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魔少年]全世界都以为我是炮灰》 第1章 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 我叫塞西莉亚·玛利安。 如你所见,是一名以混吃等死——我是说,以消灭恶魔拯救人类为目标的在职驱魔师。 今天是我成为驱魔师的第1096天,要按正常的走向,我现在不是在吃饭睡觉打恶魔,就是在教团总部和任务所在地两点之间往返跑的路上,但关键就是我没有,这也就直接导致了此时此刻,我正麻爪地面临着一个和日常那些人类大义啊拯救世界啊通通无关的严峻考验。 是的没错,我的花——又、双、叒、叕被退回来了。 ……好吧,真不想说其实我这次压根就没送出去。 我低头,无比镇定地看了一眼自己正保持着递交姿势、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尴尬的手,和手中用防水纸精心包装的、鲜艳欲滴的大捧玫瑰花。 又抬头,望向面前自己送花的对象。 “那个,你——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就算你这么说……” “等等!”我急中生智,抢先一步用气势唬住了他,“你让我先想想怎么糊弄——怎么给你分析啊……这凡事吧,都不能只看表面,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就比如这花,不说别的,单从颜色上看就知道和你的头发肯定是绝配,这要是戴一朵上去,走在大街上都不用担心回头率,保证所有人都看你。” ……我这到底在说什么? “可是,正因为颜色相同戴上去才反而会看不出来啊——不对,什么跟什么,关键是我一个大男人往头上戴什么花啦。” “那……别在耳朵上也可以?” “不,问题怎么看都不是这个吧……” 拉比非常微妙地叹了口气,我眼尖地发现他向后退了一步,和我拉开了些距离。 这其中的意味就很明显了。 “问题是,怎么说呢……对了塞西,你可能还不知道,其实我对花粉过敏来着,闻到一点就会全身起疹子,很严重的,尤其——”他装作不经意似的扫了一眼我捧着的花,“尤其是对玫瑰。” 那昨晚被科姆伊指使着搬了好几十盆玫瑰的你,到底是怎么走出急救室的? 恕我直言,我觉得你这个过敏,好像有点针对我。 “所以塞西,今后就不要再送花过来了。” 这都不是针对了,这直接就给一击ko了。 没办法,我只好磨磨蹭蹭地收回了手。 那么接下来…… “——咦?拉比?塞西?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就在我思考怎么战略性地撤退才能维持住现在的这种和谐友爱的气氛有助于长远互动时,一道清甜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我转过头,就见团服外披着一件深色斗篷的李娜莉刚好经过转角,正疑惑地向我们走来。 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手里还提着行李箱,应该是刚完成任务归来。 “好香啊塞西,这是你在城里买的吗?” 离得近了,她还凑过来闻了一下我手中的花。 要不是看她真的一脸疑惑,我都要以为她这是专程来给我台阶下了——当然,也给了拉比台阶下。 “啊——不好!差点忘了正事。”拉比一拍脑袋,“刚刚科姆伊还说让我和熊猫老头去司令室找他呢,可能是又有任务了。那我就先走啦,回见!” 他一边说,一边和我们摆手,笑得相当自然,走得无比痛快,没有半点留恋。 我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嗖嗖嗖地走过转角,没影儿了。 “……嗯,是在城里的花店买的,就理发店旁边的那家。”我慢了一拍地转向同样有些懵逼的李娜莉,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一朵一朵地挑了一上午呢,为了显得鲜艳,我来之前还特意往上面掸了点水。 就是度没把握好,掸得好像有点多,刚才捧的时候为了不让水滴答到地上破坏自己好不容易才树立起来的良好形象,我全用袖子接的,不是我吹,就里面现在的那个水量晃荡晃荡都够养一缸小鱼了。 “所以,”李娜莉压低声音,“是特意买来送给……” “没错,”我脸不红不白地点头,“就是特意买来送给你的。” “欸?” “李娜莉不喜欢吗?” “啊?不不,喜欢,非常喜欢,可是……” “既然喜欢,那就没有可是啦,”我趁热打铁地把花推到了她的怀里,“你听我给你分析啊,这凡事吧,都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就比如这花,不说别的,单从颜色上看就知道和你的头发……” · 说懵了李娜莉、送出了花、又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袖子里的水倒出去后,我就打算回房间了。 但走到一半,想了想,脚下忽地一转,咣咣咣地敲响了另一间房门。 “谁啊……塞西?” 我望着门缝后面衣衫不整、似乎正在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的白发少年,酝酿了几秒,一脸凝重地开口:“亚连,我觉得我好像有点难过。” “欸?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你等下,我先把衣服穿……” “没关系,就算你整个光着,老母亲我也不会介意的。” “都说过不许自称妈妈啦!” “好吧,那爸爸我也不会介……” 回答我的,是砰的一声被关上的房门,冰冷的铁质门板距离我的鼻尖,就差了那么零点几毫米。 我退后一步,抬手摸了摸,觉得鼻子有点疼。 干嘛呀,至于吗,谁没看过谁啊。 忘记是哪个热心肠的小伙伴小时候动不动就跟约好了似的和你赶到一块尿床,气得师父洗一次床单至少踩坏家里五个木盆了吗?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介绍一下了。 没错,上面提到的这个师父,就是传说中那个臭名昭著——不,我的意思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库洛斯·玛利安。 是他收养了我们。 但和背负着沉重过往的亚连不同,我的童年过得十分没故事可讲。 简单来说,就是寻常的有爸有妈,富贵之家。 那么问题来了——生活在这种家庭的我,到底是怎么沦落到成为库洛斯·玛利安的弟子的呢? 据师父事后回忆,那是个艳阳高照的午后。他一如既往地披着团服大衣在街上闲逛,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我家门口,无意中往里一看,就看到了正坐在院子里玩泥巴的我——就是那一个瞬间,命运的齿轮咔嚓一咬,从此轱辘辘地带着我朝着未知而诡异的方向一路狂奔。 当然,这些都是我从师父那里听来的。 虽然我对自己当时是否真的在玩泥巴表示过强烈的质疑,但苦于没有任何证据,因为我对自己是谁以及九岁之前都经历过什么,一无所知。 只记得一睁开眼,自己就已经八爪鱼状地抱住了师父的小腿,就跟饿狼见到了肉似的撕心裂肺地喊他——爸爸!爸爸! “都说几次了我不是你爸爸!不是你爸爸!” 而这就是我有记忆以来,听到的第一句话。 “塞西?发什么呆呢?进来吧。” 亚连的声音强行地打断了我的闪回。 我回过神,跟着他进了房间,看了看,随手拉过把椅子坐下。 亚连也坐到了床|上,他此刻已经穿戴整齐,只袖口隐隐地露出了半截白色的绷带。房间中像是喷过空气清新剂之类的东西,但仔细闻的话,还是能从中隐约地捕捉到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蒂姆甘比扑扇着翅膀落到了亚连的头上。 “说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若无其事地把目光从他的袖口收回来,深吸一口气。 “这一切,就要从今天早上那个突如其来的假期说起了,当时的情况是这样……” “塞西,”亚连温和地提醒我,“请务必长话短说。” “哦,好,一句话概括就是我买好了玫瑰也堵住了拉比,万事俱备,只欠他收花,但是——” “但是他没收,”亚连默契地接过话,和我对视了一二三四秒后,微妙地叹了口气,“也就是说,第59次失败啊。” “不,”我觉得有必要严谨地纠正他一下,“是第64次。” “这连一个月都还没到吧?就又多了5次?” “如果你是想夸我行动力强的话,”我迟疑了一下,“谢谢?” 亚连:“……” 亚连嘴角抽搐,看上去好像并不想夸我,非但不想,还好像很想抄起什么来砸我,但可惜,他手边除了蒂姆甘比,什么都没有。 ……好吧,我被蒂姆正中面门。 我把脑袋一低,金黄色的胖球就呈自由落体地掉到了我的手里。 我揉了揉它充满弹性的小脸,熟练地捏起,往两边一扯,蒂姆火焰纹的尾巴一扫,回了我个超凶的呲牙。 “话说回来,塞西,这些我也就能听你说说,或者帮你出出主意,我也没办法按着拉比的头让他喜欢你啊。” “你这么说我就不高兴了,”我义正辞严,“我是那种会走捷径的人吗?” “不走捷径是不走捷径,但你也别一条路走到黑啊。” “你的意思是,不送花了?” “我的意思是,就算送花,你也别一上来就赞美他的头发,好歹说点其他的嘛。” 可问题不就是——要是能想到其他的,我至于翻来覆去一个劲儿地夸他的头发就像花儿一样红吗? 亚连一看我的表情就全都明白了,无奈地扶额:“……所以塞西,你就没想过换个人喜欢吗?” “换个人?这还能换的吗?” “怎么就不能了,仔细想想,科学班的大家就都很好啊。举个例子,就比如科姆伊先生……” 我震惊:“什么?科姆伊?” “——肯定是不行的,”亚连也反应了过来,心虚地挠了挠脸颊,“那么跳过他的话,我想想……有了!拉塞尔先生……” 我惊悚:“什么?拉塞尔?” “——当然也不可以,再怎么说他也是有儿子的人了,即使从小就跟在师父那种人的身边耳濡目染,但这点操守我们还是要……咳,我的意思是,塞西,要不还是你先说说自己喜欢的类型吧?” “……你这个话题转移得好明显啊。” “你该关注的不是这个吧!” 说得有理,于是我非常走心地琢磨了一下:“我比较喜欢……眼睛上遮个什么东西的。” “眼睛上遮个东西?眼镜吗?这么说人选有很多啊,就比如乔尼和杰利先生——对了,虽然戴的不是眼镜,但塔普应该也算吧?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我想了想,比划了一下:“脖子上也要戴个什么东西。” “是说领带或围巾之类的?这样的话,就得把杰利先生筛出去了。” “当然,最好还要有个口癖什么的,”我摸着下巴,“然后遇到敌人了,还能唰地一下变出个大锤子砸过去。” 亚连:“……” 亚连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极为和善的微笑:“塞西,你确定没忘了什么东西吗?头上还要再戴个发带之类的吧?绿色的。” “我刚要说这个,”我惊讶地望他,“你怎么这么懂我啊,亚连?” “……什么叫我怎么这么懂你啊!这不是完!全!在照着拉比的样子描述嘛!说来说去你根本就没有好好在听我的建议吧!” 然后我就被亚连轰了出去,连带着手上的蒂姆甘比一起。 我望着紧闭的房门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房门又嗖地一下被拉开,紧接着一只手探出来,一把将蒂姆抓了进去。 我:“……” 我和你说,你这就非常厚此薄彼了朋友! 我打定主意,刚想把门拍开再和亚连磨叽一会儿——不管怎么说,起码也要缓解一下这第64次失恋后的悲痛心情——但这手还没抬起来,就忽地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有工作人员匆匆赶来,通知我现在、立刻、马上去司令室接任务。 我:“……?” 等等,说好的“毕竟我也不是什么魔鬼为了广大驱魔师的身心健康这次特地给刚执行完任务的人放个七天小长假”呢? 这不是连一天都还没到吗? 第2章 对外别说是我的弟子 其实拉比在教团的时候,我是不太想出任务的。 毕竟人这一生,怎么说呢,意外一抓一大把,谁知道哪次出去就壮烈在外面了。所以活着的时候当然要抓紧一切时间,能多在一起一会儿是一会儿啊。 不过,如果是和拉比一起出去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但我明示暗示了科姆伊这么多次,他都始终没把我和拉比分到一块过。 全世界的驱魔师揉巴揉巴也就那么十几个,每次都能完美错开实在诡异,我觉得奇怪,私底下曾偷偷地问过科姆伊。可能是我一上午六小时问一百八十遍的真诚和执着成功打动了他,在那个下着暴雨的午后,科姆伊压低声音,就着窗外划过的青白闪电,神神秘秘地给我透了个底。 他说,是书翁不同意。 我:“……?” 我万万没想到,一切的源头竟然会是对方的老家长。 这下我彻底哑火了——不然怎么办?我还能腆着脸地去跟书翁正面抗议吗?人家老爷子可都八十多岁了,而且没看到他还是尖耳朵吗? 所以,这次也和往常一样,又双叒叕没能和拉比一起出任务。 准确地说,是没能和任何人一起,等待我的又将是一个单打独斗的战场。 我没什么东西可收拾,当晚就坐上了开往西亚的火车。 任务还是老样子,冗长而单调。 唯一的不同之处,是我竟然遇到了在教团挂失了四年的师父。 “塞西……?” 师父一如既往地披着那身骚|包十足的黑金大衣,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搂着位丰乳肥臀的混血女郎,走过转角乍一瞥到我,惊得叼在嘴里的烟都掉了。 而我则一秒甩掉行李,光速把头发揉乱,声情并茂、慷慨激昂、活像饿了几百年没见过肉似的扑了过去。 “终于找到您了——爸!爸!” 说真的,我也就差往脸上抹点灰了。 师父:“……” 师父嘴角抽搐,看上去好像并不想和我来个感人肺腑的久别拥抱,非但不想,还好像很想抄起什么来砸我,但是可惜,他身边可没有蒂姆甘比。 ……这个魔鬼!他竟然把那个看起来就很重的行李箱扔过来了! 事后,师父带着头上肿起个大鼓包的我去了他借住的混血女郎家中。 说到这个,其实我还是不太能理解。 你说这么多的女人,有一个算一个,为什么在得知了师父早已有了个我这么大的女儿后,非但没有甩他一个爱之深恨之切的耳光转身就走,反而看他的眼神比之前还更要热切了? 而且那热切中还带着浓浓的怜爱?和崇拜? 她们这到底都脑补了些什么啊? 怎么带着个大拖油瓶的离异男人这种设定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魅力加成吗? 房间里还残留着浓郁的酒味。 混血女郎带上房门,贴心地为我们这对多年未见的“父女”留出了独处空间。可能自己也知道这种隔夜的气味不好闻,师父径直地走过去,推开窗,放进了潮热中裹挟着些许海腥味的新鲜空气。 然后在微拂的风中,靠到窗边的墙上,从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装模作样地问了下我的近况,以示关心。 这个简单,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师父,我又又又失恋了。” 师父这才纡尊降贵,赏了我个眼神。 “还是那个要继任书人的小鬼?” “这还能是别人的吗?”我义正辞严,“我这张脸看着就不像那种会移情别恋的人吧!” “怎么,还看不起移情别恋了?有什么不好的,你们两个笨蛋内部消化一下不就挺完美的,也算是对废物的回收利用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提出这种惊悚建议的师父:“您的意思是,让我和亚连……” “没错。”师父矜持地颔首。 “——乱|伦?”我慢了一拍地接上。 师父:“……” 师父叼在嘴里的烟啪嗒一下又掉了,他俯身捡起来,摁在烟灰缸里,然后木着脸环视一周,抄起床上的钉珠枕头就砸了过来。 这种程度对我来说完全就是小意思,我敏捷、熟练、又嘚瑟地躲过。 结果下一秒,咔嚓一声,断罪者那黑洞|洞的枪口就怼到了我的脑门上。 ……干嘛呀,你说砸东西我们就从一而终一直砸东西,中途换攻击方式什么的,多不专一啊! 嗯?话说这是保险被拉开的声音吗? 等等,子弹上膛就太过分了! “……行了,说说吧。” 一番爱的教育过后,师父往床|上一坐,重新点起一根烟。 而脑门又被怼出个大包和之前那个刚好左右对称的我呈东洋跪坐|式,老实无比地把之前64次的英勇事迹毫不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 “……连个毛头小子都搞不定,到外面别说是我的弟子。” 好的,爸爸。 但表面上肯定不能这么叫,于是我顿了顿,从行李中翻出驱魔师专用的小笔记本,一脸求教地望向师父:“那以您的经验,接下来我要怎么做才能力挽狂澜扭转现今的不利局势呢?” 师父以一种相当一言难尽的表情望回我。 半晌,放弃了似的吸了口烟。 “你一直这么上赶着,能搞定才有鬼,”师父呼出烟雾,他的音色本就低醇浑厚,刻意放缓后,更显得声音慵懒而富有磁性,“好女人是没那么容易被得手的。” “欸?可是您每次不是过去说句话就……” “一般人能和我比吗?” 好吧,这熟悉的自——自我认同感。 “脸很重要这点就不用我多说了,长相和性格,至少要有一样拿得出手,而你这样的,就属于那种……” “两样都拿得出手的?” “两样都可以直接放弃的。” 我:“……” 要不是我现在有事相求。 “听好了,”师父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表情深沉,“当硬件条件不够出色的时候,要想达到目的,就要学会从其他方面入手。” “其他方面?” “性格倾向、思维方式、兴趣喜好,无外乎就这么几点,投契——投其所好总懂吧?”师父漫不经心地说,“这不就是你以前最……” 因为要记笔记,师父特许我挪到了桌子那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得远了,师父说的最后一句我没太听清。 我抬起头,不确定地问:“什么?” “什么什么?” “您刚才说我以前……什么来着?” “耳朵出毛病了?我什么都没说。”烟头的红光闪灼着,师父探手往烟灰缸里一弹,轻描淡写地否定。 ……难道真是我出现幻听了? 然而还不等我细想,师父便一眼瞥了过来:“都记下来了?” 也不知道师父到底在急什么,我这边刚一点头,他那边便叭叭叭地又开始了。 我只好暂时把疑问抛到脑后,埋头刷刷刷地记了起来。 不过没想到师父这人虽然态度上不怎么样,说的内容倒都挺像那么回事的。 我如同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时连记带消化,忙得太认真,以至于过了半天才发现,师父已经好一会儿没说话了。 我疑惑地抬头望过去。 日轮垂西,溶金般的余晖顺着敞开的窗户洒进来,师父的脸,在徐徐缭绕的金红色烟雾的背后,不知怎么,竟有些看不真切。 他好像垂着眼,又好像隔着烟雾地在凝望着我,就在我被盯得发毛,想要开口叫他时,师父忽然毫无征兆地叫了我名字。 他叫我:“塞西莉亚。” 空气陡然凝固。 “刺啦——” 周遭的一切都在一瞬间远去,等反应过来时,我已经站起了身,椅子腿猛地划过地面,发出了突兀而刺耳的一声。 头皮发麻的感觉一波强过一波,一时间,混杂着剧烈的心跳,我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牵引着,张了张嘴。 “——别这么叫我。” 冰冷、尖锐、满是抗拒。 又来了。 我总是这样。 和一起在教团共事的神田不同,我总是希望别人能亲昵地叫我塞西,而不是塞西莉亚。 无论是熟人,还是陌生人。 我甚至听不得别人叫自己的全名。 越是亲近的人,越不能叫。 师父曾踩着小时候的我,这样评价过:“真是够了,你这小鬼到底是有多缺爱?” 可是,从师父对我童年生活的那个描述来看,我那爱不溢出来就不错了,再怎么也不可能缺啊? 于是久而久之,我便认定这就是自己为人亲和的证明。 不然还能是什么?没看我连被叫个疏远点的称呼都会不高兴吗? 但问题就是……我这次不高兴得好像有点过头了。 不知过了多久,理智终于回笼,我咽了咽口水,刚想和师父解释一下虽然以前不好说,但这次我绝对不是故意在针对他,就忽听他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师父说:“真是越来越像了。” “越来越像什么?”我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 “越来越像个好女人了——以为我会这么说吗?”师父不急不缓地将烟蒂摁灭,“再修行个八百年去吧。” 不是错觉,今天的师父确实有哪里不对劲。 我忍不住拿眼睛瞄了他好几次,几番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师父瞥了我一眼。 “那我真说啦?” 见师父默许,我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 “师父,其实——” 师父:“嗯?” “其实我就是您的私生女吧?” 师父:“……” “否认也没用,您刚刚已经暴露了!”我一脸笃定,“那个所谓的越来越像就是在说我越来越像妈妈了对不对?所以您当年果然干出了那种抛妻弃……” ……好吧,我又被断罪者怼脑门了。 因为急着和混血女郎去过没羞没臊的二人世界,师父很快就把我给打发走了。 临行前,还用圣母之柩给我下了暗示——如果我不小心泄露了他的行踪,就会一辈子都处于悲剧的单恋之中。 我:“……” 什么是魔鬼?这就是魔鬼。 我原本以为告别了恶魔般的师父、再消灭了真正的恶魔,就可以愉快地回教团去见拉比了。 却不想在此时被告知这还是个连锁任务。 就是解决了城市a,还要连带着解决其周边bcdefg的那种。 就这样排查了两个多月,我终于从当地来接我的探索人员口中,听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他说教团让我尽快地赶去和其他的驱魔师汇合,共同执行一项特殊任务。 我沉吟片刻,一脸严肃地问:“这个“其他的驱魔师”,是指……?” “听说是沃克大人他们。” “……我的意思是,请把这个“他们”拆开来说。” “欸?” 总之,没想到这次汇合的人还挺多,除了亚连,李娜莉和克劳利也在,还有书翁和拉比。 是的!我没听错!就是拉比! 决定了!我要收回以前在背后叨叨过的那些话,虽然你妹控的程度诡异得一批平时的行为模式也不太正常还会在假期的问题上欺骗人感情——但!是! 科姆伊你本质上果然还是个大好人啊! 第3章 听说教团不允许早恋 “那个,塞西大人……” 可能是我这一路上的表情太过惹人注目,轰隆隆的火车上,坐在我对面的探索人员捻了捻衣角,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叫了我一声。 这一看就知道是个新人,看长相应该和李娜莉还有神田一样,来自东亚,年纪很轻,从头到脚写满了拘谨,一脸有话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你是有什么想问的吗?”于是我主动出击,“没关系,放心大胆地问,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特别的热情。” “欸?” “……你就理解成有问必答吧,感觉用温柔善良这种词来形容自己怪不好意思的。” 探索人员:“……” “是、是这样的,”他自动屏蔽了我的后半句话,手指下意识地又捻了下衣角,“因为我还是个新人,对教团的很多事都还不太了解,所以我想请问,驱魔师——不,是塞西大人,你们觉得和恶魔战斗是一件快乐的事吗?” 真是人不可貌相,竟然一上来就是个这么有深度的问题。 和恶魔战斗快乐吗? ——怎么可能啊。 和恶魔战斗就意味着要离开教团,离开教团就意味着可能会错过拉比,还快乐呢,想想就不高兴。 但我不快乐,不代表别人也不快乐。 远的不说,就比如那位和师父一样身居高位的索卡罗元帅吧。 我曾有幸近距离地观摩过一次那位大人血虐恶魔的英姿——在血与火的战场之上,在硝烟弥漫的废墟之中,那位大人全程两眼翻白,笑得都要抽过去了。 这应该……不,这绝对是相·当·快·乐·了吧? 于是我沉吟半晌,给出了一个充满哲学气息的回答:“这个吧,分人。” “那塞西大人觉得快乐吗?”探索人员迟疑了一下,“那个,因为您好像从上车开始,就一直特别……特别的高兴。” 能不高兴吗? 别看我表面上波澜不惊,其实要不是怕吓到路人,我早就原地起跳在火车上跑它个十圈了。 实不相瞒,能稳成现在这样,我自己都觉得震惊。 “可是,我还是不太能理解,我觉得这是件很可怕的事,和那些怪物战斗怎么会快乐呢?”可能是见我所言不虚,真的有问必答,这位新人鼓起勇气,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疑虑。然后也不等我回答,眼睛忽地一亮,自行地脑补出了答案,“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只有消灭恶魔才能更好地保护大家,保护人类,驱魔师大人——塞西大人才会感到快乐的对吧?原来是这样啊?” 我:“……当然不是这样啊傻孩子。” 探索人员:“咦?” “虽然按照你的这个说法好像会显得我很伟大,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我指了指自己的脸,“看到这个了吗?这叫——即将和恋人重逢的喜悦。” “恋、恋人?”探索人员震惊地睁大眼,“驱魔师还能谈恋爱的吗?” “也、也没听说过不能啊?”我眼睛一时睁得比他还大。 不是,虽然口头上是叫神之使徒的没错,但你也不能真就把驱魔师都当成和尚啊? “那塞西大人的恋人是……?” “也是一名驱魔师。”我大言不惭地回答。 虽然严格来说,现在还不是,但距离是,也不远了。 要知道我此去怀揣的可是师父身体力行了成百上千次才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失败那种可能性。 “原、原来如此,”他看起来认知都被颠覆了,“原来驱魔师之间是可以相爱的啊……” 嗯?等等,难道不可以的吗? 这人果然不能小觑,竟然又提出了一个我完全没想过的问题。 师父从没说过这个,但真要较真的话,教团里好像确实也没有什么可以参照的前例。 难道,我注定要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里程碑式人物了吗? 我脑补了半天,目光无意中地往对面一瞄,这才想起还有位求知欲旺盛的新人在等着我的回答。 “当然可以,”于是我说,“你想啊,教团再怎么样也管不了我们吃喝拉撒睡吧,恋爱也是同理,这些可都是人最基本的生理需求。更何况在科姆伊室长的伟大领导下,我们的组织已经越来越朝着人性化的方向发展了,区区两个驱魔师谈恋爱什么的,只要成年了不是早恋,没人会管。” 其实就是没成年也没人会管。 除非其中一个是李娜莉。 不过那就和我无关了,要么她变性,要么我变性,否则我是不可能会移情别恋的。 · 我从西亚出发,大老远地坐火车咣当到瑞士,发现因为通讯不便,和亚连他们错过后,又掉头经过奥地利、塞尔维亚和保加利亚,终于在土耳其边境的一座小城市追上了他们。 当时刚好是正午。 空气郁热逼人,我顶着几乎要将人晒化的大太阳,穿过沿街叫卖的街市,刚踏进教团特供的那家旅馆,就看到了亚连那一脑袋显眼的白头发。 他背对着门,正和旅馆的接待人员交谈着什么,身边还站着拉比和李娜莉。 看样子,也都是刚到。 这种时候,必然就要来个久别重逢式的背后偷袭了。 但我这脚还没迈出去,亚连就先一步地回过了头。 “啊,塞西!” 拉比和李娜莉闻声也转了过来。 “太巧了,你也是刚到吗?之前接到总部的电话,科姆伊先生还说担心我们会一直这样错过——欸?” 亚连本来正迎着我走来,离得近了,忽地一愣。 “塞西,你怎么穿着……” 他应该是想问我怎么穿着探索部队专属的米白色连帽长风衣。 我像模像样地一把握住他的手:“您就是驱魔师亚连·沃克大人吧?终于见到您了!请容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来自土耳其探索部队的塞西莉亚·玛利安,接下来您在当地的吃喝玩乐——我是说衣食住行,就由我全权负责,如果有什么要求,请尽管……” 亚连微笑:“说人话。” 我:“……我团服坏了。” “坏了?怎么会?”亚连有些惊讶,“驱魔师的团服都是由特殊材料制成的,按理说无论受到什么攻击,都应该不会有破损的才对呀。”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我一脸沧桑,“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运气不错,正好赶上探索部队他们批发队服,我和你说,这面料透气、保暖、还结实,和咱们团服都有的一拼,我正好多拿了几套,亚连,你要不要也一起来换个口味?” “……不,我就算了。”亚连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人没事就好。”李娜莉笑了笑,接过话,“而且我们也终于汇合了,这下就可以专心地去找库洛斯元帅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所谓的特殊任务,就是让我们去给师父当护卫。 没错,就是让我们这一群打lv.2都有点费劲的菜鸡,去给我那个虽然花心任性但战斗力绝对处于现有驱魔师巅峰的师父,当护卫。 ……其实科姆伊根本就是在打着让师父反过来保护我们的主意吧? “对了,塞西和元帅也有好几年没见了吧?”李娜莉问。 说了你可能不信,就几个月前的那个黄昏,你们苦苦寻找的这位祖宗,还喝着好酒抽着好烟搂着好女人地在西亚的某座海港城市里教育我呢。 我面不改色地点头:“是啊,再不见一面的话,我都快忘了师父的那张脸了。” 不,忘不掉的,那张老脸打死也忘不掉的。 我一边在心里叨叨,一边非常自然、非常不经意似的瞄了一眼站在李娜莉斜后方的拉比。 察觉到我的视线,拉比顿了顿,同样非常自然地给了我一个亲切的笑脸。 亲切,爽朗,阳光,但同时却也疏离得仿佛隔着一面怎么都打不破的墙。 ……很好,决定了! 我一会儿就去再看一遍笔记,温故知新! 然而就在我充满干劲的时候,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个迟疑中带着激动的声音:“塞西大人,这、这位就是您的恋人吗?” 我:“!!!” 我这才想起自己的屁后还跟着一个定时炸|弹——还是已经炸了的那种! 果然,亚连直接就懵逼了:“恋、恋人?” 李娜莉也震惊地跟着重复:“恋人?” 拉比甚至还给发散了:“是在说——亚连?” “ 怎、怎么会!拉比你想什么呢!”亚连这一看就是第一次被误会,白皙的小脸涨得通红,“才不是我,塞西她……” 等等!朋友你想干什么!你这个话的走势听着就很不妙啊! 我连忙接过话茬:“没错,我——是他的老母亲。”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表情太过正经,语气太过笃定,李娜莉惊疑不定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亚连。 亚连郁卒得就差捂脸了:“不,李娜莉,她明显就是在胡说啊,不要当真啊……” 我当然是在胡说,不胡说怎么打破刚才的那个气氛。 不过保险起见,我还是装模作样地环视了一圈,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话说回来,只有你们三个吗?书翁和克劳利呢?科姆伊说他们也在的。” “书翁要晚一些才能和我们汇合,克劳利的话……啊!糟了!”亚连一下想起了什么,脸上的温度瞬间就降了下去。 “啊——亚连你真是的!”拉比一把勾住他的脖子,“竟然就这么把小克给忘了,他知道了会哭的哦!” “还说我呢,你也完全忘了吧拉比!” “嘛嘛,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还是快点分头去找吧。” “克劳利不见了吗?”我问。 “好像是迷路了,”李娜莉点头,“在塞西你来之前,我们正要去找他呢。” “那我也一起——啊,等一下,我先把这位好朋友给送走的。” 被我拉到门口的探索人员看起来有些忐忑:“塞西大人,我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是的,你不但说错了话,你还差点暴露了我。 “不,你说得很好,再接再厉。”我鼓励似的一拍他的肩膀,然后压低声音,“当然,要是没认错人的话,那就更好了。来,我口头指给你看——不是白头发的,是红头发的那个。” 拉比一眼都没分给我们这边。 他正枕着双臂,专注地和亚连还有李娜莉说着什么。 大片大片的阳光透过天窗倾泻而下,滤去了灼烫的温度,轻柔地洒在他的身上,一时之间,竟好像把他整个人都染上了一层金灿灿、亮澄澄的光芒。 我望过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原来是那位啊,可是为什么当我提到塞西大人恋人的时候,他看起来并不像……” 但马上就有个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这个气氛。 “那是因为,他目前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我的恋人。” 探索人员:“……” 探索人员:“也就是说,塞西大人其实是……呃,单箭头吗?” 暴·击。 真是的!就算是单箭头没错,你就不能拐几个弯委婉一点地表达吗? 还有你这恍然中带着控诉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我又没骗人,既然都已经得到了师父的真传,“即将是”和“已经是”四舍五入就是一个意思了,没区别的知道吗? 怀疑教团之花李娜莉其实是个可爱的男孩子,也不能怀疑库洛斯·玛利安的撩妹经验啊! 别说这不是撩妹,都是一个原理差不多的。 可能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探索人员临走前犹豫了一下,握拳对我做了个打气的手势。 “不要放弃,塞西大人!你们看上去……那个,还是很般配的!” 虽然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从别人那里得到正儿八经的鼓励,我欣慰之余,十分的感动——但这视线偏移得都快到180°了,你就这么没底气的吗! 你们这一个一个的,多少对我的感情线有点信心啊! 第4章 我好羡慕啊 “什么?新的诺亚?” 亚连点点头,简要地把露露贝尔的事跟我说了一遍。 为了能尽快地找到克劳利,我们分成了两组行动。虽然我心里非常、十分、特别想和拉比一组,但没办法,我不好意思说。 “所以到目前为止,这个叫诺亚一族的一共出现过三个人,”我一边找人,一边总结,“你和李娜莉在逆转之城遇到的哥特风小女孩、杀害了好几个驱魔师的不知名男性、还有这次的这个开旅馆的年轻女人——他们这设定都不带重样的啊?知不知道一共有多少人?” “这个还不清楚,问了拉比,他也说不知道。”亚连顿了顿,忽然回过头,“对了,说到拉比,他见到露露贝尔的时候,眼睛变成红心了哦。” “……恕我直言,你这个话题转得我有点措手不及。” “我想想,好像还说了什么‘strike’呢。” “亚连,你这难道是在八卦吗?” “如果不想知道的话就算了。” 不!我想知道!我超想知道的啊! “别呀,我错了,亚连——亚连爸爸!” 见亚连真的转身就走,我连忙蹬蹬蹬地抢到他的前面,非常识时务地双手合十。 “爸爸,只要你告诉我,等找到了克劳利,我立刻就请你吃大餐。” “吃大餐?”亚连的脚下果然一顿。 我再接再厉,大手一挥:“这条街,随便选。” 可能是看我这态度有够诚恳的,亚连爸爸回忆了一下,还真把拉比当时的表情动作以及说过的话都跟我复述了一遍。 “说起来,你发现没有,拉比所有一见钟情的对象都有个共同特征呢。” 醒醒,我上哪儿发现去?我都没和他一起出过任务。 “比如这次的露露贝尔、上次的艾莉亚迪、还有上上次的那位瑞典女士,虽然类型什么的完全不同,但却都有一头漂亮的金发——要是我没猜错的话,拉比他可能是个金发控哦。” 不,你这么说我就不同意了。 我指着自己的脑袋:“请你看着我这阳光般灿烂的发色再说一遍。” “……是我的错,应该再严谨一些的才对,”亚连深以为然,还真就一本正经地重说了一遍,“纠正一下,是除塞西以外的金发控。” 我:“……” 所以我到底为什么要让他重新说? 但我还没来得及反驳一下,拉比和李娜莉就跑了过来。 说是有了克劳利的线索。 克劳利被带出了城,等我们坐着拉比的锤子赶到时,他已经陷入了苦战。 而在他的身后,正站着个……和我们身边的这个不但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身上穿的衣服都一模一样的李娜莉。 “这是……我?”李娜莉瞪圆了眼睛。 “真的假的啊,两个李娜莉?”用锤子逼退那两只围攻克劳利的lv.2后,拉比一把拽过亚连,指向对面的那个“李娜莉”,“亚连快看!那边的那个是恶魔变的吗?” 但却出乎意料的并不是恶魔。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更玄幻了。 本来我们心里还好歹有个数知道自己这边的是本尊,却不想话还没说两句,对面的那个假的就忽然毫无征兆地扑了过来。两个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李娜莉这么扭打着一滚,我们立时就傻眼了。 然而这还没完,与此同时,原本被打退后就一直莫名按兵不动的蜘蛛恶魔和蝎子恶魔也不知得到了什么指示,猝然暴起,直接把两个李娜莉一边一个地给掳走了。 亚连:“哪、哪边是真的啊拉比?” 拉比:“你问我我问谁啦!不管了,分头行动吧!” 这两位对视一眼后,倒是一左一右默契地弹开了,只留下我和克劳利两个人还站在原地满脸懵逼。 “对了!小克!”握着锤柄都升到了半空的拉比想起了什么,侧头望向他,“你去跟着亚连!” “哦……哦哦!”克劳利立刻听话地朝着亚连那边追了过去。 他是去跟着亚连了……那我呢? 朋友,你们的四人小队已经扩建了,别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大活人啊? 好在他们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拉比张了张嘴,一时有些卡壳。 亚连趁机先声夺人:“我和克劳利去追蜘蛛恶魔!那边的蝎子恶魔就交给拉比和塞西了!” 他说着,远远地和我交换了个眼神,无数暗号就在这一眼中突突突地传了过来。 “——好的没问题!” 我一秒心领神会,登时特别上道地抢答了一句,激动得就差挥小手绢赶他了。 “你就放心地去吧!” 早点去晚点回啊! 四目相接,一切尽在不言中。 “塞西!这边!”李娜莉的事不能等,拉比没再说什么,返回来一把将我拉上了锤柄。 “伸——” 锤子伸行的速度很快,瞬间就超过了亚连他们。 迎面扑来的风压得我向后一仰,差点掉下去。我连忙握紧锤柄,自行摸索着挪了挪,又扭了扭,这才重新坐稳。 ……嗯?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所以我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地扭来扭去就跟多动症似的来保持平衡?不,问题是我到底为什么要坐得这么稳? 此情此景,不正是拉近彼此距离的大好时机吗? 直接扑过去抱他的腰啊!理由都不用编的! 就算实在没胆子——我是说,就算不好一上来就这么生猛,也还是可以拉拉衣角什么的对吧! 就这么办。 我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了鼓劲,然后抬手,沿着冰冷的黑色锤柄,小心地、悄悄地向前挪了过去。 很好,就差一点了,只要再向前那么一点点,就能抓到—— “速度可能会有点快,塞西,你自己坐稳啊。” 我嗖地一下收回了手! 不行这太考验人的心理素质了,你别突然说话啊,吓我一跳! 拉比并没有发现我的小动作。 他只是随口叮嘱了一句,便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回到了掳走李娜莉的那只恶魔身上。 急速行进中的风有些大,吹散了午后郁积的热意,也吹乱了他发带外面的头发。 那是一种不同于师父发色的红,比酒红要浅,比橘红要深,在淡金的阳光下,呈现出了一种温暖鲜活的色泽。 ……忽然有点想摸怎么办。 我当然没好意思,我又不是变态。 但刚鼓起来的勇气已经去了大半,我顿了顿,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抬手,想偷偷地戳一下他被吹过来的围巾。 谁知那条长长的橘色围巾却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灵巧地躲过我的手指,被风卷着直接糊到了我的脸上。 那是棉质面料特有的触感,粗糙,却柔软,还很温暖。 “坐稳了塞西,要下去啦——” 然后拉比的声音就从前面传了过来。 一直躲在地底逃遁的蝎子恶魔终于冒了头。 再然后……怎么说呢,就变成了超大型的打地鼠游戏。 扬尘滚滚中,因为顾及到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李娜莉还被对方叼在嘴里,拉比一直都没太敢下重手。 一连几次砸空后,蝎子恶魔便经不住考验地得意忘形了。 就在它破土而出又双叒叕开始跟拉比嘚瑟时,我找准时机,操纵圣洁从后面的死角攻了过去。蝎子恶魔的狞笑一滞,几秒后,伴着越来越清晰的碎裂声,僵硬地回过头,难以置信地、满眼惊痛地望向了我这个方向。 “你……你怎么能……” 我:“……?” 我怎么就不能了?我们不是敌人吗? 然而它已经没时间再控诉什么了,在“嘭——”的爆炸声中,拉比一跃而起,及时地救下陷入昏迷的李娜莉,落到了我的旁边。 我被恶魔炸开之前那个“我看错人了”“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们驱魔师果然卑鄙,竟然暗箭伤人”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一脸怀疑人生地望向拉比:“我刚才……做错什么了吗?” 这怎么说得就好像我欺骗了它的感情一样? 难道真是我的记忆出了什么问题,其实我们驱魔师是有那么一条——战斗时必须和敌人1v1不然就是侮辱人家恶魔的尊严——的规定的? 完全没印象啊? “……没有,”好在拉比及时地给我吃了颗定心丸,“做得很好,帮大忙啦,塞西。” · 正午刚过,阳光匝地。 没了坐锤子时的凉风,热浪卷土重来,一时之间,空气显得比之前还要灼烫和干燥。 自从被救下后,李娜莉便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我们只好找了处树荫暂作休整,一边等亚连他们的消息,一边等李娜莉醒来。 因为无法确定这个李娜莉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和拉比便没有离她太近,基本保持在一个如果对方发起攻击随时都能躲开的距离。 但也正因为不能保证她就是假的,我们也不能让她躺得太不舒服,为此我还特地贡献了三件探索风衣,一件铺一件枕一件盖,服务得那叫一个到位。 “那个,塞西,虽然时机好像不太对,但我还是想问一下——你那里面,不会都是探索部队的队服吧?” 拉比靠着树干坐下,曲起左腿,指了指我鼓鼓囊囊的背包。 我点点头,顿了顿,又补充:“但也还是装了很多别的东西的。” 比如在印度团购的小手帕啦、受亚连之托买的小猪储钱罐啦、专门给蒂姆带的小粉红澡刷啦……不过要说最重要的,那肯定是记录着师父毕生所学的小笔记本没跑了。 就是里面的内容,绝对、绝对不能被拉比看到。 “可是,哪儿来的这么多啊?” “可能是因为……当时正赶上他们在批发?” 当然,我是不可能承认因为搜刮得太多导致当地探索部队的队长就差没抱着我的小腿求我给他剩点了这件事的。 “对了,”我打开背包,从成沓成沓的手帕中拽出一条,递向拉比,“你要不要先擦擦汗?” 库洛斯·玛利安恋爱法则第二十八条:给予对方——矜持的温柔。 至于矜持到底是个什么度,师父没说,但我觉得,应该就是——只把手帕递过去,千万不要直接上手帮他擦——之类的吧? 拉比愣了愣,目光在我手上的那条粉蓝粉蓝的印花手帕上停了至少两秒,才若无其事地接了过去:“谢啦,塞西。” 自然得就好像之前的迟疑完全是我的错觉一样。 要不是我这人从小眼神就好使,又特别的有自知之明,估计早就以为他是真的像表现出来的这样和我很亲近了。 “那就到时候洗干净再还你了哦?” “你太客气了,根本就不用洗——咳,我是说,不用还也没关系的。” 再强调一次,我真的不是变态。 牢记着师父的教诲,我在拉比的对面坐了下来。 特意没坐得太近。 “话说回来,亚连的左眼刚才一直都没有反应,也就是说,那个假的李娜莉并不是恶魔,可是不是恶魔的话……” “是诺亚吧,”拉比说,“如果没猜错,应该就是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个露露贝尔——对了,塞西还不知道露露贝尔是谁吧?” 知道,不就那个让你一见钟情的吗。 我:“知道,找人的时候亚连都告诉我啦。” “这样啊——” 拉比一手垂在身侧,一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靠着树干,微微抬眼。温热的阳光筛过茂密葱翠的叶层,在他的身上和被浓荫覆盖的地上投下了点点碎金。 “嘛,总之就是变身一类的能力吧……感觉有点棘手啊,要不是李娜莉刚好和我们在一起,别说小克了,就是我和亚连,肯定也会被骗过去的。” “那汇合之后,设个暗号之类的?” “可以是可以,但总觉得还是不太保险就是了。” “怎么说?” “你想啊,”拉比望向我,“我们目前还不清楚敌人的能力到底是什么,往坏了想,万一不只是变身,连记忆也能读取呢?那样的话暗号的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而且要是能通过记忆获取本尊平时和大家的相处模式什么的再加以伪装,根本就是防不胜防嘛。” “那能力呢?”我问,“知道是一回事,但能不能做到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吧?” “你是说圣洁?” “不是圣洁,是另外的,怎么说呢——就好比如果是亚连,就给他副扑克牌让他用左手出个老千之类的?” “啊——我知道那个!”拉比立刻来了精神,“我和小克见识过的!亚连那家伙的手速简直强到不是人啊!” “对吧对吧?”我接过话,“就是那种,谁还没有个别人模仿不来的大招了。” “那这么说的话,优的大招就是吃荞麦面了吧?” ……嗯?所以事情到底是怎么忽然就拐到神田身上来的?还有吃荞麦面什么的能算大招吗? “我想想……有了!到时候就让他表演个一分钟之内不加任何调料地吃光三碗面好啦。” 这对于神田以外的人来说,还真是有够魔鬼的啊…… “小克就更好办了,可以让他……等等。” 拉比忽地坐直身体。 “有个问题——如果是像今天这样,在野外突然遭遇,哪儿来的时间和道具让我们这么试啊?” 我:“……” 我:“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所以说,果然还是要换个思路……” 就在我们讨论得渐入佳境的时候,躺在那边的李娜莉忽然醒了。 拉比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时都没顾得上看我,立刻便起身去了那边。 因为走得太急,途径我身边时带起的风,甚至都拂乱了我脸侧的碎发,我在原地呆坐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连忙爬起来跟了过去。 “拉比?塞西?这里是……亚连和克劳利呢?” 李娜莉长长的眼睫颤了颤,茫然地望向我们,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坐起,急切地想要起身。 “他们没事吗?不会正在和敌人战斗吧?不行,必须要快点去……”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再次委顿在地。 拉比扶住她,和我对视了一眼。 “嘛……看来是我们这边中奖了。” 出于对亚连他们的信任,以及也不能真的就这么放任李娜莉拖着病体去找人,我们便先行回了之前的旅馆。 却没想到,直到夕阳西下,红云如山,亚连和克劳利也还是没有回来。 当然,出事是不可能出事的,最多就是亚连充分get到了临别时我那一眼的含义,特意拖了点时间,打算晚一会儿回来。 ——但这是“一会儿”吗?这天都快黑了啊,为了给我留出个能和拉比独处的时间这么拼的吗? 可关键就是拼也没用啊,拉比现在压根都没有时间搭理我——他从回来开始,就一直在围着病号转。 先是帮李娜莉简单地疗了伤,然后又拜托小厨房给她煮了热粥,而现在,正在房间里安慰她。 我遵循医嘱买药回来,还没进屋,就听到有很小的啜泣声从门板的另一侧传来。 极力隐忍却还是憋不住的那种,带着深深的懊悔和自责。 我轻轻地把门推开了条缝。 落日的余晖斜入窗扉,不知不觉中,把整个房间都染上了一层浓艳的橘红。 在那片晕染开来的夕光中,李娜莉侧躺在床。 而拉比坐在床前的椅子上。 我则站在门口——望着他们背对着我,自成一个世界。 也不知是光线照进来的角度太感人,还是单纯只是气氛到了,反正我就是忽然间没来由地觉得好羡慕。 我那一生都在践行着何为移情别恋、此时此刻正不知在哪儿花天酒地、反正就是爱一个钓一个的师父啊,你徒弟我—— 好羡慕啊。 第5章 行走的大柠檬精 ——羡慕个屁,又不是没长腿,不会自己过去吗? 虽然用词可能不太准确,但以我对师父的了解,如果是他本人在这里的话……百分之一万是会这么说的↑ 于是我这个向来对师父言听计从的好徒弟,还真就撸胳膊挽袖子地过去了。 其实我这也算是师出有名,你听听拉比这安慰的都是什么—— “亚连他们不会有事的,别想那么多啦,李娜莉,当务之急,还是先好好地睡一觉吧。” “放心吧,你真的没有拖累我们,睡一会儿就都好了。” “嘛,想快些见到亚连他们才更要早点好起来啊,所以……快睡吧。” 可是哭着是不·能·睡·觉·的啊? 我之所以会记得这么清楚还要感谢巴巴,师父刚把亚连抱回教堂的那段时间,巴巴简直是一天八十遍不厌其烦地在他的床边念叨。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对了——不要再哭啦,亚连,这样睡过去会变傻的哦!会眼神呆滞蓬头垢面流着口水地去街上裸奔的哦! 所以为了避免李娜莉走上这条可怕的不归路,我果断挤开拉比,开始对她进行专业的心理疏导。 李娜莉很快就被我劝得止住了抽泣,也完全不提要去找亚连和克劳利了。 她甚至还肿着眼睛,往床的里侧挪了挪,结结巴巴地和我沟通:“那、那个,塞西,我想睡一会儿了。” 你看!效果超显著的是不是! 她都自己主动提出要睡觉了! 我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在功成身退之前,还不忘给她掖了掖被角。 “没事,你就放心大胆地睡。如果半夜又想哭了就叫我,直接叫,千万不要客气,保证人来了立刻就让你一声都哭不出来。” 李娜莉:“……”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李娜莉的表情似乎一下就变得沧桑了。 拉比目瞪口呆地旁观了全程,帮李娜莉带上房门后,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 我不明所以地望向他。 “没什么,就是觉得某种意义上……好厉害啊,塞西。” 咳,再夸尾巴就要翘起来啦。 但哭是不哭了,李娜莉的身体却每况愈下,高烧不退,全身麻痹,一连请了几个医生都束手无策。 拉比别无他法,只能通过教团联系上了书翁。 这时候,我们基本已经接受另一边大概是两个路痴凑到一块来了个1+1>2的加成所以正不知在哪个山头转悠着出不来呢这个现实了。于是我和拉比商量了一下,反正也要等亚连他们回来,趁这段时间把书翁也叫来,正好两不耽误。 我们计划的是挺美,可等拉比在电话里这么一提,立刻就被书翁给骂了。 “你这呆子!难道以为敌人假扮李娜莉小姐就只是为了把你们分开吗?” 老人家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大到我站在一边都听得一清二楚。 书翁说,敌人恐怕是打着把我们先分组再逐一击破的主意,而作为战斗力较弱的那一组,我们现在大概率已经被盯上了,必须马上离开此刻所处的城市。 ……等等,等一下,好像有哪里不对? 按理说,就算李娜莉的状态不好,暂时不能参与战斗,我们这边和亚连他们应该也算是二对二打平啊,怎么就是我们这组较弱了? 难道是因为我没穿团服,书翁就没把我算入战力? 这么一想,好像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毕竟和我们无法认出披着人皮的恶魔一样,同理恶魔要想找驱魔师,也只能从那件标志性的团服入手。 当然,至于到底是不是这个原因,我非常明智地没有去深究——怎么说呢,总觉得会伤自尊,所以答案什么的还是就这么让它随风飘散吧! 为了能尽快地和书翁汇合,拉比舍弃了马车,直接发动圣洁来代替交通工具。 三个人排排坐,拉比坐最前,李娜莉在中间,而我殿后。 非常合理的安排。 虽然我依旧非常、十分、特别想挨着拉比,但没办法,我还是不好意思说。 是的,我都好意思次次把玫瑰花怼到他的脸上了,反而这种微不足道的小要求每每都不好意思开口这点,我也觉得很神奇。 ——可能是因为我生性害羞吧。 总之坐锤子快是快,却并不好受。 具体来说就是今天的风向实在有些奇怪,就比如现在,只见李娜莉一个摇晃,眼看就要被从前面吹来的风压着倒向我了,是的没错,我都敞开怀抱严阵以待时刻准备好承接她的重量了——然而就在此时,那风却忽然毫无预兆地拐了个方向,刮得我往前一扑,压得李娜莉也跟着往前扑去,直接就撞上了前面拉比的后背。 “没事吧?”拉比一顿,微微侧头。 “没、没事。”李娜莉虚弱地回答。 我:“……” 我没说话,只歪过头,暗搓搓地瞄了一眼李娜莉出于惯性抱住了拉比腰身的手。 “塞西,你还好吗?”察觉到我的动作,李娜莉回过头,体贴地提议,“你也像这样抱着我吧。” 确实,这么抱着肯定比只握着锤柄稳多了。 于是我点点头,听话地伸出手:“好——” 但这手才刚伸到一半,我就敏锐地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等等,我不是刚刚……都还在吃醋的吗? 找回感觉的同时,我立马收回手,顺便还向后挪了挪,试图进行最后的挣扎:“那个,李娜莉,其实你可以往后靠的呀,以吾师库洛斯·玛利安的名义发誓,我一定、一定、一定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别担心,塞西,”李娜莉虚弱地笑了笑,“我这样没关系的。” ……不,有关系,大大的有关系啊。 “别松手啊塞西,突然这样太危险了。”拉比抽空回头望了我一眼,“快坐好,前面就是峡谷了,我们要下去了。” 我只好消停了下来。 拉比的锤子方便是方便,却也有个明显的缺点——它只能直来直去,拐不了弯。 所以要想穿过前面那个一看就特别蜿蜒曲折的大峡谷,我们只能选择步行。 那么问题来了——谁来扶着李娜莉呢? 眼看拉比的手就要搭上李娜莉的肩,我忽然一个健步冲过去,抢先地蹲到了李娜莉的面前:“来吧,李娜莉!我来背你!” 李娜莉还没来得及说话,拉比倒是先错愕地开口了:“等等啊塞西,你可以吗?” 我信心爆棚,咣咣拍胸:“非常可以,特别可以,就放心地交给我吧!” ……才!怪! 李娜莉比我要高出那么一点点,虽然以她的身高来说,这个体重已经算是相当轻的了,但就算这样,那也是实打实一百斤的重量。我抄住她的膝弯,颤颤巍巍地站起,运了半天的气,终于,以气吞山河之势,勇猛地向前—— 挪·了·两·步。 我:“……” 我在原地停了好几秒,才一脸镇定地扭过头:“拉拉拉比——” “……所以就说让我来嘛,用不着这样勉强自己啊。” 可是我就是不想让你来啊。 但我又不能说。 最终,公平起见,我还是和拉比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架起了李娜莉——没错,就是像架醉汉那样架。 李娜莉:“……” 虽然现在稳得就算李娜莉一路上都闭目养神或者干脆直接睡过去都不可能会摔倒,但不知为什么,她看上去非但不开心,反而愈加的沧桑了。 可惜的是,我们还没以这个究极的姿势走出多远,前面就忽然传来了一声尖叫。 拉比把李娜莉托付给我,前去查看,不多时,带回了一个穿着女仆装、扎着双马尾、灰头土脸的小女孩。 说是,叫咪咪。 “什么?想和我们一起走?” 拉比当然不同意。 但架不住这小女孩特别的锲而不舍,说是什么为了自己的主人一定要尽快地赶去下个村庄,讲不听,又赶不走,一直黏糊糊地跟在我们的后面。 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拉比只好松口。 “不过只能是出峡谷之前的这段路哦,之后你就要自己走了。” “好的没问题!真是太感谢啦!”咪咪激动得直接朝着拉比就扑了过去,“我一定会全心全意地用我的心、我的鼻子、还有我的胸来为先生您……咦?” 千钧一发之际,我一秒挡到拉比的身前,光荣地替他接下了这个投怀送抱。 咪咪很快就发现了不对,从我的怀中抬起头,懵逼地眨了眨眼。 我面不改色地张开双臂:“来吧,抱抱。” “什么啊,咪咪想抱的是……”咪咪这才反应过来,退出去就想扒开我。 “我知道,我理解,我都明白,你是想要同时抱我们三个,但这难度系数也太高了,所以作为代表抱下我就好了。”我挡—— “才不是,咪咪想感谢的人是……”她又想从反方向突围。 “真的不用谢啦,这就是个举手之劳,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客气呢。算了,看在你这么执着的份上,就再给你抱一下吧。”我又挡——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先生!咪咪的心、鼻子、还有胸想服务的人是……”她这回干脆直接呼叫拉比了。 “什么?你想帮忙搀扶李娜莉?这就有点难办了,如你所见,现在这左右两边都已经满员了,实在没有别的位置,再说你还这么小,就算加上你的心、鼻子、还有胸,你也一样还是搀不动啊——这样吧,大不了我再再再给你抱一下。”我挡挡挡—— 咪咪:“……” 我露出一个自认为非常慈祥的笑容:“怎么样,还抱吗?” 然后我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绷不住似的低笑。 就仿佛有羽毛在耳际很轻很轻地拂了一下,转瞬即散。 我顿了顿,转过头。 却看到拉比背对着我,走向了正靠着岩壁休息的李娜莉。 ……果然是错觉吧。 · 总之,我就这样开启了自己水深火热的峡谷之旅。 强调一下,这绝不是什么夸张的表现手法。 一边要抢在拉比前面把李娜莉照顾得无微不至,一边又要及时地化解咪咪对拉比肉|体的各种花式偷袭,说实话,我能坚持到现在都还没撂挑子,这毅力已经是非常的惊人了。 我太难了,真的。 世界上怎么就没有那种能把自己掰成八瓣的方法呢? 这样大家各忙各的,不就……好吧,我就是异想天开一下。 言归正传,我之前的预感果然没错——这个咪咪,果然对拉比有企图。 “哎呀!都湿透啦!” 这是掉河里了。 “呀啊!下不去啦!” 这是挂崖上了。 “呜哇——” 这是脚下绊着石头就等着平地摔了。 恕我直言,我觉得她的这个演技,有点不太走心。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 库洛斯·玛利安恋爱法则第十四条明明说过:柔弱的女性往往更受男人的青睐。 但这救都救了五六七八次啦,也没见拉比对她产生什么明显的好感啊。 难道是因为——她太主动了? 毕竟这孩子可是在最开始的时候就信誓旦旦地说过,要以这段旅程为契机,和拉比恋爱、结婚、生娃,组成儿孙满堂的幸福家庭呢。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好吧,从语种来看,好像确实是人话。 不,我的意思是,就是我脸皮最厚的巅峰时期,都没敢这么脑补过! 啊……她又在扑腾了。 作为情敌,我感到心情十分的复杂。 于是我迟疑了一下,走到咪咪的面前,趁着拉比洗帕子的功夫,把她拉到了一边。 嗯?等等,她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怵我? “虽然身为过来人,我非常、十分、特别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我想了想,没当回事,直接语重心长地向她传授资深前辈的经验,“但你这样不行啊,就算再情不自禁也不能表现得这么明显知道吗?好女人,是没那么容易被得手的。” 当然,就只传授一条,剩下的那些我还要自己留着用呢。 咪咪:“???” 她懵逼得就好像真的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似的。 小女孩脸皮都薄,我善解人意地没有戳破,只感情充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良性竞争,共同努力。” 但我很快就发现了,我俩的竞争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拉比不在意我,也不在意咪咪,这一路上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李娜莉的身上。 李娜莉的健康状况也确实不容乐观,顾及到她的身体,我们甚至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这一休就休到了晚霞尽散,谷底逐渐被黄昏的暗影所笼罩。 渐渐地起风了,凉浸浸的晚风中,夜幕无声轻垂,星光闪烁在流云的缝隙,薄淡的月色洒了下来。 “不知道亚连他们……都怎么样了。”发着高烧的李娜莉忽然喃喃出声。 守在她旁边的拉比和因为觉得冷正往身上套第二件风衣的我,同时望向了她。 “要不是我被恶魔掳走,拉比和塞西也不会和亚连他们走散了……给你们添了这么多的麻烦,真的……真的很抱歉。” “别这么说嘛,比起别人,还是先担心下你自己吧,李娜莉。” “不……拜托了,拉比,还有塞西,”李娜莉似乎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为体力不支,最终只能躺了回去,“如果……如果我真的成了拖累……” “你们就,”她的脸上浮起高烧特有的红,眼神中却透着坚毅,“丢下我吧。” 非常具有冲击性的一句话——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随着她躺下的动作,她的那只手非常巧合地、正正好好地落到了拉比的手背上。 然后又因为实在没有力气,所以一直都没有拿开,就那么、就那么地覆着了。 我望着他们覆在一起的手,深吸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被裹缠着凉意的夜风一吹,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到底还是没绷住,啪地一下断掉了。 我和你说,我,行走在峡谷中的大柠檬精,都成功地憋一天了眼看再挺挺就能过夜了,但就在刚刚的那一刻我终于决定不忍了!怎么说呢,我现在算是知道了,我要是不发威—— 你·们·是·真·不·知·道·我·酸·啊。 第6章 柠檬精她舒服多了 “现在就不要再说这些了,”显然拉比受到的冲击更大,他下意识地抽出手,想要反覆上李娜莉的手背,“我答应过要把李娜莉带到老头那里去的,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 “——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我一脸沉痛地接过话。 拉比:“……” 台词冷不丁就被抢了的拉比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转过头,表情十分微妙地望向了我。 我只当没看到,穿上风衣后,面不改色地走过去挤到了他俩的中间,面不改色地拿起拉比的手扔到了一边,面不改色地——代替他把李娜莉的手捧到了手中。 然后,露出了白天面对咪咪时的那种慈祥笑容。 李娜莉:“……” 虽然好像是有点不太厚道,但——日常破坏煽情气氛(1/1)。 实不相瞒,柠檬精觉得她舒服多了。 李娜莉顿了顿,还是觉得放心不下:“塞西,拉比,我……” “什么都别说了,我都懂,我都明白,”我痛心地握紧她的手,“我们一定不会丢下你的。” “不……不是这个,我是说,如果我真的成了拖累……” “没事的,真成了拖累也不会丢下你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拜托了,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刻……” “放心吧,真到了那一刻也不会丢下你的。” 李娜莉:“……” 我慈祥地拍拍她的手:“所以李娜莉就不用再担心啦。”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李娜莉的脸上好像闪过了某种鸡同鸭讲的崩溃感。 其实她这就是烧糊涂,再加上太实诚了。 就连我这个两年中一次任务都没和拉比一起出过、对他非常不了解的人都知道,就算天塌了地陷了火山喷发大洪水,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不可能会把病着的李娜莉就这么丢下自己逃生。 倒不如说,就现下的这种境况,越是真情实感地拜托对方放弃自己,对方就越会起逆反心理更加坚定“我一定要保护你到最后”啊傻孩子。 这种东西解释不清的,属于人品问题。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对象选错了。 这些话不是不能说,是你要说给师父那种人听啊,只有他那样的才会——不,我真不是那个意思,我绝对不是在影射师父的人品不好。 师父他很多时候……某些时候还是非常靠得住的! 不过说到师父,我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临别前他给我出的那道题——他让我想想,为什么李娜莉在教团里会那么招人喜欢;还让我想想,自己和李娜莉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 区别?区别…… ——大概就是我这人打死也不可能会主动让对方放弃自己,反而有可能一天八十遍地叨叨“朋友加油,朋友使劲,朋友你可千万要把我齐齐整整地给带回去啊”之类的? 嗯?等等,这要是从逆反角度考虑的话,我不是就危险了吗? 不行,不能这样,所以说果然还是要反着…… “——既然她都说得这么明白了,那丢下她不就好了?” 一声冰冷的疑问及时地把我都快要飙出天际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拉比转过头,望向说话的人:“咪咪?” “本人不想走的话,也不用硬带着她走吧?就让她如愿以偿自己留下不好吗?”穿着女仆装的小女孩一半的脸都隐于野藤悬垂的崖壁的阴影之下,越说到最后,声音越冷,也越低,“别人的好意对本人来说,并不一定都是好事吧。” 这孩子到底怎么了?怎么说得就跟有很大的心理阴影似的? “啊!我都说了什么……” 但她马上就反应过来捂住了嘴,飞快地解释了一句,便匆匆地跑去洗脸了。 “……总之别想那么多啦,李娜莉,现在对你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好好地休息。” 拉比望过去,确定那孩子没跑出太远后,重新把注意力转回到了李娜莉的身上。 慢慢地,起雾了,深黑的山影上,仿佛罩上了一层凉白而朦胧的薄纱。 因为长时间的交握,我和李娜莉的手都有些汗湿,被风一吹,泛起了丝丝的凉意。 为了避免李娜莉的病情加重,同时也杜绝掉她和拉比再覆小手玩的可能性,我直接把她的手塞回了被子里,又把被子拉到脖子那里严严实实地掖好,确保她只有个脑袋能露在外面。 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之后,我想起了什么,问她:“李娜莉,你刚刚是想要说什么吗?” 李娜莉强颜欢笑:“我……我就是想说我要睡了,塞西。” 我:“好的,那你睡。” “嘛,塞西也睡吧,”拉比转向我,“晚上我来守着就好。” 我本想说没关系我可以陪着你一起守呀,但转念一想,师父特意警告过我不能打草惊蛇,便巨乖地点点头:“好——” 不是我吹,此时此刻,我简直是三个女生中最省心的。 黑夜很快过去。 我被时远时近的闷雷声惊醒,坐起去看,就发现原本深邃的夜空早已被层层叠叠的灰云所替代。天幕压得很低,一丝光亮也无,呼吸之间,满满都是闷热又潮湿的气息。 要下雨了。 我们简单吃了些干粮后,便打算一口气地走出峡谷。 却不想刚上路没多久,飞在我旁边的格雷姆就忽然发出了滋啦滋啦的电流声。 “这是……难道是熊猫老头?”拉比停下脚步,背着李娜莉回过头。 “也有可能是亚连他们?不行,这里的信号太差了什么都听不清,”我顺着格雷姆往旁边走了走,忽地瞄到一条看起来很像能通往崖顶的小道,便指了指,“上面的信号可能会好一点,要不我上去试试?万一真是他们呢。” “嘛……就算联系不上也没关系,”拉比顿了顿,“注意安全啊。” 这就是同意了。 我咣咣拍胸,笑眯眯地和他保证:“放心,就交给我吧。” ……好吧,我算发现了,我就是和这句话犯冲。 难道是在提醒我不能轻易地揽责任吗?怎么每次我说“好的交给我吧”的时候,都保证完成不了任务? 是的我没猜错,这条小道确实是通往崖顶的,我也确实成功地爬上来了,但这在上面都走出多远了,怎么格雷姆的信号非但没加强,反而扑扇了两下就死机了? 而且这还不是最倒霉的——最倒霉的是我直接被绵密如织的大雨给拍在了回去的路上。 就算我喜欢下雨,也不带这么玩的啊…… 我只好抹了把脸,戴上已经被浇湿的兜帽,小心翼翼地一边避开因崖壁松动而滚落的碎石一边往下走,但还没下到最底,我就惊讶地发现刚才的地方已经没人了。 我:“?” 难道是我记错了位置? 可是我明明记得…… 我花了两秒钟的时间明智地决定还是不要太相信自己了,试探地又往前跑了一段后,果然隔着峡谷中升腾的雨雾,在斜下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拉比。 拉比正抱着李娜莉……在跑。 是在找躲雨的地方吗? 那也不用……这么急吧? 我刚要叫他。 就在此时,两把巨大的铁扇陡然破雾而来,锋利如刀的扇骨接连射出,其中一根没躲过去,直接从后钉入了拉比的肩膀。 还没出口的话就这样堵在了我的舌尖。 淅淅沥沥的雨声几乎隔断了下面所有的声音,我只能看到拉比被扇骨的力道钉得往前一扑,怀中半昏迷着的李娜莉也跟着被摔了出去。 而那两把铁扇回旋一圈,飞回到了从阴影中走出的人手里。 ——是咪咪。 其实在荒郊野岭里突然出现了个被恶魔追杀却匪夷所思地迟迟没被炮轰的女仆装小女孩这件事,在最开始确实令我起疑过,但我万万没想到,这孩子竟然会聪明到用那种一看就非常不走心的浮夸演技消除了我们所有人的戒心。 毕竟……她真的很像是来搞笑的啊。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我飞快地脱掉风衣,露出里面的短袖衬衫,又反手从绑腿刀套里拔出匕首在小臂上一划,然后以一种相当不雅的姿势顺着坡度并不算陡的岩壁就滑了下去。 就在丝毫不给人喘息时间的第二波攻击袭来之际,我刚好扑至拉比的身前,抬起手臂就是一挡。 铁扇撞击在覆盖了整条手臂的血色薄壁上,发出锵的一声,被猛地弹飞了出去。 “塞西!” 拉比惊魂未定地叫我的名字,我敢说,认识两年多,他还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这——么迫切地想见到我。 ……不行,不能产生那种“太好了要不这种场合多来几次吧”的想法。 被弹回去的扇骨刺中的咪咪看上去比我们这边还要狼狈:“不、不可能……你怎么会也是驱魔师?” 所以你们还真的只认团服啊? 可再怎么说这也都相处一天半了,难道你就一点都没发现我身上自带的这股浓厚的驱魔师气息吗? 我沉吟片刻:“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咪咪:“……” 嗯?难道是我的这个问题太犀利了?她为什么看起来更加忌惮我了? “抱歉,是我太大意了,圣洁被她偷走了。”拉比忍痛拔出肩上的扇骨,丢到一边,然后扶起李娜莉,走到我的旁边,“要小心,这家伙很强,恐怕不是一般的lv.2。” 怎么还是个高级的吗? 别这样,就是低级的我也没试过在保护别人的同时和恶魔战斗啊。 “算、算了,就算漏掉了一个又怎么样,反正你们这次是绝对逃不掉的!” 偏偏敌方还火上浇油地叫来了援军。 随着咪咪强自镇定的一声令下,从峡谷的上空呼啦啦地就飞下了一片密密麻麻的lv.1。 ……要坏事。 这数量也太多了。 而且还是雨天,对我的圣洁太不友好了。 丝丝缕缕的血液自我的小臂浮起,不是那么有底气地攻过去的同时,忽有无数黑针从天而降,把那一片注意力都在我这边的lv.1瞬间射成了刺猬。 拉比惊喜地睁大眼:“老头!”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果然在半山腰的石头上看到了临雨而立的书翁。那姿态,那气势,看起来就像个专门在千钧一发之际踩点登场拯救众人于水火之中的大英雄——blingbling都发着光的那种。 我顿时长出一口气。 太幸运了,这回不用担心万一打不过多没面子了。 “竟然这么轻易地就中了敌人的圈套,你这半吊子!” 但拉比就没这么幸运了,老人家这一看就是气得不轻,从石头上跃下后,刚要训斥拉比,目光触及到被他扶着的李娜莉,眉头立时皱在了一起。 “怎么会这么严重?”书翁指挥拉比,“赶快把李娜莉小姐放下,没时间了,必须立刻就开始治疗。” 拉比连忙把呼吸粗重的李娜莉放到了地上,让她靠着岩壁,同时望向不远处的咪咪和又飞下来的一大片lv.1:“可是,敌人要怎么……” “收拾残局就交给你了,小子。”书翁直接把从恶魔那里夺回的锤子扔到了他的手上。 接下来就没我什么事了,粗壮无匹的火蛇逆着风雨疾飞升空,又张开獠牙,猛地俯冲吞噬了过去。 在映红了整个谷底的火光之中,挤挤压压的lv.1被尽数破坏,只有咪咪在最后关头侥幸逃脱。 “被她逃了吗。”巨大的黑锤瞬间消失,拉比的身体也跟着毫无预兆地晃了一下。 我眼尖地注意到他的脚边洇开了一小片殷红,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扑了过去,赶在拉比倒地之前接住了他。 但想也知道身高都快到一米八了的男性躯体会有多重,我两秒都没撑到,便被压得直接坐到了地上。 雨丝渐小,却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们两个人身上的衣服都早已湿透,拉比滚烫的脸颊无意识地贴在我的颈侧,湿|漉漉的头发扫着我的耳廓,又痒又凉。冰冷的雨水不断地汇聚在他的发尖,又不断地顺着他的发尖滴进我的领口,滑过皮肤,冻得我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不止这样,他整个人之前还在地上滚过,第一次抱他的感觉实在没有以前脑补的那样美好,又沉又潮又凉,还满是泥泞。 但这却是我们第一次这样亲密。 总之先抱一下……就抱一会儿,不,就抱几秒,保证不耽误事。 成功说服了自己后,我立刻光明正大地把拉比抱紧了些。 就是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啊……是什么呢…… 我想了好半天,才终于惊恐地想起——在场的人中,除了我,好像还有一个意识清醒的! 我慢慢慢慢地回过头,镇定地和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的书翁对视了一眼。 “啊!我知道了!您就是书翁吧?”我敢说自己现在的这个惊喜的表情绝对毫无破绽,“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 “虽然一直以来都疏于问候,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塞西莉亚小姐,我们两年前就已经见过面了。” “——果然是好久不见,非常想念啊。”我一秒改口。 书翁:“……” “还有,您不要那么客气,直接叫我塞西就好啦。” 我都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此刻肯定笑得就跟朵花儿一样,特别真诚。 所以……他应该没看出来我是在心虚吧? · “治疗完毕,接下来只要静养一阵,等身体自行恢复就可以了。”书翁说着,拔出了最后一根银针。 宽敞明亮的房间中,李娜莉散开长发地躺在床|上,整个人看上去比之前精神了很多:“谢谢您。” “老头,剩下的事就拜托你了,我要先去睡一会儿了。” 现在没精神的人是拉比,他的肩膀和手臂此刻都缠着厚厚的绷带,脸上也带着伤,声音不复平时的鲜活明朗,有些虚沉。 自从醒了之后,他就一直是这个状态。 好像还在自责自己之前被咪咪偷走圣洁的事。 我擦着半湿的头发望着他,他却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我一眼,说完便径直地向门口走去。 “等一下,拉比。”李娜莉轻声叫他的名字。 拉比脚下一顿,回头望向她。 “拉比,还有塞西,谢谢你们,一直到最后……都没有放弃我。” “不客气,应该的。” 我说完后,再度望向拉比,却发现他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只转过身摆了下手,便推门走了出去。 “那个混小子,就知道耍帅。”书翁哼了一声。 “没关系,我只是想表达一下感谢而已。”李娜莉笑了笑。 我擦完头发后,把毛巾放到一边,想了想,走去了李娜莉的床前:“李娜莉,你现在感觉……” 李娜莉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原本笑着的表情忽然微妙地一僵:“我现在感觉很好,非常好,已经完全没问题了,也完全不想哭了,所以塞西你——你不用担心。” ……这都学会抢答了。 “那我也去睡了,有事的话就叫我,千万不要客气。” “不会有事的,我保证。”李娜莉坚定得不得了。 她也真的一整夜都没叫我。 但我却依旧没有睡好,躺在黑暗中一直半梦半醒,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 这种预感终于在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变成了现实,探索人员通过格雷姆传来消息,说有一批lv.1虽然现在还离得很远但确实正朝着我们所处的这座城镇在行进。 李娜莉初愈,拉比负伤,书翁是带有医疗功能的老人家,这种情况下怎么看都只能我去迎战了。 可是……真的好想和拉比一起啊。 也不知冥冥中是不是有谁听到了我的愿望,我这边念头才刚冒出来,那边起晚了的拉比便推门走了进来。 “具体的我已经通过格雷姆听到啦,”他一边拆下固定着肩膀的绷带,一边望过来,声音又恢复了平时的轻快明朗,就好像昨晚那个不太理人的状态完全是我没休息好看错了一样,“还是我和塞西一起去吧。” “同意!”拉比的话音还没落,我便一秒站了过去。 第7章 完了,你大长腿没了 “可是拉比,你身上的伤……” 好在并没有人关注我,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拉比的身上。李娜莉担忧地从床上坐起,书翁也拢着袖子,虽然没说什么,但明显很不赞同地望着他。 “你说这个?”拉比小幅度地转了转肩膀,“这个已经好得差不多啦,挥挥锤子什么的完全没问题——嘛,再说了,也不能让女孩子一个人去战斗啊。” 说得太对了,“女孩子”也觉得她不能自己一个人去战斗。 李娜莉迟疑了一下,转而提议:“那可以拜托书翁和塞西一起……” “不,保险起见,熊猫老头还是留下来比较好,李娜莉也需要有人来照顾,”拉比打断了她的话,“总之城外的恶魔就交给我和塞西吧。” “可是……”李娜莉明显还想要再说些什么。 说起来,不只是拉比,她好像总是这样就像在对待家人一样地关心着教团里的每一个人。 ……嗯? 等等,等一下,难道师父给我出那道题的用意,就是想让我察觉到这一点,然后……向她学习? 这就有点——不,这绝对是非常强人所难了吧! 但怎么说呢,一想到师父那个“只要你把这道题给想明白,离得偿所愿也就不远了”的承诺,我就又有点动摇。 ——所以,如果换了李娜莉在我现在的这个位置,她会怎么做?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肯定会坚持自己一个人去,好让同伴能够安心地留下来养伤。 而拉比,虽然嘴上会拒绝,但心里却很难不被触动,甚至严重点可能直接就抱有好感了。 抱·有·好·感。 不得不说,这个诱惑,对我来说……确实有点大。 ……要不试试? 我深吸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终于艰难地做出决定。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气,伸手拽了拽拉比的袖子。 “塞西?”拉比被我这个动作弄得一愣,顿了顿,以为我也和李娜莉他们一个想法,“不用再劝啦,我真的没……” 我的语气无比沉重:“请务必和我一起去。” 拉比:“……” 拉比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被自己给呛着了。 在给他递水的同时,我越发地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没下错。 开什么玩笑,仔细想想,这可是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机会。 管他几十个还是几百个恶魔在场,又不是人,四舍五入一下就是独处,真·两个人的独处! 我是有多想不开才会把这种有这次没下次的好事给往外推啊? 想了想不放心,我忍不住小声地向拉比确认:“你真的会和我一起去吧?” 拉比嗓子都咳哑了:“……真的啦。” “不必再说了,李娜莉小姐。”书翁制止了还有些担心的李娜莉,转头望向拉比,“早去早回,别再掉链子了小子。” “是是,”拉比抓了抓头发,“还真是爱操心啊,熊猫老头。” “叫谁熊猫,你这没长脑子的半吊子小鬼!” “啊疼疼疼!喂!我还是个伤员啊!” 趁着他们师徒沟通感情的功夫,我拧开水袋,抓紧时间灌了十几口水。 也不知是不是天气的关系,总觉得这几天,口渴好像变得更严重了。 “等等,拉比,塞西。” 就在我们收拾妥当,准备出发时,李娜莉忽然叫住我们,在行李中翻找了起来。 “我突然想起件事,这次出来前,科学班的人好像给我塞了一瓶他们新研发出来的药……” · 李娜莉口中的药是一种红色的椭圆形咀嚼片,比一般的药片要厚,上面还用斜体写了个英文单词“young”——感觉是在极力暗示只要吃了它就能让人重新焕发青春的活力。 当然这只是我猜的。 据李娜莉说,这药虽然依旧很遗憾地对恶魔病毒起不了什么净化作用,也无法麻痹伤口的疼痛,但在增加体力的方面却有奇效,对于拉比这种重伤未愈体力不支的情况刚好合适。 话是这么说,但拉比原本是没打算吃这个药的。 ……是的,原本。 可再怎么也架不住这批恶魔实在太多了啊! 就算都是些没有专属技能的lv.1,这数量起码也有上百了吧?就是全部都浮在半空一动不动地装大白菜让你砍,也累死个人好吗? 更何况,它们还没不动,它们是会突突突地开炮的! 为了避免恶魔破坏城镇,我们特意坐锤子把它们引到了一片荒郊野岭,才开始战斗。 就这样干掉了一多半之后,拉比忽然借着巨石的掩蔽,靠着坐到地上,掏出了那瓶药。 “拉比?”我连忙跟着躲了过去,叫他的名字。 “……不要紧,就是稍微有点累,”拉比的呼吸有些粗重,勉强倒出一片放进嘴里,“嘛,是时候试试科学班的这个新发明效果怎么样了。” “那你现在……有感觉了吗?”我观察着他的表情。 “药效再快也不可能刚吃下去就有感觉啊,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咦?等等,什么情况?不会吧,难道真这么快就起作用了?全身……全身好像突然就充满了力量……” “充满了——年轻的力量?” “虽然听起来怪怪的,但……差不多?” “那我也要感受一下。” “药怎么能乱吃呢!” “不是有个词叫同甘共苦吗?” “……这算哪门子的同甘共苦啦。”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拉比却还是把药递了过来。 我刚要去接,就听得嘭的一声,一团粉红色的烟雾猝然在我和拉比之间炸裂开来。 “砰——哗啦。” 紧接着,就是那个本应被拉比拿在手里的药瓶从烟雾中掉落,滚动间,鲜红的药片洒了一地。 我一呆,目光下意识地低下去,顿了顿,又抬起,这才发现那片严重遮挡视线的粉红自浓而淡,不过几秒的功夫,便散开了。 但拉比所在的地方却早已没了他的身影,取而代之,一个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服、又因为衣服太大而露出了半个白嫩嫩的肩膀的红头发小孩,正满脸懵逼地望着我,手上还保持着要递出什么东西的姿势。 我:“拉比……?” 小孩看起来茫然又无助:“……” 我意有所指:“充满了……年轻的力量?” 小孩看起来都要绝望了:“……” 不是,这……这也年轻过头了吧! 然而还不等我们消化这个现状,余下的那批恶魔便被刚才的那阵粉红烟雾给吸引了过来。 情急之下,我只好扑过去一把抱起孩子,就地一滚躲过了轰隆隆砸来的炮火。借着滚滚浓烟和高山密林的掩护,短暂地避开恶魔的视线后,撒丫子就开始一路狂奔。 大雨刚过,山地坑洼而泥泞,因为我们出来得早,晨雾还没有散尽,一时之间,只有筛过云层和浓雾的阳光在密林中投下了斑驳薄淡的光影。 微风吹来,树叶簌簌作响,呼吸之间,满满都是雨后草木混合着泥土晨露的清新气息。 ……还有拉比的气息。 说来神奇,这要是一个小时之前,有人和我说在不远的未来你将会把自己喜欢的人给抱起来——没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抱起来——我肯定觉得这人的脑子有问题。 但我打死也不会想到,自己现在竟然真的抱着拉比在跑。 虽然是个迷你版的——但大的我也抱不动啊!不,我的意思是,迷你版也有迷你版的好呀,白白嫩嫩,小小软软,就像在抱着个娃娃。 我整个人都不合时宜地有点飘,过了好几秒,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心跳的频率好像有些过快了。 ……等等,我这么紧张的吗?可是,我好像也没感觉到自己有多紧张啊? 我又感受了会儿,才意识到那并不是自己的心跳—— “拉比?你没事吧?” “……我、我也不知道。” “那还能战斗吗?” “别告诉我你是认真问的啊塞西……” 也是,这小胳膊小腿的,连锤子都拿不了吧。 我一时没忍住,抱着他颠了颠。 但颠着颠着,我就觉出不对了——那原本量身定制的团服和裤靴,对于现在的拉比来说,实在太长太大了。 刚才事发突然,管不了那么多,我扑过去直接把长出的部分胡乱一卷,就把他给抱了起来——这也就导致了拉比现在整个人被衣服缠裹得严严实实,只有个脑袋露在外面,想动都动不了。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见暂时地甩开了恶魔,我环顾一圈,飞快地找了棵粗壮的树当掩体,把拉比放到了地上。 顿了顿,又从绑腿刀套里拔出了那把乔尼专门打造的匕首。 “哇啊!”拉比吓了一跳,“等等!塞西你想干什么?” 我一脸凝重:“你现在这样连路都走不了吧?没关系,这就让你解脱。” “解——解脱?”拉比瞪大了眼。 “嗯,”我点头,“就是帮你把袖子和裤腿多余的部分割掉。” “……那你干嘛说得那么吓人啦!嗯?等一下,你说割掉?” “放心吧,”我亮了亮手中的匕首,“这刀我一直在用,别的优点没有,就是特快,感觉不到疼的。” “割衣服本来也不应该感觉到疼的吧!等等,不对,问题不是这个吧!不行不行,不能割,万一割了以后,我突然又变回去了怎么办?” “我有种预感,”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暂时应该是变不回去了。” “不要有这种奇怪的预感啊!”拉比看起来都要炸毛了。 “那这么想,就算变回去了,也还是可以当短袖短裤穿的呀。” 拉比:“……” 拉比:“你是魔鬼吗,塞西?” 然而魔鬼还没来得及对他下手,那些狗鼻子恶魔便又找了过来。 “算了,别管我了,”拉比说,“当务之急,还是先把敌人解决掉吧。” 我花了两秒钟的时间,决定婉拒这个提议:“不行,我不敢。” 拉比显然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错愕地眨了下眼:“不敢?” 我没再回答,二话不说,抱起他就跑。 谁敢啊? 你说这要是打着打着,一回头,直接看到几件无主的衣服摊在地上,被风一吹,还呼啦啦地糊我一脸灰——那我得多大的心理阴影啊? 拉比重要还是恶魔重要? 这不是典型的主次不分吗? 好在很快就让我找到了个小山洞。 我用血珠开路,确定洞中没有什么危险后,立刻把拉比推了进去,继而转身,挡住了洞口。 几分钟后,我在漫天的烟花中,矮身钻进山洞,还没走出几步,就远远地看到了正坐在地上怀疑人生的拉比。 “没事吧?”我连忙跑过去,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你现在有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吗?” “哪里……哪里都不对劲吧?”小小的拉比喃喃了一声,顿了顿,有些无措地望向我,“塞西,你说,我会不会再也变不回去了?”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但话肯定不能这么说:“不要那么悲观嘛。” 拉比抱住头:“怎么可能不悲观嘛!” “仔细想想,还是有不幸中的万幸呀。” “有吗?真的有吗?完全找不到啊?” “你想啊,”我压低声音,刻意营造出一种可怕的氛围,“如果你当初晚了那么一会儿变小的话,我就会接住那个药瓶了。” 拉比没太明白:“接住了……又怎么样?” “接住了就会把药倒出来吃掉,把药倒出来吃掉就会和你一样变成小孩,那我们两个现在很可能已经手拉手排排坐地被恶魔拍死在这片荒郊野岭了。” 拉比:“……” 拉比:“虽然听起来好像是很有道理没错啦,但总觉得完全没被安慰到怎么办?” 我沉吟片刻:“那就想想更不幸的事吧。” 既然正向思考不管用,那就试试师父最喜欢的以毒攻毒吧。 “不是吧,还、还有更不幸的事吗?” 拉比差不多已经被打击得体无完肤了,小小的孩子套着身比自己的体型大了几倍都不止的衣服,眼角微红,瘫坐在地,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但再可怜,有些话该说还是得说。 “当然有,就比如……” 我转头望向洞外,此刻晨雾尽散,光线渐强,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绿意森森的崖壁和苍翠蓊郁的密林。 微风过处,一片沙沙的树海之声。 “——这到底是哪里啊?” · “不是说你们这一族,无论什么,只要看过一眼就能记住全部的细节吗?怎么会找不到路呢?” “……虽然是这样的没错,但我也要看、过、才行啊。” 好吧,这么一想,刚才跑的那一路,他好像确实一直都埋在我的怀里来着。 “不过话说回来,塞西,你到底是怎么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的啊?”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天赋异禀吧。 总之,我们就这样理所当然地迷了路。 “你现在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吗?” “真的没有啦。” 拉比顿了顿,叹了口气。 “不过,如果一定要说哪里不对劲的话,就是之前受的伤不知怎么全都不见了……而且感觉好累啊。” 好累? 我眨了眨眼,目光从他套在脖子上的发带,滑到他严重拖了地必须像淑女那样一路提着走的团服大衣,又滑到他现在穿都穿不上要在腰上缠好几圈才堪堪能系住的裤子——这个他脱掉之后说什么都不让我帮忙拿。 “早说啊。” 我反应过来,一下把他抱了起来。 “噫——等等!等一下!不需要这样的塞西,我自己可以……” “我觉得事到如今,拉比你差不多也该认清现实了。” “什、什么现实?”拉比挣扎的动作一顿,呆呆地睁大眼。 “就算再怎么无法接受,”我一脸沉痛,“你的大长腿也已经随着科学班发明出来的那个药一起,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了。” 其实我本想说好身材来着,不过我没好意思。 但即使这样,拉比看起来也依然还是窘迫又无奈:“……好好说话啦!” “那这么想,拉比——如果你要用这两条小短腿自己走的话,我是不是就要配合你的步伐?而我如果要配合你步伐的话,我们是不是就会走得很慢?那么结果很可能就是天黑了我们都还在这里打转,”我问,“你也不想事情变成这样的吧?” 拉比:“……” 拉比当然也不想这样。 于是我心满意足地边走,边抱着他颠了颠。 只是还没走出多远,我就再度觉出了不对。 明明刚抱起来的那会儿,孩子的呼吸还浅浅热热地打在我的颈窝,身上摸着也软乎乎的。现在却不知怎么,越摸越僵硬不说,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几不可闻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低头去看:“拉比……?” 万幸人还醒着。 只是看这样子,明显就是自己屏住了呼吸,憋得脸颊和耳尖都泛了红,目光也微微地有些闪躲,左看右看,就是不和我对视:“……嗯?” 我登时想到了什么:“该不会是……刚刚那个药的副作用上来了吧?” “……啊?” “从现有的症状来看,难道是那种会导致呼吸障碍的类型?” 拉比:“……” 拉比的声音中透着股奇异的不自在:“不是那样啦。” “那是……” “塞西,”拉比抢先开口,“要不然……你还是背我吧。” 虽然我是觉得抱着更舒服些,但在拉比不知缘由的强烈要求下,我们最后还是换成了背。 拉比犹豫了一下,趴到我的背上,先是条件反射地用小胳膊环住了我的脖子,顿了顿,又松开,改为抓着我的肩膀。 我没在意这些细节,直接抄着他的腿弯站了起来。 “说起来,塞西,我们来的时候真的是这个方向吗?” “都这种时候了,你不会还在想着原路返回吧?”我吃惊地问。 “什、什么意思?” “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只要能随便找到个小村庄落脚,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呀。” 拉比:“……不是吧,我们都已经沦落到这么悲惨的地步了吗?” 要是我说,自己非但没觉得悲惨,反而心里还美滋滋的——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于是我干脆装作沉思的样子,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才侧头给了拉比一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 ……话说这动作做起来真费劲。 “好的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了……”拉比果然领悟到了我的意思,但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带着一丝期待地问,“那个,虽然好像已经很明显了,但我还是想再确认一下——” “塞西,你这次出来……带行李了吗?” 第8章 这是在念结婚誓词吗 于是我们一行好好的六个人,就这样被不可抗力强行地分成了三组——人数意外的还挺平均,都是两两一组。 不过要说最惨的,肯定就是我们了。 毕竟谁能想到一来一回最多也就小半天、更何况还是对付lv.1这种小兵级别的一次普通战斗会发生这种意外,所以当初我和拉比出来的时候,完全是怎么轻便怎么来的。 说白了,就是我俩特别的默契,都只出了个人,其他的什么也没——还什么其他的啊,别说钱包了,我们连长年位列驱魔师出行必备清单榜首的格雷姆都没带。 这下好了,想联系大部队也联系不上了。 “……不慌,”我镇定地在探索部队的风衣兜里掏了掏,然后掏出个东西,“我们还有这个。” “这是……团服上的纽扣?” “嗯。”我点点头,把手中做工精细的银制纽扣翻过来,给拉比看后面的英文—— cecilia marian 是我的名字。 虽然通常来说,我看到自己的全名就会生理性的不舒服,当初拆这个的时候也没留下什么好的回忆,但架不住这玩意有个特别显著的优点,足以盖过其他的一切不足。 没错——它·值·钱·啊。 “可是,这种有名字的是不能用的吧?”拉比立刻就明白了我想干什么。 “啊,这就是一专门用来留念的,重点是这些。” 这次我直接把风衣脱掉抖了抖,倒出了零零碎碎的一大堆小银块。 拉比都惊呆了:“……你、你这是把团服整个给拆了吗?” “还都给融啦,一点都没浪费,”我骄傲地挺了挺胸,想了想,又补充,“反正它也破破烂烂的不能穿啦。” “破破烂烂?塞西你这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啊……好吧,不管怎么说,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些也算是救命钱了。” “就是不知道够不够我们走到那种有探索部队驻扎的大城市,不过不够也没关系。” “嗯?为什么没关系?等等,你是在盯着我看吗?” “准确地说,我是在盯着你的团服看。” 拉比慢了一拍地意识到我是什么意思,小小的孩子眼睛都瞪圆了,立刻提着团服蹬蹬蹬地倒退了好几步:“别这样啊塞西!我们好说好商量!我这个是拉链的,要是拆掉了直接就不能穿了啊?” 我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一脸震惊:“难道你觉得自己现在这样,还叫能穿吗?” 拉比噎住:“……” 不过我到底还是暂时收回了伸向他的罪恶之爪,因为我们说好了,等到把现有的这些银块用光,实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再来贡献。 当务之急,果然还是先想想怎么才能从这片深山老林里走出去吧。 我们就这样认准一个方向,走一段,歇一段,总算天无绝人之路,成功赶在日落之前,摸到了个掩映在密林深处的小村庄。 而且刚进村口就看到了一家小型的服装店。 穿着朴素的年轻店员正趴在柜台上昏昏欲睡,看到我们,惊讶不已,交谈后才得知,原来他们这里已经很久都没有来过外人了。 但惊讶过后,她的目光就有些微妙了,和我说话期间,不断地拿眼睛瞄着“穿着怪异”的拉比。 没办法,我只好现场编了一个“孩子不懂事穿着他爸的衣服离家出走结果被人贩子拐来外地幸好勇敢的老母亲锲而不舍地追过来智斗坏人这才成功救下爱子”的感人故事。 拉比:“……” 拉比毫无心理准备,刚听了个开头,就被呛得咳嗽了起来。 “欸?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你们成功战胜了大意轻敌的人贩子却因为对这里地势的不熟而不小心在这片深山老林中迷路了吗?” “正是如此。”我一边给拉比拍背顺气,一边谦虚地点头。 “原来是这样,说起来,我之前还以为您是这孩子的姐姐呢,没想到竟是妈妈吗?啊抱歉!我的意思是您长得实在太年轻了,感觉连二十岁都还没到的样子,完全看不出已经是一位母亲了。” “没关系,毕竟很多人都认错过,”我越编越溜,“不过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今年都已经年过三十了,想当初和我家那位初遇的时候,我还是个青葱年少的十八岁……” 好吧,看在拉比疯狂咳嗽、拼命拽我的份上,我及时地把扯远的话题给拉了回来。 “——十八岁的往事就无需再提了,其实我刚才想问的是,这里有这孩子能穿的衣服吗?” “啊,有的,可是……您不继续讲故事了吗?” 这怎么还带听上瘾的? 趁着拉比去里屋换衣服的功夫,我闲着也是闲着,便索性给自己也挑了几件。 几分钟后,店员目瞪口呆地望着我千挑万选出来的深褐色棉裙、亮金色斗篷、大地色t恤和暗粉色外套,张了张嘴:“呃……” “嗯?” “没、没什么,就是没想到这么显老——这么沉稳的颜色穿在您的身上,都丝毫不妨碍您的年轻呢。”年轻店员的呆滞中带了丝奇异的热切,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那个,能冒昧地问一下夫人您平时的保养秘诀吗?” 保养秘诀? 吃饭睡觉看笔记打恶魔? 不,不行,要是这么说的话,“平凡却伟大的母亲”这个人设就要不保了。 于是我不动声色地酝酿了一下,露出师父在外人面前装大佬时的那种表情,高深莫测地透露了两个字:“爱情。” “哦——”店员瞬间恍然大悟,也不知自己都脑补了些什么,还一脸赞同地大力点了点头。 我:“……” 这说什么都信的样子,我看着都有点不忍心了。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变小了的缘故,拉比换衣服的速度直线下降,我又给店员现编了好几个前期女追男后期男追女的青葱小故事,才看到他换好衣服出来。目光触及到我身上新买的外套时,还微妙地愣了一下。 我没在意,直接把我们身上所有能暴露驱魔师身份的衣饰通通装进了店员提供的袋子里,顿了顿,还往上压了好几层新买的衣服作掩护。 这下除非恶魔有透视眼,或者这个店员本身就是只披着人皮的恶魔,不然以敌人那个“圣洁都不好使只认团服”的逻辑,肯定是发现不了我们了。 临走前,完全没听够故事的店员依依不舍地和我告别,还爱屋及乌地给了拉比好几块牛奶糖:“小朋友,今后要乖乖听妈妈的话,不要再离家出走了哦。” 拉比:“……” 我:“噗——” 拉比立刻鼓起包子脸,羞恼又气气地瞪我。 我一秒憋回笑,若无其事地望着他眨了眨眼。 等出了店门,再三确定店员已经听不到我们说话了之后,拉比才抬头望向我:“对了,塞西……” 我:“不要再离家出走了哦,小朋友。” 拉比:“……” 拉比:“喂!” “不闹啦不闹啦,”我立马认错,“我就是——阿妈就是开个玩笑。” “啊——太过分了塞西!” “我错了!这回保证不闹了!” “你倒是表现得更有说服力一点啊!没错,说的就是你,不许再用那种慈祥的表情看着我,快!点!出!戏!我又不是真的小孩子啦!” 我:“咳,出了出了,这回真出了。” 拉比仰着小脸,认真地盯了我好几秒,才小大人似的叹口气,大度地决定不和我计较。 然后顿了顿,向我手中的袋子伸出了他的小短胳膊:“嘛……给我吧。” 我:“……” 醒醒,朋友,难道你还以为这是在从前吗? 不要再对自己的体型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你已经不是那个随便挥挥锤子就能砸死一大片恶魔的大高个了啊? 但语言什么的还是太苍白,为了帮他早日认清现状,我什么都没说,顺从地把袋子递了过去。 拉比接到手的瞬间,表情就是一滞,他懵逼地眨了眨眼睛,鼓足劲儿提了一下,没提动,又提了一下,还是没提动。 拉比:“……” 拉比在原地停了好几秒,才一脸镇定地扭过头:“塞西……” 不是我说,这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总之,几个袋子最后到底还是回到了我的手上,我们一边聊天,一边迎着夕阳去找店员口中的那家小旅馆。 “话说回来,塞西之前和我们汇合的时候,也自称过亚连的老母亲吧?” “……有吗?”我讶异地望向他。 “什么叫有吗?我可是记得很清楚哦!” 可问题不就是你为什么要把这种事记得这么清楚啊! 嗯?等等。 联系一下上下文,他忽然提起这个,难道是在暗示我有这方面的怪癖? 不行,越是到这种时候,越不能表现出心虚。 于是我挺胸抬头,特严肃特正经地给出答案:“那当然……是因为我一直都像老母亲那样地在照顾他呀。” 也不知是我的哪个表情哪句话取悦了拉比,当他把视线转回前方时,不知怎么,忽地弯起嘴角,笑了一下。 从这里望去,那轮在深紫山气中徐徐下沉的落日的光芒,似乎格外的浓艳。玫瑰般绚丽红灼的光落入他的眼中,随着笑意渐次化开,竟仿佛把周遭的一切都晕染上了一片让人移不开眼的融融暖色。 ……没想到这人都已经变成了迷你版,笑起来竟然还这么好看的啊。 我一时被晃了下眼,还是被拉比的声音拉回的思绪。 “说起来,之前一起出任务的时候,亚连经常会提起塞西呢。” 我瞬间回过神,呆呆地眨了下眼:“欸?” 亚连和他提过我? 等等,他没说什么不能说的吧?就比如……小时候为了额外增加师父的工作量故意尿床什么的,为了掩饰不小心在巴巴的饭里放了太多的盐灵机一动加了几大勺辣椒酱什么的,为了帮玛萨戒烟就直接把她的烟斗……怎么办,突然感觉不能说的事好像有点多啊? ……没关系,不慌,仔细想想,亚连那孩子还从来没在背后说过谁的坏话呢。 当然了,师父肯定不能算。 ……好吧,神田也除外。 “亚连一直都说,塞西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呢,”拉比侧过头,那片湖水般澄碧的颜色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入了我的眼中,“还说只要稍微相处下,就会知道了。” 所以你现在这是……知道了吗? 不,我是说——真的假的?原来亚连那孩子对我评价这么高的吗? 不过震惊过后,稍一琢磨,我立刻就明白了亚连的用意。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是在孤军奋战,却没想到,亚连曾在暗地里这么卖力地帮过我。 虽然可能、似乎、好像并没有推荐成功,此时此刻的这个成果完全是我通过自己坚持不懈的努力得来的,但!是!这份心意阿妈是一定会领情的! 说话算话,下次就请他把餐厅吃到破产吧! ——糊弄师父掏钱。 · 总而言之,我们摸到的这是个叫不出名字的小村庄。 从我这个描述就能知道,是真的小。 不但小,还偏僻,更不发达。 具体到什么程度呢? 举个例子,全村就只有一部电话,还时不时就报废,根本打不出去。 也不知是拉比的运气太差,还是我的运气太好,一连几个村庄都是这种情况。 地处偏远,自给自足,和外界的联系少得可怜。 就这样,直到两周之后,我们才真正意义上地脱离了乡野,来到了久违的大城市。 当然,第一件事就是偷偷摸摸地通过当地的探索人员给科姆伊去了电话。 “所以说就是新人不小心弄错了药瓶?那拿错的这个是……恕我直言,就算痛哭流涕地庆幸吃错药的不是李娜莉也改变不了李娜莉一回去就会用黑靴踢你的这个事实,所以在此之前请尽快回答我的问题,说不定这就是你最后的遗言了。” 正哭得尽兴的科姆伊:“……” 几分钟后,我轻掩话筒,向已经等得火急火燎的拉比概括了下科姆伊的解释。 总体来说,这就是一款新鲜到还没起名字的药,至于效果,我们已经切身地体会到了,就是把人的生理年龄推回到四、五岁的状态。不过因为本质上算是造出来玩的,所以不用担心会有什么副作用,等药效自己过了就好了。 “可问题就是这个药效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过啊!还有竟然发明这种东西,科学班的那些混蛋根本就没有好好地在工作吧!” 我觉得要不是做不到,拉比早就顺着电线爬过去掐他了。 我原封不动地把问题抛过去,又原封不动地转述科姆伊的话:“他说,等等就好了。” “如果还没过,就再等等。” 拉比:“……” 拉比:“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啊科姆伊那家伙!” “咦?这个声音?难道是拉比?”听筒里立刻传出了科姆伊鬼畜一般的笑声,“哈哈哈哈哈竟然真的变成小孩了吗?说真的塞西,强烈建议你拍张照片让大家开心一下——不,你听错了,我是说拍张照片留念,没错,就是留念。” ……好主意啊,我怎么没想到? 就是不知道探索部队这里有没有相机啊。 “对了,差点忘了——塞西,书翁让我带句话给你。” “欸?书翁?” 我下意识地望向眼前都炸了毛的幼年期拉比。 “他说了什么?” 听到了关键名字的拉比立刻消停了下来,也跟着竖起了耳朵。 “书翁说:‘那个半吊子,就劳塞西小姐费心了。’” 我保持着拿着听筒的姿势,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眼。 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了之前科姆伊和我透露的书翁不同意拉比和我组队的事。 这么前后对比一下,总觉得心情十分的微妙啊。 是我的错觉吗?怎么就那么像小说里那种——古板的老父亲一直看不上自己不成器的女婿,千防万防不让女儿和他接触,结果到头来天灾人祸别无他法,又不得不眼含热泪地亲手把女儿交到了他的手上——的剧情呢? 书翁他老人家也是不容易啊,这么一想,简直太心酸了。 “请帮我转告书翁,让他放一万个心。” 我一时百感交集,只觉得不发个誓表示一下都对不起现在的这个气氛。 “这一路上,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生病还是健康、逆境还是顺境、刮风下雨还是多云转晴,我,塞西莉亚·玛利安,都保证会一直陪在拉比的身边,对他不离不弃,不让他受到一丁点的委屈的。” 反正就是肯定会还他一个健健康康、白白胖胖、不缺胳膊少腿的小拉比! 科姆伊:“听起来怪怪的啊,这要是再加上一句“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就有点像结婚誓词了吧?” 我觉得有必要感谢一下他的提醒:“——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电话那边的科姆伊:“……” 我面前的拉比:“……” 第9章 朝夕相处真可怕 最终,通过传话筒科姆伊,我们三组人约好了在中国再见。 不过这么说其实不太准确,实际上决策过程压根就没我和拉比什么事,就是亚连他们单方面地做出决定,再由科姆伊通知我们而已。 没办法,谁让我们是上线最晚的呢。 以及,虽然科姆伊没有明说,但从他的声音中,不难听出他心情十分的复杂——想想也是,从同一地点出发,能走出三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两两之间还都相距甚远,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这伙人……也是挺厉害的了。 总之,我和拉比就这样开始了东躲西藏……不,是隐蔽行踪的生活。 除了第一次联系科姆伊必须通过探索人员之外,此后的行程中,已经拿到了一只新的格雷姆和一大笔资助的我们,每到一个地方,都刻意地避开了和当地探索部队的接触。 不然怎么办?以他们那种只能困得住lv.1但凡来个lv.2分分钟就能打破的防御装置,除了可以暴露我和拉比的驱魔师身份,也就能陪着我俩一起手拉手地给诺亚送人头了。 事到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在拉比恢复身高之前,不要被敌人发现我们这一大一小其实是两驱魔师。 别问为什么,问就肯定是因为我啊。 虽然我这个不好意思的程度时轻时重,但我的心理素质可一直都相当稳定——对,就是一直都不行。 当然我也不是没叮嘱过拉比,让他在恶魔冒头的时候立刻就躲到桌底床下什么的,可是只要一想到,战斗中我刚灭了一只恶魔,回头一看,好嘛,另一只恶魔把拉比给灭了,我这手就忍不住地抖。 但话是这么说,要是真碰到了,又不能躲着不上。就算我个人不想上,我也要顾及一下自己在拉比面前的形象啊。 所以干脆就从根子上解决——不要让我们遇到敌人吧! 也不知是所谓的心诚则灵,还是我们伪装得太过成功——毕竟我们已经把姐弟、母子、姑侄、落魄贵族家的小孩和他忠心耿耿的女仆、以及不懂事的富家少爷和他严厉的家庭教师等等所有能想到的关系通通扮了个遍,甚至为了掩盖原本的长相还特意戴上了黑色的假发——这一路走来,还真没让我们碰到恶魔。 一只都没有。 这就说明了,要么那个诺亚真的把我们给跟丢了;要么从一开始,她的目标就不是我们。 不过想想另外两组的战斗力都还挺值得信任的,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担心自己吧。 ……话说回来,有钱就是好,比起之前借宿的那些民居,高级宾馆的床简直要舒服太多了。 因为一连赶了几天的夜路,我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午,从沉沉的梦中醒来时,整个人都有些黏糊。趴在床上,侧脸贴着绵软的枕头缓了半天,才在并不刺眼的光线下,把眼睛眯开了一条缝。 被阳光烘暖的风恰在此时吹来,帘幕浮动,我下意识地顺着帘子被吹开的缝隙望去,就望见了正在桌子那边读报纸的拉比。 ——是的没错,我们这一路上住的都是双人间。 虽然是出于安全的考虑。 而且睡觉时还会在床中间加个帘子。 说起来加帘子的这个设定还是从亚连和李娜莉开始的。 ……唉,他俩啊。 坏·人·好·事。 拉比并没发现我已经醒了,他看东西的时候总是很专注,又专注又快,一般唰唰唰就是一页——不过翻页就慢了,因为小胳膊太短,没法像成年拉比那样展开报纸,他每次都只能趴到桌上看——我之前还好奇过他看这么快会不会漏掉什么,后来考了一次才知道,他们这一族是真的“只要看过一眼就能记住全部”。 “既然都能记住,为什么还要在本子上再写一遍?”我当时还问来着。 “这些是要给熊猫老头看的啦,”拉比说,“不然我还得给他口述一遍——嘛,虽然总觉得就算记下来了他也还是会让我再讲一遍就是了。” 此时此刻,他又看完了一页,可能是以为我还在睡,不想吵醒我,小小的红发孩子娴熟地爬起来站到椅子上,用肉乎乎的小手拎起报纸一边的两个角,很轻很轻地提起,又很轻很轻地放下。 基本没发出什么声音。 我眨了下眼,暗搓搓地瞄了他一会儿,终于决定起床。 却在爬起的时候,无意中在对面墙上的镜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一张被枕头压出了红印、发丝也凌乱地贴在颊边……却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塞西……?” 拉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一秒把脸埋回枕头,胡乱地蹭了几下。 然后装作刚睡醒的样子,爬起来,随便拢了拢头发,又披上件外套,这才打着哈欠下了床。 “不会是被我吵醒的吧?”拉比问。 我撩开帘子,摇摇头,看到他折起报纸放到一边,疑惑地问:“你不看了吗?” “今天的已经看完啦。” “……那要是现在没别的事做,”我想到了什么,拖了把椅子到他的面前坐下,压低声音,跃跃欲试地提议,“不如我们……试试那个吧?” “那个?”拉比一脸迷惑。 “嗯,就是……”我说到一半,忽然觉得口干,便拿过桌上的水杯想先润润嗓子,却不想因为动作幅度太大,本就随意搭着的外衣一下就从肩上滑了下去,露出了穿在里面的白色寝衣。 我一手拿着水杯,一手去拽,拽了一下没拽上来,又拽了一下还是没拽上来,索性就不管了,任由它堆在了身后。 却没想到拉比看到我这番动作后,表情瞬间由茫然转为惊愕,接着陡然涨红了脸,连说话都变得结巴了起来:“你、你想什么呢,别这样啊塞西,这怎么能试呢!再说我对你也没有,不对,我是说我们也不是那种……总之快冷静一下啦!” 怎么这种事还必须冷静一下才能说吗? 难道是觉得我刚起来,神智还不够清醒? 我也有点懵,但看他实在激动,想了想,还是巨乖地跟着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又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大口水。 “怎么样?”拉比小心地问,“现在冷静下来了吗?” 我:“冷静下来啦,不过冷静下来再想,我也还是觉得有必要试一试——啊,差点忘了这个,你等我一下。” 我把水杯放回桌上,汲拉着拖鞋哒哒哒地去了门口,探头出去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后,咔吧一下把门给锁了。 拉比看上去都快坐不稳了:“塞、塞西?你这是要……” 我比了个“嘘”的手势,又哒哒哒地去了窗户那边,确定没人挂在外墙上偷窥后,小心地把窗子关严,顿了顿,顺手把窗帘也给拉上了。 在厚重的窗帘被拉合的一刻,房中瞬间就暗了下来。 拉比的声音都走调了:“噫——干、干嘛啦!别这样啊……” “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上,”我经验老到地打断他,“万一有人偷窥呢?不是经常有那种坏人通过窗缝门缝往里看还一看一个准的剧情吗?安全起见,我们接下来做的事,还是背着人为好。” 拉比就仿佛被扼住了命运的咽喉,看我的眼神都堪称惊悚了:“……” “所以,”我示意他,“现在可以拿出来了。” “拿、拿出来?” “对呀,那个小锤子。” “啊——不管了!我说塞西,你这样是不行的!不能仗着我现在……嗯?你说小锤子?” 拉比懵逼地眨了眨眼,又张了张嘴,接着猛地被自己呛到,这次呛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直接就咳了个死去活来。 “你这是……你没事吧?” 他这一路上怎么老是呛到啊。 “没、没事,”拉比缓了好半天,才颤颤巍巍地从裤袋里摸出自己那个只有拇指大小的圣洁,顿了顿,心有余悸似的望向我,“所以就是试试看能不能发动圣洁对吧?可是……这怎么还带锁门拉窗帘的啊,吓死人了好不好?” “吓人?”我不明所以地重复。 “不,我什么都没说!” 拉比就像是被什么追赶着似的,丝毫不给我发问的时间,立刻就发动了圣洁:“大锤小锤,满——满——满——” 他话音刚落,我们便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等着圣洁的反应。 一时间,昏暗的房间中,静得落针可闻。 然而十秒过去了,它没变化。 三十秒过去了,它没变化。 一分钟过去了,它还是没变化。 “会不会是有延迟?”我小声地提出一种可能。 “应该不会……吧?” “那是不是你声音太小了,圣洁没接收到?要不你提高点音量试试?” “其实根本不用出声都可以的啊……” 不过拉比还是照我说的试了一下。 不出所料,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啊——果然还是不行,”拉比叹了口气,重新把锤子揣了回去,“虽然同步率好像没什么变化,但对圣洁的操控能力显然已经降到了符合生理年龄的水平,这样看来,只能先等身体恢复了。” 话是这么说,他却并没有因此低迷下来。 甚至吃晚饭的时候,看到满满一大桌吃的,还生龙活虎地表达了惊讶。 “等、等等,塞西,虽然我一直都知道你和亚连还有小克一样是寄生型的圣洁,但你之前明明……你之前也没有这——么大的饭量啊?” 为了表明这个量是真的很大,他还特意拖了个长声。 真是的,难道要我告诉你——其实我以前一直都是装的,就为了在你面前保持那个可能并不存在的淑女形象,结果过了一段时间后,突然馋到不行,不对,是幡然醒悟形象什么都是虚的,还是填饱肚子比较实在——吗? “你要知道,饥饿感这个东西,”我挥着叉子,煞有其事地给他科普,“是非常不可控的。” “怎么说……?” “怎么说啊……大概就是忽大忽小、会随着时间地点人物的变化而变化之类的?就比如我之前刚和你们汇合的时候吧,当时我才刚脚不沾地地追了你们半天,还没缓过来呢,就又遭遇了一连串的意外,所以我这一着急上火,就出现了短暂的食欲减退现象。” “食欲减退?” “没错,”我顿了顿,强调,“不过那只是暂时性的。” 所以你可千万不要被以前的那种假象给迷惑了,此时此刻坐在你面前的这个才是真实的我啊! “对了,”我想到了什么,忽地站起身,仔仔细细地把几样或加了芥末或加了辣椒酱的食物挑出来,推到了离拉比最远的位置,“差点忘了这个——我这回都放得这么远了,你可别再误吃了。” 也不知是不是变小了的关系,拉比现在一点都吃不得辣,上次不小心吃到山芥菜,被辣哭了半个多小时都没止住。 我想了想,又拿过一张空盘,把各种菜都拨出一点,推到了他的面前。 却不想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后,一抬头,就发现拉比正微怔地望着我。 我下意识地抬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拉比这才回过神,但回神的瞬间就垂眼避开了我的视线,叉起一块烟肉卷放进嘴里嚼了嚼后,才若无其事地抬起头:“啊呜——好吃。” 就好像刚才的怔忪完全是我的错觉一样。 因为急着吃饭,我也没多想,直接坐下来拿起刀叉就开动了。 说实话我早就憋到极限了。 看看亚连每次饿肚子的那个状态就知道寄生型都是什么级别的大胃王,能装这——么长时间的正常人,我都忍不住要感慨一声爱情真是让人面目全非了。 ……不,我的意思是,爱情真伟大,我要赞美它。 “对了,塞西。”拉比忽然叫我的名字。 我从食物山中抬起脑袋,就看到他正拿着勺子在搅拌我给他盛好的蔬菜汤。 没错,他现在吃什么基本都是我盛。 没办法,因为药的缘故,他这生理上直接就退化到了四、五岁的状态,胳膊腿的长度还不到原来的二分之一,不只远一点的饭菜夹不到,有时候甚至连稍高一些的凳子都上不去,每每都要跑来找我帮忙。 所以才说,朝夕相处是真的可怕。 两个人只有彼此的朝夕相处,更可怕。 两个人只有彼此且其中一个人还不得不在生活上完全依赖着另一个人的朝夕相处——这都不是可不可怕的问题了,这作弊器开得我都快不好意思了。 从我这个描述就能知道效果是有多好了。 直到几个月前,这人见到我还会各种找理由避开; 在土耳其汇合以及和亚连他们走散后的那段时间,他也只是把我定位成了关系稍远一些的共事伙伴; 但是现在!夹菜擦嘴系餐巾什么的就不说了,他爬不上凳子的时候,都已经会蹬蹬蹬地跑到我面前主动伸出两条小胳膊让我抱他上去了! 四舍五入一下,这不就相当于他现在已经不能没有我了吗? 这变化大得何止是天差地别啊? 库洛斯·玛利安恋爱法则第五条:长时间的近距离相处,是打破隔阂的唯一途径。 师父——不愧是个老油条。 “塞西……?” “啊,”我连忙从得意中回过神,“怎么了?” 拉比顿了顿:“来说说你的圣洁吧。” 嗯?圣洁? 我往嘴里一连塞了好几个泡芙。 也对,算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和我一起出任务,不了解很正常。 可是,要从哪里说起呢? “是血液吧?”拉比善解人意地给我指了个方向。 第10章 你这小鬼是不是傻 我嚼着泡芙点点头。 “要是我没看错的话,是和老头一样用针的?”拉比喝了口蔬菜汤,好奇地问,“是把血液化作针形来攻击吗?” 那你可就看得大错特错了。 不过用语言来解释还是缺少画面感,我想了想,干脆摘下专门用来吃泡芙的一次性手套,摸向从不离身的绑腿刀套。 “嗯?塞西你想干……噫!等等!别——” 等拉比终于意识到我想干什么时,已经晚了,我撸起袖子,反手一刀,小臂上就多了一道深浅适中的伤口,不过几秒,鲜红的液体便溢了出来。 “……你、你这人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啊,行动力也太强了吧!”拉比张口结舌地瞪着我,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谢谢,”我一脸谦虚,“这不是吾师库洛斯·玛利安曾说过,事实胜于雄辩嘛。” “没在夸你啦!还有这句话用在这里不对的吧!我读书多,你骗不到我!” “——嘛,算了。”可能是也发现了和我争论这个纯属浪费时间,拉比深吸口气,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行李那边开始翻找碘伏和纱布,“总之先止血吧。” “别呀,划都划了,你先看。”我示意他看过来。 为了能让他看得清楚点,我特意来了个慢动作,从伤口溢出的血液丝丝缕缕地浮上半空,停留了两秒左右,才慢慢地聚在一起凝成了一个球状物——说是球状物其实不太准确,因为其中一端是尖的。 “原来是水滴形的?”拉比恍然。 “水滴形?”我眨了眨眼。 我还真不是故意弄成这个形状的,只是单纯觉得用针那么细的没有效果,用球体又扎不进去恶魔的表皮,所以才在其中一端弄出个尖。 拉比明显还想再问,但目光触及到我小臂上的伤口,连忙止住了话头,继续刚才的动作:“好啦好啦,我已经看到了,塞西先坐在那里不要动,也别碰那个伤口,我这就帮你包起来。” “可是,”我欲言又止地望着被他一字摆开的碘伏、药棉、镊子、剪刀和纱布,面露怀疑,“这么多东西呢,你这么小……能行吗?” “……想什么呢!”拉比反应过来,立刻鼓起了包子脸,“就算我拎不动行李也上不去凳子,但这点小事也还是可以的呀!” 可能身体变小之后,心理状态也会跟着受到影响,拉比现在变包子脸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不过手上的动作倒是利落,飞快地剪开纱布,连带着那些碘伏药棉一起拿了过来。 “来,伸手。” “好——”我立刻乖乖地照做。 说实话,我以前还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拉比会像现在这样帮自己处理伤口。 之前在峡谷里,他日夜不休地照顾李娜莉的时候,我就超眼红来着。 但再眼红也没用,因为我不是病号。 ……嗯?等等,病号? 想当病号还不容易吗?只要时不时地弄出个伤口再往他面前一凑不就……可是那样会不会就太明显了? 我这思维才刚发散出去,便被从伤口传来的刺痛感倏地拉了回来。 我低头去看,正好就看到了拉比头顶的发旋——他正专注地用蘸满药液的棉球给我的伤口消毒。 其实我本想说不用那么麻烦的,毕竟之前划了成百上千次也没这么讲究,但这话刚一到嘴边,我那远在东方的师父便立刻给了我感应,我霎那犹如醍醐灌顶,及时地把这种扫兴的屁话给咽了回去。 好险,差点就做出傻事了,这种时候管它麻不麻烦,当然是时间拖得越长越好呀。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睫毛好长啊。 尤其是像现在这样垂着眼的时候,看得更是分明。壁灯暖黄的光线从斜上打下来,把他本就因为变小而稚嫩起来的脸庞勾勒得越发柔和,长长的眼睫就像是小刷子一般,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随着眼睛的眨动,还忽扇忽扇的。 可以啊,在他还是大型人的时候,我都没发现——这和李娜莉还有神田都有的一拼了吧? “好了,”消完毒后,拉比一边帮我包上纱布,一边抬头叮嘱,“这样就ok啦,记得这几天先不要沾水哦。” 我连忙把就跟在数人家的睫毛一共有几根似的目光收了回来。 “沾水也没事,”我嘚瑟地显摆,“我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划伤捅伤砍伤什么的愈合得特快。” “这和愈合的快慢没有关系,是会疼的啊。”拉比想都没想地接过话。 我下意识地一愣,顿了顿,刚想说这都是小意思我之前受伤的时候还淋过雨呢,却发现拉比已然把那些医疗用品收拾妥当,回到了饭桌上。 不知怎么,我这话就没说出口。 “对了塞西,关于你的圣洁,我还有个问题——你控制的那个形状,不能再大些吗?” ……我倒是想大,我还想唰地一下凝出一把大刀砍过去呢,但问题就是大不起来啊。 “再大就控制不了了,我以前自己也试过,可以同时控制多个小的,但只要其中一个超过这么大,”我用拇指和食指给他比了一下,“就是刚才的那个水滴形的大小,就会啪地一下掉下来洒一地。” “是因为……同步率的关系?” “反正我师父是这么说的,就是同步率太低了,所以才会各种限制。” “咦?还有其他限制的吗?” “那可多了去了,比如只能控制从手臂上流出来的血啦、流出的血时效性很短只限当时使用没法存着下次再用啦、扎完一只恶魔基本就会跟着消失没法重复利用啦……等等等等。” 说起同步率,这个是真的愁。 也不知师父都是通过什么渠道得知的,反正他曾言之凿凿地说过,我是我们组织——也就是黑色教团有史以来所有驱魔师中同步率最低的一个。总之,如果这是一本以教团众人为主角的小说的话,那我在其中的定位,恐怕就是那种用来凑数的炮灰吧。 但问题是我也没不上进,我认认真真地练了好几年呢,但它就愣是一个百分点都不涨也不能怪我啊。 所以我觉得这个归根结底还是天赋问题,用李娜莉他们国家的话来说,就是要靠天地造化什么的,人为是改变不了的! “而且还有个出血量的问题,”我补充,“这个要严格把控,要是一不小心给放多了,战斗还没结束呢,我自己就先失血过多地休克了。” 所以怎么割、割多长、割多深,这是个技术活。 当然,说到这个就要感谢师父了。 我至今还记得师父第一次带我修行的那天,当时我们才刚离开玛萨的教堂不久,因为宿醉,师父从早上起来心情就不太好,装模作样地披着一身神父服,靠在墙上一边抽烟,一边指点我。 “用这个,先划个伤口出来。” 我接住师父抛过来的匕首,迟疑地在手臂上划了一下。 “碰都没碰到,你划什么呢?给我用力点。” 我顿了顿,稍微用力了一些。 “猫挠得都比你重,就那么怕疼吗?重来。” 好吧,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劲儿,用力一划。 “……你这小鬼是不是傻?是不是傻?老子让你弄个伤口出来,让你割腕自杀了吗!” 我当时厥过去之前还想呢,这老男人事儿怎么这么多。 但现在回忆起来,就连那段日子都好像挺值得怀念的。 所以说,时间果然可怕,这都能美化。 “等等啊,塞西,”拉比叉烤肉的动作一顿,打断了我的忆苦思甜,“那这么说,不是每次战斗都会有贫血的危险吗?” “如果只是lv.1的话,一般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有问题也没事,乔尼他们帮我配了特殊的补血剂,每次出来都会带在身上的。” “啊啊,那我就放心啦,所以这次也……”拉比说到一半,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就卡了壳。 “没错,这次也带了,”我点点头,“都在书翁和李娜莉那边的行李里好好地放着呢。” 拉比:“……你是故意的吧,塞西。” 怎么可能,再说我珍贵的小笔记本也还在他们那里呢。 这也就是书翁和李娜莉的人品在那儿摆着,我心知肚明他们肯定不会翻看,一直以来才这么放心的。 可能是发现我的表情真的毫无破绽,拉比叹了口气,转而提议:“看来只能找找哪里有卖补血药的了。” 我惊悚:“你这是在预言我们此行注定会发生战斗吗?” “……不要再乌鸦嘴了啦!” · 浴室中,水汽氤氲。 保持着左臂伸出的怪异姿势,用单手草草地洗完澡后,我擦干身体,穿上寝衣,一边擦着头发走出浴室,一边条件反射地往阳台那边瞄去。 却不想惊讶地发现那边空无一人,拉比竟然还留在房中。 要知道,以往我每次洗澡的时候,他不是直接跑去阳台吹风,就是蒙着被子老老实实地趴到床上,次数多了,我还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听不得花洒的那种哗哗声——怎么这次却一反常态地动都没动呢? 我几乎是马上就发现了原因。 ——我看到了他身侧那个特别眼熟的大锤子。 “可以发动了?”我反应过来,惊喜地问。 “啊……嗯。”拉比答得相当勉强。 “怎么了?这不是很好吗?”我擦着头发走过去,“既然都能发动圣洁了,就说明身体也快恢复了呀。” “……可问题是,”拉比仰起小脸和我对视,张了张嘴,看上去特别的难以启齿,“这锤子它变不回去了啊。” 我:“……” 我:“欸?” ——我真傻,真的。 我就不应该撺掇他没事试什么能不能发动圣洁。 就算真能发动又怎么样,难道还能让他用这小胳膊小腿舞着个都有他两倍高的大锤子去砸恶魔吗? 但关键是,我是真的以为就只是试试的,谁能想到这状态还带忽上忽下时有时无的?还变大了就变不回去了?讲道理这真的不是在碰瓷吗? 总之,晚上的这场闹剧直接就导致了第二天出发前,我和拉比一边一个地瞪着这个锤子发愁。 倒也不至于大到他每次用来砸恶魔的那个程度,但就算没到,它也将近一人高了啊! 没办法,我只好用之前买的麻布把锤子严严实实地包好,往身上一背。 然后我就整个人都不好了。 拉比也麻爪了,又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没事吧?” 我:“……好重。” 虽然没有李娜莉那么一个大活人重,但还是好重。 “有一说一,这真的不是在强行地增加我们旅行的难度吗?” 拉比也很苦恼:“啊——那要不我们先别走了,等它恢复了原状再说?” “可万一要是一直都变不回去呢?” 拉比顿时不说话了。 我们退房结账,出了旅馆。 此刻朝雾未褪,曙色微明,东方的天际上,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 街上冷冷清清的,清晨的空气中还弥漫着破晓时的寒意。我蹲下来,帮拉比又缠了缠脖子上的围巾,等到站起来时,拉比非常自然地把小手塞到了我的手里。 自从有次路过庆典时差点被人流冲散后,他在这方面就变得相当的自觉了。 不过说起来,好像无论什么时候,外界多冷,拉比的手都始终是热乎乎的。 握在手里,就像握住了个暖暖的小火炉,时间长了,连我从小到大持续低温的手都被焐热了过来。 因为要赶早上的火车,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把买补血药的事暂时挪到了下一站。 却不想检票时出了意外。 “不好意思,请留步,能冒昧地问一下您背后的这个……是什么吗?” 乘务员指了指我背上的可疑物品。 我:“这个啊——这是我们家的传家之宝。” 为了能成功地把锤子带上火车,我脸不红不白地现编了一个“宝锤救主”的感人故事。 “……自那以后,这锤子就成了我们家的传家之宝,老一辈的人常常教导我们,锤在人在,人可以没有但锤子绝对不能丢。所以我们姐弟俩这次肩负的使命,就是把这个承载了家族几十代人记忆的大锤带去我们的新家——拜托了,您这样的好心人是一定不会忍心看到我们这对可怜的姐弟因为没有完成使命而被家族驱逐从而流落街头的,对吧?” 乘务员:“……” “塞西塞西,”拉比扯了扯我的袖子,在我心领神会地俯下身后,趴到我的耳边,小声问,“你这么说,人家会信吗?” 我小声回答:“骗人的最高境界就是先骗过自己,不瞒你说,我现在就觉得自己讲的这个故事特别的感人。”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我站起身,望向乘务员的眼睛:“所以,您已经深信不疑了,对吗?” 拉比:“……” 拉比:“哪有这样直接问的啦!” 但我对面的这名乘务员还真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嗯。” 拉比:“……?” 我一边挡着拉比望向乘务员的视线,一边低头邀功:“你看,他真信了。” “……可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啊。” 我当然不能让拉比知道自己到底玩了什么把戏。 胡乱敷衍了几句后,便推着他进了车厢。 我们买的是最后一排的票,还没等坐下,过道对面的座位就也来了人。 “真是的,这到底是什么运气,大老远地来了熟人的工厂,结果没两天就倒闭了。” “别那么消极嘛,克拉克,大不了就再换地方,反正我们不都习惯这种事了嘛。” “我倒没什么,问题是伊兹也要跟着折腾,伊兹,你还好吧?” “……啊呀,这边也有位小朋友呢,那个,女士,可以让我们的伊兹坐过来吗?” 最后的这句话,好像是对我说的。 我刚把脚下的行李和锤子推到车窗的下边安置好,一转头,便看到一个穿着打扮相当不修边幅、眼睛上还戴着副厚厚的瓶底眼镜的卷发男人站到了自己的面前。 “啊!”拉比突然指着他,一声惊呼,“你是那时候的——” 第11章 眼熟,但没这么老 男人很是迷惑:“那时候的?” 我也低下头,不明所以地望向拉比。 “认识的人?” “啊,不,就是……很像以前见过的一个叔叔啦!”拉比反应多快,摇了摇头,就好像真是个腼腆的孩子一般,往我的身后躲了躲,“但仔细看就觉得不像了。” “原来是认错人了啊。”卷发男人哈哈一笑,看上去很好说话,顿了顿,把他们那边一个戴着口罩的孩子推到了身前,“话说回来,可以让我们的伊兹坐到你们的对面吗?这边三个大人果然还是有点挤呀——拜托啦,伊兹相当听话的,而且两个小朋友坐在一起也有共同话题嘛。” 你想多了,共同话题是不可能有的,倒不如说拉比能在几分钟内和任何年纪相仿或偏大的人打成一片,却唯独对十岁以下的小孩没辙,之前每每接触小孩,他那个超高水平的社交术就都跟被封印了似的。 发现我在看自己,棕发孩子面罩上方的眼睛眨了眨,一副单纯无害的样子。 但是可惜——太明显了,这一看就没超过十岁。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让他坐了过来。 孩子本来是坐在我的对面的,谁知还没到一分钟,他就磨磨蹭蹭地挪去了拉比的对面。 似乎对拉比非常感兴趣,一双会说话般的大眼睛一直在瞄着他。 “那个,”拉比都被看毛了,想了想,抬手小幅度地和他摇了摇,“你好啊,小朋友。” ……你看,我就说被封印了吧! 你现在自己就是个小朋友这么打招呼某种意义上很诡异啊! 果然,对面那个叫伊兹的孩子没有出声。 拉比:“……” 我想了想,从口袋中摸出两块之前买的糖递给了拉比。 我的本意是想让他俩分,一般小孩之间沟通感情都要靠分点什么,就拿我和亚连举例吧,小时候我们还不太熟的那段,基本就是靠分师父的烟、玛萨的花、巴巴的皮球还有蒂姆甘比增进的感情。 重点就在于这个“分”。 却不想拉比看了看两块糖,直接都给伊兹递了过去,给完为了表示友好,还摸了摸人家的小脑袋。 我:“……” 伊兹眨巴眨巴大眼睛,这回说话了:“你几岁啦?” “我?”拉比愣了愣,“四岁?不,五岁……吧?” 他说着,不太确定地瞄了我一眼。 我点点头,反正都差不多。 伊兹歪过头,有些好奇地问:“你都不知道自己几岁吗?” “嘛,也不是不知道,就是……不太确定啦。”拉比心虚地挠了挠脸颊。 伊兹闻言,隔着口罩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我今年,八岁哦。” 拉比没明白他这是想表达什么,试探地回应:“八岁真好?” “我比你大,大的那个才能摸别人的头。”伊兹说着,探身过来,学着拉比刚才的样子,认真地摸了摸他的头。 拉比:“……” “噗——所以说,果然还是要同龄人在一起才有共同语言呀,伊兹平时都没这么主动的。” ……你管这个叫共同语言? 我转过头,惊奇地望向说话的卷发男人。 “介绍一下,我叫缇奇,这边光脑袋的是莫莫,脸上有伤疤的是克拉克,虽然看着很像,但都不是坏人哦。” 本来还没什么问题,但你加了这么一句立刻就变得可疑了知道吗? “我叫玛萨,这是巴巴,”我想了想,决定模仿一下对方的句式,“虽然看着就不像,但也都不是坏人哦。” 缇奇没忍住,又笑了一声,笑完还特别自来熟地直接坐到了我的对面。 “刚才从背影来看,还以为是位严肃的女士呢。冒昧地说一句,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还是应该穿鲜艳一点的颜色,现在身上的这件太老古板啦。” 怎么就老古板了,棕褐加墨绿这不是成熟沉稳的标配吗? “不,这就听出你的不懂行了,其实这种颜色才是现下的流行款,不但可以衬托肤色,更能……” 我刚胡扯到关键的地方,就忽地发现因为距离的拉近,缇奇那副瓶底眼镜上的反光不知何时竟消失不见了,露出了镜片后面深色的眼睛。 一瞬间,我只感到脑袋像是被什么给轻轻地锤了一下,整个人都定住了。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可是又好像有些微妙的不同。 没这么老,也没这么多的胡茬,脸部轮廓要更柔和更稚嫩一些,头发也要更长……长到可以低低地扎成一束垂在胸前。 ……不,不对。 我慢慢地眨了下眼,又有些不确定。 总觉得又不太像是长发,是短发没错……但没这么卷,也没这么乱。 ——所以到底是长发还是短发?这什么玩意?幻觉吗? “哦呀,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缇奇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就好像本来我还正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而处于某种奇异的幻象中,结果他这么一说话一动手,那种令人难以自拔的错位感便顷刻如同易碎的泡沫一般,一戳即破,我整个人倏地一下就回到了现实。 等凝神再去看,就再找不到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了。 我不信邪,又凑近了些,打算再仔细地观察一下。 “要不要看得这么入神啊,再这么看下去,我可要怀疑小姐你是不是口味奇特,迷上我了哦?” 缇奇一连问了几次,都不见我回答,干脆摸着下巴开始猜测。 我回过神来,刚要开口说什么,手边就忽然传来了轻微的拉扯力。 我侧头去看,就见拉比的小手正紧紧地抓着我的袖子,小眉毛非常明显地拧在了一起。 像是不太高兴。 一路走来,长达数月的朝夕相处,我见过拉比很多样子,开心的、无奈的、错愕的、凝重的。 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直白地表达自己的不高兴。 “怎么了?” 我连忙把刚才琢磨的那些东西全都抛到了脑后,低头凑近拉比,极小声地问。 “难道是感应到要变大了?” 不是吧,可千万别选在这种时候变大啊? 虽说为了以防万一我还特意在外面给他裹了件超大的披风,就算突然变大也不至于走光,但问题是——要怎么解释这个众目睽睽之下的大变活人啊? ……对了,之前跟师父去中国旅行的时候,好像听说他们那边有个什么缩骨功? 要不就说这个? 可没想到的是,看到我紧张的表情后,拉比紧皱的眉头反倒舒展了开来,摇了摇头,直接把小手塞到了我的手里。 我没明白他这是想干嘛,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握住了他的手。 于是拉比的脸色看起来就更好了。 “你们的感情还真好啊,是姐弟吗?”缇奇丝毫没在意我刚才的失礼,笑眯眯地插话。 我刚要点头,就又被拽了拽手指,拉比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忽然甜甜地叫了我一声:“妈妈。” 我:“!!!” 我差点没被叫趴下。 虽然之前也不是没扮过母子,但扮归扮,拉比顶多就是配合下我的表演,叫称呼什么的,那是想都不要想。怎么今天突然就转性了还叫得这么……不,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次不是说好扮姐弟的吗?临时换剧本什么的也太让人措手不及了啊? 再看缇奇那边,都已经不是震惊,而是进化成惊悚了。 缇奇:“你们是母子?怎么可能……啊,我知道了,是养母对吧?” “才不是,”拉比立刻鼓起了包子脸,还黏乎乎地抱住了我的胳膊,“是亲的啦!” 虽然还是不太明白拉比这么强调这个亲子关系,到底是有什么深层次的用意,但这并不妨碍我无条件地为他打掩护。 “没错,是亲的,”于是我非常自然地接过戏,“虽然从外表上可能看不太出来,但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其实我们还是有很多地方非常神似的,就比如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不信你仔细看看?” 我光速地指了几个地方。 缇奇:“……” 缇奇看上去就像在说他压根就没看清我都指了哪些地方,但就算看清了肯定也还是觉得不像。 不只是他,就连坐在他旁边的伊兹,还有过道对面的莫莫和克拉克也都是一脸震惊。 “……敢、敢问夫人,您现在的年纪是?”这回缇奇不说什么“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了,直接切换到了“夫人”的频道。 不过这都开始打直球问起女性的年龄来了,可见是真吓得不轻。 我顿了顿,熟练地露出一个极为慈祥的笑容。 “我啊,今年都已经三十五了。” · 和缇奇一行人的相遇只是我们这次旅途中一个非常小的插曲。 概括的话就是——虽然前半段出现了几个曲折的小意外,但真正聊起来之后,倒也算是相谈甚欢。 和邋遢的外表不同,这人说起话来相当幽默,给我和拉比讲了好几个他们采矿时发生的趣事。 礼尚往来,我便也给他们讲了一个“孤儿寡母变卖家产只为能到大洋彼岸投奔功成名就的孩子他爸”的故事。 一路上,伊兹都眨巴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听得津津有味。 莫莫和克拉克、还有坐在我们前排的几名乘客也都被我的故事吸引,时不时地就发表个看法。 就是不知为什么,他们竟然一致认为“孩子他爸”百分百就是抛弃了我们母子俩,更甚者,说不定早就在大洋彼岸另结了新欢,也就是俗称的渣男。 我:“……” 奇怪,到底是哪个情节出了问题呢? 然而还没等我琢磨出来,他们就相继到站下车了。 火车的鸣笛声伴着滚滚的蒸汽传来。 等驶入一条漆黑的隧道再出来,窗外麦浪起伏,比起之前已经变成了一幅全然陌生的景致。 我把都快要滑到脚下的锤子又往里面推了推,人也换到了拉比的对面,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你认识刚才的那些人?” “啊,”拉比也想了起来,“也不算认识吧,就是和亚连还有小克他们一起见过一次,也是在火车上。” “概括的话,大概就是个——他们三人联手出老千骗光了小克的衣服,然后亚连为了帮小克讨回公道又出老千骗光了他们三人的衣服——的故事吧。” 拉比说着说着,表情忽地变得有些微妙。 “不过我还是那时候才知道亚连他——没错,就是那个亚连,黑化起来竟然那么可怕的!说起来那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技术啊?完全不符合他平时的那种单纯礼貌好少年的风格嘛!” 我一脸沉重:“……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为生活所迫吧。” “所以你们以前到底过的都是什么生活?听着就怪瘆人的。” “这么说吧,这个生活,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库洛斯·玛利安。” 拉比:“……怎么办,我好像越来越好奇库洛斯元帅是个什么样的人了,真有那么一言难尽的吗?” 我点点头,想了想,觉得不够直观,干脆展开双臂给他看:“反正就是比你脑补的,还要再多这么多的一言难尽吧。” “看来你和亚连对元帅的意见是真不小啊——” “我不是,我没有,我可没说出来。” “你这和直接说出来有什么区别嘛!” 拉比哭笑不得。 “不过说到这个,塞西,教团里很多人都在传,说你……不只是元帅的徒弟,更是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亲属,是这样吗?” 我沉吟片刻,忽然毫无预兆地凑近拉比,压低声音:“关于这个,我觉得恐怕不是亲属那么简单。” 受我的影响,拉比也跟着压低了声音,眼中却闪动着好奇的光芒:“那是什么?” “我怀疑自己,”九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别人说起自己的猜测,“其实是师父的私生女。” 拉比:“私、私生女?” “没错,我怀疑师父他早年很可能干过那种抛妻弃女的勾当——傻事,然后多年后无意中回到家乡,突然发现我这个他从来没关注过的女儿竟然是个驱魔师的好苗子,就卑鄙无——大公无私地把我从妈妈的身边给偷走了。” 拉比:“那个,再怎么说也是教团仅有的五位元帅之一,应该不至于会这样……吧?” “这你就不懂了,我师父那个人,超——没底线的。” “……你还故意拖了个长声。” “不过塞西你也说只是怀疑啦,事实很可能并不是……嗯?等等,不对啊,”拉比问,“你之前也说过,遇到库洛斯元帅的时候自己已经九岁了,按理说当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塞西应该会有印象的呀?” 我摇头:“但就是完全没有印象。” 拉比一愣:“一点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我如实回答,“因为自打有记忆以来,我就已经和师父生活在一起了。” · 在那之后,我们又聊了一会儿。 在聊天的过程中,我敏锐地发现,拉比似乎对我的过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库洛斯·玛利安恋爱法则第七十二条:当一个男人开始好奇你的过去时,你离走进他的内心也就没差多远了。 ——虽然我也知道,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因素应该是源于他们书人一族对事物天生的好奇心,但是不管了!反正我就把这个当作好兆头了! 想知道吗?我和你说呀,我把知道的全都告诉你呀。 我想的是挺美,却忘了他现在的身体还是个小孩子。虽然拉比自己极力想打起精神,但受生理因素的影响,还是没过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 我立刻闭上了嘴,想了想,把打开了一条缝的车窗也关了起来。 但拉比却依旧睡得不够安稳,小脑袋靠着窗沿一点一点的,有时候火车颠簸一下,还会迷迷糊糊地被震醒。 我光看着都觉得磕得疼,便在他又一次睡熟后,悄悄坐回了他的旁边,轻轻地把人揽过来,让他得以枕在我的腿上。 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拉比的眼皮动了动,长长的眼睫也跟着颤了几颤。 起初,我还以为他这是被我给碰醒了,等了一会儿,都不见他有要睁眼的迹象,这才放下心来。 因为昨夜刚下过雨,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我穿得特多,此刻腿上铺着厚厚的棉裙,枕着应该会很舒服。 拉比枕上了之后,也确实再没被惊醒过,呼吸一直平稳而绵长。 柔和而明丽的阳光,透过车窗吻上他看着就很柔软的红发,我鬼使神差一般地伸出手指,很轻很轻地戳了一下。 接下来的旅程就很顺利了。 我们一路途径格鲁吉亚、阿塞拜疆和伊朗,最终抵达了印度。 却没想到在抵达印度后,才刚出车站,我手上便忽地一沉,下意识地一捞没捞住,就这样懵逼地看着拉比在自己的眼前倒了下去。 第12章 你该不会是在撒娇吧 结果不是中毒、不是敌袭也不是路遇无差别杀人被捅了一刀——拉比只是很普通地吃不消连日的颠簸和高温,突发起了高烧。 我匆匆地按医嘱买回药,看到旅馆还好好地立在原地,没塌也没面目狰狞的炮管胖子在空中突突突地开炮,提起的心这才咕咚一下落回原处。 也不怪我心里没底,毕竟从旅途开始到现在,这还是我和拉比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分开这么久。 我原本想着,就这么点距离,快去快回能有什么事,却不想回来的途中还真就出了岔子——在穿过一条暗巷时,几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当地男人忽然就截住了我。 我当然第一时间就抽刀划了自己,看得他们一愣;等了半天也没见他们变身,我也一愣。在发现这几位压根就不是恶魔后,我心情极为复杂地把匕首又原封不动地给插了回去,顺便热心地规劝他们不要没事就尾随长相漂亮的外国友人,毕竟——没有什么是不能自给自足内部解决的对不对。 然而这么一耽搁,回来得就晚了,借旅馆的小厨房煎好药后,我忙不迭地回了房间。 小小的拉比此刻已经完全陷在了宽大绵软的床里,听到开门的声音,费力地睁开眼睛,迷瞪瞪地望向了我这个方向。 药刚出锅,隔着碗都觉得烫,我把药碗放到桌上,顿了顿,走过去帮拉比换下了额头上的湿手帕。 然后我就发现,无论自己做什么,拉比都始终半睁着眼迷迷糊糊地望着我。我走到哪儿,他的目光就跟到哪儿,半步都不肯落下。 我迟疑了一下,重新回到床边,抬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拉比毫无反应,依然还是懵懵懂懂地望着我。 却在我转身要走的时候,伸出小手抓住了我的……嗯?抓住了我的头发? “嘶——”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忙回头望他,就见小小的红发孩子瘪了瘪嘴,抓得更紧了,那片翡翠般通透的碧色上甚至还蒙了一层水意。 看上去竟有些……委屈巴巴的。 我:“……” 这八成就是烧糊涂——以为自己真是个小孩了。 不过烧糊涂也有烧糊涂的好,虽然抓了好半天的头发死活都不肯松手,但只要耐心地哄,就怎么摆弄怎么听话,就连那么苦的药汁,都吨吨吨地喝了下去。 “好啦,睡觉时间到。” 顺利地喂完药后,我把拉比按回床|上,拉上被子,严严实实地掖到脖子那里,然后安抚意味十足地拍了拍他的小脑袋。 拉比的眼睛眨巴了两下,真的乖乖地合上了。 天已经很晚了,墨黑的夜黏住了窗外的每一个角落,茫茫夜色之中,目力所及,只有昏黄的街灯还伴着蝉噪声,在朦朦胧胧地闪烁。 我拉上窗帘,熄了灯,轻手轻脚地搬了个小凳子到床边。 这样万一要是有什么突发情况,也方便照顾他。 不知是不是药效上来了,拉比似乎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很快就发出了平缓而绵长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 我很轻很轻地趴到床边,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后,便开始托着脸专注地望着他的轮廓发呆。就这样望着望着,慢慢地竟也生出了睡意,撑了一会儿还是眼皮打架,便阖上眼放任自己也跟着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长夜已经过去。 鸦青色的晨曦从窗帘的缝隙中漏进,浅浅地打在拉比熟睡的脸庞上,仿佛给他的眼角眉梢都镀上了一层凉凉柔柔的薄光。 我迷蒙地眨了眨眼,趴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脑袋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下意识地抬起,探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 ——还是很烫。 这都一个晚上了,怎么会还没有退烧呢? 我脑中还有些发懵,迷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顿了顿,忽然鬼使神差一般地探身过去,把嘴唇贴到了他的额头上。 ——这回不烫了。 ……果然是因为我手凉的关系啊。 我放下心来,刚要起身退开,余光一瞄,却忽地发现拉比不知何时竟睁开了眼睛,此刻正茫然地、呆呆地望着我。 我:“……” 我冷静地和他对视了两秒,冷静地起身,冷静地把手覆到他的眼睛上,然后——唰地往下一抹。 拉比:“……” 拉比重新睁开眼睛:“干、干嘛啦,塞西。” 这时候我的智商差不多也回笼了,闻言立刻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我刚才是在帮你试体温。” “……我知道,”拉比很是无奈,他虽然看上去比之前精神了不少,但嗓音中却带着一股高烧过后特有的沙哑,“这点常识还是有的啊。” 那就好,这不是怕你以为我是个变态嘛。 “烧应该是退了,”我兑好温水,拿过来递给他,“不过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嘛……虽然还是没什么力气,但比起昨晚,确实好多了。” 那应该就是药劲儿上来了。 我想了想,果断又煮了一锅准备巩固一下疗效,却不想这次一上来就出了意外。 “……不行不行不行!太苦了!” 拉比的小脸整个皱成了包子,只尝了一口就不干了,在床上拧来拧去拼命地躲着我手中的药碗,说什么都不肯再张嘴。 我:“……” “拉比,难道说,”我问,“你怕苦的吗?” 拉比一滞。 “就像小孩子一样哎。” “我、我现在本来就是个小孩子吧!” “可你昨晚明明喝得很痛快,咕嘟咕嘟的,几口就干了。” “那不是都烧糊涂了吗,已经完全失去意识了啊,没有参考性的!” “才没有,你清醒着呢,你睁着眼睛呢。” “睁着眼睛并不代表意识就是清醒的啊,总之饶了我吧,这也太苦啦,塞西我不要喝嘛——” 我定定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冷不丁地开口。 “拉比,你该不会……是在撒娇吧?” 拉比猛地噎住,一时间,张口结舌地望着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于激动,连耳尖都泛了红。 “但是撒娇也没用,”我义正辞严,“无数的经验教训都告诉我们,孩子,是不能惯的。” “……等等!我又不是真的小孩子啦!”拉比耳尖上的红瞬间就褪了下去。 “不是你自己刚才说自己是小孩子的吗,”我端着药碗,再度凑过去,“还有你这么怕苦,以前生病都是怎么过来的?” “以前有熊猫老头给针灸的啊。” 我讶异地眨眨眼:“你不怕扎针反而怕吃药?扎针不是应该更疼的吗?” “真正的专家下针时是不疼的,”拉比给我科普,“好吧,也不是完全不疼,大概就是那种被蚊子叮了一下的程度吧。” “欸?被蚊子叮你都感觉得出来?” “……你的关注点在哪里啦!” “反正不管怎么说,你现在都必须干了这碗药,”碗中热气氤氲,我舀起一勺仔细地吹了吹,这才喂到他的嘴边,“没用的,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少年。” 拉比这次竟然还真就没有再闹。 他怔怔地望着我吹药的动作,等我把勺子凑过去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把药给喝了进去。 “!!!” 然后瞬间就皱成了包子脸。 “真乖。”我立刻把提前剥好的奶糖怼到了他的唇边。 拉比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也没想地就吃了进去。 “怎么样?这下不苦了吧?” · 因为顾及到拉比的身体,我们在当地呆了四五天才重新启程。 离开的当天,拉比还特意拉着我避开了旅馆前面的那条街,走了另外一条路——据说是听到了传闻,说当地的几名壮年男子不知为何忽然就跟得了失心疯似的专门挑在大庭广众之下做那种有碍观瞻的事,怕我看到了会对眼睛不好。 我微一停顿,适时地表现出了惊讶,并对他这个爱护眼睛的行为给予了高度的赞扬和充分的肯定。 拉比:“……总觉得塞西好像知道些什么呢。” 我:“你的错觉。” 不过自从得知了我们是三组人中行进最慢的一组后——虽然我觉得这个已经非常明显了,猜都猜得到——我和拉比就加快了赶路的速度,基本不在任何地方做任何无意义的停留。 直到我们来到印度北部和尼泊尔接壤的那座城市。 当时我们正要去赶当天的最后一列火车,却不想走着走着,我这脚忽然就跟黏在了地上似的,迈不动步了。 “怪不得我老觉得这个地方看着眼熟,我想起来了,小时候师父曾带着我和亚连来过这里一次。” 拉比不明所以地望向我。 “正因为曾经来过一次,我才能一眼就看出,”我指向刚才路过的那家甜品店,“那是一家能做泡芙的店。” “泡芙……?”拉比慢了一拍地明白了我的意思,登时有些无奈,“忍忍啦,塞西,我知道你喜欢吃泡芙,但现在再不抓紧时间的话,就要赶不上这趟火车了,泡芙什么的等到下个城市我再陪你去买怎么样?” “可是,那家店做的最正宗了。” “……这词用在这里不合适吧?” “可是,那家店做的最好吃了。” 这个真不是夸张,自从师父带我吃过一次后,我就再没能忘掉那个味道。 哪怕后来又吃了成千上万个泡芙——甚至其中还包括杰利做的,也没有一个能出其右。 “我说塞西,别露出这种表情嘛……” “没关系,不用管我,我都理解,”我沉痛地摆手,“现在不是吃的时候,当务之急就是快点赶上今晚的火车,不然我们就又要耽误一天了。” 拉比欲言又止地望了我几秒,顿了顿,放弃了似的叹了口气。 “嘛……算了,再急也不差这么一天,大不了我们就赶明天早上的那趟吧。” “不,不需要为了区区几个——区区几十个泡芙耽误时间,我真的没关系,相信我,我挺得住的。” 强调一下,我真的不是在欲拒还迎。 拉比:“……那你就别拖着我往那边走呀。” 大约十分钟后,我已经埋首在新鲜出炉的泡芙山里了。 虽然我把所有能点的口味都点了一遍,但第一个果然还是要从这里特产的咖喱酥皮奶油爆浆巨无霸泡芙开始。 第一口要正式一点,我深吸一口气,小小地咬了一口,外酥内滑的口感、淋漓浓郁的汤汁、还有一咬就爆香而不腻的咖喱馅,立刻就征服了我的味蕾。 好吃! 超好吃! 是童年的味道! 我满足得整个人直冒粉泡泡,一时都有些忘了自己到底身处何时何地。 “……真有那——么好吃吗?”旁边有迟疑的声音传来。 “那还用说吗,”我吃得有点上头,几乎是下意识地答了一声,“这家的泡芙在我心里,可是只排在拉比的后面好吗?” 我放完炸雷之后,完全没当回事,出于惯性,又接连塞了五个泡芙才隐隐地感到了好像有哪里不对。 我停下动作,慢慢慢慢地侧过头,正好就对上了拉比无比惊愣的表情。 我:“……” 我脑中霎时电闪雷鸣地劈下几个大字。 完·蛋·了。 第13章 你别抖,至于吗 要完。 要完要完要完要完要完—— 师父特意叮嘱过我的,不能打草惊蛇!不能打草惊蛇! 我这种情况都不说百分之百了是百分之一万不能打直球的好吗!打了就会功亏一篑的! 可是这种时候到底该怎么补救啊? 多叫几声师父会有用吗? “那个,我问一下,”正常来说,我直觉自己现在应该慌得一批,但不知怎么,内心却奇异地冷静了下来,顿了顿,还看上去特别平静地问他,“你刚才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拉比并没有立刻回答。可能是为了表现镇定,他忽然毫无预兆地用自己的小胖手拿起了一旁的刀叉,从容地将盘子里的泡芙切成了大小不一、乱七八糟的小块,然后一边叉起来往嘴里送,一边吐字不清地问我:“……塞西?你刚才说什么了吗?” 嗯…… 大兄弟,你应该知道泡芙它不是这种吃法的吧? 完了,看这个反应,绝对是听到没跑了。 我脑中还刷着天啊我要怎么办,嘴上却已经十分自然地接过了话。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超好吃的对不对?” “真、真的欸,好吃!太好吃了!” 所以这到底是怎样塑料的一段对话↑ 都相处这——么长时间了,我还能不知道你个烤肉控根本就不喜甜辣吗? 不行,果然还是得描补一下。 于是我泡芙也不吃了,傻也不装了,干脆直接转身面向了拉比:“拉比,其实你……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对吧?” 拉比:“……咦?” 别抖,你别抖,说的就是你,至于吗?这副连刀叉都快握不住了的样子是几个意思?我说的话就这么吓人吗? “关于那句话,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必要和你解释一下,其实我的意思是——拉比,你在我心里,是排在第一位的。” 拉比:“!!!” 好吧这回他是真的握不住了!刀叉都铛的一声掉到盘子里了! 没办法,因为前置铺垫是必不可少的,我只能尽量让自己脸上的疑惑显得特别的真情实感。 “欸?难道在拉比心里,我不是排在第一位的?” “噫——这、这个啊,哈哈,这要怎么说呢……” “你这样不行啊,”我立刻把脸一板,“我问你,在如此漫长而枯燥的旅途中,我们是对方的什么?我们是对方唯一一个能够长时间不间断接触的活物啊!唯一是什么意思你懂吗?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其他东西都必须先靠后、要把彼此排在第一位的意思。所以小朋友,你现在的这个态度非常的不端正,小心监护人一气之下撂挑子不干了,看你自己小胳膊小腿的,一个人怎么办。” 拉比:“……原来、原来塞西你是这个意思吗?” 他偷偷地松了口气。 他竟然松了口气。 他都没像平时那样纠正我的用词,而是直接松了口气! ——所以你这到底是有多不喜欢我啊朋友。 “不然还能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顽强地演了下去,“虽然我一直以来都最喜欢泡芙了,但在这次旅行期间,我还是忍痛割爱地把它排到了你的后面——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嗯……嗯。” 虽然看不太出来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起码表面上是信了。 看!他都知道戴上一次性手套来吃泡芙了! 我又瞄了几眼,见拉比毫无异状,这才渐渐地放下心来,也扑到了泡芙山里开始大快朵颐。 我一放开了吃,这速度就上来了——拉比那边连第四个都还没吃完,我面前的小山就已经消失了大半。 “……其实我一直都有个疑问,”拉比顿了顿,“你们寄生型每次吃得这么快,能尝出食物本身的味道吗?” “嗯?你是不是对寄生型有什么奇怪的误解?虽然我们是吃得很快没错,但我们也有嚼的呀。” · 因为一时的口腹之欲,我们成功地错过了今天的火车,只能在当地住一晚再走。 找到宾馆的时候,晚霞已经散尽,天空在半明半暗间显出肃穆的颜色。裹挟着凉意的晚风渐起,伴着树叶拂动间发出的簌簌声响,浓重的暮色笼罩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到了晚上的缘故,拉比变得有些沉默。 我烧了壶热水,就着水吃了几个打包回来的泡芙,查看了下从车站买来的地图,又故意地围着他绕了几圈,他也依然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就趴在桌上专心致志地读着今天的报纸。 ……不对劲,以他每次一目十行几秒钟就看完一大张的速度,对着这么一个小小的版面盯了半个多小时都还没翻页,怎么想都不对劲! 等等,他该不会还在想我之前说的那句话吧? 我连忙回忆了下,再三确认自己的解释没有任何破绽后,这才松了口气—— 松口气个屁啊! 超心虚的好吗! 怎么说呢……其实我一直都倾向于认为,拉比这个人,在某些方面是比较怂的。 就比如——虽然亚连一直都没相信,总说是我自己美化了记忆,但我还是一口咬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拉比是真的有一把握住我的手,评价过“好可爱”的。 但这一切,在我开始给他送花之后,就变了。 一次两次还好,他还会轻浮地说些玩笑话,但次数一多,他回避的态度就非常明显了。 我和亚连也不是没讨论过这件事。 我的观点就是,拉比在感情方面可能是个怂包,一直以来之所以能轻易地表达好感,是因为心知肚明对方不会回应自己,而对方一旦回应了,想要拉近他刻意保持的那个距离了,他反而会不敢正视自己的心意,直接就缩回去了。 嗯……亚连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想起来了,亚连一脸无奈地望着我:“什么叫不肯正视自己的心意啊塞西,不是还有——多看了几眼后发现看错了其实你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所以决定及时止损才一直避着你——这种可能吗?” ……不回忆了!太扎心了! 我沉吟片刻,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干脆拿着水杯,拉过椅子,坐到了拉比的旁边。 拉比瞬间从思绪中惊醒,疑惑地望向了我。 我斯斯文文地抿了一小口水:“拉比,我们来谈心吧。” 来吧,塞西姐姐的胡说八道——打开心结时间到了。 拉比:“……哈?” 我:“我是说,我们来聊天吧。” “怎么了塞西?”拉比讶异过后,并没有拒绝,而是转身面向了我,“你想聊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天气冷了有点空虚寂寞,想和你探讨一下人这一生究竟怎么过才有意义——不如就从我师父那个不为人知的怪癖说起吧。” “库洛斯元帅的怪癖?”拉比很给面子地眨了下眼。 “没错,我和你说,这个秘密除了我,整个黑色教团——不,是整个世界都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特意地顿了顿,“怎么样?是不是非常的好奇?” “啊,这个……” “很好,就知道你肯定会好奇,虽然好像有点对不起师父,但既然你都这么好奇了,那也就没办法了——就让我来告诉你吧。” 拉比:“……”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拉比的嘴角好像微妙地抽了一下。 我没在意,直接捧着杯子凑过去,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开口:“其实我师父他……特别喜欢别人给他送花。” “送花?”拉比吃惊地重复。 “没错,尤其是红色的花,玫瑰月季火焰兰,山茶罂粟郁金香,越红越好,越鲜艳,越打眼,他越喜欢。” “库洛斯元帅这么喜欢红色的吗?”拉比想到了什么,迟疑地问,“难道……是和他的发色有关?” 和聪明人对话就是这点好,都不用刻意去引导,他就能自己想到点子上。 “就是因为发色,”我一本正经地点头,“以前一起旅行的时候,只要亚连一不在,师父就会让我自己掏钱去买花送他,不但要送,送的同时还必须要赞美他的头发。” ……听起来好变态啊。 算了,变态就变态吧,反正师父又不在这里。 我不动声色地停顿了一下。 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地方了。 “所以,你肯定想象不到,”我用充满怀念的口吻开始瞎编,“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是感觉有多么的亲切。” “因为发色……?”拉比忽然“啊”了一声,错愕地指着自己,“所以塞西才会一直地给我送花?” 这个人真的好会踩重点啊! 我连忙矜持地点点头。 终于说到这个了,这下就能彻底洗清我一直以来对他心怀不轨的嫌疑了! 库洛斯·玛利安恋爱法则第一条:在十拿九稳之前,绝对不能被对方看穿自己的底细。 虽然听上去好像不是什么好词,但……总之听师父的就对了。 “怪不得……怪不得你每次送花都会提到我的头发,”拉比露出有些恍然又有些奇怪的表情,轻声地喃喃,“原来是因为这个啊,我还以为……”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啊傻孩子。 但我会说那是因为自己完全想不到话题所以只能干巴巴地没话找话吗?我不会! 所以不管怎么说,你就先这么误会着吧。 “以为什么?”我明知故问。 “不,没什么……” “总之,一直以来真的是辛苦你了,”我还不忘收个尾,巩固一下效果,“说到底,这都是小时候在师父身边长大留下的后遗症啊。” “我真的是……越来越好奇库洛斯元帅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反正肯定是不会让你失望的。” “噫——哪些方面?” “各种方面。” “不过你刚刚在想什么呢,那么入神?”我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水,状似不经意地问。 “啊,就是突然想到了那个诺亚,”拉比说,“既然我们这一路上都平安无事,那她盯着的应该就是亚连或老头他们那边了,也不知道大家现在都怎么样了。” 原来是在想这个啊。 白白吓了我一跳。 见我沉默下来,拉比以为我在担心,便安抚说:“嘛,不过应该没事的!无论是亚连和小克,还是熊猫老头和李娜莉,都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大家都很强啦!” 是啊,最容易对付的那个现在就坐在你的面前呢。 我点点头,借着这个机会问他:“拉比,你觉得亚连是个什么样的人?” “欸?怎么会突然想起问这个?亚连的话……亚连他啊,怎么说呢,就是个小鬼吧。” “小鬼?” “你看啊,虽然他平时大部分的时候都表现得很礼貌很绅士,但本质上,还有对女性的审美上,完全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鬼嘛。” ……其实后面的这个才是重点吧? “那克劳利呢?” 这次拉比想都没想,直接回答:“小克他就是个爱哭鬼啦,内心特别脆弱、特别容易受伤、还特别善良的那种——反正我不讨厌就是了。” 你岂止是不讨厌啊,感觉你都不是一般地喜欢他。 “……神田呢?” “优是一刀平!” “一刀平?” “是说发型啦,发型,”拉比在刘海前面比划了一下,“至于性格嘛,就是各种凶。” 他说着,忽然毫无预兆地拉长了脸,低着嗓音开口。 “再叫我的名字,就砍了你——怎么样?超可怕的吧?” 我点头附和,又问了几个人后,指腹忽地无意识地摩挲了下微烫的杯面:“那你觉得,李娜莉怎么样呀?” 其实铺垫了那么多,我真正想问的,就只有这个。 “李娜莉……李娜莉的话,明显就属于那种很坚强的女孩子吧,责任心什么的超强的。”拉比停顿了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好像一直都把我们这些同伴看得很重,重到几乎都称得上不寻常的程度了——上次不就是通过这个分辨出真假的嘛……再有就是很爱哭啊,不过也正常,毕竟是女孩子嘛。” 我和你说,我都不用数就知道你的这个字数肯定是说别人的好几倍! 你不会……你不会真的喜欢她吧? 我登时有些酸唧唧,刚想喝口水往下压压,低头一看,杯子空了。 于是我站起身,走过去拿过水壶,又给自己倒了几杯。 “不过塞西真的很喜欢喝水呢,”拉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一路上,水杯水袋什么的好像都没怎么离过手的样子。”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注意到这个。 我转过身,靠着桌沿,点点头:“我从小就这样。” ——“因为渴着……” 有男女莫辨的声音在脑中猝然响起,我顿了顿,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一般,跟着那个声音开口。 “因为……我最讨厌口渴了。” 第14章 那可是喜马拉雅山 我们很快就进入了尼泊尔境内。 因为最终敲定的是在中国的西藏汇合,我和拉比一路横穿尼泊尔,来到了喜马拉雅山脉下的某个小村庄。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怎么翻山了。 说起来,这也就好在拉比的圣洁在之前的某次机缘巧合下又变回了原来的袖珍版本,不然背着那么重一锤子去攀世界上的最高峰,总觉得爬着爬着就会被风掀下去重新做人。 不过重物背久了也并非全然没有好处,就比如,如果是让现在的我去背李娜莉,我非常有自信能比在峡谷的那次做得好——起码向前多挪个十步不成问题。 “那十步以后呢?”拉比问。 我:“……” 算了,果然还是不要再遇到上次的那种情况了!请务必保佑李娜莉永远身强体壮平安健康吧! 言归正传,要想翻山,就得找向导。 “什么?有两个黑衣男人也在打听怎么过雪山?”在寻找向导期间,我们还意外收获了这样一则消息。 “看长相都是外国人,语言也不通,年长的那个看上去很可怕,脸色白得吓人,还长了一口尖牙。”村民回忆说,“不过那个少年倒还好,很有礼貌,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头白发,可能是得了什么病吧。” 我和拉比对视了一眼。 这特征也太明显了,绝对是亚连和克劳利。 可问题是,明明上次通话时,他们还领先了我们那么多,怎么到头来会和我们前后脚地到达这个村庄呢? “那你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吗?” “据说已经上山了,还找了个孩子当向导——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这么胡闹,竟然选在这种天气领人上山,真是不要命了。” 这种天气? 我疑惑地抬头。 虽然喜马拉雅山常年积雪不化,远远地望上一眼,都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冰寒。但往上去看,明明一片天朗气清,湛蓝而辽阔的天空中只疏疏落落地漂浮着几片薄薄的白云,阳光也滤去了一直以来灼烫的温度,柔暖地洒向人间。 ……这天气不挺好的吗? 村民一眼就看穿了我心中所想,摇了摇头:“别看现在这么平静,变天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如果不想死的话,劝你们还是等这一阵过去再走吧。” 但问题就是“这一阵”有十多天那么久啊。 上次和科姆伊通电话的时候,他还明确地催过我们,说不出意外的话师父现在就在中国,让我们务必抓紧时间赶过去,因为如果把这次给错过了,想再找到可就难了。 ——其实找不找得到对我来说倒没什么所谓。 反正谁出事师父也不可能出事,而且他都一个人在外面野惯了,没有我们这些所谓的护卫说不定反而更安全,再说我也还没过够和拉比的二人世界呢——当然后面的这个绝对不是重点。 总之要我说就还是听当地人的,老老实实地等风雪过了再走,我相信以拉比那种关键时刻向来稳妥的行事风格,肯定也这么想。但重点是这个决定不能由我来下,不但不能由我来下,为了不被发现我那点舍不得结束二人世界的小心思,我还得装出很着急很不愿意在这里耽误时间想尽快去和亚连他们汇合的样子。 拉比果然被我纯熟的演技给骗了,张了张嘴,声音一时变得有些奇怪:“……塞西,你就这么一刻都等不了地想和亚连他们汇合吗?” “嗯?” 我表现出来的程度有这么严重吗?而且为什么忽然有了种不太好的预感? 拉比叹了口气:“嘛,本来我还想着要不要听从当地人的建议,在这里等风雪过了再走——但既然塞西都这么着急了,那我们就去追吧,只比我们早走了这么一会儿的话,应该能追上的。” 我:“……”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好、好吧,”我只能艰难地点点头,同时难以置信到底是什么给了我们这活腻歪了一般的勇气,“那我们追。” 虽然有经验的向导都不愿在这种时候以身犯险,但重金之下,还是有人勉强同意了把我们带到半山腰。 趁着向导帮我们准备登山用具的功夫,我一边帮拉比系紧披风的带子,一边小声地叮嘱他:“你看这么长时间我们都坚持过来了,可千万不能在最后关头掉链子啊,答应我,一定、一定、一定要等到翻过去之后再变大呀。” “可问题是,这也不是我能人为控制的啊。” “没事,听我的,总之就是万一真来感觉了,你就往反方向使劲,把它给憋回去。” “……你这到底是什么形容啦!” 于是我们就这样全副武装又胆战心惊地出发了。 这个向导说话相当的算数,说带到半山腰就带到半山腰,匆匆地给我们指了个路后,立刻就跟被什么撵着似的跑下了山。 我和拉比又往前走了一段,渐渐地,感到了吃力。 直到这一刻,我们才意识到那句“变天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形容得是多么的贴切。 就比如,明明上一秒都还是薄云暖日,结果下一秒,浓重的灰云就已经从四面八方推了过来。天幕隐晦地压下,凛冽的寒风绞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扑到裸|露在外的脸上,又顺着没系紧的围巾灌入脖颈,激起一片刺骨的凉。 这样不行,我蹲下来,用戴着厚厚的棉手套也冻得发僵的手把拉比的围巾又往上拽了拽,严严实实地包住脑袋,只留下两只眼睛看路。 等站起来,再去看,天和地已然连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雪越下越密,脚下的积雪也越来越厚,刚开始踩下去时还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后来连那种声音也听不到了,基本变成了蹚雪在走。 “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我忽然开口,“仔细想想,其实多让他们等个几天也没什么,毕竟平均下来我们这组的腿最短,走得慢也正常。” 拉比的小脸被围巾捂得严严实实,声音听上去闷闷的:“我是没有意见啦,就是……咦?” “怎么了?” “塞西,”他不是很确定地抬手,指向我们的斜前方,“你看那里……是不是有光?” 有光? 我顺着拉比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费了好大的劲,才隔着重重雪雾分辨出了那一点极微弱的光。 看着像是从什么洞中发出的,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蹚雪过去,离得近了,果然通过窄小的洞口,望见了里面正狼吞虎咽地抢着最后几块干粮的亚连和克劳利。 “啊——亚连!小克!”一看真是他们,拉比激动得差点没跳起来。 “这个声音……” 因为没抢到最后一块干粮、正沮丧不已的亚连转过头,一眼就望见了占据身高优势的我,惊讶地眨了眨眼:“你是……塞西?” “欸?那旁边的……难道是拉比?” 顾及到拉比身为男人的尊严,在亚连转头的瞬间,我就不动声色地松开了牵着他的手。 可能是没想到我会说松手就松手,拉比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这么保持着手伸在半空的姿势,怔怔地侧头望着我。直到亚连再次开口,才回过神来,慢慢地把手放了下去。 “太好了!”亚连先是把拉比给接了进去,接着又返身回来拉我,“拉比,塞西,你们没事真的太好了!” 克劳利更是激动得唰唰直掉眼泪,一把就将裹得跟个球似的拉比给抱了起来:“拉比——” “嘛嘛,不要哭啦,小克,我这不是没事嘛——嗯?哇啊!等等!你给我等一下!哭就哭,别把眼泪鼻涕什么的都抹到我身上啊!” “呜呜呜拉比——”克劳利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哭得特别的投入。 “快松开,松开啦!”拉比怎么都挣不开,只好条件反射地喊我的名字,“塞西!塞西救我!” 我也是监护人当习惯了,一听到孩子召唤,立马停下了和亚连的叙旧,转身极为护犊子地把拉比从克劳利爱的怀抱中解救了出来。 “呼——”拉比刚被放到地上,就第一时间地拉下了脸上的围巾。喘了口气的同时,在呼吸遇冷交织而成的雪白雾网中,两手并用地一把抱住我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撒开了。 就好像只有这样,他心里才踏实一样。 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一转头,就撞见了亚连目瞪口呆的表情。 “不是,你们……你们什么时候……” 可能是也意识到了有些话不适合在公共场合说,亚连及时地刹住了闸,转而向我们介绍。 “对了,拉比,塞西,这是我们的向导埃米尔。埃米尔,这是拉比和塞西。” 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山洞的角落里还坐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看长相应该是当地人,煤油灯昏黄的光摇曳地映在他的侧脸上。他似乎微皱了下眉,目光有些微妙地落到在亚连的对面坐下的我和拉比身上,问的却是亚连:“他们也是你的同伴吗?” “嗯,”亚连点头,“本来是约在西藏汇合的,没想到竟然提前遇上了,这样也好,现在就差书翁和李娜莉了。” “老头他们的话,应该已经到西藏了吧。” “我也这么觉得——话说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 “这话你都已经说过一遍啦,亚连。” 亚连:“不过我刚才差点都没认出来,你们这是染头发了吗?” “……啊,没有,这是假的。”我这才想起为了乔装,自己和拉比的脑袋上还扣着之前买的黑色假发。 “可是,”亚连问,“为什么要戴假发?” “当然是为了隐藏行踪啊,”我可算是找到机会倾诉了,“你都不知道我们这段时间过得有多艰苦,吃不饱穿不暖什么的就不说了,甚至为了避开恶魔和诺亚的耳目,大热天的还要……” “……哪有那么严重啦,你就别吓他们了塞西。”拉比无奈地接过话,转向亚连他们,“因为我变成这样子了嘛,所以我们这一路走来就比较小心,会经常变装什么的——话说怎么样?要是不知道内情光看打扮的话,看不出来是我们的吧?” “拉、拉比真的变小了呢。”克劳利吸了吸鼻子,憋回刚才的哭腔,换成了一脸惊异。 “不是吧,小克,别告诉我你现在才发现呀。” “没有没有,之前就听科姆伊说过的,只是亲眼看到还是、还是有些惊讶——啊,变小了会有什么奇怪的感觉吗?” “就算你这么问,我一时也想不出要怎么形容啊。”拉比顿了顿,“但实在要说的话,就是体质变得和真的小孩子一样了吧,有时候走的时间长了,体力就会跟不上,也更容易生病什么的。” “哦——所以才会穿得这么厚吗?”亚连恍然地眨了下眼,目光落到了我和拉比穿着的棉衣上。 “是你们穿得太薄了好吗?”我跟看傻子似的看他,“到底是谁给你们的勇气穿这么点过雪山的?都不说棉衣棉裤了,你们这是多一件衣服也没加啊。” “那个,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的团服都是由特殊材料制成的,不但结实,防寒效果更是……” “所以你们现在感受到它带来的温暖了吗?” 亚连:“……” 亚连登时就不说话了。 取而代之的,是从他肚子里发出的一连串咕噜声。 “啊……冷什么的尚且还能忍受,”亚连的脸立马垮了下来,“但饿就不行了,怎么办,我好饿啊——” “我也是,”克劳利哭丧着脸附和,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控诉地望向亚连,“等等亚连,刚才明明是你吃得更多,怎么还好意思喊饿呢!” “可是最后一块不是被克劳利给抢到了嘛!” “嘛嘛,你们两个都冷静点——塞西,我们的干粮应该还剩下不少吧?” 我点点头,解下背包,翻出干粮,豪放地递了过去。 亚连看到吃的立刻来了精神,一边吃,一边给我们讲了讲他们这一路上的经历。 我和拉比听得聚精会神,过了好半天,才意识到克劳利已经有一会儿没说话了,侧头一看,就发现他已然靠着洞壁,沉沉地睡了过去。 “啊!不能睡啊小克!” “克劳利!快醒醒!在这种天气下睡觉是会死的!” 亚连和拉比吓了一跳,连忙扑过去,一个扇巴掌一个勒脖子,分工明确,合作默契。 我:“……” 对个老实人下这么重的手,你们真是……于心何忍啊。 但看着看着,我的眼皮竟也跟着沉重了起来。 “等等,怎么连塞西也……” 在咕咚一下倒地之前,我依稀听到了拉比叫我不要睡的声音。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当我终于从那张黒沉黑沉的大网中挣脱出来时,就发现自己已经冻得连牙齿都开始打颤了。 我茫然地转动眼球,这才看到作为唯一热源的煤油灯不知何时早已彻底熄灭,风雪从窄小的洞口呼啸着灌进来,毫无阻碍地扑了我满脸满身。 而我的四周……空无一人。 他们人呢? 我立刻就清醒了。 可还没等我爬起来,洞口就忽然出现了个小孩。 穿着白衬衫和背带裤、领口还系着个蝴蝶结的小男孩视风雪如无物一般地走进来,绛蓝色的短发微卷,被寒风吹得轻轻拂动,他微微地屈身,一边撑着膝盖,一边向坐在地上的我伸出了手。 我听到他以一种极为熟稔的语气叫我的名字—— 他叫我:“塞西。” 第15章 你玩过师父说吗 ……这谁啊? 不是我说,这狂风暴雪的我捂了三层棉衣都冻得哆哆嗦嗦,他一个看上去年纪还不到两位数的小孩就这么身穿了跟没穿似的夏装还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还这么亲昵地叫我的名字,简直就差没明晃晃地在脑门上写着“我有问题快来怀疑我”几个大字了。 “嗯……”我沉吟一声,“妖怪?”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 在玛萨和巴巴的睡前故事中,所有解释不了的诡异现象,基本都指向一个源头——妖怪作祟。有次玛萨被我和亚连缠得烦了,还说过师父其实就是啤酒瓶子成精变的呢。 我深以为然,怪不得他那么嗜酒如命,原来只是想把自己重新装满啊。 小孩:“……” 小孩直接被这声妖怪给叫懵了,但他顿了顿,很快就振作了起来,在伸着手的基础上,还试探地向我招了招。 ……你这招唤猫呢? “你——你这样不行啊,”我捡起地上的行李,拍掉上面覆着的雪,“要是想蛊惑对方跟你走,你这个存在本身起码得合理对不对?这刮风下雪的谁家小孩会突然穿成这样地冒出来啊?瞬间移动吗?从天而降吗?这是个人都会发现不对劲啊。” 小孩:“……” 这回小孩不伸胳膊了,他唰地一下站直身体,退后几步,消失在了洞外的茫茫风雪中。 我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亚连他们回来,便摘掉手套,摸出匕首藏于袖中,背上行李,准备去找。 却不想才刚站起来,洞口就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这回还是个眼熟的。 师父依旧十年如一日地穿着那一身黑底描金的团服大衣,露出的袖口也依旧是那种骚气十足的喇叭花。因为身材过于高大,不佝偻一下就进不来,他索性就停在了洞口,只眼色平静地盯住我,过了几秒,才用那种极具标识性的低醇音色叫我的名字。 “塞西。” 我:“……” 我认真点评:“不错,有长进,这回知道变个认识的了。但知道吗,你最大的纰漏就是没在伪装之前去了解一下我师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就他那种稍微冷了热了都抱怨个不停、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温暖舒适的房间里抽烟喝酒抱女人的性格,你觉得他会来这种鸟不生蛋的冰天雪地吗?” 师父(伪):“……” “让让,”我走过去,一边用藏刀的那只手扒开他,一边真情实感地提了个建议,“所以说你要是真想骗我或是想干嘛,变成拉比不就好了——不过你知道拉比是谁吗?” 师父(伪):“……”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再度消失在了漫天的风雪中。 “塞西!” 然后我出去找了还不到半分钟,小小的、就跟个球似的拉比就在雪地中健步如飞地向我跑了过来。 是的,健·步·如·飞。 而且还是跑、过、来,不是滚、过、来。 所以到底是我太高估了你还是你太高估了拉比啊朋友! 就他现在的那个小身板,还裹了那么厚一层的大棉袄,在雪地里自行挪动都成问题,可能这么嗖嗖嗖地跑过来吗?就算不走心也要有个限度吧?不然我就是想顺水推舟地装作被骗,也会因为这都能被骗也太智障了这个原因而装不下去啊? “来——姐姐抱。” 话虽如此,我却还是蹲了下来,毫无戒心似的张开双臂做迎接状。 就在我打定主意,只等再离近点就把这妖怪剖开看看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时,左侧忽然传来了亚连急切的呼喊。 “塞西!快离开那家伙!他是敌人假扮的!” 拉比也在,小小的一只被克劳利背在身后:“塞西!我在这里!快过来啊!” 他们的话音还未落,便被陡然变大的风雪给吞噬了。团团片片的雪花突如其来地扑了我一脸,等我下意识地闭上眼再睁开,面前的冒牌拉比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一张陪伴了我整整十八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就这样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不是,这就有点毛骨悚然了。 我试探地抬了抬手,对面的那位立刻就跟约好了似的也跟着抬了抬手。 同时同步,分毫不差。 甚至掌中还有银光闪过——她竟然也藏着把匕首。 还变身呢,这根本就是复制粘贴吧! “塞西……?”雪雾过后,亚连奔过来的脚步一下顿住,惊疑不定地望着这诡异的一幕。 紧接着,还不等我开口证明一下自己,也不等他旁边的拉比和克劳利反应过来,就猝然将左手武器化成了炮筒,瞄准了我这个方向。 “塞西!师父说——去右边!” 我想都没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地往左边一滚,与此同时,亚连密集的攻击轰然而至,强行地将对面的那个冒牌货逼离了我。 “……没事吧!塞西!” 拉比立刻跳下克劳利的背,跌跌撞撞地蹚雪跑过来,一边把我从地上拉起,一边帮我拍掉头发上蹭到的雪。 “没……没事。”说了你可能不信,虽然刚才和亚连打配合的人是我没错,但我本人其实直到现在才堪堪地回过神来。 “没事就好,”拉比松了口气,“对了,刚刚的那是什么?你和亚连什么时候想的暗号?” “也不算……暗号吧。” 确实不是暗号,追根溯源的话其实是来自小时候叛逆期玩过的一个游戏。虽然没正式起过名字但我们一般就管它叫“师父说”,听名字差不多就能猜出规则了,很简单,就两条——如果加了“师父说”的前缀,就做与之相反的事,反之则不做,看谁先出错。 说白了,核心就是师父让干嘛偏不干嘛,借此来表达对师父独|裁专|制的反抗。 ……当然,我们那么聪明,肯定只在师父不在的时候才玩呀。 不过这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如果亚连不提的话,我自己肯定是想不起来。 “没事吧?”逼退了那个冒牌货后,亚连一边举着左手警戒,一边走过来,“有没有受伤?” “没有。”我摇了摇头。 万幸他们三个也都没有受伤。 不过我们几个人凑到一起一对信息,果然都是被骗出来的。 亚连和我一样是看到了师父,而拉比看到的是书翁,克劳利则以为自己见到了死去的爱人。 亚连:“这么说来,她果然是能够读取记忆的。” “她?”克劳利疑惑。 “就是那个诺亚啦,露露贝尔。”拉比说,“你们的那个向导应该也是她变的,选择小孩除了方便以外,也是为了降低你们的戒心吧。” “欸——欸?”克劳利不敢相信地瞪大眼,“埃米尔是敌人吗?” “是哦,克劳利你还没发现吗?”亚连叹了口气。 “嘛,小克,你还有的学啦。” 拉比说着,忽地转向了我。 “怎么了塞西?有哪里不对吗?” 还真有个地方不对——如果那个叫露露贝尔的,真是根据我们各自的记忆来变身的话,那为什么最开始出现在我面前的……会是一个完全没见过的小男孩? 她这是不小心把我和谁的记忆搞混了吗? 然而,还没等我把这个疑惑说出来,亚连的脸色便倏地一变,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见能见度还不到三米的雪雾背后,忽然影影绰绰地飞下来了好多黑影。 紧接着,密密麻麻的炮火激身寸而来! “克劳利!”亚连陡然回头。 他话音未落,我和拉比便瞬间被克劳利一边一个地夹到了腋下,飞离原地后,克劳利飞快地放下我们,和亚连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把我们护在了中间。 “这种雪天基本是指望不上塞西了,只靠我们可以吗,克劳利?” “哼,小鬼,你以为自己是在和谁说话?”克劳利摩挲了一下根根立起的刘海,“区区几只lv.1而已,几下就解决了。” “还真是可靠啊,小克。” 为了减小被攻击面积,我赶紧挨着拉比蹲了下来,顿了顿,还调整了下站位,顺便帮他挡了个风。 克劳利说的没错,即使是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几只甚至几十只lv.1对他们来说也不是问题。 但真正的问题很快就来了。 拉比最先注意到,连忙喊了一声:“亚连!不要再开炮了!” 可是已经晚了。 伴随着仿佛是从地底最深处传来的震颤,群山轰鸣,我一眼望去,只见远处山顶上那些积存了万年的白雪骤然掀起了巨浪,裹挟着尖锐酷厉的寒风,以铺天盖地之势向我们吞噬而来,眨眼便到了近前。 即使拥有圣洁这种超能力,人在大自然面前,也依然弱小得就好像几只小蚂蚁。 我能做的,只有一把拽过拉比,把他紧紧地护在了怀里。 “塞……”风雪瞬间就吞没了他未竟的话。 · 好暖和。 这是意识从漫长而黏冷的黑暗中挣脱出来后的第一感觉。 身上好像盖着个什么,微微有些粗糙的面料刮蹭着皮肤,远不及之前住的旅馆中的被子来的绵软,但却厚实保暖。热意被拢在密闭的空间中包裹着全身,慢慢地,被冻僵的手脚一点一点地缓了过来。 不同于阳光的热度打在眼皮上。 是灯光吗……? 我的思维有些发散,过了好半天,才缓缓地睁开眼。 “塞西,你醒了?”然后眼前便立刻凑上来了个白白的脑袋。 我有些茫然地望着这张熟悉的脸,慢了一拍地回应:“……亚连?”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就你一个人一直醒不来,大家都很担心呢。” 醒不来? 哦……雪崩。 记忆回笼,我揉了揉眼睛,撑身坐起,在被子滑下来的瞬间,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人换过了。 “是李娜莉帮你换的哦。”亚连说。 “李娜莉?” “是的,我们已经汇合了。” “汇合了?那这里是……?” “这里是拉萨,西藏的首府。” 我脑中还有些懵,顿了顿,正好和推门进来的李娜莉对上了视线。 “塞西?太好了,你终于醒了。”她露出惊喜的表情,手中端着的托盘上还放着几碗热气腾腾的汤,“现在感觉怎么样?对了,这是这家主人特地为我们煮的姜汤,每个人都要喝哦。” “我来吧,李娜莉。”亚连走过去接过托盘,给坐在床上的我和克劳利各递了一碗。 姜是我为数不多不太喜欢的食物,但比起姜汤,我更不喜欢感冒,便只好捏着鼻子视死如归似的一口干了。 “有那么难喝吗。”李娜莉笑了笑,她一扫上次临别时的虚弱,又恢复了往常温柔而有活力的样子,深紫水晶般的眼中映着明亮的灯光,更是显得神采奕奕。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恢复了健康的缘故,她看上去似乎没有之前那么怵我了。 “拉比……呢?”我把空碗递给亚连。 我刚开始还以为他只是没过来和我说话,可把本就不大的房间暗搓搓地扫视了几遍后,我才不得不相信他是根本就没在这里。 ……可别是雪崩的时候把孩子给弄丢了啊。 “别担心,拉比没事的,”亚连把几只空碗摞在一起,暂时放到了一边的桌上,“书翁正在隔壁帮他治疗呢,看能不能通过针灸让他提前变回来。” 针灸还有这等效果吗? “说起来,亚连和塞西都要感谢克劳利哦,”李娜莉及时地提醒我们,“如果不是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成功地把你们从雪里带出来,就算蒂姆飞过来给我和书翁带路,我们也没办法那么及时地发现你们的。” 原来是这样。 “不用不用,”躺在床上的克劳利连忙摆手,顿了顿,还不好意思地偏过了头,“我……我就是做了家人该做的事而已。” 亚连和李娜莉闻言,相视而笑。 我没有搭话,在亚连的帮助下,连喝了几大杯水后,忽然想起了自己阔别已久的行李。 果然,我和拉比的行李都被保管得相当完好,离开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我接到手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出了里面的探索风衣。 亚连:“……你这还真是穿上瘾了。” 我:“确实怪想念的。” 主要是那些束胸束腰的裙撑,我真是穿得够够的了。 “塞西这么喜欢探索部队的风衣吗?”李娜莉提议,“那不如拜托乔尼按照相似的款式帮你设计一套团服吧?” 不,你不懂,这个重点就在于它是“探索部队”的风衣啊,要是变成了自己的,那还有什么意思。 当然话肯定不能这么说,刚好这时,我的肚子里忽然发出了一连串咕噜噜的叫声。 紧接着,亚连的肚子也应和似的响了起来。 李娜莉讶异地眨了一下眼,问他:“不是刚刚才吃过吗?” “那个,其实刚才……完全没有吃饱,”亚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随即起身,“这样吧,我去外面看看能不能买些吃的回来——塞西都想吃什么?” “我也一起去,”我连忙下床穿好鞋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直接去看看有没有特色小吃之类的……” 我走在亚连的前面,一边回头和他说话,一边拉开门,因为说得太过投入,转回去的时候完全忘了去看前面有什么—— “塞西,小心!” 但已经晚了,我的鼻子砰地一下、结结实实地就撞上了来人的胸膛。 第16章 柠檬树它围绕着我 这一下撞得实在是太结实了,我又是刚醒,脚下本就软得跟踩棉花差不多,被这么一撞,出于惯性,直接就向后仰了过去。 来人比我高出一头,见状也是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把我给拉了回来。 和孩子截然不同的、陌生又熟悉的男性气息兜头拢下,我茫然地就着他的力道站稳,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了这人因衬衣的v字领口开得太大而露出来的……漂亮的锁骨。 再往上看,就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突显出来的喉结,和完全褪去了婴儿肥、青涩中已经现出棱角的面部轮廓,没被发带束起的红色头发散垂到了颈侧,翡翠一般颜色的眼睛眨了眨,低下来和还有些懵逼的我对上了视线。 “拉比?”身后传来亚连惊喜的声音,“你变回来了?”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这是变大了,然后……鼻腔一热。 我一把捂住了鼻子。 虽然我好歹也是个正常女人,面对此情此景,就算流个鼻血也……不,是不流个鼻血表示一下都对不起他特意露出来的这个锁骨——但相信我,这次真不是因为这个! 嘶——疼死了,他这胸到底是什么做的啊? 要不是我全程睁着眼,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直接拿鼻子去跟石头硬磕了。 “嘛,托熊猫老头的福,总算是恢复正常啦!”拉比闻言,立刻把视线转到了亚连那边。 但他似乎忘了松手,说话的同时,依然牢牢地握着我的肩头,掌心温热而干燥,隔着层衣服都能感觉到那股不容忽视的热度。 原本稚嫩的嗓音更是彻底地恢复了少年特有的质感,声线清爽干净,尾音微微上挑,带着某种我形容不太出来的痒意和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灼热呼吸,呼呼地直往我的耳朵里钻。