺在榻上拽着儿子的手。 其实即便她不拽着润雨,他也未必就走。 “闰儿,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那姑娘了。她的确生得十分好看,可好看的姑娘那么多,将来你做了城主,何愁还没有娇妻美眷?“ “娘,这是你一手安排的。”润雨皱了皱眉,无奈道,“你让游彦勾着阑风去百花村,便算计到了阑风会将她带进城主府。我同她相识虽是偶然,但即便没有那次偶然,你也会想办法把她送到我面前来的不是吗?” “可是我没叫你真的喜欢上她!”游氏遽然从床上坐起,指尖用力,狠狠掐住儿子的手,好像那手便是她仇恨的根源一般。 “那种女人生的孩子,你为什么要喜欢!她跟她娘一样,生了一张招蜂惹蝶的脸。若非为了借助天机府的势力,我绝不许你同她沾上任何关系!” 第46页 “我又何尝愿意违背您?从见她第一面起,我就告诉自己,她只是个工具,我绝不能对一个工具生了情。但她是那么好,她吸引我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温暖。娘,您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真的太冷了,我经常梦见我困在一个冰窟中,冻得快要死过去也没人来救我。” “你是在怪我么?”游氏沉默了会儿,抬起头,一张苍白的脸上嵌着双幽深的眼睛,“我又何尝愿意你跟着那毒妇走,我是逼不得已。” “闰哥儿,夫人那时候自身难保,又怎能让你过上平安喜乐的日子?”白芷在旁插嘴道,“夫人这些年苦心经营,不都是为了你吗?你可不能忘恩负义。” “可是我若是辜负了流儿的一片真心,不也是忘恩负义么?” “你给我滚!”游氏双眼通红,狠狠甩了儿子一巴掌,“我这十几年含辛茹苦为你筹谋,她又为你做了什么?你竟敢拿她同我相提并论!” “闰哥儿,你先出去吧!夫人这些年旧疾复发,动不得气。” 润雨看了看白芷,望见她眼中满满的担忧,只得退出卧室。在关上门的一瞬间,他又深深看了母亲一眼,她面上似乎满是挣扎矛盾。但在他注意到的那一瞬间,她又移开了目光,好似那只是他的错觉。 润雨烦闷不已,干脆出了门去里秀湖边散心。 正是阳春三月,湖水丰盈。湖面上波光粼粼,倒映着山峦白云,风光美不胜收。 饶是心绪郁燥,润雨也被这样的景致所触动,长长吐出口闷气。 他想起湖的那边便是流光从小生长的百花村。他虽从未踏入过一步,但也颇为向往。如此明媚的春光里,那边想必早已是芳香满园,繁花遍布了吧! 若是当年游彦没有潜入百花村,若是他能及时阻止母亲的谋划,那个天真率直的小姑娘,此刻想必还在湖的对面生活得无忧无虑。 若是时光能倒流,他宁愿错过她,也不愿她沾染这尘世的肮脏。 他忽然理解了当年先花圣的选择,她实在是太心疼她刚出生的女儿,才会下令封闭百花村。 她只想要自己的孩子平安到老。 但人终究逃不过宿命。 润雨伸出双手,那双手骨节匀称,白净修长。他怔怔地看着,喃喃自语:“我是罪魁祸首。” “这是真后悔了啊?” 游彦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他坐在湖堤边,漫不经心地道:“我是干娘养大的,没有干娘就没有我。因此明知道有些事不对,我也从不违抗,毕竟这世上除了干娘,我谁也不亏欠。” “你真的不亏欠吗?流光呢?” 游彦哽了一下,随即笑道:“你知道吗?年少的时候,我也曾不顾一切地爱上个姑娘,没想到在她身上栽了个大跟头。从此我就告诉自己,女人都是骗子,不管美的丑的,全是骗子。” 他摸索着捡了块石头,随手一甩。那石块在湖面上掠过,一连打了四五个水漂才沉下去。 “我说的没错吧?你这么坚忍的性格,不也被小葡萄骗走了真心?” “你不会懂的,你不知道什么是两情相悦。” 游彦站起来拍拍屁股,嗤笑了一声:“这会儿作出付情圣的样子来,有本事去说服干娘啊!” 润雨顿时语塞。 “唉,算了算了,我帮帮你。干娘要的不就是你得到城主之位么,咱们另想法子就是了,何苦赔上小葡萄这么漂亮的儿媳妇。” “我总觉得我娘有什么事瞒着我。”润雨看着游彦没心没肺的样子,忍不住羡慕,“我要是像你一样洒脱就好了。” “别胡思乱想了,干娘这一生命运多舛,脾气古怪点也正常。” 润雨经这一番开解,倒也宽心了些许。是啊,母子之间有什么不能说开的呢? 且说流光负气出走,却也留了个心眼,把马车赶走了。 当初住在百花村时,因着好玩,她也曾与棣棠他们一同赶着村子里的牛车玩耍,便以为自己是会赶车的。不料玩归玩,真赶起车来却殊为不易。那马并不同牛一般老实,流光也没有御马的经验,因此很是费了一番周折才走上正途。 好在从里秀村回城的路只有一条,倒没有迷路之虞。这样磕磕绊绊,与劣马一路上斗智斗勇,到了傍晚时分也进了大荒城。 从早到晚一整天都没吃饭,流光又饿又累,闻见饭馆里飘出的酒肉香便十分忍耐不住。她将马车随意一扔,自己找了家看起来最为豪奢的馆子进去。 这天为了拜见未来的婆母,她特意打扮了一番,头上簪了不少钗环。身上的裙衫虽裂了条口子,却也不甚显眼,只是因着一路风尘,鬓发难免有些松散。 店小二乍见这样一个衣饰华丽的美貌女子孤身进来,一时间晃了晃神,竟忘了招呼。流光壮着胆子捡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扬手找来伙计:“来几碟招牌菜,酒要最好的!“ “好来!请问客官是一人还是有伴?” “怎么,你们这饭馆还不许一个人吃饭么?欺负我一个弱女子还是怎么地?”流光此刻的心绪如同六月最沉闷的时候,早已积蓄了厚重的阴云,只待着炸裂成一场暴雨。 第47页 这小二是老板的亲戚,做跑堂也只是图一时有趣。不想撞上这么个姑奶奶,顿时无名火起,便道:“姑娘好大的脾气,小的是怕你没带钱财,到时候需将自己抵在这儿,岂不是大大的丢脸。” 流光闻言拔下头上簪子,“啪”一声拍在桌上,叫道:“这簪子可抵得上一桌酒菜?” “那倒不必,姑娘如此花容月貌,陪大爷喝个酒,大爷便帮你将酒钱付了。” 邻桌是个满脸横肉的酒徒,正喝得兴起。他那老鼠一般的醉眼看流光越看越心痒难耐,忍不住出言轻薄。 流光瞪了他一眼,将脸转过一边去看窗外风景。却不料这酒徒酒壮色胆,伸手便取了簪子往流光头上戴:“小娘子生得真是叫人心疼,不如跟大爷回家罢……” “你也配!” 酒徒忽觉身子一轻,下一刻便落在了饭馆的台阶外。他揉揉脑袋,想了好久才明白怎么回事,正欲起来去讨说法,却见掌柜的在对着他挤眉弄眼。 “那是城主府的贵人,你赶紧走吧!” 酒徒心有不甘地朝里望了眼,只见那姑娘对面已坐了个气度不凡的少年郎君,正握着姑娘的手在说话。 “真是吃不到鱼白惹一身腥。”酒徒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自去找另一家馆子喝酒。 第24章 一声惊雷 流光见那酒徒走了才算松了口气,却又发现面前的少年面色潮红,醉意熏人,不由惊道:“阑风,你这是怎么了?” 那少年正是城主府的二公子阑风。 自从流光与润雨婚期确定,他便想方设法地试图阻止这桩婚事。一时间府中风波迭起,萧赋看着实在觉得不堪,只得将他关了起来。过了数月,池瑶见大局已定,实在心疼儿子每日失魂落魄,于是偷偷将他放了出来。 阑风经此一事,昔日的意气风发无影无踪。每日里出没于酒楼买醉,气得池意和屡屡找池瑶哭诉。 这天他照常出门觅酒,偶然一望之下竟看到朝思暮想之人从街上驾车而过。大喜之下阑风立刻弃了酒杯,寻至这间饭馆。 正巧遇上这尴尬的一幕。 自那日宴席上匆匆一晤,流光已经有半年许未见过阑风了。阑风胡闹之事天机府也有所听闻,但没人敢把话传到流光耳中。 其实流光也未尝没想到过阑风。她虽沉浸在润雨的柔情蜜意中,偶尔也会记起情窦初开时对阑风的那一点心动。她甚至想过若是没有润雨没有池意和,那么她跟阑风之间也未必没有结果。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所以她很心安理得。 可是如今这样一个憔悴的阑风在她面前,憔悴到她都快认不出他来了。 他这样痴狂地看着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好像她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丝毫不敢放手。 她这才知道,他对她的在意,远比她以为的要多。她最快活的几个月,于阑风而言,也许是最煎熬的几个月。 “真的是你吗?不是梦” 阑风闭了闭眼睛,又倏然睁开:“还在,真不是梦。” 他忽然笑了,浑身好像一下子充满了生机,连醉意都消失了,只剩了满满的欢喜:“没想到今天会遇见你。你近来可好?” 流光心中一片迷茫,她看着阑风语无伦次小心翼翼的模样,眼睛越来越酸涩。 “你别哭啊!是不是润雨欺负你了?” “没,不关他的事。” “也是。”阑风自失一笑,挠了挠头,“你这样好,他怎么舍得欺负你。” “我有什么好的,也就你这个傻子会这样想。” 流光想到在里秀村受的委屈,想到这一路的辛酸,轻叹了口气。 阑风平日里性格粗犷,却最是关注流光的一举一动。见她神色落寞,他便知道有心事。一个待嫁的姑娘,除了她的未婚夫,还能有谁会令她愁绪万千呢? 可他是绝对不愿意去提起的,也许一天,也许半天,下次再见时,她应该已是他的大嫂。那么他有什么理由去浪费这短暂的时光呢? “我这段时间四处闲逛,发现一处世外桃源,当时我就想你肯定会喜欢。”阑风注视着流光,声音渐渐黯然,“只是一直都没机会。” “捡日不如撞日。”流光笑道,“我也好久没溜出去了,我爹不让我随便出去。” “那是自然,天机府的大小姐金尊玉贵,怎能随意抛头露面。” 阑风一听流光很是向往的口气,顿时神采飞扬起来,言语中带了几分戏谑。 流光怔怔地瞧着他,心道这才是当初她熟悉的阑风。只是曾几何时,她跟他之间已经回不去了,连说句话都是奢望。也许,从相遇的最初,就注定了这样的结果。 “傻丫头看什么,走罢!“ 二人驾着车,行了不多时便到了城外。 大荒城外尽是崇山峻岭,阑风带着流光在一处山道前停了下来:“车子进不去,怕是要劳烦小姐玉足了。” “贫嘴。”流光抿嘴笑道,“要说走山路,你这辈子都没我当初在百花村一天走得多。” “百花村……也不知道我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去。” 第48页 “嗯,我也好生惦记姑姑她们,还有棣棠……” 阑风深深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流光记起当初情形,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你这辈子最狼狈的样子莫过于被我捞上来的那次了吧?看着不胖,还挺沉。” “可是现在想来,这辈子最欢喜的时光大约也就是那时候了吧!” 阑风低声自语。 流光耳中听着,心里十分不好受,愧疚地拉了拉阑风衣袖:“是我对不住你,只是……” “到了。” 流光猛然止步。 原来两人已走到了这条山道的尽头,面前是一处轩敞的山谷。 二人站在谷口,抬头只见葳蕤林木覆盖的山岩,以近乎笔直的角度直插入云。 低头时,却见那山谷两侧尽是盛开的杜鹃,紫红的粉红的深红的,占满了每一处空隙。极目远望,不见来处,不见去处,好似一条硕大无比的锦带,在这山谷中铺陈。 “这杜鹃品种倒也寻常,难得的是竟开得这样早,这样恣意,这样鲜艳。” 流光虽在百花村见多了奇花异卉,但那毕竟经过多年种植,不曾见过这样的野趣天然。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阑风得意道,“想必这里地气温暖,又人迹罕至,故而才孕育了这样一处美景。” “这样绮丽的景色,若是有酒相配,那便再好不过了。” “你跟我来。” 原来这片花海看似无处下足,中间却隐藏着一条石径。流光跟着阑风,沿着这条曲曲折折的路径,一直走到了花海深处。 “你是怎么想到在这里搭这样一座草庐的?” 流光惊叹地看着谷底空旷处的那座简陋却古拙的茅屋,屋前还有一架秋千,恍然便是她当初在风桐院用过的。 “起先我只是带着酒,随意找个地方坐,自斟自饮,醉了便席地睡过去。后来想着若是有一天你来了,没个地方坐可怎么行呢?于是就带着拆了这秋千过来。” 阑风瞧了她一眼,笑着解释。她的眼睛里好似有星星在闪。 “那这草庐又是怎么来的呢?” “说来好笑,那日我喝多了,醒来却发现身边醉倒了几只野兔,直到我离开也不见它们苏醒。我醉了不打紧,却害了无辜的兔子,又想及当初在百花村,你的院子也是在这样的花海中……” 阑风边说着话,脸色却微微有些泛红。那日他喝多了酒,几只大胆的野兔便跑来吃东西。他在迷醉之中只道那蹭到他怀里的软乎乎的东西是流光,居然抱着兔子叫了一晚上流光的名字。 酒醒后他在原地坐了许久,忽然想到他这辈子大约都不可能同流光共结鸳盟,他的风桐院也终将迎来另一个女人。那么便在此造一座小房子,权充作他与她的家,哪怕她永远不会知道她在这里还有一个家。 流光何等聪明,又怎会不明白他的深意。只是她今生注定只能辜负他,因她心里已经住下了一个人,再容不下第二个。 “阑风,我……” “你别说话,我都明白。”阑风推开茅舍的竹门,回首笑道,“今日你能来这一趟,我已经心满意足。若是再能陪我共饮几杯,我便再没什么可怨的了。” “如君所愿。”流光笑道,“只是别醉在了这里。” “怎么,是怕润雨着急么?” 二人并肩坐在秋千上,聊着天,饮着酒,有一搭没一塔的说着闲话。 “我若是知道把你带进府会失去你,我宁可在百花村留一辈子。“ 流光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口。酒味香甜淡薄,显然是新酒:“这酒不醇。”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酒鬼。”阑风笑道,“最初的时候我只想灌醉自己,后来又讨厌起自己烂醉如泥的样子,觉得玷污了这样的美景,所以专门存了淡酒在此。” 流光斜眼看他:“我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如此怜香惜玉?当初也不知是谁专毁我最喜欢的那些花。” 阑风不好意思地笑了。流光摇摇头:“我怎么有点晕?这秋千晃得人难受。“ “我也有点晕。”阑风脚尖点地,将秋千止了下来,“进屋去喝吧,天阴得厉害,怕是要下雨。” “哎,不行,快扶我一把……” 阑风愕然回首,只见流光整个人脱离了秋千椅,眼看就要栽在花丛中。 阑风手忙脚乱地扯了一把,不料他本就头晕,脚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发软。就在流光落地的一刹那,他堪堪扑到了她的身上。 扑面而来的杜鹃炫得阑风眼晕,那张他朝思暮想的脸离他不过几寸之遥。 “你真美,流光。”流光带着酒晕的脸比花更娇媚了百北千倍,阑风贪婪地瞧着,无论如何移不开眼睛,“你看,你的眼中如今只有我一个。” 那润泽发光的双唇,那春水盈盈的眼睛,那吹弹可破的脸颊,那幼粉玲珑的耳朵,好像一个个妖精一样,诱惑着阑风。 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她是你的,他本就是你的。”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耳边回响:“她不爱你,她爱上了你的哥哥。” 第49页 “流光,流光,我该怎么办?”他呢喃着,双手无法控制地拂过她的眉眼,“流光,我那么爱你,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来换取你的垂怜。润雨做不到的。” “不,他可以的。”流光浑身无力,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 “但我真的那么信任润雨吗?他真的爱我吗?我从来没看明白过他。” 流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流光,我能不能亲你一下,就一下。”阑风颤抖着,含着泪,去触碰流光。 一道雷声伴着闪电在谷中炸响。 阑风什么都没听见。 此刻,他的心中,他的脑中,早就有更摄人心魂的惊雷滚滚而来。