我条件反射地想躲,却又被他按着,动弹不得,偏偏他回答完亚连,还特意地低下头来问我。 “对了塞西,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咦?为什么要捂着鼻子?” 因为再不捂着,鼻血它就要出来了啊! ……好吧,就算捂着,它也顽强地一泻千里了。 “……是不是歪了?”一番手忙脚乱之后,鼻子里塞着两个纸团、已经毫无形象可言的我一脸生无可恋,“不,肯定已经断了吧……” “只、只是撞了一下啊,”拉比也有点怀疑人生,在这种我巴不得离他几丈远的时候,还非要凑过来仔细地查看,“应该不至于……那么严重吧?亚连,你觉得呢?” 我立刻转过头,去看亚连。 因为我这个头转得实在是太过突然,亚连还没来得及收起自己那个惊呆的小表情,张了半天的嘴,才想起来要附和:“啊……虽然歪没歪不太好说,但断,应该是没断的。” ……恕我直言,你这真的是在安慰而不是在火上浇油吗? “干嘛吓唬她啦,”拉比也不满地说了他一句,随即转向我,“别听亚连胡说,真没歪,好好的呢,一点事都没有。” “真的?”我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按了按鼻梁。 “真的真的,”可能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拉比忽然抬手,在我的头顶比了一下,“不过,从这个角度看的话,塞西你真的好小啊。” 我整个一呆,难以置信地抬头望他:“……你这是在非常直白地说我矮吗?” “欸?不是啦!就是冷不丁换了个角度,”拉比迟疑了一下,“感觉还有点……不太习惯?” “哦,你这么一说我就懂了,”我深以为然,“就是已经习惯了仰望我伟岸的身姿,对吧?”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我自己也不是很适应。 虽然从男女之情的角度出发,我确实更喜欢眼前的这个成年拉比。 但怎么说呢,毕竟是自己带了好几个月的孩子,就这么吭都不吭一声、连个告别仪式都没有地突然消失,还真有点…… “什么伟岸啦,又在说奇怪的话……还有塞西你那是什么眼神嘛。” 嗯?什么什么眼神? 我从思绪中拔|出来,不明所以地望向他。 “就是感觉,塞西看到我变回来……”拉比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我微妙地一顿,眨了下眼,又眨了下眼。 “……不是吧,你还真的在失望啊?” 我顾不上理他,连忙低头揉了揉脸,又酝酿了一下感情,这才抬起脑袋:“这回呢?” 拉比:“……” 拉比极为郑重地一拍我的肩膀:“说真的,比起这种‘儿子终于长大了太欣慰了’,你还是换回失望吧塞西。” · 趁着这家主人为我们准备晚饭的间隙,亚连终于找到机会,把鼻子里依旧塞着两个纸团的我拉到了靠门这边的角落。 他也是不容易,在洞里的那会儿,他看上去就有很多的事想问,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一路憋到了现在。但就算再着急,出于礼貌的设定,亚连也还是在问之前例行地关心了我一下。 “塞西,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吗?” ——说实话,这点和师父可真像。 但我又不能说,不然他肯定以为我是在骂他。 于是我清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把问题给抛了回去:“这就要看你具体问的是什么了,是衣食住行这种物质层面呢?还是心灵情感那种精神层面呢?” 亚连笑得极为和善:“……要是再卖关子的话,我可就不听你显摆了哦?” “别呀,你问,你随便问,”我连忙竖起两根指头,“以师父的人格担保,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又来……就是你和拉比之间到底是什么情况啦,感觉他现在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都不是一般地依赖你了。” “你这不是废话吗,他一个小胳膊小腿的人类幼崽,要是没有我,肯定早就被社会的大环境给淘汰了呀。” “……竟然用了‘人类幼崽’这种词。” “而且我和你说,”我继续和亚连嘚瑟,“之前在火车上,他还主动地叫过我‘妈妈’呢。” “拉比这段时间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啊……还有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吧!” 我不满:“怎么就不值得炫耀了?” “你就不怕真发展出什么母子情吗?” 我眨了下眼,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后,登时一脸惊恐:“想什么呢,我们连发色都不一样!” “怪谁!还不是你自己总乱开这种玩笑!还有这是发色的问题吗!” 亚连又好气又好笑,顿了顿,无奈地叹了口气。 “算了,不管过程怎么样,起码你们现在的关系确实比之前好了很多,几乎都称得上是突飞猛进了——虽然只是从“认识的陌生人”上升到了“熟悉一点的朋友”这个高度。” “……你不觉得自己这最后一句特别的多余吗?” “不觉得,因为是事实,”亚连说着,忽地一顿,“啊,拉比出来了。” 我连忙转头,就见拉比真的披着团服地从里屋走了出来,眼看就要过来我们这边,却在路过楼梯口时,被书翁叫去了窗边。 冰雪世界特有的圣洁白光透过菱形的窗子洒进来,暖融融地化开在正笑眯眯地和拢着袖子的书翁说话的拉比身上,从我这个角度望去,就好像是他这个人在发光一样。 至于旁边的书翁,都已经虚化成背景板了,可能再过一会儿,就会从我的视野中彻底地消失……嗯? 等等,李娜莉怎么过去了? “说起来,李娜莉一直都很担心你们呢,”亚连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她总觉得是自己的错,才让你和拉比遭受了这场无妄之灾。” “这怎么能叫无妄之灾呢,”我看到李娜莉眼含愧疚地和拉比说了句什么,然后拉比枕着双臂,对她笑了一下,“从结果来看,她分明就是个让人心想事成的小天使啊。” 就是这个小天使她回来了,她带着成千上万棵柠檬树一起回来了! “怎么了,塞西?怎么感觉表情怪怪的?” 能不怪吗?柠檬树它都欢快地围绕着我了。 甚至身为背景板但好歹聊胜于无的书翁还走开了,只留下了他们两个人。 我望着拉比专注地和李娜莉说话的样子,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了之前在土耳其和他们汇合的那次——当时我也是这样站在旅馆的门口,望着他们像家人一样亲密地互动,而我望了那么久那么久,对旁人的视线向来敏感的拉比也始终不曾往我所在的方向看过一眼。 一眼都没有。 一瞬间,我竟生出了某种微妙的时空错位感。 就好像朝夕相处的那百余个日夜,都在这一刻,被冥冥中一只无形的大手悉数地抹去。 就好像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距离依旧那么遥远、我从未走近过他一样。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 ……好吧,也还是留有很多后遗症的。 就比如晚饭时,那边热气腾腾的饭菜才刚上桌,我这边就已然条件反射地站起了身,拿过一张空盘,把每样菜都拨出一点,然后递给了拉比。 拉比也非常自然地接了过去,拿过筷子,夹起尝了尝后,还撒娇似的一点其中某样:“塞西,这个,这个多夹点。” 然后我们就发现四周陡然安静了下来,在场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头的动作,一脸惊悚地瞪着我们。 拉比和我对视了一眼,迷惑地望回他们:“怎么了?你们怎么都不吃啊?” “……还好意思问怎么了,你这笨蛋小鬼!”书翁忍无可忍,直接跳起来,一脚把他踹到了墙上。 “干嘛突然踹人啊!你这熊猫老头!” “自己没长手吗!多大的人了还让塞西小姐帮忙夹菜!” “……啊,”拉比捂着脸地从墙上滑下来,在地上坐了好几秒,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我忘了已经恢复了。” 其实我也忘了。 “那个,我们还是先吃饭吧。”李娜莉说。 于是桌上的食物就这样地被分成了三个阵营——亚连的一大堆,我的一大堆,以及他们三人的一小堆。 “说起来,拉比,”亚连嚼着一种叫糌粑的食物,“是我的错觉吗?你的团服上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不,不是错觉啊,亚连!”拉比就等着这一刻呢,闻言立刻惨兮兮地一指自己身上阔别已久的团服,“你们都不知道,我能保住这条拉链已经是非常非常非——常的不容易了!” “欸?团服上的装饰怎么都不见了?”李娜莉也发现了不同之处。 拉比夸张地叹了口气,控诉似的转向了我。 我立马镇定地把脑袋往食物山里埋了埋。 只有书翁淡定地喝了口茶,眼皮抬都没抬:“都卖掉了吗。” 亚连:“可是,不是说你们这一路都在隐藏驱魔师的身份吗?卖这些会暴露的吧?” “嘛,你说得对,”拉比微妙地顿了顿,“但你觉得塞西会考虑不到这些吗?” “——她直接在一开始,就拜托探索部队的人全都给融成银块了啊!” 第17章 给我好好地看出来啊 离开西藏后,我们一行人在蒂姆的带领下,一路南下。 因为中国目前还没有像欧洲国家那样大面积地铺设铁路,我们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乘当地探索部队提供的马车赶路,而在那些没有探索部队的地方,基本就只能步行了。 ——就比如现在。 “从地图上看,再走不远,应该就能看到城镇了。”烈日当空,李娜莉一边把手搭在额前遮挡阳光,一边不知道第几次地翻看之前特地找专人画的地图。 “李娜莉,你刚才就是这么说的。”亚连整个人都快蔫掉了,捂着胃软趴趴地往前蹭,“不行了,我真的要不行了,肚子好饿……食物……食物在哪里……” “就是说啊,也太远了吧,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啊——”拉比枕着双臂走在他的旁边,有气无力地附和了一句。 书翁和克劳利虽然没跟着一起抱怨,却也能看到有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脸颊滚落。 有还不如没有的风迎面扑来,从地上卷起了阵阵热浪,连日来的高温炙烤得所有人都心焦气躁,渐渐地,几乎没有人有心情说话了。 然而热什么的、累什么的固然难受,说到底,还算能忍。 但口渴就不行了。 我好渴。 我·好·渴·啊。 所以说我到底为什么要早早地就把水都给喝光了呢?我就不能一小口一小口地省着点喝吗? 这样下去,我真的能活着见到师父——不,我真的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吗? “加油,塞西。”可能是我萎靡得实在太过明显了,李娜莉抚了抚我的后背,帮我打了下气。 接着又走到亚连和拉比这两个同龄人的身后,各拍了他们一下:“你们两个也是。” 亚连:“……唉。” “塞西,你还好吧?”斜前方忽然传来了拉比的声音。 我听到后,机器人似的侧过头,目光涣散,嘴唇微张,茫然地和他对视。 拉比:“……” 拉比:“亚连快看!塞西她眼神死了!” 我岂止是眼神死了啊,我灵魂都快要出窍了知道吗。 “塞西也是寄生型,肯定也饿得受不了了啊,”亚连以己度人,强打精神分析,“我……我能明白那种感受。” 不,你不明白,你这整个大方向就错了。 “所以才让你们省着点吃嘛……这个真没办法,只能等到下个城镇再说了,你们两个再稍微坚持一下。” 拉比说着,解下水袋,刚要往嘴边送,却在撞上我呆滞中透着羡慕的目光后,不知怎么,又把手给放了下去。 “拉比?”见他冷不丁地停了下来,走在旁边的亚连疑惑地转头,“怎么了?” “啊……没什么,就是突然有点不太想喝水……不知道在下个城镇能不能买到那种冰镇的酒啊。” “欸?拉比你竟然还喝酒的吗?” “你以为我是你吗,亚连?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哦!” “一般大人,是不会说自己是大人的……”克劳利蔫巴巴地接过话。 “干嘛啦小克,总之……总之我现在就是只想喝酒,不想喝水,但这么多的水倒掉了又怪可惜的。” 亚连诧异:“可是,为什么要倒掉?” 拉比没有回答,过了几秒,我一抬头,就发现他已然走到了近前。 “塞西,你是不是没水喝了?”他迟疑了一下,问我,“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很渴的样子啊。” 我慢吞吞地点了下头,下意识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的目光就跟饿狼见到了肉似的黏在他递过来的水袋上。 “那不如帮我把剩下的这些喝掉吧?” “你自己……不喝吗?”我艰难地问,以非同寻常、无与伦比的毅力克制住了自己蠢蠢欲动的爪子。 我告诉你,你要是再不收回去,我可就真不客气了,我……我不客气起来可是连亚连都怕的。 “嘛,我现在不是很想喝水,”偏偏拉比还特没眼色地往我这边递了递,“但为了装酒倒掉的话又怪可惜的,所以塞西就帮我喝了吧。” 原来是要倒掉的啊。 那也……那也太浪费了。 拉比的本意应该是想递给我,却不想我在极度呆滞的状态下,直接扑过去就着他的手就喝了起来。 拉比:“……” 拉比:“等等,等一下!别喝得这么快啦,小心呛到,都是你的,又没人和你抢呀。” 但我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就这样吨吨吨地十几口水下肚后,整个人才活过来了一些,过了几秒,神志也跟着回了笼。 我极慢极慢地眨了下眼,目光先是落到自己死死地抓着拉比的手上,接着往下一移,又发现自己的嘴还紧紧地抵着人家的水袋口。 我:“……” 所以,我们这算是……间接接吻了吗? · 然而震惊到猛地撒手、蹬蹬蹬地倒退了好几步、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的人只有我。 拉比好像完全没意识到我嘴对嘴地用他的水袋喝水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当然,也有可能是意识到了,但完全没当回事。 实不相瞒,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毕竟……同伴爱什么的,对吧?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该松口气还是该觉得失望了。 又走了好久,我们才终于久违地抵达了一座城镇。 却得到噩耗,说这一片的水源早已经枯竭了。 “本来离城镇不远的地方,有一大片湖,水就是从那里一直源源不断地流入城镇。”招待我们的居民回忆说,“可是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从一个月前的某天起,那片湖的水位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始急剧下降,到了近期,更是连饮用水都开始紧缺起来了。” 尽管如此,除了可口的饭菜之外,我们依然还是每人都分到了珍贵的一小杯水。 我和坐在对面的拉比同时拿起水杯,我小小地抿了一口,而拉比却在对上我的视线后,又把水杯原封不动地给放了回去。 我望了他一眼,没太多想,只盯住自己的杯子,开始思考怎么才能把这些水分一千口地喝掉。 “那现在找到水源枯竭的原因了吗?”书翁问。 “还是没有头绪,”居民摇摇头,“据那些前去调查的人说,即使下雨,湖水也在不断地减少。” “下雨时也在减少吗?”李娜莉惊讶。 “这就奇怪了。”克劳利说。 “等等,说到奇怪,”拉比迟疑地接过话,“你们说,这会不会是圣洁引发的奇异现象啊?” 亚连恍然:“被你这么一说……” 书翁拢袖点头:“确实有这种可能。” 于是我们讨论过后,决定兵分两路,亚连和李娜莉留在城中打探消息,而剩下的四人则去调查水源。 出发之前,我磨磨蹭蹭地、小口小口地抿完了杯中的水,刚要把杯子放回桌上,视线中就出现了一只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直接把另一杯满满的水放到了我的面前。 我讶异地抬眼,就见拉比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顿了顿,拍了拍旁边克劳利的肩膀,两人一起站了起来。 ——就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一样。 从窗外漏进的日光蓦然加重,在他的身后放射着万缕金辉,我一边喝水,一边望他,只觉得自己的这个心上人瞬间就耀眼到了让人无法逼视的程度。 ……完了,师父,你徒弟我好像越陷越深了。 “那个,调查水源的人是不是有点多了?”临近分别的时候,李娜莉忽然打断了我的走神,“不如塞西也和我们一起留在城里吧?” “我觉得可以,”亚连刚要点头,撞上我斜过去的视线后,一秒改口,“不,我觉得不可以!城里只要有我和李娜莉两个人就够了,塞西还是跟着一起去调查水源吧。” 这才对嘛。 我偷偷地在其他人都看不到的角度,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亚连余光瞄到,小小地叹了口气。 告别了亚连和李娜莉之后,我们一行四人顺着居民所指的路,很快就找到了那片导致城镇水资源紧缺的大湖。 密林环绕的空阔之地,淡金阳光的照耀之下,风起微波,湖光粼粼,泛着莹润翡翠一般的颜色。 “真的没有水流出来呢,”克劳利往里看了一眼,“怪不得城镇里的水越来越少了。” “不,小克,你仔细看,”拉比蹲下身,“不但没有水流出来,而且这湖里的水位也还在持续不断地下降啊。” 我挨着他蹲下,探头也往里看了看,果然发现明净剔透的湖水正持续不断地匀速下渗,就好像湖底有什么东西正源源不断地吸收着它们一样。 “可是,消失的湖水都去哪儿了?” 书翁:“不管去了哪儿,总要通过什么途径。” 拉比点头:“既然没有流出来,就说明是湖底有什么东西吧。” “原来如此,”克劳利恍然大悟,“那我们下去看看?” “现在不行。” “别这么急啦,小克。” 书翁和拉比同时拦住了他。 “欸?为什么?” 书翁没有回答,只目光往湖对岸一点。 我顺着望过去,就见那一侧的密林中,影影绰绰地好像埋伏着很多人影。仔细去看,竟然发现还个个都手持棍棒,正死死地盯着我们这边。 书翁:“水资源出现了问题,城镇的居民们为此变得神经质也不是不能理解。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还是不要当着他们的面下水为好。” 克劳利:“可是那样不就不能调查了吗?” “这个简单,”拉比说,“等到太阳下山了,他们人再多也看守不住这么大一片湖的,到时候肯定能找到机会。” 他说着,还找了块平整的草地,就地躺了下去。 “反正时间还早,我就先睡一会儿啦——” “也只能这样了。”书翁和克劳利也找了处浓荫坐了下来。 我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番,才暗搓搓地坐到了拉比这边。 顿了顿,还不动声色地往近挪了挪。 等离得近了,我才发现拉比枕着胳膊,翘着腿,已然发出了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 说起来,他这招一秒入睡简直不要太厉害。 之前在教团的时候,我就撞见过四五次;之后的二人旅行中,更是深刻地领教过好多回。 基本是沾上枕头就着,随时随地都能入睡。 下午的天空蓝得仿佛被水冲洗过,万里无云,阳光毫无阻碍地洒下来,化开了一片暖融融的温度。 拉比的睫毛轻轻地颤了两下,不知是被晒得舒服,还是觉得晃眼。 我想了想,试探性地抬手,虚虚地遮在了他的眼睛上方。 可能是下意识地觉得心虚,我在保持着这个动作的同时,还偷偷地、装作很不经意似的往书翁和克劳利所在的方向瞄了一眼。 这一瞄倒好,直接就对上了书翁那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熊猫眼。 我:“……” 我面不改色地转头收手,极其自然地整理了一下压根就没有风也完全没被吹乱的头发。 然后半天都没敢再动弹。 直到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彻底消失,才偷偷地松了口气。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刚才回头时,书翁看我的那个眼神……有些奇怪。 就好像,他认识我一样。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毫不犹豫地给拍了回去。 他当然认识我。 同是库洛斯小队的编内人员,他要是到现在都还不认识我,那还了得? 我觉得自己真是渴傻了。 · 拉比是真能睡,我蜷在他的旁边睡了一个小时,醒来后发现没到时间、无所事事地观察他的睡脸观察了一个小时,无意中被克劳利发现为了打消老实人的怀疑又讲故事讲了一个小时,一直耗到红日西垂,他才堪堪醒来。 晚霞自淡而浓,我们所处的整座密林和它环抱着的湖,都被笼罩在了一片柔和而幽暗的红光之中。 “啊——啊,睡得好舒服!”拉比伸了个超大的懒腰,利落地起身,“差不多快到时间了吧?” 我们这边刚好讲到“母子二人原本满怀希望地想去投奔大洋彼岸的孩子他爸却被众人分析男人早已抛妻弃子另结新欢”,老实人沉浸其中,听得直掉眼泪,抹了好几下,才和我们一起走向了早已站在湖边等候的书翁。 “怎么了小克,好好的哭什么?” “没、没什么,就是太感人了。” 拉比:“?” “现在可以下去了吗?”克劳利问。 “我看看……嘛,再等一会儿,等天彻底黑下来的。” 书翁原本应该是打算和我们一起等的,结果中途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留下一句“这里就交给你们,我先回城里了”就走了。 “啊——真是的,这个熊猫老头。” 没办法,我们只好三个人继续等。 又过了一会儿,晚霞终于散尽,西天灰黯,浓重的暮色从背阴的林丛深处围拢而来,不多时,月上中天。 即使有淡清的月色洒下,四周依旧黑黢黢的一片,所有的景物都模糊了起来。 是时候了。 拉比和克劳利果断地脱掉了身上的团服。 我顿了顿,也把手搭到了探索风衣的扣子上。 “嗯?等等,塞西,你别也跟着脱啊,”拉比挽裤角的时候,刚好瞥见我这个动作,连忙阻止,“只要我和小克两个人下去就好啦,塞西就在岸上等吧。” 那我到底是来干嘛的?专门看衣服的吗? 我:“……玩水这等好事,休想把我排除在外。” “什么玩水啦,”拉比无奈,“山里的昼夜温差这么大,晚上本来温度就低,水里就更凉了——放心吧,我们很快就会上来的。” 我顿了顿,刚要说没关系,就听克劳利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塞西,难道你是怕黑吗?所以才不敢一个人留在上面?” 怕黑? 想什么呢。 因为走着走着就忘了身后还跟着个孩子而把我或亚连大半夜地丢在深山老林这种事,师父都做了不下十回了。 然而,就在我想要否认的紧要关头,我忽然福至心灵地想起了师父的教诲—— 我一秒放弃挣扎,面不改色地接受了这个柔(胆)弱(小)的设定,感情十分饱满地点了点头:“怕。” “咦?”拉比一愣,“可是,之前旅行的时候,你不是还自己……” “那是你记错了,实不相瞒,我这人……从小就怕黑,”我一口咬定,“非常怕,特别怕,怕极了。” 甚至为了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说服力一点,我还装出了瑟瑟发抖的样子。 至于因为缺乏经验而不小心把抖动的幅度弄得稍微大了那么一点点这件事——没关系,只是个小瑕疵,不影响大局的。 但不知为什么,拉比他们却似乎不这么想。 克劳利直接就懵逼了:“怎么了怎么了?塞西为什么会突然就晃得这么厉害?是地震了吗?” 拉比的神色也跟着凝重了起来:“不,这明显就是生病了吧!塞西,你现在具体是哪里不舒服?” 我:“……?” 你们几个意思?是认真的吗?柔弱的少女因为怕黑而在颤抖这么明显的事给我好好地看出来啊? 第18章 冷冷地拍了我一脸 结果为了让他们相信我真的只是在害怕,不是地面在震动也不是突然得了什么诡异的急症,正经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别怕嘛,来,就坐在这里,从这个位置往下看应该能看到我和小克的。” 但我最后也还是没下成,拉比先是在岸边找了个相对平整的位置,把克劳利的披风叠了叠,铺了上去,顿了顿,又把自己脱下的团服递给我,看着我老老实实地披上衣服,坐到上面,才放心地下了水。 “如果实在害怕或是有人来了就喊我们,听到了立刻就会上来的!” 我巨乖地点头。 原来被人照顾是这种感觉啊。 仔细想想,好像还不错? 师父不愧是个中老手,经验真是丰富。 自打他们下水之后,黑黢黢的四周便静了下来。夜风过处,小草窸窣的细微响动、林丛深处的虫鸣、还有枝叶轻摇发出的簌簌声响,都变得格外的清晰,仔细去听,还能透过闪烁着碎光的湖面,听到拉比他们在水下的潜游声。 ——但再怎么,也不该出现这种“嘻嘻嘻”的瘆人笑声。 本就熹微的月光立时被大片大片的黑影所遮蔽,我倏地抬头,果然看到一只不知从哪儿蹦出来的lv.2率领着一帮小弟乌泱泱地就围了下来。 我就地一滚,躲过攻击的同时,抽刀划手,血珠顷刻在半空散开,炮弹一般地射|了过去。 空中瞬间炸开一排烟花。 “呼——塞西!”有破水声传来,是拉比他们,“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我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 接下来就是个非常乱七八糟的夜晚了。 先是又来了一只看起来就很不好对付、还特不要脸地挟持了一个昏迷的小女孩的lv.2。 接着亚连和李娜莉也相继赶到,敌我双方就此展开了水陆空大乱斗。 最后才在一系列的巧合中弄清楚了水源枯竭的原因——原来一切的罪魁祸首,竟然是那枚被小女孩丢弃在湖里的水晶球。 我觉得这个故事就是想警示我们,你不但不能在陆地上乱扔东西,你还不能往水里扔。 总之,拉比之前的猜测完全正确,一切都是圣洁惹出的乱子——没错,那枚被无情丢弃的水晶球就是圣洁,想也知道,不是圣洁它能这么多的事吗? 在场好歹有五名驱魔师,想要解决两只lv.2,当然不在话下。 但难的,是怎么疏通这位年幼适格者的心理,安抚住那枚因主人不接受自己而失控暴走的圣洁。 这种事,怎么看都只有李娜莉才做得到。 最终,天光破晓。 林间的沉雾尽散,墨黑的夜也由浓转淡,渐渐地消融在了一片白色的微光中。 虽然关键时刻,拉比扑到近前弓身地帮我挡了一下,但由圣洁引发的巨浪还是冷冷地拍了我一脸。我们几只落汤鸡湿|漉|漉地爬上岸,打着哆嗦,回头望去,就见波光潋滟的湖面之上,少女怀抱着幼小的孩子静立半空,长发垂落,笑容恬静。 无数的水珠仿佛静止了一般,温柔地环绕在她们周围,在晨光的照射下,宛如一颗颗流光溢彩的宝石。 这画面美得是个人都会怦然心动。 但我觉得,自己这辈子是别想了。 · 新的圣洁适格者名叫美玲。 是这座古朴小镇中有名的占卜师。 可能是因为同性相吸,再加上先入为主的雏鸟效应——虽然这个词用在这里好像不太合适,但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她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对李娜莉的极度亲近。 当然,这很正常,不,应该说,到目前为止都还很正常。 但不正常的是——她似乎有点怕我。 她不只怕我,她还怕亚连。 并不是那种排斥或厌恶之类的情绪,大多时候也确实都掩饰得很好,只有当我或亚连突然出现时,才会克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我虽然觉得奇怪,却并没当回事,但亚连不一样,为了照顾美玲的感受,他果断地把我拖去了街上。 临走之前,我无意中一瞥,就发现书翁和美玲爷爷两位老人家不知何时凑到一起聊起了当地的奇闻异事,而一旁的拉比,正一边竖起耳朵听着他们说话,一边一杯接一杯没完没了地喝水——反而美玲爷爷特地为成年组准备的那几坛米酒,被搁置在侧,无人问津。 我脚下不由得一顿。 “塞西?怎么不走了?” “啊……就来。” 被亚连这么一打岔,等来到街上,又闻到了从恢复营业的小吃店中飘出的食物香味,我就忘了再去想到底是哪里不对。 “……话说回来,塞西,”亚连叉起一块凉糕,“美玲为什么会这么怕我们啊?”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种说法——他们这种能占卜吉凶、窥测天机的人,看到的东西,往往和我们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你是说……” “没错,”我点头,“我怀疑她这是感应到你我身上附着的那股——独属于师父的邪恶气息了。” 亚连:“……” 亚连:“虽然我无比赞同你的观点,但塞西,你敢当着师父的面这么说吗?” “……说起来,有件事我刚好想找你帮忙参谋一下。”我不太熟练地用筷子夹起几根米线,极其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什么事?” “其实早在离开西藏的时候我就在想了,要不要……开始第二阶段。” “第二阶段?”亚连一愣,“什么第二阶段?” 我压低声音,用密谋的音量告诉他:“俘获拉比芳心的第二阶段。” 亚连:“……哈?” “哈什么?” “不是,”亚连连口中的食物都忘了嚼,“这怎么还分第一阶段第二阶段的?” “当然分了,这可是师父当时特意强调的。” “……师父的话你都信?” “至少在撩妹这方面,”我舀起一勺汤,“是深信不疑的。” “撩、撩妹什么的,拉比又不是女孩子啦。” “你这人的思想怎么这么局限,和性别又没关系,重要的是原理啊原理。” 见他还是似懂非懂,我索性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递过去让他自己看。 “总之,第一阶段就是装作完全不喜欢他,成功地让他放下戒心之后,再以朋友的身份名正言顺地接近,让他在不知不觉中习惯我的存在——这个我觉得在之前的二人世界中,就已经达成了。” “……姑且就算是,那第二阶段又是什么?” “第二阶段就很考验技术了,”一想到这个,我就犯愁,“要时不时地和他说些具有冲击性、能打动人心的话,但还要注意不能冲过头把人给吓跑了。” “比如?” “你对我来说很重要……之类的?” “什么啊,你自己都不确定的吗?” “什么啊,你当我是师父吗?” 亚连微妙地一顿。 “你那是什么表情?” “……没什么,就是觉得,”亚连深吸了口气,把小本子递回到我的手上,“你们一个是真敢教,一个也真敢听啊。” 我没觉出他这话有什么不对,想了想,问他:“所以你的建议是什么,我要现在就开始第二阶段吗?还是再等等?” 亚连这次没有立刻回答,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不知怎么,东西也不吃了,之前那种哭笑不得的表情也收了起来,只定定地望着我。 “塞西,”他一字一顿,“你真的喜欢拉比吗?” 我诧异地和他对视,一时没明白他为什么要明知故问。 “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可是,”亚连又问,“为什么会喜欢他呢?” “这有什么为什么的,喜欢还需要原因吗?” “那我换个问法好了——塞西,你仔细地回想一下,自己这两年中因为拉比而心跳加速过吗?其实并没有吧?” 我:“如果你是想夸我稳如泰山的话,谢谢……?” 亚连:“……” 亚连:“并不是好吗!总之……总之就是很奇怪啊,总觉得塞西对拉比的喜欢来得太突然了,没有任何的缘由或契机,说喜欢就喜欢了……有时候甚至就像在扮演着什么一样。” “怎么会没有契机呢?”我直接屏蔽了他后面的那句胡言乱语,“当然是因为我比你们所有人都更早地见识过他不穿团服、不戴发带、不穿内衣——我是说,露出锁骨的样子啊。” 亚连直接被我给说懵了,半天才发出来一个无意义的单音:“……啊?” “如果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的话,那就再加一个,”我一本正经地倾身过去,小声问,“你不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像个天使吗?” 亚连瞬间就变成了死鱼眼。 “……我就知道,认真和你讨论问题的我是真的傻。” “怎么说话呢!” “容我提醒你一下,塞西,”亚连露出一个极为和善的笑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笑得像个天使”这几个字,你不只形容过我、李娜莉、乔尼、利巴班长、杰利先生……你甚至还形容过恶·战·之·后的神田呢,你自己说,你还有任何信誉可言吗?” 我:“……” 先不说我,你这真的不是在明目张胆的歧视吗?神田他会砍了你哦?他真的会砍了你哦? “啊——亚连!塞西!” 然而还不等我好好地跟他掰扯掰扯,身后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回过头,便看到拉比从街对面一边挥手一边向我们跑来。 甚至离得近了,目光还下意识地和我相接,停了几秒,才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向亚连——就是这么一个微小的停顿,竟让我产生了一种他是来找我的错觉。 好在下一秒,拉比的注意力便被桌上的食物吸引了过去。 “哇——你们真是的!吃好吃的也不叫上我!”拉比不满地勾住亚连的脖子,凑近了去看桌上满满当当的食物,“咦?这个就是美玲爷爷说的那个特色小吃吗?味道怎么样?” “你不是去帮李娜莉照顾美玲了吗?怎么出来了?” 亚连直接拿过一双筷子,掰开递给了他。 “啊——呜,好吃!”拉比夹起来嚼了嚼,连吃好几块后,才回答,“美玲那里有李娜莉守着就ok啦!毕竟都是女孩子方便一点嘛,我去了她反而会不自在的。” “……说的也是。” “不过说起来,我出来的时候,她们好像正要出发去帮谁占卜呢……说是途径这里的外地人来着。” “外地人?”亚连愣了下,“这个时间?” 拉比一下就懂了他的意思,干笑着停下动作:“别吓我啊,不至于那么巧的吧……” 他话音未落,城中的某处就忽地传来了一声巨响,紧接着,莫名地就开始狂风大作,乌黑的云不断涌来,瞬息便铺满了整个天空,空气中也陡然弥漫开了一股压抑而不祥的气息。 拉比:“亚连你这个乌鸦嘴!” 我:“乌鸦嘴!” 亚连:“……我也不想的啊!” 等我们赶到的时候,李娜莉果然已经陷入了苦战。 对方还是个老熟人。 咪咪一看到我,脸色唰地就是一变,本来舞得飞起的两把铁扇也唰地一下收了回去,想都没想地就现出了原型。 巨大无匹的龙形恶魔瞬间就占去了整座庭院的三分之二,在视觉上极具冲击力。 拉比下意识地挡到我的身前,黑色小锤在手中一转,立时就翻大了数十倍。 拉比挥锤,亚连开炮,克劳利上嘴,我打辅助。 我方毫无悬念地取胜了。 只是在最后关头,那个传说中的露露贝尔却忽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对面,趁我们不备,救走了重伤的咪咪。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金发诺亚的真身。 仔细一看,她除了个子比我高、胸比我大、腿也比我长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嘛。 我正想得入神,就忽听身边传来了一声“李娜莉”。 我倏地惊醒,顺着拉比的目光望过去,果然看到我们的李娜莉正浑身湿嗒嗒地伏在岸边。 偏偏在场的其他两位男士还都特别的没有眼色,都不知道过去扶她一把。 为了不让拉比的细心显得太过出类拔萃,我只好赶在他的前面冲过去,把李娜莉拉上了岸。 不仅如此,我还帮她拧了拧衣服,擦了擦头发,甚至连身上的探索风衣都脱下来披给了她。 这下看你还有什么发挥的余地。 做完这一切后,我立马美滋滋地转向拉比。 “……怎么了?”却不想拉比疑惑地和我对视了几秒,忽然解下水袋,快步地走了过来,“是渴了吗?” 我:“?” “不渴吗?”拉比眨了下眼,又问,“那是……饿了?想回去继续吃?” 我:“???” 第19章 没有人希望你活着 我们当然没回去继续吃。 哪有那个时间啊,狗鼻子诺亚都已经出现了,为了美玲的人身安全,以及不连累这座城镇中的居民,我们只能尽快地上路,主动去迎亚洲支部派来接应美玲的探索人员。 于是我们就这样满怀希望、又极度谨慎地出发了。 只是这时的我们还不知道,满怀希望的下场,往往都残酷无比。 ——只能说敌人计划得太周详了。 一环扣着一环,先是利用埋伏好的数十只恶魔耗光了美玲的体力,接着又借调虎离山之计隔开了我们和亚连还有李娜莉,最后再出其不意地亲身参战,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破坏掉了美玲的圣洁。 虽然早在伊艾卡元帅遇袭的那次,教团就已经获知千年伯爵和诺亚都具有破坏圣洁的能力,但这还是我们第一次直面这一幕。 事发后,所有人都很自责。 美玲更是从回来开始就一直背对着我们蜷在床上,肩膀颤抖,小声地啜泣着。 李娜莉心事重重地把我们推出房间,安慰了她许久,却依然收效甚微。 但也没有办法,毕竟圣洁被毁,是不争的事实。 就算情感上再接受不了,等亚洲支部的探索人员赶到时,李娜莉也只能把美玲托付给他,和我们一起离开。 “那个,”我特意等到走出了一段距离,才装作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打破沉默,“我好像有东西落在刚才的那座小院了。” 众人都是一愣。 “什么东西?”拉比率先问,“重要吗?” “嗯,”我点头,“是……师父交给我保管的东西。” 亚连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啊,是那个?” 哪个?我自己都还没想出是哪个呢,要不我能用“东西”来代替吗? 我面不改色:“对,就是那个。” 亚连:“那我陪你回去……” “嘛,还是我陪塞西回去拿吧,”拉比拔|出小锤子,“大家就这样继续赶路,我们很快就会追上来的。” 这要是放在平时,我肯定巴不得和他来个亲密独处,但这次是真不行。 “——发动圣洁就太大材小用了,”眼看拉比就要把锤子变大,我连忙按住了他的手,“再说现在的计划不是要尽量地低调行事吗?坐个锤子在天上飞什么的也太显眼了——我自己跑回去就行。” “啊……说的也是,”拉比顿了顿,把锤子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那我们一起……” “不,不不不,跑着就更没必要再多折腾一个人了,我去去就回,你们继续走吧,我马上就赶上来!” 我边后退,边和他们说话,说完丝毫不给拉比反应的时间,转身拔腿就跑。 万幸他们虽然疑惑,却并未深究。 我再三确认没人跟来后,一路小跑回了刚才借住的庭院。 和我意料的一样,人还在。这名来自亚洲探索部队的年轻人应该是想多给美玲点时间,等孩子的情绪平复了,再送她回家。此刻正守在院中,见我回来,一脸惊讶:“驱魔师大人?您怎么回来了?” “我有东西落下了,但又不记得具体落在了哪里,可能……要找一会儿。” 我一边回答,一边走过去,等离得近了,才抬头,不动声色地盯住了他的眼睛。 “所以,我需要你站到门那里去,如果有和我一起的人回来,就把刚才的问题再问一遍。” 探索人员的眼神微不可见地一滞,随即面色如常地点了下头,转身走去了院门那边。 我这才推门进了屋。 “李娜莉,是你吗……” 可能是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屏风上映出的小小身影动了动,像是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是李娜莉哦,”我绕过屏风,“美玲小妹妹。” ……不是,我就这么可怕的吗? 你这一看清是我,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就褪了个干净,甚至连瞳孔都忍不住地开始收缩的反应,会让我以为自己是童话里那种专门迫害小公主的老巫婆啊? 我深吸口气,拖了把椅子坐到床前,为了表示友好,还特意换了个更亲切的称呼:“美玲小宝贝?” 美玲:“……” 行吧,她这回直接缩到了墙角。 怎么说呢,在师父身体力行的教导……不,我是说,在亚连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我一直坚信自己是个温柔体贴、善良热心的好人。 但现在,显然不是什么哄孩子的好时机。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如果回去得太晚,大家肯定会起疑的。 于是我拖着椅子地往前凑了凑,望定美玲的眼睛,开门见山地问:“你为什么这么怕我呀?” 我特地避开了所有人、大老远地跑回来问这个,当然不会只是出于好奇。 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产生这么不踏实的感觉,总觉得……必须要知道原因。 “难道我们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吗?还是说——你是看到了未来的什么画面呢?” 比如我杀了什么人之类的……? 美玲的神情果然肉眼可见地一变,那双红肿的、湿|漉|漉的眼睛慢慢张大,视线涣散地望着我,毫无血色的嘴唇翕动着,因为哭了太久,声音中带着股严重不符合她现在这个年纪的沙哑。 “我看到……你被人……你被人杀死了……” 我登时惊呆了。 不是,等会,原来我才是被害人的吗? 那你这反应也太误导人了!就冲你怕我的这个程度,我怎么都应该是杀人的那方才对吧! “讲道理啊,我都被人给残忍地杀害了——不对,我的意思是,看到有人死了,我们不说要感同身受,起码也应该对死者抱以深切的同情或怜悯吧?你这怎么反而还怕上了?” 我不服! 然而此时此刻的美玲,已经不具备回答这种复杂问题的能力了。 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换了个问题。 “那你看到……杀我的人的样子了吗?” 美玲已经失去自我意识的眼中反射性地闪过惊惧。 “黑色的手……”她发出细如蚊蚋的声音,“我看到……黑色的手……穿过了你的胸膛……” 黑色的手? 恕我直言,我活了十八年,就只见过红色的手。 美玲说完这句话后,便沉默了下来。就在我以为她已经把所有知道的都说了,打算停止催眠的时候,她忽然毫无预兆地抬起脑袋,表情由原本的呆滞变成了一片空白,声音也愈加机械了起来。 “这个世界……对你而言……没有……没有任何色彩……” “你活着……是……没有用处的……” “没有人,”她越说,越流畅,就好像冥冥中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正在借她之口,向我传达着一个讯息,“希望你活着。” · 这个世界对我而言没有任何色彩? 我活着是没有用处的? 没有人希望我活着? 这不是扯!呢!吗! 我又不是色盲——再说我就算是色盲也只是红绿蓝黄不分啊,你这么一竿子打死所有直接说我整个世界都没有色彩,这不是扯呢吗? 不是我吹,就我现在的这个视线范围里,可红是红、绿是绿的,就是单调的白在我眼里也特别的纯净啊?没错,说的就是你亚连,不要回头看我,我正忙着想事情呢。 还有谁说我活着没有用处的?我用处大了去了。 要是没有我,师父的那段带娃生涯能过得那么兵荒马乱——我是说,有滋有味吗?不能!还有教团里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驱魔师,有一个算一个,要是没我这个低到发指的同步率作对比,他们上哪儿找那么大的优越感去?找不到!真当最低基准线只是说着玩的? 最后再说没有人希望我活着这一条——这就更没道理了,都不说从小要么看着我长大、要么陪着我长大的师父、玛萨、巴巴和亚连了,也不说教团里这些同吃同住的驱魔师小伙伴了,就说那些教团高层吧,单冲我这份虽然不怎么样但好歹有比没有强的战力,他们肯定也希望我能长命百岁啊。 ……啊,不好。 因为太过震惊,完全忘了帮亚连也问问美玲为什么会怕他了。 不过,以那孩子怕我的逻辑,不难推测——亚连恐怕也是遭到什么的毒手了。 这个就得从长计议了。 当然,这些事,我谁也没告诉。 包括亚连。 他这人不行,别看表面上绅士又稳重,其实内里心思敏感到爆棚,如果我告诉他自己会在未来的某天被某人用一只黑色的手给杀害,他肯定从现在就开始着急上火。 着急上火是最没有用的。 ……果然还是等师父吧。 等见到师父就好了,所有有的没的,都可以抛给他。 然后就没我什么事了,让他去烦吧。 ——那拉比呢? 我被自己脑中冷不丁蹦出来的问题弄得一愣。 对啊,拉比呢? 我现在……在做什么? 我正在追——不对,我正在试图用师父传授的撩妹经验来拿下拉比。 那么问题来了,在知道自己可能会命不久矣——好吧,也不是命不久矣,就是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嗝地一下去另一个世界了,也不知道具体还有多少活头——的前提下,还要这么继续地祸害自己喜欢的人吗? 这可真是个灵魂问题。 我想了又想,终于得出了答案—— 必·须·祸·害·啊。 不管怎么样,总要在死之前得偿所愿吧?不然我这一生不是就太可怜了吗? 如果真的要死,起码也得让他记得我。 虽然这么想可能会有点自私,但他最好记一辈子。 好歹活过一次,总要有人能记我一辈子吧? 没错,就是要这样…… 亚连:“一脸在想坏事的表情啊,塞西。”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总之,因为想得太过入神,当晚我难得没有一觉睡到天亮,半夜就醒了。 耳畔是雨点滴滴答答地敲打窗子的声音,我仰面躺着,对着隐匿于黑暗中的天花板放空了许久,直到露在外面的手臂感觉到了冷,才缩回来裹紧被子,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但我这眼睛闭了还不到三秒,就再度睁开,惊悚地望向了对面空无一人的床。 我就说好像有哪里不对——李娜莉呢?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睡着睡着就没了? 可别是出事了啊。 我连忙爬起来,披上风衣,去外面找了找。 并不难找。 窗外浓云密布,遮星蔽月,沉黑的夜模糊了楼里的每一个角落,在一片凉黑之中,只有顶楼有浅淡的光漏出。 我借着那一点指引,扶着楼梯悄悄地摸了上去。 却发现,并不只有李娜莉一个人在。 看到亚连的一刻,我是松了口气的。 这要是被我发现,是拉比大半夜的不睡觉,和李娜莉在这气氛超——好的顶楼私会,信不信我一口一个酸泡泡,把整栋楼都给你腐蚀了。 好在上面的两人并没有发现我。 煤油灯被放在楼梯口的桌上,明灭不定地拢着微弱的光。我没听到他们前文都说了什么,只看到李娜莉死死地抓着亚连的手臂,脸上的表情急切又惊慌。 “如果不想让我看到的话,我就不看了,”她的声音很小,却带着明显的颤抖,“但求求你,亚连,不要再一个人往黑暗那边走了。” 亚连用空出的那只手捂着左眼,闻言微微地怔了下,随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安抚她:“怎么了,李娜莉?是做了什么噩梦吗?” 就是这句话,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李娜莉突然呜咽了一声,一头就扎进了亚连的怀抱。 正扒着楼梯全神贯注地偷窥的我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嗯?等会,为什么我在抽气的同时,还听到了轻轻的一声“哇啊”?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刚要转头,却不想猛地抵上了一个温热的胸膛,紧接着,一只手毫无预兆地从身后探来,严严实实地捂住了我的嘴。 我:“!!!” 第20章 当然是选择让他失恋 “嘘——” 好在熟悉的声音及时地在耳畔给了我提醒,只是时值深夜,又身处这样漆黑凉寒的楼道,那小心翼翼打到耳廓上的呼吸显得格外的清晰,甚至温热中还带着丝奇怪的痒意,痒得我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条件反射地偏过头,躲了一下。 但躲完我就后悔了,只好把脑袋又原封不动地偏了回去,想了想,还配合地贴着他的掌心用气音答了声“好”。却不想我这边才刚说完,那只捂着我的手就忽然像是被什么给烫到了一样,慌张地收了回去。 我愣了好几秒,才疑惑地转过身。 ——果然是拉比。 借着煤油灯暗淡的光线,能看到他只穿了件单衣,什么都没有披,头发被枕头压得有些凌乱,有好几处都翘了起来。应该和我一样,是睡到一半直接过来的。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光线太过晦暗的关系,总觉得他此刻的脸色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捂过我的那只手僵在半空好半天,才惊醒了似的收拢,顿了顿,伸出食指,指了指上面,小声示意我:“快看。” 我顿时心领神会,两个人排排站,一起扒着楼梯继续偷看。 但到底是深夜,窗外又细雨霏霏,凉意无孔不入,那一点豆大般的、颤颤摇曳的昏黄灯火成了黑暗中唯一的热源。因为冻得打颤,我不自觉地往拉比那边靠了靠。 拉比微微一滞,却并没有躲开,最后我们几乎是肩叠着肩地靠在了一起。 热意从相贴的地方传来,渐渐烘热全身。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竟然真的感觉暖和多了。 ——这人不光手热,其实本体就是个火炉吧? 亚连和李娜莉还是没发现有人在偷听。 他们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李娜莉的侧脸贴着亚连的肩膀,颤抖中带着深浓的不安,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自己连做了几日的噩梦。 那是个不祥之梦。 听起来就好像黑暗三日真的降临,世界都被毁灭了一样。 亚连无声地叹气,一手挡着蒂姆不许它把这一幕录下来,一手安抚意味十足地拍了拍李娜莉的后背。 李娜莉也真的在他的怀中渐渐地止住了颤抖,却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 ……怎么说呢。 我一直都知道李娜莉重视同伴,比如神田,比如拉比,比如我,比如教团里的很多人。 但直到此刻,我才恍惚地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在这些人中,她可能最重视亚连。 这没什么不好。 但我真是疯了——我竟然在想,那我们拉比不是就没希望了吗? 虽然始终都找不到确凿的证据,但我确实一直都迷之坚信着,拉比对李娜莉……是抱着某种不同于他人的好感的。 不然我也不会柠檬那么多次了。 嗯?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就冲着亚连和李娜莉现在的这个状态,要是他俩再发展发展,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话,我不是就没情敌了吗? 我这么喜欢拉比,在拉比失恋和我有劲敌两者之间——我当然是选择让他失恋啊! 然而,还没等我好好地巩固一下这个想法,上面就忽然提高了音量:“那边的是谁?” 我们终于被发现了。 “啊——啊,被发现啦。”拉比抓了抓头发,和我对视一眼,率先地走了上去。 我反应过来,也跟着走了上去。 “欸?拉比?塞西?你们怎么会……” 拉比:“该我问你们才对,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这里干嘛呀?” 早在我们上去的一刻,李娜莉便从亚连的怀里退了出来:“我是睡不着,想出来走走,却无意中发现亚连不在,有点担心,便找了过来。” 我“啊”了一声:“那这么说的话就巧了,我也是睡到一半发现你不在,才找过来的。” 拉比枕着双臂:“那这么说的话就更巧啦,我也是睡到一半发现亚连不在,出来后又看到塞西她们的房门开着,人却没了,所以才一路找来的。” 亚连叹了口气:“……所以说来说去,罪魁祸首果然还是我吗。” 李娜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拉比也想笑,却忽然偏过头,打了个喷嚏。 也难怪,在场的人中,就属他穿得最少。 我好歹披了件风衣,李娜莉也裹着自己的小斗篷,亚连就更不用说了,他简直从头到脚全副武装,说真的,我都怀疑他这一身压根就没脱下来过。 “嘶——果然不能只穿着单衣出来啊。”拉比打了个冷颤,顿了顿,走到亚连和李娜莉的身后,想推着他们下楼。却在触及到我目光的一刻,不知怎么,蓦地收回了去推李娜莉的手,只推着亚连过来,“好啦好啦,都回去睡觉,明天一早还要继续赶路呢!有什么话醒来再说也没差啦。” 他这时候,倒像个称职的大哥哥。 “塞西也是,快回去睡觉啦——” 可是……总觉得好像忘了个什么事啊。 直到重新钻回被窝,我才想起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啊,失策。 刚才李娜莉和亚连相拥的时候,我光顾着看热闹,忘记去看拉比的表情了。 所以,他到底有没有嫉妒啊……? · “你说什么?想要加快速度?”亚连愣了愣,“什么速度?” “当然是俘获拉比芳心的速度啊。” 我反方向地坐在椅子上,整个人没精打采地扒着椅背。 “总之——就靠你了,军师。” “……什么军师啦,就算你这么叫,我也一样还是毫无头绪啊。”亚连抬手,摸了摸趴在头上的蒂姆,“而且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加速了?之前不是还说要慢慢来的吗?” 确实,几天之前,我都还在得意洋洋地和亚连显摆自己有个长久计划,准备充分利用温水煮青蛙,不,我是说,小火慢炖的那一套来打动拉比的铁石心肠,但问题就出在——那时候我是以为自己能长命百岁的啊。 冷不丁就在世时长不足了,我也很绝望啊。 但我又不能说。 原来守着个不能告诉别人的惊天大秘密是这种感觉。 说憋屈吧,也不是;说优越吧,好像又差了点什么。 算了,总之就是大方向不变,细枝末节什么的能砍则砍吧。 “还有你们现在相处得这不是很好吗?拉比也不像之前那样躲你了,”见我沉默下来,亚连顿了顿,露出了那种温和又包容的神色,问我,“发生什么了吗,塞西?你到底在急什么呢?” 他不玩扑克不黑化的时候,实在是个全世界都找不出来几个的好脾气。 温柔,体贴,为他人着想。 我都忍不住想要和他实话实说了。 当然,这也就是想想。 “你说我在急什么,”我一脸生无可恋,“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是青葱年少的15岁吗?我这也老大不小的了,身为堂堂撩妹小能手库洛斯·玛利安的关门弟子,都两年了还没拿下目标,说出去多给师父丢人啊——所以军师,请立刻帮我想个实操简单又立竿见影的办法,我知道你可以的。” 亚连:“……” 亚连:“不,我不可以,而且这能有什么办法……算了,要不再喂他吃片变小的药,然后你们两个和大家分开走,继续去过你们的二人世界吧。” “原来你也这么想吗?但问题是,那个药早就被我扔在……” “等等,什么叫我也这么想吗?不要真的去考虑这种事啊?” “嗯?可是先提出这个建议的不是你吗?” “……是我的错,你让我再想想。” 亚连唉声叹气地想了好半天,终于灵机一动似的一敲掌心:“有了!” “塞西,实在不行,你就哭吧。” “哭?”我愣住。 “嗯。”亚连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我眨了下眼,迟疑地抬手,指了指眼睛。 “没错,就是这个哭。”亚连说,“以我对拉比的了解,他应该也属于那种对哭泣中的女孩子很没辙的类型……倒不如说,其实男人差不多都是这种类型。我也解释不清,总之就是,如果女孩子在自己面前哭的话,就会让人觉得很……你懂的。” “道理我都懂,可是,”我问,“具体要怎么操作呢?” 毕竟印象中,从小到大,我好像一次都还没有哭过。 小时候跟着师父修行,手臂上的伤一道叠着一道,狰狞可怖,我没哭; 几十次送花被喜欢的人拒绝,我没哭; 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在自己面前,对着另一个女孩子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柠檬树它都日夜围绕着我了,我还是没哭。 我都一度怀疑自己这是不是泪腺病变了。 算了,既然精神刺激不管用,那就上物理手段吧。 我深吸一口气,在亚连疑惑的目光下,对着眼睛就是一通猛揉。 我还就不信邪了,怎么就流不出来呢? ——当然流不出来。 我揉眼睛的动作蓦地顿住。 ——因为所有的眼泪……早在那一天,就已经流干了。 那一天? 哪天? 等等,为什么我的脑袋里会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话? 还这么文艺? 是之前……听谁说过吗? 可是,为什么会想不起来到底是听谁说过…… “塞西,快住手,你这样太暴力了……” “啊——原来在这里。” 亚连话音未落,房门便吱呀一声地被人推开了。一个红色脑袋探进来瞄了一眼,见我们真的在,立刻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 “我说你们两个,怎么老是说悄悄话啊,”拉比也拖了把椅子过来,学着我反坐上去,“带我一个啦。”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我和亚连聊到中途,他忽然冒出来了。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他这么离不开我们呢。 亚连的反应毫无破绽:“拉比,你们已经吃完饭了吗?” “我出来的时候,老头和李娜莉都已经吃完啦,不过小克应该还要一会儿的样子,你们寄生型的饭量还真是大啊。” “说到这个,其实我刚刚都还没有吃饱呢。”亚连有些哀怨地摸了摸肚子。 “这有什么,没吃饱就再回去吃嘛。” 拉比放松地把下巴搁到了椅背上,顿了顿,转头看我。 “塞西也是,刚刚好像没吃多少就走了,是没有胃口吗——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话说到一半,也不知看到了什么,脸色唰地就是一变,仗着腿长,跨过椅子就来到了我的近前。 我直接被问懵了,不明所以地和他对视:“什么事……也没发生啊?” “那眼睛怎么红红的?是……是哭了吗?” “怎么可……” “塞西刚才正经哭了好一会儿呢。”亚连的声音直接盖过了我。 趁着拉比转过去看他、又转回来看我的间隙,我们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 我心领神会,大力点头:“没错,我——我都哭了好一会儿了。” “可是……好好的怎么哭了啊?” “是这样的,你别看塞西表面上没心没肺的,其实她心里特别的……” “没什么,就刚才揉得太用力啦。” 我和亚连同时出声。 拉比:“……” 亚连:“……” 亚连瞬间就变成了死鱼眼。 · 离开了大理之后,我们继续南下。 不多日,便抵达了据目击者说最后见过师父的广州。 所以这次……终于要见到师父了吗——话说这股突如其来的情绪是什么?“近乡情怯”吗?总觉得突然就不太想进去了是怎么回事? 不过……还真是不一样啊。 比起这一路走来经过的城镇村庄,这里繁华得简直让人以为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尤其到了晚上,华灯璀璨,人来熙攘,街边五花八门的小摊更是热闹到了几乎让人目不暇接的程度。 为了尽可能多地搜集情报,又不至于太过分散,我们照例分成了三组。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我!终于!成功地和拉比一组啦! 而且还是拉比自己提出来的。 他说亚连和克劳利都不通中文,为了避免上回的恶性走丢事件再次发生,最好书翁和李娜莉一人带一个,然后……我们这两个剩下的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一组。 开心! 开心到都快忘了师父是谁我们干嘛没事闲的要去找他了。 因为我们逛得最远——我是说,调查的范围最广,所以也最晚才得知“穿黑衣的红发男人有个开妓院的情人”。 等我们跟着守在天青楼后门的马赫加小姐一路穿过长廊,来到那个金碧辉煌的房间,亚连他们早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主人,”马赫加小姐恭敬地拉开门,“剩下的那两位驱魔师大人到了。” 衣着繁复的美艳女子微微颔首,端起茶碗,望向从门进来的我们。 “那么,容我再做一次自我介绍,我名阿妮塔,是这家店……” 她话刚说到一半,声音便戛然而止,那双细长而漂亮的眼睛惊愕地望定我,几秒后,嘴唇才微微地翕动了一下。 “您是……库洛斯大人的……” 这可真是个……久违的反应。 久违到虽然都已经好几年没看到了,却还是让我条件反射地站直了身体。 “没错,我叫塞西莉亚·玛利安,你口中的库洛斯大人——” 我露出一个极为沉重的表情。 “正是家父。” 第21章 我到底没叫住他 砰—— 茶碗摔落在厚实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碎倒是没碎,只是滚动间洒出的茶水,把阿妮塔小姐曳地的裙摆和脚边的地毯洇湿了好大一块,她却仿佛毫无所觉,只错愕地盯住我,嘴唇条件反射地翕合了一下。 她看起来被吓了一跳。 我更被吓了一跳! 要知道,从小到大,我至少对几·十·个不同国家、不同身份、甚至不同年龄段的女人都说过这话,这还是第一次遇到个反应这么大的——而且还不是高兴的那种反应!就她脸上现在的这个表情,再怎么强行歪曲,也不能硬说成是怜爱和崇拜啊。 等等,难道有生之年终于让我遇到了一位——愿意去甩师父几个爱之深恨之切的耳光的女性吗? 我支持啊!我绝对举双手双脚支持啊! 就是甩的时候……我是说,这种充满纪念意义的时刻,如果可以的话,请务必容许我在场,对天发誓我就只自己看看,保证不宣扬得人尽皆知——嗯?亚连你看我做什么? “阿妮塔小姐,您别听她胡说,”亚连很是无奈地瞪了我一眼,“塞西和我一样,都只是师父的弟子而已。” 不,还是有可能是私生女的! 好吧,在亚连和善的目光下,我老老实实地把这话给憋了回去。 “让驱魔师大人见笑了,”阿妮塔小姐视线微垂,望了一眼正在收拾狼藉的马赫加小姐,等转向我们这边时,已经恢复了之前的那种端庄仪态,“刚刚一时惊讶,有些失态了。” “没关系,请不要放在心上,只是……”李娜莉迟疑了一下,“我们刚才好像并没有提过元帅和塞西的关系,阿妮塔小姐是怎么认出来的?难道之前……见过塞西吗?” “或者,是听元帅说起过?”拉比提出了另外一种可能。 阿妮塔小姐摇了摇头:“我只是无意中见过一次塞西大人的照片。” “照片?”这回换我愣住了,顿了顿,指向自己,“我的?” 亚连也有些错愕:“塞西的?” “亚连,塞西,”克劳利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你们看起来……怎么这么惊讶?” “那个,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其实塞西从小就有非常严重的镜头恐惧症,按理说,不应该会留下照片的才对……”亚连说着,转向阿妮塔小姐,“阿妮塔小姐,您真的确定照片上的人,是塞西吗?” “至少我现在还看不出有任何的区别——塞西大人自己没有印象吗?我记得那是一张合影,上面好像还有一位深蓝发色的男士。” 等等,你是说,那还不是偷拍,而是一张合影? 不是,长这么大,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还跟除师父和亚连之外的男人合过影?不,问题是,就算是师父和亚连,我也没跟他们合过影啊? “蓝色头发?难不成是优?阿妮塔小姐,你说的那个人,是像这样梳着单马尾吗?”拉比在脑后比划了一下。 ……虽然我还真就答不出来,但这种问题怎么想都应该直接来问我这个“当事人”才对吧!还有你这问题本身就有毛病,再怎么说我也不可能会和神田一起拍照啊,我们又不熟,是我疯了还是他崩了? “如果我没记错,”阿妮塔小姐果然摇了摇头,“那位男士的头发应该束得很低,而且看上去……似乎是那种很温和的类型,实在要说的话,和亚连大人给人的感觉有些像。” “像我?” “好吧,那就不可能是优了。” 亚连蓦地想到了什么:“对了,师父怎么说?” “库洛斯大人什么也没说,”阿妮塔小姐再度望向我,“但我一直都以为那是与他同龄的朋友,所以在见到塞西大人时,才会那么惊讶。” “等等啊,和库洛斯元帅是朋友关系,还和塞西长得一模一样,”拉比灵光一闪,“并不一定就是塞西本人吧?也有可能是妈妈啊?” “……对欸,还有这种可能来着,”亚连顿了顿,“那照片上那位深蓝发色的男士,很有可能就是……” “——很有可能就是我爸爸。” 我条件反射地接过话,却不想话一出口,自己先愣了。 怎么说呢,苦寻多年的真相突然就这么、这么顺利地浮出了水面,还真挺让人……不适应的。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竟然真不是师父的私生女吗? 不行,这回绝对要好好地问问师父,不能再被糊弄过去了……就算被断罪者怼脑门也不能。 “说了这么半天,”于是我环顾四周,“我师父呢?” 我话音刚落,一股突如其来的寂静便陡然笼罩了整个房间。 阿妮塔小姐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眼神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来。 拉比和我对视一眼,带着一股不祥的预感开口:“不是吧,难道库洛斯元帅提前感应到我们要来,又又又逃跑了?” 亚连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要真是这样还好……” “是这样的,”最后还是李娜莉咬了咬唇,接过了话,“我们来晚了一步,早在十天之前,库洛斯元帅就已经乘船去了日本,但……但就在前天,海上忽然传来消息,说元帅的船遭到了大批恶魔的袭击,已经沉没了,等前去救援的船赶到那里时,只看到了数不清的残骸和一片剧毒之海,而库洛斯元帅早已不知所踪,至今……下落不明。” “要这么说的话,好像是有点不太好办啊,”我闻言,一脸沉重地转向亚连,“你说这船都沉了,师父还怎么去日本?总不能全程都游过去吧?嗯?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塞西大人也和亚连大人一样,认为库洛斯大人还活着,对吗?”阿妮塔小姐死灰般的眼中蓦地生出些许光亮,就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最后的浮木,渴求着我能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 “这不是肯定的吗?”我奇怪地望向她,“你们中国不是刚好有句古话形容这种,怎么说来着……对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 亚连一把捂住我的嘴,干笑着解释:“塞西的意思是,我们的师父是没那么容易就被干掉的,所以——所以请您放心吧,阿妮塔小姐。” · “在想什么呢?” 我从纷杂的思绪中回过神,侧头一看,就发现拉比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自己的旁边。 说起来,这实在是个闹腾的夜晚。 你说师父那个人怎么就这么能折腾呢,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不好吗?有烟有酒有美人,还没有催债的——再说就算有催债的,他的这位情人也一看就是个厉害角色啊,肯定动动手指就帮他摆平了——所以他到底为什么要那么想不开,非要去日本呢? 结果连累我们也只能跟着乘船出海。 然后就是一连串的——先和看不起亚连觉得他太瘦小的船老大掰手腕、掰赢后又跟级别更高的马赫加小姐掰手腕、恶魔突然来袭、众人纷纷亮出武器一边保护船员一边和敌人进行战斗——总之等到一切结束,已经是第二天的黎明了。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这一仗过后,包括船老大在内的所有船员都对亚连改观了不少,此刻更是将他团团围住,你一下我一下地拍着他。 “看不出来啊小子,你竟然这么厉害的!不过这外表也太纤细了,回去了多吃点!肌肉可是男人的资本啊!” 亚连:“……” 在一群膀大腰圆的壮汉的衬托下,身姿格外纤弱的亚连当然就只有干笑的份了。 夜色由浓转淡,东方的天际无声无息地漫开了一片薄暗的紫红。街边屋檐上悬挂的灯笼还有零星的几盏没有熄灭,在还未彻底消散的冷白晨雾中闪烁着朦胧的暖光。 时间尚早,船员们还要为出航再做些准备,阿妮塔小姐便提议让我们先回去吃点东西,暂作休整。 而我则因为想事情想得太入神,不知不觉地就一个人落在了后面,却没想到被拉比眼尖地发现了。 “是在担心库洛斯元帅吗?” 拉比顿了顿,故作轻松地安慰我。 “放心啦,你和亚连不是应该最清楚的嘛,元帅他那么厉害,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出事的。” “这我知道,”我深以为然,“出事是不可能出事的,就师父的那个长相,长得就像那种“就算耗死了所有人也会罪恶地活到最后”的类型。” “……总觉得不像是在夸奖呢。” 我静静地和拉比对视了两秒,信誓旦旦:“你的错觉。” “好吧,回归正题,”拉比枕着双臂,把目光转回前方,以一种近乎笃定的语气开口,“其实你很在意阿妮塔小姐之前说的话吧?”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小声叨叨,“毕竟,我真的一次都没见过她说的那张照片啊。” “从亚连的反应来看,他应该也没见过……这么说来,很可能就是库洛斯元帅故意不让你们看到了,”拉比猜测,“或许其中有什么隐情吧?” “能有什么隐情?怕我背着他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吗?不过话说回来,我竟然真有父母的。” “想什么呢!”拉比哭笑不得地转向我,“人当然都是有父母的啊。” “我的意思是……我以前是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师父的私生女的,”我垂着脑袋,没精打采地踩过一块又一块石砖,“这打击来得实在是太猛烈了,我都把师父当了快十年的爸爸,结果到头来却发现,他竟然真的没说谎……竟然真的不是我爸爸。” “等一下,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总觉得这句话的重点是在——库洛斯元帅竟然没说谎上呢?” “你这么理解好像也没毛病,反正……反正我现在就是超受打击。” 没错,超受打击,所以急需一个爱的抱抱什么的。 同伴爱也行呀。 但我等了半天,拉比也没接收到我话里话外噼里啪啦的暗示。 “别这样嘛,”他就跟铁了心似的,一味只追求口头上的开解,“虽然和塞西相像的女士是妈妈的可能性确实很大,但照片上的另一个人,也不一定就是爸爸吧,也有可能是朋友之类的呀……不过真相到底如何只有库洛斯元帅知道,所以等这次见到了,塞西还是直接去问他吧。” 这你就太天真了,难道你以为吾师库洛斯·玛利安是那种你问他什么他就会老老实实地答你什么的人吗? “——拉比?塞西?你们怎么落后了那么远?” 然而还不等我好好地给拉比科普一下,李娜莉就先一步地发现了后面的情况,亚连也跟着向我们挥了挥手:“你们两个走得太慢啦!” “就来——” 拉比笑眯眯地应了一声,接着错身走到我的身后,握住我的肩膀就开始推着我往前走。 “嘛,别想那么多啦!当务之急就是先回去好好地睡上一觉,至于别的,等见到了库洛斯元帅再考虑也不迟啊。” 及至此刻,太阳已然露出了大半个头,渐强的曙光破开清晨的薄雾,红霞初碎,仿佛烧着了东边的那一片天空。 淡金的晨光洒落下来,照得全身都暖洋洋的,但不知怎么,我却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之前那个深凉的雨夜。 当时他也是这样站在亚连和李娜莉的身后,想推着他们下楼,却在撞上我的视线后,不知为何,蓦地收回了去推李娜莉的手。 · 说是回去好好地睡上一觉,其实也并没能睡多久,上午十点左右,我们就再度来到了港口。 我和李娜莉倒还好,书翁作为一名都萎缩到了一米四的老人家也暂时地躲过一劫,但亚连他们几个就没这么好运了,直接被抓了壮丁,扛着集装箱上上下下了几十趟,没一会儿便都累得大汗淋漓。 “呼——还真是艘会使唤人的船啊!”过了好久,拉比才得空靠着舱壁坐到了地上。 “就、就是说啊。”一旁的克劳利也热得直扯领口。 “能让船早些出航的话,这不是很好吗?”书翁拢着袖子,四平八稳地睨向拉比,“说到底,还是你这个半吊子锻炼得不够。” “臭老头你自己什么都没搬,还说风凉话,真的很重啦!” 拉比反驳的时候,我刚好拿着手帕走到他的旁边,见他脸侧不断地有汗水滑落,把发带和鬓角都给浸湿了,便下意识地俯身帮他擦了一下。 “啊,还有这边,这边也要。”拉比立刻转过脸,示意我不要冷落了另外一边。 我刚要去擦,忽然似有所觉地侧过头,果然看到除我俩之外的所有人都石化在了当场。 拉比:“你们怎么了?怎么这个表情——噫!我我我又忘了已经恢复了对不起!” 我:“……没关系。” 看看,我就说朝夕相处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吧? “看来之前的那几个月,这小子还真的是没少麻烦塞西小姐。”书翁哼了一声。 “有什么办法嘛!”拉比不服气地小声辩驳,“变成小孩子以后,真的有很多事都超不方便啊。” “不过,”克劳利憨厚地笑笑,感叹似的开口,“感觉塞西对拉比,确实比对其他人都好呢。” 老实人随口的一句话,正中靶心。 拉比动作一滞,亚连一顿,我一僵。 书翁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不好!我和亚连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亚连:“哈哈哈哈哈克劳利你在说什么呀,你这一看就是对塞西了解的还不够多啦!” 我:“哈哈哈哈哈是啊是啊,你这一看就是还不够了解我啦!”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我一边说着,一边超快地从行李中翻出了一大摞五颜六色的手帕。 “事实证明,我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做事特别的公平,是绝、对、不会厚此薄彼的。”我说着,把手帕一分为二,分别地拍到了亚连和克劳利的手里,“来,不要客气,放心大胆地用,不够我那里还有。” 实不相瞒,要不是书翁的那对熊猫眼实在太具有压迫感,我也想分他一沓的。 拉比:“……” 拉比看了看亚连他们手中厚厚的一沓手帕,又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的样子——我才是那个受到不公平对待的人吧!” “——大家在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李娜莉恰在这时走了过来。 “在分手帕,”老实人克劳利顿了顿,问她,“李娜莉也要吗?” “欸?手帕?不,我暂时还用不到,可是为什么要……嗯?亚连,你的手怎么了?” 在李娜莉坚持不懈的追问下,亚连几近崩散的手臂就这样暴露在了我们眼前。 “啊,这个——这个不是伤口啦……怎么说呢,最近不是和恶魔战斗得有点频繁嘛,用得多了,武器肯定会疲劳的啊……” “没听说过圣洁还会疲劳的,”拉比一针见血地戳破他,“亚连,你该不会是在胡说八道吧?” “那个,可能因为我是寄生型的?”亚连心虚地挠了挠脸颊,目光也开始不自觉地向旁边偏移,这一偏倒好,直接就偏到了我的身上,他的眼睛唰地一亮,立刻就来了一招祸水东引,“不信你们可以问塞西!” ……不是,你给我等等! 然而拉比还真就转过了头,疑惑地问我:“真的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这样啊! 我:“……” 我一脸高深莫测:“没错,说到这个,就是寄生型的特别之处了,用多了就……就会疲劳。” “可是,那为什么小克他……” “克劳利当驱魔师的日子还短啦,想也知道,肯定没有我和塞西有经验啊,”亚连说着,还干笑了两声,“哈哈,哈哈。” 但再怎么说,这些理由也没能说服李娜莉。 “之前我就这么想了,亚连的手……还真是脆弱呢。” 她视线微垂,目光落到亚连有些颤抖的左手上,眼睫眨动间,泪水就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掉了下来。 亚连:“李、李娜莉?” 拉比用手一指:“啊!亚连你把李娜莉给弄哭了!” 我慢了一拍地附和:“弄哭了!” 克劳利跟上:“弄哭了欸。” 书翁顿了顿:“弄哭了呢。” “不、不是啦!”亚连直接就懵逼了,“别这样啊,李娜莉,你、你别哭呀……” 哦——明白了,怪不得他之前提议让我哭,原来是对此情此景深有体会啊。 就是拉比的反应和我们想的有些出入——你说李娜莉都哭成这样了,他怎么还跟没事人似的站在一旁看亚连的笑话呢? 总之,直到出航,亚连才被阿妮塔小姐解救了出来。 等来到船尾这边,发现我正抓着栏杆地往船下瞄,便走了过来。 “还好吗?”亚连问。 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不好,不好到极点了。” “那你怎么还专挑这种地方站,需要我扶你回船舱吗?” “需要你……说点什么来转移一下我的注意力。” “这要说什么啊……”说是这么说,但亚连想了想,还真找到了一个能和我讨论的话题,“塞西,你说,师父他真的还活着吗?” 我一边忍着反胃感地往海里瞄,一边毫不客气地批评他:“我让你说点什么,是让你说点有意义的话,而不是让你说这种明摆着的废话。” “……也是,”亚连望向正在我们上空盘旋的蒂姆,笑了笑,“我也这么想。”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过,如果蒂姆现在还跟着师父就好了,起码能录下来他在水里扑腾的惨状——英姿,方便我们日后观摩。” “我会原封不动地转述给师父哦。” “……啊!不好!我的小腿抽筋了!” “所以你到底是为什么非要站在外面啊!什么都别说了,我现在就扶你进船舱。” “不,师父特地教导过我们,越是到这种时候,越不能放弃,”我玩命地抵抗,“我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一下……” 然而抵抗的过程中,我无意中一瞄,就瞄到了正站在船头那边和克劳利聊天的拉比。 亚连也看到了,迟疑了一下,试探地问我:“那我……去叫拉比过来扶你?” 我:“……” 我果断放弃挣扎:“怎么办,被你这么一说,我好像突然就一秒都坚持不住了。” 亚连:“……” 亚连又好气又好笑,没再理我,直接转身走去了船头。 我抓着栏杆,先是做贼心虚地瞄了一眼船头那边的拉比,然后才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似的,转向了亚连。 白发少年的背影虽然比记忆中的要高出许多,却一如既往的纤细,甚至从某些角度望去,还有些瘦弱。 有那么一瞬间,也不知怎么,我竟忽地生出了一股想要叫住他的冲动。 就好像……如果再不抓紧时间叮嘱他点什么,就永远都没机会了似的。 ……这到底是什么诡异的错觉? 不过,怎么说呢,怪不得船老大让他多吃点了。 可问题就是他也没少吃啊,难道是每天的运动量太大了? 我没太当回事,为了避免被拉比看穿我俩这是串通好的,很快便收回了目光,顿了顿,还故作镇定地扶着栏杆,望向了远岸的群山。 ——我到底没叫住他。 第22章 亚连出事了 曾经,有一个能被拉比公主抱的机会就摆在我的面前,我没有好好地珍惜,直到失去,才……好吧,说白了就是我又双叒叕没好意思说出自己心底的小愿望,所以当拉比跑过来找我时,只能很遗憾地——我是说,只能普普通通地被他搀回了船舱。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拉比问,“之前完全看不出塞西晕船的啊?” 那是因为我们之前压根就没走过水路啊。 而且我这也不是晕船。 “那是……晕水?” 也不是晕水,说了你可能不信,是……晕海。 虽然听起来好像很扯,但事实确实如此,平时看到个大江小河什么的,就算是让我下去扑腾,我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唯独一看到大海,登时大脑一片空白,又是恶心想吐,又是两股战战。 “不知道睡一觉能不能好些啊……总之先睡一会儿吧,等醒来了,再吃点东西。” 我点点头,巨乖地躺到床|上,听到拉比关门的声音后,阖上眼睛,就这样在光线暗淡的舱房中裹着被子睡了过去。 我也不知道这一觉具体睡了多长时间,只觉得刚闭上眼没多久,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炮火声给震醒了。 我懵逼地坐起,恍恍惚惚地下床走了几步,又返身回去披上风衣,这才顺着梯子爬了上去。 结果刚一推开舱门,就听到书翁提了自己的名字。 “找个人,”他应该是在和阿妮塔小姐说话,“去把塞西小姐喊起来。” 不用喊了,我已经出来了。 我不但出来了,我还清醒了。 ……任谁一眼看到这密密麻麻得就跟蝗虫过境似的恶魔都肯定会清醒的吧!实不相瞒我的晕海综合征都瞬间痊愈了好吗! 所以说这……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们是有多点背才会刚出发就被敌人给包抄了啊? 而且这个数量是怎么回事?倾巢出动吗?别告诉我这是把没能干掉师父的怒气全都撒到我们这些护卫身上来了,别这样,冤有头债有主,请你们直接去找他本人好吗? “塞西!”拉比一锤子砸飞围着自己的几只恶魔,快步跑到了我的近前,“你没事了吗?就这么出来可以吗?” 问题是,就算不可以,在这种一个驱魔师被掰成八瓣用都嫌不够的场合,我也不可能就这么原路返回啊。 我利落地脱掉风衣,刚拔|出匕首在小臂上划出一道血口,就倏地意识到了为什么从刚才开始自己就老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我连忙环视一圈:“亚连呢?” “亚连……被恶魔抓走了,”粗壮的火蛇擦着我的肩膀呼啸而过,一连吞噬掉了十几只被阿妮塔小姐他们用防御装置固定住的恶魔,拉比顿了顿,飞快地补充,“不过别担心!李娜莉已经去追了,他们两个都在的话不会有事的。” 也是,那我就放心了。 而且说实话,总觉得比起亚连,更需要担心的……好像是我自己啊。 我们脑袋顶上的景象已经全然变了样,明明出航时还一碧如洗的晴空,此刻却早已布满了层层叠叠的铅云,黯阴的天穹就如同一张脏掉了的幕布,厚重而沉闷地压下来,压得人几乎都快要透不过气来。 渐渐地,风势转强,吹得船下波涛汹涌,却怎么也吹不散空气中那股愈发压抑的窒闷。 难道是恶魔太多了的关系吗? 虽然好处就是闭着眼瞎打都能打中,但这数量……也太多了。 还没完没了的,一只倒下了,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后面的千万只就又扑了上来。 黑压压的一大片,甚至把铅灰色的云都给遮住了,打到最后,拉比的火焰,几乎成了这里唯一的亮色。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我背抵舱壁,刚想坐下来歇一歇,就发觉拉比一跃而下,落到了自己的旁边。 “怎么回事啊,这种感觉……” 他受牵引一般地望向远岸的密林。 “塞西也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了,简直就是从尾椎骨一路直窜脑际的那种毛骨悚然,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克劳利也跟着落到了桅杆上,顿了顿,用手背蹭掉了嘴角的鲜血:“真是……令人讨厌的感觉啊。” “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阿妮塔小姐喃喃。 “是山的方向。”书翁眯起眼睛。 “等等,说起来,那不就是这些恶魔飞去的方向吗?” 确实,随着时间的推移,除了时不时就专门停下来的那几十上百只之外,越来越多的恶魔开始无视我们的存在,只嗖嗖嗖地从上空掠过,就跟饿红了眼的狼一般,乌压压地扑向那片山野。 天色,愈发的晦暗了。 我得空也往那个方向瞄了一眼,就见原本只是因为光线变暗而被染成灰绿的深林,无论颜色还是轮廓,都早已变得阴森而模糊,黑黢黢的深处若隐若现着凉寒的白光,就仿佛那里,正蛰伏着什么令人战栗的存在。 但我们已然无暇他顾。 船上的形势不容乐观,阿妮塔小姐他们准备的防御装置根本就经不起这样的消耗,眼看就要所剩无几。 而一旦没了防御装置的保护,不管是阿妮塔小姐、马赫加小姐、还是那些膀大腰圆的船员们,都跟直接送到了恶魔嘴边的肉没有任何区别。 书翁是唯一能帮忙治疗的,于是船上能战斗的,就只剩下了克劳利、拉比、还有我。 天与海,终是变成了墨汁一般的颜色。 我们就这样,从下午战斗至午夜,又从午夜战斗至黎明,才终于得以喘息。 黎明前的夜晚,总是格外的黑。 过了很久,天色才稍许转淡。 “刚刚那个方向……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拉比从桅杆上一跃而下,一边抓着桅绳,一边朝着远岸的方向眺望。 他的团服几乎已经不能穿了,搭在脖子上的橘色围巾也破破烂烂地随风飘荡着,仿佛随时都会脱落开去。 解决掉了最后的几只恶魔后,朝霞在云后碎开,一轮红日濛濛地浮出海平线,那颜色烧着了厚重深黑的云层,把海天之交映得宛如溢出的鲜血一般。 “这景象,”马赫加小姐屏住呼吸,“简直就像是……什么不祥之兆一样。” 她话音刚落,我的胸口便陡然一窒。 这感觉来得实在太过突然,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按,船身却在此时被海浪打得一震,我脚下不稳,条件反射地想抓住栏杆,却忘了栏杆早已在之前的战斗中损毁,我抓了个空,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便扑通一下地砸进了海里。 冰冷的海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争先恐后地呛入口鼻。 在已然发黑的意识中,我只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了一个混杂着竹叶清香和鲜浓血气的地方,而眼前,一轮冷白的弦月正不断地向我压来。我不想让它过来,却不知为什么,怎么都无法动弹……也怎么都无法逃离。 下一秒,画面破碎,我被人猛地托出水面。 “小克!”拉比一边托着我,一边朝船上喊。 船上的克劳利连忙探身把我拉了上去,接着飞快地脱下破损还不是那么严重的斗篷,把全身湿透的我给包了起来。 我咳得脑仁都疼了,在模糊的视野中,只看到拉比上船后,浑身湿淋淋地跑过来,先是半跪下来扶住我,接过船员递来的毛巾给我擦了擦头发,顿了顿,又开始手忙脚乱地帮我拍背顺气。 但他很快就发现,我在咳嗽过后,依然紧紧地抓着胸口的衣服。 “怎么了?怎么了塞西?还有哪里难受吗?” 我说不出话来。 明明都已经从海里出来了,我却依然感到窒闷,我喘不过气,只觉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从体内飞速地流失。 拉比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老头!”他半搂着我,惊慌地在船上找寻书翁的身影,“快过来!塞西的样子有些不对劲!” 冷汗混着海水不断地从额角滑落,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用力地去按胸口,怎么都不起作用后,又下意识地抓向喉咙。 ——亚连。 意识的最后只剩下了这个名字。 ——亚连。 ——亚连……出事了。 “老头!”有声音在耳边急声地催促。 接着好像有谁搭上了我的手腕。 “奇怪,”年迈的声音传来,“不像是受伤的样子。” “那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怎么了?”耳边的声音更急切了。 然而,就在拉比开口的一刻,那种心脏就如同被人攥住了一般、怎么都喘不过来气的感觉便骤然一收,我眼前一花,整个人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强行地推回了现实。 感官恢复的同时,冷意瞬间蔓延全身,我打了个冷颤,这才发现浑身湿透的自己正靠在浑身湿透的拉比身上。 我:“……” 我下意识地坐直身体,却不想刚一动,就被拉比条件反射地给搂了回去。 “塞西?” “我……”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还有书翁解释,只能懵逼地实话实说。 “我好像……好了。” 是真的好了。 我摸摸胸口,又摸摸脖子,发现自己除了有点冷之外,什么事都没有。 就好像刚才那股强烈的窒息感,从未出现过一般。 ——就好像那个流失了的重要之物,又一点一点地……重新填补回来了一般。 “好了?”拉比完全没反应过来。 “塞西小姐,”还是书翁严肃地发问,“你的心脏以前出过问题吗?” “好像没有……?”我迟疑着回答。 “好像?” “完全没有。” 拉比:“那刚才为什么会……” 他话刚说到一半,便被从船下传来的喊声盖了过去:“拉比!” 我比拉比更快地意识到了什么,连忙爬起来,跑去了船边。 果然,长发披散、黑裙破碎的李娜莉正狼狈地站在船下,满脸泪水地望着我们。 “塞西……拉比……大家……” 她看起来特别的无助,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颤抖。 “帮帮我。” · 亚连失踪了。 李娜莉拜托拉比和她一起去找。 我想了想,也跟去了。 那轮诡异的血日,早在夜色消融时便褪了颜色,浓云渐消,天却依旧阴着,过了许久,青色的晨光才在东方的天际浅淡地弥漫开来。 深林上方的晨雾受天气的影响,浓厚而灰暗,随着锤柄疾速的伸行,和着寒凉的湿气扑到脸上,微微的疼。 不止疼,还冷。 虽然我半湿的头发早已被包进了拉比的围巾里,身上也还裹着克劳利的斗篷,却依然觉得强风如刀,凉意刺骨。 李娜莉因为圣洁使用过度的关系,试了几次,都无法自己站稳,只好迫不得已地抓着拉比的手臂,半倚在了他的身上。 反倒是拉比的表现,和之前峡谷的那次大相径庭,满脸的尴尬和不自在,像是极力地想抽出手臂又不得不顾及到李娜莉的身体状况,所以只好选择忍耐的样子。 但不管他怎么想,我这次却难得没有因为他们的靠近而冒酸泡泡,只自己一个人稳稳地坐在后面。 我在想刚才那股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怪异感觉和亚连之间的关系。 虽然暂时还不知道具体都发生了什么,但亚连出事了,这点可以肯定。 而这件事,并未危及生命,他此刻应该已经脱离了危险,这点也毋庸置疑。 就是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儿啊…… 林子这么大,这可怎么找。 “李娜莉,”就在我走神之际,拉比的声音忽然从前面传来,“你应该也很累了,还是过去和塞西一起坐吧,不要再站着……” “不,我怎么样都没关系,”李娜莉打断了他的话,“不用管我,我们必须要尽快……尽快地找到他们两个人才行……” “两个人?”我这才出声,“还有谁?” 李娜莉的声音发着颤:“还有斯曼。” 斯曼? 啊,斯曼。 斯曼·达克——和我一样的寄生型驱魔师,我们好像还一起出过两次,不,三次任务? 记不太清了。 我:“斯曼——他现在和亚连在一起?” 李娜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只断断续续地给我们大致讲了下斯曼咎落的事。 我听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这种就跟事不关己似的状态好像是有点不太妥。 但就在我揉了揉脸,准备换上个和李娜莉差不多的担忧表情时,斜前方的山林中却忽然猛地传来了一声巨响。 一只金黄色的胖球陡然从滚滚的烟尘中窜出,看到我们后,立刻玩命似的拍打翅膀,朝我们这个方向冲了过来。 是蒂姆! 而蒂姆的后面,还穷追不舍着一大票恶魔。 血色如刀,伴着李娜莉的飞踢,瞬间就将追着蒂姆的恶魔导弹破坏了个干净。 而拉比也在把我就近放下的同时,转身砸出火判,一举解决掉了余下的恶魔。 “蒂姆!”李娜莉落到了我前面一点的地方,欢欣地张开双臂,想要迎接它。 拉比也叫了一声:“蒂姆甘比!” 但蒂姆却跟没听见似的越过了他们,直奔我而来,然后结结实实地撞到了我的脑门上。 我被撞得一个趔趄,踉跄了好几步才保持住平衡,下意识地抬手,想把它给摸下来,却毫无预兆地摸到了一手湿凉。 金黄色的胖球跳上我的掌心,憋了憋,吐出个发着光的东西,接着就好像被打开了什么开关一般,咧着一张满是獠牙的大嘴,哭了。 没错……蒂姆,哭了。 第23章 薛定谔的血缘关系 “噫——蒂姆这是怎么了?” 拉比从锤柄上跳下来,跑到我的身前,刚要询问,目光触及到我手上的圣洁,神色登时就是一敛。 “这是……圣洁的原石?难道是……” “不是亚连的。” “是斯曼……斯曼的圣洁。” 我和李娜莉同时开口。 我望了她一眼,随手把圣洁抛了过去。我对斯曼和他的圣洁不感兴趣,给已经哭得打嗝的蒂姆来了一顿爱的揉搓后,直奔主题:“亚连呢?” 当地的竹林苍翠蓊郁,重重叠叠。天色渐晴,其间浓滞的水雾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次消散,浅浅暖暖的晨曦斜照而入,越往深处走,便越觉得那颜色清幽而空濛。 我们很快便到达了蒂姆和亚连最后分开的地方。 如果没有地上的那一滩已然干涸的暗红色血迹,谁也想象不到这里曾发生过战斗。 浓雾凝成饱满的晨露,顺着挺拔的竹节缓缓地淌下,压弯了下面的草叶,又顺着叶尖滴落在地,于死寂中发出很轻的一声。 却仿佛重重地砸在了我们的心头。 ——亚连不见了。 蒂姆在半空盘旋了一圈,张开大嘴,给我们看了它录下的景象。 斯曼咎落,亚连战斗。 亚连拼死地救下斯曼,斯曼被黑紫的蝴蝶吞噬,诺亚出现,亚连……断手。 亚连的圣洁,被毁了。 画面的最后,定格在了他那个坚定的眼神上。 “蒂姆,”他说,“如果你也出事的话,大家就没办法找到师父了。” “所以……快走。” “蒂姆,走啊!” “怎么……怎么会这样……亚连……” 李娜莉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几步,终是再也承受不住懊悔和自责,瘫坐到了那片血迹前。 她垂着头,颤抖着轻触地上已然泛黑的血迹,泣不成声。 我没有说话,拉比也破天荒地没有去安慰她,而是走到一边,从散落在地的扑克牌中捡起了那张沾着血迹的黑桃a。 “滋啦……滋啦……” 飞在拉比旁边的黑色格雷姆忽然发出了断断续续的电流声,紧接着,书翁的声音从中传出:“听得到吗,小子。” 拉比视线微垂,望着手中的扑克牌,低声问:“什么事?” “快回港口,使者要来了。” 拉比这才有了些微的表情:“使者?” “没错,立刻回来。” 拉比顿了顿,转身望向我和李娜莉。 “……明白了。” · 但我们到底还是又找了几圈,却依旧一无所获。 回去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李娜莉一直垂着脑袋,无声地流着泪,拉比则神色微沉地目视前方,而我……我就放松多了,差不多全程都在用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锤柄。 其实我倒没有他们那么担心。 比起蒂姆录下的画面,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总之,不管怎么样,不管当时有多么的凶险,起码亚连现在肯定是没有性命之忧。 我对他和师父的要求向来不高,没有性命之忧就行。 但这点我却不能和拉比还有李娜莉说。 因为我没法解释自己那种听上去就很不靠谱、明显已经属于唯心主义范畴的直觉。 说起来,我好像……连师父都没告诉过。 这更像是一种我和亚连之间独有的、匪夷所思的联系。 在我抱着师父的小腿睁开眼之前,在亚连血淋淋地被师父抱回来之前,就已然存在。 也许,我们真的不只是被师父掳走的富家小孩和被师父救下的丧父小孩这么简单。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这么想了,我怀疑师父说了谎,其实亚连他根本就是我——我那从小就被人贩子拐走卖到了马戏团、接着在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他的养父、然后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师父救下、重新回到了我身边——的弟弟。 一奶同胞一个爸一个妈的那种。 不然的话,又该怎么解释这股难以言述的熟悉感? 自打他走出养父去世的阴影和我打招呼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觉得他熟悉了。 但那种熟悉又十分的违和,就好像把不同的灵魂强行地塞入了同一个壳子似的。 这种奇异的感觉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 虽然年幼的我曾因为这个而深深地懵逼过,但随着年纪的增长,接触的人和事渐多,我慢慢地也就把它抛到了脑后,却没想到,在这种时候想了起来。 我微怔了下,忽地有些茫然。 所以,这种时候……到底算是什么时候? 我有些地方实在想不通,便在回到港口的一刻,仔细地询问了一下事发当时的细节。 李娜莉断断续续地讲给了我。 “所以就是,”我望着眼前因极度的自责已有些崩溃的女孩,总结说,“你把那个不认识的小孩送到门诊之后,并没有立刻返回去找亚连,而是选择了原地不动地守着她醒来,而在她醒来之后,无意中发现病房里竟然放着一部电话,于是又给总部去了通讯,却被告知斯曼早已投敌,然后你就因为一时无法接受,就在门诊那里哭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是吗?” 拉比望着我,嘴唇动了动,一时竟好像不知该说些什么。 “塞、塞西,你别生气啊,”反而是克劳利无措地阻止,“别这样说,这样听起来太奇怪了,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我故意把亚连一个人丢在那里,让他去帮我拯救斯曼,自己却躲开了一样。” 李娜莉喃喃着,忽然瘫坐在地。 “可是……斯曼……斯曼是家人啊……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我:“哦,所以亚连就知道了?” 我最后一个话音还未完全消散在空气中,便被拉比猛地抓住了手臂。 他抓得很紧,顿了顿,又无措地松开,像是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一般,小心地握住我的肩头,试探地抚了抚。 “冷静点啊……” 我瞬间惊醒。 惊醒之后,一看众人或担忧或不赞同的脸色,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闯祸了。 虽然在我看来,自己就是心平气和地跟李娜莉确认个事实,但不知为何,他们却都好像以为我生气了。 我没生气啊,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刚想开口解释,就见书翁的目光往我们的身后一扫:“来了。” 使者来了。 来人是亚洲支部的翁,见到我们后,第一时间便摘下了风衣的兜帽。 “我这次来,是受我们支部长之托,给各位驱魔师大人带一句话。” 拉比的手还搭在我的肩上,停顿了两秒,才问:“什么话?” “我们支部,于今天早上5时,发现并收容了贵小队的亚连·沃克。” “亚连……?”李娜莉枯败的眼中终于恢复了一丝神采,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扑过去,死死地抓住了翁的袖子,“是、是真的吗?亚连他没事吗?拜托了翁先生,请立刻带我去亚连那里……” “不,请你们现在即刻出航,”翁摇了摇头,“至于亚连·沃克,他将在这里,和你们分别。” “分别?”李娜莉的声音空洞至极,“你是说,亚连……死了?” “就算没死,失去了圣洁的他,也将再也无法与你们同行。” 翁顿了顿。 “我知道这很痛苦,但……还请您谅解。” 李娜莉失魂落魄地松开手,脚步不稳地向后退了两步,站在她身后同样也是一脸悲痛的克劳利连忙扶住了她。 我没说话,只抬起右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头顶的蒂姆。 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拉比的视线就停在自己的身上,但我却一直都没有转头,而拉比,直到翁离开,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 “是的,莫大人,已经转告给他们了……那边有芙看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不过以防万一,我这就……塞西大人?” 翁陡然止住话头,望向了从窄巷的阴影中走出的我。 他一秒收起急切的神色,关掉格雷姆的同时,再度露出了刚才那副公事公办的面孔:“早就听说塞西大人和亚连大人同是库洛斯元帅的爱徒,您的悲伤我能够理解,但……还请节哀。” 我没说话,刚要动作,忽觉脑袋一沉,这才想起上面还趴着个蒂姆。 不行,你可不能在这儿,你会录像呢。 “乖,交给你个任务,”我想了想,把蒂姆摸下来,往空中一抛,“去告诉拉比——不,是去告诉阿妮塔小姐我拉肚子了,让他们稍微等我一下。” 等到蒂姆彻底地飞出了视线范围,我才谨慎地走向翁,这一走近倒好,我忽然懵逼地发现这人对我来说,好像有点……好像太高了。 问题是他不但高,他还眯缝着眼睛。 你说你这样还让我怎么发挥?我连眼睛都看不到好吗? 我:“……” 我:“那个,你能稍微蹲下来点吗?” 翁虽然一脸不明所以,却还是照我说的做了:“塞西大人,您这是……” “亚连还活着,”我直截了当地问,“对吧?” 翁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就仿佛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给定住了一般,微睁的眼中瞬间漫上了一层阴翳。 这是我天生就会的把戏。 虽然对圣洁适格者和恶魔都很坑地不起作用,但如果面对的是人类,只要他们不瞎,能看到我的眼睛,我就能让他们照着我的所思所想去做任何事。 任·何·事。 ——当然,得有个前提,只限那些简单的。 问问题也是同样的原理。 小时候,我就经常用这招来对付那些讨债讨到我和亚连身上的人。 亚连刚开始也是乐见其成的,但自从发现那些被我催眠过的人,无一例外,都会不同程度上地出现头疼脑热腰酸背痛之后,他便制止了我。 亚连不喜欢我总是凭自己的喜好、随心所欲地催眠别人,甚至还约法三章地来禁止我这么做。 我想了想,不做好像也没什么,既然他不喜欢,那我就不做了。 ——当然,只是当着他的面,不做了。 而在那些亚连看不到的地方,无论是火车上陌生的乘务员,还是来自亚洲探索部队的年轻人,又或是尚且年幼的美玲,以及这次一眼就能看出上了年纪的翁,我一次都没有留过手。 不知怎么,我忽然就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无星无月的夜晚。 当时,亚连还没被师父抱回来,玛萨的教堂里就只有我一个孩子。因为晚饭吃得太饱,半夜撑得睡不着觉,我便偷偷摸摸地爬起来,赤脚出了房间,打算去找师父。 现在想来,要说印象最深的,大概就是冷。深秋的夜晚凉意尤重,那种深入骨髓的冷顺着地砖渗进脚底,带着股让人焦躁的麻痒,在体内悄悄地爬升。但我却一动都不敢动,因为我怕被师父和玛萨发现自己在偷听。 借着从门缝漏出的那一点烛光,我看到玛萨背对着门,正坐在桌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红酒。而师父则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 玛萨:“你早该想到这种情况,塞西莉亚与常人不同,她历来就没有同理心和是非观,抚养她不难,难的是怎么引导。” 那时候年纪小,对同理心和是非观还没有明确的概念,我更多注意到的,是师父好像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没听说,”他的语气实在算不上好,“还要负责引导的。” “现在后悔也晚了。”玛萨说。 这句话过后,他们便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师父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烟头的红光明灭不定地闪灼着,烧完的烟灰不断地掉到地上。 时光如水,眨眼间便从指缝中流过。 说实话,自那以后,我其实每天都在等着师父过来引导我,但他却一如既往,立志要把放养政策贯彻到底。 于是,我就这样毫无变化地长大了。 时至今日,我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你看,我现在不就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吗。 亚连果然没死——虽然心脏上被人开了个洞,却在彻底断气之前,及时地被圣洁给补上了。后来更是被亚洲支部的守护神捡了回去,尽管暂时还没有醒来,但肯定是没有性命之忧。 这样一切就都能对上了,我之前在船上觉得喘不过气的那会儿,恐怕就是亚连被掏心的时候;而我感到失去之物又慢慢地被填补回来了的那几秒,对应的应该就是圣洁化为粒子帮他修补心脏的那段时间。 这下我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至于那个谁也打不了保票、不知道到底还能不能恢复的圣洁——倒不如说,恢复不了反而更好,如果能借此机会让亚连摆脱在外面打打杀杀的生活,回去总部当个普通的文职人员什么的——这不是典型的因祸得福吗? 等我做完一系列的善后工作,重新回到港口时,经历了一天一夜的苦战、按理说离报废也就差了那么一点点的大船早已焕然一新,主桅上空更是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金色时钟,通体都散发着一股神圣的气息。 这应该就是那个叫米兰达·霍特的新人的能力了。 我听亚连提起过她,据说是他和李娜莉在逆转之城找到的适格者。 “怎么说呢,虽然有点自卑,但却是个很好的人哦。”他这样说。 我顿了顿,揉了揉脸,努力把表情调整到不那么像听到了好消息之后,才轻手轻脚地回到了船舱。 却不想刚一推开门,就好巧不巧地撞见拉比一拳砸碎了窗子。 砰的一声,震得我当场定在原地,直接就懵了。 ……不是,什、什么情况?这难道是在和我生气吗? 因为我回来得晚了? 因为我拉肚子回来得晚了耽误了出航,所以就……就气成了这样? 那你这气性……也太大了呀…… 不,我的意思是,虽然拉肚子它只是个借口并不是真的,但好歹对你们来说是真的对不对,是个人就有三急,这涉及到的可是生理上的不可抗力,真——真不带因为这个生气的啊? 第24章 你到底是在和谁生气 拉比的手上还保持着砸窗的姿势,乍一看到我,表情竟也有些凝滞,过了好几秒,嘴唇才翕动了一下:“塞西……” 我立马原地站好:“在!” 拉比:“……” 拉比看起来相当的欲言又止。 我:“……?” 可别告诉我这是气得太狠,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啊? 我这思维才刚发散出去,下一秒,就见书翁的眼角凶光一闪,直接一脚将其踹倒,上去就来了个熊猫锁喉。 “你这小子!”老人家怒斥,“先是说哭了李娜莉小姐,现在又吓到了塞西小姐,是想上天吗——抱歉,二位,我现在就收拾掉这个蠢材!” 说哭了李娜莉? 我听得不明所以,一旁的克劳利只好小心翼翼地给我递了个眼色,我顺着望过去,才发现李娜莉依旧还是我离开前的那一身破破烂烂的装束,此刻正呆呆地坐在台阶上,木然而无助地流着泪。 等会,等一下,所以拉比这气……其实是冲着李娜莉去的吗? 我就知道这种能调动情绪的好事肯定不会是因为我!虽然刚才确实吓了一跳,但白激动了! 我不高兴地把目光重新转回来,就见刚刚都还在蹬腿挣扎的拉比,也不知被书翁揪着领子地低声说了句什么,瞳孔忽然剧烈地收缩了一下,脸色也跟着难看了起来。 “我……我知道了,熊猫……” 好吧,老人家瞬间变身大熊猫,左右开弓地给他来了个360°飞身回旋无敌大暴打。 “叫谁熊猫!还不快向李娜莉小姐和塞西小姐道歉!” “抱、抱歉,李娜莉,”拉比捂着肿起的半边脸,看了看李娜莉,又小心地转向我,张了张嘴,“对不起……塞西。” 我倒是没事,有事的是李娜莉。 她终于有了一丝反应,眼球滞涩地转动了下,却是呆呆地望向了我。 “塞西,你都……”汹涌的泪水划过泥泞的脸颊,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一时之间,思维都有些转不过来,“不难过的吗?” ……我表现得就那么明显吗? 但就算我现在立马换上个痛不欲生的表情,他们肯定也不会信啊。 “李娜莉,你听我跟你说,”飞快地权衡了一番利弊后,我决定先安抚住她,“其实亚连……他没死。” “亚连……没死?”李娜莉呆滞地重复。 “对,没死。”我笃定地说,“不知道你听没听过这么一种说法,有血缘关系的——不,我是说,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人之间,是存在着某种心电感应的,如果其中的一方已经离开了人世的话,另一方肯定是能感觉到的。” “真的……是这样吗?真的有这种感应吗?” 想什么呢,当然没有啊,所以我严重怀疑这种奇妙的联系……其实还是和血缘有关。 我唰地竖起两指:“以吾师库洛斯·玛利安的名义发誓,绝对有。” ……等等,她为什么瞬间就从将信将疑变成完全不信了? “我也觉得,”好在书翁及时开口,转移了李娜莉的注意力,“那个在赫布拉斯卡的预言中被称为‘时之破坏者’的小鬼,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死掉。” 拉比:“熊猫老头……?” 一顿叮咣暴打过后,书翁若无其事地继续:“当初,我之所以会拜托室长把我和这个半吊子编入库洛斯小队,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我对亚连·沃克其人抱有很大的兴趣,我想知道,他的未来究竟会有多大的可能性。” 书翁拢着袖子,目光平静地转向我们。 “‘时之破坏者’中的‘时’,你们觉得是指什么?” 克劳利还有些懵:“指、指什么?” 拉比捂着脸,恍然地眨了下眼,试探地问:“时间?” “时间,”书翁点头,“千年。” 我陡然明白了他的话外之音。 拉比也明白了:“老头,你是说……千年伯爵?” “其实,我一直在想,”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舱中光线的关系,此时此刻,书翁那双隐于半明半暗中的熊猫眼,显得格外的高深莫测,“亚连·沃克,会不会就是那个——最终破坏掉千年伯爵的人呢。” “——果真如此的话,那个小鬼,”书翁顺着窗户上的破洞,望向远岸的深山密林,淡声总结,“就不可能会死在这种地方。” ……厉害。 先是轻描淡写地抛出结论,接着又循序渐进地引导众人思考,然后再有理有据地加以解释分析,最后,一锤定音。 简直比我叨咕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的直觉论强得不是一点半点啊? 然而,还没等我把这一系列的步骤彻底地消化理解,外面便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驱魔师大人!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吗?”阿妮塔小姐满脸担忧地推开门,“我们在外面听到了一声……” 然后她、以及她身后的马赫加小姐就都看到了窗户上的那个……极为显眼的破洞。 阿妮塔小姐:“……” 马赫加小姐:“……” 马赫加小姐嘎巴嘎巴地掰着手指,以一种极为和善的表情,盯向我们。 克劳利和书翁果断一指拉比:“是他干的。” 拉比:“……” 拉比:“哇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啊啊啊啊啊——” 在拉比疯狂的道歉声中,米兰达捧着一叠衣物走到了我的面前:“那那那个,您就是塞西莉亚小姐吗?这个、这个是总部让我送来的新团服,给。” 我就说吗,怎么问个话回来,除李娜莉之外的所有人就都换上了新衣服。 原来是新团服出炉了。 我去到之前睡觉的房间,抖开了自己的这件。 看款式就知道是乔尼的设计,一如既往的贴心,应该是考虑到了我圣洁的用法,在喇叭袖上做了些许的改良——虽然原理什么的我扒拉了半天也没弄明白,但好像是把袖扣做成了类似按钮的装置,只要拍一下,整只袖子就会顷刻褪至肩膀,露出手臂。 这下就不用每次都费劲巴拉地挽袖子了。 事实上,我对新团服的大部分改动都非常满意,唯一不太适应的就是之前的保守长裙变成了现在的紧身短裤,就算配了条长筒袜也还是短得令人发指,我不死心地拽了拽腰旁搭下来的布料,却发现怎么都遮不到膝盖。 都说了三五年之内是绝对用不到腿的,不要对我的圣洁抱有这么大的期待啊…… 就在我一边推门出去,一边心情极为复杂地思考到底怎么说才能彻底地打消乔尼的期待让他相信我是真的没时候能提升同步率时,余光却忽然瞄到了正靠着门边的墙壁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拉比。 ……吓我一跳! 拉比好像也被吓了一跳,目光下意识地落到我从未裸在外面过的腿上,又慌张地移开,好半天才重新望向了我的脸。 “那个,塞西,”因为刚下海救过米兰达,拉比的头发还处于半湿的状态,他却没去管,只再次露出了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我刚才……我刚才不是在冲你发脾气。” 我知道,你是在冲李娜莉。 你说我本来换了身衣服都快忘了这个事了,你干嘛还非要特意地跑过来提醒我?居心何在? 我难得露出了不太高兴的表情。 “啊——是我不好!你、你别生气啊……”拉比看到我这样,愈发地不知所措了,顿了顿,也不知蓦地想起了什么,忽然手忙脚乱地在裤袋里翻了翻,摸出一个蔷薇十字架来。 没错,就是我们驱魔师团服上必备的那个蔷薇十字架。 “对了,”他递过来,“这个给你。” 我:“?” 拉比迟疑了一下,也不知误会了什么,又从另一边的裤袋里掏出了一些零零碎碎的银制装饰物。 “嘛……不够的话,还有这些,”他两手捧着这些,递到了我的面前,“都可以给塞西。” 我:“???” 我沉默片刻:“这是……这难道是……” “嗯,都是从熊猫老头之前的团服上拆下来的,”拉比点头,末了还不忘强调一句,“我拆下来的。” 怎么这还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 而且书翁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你拆了? “可是,”我还是没明白,“为什么要给我?” “欸……?”拉比看上去比我还惊讶,“塞西不是喜欢这些的吗?” 我不喜欢啊? 不是,等会,所以我在你心里这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就算我之前确实自己动手地拆过两回团服,也确实多次地和你炫耀过,但我那都是为了生计,你也不能因此就对我产生这么奇怪的误解啊? 我顿时十分微妙地望向了他。 “不……不喜欢吗?”拉比看上去有些尴尬,又有些失望,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僵了好半天,才慢慢地收了回去,“我就是想……我是以为塞西看到这些能稍微地开心一点啦,毕竟,刚刚才发生了……不过你听我说,熊猫老头那个人是不会说那种没有根据的话的,所以亚连他一定不会……” 这人自己都还在难受,却想要我不难受。 “我知道。”我截断了他的话。 “算了,仔细想想,”然后终究还是没忍住,在拉比彻底地收回去之前,一把按住了他的手,“果然还是要为以后的突发状况做点准备啊——万一你又误吃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药呢。” “……不要这样乌鸦嘴嘛。” 拉比一怔,反应过来后,无奈地望了我一眼。 但他的唇角,却幅度很小很小地向上翘了一下。 虽然只有一下。 · 我又上了船尾的甲板。 推开舱门,入目便是如同被水冲洗过一样、清澈中显得格外高远的天空。一眼望去,万里无云,晴光一片,柔暖的海风卷着海潮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切都显得宁静而又祥和——就仿佛之前那场持续了一天一夜的恶战,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一般。 我没敢再往船下看,避开那些翻涌着的波涛,在甲板最中间的位置坐了下来,一边眯眼吹风,一边整理思绪。 正当我越想越歪,思绪直接从“说不定这次回去就能看到亚连像模像样地戴着单片眼镜跟在科姆伊的身后整理资料”跳到“拉比既然那么愧疚会不会也给李娜莉送了点什么”时,就忽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我回过头。 是克劳利。 “塞西?”克劳利惊讶地和我打了声招呼。 我也礼貌地和他摆了摆手。 “那个,”可能以为我在外面吹风是因为心情不好,老实人笨拙地安慰我,“不、不要担心,就像书翁刚才说的那样,亚连在未来可是个大人物呢,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点点头:“你也不要担心。” 你这看上去可比我担心多了。 “我不担心,亚连、亚连一定不会有事的。” 别这样,你这声音都发颤了大兄弟。 “对了,拉比刚才一直在找你,”克劳利忽地想起了什么,“你见到他了吗?” “拉比在找我?”我一愣,随即想到了刚才送东西的一幕,“啊,见到啦见到啦。” “那就好,”克劳利松了口气,他切换到日常频道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和亚连有点像,又有礼貌,脾气又软,“拉比他一直都很担心你呢。” 真的吗?怎么说? 我立刻用目光噼里啪啦地暗示他继续讲。 却不想克劳利说完这句后,便沉默了,也学着我先前的样子,开始眯眼吹风,发现我冲自己挤咕眼睛,还不解地眨了眨眼。 ……好吧,果然不能对亚连以外的人抱有太高的期待啊。 我只好清了清嗓子,夸张地给了他一个助推:“你说拉比担心我,那他具体……都是怎么担心的呀?” “怎么担心的?”克劳利疑惑地重复。 “就……描述一下当时的场景?”疯狂暗示。 “场景?唔……就是亚洲支部的那位使者走了之后,塞西你不是也跟着不见了吗,拉比把米兰达从海里救上来后,怎么都找不到你,情绪就有些不对,后来又看到李娜莉那个状态,一时没忍住,就……后来的事你也看到了。” “可是,我不都让蒂姆带话给你们了吗?” “带话?啊,这么一想,蒂姆甘比当时确实是做过几个动作来着,但问题是,我们没人能看懂啊………” ……是我的错,我完全把这个给忘了。 我唉声叹气地低下头,顿了顿,又倏地抬起。 “等等,你的意思是,拉比当时发脾气……也有我的份?” “欸?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克劳利连忙摆手,“拉比他没有对你发脾气的。” 这你就不懂了,发脾气才说明在乎啊! “不,仔细想想,我觉得他就是在冲我发脾气。” “真的、真的没有啊。” “不,绝对有!” “你信我,绝对没有啊!” 我:“……”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和我犟这个,我想有,想有的好吗! 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干脆跟他透个底、临时拉个新盟友什么的时候,身后忽然再度地传来了脚步声。 “塞西?小克?原来你们跑到这里来了……在聊什么呢?” “啊,塞西问我……” “你这就出来了?”我连忙盖过克劳利的声音,一骨碌地爬起来,迎向拉比,“头发不是还湿着吗?” “嘛,已经干得差不多啦,”拉比拿下毛巾,搭到一旁的栏杆上,语气中带着一丝虽然极力掩饰却还是稍显刻意的轻松感,“别担心。” 他顿了顿,低头望向已经来到近前的我,不知怎么,微微地怔了下,嘴上也跟着又重复了一遍:“别担心。” 我:“……?” 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总觉得……他好像还很希望我担心的样子? 第25章 那笨蛋不在这里 是夜。 熄灯之后,黑暗并着两天一夜没合眼的疲惫如大网般拢来,我本以为会很容易就睡过去,却不想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非但没睡着,反而越来越精神。我索性不睡了,仰面躺了会儿,忽地撑身坐起,偷偷摸摸地往下瞄了一眼。 然后我就惊讶地发现,躺在我斜下方的拉比也还没有睡,此刻正枕着双臂,目不转睛地盯着上方的床板,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被黑暗和亢奋壮大了胆子,我想了想,忽然毫无预兆地伸出手,试探地冲他摆了摆。 拉比余光瞥到,望过来,看到趴在床栏上的我就是一愣。 我跟他打口型:你怎么不睡觉呀? 拉比:“……” 拉比迟疑了一下,也说了句什么。 我:“……” 好吧,就算没拉窗帘,舱中的光线也实在是太暗了,通过读唇语来进行交流的这条路好像不太行得通。 一时间,我和拉比只能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然后退而求其次地用起了手语。 然而,就在我们你来我往比划得刚有了点起色的时候,拉比的上铺忽然冷不丁地传来了一声年迈的咳嗽。 我吓了一跳,以为被书翁发现了,连忙老老实实地躺了回去。 但接下来,我屏息地等了半天,都始终不见书翁那边有什么下文,慢慢地,这胆子便又蹭蹭蹭地大了起来。 我悄悄地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又往下瞄了一眼。 拉比好像也正等着我,见我重新探出头来,立刻指了指上铺,小幅度地摆了摆手。 我觉得他这是在说没事,老头他应该没有醒。 谁知书翁没醒是没醒,却一直致力于在梦中用咳嗽给我们的手语配音,就比如—— 我比划了几下。 书翁:“咳。” 拉比回了我几下。 书翁:“咳咳咳。” 我俩继续比划。 书翁:“咳咳咳咳咳。” 我:“……” 这咳得都快要上天了,可能没醒吗?可能吗? 但关键就是老人家这到底是什么时候醒的啊?不会一直都没睡着吧? 这下我彻底不敢折腾了,趴到床栏上,飞快地对拉比做了个双手合十贴在脸侧的动作。 拉比了然地点了下头,也跟着动了动嘴唇。 虽然完全看不清,但我觉得,他应该是在说晚安或明天见。 奇妙的是,这次躺回去后,我再没像之前那样失眠,侧脸刚沾上枕头没多久,便如石沉大海一般,咕咚一下地掉进了黒甜的梦乡。 · “塞西大人——不,塞西小姐,”阿妮塔小姐顿了顿,“听马赫加说,您有事找我……是关于那张照片的事吗?” 又过了一日,因为整个白天都在舱房中浑浑噩噩地补觉,直到晚上,我才想起来去找阿妮塔小姐聊一聊。 我老实地捧着茶杯坐在沙发上,掌心被杯壁烘得温热,隔着氤氲的水汽,注意到墙壁上除航海图和温度表之外,还设了很多盏精美的壁灯,暖黄的灯光汇聚一处,把整个房间照得宛如白昼,和夜色深浓的舱外,俨然两个世界。 我收回目光,点点头,因为茶水太烫,只小小地抿了一口,便把茶杯放到了面前的案几上。 “阿妮塔小姐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论辈分,您得算我师父的那一辈,对我用敬称太奇怪啦。” 关键是,这要是以后真成了师母,以师父的性格,是绝对会来找后账的。 “那塞西找我,是想知道什么?”阿妮塔小姐温和一笑,从善如流地改口。 这是个真正的美人,即便褪去了那些繁复的妆束,只简单地穿着汗衫包着头巾,举手投足间也优雅得惊人,柔美中更是带着一股东方所独有的古典气韵。 所以师父这到底都是什么运气,怎么好女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跟没长眼睛似的往他身上撞啊? “就是想请您……再再再回忆一下那张照片,”我心情十分微妙地问,“上面的人,真和我长得那么像吗?完全一模一样?” “是不是完全一样我也不太能确定,因为很多细节都已经记不清了。但你初到天青楼的那日,我确实是把你们当成了同一个人。”阿妮塔小姐沉吟片刻,“不过现在的话……能看出塞西和照片上的那位女士的气质稍有不同,虽然年纪相仿,但明显那位女士给人感觉更成熟一些。” 这听上去……就更像妈妈了啊。 “那上面的那个男人,阿妮塔小姐能看出他是哪国人吗?” “这个不太清楚,但感觉……应该来自欧洲那边的国家。” 欧洲? 会是英国吗? 说起来,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就是来自英国的利物浦,来自玛萨的教堂。 而且巴巴有次说漏嘴,好像也提到过,师父就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来着。 我暂时按下疑虑:“那关于背景,阿妮塔小姐还记得多少?有没有什么标志性的建筑?” 虽然不太可能,但比如大本钟之类的? “背景的话……在他们的身后,好像有棵枯萎的树……?抱歉,我对这方面不是很了解,认不太出来那是棵什么树。” 要是只有这么一个参照物的话,就是认出来也没用啊…… “还有其他的吗?” 阿妮塔小姐想了半晌,终是眼含歉意地摇了摇头。 “塞西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吗?库洛斯大人也没和你说过?” “没说过,从来没说过,”我垂头丧气,“要是说过,我也不至于从小到大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师父的私生女了,天知道这曾给我幼小的心灵带来过多么不可磨灭的阴影。” 阿妮塔小姐忍俊不禁。 “你和亚连,好像都对库洛斯大人……”她脱口而出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蓦地一变,“抱歉,亚连他……” “没关系,亚连他没事,”我压根没觉得她这是失言,估摸着杯里的茶也凉得差不多了,便拿起来,一饮而尽,“还好好地活着呢。” 阿妮塔小姐捧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就像库洛斯大人一样吗?” 我理所当然地点头:“就像师父一样。” 阿妮塔小姐垂下眼睫,过了片刻,重新露出了之前的温和神色。 “说了这么多……其实最稳妥的,还是等见到库洛斯大人之后,直接去问他吧。” 我愁的就是这个:“可是……万一师父他不告诉我呢?” “会告诉的。”阿妮塔小姐温柔地笑。 我一时没防备,直接被这个笑容给晃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从未见识过的、blingbling的母性光辉。 我立马就倒戈了。 虽然师父的情人遍世界,其中还囊括了各行各业,数不胜数,不胜枚举。但就在刚刚的那一刻,我竟罕见地萌生出了个“如果师父的余生能被阿妮塔小姐拿下好像也不错”的念头。 不过想归想,我还是觉得,他要是再这么玩下去,等到岁数大了,没资本了,最大的可能就是会凄惨地孤独终老。 很好,等见面了绝对要暗示师父一下,如果不好好对我和亚连的话,到时候可就没人给他养老送终了。 我事情也问得差不多了,刚要起身和阿妮塔小姐告别,就听到了叩叩的敲门声。 是李娜莉。 “打扰了,阿妮塔小姐……啊,塞西也在吗?”她披散着长发,脸颊上还残留着沐浴后的红晕,“我是来借……绑头发的东西的。” 阿妮塔小姐了然地放下茶杯,走到桌前,从抽屉中取出了一个精致的小木盒,稍一停顿,转头问我:“塞西也需要吗?” 我这才想起自己也和李娜莉一样,都在早前的战斗中弄丢了发绳。 “我就不用啦。” 正好借此机会换个成熟点的发型。 “你们聊,”我瞄了一眼墙上已经指向了10的时钟,“我也去冲个澡。” 我本以为船上的浴室会比较简陋,却没想到里面的装潢精致又舒适。调好温度后,拧开花洒,温烫的水哗地一声洒下,不多时,水汽便充斥了整间浴室。 我站在水流中冲了很久,望着墙面上不断地凝成水珠,又不断地滑落,留下一道又一道湿痕,直到脚都站麻了,才后知后觉地往旁边一瞥——然后就看到了正翻着肚皮在水盆里漂得开心的蒂姆。 我盯了它足有五六七八秒,才面无表情地意识到了好像有哪里不对:“……说,你没开那个要命的录像功能。” 蒂姆:“……” 不过机会难得,和蒂姆重新制定了隐私协议后,我想了想,翻出之前还没来得及送出的小粉红澡刷,久违地帮它也刷了刷。等洗好出来,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了。我在睡觉的房间没看到人,经船员指路,终于在活动室中找到了我方的大部队。 我推门而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正坐在镜子前一脸凝重地盯着刻盘的米兰达,因为太过专注,她都没注意到我进来,只自顾自地小声念叨着什么,我听了听,一个字都没听清;我迟疑了一下,又把目光转向里面,就看到了正在沙发那边下着西洋棋的克劳利和书翁。 不过克劳利那到底是个什么姿势? 难道猫腰蹲到沙发上能有助于大脑更灵活地运转吗? 我小声地和他们打过招呼,两边都没打扰,只擦着头发,状似无意地在屋里走了走。 书翁:“那笨蛋不在这里。” 刚找过沙发后面,正俯身往桌子底下瞄的我:“……” “啊,塞西,你是在找拉比吗?”克劳利这时也反应了过来,给了我一个友善的笑容,“他嫌这里太闷,就去甲板上透气了。” “……这么一说,好像是挺闷的,”我脚下极为自然地一转,直奔门口,闪出去后,还不忘贴心地帮他们带上房门,“你们继续玩,我也出去透透气。” 只是房门闭合的那个瞬间,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书翁好像倏地抬头,往我这个方向瞥了一眼。 不过我没太在意,直接顺着梯子就爬上了甲板。 今晚的天气很好,风平浪静,夜空中只疏疏落落地漂着几片极薄的云。 没了厚重云层的阻挡,清澄的月光如纱雾般倾泻而下,抚过微鼓的帆布,落到冷冷清清的甲板上,仿佛给整艘船都镀上了一层凉白的霜。 没在船尾这边。 我环视一圈,顿了顿,又扶着栏杆往船下瞄了一眼。 在濛濛月光的映照下,船下暗涌的海水呈现出了一种宝石般的墨蓝,随着船的航行,漾开一圈又一圈浅浅的波纹。 好看是好看,只是不能多看。 保险起见,我谨慎地挪回了里侧,一边扶着船舱的外壁,一边往船头的方向走。 夜色已深,虽然云很淡,风很轻,空气中却依然弥漫着浓重的寒意。 我揉了揉鼻子,小小地打了个喷嚏,又走了一段,终于远远地望见有人伏在船头那边的栏杆上,正借着月光,凝视着手中的什么东西。 “拉比?”我试探地叫了一声。 他好像没有听到。 我又往前走了几步,刚想再叫,却忽然一愣。 ——借着茫茫的月色,我看清了拉比的侧脸。 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拉比。 我从不知道,当他不再明快地笑、当他收起所有的表情时,竟会让人生出这么强烈的陌生感。 就仿佛固守着自己的世界,筑起了铜墙铁壁,不容许丝毫的靠近……一般。 我一时竟有些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过去了。 然而,就在我下定决心、准备撤退的时候,拉比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先一步地侧过了头。望见我就是一怔,顿了顿,把手中的东西揣回裤袋后,才快步地向我迎了过来。 “大晚上的怎么出来了——等等,你这是刚洗完澡?头发都还在滴水啊?” 他话一出口,那股奇异的陌生感便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想起头上还搭着毛巾,连忙胡乱地擦了擦。拉比看得直叹气,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走到了我身后,拿开我的手,用毛巾包住我的长发,细细地擦拭了起来。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帮我擦头发——但问题是,他之前帮我擦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啊。 这小孩和大人……能一样吗? 我一动都没敢动,好不容易等到他擦完,把吸饱了水的毛巾搭到旁边的栏杆上,刚要说话,就见他又飞快地解下围巾,给我围了上来。 我原本以为只是围个脖子,却不想他不只围了脖子,还严严实实地往脑袋上缠了几圈,再三确定一根头发都没漏出来后,才满意地打了个特别结实的结。 我:“……” 我告诉你,我都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现在这扮相肯定好看不到哪儿去。 按理说,做朋友能熟到这个份上,也算不枉我之前的那番折腾了,但他……他这是不是压根就没把我当异性看啊…… 不过这么包着,确实……超暖和就是了。 拉比出于惯性地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忙退开一步,和我拉开了些距离。 然后转移话题似的问:“现在几点了?” 因为隔着层围巾,我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11点多了。” “啊——竟然都这么晚了吗,那塞西怎么还不去睡。” “你不也没睡吗。”我小声叨叨。 拉比重新趴回栏杆上:“我还想再吹会风啦——” “那好巧啊,我也想再吹会风,”我悄悄地往他那边挪了挪,还给自己找了个特别正当的理由,“主要是我白天睡得太多了,现在一点都不困。” 拉比却没再说话。 就是我这种平时没什么眼色的,都能看出他今晚明显的不对劲。 这是怎么了? “要聊点什么吗?对了,你刚刚……在看什么呀?” 拉比还是没说话,过了几秒,才慢慢地从裤袋里摸出一张扑克牌,示意我看。 是亚连的那张黑桃a。 我恍然:“是那次在竹林……?” 拉比点了下头。 “嘛,”他有些刻意地挪开目光,没有看我,只重新地把扑克揣了回去,“要帮我瞒着熊猫老头啊。” 虽然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瞒的,但我还是唰地一下竖起两根指头:“好的,保证不说。” 可能是没想到我会答应得这么痛快,拉比侧头望了我一眼,又飞快地偏开视线,以一种我想不出该怎么形容的语气,轻声问:“塞西都不问问为什么吗?” 我只好顺着他:“哦,那为什么?” 拉比:“……” 拉比怔忪过后,忽然笑了出来。 我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刚好捂了这么半天也热了,便把蒙着脸的围巾稍微往下拉了那么一点点,露出了口鼻。 却不想被拉比眼尖地瞥见,抬手就给我拉了上去。 我:“……” 我:“我都热出汗了。” 海风恰在此时扑面而来,拉比没忍住,偏头打了个喷嚏,更加不信我说的话了:“怎么可能,这么冷呢。” “可能是我……火力比较旺?” “又在胡说什么啦,好了好了,走吧,我们一起回去。” 这就回去了啊? 我还有点微妙的小不甘心,一边被拉比推着往船尾的方向走,一边转头失望地问他:“不谈心了吗?” “什么时候也没说要谈心啊?”拉比的声音听上去惊讶又无奈。 “可是你看起来一脸不开心的样子。” “……哪有啦。” “你信我,亚连真的没事,以吾师库洛斯·玛利安的终生幸福作担保,我真的没说谎。” “和亚连没关系,我只是……话说塞西,你又随便地拿库洛斯元帅的幸福做担保了啊。” 我慢了一拍地反应过来:“……你可千万要帮我保密,这事一定、一定、一定不能被我师父知道的。” “倒不如说,现在还有谁不知道吗……” 拉比说着说着,忽然停了下来。 “啊,塞西,等我一下,我把毛巾忘到刚才那里了。” 我答应一声,趁着拉比跑回去取毛巾的间隙,靠着舱壁,望向了深浓的夜空。 月色渐暗,原本皎洁的银月,不知何时已经被聚集而来的乌云遮挡了大半,寒凉的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不祥而压抑的气息在悄然地扩散、延展。 我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向船头。 船头那边的光线远比这里要暗淡,拉比大半个身体都隐于阴影之中,正低头专注地解着勾住了栏杆的毛巾。 ——而他的身后,正悄无声息地站着个什么东西。 第26章 我还喘着气呢 “塞西——!!!!!” 别……别叫得这么大声,脑仁都被震疼了。 虽然我几乎是觉得不好的瞬间就抽刀扑了过去,却还是没来得及,成功偷袭了拉比的同时,那东西只是轻轻地一挥手,我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砰的一声撞上了船舱的外壁。 这一下撞的是真狠,和以往受过的攻击完全不是一个等级。掉到甲板上后,我爬了几次都没爬起来,只觉得五脏六腑没一个在原来的位置。耳中嗡嗡作响,嘴里腥甜一片,想吐又吐不出来,脑袋上更是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什么,把散落开来的围巾都浸湿了。 我下意识地摸了一把,湿漉漉的,烫而黏腻。 ——是血。 偏偏因满眼的血色而变得模糊的视野中,那不知是个什么玩意、露着两排大板牙的东西还用手指比了一下:“题名——少女的尸体。” ……放屁!虽然很微弱但我还喘着气呢! 下一秒,熟悉的身影扑至我的身前,举锤就砸:“劫火灰烬·直火判!” “拉比!塞西!你们没事吧!” 接着就是一阵纷杂急促的脚步声,我趴在甲板上,费了好大劲才分辨出,那是克劳利的声音。 拉比却没有回应,也不知是不是我耳鸣得太过严重的关系,竟觉得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罕见的颤抖,只喊:“米兰达!” “在、在!可可可是,为什么会没有恢复……” 米兰达本来胆子就小,此刻可能真被趴在血泊中一时也看不出死活的我给吓住了,完全自乱了阵脚。好在应该只是信号连接上出了问题,等到她本人上了甲板,距离拉近之后,我动了动手指,身体各处终于迟来地出现了时间回复的圈环。 “题名——为什么没有死?”滚滚的浓烟之中,再度传来了刚才的那个声音。 “什么?”拉比猛地转头。 丰盈的力量在体内重现的同时,我啪地一拍袖扣,爬起来飞快地在舱壁尖锐处用力一划,淋漓而下的鲜血瞬间凝成血珠,对着那个方向就是一通狂轰乱炸。 但还是没用。 岂止是没用啊,这简直就是毫发无伤好吗! 就算我的战斗力再怎么垫底,也不带这么打脸的吧! “你这家伙,难道是……”拉比的话音未尽,我们便被迎面而来的一股巨大的冲力骤然地击飞了出去,重重地撞上了半空的帆布。 这还没完,被帆布兜住后,我七荤八素地刚抬起头,就见那东西的拳头挟着尖锐的破空声瞬息而至,直奔失去了平衡的拉比:“题名——头骨粉碎。” 我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扑了上去,在拉比瞳孔剧缩、近乎惊恐的注视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脑袋。 “题名——胸骨粉碎。” 这玩意还临时地改了个名! 也不知是不是死到临头的关系,时间在这一刻陡然凝固,已然分不清谁是谁的纷杂声音、被风吹得微鼓的帆布、脸侧乱飞的发丝、还有飘浮在浓烟之中的细小尘埃——空气中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秒被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真要说恐惧的话,其实也没多恐惧,或者应该说……压根就来不及去恐惧,我脑中闪过最多的,就是后悔刚才为什么没多去注意一下那恶魔爪子的颜色。 ——“我看到……黑色的手……穿过了你的胸膛……” 所以……是黑色的吗? 原本还想着好好和师父讨论一下怎么破除那个预言的,这下倒好,连师父的影子都还没见着,我人就要交代到这儿了,还是穿胸而亡这么血腥的死亡方式…… 嗯?等等,穿胸? 要是穿胸的话……那紧贴在我胸口的拉比,岂不是也会被爆头?那我这番英勇就义似的举动还有什么意义?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我被猝然地推回了现实,谁知还没等我抓紧时间,把拉比的脑袋从胸口推开,就猛地感到千钧一发之际有什么东西挡到了自己和恶魔的拳头中间。 “束缚之针·北罪。” ——是书翁的针。 我:“……” 我登时刹住了动作。 我不但刹住了动作,我还瞬间就把拉比的脑袋抱得更紧了些,一时间,恨不得整个人都朝着他那个方向压过去。 本来刚才还不怎么怕的,结果现在唰地一下冷汗就下来了!这搁谁谁不慌!那么一大团针杵在后心,稍微往后个一毫米就是要透心凉的节奏啊! 好在这种情况并没能持续多久,少顷,书翁便操纵着那团黑针,把恶魔钉死在了船头的桅杆上。 “真是的!尽给人添麻烦!都被你吓掉半条命了臭小子!”老人家气得都破音了。 “老头……” 危机解除,我绷紧的神经一松,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拉比惊魂未定地想要拉住我,但一张直上直下的帆布怎么禁得起两个成年人这么折腾,他刚抓住我的手,我俩就一起掉了下去。 “塞西!”拉比连忙把我拽到怀里,翻身垫到了我的身下。 “拉比!塞西!” 幸好马赫加小姐及时地在下面接了一下,我们才不至于就这么直接地砸到甲板上。 “……谢谢!”拉比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接着还不等我站稳,便立刻握住我的肩膀,把我扒拉着转了个180°,紧张地上下打量我的后背,“刚才那家伙到底有没有打到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想什么呢,要真是打到了,都不说我,你也早跟着被爆头了好吗? 但话肯定不能这么说,我慢了一拍,刚想转头,却发现肩膀被他牢牢地按着,力道大得惊人,想转都转不过去,只好背对着他开口:“放心啦,一点事都没……” “题名——为什么不杀我?” 我倏地望过去。 不是吧,这都被扎成刺猬了,还没事? “会杀了你的,”书翁不知何时跃上了主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它,“但在此之前,需要你回答几个问题——你,是从哪里来的?” “题名——艾西是用日本画师的灵魂制造出来的。” “特地大老远地跑来大海中央,不单单只为了狩猎人类吧?”书翁眯起眼,“是伯爵的命令吗?” 外表看上去已然奄奄一息的恶魔诡异地沉默了几秒后,陡然咧开大嘴,露出了一口阴森森的白牙。 “是想知道——库洛斯·玛利安的情报吗?” 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 本应早已失去了行动能力的恶魔猝然欺近书翁,趁着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际,一口咬住老人家的胳膊,眨眼便窜上了高空! “老头!!!” 与此同时,按在我肩膀上的力道瞬间消失,一阵强风骤然掠过耳侧,我还没来得及转头,便被自己的头发糊了一脸。 拉比也跟着冲了上去。 “书翁!拉比!”李娜莉忧心忡忡地抬头去看,但他们飞得实在太高了,从我们这个角度望去,除了深黑的夜幕,什么都看不到。 “千万……千万不要离船太远啊……” 我刚把脸上的头发拨开,便听到了米兰达的这声喃喃,顿了顿,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低头去看自己之前划伤的手臂。 ——本该鲜血淋漓、要多狰狞有多狰狞的创面,就这样光滑而平整地出现在了我眼前,连个血点子都没有。 嗯…… 不开玩笑,她这能力是不是有点克我啊? 不会我每次划个伤口,都会像现在这样立马就复原吧? “米兰达,”这个念头刚一蹦出来,我顿觉生无可恋,“你能选择性地发动圣洁吗?” “选、选择性?”米兰达懵逼地望向我,结结巴巴地问,“什么意思?” “就是把我手臂上的时间单拎出来,不要和船上的时间同步……之类的?”我试探性地提出建议,“因为我的圣洁是血液,必须有伤口才能发动。” “抱、抱歉!”米兰达露出有些慌张的神色,“我我我还做不到那么精准地操控圣洁,这、这次在教团,也只学到了怎么延长……” 流星雨般砸下的炮火刹那间盖过了她的声音。 一时间,船上硝烟弥漫,到处都充斥着悲鸣。 米兰达惊叫着抱头蹲下,在剧烈的震动中,被鲜红的碎屑扑了一身,她颤抖着抬头去看,就看到了我在她头顶上方铺开的那一片椭圆形的血壁。 我自己的脑袋顶上也有一片。 这只是我在情急之下的一次尝试,却没想到效果意外的不错。就是大小上依旧受限,即使有米兰达圣洁的加成,也堪堪只能盖住一个成年人。 不消片刻,在小臂上火辣辣的疼痛被温暖所替代之际,巨大的金色圈环也重重地覆盖了整艘船。被轰炸得残破不堪、冒着滚滚的黑烟、甚至都已经开始倾斜了的船,就这样在由无数个六角形斑纹组成的圈环中,再一次回到了先前崭新的模样。 不幸中的万幸就是它没把我这流出来的血也给还原回去,否则,我这战斗力可就真降到负值了。 “也不知道拉比和书翁都怎么样了……”克劳利扶着桅杆站稳,“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啊……” 说实话我也是。 但是没用,再急我也上不去。 “不、不好了!”米兰达忽地一声惊叫,我望过去,就见她脸色惨白地盯着小臂上的刻盘,“拉比马上就要离开刻盘所能覆盖到的范围极限了,伤口立刻就会回到身上的!” “果然是在战斗吗,”克劳利神色凝重,顺着那根几乎隐没在了夜色中的锤柄望上去,“可是,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上去支援他们……” “我去,”最终只能李娜莉站了出来,“克劳利、塞西还有米兰达,船这边就交给你们了。” 这里确实也只有她有这个能力。 我定定地望着李娜莉踩着锤柄远去的背影,也不知被鼓舞了哪根神经,忽地抬手,从裸|露的肩膀一路划至小臂,热烫的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迅速地在半空汇集一处。 我第一时间就给自己和米兰达脑袋顶上的血壁各加固了一层,谁出事,米兰达也不能出事,她是这船之所以还能继续在海上航行的关键; 另外阿妮塔小姐的脑袋上也要来一片,别的先不说,这可是我师父的女人……之一; 再有就是船老大,因为他刚好就在我的旁边……不,我的意思是,这人的存在也很重要,算是船上的实际领袖和船员们的主心骨。 ……还有谁需要? 嗯?等一下,阿妮塔小姐你不要乱跑,我本来在防御上就还是个新手——新手个屁啊!是我这个圣洁它本来就不是用来防御的!所以求求你真的不要这么高估它,它真不带定位的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跟着人移动啊! 还有从上面砸下来的这些攻击,请你们有始有终一点、一直保持直上直下的输出好吗?这怎么还带斜着来的啊? ……好吧,我这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已经被打中的立刻各就各位!没受伤的都给我去动力炉!”耳边传来的,是阿妮塔小姐急促却有条不紊的命令。 我望过去,就见阿妮塔小姐已经做好了掌舵的准备,而站在她身后的,是片刻不离其左右的马赫加小姐。我想了想,给马赫加小姐也分了一片过去。 至于其他人——克劳利就不用了,他自己能用牙齿防御,而且本身也是寄生型,就算被打中了也能自行地消化毒素。 ……不过米兰达的这个刻盘,还真是种作弊的存在啊。 我都大出血这么多次了,竟然还觉得有余力。 要不,试试往上攻击? 我又双叒叕一次地划开小臂,刚操纵鲜血在半空铺开,拉比和书翁就回到了船上。 我想都没想,立刻就往拉比的脑袋上扣了一片,顿了顿,又欲盖弥彰似的给了书翁一片。 “不必浪费在我身上,”老人家跃上主桅,操纵天针护住了桅杆顶端的金色时钟,“这里就交给我,你们想办法解决掉上面的恶魔。” “我也不需要!”拉比砸下火判,粗壮无匹的火蛇立时在桅杆的上空盘成一圈,以身为盾,暂时地弹开了来自云上的密集攻击。做完这个后,他都顾不得和克劳利打声招呼,直接就从桅杆上一跃而下,紧张地跑来我身边,“塞西!你这个出血量……” “没事没事,就是看着吓人,”我忙说,“其实一点事都没有。” 拉比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米兰达结结巴巴地打断,她环视一周,有些仓皇地问:“那、那个,李娜莉呢?” 拉比的脸色霎时难看了起来。 “李娜莉……李娜莉为了保护我和老头,”我看到他无意识地握紧锤柄,火光之下,指节青白,“自己去和lv.3战斗了。” “lv.3?”米兰达恐惧地张大眼。 “果然是更高的等级吗,”克劳利的表情也有些不好,“李娜莉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但问题是,就算不可以,我们也没有任何办法。 因为这里能进行空战的,就只有她的黑靴。 只是不知怎么,望着众人难看的脸色,我竟不合时宜地再次想起了师父给我出的那道题。 同为教团的女性驱魔师,年纪又相仿,我和李娜莉到底有什么区别。 并非那种流于表面的温柔和体贴,而是……更深层次上的、更趋近于一个人本质上的不同。 ——哪怕只是一个念头,哪怕只有一个瞬间,我也从未像李娜莉那样,想过要保护这艘船上的所有人。 人大抵都是看不清自己的,我和亚连认识了整整八年,甚至在加入教团之前,光是朝夕相处的时间,都超过了五年,所以从小到大,我每时每刻感受最多的,就是他那种几乎称得上异于常人的温柔与善良。 于是时间一长,我便也以为自己是他的同类,就算不是,也在他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变成了一个情感丰富、平易近人又极好说话的……非常善良的人。 但事实,真是如此吗? 血屑如雪,落满了我的头发。我眨了下眼,望着一个又一个敢死队成员被炮火击中,惨叫着在我的面前倒下,心里却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过那种“要对他们的生命负责”的想法。 “塞西!”拉比叫我的名字。 我顶着这一脑袋的血之花,于烈焰之下,和他对视,片刻之后,忽然毫无征兆地划开小臂,造出新的血壁,勉强地护住了动力炉所在的船舱。 而如果我做了什么,只可能,是为了给谁看的。 以前是为了给亚连看,而现在,大概是拉比吧。 这才是我和李娜莉,最大、也最本质的区别。 ——所以师父,你千方百计地引导我意识到这一点,到底是想让我做什么呢? 算了,没时间想这个,等见了面直接问好了,反正师父……总是能给出答案的。 空中的黑云越聚越多,原本高远辽阔的夜空终是成了密闭而压抑的穹窿。 自从拉比和克劳利利用组合技出其不意地干掉了两只偷袭的恶魔后,我们便彻底地失去了云上敌人的行踪。 伴着密如雨点的攻击,渐渐地,天空中也真的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然而祸不单行。 马赫加小姐那边才刚传来“船舵转不动”的示警,船身便轰隆一声,陡然斜插|进了不知何时出现的漩涡之中。 与此同时,米兰达小臂的刻盘上,也蓦地缠覆上了一圈泛着不祥紫光的骷髅锁链。 巨浪拍来,无法依靠时间回复从漩涡中脱出的船顷刻便涌进了冰冷的海水。 另一边,克劳利的身体状况也不容乐观,吸不到恶魔之血的战斗大量地消耗了他的体力,此刻更是因为贫血,而挂在桅杆上摇摇欲坠。拉比咬牙跳上已经横倒的桅杆,刚想跑过去拉他一把,却因桅杆上满是雨水,脚下一滑,立时便失去了平衡。 从天而降的攻击急如骤雨,刹那便击中了他。 “拉比!” 克劳利惊慌地喊他的名字。 正稳稳地抓着桅绳在半空荡悠的我刚好就在他们的下方,见拉比掉下来,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捞,却没捞住,手指划过他湿滑的团服,刚艰难地抓住一片衣角,便被那股力道给带了下去。 “拉比!塞西!” 在砸进海里的瞬间,我依稀地听到了米兰达充满恐惧的呼喊。 第27章 我说你啃哪儿呢 自打我有记忆以来,便没来由地对大海抱有一股很深的恐惧。 又或许是有缘由的,只是那些缘由都被埋在了我半点印象也无的童年时代,想追根溯源都无从下手,只给我留下了看到海水就条件反射地冒冷汗犯恶心的后遗症,甚至某些严重的时候,还会两眼一翻直接就厥过去。 不过最艰难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啦,当然,说到这个,就不得不提一下我那位伟大的师父了。为了帮我改掉这个臭毛病,师父他老人家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他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一把拎起我直接地抡到了海里,是的,直接!抡到了!海里!我当时还是个孩子好吗!都不到十岁啊!不过拜师父这个以毒攻毒的方法所赐,不,我是说,感谢师父一直以来含辛茹苦的教导,我终于从掉进去就只能吨吨吨地喝水、喝饱了再被师父找的专人给拎出来成功地升级到学会了简单的狗刨。 感谢这个狗刨! 虽然它无法让我带着拉比这么个身高都快到一米八、体型也无限趋近于成年男性、还因为失去了意识而变得死沉死沉的伤患游上去,但它好歹能让我不至于因为恐惧就麻爪松手啊! 而且我还特别及时、特别明智地在入海之前憋了口气! 我仗着有这口气撑着,在冰寒刺骨、能见度极低的海水中,摸索着捧住拉比已然漫上恶魔病毒的脸庞,用力咬破舌尖,对着他的嘴就渡了过去。 然而渡了还不到两秒,我便被一股大力猛地扯离了拉比。 接着一个黑漆漆的身影,代替我就啃了上去。 嗯?代替我……? 不是,你等等!你谁啊!你啃哪儿呢!你给我松开……哦,原来是在啃脖子啊。 打扰了,吸血鬼先生,吓得我都差点憋不住气呛进水了。 等再回过神,我和拉比就已经被接连地甩出大海,浑身湿冷地摔在了半倾斜的甲板上。回到刻盘范围内的一刻,时间回复的圈环瞬间便笼罩了我们。 拉比身上的伤在金色圈环的扩散下飞快地愈合,他出于惯性地呛咳了两声,接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按着头的手忽然一顿,懵逼中带着一丝恍惚地望向了我和克劳利。 “哼,总算是活过来了。”克劳利立于雨中,酷拽地摩挲了一把自己重新立起来的刘海,“看来能在病毒扩散到全身之前把它们给吸出来呢,真是多谢款待了。” “吸、吸出来?”拉比还有些懵,经我提醒后,僵硬地摸了摸脖子,这才生无可恋地相信自己是真的被吸血鬼给咬了。 雨丝绵密,依旧淅淅沥沥地敲击着甲板,但来自云上的攻击却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原本深陷旋涡正在不断下沉的船也被一股未知的力量推着,重新地浮上了海面。 堪堪站稳后,以防万一,拉比立刻砸出一条火蛇,盘踞上空护住了船。 漫天的火光之下,他像是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不想刚一张嘴,又是一顿,迷惑地舔了舔嘴唇后,登时脸色十分微妙地转向了克劳利。 “我说小克!你咬脖子就咬脖子,怎么弄得我的嘴里也都是血啊?” “嗯?这个可和我没关系,当时是塞西……” “克劳利的意思是——这个你应该来问我啊!”为了避免克劳利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我连忙把拉比的注意力拉到了自己这边,“你听我说,你听我给你分析啊,从你当时掉下去的那个角度、昏迷的严重程度、以及在海里这样那样的情况来看,我觉得你百分之二百,就是那个……” “那个?” “——咬到舌头了。”我煞有其事地得出结论。 拉比很是迷惑:“咬到舌头?可是我也没感觉到疼啊?” “你的肩膀上还被开了个洞呢,现在疼吗?不疼吧?这不是都回到刻盘的范围内了吗,肯定是米兰达帮你把伤口给恢复了呀。” “哦——原来是这样啊。”拉比恍然。 一旁的克劳利:“……” 克劳利:“不是,眼带,这你都信?” “嗯?为什么不信?塞西分析得很有道理啊——嘛,这个先放放,我想到要怎么解决云上的敌人了,塞西,小克,把耳朵凑过来一下。” 拉比说,他要用木判。 从书翁被偷袭开始,他便一直都因为这样那样的事而心神不宁,直到这次在冷水里泡过一回,大脑才真正意义上地冷静了下来。 是啊,火力再强,打不中也没有任何意义。 当务之急,就是先想办法确定敌人的具体方位。 “总之等云层散开之后,就能知道上面到底有多少恶魔了。小克,那个瞬间非常关键,你一定要……” “——是在说上面的恶魔吗?有六只啊啾。” 原来只有六只的吗? 这也太坑人了吧,仗着自己能飞就躲在云层后面放冷…… 嗯?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刚刚是谁在说话?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登时就和一颗硕大无比的黄色脑袋来了个亲密接触。 因为离得太近,冰冷而硬质的触感紧贴着额头传来,就连上面不断滑落的雨水,都显得格外的瘆人,我愣了愣,猝然睁大了眼。 “有、有恶魔!”临近的船员条件反射地惊叫出声。 “塞西!” 接着小臂就是一紧,等反应过来,我已经被拉比猛地拽到了身后。 下一秒,瞬息暴涨的黑锤挟着雷霆之势地就砸了过去。 ……却急刹在了一只极为眼熟的金色格雷姆的面前。 “蒂姆……?” 自从洗完澡后就不知飞去了哪里的蒂姆,此刻正拍打着翅膀以一种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是保护的姿态挡在了那只黄色恶魔的身前,顿了顿,还落到了它那个就跟鸭子变异了似的大脑袋上。 “干嘛啦你们!太过分了啾!明明是你们想知道上面到底有多少只恶魔,人家才说的!不过——不过这个气味好熟悉啊,难道你就是玛利安的那只格雷姆吗?可是没听说体型这么小的啊。” ……是我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吗?它刚才是不是提到师父的名字了? “蒂姆甘比?”拉比也懵了,“你、你停错脑袋了吧!虽然颜色差不多,但塞西在这里啊?” ……怎么你就找不到其他的差异了吗?别的先不说,光大小就不一样啊? 但蒂姆却好似完全没听到一般,依旧四平八稳地停在那只恶魔的脑袋上。 “啊,我知道了,是闻到了主人的气味对吧!所以说快点放下武器啦!都是在玛利安手底下做事的,是同伴啦同伴!我不是你们的敌人啊啾!” “玛利安?”拉比一愣,“库洛斯元帅?” “没错没错,就是库洛斯·玛利安!我是他的改造恶魔啦!” 克劳利:“改造恶魔?恶魔……还能改造的?” “——两个蠢材!到底还在磨蹭什么!”克劳利话音未落,桅杆上便猛地传来了书翁暴跳如雷的叱骂声,“仗着敌人停止攻击就得意忘形了吗!怎么不用木判啊拉比!真是混账!废物!两个白痴!” 战斗画风的克劳利被骂得脸都黑了:“竟、竟敢把我也骂进去……” “可是这里还有只恶魔啊熊猫老头!” “都说了我虽然是恶魔但却是玛利安的改造恶魔啊啾!” “所以改造恶魔到底是什么?还有这种话谁会信啊!” “解除戒备,臭小鬼!它没说谎,关于这个过后再解释,先把上面恶魔给我解决掉!” 既然书翁都发话了,拉比便只好暂收敌意,开始实行我们刚才的计划。 认识了这么久,这还是我第一次见识到拉比的木判。 木判·天地万解。 粗壮无匹的蓝白光柱直冲云霄,少顷,便如同闪电一般,呈树杈状地从高空四散劈下,强风乍起,刹那之间,雨消云散。 “找到了,”克劳利说,“在四点钟方向!” “ok——”借助锤子的冲力,拉比将他猛地推上了天,“上吧,小克!” 片刻之后,作为诱饵的血屑混着鲜红色的六角形碎片簌簌而落,纷扬如雪。 与此同时,一道近乎刺眼的亮白光柱陡然出现在了船的西侧方向,但不过几息功夫,便连同束缚着米兰达刻盘的深紫锁链一起,在空气中消弭得无影无踪。 “是……李娜莉小姐吗?”书翁从桅杆上一跃而下,走到了船栏前。 正向我走来的拉比脚下一顿,蓦地望了过去。 · “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开始点名!” “可能有人掉到海里去了,一旦确定失踪人员,立刻报告!” 船上的战斗就这样告一段落。 刻盘的回复速度上来后,巨大的金色圈环重重扩散,整艘船很快便再次焕然一新。 船员们身上的伤口早已消失,只有为了让恶魔痛苦地死去而刻意没有吸血的克劳利还处于贫血的状态,此刻正虚弱地蜷在甲板上,被米兰达手忙脚乱地照顾着。 书翁离他们要远一些,正面朝夜海,拢袖而立,像在沉思,又像在打量。 阿妮塔小姐则头抵船舵,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守在她身后的马赫加小姐同样也是一脸沉重,却什么都没有说。 而拉比——拉比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坐在主桅之下,忙碌的船员们在他的身边来来回回,他却仿佛浑然不觉,只以拳抵唇,脸色难看地盯着之前的那道光柱消失的方向。 我知道他在想李娜莉。 因为李娜莉,至今未归。 不过说到未归,那只所谓的改造恶魔还有蒂姆……都去哪儿了? 我环视一周,没看到它们,便暂时地按下疑惑,下到船舱,翻出了那几瓶和新团服一起被送来的补血药剂。 然而还没等我返回甲板,上面便忽地传来了一声巨响。 接着就是船老大的声音:“小的们!给我上!” ……还让不让人喘口气了?这才多大一会儿,就又有敌人了? 可等我惊疑不定地跑上去后,才发现他们拦的,是拉比。 拉比的黑锤已然抵在了甲板上,蓄势待发,人却被十几名船员抱腰的抱腰,扯腿的扯腿,叠罗汉似的强行地拦在了离船栏两三米的地方。 我忽然就意识到了他想做什么。 “放开我!”拉比还在不停地挣扎,“放开!” “你这小子!自己都已经重伤在身了,还逞什么强!”船老大呵斥,“这么冒然离开船是会没命的!我们现在就把船开到女孩那里去,给我冷静点!” “不行!那样太慢了!还是我这么直接飞过去比较快!” 也不是不让你找,但你……就这么着急吗? 见实在甩不脱缠着自己的人,拉比情急之下,条件反射地发动了圣洁。 但几乎在众人被暴涨的黑锤弹开的瞬间,我就看出他后悔了。 我却一动没动,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 反而是米兰达毫无预兆地冲上去,从身后抱住了他。 “不要这样!请、请不要对船员们动粗,大家为了保护船还有我,已经……已经……” 拉比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成拳。 “……抱歉。” 他艰涩地说着,却坚定地拿开了米兰达的手,顿了顿,继续往前走。 米兰达在后面踉跄地跟着,几次都想去抓他的手腕:“真的……真的没受到什么致命伤吗?” “……没有。” “那有没有流血的地方?还、还是包扎一下比较好……” “好了,不用管我。” “可是……” “够了!这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吧!”拉比终是再也无法忍耐,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因为抽得太快,看上去就好像甩开了米兰达一样,“你们就一点都不担心李娜莉吗?就不怕如果去晚了、去晚了的话,她也会像亚……她是你们的同伴吧!” “可是……” 米兰达的眼泪一滴一滴地划破脸颊,颤抖着反问。 “你不也是……同伴吗?” 拉比倏地怔住。 与此同时,我只感到有股奇怪的不适隔着什么似的翻涌而上。 我形容不好那种感觉,只觉得仿佛蒙了层水,仿佛身处海底,隔着水面地去感触上面的风吹日晒——能客观地知道它在,却无法切实地、清晰地感受到它。 但我却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远不是简单苍白的一句“我好像酸了”可以形容的。 原来……这么不舒服的吗。 这种压抑,这种憋闷。 为了压下这种不适,我立刻一瓶接一瓶地喝起了补剂。 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的甲板上,只剩下了我咕嘟咕嘟喝药的声音。所有人包括拉比、包括米兰达、甚至连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偏开视线一脸“这小子太丢人了我可不认识他”的书翁都望了过来。 我就这样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喝光了补剂,然后大大方方地反手拔刀,对着手臂就是一划。 涌出的鲜血顷刻便化为绳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拉比,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把他捆了个结实。 这是我在米兰达刻盘的加成下,刚刚学会的新招。 却没想到一上来就用到自己人身上了。 “塞西……?” 拉比回过神来,懵逼地望向我。 我没理他,直接转向船老大:“有绳子吗?” 船上最不缺的就是绳子,我从中挑了根最粗最长的,亲自动手,在原先的基础上又给拉比结结实实地绑了好几圈。 “你试试,”绑完我还问呢,“挣得开吗?” 拉比:“……” 拉比当然挣不开:“塞西你这是要干嘛?快放开……” “打住,别叨叨,”我立刻截断了他的话,“我替你去找李娜莉就是了。” 仔细想想,我好像一直都是这个做法——我一直都是,抢在拉比之前,救她、帮她、关心她、照顾她。 信不信这要是颁个奖的话,“世界上最伟大的酸性气体制造者”这个称号,非我莫属。 却不想拉比闻言,脸色都变了:“不行!你不能去!” 看看这人!多双标! 见我不理人,拉比连忙慌乱地转向米兰达:“米兰达!快拦住她!她身上有伤,不能让她离开船!” “是、是啊,塞西你也受伤了啊……”米兰达看起来都快要心力交瘁了。 我从旁边的急救箱中翻出纱布,三下五除二地把脑袋包好,又递给米兰达,让她帮我简单地处理下大臂。 “没事,我和某人可不一样,你看,我这都做好万全准备啦。” “……可、可是,那你要怎么过去啊?” 这个我早就想好了。 “我坐这个去,”我拍了拍还抵在甲板上的黑锤,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向拉比,“到时候别忘了用格雷姆远程地操控一下——当然,你不同意的话,也没关系,我完全可以自己在海上铺一条血路,再走过去。” 这当然是骗他的,要是能做到这个,我这排名可能还垫底吗?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塞西!你不能……” 拉比难得露出了些无措的神色,见我真不是在说笑,更慌了。 “啊——是我错了!是我不好!我、我不去找了,我会耐心地等着大家把船开过去,所以塞西……” “晚了。” 我告诉你,我这心理上、生理上好不容易才都准备就绪,不找还不行了呢。 “再说了,也确实需要出个人去找李娜莉。” “——那女孩没事哦!” 我话音刚落,一颗硕大的黄色脑袋便再一次毫无预兆地从右侧顶住了我。 我被顶得一个趔趄,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有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跳到了自己的脑袋上。 是蒂姆。 拉比:“你是……” “是……是之前的那只恶魔!” “什么恶魔!都说了我是同伴啦同伴!我早就被玛利安改造过了啾!” “不要慌,”书翁分开慌乱的众人,走上前来,“它没有说谎,库洛斯·玛利安能改造恶魔这件事,整个教团中,只有我一人知道——不过,你说李娜莉小姐没事,是什么意思?” “就是人还活着啊啾,只不过情况有些特殊,单靠我和蒂姆甘比没办法把她带回来,需要驱魔师的帮忙……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啦,总之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拉比刚要开口,却被书翁抢先一步。 “你们都留在船上,以防再有敌袭,”老人家的声音虽缓,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至于李娜莉小姐那边,就交给我……” 我登时松了口气,要是书翁能去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却不想老人家顿了顿,忽然转向了毫无防备的我。 “——和塞西小姐吧。” 第28章 我不高兴了 海风,扑面而来。 可能是因为刚下过雨的关系,平日里那种都闻惯了的海腥味淡去不少,我试探地迎风吸了口气,登时被那股沁人心脾的鲜冽冰得一个激灵。 乌云尽散后的夜空,再度呈现出了那种深邃而辽阔的墨蓝,淡清如白纱的月光洒落下来,映得海面上一片波光粼粼。 一切都重回到了几个小时之前的模样。 就仿佛刚刚那一场不知死了多少人的恶战,从未发生过一样。 “塞西小姐,”书翁淡声提醒我,“不要往下看。” 我当然没傻到去往下看,倒不如说,现在冷静下来想想,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下去狗刨过。 但不相信归不相信,以为我会后悔吗? ……我当然后悔啊!我特别后悔!我都要后悔死了!所以说我到底为什么要一时冲动地就揽下了这么个活?要是没揽的话,我现在还好好地在船上呆着呢,再怎么也沦落不到突然就要和心上人的老家长独处了这个地步啊? 好吧,严格来说也不能算是独处,毕竟还有只恶魔在托着我们飞呢,蒂姆也正在我的脑袋顶上趴着——但它俩根本就不顶用好吗!完全感觉不到这无比尴尬的气氛有任何的缓解啊! 而且这一路上,飞在我旁边的格雷姆还时不时就滋啦滋啦地叫唤两声。 “找……找到了吗?” 叫唤完,里面就会传出拉比的声音。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海上的关系,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真,像是很急切,而急切中又带着一丝说不出来的小心。 我特别地尊老,直接就把格雷姆拍向了书翁那边:“您请。” 书翁:“……” 书翁:“还没有,给我闭嘴等着!” “那你们……”却不想拉比噤声了还不到两秒,就忍不住地再次开口,“你们现在怎么样了啊?伤口出现了吗?” 这话你都原封不动地连续问八遍了啊朋友…… 这回书翁没再惯着他,直接抬手,把格雷姆给关了。 我顿时心领神会——这绝对不是简单的被问烦了,书翁恐怕是有话想对我说,又不想被船那边的人听到。 但问题就是,他想对我说什么?我们之间唯一的交集……就只有拉比啊? 等等,该不会就是和拉比有关吧? “塞西小姐此番,”老人家果然开口了,“是为了拉比吗?” 出现了!直球!一点弯都没拐的直球! 不,不不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您问得这么光明正大,是想要我怎么回答啊——说是的没错这都被您看出来啦哈哈哈哈哈我的确对您家的孩子图谋不轨吗? “咳,关于这个……” 然而我连个开头都还没说完,耳边就冷不丁地插|进来了一道欢快的声音。 “欸——?拉比是谁?那个jr.吗?原来金发的小矮子你和jr.是那种关系啊啾!” 什么叫那!种!关!系!啊!发言之前请先看清楚我对面的这位是什么身份好吗?是你口中那个jr.的老家长啊!我要命的大兄弟! “当然——是为了拉比没错,”我心念急转,忙不迭地接过话,“就是冲着我们之间这份感天动地坚不可摧催人泪下的纯·友·谊,我肯定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犯险啊。” “但是玛利安说过,不想对方犯险的是一回事,代替对方犯险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啾。” 可去你的吧!师父到底都教了你些什么玩意啊! 好在书翁并没有把改造恶魔的话放在心上,他似乎对这方面的兴趣不大,片刻之后,直接问了另一个问题。 “冒昧地问一句,塞西小姐是什么时候被库洛斯元帅收养的?” ……恕我直言,您这个话题与话题之间的跨度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好像是……九岁?” “此前生活在哪里呢?” “……不太记得了。” “不记得?” “嗯,”我不知道第几次地解释这件事,“我没有被师父收养前的记忆。” “没有记忆吗,”书翁沉默片刻,又问,“库洛斯元帅也没和你说过你的过去?” “这个倒是说过一点点,”关于这段,我都能倒背如流了,“师父说我出生在一个富贵之家,父母恩爱,家庭和睦,童年过得特别的无忧无虑——直到某一天,师父路过我家门口,无意中发现我是个当驱魔师的好苗子,就把我给带走了。” 书翁闻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把目光重新地转回了前方:“……这样吗。” 他顿了顿,抬手打开了格雷姆的通讯开关。 我这才偷偷地松了口气。 不过,书翁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就问这些……他到底是想知道什么呢? 难道是想通过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来判断我这人的心理是否健康?从而决定要不要干涉我和拉比接下来的交往? 那我这是……合格了吗? 正当我脑补得起劲儿,甚至连以后生几个孩子要不要直接把他们丢给他们的书翁爷爷带这种事都考虑到了时,脑袋忽地就是一懵,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就发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透过层层缠裹的纱布渗了出来。 紧接着,就是改造恶魔的声音:“找到了!就在这下面啾!” · 李娜莉还活着——活着是活着,人却昏迷了,还呈倒立姿态地被封进了一块巨大的莹绿色晶体中。 我原本是打算破开那块晶体把她救出来的,从改造恶魔的口中得知那玩意竟然是圣洁后,才打消了念头。顿了顿,只好化血为绳,和书翁两个人合力,把这一整块都拖回到了船上。 “老头!塞西!” 我们这边刚被改造恶魔托上甲板,那边的克劳利就已经颤颤巍巍地解开了捆着拉比的绳子。拉比甩下身上的绳索,都没顾上去看李娜莉怎么样,直接下意识地就迎向了我,目光触及到我额头上渗出的血迹,还手忙脚乱地从急救箱中翻出了纱布,想要帮我重新包扎。 我:“……” 醒醒,这都回到米兰达刻盘的范围之内了,伤口可能还裂着吗? ……不行,不能理他,我可还记着刚才的不愉快呢。 于是我脑袋一偏,躲开了拉比探过来的手,看都不看他,径自地走去了阿妮塔小姐那里。 “这个……是李娜莉?”等晶体被搬上了甲板后,阿妮塔小姐喃喃着,就想上前。 “等等,”书翁立刻拦住了她,顺带告诫众人,“除了驱魔师,谁都不要靠近……会被圣洁周身的气灼伤的。” “老头,你的意思是,这东西……是李娜莉的圣洁?” 拉比这时也走了过来,我偷偷地瞄了一眼,没发现他手中拿着纱布,应该是也意识到了伤口肯定早就恢复了,没有包扎的必要。 “那已经不是重点了,”书翁说,“重点是它竟然凭借自身的意志解除了武器化,还保护了适格者——这在黑色教团中,是史无前例的。” “以、以前没有过吗?”米兰达迷惑。 “据我所知,一次也没有。” 不,还是有过一次的,日子离得还很近,就在前天——当时,亚连的圣洁就是凭借自身的意志化为的粒子,救了他一命。 但我不能说。 “可是,为什么只有李娜莉的圣洁会这样呢?”克劳利问。 这恐怕也是在场所有人的心声,拉比神色微敛,望向书翁:“老头,难道说……” “——难道说这女孩的圣洁就是伯爵大人一直以来让我们寻找的“心”吗啾?” 一道欢快的声音忽然相当不合时宜地插|了进来。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集在了那只正以一种相当懒散的姿势躺在半空的黄色恶魔的身上。 “之前忘了问,”书翁拢袖转向它,“元帅他平安无事吗?” “当然啦,玛利安都已经抵达江户了啾!” 它话音刚落,我便听到身侧传来了一声细微的声响,侧头去看,才发现是阿妮塔小姐放心之余,整个人都瘫坐到了地上。 这个面对漫天炮火都能做到面不改色的女人,终是在这一刻,露出了自己软弱的一面。泪水断了线一般地划破脸颊,嘴唇颤抖地翕动着,好半天,才哽咽出了一声“太好了”。 我看得心情那叫一个复杂。 这到底是……有多喜欢师父啊。 所以说这些好女人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擦亮眼睛呢? 另一边,拉比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说起来,库洛斯元帅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江户?是那里有什么吗?” “嗯,”改造恶魔点点头,“那里有个箱子,一个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箱子。” “箱子?”我疑惑地接过话,“什么箱子?” “这只是个比喻啦,事实上,是生成我们恶魔的魔导工厂在那里,而玛利安的任务,就是去破坏它。” “所以你的意思是,师父去日本是为了做任务?”我一脸不可思议,“真的不是那里有什么之前的老相好——老相识在等着他吗?” “怎么可能啦,那里很恐怖的啾!”恶魔一脸严肃,“就连玛利安现在都很难自由行动了,只能一直在江户的外围打转,无法靠近其中心——然后也正是这个时候,他得到消息,说自己的护卫正朝着这边赶来,于是就派我来找你们了啾。” “啊——我知道了!”拉比故作轻松地猜测,“就算是库洛斯元帅,一直被恶魔和诺亚盯着,肯定也会觉得困扰的吧?所以就需要我们这些护卫来帮忙了对不对?” “不,玛利安是派我来警告你们的,”恶魔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沉了下来,“‘如果知道了这个就变得碍手碍脚的话,就立刻给我滚回去。’——他是这么说的。” 船上刚缓和了一点的气氛立时无声绷紧,死水般的寂静以恶魔为圆心扩散了开来。 最后还是书翁打破了沉寂:“元帅都说了什么?” “玛利安让我告诉你们,日本和其他国家不同,99%以上的国民都是恶魔,此刻已经彻底地沦为了伯爵的地盘,帝都江户更是其中枢,那里栖息的……全部都是lv.3以上的高位恶魔。” “你是说,刚才的那种lv.3,在日本还有很多?”克劳利本就贫血的脸色更白了。 “没错啾,”恶魔沉重地点头,“那里是恶魔的巢穴,一旦踏入,能活着回来的几率几乎没……” 它刚说到关键的地方,李娜莉那边就忽然有了异动。 晶莹剔透的莹绿光柱直冲云霄,又渐渐地收拢,消于无形。 在那耀眼的光芒彻底地消散之后,衣衫尽碎、一头长发也随之不见的李娜莉砰的一声就落到了甲板上。 “李娜莉!”米兰达最先跑了过去。 我反应过来,也跟着跑过去,顿了顿,为了不让李娜莉硌着,还把她的脑袋轻轻地扶起来,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米兰达……塞西……” 李娜莉长长的眼睫颤了颤,睁开眼后,看到我们,眼中立刻生理性地噙满了泪水。 我瞄了一眼她几乎称得上半裸一看就冷得要命的胸口,毫不迟疑地脱下外套,给她盖了上去。却没想到,随着我的这个动作,李娜莉微微侧头,又看到了来晚一步此刻正站在我斜后侧的拉比。 “拉比……” 受姿势影响,她的泪水恰在此时,带着劫后余生的意味,砸落了下来。 “我……真的……还活在这个世上吗……” 我知道这只是个巧合,却还是没忍住,倏地回头,去望拉比。 夜凉如水,溶溶的月色洒落下来,有那么一瞬间,我竟在他的眼中……也看到了水光。 他这是……哭了? 他哭了? 那种形容不出的憋闷感卷土重来,虽然依旧蒙着层水,却比先前要猛烈得多。 我忽然觉得不舒服。 上次亚连失踪、生死不明的时候,你都没哭呢。 那次你都没哭呢,怎么轮到她就哭了? 也不带……这么双标的啊。 不带这么不一碗水端平的。 我觉得不舒服,不舒服到胸口发闷,一刻都不想多呆,便把李娜莉的脑袋挪到了米兰达的腿上,贴心地为拉比腾出了位置。 “我好像……贫血了,”我听到自己这样说,“不行了,必须要去休息一下了,有事再叫我吧。” “塞西……”拉比下意识地叫了我一声,声音听起来倒是挺正常的,不带丝毫的哭腔,只透着一丝奇异的、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只当没听到,直接就进了船舱。 第29章 火判还能这么用的吗 “早呀,金发的小矮子!” 第二天上午,我刚推开休息室的窗子,还没来得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和下面正哒哒哒地推着船前进的改造恶魔撞上了视线。它一看到我,红宝石般剔透的眼睛登时眯成了月牙状,活力四射地和我打了声招呼。 “你这个叫法不对,得纠正一下,”我镇定地抹了一把被水花溅湿的脸,“这样吧,以后就叫我——拥有阳光般灿烂金发的娇小美少女好了。” “……好长啊啾。” “那给你个缩写,金发甜心这个名字怎么样?” “玛利安平时就是这么叫你的吗?” “……那倒没有。” 想什么呢?怎么可能?师父叫人不是典型的“喂”“你”“小鬼”三连吗? “说起来,你好像从昨晚开始就一直矮子矮子地叫我啊——所以这个称呼到底是怎么来的?别告诉我是看出来的,这船上比我矮的可多了去了,就比如那个谁……嗯,就是那个谁……明显书翁就比我矮的吧!怎么不见你这么叫他?” “是玛利安自己说的啦,这次来护卫的人中可能会有他的弟子,要么是白头发的矮子,要么是金头发的矮子,也有可能两个都在,”恶魔问,“这说的不是你吗?” “……是我没错,”我心情十分的复杂,“不过,就在刚刚的那一刻,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叛出师门了。” “咦?” “……我是说,和我讲讲师父的事吧。” 昨晚回到舱房后,我几乎是倒头便睡,直到刚刚才迷迷糊糊地醒来,所以对后来甲板上又发生了什么全然不知。 还是来休息室之前,在走廊中碰到克劳利,才大致了解了一些情况。 具体过程没什么好赘述的,总之就是大家一致决定,克服重重的险阻,继续前行。 我没什么异议,老实说,无论他们做出什么选择,是进是退,我都能接受——反正我这人一直就是这么过来的,让干什么干什么,时时刻刻听指挥,跟紧大部队。 ……本来是这样的。 但这一路上实在发生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事,导致我现在迫切地想要见到师父,哪怕见一面就走也行呢,只要给我五分钟的时间,没错,只要五分钟,我就能把所有的这些有的没的全都一股脑地给倒过去。 只要倒过去就没我什么事了,留给师父去烦吧。 “玛利安?玛利安他正在努力地做任务啊啾。” 实不相瞒,从听到这个形容词开始,我就已经不信了。 “不过,因为日本现在已经彻底地沦为了恶魔的国度,遍地都是伯爵大人的眼线,还有诺亚大人在专门地盯着,就算是玛利安也寸步难行,所以这段时间,他基本就致力于喝酒和养鸡了啾。” “喝酒倒是能猜到,但养鸡……那是什么?” “你没见过吗?就是一种会咕咕叫的鸟呀。” “怎么可能?我还吃过呢……反正就是,回归田园生活了是吧?” 师父不愧是师父,身处敌人的大本营,都能把小日子过成这样。 “对了,其实我昨晚就想问了,师父改造过的恶魔……并不只有你一个吧?” “当然了啾,有好多呢。” “让我猜猜,都是女性?” “咦?你怎么知道?” 你说我怎么知道。 果然。 果·然·啊。 继各式各样的人类女性、动物雌性之后,现在连恶魔都不能幸免了吗? 对比一下师父堪称辉煌的业绩,身为弟子的我竟然还有闲心在这儿聊天……什么都不说了,学习去了! 与生俱来的魅力是没有,但我们可以努力地去拥有套路啊! ……这话听着怎么就这么心酸呢。 不过说到套路,我就想起了自己那个命运多舛熬过了风吹雨打却没能躲过炮轰沉海的小笔记本,很明显,它此刻之所以还能保持原状,全赖米兰达的刻盘还在运行。 而米兰达一旦解除发动,这浓缩了师父毕生所学的知识宝库就将永远地和我说拜拜。 “再见,”我立刻一脸沉痛地和还在哒哒哒的恶魔挥手告别,“我要去学习了。” 我要趁现在,把那些知识全都挪到脑袋里去。 我原本是打算找个安静没人的地方的,结果都走到门口了才发现,这里好像就挺符合要求。 因为是阿妮塔小姐专门为驱魔师准备的房间,平时不会有船员过来,采光也不错,装潢舒适又美观,最重要的是,还很安静——虽然有恶魔哒哒哒的踢水声,但就权当是配乐了——还能吹着小风。 于是我果断又回到了窗前,想了想,为了避免溅到水花,还特意地往边上挪了挪,靠到了墙上。 然而,就在我摸出了小笔记本,翻开第一页,准备全身心地扑入知识的海洋时,就听得咔吧一声,门把手被人从外面拧动了。我带着一种“这怎么刚要学习就有人过来”的复杂心情抬头望去,正好和探头进来的人撞上了视线。 “原来在这里啊——” 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后,我这心情就更复杂了。 来人的上身没有穿团服,只着了一件深色的v领单衣,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了线条流畅又结实的小臂。头发也散着,看起来比之前长了一些,发梢微微地扫在颈侧,发带则松松垮垮地套在脖子上。 在看到我的瞬间,就仿佛阳光终于破开云层,照进了浓雾沉滞的松林,那双灰黯的碧眼蓦地就亮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紧走几步,又忽地想起了什么,返回去把门关严后,才再度走向我。 “在看什么呢?” 在看…… 我这才慢了一拍地想起手中这玩意和他之间的关系,情急之下,想往风衣的兜里塞,却怎么都塞不进去,只好条件反射地背过手,同时后退好几步,和他拉开了距离。 看上去就好像……对他避之不及一样。 拉比明显的一滞。 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若无其事地抢先错开了视线,故作轻松地往窗外望去。 “啊……原来是在和啾美助聊天吗?” 啾美助? 改造恶魔也一愣:“啾美助?是在说我吗?我才不叫什么啾美助……不过听起来好可爱啊啾。” “因为你的口癖就是这个嘛,感觉这么叫很合适啊,”拉比说着,很不经意似的转向我,“是吧,塞西?” 我:“……” 我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对窗棂上的花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嘛,该说真不愧是恶魔吗,照这个速度航行下去,应该很快就能到日本了吧?也……很快就能见到库洛斯元帅了。” 他说着,又瞄了我一眼。 我:“……” 我又开始认真地研究起了脚下地板的缝隙。 反正……就是不接话。 其实要说有多生气,也没有。 只是一想到昨晚发生的事,就会条件反射地不舒服,心理上、生理上都不舒服。 不舒服到都不想和他说话了。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我觉得没意思,还不如回舱房补觉呢,便自顾自地向门口走去。 “塞西……” 我听到了拉比在叫我,但我没理。 “等等啊,塞西。” 这次他直接追了上来,从后一把扣住了我没拿笔记本的那只手腕。 灼热的触感从手腕上的那一小块皮肤传来,我有些不自在,头也没回地挣了一下。 没挣开。 又挣了一下。 还是没挣开。 我干脆不挣了,直接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望向他。 可能是因为我从没在人前露出过这样的表情,更从没在他的面前这样过,拉比被我望得怔了一下,有些不安地松开了扣着我的手。 我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继续走。 “等等,等一下,”拉比只好绕到了我的前面,一边拦我,一边飞快地从裤袋中摸出好几个碎银块,献宝似的递到了我的面前,“塞西,你看这些。” ……不是,在你眼里我这到底是有多贪财啊?这都开始光明正大地给我送钱了? “这些都是小克团服上的装饰啦,”拉比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疑惑,“反正他也不要了,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都给抠下来——还都直接给融了? 等等,你到底是怎么融的?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火判还能这么用的吗……? 我:“……” 我一脸凝重地开口:“拉比先生,我觉得你对我可能是有什么奇怪的误解,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见钱眼开的驱魔师吗?” “什么见钱眼开,胡说什么呢,”见我终于不再沉默,拉比的脸上立刻有了笑意,言之凿凿地反驳,“这可都是为以后的突发状况准备的救命钱啊,万一我又误吃了什么变小的药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竟然都开始自己咒自己了。 “……就算真出现了那种情况,也有可能是和李娜莉、米兰达、还有克劳利他们一起吧,你现在把存货都给了我,到时候不就完了。” “这个不用担心,我有预感还是会和塞西一起啦。” 所以才说你这么咒自己真的好吗? 我没再说话,拉比试探地拉过我的手,把那些小银块放到了我的掌心,见我没拒绝,登时小小地松了口气。 我把它们和小笔记本一起地揣进风衣的兜里,顿了顿,又要走。 “啊——差点忘了还有这个。” 拉比再次拦住我,然后在我错愕的注视下,从裤袋里摸出了一瓶……一瓶芥末酱? 你这难道是什么万能口袋吗? “之前还没上船的那会儿,塞西不是说了一次担心会在海上吃不到辣嘛,所以当时在街边看到有卖芥末酱的,就随手地买了一瓶……但谁知道刚出航就遇到了敌袭,我就把这事给忘了。” 说起来,这两天嘴巴确实有些淡。 我迟疑了一下,又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抗住诱惑,抬手给接了过来。 然后一抬头,就望见拉比正定定地盯着我,眼中还藏着一丝极为含蓄的期待。 我:“?” 我低头打量了一下这个装芥末酱的小瓶子,没看出有什么不对,结果抬头再看,就发现拉比眼中的期待又深了一些。 我们就这样大眼瞪小眼了好几秒,拉比终于忍不住地给了我个提示:“塞西,你不……尝尝吗?” 我:“???” 怎么看你这意思,是还想让我表演个空口吃芥末吗? 我立时倒退了好几步,警惕地望着他。 拉比这才意识到好像是有些不对,连忙找补:“啊——不,不是,我是说,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可以尝尝啦!” 我没接话,只问:“你还有什么要给的吗?” 不给我可走了。 拉比摇了摇头,顿了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飞快地点了点头,取下别在腰间的水袋,递过来:“塞西,你现在渴不渴?要喝水吗?” 我:“……已经喝到撑了。” “那我们去甲板上……吹吹风?” “刚才吹得脑仁都疼了。” “那去窗户那边看看呢?” “看不了,我晕海。” “啊——有啦!去活动室下棋怎么样?没有风也看不到海,还很暖和。” “虽然听起来好像是不错,但问题是——我不会下棋啊。” 拉比:“……” 拉比一时有些词穷,也不知是不是怕我就这样走掉,第一反应竟然是又抓住了我的手腕,察觉到我想抽出来,还下意识地箍得更紧了些。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很艰难似的做了什么决定,一脸视死如归地望着我:“塞西,来谈心吧!” “我好着呢,”我一口回绝,“不需要谈心。” “可是我需要啊,”拉比用空着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我需要。” 那我昨晚提出谈心的时候,你怎么不答应? 我不高兴地瞥他。 “拜托啦——”拉比这回松开了我的手腕,拼命地双手合十,看上去特别的诚恳,“拜托,塞西。” ……哼。 “塞——西——” 我依旧不太高兴。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想了想,到底还是就地而坐,顺便拍了拍面前的地板,示意他也坐。 拉比坐下后,别的没说,先认了个错:“昨晚……是我错了。” 我看了他一眼,特别专业地代入模板:“那你说说自己都错在哪儿了。” “……我不应该对船员们动粗,也不应该对米兰达发脾气,”拉比一边认真地反省,一边观察着我的表情,“更不应该……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 我:“……没关系,你太担心李娜莉了嘛,也算情理之中,都能理解。” 是的,能理解——能理解是能理解,但还是……好不舒服。 本来就是,就算你对她再有好感,也不能……也不带这么双标的啊。 当初亚连失踪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担心呢。 那次你都没哭呢。 凭什么啊…… 这么一想,就更不舒服了。 我索性说完这句,便垂下了眼,也不说话,也不看他,只用指腹在冰冷的地板上漫无目的地、毫无规律地划过来划过去。 “那只lv.3,本该是我去的。” 不知过了多久,拉比的声音忽然低哑地传来。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到底还是没忍住,抬眼去望他。 其实早在双人旅行的时候,我就隐隐有过这种感觉了——拉比总会用一些孩子气的表情、恰到好处的转移话题、或是看似没心没肺的行为来遮掩自己的真实情绪。 就比如昨晚,当我试图和他谈心的时候,他就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 就好像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对他来说……是一件很艰难的事一样。 “当时,我去救熊猫老头的时候,是我……先对上了那只lv.3。” “然后李娜莉就来了。” “我没能……拦住她。” “虽然确实只有她的黑靴能在海上进行战斗,但本质上,就好像……是在替我出战一样。” “如果她真的出了什么事,就好像……是替我……” “……因为要去和那只lv.3战斗的人,本该是我。” “那种怎么找……都找不到人的感觉,我真的不想,再经历一次了……亚连那次我就,什么都没能……” “所以你也像昨晚担心李娜莉的那样,担心过亚连吗?” 我忽然插嘴。 拉比被我猛地从那种自责懊悔的情绪中唤醒,闻言微微地怔住,看起来与其说不明白我到底为什么会这么问,倒不如说,他好像根本就没听懂我问的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解释,只往前挪了挪,凑近了去看他的眼睛。 在那双还带着些沉黯的深碧眼瞳中,我看到自己的倒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拉比瞳孔微颤、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一动都不敢动时,我终于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 “还真是啊,”我慢吞吞地挪回了原位,一脸奇怪,“怎么会这样呢……” “什么……?” “原来在你心里,李娜莉和亚连的份量……是一样重的?” 那我还在不高兴什么? 我眨了下眼,只觉得从昨晚开始就一直没完没了地缠着自己的那股不适,就仿佛泡沫一般,啪地一下,很轻易就碎了。 “当然啊,不都是……同伴吗?” 却没想到话一出口,拉比自己倒先愣了,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错开视线,过了好几秒,才重新转向我。 虽然书翁之前就已经打了保票,但不知怎么,看到他这样,我心底竟蓦地生出了一股冲动:“……我告诉你一件事,但你不许和任何人说,包括书翁,包括克劳利……也包括李娜莉。” 拉比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学着我之前发誓的动作,竖起两指:“保证不说。” 我迟疑了一下,再度凑过去,趴到他的耳边,小声地把从翁那里听来的话掐头去尾、挑重点地讲了一遍。 “什么?” 拉比震惊地侧过头,因为侧得太快,我还没来得及退开,呼吸交错间,两个人的嘴唇都险些碰到了一起。 拉比的眼睛倏地睁大,退开后,缓了缓,才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可是——可是塞西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我那次不是晚回去了一会儿吗,其实就是无意中听到翁和他们支部的人通话了,”我言之凿凿地开编,反正只告诉这么一个人的话,被戳穿的几率应该不大,“谁知道偏就那么巧,他们说的正好就是亚连的事。” “原来……是这样吗。” 拉比再三确认后,终于长出了口气,接着就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光了一般,向后仰了过去。 “什么嘛,亚连那家伙……”他在地上躺了许久,才很疲惫似的喃喃,“真是……太好了……” ——原来,他这么、这么、这么地担心亚连啊。 我登时忘了之前不高兴的情绪,暗搓搓地也躺了下来,想了想,还侧过了身,静静地凝望着他放松下来的脸。 “所以塞西……” 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拉比侧过头,目光和我相接。 “不生气了嘛——” 我讶异地眨了眨眼:“什么时候也没说生气了啊。” “嘛,你是没说,你是直接给表现出来了,”他控诉似的说,“根本就不理人,也不像之前那样对我——们笑了。” “这么笑吗?”我立刻毫不吝啬地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可能是没想到我会搞突袭,拉比微微地怔了下,随即冷不丁地换了个话题。 “那个……是我的错觉吗?船的速度是不是慢下来了?” “被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 我疑惑地坐起身,刚要往外望去,就发现本应在下面踢水推船的改造恶魔,不知何时竟趴到了窗口这边,此刻正眯着月牙眼,一脸看好戏似的望着我们。 “看吧!我就说你们是那种关系了啾!你还骗我说不是!” 第30章 只管见死不救 “阿妮塔小姐,您找我?” 我敲了敲门,得到回应后,推门而入。 “塞西来了吗,”煤油灯明灭不定的灯光下,阿妮塔小姐放下图纸,起身迎向我,“关于那张照片,我又想起了一件事,虽然可能不太重要,但还是觉得应该和你说一下。” “什么事?”我立刻来了精神。 窗外浓云密布,伴着时远时近的雷声,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在那种愈发黯阴的穹窿的笼罩下,舱中也显得一片昏暗。 阿妮塔小姐却依旧没有开灯的意思,只借着微弱的光线,把我让到沙发坐下,顿了顿,微微抬眼,望向我头上的蒂姆。 “蒂姆甘比……也在那张照片上。” “蒂姆?”我一愣,抬手指了指脑袋上这个和啾美助玩够了才知道回来找我的金黄色胖球。 “嗯,”阿妮塔小姐给我倒了杯红茶,“虽然并没有整只出现,但露出了一边的翅膀和尾巴,从颜色和那种标识性的花纹来看,应该就是蒂姆——抱歉,这么晚才想起来,希望这条信息能对你有所帮助。” “蒂姆是师父的专属格雷姆,除了亚连没给过别人,”我接过茶杯,吹了吹,“既然蒂姆在,就说明当时拍那张照片的时候,师父肯定也在——帮大忙啦,阿妮塔小姐,这种证据越多,师父就越不好糊弄我了。” ……当然,这只是说给阿妮塔小姐听的,就师父的那种性格,哪会管这些,肯定该怎么糊弄怎么糊弄。 阿妮塔小姐没有说话,只微笑地望着我。 也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关系,她看上去似乎比平时还要温和许多。 温和而哀伤。 “阿妮塔小姐,等见到师父了,”我冷不丁地问,“你是不是有话想对他说?” 这么哀伤,难道是想走那种“看到你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虽然我依旧爱着你但我们还是分手吧”的剧情? “这个……暂时还没有想好,”阿妮塔小姐眼睫微垂,“毕竟,我的初衷也只是想要离那位大人更近一些而已……只要能为他做些事,就已经足够了。” “就是说,果然还是要分手对吗?”我顿时看似苦大仇深实则特别激动地得出结论。 分分分,虽然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教训,但请务必给师父个教训! 阿妮塔小姐闻言,微微地愣住,片刻之后,忽地笑出声来。 却没有给我回应,只毫无预兆地问。 “塞西,是喜欢拉比的吧?” 