他好似着了火,满谷的杜鹃便如阻燃的火焰,要将他烧成灰烬。 “如果能同你一道化作飞灰,我甘之如饴。” 第25章 谁是谁的劫 雨后的杜鹃谷好似贵妃出浴,瑰丽而又清新。 谷中的茅屋中火光隐隐,仅着一身里衣的阑风和流光对坐无语,默默烘烤着火堆边的衣物。 “流光,我……” 阑风满脸歉意。流光抬头看了看他,没有作声。 “我还是出去吧。”阑风尴尬地提起还有些潮湿的外衫,“外面生堆火也能烤。” 流光还是一言不发。阑风开了门,一阵凉风吹来,他不由得抖了下。 随后他便看见远处有两人急匆匆走来,盛开的杜鹃被踩得七零八落,泥地上一片狼藉。 “意和,你怎么来了?” 当先的竟是阑风的未婚妻池意和,身后跟着池瑶的婢女青绫。 “见过阑公子。” 青绫面色平静,行礼后眼神一溜,转向了竹门半掩的小屋。 意和见阑风衣衫不整,更是证实了心里的猜测。 这日她正在家中发着春困,却见青绫匆匆上门寻她。原以为是池瑶有什么吩咐,不料竟听到了一桩令她怒火中烧的私隐之事。 “我怎么来了?你在这金屋藏娇,打量着能瞒过所有人呢?” “你别误会,我只是淋了雨,衣服湿了。” 屋内的流光自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脸色微微发白。如此瓜田李下,即便她与阑风的确毫无瓜葛,恐怕也是洗不清了。 她还没想好如何应对,池意和早已踹开门闯了进来。 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莹莹跳动的火光照着这个女人鹅脂般光润的脸,平添了许多魅色。她身上不过一件再寻常的里衣,却穿出了绝代风华。好似在懵懂间坠入凡间的精灵,仍未褪去骨子里的淡漠,又已沾染了尘世的烟火,于是充满了百般的诱惑。 池意和已经有半年许没见过她,此时觉得这个人又是熟悉,又是陌生。好像脸还是那张脸,但身体里装的灵魂却不同了。一万句斥责的话语在她喉咙口百转千回,最终只说出一句:“你这样,对得起谁呢?” “不管你信不信,我问心无愧。” 流光叹了口气,从架子上取过半干的衣衫穿上。解释又有什么用呢,换成是她,她也不信自己与阑风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呵呵呵呵……”池意和掩唇笑了起来。她一向是个爽朗的女子,笑的时候从来都肆无忌惮。但这回,她笑得十分克制,笑着笑着,面上忽然珠泪滚滚。 “问心无愧?还有比这更无耻的吗?” “意和,你知道我本就只当你是妹妹。虽然我不曾逾矩,但若你因此想要取消婚约,我也毫无怨言。” 池意和走到阑风跟前,挥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这样一来,你就能同她双宿双飞了不是吗?”池意和眼泪未收,却又大笑了起来,状若癫狂,“可是我呢?你觉得我像是会成全别人的人么?” “我的确曾糊涂过,以为争取一下流光便会是我的。”阑风叹了口气,“但我现在想清楚了,流光同润雨两情相悦…….” “即便如此你也不要我!”池意和双眼通红,委屈地看着阑风,“我到底哪里不如她了?” 阑风见她忽而笑忽而哭,全然不见昔日风采,倒有些楚楚可怜,不免也有些心疼。只是男女□□却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得清的,也绝无道理可讲。 “我去找姑母评评这个理!”池意和见阑风不说话,便将身子一扭,冲出了茅屋。 青绫见状忙推阑风道:“风公子,表小姐总是您的表妹,若是出了事,您如何对得起夫人!” 阑风看看流光,犹豫了下。流光知道他心意,笑道:“无妨,我在这里便很好,有这位姐姐陪着我呢。” “林大小姐倒是笃定。”青绫见阑风走了,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跟着一道离开。” “你若是走了,如何同城主夫人解释?”流光双臂抱胸,挑眉看着她,“我见过你。” “哦?”青绫有些意外,这女子似乎并不是只有貌而已。 “你还记得城主大人的寿宴么?”流光低眉浅笑,“那时堂上一片混乱,唯独你格外冷静。那时我虽懵懵懂懂,却也觉得你不一般。” 第50页 “今日在此地见到了你,我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流光手上卷着衣带,低声道,“阑风之前跟我说过,他在此地造的这处房舍虽小,却也得了他母亲的臂助。萧夫人虽然理解他那点小心思,但绝不会到处张扬,因此今日池大小姐必然是你带过来的。” “有意思,你继续说。” “我既不是每日在外闲逛,也并未与阑风经常在此相会。你能刚好在这个时候带着她过来,这事绝无可能仅是巧合。”说到此处,流光忽然抬头一笑,“我猜得可对?” “可事情就那么奇怪,我还真的是碰巧撞见了你们往这边来。”青绫微笑道,“告诉你也无妨,我收了表小姐的银子,一直帮她盯着风公子的动向。” “我相信你收了她的好处,不然她不可能听你的话过来。”流光迟疑了一下,又道,“虽然我想不明白你是为了什么,但你绝对不愿意萧夫人知道你今日行事。” “为什么?” “少城主私会未婚嫂子,这样的流言一旦传开,阑风还有什么脸占着这位子不放呢?” “那大公子取而代之不是正好?” “我固然觉得闰儿哥哥更适合做城主,但这样的龌龊手段,我相信他也绝不能接受。”流光冷笑道,“所以今日之事我不会对外透露半字。” “我真不知你到底对谁有情?”青绫缓缓站了起来,“你刚被风公子占了便宜,心里却还向着他。大公子是你的未婚夫君,他这些年受的委屈你也略知一二,却不愿意趁此机会助他上位?你应该知道,凭你的身份地位,即便清白有损,他也还会娶你的。”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流光逼视着青绫的双目,“我方才便觉得你有些面善,却一时之间没想起来你是谁。” 青绫微微一愣,转开头去,不敢同她对视。 “里秀村的白芷是你娘吧?” “什么白芷红纸,你在这慢慢等着罢,我要回去了。”青绫整了整衣衫,说话间便出了屋子。 流光见状忙追上几步扯住她,叫道:“你把话说清楚,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少夫人怎么也在此?我刚看到风公子急急忙忙往外走,好像一副很慌张的模样啊!” “啊,是金锞啊!我们的风公子和少夫人被表小姐撞破了丑事,正不知如何收场呢!” 来的正是润雨身边的金锞,只见他嘴里叼着支狗尾巴草,一脸看好戏的模样。 “啊呀,少夫人您可真是太不应该了啊!”金锞吐掉口中野草,痛心疾首地开始抹眼泪,“我那可怜的公子啊……” “你们!” 流光方才淋了雨,正有些风寒入骨。衣服未干时池意和闯了进来,湿衣穿了许久,早已冷得发抖。此时见二人一唱一和就要把自己往污水里按,顿时又羞又怒,气急之下,便一头晕了过去。 却说另一头润雨正同了游彦在里秀村陪游大娘说笑。说来辛酸,虽润雨是亲子,但在游大娘面前却处处拘束。倒是游彦一副嬉皮笑脸撒娇耍痴的模样,竟比润雨更像是亲生。 润雨眼中时不时地流露出羡慕和失落的神色,别人尚未注意到,白芷却留心上了。但她也无可奈何,血缘固然无法割舍,天长日久的相处才是感情的基础。 游大娘原本认定了润雨忤逆,颇有些不愿见他的意思。在游彦的劝说下她的态度才有所转圜,当下便说起了当年旧事。 原来那年城主夫人婚后不育,正发愁时忽然得知了润雨的存在。她自然不可能贤惠到将游氏母子迎入府中,反倒心生毒计,趁夜着心腹迷晕了一屋子人,又放了把火,却将润雨抱出放在屋外。 天可怜见,那夜火烧得正旺时有人路过,恰好听见游氏被火烤醒,在房内呼救。那人见游氏伤情惨重,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在屋檐下哭泣的润雨,只将游氏带去治伤。 如此费尽周折,游氏才保了条命下来,只是嗓子也被烟火熏毁,而双腿也已残了。 游氏获救后心如死灰,只想一死了之。那人又是百般开解,得知她不想再回娘家后便替她买了里秀村的这个院子,让她安顿下来。 后来游氏便遇上了因被丈夫嫌弃貌丑而沿路乞讨到里秀村的白芷。她看着白芷大腹便便随时要生的样子,想起了当年自己遭遇的困境,心生怜悯,将她收留在身边。 这些前事润雨在若干年前便已通过游彦口中知晓,此时见母亲再次提起,当下就问道:“娘,那位大恩人是谁呢?我将来必定去寻到他,也好稍作报答。” “我与他也已十数年不曾见到了,尚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呢?”游氏幽幽叹了口气,意味不明地瞟了润雨一眼,“至于他是谁,你其实熟悉得很,他如今是大荒城天机府的主人,你的岳父大人,林洛。” 她说到“林洛”二字时声调忽然一转,好像她并不舍得轻易从口中突出这两字一样,语气中蕴含了十分的温柔。 “这……”润雨怔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天机府与他竟有这样的渊源。只是如此一来,他更是无法理解游氏算计流光的行为了。 第51页 游彦也吃了一惊,他挠挠头皮,歪着头问游氏:“干娘,那天机主人既然有恩于咱们,之前咱不知道小葡萄是他女儿,后来知道了,是不是该善待人家啊?” “哈哈哈哈,善待?”游氏狠狠敲了下游彦脑袋,“你是忘了那丫头是从谁的肚子里钻出来的?” “当年萧赋若不是被辛簌所勾引,他又怎会弃我而去?” “那后来城主大人又抛弃了辛姑娘,您也该解气了呀!” “解气?”游氏目光痴迷,喃喃道,“凭什么一个两个的都惦记着她,却没人看得到我?” “你以为他为什么会将我安置在这儿?你以为他堂堂的天机主人怎么会知道这个小渔村?那贱人宁可替萧赋守着活寡也不嫁给他,他却念念不忘,时常住在这儿,只为了能望一望湖的那边,即便什么也看不到!” “可是流光的母亲早就去世了啊!娘,您好歹还活着,可她早已经香消玉殒。况且她也不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啊!” “可是我这样还不如死!”游氏额头青筋暴起,怒视着润雨,“你跟你爹一样,也被那死丫头迷了心。你以为林洛当年是偶尔经过吗?他不是,他是打听到了池瑶的动向,这才匆匆赶来的。” “我宁可他从来不知道,这样他就不会看到这样狼狈不堪的我,我也不用苟活这么多年。那时我是多想去死啊,可是他一直劝我,阿赋都没他那么温言软语过。我渐渐动了心,我以为我容貌未毁,他那么好的人,是不会嫌弃我的残疾的。于是我就每天对着他笑,阿赋一向说我笑可倾城,我当年在秀楼上轻轻一笑,他就失了魂魄。” 游氏神色游移,好似陷入了梦境中一般。她记起了当年那个英俊男子,那样的温柔体贴。她从昏迷中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他,于是她就一头栽了进去,做起了梦。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农夫也好,渔人也罢,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一天晚上,我借着醉意吐露了心声,他却吓得跳了起来,好像我说的是什么了不得的疯话。” “他告诉我,他是受阿赋所托才赶来救我一命;他告诉我,他心有所爱,就在湖的对面;他告诉我,他的心上人虽已不再爱他,但他还是忘不了她;他告诉我,他早已有了新婚妻子,就在大荒城的天机府做着主母…….” “湖的对面,我后来费了好多心思才打听明白,湖的对岸便是百花村,他的心上人便是辛簌!” “那晚之后,他便不再踏足这个院子一步,只是按时命人送财物过来。后来,他又送了彦儿跟我作伴。” “我知道他的意思,当年他未能帮我留下闰儿,于是便送了彦儿作为补偿。” “可是他不知道,池瑶毁的是我的身躯,他的离开,将我的灵魂也一并毁了,毁得干干净净。” “他原本可以给我最后一根能挽救我的稻草,但他收回了,在我能看见活着的希望的的时候,他毫不留情地收回了!” “从此后我心里就只剩了恨,只剩了仇。慢说我当初定下计划时不知道那丫头是他的种,便是知道了,那又如何?” “别人好与不好,同我又有何关系?” 游氏眼中放光,狂热无比地扫视着周围:“现在,我的计划就快实现了!谁也阻止不了我,你,还有你,阻止不了!” “娘,你做了什么?” 润雨被她的眼神扫得毛骨悚然。他从来不知道她心里有这么多的恨,非但恨极了萧赋和池瑶,连早已作古的辛簌和有恩于她的林洛也恨上了,且恨得深入骨髓。 游氏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越笑越痴狂。那笑声起初如十□□的少女一般清脆悦耳,到了后来便像是半夜的老鸹一般凄惨可怖。 “流光!娘,你是不是对流光下手了!”润雨心中一惊,忙唤过游彦,“阿彦,赶紧跟我去找流光!”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哈哈哈哈!” 那笑声追着二人一道出了院子,消逝在茫茫夜色中。 夜幕下的里秀湖微微泛着银光,在春风中一派恬静。 谁是谁的劫? 第26章 忽然平地风波起 流光做了一个冗长而疲惫的梦。 在梦里,她一直在奔跑。 她在茫茫迷雾中奔跑,看不到来处,更不知去处。只有无穷无尽的浓雾,在周身弥漫,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高声呼喊,叫着“润雨”的名字,出现的却是阑风。他对着她微笑,一双手暖暖的,消融了她的冰冷。 可一眨眼阑风就变成了一团火球,她被困在火中,无法脱身。 “水……” 有人轻轻托起她脑袋,甘甜的清水从唇边流入,润泽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睁开眼,正对上润雨那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 “这是哪儿?”流光好奇地环顾四周,十分陌生的环境。 “城主府的客院。”润雨替她披上件外衣解释道,“金锞将你送了过来,我刚好回来。” “他没说什么吧?”流光紧张地拽住他衣袖。 “什么?”润雨笑了笑,将她手按住,“即便真有什么,那也不是你的错。” 第52页 “可是真的什么也没发生,你不要听人胡说。”流光委屈道,眼中慢慢蓄起了泪水。 “我相信你。这会儿天机主人夫妇在前院中等着,我们赶紧过去吧!”润雨细心地将搁在一旁的衣饰取过,便走到门外。 远处两个婆子相携而来,见润雨站在门口微微一怔,行礼道:“大公子,夫人遣我们前来看看小姐是不是着了风寒?“ “你们是医婆?那便请吧!” 润雨侧身让二人进去。 房内一阵悉悉索索,润雨听见流光轻轻“啊”了一声,婆子好似在解释什么。 过了一炷香时间,两个婆子先走了出来。润雨忙上前想问一句,那二人却面色尴尬,不声不响走了。 流光收拾完衣服随后出门,见了润雨含羞将头一扭,疾步往正院去了。 润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紧跟其后。 到了正院却见方才那两婆子正弯着腰与林夫人低声细语,眉头紧皱,十分为难。林夫人脸色不豫,见流光进门便轻摇了摇头,招手让她过去、 城主夫妇坐在上首,与林洛夫妇互为宾主。除了池瑶身边站着的青绫,其他丫鬟仆从一律不见。 而阑风则站在堂中,面无表情地看着池瑶,连流光进门都没多看一眼。 林夫人叹了口气,侧身对林洛说了几句。林洛忽然面色大变,伸手给了流光一巴掌。 “真是气死我了!你做的这什么糊涂事!“ 他大概是气狠了,下手便没了轻重。流光白嫩的脸上瞬时浮起几道指痕,清晰可怖。 流光也知道自己有错在先,悄悄瞟一眼润雨,低头不敢说话。 润雨见林洛七窍生烟,隐隐有些焦躁。只是父亲教训女儿天经地义,他没有置喙的余地。 阑风面色一白,那一巴掌打在流光脸上比打在他自己脸上更疼。他走了几步,往林洛跟前一跪:“这事错全在我,还望林世叔勿要迁怒于流光。” “你这会儿倒是有骨气,做错事的时候怎么不替流光考虑一下呢?”林洛怒气上涌,狠狠踢了阑风一脚,“觊觎自己的亲嫂子,我以前倒是小看你了。” “林先生言重了,我儿同大小姐原本就相识,喝几杯酒也不算多大的错事。至于喝醉了淋了雨,那是个意外而已。” 林洛恨恨地瞪了眼池瑶,指着阑风道:“如今是你的亲儿子占了便宜,你才有这样的话说。我劝你心别太偏,润雨也是城主大人的亲生儿子!” “哎哎,都是亲家,别伤了和气。”萧赋干笑了几声,走过来给林洛倒了茶,“阑风跪也跪了,你踢也踢了,我以茶代酒,再替他陪个不是…..” 林洛接过杯子,手一抬,一整盏滚烫的茶水淋在萧赋头上:“子承父业,一样的禽兽!” “林洛,你别欺人太甚!” 池瑶见状顿时火冒三丈,冲过来替萧赋擦拭,又转头喊青绫:“快去找护院,你老爷都快被人打死了!“ 青绫应了一声,却不动,眼睛看着润雨。 池瑶没顾上她,又跟丰笙撕扯:“就你家女儿金贵,淋个雨而已。我家阑风就低贱了?又打又骂还不够……” “淋雨?而已?” 丰笙一向好脾气,听到这话也忍不住了:“好不要脸的话,你儿子玷污了我家流光的清白,你在这里跟我说淋雨而已?” “清白?这从何说起?”池瑶僵在当地,一时愣住了。 流光在旁一直不敢作声,此刻听出不对来,拉了拉丰笙衣袖,轻声道:“丰姨,不是的……” “不要怕,他既敢做就得敢当,你先回家去。赵妈,李妈,送小姐回去。” “丰姨,您误会了……” “少在这丢人现眼,赶紧回去!”林洛既心疼女儿,又恨女儿的不争气,“先收拾这小子,等回去了再收拾你!” 流光涨红了脸,却不好说什么。众人误解了阑风是不假,但这种事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她也实在没这样的勇气。 她只得被两个婆子推搡着出了门,可怜巴巴地望着润雨,指望他说清楚。 润雨这会儿却没注意到她,青绫一直在对他使眼色,他实在是头疼得很。前因后果一结合,他早已知晓这一切的幕后操纵者是谁,是为了什么。 他也一直知道青绫是他娘在池瑶身边的内应,但他现在很好奇青绫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事情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还有没有机会转圜,他一概不知。 阑风目送着流光出了门,心里松了口气。即便结果还是不堪,能让她远离这不堪的场面,他也认了。 “林先生,林夫人,我是同流光喝了酒没错,但除此之外,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阑风,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孩子。你做了错事,我可以当你是酒后糊涂,虽然还是罪不可赦。但你这样否认,先不说是否对得起你哥哥,我就问你,你对得起流光吗?” “可是我真没有……” “难道我会拿女儿的清白开玩笑吗?” 林洛一把将阑风从地上拖起,提着他胸口骂道:“方才稳婆查过了,我的女儿,的的确确是没了清白!” 第53页 “关我儿什么事!”池瑶推开林洛护住阑风,尖叫道,“她那娘就不是个好货色,不然她是怎么来的!” “贱人!” 林洛血气上涌,气得眼前发黑。丰笙见势不妙,忙替他揉胸口顺气。 池瑶趁机拉着阑风远离了林洛,站在一边咯咯笑着继续辱骂:“有其母必有其女,丰娘子,管好你的几个儿子,谁知道会不会被那小贱人勾搭了去……” “住口!住口!” “啊!” 池瑶尖叫一声倒在地上,不可置信地指着手中提着刀子的萧赋:“你……你竟敢这样对我?” “娘!” 变起突然,阑风好似大梦初醒。父亲捅了母亲,还是当着自己的面。 萧赋好似也被自己吓到了。方才池瑶满嘴污言秽语,他只想着让她尽快闭嘴,昏头昏脑之际手中不知怎么多了把刀,一伸手便送了出去。 “快,快请大夫!” 他忽然醒悟过来,忙冲到门口喊人。 “方才下手这么狠心,这会儿心疼了?” 院外忽然走进一个人。 与其说她是走进来的,还不如说是被架进来的。 萧赋一惊,面前的妇人双腿绵软无力,一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容貌娟好,似曾相识。 半晌他才迟疑道:“是阿游吗?” “阿游?是啊,你还记得我是阿游,而别人都只知道我是游大娘。” 来的正是游氏,她筹谋了多年的热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缺席。 “你怎么来了?你还活着?” 游氏掩唇一笑:“可不是还活着么,虽然活得不如意些,也还来得及看故人的热闹。” 她也不等萧赋相请,径自进了屋,环顾一番。 池瑶的刀伤并不算深,只是一时止不住血,看着有些吓人。然而游氏一进去,她便如见了鬼一般,失声大叫起来:“你!你怎么来的!” 她转头看扶着她的阑风,猛地闭了闭眼睛:“阑风,娘是不是快死了?怎么看到了润雨的生母,她不是早死了吗?” “原来她是润雨的娘吗?” 阑风看了看一脸震惊的润雨,好似明白了什么, “娘,我先叫人去找大夫。” “不用了,璇珠阁起了火,这会儿满府上下的人全都去那边了。”游氏坐在主位上,舒服地叹了一声,“我曾经做梦都想着坐在这里,的确如我想象般舒服。” “那我自己去!” “风少爷还是别忙了,且先坐会儿吧!” 游氏带来的两人摁住阑风,将他困在角落中。 “娘,您怎么出了村子也不通知孩儿?” 游氏转着指头上的戒指,那只嵌宝戒宽大结实,中间一颗鲜红的鸽血石光可逼人。 “我替你安排好了一切,又怕你不争气,只好亲自来了。” “娘,您完全不必如此的。池夫人再坏也是条命,就让人来看一下,恩怨咱们慢慢算。” “她当年放那把火的时候顾及到我也是一条命了吗?” 游氏戳着润雨的额头,阴森森地笑道。 “游姑娘……”林洛看了眼丰笙,迟疑道。他当年离开里秀村时,游氏还是满头秀发,青丝撩人。此时过了十几年,万没想到红颜如昨,青丝却变成了白发。 游氏进屋时就已看到林氏夫妇,但她始终强忍着没去多瞧一眼。此时见林洛叫她,她再也无法假装没看到,脸上露出一丝羞怯的微笑,柔声道:“林先生,许久未见,你一向可好?” 林洛点点头,疑惑地看着她:“今日这是……” “你们继续,该做什么做什么,我坐着看就行。” 青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找出个新的杯子来,替游氏斟了茶,恭恭敬敬递到她手上。 游氏慈爱地抚着她手,低声道:“你也长大了……你娘在村子里看家呢,过了今日咱就能回去了。” 第27章 一死解千愁 原本就剑拔弩张的局面因为游氏的突如其来而变得暧昧。 萧赋终究是经过大事的人,虽然也不解游氏的意图,但当务之急倒并不是这个。游氏显然是有备而来,池瑶伤势也不甚重。当务之急是给林氏夫妇一个交代,好叫他们满意,说不定游氏还能看在林洛当年救她一命的份上收敛些。 “既然阑风与流光两情相悦,那么不如让流光嫁了阑风,对外便说润雨和流光八字不合。不知道林先生意下如何?” 林洛揉了揉额头,长叹一声。儿女都是债,争执解决不了问题,为今之计,也只能将错就错了。 “便宜这臭小子了!” 他扫了眼阑风,又歉然地看着润雨,道:“贤婿,只能委屈你了,是我家流光配不上你。” 润雨犹豫了下,尚未开口。角落里的阑风已经拼命挣扎着说话了。 “我是喜欢流光,喜欢到了骨子里头。如果今生能与流光厮守一生,我便是死也甘愿。但流光喜欢的是润雨,你们不能不顾她的意愿……” “你这意思是不想负责?”林洛原以为自己做了如此大的让步,城主一家应当感激涕零才对。没想到最该感恩戴德的事主竟还不肯认了这门婚事。 第54页 “错的是我,不该让流光为我的错误担责。” “你承认就行,这事还轮不到流光说话。” 林洛摆摆手,又对萧赋道:“事情既已定了,还是早日成婚为好,省的这两个不成事的出更大的丑。” “怎么,你们都是欺负我儿老实么?” 游氏神情激动,风韵依然的俏脸已经气得通红。 “我儿做错了什么,要被你们当堂羞辱?未婚妻不贞在先,弟夺兄妻在后,堂堂城主府,可真是好家教,好公平!” “娘,您别生气,流光愿意嫁给我也好,喜欢阑风也罢,只要她开心就行。” 润雨面色平静,心中却苦得好像吞了黄连。他起初的确是刻意去引诱流光,只为实现他们的计划。但到了后来,他也被流光深深吸引。他这一生中,流光是唯一的温暖,是唯一的希望,好像黑暗中的一点烛光,照见了他漆黑的人生。 如今这一幕原本就在他们的算计中,他虽然后悔了,但为时已晚。他只能看着天罗地网吞噬他心爱的女子,却无能为力。 他原本已经没有颜面站在这里。他的小流儿因为他母亲的计划而注定痛苦一生,他却只能看着她嫁给那个她原本不想嫁的人。 “你这傻孩子,被欺负了十几年,难道还打算继续被这样欺负下去吗?”游氏面色狠厉,对上萧赋,“你既给了林先生一个交代,如今该是给我儿一个交代的时候了。” “我会替润雨觅一份门户相当的好亲事的,到时候必定叫你满意。” “门户相当?这城中除了天机府,也就大将军府还算门户相当吧?怎么?池大小姐同意换个相公吗?” 想到将军府,萧赋忍不住一阵头疼。他这边承诺了林洛,池渊那边可还一点都不知情。池意和也在家等着给一个交代呢! “这样吧,萧阑风做下这等丑事,将来做了城主也不服众。不如就将这少城主的位置给了我儿,也算是补偿。将来池大小姐说不定看在城主夫人宝座的面子上也会松口应了婚事,如此才算两全其美!” “做梦!” 萧赋听了这话原本还觉得也算是个办法,正有些意动。那边池瑶早已怒不可遏,指着萧赋破口大骂:“你要是敢听信这泼妇的意见,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哈哈哈哈哈……”游氏大笑一阵,“呸”的一声,朝池瑶吐了口唾沫,“我就知道你必定不会同意。你这么多年来做尽了缺德事,心心念念的可不就是将儿子推上城主的宝座吗?告诉你,休想!” 那口唾沫堪堪沾在池瑶的衣摆上,看得她一阵恶心。她气得快厥过去,歇斯底里地大叫:“我儿做错了什么!你们有什么证据!” “夫人恕罪,奴婢原本不该说话,但事到如今,奴婢也只好说句公道话了,不然对不起自己的良心。那日奴婢带着表小姐在杜鹃谷见到的的确是风公子和林大小姐,他们二人在屋内衣冠不整,神色尴尬,真是羞煞人了。” “你……你这个贱婢,枉我信任你多年!” 池瑶不可置信地看着青绫,恨不能撕碎她的嘴。杜鹃谷的房子池瑶自然是知道的,当初修建之时她心疼儿子,于是命青绫替她出面相助。因此满府中知道此事的除了她母子,便只有青绫,没想到问题就出在青绫身上。 青绫面无惧色,说完后微微一笑,径自转到了游氏身后。 “看看,看看,没法抵赖了吧?萧赋,萧大城主,今日若不给我个交代,我可就不走了!你爱妻的血流得虽慢,却终有流完的时候呢!” “不用说了,我自愿将继任城主之位让给润雨,是我对不起他,对不起流光!” 阑风看着池瑶伤口鲜血淋漓,心中一阵剧痛。他原本就无心于此,也一向觉得润雨更有才能,因此让是让得心甘情愿。 “那就好,算你识趣。” 游氏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道:“不过你们这些人我是有点信不过的,不如萧大城主即刻让位于我儿如何?” “游姑娘,适可而止!”林洛见游氏步步紧逼,终于也看不下去了,“你若信不过城主夫妇,那便由我来做这个中人,如何?” “你还是叫我游姑娘么?”游氏见林洛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往事一如昨日,她也是这样看着他一步一步地出了里秀村。 “你还记得这个戒指吗?” “这不是夫君的鸽血石戒指吗?十多年前便已丢了,怎么在你手里?” 丰笙惊异地看着游氏托在掌心的那枚锃亮如新的戒指。太过熟悉的纹路,因为那是她在师门时看着林洛每天戴在手上的。但成婚后她再也没见过这枚戒指,问起时林洛也语焉不详。她还以为他将此赠给了辛簌,虽然难免心酸,过后不久也释然了。 没想到竟是落到了这个女人的手里! 丰笙幽怨地看了看林洛。比不过师姐她也认了,谁叫林洛爱上辛簌在先。但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游氏并没有理睬丰笙,只是注视着林洛。就好像当年那样,充满了憧憬和期待:“你离开时太匆忙,把这戒指掉在了我屋里。这十几年来我每天都盼望着你回来拿,却终究没等到你。你真是好狠的心啊!” 第55页 “游姑娘,当年的话我早已说清楚。娶妻之前,我满心满眼的只有簌儿;娶妻之后,我唯一的女人就只有阿笙。除此之外,再容不下别人。” 丰笙眼中一热,悄悄握住了林洛的手。 “所以我命中注定孤独吗?不过没关系,我儿就快是城主了,我也会是城主的生母。当年欺负过我的,瞧不起我的,我都不放在眼里!” 游氏越说越激动,双手疯狂地挥舞着,好似要抓住什么。只是她手指所及之处,一无所有。 “娘,求求您,放下执念吧!过去那么多年了,您想报的仇,不论该是不该,你也都如愿以偿了啊!” “可是,该死的人还没死!”游氏咬牙切齿地看着将池瑶抱在怀中的萧赋。 “娘,您怎么了!爹,我娘是怎么回事?” 原来池瑶的伤口虽小,看着也将要愈合的样子,但池瑶的面色却越来越苍白。此刻她被萧赋抱着,越来越绵软无力,也越来越昏昏欲睡。 “阿游,你什么时候下的毒?把解药拿来!” 游氏眨着眼睛,特别无辜地望着萧赋:“啊,原来是有毒的吗?我让人抹药的时候只记得是抹了点迷药啊!许是拿错了?” 萧赋记起当年情意正浓时,她也是这般眨着眼睛问他:“若你负了我,我可怎么办才好呢? ” 他心底一软,语气便温和了起来,歉然道:“阿游,先把解药给我好吗?当年我对不起你的,我用余下的所有时光补偿你。” “嗯,这还像话。”游氏微微撅了嘴,“解药我收着呢,要不你先亲我一下?” “臭不要脸,老都老了,还当着儿女的面勾搭别家的男人!”池瑶喘着气,费劲地低吼,“你若是敢答应她,我死也不吃药!” 游氏轻笑了几声:“怎么样,你们商量好了么?我可都困了。” “娘,您……”润雨也觉得十分尴尬,微微红了脸。 游氏微笑着看萧赋,掩唇打了个呵欠。 萧赋眼看妻子脉象越来越弱,只得放下池瑶,走到游氏面前:“胡闹完了,可就得把解药给我了。” 游氏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她闭上眼睛,揽过萧赋。 多少年的时光,多少年的故事,昔日的情人,今日的仇家,从未想过还能如此亲密。 萧赋慨叹着,俯下身子,将坐着的游氏拥住。 好像还是多年前的她,一如当年的唇,一如当年的气息。 他也曾想起她,他以为她必然熬不过这多年的风霜,毕竟当日林洛口中的她已经全然是个废人了。 于是他只能悄悄地去史库看一看她的画像。史库中画像虽多,但这个女人是他最辜负的。 他想起了他们的初遇,也是在这样的春天里,他误闯后院,她在绣楼上温婉浅笑,一下子叫他失了魂。 面颊上有湿润的温热,游氏的身子越来越软。萧赋托住她腰身,正想查看究竟,忽觉自己喉中滚入了一颗圆圆的丸药。 那药物甜如蜜糖,却又隐隐带着丝苦涩。 “你给我吃了什么!” 游氏使尽全力将他推开,瘫坐在椅上大笑。笑着笑着,她的鼻中忽然流出了鲜红的血。 她边咳边笑,口中血沫四溅,犹自乐不可支地看着呆若木鸡的萧赋:“这便是解药了,解了我们三人一辈子的痛苦!” 第28章 不死不休 “爹!” “娘!” 润雨几人因不忍目睹,早已转过身去。此时猛然发现这一幕,惊得目眦欲裂。 游氏给自己和萧赋下的药极烈,不过片刻,萧赋也已经摇摇欲坠,七窍开始流血。 润雨跪在游氏面前,苦苦哀求:“娘,您一定带了解药的是不是?现在还来得及!” “闰儿,我的闰儿。”游氏梦呓一般地轻唤着润雨,勉力伸手抚摩他的头顶。 “当年你离开我时,你大概就这么点高。我那时虽恨极了你爹,但还是想把你抚养成人。可是,可是……” 一口血涌上来,游氏闭了闭眼睛,勉强咽回去,顺了顺气又道:“我一想起那个负心汉,看着你与他一模一样的那双眼睛,我就恨得牙痒。你明明那么乖巧,那么懂事,却还要隔三差五地挨骂,挨打。” “娘,这些我都不记得了。”润雨泪水滚滚,哭得泣不成声,“您吃了解药,往后我们母子一起过活。您要我做城主,我便做城主;您若是还想回里秀村,我便陪您回里秀村。” “傻孩子,娘煎熬了这许多年,无论如何不想再熬下去了。”游氏目光暗淡,低垂着眼皮一一扫过屋中众人。 萧赋被林洛扶着,斜靠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望着游氏。 地上的阑风抱着他母亲,哀哀地哭得凄惨。