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直接错过了最佳装傻时间,便只好吭哧吭哧地小声问:“有那——么明显吗?” “虽然李娜莉他们好像毫无所觉,但在我看来,非常的明显呢,”阿妮塔小姐笑了笑,“尤其是这两日。” “——因为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眼睛?” 阿妮塔小姐颔首:“不知道塞西自己有没有发现,每次拉比说话的时候,你望着他的那个眼神,就好像全世界你只看得到他一个人一样。” ……真的假的?这么夸张的吗? “喜欢一个人,是种很奇异的感觉,就像是……甜蜜和痛楚糅杂在一起,都不纯粹,却又密不可分。”阿妮塔小姐倾身过来,抚了抚我披散着的头发,“以后的路可能还很长,但你是幸运的,塞西。” “你一定会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说真的,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不是被逼无奈、也不掺任何心虚敷衍地真心祝福我。 虽然这话听起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就好像她已经心知肚明自己不会得到幸福了一样。 该不会真是察觉到了师父的渣男本质……迷途知返了吧? 我还没想明白,就发现阿妮塔小姐已然转移了阵地,起身去了窗边,顿了顿,轻轻地推开窗子。 “这几日,下了好几场雨呢。” 我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走过去。离得近了,斜长的雨丝扑面而来,我似无所觉,直接习惯性地伸手去接,过了几秒,才意识到阿妮塔小姐还在旁边,连忙不好意思地把手收了回来。 “塞西喜欢雨天吗?”阿妮塔小姐问。 “喜欢。” ——非常喜欢。 ——因为每逢雨天,就会有好事发生。 ……嗯? 等等,怎么回事,所以我到底是怎么自然而然地就得出这个结论的? 仔细想想,这一路上的倒霉事——从被咪咪偷袭、到斯曼咎落、亚连失踪、再到之前的那场船上保卫战——好像就都发生在雨天啊? 这根本就是一下雨就出人命的节奏吧! “库洛斯大人他……也最喜欢雨天了。” 眼看我这思绪就要飞出天际,阿妮塔小姐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回神望向她,就见她指尖留恋地抚过被雨打湿的窗棂,那张被煤油灯的烛光打下了浅浅阴影的侧脸上,浮现出了追忆似的神情。 说实话,这我倒没怎么注意。 只隐约地记得跟着师父修行的那几年,每逢雨天,师父便会变得格外安静。他大多时候会曲腿坐到窗台上,偶尔也会为了舒适,把沙发搬到窗边。反正就总是会准备得十分充分,一手夹着香烟或拿着酒瓶,另一手则雷打不动地抱着当时比皮球还要大上几圈的蒂姆,然后就这样谁也不理地、一言不发地望着外面铺天盖地如烟似雾的雨帘,又或者,他望的是雨帘背后……某些渺远而朦胧、再也无法唤回的东西。 “真想陪库洛斯大人……再看一次雨啊。”我听到阿妮塔小姐这样喃喃。 “这个简单,”我说,“日本那边肯定也会下雨的。” 阿妮塔小姐却没有接话,只是笑得越发的哀伤了。 我定定地望了她几秒,垂在身侧的手忽然不动声色地探进绑腿刀套里摸了一下,接着便毫无预兆地转身,装作口很渴的样子走向放着茶杯的案几。 “阿妮塔小姐,给。” 我自己先喝了两口,才拿起另一只茶杯,极为自然地递给了阿妮塔小姐。 “谢谢。”阿妮塔小姐不疑有他,她看上去并不渴,但出于礼貌,还是小小地喝了一口。 “不客气。”我说。 “——咚咚。” 恰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得到阿妮塔小姐的允许后,一个红色的脑袋探了进来。 “打扰一下,阿妮塔小姐,你看到塞西了吗——果然在这里啊。” “你找我?”我立马放下了茶杯,乐颠颠地迎过去,“什么事呀?” “嘛……也没什么事,”拉比推门进来,离得近了,我才发现他的头发和团服都是湿的,像是刚刚才冒雨出去过,“就是一直都没看到你,到处找也找不到,就……” “就以为我是掉到海里去了吗?” “胡说什么啦。” 阿妮塔小姐浅笑地望着我们,片刻后,轻声开口。 “拉比,来得正好,其实……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阿妮塔小姐拜托我们,在换乘小船的时候,把马赫加小姐也一起带走。 “因为,”阿妮塔小姐垂下目光,“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一定不会离开我的。” “可是,为什么要离开?大家一起走不就……”拉比说到一半,陡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蓦地一变,“阿妮塔小姐,难道你……” 阿妮塔小姐抬起眼睫,温和地望着我们,没有回答。 · 活下来的,包括马赫加小姐和船老大在内,一共有九人。 阿妮塔小姐下令停船后,甲板上空空荡荡,只剩下了我们。 雨势转强,时远时近的闷雷在黑云的背后翻涌,绵密有力的雨点打在身上,即使我们每人都在团服外面多加了件斗篷,也还是觉得疼。 “活下来的,就只有你们几个吗?”李娜莉的眼眶迅速地泛红。 “……头发,还是留长吧。”阿妮塔小姐却没有回答,只浅浅一笑,像之前对我那般,轻柔地抚了抚她的鬓角,“那么漂亮的长发,一定……不可以败给战争哦。” “阿妮塔小姐……?” “驱魔师大人们!”桅杆上的扩音器中忽然传出了震耳欲聋的喊声,“前进吧!连同我们的那份一起!” 李娜莉一时忘了刚才的疑惑,下意识地转过头:“是……是船员们。” 阿妮塔小姐和马赫加小姐也微微地怔住:“大家……” “神啊!请把我们的生命献给驱魔师大人们!献给美丽坚强的李娜莉大人!” “请保护好我们活下来的同伴!即使只剩下了很少的一部分同伴,我们也希望他们能够活下去!活在和平的未来!” “一定要赢啊!驱魔师大人们!” “阿妮塔小姐和马赫加小姐就拜托你们了!还有我们老大!老大!您听得到吗!” “……这些臭小子。”船老大艰难地偏开头。 “所以前进吧!带着我们的希望前进吧!驱魔师大人们——!!!!!” 米兰达哭得都已经岔了气,李娜莉也在一边泣不成声,克劳利虽然什么都没说,却悄悄地立起披风的领子,挡住了脸。 “老头,”我听到拉比叫书翁的名字,侧头望去,就见他闭着眼,微微仰头,任由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和脸颊滑下。他的嘴唇动了动,轻声呢喃,“真沉重啊……” 是啊,真沉重啊。 我默默地把兜帽扣到了脑袋上,又低头用刘海遮住眼睛,借此来掩盖自己和众人格格不入的表情。 啾美助把换乘的小船托到了和甲板齐平的高度,拉比和克劳利率先地跳上去,然后再一个一个地把我们接过去。等到阿妮塔小姐时,她摇摇头,微笑着退开了一步。 李娜莉茫然地望了她几秒,蓦地意识到了什么,泪水顷刻决堤。 “不……不可能……怎么会……” 米兰达哭泣着解除发动的同时,位于主桅之上的金色时钟轰然破碎,耀眼的金光中,停止的时间恢复运转,一切重归现实。和旁边的马赫加小姐一样,阿妮塔小姐的身上飞快地多出了数道可怖的伤口,鲜血顺着皮肤淋漓而下,却迟迟地没有出现恶魔病毒特有的五芒星标记。 “看来阿妮塔小姐并没有被恶魔打中,”我连忙推了下拉比,“快把她们一起带过来。” 直到被带上小船,阿妮塔小姐都没能彻底地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先是望了一眼支离破碎、正缓缓地沉入海中的船,又颤抖着看向自己虽然染上了血污却完好无损的双手:“怎么……会这样……明明已经被……” “太好了,阿妮塔小姐。”李娜莉连伤势都顾不上了,哭着丢开拐杖,直接扑过去抱住了她。 一向以坚强示人的马赫加小姐也流下了劫后余生的泪水:“真的……真的太好了,主人。” 拉比虽然看上去很是疑惑,但他的额角已经开始淌血了。 当然我也是。 没想到喝了那么多的补剂,也还是挡不住这波来势凶猛的断片感。 我脑中一阵一阵的发懵,下意识地抓住了身旁拉比湿透了的衣袖,却因为力气被逐渐地抽离,只能看着自己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 “先打个招呼,”我听到自己飞快地说,“我好像……要倒了。” 事实证明,我对自己的认知非常的准确——说完这句话后,两秒都还没到,我便厥了过去。 不过……到底是为什么呢? 失去意识前,我茫然地想。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又潮水般地退去,时间再一次地回到了那个下着小雨的黄昏。 师父曲起一条腿,坐在窗台上,戴着面具的那边隐于晦暗的阴影之中。他微微侧头,用露出的半边脸对着我,却没有任何表情,冷漠得就仿佛变了个人。 “无论发生什么,”他的声音也是从未有过的冰冷,“无论是谁,在你的面前垂死挣扎,都不准暴露这件事。” 我那时候才刚满十岁,闻言便问:“可要是那个人,是师父或亚连呢?” 师父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只管见死不救。” 这还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没听师父的话。 可是……到底是为什么呢? 因为阿妮塔小姐看上去很可怜吗? ……怎么可能,比她可怜的人多了去了。 因为她是师父的情人吗? 这个比上面的人数还多呢。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黄昏的景象蓦地破碎,黑暗再度席卷而来,我一个人站在其中,想了很久。 最终,我想起了她说的那句话。 “真想陪库洛斯大人,”黑发的女性笑容哀伤,“再看一次雨啊。” 冥冥中,我仿佛听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和阿妮塔小姐的声音奇异地重合了在一起。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想和他……再看一次雨。” 只要一次就好,只要一次,我想再见到……那张脸。 · 等到再次醒来时,雨已经停了。 风势却依然壮厉,再加上啾美助推船激起的水花,阵阵的凉意透过斗篷,渗入体内,让我生理反射地打了个冷颤。 “冷了吗?”拉比小声问我。 “嗯……”我瞄了一眼前排正枕着李娜莉的腿的米兰达,又瞄了一眼拉比的腿,果断回答,“不但冷,还……还有点晕。” 才怪,胳膊上就跟洒了芥末似的,火辣辣的一片,特提神。 “如果能枕着什么……躺一会儿就好了。”疯狂暗示。 拉比顿了顿:“那……” “什么?塞西大人想要躺下吗?”另一侧忽然传来了马赫加小姐的声音,“那趁着还没上岸,就先躺到我的腿上休息一下吧。” 我:“……” 我机械地侧过头,正好看到马赫加小姐豪放地拍了拍自己肌肉虬结的大腿。而她旁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小心思却没来得及阻止马赫加小姐的阿妮塔小姐,只能冲我抱歉地一笑。 我:“那个,其实我……” 我要收回自己头晕的话。 “不要客气,”然而马赫加小姐却好像完全没有听出我的潜台词,直接就把我跟摁小鸡崽似的摁到了自己的腿上,“来吧,躺多久都没问题。” 我:“……” 我还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就这样躺了不知多久,躺得我生无可恋、腰腿都麻了时,啾美助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了过来。 “到了啾!” 我连忙坐起去看,就见黯紫的天幕之下,远岸黑魆魆的轮廓在视野中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们终于到达了……千年伯爵的国度。 第31章 确定不是在送人头吗 事实证明,在海上连续漂了一周之后,脚踏实地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相反,突然离了在船上的那种晃悠,还会让人忍不住地脚下发软,冷不丁都有点不太会走路了。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上岸,我这一路上就跟进了水似的混混沌沌的脑袋,忽然前所未有地清醒了起来。 这一清醒,我就后悔了。 ——就算身负重任,就算此行是来找师父的,但我们就这么准备极其不充分地深入敌人的大本营,真的没问题吗? 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我的心声,恢复了人形的啾美助也郑重地提出了同样的问题。虽然好像有点晚得过头了,但还是意思意思地给了我们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不要紧,就这样地带我们去找库洛斯元帅吧,”李娜莉摇了摇头,“事到如今,当然是要继续前进……就算是为了那些已经牺牲的同伴,我们也绝不能在他们开创的这条道路上回头。” 望着早已遍体鳞伤、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激励着我们旳李娜莉,所有人包括我,内心都油然而生一股豪情壮志,就好像前路即便有再多的艰难险阻也都不是问题,只要是为了寻找师父的这项伟大的任务,我就能…… 我就能个屁! 没问题吗? 真的没问题吗? 仔细想想我们这根本就是一支老弱残兵啊?全员挂彩不说,其中一个重要到极点的主力更是直接就重伤报废了,就这种情况还带着几个普通人——还是几个没了防御装置的普通人,在恶魔多如狗、lv.3遍地走的敌人老巢里乱窜,告诉我,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那可是一只就差点让我们团灭了的lv.3啊!而且我们还都不是满血状态,问题是——就算是满血状态,我们也打不过好吗!这跟天真纯洁傻的小羊羔明目张胆地在大灰狼的眼皮子底下蹦跶有什么区别?没区别啊? 但神奇的是,他们竟然还真就觉得没问题,甚至连那些船员们的脸上,也都写满了坚毅。 我:“……” 师——父—— 我好想您。 看看我都胡言乱语成什么样了↑ 总之就是一路的鸡飞狗跳。 我们先是目睹了一场恶魔版的动物世界,接着又被三只lv.3各种围追堵截,最后更是遭遇了百年难得一见的伯爵召唤——比我们在广州出航的那次还要多得多得多的恶魔漫天飞窜,就连啾美助也被折磨得头疼欲裂,最终,到底还是抵受不住那股从未有过的强大传召,不由自主地就去了伯爵那里。 想也知道,我们……对,我们也跟去了。 我们不但跟去了,我们还给那被成千上万只lv.3簇拥着的、旁边还杵着好几个诺亚的千年伯爵来了个是个人都知道打不中、唯一的作用就是暴露我们此刻所在的偷袭。 所以——我·们·这·真·的·不·是·在·送·人·头·吗? 他们是正计划着要去干掉师父,没错; 我们此行的目的也的确是要保证师父不被他们干掉,也没错。 但我们就不能先偷偷摸摸地尾随恶魔、跟着他们成功地找到师父、然后再和师父来个出其不意的前后夹击吗? 好吧,我也知道这想法过于理想化,实操起来难度太高,所以简单点,我们干脆就躲起来作壁上观,静等师父收拾他们不好吗? 你们怎么就不信我师父那个人——虽然是挺一言难尽的,却也真的是无所不能的呢? 然而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我望着眼前遮天蔽日就跟成片成片的黑云似的lv3、还有它们上方踩着恶魔当脚垫一看就虎视眈眈的黑皮诺亚、以及诺亚中间的那只圆滚滚、却又轻飘飘、还像人类一样戴着高礼帽撑着南瓜伞的大玩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交代到这儿了。 啾美助更是紧张得都要麻爪了:“你们认真的吗?不会真的要动手吧?都不说这个数量的恶魔大军了,光是诺亚大人就有四个啊!这样下去会连伯爵大人的衣角都碰不到就被杀的!没有胜算的啾!” 是的没错,现在都不是蹦跶不蹦跶的问题了,我们这简直就是贴心地把自己都给拔毛洗净了、再手拉手排着队地往狼的嘴里跳啊! 我严肃脸:“……附议。” 啾美助:“绝对会死!肯定会死!百分百会死啊啾!” 不不不,你太谦虚了,这数值分明都已经飙到百分之一万了好吗。 我郑重脸:“……再次附议。” 拉比:“……” “在这种情况下,怎么都说不出“放心吧”这种话啊……”拉比叹了口气,“确实,敌人很强,不,应该说非常强吧。但既然都已经站到了这里,我们就没有再后退的余地了,总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到库洛斯元帅那里吧——嘛,往好了想,也不一定就是必败之战啦。” 不,怎么想都是必败之战吧! 啾美助都要抓狂了:“怎么想都是必败之战吧啾!” ……不愧是同在师父手底下做事的人,这想法神同步啊? “无论结果如何,”李娜莉深吸一口气,“哪怕只能拖得一时半刻,也绝对不能让他们到元帅那里去……这就是我们这些护卫的使命。” 啾美助:“可是……” “没有可是,叽叽歪歪的吵死人了!”已然成功切换到了吸血鬼频道的克劳利,不耐烦地露出獠牙,“是输是赢,不试试怎么知道。” “就是就是,”拉比附和,“小克说得对,说不定还能惨烈地获胜呢!” 然后他们便冲了上去。 我心情极为复杂地脱掉风衣,这时机挑的太不好了,我手臂上的伤口说愈合还没完全愈合,但想重复利用的话却又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我一拍袖扣,拔|出匕首,迟疑了两秒,终于还是在撕开旧伤和添道新伤之间选择了后者。 于是接下来的情况就变成了——拉比和克劳利负责进攻,我和书翁见缝插针地在旁辅助,而米兰达则发动刻盘,保护李娜莉和阿妮塔小姐为首的那些普通人。 当然,至于效果怎么样……反正我是更想师父了。 所以我那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师父啊,请快点察觉到你徒弟我在这儿biubiubiu发射的心电感应,随便扯开个时空隧道、或者异次元口子什么的跳出来吧! 因为再也不用担心闹大了会引来更多的敌人——当然不用担心了,全日本的恶魔都在这儿了好吗——拉比和克劳利直接使出组合技击飞了三只拦路的lv.3。然而,就在他们打算对暴露出来的诺亚和千年伯爵出手时,其中一个诺亚,忽然从托着他的恶魔身上一跃而下。 “千年公,告诉它们都先别出手,让我来。” 离得近了,能看出那是个身材欣长的卷发男性。 肤色沉暗,散漫地穿着白衬衫,刘海也全都梳了上去。一举一动都透着游刃有余,甚至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还闲适地夹着根燃烧了一半的香烟。 交锋一个回合之后,拉比脸色骤变:“你是……” “哦呀,这不是那时候的眼带少年吗?手气很差的老哥也在呢。”卷发诺亚的唇边浮起凉薄的笑意,目光从拉比和克劳利的脸上划过,又瞟向我们这边的大部队,“这还真是种奇妙的缘分——嗯?” “这张脸,”下一秒,他的身形一闪,也不知怎么就错开了拉比他们,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总觉得很眼熟的样子啊。” 他说着,还一脸疑惑地弯腰凑近了我。 “不过头发的颜色好像不太对——这位小姐,我们以前在哪儿见过吗?”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老掉牙的搭讪方式啊…… “塞西!” 灼烫的气息骤然掠过身侧,獠牙大张、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要愤怒的火蛇强行地将那个卷发诺亚逼离了我。紧接着,血腥味卷过鼻端,深灰色的斗篷蓦地闯进视野,等回过神来,拉比已然挡在了我的身前。 “塞西?名字倒是没什么印象呢。” 拉比把我挡得相当的严实,一时间,我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着对面的诺亚就跟回忆着什么似的念叨自己的名字。 我顿了顿,从拉比的身后探出头来,就见大片大片烧焦的蝴蝶簌簌而落,又在掉到地上之前,化为齑粉,消散在了空中。 “哦,想起来了,虽然头发的颜色对不上,名字也很陌生,但你不就是……” 站在对面屋顶上的诺亚表情一顿,随即慢慢地笑开。 “——火车上的那·位·夫·人吗?” ……这么刺激的吗?一上来就用敬称? “等等,先别动手啦——我说,真不认识我了吗?” 被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眼熟?而且还好像见过很多次的样子? “是我啊,我,”他语气夸张地指着自己,“缇奇,缇奇·米克。” 所以缇奇·米克是谁啊? “好吧,就算再怎么提醒,也不可能会认出黑色的我吧。” 听你这意思,怎么还有个白色的吗? “对了,”自称缇奇的诺亚懒散地呼出口烟,四下瞄了瞄后,有些好奇地问我,“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孩子呢?” 孩子? 我一愣,这才感到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剥茧抽丝,呼之欲出。 “所以故事的结局就是这个吗?历尽千辛万苦想要前往大洋彼岸的母子俩终于找到孩子的爸爸了?” “啊,说起来,那个孩子好像也戴着眼带呢,虽然头发的颜色不一样,但仔细一看这不是和眼带少年长得很像吗?该不会眼带少年——就是故事中那个抛妻弃子的爸爸吧?” ……我知道这人是谁了。 我下意识地望向拉比。 “眼带,”克劳利也望了过来,“难道,这家伙是……” “是你们在那次旅行中遇到的人吗。”书翁的语气,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说是陈述。 “嗯,但那不重要,”拉比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着脸,死死地盯着对面的缇奇,“重要的是,他是那晚出现在蒂姆录像中的人。” 那晚……出现在蒂姆录像中的人? 我的脸上瞬间就没了表情。 “那张脸,不会错的,”我回过头,就见李娜莉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痛恨的神色,“是那个杀死了亚连的诺亚。” 纠正一下,是那个“差点”杀死亚连的诺亚。 不过……到底为什么会没认出来呢? 虽然当初看回放的时候,斯曼也好,诺亚也好,我确实没怎么注意过亚连以外的人。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那种情况,我不觉得自己会认不出这么一个堪称关键的人物——而且与其说是认不出,倒更像是……因为见过了太多次,以致于反而忽视了其中最该刻骨铭心的一次一样。 “亚连?”缇奇眨了下眼,露出有些恍然的神色,“哦,是在说亚连·沃克啊。” “这个黑痣就交给我,你们谁都不要出手!”拉比终是再也无法忍耐,一把扯掉了身上碍事的斗篷,“不把他狠狠地揍一顿,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不,等等!这种时候怎么看都不应该单挑的吧?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真要单挑,也应该是我们所有人一起上去单挑他一个人啊? “什么啊,”偏偏对方还致力于挑事,“杀了那个出老千的少年,就这么让你生气吗?莫非——他是你的朋友?” “闭嘴!” 我赶紧一把抓住拉比的手臂,不让他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冲上去。 “原来还真是朋友啊,这么说来,那边的那个短发少女,还有塞西夫人,也都是他的朋友了?” “……闭嘴!” “那可真是抱歉呢,朋友死了,很悲伤对吧?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也有的啊,朋……” ——啪。 在缇奇错愕的注视下,我忽然毫无预兆地上前,冷不丁地用冰凉冰凉的手捧住了拉比的脸。 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这个诺亚段数太高,专门朝着人的心口下刀子不说,还声情并茂的。 看把我们拉比气得,都快失去理智了。 所以才说,不是不让你上,是不让你以现在的这个状态上。 但确实是直到此刻,我才真正地意识到,原来拉比对亚连那件事的在意程度,远比他那日对我坦白的还要深得多得多得多。 “你忘了吗?亚连没事的。”我直视着拉比因愤怒而变得愈发浓黯的双眼,他的眼中很少会像现在这样什么都没有,就好像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无法在其中停留,“别什么人说的话都信啊,我问你,耳朵为什么会长在脑袋的两侧,而不是其他的地方?不就是为了让它过滤掉那些智障发言吗?而且最最关键的是——你是信他还是信我?抛去我们这么多年的战友情不谈,光从长相上看,也明显是我更有说服力吧?” “喂喂喂,这算是人身攻击吗?” 我只当苍蝇在耳边嗡嗡,专注地拍着拉比没包纱布的那半边脸:“喂喂喂,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对不起,塞西,”拉比浓黯的眼中终于映出了我的存在,他短促地吸了口气,轻轻地拿下我的手,“我已经……没事了。” 真没事还是假没事啊? 我还想再仔细看看,就听缇奇意味不明地插了个嘴:“话说回来,你们之间的感情还真好啊——真让人羡慕。” 看吧!我就说这人的嘴皮子厉害! 瞧瞧这话说得多好听! 好听到我都忍不住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缇奇笑了一下。 “羡慕吧,”我有些怜悯地望着他,“反正你也就能羡慕羡慕了。” 因为再羡慕,你也没有。 缇奇:“……” 缇奇:“噗——” “之前在火车上,我就这么觉得了,你这个人实在是太有意思了……所以那次到底是怎么回事?任务中的伪装吗?” 当然是伪装了。 然而还没等我说些什么,就再度被拉比塞到了身后,他死死地握着锤柄,严严实实地挡住了缇奇望向我的视线。 “不要理他,塞西。” “防得还真紧呢……算了,反正本来也打算告诉你们的——” “亚连·沃克那家伙,还活着哦。” 拉比好歹被我打过预防针,此话一出,反应最大的是李娜莉:“亚连……亚连他真的……” “真的,还活着呢,而且说不定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了。”缇奇的声音低柔得就仿佛在和自己心爱的情人说话,顿了顿,带着一丝几乎称得上诱哄的语气,问我们,“想见他吗?” “可以哦。” “只要你们能活到那个时候。” “不过不用担心,亚连·沃克的圣洁已经被我破坏了,就这样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地被我派去的lv.3打个半死,再带过来——” 他扔掉烟头,轻描淡写似的,一脚踩上去。 “相信我,用不了多久的。” 第32章 他这是要松手啊 可能是觉得这成千上万只恶魔打起来分散、糊眼还麻烦,千年伯爵大手一挥,特意好心地把数量给我们缩减到了两个。 没错,用无数个小的,堆成了两个大的。 ……话说这玩意大了好恶心啊。 黯阴中透着一丝浓紫的夜幕下,四肢严重不协调、脑袋也大得出奇、行为举止就跟得了什么诡异综合征似的合体恶魔,就仿佛误入了小人国的超大巨人,房屋街道皆变成了迷你的积木玩具,墙壁也薄如纸片,随便地动动手抬抬脚,就带来一阵崩裂塌陷,滚滚扬尘。 “真的假的啊……” 拉比难以置信地望过去。 “现在可不是东张西望的时候哦。”慵懒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 我这才想起自己和拉比的对手是另一个人,却不想刚一回头,就远远地望见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神出鬼没的缇奇静悄悄地从墙壁的阴影中探出身来,附于左手的强光骤然化为武器,从死角袭向了拉比。 “小心身后!” 拉比闻言,回身的同时,猛地举锤格挡,吊在肩膀上用来固定右手的纱布就这样在猛烈的撞击中脱落了开去,被风一卷,便飞远了。 “哦呀——右手这不是还能动吗。” 又来了,这种就跟在逗弄谁似的浮夸语气。 我跑近了些,果然发现拉比握锤的姿势僵硬又怪异,右手的手腕上伤痕累累,虽然竭力忍着,却还是能看出在轻微地颤抖。 “可恶,现在可不是计较疼不疼的时候啊……” 拉比一锤怼到地上,在蓝白光芒暴涨的刹那,上空蓦地出现了一圈与之颜色相同的带字圆印。 “你这家伙看似能穿透任何物质,但那晚被亚连用左手攻击的时候,却没有躲开——不,是没能躲开才对吧?因为你们诺亚,也和恶魔一样,弱点就是圣洁。” “……出奇的敏锐嘛,”缇奇唇角的弧度更大了,“在我遇上的那些驱魔师中,还没有人发现过这一点呢。” 回答他的,是拉比果断砸下的锤子。 “火!天!混合判·刚雷天!” 熊熊烈焰裹挟着青蓝巨龙,以雷霆万钧之势吞噬了过去。 “……真吓人,”缇奇刚要退开,脚下却忽地一顿,“嗯?这是什么?红色的雾?不——是血吗?” 我远远地站在另一边,光明正大地操纵血雾给他围了三堵薄薄的墙。 退路被截,缇奇的脸色却丝毫未变。 “配合得还真默契呢——来吧,迪兹,该你上场了。”他忽然张开双手,从掌心呼啦啦地放出了一大片黑紫色的蝴蝶,“是大猎物哦,一起来狂欢吧狂欢——” 话音刚落,那成百上千只蝴蝶便以身为盾地把他护在了中间,先是牺牲其中的一部分冲散了我的血墙,然后就跟大批大批的敢死队似的直接迎向了拉比的火龙。 缇奇好整以暇地接着簌簌而落的蝴蝶火雨,眼睛微眯。 下一秒,那些侥幸没被烧着的蝴蝶便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一般,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时间,密密麻麻地直扑拉比。 不得不说,他的这个能力实在对拉比太不友好了,这和用锤子打苍蝇有什么区别? 我意念微动,刚凝聚到一起的血墙便顷刻铺成细针,一针一只地扫了过去。与此同时,又悄悄地操纵血流宛如细小的毒蛇一般,蜿蜒地爬过地面,及至缇奇脚下,乍然凝成细针,一波扎他后心,一波攻他下盘。 缇奇反应极快,一张手,便又放出了一批敢死队,前仆后继地为他挡针。 “好险好险,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竟然一上来就下这种死手。” 纷纷扬扬的落蝶中,缇奇侧头盯住我,咧了咧嘴,唇角勾起了意味不明的弧度。 “而且这角度找得……有够刁钻的呢。” 什么角度? 我被说得一愣,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那招——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好像……确实是照着他“男性的弱点”攻过去的。 我:“……” 我立马转向拉比:“意外,这绝对是意外,我真不是你现在想象中的那种人。” 拉比:“……” 缇奇:“……” “喂喂,”缇奇无奈地叹气,“这也太不把我这个敌人当回事了吧,真让人为难啊——” 说着为难,结果最后一个话音还未落,人就已经在我和拉比的眼皮底下,倏地沉入了地面。 接着,我就望见拉比的眼睛蓦地睁大:“塞西!后面!” 与此同时,我只觉颈后凉意陡升,都不用回头就知道不好,条件反射地就地往旁边一滚,堪堪地躲过了那几乎擦脸而过的一击。 “不赖嘛,反应还挺快。” 缇奇甩了甩手,瞟了一眼被击出个大坑的地面。 “那——这招呢?” 说着,还不等我爬起来站稳,也不等拉比跑过来,整个人便冷不防地再度欺了上来。 一时间,那额头上的十字圣痕、稠浓如蜂蜜一般的金色瞳孔、以及淡了笑略微有些不悦的表情,就这样毫无阻碍地映入了我猝然睁大的眼中。 ——这张脸。 我只觉得脑袋仿佛被什么东西给重重地锤了一下,大脑霎时一片空白,原本铺在半空严阵以待的血针完全忘了操纵,甚至连想要躲闪的动作都定在了原地。 ——如果没有那颗泪痣,如果不笑也不说话,如果不带任何的表情,这张脸,看上去……简直就像是…… ——像谁? 无形的大手骤然地探入记忆之海,掀起无数沉淀于底的泥沙搅动。在纷扬混沌的某一个瞬间,我仿佛记起了很多东西,仿佛看到光影交转,仿佛听到很多的声音在窃窃地私语,但细究下来,却又好像什么成型的想法和画面都没能捕捉到。 “这种时候,发呆不好吧?” 汹涌的浪潮戛然而止。 “塞西!!!”然后我就听到了拉比近乎破音的呼喊。 但已经来不及了,还不等我玩命地压下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腰上就是一紧,紧接着,双脚瞬息悬空,原本还近在咫尺的房屋街道眨眼间便成了脚下遥远的黑点。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我迟钝地往下看了一眼,顿了顿,又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似的向旁边俯视过去——正好就和其中一只合体恶魔那大得跟灯笼都差不多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我:“……” 没错!就是俯视!我低头它抬头!我!俯视!它! “这个高度怎么样?”恶魔的低语在耳边响起。 这个高度……特别的醒脑。 我不动声色地凝聚血针,刚打算一半扎他,一半垫脚,就忽地瞥见缇奇那看似在笑的眼底划过了一丝近乎冷酷的光。 电光火石间,我立刻就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想也知道,这人忽然将我掳至高空,肯定不是什么为了带我见识一下不一样的景色,自始至终,他的目的就只有一个—— 他是要松手啊! 缇奇丝毫不给我反应的时间,说松就松,特别痛快。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抓他的衣服,却因他的退开而抓了个空。下一秒,失重感蓦地从脚下传来,我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从高空直直地坠了下去! 这简直比在海里还难保持平衡,冷风争先恐后地灌入耳中,又呼呼地直往脸上砸,我试了几次,都睁不开眼睛,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没办法,我只好抱着一丝希望地操纵血壁在身下凝聚,却因为时间太短来不及凝实,根本就承受不住我的重量而接连地破碎。 这下我整个人都不好了,脑海中基本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师父我完了!师父您还不出来吗!师师师父—— 然后下一秒,我就猛然撞上了什么。 “没事了……没事了,我接住你了……”有人把我接了个满怀,在受坠落的冲力影响而产生的摇晃中,一手横过我的腰背,一手按着我的后脑,将我牢牢地抱在了怀中。只是不知是不是呼吸不稳的关系,他在急促喘息的同时,声音中还带着极为明显的颤抖,气息热烫地打在我的颈侧,像在安抚我,又像在说给自己听,“我接住你了,塞西。” 拉比……? 急速失序的咚咚声重重地打在我们身体相贴的地方,我慢了一拍地反应过来,那是心跳声。 ——那不是我的心跳声。 但现在显然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我回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操纵血刀在裸|露的手臂上又划出了几道伤口,鲜血奔涌而出,迅速地在我脚下凝成了一片厚而结实的血壁。 “虽然很不想打扰两位,”果然还没等喘口气,那厮便又冒头了,“但这还真是……满满都是破绽呢。” “踩过来。”我贴着拉比的耳朵,飞快地说。 拉比毫不迟疑,一脚便踩了过来,同时锤柄瞬息缩短,因为左手要抱着我,他只能用右手挥锤,在不仔细听都难以察觉的闷哼声中,烈火裹挟雷龙,跟在密密麻麻开路的血针之后,冲着缇奇就吞噬了过去。 缇奇显然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能配合得如此默契,现有的蝴蝶被血针如数钉死,一时躲闪不及,直接被火焰燎到了右肩,白衬衫被瞬间烧烂,露出了里面焦黑的肩膀。 “啧,”他却依旧闲适,只咂了下舌,“真是小看你们了啊——给我干掉他们。” 我还没来得及去想他这是在和谁说话,便感到身侧有劲风袭来。 本应被书翁他们牵制住的两只合体恶魔,忽然就仿佛得到了什么命令一般,直奔我和拉比而来。一只挥臂,一只抬脚,拉比抱着我躲开了其中一只,却怎么也避不开另一只,直接就被大力地砸进了书翁他们脚下的酒窖中。 “……你这半吊子!到底在搞什么!” 老人家看上去特别的暴躁。 “嘶——真是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们没牵制住那两只大的好吗。”拉比捂着被撞到的头,小声地嘟哝了一句。 “嘀咕什么呢!” 把我从自己的身上扶起来后,拉比才不满地望向书翁:“有什么办法嘛,那家伙简直强到犯规啊!” “还不是因为你这小子太弱!” “熊猫老头你不也一样!” “不好!它们发起攻击了!”是克劳利的声音。 我顺着天花板上破开的大洞望去,就见那两只肢体极不协调的合体恶魔的背后,忽地出现了两轮诡异的黑色五芒星,无数炮弹霎时扫射而来。 在众人躲进酒窖的同时,米兰达立刻发动圣洁,用刻盘将整个酒窖的时间和外面的世界隔离了开来。 “这、这个维持不了多久的,”米兰达声音颤抖,冷汗不断地顺着鬓角淌下,一看就知道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必须要快点解决掉那两只恶魔才行。” 但问题就是该怎么解决。 据书翁他们说,那由成千上万只lv.3堆叠而成的表皮简直不是一般的硬,无论是书翁的针,还是克劳利的牙,都不能伤其分毫。 “而且,就算破坏掉了身体的一部分也没有意义,很快就能复原的。”啾美助说,“它们是由无数恶魔组合而成的完全体,要想彻底地打倒,只能从头部下手啾。” 拉比沉吟:“也就是说,要瞄准头部吗?那用我的锤子……?” “……方法确实可行,”书翁瞥向拉比,“但用这招的时候,你就相当于同时失去了攻守能力,所以关键就在于怎么才能转移它们的注意力,不让它们发现你。” 老人家顿了顿。 “必须有人去当诱饵。” 虽然书翁并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但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时候去当诱饵,基本就跟去送死无异了。 “——不用那么麻烦啦,还是我送你们上去吧啾!” 就在这时,旁边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去。 “啾美助?”克劳利叫她的名字。 “本来我也没办法继续和你们一起行动了,”啾美助从刚才开始,看上去就很不好,不但眼白变得漆黑,额头中间也出现了黑色的五芒星,甚至连脸上都开始遍布起了青筋,“事实上,即使被玛利安改造过,也还是无法长久地抑制杀人冲动的,再待下去的话,说不定很快就会失去理智,开始攻击你们……我能忍耐到现在,已经非常值得鼓掌了啾。” “所以,”啾美助露出笑脸,“就让我最后再帮你们一次吧。” “好啦,不要再磨磨蹭蹭的了啾!这边!” 在现在的这种情况下,除此以外也别无他法,众人只能按照啾美助的指路,顺着梯子爬上了屋顶。 我排在最后,刚爬没几步,就发现前面的书翁停了下来。 “有个问题,”他叫住正往上飞的啾美助,“如果抑制不住杀人冲动的话,会怎么样?” “这个不用担心啾,”啾美助答得飞快,“玛利安有给我装自爆装置啦。” 自爆装置。 自爆……吗。 我听到后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幸好亚连不在。 要是被亚连知道,师父竟然这样对待自己的改造恶魔,这都已经不是生不生气的问题了。 因为其他人都已然爬上了屋顶,这段对话只有我一个人听到。 上去之后,我刚要往人群那边走,就被书翁低声地给叫住了。 “刚才的话,”他说,“不要让那个小子知道。” 我心领神会地点了下头。 书翁这是觉得拉比也会生气。 倒不如说,在场的人中,恐怕没有几个能接受的吧。 嗯?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那他刚才问的时候,为什么单单没有避开我? 怎么我就是能接受的吗?我听着也很不舒服啊? 我觉得奇怪,走了几步,终究还是没忍住,回头去望书翁,却正好对上了老人家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的目光。 但几乎是立刻,书翁就收回了视线,转身走去了米兰达那边。 我却有点懵。 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总觉得书翁刚才看我的那个眼神……就好像师父也给我装了个自爆装置一样呢? ——怎么可能,师父还不至于那么不是人。 我立刻就按下了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 第33章 人就是不能闲着 啾美助在变成恶魔之前,忽然走过来,把我拉到一边,以一个拉比他们看不到的角度,递给了我一个小木盒。 “是给那个吸血鬼的啾,”她像是怕人听到一般,很小声很小声地说,“等我……反正就是一会儿再交给他啦。” 我心里隐约有个猜想,接到手里后,不动声色地晃了晃,从手感来看,像是液体。 ……是她的血吧。 恶魔的血。 “啊,还有,感觉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啾。” 啾美助顿了顿,冷不丁一本正经地开口,“金发甜心,认识你很高兴!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都发现啦,其实你这人超——有意思的,根本就不像玛利安描述的那样——总之再见了啾!” 我直接被那一声劈头盖脸的“金发甜心”给砸懵了,她又说得飞快,说完便立刻跃至半空变回了之前黄色恶魔的模样,让我连礼尚往来地说句认识你我也很高兴,或者问问师父他到底都是怎么描述我的时间都没有。 本来这一路上憋的秘密就够多了,这次又憋了句话没能说出口,我一时间只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说是送拉比他们上去,但现实哪会真的那么容易。 空中就这么一个靶子,那还不是可劲儿地打。虽然啾美助已然竭力闪避,却还是中了数次攻击。等把拉比、书翁还有克劳利成功地送上合体恶魔的头部之后,遍体鳞伤、失去了一条手臂和一条腿的黄色恶魔终是再飞不动,支离破碎地向地面上坠去。 合体恶魔的无差别攻击再度激身寸而下,眼看就要彻底地破坏它,却另有鲜红的血色,抢先一步地穿过了它的身体。 下一秒,烟花在空中炸开。 我前面的米兰达下意识地惊叫出声,阿妮塔小姐和马赫加小姐俱是一愣,只有李娜莉意识到了什么,蓦地回头望向了我。 我却并没有和她对视,而是直接望向了拉比那边。不多时,便感到脑袋上一沉,落下个什么东西。 是蒂姆。 我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摸索着捏了它一下。 然后小声问:“我是不是应该和她告个别?” 倒也不至于难受,就是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果然还是应该象征性地说句认识你我也很高兴或者一路走好之类的吧? 然而还没等蒂姆给出回应,我就自己琢磨着改了口:“不对,我是说……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虽然怎么想都不太可能,但没准师父这次真的就良心未泯,给改造恶魔安装自爆装置的时候,早就安排好拯救灵魂的那一步了? 蒂姆默默地把左边的翅膀垂下来,似乎是想拍拍我的脸……但你悠着点好吗!嘶——说的就是你,直接拍眼睛上了啊! 我揉了揉眼睛,发现单手实在是不方便,便走过去把手中的小木盒交给了阿妮塔小姐。 作为原地不动组中唯一可以一战的驱魔师,我还是保持两手空空比较稳妥。 事实证明,我的乌鸦嘴就没有出错的时候,哪怕我根本都没有说出来,就只是想想。 虽然两只合体恶魔成功地被拉比他们三人绊住了脚,无暇攻击我们,但——缇奇·米克他闲着啊! 人这一闲着,手就会比较痒,所以他直接冲着我们就来了。 别看我表面上波澜不惊的,其实心里都快要骂疯了。 兄弟!大兄弟!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现在过来这里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将会担上酷爱欺负老弱妇孺的恶名啊!就算是诺亚也给我稍微要点面子好吗! 而且关键是你也打不过瘾啊?你来了就只能和我打的!别看这里好像有好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他们全要命的是普通人啊!你真的只能和我打啊! ……所以师父您就铁了心地不来救我了是吗?我我我真打不过他啊? 但再打不过,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缇奇也没客气,上来就呼啦啦地放出了成群成群的黑紫蝴蝶,跟苍蝇似的嗡嗡嗡地就糊了过来。 我扫针以待,刚扑簌簌地扎掉一大片,再一看,就发现其后的缇奇不见了踪影。 我暗叫不好,刚要四下去寻,就听身后传来了几声惊叫。 “米兰达!李娜莉!” “驱、驱魔师大人!” 我猝然回头,就见米兰达已经面无血色地倒在了一边,生死不知,而李娜莉则被缇奇扣着脖子地给提到了身前。 马赫加小姐和船老大都想上前去救,却受制于那些飞舞着的诡异蝴蝶,不得靠近。 这下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说是谁不好,偏偏是李娜莉,这样我稍微救得慢点……都有故意的嫌疑啊。 “女性驱魔师啊,活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呢,”缇奇用目光点着,“而且还一次性地见到了三个……难道今天是什么幸运日吗?” 虽然这语气轻柔得就仿佛在跟恋人低语,但手上的力气却丝毫不减,无论李娜莉怎么挣扎,那只桎梏着她咽喉的大手都纹丝不动。 眼看那张白皙的脸就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紫红发展,我连忙接过了话,试图把缇奇的注意力给吸引过来。 “什么都别说了,我都懂,我都明白,我特别理解你现在的感受,就是那种——从来都没见过今日终于得以一见就是现在让你立刻去死也没有任何遗憾了——的心情对吧?” 缇奇:“……” 缇奇:“噗——” 然而,就算是笑,也没妨碍缇奇察觉到我的偷袭。而且这次还不是从掌心,他动都未动,肩膀那里便顷刻又涌出一大批的敢死队,挡住了我在他身后展开的血针轰炸。 缇奇向我望来,连眼角的弧度都透着游刃有余:“就算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也是没用的哦,迪兹可是能防住从任何角度发起的攻击的,要再努力些才行呢。”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玩意是说努力就能努力的吗?我可是黑色教团有史以来同步率最低的驱魔师好吗。 “啊,差点把你给忘了——所以就不要再挣扎了嘛,可爱的小姐。女人还硬撑什么,柔弱一点,乖乖地去死不好吗?” 起初,我还以为他这是在和我说话,等看到他抬起另一只手,指间噼里啪啦闪着电光地伸向李娜莉后,才意识到不好。 下一秒,缇奇的身后紫光暴涨,又双叒叕一次地铺开了严丝合缝的蝴蝶盾:“都告诉你偷袭是没用的了,驱魔师都这么没脑子的吗——嗯?” 话音未落,他倏地回神,那只原本袭向李娜莉的手瞬间改变方向,格住了我直劈下来的刀。 “……血液做的刀吗,”缇奇唇角浮起兴味的弧度,“终于知道换一种攻击方式了,还真是努力呢,我都忍不住想要夸奖你了。” 问题是不换也不行了,这谁耗得起,敢情他那一波一波的蝴蝶是量产没上限的了,我有那么多的血吗? 然而他说了一句想夸就再没下文了,我连劈几刀,都不见他有开口的意思,便含蓄地提醒了一声:“没事,你夸吧。” 缇奇:“……” 缇奇露出一个说礼貌又不太像、说尴尬但其实也没那么严重的微笑:“咳,那只是个比喻——比喻这个词用在这里应该没错吧?真是的,饶了我吧,我可没上过学啊。” 当谁上过呢,师父那种人看着就不像是会给小孩子交学费的好吗。 不过话说回来……原来我小刀玩得这么溜的吗? 原本只是被逼到绝境,才临时条件反射地换了种打法。却不想这刀一入手,劈砍刺剁,就仿佛被身体自己的记忆牵引着,被锤炼过成千上万次一般,干净利落,连一丝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我都有点被自己惊到了,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外行能有的反应,难道我…… ——其实是个耍刀的天才? 缇奇毕竟还扣着个大活人,闪避什么的很不方便,可能是被我出乎意料的狠辣激得不高兴了,眼底冷光一闪,忽然出其不意地把李娜莉送到了我的刀下。 “李娜莉!” “塞西!小心!” “驱魔师大人!不要——” 我的攻势却丝毫未减,对着李娜莉的脸就扎了过去。 虽然李娜莉的眼中满满都是对我的信任,但瞳孔却还是条件反射地收缩了一下。 “喂喂,真的假的啊。”缇奇忍不住地挑了下眉,却连一点躲避的意思都没有,仿佛是想看看我到底会不会真的对李娜莉下手。 我眼睛眨都没眨一下,俨然一副真要攻击李娜莉的架势。然而,就在刀尖即将挨上李娜莉眼球的一刹那,却忽然毫无预兆地化为一滩血水,哗地一下扑了她满头满脸。缇奇和李娜莉都有些没反应过来,趁着他们懵逼之际,那些血水又滴滴答答地顺着李娜莉的下巴和发梢淌下,自然而然地落到了缇奇扣着她脖颈的那只手上。 “这还真是……美人可不是这么对待的哦。” 是,美人都是用来掐脖子的。 缇奇说着说着,忽地一顿,接着陡然松开了桎梏着李娜莉的那只手,想要甩掉上面的血珠。 但已经晚了,那些血珠眨眼便化为细针,刺穿了他的手掌。 不管怎么样,先废他一只手再说。 与此同时,我一把捞住李娜莉,将她猛地抡向了人群那边。 然后再度挥刀而上,直奔缇奇的肋骨和下盘。 那么问题来了——我到底为什么……这么地喜欢攻击下盘? “哈,”缇奇也发现了这点,可能是因为被废了一只手的关系,他虽然嘴角带着笑,眼底却泛着冷光,“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就夫人你的这种打法,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那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混混呢——让我猜猜,是有过一个非常凄惨的童年,对吧?真可怜,所以才去当了驱魔师吗?” 你以为黑色教团是什么慈善机构吗? “是啊,特别的凄惨呢,”我说,“家里兄弟姐妹几十个,每天吃不饱穿不暖,穷得都快要揭不开锅了。我至今还记得父亲的驼背、母亲的眼泪、桌子底下的蜘蛛网、石板上面的青苔藓、以及家门口那……” “……你该不会是在编故事吧?” “怎么可能,我这说得还不够具体吗,全是细节。”我顿了顿,声情并茂地继续,“所以当师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那种金光闪闪的天使。当然,也正是从那一刻起,我立志此生都要为黑色教团而活,更要为人类大业作出卓越的贡献。” “果然就是在编故事吧?”缇奇手上的紫光暴涨,大力挥下。 “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我铺开血壁挡了一下,在血壁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的瞬间,借由血针的掩护,再度攻了上去。 “那就当是我孤陋寡闻好了——所以故事中的那位师父是?” “说了你可能不信,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库洛斯·玛利安。” 缇奇的动作明显的一顿,语气也跟着微妙地变了变:“库洛斯·玛利安?” 听这语气,他还真觉得我是在骗人。 不过信不信都无所谓,以为我真的在和他聊天吗——我是在转移他的注意力啊!如果能被我剧情紧凑、跌宕起伏的小故事吸引,露出个破绽什么的,那可就太感谢了。 “问个问题,”缇奇过了几秒,才再次开口,“你真是库洛斯·玛利安的弟子吗?” “想什么呢,当然不是啊。” “……哈?” “说了你可能不信,师徒名义什么的那都是对外的,他的真实身份,其实……” 我说着,同时从两个方向攻了过去。 “——是我亲爸。” 缇奇:“……” 因为震惊,缇奇一时躲闪不及,大腿被我扎了个血洞的同时,脑后的发绳也被利刃割断,脱落了开去。 “那就奇怪了。” 他却仿佛毫不在意,在刘海的掩映下,意味深长地咧了咧嘴角。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咧开的那个弧度,不像是人类能有的。 “如果真是那位的相关人士,到底为什么会被漏下呢——千年公可是提都没提,也没派任何人去杀你呢。” “所以亚连那次,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真敏锐呢,该说不愧是那位元帅的……” “那个,”我冷不丁地打断了他,“打个商量,你脸上带点表情行吗?” 缇奇眨了下眼,脸上罕见地出现了几秒空白:“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带点表情,”我向后一跃,和他拉开了些距离,“比如喜怒哀乐什么的,或者奸笑一下也行。” 反正就是……别面无表情。 缇奇登时来了兴趣:“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你这人只要一面无表情,我就会诡异地觉得你该死的眼熟。 我:“不带点表情的话,简直白瞎了你这张好脸。” “……这是在夸奖吧?这绝对是在夸奖吧?”缇奇相当诧异,“喂喂,你该不会真看上我了吧?” 你别碰瓷啊? 我立马严肃地撇清关系:“我有喜欢的人的。” “哦——让我猜猜,是那个眼带少年?”缇奇微一停顿,“说起来,上次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孩子,不会真是你们两个生的吧?你们才多大?有二十岁吗?现在的孩子都这么可怕的吗?” “实不相瞒,别看我们长得年轻,其实我们夫妻俩早就……” 我话音未落,缇奇便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般,蓦地望向脚下。 紧接着,我就听到了冷漠的一声:“塞西莉亚,让开!” 我忙不迭地向后一跳。 下一秒,冷蓝刀光直刺而上,滚滚的烟尘之中,一个熟悉的身影陡然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另一边,被见习船员扶着观战的李娜莉最先反应过来,惊喜地喊了一声:“神田!” 还真是神田。 也是,自始至终、几年如一日、一直坚持叫我全名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位了。 我放下心来的同时,全身瞬间漫上剧痛,一个没站住,一屁股就坐到了屋顶上。 不管怎么说,这来的也太是时候了,接下来就全权交给你了—— 神田爸爸。 第34章 神田他是吃荞麦面的 用不着我打了,我自然也就有时间乱瞄了。 但这种时候又不好做得太过明显,于是我这目光便接连地划过昏迷不醒的米兰达、被人扶着的李娜莉、以及正在一边紧张观战的阿妮塔小姐他们,然后才暗搓搓地瞄向远处正和合体恶魔缠斗着的拉比。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拉比忽然飞快地侧头,视线远远地和我相接了几秒。 沉暗的夜幕下,他踩在锤柄之上,看到我平安无事的瞬间似乎松了口气,接着余光瞥到另一边的神田,离得老远,都能看出他的眼睛唰地就是一亮,惊喜地喊了一声“优——”后,猝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闭上了嘴。 但不管怎么说——看把他高兴的,红光满面啊。 看到此情此景,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一直以来都搞错了提防对象——其实李娜莉根本就不足为惧,真正能对我产生威胁的人……原来是神田吗? 我顿时心情十分微妙地把目光转回到了正在和缇奇战斗的神田身上。 仔细想想,也不是没可能啊?这人不只拥有整个教团中排名仅次于现任元帅的强大战斗力,他还拥有整个教团中就算男女老幼都包括在内也依旧首屈一指的美貌啊? 这要是把马尾给放下来,杀伤力可能比全盛时期的李娜莉都大的好吗? ……真是的,还不如是李娜莉呢。 我这边暗搓搓的小心思才刚冒了个头,那边的缇奇就死性不改,又打起了李娜莉的主意。 当我又双叒叕一次地看到他从眼皮子底下消失的时候,便意识到了不好,但还没来得及跑过去,就发现他已经出现在了人群那边。更是趁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际,一脚踹开那个扶着李娜莉的见习船员,然后再度扣住李娜莉的脖子,把她提到了身前。 而且……还是用的那只已经被我废掉了的手,血肉模糊的。 所以你到底是对抓漂亮小姑娘当人质这件事有多大的执念啊? “李娜莉!”阿妮塔小姐下意识就想上前,马赫加小姐连忙拦住了她。 反倒是那个一路上都在照顾李娜莉的见习船员红着眼爬了起来,眼看就要扑上去。 “嘁。”神田只能先一步地隔开了他,冷眼盯向缇奇。 这回再打起来,神田就显得束手束脚了——他明显怕伤到李娜莉。 公平起见,为了让缇奇也变得束手束脚一点,我一路跟着他们从这个屋顶打到了那个屋顶,意念微动间,数十根血针照着缇奇的后背就钉了过去。 缇奇的唇畔蓦地浮起一丝诡谲的笑意,身后紫蝶四起的同时,忽然毫无预兆地一把将李娜莉推向了神田的刀尖:“不好意思了,小姐。” 神田一惊,刀尖倏地一偏,凉寒的白光几乎是贴着李娜莉的脸颊擦过,削落了她几根垂在脸侧的发丝。 然而缇奇等的就是这个瞬间,他笑着跃至半空,趁着神田捞住扑向自己的李娜莉的间隙,手上的紫光瞬息暴涨了数十倍,迅猛地斩向了他们。 我立时扑过去,仓促地在空中划开了一道半弧形的血壁,却连两秒都没撑住,就被击得粉碎。 完了完了完了!师父——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陡然扑至我的身前,以锤为盾,隔开了所有扑袭而来的攻击。 “没事吧!”他逆着强光回头,比起之前,身上肉眼可见地又添了很多新伤,红发被攻击带起的气浪吹得乱飞,眼睛却紧紧地盯在我的身上,急切地问。 ——不是师父,是…… 我微微地怔忪,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张了张嘴:“没……” “没、没事,”身后传来了李娜莉惊魂未定又带着些沙哑的声音,“谢谢你,拉……” “喂!”然后就是神田的声音,“给我好好看着前面!” 拉比明显地滞了一下,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似的草草点了下头:“啊……没事就好……” 我:“……” 我立刻若无其事地闭上了嘴。 幸好刚才没抢答,原来是在问他们。 等攻击过后,回头再看,就发现神田早已特别不知道怜香惜玉地松开了抱着李娜莉的手,警惕地开始环视四周。 李娜莉的腿伤本就没好,又接连地被挟持,此刻双腿一软,直接就瘫坐到了屋顶上。 阿妮塔小姐他们还远在另一边的屋顶,我想了想,刚要过去扶她,就被拉比从后面扣住了肩膀。 我:“?” 拉比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把我扒拉来扒拉去地检查了一遍后,才在我疑惑的目光下长出口气,接着退开两步,一边拄着锤子,一边抬手和“他的优”打了声招呼:“哟,大将,在这种战场上重逢,还真是巧啊——” 看看,这一转向神田,脸上立马就笑开了花。 我立刻也跟着瞥向了神田。 嫉妒! “那个诺亚不见了,”神田压根就没搭理我俩,继续警戒着周围,“看样子,似乎已经不在这附近了。” “这个不好说,那个黑痣的能力本就是能穿透圣洁以外的一切物质——要小心他突然冒出来啊,优。” “不要叫我的名字。”神田冷冷地回应,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向我们三人,“话说回来,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拉比挠了下脸:“这不是我们这边的元帅在江户有任务嘛,所以就……优呢?” “说了不要叫我的名字。”神田的声音唰地又降了八度。 “嘛——好不容易才见一次面,不要这么冷淡啦!”拉比表面上不以为意,正往那边走去的脚却老老实实地往回一收,“看把塞西吓得,都不敢说话了。” 我:“……” 我会说自己这是因为你们之间的气氛太好,完全插不进去话吗? 我和神田本就不熟,再加上此刻又累又饿又疼,便没接话,而是直接走去了李娜莉那边。然而,才刚把她搀到屋脊上坐下,一抬头,便望见其中一只合体恶魔冷不防地向拉比他们扑了过去。 但刚扑到一半,就姿势怪异地定在了半空。 已经条件反射地摆出了防御姿态的拉比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什么啊,这家伙怎么了?” 神田轻描淡写地说:“被马里的弦抓住了吧。” “马里也来了?” 听到他们的对话后,再去看,果然发现那只恶魔好像真的被什么东西给捆在了半空。顺着那几根几乎淹没于夜色下的黑色琴弦望去,就见不远的屋顶上,有高壮的身影正双手合十,发动圣洁的同时,还闭目转向了我们这边:“神田!” 神田紧跟着拔刀:“六幻·灾厄招来——二幻刀!” 眼看冷蓝刀光就要擦着琴弦直掠而上,拉比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等等啊优!那家伙的表皮不是一般的硬,用刀是劈……” 神田一刀斩下,就跟巨人似的合体恶魔瞬间就被从头到脚地劈成了两半。 拉比慢了一拍地接上话:“——不开的哦?” 拉比:“……” 拉比的表情都要裂了。 我也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怎么显得,我们刚才一直都在跟它闹着玩呢?” 拉比单手捂胸:“啊——别说了塞西,我现在胸口好痛,你说这吃的都是一样的饭,怎么差距、差距就那么大呢?” 我深沉地提醒他:“不,你忘了吗?神田他——是·吃·荞·麦·面·的。” “对欸……等等,难不成荞麦面里真的有什么能让人强大起来的秘诀——但就算真的有,能顿顿吃得下那种东西的也就只有优吧……” 神田恰在此时落到了我们面前,闻言脸色一沉,凶神恶煞地一眼瞪过来:“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就杀了你。” 拉比:“……” 拉比登时就超乖地不吭声了。 最后还是李娜莉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 神田哼了一声,根本不打算再理我们这三个别队的,刚要过去和马里汇合,不知怎么,脚下却忽地一顿,皱眉地望向了上空。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见千年伯爵所在的地方,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球状物。 我下意识地往边上走了走,换了个角度去看,在看清那确实是个黑球的瞬间,一股难以言述的森寒陡然爬上了背脊。 我很快就明白了那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到底来自于哪里——那个原本只有一人大小的黑球,不过几息之间,便暴涨成了可以容纳好几只那种合体恶魔的庞然大物,随着脚下不断传来的剧烈震颤,以铺天盖地之势骤然地压了过来,所过之处,强风暴起,房屋尽碎! 我离房檐最近,还没等反应过来,便被强风一下掀下屋顶,直接撞上了一棵被连根拔起的大树。借着这一点缓冲,我飞快地操纵血液凝成匕首,钉入了地面,这才勉勉强强地拖慢了一点被吹飞的速度。 再看别人,也都被掀了下来。 事发之时,李娜莉刚好挨着拉比,因为双腿使不上劲,她比任何人都更无从着力。 拉比把暴涨的黑锤抵在地上,抓住她手腕的瞬间,也不知感应到了什么,蓦地侧头,在漫天的飞沙走石中短暂地和我对视了一眼。 “优!”他陡然转头,用力地把李娜莉推向了神田,“李娜莉就交给你了!” 然后毫无预兆地收起锤子,借着风势就向我扑了过来。 “别松手!塞西!”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把李娜莉推给别人,转而来救我,一时竟有些怔愣。 片刻后,又有些茫然地想,松不松手什么的,好像不是我能人为控制的啊。 好在就在我手中的血刀崩裂的一刹那,拉比及时地抓住了我的手。 下一秒,我们便一起被卷飞了出去! 在摧枯拉朽一般的强风中,我只感到自己被拉比紧紧地抱在怀里,两个人一路上半飞半滚,撞到了很多东西。 头顶不断地传来拉比压抑不住的闷哼,鼻端更是充斥着砂石混杂鲜血的气息,我下意识地想要抬头,却被拉比死死地按在了胸前,半点也动弹不得。 冷风过耳,我什么都听不清,也什么都看不见,一时之间,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倏地远去,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抱着我的这一个人。 在陷入黑暗那张令人无法抗拒的大网之前,我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之前和亚连他们汇合时遭遇的那场雪崩。 所以,当初他被我抱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第35章 最贴心的靶子 我是被人给拍醒的。 “塞西,塞西,”脸上传来轻微拍打的同时,还有个特别熟悉但就是怎么都想不起来是谁的声音一直在锲而不舍地往我的耳朵里钻,“醒醒,快醒醒……” 我觉得不舒服,想挥开他,整个人却好像深陷在了沼泽之中,来自四面八方的沉坠感拖着我不断地下沉、下沉、下沉,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臂上蓦地传来火辣辣的痛感,才仿佛路标一般,牵引着我费力地睁开了眼。 然后我就猝不及防地看到了拉比的脸。 拉比……? 我一时有点懵,望着他茫然地眨了下眼。 “呼——总算是醒了。”拉比见我醒了,连忙小心地把我扶了起来。 等坐起身,脑中大片大片的空白感才潮水般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太阳穴一鼓一鼓地疼,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按,却在看清眼前景象的一刻,陡然睁大了眼。 这……这也太夸张了。 大片大片的灰雾背后,黯阴的夜空隐约可见,而大地却光滑如镜——房屋街道、花草树木、帝都江户所有的一切都在刚才的一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我们刚刚都还在其中战斗的那座城市……自始至终,从未存在过一般。 这就是……千年伯爵的力量吗? 这还怎么打?直接扔几个黑球下去,铁打的教团也报废了啊? 见我还知道震惊,应该是没撞坏,拉比这才松了口气。随即想到了什么,连忙坐直身体,环顾四周:“对了,优他们……” “啊,在那里。” 瞄到熟悉的身影后,拉比立刻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爬起来,激动地朝那个方向挥了下手。 “优——” 但神田这次却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回以恶狠狠的目光——重重灰雾之后,他正难以置信地望着什么。 “优?”拉比拉着我站起时,不小心抻到了手臂上的伤口,条件反射地“嘶”了一声。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身上几乎全是伤,脸颊也被什么给划破了,他却丝毫不在意,捂着肩膀就走去了神田那边。 我停顿片刻,也跟了过去。 厚重的灰雾渐次散开,神田望着的东西终于在我们眼前彻底地现出了它的全貌。 ——巨大的晶体矗立在黑色的大地之上,于黯紫夜空的衬托下,散发着近乎冰寒的莹绿光芒。 这就相当的眼熟了。 “李娜莉……?”拉比一怔,下意识地喃喃,“又一次保护了她吗。” “你说这是李娜莉?”披散着长发的神田一眼扫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清楚。” 拉比顿了顿,飞快地把之前李娜莉和lv.3战斗的事跟他讲了一遍。 “装备型的圣洁竟然以自身的意志保护了适格者?”神田眉头紧皱地盯着眼前的莹绿晶体,片刻后,一口咬定,“这不可能。” “有可能,”拉比转过头,认真地和他对视,“如果它是……那个特殊存在的话。” 神田的眼微微睁大,立刻就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如果,李娜莉的圣洁,就是我们一直以来苦苦寻找的“心”的话。 可是,真的会是“心”吗? 我不由得望向面前这个至少有几人高的圣洁晶体。 如果我是“心”的话,我真的会选在这种适格者顶多受个重伤、不太可能会危及性命的场合,就这样在圣洁一方最大的敌人——千年伯爵的眼皮子底下,大刺刺地、明晃晃地浑身都写满“我特殊”“我不一样”“我与众不同”吗? 而且还这么大——这不明摆着在敌人最需要的时候给他们送块靶子过去吗? 仔细想想,简直就像是……为了什么更重要之物,特意跳出来转移视线的诱饵一样。 “神田……拉比……塞西……” 我这思维才刚发散出去,就听晶体深处蓦地传来了一阵清脆的敲击声,紧接着,一只白皙却满是伤痕的手忽然毫无预兆地从层层缠裹着的绿意中探出,出现在了我们眼前。 “李娜莉?”拉比上前一步,“李娜莉,你听得到我们说话吗?” “听、听得到,”敲击声一顿,“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从这里出去……” “你先别急,”拉比安抚她,“嘛,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待在里面,说不定反而更安全。” 他话音刚落,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回头,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嗯?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他这是想把我也给塞进去吗? “对了,李娜莉,”拉比很快就把头转了回去,“虽然出不来,但你能把外面的人弄进去吗?” ……他竟然还真想把我也给塞进去! 这当然是异想天开。 因为不管从前后左右哪个角度,都看不到里面的李娜莉,也找不出丝毫的破绽,神田索性拔出了六幻,冷声示意我们:“让开。” “咦?优你想干嘛?等等!你该不会是要……” “从上面攻过来了!神田!拉比!” 随着马里的一声暴喝,合体恶魔的背后陡然生出了熟悉的黑色五芒星,无数道激光扫射霎时从天而降! “塞西!”拉比一把将我拽到身后,举锤护住了我们三人。 与此同时,锵的一声脆响,暴起的烟尘之中,神田抬刀格住了缇奇对圣洁晶体发起的偷袭。 “优!”拉比猛地回头。 “挺行的嘛,没想到千年公搞出这么大的阵仗,都没能弄死你们。”缇奇漫不经心地挑了下眉,“不过既然没死,就不要再白费力气地抵抗了——这女孩,我要定了。” 送上门的靶子果然被盯上了。 “废话还真多。”神田直接将他挥出了数米远,接着疾冲而去。 两人很快就战在了一起,不多时,便打得难解难分。 “优那家伙,还是老样子啊……塞西?” 拉比把锤子抵回地上,一把捞住差点滑坐在地的我。 “没事,就是稍微有点受打击,”我就着他的力道,勉强站稳。四下看了看,干脆走到李娜莉的晶体边上,不动声色地靠了上去,“看到他们现在的这种打法,我严重怀疑缇奇刚才……就是在和我玩过家家。” “那混蛋一直就表现得好像在闹着玩一样,”拉比说,“不过诺亚什么的,还真是强到离谱啊,这种时候要是再来一个,可就真的……” 他话音未落,我们的上方便猝然覆上了一个小山般的阴影。 “你们——喜·欢·吃·甜·食·吗?” 伴着粗声粗气的疑问,那个一直在空中观战的壮汉诺亚一拳就捣了过来。 “拉比!塞西!”晶体里立刻传出了李娜莉的惊叫。 “这到底是什么乌鸦嘴啊!”拉比咬牙转身,黑锤瞬息暴涨,“满、满、满——” 我和李娜莉都在身后,他躲都没法躲,只能硬扛着接下了那个诺亚的力量,然后找准时机,猛地调转锤头,将他给推了出去。 “别过来,塞西!”拉比背对着我,先发制人地喝止了一声,“这个诺亚就交给我,你留在这里,保护李娜莉。” 我闻言下意识地收住脚步,眼看着他将那个诺亚引离,腿上一时发软,靠着晶体就滑坐到了地上。 实不相瞒,我现在这眼前一块黑一块黑的,四肢冷麻,胃里还犯着恶心,难受得已经起了至少三次撂挑子不干的念头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在这种一瓶补剂都没有的紧要关头,我竟然贫血了。 ……所以师父,您就真的不出现了吗? 我恍惚地走了下神,等把注意力拉回来后,就见那个壮得就跟个胖墩似的诺亚蛮力一起,直接把拉比连人带锤地给摔了出去。 “拉比!”伴随着李娜莉的喊声,一排血针密密麻麻地就射|了过去。 但那个诺亚却连看都没看一眼,任由那些血针唰唰地钉上自己的手臂,然后毫不在意地一甩,就把它们全都甩到了地上。 我:“……” 怎么我现在的这个攻击力度都已经能和蚊子媲美了吗? “你这家伙,明明已经受了这么多的攻击,为什么还不死。”那个诺亚理都不理我,只抓着拉比的头,把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拉比!拉比!”从晶体里传出的拍打声更重了,“塞西!不要管我了,快去救拉比!” 相信我,我真不是为了保护你才非要留在这里的,我是……起不来啊。 “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个”,你们这些驱魔师却一个一个没完没了地跑来碍事……不可饶恕……不可饶恕……不可饶恕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血蛇迅猛地蹿扑过去,试图缠住那个壮汉诺亚的手腕,却在下一秒,寸寸地断裂开来。 不行,一丝力气都没有了。 我得说点什么。 恶心的感觉不断地涌上喉头,眼前时不时地就会模糊一下。 我必须现在、立刻、马上说点什么。 “——你真的觉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异常,“这个是“心”吗?” 壮汉诺亚的动作一顿,自从出现后,第一次把注意力放到了我的身上。 “塞、塞西……”拉比艰难地侧过头,“别过来……” 放心,我就算想过也过不去……我连站都站不起来。 “用你那个……看上去就相当贫瘠的大脑好好想想,这是哪里?这是你们敌方的大本营,“心”真的会选在这种时候暴露自己吗?暴露出来的真的会是“心”吗?你们怎么知道,它不是为了保护真正的“心”,而被放出来专门引你们上钩的诱饵呢?” “你们真的,要迈进这个明晃晃的陷阱吗?” “你·说·她·不·是·“心”……” “她不是,”我靠在李娜莉的圣洁晶体上,冷汗淋漓,脸上却尽可能地露出一个笃定而神秘的微笑,“想知道真正的“心”在哪儿吗?松手,过来,我告诉你啊。” 这要是都能信,那可就太智障了。 然而这个诺亚,他竟然……竟然还真就松了手。 脱离了桎梏的拉比一下摔到地上。 ……不是,这人傻的吗?让松手就真松手了?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的嘴炮这么厉害的? 不过我很快就发现了壮汉诺亚的这个松手其实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在他身后不远处,马里正单膝跪地,极力地拉拽着缠住了他的手指的琴弦。 “干得好,塞西!多亏你及时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拉比!还能动吗?” 拉比深吸一口气,拄着锤柄,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嘛……总算还没死。” 虽然没死,但这一路走来,他身上累积的伤也实在是太重了。 我没再说话,只靠着圣洁的晶体,一边苟延残喘,一边观察战场。 拉比这边多了马里参战,暂时可以放心了;缇奇那里有神田;而再远一点的地方,被数不清的时钟重叠覆盖着的半球形防御罩的上空,看一眼都嫌恶心的合体恶魔也被凭空出现的白色巨人扑倒在地,死死地给按住了。 这个能力……是提艾多尔元帅来了吗? 身后不断地传来玉石一般的敲击声,李娜莉丝毫没有放弃的念头,依旧拼命地找着能从里面出来的方法。 “——想从里面出来吗?” 恰在此时,一个听上去就像在开玩笑、却无端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声音冷不防地从头顶上方传了下来。 “好啊,那就如你所愿。” 什么……? 我机械地抬起头,就看到一个体型就跟被吹鼓了的气球似的人影打着南瓜伞轻飘飘地落了下来,随意地一抬手,以李娜莉的圣洁晶体为圆心的这一小片地方,便被笼罩在了一个暗紫色的半球之中。 ……千年伯爵。 不,等等,千千千年伯爵? 师父!师父!师父您真不要我了吗!您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吗! “啊呀呀,不小心放进来了只小虫子吗,看来得清扫一下了。” 这位敌方的大boss看都没看我一眼,连个眼角余光都不屑给,只是轻轻地打了个响指,我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重重地撞上了这个半球体的内壁,又在咳出了一大口血后,摔落在地。 “塞西!” “不急不急,马上就轮到你了——刚才不是一直都喊着,要战斗的嘛。” 热烫的液体从脑后黏腻地流下,我不知道千年伯爵具体都做了什么,我只听到了李娜莉不似人声的惨叫。 那是一种用语言都无法形容、只有在极度恐惧之下才能发出的声音,就仿佛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怖之物。 但我已经没有余力去管她了。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惨叫声戛然而止。 我趴在地上,忽地感应到了什么,费力地撑开眼皮。 近乎刺眼的强光蓦地侵入模糊晦暗的视野,两个被拉长的身影几经变换,最终诡谲地映在了亮如白昼的大地之上。 “又·见·面·了·呢。” 千年伯爵的声音中带着一股怒到了极致的愉悦。 “亚连·沃克——” “晚上好,伯爵。” 然后我就听到,那个熟悉到近乎让人怀念的声音,这样说。 第36章 你就这么喜欢吗 “拉比,这么强灌真的没问题吗?要不还是算了,等塞西醒来再说吧?” “可我觉得她迟迟不醒就是因为贫血啊,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这个给灌进去——哇啊!洒出来了!怎么办啊亚连!” “你问我吗!笨蛋拉比!我又没有什么照顾人的经……好吧,有没有纸巾之类的?” “谁上战场会带那种东西啊?咦?等等?别说,我这里好像还真有张手帕……” “噫,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拉比,竟然还贴身地带着手帕——话说这样式看起来很眼熟啊,怎么就那么像塞西的审美呢。” “啊……嗯,因为这个本来就是……本来就是她之前借我的啦。” 耳边嗡嗡嗡地特别吵。 不但吵,还另有什么诡异的液体黏黏糊糊地淌了我一下巴,接着就是一阵鸡飞狗跳,有人手忙脚乱地在帮我擦。 就是这擦得也太折磨人了……好痒,好想挠啊…… 为了不受这个罪,我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把就跟灌了铅似的眼皮撑开了一条缝。 然后我就发现自己正半躺半坐地靠在拉比的胸前,而拉比则一手揽着我的肩膀,一手拿着手帕,正全神贯注地帮我擦着下巴。 我:“……” 现在装晕还来得及吗? “啊,真的醒了!”正好和我撞上视线的亚连脱口而出。 ……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拉比:“我就说吧!绝对是贫血,只要灌进去就好啦。”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做到一边给我擦下巴一边转过头去和亚连显摆的?而且真要较真的话,根本就没灌进去多少,全都淌出来了啊? “塞西,”拉比又转回头来看我,“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定定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思维还有些僵,下意识地小声回答:“下巴……不舒服。” 拉比:“……” 亚连:“噗。” 我慢吞吞地眨了下眼,再度望向他。 原来昏迷之前听到的那个声音,不是错觉啊。 亚连他……真的回来了。 “好久不见,塞西,”亚连温和地笑了笑,“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吗?” 我盯了他一二三四秒,忽然哑着嗓子地问:“刚才的……是水?” “啊,不是水,是补剂。”亚连说着,解下别在腰间的包裹,从中取出了五个一模一样的小瓶子,“这些都是出发前,莫支部长托我带给你的。据说是几个月以前和总部一起研发出来的新型补剂,考虑到这里是战场,觉得塞西可能会需要……给。” “何止是需要啊,这简直太贴心了。”我连忙接过来,拧开一瓶,咕嘟咕嘟地就喝了起来。 失血过多什么的先不说,问题是我都快要渴死了。 “既然都已经醒了,”我刚把最后一瓶喝光,就听旁边传来了一道年迈的声音,“就快点把人家放下。” 我循声而望,这才发现这个看上去很像桥洞的地方,除了我们三个,还坐了不少人。 说话的自然是书翁,而他旁边那个看起来有些眼熟的中年人,应该就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提艾多尔元帅。元帅的身边坐着马里,再外围则是克劳利和米兰达,以及阿妮塔小姐他们。 不过神田没在。 好像……也没看到李娜莉。 我带着疑惑地被拉比轻轻地放到铺好的斗篷上,一侧头,才发现李娜莉原来就躺在自己的旁边,此刻正紧闭双眼,还没有醒来。 我又把头给正了回来。 “再休息一会儿吧。”拉比小声说。 我小幅度地点点头,巨乖地闭上了眼。 昏迷之前那种漫至全身的剧痛已经差不多完全消失了,现在想来,应该是米兰达发动了刻盘的缘故。但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似乎和在船上的那几天又有些微妙的不同,好像只消除了身上的伤口,却并没能带走疲惫……睡一会儿也好。 “虽然可能有些不合时宜,但我还是要事先地说一句,”那边的提艾多尔元帅已经开始了正题,“我完全没有和库洛斯·玛利安合作的打算。” ……不愧是教团的老资格元帅,这一开口,就有够明智的。 “那个男人,会把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视为道具,即使你们是来保护他的,甚至其中还有他的弟子,但在他和改造恶魔的计划中,也不过是用来转移千年伯爵和诺亚的注意力的诱饵……” 总之,我就这样在提艾多尔元帅对师父的超精准定义中,陷入了黒甜的梦乡。 再次醒来时,洞中已经只剩下了我、亚连还有昏迷着的李娜莉三个人。 “……他们呢?” “都去外面了——塞西,你不再睡会儿了吗?” “不睡了,躺得腰都疼了,”我呲牙咧嘴地坐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对了,之前是我们赢了吗?你把伯爵……给打跑了?” “怎么可能啦,”亚连无奈地望着我,“是他们自己突然消失了而已。” “感觉是要搞什么大动作啊。” “虽然我也这么觉得,但你还是不要再乌鸦嘴了!” “……不不不,往好了想,也有可能是怕了你呢。”我说着说着,忽地想起了什么,不确定地问他,“说到这个,我昏过去之前,好像看到你身上……披着个白色的什么东西……?” “那个啊,那个是道化。” “新的圣洁?” “想什么呢,还是原来的那个啦,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新的形态而已,或者应该说,是变成了它——真正的形态?” 亚连看上去也不是很明白,想了想,索性拉开了袖子上的拉链,露出左臂给我看。 “其实我也不是很懂,但听莫先生的意思,我的左手以前应该是属于那种未经改良且十分不稳定的原石状态。好像寄生型的圣洁大多都是如此,并不像装备型那样,被改造成了最适合同时也能最大程度地发挥出圣洁效用的形态……这样说,能听懂吗?” 能,也就是说我的这个血也有可能不是圣洁的最佳形态。 ……但血液还能变成什么样啊? 我刚想说什么,目光却忽然定在了亚连露出来的那只……褪去了赤红、变得漆黑一片的手上。 “黑色的手……”小女孩机械的喃喃声,瞬间如同冷风过耳,“我看到……黑色的手……穿过了你的胸膛……” ——黑色的手。 “怎么了,塞西?” 我倏地回过神。 “啊……就是觉得,你这手看上去倒是比之前好看多了。” “这样吗?”亚连上一秒都还在温和地望着我,结果下一秒就冷不丁地放了个炸雷,“不过,塞西你看上去倒是一点都不惊讶呢——对于我还活着的这件事也好,对于圣洁恢复了的这件事也好。” ……嗯? 等等,不好!大意了! 我表面上镇定地和亚连对视了五六七八秒,接着就仿佛猝然回过神了一般,一下捧住脸,露出了那种惊喜交加的表情:“啊!亚连你竟然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亚连:“……” 亚连一言难尽地捂住眼睛:“你真是够了。” “不,咱俩之间什么情分,那可是从小一起长大啊!你最了解我了,肯定知道我这人一贫血就会反应迟钝,但迟钝并不代表不惊讶,只是这个惊讶会比以往稍微晚来个那么一点点而已,”我观察着亚连的神色,迟疑了一下,试探地改口,“一点点点点而已。” “正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你才更应该知道这招对我没用——亚洲支部的翁先生还记得吗?他那次从码头回来后,连续高烧了五天都没有退,我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对,见到你之后,基本就能够确定了。”亚连近乎笃定地问,“塞西,你对翁先生……用了催眠,对吧。” “这要怎么说呢……” “坦白从宽。” “我错了,”我一秒改口,顿了顿,还不忘强调,“但就用了那么一次,就一次。” “我就知道,”亚连看上去倒也没有多生气,更多的是无奈,“当初是谁说再用就是小狗的?” 这种事我倒还不至于抵赖:“……汪。” “不是让你汪啦,”亚连又好气又好笑,深吸一口气,尽可能严肃地跟我讲道理,“这次是因为我的缘故,也算迫不得已,但以后就不要再用了哦。” “好的,长官。”我答应得特别痛快。 “……怎么办,感觉完全无法相信你啊。” “这样吧,如果我再用的话,就让师父来世变成一只深海的章鱼好了。” “这算什么惩罚嘛!” “那换我自己来也行。” “不是这个问题……主要是来世什么的,也太不靠谱了。” 我一顿,不知为什么,忽然很想问他:“亚连,你不相信那些……所谓的前生今世吗?” “不相信。”亚连答得没有一丝的犹豫。 “……那你来定吧,是压上师父的终生幸福,还是以他下半辈子都喝不到好酒为赌注,不管是什么,我保证绝无二话。” “我觉得倒不如改成——如果塞西再滥用一次催眠,就罚你这辈子都追不到拉比。你觉得怎么样?” “……太狠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亚连!” “很好很好,”亚连双手合十,露出一个极为和善的微笑,“那就这么说定了哦。” 我:“……” 我再也不要和这个魔鬼单独呆着了! 等出去了再看,才发现这里真的是一处桥洞。整座桥像是被人用刀给切掉了一半,断面平整而干净,以它为界,我们所在的地方和千年伯爵制造出的那片虚无天地,俨然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我环视一周,目光先后掠过被人围着说话的阿妮塔小姐、正抱着小木盒坐在远处的克劳利、以及不知在谈论着什么的神田和马里,终于在桥身断面的那边找到了拉比。 他背对着人群,脱了上衣,此刻正借由从桥上倾泻下来的水流冲洗着自己的头发。 该怎么说呢,平时他穿着衣服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却没想到这一脱下来,比起少年,倒更接近于成年男子的体型。尤其弯腰的时候,从光|裸的背脊一路到系着皮带的腰际,一丝赘余都没有,水珠沿着微微收紧却并不贲|张的肌肉滚落,更衬得那线条结实又漂亮。 我暗搓搓地在他背后观察了一会儿,直觉自己这时候应该来个脸红心跳什么的,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贫血的那股劲还没彻底地缓过来,总之直到他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穿上团服、开始洗手帕,我也依然还是……该死的面色如常。 好吧,也不算,起码挂着一脸被他甩到的水珠啊。 “塞西……?”拉比一边拧着手帕,一边转过头,发现我杵在身后,还被吓了一跳,“你醒啦……咦?这是怎么了?怎么满脸都是水啊?” ……你猜? 然而还没等我把这句玩笑话说出口,拉比就已然抬手,下意识地用那张已经被拧干了的手帕帮我擦了擦脸。 我:“……” 我目光一低,忽然落到了他拿着的那条粉蓝粉蓝的手帕上。 我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地指了指:“这……是我之前借给你的那条吗?” “啊……”拉比这时也反应了过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脸上竟罕见地出现了一瞬空白,过了几秒,才掩饰什么似的点了下头,“嗯。” “你一直都没扔吗?” 不,问题是,这么一路过来,它竟然都没坏的吗? “我还以为早就没了呢,”我惊讶地眨了下眼,随即想到他当初说的那句洗干净后再还我的话,便试探地问了一句,“所以你这是……洗完要还我了?” 我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想这句话刚一出口,拉比便条件反射似的立刻收回了手——他不但收回了手,他还把手中的手帕光速地叠成小方块,塞进了裤袋里。 我:“……?” 怎么你这还和它处出感情了吗? 我被他这一番操作弄得有点懵:“你就这——么喜欢这种手帕吗?” 早说呀,我有的是,我以前买了超——多,都在总部放着呢。 “啊,不是……怎么说呢,感觉以后还会用到的样子!所以就还是先放在我这里吧,”拉比微一停顿,“可以吧,塞西?” 看来他这是真·喜·欢·啊。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一口答应下来,“你要是喜欢,等回到了总部,我再多给你几张呀。” 你要是喜欢,全都给你也行呀。 但不知怎么,拉比却错开了我的视线,过了好几秒,才好像不经意似的问:“嘛……躺了那么久也累了吧?要不要一起走走?” 当然要。 于是我们便一边沿着桥走,一边聊天。 散去了重重灰雾后的夜空显得格外的辽阔深邃,半明半昧的星光闪烁在流云的缝隙中,几不可见,一眼望去,只能看到一轮冰寒的圆月。 裹挟着凉意的夜风斜扑而来,吹乱了我披散着的头发,我低头小小地打了个喷嚏,等再抬起来时,就发现拉比已经换了一侧走,有意无意地挡在了风来的那个方向。 “说起来,”拉比侧头望向我,“刚才有和亚连好好地聊过吗?” “嗯,”我点点头,“稍微聊了下他的圣洁。” “已经被破坏掉的圣洁竟然再次进化了,这在整个黑色教团的历史上都是闻所未闻的,可见亚连那家伙这段时间是有多拼命了。”拉比枕着双臂,目视前方,唇角浮起了一丝和以往不太一样的、很浅的那种笑意,“不过回来了就好,我现在终于有点明白熊猫老头之前说的那句话了,亚连他……说不定真是什么能左右这场战争的关键人物呢。” “看吧,我就说他没事,你们还不信。” “哪有不信啦。” “就是没信,你也好,李娜莉也好,都是听到那个缇奇·米克说亚连没死,才信了的。” “李娜莉另说,我可没有,比起那个黑痣,我肯定更相信塞西的啊。” “真的?” “真的真的,”拉比熟练地竖起两指,“如果我说谎的话,就罚熊猫老头下半辈子都没有烟抽也没有酒喝!” “……你学我。” 说是这么说,但心底却奇异地漫上了细小的、几不可见的喜悦。 虽然依旧好像蒙了层水,感受得不是很真切,但却并不妨碍我知道自己现在心情好。 好到……都想起了那个所谓的第二阶段。 要不,就趁现在吧? “拉比。”我深吸一口气,叫他的名字。 就趁现在,进行师父所说的那个第二阶段,借着此时此刻的这个气氛,说一些……能打动他的话。 “我……” “——你这半吊子!不是叫你洗完头去找我的吗!” 我这边才刚蹦出来一个字,就有黑影倏地从桥上窜出,一脚就把拉比给踹飞了。 我:“……” 幸好没说!幸好我还没来得及说! “嘶——干嘛啊臭老头!不要突然跳出来踹别人的头啊!” 书翁理都没理他,落地收脚,拢袖转身,一气呵成。 “抱歉,塞西小姐,”书翁望向我,“我有事要和这小子说。” 我立马就懂了,这是要我回避的意思。 “那我……就先去这附近转转了。” 见我要走,拉比连忙捂着脑袋走过来,不放心地叮嘱:“别走太远了啊。” 在书翁的眼皮子底下,我一向有些拘束,等到拉比走到近前,挡住了老人家望过来的视线,才笑眯眯地小声应:“好——” 夜凉如水,变成自己一个人后,就有些控制不住思绪了。我没兴趣在这种时候深思什么“黑色的手”的事,便走去了阿妮塔小姐那里。 被阿妮塔小姐按着梳了梳乱七八糟的头发后,我一眼瞄去,就发现书翁和拉比还没有回来,依旧站在远处说着什么。 可是……到底在说些什么呢? 怎么拉比的表情都变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在桥下转悠了一会儿后,忽然偷偷摸摸地跃上桥,摸了过去。 我原本只是打算悄悄地过去转一圈就回来的,却不想刚过去,就听到拉比僵硬地问了一声“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鬼使神差一般地收回了正准备离开的脚,屏息地蹲到了桥上的石柱后面。 “因为……” 书翁顿了顿。 夜风过处,林声飒飒,树影幢幢。在那一阵近乎阴森的背景音乐中,我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 “——塞西莉亚·玛利安,是注定会死的人。” 第37章 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是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震惊。 不是,这到底什么情况?怎么一觉醒来,全世界都有预言能力——都知道我会死了? “说清楚,老头,”虽然我完全看不到拉比此刻的表情,但光听这声音,就能想象出他的脸色究竟有多难看。以往和大家在一起时的那种散漫早已消失无踪,就仿佛褪去了所有的伪装之后,声音中就只余下了一股奇异的冰冷,“什么叫……注定会死的人。” 我也不由得竖起了耳朵,想听听他们对我的看法,为什么这么……空前的一致。 书翁却一直都没有回答。 死水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仿佛将这个角落和周遭的世界割离了开来。圆月、流云、断桥、密林,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眼前虚贴的剪影,甚至就连空气也好像被冻住了一般,寒冷而沉重地压在肩上。 我整个人一动也不敢动,在这种时候,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只能小心地屏住呼吸。 气氛就这样僵持了不知多久,书翁终于开口。 “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只是书人的继承者,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是。” “驱魔师的身份,于你而言,只是漫长生涯中的一次伪装,我们这次只是碰巧站在了教团这一方而已。黑色教团的所有人,你见过的、接触过的、说过话的、甚至一同经历过生死称之为同伴的所有人,都只是我们所记录的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是一种名为人类的纸上墨迹,他们都会死,或死在这场战争中,或死在战后的某一天——不要陷得太深了,小鬼。” 这说的……都是什么? “……所以老头你,”我听到拉比带着一种小心的试探,轻声问,“只是这个意思吗。” “不然还会是什么。”书翁没好气地说。 他话音刚落,那股紧绷到极点的气氛便倏地裂开了一条缝。 “什么嘛……那你说的那么吓人,我还以为……” “别跟我嬉皮笑脸的!以为我在和你说笑吗!” “知道啦知道啦,”拉比的声音彻底地放松了下来,“臭老头你好啰嗦啊!都说过多少次了,我自己心里有数的。” “……哼。” “好了好了,不说啦,我们快回去大家那里吧。” 就这样,直到他们走回桥洞那边,我才僵硬地伸直早已蹲麻的腿,靠着桥上的石柱坐了下来。 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发现有人在偷听。 说来奇怪,从小到大我也有意无意地偷听过好几回了,却一次都没被人发现过。 什么情况?我偷听技术这么好的吗? 好吧,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拉比当局者迷,可能不觉得有什么,但我身为局外人,却能明显地感觉出书翁这前后的变化有些不自然。 就好像顾忌着什么,临时改口了一样。 是和我的“注定会死”有关吗? 我缓了好一会儿,依然理不出头绪,顿了顿,站起身,刚准备跳下桥,就见拉比去而复返,一边走,还一边找着什么。 我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轻手轻脚地挪到桥的另一侧跳了下去。绕了好大一圈,才装作不经意似的和拉比来了个偶遇。 拉比远远地望见我,立刻跑了过来。 “你这是走出了多远啊?”他有些后怕地教训我,“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 所以……他这是在找我吗? 我相当心虚地跟着拉比回了桥洞,还没走近,就发现克劳利、米兰达还有一众船员都挤在洞口,正往里张望着什么。 我个子矮又在最外围,什么都看不到,拉比便小心地帮我挤开了个缺口。我凑过去往里一瞄,就见亚连和已经醒来的李娜莉正旁若无人地面对面坐着,李娜莉的手温柔地抚着亚连的脸,也不知说了句什么,亚连的眼中立刻就噼里啪啦地掉起了金豆子。 “果然还是个小鬼啊,”重新去到外面后,拉比一脸感慨,“这么容易就哭鼻子啦。” ……不是,你这就有点五十步笑百步了。 我登时一言难尽地转向他。 lv.3来袭的那个月夜,你不也一样因为同伴哭过吗? 见我一脸不赞同地望着自己,拉比疑惑地摸了摸脸:“怎么了塞西?我脸上有什么吗?” 我心情十分复杂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决定人为地帮他回忆一下:“还记得,那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海风呼呼地刮,海浪也哗哗地打。当时,足有几人高的莹绿晶体就这样巍峨地立在甲板之上,而里面倒立着的,正是我们的同伴李娜莉·李……” 拉比一脸茫然:“?” 还装傻?那我再说得具体一点。 “也不知过了多久,圣洁形成的结晶终于消失,经历了一番恶战的李娜莉就这样躺在我的腿上,长长的眼睫颤了颤,缓缓地苏醒了过来……” 拉比看起来比刚才还茫然:“???” 我这都加入细节描写了,你怎么还没想起来? 我沉吟片刻,忽然毫无预兆地拉下拉比的头,趴到他的耳边,小声地提示了一句:“拉比,我……真的……还活在这个世上吗?” 拉比的身体一顿。 我以为他这是想起来了,忙退开一些,却无意中瞥到了他泛红的耳尖。 拉比微微地挪开目光:“你、你当然还活在这个世上啊,想什么呢,塞西。” 我:“……” 好像有哪里不对。 “不过这话,”拉比挠了挠脸颊,“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啊。” “当然听过了,这不就是那天晚上李娜莉说过的话吗。” 所以你到底是真忘了还是装忘了? “啊——被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欸!” “那你现在想起来了吗?” “嗯,想起来了,怎么啦?” “那你是不是也想起自己在听完这句话之后,也像亚连刚才那样地……哭鼻子了?” “谁?”拉比诧异地指了指自己,“我?” 我一脸沉重地点点头。 “不,怎么会,怎么可能,”他的惊讶和疑惑看上去全然不似作假,“我没哭啊。” 我没说话,只凑过去观察他的神色。 “真的没哭啦,我又不是亚连那种小孩子,”拉比哭笑不得地竖起两指,“不然我发个誓好了,如果我真哭了的话,就让熊猫老头……” “——叫谁熊猫!” 然后他就又双叒叕被踢飞了。 虽然提艾多尔元帅坚持认为我们库洛斯小队应该就此退下前线,但为了这一路走来牺牲掉的同伴,我们最终还是决定要继续前进。 ……不,不应该说“我们”,其中并不包括我。 但那又怎么样呢? 拉比在这里,亚连在这里,师父……四舍五入一下也在这里。 这都三重捆绑,牢牢地给捆死了,我还能去哪儿呢? 趁着大家收拾行李准备出发的间隙,我和亚连简单地说了下从啾美助那儿听来的师父的近况。 “还真是潇洒啊,那个混蛋师父,等这次……啊,等我一下。” 亚连话说到一半,忽然错开我,走向了桥洞的里侧。 我跟着望过去,就见那个方向上的李娜莉,正艰难地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在她又一次跌倒时,亚连刚好走到了她的面前,顿了顿,俯下身,温和地向她伸出了手。 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 眼看李娜莉的指尖就要搭上亚连的掌心,下一秒,一个黑色的五芒星却猝然出现在了她的身下! “找到你啦,雷洛。” 伴随着孩童一般充满恶意的声音,紫光乍起,李娜莉连张口呼救都没来得及,眨眼间便掉了下去。 “李娜莉!”亚连下意识地伸手去捞,却捞了空,他毫不迟疑,立刻就跟着跳了下去。 “等等!亚连!”我直觉不好,冲上去一把抓住亚连的衣角,想把他给拽回来,却架不住那股巨大的吸力,也跟着被扯了进去。 “亚连!塞西!” “等一下!拉比!” “驱魔师大人!” “嘁。” 于是我们一行人就这样噼里啪啦跟下饺子一样地掉了下去。 拉比紧跟着我进来,在空中呈自由落体运动的时候,忽地发力,扯过我往上就是一抡。 “小克!” 克劳利立刻反应过来,接住我后,也跟着往上一抛。 就这样,当众人跟叠罗汉似的砸到地上时,我非常幸运地坐到了最上面,没有被压。 李娜莉也平安无事,虽然她是第一个进来的,在最下面,但亚连怕压到她,十分体贴地在她上方做了个非常不标准的平板支撑。 “好、好重!你们快下去啦……” 等跳下去一数,我才发现跟进来的人还真不少。 除了亚连、拉比、克劳利和我,神田还有那个一直负责照顾李娜莉的见习船员也跟着进来了。 不过……我们这到底是掉到了哪里啊? 我环视一周。 入目皆是清一色的纯白建筑,街道明净异常,道路的两旁不但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盆栽,还设了长短不一的花坛。不带半缕云丝的天空中,偶尔有成群的白鸽划过,一切都显得宁静而祥和。 “啧,这城镇是怎么回事?”但神田压着火的神情就不那么祥和了。 “是啊,”拉比也四下地看了看,“这到底是哪里?” “啊,”亚连最后爬起来,“这里……这里应该是方舟的内部。” “方舟?”拉比问,“就是那个瞬间就把你从亚洲支部带到了江户的方舟?里面竟然是这样的?我还以为会更可怕一些呢!” 亚连:“我也没想到,当初进来的时候还被吓了一跳……” “喂,豆芽菜,”神田十分不满地打断了他的话,“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亚连一边露出一个极为和善的微笑,一边源源不断地冒着黑气:“你问我问我谁啊,笨蛋神田。” “你不是之前来过吗?” “来过就一定要知道吗?” “来过一次都不知道,豆芽菜你的脑袋里装的都是水吗?” “说了我叫亚连!还有脑子进水的是你这个荞麦混蛋才对吧!” 眼看两人又双叒叕要开始骂战,老实人克劳利试着劝了一下,结果一句话都还没说完,就被两个魔鬼给瞪怂了。 拉比却难得没去管他们,而是走到了我的旁边,低声问:“怎么了塞西?有哪里不对吗?” “也……没什么不对,就是觉得这地方有点眼熟,”我还在观察周遭的景物,“就好像……之前来过一样。” “可能只是建筑的风格比较眼熟?我记得现实中也有一些类似的,”拉比顿了顿,忽然问,“塞西去过希腊的圣托里尼岛吗?” “小时候好像跟着师父去过。” “反正我是觉得这里的风格和圣托里尼有点像啦,除了圆顶是白色的……不过既然塞西去过那里,应该就是记忆混淆了吧。” 我想了想:“应该是。” 不然也没别的原因了,我总不可能真的来过这里吧。 那边,亚连和神田还在幼稚地玩“用眼神杀死你”的游戏。 那个被连累进来的见习船员不知所措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目光一偏,终于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 他小心翼翼地把还坐在地上的李娜莉搀扶起来,接着也不知看到了什么,一声惊叫:“驱、驱魔师大人!你们看,李娜莉大人的身下有个奇怪的南瓜!” 还真有个南瓜——还是个被李娜莉压扁了的南瓜。 “这不是……千年伯爵一直拿着的那把伞吗?”拉比第一个反应过来。 “被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 “哇啊!驱驱驱魔师!”被压扁的南瓜伞恰在此时恢复了意识,“滚、滚开啊雷洛!你们这些该死的混蛋!” “噫——说话了!” “哦?”亚连和神田的眼角同时闪过凶光,“说·话·了·啊。” 下一秒,利爪和长刀直接就招呼了上去。 “说,出口在哪里。” “才、才不会告诉你们!” 利爪和长刀更近了一分。 “没没没有出口啊雷洛!”南瓜伞立时就被吓怂了,“伯爵大人!伯爵大人您在哪里啊!快来救救雷洛啊啊啊——” 然而还不等亚连他们有什么动作,它的尖叫声便陡然一停,接着就仿佛被什么给附体了一般,全身都变得僵硬了起来。 “来了很多人呢——辛苦你咯,雷洛。” 熟悉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一只有着伯爵外形的巨型气球骤然从南瓜伞的嘴里钻了出来。 拉比下意识地把我拽到身后,摸出黑锤,亚连他们也各自警戒了起来。 “这艘方舟已经完成了它千年来的使命,就要废弃了。” 但那只气球却并没有攻击我们的打算,只是轻飘飘地向天空升去。 “既然已经来了,你们就跟着它一起陪葬吧,驱魔师们——” 就像在呼应千年伯爵的话一般,我们的脚下立刻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震颤,周围的房屋也都跟约好了似的,开始相继地倒塌崩陷。 “看吧,下载完成的地方已经开始崩毁了,还有不到三个小时,这艘方舟便会被次元夹缝彻底地吸收——也就是说,这就是你们能在这个世界上存活的最后时间。” 他话音刚落,我们所处的地面便猛然裂成了两半,克劳利连忙夹起李娜莉飞到一边,亚连则用道化带飞快地卷起那个见习船员,把他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可爱的小姐,你有很多不错的伙伴呢,居然来了这么多人。” 空中的声音再度传来,矛头直指李娜莉。 “大家都会陪着你一起死哦,开心吗?” “伯爵……”李娜莉的脸色十分难看。 但撂下了这么一句后,那只有着千年伯爵外形的气球便嘭地一下炸开了,让亚连他们想战斗都无从下手。 没办法,我们只好抓瞎一般,开始一间一间地找。 “喂,豆芽菜,这样真的能出去吗?” “都说了我叫亚连!还有我之前就是这么出去的,随便打开一扇门就……所以拉比!继续砸吧!” “我这都砸了几十个啦!” “那要怎么办嘛——说,到底怎样才能出去。” “真真真的没有出口啊雷洛!” 然后,就在我们找了半天也依然还是毫无进展、正跟无头苍蝇似的不知如何是好时,一个慵懒的声音忽然响起。 “有的哦——如果只是出·口·的话。” 第38章 好好好,你最了解我 来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总之就是趁着我们所有人都累得满头大汗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忽然就站到了亚连的身后,说话的同时,还俯下身在他眼前晃了晃手中的钥匙,把毫无防备的亚连结结实实地给吓了一跳。 “啊——是你!” 等看清了来人的长相,亚连和克劳利立刻异口同声地指向他:“酒瓶底眼镜!” ——错了,是缇奇·米克。 “回来,亚连,小克。”拉比一边一个地把他俩拽回来,眼色沉沉,“那家伙是敌人。” “敌人?”亚连茫然地回头。 克劳利也疑惑地出声:“可、可是,他不是之前火车上的那个……” “两个呆子,”神田唰地一下拔出刀,“眼睛都是摆设吗,这人可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杀气啊。” “眼神——还真可怕呢。”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缇奇的唇角却挂上了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 他微微仰头,任由那副厚厚的瓶底眼镜从自己的脸上径直地穿过,“啪”的一声落到地上。与此同时,下巴上的胡茬渐次褪去,皮肤也漫上了灰暗的颜色,等再直起身来,站在我们面前的,就已经变成了那个曾经和我们这边好几个人都打过交道的卷发诺亚。 “是你……”亚连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所以说啊,少年,”然而他还没把话说完,就被缇奇猛地来了个头锤,“为什么你还活着呢?乖乖地血尽身亡不好吗?托你的福,我可是被千年公和小不点们教训得很惨啊。” “哦呀——别这么警惕嘛。” 他说着,忽然灵敏地躲过攻向自己的黑锤和长刀,向后跃出了一段相对安全的距离后,晃了晃手中的金色钥匙。 “你们不是在找出口吗?” 缇奇说,他是来给我们送钥匙的。 还说只要我们以性命为赌注,成功地抵达这座城镇的最高点——也就是中心塔楼的顶层,他们一族的罗德就会为我们打开通往外面的大门。 傻子都知道他不可能会这么好心,这其中肯定有猫腻。 但关键就是我们现在正处于一个走投无路的状态,就算明知前方是陷阱也别无选择,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地收下了那枚钥匙。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谁去开门了。 考虑再三,我们一致同意用猜拳来决出那个倒霉蛋。 半分钟后,亚·倒霉蛋·连一脸怀疑人生地扶墙吐魂:“为什么……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嘛,没想到亚连你扑克玩得那么厉害,猜拳却弱到不行啊。” “猜拳又没办法出老千嘛!” 这是能不能出老千的问题吗?是你从小到大就只会出布啊!就算左手的爪子收不拢,咱换只手不行吗?怎么就一条路走到黑地和这个手势杠上了呢? 我顿了顿,一脸沉重地拍了拍亚连的肩膀:“节哀。” “……你用词不当吧塞西!” 神田一眼瞥来:“行了,快开。” 就这样,在众人的催促下,亚连只好赶鸭子上架地随便挑了扇门,一鼓作气地把钥匙插了进去。 嘭—— 大片大片的烟雾散去之后,一扇绘着太阳、星星和大黄蝴蝶——总之就是充满了童稚气息的卡通门,就这样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所有人:“……” 但门后面的东西就不那么童稚了。 怪不得缇奇当时那么痛快地就给了钥匙,就好像一点都不担心我们会一路畅通无阻地顺利抵达塔楼的顶层——原来是打着一扇门留一个人的主意啊。 第一扇门,冰天雪地,黑壮甜食控。 神田留下了。 第二扇门,长廊书房,双子低龄儿。 克劳利留下了。 说到那对行为智障、枪不离手的诺亚双胞胎,还是师父留下的祸害。 说实话,我严重怀疑师父他就是故意的,被人追杀了一路都还能祸水东引地让杀手帮着还债,就这俩的智商,师父要是真想解决肯定抬抬手就给摁死了,至于留到现在吗?之所以会留到现在,真的不是算计好了我和亚连会被掳来方舟,故意给我们这通关模式强行地增加难度吗? 就比如现在,这两货又是酒瓶炸弹又是扑克抽牌又是转盘赌博的,被逐一破解之后,还恼羞成怒地弄了个什么欺诈眼镜。 讲道理,就算你们是小孩子……小孩子个屁!你们看着比我们亚连岁数都大的好吗! 至于那满地都是密密麻麻保守估计也有成千上万的钥匙山,别说从中扒拉出真正的钥匙了,单单只是看一眼,就让人密恐都要犯了。 这谁顶得住啊…… “嘛,别怕,”也不知是不是我蔫得太过明显了,身后传来的声音中带着安抚,“这个我来想办法。” 起初我还以为拉比这是在跟我说话,可当我侧头望过去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走去了亚连那边。 “总之塞西……还有小克他们就交给你了,”拉比说,“找钥匙的事,我来解决。” 亚连迟疑了一下:“可是,这么多的钥匙,要怎么……” “别忘了我的老本行啊。”拉比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划痕、污渍、还有镀层剥落——只要看过一次真正的钥匙,这些就已经全都刻在脑子里了。” “好!那么……请务必在三十秒之内找到!” “你是魔鬼吗!” “那……一分钟?” “……你还是直接杀了我吧。” 总之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拉比跃上高台,利用木判室内生风卷起成堆的钥匙山,在半空形成了一个密闭的球形空间。 而我们则在台下,和那对隐匿了身形的双胞胎战斗。 其实要想找到双子的踪迹并不难,只要我把血针均匀地铺满整个房间,总有能扎到他们的,但我才刚提出这个想法,就被克劳利给否决了。 “你这是在小看我?” 战斗画风的吸血鬼一扫平时那副温和腼腆的老好人模样,凶神恶煞地一眼瞪过来。 “给我老实呆着,我知道那两个小鬼在哪儿。” 其实我很久以前就想问了……这是双重人格吧?这绝对是双重人格吧? 再之后的发展就变得相当的不可控了。 先是拉比找到钥匙,然后双子合二为一,接着房间开始崩毁,最后克劳利拼死地缠住已然脱胎换骨、力量和速度都飙到了巅峰的双子,喝令我们快点进入那扇已经打开了的门。 亚连牙关紧咬,猛地用道化带卷住了离他最近的李娜莉和那个见习船员——哦,他刚才好像说自己叫乔治来着——跃入门中。 拉比也深吸口气,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拉着我紧随其后。 “克劳利!克劳利!” 脱离了那间书房后,就像是被触发了什么创伤记忆的李娜莉的情绪最为崩溃,不断地想要扒开亚连冲回去,声音中带着执拗的颤抖。 “不能这样,他已经受了那么重的伤!如果我们、我们不回去的话……” “李娜莉。” “放开我亚连!我们几个人真的不能再分开了!神田已经留下了,不能再让克劳利也……” “李娜莉!” 亚连只好啪地一下用双手捧住李娜莉的脸,强行地把她的注意力转到了自己身上。 “放心吧,没事的,绝对不会有问题,我们大家一定、一定、一定能够一起回去的。” “克劳利,还有神田,一定也都这么想。” “大家都没有放弃,我也没有,不管前路有多艰难,我都一定会保护大家,保护李娜莉,所以不要怕。” “而且……” 亚连顿了顿,眼神柔和下来。 “这可不像平时坚强的你啊,你是姐姐不是吗,李娜莉?” 不,你的姐姐在这儿呢,没吱声的这个才是,不要瞎认亲。 “哥哥我也没有放弃啦——”拉比一手肘怼了过去。 你也别乱当人哥哥,我才是……哦,错了,我才不是你妹。 “而且小克他还带着啾美助留下来的三瓶血呢,”拉比的声音中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小克可是很强的哦!优就更不用说啦,所以要相信他们啊,李娜莉。” “是、是啊,李娜莉大人。”乔治也在一旁附和。 能说的话都已经被他们说尽了,我就没凑上去,只站在靠后些的位置望着。 再往前走,就是一处深不见底的黑色空间,没有风,也没有生物,更没有任何的声音,只有望不到尽头的白色阶梯在不断地向上盘旋和延伸。 亚连牵着李娜莉的手走在最前,其次是乔治和拉比,因为想事情,我不知不觉地又一次落到了最后。 但没过多久,我的眼前便覆下了一片阴影。 见我回过神,拉比走到我的身侧,小声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是不是累了啊?”拉比观察着我的神色。 “还好……?” “那是渴了?”拉比立刻条件反射地摸向自己的腰际,随即一顿,可能是也想起自己的水袋早在之前的战斗中便遗失了,顿时有些懊恼地放下了手。 我小声:“……没事,也不是很渴。” 另一边,也不知李娜莉说了句什么,走在前面的亚连忽然停了下来。 “李娜莉,”他不赞同地回过头,“你果然就是在逞强吧?” “欸?没有,”李娜莉连忙摆手,“我只是在想事情。” “想事情?” “嗯,我在想,回到教团以后,一定要立刻就开始锻炼……” “噫——李娜莉,你竟然在想这么正经的事吗?太可怕了!”拉比刻意活跃气氛一般,夸张地拉长了声音,“回去以后我绝对要睡觉!立刻就睡!睡他个几天几夜!” “睡觉当然也可以,但最重要的果然还是锻炼……亚连呢?回到教团后想做什么?” “我吗?”亚连一秒作深沉状,“当然是吃——杰利先生做的食物,我要全部、全部、全·部·都吃掉。” 拉比:“……不、不愧是亚连。” 李娜莉也被逗笑了,过了片刻,又转向我:“那塞西呢?” “塞西肯定也和我一样,”亚连还沉浸在对美食的幻想中,随口回答,“寄生型最了解寄生型了。” 我点头:“还是你了解我。” “……嘛,”却没想到拉比在听到这句话的一刻,表情忽地变得有些奇怪,和我对视了两秒后,冷不丁地反驳了一句,“我倒是觉得,塞西肯定会先去找水喝啦。” 说着,还好像攀比中求认同的小孩似的望着我:“对吧?” “……被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我也不知道他具体想听什么,只能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一边顺势附和。 说完,见他还望着自己,仿佛欲言又止,又仿佛隐秘地期待着什么,我沉吟了一下,又试探地赞美了一句:“不愧是书人一族,你这简直比亚连都了解我啊——” 这下拉比满意了,虽然没明说什么,嘴角却压都压不住似的向上翘了翘。 ……不行,得记下来,没想到他们这一族,在细节观察的方面这么较真啊。 “当然啦,如果是优,”拉比又说,“肯定会立刻就跑去修行的……嘛,虽然也有可能去坐禅就是了。” “克劳利的话,说不定会先去照顾那些诡异的花,拉比你还记得吧?就是古堡里的那些,嘶——现在想起来都还会全身起鸡皮疙瘩啊。” “我想想,还有米兰达……” “——噗。” 拉比的话音一顿,我们几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乔治的身上。 “不、不好意思!驱魔师大人……啊!” 他一边摆手,一边慌张地后退,结果一个没退好,一脚踩空,好在亚连及时地用道化带缠住了他的手臂,才没让他就这么从楼梯上滚下去。 “抱歉,亚连大人!”他看起来感激又羞愧,“这一路上,一直都麻烦您来救我……” “没关系,不用在意这些。”亚连笑了笑。 乔治像是被那笑容晃到了一般,飞快地低下头,顿了顿,攥着胸襟的手开始克制不住地发起了抖:“那个,驱魔师大人,你们……也会感到恐惧吗?” 他说自己以前一直都以为我们这些神之使徒是那种完美、强大却没有任何感情的存在,还是直到刚刚,才发现我们原来也和普通人一样,拥有喜怒哀乐,也会玩笑打闹。 所以他想问,我们现在……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其实内心里面充满了恐惧。 亚连微一迟疑,抬手覆上了他的手背。 “我们也都只是普通人而已,也会有害怕的时候,但正因如此,在不安的时候才更要想些开心的事,想想能够一起回去的未来,这样的话,就算再恐惧,再疲惫,也都能打起精神来了。” “没事的,乔治,其实恐惧才是正常的,不用刻意地去推拒它。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塞西那样,不管是黑暗、虫子、师父、还是敌人,什么都吓不到她。” 你竟然把师父和虫子还有敌人相提并论啊…… 不对!等等!你安慰他就安慰他,拆穿我干!嘛!啊! 你这让我以后还怎么在拉比的面前装柔弱装害怕——你看!拉比他都在吃惊地望着我了! “不,你不要听他胡说,”我连忙拉住拉比,试图补救,“我怕啊,我怎么不怕,我特别害怕。” 拉比:“……” “而且实不相瞒,我现在就好怕,”我灵机一动,抬手就搭上了他的胳膊,“怎么样?感受到我这股发自灵魂的颤抖了吗?” 拉比的嘴唇动了动:“塞西,你……” 没错,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毫无经验的我了——通过无数次的观察和学习,我已经不会那么轻易就被人看出破绽了! “好啦好啦,不怕啊。” 你看,这不就成功糊弄过去了吗。 在众人都看不到的角度,我飞快地给亚连递了个“回去了再要你好看”的眼神。 亚连浑身一僵,立刻给我回了个“对不起,我错了”。 不过等拉比和李娜莉望过来时,我们便又恢复成了和谐友爱的状态。 气氛调节到此结束。 拉比看了看重新牵起李娜莉的手的亚连,迟疑了一下,也试探地握住了我的手腕,可能是以为我真的在害怕,想借此来给我些力量。 然后我就发现,只要自己开始发抖,拉比便会握得更紧一些,同时还会紧张地侧过头来看我。 就好像……他特别在意我一样。 人这一尝到甜头,就容易得意忘形,一连玩了几次,发现拉比实在担心后,我才消停了下来。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我们终于来到了最后一扇门前。 强光从门后投射而来,亚连轻轻地放下牵着李娜莉的手,深吸一口气,率先地迈了进去。 “亚——连——” 然后一个小小的身影便陡然扑到了他的身上。 这还没完,趁着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际,那个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忽然毫无征兆地勾下亚连的脑袋,直接就吻了上去。 是的没错,吻了上去……等等,吻吻吻了上去? 这谁啊!这么生猛的吗! 第39章 什么仇什么怨 “哇啊——罗德大人!您怎么能和驱魔师那种人接吻呢雷洛!” “没事吧亚连?喂,亚连?振作点啊亚连!” 比起另一边正听着活像是自己被玷污了似的南瓜伞怪叫的小女孩,这边被拉比狂摇肩膀的亚连已经一脸“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地石化当场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罗德”吗。 ……原来年纪真这么小啊。 “——什么啊,罗德,就这么喜欢少年吗?” 一道漫不经心的男声冷不丁地响起。 我们这才注意到,这里与其说是房间,倒更像一个专门用于举办宴会的大厅。离门不远的地方,设了一张长桌,桌上满布餐点,还摆放着各式各样精致考究的餐具。精巧的铁质烛台上烛焰摇曳,那光芒柔和而细弱,几乎完全没入了从四面八方漏进来的天光之中。 而长桌的另一边,则坐着正手持刀叉的缇奇·米克。 他一扫之前的邋遢模样,穿了剪裁得体的西装不说,还打了领带,刘海也全都重新地梳了上去,露出了刻在额头上的十字圣痕。 旁边还飞着张关了个小人的扑克牌,一个劲儿地、就跟叫魂儿似的叫亚连的名字。 “缇奇,你可没资格说我哦。”名为罗德的小女孩欢欣雀跃地跑过去,双手托腮地趴到桌上,冲他做了个鬼脸。 接着转过头,目光在亚连之外的我们几人的身上划过,望见我时,微微地一愣。 “啊啦,”她勾起唇角,一步一步地走到我的面前,拖着长声地叫,“塞西——莉亚?” “什么?” 拉比脸色骤变,和之前的好几次一样,下意识地就将我塞到了身后。 亚连也从石化中陡然回神,警惕地望向她:“罗德,为什么你会知道塞西的名字?” “还真的是塞·西·呢。” 罗德学着亚连的叫法,眼睫微垂,神秘莫测地笑。 “想知道吗?亚连你要不要猜猜看?” 这还用猜吗,肯定是被师父给连累的啊。 “好了,罗德,就不要再逗少年了——等了这么久,肚子都饿了,不如我们先坐下来一起吃个饭怎么样? ” 缇奇娴熟地切下一小块牛排,叉起来,送入口中。 “在动手之前,有些事……想和你聊聊。” “我拒绝,”亚连说,“吃饭这么奢侈的事情,等到时间充足的时候,再慢慢地享受也不迟。” “竟然说是奢侈……不过那个‘时间’,你们不想知道还剩下多少吗?” 亚连一愣。 “外面,”罗德不知何时坐上了那只南瓜伞,此刻正荡荡悠悠地浮在半空,“现在可是绝景哦。” ——还真的是绝景。 我们跑过去才发现,原本只是崩裂倒塌的城镇和街道早已消失不见,除了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座塔楼,其他的一切,无一例外,都已沉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也就是说,神田和克劳利的所在之处也早就…… 那他们……还活着吗? 我下意识地去看身边人的反应,果然亚连和拉比的脸色都非常难看;乔治则瞳孔剧缩,脸上写满了恐惧;而李娜莉已经浑身颤抖,近乎崩溃了。 要完。 原本我还想着,敌方两个,我方五个,从人数来看明显是我们占优势,打赢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可现在仔细一想,李娜莉的腿坏了,乔治还是个普通人,而我的那个圣洁同步率在这种场合完全就是凑数用的,所以四舍五入一下,根本就只有亚连和拉比能和他们打啊? 别说什么这是2对2很公平,我们这边早就遍体鳞伤了好吗? 所以……会死在这里吗? 可是这里,除了亚连,好像也没有别的“黑色的手”了…… 正当我估算着自己到底还有多少活头时,身后忽然突兀地传来了一声巨响。 我们循声而望,就见罗德已经一脚踹上了我们来时通过的那扇门,接着咔吧一声,还给落了把锁。 “坐嘛。”长相稚嫩的小女孩轻巧地转身,笑容纯真而危险。 “坐下,驱魔师。” 缇奇也轻摇了下手中盛满鲜红酒液的高脚杯。 “还是说……你们怕了吗?” 亚连眼色沉沉,目光冰冷而锐利地盯住他,片刻后,冷静地走向长桌的另一端。 除了主位,长桌的两侧还各设了两把高档的真皮座椅。我们就这样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地坐了下来,亚连居于主位,李娜莉和乔治在一边,拉比和我在一边。 “表情别这么可怕嘛,少年,”缇奇啜了一口高脚杯中的红酒,摊手示意,“这次可没有任何圈套哦,因为说过不会出老千的嘛。” “是真的,亚连!缇奇他没有说谎的。” 罗德轻笑一声,蹦蹦跳跳地跑向亚连,途径我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还顺手摸了一把我的头发。 动作很轻,要不是坐在我旁边的拉比脸色陡沉,我自己都没感觉出来。 可等拉比下意识地站起来时,罗德却已经收回手,告状似的扑到了亚连的身上。 “亚连快看!书人的表情好可怕哦!” “罗、罗德大人!不要和他那么亲密啊雷洛!” 拉比根本顾不上理他们,可能是怕罗德在我的头发上动了什么手脚,立刻紧张地走过来,翻看起了我的头发。 我:“……” 不是,我这都好几天没洗头了,你别上手摸啊——你怎么还仔细地扒拉上了! 我连忙不动声色地把头发从拉比的手中拽了出来,然后当着他的面,好一顿大力拍打,这才勉强地将他劝退。 “真是的,我可什么都没做哦,”罗德孩子气地撅起嘴,“而且作为出口的门也已经准备好啦,就在这座塔楼的最顶层呢。” 亚连过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希望真的可以通向外面。” 我闻言望向他,却不小心和正搂着他的脖子怎么撵都撵不走的罗德撞上了视线,罗德立刻勾了勾嘴角,意味不明地冲我笑了一下。 不知怎么,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书翁。 虽然这两个人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去,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在他们望着我的时候,有什么本质上的东西是一样的。 ……是什么呢?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我转回头,目光在桌上这些香喷喷的食物上划过,最终落到了盘子旁边的餐刀上。 我用来割自己的匕首早在书房那里就被摔没了,一会儿要是打起来,得找机会把这个给顺走。 打定主意后,我心中微定,刚磨蹭着想往椅背靠去,就发现坐在我对面的李娜莉的脸色,比起刚才又青白了几分,甚至因为担心神田和克劳利的安危,全身都在微不可查地颤抖着。 我又去看其他人,虽然他们目前的注意力都还在缇奇和罗德的身上,但发现李娜莉的异样,恐怕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眼看拉比的目光就要朝着她那个方向转过去,仓促间,我猝然做了个连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我竟然立马垂下脑袋,拄着膝盖就发起了抖。 ……完了,这个柠檬的时机也太太太不合适了,感觉回去了肯定会被亚连骂啊。 然而还不等我回头是岸,在乔治问出那句“李娜莉大人,您不要紧吧”的同时,一只戴着黑色半指手套的手蓦地覆上了我的手背,温热、干燥、又带着些粗糙的触感贴着皮肤传来,我整个人也不知怎么了,忽然莫名地就镇定了下来。 “没事的,塞西。”浅浅热热的呼吸打在我的耳廓,“不怕。” 我没怕,我就是…… 我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感觉,只微微地抬眼,和他对视。 “嘛,你看,亚连作为我们这些人中年纪最小的,也都还在努力呢,”拉比轻拍我的手背,“所以我们这些做哥哥姐姐的,也不能放弃,不是吗?就算是为了……” “是的没错,我们绝对不能放弃。”我见好就收,立刻附和。 拉比见我一秒就不抖了,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微妙地卡了下壳。顿了顿,一边观察着我的表情,一边不确定地问:“塞西,你没事了?真的……不是在逞强吗?” “不是在逞强,是你说得太对了,在这种紧要关头,一味地颤抖是无济于事的,”我一本正经地转向桌上依旧热气腾腾的食物,“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快点把这些给解决掉。” 拉比:“……哈?” 亚连显然也听到了我的话,无奈地瞪了我一眼:“别闹,塞西。” 回答他的,是从我肚子里发出的一连串的咕噜声。 可能肚子叫是会传染的,我这边刚叫完,拉比和李娜莉的肚子便也跟着叫了起来。 “你看,不是个例,”这下我有理了,“这都一天多没吃东西了,还走了这么远的路,咱也不能空腹地跟他们打啊。” “塞西夫人说的没错,边吃边聊什么的不是很好嘛。”缇奇适时地插了个嘴。 亚连对他可没什么好脸色,刚要呛回去,却忽地一愣:“塞西……夫人?” “别理他。”拉比听起来很不高兴。 “对,别理他。”我立马表明立场,坚定拉比说什么就是什么,顿了顿,又说,“而且他这明显就是不和你掰扯明白,就打算一直拖下去死活都不动手。那有这个时间我们凭什么什么都不做地陪着他们干耗,为了大局着想,抓紧时间补充体力,一会儿才有获胜的可能啊——亚连,你能昧着良心说我说的不对吗?” 亚连:“我怎么就昧着良心了——好吧,不能。” 于是事情就这样诡异地定了下来。 可能是因为我直接把有没有吃饱喝足和能不能打赢挂上了钩,不说亚连和拉比这两个主力,就连从刚才开始情绪就有些不对的乔治和几近崩溃的李娜莉,也都吃得非常认真。 我更是一块牛排接一块牛排地往嘴里送,神奇的是,拉比就好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仗着个子高,胳膊长,我眼睛往哪儿一瞄,他便会立刻起身把那边的菜端过来放到我的面前。 而缇奇那边…… 虽然明明是他自己一直在怂恿我们坐下来一起吃,但当我们真的风卷残云一般地开始扫荡桌上的食物时,缇奇的表情还是相当微妙的。 尤其在我提出食物不够、要求加餐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称得上一言难尽了。 但他到底还是调整了过来,打了个响指,示意恶魔女仆再端来几大盘食物后,还从从容容地问了一句:“别光顾着吃啊,不来点酒吗?” “不必了,”亚连眼皮都没抬,相当不留情面地拒绝,“我和李娜莉都还没成年,不能喝酒。” “只是些红酒啦,不会醉的……好吧,那眼带少年、塞西夫人还有那边的那位普通人先生呢?真的不来点……” “你到底想说什么,缇奇·米克?”亚连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抬眼望过去,“还是,我该称呼你为——“手气超差的流浪者先生”?” “说话不要那么带刺嘛,”缇奇的声音听起来无奈又愉悦,“让诺亚输到只剩一条短裤的驱魔师,少年你可是第一人哦,不觉得这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吗?” “不觉得,”回答他的,是亚连见惯不怪的冷漠,“和我玩牌输到只剩一条短裤的人太多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缇奇:“……” 缇奇:“嘴还真毒啊,该说不愧是库洛斯·玛利安的弟子吗,各有各的特质呢,塞西夫人就算了,少年你真的只有十五岁吗?” ……所以你们聊天,能不特意地带上我吗。 然而还没等我抬头望过去,拉比就先一步地拉回了我的注意力,小声问:“吃饱了吗?” 我酝酿了一下,竖起四根手指。 勉勉强强四分饱吧。 拉比点点头,把我面前的空盘子摞起来推到一边后,又从远处给我端来了几大盘肉。 我飞快地往嘴里塞着,塞的同时还不忘鼓着腮帮子地提醒他:“你也吃。” 不开玩笑,对于一会儿的战斗来说,体力真的是太重要了。 另一边,亚连已经完全不想再跟对方废话了,直接举起了自己的左手:“说了这么多,其实你想问的,是这个吧?” 缇奇正在切牛排的手一顿,片刻后,唇角的笑意加深了许多。 “事实上,我相当的惊讶呢,”他微微眯眼,“毕竟,不管怎么说,你的圣洁可是被我亲手破坏的呢。” “没破坏成功吧?”亚连毫不客气地全方位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利爪,“因为它还好好地在这里呢。” “——那么,被迪兹吃掉了心脏却还能活着,也是因为你的那个左手了?” 我正埋头吃肉的动作一停。 反应更大的是李娜莉和拉比。 “亚连?” “心脏被吃掉?从没听你说过啊亚连!你竟然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吗?” “这不是……这不是怕你们担心嘛,”亚连的目光心虚地游移了一下,干笑着解释,“还有,没有被吃掉啦,只是被开了个洞而已……” “你还而已?” “真的没关系,圣洁的一部分已经化为粒子,帮我把那个洞给补好了,所以现在真的已经完全没问题了。” “什么?”拉比脱口而出,“亚连你也……” 我望向他,就发现他及时地刹住了话闸,以拳抵唇,若有所思地坐了回去。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如果亚连也经历过“那个”的话,李娜莉就不再是“特例”了。 要是继续沿用之前的方法判定,那“心”到底会是他们两个中的谁呢? 总不可能……两个都是吧?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偌大的房间中,只剩下了我手中的刀叉不小心磕碰到盘子时发出的叮当声。 缇奇点起一根烟:“罗德,你差不多该离开少年的身边了。” “欸——不要!”罗德立刻耍赖似的抱紧了亚连的脖子,“我超爱他的啊!” “喂喂,放弃吧,驱魔师与诺亚之间的爱情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缇奇玩笑般地说出这句话后,缓缓地站了起来。 “我啊,对于千年公的那个末日剧本,其实一直都只是抱着玩玩的态度的。” 他轻描淡写地掸落烟灰。 “不过托少年你的福,多少让我觉悟了些呢,果然坏人什么的——还是要当得更彻底一点才行。” “缇奇·米克,我也要警告你一件事,”亚连抬起利爪,毫不留情地钉死了那只袭向李娜莉的黑紫蝴蝶,“如果再敢对我的同伴出手,我或许真的会杀了你。” 这就是要开打的信号了。 我拿起纸巾抹了抹嘴,摸过专门留着没用的餐刀,在手中转了一圈。 亚连和我对视了一眼,下一秒,先发制人,踩着桌子就掠了过去。 “亚连!”拉比紧跟着站了起来。 “不许动,”踩着南瓜伞的罗德立刻横在了我和拉比的上方,“缇奇他可是很喜欢亚连呢,不许你们妨碍他。” 所以就是……她来负责我们俩的意思? “啊,忘了这边还有两个呢。” 罗德的食指轻巧地一转,李娜莉和乔治便立时被关入了一个透明的骰子,缓缓地升上了半空。 拉比望过去:“李娜莉!乔治!” “没、没事的,”李娜莉试探地敲了敲骰子的内壁,“好像只是把我们给关起来了而已。” “是呢,只是关起来了而已——不过只是现在哦。” 罗德仿佛很开心似的,踩着南瓜伞转了一圈。 “所以,来和我玩嘛。” “诺亚一族的长子——罗德,对吧?”拉比挡到我的身前,冷冷地盯着她,“以我赢了就放了他们两个为条件,就陪你玩。” “没问题——”罗德用指尖轻点脸颊,露出了那种孩子特有的甜美却危险的笑容,“不过不是你,是你·和·塞·西,两个人都要陪我玩哦。” 拉比的脸色更难看了:“别碰塞西,我一个人陪你玩就够了。” “才不要,我超想和塞西一起玩的欸!不过表情不要那么可怕嘛,不要怕啦,书人,只要你们能从各自的世界中出来,就算你们赢——怎么样?超简单的吧?” “各自的世界?”我适时地提出疑问,“玩就玩,这怎么还分地方的?大家都在一起不好吗?” “不行呢,”罗德摇了摇手指,意味深长地说,“以这孩子的精神,是受不了我给塞西准备的礼·物的,说不定会死哦。” 你这样我就不高兴了。 什么仇什么怨啊,怎么给我准备的还是难度加强版的吗? 罗德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开心的事,一下坐到了南瓜伞上,荡荡悠悠地飞到了我们眼前。 扭曲的空间以她为圆心蔓延开来,眨眼间便将我和拉比吞噬了进去。 “呐,塞西。” 意识的最后,是孩子轻快又残忍的笑声。 “【——】地……来玩吧?” 第40章 老房子与小男孩 我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因为罗德的那句似是而非的话,我从被吞噬开始,神经就一直绷得死紧,以为转场落地就会扑来个什么可怕的猛兽,或者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从我心底最深的恐惧入手直接地把我空投到海里去什么的,并为此做好了或战斗或憋气的准备—— 但是,请告诉我,我眼前的这是什么? 麦田吗? 我整个置身于一片望都望不到头的麦田之中,微风吹来,望着眼前起伏不定的金色麦浪,心情……十分的懵逼。 如果一定要形容一下,大概就是那种——你都已经准备好要和诺亚拼个天昏地暗你死我活了,结果铆足劲儿一看,发现对方是个lv.1,再一看,还是个一动不动、全身的炮管都哑火了的lv.1——的感觉吧。 这落差大得让我一时都有点反应不过来,憋了憋,憋出个饱嗝。 我连忙顺了顺气,顺带着环视了一周。 时间大概是午后,太阳刚好在天顶上走过了二分之一多一点,但阳光中却并没有多少热力,只浅浅暖暖地洒在身上,温和而舒适。 微风拂过,带来了阵阵麦香,我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探手划过那些颗粒饱满的麦穗,指尖不出所料地传来了微微的刺感,一切都真实得不像话。 所以,我这是被移出方舟了? 但……这到底是哪儿啊? 我试探地又往前走了几步,顿了顿,忽地抬起右手——手中空空如也,之前特意握在手中的那把餐刀不知何时竟消失不见了。 我又啪地一下一拍袖扣,露出的手臂上果然也是光洁一片,连个血点都没有。 “这么快就发现了吗?”四面八方皆是罗德的声音,“没错,这里并不是现实世界哦。” 果然。 “不管这是哪儿,问题是你都不出来的吗?不出来这还怎么打?” “不需要战斗的哦,塞西只要能成功地从这里走出去,就算赢了呢。” 所以就是……迷宫之类的? 我还想再问,罗德却不再说话了,一点口风都没漏,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儿抓瞎。 我想了想,如果这人将我掳来幻境,真是想玩我或是想让我看到什么的话,那在原地做无意义的思考大概率只会浪费时间,因为无论我选择哪个方向,最终都肯定会看到。 思及此处,我干脆分开麦子,随便挑了个方向一直走,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果然远远地看到前方出现了一座宅邸。 但奇怪的是,此刻明明阳光正好,那宅邸却仿佛始终都笼着一层苍灰的暗影一般,半点阳光也透不进去,乍看上去,竟好像和周边的世界割离了开来。 宅邸的不远处还栽着一棵树,叶片早已凋零,露出了狰狞可怖的白化树干和扭曲变形的枝桠,离得老远都能感觉到那股沉沉的死气。 但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那树上,还坐着个人。 准确地说,是坐着个孩子,因为距离和角度的关系,我怎么都无法看清他的脸,只能看出他正扶着树干、荡着双脚地在望着我。 可等我谨慎地走过去后,才发现他望的并不是我,而只是我来的那个方向。 甚至我都已经走到树下,距离他都不到一米远了,都没能引起他的注意。 ——他看不见我。 而我也……依旧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就仿佛有强光拢下,专门打在了孩子的脸上,又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力量,在阻碍着我看清他的模样。 ……所以这到底是进了什么鬼故事里啊。 我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宅邸中便忽然传出了一阵钢琴声。坐在树上的孩子一顿,紧接着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召唤一般,腾地从树上跃下,径直地穿过正呆站着的我的身体,蹬蹬蹬地就跑了过去。 我条件反射地跟着转过身,眼角余光却忽地瞄到树下的草地上,突兀地开着两朵小花。 ——是一红一白的两朵罂粟花。 我下意识地一怔,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来不及细想,只能优先地选择跟上了那个孩子。 宅邸的大门半开,依稀能看到里面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招手,孩子望见后,脚下不由得更快了,几步便跑了进去。 而我却不受控制地刹住脚步,堪堪地停在了阳光尚能照到的地方。宅邸投下的阴影距离我的脚尖不到一米,却仿佛一道怎么都无法逾越的鸿沟,把光与暗割裂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阳光的热力渐强,打在背上,却冰寒刺骨。 脸上泛着奇怪的痒意,我抬手一摸,却毫无预兆地摸到了一手湿凉。 我看着自己手上的水迹,一时没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这是……哭了? 我哭了? ——进去吧。 伴随着脑中突兀出现的声音,一股从未有过的、尖锐的痛楚骤然袭上心头。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承受这样猛烈的冲击,一时疼得都忍不住地弯下了腰,根本来不及反应,便感到有大滴大滴的泪水噼里啪啦地砸落,在自己愈发模糊的视野中,飞快地洇湿地面,渗了下去。 我胡乱地抹掉,下一波却紧随其后,抹掉还有,抹掉还有,怎么都抹不完。 ……什么情况,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可别告诉我这是要把前十八年欠下的眼泪都给一次性地补回来啊,会脱水的吧?哭成这样绝对会脱水的吧? 我脑中一阵一阵的发懵,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身后传来了一阵轰隆隆的响声。 回头望去,就见金波闪耀的麦田中,不知何时竟凭空地出现了一扇顶着皇冠的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小缝,缝后依稀可见是一条昏暗的河道,河上还漂着艘小船,而船上坐着的,是穿着陌生服饰的……拉比? 但我只望了一眼,便控制不住地把目光又转回到了那座隐于暗影之中的宅邸上。 ——进去吧。 自心底生出的蛊惑声愈发的清晰了,伴着翻涌不止的痛感,一波强过一波地撕扯着心脏,甚至连指尖都开始压抑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必须……必须要快点追上去。 强烈的愿望冲击着四肢百骸的每一个角落,就好像一切都早已深入骨血,再无退路。 然而,就在我即将迈出脚步的一刻,整个人却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一般,猝然一个转身,飞快地跑向了那扇有着拉比的门。 我原本还以为会遇到什么天大的阻碍,却不想一路特别畅通无阻地就过去了。 是的,特别畅通无阻地一脚踩空,然后直接就扑进了那片深黑冰凉的水中。 但神奇的是,一过来这边,那股几欲将我灭顶的悲恸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扑腾着站稳,身处已然没过胸口的河水中,一时之间,只感到了冷。 而不远处,正悠悠荡荡地漂着一艘小船,船上一灯如豆,坐着尚还有些稚嫩、又有些陌生的拉比,和我所不熟悉的书翁。 不过比起刚才的那片麦田,这地方就眼熟多了。 是通往总部的那处地下河。 吸饱了水的衣料变得异常沉重,冰凉地贴在身上,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顿了顿,抹了把都哭花了的脸,蹚着水就往小船所在的那个方向划了过去。 “拉比——”我边划还边叫他的名字。 但拉比却仿佛浑然不觉,只托着腮,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边的景物。 “拉——比——” 他还是没反应。 反而是我自己,差点一头撞上了什么。 我退开两步,试探地摸了摸,又敲了敲,才发现面前似乎出现了一面透明的墙——还是单向的,我能看到对面的拉比,拉比却看不到我。 紧接着,周遭的空气一阵波动,罗德的虚影出现在了我的斜上方。 我想起她最开始说的话,一时心情十分的复杂:“没想到你之前竟然真的没说谎,从各自的世界中出来什么的,真的超简单啊。” 罗德:“……” 罗德虽然一直都是以小女孩的样貌示人,但那份天真和甜美中,却总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股与她现在这个年纪严重不符的老成和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种就好像被什么给卡住了似的古怪表情。 “你真的觉得——超简单?” 这还不简单?没敌人没陷阱,甚至连迷宫都算不上,就给我看了一栋房子一个小孩,随便一走就走出来了。 “当然,这还要感谢你特地给我开的这扇门,甚至还贴心地让我看到了拉比,”我一边思考着怎么突破这面屏障,一边不动声色地转移着她的注意力,“简直就像北斗七星一样,为我指明了回家的方向。” 罗德:“……” “知道吗,塞西?”罗德脸上的神色陡然一收,眼睫微垂,沉沉地望着那扇正在缓缓没入水中的皇冠大门,“其实你刚才,只要有一丝丝的犹豫,都不用多,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的迟疑,一点点想要进入那座宅邸的念头,就会被瞬间拉进去哦。” 我登时一脸心有余悸:“哦,那幸好我没有。” “欸——可是为什么会没有呢?明明只需要这么一点点就可以。”罗德孩子气地撅起嘴,还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一下给我看。 “太遗憾了,”我也学着她比了一下,“但没办法,就是连这么一点点都没有。” “所以……我真的很惊讶呢。” “是吗,我自己也可惊讶了。” “只有你——只有塞西,理应是绝·对·走·不·出·来的才对,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编不下去了,不如你自己反省一下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吧。” 罗德白嫩的皮肤顷刻漫上了暗色,黏稠如蜂蜜的金色瞳孔冰冷地锁住我,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一般,深邃的眼底划过暗光,唇角也勾起了意味深长的弧度。 “可是,”原本甜美如孩童的嗓音毫无预兆地低了下来,带着显而易见的诱哄,“你就一点都不好奇那座宅邸里到底有什么吗?你就不想知道,那个孩子究竟是谁吗?” 这简直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诉我,其中有猫腻。 我沉默片刻:“别说,被你这么一提醒,我还真觉得那个小孩有点眼熟了。” “是吧?”罗德开心地一转手指,“那你想起了什么没有?” 我闻言,神色逐渐凝重:“难道他就是我……那失散多年的同胞弟弟?不对,那年纪也太小了……总不可能是我从前误入歧途生下的儿子吧?他看着也有五六岁了,五六年前的话,我才十三岁啊?” 罗德:“……” “算了,就当是你赢了好了。”罗德转开头,面无表情地望向小船那边,“既然选择了书人这边,那就让塞西看看这孩子的内心世界吧,相信也会很有趣呢。” · 于是,在这个无法发动圣洁、敌人也只是个虚影看得见摸不着的精神世界中,战斗力直接降到了负值的我就这样被迫地窥探了一把拉比和“自己”的对话。 ……原本是这样的。 但没过一会儿,罗德的表情就变了。 “竟然把我重要的家人伤成那样,即使是亚连,也不可原谅呢。”长相稚嫩的小女孩此刻全然没了表情,眼色沉沉,声音诡谲,“我有点生气了。” “作为回报,”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我要把这孩子的心灵给搅个乱七八糟。” “不是,你等会……” 但她片刻都不等,只是打了个响指,拉比所坐的小船的前方,便迎面地漂来了一口没有棺盖的棺材。 棺材里铺满了雪白的玫瑰花,而玫瑰花上,躺着一个……嗯?躺着一个神田? 不是,等等,为什么会是神田? “优!” 裹着宽大斗篷的拉比立刻跳下了船,紧张地蹚水过去,扶起了他。 “优!醒醒!” 直到这时,我才慢了一拍地意识到,此刻已经出现的、以及未来将要出现的所有,恐怕都只是拉比内心的某种反射。 ——所以就出现神田了? 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知道神田这厮绝对不能小觑!他才是最需要提防的! 继神田之后,河中又缓缓地漂来了许多棺材,有的有棺盖,有的没棺盖,但里面从克劳利、李娜莉、米兰达,到科姆伊、利巴、乔尼,再到阿妮塔小姐、船老大和啾美助……无一例外,躺的全都是熟面孔。 不过,好像有哪里不对……? 说实话,我早就已经不奢求第一了,前三前五什么的也都不指望了。但现在的这是什么情况?总部的人中,有一个算一个,都出现了大半,虽然准确的数字不知道,但这看着起码都有上百了吧? ——那我呢? 我·哪·儿·去·了? 第41章 挺行啊,还自焚 不过我很快就发现,排不上号也有排不上号的好处了—— 这一个个的,诈尸不说,还口眼歪斜、青筋乱爆、就跟得了什么抽搐症似的破棺而出,面色狰狞地朝着拉比围拢过去,到底是想干什么? 比起什么看不清面目的小孩,果然这种才是正儿八经的鬼故事吧…… “拉比,你……你真的……”克劳利走在最前,满目惶然,“抛弃我们了吗?” 拉比被问得一怔,与此同时,离他最近的神田陡然拔刀。 仓促间,拉比只能条件反射地向后一跃,却因躲闪不及,头上的黑色头巾直接被利刃割断,脱落开去,漂在了深黑的水面上。 而下一秒,那已然没过了他腰际的水位却忽然开始急剧地下降,取而代之,成百上千口棺材,一路从他的脚下堆积到了立于我面前的空气墙前。 一时间,堆积如山的棺身齐齐震颤,一个又一个或熟悉或陌生的身影从中爬出,张牙舞爪地围向他们的目标——拉比。 “从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也从不在任何地方停留,仅仅作为旁观者,观察着这一切……” “所以才会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能“回去”的地方,也没有任何能与之交心的人。” 罗德顿了顿,甜美又残忍的声音和坐在船上的那个“假拉比”的声音,奇异地重合在了一起。 “这是对选择成为书人的这孩子来说,最好的惩罚。” 我闻言望向她。 “对了,塞西,”罗德和我对视一眼,唇角陡然勾起一抹恶趣味的弧度,“你还不知道吧?这孩子的过去。” ……谁会没事闲的见人就叭叭自己的过去啊,别说拉比了,李娜莉、克劳利还有神田他们的过去,我也都不知道啊。 “果然不知道呢,”罗德看上去更愉悦了,“真可怜,作为“同伴”,完全不被信任呢。” 虽然我压根就没想当他的“同伴”,但这话听着确实有点扎心。 “那……李娜莉和神田他们知道吗?”我深吸一口气,决定还是问一问。 “不知道哦,”罗德似乎在欣赏着我难过的表情,“整个教团中,一个知道的人都没有哦。” “哦,”我立马平衡了,“那还挺一碗水端平的。” 罗德:“?” 我直接无视这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挑拨,再度把注意力转回到了拉比那边。 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被围攻的拉比站在人群的最中央,一边紧闭双眼,只凭借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匕首自卫,一边急切地寻找着出口。 他不敢看。 然而就算看不到,那成百上千个呼喊着“拉比”的声音、利刃划开皮肉时所发出的闷响、还有那一声声饱含痛苦的哀嚎和悲鸣,也如海浪般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向他打去,让他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僵,甚至连握着匕首的手,都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虽然是精神世界,但这场景和人物做得也太逼真了,哪怕是从我这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看,都觉得……他是真的在杀死同伴。 “拉比,”李娜莉的眼角不断地流下血泪,“为什么要抛弃我们?我们……不是同伴吗?” “是啊,为什么?”克劳利也颤抖地控诉着,“为什么啊,拉比?” 拉比的身体终于变得迟钝了起来,恰在这时,他身后的阴影中倏地现出了一张青白的脸,寒光一闪,形似六幻的长刀猝然劈下。 “拉比!身后!” 话一出口,我才猛地想起自己还被隔离着,就是在这里喊破喉咙,他那边也什么都听不到。 但不知怎么,拉比却仿佛真的听到了这声示警一般,及时地向旁一滚,反手挥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将周围攻上来的人暂时地逼离了自己。 接着微微侧头,闭眼转到了我的这个方向,嘴唇翕合了好几次,才带着一丝不确定地叫:“塞西……?” ……嗯? 等等,什么情况?难道——难道是我刚才那一刹那的感情太过炽烈,导致奇迹发生,成功地把声音给送了过去? ……怎么想都不可能吧! 我立刻抬手,试探地摸了摸,果然发现那堵将我和拉比隔离开来的空气墙不知何时竟消失不见了。 我没有错过罗德嘴角诡谲的笑意,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 起初,我还犯愁怎么才能突破这重重的人墙,在发现这些人都被设定成只扑拉比,没有一个搭理我后,果断一边扒开他们,一边踩着棺材地硬挤了过去。 “拉比!” 谁知还没到近前,寒光就一划而过,削落了我几根发丝的同时,强行地将我逼退了几步。 “别过来!”拉比双眼紧闭,声音中甚至还带着一丝颤抖。 看他这样子,应该是非常的不想捅我,但我严重怀疑,如果自己现在强行上前,他极有可能会大义灭朋友。 这恐怕是把我也当成罗德制造出来的假人了,但就现在的这种情况,就算我说自己不是——他会信吗? “别发呆,拉比!忘了我以前都教过你什么吗?”不知何时下了小船、此刻正躲在人群之中的“假书翁”一声暴喝,“他们都只是名为人类的“纸上墨迹”,是历史之形的一部分而已,难道你打算就这样动也不动地任由这些“墨迹”宰割吗?” “还不快把他们都赶尽杀绝!” 拉比猛地咬牙。 我见势不对,连忙又退了几步,在人后找了个相对安全的位置。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迟疑了一下,劈手夺过旁边乔尼手中的刀,直扑那个还稳稳地坐在船上的“假拉比”。 他却连丝毫躲避的意思都没有,就那样漠然地任我接近。 哪怕是没熟起来之前,我也从未在拉比脸上见过这样的神色——阴郁、冷漠、又带着些不容错认的讥讽,就仿佛张开了全身的刺,对任何人都不抱希望,也完全不信任这个世界。 ——刀刃走空。 在意识到这人也和罗德的虚影一样,看得见摸不着后,我停也不停,立马转移目标,砍瓜切菜一般地连杀数人。 我没有拉比那么多的顾忌,也丝毫不觉得痛苦,就是—— 捅你们的人是我,你们能不这么撕心裂肺地喊拉比的名字吗? 我连杀带扒拉地重新回到了拉比的附近,刚想暗地里帮他减轻些工作量,就听到那个“假书翁”又给他灌输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 我干脆一刀就抹了老人家的脖子。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人虽然能碰到,却是个杀不死的。顶着个都快掉下来的脑袋,还在那儿稳如泰山地一个劲儿叨叨,致力于用嘴炮瓦解掉拉比的精神。 我便也只好用嘴炮来进行还击。 “醒醒,拉比,这怎么什么话你都信啊?李娜莉要是知道你把这些丑了吧唧的活死人当成他们,绝对会哭的!” “你真正的同伴可都还在外面嗷嗷待哺地等着你出去呢,这些都是假的,是伪劣产品!是冒牌货!” “用你那个聪明的小脑袋瓜好好想想,克劳利会说出“讨厌你”这种话吗?神田会对着自己人拔刀吗——这个好像还真会,不,我的意思是,就算他真会拔刀,他会选择在背后偷袭吗?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但我们就当他不会吧!” “反正你就听我的准没错,不要再在这些假货的身上浪费时间了,真有那么多的感情,咱们留着到外面再用啊!” 我一边抢在他前面捅死那些扑向他的人,一边叨叨。叨叨完,一转头,就发现拉比正闭眼急切地环视四周,似乎是想确定我到底在哪个方位。 ……那你倒是把眼睛给睁开啊。 “塞西,”他死死地握着手中的匕首,仿佛害怕惊醒什么一般,喃喃地问,“你不……攻击我吗?” “我攻击你干嘛,所以你就是到现在都还没意识到……” 嗯?等等。 仔细想想,不管是换了我们小队中的谁在我现在的这个位置,都肯定会帮他啊?那这样……还怎么显出特殊来? “——所以你就是到现在都还没意识到我是根据……你自己的内心记忆形成的吗?”我一秒改口。 “在你的内心深处,在你的潜意识中,你认为我和别人、和他们都是不一样的,”我一边砍瓜切菜,一边在那些悲鸣声中特不要脸地胡说八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反正就是你自己非常确信我不会伤害你,所以我就绝对不会伤害你。” “是……这样吗,是因为我自己这样坚信着,所以塞西才会……” 你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这个说辞真的没问题吗? 虽然我知道并不是,但这怎么看都更像是那种——先取得你的信任,再在你深信不疑的时候,来个360°大变脸反手地捅你一刀——的走势吧? 但我傻吗,在这么紧要的关头,教育他不要相信我? 我立马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没错,你猜得太对了。” 所以就别再管李娜莉了,也!别管!神田!了!虽然感觉就像在作弊一样,但快点意识到我才是那个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对你不离不弃的人吧! 拉比好像还真的受到了极大的触动。 然而,就在他即将睁眼望向我的一刻,我眼前却陡然一花,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瞬间飞出了十几米远,跌坐在了堪堪没过小腿的河水之中。 “还真是,小看你了呢。”罗德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耳边响起,“竟然三言两语,就把那孩子给拉了出来。” 我心中登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等到浑身湿沉地爬起来,就发现面前果然又唰地竖起了那面空气墙。 我毫不犹豫,举刀就扎,结果“锵”的一声脆响,刀尖直接被崩碎了。 罗德:“放弃吧,不会再让你参与了。” 我没理她,等望见在人群中惶然四顾却怎么也找不到我的拉比,以及出现在他身后的“假拉比”和“假书翁”后,终于意识到可能真的要完。 我再度成了“看客”。 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那个我好不容易才拽出来的人,又一点一点地重新推回到了那个深黑泥泞的沼泽。 “说起来,塞西你还完全不知道这孩子的过去呢,”恶魔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想看吗?” 不,不想。 与此同时,脑海中却蓦地响起了一个年迈的声音。 ——“我认同你成为我的继承人。” 什么……? 我一滞。 接着就是一幅全然陌生的画面——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中,小小的孩子开心地跟在矮小的老人身后,走着走着,忽有微风吹来,孩子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似的转头,就望见了漫天飘飞的蒲公英。 “是谁……” 我下意识地望过去,就见拉比痛苦地抱住了脑袋。 “是谁在读取我的记忆……” ……是我。 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森寒,却怎么都阻止不了那些记忆接连不断地传入脑海。 我看到第一次经历战争的他,迷茫而又惶然。 我看到第一次被流弹击中的他,高烧不退,濒临死亡,却依旧紧揪着书翁的头发。 我看到了第一次去往记录地的他。 我看到了第一次来到黑色教团的他。 我终于知道原来书人的继承者是不需要感情的。 我终于知道,原来他经历过四十八次战争,原来他有过……四十八个名字。 ——“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战争、战争、战争,人类还真是笨啊,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 我看到他带着雀跃和期待地踏上旅途,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过后,全然封闭了自己的内心,脸上越笑,眼神就越淡漠。 ——“太好了,现在的拉比,终于能好好地看着我的眼睛说话了。” 我看到他亲手地破坏掉了已经变成恶魔的朋友,拯救了十八岁的少年和十岁的女孩,自己却不堪重负一般地跪倒在地。即使已经用手捂住了眼睛,即使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眼泪却依然不受控制地划破脸颊,砸落地上。 我终于知道,拉比,并不只是我所知道的拉比。 “不要再窥探了!” 可是我不想看,别给我看。 但罗德却没有停手。 对面的那个“假拉比”,也没有停手。 “同伴这种东西,对书人来说是不需要的,忘了吗?不可与人深交,这是作为书人最基本的要求吧?” “别说了。” “虽然嘴上说着这样的话,但在教团的这两年中,你已经渐渐开始把那些人都当做同伴了吧。” “……别说了。” “发现了吗,和他们在一起时,你的那种笑容,到底是真是假,就连你自己都已经分不清了不是吗?” “我让你别说了!” 拉比猛地抬头,目光急切地在周围一个又一个人的身上划过。 “……是在找塞西莉亚·玛利安吗?”“假拉比”讽刺一笑,“你真的以为“塞西”就是特别的吗?你真的以为她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吗?你能保证,她在知道了真相,知道了真正的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后,还会继续像从前那样地和你相处吗?” “你呢?你又如何?如果她也变成了这些人的模样,你敢说自己就真的不会对她下手吗?” 终于,拉比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了个干净:“不,我……” 随着他仓皇后退的动作,一张黑桃a忽然毫无预兆地从他的身上滑落下来,漂在了水面上。 “是我掉的东西,”熟悉的声音传来,白发的少年凭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俯身拾起了那张染血的扑克牌,“你一直都瞒着书翁带在身上呢。” “亚连……” 下一秒,烈焰平地而起,一时之间,窄小而空旷的河道中就只剩下了亚连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亚连!!!!!” “什么嘛,你那痛心的表情。” “假拉比”漠然地扯了扯嘴角。 “这都受不了的话,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话音刚落,我便看到“自己”突兀地出现在了人群背后,在所有活死人的注视下,惶惑不安地走过去:“亚连?拉比?为什么……” “假拉比”手中的黑锤一转。 “判!火!” “不,不不不!不要!!!”拉比下意识地扑过去,发着颤的声音中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升到了极点的恐惧,“求求你!只有她,别——” “劫火余烬!” 回答他的,是又一具被烧焦的尸体。 “放弃吧,永远都不会有人愿意、也没有人能够陪在你的身边,你永远都只有自己一个人……这就是你身为书人的宿命。” 我看到拉比脸色惨白,瞳孔剧缩。就是我刚刚才窥探过他所有的过去,也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神色,就仿佛失了魂一般,一动都动不了地被定在了原地。 我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再度围拢而来,一把把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的身体。 我看到他终于崩溃,终于倒下。 胸口,就像是被什么给重重地扯了一下。 紧接着就是一股从未有过的、细细密密的压抑与不适,翻涌之间,几欲将我没顶。 “作为书人,完全不能胜任呢。”我听到罗德轻描淡写地点评着,“不过这颜色怎么样?漂亮吧?是鲜血般的红色呢。” 是啊,一刀一刀扎出来的红色,能不漂亮吗。 “欸——竟然没露出痛苦的表情呢,塞西你都不难过的吗?有了!那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拉比的心已经死了,现在外面的是真正的书人,而且正在和亚连战斗着哦。” 说什么战斗,就亚连的那种性格,可能还手吗?单方面的殴打还差不多吧。 “啊啦,他竟然想用火烧死亚连呢,真是个狠心的孩子。” 不然用什么?用雷劈?总不可能用木判吧,那是用来改变天气的。 “——终于生气了吗,塞西。” “是啊,”我学着她之前的语气,“我有点生气了。” “所以,”我转向她,“能请你从我的面前,消失吗?” 罗德笑着笑着,猝然变色。 在罗德的虚影崩散的瞬间,阻挡在我面前的空气墙也跟着轰然碎裂。 紧接着,我就看到前方的“假拉比”脸色骤变,那个他亲眼看着倒下、本应早已没了气息的拉比颤抖着爬起来,毫不迟疑地将手中的匕首扎进了亚连焦黑的尸体中。 堆积如山的棺木和成百上千的活死人恰在这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旷的河道中,就只剩下了堪堪没过小腿的黑凉河水。 我顿了顿,慢慢地蹚水走了过去。 “塞西……”听到响动后,拉比艰难地侧过头,见是我,虽然早已疼得喘息粗|重,却还是忍痛地牵了牵嘴角。没有捂着鲜血淋漓的腹部的那只手,条件反射一般地向我伸来,就像是难以克制地想要触碰我,却又在中途,慢慢收拢,放了下去,只问,“太好啦,你……没事吗……” 我一直……都没事。 我嘴唇动了动,见他身体一晃,刚下意识地想要扶住他,下一秒,李娜莉凄厉的哭喊便陡然灌入了耳中。 我睁开眼,望着早已残破不堪、此刻更是因熊熊燃烧的烈焰而变得逼仄窒息的大厅,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是回到了现实。 可回到了现实……然后呢? ——要到他身边去。 ——要快点,到他身边去。 这个“他”,是谁? 拉比吗? 我也不知道,但这种时候,也没有别人了。 比起尚还有些僵直的大脑,身体倒是先一步地做出了反应——我扶着石柱缓缓地站起身,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就朝着眼前熊熊燃烧着的火焰伸出了手。 ——并不烫。 因为想烧的人……并不是我们吗。 我迈出脚,一步一步,缓慢却坚定地走向火焰的中心。 渐渐地,空气开始变得稀薄而灼烫,呼吸也愈发地费力了起来。 但我终于见到了他。 在赤红火焰的最深处,我看到自己喜欢的那个少年,正抵着自己的黑锤,没有一丝反抗地半跪在地,双眼紧闭,坚定而又孤独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放弃吧,永远都不会有人愿意、也没有人能够陪在你的身边,你永远……都只有自己一个人。” 真的……是这样吗。 我走过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个碍事的大锤子挪到了一边,然后倾身,抱住了他。 不过,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我真的喜欢这个人,喜欢到了这种程度吗? 我不知道。 我自己也不知道,便索性不想了,只闭眼拥紧了他。 一时间,衣料摩擦发出的轻响、发丝刮蹭脸颊带来的微痒、还有身体紧密贴合而产生的热度,都在这漫天的火光中被放大了无数倍,变得格外的清晰,也格外的……真实。 ——但是没关系。 ——没关系,这一次,我一定会陪着你一起。 ……奇怪,这怎么说得就好像还有上次一样。 我有些茫然,又有些恍惚。 也不知过了多久,竟好像听到了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紧接着,撕裂般的剧痛毫无预兆地从肩胛处传来,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冲破了皮肤,大量而剧烈地汹涌而出。 铺开,延展,然后,震荡开来—— “你不会是自己一个人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有些不确定自己的这句话到底是在对谁说。 “因为,我永远都会……陪在你的身边。” ——即使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离。 第42章 你才鸡翅膀 “咳咳咳,呕,咳咳咳咳咳——” 记忆的最后,好像是以我为圆心,所有的火焰都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从中震开,窒闷的空气也随之被一扫而空。但好景不长,随着数十道强光的侵入,那些看上去就像在向外逃窜、扭曲而变形的火蛇又通通地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给冻住了,整层空间立时就变成了一个诡异的蜡像展厅。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亚连道化的力量。 但你灭火就灭火,为什么要把那些烟也一起都给封回来啊! 呛死了……真的要呛死了…… 早知道亚连一出手就能解决问题,我干嘛还要没事找事费这么大劲儿地进来受这个罪。 要命,喉咙真的要疼死了—— “你们两个,真是太乱来了!”看我和拉比都咳得差不多了,亚连立马板起脸,开始教训我们。 “呼——就是说啊!太乱来了吧塞西!”拉比缓过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扣住我的肩膀一阵打量,见我好像没受什么伤,松了口气的同时,就像我平时对待蒂姆的那样,一把掐起我的脸颊就往两边扯去,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后怕,“竟然直接就跑进来了,那是火啊!燃烧着的火!很危险的好不好!你……你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呢!” 你也知道那是火啊,刚才不是自焚得挺开心的吗? 但话肯定不能这么说。 事实上,我已经被扯得吐字不清了:“别……生……气……嘛……” 我都还没生气呢,你倒是抢先气得胸口一起一伏了。 “塞西是有错,但是拉比,”亚连露出一个极为和善的微笑,“你是最没资格说别人的好吗?一言不合就自焚,还火力全开,真是好厉害哦。” “噫——我那是被逼无奈啦!这不是不小心在精神世界被那家伙给刺激到了嘛,要是不来个狠的,大家都会有危险啊……” “那家伙?” “就是前48个……就是罗德造出来的敌人啦。”拉比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掩饰性地挪开了视线,“嘛……不管怎么说,这么闹过一场后,真的感觉爽快多了。” “就是会被书翁骂的哦。”亚连毫不留情地指出。 拉比的表情瞬间僵硬:“……不要提醒我啊。” “那你还做,果然是笨蛋拉比!” “别这么说嘛,虽然过程什么的是有些惊险没错,但重要的是结果啊结果,现在大家都没事就好啦。” “说到大家,”亚连环顾一周,“李娜莉和乔治呢?” 我:“……” 你们倒是自顾自地说起话了。 我抬手,啪啪地拍了两下拉比的手背,示意他快点发现自己还掐着我的脸。 却不想拉比侧回头和我对视了几秒,非但没放手,还下意识地用指腹小心地帮我擦了擦脸上的黑灰。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眨了下眼。 拉比这才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接着就跟被烫到了似的,瞬间就松开了捧着我脸颊的手。 不是,都这时候了你才想起要拉开距离,是不是有点晚了? 要我提醒下你吗,我们现在,可是比普通的伙伴关系更近了一步——已经升华成同·生·共·死·过的伙伴关系了哦? 而且我都说出“会永远在你的身边”这种不要脸的话了。 你就没什么……表示吗? 一想到这个,我就忍不住期待地问:“拉比,你现在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快告诉我你有!此情此景虽然好像是有些不合时宜但必须说说感想啊! 拉比一边拉着我站起来,一边茫然地问:“说什么?” 嗯?你……你就一点感想都没有吗?我说得那——么情深义重,虽然字数不多但字字都发自肺腑啊? 我按下心中悲愤,深吸一口气:“你刚才……就没听到什么吗?” “听到什么?”拉比一愣,“啊,是在我用了火判之后吗?那时候我好像已经完全失去意识了……怎么了塞西?怎么这个表情?” 我万念俱灰,满目沧桑地转过身:“……不,没怎么。” 没怎么个屁啊,白说了,全白说了。 拉比明显还想再问,却不知忽然看到了什么,一下扣住了我的肩膀:“等等,塞西。” “嗯?” 我刚想转身,就又双叒叕被他像之前的那几次一样地给按住了。 “塞西,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你这背上怎么全是血,衣服也都破了……”他似乎在凑近地查看,指腹粗糙地划过,呼吸也热热痒痒地打在我背后裸|露的皮肤上,我下意识地想躲,却又一次地因为他的力道而动弹不得,“是被罗德攻击了吗?可是……怎么好像找不到伤口……” 我:“……” 先不说别的,你这是把力气全都使到我身上了吗? “找不到伤口?”亚连也走了过来,“那会不会是别人的血?” “别人?谁的?” “还能有谁,当然是你的,事发当时,你们俩不是正抱在一起吗。” “怎么可能,我自己身上都没这么多的血啊?” “不过说起来,之前火还在烧的时候,我确实好像在某个瞬间,看到了一对……类似翅膀一样的庞然大物,但再看就没有了,我当时还以为是错觉来着——难道不是吗?” “翅膀?别告诉我是那种血做的翅膀啊,”拉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奇怪,“还庞然大物……那得出多少的血啊……” 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难道这翅膀是从我的背上长出来的? 这不就代表——我那个万年不变的同步率终于提高了吗? 啊,师父!您看到了吗? 那个您苦心鞭策了多年都始终一个格没涨的同步率、还有那个怎么也达不到的第二阶段解放,在看到心上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遇险之后,它终于突破了哦!它瞬间就突破了哦! ……当然这也就是想想,是绝对不可能说出来的,除非我皮痒了想挨揍。 我立马停止脑补,转而兴致勃勃地问亚连:“对了亚连,你看清那对翅膀具体长什么样了吗?是不是很像那种——天使的羽翼?” 亚连的神色温和得就好像这么气人的话完全不是从他的嘴里出来的一样:“不,从形状和颜色来看,倒更像是那种刚拔完毛的鸡翅膀呢。” 我:“?” “……好啦好啦,你们两个,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拉比及时地拉回了我们的注意力,“问题是,能形成一对“庞然大物”的出血量,怎么想都不应该会没有伤口吧?还有那么多的血,又是怎么消失不见的?现在都在哪儿?” 是啊,那么多的血呢,都去哪儿了? 总不可能出来冒了个头后,又自己都塞回去了吧?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三个人环视一圈后,就听亚连说:“在上面!” 我和拉比闻言抬头,果然看到上空十米左右,正血淋淋地铺着一大片——但又不太像被凝住了,似乎正呈不规则的椭圆体,在缓慢而奇异地流动着。 “塞西,虽然差不多已经知道答案了,但我还是想再确认一下,”亚连迟疑了一下,“这东西……不是你在控制吧?” “你怎么……这么聪明呢。” 不过说真的,这个出血量确实也有点吓到我了。 这怎么看……都明显地超出致死量了啊。 “那个,还有个事,”我只觉得喉咙有些发干,“虽然它们已经脱离了我的控制没错,但我总觉得……它们好像要砸下来了。” “什么?” “……不好!是真的亚连!快躲开!”拉比的眼睛猝然睁大,向亚连示警的同时,一把将我扯进怀里,弓身护住。 说是躲开,但这覆盖面积之广,哪里躲得开。 于是这一秒都不等、说砸便砸的血雨就这样噼里啪啦地浇了我们……不对,应该说是,浇了亚连临时铺开的道化一身。 等到李娜莉和乔治互相搀扶着找来时,看到的就是一个道化上全是血的亚连。 李娜莉都要吓疯了:“亚连!” “啊……别担心李娜莉!”亚连连忙安抚她,顺带抖了抖被淋湿的道化披风,“不要紧,这些不是我们的血。” “那是……” “是塞西的血。” ……我怎么越听你这话,越觉得不对劲呢?怎么是我的血就不要紧了吗? “那塞西没事吗?”李娜莉急忙又转向我。 “没事没事,”我只好摆手,“我血多,这点完全是小意思。” 尽管如此,李娜莉还是被吓得不轻,缓了好半天,苍白的脸上才恢复了一丝血色。然而,还没等亚连问问他们怎么样了,我们的脚下便再度传来了那种熟悉的震颤。 “糟了!差点忘了时间!”拉比忙不迭地跳起来,发动圣洁,“你们呆在这里别动,我先上去看看情况!” 亚连也急了:“这里就交给我,快用伸!” 比起他俩,我倒不是很急,在拉比踩着锤柄上去后,还十分有闲心地四下瞄了瞄。目光在看到正靠着石柱生死不明的缇奇时一顿,又移开,终于在离他不远的地上,找到了一摊熟悉的衣物。 “那是……罗德?” “嗯,”亚连点了下头,“之前拉比自焚的时候,本来是想烧她的,但也不知怎么回事,她自己却先一步地炸开了。” 炸开了? 我顿了顿,刚想说可能是遭到报应了,双腿就陡然一软。 “怎么了?”亚连吓了一跳,连忙扶住我。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时间,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身体更是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去,力道大得亚连扶都扶不住,直接就坐到了地上。 “到底怎么了?怎么突然就……” “喂——门还在哦!”天花板上忽然传来了拉比的声音,“都抓住锤柄,我现在就拉你们上来——” 我下意识地想搭着亚连的手臂站起来,却一点劲儿都使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手指在他的袖子上一寸一寸地滑落:“不行了,先打声招呼,我——我可能要晕。” “……好,”亚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安心睡吧,塞西,等你醒了,我们就在外面了。” 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放心下来,两眼一闭,一头扑进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第43章 你又在强调师父老了 ……说好的醒了之后就在外面了呢? 这熟悉到极点的蓝天白房、塔楼废墟、还有这虽然都快让人习以为常了却还是超没安全感的崩陷和震颤……我们这不是还在方舟里头吗? 还有那个黑了吧唧的人影是谁? 又双叒叕有新的敌人出现了? 不,不不不,等等,关注点错了。 敌人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比起狼狈不堪的我们,那个从头到脚干干净净、黑底描金的大衣上连个破损都没有、旁边还飞着个金黄胖球的……酒红色长发的美男子,难道就是我那正不知在哪儿过着潇洒田园生活的——师·父·吗? 怎么办,总觉得心情……好像有点复杂。 我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形容,总之,就是那种——没出现之前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他出现,但等到他真的出现了,反而开始担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世界级的惨案了——的感觉吧。 “啧,”果然下一秒,师父就相当嫌弃地咂了下舌,“怎么别人的弟子都那么有出息,我教出来的就一个比一个蠢——一个半死不活,脏得要命;另一个更厉害,直接都厥过去了。” 半死不活的亚连:“……” 直接厥过去的我:“……” 听听!我说什么来着!他要是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就怪了! “李、李娜莉大人,”乔治转过头,结结巴巴地问,“那个人到底是……” “是……库洛斯元帅。”李娜莉也很惊讶,一边望着师父的身影,一边喃喃着回答。 “什么?他、他就是阿妮塔大人要找的那位库洛斯元帅吗?” 没错,他就是阿妮塔小姐瞎了眼才看上的那位库洛斯元帅。 因为过于震惊,他们都没发现我已经醒了。 我当然也不可能主动去提醒他们,索性就保持着背靠石柱的姿势,光明正大地开始眯眼偷看。 对于师父的出现,受到打击最大的显然是亚连——不,准确地说,他的那个表情都已经不是受打击,而是上升到惊恐的范畴了。 “好好好久不见了,师、师父。”亚连的嘴角连抽了好几下,才颤巍巍地抬起手,强颜欢笑地和师父打了声招呼。 “什么嘛,”师父赏了他一眼,“见到我就这么高兴吗。” ……请问您这是瞎了吗? “不过,看上去倒是终于能像样点地发动了,臭小鬼。” 直到师父提起,我才注意到亚连的左臂竟然齐着肩膀整个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右手正握着一把看上去就很重的阔剑。 不是,他的这个圣洁怎么又双叒叕改变形态了? “啊,这个,这个是……” 亚连刚要说什么,就惊悚地看到师父向自己伸出了那只戴着高档黑皮手套的手,他懵逼了几秒,刚受宠若惊似的想要把手搭上去,就被师父一把揪住衣领,一个用力地抛到了我们这边。 砰—— 好大的一声,砸得烟尘四起,都呛鼻子了。 “真脏!离我远点!你这笨蛋弟子!” “什、什么啊,师父您这个混蛋!嘶——好疼啊!” “还有你,也给我滚过去,”师父根本不理他,还不忘侧头,冷漠至极地瞥了一眼拉比,“只有美丽的事物才配留在我的身边,脏东西通通不许靠近我。” 拉比:“……” 拉比还能怎么办,为了不像亚连那样被扔,只好麻利地伸长锤柄,踩着飞了过来。 但和别人不同的是,他过来后,竟然第一时间地就望向了“还处于昏迷中”的我。 吓得我立马就阖上了半眯着的眼。 “说得好过分啊,库洛斯元帅。”他一边小声地和亚连抱怨,一边小心地揽过我,让我得以把脑袋枕在他的腿上。 我:“!” 膝、膝枕? 我连忙闭紧了刚准备睁开装苏醒的眼睛。 不行,从身体的这个虚弱程度来看,我觉得自己务必还得再多厥一会儿。 不过……他们两个还真是耐打啊,都伤成这样了,竟然还没倒下。 接着我就被一声饱藏了太多情感和故事的叹息拉回了注意力,是亚连:“习惯就好。” “差不多就行了,别装了,”然后就是师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仿佛已经看穿了一切似的漫不经心,也不知是在说谁,“都醒半天了还赖在人家的腿上,像什么话。” 我:“……” 干嘛拆穿我啊! 我只好缓缓睁开眼睛,装模作样地“嘶”了一声,一边按着脑袋,一边茫然地望向上方的拉比:“拉比?咦?这……这是哪里?” 拉比的耳朵特别懂事地直接过滤掉了师父刚才的那句话,紧张地扶着我坐起来:“怎么样?有没有稍微好一点?” “还好?”我谨慎地选了个比较中性的词,接着十分不经意似的把目光转到了师父那边,顿了一下,忽地睁大眼睛,作震惊状,“啊,师父!您什么时候来的?” 我坚决要摘掉“已经醒了半天”这个帽子! 师父:“……” 师父满脸都写着一言难尽。 亚连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度,给我比了个口型:演过头了啦。 我立马冲他挤眼睛:快帮我。 “就是——就是在塞西你还昏迷的时候啊!”亚连没办法,只好默契地接过话,“很惊讶对不对?我也是,完全没想到师父会出现在这里呢——说起来,师父,您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啊?” 师父理都不理我们这两个飙演技的,直接转向了面前那个明显已经失了神志、背后还涌动着十多根触手似的东西、全身上下都噼里啪啦地爆着电光的黑色人影。 “驱……魔……师……” “我之前还想呢,到底是哪个没脑子的家伙,竟然在这个已经被舍弃的方舟里闹得这么凶——原来是你啊。” “所以,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也跟着望了过去,“新的敌人吗?” “不,”拉比告诉我,“是缇奇·米克。” “缇奇·米克?他……他不是早就再起不能了吗?”这回我是真的诧异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怎么看都已经完全脱离人的范畴了吧。” “本来也不是人。”乔治阴沉着脸,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我闻言转向他,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这人好像有什么地方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 亚连也神色复杂地望了乔治一眼,这才简要地跟我讲了一遍缇奇变成这样的经过。 不过这到底是什么品种的鬼故事啊,原本是奔着干掉敌人体内诺亚因子的目的去的,结果没干掉不说,反而还起到了激活作用,促使人家完全地觉醒了? “这下完了,你说以后那些诺亚要是为了觉醒,天天排着队地挨个让你砍,你砍还是不砍呢?” “……塞西,我看你现在精神得不得了嘛,就别靠在人家拉比的身上了。” 哇,有仇必报啊亚连。 虽然我此刻确实能感觉到体内的寄生型圣洁正在自发地进行着修复,但我可能承认吗?不可能!承认了我还怎么继续靠着拉比。 于是我立刻抬头看向拉比:“你别听他胡说,我现在非常虚弱,特别虚弱,虚弱极了。” 拉比和我对视了几秒,忽然一脸不赞同地转向亚连:“……别吓她啊,靠下我又没事的啦。” 这下我高兴了,趁着拉比不注意,立马显摆地冲亚连挤了挤眼睛。 亚连:“……” 亚连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心情十分复杂地、就跟看傻子似的看了拉比一眼。 “嘛,”拉比转移话题一般地指了指李娜莉,“比起别的,亚连你还是先帮李娜莉把脖子上的那个带子给取下来吧,我看她自己弄好像有点困难。” “啊!抱歉,李娜莉!我都没注意到这个……” 你看亚连都没注意到,怎么就你……就你关注她啊。 我又不高兴了,下意识地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拉比的身上。 拉比却好像以为我是虚弱得坐都坐不稳了,连忙调整了下姿势,让我能够舒服地靠在他的胸口。 其实我也知道他根本没别的意思,完全就是为了照顾同伴和方便行动,换成是李娜莉和米兰达,也照样会这么做。 但也不知怎么,心尖却仿佛被什么给轻轻地挠了一下。 我一时没敢乱动,再看那边,就见师父已经解开了束缚圣母之柩的锁链,身穿黑裙、脸上十年如一日地捂着蝴蝶面罩、只露出一抹红唇的高挑女性缓缓地从棺内走出,开始大展歌喉。 “反正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我就先让小鬼们都退场了,”师父闲适地呼出口烟,“可以吧?” ……敌人都失去意识了,您还装。 拉比一边揽着我,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了听:“这是赞美歌……?” “是圣母加护。”亚连回答。 他话音刚落,地面上便以我们几个人为圆心,升起了一个半球形的防护罩。 “这就是库洛斯元帅的圣母加护吗?”李娜莉看起来也很惊讶。 “嗯,”亚连点头,“简单来说,就是那种在敌人的脑中施加幻术从而起到防护作用的技能。” “也就是说,缇奇现在已经看不到我们了?”拉比问,“那攻击呢?如果他进行大范围的无差别攻击,会打到我们吗?” 亚连摇摇头:“放心吧,师父的圣母加护在防御上是最强的。” “哇——那不是超方便嘛,这个技能!” “是啊,超方便,”亚连想到了什么,眼角微抽,“这个可是师父平时用的最多的技能呢。” “因为好用吗?”李娜莉疑惑。 亚连一脸的生无可恋:“在讨债人上门的时候,特别的好用呢。” 我:“而且在用之前,还会特意地把你给踢出去呢。” “……不,不要再让我想起那段地狱生活了塞西。” “那个,”李娜莉善解人意地换了个话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库洛斯元帅好像是教团中唯一一个持有两枚圣洁的适格者吧?” “两枚圣洁?”拉比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吃惊地重复。 “是的,”亚连点点头,望过去,刚好看到师父特别能装地撇开风衣的下摆,从别在腰上的枪匣中拔出了那把华丽的银制手|枪,“师父在收养我之前,就已经拥有两枚圣洁了,一枚是寄生型的圣母之柩,另一枚就是他现在手中拿着的——装备型的断罪者。”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我们就看到那个据说被亚连和拉比联手地攻击了半天也一根汗毛都没伤到的缇奇·米克,几乎被师父给完虐了。 “……这、这就是黑色教团的元帅吗,真的太厉害了。”乔治喃喃。 李娜莉显然也没想到差距竟会这么大,不自觉地跟着附和:“是啊,真的……太厉害了。” “简直就是,压倒性地占上风啊。”我感到拉比揽着自己肩膀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抬头望去,就发现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消沉了下来。 “嘛,没什么,”发现我在看自己,拉比立刻安抚似的牵了牵嘴角,“就是……稍微有点受打击啊,不管是和元帅还是和诺亚,实力的差距都太过悬殊了,我们……还是太弱了。” 旁边的亚连也视线低垂,一脸沮丧的样子。 “不是……你们和我师父比什么啊,这有任何的可比性吗?”我有点不能理解,怪心疼地抚了抚拉比的胸口,“你们怎么不想想自己多大,他又多大,要是到了他那个岁数还不厉害点,那不是白活了?而且他都那么大的岁数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上升的空间了,但我们不一样啊,我们的时间多了去了,未来不是还有无限的可能吗。” 亚连:“……虽然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是我错觉吗?总觉得塞西你一直都在强调师父老呢。” “不,我只是在阐述事实,师父他比提艾多尔元帅年纪都大的,你不知道吗?” “欸?是这样的吗?我不知道啊。” “可能是平时比较注重打扮吧,毕竟年纪都这么大了,要是再不好好保养的话,就泡不到女人了。” “说的也是呢。” “……我说你们两个,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拉比的声音听上去特别无奈。 “嗯?” 我顺着拉比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就见师父眼角的寒光噼里啪啦地一闪:“以为我听不到吗?两个死小鬼,等出去的,我们一起来算总账。” 我和亚连一秒闭嘴。 我还掩耳盗铃似的往拉比的身侧躲了躲,试图借他的身体来挡挡师父盯过来的视线。 但这一躲,却让我无意中瞥到了乔治望向亚连的那个眼神。 我目光一顿,终于明白了到底是哪里不对。 这人……竟然对亚连抱着敌意? 我直起身体,在拉比疑惑的注视下,趴到他的耳边,非常小声地用气音问:“刚才发生了什么吗——亚连和乔治之间。” 拉比似乎有些惊讶于我的敏锐,顿了顿,也俯到我的耳边,简短地回了一句:“在缇奇·米克没变成这样之前,亚连想把他也救出方舟。” 我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乔治不接受亚连去救一个诺亚。 不接受归不接受,各自的立场和想法不同而已,但就因为这么一件事——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他就把亚连这一路上对自己的十多次救命之恩都给清零了? 不但给清零了,这盯着亚连的眼神,分明就是把亚连当成了杀父仇人啊。 ——这人不能留着。 我冷静地想。 太危险了,对于亚连来说,“同伴”远比那些早已划分清楚的敌人更加可怕。 正因为他从不会对自己人心存戒心,所以来自“同伴”的杀意才是最为致命的。 要想办法在出去之前杀了这个人。 杀……?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我不由得一愣。 虽然我确实从小到大一直以来都对生命没有足够的敬畏感,但无感归无感,这还是我第一次切实地生出想要杀死谁的念头。 而让我更加惊悚的是,它竟然产生得如此轻易,如此自然,就好像这是一件极其寻常的事一般。 我……这是怎么了? “不舒服吗?”察觉到我的异样,拉比立刻低下头来问我。 “……没有。”我慢了一拍,若无其事地摇摇头,重新靠在了他的胸口。 难道——是圣洁使用过度的关系吗? 可是,也没听说谁圣洁使用过度之后,会性情大变想杀人的啊? 而且这感觉,倒更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了一样。 我被自己的脑补吓了一跳,还没缓过来,就见师父那边骤然地对缇奇下了死手。 但缇奇却没事——他被人给救下了。 漫天的碎石瓦砾之下,身穿礼服、戴着高帽的充气人偶一手扛着缇奇,一手持着一把和亚连的圣洁很像的阔剑,望着师父诡谲地笑了起来。 “反正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还是先让小鬼们都退场吧。” 我脑中刚闪过“不带这么记仇的吧”,脚下就是一空,随着崩陷的地面,乔治、拉比还有我直接就掉了下去。 情况危急,拉比只来得及抓住了我,同时用另一只手发动圣洁:“亚连!” 锤柄急速伸长,上面的亚连默契地一把握住锤头,却不想刚一用力,锤头就在他的手中寸寸地碎裂了开来:“什么……?” 他压下震惊,果断操纵道化带疾扑而下,缠住了我的手臂后,又想去救乔治,却因为距离太远,扑了个空。 我们下落的趋势一缓,我刚松了口气,就见道化带上有鲜血蜿蜒而下。 我顿了顿,抬起头,远远地望了亚连一眼。 拉比显然也看到了血迹,他咬咬牙,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冷不防地松开了抱着我的手:“亚连!把塞西拉上去!” 我脑中一懵,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用仅剩的力气操纵血针切断了亚连的道化带,与此同时,向下一扑,用力地抱住了他。 “拉比!塞西!乔治!”亚连嘶喊的声音越来越远。 拉比整个人都怔住了,在下落的过程中,声音沙哑地喃喃:“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都没想地就这么做了……说实话,现在的这个失重感让我有点后悔了。 我实在不喜欢这种坠落的感觉,便只好像之前在火中的那样,紧紧地抱住了拉比,脸贴着他微烫的脸,身体贴着他微僵的身体。 不过既然都跟着掉下来了,总觉得不说点什么,都对不起自己这么拼命。 于是我伏在拉比的耳边,飞快地问:“你现在……是有意识的吧?” “什么……?” 看来是有意识的,那这回肯定能听到了。 我把下巴抵在他的颈侧,瞄了一眼下方越来越近的黑暗,抓紧时间地酝酿了一下感情,然后贴上他的耳廓,轻轻地、小声地把之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是不会让你自己一个人的。 好吧,虽然乔治也在往下掉,但他不算!四舍五入一下你就是一个人,所以……所以我来陪你啦。 不过,果然下落的过程中就不应该说话。 灌一肚子风不说,头发还乱飞,甚至连声音都有些失真。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啊。 意识越来越昏沉了,我想了想,刚打算退开一点,去看看他感动的表情,就感到那只原本只是虚虚地横在我腰上的手臂,骤然用力,将我紧紧地箍在了怀中。 我一怔。 下一秒,黑暗降临。 第44章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我平时想的看的甚至厥过去之前抱的都是拉比,所以这次也理所当然地梦到了他。 说来还要感谢罗德,要不是她强按头地给我看了拉比的记忆,我这梦哪儿来的这么丰富的场景素材。 ——是的,我梦到了拉比的童年。 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跟屁虫,亦步亦趋地跟在亦步亦趋地跟着书翁的小拉比身后,在一眼都望不到头的麦浪和满天飘飞的蒲公英中,看着他小小的脸上洋溢着憧憬和期待,澄碧的眼宛如一泓映着星星的湖水,明净、清澈、又闪闪发光。 但好景不长,美好宁静的画面很快破碎,深浓的夜色如潮水般地漫过头顶,我尚还来不及反应,便一脚踏进了深夜的港口。远处的船只在熊熊地燃烧,滚滚浓烟被风卷上深黑的天穹,我回过头,看到深红的火光映在小拉比那张仓皇又茫然的脸上,而那原本明亮澄净的碧色深处,在涌起蔽天大雾的同时,有什么东西,悄然地碎开了一条缝。 就这样,场景不断地变换。 我看到拉比来到一个又一个地方,换了一个又一个名字,和很多人接触,和很多人成为朋友,又和很多人告别。 他的笑容越来越自然,眼底却越来越淡漠,有太多太多的人在他的生命中来了又去,从鲜活到平淡,最后通通化为了纸上的墨迹,被名为历史的洪流所淹没。 写字之人不会与墨迹进行交流,更不可能因为墨迹的一一消失而心痛。 蕴藏着勃勃生机的澄澈湖水,终是变成了冰冷而无机质的琉璃玉。 ——他终是舍弃了心和归宿,成为了一具装满了情报和记录的躯壳。 直到他们来到教团。 在拉比初来教团的那个夜晚,因为书翁和科姆伊要进行某些私密的谈话,他一个人闲极无聊,在地下河道的岸上转了转后,靠上了冰冷的墙壁。 壁灯昏暗的烛光微微摇曳,在他的侧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他顿了顿,忽地闭上眼,淡去了所有的表情,也短暂地摘下了率直轻浮的面具。 我知道,他这是想在结识新的记录人物之前,得到片刻的喘息。 但不知怎么,望着这样的拉比,我却蓦地从心底生出了一股冲动,想要叫他的名字。 “拉比。”我也真的叫了出来。 可能因为这本就是我的梦,我的所思所想皆会成真,这声轻唤还真的传入了拉比的耳中。 但拉比却只是睁开眼,往门的方向瞟了一眼,便再没了下文。 我又叫:“拉比?” 没反应。 “拉比拉比拉比——” 还是没反应。 ……他该不会是忘了自己已经换名字了吧? 但我又不想叫他之前的名字,便只好一直叨叨叨地叫“拉比”,就在我即将叫第十一次的时候,拉比终于意识到了这是在叫自己,立刻警惕地环视了一周:“谁?” 随即也不知都脑补了些什么,脸色蓦地一变:“哇啊——该不会是幽灵吧?” 我:“……” 你才幽灵! “……欢迎来到梵蒂冈直属的抗恶魔军事机构——黑色教团,”我清了清嗓子,大言不惭地开始往自己的脸上贴金,“初次见面,我是这个教团的守护神。” “守护神?”拉比睁大了眼。 “没错,就是那种冥冥中守护着整个教团气运的……伟大的存在。” “噫——那不还是幽灵吗?”拉比看起来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你就不能把我当成那种突然出现在主角面前、一看就特别温柔善良的精灵什么的吗!” 你又不是没看过小说!以为我不知道那些有的没的只要是书你全都喜欢吗! 拉比:“……” 我干脆放飞自我了:“不说那些了,其实我这次在你的面前显灵,主要是为了帮你算算未来的——怎么样?想知道未来都会发生些什么吗?” “不想。” “很好,就知道你想,虽然有句话叫天机不可泄露,但既然你都这么想知道了,那也就没办法了——就让我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吧。” “……什么嘛,这种事还带强按头的啊。” 拉比一脸微妙地靠回墙上,过了几秒,无可无不可地开口。 “嘛,那你就说说好了。” 其实这时候的拉比还不太会掩藏自己身上的刺,远没有两年后的他那么软和,虽然表面上好像漫不经心似的环着手臂,眼中却藏着深深的冷漠。 “你都想知道什么?”我问。 我以为他会问那种教团会不会胜利、或者自己以后能不能顺利地继承书翁的衣钵之类的问题,却不想他一开口就直奔着—— “有了!那就先说说这地方有没有很多的漂亮大姐姐吧?如果现在没有的话,以后会有吗?” 我:“……” “死心吧你,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的。”我面无表情地回答。 “啊啊,真扫兴——” “扫兴什么,你马上就会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了好吗。”我不高兴地说。 “什、什么人?”拉比好像以为自己听错了。 “命中注定的人,”我重复了一遍,想了想,还特意给他加了个注释,“就是会陪你一起旅行、一起吹风、一起自焚、一起跳崖的人。” “……前面的听着还算正常但后面这都是些什么啊?”他满脸都写着不相信,“自焚?跳崖?我又不傻!” 你可不就是傻吗…… “那些都不是重点。” “是重点啊!” “不,重点是你都不问问她叫什么名字吗?” 拉比一时卡了壳,嘴角抽了抽,才说:“……那你说。” “她叫塞西,”我力求营造出一种搞大事的气氛,“塞西莉亚·玛利安。”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觉得冠上师父的姓也不全都是坏事,起码听起来很好听啊。 拉比似乎没想到会真的得到一个确切的名字,微微地怔了下,不确定地重复:“塞西莉亚·玛利安?” “怎么样?有没有感受到一股来自于灵魂的熟悉感?” “……并没有。” “没关系,反正很快就会有了,”我玩命地给他下暗示,“还有直接叫她塞西就可以,不要叫全……” 我话刚说到一半,便忽然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水波声。 循声而望,便见深浓的黑暗深处转过了一点颤巍巍的昏黄光亮,随着暗色水波的一圈一圈扩散,有小船由远及近。 前面摇桨的一如既往是穿着米色风衣的探索人员,而船尾处,则正坐着一个身穿黑色团服、一边抱着行李箱、一边昏昏欲睡的……嗯? 坐着一个我? 我仔细地看了看,发现还真的是我。 还只有十六岁……的我。 不是,等等,问题是我那时候这么不注意形象的吗? 打绺的金发凌乱地披散着,没什么精神的灰眼睛直到船快靠岸时才微微地眯开,抱着行李箱的手臂上缠满了纱布,脸上的伤却没怎么处理,就那样任由皮肉狰狞地外翻着。 还真是……不太好看。 啊,她还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这下就更不好看了。 “噫——好可爱!”然而,就在我震惊于自己当初的不修边幅时,却忽听身后传来了一个激动的声音。 ……可爱?谁?我?你瞎了吗? “金发欸,虽然完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果然超可爱的啊!” 你夸都夸了为什么还要特意加上前面的那句啊! 我心情十分复杂地转过头,就见拉比简单地整理了下头发,随即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屁颠屁颠地下了台阶,特别主动地向一脸茫然的“我”伸出了手。 “啊——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拉比!是今天刚来总部报到的驱魔师,”拉比说着,另一只手也抓了上去,握着“我”的手摇了摇。和过往的无数次一样,露出了那种相当自来熟的笑容,“这位可爱的小姐,今后我们就是同伴啦!请多多指教哦!” 看吧!我就说自己没记错,他真的有一把握住我的手说过我可爱的。 ……等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虽然完全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这不是相当热情的吗?那我到底是怎么做到把这么一手好牌给打烂的? 初始好感这么高,都能被我搅和到看见我就避开走? 所以他这到底是有多不喜欢主动的类型啊…… 我一时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和自我怀疑之中。 再看那边,就发现拉比已经在殷勤地问“我”的名字了。 “我”盯着他看了看,刚要回答,便被站在船上的探索人员恭敬地提醒了一声:“抱歉,塞西大人,您的这个任务不能等,必须要立刻向室长汇报才行。” “我”了然地点点头。 拉比却一怔,顿了顿,试探地问:“塞西莉亚·玛利安?” “我”诧异地转向他:“你认识我?” 拉比的脸上闪过茫然和懵逼,呆了好几秒,才掩饰什么似的草草点了下头:“那个……刚才在里面的时候,好像听人提到过,好巧啊。” “这样啊。” 可能因为还没有喜欢上,“我”毫无深入话题的打算,说了两句客套话后,便毫无留恋地说了回见。 “对了,”末了还不忘强调一句,“以后直接叫我塞西就好啦。” 拉比:“啊……好的。” 然后“我”便走了,完成了接送任务的探索人员也再度划着小船离开,只留下拉比一个人站在原地陷入了迷茫。 “是她,是她,就是她。”我想起自己打的主意,立刻趴到他的耳边继续忽悠。 拉比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啊?” “我——无处不在。”我深沉地装了一把后,有些好奇地问他,“不过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不是,竟然还真有这么个人的吗?” “当然有了,就是你命中注定的人啊。” “……信你才有鬼。” “别不信啊,”我致力于在他的心中埋下暗示的种子,反正又不是现实,“你听我跟你说,别看现在可能没什么,但你以后可喜欢她了,她一不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就忍不住地去找,一时半刻都离不开她。” 拉比:“……” 拉比显然没信,刚斩钉截铁地说了声“不可能”,门那边就出现了书翁的身影:“真是的,一会儿不盯着就到处乱跑,一个人在那儿嘀嘀咕咕什么呢,还不快过来!” 拉比迟疑了一下,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跑了过去:“来了啦!” 我刚要跟过去,所处的地下河道却轰然破碎,卷着麦香的风倏忽吹过,我茫然地转头,还没反应过来,便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一大片麦田之中。 可问题是……拉比呢? 我这个梦不是围绕拉比展开的吗? 我还想看看心中被种下了暗示的拉比和“我”之间接下来会如何发展呢。 可谁知我四下找了找,非但没找到拉比,反而看到了曾经在罗德制造的幻境中见过的那座宅邸。 ……什么情况?我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我觉得瘆人,刚要转身离开,却忽听宅邸中传出了一段熟悉的旋律,紧接着,一个温柔的女声跟着那个旋律,轻轻地哼唱了起来。 只是不知为什么,那歌声虽然轻柔又和缓,仿佛能抚平一切的悲伤和恐惧,却无故让人生出了想要流泪的感觉。 下一秒,我倏地睁开了眼。 然后我才意识到那并不是梦,而是自己真的听到了歌声。 我下意识地动了下。 ……嗯?这怎么浑身酸疼酸疼的,还完全、完全动不了? 我眨了眨眼,等到大脑褪去了那股刚从梦中醒来的僵直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正被拉比牢牢地箍在怀里。他一手横在我的腰间,一手把我的脑袋按在胸前,即使失去了意识,也丝毫都没有松开的意思。 ……就是箍得好紧,我都快要透不过气了。 我拱了拱,费力地把拉比的手拿开,这才从他的身|上爬了起来。缓了缓,呼吸了好几口新鲜的空气后,还不忘飞快地检查了下他的身体。 还好。 虽然看起来很是狼狈,脸也脏了,衣服也破了,但万幸没受到什么致命伤。 紧绷的神经一松,疲惫便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地涌了上来,我一个没撑住,向前一扑,再度趴回到了拉比的身|上。 我这回趴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坐起,抬头望向了天空。 这里的天空好像永远都不会变,依旧是那种仿佛被水洗过一般的湛蓝,明净而晃眼。 只是原本沦为了战场的塔楼却早已恢复如初,塔尖更是时不时地便有成群的白鸽划过。 再去看,所有沉入黑暗的部分也都跟倒放似的,重归了原位。 就犹如之前的那场浩劫,自始至终,从未发生过一般。 而那不知从哪儿来的歌声也愈发地清晰了起来。 我闭上眼,微微仰头,只觉得胸口有股莫名的哀恸徘徊不去,恍惚中,竟感到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在悄悄地流淌、涌动、呼之欲出。 “塞西……?” 我倏地惊醒,睁眼去看。 就发现躺在地上的拉比已经醒了过来,脸上还带着几分初醒的茫然,过了好几秒,眼神才恢复清明,随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就跟被烫到了似的挪开了和我相交的视线。 但他很快就整理好了思绪,按着头坐起,环视了一圈。 “嘶——这里是……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不是已经……” 我:“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命不该绝吧。” 拉比不置可否,起身走了几步,扶着石柱望向了下面的城镇:“之前消失的街道也全都恢复了原状……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这个旋律是什么?” 他顿了顿,忽地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问我:“对了塞西,你刚刚……在唱什么?” 欸?所以我这是不小心地给唱出声了吗? 我难得有点不太好意思:“就是……跟着这个歌声哼哼的呀。” 拉比却一愣:“歌声?什么歌声?” “就是这个啊。”我不明所以地指了指天空。 “可是,”拉比张了张嘴,“不是……只有钢琴声吗?并没有什么歌声啊?” 什么……? 我心底倏地升起了一股不是太好的预感:“你听不到吗?” 拉比定定地和我对视了几秒,问:“塞西,你听到的那首歌……歌词是什么样的?” 我迟疑了一下,趁着那个温柔的女声还没停,便跟着她轻唱了起来。 “……听上去像是首摇篮曲,”拉比沉吟,“但问题是,为什么只有塞西能听到?” “难道是——和性别有关?”我猜测。 “你的意思是只有女孩子才能听到?什么嘛,还带这样的吗?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也有可能是看我比较顺眼?”我想起梦中他对我的评价,一时没忍住,特不要脸地开了个玩笑,“因为我长得比较可爱?” 可能是自己夸自己实在太过羞耻,拉比都看不下去了,怔忪过后,他猝然偏过了头,第二次错开了我的视线。 我:“……” 说起来,他好像从醒来开始就一直不太对劲。 “拉比,”我偎蹭过去,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拽了拽他的裤角,“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啦。”拉比转回头,安抚似的冲我笑了笑,刚要说什么,目光触及到我身后的某个点,忽地又闭上了嘴。 我顺着他的目光向后望去,一眼就看到了正捂着脑袋坐起身的乔治。 ……什么情况?这人一直都在我们身后的吗? 因为太过关注拉比和那个莫名其妙的歌声,我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 眼前闪过他望向亚连的那个眼神的同时,手臂的伤口处陡然传来刺痛,等我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竟下意识地操纵血液浮起凝成细针,眼看就要向他攻击过去。 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连忙止住念头,同时一把将衣袖拉下来挡住了手臂。 好在拉比也不知在想什么,并没察觉到我的小动作。 我登时松了口气。 等再去看,拉比那边已经调整好了状态,顿了顿,伸手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也不知道亚连还有李娜莉他们都怎么样了,”他似乎不太想在乔治面前谈论“只有我能听到歌声”的这件事,相当自然地换了个话题,“我们还是快点去找吧。” 我点点头,说好。 但在此之前—— 我目光从乔治的身上划过,牢牢地按着自己的手。 我真的……真的好想把他从这里推下去啊。 第45章 你怎么还不冷 没有。 有着螺旋阶梯的黑色空间,没有; 之前和缇奇他们打架的宴会大厅,没有; 罗德放门的顶楼,也没有。 我们三人把塔楼的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还是连亚连他们的影子都没见着。 “李娜莉大人他们,会不会已经……”乔治提出了一种可怕的猜想。 “这种时候,就别自己吓自己啦。”拉比笃定地说,“你想啊,我们这组掉下来的都没死,亚连他们就更不可能有事了,再说那边不是还有库洛斯元帅在跟着嘛,肯定会万无一失的——对吧,塞西?” 怎么可能,某种意义上来说,有师父跟着才更危险吧?因为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被踹出去挡刀啊,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但我可能会这么说吗? “我师父那个人……还是相当厉害的,”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想了想,还是没忍住,严谨地补充了一句,“虽然某些时候可能会见死不救就是了。” 拉比:“……” 拉比无奈的同时,好像想到了什么,凝重的神色一闪而过,但却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只干劲十足地提议:“好——那我们接下来就去城镇里找吧!” 于是我们就这样出了塔楼。 我走在最前面,因为没有刻意地去放轻脚步,惊得高台上的鸽群呼啦啦地飞了起来。 “等等,塞西,”拉比忽然叫住我,目光划过我的后背,“你冷不冷啊?” 我不明所以地摇摇头:“不冷啊。” 拉比点了下头,几大步追上来,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乔治望向我的视线。顿了顿,干脆直接把乔治让到了前头去,和我一起并排地走在了后面。 然而走了还不到一分钟,他就忍不住侧过头,又问了一遍:“现在呢?冷不冷?” 我:“……不冷啊?” 拉比“嗯”了一声,再度把目光转回了前方。 又过了一会儿:“那现在冷了吗?” 我:“……” 怎么你这还盼着我冷吗? 但望着他那个隐含期待的小眼神,我还能怎么办:“冷,特别冷,都快要冷死了。” “我就说嘛!”这下拉比满意了,飞快地脱下自己的团服,二话不说就披到了我的身上,“怎么可能不冷呢,后背都露出来了啊。” ……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总觉得这最后半句才是重点呢? 所以他就是……不想看到我的后背? 可李娜莉的后背都露在外面十几个小时了,也没见他有什么不满啊…… 然而还没等我想明白,拉比就又把目标对准了我光|裸的腿:“啊,裤子要吗?” ……不!不要!你这突然间到底是怎么了啊——等等你别解皮带啊! 总之,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终于让拉比相信了我这人只要上半身穿得够多下面就算什么都不穿也不会觉得冷。 ……是的,好扯,不过他竟然还真的相信了。 趁着前面的乔治跑回来和拉比说话的间隙,我松了口气的同时,故意地落后了他们一些。 拉比的上衣穿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到了我身上才发现不是一般的大,下摆的长度都超过了我的短裤,随着走路的幅度,粗糙的面料不断地刮蹭着大腿外侧的皮肤,微微的痒。肩膀那里也撑不起来,袖口更是长出了一截,我动了动,觉得自己就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 不过……真的好暖和啊。 因为是刚脱下来的,上面还带着拉比的体温。刚才光顾着想“他是不是觉得我的身材不够好所以才非要给我披衣服”,还没发现,现在冷静下来,才意识到那股挥之不散的热意和独属于拉比的气息早已一同笼下来裹住了我,恍惚中,竟仿佛再度回到了之前坠落时他拥紧我的一刻。 我越想,思绪越拉不回来,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做贼一般地抬手,悄悄地把袖子往脸上贴了贴。 怎么办,总觉得……好像越来越喜欢他了。 和以前……不太一样的喜欢。 “塞西……?”拉比和乔治说完话,发现我没跟上来,连忙回过了头。 “在!”我一个激灵,立马站直了身体。 “怎么了怎么了?”他紧张地快步走过来,“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只觉得有股从未感受过的热意直冲头顶,心跳更是一声重过一声,咚咚咚地打在胸口。我望着他眨了好几下眼,才磕磕巴巴地憋出个理由:“腿……腿有点软。” 拉比愣了下,随即毫不犹豫地在我面前蹲了下来:“怎么不早说啊,快,上来我背你走。” 欸……? 走在前面的乔治听到这话,连忙阻拦:“拉比大人的身上还有伤吧?还是我来好了,之前一直在背李娜莉大人,都已经有经验……” “不,”然而还没等我说什么,拉比便抢先一步拒绝了。他总是这样,虽然平时一直嘻嘻哈哈的,好像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但在某些极偶尔的时候,却会像现在这般,不经意地流露出那股少年人所特有的强硬,甚至连声音中都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我来就好了。” 不知怎么,我忽然就福至心灵——他这是不想让乔治背我。 可是,为什么会不想呢……等等,他该不会是察觉到了我对乔治的杀意,怕我对乔治下手吧? 一想到这种可能,我登时不敢耽搁了,连忙心虚地伏到了拉比的背上。先是条件反射地搂住了他的脖子,顿了顿,怕他不自在,又把手给收了回来,改为轻轻地搭着他的肩膀。 却不想拉比动也没动,只说:“还是抱着脖子吧,能稳一点。” 我正在那儿心虚呢,闻言立马听话地抱住了他的脖子,迟疑了一下,还顺带着把下巴也搁到了他的肩膀上。 只是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做完这个动作后,好像看到拉比的嘴角向上翘了翘。可是等回过神来再看,就发现他已经若无其事地抄着我的腿弯站了起来,开始往前走去。 他走得很稳,几乎没有让我觉得颠——当然这样也就导致了速度直线降了下来,没一会儿便和前面认真找人的乔治拉开了距离。 “我很重吗?”我没忍住,小声问他。 其实真要较真起来,之前也不是没抱过,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某些东西好像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我现在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奇异的、紧绷的状态,心脏更是扑通扑通的,都快要跳出来了。 “放心吧,比豆芽菜那家伙轻多啦。”拉比回答。 “嗯?你还背过亚连吗?” “与其说是背,倒更像是扛吧,就是之前和那个黑痣打的时候……嘛,不过都过去了,别担心。” 我不担心,我就是没来由地觉得紧张,紧张的同时,又有些晕沉沉的。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圣洁消耗过度引起的后遗症,但实在是没力气了,便把脸贴到了拉比的肩膀那里。因为实在是暖和了,体温不断透过薄薄的单衣传过来,我贴了一会儿,还忍不住像平时蹭枕头那样,轻轻地蹭了蹭。 拉比:“……” 拉比的身体瞬间就僵住了。 智商回笼后,我也僵了,偏偏这玩意它还不能解释,容易越描越黑,一时间,沉默就这样地在我们之间蔓延了开来。 大概过了能有两三分钟,拉比才若无其事似的开口,打破了沉默:“啊——说起来,之前掉下去的时候,我好像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来着。” “什么梦?”我立刻配合地问。 “我梦到了……和塞西的第一次见面。” “和我……?” “嗯,”拉比说,“就是我初来教团的那晚。” “原来是梦到了那晚啊……嗯?” 我的无脑附和戛然而止。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塞西还记得那天吗?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塞西当时好像是刚做完任务回来,而我刚好在地下河道那里等熊猫老头,所以就草草地见了一面。” 我:“……”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就算之前不记得,做完梦也记得了。 不过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没听说梦这东西还带连通的啊? 我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决定试探一下:“可是,如果只是这些的话……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 “这些还好啦,”拉比微妙地顿了顿,“但我还梦到了个奇怪的幽灵——虽然它自称是黑色教团的守护神就是了——这东西在现实中真的存在吗?” 我:“……” 说了你可能不信,“这东西”现在就趴在你的背上呢。 拉比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丝毫没注意到我的异样:“而且关键是,它还说了些奇怪的话……” 奇、奇怪的话? “你怎么连细节都记得这么清楚?”我连忙打断了他的回想,“一般不是醒了之后,就会忘掉的吗?” “……我也不知道,”拉比的声音中也透着疑惑,“可能是因为太在意了?” 所以就是不要在意啊!你都这么过耳不忘了,要还这么具有钻研精神,不是分分钟就会发现不对劲吗! “话说回来,可能是我的错觉吧,总觉得那个守护神的语气和塞西有点像呢。” ……是你的错觉!绝对是你的错觉! “那个,”我深知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下去了,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个挺像那么回事的理由,“梦什么的,一般都和现实是相反的吧?” 拉比却一怔:“你是说,我在梦中听到的那些话……都是反过来的?” 梦中听到的那些话? 等等,是说我忽悠他自己是他命中注定的那个人的那些话? 不,那个可不能反过来理解啊! 情急之下,我只好自打脸地来了个急转弯:“……仔细想想,虽然梦什么的,一般都是反过来的,但守护神这东西毕竟不是什么普通的存在,说不定……真是为了传达什么重要的讯息才给你托梦的呢……?” “所以,塞西的意思是……” “所以我的意思就是,”我坚定地表明立场,“还是当真比较好。” “咦?可是我都还没说是什么话……” “是什么话都不重要,”我故作高深地继续叨叨,“重要的是,对于这种事,我们一定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 “塞西,”拉比忽然轻声地打断了我,“你还好吗?心跳得好快啊。” 我:“……!” 我当机立断地……一秒虚弱了起来:“是这样的,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每次贫血的时候,只要话一说多,就会像现在这样的心跳加速……” “那你快别说话了,在我背上好好地休息下吧。” 我赶紧点点头,却不想随着这个动作,垂在脸侧的一缕头发,顺着拉比的颈侧就滑了下去。 拉比的身体微僵,可能是觉得有点痒,小幅度地偏了偏脖子。 我连忙把那缕头发捞上来,掖到了耳后。 结果半分钟都还没到,它就特别不老实地又滑了下去。 我又捞,它又滑; 我再捞,它再滑; 一连几次,拉比颈侧的那块皮肤都开始泛红了。 我光看着都觉得痒,便下意识地抬手,自以为善解人意地帮他挠了两下。结果不小心地碰到了他的喉结不说,还起了反效果——那片红不减反增,还一路地蔓延开来,连耳尖都没放过。 坏事了……这该不会是过敏了吧? “……别急别急,”拉比微微侧头,虽然耳尖依旧泛着红,却反过来安抚我,“嘛,实在不行,就用我的发带绑一下吧?” ……也只能这样了。 我顿了顿,摘下他套在脖子上的发带,把有些凌乱的头发拢到右侧,低低地扎成了一束。 做完这一切后,我重新在拉比的背上趴好,顺带还歪过了头,想看看他颈侧的过敏有没有褪去,却毫无预兆地撞上了拉比侧头望过来的视线。 一时间,我俩都怔了一下,紧接着,拉比就跟被什么烫到了似的,倏地就把目光给转了回去。 我懵了几秒,刚想问他怎么了,就见前面的乔治匆匆地跑了回来:“怎么办,到处都找不到李娜莉大人他们……拉比大人,他们真的会在这里吗?” 确实,不知不觉中,我们都已经绕过了大半个城镇,却还是连半个影子都没见着。 拉比沉吟片刻:“真是拿他们没办法——看来只能用那招了。” “那招?” 拉比一脸凝重地点点头,先是扶着我靠墙坐好,接着原地做了几个热身动作,最后深吸一口气,把双手放到嘴边……拢成了喇叭状。 “亚——连——” “开——饭——啦——” 我:“……” 所以所谓的那招就是叫狗吗! 然而,直到他从汉堡薯条马铃薯报到糯米丸子芒果布丁金枪鱼炒饭,再从鸡肉披萨鲜虾泡汤意大利面报到奶汁烤菜牛肉馅饼麻婆豆腐,亚连也还是没有出现。 “呼——不行了不行了!上来不气了,总、总之就先这样等着吧。” 拉比拄着膝盖喘了好一会儿,随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抬头望向了我。 “等等,既然我们这几个掉下来的都没事,那优和小克他们,会不会也……” “有可能。”我点了下头。 拉比的眼睛唰地一亮,连忙再度拉开了架势。 “优你这个一刀平——” 砰—— 我们身后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神田一边扛着已经失去了意识的克劳利,一边凶神恶煞地瞪过来:“谁是一刀平!想打架吗,你这笨蛋兔子!” 然而拉比就跟没看见他那副表情似的,小孩子一样欢呼着扑了过去:“优——” ……可把他高兴坏了。 “嘁。”神田却难得没有纠正他的称呼。 “优你扛着的是小克吗?小克——” “是他自己掉下来的……比起这个,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也不是很清楚,所以果然还是要先找到亚连啊——喂,快点给我出来啦,你这个豆芽菜!” “谁是豆芽菜啊,笨蛋拉比!” 我猛地抬头望向天空。 “是亚连的声音欸!”拉比环视一圈,“可是是从哪里传来的?” “是从天上……?”神田说,“难道,那个豆芽菜……” “都说了我叫亚连!笨蛋神田!”来自天空的声音顿了顿,“等等,我现在就给你们开个通往这里的门。” 开个通往他那里的门?什么意思? 这个疑惑刚冒出来,离我们最近的那扇门便出现了显眼的变化,拉比试探地推开,发现门后竟然连接着一个纯白的房间,亚连、李娜莉还有师父,都在里面。 “神田,拉比,塞西,乔治……” 李娜莉因为太过担心我们,哭得眼睛都肿了起来,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先是抱住了走在最前的乔治和我,接着又去抱后面的神田和拉比。 “喂!你这家伙!”神田虽然嘴上凶着,却到底还是没有推开她。 反倒是拉比浑身一僵,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拿掉了李娜莉搂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同时惊慌失措地望向了我。 但我却已经无暇他顾了。 我越过他们,茫然地打量着这个房间中的每一个物件,只觉得一切都带着一股难以言述的熟悉感,熟悉得就好像我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可是,我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又是……和谁一起来的? 我下意识地望向正翘着二郎腿的师父。 师父也正盯着我。 他侧咬着半根烟,微微地眯眼,目光和我相接,仿佛想要提醒什么似的,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塞西莉亚。”他叫了我的全名。 ——啪。 那种莫名的熟悉感瞬间就如同泡沫一般,一戳即碎,我陡然便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醒了过来。 第46章 您这时候倒是不瞎了 真相就是救我们的人是亚连。 说得再具体点就是——虽然听起来很扯——但确实是亚连他……用房间正中的那架钢琴弹了首曲子,崩毁得都快没了的方舟就整个地恢复了原状,甚至连已经被次元夹缝吞噬了个干干净净的我们几个,也都被囫囵着给吐了出来。 结局自然是皆大欢喜,但皆大欢喜的同时却也暴露出了很多问题。 就比如,这地方再怎么说也是敌人之前的秘密基地吧?那为什么作为驱魔师的师父,会知道这么一个连敌方的终极大boss千年伯爵都不知道的绝密房间? 又比如,为什么从小到大连一次钢琴都没摸过、对乐理一窍不通的亚连,会一到这个房间就瞬间钢琴家上身,随便弹了首曲子,就能让崩得连个原子都没剩的城镇街道全都恢复了原状? 再比如,为什么别人听到的都是曲子,而我却听到了有女声在唱歌?还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个一次都没来过的房间熟悉? 细数这一桩桩、一件件,简直就是一个大写的不对劲。 所以我们这师徒三人,还真是齐齐整整,一个清白的都没剩下啊…… ……算了,不想了,热得脑袋都快转不动了。 我坐在椅子上,强行地把注意力拉回到了当下,往前望去。 ——然后就看到了自己那个虽然外表极具欺骗性、但实际年龄保守估计至少也有四十多岁的师父,正特不要脸地在和一个比自己小了二十多岁、最重要的是比自己的亲生徒弟都小的女孩子……单方面地调情。 ……求给我一双没看过这一幕的眼睛。 所以才说,到底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受这种罪啊…… 早知道会是这么个下场,就算拉比再怎么不同意,我也应该死皮赖脸地跟着他们去镇上找出口的,干什么都比在这儿折磨眼睛强啊。 “你变得能自然地流露出感情了呢,李娜莉。”光是调情还嫌不够,师父完全不管自己的行为会给旁观人士的眼睛带来多么大的伤害,直接起身,以一种最能彰显成熟男性魅力的姿态,缓步走到了李娜莉的面前,“而且——还成为了一个美人。” “那种事……”李娜莉显然也因为这老男人的辣眼操作,而感到了些许的不自在,顿了片刻,冷静地转移了话题,“元帅您还是和以前一样神出鬼没呢,哥哥他一直都在找您哦。” “什么啊,妹控治好了吗,那家伙。” 李娜莉回以一笑,不答反问:“不过,元帅您……到底是什么时候进入方舟的?” “大概就是你们在江户和死胖子打的那会儿吧,”师父没什么所谓地回答,“要想利用圣母之柩的能力潜入方舟,当时是最佳的时机。” 所以您当初果然就是在现场眼睁睁地看着我被虐成了那副狗样子吗!这——么大个弟子呢,说不管就真不管啊? “不过,”师父话锋一转,忽然隔着黑皮手套,抚上了李娜莉的鬓角,“如果早知道有你这样的美人在,我就应该再早些出场的。” 我:“……” 要瞎了要瞎了! 我觉得要不是碍于他的那个元帅身份,李娜莉早就一脚踹过去了:“就算您再怎么夸奖我,也不会有任何的好处啊……” “男人夸奖女人是不需要好处的,”师父不愧是流连花丛的老手,自然而然地接过话,手指还顺带着轻柔地理了理李娜莉鬓边的头发,本是一个极为轻佻的动作,却不知怎么,竟被他做出了某种珍视的意味,低醇的嗓音中更是带着一丝性感的沙哑,“头发真是可惜了,明明……那么美丽的。” 克劳利快醒醒!要瞎一起瞎! 李娜莉看样子应该是想躲开,但中途却不知被什么给勾起了回忆,眼神不自觉地柔软下来:“阿妮塔小姐……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呢。” “……是吗,”师父微微怔住,随即闭了下眼,把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明明告诫过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追来的……好女人,就是太过专一了啊。” 我:“……” 我:“那个,打扰一下,阿妮塔小姐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师父您这种就跟缅怀逝者似的语气……合适吗?” 师父:“?” “是我没说清楚,让元帅误会了,”李娜莉忙说,“其实大家包括阿妮塔小姐自己,当时都真的以为她已经被恶魔击中了,不过幸好只是虚惊一场,也多亏了塞西,是她……” 等等!不要提我! “——最先发现阿妮塔小姐没事的。” ……完了。 “这样吗,”师父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抚在李娜莉脸颊上的手,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只是虚惊一场啊。” 怎么办,汗毛瞬间就竖起来了。 果然下一秒,师父就转向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被他忘到了脑后的我:“塞西,跟我出来一下。” 该来的总会来,我深知躲不过,只好磨蹭着站起了身。 李娜莉虽然没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却还是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给躺在沙发上的克劳利掖了掖被角后,偏开头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师父脚下一顿:“冷了吗,李娜莉?” 李娜莉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是有一些。” “这里刚好有个热得满头大汗的笨蛋,”师父一眼瞥过来,下巴一点,示意我匀一件过去,“脑子进水了?热成这样都不知道脱?” 是……是有点热没错啦,但我身上的,这是拉比的衣服啊。 我心里一万个不想给,但一瞄到李娜莉的前胸后背,就瞬间意识到……如此风光,好像是得给她盖上。 于是我一秒改变主意,同时严肃地转向师父:“我觉得您可能需要回避一下,我要开脱了。” 师父:“……” 师父理都懒得理我,直接推门而出。 房门闭合的瞬间,我果断连脱两件,然后一脸郑重地把自己那件背后破了两道口子的团服递了过去。 李娜莉不明所以:“塞西?不用这么麻烦的,直接把拉比的那件给我就可以……” 不,不可以,这个真·不可以。 “你听我跟你说,他的那件又大又闷,穿着一点都不舒服。”我干脆直接动手,帮她把衣服披到了身上,“还是我的好,薄厚适中,后面还有两道恰到好处的口子,特别……特别透风。” 李娜莉:“……” “总之它现在就是你的了,”我飞快地穿回拉比的团服,出门之前,还不忘大手一挥,“想怎么穿就怎么穿,千万不要客气。” 说完,我丝毫不给李娜莉反应的时间,直接就蹬蹬蹬地出去找师父了。 师父并没有走出多远,此刻正叼着根没点燃的烟靠在房屋的外墙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见我出来,这才好像回神了一般,低头擦燃了火柴。 几秒过后,湛蓝的天空下,有白雾徐徐地缭绕而上。 我想了想,决定给他来个先发制人:“师父,见到您,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高兴吗,”师父漫不经心地瞥过来,完全没了和李娜莉说话时的那种肉麻调调,毫不留情地戳破我的谎言,“可是,从你这脸上,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您这时候倒是不瞎了。 我直接加上了咏叹调:“等等师父,您该不会是得了老花眼吧?就算是为了我和亚连,您也千万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师父:“……” 师父面无表情:“以为说些毫无营养的蠢话,就能蒙混过关吗,还是那么天真啊,你这臭小鬼。” ……这不就是试试嘛。 “行了,给我老老实实地交代。”师父的目光有如实质一般,沉甸甸地落在我的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我身上穿着的团服以及我用来绑头发的发带上。 我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飞快地酝酿了一下情绪。 师父呼出口烟雾:“所以——” “你对书人一族的那个小子,是认真的?” “师父我错了!我保证再也不……嗯?” 师父就跟看个智障似的看我:“嗯?” 我面不改色地挺直腰板:“——当然是认真的了,这不都已经有目共睹众所周知了吗?” “什么?”师父挑了下眉,“都已经到有目共睹众所周知的程度了?” “不,那只是打个比方,严格来说,目前知道的人就只有亚连、科姆伊、乔尼、书翁、阿妮塔小姐、罗德、缇奇——就是之前和我们打的那两个诺亚——以及师父您。” 师父:“你这是觉得——知道的人还挺少的意思?” 我疑惑:“这还算多吗?” 师父:“……” 师父没什么表情地转移话题:“不过这次坚持得倒是挺久,有几个月了吧?” 别说得就好像还有上次一样好吗?还有您这都什么记性啊…… 我清清嗓子,不自觉地抬高下巴:“都整整两年啦。” “你还挺骄傲。” “——当然了,我之所以能取得今天的成就,还要归功于我有位伟大的师父,”我一边观察着师父的神色,一边特别上道地开始吹捧,“多亏了您倾囊相授的那些宝贵经验,我才能一步一步地走到现在的这个……” 师父诧异地打断我:“经验?” 我一愣:“就是上次见面的时候,您教给我的那些啊。” 师父:“……?” “您忘了吗?就是库洛斯·玛利安之恋爱法则一百零一条啊,您在您的那位混血情人——朋友的家中,对着夕阳,传授给我的啊。” 师父的表情看上去非常的一言难尽:“所以……你就把我当时随口糊弄——教给你的那些,都用到那个红发小子的身上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才哪儿到哪儿,还有很多都没来得及用呢。” “……然后他对你的态度,还真的改变了?” 这是在暗示我继续夸他吗? “那是当然的了!”我立马声情并茂地开始了表演,“那些可都是师父您身体力行了成百上千次才得来的宝贵经验啊,区区一个十几岁的小毛孩子怎么抵抗得了!说到底这都是你我师徒二人的胜利,不,错了,这完全就是师父您的功劳啊!” 大功臣师父可能是被夸得高兴了,一脸复杂地吸了口烟……然后自己把自己给呛到了。 “师父?” 师父看起来好像并不是很想和我说话,咳嗽了好半天才缓过来,长长地吐出口气后,没什么表情地看过来:“阿妮塔之所以没死,是因为你用了那个吧。” 正全身心地沉浸在上一个话题完全来不及反应的我:“……” 师父直接从我的表情中读到了答案:“只用了一次?” “……只用了一次。”我下意识地瞒下了在海中给拉比渡血的事。 “原因什么的我就不问了,”师父转过身,对着光可鉴人的玻璃窗,装模作样地梳了梳自己那一头连根头发丝都没乱的酒红色长发,“但你自己心里有个数,没有下次。” “保证没有下次!”我借坡就下,想了想,开口,“说起来,师父,其实我一直都有个事想跟您说。” 师父连个眼风都没给我,随便地摆了下手,示意我快放。 为了节省时间,我一点铺垫都没做,直奔主题:“有个占卜特别准的小孩,说——说我会死,还说,我是被一只黑色的手……给杀死的。” 师父正梳着刘海的手一顿,通过玻璃的反光,我看到他酒红的眼微微抬起,片刻后,缓缓地放下手,侧头望向了我。 我眼睛一眨都没眨,没有错过师父的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他的脸色没有变,瞳孔没有收缩,甚至连望过来的目光中,也没有丝毫的惊讶。 平静得……就好像他比任何人都更要清楚这件事一样。 “您知道,”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失真,“您早就知道我会死。” “……是啊,我知道。”师父表情很淡地吸了口烟,“我不但知道你会死,我还知道亚连也会死,当然玛萨和巴巴也是——不过从外表和实力来看,我肯定是走在最后的了,放心吧,师父我会记得给你们两个小鬼买副好棺材的。” ……干嘛啊,好好的气氛一下就没了。 我只好老老实实地把美玲的预言跟师父复述了一遍。 “所以你就因为这么个所谓的预言,烦恼了一路?”师父差点翻了个白眼。 “那倒没有,就是偶尔会觉得嗓子眼好像卡了根鱼刺一样,上不来下不去的。” “亏你还知道不能和亚连那小子说。” “因为他知道了肯定会跟着上火的。” “那现在该说的也说了,痛快了?”师父并没有看我,“是人总会死,而且无论愿意与否,他往往……都会死在对自己而言最恰当的时间,到时候老老实实地受着就好,反正你就算活着也对这个世界做不出什么像样的贡献。” “那死了呢?”不知怎么,我忽地就想起了美玲说的那句预言,“难道我死了就能做出什么贡献了吗?” “……想多了,”师父也不管环不环保,随手掸落烟灰,顿了顿,仿佛很不经意似的睨了我一眼,“怕了吗?” “还行……?” 怎么说呢,从听到美玲的预言到现在,我好像还真没怎么怕过。 不,应该说,从小到大,喜怒哀乐,忧思恐惊,我其实一直都体会不到那种太过强烈的感觉。 ——直到我在罗德造出的梦境中,看到那个看不清面目的小孩,看到那座隐于苍灰暗影中的宅邸。 我形容不好那种感觉,实在要说的话,就好像原本灰白的景象被陡然泼上了一层浓墨重彩,又好像十几年来一直拢于身前的浓雾被倏地撕开,长期处于混沌晦暗中的感官就这样隐隐开始变得敏锐了起来,敏锐得……甚至让人都有些无所适从。 “对了,师父,”我又说,“我在罗德的梦中,还看到了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师父的眉头动都没动,“亚连?” “不,不是亚连,”我迟疑了一下,“虽然直到最后我也没看清他到底长什么样,但不知为什么,我可以肯定,那不是亚连,是……我也不知道是谁,但师父,您觉得那会不会真是我认识的人?就是之前……小时候认识的?” “梦之诺亚吗……会利用回忆来攻击人心,也不是没可能。” 师父依旧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顿了顿,忽然重新靠上了房屋的外墙,平静地望向了我。 “毕竟,就算忘了,但谁还没有个童年玩伴了——尤其是你这个小时候特别爱玩泥巴的小鬼。” 我:“……” 我怎么就爱玩泥巴了! 我计划得挺好,先由小男孩引出宅邸,再由宅邸引出那首只有我能听到的歌。 却不想这才刚说了个开头,就被远远跑来、活像正被什么猛兽追赶着似的外出四人组给打断了。 临到近前,亚连喘了好几口气,才干笑着问:“那个……师父,塞西,你们怎么出来了?” 师父随手一指:“她热。” 我:“……” 是这个理由吗!拍拍你自己的良心真的是这个理由吗! 亚连闻言疑惑地转向我。 我面无表情:“……没错,我热。” 亚连顿了顿,没再细究这个话题,而是悄悄地把我拉到了一边,接着就跟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密谋什么似的,小声问我:“话说回来,李娜莉呢?” “在里面,”我指了指房子,“怎么了?” 亚连迟疑了一下,虽然是在跟我说话,眼睛却小心地觑着师父:“师父他……没对李娜莉做什么吧?” 啊,这个。 我顿时有些微妙地眨了下眼。 亚连眼尖地捕捉到了这一细微的神色变化,表情瞬间转为控诉:“不会吧?真的出手了?” “也不能那么说,”我严谨地斟酌了下词汇,“从结果来看,勉勉强强……算出了一半吧?” “……师父他到底都做了什么啊?”亚连嘴角抽搐。 我回忆了一下,先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接着又用手指玩了玩垂在脸侧的发丝,最后直接闭眼,作求吻状:“大概就这样?” 亚连:“……” 拉比:“……” 拉比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紧张地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遍:“等等啊,塞西,那元帅他有没有对你也……” “拉比你想多了,师父再怎么饥不择食也不可能会对塞西出手的——不过竟然真的对李娜莉有企图,这是犯罪啊师父!”亚连忍不住地一眼瞪了过去。 “闭嘴,十六岁已经算是个成熟的女人了!”师父直接就把他给怼了回来。 “不!是犯罪!” “而且说到底,把个那么好的女人独自丢下,还不是你这个笨蛋弟子的错!” “哪有独自丢下啊,不是还有塞西在的吗——好吧,我就知道塞西靠不住,师父对女人出手的时候,她不在旁边摇旗呐喊就不错了。” 你你你真是放飞自我了!竟然又揭我老底! 我出于条件反射,立刻委委屈屈地望向拉比:“我没有!我真没有!你信……” “没有没有,”拉比连忙接过了话,速度快得竟让我生出了一种他是看不得我这副表情的错觉,“我信你。” 还没发挥出平时十分之一实力的我:“……” ……不是,你这么抢答,不对,是你这么信我,真的没问题吗? 问题是……问题是我真那么做过啊。 第47章 如果有人专为我而来 结果就是亚连他们在镇上转了数圈也还是没能找到通往外面的门,就在众人一筹莫展、愁得直上火之际,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的师父忽然在风衣的口袋里掏了掏,然后一边摸出香烟和火柴盒,一边轻飘飘地告诉亚连,只要他弹个琴就能出去。 还事不关己似的说什么这艘方舟算是被人为地给固定在了江户,哪儿都去不了,让他顺手把限制也给解除了。 “可是那种事……我真的能做到吗?” “磨蹭什么,刚才不是都做了。”师父咬住烟,刚要低头点上,就被蒂姆出其不意地一口把烟给叼走了——它不但给叼走了,它还嚼吧嚼吧地给咽了。 “等等!蒂姆!不要乱吃不干净的东西啊!” ……竟然说师父咬过的烟是不干净的东西啊你。 不过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蒂姆竟然还把亚连当成当初的那个小孩子,不让师父在他的面前抽烟啊。 “……出去以后,请务·必·好好地解释清楚哦。”一番折腾后,亚连一脸严肃地望向师父。 师父看都没看他,只敷衍地摆了下手。 “亚——连——”虽然刚才看到李娜莉的身上披着我的团服时微微地愣了一下,但一听到亚连要弹琴,拉比的注意力立刻便被吸引了过去。他兴冲冲地扑上去,一把勾住亚连的脖子,指着钢琴催促,“我也超想听呢,快弹啦!” 确实,作为书人,他之前还因为自己竟然错过了最关键的部分,而消沉了很久呢。 不过亲眼所见,果然还觉得不可思议——那个据我所知对乐理一窍不通、唱歌也和我一样五音不全的亚连,此刻就仿佛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又好像冥冥中被什么牵引着一般,手指刚一放到琴键上,便熟练而流畅地弹了起来。 伴随着轻缓而动听的旋律,以钢琴为圆心,隐隐出现了一份白金简谱,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空中一圈一圈地扩大,最终笼罩了整个方舟。 将方舟困于江户几十年的重重锁链,就这样在乐曲声中,寸寸断裂,继而在空气中消失无踪。 同时,我们也终于如愿以偿地回到了黑天冷月的现实世界。 ——当然,第一时间就被提艾多尔元帅和米兰达的眼泪给淹了,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书翁,也眼角闪着水光地背过了身去。 我本想和拉比说些什么,看到他双手插着裤袋地往书翁那边走去后,便没再出声,想了想,往人群那边望了过去。 神田、马里还有提艾多尔元帅肯定是在一块的;米兰达也埋到了李娜莉的怀里放声大哭;乔治则一扫望向亚连时的那种阴沉脸色,被马赫加小姐和一众船员团团围住,又哭又笑,脸上满满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而在离他们稍远一点的地方,薄淡的月色下,形容狼狈却丝毫不损气质的阿妮塔小姐正微微地仰头,和师父说着什么。 原来女人在望着自己心上人的时候,眼里是真的会带着光的。 就好像一朵即将枯萎的花重获爱的养分,再度鲜艳饱满地绽放了一样。 ……不过人这么多,完全找不到机会和师父独处啊。 我顿了顿,又望向乔治。 也完全找不到机会对这家伙下手。 这个念头刚一生出,我便感到有什么深黑而压抑的东西开始在心底悄然地涌动,就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冲破束缚,汹涌而出。 我赶紧往下压了压。 算了,等回到总部再说吧。 不过在回去总部之前,我们商量了下,决定先去一趟救助过亚连的亚洲支部。 “啊——啊,小克也真是的,到底在做什么梦啊,怎么这么不老实。” 途经那个纯白的房间时,拉比还特意地走去了沙发那边,捡起掉在地上的披风,帮克劳利重新盖到了身上。 “……咦?这是什么?” 等在门口的亚连疑惑地回头:“怎么了?拉比?” “是克劳利出了什么事吗?”李娜莉也问。 “啊,没有!”从我的角度,只看到拉比背着我们的身体一顿,紧接着飞快地整理了下袖口,然后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地转过身,“是我看错啦,刚才还以为小克醒了呢。” “这样吗?” “嘛,不是说要去亚洲支部的吗,那我们快走吧。” 亚连和李娜莉不疑有他,率先地出了连接门,我稍微落后一些,望过去,就见拉比悄悄地把什么东西给塞进了裤子后面的口袋。 他并没有避着我,甚至和我目光相接时,还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但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虽然不明所以,但他既然不打算说,我也就没问。 事实上,我早就已经没余力去管别人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如同走在一根细细的钢丝上一般,而两边皆是不测深渊。稍不留神,或者被人轻轻地给推一下,就会折下去,掉入下面万劫不复的黑暗。 ……不行,不能再想了。 我加快脚步,想要追上亚连他们,却在穿过通往亚洲支部的连接门的瞬间,看到那位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莫支部长就跟被掐住了脖子似的,望着李娜莉张了张嘴,然后……暴起一脸荨麻疹,仰面地倒了下去。 紧跟着我出来的拉比:“……” 拉比的嘴角抽了抽,不动声色地凑近我和亚连,小声问:“这人谁啊?” “呃……亚洲支部的支部长,莫先生。” “李娜莉的头号粉丝,莫支部长。” 我和亚连同时回答。 “噫——没问题吗?这样的支部长?” 亚连望着不远处左边有人端盆、右边有人洗毛巾、配套设施相当齐全、其本人还被翁公主抱着的莫支部长,干笑了两声:“这个……” “沃——克——大——人——” 他的话紧接着就被一个糅杂着急切、担忧和欣喜的女声给打断了。 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低低地梳着两个麻花辫的女孩激动得都不会跑直线了,风风火火地一路冲到亚连的面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把他打量了一遍后,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我眨了眨眼,目光和拉比一碰,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哇哦——” “干嘛啦你们两个!”亚连无奈地瞪了我们一眼,同时还不忘手忙脚乱地安慰那个女孩,“蜡、蜡花,那个,你别哭啊,请不要哭啊……” 原来不只是李娜莉,谁哭他都会这么手足无措啊。 不过这个名叫蜡花的女孩并没能哭多久。 因为下一秒,就有大手从后面探来,一把将亚连扒拉到了一边——师父一脸“老子来帮你把把关”地走上前,很是挑剔地打量了蜡花一眼,嗓音低沉地发问:“这就是你的女人吗,亚连?” 蜡花懵逼地眨了眨眼,脸上瞬间爆红。 反倒是亚连羞恼得都要跳脚了:“您、您在说什么啊?不是啦!” “什么啊,搞错了吗。”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师父一秒失去兴趣,自然而然地分开人群,眼看着就要向外走去。 “咦?师父?等等,师父!您要去哪里?该不会又要……” 亚连情急之下,连忙给我递了个眼色,我心领神会,刚要和他前后夹击地拦住师父,心口却猛地一窒。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刹住了脚步。 完了,要坏。 我带着某种不祥的预感想。 好像……好像有点要压不住了。 一道身影恰在此时,飞快地越过我和亚连,以一股稳、准、狠的力道……扑到了师父的身上。 一时间,周遭的所有就仿佛被瞬间按下了暂停键,一切细微的响动都在耳边被无限地拉长,我下意识地望去,就见李娜莉正紧紧地抓着师父的大衣,小心地抬起脸,露出了某种视死如归似的——忐忑又期盼的神情。 她的嘴唇张张合合,似乎说了句什么,但我却好像在看一场默剧一般,怎么也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我有些茫然,又被什么牵引着似的侧过头,就见已经恢复了意识的莫支部长、和蜡花站在一起的陌生研究员、还有……亚连和拉比,也都在怔怔地望着她。 都在望着那个紧紧地抱住了我师父的身影。 一瞬间,我竟好像再度回到了那个雨夜。外面阴雨连绵,雨丝噼啪地敲打着窗户,而我一个人站在冰冷的楼梯口,借着煤油灯明灭不定的烛光,望着李娜莉就那样哭泣着扑入了亚连的怀抱。 光影交转,我微一走神,便又好像站到了大战过后的甲板上。狼狈不堪的李娜莉在眼前缓缓地苏醒,我跑过去扶起她的头,帮她盖上衣服,刚要说话,却见她不经意地错开了我的视线,就仿佛是被某种既定的命运牵引着一般地望向了拉比,冲他问出了那句熟悉的——“我真的还活在这个世上吗”。 ——“【——】又怎么样?” 有辨不出是谁、却仿佛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且光是听到就让我无比憎恶的声音猝然在脑中响起。 我垂在身侧的手指痉挛似的动了下。 ——“在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人爱你了。” 自打我有记忆以来便占据了我全部生活的师父。 ——“因为所有爱你的人,都早已……” 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弟弟、还有……我现在最喜欢的那个人。 我极慢极慢地眨了下眼,只觉得自己被人很轻很轻地推了一下。 旋即一脚踩空,陡然砸进水面,掉入了黑凉刺骨的深海之中。 我却一动不动,任由那熟悉而陌生的凉意寸寸地浸入骨血。少顷,垂下头,借着刘海的遮挡,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是的,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更要清楚这是被扭曲的记忆,真要说的话,李娜莉现今的这种牺牲小我、勇于奉献、甘愿一朵鲜花插在牛……的精神其实非常值得我们赞扬,但是……没有用。 没有用,我停不下来。 我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事实,而只是……一个契机。 静止的时间早已恢复流转,灰白的世界像是重新活了过来。我能清楚地感知到亚连和拉比正在自己的耳边谈论着科姆伊的不容易、蜡花正捂着脸害羞、而她旁边那位陌生的研究员正惊艳于李娜莉的可爱、以及可怜的莫支部长刚好了还没到两分钟便又一次地陷入了急救,但这些声音传入耳中,却通通变为了冰冷刺耳的杂音,搅成灰暗的漩涡,向我袭来。 有什么东西,顷刻间,裂开了一条缝。 心底那片不知何时滋生的黑暗,终是在这一刻,彻底地脱去了束缚,以不可阻挡的势态,无法想象的速度,蔓延了开来。 与此同时,正深陷于温柔乡美得迈不动步的师父,就仿佛忽然感应到了什么一般,蓦地转头,直直地望向了我。 眼中是还没来得及收起的震惊,和……极为陌生的提防,以及微不可察的警告之意。 我却仿佛毫无所觉。 只微抬下巴,隔着人群,毫不回避地和他对视。 平静,又漠然。 · 但我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直到名为米兰达的女人解除了圣洁。 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柔软而温暖的床上。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气味充斥鼻端,有些难闻。我僵直地眨了两下眼,下意识地动了动,立刻便感到右手的手背上传来了轻微的抻拉感。我微微侧头,借着明亮却不刺眼的灯光,望见了立于床边的点滴架和吊在上面的输液袋。 药液滴滴答答地注入血管,流经手腕时,带着丝丝的凉意,且不知是不是空腹打针的关系,胃部有些刺痛。 不过这些,尚还都可以忍受。 唯一忍受不了的,大概就是感官恢复之后,从旁边传来的哭声了。 我把脸侧贴在枕头上,望了一眼那位正扑在妹妹的腿上嚎啕大哭、把被单都洇湿了一大片的科学班室长,和半躺在床上、正有些头痛地安抚着自己哥哥的李娜莉。 魔音贯耳。 虽然魔音贯耳,但却…… 好热闹。 不像我,无论何时醒来,身边都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 谈不上难受。 只有丝丝缕缕的阴暗从心底渗出,并着戾气一拥而上,在我的这个躯壳中横冲直撞,就仿佛……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 但我实在是太累了,倦意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地涌来,手和脚都像被灌了重铅,眼皮也渐渐地再撑不起来。 于是我便顺从地阖上眼,决定先睡再说。 在沉入冰冷的黑暗之前,我不抱希望地想。 如果下次醒来时,有人在我的床边,专为我而来,我就把它给压回去。 但无论我醒来多少次,床边都始终没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 然而那股想要做些什么的冲动,却被这或长或短的一觉又一觉冲淡,最终,在洒满被褥的亮澄澄的阳光中,氤氲四散,消失不见。 但是——真的消失不见了吗? ……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现在好饿。 基于血之圣洁的特殊性、以及寄生型所独有的自我修复,到头来,我反倒成了方舟组中伤势最轻的一个。也成为了继马里之后、第二个获得护士长批准可以离开病房的人。 我连房间都没回,一路直奔食堂。 却没想到,有人比我更快。 我把小山般的食物搬上餐车,刚找到了个没人的小角落,一抬头,就看到有人坐到了我的对面。 “塞西?”来人惊讶地眨了眨眼,“你也偷跑出来了?” 第48章 我有点想他了 我:“……恕我直言,你好像暴露了什么。” “咳,别管那么多啦。”亚连飞快地在桌上堆好自己的食物山,和我的对比了一下后,忽然心血来潮似的提议,“对了,要不要久违地比一下谁先吃完?” “亚连,”我心情十分复杂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你好幼稚啊。” “那来吗?”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装模作样地作思考状,谁知下一秒,亚连就识破了我的小伎俩,和我同时埋头,大快朵颐了起来。 就这样,时隔四年,我们这对宿敌之间,终是再一次地开始了以寄生型的尊严为赌注的究极比拼。 ……好吧,其实我们俩小时候经常玩这个。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玩的时候,因为没经验,吃得太急太快,两个人同时噎了个死去活来。当时师父正一门心思地在外面泡女人,玛萨也有事去了镇上,吓得巴巴一手拎一个地把我俩倒过来抖了半天,控得我和亚连脑袋都充血了。 但区区一次的出师不利怎么可能挡得住我们前进的步伐,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只要巴巴一眼没看住,我和亚连便会来一场大比,胜负基本五五开。 而这一次——大约十分钟后,堆满了餐桌的食物山被一扫而空,我以五秒之差险胜亚连,夺得了复出之战的首次大捷。 事后,我和亚连一边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一边出了食堂。 没走一会儿,便远远地看到有一列长队在下楼梯,人人哈气连天,还抱着各式各样的资料和器材。 “啊,是科学班的大家。” “他们在搬什么呢?” “应该是为了研究那个恶魔之卵在做准备吧,”亚连顿了顿,“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已经把自己能做的做完了,剩下的,就只能交给科姆伊先生他们了。” 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心中一片漠然,便没有搭腔。 “说起来,塞西,”却不想亚连忽然收回视线,冷不丁地转向我,“你真的没事了吗?” 我心口一跳,以为被他看出了什么,刚要说话,却突然被从后疾跑而过的人撞了个趔趄。等站稳了,再去看,就只望见了一个头顶的帽子上带有一条长帽穗的金色后脑勺,空气中还不知道从哪儿弥漫开了一股浓郁的玫瑰花香。 “让开让开让开!本大爷这次绝对要见到李娜莉小姐——!!!!!” “……是莫先生,”亚连凑过来告诉我,“好像自打我们回到总部开始,他就一直这样偷偷摸摸地想要去探望李娜莉,却一次都没有成功,每次都被科姆伊室长用机关给挡了……听杰利先生说,有次甚至还出动了科姆林24号,一直追到了食堂那边呢。” “不是,你管这个叫偷偷摸摸?”我捕捉到了其中一个非常关键的词,不可思议地睁大眼。 这要是都叫偷偷摸摸的话,那世界上还有光明正大了吗? “应该是已经破罐破摔了吧……?”亚连的表情也很是微妙。 果然,一分钟都还没到,我们前方的拐角处便传来了轰隆隆的一阵响,紧接着,一个给无数人都留下过极为严重的心理阴影的机器人追着张莫就跑了出来,不仅对这位痴心妄想的支部长进行了一番惨无人道的暴打,还冷酷无情地没收了他的作案工具——那捧看着就馨香扑鼻的玫瑰花。 “那个,塞西,”亚连望着眼前的大型惨案现场,嘴角抽搐了几下,“保险起见,我们、我们还是换条路走吧。” 然而换了个方向后,还没走出多远,我们就又遇到了正勤勤恳恳地在走廊中擦地浇花喷空气清香剂的神田。 是的没错,就是神田。 ……我这也就两三天没出来吧?怎么感觉全世界都不一样了? “啊,是提艾多尔元帅做的art of 神田!”亚连兴致勃勃地给我介绍,“怎么样?从外表上看完全和本尊一模一样的吧?而且还会动呢!性格什么的也比本尊好很多,无论怎么欺负——我是说,怎么相处都不会翻脸,你看,就比如这样……” 住手!你要干什么!等等,不对,你现在光是这个想法就很不妙啊! 趁着亚连还没对那个art of 神田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我赶紧连拖带拽地把他给弄走了。 这回总算没再遇到什么诡异的东西。 “话说回来,”我望向一直飞在我们前方的蒂姆,“我之前就想问了,蒂姆是不是比之前稍微大了那么一点?” “塞西也发现了?”亚连顿了顿,“看来我这段时间,多多少少……真的变强了一些呢。” “不过还是和小时候没法比啊。”一想到当初那只比皮球还要大上几圈、抱起来死沉死沉的金黄胖球,我登时声情并茂地叹了口气。 “那时候蒂姆的主人还是师父啦!”亚连不满。 “说到师父,”我问,“你这两天有见过他吗?” “嗯?没有。” “我也没有……等等,他该不会又跑了吧?” “这个不用担心,”亚连说,“科姆伊先生又不是吃素的,据说已经把人给24小时地保护起来了哦。” “快收起你那个幸灾乐祸的小表情。” “……恕我直言,塞西,最没资格说我的人就是你。” “对了,”我缓了缓,又问,“阿妮塔小姐他们都怎么样了?” “听说已经被亚洲支部的人安全地护送回广东了,”直到此刻,亚连才露出些许一个遭受了这么多的人该有的表情,但几乎是立刻,便再度被他用那种温和的笑容给掩饰了过去,“不管怎么样,能安然无恙地回去,真的太好了。” 是啊,因为本该是回不去的。 ——“真想陪库洛斯大人……再看一次雨啊。” “那她离开之前……下雨了吗?” “什么?”亚连似乎没太听清。 “没什么,”我若无其事地摇摇头,又走了一会儿,忽然不经意似的问起了另一个人,“那乔治呢?他也跟着回去了?” “乔治?”亚连显然没想到我会提起这么个几乎称得上不相关的人,顿了一下,才回答,“他没有,他已经被提艾多尔元帅收为弟子了。” 也就是说,终究还是要成为一起共事的“同伴”了吗。 我眼睫微垂。 “怎么了,塞西?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现在准备去哪儿?”我望向眼前的岔路,不答反问。 “我打算去方舟那边看看,塞西呢?” “那我就先回房间啦。” 在岔路口分开后,我刚往前走了没两步,便再度被亚连给叫住了。 “等一下,塞西,我还是觉得不太对劲——这一路上,你问了师父,问了阿妮塔小姐,甚至还问了乔治,却一个字……都没提到拉比呢。” 我一顿,慢慢地转过头,望向他。 是啊,为什么呢? 如果是以前的我,估计早在能下床的那会儿,就已经找理由、没理由也会创造理由地偷偷溜过去看他了。退一万步讲,就算行动上没好意思迈出脚,刚才逮到亚连肯定也会一通问的。 但我却没有。 可是……为什么会没有呢? ——因为畏惧。 我垂在身侧的手条件反射地动了下。 正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更要清楚有什么东西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我才不敢去面对他。 书人一族的眼神那么好使,我怕被他看出来。 看出来这在我心中横冲直撞的、很多时候压都压不住的、深黑的戾气。 不知道为什么,唯独……不想被他看出来。 我:“……说了你可能不信,我本来是打算留到最后压轴问的,结果一聊起来就给忘了。” “像是你会做出来的事。”亚连失笑,“不过你们两个这段时间关系还真好啊,我现在终于有点相信你是真的喜欢拉比了。” “好像有哪里不对?合着你以前都是不信的吗?” “因为那时候,塞西的眼里真的什么都没有嘛,不像现在,只要一提到拉比,眼底就会生出光来。” “……突然变得好文艺啊,亚连。” “嗯?为什么要摸我的额头……干嘛啦!才没有发烧呢!” “等等,果然还是有哪里不对——既然你以前一直都不相信我是真的喜欢拉比,那为什么还要一直地帮我出谋划策?就不怕这样会让拉比反过来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我吗?” “……那不是,”亚连的目光心虚地游移了一下,“那不是觉得,无论你怎么折腾,拉比都不可能会喜欢上你嘛。” 我:“?” 我:“???” 虽然但是,也不带、也不带这么看不起人的吧! · 和亚连分开后,我想了想,并没有回房间,而是直接去了师父那里。 冷静下来一捋,我才发现自己不只没来得及和师父说那个莫名其妙的歌声和罗德梦境中的老房子,甚至连阿妮塔小姐提到的照片的事也给忘了。 只是没想到师父并没在教团给他安排的房间中,我第一次去就扑了个空。 然而这还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的几天中,无论我什么时间突袭,得到的回答保证都是—— “元帅又去喝酒了。” “元帅之前回来过,但现在又出去了。” “元帅还是不在。” “你要是再早来个五分钟就好了。” “元帅刚走。” 以至于我每次去,都只能和科姆伊派来保护师父的年轻卫兵进行无比尴尬的对视——所以这所谓的24小时保护,其实就是来看大门的吗? 最后实在没办法,我只好麻烦门卫转告师父,让他回来了务必找人去叫我。 但这都好几天了,我也还是连一次传唤都没有接到。 ——我严重怀疑师父他就是故意不想见我。 以前倒还好,没什么所谓,但今时不同往日,我这还急着和他说正事呢。 可问题就是,我也不是没在师父的房门口蹲守过,但只要我蹲着,师父他就真能坚持一晚上都不回来,我也没办法啊。最后实在无事可做,去赫布拉斯卡那里重新测了同步率之后,我便干脆窝在房间里研究起了自己的圣洁。 和一直以来猜测的差不多,同步率一经提升,能操纵的范围便扩大到了全身——现在不只有手臂,其他部位流出的血,通过短期的密集训练后,也差不多都做到了操控自如。 啊——真是太不容易了。 时隔多年,继除我以外的所有人之后,我终于也跟着光荣地迈入了圣洁的第二阶段这道门槛。 这无疑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但高兴什么的没感觉到,反而迎头砸下了巨大的空虚和茫然。 我觉得自己有点想拉比了。 我想……去找他。 据亚连说,拉比和神田现在都还被关在病房中,因为之前的偷跑未遂,目前正是护士长的重点监视对象。 也就是说,只要我去探病,我就能看到他。 但我却一次都没有去过。 从小到大,总有些时候会让我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比如教团每次举办葬礼的时候,比如看到斯曼被蝴蝶吞噬的时候,又比如和船员们在海上的那次诀别。 我无法理解他们那种强烈的、沉重的、甚至痛不欲生的情感。 就仿佛一直被困于深海,上面的日头再炽烈,风雨再肆虐,也始终隔着深黑厚重的海水,传到我这里时,十不存一。 但在经历了罗德的幻境后,却好像凭空出现了一只大手,将我陡然拉出了密不透风的水面。淋漓的水珠滚落,凉寒的空气猝不及防地灌入心肺,让我在还没有任何准备时,就直面了最丑陋不堪的妒忌、最压抑不住的憎恶、以及最为陌生的胆怯。 原来妒忌、憎恶和烦闷是这种感觉。 原来爱慕、想念和畏惧……是这种感觉。 我生平第一次,心生退意。 我怕那股横冲直撞的戾气,会让我控制不住自己,当着别人的面——当着拉比的面,做出些什么。 而我怕自己一旦真的做出了什么,就真正意义上的,再难挽回了。 我深吸一口气,一下把脸埋进枕头里,抱着枕头在床上滚了好几圈,滚得整个人都乱糟糟的,才勉强地把一直都徘徊在胸口的那股凉寒给压下去了一点。 然后隔着糊在眼前的发丝,受牵引一般地抬眼,就望见了那条被自己放到了床头的黑绿发带。 是……拉比借给我的发带。 因为回到总部后就再没见过,所以我一直都没有还给他。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忽地爬起来,拿过那条发带,赤脚下床,走到镜子前,学着拉比平时的样子,把它戴到了头上。 ——叩叩。 敲门声恰在这时响起。 一般会来房间找我的,除了亚连和李娜莉,也就只有来传达科姆伊命令的工作人员了。 我内心毫无波动地汲拉上拖鞋,慢吞吞地走过去,握住门把手,咔嗒一开。 却不想在门后,猛然见到了那张自己朝思暮想的脸。 第49章 怎么也不去找我啊 因为太过出乎意料,我一时有点没太反应过来,而拉比不知怎么,也没反应过来。我们就这样各自保持着开门和敲门的姿势,大眼瞪小眼了好几秒,直到我歪戴在头上的发带因为大小的不合适往下一滑,卡到鼻梁上,遮住了我的视野。 眼前突然就一黑的我:“!!!” 我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去摘,却不想越着急越出错,再加上我刚还把头发给滚得乱糟糟的,一个没弄好,发丝便被发带上的装饰物给勾住了。 我:“……” 算了,不解了,直接扯吧。 却没想到我刚一使劲儿,手就被人及时地握在了手中,拿着给放了下来。 “干嘛啦,这么用力不疼啊……” 熟悉而温热的男性气息密不透风地笼罩下来,还带着些很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因为视野受阻,什么都看不到,一时间,其他的感官忽然变得格外的敏锐。我能感到有痒痒烫烫的呼吸从额角上不经意地拂过,刚条件反射地想要偏头躲开,脸侧凌乱的发丝就被人用手轻轻地给拢了拢,紧接着鼻尖也忽地挨上了一层带着体温的薄薄衣料,随着我下意识抬头的动作,还蹭到了上面具体不知是哪个位置的暖热皮肤。 我被发带蒙着的眼睛极慢极慢地眨了一下,这下一动都不敢乱动了,只能僵硬地屏住呼吸,任由拉比以一种虚搂着我的姿势,一点一点地帮我解着脑后被勾住的头发。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几秒,又好像几分钟,头上终于传来了微松口气的声音。 我差不多也要憋到极限了,听到后,几乎是反射一般地退开几步,同时猛地拽下发带,望向了拉比。从天窗倾泻下来的强光陡然涌入视野,恍惚中,竟好像簇拥着他而来,在他的身后放射着万丈的光芒。 我被晃了下眼,等到惊恐地想起必须要压下眼中的戾气时,才乍然发现,早在见到他的一刻,那困扰了我多日、一直在我体内翻涌不止的戾气,便已经biu地一下……毫无缘由地散掉了。 我冷不丁地有些懵,张了张嘴,只听到自己磕磕巴巴地问:“你找我……有事吗?” 拉比似乎被我刚才避之不及的动作给弄愣了,此刻回过神来,望着我的神色,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 “塞西,你是……不想见到我吗?” “嗯……?” “就是……不,我是说,李娜莉和米兰达在痊愈之后都有去探望过我们,只有塞西……我的意思是,按理说以塞西的性格应该会来啊,”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都快要消散在了空气中,“但你却一直都没来……所以就是我不来找你你就不去找我吗……”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拉比囫囵着说不明白话的样子。 还有他究竟在说什么? “啊啊,我到底在说什么——”最后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地抓了抓头发,转而换了个话题,“……不说那个了,塞西,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特别好。”我特别自然地给他弯了弯自己几乎看不出来的二头肌。 “那你怎么也不来看看我们这些没痊愈的啊……” 又回到这个问题了。 “那个,”我下意识地找了个理由,“因为,有点忙。” “在忙什么啊——”拉比瘪了下嘴,好像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拖了个长声。 ……这不是“在忙什么啊”的问题,是你到底怎么了啊朋友?你那个虽然看上去轻浮散漫但实则双商超高的人设呢?以前别人说这种客套话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刨根问底啊? “就是……试验圣洁来着,赫布拉斯卡帮我检测过,同步率一口气地上升了十个格呢。”我干巴巴地继续,“看来这次的方舟之行,也不全都是坏事啦。” “……说到方舟,”却没想到拉比闻言,忽地收起了之前那种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有点想要探究却又莫名地不敢探究的神情,迟疑了一下,望向我的身后,“我有点事想和你说……能进去吗?” 因为他这严肃来得实在太过突然,我一时也就忘了自己的房间到底都是什么狗样子,下意识地就把他给让了进去。 于是被我滚得凌乱不堪的床铺、挂在晾衣绳上还没来得及摘下的胸衣、放在床头柜上宝贝得跟个什么似的男式团服、以及画完后随手就钉在了墙上的拉比大头简笔画就这样暴露在了拉比这个本尊的眼前。 我:“……” 不开玩笑,我现在跳起来一手刀劈晕他然后告诉他他是自己睡着的可信吗…… 拉比似乎也被眼前的这些东西给烫到了,微微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保险起见,望向了墙上“比较安全”的那张简笔画。 “这是……”他还特意仔细地观察了一下。 天要亡我!我这都把人家的画像给贴到墙上日思夜想了,还怎么睁眼说瞎话地说自己没有对他图谋不轨啊! “——是兔子吗?”拉比疑惑地转向我,顿了顿,又回头看了一眼,不太确定地改口,“可是……好像也有点像羊啊?” ……行吧,我是不是有点太高估自己了? 所以我这画功到底是有多灵性,才会让你连这是个人都看不出来啊…… 我只觉得自己一下就沧桑了好几十岁:“……是兔子,就是兔子。” “还真是兔子啊,”拉比眨了眨眼,“那画得……还蛮传神的嘛?” ……你这真是往人的心口扎刀子啊。 “不要看它了,”我连忙把放于床头柜的团服拿过来转移他的注意力,“其实我一早就洗完了,就是一直都没找到机会……” 不,其实是压根就没去找机会——但我可能那么说吗? “啊,不要紧,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任务。”拉比接过去后,直接伸袖穿到了身上,微一迟疑,又望向了被我套在脖子上的发带。 我反应过来,刚要去摘,就再一次地被拉比按住了手。 “嘛,如果塞西……实在喜欢,不用还给我也没关系,”他指了指自己头上的黑色头巾,“我戴这个就好啦。” 因为他看上去好像很希望我能“实在喜欢”,我便顺势地放下了手,但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真的可以吗?” “真的啦。” 拉比笑着和我对视,然后也不知怎么,忽然毫无预兆地抬手,伸向了我的发顶。 我疑惑地眨了下眼:“……?” 拉比这才好像惊醒了一般,倏地收回了手。 “……真是的,差点忘了正事,”他掩饰什么似的从裤袋中摸出了一张纸片,递给我,“其实我这次来,是想给塞西这个。” 我接到手里后,才发现那并不是什么纸片,而是一张对折起来的照片。而照片的背面,还用漂亮的字体写着一串英文—— cecilia 是我的名字。 我疑惑地打开—— 照片上的女人金发灰眼,一身剪裁得体的男式风衣和深色的马裤,正一手拿着鸭舌帽,一手拿着信封,微微惊讶地望过来。 怪异感陡生。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以为自己手中拿着的是一面镜子,而此刻……是在和镜中的自己对视。 “我觉得,”拉比的声音传来,“这应该就是阿妮塔小姐提到的那个和塞西长得很像的人了。” 这都不是像不像的问题了,除了头发的长短不同,这简直就是长得一模一样啊。 我有些懵逼地望向拉比,感觉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 “这个……真的不是我吗?” 有没有可能……是我在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地换了身衣服又剪了个头发然后去拍了张照? ……我到底在说什么梦话。 “想什么呢,当然不是塞西啊,先不说从年纪来看就能感觉出这人要比塞西大上几岁,单看这里,”拉比点了点照片上女性的耳垂,“她可是打了耳洞的。” 我下意识地摸向耳垂,也对,这个我没有。 “而且自我加入教团到现在,印象中,塞西一直都是长发。” “这个确实……我从小就没留过短发。” “还有表情也是,她这一看就是在惊讶,但塞西惊讶时不是这样的,神态、动作、还有细微的眼神变化,都和这个人有着明显的不同。” ……不是,这你都能看出来?等等,你和书翁该不会把教团中所有人的所有表情都总结出规律了吧? “……但真的好像啊,”我重新看向手中的照片,“之前听阿妮塔小姐说我和照片上的人长得一模一样,我还以为是在夸张呢。” “我当时也以为是在夸张,等看到了这张照片,才知道……真是难怪阿妮塔小姐会认错人啊——” “可是,这个为什么会在拉比那里?”我后知后觉地想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拉比神色微顿。 “是我在那个白色房间……找到的。” “白色房间?”我刚开始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顿了顿,骤然意识到了什么,“所以,就是你给克劳利盖衣服的那次……?” 拉比点头。 ……怪不得。 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他当时整理袖口的动作、仿佛掩饰什么一般的转移话题、背着亚连和李娜莉揣进裤袋里的东西、以及……和我目光相接时欲言又止的表情。 “塞西?”见我沉默,拉比有些紧张地叫我的名字,“你没事吧?” “没事倒是没事……” 我也说不太出来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都这时候了,就算有人和我说其实一切都只是巧合,你和方舟、和诺亚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自己也不会信啊。 “假设,这个人是我妈妈……不,都长成这样了就算说她不是好像也没什么说服力。”我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既然这张照片是在那个白色房间找到的,就说明,我妈妈一定和千年伯爵、和诺亚有点关系。” 拉比没有反驳。 “可如果这真的是我妈妈——插句题外话,这至少也得是二十多年前拍的了吧,怎么看着还这么新呢?” 难道是时间流速的问题? “这个应该和方舟本身的流速有关系,”拉比显然和我想到了一块去,“里面的时间可能是绝对静止的,动植物不会衰老死亡,建筑也不会氧化腐朽,只要没有外力的影响,一切就会一直保持在一个相对完美的状态。”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而问我。 “对了塞西,你问过元帅关于阿妮塔小姐说的那张照片的事了吗?元帅是怎么说的?” “这个我还没来得及问……而且自从回到总部以后,我就再没见过师父。” “……等等,元帅他该不会又跑了吧?” “这个倒没有,”我想了想,严谨地补充了两个字,“据说。” “什么叫据说啦……” “不过我现在想的是,”我翻过照片,“为什么这后面会写着我的名字呢?一般来说,要写也应该写本人的名字才对吧?” “会不会本来就是留给你的?”拉比提出一种可能。 “可是,为什么要留给我?为了让我看看阿妈年轻时的样子吗?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是留给我的,放这张照片的人又是怎么确定我在未来一定会进入方舟、进入那个房间的?” 拉比沉默片刻:“关于这点,其实我有个猜测。” 完了,看他这表情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的猜测。 “亚连之前不是说过,他刚到那个房间的时候,看到过一个黑色的人影吗?我在想,那个黑影会不会就是——”他露出有些奇怪的神情,“塞西的爸爸?” 爸爸? 我微妙地卡了下壳:“……你还真敢猜啊。” 但仔细一想偏偏又很合理,这就很可怕了。 “所以,”拉比迟疑了一下,“去问问亚连?” 我望着他,慢慢地眨了下眼。 “什、什么?”不知何时又双叒叕跑去了方舟、被我们发现后强行地拖回到了自己房间的亚连疑惑地重复,“想知道我见到的那个黑影长什么样子?” “是的,你没听错,你不是说刚到那个房间的时候,在镜子里看到了个什么人吗?他具体长什么样子?”我直接给他提供了纸笔,“给,画下来。” “不是,这也太突然……不对,是太奇怪了吧!”亚连完全处于一个懵逼的状态,“为什么会好奇这个啊?” 我只好在拉比已知的范围内,挑干的给他讲了一遍。 亚连惊愕得连手中的汉堡都掉了,正趴在他头上的蒂姆及时地用尾巴卷住,然后咔嚓两口,自己给吃了。 但亚连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被我把纸糊到了脸上。 然而我显然忽略了他那个灵性得和我都有的一拼的画功,就这样废了四五张纸后,在亚连描述、拉比执笔的分工合作下,终于出炉了一张新鲜的人物肖像。 我拿过来,看着纸上人模人样地穿着风衣、但嘴巴却咧到了耳根的黑色大馒头,心口的大石终于落地。 “这下基本可以放心了,从遗传学的角度来看,我和这馒头肯定没有血缘关系。”我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要不这得是基因突变到了什么程度——不,就这模样,就算是基因重组,也生不出我这样的女儿啊。” “虽然好像也没有哪里不对……” 亚连看上去很是一言难尽。 “但这话听着怎么就这么自恋呢?” 第50章 打死也不提醒他 从亚连的房间出来时,时间已近薄暮,昏暝的暗影悄然地漫上教团所在的这座古堡,一眼望去,那些余晖照不到的角落里,显得愈发的深黑而模糊。 虽然根本也没多远,拉比却执意地要送我回房。临到门口,见四下无人,还飞快地推着我进去,然后用背抵着关上了门。 我以为他这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却不想他只是郑重其事地叮嘱了一番让我不要把照片的事告诉别人。 我:“……我又不傻,再说我也没谁可以告诉的呀。” “不要不当回事啊,”拉比看上去特别的无奈,“虽然科姆伊是不会对我们不利没错啦,但别忘了他上面还有教团的高层和梵蒂冈的大主教,那些人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和诺亚相关的线索的。” 也对。 我刚要点头,却忽地想起了什么,问他:“可是书翁不会告诉教团吗?我记得,不,是我之前听……听人说过,你们好像和教团做过那种情报方面共享的约定,这种事……是不能隐瞒的吧?” “嘛……是有这么回事。” 拉比似乎没想到我会知道这件事,慢了一拍地回答,顿了顿,微微错开了和我相交的视线。 “不过不用担心,照片的事,老头他……还不知道。” “书翁不知道?”我惊奇地问,“你没告诉他吗?” 在我看到的记忆中——随身携带亚连的扑克牌那种小事不算——起码在正事方面,他还从未瞒过书翁什么呢。 可能是我脸上的错愕太过明显,拉比的神色也跟着微妙地变了变,就好像连他自己都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没这样做。 “……反正就是记住我的话啦!”但他很快便回归了正题,就好像害怕我会深究下去一般,飞快地说,“而且听说中央厅的人这两天就要到了,总之从现在开始,时刻都要万分小心,除了库洛斯元帅、亚连还有我,谁都不要相信。” 我其实真没太当回事,但望着拉比认真的表情,不知怎么,心跳却蓦地漏了一拍,整颗心就如同被捞出来泡进了温水,熨帖中带着一丝陌生而奇异的饱胀感。 这感觉对我来说非常的新奇,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巨乖地应声:“好——” 按理说,我都开心成这样了,怎么也应该在房中来回地走几圈、再扑到床上滚一滚才对。却不想,拉比才刚离开,那股嘴角压都压不住只想往上翘的感觉便凭空一收,丝丝缕缕的凉寒和戾气再度翻涌而上,不过几息的功夫,便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我动也不动地坐在床上,许久,重新掏出了那张年代久远的老照片。 壁灯昏黄的光影下,样貌和我如出一辙的女人,隔着二十多年的漫长时光,悄然地望向了我。 “妈妈……?” 我试探地叫了一声。 背后却陡然蹿上一股极为怪异的感觉。 这个人……真的是我的妈妈吗? 我忽然有些不太确定了。 可是,如果不是的话……她又会是谁呢? 因为想事情想得太入神,我第二天起得有点晚,刚踏入食堂,便看到西侧壁画下的角落里围着很多人,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 我疑惑地走过去,等离得近了,才发现都是些熟面孔——科学班和探索部队的人在最外围,里面是利巴和乔尼他们,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亚连、拉比和张莫的声音,甚至连本应守在厨房寸步不离的杰利也在。 我顿了顿,目光一偏,又注意到他们后面的那张桌上放着个超大的茶壶,旁边还摆满了古朴雅致的小茶杯,一半空一半满,热气氤氲,茶香扑鼻。 前天是牛奶蜂蜜饮,昨天是核桃芝麻糊,而今天……这是轮到中国茶了吗? 食堂这一阵还真是变着法儿地犒劳我们啊。 “好了,这里没你什么事了!”我刚拿起其中一个小茶杯,就见拉比被张莫推搡着出了人群,“虽然我严重怀疑是你的审美出了问题,但不管怎么说你的嫌疑算是洗清了,可以去吃饭了,慢走不送!” “什么嘛!你这家伙……” 拉比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单手捂着脸,像在懊恼,又像在窘迫,甚至连脸颊和耳尖都微微地泛了红。然而这种微窘在瞥到我喝茶的一刻,瞬间就变成了惊悚:“——等等!不要喝!” ——咕嘟。 我直接就给咽下去了。 “啊!塞西!”里面的亚连也发现了我。 “什么什么?塞西也喝了吗?” “说起来,我正好有个事想问塞西呢,塞西——” “等等啊你们!不准问!”拉比情急之下,连忙撑身翻过桌子,几步跑过来,紧紧地捂住了我的耳朵。 我不明所以地抬头望他,却发现他错开了我的视线,直接回头和亚连他们说了句什么,然后就保持着这种捂住我耳朵、挡住我视线的姿势,把我带去了一边。 我半点也没反抗,就这样老老实实地任他带着走。 这实在是种无法解释的感觉。 明明在刚踏入食堂的时候,那股深黑的凉意都还在我的胸口翻涌不止,呼之欲出,却在望见拉比的一刹那,再度莫名地消弭于无形。 甚至随着走动的幅度,我还能感到拉比掌心的薄茧不自觉地磨着自己的耳廓,带着些痒意的热度贴着耳根蒸腾开来,慢慢地蔓至全身。我只觉得心口被涨得满满的,虽然努力地压着,嘴角却还是忍不住似的向上翘了翘,就好像……只要他在身边,就连空气都瞬间就变得温热而安稳了起来。 ……不过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好像越来越热了,热得都快要冒汗了。 为了洗清自己脸红的嫌疑,我刚想掩饰性地问问今天的温度是不是比往常要高,嘴巴就自己动了起来:“好饿啊……” 等离得远了,拉比便放心地拿下了捂着我耳朵的手,改为在后面推着我走:“好好好,那我们现在就去吃饭。” “一起吗?”我刚想点头,就又听到自己说,“我喜欢拉比和我一起吃。” ……嗯?等等,我怎么直接就把心里想的给说出来了? 我连忙转头,果然看到拉比正一脸惊愕地望着我。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一个人吃饭太孤单了,不只是拉比,我也想和亚连他们一起吃,人多才热闹对不对。”谁知我这边才刚解释完,嘴巴就又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怎么可能,要他们干嘛……我只想和拉比一起吃,单独两个人的那种。” 我:“……” 所!以!我!到!底!在!说!什!么! “可是,为什么……会想要和我单独吃啊……?”拉比的声音都有点不对劲了,像是担心我会说出些什么,又隐秘地期望我会说出些什么。 当然是—— “当然是因为拉比和亚连完全不一样,从来都不和我抢吃的啊。”我一板一眼地数他的优点,“不但不和我抢,有时候还会帮我剥虾去壳切牛排,远一点的食物也会帮我端过来……” ……不!不是!真的不是这样的! 起码——起码不只是这样的!我是那种不喜欢自己剥虾去壳切牛排的懒人吗!肯定不是啊!你一定要相信我! 然后我就看到拉比的表情由怔忪转为无奈,最后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 “……好啦,陪你一起吃,所以塞西早饭都想吃什么?” “想吃泡芙——就是上次我们在印度吃的那个,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杰利做的没有……” 这回拉比不捂耳朵了——他直接捂住了我的嘴。 “嘘,这个不能说啦。” “——那个好吃。” 但我却还是一边眼巴巴地望他,一边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嘴,嘴唇湿|濡地刮蹭着他微烫的掌心,坚持把话给说完了。 拉比明显被我蹭得掌心发痒,却还是强忍着没有放下手。 “我可以自己捂的。”我小声说。 但因为嘴被捂着,只能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拉比显然没太听清我都说了什么,迟疑了一下,和我解释。 “刚才塞西喝的那个,是张莫那家伙带来的诚实之茶。虽然他没承认,但我猜里面应该是放了类似自白剂的东西,所以只要喝下去就会一五一十地吐露心声。”他顿了顿,拉着我找了个角落坐下,“不过不用担心,药效只有十分钟左右,过去就好啦。” “可是他为什么要带这种东西过来,难道是向李娜莉告白失败,伤心之余就想报复社会?” 拉比:“……” 拉比和我打商量:“所以在塞西能控制自己说什么之前,我就先这么捂着了哦?” “可是我好饿啊,我想吃东西——” “对了,塞西刚才……听到我说什么了吗?”拉比试探地问,“就是……在那边的时候。” “没听到,怎么你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吗?” 我脱口而出后,才想起他根本就听不到我在说什么,便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拉比这才松了口气似的偏开头,我眨了下眼,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耳尖上的红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去,反而愈加鲜艳,及至此刻,红得都快要滴血了。 “你耳朵怎么又红了啊……” 拉比察觉到我在说话,连忙转回头来安抚我:“别怕,再忍忍,药效很快就会过去的。” “不,我没怕,我就是……你能让我摸摸吗?”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这也就好在我此刻被拉比捂着嘴,他什么都听不到。 “再坚持一下,”要是听到了,他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我笑,“十分钟马上就会到啦。” 然而十分钟还没到,人倒是先到齐了。 “你们怎么干巴巴地坐在这里?不去打饭吗?”推着餐车路过的亚连讶异地问,随即反应过来,“啊……是塞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不该说的话?”身穿白色旗袍的李娜莉也端着餐盘走了过来,“什么意思?” “难、难道是在玩什么游戏吗?”米兰达小心地问。 马里也闭着眼睛,若有所思地转向了我们。 拉比和亚连只好把张莫和诚实之茶的事又和他们讲了一遍。 “可是,塞西自己不能捂着吗?”亚连疑惑地望过来。 我:“……” 该来的总会来,终于还是有人发现了盲点。 拉比似乎还真的没想到可以这样,闻言一愣,目光下意识地和我相接。 “还是说,自己捂着是不管用的?”今天的亚连显然是一个格外没有眼色的亚连,“……那我来帮塞西捂着?拉比你先去打个饭?” “不,我不,就算是亚连,也不要他捂,不要别人捂。” 我立马按住拉比的手,拼命地冲他眨眼睛。 “……嘛,不要紧,反正我也还不饿。”也不知是不是接收到了我的讯号,拉比竟然真的拒绝了,“再说时间也马上就要到啦。” 就这样,饿得不行的我终于在几分钟后,如愿以偿地吃上了今天的早饭。 饭后,大家便各干各的了。 李娜莉直奔厨房,打算帮连夜工作的科学班煮些咖啡;马里和米兰达商量了一下,去了训练场;亚连则说想去城里逛逛,顺便给蒂姆买个新的澡刷。 说起来,我之前特意为蒂姆挑的小粉红澡刷,只用了那么一次,就葬身海底了。 我叹了口气,决定再去碰碰运气,看今天能不能堵到师父。 拉比无事可做,陪着我又双叒叕一次扑空后,问我:“那接下来,塞西打算去哪儿?” 当然是回房间。 “去……训练场吧,”我一秒改口,“你呢?” 拉比枕着双臂:“好巧啊,正好我也想去那边看看呢,那……一起去?” 总部的训练场设在地下,很大的一块场地,足有三层楼高。各式器材应有尽有,且不只对驱魔师开放,总部的卫兵和探索人员大多也都在此训练。 我环视一圈,除了米兰达和正在教她基础防身术的马里,没看到什么熟人。 “说起来,我之前好像还一次都没在训练场里见过塞西呢。” “可能是时间错开了吧?” “应该是……不过塞西来这里一般都干嘛?和人对打吗?” “……你到底是怎么对着我这个身高这个体格做出这么可怕的猜想的?” “嘛,这么想,起码比熊猫老头要高呀。” ……真是怪不得老人家总踹你哦。 “对了,”拉比想到了什么,转向我,“塞西应该有一米六了吧?” “一米六三点五,”我极为严谨地纠正他,“本来就不高,就请不要再轻易地抹掉零头了谢谢。” 拉比和我对视了五六七八秒,忽然撇过了头,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肩膀在轻微地……嗯?轻微地抖动? “……所以你这是在非常明显地憋笑吗?” “才、才没憋笑呢——咳,那如果不是来对打的话,塞西一般来这里做什么?” 大约一分钟后,我极其嘚瑟地站到了最里面的一排标靶前,在拉比疑惑的目光下,从旁边专用的小桌子上拿起几支飞镖,随手一丢。 嗖嗖嗖几下,全中靶心。 “好、好厉害!”拉比吃惊地望着我,“怎么做到的啊?” 我更嘚瑟了:“练的。” “可是,为什么要练这个?塞西的圣洁……不是用意念发动的吗?” “那是现在,”我想了想,飞快地挽起袖子,“这样吧,我示范给你看。” “嗯?示范?等等!你该不会又要——” 说话的功夫,我已经麻利地撑破了手臂上的伤口。 “你……你干嘛啊!”拉比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连忙从裤袋里摸出一块医用创口贴,撕开就要给我贴上。 “没事,才这么大点。”我这还没示范呢,你别贴啊。 “什么叫“才这么大点”啊?”拉比相当不满地教训我,“之前不是都告诉过你,行动力不要这么强吗……都不疼的吗?” “那些都不重要,你先看嘛。” 然而他抓得实在太紧,掌心灼烫地贴着我的手腕,我试了两次,都抽不出手,便只好认命地换了另一只手。 丝丝缕缕的血液在我的指间凝成细针,我随手一丢,血针便钉入了前方的靶心。 “以前都是要这么扔的。” “那时候无法用意念操纵吗?”虽然我觉得拉比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我的手臂上,但他到底还是意思意思地给了我个面子,一边给我贴创口贴,一边这么问了一句。 我点点头,意念一动,那枚血针便自行地脱离了标靶,飞回到了我的手中。 “但问题是,当时的准头和力道完全不行,经常恶魔都飞到眼前了也还是打不中。”当然,师父每次也都在旁边看得一言难尽,说我简直就像个活体智障,“所以就被师父勒令去学怎么投掷飞镖了。” “不过能用意念操纵之后,偶尔遇到敌人我也会像这样动动手的,一来是能让对方以为这就是我的攻击方式,方便声东击西;二来——” 我踮起脚,忽然毫无预兆地拉下拉比的头,凑到他的耳边,小声地显摆。 “你不觉得这种唰地一下扔出去的动作,看起来特别的带感吗?” “……塞西你啊。”拉比叹了口气。 “该说什么好呢,”他顿了顿,“你的这个圣洁,怎么就这么……” “嗯?”我退开一些,疑惑地望他。 拉比却错开了我的视线,只低头望着我小臂上斑驳的疤痕,眉心紧皱,眼睫低垂,就仿佛在苦恼着什么一般,声音很轻地喃喃:“怎么就这么容易受伤呢……” 不都……挺容易受伤的吗? 拉比似乎有点不太高兴,但我一时又想不到怎么让他开心起来,便索性拉着他一起玩起了飞镖。 不过玩上我就后悔了,该说真不愧是书人一族的指定继承人吗,怎么学东西这么快的——同样是新手,我当初累死累活地练了一周才终于有了点起色,结果他这刚上手没两把就玩得像模像样的了。 然而,就在拉比玩得兴起的时候,也不知道一眼瞥见了什么,忽然如临大敌地扒拉着我转了一圈,然后借着人群的掩护,推着我飞快地就往外走去。 我:“怎么……” “嘘——”拉比一回生二回熟地从后捂住了我的嘴,压低声音在我的耳边说,“快走,我刚才好像看到熊猫老头了!” 就这样一路偷偷摸摸地溜出老远后,我才疑惑地转向他:“平时也没见你这么怕书翁的啊……” “也不是怕啦,是如果被抓到的话,就又会被拉去对练的。”拉比有气无力地抱怨,“真是的,饶了我吧,我可还是个伤员啊——”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我话一出口,才意识到不对,按理说这又不是在出任务,我们好像没必要总是这样一起行动。 但拉比显然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我花了两秒钟的时间,决定打死也不提醒他。 “去食堂?”拉比想了想,“塞西应该已经饿了吧……?” “……就算是寄生型也不至于刚吃完一个小时就饿啊!” “那……去图书室?” “图书室?” “嗯,塞西之前去过吗?教团的图书室很大的,里面的书也都很全,而且离这里正好不远,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看书啊……” 我微一沉吟。 “啊,不过仔细一想,去看书好像也没什么意思。”见我迟疑,拉比也不知怎么,忽然飞快地改了口,“不如换个地方吧,我想想——对了,要不要再去看一下元帅有没有回来?” “——回来了!元帅他回来了!元帅他这次真的回来了!” 结果还没走近,那位和我已经见过不下数十次面的卫兵先生便欢呼着迎了上来。 我:“……” 看把人家孩子折磨得,竟然比我这个当事人都激动了。 第51章 所以她已经死了是吗 我下意识地和拉比对视了一眼。 “……嘛,我就说这次会在的吧。” “好啦,去吧。”碍于那位卫兵先生一直在旁边用那种无比期待的眼神盯着我,不好说得太明白。拉比只走到我身后,很轻地推了我一下,接着又好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一般,在我还没开口之前,俯到我耳边,飞快地补充了一句,“我不走,就在外面等你。” “那我们可说好了,必须等我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条件反射似的回过头,小声地强调了一句。 “……是是,”拉比的脸色原本还有些严肃,闻言也不知怎么,就好像我说了什么极好听的话一般,眼底忽地便浮上了轻浅的笑意,嘴角也心情很好似的向上翘了翘,“肯定等你啦。” “顺便,”说完,还很是自来熟地一把将那位正期待着我下一步动作的年轻卫兵连拉带拽地拐去了走廊的窗边,同时侧头意有所指地望了我一眼,“还可以聊聊天什么的——” 我知道他这是在表示自己会帮我搞定外面,让我安心地去找师父问话。 为了避免师父干出那种提前发现是我就在里面咔嚓一下把门给锁上的窒息操作——这个真不是我想太多,就这种事,他以前都干过不下十回——我特地连声招呼都没打,直接拧开门就闪了进去,然后学着上次拉比的动作,用背抵着关上了门。 想了想,保险起见,还咔嚓一声,把门给锁了。 “……什么啊,又来了吗。” 师父此刻正一腿曲起、一腿垂搭在侧地坐在窗台上,一边品酒,一边望着窗外愈发阴浓的天色出神。听到门响,一眼瞥来,见是我,立刻露出了一种怎么看都不像是高兴的神情。 我刚要说什么,却一顿,下意识地望向师父后面的阴沉穹窿。 刚才一直在室内都没太注意,外面这是快要下雨了啊。 就是没想到都这么多年了,师父的这个习惯竟然还是没变,一到雨天,就会文艺地坐到…… 不,等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说什么来着!这老男人果然知道我这几天屁颠屁颠地来找他的事!所以他就真的是一直都故意躲着不见我! 我深吸了好几口气,决定暂时不和因为岁数大了所以晾了自家弟子好几天不然也没别的可能了的老人家计较,先把桌底、床下以及其他隐秘的角落翻了一遍。 师父:“……” 师父:“瞎翻什么呢,这儿能有什么东西让你惦记。” “……真没安摄像头、或者录音之类的东西吗?”我一脸凝重地打开衣柜,扒拉了几下里面的衣服,“不是说师父您这次回来后立刻就被科姆伊室长给列为整个教团中绝无仅有的s级重点保护对象了吗?那为了防备您越狱——为了时刻观察您的呼吸心跳什么的,他们就没在您这住处装一些必要的设备吗?” “……怎么,想和师父说悄悄话?怕被外人听到?” 总算是大致检查了一遍,我微微一顿,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后,才转过身,望向了师父。 “本来就是,您说我这好不容易才避开了亚连来找您谈正事,他都不给听,就更不可能便宜外人了啊。” 我和师父之间的相处一如既往,甚至彼此连语调、神情和动作都没有丝毫的变化,就好像都默契地将昏迷之前的那场不知轻重的挑衅和全然陌生的警告,当做了从未有过一样。 师父不置可否,轻摇了下手中的高脚杯,示意我有话快放。杯中的深红色酒液,在亮如白昼的灯光的映照下,折射出了某种幽深的色泽。 “……在进入正题之前,我先给您看个东西。”我收回目光,毫不迟疑地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张照片,接着神神秘秘地递了过去,“您肯定想不到,之前有次出任务的时候,亚连帮我拍了张照片。” “照片?”师父诧异地挑眉,“是谁每次拍照都跟被踩到了尾巴似的,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这辈子打死都不会……” 师父话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在将照片接到手中的一刻,他脸上便瞬间淡去了所有的表情,只抬眼盯住了我。 有闪电在云层深处一划而过,打在师父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的微微倾斜的照片上,有着一头灿金长发的女人就这样侧着头,与寂静之中,无声地望向了我们。 这长发当然是后补上去的,专门为了这一刻糊弄师父用。虽然刚开始是我和亚连跃跃欲试地想要动手,但后来也不知怎么这活儿就落到了拉比的手上——虽然并没指望能骗住谁,毕竟仔细看的话,谁都能看出是画上去的,但如果只是粗略一瞄,起码第一眼,99.9%的人都会以为这就是我。 ——但师父,显然就是那0.1%。 “您果然知道,”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都有些过分,“您一眼就认出这不是我了。” 就连我自己,要不是没有与之相关的记忆,都不敢这么肯定地说这不是我。 师父顿了顿,把手中的高脚杯放到了窗台上,不答反问:“哪儿来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再一次地隐去了拉比:“在那个白色房间找到的。” “白色房间的哪里?” “沙发缝里。”我对答如流,甚至还不经意似的抱怨了一句,“您说这放照片的人到底都是怎么想的,怎么专门放到那种地方?要不是我帮克劳利盖衣服,肯定直接就错过了。” 师父定定地盯了我几秒,忽然毫无预兆地把照片重新折起,丢回到了我手上。 闪电过后,伴着一声接一声的闷雷,外面终是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可能是觉得窗台冰屁股,师父特知道好歹地转移了阵地,走去了沙发那边,坐下后,顿了顿,把高脚杯随手放到了前面的茶几上,摸过了一边的香烟和火柴盒。 “说吧,都想问什么?” “其实就是大概有个猜想,来找您确认一下。”我四下看了看,也拖了把真皮座椅坐过去——这么多上档次的家具显然是只有元帅才有的待遇,“之前见到阿妮塔小姐时,她提到了您带着的一张照片上有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那个人,应该和照片的这个是同一个吧?那她是谁呀,是我的……妈妈吗?” “继续,”师父低头擦燃火柴,“还有什么猜想,一并说了。” “还有就是亚连说他刚到那个房间时,在镜子里看到过一个黑影,我们把这些线索顺了顺,然后就觉得,就怎么想那个黑影都好像只能……” 师父并没有看我,只是一边听着,一边咬住烟尾,深吸了一口。 “——是我那素未蒙面的亲·生·父·亲了啊?” 师父:“……” 然后我就错愕地看到我那个一直以来都是360°全方位无死角、简直是从头发丝一路完美到脚后跟的师父,又一次地被自己给呛到了。 “而且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那要真是我爸爸,”我迟疑了下,又放了个炸雷,“那我……难道也是他们那个什么诺亚一族吗?” 行吧,师父这回连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了。 我就说应该带个针孔摄像机什么的来吧,这脸红脖子粗的画面一录下来,都够我和亚连看一年。 师父正经咳了好半天才缓过来,第一时间就把那截自燃了半天、却只抽了一口的烟给摁灭在了烟灰缸中,顿了顿,拿起高脚杯一饮而尽,用酒把喉咙中的不适给往下压了压。 “……实力没多少,”然后才以一种非常一言难尽的表情盯向我,嗓音中带着股比以往更为浓重的哑意,“亲倒是认了挺多。” “你当诺亚是什么?靠血缘维系的东西吗?” 这可真不怪我,您看他们那帮人张口闭口都是“家人”“家人”的,这听着就像是从几千年前这么一路生过来的啊。 “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郑重地点头,继而又问,“但别的先不说,这人,真是我妈妈的吧?” “……就当她是好了,”师父没记性地又点了根烟,“也免得你这小鬼到处认妈了。” 不是,什么叫“就当”啊? “这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么模棱两可,会混淆血缘的啊?” 师父呼出口烟,可能是嫌我烦了,在徐徐缭绕的烟雾背后,又像默认、又像敷衍似的摆了下手。 “那我这个妈妈,和那个纯白房间的主人、还有千年伯爵,”我只当他给了肯定的答案,又问,“是什么关系?” 其实对于这个,我根本没抱什么希望,就是问一下走走过场,因为以师父以往的德性来看,真涉及到了什么机密的问题,他一般不太可能会回答我。 但也不知这是刚才被呛坏了哪根神经,师父探身一掸烟灰,竟然真的开口了。 “也打过好几次的交道了,应该知道诺亚有作为人类的那一面了吧。”师父的表情远远称不上严肃,向后一仰,靠上沙发背,就好像只是那么随口一提,“你母亲,和那个房间的主人——作为人类的那一面,有些渊源。” ……要坏,原来还真的认识。 “什么渊源啊?” “早些年的时候,帮过他一个小忙,算是朋友吧。” “像我和亚连那种关系的朋友?” “没到那个程度,”师父看都没看我,“就很普通的那种。” “可是我怎么感觉这关系好像有点不一般呢,不然这照片也不会出现在那个房间了。”我翻过手中的照片,“而且这后面还写着我的名字,是想托那个诺亚交给我吗——等等,不对,这么一想,怎么就那么像是在托孤呢?” 我忽地一顿,目光从手中的照片上移向师父的脸。 “师父,所以我妈妈……已经死了是吗?” “是啊,”师父这才瞥向我,表情很淡,就仿佛说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已经不在很久了。” 还真……不在了啊。 虽然来之前,就已有了这种预感,但真的听到了肯定的回答,大脑还是短暂地出现了几秒空白。 谈不上难受,也不感慨,就是有种“啊——果然如此”的感觉。 “不过说了这么多,师父您果然是认识我妈妈的!我就知道之前那个‘无意中路过我家结果发现我是个驱魔师的好苗子就把我给带走了’的说辞是假的——您这明显就是熟人作案,蓄谋已久特意上门将我拐走的啊?” 师父:“……” “那我爸爸妈妈呢?他们来找过我吗?” 雨丝噼啪地敲击着窗户,师父没拿烟的那只手懒散地搭在沙发上,目光径直地转向窗外,沉默许久,久到我都开始想他是不是以为这个姿势很好看所以就打算这么一直装下去不说话的时候,才终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缓缓开口。 “在英国的西南部,有个小镇……” “英国?”我一时没忍住,震惊出声,“原来我真是英国人的吗?” “……你母亲,”师父没有回答,只是顿了一下,便继续说了下去,“就出生在那里的一个富裕的商人家庭……” “所以家境富有这条也不是骗人的?”我睁大眼,又吃了一惊,“我还以为那些都是……” 师父:“……” “你,没错,说的就是你,”师父面无表情地转向我,“在我说完话之前,把嘴给我缝上。” ……所以您这是怕我的问题越来越戳事情的本质,自己回答不上来吗? 当然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直接就这么把话给说出来,只好学着拉比之前面对神田时的那样,老老实实地在嘴上做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 就这样,在渐大的雨声中,师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烟,一边给我讲了一个详实而具体、听上去没有任何的破绽、但却不知为何可能是因为离我太遥远了、也可能是因为我失去了记忆、总之让我完全感觉不到真实感的故事——我那位素未蒙面、只在照片上见过这么一次、但却明显知道不是个一般人的母亲,出生在英国西南部一个富裕的商人家庭,并在少年时代,曾机缘巧合地帮助过一次作为人类的诺亚,后来因为一些私事,也确实曾来过一次方舟,在这里留下了足迹。 但终其一生,也就只有过这么一件非日常的事,之后便返回家乡,和我的父亲成婚并生下了我,所以童年时期家境富足和父母之间恩爱美满并不是假话。只是这一切都戛然而止在了我八岁的那一年,父母在一次出远门中死于海难,只留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孩,两边的亲属相互推诿,而师父作为母亲的朋友,便在葬礼过后好·心·地接管了我。 我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啊,所以我之所以会没有九岁之前的记忆,就是因为太伤心了,所以才……?” “那倒不是,”师父微妙地顿了顿,“是当时你说什么都不老实,所以我拎着你往外走的时候,没太注意,直接就把你的脑袋给撞到了门框上。” 我:“……?” 等等,所以搞了半天,不是因为悲惨的身世,也不是因为车祸落水被追杀,更不是遭遇了什么更诡秘的事件,就只是被这么……被这么给撞了一下? 怎么办,总觉得我这失忆失得……也太没水准了? “那我觉得方舟里的很多东西熟悉,还在亚连弹琴的时候还听到了一个女声在唱歌,”我缓了好一会儿,才问,“这些也都是因为妈妈的关系了?” “……真要深究的话,就是母体遗传下来的记忆吧。”师父不置可否,“威尼斯的那个蓝眼睛小鬼,不记得了?” 我想了半天,才终于在记忆中翻出了这么一个人。 那还是亚连还不能熟练地运用左手出老千的时候的事,当时师父带我们途径威尼斯,曾遇到过一个自称拥有亡母记忆的小男孩。 怎么说呢,当时我就觉得特扯……我是说,特不可思议,却没想到这回自己也摊上了。 “就是类似于一种感情和记忆的输入,”师父没什么所谓地多给我解释了一句,“不过顶多就是出现个幻觉,对日常生活不会有什么影响——就当作你母亲留给你的遗物吧。” ……这样听上去就更扯了。 这要是说的人不是师父,我肯定觉得他就是在胡说八道。 “行了,”师父本就不多的耐心拖到此刻,终于告罄,“这回知道真相了,满意了?满意了就别再在这儿碍眼了。” 满意是满意了,但总觉得,好像还差了点什么……? 我心念急转,目光不自觉地望向手中的照片,这才意识到是少了什么,连忙抬头:“对了师父,说了这么半天,我妈妈她……叫什么啊?” 师父的动作一顿,他本也在随意地瞥着我手中的照片,闻言,却刻意地挪开了视线。 “……玛姬,”师父像是望定了空气中的某个点,条件反射地说了声什么,却因声音太小,我没太听清,刚想再问,便发现他抬了抬眼皮,目光和我相接,“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路得·坎贝尔,”师父这样说,“这就是你母亲的名字。” 我总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就仿佛提前生出了某种预感一般,专注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师父。 我没有错过他眼底瞬息划过的情感,那是一种我不太熟悉、也不知该怎么形容、深浓而怀念的感情——却出乎意料的,并不是爱情。 我张了张嘴:“那她,是个什么样的……” “滋啦……滋啦……” 然后被师父随意丢在墙角等着落灰的教团一致通用的格雷姆就发出了单向通讯的电流声。 “元帅?元帅您现在在哪儿?听得到吗?”紧接着,里面便传出了利巴班长的声音,“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就等着您一个人了。” “嘁,”师父立刻相当不高兴地啧了下舌,很是不情愿地站起身,“竟然把这一茬给忘了。” 于是愉快的师徒谈心就此结束。 我对整个谈话的内容还算满意,反正该说的基本全倒过去了,便巨老实地跟着师父走向了房门,想了想,刚上前一步准备意思意思地帮师父开个门,就被他冷不丁地给叫住了。 “也养了这么多年了,给你个忠告。”师父的声音并不沉重,更不严肃,甚至连语调都没什么起伏,就好像只是随口一说。因为窗外雨丝稠密,天幕浓沉,关掉了屋中的灯后,我们周遭便骤然陷入了一片晦暗。师父就是在这种暗淡的光线下,把脸转向了我,“无论你以后想做什么,在做之前,想想亚连的那张脸。” 厉闪恰在此时划破灰黑的云幕,青白的光映在师父左脸的银制面具上,在某一刹那,竟折射出了一种冰冷的光。 “——想想那家伙如果知道的话,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第52章 我们真的没有在偷情 师父出来时,冷不丁看到正等在走廊的拉比还愣了下,回头意味不明地望了我一眼后,才在恰于此时被科姆伊派来请他的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把目光从师父的背影上收回来,转向已经走到近前的拉比,刚要开口。 却被拉比有意无意地按住了肩膀,他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示意我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我一点就通,但通的同时,忽然莫名地生出了某种微妙的憋屈感。 不是,这怎么在敌人的地盘上,都能想说什么说什么的,等回到了我们自己的大本营,反而要开始谨言慎行了? 因为拉比和书翁是一起住的,这种私密谈话怎么看好像都只能在我的房间进行。我们二话不说,一路快走,却没想到在临近宿舍的时候,又遇上了一批在搬运各式器材的科研人员。 就这种长队,这几天少说也遇到了四、五回了,他们是想要科学班的所有东西都搬去研究那个恶魔之卵吗? 我对这些向来没什么兴趣,短暂地讶异过后,便摸出钥匙想去开门,却不想一下就被拉比按住了手,还扒拉着转了一圈,给推去了栏杆那边。 就这样懵逼地被拉比引导着聊了好几个诸如“今天怎么又下雨了”“也不知道亚连在外面有没有被雨截住”“小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来”的话题后,等到那队研究人员彻底地走出了视野,他才放我去开门。 “……你刚才,是怕被人看到?” 外面天幕浓沉,我又有拉窗帘的习惯,从亮着灯的走廊中初入房间,只觉得里面一片漆黑。我摸索着打开壁灯的开关,在昏黄灯光亮起的瞬间,忽然福至心灵,转头望向拉比。 拉比刚把门关好,闻言顿了顿,才回过身,点了下头:“嘛,我是没关系啦,但要是被看到乱说的话,多多少少……会对塞西不好吧。” “乱说?”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会乱说什么?” “就是,”拉比有些不自在似的挪开视线,“随便让男人进自己的房间……之类的啊。” “这有什么?”我还是没明白他在意的点,“亚连以前来过好多次呢,而且我也去过他房间好多次的。” “这怎么能一样,亚连他还是个孩子啦!” 我怎么想着,这三岁的年龄差好像也不是很大呢? 而且还马上就要缩短差距了,因为人家孩子再过两个月可就要十六岁了。 然后还没等我把这话说出口,那个马上就要16岁的孩子就来找我们了。 敲门声刚响起的时候,还结结实实地把我们给吓了一跳。我倒没什么,吓过之后就好了,却不想拉比的反应要大得多,他都没顾上和我说话,直接第一时间就紧张地拉开我的衣柜钻了进去,然后呆了两秒都没到,就又涨红着脸、还单手捂着口鼻地自己冲了出来,一路直奔窗帘,极为灵活地闪进去藏到了后面。 我:“……” 不是,你这是对自己的身材有多大的误解,才会觉得我这也就半截的窗帘能藏住你啊?都不说你脚下那双极为显眼的靴子了,这连大长腿都已经露出一半了朋友! 而且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这样会显得我们很像在偷情啊! 但关键是我们还没有!锅都背了结果还没占到实际便宜,这才是让人最不舒服的好吗! 不过好在来的人是亚连,看样子还真被雨给截在了半路,满身的潮气。因为回来后无意中听说我好像成功地堵到了师父,这才连头发都没顾得上擦,搭着张毛巾就过来了。 因为要谈的事涉及机密,保险起见,当蒂姆扑扇着翅膀想要跟进来的时候,亚连直接摁着脸地将它留在了门外,叮嘱了一声让它不要乱飞、可以去找李娜莉或者杰利先生他们玩后,便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 于是接下来就变成了我坐在床上、亚连拖了把椅子坐到床边、拉比盘腿坐在地毯上这样地围成了一圈——不过拉比在坐下之前,不知为什么,忽地拿过我放到椅背上的团服上衣搭到了晾衣绳上,盖住了什么东西。 因为现下有更重要的事,我便没太在意,只清了清嗓子,就这样在壁灯暗幽幽的光线下,和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外加顶着他们两个不自觉都有些凝重的目光,就跟外祖母讲故事一样地、声情并茂地将和师父的对话复述了一遍——除了最后的那句忠告。 “可是,总觉得好像有哪里说不通啊,”亚连微一沉吟,“而且师父那个人……” “我倒是觉得,既然库洛斯元帅都那么说了,那应该就是真的没错啦。”拉比忽然毫无预兆地截断了他的话,一边说,还一边和他对视了一眼,“所以一切都只是上一辈的交集,塞西其实和诺亚那些家伙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我觉得知道这个,就足够了。” “……啊,是的!没错!”他们目光相接不到三秒,亚连便好像被充分说服了一般,语气自然地附和了一句,“这么一说果然很有道理,别看师父他平时那个样子,但在这种事上应该还不至于编故事骗你的,所以塞西,关于这个就不用再担心了。” 说了你可能不信,据我观察,我好像才是这房间中最不担心的一个。 但做人肯定不能这么不上道,于是我立刻将脸上的表情从苦大仇深转为了如释重负,还附和似的点了点头。 “不过之前真的怎么也想不到,”拉比说,“塞西你的失忆,竟然会是这么来的啊。” “我也没想到,”我深以为然,“你说这也太扯了,单从之前一直烘托的那种气氛来看,怎么也应该是那种遭受了重大的变故、或者掉了个崖、溺了个水、出了个车祸这种级别的,才说得过去啊。” 亚连:“……不,明显你说的这些才更扯好吗。” “不过虽然听起来很扯,”我只当没听到,继续跟他们分析,“但拎起来直接往门框上磕这种事,感觉还真像师父会做出来的……” ——叩叩。 然后我的话便再一次敲门声给打断了。 比起上次,这回的拉比显然镇定了许多,我也毫不心虚,毕竟——怎么说呢,总觉得有亚连在这儿镇着,这个一眼就能看出是在谈正事的氛围就出来了。 “塞西在吗?我看到蒂姆一直在你的门口……欸?亚连?拉比?” 原来是李娜莉在路过这里时,发现蒂姆一直可怜巴巴地在我门口盘旋,以为它是进不来,才帮它敲了门。 “对了,亚连,”她想起了什么,望向坐在椅子上的亚连,“利巴班长好像正在找你呢,听说是关于开启方舟的实验什么的,你知道吗?” “啊,差点把那个忘了!”亚连连忙起身,一边说着,一边和我还有拉比对视了一眼,“那今天就先到这儿吧,我得快些去找利巴先生了,早上答应过要帮忙的。” “那我也一起,”李娜莉接过话,“正好去看看大家的咖啡有没有喝完——拉比和塞西呢?要不要也过去看看?” “嘛,我倒是……”拉比从地毯上爬起来,无可无不可地走过来,刚要点头,未竟的话音却消失在了我冷不丁就攥住了他手指的动作上。 对天发誓,我是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就是一看他也要走,就条件反射地想抓他的袖子留住他,但谁知道情急之下,这准头就有点没控制好,直接就抓住了他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 因为当亚连过来后,我就退到了门后,所以这个动作恰巧被掩进了半开的门和房间形成的那个阴影中,这才没有被站在外面的亚连和李娜莉发现。 拉比显然也被我毫无预兆的偷袭弄得有点懵逼,侧过头,讶异中又带着些怔忪地望向我。我完全没敢看人家,一时只觉得骑虎难下,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下意识地把他的手指抓得更紧了。 要命的是,我不但抓得更紧了,我还往下用力地拽了拽。 这简直就是把“你别走”这个意思都给发挥到极致了。 “拉比……?”亚连疑惑地叫了他一声。 “啊——你们先去吧!”拉比这才回过神,若无其事地转向正等在门外的亚连和李娜莉,“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些关于飞镖的事想请教塞西,就先不去凑热闹啦。” 李娜莉多多少少知道些我练飞镖的事,不疑有他,而亚连直接就是我这边的人,所以我竟然还真就这样顺利地将本来要走的拉比给留了下来。 但留住是留住了,接下来该怎么解释啊? 在房门闭合的一瞬间,我立马就松开了拉比的手。 接着故作镇定地一路倒退回了床边,啪叽一下地坐了上去。 ……不开玩笑,如果我说刚才完全就是这手它自己动的手,和我个人的意志其实没有任何关系,他会信吗? 然而我这边思绪才刚冒了个头,还没来得及好好地捋一下,拉比就已然走过来,蹲到了我的面前。 我:“……” 过分了,我和你说你这可就过分了,我这现在本来形势就危急,怎么还带这么近距离地用你那双简直就是世界上第一好看、就跟翡翠一般颜色的眼睛给我加压的啊? “不要勉强自己啊,”拉比又露出了那种有些无奈的神情,“没事的啦。” 不是,我想着,我这好像也没勉强自己啊…… “库洛斯元帅既然能把细节说得那么具体,就说明肯定没有在骗你,塞西应该真的和诺亚那边没有任何关系。” 嗯?怎么突然就拐到这个上面了? “这个我知道,”我虽是不明所以,却还是顺着他附和了一句,“我师父那个人,虽然从头到脚都是毛病,但他骗是不可能会骗我的。” “……再说啦,就像库洛斯元帅说得那样,”拉比微妙地顿了顿,才继续说,“诺亚又不是血脉传承的,就算上一辈的人真的和那边有什么联系,那也与塞西无关。” 他说着,还向我的发顶伸出了手——这次他没有中途收回去,只迟疑了一下,便把手落到了我的头上。 “不管怎么样,塞西,就只是塞西而已。” 我一怔,望着他眨了下眼,又眨了下眼。 其实在师父说出那句话的一刻,我确实感到过有什么深黑冰凉的东西在心底蠢蠢欲动了一下,却不想所有的不快和戾气,都随着他这句话的出口,这只手的落下,被一下拍了回去。 一时间,我都忍不住怀疑在我们出任务的这段时间,科学班那些人是不是给每个人房间的壁灯上安装了什么供暖功能,所以灯光倾泻在侧脸上,才会这样的烫,甚至连带着空气中的温度也跟着一寸一寸地攀高。 虽然这一路上,我们也并不是没有像这样靠近过,但当时不是在战斗,就是在坠落自焚,根本没有机会像现在这样近距离地观察他。 所以他在大型人的时候,睫毛也这么长啊…… 不对,我到底在想什么? 我立马故作镇定地将视线一低,却不想目光又正好落到了他凸|起的喉结上,而再往下点,就是因俯身的角度和v字领口开得太大而若隐若现的…… 我连忙收回目光,过了两秒,又小心地抬眼,望了望他。 “而且,无论发生什么,塞西都不会变成自己一个人。” 自打我有记忆以来,我从没被人这样摸过头,也从没在别人口中听过这样的话。 我能感觉到发顶拉比手掌的重量,他站起了一些,微微俯身,似乎有刻意控制着手上的力道、很小心很小心地抚了抚我的头,就像做这个动作对他来说也很不熟练一样。 但不知怎么,却有陌生的暖流从心底的最深处悄然涌出,伴着丝丝缕缕、细细密密的酸胀感,漫上舌根,流至四肢百骸。 “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他说,“我都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 因为拉比那个出乎意料的举动,我半宿都没睡着觉。 我这人其实极少失眠,从小到大被什么事影响到睡觉的次数屈指可数,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三回——一回是小时候,有次镇上的人们来玛萨的教堂庆祝什么事,我一不小心吃得有点多,当天晚上撑得睡不着;一回是冷不丁听到美玲的预言的那天,得知自己会死;而最后一回,是亚连遇袭。 再有,就是现在。 不是,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可是,我想的又是什么意思? 等等,不对,问题是我怎么总觉得他那话听着有点耳熟呢? 我蒙着被子在暖热的黑暗中想了好半天,才终于想了起来——那不就是我之前在方舟里和他说的话吗? 这……这怎么还带照搬的啊…… 难道就是想把那句话还给我?就是那种……感动于我当时对他的不离不弃、然后在这种换我摊上事的紧要关头也毅然决然地表明不会离我而去之类的? 这么一想,也不是没可能? 所以你说就说,你说的同时,好歹给个拥抱、或者干脆亲我一下什么的啊,那我还能胡思乱想一下——结果他倒好,他直接给我来了个摸头。 他摸过李娜莉的头吗?没有! 他摸过记忆中那些漂亮的大姐姐们中哪怕一个的头吗?也没有! 迄今为止,被他摸过头的就只有伊兹和美玲啊! 真是的,也不能因为我是整个教团中个子最矮的,就把我和孩子给划上等号的啊…… 但不服也没用,我当时因为没反应过来,直接错过了最佳的询问时间。等到第二天在食堂再遇到,拉比已然恢复到了平时的那种嘻嘻哈哈的状态,全然没有“昨天那个摸头其实有别的意思”该有的样子,显然就是没把昨天的那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破案了,所以果然还是源于我们黑色教团盛产的同伴爱。 我郁卒地直接把脑袋埋到了食物山里。 虽然早就知道以他的审美和喜好,要喜欢上我估计还要走一条很远的路,但这次却不知缘由地比先前要失望很多。 在吃饭过程中,李娜莉提到了中央已经派人来到教团的事,还说起了昨天的那场会议,据说各个支部的支部长齐聚总部,就是为了开这次的会议。 因为昨晚基本没怎么睡,我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的,再加上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便一直没参与讨论,只顾着埋头吃饭。 我叉起盘子中的最后一块烟肉卷,刚抬眼,想再找点吃的,视线中就忽然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相当自然地将一盘份量十足的鸡翅放到了我的面前。我顿了顿,侧过头去看拉比,却发现他并没有看我,做完这个动作后,便继续一边吃着烤肉,一边听着亚连和李娜莉他们说话了。 我暗搓搓地也跟着听了听,发现依然还是提不起兴趣后,便放弃了,只打算一会儿吃完,就立刻回去宿舍补觉。 反正那些教团高层讨论的肯定都是世界级的大事,和我们这些基层人员不会有什么关系。 但还不到一分钟,我的这个想法便被打脸了—— “初次见面,亚连·沃克,我是从今天起负责监视你的哈瓦德·林克监察官。作为见面礼,这是我自制的南瓜派,如果不嫌弃的话,还请品尝一下。” 穿着在总部从未见过的服饰、额头上还竖着长有两枚红痣、冷不丁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的金发男人,这样说。 第53章 谁让我喜欢他呢 “监察官?”李娜莉最先反应过来,脸色蓦地就是一变,“你是中央的那个……” 名为林克的男人微微颔首,顿了顿,又转向了我:“如果没认错的话,你就是库洛斯元帅的另一名弟子塞西莉亚·玛利安吧?抱歉,因为本人和资料上的画像有些出入,之前并不是很确定。但作为库洛斯·玛利安元帅和驱魔师亚连·沃克的相关人员,接下来我们恐怕也会有多次接触,也请你多多指教。” 我眨了下眼,下意识地侧过头,和坐在对面的亚连对视了一眼。 亚连立马就朝着人家手中的餐盘伸出了手:“啊,好的,那我就满怀感激地收下了。” “等等,不是说和我也有多次接触的吗?”我也适时地表达出了该有的疑惑,“那我的吃的——见面礼呢?” 拉比:“?” 拉比:“喂,我说你们两个……” “你也要吗?”林克愣愣地转向我,迟疑了一下,才以一种平铺直叙的语气妥协,“好吧,如果沃克没有异议的话,你们可以一同食用这张南瓜派。” 这么小气的?就这么一张看上去也就12寸的南瓜派,无论是给我还是给亚连,都不够三口的好吗? “不,我拒绝,区区一张南瓜派,也想诱惑我。” “塞西不喜欢这个,她想吃的是泡芙啦。” 我和亚连同时回答。 “泡芙吗?这个倒是做的不多,”林克露出深思似的神情,“基本掌握的口味就只有奶油酥皮、咖啡乳酪、抹茶红豆、肉松、冰淇淋、巧克力……” “这还叫不多?”我惊喜地睁大眼,“等等,你在中央该不会是那种专门做甜点的吧?” 拉比:“……” “给我等一下啊你们两个,”拉比终于看不下去了,忍无可忍地一下将手臂横在了我胸口往上一点的位置,不让我继续往前凑,“先别顾着吃,这家伙刚才可是说了监视啊监视!” 却不想这边才刚拦住了跃跃欲试的我,那边亚连的爪子就第二次地挨上了南瓜派,拉比只能无比心累地一手刀劈过去:“吃之前先问清楚啦,笨蛋亚连!” “……好吧,”亚连只好恋恋不舍地坐了回去,然后走形式一般地礼貌询问,“那么,请问监视我的理由是……?” “关于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林克将装有南瓜派的餐盘放到桌上,“还请容许我去准备一下。” 然后这人就和他的不请自来一样,压根都不给我们反应的时间,飞快地就转身走了。 亚连:“?” 我迟疑了一下,转向他们:“难道他这是想去拿什么书面文件来证明一下自己不是骗子?” “也不是没可能……不过这都是什么事嘛,”拉比用手撑着下巴,“突然就跑过来说什么监视,科姆伊知道吗?等等,中央的那帮人该不会是直接越过了他吧?” 这话提醒了李娜莉,就在她急匆匆地离开食堂打算去找科姆伊的途中,正好和一个捧着超高一摞纸、高得都挡住了脸的人擦肩而过。 我这边才刚升起某种微妙的预感,就见“那摞纸”果然稳稳当当地向我们走了过来。 还真是林克。 “——所谓“第14号”,其实就是指已经被诺亚一族抹杀掉了存在的那名诺亚。”林克把那摞纸放到餐桌上后,毫无自觉地在刚才李娜莉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接着还不等亚连开口,便一脸公事公办地开始了小讲堂,“因其真正的姓名不详,且在本该是13人的诺亚一族中,是以第14人的身份诞生的,因此通称为“第14号”。” 亚连:“?” 亚连:“等等,请先等一下,不是要说监视我的事吗?怎么突然就说到了这个……这个什么“第14号”?” “亚连·沃克,”林克闻言,以一种相当诧异的表情望过去,“你用来操纵方舟的那个房间,其主人就是“第14号”——别告诉我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还真就……不知道啊……” 他们之间摩擦出来的火花先不说,我只知道在林克提起那个白色房间的主人的瞬间,拉比的肌肉便立时紧绷了起来。他本是懒洋洋地侧趴在桌上,用手撑着下巴,闻言却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身体,就好像想凑上前认真听一般,往我这边靠了靠,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肩膀直接就叠上了我的肩膀。 在杰利的建议下,从前天起,食堂里就开了供暖,所以早在之前吃饭的时候我便把外套脱了下来,此刻只穿了一件单衣。不容忽视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源源不断地传过来,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衣服下微微绷紧的肌肉。 所以他这是……在紧张? 我迟疑了下,在桌子底下摸索着找到他的手,拍了拍,示意他不要怕。 却不想拉比看都没看我,直接抽出手,反覆上了我的手背,牢牢地将我的手压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我:“?” 不是,这就好像在摸人家大腿一样,我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占这种大便宜,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抽了一下——嗯?没抽出来? 又抽了一下,还是没抽出来。 看来他这是真紧张了,我叹了口气,为了让他安心,只好先这么放着了。 “所以你之前说要监视我,”那边的亚连已经在问了,问到一半,还不忘拿起一块南瓜派塞进嘴里,边嚼边口齿不清地继续,“就是因为那个什么第14号了?” “这是长官的判断,”林克就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机器人一般,一板一眼地回答,“亚连·沃克,因为你的一系列举动,现中央认为,你和库洛斯元帅都是继承了第14号诺亚遗志的人,并有依据地怀疑你们打入教团内部的意图——至于塞西莉亚·玛利安,作为相关人士,教团现在对你也持怀疑态度。” ……所以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明明前天拉比才刚提醒过我,今天我们就要被一锅端了。 “当然,沃克,如果你能回答出这些问题,根据你的答案,也有一定的几率会取消监视。”林克话锋一转,直接把那一大摞纸推到了亚连的面前,“因为问题都是以书面形式呈现的,所以请务必在明早之前全·部·完·成。” 我们这才注意到,原来那么高的一摞竟然全都是调查问卷。 “噫——这些都是?”拉比惊讶地睁大眼,“这也太夸张了吧?” 亚连拿过食堂特供的纸巾擦了擦手,大致地扒拉了一下,整个人瞬间就不好了:“这到底……是有多少啊?” “……密密麻麻的呢,”拉比站起身,看了一眼最上面的问卷,坐回来后,第一时间往下摸了摸,发现我已经把手收了回去,顿了顿,极为自然地往桌上一趴,托着脸同情地看向亚连,“一个晚上真的能完成吗?” 亚连微笑:“大概会死人的吧。” 这也……太惨了。 我也跟着暗搓搓地瞄了一眼,幸灾乐祸的同时,刚探出手,准备走个形式拍拍亚连的肩膀安慰他一下,就冷不丁被林克从那摞调查问卷中抽出了1/5塞到了手里。 我:“?” “当然,塞西莉亚·玛利安,也需要你回答几个问题。” 你管这叫几“个”?你看看我这瞬间就被压到了桌子上的手,你好意思管这叫几“个”? “不用担心,草纸和笔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林克显然误会了我的表情,还像模像样地从胸前的口袋中掏出两支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钢笔,“给。” “——等等,不是这个问题吧!”拉比直接按住了我条件反射去接的手,一时都忘了掩饰,脸上那股刻意装出来的轻松尽褪,语气中满满都是警惕,“为什么塞西也要?” “是啊,”亚连也问,“不是说塞西只是我和师父的相关人员吗?” 不是,你们两个这反应大得……会让我以为自己是那种只要一开口就会露出马脚、特别智障的人啊…… 我也是很能装的啊?多少对我有点信心好吗? “正因为玛利安是你们二人的相关人员,是最有可能的知情者,才更需要针对她进行一些有必要的问答。”林克理所当然地回答,顿了顿,忽然有些狐疑地盯住亚连,“不过沃克,你看起来为什么这么紧张?难道是玛利安真的知道些什么,你担心她会暴露?” 亚连被说得一噎。 “怎、怎么可能啦,这有什么能暴露的,”他条件反射地挠了下脸,眼神也不自觉地像旁边飘去,“塞西她本来就……” 我的个乖乖!这时候就别再露出这种说谎的经典表情了啊! “——好眼力,既然这样,我也就不瞒你了。”事已至此,我觉得自己要是再不来救场,恐怕自己就要被直接盖棺定论了,“没错,亚连他确实是在担心我。” 林克立刻一脸“被我猜中了吧”,矜持又自傲地转向了我。 “不过这个担心可能和你想象中的差了那么一点点——是这样的,初次见面,你可能还不太了解我,其实我这人的胆子特别小,一见到陌生人就容易紧张,更别提这种直接被当成嫌疑人质问的场合了,实不相瞒,我能坚持到现在都还没被吓晕过去,已经是非常、非常、非常值得表扬了。” 亚连:“……” 拉比:“……” 我维持着表面上的波澜不惊,在桌子底下一人给了他们一脚。 我都这么努力了,就别再给我拖后腿了啊,两位大兄弟! “你的胆子很小?”林克皱眉,“从你刚才的种种表现来看,好像并不是这样吧?” 当然不是这样啊。 我:“这就是监察官你的不对了,看人怎么能只看外表吗?是的没错,我现在表面上可能看上去确实很镇定,但事实上我其实已经紧张得浑身直冒冷汗了——什么?你叫我自证一下?这要怎么证明,总不能在这里直接脱衣服吧?这样,四舍五入一下,就给你看下我这汗津津的手吧。” 我深吸一口气,毫不心虚地将趁着他们都关注那个调查问卷之际偷偷用放在椅子下面的水瓶往上洒了点水的手伸了过去。 林克:“嗯……” 这人竟然还真的在仔细地观察我的手。 但遗憾的是他也就看了三四秒,我的手就被拉比抓着给拿了回来。我疑惑地侧头看他,就见他相当自然地抽了几张纸巾,细细地帮我擦拭起了湿漉漉的掌心。 “嘛,总之就是这样啦,”他看上去似乎不太高兴,脸上再度挂上了我们还没熟起来之前的那种散漫又疏离的笑容,“我说监察官先生,别看我们塞西这个样子,其实她这个人真的特别认生的,就比如现在,还请你不要这么一直盯着她,她真的会晕过去的。” “……没错,就是这样,”亚连慢了一拍地跟上节奏,煞有其事地附和了一句,“塞西她可是真的会晕过去的哦。” 我:“……” 不是,你们这个掩护打得就有点过头了吧?这么一再强调,万一这个哈瓦德·林克真要验证一下,难道要我来给他表演个现场昏厥吗? 嗯?等等,好像也不是不行……我可以直接往拉比身上啪叽一倒啊? 可惜林克并没有那么变态。 可能是三个人相当一致的证词——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我炉火纯青的演技——多多少少起了些作用,反正他表面上总算是打消了对亚连刚才那个举动的怀疑。 从林克最初的打算来看,他应该是想让我们直接在食堂这里就完成问卷调查的,却不想呆了没一会儿,杰利便带着一众厨师拿着锅碗瓢盆地就围了上来—— “是中央的人吗?怎么和亚连他们在一起?” “我好像见过这个人——啊!他不就是那个一直跟在鲁贝里耶屁后的小子吗?” “所以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拉比和塞西也在呢。” “喂,我说中央的看门狗,来找我们的驱魔师到底有何贵干?” 最后林克忍无可忍,只好要求我们跟着他一起转移到图书室。 “那我也去,你对你们的这个问卷很感兴趣欸,”拉比慢了一拍地起身,跃跃欲试地从后面追了上来,“我也去,应该可以的吧?” “不可以。”林克一口回绝,“走了,沃克,玛利安。” 拉比:“……” “别那么固执啦,”拉比完全把他的话当做耳旁风,直接就接过了我手中的那沓问卷,走在了我边上,“带我一个嘛——再说了,我家老头可是和教团高层有过约定的,任何值得记录的场合都有资格留下,这个你们不能拒绝。” “书人,你这家伙……” “放弃吧,”亚连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拉比一旦对什么东西起了好奇心,是谁都拦不住的。” “……所以才说你们这些驱魔师——等等,沃克!你在往哪里走!” 还没等稍微落后些的我们反应过来,就发现走在最前的亚连,已然抱着一摞厚厚问卷地拐去了另一个路口。 顿了顿,发现前面就是师父的房间后,还径直走了过去。 “喂,沃克!不许去!” “不知道师父在不在啊,”亚连视若罔闻,直接用后背顶开了门,“既然已经开完那个什么会议了,师父应该回来了吧?” ……是的,他没猜错,师父的确已经回来了。 不但回来了,还正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和一脸冷漠的克劳德元帅抱怨那些卫兵买的酒太难喝。 我:“……” 我要收回之前的那句“师父的余生被阿妮塔小姐拿下也不错”的话。 可怜的阿妮塔小姐,比起等待那种浪子回头的戏码,您果然还是抓紧时间去治治眼睛吧。 “真是的,混蛋师父您该不会忘了之前答应过我什么吧?快点告诉……” 我也想进去和师父说话,但这脚还没迈出去,就见里面的亚连直接就被屋中两名陌生的卫兵叉着给轰了出来。 我们这才知道,原来从昨天会议结束的那一刻起,师父就被隔离了起来,尤其是杜绝其和亚连的接触。用林克的话说,就是为了防止我们串供。 亚连:“……本来也供不出来什么的好吗。” 林克哼了一声,显然完全不信。 “不过……总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啊,以前好像也像这样被当成过疑犯呢。”昨日的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到了现在,亚连望着阴沉天幕下、窗户上自己的倒影,一脸的怀疑人生,“所以我到底为什么老是遇到这种事啊,难道是被诅咒了吗?” “打起精神啦——”拉比用空着的那只手揽住他的肩膀拍了拍,“想点好的嘛,起码现在有我和塞西陪着你啊。” 我也一脸郑重地跟着附和:“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死一起死。” “……可是我并不想和你一起死好吗。” “没关系,反正我也只是在说套话安慰你而已。” “所以你果然还是放弃安慰人吧塞西!” “哼,我倒是觉得玛利安没有说错,”林克板着脸接过话,“如果证明了你们确实和诺亚有关系,就等着一起下地牢吧。” “我话先说在前头,”亚连深吸一口气,一脸严肃地转向他,“不管你们怎么调查,我没有背叛就是没有背叛,我加入教团没有任何的企图,也对你说的那个第14号一无所知,你们现在这样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 “这个说不准吧?”林克针锋相对,“你不是早就以行动证明了自己和第14号的关系吗?不然怎么会知道启动那个方舟的旋律?” ……恕我直言,其实这个我也知道来着。 “这个我还真有想过,然后还真的被我想到了,”亚连冷不丁地望向我,“塞西的话,应该也能想到吧?肯定就是那个啊那个,错不了的。” “啊,”我恍然,“你是说,是那个——” 亚连登时苦大仇深地点了点头。 “沃克,玛利安,”这下林克更不满了,“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拉比也疑惑地看了看亚连,又看了看我:“那个,是哪个?” “就是混蛋师父的圣母之柩啦,”亚连嘴角抽了抽,“我觉得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肯定是师父在之前的修行中,用圣母之柩的能力给我下过类似的催眠暗示。” 我负责翻译:“就是趁亚连睡觉的时候,召出圣母之柩对着他说“笨蛋徒弟可以弹钢琴”“笨蛋徒弟可以唱歌”之类的。” “不是吧,”拉比一脸不可思议,“还能这么玩的?” 我:“说了你可能不信,但我师父那个人,确实是有过前科的。”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真是这个原因,”林克突兀地插了一句,“但那只魔偶嘴里的乐谱,你又怎么解释?” 魔偶嘴里的乐谱? 我疑惑地转向亚连,就见他明显地一愣,表情几乎称得上凝固了几秒。 林克顿了顿,示意我和拉比先走。 我却动也没动,只盯住亚连,亚连侧过头,和我对视了一眼,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等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我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正好就看到林克背对着我们,在亚连的面前抖开了一张什么纸。 因为林克的个子要稍高一些,有他挡着,我怎么也看不到亚连此刻的表情,只好暗搓搓地收回了视线。 不过……总觉得是时候想想,万一教团真的认定师父还有亚连和诺亚有关系,该怎么办了。 · “——等等,这都是些什么啊?”拉比拖着椅子凑到了我边上,一边用手扒拉着我眼前的这一沓问卷,一边一言难尽地念出声,“请回答出库洛斯·玛利安最常说的梦话是什么?请列举出库洛斯·玛利安最常交往的女性类型?请用两百字概括一下库洛斯·玛利安不为人知的怪癖?这都什么跟什么,教团高层难道是在开玩笑吗?” “大概是想从细节中找寻真相吧,”我一脸麻木,“放心吧,这种程度对我来说完全就是小意思,师父的那些情人们,问得可比这个要深入多了。” “以前经常会有人向塞西打听元帅的事吗?” “保守估计,一个月至少会被问个七八次吧。” “哇——这么多?” “这还多?你这是在小看库洛斯·玛利安的人格魅力吗?” 我顿了顿,忽然毫无预兆地压低了声音。 “而且,也并不是谁都像阿妮塔小姐那么温柔的。我记得有一次,好像是在我十一岁的时候吧,有位性格相当一言难尽的大人物看上了师父,但当时师父身边的位置已经有人了,于是那位大人物便把身为师父最心爱的女儿的我给绑了回去,想借此来威胁师父分手,转投向她的怀抱。” “什么嘛,这也太乱来了吧!那塞西你有没有……”可能是也意识到了自己这担心好像来得是有那么一点迟,拉比微妙地卡了下壳,才继续问,“那、那后来呢?库洛斯元帅就范了吗?两位女士打起来了吗?” “并没有,而且她们还成了生死之交的好姐妹。” “哈——?” “所以,”我语气微妙地再一次强调,“小看什么,都不要小看了库洛斯·玛利安在女人身上无往而不利的迷之魅力啊。” “库洛斯元帅这也……太厉害了?总觉得,各种意义上都是……” “不过私底下崇拜一下就好了,”我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提醒他,“你可千万、千万、千万不要跟着学啊,这也太渣了。” “你真是的,成天都在想什么呢,我才不会学这种好吗——等等,该担心的是你吧,塞西!元帅现在可就在总部哦,你背着他说这种话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以我过往的无数次经验来看,一般这样说着说着,师父就会不一定从哪个角落里突然冒出来敲我或者亚连的头了。 于是我果断机智地结束了话题,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到了眼前的问卷上,大笔一挥开始作答。 “请回答出库洛斯·玛利安每日起床后最喜欢做的事?”拉比凑上来,好奇地看我写下的答案,“先是全|裸地迎向太阳,接着再叉腰抽烟……等等,等一下,全全全|裸?” “是啊,”我不明所以地侧头,因为挨得太近,嘴唇险些擦过了他的鼻尖,吓得我连忙往后了一些,“怎么了?” “这是怎么了的问题吗!为、为什么塞西会知道这种事啊?”拉比惊悚的表情中还带着些别的什么,“难道元帅他就那么在你的面前、在你的面前……” 全|裸什么的就这么可怕吗?这怎么连声音都抖起来了? “当然是亚连告诉我的啊,”我也有些懵逼,“难道男人不都是这样吗……你这怎么反应这么大?” “原、原来是亚连啊……”拉比登时长出了口气,顿了顿,才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干笑了两声,“不,我就是……那个……突然吓了一跳……” “……好啦,快写。” 我眨了眨眼,刚要说什么,就发现拉比忽然起身走到了我的身后,把我的脑袋给正了过去。 “不然今天晚上就别想睡觉了。” 我下意识地想要回头看他,却被他牢牢地从后扶着脸侧,只好老老实实地开始继续答题。 就这样,在我差不多完成了其中三分之一的时候,亚连和林克终于相继走了进来。 我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下,发现亚连的脸色还算正常,谈不上好,却也不是太差——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不管他们刚才进行了怎样的谈话,亚连现在都已经调整了过来。 林克把手头的那摞纸放到另一边的桌上后,还特地走过来查看了下我的进度:“做得不错,玛利安,看来你的这份应该很快就能完成了。” “对了,林克,”亚连已然坐到了长桌的对面,闻言很冷似的搓了搓手臂,和他打了个商量,“刚才我就想说了,你能不要这么一直叫塞西的姓吗?有时候反应不过来还以为是在叫师父,听得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腰起来了。” 我就说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可是不叫姓氏的话,”林克明显地一愣,“那要叫什么?” “叫名字啊,”我不知道是第几百次地纠正别人对我的称呼,“你可以直接叫我塞西。” 林克的表情罕见地空白了几秒,可能是从没直呼过不熟悉的人名字,张了张嘴,迟疑了能有一分钟,才相当艰难地试了一下:“塞、塞……” “塞西……” “对,就是这种。” “——莉亚·玛利安。” 怎么你这是强迫症吗?不但续上了全名,还把姓都给加上了? 我:“……真是的,都是怀疑和被怀疑的关系了,还叫什么全名,直接叫塞西就好了。” 林克点头:“好的,塞西……莉亚。” 我:“……” 这还是我第二次遇到个这么顽固叫我全名的,这固执程度和神田都有的一拼了吧? “嘛嘛,就不要在称呼上浪费时间了,”拉比拦住了本想再说些什么的我,一下站到了我和林克的中间,“反正只要不叫姓氏就可以啦,我看叫塞西莉亚也挺好的。” 虽然和我过往的习惯不太一样,但既然他都发话了,于是称呼的问题就这样定了下来。 林克没再理我们这两个附带的,直接走到了长桌的对面,开始正式履行起了自己的职责。 然后事情就变成了—— “沃、沃克!你、你、你这到底是什么狗爬字!” “竟然说别人写的是狗爬字,真是太失礼了林克!” “可你这也太……元帅都不管的吗!” “想也知道师父那种魔鬼怎么可能会让我上学嘛!” “可是、可是——连塞西莉亚写得都比你强啊?” 不是,你什么意思?你这怎么说得就好像我是最低基准线一样? “……毕竟是中央派来监视的人,没必要让他叫得那么亲昵啦。” 我刚准备过去好好地反驳一下,就忽然被拉比拉回了注意力。 我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他这是在说刚才称呼的事,侧头望去,却发现他并没有看我,只是一边望着那边吵吵闹闹的两人,一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就好像刚才的那句只是随口一说一样。 其实我倒没觉得有多亲昵,因为从小到大,我认识的人中,除了神田,有一个算一个,都这么叫我。 不过既然他不喜欢—— “既然拉比不喜欢,那就让他叫全名好了。”我没什么所谓地回答。 而且这次从方舟回来后,总觉得我那个怪癖好了很多,只要他和亚连还有师父不这么叫我,其他人……都无所谓了。 “……是因为我不喜欢,所以塞西才……?” 却不想拉比直接就怔住了,下意识地侧头看向我,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嘴唇动了动,忽然问出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嗯?”我疑惑地和他对视。 “……啊,没什么,别在意别在意。” 拉比打了个哈哈,顿了顿,就仿佛情不自禁一般地抬手,一回生二回熟地放到我发顶上,很轻地揉了一下。 我:“……” 怎么你这还摸上瘾了吗? 我刚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但一想到他之前摸美玲脑袋的同款姿势,登时就好像一盆凉水哗啦啦地浇了下来,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偏过头,不高兴地躲了开去。 拉比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躲,一时间忘了反应,就那样保持着手伸在半空的姿势、错愕地愣在了那里,看上去竟有些可怜。 也不知怎么,我竟微妙地生出了自己好像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一般的错觉。 这也就导致了我们这样僵持了还不到三秒,我就又面无表情、原封不动地把脑袋给偏了回去,顺便还抓着他的手按到了自己的头上。 见他呆滞地没动,还主动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 真是的,至于露出这种……就好像被伤到了似的表情吗。 不就是摸个头吗,他想摸,就给他摸好了。 谁让我……喜欢他呢。 第54章 我发现自己在发抖 嘴上说得好好的,只答几张问卷,结果只是为了麻痹我们。 图书室的最里侧还有个小隔间,我这边才刚从题海中挣扎出来,就被林克叫去了里面,美名其曰为了更快地帮我们洗清嫌疑,必须要进行一对一的友好交流。 交流的内容大多都和问卷有关,但却被打乱了顺序,其中还出其不意地穿|插了一些尖锐而突兀的奇怪问题,有好几次都差点打了我个措手不及。 不过好在并未真正地触及到什么知识盲区,也没有往我那神秘的老母亲和诺亚之间有关系那方面拐,一切都只围绕师父的私生活展开。大约你问我答了四十分钟,林克终于合上本子,矜持地颌首:“很好,看来你并没有说谎。” 我当然没有说谎,关于师父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小癖好,我简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好吗。 从隔间出来后,我抬脚就要往长桌那边走,却不想拉比就靠在隔间外面的墙上等着我,见我出来,立刻便迎了上来。 “没事吧?”他虽然嘴上在问我,眼睛却不满地盯着正抱着材料往出走的林克。 “没事,就问了几个问题,”我小声地和他嘚瑟,“特好答。” 虽然我早就做好了和亚连同生死共患难的准备,但还是在大概十一点钟的时候,就被他们强行赶了回去。甚至为了避免我阴奉阳违不好好地回去睡觉,拉比还一路将我送到了房间。 “嘛,塞西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他在告别时,就仿佛保证什么似的这样说了一句,“正好这部分需要记录,有我陪着亚连就好啦,放心吧。” 然后他们竟然还真就一直折腾到了天亮。 第二天在出门时,撞上正在我房间门口打呵欠的拉比,还吓了我一跳。拉比倒没表现出有任何的惊讶,见到我,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相当自然地就迎了上来,说是既然顺路遇上了,不如就这样一起去食堂什么的。 “顺路……?”我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走了几步,才意识到是宿舍的位置,“可是,你和书翁的房间不是就在食堂边上的吗?” 而我的房间刚好在最里侧——这怎么顺路还能顺到多绕这么一大圈的? “这不是……刚好晨练了一下嘛……” 拉比被我问得一愣,含糊其辞地答了一声,接着还不等我反应过来,立马错身走到了我身后,半是撒娇半是抱怨地推着我加快了脚步。 “啊——好困,还好饿,我们快点去吃饭啦——” 拉比没说谎,他是真困到爆炸,吃饭的时候,我每次侧头看他,都能看到他脑袋一点一点的。有次实在捱不过,刚迷迷糊糊地往我肩膀上一歪,就被坐在斜对面的书翁无情地给踢醒了。 “嘶——好疼!干嘛突然踢人啊你这熊猫!” “吃饭就给我有个吃饭的样子,东倒西歪的像什么话!” 这要是老人家不在,肯定就能直接倒过来了,我小小地失望了几秒,又望向隔了几个人的亚连那边。 亚连好像也困懵了,两眼发直,只维持着一个机械进食的动作,直到李娜莉手中的叉子掉在盘子上发出“铛”的一声,才惊醒过来。 李娜莉看上去很不好,比他们这两个通宵一夜的还要不好,一顿饭的时间走了好几次神,还没吃完,便强打精神和我们告别,说是要去找神田一起坐禅。 “坐禅到底有什么好的嘛,”拉比又打了个呵欠,“老头就算了,怎么优和李娜莉也都这么喜欢啊……” “哼,就你这种半吊子,能理解反而才奇怪。”然后他就得到了老人家的一个白眼。 不过直到后来听杰利说起,我们才知道,原来李娜莉之所以会这样,全是因为林克那位叫鲁贝里耶的上司来了这里。据说那位来自中央、长得很像狐狸和蛇还有黄鼠狼结合体的高个子长官,曾在李娜莉的童年给她带去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至于调差问卷的结果,出来得倒是很快——不过教团高层意料之中地并没有撤销监视,且为了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24小时监视,林克当晚就搬到了亚连的房间,两个人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开始了同居生活。 林克搬进去的那会儿,刚好我和拉比都在。 除了几位元帅,以及书翁和拉比这种师徒同住的,教团配给驱魔师的房间差不多都是一样的规格,没有多余的床位。亚连正愁眉苦脸地思考要不要牺牲一下和林克挤一张床,林克本人就已经特别自觉地打起了地铺。 几天的接触下来,我们才发现这人刚见面时的那种沉稳完全就是个假象。 虽然他有时候确实像个老古董,在某些事情上死板得过分;有时候——尤其是在执行他的长官鲁贝里耶的命令的时候,又会像个机器人,一板一眼,不懂变通;但大多时候,他的角色其实更像个事儿妈。 就比如现在,你看,他又在逼着亚连多吃蔬菜了。 相信我,如果你没有正推着那一车比起亚连都有之过而无不及、连点主食和蔬菜叶都看不到的甜食的话,一定会更有说服力的。 不过不管怎么样,亚连渐渐地,也开始习惯了这种屁后老有个人跟着的生活。 起码就像林克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只是在执行监视的这个任务,其本人并未对我和亚连抱有任何一丝敌意,而从他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唯一一个和我一样在吃中国水饺时喜欢蘸苹果醋这一点来看,我觉得他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个好人。 综上所述,一直打打杀杀的日子总算是这样稍稍地平静了几天。 ——“听说了吗?亚连·沃克有可能是诺亚的手下。” 然而,却只是个表象,在亚连所触不到的、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之下,不知何时,这样的声音流了出来。 从“身为堂堂的驱魔师却被诺亚策反,成了为人不齿的叛徒”,到“亚连·沃克本就是诺亚收养的100个小孩之一,从一开始加入教团就别有用心”,再到“亚连本人就是诺亚,之所以一直没被发现只是因为做了某种伪装”,流言愈演愈烈,甚至开始从年龄、性别、身份等各个方面引出话题,故事编得一个比一个诡异,关注点千奇百怪,变幻无穷。 “喂,”有次刚好赶上我和拉比路过,拉比当场就撂下了脸,冷冰冰地一眼扫过去,“够了吧?” 见他是真的生气了,对面的几名眼生的探索人员吓得立刻噤声,低头错开了我们的视线。 找到位置坐下后,拉比收回目光,用勺子搅了几秒眼前的牛腩汤,忽地抬头,安慰了我一句:“别在意他们说的。” 我当时正专心致志地往嘴里塞着红薯丸子,闻言听话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本就没怎么在意,不说这些流言根本都没有涉及到我,就算我是其中的主人公,这种程度的话对我来说也无关痛痒。 直到某一天,这些恶意终于传到了亚连的耳中。 亚连微微一顿,却并没有转头,而只是直接走了过去。 我却瞬间便感到有什么深黑的东西从心底渗了出来,仿佛冰冷的火焰一般烧灼舔|舐了上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停下了脚步,没什么表情地望向了已经换了闲聊话题的那伙人。 “塞西……?” 温热而粗糙的触感落在了我的手背上,有人接过了我正在推着的餐车。 “怎么了?是不是今天的太重了?” 我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侧头,在对上拉比视线的一刻,还没反应过来,便感到有热流扑地一下将先前那股想要做什么的欲望给盖了过去。 ——“无论你以后想做什么,在做之前,想想亚连的那张脸。” 想想如果亚连……还有拉比知道的话,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好像……”我眨了眨眼,又张了张嘴,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一般地开口,“好像是有点沉,完全……推不动。” 亚连闻言,回头瞄了一眼餐车下完好无损的四个滑轮,顿了顿,一言难尽地望向了我们。 我却刻意地挪开了视线,只巨乖地跟在拉比身后,找位置坐了下来。 吃完饭后,亚连一如既往地、愁眉苦脸地跟着林克去了图书室写文件,而拉比则久违地被书翁给叫走了。跟他们在岔路分开后,我也老老实实地往宿舍的方向走了过去,但行至中途,脚下却忽然一转,回去了食堂。顿了顿,笑容满面地走向了刚才认定亚连是叛徒、且说人坏话还不知道避着点本人的那几名被从其他支部调来总部的工作人员。 于是第二天,当众人来到食堂吃早饭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前一天都还坚信着流言、咬定亚连就是敌人的几个工作人员不知为何,忽然一反常态地开始对自己的不当行为进行起了忏悔,甚至说到激动之处,还流下了“再也不怀疑自己人”“再也不怀疑为了我们出生入死的驱魔师大人”这样洗心革面、感人肺腑的热泪。 “……什么情况啊这些人,”打好饭的拉比走过来和我汇合,“该不会真是良心发现了吧?” 我一脸茫然地和他对视:“可能是……?” 并不是没有人发现奇怪之处,却从未有人往我的身上想过。 毕竟我和那几个人的唯一交流,就只是声情并茂地给他们讲了一遍亚连作为一名驱魔师在方舟中是怎样为了黑色教团、为了人生大义出生入死的而已。 而又因为他们也相当懂事地并未出现明显的生理不适,这点不寻常也难得地没有引起亚连的怀疑。 当然,这更要归功于林克对他的问题大轰炸,亚连被那些翻来覆去、磨磨唧唧、又千奇百怪的问题折磨得差点怀疑人生,有次趁着林克去打饭之际,直接抬手,一指食堂墙上的小镜子,不抱任何希望地问我:“塞西,说说你都看到了什么。” “……脸色青白、脸颊凹陷、黑眼圈严重?”我试探地回答。 亚连:“……” 亚连:“就知道不能指望你。” “哼,沃克,你又在玩那种幼稚的把戏了吗?”打饭回来的林克看到这一幕,立刻嫌弃地撇了下嘴。 我这才知道,原来在林克初来的那一日,在我和拉比先行离开后,亚连也这样地问过他。 说是在窗户上看到了奇怪的倒影。 但除了他之外,却没有一个人能看见。 我顿了顿,又望向墙上的镜子,依旧什么也没看到。 不过说起那一天,我好像……我差不多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做梦的。 断断续续的、并不连贯的、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的梦——有时候是站在那片怎么望也望不到尽头的麦田中,有时候是走在一栋极为陌生的宅邸内部,而有时候又会出现在某个阴暗而潮湿的窄巷。 梦是以第一人称视角展开的,我只觉得自己仿佛被禁锢在了谁的身体里,不听使唤地跟随着她曾经的足迹,一点一点地去触碰那些遥远的、早已被遗忘的、同时也永远……都无法唤回的记忆。 ……说是这么说,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代入感。 就比如,明明能看到眼前的麦浪起伏不定,却感知不到有风吹过;甚至抬起鲜血淋漓的手,去抚粗糙崎岖的墙,也不觉得疼。 渐渐地,我也就变得和亚连一样,开始习以为常。 就像师父说的,顶多就是出现一些幻觉,对现实生活确实没什么影响。 我的要求不高,影响不了现实就行。 我本来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那个晚上。 · 我睁开眼,眨了眨,发现自己正趴在地上。 说是地上好像不太准确,从这种久违的晃晃悠悠的感觉来看,是在船上? 是在船舱……? 等等,怎么就又跑到船上来了? 我懵逼了好几秒,在某一个瞬间,忽然福至心灵,意识到了自己此刻应该是在做梦。 可是好像又和以往的那些梦有种微妙的不同——不但场景变了,还让我有了近乎真实的感觉。 ——我能感到冷。 还能听到风声,似乎窗户是开着的,夹杂着海腥味的风扑在我因冷汗而黏在后背的衣服上,透骨的凉。 而且这里还不只有我一个人,周围影影绰绰地好像站着好几个高大的人影,但因为是在船舱里,天色阴浓,又没有开灯,一切都仿佛变成了一团又一团黏稠的黑,在视野中晦暗又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然而还没等我想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便有光突兀地传来。 我被晃得下意识地偏头,闭了下眼。 这种感觉……是相机的闪光灯? 有人在拍照? 我才刚生出些茫然,一切便又归于沉暗,紧接着便有人将我从地上给拽了起来。因为动作太过粗鲁,我直接被拽了个跟头,手撑到地上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一双小孩子的手,同时也不知摸到了什么,湿漉漉的,冰冷而黏腻。 我脑子有些钝钝的,就这样被人抓着胳膊,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船舱。一路上被绊倒了好几次,还压到了什么东西,我仔细去看,却怎么也看不清,只能感到那东西有些熟悉,有些僵硬,有些凉。 等来到甲板上后,我也依然还是看不清周围人的样貌,只能看到黯阴的天空上,灰云惨重,一丝光也没有。 但却没有下雨,只有冰寒彻骨的海风在呼号,暗色的海水翻涌着重重地拍打在船舷上,发出了几乎称得上瘆人的声响。 ——更冷了。 我能感到自己整个人都在发抖,一动不动地任由身上被人绑了一圈绳子一样的东西,接着脚下忽地就是一空,黑色的海水霎时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便吞没了我。 我脑中一片空白,口鼻登时呛进了水,无边无尽的黑暗和凉寒铺天盖地而来,伴随着全身针刺般的疼痛和强烈的窒息感,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惧蓦地从心底生出,眨眼间便穿透了四肢百骸—— 我猛地睁开眼,侧脸贴在枕头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身体却一动也动不了,过了许久,才稍微从那种窒息感中出来了一些,然后才发现自己身上的睡衣早已被冷汗沓透,冰冷而黏腻地贴在了皮肤上。我浑浑噩噩,下意识地爬起来,想要下床换一套衣服,却怎么也摸不到壁灯的开关。 过了能有一分钟,我才发现是自己的手在发抖。 等好不容易开了灯、换上了干爽的衣服后,也还是觉得冷,冷得哪怕严严实实地裹紧被子,也依旧抵不住那一波一波涌上的寒意,冷得牙齿都开始打颤。 在关灯后重新归于漆黑的房间中,这种感觉变得更为明显,我侧蜷着身体,甚至不敢闭眼,总觉得海水的那股咸腥的气息还不断充斥在鼻端,总觉得一闭上眼,就会瞬间被海浪吞没。 ……要命。 这还怎么睡。 我翻来覆去了几次都睡不着,不但睡不着,那股冰寒的恐惧感反而愈演愈烈,等回过神来,我已经重新拉开了壁灯,并拿过了放于枕边的拉比的发带,套到了脖子上。 等条件反射地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想见他。 我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见他。 我想……立刻就见到他。 可是不行,我看过时钟,现在才凌晨一点,至少还有五六个小时,拉比才会起床。 我就这样蒙着被子地在床上坐了好半天,最后实在受不了了,便下床穿鞋,选了厚厚的一身穿上,又披上了最厚的斗篷,去公共浴室洗了个热水澡。 却不想洗的时候,暖和是暖和,但水流一停下,那股冰冷的感觉便再度卷土重来。 我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是需要点活气儿,便蹬蹬蹬地奔着科学班所在的第五研究室跑了过去。 却不想在路过三楼的图书室时,发现有细微的光从门缝中漏出。 这不是我喜欢的地方,我也从不是会轻易好奇的人,但这次却不知怎么,忽地便停下了脚步,受牵引一般地走了过去。 门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的,真的没有关严,开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我趴到门口,顺着那个缝隙往里去看,就见里面的桌椅都被整齐地推到了一边,一个穿着橘红色毛衣的身影此刻正背对着我,坐在铺着毛毯的地板上,在置于腿上的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四周还散着很多被翻开的书籍。 在他倾身去拿斜前方的书时,垂下来的红发忽然随着低头的幅度,扫了一下脸颊。 我的心跳便也就这样……蓦地漏了一拍。 第55章 我忍不住要膨胀了 他这是……还没睡吗? 我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就见里面的拉比打了个呵欠。可能也是困极,他小幅度地活动了下肩膀,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后,才重新转了转笔,开始继续手头上的记录。 说起来,他好像确实有提到过书翁让他在今晚之前整理好什么资料来着,但量竟然这么大的吗?到现在都没弄完? 那他白天是怎么有闲心陪着我和亚连往玩牌烂到不能再烂的林克脑门上贴纸条的? 我一个走神,手上就忘了去控制力道,直接把图书室的门推得吱嘎一声,在四下静悄悄的黑夜里,显得极为突兀。 “谁?”拉比听到响动,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望过来,见是我,登时惊讶地眨了下眼,“塞西……?” 他连忙把手中的本子放到一边,从地上爬起来,快步迎向我:“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没睡啊?” 我张了张嘴,等到想要说话时,才意识到自己醒来之后一直都没有喝水,喉咙干得不行,冷不丁只能发出一些气音。我顿了顿,下意识地走进去,用背抵着关上了图书室的门。因为刚洗完澡,头发还没彻底干,就没敢往里面走,只搭着毛巾,挑了个离那些书远远的地方站着,等他过来找我。 也不知是光线的问题,还是我的错觉,这样望着他走来的时候,总觉得他每离我近一点,那片缠黏在我身上的黑暗就被驱散了一分。及至我近前,熟悉而温热的气息便再度密不透风地笼罩下来,严严实实地裹住我,将一切的寒冷和恐惧都隔绝在了外面。 我呆呆地望着他眨了下眼,直到这一刻,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想见到他。 “塞西?”拉比又叫了我一声。 “……嗯?”乍然被裹进这片与之前全然不同的温度里,我整个人都有些懵,只能僵巴巴地发出一声鼻音。 “你这是去洗澡了吗?”拉比忍不住用我头上的毛巾帮我擦了擦头发,擦完后,又帮我重新紧了紧斗篷的带子,“怎么头发都还没擦干就出来了啊?” “嗯……” “所以是睡醒了,还是一直都没睡?”拉比顿了顿,又问,“是睡不着吗?” “嗯……” “嘛,到底怎么啦,”拉比看上去很是无奈,下意识地放轻声音,问我,“是睡糊涂了吗?” “……冷。”我望着他,眨了下眼,又眨了下眼,很小声很小声地答。 但可能是我的声音实在太小了,拉比没太听清,忙低头凑近我:“什么?” 我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和在光影中被浸染得格外柔和的红发,嘴唇翕动了一下,不知怎么,忽地想起了之前还在中国时……刚离开云南范围的那个雨夜。 “……拉比,”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有些轻,又有些哑,“你还记得……我们之前一起偷听亚连和李娜莉说悄悄话的那次吗?” “记得啊,”拉比不明所以地望着我,“怎么了?怎么突然想起说那个了?” 当然是……为了做一下铺垫。 “那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李娜莉因为做了噩梦,所以就……”我微微卡了下壳,过了几秒,才小声地接上,“就抱住了亚连?” 拉比顿了顿,点了下头,还是没太明白我到底想表达什么。 “那如果我说,我刚刚,也做了噩梦……” 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想着走捷径照搬一下李娜莉当时的表情和动作,但又莫名不想错过拉比的神色变化,所以到头来,就变成了好像在呆呆地望他,一边望,还一边磕磕绊绊地问。 “你能……抱抱我吗……?” 显然没料到我会提出这么一个过分的要求,拉比蓦地睁大眼,当场就怔在了原地。 他看起来……完全没反应过来。 我……我也不能等他反应过来。 我只觉得自己脑中又钝又热,被黑夜和冲动一激,胆子大到不行,直接趁热打铁地就扑了过去,不太熟练地伸手环住他的腰|身,把脸侧贴在了他胸|口。 凌晨的空气中裹缠着深夜特有的那种凉寒的湿意,虽不明显,却直往骨缝里钻。可能是也觉得冷,拉比在平时常穿的那件v领单衣的外面多加了件橘红色的毛衣,布料有些粗糙,刮蹭着我裸露在外的手腕上的皮肤,带着股虽然轻微却不断地往心口蔓延而去的刺痒。 而前面,因为毛衣没有扣子,是敞怀穿的,我的脸直接就隔着那层和没有也没什么两样的、薄薄的单衣贴到了他的胸|膛上。 热意扑面而来,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我的脸颊更烫,还是他的胸|口更烫。我能感觉到他衣服下面的肌肉不自觉绷紧的力度,要不是耳畔传来的咚咚咚的、近乎失序的心跳声,他整个人僵得都让我以为自己是在抱着一根木头。 但他却没有推开我。 无论怎么样,他都给了面子,没有立刻就推开我。 我拼命地提醒自己必须现在、立刻、马上就撒手,不能因为一时的诱惑,断了一直以来的良好发展。 但这手却仿佛和我本人的意志直接分离了开来,就跟黏在了他腰上似的,愣是舍不得撒开。 我正经和自己斗争了十几秒,才恋恋不舍地强行掰开了自己的爪子,却不想才刚向后退了半步,拉比那因我冷不丁地抱过去而一直僵在半空无处安放的手臂,就忽然毫无预兆地横过我的腰背,把我严丝合缝地给抱回了怀里。 我:“!!!” 这回换我僵了,因为他是俯身抱住我的,受那个力道影响,我整个上身都处于一个微微后仰的状态。只能望着隐于昏暗光线下的天花板,呆呆地眨了好几下眼。 说起来,这好像……还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抱在一起。 我恍恍惚惚地想,继而慢吞吞地抬手,小心地、试探地重新环上了他的腰。 因为……因为是相互的。 拉比先前并没有打开图书室种所有的壁灯,所以现在只有离我们最近的那盏在摇曳着烛光,暖黄的光影把墙面和书架都染上了暧昧的颜色,空气中也隐隐缠绕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随着温度的攀升,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四下愈发的寂静,静得我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和心跳,这种感觉不能说不好,但却带着股让人陌生而心慌的折磨,捱了大概两分钟,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必须得说点什么。 可是……要说什么? 我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就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一般,吭吭哧哧地憋出了很小声很小声的一句:“谢谢……?” “……不客气,”拉比隔了很久,才给了我回应,顿了顿,又突兀地补充了一句,“都……都是同伴嘛。” 我:“……” 好吧,心里刚升腾起的火瞬间就被哗啦啦地给浇灭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果然又是那个什么同伴爱! 我几乎都能猜到他是怎么想的了,就像李娜莉强调的那样,教团是“家”,而我们互为“家人”,所以要么是兄妹,要么是姐弟,抱一下怎么了?怎么了? 而且这么想的人还真不少,我之前就听别人在背后这么说过。 可是、可是、可是还是好失望啊…… “……可是,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塞西怕成这样啊,”等回过神来,我便感到抱着自己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伴随着拉比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喃喃,发顶上洒下了有些灼烫的呼吸,“和以往的每次都不一样。” 那是因为这次是真的害怕啊。 嗯?等等,你不要逮着个什么事就条件反射地去分析不同啊?这不是分分钟就会发现破绽的吗! 我吓得刚想说些什么来转移他的注意力,就感到忽地有手覆上了自己的后脑。 “没事的,就只是个梦啦……” 我即将出口的话就这样堵在了舌尖。 过了几秒,才很轻地、无声地呼出口气。 事实上很早以前,就已经有所察觉了,他这人虽然看着轻浮,又喜欢口花花,还会对很多漂亮的大姐姐一见钟情,但其实在对待女孩子方面相当的笨拙,甚至……连怎么安慰人都不会——就像现在,哪怕看不到,我都能感觉到他的无从下手,先是在我脑后的头发上摩挲了几下,可能觉得不妥,又拍了拍我的肩膀,顿了片刻,又改为迟疑地轻抚我的后背。 “而且塞西之前不是自己也说过,梦什么的和现实都是相反的吗?不怕不怕啊——” “……嗯。”我埋在他的怀里,闷闷地应声。 “所以……到底是梦到了什么?可能讲出来就会好些了?” “梦到了……超可怕的东西。”我小声回答。要不是我现在脑子发僵,冷不丁有些词穷,我一定找个更夸张的词来形容。 “超可怕的东西——是什么?” 拉比顿了顿,还不等我回答,忽然提议。 “对了,我们……我们坐下来说吧?” 坐下来?等等,这这这就不抱了吗? 我脑中登时警铃大作,立刻用抓紧他腰上的毛衣来表示抗议。 “塞西?” “……不坐。” 坐什么啊!再多抱会啊!就算只是同伴爱也再多抱会啊! “怎么了?”拉比疑惑地低头,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他下巴擦过自己发顶的触感和喷洒下来的热息。可能是考虑到我这个刚做完噩梦的状态,拉比停顿了几秒,有些刻意地将声音放轻,就跟哄小孩似的问我,“塞西不想坐下来吗?” “就是不坐,”我下意识僵巴巴地脱口而出,“再……再多抱一会儿啊。” 拉比的呼吸瞬间滞了下。 “啊,我是说……我的意思是……”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暴露了什么,思及梦里他对主动类型的反感,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开始描补,“我现在真的……真的很冷,所以迫切地需要有人来……你懂的,但这里只有你,所以你就暂时帮我一下?不过要是实在不行,也没关系,我这就去把亚连给叫起……” “不用叫亚连,”拉比忽然突兀地截断了我的话,声音快得听上去竟有种说不出的急切,然而还不等我细想,他便有理有据地给了我解释,“你看啊,自从中央那个黑痣来了之后,亚连就一直被那家伙缠着得不到休息,精神本来就不好,大晚上的就不要再折腾他了……这里我来就好。” 虽然我本也就是那么一说,但现在听他这么一分析,顿时就感觉自己要是再拿亚连当挡箭牌好像就有点太不是人了。 “那……” “塞西,等我一下。” 拉比忽然握着我的肩膀,将我稍稍推离了一些,然后在我疑惑的目光下,利落地将地毯上散放着的书籍整理好摞在一起,推到一边,空出了一块位置,然后才示意我过去。他自己先坐了下来,接着毫无预兆地将我按着侧坐到了他的腿上,手臂从后环过我的肩膀,半搂着让我靠在他胸|口。 “……这样可以吗?”他问,顿了顿,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没关系,可以就把我……就把我当成亚连。” 可问题是我和亚连压根就不可能这样啊朋友! 虽然之前在方舟的时候,也不是没靠过他胸口——但那次我没坐腿啊! 因为这姿势来得实在太过突然,我一时间都觉得自己无法正常思考了。 就仿佛瞬间被塞了一千个泡芙,整个人由内而外地甜到发烫,都忍不住……都忍不住要膨胀了。 真是的,没想到他竟然是这种人,竟然能为了同伴,牺牺牺牲这——么大。 “所以,到底是梦到了什么?”拉比的声音透过胸口的震动传来。 我愣了愣,这才想起还有正事,缓了几秒,才磕磕巴巴地答。 “梦到……溺水了。” 不只是溺水。 我顿了顿,一边回忆,一边按顺序地给拉比讲了一遍,期间还多次用了“超冷”、“超可怕”、“超吓人”等一系列夸张的词,我自己听着都觉得羞耻,却不想拉比却一直都听得非常认真。 他甚至还发问了:“是阿妮塔小姐的那艘船吗?” “不是,”我答得毫不犹豫,语气笃定得连自己都觉得诧异,“虽然我具体也没怎么看清,但总觉得……不是阿妮塔小姐的那艘船……但真的感觉特别的真实,就像在现实中一样,完全感觉不出是在做梦。” 也不知是不是重新回忆了一遍的关系,总觉得那股寒意好像有卷土重来的趋势,我连忙不自觉地往拉比的怀里拱了拱,试图汲取着从他身上传来的热意。 “不怕不怕,就算再怎么感觉像真的,那也都只是梦啦。” 察觉到我的动作,拉比下意识地把下巴抵在了我的发顶,隔着厚厚的斗篷将我抱紧了些,顺带着还轻拍了拍我的肩头。一时之间,偌大而空旷的图书室中,就只剩下了他说“不怕啊”的声音。 “可是,为什么会梦到这个呢?”过了很久,拉比才问,“等等,该不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我:“原来在你眼中,我就是这么一个喜欢迎难而上害怕什么就专门去想什么的人吗……” 拉比被问得一愣,反应过来后,忽然被我给逗笑了:“然后就睡不着了吗?” 我贴在他胸|口,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怎么会想去洗澡的?” “想要……暖和一点。” “结果却更冷了对吧。” “……你好聪明啊。” “什么叫“我好聪明啊”,你是笨蛋吗塞西?这么大晚上地去洗澡,洗完头发都还没擦干就在外面乱走,是会着凉的啊?而且怎么都不知道多穿件毛衣呢。” 虽然没穿毛衣,但别的穿了好几层呢…… 不过说到毛衣,拉比瞬间想起了什么,忽然握着我的肩膀把我推离一些,飞快地脱下自己身上的毛衣,帮我穿到了斗篷的下面。 倒也不至于立刻就胖了一圈,但这件往里面一加,霎时就显得整个人都鼓鼓囊囊的,跟个球似的,有些臃肿。 不但如此,他顿了顿,还帮我把斗篷的兜帽也给戴上了;不但戴上了,还如法炮制,像在船上的那次一样,把除刘海以外的头发全给我掖了进去,一根都没漏下,只留了张大脸在外面。 嗯?等等,你那是什么表情,是在后悔没把围巾带来吗? 所以你到底是对把我给包成木乃伊有多执着啊? 我算是发现了,他这就是没把我当成女人看,他——他就是喜欢往丑了打扮我。 可能是我内心的悲愤抗议太过强烈,一下子都化成了从肚子里发出的咕咕叫。 我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想把它给憋回去,但这玩意越憋,它越叫;越叫,它还越响。 我:“……” “饿了吗?”拉比连忙将我抱起放到地毯上,然后从桌子那边拿来了应该是给他自己准备的奶香面包。 我馋得直流口水,下意识地想去接,等抬起胳膊,才发现自己的手早就被拉比给包进了他那长出一截的毛衣的袖子里。 我:“……” “啊——没事没事,塞西就这样不用动。”拉比直接从上面掰下了一小块,喂到了我的嘴边。 奶油的香气扑鼻而来,我条件反射地一口咬住,却因为咬得太急,嘴唇不小心地碰到了拉比的指尖。 拉比一滞。 我也一僵,连忙退开一些,发现只是碰到了一下,并没有咬到,才松了口气。 因为怕像平时那样吃会再咬到他的手指,我只好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却不想我越是小口吃,拉比掰的块就越小。 ……所以你这是在喂仓鼠吗? 你是不是忘了我平时到底是什么级别的饭量了啊…… 而且中途他还去接了一杯热水,吹了吹,就这样喂一口面包、喂一口水地轮换着来,等到终于把这么一小袋面包解决,二十分钟就这样没了。 我敢说,这绝对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慢的一顿饭。 我叹了口气,刚要说什么,就被拉比用来给我擦嘴的那条熟悉的粉蓝手帕给吸引了注意力。 不是,这手帕竟然还在的吗?之前在方舟里都打成了那个德性,衣服都烂了,它都没坏?这到底是有多结实啊…… 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无论干嘛都用这一张手帕,总觉得有点可怜啊…… 不行,一会儿回房间的时候,一定要记着多给他一些。 我打定主意的同时,忽然倦意上涌,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虽然我在第一时间就已经极力掩饰了,还特意地偏过了头,却还是被拉比眼尖地给瞄到了。 “困了吗?”他问。 “不困,”我登时把脑袋摇得就跟拨浪鼓一样,“一点都不困。” 困什么,再多呆一会儿啊。 但我一边摇着,一边就又打了个呵欠。 “没事,不用管我,你快点继续忙吧。”因为怕拉比赶我回去睡觉,我连忙抢在他之前开口,“我就在旁边看着,保证不打扰到你,保证一声都不吱。” “什么叫在边上看着啊……这里的温度到底比不上房间,也不可能一整夜都呆在这里。”拉比果然还是说出了那句话,他不但说了,他还站起来想要把我也拉起来,“而且塞西都困成这样了,还是回去吧,在床上躺一会儿可能就能睡着了。” “……不要,”我立刻拱了拱,伸出包在袖子里的手,一下揪住他的裤角,仰着脸可怜巴巴地望他。因为可能是没抱着所以就莫名地又开始汹涌的那股冷意,还带了些鼻音出来,“你看我都这样了,都这个德性了,你不能让我一个人呆着啊。” 拉比原本正在和我对视,但我这话一出口,他的目光登时就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般,倏地向旁边一偏,错开了我的视线。 我:“……?” 我立刻开始反省自己刚才的那个表情是不是太扭曲了。 但拉比很快就转了回来,蹲下来,就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隔着兜帽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脑袋:“……不是一个人啦,我会等到塞西睡着再走的。” “真的?” “真的真的,我有骗过塞西吗?” ……看你这自信的样子,该不会真忘了自己之前拒绝我送花时说过的那六十四个不重样的理由了吧? 但这话又不能就这么说出来,我只好哼哧了几秒,再次向他确认:“真的?” “真的啦——” 拉比又保证了好几遍,最后都搬出书翁来了,我才勉强相信,搭上他递过来的手,就着他的力道站起身。 拉比让我在门口等一下他,自己先过去把之前放在地毯上的书都整理好,归回原位。 我巨乖地照做,却不知是不是离他远了的缘故,总觉得更冷了。 奇怪,明明已经吃饱喝足了,还多穿了件毛衣,怎么会这么冷呢。 而且比起之前从心底涌出的那一波一波的寒意相比,这次似乎更接近于生理意义上的冷。 就好像……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一样。 我忍不住原地蹦跶了两下,见拉比收拾妥当,远远地拿着笔记本向我走来,刚想对他笑笑,结果一张嘴,忽然呼出口白气。 我:“???” 等等,这又是什么?怎么突然就出口成冰了? 但真的……好冷啊…… 冷得那股僵直感直穿脑际,全身也针刺般地疼,甚至双腿都开始发软,几个呼吸之间,就连站都站不住了。 最后倾斜的视野中,是拉比蓦地变得惊慌的神色,以及向我跑来的身影。 ……完了。 意识的最后,我有些茫然地想。 不开玩笑,我这血……好像真的被冻住了。 第56章 这么刺激的吗 试问:睁开眼后,忽然就发现喜欢的男人正伏在自己上方,是种什么感觉? ——不是,这什么情况?这么刺激的吗? 难不成是在做梦? 我下意识地阖上眼,过了好几秒,才小心地将其中一只眯开一条小缝——然后就发现,暗淡而朦胧的光线下,拉比依然还撑在我的上方,没有消失。 有温度,会动,还会喘气,是……是真人?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得有些恍惚,大脑一片空白。动了动手指,才慢慢拍地发现全身就像被什么给大力碾过了一样,泛着股奇怪的乏软。我感受了一会儿,又觉得很像那种因为睡了太久睡黏糊了似的感觉,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只想软绵绵地瘫平在床上一动不动。 嗯?等等,浑身乏软?睡了太久?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错觉? 我不是刚刚还在图书室和拉比…… 不,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要怎么办。 装模作样地推开他? 我有那么傻吗? 可要是敞开怀抱迎接他的话,是不是又太主动了? 我大脑尚还有些僵直,正不知该如何抉择时,就见原本正侧着头不知在看什么的拉比,忽然毫无预兆地低下头,看了我一眼。 我们就这样四目相对了几秒。 “塞西……?”他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在这时候醒来,顿了顿,才问,“你醒了?什么时候醒的?” “……醒了,”我干巴巴地答,因为喉咙干涩,刚开始甚至都没能发出声音。小小地清了清嗓子后,才勉强出声,只是声音听上去就仿佛在砂纸上划过一般,沙哑又难听,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就是……刚刚。”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拉比立刻问。 “感觉……很好?”我不太确定地回答。 “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吗?” 怎么你这还希望我有哪里不舒服吗? “那我是舒服,”我张了张嘴,联想到身上被碾过一样的乏软,小心地觑着他的神色,“还是不舒服呢?” 拉比:“?” 拉比被我问得一愣,等反应过来后,看上去比刚才更担心了,还抬手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也不烫啊……” 当然不烫,我又没发烧。 然而事实上,直到现在,我整个人都还处于一种迷蒙而恍惚的状态,只好茫然地眨了眨眼,呆呆地和他对视。 拉比好像也发现了我这是还没有彻底地清醒,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帮我捋了捋凌乱的头发。 “怎么就偏偏在这个时候醒了呢……”他看上去有些苦恼,自言自语似的喃喃了一声,“时机挑得也太不好了。” 这怎么醒来这种事还、还要挑个吉利的时辰吗? 不,等等,问题不是这个,是——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希望我这时候还继续昏迷着? 这等惊悚又莫名带着一丝熟练的想法可是连我师父那种老油条都从来没有过啊朋友! “拉比,都认识这么久了,”我登时就被吓得有点心律不齐,“想必、想必我从小是在一种什么环境下长大的你也知道,你想想,从小就跟在整个教团中最花心好色——我是说,最伟大的元帅身边耳濡目染,我这个人还能差到哪儿去,肯定最大的优点就是敢于奉献啊?” 拉比:“?”