池瑶面色如纸一般苍白,双眼紧闭,只有微微抖动的手指昭示着她一息尚存。 萧赋心如死灰。 “这样也好,咱们谁也不欠谁了。” “你们夫妇即将死在游氏手里,确实不欠她了。” 萧篆背着药箱,从外边匆匆赶来,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丰笙。 原来丰笙见势不妙,忽然想起憩黠居的萧篆精通医药,急忙赶去找他。 第56页 萧篆在看着几个丫鬟唱曲儿,正唱到《长生殿》贵妃与明皇死别,凄凄惨惨泪眼模糊之际,却见丰笙满头大汗地站在厅外。 “可是你欠大哥的呢?大哥至今都将自己放逐在大荒山上不肯下来,等着你们夫妇去赔罪。” 当年老城主的嫡夫人共育有三子,萧恪居长且能力超群,城主之位自然由他继承。 然而那时大将军府的小姐却嫌弃萧恪过于刻板,看上了萧赋的潇洒不羁。二人私下里一番筹谋,硬生生地将萧恪逐下了少城主的位置,且为众人所唾弃。 萧篆口中数落着,手脚不停,先为萧赋诊视。 阑风期待地看着萧篆,却见他脸色一黯,摇了摇头。 “三弟,我是不成了,将来你代我去向大哥赔罪吧!”萧赋叹了口气,苦笑道,“我这一辈子亏心事做得实在不少,将死之际竟不知该先忏悔哪桩。” 萧篆心下凄然,又看了看池瑶,喂了她一颗药:“大概能撑一炷香的时间吧!” “谢谢你,三弟。”池瑶脸色微微有了丝血色,“我知道你一向看不惯我这个大嫂,这些年我也甚少照应你,连婚事都不曾替你张罗。往后有喜欢的你便娶了吧,憩黠居也该有个女主人了。” “林先生,说起来我也很是对不住你。” 林洛夫妇对视一眼,丰笙劝道:“夫人歇歇吧!” “当年我误以为辛簌怀了阿赋的孩子,给她吃了藏红花和着麝香精华的一丸药,确实打定了主意叫她一尸两命。”想来这话说得十分吃力,池瑶合了合眼顿了下,“但我当时若是知道那孩子是你的,我绝不会下此狠手。” “原来阿簌是死在你手里的,你骗得我好苦!” 于萧赋而言,自他娶了池瑶,辛簌便是那天边的云,那大漠的海市蜃楼,他遥望着她,却无法亲近她,然而又刻骨铭心地忘不了她。 “你有什么可怨的,我们会有今天,还不都是你造的孽?”池瑶冷哼一声,想要多刺他几句,却见他耷拉了眉眼,在那边默不作声。 游氏一眼瞥见萧篆仍在捣鼓着他的药箱,忍不住笑了。 “萧三爷,一向听说你多智,如今看来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只是这药乃是我多年前耗费巨资所购,绝非你一朝一夕所能解的。” “你哪来的钱?”林洛按捺不住好奇,问道,“我每年叫人送去的银钱都很有限,绝不可能够你去买这样害人的东西。” “你一直都对我很好,只是看错了人,不知道我其实是个忘恩负义之徒。”游氏声音发涩,“你走后我便让白芷去寻了我娘家,我爹赶来后见我如此凄惨,当场便晕了过去。我娘也因为伤心过度卧床不起,没多久二老双双去世。临终前他们念及我后半生无着,嘱托管家将一半家财送来给我。于是我就用这些钱,做了一些他们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事。” “外祖父和外祖母,竟是这样过世的吗?”那时润雨年幼,依稀记得外祖慈祥,将他视若珍宝。 “是啊,他们一辈子本分做人,因为他们的女儿做错了一件事,连累他们不得善终。” 游氏说到这里,疲惫至极,闭了眼不再开口。 萧赋沉默半晌,忽然对林洛道:“林兄,你我相识数十年,虽不算知交,也算和气。” 林洛想要反驳一句,但看他气息奄奄,心底一软,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恨我横刀夺爱,所以一直不敢告诉你阿簌早已香消玉殒。” “过去之事不必再说,簌儿想必也不愿意你再提起她的闺名。” “是我唐突了。”萧赋想了想,又道,“听说你门中有项秘技,叫做《繁花胜》,能以萧声催人入梦。受术之人如坠幻境,凡与花相关之过往皆一一再现,如往日重温。” “有,那又如何?” “自先花圣过世,百花村封闭已久。我如今将死之际,最为渴望的竟是重睹繁花盛景,还望林兄成全。” 林洛沉吟了一阵,想要拒绝,一抬头却对上萧篆哀求的眼神。他手中执着刚从书房取来的长箫,趁着林洛那一瞬间的犹豫,将箫递到了林洛手上。 林洛只得敛了心神,徐徐吹奏。 萧声一时呜呜咽咽,好似怨女秋望;一时又清越欢快,恰如情人絮语。 萧赋眉头舒展,神色越来越平和。 在幻境中,他又一次进入了百花村。那连绵不绝的鲜花,成群的彩蝶和蜜蜂,在他身周围绕。他在花海中徜徉,忘记了所有的痛苦和忧愁,一直走到了聚芳水境。 水境中照例是满池的粉荷,亭亭玉立在水面。荷叶田田,如一个个碧色玉盘,风一吹便哗啦啦地响成一片。 辛簌白衣胜雪,衣带飘飘,站立在莲叶上翩翩起舞,一如当初他所见的模样。他痴迷地看着,不觉间白雾四起,佳人瞬间消失。 “阿簌,等等我!” 没有回音,也永不会再有回音。 林洛收了笛子,怔怔地看着满面笑容的萧赋。那笑令他嫉妒,好似死是一件多么令人满足的事。 “风儿,你看,你爹到死想的都是那个女人!”池瑶闭着眼睛,耳朵却分外清晰地听见了萧赋的那一声低叫,“美色误人,你答应我,不要娶那女人的女儿为妻。” 第57页 “我......” “娘临终前最后的要求,你也不能满足吗?”池瑶猛地睁开眼睛,瞪视着阑风。 阑风吓了一跳,赶紧点了点头。 “我一向瞧不上你这个女人,没想到临死前我们的意见竟是难得的一致。”游氏轻握着润雨的手,正色道,“我也要你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准同流光成婚。” “娘,分明是您陷害了她!”润雨低声哀求。 “我知道你喜欢她。”游氏厉声道,“可我不喜欢,我一想到她的母亲,我就恨!” “可她的父亲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 “傻孩子,惟其如此,我才更不愿意你再跟他们有什么瓜葛。日后你做了城主,如若你的岳父是他,将来权在谁手上就难说了。难道你竟打算做个傀儡吗?” 第29章 前尘往事终了结 “干娘,您怎么了啊?” 游彦一身劲装,跑得飞快。饶是他一向强健,这一趟跑下来也是上气不接下气。 昨日他同润雨一道出村,到了城主府时已是黄昏。在门房听说流光已被接入府中,他自知大错已成,也无处着力,于是在住处歇了一夜。 今日一早他过来打探消息,却得知璇珠阁大火,一时间慌了神,赶紧随着众人一道救火。谁知待到火灭,他竟在墙角处见到了一身烟灰的金锞,脸上还带着笑。 百般盘问了半天,金锞才吞吞吐吐说出了游氏的谋算。游彦没有九宫林地图,金锞又不愿意带他进府。这么一纠缠一耽搁,等他终于想到办法进了主院,早已万事休矣。 “阿彦,你来了啊。”游氏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还以为你会赶不上见干娘最后一面。” “干娘,您别这么说,您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闰哥儿还没娶妻生子呢!” “我是不成啦,我也活得够够的了!” 游氏牵过润雨的手,将游彦的搭在一处。 “你们虽非亲兄弟,却应当比那些所谓的亲兄弟更友爱些。”游氏气若游丝,眼珠却转来转去,一直寻觅着。 终于,她找到了那长身玉立的人影。她努力睁大眼,想要看清楚些,却仍是模模糊糊的。 她想起当年第一次看到他时,隔着熊熊烈火,他也是这般的模糊。她以为是她的幻觉,但在她倒下的那一刻,他接住了她。 “对不起,阿洛。” 她在她心里叫了千万遍的“阿洛”,见了他,她却只得规规矩矩地喊他“林先生”。 她所有的勇气,已经在醉酒那晚用尽了。 这句话对不起,连带着她对他的无尽柔情,无尽怨恨,将一起陪她长眠于地下。 她终于不用再纠结矛盾了。 游彦见游氏胳膊软绵绵地耷拉下去,心中一惊,耳边听见润雨含悲道:“娘已经去了。” “干娘,干娘,您想要报仇孩儿替您报便是了,何苦为了这些人搭上自己的命啊!” 池瑶本已在半昏迷之中,听见游彦这么一号叫,顿时清醒了过来,拉着阑风的手欣喜道:“她死了?你看,你娘又赢了,她这辈子从来就没赢过我!” “放屁,我干娘比你聪明一百倍,漂亮一百倍!你这个恶毒的丑妇!” “住口,你一个小小管事,居然敢出言侮辱主母,这是要造反吗?” 池瑶眼睛余光看到进来之人,顿时一亮。只是随即想到自己命不久矣,恐怕下一刻便要同那两人去作伴,又十分地绝望。 “大哥,你怎么才来啊?” 池意和抢先一步,见阑风眼睛通红,又看到池瑶奄奄一息,也是一痛。 她虽恨极了阑风与流光纠缠不清,也怨恨池瑶处处不留情面,对她只存利用之心,毫无真心爱护。但此时场面凄惨,她竟感觉不到一丝快意,只觉得悲伤。 池渊见萧赋已经气绝,堂上尚还有另一女子的尸身,却是润雨陪伴着。他脑中转了几转,便猜到了其中缘由。 于是只得叹息了一声,与林萧二人点头为礼。 “小妹,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大哥,小妹不成器,只求你看在我们同在母亲膝下长大的份上,看顾阑风一二。” 池渊为难地皱了皱眉,她刻意提到过世了十几年的老太太,必然是要出什么难题。他知道这妹妹娇纵任性,从来不懂什么叫强人所难。 “大哥,萧赋之前命阑风卸了少城主之责,此事由林洛作保。我却不服,阑风乃是嫡出,出身高贵,润雨如何能比。再者,若是由润雨继任城主,他身上又没流着大将军府的血,如何能保池家百年不衰?” “那依你之见,我该如何是好?” “阑风与意和本就有婚约,他之前不允,实在是心里糊涂。不过没关系,方才他已经答应我了。待他二人成婚后,你便寻个缘由驱逐了润雨。有兵权在手,何愁大事不成?” 池瑶本就力虚,说完了这一番话后已经筋疲力尽。然而浑身的痛楚却一波连着一波,如潮水般袭来。那痛似抽经剥皮一般,席卷全身,疼得她浑身抽搐起来。 可她却强忍着不出声,任凭汗水如雨般滴下,一双眼睛仍定定地注视着池渊。 第58页 “我应了你便是,阑风之事既往不咎,如他能一心一意对待意和,婚约依旧有效。” 池瑶紧绷的精神顿时一松,那痛意更加刻骨起来。她无法忍受,一连声地哀嚎着,满地打滚,合阑风与池渊二人之力都控制不住。 “大哥,求你给我个痛快吧!” 林洛不可置信地看着到处翻滚痛不欲生的池瑶,诧异道:“游姑娘用的不是一样的药么?怎么萧夫人会这等痛法?” “因为夫人最恨的便是池氏。为了能让她享受人间极痛,夫人曾试了多次,力求让她今生的死仇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所以涂抹在刀口上的毒物量虽少,却能随着血液行遍全身经络,但又不即刻便死。” “够了!” 池渊见来人一身仆妇打扮,言语狠辣,却言笑晏晏,好似说的只是菜怎么烧才好吃。 “你是何人?” 萧篆从未在府中见过此人,一时有些怔忡。 青绫见了她喜笑颜开,忙过去挽住她,叫了声:“妈。” 游彦好似才刚发现青绫,不知怎么脸色暗了暗,哽咽道:“白芷姑姑,干娘没了。” 白芷抹了把泪,拍拍游彦背心:“夫人也算求仁得仁,你莫要太伤心才好。” 润雨自从游氏咽气便好像盲了聋了哑了一般,不曾看过人,也不曾说过话。堂上那么大动静,他却只管流着泪,看着他娘的面容。 “闰哥儿,萧城主已走,您便是天经地义的继任城主,可别辜负了夫人的一片苦心。” 那边池渊终于狠下心了断了池瑶的性命。池瑶在剧痛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犹自拽着阑风不愿闭眼。 阑风大哭着替她合上,手背上鲜血淋漓。池瑶痛极之时哪里还知道轻重,不知不觉间将自己挚爱的儿子伤得血肉模糊。只是阑风不觉得痛,今日的痛楚太多,他已然麻木了。 池意和心疼了,她的表哥自小就被保护得很好,从来不曾受过委屈。如今他忽然没了爹,又没了娘,连这座府邸也即将是他哥哥的。 林洛连连叹气,一日之间三位故人相继亡故,固然是他们咎由自取,却也令人伤感。 他想起池瑶同游氏有志一同地不许自己儿子娶他女儿,心中隐隐觉得愤怒,又不好发作。当下便借口家中有事,告辞出门。 润雨原本想留他协理丧事,但如今林洛并非他岳父,他不好相求。萧篆欲言又止,也觉得这话十分说不出口 林洛携着丰笙上了马车,一言不发。 车轮辘辘,走到一半,林洛忽然懊悔地拍了下自己脑袋。 “怎么了?” “我又上萧赋那斯的当了!”林洛闷闷道,“我看他说得可怜,虽然心中极为不愿,也吹奏了《繁花胜》与他听。如今想来他哪里是想回顾百花仙境,他是想再见一见簌儿!” 第30章 决绝 自从城主夫妇双双身亡,润雨接管大荒城,满城上下一直纷纷扰扰闹了有一两个月才算消停。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瞒得再严实,也架不住城主府人多口杂。城主夫妇连带个没名分的城主旧情人在同一日赴死,无疑是个又刺激又传奇的大八卦。 一时间什么样离奇的猜测都有,什么样新鲜的传闻都有,据说戏园子已经开始排演影射这一段故事的悲情大戏,也实在是大胆得很了。 最爱看戏写戏本子的萧篆这回是一点都笑不出来了,几次三番地跑去找润雨要求管管这些无法无天的东西。 不料润雨表面上对这位三叔恭敬有加,转身却抛之脑后。萧篆左等右等等了两三个月,眼看戏文都已经在茶楼上演,也不见润雨出面制止。 于是有天他忍不住去戏院瞧了瞧,回来气得七窍生烟。原来那戏唱腔好台词好,剧情却与事实差了十万八千里。游氏在戏中贤良淑德忍辱偷生,与城主两情相悦;池瑶活活拆散恩爱鸳鸯,又去母留子,成了个十恶不赦的泼妇。百姓们看完戏后纷纷赞扬游氏敢爱敢恨,是个不可多得的奇女子,池氏数十年宽仁温厚的形象跌落尘土,简直千夫所指。 萧篆觉得他这二嫂诚然不是个好人,但游氏也并非良善之辈。这一场悲剧池瑶固然是始作俑者,游氏却也算心狠手辣。 他同润雨诉说完后,却见这位新任城主大人含笑看着他,十分温润地问道:“依叔父所见,这戏该怎么唱?” 他看着润雨分外无辜的眼睛,脑中“嗡”的一声,忽然明白了其中关窍所在:这戏原本便是润雨授意的。 萧篆一步三摇地出了空荡荡的正院,院外的一株桃花开得正好。他记得这树已是许多年的老树了,每年结出的桃子香甜多汁,却一个也没进过润雨的肚子。 而当年桃子吃得最多的那个,至今都躲在风桐院足不出户,好似打定了主意要与世隔绝。 萧篆叹了口气,脚步往风桐院的方向挪了几步,又回头看看院门口的桃树,转了个方向往憩黠居去了。 润雨又送走了一拨来说媒的夫人太太,叫人备了车往天机府驶去。 他这几个月除了处理城务,就是往天机府跑了。 城务繁复糅杂,府中上下还持有怀疑心态,大有不配合的意思,他刚接手的时候着实忙乱了一阵子。过不多久府中之人见阑风整日沉迷于伤怀情绪,迟迟不见振作,于是纷纷转了方向。润雨自然来者不拒既往不咎,宾主和谐。 第59页 但天机府的事却没那么好办。 起初林洛连面都不让他见,每每拒之门外。还是门口的老管家看不过去了,堂堂一城之主老吃闭门羹,说出去人家还以为天机府多居功自傲。 后来进了天机府,也仍是见不着流光。林洛以游氏不许他娶流光为由,说不上几句便打发他走了。 润雨几次三番地赌咒发誓,说自己并未答应母亲,且他是真心喜爱流光,只要她人还在,无论什么理由都阻止不了他娶她。 好不容易林洛回心转意,流光却又不肯出来。林洛大为头疼,不知道这些孩子都在想些什么,于是干脆将润雨往流光院中一塞,叫他们自己说清楚。 润雨也莫名其妙,他都不介意流光与阑风的过去了,为什么流光还是不能释怀? 仲春时节的天机府生机盎然,处处繁花。流光的小院经过丰笙的精心打理,自然是整座宅邸中的头一份。 润雨毫无心思赏景,只是倚着门轻叩:“小流儿,好不容易雨过天晴,你就别再耍脾气了好不好?我是真的无所谓。” 流光听见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呼喇”一声开了门,润雨收势不及,差点就摔到了地上。 “我同阑风什么事也没有,那晚分明是你自己,你……” 这天流光穿的是身嫩绿的春装,因不打算出门,于是没穿外衫,仅着了裙衫。裙边袖脚都用同色丝线绣上了细柳条的纹样,一走动,便是扑面而来的春光。 润雨呼吸一滞,看着流光纤腰轻摇,如柔风一般款款走到了屋外。 她俏生生地站在一株盛开的西府海棠下,水盈盈的眸子,修长的睫毛一上一下忽闪着,比花色更娇艳的粉面含嗔带怨,令他说不出半句辩驳的话来。 