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总之你就放一百个心,”我僵巴巴地咽了咽口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都在吭吭哧哧地说些什么,“反正我肯定是愿意的,你真的不用担心我会不配合……我肯定特别配合啊……” 拉比这次终于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词:“配合?” 他看上去愈发的茫然了。 顿了顿,可能以为我是在胡言乱语,还探手抚了抚我脸侧的头发:“不怕啊,塞西。” 我……我这也不是怕,就是…… 我嘴唇动了动,刚想再说些什么,就忽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天摇地动给打断了。 “可恶,又来了吗。”拉比登时从那种担忧又无奈的状态中拔|出,条件反射地护住了我的头。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并不是严丝合缝地伏在我身上的,而更像是以一种保护的姿态跪撑在我的上方,以自己的身体为盾严严实实地罩住了我。 而且最关键的是——中间还隔了层相·当·碍事的被子。 这怎么看都和我想象中的差了那么点距离啊…… 在褪去了“眼中只有拉比”这层初醒的滤镜后,智商和感官同时回笼,周遭的声音渐渐地流入了我的耳中。 虽然光线晦暗模糊,但我竟然迟钝到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里并不是自己的房间,而且周围……还不止一个人。 等等,不止一个人……? 虽然我刚才哼哧的声音很小,拉比回答我的声音也不大,基本除了彼此,没人能听清……但这到底是什么级别的公开处刑啊。 “没事的,”可能是把我脸上的空白当成了恐惧,拉比一边护着我,一边又重复了一遍,“不怕。” 我没怕,我就是……我就是难得地觉得有点羞耻。 但我并没能羞耻多久,因为下一秒,光影就蓦地在我眼前一闪,紧接着上方便传来了一声压抑的闷哼。 我下意识地侧过头,就见有光从拉比的肩头滚落,掉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声响,与此同时,屋中霎那陷入了一片漆黑。 所以刚才掉下来的……是壁灯吗。 “拉比?”回忆起灯座的位置似乎有尖锐的部分,我只觉得心口被什么给突兀地扯了一下,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叫了他一声。 “不要紧,就只是碰了一下而已,”黑暗中立刻传来了拉比带着些安抚的声音,离得很近,还带着热息,“别担心。” 我没吭声,顿了顿,忽然毫无预兆地抬手攀上了他的脖颈,摸索着顺着后领就伸了进去。 “塞、塞西……?”拉比整个人就是一僵,吓得声音都发颤了,被我手指触到的皮肤也瞬间就滚烫了起来。 “别躲。”因为担心会不小心碰到伤口,我只敢很轻很轻地摸索。 也不知是觉得疼,还是出于不习惯,我能感到在自己不太熟练的检查下,拉比虽然在极力地忍耐着,却还是忍不住轻微地颤抖,后颈和肩部的肌肉绷得死紧,摸上去硬邦邦的,皮肤也越来越烫。 这么疼吗? 我短促地吸了口气,将动作放得更轻,直到确认肩膀的那片皮肤完好无损,并没划出伤口后,才松了口气。 然后想了想,抽出手,继续向上,摸索着护住了他的头。 这样要是再有什么掉下来,也会先砸到我的手,多少能起个缓冲的作用。 从刚才开始,拉比整个人就好像有些迟钝,就像现在,过了能有十几秒,才明白过来我的用意,登时就想把我的手拿下来。 我当然说什么都不肯,两个人拧巴了几下,呼吸交错间,一不小心便贴得更近了。 人在黑暗中最为敏感,视觉以外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了无数倍,正因为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那空气中骤然攀升的热意、将我严密包裹着的气息、以及若有似无地喷洒在唇上湿|濡而灼烫的呼吸才变得格外的清晰,一时之间,我和拉比都默契地一动不动了。 这可真是个……甜蜜的煎熬。 我嘴唇不自觉地翕合了一下。 怎么办,总觉得好像只要再往前个一厘米,我就能……亲到他了。 但我到底没敢那么做。 想也知道,我费了那——么的劲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就因为这么个一时的快乐,就把他给吓跑,那多得不偿失啊。 这阵剧烈的晃动持续了能有好几分钟,才渐渐地平缓下来。 拉比又等了一会儿,确定不再震了,才拿下我因为放松警惕而卸下力道的手,想要起身。 随着那股笼罩在我上方的热意离开,我心里没来由地一空,冷不丁还有些不适应,几乎是下意识地摸索着拽住了他的手。 拉比愣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我的不安,连忙反握住了我的手,戴着半指手套的掌心温热而粗糙地一覆上来,瞬间便让我踏实了下来。 又过了几秒,黑暗中忽然擦亮了一点微弱的烛光。 光影处,护士长拢着蜡烛回过身,转向我们:“你们都没事吧?” “应该……不要紧,”拉比借着那一点微弱的光线,先大概检查了下我露在被子外面的脑袋和胳膊,才点点头,在我床边坐了下来——做这些的同时,他一直都没松开我的手,“护士长和李娜莉呢?” 李娜莉? 我疑惑地在枕头上侧过脑袋,这才发现那个被护士长护在身后的身影,竟然是李娜莉。 “我……我也没事。”李娜莉听上去心有余悸的同时,似乎有些走神。 “对了,那小克怎么样了?”拉比想起了什么,又转向了另一边,“噫——不是吧?刚才那么大的动静,小克他竟然都没醒吗?” 怎么克劳利也在的吗? 这下我直接坐起了身,顺着拉比的目光望过去,果然看到克劳利正紧闭着双眼地深陷在另一边的病床中。而床边,在刚才的震动中伏倒在地的护士正摇摇晃晃地起身,借助暗淡的光线,帮他摆正吊着的输液袋。 所以……这里是病房? 可是,什么时候病房还开始男女混住了啊? 而且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是为了照顾病号,这挤来的医护人员是不是也有点太多了……? 简直就像是为了避难,临时将能塞的人都塞进来了一样。 我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刚才的那个,不是普通的地震吗?” 拉比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我脸上,张了张嘴,一时竟好像顾忌着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还是那边的护士长严肃地告诉我:“是敌袭。” “敌袭?”我问,“在总部?” “是……露露贝尔,她伪装成大洋洲支部长的样子潜进了总部,还召集了大量的恶魔,现在恶魔之卵所在的第五研究室已经被从内部隔离了起来,”李娜莉垂下头,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谁也不知道里面目前是什么情况。” 我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看李娜莉的样子,似乎不单单只有科学班遇袭这件事,还有些别的什么…… 护士长将自己的靴子脱下,帮她穿到了光着的脚上后,李娜莉终于再忍不住,扑到了护士长的怀里放声痛哭。 从她断断续续的倾诉声中,我这才知道,原来是和科姆伊有关。 这种涉及了深重情感的话题,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我向来能避则避,只下意识地看向拉比,然后就看到拉比也正望着她们。 我眨了下眼,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已经不老实地动了动,怕力道不够,还反过来挠了下他的掌心。 拉比的注意力立刻被拉了回来,小声问我:“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忽然有些害怕你再这么看下去,会露出那种心疼的表情。 谁都可以心疼李娜莉,我可以,亚连可以,甚至连师父都可以,但就是……但就是你不行。 虽然以前多多少少也会有点酸唧唧,但这还是我第一次生出类似害怕的情绪——我害怕看到他对别人露出那种表情。 可是这种理由又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说。 所以我只好两手并用,就好像特别依赖他、没有他不行似的抓住了拉比的手,同时还眼巴巴地望他,说什么也不许他动。 拉比怔了怔,一时间竟好像被什么蛊惑了一般,倾身向我欺近。就在我余光瞄到他已经探过我肩膀的手臂、异想天开地以为他会像之前那晚一样将我抱进怀里时,他却忽然又退回了原位,只深吸了口气,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我的发顶,小声安抚我。 “不怕不怕啊,我在呢。” 虽然有点失望,但——没错,我现在就是超害怕,李娜莉那边有护士长在,所以你只要专注我一个人就好了。 这么一人安慰一个,很公平。 但这种短暂而微妙的平衡很快就被打破了——飞在半空的黑色格雷姆中突然发出了极为刺耳的电流声,紧接着严肃的通告便传了出来:“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最新情况——第五研究室被毁,恶魔正在向研究室外发起进攻……” “什么?”拉比的脸色骤变。 李娜莉也惊恐地从护士长的怀中抬起头来:“被毁?那科学班的大家……” “数量为一只,疑似已经进化成了lv.4。” “无法确认第五研究室中驱魔师的安危。” “请非战斗人员抓紧时间避难……” 坏消息一条接着一条。 恐惧的气氛一波一波地蔓延开来,几乎感染到了在场的所有人。 “里面说的第五研究室中的驱魔师,都有谁?”我忽然转向拉比。 拉比一顿,慢了一拍地和我对视。 “有亚连。”我直接从他的神色中得出了结论。 其实猜也猜得到,以那孩子的性格,这种事不用说,肯定第一个冲上去。 “……亚连和熊猫老头是最先进去的,”拉比低声说,“后来听说马里和米兰达也去了,还有元帅们。” “元帅们?我师父也在吗?” “……据说是。” 我闻言瞬间就放松了下来。 既然师父在,那基本就可以放心了。 “别担心,”拉比却误会了我的沉默,顿了顿,也不知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亚连他们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被……” 砰—— 病房的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开,声音之大瞬间转移了屋中所有人的注意力。 “李娜莉·李,身为驱魔师,你到底还在等什么!” 伴随着冷酷严厉的话语,有高大的身影在照进来的刺眼强光中,走了进来。 与此同时,还不等我反应过来,便被一股大力骤然摁回到了床|上。 第57章 他当时手一直在抖 “怎么,塞西莉亚·玛利安也在这里?” 如同称呼一件货物一般的声音隔着被子传来——是的没错,就是隔着被子,早在这人踏进房间的一刹那,拉比就不由分说地把我摁回了床|上;他不但把我摁回了床|上,他还一下就把被子盖了上来,将我从头到脚给蒙了个严实。 尽管如此 ,我还是在第一时间就看清了来人——是那个经常被林克挂在嘴边、虽然长得就跟狐狸、蛇还有黄鼠狼结合体似的、但在他眼里就好像一丁点瑕疵都没有、全世界第一完美的鲁贝里耶长官。 “人已经醒了?” 那声音像是很不满意。 “既然醒了,就去给我战斗,赫布拉斯卡不是说你的圣洁已经……” 已经?已经什么? “您看错了,长官。”然而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被拉比冷冰冰地给打断了,“塞西她并没有醒。” 我:“……” 不是,你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朋友。 然而诡异的是,这位刚来到总部就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更直接导致了师父和亚连被隔离和监视的罪魁祸首,竟然还真就没有追究。 可能是对我这种小角色的定位有着清醒和准确的认识,认为我就算去战斗也是白给,再加上事态紧急,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李娜莉的身上。 接下来的事态就相当的混乱了。 虽然我的视觉已经被拉比给人为地屏蔽了,但我能听啊。 概括来说,就是鲁贝利耶罔顾人权,想逼着同步率已经降到了10%以下、如果强行同步就会有咎落危险的李娜莉去上战场,而早已做好了宁可牺牲自己也要去战斗的准备的李娜莉却因他的步步紧逼,触发了童年最为深重的创伤记忆,一时之间站在原地完全动弹不得。 按理说,就算这个叫鲁贝里耶的官大,可他要想在护士长和拉比的双重阻拦下带走李娜莉,也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但没想到他碰是碰不到人了,他竟然直接展开了言语攻击。 说实话,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能把层层递进、又恰到好处的威逼利诱这么巧妙地糅杂在一起,言辞犀利得近乎让人产生了振聋发聩的错觉——当然,这么一对比,林克平时那种老古板的说话方式就相当的不够看了——更别提他面对的还是把教团、把同伴、把科姆伊看得比整个世界都重的李娜莉。 李娜莉终究还是强忍恐惧,踏上了战场。 空气骤然加压,屋中静得落针可闻,我能听到她脱下护士长的靴子时发出的细微响动和她隐忍的道歉声,再后来,就只剩下了护士长压抑不住的哭声。 我躺在床|上一动没动,又过了几秒,便感到旁边一沉,床似乎陷下去了一些,接着我便被从暖热窒闷的黑暗中给解救了出来。 新鲜充足的空气伴着久违的凉意扑面而来,我愣了愣,近乎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了起来。 “真是败给你了……”拉比微微俯身,仔细地帮我拨开被汗水黏在了脸颊上的发丝,捋了捋,掖到了耳后,看上去相当的无奈,“都憋成这样了,怎么就不知道偷偷地出来透透气呢?” “这不是你说的我还没醒吗……” 那边的护士长还在哭,其他的医务人员也都束手无策,只能围在她身边进行无意义的宽慰——在这种大环境下,我只能极小声极小声地和他叨叨。 怎么说呢,虽然现在好像的确是非常的不合时宜,但看在我这么配合你的份上,怎么都不知道表扬一下呢。 “怎么就……这么老实啊……” “那是,我什么时候拆过你的台。”我骄傲得一匹。 拉比却没再说话,只用袖子帮我简单地擦了擦额角和脸侧的汗。 “你也要去,是吗?”我望着他,声音很小地问。 “……嗯。” “不能不去吗?” “刚才那个小胡子戴着的对讲机中,说熊猫老头和优,都在科姆伊那里。”拉比的声音很轻,可能是怕我担心,脸上虽然并未挂上每次遇到什么事时的那种就好像苦中作乐似的散漫笑意,却也不至于太过凝重,就仿佛只是在告诉我一件事实一般,“他们都在外面。” 他这么说我就明白了,这是肯定拦不住了。 “不过塞西就好好地呆在这儿。” 妈妈……不,师父,您看这个人多双标。 “科姆伊说过,医护区这边被设下了防御结界,所以待在这里是最安全的。” 我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决定顺着他,表面上巨乖地点点头。 “嘛,塞西就再睡一觉,等睡醒了,我和亚连……我们就都回来啦。” 这就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但拉比没有发现的是,在他转身的那一个瞬间,丝丝缕缕的血丝悄然地从我袖口溜出,借着光线、角度以及他对我完全的信任的掩护,没入了他深色单衣的褶皱之中。 门关上的一刻,烛芯受惊一般轻微地颤抖了下,重回昏暗的屋中再度陷入了一片沉寂,只能听到护士长让人揪心的哭声。 “李娜莉,拉比……太奇怪了,这样太奇怪了,为什么那些孩子一定要……”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 我顿了顿,确定拉比已经走远了之后,一把掀开被子,一骨碌爬起来,下床穿鞋。 “塞西……?” 脚刚沾地,就软得一个打晃,我四下看了看,最后还是决定求助专业人士。 “护士长,”于是我走过去,蹲下来,和因谁也没能拦下而瘫坐在地的护士长视线持平,“这里——有补血剂吗?” 好在这本来就是我的病房,其他人才是后来被临时塞进来的,所以在我连哄带骗的拜托下,医护人员很快从柜子中帮我拿出了十几瓶补血剂。 我一点也没客气,直接一瓶接一瓶地灌了起来,灌的同时,还不忘也简单询问了下自己昏迷的原因、以及昏迷的这几天中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然后在旁陪护的小护士的回答,差点没让我呛到。 怪不得刚刚醒来的时候,浑身都是那种久睡过后特有的乏软,原来……原来我竟然都已经躺了一周多。 ……我都不用进食的吗? 而且据说直到前天,我都还处于重症监护室中——因为我的血液一度发生了极度剧烈的变化。 先是呈冰冻之象,之后又燃烧沸腾了一天一夜,把负责我的医生和护士都吓得半死,后来还是科姆伊将半点意识都没有的我带到赫布拉斯卡那里去检测,被告知这极有可能是血之圣洁的同步率提升时会有的正常现象后,众人才放下心来。 我:“……” 不是,先等等……冰冻?沸腾?真的假的,人这么折腾还能活下来的? 我……我该不会不是人吧? ……好吧,我为什么总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尤其是刚才的那个男孩子,你们的关系很好吧?”小护士瞄了一眼护士长那边,然后悄悄地压低声音,告诉我,“我当时印象特别深,他抱你跑过来的时候脸都白了,之后一整夜都靠着墙坐在走廊的地上,垂着头一动不动。虽然脸上看不出有什么,但后来我给他递水,他都没接住,直接就掉到了地上,手一直在抖。” 拉比他……这么担心我吗? 我一愣,随即一想,也正常。 毕竟当晚他是最后一个见到我的人,我要是真在人家的眼皮底下出了什么事,这得给他留下多大的心理阴影啊。 不过—— “我俩的关系可好可好了。”我没忍住,也压低声音显摆了一句。 “我明白,”小护士一脸“我都懂”,“室长说过的,教团就是家,我们都是家人的。” 我:“……” “就算是在家人中,”我意有所指地跟她强调,“我们也是关系最好的。” 和一脸不明白我如此强调这个到底有何用意的小护士对视了大概三、四秒,我果断转移了话题。 “那我现在的同步率是……?” 闹出了这么大动静,怎么说也应该涨个几十点了吧? 而且,我其实……好像已经看到了反馈。 我目光微低,一边咕嘟咕嘟地喝着补血剂,一边瞄了一眼因挽起袖子而露出的光洁的手臂。 刚才在拉比的眼皮底下,我肯定是不能抽刀划自己——我只是意念微动,便有血液自内而外地冲破皮肤,并且冲出来之后,还带自动愈合的。 看吧,我就说同步率是个好东西。 “这个还不清楚,但听室长他们谈论,好像是涨了挺多?” 那就只能等这事结束之后,再去问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了所有补血剂,然后就这样穿着病号服地走向了门口。 “不行,塞西,不能连你也……” 我回过头,望向欲言又止的护士长,在关上门的瞬间,冲她笑了一下。 所以,拉比现在的位置……大概是在升降梯那里? 虽然只是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但我确实能感觉到自己刚才附在他衣服上的那几缕血,就在那里。 我脚下微微往前蹭了一步,顿了顿,果断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我去了应该也是白给,现在重要的是师父和亚连。 科学班的第五研究室离食堂不远,路过食堂的时候,我刚飞快地捡起几袋不知道从哪儿掉出来的面包,准备从常人的生理角度上补充一□□力,就听到了瘆人的响动,等再抬头,就正好对上了一张露着大板牙的脸。 等等,不是说……只有一只lv.4……的吗? 我根本来不及反应,那只绛紫色的、就跟螳螂一样挥舞着两把大镰刀的lv.3就瞬息袭至了我面前。 我猝然睁大眼。 却在下一秒,被大片大片的血雾扑了满脸。 我慢了一拍地转动眼球,往斜下看去,就看到从自己左臂上延伸出来的血色长刃在空中保持了几秒,然后哗地一下洒了一地。 而眼前的lv.3……已经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了。 ——连一滴血和一块碎片都没留下。 不是吧,刚才是我把它给……? 我刚生出这个疑问,就又被人给打断了——三个灰头土脸的人,一下从拐角的废墟处跑了出来。 “塞、塞西大人?” 正好和我对上视线的乔治惊呼了一声,因为脚下刹得太急,后面跟着的两个人差点还撞到了他。看着也都有点眼熟,但叫不出名字,应该就是亚连说的那两个陪他留下当探索人员的船员吧。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就差了这么几秒,就差了这么一点点! 你们这一看就是平时缺乏锻炼,关键时刻怎么就不能跑快点呢!好歹在那只lv.3没死之前出现啊! 那样的话,不就能顺理成章地…… ——等等。 我垂在身侧的手倏地痉挛了一下。继而开始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个地方。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左上角那里应该有只摄像头。 我望过去,却没看到,又在地上找了找,果然发现它已经被坍塌的石块砸了个粉碎。 也就是说,没有摄像头。 除了跟着的那两个,也没有其他人。 这算是个……好机会吗……? 亚连和拉比都不在身边,就好像本该上了锁的东西又被撬开了一条缝。那股被压抑了很久、久到我有时候都以为那可能是种间歇性的错觉的戾气,终是再一次开始了蠢蠢欲动。 黑暗搅成冰冷的漩涡,给我开了扇门,我几乎是毫不犹豫、也毫无抵抗地就迈了进去。 ——我顺从了本能。 就在乔治他们三人打算往我这边走时,大量的鲜血骤然撑开了我背后的衣服,呈利刃状刺了过去。 乔治的瞳孔剧缩:“什么——” 与此同时,在我的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熟悉而虚弱的声音。 “塞西……?” 第58章 一个两个,都拦不住 这声音——可太太太熟悉了。 “前面的那三个!”我心头登时咯噔了一下,根本都来不及思考,也没敢回头,直接先声夺人、且声情并茂地大喝了一声,“危险!小心!不要动!” 我敢说,就是刚才对着拉比,我感情都没这么饱满过! 还没等我最后一个话音落下,以雷霆万钧之势攻过去、完全刹不住闸的血刃,便骤然贴着乔治的脸侧猛擦而过,给他留了条深可见骨的伤口的同时,直取他们斜后方的那根压根就没摇摇欲坠、不管过多长时间都不可能会倒下、但他们肯定不会注意到这种细节的石柱,瞬间将其轰得粉碎。 滚滚的烟尘中,乔治捂着脸,惊魂未定地转头去看,又回转过来,僵硬地收敛敌意,结结巴巴地向我道谢:“非、非常感谢,塞西大人……” 虽然你看起来好像完全照着我的剧本脑补了后续,但——不用谢,反正记号我是已经留好了。 我还就不信了,这还能次次都撞上人的。 思及此处,我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的崩坏,甚至还冲他露出了狼外婆式的微笑,就好像自己原本的意图真的就只是为了救人一样。顿了顿,还半点都不心虚地转过身,若无其事似的迎向了亚连。 “好巧啊,亚连!我正要去第五研究室那边找……” 我毫无伪装痕迹的声音,就这样在看清亚连那副样子的一刻,戛然而止。 不是吧,这怎么……伤得这么重? 他到底是怎么动起来的……? “你这行不行啊?”我连忙飞快地跑了过去。 “……不要紧。”亚连的声音听上去疲惫又沙哑,不仅全副武装地披着神之道化,甚至连脸上的假面都给扣上了。和我错身而过时,带过的血腥味直呛鼻子。 所以……果然是靠着圣洁操控身体,才动起来的吗? 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塞西,你怎么……会在这里?”亚连推开我想去扶他的手,一边往前走,一边虚弱地问。接着还不等我想出个合适的理由,便给我安排了去处,“不管怎么样,总之先躲起来,我现在,要去赫布拉斯卡那里……” “……必须要去吗?”短短的半天时间,这句话我一连问了两次。 “科姆伊先生在那里,”亚连并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低声说,“不能……再让它杀人了。” 它? 是警报里说的那只lv.4吗? 我没再说话,只亦步亦趋地跟在亚连身后,思考着如果现在从背后把他一手刀给劈晕的话,他醒来之后原谅我的几率有多大。 “塞西,我必须……要去救他们。”亚连一直在往前走,甚至都没有看我,却好像瞬间就洞悉了我内心深处所有隐秘的想法,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 懂了,就是几率为零的意思。 我深吸一口气:“那我也……” “不,塞西就留在这里,先找个地方躲起来。”亚连忽然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又说,“或者希望你能去一下第五研究室那边,去……找找师父,师父他应该……还在那里。” 啊,差点忘了还有师父。 我飞快地权衡了一番利弊,难得地站在大局的角度上思考了一次,最后决定光荣地接下这个任务。 确实,拉比和神田的圣洁还没有修好,李娜莉黑靴的同步率也降得不能再降,亚连又伤成了这副样子,而我就是棵没什么用的大白菜——要说现在还有谁扭转这整个战局的话,那就肯定只有师父了。 “还有乔治,”嘱咐完我这边,亚连又转向了正站在原地不动、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的乔治他们三人,“你们也不要乱跑,现在的总部太危险了……乔治你还没有拿到自己的圣洁,还是先去……医护区那边避难比较好。” 你管他死活干嘛,看他的那个眼神,这人明显到现在都还在记恨你呢。 果然乔治只是紧紧抿着嘴,脸色沉郁,并没有吭声。 我对他们完全视而不见,又跟着亚连走了几步,趁着在场的人不注意,偷偷地往他的道化披风下,也藏了点血。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我做的比上次更加掩人耳目。 而且他穿的也多,不像拉比那样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某种意义上来说,非常适合藏东西。 但最关键的,果然还是因为亚连对我毫无防备。 所以才说,同伴绝对是他最大的致命点——必须要找个机会拔除。 但这次显然是没机会了,和亚连分开后,我看都没看剩下的三人,直奔不远处的第五研究室。 却不想那里的局势比我预想的还要严峻,台阶下面已然成了一片火海。熊熊烈焰直冲穹顶,蔓延开来的火舌不断舔|舐着周遭的一切,滚滚浓烟更是完全遮蔽了视野。我在门口徘徊了能一分钟,几次试着探头进去,除了扑面而来的阵阵热浪,什么都看不到。 这是真真正正的火,不是上次那种带有拉比主观意识、不会攻击自己人的火判,这都烧成这样了,下面的人真的还活着吗? 当然,师父肯定应该没事——但就现下的这种情况,该不会要我蹦下去挖他吧? 这是什么要命的弟子考验吗? “师父——” 我硬着头皮凑近了些,把手拢成喇叭状放到嘴边,试着喊了一嗓子。 没有回应。 “师父——能听到我的声音吗?听得到的话就开一枪——” 还是没有回应。 看来光用喊的是不行了。 我顿了顿,刚想换个路子,看能不能找到扩音器什么的,结果一转头,就被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抵到了脑门上。 我:“……” 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知道这种会拿枪指着自己徒弟的人肯定死不了! “您……您还活着呢啊。”我下意识地偏头躲开,干巴巴地脱口而出。 “……嗯?” “我就知道您肯定会平安无事的!”我立马改口,“真是的,也不看看是谁,区区小火,怎么困得住我师父!” 但师父却好像兴致不高的样子,只冷哼了一声,完全懒得和我计较。又往外走了几步,等彻底出了第五研究室,还脸色相当难看地拍打起了自己也就染上了点黑灰、然后掉了颗纽扣的团服大衣。 “哈,那个啤酒肚的胖子,”边拍打,还边咬牙切齿地咂了下舌,“胆子还真是大啊。” 啤酒肚的胖子?是在说那只lv.4吗? “lv.4的话,现在应该在赫布拉斯卡那儿,”我立马特别上道地、屁颠屁颠地提醒师父,“刚才听科姆伊的意思,好像是要带着圣洁撤退什么的,所以就去了那里——还有亚连他们也都赶去了。” “闭嘴,”确认身上的灰尘清理得差不多了,师父才不耐烦地摆正胸前精致小巧的对讲机,“用得着你说,早就听到了。” “那您现在是……?” 那您还在这儿磨叽什么呢? 师父瞥了一眼门内的火海,又转向我,定定地看了我几秒,接着就在我被他看得发毛的一刻,忽然冲我招了招手。 “过来,”师父嗓音低沉地开口,“交给你个任务。” “什么任务?”我顿时就有了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师父漫不经心地一指这下面熊熊燃烧的烈火:“想个办法,把这火给我灭了。” 我:“……?” 我迟疑了一下,抬手指了指自己。 “对,就是你。” 什么叫“就是你”啊?实不相瞒,您这语气立刻就让我想起了当年的那一句“亚连,我想看狮子,去给我抓来”啊? 不要这么看得起我好吗,这是灭火,真不是浇花啊…… 然而,师父根本都不给我反应的时间,撂下这么一句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没办法,我只好再度硬着头皮地往前凑了凑,哼哧哼哧地开始想办法。 事实上,继师父出来之后,克劳德元帅和索卡罗元帅也前后出现,默契地朝着升降梯那边去了。 又多了两位元帅级别的战力锦上添花,这下那边基本就可以放心了。 那么让我们来着眼当下。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当然就是安装在天花板上的灭火装置。 但浓烟滚滚,我又不知道具体的位置,试着操纵血流在上面摸索了一圈后,才发现洒水的喷头早已在此前的战斗中毁坏了。 一条路行不通,我果断换了另一条,直奔离这里很近的地下河道。 其实这就是个比较蠢的办法了——我打算用血液做一个大点的容器,把河水运过来,来一场人工降雨。 却不想在将容器沉入河中装水时,竟发现融了血液的河水——虽然不太熟练、还有点费力、但好像也能自主地进行操控——便干脆集中精神,操纵着一股几乎称得上粗壮无比的水流,一路赶回了火灾现场,强行上演了一场水淹第五研究室。 伴着冷水达到沸点产生剧烈汽化而发出的嘶嘶声,灰白的蒸汽不断升起,满是疮痍、被烧得一片焦黑的第五研究室,终是显露出了一些它原本的样貌。 等到火彻底地熄灭,我立刻顺着并不算陡的坡道滑下,刚到底,便一眼瞄到了那个因米兰达的圣洁而形成的半圆形防御罩。 跑过去再看,就发现利巴班长他们都在里面,此刻正因为负伤而伏倒地上。 ……总觉得好像有点危险?这要是没有米兰达的刻盘,然后刚才水浇得再多点,不是分分钟就会把他们的口鼻给没了吗? “塞西……?”利巴班长最先看到我,费力挣扎着坐起身。 “米兰达,可以停下来了。”而另一边的马里,则握着米兰达的手,低声安抚着她,“已经结束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已经……结束了……吗……”米兰达的眼神涣散,甚至都无法对焦,明显是靠着意志力在撑,听到这句话,紧绷的神经一松,整个人立刻就瘫软了下来。 马里一把捞住她,将人打横抱起。 “如你所见,塞西……”利巴班长按着头,虚弱地开口,“拜托了,快找人来……大家,都需要救治……” 于是我又身负重任地、蹬蹬蹬地去通知医护人员。 好在黑色格雷姆中很快便传来了科姆伊下达终止撤退的命令,在他有条不紊的指挥下,在先前的敌袭中崩坏的系统终于再度严密地运转了起来。 我也跟着来回折腾了几次,总算把安排到我身上的活儿全都做完后,刚喘了口气,一转头,就远远地望见了一个显眼的红色脑袋。 是拉比。 我下意识地抬脚往那边蹭挪了半步,就发现他正和被搬上担架的书翁说着什么。 不过他既然来了这里,就说明赫布拉斯卡那边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吧。 我远远地望了几眼,见拉比虽然看着一身狼狈,但会蹦会跳,应该没受什么重伤,便决定先去看看亚连怎么样。 因为附在亚连身上的血早已在战斗中失效,我感受不到他此刻的具体位置,只能一路打听。 在路过食堂的时候,发现科姆伊、利巴班长还有科学班中几个相当熟悉的面孔围成了一圈,甚至连李娜莉也在,便想过去问问她有没有看到亚连,却在迈出脚的一刻,发现他们好像在哭。 我顿了顿,便没再往那边去。 只自己顺着楼梯,一层一层地往下找。 然后终于在二楼的回廊那边,远远地望见有人正稳稳地走来。 因为逆着光,我又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那人是林克。 他背上似乎还背着个人,离得老远都能看出身上的白衬衫早已破破烂烂,银白的头发也已然被血和泥染得脏污一片,甚至上面还凝结着干涸的血块。 是亚连。 ——亚连单手捂着脸,在哭。 而蒂姆正拍打着翅膀,安静又有些无措地飞在他的脑袋旁边。 渐强的晨光,透过天窗倾泻而下,渐渐充斥了整个回廊。 万籁静寂,而他们深陷其中,与其说是几乎和那光芒融为一体,倒更像是被那白霜一般的严寒给吞噬了一样。 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温度。 我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迎了上去。 “……谢谢。”我先是查看了下亚连,然后才心情复杂地转向林克。 “不必。”林克理所当然地回绝,“沃克本就是我的监视对象,这属于分内之事。” 顿了顿,他忽然难得地放轻了语气。 “我刚才,和沃克说了守化髅的事。” 我知道他这是在和我解释亚连之所以会哭的原因。 我虽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刚才在食堂看到的情况,基本也能猜到一些,便点点头,没再说话,只走到了亚连的旁边。 亚连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手捂着眼睛,眼泪不断不断地从指缝中渗出,后来几乎打湿了林克背上的衣服。 我本想安慰他几句,但不知怎么,看到这一幕后,喉咙却像是被棉花给堵住了一样,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们就这样一路无声地将亚连送到了医护区。 亚连早在中途就撑不住昏迷了过去,等到了病房那边,医护人员立刻接手,将他作为重症伤员监护了起来。 我在病房门口站了会儿,发现这里好像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便和林克告别,决定返回去找找拉比。 “——塞西!” 却不想刚出了医护区,还没走几步,就听到有人声音急切地喊我的名字。 这个声音是…… 我转过身,眨了下眼,还没来得及露出惊喜的表情,就被来人一把抓住手腕,突兀地扯进怀里,给紧紧地抱住了。 第59章 完了,我被凶了 我是真被这个突然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一手横过腰背、一手按着后脑地给死死抱进了怀里。 ……我和你说,就现下的这种情况,我要是不膨胀一下,感觉都对不起他现在箍着我的这个力道。 就是……这力道也太大了,就跟要把我整个人都揉进他自己的身体里似的,是的没错,我都快要被勒死了,我真的都快要被勒得上不来气了…… 我尝试着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登时被抱得更紧,这下出于求生欲,我彻底不敢乱动了。一时甚至还傻到忘了去回抱他,就这样两手无处安放僵在半空地被他抱了五六七八秒,我终于意识到了好像有哪里不对。 拉比竟然……在微微地发着抖? 他这也不知道到底都干了什么,头发早已被汗水打成了绺,凌乱地刮蹭着我的脸,在那股完全裹住了我的、混合了鲜血、沙石、还有独属于他的气息中,更显得又湿又痒又麻。我不太适应地动了动,又感到喷洒在自己耳|根和颈侧的呼吸也粗|重异常,烫烫热热地险些都要将我那一小块皮肤给灼伤。砰砰砰的心跳声更是一下重过一下地打在我们紧紧相贴的地方,把我传染得心跳也开始紊乱失序了起来。 除了在罗德幻境的那次,我还从未见过他失态成这副样子。 他这是怎么了? 他是在害怕吗?因为……什么? “拉比……?” 我试探着叫他的名字,回应我的,却只有愈发收紧的手臂和颈侧灼烫的呼吸。 不知为什么,虽然还不清楚原因,但我总有种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的预感,一时竟有些微妙的心虚。 “到底怎么了呀……”我下意识干巴巴的问,顿了顿,还小心地抚了抚他的后背,“是、是受伤了吗?” 但这次拉比却忽然冷不丁地松开了我,一下将我推离。 “你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为什么不好好地在病房里呆着?你到底知不知道、知不知道那只lv.4一路过来,把所有遇到的人都、都……”拉比张了张嘴,一时呼吸竟好像都有些滞涩,他气得眼尾都泛红了,手指不复往常的温热,冰凉地抓着我的肩膀,第一次甚至都失了准头,好不容易握住后,立刻飞快地将我全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叠声问,“所以你到底去了哪里?有没有遇到别的什么敌人?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火烧到?” 虽然他一边问,还一边就跟扒拉陀螺似的把我扒拉着来回转了好几圈,但他这次……好像是真的生气了。 “都……都没……你别生气啊……” 完蛋,怎么办,总觉得好像更心虚了。 “这不是生不生气的问题吧!”然后我的话音就被拉比疾风骤雨似的给打断了,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他这么凶巴巴地和我说话,“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当回事这么不听话!你到底、到底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一下自己真的没打算和任何敌人硬碰硬,只是想去找找亚连和师父,我是什么人他还不清楚吗,万一真遇到什么,肯定打不过就跑的。但转念一想,这个理由好像相当的站不住脚,便只好讷讷地望着他。 “还有这些血……” 嗯?血? 我一顿,等反应过来,整颗心脏登时咯噔了一下——虽然刚才送亚连到医护区的时候,临时在那边披了件外套,挡住了背后破损的地方,但那镰刀般的血刃哗地一下落地时,还是扑了一些到我的衣服上。 “不,你听我说,这些——这些都不是我的血,”我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开始冷静地甩锅,管它以后会不会穿帮,总之先把这次糊弄过去再说,“啊,我想起来了,是亚连!我在去第五研究室的途中,刚好碰到了从里面出来的亚连,当时……当时我就上去扶了他一把,所以这些恐怕就是那时候沾上的……?” “而且我有证据,”我说着,还信誓旦旦地撸起袖子给他看手臂,“你看,一道伤口都没有,这要是真遇到了什么事,我肯定不会什么都不做地站着挨打对不对?肯定会划一刀的啊……” “所以……所以你就别生气了?”说到最后,我还不忘态度巨乖地道了个歉,顺便还竖起两指跟他保证,“下次我绝对、绝对、绝对老老实实地在屋里呆着,就算外面天塌了地陷了火山喷发大洪水,也打死不出去!你让我呆多久,我就呆多久!” “……不,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拉比短促地吸了口气,过了许久,握着我肩膀的手才松动了一些,声音懊恼又艰涩,“是我不好,刚刚……有些失控了……” “我真没事啊,”我小声说着,还伸手讨好似的拽了拽他的衣角,“所以你真别生气了……” “我不是生气,我只是……” 拉比话音未落,身体便冷不防地一晃,再度倾过来抱住了我——不,与其说是抱住我,倒更像是整个人向我倒了过来。 就仿佛持续紧绷的神经一经放松,在先前的战斗中产生的所有疲惫和疼痛便一股脑地全涌上来,瞬息抽光了他全身的力气,也压得我措不及防地向后趔趄了半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还好意思说我,”我没忍住,小声叨叨了一句,“怎么看现在有事的人都是你吧。” 不过,真的好重啊…… 比上次在大峡谷中遭遇咪咪的那次,还要重——等等,这人难道是又长高了? 你说这一路上吃的都是一样的饭,我和亚连吃得比他还多呢,怎么就只有他一个人长高长壮了? 不,那个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现在该怎么办? 回抱住他? 虽然这里暂时没什么人经过,但总觉得好想有些不太合时宜啊…… 那把他给扶起来? ……这个扶不动,这个真扶不动。 没办法,我只好就这样保持着被他压坐在地上的姿势,等人来。 过了好几秒,身上的重量才轻了一些。 “塞西……” 然后我就感到伏在自己颈侧的脑袋动了动,像是蹭了我一下,声音也低低哑哑的,就跟呢喃似的,浅浅地打在我的耳畔。 “好疼啊……也好累……” 我一愣。 到底是个男孩子,虽然他平时被书翁指使着干这干那的时候,偶尔也会抱怨好累,但经历过这么多场的战斗,无论受多重的伤,他挂在嘴边也都是满不在乎的“没事啦”“只是个小伤”什么的。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这么直白、这么坦诚地说自己疼。 声音很小很沉,气息有些烫,还有些虚弱,听上去竟给人一种……撒娇似的错觉。 “哪里……哪里疼?”我下意识地顺着他问。 “身上疼……”他意识不清一般,很轻很轻地嘟囔了一句。 “那你快起来,别倒在这里啊,我这就扶你去找医生。” 没反应。 “没几步,过了转角就是了……你再再再撑一下?” 还是没反应。 我对现下的这种情况有些懵,迟疑了一下,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忽然不太熟练地抚了抚他的后背,试探地憋出了一句:“不疼不疼……?” 然后我就发现自己颈侧的脑袋又动了动,接着就是一声很轻很哑的“继续”。 我:“……” 不是,这还真把自己当小孩子了? 于是我就这么懵逼地哄了他好几分钟,直到有人路过,看到我求助,帮我把拉比给扶到了医护区后,我才知道了导致他刚才那一系列迷惑行为的原因。 原来是因为之前受的伤本就没痊愈,这次又在没有圣洁的情况下参战,导致伤口出现炎症,这才发起了高烧。 但好在没有什么严重的伤,更多的是需要休息。 因为伤员众多,医护人员紧缺,护士把拉比安排在一间小小的单人病房中,给他挂上输液袋后,便离开了。 我无事可做,便烧了点热水,洗干净手帕,简单地帮拉比擦了擦脸,又喂他喝了几口水。 拉比看上去已经困得不行不行的了,却不知为什么一直坚持没睡,始终半睁着眼迷迷糊糊地望着我,我走到哪儿,目光就紧跟到哪儿。 就好像很久之前还是二人旅行时他发烧的那次一样。 ……除了型号和现在完全不同。 不过——原来他在发烧的时候,这么容易依赖别人啊。 “别看啦,还不快睡。” 我走到床边,伸手覆上他的眼皮,为了避免像上次那样被他扯住头发,我还特意地、机智地和他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行吧,这次他不扯头发是不扯头发了,他直接抓住了我的手。 我抽了一下,没抽出来。 顿了顿,如法炮制,就像当初那样哄小孩时候的他那样哄了几句后,自信爆棚地又抽了一次,却发现……等等,还是没抽出来? 可能是因为人变大了的缘故,直到最后,我也没能抽出手。只能放弃了去关窗,就这样保持着被他抓着手的姿势,坐到椅子上,趴到了床边的被子上。 这回他倒好,总算是不负我望地发挥了自己那个沾上枕头就着的特异功能——当然,睡着了也没撒开我的手。 微醺的风顺着窗户开着的那条小缝中漏进来,轻拂着拉开了一半的淡色窗帘。太阳的位置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斜上的高度,不同于之前冷白晨光的光束,强有力地透过窗子,亮澄澄地洒满被褥,爬上墙面,将整间屋子烘烤得只剩下了暖洋洋的温度。 我这才在某一个瞬间意识到,漫长而痛苦的清晨,真的已经过去了——尽管人们在这场灾难之中,已然失去了太多太多。 所幸这些人中,并没有我。 · “……什么啊,你也跟来了吗。” 地下水路昏黄的壁灯下,师父的目光错开正拍打着翅膀向自己飞去的蒂姆,瞄见走在后面的我,登时露出了个依旧怎么看都不像是惊喜或感动的表情。 我:“……鉴于您在总部的人缘,为了不让您在临行时显得太过形单影只,所以作为弟子,我特地来送送您——连同亚连的那份一起。” “其实是有话想说吧?”师父直接戳穿了我。 但就算是有话想说,也没机会了——我来的很不是时候,那个在总部比师父还没人缘的鲁贝利耶长官正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地盯着这边,浑身都散发着一股“一旦发现我有异动,就会立马走过来”的气息。 “……那家伙,怎么样了?”师父瞥一眼就知道我在想什么,难得没什么所谓——我是说,善解人意地转了个话题。 “意识的话,已经恢复了,”我知道他是在问亚连,“但身体还是有些虚弱……不过更严重的应该说是精神情况吧。” 想也知道,科学班的伤亡,对他来说,肯定是个严重的打击。 “……还是这么天真啊,那个笨蛋徒弟。”师父没什么表情地点评了一句,顿了顿,伸出食指,蒂姆立刻特别上道地落在了上面,“他以为战争是什么,在加入教团之前就该知道,驱魔师这个职业从生到死会一直伴随着离别和牺牲,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给我尽早习惯。” “这算是来自师父的教诲吗?” “没错,给我一字不差地转达给他。” 不,一字不差是不可能的,顶多就帮您转达个意思,这么长一段谁背的下来啊——就是背的下来,我也不背。 而且关键的是,就算转达给亚连也肯定没什么用,要是能习惯这个,那亚连,就不再是亚连了。 “想的什么都写在脸上了,是认定亚连无论何时都不可能会习惯这种事吗?” 师父睨了我一眼。 “……不,我就是在想,如果能在每个人死去的那个瞬间,抹去其他人关于他的记忆的话,可能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伤心和难过了?” 当然,同时也就再没什么能证明那个人曾经在这个世界上活过了。 师父逗弄蒂姆的动作一顿,片刻后,终于转过头,给了我一个正眼。 “啊,”我立刻补充了一句,“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怎么说呢,稍微异想天开一下……?” 却不想师父直接哼了一声:“……还真是符合你性格的发言啊。” 总觉得好像不是什么褒义的话怎么回事…… 然而还不等我开口再问,就猛地被师父把蒂姆拍到了头上,接着错开我,大步走向了早已等候在一边、特意好心地给我们师徒二人留了些私人空间的科姆伊。 科姆伊看上去好像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但最后却都浓缩成了沉甸甸的一句:“中央不比这里,还请元帅您千·万·不要失礼了。” “怎么,你这家伙是我的老妈吗?”师父显然没当回事,直接轻嗤了一声。 “……真的没关系吗?”科姆伊似乎丝毫没有和他开玩笑的意思,顿了顿,忽地压低声音,“如果不是形势所迫,我本也打算和您一起去的。” “只是去谈话而已,能有什么关系?”师父却像是完全没听出他的画外音,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不过还真是稀罕呢,科姆伊竟然会担心起我来。” 科姆伊定定地望了师父几秒,忽然推了推眼镜:“……不,我只是担心元帅您又在中途逃跑而已。” 师父立刻回了他一串相当不走心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师父就这样走了。 我望着小船被暗色的水波推离岸边,船头摇曳的豆大烛光愈行愈远,直至消失不见,一时竟诡异地生出了一股缠缠连连、很像是不舍的情绪。 要知道我和师父分开过那么多次,这还是我头一回产生这样可怕的感觉。 难道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望着师父离开,而不是被师父给撵走吗? 我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反正人生就是这样由无数次的分离和重逢组成的。 ——只要不是最后一次见面,就什么都好说。 这次与lv.4的战斗,导致我们教团一方元气大伤。 整个总部除了早早设下了防御结界、且离第五研究室和升降梯都较远的医护区,皆未能幸免。修补的工程量过于巨大不说,最重要的是暴露了总部的位置——事实上,我觉得方舟那么大一个还散发着莫名圣洁的光晕的魔方,就那么大刺刺、明晃晃地杵在总部这座古堡的最上头,要想不被发现,好像也挺难的——所以在得到中央的批准之后,科姆伊果断地下达了搬家的命令。 但命令下是下了,执行起来却并不容易。偌大的一个总部,搬家本就是个很大的工作量。而我们这里大部分的青壮年劳动力,基本都在先前的战斗中多多少少受了伤,所以在搬家之前,我们暂时进入了一段并不算短的休整期。 简单来说就是一段什么都不用干、也不用出任务、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负责养胖自己的美好日子。 就这样过了大概一周,亚连总算是恢复了些精神。 却没想到他这边好不容易恢复了,那边的杰利却病了。 当时正好是下午,我到处都找不到拉比——他从这天早上开始就很不对劲,平常基本每天都会晨练,然后和我顺路一起去食堂,打完饭后也都会直接就和我坐到一起的。但今天他却在看到我的第一时间就移开了视线,还一脸心虚、就跟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没脸见我似的坐去了亚连那边,吃完饭也立刻就走了,都没敢看我,也不等我——所以只好化不开心为食欲,决定去食堂开始扫荡今天的下午茶。 却不想刚过去,就撞见厨师们集体发高烧,杰利在昏昏沉沉地被抬走之前,还让我帮忙照看一下正在烤甜甜圈的厨房。 “等等,什么?你说塞西在厨房?”然后又过了几分钟,外面就传来了亚连的声音,“不行,不能让她进去,塞西的那个厨艺完全是跟着我师父学的啊?” 不是,你什么意思啊,就算我确实把甜甜圈给烤成了炭炭圈,但我这个厨艺,怎么说也比师父那种会往牛肉汤里加三大碗盐的人强吧? 当然亚连也对做甜点什么的完全没辙,甚至还在厨房里和我打起了面粉仗,最后还是林克把我俩给踢了出去,并以奖励亚连在之前和lv.4战斗中的良好表现、以及表扬我当时的灭火壮举为由,给我们做了顿泡芙大餐作为犒劳。 拉比找过来的时候,我刚好就在专心地往嘴里一个接一个塞泡芙,还是听到林克说了声“书人来了”,才发现。 我登时一边嚼着泡芙,一边蹬蹬蹬地跑了上去。 “等等,我说你,别跑得那么快啊,”拉比连忙快走了几步,迎上了我,“慢点嚼,小心别又呛到了。” 这不是好不容易逮到了,怕你又跑了吗。 我三下五除二地把嘴里的泡芙咽了,喘了口气后,见他总算不那么明显地躲避自己的视线了,才下意识得寸进尺地、哼哼唧唧地问他:“你去哪儿了啊?” 真是的,自打回来总部,平时不都基本是一起行动的吗…… “嘛,”拉比挠了挠脸颊,目光不自觉地向旁边飘了飘,“就是……就是去帮熊猫老头整理下资料什么啦。” “那怎么也不说……” “——塞西莉亚,巧克力口味的只剩两个了,你还要不要了?” 我话刚说到一半,就忽听那边传来了林克的声音。 我立刻条件反射地侧头望去,大喊了一声“千万给我留着”。 但即使这么说了,到底还是有点不放心,便一边和拉比说话,一边忍不住伸着脖子地往亚连和林克的那个方向张望,却不想下一秒,就被拉比捧住脸侧地把脸给扳了回来。 “总看那个黑痣干嘛啊,”他像是不太高兴,几乎像是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那家伙……有什么好看的啊?” 我:“……?” 确实、确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但问题是,我也没看他,我是怕他们……吃了我的泡芙啊……? 第60章 你们不是恋人吗 “真是的,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但几乎是立刻,拉比就松开了捧住我脸侧的手,很是懊恼地抓了下头发。接着还不等我反应过来,便不由分说地推着我往亚连他们那边走了过去。 “好啦好啦,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快去继续吃吧。” “……你也吃,”等到过去后,我立马护食似的将仅剩的那两块珍贵的巧克力泡芙拿到了手里,顿了顿,还把其中一块怼到了拉比的嘴边,小声告诉他,“这个口味超好吃的。” “杰利今天怎么会想起做泡芙的?”拉比被我这个动作弄得一愣,但本还有些不太高兴的脸却瞬间多云转晴,一边嚼,还一边很给面子地点头,“啊呜——真的欸,好好吃!” “咳,”那边的林克登时矜持地清了清嗓子,顺便还分了他个眼神,算是对这句夸奖的回应,“嗯。” 拉比:“?” 拉比不明所以地转向我。 “不是杰利,”我瞄了一眼一脸骄傲、站得板直、看样子并不打算深藏功与名的林克,在嚼泡芙的间隙,给拉比解释,“这些都是林克做的。” “谁?”拉比一噎,差点呛到,“你说这个双痣?” 林克:“!” 林克:“什、什么双痣!太没礼貌了书人!” “可你不就是有两颗痣嘛,而且你也叫我书人啊,”拉比顿了顿,把嘴里的泡芙咽下去后,才继续,“都是一样的啦。” “这怎么能一样,你……你这个人真是太失礼了!” “林克,你这样是不行的,拉比他本质上还是个小孩子,所以才会喜欢给别人起外号。”一旁的南瓜派之山中,忽然抬起了个白白的脑袋,“如果你不喜欢的话,要拒绝得更强势一点才可以。” “哇啊——怎么亚连你也在的吗?”拉比循声扭头,冷不丁地还被他的这个突然冒出来给吓了一跳。 “笨蛋拉比,都这么久了你还没习惯吗?”亚连此前的伤势还没有彻底地痊愈,身上缠着不少的绷带,但生理上的不便完全没有影响到他的进食速度,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嚼着南瓜派,一边吐字不清地抱怨,“林克在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我,不对,这么说好像有点奇怪,是不是应该反过来……” “ok,不用说了,我已经懂你的意思了——真是苦了你亚连。” 他们对视一眼,相当夸张地齐齐叹了口气。 “等等,沃克!你这是什么意思?”林克顿时就不高兴了,“不要忘了你正在吃的这些南瓜派都是谁做的。” “……那个,如果我说刚刚的那些话其实都是骗你的,”亚连微妙地一顿,然后一本正经地转向拉比,“其实林克是个超级大好人,我特别喜欢他跟着我,你会信吗?” 林克:“……” 林克:“沃克!” “这到底什么情况啊,”趁着那两个人吵吵闹闹的间隙,拉比悄悄地靠近我,小声问,“亚连什么时候和那家伙关系变得这么好了?” 我迟疑了一下,到底吃人家的嘴软,便决定郑重地复述一下亚连刚才的话:“其实,林克这个人,还真挺不错的……?” “……懂了,就是被食物给收买了对吧?”拉比闻言,本来又露出了那种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奇怪神情,但在瞄到我鼓起来的脸颊和嘴角沾上的奶油后,忽然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拿过桌上的纸巾叠成正方形的小块,细致地帮我擦了擦嘴,“所以才说啊,你们两个这也太容易就倒戈了。” 虽然确实是有这方面的原因没错,但主要的,其实要追溯于他那次背亚连回来。 不过这种小事,没必要说出来。 “别的不提,他做泡芙是真的厉害,”我摸着良心,给了个十分中肯的评价,“你刚才应该也切身体会到了?” “……实在要说的话,甜点什么的其实对我来说都没差,感觉和杰利做的都差不多?” 啊,差点忘了他其实是个烤肉控,不喜甜辣来着。 “反正以我多年来从事泡芙试吃工作的经验来分析,就是——”我一脸凝重地挑了个很直观的形容词,“超好吃。” 拉比微微一顿,和我对视了三、四秒,忽地就仿佛在开玩笑似的说了这么一句:“嘛……总不可能比那次在印度吃过的泡芙还好吃吧?” “……别说,”我认真地回味对比了一下,也有些吃惊地得出结论,“还真有的一拼。” “真的假的啊,评价这么高的?”拉比往我嘴里一块接一块地喂泡芙的动作不知怎么,慢了一拍,“我记得塞西说过,最喜欢那家的泡芙了。” 我点点头。 “不只是我,亚连也觉得他做甜点超厉害的,”我凑过去,小声地和他咬耳朵,“而且这人是那种特别典型的吃软不吃硬——所以我和亚连刚刚都合计好了,这段时间,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尽量都先顺着他,没准他一高兴就会再给我们做吃的呢。” 拉比:“……” “怎么样?”我退开一点,嘚瑟地求表扬,“我俩机智吧?” “啊……嗯,”拉比点头,“真是……太机智啦。”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顿了片刻,还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桌上堆成了小山的泡芙。 “塞西莉亚,”恰在此时,原本正和亚连说话的林克冷不丁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刚才好像听到你和书人提到我了,你们在说什么?” 亚连给我翻译:“就是在问你们有没有说他的坏话啦。” “喂,沃克!” “怎么可能,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们是那种人吗?”我立刻特别理直气壮地反驳,顺带着还夸了一句,“当然是在夸你做的泡芙好吃了,简直就是大师级的水平。” 对于能给我吃的人,我向来是不吝啬自己的词汇的。 林克一愣,似乎没想到我们竟然是在夸他,过了两秒,忽然清了清嗓子,矜持地收下了这个赞誉,顿了顿,还一板一眼地跟我们炫耀:“都是长官教得好。” “长官?”亚连嘴里塞得满满的,“什么长官?” “该不会……是鲁贝利耶长官吧?”我接过话,“他还会做甜点的吗?” 虽然师父教过我人不可貌相,但——就那个长相? “当然是长官,”林克完全没觉得这有任何奇怪的地方,“严格来说,我之所以会爱上做甜点,就是因为长官。” 然后事情就莫名其妙地发展成了我们三人围坐桌边,开始听他讲那鲁贝利耶和甜点之间不为人知的二三事。 其实有时候,我真觉得眼前的这就是一个翻版的科姆伊,这说起鲁贝利耶来的架势,简直和科姆伊炫耀李娜莉一样一样的,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保准就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说起来,林克,”最后连亚连那么好的脾气都忍不下去了,强行打断林克的话,换了个话题,“我之前还以为你会跟着鲁贝利耶长官一起回去中央呢。” “不,长官说了,我现阶段的任务就是监视你,沃克。” “说到监视的话,我有个问题,”拉比举手,“你平时都会选择什么样的事汇报给鲁贝利耶啊?” “长官。”林克板着脸强调。 “……是是,”拉比没和他较这个真,“长官长官。” “先等一下,林克,”亚连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脸惊悚地转向林克,“你该不会把我每天的梦话都写在报告里了吧?” “梦话?”这回换我吃惊了,“你不是早就好了吗?什么时候又开始说了?” “还不是这次见到师父后,重新被触发了童年阴影……” “我说,”拉比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亚连,疑惑地眨了下眼,“梦话到底是指……?” 林克:“如果你是指抱着那只猪的储钱罐碎碎念什么担心库洛斯·玛利安元帅来偷的那些话——放心好了,这种没营养的东西我是不会记下来的。” “储钱罐?”拉比的注意力立刻被转了过去,随即恍然地“啊”了一声,“就是你上次在病房给我和小克看的那只小猪吗?” “就是那个,”亚连点点头,“之前的坏掉了,所以塞西新送了我一个。” “咦?那个是塞西——啊,我是说,不会吧?库洛斯元帅连那么小的储钱罐都不放过的吗?”拉比的嘴角抽了抽,“要是以前的话,我怎么也不会相信,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产生这种觉得熊猫老头还是个好师父的想法……” “是不是和我一比,就觉得自己特别幸福,”亚连两眼无神,“我师父那个人简直就是……超没底线的啊。” 这也就幸亏师父去了总部,要不然现在肯定要心惊胆战地担心他会突然出现,给我俩一人一锤子。 “不过,还以为你会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我惊奇地转向林克,“把每天发生的所有事都写在报告里呢。” “长官的时间那么宝贵,我怎么可能事无巨细什么都写,”林克一脸严肃,“通常这种提供不了帮助的小事是不会记的,还有,和沃克、以及诺亚无关的事也不会——倒是有关塞西莉亚的动向,偶尔会记一些就是了。” 亚连:“塞西的?” “还记我的?”我刚好吃得太多,有些喝了,便拿过水杯,一边往嘴边送,一边问他,“那关于我的话,你一般记什么不记什么啊?” “有个非常详细的标准,说了你们也不懂……不过举例的话,”林克面色如常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旁边的拉比一眼,就好像自己只是说了一句特别普通的话,“就比如……” “——塞西莉亚·玛利安和书人的后继者是恋人这件事,我就没有写在报告里。” 我直接一口水就喷到了他的脸上。 ·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非常的混乱了。 先是全场陡然死寂了能有半分钟,接着便是亚连手忙脚乱地找纸巾帮震惊到已经都有些石化了的林克擦脸,而拉比也在短暂的懵逼之后,开始抖着手帮咳得天昏地暗的我拍背。 至于我——我我我都要被吓出心脏病了! 我们怎、怎么就变成恋人了?不是,怎么他这眼睛看东西还带超前性的吗? 不,也不对,关键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原来在林克这种外人的眼里,我和拉比竟然已经亲密到了这种程度…… 可是我们也没怎么亲密啊? 虽然自打lv.4那次的那个拥抱过后——当然,除了今天的反常——拉比和我黏在一起的时间好像确实变得更多了,但问题是,亚连和林克大部分时候也都在的啊?基本这一周,都是我们四个人一起窝在图书室里,亚连差不多每天都被林克指使着完成各式各样的文件,拉比则会看一些报纸和资料,做做他们一族的记录。 而我——发现我对图书室里的书不太感兴趣后,怕我没东西可看,亚连和拉比还特地去城里帮我买了几本回来——是的没错,他们直接买了几本带着小人插画的童话书回来。 虽然上面的那几个小故事还挺有意思的,但……总觉得有被冒犯到。 不过确实在那次之后,我们就再没抱过了,就是连更亲密的举动也都没有——当然,我觉得像看书看困了后偶尔靠着我的肩膀或后背睡会儿觉什么的,以及有次科姆林24号暴走,在拉着我躲避的途中,戴着半指手套的手莫名地顺着我的手腕内侧向下一滑、牵住了我的手这种小事,是不算的。 毕竟之前乔尼哭累了也枕在李娜莉腿上睡觉过,什么都可以用“大家都只是关系好而已”来解释;而且拉比后来也说了,当时之所以会牵我的手,是因为他总觉得一直抓着别人的手腕好像挺不礼貌的。 虽然这话听着的确有股说不出的奇怪,但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怎么反驳,还、还莫名地觉得挺有道理? 不、不对!都什么时候了,我怎么还在想这个! 可糟糕的是,我刚才光顾着咳嗽,反应过来再去看,就发现拉比已经调整了过来,除了依然显得有些呆滞,脸上再多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可虽然看不出反感是看不出反感,但好像……也没有类似高兴的情绪? 所以他对这件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啊…… 要不干脆不管了,直接就趁着林克创造的这个机会装个傻来确定一下关系? ……不,不行,绝——对不行。 库洛斯·玛利安恋爱法则第97条已经说得相当明确了——无论对方的举动多么容易让人误会,在他没有开口表明心意之前,都要忍住,不能抢先出手。 第三阶段和第二阶段完全不一样,精髓就在于忍,敌不动我不动,敌动了我也不能动,必须逼得对方先开口,才算成功。 回想起曾经失败的种种经历,以及拉比对主动类型的反感,我更加坚定了这种想法。 反正这次,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 “——什么?”然后我就发现,刚才那个快要把人吓死的罪魁祸首,看上去竟然比我们这两个当事人还要震惊,“你们竟然不是恋人的吗?” “你这到底是哪儿来的印象,”为了避免从拉比的口中听到否认的回答,我都没敢看他,直接抢先一步,装作毫无心虚似的开口,“我们不是啊?” 我也想是的好吗!但它就真不是啊! “怎么可能?不可能,”林克很快便调整了过来,坚持己见,“我的观察是不会出错的。” “什么不会出错啦,你以为自己是拉比他们一族吗?要我说,肯定就是这几天甜食吃多了,导致眼睛坏掉了。”亚连说着,腾地一下站起身,“反正我是吃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要去训练场那边,林克,你确定自己还要在这里吗?” “等等,沃克,”这下林克再顾不得跟我理论,立刻跟着站了起来,“我也一起。” 亚连点点头,临走前,偷偷给我递了个眼神:稳住! 我知道他这是在帮我解围。 不管怎么说,亚连现在总算是相信我是真的喜欢拉比了,也知道我有自己固定的一套追拉比的计划——虽然他曾多次表示过不太靠谱——所以这次及时地领走林克,应该就是怕他的野生助攻会坏了我的大计,但…… 完了不行……我果然还是……好虚啊…… 我就这样干巴巴地坐在原位,僵硬地目送着亚连他们离开食堂。 “塞西……?”旁边有迟疑的声音传来。 我立马转过头:“在!” 拉比:“……” 拉比看上去倒没我这么紧张,说的话也好像很随意一样:“你……你不用把刚才那个双痣的话放在心上……我们自己清楚不是那样子就好啦。” 不是哪样子? 你看!我就知道!我就说他绝对也觉得林克说的不对! “……你才是,不要信他说的这些有的没的。”我连忙顺势信誓旦旦地表明自己的立场,“总之就是千万不要怕,我对你真的、真的、真的没有那方面的非分之想的。” 所以你可千万不要再像之前那样躲我啊——倒不如说你今天就差点有这个趋势了。 却不想我这话一出口,拉比的脸上忽然冷不丁地出现了几秒的空白。 但他很快就回过了神,望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合了几下,最终却只叹了口气:“嘛……放心吧,我都知道。” “你真的……知道吗?”我一时没忍住,一语双关地问。 “我知道,”拉比的表情有些放松,又有些奇怪,似乎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我怎么也无法形容的东西在里面,“虽然塞西有时候是会说些奇怪的话没错啦,但想要表达的……其实并不是那个意思。放心吧,毕竟都已经相处这么久了,我应该算是亚连和库洛斯元帅之外,最了解塞西的人吧……?所以真的不用担心,我……我是不会误会的。” 我:“……” 不是,这话听起来怎么就这么怪怪的呢? 我为什么会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亚——连——你还是快回来吧,总觉得我自己好像有点hold不住现在这个局面啊。 “所以塞西才是,不要被刚才林克的话给影响到啦。” 拉比顿了顿,虽然脸上挂着和往常别无二致、依旧很散漫似的笑,但声音中却含着一丝和他这个表情极度不符的、奇异的小心。 “就是……我们以前什么样,以后就还是什么样,不要被外人说的什么话,影响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不要躲着我走什么的。” 不,是你反过来不要躲我才对吧。 嗯?等等。 电光火石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剥茧抽丝,我总觉得自己似乎蓦地意识到了什么,又说不太出来,只呆呆地和他对视了一眼,张了张嘴。 “——原来是在这里偷懒吗,你这半吊子!” 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忽然被一道年迈的声音给打断了思绪。 我和拉比同时转头,就见书翁正拢袖站在食堂的门口,眯眼望向这边。 “啊……这下不好了,”然后我就听到旁边的拉比倒吸了一口凉气,“完全把老头那边给忘了。” “那我……那我就先走啦?”拉比顶着书翁仿佛凌迟一般的目光站起身,“晚饭时再聊?” “啊,好。”我立刻点点头。 拉比和我对视了两秒,忽然试探着伸出手,很轻很轻地摸了摸我的头,见我还和往常一样,没有躲,也丝毫不抗拒,嘴角不由地向上翘了一下。 “那说好了哦?”他就跟怕我反悔似的,又确认了一次,“晚上见?” 我大力点头,等好不容易撑着目送他和书翁的身影走出视线,立刻转过身,往桌上一趴,把脸整个都埋进了臂弯里。 虽然这一阵已经比之前好多了,但通常拉比和亚连都不在的时候,我依然还是会感到有莫名的寒意在体内翻涌。 可这次却不一样。 是我的错觉吗?不知怎么,总觉得心跳愈发地加速,在刚才遗留下来的那股忐忑中,还泛起了某种奇异的、和吃过的泡芙不同的、更为隐秘的甜。 所以,拉比他刚才……他是不是也怕,我会躲着他啊……? 第61章 是不是只有我没见过 “等等,等一下,突然想起来个事,”我放下看到的第七本童话书,指了指自己,“我是不是总部里目前为止唯一一个不知道那只lv.4长什么样的驱魔师啊?” 拉比和亚连闻言,动作都是一顿,就连没和我们坐在一起、正在长桌另一边暗搓搓地给他的鲁贝利耶长官写监视报告的林克,也抬头瞥了我一眼。 亚连迟疑了一下:“这么想来,好像还真是?” “嘛,我倒觉得没见过挺好的,”拉比合上手头的书,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那家伙长得很瘆人啦,看到了绝——对会做噩梦的。” “是的,”亚连对这话表示了强烈的赞同,“虽然之前的恶魔长得也都不算好看,但怎么说呢,总觉得lv.4和它们……有种本质上的不同,就好像由内而外地散发着那种冰冷而恐怖的气息……总之还是不见的为好。” “……不是,问题是你们越是这么说,我就越好奇了啊?” “干嘛好奇这个啦。”拉比看上去有些无奈。 “严格来说,也不全都是好奇吧,你们想啊,”我像模像样地给他们分析,“从以往的经验来看,恶魔这玩意不一般都是出现了一个晋级的,接下来就会流水线一样地批量生产了吗?那么问题来了,现在就我一个没见过敌人的真面目,要真在以后的任务中碰到,不是就很容易吃亏吗?” 拉比和亚连对视一眼,似乎觉得我说得好像还挺有道理的。 “可是,要怎么才能让塞西知道lv.4的样子呢……对了,”亚连灵光一现,飞快地在桌上散乱的文件中,扒出了张白纸,“这样,我来给你画吧。” “你?”我一时没憋住,脱口而出,“你画?” 这才过去几天啊,你就忘了之前把第14号一个好好的黑面大馒头给画成个四不像的惨痛教训了吗? “嗯?”偏偏他本人却好像对这件事毫无自觉,还一脸纯真茫然地望着我眨了下眼睛,“怎么了塞西?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问题,你画吧。” 然而客套的结果,就是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再次新鲜出炉了一张看不出面目的画像。 我一脸沉重地摸了摸下巴:“这是……” 横向生长的大鹅?还是发育不良长畸形了的地狱三头犬? 不是,你这画得……让人连猜都没个方向,可就有点过分了啊朋友。 “啊——啊,算了,就知道不能指望亚连,”拉比叹了口气,拿过纸笔,“还是我来吧。” “什么意思嘛,拉比!” 拉比没理他,直接把纸翻到背面,三笔两笔地勾勒出了一个头上顶着光环的大肚子人形。 “大概就是长这个样子。”拉比把纸递过来,给我们看,“除去那些恶心的特征,总体来说,外表有点……类人?” “确实……这怎么看,都和人很像啊,”我接到手里,“而且总有种瘆人的感觉……” “所以才说,不让你看的嘛。” “不过,”我正反面做了个对比,一脸凝重地得出结论,“这还真不是一个等级的啊。” 亚连:“……” 亚连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不满地瞪我:“喂!” “所以亚连,你说你,跟在师父身边那么久,怎么都没学来师父的简笔画技能呢?” “说得就好像你学来了一样,你跟的时间比我还长呢,不还是照样把拉比给画成了一只兔……” 我腾地一下就从桌上扑过去捂住了他的嘴。 拉比:“……?” 拉比微妙地顿了顿,有些不确定地问:“那个,亚连刚刚是不是……提到我的名字了?” “不,他没有。” “不,我没有。” 直接趴到了桌子上正以一种相当不雅的姿势撅着屁股的我,和不仅被我捂了下嘴、还被我瞪了一眼的亚连,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说你们两个,”拉比仔细地观察了下我和亚连的神色,拖着长声得出结论,“很可疑啊——” “怎、怎么会呢?”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惹祸了的亚连干笑了一声,在我疯狂打眼色和磨牙的暗示下,连忙补救,“真的是你听错了。” “不,我肯定没听错,亚连你绝——对提到我了,”拉比笃定地反驳,“还说塞西把我给画成了……欸?塞西,你画过我吗?” “没画过,”我飞快地坐回椅子上,脸不红不白地竖起两指,“绝对没画过,保证没画过,打死也没画过。” 开玩笑,我可能告诉你我裱在房间墙上那张被你亲口鉴定过的兔头就是你本人吗?不可能! 拉比眯着眼打量了我俩几秒,本还大有些穷追不舍的架势,最后却不知怎么,妥协似的叹了口气,没有继续深究。 “还是回到正题吧,”拉比把手肘拄在桌上,一手撑着脸,一手指了指我手中的画,“就像塞西刚才说的那样,在以后的任务中,肯定会和这种级别的敌人再次交锋,我们……都要小心了。” 亚连点点头,收起玩笑的表情,神色也跟着凝重了起来。 “这个lv.4,”我问,“非常强吗?有多强?” 毕竟只有我没在现场近距离地接触过,只凭他们之前的描述,难有直观的感受。 “这么说吧,”拉比给我举了个例子,“大概就是比lv.1、lv.2和lv.3加起来,都还要翻几倍的强。” “这么夸张?” “并不是夸张,”亚连看了我一眼,又转向拉比,“其实早在战斗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了,总觉得这次lv.4出现在总部,就像是伯爵在告诉我们——‘驱魔师什么的,我随时……都能抹除掉’一样。” 这个想法,可就相当的让人毛骨悚然了 而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接触过lv.4的拉比和林克,闻言都没有反驳。 我不由地想起了在江户的那次,当时伯爵基本上全程都是处于一个作壁上观的状态,唯一一次出手,就是砸下个黑球,将整个江户都夷为了平地。 所以他那个黑球要是能满世界地投放,那还要什么黑暗三日? 直接扔它几十个,世界都没了。 偌大的藏书室中不知何时陷入了一片死寂,空气也逐渐加压。我看了看因对lv.4有过非常直观的认识而神色凝重的亚连和拉比,又看了看端坐在另一边、并没有看我们、却停止了手头上的记录的林克,只觉得就现下这种气氛,连根针落到地上都清晰可闻。 “……所以说,现在只能等师父他们开会的结果了,听说中央这次就是因为这个目的才将他传去的。”最后还是亚连先打破了沉默,揉了揉脸,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希望师父他能平安地回来吧。” “只要他能证明自己和诺亚没关系,自然能顺利返还。”刚才全程都保持沉默的林克忽然一板一眼地插了一句嘴。 亚连顿了顿,给了我个无奈的眼神。 “不过……果然我们自己不变强的话,是不行的。”亚连深吸口气,“不断地战斗,不断地变强,直到消灭全部的恶魔,打败诺亚一族和千年伯爵——当下摆在我们面前的,也就只有这一条路了。” ……真要较真的话,也并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吧。 就比如,千年伯爵的黑暗三日计划,其实也……等等。 我猛地顿住,心脏跳得比往常快了好几拍。 我这到底……是在想什么? “……好啦,亚连,这才刚过去没多久,暂时就先不要说这么沉重的话题了,”拉比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没看塞西的脸色都不好了嘛。” 我刚被自己的想法给吓了一跳,就忽地听他提到了自己的名字,一时之间,几乎是下意识呆呆地转了过去。 拉比和我对视了还不到三秒,便又双叒叕条件反射地向我发顶伸出了手。 我知道他这就又是想摸我的头了——他还真是摸上瘾了。 但这次拉比的手却没能落下来——他中途也不知怎么,视线忽地一抬,扫了眼墙上因之前的地震掉下来又重新歪歪斜斜地挂上去的时钟后,脸色蓦地就是一变,惊呼的同时,一下收回了手。 “怎、怎么了?”亚连直接被他的一惊一乍给吓了一跳。 “坏了坏了,差点忘了,我和人约好了这个时间要过去的——完了,好像已经晚了。” 和人约好? 我头上的两根隐形雷达登时敏锐地竖了起来。 “是和书翁约的吗?”我顿了顿,状似不经意地问。 “不,不是老头。” 滋啦——希望瞬间被浇灭。 “来不及了,先不说了。”拉比简单地整理了下自己的东西,起身之前,还把看完的基本书摞在一起往我这边推了推,“拜托了,塞西,一会儿帮我放过去——回见!” 我:“……” 不是,你这就太过分了!不但当着我的面急着去和别人约会,还让小心脏哇凉哇凉的我来帮你善后? 我立刻不高兴地鼓了鼓脸。 拉比却连个眼角余光都没顾上给我和亚连,直接抓起椅背上的团服上衣,边披边快步往门口走去。 真是的,到底是和谁约的嘛,竟然急成这样…… “那个,等等,等一下啊拉比!”亚连顶着我突突突射|过去的视线,硬着头皮地替我问了一句,“你和谁约的啊,怎么这么急?” “是杰利啦——”拉比头也没回地答。 图书室深棕色的门很快在他的身后合上,发出咔嗒的一声,带起的扬尘,在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中微微地闪烁飞舞着。 “杰利?” 我和亚连对视一眼,都有些吃惊。 虽说杰利的生理性别为男,但其实内心比教团的大部分女性都要细腻。而且一般这个时候,基本都是他和李娜莉还有米兰达一起进行女子的茶话会时间——我之前也被拉着参加过一次,但因为比米兰达还要插不上话,再加上拉比来叫我和他一起去图书室看书,我基本就没再去过了——所以他是怎么和拉比约上的? “这可真是个……奇怪的组合。”亚连也说。 · 然后我就发现不只那天,之后连续一周,拉比都会在某几个固定的时间点去找杰利。 连带着和我还有亚连在一起的时间都少了不少。 从几个月前接到寻找师父的任务开始,我们基本就一路都在一起同吃同住,即使回到了教团以后,习惯使然,他也经常都和我黏在一起,所以这次冷不丁地就不管我了,我还有些微妙地不适应。 所以,他到底找杰利干嘛去了啊…… 有次我实在好奇,便偷偷摸摸地挪蹭到了后厨的门口堵他。 “塞塞塞西?”拉比刚好从里面出来,看到我,不知为何,整个人都吓结巴了,“你、你怎么来了?” 我刚要回答,就听他背后的杰利招呼我进去:“塞西来了?来得正好,快来帮忙试吃一下这个……” “杰利是说,他们正要做晚上的饭菜呢!”拉比一下抢过了话。 我望着他,眨了下眼,忽然冷不防地向左探出身子,朝里面看去。 “啊!塞、塞西,”却没想到刚一动作,就被拉比眼疾手快地握住肩膀给扳了回来,“你这个时间来食堂,是……是饿了吗?” “其实……还好?” 我说着,趁他不注意,又向右边探出了身子。 “里面、里面没有开饭啦,”然后就又被拉比给扳回了原位,“外面倒是——对了!看那边,那边还剩下好多巧克力饼呢!要不要去吃吃看?” 我没说话,只老老实实地往拉比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骤然回身,往上一跳,想试试从上面突破。却不想刚一蹦跶,就被拉比把手放到了我的头顶上,然后……然后我就怎么使劲都蹦跶不起来了。 我:“……” 不是,此情此景,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啊。 当初在大峡谷,我是不是就是这么对待咪咪的? 只不过比起我之于咪咪,拉比明显更难突破,因为他的长宽高都超出我太多了……基本完全罩住了我。 “啊——我知道了!塞西果然是来找我的对不对?”拉比飞快地得出结论,接着还不等我想好对策,便扒拉着我的肩膀转了一圈,推着我就开始往外走,“后厨这里太乱啦,还都是烟,我们还是出去说吧,走啦走啦——” 我边被拉比推着往外走,边转头想磨蹭下时间:“那个,拉比……” “哇!看那边!”然后就被他把脸给原封不动地转了回去,“没想到中午的草莓派也还有剩欸!” 我:“……” 恕我直言,你这个转移话题的方式比简直亚连都要生硬啊…… 但拉比根本就不给我反应的时间,直接便推着我过去,拿起来一块就塞到了我的嘴里。 ……别说,还挺好吃。 那就先吃完这块,再问吧……? 但没想到的是,我刚把嘴里已有的嚼嚼咽了,嘴边便又被拉比塞了一块,他一块接一块、一刻都不停地给我塞着,基本不给我说话的时间。 干嘛啊,这是继摸头之后,又爱上了投喂吗…… 算了,我想,反正吃完再问也还来得及。 却不想,还没等吃完,便有卫兵匆匆赶来,说科姆伊室长让我们现在立刻前往司令室。 我和拉比是最晚到的,等到进去时,科姆伊的办公桌前,已经围了一圈人。 是包括元帅在内,目前留在总部的全部驱魔师。 人群中间,初愈的李娜莉正坐在科姆伊旁边椅子上,而她的脚上,正各套着一个血红色的圆环。 而那个圆环,就是这次开会的议题——据说经过科学班的初步研究,考虑是通过和装备型适格者的血液交换,从中自行生出的武器,即由装备型圣洁进化而来的产物,因为介于装备型和寄生型之间,是从未出现过的圣洁类型,所以目前暂时被命名为结晶型。 但因为脱离了装备型的范畴,本质上更偏向寄生型,所以对寿命多多少少会有些不利的影响。 简言之,就是通过缩减寿命换来的变强。。 “这种结晶型的圣洁,”提艾多尔元帅问,“只有李娜莉可以做到吗?” “这个还不能确定。”科姆伊摇了摇头,“但从目前的研究来看,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其他装备型的适格者能发生的概率也很高。” 也就是说,在场的人中,除了我和亚连,未来都有可能转化为结晶型。 包括拉比。 我微微侧头,想去看他,却发现书翁眉头微皱,严肃地和拉比对视了一眼。 会议结束后,还不等拉比和我说句话,就被书翁板着脸地叫走去说悄悄话了。 而我则一个人走在偏后的位置,听到乔治的声音后,忽然隐晦地望了一眼那个正乐颠颠地跟在提艾多尔元帅和神田后面的背影。 其实这段时间,我脑袋里自动自觉地生出了很多个置他于死地的方案。 但不管是利用催眠借刀杀人还是自己动手,都因为他最近老跟提艾多尔元帅在一起,而无法确保万无一失。 而且目前在教团中,大部分人都已经知道了乔治对亚连的敌意,而亚连又是在这种被当成敌方奸细怀疑的关键时刻,如果在这种时候,被发现乔治横死,很难不被中央那些人当做攻击亚连的罪证。 需要考虑的因素实在太多了。 不过果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每次念头一起,我脑袋里便会魔音贯耳一般地洗脑式播放师父在那个雷雨天对我的警告。 如果亚连还有拉比,直到我对“同伴”下了手,总觉得有些东西,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我不知道那东西具体是什么,但我还是对那种情况生出了畏惧。 所以果然…… “是在想结晶型的事吗?”亚连冷不丁地从后面拍了下我的肩膀。 “啊……嗯,”我回过头,毫无破绽地回答,“没错。” 所以果然还是要从长计议,暂时就先看住亚连,不要让亚连和乔治有机会独处吧。 还有就是……哪怕只是个念头,也绝对、绝对不能被他们发觉。 第62章 那你也不要再长高了 因为晚上又做了那种在各种陌生的地方到处游荡的梦,我一整夜都半睡半醒,极不踏实。而没睡好觉的结果就是等到了早上,我试着爬了几次,都爬不起来,干脆便放弃了去吃早饭,趴到床上蒙住被子就开始补觉。 补觉期间倒是做了个美梦——我梦到拉比敲门,自己则如同踩棉花一般地赤脚过去给他开门。但在梦里也好困,只歪着脑袋,一下一下地点着头,意识也混混沌沌的,压根听不明白他都说了些什么。 最后甚至连站都站不稳了,直直地往前一扑,额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他的胸口,抵住了。 不过这梦倒是挺真实的,细节部分做得十分到位,虽然脑子懵懵的,但那股被撞到了的微疼、还有额头的皮肤蹭在他衣服上所感到的粗糙触感、以及透过单衣传来的热度,都格外的清晰。只是就这样过了没几秒,我只觉一个天旋地转,整个人便在那笼罩下来的熟悉气息中,被横了过来。 我迷迷糊糊地睁眼,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拉比一手搂着后背、一手穿过腿弯地给打横抱了起来,走过去放回到了床|上。 这回我听清了他说的话。 “……继续睡吧,”拉比帮我盖上被子,掖了掖被角,迟疑了一下,还被我梦里的愿望牵引着,迟疑地捋了捋我脸侧乱得不成样子的发丝,“真是的,怎么困成这样啊……” 然后我便巨乖地在梦中也睡了过去,一路直睡得天昏地暗,等再次醒来,时间已经穿越到了下午。 我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泛着一股睡饱了的松软。 再抬眼,就发现浓金的阳光已然透过深色窗帘四边的细缝漏了进来,就像强力的光束在黑云的背后将它的边缘勾了一层金边儿,甚至因为窗户没有关严,还能听到外面传来的微微风声。 一切都显得宁静而祥和。 只除了——你说这好不容易才梦到了一次,拉比怎么也不在我的梦里多呆一会儿啊?怎么把我放到床上就走了呢?后续明明可以有很多能做的,要不要连做梦都这么讲究逻辑和现实啊…… 我坐在床上混混沌沌地发了会儿呆,等清醒了一些,便穿衣下床,顿了顿,还把拉比的发带暗搓搓地套到了脖子上,然后立起衣领给遮住了。 我先去食堂填饱了肚子,然后才慢慢悠悠地走向了图书室。 却不想里面空无一人,以往每天都在这里蹲守的三人,今天一个都没在。 我愣了愣,又接连找了几个地方——科学班那里只有李娜莉在,似乎正帮利巴班长整理着什么资料;而一个人坐在休息室的米兰达则正借用那里的针线织着一顶深色的帽子,见我探头进去,还慌慌张张地往背后藏了一下;最后还是经工作人员指路,我才在基本已经算是废弃了的训练场那边找到了人。 在之前的袭击中,这里差不多算是除第五研究室之外损毁最严重的地方,石柱横倒,尘土漫天,几乎成了废墟。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都不用张望,便远远地看到有几个身影并排地坐在高台上,正往下看着什么的。 等离得近了,我才发现除了拉比和林克,书翁和马里竟然也在。 “这个声音,”马里闭着眼,最先回过头来,“是塞西吗?” “塞西?”坐在他旁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下面的拉比闻言,立刻转过了头,接着一骨碌爬起来,快跑几步地向我迎了过来,边迎边问,“终于睡饱了吗?去吃过饭了吗?” “已经吃完啦,”我巨乖地点头,顿了顿,也伸长脖子往前看了看,“你们在看什么呢?” “啊,”拉比枕着双臂地走在了我的旁边,“是在看亚连和优切磋啦。” 切磋? 果然走到他们刚才的位置,就看到下面的废墟中,有两个身影正滚作一团,掐架掐得那叫一个难解难分。 不是,还说什么切磋,这真的不是在互殴吗? “其实一开始只是剑的比拼来着——亚连现在不是基本用他的那把大剑来战斗了嘛——所以这里能跟他打一打的也就只有优了,但后来不知怎么,走势莫名其妙地变得不可控了……嘛,说到底,都怪他们两个太性急啦。” “哼,总之等到察觉的时候,”林克接过话,“他们已经保持这样地过去了一个小时。” ……所以你们这些观战的,其实根本也没怎么走心吧? “可是,”我又望过去,“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啊?” 虽然他俩之前一见面也是就跟生死仇敌似的,但也没到这个程度啊……? “毕竟说过输了的一方要剃头嘛,”拉比耸了耸肩,小语气中的幸灾乐祸简直不能更明显,“不拼不行呢。” “……不过这样也好,上次lv.4袭击总部的事,他们两个一定都很不甘心吧。”马里说,“尤其是亚连,以他的性格,一定会很介意的。” 是的,他一直都非常介意。 只不过除了最开始的那几天会躲在房间里萎靡不振,之后他便再没在同伴的面前表现出来过。 就好像他……真的已经完全走出来了一样。 ——就像当初他养父去世的那次一样。 高台上骤然安静了几秒,一时之间,空旷的训练场中,只听得见亚连和神田在下面的互骂声。 “可恶!你这豆芽菜!竟敢耍诈!” “笨蛋神田!耍诈也是战术的一种好吗!” “去死吧!你这伪君子!” “那有什么办法,反正我师父他就是个第一典型的伪君子啊!” ……很好,什么沉重的气氛什么的全没了。 我发现自从师父去了中央之后,亚连可真的是越来越放飞自我了,就这话,放在师父还在教团的时候,我就不信他敢这么大刺刺地说出来。 “对了,塞西是来找我……们的吗?”最后还是拉比开口,打破了高台上的沉默。 我点点头:“不过……来都来了,就想着要不要干脆也来试试我的圣洁。” “圣洁?” “因为同步率一口气提升了超多,”我之前抽空去问了下赫布拉斯卡,据说竟然一口气升到了94%,惊得我半天都没回过神,“所以想挖掘一下都有哪些新功能。” “这样啊,那需要别人来帮忙吗?”拉比很自然地往下瞥了一眼,又很自然地回过头,接着很自然地提议,“既然亚连他们还在忙,那……就我来吧?” 虽然暂时完全想不到拉比能帮我些什么——倒不如说这种怎么帮啊,和我对打吗——但我又不傻,这种煮熟了送上门来的怎么可能让他飞了。 于是我立刻指了指另一边的空地:“那我们去那边吧?” 顺便还可以暗搓搓地来个独处。 拉比答应得特别痛快,我们往过走的时候,我脚下微顿,忽然下意识地望了从我过来开始就一直都没说话的书翁一眼,果然就发现老人家和之前的几次一样,正默不作声地望着我。 隔着徐徐缭绕的灰白烟雾,一时竟有些像师父传授我恋爱经验的那次,望着我的眼神。 “我记得,塞西的同步率是提升到了94%对吧?”走到那一小片空地上后,拉比转向我,“那是不是就代表着,很多以前做不到的事现在都可以了?” 我点了下头:“理论上来说,应该是这样……不过你们都知道我同步率的事了吗?” “别人知不知道,我不太清楚,”拉比说,“但我的话,是当时正好在场啦。” “当时?” “啊,就是送塞西去赫布拉斯卡那里的时候啦……”拉比顿了顿,忽然就像转移话题一般地说,“所以现在要不要试试看流出的血能不能收回去?话说我之前就在想了,如果能多次利用什么的,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容易贫血了?” “这个可不可行什么的,先不说,”我迟疑了下,“问题是,这放出来飞一圈再塞回去……” 拉比疑惑地望着我。 我语气十分地微妙:“那得有多少的细菌啊……?” 拉比:“……” 拉比凝重脸:“这可真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所以果然还是不行的,大不了要是能重复利用,就随身带点瓶瓶罐罐的给装起来? “那在塞西看来,目前都有什么变化?” “变化的话……对血液的控制好像变得更精准了算不算?” “是指哪方面?” “就是以前只能弄出些简单的形状,比如针啊、水滴啊、绳子啊、或者一整块血壁什么的,但是现在……” 拉比瞄见我撸袖子就意识到了不好,连忙眼疾手快地按住我的手,不让我有机会去拔刀。 却不想我只是意念微微一动,便有血流自内而外地冲破皮肤,丝丝缕缕地升上了半空。 拉比:“!!!” “……啊,刚才忘了说,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变化……好、好像可以不用刀就流出血了,而且好像还能自愈了……?” 等等,说到自愈,我是不是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 拉比却好像根本没注意我都说了些什么,只拉着我的手,仔细地查看我小臂上的那块皮肤,迟疑了一下,还用指腹很轻很轻地触了触,摸了摸,似乎是想确认是不是真的愈合了。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回抽了下手,一时没忍住,哼哼唧唧地小声提醒了他一下:“……痒。” 拉比这才猛地撒手,看上去似乎还有些慌张。 我愣了愣,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就陡然意识到了自己忽略掉的事是什么——等等,之前lv.4的那次,我好像就是仗着他不知道我的这个技能,骗他说身上的血不是自己的……来着? 我:“……” “所所以更精确的控制是指?” “那那个!我们还是来看更精确的控制吧?” 我和拉比同时出声,又同时闭嘴,懵逼地望着彼此,眨了眨眼。 “啊,现在……可以这样。” 为了避免被他反应过来我之前是骗他的,我连忙操纵丝丝缕缕的血液在半空铺散开来,又飞快地凝结,在他的面前,汇出了四个英文字母—vi。 拉比微微一怔。 接着,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浮动的字母便重新散开,又转瞬凝成了一朵简易的、却正好因为血的颜色而显得鲜艳欲滴的玫瑰花,在他面前嘚瑟地飞了一圈。 乍一眼看去,就好像是想要献给他一样。 亚连龇牙咧嘴地走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亚连:“……” 亚连大概是也觉得自己来得可能不那么太是时候,脚下一顿,就想原路再退回去,却不想刚退了两步,就被我们给眼尖地发现了 “亚连?你和优已经——噗,什么情况啊,优下手这么重的吗?你满头都是包欸!” “笨蛋神田也没好到哪儿去啦!” 我和拉比望去,果然就看到正在书翁他们那边的神田也是鼻青脸肿,察觉到我们的目光,还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过来。 拉比把单手拢在嘴边,小声地和我控诉:“还是那么凶啊。” 我深表赞同地点点头。 “我刚才听书翁他们说,塞西想要实验自己的圣洁都有什么新招数?”还是亚连拉回了我们的注意力,可能是觉得既然已经被我们发现了,便停止后退,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有什么进展吗?” “从现在来看,基本就是对血液的控制变得更精准了,”我意念微动,鲜艳的玫瑰便旋转成了一个血色的椎体,“而且硬度好像也增强了不少……对了,我都忘了,还有个特别关键的新技能来着。” 我四下看了看,最终把目光落在了拉比别在腰间的水袋上。 “不……不是口渴了。” 眼看拉比就要动作,我连忙否认,接着用现有的血做了个简易的容器,示意他把里面的水都倒进来。 然后我便给他们显摆了一下之前用来上演水淹第五研究室的那个技能。 亚连:“就是说,同步率提升之后,可以控制除血以外的其他液体了?” “应该是?不过目前只试过水的,要说别的液体……是说酱油和醋之类吗?” “等等,这种情况,一般不应该先想到鲜虾泡汤什么的吗?” “……亚连你这个也完全不够“一般”的好吧!” 拉比嘴角抽了抽,回忆了下我刚才的动作,又问。 “不过,是不是要先同化啊?” “好像是,”我回答,“要先把血混进去才能控制,而且根据血量的不同,控制的大小也不同。” “那能像控制自身血液地那样操控自如吗?”亚连问。 我也不是太确定地点了下头,抬眼望见正趴在他头顶上的蒂姆,一时兴起,便照着它的外形,做了个浅红色的蒂姆二号。 蒂姆立刻拍打着翅膀从亚连的头上飞过来,好奇地围着蒂姆二号转了一圈,然后又好像条件反射似的亲昵地贴着它蹭了蹭。 “哇,你们看,”拉比惊奇地一指,“蒂姆它好像很喜欢啊。” 我却在恍惚间,生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错觉——就好像蒂姆本该如此,因为它生来就不是孤单一个,还有个伴一样。 虽然蒂姆二号的翅膀只是用水做的摆设,但在我努力的操作下,也还是像模像样地飞了几圈,见亚连试探着伸出手,还顺势地往他的食指上一落。 谁知,就在蒂姆二号触到亚连食指的一刹那,亚连忽然反射性地一缩手,同时还“嘶”了一声。 我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一个走神,蒂姆二号便从空中啪地一下砸落在地,很快洇湿地面,渗了下去。 “怎么了亚连?”拉比走过去,然后就是一愣,“这是……” ——亚连的手指被烫出了个泡。 “这水……是热的吗?”我愣了下,转向拉比。 “虽然刚开始倒进去的时候确实是热的,”拉比也很奇怪,“但都过了这么久,也应该凉了啊?” 亚连叹了口气:“可能是保温效果太好了?” “我也觉得。” 不然,总不会是我的血是热的吧?虽然刚出来的时候可能是带了点温度,但怎么也不至于到这种能把人的皮肤给烫出泡来的程度啊…… “等等啊,我说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吧?亚连你这家伙伤已经都多到不在乎了吗?还是快点……” 拉比话音未落,我们就不约而同地感到周身一凉,就好像被什么危险的存在给盯住了一样。 亚连吓得颤音都出来了:“不、不好,这种感觉,该不会是……” 拉比也倒吸了一口气:“糟了——” 果然下一秒,浑身冒着黑气的护士长就出现了在训练场的门口。 “虽然的确是批准了你们可以自由出入病房没错,”头长犄角的魔鬼露出了微笑,“但在没痊愈之前再次弄伤自己的后果,都知道的吧?” 鼻青脸肿的神田:“……” 满头包外加手上还有个泡的亚连:“……” 而我,则默默地跟着拉比一起跟亚连拉开了些距离,同时还不忘把袖子又往上撸了几下,有意无意地露出了光洁的手臂以示清白。 亚连:“……” 亚连:“太坏了塞西!” · 总之在护士长的强烈要求下,训练场直接被官方给禁用了。 连带着,神田的刀具也被暂时地管制了起来——虽然据说本人当场气了个火冒三丈,但面对提艾多尔元帅和护士长这两座大山,饶是神田,也全然没有办法。 好在大家的伤也都养得差不多了,为了避免亚连等青少年的精力无处释|放,科姆伊终于下令,全员都要投入到伟大的搬家大业中。 当然,第一步就是先从科学班开始收拾。 ……说起来,他们平时真的有好好工作吗?这怎么光制造出来恶作剧用的药剂,就有十几箱之多了。 “那个,神田,拉比,仓库那边就拜托你们了。”李娜莉抱着一个空箱子路过,“我现在要去帮忙收拾哥哥的房间。” “……真麻烦。”神田不耐地咂了下舌。 “ok,没问题,”拉比直接拍了下他的肩膀,“走啦,优。” “都说了不许叫我的名字,你是想死吗?” “好啦好啦,不要闹了,哈——啊,下午两、三点这个时间果然好困啊。”拉比揉了揉眼睛,冷不丁转头,瞥见我,立刻迎了过来,“那个,要不然塞西也一起来吧?仓库那么大,只有我和优两个人,总觉得不太够欸。” “好——”我本就在思考怎么才能自然而然地跟去,闻言立刻颠颠颠地跑了过去。 “啊,等一下,拉比,”但我们走了没几步,后面便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还有塞西也是。” 回过头,便见从实验室出来的乔尼,和我们挥了挥手。 “现在就差你们两个的尺寸还没有采集了。”作为第五研究室的幸存者中伤得最重的一个,乔尼其实前两天才刚被允许撤掉轮椅,所以走得有些慢,等到了近前,才从衣服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了皮尺。 “尺寸?”拉比反应过来,“啊——是要做新团服吗?” “没错!”乔尼把本子放在一边,拉开皮尺,“根据这次lv.4袭击总部得到教训,总觉得必须给你们做件更结实的团服才行。” “了——解,”拉比特别配合,站直身体,展开手臂方便他量,“不过距离之前换团服的时间还短,应该没什么变化吧?” “不是哦,你们都还处于青春期,个子长得很快的,”乔尼记下数据,“拉比和上次量的相比,足足长高了四厘米呢。” “欸?”拉比望向我,抬手就在我的头上比了比,“怪不得这一阵我总觉得看塞西的角度好像变了不少呢,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我:“……” 不是,才四厘米,至于连看我的角度都变了吗? 而且都说了是青春期都这样,又不是你一个人在长高。 “神田和亚连也多多少少地长高了一些呢,李娜莉也是,不过总体来看,还是拉比长得最多。” 看,我就说大家都长高了。 “那我长了多少啊?”于是我挺直腰板,信心爆棚地问。 一厘米不亏,两厘米稳赚,要是能到一米六六以上,基本就完美啦。 却不想乔尼看了看,直接在先前的数据上打了个勾:“塞西倒是还和以前一样啦。” 我:“……?” “等等,会不会是量错了?”我一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再量一次吧?” 我们把目标定得小一点,哪怕是一毫米也行啊? “再量一次也是一样的,还有塞西你踮脚也是没用的哦。” 拉比:“噗——” 见我鼓着脸气呼呼地瞪向他,拉比立刻憋回笑意,抬手揉了下我的头:“嘛,我倒是觉得塞西现在的身高刚好合适,没必要再长高什么的……女孩子这样就好啦。” 大骗子,嘴上这么说,结果一见钟情的对象全都是那种个子高高的大姐姐。 而且身高差也是个问题啊,这距离要是再拉大的话,站在一起就都不和谐了啊…… 我不高兴地哼哧了半天,最后没忍住,小声叨叨了一句:“那你……那你也不要再长高了。” “什么?”拉比没太听清,立刻俯身下来,把耳朵凑到了我的嘴边。 我张了张嘴,一时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算了,让青少年停止生长什么的,总觉得好像有些强人所难了。 难道只能自己回去继续喝牛奶了吗?就没什么野路子吗? 等等,说到野路子……不知道科学班的仓库里,有没有那种会让人个子变得高高的药啊? 第63章 塞西,不要停 我要收回之前的话。 事实证明,科学班根本就没有会让人长高的药——它从来就只有把人变得更矮的药! 事情的起因,具体来说是这样的……好吧,事态紧急,总之一句话概括就是神田和拉比因为长时间地在一起干活而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化学反应,然后自然而然地连累了我。 “说到底,都是你那时候突然冲过来!” 没错,这个都变成小奶音了还暴躁得不要不要的蓝发包子,就是神田。 “那个,也不能全怪我啊,优也有责任,哪有见人过来就拔刀的——啊,塞西!衣服衣服!” 而这个一张嘴就露出两颗小虎牙、看上去极为眼熟、冷不丁还有些怀念的红发包子,则是我……们的拉比。 而坐在一旁的地上,被提醒之后才意识到什么、一把拽住衣领防止它滑下肩膀、但对当下的情况完全懵逼的,当然就是我了。 大片大片的粉红烟雾终是彻底地散去,一时之间,偌大的仓库中一片死寂,我们三个就这样陷在各自那堆松松垮垮的衣物里,开始你来我往地大眼瞪小眼。 “……所以,”我弄了好半天,才终于把变短了好多的手从长长的袖子里伸出来,然后费力地把宽松到不行的衣领系在一起打了个结,“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什么要怎么办?”神田理所当然地接过话,“当然是……” 然后他就理所当然地卡了壳。 “嘛,放心好了,”而另一边,拉比已经比我们两人都更要熟练而快速地挽起了袖子,“变小什么的,我有经验的啦。” 神田皱眉转向他:“经验?” “啊,说起来优你还不知道吧?之前在寻找库洛斯元帅的任务中,我也中过一次这个,当时……” 拉比正说得投入,突然嘭的一声,他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又变大了。 才刚挽好袖子和裤脚、就立马从肉乎乎的小短腿变回了线条结实又好看的大长腿的拉比:“?”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露腿,一时没管住眼睛,就多瞄了几眼。当然为了不至于太过明显,我还故作惊奇地边瞄边问:“这是……变回来了?” “……难道和上次的不一样,不是同一种药?”拉比只好将袖子和裤脚又原封不动地都给撸了下去,“可是不管怎么说,这药效消失得也太快了吧?” 怎么你还好像很遗憾的样子? 有了拉比的前车之鉴,为了避免被突然变大给打个措手不及,我和神田一顿,不约而同地都把挽好的地方恢复了原状。 然而一分钟过去了,我俩没变化; 五分钟过去了,我俩没变化; 十分钟过去了,我俩还是没变化。 “要这么说的话,大概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拉比迟疑地挠了下脸,“应该是我体内……产生抗药性了?” 期待落空的神田额角登时冒出了个十字路口:“科学班那些混蛋……” “等等啊优!都说了不要在这里拔刀,太危险了——咦?你、你这是拔不出来吗?”拉比呆呆地眨了眨眼,随即恍然地一锤掌心,“对哦,因为身体变小,胳膊也跟着变短了,当然拔不出来啦——” 神田:“……” 好吧,神田的怒火直接转移,已经突突突地开始向他发射死亡视线了。 所以才说你惹他干嘛啊!别看这人目前完全处于豆丁的状态,看着好像是没什么杀伤力,但你就这么跟逗小孩似的在他雷区蹦跶,是忘了当初在方舟里被界虫一幻追得到处跑的惨痛教训了吗! 作为板上钉钉的未来恋人,我深感自己有责任拦一下拉比的持续性作死,却没想到才刚提起长了许多的裙子往前迈了一步,脚下便一绊,接着啪叽一下就向前摔了个大马趴。 我:“……” “塞西!”不过这下倒是成功地转移了拉比的注意力,他再顾不上开玩笑,几大步来到我的近前,紧张地将我扶起来,上上下下地查看了一遍后,很轻很轻地触了触我刚好被前面障碍物磕红了的额头,“除了这里还有哪里摔到了?疼得厉不厉害?” 神田:“……你是不是忘了她是个驱魔师,又不是真的小孩子,摔一下能有什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但是……”听到我忍不住“嘶”了一声,拉比连忙转回头,小心地放轻了帮我揉额头的动作,“我错了我错了,我再轻一点。” 神田:“……” 不知为何,平时和亚连还有林克在一起时还好,但被神田这么就跟看什么诡异生物似的盯着,总有股莫名的羞耻感。 羞耻到我甚至都歪过了脑袋,难得不配合地躲开了拉比的手。 “怎么了塞西?是、是我揉得太重了吗?” “不是这个啊……”我小声叨叨了一句,也不知怎么解释,只好一脸凝重地试图转移话题,“是——是时至今日,拉比,我终于知道你当初是有多苦了。” 拉比:“……” “哪有那么夸张啦,”拉比哭笑不得,又仔细地查看了下我的额头,确定没什么大碍后,才将我因为摔倒而糊到了脸上的发丝拨开,掖到了耳后,“不过冷不丁变小,确实会有四肢不太协调的感觉就是了,所以走路时一定要小心——优也是哦。” 巨听话的我:“好——” 扭开脸的神田:“哼。” “可是,不知道我们这个样子会维持多长时间啊……”我望向拉比,“我记得你上次好像是维持了好几个月?最后还是被书翁扎了几针才变回来的……?” “那次的话,本来药效也快要消失了,老头的针灸应该只是起了个辅助加快的作用——不过这次应该不会拖那么久,先不说两种药的类型不一样,现在毕竟是在总部,科学班他们自己做出来的东西,肯定有办法恢复才对……我们快去找他们吧。” “那这些怎么办?”我一指地上的那片狼藉。 “啊,差点忘了这个,”拉比一拍脑袋,“还是先把这些给收拾好吧,免得一会儿又有人遭殃,那就麻烦了。” 于是我们这一大两小又哼哧哼哧地收拾起了箱子。 “啊——小心!优你没事吧?” “等等,别动那个啊塞西!放着我来!” 然而实际上,基本都是拉比一个人在忙活↑ 等到收拾妥当,我刚往外走了几步,身体便一下腾了空。 “塞西还是别自己走了,”拉比一把抱起我,“小心又摔倒。” 自从那次做了溺水的噩梦之后,我在潜意识里便对这种踩不到实地的失重感有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几乎是下意识地挣了一下。 而拉比完全没想到我会挣这一下,一时没抱住,差点将我脱手,惊得连忙条件反射地一手搂住我的后背、一手托住了我的小屁股。 我:“!!!” 好吧,这回我完全不恐惧了——还恐惧个屁啊!脸上都呼地一下烧着了好吗! 而且你为什么会这么熟练啊!不对,问题是你为什么还还还不把手拿开啊! 尤其变小之后,对他臂膀那个结实的力度感受得更为清晰,我气都不会喘了,下意识僵巴巴地伸出手搂住拉比的脖子,一边把脸埋到他的颈窝,一边就想要坐稳似的,不动声色地左扭扭右扭扭,试图把小屁股从他手中给挪出来。 却不想拉比好像以为我这是被抱得不舒服,也调整了下姿势,然后……把我的小屁股给托得更紧了。 ……算、算了,托就托吧,反正、反正我现在只是个前后都一样平的小屁孩……再说了,就、就当是提前预习一下了对不对…… 谁知我这边好不容易才做好了心理建设,拉比那边却像是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他竟然吓得直接就撒了手!失重感骤然袭来,我惊得连忙抱紧他的脖子,拉比这才反应过来,几乎是抖着手地隔着衣服托住了我的腿。 “优优优呢?”然后我就感到他飞快地转头,望向神田,“要不要也上来,可、可以背你走哦?” ……当然,至于结果是什么,就相当的显而易见了。 只没想到的是,除了我们,其他人竟然也或多或少地中了招。 当拉比抱着我进去司令室时,亚连正顶着一头飘逸的银白长发,生无可恋地坐在沙发上发呆;正帮利巴班长整理资料的李娜莉则长了一条猫尾巴;书翁头上仅剩的那个小揪揪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是一对长长的兔耳;而米兰达和马里,背上甚至还各自多出了一对蝙蝠形状的小翅膀。 这还真是,一家子都齐齐整整的啊…… “噗——拉比你抱着的那是个什么?等等,是、是塞西?那旁边的,难不成是神田?” “有什么好笑的你这笨蛋豆芽菜!” “都说了我不叫豆芽菜,叫亚连!” “不、不要动啊亚连,你这样我、我就没法帮你梳头了……” “啊,抱歉!米兰达。” “噫——老头你这是什么情况啊,怎么从熊猫变成了兔子啦?” “头发……我的头发……” 总之,司令室就这样乱成了一锅粥。 驱魔师中除了元帅几无幸免,但作为罪魁祸首的科学班成员倒是奇迹般地全员安然无恙——所以果然是因为对自己做出来的东西的危险程度有个足够清醒的认识,才会格外小心的吗? 不过亚连他们倒还好,虽然身上多出了点东西,但好歹不至于影响正常生活,重点是我和神田——就拿第一步来说,我俩穿什么啊? 等到下午再见,神田已经换上了书翁的男式长褂,我则得到了利巴班长从科学班某位工作人员那里借来的他以前买给女儿却因大小不合适而搁置了的礼物——一件纯白的蓬蓬裙。 我还没穿过这么讲究的小裙子,要配上长长的蕾丝手套和丝袜不说,还配了双blingbling的小鞋子,而且颈间还、还要系个蝴蝶结? 要我说这个的话就算了,但还没等我开口,拉比就已经受教一般地从米兰达的手中接过了那条丝带,在我的面前蹲下,撩开我后面的头发,帮我系了上来,边系还边好学地问:“是像这样吗?” “那个,”米兰达现场指导,“是不是稍微有点歪了?” 不是歪了!是好紧!你这是想要勒死我吗! “还有这里、这里最好交叉一下会比较好看?” 不要再交叉了!已经上不来气了…… 就这样折腾了好几分钟,拉比才终于在我颈前打好了那个蝴蝶结,然后看起来极有成就感地长出了口气。 完全被当成了只布娃娃摆弄的我也长出了口气,却在不经意间,瞥到了拉比左手的手指上有道新增的伤口,四周有些红肿,还在微微地渗血。 他这是被什么东西给划到了吗? 我有心想问,却发现拉比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把手给背了过去,然后顿了顿,也不知怎么,又原封不动地重新把手放回了原位。 我:“……” 这可能是不想让我没事瞎问的意思? 我立刻极为善解人意地把疑惑咽了回去,只当没看到。 却不想,我越是装作没看到,拉比的那只手就越是往我的眼前凑—— 就比如原本正伸出右手要来牵我,却在中途突然换成了左手,还专门露出了受伤的那个位置; 又比如原本是站在我的左边,结果不知为何,突然任何理由地就换到了我的右边,还用左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再比如,就是现在,跟我讲在科姆伊专属实验室的见闻时,不断地用左手做各种动作——他以前虽然也嘻嘻哈哈的很是健谈,但绝、对、没有这么多动症的啊——简直就是在确保那个伤口能在我眼前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地晃过来晃过去。 我:“……” 我到底没忍住,两手并用地想要按住他的手,却因大小相差实在太过悬殊,只抓住了他的小拇指:“你这儿到底是怎么弄的啊……” “啊,这个,没什么,就是中午去科姆伊的那层专门用来搞实验的房间帮忙,不小心弄的啦。”拉比答得飞快,快到我都差点生出了一种他这是就等着我问的错觉。 而且这怎么弄出个伤口,你还这么高兴啊…… “那疼不疼?”可能是那个药剂真的会在将人变小的同时,还影响他的心智,我下意识地还往上吹了吹气,“看着好深啊,真的不用处理一下吗?” “这么一说,好像还是处理一下比较好?”拉比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更开心了,几乎是立刻就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创口贴,“可是单手弄有点不太方便欸,塞西帮帮我?” 这肯定得帮啊,我连忙接过创口贴,撕开帮他贴了上去。 再抬头,就见拉比嘴角的弧度已经压都压不住了,发现我在看他,还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子,抬手挠了下脸。 然而,就在我刚想问问他为什么这么高兴的时候,忽听司令室的门咔嗒一响。 “那个,请问一下,”有个极为眼生的工作人员抱着两盆很是眼熟、花瓣拢在一起、还长有奇怪的黑色长斑的花走了进来,“这些花要怎么处理?” 花? 众人的目光不由地都聚集了过去。 “那个,亚连,”拉比呆滞地指了指,“那个花,该不会是……” “好像、好像就是克劳利城堡里的那种花啊?可是为什么教团这里会有?” “克劳利城堡里的花……?”他们收克劳利的时候,我还在东亚那边做任务,所以没太听明白这是什么暗语。 “就是那个啊那个!”亚连提醒我,“以前师父丢给我养的那盆花!” 欸?是说那朵巨缺爱的罗赞露? 接着还不等我反应过来,就如同呼应他们两个的惊吓一般,工作人员怀里抱着的两盆植物瞬间巨大花成了长有利齿的食人花,开始扑向屋中的众人。 “哇!这是什么!你不要过来啊!” “花、花、花要吃人了!” “我想起来了!这花不一直都是克劳利在照顾吗?不要把它拿出来啊克劳利!克劳利呢!” “他还昏迷着呢!” “等等神田!你是不是傻!快别拔刀了,躲开啊!” “小心!米兰达!” “这、这种花不会攻击对自己表达好感的人!”亚连边跑边提醒大家,“什么都行,大家快点一起来说爱它!” 于是一时之间,本来挺大、却因为满是杂物、以及众人到处乱跑而显得逼仄的司令室中,“喜欢你”“我爱你”“你是我生命中的唯一”“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花花”这种不要脸的话瞬间此起彼伏了起来。 早在那两盆花巨大化的瞬间,拉比就扑过来一把捞起我抱到了怀里,此刻更是积极响应亚连的号召,一边抱着我躲来躲去,一边转头不停地喊着“i love you”。 我以为既然都抱在一起了,我们这也就算是一个整体,他说的基本就也算是我说的了。却不想这花特别的较真,还特别的不懂变通,放过了拉比的同时,直接奔着他怀中的我就来了。 “哇啊!快!塞西也跟着说!” 可可可是别的时候还好,被他这么抱着再说这句话总觉得很羞耻啊! “塞西!” 眼看食人花张着血盆大口轰隆隆地就要直吞过来。 我条件反射地闭紧眼睛,破罐破摔了:“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轰隆隆的声音一下安静了下来。 我小心地眯开眼睛,却发现千钧一发之际,拉比直接把我的头护在怀里抱着我转了一圈,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我和食人花的中间。 我能感到自己鼻尖因为急促的呼吸正刮蹭着他的颈窝,而彼此紧贴的地方也传来了嘭嘭嘭的、紊乱失序的心跳声,几乎分不出来到底是我,还是拉比——但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么一来,我刚才的那句话,不就好像是在对他说的一样了吗……? “塞、塞西!不要停!” 然后他还叫我不要停! ……好吧,是那花停了一瞬后,又扑了上来。 太缺爱了!这花绝对太缺爱了! 然而你以为这样示示爱就结束了吗?怎么可能。 虽然司令室中的大部分人都在为了生命而奋斗着,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尊严很显然要比生命重要得多——没错,说的就是神田和林克。 这两位不仅在对我的称呼上,固执程度极为相似,在现今这种必须要倾吐爱意的场合中,反应也格外的一致——这两祖宗不管怎么样,就是死活都不开口! 林克还好,起码能跑能跳,有点自保能力。 但神田完全就是个小鬼,战斗力直接降到了负值不说,连闪躲都是个问题。而拉比在抱着我,马里又在照顾米兰达,书翁还沉浸在失去头发的痛苦之中难以自拔,科学班那些四体不勤的工作人员就更不用提了,能不能保护自己都还两说——所以到了最后,只能由亚连来夹着他跑。 然后这两位就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掐了起来! 最好还是赶来的科姆伊出动了科姆林24号,才终于结束了这一场闹剧——当然,至于是怎么结束的,反正波及到了很多人。 其中就包括了我和拉比。 我们被无辜撞飞的时候,拉比飞快地以身为垫护住了我,但在落地时却不知撞倒了什么东西,发出嘭的一声。 一阵呛人的烟雾过后,我从拉比的身上爬起来。刚要翻身下来,就发现自己的手好像按住了一个什么东西——一个粗粗的、还毛茸茸的东西。 我愣了愣,低头看去,这才发现那竟然是一条灰黑色的尾巴。 ……嗯?等等?尾巴? 第64章 今天他a上去了吗 结果就是,因为魔鬼神田的极度不配合,再加上科学班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发明,整个司令室都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 先是神田自己特别不走运地长出了一对天使似的大翅膀,脑袋上还顶着圈blingbling地闪着神圣之光的天使光环,配合他那个都要抓狂吃人了的表情一起食用,极具反差感的同时,还微妙地带了些活跃气氛的效果;亚连则被连累,由银白的长发变成了色彩斑斓的长发,把灯一关,在黑暗中还跟指示灯似的自带荧光;李娜莉倒还好,只是从少女身材急速成长到了标准的御姐身材,但她本人似乎对此非常苦恼,直到发现力气也跟着上升,能一次性搬七个箱子后,才松了口气。 至于其他人,米兰达暂时失声;马里脸上出现了奇怪的油彩;林克更绝,变成了寸头不说,头上还长出了只小鸡崽;而拉比……拉比则凭空多出了动物的耳朵和尾巴。 不过这是什么动物? 狗吗? 可能是生理上变小了,心智上也会受到负面影响,我自制力直线下降,手欠似的又撸了一把那条灰黑色的大尾巴。 “等等啊塞西,别、别摸,这个……不能摸啊……” 拉比连忙把尾巴从我的手里拽了出去,藏到了身后……狂甩了起来。 我跪坐在地抬头看他,就见他脑袋上那两只毛茸茸的耳尖,红得都要滴血了。 “我、我说利巴,你不要这样光看着啊,”可能是被自己这个甩尾巴的习性弄得有点不舒服,拉比忽然错开了我的视线,转头去找利巴班长,“快想办法让大家恢复原状啊。” “我倒是想啊……”利巴班长按着太阳穴,也愁得直上火,“但关键就是问了一圈也没人主动来认领,不知道是谁做的就不知道里面具体都是什么成分,就没办法制作解药。” “真的……不是科姆伊吗?”我提出疑点,“话说回来,科姆伊人呢?” “这个还真说不好,所以室长……等等,室长不是刚刚还在这儿的吗?” “室、室长他哭着跑走了,”被埋在资料和杂物山下的乔尼颤巍巍地爬出来,告诉我们,“一边喊着‘李娜莉!哥哥我不许你变成这样的女性’,一边哭着跑走了……” 利巴班长:“……” 利巴班长生无可恋地一把捂住了眼睛。 “……其他人先不说,至少对日常生活影响不大,但塞西……还有优这种,快点让他们变回来啦。” “这个、这个不用担心,”利巴班长目光游移,“总会变回来的,就像你上一次那样?” “可是我那次维持了好几个月啊——哇啊!等等塞西!不要扑我的尾巴!” 但再着急也没用,由于科学班那帮人日常发明的东西太多太杂,很多药剂大家都掺了一脚,这也就导致了到头来谁也说不全其中的成分。所以在药效过去之前,我们只好就顶着这么副样子,继续投身到了搬家大业之中。 但意外显然并没有放过我们——就比如现在,因为亚连打瞌睡碰倒了文件上那个画有诡异人像、据说里面装的是莫支部长过生日时特地为他发明的强力生毛剂的瓶子,瓶子中的液体在空中呈抛物线的一洒,直接全都浇到了我的脑袋上。 等拉比把打包好的箱子送到一楼再回来,一推门,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头发瞬间拖了地的我。 一脸懵逼的我:“……” 因为受到惊吓、尾巴都炸毛了的拉比:“……” “我说你们——你们真是的!我这也就离开了一会儿吧,怎么就……”拉比赶紧快走几步,将我从地上抱到了小凳子上后,很是不满地转头瞪向他们,“闹归闹,给我稍微注意着点塞西啊!” “就是啊林克,”亚连立马跟着控诉,“你怎么都不叫醒我的?” “容我提醒你一下,沃克,”脑袋上顶着只刚破壳的小鸡崽的林克一本正经地回答,“叫醒服务,并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 “啊——算了!就知道不能指望你们……”拉比把目光转回来,也有些麻爪,“但关键是塞西现在的这个头发,要怎么弄一下啊……” “我、我来帮塞西梳一梳?”米兰达的失声效果刚好消失,闻言踌躇地上前。 “真的吗?那就拜托你了——欸,等一下,米兰达,亚连的头发好像也乱了?”拉比说到一半,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一指亚连,“这样,不然你还是去帮亚连梳吧,这里就、就先交给我?” 一头长发服服帖帖、连根头发丝都没乱的亚连,和完全没看出他头发到底哪里乱了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走了过去的米兰达,懵逼地对视了一眼。 结果最后也不知是怎么决定的,总之就变成了米兰达远程援助、乔尼和杰利近距离指导、而拉比亲自动手实践地给我梳起了头发。 他梳得极小心,比我自己平时随手梳头要小心几百倍,我闭上眼睛,感受着梳子的木齿在头皮和发丝间一下一下、很轻很慢地划过,有点痒,又有点麻,舒服得我坐在凳子都有些昏昏欲睡——当然,我很快就没那个闲心睡觉了。 因为他们已经就到底给我梳个什么发型展开了严肃的讨论。 本来先是像神田那样梳了个高高的马尾,结果拉比说是太普通,不搭我这身小蓬蓬裙,非在两位专业人士的指导下,给我编了个花环的发型;但花环发型又没什么用,因为下面的头发依旧披散着,发尾拖地很不方便,所以又在最后特别不嫌麻烦地给我扎了个团子头,沿着团子编了一圈的三股辫,最后再掖进去,才算完事。 期间嫌他动手太不熟练,又磨磨叽叽地怕我这疼那疼,杰利和乔尼都想亲自动手来着,但拉比却一下将我抱了起来,谁都不给碰,非要来个有始有终,谁开始的谁结束。 不用猜我都知道,这肯定就是他们书人一族那股欲欲跃试的好奇劲儿又上来了。 不过……这还真把我给当成试验用的布娃娃了啊…… 我就这样顶着脑袋上以前作为大型人都没体会过的盘发,嫉妒地望向那边早早就梳完了头、只简单地在脑后低低地扎了一束的亚连,却不想亚连恰在此时回过头,和我遥遥对视了一眼。 刹那间,似曾相识的熟悉感隔着久远的岁月扑面而来。 就好像曾经也过一个人,也是这个发型,也是以这个角度转过头,见是我,忽然微微地笑了下。 那笑容和亚连很像,却和他那种实在藏不住时不时就冒个头的小恶魔性格不同,要更加的……温和而无害。 可是……到底是谁呢? 当我仔细去回想的时候,却又发现思绪中一片空白,什么成型的想法都抓不到了。 当然我也没那个时间去琢磨了,因为紧接着,我就被拉比抱起来去照小镜子了——别说,还挺好看。 ……就是晚上睡觉时,我半天都没解开。 堵上师父下半辈子的幸福,我再也不梳这种发型了! · “啊,等等塞西!你都这样了就别再帮着搬东西了啊,放着我来——是要拿到那边去吗?” 次日上午,正在回廊那边帮忙的拉比,转头望见我,连忙放下手头的东西,一边把身后的大尾巴甩得飞起,一边快步迎上来,不由分说地将我手中的小纸盒接了过去。 我:“……” 我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掌心,又看了看被他接过去的那个还没有盘子大、最关键还是空的小纸盒,总觉得有点明白当初拉比变小后被我认为他连纱布都拿不动时,他的感受了。 我一时心情十分的复杂,顿了顿,刚要老老实实地跟上去,路过的工作人员的声音却忽然飘进了耳朵。 “说起来,拉比变的不是狼吗?我记得之前乔尼他们已经验证过了啊,狼也会这么摇尾巴的吗?” “一般来说不应该?我观察过,好像只有在见到塞西的时候才这样。” “不,我记得还有神田?” “那可能是专门对小孩这样?所以这到底是只什么品种的狼啊……” 等离得远了,我就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了,又见前面的拉比忽然停下来,回头等我跟上,连忙蹬蹬蹬地追了上去,从后牵住了他那条摇来摇去的大尾巴。 也不知是不是怕我一个小孩再逞能搬东西,拉比接下来无论被指派到哪里帮忙,都会这样一边搬东西,一边用尾巴领着我。 其实刚开始,拉比是完全不让我摸的,但因为变成小孩后就格外地控制不住自己,他越是不让摸,越是甩得飞起,我就越想去抓——最后实在没办法,拉比只好强忍着僵硬任我抓着,有时候甩的惯性大了,不小心被我脱手,拉比还会拿着尾巴主动送到我手里,让我重新抓好。 基本有他在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用做,除了偶尔等他蹲下来或站上凳子地帮他擦擦汗,或在他累极靠着墙睡着时费力地拽过毛毯给他盖上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是干呆着……或玩他的尾巴。 有次把他逆着摸得整条尾巴的毛都炸了起来,差点端不住东西,把利巴班长都看不下去了。 “嘛,没关系,”还是拉比自己打圆场,“就让她玩好啦……” 说完,顿了顿,还忽然带上了神田。 “对对对了,优,也可以给你玩的哦?” 气得神田差点当场揍他。 就这样一连收拾了十多天,在某个蝉鸣的午后,拉比领着我走过转角,顿了顿,忽然回身一把抱起我,闪出门,躲进了教团西侧的那片树林。 “呼——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要累死了,”他说,“我们去偷懒吧塞西?” “听你的。”我本来也不用干什么活,当然没有任何异议。 “ok,这里的话,老头他们应该一时半会找不到了,”一直走到林子深处,拉比才放下我,自己则靠着树干坐了下来,“真是的,科学班到底哪儿来的那么多东西啊——” 阳光被密密匝匝的叶层滤去了大半,斑驳地在我们身上投下了点点碎金。 我本是坐在了他对面,见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说是想闭目养神一会儿,却没忍住地靠在树干上睡着后,便也凑到他身边躺了下来,打算小小地眯一会儿。 我具体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记得因为躺的位置没太选好,刚开始还觉得阳光有些晃眼,后来却有云被吹来,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那缕阳光。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等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并不是云,而是拉比的手——他正穿着单衣、昏昏欲睡地撑在我旁边,将手虚虚地覆在了我的眼皮上方,隔绝了落下来的阳光。 而我的身下,则不知何时铺上了他的外套,温热又柔软。 我慢吞吞地眨了下眼,不知为何,就在他即将睁开眼的瞬间,忽然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又过了半分钟,才动了动,装作快要醒来的样子,茫然地睁开眼。 这次,他的手便没再覆在我的眼睛上方了,只躺在我旁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睡得好饱啊——总算活过来啦。” 我们都默契地没有提刚刚的事。 然而,就在我想着“干脆别变回去了,当个小孩子还能经常抱抱,更何况生活还这么宁静祥和”的时候,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没那么祥和了。 当时正好是晚上,大家都正聚在大厅整理最后的一批箱子,却在听到头顶的煤油灯发出了几声滋滋的轻响后,发现整个大厅骤然陷入了一片漆黑。 “嗯?怎么了?停电了?” “什么都看不见啊,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等等,我说,该不会是科姆伊的恶作剧吧?” “好了,破案了,绝对是室长。” “喂——室长!别闹啦!我们很忙的欸!”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吵闹声中,拉比飞快地顺着自己的尾巴,摸索到了我的手,然后找准位置,俯身把我抱了起来,顺带着还拍了拍我的背,示意我不要怕。 与此同时,只听“吱嘎”一声,四周闹哄哄的声音便因这突如其来又有些诡异的开门声静了下来。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亚连疑惑地叫了一声:“护士长?” “护士长?”然后就是乔尼的声音,“欸?亚连,这么暗你都能看到的吗?” “啊,这个是因为当初跟着师父修行的时候……” 亚连刚说到一半,话音便戛然而止,紧接着就是错愕的一声呼痛:“……哎?护、护士长,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要咬我?” 咬他? 我还没明白过来这句话到底代表着什么,便感到右边传来了很大的拉扯力,紧接着有人抓着了我的小胳膊,哼哧一口就咬了上来。 我:“???” “等等,塞西?” 我想要说话,但下一秒,就有难以抑制的困倦感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 意识的最后,我只记得自己不受控制地蹭到了拉比的颈侧,用嘴唇磨了磨他那一小块皮肤,然后在他抖到都走音了的“塞、塞、塞西”声中,张开了嘴。 等到再次醒来,已经是几天后的事了。 从护士长的口中,我们才得知这原来是一场由禁药科姆伊维他命d引发的血案——原本只是为了增强体力,却不想人们吃了之后,竟直接失去了意识,还变成了会咬人的丧尸。 当时总部无人幸免,还是几天后,莫支部长穿过方舟来找科姆伊商量有关方舟的事宜,发现了这事,连夜调制好解药,才结束了这一场迷之噩梦。 总之,再强调一次——真是太坑人了,科学班那些发明! · 总体来说,这场持续了大半个月的搬家大业基本就是闹剧迭出。 但万幸的是,在科学班弄出的那些“危险品”收拾得差不多后,我们总算恢复了原状,也终于可以去收拾各自的房间了。 等到摘下墙上的拉比大头肖像画夹进书里,放入箱中,又将最后一个纸箱封好后,我坐在床上,忽然觉得原本狭小的房间空空荡荡的,比之前大了许多。 窗帘已经被卸了下来,黄昏灿烂的霞光毫无阻碍地顺着半开的窗子洒进屋中,映得我脸上暖洋洋的。 我老老实实地坐了会儿,然后向后一仰,直接倒在了床上。 时至今日,之前那次袭击的余温基本散了。 恶魔不会等人,随着搬家大业的告一段落,属于驱魔师的日常也逐渐回归了正轨。 目前还在总部的驱魔师中,除了圣洁还差一点才能修好的神田和拉比,以及重伤未愈的克劳利,也就剩下我一个闲人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派出去做任务啊,这回恐怕就没那么好运和拉比一起了吧…… 不过说到克劳利,在前一阵的丧尸浪潮中,昏迷了超久的克劳利总算是醒了过来,并简单地跟我们讲了讲之前在方舟的那段九死一生的经历。 可问题是,九死一生归九死一生,我越听就越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这全身的血液都跑出去战斗什么的设定,是不是和我有点像啊……? 仔细想想,亚连的左手、李娜莉的黑靴、神田的长刀、拉比的铁锤、米兰达的时钟还有马里的线,他们这圣洁一个个的都充满了个性,特别的独一无二,怎么就我的这么普通不说,而且不但和书翁的黑针形状重复,这回还直接跟克劳利撞设定了? 而且说起来,像“破灭之爪”、“圆舞雾风”、“火判”什么的,他们的大招也都有各自的名称,好像就我每次什么都不说直接就上的啊…… 要不下次发动之前,也喊一声“去吧,宇宙超级无敌霹雳血之王”什么的? 可是,会不会有点羞耻啊…… 我这思路越跑越歪,最后想着想着,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但又好像没能睡多久,只觉得眼睛刚闭上没一会儿,就听到有人来敲门了。 我睁开眼,迷迷瞪瞪地下床去开门,就见门外站着拉比。 “啊,”他一愣,“在睡觉?是被我吵醒的吗?” “没有,”我揉了揉眼睛,瞎话张口就来,“我都醒了好一会儿啦。” “那既然醒了,要不要来……” “欸?泡芙?” 我揉完眼睛,视线一低,忽然发现他手上还端着一大盘的泡芙,整个人登时清醒了过来,都没注意到打断了他的话,兴奋地指了指自己。 “给我的吗?” 拉比答应一声,但不知怎么,声音中总好像含着一丝不知缘由的紧张,顿了顿,才试探地问:“现在要吃吗?” “要——” 我以为他只是好心来给我送吃的,送完就会走,却不想他直接跟着我进了屋,还搬了把椅子坐到了我那张小桌子的对面,大有一副盯着我吃的架势。 “总觉得好像和以前的形状不太一样啊,”我戴好拉比带来的一次性手套,拿起其中一块,“杰利这是要尝试新做法吗?” “……不是杰利,”拉比本就不太自然地搭在桌上的手指忽然动了下,目光下意识地偏了偏,过了好几秒,才重新对上我的视线,张了张嘴,“是我做的啦……” 正拿着泡芙刚要往嘴里送的我:“!” 我霎时闭上了自己的血盆大口,同时拿着手里的泡芙迅速远离了自己的嘴。 “怎、怎么了?”拉比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时刻观察着我的表情变化,看到我这个动作,直接被吓了一跳,磕磕绊绊地都好像不会说话了。 还怎么了,当然是吓死我了!差点就像以前那样直接一口吞啊! “既然是拉比做的,”我深吸一口气,一脸沉重,“就不能再像先前那样吃了。” “什、什么意思?”拉比结结巴巴地问,“不像先前那样吃,是要……怎么吃?” 我答得理所当然:“要小口小口地吃。” “欸?” 不过我数了数盘子里的泡芙,也就二十几个,你说这怎么也不多做点啊,那样的话,我不就能一分为三,一份吃,一份收藏,一份拿出去显摆了吗? 但现在这么少,连塞牙缝都不够。 我跟仓鼠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嚼,感受着奶油入口即化,浓郁的甜味直击味蕾,又偷偷抬眼,瞄向对面极力憋着却还是掩饰不了紧张、又莫名带了些雀跃和期待的拉比。 “怎……怎么样?”他就像是怕被谁听到一般,很小声地问。 “超好吃。”我也就跟做贼一般,很小声地答。 “真的?”拉比深碧的眼中霎时像是被什么给点亮了,飞快地偏了偏头,又想要调整似的小小地清了清嗓子,但到底还是没忍住,又向我确认了一次,“真的吗?” 接着还不等我回答,又问:“那……那和那个双痣比呢?” 林克? 好好的为什么提到林克? 不过这要怎么说呢,严格来讲的话,他们两人完全不是一种风格——但我可能这么说吗? “……你做的更好吃,”我力求真实,装作对比地沉思了几秒,然后一脸严肃地望向他,“简直比林克做的要——好·吃·一·万·倍。” 我话音未落,便看到拉比激动地一拍桌子,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个动作好像是有些突兀,他立刻咳嗽了一声,摸了下鼻子,换了个话题。 “那塞西要是喜欢,我以后……多做几次给你吃?”他顿了顿,又好像很不经意似的补充了一句,“然后……然后就不用吃那个双痣做的啦?” 不吃林克做的,好像没什么问题,但这样的话……可就有你累的了啊? 但我会提醒他吗?要是提醒了他,然后他回过神来反悔怎么办? 于是我立马闭紧嘴巴,只巨乖地点点头。 大不了……大不了我以后少吃点,不让他太累。 这下拉比好像彻底满意了,一下子趴到了桌上,也不说话,就专心致志、又兴致勃勃地盯着我吃。 其实我们俩以前也不是没这样过,但今天不知怎么,总觉得这泡芙越吃,胸口就越涨,心脏还扑通、扑通地跳得有点快,脸上也莫名地有些发烫。 就好像又紧张、又开心、又莫名地……想要躲一躲。 等到把最后一块泡芙塞到嘴里后,我连忙摘下手套,就跟多动症似的一下站起来,装作太热,去窗户那边,把窗子开得更大了些。 “塞西,”然后我就听到了拉比提醒我,“嘴角还沾着一点。” 我一愣,回过头,抬手抹了一下。 “这里啦。”拉比指了指自己右边嘴角的位置。 我又抹了抹。 “还是我来吧。”拉比站起来,顺手拿过一张纸巾,走过来帮我擦嘴。 我听话地站好,努力做到目不斜视,但目光东瞄西瞄,到底还是落在了他近在咫尺的脸上。 但问题就是他的动作这也太轻了,擦得我嘴唇痒得不行,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只好拿过来,自己用力地擦了一通,然后抬头让他看还有没有了。 黄昏时分,余晖已经爬上大半墙面,把整个房间都烧成了浓艳的橘红,而我们身在其中,几乎快要和那个热度融为一体。 恰有微醺的晚风从窗外吹进,拂动我披散着的头发,蹭着脸有些刺痒,还得寸进尺地将一小缕发丝吹到了我的嘴唇上。 我小幅度地偏了偏脑袋,没把它甩开,刚想抬手,拉比便先一步帮我把那缕发丝拨开,很轻地掖到了耳后。 我抬眼,和那双翡翠一般颜色、泛着细碎的光的眼对视,却见他的目光就好像克制不住似的下移,微怔地落在了我刚刚用力擦过的嘴唇上。 我陡然便又觉得心跳加速了。 真是的,别看这里啊……就是看看泡芙渣还在不在,要不要看得这么仔细啊…… 时间的流动忽然变得极为缓慢,甚至空气都仿佛凝滞了起来,屋中本就不低的温度还在一寸一寸地攀升,又好像缠绕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人想要触碰、又不敢触碰的陌生而热烫的情愫。 这还是我第一次生出这种总觉得无法盯着一个人看、想移开眼、又有些舍不得移开眼的感觉。 我连忙低头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心跳,却不想再抬头,就忽地看到拉比就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般,向我倾身过来。 我:“拉……” 温热的触感就这样落在了我微张的唇上。 我:“……?” 我蓦地睁大眼,脑中轰的一声,瞬间炸开了一排烟花。 第65章 反正他就是喜欢我 但他也就停留了几秒,在我只感到唇上一麻,还没来得及激动或兴奋,只知道傻呆呆地杵在原地的时候,拉比就先一步地意识到了自己都在做什么,几乎是抖着手地握住我的肩头,相当不知所措地将我一下推离了自己。 然而因为太过惊慌,他这个力道完全没把握好,推得我向后一仰,直直地就朝着墙的方向撞了过去。 “塞、塞西!”拉比只得手忙脚乱地又扑过来,一手撑在墙上,一手探过来及时地垫在了我的脑后——但是要命,他这么紧贴着,感觉就像是把我给抵在了墙上一样啊…… 今天这是不是……也有点……太刺激了……? 当然,更刺激的是,确定我站稳了以后,拉比就跟碰到了什么洪水猛兽似的,瞬间就把手从我的脑后撤了出来,还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眼熟到极点的手帕,胡乱地开始帮我擦嘴。 “对对对不起,”边擦,还边一个劲儿语无伦次地跟我道歉,“对不起塞西,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 我整个人完全懵了,虽然我在这方面毫无经验,但从一些常识来推测,怎、怎么看男方好像也不应该是这个反应……吧? 不是,关键是我现在要说什么?没关系?不客气?还是……谢谢款待? 等等,我这都在想什么? 我迟疑了一下,张了张嘴。 拉比却好像着实受到了惊吓,见我想开口,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用中指和食指按住了我的嘴。 但他马上就撒开了手,接着就像是害怕我会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一般,一边又磕磕巴巴地说了几声对不起,一边慌张地后退,往门口撤的时候还接连差点被椅子绊倒两次,闪出门后,想帮我把门带上时,连着好几次才抓住了门把手。 我:“……” 这人的操作简直是一气呵成,等我完全反应过来,房间中已经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我在原地杵了好半天,才找回状态,抬手试探地、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有点麻酥酥的…… 虽然拉比刚才特别没有眼力见地用手帕帮我擦过,但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还是能感到那种……麻酥酥的感觉。 我的心脏依旧砰砰砰跳个不停,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等缓过劲来,更是发觉脚下软得就跟踩棉花似的,我抵着墙站稳,顿了顿,也不知被什么想法牵引着,又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疼。 所以拉比刚才,是真的……亲我了? 火烧般的橘红终于褪去。 我就这样顶着个被烧得滚烫滚烫的脑袋,僵巴巴地转头望向窗外。 西天终于灰暗了下来,原本彤色的天际已然层层浸染地向靛蓝递进,落日沉没,暮色渐浓,也不知是什么惊起了这座古堡四周密林中的鸟,呼啦啦地飞起,向远空而去,而顺着窗子吹进来的风中,也裹缠上了一丝先前没有的凉意。 快要入夜了。 我深吸了口气,又深吸了口气,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冷静地走过去把窗户关小了些,冷静地回到床边脱掉外套和鞋子,冷静地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冷静地伏在床上……发出了超大的一声“嗷——!!!!!” 所以、所以拉比他是真的亲了我! 等等,可、可是,他为什么要亲我? 他喜欢我……? 不,不不不,慢着,师父特意强调过的,现下这种情况最忌讳的,就是自作多情和想太多。 让我先来把时间好好地捋一捋。 于是我就这样藏在被子里,开始尽量客观地回忆我们这些天相处的片段,想从中找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和证据。 但却越想,就越发现自己脑中现在完全就是一团浆糊,不但思维一片空白,还眼冒金星。 算了,不想了,他就是喜欢我。 他都亲我了,怎么可能不喜欢我,总不可能只要关系好,朋友也可以亲、亲这个地方的吧? 可……可如果喜欢的话,他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不管,说了对不起也是喜欢我。 反正……反正他就是喜欢我。 他就是喜欢我。 心跳在原来的基础上又扑通扑通地开始加速了,被子拢出的空间逼仄至极,但此刻,这片伸手都不见五指的漆黑和呼吸都有些困难的闷热之中,却好像被倒进了纯度极高的蜂蜜,缓慢地流动着,稍微吸一口就是满心满肺腻人的甜。 我一下把头埋在被子里,乱七八糟地来回滚了好几圈——然后砰的一声,把自己连人带被子地整个滚到了地上。 我极为镇定地从地上爬起来,极为镇定地拍打了几下被子,极为镇定地回到床上,极为镇定地——抱着被子就开始蹬腿。 怎么办。 总觉得开心得……开心得都快不得了了…… 啊——怎么会这么开心啊—— ……不,等等,现在不是开心的时候。 智商回笼的瞬间,我腾地一下坐起身,连忙下床穿好鞋子。 必须趁热打铁,快点把关系给确定下来,不然万一等拉比回过神来,冷静一想,忽然觉得那就是好朋友之间互相沟通感情的一亲怎么办——虽然他好像还不至于那样,但万一呢? 可等我出去找了一圈,图书室、休息室、训练场、甚至连他和书翁一起住的小房间都壮着胆子去敲过门了——谢天谢地,书翁不在——也还是没能找到人。 就连晚饭时,人都没出现在食堂。 啃了我一口而已,至于就吓成这样吗…… 没了亚连这个军师,我切实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孤立无援,但实在找不到人也没办法,我站在教团地上的那个门口,望着外面浓重的夜色,想了想,只能善解人意地决定还是给人家一个晚上的独处空间。 万一把兔子逼急了跑了,那不是就亏大了。 反正也就一个晚上,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也来得及。 正好还能给我时间好好地酝酿酝酿。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就是因为这么一个决定,成功地让我和拉比在亲亲的第二天就惨遭了分离的命运——在闲置了这么多天,我终于被科姆伊指派了任务。 身负即刻出发的重任,我恍恍惚惚地走出司令室,刚走了几步,脚下忽然一转,从走变为快走,又从快走变为跑,一路直奔拉比房间的方向,等到了那里也没来得及多想,直接叩叩叩地就敲了几下门。 “拉……” 然后我就看到门后出现了书翁那张带着一对熊猫眼的脸。 我:“!” 不好!完全忘了他们是师徒同住的了! “那个,”一想到昨天玷污了人家好不容易养肥的……不,我的意思是,好不容易从小拉扯大的徒弟,我就莫名心虚得不行,连说话都变得结巴了起来,“我、我是来……” “那小子的话,一早上就出去了。”老人家嘴里叼着烟,手上拿着报纸,都没等我说完,就带着仿佛洞察了一切的目光,这么说了一句。 ……出去了?去哪儿了? 我转头又蹬蹬蹬地把整个总部都跑了个遍,找得满头大汗,也还是没能找到人。 “拉比?没看到欸。” “拉比的话,你们两个平时不是总在一起的吗?” “没有,今天早上一直就没见过。” “你说拉比?”最后还是乔尼告诉我,“啊,早上的时候在地下河道那边见过来着,他说今天要去城里呢。” 城、城里?这躲我都躲到要去城里了? 虽然以前大部分时间都是装的,但这次,我确实感觉到一股近乎委屈的情绪呼地一下就涌了上来。 不……不就是亲了一下吗,至于、至于就又这样视我如蛇蝎吗…… “那他说没说,”我不高兴地小声问,“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个没说,”乔尼摇摇头,疑惑地问,“塞西,你找拉比有什么的急事吗?” “也不是很急……”急得都要出人命了! “对了,你是要去出任务了对吧?如果有什么需要我转告拉比的,不用客气哦。” 我也不想客气,但“你是不是喜欢我,因为我不能先说,所以快说你喜欢我”这类的话,让外人转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啊…… “那个,”我只好含泪婉拒,等到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才忽然想到了什么,“乔尼,你当时见到拉比的时候,他的状态……不,就是他脸上,大概是什么样的表情?” “表情?” “就是……有没有不高兴之类的?” “没有吧?”乔尼仔细回忆了下,“拉比他一直带着笑呢。” 我微微一愣,但转念一想,这个好像没法当作参考,因为那个、那个讨厌鬼他好像基本什么时候都带着笑。 “不过……虽然拉比他平时也一直都是笑眯眯的,但总觉得今天好像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样——就像是即将要发生什么好事似的,特别的开心呢。” · 当我赶到地下河道的时候,探索人员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我磨磨蹭蹭地上了船,在船尾坐稳,见探索人员开始撑桨,将船划离岸边,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到底没忍住,小声地提醒他:“你……你稍微慢点儿划。” 探索人员:“?” 探索人员:“可是塞西大人,我们还要去赶火车呢。” “……那就在能赶上的前提下,慢点儿划,”我不死心地强调,“越慢越好。” 但再慢,我依然还是没像想象中那样,恰巧和返程的拉比在中途遇上。 我的目光从探索人员划桨的背影,滑到手上颤颤巍巍地拢着昏黄光芒的煤油灯,又滑向船边,望着下面漾着一圈一圈波纹的暗色河水。 我到底没能见到他。 真是的,刚有了点进展就要上战场什么的,这怎么就那么像小说里的情节呢…… “塞西大人,您有什么心事吗?”几天后,轰隆隆行进的火车上,坐在我对面的、当地派来接我的探索人员这样问。 “在想我那充满了不确定性的未来。”我托着腮,一边望着窗外掠过的原野,一边无比悲壮地回答。 “是和恋人有关的吗?” 嗯?这都能猜到?我的表情已经明显到这么具有指向性了吗? 我一时心情十分微妙地转向了对面这位看上去很是陌生、长有一张和李娜莉还有神田相似的东亚面孔的探索人员。 “那个,”他忽然指了指自己,“塞西大人,您还记得我吗?” “被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印象……” 不,完全不记得。 “啊,你是那个——对吧?没想到还能再次遇到……?” 我都不知道自己这到底是在说什么。 “是啊,我也没想到能再次和塞西大人一起出任务呢,”探索人员似乎看上去很高兴,顿了顿,忽地想到了什么,问我,“对了,您和您的恋人还好吗?已经成为恋人了吗?” ……这话问得真有水平,竟然将我对拉比隐秘的想望、以及和他的关系现状全都给概括出来了。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等等,人不可貌相? 通过这种提问的方式,我终于顺利地想起原来这就是当初送我去和拉比他们汇合的那位新人。 “当然是——”面对故人,我竟微妙地生出了些成就感,“已经成为恋人了。” 反正四舍五入一下差不多就是了,就算不是,这次再回去也会是的。 ……是啊,这么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只要等着这次做完任务回去,就可以了。 不过话是这么说,等到真做上任务,我才发现自己的心态有点崩。 其实真要说的话,现在这种才是驱魔师该有的日常,因为人数过少,任务又繁多,所以基本任务都是各做各的,聚少离多,几个月都见不上一面也是常态。 但和拉比像先前那样同吃同住、每天黏着、做什么都一起地腻了大半年后,我竟开始不适应这种孤身一人的生活了。 我开始想他了,还想得……想得要命。 任务本身没有任何难度。 只要求解决潜伏在当地的恶魔,并回收引发奇异现象的圣洁原石。 圣洁的话,在那里借住的当天,就已回收完毕。但问题是,为了引出那个戒备心极强、还相当能忍耐、在我到来之后就再没杀过人的恶魔,我在那个小村庄愣是足足呆了大半个月。 后来我实在忍无可忍,便支开了探索人员,对那几个重点嫌疑人依次地使用了催眠。 我当然没忘曾经在江户时亚连让我发的誓,但他说的是“如果再滥用一次催眠”,为了避免有滥用的嫌疑,我特意把催眠内容换成了“少抽烟、少喝酒、不要出轨、早睡早起”,然后成功地找到了那个很遗憾没能听从这么好的建议的恶魔。 接下来就容易多了。 结束任务后,我归心似箭,带着圣洁简直是飞也似的往回赶。 却不想刚回到总部,就迎面砸来了一个晴天霹雳。 “拉比?”利巴班长把厚厚的一摞资料放在桌上,回身转向我,“他和书翁出任务去了啊,好像就是昨天晚上走的——欸?塞西你怎么了?怎么坐到地上了?” 第66章 我这是又被抓包了吗 “……不,没怎么。” 确实也真没怎么,我就是……想静静。 所以说,要是早知道会这样,我那晚打死也不会给他留什么宝贵的独处空间啊,我就是把教团这一块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他给找出来啊…… 但可惜,世上从来都没有什么早知道。 我只好灰心丧气地回到了自己早已收拾一空、就只剩下了张床和一桌一椅的房间。 拉开壁灯后,在床上趴了会儿,往旁边一瞥,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那张用来装泡芙的餐盘,拉比上次离开时完全忘了带走。 ……行吧,也算是个见证了历史伟大飞跃的重要物件,现在也就只能靠睹物思人来缓解一下我这内心波涛汹涌的思念了。 “在吗,塞西?”然而还没等我睹了三秒,杰利就来敲门了,“我是来取拉比上次带来的餐盘的,他出任务之前说在你这里的哦——” 我:“……” 于是我就这么点念想也被原主给收回去了。 重新回到床上,我呈大字型地仰倒发了会儿呆,忽然摘下脖子上拉比的发带,贴在了脸上。 奇怪,明明前两年也在喜欢他,怎么分开的时候就没有这么抓心挠肝呢,怎么偏偏这次,就总是觉得想他,无时无刻不在想,总是……超想他。 那他呢? 他也会有,一点点地想我吗? ——从我这一阵子总是打喷嚏的情况来看,我觉得他肯定是想了。 ……就算错了也不接受反驳。 因为暂时没有新的任务,我在总部休息了大概一周的时间——当然,每天都会分早中晚三次地去地下河道那边转几圈,眼巴巴地盼着载有拉比的小船能从黑暗的尽头慢慢悠悠地出现在视野。 然而拉比什么的没等到,反而等到了米兰达和马里。 远远地就能看出他们的关系很亲密,不知是不是熟了之后完全放松了的缘故,米兰达的精神显得比以往都要好,标志性的黑眼圈也淡了很多。 小船靠岸时,因为顾及到马里的眼睛看不见,米兰达刚想去扶他,脚下却不知怎么一绊,还好马里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往自己的身前带了带,才没让她就这样摔下船去。 然而从我的角度来看,他们的这个姿势,就好像是……好像是抱在了一起一样。 怎么办,总觉得……好羡慕啊。 为了不让这个羡慕发酵,我只好匆匆和他们告别,却在路过回廊那边听到了有人叫克劳利的名字。 我一愣,扒着墙头探出半个脑袋,就望见一位护士打扮的女性正站在克劳利的面前,手里还拿着一朵鲜艳欲滴的玫瑰花。 “我……我其实……一直都很喜欢你!” 我:“!!!” 不、不是,为什么偏偏挑在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这么伤害我? 拉比,拉比拉比拉比……你到底在哪儿啊,你你你快回来啊…… · “——照这个速度的话,很快就能投入实践了吧?” 就这样,在我因为过于羡慕而更想拉比导致蔫巴巴地路过停放方舟1号门的实验室时,又正好看到利巴班长抱着一沓资料地在和乔尼聊天。 “什么实践?”因为和方舟有关,我又急需转移注意力,便凑了过去,“你们在说什么?” “啊,是塞西啊。” 于是利巴班长便将总部打算利用方舟驱动的设想简单地和我说了说。 “总的来说,如果成功,以后驱魔师就不用再满世界地跑了。”利巴班长大致地给我画了个图,并标出了上面几个关键性的点,“只要能在固定的场所确定坐标,再事先决定好开门的时间,驱魔师们就能通过方舟的门去到世界上的大部分地方,这样能节省不少在路上的时间。” “也就是,开门就能到达任务地点的意思?”我问,“那不就是不用再像现在这样出一次任务就得走一两月了吗?” 这个好啊! “是的。”利巴班长点点头。 “那、那现在……?”我满怀期待地瞄了一眼旁边悬在半空的门,结结巴巴地问。 那我现在是不是,只要一出去,就能到达拉比所在的西班牙了? “但现在还不行。”结果利巴班长的下一句话就把我的希望给浇灭了,“保守估计也还要再等两三个月,亚连那边也要做好准备,很多数据都需要再完善一下。” ……所以就是,还是没法立刻就见到拉比啊。 “对了塞西!等一下——”我刚大失所望地垂头走出实验室,就发现乔尼从后面追了上来,“那个,我差点都给忘啦——拉比让我带话给你,让你等他回来哦。” “他让我……等他?”我一愣,抬手指了指自己。 乔尼因为刚才跑得太快,气息不稳地点了点头。 “那他有没有说,”我试探地问,“为什么让我等他啊?” “这个他没说,”乔尼推了推厚厚的瓶底眼镜,“他只嘱咐我,让我千万要转告你。” 那这么看来,那天他应该就真的不是在躲我,而只是有事去城里…… 彻底松了口气后,我只觉得自己瞬间就活过来了,连带着刚才吃的一口羡慕也被冲淡了些,顿了顿,还豪气万丈地一握拳:“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等他回来的!” 然而事实证明,等不等这件事,并不是我说了算,而是科姆伊说了算。 在信誓旦旦地许下承诺的第二天,我就又双叒叕被科姆伊外派去执行任务了。 “嗯?怎么了塞西?”偏偏当事人还一脸不明所以,“怎么一脸惊呆了的表情?” 不,没怎么,就是突然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想要祝福李娜莉的冲动——怎么说呢,请务·必·幸福美满,早日结婚。 这次任务的地点并不算远,是英国的普利茅斯——一座海港城市。 得到的消息是,当地出现了大量的不明死亡。 早在我抵达之前,探索人员就已经锁定了几个怀疑对象。我前脚一到,立刻大模大样地在他们面前各晃了一圈,然后晚上又独自一人地去港口那边散了个步,果然到了海边一回头,便有敌人主动送上了门。 来的是三只lv.3和两只lv.2。 我将它们引到空无一人的船坞,四面刚被包围,便有粗壮的水流陡然从海中升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噬了过去,两只lv.2顷刻便化为了半空的烟火,而lv.3则好像被什么给腐蚀了一样,惨叫了好几秒,才炸裂开来。 不过,是我的错觉吗?刚才那只lv.3……是不是说了“烫”? 烫? 难道恶魔的体表温度和正常生物不同,我这用的可是海水啊,冰凉冰凉的海水啊……? 等等,说起来,亚连之前也被我造出来的蒂姆二号给烫出过泡来着——难道并不是水的问题,而是我的血…… 这是又开发出了什么新技能吗? 但总觉得,好像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啊…… 回去的路上,因为想这个想得太入神,我不知不觉地就偏离了原来的路,也不知道拐到了什么地方。 我望着眼前的窄巷,迟疑地又往前走了几步。 夜已经很深了,苍茫夜色中,灰白的光线从在前面巷口处的路灯上半明不灭地散射而来,将电杆和周围景物的阴影打在地上,仔细望去,依稀还能看到几只围绕着那昏光盘旋的飞蛾。 还有一棵橡树。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却莫名地觉得熟悉。 并非梦中那座宅邸那种仿佛去过很多次的熟悉,而更像是一种更为朦胧的、似乎只来过那么一两次、但在这里却发生过什么重要得不想忘记的事一般的熟悉。 我目光左移,又望向身侧的墙面,墙角和地砖的缝隙都爬满了苔藓,似乎比记忆中要斑驳许多,摸上去也是意料之中的粗糙不平,却并不觉得疼。 ……可问题是,我为什么会觉得疼? 我茫然地收回手,看向自己光洁的、连一道伤口都没有的掌心,却在某个瞬间,好像看到了一只血肉模糊的手。 这是……谁的手? 是属于妈妈的记忆吗? 我又往前走了几步,走过转角,便看到了一片老式的建筑。我下意识地临近建筑的屋檐下,下意识地伸出手,掌心朝上地接着什么,又下意识地侧头去看。 就好像目光所及的那个角落,本应站着个什么人。 ——一个穿着双排扣风衣、似乎是少年身形、拥有一头微卷的短发、却看不清面目的人。 ——到底是谁? 我不受控制地径直走过去,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静谧得只听得见蝉鸣的夜里,倏忽有风吹过,吹得树叶簌簌作响。 这里树影幢幢,这里只有我一人。 ……所以才说,血缘真的是种玄妙的东西,母体传承的记忆真的达到这种程度吗? 我在原地站了会儿,深吸口气,不再去想,老老实实地找路回了旅馆。 执行完普利茅斯的任务后,我又接到通知,接连辗转了几个国家,才终于踏上归途。 但这次却并没有回之前的古堡,而是直接在中途,乘船去了新的总部。 更是在途中,偶遇了亚连和米兰达。 “啊,塞西?这么巧?”亚连很轻松地跃来我这边的甲板上,“你也是中途被带到这边的吗?” 我点了点头,接着就见那边的林克忽然面无表情地来了个助跑,也跟着跳了过来。 ……这人还真是一时半会都不放过,时时刻刻都必须黏在亚连的身边啊。 我刚要和亚连叙叙旧,目光一偏,就瞄见了此刻正站在另一艘船甲板上、懵逼地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两艘船之间的距离、又手足无措地看了看我们的米兰达。 “塞西。”亚连叫了我一声,我和他对视一眼,点点头,然后两个人又同时去了米兰达那边。 林克:“……” 还没站稳、就只能又跟着跳回去的林克:“你们这两个家伙!” “话说……这就是新团服吗?”我对他的炸毛习以为常,只指了指亚连和米兰达身上看着很是陌生的、黑底红边的制服,好奇地问。 “是、是的,”米兰达有些疑惑,“塞西还没有拿到吗?” “没拿到,”我摇头,“应该是我这次出来之后,做好的,所以……” “那应该就是了,”亚连顿了顿,忽然无奈地问我,“干嘛啦塞西,怎么这么看着我?” “不是,我刚才就想问了,你们这次遇到的敌人难道是那种仇好看的类型?这怎么还带专门往脸上攻击的啊?” “……你说这个啊,”亚连抬手触了触脸上的伤口,“这个不是敌人弄的,是我……有天晚上,也不知怎么了,忽然想事想得太入神,就撞到了墙——你那是什么眼神啦!真不是傻,我就是稍微想得有点入神而已!” 好好,你说是就是吧。 但这是不是有点和师父说得不太一样——这不是已经影响到现实了吗? 我下意识地转向一边的林克,却发现他目光只虚定在眼前的某一点上,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就好像在思考什么事一样。 “不说那个了,看,”亚连摘下外面黑风衣的兜帽,抖了抖敞开的衣领,方便我看清楚里面的团服,“怎么样?设计得很棒吧?不愧是乔尼欸。” “亚、亚连,”一边的米兰达提醒他,“你这样小心感冒啊……” “不会的,放心吧,”亚连笑着安抚她,“乔尼设计的这套超保暖的,一点都不觉得冷哦。” 他倒是不冷,另一边穿着中央制服的林克却突然打了个喷嚏。 而打完喷嚏后,依旧没过来搭话,还是一脸有心事的样子杵在一旁。 从以往的经验来看,这人的心事,不是和他的鲁贝利耶长官有关,就是和亚连有关。 或者,也有可能是和师父有关。 该不会是中央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吧…… “对了,”我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被亚连打断了思路,“也不知道新总部是什么样子呢。” 我回过神:“说是科学班已经搬过去了?” “我……”米兰达也说,“我听说好像比之前的总部要大呢。” “比之前要大吗?那食堂呢?是不是也变得更大了?” “怎么就知道吃啊亚连。” “难道塞西就不想知道吗?” “……其他都好说,请务必告诉我食堂有没有变得更大。” 米兰达被我们逗得都笑出了声,顿了顿,忽然伸手指向我们的背后:“你们看,好像……好像到了哦。” 我转过头,果然看到远岸渐近,一片建筑物出现在了我们的视野中。 不同于之前高耸入云的古堡,这次的……是横向的建筑? “就这样露在外面,没关系吗?” 没有山险屏障,从地理位置来看,好像也不够隐蔽,难道是有其他的什么保命装置? “放心吧,”亚连给我解释,“林克之前有说过,新的总部这里早已被中央的“鸦”设下了严密的结界,是不会被敌人发现的——林克,是叫“鸦”吧?林克?” 林克的目光依旧定在眼前的某个点上,亚连叫了他三次,才惊醒似的一顿,微微地点了下头。 看样子并不想多说。 这人果然是有心事……该不会真是师父和鲁贝利耶出什么事了吧。 等穿过密林,进入大厅,那种不同于先前古堡陈旧和古老的奢华感就更明显了。 华美的壁画和装饰、崭新柔软的地毯、光可鉴人的地砖,刚一进去,便扑面而来了一股富丽堂皇的气息。 “啊,亚连!”正指挥着工作人员卸箱子的乔尼转头望见我们,立刻惊喜地迎了过来,“你们来啦?” “刚好做完任务,”亚连点点头,“就直接过来了——话说正式的搬家是从明天开始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这么一说的话,还真有,”乔尼指了指另一边的空地,“亚连,能麻烦你在这个位置开一下门吗?” 乔尼说的开门,是指开方舟的门。 亚连应下,走到那里,只闭了下眼,脚下便出现了个大大的数字“6”,接着半空瞬间浮现出了一道玻璃一般质感的门。 就只是几个月的时间,他运用方舟就已经这样得心应手了。 “太感谢啦!”乔尼顿了顿,忽然想到了什么,望向亚连,“对了亚连,食堂那边已经竣工了哦,杰利也过来了哦。” “欸,真的吗?杰利先生已经来了?那不就是说……” “啊,现在刚好是饭点呢。” 于是我们一行人就这样在乔尼的带领下,开始朝着食堂进发。 等亚连他们三人进了食堂,我忽然落后了一步,转向林克,叫他:“哎。” 林克一愣,疑惑地望向我。 “我们稍微去那边一下?”我指了指食堂旁边的那条走廊的石柱后面,“有点事想和你说。” “不能在这里说吗?”林克远远地瞥了一眼已经扑到了打饭窗口、正和杰利说话的亚连,反问。 “不能,”我坚持,“是……是有关你长官鲁贝利耶的传言,你到底要不要听。” 林克微微皱了下眉,这才跟着我走向了那个角落。 “好了,”等到了之后,他直奔主题,“快告诉我有关长官的传言都是什么。” “你等我先问个问题,”我顿了顿,“你不是被中央隐藏起来的什么不为人知的驱魔师吧?” “嗯?不是,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那你也不是恶魔吧?” 林克:“……” 林克:“塞西莉亚!” “那我就放心了,”我上前一步,直视他的眼睛,“忘掉我从现在开始问你的事——这段时间,我师父在中央出了什么事吗?” 情绪激动之下,人往往最不设防,林克的表情果然一滞,眼神瞬间变得有些空茫。 “玛利安元帅……”但他却否认了,“依旧处于……被监|禁的状态。” 等等,我猜错了? 我不相信,又问了下亚连和鲁贝利耶,他都说没什么事。 “不应该啊,”既然亚连和师父都没事,我也就失去了继续刨根问底的欲望,只象征性地收了个尾,“那你刚才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 “长官命令我……” 但这次似乎却问到了点子上,林克顿了顿,原本无机质的声音中竟罕见地出现了一丝疑惑。 “长官更改了命令,说一旦有危及生命的情况出现,不用……管在场的任何人,确保沃克的生命安全……为最优先级。” 什么? 我一愣。 这怎么突然就转性了?不是先前还非要对亚连进行异端审问的吗? 但还不等我开口再问,就忽听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塞西……?” 那是一个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些难以置信和不确定的——让我这么几个月来日思夜想的声音。 我:“……” 然而此时此刻,我却当场就僵在了原地,完全反应不过来的脑袋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完了。 第67章 喜欢,喜欢喜欢喜欢 我心口咯噔了好大一下,像机械人一样咔吧咔吧地转过头,果然就见拉比正站在食堂门口那边,错愕地望着我们。 完了,直接被抓了个现行! 虽然这几个月来,我简直是盼星星盼月亮基本就差掰着手指头算日子了地盼着和他重逢,但我打死也没想到——我盼的也不是这种就跟公开处刑似的重逢啊! 所以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都看到了多少? 站在那个位置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是不是——是不是看到我催眠林克了? 等等,别的先不说,为什么我会产生这种就跟被本该远行却突然回家的丈夫捉到自己在家和别的男人那什么似的感觉啊? “我实在想不通……长官更改命令的用意,”偏偏都这时候了,林克这厮竟然还在旁若无人地倾吐心声,“就算是为了获知与第14号相关的信息,将确保沃克的生命安全提升至最优先级也过于……” 不!住口啊朋友!你根本就不像是那种会和我透露这些的人,所以你再说下去就要坏事了! 我忙不迭地回过头,刚想换个暗示,却不想还没等盯住林克的眼睛,耳畔就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手腕就是一紧——我被拉得向后退了几步,等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拉比严严实实地给护在了身后。 不,与其说是护到了身后,倒更像是……拉比不由分说地插|到了我和林克中间一样。 “有什么话跟我还有亚连说就好了,欺负女孩子算什么,”拉比的声音乍听起来好像和往常一般无二,但我却能明显地听出他此刻相当的不高兴,“还特地……跑来这种不怀好意的小角落。” 将我拽到了身后之后,拉比也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虽然隔着层半指手套,掌心的热度却毫无阻碍地烙在了我手腕的那一小块皮肤上,又渗入血液,一波一波地开始往心口这个方向蔓延。 我不受控制地垂头,看了一眼他抓着自己手腕的手,又下意识地顺着那条肌肉匀称的手臂向上,去看他近在咫尺的背影。 几个月不见,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似乎比分开时,又高了一些。 身上也和亚连他们一样,换上了新团服——依旧是短款上衣和长裤长靴的搭配,但黑底红边的设计却格外衬他的身型和发色,只盖到手肘位置的衣袖下,是戴有深红色长款半指手套的、线条结实又漂亮的小臂,束住头发的发带改成了纯黑红纹,脖子上围着的围巾则从暖橘变为了深红。 他本人看上去也和之前有些不一样,虽然整体还没有完全褪去属于少年的青涩感,但身体却已经无限趋近于……成年男子的体型。 而箍着我的力道,也更加的……让人挣脱不开。 所有的情感恰在这一刻决堤。 几个月来都没能见面、压抑到了极致的思念、和对他啃完就跑的不确定和委屈就这样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我难以抑制地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很小心很小心、很轻很轻地揪了下他的衣角,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很想就这样不管不顾地从后面抱住他。 可是如果我真这样做了,会不会吓到他?而且不说他,总觉得当着外人的面这样,有点……嗯?等等,外人? 我猛地从思绪中拔|出来,这才想起我们面前还杵着那么大一个外人! 也瞬间就想起了拉比刚才说的话。 ……不是!醒醒!这怎么看都不是他在欺负我吧!而、而且这个“不怀好意的小角落”,也……也是我选的啊…… “我就说你这双痣不怀好意,”拉比听上去更加不满了,“怎么面对我,就不敢说话了?” 还怎么说话啊,他还被我催眠着呢啊! 这下我整个人都不好了,连忙从拉比身后悄悄地探出头来,挤咕眼睛给林克下暗示,让他先随便说点和正事无关的东西糊弄过去。 却不想拉比恰在此时转过了身:“塞西?你在……做什么?” 我:“……” 说时迟那时快,我瞬间抬起另一只没被抓着的手,一把捂住了眼睛。 “……怎么了塞西?”拉比果然完全被转移了注意力,紧张地俯下身来查看,“眼睛怎么了?” “眼睛……”我苦大仇深地回答,“眼睛它抽筋了。” “欸?可、可是怎么就抽筋了啊?会疼吗?现在有没有好些?” “这个啊……它是好些了……还是没好些呢……” 我又没真的抽过,完全不知道怎么答好吗! “——我和塞西莉亚,”好在林克在刚才的千钧一发之际,顺利地接收到了我的催眠,此刻就跟没看到这边发生的事似的,一板一眼地开口,“正在聊有关泡芙的事。” 啊,确实,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除了和亚连还有师父那种正事相关的,也就只有泡芙了…… 可为什么这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就这么的不对味儿呢? 然而还没等我琢磨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就感到拉比箍着我的那只手瞬间变得僵硬无比,整个人忽然就像木头一样,硬邦邦地杵在了原地。 他微微睁大眼,就像是没听懂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又像是想努力表现得若无其事,过了好几秒,才僵巴巴地笑了笑,看也没看林克,只望定我,声音放得很轻很轻,语气中也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就像是想从我这里确认什么,又害怕真的听到什么:“泡芙……?” “对,泡芙……” 我就这样保持着一手被他拉着、一手捂着眼睛的姿势,在点头的前一秒,忽然福至心灵地想起了我们分开前的那个黄昏。 他当时身披暖橘色的晖光,就那样支着下巴地坐在桌子的对面,嘴巴开开合合。 他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然后……就不用再吃那个双痣做的啦?” “没错,就是泡芙,”我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聪明过,“我是来告诉林克,以后都不用再做泡芙的事。” “欸……欸?”拉比错愕地眨了下眼,虽然有些懵逼,但脸上却一瞬间就恢复了血色,表情不受伤了,声音也不委屈了,“原来是在说这个吗?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不,没什么。”拉比掩饰性地移开目光,过了好几秒,才轻咳了两声,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子,“嘛,真是的……也不用、也不用特意去说啦……” “那可不行,毕竟这是很重要的事,”我只觉得自己好像朦朦胧胧地抓住了什么诀窍,一脸严肃地纠正,“既然我已经找到了更好吃的泡芙,不会再吃人家做的了,出于礼貌,肯定要和人家说一声啊——对吧,林克?” ……好吧,这人完全无法像亚连那样随机应变地配合我。 “这么说的话,好像也对?毕竟……是外人对吧?好像是应该礼貌一点欸?” 好在拉比也根本不在意他的表态,一边说,一边嘴角压都压不住似的往上翘,最后还忽然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挡住了嘴,不给我看。 不过看到他这样,我总算偷偷地松了口气。 但一旦不心虚了,思念的那股劲儿便也就跟着一涌而上。 我是真的想他。 尤其现在看到了正面,目光就跟黏在了他脸上一样,怎么看都看不够。 拉比也不知在想什么,放下了手后,也开始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起了我。 我们就这样对视了能有半分钟,就在我目光下移,望向他淡色的嘴唇的时候,拉比的目光也巧合似的落到了我的唇上——然后我们两个同时睁大眼,这才后知后觉地、就跟被烫到了似的瞬间偏开了头。 拉比也连忙慌张地松开了还抓着我手腕的手。 ……啊,不好。 我只觉一股热意直穿脑际,基本就差跟烧着热水的水壶一样从头顶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蒸汽了。 太糟了,差差差点就忘了我们已经是亲过的关系了,已经不能再这么光明正大地…… 啊——我又在想些什么—— 以前,我是从不相信现实中会真的有那种因为说不出来话而导致误会的桥段的,但此时此刻,我憋了那么久、思考了那么久要怎么说的话,却真的连一句都想不起来,张了好几次嘴,大脑也还是一片空白。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亚连呢,亚连在哪儿,快来救命啊—— “……塞西莉亚?”然而就在这时,被迫当了半天背景板的林克却忽然有了动静——该说真不愧是中央的监察官吗,虽然确实没再继续催眠,但他竟然这么快就清醒了过来——然后皱了皱眉,诧异地望向拉比,“嗯?书人?你是什么时候冒出——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眼睛抽筋了?” 你才眼睛抽筋了!我们这是在用行动来诠释青春好吗! 这人完全不行啊,果然在助攻方面,这个世界上没人比得上亚连。 “塞西,林克,你们怎么还不——欸?拉比,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在我愁得不行之际,熟悉的声音犹如天籁一般从天而降。 我忽地回头,果然就见墙那边探出了个白色的脑袋,嘴里还满满地塞着食物。 这可——这可真是太及时了啊我的大天使! “我……我和熊猫老头这不是刚完成任务,回到那边的总部嘛,”拉比说,“然后就刚好看到方舟开了门,所以就直接过来啦。” “这样啊,”亚连点了点头,顿了顿,目光在我们三人的身上逡巡了一圈,吐字不清地问,“话说你们不过来吃饭吗?还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 “没关系,都已经说完了,”我忙不迭地率先走过去,“吃饭吃饭,我都快要饿死了。” 之后进到食堂,又碰上了刚来的克劳利和李娜莉。 我们就这样理所当然地七个人凑到一起吃了顿饭。 但这次拉比却罕见地没能和我坐在一起——主要是因为克劳利有阵子没见他了,一时激动,然后我们两个又同时错失了先机……就都被抢走了身边的位置。 “说起来,好久不见了大家,”克劳利憨厚地笑,“我记得上次见到拉比,还是一个月前的事呢。” 你不过才一个月,我这可都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哼…… “所以才说,教团真的是越来越会使唤人了啊——”拉比一边叉起一块烤肉往嘴里送,一边与往常一般无二地控诉,“自从圣洁修好了之后,我和老头就是到处跑,基本一直都在路上,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哎——” 不过要说最累的还是亚连,因为方舟的门只能连通到他去过的地方,所以这几个月他基本把世界各地的那些个重要城市都跑了个遍。 当然,整个吃饭的过程中,我都一如既往……一反常态地装乖,只埋头吃饭,顺便琢磨一会儿吃完了怎么才能自然地把拉比拉走去说悄悄话。 但吃着吃着,我就不断地感到有视线落到自己的身上,可等我抬起头,精准地朝着拉比那个方向望去时,他就会瞬间慌乱地转开视线,然后等我重新低下头后,再来看我。 我:“……” ……这人真的是太会了!刚刚好了一点,结果现在又开始紧张起来了! 然而计划终究还是赶不上变化,好不容易吃完饭,还没等我找个理由带着拉比遁走,他们几位男士便立刻被利巴班长抓去当苦力了。 因为是急着去搬某些相当重要的物件,不好拒绝,但就这样望着拉比越走越远的背影,我到底没忍住,拍了拍脸,刚想开口叫住他,就见他脚下一顿,忽然毫无征兆地转身,向我跑了过来。 “塞、塞西。”拉比跑到离我大概半米远的位置站定,微微有些紧张地低头望我。 “嗯……嗯。”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从懒趴趴的稍息改为了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立正。 要、要来了吗? 别啊,不管要说什么……这、这里的人也也也太多了啊…… “那个,我们……我们聊聊好吗?”拉比的声音也有些紧巴巴,“我是说,等利巴那边忙完之后,我就去找你……可、可以吗?” 我立刻点点头。 其实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去找你的。 “拉比——”那边的亚连远远地挥了挥手,提醒他,“利巴班长在催了哦!” “就来!” “那、那我就先走了哦?”拉比又转回头,试探地指了指亚连那边,给我看。顿了顿,也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不放心地叮嘱,“说好了,你可千万要等我、一定要等我、不管发生什么都要等我啊?” ……这恐怕也是被我们这几个月戏剧性的连番错过给搞怕了。 “……嗯,”我再次点点头,垂了下眼,又悄悄地抬眼望他,顿了顿,小声地补充了一句,“那……不见不散?” 可能是我表现得实在是太懂事了,拉比眼光微动,条件反射地抬手摸了下我的发顶,这才在亚连诶嘿嘿的注视下,跑向了他们。 “笑什么啦,亚连。” “你们怎么就这么黏啊——啊呀,拉比,你这难道是脸红了吗?” “说什么呢,走啦走啦。” 就这样,和米兰达告别之后,我经工作人员的指路,来到了教团给自己安排的新房间。 总体来说,我对新房间的装潢非常满意——不但比原来的宽敞了许多,还多了一座壁炉、一个可以并排坐三四个人的沙发,基本的家具也早已备好,床柜桌椅一应俱全;床这边的两面墙上装有精美的壁灯,灯光一黄一白,另两面墙上则挂有古朴而雅致的壁画,主灯从天花板的正中吊下,窗户也比先前多了一扇,且大了很多,厚重的深色窗帘被束好收于两侧,下垂及地。 天色阴浓,眼看就要下雨,我走过去把敞开的窗户关紧了些后,将行李中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依次放到相应的位置,最后才从书中拿出给拉比画的那张大头画像,重新钉在了床边的墙上。 只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我便立刻趴到床上开始翻滚着思考等一会儿见到了拉比——要怎么跟他斗智斗勇。 不出意外的话,他肯定是也想来做个了结的,但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如我想的那样顺利认清自己,懂事地跟我一起完成库洛斯·玛利安恋爱法则重要的最后一条。 算了,就算他觉得自己不喜欢我,我也能把他糊弄到让他以为自己喜欢我——反正有之前那件事做引子——没错,就是这样,总之先把关系坐实了再说。 打定主意后,我又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虽然时间并不长但总觉得期盼已久的敲门声。 我深吸一口气,虽然先前就已经仔细地打理过了,却还是对着镜子重新摆弄了一番。然后才理了理领口,尽量淑女地打开了门。 “怎么这么快就……” “塞西,”乔尼笑眯眯地捧着一叠衣物,“我来给你送新团服啦。” 我:“……” 我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就憋到了嗓子眼。 “……谢谢,”然后好半天才吭哧出这么一个词,“谢谢你,乔尼。” 可是我的拉比呢……我那么大个拉比去哪儿了啊,怎么还不来啊…… 但唉声叹气也没用,我无事可做,从乔尼的手里接过新团服后,索性便试穿了一下。 依旧是和先前差不多的款式,区别是由短裤变成了短裙,且和白色的过膝长筒袜一样,主色调都变成了黑色,然后就仿佛要呼应上衣的设计一般,勾了红边。 别说,还挺好看,不如一会儿就穿这个吧? ……从某种意义上,还、还像情侣服。 我刚暗搓搓地冒出了这么个念头,就又听到了敲门声。 我心口重重地一跳,连忙重新调整了下表情,这才稳重地再次拉开了房门。 “啊,差点忘了,塞西,这个是和团服配套的风衣,给。” “……谢谢。”这一次我憋得更为艰难,“辛苦了,乔尼。” 真不带这么玩心跳的! 满满的期待接连落空了两次,我关上门后,没忍住,扑到床上乱七八糟地滚了好几圈,结果滚了还不到一分钟,就又响起了敲门声。 这回我长了记性,索性就这样头也没梳地、蔫巴巴地重新打开了门。 ——然后我就在门后看到了那张自己朝思暮想的脸。 我:“……” 我砰的一声一秒甩上了门。 然后光速地冲去镜子那边,拿梳子飞快地梳好头发,又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打量了一遍自己,确定身上的每一寸褶皱都被抚平了之后,才深吸了几口气,唰地一下重新拉开了门。 拉比依旧保持着呆站在门口的姿势,似乎还没有彻底地回过神来,见我重新出来,才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塞、塞西?” 我特别淑女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想把他给拉进来。 ……嗯?等等,没拉动? 我这才注意到他另一只手上还拎着一个很大的、鼓鼓囊囊的袋子。 而本人则喘息急促而粗重,被我碰到的半指手套也早已湿透,额角更是有汗水不断地滴下,但神奇的是……他都累成这样了,发型竟然丝毫都没乱。 就好像来之前……特意地整理过一样。 “塞西,可以……进去说吗?” 当然可以。 我将他让进房中,目光又在他手上拎着的那个袋子上瞄了一眼,才转向他身上的风衣和围巾,微一迟疑,问他:“你这样……不热吗?” 这怎么去干活还包裹得这么严实啊? “啊,没关系,”拉比条件反射地答,过了两秒,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这副样子好像没什么说服力,难得有些窘促,接过我递过去的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汗,“那个,因为刚在那边来回搬了四、五十趟嘛,所以就……” “四、五十趟?这么多?那怎么这么快……就完事了?” “我跑着搬的。”拉比的气息隐隐还有些粗重,却答得飞快,答完还隐含期待、仿佛求表扬一般地望着我。 “也不用这么急啊……”我小声说,又问,“那要不要先脱下来?” 拉比犹豫了下,可能是因为实在太热了,便点了点头,将手中的袋子轻轻地放到地上,脱了风衣,顺带着把围巾也摘了下来。 我下意识地接过,随手挂在了房中的衣服挂上。 “要不……团服上衣也脱下来吧?” 拉比一愣,顿了顿,也依言脱了下来。 “现在呢?有没有凉快一点?要是还不行的话,就把这件也……”我望着他团服里面的那件从来没见他穿过的靛蓝半袖,智商霎时回笼,“不!这件就不用脱了!” 拉比:“……” 拉比这才放下了已然从下面掀开衣服准备脱的手,很遗憾地盖住了那几块超好看的腹肌。 我脸上隐隐又开始有些发烫,准备了好久的话,陡然再次从脑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好磕磕巴巴地提醒他快点开始正题:“对了,你说让我等你,是……是想说什么啊……?” 没错,就是快说你喜欢我。 我师父都说了,必须由你先开口才行。 你要是不说,我就……我就……好吧我也不能怎么样那我就先说了? “那个,塞西,我……”拉比闻言,气息都滞了一下,舌头也好像打了好几个结,“我就是想问……” 我尽可能地让自己眼中的鼓励之色显得不是那——么明显。 “我就是想问,上次的事……你没生气,对吗?” “那不是肯定的,”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答,“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会生气呢!” 可能是没想到我会答得这么快,还这么的理直气壮,拉比微妙地卡了下壳,一时竟好像连后面要说的话都给忘了。 倒是我先一步地反应了过来,惊恐地一把捂住了嘴。 “你……你干嘛啊,”为了避免被他察觉到不对劲,我只好拿下手,先发制人地鼓了鼓脸,“你让我等你,就是来问……我生没生气的吗?” “不、不是,我还想说,就是……对不起……” 又说对不起? 真是的,你到底知不知道在这种场合下说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啊…… “你后悔了?”我立马不高兴了。 “不,我没有,”拉比连忙否认,“我就是……” “那就是没有后悔了?”我接过话。 “也、也不是?”这题对拉比来说,似乎有点送命,越是解释,就越是语无伦次,“不,我是说……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反正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是已经……我真不是故意的……” ……噢,就是情不自禁的,对吧? 情不自禁好哇…… “好吧,既然不是故意的,那我……那我就原谅你啦。” 我偷偷地瞄了他一眼,又连忙低头盯住地面,只用鞋尖在地上前后地划过来划过去。 “所以呢,你还有别的什么想说的吗?” “我……” “要是没有的话,我可就……” “不,等等塞西!我还想问!”拉比却好像误以为我这是下了逐客令,紧张地一下打断我,见我抬头望他,索性闭上眼,破罐破摔似的地问,“那个,就是、就是——就是你想不想有个书人的后代!” 我:“……” 什么?你说什么?后、后代? 我刚抬起脑袋,就瞬间跟被雷劈了似的,被这么一句给钉在了原地。 不是,这怎么——这怎么就扯上后代了? 等等,等等等等,不是我想的那样吧,难道他之前对我所有的好……就仅仅是因为看中了我体内优秀的基因,想和我……生个后代……? “我和你说,”可能是怕被我打断,拉比说得飞快,一个一个地给我细数有个书人后代的好处,“有个书人的孩子,以后在生活中,你就什么都不用记了!因为他会帮你记住所有需要的,比如要买的东西,比如各种资料,比如几个月甚至几年前的任务记录,比如……等等,不对,这些我好像也能做到啊……” “不,换一个,我是说,他能给你讲好多的故事,世界各地、无论是哪里的历史、或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闻,都可以讲给你听……也不对,这个我好像也都能做到啊……” “不,”我结结巴巴地插了个嘴,“问题不是这个……” “那、那个,如果不想要个书人的后代也不要紧!”就像怕我会说出什么一般,拉比连忙改口,“我们可以让他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对不对,这个完全不用担心,真不用担心,保证都听你的!” ……可问题不应该是怎么就突然跨过了所有的步骤,直接就到了最后一步吗! “啊——不说这个啦,换一个换一个。”拉比一直小心地观察着我的表情,见我表情不对,泄气似的抓了下头发,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余光忽然瞄到了放到地上的袋子,他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对了塞西,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泡芙?”虽然不明所以,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答出了自己第一个想到的东西。 拉比立刻从袋子中精准地摸出一个盒子,放到桌子上打开——是一袋包装精美的奶油泡芙——然后在我惊讶的注视下,示意我继续说。 “辣……辣的东西?”我又想出一个。 拉比又把手伸进袋子中摸了摸,然后拿出一个盒子,往桌上倒出了十多瓶芥末酱。 “糖……?” 拉比如法炮制,哗啦啦的一阵后,桌子上又多了几十颗不同口味的糖。 我眨了眨眼,还就不信邪了:“你的等身抱……不,我是说,兔子相关……的东西?要红色的。” 拉比一脸“我就知道”地瞄了一眼被我钉在墙上的画像,然后唰地一下,又从袋子中拽出了个大大的红兔子玩偶。 ……不是,你这难道是什么万能口袋吗? “这是科学班的新发明……?”我终于忍不住地走了过去,“里面是连通了什么神奇的空间吗?想要什么都能变出来?” “不,不是科学班,”拉比深吸口气,从进来房间到现在,总算是些许地平复了紧张的心情。然后望定我的眼睛,露出了那种平时很少会在他脸上看到的极为认真的神情,“这些……这些都是我之前买的。” 可是他买的,这怎么都是我喜欢的…… 我忽地一怔,只觉得心口被什么很轻很轻地挠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在桌上的这些东西上划过,又望向拉比。 “除此以外,还有……还有一些首饰,因为塞西从没对什么东西表现过兴趣嘛,我就买了一些……女孩子都喜欢的,比如项链,还有胸针什么的;还有梳子、音乐盒、水晶球……和一些小玩偶,啊——还有这款长方形的枕头,据说晚上如果睡不着的话,可以当催眠用……” “所以,就是……只要是你喜欢的,你需要的……”他的目光忽然从介绍的那些东西上,移到了我的脸上,“我都会买给你。” “如果、如果是那种买不到的,我也会想办法帮你弄来。” “你想做什么,我也可以——也会一直都陪你一起。” “所以、所以——”他又出现了些紧张的神色,近乎小心地开口,“塞西,你能……” “——你要不要试着和我,在一起?” 终于有什么东西,彻底冲破了堤口。 我嘴唇极为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不行,这人……好傻。 这人……好傻啊…… 从刚才开始,外面便如烟似雾地下起了很小的雨,没有沉重的闷雷,也没有突兀的闪电,只有比淅淅沥沥的雨声还要轻浅的、雨丝划过窗户上玻璃的声音。 但现在那声音也远去了,天地间就好像只剩下了我眼前的这一个人。 我能清楚地听见自己血液飞速流动的声音,心悸一般地传向神经的末梢;我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刚开始还能分辨出是扑通扑通的声音,渐渐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紊乱,最后几乎都连成了一片。 人的心脏原来还能跳成这样的吗,我有些茫然地想。 其实这和我之前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并不是那种……可以简单地用“开心”“雀跃”来概括的感觉,而更像是那种有些浓重、有些黏厚、又有些强势的感觉,并不温吞,而是浓烈地直冲脑际,不只是脸颊,连眼眶和鼻尖都会有那种奇怪的……被烫到了似的感觉。 ……很烫。 烫到一时之间,想要揪他的衣角,想要拉他的袖子,想要用脸去蹭他的掌心,想要把头埋在他的胸口……想要很多,很多。 可是,他傻不傻啊…… “傻不傻啊,”我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垂着眼,望着自己的鞋尖在地上蹭了一下又一下,才抬眼,不太满意地望他,“说了这么多,都不说……都不说喜欢的啊。” 拉比从刚才开始就好像一直在屏息等着我的回答,闻言,微微睁大了眼,嘴唇动了动,又动了动。 “所以,所以你喜欢我吗?”我鼓了鼓脸,“不好好回答的话,就不……” 然后我威胁的声音就猛地被他“嗷——”的一声大叫给打断了。 接着还不等我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他一把抱住腰地提起来转了好几圈。 一脸懵逼、双脚突然就离了地的我:“……” “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 等到好不容易停下了,脚刚一沾地,还不等我抗议,便再次被他按住后脑地给紧紧抱在了怀里,急切地在我耳畔叠声回答。他的脸热热烫烫地贴着我的脸,呼吸急促而粗重,一连说了好多好多遍的“喜欢”,才停了下来。 然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按在我脑后的手也松开了些,改为很轻很轻地、小幅度地去抚我的头发,那是一种有些矛盾的力道——就好像控制不住地、想要更加用力地抱紧我,却又怕把我抱疼。 “……喜欢,”等到静下来了,才清晰地感知到我们彼此的心跳有多么剧烈,他不自觉地用嘴唇磨蹭了下我脸侧的头发,在最初的急切过后,声音忽然变得有些轻,又有些哑,却比之前更深更重,只低低地抵在我耳畔,像是说给我听,像是撒娇,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最喜欢了……” 我的心忽然便这样定了下来。 “我也是……”我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试探着抬起,环上他的腰,又不自觉地抓了下他背上的衣服,极小声极小声地说,“我也……最喜欢你了。” 我也最喜欢你。 我都喜欢你……好久好久啦。 第68章 歇会儿再抱 去他的矛盾的力道,太高看他了!这抱了还不到两分钟,我这边话音未落,拉比就旧态复萌,横在我腰背上的手臂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关键是还不说话,就好像为了缓解心中某些都快要涨出来的情绪一般,一声不吭地、使劲儿地把我往自己的怀里揉。 ……醒醒,就算再怎么揉,我这么大一坨也嵌不进去啊! 但我又没法直接这么说,因为总觉得……这么关键的时刻要是说“撒手,撒手,我要上不来气了”什么的,好像有点暴殄天物,不对,我的意思是,好像……是稍微有那么点扫兴啊…… 所以为了不破坏这个扑通扑通的气氛,我便也只好就这样憋着气地任他抱着。 我也不知道我们这到底是抱了多久,最后还是我脚都站麻了,不舒服地小声哼了一下,拉比才惊醒似的回过神来,连忙撒开了紧箍着我的手。 当然,等到这时候,我已经憋气憋得喘息急促,脸上也滚烫滚烫的了。 拉比却不知误会了什么,看看我的脸,又看看我的眼睛,小心又期待地问:“还……还要抱吗?” 不抱了!不抱了!打死也不抱了! 但望着他那个把雀跃藏得极为明显、又自以为是不断往下压的小眼神,我这话一到嘴边,就愣是硬生生地改成了:“……歇会儿再抱。” “欸?塞西累了吗?” “……倒不如说,对于你刚才来回跑了四、五十趟还不觉得累这点,我觉得十分的神奇。” “啊——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但被你这么一提醒……”被我让到沙发上坐下后,拉比向后一仰,长长地吐出口气,“突然就觉得全身一丝力气都没有了欸——科学班那些混蛋简直不是人,利巴也是,也太会折腾人了吧——” “那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我装得就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似的,极为善解人意、当然也极为违心地劝他,“先回房间睡一觉?” 不许答应,答应了就闹你。 拉比闻言,并没有立刻说话。他本来是微仰在沙发上的,侧头瞄了我几眼后,忽然毫无征兆地整个转过了身,开始侧枕在沙发背上凝视起了我。 我:“……” 这个姿势好像不错,我有点意动,暗搓搓地也学他这样侧躺过来。一时之间,两个人就这样侧枕着沙发背,在淅淅沥沥渐大的雨声中,在房间里开着的白炽灯下,默不作声地对视了几秒。 但望着望着,拉比就不由自主似的往我这边挪了挪,等离得近了,还好像想拉我的手,但也不知怎么,却在中途缩了回去,只试探性地轻轻一碰。 ……这人怎么这样啊,之前动不动就握别人的手,而且关键是刚才都还在又亲又抱的,怎么等到确定关系了,反而不好意思了? 我没忍住,不满地伸出食指戳了他一下。 拉比目光一动,这才好像受到了鼓励似的,立刻覆上来将我的手包在了手心。他的手比我的大了一圈还不止,掌心一如既往的烫,覆上来的瞬间,还下意识地、很轻很小心地在我的手背上摩挲了下,然后登时作若无其事状,移开了视线,从我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他孩子气似的翘了翘嘴角。 “嘛……”他说,“再呆一会啦。” 看吧,我就知道。 这回轮到我美滋滋地拼命压住嘴角了。 我就知道他不会走。 “对了,塞西,你刚才说的……是认真的,对吧?” 拉比依旧保持着小幅度地偏向一边的姿势,没有看我,只握着我的手紧了紧,状似不经意一般,声音很轻很轻地问。 “你指哪句?” “就是……喜欢我的那句。” “当然是认真的,”我那叫一个义正辞严,“在这种事上怎么能骗人呢。” “可是,”拉比闻言偏回头,不明所以地和我对视,“可是之前在食堂的那次,塞西不是说对我……完全没有那方面想法的吗?” 我还说过这种话? 等一下,好像还真说过来着——当时完全被林克的那个突然袭击给吓破了胆,导致之后和拉比解释的时候简直是慌不择路,想到什么说什么,就怕他因此又开始躲我。 但我可能承认吗?不可能! 我:“那当然是骗你的啊,你这人怎么这么单纯,连那种话都信?” 拉比:“……?” 拉比:“不是,等等——说好的在这种事上不骗人呢!” “这种善意的谎言,”我严谨地补充,“不算。” “哪里善意了嘛!害得我一直都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塞西,”拉比停了好几秒,才讷讷地说出口,“是不喜欢我的。” “你这什么眼神啊……”我不满地鼓了鼓脸,“我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连——连亚连都看出来了。” “什么?连亚连都……?不是,也不是完全没,刚开始确实有一阵子是这么以为的,就是送花的那段时间——但是后来塞西不是都解释清楚了吗?说送花只是因为库洛斯元帅的关系,然后……我就一直都以为塞西只是会说些奇怪的话,但其实心里并没有那方面的想法……什么的……” “怎么我说什么,”我不知怎么,竟难得有些不自在,小声叨叨了一句,“你都信啊……” “什么?”拉比没太听清。 “那你呢?你又是……认真的吗?”我忍不住重新把问题抛了回去。 “我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拉比直接照抄了我的话,顿了顿,还学我补充了一句,“连亚连都看出来了欸——” “不可能,才不明显,”我不高兴地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一些,翻过来挠他的掌心,“你以前对那个金发诺亚、对李娜莉、还有对那些漂亮的大姐姐,都比我好。” 虽然是以前,但我都从记忆中看到了! “哪有?”拉比条件反射地反驳,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说得太快,声音听上去竟还含着一丝委屈。 “你还躲过我呢。”翻旧账翻旧账。 “那不是……那不是因为当时还不是很了解塞西,还没有……那什么嘛。” 我没接话,只小幅度地翘了翘嘴角,又轻轻地挠了一下他的掌心,可能是因为实在太痒了,拉比一下按住我不老实的手,不让我乱动。 “……不过你今天带了这么多的礼物过来,就只是、就只是来道歉的吗?”我挣了挣,没挣动,便巨乖地顺势消停了下来,只小声问,“都没有其他想说的啊……” 敢说是的话,我就闹你。 “当然不是了,”拉比否认得飞快,过了几秒,耳尖才后知后觉地泛起了红,微微偏开头,又无措又无奈地和我解释,“当然不只是来道歉的啊……可是之前一直都摸不准塞西的想法,心里就很没底嘛,所以……所以就想着听从建议,先用礼物把塞西哄开心什么的……” “听从建议?”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一个关键词。 “就是用超级多的礼物打动女孩子之类的……?” “该不会……是店家给你的建议吧?” “确、确实……”拉比干笑了一声,抬起另一只手,挠了挠脸,“是首饰店的老爷爷……给出的主意。” “……好傻,这不摆明了是为了骗你多买东西吗?” “……嘛,就算被骗也无所谓啦,”拉比顿了顿,飞快地瞄了我一眼,又飞快地移开视线,状似无意地望向一边,“结果是好的就可以嘛。” 这倒……也是。 只是不知怎么,从刚才开始,这嘴角的弧度就一直没压下去过。 趁着他移开视线,我连忙把脸贴在沙发背上,偷偷地蹭了下,试图让脸上的开心……不是那——么明显。 不过这一蹭,却忽然让我想到了个极为关键的事。 “对了,”我瞬间犹如用凉水洗了把脸,变得无比清醒,“书翁他,知道我们……这个这个吗?” “啊……”拉比侧头望我,微妙地卡了下,才说,“知道。” “他竟然同意了……?”我惊奇地脱口而出。 不是,我还一直都以为书翁会是我和拉比之间修成正果的最大阻碍来着…… 怎么说呢,毕竟他们那一族——从名字上看,就很像是那种因为肩负重任所以不能娶妻生子的,对吧——等等,为什么这么一形容,突然就感觉好像之前和师父在中国旅行时,遇到过的那些和尚呢? “刚开始肯定是不同意的,但后来……也不知怎么,”拉比的声音中也透着疑惑,“突然就不反对了。” “该不会是,”我眨了下眼,“有什么惊险的后招在……” ——等着我们吧? 不,准确地说,是在等着我? 比如从我这里下手?类似那种“给你什么什么,主动离开我徒弟”的剧情? “这个不用担心啦,”拉比哭笑不得地抬手揉了揉我的发顶,顿了顿,只说,“放心吧,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解决的。” 神奇的是,他这么一说,我竟真的立刻就不担心了。只又往他那边挪了挪,用空着的那只手,暗搓搓地揪住他的衣角捻了捻。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总是很喜欢去拽他的衣角。 就好像拽住了,这个人就再不会跑了一样。 “不过说到熊猫老头,”拉比迟疑了一下,“奇怪,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啊……是什么呢……” “是不是约好了时间要记录什么事,比如黑色教团搬家成功、或者关于新总部的一些东西?”我随口盲猜了一个。 拉比:“……” 拉比冷不防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 我:“不是吧,还真是?” “熊猫老头说过让我吃完饭后,立刻就去这边的图书室找他的,我看看现在几点了——啊惨了!竟然都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吗!” 我立马老老实实地收回了捻着他衣角的爪子,只憋出一句:“你……你多保重。” 不过这样怎么看都是凶多吉少了吧…… 于是腻歪时间到此结束。 拉比飞快地将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了回去,围上围巾后,刚拎起袋子准备往外走——我强烈要求他带回去,当然,吃的……还有那只红兔子除外——就忽然放下袋子,转过身,快步跑回到了我身前,一声不吭地俯身抱住了我。 我一愣,懵逼地眨了下眼。 “你、你刚才说过,歇会儿再抱的。” 不,问题是这个吗!你——你不是上一秒都还急得火烧眉毛吗! “可是书翁那边……不要紧吗?” “反正也迟到了。” ……还带这样的? 等等,问题也不是这个吧!第一天在一起就因为女人耽误正事,你这样会让老人家对这个女人——没错,就是我——印象降到谷底的啊! 我才不背这个锅,于是立刻极为善解人意——当然也极为固执地推开了他。 “对了,”末了,还不忘板着脸强调,“不许和书翁说你刚才在我这儿。” “欸——那怎么解释我去晚了的事?” “就说、就说新总部的装潢太好你一时不小心看入迷了所以就在走廊里站着睡着了?” 拉比:“……?” 拉比还想再说什么,我却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出了门。临到告别,顿了顿,忽然趁着他不注意,勾下他的头,仗着他手上拎着袋子没反应过来,飞快地踮脚,在他唇上碰了一下。 然后立马缩回去,砰地一下关上了房门。 很好,这下就扯平啦。 ……什么扯平啊!本来就是一时兴起想让这人也尝尝被偷袭是什么感觉的,结果关上门后,我自己倒是先靠着门板啪叽一下地坐到了地上,把脸埋在臂弯里蹭了几下,又啪啪地拍了半天,缓了能有好几分钟,才顶着火辣辣的脸重新爬起来,小心地把门开了条缝,想要偷偷看一下他走到了哪里。 却不想这都过了好几分钟,拉比也才刚走出大概五、六米远,然后也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忽地回头朝我这个方向望了过来。 我吓得连忙把门关上了一些,隔了几秒,才又偷偷地打开。 然后我就发现拉比基本走几步就会回头看一眼,我们就这样跟藏猫猫似的你往前走我就偷看、你回头我就关门地重复了几次,直到他走过转角,再不见踪影,我才彻底把门关严,然后蹬蹬蹬地跑回去,甩鞋上床,爬了几步,砰地一下,趴着将脸埋到了软软的枕头里。 直到此刻,还没从那种就好像在做梦似的感觉中彻底脱出…… 就好像过电一般……持续心悸的感觉,指尖都微微有些发麻,缠绕着痒意的酸胀感漫上舌根,脚下就如同踩着大片大片的云一般的松软。 所以……所以我们是真的在一起了吗? 这人以后……就是我的了? 我的。 啊……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词这么有感觉呢…… 我把脸埋进枕头蹭了好几下,又抱起他刚才放到床上的那只红兔子玩偶胡乱地滚了好几圈,依然还是按耐不下那种想要顶雨出去跑个几圈的冲动——不行,这太傻了,万一被拉比知道嫌丢人第二天就和我分手怎么办——所以我退而求其次地去新总部的公共浴池冲了个澡。 是的没错,就跟多动症似的,前前后后地去冲了三次。 最后在里面的小型温泉中泡到窒息,全身都被烫得粉红粉红的,差点脱一层皮,才不得已地被工作人员请了出来。 可是,心跳还是砰砰砰地停不下来。 我深思熟虑了一番,觉得这可能是事情太大自己一个人消化不了,便深吸一大口气,决定去找自己的小伙伴显摆——分享一下喜悦。 开门后被我光速挤进去抓着肩膀就是一顿狂摇的亚连:“……” “冷静,冷静,”亚连一头黑线地按住我,“到底发生什么好事了,慢慢说。” “……你猜?” 我无比激动地张了半天嘴,却因为憋的话实在太多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最后只蹦出来这么一个词。 亚连:“……” 亚连一脸无奈:“你让人怎么猜啊……倒是给点提示什么的?” “提示?提示的话……就是那个啊,那个——嗯?等等,林克你也在的吗?” 我这才注意到房间西侧的那张书桌前,还坐着个奋笔疾书不知在写什么的人。 “你这是高兴得傻了吗?”亚连嘴角抽了抽,“都这么久了,他什么时候不在啊?” “说的也是,”我点点头,一脸严肃地转向林克,极为诚恳地和他商量,“那你能暂时先出去几分钟吗?我有个秘密想和亚连分享一下。” “秘密?”林克这才放下笔,回身转向我,目光探究,“该不会是和第14号有关的秘密吧?终于被我等到了——不,我是说,不好意思,容我拒绝,和沃克相关的所有互动,都必须在我的监视之下进行。” ……也行,那你爱听就听吧。 “刚刚说到哪儿了?对了,就是那个啊那个!”我毫不在意,只重新转向亚连,飞快地比划了一通,末了期待地问,“明白了吗?” 林克:“?” 亚连先是眨了下眼,接着恍然大悟:“啊,你是说——” 我:“对对对!” 我们默契地击了个掌。 林克:“??” “对了,蒂姆要不要也来一下?” 原本正在我们旁边飞来飞去的蒂姆,闻言立刻落到了亚连的头上,然后抬起一边的翅膀,拍了下我凑过去的掌心。 林克:“???” “不过怎么想都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啊……竟然还真让你等到这么一天了,”亚连一脸感慨,“虽然也不是没想到会成功,但这也太快——等等,林克,你这是要干嘛?” “沃克,塞西莉亚,”林克不知何时已然拿着他的小本本站到了我们的旁边,严阵以待,“我严肃怀疑你们正在用暗语进行沟通,如果不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就不要怪我把你们的对话通通记录下来交给长官去评判了,到那时候……” 亚连:“到那时候,相信我,鲁贝利耶长官就会对你的业务能力产生怀疑了,林克。” “不、不要以为说这些就能动摇我。” “才没动摇你,我说的是事实,所以呢?驱魔师塞西莉亚·玛利安和书人的后继者拉比之间惊心动魄的爱情开端,你确定要通通记下来去拿给鲁贝利耶长官看吗?” 哇,这概括得……简直完美。 但显然,林克并不这么觉得。 林克直接就噎住了,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才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忿忿地往桌子那边走,不理我们了。 然而走了没几步,又突然回头,不满地丢下一句:“我就说我观察是不会有错的!” 然后几大步回到了小桌子前,这回是真不理我们了。 第69章 但他就是不停 “什么?你说拉比昨晚也去找你了?” “何止是找了啊……”第二天一大早,前脚刚踏入食堂,我就眼尖地瞄到亚连正一个人坐在西侧的角落里,生无可恋似的顶着两个黑眼圈,哈欠连天,“我算是领教到他们书人一族的可怕了,竟然能一口气停也不停地说那么长时间,都到半夜了还赖着不走,白天不是也帮利巴班长干了超多的活吗,这人怎么完全不困的……” “不,重点不是这个,”我立刻就来了精神,没忍住,兴奋地趴到了他的对面,“重点是他都和你说了什么?” 虽然这么想可能是会有那么点自恋——但该不会和我有关吧? 亚连沉默地和我对视了几秒,忽然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亚连亚连,别睡啦,快听我说!塞西她说喜欢我哦!塞西她喜欢的人是我哦!’——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而且完全都不避着林克呢——不,等等,仔细想想,这人根本就是故意当着林克的面说的吧!” “不是,”我没明白,“这怎么还和林克扯上关系了?” “起先我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来着……但你有没有发现,其实拉比,确实一直都对林克抱着股微妙的敌意来着。” “好像……是有点?”我回想了一下,“不过也不奇怪,你忘了林克是怎么出场的了吗?如果这是本以你为主角的小说的话,林克刚开始的那个配置简直就像个反派啊。” “虽然应该也有这个原因没错……但现在想来,他看林克的那个眼神,本质上根本就和以前被抢走恋人的那些男人们看师父的眼神一模一样嘛。” 我:“……?” 我忽然倾身过去,抬手试了试亚连额头上的温度。 “才没发烧呢!”亚连一下躲开我的手,托着下巴地给我分析,“你看,林克那家伙不但厨艺技能满点,还和你某些堪称诡异的口味完全契合,有一阵子你还天天吃人家做的泡芙——拉比会吃醋,完全在常理之中啊。” “噫——” “噫什么,以为我看不出你现在超开心的吗?” “不,我不是,我没有,”我指了指自己的脸,“我这明明就是在认真严肃地表达疑惑。” “……不过还真是看不出来啊,塞西,”眼看推着满满一车甜点的林克就要回来,一脸“你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你”的亚连抓紧时间地草草夸了我一句,“没想到你竟然能让拉比……这么喜欢你呢。” 我继续一脸严肃地和他对视,过了三四秒,才凑过去压低声音问:“我厉害吧?” “你够了,尾巴都要翘上天啦。” 于是我就这么乐颠颠地、翘着尾巴地去打饭了,等到拖着餐车回来,刚好撞见拉比打着哈欠地走进食堂,瞥见我后,原本惺忪的睡眼立刻睁大,几大步便跑过来,当着所有人的面俯身抱住了我,还跟大型动物一样黏黏糊糊地、脸贴着脸地蹭了好几下。 正鼓着腮帮子嚼汉堡的亚连:“……” 刚拿起一块红豆派的林克:“……” 右手还伸在身后拖着餐车、一脸懵逼的我:“……” “啊,这个——这个我可以解释!”拉比抱了能有十几秒,才猛地回过神,唰地一下松开了手,镇定地看了一圈,镇定地竖起食指,开始给我们科普,“贴面礼你们都知道的吧?其实这就是一种礼仪,我刚好在这次任务中看到有人做,就也想来试试来着——哈哈哈怎、怎么样?都被吓到了吧?” 最后还是亚连抬手一把捂住眼睛:“你们两个真是够啦——” 不过真在一起之后,确实能感到某些东西变得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可能也因为是心意互通后的第一天,过了最初的情不自禁后,我们两个的目光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本来拉比还好一点,表现得和往常一般无二,相当自然,但当我侧头悄悄地瞄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头,顿了顿,又侧头悄悄地瞄了他一眼后,他的耳尖便不由自主地慢慢染上了层薄红。 最后被我看得实在受不了,拉比干脆破罐破摔地采取了以毒攻毒的方式,直接探手到桌子底下,摸索着抓住了我的手,迟疑了下,还不由分说地穿过我的手指,和我十指相扣在了一起。 但上面的人不知道啊,亚连一边吃着意大利面,还一边问。 “拉比,你怎么开始用左手吃饭了?” “嘛……稍、稍微想锻炼下右脑,你们也知道,我们这一族,有时候记录会需要点创造力啦。” ……这、这人真能编。 但这回就轮到我脸烫烫地埋头了。 不过,除了亚连和林克,总部的大家知道我和拉比确定关系时的反应都不太一样。 “咦?拉比和塞西?”李娜莉第一时间睁大了眼,“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完、完全都没看出来……” “李娜莉·李,”正用勺子吃着草莓布丁的林克闻言抬头,严肃地开口,“这么明显的事情都看不出来,我现在严重怀疑你身为一名驱魔师是否……” 不是,这都能扯到“身为驱魔师上”吗? “林克,你难道以为李娜莉是你吗?”然后亚连就例行怼了回去,“李娜莉日常的重点又不在这里,又要出任务,又要照顾科学班的大家,每天都很忙的好不好。” 林克不满:“我也很忙的。” 亚连:“是啊,忙着琢磨下一顿的甜点吃什么、打小报告和监视我嘛。” 林克:“……” “不过亚连,”李娜莉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你们……都知道的吗?” “仔细观察还是会很多蛛丝马迹的啦,”亚连挠了挠脸,装的很像那么回事,“我的话,确实一直都知道一点。” 来,抬手,摸摸你的左胸,你知道的那是一点吗?你从一开始就一直是共犯啊大兄弟! 而另一边,正在和马里一起锻炼体力的米兰达的反应也很大。 “拉拉拉比和塞西?抱、抱歉!我……我一直都没发现……”米兰达红着脸望着我和拉比扣在一起的手——没错,为了以毒攻毒,拉比从刚才开始就没放开过我的手,简直是变着法地、换着各种角度地牵——懵逼过后,露出了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紧张得都快卡带复读了,“什、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吧?”我不太确定地回答。 要说正式在一起的话,那就是昨天,但要说我觊觎他的日子,那可正经挺久了。 “昨、昨天?” “不过真要说的话,其实从方舟回来之后,就有些端倪了。”一旁的马里听到米兰达吃惊的声音,露出了些许温和的笑意,然后若无其事地放了个炸雷,“毕竟心跳声是不会骗人的,每次塞西在场的时候,拉比的心跳都会变得和平时很不……” 拉比:“……” 拉比这才面红耳赤地反应过来:“喂!马里!” 我正听得专注,闻声下意识地侧头转向他,一眼就看到了他通红的耳尖。 对于他的这个耳朵,从以前开始,我就蠢蠢欲动地想摸过不止一次两次了,但每次都因为各种限制而被迫打消了念头——但现在不一样啊,现在这人既然都已经是我的了,那我应该……就可以摸了吧? 我打定主意,暗搓搓地把手抽出来,刚要往上探去,就被拉比敏锐地发现了意图,耳尖的红愈发鲜艳欲滴的同时,连忙重新将我不老实的爪子牢牢地包进手里,不让我乱动。 “……想|摸。”我不自觉地鼓了鼓脸,但也没忘这里还有别人,只极小声地贴近他哼哼。 “别、别闹啊,”他也极小声地哄,“等没人的时候,再……再给|你|摸。” 然后我们就听到了一声极为清晰的忍笑,循声望去,便见马里颤着肩膀地偏过了身去。 意识到了什么后,我和拉比交握的手瞬间变得滚烫。 “那、那个,塞西,拉比,”最后还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米兰达,误打误撞地及时给热得脑袋上都快要冒蒸汽了的我俩解了围,她不太熟练地、结结巴巴地开口,眼中却带着亮意,“祝福你们,一、一定要幸福哦。” 我特别开心地跟她道了谢。 “恭、恭喜,拉比,还有塞西……”而一大早就跑去侍弄花草的克劳利看上去则又感慨又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美好又哀伤的事,最后甚至都没忍住哭了出来,“我、我真的很高兴,我真的特别高兴你们可以……” “啊——真是,好好的小克你怎么还哭了嘛!” “呜呜呜呜呜不用管我,我、我就是太感动了——” 结果就变成了我和拉比手忙脚乱地哄他,最后甚至还帮他伺候了一个小时那些千奇百怪的植物…… 虽然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看着拉比勾着克劳利的肩膀安慰他的样子,我就觉得——算了,不对就不对吧。 至于其他人,科姆伊送了个迷你版的科姆林红心号作为我们的新婚礼物——口误,口误,我的意思是,恋爱礼物——但却被拉比先一步明智地给拒收了,并以此为交换,拜托科姆伊给他单独安排个房间,理由是毕竟也老大不小的了,总和书翁住在一起确实有些不太方便——不过具体是哪个层面上的不方便,他没说; 利巴班长的话,则震惊得差点把手中的精密仪器给砸到地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感慨地和我们道了声恭喜; 而乔尼则提出要在下次的团服上帮我们做些情侣款式的设计,这个正中拉比的心意,立刻兴冲冲地提议可以把vi”这几个字母缝在我|胸|口这里——还要放大版的,最好在后面再加个爱心。 我:“……” 那你的|胸|口必须也缝我的名字!也、也要加爱心的那种! 再有……就是神田。 神田的话——怎么说呢,拉比当然是乐颠颠地想要和“他的优”分享这个喜悦了,但我们把尚还有些陌生的新总部通通找了一遍,也还是一无所获,最后还是经早起的利巴班长指路,才在宿舍楼后面的树林深处远远地望见了正在练刀的神田。 “优还是老样子,永远都那么自律欸——” 拉比单手拢在嘴边,小声地和我感慨了一句后,便立刻孩子似的边挥手边跑了过去。 “优——有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 神田利落地转身收刀,用手背蹭去脸侧的汗水。听完拉比所谓的好消息后,微微诧异了两秒,接着便是一声冷哼,很是嫌弃地丢下一句:“幼稚。” “怎么就幼稚了嘛!啊,我知道了,难不成是嫉妒?放心啦,优以后肯定也会有的——哇啊!” 然后我便看到拉比怎么跑过去的,又怎么跑了回来,后面还跟着一串很是眼熟的界虫——没错,就是界虫一幻的那个界虫。 我:“……” 所以才说你老惹他干嘛啊! “要逃啦,塞西!” 接着还不等我反应过来,便被拉比横过腰背地抱住贴到他的身上,伸长锤柄瞬间就从林中冲了出去,期间因为速度太快,还呼啦啦地惊起了好多停在树上小憩的鸟。 灰暖朦胧的阳光下,疾速带起的风一下拂乱了我脸侧的头发,骤然传来的失重感让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环住了拉比的腰,将自己往他的身上贴得更紧了些,脸也不由自主地埋到了他的颈窝。 然后我就听到拉比似乎很轻地笑了下,就好像这种依赖的姿态,他极为受用一般,受用到甚至还带着我在空中飞了半天,最后还是发现有工作人员站在院子里驻足观看,被我紧张地直掐后腰,才“嘶”了一声,很遗憾地飞到宿舍楼的楼顶降了下来。 我:“……” ……恕我直言,能在告别单身后的第一天,把生活过得如此充(刺)实(激)的,除了我俩,恐怕也真的没谁了。 最后压轴的,当然就是书翁了。 起先,拉比还以为书翁不是在训练场和人练习组手,就是在教团的秘密资料室中做着例行的记录,没找到神田之前也想过会不会是和神田一起坐禅来着,结果找了一圈才发现,原来老人家正悠闲地坐在食堂那一片单独辟出来的茶区品茶。 书翁起先并没有开口,只端起杰利特别为他准备的古朴小茶杯,啜了一口,顿了顿,这才表情平淡地转向我们。 然而就是这么不轻不重的一眼,就好像把我们所有的心思都给看透了。 我微微侧头,不动声色地转向拉比,却发现他已然收起了在脸上挂了一上午的嘚瑟表情,毫不退让地和书翁对视,眼神坚定,又认真。 虽然这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但我却总觉得他们是在交流着什么。 ……等等,该不会是书翁临时反悔,不同意了吧? 那可不行。 “您——您就放心吧,”我想了想,觉得这种时候,老人家应该是想看到我的诚意,连忙正经又稳重地拿起拉比的手拍了拍,“以后无论什么,我都保证不会让拉比受到一丁点的委屈的。” 一般为人父母——师长,基本担心的就是这种事了吧? 书翁:“……” 拉比:“……” 怎么……这是火候还不太够的意思吗? “或者您要是实在不放心,也可以给我一些试炼?” “就是比如下次任务时带点什么奇珍异草回来、或是多少恶魔的首级之类的——等等,恶魔好像保存不下来啊……那……打点野兽回来?” “或者出套关于拉比的考题,看我对他是不是足够了解?”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我是绝对不会耽误你们记录历史的,然后、然后就是……”我顿了片刻,试探地说,“也绝对会老老实实地孝顺您?” “噗——” 不算严重、但确实微微有些凝滞的气氛就这样被一声轻笑打散,我疑惑地侧头,就见拉比一把捂住嘴,微微地偏开了头去。 只很小声很小声地、像是开心、又像是无奈地说了句:“你啊……” 书翁也闭上眼,罕见地叹了口气。 · 新总部很大。 主楼是会议楼,除此之外,还另有司祭楼、宿舍楼、训练场、公共浴室、一方设有喷泉和花坛的院落、以及一大片用于训练的树林。 简单地熟悉了下这里的环境后,我们便又开始了吃饭睡觉打恶魔的日常。 出发那天,在亚连来叫我之前,拉比刚好在我房中给我讲他和书翁这几个月来那些猎奇的见闻,说到有意思的地方,还会拿来张纸在上面简单地画个样子给我看。 “你怎么……画画这么厉害啊?”我到底没忍住,好奇地问。 “欸?这个不算什么啦。” “不,对于我和亚连来说,已经很算什么了!是专门学过吗?” “也不算?”拉比用没挨着我小拇指的那只手,转了下笔,“就是从小跟着熊猫老头做记录的时候,会习惯性地在旁边画个备注什么的,应该就是这么练出来的吧……?” “可是我也没事就会画点什么啊……”比如他的大头什么的,“怎么就完全没遗传到师父的艺术细胞呢……” “嘛,我之前就想问了,库洛斯元帅很会画画吗?” “简笔人像相当不错,”我严肃地强调,“尤其是画他自己——不过也看和谁比啦,和提艾多尔元帅,那肯定是不能相提并论了。” “这样啊——” 英国初春的温度本就不高,再加上这几日又接连下雨,且位置临海,和拉比又聊了一会儿后,我就忍不住起身,走过去把窗户给关上了。 “是冷了吗?”拉比紧跟着我站起来,刚要拿过挂在衣服挂上的我的风衣,却中途收回了手,只脱下自己的团服上衣,帮我穿在了单衣的外面。 我巨乖地伸袖穿好,任他帮我一颗一颗地依次系好扣子,又将长出一截的袖口恰到好处地挽到手腕那里后,刚一抬头,便撞上了他望过来的视线。 我忽地便有了某种预感。 果然下一秒,拉比就如同受到了什么蛊惑一般,俯身在我的唇上很轻很轻地碰了一下。 其实我们已经这样过好多次了,刚开始的几次,他特别气人,每次都会在差点挨上的最后关头刹住闸,只蹭着我的鼻尖,眼睛漫上水色地、小心地问我可以吗。 你说可不可以,都、都在一起了还问,难道要我说“别废话了快点亲我快快快”吗…… 但在我某次忍无可忍,不高兴地小小哼了声“别问了啊”之后,事情便有些刹不住了——就比如现在,只要是周围没人,只要是对视超过了三秒,他就会像现在这样,上一秒都还在说着或者做着正事,下一秒便会忍不住似的凑过来亲|我。 以至于我都生出了一种错觉,就好像他对我的喜欢早已达到了难以克制的地步,怎么牵着、挨着也依旧爱不释手,怎么亲……都亲不够一样。 拉比这次也一如既往,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便和我微微拉开了些距离。 我差不多也已经习惯他的这种偷袭了,脸上发烫地刚要说话,就见他嘴角忽地翘起了孩子气的弧度,冷不丁又在我微张的唇上碰了一下,依旧是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即分。 我:“……” 然后拉比便好像喜欢上了这个游戏,每当我想要开口说什么,便会抢在前一秒,恶作剧似的凑上来,将我想说的话全都堵回去,他|吻|得不重,很轻,就像羽毛若有似无地拂过,并不是那种彻底的麻,却痒|得让人有些无所适从。 我被这种痒|意弄得有些小不满,便在他又吻|上来的时候,鬼使神差一般、反击似的、很轻很轻地咬|了他一下。 拉比的动作一滞,原本虚虚搭在我肩上的手指瞬间收紧,来不及退开的唇,就这样随着愈发不|稳的呼吸,时轻时重地磨|着我的唇。我眨了下眼,因这种气息相|缠而有些奇异的发慌,刚想借机推开他,说点什么,他却骤然压|住我微张的唇继续|吻|了下去。 和先前的浅尝辄止截然不同,他终是再不满足于只在外面轻浅的触碰。 刚开始还有些磕磕绊绊的不太熟练,但他很快就无师自通,吻|得越来越|深,也越来越|重。 从未有过、仿佛过电一般的麻|意和灼|烫的战|栗感陡然顺脊椎爬上,激得我脑中一片空白,连思绪都被打得四分五裂,只本能地想要推开他。但手指搭上他|胸|前。却连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只失措地将他|胸|口的衣服揪出了很多褶皱。 因为推不开,我便茫然地想退,脚在地上蹭着向后挪,却听得很轻的一声“砰”——不知不觉中,自己的后背已然撞上了窗户旁边的墙。 我就这样退无可退地被抵|在了墙上,因为刚下过雨,墙面冰寒,哪怕隔着两层衣物,凉意也依然清晰地传到了背上。但我整个人却烧起来一般的烫。拉比闭眼|摸|索着抓住我的手压|在墙上,不让我继续捻他的衣服,他掌心的温度极高,唇|舌|的温度更高,我下意识地偏头想躲,却又被扳回来,更|重地|吻|住。 我不是没幻想过和拉比接|吻,但等到动了真章,我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抢不到丝毫的主动权,只能就这样僵巴巴、气|息急|促地任他|压|着,辗|转细密地缠|磨,最后实在透不过气了,便只好无措地勾他的手指,挠他的掌心,试图让他停下。 但他就是不停。 亚连和林克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叩门声响起的一刻,拉比的动作一顿,然而就在我懵懵地以为要结束了的时候,他|动|作却比先前还要加|重了几分,又压|着我磨|了能有半分钟,才克|制地退开了一些,垂眼望我的嘴唇。 这是对我来说有些陌生的、平时很少出现的拉比,全然褪去了人前那种嘻嘻哈哈的、或是刚才恶作剧时玩闹的状态,因喘|息而微微眯起的眼,看着有些锐利,又有些危险,那片原本如同湖光一般的绿意深处,只剩下了某种我所看不懂的沉黯色泽。 但我脑中已经成了一片浆糊,气|息也相当地不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好半天都无法从那种让人连思绪都跟着迷失发|麻的陌生战|栗中脱出,只能呆呆地和他对视。 另一边,门外的亚连已经开始喊起“塞西——”“塞西不要再睡了——”。 我俩谁都没有说话,拉比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肿|得都有点疼的嘴唇上,过了几秒,忽地抬手,用拇指的指腹轻轻地搽了一下,然后返身从衣服挂上拿下自己的围巾,帮我围上来盖住了嘴。 我思维还有些发僵,没明白他这是想干嘛,刚要将围巾扒下,说我不冷,就被拉比微|喘|着按住了手。 接着他往我微烫的脸上看了看,顿了顿,忽然又把围巾往上拉了拉,包住了我的脸。 我:“……?” 本来就热得想冲出去跳海了,这怎么还往上围啊…… 我只好下意识地用目光来表达抗议,却不想我们对上视线还不到两秒,拉比就深吸口气,又用围巾把我的眼睛也给蒙上了,只露出个鼻子来呼吸。 突然就什么都看不到了的我:“???” 第70章 一半热,一半冷 事出紧急,科姆伊这次同时派发了三个任务。 因为目的地都在英国的西北部,所以我、拉比还有亚连三个——不,是三伙人被安排一起出发。 “所以今后就都是像这样直接通过方舟传送了吗?” 因为拉比莫名执拗的要求,我只好继续用他的围巾挡着嘴,跟在亚连他们后面,走进了停放着“门”的地下实验室。 “基本会传送到离目的地最近的那个坐标,不过通常不会是大城市。”正记录着什么的利巴班长回头望向我们,“就像你们这次的任务,因为都集中在英国的西北部,所以会把你们先传送到圣海伦斯,然后再坐火车去各自的任务地点。等到任务结束,也是统一回到圣海伦斯,届时总部会直接从这边帮你们开门。” “可是,这样的话……不会被敌人抓到开门的规律通过方舟偷袭总部什么的吗?”拉比枕着双臂问。 “说到这个,差点忘了给你们这次的暗号。”利巴班长向旁边的工作人员招招手,对方立刻递过来了五张折起的纸。 “就是这个。”利巴班长依次发给我们。 “咦?”拉比最先反应过来,“我和老头的也不一样吗?” “即便是执行同一个任务,每个人的暗号也是不同的。”利巴点头,“当地负责接头的工作人员只有在确认正确的数字之后,才会将你们带到门所在的房间,当然,目前这些都还处于试用阶段,以后还需要继续完善——不过强调一下,自己的数字,是连同伴都不能告诉的——所以都记好了吗?” 确认我们都背下了纸上的八位数字后,利巴班长就收回了资料纸。 “还真是严格啊——” 拉比和我对视一眼,顿了顿,趁亚连他们不注意,将我拉到一边,偷偷摸摸地拉开捂住脸上的围巾看了看。也不知他这是都看到了什么,一直莫名紧绷的状态忽然唰地一松,飞快地把围巾从我的脖子上解下来,自己戴了上去。 “不用围了吗?”我小声问,别说,冷不丁摘下来好像还有点冷。 “嘛,不用啦。”拉比又盯着我的嘴唇看了几秒,才帮我理了理因为围围巾弄乱的头发,然后在后面推着我,跟上了亚连他们。 从方舟的门出来后,我们已然站在了圣海伦斯的一座僻静的小教堂中。 前来接应的探索队员立刻带着五张火车票,将我们送上了火车。 我去的是曼切斯特,拉比和书翁去利兹,而亚连和林克则需要前往谢菲尔德,因为方向一致,所以前半程先不用分开。 可能考虑到我是女性,探索人员特地订了两个豪华车间,他们四人一间,我自己单独一间。 我:“……” 怎么说呢,虽然舒适是舒适,宽敞是宽敞,但——就我一个人?就我一个? 一个人也太没意思了,更别说拉比还近在咫尺,我刚开始还心痒痒地打算过去,但一想到那边有书翁坐镇,我这都已经伸出去了的脚就立马原封不动地收了回来。 好在还没等我坐不住,就有人来敲门了。 “你来啦。”看到来人,我一秒从漠然瘫变到巨乖正坐,惊喜地开口。 “嘘——”拉比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一下,闪进来,关上门后,才说,“我是偷跑出来的,就让老头他们在那边吧,我来陪塞西聊天。” 他走过来直接挨着我坐下,还不等动作,我便自动自觉地把手挪过去,将自己的小拇指挨上了他的小拇指。 本来只有拉比是这样的,无论有人还是没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总想把我的手抓在手里。不方便牵手——比如吃饭、开会或做记录——的时候,也总要肩膀相叠或者小拇指挨着才行。结果连续这么几天下来,我便也被传染得开始习惯性地想要触碰他,哪怕只是握住小指头或是拽着衣角,也会瞬间就漫上一股奇异而温热的满足感。 就像现在。 拉比的嘴角翘了翘,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小拇指,孩子气地压在了我的小拇指上。 我顿了顿,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竟也效仿他,将自己的小指头挪出来,反压了上去。 我们就这样默契又安静地玩了七八个回合,拉比忽然一顿,在我疑惑的目光下,缓缓地俯下身来。 我的心跳便这样陡然漏了一拍,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另一侧的手不自觉地抓了下坐着的真皮椅垫。 “——塞西,我们进来了哦?那边实在是……欸?拉比,你不是说去厕所的吗?” 然后亚连和林克就非常巧合地在这一刻推门走了进来。 我:“……” 我和拉比瞬间弹开,镇定地、离得超远地占据了长椅的两端。 “啊,这个……”拉比抬手,心虚地挠了挠脸颊,刚要解释,却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不满地瞪过去,“等等啊亚连,所以你这是在趁我去上厕所的功夫跑来塞西这边吗?” “你还说呢,”亚连白了他一眼,“书翁一看就是心情不好,你还留我一个人在那边面对低气压的老人家,很尴尬的好不好?” “确实每次没睡好觉的时候,老头他就会有点起床气没错啦……”拉比干笑了一声,接着用下巴一点,“不过什么一个人,不是还有双痣这家伙陪着你嘛。” “你认真的吗?”亚连立马变成死鱼眼,“林克根本就起不到任何的缓和作用,只会让气氛更加雪上加霜吧!” “好吧,这么想也是。” 林克:“……?” 林克瞬间炸毛:“沃克!书人!” 在他们的日常对掐中,蒂姆拍打着翅膀从亚连的头上飞过来……敦敦实实地往我头上一落,把毫无心理准备的我压得往前就是一扑。 我:“……” 稍微悠着点啊朋友!你现在已经从小胖球变成大胖球了知道吗!嘶……我的颈椎…… 于是我们四个年轻人就这样挤在一个车间中,度过了一个毫无营养的黄昏。 直到亚连喊饿。 吃得大概七八分饱后,我例行去外面吹了吹风——特供车厢就是这点好,走廊宽敞,厢门边上还有一块很大的、可供散步消食的空地,没事的时候,也不会有其他乘客或乘务员来回走动。 我特地关上壁灯,在晦暗的光线下拉开车窗,沁凉的风立时扑面而来。 此刻已然月上中天。 今晚的天气很晴,深靛色的夜空上几无云丝,只有圆月如盘,繁星点点。 我向远望去,就见隔着原野,火车正在路过一片广阔的湖,风起微波,深色的湖水在淡清清的月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了粼粼波光。 我深吸一口气,刚趴到窗栏上,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我侧过头。 是拉比。 “嘛,刚吃了那么多甜的,都不渴的吗?” “……被你这么一说,突然就感觉好渴啊,”我登时迎过去,可怜巴巴地顺着他控诉,“都渴到不行不行的了——” 拉比一脸“我就知道”,立刻将已经解下的水袋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拧开刚要喝,便被他扒拉着转了个方向:“不要对着风啦。” 我巨乖地冲着他笑,咕嘟咕嘟地一气儿喝了个饱,才用手背蹭了蹭嘴角的水渍。 拉比将只剩下一小半水的水袋接过去拧上盖,重新别在腰间,顿了顿,相当自然地脱下自己的风衣将我整个包住,然后从后抱着我,陪我一起站在窗前吹风。 “这样你不冷吗?” 那种热乎乎的、仿佛脚下踩着松软的云似的饱胀感和满足感又上来了,我偎了偎,忍不住把全身的重量都向后压在了他身上。 “不要紧,”我能感到拉比亲了下我发侧,接着将下巴抵在了我的发顶,“我是男人嘛。” 我沉吟两秒,扭了扭,在他怀中穿好风衣,挽好袖口,然后一本正经地展开双臂:“那我帮你挡风。” 然后我就听到头顶传来了一声很低的轻笑,仿佛羽毛在耳尖一拂,接着我的两条胳膊就都被按了下去,拉比轻轻地用下巴蹭了下我的发顶,环着我的力度却加大了些。 我们谁也没再说话,就这样在疾驰的火车上,默契地望着窗外的夜景。 望着望着,我忽然一时兴起,就跟个小孩子似的,试探着将手伸出了窗外。 “等等,塞西,这样会不会有危险啊?” 会有危险吗? 我微微仰头,刚想从上面去望拉比,就见他毫无征兆地也伸出了手,还是两只,一左一右地虚虚护住了我的手臂。 我:“……” 可是我们这个姿势……是不是显得好傻啊……? 不过现在再想,先前寻找师父的那段日子,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但一切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说起来,不知道师父知道我和拉比在一起了会是什么反应啊…… 会不会震惊到……呛得背过气去? 不行,就冲这个,也绝对要想办法让他知道。 “嘛,好像都吹了好久啦,”我想得正美,就感到拉比抓着我的手一起收了回来,然后揉了揉我的脑袋,“我们回去吧?” 我点点头,都没用他扒拉,直接巨乖地转过身,却没想到刚走出了几步,就被拉比从后面拽住了手:“等一下。” 我不明所以地回头望他,正好撞见泼进窗来的溶溶月色,将他整个人的轮廓都镀上了一层朦胧而清凉的白纱。他眼睫微垂,专注地望着我,像是欲言又止,又像是隐秘地期待着什么,绿意深处泛起了晶亮而细碎的光。 我:“……啊。” 我难得聪明了一回,立刻心领神会地返身,主动踮起脚,飞快地在他唇上碰了一下。 却不想刚要退开,就冷不防地被拉比探手扣住了后脑。 我的呼吸陡然变得不稳了起来。 然而,就在我指尖下意识地揪紧他胸前的衣服时,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咔吧一响,接着就是亚连和林克说话的声音:“这两个人,说是去上厕所,怎么这么久都没回来,该不会也像克劳利那样迷路了吧……” 我:“……” 我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大力,砰地一下就推开了拉比。 “欸?原来你们一直在这里的吗——话说你们两个,这是在……做什么?” 然后亚连就看到了一个猝不及防之下被我推得倒退了好几步的拉比,和一个因为反作用力直接撞上了旁边的墙、然后没办法只好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歪靠在墙上假装赏景的我。 “你们……这是怎么了?” 还怎么了,这、这出来的也太是时候了吧! “啊……啊!等等,我是打扰到你们了吗?”虽然我和拉比都没吱声,但亚连也不知怎么,忽然福至心灵,“那你们继续!” ……这还怎么继续啊! 继续肯定是不能继续了,我只好唉声叹气地站直身体,暗搓搓地把手塞到走过来的拉比的手里,想拉着他跟着亚连他们一起回去。 却在走出了两步后,突兀地被人扶着肩膀转了个身。从窗户吹进来的风蓦地撩起我耳边的发丝,有温烫的手捧住我的脸侧,无论是从房间中流泻出来的暖黄灯光,还是亚连和林克就在不远处的说话声,都好像在这一瞬间倏然远去,我微微睁大眼,只感到有热意俯身而来,一触即离。 “……塞西?你们还要在外面再呆会儿吗?” “啊……不了不了,这就来。” 我下意识地回答,若无其事一般地跟着亚连他们进了房间,靠窗坐下。 拉比紧挨着我坐下,靠着衣袖的遮掩,将他的小拇指偷偷地挨上了我的小拇指。 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动作,我却还是压不住似的想翘嘴角,便只好掩饰性地将视线转向窗外,装作去望夜幕下的原野。 谁也不知道,我们曾在灌满整个走廊的夜色中,悄无声息地交换了个吻。 没有人知道,这是独属于我们两个的……秘密。 · 朝云出岫,群星隐没,火车在饱浸着凉意的晨雾中,抵达了曼切斯特。 在换乘另一列火车之前,拉比把我拉到石柱后的小角落里,偷偷摸摸地抱了一会儿,一边用下巴蹭着我的发顶,一边没完没了地叮嘱我不要逞强,如果遇到的敌人太强,最好上都不上,立马就跑。 “可是立马就跑什么的……会被降咎的吧?” “啊——我知道了!那就发现危险,先躲起来求援?总之就是千万、千万、千万不许一个人去逞强,听到了吗?” “以前,”我没接这个茬,只在他怀里拱了拱,“也没见你这么不放心的啊。”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啊……” 分开之前,我能感到拉比又想亲我了,但却在中途莫名打消了念头,只撩起我的刘海,亲了下我的额头。 我:“……” ……所以你亲就亲,干嘛一定要撩刘海啊!整个都撩起来不说还用手压住固定什么的,这是不是也太窒息了! 我石化了半天,等回过神,就见拉比已经上了火车,还拉开车窗,探身出来挥手和我告别。 我老老实实地抬手,也跟他摇了摇,及至火车远去,一转头,就看到了当地前来接我的探索人员。 在那名叫吉恩的探索人员的带领下,我暂住到了曼切斯特周边小镇上一对夫妇的家中。 丈夫艾伯特·莱德沉默寡言,是小镇中有名的医生,妻子朱蒂·莱德重病在身,常年卧床,但无论被病痛怎样折磨,她的脸上都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 “……你们这里的人,都知道恶魔的存在吗?”晚饭期间,我咕嘟咕嘟地喝完碗中的汤,这才开口。 “具体的情况不太了解,只是从半年前起,这里便出现了多起失踪。”朱蒂夫人和我解释,“起先大家都以为是跟离小镇不远的那个山谷的传说有关,直到吉恩先生告诉我们,可能是“恶魔”所为,以及黑色教团的驱魔师很快就会来帮我们解决。” 山谷传说? 那就不一定是恶魔杀人,也有可能是圣洁原石引发的奇异现象之类的? 不过说到这个,圣洁引发的奇异现象有直接杀人的吗?好像都是附到什么的身上?比如亚连和神田曾经对上的那个活了一千年的剑士…… “在山谷的外围,曾出现过那些失踪人员的衣物……里面是空的,”吉恩望向我,顿了顿,“只剩下了一些沙尘。” 啊……那就应该是恶魔没跑了。 “还请一定小心。”我们出发前,朱蒂夫人担忧地叮嘱。 “我们会的,莱德夫人。”我刚要点头,却发现吉恩先我一步地作出了回应。我一顿,侧头望向他,就见那张一直都没什么表情变化的脸上露出了近似安抚的神色。 我的思绪在某个瞬间忽然歪了下,又及时地被掰过来,没再说话。 当天下午,吉恩便带着我去了那个当地人讳莫如深的山谷。 依旧是那种因地势险峻、以及长年笼着迷雾而产生了藏有妖魔这样的传说的老套路,因为自古以来,进去的人往往有去无回,所以久而久之,便有人将其和多起失踪案联系在了一起。但联系起来后,却又发现了诸多疑点,比如失踪的人中,有很大的一部分根本就不可能会主动接近这个山谷。 然后来到这个镇上的吉恩便提出了有可能是“恶魔”在背后捣鬼。 “那它还挺迂回,”我点评,“拐了这么大一弯,还把人骗出这么远才动手……图什么呢?” “……可能是不想被人发现吧。” 但我跟着吉恩在山谷外围转了转,又操纵鲜血进去划拉了一圈,完全没找到任何恶魔存在过的痕迹。 接下来的几日都是如此,自打我来了之后,那所谓的恶魔便再也没冒过头,也一直没有新的受害者出现。 ……该不会又像上次那样躲起来了吧? 别这样啊,我现在都已经不是单身了,早出来早结束,还要回去找男朋友的啊…… 为了避免是因为换了新团服,这里的恶魔消息闭塞,没认出来,我特意一边拍着身上的蔷薇十字架,一边举着个“我是驱魔师”的牌子在镇上极为招摇地转了一圈,边边角角都没放过。 但即使这样,也依然还是没有任何敌人找上我。 “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晚饭时,朱蒂夫人担忧地问。 坐在她旁边的艾伯特医生闻言,眉头都没动,依旧默不作声地垂眼吃饭,好像对此丝毫不感兴趣。 我实话实说:“目前,还没发现有恶魔存在过的痕迹。” “从以往的规律来看,每半个月便会有人失踪,每次1-3人不等,这半年来从未变过,”吉恩说,“所以我觉得,这个时间很可能就是它忍耐的极限。” “你的意思是,这只恶魔没办法超过半个月不杀人?” “我觉得是这样。”吉恩点头。 “可是我来了都有八天了。” 再加上之前吉恩盯着的,早就已经半个月以上没有受害者了。 “没想到这恶魔,”为了不吓到他们,我把牛排切成小块后,才送入嘴中,顺便吐字不清地感慨了一句,“还挺有毅力啊。” 吉恩:“……” “……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从刚才开始便一直没说过话的艾伯特医生忽然抬起头,“你们说的那只恶魔,已经离开了这里?” 吉恩和他对视了一眼,望向我:“说实话,驱魔师大人,我觉得也是如此。” 也不是没这种可能。 但总觉得这么草率地就回去,会再被科姆伊给打发回来啊…… 于是我只好忍痛拍板:“那就再等半个月。” 就这样又过了十天,整个小镇依旧风平浪静,就好像之前连续半年的失踪案,从未发生过一般。 吉恩越发地认为,恶魔已经离开了这个小镇。 我也随时随地准备走人。 直到第十二天,朱蒂夫人的病突然恶化。 艾伯特医生谢绝了所有轻症患者,专心守在家中照顾她,但即使这样,朱蒂夫人的身体也依然没有任何起色,甚至还在不断地衰竭,就好像每分每秒都在走向死亡。 连吉恩的嘴上都急出了火泡。 然后就这样,在我即将走人的倒数第三天,本以为已经离开的恶魔再次出现了。 镇中又发生了一起失踪案,而山谷的外围也再次找到了一件无主的衣物。 “没想到,”和我一起前去调查的吉恩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恶魔竟然还在这里。” 倏忽有风拂过,将我手中衣物上的沙尘吹落到地,我顿了顿,刚要把死者的衣物放下,却忽然眼尖地瞄到了什么。 我慢慢地站起身。 “怎么了,驱魔师大人?”吉恩终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疑惑地转向我。 我没说话。 只是——被恶魔杀死的人身上,会出现血迹吗? 在来的路上被树枝之类的给划伤了? 次日,朱蒂夫人的病终于好了一些,但身体却依然十分虚弱。我去见她时,她正靠着枕头坐在床上,脸色苍白地喝着药汤。 “拜托了,请您一定要抓住那只恶魔,”她虚弱地开口,“不要再让它害人了。” 这次的死者是一名二十多岁的男性。 日常很普通,没有任何特别到值得一提的地方,只除了这两天刚好患了感冒。 说起来,当地人似乎都认为生着病的人因为比常人虚弱,所以才更容易被引诱着走向那个有来无回的山谷。 “对了,朱蒂夫人今天是不是一个人在家?她刚生过一场大病,会不会也被那只恶魔给盯……” “不,莱德夫人是不可能……”吉恩话一出口,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改口,“我是说,请您放心吧,莱德夫人她应该不会有事的。” 我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又过了一日,镇上有个叫布莱娜的小女孩在野外玩耍时受伤,因为随意包扎导致伤口感染,被送到了艾伯特医生这里。 虽然朱蒂夫人的病又开始有了加重的迹象,但这次的艾伯特医生却没有拒绝来人。 我看了一眼他挽起的袖子下、似乎被什么划伤了的手臂,晚上直接倒了每天都能享受到的安神汤。 是夜。 本应熟睡的我在濛濛月色下,悄悄地走出房间。 屋中一片安静,艾伯特医生不在,吉恩也不在,只有朱蒂夫人在被病痛折磨的梦中,沉沉地睡着,呼吸时有时无。 而那个叫布莱娜的小女孩,则正在往山谷的方向走。 我感应着白天留在她身上的那一缕血丝,一路不紧不慢地找了过去。 然后来到了一个之前吉恩从未带我来过的地方。 断涧急流之下,别有洞天。偌大的深黑山口,刚一踏入,便卷来了浓重的血腥味和极为刺鼻的腐臭,累累白骨被堆在坑底,最上面还叠着一具还未彻底腐烂的新鲜尸骸,而站在坑边的艾伯特医生,则正拿着刀,要对双眼无神的布莱娜下手。 旁边的是一脸震惊地望着我的吉恩。 杀人的理由很简单。 妻子的病药石罔效,就在艾伯特医生走投无路之际,忽然在古籍中翻到了一种以人心为药引的古法,却不想误打误撞真的救回了一脚踏入了鬼门关的妻子,自此,恶意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以山谷的恐怖传说为掩护,利用职务之便,将病人催眠引诱至山谷深处,杀人取心。但也并非无人起疑,为了不把警察引来,吉恩便帮他把一切都推到了恶魔的身上。 虽然他们的计划实在称不上天衣无缝,但其实已然成功了大半——只要骗过来此的驱魔师,让其误以为恶魔已经离开,再给他们时间处理尸体,一切就终将淹于尘土,不为人知。 却不想朱蒂夫人的病情在此前出了变故。 ……所以爱情还真的,能化人为鬼。 接下来就没我什么事了,杀人犯自有警察来处理,而作为帮凶的探索人员也会交由教团全权处置。 至此,我都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即使我已经和他们同吃同住了将近一个月。 直到朱蒂夫人病逝。 也不知是天意,还是幸运,当警察带艾伯特医生来家中搜寻更多的罪证时,朱蒂夫人已然病得失去了意识,并未得知丈夫为她犯下了滔天的罪恶。 而在艾伯特医生被带出门的一刻,她在昏迷中平静地停止了呼吸。 艾伯特医生正在往外走的步子一顿,毫无征兆地回过头,接着突然挣脱了警察的钳制,狼狈地跑了回来。 这位向来沉默寡言、镇定无比、甚至被我发现真相也没露出一丝惊慌的医生,就这样缓缓地走向床边,抬手,轻轻地碰了碰妻子的脸颊。 他的脸上先是一如既往的冷静,接着变成了一片空白,过了几秒,忽地眨了眨眼,嘴唇也颤抖似的翕合了几下。 他轻而缓地抱起妻子的尸体,像个孩子一样茫然了几秒,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渐渐地,才好像真正反应了过来一般,喉咙里发出了压抑的、不似人声的低吼,哭得几近干呕。 掺血的泪水一滴接着一滴,不断地落在朱蒂夫人青白的脸上,艾伯特医生张了张嘴,抬手慌张地抹去,却越抹越脏。 再后来,他不抹了,也不再哭,只是麻木地抱着妻子的尸体,目光落在身前的某一点上。 一位年长的警官顿了顿,刚要上前将他拉开,却因一时大意,对上了艾伯特医生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 “小心!他能……” 但已经晚了,艾伯特医生的右手已然拿到了枪。 就在现场的警察都唯恐他会狗急跳墙时,艾伯特医生却陡然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下颌,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血线就这样被溅在了洁白的墙面之上。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震在了原地。 医生握枪的那只手无力地掉到床上,另一只手却还紧紧抱着自己的妻子。 许久许久,我身边的警察才喃喃了一声:“他……这是真的很爱吧……” 是啊,我想。 爱到可以为她杀了别人,也爱到可以为她杀了自己。 原来现实中真的有这样的爱情吗? ——如果拉比也能像这样爱我就好了。 我微微睁大眼,忽然被自己脑中这个自然而然蹦出来的念头给吓了一跳。 ——“我看到……黑色的手……穿过了你的胸膛……” ——如果真的要死,起码也得让他记得我……虽然这么想可能会有点自私,但他最好记一辈子。 我整个人登时像是被什么给轻轻地锤了一下。 本是已经往外走了的,却不由得在苍茫的曙色中滞了滞,逆着东方天际碎开的红霞,转头再度望了过去。 在周边围着的那些警察的正中,艾伯特医生死状狰狞,却紧紧地抱着朱蒂夫人的尸体,两个人仿佛连在了一起一般密不可分,青白和血红就这样交织成了一幅奇特而诡异的画面。 我却忽然产生了一丝不确定。 扪心自问——我真的希望拉比……像这样爱我吗? 第71章 他还特意洗了个澡 其实我一直是没怎么当回事的。 即便被明确预言会被一只黑色的手杀死,也不曾真正害怕过——我甚至都不曾真正思考过要怎么避开那个预言。 尤其在得知那只黑色的手的主人,有可能是亚连之后。 就算把一切都告诉了师父,师父给我的答复也是——用不着想太多,如果那一刻真的来临了,老老实实地受着就好。 可是……真的要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受着吗? 我将脑袋靠在马车的窗框上,在一磕一磕的颠簸中,透过窗帘的缝隙,茫然地望着外面不断向后掠去的青色原野。 我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形容,但我一时竟有些想不起来最初听到那个预言后的心情了。 只记得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我这么喜欢拉比,如果以后真的嗝一下去另一个世界了,那拉比肯定是越难受越好,要是能难受到记我一辈子,那就完美了。 可为什么现在再将同样的想法过一遍,就这么……这么的不舒服呢…… 青白交错间,我眼前仿佛又闪过了艾伯特医生像孩子一般茫然地抱着自己妻子尸体的画面。 如果我以后真的死了,我真的希望拉比……也变成那样吗? 心底的那一丝不确定比起在艾伯特医生家中时,更强烈了一些,渐渐地,其中还裹缠上了丝丝缕缕极为陌生的、自打我有记忆以来便从未体会过的、冰冷的恐惧。 原本我只以为死前能让拉比喜欢上我,其他的就都不是事儿了,谁还不是只活一次,早死晚死都是一样,只要我在乎的人能一直撕心裂肺地记得我,那就不亏。 可是现在的我却发现,自己要的……好像不是这个。 哪怕记得再刻骨铭心,我也不想只活在记忆中,我好像……好像还有点没太和他呆够。 我还想再在谁也看不见的桌子底下挨着他的小拇指,我还想再趴到桌上竖起书本只在旁边露出一只眼睛偷偷地和他对视,我还想再在他做泡芙的时候往他脸上胡乱地抹面粉再被他保持着手不碰到我的姿势只用胳膊地将我圈在怀里。 我还想他能再从后面抱住我陪我吹风,我还想他能再用温热又微微有些粗糙的手指捋我的鬓发,我还想再在一涌而入的夜色中悄无声息地和他呼吸相缠。 我还想和他做很多很多的事……积攒起来,恐怕十年、二十年都做不完。 甚至现在再想,连撩起刘海亲额头这种事都好像不是那么不能忍受了。 我依旧保持着额头在窗框上一磕一磕的姿势,望着外面途径的那片和那晚很像的大湖,顿了顿,慢慢地收回视线,坐直身体,望向身前虚空中的某一点。 怎么办,我好像突然就不想老老实实地受着了。 ……我突然就不想死了。 · 因为距离优势,虽然期间耽误了二十多天,但我竟在一行人中第一个回到了圣海伦斯。 不过由于是初步投入使用,各种机制还不太健全,出于安全的考虑,距离下次方舟开门的时间初步算还有一周。 我无事可做,便这样在镇上住了下来,又因为一时兴起,开始琢磨要不要给拉比买个什么当回礼。 毕竟——完了,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想显摆——他当时可是给我买了整整一大袋子的东西呢…… 从拉比给我买的礼物类型进行逆向思考、并根据他平时的喜好展开严谨推测之后,我火速冲去烤肉店,打包了所有口味的烤肉。 却不想这玩意没了冰柜会这么不禁放,在等了一天还不见拉比他们的影子后,我只好一脸沉重地采取了探索人员“求求您了,这再不吃就坏了”的建议,忍痛吃了一个晚上——别说,还挺好吃。 吸取了这次的教训,我很快便将目光转移到了那些能长久存放的东西上——我看中了一只和我的红兔子差不多大小的玩偶熊。 “塞西大人,拉比大人真的……会喜欢这个吗?”跟着我的探索人员语气似乎十分复杂。 “那你觉得他会喜欢哪个?”我在一众玩偶中瞄了好几个来回,诚恳地征求他的意见,“狐狸?青蛙?松鼠?还是大公鸡?” “……不,我的意思是,拉比大人可能已经过了玩娃娃的年纪?” 我还过了呢,他不照样给我送了只红兔子,我还特别喜欢,虽然我的初衷是想要一个他的等身抱…… “有了,”我福至心灵,推己及人地一敲掌心,“我知道要送什么了。” “所以,您是要穿衣服的……还是不穿衣服的?”订做等身抱枕的店家一边拿着本子记录,一边语气十分微妙地问。 ……不是,一上来的问题就这么灵魂吗? 我迟疑了一下,忽然转头,示意已经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面部表情的探索人员稍微离远点后,这才回过头,做贼一般地小声说:“不、不穿衣服的吧?” “好,确定要不穿衣服的了吗?” 不,等等,你说这要是看惯了不穿衣服的,再看平时的我忽然就觉得索然无味了怎么办? “那……那还是要穿衣服的吧?” “好,那就确定要穿衣服的了,对吗?” “不,你让我再想想……” 我想了半天,终于得出结论想要个能手动拼装还能随时换衣服的,却被店家提醒抱枕没有这样的,并指路了对面的人体模型店。又因为人体模型的制作至少也需要一个到一个半月以上,才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而想买头带和围巾又找不到比乔尼手工更精细的;想买书籍,以他的广泛涉猎又不确定会不会是以前看过的;我挑到最后,只好退而求其次地选出了一本精美中透着古朴、从手感和护眼的角度来考虑都被店员吹上了天、看上去也很是契合他书人的身份——但和之前的那些相比却怎么看怎么不够刺激的牛皮笔记本。 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啊…… 算了,到时候先试探一下,要是不喜欢我就销毁。 我就这样在等待中又过了一天,在第三日的下午,听过探索人员汇报的关于吉恩那件事的处理后续后,我自己一个人吃过饭,刚准备回旅馆,却因为想事情,不小心在转角错身而过时撞到了一个醉汉。 “你这家伙……” 我受惯性地往前一扑,还没等站稳,转过身去,就先听到了从后方传来的叱骂,紧接着斜前方忽然探出一只手,牢牢地钳住了醉汉那只伸过来想要扯拽我的手。 我一怔,微微抬眼,就望见了拉比那张熟悉又带着些冷然的侧脸。 他眼神冰冷地盯住我身后的那个醉汉,反手一推,便将他推得倒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在地上。接着侧头看了我一眼,错身上前,把我严密地护到了身后。 “你回来啦?” 连日来不知缘由的憋闷、丝丝缕缕不算多却很是缠黏的恐惧、以及一日重过一日的思念就这样一扫而空,我看都没看对面那个暴跳如雷的醉汉,下意识地抬手,动了动,却只从后揪住了他的衣角。 “又是哪儿来的臭小鬼!”察觉到我的小动作,拉比似乎想回头看我,对面的醉汉却已经骂骂咧咧地站稳了身体,恶狠狠地举起拳头就要冲过来,“找死是不是——” 然而还不等拉比做出反应,他的声音便在下一秒戛然而止,连动作都以一种可笑又诡异的姿势定在了当场。 在视线触及从拉比身后探出脑袋的我的一刻,那张原本被酒气熏得通红的脸上瞬间褪去了全部的血色,浑浊的眼张大到了几乎称得上恐怖的程度,似乎本能地想要往后退,却因为腿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法、法……”他目光死死地钉在我身上,就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的怪物,一时连声音都有些发不出来。 拉比一愣,疑惑地转头望向我。 我眨了下眼,回了个比他更茫然的眼神。 这人什么意思?认识我? 我迟疑了一下,干脆从拉比身后彻底走了出来,问他:“你认识……”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然而我才刚开了个头,那个醉汉就像见到了什么极恐怖之物,一边声嘶力竭地辩解,一边在地上蹬着腿地往后蹭,“我不知道会变成那样!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告诉他的,我不知道……不要杀我!饶我一次!就、就饶我这一次!” 我完全被他给说懵了,却发现随着自己的上前,醉汉的腿间竟不知何时流出了一些黄色的液体,还带着股刺鼻的腥味。 我:“……?” 拉比先我一步地反应过来,连忙一把将我拽回身后,同时光速地摘下围巾给我蒙住了口鼻。 已经看到了也闻到了的我:“……” 不、不是,这什么情况?这人是被我给吓失禁了吗?被我? “你到底是谁?”拉比转过头,皱眉问他,“认识我们?” “不、不对,你不是她……年纪不对……”那个醉汉却紧盯着我的脸,语气奇怪地反口,等意识到认错人之后,又开始骂骂咧咧地爬起来,还色厉内荏地冲我们挥了下拳头,“不长眼吗!下次别让我再见到你们!” ……这到底什么跟什么? 我刚想拦住他再问,却忽然听到街道的另一侧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人们的尖叫声,四起的烟尘中倏地飞出了好多个奇形怪状的怪物,接着有矮小的身影陡然窜出,落在了我们斜前方的屋顶上。 拉比一惊:“熊猫老头!” 是书翁。 而和书翁缠斗在一起的,是好几只lv.3和lv.2。 奇怪,我在这儿都呆了两天了,也没发现有恶魔……难道是跟着他们来的? “还不快过来帮忙!你这半吊子小鬼!” “这就来!” 我也紧跟着拉比跑过去,却在中途,受到牵引一般地回了次头,正好望见那个醉汉跌跌撞撞地扶着墙转过了巷口。 我意念微动,一缕血丝登时浮出手臂,借着战场的掩护,射|了过去。 及至战斗结束,这里已经只剩下了一片废墟,人都已然跑光了。 我不动声色地朝窄巷的巷口望去一眼,那个醉汉也早已踪迹全无。 “塞西!没事吧?”巨大的黑锤凭空消失,拉比第一时间跳下屋顶,向我跑了过来。 我立刻转回视线,巨懂事地摇了摇头。 拉比这才松了口气,上前一些,刚情不自禁似的俯身想抱抱我,余光瞥到书翁过来,立马站直身体,还掩耳盗铃地偏了偏视线,转移了个话题。 “嘛……刚才那人呢?到底怎么回事啊?” “什么人?”书翁望向他。 “就是个中年人,看上去好像认识塞西,”拉比挠了挠脸颊,似乎有些不能理解,“而且还很害怕的样子……不过身上好大一股酒气,都冲鼻子了,应该是神志不清认错人了吧?” “我觉得也是。” 我刚要点头,就忽地发现书翁的脚下微微顿了一下,但他却没有多问,只和前来善后的探索人员交代了几句,便转向了我们:“走了。” 我们就这样回到了镇上教团特供的那家小旅馆。 因为是后到的,拉比他们的房间被安排在了我下面的楼层。 我回到房间,在床上坐着发了会儿呆,刚准备翻出给拉比买的笔记本,去找他,就听到了从外面传来的叩门声。 我一顿,带着某种呼之欲出的预感打开门,果然就见拉比站在外面。 可还不等我开口,他便错身挤了进来,飞快地反手关门,同时将我转了个方向抵在门上,像是已经到了极限、再也无法忍耐一般,灼烫的热意瞬息便落了下来。 “等等……” 我就这样被圈在了这个逼仄狭小的空间,与他紧密相贴,鼻端满满都是属于他的气息,还裹缠着些带有洗发露香味的潮气,随着他的动作,不断地有冰凉的水珠顺着他散垂着的发尖滴落在我的颈侧,又滑进领口,让我条件反射揪住他衣襟的手指忍不住更紧了些。 不是,就这么点时间,他还……还特意冲了个澡? 我的思绪已经被烫得无法正常地思考,只能有些懵逼地想。 完了,这回要完,我竟然忘了也在第一时间去洗个澡……怎么办,这才刚和恶魔干了一架,我身上会不会有那种不好闻的…… “怎么都不闭眼的啊……” 然后我突突突冒出来的念头便被拉比低哑又无奈的声音给打断了,他微微退开了几毫米,一边用手指穿过我脸侧的发丝,捧住我的脸,一边在我唇上很轻很痒地磨。 接着忽然抬手,覆在了我的眼睛上。 在更紧地压过来的同时,还拉过我揪着他衣襟的那只手,引导我抱住了他的背。 我不由得微微睁大眼,视觉被剥夺的一刻,因黑暗而无限放大的感官骤然集中在了他蓦地加重的吻上,几乎是下意识地抓皱了他背上的衣服。 这次因为没人打扰,拉比就像怎么都不够一样,压|着我亲了很久,直到我都快喘不上气了,直到他自己握着我肩膀的手都失了准头,才微|喘|着退开,拿开了覆在我眼睛上的手。 我能感到他好像是想暂时离我远点,但最后却还是忍不住探手到我身后,将我抱紧,下巴也搁在了我的肩膀上,开始平复呼吸。 我也有些气息不稳,脸颊热烫地环住了他的腰,顿了顿,还闭眼贴着他的脸蹭了蹭。 “这次回去了,绝对要去找科姆伊,让他把我们安排在一起执行任务。”拉比的声音哑得不行,却褪去了刚才那股极为危险的气息,语气上也带了些孩子气的撒娇,“动不动就分开快一个月,这谁受得了啊……” 放弃吧,这个我两年前就试过,你看我们这两年间一起执行过任务吗? 嗯?等等,之前不同意是因为书翁,但我们现在都已经在一起了,会不会…… 我就这样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老老实实地被他当成大玩偶似的抱着,爱不释手一般地摸摸头发、揉揉脑袋、脸贴脸地玩了半天,才终于想起了正事。 “撒手,撒手,”我试图将他扒开,“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 “什么东西?”拉比这才依言放开了我。 我乐颠颠地跑去沙发那边,把行李里包装过的笔记本拿了出来,却在即将递给拉比的前一秒,忽然莫名生出了些奇怪的忐忑和迟疑。 “这是什么?” 但拉比已经接过去,拆了开来。 “……给我的?”他望着手中的笔记本,呆了呆,眼中本来是疑惑,顿了几秒,忽地生出了光来,“是塞西买给我的吗?” 我刚点了下头,就见拉比忽然转身,将笔记本小心又珍惜地放到桌上,接着蓦地转回来,跟上次一样“嗷”了一声,一下握住我腰的两侧,就跟给小孩子举高高那样地将我给……将我给举了起来? 我:“!!!” 虽然也没举太高,但双脚冷不丁就离了地的失重感还是让我懵逼了几秒,条件反射地挥舞着小短胳膊,想要用手去撑他的肩膀,拉比却又骤然撒手,张开双臂,一下接住了从半空掉下来的我。 ……弄得就跟我自己扑到了他怀里似的,还如法炮制,抱起来转了好几圈。 这人、这人怎么就这么多花样啊…… “怎么就高兴成这样啊……”等到好不容易停下来,看到他爱不释手地前摸摸、后摸摸地去翻那个笔记本,我才没忍住小声叨叨了一句,“怎么就好像第一次收到礼物一样啊……” “虽然不是第一次收到礼物,但这是第一次收到塞西的礼物啊!” 那就值得高兴成这样吗。 虽然我嘴上什么都没说,但目光却忍不住地低了下去,一边翘着嘴角,一边用鞋尖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划。 不过很快,我就发现了好像有哪里不对。 “……第一次收到我的礼物?”我忽然回过神来,有些懵逼地转向他,“那……那我之前送的那64次花呢?” 虽然一次都没收,但堆到一起都能成座小山了,就、就都不算了? 第72章 我怎么会骗塞西呢 拉比:“……” 拉比正翻着笔记本的动作一顿,整个人咔吧咔吧僵硬地扭过头,面露惊恐地和我对视了一眼。 “那、那不是,”他立刻就放下了笔记本,走过来试图补救,但因为紧张,连说话都结巴了,“那不是当时没收嘛,所以、所以就不算的啊……” 这么解释的话……好像也不是没道理? “不过——不过塞西以后送的花我一定都会收的!”见我也不说话,只抬手一下一下地揪他的衣角,拉比连忙竖起两指,信誓旦旦地补充了一句,顿了顿,小心地将声音放轻,“所以……你不委屈啊……” “……我才不送,”虽然我压根没觉得有哪里委屈的,但他既然都这么说了,我就顺势地表达了下自己的小不满,“还有你不是过敏的吗?怎么收?” “过敏?”拉比疑惑地重复了一声,脸上短暂地出现了几秒空白,然后猛地一顿,像是恍然想起了什么,“这、这个……这个怎么说呢,应该……是好了?” “谁家过敏会说好就好的,等等——该不会之前说过敏的话,都是骗我的吧?” 拉比:“……” 拉比极为自然地和我对视了一二三四秒。 “不,怎么会!我怎么会骗塞西呢!”然后一口否认,目光触及我披散着的头发,眼睛唰地一下就是一亮,“啊——我想起来啦!我是对红色的花过敏来着,但对黄色的花就不会!所以塞西以后可以多给我送点黄色的花?就、就是塞西头发这种颜色的!” 怎么这过敏原来不是挑种类、而是挑颜色的吗? 我震惊地睁大眼,冷不丁接收到这种奇特的新知识还觉得有点受到冲击。 “可是黄色的花……都有哪些?” “金茶花金银花金盏花金丝桃金缕梅黄水仙迎春花向日葵文心兰月见草天人菊——这些随便哪种都可以的!” 我:“……” ……有些我听都没听说过。 不过竟然能一口气说这么多出来,难不成……是真喜欢? “所以、所以塞西以后就改送黄色的花?或者等这次回去了我让老头帮我治治过敏,然后塞西就可以想送什么就——不对,到时候就换我给塞西送花,好不好?” “好不好嘛——” 我也没法说不好了,这人有时候好像与生俱来就带着撒娇的天分,一边问,还一边黏黏乎乎地又跟抱娃娃似的抱了上来,哼哼唧唧的同时,还孩子气地贴着我的脸来回蹭了好几下。 “对了对了,塞西怎么会突然想到送礼物的?”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握着我的肩膀,退开了一些,“啊——难道是为了纪念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月零四天吗?” ……这到底是什么当不当正不正的日子? 而且一般纪念日什么的不都是按年算的吗? 比如在一起一年之类的,可以到时候再搞个大…… ——可是,我真的……能活到一年之后吗? 我忽地被脑袋里蹦出来的不和谐声音给弄得一怔。 不是,再怎么,也不至于连一年都活不到吧? 再说了,我已经不打算再…… “塞西……?”拉比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变化,微微俯下身,用单手捋了捋我鬓角的发丝,疑惑地问,“怎么啦?” 我眼中恢复焦距,下意识地望向他的眼睛,只是不知怎么,脑海中竟又浮现出了艾伯特医生垂在床上的手和那两个身影青红交织的画面。 “……就是想你了,”我极慢地眨了下眼,将那画面从脑海中彻底抹去,只眼巴巴地看他,用脸去蹭他的掌心,“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个月,特别……特别地想。” · 是夜,万籁俱寂。 我全副武装地坐在床上,估摸着拉比和书翁都已经睡熟后,才轻手轻脚就跟幽灵似的下了楼。 旅馆的前台看样子困得不行,此刻正撑着下巴昏昏欲睡,听到声响后,迷迷糊糊地望过来。我定定地回望她的眼睛,几秒后,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今晚天气不算晴朗,墨黑的夜悄无声息地黏住了所有能延伸到的角落,流云拂动,遮蔽了大半的月亮,只剩下昏白的街灯还在深沉浓重的夜色中半明半昧地闪烁。 街上冷冷清清,一个行人也没有,只有夜风拂过叶梢,带出的沙沙声响。 夜露浮地,走了几分钟,便有潮意落上衣服黏住皮肤,带起了一阵一阵的凉。连带着每吸一口气,都有寒凉的空气灌入胸腔,又湿又冷。 不过我不怕黑,也不怕冷,只是觉得这么背着拉比,莫名有些心虚,就好像……是去干坏事一样。 ……但再怎么心虚也不可能带他一起去,万一问出什么不好的黑历史来,影响到了他对我妈妈——妈妈都是其次,关键是万一影响到了对我的印象怎么办? 我深吸一口气,干脆破罐破摔不去想了,只顺着那丝血的感应,尽量挑阴影的地方走了大约四十分钟,然后来到了郊外一个看着有些老旧的房子前。 就是这里了。 然而还没等我想出要用什么温和的方式破门,以及破门之后要怎么把人弄醒,面前的门便砰地一下被粗鲁地推开。白天遇到的那个醉汉一手拖着行李一手提着煤油灯,刚要出来,乍一见到我,手中的煤油罩灯登时当啷一声地掉在了地上。 但却奇异地没有碎,只是滚动间,将我们映在地上的影子诡谲地缩短又拉长。 “你、你……” 瞬间收缩的瞳孔、两腮抖动的肌肉、以及下意识倒退了好几步、就跟白天一样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的动作——这人果然并不是单纯地认错人,而是真的把我的这张脸……当成了谁。 他在怕我。 于是我踩过煤油灯昏黄的光,在暗淡的光线下,蹲下去望他瞳孔剧缩着的双眼,接着在他因惊恐而语无伦次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背叛”的声音中,单刀直入:“我是谁?” 醉汉脸色凝住的同一刻,浑浊而带有血丝的眼膜上瞬间漫上一层阴翳。 我原本以为他会和师父一样,说出“玛格丽特·路得·坎贝尔”。 “法……法……”但他却像是被什么给掐住了脖子一般,给了我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法莱小姐……” 嗯?法莱?这怎么我妈妈在外面……还弄了个假名吗? 我顿了顿,只好继续问:“全名是什么?” “塞、塞西……塞西莉亚·法莱。” 我一下就定在了原地。 原本只是想来探寻一下和老母亲相关的事态,就在这一瞬间变得不可控了起来。 所以……是因为觉得自己之前用的假名挺好听,就直接给了女儿用? 这是不是也有点……太敷衍了? “那玛格丽特·路得·坎贝尔这个名字,听说过吗?” “没有……坎贝尔……”他张了张嘴,眼底忽地漫上恐惧,“坎贝尔是那对兄弟……还有塞拉斯先生的姓氏……” “那对兄弟?” 我微微一顿,这还是第一个被我催眠后,除了呆滞外,还能做出其他表情的人。 “那对兄弟是谁?” “不……不能说。” “不能说?” 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能说。 我一时更诧异了,但无论我怎么变着法儿地催眠,醉汉都始终没有透露半点和“那对兄弟”相关的信息。 是出于……忠诚吗? 看着好像不太靠谱。 那难道是因为意志坚定? ……这个比上面那个还不靠谱呢。 ——那就只能是,有能力远在我之上的人在以前已经给他催眠过了。 会是谁? 我深吸一口气,只好在“塞拉斯又是谁”“你到底背叛了什么”以及“你为什么这么怕我”中,错误地将最后一个问题给提到了前面:“那你为什么这么怕塞西莉亚·法莱这个人?她对你……做过什么吗?” “我……我……”然后我就看到醉汉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失焦的瞳孔剧烈地颤抖着,“我当时就在……那里,亲眼看着她把……把……” 把?把什么给怎么了? 我急得恨不得帮他说话,却见醉汉忽然眼睛大张,用力地伸手去抓自己的脖子,又胡乱地去按胸口,接着咚的一声,直直地扑倒在地。 我:“……?” 我第一次在催眠中遭遇这种情况,过了好几秒,才谨慎地将人翻了个身。 却发现醉汉已然脸色发青,双眼暴突,竟像是被……活活地给吓死了。 被我——不,是被一个长相和我一模一样、极有可能是我妈妈的人给活活地吓死了? 这算是……间接杀人了吗? 直到把门关上,离开现场,重回到只听得到蝉鸣的街道上,我还是有些恍惚。 但这恍惚中却丝毫感觉不到有任何“间接地害了一条人命”的不适感和负罪感。 就好像我早已对此习以为常。 就好像这人本就该死,不过是侥幸让他逃脱,多活了几十年而已。 几十年……? 我脑中越发的混沌,因为一次性接收的信息过多,一时竟什么成型的想法都捕捉不到。 和之前听过的不一样的名字,以及另外三个人的存在,让一切都开始变得扑朔迷离——我的那位老母亲,真的像师父之前所讲的那样简单吗? ……不,单论年少时帮助过诺亚、还因此去过方舟这一点就怎么看都不简单吧。 ——而且关键是,那个叫“塞西莉亚·法莱”的人,真的……会是我妈妈吗? 为什么连名字都和我一模一样? 我只觉眼前好像蒙了层水,同时却也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触手可及。 但我却在即将触碰到它的前一秒,倏地收回了手,顿了顿,在趴在大厅睡熟了的前台面前走过,上了楼。 · “哈啊——听说还要四天才会开门,这段时间要干嘛呢。”拉比全然不知我昨晚出去的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后,一边将面包片上抹好果酱,一边侧头看我,“塞西有什么安排吗?” 我还真有个安排:“我想去见个人。” “欸?”拉比一愣,瞄了一眼书翁,趁着书翁抬头喝汤之际,飞快地将面包片往我嘴里一塞,然后在老人家抬头的一刻,若无其事地问,“这边有认识的人吗?” “师父的一个资助人就住在利物浦的郊区,离这里不太远,”我鼓着脸几下将面包片给嚼嚼咽了,吐字不清地回答,“因为小时候曾经照顾过我和亚连,就想去看看。” “元帅的资助人啊,”拉比继续用余光瞄着书翁,然后趁书翁不注意,又塞了一片过来,“说到这个就想起阿妮塔小姐了,也不知道他们回去广州后都怎么样啦——嗯?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所以这次的这位也是元帅的……”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次的是位老婆婆。” “噫——元帅的魅力已经大到连老婆婆都不能幸免了吗?” “不,幸免了,”我严肃摇头,“因为老婆婆还看不上他。” 没错,我决定去见见玛萨。 玛萨是自打我有记忆以来,除师父外,见到的第二个人。 而从那一晚她和师父关于“怎么引导我”的对话中也能得知,她肯定知道些什么。 师父目前还远在中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放回来,所以目前想要知道真相的最优解,就是去找玛萨——虽然她基本不太可能会坦诚相告。 但说不定……可以试着诈一诈。 拉比理所当然地提出要和我一起去,他说的时候,我还提心吊胆地担心书翁会也跟着去,好在老人家看上去并不感兴趣,只叮嘱了一声让我们在规定时间内回来。 圣海伦斯距离利物浦并不远,坐火车一会儿就到,但去往车站的途中,拉比却突发奇想,提出“要不然,干脆坐锤子去吧”。 “可是,你找得到路吗?” “不是有铁轨嘛,顺着总能找到的啦——” 拉比也不知怎么,看着好像特别的期待,连带着我也跟着期待了起来。 毕竟从一开始,我就特别想在坐锤子的时候,能从后面抱他的腰,但坐了这么多次的锤子,却一次都没实现过。 然而拉比这次也压根就没给我实现执念的机会——他直接就把我给抱到了自己的前面。 我:“?” “不是,等等,这个姿势好像坐不稳……” 我话音还未落,拉比便操纵锤柄,嗖的一下从一片绿意中直窜了出去。我本就完全没坐稳,受惯性影响,直接就侧撞在了他胸口。 偏偏拉比这时候倒不像平时那样一抱上就越来越紧地不撒手了,他一手越过我前面抓着锤柄,一手只虚虚地环着我后背,随时随地都能掉下去的境况惊得我立刻条件反射地、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 然后这锤子飞得就更快了。 我:“……” 等到他终于玩够了,放缓了速度,并用手臂紧紧地圈住我后,我死死抱着他腰的手才松了一点力气,从他颈窝小心地抬起头。 然后我就发现因为锤柄伸行的速度太快,自己披散着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无比,此刻正不断地扫着拉比的脸。 我连忙从口袋里翻出备用头绳,刚想将头发扎起来,就被他猜到了意图,一边按下我的手,一边在我脸上啪叽地亲了一口。 “不用扎啦,我喜欢塞西的头发。” ……喜欢被头发糊脸吗?你这到底是什么奇特的癖好啊? 我当然没听他的,只继续动作,拉比便故意给我捣乱似的,又亲了一下我的侧脸。 “别闹啊,我先把头发给……” 然后我就被扶住了后脑,在发丝的纠缠中,被堵住了未竟的话。 我:“……” 昨天、昨天才刚亲过啊!这是上瘾了吧?这绝对是上瘾了吧? 而且别的都先不说,最关键的是—— 你倒是把眼睛睁开看路啊! 第73章 这就是塞西的先生吗 就算不是直达、但坐火车最多也一个小时就能到的距离,不知怎么,我们愣是多坐了两个小时的锤子才抵达。 后半程为了跟拉比斗智斗勇,不给他机会再闹,我基本一路都保持着紧抱他的腰、把脑袋抵在他颈窝、怎么骗也不抬头的姿势,但没想到上头是躲过去了,下面却遭了殃——连坐了这么长时间的锤柄,我……我屁股硌得疼死了。 见我自打下锤子后,就一直鼓着脸地偷偷揉屁股,拉比连忙拉着我穿过矗立着标志性钟塔的广场,直奔那几排四年前都还没有的商业街,然后从某家杂物店中买了一个……嗯?买了一个花里胡哨的坐垫? “可是,为什么突然想到买这个?” “嘛,只要把这个绑到锤柄上,”拉比嘚瑟地比划了一下,“回去的时候就不会再硌……回去的时候就不用再担心坐着会不舒服啦。” 我:“……” 不!你死心吧!就算安个豪华座椅上去,回去的时候我也不会再坐锤子的! ……说不坐就不坐! 穿过小镇后,就是一片广袤的绿色草原。顺着其间蜿蜒的小道,一路走来,能看到很多零星分布的、拥有蜂蜜色外墙的房屋。再前行一段距离,入目便是那座坐落在湖边、用整齐的石头矮墙围着的、古老的木造教堂。 “就是那里吗?”拉比枕着双臂,出乎意料地眨了眨眼,“原来塞西和亚连小时候是住在教堂的?” “资助师父的就是这里修道院的院长,”我点点头,等离得近了,忽然清了清嗓子,把手放到嘴边拢成了喇叭状,“巴巴——巴巴在吗——” “欸?元帅的资助人不是叫玛萨吗?巴巴又是?” “巴巴是玛萨的助手,是个……” “咦?刚才的声音,难道是——哦哦哦!塞西!是塞西吗?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随着草叶被拨开的哗啦声,一个小山般的高壮身影陡然从我们斜前方的灌木丛中钻出,依旧是那一身沾满了草叶的深蓝背带裤外加一顶元气草帽的打扮,见到我后,立马一边欢呼着一边砰砰砰地朝我们这个方向跑了过来。 离得老远,我和拉比都能感到脚下的地面明显地震了起来。 我:“……如你所见,是个壮汉。” “不,重点不是这个吧!重点是他冲过来了啊!塞西快……” “没关系,这个我熟,”都不用拉比来拽,我就自己飞快地往旁边一闪,于是巴巴就这样势不可挡地、笔直地从我和拉比的中间冲了过去,“躲开就好了。” 拉比:“……” 由于用力过猛,巴巴一直冲到小路的对面才堪堪刹住脚,顿了顿,又乐颠颠地、砰砰砰地原路冲了回来。 “哈哈哈,不小心冲过头了!我太开心了!”巴巴好不容易冷静了一些,立刻开始东看西看,“咦?神父大人呢?塞西你是和神父大人一起回来的吗?亚连呢?亚连也来了吗?” “啊……他们没来。” “好想神父大人和亚连啊,神父大人他还好吗?对了对了!还有亚连——啊!说到亚连,那位准新娘怎么样了?” “准——准新娘?” 谁的?亚连的?不是,这什么个情况?我也就比亚连早三年加入教团啊,这孩子就给自己整出来个未婚妻? “就是上次跟着亚连回来的那个——咦咦咦!”巴巴忽然捧住脸,嘴巴张成了“o”形,一惊一乍地瞪向站在我旁边的拉比,“塞塞塞西,这位、这位难道就是……” 我这才想起还没有跟他介绍拉比:“这是拉比,是我……” 然而巴巴已经听不进我的话了,用一种惊悚又兴奋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来回打量了好几遍后,立刻返身冲向了远处的教堂,速度快得身后都起了一溜烟:“玛萨玛萨!有好消息!继亚连带着太太回来之后,塞西也带她的先生回来啦——” 拉比全程都没太反应过来,直到巴巴都跑得没影了,才慢了一拍地、面红耳赤地转向我,结结巴巴地重复:“先、先先先生?” “是的,”我和他目光相接,一脸沉重地点点头,“你没听错。” “不,等等,这、这不是听没听错的问题吧……” “我也这么觉得,这才几年不见,没想到巴巴这眼睛就进化得如此厉害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深以为然,“这都能一眼看出来的。” 拉比:“……” “也、也不是这个啊!”拉比张了张嘴,忽然好像有些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表情,又像是压不住似的开心,又像是对什么很是无奈。下意识地抬手捂住眼睛,顿了顿,又觉得不对,改为去捂自己的嘴,不让我看到他的表情,只漏出轻轻的一声,“你啊……” 暖风恰在此时拂过,吹散了天上的流云,我装作没看到他之前上翘的嘴角,只冲他笑。 阳光正好。 · 虽然几年过去,城镇的变化堪称显著,但玛萨的教堂却和我离开时几无改变——进去的刹那,我竟恍惚地想起了第一次被师父抱来这里的那一天。 有种罕见的……回家了的感觉。 一进来,巴巴就开开心心地去捣鼓午饭了。 “……好久不见了,”玛萨则用烟斗一指,示意我们坐下。又在吸了一大口烟后,于灰雾缭绕中,瞥了拉比一眼,“所以,这位就是……” 我:“啊,他是……” “我知道,”玛萨摆了下手,“和上次来的李娜莉一样,都是隶属于黑色教团的驱魔师。” “嗯?这么说好像也没错,不过……” “放心,不用强调了,”玛萨见惯不怪,“我不是巴巴那个笨蛋,不会误会的。” 但问题是……他好像……没误会啊…… 可接连被这么打断,我冷不丁地就有些卡壳,只好在桌下拽了拽拉比的袖子,跟他进行了一番噼里啪啦的眼神交流。 “……那个,我确实是教团的驱魔师来着,”拉比读懂了我的眼神,抬手小幅度地指了指自己,见我点头,只好摸了下鼻子,转向玛萨。干笑了一声,相当不好意思地接过话,“不过,我和塞西……我们……也确实是恋人关系的。” 玛萨:“……?” “恋人?”玛萨手中的烟斗啪嗒一下就掉了,但她都没顾得上捡,只耳背似的,将耳朵侧了过来,“和谁?再说一遍?” “我,和我,”我立马嘚瑟地指了指自己,“没听错,就是我。” 玛萨这才将目光转向了我。 在某个瞬间,我忽然好像在玛萨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不同于单纯的惊讶、而要更为复杂、也更为难以置信的神色,可是再看,她就已经捂着后腰开始了老年人例行的龇牙咧嘴:“嘶——我的腰——” 说起来,玛萨一吃惊就会扭到腰的这个毛病还没好啊…… “……没想到,”一番捶打过后,玛萨板着脸重新坐下,抚了抚雕有树叶花纹的桌面,若无其事地发出一声平淡的感慨,“当初的那个塞西,也找到了恋人啊——小时候那段追着库洛斯围前围后地喊爸爸的日子也已经一去不返了——对了,你现在还管他叫爸爸吗?” “离开这里之后就开始叫师父啦。” 不过在心里还是会叫爸爸的。 玛萨顿了一顿,就好像只是随口一问:“那他知道你们这个事吗?” “当然知道。”我想也没想地点点头。 真要算的话,师父可是两年前就知道了,比亚连都还要早了一个月呢。 “欸?元帅知道吗?”拉比吃惊地望向我,“可是,这不是在元帅去了中央之后的事吗?” 啊,差点忘了我们是在搬到新总部之后才捅破的窗户纸…… “这个吧……是这样的,”我立刻想到了一个极为合理的解释,“虽然我和师父不是父女,但胜似父女,所以我们之间也是有那种近似于心电感应的存在的,区区“我和谁谁谁在一起了”这种小事,就算不当面告诉,师父在中央也是能感应到的——怎么样?神奇吧?” 拉比:“……” 玛萨:“……” “还是老样子啊,”玛萨淡声点评了一句,随即将目光落在了我旁边的拉比身上,眼睛微眯,“话说回来,这位不是普通的驱魔师吧,是……书人一族?” 我立刻侧头,将拉比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 不是,这都能一眼看出来的?也没有哪里打着书人的标志啊? “啊……嗯,”拉比也讶异地点了下头,“可是,怎么会看出来……?” “还是很明显的。”玛萨回答,却明显没有要展开说的意思,只将烟斗放在一旁,系好餐巾,带着某种预感似的望向了门口。 果然下一秒,巴巴就端着一个超大号的锅撞开了门:“开饭啦——塞西塞西,我准备了你最喜欢的特制汤哦!” 酒足饭饱之后,玛萨要去镇上帮忙,波波则帮拉比收拾出了一间空房,而我也回到了小时候住的那个房间。 “不过,原来准新娘说的是李娜莉啊。”分开前,拉比恍然地眨了下眼。 “时间过得真快,”巴巴立刻捧住脸感慨了起来,“一转眼亚连和塞西就都成家了,也不知道神父大人怎么样了,神父大人也要加油才是啊。” 因为要纠正的地方实在太多,一时反而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嘴,我顿了顿,只好在关上房门前,挑了个最严重的:“巴巴,师父的话,劝你还是不要指望他了。” 房间的各种摆设依然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但上面却并没有如我所想的那般,积着厚厚的灰尘,可见即使我和师父离开了,巴巴也还在经常打扫这个房间。 我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才脱下外套放到床上,翻出浴巾进了浴室。 拉开帘子后,看到不是花洒,而是一个熟悉的浴缸。 要不是看到这个,我都快忘了——在初来教堂的那一个月,不知为什么,我每天都要在水里泡上一段时间。当时师父嫌我麻烦,不想总看着我,又怕我真的溺水,便在我的手腕上栓了根绳,另一端则牵在自己的手里,在外面时不时地就拽一下。 ……但屁用都没有。 有次我不小心在浴缸里睡了过去,咕嘟咕嘟地都冒泡沉底了,师父也照旧在外面饮酒作乐。还是巴巴发现不对,喊来玛萨,我才没小小年纪就夭折在自家的浴缸里。 所以……玛萨会告诉我吗? 我拧开水龙头,冲了冲浴缸,然后接满热水,脱掉衣服,光溜溜地坐了进去。 大概率不会,我闭上眼睛想。 那要催眠她吗? 催眠是下下选,玛萨保守估计也已经八十多岁了,虽然身体一向硬朗,但刚才吃饭的时候,她压着咳嗽了好几次。 算了,还是诈一诈吧。 以“塞西莉亚·法莱”的身份。 不过……泡热水澡果然好舒服啊…… 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我就这样靠着浴缸的边沿,在热气氤氲的水中浮浮沉沉,直到叩门声由远及近,才昏昏沉沉地睁眼,意识到自己竟然又像小时候那样睡了过去。 “塞西……?”拉比似乎已经敲了有一会儿了,一直得不到我的回应,便好像以为我在睡觉,打算就此走开。 “啊,在!”我连忙在浴室里大声喊了一嗓子,“我在洗澡,你等下,我马上就出来!” 我说着,便起身迈出了浴缸,拽下刚才搭在晾衣绳上的浴巾飞快地将身上擦了擦。 嗯?等等? 但擦着擦着,我就觉出了不对。 不,等一下,现在这种——不正是在浴室里摔一跤然后引他进来看的大好机会吗? 不过——虽然小说里常有,但、但突然就要把这个情节给搬到现实来了,我冷不丁地还有些迟疑。 然而就在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找了半天才找到个看上去不是那么智障的姿势跌坐到浴室的地板上后,却忽听拉比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塞西,巴巴叫我去外面帮忙,那我就先走啦?” 我:“……” “塞西?能听见吗——” “能、能听见,”我努力压住自己瞬间就变得哇凉哇凉的小心脏,“你……你去吧……” 不,你回来!你进来看我一眼再走!我这都摆好姿势了! 但我到底没好意思那么说,只好又原封不动地自己爬了起来,然后因为太冰屁股,重新调了下水温,一脚迈进去继续泡。 这回我一觉睡了个饱,等到再次睁开眼,浴缸里的水已经凉透了。 我揉揉眼睛,迈出去,擦干全身,等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才发现窗外已然红云如山。 竟然已经到黄昏了。 我隔着窗户瞄了瞄,就见院外的拉比正穿着一身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园丁服,跟着同样服装的巴巴在吭哧吭哧地铲土除草。 等我找到几条毛巾洗了带出去,他们那边恰好完事,拉比刚用胳膊蹭了下额头上的汗水,转眼见到我,都顾不上还有外人在场,立刻张开双臂地一路扑了过来。 “塞——西——” 然而等离得近了,才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刹住脚,光速地将身上套着的园丁服脱下来。又接过我手中的湿毛巾,把自己从头到脚只要是露在外面的部分通通地擦了一遍,但却似乎依然不满意,顿了顿,只好把毛巾往旁边的水盆里一扔,嘟囔了一句“对不起了塞西,再洗个澡吧”,然后俯身一把抱住了我。 “好累,好累啊——快给我靠一下——” 你这是靠吗?你这是熊抱! “啊——糟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塞西塞西,你背我回去好不好?” 见他真的累懵了,我只好叹了口气,在他怀里转了个身,然后运足力气,背着他——没错,就是两腿拖地的那种背——一步一步地往回挪。 但挪了没几步我就发现了,这人压根就不是真心要我背,虽然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但却一直小心地控制着力气没有压到我,只虚虚地跟个大型挂件似的趴在我背上,脚下也在自己走。 ……就是这个姿势,光是想想都觉得智障到没眼看啊。 我这么一走神,脚下就是一绊,然而就在我往前扑去即将摔个大马趴的时候,拉比及时地揽住我转了个身,以身为垫地垫在了我|下面。 橘红的晖光从身后漫上,将我们密不透风地拢于其中,我把手撑在拉比的胸口,怔怔地和他对视,一时竟有些不太想爬起来。 “真好啊,”直到我一侧头,发现巴巴不知何时竟捧着脸地蹲到了我们旁边,浑身上下都冒着粉红泡泡,“塞西和先生是要亲亲了吗?” 我:“……” 太、太破坏气氛了你! 重新洗了个澡后,又吃过晚饭,拉比便黏黏乎乎地跟着我回到房间坐到了床上,美名其曰都累了一天了晚上必须要说悄悄话。 然而话还没说两句,人就因为太累、以及壁灯太过昏暗而歪倒在我身上,睡了过去。 我尽量小幅度地撤开,扶着他侧躺到了枕头那边,却在帮他摘发带、盖毛毯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先前双人旅行期间他发烧病倒的那次经历。 和当时好像啊…… 我轻轻地把壁灯关掉,然后借着从窗外倾泻进来的月光,走过去蹲下,趴到床边,在黑暗中静静地凝视他的睡脸。顿了顿,还不自觉地伸手玩了玩他散垂下来贴在脸侧的发丝,玩了能有一分钟,才将那凌乱的头发捋了捋,小心地戳了一下他的脸。 这人虽然身上硬邦邦的,但脸上却又热乎乎的,又软。 我没忍住,又戳了两下,才倾身过去,在他脸上很轻很轻地亲了亲。 但亲完,我就不想走了,我想爬上去和他一起睡。 可这到底只能想想。 我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却毫不犹豫地出门,下了楼。 巴巴向来早睡,而玛萨年纪大了,容易失眠,这个时间,不出意外的话通常会坐在大厅独自喝酒,或站在格子窗前,望着窗外的那片墓地出神。 我走进去的一刻,玛萨刚好吹熄桌上的蜡烛,走过去想要拉上窗帘,冷银的月光顺着格子窗斜洒而入,将那张满是皱纹的脸镀上了一层寒霜。 “玛萨。” 我叫她的名字,专挑那种半明半暗的地方走过去,将面无表情的脸只露出一半,刻意营造出一种“这人和平时有点不一样”的古怪又诡异的氛围。 “好久不见。” 试探开始。 第74章 大猪蹄子塞西 玛萨循声望过来,先还只是有些诧异,似乎不知我在搞什么名堂,但不过几息之间,她的脸色就变了。 她缓缓放下正打算去拉窗帘的手,整个人都转过了身,却没有接话,只在圆月朦胧如白纱般的雾光中,用近乎锐利的目光盯住我,仿佛在审视着什么。 我心头忽地漫上一股冷意。 其实真要较真的话,玛萨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没做。 但这种时候,她没有立刻一脸“这崽子犯病了?”地过来试试我脑门的温度,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我原本还想着就算牺牲套话的机会,也要先把最窒息的这种可能给去了,甚至都想好了用“记忆混淆”的理由来解释自己的反常,但——但怎么就偏偏……压中了最糟糕的一种走向啊…… 然而戏还是得继续演下去,我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抬手按了下太阳穴,顿了顿,才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随口一问:“库洛斯·玛利安呢?” 玛萨沉默了好几秒,才在我默念的“别回答别回答别回答”中,回答了我的问题:“不在这里。” 会说出“库洛斯·玛利安”这个名字的,绝对不会是塞西。 她不是在回答……塞西。 所以并不是什么简单的母体记忆遗传——那个抄袭我名字、且极有可能是我妈妈的人,此刻恐怕就沉睡在我的体内,和我……共用着一个身体。 这到底是什么恐怖故事啊…… “他人呢?”我不给自己细想的机会,又问。 “我只是个资助人,”玛萨的语气中带着一如既往的嫌弃,“那种欠了一屁股债的家伙会在哪里,我才不知道。” “……那把目前知道的情况,先告诉我。” 一个与外界失联了很久的人,醒来后会问这种问题,并不奇怪。但我不了解沉睡在自己体内的这个人,把握不好该用什么表情,便索性靠在了柜子旁边的墙上,将整个人都隐匿在了阴影之中。 却听玛萨冷不丁地反问了一句:“你还记得多少?” 她用了“记得”这个词。 “只记得,”我半真半假地揉进去个刚听来不久的名字,“当时刚和塞拉斯分开——对了,他人现在又在哪里?” 我话音未落,玛萨便忽然动了。 她突兀地从这种僵持着的气氛中脱离出来,拄着拐杖走到一旁的酒柜前,从中取出了一瓶红酒,又拿过两只高脚杯,一起放到桌上,然后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在整个过程中,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只起开瓶盖:“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定在原地,过了两三秒,才意识到自己这是暴露了。 可是……是怎么暴露的? 虽然表现什么的不能说是天衣无缝,但我能感觉到,在刚才,玛萨确确实实已经被我唬住了。 问题就出在“塞拉斯”这个人身上。 是“塞西莉亚·法莱”并不认识这个人?还是这个人已经死了?所以在我问出他在哪里这句话的时候,就暴露了自己最大的破绽? ……不应该,就算这人真的已经死了,也完全可以是因为长久的沉睡,导致记忆缺失才不记得这件事——玛萨到底为什么能这么肯定我就是装的? 我还想再继续苟一下,却见玛萨摆了摆手:“不必白费力气,你得到的信息太少,话说得越多,暴露得也就越多,处处都是破绽。” 我:“……” “……这不就是试试能不能骗到你嘛,”我立马拖了把椅子过去,示弱地趴到桌上,“所以玛萨——你刚才到底把我当成了谁呀?“塞西莉亚·法莱”吗?她现在……这算是寄住在我的体内?和我共用一个身体?你知道这件事,师父也知道,对不对?” 玛萨:“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我顿了顿,便将在圣海伦斯遇到的那个醉汉的事跟她讲了一遍,只略去了那人最后竟然被我给活活吓死了的部分。 “你一向是个聪明的孩子,塞西莉亚。”玛萨微倾瓶身,深红的液体就这样在白濛濛的月光下,注入了高脚杯,“你知道不可能从我口中得到任何信息,所以才会在一开始就选择来诈,不是吗?” “……真不和我说啊?”我压下被叫全名的微妙不适感,不死心地再次确认。 “其实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少得多。” “没关系,”我立刻用食指和拇指捏着给她比了一下,“只有把知道的那一点点告诉我就行的。” “……与其来我这里打探,”玛萨四平八稳地啜了一口酒,“不如亲自去问库洛斯那家伙——就算真的要说什么,也不该由我来告诉你。” “可问题是师父他现在还被拘在中央呢,再说就算见到了,他也不见得会和我说实话啊……” “那就是你们师徒之间的事了。”玛萨事不关己地又喝了一口酒。 我翻来覆去变着花样地磨叽了她好几遍,玛萨都像是被铁水封了嘴,愣是一个字都没透给我,只问:“你和那个书人一族的小子,是认真的?” 这句话,师父好像也问过我一次。 “当然是认真的了,”我不明所以,“怎么了?啊……是想帮忙带小孩吗?那好像正经得等几年了。” 玛萨:“……” “没什么,就是觉得,”玛萨的语气几无变化,就好像真的只是随口一问,“那似乎并不是你会喜欢的类型。”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立刻严谨地纠正她,“别的都先不说,光看脸,就完全是我喜欢的类型啊?” 玛萨:“……” 玛萨这回彻底不言语了,只给另一只高脚杯也倒了些许酒液,给我推了过来。 ……不是,我怎么就喝了呢? 从未喝过酒、但在玛萨极为自然的动作下,莫名其妙就干了几杯还觉得挺好喝的我,都走出了客厅,也还是有些懵逼。 直到玛萨突兀地叫住了我。 “塞西莉亚,”年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既然这么想知道,为什么不对我用催眠?” 我脚下一顿,慢慢地转过身,望向玛萨。 玛萨依旧坐在桌边,动都没动,但窗外深邃而冷峻的月光却为流云所遮挡,使得她一半的身体都隐于浓厚的阴影之下,从我这个角度望去,全然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 我有些恍然,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你变了呢。”老人平淡地得出结论。 是啊,我变了。 如果是以前的我,年纪和身体状况都构不成理由,为了达到目的,我会毫不犹豫地对玛萨使用催眠——就像当初,对亚洲支部的翁那样。 所以当初的方舟之行,到底给我带来的……是什么呢? 我好像变得更冷漠了,时不时便有戾气在心底翻涌,对别人的生死也毫无动容;但同时,却也好像变得更容易开心和满足,还会担心某些先前从不会顾及到的东西。 就仿佛是站在了天秤的中间,感受着极为矛盾的两端,在身侧一左一右地保持着某种脆弱而微妙的平衡。 某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打破的平衡。 · 不是,我刚才喝的——真的是红酒,而不是咖啡吗? 明明喝了好几杯的酒、却不想非但不困、精神还极度亢奋的我,为了不打扰到拉比睡觉,只好暗搓搓地又去外面吹了会儿风。 教堂的西侧,自打我有记忆以来,便是一大片墓地。夜风潮凉,拂过叶梢,沙沙的树海之声中,远处那些错落有致的墓碑周围,仿若鬼影幢幢。 我从不怕这些,毫不怜惜地把拉比白天买来的大花垫子往地上一放,一坐就是一个小时。 只是,也不知是月光太过朦胧的关系,还是深夜本就会让人产生些奇怪的联想——我总觉得眼前的这一片景色,有些不太真实,就好像那立满墓碑的地方,本应存在着其他的什么东西。 可是回过神来,仔细去想,千头万绪之中,却又什么都抓不到了。 我深吸口气,刚开始还装模作样地抱膝,确定拉比基本不可能会出来后,干脆盘起了腿,就地消化了一下今晚得到的信息。大约过了零点,才带着一身冰凉的潮气进了教堂。 因为担心就这样直接回去会冻到拉比,我特意往那个几乎不怎么用的大壁炉里扔了几块木头点起来,把自己整个人烤得热乎乎的,才趁热回屋上床,钻进了毛毯,轻轻地拿过拉比的手臂放到自己的腰上,往他的怀里拱了拱。 拉比连眼睛都没睁,却顺势把我往胸前揽了揽,还将下巴自然地抵在了我的发顶,呼吸均匀而平缓。 虽然自打我们在一起以来,亲密值就飙了新高,但亲密归亲密,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在一张床上睡觉。 我刚开始还有些紧张,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但很快,心口便被那种奇异的满足感和饱胀感给填满了。整个人就如同被泡在了温水之中,就好像无论此前得到了什么糟糕的信息,一切的寒凉都在包裹着自己的这种熟悉而温烫的气息中消弭于无形。 我忽然便安心了下来,只将脸隔着单衣地贴在了他胸口,闭上了眼睛。 但贴着贴着,过了最初的那股黏黏乎乎的劲儿之后,我……我就有点受不了。 怎么办——热·得·完·全·睡·不·着。 我犹豫再三,只好暗搓搓地拎起他的手臂,怎么拿上来的,又怎么给放了下去,然后飞快地偎蹭着退到了床边。 却不想睡梦中的拉比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微地皱了下眉,闭眼在身前摸索了几下,又凑过来,将手臂搭了上来。 我:“……” 你、你往哪儿搭呢!那是屁股! 我脸上腾地一下着了火,连忙帮他纠正了下位置,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不对,立刻把他的手臂重新拿了下去。 然后他又搭了上来。 我:“……” 我小幅度地扭了扭,决定不动声色地让那条手臂自己掉下去。 然后他又双叒叕搭了上来。 总之就跟小孩子嫌热踹被子、结果讨厌的大人却不断地给盖上来一样,不管我怎么使出浑身解数,他都会固执地搭上来。 最后干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坐起身,就跟抱个小孩子似的将我轻轻松松地抱到了床的里侧,然后原封不动地侧身躺倒,把试图抵住墙的我给不由分说地揽回了怀里,而且全程都没说话,抱上了立刻就继续发出了长缓的呼吸声。 生无可恋的我:“……” 这、这人他压根就没醒。 就这样折腾了小半夜,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记得一夜好梦。然后第二天早上睁开眼,尚还有些茫然时,就发现昨夜完胜的拉比此刻正和我面对面地躺着,还用手指很轻很轻地缠玩着我脸侧的发丝。 我望着他,眨了下眼,没记仇,反而哼哼唧唧地主动用脸去贴他温热而粗糙的掌心。 然后拉比的眼里便好像揉进了光,忍不住似的凑过来,沿着我的额角脸侧一路亲了下去,到最后,甚至还将我翻了过来,欺身而上。 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我:“……” 不是,这人的动作为什么会这么的熟练——不,关键是,他是怎么做到这么、这么自然的啊? 但也不知是不是角度的关系,这样躺在床|上仰着望他,总觉得好像有哪里和往常不太一样。 一直以来,因为他平时的那种散漫又孩子气的保护色,我几乎忽视了他身为男人特有的……那种危险性。 此刻下意识地伸手抵在他胸口,却被他极为自然地拿开压住,他俯身下来,一边又重又烫地亲,一边还喃喃:“今天的好真实啊……” 真实? “而且……都不闭眼的……”拉比吐字不清地控诉,又压着我磨了磨,失了准头的手刚不受控制地想要往下,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等等?不闭眼?” “噫——塞塞塞西?是、是、是本人?” “塞西起床吃饭了哦——咦咦咦!塞、塞西,你你你和先生这就开始要小宝宝了吗!” 我:“……” 我平躺着歪过头,看了一眼因受到双重惊吓而不小心“咚”的一声掉到地上、且衣衫十分不整、露出了锁骨和半个胸口的拉比,又看了一眼门口就像是撞见了什么限制级的大场面、一边震惊、还一边一脸母爱地疯狂扭来扭去的巴巴,顿了顿,镇定地翻了个身面向墙壁,镇定地拽过毛毯,镇定地……蒙住了自己的脑袋。 ……如果我现在说,其实我们什么都还没来得及——不,是什么都没干,我完全是无辜的,会有人相信吗? 第75章 再怎么也不差这一天 然后巴巴便立马用他那个光听都能听出来是三步一蹦的跑法,跑去通知玛萨“关于亚连和塞西谁会先生下小孩的赌约是他赢啦”——不,等等!并没有生下好吗!不要用完成时啊!——这个好消息了。 “那、那塞西,我也先出去等你了?” 阻止不成的拉比从地上爬起来,走过来隔着毛毯小心地戳了戳我,见我鼓着脸不满地冒出脑袋,又磨磨蹭蹭地坐起身,露出衣衫不整的部分,张了半天嘴,只慌张地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便跟被什么撵着似的急匆匆地走向了门口,但走过去了还不开门,莫名地在门口杵了十几秒,又忽然返身,跑回到了我面前,一脸欲言又止;然后深吸一口气,又走了过去,然后又回来,就这样折腾了能有三个来回,到底忍不住,俯身一把揽过了还坐在床上的我。 “不行,果然还是想……” 这人还犹豫了半天要往哪里下嘴,最终啪叽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这才满足地、如愿以偿地跑走了。 我:“……” 饭后,差不多已经完全缓过来的拉比呈东洋跪坐式,双手合十抵在额前,特别正式地就自己早上差点失控的行为向我道歉,还说什么作为补偿,今天可以指使他做任何事。 虽然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这和我们平时的相处模式有什么不同,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是那种会扫兴的人吗?当然不是! 于是我立刻清了清嗓子,趁机提出了在心底埋了好久的小要求:“那……可以梳头吗?” 没错,就是梳头。 其实自打那次变小之后,我就一直暗搓搓地想让拉比再帮我梳次头,但因为后来人变大了,动手能力也恢复了,就一直都没好意思再提。 不过当前的第一要务就是先去好好地洗个澡。 我光速冲进浴室,仔仔细细地将头发搓洗了好几遍,又彻底地吹干,这才放心大胆地披散着头发、乐颠颠地跑去椅子上坐着,巨乖地等拉比去拿梳子。 只是也不知怎么,明明刚开始都还是很正常地用梳子在桌子这边梳,后来却莫名其妙地跑去了床上。变成了我侧躺在床,枕着他的腿,而拉比以指为梳,就跟给小动物顺毛似的,插|入我发间,小心地帮我梳理头发。 不过感觉倒是和先前那次一样,轻轻痒痒的,我舒服得直哼哼,还忍不住在他的腿上蹭了好几下。但好景不长,拉比梳了没一会儿,就不梳了。我刚转过头,控诉地望向他,就不明所以地被他扶着坐了起来,然后整个人直接被抱起来放到了他的腿上。 我:“……” 我立马就不高兴了:“还没梳完呢……” “亲一下……”拉比却跟大型动物撒娇似的埋在我颈窝拱了拱,“亲一下再梳……” 接下来的发展可想而知——但那是一下吗!虽然确实亲完就继续梳了,但这人他亲了好久! 而且梳的时候还不专心,一边抱着我顺毛,一边还打量起了摆在桌子上的那些相框。 “说起来,都是元帅和亚连的欸——亚连这时候多大,有十岁吗?” “应该还没到吧,”我也记不太清了,“当时好像是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所以巴巴就说想拍点照片来留念。” “留念?可是这上面都没有塞西啊——对了,我记得亚连之前好像有提到过,塞西是有镜头恐惧症?” “也不算恐惧?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不太喜欢,不过这几张的话,都还是有出镜的。” 拉比:“……” “如果你指的是这里的一小绺头发、这里的一片衣角、这里的三分之一鞋带……还有这里的半截小拇指的话,”拉比哭笑不得,“这算哪门子的出镜嘛。” 他们这一族……其实是显微镜成精吧?这都能看出来的? 我刚要反驳,却忽然注意到了什么,立刻不满地挠了下他的腰,哼哼唧唧地控诉:“梳头不许停!” 我们就这样在玛萨这里混吃混喝地住了三天,直到期限的最后一日,才磨磨蹭蹭地准备回去。 不过出发之前,拉比果然不出所料地满屋子找起了他的大花垫子。 “……啊,我想起来了,之前在外面垫着坐了一会儿,”我特意等了几分钟,才犹犹豫豫地凑上前,“结果不小心给弄脏了,太遗憾了,这下好像就没法包在锤柄上……” “塞西和先生找的是这个垫子吗?”我话音未落,就望见院中的巴巴邀功似的挥舞着一个熟悉的花色跑了过来,“是这个吗?我给洗了哦!” 我:“……” 我:“那个,刚、刚洗完的话,还是湿的,所以可能还是包不了……” “不不不,是之前就洗好的,”巴巴继续邀功,“现在已经彻底干了哦!” 我:“……” 我深吸一口气,转而一本正经地提出用猜拳来决定回去到底是坐锤子还是坐火车,并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会听从结果,谁耍赖,谁就是小狗。 一分钟后,三局两输、五局三输的我:“……” “……我不!”我立刻扑到了拉比身上,用脑袋在他的胸口拱来拱去,拱来拱去,“我不,我就要坐火车!汪!” 想也知道,最后肯定还是听了我的,成功用一个主动亲亲换来了坐火车机会的我,满怀胜利的喜悦和玛萨还有巴巴告别,直到买完票都坐上了火车,才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不过算了,只要不坐着那个大花垫子满天飞,我就知足了。 因为火车上的真皮坐垫过于舒适,再加上前一晚做了噩梦没太睡好,我坐了没一会儿,便脑袋一点一点地打起了瞌睡。 但我一直没睡得太死,基本上半梦半醒,在额头往窗框上磕去的前一秒,还带着某种预感一般,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却没等动作,就发现有手及时地垫在了我的脑袋和窗框之间。 我也不知怎么,下意识地又闭上了眼,然后就感到自己被很轻很轻地扶回了原位,顿了顿,又反方向地被揽了过去,枕在了身旁人的肩上。 我就这样靠着拉比的肩,睡了不知多久,只记得恍惚中好像做了个什么梦,睁开眼时,竟有那么几秒不知自己到底身处何时何地,只茫然地把目光投向了火车的窗外。 今天的天气有些阴,太阳就仿佛灰黄天色中一个又远又小的光球,在压抑又有些窒闷的空气中,投射着惨淡而无力的光。 “塞西……?”脸贴着的肩膀传来轻微的震动,拉比像是侧了过头,“醒了吗?” 我这才慢了一拍地坐起身,望着他眨了下眼。 “怎么啦?”拉比捧住我的脸,小小地掐了一下,又连忙吹了吹,揉了揉,“睡迷糊了吗?” “拉比,”我却忽然慢吞吞地问他,“你怎么看待人会死这件事?” 拉比揉着我脸颊的动作一顿。 “……这很正常吧,”随即很是理所当然地回答,一边回答,还一边用指腹戳我的脸,“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事,也是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 ……也对,他大概是我们所有人之中历经死亡最多的一个了,应该早已对此习以为常了。 “那我呢?”因为是初醒,思维还有些僵直,我几乎没怎么过脑子,只想着要把这个问出来,“如果是我死了呢?” 如果不是别人,是我呢? “……是做了什么噩梦吗?”拉比明显地愣了下,顿了顿,不答反问。 我极为自然地点点头。 “所以是梦到了死亡吗?不怕啦,不只是塞西,我、熊猫老头、还有亚连、以及教团的大家,我们都会死在未来的某一天——不过这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现在担心还太早啦,塞西。” 不,你不要这么自信。 虽然我已经不打算老老实实地任由黑爪掏心了,但万一要是没躲过去,没准我真的很快就会咻地一下挂掉。 但这话肯定不能说出来,我哼哧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又问:“那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拉比这次连呼吸都不由得窒了一下,随即大力地掐住我的脸,开始往两边扯。 “都说了这是很久以后的事啦……” “就……就假设一下。”可我还是固执地想要个结果。 “……当然会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啊。”拉比显然不想假设这种问题,但被我缠得实在没办法,只好无奈地顺着我回答。 “这可是你说的,”我整个人都转了过去,干脆跪坐在火车上的长椅上,去抱他的脖子,然后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贴着他的脸蹭了蹭,“当然我是说万一,万一真的那个了,你必须要记得我……你一定要记得我,不过也不用多,记个几年……记个一年就行了。” “不,等等!不行不行不行……一年果然还是太少了,还是三年吧?” “真是的,你的这个脑袋,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呢……”拉比拥紧我,不满地揉了揉我的头。 “……其实是巴巴教我的,说这样撒娇效果最好——所以你现在是不是瞬间就觉得我特别可爱了?” “……这种形容词不要自己说出来啦。” · 当我和拉比踩着点地回到圣海伦斯时,亚连和林克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一个下午了。 “听书翁说,你们去利物浦了?”亚连转向我,“是去见玛萨和巴巴吗?他们怎么样?都还好吗?” “都是老样子,”我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不过巴巴一直都在说你就是了。” “欸?说我什么?” “说你上次回去的时候还带了位准新娘哦——”拉比枕着双臂,打趣他。 “准、准新娘?什么嘛,那是李娜莉啊,你们两个真是的,又不是不知道。” 我们就这样边说,边进了之前来时的那个小教堂,陆续在当地修道院的院长掌心中写下属于自己的那八位数字后,顺利地通过方舟回到了总部。 总部的一切,现已完全步入正轨。 因为在先前lv.4的袭击中,科学班损失惨重,所以现下从各支部那里抽调了很多科研人员,从停放方舟之门的地下室去往科姆伊的司令室期间,我们一路上碰到了很多个生面孔。 就连科姆伊的身边,也多出了位盘着头发的冷面秘书。 我对这些新变化毫不在意,汇报过后,便回了自己的房间休息。然后于傍晚时分,和拉比还有亚连一起去了食堂,开始大快朵颐。 “我说啊,亚连,”拉比一边给我投食,一边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那个双痣是不是不见了?” 正吃得开心的我和亚连这才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旁边竟少了个大活人。 “对欸,”亚连一边鼓着腮帮子嚼着麻辣春卷,一边四下张望了几眼,含糊不清地附和,“林克呢?” 然而我们林克没等来,倒是等来了十几个穿着奇装异服、从头到脚都隐藏在一身红色长袍里的人。 “你们是……”亚连皱了下眉,我们刚吃饱喝足地出了食堂,就被这些人挡住了去路。 “是中央的“鸦”。”拉比飞快地和他对视一眼,同时斜跨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到了我的身前。 ““鸦”?啊,就是之前林克提到的那个吗?”亚连有些吃惊,然而还没等我们做出反应,那些“鸦”便从中分开——有人从他们后面,背着手地走了出来。 “终于回来了——亚连·沃克。” 还是个熟人。 是鲁贝利耶。 · 据鲁贝利耶说,因为师父提出了交换,所以中央特地安排了一次我们师徒三人的会面。 但由于我们的嫌疑并未解除,所以这次会面,必须在中央的全程监控下进行,不止如此,为了避免出现意外,我和亚连还要做一些必要的防护措施。 “虽然可能是重了一点,但是不用担心,”鲁贝利耶坐在一旁的豪华座椅上,闲适地端起茶杯吹了吹,于热汽氤氲间,品了一口刚泡好的红茶,“这些符咒只是为了封住你们的圣洁,对身体是没有害处的。” “……长官,我觉得您的感知方面可能出了什么问题,”如果忽略掉亚连那被缠得满是符咒抬都快抬不起来了的左手、以及咬牙切齿的语气的话,他脸上的笑容还挺和善的,“这重得是“一点”吗?” “知足吧,”整个人都被包进了一身贴满了符咒的长袍、且脑门上也被贴了一张、看着就跟僵尸似的我,生无可恋地接过话,“你看看我。” 亚连:“……” 好吧,亚连的表情立马就平衡了。 倒是拉比的眉头,一直都紧紧地皱在一起,没有松开。 自打鲁贝利耶提出要给我套上那身长袍起,要不是我一个劲儿地和他摇手,以及书翁在旁拦着的话,他早就冲上来阻止了。 所幸在我和亚连跟着那伙看不到面目的“鸦”彻底地走出房门之前,书翁终于发话:“去盯着他们。” 拉比一愣,下意识地转向他。 书翁淡声地补充了一句:“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拉比这才反应了过来,立刻拽下了自己的发带和围巾,脱下团服上衣抛到一边的沙发上,同时一边伸袖穿上黑风衣、戴上兜帽,一边快步追了上来。 从听到书翁那么说开始,我就一直频频回头,不断地用眼睛瞄着他,还因为不好好走路而差点绊摔了好几次。 “好好看着前面走,”拉比追上来后,便放慢速度地走在了我旁边,顿了顿,还小声安抚了一句,“别怕。” 我忽然便稳了下来。 只是冷静下来再看,现下的这个场景实在有些诡异——一群奇装异服的人一言不发地围着我们,走在最前的两个人还每人手中都举着三大支燃烧着的香,一缕一缕的白烟随着他们的走动从前面飘来,我口鼻都被捂在袍子里,都能闻到那股特殊的气味,一切都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简直就好像是……走在什么古老的献祭路上。 不,现在应该想的是——师父到底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提出要和我们见面? 是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和亚连吗? 会是什么……? 就这样走了没一会儿,前面的“鸦”带领我们来到了一扇贴满了符咒的门前。 “库洛斯·玛利安元帅,”他转过身来,似乎刻意改变了自己的嗓音,只说,“就在这扇门的后面。” 我闻言,深吸了口气,时隔这么久,又多出了这么多的疑惑,现在……终于要见到师父了。 却不想刚要进去,门便忽然从里面打开,另一个同样打扮的“鸦”先行走了出来。 “情况有变,”他告诉我们,“元帅说,只见亚连·沃克一个人,其余闲杂人等在场的话,就一个字也不会透露。” “其余闲杂人等是指……” 作为监视者的鸦、被直接点名的亚连、以及以书人的身份前来记录的拉比,在静默了两秒之后,齐刷刷地望向了我。 ——是指我。 我:“……?” 不是,这到底几个意思?先提出要见面的不是他吗?我这都换好了衣服,都负重走一路了,结果说不见就不见了? 我不服!不带这样玩的! 但再不服,我也还是被憋屈地关在了门外,跟着工作人员走出很远后,才被解除了身上的这些束缚。 我当然不被允许回到鲁贝利耶和科姆伊他们所在的那个办公室,但又不想就这么回去,便在那个房间附近的走廊中找了处小角落,靠到墙上,准备等他们出来。 因为外面是阴天,还下着雨,天色在暖黄壁灯的映衬下,更显黯阴。 起先还只是如烟似雾地下着毛毛细雨,后面渐渐开始淅淅沥沥了起来,如线一般地被斜吹着打在窗子上,发出噼啪的声音。夜幕渐深,透过窗户望去,院中大片大片都是深黑的树影。 说起来,这里好像经常下雨啊…… 不过,也不知道师父到底在和亚连说着什么悄悄话……好吧,满屋子的人,算什么悄悄话。 我思路忽地歪了一下。 这要是放在以前,无论他们私底下进行了多少次的交流,我都不会对此产生半分的兴趣。 但现在,却开始想着怎么才能套出他们谈话的内容了。 如果问亚连的话,他会告诉我吗? 如果问拉比呢……?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等被找来的拉比拍醒时,我才发现自己竟然等着等着,就靠着墙壁坐在地上睡着了。 ……好冰。 冰得我都有些不舒服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偎蹭过去,埋在拉比的胸口可怜巴巴地拱了拱。 “真是的,怎么跑到这种地方睡了啊……”拉比立刻脱下自己的黑风衣,把我严严实实地包好,兜帽也给戴了起来,然后将我打横抱起。 我迷迷糊糊地靠在他的胸口,睡黏糊了似的叫他:“拉比。” “乖啊,我们回到房间再睡。” 于是我就这样听话地、乖乖地不吭声了,夜似乎已经很深了,拉比一路将我抱回去,几乎没碰到什么人。 为了不打断我的这股睡意,进了房间后,他特意没有开灯,只借着月光将我抱到床上,摸索着脱下外面的两层衣服,然后按倒盖上被子,摸了摸头。 “睡吧。” 我是真睡黏糊了,都忘了要邀请他一起来,只条件反射地抓住了他的食指,不想让他走。 拉比没再说话,就这样在窗外的风雨声中,在我床边坐了下来。 然后抬起了另一只手,轻轻地、就像先前那样地梳起了我的头发。 我舒服得都睁不开眼了,直到就像石沉大海一般咕咚一下掉入梦境的前一秒,才想起好像忘了问他关于师父的事。 ……算了,明天再想办法看能不能去见见师父吧。 我昏昏沉沉地想。 反正也不差这一天。 这时候的我,是真的以为——再怎么……也不差这一天的。 第76章 血泊、面具、和断罪者 这场雨下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没停。 我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睁开眼,脸侧贴在枕头上躺了能有好几分钟,才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摸摸身前,又摸摸身后——都是冰凉的一片,拉比昨晚压根就没留下来过夜。 ……这人真是的,明明在玛萨家的时候都还知道要天天爬|床,怎么一回到教团就这么不上道了? 醒来后没有人体火炉暖被窝的我相当失望地爬起来,打了个哈欠下床,随便披上件衣服后,拉开了厚厚的落地窗帘。 屋中的光线并没有比之前强上多少,只有深重的凉意扑面而来。 天是浑浊厚重的灰,低垂如雾幕,一丝阳光也无。雨丝淋漓,稍微离窗子近一点,上面便会起一层薄薄的水汽,我抬手抹开冰凉的水汽,向外望去,就见下着雨的院中,无论是建筑物还是树影,都拢着一股浓浓的萧索。 我又在窗前站了几分钟,刚要去卫生间洗漱,余光一瞥,就瞄见门缝那里不知何时被人塞进了一张小纸条。 捡起来打开后,发现是拉比的字迹——不得不说他这字写的是真好看,尤其是在亚连的那个狗爬画符的衬托下——大意就是如果没预估错误的话,我应该会在七点十分左右醒来,算上在床上放空、在窗前发呆、以及洗漱的时间,应该会在七点半左右进入食堂,所以他就提前半个小时去食堂帮我点好吃的,让我能一到那儿就立刻吃到嘴里。 我这才想起今时不比以往,因为这一阵的人手不足,食堂每天都是现点现做,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吃到饭。 不过这人这么了解我的吗,竟然连发呆的时间都给算进去了…… 我一边极力按耐住想跟人嘚瑟的心情,一边飞快地洗漱,然后踩着点地去了食堂。 因为时间还早,食堂里并没有多少人,我刚一进去,便望见拉比正独自一人地坐在西侧的角落里,面前的桌上堆起了食物山,都是我爱吃的食物。只是他本人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视线一直定在眼前的某个点上,连我走过去都没发现。 我玩心大起,忽然将脚步放得更轻,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身后,然后幼稚地从后一把捂住了他的眼睛。 “……塞西。” 拉比在叫我名字的时候,气息都还有些沉,但在拿下我的手,偏头望向我后,表情却已经和往常没了两样,全然不见刚才的心事重重。 “嘛,一会儿再闹,先坐下吃,刚好都晾得差不多啦。” “不等亚连他们了吗?” “不等了不等了,那个双痣的话,不在考虑范围,而亚连……”拉比单手托腮,语气中似乎带着些不确定,“也不知道他今天早上还能不能吃得下饭啊……” “……不是,我师父那张脸的威力已经变得如此恐怖了吗?”我惊恐,“只是看过一次,就连饭都吃不下了?” 拉比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某一个瞬间,想要说些什么,却在最后化为了一声附和:“是啊,亚连他……对库洛斯元帅的阴影还是那么大呢。” “那看来我这顿得把之后几天的量都先补进去了,不然等见到师父后,被迫节食就不好了。” “欸?塞西也要去见元帅吗?” “一会儿打算去找科姆伊走走后门,”我点点头,“虽然我和师父之间确实有那种神奇的心电感应,这边发生什么,那边都会知道。但结婚——我是说,在一起这种人生大事,怎么想都还是应该再和老家长正式地汇报一下才行。” 拉比一怔。 不过先前那些憋了很久的疑惑大概是没机会问了,毕竟到处都杵着那种人形的监控器……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一想到那些人形监控器,我就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该不会我和师父说的话,也会像昨天亚连那样被全程录音吧?” “大概率……是会的?” “那我的私生活就要这样被记入史册了吗?” “……记入史册是什么啦!不过……录音带的话,可能确实会被封存在中央厅关于库洛斯元帅那一栏的资料库里吧。” 这……这不还是很羞耻的吗…… “那、那你必须也和我一起去,我一个人……”因为一时冷不丁的还有些难以启齿,我只好凑过去贴着拉比的耳廓,小声地和他交底,“稍微……还有那么点不太好意思。” 拉比:“……” 而且最关键的是,我还得好好想想要怎么说。 一上去就感谢那肯定是不行的,太暴露了,万一被拉比发觉我其实从那么早以前就开始觊觎他了,那就坏事了。 要不……对个暗号? 就说——您从小放养的大金毛,不对,是宠物猫因时常聆听您对人生的感悟,耳濡目染之下,不负众望地从外面拿下了只野生兔子,这次带过来就是想给您过过目,当然就算您不满意也没用,好不容易才到手,反正放生是不可能放生的——怎么样? 感觉师父肯定会一脸的怀疑人生啊…… 不过怀疑人生过后,也还是……会有那么一点点的欣慰和高兴吧? 应该……会吧? 就那种……老父亲的心情? 虽然总觉得以师父的性格,很可能会不按套路出牌。但我还是暗搓搓地期待了一下,又暗搓搓地打定主意,刚要问问拉比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心脏却陡然往下一沉,因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手上的叉子毫无预兆地掉到盘子里,发出了刺耳的一声响。 “……塞西?”拉比本来还以为我只是没拿住,但望见我微微有些发抖的手后,忽然意识到不对,连忙紧张地扶住我,“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不,不是不舒服,是…… 我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形容,刚才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虽然只是一刹那,却好像有大手直直地攫住了我的心脏,全身在一瞬间就被抽光了力气,连呼吸都变得滞涩无比,甚至都过去了将近两分钟,心脏也还是砰砰砰得几乎要跳出喉咙,腿上也是一阵一阵的发软。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就像是…… 就像是亚连被迪兹吃掉心脏的那一晚。 “去找亚连,”我只觉喉咙有些发干,侧头和拉比对视,直觉中陡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去找亚连。” “亚连……可能出事了。” “——亚连出事了?没、没有啊?他刚刚都还在这里呢。” 坐在图书室的沙发上的李娜莉,为了不惊醒还枕在自己腿上睡觉的乔尼,只能压低音量,小声告诉我们。 “然后好像是因为蒂姆突然飞了出去,所以亚连才跟了出去——怎么了塞西?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原来是去追蒂姆了啊…… 吓我一跳。 “……没什么,”我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好像把李娜莉也给吓了一跳,和拉比对视一眼后,随便找了个理由,“我们就是来找他一起去吃饭的。” “吃饭?啊,差点忘了,都已经到饭点了吗。” 李娜莉迟疑了下,这才推醒乔尼,两个人一起加入了我们的寻人队伍。 顺着她指的方向,我们一行人沿走廊走出一段距离,刚拐过转角,果然就望见了亚连正站在不远处一个房间的门口。 “亚连?” 我快走了几步,疑惑地叫他的名字。等离得近了,才发现亚连的表情有些不对——他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嘴唇也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就像是眼前的一幕太过匪夷所思,完全没反应过来,又像是难以置信,还像是…… “亚连……?” 我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亚连这才怔怔地侧过头,却不知怎么,眼中自动屏蔽了除我以外的所有人,只望着我,呆滞地张了张嘴:“……塞西。” 这个名字一出口,就好像大脑中名为理智的齿轮咔嗒一下地咬合在了一起,他霎时反应了过来,立刻伸出手来挡我的视线。 “不要看——” 声音中甚至还透着一丝……几乎称得上明显的慌张。 但已经晚了。 躺在血泊中的断罪者、由内而外被暴力破坏了的飘窗、以及刚刚用其中一只小爪子踩上了被遗落在窗台上的那半张染血的面具、似乎正迷茫地找着什么的蒂姆,就这样映入了毫无防备地侧过头的我眼中。 天空完全晦暗了,已然成了密闭的穹窿,乍起的强风倏忽灌入屋中,将被吹得斜飞的雨丝啪的一声打在了我的脸上,又顺着我的脸,滑落下去。 冰凉彻骨。 · 库洛斯·玛利安,黑色教团的五位元帅之一,寄生型圣洁圣母之柩和装备型圣洁断罪的持有者,在被中央监|禁期间,不知所踪。 只留下了半张被子弹击穿的面具、一滩已然超过了致死量的血水、以及一把被遗弃了的断罪者。 据林克透露,教团的高层中有一半倾向于师父是自己对自己开枪的,目的就是借假死叛逃;而另一半则根据现场遗留下来的血量,以及赫布拉斯卡对断罪者已然失去适格者的定语,判断师父虽然不知是何原因,但确实已经被断罪者一击爆头,是真真正正地被杀害了。 但无论是“逃亡”还是“被杀”,都没有对外公布,所以总部99%以上的人,都以为师父目前还在中央出差中,连他这次和鲁贝利耶一起秘密回来总部都不知道。 事后,亚连曾利用蒂姆特有的探索功能搜寻过几次,却都一无所获,蒂姆在空中茫然无措地徘徊,却再也无法定准任何方向,就好像要寻找的那个存在,在这个世上凭空蒸发了一样。 就好像——他真的已经死了一样。 可是,这个世上……真的有谁能杀死我师父吗? 诺亚肯定是不行,千年伯爵也够呛——等等,所以他们该不会是一起来了吧? 可是敌方全员出动这么大的阵仗,总部却没有一个人发觉吗……? 不,也许我真的发觉了。 原来那日清晨的预感……并没有错,只是无关亚连,是指向师父的。 我有些后知后觉地想。 所以,当初在地下河道送别师父去中央的那次,真的就是最后一面了吗? 真的……就是永诀了? 我想得出神,极慢地眨了下眼,眼角余光却因此瞥见了坐在桌子另一边正望着我的拉比。 “啊,”我这才想起在场还有另一个人,连忙回忆了下刚才正在聊的话题,“这两天甜的有点吃腻了,要不咱们晚上去试试杰利新发明的那种意大利面吧?” 拉比却没接话,只站起身,绕过桌子,拉着我站起,然后将我拥入了怀中。 “拉比……?” 我有些不明所以,过了好几秒,才慢慢地抬手,试探地在他的背上拍了拍。 “其实,有时候会无法避免地生出这样一种想法,”拉比一手横过我的腰背,一手则轻轻地扣住了我的后脑,“塞西每每说出来的时候,都不是……真的害怕,而真正害怕的时候,反倒从来……都不会说。” 我手上的动作便这样顿住了。 过了几秒,才小声地跟他解释:“我没害怕。” 我是真没害怕。 从事发当天到现在,我没哭过,没六神无主,没质问,也没向任何人倾诉,甚至……连一丝丝的反常都没有。 我只是有种空荡的茫然,像是冷不丁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以至于到现在都好像踩在软泥之中,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周遭的声音都仿佛蒙了层水一般,变得有些遥远,唯一清晰的,就只有从脑中发出的嗡嗡声。 不算吵,就是看什么听什么都有些模糊,不够真实,有点像通宵了几晚后的那种感觉,应该是和这一阵的睡眠质量不好有关。 但拉比此刻却紧紧地抱着我,又退开一些,捧住我的脸,额头抵着额头,小声地喃喃:“我一直都知道,以前无论发生什么事,塞西最先想到的都是亚连,会去和他说,会去找他商量……但现在有我了啊。” “我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我也……一直都在这里,从那个清晨,到现在,一直都在这里。” “可是为什么直到此刻,才发现……塞西好像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依靠我呢……” ——但他此刻却想要我哭,想要我六神无主,想要听我倾诉。 我脑中瞬间冒出了很多可以用来糊弄的话,但不知怎么,喉咙中却好像被堵住了什么胀涩的硬块,嘴唇不自觉地翕合了一下。 “我……” 我真的要说吗? 我真的……能说吗? “其实我和师父之间……”我张了张嘴,“并没有那种……所谓的心电感应,我之前……是骗你们的。” “那更像是一种……有缘由的联系,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从我有记忆以来……就存在了。” 我望着拉比近在咫尺的眼睛,短促地吸了口气。 “其实有时候我总会有种奇怪的念头,觉得自己和师父之间的联系……与蒂姆和他之间的联系,很像。” “只是,要更紧密一些。” 所以在蒂姆于空中迷茫徘徊的时候,我才会也觉得……自己就好像一只猝然失去了连在身上的那些线的木偶,忽然无所适从,忽然再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走。 “所以我这次……” “我觉得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差点斩断了我和师父之间的那层联系,”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怕他不相信,“但却没有……完全的断掉,不是我的错觉,是真的还有那么一点点连在一起。” “但我抓不住,无论怎么抓,都抓不住……” “我甚至无法切实地捕捉到那一丝感觉。” 因为,就像是错觉。 “但我是真的觉得师父他……还活着,只是我没有证据,只是……我说不出来为什么。” “可是即使知道这个……可是,明明知道这个,这里却还是……”我垂下目光,指了指胸口,又抬起,望向他,“很不舒服。” 并不强烈,只是缠缠连连的闷,偶尔会连带着有些喘不上气。 “有点空,”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失真,有些茫然,我听到自己问他,“这正常吗?” 拉比的目光一颤。 “正常,”他忍不住再度拥住了我,紧扣着我的后脑,贴着我的脸颊,“这很正常,非常正常,但不要紧,我一直都会在这里,我一直都会陪着塞西,所以……” “所以……你相信我吗?没有证据,说不出理由,也……相信我吗?” 他说他相信。 我这才慢慢地回抱住他,手指抓皱了他背上的衣服,又越过他的肩膀,将目光投向窗外。外面的雨丝依旧缠绵淅沥,不断地在窗户上留下水珠,又不断地滑落,留下一道又一道轻浅的湿痕。 “我师父……肯定是没死的。” “嗯。” “因为如果他真的不在了的话,我肯定是能感觉到的。” “嗯。” “而且仔细想想,他那——么厉害,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能在一招之内就杀死他呢?一百招都不可能,扯都不是这么扯的。” “……嗯。” “所以……我会好吗?” “会好的,”拉比说,“都会好的。” 这下我不看窗外了,只把头深深地拱在拉比怀中,闷声闷气地控诉。 “所以那天晚上,师父到底都和亚连说了什么啊?我严重怀疑就是因为他不让我也进去听,太不公平了,所以连老天都看不过去了,才……才会让他吃这么一次教训。” 拉比这次却很久都没有回应,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才声音沙哑地回答:“元帅说,亚连是……” · “——亚连·沃克,已被证实,是被移植了“第14号”诺亚记忆的宿主。” 当天下午,鲁贝利耶便召集了所有没有外出执行任务的驱魔师以及总部一些重要的干部,公布了这一信息。 “宿、宿主是指……”利巴班长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顿了顿,转头望向科姆伊,“室长?” “是库洛斯·玛利安在中央亲口承认的,”鲁贝利耶没有任何负担地代为回答,轻描淡写地说出了最为窒息的话,“亚连·沃克其人,就是为了让“第14号”诺亚,能在现今这个世界复活的一个载体——之前的那次会面也提到了,本人现在应该也很清楚了吧?” 亚连没有理他。 “可是,载体什么的,就是说——总有一日是会醒过来的,对吧?”一片哗然中,反而是乔治这个新人突兀地开口,声音中甚至掺着一丝古怪,“作为敌人醒过来?那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要怎么办?” 关于这个问题,中央显然早已有了答案。 “亚连·沃克的真实身份,只有中央厅、教团的高层以及在场的诸位知道,对外要实行禁口令。考虑到他作为方舟“奏者”的能力,和战斗方面的优势,他目前依旧是教团的在籍人员,也要和往常一样执行消除恶魔的任务。但是,如果他有一天觉醒了,”鲁贝利耶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只望向科姆伊,示意接下来由他来说,“室长。” “从现在开始,”科姆伊深吸一口气,“给各位驱魔师下达一份无限期任务——如果亚连·沃克作为“第14号”觉醒,并判断他已对我方存在形成威胁……” “到了那个时候,”科姆伊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说下去,声音忽然变得艰涩无比,“到了那个时候……” “没关系,科姆伊先生,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亚连坦然地接过话,望向众人,替他说了出来,“就请杀了我吧。” 我陡然一顿。 却见亚连不知怎么,仿佛受到了什么牵引一般地侧头,和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默默站在角落里的我短暂地对视了一眼。 “但是,我是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在加入教团的那一天,我就已经发过誓,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退缩,会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当初发誓的人是我——所以,如果“第14号”真的要袭击教团……” “就由我……来阻止给你们看。” 第77章 白养这两只崽子了 短短一周半的时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 我和亚连的情绪难免都有些萎靡,甚至还罕见地出现了说出来谁也不信的持续性食欲减退现象。无论拉比和林克怎么激将都不管用,最后还是杰利看不过去,背着人专门给我俩做了一顿超豪华的甜点大餐,并勒令我们必须在半个小时之内吃完,我们才终于得以恢复到了平时的状态。 “呼,满血复活。”——这是亚连。 “嗝,好撑,想睡觉了。”——这是我。 “啊——你们两个也真是的,知道你们能吃,但这架势也太吓人了吧?”拉比看到我撅嘴,立刻倒了杯热水,吹凉后,喂到我的嘴边,“看,渴了是不是!吃了那么多甜的东西,也亏你们不嫌腻啊。” “杰利先生做的甜点,吃再多也不会腻的!”亚连立马骄傲脸,“对吧,塞西?” 我正咕嘟咕嘟地喝着水,闻言刚条件反射地想要附和,就先一步地被拉比板着脸地给按住了肩膀:“喝完了再说,呛到了算谁的——还有亚连,不要在塞西喝水的时候让她说话啦。” 我向来最听他的话,立刻巨乖地把嘴闭了个严实,只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亚连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拉比,忽然趴在桌子上举手:“拉比,报告!我也想喝水——” 拉比:“……” 拉比说他:“你自己拿啦。” “可是吃饱了就一动都不想动了嘛。” “啊——真拿你们没办法。” “……等等,不对啊,”拉比这次没试温度,只随便地给他倒了杯水,但都送过去了才意识到不对,转头不满地望向林克,“双痣,这不应该是你的活吗?” 林克:“?” “……怎么就是我的活了!”反应过来的林克瞬间炸毛,“都说了我是来监视沃克的,才不是给他来当保姆的!” “是、是,你是来当妈妈的嘛。” “书人!” 酒足饭饱以及例行的活跃气氛式吵闹过后,以我和亚连为核心,拉比和林克作为旁听,我们四个人在地毯上围坐一圈,终于得以“严肃”、又“正经”地讨论了一次关于师父的事。 “所以说,那个混蛋师父,”据说是被师父一巴掌把刘海从中分扇成了七三分的亚连总算直起了身体,“真的死了吗……” “亚连,不要提出问题,先说结论啦。” “好——”亚连再次举手,“我的结论就是——师父他应该没死。” 我立刻也跟着举起了爪子:“附议!” “理由呢?”作为在场唯一一个和师父没有任何交集的局外人,林克近乎冷血地指出,“从犯罪现场——不,从现场来看,遗留下来的血量已经严重超出能够致死的程度了吧?” “区区只是血量超出致死程度什么的,还打不倒我师父——好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一定要找个词来形容一下的话,”亚连和我对视一眼,“大概就是第六感之类的东西吧?” 林克:“……你给我说得具体一点。” “就是总觉得师父那样的人,不可能会这么轻易就死了啊,毕竟……你们意会一下,肯定都懂吧?” “该说亚连你这是对库洛斯元帅足够自信呢,”拉比撑着脸看他,“还是源于那种在铁血统治之下出于惯性的恐惧呢?” “恐、恐惧什么的,还不至于到那种程度啦……”亚连干笑着挠了下脸,顿了顿,到底清了清嗓子,苦大仇深地妥协了,“好吧,我承认,就是这样。” “可是,元帅不是都留下遗言了?”林克的问题永远都是那么一针见血。 “啊,你是说蒂姆的那段录音?”亚连抬手摸下正毫无防备地趴在自己头上的蒂姆,条件反射似的捏着它的脸往两边扯了扯,“那个确实无论听多少次都很像是遗言啦,但仔细想想,这根本就不像是师父那种人会做的事,再说了——如果真的是遗言的话,为什么会没提到塞西呢?” 确实,这也是我坚信师父没死的证据之一。 蒂姆留下的那一小段录音我也反反复复地听过好多遍,从头到尾都是关于亚连的,又是第14号又是马纳又是面具又是路的,最后甚至还来了段鸡汤。 我都把蒂姆两只翅膀并一起拎起来抖了半天,连小屁股都摸了好几遍,满是獠牙的大嘴也扒开看过了,也还是没找到任何提到我的录音。 连半个字都没留给我。 “会不会是因为在库洛斯元帅的心中,”林克提出一种可能,“塞西莉亚的分量远不如你的缘故?” 我:“……?” 我:“等等,你这难道是在非常直白地质疑我那伟大的师父在对待弟子方面没有做到一碗水端平吗?” “林克,你这样不行啊,”亚连也是一脸的不赞同,“怎么能因为师父他目前处于失踪状态无法自证,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挑拨离间呢?” “……给我等一下,我怎么就挑拨离间了?这明明就是事实吧?” “怎么就没有,你明明……” “嘛,好啦好啦,我说你们两个,现在不是互呛的时候——来,回归正题,”拉比拍了拍手,及时地把越扯越歪的对话给拉了回来,顿了顿,还挪蹭到我旁边,探手揽过我的肩膀,把我给圈在了怀里,“对了,关于这件事,塞西现在是什么看法?” 在最初的那股茫然的劲儿过后,我对这个事差不多一直都抱着一种态度:“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反正我是不会在没见到尸体之前,相信师父就这样死了的。” “……我同意。”亚连没有任何迟疑,也跟着点了点头。 “我也同意,这确实是个疑点。如果元帅真的死了的话,尸体是不会自己长腿跑掉的——当然,也不排除是被人为带走的。但到底是谁带走的,又是什么目的?不可能会没有目的吧,而且说真的,我觉得“尸体有用论”不太站得住脚。”拉比说,“所以在搞清楚这些之前,我还是倾向于元帅确实是受了伤,从现场的出血量来看,也很有可能确实是那种濒死的重伤,但却没有死,而是在紧要关头,被什么人给救走了。” 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的,但这答案确实有理有据地说到了我和亚连的心里,就连林克,也在皱眉深思过后,矜持地点了下头,表示暂时接受这个结论。 “对了,”按理说,话题在讨论到这一步时就差不多已经算结束了,但架不住我思维发散,“你们说,师父的“失踪”,会不会跟先前他和亚连的那次会面有关系?” 亚连一愣,拉比下意识地将我就跟抱个抱枕似的圈得更紧,连正要起身不打算再和我们在这里唠嗑的林克也停下动作,望了过来。 “所以,”我终于问出了迟来已久的、那天被打断的问题,“那天晚上,除了“亚连是被移植了“第14号”记忆的宿主”这件事,师父他——还说了什么?” “好像也没什么了?就说了马纳是“第14号”的亲哥哥,还有我是被移植了诺亚记忆的载体,再有的话,就是……”正努力回忆着的亚连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像被什么给锤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拉比最先反应过来,揽着我的手臂就是一僵。 “再有就是什么?”我有预感,这绝对是相当关键的一句话。 “再有就是……师父说,如果我成为了“第14号”,”亚连望着我的眼睛,嘴唇翕动了好几下,声音出口时,轻得几近飘忽,“我就会杀掉,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 空气就在这一瞬间凝固增压,有如实质一般地沉在了我们的身上。 拉比和林克显然都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除我以外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沉默了下来。 为了配合他们的沉默,我也跟着一脸凝重地小声问:“那这么说来,我不就危险了吗?” “……嗯?”林克这才回过神,闻言,登时古怪地望向我,“为什么这么说?如果库洛斯元帅所言是真的,那危险的不应该是李娜莉·李吗?” 不是,你几个意思?先不说以他俩的那个思维,根本就不可能是那种关系——退一万步来讲,就算真是那种关系,这种情况下肯定也是亲属关系完胜啊? 但林克这话一出来,先前那种凝滞的气氛便再也绷不住了。 “也不一定吧,”拉比举手提出异议,“真要说的话,我倒觉得杰利胜出的可能性更大欸?” 哇,你这个就更过分了!就算亚连确实在清醒状态下说过如果杰利是女性的话一定要和她结婚,但……但……等等,奇怪,为什么这条就完全想不出理由来反驳? 最后还是亚连瞪着我们三个,嘴角抽了好几下:“……我说你们一个个的,够了啊!” “嘛……反正就是不要自己吓自己啦,”言归正传,拉比习惯成自然地以指为梳,有一下没一下地帮我顺着毛,“要我理解的话,元帅这句话的意思应该就是指亚连变成诺亚之后,会和教团为敌,而教团对我们来说是“家”,都叫“家”了,当然就是非常重要了……所以所谓的杀死最重要的人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亚连:“不,等等,那个先不提——我说你们两个,好歹注意一下场合啊?我和林克都还在的啊?” “什么啊,”拉比瞬间就从可靠的大哥哥无缝切换到了不满的小孩子,“我这都已经很收敛了好吗,好辛苦的呢!” 我没有插话,只巨乖地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拉比身上,身体力行地表示坚决和他统一战线。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我并没有在自己吓自己。 师父的那句乌鸦嘴,再配合先前美玲的预言,怎么看都觉得就如同锁扣一般,啪的一声,严丝合缝地给扣在了一起。 ——所以那只黑色的手,说不定……真的是亚连的。 ……那就一切都说得通了。 我之前还动过念头,如果那只黑爪子伸过来,就想办法把它给剁了,让它有来无回。 但如果是亚连的……我还能下得去手吗? 我下意识地将目光从亚连的身上移开,顿了顿,为了显得自然一点,只能若无其事地转向了一旁的林克。 却发现这位正一边观察着我们,一边不知何时掏出了他的那个小本本开始写起了会议记录,顺便还小声叨咕着什么“在书人和塞西莉亚第21次【……】之后,沃克终于有了明显的情绪变化”。 我:“……” 所以到底是第21次的什么啊?你倒是给我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好吗? 知不知道这样会显得我们好像正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但关键是我们还没有!风评被害结果还没占到实际便宜就让人太不高兴了! 因为槽点实在太多,吐出来太麻烦,我只能面无表情地把目光又原封不动地移回到了亚连的脸上。 却见亚连刚好目光下移,和我对视了一眼。 “先不管那些,”亚连深吸口气,忽然收起了先前玩闹的神色,打断了我的思考,“虽然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会那么说,也不知道那个“第14号”到底想干嘛,但我就是我,对马纳发誓的人、当初在教团发誓的人,都只是我,所以无论是驱魔师的身份,还是教团的大家,我都一定会保护好。” “我不会让任何人……再受到伤害了。” “不管那个“第14号”想做什么,都由我来阻止他。” “所以不用担心,”他望着我,眼神坚定、透澈、又明亮,“不管那个人到底是指谁,我都不会……塞西,你相信我吗?” “……当然相信。”我顿了顿,听见自己这样说。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都好像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如果美玲的那个预言是真的,如果师父的那句谶语是真的,那这个……就是我和亚连两个人的事。 我一直想的都只是,要怎么剁掉或避开那只黑色的利爪。 却忘了思考一个问题——如果那只黑手的主人真的是亚连的话,他真的会杀死我吗? 如果真的是亚连,那么恐怕无论什么是在什么境况下,因为什么原因,他都不可能……会对我下手的吧。 · “瞧我都看到了什么——身为驱魔师却在服侍科学班的班长?这是总部特有的待遇吗?” 我认了半天,才终于认出这个长相和声音都让人生理上极不舒服的人,好像是科学班整合后第二班的班长。 但叫什么没记住。 “不,这只是……”利巴班长捧着从李娜莉手中接过来的水杯,冷不丁的还真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 “不,佩克班长,你误会了,”给科学班泡了这么多年咖啡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的李娜莉也有些懵逼,“这、这只是我个人的爱好,所以才……” “爱好?”佩克的目光顿时移到了李娜莉的身上,意味深长地拖了个长声。 “是的,就是……因为大家连夜工作都很辛苦,所以就想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之类的?” “原来是这样吗,那李娜莉,能不能请你也为我泡杯咖啡呢?” 李娜莉找不出理由拒绝,只能答应一声,转过身开始忙碌。 “……说起来,塞西,辛苦你把这份文件送来。”利巴班长叹了口气,顿了顿,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捧着水杯望向了已经在一边杵了好半天的我,“对了,拉比呢?我刚才好像看到他也和你一起来了?” “刚才乔尼说要搬什么东西,就把他给叫走了。” “搬东西?啊,想起来了,又是那个混蛋室长带回来的……” “话说回来,总部的女驱魔师都这么爱往科学班跑吗?”站在一边的佩克,冷不丁地把目光从李娜莉的身上,移到了我身上。 “不要说这种好像在影射着什么的话,”利巴班长忍无可忍地白了他一眼,“还有,别说我没警告你,不要这么色眯眯地盯着……” 佩克却充耳不闻,目光在我的脸上停顿了几秒,接着就好像在品评着什么一般,一路下滑。 这下我终于明白那股生理性的不适到底来自哪里了——这人是在盯着我的胸看吗? 别的就都先不说了,问题是——连、连拉比都没这么看过好吗! 那股久违的戾气噌地一下就在心底冒了头,有那么一瞬间,我竟觉得这种黏着的视线很是熟悉,甚至极想就这样挖掉他的眼睛,但我隐于袖中的手臂上才刚窜出一缕血丝,还没等行动,便猝然被人给拉到了身后,正好挡住了佩克望过来的视线。 佩克:“……嗯?” “二班的莱柯利·佩克班长,对吧?有什么事直接和我说就好了。” 虽然我被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视线,完全看不到拉比此刻的表情,但光听声音,都能听出他这比起往常,至少降了十几个度都不止。 ——他生气了。 却不想拉比这么一生气,我那点因为被冒犯而生出的小戾气便biu地一下,瞬间在空气中散得无影无踪。 甚至还得拼命压住直往上翘的嘴角,下意识在背后悄悄地拽了下他的小拇指,示意他我没事。 拉比没有回头,只顺势握住了我的手。 “所以早就劝你改改那个臭毛病了,”利巴班长揉着额角,“不要总用那种眼神看女孩子,这下撞到枪口了吧,都不管人家有没有男朋友的吗。” “……既然有男朋友,那就没办法了。” 我从拉比的身后探出头,刚好撞见佩克看似若无其事实则相当心虚地避开了拉比的视线——他看上去竟好像有些怕拉比——顿了顿,再度转向了正泡着咖啡的李娜莉,目光从她的后颈,滑到腰背,又滑到粉色短裙下修长匀称的双腿。 “喂,”利巴班长立刻板起脸来警告,“李娜莉也不行。” “怎么?她也有男朋友吗?” 利巴班长的表情看上去特别的严肃,但严肃中,却又隐隐带上了一丝怜悯:“……她有哥哥。” 佩克:“?” 李娜莉的哥哥当然很快就面带“笑容”地找过去了。 没人知道他具体做了什么,只知道从第二天起,曾连续一个月都在利巴班长他们的办公室冒泡找茬的二班班长,再也没在那边出现过了。 而此时此刻,那位私下里相当鬼畜的室长正抱着自家妹妹的小腿开始了例行的撒娇,而李娜莉则一边不知道第几次地伸手推开他不断蹭上来的脑袋,一边时不时地望向我们,一脸的尴尬和无奈。 “所以到底想干什么啊,哥哥!” 十分钟后,终于心满意足地得到了一记飞踢的科姆伊这才顶着脸上的鞋印,在走廊中和我们说明了来意。 大意就是总部这段时间太紧张,缺了很多生活必需品,希望李娜莉、亚连还有我能去这座岛另一边的小镇上帮忙采购一下。 “对了,”他像是临时才想起来一般,状似无意地加了一句,但语气中却难得地带上了丝不容置疑的意味,“拉比和神田也一起去吧。” 第78章 你这样,书翁知道吗 接着还不等我们反应过来,科姆伊便唰地一下变出一张早就列好的超长清单,环视一圈后,笑眯眯地塞到了亚连团服上衣的兜里,顺手还拍了拍。 “好了,事不宜迟,那现在就出发吧!”拍完后,立马就近将我们推出了大门,连带着还装模作样地挥了挥小手绢,“早点去晚点回,记得一定要徒步走哦——” 于是我们一行六个人就这样被赶鸭子上架地驱出了总部,踏入了要想抵达岛屿另一端的城镇必经的密林。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我们运气好,今天难得是个晴天,连日来的阴云尽散,明丽却并不过于浓烈的阳光从层层叠叠的叶层间筛落,在地上投下了斑驳的碎金。 因为地上的树枝草叶铺得很厚,虽然是雨后,却并没有太过泥泞。走在其中,鼻端满满都是雨后草木混合着泥土的那股清新气息,一切都显得平静,又祥和。 当然神田的表情就不是那么祥和了——他是我们之中最不乐意的,要不是这几天刚好为了躲父爱决堤的提艾多尔元帅,根本就不可能会同意跟我们一起来。此刻应该是反应过来了,越想越气,正一个人拉长着脸地走在最前面。 相比之下,亚连和李娜莉之间的气氛就相当和谐了,两个人正有说有笑地走在稍后一点的地方。林克则一如既往地捧着自己的那个小本本走在边上,只是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什么。 最后才是我和拉比,为了能够光明正大地跟拉比腻歪,我特地放慢了脚步,拉比和我对视了一眼,立刻也跟着心领神会地放慢了速度。我们就这样刻意让自己落后了前面那一伙一大截,基本保持在一个能看到他们、但互相听不到对方说话的距离。 “……话说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教团不是有专门采购物资的人吗?而且就算真要我们去采购,也可以直接把方舟的门开到商业街那边啊,那多方便。”我顿了顿,“科姆伊这就是想把我们给支走吧?” “恐怕主要目的是为了支开亚连,”拉比往我这边挨近了些,顺势牵住了我的手,顿了顿,又撒开,将连着小臂的深红色半指手套脱下来塞进口袋后,才重新握住了我的手——他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每次拉小手之前都要特地脱下手套,“塞西应该也发现了吧?从早上开始,总部的气氛就有些不对,卫兵什么的也增多了——大概是有中央的大人物要来吧,看科姆伊的意思,应该是不想让亚连和他们碰上。” “所以我们这几个只是连带的?”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啦——小心,”拉比拉着我避开一处横倒的树干,尽量挑平整干净的地方走,最后还是不满意,干脆在我身前蹲了下来,“塞西,要不然还是我背你走吧?” ……说真的,我严重怀疑在拉比的眼中,我现在就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走路都会平地摔的小废物。 不过这个对我来说倒没什么,但关键是……前面还有那么多人看着呢,这要是真背了,也、也太羞耻了…… “不,”我只好强忍诱惑,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他,“不用背。” “啊,那是要抱吗?” “也不要抱啦!”为了避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抵抗不了了,我连忙回到了刚才的话题,“对了,‘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你看啊,”拉比只能很遗憾地重新牵住我的手,“比如塞西,就是亚连和库洛斯元帅的相关人员;而我,则是相关人员的家属;李娜莉就更好猜了,是最重要的妹妹。” “那神田呢?” “优的话……大概算刺头吧?” “刺头?” “嘘——小声点,他耳朵特别好使,千万不能被他听到。” “……不过你现在这种总结已经习惯性地不带林克了欸。” “嘛,反正每次都在,直接就把他当成和亚连捆绑的大型挂件就好啦。” 拉比顿了顿,改为和我十指相扣。 “好了,不说他们啦——这一阵一直下雨,好不容易这么一起出来一次,除了采购,塞西有什么别的想做的事吗?” 我迟疑了一下:“那我们……去把镇上所有的小吃店都扫荡一遍?” “……不是刚刚才在食堂吃过嘛,你这样杰利可是会哭的哦?” “那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我摇了摇他的手,装得特别特别的乖,“我跟着你走。” “跟着我走啊……”拉比视线下移,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我身上的团服。 “什么?”在进入城镇之前,亚连回过头,“你说要分头行动?” “没错,再怎么说,五个人一起行动也太浪费资源了。更何况科姆伊那家伙列出的清单还那么多,从效率方面考虑,分开去买也要更快一些。”拉比一边说着,一边从亚连手中抽出那张长长的清单,撕成三等份,自己留了一份后,将剩下的又塞回到了亚连手中,“那就这么定啦,这部分就交给我和塞西吧。” “我觉得可以,那我……”李娜莉看了看亚连这边的两个人,又转向另一边的神田,“那我就和神田……” 神田为了表明自己并不屑于跟人一起,双臂环胸,非常冷淡地偏头哼了一声。 结果就变成了我和拉比一组、亚连、林克还有李娜莉三个人一组、以及神田独美。 “那我们到时候在哪里集合呢?”亚连问。 “就在这里好了,”拉比敲定,“日落之前回来。” 于是我们就这样分成了三路。 我刚开始还以为拉比会拉着我直奔菜市场,却不想他简单地打听了一下后,便将我带到了当地最大的一家服装店前。 我:“……欸?你想买衣服吗?” “不,是给塞西买。” 然后我便被不由分说地推了进去,顿了顿,只好在拉比万分期待的目光下,从衣山衣海中扒拉出了一件很像我们之前旅行那次穿的那身深褐色棉裙。 拉比:“……” “塞西,我们现在已经不用再隐藏身份了,”拉比一脸凝重地把手往我的肩膀上一放,“真的不用……这么委屈自己的啊。” ……这就是我的审美好吗! 但他不喜欢的话,我穿着也没意思,只好苦大仇深地把棉裙给放了回去。迟疑了一下,又从中挑出了一件胸口画了颗红心的亮紫色露肩百褶裙,试探地望向拉比。 拉比像是憋了口老血,缓了好半天,才试探地哄我:“我……我觉得要不还是再找找?” 于是接下来就变成了—— 深粉色豹纹小皮裙。 拉比忍了忍,到底没忍住,直接用手臂给我打了个大大的叉:“no!” 半黑半绿大胸女仆装。 拉比嘴角抽了好几下,一把捂住眼:“……塞西,你是不是、是不是暴露了什么?” 浅橘色勾了紫边的半袖连衣裙。 拉比一脸的生无可恋:“……怎么办,我现在已经开始想要感谢教团能统一配备服装了。” 我:“……” 我还就不信了! 这回我在里面找了很久,终于自信满满地拿出了件blingbling亮瞎眼的纯金无袖小吊带外加大红长裙。 拉比的眼神已经失去了高光:“……” “真、真厉害,”只有店员还在尽心尽力地夸,“这位小姐好像把我们这里……会在特定节日中穿的服装……全、全都挑出来了呢。” “真的吗?”我立刻来了兴趣,“是什么节日?” “……奇、奇装异服节。” 我:“?” 拉比叹了口气,原封不动地接过我手中的服装,又原封不动地将其送回了原位,然后拉着我走到店中的小沙发前,按着我坐下,顺便帮我捋了下因为来回折腾而有些凌乱的发丝,掖到了耳后。 “我觉得塞西还是就坐在这里不要动了,乖。” 然后我就再没插上手。 只见拉比一站起身,整个人的气质唰地就是一变,飞快地将所有挂着的衣服都过了一遍后,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两分钟后,我望着案几上搭配好的十几套服装,感到心情十分的复杂。 “……你这样,书翁知道吗?” 拉比不明所以:“嗯?” “没什么,就是……没想到你们这一行的看家本领用途竟然如此的广泛,还这么的……具有生活气息?” 拉比:“???” 然后我便被迫开始了换装游戏。 问题就出在第四套衣服上,拉比选的是一身冷蓝色调的微蓬淑女裙,和乔尼设计的初衷刚好相反,款式繁杂,我在试衣间里对着镜子捅咕了半天,也没能系上背后的绑带。 我只好放弃自己动手,扒开试衣间的帘子,露出个脑袋,想找店员过来帮一下忙。 却不想店员刚要抬脚,就被拉比给拦住了。 拉比:“还是我来吧。” 拉比可能是并没意识到里面会是个什么情况,进来后,看到因裙子系不上而必须将前面按在胸口的我时,还吓了一跳。眼睛立马被烫到了似的移了开去,缓了好几秒,才示意我背过身,将我披散着的头发拢了拢,撩到一侧,然后在试衣间昏暗的光线下,摸索着小心地帮我系背部的绑带。 但他对这个也不是很熟,虽然能感觉出一直在避免碰到我裸露在外的皮肤,但因为过程太过磕磕绊绊,还是难免有所疏漏。 拉比的手指很烫,我又一直裸着背,皮肤冰凉,在触上来的瞬间,我下意识地一抖。虽然已经抱过很多次了,晚上也一起睡过觉,但除了脸,其他地方基本上那都是隔着衣服摸的。这一直接上手,我耳朵呼地一下瞬间就烧着了,心口也不知为什么,扑通扑通地开始加速。 拉比的手也有些不稳,因为太过紧张,力道都掌握不好了。 “嘶——太、太紧了!” “对,就是这样,稍微再松一点……” “……等等,好像、好像松过头了。” 就这样弄了好半天,就在我以为终于完事,想要转过身去时,背部的皮肤忽然有些痒,像是被拉比的发丝给轻轻地扫了下,紧接着两片肩胛骨的中间便骤然一烫。我完全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就被拉比欲盖弥彰地拉了出去,推到了镜子前。 在看到镜中映出的人影的一刻,我才陡然意识到了刚才的那一下是什么,心口登时像是被羽毛给轻轻地拂了一下,痒得我下意识地侧头,想要去望身后的拉比。 却被他把脸给扳了回去,只能在镜中望见他通红的耳廓:“看自己啦。” “……好看吗?”我还是第一次在正常状态穿这种衣服,一时也有些僵巴巴。 “特……特别好看。”拉比小声说。 我就这样被拉比的糖衣炮弹给迷惑了,完全忘了自己“试几套就装累糊弄过去”的打算,极具耐心地将剩下的十几套都换了个遍。 本来我们都说好了,就挑其中最好看的三、四件买下,结果也不知怎么,忽然就变成了全部包圆。 “别冲动啊,”我赶紧把拉比拉到了一边,压低声音地提醒他,“我们没钱!” “我有,”他立刻压低声音地和我炫耀,“我之前攒了好多呢。” ……不是,教团那么低的工资,你都能攒到钱? “可是,那也不能全都买啊……”我迟疑了几秒,充满怀疑地问,“穿着……真有那么好看吗?” “那还用说?我的塞西当然最好看了!”他故作不满,等到话都出口了,才好像陡然意识到了什么,自己都是一愣。顿了顿,忽然就跟被什么酸胀的情绪牵引着似的,俯身下来,贴着我的脸颊小小地蹭了一下,又好像宣示着什么一般,小声地重复了一遍,“我的。” “什么你的?”我没太明白。 “我、我是说,都是我选的,当然好看啦!” ……又拉我的审美出来鞭尸! 拉比没忍住,捏了下我鼓起来的脸,转身去找店员付了款。回来时看到我正要往试衣间那边走,想要换回团服,连忙跑过来拽住了我。 于是我就这样里面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外面搭着件长度刚过胸的深蓝小西装地跟着他去了菜市场。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买完了清单上的东西,然后就望着地上的八个超大的袋子开始懵逼。 “这样,”我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你四袋,我四袋。” 拉比没接话,只说:“塞西,伸手。” 我茫然地照做,接着就见他也伸出手,直接贴上来和我比了下——比我大了一圈还多。 “不行不行,塞西的手太小了,肯定拿不动,还是我一个人好了。” “……不是,就算你手更大,你拿得动,你也拿不过来八袋啊?” “也是,那我再想想……啊,有了!”拉比一敲掌心,忽然拔出黑锤,伸长到1米左右,将那些袋子串着都挂上了锤柄后,扛在了肩上,“这样就行啦。” 我:“……” 虽然面前的这位确实是我喜欢的男——不对,严重点说,虽然这确实是我一生的挚爱,但不知为什么,现在总有种不是那么想和他走在一起的感觉。 “那个……要不你稍微离我远点?”我试探地提出建议,“我们分开走?” “欸——为什么?不去扫荡小吃店了吗?” ……好吧,为了吃,我立马就妥协了。 就这样一直吃到了下午四点左右,我们才和神田前后脚地赶回到了约定地点,又过了几分钟,亚连和李娜莉他们也大包小裹地走了过来。 ……我环视一圈,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手中什么都没拿。 这好像也有点太说不过去了,我顿了顿,刚暗搓搓地想从拉比的锤柄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拽下一个袋子,拎在手里做做样子。却不想一伸手,拉比就以为我是想要拉手手,立刻善解人意地中途截住了我的手,和我十指扣在了一起。 我:“……” “等等,塞西,你的衣服……?”亚连恰在此时望了过来,看到我身上的衣服就是一愣。 “啊,”他一秒反应过来,“是拉比买的吗?” “不是,这都能一眼看出来的?” “一想就是,就你那种已经没救了的审美,怎么可能会起死回生呢。” 我:“……?” 我的审美怎!么!了!这只是每个人的品味不同,并不能分好坏的知道吗! 然而还不等我好好地和亚连科普一下,一边的神田就板着脸催促了一声:“走了。” 他看上去心情相当的恶劣,而且不知为何,还披散着头发。 “咦?”拉比立刻就问了出来,“优,你的头绳呢?” “说了不要叫我的名字,”神田不耐烦地瞪过来,接着转头便走,但走了几步后,又突兀地停了下来,转回头恶狠狠、又相当难以启齿地问我们,“你们……谁有能绑头发的东西。” 李娜莉的短发刚长了点,此刻正梳着短短的双马尾,但由于科姆伊的某些癖好,她的发绳上各有两朵显眼的粉红蝴蝶结。 这个肯定不行,而我则早就为了臭美不扎头发了,神田瞥了一圈,发现除了林克,没有人有发绳可以借他。 于是我们的目光立刻也跟着都聚集到了林克的身上。 林克:“……” 林克立刻板着脸地后退了一步:“我没有多余的。” 看样子,他这是相当抗拒散开自己的麻花辫啊…… 于是只能披头散发的神田四周的气压就更低了。 因为从下午开始,乌沉沉的云雾便聚集了过来,担心一会儿要下雨,我们一致决定将科姆伊的叮嘱抛到脑后,回去的时候务必要坐拉比的锤子。 然而这边拉比才刚将那个叠得板板整整、缩得极小的大花垫子从鼓鼓囊囊的腰包中掏出来,还不等在我惊恐的注视下包上锤柄,就有一个醉酒的年轻人拎着酒瓶在镇口和我们擦肩而过。 本来我们谁也没有放到心上,直到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醉醺醺的:“美、美人?” 见他一脸色眯眯地走过来,拉比第一时间就拎着那个大花垫子地护到了我的身前,而亚连也横出手臂,挡住了身后的李娜莉。 却不想那个醉汉就跟没看见似的,直接摇摇晃晃地就从特别自作多情、擅自警惕的两人身前径直走过,直奔一脸懵逼的林克。 “金、金发的美人?”醉汉站都站不住了,却还伸出手想去摸林克的脸,“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拉比立刻“哇——”了一声,亚连顿了顿,也不甘示弱地“噫——”了一下。 林克的脸上一片空白,就这么被捏了一把,甚至都忘了做出反应。然而还没等他从懵逼中回过神,醉汉就一个摇晃,余光忽然又瞄到了不远处正垂头在包裹中翻找着什么的神田,他登时一个激灵,连眼睛都微微瞪大了些。 “这……这个更漂亮!” 他连忙蹬蹬蹬地跑过去,直接就要去摸神田的脸。 “美人,美人你在找什么?我、我帮你……” 神田刚开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只条件反射地一偏头,躲了过去,等过了几秒,回过神来,额角登时蹦出来了条青筋,顿了顿,扯着一边的嘴角气极反笑,一字一顿。 “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第79章 你还脱上瘾了是吗 然后这厮他还就真说了,他不但说了,他还又上手了,爪子直奔神田那一头披散着的长发。 ……这是真·为了追求美而将生死置之度外啊。 于是接下来的画面,基本就连猜都不用猜了—— “让开!想一起被砍吗你这豆芽菜!” “没错!给我放手,沃克!” “都说了我叫亚连!不对,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快给我看清楚这是个普通人!不要拔六幻啊笨蛋神田!用刀鞘啦!刀鞘!还有林克——你再用缚羽他就要沉到地底了!想出气什么的把人绑起来吊在半空倒立不好吗!” “……是我的错觉吗?”拉比满头黑线地扛着一锤柄的袋子,凑过来小声地和我讨论,“亚连那家伙真的是在劝吗?” “从表情上来看,”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也不是很确定,“应该是在劝……吧?” “嘛,不过有生之年能看到优这么被人调戏一次,也不亏啦。”拉比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和我显摆,“所以还是短发好吧?像我、亚连还有李娜莉,多安全。”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我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结果被他这么一说,心情顿时就微妙了起来,“作为在场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唯一的一个长头发,我也……非常的安全。” 岂止是安全啊,人家根本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好吗? 怎么说呢,虽然我也不是想让他看我,但——这简直就是另一种层面上的人身攻击好不好! 怎么我和他们俩就差那么多吗? 就算我是没他们高没错,但我胸比他们大啊?等等,我胸应该是比他们大……吧? 另一边,拉比闻言眨了眨眼,和我对视了一二三四秒后,张了张嘴,愣是一句话都没憋出来。 “所以你也觉得,我和李娜莉——我们两个在身为女人的方面,输得有点惨是吗?” “不,我不是,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好半天都不说话?” “我……”拉比顿了顿,用没扛着锤子的那只手捂了下嘴,磕磕巴巴中憋着一丝笑地和我解释,“我是在想、在想要怎么反驳这句话啦。” ……所以就是很难反驳的意思吗! “你、你还笑。”我登时不满地去抓他的手。 “不笑了不笑了,真不笑了,”拉比怕挣扎中锤柄会不小心打到我,连忙用单手制住我,“不要这么想嘛。” “那你说,你觉得在场的所有人中,谁最好看?是不是神田凌虐式碾压其他人?” “这个要怎么说啊……” “你要是敢回答是,我就不和你好了,”我立马不高兴地鼓起脸,“我认真的。” “你这个脑袋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呢,”拉比条件反射地用手指一戳我鼓起的脸,因为没戳瘪,还又戳了一下,然后可能是怕戳疼了,又连忙揉了揉,“在我这里,当然肯定、绝对、必须是塞西最好看啊,这还用说嘛。” “那……抛去主观因素呢?客观地和神田比呢?” “啊——这到底要怎么比嘛,性别都不一样啦。” “所以、所以你果然还是觉得“你的优”更好看。”我幽幽地说。 “……等等,”拉比刚开始还只是哭笑不得,但过了还不到两秒,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凑上来,近距离地观察着我的表情,“塞西,你难道——你该不会是在吃醋吧?” 我一噎,整个幽幽的表情一秒破裂。 “真是的,”虽然拉比嘴上这么说,嘴角却压不住似的疯狂上扬,“这怎么……怎么还吃男人的醋呀。” 这怎么我一吃醋,就值得你兴奋成这样吗? “……还不是你一看到神田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两眼放光,还老是优啊优地叫。”我忍不住小声地翻了个旧账。 “哪有眼睛放光啦,”拉比解释了还不到半句,就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个话题上,“所以,塞西果然是在吃醋。” 他把黑锤连带着那些袋子放到地上,像是难以克制地想把我抱到怀里揉一揉,但又碍于到底是在外面,大庭广众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来抵我的额头,结果这才刚抵上,余光一瞥,就望见那边的亚连正嘴角抽搐地望着我俩。 拉比:“……啊,不用管这边,你们继续,继续。” “什么叫“你们继续”啦!别光站着啊拉比!快过来帮忙!” 听到他这么说,我们才发现那边的战局早已趋向了白热化。 甚至连李娜莉都加入劝架了,也还是没拦住那两个人。 拉比只好很舍不得似的退开一些,和我对视一眼,叹了口气,认命地跑了过去:“来啦来啦——” 我望了一眼被所有人留在原地的袋子,保险起见,弯腰将它们聚到了一起,接着还不等起身,就被什么东西给轻轻地扫了下脸颊。 我一抬脑袋,发现是蒂姆那条火焰纹的长尾巴。 我疑惑地望过去,就见金黄的胖球在我眼前引诱似的划了个圈,然后忽然飞向了那边的小树林。 我眨了下眼,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就站着没动。 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蒂姆又从树林那边原路地飞了回来,再次用它那条火焰纹的长尾巴扫了下我的脸。 我以为它这是想让我陪它玩,便抬手想去戳一下它的那张大胖脸,却被蒂姆灵巧地躲开,再度往树林的方向飞去。 然后飞到半途,回头一看,发现我又没跟着,只好又飞回来。 这回它直接拿自己的大尾巴“啪”的一声打了下我的脸,顺便还超凶地呲了呲牙。 我这才慢慢拍地意识到,这应该是想让我跟过去的意思。 我回头望了一眼拉比他们那边——李娜莉看样子已经完全不想管这帮人了,正又气又无奈地站在旁边;而某四个大男人,差不多已经闹成一团了。 ——谁都没有注意这边。 我只迟疑了两秒,便转身跟着蒂姆钻了小树林。 因为阴云遮蔽了大部分此时应有的晖光,林中晦暗一片,深处更是为黄昏的阴影所模糊,看上去浓黑而危险。我没太往里走,只站在边缘附近环视了一圈,蒂姆没再催我,也没再往深处飞,就停在我的斜上方拍打着翅膀。 “这里……有什么吗?”我试探地问。 难道是蒂姆发现了什么? 比如这里……埋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宝藏? 又或者是——正潜伏着想要躲起来等我们离开的恶魔? 可不管是什么,也不应该只带我一个人过来啊?我能顶什么用? 我转过身,刚准备回去叫亚连他们,就陡然在风声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嗓音。 “——塞西。” 我脚下一顿,飞快地回过头。 入目却依旧是深黑而阴森的树林。 “……师父?”我试探地叫了一声,一边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一边环视着四周。 空无一人。 我还特地抬头往树枝上看了看,又蹲下来扒了扒堆满了断叶残枝的草地。 还是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因为我太过思念师父,以至于都产生幻觉了? 可刚才的,那明明就是师父的声音啊…… “本来就少到都快没有了,就不要再浪费你的那个脑细胞了——这不是幻觉。”熟悉而低哑的声音直接打断了我的思考,我找了半天始终一无所获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正在半空徘徊的蒂姆身上,“想必多多少少也察觉到了吧,就是你想的那样,如果你听到了这段话,就意味着……” 不会……吧? 原来遗言……真有我的份的? 还有就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师父真的……出了意外?已经没有办法亲口向我传达了? “——没错,就意味着我已经懒得再管你这个小鬼了。” 我:“……” 我瞬间死鱼眼。 蒂姆口中传出的低沉男音恰在此刻顿了顿,像是吸了口烟,又缓缓地吐出。 “去找玛萨。”师父的声音毫无预兆地肃了下来,像是终于把什么给说了出来,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解脱似的意味。 我一愣,直觉中陡然升起了某种预感。 “不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吗?不是想知道,关于自己父母的那些事吗……去找玛萨,让她带你去那个——她最初看到你的地方。” 最初……看到我的地方? 我不是被师父夹着带到玛萨家里的……吗? “那里,有你想要的全部真相。” ——他说,真相。 我垂在身侧的手忽然无意识地动了下。 我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当几个月以来一直寻找的答案,就这么轻易地被摆到了眼前时,我第一时间感到的不是高兴,也不是松了口气,反而是某种……近似于即将失去什么似的恐慌。 天,终是彻彻底底地阴了下来。 不知何时,起风了,四下却越发的寂静,我被密林的枝桠包围,在一片浓暗中,只听得见沙沙的树海之声。 “咦?塞西呢?塞西不是刚刚还在这里吗?” “塞西——” “啊,看到了,在那边——怎么了塞西?怎么一个人跑到林子那边去啦?” 远处忽地传来了不是很清晰的说话声。 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过头的,只发现他们那边似乎终于结束了——林克依旧板着张脸,神田也还是气哼哼的,但两个人的脑袋上却都顶着个红肿的大包,一看就知道是李娜莉踢的。 走在旁边的亚连远远地跟我摆了摆手,准备去拎地上的那些袋子,而拉比则已经扛起锤子,向我跑了过来。 “但是记住,”师父最后的话语轻得险些让我以为那只是错觉,被风一吹,便消散在了空气中,“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亚连。” “只能……一个人去。” 我慢慢地抬脚,向拉比走了过去。 拉比在看到我的表情时,微微地愣了一下,但随即便一如既往地冲我笑了起来,那笑容轻快又明亮,是我记忆中……也是我现在最喜欢的样子。 但在没有朝向他的背后,却有凉意一涌而上,就好像潜伏在暗处的阴影早已张开了巨口,随时随地都会将我吞噬。 · 又下雨了。 不,在我们往回赶时所感受到的,与其说是雨,倒更像是凉凉的水汽,又或者是湿漉漉的烟雾。没有形状,也没有淅沥沥的雨声,又轻又细,只是在空中飘洒着,如大网般缓缓地向我们拢来。 但其实从结果来看,我们基本没什么事,因为一开始下雨,亚连便直接开了方舟的门。当我们大包小裹地从门中出来时,还把地下实验室的工作人员给吓了一跳。 利巴班长闻讯赶来,将我们在地下扣了能有一个多小时,直到乔尼下来比了个“ok”的手势,才放我们上去。 ……所以拉比果然没猜错,这就是不想让亚连和什么人碰上。 科姆伊一直以来,真的是在尽可能地保护亚连吧。 就是那些高层……也太不会选址了,这个新总部所在的地方,十天能有九天半都在下雨…… 我思维不由得有些发散。 直到渐大的雨丝都扑到了脸上才微微回神。 天上乌云密布,已经暗成了潮湿的深黑,再看不到一丝的光线。 我将窗子又开了大些,卷着海腥气的风顺势灌入屋中,将厚重的落地窗帘吹得微微掀起。 我慢慢地把手伸出窗外,感受着细密如丝的雨水不断地落在掌心。 冰冷、微痒、又带着些湿黏的触感。 自打有记忆以来,我就知道自己喜欢雨天。 但我却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喜欢这种触感,还是喜欢雨后那种混杂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又或是喜欢听那种淅淅沥沥的声音。 我说不出任何一点的缘由。 到了现在,甚至开始怀疑——喜欢雨天的,真的是我吗? 还是,是我体内的那个…… 钥匙开门的声音恰在此刻响起。 我保持着伸手接雨的姿势,下意识地回过头,刚好和一手推开门、一手提着东西、正要进来的拉比对上了视线。 我这才慢了一拍地想起,为了方便——当然是晚上过来的那种方便——前几天我特地帮他也配了一把钥匙。 “我刚刚敲了几次门,都没得到——等等,你怎么在淋雨啊?”拉比解释的话说到一半,连忙把手中的东西放到桌上,快步走过来,将我伸在外面的手拿回来,又关上窗子,然后才转向我,“这衣服都湿透了……冷不冷?快,都脱下来。” 这人一边说,还一边嫌我磨蹭,最后实在忍不了了,干脆直接上手开始帮我解西装的扣子。 可能是怕我冻着,他解得飞快,三下五除二就帮我把西装给扒了下来。 但扒下来后又发现,里面的白色连衣裙也湿了大半,衣料此刻正冰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所以才说,为什么要干站在那里淋雨嘛!着凉了要怎么办啊……” 拉比教训我的同时,直接将我扒拉着转了个圈,然后一回生二回熟地替我解背后的绑带,解完了还极为自然地继续往下剥,但刚剥到一半,就被我一下按住了手。 拉比:“嗯?” 我:“……” 为了不显得那么趁人之危,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好好地提醒他一下:“我里面……什么都没穿。” 拉比:“……?” 拉比茫然地眨了下眼,条件反射地将目光落在我被剥落了肩带的肩头上,又瞥向我露出了大半的后背、以及必须用手按着裙子才不至于滑下去的胸口,接着陡然反应了过来,登时就跟被火撩到了一样飞快地收回手,顿了顿,还抖着手帮我把堪堪只遮得住胸前的裙子往上拉了拉。 “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真真不是故意的——那、那个,塞西,我先背过去了,你自己换啊……” 然后他就真的转过去了,顿了顿,还避嫌似的走到了桌子那边。 我在原地站了几秒,才听话地开始脱衣服。 “那个,好、好了吗?” ……这才几秒钟,我连裙子都还没扒下去呢,刚脱到屁股。 “我可以转过去了吗?” 不可以,我正整个光着地翻衣服呢。 “现……现在可以了吗?” 我从今天买的衣服中挑了那件长度刚好能盖到大腿、又特别宽松的灰色毛衣套上,然后转过头,就见拉比正有些呆不住似的在桌边动来动去,一会儿摸摸桌角,一会儿又拿起桌上的水壶翻来覆去地看,一会儿又用指腹在桌上一下一下地划。 我没说话,只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 拉比的呼吸一滞,缓了缓,疑惑地叫我的名字:“塞西……?” “……冷,”我是真的觉得冷,不知从哪儿来的,由内向外的发寒,“要抱。” “那这么抱也没用呀……”拉比轻轻地将我的手拿开,然后转过身,把我整个人都抱进了怀里,“就说不让你淋雨,现在冷了吧。” 我也不反驳,只把脸埋在他肩窝那里用力地蹭了蹭,手上也用了些力气,紧紧地抓着他背上的衣服,想要尽可能地从他身上汲取到更多的热意。 “怎么啦,之前在镇上的时候不是都还好好的吗?”拉比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安抚似的一下一下地摩挲我脑后的头发。 我还是没说话。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拉比顿了顿,随即问我,“是当时在林子里……?” 这人总是这么敏锐。 我又把脑袋埋到了他胸口那里,却被团服上衣粗糙的质感磨得脸上刺痒。 “……痒。” “什么?”拉比没太听清。 我不回答,只自食其力地扒开他本就没扣好纽扣的团服上衣,露出里面的单衣,贴了上去。 带着他气息的体温隔着单衣裹缠上来,酸胀的感觉漫上舌根,我张了张嘴,忽然很想就这样把一切都说出来。 ——“但是记住,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亚连。” 已经都到了嘴边的话到底还是被我给咽了回去,我不说话,拉比便也跟着沉默了下来,只一下一下、就跟哄小孩似的拍我的背。 就这样不知拍了多久,我终于从拉比的胸口抬起头,叫他的名字:“拉比。” “嗯?” “你有没有想过,”等到真开口了,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小很小,轻得几近飘忽,“如果我不是我……要怎么办?” 拉比一愣,过了好几秒,嘴唇才翕动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之前试探玛萨的那次,我尚且还能心存侥幸,但这次,却真的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我恐怕……真的不是我了。 第80章 我才不会变秃呢 其实一时上头说漏嘴后,我立马就后悔了。把头埋到拉比的胸口装了能有十几秒的鸵鸟,又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才偷偷地抬起脑袋,打算去瞄一眼他在得知了这么骇人听闻的消息后会是个什么表情,却不想刚一动,就被拉比一下逮到,捧住脸,跟揉面团儿似的大力揉了一通。 “嘛,是不是昨晚没睡好,所以就又开始胡思乱想啦。” ……怎么说呢,虽然被这么一搓,摩擦生热,确实瞬间就将我心底那一波一波翻涌不止的寒意给盖了下去,但——这股莫名的、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狼来了”效应?因为以前用了太多次噩梦这个理由,以至于当我开始真情实感地想要跟他透个底的时候,反而不被当真了? “……我看上去像是那种会没事瞎想的人吗?”我不满地拿掉他一揉起来就没完没了的爪子,坚决要摘掉这顶帽子,“你摸着自己的良心——等等,稍微再往左挪挪,对,就是这儿——好好想想,亚连都已经不是他了,作为他和师父的相关人员的我,可能还那么纯洁吗?” “这词用在这里不对的吧塞西……” “关注点不要歪,”结果也不知怎么,忽然就变成了我在极力自证自己有问题,“你觉得以我师父的性格,可能会因为手痒就多养一个没关系的小孩吗?自信点,不用怀疑自己的判断,他根本就不是那么有爱心的人。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我也和亚连一样,体内也有个什么人在等着苏醒的话……那不就是说,终有一天……” 终有一天,我也会成为某个自己连认识都不认识、虽然很有可能是妈妈但我现在也只限于看过照片的人……再生于世的工具? 这么一想就有点毛骨悚然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凭什么啊,谁还不是被师父一把……含辛茹苦地带大的了? “不会的。”拉比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否认,快得都有种斩钉截铁的意味。 ……但我觉得他这就是在睁着眼说瞎话。 “可是……证据要多少有多少啊,”我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在晦暗的光线下,掰着指头地数,“方舟里的歌声、白色房间中的照片、还有罗德对我的那个奇怪的态度……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两个长得完全一模一样的人吗?” “……元帅不是都说了嘛,”拉比闻言一顿,却被他不动声色地给掩饰了过去,“这个和血缘关系有关,是母体记忆的遗传的。” “但是,你真的觉得……照片上的那人是我妈妈吗?”我张了张嘴,有那么一瞬间,忽然觉得脑中的某根弦好像被什么给轻轻地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会不会……” 会不会,那个就是……我本人? “不会,怎么可能,这个脑洞开得就有点太过啦,”拉比再一次没等我说完,就get到了我想要表达的意思。他直接抬手,很轻地捻了下我右耳的耳垂,“别忘了照片上的那个人可是打了耳洞的,而且年纪看上去也比塞西要大啊。” ——所以……不可能会是同一个身体。 我顿了顿,刚想说虽然年纪那个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耳洞这东西如果长时间不带耳饰的话,也还是有可能闭合的,就又被拉比跟玩上瘾了似的捻了下耳垂。 “痒……好痒的啊。” 我不高兴地拿掉他的手,然后趁他不注意,毫无预兆地探手过去也摸了一把他的耳垂,结果才刚摸到,就被拉比条件反射地躲了开去。 “……看!你自己都觉得痒!” “也不是痒啦,”拉比冷不丁的还有些结巴,“就是、就是……有点不太习惯。” “可是你之前明明都答应过,没人的时候就给我摸的。” “……好啦,不气不气,给你摸,给你摸。”见我有鼓起脸的趋势,拉比连忙抓着我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耳垂上,同时为了方便我摸,还主动地弯下了腰,“但摸完就不许再乱想了哦?” 其实……我真没在乱想的。 我觉得拉比也很清楚这一点,但他看上去似乎并不是很想和我讨论这些——不知为什么,他好像压根就不希望我产生那种想要探究这些事的念头。 ……大概在他眼中,我每天除了吃吃喝喝什么都不想才是最好的吧。 “其实有个问题,我埋在心里很久了。”发现手中的耳垂越捻越烫,我也有点玩上瘾了,同时还试探地、小心地拨了几下他那只大红耳环,就这样玩了能有好几分钟,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拉比的目光都发颤了,僵巴巴地问。 “你说,为什么书翁的耳朵会是尖的呢?”我稍稍踮起脚,摸了摸他的耳尖,“我本来还以为这是你们书人的特征,但看你又不是。” “不,那个大概……是因为年纪到了,所以就……?” 可是玛萨的年纪也不小了,她怎么就没有? “啊,难道是只有干你们这行的等到老了才会这样?”我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语气顿时微妙了起来,“那个,该不会连头发也是一样的吧?就是……你看,书翁也不可能是一上来就……那样的,对吧?” 拉比:“?” “你别吓唬我!”拉比瞬间就反应了过来,眼中也没水色了,耳朵也不烫了,整个人都要跳脚了,“想什么呢,我、我才不会变成熊猫老头那样呢!我才不会秃呢!” 我迟疑了一下,立刻点点头,极为真诚地表示自己绝对相信他。 “……是真的不会秃啊!”这下拉比真的急了,“别的也就算了,这个必须信我!” “不秃不秃,”我也不知道话题怎么就歪到这儿了,想了想,又自以为是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就算真秃了也还是会喜欢的。” 但拉比显然并不满意我的这个补充,孩子气地逼着我说了好几遍他绝对不会秃,才消停起来。然后就跟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回头去看自己放在桌上的东西:“坏了,完全把这个给忘了!” “怎么了?”我也顺着他望过去,“对了,这个是……?” “这不是塞西晚饭时都没吃多少,就想着帮你带点吃的过来嘛……但感觉现在都凉了,先等等,我再去帮你热一下!” “……要不别去食堂了,你试试用火判?就稍微控制一下火候那种?” “真是的,又在胡说八道了。” 拉比一边哭笑不得地说我,一边提起那袋吃的,结果刚走了没几步,就忽然将袋子放到了地上,然后快步返身回来抱住了我。 “好啦……真的不要再乱想了,”他忽然褪去了先前玩闹的态度,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声音又哑又沉,“谁都有那种不为人知、也不能被探究的秘密的,就像我,我也对塞西……还有教团的大家,隐瞒了很多很多的事。” ……真的吗?要不咱还是别太自信了,毕竟你的前十八年,可都被我给看光了。 “比如书人到底是什么,比如书人是……不能有感情的,比如书人每到一个地方就要舍弃一个名字,而拉比,只是其中的第四十九个……只是我在教团这里的名字,塞西……塞西就都不知道。” ……不,这你就太天真了,你说的这些我可都知道。 但我肯定不能就这么显摆地说出来,只好装作微微一怔。 “但是……但是这些并不代表什么,”可能是察觉到了我所表现出来的情绪变化,拉比连忙将我抱得更紧了些,飞快地、紧张地解释,“接下来我也一直都会是拉比,起码……在塞西这里,一直都会是拉比。” “我是不会变的。” “所以塞西也是一样……只不过就是,塞西的那些隐秘刚好和诺亚那边有那么一丝丝的联系而已,这并不能代表什么,没什么大不了——因为塞西一直都会是塞西,无论发生什么,都只会是塞西。” “也永远都是……我的塞西。” 这回我是真的怔住了,怔忪过后,忍不住在他怀里蹭了好几下,从听到遗言开始就一直绷着的那股劲儿终是在这一刻卸了下来。 其实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并不是想要和他讨论出什么结果,而只是……想听到类似这样的话。 不管怎么样,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只是……现在的这个塞西。 我不会变,他也……不会变。 不会因为这个,就…… 我忽然就有些舍不得这个怀抱,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挽留,只好点点头,然后哼哧哼哧地小声憋出了一句:“那一会儿去食堂的时候……别忘了再帮我拿瓶牛奶。” “……说起来,塞西最近好像总在喝牛奶啊。” “因为要长高。”我严肃地小声解释。 “欸?可是为什么要长高?”拉比正儿八经说话的那个语气瞬间就被打回了原形,有些迷惑、又有些控诉似的问我,“就像现在这样不好吗?” “当然不好,”我不满,“谁让你一直不停地在长,上次乔尼量的时候都说你快长到一米八五了,这样我们之间的差距会越来越大的。” 那样的话,就不般配了。 “可是我觉得这样就超好欸,就现在这种……” 拉比说着说着,声音冷不丁戛然而止,顿了顿,忽地撒开了抱着我的手,将我因被抱得太紧而微微上提的毛衣下摆往下拽了拽,帮我重新盖住了屁股。 “这件衣服,”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后,拉比一脸凝重地开口,“还是不要穿出去了。” 嗯……?可是这不是你自己挑的吗?当时还夸这种两边各露一小片肩膀的设计很好来着。 “不好看吗?” “也不是不好看啦……”拉比单手捂了下脸,顿了顿,孩子气地改口,“那就……那就在外人面前穿的时候,下面必须穿条裤子。” 我:“……?” 可问题是,当时好像也是你说的这是长款毛衣,不需要穿裤子的啊…… 但显然拉比现在就是打定主意变卦了,甚至还直接把我给按到了椅子上坐下,然后从今天买的那些中翻出条黑裤子帮我穿了上去——当然,屁股那里肯定是我自己提上去的。 就这样又闹了一会儿,直到拉比拎起袋子,重新走到门口,抬手去拧门把手时,我才好像被什么牵引着一般,想起了一件一直都想拐弯抹角地问他但却总是忘的事。 “拉比,”我顿了顿,赶在最后一刻叫住了他,“你和书翁,你们以前既然去过那么多的地方……”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法莱这个姓氏?” · 拉比并没听说过,但表示可以回头帮我去问问书翁。 问书翁就算了,虽然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但总觉得这个姓氏不能被老人家知道。拉比到最后也没太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极力阻拦,但到底还是答应了我不和书翁说,只自己小范围内地查查看。 接下来,就又回到做任务的日常了。 至于师父给我留的那几句话——我拒绝称其为遗言——他指使起来倒是轻巧,先不说方舟对教团的重要性,里面的各个死角都布满了监控;总部更是特别安排了工作人员24小时不间断地轮班看守;更何况这段时间马里还因为在先前任务中受了伤,而一直留在教团养伤——所以完全操控不了方舟的我,究竟要怎么才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避过监控、避过工作人员、再避过马里的耳朵、同时开启在圣海伦斯那边的门去到玛萨那里啊? 去倒是能去,但不被人知道基本是不可能的。 偏偏师父又特地强调过,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任·何·人。 时间就这样推移到了一个月之后,我连做了几个任务,也还是毫无头绪。倒是亚连和神田他们,在巴黎处理奇异事件时,带回来了个新人。 那会儿我刚完成任务归来,只听说了是个小孩,而且圣洁能力特别bug,可以附到恶魔身上什么的。 但我并没怎么放在心上,我想的是另一件事——我确认过,就在亚连他们被敌方的守化髅困到结界中的那一日,有那么一瞬间,我确实感觉到……好像有谁回来了。 但那感觉稍纵即逝,再去深究,就已然什么都捕捉不到了。 我犹豫再三,终是决定去旁敲侧击地问问亚连,当天都发生了什么和往常不一样的事。 却不想在中途,刚和任务归来后第一时间来找我的拉比碰面,便听身后忽然传来了哒哒哒的脚步声,紧接着还不等我回过头,就听到了一声稚嫩的—— “抓胸龙爪手!” ……嗯?等等?抓、抓什么? 第81章 这么小的胸谁会抓啊 拉比最先反应过来,抬脚就要踹过去,却在发现来人是个身高还不到自己腰的小孩后,震惊之下,只得瞬间又把脚给收了回来。 但他没把我护进怀里,也没把我拽到身后,而是条件反射地一把掐住我的腋下,将我举起来给转了个方向,同时侧头,气呼呼地瞪向那个扑了个空的小孩。 “我说你,想对别人的女人做什么啊!” 还被举着的我:“……” ……就问这谁能看出这被举着的是你女人?就你这熟练到一气呵成的动作,真的不是那种“因为有别的小朋友过来抢,所以立马将手中的玩具举高不让他够到”的反应吗? “什么你的女人——什么嘛,我还以为是艾米莉亚呢!” 等看清了我的脸,脑门上嵌着颗大绿珠子的小孩立刻撇了撇嘴,不甘示弱地回敬了一句。 “还有虽然是和艾米莉亚一样的金发,但这么小的胸谁会去抓啊?” ……这、这么小的胸? 不是,我这个受害者都还没怪你,你反而先嫌弃上我胸不够大了? “哪里……哪里小了啦!”没想到拉比闻言,比我还不满,相当不高兴地给他科普,“无论是形状还是大小,都明明是最标准的好吗!” 别说得好像你摸过一样啊! 虽然确实是有这个打算也一直都在找机会实施,但目前我们真的还没付诸行动的好吗! “都这么大个人了竟然还不懂,”小孩一听,顿时老道地张开手抓了抓,顺便嫌弃地瞥向拉比,“胸要这么大,手感才是最好的!” “是你不懂才对吧!”结果拉比还一本正经地跟个小孩争论上了,“再大的胸,也要和身高、体型匹配的好不好?你比划的那个大小搭配塞西的这个身高整个就不协调了欸!” ……所以说来说去你果然在潜意识里还是嫌我矮! 我气得在半空直伸腿蹬他。 还有你这还举上瘾是吗! 事情的最后,就是从远处一路冲过来了个梳着马尾辫、作教师打扮的金发女性,一边喊着“你这好色小鬼到底又干了什么好事”,一边一脚将正被拉比拿着拳头那么大的小锤子敲头教育不管是谁以后都不准再对女性做出那么不礼貌的行为的小孩踹到了墙上,然后立马不好意思地冲我们疯狂鞠躬道歉。 “提莫西也快来道歉!” 我们这才确定原来这个小孩真的就是利巴班长口中那个新来的驱魔师,而道歉的金发女性则是小孩自己刚才提到的那个艾米莉亚,陪同他一起加入教团的家庭教师。 ……不过这一头颜色相近的金发,再加上名字后面的发音还相同——这是不是有点和我的人设撞了? 但我很快就没时间再思考这个了——提莫西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赶了过来、听了一遍事情经过的亚连已经叹了口气,开始笑话起拉比了:“拉比你也真是的,竟然这么认真地和一个小孩子吵架。” “说得就好像你没有过一样。”一旁的林克毫不客气地接过话。 我的表情登时微妙了起来,转向亚连:“连你也……?” “才没有!我那只是——啊,对了!”亚连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敲掌心,“说到这次任务,林克他可是跟个孩子似的哇哇大哭了哦,蒂姆刚好把那一幕给录下来了呢,你们要看吗?” “……喂,沃克!” “什么什么?”拉比立刻来了兴趣,兴冲冲地和我对视一眼,直接盖过了他抗议的声音,“双痣那家伙竟然还是个爱哭鬼吗?” “你、你说什么!你才爱哭鬼!当、当时是被那个小鬼附身了才……” 亚连压根没理他,直接抬眼,叫了一声:“蒂姆。” 得到暗示的蒂姆立即从亚连的头顶拍打着翅膀地飞了下来,躲过林克去抓它的手,又跟逗他似的在半空划了一圈后,才张开满是獠牙的大嘴,给我们看了一段林克身插退魔大剑、正哇哇嚎得伤心欲绝的影像。 林克:“……” 林克忍无可忍,直接不理笑得前仰后合的两人,扭头就走:“果然还是应该去告诉李室长你和他妹妹孤男寡女地在一个房间呆了一整夜的事!” “噫——亚连?”拉比瞬间就被转移了注意力,惊悚地瞪向亚连,“你和李娜莉?” “……不是你想的那样啦!”亚连只来得及解释了这么一句,便迫不得已地去追林克了,“等等!林克!林克先生!监察官先生!我错了!你千万别告诉科姆伊先生——” 就这样陪着亚连哄了林克一路,直到他消气,大家又一起吃过午饭,去到新总部的训练场,我也还是没能找到和亚连独处的机会。 “嘛,有优在的时候就是好,”在亚连被马里叫去对练的时候,我也被拉比拉到了一边,“熊猫老头都没时间管我啦。” 他提到的那两位此刻正被乌压压的人群围在中间,进行着第一百七十八届组手大比拼。被抢去了头绳、正披头散发的神田身后早已具象出了滚滚黑气,而被四周人群大声鼓励着“上啊!老爷子!”“老爷子给我们报仇!”“快给神田那厮点厉害瞧瞧”的书翁,则游刃有余地拉开了金鸡独立的起势。 “好啦,不看那边了,”拉比将为了能看到里面而特地站到了凳子上的我抱下来,“趁老头不在,我们也来练习吧。” ……没错,自从上次的醉汉事件之后,这人就老逼着我跟他进行对打练习。 还美名其曰什么敌人恐怕不止恶魔和诺亚,某些时候,人类可能也会对我产生威胁——他也不用自己那个平时聪明到不行的脑袋好好想想,目前为止,除了他,哪还有人看上过我。 让神田注意保护好自己还差不多。 我除了基础的闪避,对格斗术几乎算得上一窍不通,别说去挡他的攻击了,他只把肌肉结实的手臂往我身前一横,我就连推都推不动。所以打了几场下来,基本就变成了起势迅猛,等落到了我身上却又轻又小心,然后顿了顿,还会顺势变成把我抱到怀里摸摸头发、揉揉脸什么的。 “啊——不行不行!”就这样第十八次把我揉到怀里后,拉比连忙退开,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再这样下去,塞西会什么都学不到的。” ……就问你这怪谁。 “……所以你真的不考虑帮我找个别的老师吗?” “那万一手上没分寸伤到了塞西怎么办?”拉比立刻反驳,顿了顿,瞄了一眼我身上教团统一配备、用来训练的黑色小背心、以及裸露在外的手臂,又有些委屈地说,“而且……还要肢体接触的啊。” ……难道你以为谁都会这样打着打着就跟只大型动物似的黏过来抱住我吗? “可是,总觉得有一点很奇怪,当初和那个黑痣打的时候……明明感觉塞西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啊,”拉比迟疑了一下,“虽然我也没太看清就是了……当时发那个合体恶魔实在太难缠了。” “那次啊……”我顿了顿,趁拉比没反应过来,干脆直接凝了两把血刀出来,握在手里,“可能是因为和武器有关……?” 又双叒叕没能阻止我在战场之外弄伤自己的拉比:“……” “啊——好吧,既然都弄出来了,”他无奈地瞪了我一眼,“那用这个来试试吧。” 奇异的是,这次打起来竟然真的顺手了很多。因为我只凝了个相似的形状出来,并没有加刃,动起手来也少了些顾忌,招式出乎意料地凌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先扫腿,再踹膝盖,然后在他因闪避而身子不稳之际,直奔下盘。 拉比这回没法再游刃有余地打打就抱抱我了,甚至被我逼得还不得不飞快地拔出黑锤来格挡,顿了顿,语气相当复杂地点评:“你这怎么……就跟被按了什么开关一样啊?而且目标还老是……老是朝着下面。” 我觉得他应该是想说我这打法太下流了。 我:“……” 我一本正经:“其实之所以会这么打,完全是——因为高的地方够不到而已。” “欸?原来是这样的吗?” ……当然不是这样的啊! 不过也是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基础格斗技巧这么厉害的——之前还以为他只会抡着锤子砸来砸去呢——怪不得有次路过食堂,听到书翁一边跟杰利一起品茶,一边高深莫测地显摆了句“不是自夸,我把他养育得比神田都还要有男子气概”啊…… “那……那还继续吗?” 我顿了顿,立刻摇了摇头。 “是渴了?”拉比瞬间就懂了,把黑锤缩小插|回口袋,“塞西先在这儿别动,我去拿水。” 趁着拉比帮我去拿放在一边的水袋之际,我微微转头,瞄了一眼正在和马里对练的亚连。 虽然我具体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但自打他这次回来后,我就总觉得……他身上好像起了某种无法言述的变化。 好像变得比以往……更熟悉了。 更熟悉? 我只觉得有股说不出来的古怪,犹豫了下,又将目光转向了正板板整整地站在一旁、脑袋两侧还梳着双马尾的林克——嗯?等等,双马尾? 我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并不是什么双马尾,而是蒂姆垂下来的两只翅膀——它正整只软趴趴地扒在林克的头顶,因为颜色相近,所以远远望去的时候,竟好像林克的发型一样。 蒂姆向来对敌意最为敏感,没想到它和最初目的是来监视亚连的林克,竟然已经这么熟了…… “看他干嘛啦,”接着我的视野便被人为地给占据了,“看我嘛——” 我闻言,立刻巨乖地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回了拉比的身上,只在咕嘟咕嘟喝水的途中,忍不住地望了亚连那边几次。 “是有什么事去找亚连吗?” 拉比敏锐地发现了我的不对,在我喝完水后,直接走到了我身后,推着我往亚连的那个方向走。 “嘛,反正也练得累了,我们过去找亚连说说话吧——” 然而还没等走近,我们就看到亚连因为开小差,被马里一拳击了出去,正好撞在了路过的那三个全身都包裹在红披风里的人身上。 这本来只是个小意外,亚连不好意思地跟对方道了声歉,却不想左手在碰到对方手臂的一刹那,其中那个壮汉的眼睛骤然变红,从狰狞可怖的手中激射而出的冲击波直接将亚连击到了训练场旁边的石柱上。 亚连躲闪不及,神之道化张开的太晚,从石柱上滑下来时,血污已经染满了半边脸。 我呼吸猝然一窒。 下一秒,在拉比和马里下意识地喊出“亚连!!!”的同时,人已经冲过去挡到了亚连身前,半空中唰地一下,瞬间铺开了一片森然的血刀。 “……住手!塞西莉亚!”在拉比反应过来,跑来我身边的一刻,林克也一下站在了我们和那伙人的中间,“他们不是敌人!” 他顿了顿,保持着横出左臂挡在了我们身前的姿势,转向了那伙人。 “砥草,切鸟,刚志,亚连·沃克是我的任务对象,为什么身为“鸦”的你们要对他出手!” “哈瓦德·林克……吗。” 其中那个瘦瘦高高的人带着奇怪的笑意上前一步,瞥了一眼林克后,才转向亚连。 “容我说声抱歉,这只是个误会,因为我们第三驱魔师是人类生成的半恶魔化实验体,不太能接受圣洁,所以刚志他才会对亚连·沃克阁下出手——还请多多包涵。” 嘴上说着还请多多包涵,但表情和语气中却全然没有歉意,反而还含着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的敌意。 “你们……” “——伤了人,说声抱歉就完了?” 林克明显还想再说些什么,却陡然被我打断,可能是自见面以来,他便从未听过我用这种语气说话,一时之间,竟有些错愕地望向了我。 “塞西,”下一刻,亚连安抚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我不要紧。” 我充耳不闻,铺在空中的其中数把血刀骤然发难,毫无征兆地直逼刚才伤到亚连的那个壮汉,他想躲,却没能躲开,被削掉了一大块头皮,血流如注,染满了大半个脸——看上去竟和亚连刚才的伤势一模一样。 可能是完全没想到我会这样反应过度,对面的三个人条件反射一般,一下亮出了所谓恶魔化的非人手臂,对准了我。 拉比第一时间挡到了我身前,黑锤瞬息暴涨,直抵地上,冷冰冰地盯着他们:“要打?” 气氛陡然凝固,一时间,在场的人中没有一个人说话,就连空气都紧绷得可怕,死一般的寂静以我们为圆心扩散了开来。 “……怎么会呢,神之使徒大人。” 最后还是对方先退让了一步,收起敌意,鞠了一躬,带人走了。 等他们彻底走出了视线后,某种压在我肩上剑拔弩张的东西才唰然一解,我顿了顿,这才倏地意识到了自己刚才都做了什么。连忙趁着他们不注意,将还铺在半空蓄势待发的那些血刀聚到一起,呈细小水流状,暗搓搓地沿着石柱形成的阴影部分一路爬到了距离训练场不远的那个卫生间,哗地一下冲了厕所,毁尸灭迹。 然后在拉比收回黑锤,转头望向我时,低头乖乖地立正站好。 “……好啦,”却不想他并没有怪我反应过度,也没有怪我不近人情,只是顺势把我拉过去揉了揉头,又拍了拍背,“他们都走了,不怕不怕。” 我一愣,抬头偷偷地瞄了他一眼,见他真的没有因此对我产生什么不好的观感,才放下心来。顿了顿,还忍不住地往他身侧凑了凑,勾住了他的袖子。 “不过第三驱魔师……到底是什么啊?”拉比问。 “……就是利用了恶魔之卵的材质,人为制造出来的对恶魔武器,”林克深吸口气,声音听上去有些奇怪,“沃克你应该也已经见到了,就是在之前任务中,吸收了恶魔的……那个人。” “第三……驱魔师吗。”亚连沉吟。 “欸——不过说到第三,难道还有第二的吗?” “笨蛋拉比,从这个叫法来看,肯定有的啊。”亚连也跟着猜测,“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也是这种恶魔化的吗?”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林克闻言,诧异地转向我们。 “第二驱魔师——不就是神田优吗?” · 虽然完全没想到神田竟然和我们不一样,叫第二驱魔师,但这件事我其实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我想的是另一件事——直到后来在食堂中再遇到,我才得知原来第三驱魔师一共有五个人,而其中还有个小妹妹——还是个特别漂亮、又个子矮矮的金发小妹妹。 这两个和我撞人设的,一高一矮,一长一幼,一胸大一胸小,我由此产生了极大的危机感。好在路过的时候,拉比连看都没看她们一眼,只顾着一个接一个给我喂小蛋糕,我才一边鼓着腮帮子嚼蛋糕,一边暗搓搓又嘚瑟地放下心来。 就这样在总部休息了几日,终于在第四天的下午,正当我要和亚连一起去师父失踪前住的那个房间捉这一阵子常常飞去那里怀念师父的蒂姆时,有工作人员来通知我有任务。 “……伯肯黑德?” 等等,那不就在利物浦附近吗? “是利物浦附近呢,”亚连也发现了,“那做完后,还可以再去看看玛萨他们什么的。” 我望向他,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什么?这么快就又有任务了吗?”等回到房间收拾行李时,刚好碰上了过来找我的拉比,他也不知晚上这是都干了什么,顶着对大黑眼圈,连眼底都爬上了血丝,“啊,那……” “怎么了?”我望着他欲言又止的表情,猜测,“是有什么事吗?” “……塞西之前,不是问我有没有听说过法莱那个姓氏吗,”拉比沉默了几秒,终还是决定告诉我,“这段时间,我经常会去图书室查看,和老头在教团的资料室里整理记录的时候,也有留意过……然后昨晚真的被我发现了一个词,开头很像是法莱的音,但后面不知为何,被抹去了。” “在老头睡觉后,我试着修复了一下,然后发现那个词,是……”他顿了顿,“是‘法莱惨案’。” “‘法莱惨案’?”我一愣,“还有别的吗?” “没了……那是一本记载世界各地奇怪事件的书,但后面一页好像被人给撕掉了。”拉比迟疑了一下,“塞西,法莱这个姓氏你到底是从哪儿听来的?” “……就是上次在玛萨家,”我极为自然地回答,“和巴巴聊天时,他有提到过,然后就……有点好奇。” “这样啊……” 我和拉比并没能说太多,因为几分钟后,工作人员便再次来催了。 只是……惨案? 我提着行李箱走进方舟的门。 难道我、或我体内这个人的设定,还是那种……灭门惨案中唯一存活下来的孤儿什么的? · “……你怎么又来了?” 等到离了教团,事情就好办多了,没了监控和马里的耳朵,基本就是我为所欲为的时间。但玛萨这反应——怎么就那么像那种孩子出去工作后第一次回到家时当个宝儿似的欢迎、但第二次再回来就嫌弃得不行的样子呢? 为了证明自己真不是没事瞎回来,我立刻将师父的事简单地复述了一遍。 “是吗,”巴巴去了城里帮忙,教堂里只有玛萨,她将烟斗搁在桌上,呼出口烟,“库洛斯那家伙已经……” “是的,”我一脸沉重地接过话,“师父他已经懒得再养孩子了。” 玛萨定定地盯了我一眼,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说去取个东西,便上了楼。只是望着她拄着拐杖上楼的背影,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比起上次,更佝偻了一些。 玛萨拿来的是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三个字母,还画着一个奇形怪状的符号,看上去有些像师父常弄的那种关于魔导式一类的东西。 “就是这里了,”玛萨基本没给我反应的时间,直接将我领到了教堂西侧的那一大片墓地,“照着念,照着画。” “照着?”我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试探地出声,“a……u……m……” “你是蚊子吗?”玛萨立刻给了我一拐杖,中气十足,“给我大声点。” 我:“……” 我只好一边带着股诡异的熟练地在半空画符,一边大声嚎了一嗓子:“a——u——m——” 却不想我话音刚落,眼前的空气便如同水一般漾开了一圈一圈的波纹,紧接着原本墓碑林立的景象轰然破碎,我和玛萨的面前突兀地出现了一座古旧的建筑物。 一时间,我几乎呆呆地被定在了当场。 我忽然就想到了之前在外面坐着吹风的那一晚——怪不得我那时总觉得这片墓地不够真实,就好像……就好像这里本应存在着什么别的东西一样。 原来这里真的…… “这就是,”玛萨的表情很淡,“库洛斯·玛利安以前的实验室。” 师父以前的……实验室? 虽然有听说过师父在成为驱魔师之前,是教团有名的科研人员,但……实验室? 所谓最初见到我的地方,是……他的实验室? 不,等等,等一下,那我到底是什么……我该不会是被师父给培育出来的吧? “一旦进去就再没有后悔的余地了,”玛萨对上我惊悚的表情,例行地询问了一次,“你真的想好了吗?” “……不,其实仔细想想,知不知道好像也没那么重要,”我瞬间打蛇上棍,一本正经地提议,“要不还是算了,我们回去吧?” 玛萨:“……?” 玛萨直接一拐杖就把我给打了进去。 等到一进门,扑面而来的,尽是陈朽的气息。就好像这里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人踏入过,每走一步,都会带起一阵扬尘。 玛萨并没有跟着我一起进来,我回过头,在大门缓缓合上的最后一秒,竟觉得她和我对视的那最后一眼中,带着怜悯。 我深吸一口气,只能转过身,继续往里走。 途径了一段走廊,又接连打开了几个无关紧要的房间后,我终于来到了最里面的那间实验室。 其中正对门口立着的,是一个两米左右的圆柱形玻璃舱,舱门大开,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的呼吸在望见那个玻璃舱的一刻,几乎停滞了下来,杵在那里愣了半天,才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其他的地方。 其中一侧的桌子上,放着几个相框。我走过去,抹开上面的一层灰后,发现那是一家三口,一对看上去极为恩爱的夫妻,和一个发色、眼色都和他们不一样的金发灰眼的孩子。 而在相框的旁边,立着一个和蒂姆很像、但却没有翅膀和尾巴、也感受不到任何生命气息的装置。我仿佛受到了什么牵引似的,将手放上它头部的凹槽,指腹登时一疼,紧接着,在血液流进去的瞬间,有女声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响起。 “如果你听到这段话,就说明我和塞拉斯都早已不在人世,”那个听上去有些耳熟、却一时半会就是想不起在哪里听过的声音微妙地顿了一下,“当然,也有可能是塞拉斯懒得动嘴皮子和你说——说实话,我觉得后面的这种可能性极大。” 塞拉斯……?又听到这个名字了。 虽然我有满肚子的疑惑,但这种录音明显就是个单向告知,我没有发问的权利,只能屏住呼吸继续听。 “但不管怎么样,既然你来到了这里,就说明计划已经开始。” 计划? “因为不确定你的记忆究竟恢复到了什么程度,所以我们决定就当你什么都不知道,从头讲起。” 我闻言,也跟着深吸了口气。 “那么就开门见山地说了,你叫塞西莉亚,塞西莉亚·法莱。是涅亚,也就是第14号,安排给他哥哥马纳——的保镖。” 我:“……?” 已经做好准备只等着听到什么骇人听闻的信息的我顿时……顿时一口气就没上来。 ……不是,等会儿,恕我直言,从当初在罗德的那个梦里我掉金豆子的严重程度,以及之后的种种事件推测,虽然我早就有了某种预感自己和诺亚那边会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但—— 我本以为这会是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的啊?甚至都做好自己可能在无意识中非自愿地“被出轨”的心理准备了啊?结果、结果这时候你却告诉我,我就只是个保镖? 保、保镖? 我一个保镖哭成那副德性?这么……这么真情实感的吗? 第82章 我竟然和马纳同龄 “……我还是觉得不能这么说。” 就在我承受着巨大的心理落差、也说不清到底是松了口气、还是因为先前太过自信而导致稍微有那么一丝丝诡异的不平衡时,那个听上去有些低的女声忽然好像远离了录音的这个装置,转向了旁边的什么人。 “要真是什么也不知道,突然抛过去这么几个名字,她听着不懵就怪了。” 是的,懵得都快窒息了,虽然第14号和马纳这两个名字多少听亚连他们提到过,但那个塞拉斯到底是谁?这个正在说话的女声又是谁?交代遗言之前,好歹做个简单明了的自我介绍啊…… “……能拿到录音,就说明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接着,一个我听了好几年、熟悉到已经不能再熟悉的低醇嗓音就这样毫无征兆、又漫不经心地传入了我的耳中,“最多,给她解释下我是谁。” 你是谁? 什么意思……?你不是…… “如果‘塞拉斯’这个名字没有听过的话,”于是那个女声便再度转了回来,靠近了这个类似话筒的装置,“那‘库洛斯·玛利安’应该知道是谁吧?” “——刚才提到的‘塞拉斯’,指的就是‘库洛斯·玛利安’。” 嗒。 我虚虚放在桌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下。 先前所有注意到的、想不通的、矛盾违和的那些细节,终是在这一刻被串联在了一起。 ……怪不得。 怪不得在我已经问过“师父在哪儿”的前提下,又画蛇添足地问那个“塞拉斯”的下落后,玛萨立刻就看穿了我的伪装。 原来竟然是因为,他们……是同一个人。 ……等一下,再做个假设,如果塞拉斯是指师父的话,那现在这个总觉得听过很多次、却和平时听到的有些微妙的不同的女声,该不会就是…… 我心底隐隐浮现出了个荒谬的、又有些不太确定的答案。 会是圣母之柩的……那个玛利亚吗? 原来玛利亚生前和师父是认识的? 那个“第14号”这到底是策反了多少个驱魔师啊…… 为了避免再听到什么消息惊得站不住,我环视一圈,立马捧着这个没翅膀也没尾巴的低配版蒂姆坐到了房间中那个和周遭所有冰冷的实验器械都格格不入、却相当符合师父口味的真皮沙发上。 “要是奔着刺激记忆,我觉得还是应该从头说……你等我先捋捋该从哪里讲起。” ……所以你们这交代遗言的,就不能先打个草稿之类的吗? “你的全名叫塞西莉亚·法莱,是贵族出身的埃布尔·法莱和坎贝尔家三姐弟中的长女玛格丽特·坎贝尔的孩子。” 也就是说,当初师父关于我母亲名字的那一句并没有骗我。 但是,坎贝尔……? 我记得先前催眠那个醉汉的时候,他好像有提过坎贝尔是“塞拉斯先生”的姓氏,所以师父……原来真和我有血缘关系的? 只不过不是爸爸,而是……舅舅? ……好像也没好到哪儿去。 “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你才会跟被坎贝尔家的次女卡特琳娜收养的那对双胞胎——也就是马纳还有涅亚有过一段短暂地接触——对了,他们小时候是认识的吧?” 最后这一句,明显不是在问我。 “他们同龄,起码肯定是见过,不然涅亚也不会都过了十年还能把她给认出来。”师父没什么所谓的声音传来,顿了顿,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咂了下舌,“明明从头到脚没一个地方像玛姬,她父亲那边特有的灰发、还有坎贝尔的红发和黑发,也一个没遗传到,却被涅亚那家伙一口咬定是玛姬的孩子,还非要带过来打断我当时的实验……一个两个,都是烦人的小鬼。” 其实早在玛萨问出“你还记得多少”的时候,我心里便已有了某种猜测,而这个女声的那句“因为不确定你的记忆究竟恢复到了什么程度”则证实了我的想法——她们说话的对象,恐怕并不是我体内的“某个存在”,而自始至终,都是“我”本人。 那这个信息量就太大了,别的先不提,就光说那个同龄——是、是我想到的那个同龄吗?我和那个“涅亚”还有“马纳”同龄? 可是马纳不是亚连的养父吗? 那如果还活着的话,保守估计,现在至少也得有四、五十了吧? 我、我和他同龄……? 虽然我一直以来都有个不切实际的愿望,就是希望成为拉比最喜欢的姐姐辈——但这何止是姐姐辈啊,这是直接越级变奶奶辈了吧? “我记得后来是发生了海难对吧?”那个很可能就是玛利亚的女声又和师父确认了一条信息,才转回来继续,“大概是在你六、七岁的时候,你们一家四口在某次赴友人约去旅行的途中发生了海难,当时只有你活了下来——我觉得她可能会想知道自己是怎么生还的,这个地方怎么说?” “……我怎么知道,这部分她应该只和涅亚提过,不过好像是和她那个曾祖母有关……用不着那么麻烦,随便给她开个头就行,这里布下了魔导术式,剩下的让她自己想。” ……所以您就管这个叫“那里有你想知道的全部真相”? 敢情这真相还要靠听众自己脑补的? 那要是遇到了个想象力丰富的——不,就算遇到的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你就给了这么一句“当时发生了海难,你是唯一的幸存者”,谁能想出当初到底发生了…… ——不。 我呼吸微窒,只觉得随着这句话,眼前竟好像真的浮现出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场景——昏黑的船舱,围在周遭影影绰绰的、看不清的人影,脚下湿漉漉的、冰冷而黏腻的液体、还有突兀的闪光灯。 很像我很久之前做的……那场梦。 而梦的最后,我只记得自己被扯上了甲板,然后便是狂风和巨浪,阴浓深黑,冰寒刺骨。 “给我。”我微微有些出神,接着便听到这个低配版蒂姆好像被拿到了师父的手里,这也使得他的声音比刚才稍微大了些,却一如既往的低沉而富有磁性,和我所熟悉的一般无二,“概括来说,就是你因为溺过水,脑子泡坏了,除了个名字什么都不记得,于是就自己在外面游荡了十年。” “是涅亚无意中碰到了你,认出了你……你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来自哪里。” 我正屏息听着,却不想那边在说完这句话后,忽然就没声了。一股突如其来的寂静陡然笼罩了整个实验室,过了能有一分钟,里面才传来刺啦的一声,像是擦燃了火柴,应该是师父重新点了根烟。 “所以,你感念他的恩情……” 等等,这中间是不是漏掉了什么?这就恩情了?这恩情……很大吗? ……好吧,仔细想想的话,确实也不小,但总觉得,似乎不止如此? 这个念头刚一生出,便好像猝然拨动了记忆最深处某根不为人知的弦,我只觉得眼前一晃,视野陡然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就好像自己正靠墙坐在冰凉的地上,而眼前如烟似雾地飘着雨丝,昏白的路灯明明灭灭,在细雨中漂浮。“我”将目光微微下移,这才发现自己的面前……正伸着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我”却没理,又过了很久,也不知听到了什么,才将手搭了上去。 然后便将那只原本干净的、属于少年的手,染满了泥水和血污。 所以……他应该是教了……他应该是帮了我……一件什么事。 所以我才会感念他的恩情,成为了…… “——成为了他最爱的哥哥的保镖。”师父平淡的结语直接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 可是我总觉得好像并不是这样啊……至少,不只是这样……? 但真要我拿出什么证据来,我又拿不出,只觉得眼前就好像隔着薄薄的一层什么,明明已然剥茧抽丝,呼之欲出,却又怎么也……戳不破,触不到。 “所以这就是你真正的身份,以及你和涅亚之间所有的联系。” “再后来,”师父听声音像是吐了个烟圈,“就是涅亚身死,但他在死之前,曾将记忆放入了一个叫“亚连”的人的体内。” ……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这种提及的语气,师父以前……并不认识亚连吗? “但中途却出了意外。” 意外? “所以,塞西莉亚,你就变成了最后的保险。” 可是,什么叫……最后的保险? “只说这些,她听得懂吗?”那个女声问。 问得太好了,听不懂,一句都听不懂,请务必用简洁明了的大白话重新进行解释说明。 “等恢复了记忆,”但师父却只回答了这么一句,“就全懂了。” 最后又叮嘱了声让我将桌上的怀表带走,那个低配版蒂姆便滋啦一声熄了火,再没了动静。 我从沙发上起身,走回桌边找了找,果然在其中一个相框的后面发现了一块老旧的怀表——缝隙像是被什么给焊住了,我掰了半天,也没掰开。 我又将这个实验室的边边角角都翻了一遍,没再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我本来是想将桌上的那些相框和那只低配版蒂姆也一起带走的,但临到门口,顾忌到什么,又把它们都放回了原位。 玛萨意料之中地并没在外面等我,等走出那扇已有些腐朽的大门,又在门口杵了一会儿后,我才试着把先前那些和魔导式有关的又原封不动地来了一遍,果然看到陈旧的建筑物如水波一般在空气中散去,眼前再度恢复了墓碑林立的景象。 只是比起进去之前,裹缠着寒意的冷风已停,云消雾散的晴空上,暖阳高照,并不过于浓烈,也不刺眼,洒在身上干燥而温暖。 我披着阳光,在墓碑间穿行,鼻端满是被和煦的微风卷来的青草的气息,而被密林枝叶打散的一缕缕日光中,也有细小的尘埃在飞舞。 一切都真实得不像话,就仿佛刚才的那座建筑物,自始至终,都只是我的一个幻觉一般。 但我却知道不是,因为我风衣的口袋里此刻就放着那块从里面带出来的老旧怀表。 我想跟玛萨告个别,却被已经回来教堂的巴巴告知她刚刚出门,因为是城里医院的护士来找,可能要等到晚上才能回来。 虽然任务早已做完,但我也不可能在这里耽误太长时间,便没强求,只坐火车回了伯肯黑德,又通过伯肯黑德的方舟之门回到了教团。 “拉比?拉比的话早就回来了,这个时间……应该是和亚连他们在食堂吧?” 我告别正在地下实验室做着记录的利巴班长,匆匆回到房间放下行李后,便在窗外接连不断的闷雷声中去了食堂。 刚一进去,都不用找,就望见他们三人正一如既往地坐在西侧角落那个几乎称得上是我们专属的座位上,有说有笑地吃着晚饭。 我刚开始还只是走,渐渐地,由走变为了快走,又由快走变为了跑。 拉比明明正侧对着我,用刀叉着烤肉地在往嘴里送,却忽然不知怎么,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地转头望了过来,接着立刻放下刀叉,条件反射又一气呵成地侧身站起,绕过长椅,配合地张开了双臂。 下一秒,我便一头扑了过去,拉比熟练地卸去我撞上来的力道,把我抱了个满怀。 “……我说你们两个,”被迫旁观了全程的亚连嘴角抽了几抽,“能不分开还不到一周就跟半个世纪没见面了似的吗?” 我不说话,只使劲儿地往拉比的怀里钻。 其实一直以来——从我被玛萨带去墓地,到进入陈旧的实验室,再到听了那么个信息量巨大的故事——我都觉得自己足够冷静,足够镇定,除了在得知自己和亚连的养父同龄时,心态有点崩之外,情绪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剧烈地起伏过。 却不想在望见拉比后,有什么压抑了很久的东西顷刻决堤,我忽然便不安了起来。 但我又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在不安,只好…… 嗯?等等? “你身上,”我在拉比的胸前埋了半天,终于抬起脑袋,不确定地问,“是不是有股什么奇怪的味道?” 虽然很好闻,但总觉得好像是……药草的味道? 他受伤了? “啊,这个、这个啊……” “这个我知道!”在拉比结巴的同时,那边的亚连立刻举起了手,“拉比他在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掉了好几根头发,所以就求书翁给他抹了那种用来避免变秃的药草!” 拉比:“……” 拉比:“不!别听他胡说!才没掉呢!我、我这就是防患于未然而已!” 我下意识地张了张嘴,目光不自觉地往他发顶瞟了一眼。 拉比:“……是真的啊!你信我!” 拉比本想让我也坐下来一起吃的,在得知我已经吃过了之后,立刻放下刀叉表示自己也吃饱了,然后一路拉着我直奔房间打算说点悄悄话。 却不想我这边好不容易才做好了心理建设,刚准备开口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以一种委婉的方式透露给他——其实就是先不暴露自己的真实年龄——就忽听走廊中拉响了警报。 还不是一般的警报。 因为世界各地忽然出现了大量的恶魔,数量不明,且还在增加中,所以教团总部下了紧急通知,命令所有没出任务、以及正在出任务的驱魔师即刻放下手头的任何工作,赶往离自己最近的方舟之门。 “拉比!塞西!你们是去哪儿?” 在通过地下实验室的门进入方舟时,我们刚好碰到明显是吃饭中途被打断、嘴角还沾着一点奶油的亚连。 拉比和书翁是去中国,亚连要去希腊,而我则去的是约旦。 “那……过会儿再见了。”经由拉比提醒,亚连抹掉嘴角的奶油,点点头,刚要先我们一步地穿过方舟之门,就被我突兀地给叫住了。 “怎么了塞西?” “……没怎么,我就是觉得,还是现在就把神之道化给亮出来吧?”我听到自己这么说,“谁知道过去了会是个什么情况。” 亚连恍然,应该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立刻就披上了神之道化。 我不动声色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趁拉比和林克都不注意,沿着监控器的死角方向,在他的披风下面藏了点血。 “……光知道提醒亚连,”等到目送亚连和林克他们出去后,拉比才拖了个长声,顿了顿,不太高兴似的叮嘱,“塞西才是,一定在出去之前就做好准备,如果敌人数量太多的话——啊,对了!刚才好像听到优也是去的约旦那边?这样这样,实在不行就躲到优的身后,反正就算只有优一个人,他也肯定能搞定的!” ……你确定我要是真这么做了不会先被神田给砍了吗? “总之就是一定要加倍小心,然后、然后就是等到这次回来,我……” “等等!慢着!不许说什么战争结束后我有话对你说之类的!” “——有东西想给你看。” 我:“……” 我:“这个也不行!这是那种经典的“说了就会出事的话”啊!” “欸——?是这样的吗?”拉比闻言惊恐地睁大眼,条件反射地捂住嘴,“那我收回去了!塞西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我也瞬间配合地捂住耳朵,大力点头:“我什么都没听见!” 就这样对视了能有十秒,我们才齐齐地松了口气。 然后我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毫无征兆地上前勾下他的脑袋,将自己贴了上去。 但这次拉比却没再黏黏乎乎和没完没了,他刚想捧住我的脸,反客为主,就倏地察觉到了什么,连忙握住我的肩头,将我推离了些许,然后摸了下嘴唇:“塞西……?” “……太激动了,”我顿了顿,“一不小心就咬到舌头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拉比立刻示意我张嘴,想帮我查看一下咬得严不严重,“疼不疼啊?” “不……” “你这半吊子!到底还在这儿磨蹭什么!” 我话音未落,便懵逼地看着眼前的人被从地下实验室进来的书翁一脚给踹到了墙上。 “那、那我走了哦?” 拉比只好按着脑袋地从地上爬起来,老老实实地跟着书翁往外走,然后在书翁后脚刚出去的那个瞬间,赶紧转头小声地又叮嘱了我一句,接着才踏入了通往中国黄山的13号门。 在他转回去的一刻,我也不知怎么了,忽然快走了几步,探手想要扯住他的衣角,把他留住。却终是慢了一步,只能看到他披在身后的那条长长的红色围巾,随着转身,在我眼前划过一个半弧,继而和他的身影一样,完全消失不见。 我慢慢地停下脚步,站在空荡荡的方舟中,望了一眼面前的13号门,又望了一眼亚连刚刚进去的6号门,一时之间,竟莫名产生了某种自己好像被丢下了的错觉。 不过是一次战斗而已,结束了……马上就能再见了。 但我很快便压下了那种感觉,抬脚踏入了通往约旦的那扇门。 第83章 塞西……是谁? ……这还有完没完了? 就这样干掉一批、立马就又糊上来一批地在午夜连续战斗了两个多小时后,我终于忍不住后悔了。 先前去做那种急着回去和拉比黏黏乎乎、偏偏恶魔又隐藏在暗处不管怎么试探都不出来的任务时,我还老在想它们怎么就不能大大方方地一上来就亮真身,哪怕数量多点呢,反正就跟扎乱飞的气球、砍会动的白菜一样,早死早完事,节省彼此的时间,还不麻烦。 现在可好,是都脱了人皮上真身没错了,但就这么乌压压的一片,连望都望不到头,这谁扛得住啊…… “……通知下去,结界完全无法压制恶魔!” “经检测,前方有大批的lv.3、以及数只lv.4正在逼近!” “请在外的驱魔师即刻退避至阵营!” ……不是吧,还有lv.4? 作为目前为止总部中唯一一个没有和lv.4的战斗经验——甚至因为运气好、连见都没见过这个新品种的驱魔师,我沉思了还不到两秒,便果断采取了出来之前拉比的建议,决定立马返回约旦这边的阵营去抱神田的大腿。 却没想到才刚赶回去,便望见我那个“全教团除了元帅之外最粗的大腿”眼中淌着血泪地直直倒了下去,而在他前方的不远处,正站着个虽然年纪不大、却穿着暴露、两侧长长的头巾正随风猎猎而舞、怎么看怎么像印度街头那种专门吹笛子玩蛇的……陌生诺亚。 我:“……” 我几乎是立刻便操纵血刀攻了过去。 但下一秒,尖锐的剧痛却直穿脑际,在我下意识地按住脑袋的瞬间,跟我一起赶回来的两名探索人员的头直接被整个爆开地倒了下去。 “喂——瓦伊兹利——”如孩童般甜美又熟悉的嗓音陡然在夜空中响起,“都说过塞西是我的了吧?” “是、是,”我听到有声音在解释,“我这就是个条件反射……你也知道我不是武斗派,她一上来就那么凶……一时没忍住就……” 那声音说到一半,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不过——这还真是张眼熟的脸啊,和你一样,都35年了,连变都没……” “千年公在等了哦?还说如果再不把第二驱魔师给带过去的话,以后就再不让你抱那个超有弹性的肚肚了呢。” “……太狠了千年公,”那个虽然年轻但语气却跟老头子一样的声音一噎,又好像有些无奈,“我这才刚过来啊……” 随着那道声音的消失,那股几乎要让头从中裂开的剧痛才终于暂缓了些许。我立刻直起身,却发现刚刚身处的阵营和眼前的夜空全部消失不见,自己已然站在了一个光线暗淡、望不见尽头的紫色空间中。而罗德正坐着那把眼熟的南瓜伞,浮在半空,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般,百无聊赖地、一下一下地荡着脚。 “千年公呢,现在正要去迎接‘第14号’,所以为了避免你去亚连那边捣乱,就让我们再玩一次吧,”小女孩用食指轻点脸颊,拖着长声地叫我,“正好上次也还没有玩够,对吧?塞——西。” ……你说我这本来压根就没想过去捣乱,但你为什么就非要提一下亚连呢? 这下好了,不想去也得硬着头皮去了。 “不,”于是我特别冷酷无情地拒绝了她的提议,一边说,一边压着头疼、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然后抬脚往她那边走去——一回生二回熟,上次从拉比梦境脱出的时候,总觉得摸出了些门道,“我可玩得够够的了。” 却不想罗德神色全然不变,望着我的同时,反而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塞西。” 我脚下一顿,就这样在罗德唇角那抹意味不明的弧度中,被这一声,止住了所有的动作。 ——“塞西,过来妈妈这里。” 我知道这是什么,也知道这时候最正确的做法就是视而不见,却还是克制不住地回过了头。 光线晦暗的舱房中,脑袋被砍去了一半的男人、和怀中婴儿一同被钉在地上的女人、穿着佣人服饰、颈间有一道狰狞血口的老人、还有其他许多死状不一的尸体,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染红了我全部的视野。 而年幼的金发孩子眼神失焦地坐在其中,呆滞地任人摆弄,从上面捏着脑袋地转向某个方向拍了照后,又被粗鲁地拽上了甲板。 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心中却蓦地生出某种预感,脚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挪了一步,却发现眼前始终有一层薄薄的、看不见的膜,无论我怎么向前,都无法靠近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将鱼钩钩入孩子的肩膀,又象征性地在孩子腰间绑了一根细绳,然后便如同抛鱼饵一般把她甩入了翻涌着的深黑色海水中。 抛进去,等半分钟,再拉出来,然后再抛进去,再等半分钟,循环往复。 一群人长着人类的面孔,却如鬼魅一般趴在船栏上,笑着打赌,狰狞刺耳。慢慢地,玩累了,绳子断了,鱼钩也钩去了血肉,孩子就这样在半空直直地砸进海中,恰逢巨浪拍来,连点挣扎、连个水花都没有,便直接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海中。 我忽地有些喘不过气,就好像也被咸腥冰寒的海水没入了口鼻,等缓过来再看,就见有莹绿色的光陡然冲来,直接让整艘船都化为了齑粉。 船上的那些狰狞面孔渐渐淡去,取而代之又变成了那个金发的孩子。只是年纪比先前要大上一些,十一、二岁的样子,衣衫略有些不整,浑身是伤,脸也肿了,正拿着把不断滴着血的刀、扶着墙踉跄地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忽然返身回去,面无表情地往其中那两个伏在其他尸体边上、还未断气的人身上又补了几刀。 接着漫天雨丝飘洒而来,场景又变了,换成了一个深浓夜色中的酒馆,作男装打扮的金发女性和穿着双排扣风衣的少年一进一出,在从酒馆中流溢而出的昏黄灯光下错身而过的一刻,短暂地对视了一眼。 而我也在那一个瞬间,借着暗淡的光线看清了他们的长相。 我看到了自己的脸,也看到了…… 缇奇? 不,不是缇奇——那张脸远比缇奇要年幼,轮廓也尚还带着明显的稚气,周身的气质也和缇奇·米克全然不同。 可还不等我细想,腹部便陡然传来了撕裂般的疼痛。而眼前的景象也再度被一只大手抹去,时间蓦地推移至某个飘洒着如烟似雾的小雨的薄暮。天壁阴沉沉的,压得很低,变成了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深灰,路灯昏白的光线在濛濛雨中半明不灭地散射而来,将两个身影浅浅地打在没被雨浇到的那面墙上。 那时候的墙面虽然斑驳,却远不及我几个月前见到的那样老旧,长满苔藓,但巷口却同样伫立着一棵高大的橡树。而腹部有一道狰狞伤口的金发女性则气息奄奄地靠墙坐在地上,望着面前绛蓝发色的短发少年微微俯身,惊奇又恍然地打量自己。 “原来还活着的吗,塞西?”然后,我终于听到了那个时隔数十年、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真吓人——虽然母亲大人和马纳知道了大概会高兴就是了,但我刚开始可还以为是十年前的亡魂从海里爬回来死·而·复·生·了呢。” 但那张和我有着相同面孔的女性脸上却没有一丝变化,只微微抬眼,声音如砂纸刮过,沙哑又难听。 “塞西,”她问,“是谁?” 于是少年便笑了。 “连记忆也崩坏了吗?”那笑容干净、清澈、极具迷惑性,却又隐隐带了一丝什么,“真的不记得了?你的名字,叫塞西莉亚·法莱哦?” “——概括来说,就是你因为溺过水,脑子泡坏了,”师父的声音蓦地在耳畔响起,“除了个名字什么都不记得,于是就自己在外面游荡了十年。” 可是,不是说……记得名字的吗? ——“什么?还记得个名字?” ——“‘把照片拿去给艾力克先生看’——记得的是这一句?这就巧了,我恰好知道一个叫艾力克的人呢。” “所以,要我告诉你吗?”我听到他拖了个长声,并不刻意,就好像只是随口一问,却仿佛这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藏着显而易见的引诱,“要——复仇吗?” 这句话就如同一个开关,霎时便有大手蓦地探入沉凝的记忆之海,只随意地一拨,便掀起了无数沉淀于底的泥沙,太多太多纷纷扬扬的碎片就在这个瞬间全部涌入了脑海。 我头疼欲裂,什么都捕捉不到,只直觉到了危险,想从这段记忆中挣扎出去。也不知是我想要脱离的意愿太过强烈,还是罗德短暂地放过了我一马,我竟真的感受到了裹缠着凉意的夜风,感受到了疼痛、颠簸、还有浓重的腐臭气息。 我费力地睁开眼,入目便是一片金红相间,过了好几秒,才模糊地看清那是穿着红衣的林克。 林克正一手扛着我、一手夹着那个第三驱魔师里的小妹妹在快速地移动。 “约旦阵营全灭,”因为眼睛和耳朵都很疼,像是滴答滴答地在淌着什么黏腻而猩热的液体,我只能隐约地听到他像是在和谁对话,“第二驱魔师不知所踪——但当务之急是快告诉我这附近方舟备用门的位置,塞西莉亚和手涌的情况都不容乐观,必须尽快得到医治。” 他好像又说了些什么,但我已经完全听不清了,虽然我极力保持着清醒,却还是很轻易地就被一道声音给重新拉回了那个昏沉混乱的梦中。 “……都说了别什么破烂都往我这里带,”那是师父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嫌弃,却和我熟悉的有些不同,“这次又是个什么玩意?” 我又站到了不远处,望着看上去还只有24、5岁、穿着一身白大褂、背景板还是个被炸毁的实验室的师父一言难尽地望着先前的那个短发少年,以及他旁边的那个全身都缠着绷带、只露出了眼睛和口鼻、也不知是不是怕冷外面还套了件厚厚的大衣的……木乃伊? “……是人啦,人。” “你眼中的人就长这副鬼样子?” “你以为我想啊?”少年同样一脸复杂,“这不是拜托马纳帮忙给包扎一下吗……结果转头再看就变成了这样。” “……行,那就姑且算是个人,”师父摸出根烟点上,又随便从实验室中拖过把椅子,用纸巾擦了一二三四遍后,一屁股坐下,“所以?你这次又想干什么?” “主要是想拜托你教她点魔导式那方面的东西,”少年顿了顿,“毕竟,自己的孩子多点自保的手段,在另一个世界的玛格丽特姨母才会放心——对吧?” 师父听到一半,看样子刚想拒绝,却在那个名字出来时,手中夹着的烟突兀地掉到了地上,他低头看了一眼,没去管,只重新抬眼,望向了少年。 “涅亚,有些玩笑,”他声音中褪去了所有的嫌弃和漫不经心,表情很淡地警告,“不能随便开。” 少年却将“木乃伊”推到了身前,勾起唇角。 “……如假包换。” 空气中忽然如同水波一般,现出了一圈一圈的波纹,那无声对峙的景象便这样散去了,一切重归黑暗。 而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传来了低低的声音。 ——“玛姬……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是被人杀死的,有声音在我心底回答,连同怀中的婴儿一起,被刀钉死在了船舱地板上。 但我的嘴唇却微微地翕合了一下,出口的声音和那个听不出任何感情的女声重叠在了一起。 我说:“不记得了。” 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好像很久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间,眼前再度有画面由远及近。 “口——好——渴——啊——” 这次的画面色调明快而鲜活,入目便是绛蓝短发的少年软趴趴地伏在桌上捏着什么,明丽而松暖的阳光透过他背后的窗子斜照而入,在他柔软的发际闪耀。 “还要多久啊,马纳,随便给我喝点什么嘛——口渴什么的最讨厌了——” “……已经在泡啦,而且是你自己打翻了茶壶,”另一个有着相同面孔、气质却截然相反、且绝不会被认错的长发少年从厨房端着餐盘出来,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有不要再玩蒂姆了,涅亚。” ——蒂姆。 我一顿,这才发现在短发少年的手中被掐着脸往两边扯的金黄胖球竟然是本应只属于师父、只属于亚连的蒂姆——发现有人撑腰,来了精神的蒂姆立刻拍打着翅膀从魔爪中挣出,一甩火焰纹的尾巴,啪地一下弄乱了短发少年的头发后,像逃跑又像控诉似的飞到了长发少年的脑袋上趴下。 “哇,是泡芙——” 短发少年却没计较,就这样翘着头发地对那盘泡芙伸出了手,过了几秒,又忽地瞥向一旁正专心啃着识字入门的金发女性。 “真的不吃吗,塞西?马纳做的泡芙超好吃的哦?” 金发女性这才没什么表情、却听话地拿起一块泡芙,放入了口中。 “好吃吗——等等,你这是在皱眉吗?不喜欢?” “……都说过动作不要这么粗鲁了,还有眼神太凶了!” “对,再温和,或者说,再弱下来一点。” “让你柔弱,不是让你跟宿醉那样半死不活,谢谢。” “……你这样就跟翻白眼没区别了!” “啊——马纳——我放弃了,我们把她扔出去吧——” “耐心一点,”长发少年温和地笑笑,也不知从哪儿变出了厚厚的一摞书,一本一本地摆到桌上,“我看看,接下来就是礼节入门、声乐入门、服饰搭配入门、品酒入门等等等等了,总之,两个人都要加油哦。” “……所以我到底为什么要接这种烂摊子啊——有了!果然还是直接去把弗拉德·法莱给干掉吧,反正证据确凿,艾力克又是他的管家,罪魁祸首肯定是他,别这么费事了。” “可是那样的话,就无法知道当初参与进来的都有谁了。” “然后拷问又行不通,塞西,你那位堂兄怎么那么麻烦啊——还专门喜欢病恹恹的白发女性,他是变态吗?” 短发少年一边嚼着泡芙,一边不满地控诉,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唇角翘了下。 “不过这次出去,倒是交了个新朋友。” “名字什么的先不告诉你们,但可是个相当难得的职业呢——是下一任的书·人·哦。” 他一勾手指,不长记性的蒂姆便再度把自己给送了过去,落到了他微曲的食指上。 “书人是什么知道吗?总觉得……会对我们,相当有用呢。” 接着明亮的画面便倏地散去,我心头一空,缠缠连连的疼痛再度涌上,我下意识地低头按了下脑袋,却陡然闻到了一股极为浓郁的血腥味。 我以为这是又回到了现实,一抬头,却突兀地望见了阴浓深黑的天色、被狂风吹得乱舞的枝桠、昏暝的宅邸、以及大片大片的……猩红。 身穿晚礼服的女性在昏暗的光线下,优雅地迈过一具又一具尸体,行至一个双手被刀子分别钉在墙上的人面前,顿了顿,摘下了头上白色的假发。 ——嗒。 假发落地,很快被猩热的液体染红。 金发女性拔出钉穿了那人手掌的刀,也不知她具体都做了什么,就见那个原本正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一副侍者打扮的年轻人忽然睁大了眼,哆嗦着往后退了一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然后转头吐了起来。 青白色的厉闪劈下,在一瞬间将满屋狼藉照得雪亮,我望着那张满是惊惧的脸,一时间竟觉得和自己前不久在圣海伦斯见过的那张醉醺醺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我思绪一晃,等到再看,就发现时间再度产生了推移,金发女性已然走出了宅邸。漫天雨丝迎面砸下,她微微地仰头,任由雨水落在脸上,又从眼角划下,汇聚下颌,再滴落在地。 ——又下雨了。 她依旧没什么表情,不知过了多久,袖中有符纸滑落,在犹如哭嚎一般尖利的风声中,层层叠叠地、一圈一圈地包围了整座宅邸,热浪扑来,火焰平地而起,瞬息吞噬了一切。 接着火光也远去了,渐渐地,听到了很多嘈杂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 ——“太惨了,到处都是焦土,但却怎么都找不到尸体。” ——“听说了,当初去法莱庄园参与晚宴的人全都失踪了,一个都没有回来……都找了几波了。” ——“不是还有个小孩疯了?好像是无意中撞上了什么,一直念着火中的金发恶魔什么的。” ——“金发恶魔?那是什么?” ——“不知道……哎,别说了别说了,谁知道是不是被诅咒了,之前那任家主不是也死于海难了。” ——“一家四口,连带那个老管家,一个都没活下来呢。” 接下来的画面便纷杂了起来,失序地在我眼前交叠相错。 我像是看到了很多东西,又像是只感受到一缕缕的风在眼前拂过,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而最后的画面,定在了一个满是血污、阴暗潮湿的小巷。 但这次却不再是身为局外人,而变成了我自己的视角。 角色倒置,我望见比之前的年纪大了一些、却仍然没有完全褪去稚气的少年奄奄一息地靠在墙上,身上的风衣已被血污浸透,手边还躺着一把和退魔之剑很像的阔剑。 他看着救不活,就要死了。 但他却扯着嘴角,在笑。 “亚连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但不管怎么样,你们之中,只要有一个活下来……就是我赢了。” “所以活下去,塞西莉亚,活下去。” “虽然不知道会是多久,但我们……下次再见吧。” 有什么汹涌的东西涌上喉头,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在下一秒,发现自己已然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快步地走出了窄巷。 接着视角便一黑,也不知走了多远,只发现光线再度涌进来时,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肤金眼的男子。 是诺亚,我想。 接着眼前便又是一黑,等画面再次出现时,我才发现自己变成了扶着墙在走。 走得很踉跄,没几步便向前扑了下去,再后来就变成了艰难地在往前爬。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爬了多远,甚至视线都开始模糊的时候,我突兀地看到了莹绿色的光。 然后有声音出现。 那是个低而沉的、年迈的女声。 她问我,我的愿望是什么。 愿望……吗。 我茫然地想。 如果可以实现某个愿望的话,我大概会想要……我想再和他…… ——我想活下去。 鲜血的气味、泥土的气味、还有爆炸的气味在下一秒一同涌入鼻腔,我极缓极缓地睁眼,就仿佛做了一场漫长而昏沉的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何时何地。 过了很久,手指才痉挛似的动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好像正靠在一截横倒的石柱上,而带着些血色的视野中,黑夜早已过去,天空澄蓝如洗,阳光洒了下来。 我知道这不是约旦,但我不知道这是哪里。 可我却好像看到了很多人,我好像看到了亚连,看到了林克,还好像看到了利巴班长,也好像……看到了只在小时候才见过的巨大的蒂姆,而耳边是嘈杂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哭、有人在□□、也有人在下着命令。 像是战斗终于结束,在收拾着狼藉。 ……结束了就行了。 结束了……就又能见到拉比了。 有热烫的液体顺着耳朵和嘴角淌下,我阖上眼,放任自己重新扑入了沉沉的黑暗。 因为我知道,只要再次睁开眼,拉比就又会像往常那样,伏在我的床边,等着我醒来,重新回到我的视线中。 ——但他却没有。 直到两天后,我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床上醒来,才从心事重重的护士长口中得知,拉比早已在先前的战斗中和书翁一起不知所踪。 而亚连,也因放走了第二驱魔师神田优和终是沦为了恶魔的阿尔玛·卡尔玛,已经……被打入了地牢。 第84章 都不要我了 我找不到拉比,也找不到亚连。 明明先前在约旦战斗的时候,都还能明显地感知到他们正一东一西地在某两个很远的地方。但现在,拉比那边却好像被什么给生生地切断了联系,任凭我怎么找位置,甚至都爬上了最高的司祭楼楼顶,也还是连一星半点的信号都接收不到;亚连那边就更绝了,人都被押入新总部那个只在传言中听过、但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真正见识过的地牢了,但我在出发之前藏到他披风下的那缕血却显示他去了个更远的地方,还好像被人给埋到了沙子下面。 他这是……还弄出了个什么分|身吗? 因为脑中突兀地多出了一些全然陌生的画面,我看什么都是浑浑噩噩的,脑袋一阵一阵的发懵,几乎做不到正常地思考。 只能试着遵循自己以往最擅长的方式,通过催眠来获取信息——但能被我逮住的工作人员和卫兵,基本也都和我一样两眼摸黑,对地牢的具体所在一无所知;发觉这条路行不通后,我又采取最笨的方法把总部整个走了一遍,却还是连半点亚连和蒂姆的影子都找不到。 这么看来,很可能和师父当初藏匿那所实验室的方法差不多,是用术式将整个地牢都包进了某种结界之中。 当然,保险起见,具体在哪儿、要怎么进去,恐怕只有教团的高层和今日刚到的那几名来自中央厅的红衣主教知道了。 而这些人——刚才在食堂听杰利说,好像正在二楼的那个会议室就“接下来该怎么处置拒不交代第二驱魔师神田优以及恶魔阿尔玛·卡尔玛下落的亚连·沃克”进行最后的会谈。 二楼的会议室……吗。 我忽然停下了无意义的搜寻,顿了顿,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一般,转身走向了总部专设给中央要人的那间会议室。 却在中途意外地碰上了浑身是伤、龇牙咧嘴的乔尼和塔普他们——据说是去找鲁贝利耶理论无果,连人家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卫兵揍了一顿给轰了出来。 我听得一脸气愤,毫无异常、又特别合群地附和着抨击了一通中央厅的那帮人,然后若无其事地跟他们告别,若无其事地来到了二楼的那个会议室附近。 却不想时间刚刚好,正看到那几名红衣主教在一众“鸦”的护卫下,从房间中出来。 我按在墙上的手指动了动,刚要抬脚过去,却猛地被人一把抓住手腕,直接拽入了旁边的转角。 “……你刚才是想做什么?” 等到那些领导层彻底地走出了视线范围,林克才在窗外接连不断的闷雷声中转过头,一脸不善地、就跟面对的是个不听话的孩子似的盯住了我。 “虽然元帅在失踪之前确实已经向长官提交过证据,暂时洗清了你的嫌疑,但给你自主行动的机会不是让你乱来的——知不知道你刚才如果再靠近一步,立刻就会被中央厅当做危险人物和沃克一起被关起来!” “你是说,会把我和亚连……关在一起?”我回过神来,从这一大段本质上就是母爱泛滥的话中扒拉出了条极为关键的信息。 林克:“……” “……沃克目前不会有事,”他闭了下眼,又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将这股被我气得半死的情绪给压了下去,转而一板一眼地跟我讲道理,“但红衣主教已经想要动用非常手段让他开口了,如果你这时候还轻举妄动,非但帮不了沃克,只会增加他的嫌疑。” “那样的话,事情很有可能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最糟的情况,就是用缚羽压制住你们的圣洁,将你和沃克分开关押——同时科姆伊·李的力保也会白费,中央厅恐怕立刻就会对沃克进行异端审问。” “我之前和你们详细地讲过异端审问的步骤,你不会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是你的想要的吗?塞西莉亚。” 这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在中途便低下了头,移开了原本想和林克对视的目光。 林克让我老老实实地回去房间休息,但我在不知不觉中,却走到了拉比房间的门口。 拉比的房中除了标配的床和桌椅,基本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报纸、还有各种新旧不一的记录,因为数量太多太庞杂,有时候甚至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特意帮我配了钥匙,每次想拉着我去、或小心地暗示我偶尔也可以去他房间呆呆时,我总会在中途就莫名地找理由把他拐去自己房间的原因。 我极缓地眨了下眼,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那把从未使用过的、冰凉的钥匙,咔嗒一下,开了门。 ——但现在他人失踪了,我却自己……主动地来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只在地毯上清出了块位置,然后一屁股坐下,漫无目的地拿过那些堆放着的书,一本一本地翻。 我想知道,他在出发之前提到的那个“想给我看的东西”……是什么。 但我找不到。 我换了好几个姿势,在窗外越发滂沱的雨声中,从正午找到黄昏,也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这本就在意料之中,我觉得自己并不算失望,只慢慢地起身,走到床边,有条不紊地脱掉鞋子,又将被褥往里面推了推,然后拽过枕头,侧蜷着躺到了床边。 拉比的枕头和我房中的那款是配套的,很软,我将脸侧贴在上面蹭了蹭,刚找到个舒服的姿势,准备闭眼,就忽然感到好像有哪里不对。 ……有点硌。 我顿了顿,慢慢地将手探到枕头底下摸了摸,然后从下面拽出了个非常眼熟的……小笔记本。 ——是我之前在圣海伦斯送给拉比的那个笔记本。 只是原本的牛皮封面上,此刻被套了一层塑料书皮,左下角还有一行极小的字,我没开壁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那些许光线辨认了很久,才认出上面写的是“乔尼友情赞助”。 不知怎么,在指腹传来塑料光滑而细腻的触感的同时,我眼前忽然闪过了拉比在接过笔记本时兴奋到跳起来的样子。我顿了顿,下意识地翻开它,却不想才刚翻到第一页,便被什么给定住了。 ——我看到了……自己。 我看到了,一个……正趴在桌上、将打开的童话书竖着立在面前、却没看、只暗搓搓地从一边露出小半张脸、好奇地偷瞄着对面——也就是我现在这个方向的自己。 虽然只是个简笔涂鸦,但可能因为画的人观察得太过细致入微,又或是画的本就是第一视角的所见所感,连那种明明已经非常明显、却还自以为隐蔽不为人知的、“我最听话了,我就只看看,不出声”的神色,都描绘得栩栩如生。 下面还有个落款——x月x日,在图书室。 我有那么几秒钟,完全无法动弹,就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就这样保持着这个姿势地过了很久,才缓缓地翻开了第二页。 ——这一页竖着列有三张图,如果前一页画的是静态,那这次的则更像是一个小小的连环画。 第一张上的我悄悄地将门打开了条缝,正自以为小心地扒着门缝探头往外看,却连大半张脸和垂落的发丝都露在了外面也不自知;第二张则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被人给发现了,情急之下砰地关上了门,旁边还加了个小小的叹号用来表示声音;而第三张上,大概是以为人已经走了,包子脸的长头发小人试探地再度将门扒开了条比先前还小的缝,又暗搓搓地开始了偷瞄。 落款则是——x月x日,在走廊。 我记得那一天,那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因为舍不得他就这样离开,又不好意思和书翁抢人——其实主要是这要是真给留下了,下次再见可能就是个凉的了——所以只好就一直这么扒着门缝,自以为偷偷地目送他走远。 却不想,原来早就被他发现了。 我忽然觉得手有些沉,又过了两分钟,才木然地抬手,翻到了第三页。 这一次有两张。 第一张是我正趴在案几上呼呼大睡的画,就跟包子似的脸上糊着几缕发丝,嘴角也挂着一滴绝对是艺术二次加工后才有的透明液体;第二张则有些许的不同——小人脸上粘着的发丝被规规矩矩地掖到了耳后,嘴角也干干净净,而身上,也被披上了一件能将她整个都包住的团服上衣。 那是拉比的团服上衣。 我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看过落款那里写着的日期和地点后,也依然还是想不起来。 只好闭了下眼,又翻到了第四页…… 我看到了很多个我。 鼓起脸吧唧吧唧地吃着泡芙的我、趴到火车的车窗前被人叫到侧过头的我、从行李里嘚嘚瑟瑟地掏出小笔记本的我、都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却还是蔫蔫地陪着他熬夜整理记录的我、面朝里面蜷在沙发上睡熟的、只露着个后脑勺的我、晨起侧躺在枕头上迷迷糊糊地用脸蹭他掌心的我、掐着蒂姆的小胖脸往两边扯的同时、自己的脸也被掐着揉、还一脸不满的我……全都是我。 全都……是我。 而最后一张就在不久之前,是穿着那件堪堪只能盖住屁股的灰色毛衣的我,旁边还画了个箭头,一本正经地标着“我的”,顿了顿,又在旁小孩子似的特地加了个大大的重点号,表示着重强调。 我在暗淡的光线中看了这个涂鸦很久很久,眼睛甚至因为长时间的不动都泛起了酸,又过了几秒,才极缓极缓地眨了下,合上笔记本放下,慢慢地翻过身,仰面望向了上空的天花板。 天色愈发隐晦了,最终甚至变成了潮寒的深黑,连最后一丝光线也被吞噬殆尽,没有开灯的房中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 因为直到昨天,拉比都还在这里待过,床上、枕头上都还残留着独属于他的气息。 但我这样躺着,却只觉一切都空荡荡的,心里空,房间也空,那股发闷发胀的感觉并不强烈,却在不知不觉中于心底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终是卷成了冰冷的旋涡,将我没过了头。 “拉比……?” 我觉得呼吸不畅,只好短促地吸了口气。顿了顿,嘴唇翕合了一下,又翕合了一下,然后在满满都是他的气息中,小声地、轻轻地、试探地叫他的名字。 但没有人在下一秒安抚地覆上我的手,没有人用指腹轻轻地戳我的脸,也没有人小心地把我揽过去抱到怀里。 房中空空荡荡,一片漆黑,就连窗外一直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何时也消失了,静得可怕。 ——没有人在。 · 智商回笼之后,很快便得到了有用的信息。 我将小笔记本揣进风衣的口袋,以一种近乎奇异的冷静走进乔治的病房——里面的医护人员正忙得不可开交,见我进来,连忙过来阻拦。 “驱魔师大人,这里现在还不能……” “出去,”我说,一路行至乔治的床边,声音毫无起伏,“全都出去。” 在一阵走动时衣料摩擦而产生的窸窣声过后,偌大的病房中,只剩下了站在床前的我、以及躺在病床上的乔治两个人。 他看上去很不好——双眼圆睁,口流涎水,好像正遭受着某种极大的痛苦。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无法给圣洁的适格者催眠,但我却没试过,给一个□□上受了重伤、因而精神正极度薄弱的圣洁适格者催眠。 于是我俯下身,没什么表情地盯住他视线早已涣散、无法对焦的双眼,问:“拉比在哪儿?” 乔治没有回答,甚至都没有意识,只从喉咙中发出了一阵“嗬嗬”的声音。 “你和拉比还有书翁在一起的时候,”我又问了一次,“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乔治的双眼遍布血丝,甚至因为被催眠而生出的不适,生理反射地想要闭上眼睛。 他看起来更痛苦了。 但他痛不痛苦、会不会因为这次催眠而产生什么无可挽回的后果,从来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我只随手从旁边拿了把镊子,不带丝毫怜悯地撑住他左眼的眼皮,对准他那只因疼痛而不由得乱动的眼球,加了几倍的力度,又问:“当时拉比怎么了?” “他……他被绿色头发……的诺亚,植入了……寄生虫,”乔治的双眼、耳朵和口鼻同时流出了鲜血,“舌头上……都是……然后,被……被抓……” 他话音未落,突然干呕了起来,接着口中忽然毫无征兆地射|出了个类似于眼球的物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我的面门而来。 却在中途陡然撞上了一层薄却坚固的血壁,紧接着鲜血瞬息拢成圆膜,将那只眼球牢牢地困在了其中。 我顿了顿,操纵血液把它送去病房自带的盥洗盆里涮了好几遍,才重新拿回到了面前。 所以,这就是乔治那个怎么都无法诊断出的未知病原体……吗。 有明显的被窥视感——是他刚才提到的那个寄生虫? ……也就是说,一个有着绿色头发的诺亚在和拉比的战斗中将这个植入了他的体内,然后把他和书翁一同给带走了。 但既然是带走,而不是当场格杀,就说明他们对那边来说暂时还有用,诺亚想从他们的身上得到些什么。 是和书人的身份有关……? 那这只眼球…… “——塞西莉亚,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然而正当我犹豫着是将这只眼球给带回去,通过它获取拉比的具体方位——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还是现在就把它捏爆时,病房的门忽然被人一下推开,林克时刻都挺得板直的身影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门口。 我一下就将那只眼球给藏到了身后。 “这不是……乔治也是黄山阵营的吗,”我张口就来,“所以就想着来看看能不能问出些关于拉比的事……谁知道这人就是不醒。” “……都找了你半天了,”林克看上去相当不满,却并没有深究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叫了我一声后,转头便走,“过来,沃克那家伙说什么都不肯吃东西,现在立刻跟我去食堂想办法。” 我顿了一下,立刻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与此同时,背后的血膜却将那只眼球原封不动地给乔治塞了回去。 既然暂时不能杀,那也就没理由帮他减轻痛苦了。 至于对面的诺亚会不会正通过这只眼球监视着教团这边,会不会因此对教团不利之类的——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等到路上,我才知道因为担心食物里被放吐真剂,亚连已经将近五天粒米未进了。林克“从开始到现在都尽给人添麻烦!”“既然这么不想吃,那干脆去死好了!”地骂了他一路,然而到了食堂,却立刻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怎么才能让亚连放下警惕吃点东西。 最终,我和杰利一致决定在米饭上用番茄酱写个大大的“鲁贝利耶是狗”,而写完后,我还在旁边歪歪扭扭地亲手加了个只有我能画出来的拉比大头。 接过碗的时候,林克整个人都在颤抖,为了避免看到那行大不敬的字而控制不住自己把碗给砸了,他只好在上面又扣了个碗,眼不见心不烦。 顿了顿,还有些不大信任地问我:“你就那么画了个兔子脑袋上去,沃克就能放下戒心?” ……看吧,我就说没人认得出来那是拉比。 所以你觉得亚连会不会放下戒心? 就连林克的这次送饭,都是他背着自己最敬爱的长官偷偷进行的,所以就更不可能带着我一起去了。 “塞西莉亚,沃克他……”分开之前,林克忽然转回头,张了张嘴,隔了几秒,从欲言又止转为了坚定,“沃克不会有事的。” 我顿了顿,点点头,却并未收回那缕刚刚藏入他衣摆下面的血丝。 虽然暂时不能做什么,但我需要知道亚连在哪里。 我就这样站在走廊中,望着窗外密密斜织的雨网,心里却在默默地计算着那缕血丝经过的路径。林克极为谨慎,到了后面,为了防止被他发现,我甚至只能让大部分脱离了他的衣服,然后找准位置,悄悄地没入了某处墙根的角落。 却不想过了还不到一分钟,那波被我弃置的血液便忽然被什么人给发现了。 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寒陡然顺着脊椎爬上,在连头皮都被炸开的同时,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拔腿就走。 就这样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地一路跑回了房间后,我就像被瞬间抽空了全身的力气,于黑暗中,靠着门板滑坐到了地上。 我从未……哪怕是当初直面千年伯爵,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简直就像是在遭遇致命危险前、人体出于某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地……在行动。 但哪怕我早在第一时间就已然从原地离开了,那股极致的、冰冷的、神圣到几乎令人战栗和反胃的气息也依旧如影随形,就仿佛一只大手,牢牢地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连坐都坐不住了。 体内的血液就好像受到了什么强烈的刺激,一寸一寸地冰冻了起来。我努力蜷起身体,却还是挡不住那一波一波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就如同整个人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极度渴望被发现,另一半却又强令它隐匿。 我不断地蜷着,怎么爬都爬不起来,到了最后,甚至连动动手指都做不到。 所有的感官就好像被猝然蒙上了一层水,变得昏沉不清,我隐隐约约地好像听到了一声巨响,好像听到走廊里传来了广播、以及各种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好像听到了很多很多的声音,但它们却完全和雨声、和我脑中那种杂乱的嗡嗡声混在了一起,我拼命地集中精神,拼命地去分辨,却还是理解不了那都是什么。 漫长的折磨直到夜色中显出黎明,青色的晨曦透过窗户倾泻而入,才终于宣告结束。 我踉跄地扶着墙爬起来,整个人就如同从冷水中被捞出来一般,里衣早已湿透。 我几乎没给自己缓口气的时间,立刻便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的人很多,个个神色匆匆。 因为在地上趴了整整一夜,我腿麻得几乎不太会走路,晨风贯窗而入,毫无阻碍地渗进黏在皮肤上的衣料,我甚至克制不住地开始发抖,最初的几分钟,完全只能扶着墙慢慢地走。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找谁,只想着要是能碰上林克,或是利巴班长和乔尼,或是李娜莉还有克劳利……就好了。 但我却一个都没碰上。 我深吸了口气,转而想去地下实验室那边,却在路过宿舍楼的门口时,望见外面某处正围着十几个人。 天色微明,浓滞的夜雾还有些未散,我往那边走了走,才看清那里的地上不知被什么给炸出了个大洞,而那些看上去有些陌生的工作人员,正围着那个大洞在查看记录着什么。 “我就说亚连·沃克那种人不值得信任,亏我朋友之前还同情过他。” “同情?疯了吗,你猜那天我在路过训练场的时候都听到了什么,他竟然说什么担心恶魔的灵魂有没有被救赎——身为驱魔师,人类都管不过来,却在担心恶魔,这也太恶心了。” 我正要再往近走些的脚步一顿,思维尚还有些僵直,只缓缓地转向了刚才说话的人。 “这下好了,多亏利巴班长所在的1班还有李室长的包庇,那个诺亚终于暴露了他的本性。” “……只可惜了中央的那个监察官。” “听说了吗,说是长官赶到的时候,地牢里全是血……死得也太惨了。” 林克……死了? 我忽然有些无法很好地理解他们说的这些内容。 那……亚连呢? “不但逃走了,逃走前还残忍地杀害了和自己同吃同住了几个月的人,可见本性是有多恶劣了。” “所以说根本就是只怪物,从他那只手还看不出来吗?” 什么意思……? 是说亚连……杀了林克?然后……叛逃了? 亚连——不·在·这·里·了? “都说了之前所谓的救人就是在装,也只有1班那些白痴才会把这种家伙当成‘家人’,呕——你们的‘家人’可是想杀光你们呢。” 我张了张嘴,只觉得周围的这些声音瞬间搅成了冰冷而单调的杂音,针扎一般地刺入耳膜,几乎把整个大脑都冰冻了起来。 “现在想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你忘了他师父是谁吗。” 我垂在身侧的手指忽然痉挛似的动了一下。 “也是,库洛斯·玛利安在教团的风评本就极差,像那种人渣败类,教出什么样的徒弟都不足为……” ——热烫的液体猝然溅上了我的侧脸。 与此同时,我只听到心底传来很轻的一声“嗒”,像是有锁,终于落地。 我极缓极缓地转过头,就看到那张刚刚都还在高谈阔论的嘴艰难地张了张,然后猛地咳出一大口血。 他像是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茫然地对上身边人惊恐的视线,又茫然地低头,望向从自己胸口直贯而出的血色镰刀。 我心中毫无起伏,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吸了口还弥散着破晓时寒意的空气,长长的镰刀便倏地横扫而过,将刚才说过话的所有人都斩成了两截。 因为斩的幅度过大,虽然我并没有离得很近,也还是被鲜血扑了一脸。 我没有抬手抹掉,只在人们后知后觉的尖叫声中,微微仰头,望向了天空——然后这才意识到接连不断、几乎持续地下了整整一个月雨的天,竟然选在这种时候,彻底放晴了。 雨后的晴空就仿佛被清水冲刷过一般,澄蓝明净,不带半缕云丝,显得……格外的高远。 饱浸着清晨明丽的光线毫无阻碍地洒下来,并不浓烈,也不刺眼,恰到好处地烘暖了庭院里的每一处角落。 仔细去听,依稀还能听到林中有鸟鸣啁啾。 但在这阳光正好的晴日里,却不知从哪儿滴下了一点一点的凄冷,一寸一寸将我整个人密不透风地拢于其中,与周遭、与所有人都割离了开来。 我忽然觉得冷。 我很冷,很冷。 但是再冷,这一次,也不会有人……过来抱我了。 第85章 我被死死钉在了地上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带着股奇异的不真实感。 残|肢、碎|肉、疾射而来的黄色符纸、利刃切开人体组织的闷响、哗啦啦从半空砸落的血液——目光所及之处,身罩红衣、戴着绘有菱形图案面罩的护卫不断出现。我好像伤了很多人,也好像杀了很多人,但所有的叱骂、阻止、和尖叫,传入耳中,却都汇成了单调的杂音,听不出任何原有的含义。 直到某个冷酷的声音传来—— “还不快制住她,”我微微侧头,就见一边用手帕擦着手上的鲜血、一边从楼里快步走出的坏人脸小胡子高声斥了一句,同时盯向还傻站在另一边的下属,“既然早就得到消息,知道亚连·沃克已经通过方舟逃出这座岛了,就立刻把驱魔师们都给我召回来!” 过了片刻,他冷着脸一字一顿地强调:“尤其是元帅。” 是……鲁贝利耶。 带有明确指向意义的名字出现在脑海的一刻,漂浮在我四周的血雾骤然凝成无数利刃,毫无预兆地朝他钉了过去。 “……停手!塞西!”但下一秒,却有高高的身影一下挡到了鲁贝利耶的身前,急声阻止,“塞西莉亚·玛利安!你清醒一点!” 我置若罔闻,锋利的血刃直刺过去,准备连这人也一同跟着钉穿。 ——“就是感觉……很对不起科姆伊先生啊。” 亚连叹气的声音却突兀地在脑海中响起。 ——“唉,你以为科姆伊先生为什么要一直在和梵蒂冈那边周旋,还不是……为了保护我。” 科姆伊……? “这也太多了吧——”我茫然地一顿,接着又好像听到了拉比刻意拉长的控诉声,近得仿佛就在耳畔,就好像我只要回过头,就能看到他,“就应该让科姆伊那家伙自己也过来搬,真是的,他们科学班这到底是弄出了多少东西啊——” ……科姆伊。 ——即将血溅当场的利刃就这样堪堪停在了距离科姆伊身前还不到一厘米的地方。 “停手,塞西,”科姆伊短促地吸了口气,“你先……” 即使离得这么远,我也能看到他额角见了大滴的冷汗。他的嘴唇动了动,刚要再说些什么,目光触及我身后,登时张大了眼。 “元帅!手下留情——” “她还有用,别伤及要害!” 他和身后的鲁贝利耶同时出声。 与此同时,随着从身后涌来的灼热气浪,我只觉右边的肩胛处猝然传来了一股撕裂般的剧痛,尚还来不及回头,便被一把带有锯齿的大剑猛地向前贯去,脸朝下地、死死地给钉在了地上。 “这些都是这小鬼干的?”粗噶暴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喂,该不会库洛斯那家伙养的两个徒弟都有问题吧?那样的话,就只能干掉了!” “等等,索卡罗元帅,”科姆伊连忙阻止,“现在……还不能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先不要……” 他们再说什么,我没去听,只一边条件反射地向下用力,试图舍弃右边的肩膀,挣脱桎梏,一边不动声色地操纵所有浮在半空的血刃回转。却不想意念刚一动,目光便忽然定在了斜前方的某件东西上。 ——因为刚才向前扑的力道过猛,再加上气浪席卷,那个原本被我揣在风衣口袋里的小笔记本竟直直地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几滚,纸页翻折散开,经风一吹,上面栩栩如生的涂鸦直接被溅上了几点泥水和脏血。 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倏地远去,周遭的一切就好像完全消失了。 我全然忘了原本要做的事,就这样微微睁大眼,有些愣、又有些茫然地望着那个小小的、薄薄的笔记本,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过,本能地想要爬过去,够到它。 却在下一秒,被陡然贴上后脑、腰背和四肢的符纸,以一种几乎要连骨头也一同压碎的力道,死死地摁在了地上。 “人已经制伏,”在因失去控制而从半空纷纷落下的血雨之中,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那些原本只敢散开、保持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的“鸦”一拥而上,“元帅,接下来就由中央厅接手,您的圣洁可以拔|出来了。” 他话音未落,直接钉穿了我右肩的大剑便被人猛地拔|出,因为拔得太快,甚至被锯齿带出了些血肉。我疼得脑袋发懵,晨雾尽散,渐烫的阳光打在背上,因被摁在地上而被沙砾蹭破的左脸和下巴也传来了火辣辣的痛感。但我却如同没有知觉一般,只不错眼珠地盯着斜前方那个因太多人同时围上来而被踩了好几脚的笔记本。 其中某个人甚至还因为嫌它碍事,将它往远踢开了些。 我脑中一片空白,手指下意识地抓地,想爬过去把它好好地给捡起来。但即使因为过于用力,沙地都被磨破的十指染红,被符咒牢牢制住的身体也还是一动都动不了。 我动不了,怎么……都动不了。 “已经制住了吗。” 接着,有声音传来。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离得非常远、却围得严严实实的一众护卫才从中分开,有身穿黑衣的老者从安全的后方缓缓走来。 却在途中不小心踩到了一处血污,正好脚前就是摊开的笔记本,便很轻易、很自然地碾上去,用上面的纸蹭干净了鞋底。 我忽然便一动也不动了。 只眼睛一眨不眨地、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已然有些发皱、甚至被脏血泥污染得都看不出原貌的笔记本。最后盯得眼睛都疼了,才慢慢地抬起,在昏沉模糊的血色视野中,看向已经走到我近前的这个穿着黑衣、戴着象征高级圣职人员身份的小圆帽、颈间还垂有十字架项链的老者。 我认得这张脸。 是最先走出二楼的会议室、也最为年长、隐隐被其他人尊其为首的……那个红衣主教。 “……真是狡诈的撒旦,受了如此重伤竟然还能有意识,可见经得起折腾。”老者并未低头,只垂眼自上而下地瞟了我一眼,如同看过一个死物,“无须顾忌,用些手段逼她说出亚连·沃克的下落——必要时,直接用作引亚连·沃克出来的诱饵。”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无名指和小指却强行逆着符咒的力量,用力地、缓慢地曲起。 “诱饵并不一定需要活的,不能为我方所用的武器留着只会招致更大的灾祸——即刻冻结塞西莉亚·玛利安作为驱魔师的所有权限,一旦问出亚连·沃克的下落,立即处刑。” 我极缓地将其余的三根手指并拢,在沙地上艰难地画下一小条斜线,同时……张了张嘴。 “我们该吸取先前的教训,”老者轻描淡写地转过身,“这次再遇到亚连·沃克,格杀勿论。” 他转到一半,忽地顿了顿,回过身,面无表情地重新瞥向我,吩咐一旁的“鸦”。 “去听听她在说些什么。” “a……u……” 在全身都被包裹在红衣里的“鸦”于我面前蹲下的一刻,我终于完成了术式的最后一笔。 “m……” ——咔嚓。 如灌铅般压在身上的重量霎时消失,眼前的“鸦”尚还来不及反应,便被自下而上探过去的一只手,几乎称得上娴熟地一下捏碎了喉骨。 在尸体倒地的瞬间,平直浮上半空的数张符纸蓦地卷成利锥,连同重新浮起来的鲜血一起,刹那洞穿了围在我四周的几乎所有人的身体。然后,汹涌地直扑那个正要转身离开、却被这一变故惊得定在了原地的红衣主教。 我听到了制止的声音,也能感到有攻击自后而来,但我却一动不动,没躲,也没去防御,只漠然地、死死地盯着眼前。 意识的最后,是那张终于褪去了所有的高高在上、骤然从“自以为自己是神祗,可以掌控所有人”的云端被碾下尘埃、甚至因恐惧而变得无比滑稽和丑陋的脸,和……漫天被绞碎、扬扬洒洒扑下的血肉。 以及一个蓦地在脑中出现的、温和却阴冷的声音。 ——“原来……在这里啊。” · “塞西。” “塞西塞西……” “塞——西——” 我陡然睁开眼,入目便是一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天花板。 可还没等我思绪回笼,反应过来先前都发生了什么,自己又是躺回自己房间的床上的,就被人一把捞过去,直接跟抱小孩似的抱了起来。 我猝然失去平衡,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攀住了来人的肩膀。等到贴上去,被那股熟悉的热意和气息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后,才意识到竟然是拉比。 拉比……? 但拉比不是已经…… 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觉得他现在好像……不应该在这里。 可是不在这里,又在哪里? “怎么睡了这么久啊——”就是这么几秒的功夫,拉比已然拖着长声,将我抱到了洗漱台前放下。拿过木梳简单地帮我通了通头发,用发绳在脑后扎起来后,又熟练地接好热水,挤好牙膏,“不是都说好今天一起去做泡芙了嘛,杰利那边都已经帮我们把厨房给倒出来了哦?” 做泡芙? 我隐约记得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甚至这一条都压过了“引诱拉比穿一次女装”和“趁拉比睡觉时给他扎个小辫”这两个实力派,连续占据我“接下来最想做的事”清单榜首超出了三周以上。 ——但问题是,这个不是已经…… 然而还不等我细想,就被拉比一下把牙刷给塞到了手里,只好老老实实地开始刷起了牙。 “嘛,”拉比看上去似乎条件反射地想戳下我的脸,却碍于我嘴里正鼓鼓地含着水,只能退而求其次地亲了下我的发顶,顿了顿,怎么想都不满意,又从后黏乎乎地抱了下我才放手,“那我就先去食堂等你啦。” 我点点头,又和走到门口的他摇了摇手,但直到画面不知怎么一转来到了食堂,思维也依然还是有些僵直,很是懵逼。 “所以我们就是来负责试吃的,”已经在桌前坐好的亚连一边握着刀,一边握着叉,“那么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我吃拉比做的那份,林克吃塞西做的那份——来,林克,先一起说声多谢款待。” 林克:“?” 林克:“等等,这和之前说好的不一样!为什么我一定要吃塞西莉亚做的?你们不是从小一起长大吗,怎么看都应该是你吃吧——还有不要敲碗,沃克!” 我:“……” “所以,”我迟疑了一下,回头一边望着拉比,一边指了指对面的这两人,“他们这是在非常明显地嫌弃我吗?” “……不要管他们啦,”拉比微妙地顿了一下,接着飞快地推着我往厨房里走,“真是想得美,才不会给他们呢,塞西做的怎么想都应该是我一个人包圆才对吧?” “可如果……做的不好吃怎么办?”我有些心虚,趁拉比从前面抱过来帮我系围裙带子的时候,踮起脚,趴到他耳边,小声提议,“要不然这样,如果好吃呢,就我们吃,如果不好吃,就拿出去给他们吃——怎么样?” “可是好不好吃我都想要欸——” “……你是不是傻。” “而且就算不好吃,能不好吃到哪儿去啊,”拉比不信邪地拍拍胸口,“总之放心吧!不管什么样我都会负责吃……” “当当当当——亚连,双痣,”一小时后,满脸都是做泡芙途中被我捣乱抹上的面粉的拉比,端着一大盘五颜六色、又奇形怪状的物体就给外面送了过去,“这些可都是塞西辛苦做的哦,就交给你们啦!” 我:“……” 说好的不管什么样你都会一个人吃光呢! 但不知为何,望着拉比那种“好了,地狱什么的我已经去过了,接下来也该轮到你们了”的小表情、以及亚连和林克疯狂谦让的各种小动作,我只觉忽然从心底生了出些怀念,就好像非常怀念……这种日常。 可是,为什么……? 我们不是……一直都在过着这种日常吗? 我觉得匪夷所思,刚转身洗干净了手,准备从后厨出去,加入他们,但等到一回头,却忽然发现刚才还热热闹闹的食堂里空无一人。 我一愣,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拉比的名字,却没有如往常那般得到回应。 “亚连?”我顿了顿,又叫,“林克?” 依然没有任何回答。 我刻意忽视心中山呼海啸一般而来的某种预感,坚定认为他们只是又在跟我闹着玩,刚要出去找,却一脚踩空,一头扑进了一片深浓的黑暗之中。 我顶着某种奇怪的阻力,试探地撑开眼皮,却发现眼前仍旧是一片黑暗——并不是夜晚那种可以隐约看到事物轮廓的暗淡,而是那种……连一丝光线也没有的、全然的漆黑。 我有那么几秒,完全不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直到随着感官的逐一复苏,全身一波强过一波地漫上疼痛,记忆才渐渐回笼。 师父生死未知、拉比下落不明、亚连逃离教团、林克死在地牢——原来刚才那种……看似十分寻常、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的日常,只是个遥远而奢侈的梦。 而醒来后,一切尽散,没有人……在我身边。 ——谁都不在。 我眼睛一眨不眨,忽然连呼吸都好像停止了。 过了很久,才出于生理反射地动了下——我原本以为自己只是被关进了某处不见天日的地牢,但直到动了这一下,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睛、耳朵还有口鼻都被罩上了什么东西,而手臂也被不知什么给牢牢地固定在了身体的两侧。 我什么也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嘴巴连些微的开合都无法做到,单靠鼻子吸进的空气只被维持在一个不会窒息的最低程度,稍微急促一些,便会觉得透不过气;而十指也好像被做过某种特殊处理,别说曲起画符,甚至连一毫米都无法抬起。 我知道,这恐怕是在提防我再像之前那样,自己解开禁锢在身上的术式。 在视觉和听觉被完全剥夺后,对时间的概念也开始变得模糊。因为长久地被困在一个狭小封闭的空间一动不动,甚至连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都听不到,只靠间或一次的注射维持生命最低的营养需要,眼睛和喉咙都仿佛被塞入了燥涩的硬块,难言的窒闷和焦躁很快侵袭而来。 我以为自己会绝望,但却因为右肩的剧痛出乎意料地清醒了很久,甚至没有放任自己睡去,只一边用最大的力气动一下手指,一边在脑中用意念操纵体内的圣洁,反复进行尝试。 但没有用。 我试了几百次,几千次,甚至上万次,也还是……没有用。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几天,也可能是十几天,有人来了。 我看不到任何人影的走动,也听不到任何的脚步声,但在刹那凝滞的空气中,森寒而诡谲的恐惧,却如蛇信般寸寸舔上被层层缠裹的皮肤,我几乎是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再条件反射地屏住呼吸,也挡不住难以抑制的战栗没顶而来。 紧接着,我身上的束缚倏地消失,整个人猝然重重地滚到了地上。 我下意识地睁眼,却因长久被蒙在黑暗中,被并不算强烈的光线刺痛,只能重新闭上。手脚也因为长时间的不动而发麻发软,有那么几十秒,只能趴在地上完全动弹不得。 但当我终于适应,出于本能地想要爬起来时,却被一只脚踩着后脑地给重新压了回去。 “……找了这么久,却没想到原来就在眼皮底下,”先前在脑中出现过的那个乍听之下极为温和、实际却阴冷、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从头上传来,“是被库洛斯·玛利安在体内……” “——下了什么禁制吗。” 我条件反射的挣扎忽然停了下来,就那样放弃了、失去了希望一般地趴在地上。 接着下一秒,原本用来束缚我的符纸陡然席卷而来,然后趁着踩着我的这个人一一挡掉的间隙,右边的肩胛骤然被顺着伤口撕大,汹涌而出的鲜血瞬间凝成了一只巨大的翅膀,将他一巴掌扇进了左边的墙上。 压力消失的同时,我飞快地爬起,同时立刻环视了一圈,想找出口。 但还不到两秒,墙那边的滚滚扬尘中便走出了一个身披红衣的神父——左半边脸完好无损,平凡至极,不会被喜欢也不会被讨厌,是那种丢进人海完全不会被注意到的长相;而右边,却好像被整个剥掉了表皮,但下面却不是血肉,而露出了尸骨一般死人白的肤色,和一只狰狞而猩红、如野兽一般的眼睛。 而与这骇人的长相不搭的、神圣到了极致、几乎让人感到腐败和反胃的气息兜头扑来。我不适地后退一步,刚如法炮制,想利用趁刚才那一波而正停在空中严阵以待的血刃攻击它,却如同先前被符咒压制时一样,悚然发现自己竟再度失去了对圣洁的控制——那些血刃上甚至长出了片片纯白的羽毛,然后飞快地调转方向,钉向了我。 我短促地吸了口气,完全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凭借身体原本的记忆本能,向旁边一滚,却在下一秒,被突兀出现的强光晃得一下闭上了眼。 等到再睁开,就发现血刃上的羽毛不知怎么,寸寸消散,自己重获了圣洁的控制权,而眼前莹绿色的强光之中,则凭空出现了一个清瘦的身影。 “……果然是你搞的鬼,”这下对面那个怪物连正常的那半边脸也被层层剥掉了表皮,声音中比起先前,透着更为实质的阴冷,“你·这·渎·神·者。” 但那身影却全然不动,只一抬手,便有数条莹绿光鞭疾射而去,将它层层缠覆,重重地嵌进了墙里。接着微微侧头,没什么表情地瞥向了我。 我这才看清了她的脸——是一个年纪大概在四十左右的女性,身穿类似贵族才有的、现在已经很少看到的复古长裙,和我一样……是金发灰眼。 我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她,却难以抑制地生出些熟悉感,甚至还莫名觉得,她好像比记忆中变得更加的无机质……和冰冷。 ——“最后一个,是什么。” 她没有开口,但与年纪极为不符的、苍老的声音却在同一刻于我的脑海中突兀地响起。 我认得这个声音,是之前在罗德的梦境中听到的……那个声音。 可……最后一个是……? 她没有说清楚,但我却莫名觉得她是在问我想要什么。 我想…… 我下意识地望向对面那个已然快要找到办法挣开束缚的怪物,张了张嘴。 我想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的圣洁会……; 不,我想……我想离开这里; 我想去找亚连; 我想知道……师父到底在哪里; 我还想知道林克是不是真的死了; 我想…… ——我想见到拉比。 在下意识地喃喃出这句话的一刻,我只觉左边的口袋陡然变得滚烫无比,紧接着随着里面倏地响起的歌声,我的脚下忽然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漆黑的同心圆。 我眨眼间便掉了下去。 第86章 可劲儿地告状 我直接被摔懵了,过了好几秒,才发现自己竟然直接掉到了一个散发着幽幽蓝光的、就跟闹鬼的那种古堡似的走廊中。 我顾不上屁股裂开似的疼,第一时间探进团服上衣左边的口袋摸了摸,然后微微一顿,从中掏出了一块老旧的怀表。 ——原来刚刚发烫又唱歌的,是这个。 等等,话说我这是……从教团里出来了? 可是,是……怎么出来的? 怎么师父非让我带着的这块怀表还被他改造成了个音乐盒——还附带上了瞬间移动的功能吗?而且唱歌的……还不是当初我在方舟中听过的那个女声,而是一个有些熟悉、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熟悉的少年音。 我翻来覆去地查看了一遍,面无表情地敲了敲,又用力地掰了掰,还是掰不开。 不过,刚才突兀出现在脚下的那个同心圆,除了颜色不同之外,简直就和停放在总部的那个白色方舟的门一模一样,该不会…… 不,最关键的是——刚才那个长得就跟一具掉了色的尸体似的怪物,还有那个在莹绿光芒中凭空出现的女人,到底都是什么人……? 还有这里,又是…… 大团大团的疑惑同时在脑海中浮现,然而还不等我稍微花上那么几分钟的时间捋一捋,摆弄怀表的动作便忽然定住了。 我心跳蓦地漏了一拍,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自从战后便犹如人间蒸发一般的、被我藏到拉比体内的那一丝血,竟然在刚刚……和我重新取得了联系。 拉比……在这里? 虽然似乎被什么给干扰了,只能感知到个大致的方向,摸不清确切的位置,但我还是立马就跟被打了鸡血似的腾地一下就爬了起来。 我形容不好这种感觉,就好像被一只大手猝然拉出了昏沉混沌的水面,又好像在浑浑噩噩的逼仄空间中猛地见到了阳光,续了一大口新鲜的空气,整个人瞬间就活了过来。一时间,所有的疑惑都被抛到了脑后,看什么都带了颜色,后果什么的也都再顾不上,雄赳赳气昂昂地寻着那丝若有似无的联系就找了过去。 但走了还不到十步,我就清醒了。 既然能感知到拉比的存在,就说明这里极有可能就是千年伯爵和诺亚的老巢——好吧,就算不专门去思考,单从这挂在走廊墙壁上的一幅幅白胖子肖像画也能看出来了——竟然还什么姿势的都有,偶尔一张还会带个诺亚上镜。就比如我眼前的这张,上次在约旦遇到的那个打扮得就像印度耍蛇的一样的诺亚就正跟八爪鱼一样地在抱着千年伯爵那个圆鼓鼓的肚子…… 于是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打草惊蛇,导致敌人恼羞成怒直接对我方人质下手,我立刻放轻了脚步,就跟做贼一般地开始一间一间地找。 如果说教团的方舟被永远地停在了白天,那我此刻所在的这个方舟的时间应该就被设定在了午夜——透过铁艺烛台上昏暗的烛光,能看出这种广大的内部结构和由火山岩砌成的墙壁和教团先前的那个古堡很像,都是年代久远的产物,只是这里的一切都好像未经岁月腐蚀,古老、幽暗、却又带着股诡异的整洁,就仿佛被定格在了刚刚完工的、全盛的一瞬间。 而里面的房间也很多,其中大部分都是空的,但也有一些或堆满了标着数字的电话,或挂满了各式各样粉粉嫩嫩的小洋装,或一进去就通往了别的什么地方——比如餐桌上正放着氤氲红茶的小花园,又比如岸边乱丢着一堆鱼骨头的小池塘。 当然,期间最惊悚的一次,是我一推开门,就望见了一张被满满当当的礼物盒、大型糖果、还有布娃娃围着的床,而床上,则侧躺着个穿着绘有卡通图案的睡衣、怀里还抱着只玩具熊的中年男人——此刻正哭得一脸可怜,甚至眼角还带着泪,看样子好像是刚刚入睡不久。 我:“……” 这、这谁?也是诺亚? 虽然我确实一直都在极力避免和任何敌人产生冲突,但对于自己竟然就这样捻手捻脚又一气呵成地关上房门、活像怕将对方吵醒、而对方身为敌人还真就没被我给吵醒这一点,还是觉得很是匪夷所思。 只隐约觉得,刚刚的那个场景……好像曾经在过去发生过很多次一样。 难道那个一看就喜欢哭鼻子的老男人,和以前的塞西莉亚·法莱……是认识的吗?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了——但就算认识也和我没关系,我没什么表情地压下心中的那股异样,心无旁骛地继续找起了我的拉比。 就这样偷偷摸摸地撬了人家老巢的20多个房间后,我终于在一如既往地往第24个房间中探头时,毫无心理准备地和正挖着耳朵说着“我说谢利尔哥哥,再这样下去,眼带小哥就要被你和蚀给玩死了,你看老人家根本都没有开口的意思嘛”的缇奇撞上了视线。 只开了条小缝、打算瞄一眼就走的我:“……” 因为极度的震惊、都有些不会说话了的缇奇:“……” “……等等,蚀!”缇奇和我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才猛地反应过来,一脸惊悚地指着我问对面的人,“这、这也是你上次带回来的?带回来你倒是给关起来啊!就这么放着她在方舟里乱跑像什么话——不对,问题是到现在竟然都没人发现的吗!” 我本来还有点懵,闻言却立刻唰地一下打开门,带着某种预感地顺着他的视线往刚才被门挡住的那边望去,然后瞬间滤去了周遭所有的一切,无比精准地定位到了中间那个正散着头发、垂着脑袋坐在沙发上的身影。 ——拉比。 是……拉比。 我张了张嘴,下意识地就跑了过去。 却在途中一刹,猛地注意到拉比背后的沙发背上,还坐着个上半部分很像梳着那种西瓜发型的绿头发诺亚,此刻正将那条长长的、上面还咕噜咕噜地转着几颗眼球的舌头收回嘴里,听到缇奇的问话,愣愣地摇了摇头。 “不,”他似乎有些茫然,“不是我带回来的卟……不过我认得她,就是上次说的女驱魔师,她直接把我放在那个叫乔治的驱魔师体内的寄生虫给……” 他话音未落,便有血色镰刀骤然扫了过去,带着浓重的杀意将他强行逼离了拉比,但在他躲开后,却没有继续追击,而是瞬间改变形状,凝成了一个长方体的透明血罩,然后砰地一声、严严实实地、只在暗处悄悄留几个小孔透气地将拉比连人带沙发地给罩到了里面。 但我原本因为成功地将人拉到了自己的地盘、又顺带着给他做了个耳塞及时地屏蔽了外界的危险声音而咕咚一下落地的心,很快就重新提了起来——因为我发现被罩进去后,拉比的情况反而好像更糟了,即使发现我进来,极力想起身,想过来,到头来却也只能很小很小幅度地抬了下头,就好像正遭受着某种极大的痛苦,连正常地开口说话都做不到。 我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当初从乔治嘴里冲出来的那只眼球状的寄生虫。 所以,所以只把人罩上……是没用的。 我极缓地转向刚才因为要躲我的攻击而和拉比拉开了一段距离、此刻正站在不远处的那个绿头发诺亚。 我敢说自己的这个脑子自打有记忆以来就没像现在这样急速地运转过。 所以书翁才会……虽然看上去毫发无伤,甚至还翘着二郎腿,却还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因为——只要那个诺亚想,他随时随地都能杀死拉比。 可是,到底要怎样才能…… 我意念微动,刚想再向前几步,走到自己的那个罩子前,身体就忽然好像被无数根看不见的线给操纵了一般,不受控制地原地转了个身。 ……要坏。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因为太过关注拉比,完全没忍住……把身后还杵着两个诺亚这件事给忘了。 不过这招是什么?类似操纵木偶那样操纵他人的行动吗?不对,好像没有具象化的线……是靠意念……? 这怎么连诺亚里也有跟我设定撞车的? 我下意识地抵抗了下,又及时刹住。 虽然一眼望去,敌我人数相当,都是三个人,但对方——不但有个极为难缠的缇奇·米克,还有个可以直接掌控拉比生死的寄生虫母体,现在可好,又多了个会念力操纵的。 这怎么看……我们这边的老弱伤残都有点要完啊。 “金发的女驱魔师,”站在缇奇和拉比他们中间的那个戴着单边眼镜、一副上流社会人士打扮的诺亚面无表情地望了我半天,才转向身后的缇奇,“缇奇,这就是罗德之前说的——库洛斯·玛利安的另·一·个·弟·子·吗?” “喂喂,我说那个……虽然是的,没错,”缇奇的脸上还带着些抓狂和懵逼,“但现在最该关注的不应该是为什么他们驱魔师会出现在千年公的方舟里吗?” “……也就是说,她和亚连·沃克的关系,一定很好呢。” 但那个一头长发被束在脑后、光看长相就很是阴冷的诺亚却充耳不闻,就仿佛难以克制似的单手捂住脸,只从指缝里阴恻恻地盯着我,最后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慢慢地拿下手,冲着我的这个方向张开。 “那亚连·沃克犯下的滔天罪孽,就先由你来替他偿还一些好了——” 我条件反射地又想躲,然后连忙再次刹住,只任由那股迎面而来的巨大冲力将自己击飞出去,重重地撞在了身后给拉比扣的那个罩子上。 我觉得他大概是想一举两得,直接撞碎罩子,却不想那个罩子被我做得极为坚固,我整个人撞上去,都纹丝未动。 ——不过不管怎么样,先像这样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转到我身上再说。 于是我不动声色地收起背后用来缓冲的血液,哗地一下全洒到了脑袋上,然后一脸痛苦地从罩子上滑下,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甚至为了追求逼真,我还学了下以前在厨房看过的那种被刀拍得奄奄一息的鱼,小幅度地抽搐了一次。 “——怎么样,书翁?”果然下一秒,剧痛就从头皮上传来,我直接被那个阴冷的诺亚抓着头发地给拖了过去,“人质又多了一个,如果你还是不说,我就当着你们的面,先杀了这个女人——毕竟,你的那个弟子看上去好像很在意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刚好透过被血糊到脸上的头发,想给拉比个暗号,但等到看清他的样子后,却忽地一怔。 比起刚才,拉比的位置似乎要往前挪了一些,但整个人却都在微不可查地颤抖,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指不知何时深深地陷了进去,嘴角也流出了血,而被大滴大滴的冷汗浸透的红色发丝下的眼睛,则仿佛已然失去了理智一般,正死死地盯着抓着我头发的这个诺亚。 我下意识地张了张嘴,直到短促地吸了口气,思绪才回笼,连忙暗搓搓地冲拉比眨了一下左眼。 拉比……拉比毫无反应。 我又试着眨了下右眼。 拉比还是毫无反应。 “所以小子,要不要劝劝你的老师,让他快点开口,好救你这个同伴一命?” 直到那个诺亚从上抓着我的脑袋,将我整个人都提起来撞上了血罩的外壁,拉比才注意到了我那个就跟眼角抽筋了似的的疯狂眨眼。 他一怔,顿了顿,就仿佛再无气力一样地垂下头,视线隐晦地往自己的右肩偏去。 我目光微顿。 接着血罩的上壁就仿佛快要支撑不住了一般,纷纷扬扬地掉了些血片下来,正好顺着拉比那件从来都不会好好系扣子、松松垮垮的团服上衣的右侧领口滑了进去,渐渐地,将他的衣服染红了一大片。 “怎么,这是要放弃了吗?那就没办法了,这女人只能……” “咦?”从刚才躲开我的血刃后就一直站去了一边的、叫“蚀”的那个绿头发诺亚,忽然迷惑地望向拉比,几乎是下意识地打断了自己同伴的话,“出来了……?” “嗯?”缇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什么出来……” 他话音未尽,呼吸便陡然一窒,立刻喊了一声。 “谢利尔!” 伴随着他反应过来的示警,巨大的血刃骤然自左胸到右腹地洞穿了正抓着我脑袋的这个诺亚的身体。 与此同时,罩着拉比的血壁寸寸碎裂,从他领口滚出的眼球寄生虫顿了下,刚想再一次地钉进他的身体,就被缠覆而上的血丝瞬间捏爆。借着漫天爆开的血珠的掩护,已能自主控制身体的拉比飞快地捡起掉在脚边的黑锤,扑过来一把捞过我,在我默契地拔出血刃的一刻,瞬息暴涨、缠裹烈焰的黑锤以雷霆万钧之势,把那个因被偷袭而开始大口大口地咳血的诺亚重重地抡向了他绿头发同伴的那边,将完全没反应过来的两个人一起砸进了墙里。 而没了顾忌的书翁,也在平地窜起、呼地一下烧着了房间两侧长长的落地窗帘的烈焰之中陡然竖起手指,大团大团的黑针霎时挡在了霍然起身的缇奇面前。 缇奇的脸唰地一下便冷了下来。 这一次全胜在出其不意——虽然那个长相阴冷的诺亚似乎出人意料地伤得很重,破了个大洞的伤处竟如被沸水烫到了一般,起了很多火泡;而一旁的那个绿西瓜头也被烈火狠狠撩了一下——但就算光剩下个缇奇·米克,也够我们烦一阵的了。 ——现在绝不是个和诺亚打的好时机。 “等一下!”于是我立刻从拉比的身后钻出来,冷不丁一声大喝,“都先别动!” 先下手为强地唬住在场的所有人后,我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块旧怀表。 其实在来的路上,我就有想过一旦找到拉比,要怎么脱身——当然,以我过往无数次通过方舟的经验来看,无外乎就是以愿望为引,以怀表为媒介,再来个歌声作为开启条件——所以…… 我登时一脸凝重地捧住那块怀表,下达指令:“请速带我们离开这里。” 偌大的房中骤然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正舔舐着四壁的火焰还在噼啪地回响。 但我手中的怀表没唱歌,没发烫,脚下也没出现先前那种黑色的同心圆——什么都没发生。 我:“……?” “就这样……小男孩?安然入睡?”我顿了顿,试图自己动嘴,给它个助推,“叹、叹息着灰烬中闪烁……闪烁的火星?” ——还是没有任何的反应。 “……想个具体的地方。”最后还是老人家看不过眼,警戒着对面的缇奇的同时,压低声音,淡淡地给了我个提示。 具体的地方? 就在我脑中条件反射地闪过了什么的一刹那,以我为圆心,地面上倏地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同心圆。 “这是……方舟的门?” 缇奇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随即猛地反应过来,却已来不及阻止,只能隔着熊熊燃烧的烈焰,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嗖地掉了下去。 和停放在总部的白色方舟不同,我们这次正经经历了一段长长的黑色甬道,才得以重见阳光。 在失重感传来的一刻,拉比就已然极有先见之明地一把捞过了我,在阳光于头顶出现的瞬间,更是在空中护着我以自己为垫地飞快翻了个身。 混杂着青草和松脂气味的新鲜空气迎面扑来,下一秒,我们就这样压断了数根枝桠,砸在了地上铺的那片极为松软的叶层上。 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入目便是一片被茂密枝叶割得支离破碎的澄蓝天空和被滤去了大半热力的阳光,怎么瞄也没瞄到有敌人追来,这才松了口气。 然后回过头,动了动,想要从拉比的身上爬起来,却不想刚直起个上半身,就被拉比按着后脑勺和腰背——就仿佛失而复得一般,不由分说地、重重地给搂了回去。 然后……然后我和拉比同时倒吸了口冷气。 “哪、哪里疼?塞西你哪里疼?” 拉比脸色陡变,这才猛地意识到什么,连忙放开我,翻身拉着我站起,抖着手地开始检查我血糊糊的脑袋,想找到伤口到底在哪里。 “啊……”我登时反应了过来,立马左动右动地不让他乱碰,“这个不是受伤,是我自己的血。” “当、当然是你自己的血啊……”拉比这下连声音都开始抖了。 “不,我的意思是——不是脑袋上撞出来的血,是我故意弄上去装给他们看的……” 所以你别摸了啊!你、你还摸!我这都好几天没洗头了! 然而拉比根本就不听我的解释,磨磨唧唧地扒了半天,确定我真没说谎,脑袋上真没伤口之后,才微松了口气,接着立刻将目光投向了我的右肩。 啊……右肩。 我这才想起这里的衣服直接破了个洞。虽然先前在脱离符咒束缚的瞬间,我便已经在伤口上覆了层血用来凝固止血,但经过了刚才的那一连串折腾,先是一撞,再一砸,后来又被拉比重重地一抱,伤口还是裂开了,此刻已有些暗红慢慢地渗出来了。 “这是刚才……?”拉比还从来没在我身上见过这么严重的伤,整个人慌得都麻爪了。但手头又完全没有可以用得上的东西,包又没法包,碰又不敢碰,只能手足无措地干站在一边用看的,“不,是、是之前在约旦战斗时受的伤?” “……不,”我刚想像刚才那样地糊弄过去,我也知道现在最正确的做法就是像刚才那样地糊弄过去,但也不知怎么,脑袋尚还有些不清楚,嘴巴就已经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小声回答,“是在……教团。” “在教团?是——中央厅的那些人?”拉比微微睁大眼,顿了顿,蓦地意识到了什么,“因为亚连的离开?” 原来……他也知道。 其实本来……其实本来真没什么的。 无论是被索卡罗元帅用神狂给钉在地上的时候,还是之后被剥夺了大部分的感官捆着□□的时候,甚至包括刚才被人抓着头发往血罩的外壁上撞的时候……我都没觉得怎么样。 可是不知为何,只是被他这么追问了一句,那股就仿佛被所有人都给抛弃了似的、怎么动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谁也救不了我、谁也不来救我的——辛辣又酸胀的感觉却忽然后知后觉一般,一股脑地冲了上来。一时间,我只觉得哪儿哪儿都疼,肩膀疼,脸疼,下巴疼,头皮也疼,我也不知道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但就是整个人都好像鼓了起来,瞬间就委屈得跟个走丢了十几年终于见到亲人了的两百斤胖孩子一样。 “就是那些人,”我又生气又委屈,眼眶胀涩,胸口也难受,连带着鼻子也跟着发酸,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告状,“他们、他们乱说话,说亚连、还有师父的坏话……” 所以,我就…… “所以我就……去教训了他们一下……然后这里,”我轻描淡写地带过了最关键的部分,然后立刻一指右肩,瘪了瘪嘴,“这里就被索卡罗元帅的圣洁……给捅穿了。” 捅穿这个词直接听得拉比目光一颤。 “他们、他们人太多了,我打不过……所以就被这样,”我又比划了一个下压的动作,“被这样脸朝下地摁在了地上。” “就是,林克平时用的那种符……往身上一贴就立刻动不了了……” “脸和下巴这里就是那时候磨破的,”我告状告上了瘾,顿了顿,在拉比碰也不敢碰、只能近距离小心地查看自己脸上的伤口时,又可怜巴巴地举起两只手,“还有手指头也都被磨破了,可疼可疼了……” 这下终于有个能碰的了,拉比连忙握住我的两只爪子,明知道没什么用却还是忍不住地给我吹指尖:“呼——呼——不疼不疼,不疼不疼……” “这还不是最过分的,最过分的是他们还踩了……” 我诉苦诉得越发起劲儿,下意识地开口,可等到眼前真的闪过当时的画面了,呼吸才滞涩起来,张了张嘴,只觉得声音听上去好像有些失真,都不像自己的了。 “还……还踩了本子。” “本子……?” “就是拉比……画画的那个本子,我当时放到了风衣口袋里……我忘了、忘了把它放到房间里,就……带到了外面,”我嘴唇翕合了好几次,才继续,“然后就突然飞了出去,就被他们,给踩了……他们还用上面的纸……用上面的纸蹭鞋底……” 我越说越生气,越生气,嘴还越笨,还有些喘不过气,嘴唇动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新东西,只能望着拉比,干巴巴地憋出这么重复的一句。 “他们踩我本子。” 我望了他一眼,又垂下,小声重复。 “他们当着我的面,故意……故意踩我本子。” 拉比握着我爪子的手微微收紧,连呼吸都好像滞住了。 “……不难受不难受,就是……就是个本子啦,没了也不要紧的。”过了好几秒,才俯下身凑到我面前,语气就跟往常一般无二地哄我,“买个新的就好啦。” “可上面还有、还有那么多的画呢……” “这个就更不怕啦,完全可以重新画嘛——” “可是重新画,也不是原来的了,”我偏开视线。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但真的就是他越哄,就越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之前那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怎么动都动不了的委屈和无力怎么努力地收,都收不住,“也不会和原来的一样了……我就想要原来的……还我原来的……” “嘛,塞西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吗?”因为怕碰到我左脸和下巴上的伤,拉比只敢小心翼翼地捧住我的脸侧,把我扳回来,然后倾身抵住我的额头,“干我们这行的,任何东西,只要看过一次就不会再忘,更别说那些本就都是我自己画的啦——所以,真的不要紧,就只是重新再画一次而已,样子、大小、还有位置,全都保证画得和之前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好不好?” “……真的?”我垂了下眼,又微微地抬起,极小声极小声地问。 “真的真的。”拉比立刻笑眯眯地、信誓旦旦地竖起食指。 我又哼哼了几声,才终于放过了这个话题,顿了顿,又小小地告了个状。 “然后他们……还关了我小黑屋。” “小黑屋?”拉比避开我的肩胛骨、落在我肩头的手微微收紧,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又褪了一分,“他们把你……关进地牢了?” “我也不知道那是哪里,因为他们把我的眼睛和耳朵都蒙上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我顿了顿,“然后身上也好像被绑了起来,只能躺着,都动不了……连手指头也动不了……然后还不给吃饭,就用注射来代替,也不给水喝……我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几天……” “过了……六天。”还是拉比顿了一下,告诉我。 才、才六天? 我一懵,总觉得这天数好像有点少,也不知道能不能起到告状的效果。却不想忽然发现拉比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干净净,等听到我被那个人皮伪装的怪物用脚踩着脑袋地摁在地上时,脸上的神情更是难看至极,就好像终于再也压不住怒意了一般,握着我肩头的手甚至让我感觉到了疼。 直到发现我“嘶——”了一声,同时还在偷偷地瞄他,拉比才好像怕吓到我一般,连忙收起了那种表情。 “啊——真是太过分了!”然后顿了顿,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恢复到了他平时的那个状态,很不高兴地帮我骂,“我们不干了!” “对!”我立马附和,“不干了!” “真是的!这都什么人啊,再也不回去了!” “再也不回去了!” 而且,我好像也真的……回不去了。 “可是,真的可以……不回去吗?”我小声问他。 就算我可以,你也……可以吗? “……不回去了。”拉比站起身,右手揽过我的后脑,小心地让我把额头抵在他的胸口,仿佛下了什么决定一般,“再也不回去了。” “我再也——再也再也不离开塞西了。” “我不信,你以前也说过,但你说话不算数,”我小声地哼,可劲儿地颠倒是非,“你们这次,就都不要我了,就留我一个人……在那儿挨欺负。” “没不要塞西啊……怎么会不要塞西,而且亚连那边,肯定也是遇到了什么事。” “……对了,他们说,”说到亚连,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林克死了……还说,是亚连杀死的……” “什么?双痣他……?”拉比一愣,随即斩钉截铁地否定,“不可能会是亚连。” 我这才极轻极轻地呼出口气,额头抵着他的胸口蹭了蹭。 这么久这么久,我才终于听到了一句这样的话。 就好像……终于有人站在自己这边了一样。 “但是塞西……最后是怎么逃出来的?”拉比过了好久,才仿佛转移话题一般地问,“而且刚才的那个,怎么看都很像是方舟的门啊,可是颜色又跟之前的那个不一样……” 我登时抵着他的胸口,僵硬地眨了眨眼。 等等,竟然忘了还有这个!可是这个……这个要怎么说?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我退开一点,忽然有些犹豫,“不过说了之后,你千万别害怕,也千万别激动。” “嗯……?” “那个,我……我好像可能……真和那个第14号有点关系……” “但关系不大,真不大,”我连忙补充,“你等我想想怎么和你说啊——等等,等一下,说起来书翁人呢?” 我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我们这边少了个人! “啊……熊猫老头!”拉比也跟着反应了过来,随即安慰我,“没关系,我刚才有注意到他好像掉在了某个有麦田的地方,就没太担心……” 他一边说,一边环视了一圈,然后忽地指向远处。 “啊,那里有片麦田!应该就在那边……我们先过去看看?” 我立刻点头。 正好还能让我想想怎么委婉——怎么尽量把自己摘出去——地说出真相。 不过,又是麦田啊。 “当初我在罗德的梦里,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大片麦田。” 等到离开树林之后,视野就广阔了。 阳光明丽,麦浪如海,入目便是起伏不定的层层金波。 我一边被拉比拉着往前走,一边低头望着近前的这些颗粒饱满的麦穗回忆。 “然后我就开始找出口,结果走着走着,前面就出现了一棵白化的树,和一座奇怪的宅邸。” “……我说塞西,”拉比的声音忽地变得有些奇怪,“你当初见到的白化的树,还有奇怪的宅邸,该不会……就是那个吧?” 我闻言,刚不明所以地抬起脑袋,便是一怔——就在我们前方的不远处,竟然真的出现了一座隐于苍灰暗影中的宅邸,而宅邸前,也真的栽着一棵已经白化枯萎的树。 我下意识地往树上望去——但那里却没有坐着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小男孩。 “啊,门口那里好像有个人——会不会是熊猫老头?” 但等我们过去了,才发现那不是书翁——虽然也是位老人,但以那位老人的发量,怎么也无法让人将其和秃联系到一起,而且身高至少也有一米七十多,和书翁相去甚远。 “看来不是……”拉比叹了口气,但却不知发现了什么,忽然一顿,喃喃着改口,“不,眼睛、耳朵、站姿、还有习惯性的动作,是……是熊猫老头。” 他张了张嘴,转过头,怔怔地和我对视,又重复了一遍:“是……熊猫老头。” 我难以置信地转回去,仔细去望,然后就发现那位老人竟然真的和书翁有很多地方都极为相似,比如都涂着黑色的眼影,比如都长着尖尖的耳朵,甚至连表情和拢袖的姿势也都一模一样。 可是他看起来……只有五十多岁啊。 我嘴唇动了动,刚要侧头转向拉比,就发现宅邸门口又出现了个人。 “那个……”拉比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是缇奇?” 但我脑中已然嗡嗡作响,整个人都被定在了原地。 和之前在约旦那种游离在外地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那一幅幅发生在过去的画面不同,这一次……这一刻我是身在其中,就这样望着那个活生生出现在眼前的人。 “不,是……” 我张了张嘴,只觉得有一股极为陌生、也极为浓烈的情感冲击似的从胸口漫上舌根,喉咙就仿佛被堵上了一个燥涩的硬块,声音沙哑,脸上也奇怪地发痒。 过了几秒,才发现脸上不知何时已然泥泞一片。 “涅……亚。” 第87章 我捂不住他的眼睛 “涅亚?奇怪,这名字总觉得好像在哪儿听过啊……等等,这不就是元帅在之前和亚连的那次会面中,”拉比侧过头,震惊地望向我,“提到的那个第14号的名字吗——塞、塞西……?” 已经差不多哭成智障的我:“……” 我自己都完全反应不过来,一边唰唰地淌眼泪,一边呆滞地和他对视了五六七八秒后,智商才骤然回笼,别的先不说,脑袋里登时呼啦啦地闪过一大片的“完了,我不清白了”。 我吓得一着急,还直打哭嗝,立刻手忙脚乱地开始抹眼泪,却怎么也抹不干净。一番僵持之后,只能干巴巴地找了个看似过得去的理由:“风、风好大,沙子都进眼睛里了……” 然而我话音未落,从刚才开始就只能勉强算得上吹散了几分热意、让沉甸甸的麦穗摩挲作响的微风便倏地停了下来。 我:“……?” “……就是说啊,真、真是的,这里的风怎么这么大,”但拉比却半点质疑的意思都没有,微一停顿后,反而也跟着揉起了眼睛,“嘶——我好像也被迷了一下。” 他像模像样地揉了两下后,到底没忍住,皱眉凑上来,捧住我的脸。先是小心地用衣袖帮我擦脸,后来可能是嫌衣料粗糙,擦脸太疼,干脆直接用指腹帮我抹起了眼泪。 “不哭不哭,不哭啊——”我越哭,他看起来就越慌神,甚至都顾不上再看书翁那边,张了张嘴,又不知道怎么哄,只好故作恍然大悟地给我送了个理由,“是不是也是身上的伤太疼了?真是的,这怎么、怎么把我们塞西都给疼哭了啊……” “——可疼了!”我顺杆就爬,在“被发现自己是因为别的男人掉眼泪”和“身为堂堂的驱魔师竟然被个伤口给疼哭了”两者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所以就是……它不是出自主观意愿的,它就是、就是后返劲上来了,太疼了……” “我知道我知道,”拉比点点头,发现怎么都抹不净眼泪后,只好将我的头扣在自己的胸口,一下一下地、很轻很轻地拍背,就像在哄小孩似的哄,“不疼不疼,拍拍就不疼了,不哭啊……” 就这样磨磨唧唧地折腾了能有五、六分钟,那种汹涌却仿佛错觉一般的冲击感才被压下去。我吸吸鼻子,僵硬又心虚地抬眼,偷偷地瞄向拉比,就见拉比这才小小地松了口气。他没有追问任何事,只下意识地在我发侧亲了亲。 而那边,涅亚和那个很像书翁的老者刚好也谈完了话,两个人一起进去了宅邸。 “不过怎么说呢,总觉得好像掉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啊……” 拉比松开手,微微地和我拉开了些距离,深吸了一口气后,一脸凝重地望向了书翁刚才站的地方。 “而且,以我作为书人的专业眼光来看,熊猫老头——好像比他平时要高了那么一点。” 虽然我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但——拍拍你的良心,那是“一点”吗!你家“一点”有30多厘米! “书翁看上去,”但话肯定不能这么说,我只好也跟着发表了个看法,“好像年轻了好几十岁啊。” “只从外表来看的话,应该是介于50岁到55岁之间,”拉比点头,“也就是说——这是30多年前?我们这是回到过去了?也没听说方舟的门有这样的功能啊……等一下,话说刚才的那个,是方舟没错吧?” “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30多年前,书翁竟然这么高的吗?我之前还一直以为书翁的身高是天生的……所以他这是活生生地缩了30多厘米啊……?” “嗯?等等,你、你那是什么眼神啦!我和你说,我知道你正在想什么!不许想!” “可是……”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你以后也会缩成那样的?” “才不会啊!” 拉比的脸一下子就气鼓了,下意识地伸手想掐我的脸,却忽然意识到我左脸上还有伤,只好单独掐住了右边那一侧。 “你!又!来!又来又来又来——都说了我才不会变成熊猫老头那样呢!不管是头发还是身高都不会!” 就这样你来我往地又闹了几句,郁积在我心口的那一点窒闷终于也散去了,我能感到拉比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我的表情,见状,这才拉起了我的手——却带着和以往不同的力道,但具体哪里不同,我又有些说不出来。 “好啦,那么当务之急,就是先弄清楚这到底是哪里,是不是真的回到过去了,然后再想办法——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方舟之门竟然还能穿越时空的吗?” ……不见得。 其实这并不一定就是回到了过去,有可能只是像我当初在约旦的那样,被拉入了…… 然而还没等我把这个猜想给说出口,我们所处的这个地方便忽然变了。 并非之前那种就仿佛从无数的画面中卷起一张、送于眼前展开的更换,也不是单纯场景的变换——我们身处的这片草地、眼前的这片麦田全然未变,但时间却好像开始了急速的倒转。太阳从西升从东落,天气也从雨过天晴到了滂沱大雨再到乌云汇聚,时间如逆水行舟,不断地向后撤,直到回到了某个干燥温暖的午后。 ——“塞西,过来妈妈这里。” ……然后我又听到了这个声音。 我几乎能想象到如果回过头将看到什么样的画面,却不想回过去后,却真的望见了一个黑发黑眼的女性正怀抱婴儿地在朝我这边招手。 我微微睁大眼,张了张嘴,脚下不受控制地向前挪了半步。 却另有小小的身影直接穿过我的身体,吧嗒吧嗒地踩着草地跑过去,一下抱住了女性的腿。 “塞西……”身边传来拉比有些发干的声音,“那是……” 有些胖乎乎的金发孩子恰在这一刻转过头来,露出了一双灰色的眼睛。 ——是我。 “住了这么久,要回家啦,”黑发女性推了推腿边耍赖似的孩子,“快和卡特琳娜姨母还有弟弟们说再见。” 金发孩子这才抬起小胳膊,摇了摇。 “马纳和涅亚也是。” 而另一侧,则站着一位要更年轻些的女性,身边还站着个绛蓝短发的孩子,看上去温柔又害羞,一手揪着母亲的衣角,一手乖巧地摇了摇。 但另一个正坐在树枝上荡着脚的、除了发型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则看上去就没什么兴趣了,只象征性地挥了挥小爪子,便仿佛小猫似的转过了脸。 “马纳……?她刚才是不是说马纳?”我倒还好,起码之前差不多都知道了,但拉比不同,第一次接收到这种惊人内幕,几乎有些消化不良,“可是马纳不是亚连的……养父吗?塞西……和亚连的养父,是同一时代的……?” 从听他开口提到这个事,我就觉出了不好,此刻咔吧咔吧地侧过头,正好就对上了拉比惊疑不定的视线。 以他的智商,从看到那位黑发女性的一刻起,应该就已然意识到了之前找到的那张照片上的人,恐怕根本就不是什么妈妈,而就是我本尊。 所以——我到底要如何解释自己和亚连的养父同龄……不,甚至比他还大的这个事实? 我迟疑了一二三四秒后,果断咔吧咔吧地把头又原封不动给转了回去。 ……就当没听到!我要装鸵鸟! “塞拉斯那孩子,还在做实验吗?” 好在那一边,极有可能、百分之百应该就是我妈妈的女性及时又给场外的我们提供了新的信息,导致拉比直接被她们的对话内容吸引了过去。 不过——塞拉斯?是在说师父吗? “这次进去后,都鼓捣能有几天几夜了,”被称为“卡特琳娜”的女性夸张地叹了口气,“这么久了,他还一次都没见过塞西和艾尔呢。” “没关系,那这次就算了,”而我妈妈则温和地笑笑,“反正下次还能再见。” 不,却有声音仿若预言一般地在我心底响起,不会再有下次了。 场景转瞬即变,在四周倏地亮起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的同时,脚下也忽地传来了陌生又熟悉的摇晃感。我刚条件反射地抓住拉比的手臂,借着他的力道站稳,就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类似船舱的房间,接着一伙凶神恶煞的男人陡然破门而入。 “你们是什么人,想做什——” 灰发的男子第一时间上前去挡,却被来人二话不说地一刀砍掉了半个脑袋。 在房中后知后觉响起的尖叫声中,看上去像是个管家的老者刚转头喊了一声“夫人快逃”,便利刃抵住咽喉,用力一抹。 有女仆扑过去拼死地抱住凶犯的腿,想拖延时间,却被乱刀砍掉了手脚,把躯干抛到了空中戏玩。 而一片混乱中,黑发黑眼的女性一手抱着怀中哇哇大哭的婴儿,一手牵着只有几岁的女儿,退无可退。海盗们看上去似乎并没打算杀她,却因为吵闹的哭声而去抢她怀中的婴儿。拉扯之中,金发的孩子摔倒在地,刚爬起来,便被暴起的血线溅上了脸,她整个呆住,只能瞳孔剧缩地看着面对着自己的母亲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恼羞成怒地从后砍了一刀,接着连同尚是婴儿的弟弟一同刺穿,被圆睁着眼地、死死地钉在了眼前的地板上。 甚至向前扑倒时,那近在咫尺的发丝还扫过了孩子的脸。 屠杀很快结束,破碎的煤油灯在地上滚动,骤然失去光源的舱中只余一片暗淡,和顺着窗子扑进的夹杂着海腥味的风。金发孩子孤零零地瘫坐在血泊之中,不动,也不说话,只瞳孔放大地凝着空气中的某个点,失焦的视线有些浮,似乎已然被吓傻。 有人上前,将她一头掼到地上,又抓着头发地拎起来,露出满是血的一张脸,接着就是熟悉的闪光灯亮起。 “把照片拿去给艾力克先生看,”一片嘈杂中,有粗声粗气的声音传来,“还有那个小鬼怎么还没弄死,快点弄死,或者直接丢到海里喂鱼。” “等等老大,那就太没意思了!现在可就剩这么一个活口了!” “所以到底是谁把女人也杀了的?是谁?给老子站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都说了多少遍女人先留着。” “啧,谁让她咬人!我一个没忍住,就……” “算了,杀了就杀了,我现在倒是有个主意。” 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梦中那层昏沉不清的水膜,原来将现实美化了太多。 黏稠的黑暗被抹淡,所有的模糊不清都显露出了它狰狞的原貌,无论是鲜血、尸体、还是四周那些如恶鬼般丑恶的面孔,都远比过去几次看到的要更加真实而清晰。 我感到了不适,但因为这一幕此前在梦中早已见过了太多太多次,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都已有了大致的心理准备,所以也只是不适而已。 可我却忘了自己的身边还站着拉比,也忘了拉比对此一无所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血腥的一幕。 等海盗们将金发的孩子扯上甲板,等他们将鱼钩钩进孩子的肩膀,把她像鱼饵一样地甩下海去,等我终于意识到不对时,拉比已经开始在往前走了。 我条件反射地想去拉他,却发现他紧绷的神经终是在这一刻彻底崩断,强撑许久的理智彻底消失。两手紧紧地攥着拳头,全身都在发颤,眼睛里面也猩红一片,因为死死地咬着牙,整个腮边的肌肉都在不自觉地抖。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绕到他前面抱住他,试图用身体顶住他,不让他上前。 因为没有用。 无论他是想去救孩子,还是想去揍飞那些海盗……都没有用。 之前被孩子穿身而过的经历已然说明了这恐怕根本就不是什么过去,而只是像之前的几次——像在约旦的时候那样,给我们看一段记忆。所以无论我们做什么,都不会对那些活在过去、只是作为一些记忆符号存在的人产生任何影响。 我都能想通这一点,拉比就更应该能想通——虽然他大多时候都是笑嘻嘻的,看上去万事不挂心,也不太靠谱。但细数下来,其实他一直都很冷静,真正失去理智,满打满算也只有三次——一次是对上“杀害”了亚连的敌人缇奇·米克,一次是我刚才被抓着头发当人质,还有就是……这次。 这一刻,拉比就好像一头彻底被激怒了的野兽一般,全然失去了之前最引以为傲的自持,眼中布满血丝,红得几乎让人以为下一秒就要滴下血来,连我去抱他,都拦不住。 我想说你救不了她的,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用力地反方向推他:“醒醒,醒醒,这不是真的!” “不,这是真的——但这只是……只是过去啊。” “这只是过去,只是发生过的事,所以她不会有事的,”我一边铆足劲儿地去推他挡他,一边用力地去掰他紧攥的拳头,“要真是有事的话,那我怎么可能还站在这里,早在海里被鱼啃没了啊……” “我好好地在这儿呢,”因为实在掰不开他的拳头,我只好就这样原封不动地拿着他硬邦邦的拳头往自己的脸上贴,“我在这儿呢,还是热乎的,是活的,不信你摸摸。” “你摸摸。” 拉比这才僵硬地松开拳头,转而颤抖地捧住我的脸,就好像真的在确定我是不是热的、是不是软的一样,囫囵着摸了一通。 然后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猝然将我整个地抱到了怀中。 这一次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重,甚至他那么细心的人,都忘了我身上还有伤,只顾着以一种几乎是想把我完全揉进身体的力道,一边死死地按着我的头,一边重复着“不要看”。 我顿了顿,慢慢地抬起手,一下一下地、就像他刚才对我那般地拍着他的背,试图安抚这个比当事者反应还要大的人。 “我不看,”我说,“没事的,我不看。” 而另一边,全然不受影响的海盗们已经趴在船栏上打起了赌。 这是我这么多次以来,第一次听清了他们都在说什么。 他们正以一种极不尊重的语气议论着刚才那个被砍去手脚的女仆的样貌,还在后悔不该这么早就杀掉了里面的女人,然后才开始猜金发的孩子到底能坚持多久,还说这样没意思,应该等到有鲨鱼出没时再玩,或者等到太阳出来后,就一直将她吊在外面,看几天能活生生地晒成人干。 拉比抱我抱得更用力了,就好像把我当成了最后的浮木——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住自己摇摇欲坠的理智。 但在死死地抱着的同时,却又好像掺杂进去了一些其他的什么情感。 我想他该是知道了,到底为什么我会讨厌相机的摄像头,又到底为什么会畏惧大海。 这种深切的恐惧不会无故产生,它总是埋在过往时光中你某个知道或不知道的细枝末节之中。 然而我和拉比不同,我从不担心孩子会真的被生生地晒成人干,因为我知道,她很快就会掉下去了。 她也真的掉下去了。 在她掉下去的时候,我能感到拉比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动了下,似乎依旧是想上前去抓住她,却在同一时刻意识到了这是不可能的事,只能重新抱紧了我。 但下一秒,却有冰寒的莹绿光芒铺天盖地而来。 拉比一怔,我也下意识地回过头,就见那片莹绿的光芒中,正凭空站着一个金发灰眼的女性,看上去四十左右的年纪,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但在她望过来的一刻,整艘船却瞬间成了齑粉,我和拉比也在剧烈的冲击中,忽地换了个地方。 “那是……?”等站到了某处湿冷的小巷中,拉比才后知后觉地喃喃了一声,“刚刚的那个……那个气息,是圣洁……?” 我也不知道,但这个回忆之梦却根本不给我们任何反应的时间,直接便将我们拖到了下一个场景。 之后的一切就和罗德先前给我看过的大同小异了,只是有些不必要的情节被删了去,有些则变得更为完整。 我们看着那个不知怎么但确实在海难中侥幸逃生的金发孩子,从最初的偷东西吃被人打得半死开始,一步一步地成长了起来。 但也不知是不是拉比在身边的缘故,看这些的时候,我的情况比起上次好了很多,口鼻和耳朵都没有出血,也没有那种过于强烈的不适感,只一路提心吊胆,最后发现并没有播放上一次看到的那种杀人又补刀的情节,只给了我浑身是血地扶着墙走出窄巷的镜头时,才松了口气。 其实在最初的那段过后,我们就差不多已经觉出了不对——这一个一个镜头绝非偶然,恐怕是有人故意想将过去发生的一切放给我们看,而有这个能力的人,除了罗德,不做他想。 但尽管知道,我却还是拉着拉比看了下去。 因为我难以克制地想要知道,自己的过去……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而拉比也在抱了我半天后——虽然在受苦受难的明明是我,但他看上去心绪起伏得好像比我这个当事人还要大,有好几次都差点走不出来——多多少少恢复了些他平时的模样。 只是在看到金发女性和涅亚的相遇、以及许下帮助复仇的约定之后,又摸索着抓住了我的手。 “所以大概……就是你看到的这样?我也是在约旦的那次才知道的,就是……就是他可能是帮我报了仇?”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毫不心虚,“那个,其实这、这就是我之前想和你说的,我和……第14号的关系。” “反正就……就很官方的关系就是了。” 拉比望着用另一只手比比划划的我,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场景便忽地转到了涅亚第一次带着人去见师父的那里。 “等等,所以之前塞西母亲提到的那个塞拉斯,是……库洛斯元帅?” “就目前来看的话——是的,”我立刻顺势转移话题,一脸凝重地点点头,“所以你看,我以前真没说谎,师父他真和我有血缘关系的。” 拉比眨了眨眼,自打看到这些灰暗的记忆以来,头一回露出些微妙的神色,然后微微侧身,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 这是在安慰吧?这绝·对·是在安慰吧? 但这种好不容易和谐下来的气氛却没能持续多久,因为下一幕便是一个我之前看都没看过的——涅亚在服装店帮“我”挑衣服的场景。 我心口咯噔一下,刚直觉不好,果然就见涅亚从一大堆的衣物中,挑了件亮金色的小衬衫和一条大红长裙,递给了在一旁等候的金发女性。 脑袋上正顶着蒂姆的马纳:“……” 马纳立刻制止了没觉得有任何不对、还老老实实地伸手想去接的金发女性,无奈地将两个人都推了出去,然后在店员的帮助下挑挑拣拣,换了一套时下比较流行的款式出来。 但即便如此,我仍能感觉到拉比握着我的那只手越来越紧,而且和以往的那种紧全然不同,就好像一刻都不敢放开——就好像只要稍一松手,我就会立刻从他面前跑掉一样。 而我再笨也意识到了现在的境况对自己相当的不利——喜欢泡芙、讨厌口渴、还有这种万中无一的审美……这怎么好像我所有的习惯,都和另一个男人有关一样。 我整个人心虚到炸,背上毛毛的,下意识地以为拉比会不高兴,但却发现他更多的……竟好像是在不安。 甚至连我主动去握他的手,都没能缓解他的这种不安。 而那边换好了衣服的金发女性,已经在试穿高跟鞋了。她一脸游刃有余地换上鞋子,沉稳又镇定地站起身,却不想刚往前走了一步,就啪叽一下地……扑到了地上。 我:“……” 而等到好不容易能走路了之后,每当涅亚凑过去,她便会条件反射地退后几步,重新和他拉开距离,久而久之,涅亚果然发现了不对。 尚且还是个和亚连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迷惑地眨了眨眼,接着瞬间反应了过来,直接炸毛:“等等塞西!你这家伙是在觉得我矮吗!” “……塞西塞西!”这下拉比总算找到了发挥的余地,立马拽了拽我的手,然后等我望过去后,便一边挺直腰板,一边用另一只手拼命拍胸,“你可以在我面前穿高跟鞋的!不管你穿多少厘米的,就是穿20厘米的也不会高过我的哦!” 我:“……” 先不说我压根就不擅长穿高跟鞋,就说20厘米什么的——我这到底是在穿高跟,还是在踩高跷啊! 而且你这是在我这个矮子面前,非常明显地炫耀自己高吗? 只是……话说回来,我之前竟然完全都没注意到这一点——为什么以前的我会比现在的我要高呢? 按理说,在玛萨家吃的再怎么也应该比以前那种饥一顿饱一顿的好吧? 等等,难道是因为长时间地和师父在一起,用脑过度,压力过大,导致本该补充到身高上的营养都补到别的地方去了? ……这么一说好像也不是没可能啊。 所以果然是——师·父·误·我。 然而我这边才刚得出结论,那边的场景便再度一转——在马纳的帮助下,简单地装点好外面那层皮之后,剩下的,就是内在的修炼了。 “嘛,就是捧着花的那个,看到她怎么走路了吗?不对,不是这样,手要放在这里,这样端着,然后步子要这样——啊——为什么我要亲自给你示范啦!” ——这是在教行为举止。 “这次又怎么了啊!等等,话说这是狗爬吗?不,狗爬都比你写得漂亮好吗!像这样,再整齐一点,算了,先把这个给我抄个一百遍再说。” ——这是在教写字。 “马纳——马——纳——我要不行啦,这些都是最基本的吧?怎么就是说不通呢混蛋!还是换你来给她讲吧——” ——而这是在教常识。 然而下个场景之中,除了一直出镜的三个人外,却多出了一个人。 “人类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我就只信任母亲大人和塞西而已,不过现在,又多了一个你。”一如既往地穿着那身双排扣风衣的涅亚顿了顿,缓缓地转过头,高深莫测地叫了一声,“——亚连。” 亚连……? 我和拉比都是一愣,接着就见有人从阴影中缓步而出,走进了从窗户投射进来的阳光里。 他看上去比涅亚要更年长些,和对面的金发女性差不多的年纪,棕色的长发柔顺地披散着,还戴着一副圆框眼睛,整个人看上去秀气又文雅。 但长相……却真的和亚连有七八分的相似。 “那个……”拉比有些不确定地问,“是亚连?” “是……”他顿了顿,又强调了一句,“是……我们的那个亚连?” 我的嘴唇动了动,但还没等回答,便见那个一直高深莫测状的涅亚忽地一下扑了上去。 “所以快来替我教她那些常识吧,再这样下去就要死人了!拜托了亚连,身为书人继承人的你一定可以的吧?我知道的!所以拜托了!拜——托——了——” “喂,蒂姆!你也快来一起拜托!” 之后那边又发生了什么,我没再注意——因为我感受到了拉比明显的情绪变化。 “书人……继承人?”他茫然地眨了下眼,随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地侧过头,和我对视,“之前还在诺亚那里的时候,那个叫“谢利尔”的人,确实……好像有提到过,老头他,在过去失去过继承人什么的……” “但那个继承人……是指亚连……?” “所以老头和亚连早就认识的?但他从来没说过,也从来没表现出来过啊……” 拉比短促地吸了口气,然后没握着我的那只手胡乱地抓了抓头发。 “啊——总觉得越来越看不懂了!之后回去了一定要好好问问他!” 我也看得有些懵逼,等到回过头,再看那边,就见四个人不知何时已然围桌而坐,还聊到了一个我从未听过的词——生命螺旋。 “生命螺旋?”正趴在桌上的涅亚疑惑地重复了一声。 “所谓□□,不过是灵魂的容器,”被称为亚连的长发男性点头,“而灵魂,就是我们所说的生命螺旋的一部分。” “这个世界的万物之源,就是由这个生命螺旋所组成。” “若是没有这个螺旋,容器就会回归原始,从这个世上彻底地消失不见,没有任何存在过的痕迹——而这个,就是这个世界绝对的道理,即为真理。” “说得再简单点,就是生命螺旋,拥有能够引出生命的一切可能性的力量,即促进进化的希望和灾难的力量——不过说回来,在那螺旋之中,拥有最强能量的,”他说着,望向涅亚,“就是你最讨厌的人类的灵魂。” 涅亚没有说话,马纳也没有说话,又过了几秒,反而是那个一直保持沉默的金发女性提出了问题。 “所以人死了,就会回归……那个螺旋吗?” “会的,”“亚连”1.0点了下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忽然放得很轻,“在那里,最后都会见到……最想见的、最亲爱的人的。” “……不过那就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涅亚闻言,插了句嘴,“至于现在,你们两个,想都不要想。” 接着场景便再度一转,似乎已经很久不见的师父再次出镜。 “好久不见,怎么样,有成效了吗?”涅亚由远及近,一边望着远处被符纸包围的金发女性,一边随口叫了一声,“舅父?” “……被你这么叫,太恶心了。”师父嫌弃地皱起眉。 “那要叫什么?你在外面的那个名字?我想想是什么来着——啊,库洛斯·玛利安?” 师父理都没理他,顿了顿,呼出口白色的烟雾,才没什么所谓地回答上一个问题:“学的倒是快。” “嗯?但是?” “但是眼神,还真是一点都不像玛姬,”师父说,“和法莱家的那个老好人也没半分的相似。” “毕竟生活环境完·全·不·一·样·嘛——不过听母亲大人说,你和姨母的关系最好了?因为从小是被姨母带大的吗?” “……我知道你们这两个小鬼有事在瞒着我,”师父答非所问,脸上所有的表情在一瞬间全都消失不见,只冷冷地瞥向了那个远处的人,“我只再给她三个月的时间,如果做不到,就按我的方式来。” “没关系,”涅亚顿了顿,“反正……已经在收尾了。” 该学的都学得差不多了,人也接触了,也投其所好了,确实是在收尾。 下一幕,我们便来到了一座陌生的庄园,而庄园的大门前,正停着一辆豪华的马车——还未上车的白发女性正咬着嘴唇地和一位近三十岁的男子在依依惜别。 “……先不说别的,那个车夫,”拉比好像强令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车前坐着的人身上,“该不会是我们之前……在圣海伦斯遇上的那个吧?”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实话实说:“是他。” “弗拉德,那……明天见。” 但再怎么转移注意力,白发女性软绵绵得就跟没有骨头似的声音却还是飘进了耳朵,听得我直起鸡皮疙瘩。 她举手投足之间的那股柔弱和优雅仿佛浑然天成,眼中却满满都是倾慕和不舍,又说了几句话,等男子扶着她的腰,将她半扶半抱地送上马车,才离开。 与此同时,我只感到拉比握着我的手又紧了一分,顿了顿,还非要回身过来抱了我几秒,又在我腰间就像是擦什么脏东西似的擦了擦,才气鼓鼓地松开。 所以……这是不高兴了? 不过其实我也觉得十分微妙,毕竟……我还从未在自己脸上见过那样的神色……哪怕是面对拉比,也没有。 忽然有些奇怪的反胃感。 而在半途钻进车里的人显然和我感觉一样,涅亚刚一上车就装模作样地捂着胃摆出了一张被恶心到了的脸,顿了顿,直接将女性头上的白色假发给摘了下去。 “怎么样?” “就是明天了,名单上的人都回来。” “其实我之前也和你说过,想复仇,有很多方法,也有更好的方法,”涅亚托着脸,看她,“一个一个来的话,不但有助于增加恐慌感,而且他们自己……就能把自己吓死的。” “不了,”但金发女性却丝毫不为所动,只偏转头,在窗外呜呜作响的风声中,望向了那一团一团深黑的树影,“就明天。” 她话音刚落,我便忽然生出了某种预感,果然下一秒,我和拉比便被拉入了一处可怕的场景之中——置身其中,那黯阴的天幕上乌云压顶、唯有西天之交却溢着一丝鲜血般的红、而停在枝桠上的乌鸦齐声鸣叫的场景要远比站在画面之外去看的诡异得多。 而下一秒,万籁俱寂,除了渐起的、隐隐开始哭嚎的风声,以及高跟鞋一下一下地踏在地砖上的声音,什么都没有。 女性浅色的裙摆被鲜血染红,一步一步极缓地穿过遍地死尸的长厅,望定了那个被匕首钉在墙上的男人。 下一秒,白色的假发落入血泊,钉入手掌的匕首被猛地拔出,而一直畏畏缩缩地跟在身后的那个醉汉年轻版则惊惧地摔倒,脸色煞白地倒爬着跑了出去。 身在其中,这一次,我终于看清了她在做的事。 一股森寒顺着脊椎而上,我心下一慌,几乎是条件反射挣开拉比握着自己的手,转身去捂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拉比有没有看到,但他整个人都僵了,只下意识地低下头来看我。 “——都杀了又能怎么样?” 身后忽然传来了男子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依然极尽讽刺的声音。 “在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人爱你了。” “因为所有爱你的人,都早已……”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偌大的、充满了血色的宴会厅中,只有一阵一阵非人的惨叫声在不断地回响。 我之前便知道“她”成功地复了仇,但我早该想到,以“她”的、以我的性格,根本不可能会是那种简单的复仇。 我——我早该想到。 我两只手都在抖,脑中一片空白,背上也被冷汗沓透,拼了命地去捂拉比的眼睛。 但我却捂不住他的耳朵,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多余的手去捂他的耳朵,那惨叫声就如同蚀骨之蛆一般,无论怎么怎么躲,都坚持不懈地往耳朵里钻。 就在我的手越来越抖,甚至连他的眼睛都快要捂不住时,拉比的手忽然按在了我的手上。 他微微地俯身,将我的手牢牢地按着覆住了自己的眼睛,同时为了双重保险,又自己闭上了眼,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我没什么也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所以,别怕。”他说,“塞西,别怕。” 我嘴唇发颤,陡然便感到一股极为热烫又酸胀的感觉直冲鼻腔,要拼命、拼命地咬着牙,才不至于发出声来。 但就算拼命地咬着牙,却仍有烫得人难受的热意不断地刺着眼眶,这感觉和之前的两次掉眼泪截然不同,并不是那种虽然有眼泪涌出、却好像被略去了中间所有的步骤、即便很是汹涌却感觉自己整个人被剥离了出去一般的感觉,而是真真正正……属于现在的我这个人的感觉。 但我却不敢发出声音,我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就这样,直到脸上、手上还有全身都染满了血污的金发女性走出去,整座庄园被平地窜起的火焰吞噬,我才放开了捂着拉比的手,而在我放开的瞬间,拉比便第一时间倾身抱住了我。 我们谁也没说话,而场景中的金发女性也没有,她在熊熊燃烧、几乎遮天蔽日的火光下站了许久,才在细密的雨丝下,慢慢地走向远处黑黢黢的密林。 无边无际的黑云涌来,翻滚如沸水,她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直到那阵雨过去,直到金黄的胖球飞过来,敦敦实实地往她的脑袋上一落,才抬起头,望向了从某棵树后转出来的、打着伞的涅亚。 “成功了?” “成功了。” “那就到了……回报我的时候了,”涅亚抬手,不带任何旖旎意味、甚至不带任何感情地用指腹揩去女性脸上残留的血污,“塞西。” “啊——”他呼出一口气,同时扔掉雨伞,“这下‘逃亡’就要正式开始了。”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大人之外,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他说,“所以我将我的马纳交给你。” “你知道我有很多的事要做,而在我不在的时候……这世上没什么是你做不到的,你能对付大部分的人,就算对手是恶魔,甚至是诺亚,塞拉斯教给你的那些魔导式也能扛一扛;就算扛不了,也还是能拖延一下时间,就比如必要的时候,替马纳去死——总是能做到的吧?” 拉比的脸色难看至极,我的呼吸也是一顿。 但金发的女性却在这么久这么久之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她点了下头,她说:“做得到。” 逃亡,是真的逃亡。 之后的两年中,涅亚杀了自己一个又一个“兄弟”,“第14号”逐渐替代了他的本名。而他们也感受到了……“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无法逃离”的那种恐怖。 事情发生在一个晴日,原本早上还阴云密布,空气潮湿而闷热,眼看便要下雨,却不知为何在临近中午的时候,突兀地放晴。 半个月前再度陷入了昏睡的马纳,在这次醒来后,忽然失去了他所有的温和,变得格外的惊慌。 “我……我做了个梦,”他颤声捂着脸,“我梦到涅亚、涅亚全身都是血,我抱着他,想要带他走,却……怎么也走不了。” 他不吃不喝,只说想要见涅亚。 “那只是个梦,”但金发女性却将他拦在了房间中,只把一旁织了一半的围巾拿过来,塞到他怀里,又将旁边刚晾好的红茶中加了十多颗方糖,“你知道涅亚只是又去办事了,来,把这个织好了,他就回来了。” 但她自己却走了出去,临到门口,转身叮嘱那个看起来畏畏缩缩的醉汉年轻版:“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准告诉他涅亚的事。” 那人含着恐惧地点头。 可是,不能告诉他涅亚的事……? 我心中刚闪过疑惑,下一秒,便明白了她的这句话。 此刻的涅亚正在某个阴湿潮冷的窄巷中,满身血污,靠墙而坐,和亚连退魔大剑很像的那把阔剑,就躺在他的手边。 “还……还差一个,是‘快乐’,”他连动弹都无法动弹,只微微仰头,靠在墙上,望着头上那一小片被割裂的、窄窄的天空。为了不挡住他的视线,原来落在他头上的蒂姆立刻飞下来,只在空中无助地围着他盘旋,“不过也差不多了,再不久应该就会死了。” 蹲在他旁边的金发女性的目光微微凝住,并没有接话。 “也不知道亚连那边怎么样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救得回来。” “不过呢,你们之中……只要有一个活了下来,就是我赢了。” “所以活下去,塞西莉亚,活下去。” “去找塞拉斯,然后……虽然不知道会是多久,但我们……下次再见吧。” 因为上一次,在这句话之后就变成了第一视角,所以我并不能很好地理解具体都发生了什么——但这次我却看清了。 我看到离开的金发女性在中途与被伤及了诺亚记忆、即将变成一个普通人类的‘快乐’狭路相逢,而在杀了他之后,自己也受到了濒死的伤,只能一点一点地往外爬。 就这样不知爬了多远、爬了多久,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鞋。 那是个和她有着相同发色和眼色的女人,四十上下的年纪,整个人都仿佛一道影子,完全没入了神圣而冰寒的莹绿光芒之中。 那道莹绿的身影只停了片刻,便有血色的小方块自半空落下,落在了金发女性伸出的手中。 然后我和拉比便眼睁睁地望着她将那一瘫看似液体的血液给喝了下去。 “等等!那个难道是……”拉比下意识地想要上前。 下一秒却见伏在地上的金发女性的眼睛、耳朵和口鼻在同一时间涌出了鲜血,紧接着,躯干和四肢也爆开了一阵又一阵的血雾,巨大的、没有头的女性躯干的虚影不断在她身上涌现,又不断地被压回去。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那个仿佛咎落的虚影才在空气中彻底地消失,只余下了一个全身的皮肤寸寸裂开、血流的满地都是、血糊一般的人。 拉比抓着我小臂的手不断收紧,强忍着才没有动,就仿佛要通过我这种真实的体温和皮肤的触感才能勉强压下不安的情绪。 但那道莹绿的身影却仿佛毫无感情,在金黄胖球飞来的瞬间,骤然消失。 而蒂姆的身后,则跟着师父。 饶是师父那样的人,在望见这猩红而狰狞的一幕时,瞳孔也是一缩,蹲下飞快地查看了一下后,手上便是一僵,接着缓缓地站了起来。 然后任凭蒂姆怎么用牙咬住他的衣袖,拼命地往下扯,也还是一动不动。 “救不了,”师父垂眼,没什么表情地望着地上的人,“你再咬我袖子,也救不回来。” “起码……正常的方式,肯定……救不回来。” “但是——反正都要死,”这句话明显是在对地上的女性说的,“那在死之前,要不要……” 他话音未尽,便看到趴在地上的人,左手的食指忽然痉挛似的动了一下。 接下来的场景便切换到了我半个月前去过的——玛萨家教堂西侧的那间大型的实验室中。 只是这一次,立在房间正中的那个圆柱形玻璃舱中,却不再是空的——里面正浮着一个紧闭双眼的、只穿了一身长款单衣的金发女性。 “真的要这么做?”一旁年轻了几十岁的玛萨问。 “要想让她活下去,就只剩这一个方法了。”师父的眼中没有任何感情,“一旦成功,她就将成为最后的保险。” “涅亚的计划……就一定能完成。” 师父话音刚落,便在半空用鲜血画了很多极为繁复的符咒,在术式的光打入营养舱中女性的体内后,也有一些收拢于师父露在外面的小臂,在上面延伸出一道极为不祥的符号后,消失不见。 而这一刻过后,师父的样貌便再也没有变过。 时间流逝,他的人被永远定格在了这个年纪,身上却从普通的衣饰,换成了神父的服装,又换成了科学班那种特有的白大褂,又换成了驱魔师的黑色团服……最后才是象征着元帅身份的、黑底描金的长风衣。 期间,曾有过黑发的女性陪他一起,一直从二十出头的年纪,到年近三十,但那之后,却再未出现过。 而师父,却变成了教团中唯一持有两枚圣洁的适格者——他拥有了圣母之柩。 从玛萨外貌的变化推断,应该是过了二十几年,就这样直到某一日,在进去实验室那个房间之前,蒂姆忽然张开大嘴,给师父播放了一段影像。 影像中的,是个捂着僵直左臂的孩子,棕色的头发扎了起来,看上去傲慢、坚强、又无助。 “嵌着十字架的手臂……”师父咂了下舌,“圣洁吗?” “让圣洁接近现在的马纳,根本就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真是,竟然偏偏在这种时候……” 他眼神一冷,望向蒂姆。 “既然名字不叫亚连,年纪这么小,也不可能会是涅亚的宿主——那就干脆杀了吧。” 却不想话音未落,便遭到了旁边的蒂姆咧着大嘴“嘎啊嘎啊”的强烈反对,甚至最后还以自己为武器,飞到师父的脑袋上,开始咣咣咣地砸他的头。 “嚷什么!你以为我想变成这样吗!还不是——” ——哗啦。 就在这时,实验室中却忽然发出了一阵脆响。 师父整个人都是一顿,然后抓起脑袋上的巨型蒂姆,往旁边就是一丢,然后才绷着脸,极慢极慢地推开了实验室的那扇门。 ——门后,玻璃舱中的女性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坐在满是破玻璃和营养液中的地上的金发孩子。年幼的孩子茫然地眨了眨眼,好像还没怎么睡醒,但在望见师父的一刻,忽然跌跌撞撞地、就跟饿虎扑食似的扑了上去,一下抱住了师父的腿:“爸爸——爸爸爸爸——” 师父全身一僵,却又莫名放松了下来,只回过头,隔着长长的走廊,望向刚好打开外面那扇大门的、一脸悚然的玛萨。 “成功了,玛萨。” 他微微地侧头,眼神凝于空气中的某一点,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被套上了某种永恒的枷锁。 “……成功了。”他说。 再之后,所有的画面便都消失了,只余下了一片黏稠的黑暗。 我张了张嘴,刚想转过头,去找后期基本全程沉默的拉比,却听到甜美如孩童的嗓音在耳畔突兀地响起。 “我曾经,将你丢进过船上的那段记忆中很多次。当时,你想杀我,刀尖都抵住了我的眼球,而只因涅亚说了句住手,你便连一丝的犹豫都没有,就收了手。” “你向来,最听他的话了,想起来了吗?” 那声音仿佛引诱,又仿佛蛊惑。 “因为他是最重要的。” “怎么可能不重要?因为就是他,将你从日复一日、沉沦的噩梦中唤醒,将你拉回了现实,重新给了你名字,还帮你找回了人生的意义。” “所以你感念他的恩情,感念到,可以为了他,不怕死,也不怕活着。” “所以我才将这一切都告诉你。” “因为我怜悯你。” 孩子的声音中没有丝毫的虚假。 “所以我才要帮你——主动赴死。” 第88章 要不要这么记仇啊塞西 主动赴死? 可是,为什么……要主动赴死? 我脑中一阵一阵地发懵,过了几秒,才发现罗德竟然在撂下那么句不祥的台词后,人就相当不负责任地消失了。而包裹在四周的那片黏稠而深浓的黑暗也好像被一只凭空出现的大手尽数抹去,周遭的一切就仿佛玻璃一般寸寸碎裂,露出了它们原本的样貌。 松软干燥的触感就在这一刻从脸上传来,我眨了眨眼,在闻到松脂混杂青草的香味的同时,忽然错愕地发现自己正趴在铺着一层厚厚叶片的地上。而斜前方的拉比也好像是刚刚才恢复意识,正一边按着头,一边从地上坐起身,目光触及我,就是一愣。 “塞西……?” 他下意识地爬起来,甚至因为不稳,脚下还踉跄了一下,却停也没停,只想过来我这边。 却不想下一秒,就被不知从哪儿斜窜出来的书翁直接给一脚踢飞了。 “——你这笨蛋!废物!半吊子!竟然给我昏迷了整整一天才醒!” 昏迷了……整整一天? 我茫然地四下看了看,这才惊悚地注意到原本围绕着我们的那片金色的麦田不知怎么竟消失了,隐于苍绿色暗影中的宅邸和宅邸前那棵白化的枯树也全然不见了踪影——我们不知何时……竟回到了最初落下的那处密林。 所以我们是在落下的那一个瞬间,精神就被罗德拉入了梦里? 而因为她原样复刻了我们身上的伤口和痛觉,我们在刚开始的时候才会毫无所觉? ……不过说起来,虽然罗德为了追求逼真,复刻了我们的痛觉,但她显然忘了某些更重要的东西——在回到真正的现实的一刻,一阵干得要冒烟的感觉立刻从我的喉咙传来,而肚子里也发出了一连串小小的咕噜声。 我:“……” 我……我好渴,我还好饿,我要饿死了。 “嘶——干嘛啊你这熊猫!哪有一上来就踹人的!还有这么半天你到底都去了……等等,这里是……?” 那边的拉比此刻也反应了过来,一边捂着都被踩出了鞋印的那半边脸,一边爬起来,环视了一周后,错愕地和我目光相接。 “塞西,我们刚刚不是还在……”他张了张嘴,“所以,之前的那些,都是……” 他一提起这个,我脑袋里难免就再度响起了罗德最后的那个声音。 所以她叨叨了那么一大段,提炼下中心思想,就是想让我意识到自己向来最听涅亚的话,然后去……所谓的主动赴死? 可是,为什么要主动赴死? 那个叫涅亚的……需要我死? 在这个念头生出的一刹那,我只感到死攥在手里的那块怀表忽然毫无征兆地一阵发烫,在那段歌声响起的同时,一大片黑色同心圆陡然出现在了毫无防备的我的屁股底下。 嗯?等等,不是,这怎么…… 拉比猝然睁大眼,几乎是立刻便扑了过来,惊慌地想要抓住我下意识伸出去想要够到什么的手,却只来得及触到了我的指尖。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指尖相擦而过,然后下一秒,就咕咚一下,一屁股地摔在了某处陌生的小巷。 潮湿阴冷的气息兜头扑来,我条件反射地向上望去,就见方舟的门化为无数碎片,虽然沾身即化、却还是哗啦啦地落了我一身。 接着还不等我反应过来,手中便猝然传来了清脆的碎裂声。我被牵引着低头一看,就发现那块被自己紧抓在手里的怀表的表盖上,忽然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道裂纹,然后咔嚓几下,随着那道裂纹的不断扩大,不过几息之间,一整块怀表便碎裂成了无数小块。 但在某个瞬间,我还是看清了——在那个怎么都掰不开的怀表内侧,原来镶有一张合照,但跟我想象的和师父有关不同,那张合照上的,是一位母亲和……一对年幼的双胞胎。 也就是说,这并不是师父的东西,而是……涅亚的? 先前那些千丝万缕的线索终是这一刻被串在了一起。 正因为是涅亚的,所以……才能打开那个黑色的方舟? 可是要想启动方舟,不是需要想个目的地什么的吗?我刚才也没有…… 不,等等。 我一顿。 所以方舟这是把我给送到了涅亚——不,亚连所在的地方了? 拉比和书翁那边应该暂时还很安全,于是我登时从地上爬起来,环视了一周。然后也不知是不是真就那么巧,果然在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漫天都是飞沙走石的巷口那边,忽然看到一个白头发的人被一圈正噼里啪啦地闪着电光的符纸卷着,一下给拉上了斜上方的楼顶。 这是……遇到教团的追兵了? 我飞快地将怀表的碎块尽数塞进风衣的口袋,然后四下看了看,看到一段往上的楼梯就跑了上去。 在一圈一圈爬楼梯的间隙,我往隔壁楼顶一瞄,隐约看到了上面好像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亚连,另一个看上去似乎有那么点熟悉的身影则背对着我,半跪在了亚连的面前。 而亚连……亚连正以一副极为担忧、冷不丁看上去还有些可怜巴巴、甚至还掉了几滴眼泪的表情在看着他? 我:“……?” 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甚至还有点诡异? 再然后,也不知道对方都说了什么,亚连的表情忽然由柔弱,转为了面无表情,又转为了某种微妙的诧异,最后更是直接在地上倒着蹭出了一大段距离,一脸惊悚地瞪向了对方。 而我此刻也爬上了这边的楼顶,他们的声音被风一卷,逐渐清晰。 “……嗯?”背对着我的那个……梳着一头熟悉的麻花辫的人问,“您刚才说什么?” “我说好吓人!” “吓人……?是在说我吗?恕我无礼,您在35年前就已经死亡,然而却能寄生在他人的□□上,并在现今这个时代苏醒,还一苏醒就有如此出色的演技——您这种存在才是会被世人称之为吓人的。” 我来了个助跑,刚要跳过去,就听到那个人这样唤了一声。 “——第14号。” 第、第14号……? 我脚下一滑,差点没跳好,还是借由血绳缠上栏杆拉了一把,才不至于就这样一脚踩空,直接从楼顶摔下去。 “喂,你再说下去可就要踩雷了……嗯?这张脸?” 而此时,那边的亚连也发现了我。 ……不,不是亚连。 那个有着和亚连一模一样的面孔、全身上下却散发着一种截然不同、甚至有些违和的气息的人,微微地侧头,和我目光相接时就是一怔,接着脸上忽然绽开了一个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笑容。 “呀,塞西?这可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微风恰在此时吹散了天上本就疏疏落落的流云,明丽的阳光毫无阻碍地洒下来,正好落在了他的身上。 ——时隔35年,时隔半天,这个人终是……再一次出现在了我面前。 ……而且还一边说着,一边特别自来熟、特别人畜无害地向我张开了双臂。 我:“……?” 我背上一毛,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后挪了半步。 这要怎么说呢……虽然刚开始的时候,我确实也有些诧异于自己这次竟然没有失态,但转念一想,就算感情再深也架不住见这么多次这么挥霍啊——是,第一次确实被这股陌生的情绪冲得满脑袋懵逼,第二次也直接哭成弱智还差点在拉比面前翻车,但第三次……恕我直言,这第三次任谁都应该习惯了吧…… “怎么了?不记得了吗?”涅亚却面不改色,温软得就好像只收起了爪子直摇肉垫的猫,“是我啊,是涅·亚·啊。” 他话音刚落,劲风忽起,一排齐齐整整的符纸陡然围住了我。 紧接着,前方那个自我出现后就一直保持着背对我的姿势、说什么也不回头的身影忽然蓦地消失,在我完全没反应过来……甚至在认出来他是谁后、对他完全没加防备之际,猝然出现在了我身后。下一秒,我尚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见涅亚先一步地回过了神,直接抄起手边的一块石头就砸了过来,正好砸到了我身后的什么东西,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我这才条件反射地回过头,然后猝不及防地就看到了一把被打偏了的木制匕首,而拿着匕首的人,是……林克? 所以还真的是他,我没认错…… 等等,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林克……想杀我? “柯内莉亚吗,还真是库洛斯那家伙……喂,我说你,”涅亚的表情直接冷了下来,随着表情的这么一撂,一股仿佛针刺一般的、冰冷的杀伐气息从他的体内直接钉向林克,“别给我做多余的事好吗?” 然后奇异的是,林克竟然就跟对待主人似的,听话地收起了匕首,同时在向旁跃开的一刻,也收起了围着我的这一圈符纸。 “非常抱歉,我只是想为您提供……便捷和帮助。” 所以提供便捷和帮助的方式就是杀我? 这什么逻辑? 虽然他没死确实很好,但这是被控制了吗? 不管是不是,我都一下和他们两个同时拉开了距离。 怎么办,总觉得现在这种场合,两个对我来说都有点危险。 “呼——算了,说正事说正事。” 涅亚忽地长出一口气,然后若无其事地、极为自然地收起了刚才的表情,暗示意味十足地拍了拍自己面前的地面。 我:“……” 我一动都没动。 “……好吧,那还是先让我们来解决这边的监察官先生好啦。” 他只好转向另一边的林克。 “我呢,不知道你还有你的那个上司跟库洛斯那家伙到底做了什么交易,但在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就是人类,突然跳出来自顾自地说要当我的协力者什么的,真是笑死人了,该不会真以为我会就这么轻易地点头同意吧?” “所以,”林克顿了顿,认真地提出了一个问题,“原来库洛斯元帅其实不是人的吗?” ……来了,这种气死人不偿命、但偏偏本人还高度没有自觉、而且还特别认真的语气,看来是林克本尊无疑了。 “……那个人是实在没办法的好吗!”涅亚气得都要咬他了。 “那……”林克似乎是想瞄向我,却在中途一顿,又僵巴巴地、就跟无法面对我似的转了回去,只问,“是塞西……莉亚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 “……想得美,塞西就更不是随便谁都能替代的了,”涅亚一脸冷漠,“塞西可是绝对意义上的独一无二,要想和塞西相提并论,至少也给我先去死一死才行哦?” 林克一愣,随即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如果是以这个为标准的话,那我好像确实已经做到了。” 涅亚:“……?” 涅亚:“不,死心吧!总之我是不会接受你的!就算没了库洛斯,我也只要有塞西和蒂姆就够了!” 他深吸一口气,可能是觉得自己这个身份怎么也应该说到做到,于是再不搭理对自己穷追不舍的林克,而是转向了我——然后盯了半天,忽然露出了某种生无可恋似的表情。 “啊……再怎么说,这也和计划差得太多了吧……” “还是没有想起我吗?算了,就算想不起来……也应该通过其他的途径,知道我是谁、以及我们是什么关系了吧?” 我迟疑了一下,谨慎地点了下头。 “没错,”涅亚一脸沉重,“严格来说的话,我的真实身份,就是——你的雇主。” 我下意识地和闻言脸色登时有些微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上位不成的林克对视了一眼。 ……所以我这保镖当得还真有够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啊。 可能是觉得这么斜着坐有点累,涅亚索性完全转过了身,然后盘腿坐起,就跟得了多动症似的开始左右摇摆了起来。 “真是的,我在蒂姆的录像里明明看到你平时话超多的呢,这怎么一见到我,反而安静了下来?” “……可能是因为还不熟?” “可我们之前明明是最熟的哦?而且怎么说这也都几十年没见了,都不想我的吗,塞西?” “……恕我直言,”我花了两秒钟的时间,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帮他认清自己现在的位置,“我们这边其实是直到一个月前才知道有你这一号人的,而且还是以一个看不清面目的黑色馒头——的反面形象出现的。” 涅亚:“……” “黑色……馒头?”涅亚勉强露出一个不算失礼的微笑,“等等,奇怪,这种微妙的聊不下去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那种……”我致力于撇清关系,“气场不合吧?” “不是,这性格怎么变异了这么多,库洛斯那家伙到底都对你做了什么——不,你真的是塞西吗?” “其实我更倾向于……是第二人格什么的?” “……就这么想跟过去彻底地割离开来吗?”涅亚虽然嘴角带笑,但却好像将所有的一切都看穿了一般,顿了顿,轻描淡写地说,“嘛,事已至此,你知道我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早在那一天,我就决定不会再犹豫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路走下去。” “所以这是最后的旅途了,塞西,不管你到底……” 他话音未竟,忽地有人骤然从空中跃下,一下将我们身后砸出了个大坑。 “就是你吗卟——把卟们的千年公给捉住的人?” 我下意识在回身的同时向后一跃,就见那个之前勉强算是打过一架的绿头发诺亚,在落地的瞬间,看都不看胖人,直接一边伸着长长的舌头,一边冲向了林克。 不过他刚才说了什么?把千年伯爵给捉住? 我刚一愣,就被林克炎羽的冲击波给冲去了另一边的栏杆上。 然后我余光一瞄,这才震惊地发现这边的墙角那里,竟然还倒着个昏迷不醒的乔尼。 等等,乔尼怎么会在这儿? 跟林克一起来的? 然而还不等我反应,突变又生——我们身后的街上猛地传来了一阵巨响。 我下意识地回头往下去看,就见层层叠叠、被烧尽的符纸之中,一个看上去极为眼熟的中年男人从半空落下,直直地扑到了正站在地上张开双臂已然准备好接住他的年轻人怀里。 是……在之前在房间中哭着入睡的那个中年男人,以及我那次在约旦遇到的那个新诺亚。 可是……他说千年公? 千年伯爵……是个人? “瓦伊兹利……涅亚他,”中年男人就好像谁都没看到一般,旁若无人地开始啜泣,“涅亚他变得不正常了……他坏掉了……吾辈不是【——】……吾辈不是【——】啊……” 不是……谁? 因为每次说名字的时候,他的声音都会变得格外模糊,我怎么也没听清那个名字。 “人还真是都到齐了……”那个叫瓦伊兹利的诺亚瞄了一眼上面,便跟哄孩子似的拍起了千年伯爵的背,“我们不和他们那些坏人玩,千年公,来吧,回家吧—— “回去后,在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觉,心情就又会变好的。” 随着这句话,他们的脚下忽然出现了和之前摔了我两次屁股的那个黑色同心圆一模一样的方舟之门。 “再也不会让千年公……和第14号见面了。” 而被冲击波冲得直接撞上石头、正在那边龇牙咧嘴的涅亚此刻却不知忽然感应到了什么,飞快地爬起,冲过来翻过栏杆,望向了千年伯爵那边。 “马纳!” 他说什么?他叫谁马纳? 我脑中嗡的一声,比之前得知自己其实是个几十年前的人时都感到一阵天翻地覆。 他管千年伯爵……叫马纳? “再会了,”在最初的急切过后,涅亚再度露出了那种有些哀伤、又有些奇怪、就好像包含了太多太好东西的笑容,“下次就让我去见你好了。” 那个正闭着眼流泪的中年男人闻言,忽地抬起头,甚至还依恋一般地对着涅亚的方向伸出了手。 “下次,”涅亚见状,也安抚似的向他伸出了手,“就让我……去破坏掉你好了。” 但下一秒,缇奇却一下挡在了他身前,直接阻断了涅亚望过去的视线。 涅亚这才好像注意到旁边还有个人,却在望见缇奇的脸一刻,愣了一下。 “真是的,刚才的那算什么啊……”在方舟之门彻底地消失之后,缇奇才一步一步地踩着空气走到和我们齐平的高度。虽然看到了正因为接收到了太多信息而导致怀疑人生的我,却没理,只把目光盯向另一边的涅亚,“竟然还真顶着少年的皮呢……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位第14号吗,终于见到了,该说是我的荣幸吗?” 涅亚却只漠然地望着他,毫无表示。 “不过刚出现就把我们的千年公给弄哭了——算了,不说那个,不如就这么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缇奇丝毫没受到影响,就跟没看到涅亚的那个脸色似的,说了下去。 “就让我们‘一家人’好好地坐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聊聊你到底是个‘什么’,怎么样——作为叛徒的第14号……咦?等等,你这是在发动圣洁吗?” 我:“???” 我也一脸惊悚地望着正操纵左手变成利爪的涅亚。 不是,等等,他是真的在发动圣洁啊! “……请等一等!第14号!”因为对手的突然闪走、而终于喘了口气得以回头看看这边情况的林克更是吓了一跳,“神之道化是亚连·沃克的圣洁!身为诺亚的您如果冒然发动,是会被——” “你们一个个的,张嘴闭嘴都是第14号,”一片强光之中,涅亚笑得极为和善,“叫得可真叫个随便呢——要知道,上一代诺亚出于嘲讽给我起的这个绰号,我可是一点都不喜欢的哦?” “呃……原来是这样的?”缇奇眨了眨眼。 “很好——那边的那个长了那么一张好脸但气质却像个猥琐大叔的,你出局了!”涅亚十分欢快地一指,“还有那个以协力者自居的监察官先生,你也出局了——” “给我记好了你们这些废物,本大爷的名字叫涅亚·d·坎贝尔,让谁当家人,让谁当协力者,都由我自己决定——” “先不说那些!”林克急声,“再这样继续发动的话,是会咎落的!” 涅亚甚至还加快了速度:“那还真是……多谢提醒了。” 林克:“……” 下一秒,我的血绳和林克的符纸同时射了过去。 都不说你有没有自己身为诺亚的自觉了,你拿我们亚连的身体冒什么险啊! 却不想刚这么一动,我们的身后便忽然传来了一声:“亚连……?” 正丝毫不惧、发动圣洁发动得欢快的涅亚一顿,不知怎么,整个人都仿佛被什么给定住了。 我一愣,只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顿了顿,也跟着喊了一声:“亚连!” 涅亚:“……” 涅亚活动了一下手,瞬间就又能动了。 我:“……?” 不是,这几个意思?怎么我叫还具有解除封印的效果吗? 我隐约好像觉出了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对,只好立刻回过头去,望向乔尼:“乔尼!再喊一次!” “……欸?塞、塞西?”乔尼看样子应该是刚醒,还有些摸不清状况,捂着脑袋爬起来后,望了一眼我,又望了一眼另一边的林克,登时一脸怀疑人生,“噫——监、监察官也在?还还还活着?” “先别管他了,”我连忙打断他,“快喊‘亚连’!” “咦咦咦?可是为什么……”乔尼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望着涅亚金色的瞳孔,喃喃地叫,“亚连……?” “不……你、你不是……?” “亚连呢……亚连在哪里?” 却没想到只是这么两句,就让涅亚的行为再度受限。 就好像有另一个灵魂在他体内挣扎着一般,过了好几秒,才回应了一声。 “乔……尼……” 却也只有这么一声,接着整个人就是一晃,忽然就从楼顶倒着摔了下去。 “亚连!!!” 我正在一边严阵以待的血绳刚窜出去,就有身影忽地越过我,直接扑了下去。 我一愣,随即就见下面忽然暴起强光,在两个人被我的血绳卷住的瞬间,亚连的道化披风陡然化为了巨大的白色羽翼,将乔尼整个给包在了里面。 “真是的,科学班的人为什么总是这么乱来啊……”熟悉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在巨大羽翼的拍打下,他们重新回到了天台,那熟悉的面孔望见我时,微微一愣,不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不要紧,我有神之道化,不会摔下去的。” “……要是没有我及时缠住你们,”我张了张嘴,望向他身后逐渐消散的羽翼,“你这鸡翅膀根本来不及展开的。” “鸡、鸡翅膀?”来人瞬间想到了什么,登时露出一个相当无奈的表情,“要不要这么记仇啊,塞西。” 没有针刺一般的气息,没有冰冷的杀伐之感,嘴角的弧度又好气又好笑,正是我从小到大……最熟悉的样子。 其实我之前真没觉得怎么样的,但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原来一直都在死死地绷着神经,如今乍一看到这熟悉的笑脸,放松下来的同时,腿上竟还有些发软,贴着栏杆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但不管怎么样,总算是回来了。 是……亚连回来了。 第89章 亚连有哪里对不起你吗 “什么啊,竟然又变回少年了吗……” 缇奇本来还一脸不善、连嘲带讽地邀请涅亚一起回去“吃饭”,但等发现壳子里的本体从涅亚换成亚连后,这脸立马就和善了很多,甚至还欠欠地想过来打个招呼。 却不想亚连虽然看上去就知道完全没搞清现在这到底是个状况,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掌握身体的控制权就发现眼前多出了这么多人,却还是立刻就沉下了脸。 他不但沉下了脸,他还第一时间就将我和乔尼都挡在了身后,警惕地亮出了爪子。 “还是那么冷淡啊——不过既然都变回来了,怎么样?要不要就此跟我回去看看千年公还有……” 缇奇就跟没看见我们这边的脸色一般,继续引诱似的叨叨,然而话刚说到一半,就被那个原本和林克打得正酣、却不知怎么忽然闪走、此刻正站在下面的街上等着他的绿头发诺亚叫了一声:“缇奇!双子那边来消息说捉到那个了卟!” 那个……? “……好吧,那这次就算了。”缇奇脚下这才一顿,在下去跟自己的那个绿头发伙伴汇合之前,还意味深长地扫了眼我和亚连,“不过——不管是少年,还是塞西夫人,相信我们都很快就会再见的。” 不,说实话我是真不想再见到任何一个黑皮的了…… 不过至此,敌人那边总算全部撤走。 但等松了口气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这边的人好像稍微有点多……? 除了我和亚连之外,还有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想跑却被我用血墙给拦了下来的林克和正前前后后地检查着亚连有没有受伤的乔尼。甚至缇奇刚走了还不到一分钟,那个我印象中早已下落不明的神田就跟着疯狂拍打着翅膀冲向亚连的蒂姆赶了过来,还带来了教团正在设置结界、一旦设置完毕随时都会开始进行地毯式搜索的消息。 “结界?等等,该不会……是提莫西那次的那种结界吧?” 亚连吓了一跳,再顾不上安慰就跟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的蒂姆,立刻就想发动方舟赶在结界合拢之前先出去,却不想刚一运气,就发现已然晚了一步。 这下可好,我们这帮人完全被困在这座城镇出不去了。 其实按照神田、林克、还有我的想法,这种情况根本算不得什么,直接一路……没错,就是直接一路打出去就得了,反正我们这伙人,有一个算一个,好像都没法若无其事地回去了。 然而问题是,作为我们这几个人中心的亚连——是的,虽然我们这些人完全是因为各式各样的目的和原因聚过来的,但要真是说起核心人物,那确实是亚连——不想和教团的任何人起冲突,所以当务之急就变成了先找个小旅店什么的暂时躲起来。 但怎么找、以及怎么进去就又是个问题了,都不说别的,就我们这几个人,光是堂而皇之地在外面一走,教团的人只要有嘴会打听,保证一逮一个准。 于是作为叛逃者的我和亚连、情报中失踪的科学班人员乔尼、以及目前再次被判定下落不明的神田都是一顿,然后齐刷刷地望向了林克。 林克:“……” 不过就这么去好像也还是太显眼了,我上下看了看,然后指向林克背后的那根因为先前的打斗而变得有点松散的麻花辫:“要不……一左一右地绑两根?” 然后再试试女装的话,差不多就能变成一个高挑的金发女郎了,这样就算和教团的人面对面地撞上,以他们的思维估计也不带发散到能认出这就是传闻中那个早已凄惨地死在地牢的监察官的。 林克:“?” 林克:“等等,塞西莉亚!你到底在想……” “可我还是觉得,”乔尼一下就get到了我的思路,带着科学班特有的钻研精神,非常认真地思考了起来,然后结结巴巴地提议,“以监察官的这种情况,披、披发可能更好一点?” 林克:“……?” 林克:“给我等一下!你们这根本就是在——还有不准笑!沃克!” 林克当然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最后嫌他太耽误时间了,我干脆把乔尼支开了一些,只留自己一个人,然后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吓唬他:“你要是再不配合,我就告诉亚连你刚才想杀我。” 林克:“……” 其实我本来只打算试一试的,却不想效果出奇的好——林克瞬间僵硬,然后生无可恋地绷着脸放弃了挣扎,任由乔尼从自己的万能行李里掏出从科学班带出的神奇化妆刷,简单地帮他柔化了下眉眼,遮住了标志性的双痣,然后把头发散开捋顺。 但配合归配合,林克最后到底还是没忍住,严词拒绝了我们好心给他提供的那两块干粮馒头。 不过问题不大,平胸就平胸吧。 就这样由林克打头阵,忍着羞耻地买回了一些诸如假发、服装之类必备的伪装道具;我们一行人再暗搓搓地换好;然后才以林克在前、我在他身后配音这样的方式,订了两间房,入住了某家不起眼的小旅店。 虽然我们这一伙人,互相要说要问的事都有很多,但从这此起彼伏的肚子叫声中显然能得出,当前最要紧的果然还是吃。 而吃完为了再见到拉比时能尽量维持住一个良好的精神面貌——没错,就是头发要干净,这人也不知道什么毛病,老喜欢扒拉我头发——我又第一时间地冲回房洗了个澡,然后才紧赶慢赶地过来找亚连。 “真、真的要这么做吗?可是之前不是就已经说好,塞西会帮着看好亚连的吗?” “塞西莉亚那个人根本靠不住,所以为了防止豆芽菜这家伙又中途逃跑,还是现在就把他给绑起来。” “什、什么豆芽菜!都说了我叫亚连!还有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能自己处理好的就不劳费心了!反正也吃完了,我看我们还是就此分开吧!” “懂了,我也同意绑起来。” “……喂!怎么连林克也来凑热闹!” “可是、可是这样真的不好吧?我看用这个手铐就可以了……?” 却不想刚进门,就撞见了这伙人在处理我们亚连。 “啊,塞西!”亚连在挣扎中眼尖地瞄到我,立马就跟见到了亲人似的呼救,“塞西救我!” 我懵逼地眨了下眼,刚要往里去。 神田冷冷地一眼瞥了过来:“如有必要,一起绑起来。” 我:“……” 我脚下一顿,迅速地后撤好几步,果断要和里面那只正在挣扎的撇清关系。 所以最后的结果就是,亚连手腕上被套了个手铐,身上还被并不算紧地缠了一圈绳子,就这样怨念又控诉地坐在床上,用死鱼眼盯了我们好半天。 然后只能接受现实地叹了口气。 “所以塞西,”他慢吞吞地望过来,决定暂时原谅我这个胆小怕事、见死不救的同门,“你怎么会也……” “等等,豆芽菜,”神田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冷不丁地打断了他,“先说说,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都说了我不叫什么豆芽菜!”亚连立马炸毛,“还有那个是哪个啊!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 “就是那个——一直在追赶着你的东西,”神田的脸色有些沉,顿了顿,瞥了一眼正在帮亚连咬绳子、也确实咬了个七七八八的蒂姆,“蒂姆好像也知道一些——虽然它现在没事,但我在昏迷之前,确实看到那家伙将一个木片一样的东西插进了蒂姆的体内,然后蒂姆就变成了一堆黑灰……” “所以,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个——气息和圣洁完全相同的怪物。” 亚连早在神田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僵住了,他下意识地睁大眼,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好半天,嘴唇才动了动。 “神田你……遇到,那个了?” “……你们说的,”林克忽地插了一句,“是不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红衣主教?我在找沃克的途中,曾经遇到过他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他给我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林克,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林克一愣,随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按了下胸口,近乎敏锐地发问,“是和我胸口的这个伤有关?” 亚连张了张嘴,像是不知该怎么说:“当初,在地牢的时候,你……” “……我只记得当初刚去到地牢,诺亚就来了,要带着你逃走,我想拦住你,”林克显然明白了亚连的意思,直接将记得的部分说了出来。但说到一半,又停住,过了好几秒,才继续,“所以……你杀了我。” “什么?可是监察官不是好好地在……”乔尼张大眼,“而且亚连也不可能会……” “如果是我和蒂姆碰到的那家伙的话,他确实有改变记忆的能力——他之前就是想要给我植入虚假的记忆,将我赶回教团,”神田说,“是因为符咒的治愈功能,我才没有中招。” “所以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乔尼看上去已经开始慌了,“什么那个?什么改变记忆?” 虽然乔尼听得一脸懵逼,但我总觉得他们说的应该就是那个拿脚踩我脑袋的怪物,顿了顿,刚想合群一点,也加入讨论,却忽地察觉到了什么,把都到嘴边了的话瞬间给咽了回去。 “……那你们先研究这个,”于是我揉了揉肚子,指了指外面,“我先去外面透透气。” “欸?”乔尼一愣,“现在吗?” “等等,塞西,”亚连虽然知道我有吃饱了就出去透气的习惯,但此时此刻,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我觉得还是……” “说了你们可能不懂,”我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虽然表情上没怎么样,也没多说别的,却装模作样、暗示意味十足地侧过头,呈45°角地望了一眼窗外的天空,“我就是……有点想拉比了,想出去……唉。” 亚连:“……” 本来还有些僵持和泛冷的屋中,陡然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不过这话都说出来了,也就谁都不好意思再拦我了。 “但你们几个没事就不要出去了——尤其是亚连,就算盖住了那个白花花的脑袋,你脸上的那个花纹也太显眼了。”我十分双标地发言,“还有身型什么的也挺明显的,而且万一像乔尼之前担心的那样,再引来一大波恶魔就更不好了。” “……够了,你快出去吧,”亚连瞬间死鱼眼,但顿了顿,还是嘱咐了一句,“自己小心点,记得戴好假发。” 我答应得特别好,但转头来到这座城镇的火车站附近后,就将脑袋上的棕色假发给摘了。 我不但摘了,我还深呼吸了几次,在确保只会被特定的人看到的情况下,在正和探索人员说话的乔治的前方不远处,匆匆过了次马路。 ……行吧,这人和探索人员说得太认真,完全没注意到我。 我顿了顿,刻意避开他旁边克劳利的视线,又出去嘚嘚瑟瑟地晃了一下。 这回乔治顿住了。 我只当没发现,没说话,也没停留,就这样钻进巷子后,一路拐弯抹角地往前走。 乔治确实也跟了上来。 虽然我只是想赌一把看能不能不被别人发现地引走乔治,但奇异的是,乔治似乎也这么想——他并没在火车站那边就拆穿我,甚至还支开了和自己同行的克劳利,只一个人一路悄悄地跟着我,看样子应该是想通过我找到亚连。 然后我就将计就计,将他引到了之前踩好点的某个废弃工厂。 “……亚连·沃克那个叛徒,现在在哪里?”乔治直到此时才发觉了不对,没再试图隐蔽,直接地走了出来。 不过听听这厌恶的语气。 我缓缓地回过头。 亚连·沃克这个叛徒?要是没记错的话,这个“叛徒”曾经可是让你感激涕零的救命恩人——还是救了好几次的那种。 “不过就算再怎么问,你们既然是一伙的,也不可能会说的吧。”以乔治手腕上的手链为起始点,忽地起了一阵风,“——发动!洗礼之腕轮!” 奇怪,明明同样是要打女人,林克刚才还想杀我呢,但为什么偏偏就只有这个人,怎么看怎么的不顺眼。 “那天竟然杀了那么多人……你和亚连·沃克果然都是恶魔的同党!那个玛利安元帅也是!你们都背叛了我们大家的信任!我今天就要为死去的同伴们报仇!” 是在说谁?那些说亚连还有我师父坏话的人吗? 再说你们的信任又不能当饭吃,为什么需要你们的信任?而且单拎出来,你……你算什么啊? 就算不说这些——从开始到现在,你哪怕有一分一秒相信过亚连吗?不是在教团还没开始怀疑亚连的时候,就已经说他和恶魔、和诺亚是一伙的了? 还有这人的话怎么就这么多,还打不打了…… 所以在乔治终于迈出脚打算动手的一刻,我直接不耐烦地操纵从刚才开始就已然从角落里绕去了他背后的血色长刃,直接刺穿了他大张着的、就好像下一秒还要跟我介绍介绍似的手掌,然后将他重重地甩去了墙上钉住。 虽然我之前并没仔细地留意过乔治的圣洁,但据说是和力气有关——既然和力气有关,这种纯物理性的攻击在没有近身之前,基本没有威胁。 而我,最擅长的就是远距离攻击了。 但这人有了圣洁加成后的力气是真大,竟然能一边叫着,一边连同血刃一起挣脱了桎梏——但下一秒,还不等他喘口气,便有更多的血刃如枝桠般地岔开,连同他的四肢一起都钉在了墙上。 这次我钉得很深,眼看他一边惨叫着,一边又要挣动开来,还面无表情地又补了几刀。 “……说起来,突然很想问个问题,”我走过去,回望着他那双死死地瞪着我、虽然和之前拉比一样满是血丝但他这个就好丑、而且就好像想将我给生吞活剥了似的眼睛,“亚连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吗?” “他就是个恶心的叛徒!你们……你们这种人就该去死!” “所以那个‘叛徒’、那个‘恶魔’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吗?”我决定循循善诱地跟他掰扯一下,“我现在的这种行为,叫‘正在伤害你’,所以亚连他有这样伤害过你、或者伤害过你的任何亲朋好友吗?” 乔治恨恨地盯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忽地顿住,只忍着痛苦,嫌恶地又骂了好几声“恶心的叛徒”“去死”。 ……所以这人翻来覆去就会这几种骂法吗? “你这是说不出来?”那我可有的说,“当初掉进方舟的那会儿,还记得吧?当时你还只是个普通人,是累赘,一路上遇到过好多次要命的危险。” “那么让我们现在来重新地假设下——如果当时的人是拉比,听着,拉比是不会管你的,”我不自觉地挺直腰板,虽然是在跟他讲道理,却还是没忍住地嘚瑟了下,“因为拉比要管我,我才是最重要的,这你应该懂吧?” “当然,克劳利也不会管你的,因为那时候李娜莉的脚不能长时间地跑动,显然我们之间的关系更近,所以克劳利如果要救,也肯定是优先我们自己的人。” “神田就更不会管你了,因为后来神田已经去跟那个诺亚的大块头打架了。” “……所以如果没有亚连的话,”虽然这些是稍微有那么点夸张了,但本质没变就行,“没有亚连那么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救你、安慰你的话,现在还有你这号人在吗?” “那么亚连呢?” “从头到尾,亚连好像……都只是有过一次‘想将已经变成人类的缇奇·米克带出方舟’的想法而已,甚至从结果上来看,他都没能付诸实践。” 我是真的在疑惑地发问。 “但你却似乎……你最恨的却不是杀了你同伴的恶魔,也不是派遣它们去杀人的诺亚——你一直以来,最恨的,好像都只有亚连……?” “这是什么道理?” 我没忍住,从血刃中分离出了一个小刀片,在他眼球前一次一次地进行由远及近的冲刺,然后望见他的眼神从不忿、痛苦,逐渐转为恐惧,甚至嘶声惨叫了起来。 “是在欺负——老实人吗?” “亚连从来、从·来·都没和你计较过,但你换个人试试?” 你换成我试试? 虽然就算他幡然悔悟,痛哭流涕地喊着要对亚连感恩戴德,我也不见得会放了他,但我仔细地观察过他的眼睛——就算痛苦,就算恐惧,他似乎也并没觉得自己有错。 “教团……教团的大家,”他依旧憎恨嫌恶地瞪着我,“一定会帮我……报……” “好吧,既然你都已经这么想了,”我意念微动,还想再说什么的乔治立刻干呕了起来,然后猛地吐出了一个包着一层血膜的眼球,“反正你都已经这么想了,那我……怎么也得让它成真,才算对得起你一直以来这么会脑补、这么恨我们,对吧。” 