若说他完全不介意那也未免违心,但凡是个男子,怎会情愿自己的妻子与他人有染? 但这事一则是他亲娘布置的陷阱,听游彦的意思青绫似乎还事先下了点药。二则若是没有天机府的臂助,万一将军府为了扶持阑风突然发难,这城中难免不太平。届时他是否坐得稳这位子且不论,城民流离失所那便是大大的罪过了。 然而以上都是明面上他对自己的托词而已。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仰卧在床上,看着青色的帐顶,一遍遍地审视内心:真的只是因此而已吗?之前的心动真的都只是一时的迷惑而已吗? 现在他终于能够肯定,抛开一切的不得已,他还是想娶这个姑娘。这辈子他第一次有想要成家的念头,想要跟一个女子生生世世相伴,直至白发苍苍。 这个念头一起,他却又患得患失起来。他固然是想娶,但她想嫁么?说不定一番周折下来,她更喜欢阑风那跳脱飞扬的个性,而他却太过沉闷,完全不是少年该有的样子。 流光见他沉默不语,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不由又羞又怒:“明明是你自己做的事,硬要赖到阑风身上,还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哄谁呢?” “我真不知道什么事?” “你既然不认账,我也不是非嫁你不可,少摆出一副施舍的样子来!你们城主府一堆牵扯不清的事,谁稀罕趟那浑水!” 润雨素日坐在城主的宝座上也算威风八面,到了这座小院子里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个乞丐。他放下了所有的架子,眼巴巴地祈求这个女子给他只言片语的承诺。哪怕只是态度缓和点,给点希望也是好的! 然而事情往往与他预想的不一样,也许真的如流光所说,他双手奉上的城主夫人的凤冠,她并不稀罕。 “那便如此吧,是我强求了。”润雨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我回去了,以后再不会打扰你。我身边的位子总是替你留着的,除非你另择良缘。” 润雨说完便往院门走去,连看都不曾多看流光一眼。 他经过流光身边时略微停顿了下,好似在等待她挽留。风带起流光束在腰间的丝缎,飘飘悠悠地拂过了他青色的外袍,宛若情人长臂轻舒,诉说着依依不舍。 可他没等到那双纤纤玉手留住他。 院外花木葱茏,淡青的身影很快便没入树林不见。流光听他脚步声远了,终于转过身,泪水已经落满了整张脸。 “可怜的孩子,明日咱们就回百花村吧!” 牡丹挽着花篮,从一株丰硕的花树后徐徐转出。她今日本是进城来看看流光的,顺便送些花到天机府。 “牡丹姑姑,娘说得对,这世上的情情爱爱实在摧人心肝,还不如断情绝爱,也能快活一生。” “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真的断情绝爱呢?”牡丹轻抚着流光如缎的秀发,心内想道,“便是我,也一直对十几年前的往事耿耿于怀呢!” “现今百花村的那些孩子一个个惫懒得很,我跟你玉兰姑姑年纪也大了,实在管不过来。” 当年牡丹就是把流光当成新任花圣培养的,只是世事难料,流光不曾被游彦勾了魂,倒被阑风带出了村。她后来考虑过棣棠,只是这孩子勤奋是勤奋,可惜天资不足——百花村都是以能力服人的,没有过硬的本事,无论如何不能服众。 “我本想着你若是进了城主府,那这事便作罢。如今看来新城主也并不是个良人,可见他终是萧家的种。与其将来让他有借口随意纳妾,还不如趁早了断。昔日你便是最有天分的莳花女,如今回归执掌村务,也算是了了辛姐姐的遗愿。” 第60页 “一切全凭姑姑做主。”流光拭了泪,哑声道,“只是还需禀报爹爹和丰姨。” “方才我进来时已经同林先生说了,他倒不曾考虑到你们决裂。不过即便婚事可成那也得过了三年孝才成,有这三年时间足够你帮我带出批可用的孩子了。” “那便依姑姑所言,明日一早辞别了二老,我随你一道回百花村。” 第31章 相思成真 第二天牡丹带着流光与林洛丰笙道了别,驾车出了天机府。 虽多有不舍,林洛也觉得流光现今留在城中十分不利,还不如让她回百花村散散心。润雨这些天隔三差五地往天机府跑这事早已引起了各府的注意,恐怕过不多久就会流言四起。 车子出了城,慢悠悠地行驶在通往百花村的山道上。远处青山隐隐,浮云朵朵。路边不知名的野花开在嫩绿的草地上,像无边无际的织锦地毯。风吹过时,淡淡的草味混着扑鼻的花香,正是春天的味道。 流光掀开车帘,大荒城已经被抛在身后,所有的纠葛恩怨也越来越远。她轻吁一口气,钻出车篷,坐在驾车的牡丹身边。 牡丹含笑瞧了她一眼。这孩子拿得起放得下,倒是让人放心。 “你看,落霞峰就在前面。” “是啊,终于快回家了。”流光把被风吹起的发丝撩到耳后,“以前总以为城里什么都新鲜,现在才觉得最好的地方还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 “故乡难离故土难忘,这话不是说说的。” “姑姑,回去后我就不想再出来了,守着您跟玉兰姑姑过一辈子罢!” “傻孩子,你不还有亲爹在外边么?”牡丹伸手捏了下她的鼻子,笑骂,“亏林先生处处为你考虑,你这没良心的居然一转身就忘了他。” 流光娇笑着躲开。姑侄二人说说笑笑,不多时到了百花村口。 这时远处的山道上忽然烟尘滚滚,有两个人驾着马疾驰而来。 流光眯着眼看了会儿,忽然脸色一变,催促着牡丹进村。 “是谁呢?” “一个无聊的人罢了!” 她的脸上写满了恼怒,但眼中又好似含着一丝丝期待和眷恋。 牡丹看得分明,稍稍一想,马车便缓了下来。 “小流儿,等一下,我有话说!” 说话间,那二人已到了跟前。当先一人一袭青衫,满面风尘,眉宇间神色焦虑,正是新任的大荒城城主萧润雨。 “你我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吧?你自去做你的城主,我仍做我的莳花女。” “流光姑娘,我家公子之前有所误解……”金锞见状忙下马拦在流光的车子跟前,生怕她不管不顾回了村子。 牡丹见流光虽然撇过了头不看润雨,手上却一直揉着自己的衣角。她轻叹了口气,唤道:“流光,既然萧城主还有话说,你便听听吧,左右也不急在这一时。” 说着她对金锞招招手,示意他稍作回避,留他二人在此。 润雨感激地看了牡丹一眼,见他们走远了,靠近流光道:“小流儿,那晚的事我原本实在是不知,昨日金锞说了我才知道,我犯了那样的错。” 原来润雨从天机府回去后便闷头处理事务,到了深夜仍不见回房,连厨房送去的饭食也不曾动过分毫。 金锞知道自家城主今日又在城主府吃了瘪,原想着这反应也算正常。没料到天都快亮了,润雨仍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吃不喝,也不睡。 金锞忍不住悄悄去看了一眼。 只见偌大的书房中已无下足之处,到处都是上好的熟宣,墨迹纵横。 就在那一片冬雪似的墨纸间,润雨双眼通红,脸色苍白。他分明疲惫已极,却仍端坐在书桌前,不止不休地作画。 窗没关,春风带着些许的寒意,将画纸吹得满室乱飞。润雨一身单衣,越发显得形销骨立。飘飞的纸张如片片白雪,将他围困在中间,他只要稍稍一抬头,画上的人儿就好似要将他魂魄带了去。 金锞呆住了。 从幼年时他便跟着润雨,两个人相互扶持着走过这么多风风雨雨。这些年他家公子虽说也难免有失控的时候,但从来不曾如今日这般颓废,好像整个人都失去了支撑的力量。 那个心思透明得好似一池清水的姑娘真的会有这么大的魔力吗?这件事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一盘棋,那姑娘只是其中的一枚弃子而已吗? 他清晰地记得那天青绫神神秘秘地给了他两个精巧玲珑的小玉瓶,一个青色一个米色。他照着青绫的嘱咐将青瓶中的药水抹到了刚刚绽开的昙花花蕊上,然后又趁润雨不察时将米色玉瓶中的药丸化在茶水中令他服下。 果然那天流光夜访璇珠阁,二人情动之时被混杂了药物的花香一催,一切水到渠成。金锞躲在院中角落看着那花容失色的姑娘慌慌张张地从房中跑出,满面娇羞,临到门口又含嗔带怨地回望了一眼。 他心中叹了口气,早先他还不赞同老太太的安排,觉得多此一举。但此刻一想,幸亏早叫润雨服了那药,一觉醒来浑然不觉,只当春梦一场。若非如此,以公子对流光姑娘的痴迷,恐怕全盘皆输。 如今既已大功告成,不如将实情和盘托出,令公子早日娶了流光过门才是。 第61页 金锞站在门口思虑了一番,终于狠下心进去把事情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 润雨伸手甩了金锞一巴掌,这一巴掌用尽了全力,将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到了他身上。 金锞被打得趴在了地上,半张脸红肿。过了会儿,他嘴一张,一颗牙齿混着血沫吐了出来。 “从今日起,你不必跟在我身边。”润雨白皙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通红,眼中好似要滴出血来,“你既然忠心于我娘,她如今已不在人世,你便去里秀村替她守着坟吧!” 当日游氏过世后,白芷跟润雨说道她曾有遗愿,希望死后能回里秀村,绝不愿同萧赋合葬。盖因游氏心中实在恨极了萧赋,里秀村又有她同林洛的一段回忆,故有此想。 此时天已大亮,润雨匆匆打发了金锞就骑马赶到天机府求见流光。他打定了主意,流光一日不允婚,他便一日不回。即便是日日跪在天机府,他也发誓一定要抱得美人归。 他终于明白了流光的心思,他只恨没能早日知道真相,令她蒙受了不白之冤。他后悔自己多疑,竟以为她钟情于阑风,实在是辜负了她的一番深情。 金锞放心不下,只好偷偷跟在后面。他比润雨慢了一步,等到了天机府时润雨已经在紧闭的府门外端端正正地跪好了。 天机府一向少有人拜访,春日雨水多,门口石阶上早积了厚厚的青苔。润雨就笔直地跪在那滑腻的台阶上,一动不动。 门房倚着门在打瞌睡,金锞唤了许久他都没睁开眼。正在无计可施之时,那老头忽然将眼睛睁了一条缝,瞥着润雨咕哝了句:“小姐回去了。” 他方才对润雨说的也是这一句,只是润雨方寸大乱,完全没听出其中意思,只是一个劲地扯着他问“去哪了”。门房极为不耐烦,也不管润雨地位尊崇,顾自睡过去了。 润雨以为是林洛吩咐的托词,暗暗一想也觉得理所应当。但金锞却听出味道来了,流光“回去”还能回哪里,不过就是百花村罢了! “公子,流光小姐想必是去百花村了,不妨去百花村看看。若是没有的话,我们再回来跪不迟。” 润雨眼睛一亮,又嫌弃地踢了金锞一脚。不过这回金锞追上来时,他倒是不嚷着让他去里秀村給他娘守坟了。 也是他运气好,堪堪在牡丹他们进村时赶上了,不然又得多费一番周折。 润雨只说那日误食了药物,以至于完全忘了与流光有过肌肤之亲的事。流光虽有所怀疑,但见他神色不似作伪,也就信了。 终究此事对他来说并没什么好处,他仍是要娶她的,而又有哪个男人会甘愿自己绿云罩顶呢? “你说完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既然误会解开,你是不是可以跟我回城了?” “这是误会,那么你母亲指使青绫和金锞陷害于我也是误会?” 那一日流光虽然并未在场,但后来听林洛与丰笙隐隐约约提起,多少也猜出了一些内情。 “我娘命运多舛,性格的确偏激。只是她既已过世,这事恐怕也难以追究了。我只能代她向你赔罪了。” 润雨深深地躬身行了一礼,流光坦然受了:“就这样么?” “如果你愿意,我希望用我的余生赎罪。” 流光听了这话脸红了红:“你就是这么赔罪的?” “我是真心的。”润雨被她眸中的光彩勾动了柔情,上前一步握住她如玉柔夷,“流光,不论我娘如何,我想娶的永远都只有你。” “我原本同你想的一样。”流光轻轻将手抽出,“但人会变的不是吗?在昨日之前也许我还犹豫不决,毕竟我曾经那么认真地喜欢过你,厚着脸皮求我爹应了这么婚事。但后来呢?” “什么都没变,我还是我,你在我心里也一样。” “不,昨日你走后,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这世上只要有情,就会有诸多纷扰。”流光远望着高高耸立的落霞峰,视线渐渐下移,凝固在山脚的一片水系。 她指着那处如莹润玉石的景致,对润雨道:“你从这里看去,只能看到聚芳水境的一汪碧水。而我看到的,却是我娘的花冢。” “我娘当年用她的命写下了一个遗愿,希望我今生在百花村平安度日。我年少无知,跟着阑风偷跑了出去,这才招来了祸事。” “如果可以,我宁愿我这辈子都不曾遇见他,不曾遇见你。” 润雨眼神暗了暗,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又抬起头问流光:“那你之前说的,愿意陪我一生的话都不作数了吗?” 他一夜未眠,又赶了半天的路,早已经疲倦无比。只是因为心中惦记着流光,他这才支撑到了现在。此刻见流光言下之意竟毫无回转余地,顿时心神俱伤,更加憔悴了十分。 流光听他嗓音嘶哑,这才注意到面前这人脸色灰败,好似刚刚大病了一场一般。她话虽说得绝情,却还是不舍,不由得心如刀割。当初那个言笑晏晏的少年郎又从何处去寻? “我……” 二人便沉默在了当地,谁也不说话,也并不就此离开。风越吹越猛,卷起了满地的沙尘。这两人却恍若不知,仍然一动不动。 第62页 牡丹看得不忍,于是抛下金锞过去拉流光:“这样吧,流光先随我回村。萧城主终究还有三年孝需要守,若是三年后心意未变,你便来百花村。” 至于来百花村做什么润雨自然心领神会。 润雨精神一振,一双俊目盯着牡丹炯炯有神:“牡丹执事此言当真?” 他又转头去瞧流光,想要看她神色。流光将头别过一边,耳后却微微地红了起来。 “不当真难道你们俩今日就在此一直站着化作石头?” “流光她……” 这时流光忽然低低地开口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以前说的是真的,现在也是。我跟着姑姑回村,就是厌倦了外边的世事。” 润雨听得心里又沉了一沉。他觉得今日他的心被顽童吊到了一口深井中,一会儿提起一会儿落下。 牡丹看着润雨变幻的脸色,抿唇轻笑了声,瞄了眼流光头上。 流光今日没戴什么首饰,一头秀发仅以一支碧色玉簪作挽,格外清新可人。 润雨忽然心定了。 牡丹微笑着对润雨点点头,转身携着流光上了马车。 金锞见马车缓缓驶入百花村,渐渐隐没在花木扶疏间,不由得急了。 “公子,你怎么不追?这不是白跑一趟么?” “记住,一,我是城主;二,滚去里秀村。” 第32章 游彦的期望 秋夜深沉,城主府主院外的竹叶发出了沙沙的声响,风愈来愈猛了。 过了会儿,雨渐渐下来了。雨点落在房顶的青瓦上,开始还微不可闻,如夜半情人间的私语,很快便叮叮当当,如鼓点般清脆密集。 雨终于大了。 润雨犹自在房中对着红烛发愣。他一手握着笔,一手支着颌,脸上笑意盈盈,好似对面便坐着他的意中人。 他的意中人自然不在,对面平铺着的是一张信纸。用的是最简陋的素纸,字迹也十分潦草,寥寥数语,非常敷衍。 润雨却已经心满意足了。 与流光分别后,他每十日一封信派人送去百花村。开始时候那些信如石沉大海,连个声响都没有。他毫不介意,仍是照常写,事无巨细地一一汇报,写得极为絮叨。 过了两个月,信使回来时终于带来了一封回信,上面仅一个字“烦”。 润雨看了这个字却一点也不烦,反倒呵呵笑出声来。他想了想,特地去了一趟憩黠居,顶着萧篆的白眼搜罗了一堆话本子,连同他的信笺一起送去。 萧篆追在他背后冷笑:“你小子做梦呢,指望着这个去讨好小葡萄。我告诉你吧,小葡萄心里喜欢的是阑风,你若是把阑风送去百花村她说不定还谢谢你!” 润雨笑而不语。这三叔也算耿直,一如既往地偏心阑风。 他望了望风桐院的方向,那条路已经慢慢长起了杂草。听说阑风最近倒是振作了些,开始出门了,据下人汇报去的多是他舅家。 游彦时常提醒他盯着点,若他真与将军府往来密切,还需要防备几分。 润雨不置可否。没人比他更了解阑风,连池瑶都不如他。 “怎么?笑成这样?” 游彦一身湿淋淋地进来,俊脸上水汪汪地,活像一朵雨后梨花。 “你原先闯我的书房,如今连我的卧房都闯了。”润雨瞟了他一眼。 游彦毫不在意地笑笑:“那是,如今我是你的大管家了,怎能没有点特殊。” “况且……”他游目四顾,“我还得替小葡萄监督一下你有没有金屋藏娇。” “听说你还是经常偷偷去百花村?”润雨的语气微微发酸。 “哪来的经常啊!我不过就是替你去随便看看。”游彦得意洋洋地坐下,“怎么?嫉妒了?” “所以你是来嘚瑟的?” “我是来提醒你,阑风最近时常出入将军府,听风声好像还开始谈婚论嫁起来了。” “那不是挺好?他娶了池意和,流光就没人惦记了。”润雨眉头一松,神色更是舒展。 “唉!”游彦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下润雨脑袋,“我说你啊,怎么就一门心思在小葡萄身上呢?这位子你好不容易坐稳了,难道打算拱手让人?” 润雨深深看了他一眼,正色道:“此事我自有计较。若没别的事,我想睡了。” 他说着拿眼睛觑着游彦,作势就要吹灯灭烛。 游彦无奈,连连叹了几声,拔腿走了出去。 屋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几点星光淡淡,在云中时隐时现。 游彦望了会儿天空,眼神不由自主地游移到了正院的后罩房。 那边是正院的下人居所。自从池瑶过世,四大丫鬟中只剩了青绫还留在府中,其他都被打发了。 “你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做什么?” 青绫刚洗完脚端着盆出来倒水,冷不防撞见了在门外徘徊的游彦,不由面上一红。 暗淡的烛光从窗纸处透出,游彦只模模糊糊地看清青绫的脸。他脸上也是一热,竟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了。 “我是管家,哪里去不得?” “呵,别是看上了哪个新来的美貌丫头,过来勾搭人的吧?” 第63页 正院为了补充人手,新近的确招揽了一批小丫鬟,全归青绫管束。虽然姿色出众的没有,不过也有几个平头正脸的。 “我什么时候贪图过美色?”游彦压着嗓子分辩,“还有比我的脸好看的丫头吗?” “滚,恶不恶心。” 青绫泼了水,顾自往房中走去。到了门口又回过身来,仰脸瞧着游彦:“不贪图美色?这是忘了当年在绯绡身上吃的亏了?” 多年前游彦在外院偶遇了给萧赋送汤水的绯绡,二人一时眉来眼去,双双坠入情网。 不料那绯绡虽然是个丫头,心气却高得很。在内院池瑶防备森严,她连萧赋的边都沾不上,于是就把脑筋动到了外院。 外院的书房管事是个半老头子,偏生喜好俊俏小子。绯绡见游彦生得好,又没什么权势,于是就想将他送到管事身边,以换得她与城主的枕席之欢。 于是有一晚她在水中下了点蒙汗药,将游彦留在假山腹中,自己抽身去叫管事。幸亏青绫发觉了绯绡的鬼祟行为尾随其后,及时将游彦泼醒,才不至于做下丑事。 此事因毫无证据,绯绡得以全身而退。后来青绫气不过,设法令池瑶对绯绡更加忌讳嫌恶,最终绝足于前院。 但从此以后游彦也再无颜见青绫了。 “这半年我时常往正院走,却总不见你,原来你是觉得自己没美色吗?” 青绫怎敌得过游彦伶牙俐齿,闻言气得个倒仰。她平生最恨之事便是自己容颜丑陋,不敢向心上人吐露情意。 “是,我这么丑,怎敢吓到你游大少爷!” 青绫闪身进了门,将门用力一关。尘灰簌簌地从壁角四周落下,她怔怔地靠在门后,面上一凉,却落下泪来。 过了会儿脚步声蠹蠹,渐渐听不见了。青绫心中酸涩,忍不住抽噎起来。 “你知道吗?我从来就不觉得美貌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的。” 门外寂静了片刻,忽然响起游彦的声音。不同于往日的嬉皮笑脸,此刻的他格外地肃然,连说话声都是沉闷的。 青绫忙收了声。她在他面前强硬了这么多年,不愿他看见她软弱的一面。 “我自小在干娘身边长大,天下间比干娘漂亮的女子怕是不多。” 白芷当年被游氏收留,过不多久便生下了青绫。打从记事起,游氏在青绫眼里就是仙女一般的存在。她是那样美,即便时常暴跳如雷,也仍是美艳不可方物。 “干娘也算疼我,但发作起来便将我当作了她的亲生儿子,打骂随意。” 青绫心中微微抽紧。游彦虽然生得与润雨完全不同,但因着他那张俊俏的脸,在游氏看来与萧赋当年并无二致,因此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 “□□娘打得狠了,我心中难免生了怨尤.有时候恨自己为什么要生在这世上,有时候又恨我那从未谋面的亲爹娘为何要抛弃我。到了大概十一二岁,百花盛开的时节,干娘又喜怒无常起来。” “那一日她在院中晒太阳,看起来心情不错。我特地爬了好久的山去采了一束春兰,精心插好了送给干娘。” “她一看见那花便眉眼弯弯,笑得十分耀眼。我们的院子里从来不种花,干娘一笑就好似瞬间开了一院子的倾国名花。不料下一刻那花就连着瓶子砸到了我脑门上,砸得我头晕目眩。” “干娘指着我,笑得乐不可支,她说我这张脸血肉模糊了才更好,省得出去勾引人。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自己也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到了晚间我就想,既然干娘不喜欢我的脸,那我毁了便是。可我又怕疼,思来想去,觉得死了也算一了百了。” 游彦比青绫只大了三四岁,他所经历的一切青绫都看在眼里,却不曾想到他有过轻生的念头。 “那天在里秀湖边,我看着湖水清凌凌的,就想跳下去。白芷姑姑拽住了我,陪我在湖边坐了一整夜,也讲了一整夜的故事。她的声音是那样温柔,好似一双软绵绵的手,抚平了我经年的伤痛。” “白芷姑姑当年因为貌丑被赶出家门,但在我眼中,她比干娘美了不止十倍。” 说到这里,游彦忽然不出声了。 良久,她听见游彦轻咳了一声,微微带着点羞涩:“那时候,我就想将来我一定要娶个像干娘一样容貌平常的女子为妻。” 青绫脸上发烫,心跳如擂鼓一般。她捂紧了胸口,生怕他听了去。 游彦又沉默了许久。 “后来,我就一直在等着你长大。” “原来,他竟从未嫌弃我的丑陋。” 青绫静默了一阵,待心情有所平复,她将手搭在门栓上,打算出去与游彦相见 。就在推门栓的一刹那,她又想到了缃缎。 “他素来对我言辞刻薄,万一这次又是伺机挖苦于我呢?” 就这么犹豫的一会儿功夫,她听见游彦长吁一口气,闷声道:“你既不想见我那便好好歇着吧,往后你也不必避着我,这正院我也并不是非来不可。” 青绫听着外面一阵悉悉索索,脚步声越来越轻,心中空落落的。她性格一向刚硬果断,极少有这样举棋不定的时候。 他说的若是真的呢?自己至今留在城主府的原因不就是为了他吗? 第64页 “你既然有意于我……?” 她原以为游彦必是走远了,没想到话说了半句才发现他就站在离她不到一尺的地方,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 “你又骗我!” 青绫又羞又怒,返身就要将门再度阖上。 游彦趁着青绫不备,伸手一拽,将青绫拽入怀中。 青绫抬头时,只见游彦含笑看着她,一瞬不瞬。他那一双桃花眼闪着魅惑的光芒,看得青绫心头一阵阵地发酥,好似化作了一滩水。 “你这样聪明的姑娘,怎么在这事上就糊涂了呢? 青绫靠在他身上,茫然无措地一动不动。她觉得他说得没错,一遇见同他有关的事,她就糊涂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譬如现在,她应该离游彦远一点。但她闻着他的气息,那些朝思暮想却又不得不避而远之的妄念迅速地发了芽抽了枝开了花,将她束缚得无法动弹。 “你那时在内院服侍,我好不容易寻个机会进来你都避而不见。你我各负任务,我实在担心你被那毒妇察觉以致招来杀身之祸。后来我便碰上了缃缎……”游彦苦笑了下,“没想到她心怀鬼胎,差点被她坑死。” “活该,平常蛮机灵的一个人,见到个漂亮姑娘就没了魂。”青绫红着脸轻啐。 游彦何曾见过意中人这样的小儿女情态,忍不住低头在她脸上嘬了口。青绫忽觉面颊一温,抬头却见他咂着嘴,一脸的意犹未尽。 想要斥责几句,话到嘴边又化作了软绵绵的轻声呢喃:“你怎么这样?” 这样低低的柔柔的语调,听在游彦耳中如同最销魂的仙乐一般令人迷醉。青绫看着他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的气息已经触到了她的脸颊,吹得她脸上痒痒的。她心中一片慌乱,六神无主地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看,看什么。 “好青绫,看着我啊。” “唔……” 游彦小心地含着青绫的唇瓣,似乎那是一碰就化的奇珍。只是诱惑越来越浓,他忍不住想将这珍宝据为己有,永远同自己相依相伴。 星星眨着眼又躲入了云层,明明是大好的秋夜,这这一处角落中春意盎然。 青绫喘着气,恼怒地瞪着游彦。 “你的唇原来这么软,我总想着你这样牙尖嘴利的丫头不知道亲起来是不是也硌嘴得很。” 游彦修长的手指轻揉着青绫略带红肿的双唇,笑意深深。 青绫面红耳赤,张口就咬住了那根不安分的指头。 “啊,看样子还不够呢。” 青绫被他笑得心头发毛,忙松了口。游彦却并不放过她,长臂轻舒,又将她紧紧地贴在胸口,吻了下去。 最是深情难辜负,羞了明月,匿了星光。 第33章 从百花到里秀 流光这段时间已经养成了两个习惯。 其一是看润雨的信,厚厚一叠信纸写得密密麻麻,看得她眼睛生疼。 其二是接待三不五时来骚扰的游彦。自从流光回了村开始接管村务,牡丹对游彦也视而不见起来。 往常游彦总比润雨的信来得频繁些,最近润雨的信还是十天一趟,游彦却许久不来了。 流光有时候难免会想他。 到底是想他还是想知道润雨的近况,那便不得而知了。 这一天游彦哼着曲,摇头晃脑地进了流光的小院。他挥着折扇,活脱脱一个浪荡子的模样,看得流光顺手操起桌上的花簪扔了过去。 游彦也不恼,接着花簪看了半天,随手就揣兜里了。 “拿来,姑娘家的玩意儿,你也好意思藏。” “姑娘家的玩意儿,我正好拿去送给姑娘家啊!” 游彦嬉皮笑脸地在流光对面坐下。流光听得一怔,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瞧你这容光焕发的,真有姑娘看上你了?” “什么话,小爷我以前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如今遇着心仪的女子,那自然得好好哄着,也好早日娶回家。” “谁家姑娘眼神这么不好啊?” 游彦这几日与青绫情意正浓,若非润雨求着他过来看一看流光,他是根本想不起来往百花村走一趟的。 “说起来你大概也是见过的,就是以前池夫人身边的青绫。” 流光冷冷一笑,面含嘲讽:“我何止见过,简直记忆深刻。” 游彦见她脸色不善,不由忐忑起来。印象中小葡萄一向不与人结怨,怎么好像对青绫颇为反感的样子。 “这话我原不该说,但是我们交好多年,我实在不能不提醒你。美貌女子固然可能心如蛇蝎,但相貌平平的姑娘也不一定就是良善之辈。” “这话怎么说?”游彦奇道,“青绫确实受命于我干娘,但她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啊!” “她做了什么你去问问金锞罢!你若是执意娶她,这辈子就别再踏进百花村一步!” “嘿!”游彦拔腿就走,“怪不得都说美貌姑娘脾气大,还真是如此。要不是润雨让我来瞧瞧你,你以为我稀罕跑这么远过来呢!” “死游彦,改天再来的话,左腿进来剁左腿,右腿进来剁右腿!我们百花村正缺花肥呢!” 第65页 “啧啧啧,就该让润雨看看你这泼妇样,瞧他还会不会天天神魂颠倒的……” 他不提倒好,一提起润雨流光便抓了把花帚追出去了。只是她本就慢了一步,又如何追得上天生腿长的游彦。 正是中午时分,棣棠过来叫流光吃饭,刚巧撞上二人吵得热闹。她一声不吭地扒着院墙看戏,直到流光提着花帚出来才远远地大声嘲笑:“哎,你如今是跟牡丹执事越来越像了,连拿扫帚打人的气势都一模一样呢!” “你这小蹄子!看我不打死你!” 流光跑了会儿没追上游彦,听到这话转头就开始撵棣棠。这死丫头果真是见色忘友,也不管这色眼里只有个心肠恶毒的丑婆娘,根本没把她放眼里。 棣棠见流光调转方向朝自己冲过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流光的院子四周花木葱茏,阡陌都隐藏在茂盛的花叶之中。棣棠慌忙间竟找不到路径,只得在花丛中穿梭。 游彦驻足观望,只见百花之间衣带飘飞,与花丛融为一体,不知是人比花娇,还是花色更殊。姑娘们的嬉闹声飞飞扬扬,响彻半空,引得远处劳作的花农都抬头张望。 这样的神仙地,也不知自己当年的贸然闯入是对是错?游彦摇摇头,踏上了出村的山路。 百花村外有两条岔路,往东的通往里秀村,往西则通往大荒城。游彦驾车急匆匆地往城中驶去,行了半里路忽然停下。 “她做了什么你去问问金锞罢!” 流光脆生生的嗓音如在耳边。 游彦歪着头看看前路,终于把心一狠,转往了东边。 里秀村秋光正好,深深浅浅的黄色点缀了整个村庄。里秀湖碧波荡漾,倒映着高阔的蓝天,还有远处高耸的山峰。 游彦举目远望,想起当年第一次泅水进入了聚芳水境,九死一生。但他仍然觉得高兴,因为回去后干娘好好夸奖了他一番,尽管他的腿被湖底如利刃一般的石片划伤,当时还流着血。 游氏的墓地就在小院后方的菜地中,坟前只有清香一柱。整座坟茔被院墙挡得严严实实,虽然就在湖边,却看不到一丝水色。 她实在是怨极了辛簌,哪怕死后都不愿意同她沾染一丝一毫的关系。 时近正午,金锞刚吃了饭,坐在院子里眯瞪着眼睛打瞌睡。他在里秀村住了半年,脸上倒丰盈了些,想来过得很是逍遥。 “嗬,小日子不错嘛!”游彦先去拜了拜游氏,这才蹑手蹑足地走到金锞跟前吓他。 他早先同金锞在城主府时并不熟识。虽然两人都是为润雨所用,但他是游氏的人,而金锞则纯然是只听命于润雨的。 金锞白了他一眼,语带嘲讽:“什么风把城主身边的大红人吹来了啊?您这样的大忙人怎么看得上穷乡僻壤的闲人呢?” “真酸!”游彦啧啧叹了两声,开门见山,“说说吧,你跟青绫做过什么得罪流光的事了?” “什么意思?”金锞警惕地坐直了身子,“我哪能做得罪未来城主夫人的事?” “少来这一套!你现今跟我老实交代的话,我还能帮你求求情,将来说不定还有重返城主府的机会。”游彦忽然收起了笑容,将脸一板,“不然的话,你就在这里住一辈子吧!” 金锞哭丧着脸,他在里秀村住了半年,实在无聊得紧:“我都是为了公子好啊!不然我怎么会听老夫人的话,跟着青绫一道去捉奸?” “捉奸?”游氏当初为了防备游彦对流光日久生情,将这事瞒得严严实实,故而他是一无所知。 金锞一不做二不休,将那日在杜鹃谷发生之事清清楚楚交代了。 “你们怕是在酒里动了手脚吧?不然怎么知道他二人一定会不清不白?” “那就要问青绫了,我是到了那里才知道二公子竟有一处如此得天独厚的别院。” 游彦忽然想起春天的时候白芷托他将一些东西带入城主府给青绫,其中想必就包含了药物。他那时不知道其中利害,竟然放心地寻了个小厮送进去了。此时想来真是捏一把汗。 但流光因此受了许多屈辱,其中竟也有他的关系。这样一想,他不免又十分愧疚。人非草木,若流光是阴险恶毒之人也就罢了,毕竟只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他出于母命将她牵扯入漩涡中,还害得她白白伤心一场。若非池夫人遗愿,只怕她已被嫁与阑风为妻。 “青绫一向对干娘惟命是从,唉!” 金锞忽然嘿嘿笑了:“我看她是乐意得很,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跟林大小姐有多大的仇,非要毁了她的清白。” 游彦眉头一拧,狠狠瞪了金锞一眼,神色间极为鄙夷:“你没必要为了脱罪就中伤别人。” “我可不是瞎说。我看她就是气不过林大小姐生得好看!”金锞索性站了起来,在院中转了一圈,“听说你们青梅竹马,她莫不是对你有意吧?偏生你喜欢林大小姐那样的美人……” “胡说,我什么时候喜欢过小葡萄了!”游彦面色通红,抬腿就踹,“青绫一向心地善良……” 金锞闪身躲开:“那一日我不在场,不过听说游夫人到之前,池夫人就已经中了毒。你猜,那刀是怎么染上毒的?” 第66页 游彦事后也隐隐约约听说了一些,倒是从未想过池夫人怎么就中了毒,还死得如此凄惨。如今经金锞提醒,才恍然明白应当是有人事先在刀刃上涂抹了一层毒药。 “而且那分量真是掐得恰到好处啊!” 城主府中,除了青绫和自己,再没有第三个人是能□□娘信任的。自己没做,那么自然是青绫做的。只是青绫怎么会……让润雨登上城主之位明明有更温和的办法,明明不用这么残忍…… 游彦越想越觉得冷汗涔涔,这么多年来干娘身边除了他就是白芷姑姑。干娘不良于行,她是怎么知道那些药物的,又是怎么买到那些药物的? “告诉你也无妨,的确是我教青绫这么做的。” 白芷笑盈盈地走到游彦跟前,替他整了整衣襟:“阿彦来了啊,是来看你干娘的吗?”、 “白芷姑姑,那些药……” “唉,你干娘这些年为了报仇真是夜不能眠,我受她大恩,自然也只能竭尽所能。”白芷拉着游彦往屋里走,“她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手刃萧赋,偏生她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于是我只好替她出了这个主意。说起来闰哥儿如今坐在那位子上,我的功劳也占了一半呢!” 游彦猛地停步,震惊地盯着白芷那笑意未减的眼睛:“干娘这两败俱伤的法子是您想出来的?” “我一个妇道人家,也只能想出这样的招了啊!”白芷言谈间有些显而易见的得意,吃吃笑了起来,“没想到那萧赋还真是个情种。他要是不上当的话,你干娘可就白死了。” “太可笑了……”游彦狠狠甩开白芷拉着他衣袖的手,疾步往外走去。到了门口,他又猛地转身,瞪视着白芷,眼中像要喷出火来:“在您眼里,是不是人命根本不算什么?” “你干娘死得其所,死得心甘情愿。至于其他人,与我何干?”白芷淡然道,“他们又不是死在我手里的。况且,我怀着青绫的时候,谁又拿我们母女的命当一回事了?” “可是我干娘救了您!” “我这些年的精心伺候还不够报恩的吗?我不算,青绫不也搭进去了?我们母女不过就是生得不好,难道是天生伺候人的命?” “原来您是这么想的,我一直以来都看错了。” “阿彦,你不吃了饭再走么?”白芷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微笑着挽留,“我烧了一桌菜呢……” “您自己吃吧!就不知道润雨知道您的这番心思后,您还有没有机会好好吃一顿饭!” 伤心失望的情绪溢满了他的整个胸腔。他觉得自己若是再多留一刻,这情绪就会喷涌而出,将这屋子炸成碎片。他不想再看到白芷,当年这脸有多亲切,如今就有多可怖。 “你不想娶青绫了吗?” 白芷的声音冷得吓人。 游彦身形一僵。转头看去,只见她神色冷漠,陌生得像是变了个人。 “你这么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不就是同青绫共度一生吗?”白芷森森地冷笑着,“你被打了骂了,醉了睡了,念叨的难道不是青绫?若你将此事同闰哥儿说了,你觉得青绫还会理你? “白芷姑姑,您想差了,我没打算将此事告知润雨,但绝不是为了青绫。”游彦闭了闭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他伸手抹去泪痕,狠狠甩了甩手,好似要摆脱什么令他厌恶的东西。 “干娘既已过世,我没必要再给润雨心口上插一把刀。而白芷姑姑您,这些年对我的照顾,我也铭感在心。我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游彦顿了顿,秋风瑟瑟,吹得他有些寒冷。门外正是里秀湖,这会儿舟楫往来,十分热闹。 他想起小时候带着青绫在湖边玩乐,悄悄划了船到远处采莲子。有时候误了事,被游氏责打,他也甘之如饴。只因为青绫高兴了,他看着青绫笑得愉悦,就觉得心满意足。 “我是喜欢青绫,一心一意地只想娶青绫为妻,一辈子守着她护着她。您大概还不知道,我前些日子刚跟她言归于好,并打算托人来跟您商讨婚事。我无父无母,但该有的,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全都准备妥当,绝不委屈了她。” “我这些年眼里只有她一个,再美貌的姑娘我也不曾动心。” “但从现在开始,我打算试一试。” 第34章 贪心不足蛇吞象 “你近日怎么不去内院了?” 处理完公务,润雨觑了一眼坐得四仰八叉的游彦,这人正在十分悠闲地嗑瓜子。 “有什么好去的,尽是些歪瓜裂枣,连个能入眼的姑娘都没有。” 游彦吐出一颗瓜子壳,漫不经心地朝门外看了眼。日头已经偏西,他这一天又混完了。 于是他站起来拍拍屁股,瓜子壳抖落了一地。 润雨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唤了小厮进来打扫。 “怎么?跟青绫闹别扭了?” 游彦一粒瓜子肉将咽未咽,听了这话顿时一惊,大声咳嗽起来。 “你又知道了?” “当我瞎吗?那些天你成天往我院子里跑,还春风满面的。”润雨将手上的书放下,支着手肘,“我不知道你看上她什么了,不过我总觉得青绫没她面上那么简单。” 第67页 游彦回头看看他,欲言又止。 “算了,你该回去了。对了,帮我送本书给阑风,新得的一本阵法图,想必他会喜欢。” “你倒是个好哥哥,只是他有没有当你哥哥可不一定。” “我心里有数。他要是真的打算娶池意和,那也是桩美事。” “人家要是娶了池大小姐,将军府肯定有求必应。你呢?你的岳父大人可还嫌弃着你呢!” 润雨微微一笑,摸了摸头上的簪子。 游彦见状便不再多说,抓起书就走。 风桐院这些日子门口罗雀,除了萧篆还来看看阑风,就是连池意和也不登门了。 游彦进了院子,四处静悄悄的,仅有几只鸟雀在树荫下飞来飞去。梧桐叶已然泛了黄,风一吹,几片巴掌大的叶子便飘落了下来。 “游大总管可有事找我?” 阑风抱胸站在转角的书房门口,一脸无所谓的笑。他穿着身淡青素衣,脸上瘦削了些,倒现出棱角分明来,好似这半年时光令他成熟了许多。 “城主让我来给二爷送本书。” “哦,不是来看看我有没有做什么不轨之举的吗?” “小人不敢。”游彦上前把书递给他,“还望二爷别辜负了城主的一番手足情深。” 阑风哂笑着看了游彦手中那书好一阵子。在游彦以为他永不会把书接过去时,他却轻飘飘取了书:“替我谢谢他。” 游彦应了声“是”,正要告辞时,阑风又说道:“叫他放心。你也放心。” “城主光风霁月,没什么不放心的。” “嗯,他自是磊落,这世上也就我一个小人罢了!” 游彦怔怔地看着阑风牵了马出门,也不叫人跟着。到府门口一问才知道,他这是又往将军府去了。 两年时间转瞬即过。 时光就像流水一般,淌过深沟浅壑。一路的印记刻得再深,也总会消散在漫漫的日子中。 这一日华灯初上的时候,池渊把微醺的阑风送出将军府,转身便去了书房。 池家与一般官宦人家不同,池意和可随意出入外院的书房。多半时候,池渊都在书房同女儿说话,亲自指导兵法。 见了爹爹的身影,池意和迎上前,朝外望了望:“他走了?” “他在的时候你躲在这里不出去,他走了你倒记挂了?” “我以前去风桐院找他他总不耐烦应付我,如今我闭门不出了他倒觉出我的好来了?” 池渊哭笑不得地瞧了瞧女儿:“姑娘家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害臊的?” “爹爹,其实我还是喜欢表哥的。”池意和的眉眼在烛光中忽明忽暗,更显得生动,“但他这两年频繁到访,怀的到底是什么心思呢?” “那么你希望他是什么心思?” “我原本想嫁给表哥,一则是为了表哥这个人,二则是想要像姑母一样,成为这个城中至高无上的女人。”池意和眼睛盯着跳跃的烛光,眼中好似有一团火。 过了会儿,她眼珠一转,望向了半开着的窗子。 窗外没什么光,树木都站在黑暗中。她的眸子也变得幽幽的,好似火光在瞬间熄灭。 “可是现在我觉得像姑母一样并没什么好的。” 池渊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点了点头:“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 “难道您从来都不赞同我去争夺那个位子?” “如果坐上城主之位的那个人刚好同你情投意合,那自然是再好不过。”池渊爱怜地抚了抚池意和的黑发,“如若不是,错过也就错过了。” “可这难道不是将军府长盛不衰的保障吗?” “傻孩子,你爹我哪里就需要靠自己女儿来维持将军府的权势了?” “可是一向如此啊?”池意和自幼时便根深蒂固的认知瞬间被推翻,顿时呆住了。 “不错,联姻的确是最便利的法子。”池渊回想往事,脸上露出苦涩的笑意,“所以我们池家一直以来都想方设法地把女儿嫁入城主府。” “但是你也知道,池家嫡长系一向女儿不多,不一定每一代都能有适龄的孩子同少城主婚配。因此,从旁系过继便成了屡试不爽的办法。你姑母便是其中之一。” “原来姑母并不是我亲姑母吗?” 池渊轻摇头:“你祖母到了三十多才得了个女儿,爱逾珍宝。不料我那小妹子福薄,刚到三岁便夭折了。恰好那时候你姑母一生下来就失去了亲娘,她爹也因意外亡故。于是商议之下,便由她的族人抱到了你祖母身边。她同我的小妹子生了颗一模一样的唇边痣,你祖母就一心以为她是自己亲生女儿的转世,一味地宠溺她。” “到了十六岁的时候,她便顺理成章地同城主府的大公子订了亲。当年的少城主萧恪虽长相平平,但为人厚重,着实对阿瑶情深意重。” “原来姑母本来是同别人定下的亲事吗?”池意和疑惑道,“那后来怎么又嫁了先城主?” “可能注定的冤孽吧!到了阿瑶十八岁的时候,两家正忙着准备婚事,阿瑶忽然死活不愿意嫁了。但两府联姻事关重大,你祖母再疼她,也由不得她胡闹。 第68页 后来你祖母实在拗不过她,便同老城主约定了晚一年成婚,你姑母虽还是不甚满意,不过也安分了好一阵子。于是我们便都放下心来。” 池渊叹了口气,他忽然想到当年若是将她直接嫁了,说不定也就没那么多事了。 “忽然有一日,阿瑶哭哭啼啼地跑到你祖母房间,说萧恪酒后失德,侮辱了她的侍女。 我们自然不信,跟着她到清韵阁去查看。只见萧恪怔怔地坐在床上,衣衫不整。脚下躺着阿瑶的贴身侍婢,手中握着一把刀。那刀扎入胸口,已经只余了一口气。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日正好是你祖母寿辰,府中高朋满座,这事无论如何瞒不过去。我们虽信任萧恪人品,奈何他不肯为自己辩解半句,于是婚事就此作罢。” 池意和抿抿唇,插嘴道:“以我对姑母的了解,你们多半上了当。” “谁说不是呢!”池渊呷了口茶润喉,“又过了一年,你大哥出生。萧恪一向同我交好,故而在亲朋散去后,他独自携了礼物来贺我。那晚我们一道在书房谈天说地,不觉间就喝多了。他酒后红着眼睛向我哭诉那日的冤屈。原来阿瑶为了解除同他的婚约,私底下叫丫头将他骗至清韵阁。她事先在阁中燃了迷香,阿恪不觉间中了计,醒来便发现自己同那丫头睡在一处。尚未来得及问清详情,却见那侍女忽然拿刀捅了她自己,随后我们便到了。但他实在是爱极了阿瑶,到了如斯境地也不愿令她难堪。” “姑母当真过分!”池意和记起自己当初的胡闹,脸上一红。 池渊不曾留意到她的异样,继续道:“我不由怒极,匆匆出去找阿瑶算账。不料找遍后院也没找到她的身影,反倒我自己被风一吹,酒劲上来睡在了草丛间,直到深夜才被你母亲带着人扶回卧房。 第二日酒醒才知道阿恪又出事了!那晚阿瑶不知道为何去了书房,竟被阿恪趁着酒意强了!阿恪虽不承认,但阿瑶失了清白却是事实。阿瑶一时想不开,悄悄寻了短见,幸好被你二叔发现救下。你祖母心疼女儿,逼着城主府给个交代。老城主无奈之下,也恨阿恪不争气,终于褫夺了他的少城主之位,改立萧赋为嗣。 阿恪大概也是心灰意冷了,不久便离了家去住到了山上。从此避世隐居。” “啊,难怪我总听人说当年城主府还有个萧大爷,却一次也没见到过。” “过了几个月,萧赋上门提亲,我们都十分惊诧。你姑母那时年岁已长,名声受损,你祖母自然满口答应。我虽觉得萧赋太过风流,不过见你姑母欢喜得眉开眼笑,也无话可说。” “后来……后来才知道,一切都是你姑母同萧赋勾结布的局。她自从见了萧赋一面,便对他芳心暗许。她舍不得城主夫人的宝座,但又不甘心放弃萧赋,于是同他一拍即合。她万万没想到萧赋一边同她虚与委蛇,另一边又与辛簌山盟海誓。她不甘心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是私底下拿之前的私隐威胁他,才换来了这场婚事。 我虽十分不齿于她的行事,但那时你祖母病重,我不敢将真相告知。你祖母临终前命我们兄弟几人好好照应于她,我们也只能遵照遗命。” 说到这里,池渊凝视着女儿,正色道:“种的恶因,结的恶果。你姑母一生机关算尽,最终落得如此凄惨下场。我绝不愿意我的女儿也步她的后尘。所以我宁可萧润雨做了城主,这样你才能认清你的内心,你到底想要什么? 池意和听完这一番往事,怔怔出了好一会儿神。 夜已经深了,池府一片寂静,好似万物都已入眠。偌大府邸中,只剩这一盏孤灯,和灯边对坐的父女仍是醒着的。池渊揉揉眉心,觉得有些疲倦。 “你回房好好想想吧!你想要一个怎样的后半生?荣华富贵?还是鹣鲽情深?做人不能贪心,该舍就得舍。” 池意和缓步出了书房。 夜凉如水,仲秋时节的风已经很有些寒意。池意和站在门口,倾听着细碎的虫鸣声。她忽然觉得之前的混沌一扫而空,自有识以来,心思从未有过如此的透彻和明晰。 第35章 浪子回头 美人依旧 当年先花圣辛簌在时,老城主在她的提议下种了满府的桂花。后来萧赋执掌大荒城,又在城主府中桂花的间隙种了许多海棠,以取“满堂富贵”之意。 大将军府觉得这个意头甚好,于是也有样学样,在府中四处中了这两样树木。海棠也就罢了,不过是春日多了一些鲜艳之色。桂花却不同:可观花,可闻香,可制点心。 这一天意和正在窗边对着满院子的金黄出神,身边的小丫头絮絮叨叨地跟她描述厨房桂花糕点的诱人之处,听得她食指大动。 忽然听见个小厮隔着门唤道:“小姐,表少爷又来了,您看见是不见?” 虽然如今润雨上位,阑风也从二公子成了二爷。但大将军府的人叫得惯了,仍是称他“表少爷”。 “我爹呢?” “将军出去会客了。” “你叫他在前厅等着吧!” 小厮在院中踌躇了半晌,不明白小姐到底是让客人等将军呢,还是等她自己?但他实在不敢多问一句,只得一步三回地出去了。 第69页 小丫头见状忍不住“扑哧”一声,惹得池意和白了她一眼。 “你去厨房取点吃的给表少爷送去,别让人说我不懂礼数,怠慢了他。” 小丫头应着去了,临到门口又回头嬉皮笑脸地问:“那要不要奴婢告知表少爷,小姐一会儿便去呢?” “呸,要你多嘴!” 池意和脸上腾地飞上红霞,她自己也委实不知道要不要去会一会阑风。 自上回同池渊在书房夜谈后,她仍是不曾同阑风见面。每回阑风来了,池渊就叫人同她说一声,至于是否出去倒从不强求。意和听池渊含含糊糊地提起,说道阑风近些时日每回来并不提大荒城的权利归属,却有意无意地打听她的消息,也不知心里怎么想的。 大荒城在润雨的治理下日益繁盛,百姓安居乐业。池意和纵然不喜欢润雨也不得不承认,这人实在是太适合这个位子了。两年多了,这新任城主好像除了打理城中事务就无别的事可做,连个侍妾都不曾纳过。城中官宦夫人都在纷纷猜测,这新城主怕是个断袖吧? 池意和隐隐觉得他应当是在等百花村的那女子回心转意,但也仅只是猜测而已。阑风当年对流光爱得神魂颠倒,如今尚能调转方向一心追求于她,那么谁又能保证润雨身居高位还能初心不改呢? 她想起当初同流光的种种,叹了口气。若非那晚她将流光独自留在九宫林中,这二人怕也是成就不了这一段缘分吧?说不定她那时候将流光送回了百花村,从此两地隔绝来往,一切都不会发生。但是回过头一想,流光如今可不就在百花村承担着她的职责,听说倒有些先花圣的风范。事情好似又回到了原点。 她哪里知道这所有的一切本就是游氏等人精心谋算的结果。即便没有那晚之事,流光迟早都会见到润雨。 “罢了,去见一见又何妨,又不吃人!” 池意和胡思乱想了许久,终于下了决心,叫人拿衣服给她。 不料进来的仍是原先那丫头。池意和不由挑了挑眉,问道:“你姐姐们都没在?” 小丫头促狭地眨眨眼,取了袭鹅黄的齐胸襦给她,笑道:“姑娘穿这个更能显出娇媚多姿,风一吹便是活脱脱的一个凌波仙子。” 池意和摇摇头,径自去拿了平日里常穿的胡服:“我还是更习惯这个。” 小丫头服侍她穿上,又替她梳了发,簪了钗。池意和揽镜自照,英气勃勃,仍是那个不招人喜爱的女中侠士。 她不由苦了脸,眼光瞥向刚才被她撂下的那件齐胸襦。 “表哥应是更青睐那样打扮的姑娘吧?当年的流光虽然衣饰不甚华丽,却一看就婉约明媚……” 想到当年,她气恼地坐直了身子:“我便是如此了,爱谁谁!便是孤身一世,我也没必要为了他去模仿别人。” 小丫头很是懂得察言观色,转身找了件轻红的薄绡纱衣给她罩在外裙上。那纱衣薄如蝉翼,轻若无物,淡淡的红透出里层的浅黄,在好似秋天透过树丛的一缕日光。 池意和惊觉自己神思不属,不由又羞又恼,再不逗留,快步走了出去。 阑风在前厅已经坐了一个时辰了,桌上的桂花糕早已罄尽。他望望屋外,快正午了,意合再不出来的话,他总不能让人觉得自己是想骗一顿饭吃。 他这两年别的没什么长进,耐心倒是应有尽有。有时候人可能有些犯贱,当初意和围着他转的时候他眼里无论如何容不下她。后来意和再不缠着他,他竟若有所失起来,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缺了点什么。 他今日存心挑了舅父不在的时候上门拜访,就想看看池意和到底是什么意思。若是他这表妹仍然闭门不出,那么可能他真的挽回不了她的心了。这也是他自己活该,当年他对她弃之不顾,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他被嫌恶了。 厅外桂子金黄,馥郁的芳香被风携带着,从敞开着的轩窗源源不绝而来。阑风百无聊赖地盯着一支堪堪探入窗内的树枝,油绿的叶片间缀满了一粒粒金色米珠,沉沉甸甸挤挤挨挨,好似不堪重负。 清风过处,那支桂花轻轻一摇,一张笑靥从面前一闪而过,又没入了桂花深处。 那是他熟悉的面容,熟悉的神态。一晃眼两年过去,他的心境已然沧桑,她却还是那个恣意昂扬的她。 “表哥别来无恙?” 阑风兀自对着窗外怔怔出神,耳边听见池意和那爽朗的嗓音想起。他猛地回头,那个两年多都不曾见面的姑娘正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仅隔着一张桌子。 “意和……” 他近乎贪婪地打量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子,曾几何时,他已经那么在意她,那么小心翼翼地生怕她将他拒之门外。 她还是一副利落的模样,好似出了门就要上马冶游一般。只是她原本最爱艳色衣衫,这回着装淡淡,好似万千金桂中的一株银桂。平日里他一定觉得银桂寡淡,但此时看来,竟是不一样的脱俗。 她那骨子里无法改变的英气勃发,此刻被笼罩在那件清淡的水红纱衣下,若隐若现。妩媚,但又深具风骨。她分明还是那个池意和,却多了一些他不懂的味道。 这些日子阑风在萧篆的安排下见过不少闺秀。约莫是侄子即将出孝的原因,这位做三叔的越发操心起来,开始有意无意地带他四处赴宴。城中世家也知道这份用意,于是也纷纷配合。只是那些姑娘不知从哪儿知道了阑风曾经思慕流光,悄悄地打听了流光的装束,也一样打扮起来。 第70页 开始阑风还以为巧合而已,次数多了他就厌烦起来。因此这时看到池意和的英姿飒爽,他顿时眼前一亮,转不开眼睛。 池意和看他呆呆的,一脸的痴相,面上也微微发热起来,转开了脸去。 阑风一惊,恍然发觉自己失态,不由得面红耳赤,讷讷不敢开口。 “你既没事,那便回去吧!” “你真的肯见我了!” 两人面面相觑许久,同时开口。 池意和听他这话说得好似十分惊喜,心下略略慌神。待琢磨过了他话中的意思,脸上更是烧成了一片。 阑风见池意和一出口就是逐客的话,难免略有失望。只是机会难得,今日他无论如何都得当面把话说完了再走。 “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以前错了,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如果你心意未改,不妨再给我个机会。” “就这样?”池意和默默翻个白眼,心道自己当初怎么就猪油糊了心,看上个把情话都说得干巴巴的男人。 “我一向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你也知道的。至于我真不真心,你…你将来看便是了。” 阑风见池意和不动声色,原本笃定的心开始紧张起来。池意和手上把玩着一支顺手折的金桂,将一朵朵桂花摘下来扔得四处都是。 “我也不拐弯抹角。”池意和摘完了花,把桂枝放在桌上,“我想知道的是,你想娶我到底是为了了结姑母的遗愿,还是为了图谋城主的位置?” “都不是。”意料之中的疑问,“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自己千百遍。现在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回答,我想娶你,就只是因为我想跟你一起过往后的日子。” “哦?可我爹跟我说过,姑母要你娶我然后去夺回城主之位?” 阑风脸色变了变,眼中隐隐流露出意思懊悔。 起初的那些日子,他整日整夜回想那一日目睹的一切,想起母亲临终前的痛苦。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彻夜难眠的煎熬,他今生都无法遗忘。 他的确想过报仇,不顾一切地夺回失去的一切。这其中包括大荒城城主的位置,还有流光的感情。他要把润雨赶回那个小山村去,让他去同他那个恶毒的娘作伴。 他在风桐院中咬牙切齿,出了院子才发现,整座城主府还是井井有条,甚至比当初他爹在时更兴盛。出了府,又见街道上人流如织,人人称颂着当今城主的功德。 他觉得这些都那么不堪入目,于是躲到了大将军府。池渊很热情,与他一道吃酒谈心,好似他是他的至交好友,并不是晚辈一样。 慢慢地,他终于清醒过来,为自己曾经的想法感到羞愧:这世道谁也没欠自己,权势也好,女人也好,并不是生来就属于自己。 他原本便不是做城主的料,只是被池瑶强推了上去;流光也原本就不是他的良配。他这样酷爱舞刀弄枪的人,若是娶了一个喜爱莳花弄草的女人,怎么长久相处下去? 他与池渊喝着酒,忽然听到池意和在隔壁练剑。那一声声呼喝娇叱飞过院墙,传入了他的耳际,如聆仙音。 忽然醍醐灌顶:原来最适合他的人一直在他身边,只是太容易得到,所以好像不值一文。 这些话只能日后慢慢再说,当务之急是确定池意和是怎么想的。 “我并无如此想法。我娘已经作古,她的执念害惨了她,不提也罢。”阑风悄悄看了一眼意和,讪讪道,“只是我知道你一向想做个至高无上的城主夫人,不知道没了这个位子,你是否还看得上我?” 池意和杏眼一瞪,怒道:“原来你一直觉得我喜欢你只是因为那个位子吗?” “我……” 阑风窘迫非常,看样子又说错了话。他忍不住打了自己一巴掌,注视着池意和:“我一向笨嘴拙舌,你打我骂我都行。” 他这一巴掌没有丝毫留情,打得扎扎实实,右脸红肿了一大片。池意和看得心疼,语气也不免缓和了几分。 “唉,其实我们也半斤八两。你说的也没错,我当初确实是羡慕姑母那威风八面颐指气使的样子,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同她一样,不单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池氏的荣耀。可是自我懂事起,我心里就只你一个,这可比那个想法年代久远得多。” 说到这里,池意和心如鹿撞,微不可察地挪开了几步,低头轻声道:“如今也是一样,我已经舍下了那个梦想,却还是舍不下你。” 阑风几乎以为自己在梦中神游,抬头一看却见那人难得地露出了娇滴滴的羞涩模样。池意和说完了话,见阑风迟迟没有回应,终于忍不住抬头,含羞带怯地望着他。 阑风跌跌撞撞地冲上去握住她的手,眼中几乎迸出泪花来。池意和那双瓷白的手柔若无骨,温润得好似无上的美玉,只有指间微微的粗糙,同他一般无二。 “谢谢你,谢谢你还愿意等着我。” 第36章 子之于归 三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城主府过完了最后一个无酒无宴的年,春风一吹,热闹便挡也挡不住了。 海棠花盛开的时节,城主府被粉饰一新。润雨兄弟除了服,各路媒人便纷至沓来,踩得门槛都磨掉了一层。 第71页 直到五月中,阑风抢先往将军府隆隆重重地过了聘礼,有女儿的世家这才稍稍安分。既然老二如常践行了婚约,老大同天机府大小姐的婚事八成也并不如传闻一般不谐啊! 将军府固然得罪不起,天机府最好也不要招惹。 游彦一溜小跑进了主院,青灰色的袍袖被风卷起半覆在脸上,更衬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他一路穿花拂柳,娇艳的海棠花瓣飘落在黑发和宽肩上,平添了一份风流倜傥。 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端着水盆从润雨房中出来,躲避不及便栽到了他身上。盆里的水不多,却仍是四处飞溅,湿了二人的脸颊和衣衫。 她认得游彦,平日里远远地瞧一眼便要回去同姐妹们说嘴,做梦都不曾想过有这样亲近的时候。如今亲近的机会来了,她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懊恼得都快哭了。 “别慌,不碍事。”游彦拿了方白绢,不急着给自己擦拭,却先递给了小丫头。 小丫头红着脸摇摇头,取出自己的绣花帕子来。那是条水绿底色的丝绢,帕角绣着一枝藤,藤上开了几朵五瓣白色小花。 游彦见了那帕子眼神一暗,伸手夺了过来,指尖不住地抚摩着那些花。 “你绣的?” “青绫姐姐临走送我们的,姐妹们人人有份。” “嗯。”游彦将帕子袖了,径自去找润雨说话。那小丫头见他没有归还帕子的意思,张了张口,却又不知道怎么索回。 走了几步,游彦又忽然转过头来,展颜一笑:“怎么,不舍得这手帕?” 他本就生得眉目俊朗,如今这样笑了起来,眉眼更是生动。小丫头被他勾得神魂颠倒,哪里还记得什么手帕。 “啊?不是啊,那我走了。” 小丫头愣愣地又站了会儿,低头看尚还余了一半水的脸盆。那盆中波光泠泠,照见她那张糊了胭脂的脸,顿时将她吓醒了。 “天哪,没法活了!” 游彦一转身,那笑便消失不见。他将帕子攥在手心,攥得那样用力,以至于手背都青筋毕露。 帕上绣的那藤叫做络石,是一种不起眼的草药。开出的花也寡淡,小小的一朵一朵。 青绫出生的时候,白芷求游氏取个名。彼时络石爬满了院墙,已经结出了一个个小花苞。游氏看着那攀援得到处都是的藤蔓,缓缓道:“我素来厌恶院子里长花草,这藤因为会开几朵花,也被我清理了多次。没想到它倒是坚韧,一直活了下来,我也就随它去了。你这个女儿随着你一路奔波,倒有些像这藤,那就叫做白络吧!” 因为这个原因,游彦后来便对院墙周边的络石格外珍爱,如同他珍爱改名为青绫的白络一般。 只是他那时不知道,络石是有毒的。 如今白络已经回了那个开满了络石花的小院,也许永不会踏足有他在的地方。她走的时候必是充满了怨恨吧,因为她在主院等啊等,他便一直避啊避。直到她终于等不住了,出了城主府去寻他,他才轻描淡写地回了句:“我忽然发现,秀色可餐这话是真的对极了!” 白络气结,当天就卸职回了里秀村。 “想什么呢,在门口站了这半天。” 润雨拿着书笑吟吟地拍了拍游彦肩膀。 “你帮我安排一下,我打算过几日去百花村将流光接回来。” “过了这好几年,你怎么知道她还愿意嫁给你?天机府都没动静,你这么起劲就不怕人家责怪你越俎代庖?” 游彦满心的不痛快,润雨这时候提起流光简直火上浇油。 “再说了,我看她在百花村惬意得很,未必肯回来。如今牡丹执事已经隐退,一应事务由小葡萄全权做主。百花村虽小,却是她的天地。说难听点,她现在要是想把全村花草都掘了都没人敢说个不字。到了城里图什么?困在天机府还是困在城主府?天机府一堆人,过几年那些公子便都要娶妻;城主府还马上就会进来个……” 游彦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不成想润雨神游天外,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他这些话。游彦说得口干舌燥,倒了杯水喝。 茶水刚递到唇边,润雨忽然一拍他肩膀,叫道:“你说得对,她说不定已将我抛之脑后了。那明日直接准备迎亲花轿去百花村抬人,我看她能不能狠下心来撕毁婚约!” 游彦瞬间觉得自己这二十来年都白活了,这人居然还能这么无耻。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润雨满面春风的脸,甚至忘了那口水堪堪到了喉间,下不去上不来。 “就这么定了,快去快去!把人给我安排上!满府要张灯结彩,怎么喜庆怎么来!花轿要十六抬的!吹打找两拨,轮换着一路不停息地给我奏乐!喜服我早就备好了,连她的都有!啊,还有喜娘!” “你这莫不是抢亲?” “胡说,自小定下的亲事,她连信物都早就送我了!” “她变心了呢?” “你真当我这三年的信白写的?”润雨促狭地眨眨眼,得意道,“我像是莽撞的人么?只不过怕她临阵退缩,到时候有的啰嗦。等了三年了,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游彦佩服地拱拱手,马不停蹄地出门去赶工了。 第72页 消息传到天机府,林洛失笑道:“没想到这小子还懂得快刀斩乱麻。” 丰笙嗔怪地瞪了林洛一眼,皱着眉道:“这也太胡闹了,谁家办婚事不是得费大半年时光的?他就打算这么草草了事?” “女儿愿意,那也没什么不行的,繁文缛节不重要。不然照着流光那别扭性子,也不知何年马月我们才能报上外孙!” 夫妻二人在这三年间也没少往百花村走动,父女间聊天有时候难免会提到城主府和润雨。前一刻流光分明还殷殷盼着林洛多说点润雨的近况,待润雨二字真的从他嘴里吐了出来,流光却又立时变了脸,捂着耳朵说不听。 更遑论谈及婚事,流光永远都是一副“我就喜欢老死在百花村”的姿态,丝毫不见松口。 听村口的守卫说润雨也是三番几次地来,她几次三番地将人挡在村子外面。反倒是游彦能畅通无阻,村民间都有传言说将来必是这个风流浪子抱得美人归。 丰笙叹口气:“我也是怕委屈了孩子。就盼着润雨能真心对待流光,别同他爹一般忘恩负义。” “我还能看错人不成?”林洛在丰笙耳边低语,“我当年娶了你,这一辈子都没错。” 丰笙脸红过耳,轻啐了一口。 话虽如此,林洛终究不甚放心,又私下里安排了人守在白花村口。若是润雨真敢用强,他无论如何是要护着女儿的。 也是润雨运气好,他原本筹划了硬闯百花村。不料前些日子京城召开斗花大赛,按例需要掌事出席。那日午间他们守在村口时,流光刚好风尘仆仆地坐着马车回来。 许是赶路赶得太过疲惫,她在车里睡得七荤八素,一无所查。润雨将马车拦下,命人制住车夫,又亲自抱了她进花轿。就这么两三息的功夫,昏睡的百花村主事就成了城主的新嫁娘。 一行人吹吹打打,将调子转地九曲十八弯。自有人进村去告知牡丹等人,并接他们回城喝喜酒。 流光在这样的喜乐声中醒来,一睁眼就看到浑身红彤彤的润雨。她以为自己尚在梦中,狠狠掐了把面前男子的手背。 “不疼,是梦。这梦做得好生怪异,怎么跟这冤家在办喜事似的。”流光晃了晃脑袋,“我有这么想嫁他么?” “你有。” 流光眯着眼睛瞅着润雨:“还挺像真的。” “一会儿你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润雨笑着将她拥在怀里,开始给她解扣子脱衣服。 “慢着慢着,你做什么?哎,我这不是春梦吧?”流光急得汗都出来了,不安的扭动着,想要挣脱。 “我只是想给你换身衣服。“润雨的唇贴在她粉嫩的脖颈边,低声叹道,“你再这样挣扎可能真的会做春梦了……” 流光被汗一激,神志顿时清醒了许多:“我怎么在这里?我不是在回村的马车上吗?” 润雨手上不停,一件外衫已被他脱了一半。 “住手,我要喊人了!” “你在做梦,喊不出声的。”润雨拽过布满金丝绣线的大红喜袍,替流光穿上。 “你到底在做什么?我们这是去哪里?” “回家,成亲。” “我没说过要嫁给你!” “你话太多了。”润雨俯下头,吻住那双喋喋不休的红唇,“你逼我的。” 春色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