而且这次玩得这么大,还说了这么多,肯定是不能再让他活着了。 ……等等,为什么我会觉得自己的思维方式有点像反派。 好在早在察觉到乔治进入这个城镇之前,我就在血膜内侧弄出了个尖,戳瞎了那只眼球——那个绿头发的诺亚应该就是利用眼球来进行监视的,即使是诺亚那边,也不能留下我干这种事的证据。 我深吸口气,看了眼浮在空中的眼球,顿了顿,忽地操纵它给乔治身上原本被我刺入血刃的地方穿了个洞。 我甚至仔细地回忆了一下,亚连一共救了他几次,然后就给他穿了几个洞——当然专门是照着被刺穿的地方来,借以掩饰血刃造出的伤口。 不过为了避免他的惨叫声引来不小心来到这么偏僻地方的路人,我中途只好用血将他的嘴给糊住了。 “不用谢,”我想了想,还是例行说了一句,“虽然那是大恩,估计也还不清,但我还是会试着帮你把欠亚连的给还一下的。” 就这样避开要害地把次数还完之后,我才退后一步,面无表情地望着乔治倒下来,砸得扬尘四起。 他已经完全不能动了,血液洇湿了一大片地,只有眼睛还在死死地瞪着我。 “所以,”我蹲下来,问他,“现在还想杀亚连吗?” 我知道他想。 因为都到了这时候,他还艰难地动着嘴唇,用气音断断续续地说着教团一定会收拾亚连,还说亚连·沃克这种罪人就是死一万回都不足惜。 所以我直接在他心脏的位置也开了个洞。 然后操纵着他的手握成拳头,一拳将失去了血膜的眼球砸烂在地。 当然没有砸得太烂,起码……也得让教团的人能认出这是个什么东西才行。 虽然现在已经完全不用担心自己的行为会给亚连带去什么不好的影响,但问题是,不能被亚连发现我都做了什么——所以先给那个绿头发的诺亚挖个坑,因为就算退一万步,乔治醒来后没和教团提过那个绿头发诺亚的存在,这么打来打去,大家以后也还是会碰到的。 到时候他们自然会将这些联系在一起。 我有条不紊地把所有自己的血液都处理干净、并确保就算教团拿什么精密仪器也无法检测出我的圣洁反应之后,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觉得心中一直以来吊着的大石终于落地。 这下,就再不用担心亚连因为对这人手下留情而被他偷袭什么的了。 我觉得一身轻松,然后就跟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披着落日红灼灼的晖光,暗搓搓地回到了我们落脚的那个小旅店。 我当然第一时间就回到房间仔仔细细地洗了好几遍澡。 却不想在确保自己身上再闻不到一丝血腥气后,刚推开亚连他们房间的门,就看到神田的六幻已然架在了亚连的脖子上。 “……一会儿说要帮我,一会儿又要杀我,是精分吗你这荞麦混蛋!” “我是说过要帮你,但我可没说会温柔地帮你,”神田的身后已经冒出了滚滚黑气,“你要是再给我搞这些有的没的——既然这么想自投罗网,我现在就直接满足你,亲手杀了你。” “等等,神田优,”林克闻言,唰地亮出了一大圈符纸,“别以为我在听到这种发言后还会无动于衷,我不会让你动沃克的,他现在还不能死。” 神田冷冷地瞥过来:“那你就试试看。” 然后就由亚连和神田的吵架,演变成了神田和林克的吵架,最终又发展成了非常任性的三人混战。 “等等!”而一边的乔尼都麻爪了,却完全插不进去,“你们三位都冷静一下!别……” 甚至都没一个人注意到我已经在门口杵半天了。 我:“……” 这怎么一会儿没见就……怎么办,我现在好像是真的想拉比了。 说错了,是我本来就想,但现在更想了——这要是拉比也在,怎么也不至于让我一个人站这儿孤零零地看热…… 我一顿,忽地瞄了一眼都快被拆了的房梁。 ——不,我的意思是,要是拉比在的话,他好歹能上去拉个架啊! 第90章 你、你又动手动脚 就这样混战了能有十几分钟,好不容易脱出包围圈得以喘了口气的亚连才一眼瞄到了我:“欸?塞西?你回来了——等等,你这是又洗了个澡?” “这不是,一想到拉比,就……连带着想到了头发,”一提到这个我就心虚,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开始了胡说八道,“说了你们可能——肯定不懂,毕竟在场的各位都还是单身,也没有个……不,我真不是在显摆,我就是想说拉比他有时候可能……也不是,就是情侣之间总会有那么一些比较私密的小动作,你们……应该能明白吧?” 亚连:“……” 他们明不明白我不知道,但本来还打得热火朝天、难解难分、眼看连房梁都要给拆了的气氛却陡然一凝,能装得下六张床的、偌大的房间中再度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神田最先收手,可能是听到这种话题立马就失去了兴趣,冷哼收刀,直接走到靠着窗户的那张床边,背对着我们坐了下去。 林克则哗啦啦地收起符纸,看了一眼亚连,又眼神飘忽地快速扫了一眼我,然后走到和神田那边呈对角线的……最远的那张床边,也坐了下来。 “……既然塞、塞西都已经回来啦,那之前的那个问题,就由塞西自己来和亚连说吧?”等他们都撤了,乔尼才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来,拿过背包就要外走,“那个,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个小道具要弄,我先去外面弄一下。” “欸?”亚连一愣,“直接在这里弄不行吗?” “也、也不是,就……就……我还是先出去一趟啦!” 然后就变成了在神田和林克的对角线夹击中,我和亚连一左一右、老老实实地坐到了房屋中间的那张小桌子边。 “对了,”我顿了顿,压低声音,疑惑地问他,“什么之前的那个问题?” “啊……就是在你走后,我问了下他们为什么连你也从教团跑出来了,”亚连看上去似乎觉得有些奇怪,“但林克和神田好像都不是很清楚,而乔尼……乔尼则说还是由你自己告诉我比较好?所以塞西,后来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我一顿。 “后来啊,后来其实是这样的,你等我先想……” “不许想!直接回答!看你的眼神就知道绝对是又想编了!” “其实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和师父。”既然不让想,我就干脆把锅全扣给了他和师父,“你想啊,你当时逃出了地牢,那这地牢不就空了吗,所以……所以中央厅一想,这怎么能行,然后就把我当成替代品地给关了进去。” 总之……能瞒一会儿是一会儿,我肯定是不会自己招供的。 反正神田和林克看上去似乎完全不知道那会儿发生了什么,而乔尼……乔尼既然选择了让我自己来回答,就说明他应该也不会拆穿我。 “塞西被关进了……地牢?”亚连不由地张大眼,显然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走向。 虽然当时由于情况危急,再加上我这眼睛刚从黑暗中出来,看的也不是太清——但四面都是墙,又潮湿阴冷,应该和地牢也差不太多吧? 于是我极为自信地点点头。 亚连望着我懵逼地眨了眨眼:“那——那后来是怎么逃出来的?” ……这要怎么说? 说到怎么逃出来的就势必要提一下那个怀表,而说到怀表就得说明一下是怎么得到它的,接着就会带出师父的实验室、我的真实年龄、以及我和涅亚是什么关系等一切乱七八糟的信息——虽然拉比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而且都到了这时候,也没什么必要再瞒着,但…… 但这么一个事接一个事的,我自己都还没完全捋顺呢…… “就是……师父曾经私下里给了我一块怀表,”于是在捋顺、想好哪里说哪里不说之前,我决定掐头去尾,先模糊地说个结果,“但没想到,这块神奇的怀表经过师父的改造后,具有了能短暂地开启方舟的功能,我就是通过这个功能,成功从地牢中逃出,去找了拉比,然后又找来了这里。” “去找了拉比?拉比他没事吗?可是怎么一直都没看到他?”亚连顿了顿,又觉得好像有哪里匪夷所思,“而且你说——找来这里?怎么找来的?塞西知道这个地方吗?但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不知道……我也不是想这个地方,我就是想了一下涅——你,然后咕咚一下就来了。”一提到这个我就憋屈,“但拉比因为离我太远,就没来得及跟过来……” “——说起来,那亚连呢?” 我含含糊糊地叨叨完,还没等亚连反应过来,便立刻将话题瞬间转移回到了亚连的身上。 “亚连当时又是因为什么从地牢逃走的?” 总觉得这不像是他会干出来的事。 “当时……”亚连因为我的突然袭击卡了下壳,过了好几秒,目光才不自觉地往旁边游移了一下,回答,“当时诺亚来了,就是缇奇·米克他们,然后他们,就把林克给……总之就是发生了很多事,导致最后只能逃出去了。” “你是说,是缇奇把林克给……?” 以我和亚连多年相处的经验,我觉得他这是在扯。 “可是沃克,”而原本背对着我们的林克也忽然转过了头,“在我的记忆里,是你亲手杀了我……而且我直觉地牢那天的事和那个出现在这里的红衣主教有关——根据你之前的反应来看,你应该也遇到那家伙了,是什么时候遇到的?当时的地牢里,他就在,对吗?” ……不是,等等,所以我之前出去那么半天,连坏事都完整地干完了,你们却连‘那个’是什么、到底怎么回事都没问出来? 亚连一听到这个,脸色便又有些不好。 我心里也不知怎么,忽地浮起某种奇怪的猜想:“你是……怕我们知道?” 可是,为什么会怕知道? 按理说这种情况的话,不是知道了才好一起想对策的吗……? 电光火石间,我脑中忽地闪过那次面对那个披着人皮的怪物时,圣洁的异动。一时间只觉得好像有什么闪念就近在眼前,呼之欲出,却怎么也触不到。 难道,是和我们自身……有关? “——所以你这家伙到底在隐瞒什么,给我痛快地说出来。” 然而还没等我捋出头绪,便发现窗户那边的神田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显然比我、比林克都更加没有耐心,直接拔出六幻就横在了亚连的脖子上。 亚连:“……” 亚连毛都炸了:“你、你又来!你又动手动脚!” “神田优!”林克立刻也跟着站了起来,“都说了不要再动手动脚了!还有沃克!都这种时候了,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神田和林克虽然立场不同,却都想知道同一件事。 而亚连却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就是不说。 于是这三个人……就又混战在了一起。 “……所以到底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呢!到底为什么一定要逼我说出来!”这次亚连真的被惹毛了——不,与其说是被惹毛了,他更像是心态终于达到了一个临界值,因为一直以来承受得太多又不被理解而有点崩溃,“到底要我说多少遍你们才懂!我不想让你们和那东西扯上关系!他要找的是我!只是我!只要和我分开,你们就都是安全的!就不会……” “……也不一定,”特地移出了他们能打到的范围的我,毫无预兆地插了一句话,“因为我感觉,你说的‘那东西’……可能也想杀我?” “什、什么意思?” 亚连神色陡变,僵硬地、难以置信地转头望我。 “连……塞西也……?是……是什么时候?” 我知道他在问我什么时候遇到过那个怪物。 “就是当初在地牢的时候……所以你到底在害怕我们知道什么?”我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一边可劲儿地瞎猜,“我记得神田说过那东西能改变人的记忆,但它会不会进一步还能影响人的心智?思维?啊……能控制我们所思所想吗?还是能控制我们自相残杀?” 我顿了顿,望着亚连越来越难看的神色。 “或者再严重点,总不会能影响圣洁的吧?那能影响到一个什么程度?同步率下降?会降多少?会降到——咎落吗?” 亚连的脸上终于再无一丝血色。 “所以,”我得出结论,“是咎落。” ……那怪物这么大威力的吗? 亚连终于卸去了全身的气力,坐回到椅子上,过了许久,才跟我们讲了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为了保护圣洁之心而降生、会不择手段地杀害任何阻挡在它前面的人或驱魔师的人形怪物——自立型圣洁,阿波克里霍斯。 它就是因为想要和亚连的圣洁合体,才“杀害”了师父、“杀害”了林克、还“杀害”了蒂姆。 亚连担心教团的大家得知这件事后,信仰上会产生动摇,导致难以挽回的后果,所以才会一直隐瞒不说,想要自己扛下。 “而且我一直都以为,”亚连顿了顿,低声说,“林克是真的已经被它害死了。” “……是朱爷救了我。” 林克似乎并不打算多说,只是说这话的时候,另一边神田却忽然抬眼,没什么表情地望了他一眼,但片刻之后,便收回了视线。 我对这些一点不感兴趣,只问:“你刚才说,和那怪物打的时候,看到了它的记忆?看到是它把师父给爆头的?” 亚连一顿,然后慢慢地点了下头。 “真的是爆头?没打歪?” “就是打中的……面具的那个位置。” “没别的了?” “……没看到别的了。” 我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气,一拍他的肩膀。 “那我就彻底地放心了,如果只是区区爆头这种程度的话,那师父肯定是没事了,我当时就怕还有什么别的什么。” “该说你这是对师父真有信心吗,塞西……”亚连无奈地望了我一眼,然后长出口气,扫了一眼我们旁边的林克,又回头扫了一眼已经坐回刚才为止的神田,“所以,接下来要怎么做,你们有什么思路吗……” “在想出来之前,先避着。” “眼下,还是先避开吧。” 神田和林克异口同声,给了个十分相近的答案。 亚连:“……?” 亚连:“等等!这算什么啊!你们把我都逼成了这样还以为会有什么好方法呢!” ……不,这明显就只是想让你说出来满足一下大家的好奇心——不,是想让你别自己扛着而已啊。 “……不过说到你,塞西,”亚连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总算把那股不满给压了下去,转而盯过来,开始找后账,“刚开始的时候你完全没把遇到自立型圣洁的事给说出来呢……总觉得你好像还有别的什么事在瞒着我,给你三个数,快说。” 我:“……” “其实,关于这个,要怎么说呢……”我一边说,一边慢腾腾地站起身,往后倒退了一步,侧头瞥见林克后,立刻走了过去,“啊,突然想起来个事——林克,你先跟我出来一下。” 林克:“?” 林克诧异地望着我越走越近:“什么事?” “……来算账。”我压低声音。 林克迷惑地眨了眨眼,等反应过来后,登时一僵。然而还没等他回答,那边亚连就先一步地提出了抗议:“等等塞西!你要把林克带走?那——那岂不是要我和神田那家伙单独在这里呆着?” “……要是实在怕的话,”我顿了顿,“我给你留点什么防身?” 亚连:“……是这个问题吗!” 总之不管亚连多么抗拒和神田单独处于一个密闭空间中,我也还是带着林克出了门,然后三拐两拐地拐到了小旅店后面的某条光线暗淡的窄巷中。 “……你是想杀我,”既然都把人给叫出来了,我也就没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还是最终目的是亚连?” 其实我之所以没把林克和乔治相提并论,就是因为虽然林克当时的行为十分匪夷所思,但在他的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任何对我、或是对亚连的敌意。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更不明白,为什么这人当时就铁了心地想要杀我——并且看上去现在也还毫无悔改的意思。 “我……对你还有沃克,没有任何的不满,”林克似乎在过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说辞,可能也知道我听到了当初涅亚的话,说谎也没有任何意义,微一停顿,便开始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接替玛利安元帅的任务,成为第14号的协力者——所以准确地说,现在的我是站在你们这边的。” ……去你的站在我们这边。 你家我们和涅亚是同一边的。 还有你忘了当初他在楼顶都说什么了?你还这么一口一个第14号地叫,他能接受你就怪了。 “但这个,”我丝毫没被他的解释转移注意力,单刀直入,“和你当时准备用那把小木刀捅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站在我这边,所以要捅我一刀?” “你这什么逻辑?” 林克一哽。 这是个面对熟人比亚连还不擅长说谎的人,张了半天的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索性就不言语了。 那——那这可就是你逼我的了。 我往前一步,试图盯住他的眼睛。 林克:“……” 这人可能也是知道自己理亏,立刻左转头,一下错开了我的视线。 我顿了顿,立马走到了他的左边。 他一僵,立刻又转去了右边。 于是我又跟去了他的右边。 这回他唰地一下,低下了脑袋。 我:“……” 喂,朋友,看我,朋友,你看看我行吗?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折腾了好几圈,我终于不高兴了:“你再不把脑袋给我抬起来,我就去把这事告诉亚连。” 林克:“……” “别不信,而且我不但要告诉亚连,我还要告诉拉比。” 林克……林克只好忍气吞声地抬起了脑袋,和我目光相接。 “说,”我再不绕弯子,眼看着他的眼睛蒙上一层阴翳,立刻问,“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我,不——是你到底为什么……要杀塞西莉亚·玛利安?” 此刻晚霞已然散尽,黄昏的暗影在背阴处浓了起来。 “长官说……” 晦暗的光影下,林克的嘴唇机械地动了动。 “如果怜悯……他们,就在第14号……彻底觉醒之前,杀了……塞西莉亚……” 怜悯? ——“因为我怜悯你,”甜美如孩童的声音倏地在耳畔响起,“所以我才要帮你——主动赴死。” 为什么……都说怜悯? 我张了张嘴,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失真:“‘他们’是谁?” “塞西莉亚……和沃克。” “可是,为什么怜悯他们,就要杀了……” 还没等我问出这句话,便陡然感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忽地贴着我的身体游过,紧接着面前的林克就好像被什么给唤醒了一般,猝然回过了神,惊疑地望着我眨了眨眼。 我:“……?” 等等,为什么他会醒?不对,是为什么总觉得这人身上好像有什么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 我深吸一口气,暂时压下疑惑,准备再把他给催眠回去。 “告诉我,你想杀我的具体原因……到底是什么。” 林克:“……” 我等了等,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便循循善诱地又催了他一下:“来吧,来告诉我。” “……塞西莉亚,你该不会……认为我会就这样告诉你吧?”林克的声音忽地变得有些古怪,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他像是在看个傻子。 那什么,我的催眠……还能让人做出这么复杂的反应的?这明显是个反问句啊? “你……”我不信邪,决定直白地试一下,“汪一声?” 林克:“……” 林克气得脸都涨红了:“塞西莉亚!所以你、你果然就是在报复!” 虽然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成分在,但我确实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催眠,好像对林克完全失效了。 可是……这是为什么? “还有,你……你稍微离我远点,”林克整个表情都不对了,像是忽然间感到有些毛毛的,“总觉得书人那家伙好像正在某个角落瞪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 被他这么一说,我立刻跳起来,后退了好大一步,虽然退完了才意识到我们这好像就是正常对话的距离——但为了避免拉比有任何一点点不高兴的可能性,我还是又连着退后了好几步,到了一米开外的地方,才站定。 “你信我,”因为离得远了,我这回只好稍微放大了点音量,“其实我是来帮你的,这样,你把实情都告诉我,我也好照着配合配合?” “……我是不会上当的,”林克闻言,一脸骄傲,“沃克早就说过了,你说的话尽量都不要信。” 我:“?” 我:“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明显在挑拨离间的话吗?” “反正沃克说过,但凡你要是对除他之外的人——尤其是我——说什么‘我是为了你好’‘我们是好朋友啊’这种话,就都是骗人的,让我千万不要当真。” 我:“……” 我只好祭出杀手锏:“那……那我就去告诉亚连你之前对我……” “那就去吧……”林克深吸一口气,好像终于艰难地做出了某个决定,一板一眼、又有些忍辱负重地说,“就算无法一起行动,我也可以……在后面悄悄地跟着你们。” ……不要把自己塑造得好像个小可怜一样好吗! 是你要杀我啊!是你啊! 但林克这厮脱离了催眠后,那张嘴就整个变成了被焊住了的贝壳,无论我怎么威逼利诱,都撬不开,就是一个字也不说。 最后我无计可施,又不能真的告诉亚连林克要杀我,只好不高兴地回去了小旅店,却在回自己房间之前,被从走廊另一边跑过来的乔尼叫住。 “那、那个,塞西……”他喘了好几口气,看上去似乎有些紧张,缓了缓,才从背包里掏出了什么,“这个给你。” 我疑惑地回头看去,然后忽地一顿,目光就这样定在了那个熟悉的牛皮笔记本上。 “这个是……是室长捡回去的,”乔尼挠了下头,好像也不太知道该怎么说,“因为利巴班长一直都被上头盯着,什么也不能做,所以……就由我、塔普还有吉吉三个人,我们就试着修复了一下,然后大部分都差不多……但是……” “但是有六页因为损毁严重,怎么也……” 他似乎有点难以启齿,说到最后,甚至还忍不住低下了脑袋。 “对、对不起。” “不……” 我整个人都有点懵,有种身处梦中、看什么都不太真实的感觉,等到接过本子,手上传来牛皮封面那种特有的、粗糙的触感,才终于意识到这可能是真的。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我以为自己,再不会见到它了。 过了好半天,才下意识地张了张嘴,但喉咙就像被什么给堵住了一样,极小声极小声才憋出了一句:“谢谢……” 这不是我第一次和人说谢谢,但以往那种就只是随口一句的客套、对我完全没有任何实际含义的话,在此刻却好像忽然被赋予了什么独有的、深刻的、具有浓重色彩的意义。 我嘴唇动了动,又动了动,重新抬眼,望向乔尼小心翼翼望着我的眼睛,又说了一遍。 “谢谢……” 第91章 库洛斯全世界最渣 “什么?你说我们……”亚连几乎称得上惊悚地张大眼,“其实都已经好几十岁了?” 因为万万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拿到我的小笔记本,我兴奋过头,一时脑热,忽然开始觉得应该和亚连正经交换一下各自掌握的信息,不然他那边什么都不清楚,一直摸黑,反倒会有危险——于是就有了上面的这一幕。 ……由于我过于开门见山,没有好好地进行铺垫,导致虽然旁边还坐着个乔尼,好歹聊胜无于,但依旧处于神田和林克这两座就跟门神似的家伙的对角线夹击中的亚连……好像直接就被吓懵逼了。 我和他对视了一二三四秒,只好将自己和拉比在梦中看到的那些挑干的给他讲了一遍——只除了后来听到涅亚喊千年伯爵马纳这件事,这事太要命了,在和我拉比商量好到底怎么说之前,我决定暂时先把这事留在肚子里,谁也不告诉。 “你是说,我曾经……是书翁的上一个继承人?”但即使这样,亚连也还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可是、可是书翁他……” 可是书翁他从开始到现在,从未表现出来过自己早就认识亚连。 “这只能说,”我一脸沉重地望了他一眼,“老人家实在是太能装了。” “然后我还和马纳、还有第14号……” “他真名叫涅亚。” “——还有……涅亚是认识的?我们还是朋友?”亚连瞳孔都开始地震了,“我和马纳也……?” “没错,事实就是我们曾经生活在遥远的35年前,但不知为什么,后来就跟约好了似的变小了,不但变小了,我们还同时失忆了——于是这也就导致了你一觉醒来,直接就从他的朋友变成了侄子。” “……都、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亚连有气无力地瞪了我一眼,一边瞪,一边就跟无意识似的从脑袋上把因为之前被自立型圣洁插入木片而还有些委屈的蒂姆摸下来,然后就如同过往的每一次六神无主时一样,条件反射地开始扯它脸脸。 “这么说来的话,当时……最开始的马纳好像确实说过要找弟弟,啊……说起来好像也确实有提到过涅亚这个名字,忘记到底是不是这个名字了,我早就记不清了……只知道马纳那时候就已经有些神志恍惚了,只说自己上一秒还是个17岁的少年,下一秒就变成了大叔……什么的……” 就是说,没有之后——没有涅亚死后那些年的记忆吗? 那他……就是那时候变成千年伯爵的? “所以豆芽菜你这家伙,”正靠墙而立的神田双臂环胸,忽然插了句嘴,“……果然有问题。” “……我也不想的好吗!还有我不叫豆芽菜!我叫亚连!” “不过,”林克的关注点则是另一个,“沃克是自己主动成为第14号的宿主吗?” “虽然很不想承认……”亚连闻言,一下就蔫了下去,只垂着眼继续揉搓手中的蒂姆,就像是想从蒂姆身上获得些力量一样,“但可能还真的是……可这到底算什么啊,为什么曾经的我会……” “可能在我和拉比没看到的那部分记忆中,有什么……内幕?”我也只能这么猜了一下。 只是——曾经的亚连到底什么样我不清楚,但从“我”所表现出来的那个性格来看,“我”根本就不需要任何内幕,基本就是涅亚指哪儿打哪儿。 “说到内幕……的话,之前涅亚醒过来的那段时间,我好像……做了个梦。” “嗯?”我这才从思绪中回过神,“什么梦?” “我梦到了师父,”亚连仔细地回忆了一下,“然后师父说,让我去找一座处于一大片麦田之中的宅邸,还说那里……” ——等等,这话听着是不是有点耳熟? “还说那里,”我忽然一言难尽地接过话,“有……所有你想知道的真相?” “欸?塞西怎么会知道?” 因为他当初就是这么糊弄我的啊! “不要信,千·万·不要信,”我深吸一口气,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苦大仇深地拍了下亚连的肩膀,“听我说,就算到了那儿,师父估计也只会给你个开头,剩下的,都要靠你自己猜的。” 亚连:“……” 亚连:“你这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啊……” “算了,先不想那个,当务之急还是想想怎么从这里出去吧——对了!当初在地牢的时候,缇奇他们之所以能通过方舟直接进去,好像就是因为第三驱魔师他们打开了包围地牢的结界……”亚连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登时充满期盼地望向林克,“等等林克,你不是和他们一样用符咒的吗?那你是不是也能……” 林克:“……” 先不管能不能,林克显然是之前和诺亚他们打糊涂了,都过去了这么长时间,竟然完全忘了有这码事。 他微妙地顿了下,然后立刻起身,快步往门口走去。 “我去试试看——先提前说一句,我和斑尾他们专攻的方向有些不同……不能保证能不能打开结界。” “等等监察官,那、那我也去,”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听得懵逼的乔尼也跟着慢了一拍地站起来,“我带了点小道具,应该可以帮得上忙。” 但这人完全忘了自己和亚连还戴着那个能电击的连体手铐,走出去还不到五分钟,我眼前的亚连突然被电得嗷了一声,紧接着头发丝都冒着烟的乔尼就从已被夜色覆盖的外面匆匆地赶了回来,然后三下五除二地打开了手铐。 “是、是谁说,”亚连震惊得都不会说话了,“这手铐打不开的!乔尼大骗子!” “这不是……总之塞西,亚连就交给你了哦!看在那个的面子上,”乔尼指指我一直抱在怀里说什么也不放下的牛皮笔记本,“别让他跑啦。” “都这种时候了,”亚连满脸都写着生无可恋,“还跑什么啊……” 一旁的神田闻言,冷哼了一声,接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站起,也跟着乔尼他们一起出去了——自从我拿回了那个小笔记本后,不知怎么,这几个人就对我极其的放心。 “所以……真不跑啦?”等到确定他们都走出很远之后,我才小声地问亚连。 “跑什么跑,”亚连已经完全变成了死鱼眼,“既然自立型圣洁的事都已经暴露给你们了,还跑什么啊,干脆就这样把你们所有人都彻彻底底地卷进来——说到这个,果然现在爽快多了呢。很好,我决定了,这回管你们愿不愿意,不把这个事弄出个结果来,谁都别想走了哦呵呵呵呵呵——” ……这人被电得直接就破罐破摔了。 “……而且现在单独把他们留下,也太危险了——尤其是乔尼。” 破罐破摔了能有一分多钟,亚连才叹了口气,和我对视。 “原本还想着趁乔尼不注意,把他带去阿妮塔小姐那里的,但现在一想,那边恐怕也都是教团的眼线——如果被抓到,就要坐一辈子的牢了。” “所以不管怎么样,现在也只能先想办法试试去找师父说的那座宅邸了——不过塞西,为什么你从刚才开始就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别告诉我……是又想到什么可怕的事了啊?” “我确实突然想到了……一个超可怕的事,”我心有余悸地点点头,“之前和拉比看回忆的时候……我们后期几乎完全没有交流,看完后,也完全来不及互通下感想,我就咕咚一下地过来这里了……所以你说,拉比他会不会……会不会反应过来后,就开始嫌弃我年纪大了啊?” “……果、果然你会思考的问题。”亚连似乎以为我会说出什么,闻言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呛到,缓了好半天,才又好气又好笑地安慰我,“不会啦,之前有次我、神田、还有拉比一起被科姆伊先生骗去食堂,吃下了含有特制吐真剂的饭菜,当时拉比就曾经自曝过喜欢的女人的年纪范围是10岁到40岁呢,所以他是不会嫌弃年纪大之类的啦——所以你的脸色为什么看上去更不好了?” “还怎么好啊!你、你也说了是从10岁到40岁,我35年前就已经将近20岁了,这怎么看都已经完全超出这个范围了啊?” “不慌,”亚连深吸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也……也就超出了15岁而已?” “这是而已吗!这是而已吗!我、我本来还想着姐弟恋呢,”我终于有机会和人叨叨这个了,“这下好了,直接……直接就奶孙恋了……” 而且你说奶孙恋也就算了,我们默默的不行吗?还非要全在他眼皮子底下走一遍,这简直、这简直比被他知道我其实和诺亚那边真的有联系都要窒息…… 这么想想,突然就觉得不太想见到拉比了怎么办…… 不对,也不是不想,就是……就是冷不丁的有点不太敢……去面对…… 就这样,趁林克他们不在,我唉声叹气、鬼哭狼嚎地跟亚连又交流了一大堆微妙的、带有极为浓重的个人色彩的信息,但等到一连叭叭叭地说了三、四个小时也没见他们回来后,我和亚连一合计,干脆就在各自的房间中先躺下睡觉了。 我本来想着就算再快,这行动怎么也得是明天,却不想大半夜的刚睡到一半就被亚连破门而入地从床上给拖了起来。据说林克他们已经成功地打开了结界,但由于时间紧急,教团已经发现结界被从内部打开了个口子,修复的同时,正在加大搜索的力道,恐怕不多时就会找到这家旅店,所以必须立刻就从这座城镇中出去。 “可是神田人呢?”亚连顿了顿,到底问了一声。 “神田,”乔尼像是一路跑回来的,喘了半天,才回答,“神田刚才和我们分开了……不过他说、他说马上就回来。” “先开方舟,沃克。”林克似乎十分、特别、极其地想要就此把神田甩掉,但看了看屋中的人,只能又克制地把话给咽了回去,“等第二驱魔师回来,立刻就离开这里。” 然后就由于神田这人怎么等也不回来,我们只好开始讨论这回要将方舟开到哪儿去。 “当然是直接就开到目的地去啊,”我理所当然地说,“干嘛还多走一步?” “说得容易,塞西,我之前又没去过那里,怎么直接开去啦。” “可你之前不是才刚梦到过吗?” “梦到怎么能算啊!等等,塞西,说起来你之前……算不算去过那里?而且你……你好像还能开方舟?” “……可是我好像得需要个和涅亚相关的媒介?比如怀表之类的,”我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那一摊差不多已经碎成渣的怀表,“但这个已经碎得不能再碎了。” “……媒介的话,”然后一把木制的匕首就突兀地递到了我的面前,“试试这个。” 我一顿,然后慢慢地抬眼,一言难尽地望向林克。 所以,他用来杀我的这把匕首,是涅亚的东西? ……但最关键的是,别的什么都先不说,你这么拿着刀把地递过来,是想让我怎么接啊?直接握刀刃?等等,该不会是想着趁我不注意,给我来一刀吧? 林克显然也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这回连刀带鞘地递了过来,却不想我刚握住,想接过来,就发现他那边根本就不松开。 我:“?” 林克:“你……你就保持着这个握住的姿势,看看……能不能发动。” “……你撒手,”我瞬间不高兴了,见他就是顽固地不松开,立马侧头望向亚连,“亚连,他不撒手。” 林克:“……” 于是结果就变成了亚连那边收起了方舟之门,而我单手拿着这个据猜测应该是属于涅亚的木刀,开始试图靠想象开门。 “怎么样?”过了几秒,亚连问,“来感觉了吗?” “……完全没有,”我低头瞄了一眼脚下,连一点黑色同心圆的痕迹都没有,“一丁点……都没有——所以你每次开门的时候有什么诀窍吗?” “真要说诀窍的话……”亚连微一沉吟,“心里要想着目的地的画面?” 我点点头,深呼吸了一下,然后心里开始想象之前见过好多次的那片金黄的麦田、以及隐于苍灰暗影中的那座宅邸。 “再就是,在脑袋里要清唱那首歌……塞西知道那首歌的,对吧?” 知道,于是我又完全不在调上地开始默唱那首歌。 然而五秒钟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 三十秒过去了,还是什么都没发生。 一分钟过去了,依然还是什么都没发生。 我:“……亚连,所以你每次开,也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吗?” 亚连:“……” 亚连:“这样……要不你两手一起拿着表示一下尊重?或者你之前不是说,你每次通过方舟的时候,想的都是想见谁谁谁吗?那这次……你想想拉比?” “我刚才就想了啊!可是没用啊!” “那可能是力度不够,”亚连直接从我手中拿过那个小笔记本,然后放到了我眼前齐平的位置,“来,跟着我说的做——从现在开始,想想拉比的脸,再想想拉比的头发,再想想拉比的眼睛,再想想……” 我:“……” 住口!这样也、也太羞耻了! 但羞耻归羞耻,思路条件反射地顺着他这么一走之后,我的脚下立马就出现了一大片黑色的同心圆。 “竟然还真的开了,”亚连惊异之下,直接松了口气,“那现在就等神田——” “还等什么啊!”我只觉得自己好像被摇摇欲坠地给挂在了悬崖上,“我和你又不一样,这玩意我根本坚持不了啊!不行了!要死了!好像要掉下去了!快快快过来——”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外面赶过来的神田总算是破门而入——但你说你回来就回来,为什么后面还会跟着条尾巴啊!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提艾多尔元帅直接就跟着我们噼里啪啦就跟下饺子似的掉了下去。 黑影一闪而过后,我直接就脸朝下地砸在了宅邸前那棵白化枯萎的大树下,然后还没等爬起来,就发现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看起来极其昂贵的皮鞋。 我:“……?” 我僵硬地眨了一下眼,心中陡然升起了某种直觉,然后极慢极慢地往上望去。 “……什么啊,当我是什么知心姐姐吗,”然后上面……就是那件熟悉的黑底描金的风衣,以及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的脸,“赶完那边,又要赶这边——看什么,真是两个不省心的小鬼。” 师父……? “我……”我张了张嘴,就跟机械人似的,懵逼地从地上爬起。等到爬起来后,才发现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在金红色的夕光下一望无际的滚滚麦浪和眼前这个完好无损的师父,“所以我这是……头朝下砸到地上,导致……就这么死了?” 师父:“?” “不,我的意思是……虽然我一直都坚信着您这种人怎么也不可能就这样没了,但此情此景……我们真的不是……在死后的世……” 然后我就得到了一个头锤。 我捂着脑袋,慢慢地,这才回神,然后终于意识到自己这应该又是被罗德给弄到梦里去了。 可是这次的梦里,为什么会有师父?难道是和亚连之前做的那个差不多的联动梦?那这个师父……到底是真是假啊……? “师父,”于是我深思了几秒,决定问一个只有亚连、我、以及师父本人知道的问题,“请回答您每天早上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如果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是全|裸地迎接阳光,就是个冒牌货。 ……好吧,然后我就又挨了个头锤。 “所以师父,”我这回揉着脑袋地站了起来,“您这段时间……都去哪儿了啊……” 师父的动作一顿,却没回答,只条件反射地摸了摸口袋,从中摸出了根烟点上。 “您……真的死了吗?” “已经去过玛萨那里了吧。”师父呼出口烟,在徐徐盘旋而上的白雾中,答非所问。 我微顿了下,然后点了点头。 “……怎么说呢,只要知道您没死这点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我本来还想和师父多呆一会儿,但也不知怎么,心底却陡然生出某种不太好的预感,我整个人一个激灵,立刻抢先开口,想要打断师父接下来的话,“真足够了,然后我现在还急着去和拉比还有书翁他们汇合,所以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师父:“……” 师父直接用那种“我如果再说下去就会再给我来个头锤”的表情瞥了我一眼。 “说说那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那之后……从玛萨那里回来之后……就是警报了,世界各地都出现了恶魔。”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回了一句,却不想这么一开口后,就仿佛受到了什么牵引一般、倒豆子似的一路说了下去,“然后等到战斗完,一回去,就发现拉比不见了,亚连也跟着被关进了地牢……再后来亚连就逃离了教团,然后就一个人都不在了……然后那些人,就是探索部队的那些人就说你们的坏话,还踩我的东西……踩完了还把我也绑着给关了起来,还不给水,也不给吃的……反正……反正就是可欺负人了。” 我知道师父想听的并不是这些,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地就提起了这些。 师父恐怕也不知道,因为我抬眼时,发现他正用一种有些微妙又有些惊异的目光在望着我,嘴唇微动了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垂眼吸了口烟,然后问。 “那……想起来了什么没有?” “靠自己是什么也没想起来……不过在罗德的梦中,看到了很多东西,”我压下那股极为微妙的、不知缘由的、小小的失落,顿了顿,忽然说,“因为她说……她怜悯我,要帮我主动赴死……然后林克——就是总跟着亚连的那个监察官——也说怜悯我和亚连,所以……所以要杀我……还有美玲的预言,也说我会被一只黑色的手杀死。” “师父,”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浮,和往常不太一样,凝着师父的视线也有些浮,“所以我真的会死是吗?” “而且,是你们……需要我死?” “你们需要我死,还需要……我死在亚连的手上……对吗?” 师父这次很久很久都没再说话。 “……我从蒂姆那里,看到过涅亚死前不久的那段记录。”师父并没有看我,只凝着空气中的某个点,“涅亚当时……和你说过一句话,他说——你和亚连,你们之中,只要有一个活下来,就是他赢了——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他是在说——你们两个,只要有一个活下来,就可以。” “同时也是在表明,”师父微微地停了片刻,“你们两人之中,最终活下来的——只能有一个。” “涅亚在死前,将自己的情感和记忆一分为二,一半在你身上,一半在亚连身上……如果亚连死了,那些记忆就会自动地回归你这里,然后涅亚就会在你身上复活。” “那他……还真不挑啊,”我张了张嘴,“男变女都行?都不管性别的吗?” 师父:“……” 师父显然没想到都到了这种时候,我竟然还有闲心关注这个,半晌都没缓过来,平复了好一会儿,才继续。 “而如果……涅亚已经在亚连的身上复生了,你就……一定要死。” 我就……一定要死? 我微微压下那种凉意,只问:“那要是在涅亚苏醒之前,我和亚连都因为意外挂了,那他岂不是……就无法在现今这个时代复活了?” “不,”然而师父却说,“这个计划没有纰漏,涅亚最终一定会复活。” “因为塞西莉亚——因为你,就是最后的保险。” 我嘴唇翕合了一下,刚要问什么叫最后的保险,就发现师父慢慢地放下了那只夹着烟的手。 “在黑色教团的历史上,人造使徒的实验从未成功过吗——并不是第二驱魔师的那种转生实验,而是真正从零到有的人造使徒。”师父没什么表情地望过来,“不,其实35年前曾经成功过一例。” “目前为止,第一、也是唯一的一例。” “塞西亚·罗雷斯,上一代“心”的持有者,你的曾祖母,曾经将圣洁交给你了。” “但那颗圣洁……是不完整的。” “直到这次,‘那东西’出现,我才知道,原来剩下的那一部分就被它藏在了亚连的身上。” “涅亚需要复活,“心”也需要完整。” “所以无论是诺亚,还是教团,只要是知晓这一切真相的人,都不会希望你活着。” “无论是你过去认识的,还是现在拥有的,无论是你的朋友,你的师长,还是你现在所谓重要的人。” “包括我,包括涅亚,包括真正的亚连,也包括真正的你。” “都不会希望你活着。” 师父的声音听上去不带一丝的犹豫,也不带一丝的感情。 “你活着是没有用处的。” 恍惚中,竟和记忆中小女孩那个无机质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 “没有人——希望你活着。” 恰在这时起风了,随着红灼的金光冉冉渐翳,西天终于灰黯,浓重的暮色从四野围拢过来,便好像也跟着带去了我身上的最后一丝温度。 我明明脚下踩着实地,整个人却犹如身处冰寒咸腥的深海,黑色的冷水从发顶顺着脊椎灌满全身,让我又冷又僵,连想动下手指都动弹不得。 “可是……” 我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觉得有些压抑的难过,又有些空荡的茫然,有种周遭的一切都变模糊了的不真实感。 我觉得自己应该是想说些什么,可是我却不知道该对谁说,也不知道能对谁说。 “可是我想……活着啊……” 第92章 我只要有他一个人就够了 万象寂然。 忽然间,便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师父原本是侧对着我的,此刻却微微地转过了头,不带一丝表情的脸上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些许的波动——渐浓的暮色中,他正以一种仿佛从未认识过我的目光,难以置信地望着我,就仿佛我的这种反应全然出乎了他的意料,说了什么……绝不可能会说的话。 “啧……这和计划,偏离的也太多了吧。” 半晌,才咂了下舌,然后以指为梳,有些烦躁地梳了下头发。 “还偏偏……在最不可能出现意外的人身上,出现了意外。” 师父深吸一口气,烟头的红光闪灼着掉落在地,他一脚踩过,忽然向我走近了两步。 随着师父的走近,时光倒转,冷雾尽散,已然显出肃穆的天空再度被红光笼罩,落日在斑驳陆离的晚霞中冉冉上升,玫瑰般的余晖洒落下来,将滚滚麦浪重新染上了一片热红——就好像先前所有的沉黯、所有的冰冷、所有让我感到深凉彻骨的寒意都随着这几步散去,一切都回到并定格在了最美的一刻。 我却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这句话,我也对亚连那家伙说过——跨越了35年的时间,到了此刻,你们也算是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师父先是一怔,随即缓和了语气,以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的温和神情,在我面前半跪了下来,然后伸出了手——就好像我还是很多年前那个只能抱到他小腿的孩子。 “好歹也是养了近十年的孩子,小时候也没少给你们这两个小鬼收拾烂摊子,所以……如果真的感到害怕的话,就这样留在这里也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师父可以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所以,就还是……想让我死。 “留在这里,那外面……会怎么样?” “……会失去意识,然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知觉,会在睡梦中,没有任何痛苦地走向终结。” ——终结。 “可是,”我刚张了张嘴,便感到不断地有酸胀感冲击着鼻腔,喉咙里也堵着烫涩的硬块,连带着嘴唇都开始微微地颤抖,“可是我不想……走向终结啊……” 师父微垂了下眼,却没有说话。 “师父,”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但望着他伸过来的手,却不自觉地又后退了一步。我嘴唇动了动,试图和他商量,“我就不能……不死吗?” 师父还是没有说话。 “为什么……就一定要我死呢?”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和亚连……我们就不能都活着吗?” 可能已然知道我不会将手搭上去,师父缓缓地收回了手,然后抬眼,在落日红灼的光中,定定地凝视着我。 “我和亚连,”我只觉得呼吸都开始变得艰涩了起来,“我们两个人加在一起,在师父的心里,也没有涅亚一个人……重要吗?” 许久许久,师父才长吐出口气,慢慢地站起了身。 “……一个两个,都给我这么顽固。”他像是不满,又像是无奈地骂了句,自打我有记忆以来便一直维持着的优雅形象终是在这一刻崩塌,顿了顿,还泄愤似的抓了下自己的头发,“一个徒有其表的伪善者,一个……无时无刻不在装正常的冷血人。” “——那你就试着走出去吧。” 师父正经骂骂咧咧了好几句,才深深地闭了下眼,等到再睁开,所有的表情便再度从他的脸上褪了下去。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道路多么狭窄,无论环境多么逼仄,都试着走出去。” “如果有人来逼你,就用最大的力气去挣扎。” “去品尝所有背负于身的苦痛,去体会所有走投无路的绝望,去接受所有因你此刻的这个选择而导致的痛楚、迷茫、和分离,然后……” 师父的声音忽然放得很轻,在化为光点四散开来的前一秒,没什么表情却深深地望向了我。 “……再试着活下去吧。” 我嘴唇忽地抖了一下。 “好、好疼……” “你们都没事吧?欸欸欸?元帅?神、神田!你怎么把元帅也给带过来了!” “你当我想的吗!你这豆芽菜!” “都说了我叫亚连!” “等等,亚连,快、快看塞西,她好像有点不对劲……” “嗯?怎么了塞西?怎么还不起来?” 但下一秒,在嘈杂的吵闹声传入耳中的同时,却有清新的鲜草气息扑鼻而来。我睁开眼,痉挛似的动了动手指,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正趴在一片草地上。 我脑中一阵一阵的发懵,机械地坐起身,刚坐起来,就发现不远处看样子好像也刚从地上爬起来的亚连和乔尼他们,都正在望着我。 我:“……?” “真的是亚连他们吗?啊,亚连!你们是怎么来——塞、塞西……?” 然后斜侧便毫无征兆地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一顿,就仿佛被什么牵引一般地屏住呼吸,小心地回过头,正好和跟着那个穿着女仆装、戴着眼镜的小女孩寻过来的拉比对上了视线——拉比一望见我,登时就由快走变成了跑,就好像瞬间屏蔽了在场所有的人、只看得到我一般,直接向我奔了过来。 我脑袋还有些懵,整个人也都还有些僵直,但却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爬起来。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在梦中受到的打击太大,腿脚发软,爬了两下都没爬起来,最后只好坐在地上,委委屈屈地向他张开了双臂。 然后下一刻,便被跑到身前的拉比半跪着地抱进了怀里,用力地亲了下头发。 “拉比……”我直接把脸埋到了他的肩膀,然后就跟半个世纪都没见到亲人、被欺负惨了的小可怜似的,条件反射地、带着鼻音极小声极小声地在他这里找安全感,“你……你是希望我活着的……对吗?” “又在说胡话了,整天、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啊……”然后我便感到他抱我抱得更紧了。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拉比又亲了两下我的头发,隔着衣服传来的热意更是几乎熨烫了我冰凉冰凉的皮肤。单是被这样抱着,我便感到好像被拽出了冰寒的深海,整个人都重新活了过来,“这回……这回绝对、绝对、绝对都不要再分开了——” 所以……所以师父就是在骗人。 在渐渐被熏染得温热而安稳的空气中,我僵直的大脑总算恢复了正常的运转,然后极慢极慢地抬手,环住了拉比的腰。 并不是所有人都不想我活着的,哪怕、哪怕只有拉比一个人,他肯定……也都会跟我站在同一边的。 我也……只要他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就够了。 所以…… 然而就在我闭上眼睛,准备可劲儿地在拉比怀里拱一拱、蹭一蹭……甚至干脆化身树袋熊挂到他身上的时候,我们的斜后方忽然突兀地传来了一声咳嗽。 我一顿,没理,继续拱。 见我们两个都没反应,那声音微妙地顿了顿,然后立刻变成了连续的咳嗽。 拉比这才松开我,我俩同时转头,不满地望向了声源。 “……你们两个也真是,”然后我们就望见亚连嘴角直抽,“光我们几个也就算了,这、这还有别人在呢啊……” 经亚连提醒,我的目光往旁边一移,才在……完全看都懒得看我们的神田、一脸“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你们竟然如此的不知羞耻”的林克、以及表情看上去比我都要激动甚至都开始用手帕抹眼泪的乔尼的夹缝之中,注意到了那个有着一头齐耳短发、戴着眼镜、同时还抱着书本的小女仆——人家孩子好像连动都不会动了,此刻正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们。 而在她的旁边,还飞着一个……嗯?飞着一个黑色的蒂姆甘比? “欸?蒂姆……?”亚连显然也看到了,懵逼地眨了眨眼,“等等,那是……黑色的蒂姆?” “不、不是蒂姆,是乌鲁,”小女孩这才反应了过来,虽然冷不丁见到了这么多人,似乎有些胆怯,却还是仗着胆子解释了一句,“乌鲁甘比。” “可是它……”亚连还是有点懵,“怎么会和蒂姆……?”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那只纯黑的胖球便一下从小女仆那里飞到了亚连的身边,就好像感应着什么、嗅着什么的似的围着他飞了一圈后,一屁股就趴到了亚连的脑袋顶上。 亚连:“……” 亚连还没来得及有什么表示,蒂姆先不干了,我们金黄的胖球直接呲着牙就撞了过去,气鼓鼓地将那个纯黑胖球给拱下去后,自己立刻占据了亚连脑袋的重要位置。甚至还因为小腿太短,扒不住,直接用尾巴围着亚连的脑袋给缠了一圈。 再然后……再然后两只胖球就打了起来。 “乌鲁!乌鲁回来!” 小女仆叫了好几声都没有效果,最后还是搬出了管家的名字,才勉强将那只名叫乌鲁甘比的胖球给唤了回去,然后顿了顿,小声说让我们跟着她去见家主。 “家主?”亚连眨了眨眼, “这里就是……那个坎贝尔家,”拉比一边和我们解释,一边拉着我站起,“嘛……总之老头也在,我们还是先进去再说吧。” 但就是这么一动作,忽然从我身上掉下去个带着刀鞘的木制匕首。 拉比一愣:“这是……?” “是我的东西。”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得像个背景板的林克几乎是立刻便走了过来,俯身就想将匕首收走。 我:“……” “这……这可是用来开方舟的媒介,”情急之下,我险些直接说漏嘴,好在及时刹住,只一下抢在林克之前地捡起那把匕首,塞进了风衣的口袋,“你拿着又没用,还是先放在我这里吧。” 这恐怕是专门用来杀我的东西,既然都已经给出来了,你就别想再拿回去了。 “什么?等等!塞西莉亚!你……” 我不理他,干脆直接往拉比的身后一躲,拉比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还是下意识地将我牢牢地挡在了身后。这下我胆子就更大了,甚至还从拉比身后探出头来,给了林克一个连威胁带吓唬的眼神。 林克:“……” 林克显然读懂了我的眼神,气得一哽,瞪了我好半天,但由于当着亚连他们的面又什么都没法说,到底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于是在从亚连那里接过宝贝的小笔记本、并跟拉比简单地交代了下前因后果后,我们一行人就这样跟着小女仆开始往宅邸那边走去。 然而走着走着,我就发现在不知不觉中,拉比已然拉着我落后了前面的人一大截。我挠了挠他的手,刚疑惑地想问他怎么了,就在转角那里一下被他拽了过去,再也忍不住似的,扣住后脑便倾了过来。 我倏地睁大了眼。 柔暖的风一下从耳畔掠过,带来了前面亚连的发问和小女仆结结巴巴回答的声音,但拉比的掌心却又热又烫,无论我被吓得怎么拍他的手臂,都牢牢地箍着我不放。 但可能顾及到一会儿还要见人,也不能突然就围上个围巾,所以尽管拉比亲得很深,却没敢亲得太久太重,只持续了几秒就匆匆放开了。 可即便如此,我也还是……我这回是一点都不冷了,真·一点都不冷了。 还冷什么啊!我整个人都要咕嘟咕嘟地冒烟了好吗! 这人到底都吃了什么,怎么、怎么就越来越大胆了啊…… 这下我是彻底想不起来之前的师父有多狗了,只垂着脑袋,盯着地面,懵懵忽忽地被拉比牵着回到了大部队。又一路牵到了宅邸一楼的某间卧室,直到望见了小女仆口中的那位家主,才回过神来。 那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脸色苍白,身体看上去很虚弱,被壮实的中年女管家扶着坐起后,目光先是在亚连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又移开,然后落到了我的身上。 “塞西……”她轻而哑地唤了声,“莉亚。” 我被唤得一愣,却罕见地没有产生任何不舒服的感觉。 “这就是卡特琳娜夫人。”拉比小声地在我耳边说。 我又一顿。 所以,这就是那位收养了马纳和涅亚的……卡特琳娜夫人吗? 我的……姨母? 我迟疑了好几秒,才松开正掩于袖子下和拉比交握的手,上前了几步。 卡特琳娜夫人似乎是想握住我的手,却不想中途忽然毫无征兆地咳嗽了起来,许久都不见缓解。管家只好暂时地将我们请了出去,交代小女仆照顾卡特琳娜夫人后,带我们去了二楼的客房,并在中途简单地介绍了下几个房间。 时隔漫长的35年,这座宅邸已不复我当初在梦中见过的模样——不但外墙爬满了深绿的苔藓和藤蔓,内壁和天花板也呈现出了一种陈旧的颜色,目光所及的所有,都因时光的打磨而变得有些斑驳。 “这就是玛丽格特夫人曾经的房间了。”管家似乎对我们的来历心知肚明,直接带我们过了一遍二楼的那几个房间,“而这个,是塞拉斯先生的房间……这个,则是两位小少爷的房间。” 亚连自然是想去看看马纳和涅亚曾经住过的地方,而我顿了顿,则选择去看看那个很久以前曾属于“妈妈”的房间。 “需要我陪你吗?”把我送到另一头的房间后,临分别之际,拉比小声问我。 我摇了摇头:“我先……自己呆一会儿。” 等到和拉比黏黏乎乎地分开之后,我才用背抵着关上了门,然后开始打量这个对我来说很是陌生、却十分雅致的房间。 装潢以淡淡的暖色调为主,和我在教团住的房间风格截然不同,单从摆设几乎就能显而易见地看出主人是一位优雅而温和的女性。 我过了好几秒,才挪动脚步,走向了床头。 床头的梳妆台上摆放着几个相框,墙上也贴有很多照片——刚开始只有两个黑发的小女孩;接着则变成了两个黑发的少女;几张之后,又多出了一个红头发的小男孩,看样子和年长的那个少女关系尤为要好,每次拍照的时候,两只小胖手不是抱着她的手臂,就是抓着她的手。 再后来,就变成了黑发女性和灰发男子的婚纱照;而婚纱照的下一张,同时也是最后一张,则是他们幸福地怀抱着一个金发灰眼的婴儿的照片。 我的目光牢牢地定在了那张照片上。 哪怕早在师父实验室的时候就已然见过,也曾在罗德的梦中面对面地看到过三、四次,但其实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有了实感,明白自己……原来是真的有过父母的。 而这就是……我的爸爸妈妈。 看得出来这个房间经常有人打扫,相框上、梳妆台上皆是一尘不染;同时隔音也很好,因为没有开窗,离马纳和涅亚的房间又远,有那么一段时间,几乎连一丝动静都没有。 我挪开视线,就这样安静地望向窗外那片被风吹得微微拂动的、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海,恍惚间,竟从心底生出了一个从未有过、却在此时此刻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的疑惑。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的话,我是不是……也会有个普通却幸福的家庭? 有爸爸,有妈妈,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弟弟。 有爸爸妈妈,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虽然我多多少少看过一些小时候的自己和妈妈相处的片段,却怎么也无法想出那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会是……阿妮塔小姐给我的那种感觉吗? 弟弟呢?弟弟在长大后,会是像亚连那样的存在吗? 而我们又会怎么相处? 我…… ——我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在这个念头生出的一瞬间,我只觉得有什么深凉的东西陡然自胸口迷漫了开来。 为什么大多数的人,都不希望我活着? 为什么连以前的我……连我自己,都不希望自己活着? 我以前从不会有这种感觉的,但此刻,却觉得呼吸滞涩,心脏就像是被人冷不丁地给挖了个口子,呼呼地往里漏风。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又开始觉得冷了。 我开始后悔刚才没让拉比陪着自己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突然就觉得很想见拉比……我想见他。 于是我一刻也没有停留,出门便打算去亚连他们那边的房间找他,却在经过楼梯口的时候,忽地望见拉比去了一楼。 我连忙下楼追过去,见拉比没发现自己,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就深吸了口气,来了个助跑,然后一下跳到了他的背上。 却不想因为高估了自己的弹跳力,准头完全没找好,直接往下一滑,还是拉比条件反射地托了我一下,又往上颠了颠,我才在他的背上趴稳,顺便抱住了他的脖子。 “塞西……?”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后,拉比微微地侧了下头。 “……要背,”我只埋首在他的颈侧,小声地哼哼,“要背。” 于是拉比便再没多问,直接背着我去了宅邸的外面,绕着这栋房子就开始了慢悠悠的散步。 “……怎么啦?”然后过了一会儿,才状似无意地开口,“是发生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发生,”我说,“就是……想你了。” “什么嘛……”拉比顿了下,虽然能听出在极力压着,尾音却依旧上扬得相当明显,“这不是、这不是才刚分开嘛。” “可是……就是想。” 因为只有像这样抱着他,只有像这样贴着属于他的热度,我才能感受到自己是真的在活着的,而眼前的这个人……也强烈地希望我活着。 拉比就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疲惫一般,就这样背着我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我自己想要下来,才将我放到了某个背荫处。 “所以要回去吗?” “不回去,”我答得飞快,然后顿了顿,抬手拽住了他的袖子。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过了好几秒,才在拉比疑惑的目光下,问出了口,“那个……先说说看到我过去的那些后,是……是什么感想。” “感想?”拉比被问得一愣,一时竟好像也不太知道该怎么回答,缓了缓,才压下了某些情绪,只说,“就……知道了很多事?知道了……塞西很多习惯的成因?” “不,那些都不重要,”我深吸一口气,决定早死早超生,“重要的是年纪啊——我整个的年纪,有、有那么大呢……” “欸?啊,你是说那个,那个啊……” “而且我都听亚连说了,”我绷着脸,表情无比的沉重,“你喜欢的年龄范围是在10岁到40岁之间的,我……我现在一下子就不符合了。” “不是,等等塞西,那个只是……” 看着我不自觉地从绷着脸变成了鼓着脸,拉比愣了愣,随即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用没被我玩袖子的那只手的食指戳了下我的脸。 “嘛,那就从现在开始,把范围的上限调到60岁?” ……所以你果然早就算清楚了我是55+! “再说啦,塞西就是塞西啊,而且年纪什么的,我觉得一是和生理层面有关,一是和心理层面有关。”拉比戳瘪了我一边的脸颊后,又开始暗搓搓地戳另一边,“生理层面的话就不用我多说啦,而心理层面的话——当一个人反复地经历自己从1岁到16岁期间发生的事,就算经历的次数再多,他的心理年龄也是不会有任何增加的,因为心理上的成长并不是根据时间的流逝决定,而是根据一个人所经历的事的复杂程度……这么说,塞西懂了吗?” ……该说真不愧是书人一族吗,这说的一套一套的。 我没吭声,只闷头用手指捻了捻他的袖子。 “更何况……”然后我便感到拉比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一般,若无其事地开口,“不只有塞西,就算是我,也是有那种……不为人知的过去的啊。” 虽然下定了决心,但他微微僵直的手臂却还是暴露出了他的紧张。 于是我的手指便顺着他的袖口滑进了他的掌心,然后轻轻地挠了下他的掌心。 “……我知道。”我小声说。 “知道……?”拉比一愣,像是一时没太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我小小地吸了口气,然后微微抬眼,和他目光相接。 “其实当时……在罗德梦中的时候,就是在方舟的那次……我都看到了。” “看、看到了是指……?”拉比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个彻底,“啊等等,等一下,该不会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吧?看到多少?全、全看到了?” 我微妙地顿了一下,然后诚实地点了点头。 “那、那……”拉比登时就有些语无伦次,“那我的那些……有没有哪里……不喜欢的?” “哪里……”我又垂下了眼,专心地、一下一下地挠他的掌心,“都喜欢啊。” “可是……可是我之前,并不是现在这样的啊……” “从小到大,”我直接小声打断了他的话,暗搓搓地哼了哼,“都喜欢。” 这下拉比好像完全怔住了,过了好几秒,才无法克制似的抽出手,将我整个地抱到了怀里。 “我也,”他说,“我也从小到大,都喜欢。” 风在这一刻似乎停止了,我将贴在拉比肩头的脸微微抬起,看到天上一丝云影也无,蓝得就仿佛一泓湖水,澄净如洗。 我就这样正经跟拉比黏乎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亚连和书翁的事。 “啊,关于那件事,我这两天确实有问过熊猫老头,但他却一直避而不谈,怎么说呢,可能是想等人齐了再……” 拉比话音未落,便有金黄的胖球从半空直冲而下,一下就砸到了我的脑袋上。 我被吓了好大一跳,和拉比拉开些距离后,刚把蒂姆从脑袋上给摸下来,就发现它先是嘎啊嘎啊地上下翻滚了好几次,然后直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不是,蒂姆这是怎么了啊?” “它在告状,”完全看懂了的我只感到心情十分的复杂,“它说那个煤球——就是乌鲁甘比一直跟它抢亚连,让我快点去把对方给打跑。” 拉比:“……” “放心啦,蒂姆,你想啊,亚连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吗——啊!不好!完全把那件事给忘了!” “那件事?” “就是帮亚连去问问厨房有没有什么能垫肚子的食物的事啊——这下糟了,完全给忘了——” 于是等我们终于紧赶慢赶地带着好几盘甜点回去马纳和涅亚的那个房间时,里面已经只充斥着从亚连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声了。 “真是的!拉比!这都几点了,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啊……” “嘛嘛,这不是中途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吗,总之快吃啦。” 其实严格来说,这点食物根本就不算什么,勉强也就只能给亚连垫垫肚子。但当他越吃越饿,甚至打算立刻借用厨房,让林克去捣鼓点什么的时候,之前的管家忽然敲门而入,说是拿来了一直收在卡特琳娜夫人那里的、只属于马纳和涅亚的相册。 “这……这就是马纳小时候的样子吗?” 背靠着一个巨大的黑球、怀里还抱着个巨大的黄球的亚连,就这样怔怔地望着那两个在麦田中欢笑玩闹着的小男孩。 “然后……这就是马纳的弟弟,这就是第14号啊……” “虽然之前见到过他的样子……”亚连喃喃,“但我一直以为,他们长得是不一样的……” “见到过?”我愣了愣,“你是说那个黑色的大馒头吗?” “不是那个,是正常的样子,就是……之前在北美支部的时候,他曾经短暂地在我梦中出现过一次,说……千年伯爵忘掉了一切,已经成了只会破坏人偶……还说‘黑暗三日’很快就会降临……什么的……” “……其实这样的照片很难得,”管家顿了顿,不知为何,忽然打断了亚连的思绪,“因为那时的马纳少爷,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着的。” “马纳……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着的?为什么?是生病了吗?”亚连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可是和我一起旅行的时候,马纳明明从没……不过那时候,他好像已经失去了很多的记忆,一直说只记得自己上一秒都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结果一睁开眼,就变成了……” 亚连似乎是想翻到马纳少年时期的照片,却在真的看到的一刻,话音戛然而止。 “这个人……和我认识的马纳,”他怔忪地望着照片中那个长长的头发低低地扎成一束垂于胸口、温柔地笑着的少年,喃喃了一声,“真的长得……一点都不像。” “可是虽然不像,却能明显地知道,这个人就是马纳……”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很奇怪,我……” “其实马纳少爷,”管家说,“一直都是个温柔的人。” 她给亚连讲了很多马纳以前的事,比如马纳曾经在一周里织了七件毛衣;比如马纳很害怕打雷,涅亚不在就无法入睡;又比如马纳很喜欢甜食,无论是喝茶还是喝咖啡的时候,总要往里面放十颗方糖等等。 亚连听得极为入神,直到管家说到了——两位少爷开始了逃亡。 “当时除了逃别无选择,因为‘千年伯爵’已经找到了这里,找到了……马纳少爷。” 正在安静听故事的我一顿,心中陡然升起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找到了马纳是……什么意思?”亚连也倏地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马纳,不是……只是第14号……只是涅亚·坎贝尔的哥哥吗?师父说过的,他们诺亚一族的传承和血缘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双胞胎中只有一个觉醒了诺亚因子,也是正常……” “他们的情况有所不同。”这次是书翁开口了。 亚连僵直地望过去,在知道自己曾经是书翁的上一个继承人之后,他就好像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老人家。 “在诺亚之中,最常见的情况就是被选中的人类活到一定年岁,然后诺亚因子觉醒,继而诺亚记忆得到传承——但那对双胞胎并不属于这种情况。”书翁说,“因为他们并非被选中的,而是从一开始,就是诺亚。” 屋中霎时静得落针可闻,过了好几秒,才听到亚连近乎失真的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 “这段还是由我来说吧。”管家接过了话。 然后我们便通过她的口述,得知了一段曾被淹没于七千年漫长的时光中、也曾被埋藏在这片土地之下的、不为人知的往事。 那曾是个火红的黄昏,落日火焰般的晖光将一望无际的麦海映得一片热红,而就在那最美的景色都为之定格的一刻,尚还年少的卡特琳娜在那棵山茱萸下,偶遇了曾在这个世上活了七千年之久的千年伯爵。 那只是一场意外的偶遇,但千年伯爵却不知受到了什么的蛊惑,选择在这里驻留了一段时间。 在那段时间中,他们一起看书,一起喝下午茶,一起在树下听风的声音,甚至还一起给那棵山茱萸起名为柯内莉亚。 然而就这样过了两个月之后,忽然某一天,千年伯爵消失了。 “在他消失的地方,就只剩下了一堆衣物,以及……两个婴儿。” 管家顿了顿。 “而那对婴儿,就是后来的两位少爷,就是……马纳和涅亚。” “你是说……”亚连张了张嘴,目光有些颤,“马纳和第14号……和涅亚,其实……并不是一对普通的双胞胎,而是千年伯爵分裂出来的……两个人?” “马纳他……曾经是千年伯爵?” 不是曾经……现在恐怕也是。 直到这一刻,我才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给他打好预防针。 但你说谁能想到这才刚到这里,就“很好,看来人都到齐了,那让我们来□□吧”地被劈头盖脸给砸下来这么多条信息啊…… “正因为是被分裂出来的两个人,”书翁拢着袖子,“所以终究要回归一个人。” “在这个世界上,七千年来,千年伯爵只消失过一次,而那一次,他消失了整整17年。” “那17年来,那孩子总是昏睡,也总是做噩梦,年岁稍长之后,便会看到千年伯爵的衣装如影随形。” “而直到35年前,直到马纳将涅亚吞噬,真正的千年伯爵才重回了这个世间——这也是他们两人生来的宿命。” “所以你的意思是,现在的千年伯爵……”有那么一瞬间,亚连甚至连呼吸都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是马纳?” 书翁却只平静地望着他,没有回答。 死水一般的寂静就这样以我们为圆心,扩散了开来。 “……那老头,”最后还是拉比率先打破了沉默,“你上次说的‘这场战争其实是有内幕的’……又是什么意思?” “……这场战争,”书翁缓缓开口,“其实伯爵不断地制造恶魔,一直以来都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促使恶魔进化,而当它们进化到了一定的程度,他们的力量就会汇聚到伯爵那里。” “而那时,拥有这世上最浓烈的悲伤、爱意、以及杀念的千年伯爵,便会化身为‘柱’。” 亚连的嘴唇动了动:“‘柱’……?” “‘柱’?‘柱’又是什么?”拉比也问,“是字面上的意思吗?” “谁也没有真正见过,”书翁瞥了一眼坐在我旁边的拉比,“哪怕在我们一族的记录中,也没有过任何的记载。” “但据涅亚的形容,那是个伫立在天地间、仿佛直冲云霄般的存在……而一旦‘柱’即将形成,‘黑暗三日’便会立刻降临。” “所谓‘黑暗三日’,指的其实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三天,而是指三个阶段。” “也不是单指一次‘大洪水’,‘大洪水’只是最初的那个阶段,它可以是一场自然灾害,也可以是一波疫病的蔓延。” “而第二阶段,则会在西方的天际,出现巨大的‘柱’的虚影。” “然而第三阶段究竟会发生什么,涅亚并没有和任何人透露过,但无外乎……就是整个世界的毁灭。” “可是……”亚连张了张嘴,“马纳为什么要……” “不是马纳个人,这是千年伯爵的宿命,”书翁的声音中不带任何的感情,“也正因如此,涅亚才会从几十年前就开始布局,只为了让自己代替马纳,成为……” 书翁话刚说到一半,便被突如其来的破门声给打断了。 “喂,豆芽菜!”据说是和自家师父单独去沟通感情了所以才没在的神田当机立断地命令,“快打开通往总部的门!” 嗯……? 回应他的,是好几张因为正专心致志地听真相而导致完全没反应过来的脸。 望着满脸懵逼的我们,紧随其后的提艾多尔元帅这才面色凝重的解释说,就在刚刚,从他的格雷姆中传来了有大批恶魔奇袭总部的消息。 地点就在会议楼。 而当时的会议楼中,所有从中央来的红衣主教都正在其中开会,所以几乎全灭。 ……那不是挺好的吗? 我一边听着,一边极力克制着不在脸上表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来。 反正那伙人也没有活着的…… 然而就在这时,元帅又补充了一句。 “而且听说……李室长也在里面。” 第93章 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上一秒都还在暗搓搓地念叨着“死得好”的我登时就被泼了一盆的冷水。 屋中也倏地就陷入了一片难言的沉默,四下的空气骤然凝固,压得所有人的呼吸都好像停了一瞬。 ——怪不得。 怪不得明显就不可能会管中央厅那帮人死活的神田,会在破门而入的那一刻,暴躁中多了一丝与以往不同的急切。 因为那些恶魔肯定不可能这么去一趟就只为了精准点杀那几个红衣主教——总部那边的所有人都有危险。 “室长……”乔尼慌得都麻爪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好不容易才从先前那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中拔|出的亚连的袖子,脱口而出,“亚连,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室长……” 然而话一出口,他才陡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慌张地在我和亚连之间来来回回。 “可是、可是如果现在回去的话……亚连和塞西,都被通缉了啊……” “这个好办,”高高壮壮的管家当机立断,拿过放在床头的——马纳和涅亚小时候玩游戏时戴的青蛙头套就扔了过来,“你们两个,戴这个去。” 我:“……” 不,等等,都不说这种三、四岁小孩的头套我和亚连戴不戴得进去了——问题是脑袋上顶个青蛙什么的真的不会在人群中变得更加显眼吗! 最后还是林克从口袋中摸出一张之前我们在那些“鸦”脸上见过的、绘有菱形图案的面具,抛了过来。 这个倒是行,我接过往脸上比划了一下,不但透气,视力也不受影响。 但问题是,这玩意就只有一个啊…… “……还、还是给塞西戴吧,”乔尼张了张嘴,赶在亚连打开方舟之门的前一刻,近乎迫切地提议,“毕竟监察官还活着,扣在亚连身上的罪名可以……不,我、我是说,毕竟亚连有神之道化,感觉就算戴上了面具,也……也还是会被认出来的……” 这简直越描越黑,好在事态紧急,又刚刚获知那样几乎称得上残酷的真相,亚连根本无法好好地思考,只点头说了声“乔尼就先留在这里”,便率先踏入了那片形状不规则的方舟之门。 反而是拉比顿了下,随即不动声色地拿过面具,帮我戴好,然后拉着我跟了上去。 为了能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尽快找到科学班的大家,亚连直接将门连接到了总部停放方舟的那个地下实验室。 本来我的神经都还有些绷紧,就怕一进去就被人指着鼻子大喊“快看!这不就是那个杀了我们好多同伴的塞西莉亚·玛利安吗”,但当穿过方舟一看,才发现这种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总部的地下实验室中几乎一片狼藉,似乎是被上面的爆炸波及,到处都是坍塌的石柱和碎石瓦块,在一片血红之中还能听到工作人员虚弱的□□。 等提艾多尔元帅用拥抱之庭撑起大部分的石块后,我们才在某个靠墙的角落找到了浑身是血还被压住了腿的利巴班长。 “元帅们都在外面……出任务……总部现在就只有、只有马里和提莫西在……”被扶着坐起的利巴班长艰难地开口,“拜托了,那边有很多新造出来的格雷姆,你们……先带上……” 为了尽量不浪费时间,除了提艾多尔元帅暂时留下安顿好利巴班长、以及进行下一步的搜救之外,我们一行人即刻便带上格雷姆去了上面。 等到了高处一看,才发现夜幕下的总部,早已陷入了一片火海。 烈焰噼啪地卷上房梁,呼呼蔓延的火舌舔舐着被炮弹击中后摇摇欲坠的楼梯,隔着那股扑面而来的热意,能看到到处都是lv.3在乱飞找着什么。 “……分头行动吧,”亚连飞快地说。从踏入方舟之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披上了神之道化,这一路上脸都被藏在那张白色的假面之下,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会议楼就交给我,神田去……” “不要命令我。”他话音未落,神田便一跃而下,飞快地奔向了科学班的所在地。 “那书翁的话,请去一趟司祭楼,林克去宿舍看看,拉比负责食堂,塞西则去医护区那边……这样可以吗?” 拉比一顿,条件反射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由于事态紧急,到底只能点了点头。 “……需要我和你一起吗?”但等转过身来,看到我的瞬间,他就好像把所有的理性安排都抛到了脑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变了卦。 “如果只是lv.3的话,”但我是一万个不想和他一起行动,万一真被人认出来说了什么,灭口都不好灭,“应该没什么问题……?” “啊啊——真是的,怎么就非要分开啊……”拉比怎么都觉得不放心,只能在同路那一段,边跑边飞快地叮嘱我,“总之就是记住千万、千万不要逞强,好好带着格雷姆,有事随时联系——如果真有什么不对的情况了,就立刻躲起来,等我过去找你,知道吗?” 我立刻隔着那张绘有菱形图案的面具,巨乖地点点头。 我原本是打算从楼里过去医护区那边的,却不想那里也已成了一片废墟,好在护士长她们并没有像利巴班长那样被压住,只是躲在一个由坍塌的石柱形成的逼仄角落。当我赶过去的时候,刚好看到有两只lv.3发现了她们,正要下手,于是直接操纵血鞭从后给它们来了个对穿,然后从空中直掼在地。 “是驱魔师大人!可是用血攻击……?她是——” 在恶魔爆炸形成的白烟之中,有护士惊呼出声。但还没等我有什么反应,护士长就先一步地捂住了她的嘴。 “是‘鸦’。”护士长望了我一眼,面色沉重地说。 “……躲好。”我刚要抬脚过去,却一下顿住,只覆了一片血壁堵住她们那边的缺口,然后转身迎向从空中呼啦啦地降下来的一大片lv.3。 这下恐怕就完全藏不住了。 不过就算被看到了也无所谓,反正亚连和拉比都不在这里,如果察觉到有谁抱着恶意,就自动视为他们将会拆穿我,那样事情就简单了——只要让他们永远都再说不出话来就可以了。 然而制造这么一场突袭,不可能会没有目的的吧……那千年伯爵难道就没想过,万一总部留守的驱魔师过多,他就派来这么几百个lv.3,很有可能会血本无归吗? 望着眼前的烟花不断炸开,我这个念头刚一冒出,身后就陡然传来了一连串仿佛幼童一般天真、却又尖细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那边的!小心!” 在护士长的示警下,我猝然回身,及时地在面前划开了一道半弧形的血壁。但饶是如此,却还是瞬间就被冲击得向后飞了出去,直接撞在了一片半截的墙上。 我咳嗽了好几声,从废墟中爬起来,入目便望见了一个头上顶着光环、翅膀什么的也和天使的很像、但一张脸却长得近似骷髅、还挺着个大肚子的畸形身影。 我:“……” 我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拉比画的那张lv.4的示意图,但这——但这实物看上去比他画的要恶心一百倍啊? “嘻嘻嘻嘻嘻——女驱魔师——?” 而且那恶心的东西还直接飞了过来,我试图操纵血刃从它背后的死角攻击,却被它就跟身后长了眼睛似的躲过,只险险擦到了一点——虽然只是一点,它却立刻尖叫了起来,只喊着“好烫”。 好烫? 我立刻如法炮制,却冷不防lv.4瞬间蹿高,直接扑了个空。 都不说别的,单论打击力度和速度,这玩意和之前的lv.3就完全是天壤之别。 我不敢大意,几乎是立刻就给自己的四周糊了好几层血壁,然后才在不断给被炮弹击出坑的血壁加厚的同时,继续尝试用血鞭抓到它,或者给它也来个穿刺。 然而这样情况就变成了——我逮不到它、它也打不死我的僵持走向。 直到我眼角余光忽地瞄见会议楼的方向陡然暴起火光,下意识望过去的一刻,就望见披着神之道化的亚连和两只lv.4同时窜上了高空。 但打着打着,却不知怎么,远远地便见亚连按住了头,接着身体就是一晃,直直地就从高空坠了下去。 “别担心!亚连就交给我!” 就在我猝然睁大眼,第一时间就想过去的一刻,格雷姆中忽然传出了拉比的声音,随即我便看到有黑色的锤杆疾飞升空,然后微微地震动了一下,像是接到了人。 “——嘻嘻嘻,有·破·绽。” 然而还不等我松了口气,脑后便传来了冰凉的触感,我条件反射地想躲,却又克制着顿住,只将脑袋歪开,任凭那不知何时打破了我身后血壁的炮弹,紧贴着自己颈侧以下、偏向肩膀的位置擦过,然后暴起一道血线。 ——我也……抓住你了。 在暴起的血线瞬间化为血刃钉入lv.4已经变成炮管形状的手臂的同时,我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望着那血刃一路往上,继而呈树杈状爆开,直接从内部将lv.4给扎成了筛子。 “烫!好烫!”lv.4那原本还狞笑着的面孔陡然变得扭曲无比,在空中翻滚了好几圈,砰地一下爆裂开来,只余下了一声“好烫!!!!!”的惨叫。 “塞西……?”可能是听到了这里的动静,另一边的拉比根本顾不上自己那里也局势危急,忙不迭地问,“塞西你那边出什么事了?你还好吗?” “……超好,不用担心,总之已经圆满解决了,所以……” 我刚想说“所以你快别走神了,赶快好好看前面啊”,却不想话才刚说到一半,便忽地感到胸口下面的位置一凉。 我耳中嗡的一声,有那么一瞬间,万籁俱绝。 所有的声音都好像在这一刻消失了,一切都在凝固住的空气中成了虚贴在四周的剪影。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似乎被跟这个世界剥离了开来,茫然地往下看去,却只发现前面的地面上不知何时洒落了一大片鲜血,而我胸口以下的部分……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我的肚子直接被人给开了个……很大的洞,连同内脏一起……全都不见了。 可是却不疼,只是……有点空,还有点凉。 我甚至还下意识地转过了身,却在望见一个戴着墨镜、正收起拳头的诺亚时,不受控制地咳出一大口血,然后向前扑去,砰的一声砸到了地上。 ——是致命伤。 我一眨不眨地睁着眼睛,在微微地痉挛中,近乎冷静地想。 所以……我现在要死了吗? 拉比和亚连还都在会议楼那边,离这里很远很远,而护士长她们也被坍塌的石柱和我糊过去的血壁挡着,看不到这后面的情况,所以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这里的我就要死了。 没有人。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之前……不是没想象过死亡时的场景,可我一直都以为,哪怕真的要死,死的时候,至少也有亚连在我的身边,不会让我…… 我说不出来这种感觉是什么,却又好像已经明白了这种感觉是什么。 原来,就这样一个人望着眼前没被火光波及到的浓黑的树影,感受着生命力一点一点地流失,静悄悄地死在……没人知道的时候、没人知道的地方,会让人…… ——会让人如此的……恐惧。 再后来,连恐惧也没了。 所有的感官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我只能隐约地感到那个诺亚在往自己的这个方向走,他的脚步很重,一下一下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动,可是我却怎么都听不出他到底走到了哪里,距离我还有多远。 甚至连拉比的声音也开始变得不够真切,他好像正通过格雷姆在急切地说着什么,可是无论我怎么去听,都听不清他说的内容。 他是在问我这边的情况吗? 他是在叮嘱我吗? 他是在……让我等他过来吗? 可是,我…… ——我真的还能等到他过来吗? 然而就在我这个念头生出的同一时刻,所有的所有都好像达到了某个临界值。时间就在这一秒实现了诡异的倒转,一切都重归了原位。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从脸颊和指腹上传来的属于泥土地的粗糙触感,能清楚地察觉到深秋的晚风拂过身体时带起的凉意,能清楚地听到远处烈焰卷上木梁时的噼啪声……也能清楚地感知到血肉肌理一点一点地修复、内脏一点一点地长回来的那种……瘆人的响动。 可是……好恶心。 这种感觉……好恶心。 我一动都动不了,可在那诺亚经过我旁边的瞬间,汹涌的血液却好像有了自我意识一般地狂扑过去,可能是完全没想过我都这样了竟然还会没死的这种可能性,那个诺亚一时躲闪不及,直接被密密重重的血雾围绞——我能听到那种骨头碎裂所独有的咔吧咔吧的响声,然后有什么东西轰然砸落在地。 可我却一动不动地在地上趴了很久很久,才极缓极缓地爬起来。 我感到冷。 明明此刻已经一丝风都没有了,可我却还是感到冷,耳侧、颈后、背部……全都在发冷。 但所有先前没注意到的、想不通的、矛盾违和的那些细节,却都在这一刻被串在了一起。 ——“不过呢,你们之中……只要有一个活了下来,就是我赢了。” ——“这个计划没有纰漏,涅亚最终一定会复活。因为塞西莉亚——因为你,就是最后的保险。” 原来……原来那些话,是这个意思。 涅亚的计划一定会成功——怎么可能会不成功,因为无论发生什么……都总有一个人会活下来。 因为我总会活下来。 因为我就是……最后的保险。 我垂着脑袋,按在地上的手指痉挛似的动了下。 可是,为什么会直到现在才…… ——因为我以前,从未受到过这样的致命伤。 我只觉得脑中如纷扬的泥沙般涌起了千头万绪,可任凭我怎么努力,都捕捉不到任何一点成型的想法,只觉得茫然……和恶心。 所以……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张了张嘴,脑海中忽地闪过了玛萨家墓地中的那座实验室,闪过了那个圆柱形玻璃舱,闪过了师父画下的那一大片巨型的符咒。 所以我……根本就不算是人类,而是和蒂姆、和啾美助一样……被师父改造出来的? 那我…… “真、真的是塞西莉亚,那个……的驱魔师……” “她是来救我们的吗?” “可是,为什么会戴着‘鸦’的面具?” “还有那边那个,是被她杀死的敌人吗?” “不要围着,都给我退后,然后闭紧嘴巴,不该说的不要说。” “——塞西!护士长!到底发生了什么?塞西她怎么了?” 我目光一颤,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从耳边那些嘈杂的声音中分辨出来了某个熟悉的嗓音。 然而还不等我抬起头,就被一路跑过来、看上去相当狼狈的拉比一把握住了肩膀,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目光触及到我胸口以下光|裸的部分,还一愣,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发现没有伤口后,才松了口气,然后立刻将自己的团服上衣脱下,帮我穿了上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外面看着也没有受伤啊……可是衣服为什么会破?等等,那个……是诺亚?”拉比陡然一顿,这才注意到在我不远处还躺着一具畸形的身体,“塞西,你……你杀死了诺亚?” 我心口一跳,忽然有些慌,却不想下一秒,拉比直接惊喜又激动地睁大了眼。 “哇啊——塞西你竟然这么厉害的吗——”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我完全无法思考,只能条件反射地回答,“这是个色狼。” “色狼……?”拉比的神情登时就从激动转为了眉头紧皱。 “他……他不把人打伤,”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僵,又有些浮,“就专门把衣服打破……就像这样……所以我就,非常生气,所以就……超水平发挥了……我……拉比——” 我说到最后,已经到了极限,也不管在场还有多少人,几乎是无法克制地倾过去抱住了拉比的脖子,一边贴着他散下来的头发,贴着他的脸,一边使劲儿地将自己往他怀里拱。 “……不怕不怕。”拉比不疑有他,只以为我是被吓到了,一手抱着我揉,一手捡起地上的面具拍干净帮我戴上。 这场战斗其实并没有持续多久,在我们赶来之后,外出执行任务的克劳德元帅也及时赶到,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筋疲力竭的提莫西和他拼死保护着的艾米莉亚。 而事发当时,马里正在食堂,所以正在那里准备晚饭的杰利和厨师们也都平安无恙。 最惊险的只有当时正和大元帅、以及那些红衣主教在会议室开会的科姆伊,好在当恶魔突袭的时候,碰巧被他放在了隔壁房间的科姆林24号及时地破墙挡在了他身前,这才给了他还有坐在一起的莫支部长一个喘息求援的机会。 只是不巧的是,他们还救下了个红衣主教。 虽然那厮在逃出来的途中被巨石砸中肩膀受了重伤,但在我们将人全都临时转移到了旧总部的地下时,却依然还能坐在临时病床上,颐气指使地指着科姆伊的鼻子骂,骂完科姆伊,又骂在外执行任务的元帅,骂完元帅,又骂我们这些普通的驱魔师,最后甚至还把目光盯到了我的身上。 “……那个是‘鸦’?哪个部队的?和驱魔师站在一起做什么,还不快过来保护我!” 拉比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挡在了我身前,我也立刻就装作有阴影一般,揪着他衣角害怕地躲到了他的身后,但却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角度,露出了一点点的头,面无表情望向了被拉比这个动作气得又开始骂骂咧咧、甚至还要找人把拉比拖走的那个红衣主教。 但他……实在是太生气了,甚至还气得一下捂住了胸口,然后也不知是扯动了伤口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竟哇地吐出一大口血,从病床上歪倒了下来,等到护士长前来查看时,已然重伤不治……死了。 众人都被这一突发状况弄得愣住了。 所以没有人注意到,在他吐出的那一大口血中,有血丝徐徐地流动,逐渐和周围从其他伤患身上流下的血混在了一起。 “所以、所以这家伙……这就死了?” 最后还是拉比打破了沉默,而我也从拉比背后冒出了头。 “可能是之前受的伤……太重了?” 我压下那股依旧在心口翻涌的恶心感,毫无异状地接过话,顿了顿,状似无意地望向了科姆伊。 “不过既然他已经死了……科姆伊,现在这里……是不是就是你最大了?” 第94章 你再咬我头发试试 大元帅当场全灭,最后一个来自中央的红衣主教也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重伤不治,而刚好在敌袭的前一天因为私事回了中央那边的鲁贝利耶还不在,现场职位最高的自然就变成了科姆伊。 于是科姆伊即刻下令不分职务高低、倾力救治全部伤患,同时尽快地将科学班的一些重要器械和材料从新总部抢救出来,暂时转移到旧总部的地下训练场,并拉起了结界隐匿方舟的行踪。 就这样,利用敌方的惯性心理,连同赫布拉斯卡和她的圣洁石箱一起,整个教团的重心再次回到了先前的那座百年古堡。 比起新总部的那些现代建筑,我到底还是对这里的感情更深一些,甚至跟在拉比身后走进斑驳回廊中的一刻,竟恍惚以为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从前。 只一点除外——除了来自中央的一些文职人员,被救下来的、曾目睹过当初那一幕的探索人员的数量也相当之多,虽然科姆伊已然做出了解释,并下了禁口令,但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和……恐慌,我和亚连只好再度回到了坎贝尔宅。 而亚连……亚连看上去很不好。 虽然先前战斗中的那场昏厥只持续了短短几分钟,护士长和赫布拉斯卡也相继为他检查过,并无大碍,但他还是整个人都有些恍惚,提不起精神——在初知真相的瞬间,尚还来不及思考,就被迫投入了战斗。而现在一切尘埃落定,终是再没有什么能阻止他想起那段真相了。 那是……太过残忍的真相。 我微微地向前挪了半步,却到底没有自作聪明地去所谓的陪伴他,只默不作声地回到了管家为我安排的客房。 其实在安排之前,她是有问过我要不要住进妈妈从前的那间卧室的,但我拒绝了。 我顿了顿,拿起那把刚刚以削苹果皮为名向管家要来的小刀,微一迟疑,便划开了自己的小臂。 因为总觉得,不太想被妈妈看到……像这样的一幕。 鲜血汩汩而出,很快便淌到了小臂的边缘,然后一滴一滴地砸落在地。 我定定地盯着那道并不算深的伤口,盯了许久许久,直到血液凝固,再不流出,也没见它愈合。 怪不得会一直……一直都没有发现。 恐怕只有在受到致命伤、流失的生命力达到一个临界值的时候,那种就如同蒂姆被破坏后能重新凝聚在一起的再生机制才会被触发。 所以就和我当初猜测的一样,林克会用那把做工奇特的木制匕首来杀我,并不是巧合,而是…… 我微微一顿,过了片刻,才拿起那把被我放到了桌几上的木制匕首,极缓极缓地拔出了它。 而是这把匕首……连同预言中的那只黑色的手——那只属于亚连的手一起,就是让我能被彻底杀死的关键。 我依然不清楚自己到底变成了个什么,但我总是难以抑制地觉得自己完全被师父设定成了某种……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为了达成某个特定的目的、而必须用某种特定的方法杀死的东西。 就像……待宰的牛羊。 所以师父救我、护我、养大我,就只是为了在未来的某一天……让人杀死我吗? 我短促地吸了口气,却还是觉得胸口窒闷。 可是,师父最后也说了,让我……试着活下去。 让我在品尝了所有背负于身的苦痛,体会了所有走投无路的绝望,接受了所有因我在那一刻的那个选择而导致的痛楚、迷茫、和分离之后……再试着,活下去。 而现在……那浓烈的、虽然置身于人群之中、却仿佛整个世界都空空荡荡只有自己一人的痛苦,已然向我展开了冰山一角。 可是,无论…… 我极慢极慢地将那把木制匕首插|回刀鞘,望向窗外暗淡的灰色天光。 无论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无论未来还将发生什么,我都……我都不觉得自己会如师父、如罗德、如涅亚所预言的那样,主动地走向自己的这个命运。 因为……我想活着。 我想活下去。 和拉比,还有亚连,一起……活下去。 · 住到坎贝尔宅的十几天中,一切都好像安静了下来。 起初,我和亚连就跟约好了似的各自闷在自己的房间中,互不打扰——亚连的情况要比我严重得多,甚至连饭都没怎么吃,直到第四天的早上,才顶着一张虚弱的脸,捂着肚子地和我打了声招呼。 但我却没问他这几天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出屋,也没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只一如既往地和他摆了下手,然后护住了餐桌上自己的这堆吃的。 亚连:“……” 然后坎贝尔宅的厨房就进入了几十年来最热闹的一段时期。 其实在我和亚连离开旧总部之前,科姆伊曾来送过我们,还说因为情况特殊,恐怕外界恶魔的扫除任务会需要我们的帮忙。 但他却一直都没用专门改造过的格雷姆联系我们,反而是拉比这阵子两边跑得特别勤。 同时也带来了我先前一直想旁敲侧击地打听却因为这样那样的意外而总是忘记的事——总部人员对于乔治死因的判断。 “据当时最先发现尸体的探索人员说,在乔治的身边发现了一只被砸烂的眼球……根据伤痕来看,应该是乔治自己出的手。”拉比这样说,“我看过残骸了,就是那个叫‘蚀’的家伙的寄生虫,也把大致知道的情况都和他们说了,所以……总部那边基本可以确定乔治的死,是和之前攻击我们的那个诺亚有关了。” 虽然这也是我当初极力想要引导他们得出的结论,但我完全没想到,中间这最重要的一环是由拉比帮我扣上的。 而且,即便我在拉比面前总是会压抑自己的杀念,但却没怎么掩饰过自己对乔治的不喜,所以此刻乍听到这个消息,一时竟有些……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不说这些了,我对他怎么样又没兴趣,”我不敢撒谎,怕被拉比看出来,只好百试不厌地、拖着长声地拱到了他怀里,埋下脑袋哼哼唧唧地蹭,“我……我这几天可想你了……可想可想可想你了……” 然后话题便变成了“嘛嘛,那不说啦不说啦”、“我也想塞西啊,可是那边又脱不开身,啊——真是的,科姆伊真的太会使唤人了”、以及“所以这几天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等等,说起来这里的饭菜够吗?要不要我每天去杰利那边打饭给你……还有亚连带过来?” 拉比全然忘了之前在说的正事,抱着我就跟揉面团似的黏乎了好久。 而我则微微抬眼,越过拉比的肩膀,望向窗外那仿佛一成不变、却美得只要见过一次就让人毕生难忘的景色。光影交错间,竟模糊地生出种我们一直过的都是这种安宁平静的日子的错觉。 但令人不安的事却几乎是接踵而来。 先是卡特琳娜夫人的病情愈发的不容乐观,而亚连也继先前战斗中的那次后,开始时不时地就会失去意识。 最初只是一两分钟,后来则变成了几个小时,而这次,持续了整整一天。 这几日一直阴着,漫天都是低垂的铅云,顺着微开的窗去看,就像在望一片灰沉沉的海。 我顶着蒂姆昏昏欲睡地守在亚连的床边,发现他静静地睁开眼后,刚要开口说话,就被推门而入的管家急匆匆地打断,说是请我们立刻去见卡特琳娜夫人。 “……好。”亚连过了能有半分钟,才沙哑地答应一声,然后缓缓地坐起身来。 而同一时刻,我正要往外走的动作却倏地一顿——但也只是一顿,我没停下,也没说什么,只是默不作声地跟上了管家。 卡特琳娜夫人的脸色比起我们第一次见她时,还要青白许多,病痛极大地消耗了她的生命力,干瘪的皮肤包着骨头,整个人枯瘦得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散掉。 我在静候一旁的小女仆压抑的抽泣声中,带着某种预感地走过去。 我曾在卧室的照片上见过这位名为卡特琳娜的女性的眼睛,那是一双不含任何杂质、如泉水般清透而明亮的眼睛。但此刻,那双眼睛却仿佛染上了死亡的灰色,浑浊的视野中,早已看不到我的存在,只颤巍巍地伸出干瘦的手臂,执着地探向了“亚连”。 “涅……亚……”老人的声音轻而沙哑,就如同虚浮在半空,能被任何稍大一些的动静掩盖过去。 “夫人,您认错了,”管家不忍地开口,“他不是……” 但“亚连”却微笑着竖起食指,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而后半跪到床边,伸出手来握住了老人惨白的手。 “母亲大人,”他说,“我在……涅亚在。” 老人的眼窝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不知是不是这一生经历得太多,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痕迹尤为明显。她微张着毫无神采的眼睛,仿佛是在望着“亚连”,又仿佛是透过他在望着什么早已消逝在时间的长河、再也无法唤回的过往、以及永不可能会归来的人。 她望了许久许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嘴唇虚弱地翕合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仔细想想,我们好像……都已经整整三十几年没见啦,是不是很想很想我?” “我也是,我一直一直……都很想您。” 老人的嘴唇微张,目光忽地颤了一下,顺着眼角很慢很慢地淌下了一滴泪。 “不过,无需……害怕。” “还记得我曾经跟您说过的吗?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灵魂,乃至万物之源,都是由所谓的生命螺旋组成的。” “而无论是谁,死后……都会归于这个生命螺旋。” “没有人是例外。” “所以在那里,在那名为‘尽头’的地方,会有所有……我们曾经最亲爱的人。” “会有外公外婆,还会有玛格丽特姨母,而我和马纳、甚至塞西,也终会归于那里,所以……” “亚连”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看到他手中握着的那只手忽地往下一滑,我看到老人的瞳孔逐渐散大,但他却似无所觉,只重新将那只手握紧,然后很轻很轻地开口。 “所以到了那时,我们……再在一起吧。” 老人眼睛直直的,终是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同时小女仆的哭声陡然大了起来。 “亚连”却过了很久,才将老人的手放了回去,然后站起身,将老人微张的眼睛合上,同时俯下去,很轻很轻地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他的声音很小很小,除了离得最近的我,没有任何人听到。 “……晚安,”他说,“妈妈。” 我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种什么感觉,并没觉得有多难受,却依稀有些喘不过气,同时也不知怎么,忽然就仿佛被什么牵引似的侧过了头。 然后在某一个瞬间,竟在窗外望见了一张脸。 一张流着泪的、胆怯、脆弱而无助的、中年人的脸。 我知道“亚连”也察觉到了,但他却没有去看。而等他慢慢地站直身体,望过去的时候,那里已然只剩一片黯阴的灰,什么都没有了。 在回去二楼的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临近客房时,那个“有着亚连面孔”的人才脚下一转,推开走廊的窗子,懒懒散散地趴到了窗台上。 这不是亚连会做的动作,也不是亚连会有的神情。 天色又隐晦了,目力所及,已然从浑浊的灰色,暗成了阴而潮的深黑。 狂风卷着落叶直直地贯入走廊,吹起了我们的衣角,在那种扑面而来的、带着湿气的凉意中,高空忽地劈下一道厉闪,紧跟着便是轰隆隆的一阵闷雷。 “……要开始了。”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眼底闪着微渺的光,而那光却很快便为深重的苦痛和短暂的哀伤所吞噬,最终转为了没有一丝的感情,“因为母亲大人的死,那家伙……马纳受到了刺激,一切都被提前了。” “‘黑暗三日’……就要开始了。” 像是呼应他的这句话一般,他话音刚落,风雨骤至。 “……涅亚。”我在被吹进来的、斜长的雨丝中,下意识地叫他的名字。顿了顿,又觉得不能这么叫,转而效仿乔尼当初的举动,试探地叫了一声,“亚连……?” 但这人的身上却没起任何的变化。 ……果然我的声音还是不够纯粹,得想办法找乔尼……或者李娜莉过来。 “嘛,我说塞西——”涅亚似乎不用看的都能知道我的打算,却没有理会,只微微地侧头,好似漫不经心、又好似意有所指地问了一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自从我们跟着管家去见卡特琳娜夫人最后一面起、就不知所踪的蒂姆恰在此刻飞了过来,绕着涅亚的脑袋盘旋了好几圈,最终却来了个急转弯,落在了我的脑袋上。 “呼——”涅亚却并没在意,只深吸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我呢,因为亚连那孩子的意志太过顽固——好吧,姑且就当是坚强好了——现在还不能在外面出现得太久,所以趁这一点点的时间,就让我来告诉你……所谓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吧。” “……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就说明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涅亚的语气并不沉重,相反,还很轻松,只是那眼角的笑意却始终不达眼底,“‘黑暗三日’,并非字面意义上的三天,而是指的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泛指灾难,并不是什么所谓的‘大洪水’哦。这一次,让我猜猜,恐怕是——如同洪水一般的疾病吧。” “而第二阶段,则会在西天之交,出现一个直冲云霄的、巨大的‘柱’的虚影。没错,那便是由千年伯爵——也就是这世上一切悲剧、爱意以及杀念的集合体所化为的祭品,为了……给七千年前的那个已经被毁灭了的世界的献祭。” 祭品……? 密密织成的雨幕中,诡谲的恐惧混着微重的寒意贴着皮肤游过。 “……不过就算我这么说,你也听不懂吧?”涅亚重新把头转向了前方,甚至还伸出手来,去接外面密密匝匝的雨点,“所谓诺亚一族,所谓诺亚记忆,其实都只是些来自远古早已腐朽的亡灵罢了。他们的世界曾被毁灭,他们便花了七千年的时间扮作家人利用千年伯爵,想将他变成新的‘柱’,毁灭这个世界——作为献给先前的那个世界的祭品。” 什么意思? 是说诺亚……利用了千年伯爵? 还有祭品……难道毁灭了这个世界,他们的那个世界就会回来吗? “总之,如果第一阶段是生理上的痛苦,第二阶段是精神上的折磨,那第三阶段就是……在第三阶段中,‘柱’将不再是虚影,它将拥有实体,听说过吗?爱与悲伤其实是世界上最强大、也最神秘的两股力量,而当这两股力量彻底地注入‘柱’中的一刻,这个世界就将被彻底地重启,而这世上的一起存在就都将活生生地、意识清醒地被碾作齑粉。” 但涅亚却丝毫不作解释,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 “而那……就是所谓的‘世界的终焉’。” 这次涅亚终于停了下来,过了许久,才轻而淡地、却仿佛决心已定、无论发生什么都再不会更改地开口。 “我是不会……让马纳变成‘柱’的。” “只有我会、也只有我能……阻止这一切。” “所以塞西,要来……帮我吗?” 在他望过来的一刻,我登时后退一步,和他拉开了些距离,同时操纵血壁将自己密不透风地给包了起来。 “真是的,”涅亚的嘴角抽了抽,“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啊……” “我还一直以为,如果真的要死,你会更想要死在我手里的。” “……行了,我还不至于去强迫你,因为真打起来,亚连那家伙大概就要提前醒过来了。” “不过,你就真的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吗?很快……就会有人死了哦?” 有人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默不作声,只又向后退了一步。 “看了那么多的回忆,你应该也了解我是个什么性格了。我呢,是最最最讨厌人类的,所以无论是谁死,都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我并非向着人类,而只是想解决这件事,给一切都做个……彻底的了结。” “但有一点是明确的,我自己做不到。” “所以,塞西……” 涅亚忽然收起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好像在望着我,又好像隔着我,隔着漫长的岁月,在望着什么别的人。 “只有你死了,这个世界……才会有未来。” 那就干脆……不要有未来了。 仔细想想,大家一起挂掉,和大家一起活着,其实也没什么分别不是吗?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这是最后的旅途了,当初说好四个人一起走的……但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他极缓极缓地走过来,然后向我倾了过来。 “我相信,你会主动来找我的。” 不,我不会。 我的心中毫无触动,原本正面无表情地等着他自己撞上血壁,却在某个瞬间,忽地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撤去血壁,撑住了亚连倒过来的身体。 和蒂姆一起将昏迷的亚连连拖带拽地送回客房的床上后,我立刻把重新飞到了我的脑袋上、重得就跟个小铅球似的金黄大胖给摸了下来。 蒂姆不满地动了动翅膀,拍打着还想要再飞上来,却被我一下捉住,捧着给放到了正仰面躺着的亚连的胸口。 “来吧,请听题,”我一脸严肃地发问,“我已经知道了,你最初是被师父造出来送给涅亚的,后来又被他三心二意地送给了亚连,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涅亚和亚连,两者只能选其一的话,你选谁?” 蒂姆挣扎的动作一顿,虽然在它的那张大胖脸上根本就没有眼睛,但我却总觉得它好像正呆呆怔怔地望着我。 望着望着,也不知从哪儿涌出了眼泪,还吧嗒吧嗒地砸了下来,没一会儿,便将亚连身上盖着的被子给洇湿了一大片。 最后甚至还嚎啕大哭了起来,一边哭得直打嗝,一边立起翅膀,连带尾巴一起啪啪啪地猛击我的手臂,边打,还边在空中比比划划。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是在说神田那个混球也问过同样的问题,还说我们两个都是坏人,最讨厌我们了…… 我:“……” 我还能怎么办,只能把人家抱过来说了半天的好话,又牺牲头发被它连拽带咬地折磨半天,才把胖球给彻底哄好。谁知这边是哄好了,却不小心被那边纯黑的胖球给看到了,那货以为我们是在玩什么好玩的游戏,立刻也扑过来开始咬我的头发。 ……总觉得有种想把拉比喊来给它俩砸个火判的冲动了。 但涅亚……却并没有说谎。 从这一天起,真的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地发生改变。 最显著的当属恶魔——原本动不动就会出现在探索部队视线范围中的恶魔,不知何时竟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从这个世上失去了全部的踪迹。 按理说这本应是件好事,但与此同时,人们的身上却开始出现黑色的斑块。 最初得到的报告中只有几个,渐渐地,却扩散到了几百个、几千个。 都是在刚开始时毫无所觉,可一旦等到斑块蔓延开来,便会为极大的疼痛折磨,最终,全身溃烂而死。 总部的医护人员曾经以为这是在中世纪肆虐一时的黑死病,却很快发现除了患者都染有黑斑之外,两者并没有其他的相似之处——这种疾病并不具有传染性,也并非鼠疫。它随机而未知,无论男女老幼,身上都可能会出现。就仿佛在街上漫步的死神随意地挥镰收割生命,死亡如影随形,不知何时就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在坎贝尔宅中,那个上菜的时候总会对着我和亚连笑的年轻女仆是第一个,无论管家请了多少医生,都不见任何起色,只不过短短十二天,便从一条鲜活的生命变成了一具紫黑的尸体。 而据拉比说,虽然也不知是不是圣洁护体的原因,驱魔师中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中招,但总部那边却有多人相继染病,尽管科学班正绞尽脑汁地想要研发出治愈的药剂,却始终一无所获。 只找到了从病发到死亡一般至少会有十天的缓冲期这个规律。 可这个缓冲期,对于生命而言……实在太短、太短了。 亚连因为放心不下,曾去过利物浦一趟,好在玛萨和巴巴看上去都十分康健。亚连在那边停留了半天,临走前给了玛萨一个被乔尼改装过的格雷姆,叮嘱他们和这边随时保持联系,而截至现在,并没有坏消息传来。 但所有人都忙了起来。 科学班在总部那边夜以继日地研制药剂,而书翁和拉比则获准进入了坎贝尔宅的书库,据说里面尚还保存着涅亚、甚至……最初的那个千年伯爵曾留下的书籍。灾难已经降临,在没有其他办法之前,他们只能寄望能从古籍中寻到可以改变‘黑暗三日’的办法。 在这方面我什么忙也帮不上,而有书翁在的场合,也不敢冒然过去打扰拉比。便在无所事事中的某一天,忽然生出了想回去曾经的法莱庄园、看能不能找到与师父提到的那个塞西亚·罗雷斯——也就是我的曾祖母相关的信息的念头。 因为开黑色的方舟太过危险,我便连哄带骗地让亚连帮我把方舟之门开到了离那里最近的因弗内斯——这是之前从书翁那里得到的信息——然后再自己想办法过去。 于是半天之后,穿过幽邃的密林,经过将谢未谢的野花,我终于再度站在了那片焦土之上。 庄园的四周荒草丛生,早已被浓荫所掩盖,但整座庄园却不见一丝绿意。那场大火焚毁了一切,无论是鲜血、尸骸、还是里面曾经美轮美奂的装潢和摆设,都在时间的长河之中彻底消失了踪影,只给这里留下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建筑框架。 宛如一座巨大的坟茔。 即使这一切都由曾经的那个我一手造成,但我的心中却依旧毫无起伏,只在里面找了一二三四遍,却始终一无所获。 直到我试着放空自己,只在其中漫无目的地走,然后来到了某处楼梯后面的一个角落。 那里依旧什么也没有。 我不信邪,带着某种预感一般地在那儿东摸摸,西拍拍,跟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好几圈之后,终于在脚下发现了个藏得严严实实的结界。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喃喃了一大串连自己都不知道含义的音节,接着脚下登时轰的一声,褪去了层层的伪装,向下出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台阶。 我一步一步、极慢极慢地走下去,才发现下面是间不大的密室,但里面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只除了中央伫立着一个石台。 但那石台上也是空的。 我觉得奇怪,下意识地伸手探向那个石台,却忽地一个晃神,觉得自己以前似乎也曾做过类似的事,只是当时望着石台的角度和现在全然不同——当时,我好像是在……仰视着它。 紧接着,便又是一个晃神。 然后一切都如水波般变得朦胧了起来——我好像忽然处在了一片黑暗之中,接着有光从斜上方传来,我望过去,就见有40岁左右的金发女性浑身是血、踉踉跄跄地走下台阶,然后点上壁灯,按下开关,将自己完全封闭在了这间密室之中。 就这样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她不吃不喝,脸色青白,本就重伤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然而就在她即将死去的一刻,她却忽然睁开了眼,嘴唇翕翕合合,像是和谁在说着什么。 接着便有神圣而冰冷的莹绿光芒自她的体内成树杈状穿出,太过浓烈几乎让人感到不适的光芒将她整个身体都包围起来,而等到光芒散去,金发的女性已然消失不见,只有半枚晶莹剔透的……圣洁,从半空慢慢地落在了石台之上。 就这样,斗转星移,密室的墙壁一点一点地变得斑驳。如此不知过去了多少年,终有年幼的孩子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咕噜下台阶,然后拍拍屁股,好奇地开始跑来跑去,最终抬手,跳起来触碰到了石台上的半枚圣洁。 但很快,便有长相温和的灰发男子寻下来将她抱了上去,重新关上了密室。 但没有人看到,在密室被关合的那个瞬间,黑暗之中,隐约有莹绿光芒一闪而过。 整个片段都如同一场默剧,只有画面,没有声音。我在原地呆立许久,才短促地喘了口气,接着就仿佛被什么牵引似的,蓦地转头向台阶那边望去,就好像那里正站着个什么人。 那里也真的站着一个人——身穿神父服、戴着眼镜的红衣主教此刻正站在密室的入口,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我:“……” 我再顾不得什么,几乎是瞬间便当机立断地开了那个黑色的方舟,因为直接开到了亚连的房间,我都看到对面的亚连……甚至对面的亚连也已看到了我,却在即将奔过去的前一秒,被一股大力给陡然拉了回来。 黑色的方舟之门也在同一时刻寸寸地碎裂了开来。 “你果然……是那个‘渎神者’的后代。” 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台阶那边响起,披着人皮的怪物一步一步地走了下来。 “虽然只有被剥离出去的那一半,但……竟敢试图蛊惑‘那位大人’、并将‘那位大人’占为己有的这个罪名,依旧……不·可·原·谅。” “我能杀她一次,”怪物一点一点地褪去了人皮,阴冷的声音瞬息欺近,“同样——也能杀你。” 我立刻警觉地张开了防御的血壁,与此同时,自它身后猝然开了一片形状不规则的方舟之门,紧接着退魔大剑自上而下地斩下,已经披好了道化披风的亚连直接跃了下来。 “阿波……克里霍斯。” 等看清对面的敌人后,亚连的脸色陡然凝重了起来。 “亚……连……”那怪物全然不受影响,甚至还单手捂脸,发出了一连串瘆人的笑声。接着亚连的退魔大剑便忽地恢复成了左臂的形状,并长出了层层叠叠一大片的羽毛,“没想到你竟然自己送上了门。” 亚连闷哼一声,脸上瞬间见了冷汗,就像遭受了什么极大的痛苦一般,颤抖着捂住了自己的左手。 我虽然自己也曾见过这样的景象,却还是被吓得一惊,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奔过去想要扶他,却在触碰到他左臂的一刹那,发现上面层层叠叠的羽毛一颤,继而尽数脱落了下来,还未落地,便在半空化为了齑粉。 然后下一秒,亚连便倏地一把推开我,直接用利爪扛下了阿波克里霍斯劈下来的手。 而我的手臂上则骤然穿出血刃,试图给它来个对穿,却不想那怪物竟从背后长出了新的手臂,直接将我的攻击给挡了下来。 “你竟然再次……”它甚至还专门回过了头,“你·竟·敢……” 但我和亚连都没打算听他把话说完,直接就想将它劈成两半。 却再度撞上了什么坚硬的物体,被阻挡了开来。 因为对方本身就是圣洁,退魔大剑不会生效,所以亚连只能用左手的利爪跟他打,我则见缝插针地利用血刃从他的死角发起攻击,但却被一一挡下——于是我们无法攻击到他、他也因不能再操控亚连的圣洁而一时无法伤到我们的局势就这样僵持了下来。 但这样下去……吃亏的终究还是我们。 于是我没有丝毫迟疑,如法炮制地就移开了血壁,然后在下一次攻击的时候,如愿以偿地被这怪物后面的那只手斜着穿过了胸口。 “塞西——!!!!!” 亚连的瞳孔剧缩,却在下一秒,看到有血刃频闪,自阿波克里霍斯的那只手臂开始,一路向上,直接自内而外地给它来了个树杈状的穿刺。 我一般……不,是我从不会像这样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去做些什么,除非对方真的是什么极为重要的人。 而那极少的、能让我生出赌一把这个念头的人,此刻就在我的面前。 总的来说,这波不亏。 因为那怪物登时就哇地一下吐了一大口绿色的血液,好像体内有什么本源上的物质被破坏被腐蚀了一般,狰狞地盯向我们,然后在我没忍住也开始大口大口地咳血的同时,又吐了口血。 “嘻嘻嘻——咦?是徒弟?” “是徒弟呢——” 我刚想趁着还能喘气,再来一波乘胜追击,却忽地被亚连拉了一下,接着就见那对变了造型、看上去成熟了不少的诺亚双胞胎直接从黑色的方舟之门中冒了出来,一人给了阿波克里霍斯一枪,随即巨大的铁处女凭空出现,砰地一声将就那怪物给扣在了其中。 不,等等……那现在,难道是要接着跟诺亚打了吗? 但亚连显然并不准备跟他们打,在我又涌起那股恶心的感觉的一刻,他直接捞过我便跃入了临时拉开的方舟之门。 “不行,走错了……要、要去总部,”等落地发现是一片麦田后,他才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都有些慌神,“对,去、去找护士长,或者赫布拉斯卡,她们一定有办法……塞西……?” 然后他眼中的濒死伤患——没错,就是我——便挣了挣,完好无损地站起了身。 “等等,等等塞西,可是,刚刚不还是……” “吓到了吧?这就是我最近新掌握的大招,”我张嘴就开编,“在没受到致命伤的情况下,某些伤口……是可以自行愈合的。” “可、可是……” 亚连看上去还是有些懵,他似乎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却又具体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因为我的伤口确实已经愈合了。 “还有,”我提醒他,“你要是再这么盯着我,我可就要喊拉比了。” 亚连:“……” 亚连立刻瞪了我一眼,然后飞快地脱下外衣,给我罩了过来。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教训我,我刚提到的拉比就真的跑过来了。 “喂——我说你们两个——找你们好久了!到底跑去哪里了啊?” 因为连续的熬夜翻找资料、隐约已经有了黑眼圈的拉比一路跑到我们面前,相当不满地发问。 “这怎么出门都不出一声的——嗯?等等,塞西为什么会穿着亚连的衣服?” “还不是因为她自己,”亚连顿了顿,到底没提到我被自立型圣洁穿胸的事,转身便走,“算了,反正我是不管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拉比,快,好好批评她。” “什么批评啦……”等到亚连走远了,拉比才抓了下头发,小声嘟囔了句。随即怎么看怎么不爽,到底还是将亚连的衣服给扒下来,脱了自己的披给我,但同时……也就自然而然地发现了我稍微有点露出来的胸口,“这、这这这是——” 我只好把删减版的战斗过程跟他讲了一遍。 “什么?所以那个阿波克里霍斯,”拉比气咻咻地瞪眼,“也是个色狼?” “……不,”因为他从前面帮我穿衣服的,没看到后面也有个一模一样的洞,我便脸不红不白地换了个答案,毕竟同一个原因说两次就容易被看出破绽了,“这次只是被拳风扫到的……那怪物,拳头可厉害了。” “可是……为什么去那种地方,都不喊我陪着你啊?” “这不是,”我只好讨好地拽他的袖口,“你和书翁这几天一直在一起,我不敢去找你吗……而且我也怕耽误你那边的正事啊……” “可是,那下次……” “下次我绝对去找亚连把你给喊出来!” “……真是的,”拉比哭笑不得,抬手掐起我的脸颊就开始往两边扯,“这怎么就这么怕熊猫老头啊,他又不吃人,而且对你们又不凶的。” “这不是凶不凶的问题,是……” 我被他掐得都有些吐字不清,但一直以来绷紧的神经却难得地有些放松。 我也不知具体该怎么形容,但自从知道我的圣洁似乎能从内部破坏它体内的某些物质后,那怪物便好像被拉下了不可战胜的神坛——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它这次没被弄死,这也是……这么多天以来,唯一一个像样点的好消息了。 就像是一片沉黯之中……终于有名为希望的种子,破土而出。 午后的阳光干燥而温暖,天空一碧如洗,在一片晴热之中,我只觉得周身都被晒得暖洋洋的,特别想抱住拉比好好地呆一会儿。 直到我目光微偏,忽地发现拉比的手腕外侧有块奇怪的黑。 我没怎么当回事,只以为是蹭到了哪里,沾上的灰,便顺手帮他擦了擦。 却在发现那根本就不是脏污,也根本就……擦不掉时,整个人就如同被打了一闷棍,瞬息便被黑水般的恐惧席卷了全身。 “不是凶的问题,那是什么啦——欸?怎么了塞西?怎么脸色一下……就不好了?” 我望着他疑惑的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我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第95章 到底怎么了嘛,塞西 “……到底怎么啦?”拉比望着我,疑惑地眨了眨眼。见我表情还有些僵直,便忍不住凑过来,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小幅度地蹭了蹭我的鼻尖,然后才压低音量,很小声地问。 我们挨得很近很近,近到空气都好像被熏染得温热了起来,近到我只有再向前一点点就能碰到他的嘴唇,近到我呼吸间,满满都是……独属于他的气息。 但我却不自觉地往后挪了半步。 我张了张嘴。 “你……你不对劲。”我还是觉得冷,可等到话真的出口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毫无异样,甚至还掺着一丝听不出任何伪装痕迹的不满,“你怎么都开始不戴和团服配套的那两只半指手套了啊……” “啊,那个?这不是这阵子一直在熬夜翻那些资料嘛,所以有时候就……” “那你现在带在身上吗?” “……带是带着啦,”拉比被我冷不丁的打断弄得一愣,探手就想去掏,“我记得之前摘下后直接就塞进裤子口袋了……?” “那你——把眼睛闭上。” 我一边接过他掏出来的已经被团成卷的半指手套,一边去捂他的眼睛。确定他真的闭好,不会再睁开后,才一点一点地帮他戴上那两只长度差不多都快要盖到手肘的深红半指手套。 戴好后,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立刻就把自己的手塞进了他的手里,然后微微抬眼,看到拉比的眼睛下意识地动了动,虽然整个人看上去依旧很懵,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将我的手给包到了掌心。 “可以睁眼了……”我调整几次表情,又酝酿了一下平时说话的语气,才小声说,说完还飞快地补充了一句,“但不许摘——通过这段时间,我发现自己……果然还是喜欢戴半指手套的那个拉比,你要是不戴了,我就不喜欢你了。” “欸欸欸?什么叫更喜欢戴半指手套的那个我啊——虽然塞西要是真的不喜欢的话我以后就不摘啦,但是……” “没有但是,”我反客为主,将他拽回自己住的那间客房后,又随便翻出了条丝带在他的右手手腕上系了个蝴蝶结,“总之这就是塞西的专属印记了,是盖的章,不许解开。” “……怎么想到要弄专属印记的啊,”拉比隔着半指手套地捧住我的脸,“到底怎么了嘛?怎么感觉突然就好像不开心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我垂下脑袋,过了好半天,才装作不高兴地小声憋出一句,“这里年轻的女孩子有好几个呢。” “年轻的女孩子……?噫——等等,所以、所以就是吃醋了?”我听着这声音怎么都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结果刚一抬头,就望见拉比一脸惊喜地望着我,“总算是开始吃正常的醋了!真是的,我还以为塞西会一直盯着优那家伙不放呢!” 我:“……” “你……你白天还是别出来了,抓紧时间干正事,”能装成现在这样差不多就已经是极限了,我只好走到他身后,推着他出了门就往书库那边走,“再这么熬夜下去的话就会和书翁的黑眼圈一样了。” “熊猫老头那个是画上去的啦,”拉比哭笑不得地解释了一句,顿了顿,见我还一刻不停地推着他往前走,到底忍不住拖了个长声,听上去特别的委屈,“我这才刚休息一下下嘛——” “所以目前……”我换了个话题,“有什么进展吗?” 之前有段时间,科姆伊派可靠的人从教团那边运来了好多的资料——据说都是自教团建成起就一直尘封在旧总部的地底最深处的,甚至之前搬家的时候都没有带过去。这次还是因为上面没人了,科姆伊才得以做主开启了那个基本不为人知的资料室。 “有哦,真的有找到一点点相关的记载,”拉比似乎想要转头来望我,却被我一下把脸给扳了回去,只好继续往前走,“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找到了一点,就能找到更多,总归是有希望的。” 拉比微微顿了下,在进去书库之前,忽然趁我不注意地转过身,囫囵着摸了摸我的脑袋。 “放心啦,塞西不需要担心这个,总会有办法的。” “……我也觉得,”我慢慢地点了下头,“会有办法的。” 所以我才没有……相信涅亚说的话。 我不相信,只有涅亚才能阻止“黑暗三日”的降临。 可是直到书库的那扇门彻底闭合,直到我转过身,透过走廊的玻璃望向窗外温暖阳光下的灿金麦浪,才听到心中有个冰冷的声音在发问。 它问我——你真的……不信吗? 我极缓地眨了下眼,没有放任自己再想下去,直接回到房中翻出了之前买的那顶齐肩的棕色假发和上次从总部得到的“鸦”部队特有的及地红袍。全副武装之后,顿了顿,又拿出乔尼留给我的那个万能化妆刷,在脸上随便地涂了涂。 至于先前戴过的那张“鸦”的面具——那东西早在回到坎贝尔宅的当晚,就被林克给收走了。 他不但给收走了,他还不知意识到了什么,当场就脸色大变地拿去盥洗室洗了好几遍。 我记得自己当时完全没反应过来,便被同样脸色大变的拉比给拉过去好好地擦了一通嘴,甚至擦完后,还拽去角落里亲了好几口,他不满的脸色才缓了下来。 但那次之后,林克就再没借过我面具,我只能利用乔尼教给我的那些简单的化妆技巧,给自己描厚了眉毛,又涂暗了肤色,顺便还参考林克和第三驱魔师的那几个人,在眉心竖着点了两颗红痣。 等到出了方舟,和科姆伊特地派来看守“门”的知情人员打过招呼后,我几乎一刻不停地直奔科学班临时所在的那个实验室而去,却不想在中途的某个转角处,因为走得太快,一下撞倒了正抱着一小摞资料的乔尼。 “抱抱抱歉!咦?塞、塞——”眼看路过的探索人员疑惑地望了过来,乔尼吓得一个急转弯,“塞普洛斯·米利艾尔小姐!” 我:“……” 然后被帮忙捡起材料的乔尼便和他新认识的“鸦”中的塞普洛斯·米利艾尔小姐一起去了某个角落里开始说悄悄话。 “塞、塞西,”乔尼是真被吓得不轻,“你怎么过来了?是亚连那边出什么事了吗?万一被人看到……” “这次的……这个病,”我甚至都等不到他把话说完,就问出了口,“驱魔师不是对它……免疫的吗?” “这个……这个只是之前的推测,”乔尼闻言一愣,语气立刻低落了下去,“但就在刚刚,我们突然发现……提艾多尔元帅的手臂上也出现了那个黑斑……” “所以、所以室长说,要推翻之前做的所有预判,虽然寄生型的还不能得出确切的结论,但装备型的圣洁……显然并不具备那种能够净化病毒的功能……所以塞西,你千万叫书翁和拉比他们也小心一点。” 还怎么小心……他都已经……染上了啊。 我脑中嗡嗡作响,张了张嘴,听到自己的声音近乎失真。 “那这种……是不是如果发现得早,就……” 就有机会……?也许之前的那些人都是发现得不够及时,所以才…… “和发现的早晚没有关系,吉吉——吉吉当时就是第一时间发现的,但无论我们用了什么方法都无济于事,他还是遵循了之前得出的那个规律——在出现黑斑后1-2天开始有症状,3天之后开始疼痛加重,4-8天左右会急剧恶化,然后现在……马上就要第9天了。” 乔尼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都要消失在了空气中。但还没等我说什么,他就猛地将那一小摞资料啪的一声往脑门上狠狠一打,重新涌起了信心。 “不过没关系的!这次、这次可能真的能研究出来啦,我和塔普已经把自己能做的都做完了,接下来就只要等室长他们再实验一下……总之就是没关系的!确切的数字是13天,所以只要在第13天到来之前做出来就……所以塞西也不要担心,还是快回去吧!我先把这些看完的资料给送回去!” 我嘴唇微张,还没来得及再问,乔尼就蹬蹬蹬地跑远了。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不稳地后退几步,靠在了身后斑驳不怕的墙壁上。 可是他说……科学班已经快研制出药剂了。 也就是说,拉比…… 我短促地呼出口气,心下微定,静静地站了几分钟,刚准备回去,却不想刚走出还不到一百步,就和林克迎面撞上了。 我顿了顿,只当没看到,刚想装作不认识地和他错身而过,就一下被林克回身叫住。 “塞、塞——塞缪斯·里卡德,对,叫的就是你,你站住。” 我:“……” 所以你们这是给我起假名还起上瘾了? 然后林克便和他之前在中央的同僚塞缪斯·里卡德小姐一起进了另一个小角落里开始说悄悄话。 不……说成是在对峙好像更准确一点。 “塞西莉亚,”因为他上来就提出了个不可能的要求,“快把那把匕首还给我。” “然后好让你再用它来给我一刀?”我觉得有必要提一下自己在这人心中的智商水平,“我看起来就这么弱智吗?” 林克一噎。 “我已经知道了,”过了片刻,我准备开门见山,“一旦涅亚在亚连的身上复活,我就必须死……你得到的信息也是这个,对吗?那次在楼顶的时候,我听涅亚提到了你们的交易,所以,其实是师父把那把匕首给了鲁贝利耶……” “长官。” “……给了鲁贝利耶长官,”都这种时候了,这人竟然还有闲心强调这个,“然后又由他给了你,对吗?” 这次林克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我慢慢地收起表情,错开他,准备离开,才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地开口。 “玛利安元帅说,你最终……一定会被沃克杀死,所以……所以如果怜悯你们,就不要……让沃克动手。” “亚连不会杀我,”我却头也没回,“而且我也不会死。” 我就没打算死。 为什么要我死? 如果最终……世界真的要毁灭,没有任何的希望的话,那就……一起毁灭吧。 没有我的世界再安全、再好,我也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也什么……都得不到。 那还不如干脆大家都一起。 反正……我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是绝对不可能会…… 再说,拉比和乔尼……不都说两边都希望了吗。 我深吸一口气,刚从方舟之门回到坎贝尔宅那边,从亚连的房间出去,就望见了刚上了楼梯的拉比。 “欸,原来在亚连这里吗?等等,你这是……”拉比跑到我近前的瞬间,便意识到了我刚刚都做了什么,立刻哭笑不得地将我拉去了公共的盥洗室,“你这是把自己给画成了什么样啊,眉毛也太粗了,快擦掉啦。” 眼看他就要拧开水龙头,浸湿手帕来帮我擦,我却陡然意识到了什么,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甩开了他拉着我的手,把他从水龙头旁边给挤开。 “我……”我飞快地低下头,“我仔细洗。” 可直到我洗完用毛巾擦完脸,转过身去,才发现拉比还保持着被我甩开的姿势,就跟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似的,干巴巴地站在原地。像是有些愣,又像是有些错愕,就仿佛完全没想到我会有这样的举动地望着我。 “怎么了啊……”然后过了能有十几秒,才小心地凑过来问我,“是我做了什么……惹塞西不开心了吗?” 我心口忽地便好像被什么给刺了一下。 我张了张嘴,到底再也忍不住,偎蹭过去把脸埋到了他胸口。 “你,”我平复了下心情,才装作闷声闷气地控诉,“你刚刚……嫌我丑了是不是。” “我不是,我没有!怎么会!”拉比虽然在解释,却好像松了口气地用一只手抱住我,然后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摘掉我的假发,解开发绳,一下一下地以指为梳,给我顺毛,“我就是觉得那个眉毛也太粗了,根本就配不上塞西啦。” “所以就……还是嫌了。” “真的没有啊!” “不过……”我小声问,“你怎么又出来了?你又出来偷懒了对不对?” “才不是偷懒,是有好消息哦!”拉比这才和我拉开了些距离,兴冲冲地说,“刚刚我和熊猫老头又发现疑似记载‘黑暗三日’的资料了!不、不对,不是疑似,确实就是——但下面那种文字不知怎么,连熊猫老头都没见过……不过他说有办法破解,虽然会需要赫布拉斯卡的帮忙就是了……但等到破解后一定会有超——大的进展的!” “真的……?”我微微地睁大眼,几乎在一瞬间,完全忘了自己一直认为书翁其实是站在涅亚那一边的事,脑中就只剩下了拉比刚才说的这些话,“那也就是说,只要破解了,‘黑暗三日’就有可能被停下——是这样吗?是真的……吗?” “真的真的!”拉比说着,还挠了下脸,“所以才不是偷懒,我只是想出来告诉你和亚连这个好消息的嘛。” “那是不是也意味着,”我忍不住再次向他确认,“得了那些……病的人,也……?” “反正熊猫老头曾经说过,只要‘黑暗三日’停止了,那些并发的东西就都会消失了。” 我微微一顿,直到这一刻,才恍然发现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然后过了好几秒,才想起来问。 “那……那大概几天可以破解?” 他们看书那么快,三天?五天? “因为上面用来记载的都不是我们现在用的文字,所以研读起来有些困难,不过我这就回去帮忙,赶一赶的话,肯定能在一个月之内就有进展的!” “一个月……之内?” 然后一切便又好像被重新淹没了。 拉比似乎又兴冲冲地说了什么,但我不知怎么,没太听清。甚至连拉比将我送回房间,笑眯眯地亲了我脸颊一口,又和我告别的身影都好像有些模糊,像是蒙了一层水。 关上门后,我在门口站了很久,才走到床边,蜷着躺了上去。 其实本来,还没有这么…… 只是忽然有了极致的惊喜,又骤然一脚踩空,就觉得全身……都有些发软。 我极力说服自己还有科学班那边的药剂,却还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就这样默不作声地从下午躺到了黄昏,又从黄昏躺到了月上中天。 等到晚饭时分,我若无其事地出门和亚连一起吃了顿饭,又若无其事地出来透口气的拉比说了一小会儿悄悄话,帮他按了按似乎因为处理了太过庞大的数据而开始疼了的太阳穴,然后……若无其事地回房。 可等到晚上,无论我怎么在床上翻来覆去,都始终无法入睡。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静到只听得见蝉鸣的夜里,忽地从外面的走廊中传来了虽然有刻意放轻、却还是显得匆忙的脚步声。 我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过去,拉开了门。 然后便看到拉比和做了伪装的亚连刚好走到了楼梯口那里,看样子正要下楼。 “你们……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塞西,你还没睡吗?”亚连惊讶地眨了眨眼,顿了顿,才说,“那个,科学班那边好像研制出药剂了,要去看吗?” “要!”我几乎是抢着在回答,顿了顿,才意识到自己的样子好像有点不对,才又压低音量地答了一声,还强调似的点点头,“要。” 虽然拉比看上去有些奇怪,似乎并不想让我跟着去,却还是捱不过我意志坚定,只好过来帮我紧了紧披风的带子。 去总部的路并不长,甚至可以说还很短,等我做好伪装,跟着他们一起出了方舟,直奔科学班在地下临时搭建的那座实验室就可以了。 但我却没来由地有些紧张,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一切都好像紊乱失序了起来。拉比看出了我在紧张,几次都想过来牵住我,却次次都被亚连从中隔开。 “真是的,你们给我注意点啊,”亚连压低声音,提醒我们,“尤其是你,拉比!你这是想和混蛋师父看齐,被人说成脚踏两条船的渣男吗,还是想被人认出来这是塞西啊。” “我没事,”我也摇头,“我就是……刚刚都还在睡觉,所以还有点懵。” 我就是……有些紧张。 等去到实验室,得知科姆伊他们已经去到医护区,打算给吉吉用药的时候,这紧张就更拔高了一大截。 我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尽量不动声色地跟着他们又赶往了医护区那边。 此刻的医护区就犹如人间炼狱,到处都是惨叫和□□。其中一间病房门口围了很多的人,等到被拉比护着挤进去,望见乔尼正帮全身血糊一片的吉吉注射的时候,我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 我眼睛一眨都不敢眨,就盯在乔尼拿着药剂的那只手上。 我望着那管透明的药剂一点一点地被注射进去,我望着吉吉身上溃烂的伤口一点一点地愈合,刚呼出口气,激动地想要侧头去看拉比,却发现吉吉陡然咳出了一大口血。 他咳出了好多好多的血,原本已有愈合趋势的伤口瞬息破裂,刚颤抖着伸出手探向乔尼,想要说些什么,却在乔尼满脸空白地去握他的手时,一下错开,掉在了床上。 “吉吉?”死一般的寂静中,乔尼嘴唇动了动,又动了动,“吉吉……?” “明明已经……”他的声音听着有些空,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向科姆伊,就像是想抓住什么救命稻草,“室长……室长我们不是已经做出了……” “是……是我注射的不对吗?”乔尼抖得不行,声音中甚至带出了哭腔,“是、是不是怪我……所以吉吉才会……” 下一秒,拉比就再顾不得其他,直接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将我半揽半抱地给带了出去。 可吉吉那凄惨的死状,和乔尼在身后陡然变大、撕心裂肺的恸哭声,还是直直地扎进了我的大脑,直到拉比不由分说地将我送回坎贝尔宅,送回房间,也还是没有消失。 我靠着门极慢极慢地滑下来,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窗户没有关,落地窗帘却一动不动。 无风之夜,万籁俱寂,只听得到细微的蝉鸣。 那微微的声音,更衬出四周如死水一般的寂静,和着如同白霜一般洒进来的月光,将一切都笼上了最冰冷的模样。 我靠着门板,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一片银白,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便好像又闪过了吉吉浑身溃烂、面目全非的死状。 这是第一个,我能叫出名字的人……死于这场灾难。 所以,拉比……最终也会变成那样吗? 如果拉比也…… 四周的空气好像陡然变得稀薄和寒冷了起来,沉沉地压在了我的肩上。 我一动都动不了。 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可医护区那犹如地狱般的景象、和那些人的惨叫与□□,却好像全部刻在了我的脑子里,无论我怎么压抑,怎么避免去想,都无法消除。 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如果拉比,也变成了那样…… 我垂在地上的手指忽地痉挛了一下。 就只有……十天了。 十天。 咔吧一声门响,划破了周遭的死寂。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的门。只记得自己冷静地去找了管家后,又冷静地去了书库,却不等敲门,就撞见拉比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个,”等到见到他的一刻,之前所有想到的那些理由便都消失了,我只能张了张嘴,一点一点地试探,“刚才的那个……让我有点……害怕,所以……” 所以我们明天,可不可以…… 我想问他可不可以,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说不出口。 然后拉比便好像没看出我的情况一般,非常自然地接过了话。 “其实明天……我想暂时休息一天啦,”拉比叹了口气,苦恼地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连续一个月的高负荷运转,实在有点吃不消啦,所以明天……就想先暂时地休息一下,就一下下,所以塞西,我们明天一起玩一天,先把所有的这些都给抛到一边,就先暂时地放松这么一下下……” 他顿了顿,看上去有些小心翼翼,只问。 “好不好?” “……好。” 我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轻,又有些哑。但出口的瞬间,我便意识到这样不行,立刻短促地吸了口气,又酝酿了一下,然后扬起和平时别无二致的笑脸,又说了一次。 我说:“好。” 第96章 我以为她要失去我了 “拉比……?” 其实关于再后来的那些记忆,已经有点模糊了。 我只隐约记得和拉比约好之后,就被他送回了房。却不想早前怎么辗转反侧都不冒头的睡意,只是被他抱着拍了两下,便翻涌而上。我抓着拉比腰上的单衣,将脸埋进他的胸口,不过两秒,便如石沉大海一般,咕咚一下地掉进了黑沉的梦里。 但这一觉却睡得极不踏实,等我半梦半醒间,闭着眼往旁边去摸却摸了个空时,这种不踏实便瞬间化为了冰冷的实质。 我猝然睁眼,人还不是很清醒,却因以为拉比走掉了而带了些没来由的恐慌,刚呆呆地下床想要摸去他的房间找他,却忽然瞄见有熟悉的身影正伏在窗台上,不知在做些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角度问题,在那片朦胧的雾光中,他看着比以前瘦削了一些,甚至因为太过专注手头的事,连我在背后小声地叫他的名字都没听见。 我连鞋子都没穿,赤着脚很轻很轻地走过去,刚下意识地拽了拽他单衣的衣角,就发现他原来正借着月光地在一个小本子上画着什么。 “塞西……?你怎么醒了?等等,问题不是这个!是你怎么光脚过来了啊?” 可还没等我迷迷糊糊地凑过去看看他到底在画什么,就被吓了一跳的拉比打横抱起送回了床上。然后完全不给我开口说话的机会,紧跟着就也钻进了被子,二话不说,揽过我揉了揉就开始拍背。 我:“……” 然后那股因恐慌而被压下去的睡意便咕嘟咕嘟地再度冒了上来,我特别自觉地往他怀里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又睡了过去。 然而等到睡至中途再睁开眼,却懵逼地发现这人竟然又跑去了窗边。可我实在是太困了,整个人还不知被谁用被子包着给卷成了个筒,动也动不了,便只好用脸在枕头上蹭了蹭,糊里糊涂地又闭上了眼睛。 然后这次再醒来,晨色已自窗帘缝中泄进房中。我茫然地眨了眨眼,才在熹微的晨光中,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从滚筒中解放了出来,此刻正被拉比就跟抱娃娃似的抱在怀里,鼻尖正对他的颈窝。 他向来睡得沉,哪怕旁边就开着宴会,闹成一片,也能一个人窝在沙发上睡得雷打不动。但这次,却不知怎么极为浅眠,我只是微微地抬了下脑袋,他便被惊醒了。 我们已经很久、很久都没一起睡了,我本能地不想起这么早,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瞬间闭上眼睛,装作无意识一般,往他怀里更深地偎了偎,想贴着他继续睡。 却不想下一秒,便被拉比推离了怀抱,他将被子拉到我脖子那里掖好,顿了顿,又帮我拨开了几缕因为睡觉不老实而粘到了脸上的发丝。 我懵了几秒,意识到他这好像是想自己起来不带我后,立刻不满地把手伸出被子,眯开一只眼去拽他即将离开的衣角:“再睡一会儿啊……” “……塞西继续睡啦,”可能是担心把我的瞌睡虫惊跑,拉比俯下身来亲了下我脸侧,把声音压得很轻,“我先去洗个脸,昨晚书库那边还有一点点的收尾工作没做完,等做完我再……” 这人后面说的话我已经完全没去听了,所有迷瞪瞪、软趴趴的感觉都在那一声“洗脸”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等等!等一下!”截止到昨晚的记忆如泄洪般地涌出,我整个人就好像被兜头浇了盆凉水,忙不迭地抓住他的手,“你……” 我脑中霎那间噼里啪啦地闪过了很多,刚想说反正也不脏要不你别洗脸了,却又猛地顿住,开始惊恐地回忆他昨晚是怎么洗脸的,总不可能在洗脸的时候也没摘手套吧……? 可还没等我把话说出来,拉比就先一步夸张地“嘶”了一声,然后自然而然地抽出被我抓到的左手,给我看了看上面那几道深浅不一的伤口。 “昨晚不小心给弄伤啦,”他好像抱怨,又好像强调,“害我连洗脸都只能用单手了。” 左手受伤了……? 我目光一顿,控制不住地下滑到了他左手的手腕上,又小心地、飞快地移开。 这么……巧合的吗? “那你……”我嘴唇动了动,只觉喉咙发干,脑袋也有些僵直,只好装作还没完全清醒的样子,黏黏乎乎、又顺理成章地嘱咐,“那你不要沾水啊。” “不会沾水的啦,我用另一只手洗!啊,对了——洗脸的时候手套可就要摘了哦?” “那就洗脸的时候,”我回忆着平时自己的状态,鼓起脸,往枕头里埋了埋,小声地给他放低了限制,“洗脸的时候不算。” “好啦,快继续睡吧,时间还早,等开饭了我再来叫你。” 我没再搭话,只顺着他揉我头发的力道,巨乖地闭上了眼睛。然后等到门被轻轻地打开又关上,确定他已经走远了之后,才缓缓地重新睁开。 我就这样保持着侧蜷的姿势,定定地、一动不动地凝视了虚空许久,才坐起身,深吸了好大一口气,接着飞快地下床穿鞋,洗漱完毕,就跟做贼似的暗搓搓地去找了管家。 却被管家遗憾地告知拉比已经先我一步地占领了厨房这处军事要地。 ……是谁刚才信誓旦旦地说要去书库进行收尾工作的啊! “没办法,我也是今早才知道书人一族的那位早在昨晚就已经和厨师们打好了招呼——不过这边还有个小厨房,要来吗?” 当然要来。 可是等到真过去之后,我才发现想象离现实好像是差得有那么一点的远——就在我撸起袖子,一鼓作气地按照管家口头教的,先洒上各式调料,然后放到置有铁架的敞口火炉上翻烤,接着淋上适当的蜂蜜,再继续翻烤后,我成功地把牛排给烤焦了。 我:“……” 我整个人都不好了,机械地侧过头:“还、还有时间吗?” “应、应该有!”被管家安排专门负责通风报信的小女仆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那边、那边也还没做好,因为拉比先生好像、好像要做几十种口味的泡芙……” “多……多少种?”我惊悚,“等等,可是他哪来的那么多的食材啊?” “据说都是昨天吃完晚饭后托人去买的。” 所以这人早在那会儿就已经决定今天要休息了? 不过既然要做那么多种,那时间应该还来得及,我深吸一口气,满怀信心地又把袖子往上挽了挽。 然后我就又双叒叕烤焦了十几块牛排。 小女仆因为过于的真情实感,连声音都开始抖了:“……这回、这回真没时间了,拉比先生那边已经在装盘了,而且好像已经打算去喊你起床了。” “快,拦住他!就说我睡得太饱,精力无处发泄,所以就出去绕着麦田跑圈了!” 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哪怕再给我一点点时间也行啊!哪怕只烤熟那么一块也行啊! 然后我还真就在急得麻爪的情况下——准确地说,是在赶过来的管家的临时指导下,只成功地烤熟了巴掌大的那么一块牛排。 却不想我这才刚带着那么一丝微妙到几乎有些一言难尽的成就感,端着这一小盘烤肉去到专门用来吃饭的那个房间,就撞见了拉比和他身后满满三大桌的泡芙。 我:“……” 我果断收脚、立正、转身,不顾拉比在背后的喊声,火速冲回去聊胜于无地往盘子里加了西蓝花、胡萝卜、烤土豆等等一系列的配菜,试图充一充门面。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跑回去了啊?还有,”拉比有些惊喜地接过盘子,“还有这是塞西……塞西做给我的吗?” 实不相瞒,这么一对比下来,我好像有那么一点难以启齿这是做给你的了。 “就……就只有一块,”我答非所问,伸手拽过他的衣角捻了捻,又威胁似的戳了下他的腰侧,“要是好吃的话,你就……小口小口地吃;要是不好吃——你要是敢说不好吃,我就不和你好了。” “啊——呜,怎么会!意外的超好吃欸!”拉比看上去兴奋得不行,“而且没记错的话,这是塞西第一次成功做出来吃的对不对?” ……虽然我很能理解你这种激动到哪怕胡言乱语也想要拼命夸我的心情,但你要是再给我强调什么“意外”啊、“第一次”啊,我可就要挠你了。 “但只有这么一点根本不够的啊……”虽然拉比真的有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但巴掌大的牛排还是很快就被吃没了,“塞西塞西,以后也给我做嘛,以后也给我……” 然而还没等我点头答应,拉比原本就跟个大孩子在撒娇似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他脸上忽地没了血色,然后就好像想要掩饰什么一般,一边嚼着烤肉,一边将我拉去了泡芙那边:“啊,我是说!今天做了好多呢!快来尝尝看啦——” 他是真的做了好多。 我原本还以为他的重点会在我最喜欢的奶油泡芙或巧克力泡芙上,却不想他每样都只做了几个,然后做了很多很多。 “对了,这几种咖啡乳酪和蛋黄流沙口味的都还是第一次尝试,先尝尝看怎么样?” 就好像想要把所有能想到的……都给做出来一样。 我听话地戴上一次性手套,拿起最边上的一块,塞进嘴里。 而且比起往常,要甜上……很多。 我吃东西向来很快,但这次却几乎是下意识地放缓了速度,一次只吃一个,还跟仓鼠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嚼。 拉比刚开始还只是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后来实在忍不住,便凑过来包揽了投喂的工作。 最后吃得我直打饱嗝,才被他拉过去擦了擦嘴,然后就好像条件反射一样地揽过腰背,抱住不撒手了。 “今天,”虽说早就准备好要两个人在一起好好地过一天了,但其实截至目前为止,我脑中对这天的安排都还没什么成型的想法,便老老实实地环住他的腰,“要一天都这样抱抱吗?” “那不要,”拉比这才如梦方醒,拉着我直奔房间,“我们去做点别的。” 别的? 我深吸一口气,巨乖地被他拉着走,并打定主意无论他今天想做些什么,都要当个听话的好女朋友。 这样很久很久以后,他要是再回忆起这一天,就会觉得……再也找不到我这么乖的了。 他就会觉得,谁都……没我好了。 然后……然后听话的女朋友就被拽过去换衣服了。 “嘛,今天就别穿得那么严肃啦,”拉比也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个大大的行李箱,然后从中拿出了一套兜帽上带着两只猫耳的浅粉色居家服,“来,换上这个。” “……不是,等等,”听话的女朋友觉得她震惊又懵逼,“这、这都是哪儿来的啊……?” “就……昨天晚饭后去买的啦,毕竟有方舟在,什么都很方便嘛——不过这个不重要!快来换上啦。” “那你……”我刚解开颈间的纽扣,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望向拉比,“你不背过去……吗?” “啊……那个,其实我在想,要不要……要不要帮塞西穿一次衣服啦……” 帮我穿衣服? “你确定?”我一脸严肃,再三确认自己真的没有听错后,立刻手速飞快地扒掉了自己的上衣,接着又开始去解内衣后面的绑带,“那你打算怎么穿?从零开始吗?先前面还是先后面?” “啊——真是的!什么前面后面啦!不是这个意思啊!”却不想拉比直接被吓了个半死,连忙扯过家居服的上衣让我伸袖穿上,然后飞快地帮我系好扣子,“只是、只是像这样最后的扣子什么的留给我系啦!” 什么啊,就只有扣子啊,白高兴了…… “你、你这人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呢,”见我面露不满,拉比还表情奇怪地单手捂脸,向后退了半步,结结巴巴地开始批评我。越批评,声音还越小,“要是连内、内、内衣什么的也让我来穿,那今天……还想不想做别的了啊……” 这帮穿一下内衣和做不做别的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我刚想表示疑惑,就发现拉比已经走过去将落地窗帘最后的那一点漏光的缝隙也给严严实实地掖好了,顿了顿,又打开了靠门的两盏壁灯,然后才在那一片暖黄的灯光中,拉着我坐到了不知何时铺好的地毯上。 但坐又不是普通的坐,他还非要自己先岔开腿坐到边上一点的位置,再从后将我整个地抱在怀里,然后才揽着我,满意地打开了一本……嗯?一本童话书? “来——我们来看书吧。” 我:“……” 虽然我总觉得我们先前就一起看过那么多次的书,这么重要的一天还用来看书——尤其看的还是那种超小儿科的童话书——好像是有那么一点浪费时间,但作为全世界第一听话的女朋友,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反对意见给咽了回去,特别真情实感地配合起了他。 “可是,怎么会想到……看书的啊?” “因为之前一直都是规规矩矩地在桌上看的嘛,而且基本也都是各看各的,”拉比将我抱紧了些,用下巴在我发顶上蹭了蹭,“所以就很想试试……和塞西像这样一起看同一本书什么的——再往后靠一点啦。” 所以这就是你选了一本封面上印着适用于8岁以下儿童的书的理由吗? 我心情十分复杂地叹了口气,顺着他的力道往后挪了挪屁股,莫名觉得有些硌之后,还忍不住地动了动。 “……我说塞西,”谁知刚还建议我往后靠的拉比却瞬间变脸,冷不丁地一下将我推离了怀抱,“要不——要不你还是往前一点吧?” 我:“?” 结果美名其曰为了让我坐得更舒服,我屁股后面就被垫上了一个薄厚适中的坐垫,而拉比……就这样隔着坐垫地抱紧了我。 然后……翻开了那本童话书。 可说是一起看,两边的水平也太不对等了,即便我已经尽最大可能地加快速度了,也还是完全追不上他,所以基本每页都会来个友好的问答互动—— “那个,看完了吗?” “看完啦——” “这次呢?” “也看完啦。” “那……那这次呢?” “啊,我知道了!要不然还是我来给塞西念吧?” “不,比起念之类的,我果然还是更想听你倒背一遍。” “……倒背是什么啦!” “那降低一下要求,”我在他怀里偎蹭了下,嘚瑟地转头望他,“也可以把这几页的插图默着给画……”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表情太过嘚瑟,连拉比都看不过去了,我话都还没说完,就猛地被他扣住了后脑。 我猝然睁大了眼。 拉比就这样以一种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却也怎么都挣脱不开的力道,箍着我磨了好一会儿,才喘息着地放开了我。捋了捋我脸侧被他自己揉乱的发丝,平复了下呼吸后,还若无其事地站起了身:“好啦,也看得差不多了,我们去做些别的吧。” 也看得差不多了……? ……不是,这书总共看了还不到二十页,整个都没到半个小时,然后其中还亲了能有十多分钟,就叫看得差不多了……? 我们这到底都看了些什么啊? 深感看了个寂寞的我懵逼地被拉着站起,然后就又被拽过去换衣服了。 这次的是一套相当便于活动的紧身衣。 “你这到底……是买了多少啊?” 而且刚才那种宽松的家居服也就算了,这种贴合身体曲线的就不怕会不合身吗? “好多好多呢,”拉比一眼就看穿了我在想什么,“放心啦,尺寸什么的早就记在心里啦。” 可那也是之前的尺寸啊……你就不怕我这胸太大塞不下爆衣吗?虽然这种时候说这个好像是有那么点不合时宜,但我必须得声明一下,时隔几个月,我这胸可早就不是以前的那个胸了! 我深吸一口气,就等着给拉比个直观的冲击,却不想穿上之后……发现正正好好。 “……真不愧是你,竟然、竟然连现在的尺寸都目量好了。” “目量?”拉比刚好拿过一双白色的女式短手套,低头要帮我戴,闻言没怎么在意,只说,“没有啊,我就是照之前那次的尺寸买的啦。” “之、之前的?” 可能是我的语气太过错愕,拉比这才抬头,望着我疑惑地眨了眨眼。 “不,我就是想问……想问为什么还要戴上手套?” “这个出去就知道啦。” 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我昨晚睡前的默祷,今天的天气很晴。 一眼望去,辽阔无垠的天空就好像被清水冲刷过一般,没有半缕云丝,深邃而透明。 拉比拉着我从阴影走入阳光,去到那棵名为柯内莉亚的山茱萸跟前,从那近看甚至有些狰狞的白化树干上取下了一只外形是兔子的……等等,这是风筝吗? “这……”我惊喜地接过来,“这也是买的吗?” “……是我扎的啦,”拉比压了压翘起的嘴角,忍不住摸了下鼻子,“但由于时间太短,所以就只能照着塞西房间的那只兔子扎了个比较简单的——不过那到底是什么啊,也太难画了——” 所以你这就是……都照着画了一遍,甚至还做成了风筝,也愣是没认出上面画的那个就是自己本人吗? “所以、所以塞西……喜欢吗?” 我刚心情微妙地准备点头说喜欢,却不知怎么,忽地想起了他非要让我戴的手套,以及早上给我看的……满是划伤的左手。 “所以是被这个……弄伤的?” 早上那会儿,满脑子都是不能被他发现手腕上的秘密,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拉过他的左手,对着那伤痕累累的指尖非常迟、非常迟地吹了吹。 “……早就不疼了啦,”拉比却趁机戳了戳我鼓起的脸,“不难受不难受,接下来就是愉快的放风筝时间啦——那个,怎么说呢,也算是……也算是给塞西补补童年玩的……那些东西嘛。” 我一怔。 下一秒,拉比却已然从我手中接过了那只兔子风筝,开始顺着风向,一边走,一边放线。等引着它飞到了一个合适的高度,才走到后面揽住我,将线轮放到了我的手里,然后掌心贴上我的手背,包着我的手,一点一点地做示范。 “现在的这个高度可以吗?还有不需要像这样站着不动啦,先试着走一走?” 我隔着那层薄薄的单衣靠在拉比微烫的胸口,点点头,顿了顿,忍不住仰起脸来瞄了他一眼。 拉比察觉到了我的动作,忽地翘了翘嘴角,然后完全不给我反应的时间,飞快地用另一只手撩起我的刘海,在我的脑门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那我现在松手了哦?” 我:“……” 不是,就问你亲头发不行吗!亲脸不行吗!这都多少次了!你又撩我刘海! 但我显然已经没有表达不满的时间了,因为他刚一撒手,手中的线轮便陡然变得好沉。 虽然我已经第一时间握紧了,却还是因为骤然变大的风而被拽着往前踉跄了几步。好不容易站稳,重新调整好风筝的高度,刚下意识地侧头,气鼓鼓地去找拉比,就忽地发现有白光闪过。紧接着就是咔嚓的一声,拉比也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个先前在乔尼手中见过的迷你相机,直接将我刚才的表情给拍了进去。 因为毫无心理准备,我手中的线轮差点脱手,但还没等说他几句,就见拉比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抢在我开口之前,一拍脑袋:“啊……不对不对,不应该拍塞西。” 我以为他这是终于想起来我不喜欢拍照的事了——虽然刚才的那下并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却不想他直接走了过来,一下接过我手中的线轮,然后将相机塞到了我的手里。 我:“?” “来吧,”拉比一边鼓励意味十足地瞄了我一眼,一边娴熟地转动线轮,让风筝得以飞得更高,“就这个角度,塞西来拍我吧。” 我:“???” 等等,不是说,是给“我”补童年的吗? 结果这人不只自己玩上了,还让我拍他;不只让我拍他,还让我前后左右变换各种角度地拍他,还……还笑得一脸开心。 ……不是,就、就至于这么高兴吗? 这怎么以前就没发现你有这种……这种癖好呢? “你要真是这么喜欢拍照,”我叹了口气,心情微妙地提出建议,“要不要试着多换几个表情,一直笑什么的会不会显得太单一了?” “不,就要笑的,”拉比却拒绝得飞快,“塞西……塞西不是说过,最喜欢看我笑的吗?” 我一愣,顿了顿,才想起自己确实说过这话。 那会儿我们才刚在一起不久,有次他从午睡中醒来,人还不是很清醒,黏黏乎乎地侧趴在图书室的桌子上望我。然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非要问我最初是怎么喜欢上他的,而我回答的就是喜欢看他的笑脸。 我当时还想着这回答怎么这么完美,却没想到他一听到,整个人都僵了,然后结结巴巴地问我该不会是喜欢他刚来教团时的那种笑脸吧,我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便被他缠着非要我说更喜欢他现在的笑什么的。 我视线不由得有些浮,只微微走了个神,便被拉比重新从后面抱进了怀里。可能是也知道自己的单人照实在拍得太多了,这人突发奇想,忽然一手拿着线轮,一手拿着相机,将摄像头对准我们,说要来张合影。 “……可是这样什么也看不到,能拍好吗?” “放心啦——” 然后放心的结果就是——我们身后的那片麦田,被拍得极为上镜。 “相信我,塞西!这次!这次一定可以的!” 然后这次我就不负众望地露出了一双眼睛,而他的上半张脸……直接不知跑哪儿去了。 我:“……” 最后没办法,只能临时拜托刚好出来晾衣服的小女仆帮我们拍几张合影——但也没能拍很多,因为本就有些紧张的小女仆在拉比偷亲我的脸颊的一刻,终于彻底承受不住,把相机往地上一放,便捂着通红通红的脸哒哒哒地跑走了。 我:“……” “好啦,那就先拍到这儿,接下来就是散步时间啦。” “散步?那风筝……” “风筝先挂回去,”拉比转动线轮,熟练地收线,然后将风筝重新挂回了那棵白化树上,“嘛,玩了这么久也累了吧?” 玩了?这么?久? 我们这满打满算也还没玩上一个小时啊?而且还都是你在玩!我光是在那边找角度给你拍照就花了能有四十多分钟! 真是的,至于做什么都弄得好像时间很赶一样吗…… 时间……很赶? 在这个念头冒出的一刹那,我一下被定在了原地。 几十种口味的泡芙、不同类型的衣服、只看了不到二十页的书、只放了不到一个小时的风筝——打从一开始,拉比要的……就不是沉下心来、安安静静地去做某件事,而只是……把所有能想到的、所有想和我一起做的事,都赶在这一天之内……做完? 我心跳忽地开始失序,整个人微微地滞在原地,等到拉比走过来牵我的手,才陡然意识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不行……不能想。 我若无其事地扬起笑脸,特别自觉地脱下手套,将手塞进拉比的掌心,然后顺着他拉我的力道,走进了麦田中间那条只能并排走两个人的小路。 不能……再深想下去了。 澄蓝的天空上,暖阳高照。我下意识地探手,划过那些在和煦的风中摩挲作响的、颗粒饱满的麦穗,指尖意料之中地传来了微微的刺感,算不上疼,却不知怎么,一路针扎般地蔓延到了心里。 因为,早就已经决定好……什么都不去考虑,也什么都不去想,把一切都抛诸脑后,只和拉比,只我们两个人……一起,好好地度过这一天了。 也只有……这么一天了。 我们面朝的方向刚好是风的来向,本来拉比还打算侧过身帮我挡着点风,却被我推开,我就跟个小孩似的抬起刚才去摸麦穗的那只手,在柔软如同绸缎一般的风中张开五指地玩了会儿,才侧过头,条件反射地冲着他笑。 拉比忍不住也笑了,抬手帮我拨开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后,顿了顿,忽地松开我的手,毫无征兆地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还是我来背塞西走吧?” 我也不问他为什么突然就想背我了,只听话地趴到他的背上,将脸贴上了他宽阔的肩膀。 拉比今天没有戴发带,明丽的阳光洒在他散垂下来的头发上,更衬得那片红柔软而温暖。 我默不作声地瞄了好几眼,忽然鬼使神差一般地抬手,很轻很轻地戳了一下。 拉比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我的小动作,却没回头,从我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他翘了下嘴角,然后还特地往我这边偏了偏头,方便我玩他的头发。 玩头发、捻衣角、拽尾巴——现在想来,他好像总是这样……包容着我所有的胡闹。 我短暂地闭了下眼。 其实自打在一起后,他就像现在这样地背过我很多次,但在此时此刻,我却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当初在方舟里和亚连他们失散的那次。 那是他第一次背我。 当时的我身上还穿着他的团服上衣,趴到他背上的时候,比起开心,更多的……是紧张,整个人都晕沉沉的,脸上止不住地发烫;可此刻,涌上来的却是那股奇异、却又难过的饱胀感,冲击得鼻腔都微微地发酸,眼眶也涩涩地疼,很想、很想就这样不管不顾地用力抱紧他,却又因怕被他发现端倪,只能极力地压下。 我知道那股莫名的难过到底来自哪里,可我不敢去深想,又不能一直这样沉默下去,只好胡闹似的,捋过一缕发丝,用发尾去扫他的颈侧。 拉比下意识地躲了一下,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后,又生生地忍住。眼看着他的颈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一点红意,又飞快地蔓延开来,爬至耳尖后,才小声地控诉:“好痒的啦……” 我却没说话,只凑上去,在那泛红的颈侧,不老实地亲了一口,又用鼻尖在上面轻轻地蹭了蹭。 拉比毫无防备,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侧过头来,睁大眼望我,我便也歪过了头,嘚瑟地和他对视。 “……不、不许玩了,”我本以为拉比会不满地批评我一下,却见他喉结微微地滚动了下,紧接着就好像被烫到了一般,僵硬地撇开视线,结结巴巴地抗议:“再、再这么玩下去,可就没法背了啊……” “……那换我来背你怎么样?” “背、背我?” “就像上次在玛萨家的那样啊,”我一时兴起,立刻开始在他背上扭来扭去,挣扎着想要下来,“而且你不也……挺喜欢的吗。” 拉比当然喜欢,因为他只矜持了不到十秒,就听话地将我放了下来,然后走到我身后,试探地往我背上一压。 “像这样可以吗?” 我点点头,本来还只是想玩玩,却不想等到他一压上来,整个人瞬间信心爆棚,扒住他环在我锁骨位置的手臂,一个运气,蹬蹬蹬地就往前冲了十来步。 我:“!!!” 想当初!我背李娜莉那个重量的!也才走了不到两步啊! 我心情激动到不行,刚兴奋地转头,想和拉比显摆一下自己的力气变大了,就一眼瞄见了他站在地上……而不是拖在地上的脚。 我:“……?” 我没吭声,只把脑袋又原封不动地给转了回去,然后一边低头瞄着他的脚,一边试探地往前又走了两步。 然后我就看见那双脚也跟着在地上走了两步。 我:“……” 是我的错觉吗?这姿势?是不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诡异? 当然,等到我们将迎面撞上的、好像刚从外面采买回来的女仆吓得……面露尴尬和惊悚地跑走之后,我对这个姿势的诡异程度就有了一层更为深刻的认识。 “你,没错,说的就是你,”我还真就不信了,“把脚给我抬起来,不许挨地。” 拉比说不过我,只好迟疑地一抬脚,霎时间,小山般的重量就这样实实成成地压到了我的背上。我脸上不满的表情一僵,都不用往前走,直接原地就一歪,直直地朝地上扑了过去。 但也不知拉比是不是早有准备,反应怎么就那么快的,几乎是瞬间便将我一捞,一个翻身垫在了我的身下。 温热的气息铺天盖地地拢过来,我条件反射地想要爬起来,却在发现自己披散着的头发滑下来落到了拉比脸上的同时,被他扣住腰用力地往下一按。 我以为他这是想要亲我了,甚至我都闭好眼睛,准备老老实实地挨亲了,却发现这人忍了又忍,最后只轻轻地亲了我的头发一下。 我:“……?” 我微妙地还有些小不满,却又不好就这样直接地表达出来,只好鼓着脸爬起来,然后没忍住,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于是接下来的安排——就变成了树林中的小憩时间。 “不过先提前说好,就只能睡15分钟哦?不能再多了哦?” 因为这几日的接连放晴,堆积在林地上的那层树枝草叶厚实而软软,刚坐上去,便闻到了一股极为浓郁的鲜草和松脂混在一起的清香。 “一起睡。”我暗示意味十足地拍了拍旁边的地方。 然后拉比便也跟着躺了下来,因为没有多余的衣服可以铺到地上,还将手臂伸过来,聊胜于无地给我垫脑袋。 于是我便枕着他的手臂,侧过身,蹭着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后,闭上了眼睛。 虽然林中苍翠蓊郁,密密匝匝的叶层已然滤去了大部分的日光,但随着微风拂动,还是有斑驳的碎金一晃一晃地投在我们的身上。 起初我还觉得有些晃眼,但后来也不知是不是睡熟了,很快便有舒适的阴影覆了上来。 就这样睡了不知多久,等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茫然地眨了眨,才发现自己已从侧蜷变成了仰躺,甚至还不老实地滚出了拉比的怀抱——而当事人正撑在我旁边,一边望着我的睡脸,一边将手虚虚地覆在我眼睛的上方,帮我挡着洒下来的阳光。 就好像在搬家期间,我们为了偷懒,去旧总部外边的密林里睡午觉的那次一样。 只是这一次,我没有下意识地闭上眼,他也没有不动声色地移开手,默契地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只懵懵地望着他的掌心,然后忽地抬手,用食指戳了一下,顿了顿,又故意挠了一下。 拉比怕痒,似乎想用单手制住我,却冷不防被我钻了空子,忽地一勾他的脑袋,拉了下来。 灼烫的气息便这样密不透风地笼罩了下来,我能感到他的手摸索着压住了我的手,可那热意却只在我唇上一触即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拉比就从我身上爬了起来,连带着,将我也拉了起来。 我:“……?” 不对劲,这个人、今天、非常的不对劲。 明明他才是那个一旦碰到就没完没了的人,这怎么我一主动了,他反而就开始冷静而自持了?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又被拉比拉回宅邸去换衣服了。 这次的搭配,是以前穿过的那种长度刚过胸的深蓝小西装配以盖过膝盖的白色连衣裙,而目的地,就是这附近的城镇。 其实这还是不久前才从书翁口中得知的,据说早在三十多年前,坎贝尔宅所在的这一整片城镇便被设下了不知名的结界,如果“黑暗三日”未曾降临,这里将会是世界上唯一一处绝对不会受到恶魔和诺亚侵扰的净土。 可任凭这结界再坚固,也只防得住恶魔,却……防不住疾病。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我像是突兀地被从先前的那种鲜活而温热的气氛中给拽了出来,需要极力地克制着,才能做到不把目光落在拉比那只被深红色的半指手套遮住的手腕上。 拉比却毫无所觉,只伸长锤柄,从乔尼专门为他做的特殊小口袋中掏出那张花里胡哨的坐垫绑了上去,然后回过身来,想把我给抱去前面。 “不,”我却下意识地一躲,“这次……这次想坐后面。” “咦?为什么?塞西不喜欢坐前面吗?” “也不是不喜欢,”我莫名地有些难以启齿,只好垂眼,扯了扯他深色的衣角,又悄悄地抬起,瞄了他一下,“就是想坐后面……抱一下腰什么的啊……这个……这个是愿望……” “愿望?” “都好久好久了……这个愿望。” 拉比一怔,然后就像过往的无数次一样,到底应了我的要求,顿了顿,还不忘把那个屁股垫给我挪到了后面。 我:“……” 反正这附近也没什么认识的人,我给自己鼓了鼓劲,一脸生无可恋地坐了上去。然后缓了好一会儿,才往前蹭了蹭,伸手环住了拉比的腰身,将脸侧贴在了他宽阔的背上。 其实,我没说谎。 这真的是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有的愿望。 只是在他不喜欢我时,我根本就没机会接近他;而当他喜欢我之后,每次又都会把我抱去前面环在怀里。所以直到现在,才有这么一次机会,来实现这个愿望。 但感受着他隔着单衣传来的微烫体温,感受着手臂之下他肌肉绷紧的力度……就越发地不想撒手了。 在迎面扑来、因为锤柄的疾速伸行而带了丝凉意的风中,我闭着眼,将脸贴在他的背上蹭了蹭,到底捱不过直从心底翻涌而上的那股酸胀感,忍不住开口。 “我和你说,你以后……不管前面还是后面,都只能给我抱……不许给别人抱。” “……好,只给塞西抱,”拉比似乎微微地滞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平时的语气,笑着回答,“不给别人抱。” “那说好了?”我动了动,忽然抬起环着他的一只手,翘着小指头地往上探了探,“来,我们拉钩。” “拉钩拉钩,”拉比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和我勾了一下,然后立刻将我的手重新按回到了自己的腰上,同时牢牢压住,“突然这样很危险啊,要是掉下去了该怎么办?” ……所以到底什么时候,这人才能真正认识到我现在的这个生理年龄——是十八岁,而不是十八个月呢? 而且严格来说,我可都是你奶奶辈的人了。 当然这个我是绝对不会主动去提醒他的↑ 可能因为这次我没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也没被他抱在怀里,拉比这一路上极没安全感,唯恐一个没看住,我就从锤子上咕噜咕噜地滚下去。所以等到了城镇外面的小树林,他第一时间便跳下去将我给抱了下来,东摸摸西摸摸,发现我这纸糊似的人没被风给吹碎,才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啊——不行!果然回去的时候还是要坐到前面!” 我:“……” 我没忍住,在他的腰上小小地掐了一下表达抗议。 虽然目前还没有真正大面积地扩散开来,但即使是在对“黑暗三日”毫不知情的普通人中,也早有恐惧在暗处悄然地滋生。 这已经是附近最大的城镇了,但比起以前见过的,街上的行人却依旧少了很多。可能因为生计,大多数的店铺并没有关门,但店中却很少有人问津。 拉比收起锤子和坐垫,拉着我直奔其中一家小吃店。我原本以为他只是想带我来尝尝当地的口味,却不想吃饱喝足之后,这人依旧没有丝毫要回去的迹象,而是在打听过后,就近带我去了一家服装店。 “等等,衣服什么的你昨晚不是都买过了吗?” “可那只是我一个人去买的嘛,自己一个人去买和有塞西陪着去买怎么能一样!” 但话是这么说,等到真进了服装店,这人却看都不看那些琳琅满目的女装,而是兴致勃勃地给我挑了双镶着碎钻的高跟鞋。 我:“?” 然后他还让我穿上?不但要穿上,还让我试着走两步? “你……你还是杀了我吧……” “穿嘛穿嘛,不怕啦,我就在旁边看着,绝对不会让塞西摔倒的,我保证!” “那要是摔了呢?那要是摔了算谁的?” “算我的算我的,所以就试一下嘛,就一下——” 我拗不过他,到底气鼓鼓地一脚踩进了那双足足有5厘米的高跟鞋里,然后就跟走钢丝似的,颤巍巍地向前挪了一步。 ……等等,好像还行?还挺稳的? 我谨慎地吸了口气,又试探地……向前蹭了一下。 也、也没摔。 这下我的胆子彻底大了起来,刚挺直腰板,准备优雅地给他走几步看看,却不想刚一抬脚,就一个不稳,直直地就向后倒了过去。 “——看吧,我就说不会有事的啦,”等反应过来时,我人已经被拉比一下捞住,打横抱在了怀里,“因为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接住塞西的嘛。” 我:“……” 算、算你手快。 “而且而且,”拉比将我放回地上后,还暗搓搓地在我头顶的位置,水平比划了一下,“我就说——我就说在我面前是可以穿高跟鞋的吧?” 我过了一二三四秒,才陡然意识到他这说的是什么,然后改戳为拧,隔着那层单衣,小小地拧了下他的腰。 我就说这人为什么突然让我穿高跟鞋,原来……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而且这都过去多少天了,怎么还记着那个事啊……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只觉得有点心虚,又有点想拧他,还有点……还有点小开心。 但谁知这股想要翘嘴角的余温还没过去,这人就已然飞快地买下了那双高跟鞋,然后拖着我直奔下一个目的地——菜市场。 “等等,哪儿?你刚才说要去哪儿?” 我一时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 这好好的约会,怎么、怎么就要去菜市场了? “去嘛去嘛,”拉比可能也看出我的懵逼了,直接走到我的身后,开始推着我往前走,“我也有愿望的啊——我的愿望就是想和塞西一起买一次菜啊——” “可是上次不都买过了吗?” “那次不算!” “也是,上次买回去的那几袋子都是不新鲜的,要不是跑得快,可能直接就被杰利铁锅敲头了——所以你这次会买了吗?” “……去了就会了嘛!”拉比顿了顿,“而且我这次可是有秘密武器的!” 然后我就看着这人站在菜摊前面好一阵摩拳擦掌,然后唰地一下,摘下了覆在右眼上的眼罩。 我:“!!!”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拉比的右眼,乍看上去和另一只没有任何区别,同样都是翡翠一般的颜色,只除了……隐约有奇异的符文闪过。 可等到仔细望去,却再未浮现过。 “这只眼睛里面的某些东西,可是我们这一族一路传下来的,”拉比小声地给我科普,然后微微眯眼,望向那些摆在面前的蔬菜,信心十足地和我显摆,“所以这下,无论是腐烂的部分还是虫子咬的窟窿,就都无从遁形啦!” ……无从遁形是无从遁形了,但书人一族这么重要的眼睛,你就给、你就给用到买菜上? 这到底是一个何等具有生活气息的大招啊…… ……等等,我要收回前言,这人根本就不会过日子——虽然拥有了最强辅助,但却跟闹着玩似的,每种蔬菜都只买一个或一棵,然后领着我把菜市场中所有的摊子都逛了一遍。 我:“……” “我觉得我们……还是跑吧,”我一脸严肃地拽了拽他的袖口,“我有种预感,要是再待下去,我们可能……就要挨打了。” 拉比闻言一顿,冷静地环视一周,冷静地和我对视一眼,冷静地将袋子换了另一只手拿,然后冷静地……拉着我就开跑。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身后到底有没有人追来,又或是只追到一半便不追了。拉比只是拉着我在窄巷中东转西转,跑了个过瘾,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拄着膝盖冲着我笑。 我也累得直喘,但这却是……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 我长出一口气,低头用手背蹭了蹭额角上的汗,刚要抬起,准备和已经直起腰来的拉比说说话,却忽然听得“砰”的一声,被毫无征兆地落在地上的塑料袋和从中滚出的西红柿给转移了注意力。 我眨了眨眼,疑惑地望向拉比,刚想问他怎么突然撒手了,就发现拉比已然直直地向我倒了过来。 我毫无防备之下,被压得倒退了好几步,好不容易才撑住他,却还来不及开口,就被拉比紧紧地给抱住了。 他抱得比以往每次都更要用力,却因为怕弄疼我,手指只能死死地抓着我背后的衣服。 “拉比……?”我是真被吓了一跳,“你、你怎么了?” “……没怎么,”然后我便听到了他刻意压着的声音,语气听上去毫无异样,只是气息有些急促,还有些……奇怪,“就是……就是想你了啊。” “可我不是……就在这里吗。” “那是现在,”拉比很小声很小声地控诉,“之前的那段时间……都没怎么见面的……虽然住在一起,但一天也就只能见上几次,都……都不能一起呆着的。” 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目光一缓,将呼吸放轻,刚想哄哄他,却在抬手环住他的腰背的一刻,整个人被骤然冻在了原地。 ——他背上的单衣,早已被冷汗沓透了。 他是……在疼。 我一动都动不了,张了张嘴,只觉得被强迫着吞下了一块冰,瞬间寒彻骨髓。 他已经……开始疼了。 可是,不是说……第三天才会出现疼痛的吗? 为什么……会提前? 我脑中一片空白,以至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拉比已经缓过来,放开了我,也还是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怎么啦……?”拉比看上去比刚才好了很多,只俯下身,捧住我的脸,“怎么脸色这么不好?” ——他已经知道了。 “啊!等等,是我刚刚抱得太用力了吗?” ——但他却不想……让我知道。 “……就是太用力了,”我张了张嘴,毫无异样地给了他个不高兴的表情,“都说过好多次,不许再那么用力地抱了啊……” 那我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不气不气啊——”拉比立刻竖起两指,拖着长声地哄我,“以后保证说话算数,再也不这样了——” “还有还有,”可能是怕我看出什么,拉比还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半真半假地跟我解释,“刚刚吓到塞西了吧?其实除了太想塞西,也是这里太疼了。啊——真是的,已经好久都没这——么疼了,以前只在刚上手还不是很熟练、或是处理太过庞大的数据的时候才会头疼的,没想到这段时间又犯了——虽说都是必要的,但科姆伊搬过来的资料也太太太多了啦——” “那你现在……”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中含着恰到好处的担忧,“还疼吗?要回去吗?” “现在已经好啦,别担心,这就是一阵一阵的——所以才不回去,说好了要玩一天的,我还没转够呢!” 但说是不回去,我们也还是回去给亚连送了趟蔬菜,并以此为要挟——我是说,为报酬,趁离天黑还有那么几个小时,请他帮忙给开了几次方舟之门。 亚连:“……” “你们两个,”正研究之前的大亚连留下来的笔记、却始终一无所获、还被林克抱怨明明就是一个人这怎么字迹就差得这么多的亚连登时以一种“你们就不知道干点正事吗”的目光瞪了过来,“你·们·两·个·啊。” “……就这一天啦!”拉比立刻双手合十抵在额头,“所以拜托啦亚连,就休息这么一天,就一天,之后保证立刻开始投入工作!” 亚连无奈之下,只好在某些人少、风景又好的地方给我们开了几次门,并每次都在半小时之后,重新开门等我们回来。 我和拉比就这样去了好几个地方,虽然每个地方呆的时间都不长,只随便吃了点当地的美食,再囫囵着看一看景,就立刻返回,但这一天,却好像把一年的量都给完成了。 甚至拉比还提出了要不要去被烧毁的法莱庄园看看,毕竟……那是一切开始和终结的地方,如果我想去,他一定会一直都陪着我。 “不,这个就算了……” 万一再撞上什么敌人就不好了——而且要是真有什么东西敢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跳出来打扰我和拉比的二人世界,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当着拉比的面撕了它。 于是商量过后,我们一致决定将最后一个地点定在利物浦。 万幸玛萨和巴巴都还如上次分开时一般生龙活虎的,巴巴一如既往地在整理花圃,余光瞥见我们后,立刻扔下了手头的工作,激动地朝我们冲了过来。 “玛萨!玛萨!塞西终于又带着老公回来啦!还有还有!这次要住多久?我这就去给你们收拾房间哦!” “等等,巴巴,这次……这次不住,”我摇了摇头,也不知怎么,竟突然觉得有些承受不住他的这种热情,“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们,然后……呆一会儿就走。” “……上次亚连那家伙回来,”坐在桌前的玛萨面无表情地掸了掸烟斗,“说是‘黑暗三日’已经降临了……没想到都这种时候了,教团那边还会放你们出来。” 原来亚连……很多事都没有和他们说。 “也不是放啦,”我说,“就只是休息一天,因为……太忙了嘛,所以就……休息一天。” 玛萨一顿,目光不知怎么,忽然定在了我的脸上,然后又在某一个瞬间,默不作声地移开了视线。 我总觉得她这应该是意识到了什么,但又不太确定。 然后直到我和拉比离开,玛萨也没再说一句话。 “塞西塞西,我和你说哦,”反而是巴巴,将我和拉比悄悄地拉到了一边,“虽然还不太懂现在到底是怎么了,但这种时候不适合要孩子哦!你和先生都要注意一点哦!” 孩、孩子? 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之间,只知道呆呆地转向拉比。 而拉比显然也滞住了,过了好几秒,才轻轻地扯起嘴角,冲我笑了一下。 ——那到底……是种怎样的表情呢。 我形容不出来,但却完全无法动弹,只能看着他侧过头,若无其事地跟巴巴解释。 “嘛,放心吧,现在还不会要的啦,”他摸了摸鼻子,躲闪的目光、微红的耳尖、以及结结巴巴的语气,一切都好像带着恰到好处的难以启齿,“生孩子什么的,以后、以后再说。” 可我们,真的还有……以后吗? 等回到坎贝尔宅,黄昏的暗影已经爬上了宅邸的每一个角落,一切都被笼罩在了一片幽暗的红光之中。我顺着走廊半开的窗子,望向那轮在淡紫色的山气之中徐徐下沉的落日,一时竟蓦地生出了一股极大的恐慌。 但无论我想要它停下的愿望多么的强烈,那象征着白昼的光芒也还是一点一点地隐没了下去。 西方的天际就这样由金红转为碧紫,再后来,散雾弥漫大地,一切都灰黯了起来。 像极了……初来这里的那次,在有师父的幻境中……看到的那样。 简单地冲了个澡,又吃过晚饭后,我就被拉比拉着跟他换了同款的小熊睡衣,然后……一起去了亚连的房间。 顺便还通过这几天一直黏在林克身边的乌鲁甘比——没错,就是那个和蒂姆同源的纯黑胖球——将他也找了过来。 “什么叫‘游戏时间到’啊,你们休息也就休息了,”亚连看到我们后,直接就露出了死鱼眼,“干嘛还非要拉上别人一起啊……” “沃克说得没错,”林克也不满地皱起了眉,“如果没别的事的话,恕不奉陪了。” “真是的,我说你们两个忙归忙,也要懂得劳逸结合啊!”拉比哪有那么好对付,直接用背抵着就关上了门,然后咔嚓一声,还给上了锁,“再说我和塞西好不容易穿了情侣——我是说,一样的衣服,没人看怎么行。” ……所以这人到底是怎么做到把想要显摆的心理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的? 亚连:“……?” 亚连闻言,缓缓地露出一个极为和善的微笑:“你是故意的吧,拉比?” 拉比是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因为那极有可能只是种无意识的行为——但深感自己被虐到了的亚连却是故意在扑克上虐翻了我们。 “啊——什么嘛!你是魔鬼吗亚连!竟然又出老千!”这是被贴了满脑门纸条的拉比。 “那又怎么样!证据在哪里?满脑子只有塞西的笨蛋拉比!”这是早就露出了恶魔的尖牙和小尾巴的亚连。 “喂!我说沃克!你玩就玩,为什么要误伤我!”而这个……则是另一个被贴了满脑门纸条的林克。 “在说什么呢,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伙的吧!笨蛋林克!” 不过亚连这家伙……虽然我从小就知道他出老千厉害,但那毕竟都是站在己方的角度,向来只会觉得安全又可靠——可是没想到和他对立起来原来这么恐怖的! 最后还是拉比不干了,说一直玩这个没悬念,然后在我说出亚连的运气一向很弱这个缺点后,我们三人一致决定下一个就玩石头剪刀布。 “你们、你们都是小孩子吗!” 但四个小孩子到底还是玩了这个有些弱智的游戏。 结果显而易见——四人之中无人幸免,全被贴满了长长的纸条。 但也不知怎么,就这样坐在暖黄的光晕中,恍惚间,竟好像再度回到了先前在教团里的四人时光。 竟好像再度回到了……什么都还没发生的那会儿一样。 “那么——时间到,”拉比瞄了一眼表,然后长长地呼出口气,对着懵逼的亚连和林克摆了摆手,“你们的作用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呢,就是我和塞西的二人世界啦!拜——” 亚连:“……” 林克:“……” 于是,为了避免破灭之爪和缚羽就这样糊上来,我立刻就拉着拉比闪出了房间。 再然后,就是最后的换装游戏了——这次我被换上了一件露肩抹胸的深蓝色晚礼服。 “等等,这个,怎么看都不符合我的人设吧……?” “可是我想看啊……” 拉比并没有开灯,只借着皎洁的月光,指尖灼烫地在后面帮我系好绑带,接着就这样从后抱住我,站去了窗前开始吹风。 然后一切便都好像安静了下来。 今夜的天气很晴,无声轻垂的夜幕上,不见一丝云影,只缀着点点繁星,和一轮清澄如玉盘的月亮。 一切连同我们,都好像淹没在了从窗外一涌而入的夜色中,唯有轻柔而微凉的晚风吹拂进来,带进了几声断断续续的蝉鸣。 我从不是个会触景生情的人,但在此时此刻的某一个瞬间,却罕见地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想要就此这样过下去——想要每天都这样平淡地、普通地、和拉比两个人一起过下去的渴盼。 尽管这种渴盼,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有什么酸胀而灼烫的堵塞感直冲喉头,我短促地吸了口气,强行压下那股艰涩的感觉,然后垂下脑袋,开始一下一下地戳拉比收束在我腰间的手臂。 “……怎么啦?”我听到他就如同怕惊醒什么一般,很轻很轻地问。 “没怎么,”我把白天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就是……就是想你了。” 哪怕你此刻就在身边,近在咫尺,也还是……好想、好想你。 这次拉比没再说话,然后过了好久好久,才亲了下我的头发,顿了顿,又亲了下我的脸颊。 然而就在我以为他会像过往的无数次那样一路亲下来时,耳|垂却忽地一烫——他这次直接亲上了我的耳|垂。 我不由得一颤。 然后下一秒,整个人就被他扳过去,牢牢地扣住了后脑。 风在一瞬间大了起来,四周的温度却陡然攀升。繁星、树影、圆月、蝉鸣,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在某一个刹那倏地离我远去,失重感蓦地传来,我下意识地想要抓紧拉比背上薄薄的单衣,却怎么都……怎么都抓不住。 黑暗,忽然成了最好的保护色。 就好像压抑到了极点,终于再难克制一般,他亲得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重。在褪去了平时的那种散漫和孩子气后,甚至就好像变了个人一般,完全不给我任何挣动的机会,只紧紧地箍着我的后脑和腰背。 我什么都想不了,也什么都无法考虑,整个人烧起来一般的烫,连思维都被打得四分五裂,甚至连何时被带去的床|上都不知道。 只知道当他终于放开我时,自己已然呼吸急促,快要透不过气了。 而溶溶月色下,拉比却只喘|息着帮我捋了捋凌乱的发丝,便在将我的手扣在床|上的同时,再度覆了下来。 但这次,他亲的却是耳|后的那一小块皮肤。 不同以往的麻|痒和极为陌生的战|栗陡然顺着尾椎爬上,我不适应地动了动,想要逃离,却几乎被他给牢牢地摁在了床|上。 他亲完耳|后,又开始亲我的颈侧,亲完颈侧,又开始亲我露出来的锁|骨,每缠|磨一会儿,便要撑起身来,借着月色目光沉黯地望我的表情,就好像怎么都不够似的,就好像在一切都再来不及之前,近乎绝望而迫切地……想要看到我所有的情状。 但就在我以为今晚会发生什么时,他却又忽地刹住,只毫无征兆地将我拉着坐起,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我蓦地意识到了什么,便一动没动,只这样听话地被他抱着,抱了很久很久。 久到一切都足以纾缓,足以平复。 今天……整整一天,我都觉得自己表现得很好。 无论是早上起来的时候,还是意识到他想在一天之内做完全部的事的时候,又或是发现他已经出现那种病的症状的时候,我都没有露出破绽,都不算……失态。 但在一切都已沉寂的这一刻,单单只是被这样默不作声地抱着,却有浓烈而辛辣的冲击感直漫舌根,让我忍不住地鼻腔发酸,眼睛发胀。 “我……”原本濛濛的月光,不知何时被流动而来的薄云隐隐遮挡了大半,在如同笼着一层纱雾的黑暗中,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隔了层水,有些轻,又有些哑,还有些失真和模糊,“我房间墙上的那副……很像兔子的画,其实……其实画的是你。” “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有的了,是偷偷……画的你。” “而且,我其实一直……一直都没那么听话,我只是……在你的面前,才装成你喜欢的那样……” “我其实……很多东西,都不怕。” “我一直都没有……说实话。” “我和你们,和亚连……和所有人都不太一样,我没有……同理心,从来都只想着自己,我从不……敬畏生命,也做了很多……很可怕的事……” “我……” “我总想着,别人死就死,和我……又没有关系……” “其实这次……也一样,我原本想的就是……世界毁灭就毁灭,所有人都一起死掉……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是真的,这样想的……” 我是真的这样想的,可是…… 一切都好像融入了死寂之中。 我闭了下眼,在拉比将我抱得越来越紧,刚要开口的一刻,忽地抬起手,在他颈后重重地砍了一下。 可是……你染病了。 然后一切……就都变得不一样了。 我能感到拉比抓着我身上礼服的手骤然用力,却又在瞬间卸去了所有的力道,只重重地向我压了过来。 我就这样任他压着地向后倒了过去,然后心疼地给他揉了好半天的后颈,才深吸一口气,费力地将他翻过去,又拽过枕头,让他能好好地枕上去。 却在拽过枕头的一刻,发现下面并排地藏着两个小笔记本。 一个……是之前被乔尼修复的那本,一个是新的。 我呆呆地拿过那本新的,带着某种预感一般地翻开,然后发现里面和先前那本一样,画的……也都是我。 只是刚开始的笔触极为细致,墨迹也深浅不一,像是不同时间画上去的;而后面的,却好像在某一个时间段里匆促而成,越到后面就越是潦草,就好像画画之人已然知晓自己时日无多,想把所有记得的样子都画上去一样。 有那么几秒,我甚至连呼吸都发不出任何声音。 明明已经没有风了,颈后却一片潮凉,好半天……才僵硬而痉挛地动了下手指。 我明知道……不该这样做,时间拖得越久,就越危险,却还是忍不住在拉比身侧躺了下来,试图将自己重新拱进他的怀里。 我明知道不该这样做,却还是忍不住凑上去,亲他微皱的眉毛,亲他紧闭的双眼,亲他冰凉的脸颊。 我真的好喜欢这个人。 我真的……好喜欢这个人。 可是这次,和在玛萨家的那次……不一样。 那次离开的时候,我是知道自己还能回来,我是知道自己……不管多久,终还会回到他的身边。 可是这次……我回不来了。 其实直到现在,才知道当初的那个晚上……当初的那种热得人焦躁的温度,真的不算什么。 我再也不嫌热了,我再也不偷偷地把他放在我腰上的手臂拿下去了,我再也不暗搓搓地、小心地蹬他,想让他在夏天的夜里离我远点了。 我再也不气他撩我的刘海了,亲额头什么的也不是不能忍受了。 我再也不嫌弃那个花里胡哨的坐垫了,只要他喜欢,让我一直坐……坐多久都好。 所以……到底为什么啊…… 如果没有这些事,如果没有这一切……我们该会有多好啊…… 为什么我一定要…… 其实……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是吗?如果他死了,我就陪他一起,反正世界最终也要毁灭,就像我一直以来想的那样,毁灭就毁灭,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师父、亚连、玛萨、巴巴……所有人都会一起完蛋。 大家一起挂掉,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大团圆,不是吗? 再不济也可以再期待一下科学班他们研制出来的解药啊,已经很接近、很接近了……不是吗? ——可是……他在疼啊。 可是……真的敢赌吗? 如果拉比也像吉吉那样,被注射后加快了死亡……怎么办? 如果再拖下去,就算涅亚成功复活,也因为时间不够,而来不及在拉比出事前,阻止“黑暗三日”……又怎么办?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出房门的。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长长的走廊中空无一人,也没有灯,在那几片薄薄的流云散去后,只有凉浸浸的月光顺着紧闭的窗子泼进。 等到走过转角,便望见在亚连的房门口,有熟悉的人影顶着个胖球地趴在窗前,正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便这样背过了手,极缓极缓地走了过去。 “塞西……?”亚连听到动静,侧头望过来的一刻,登时就是一愣,“等等,你这穿的都是什么啊?你们两个今天……也太会玩了吧?” “因为……就只有这一天了啊。” “语气怎么那么奇怪,什么叫‘就只有这一天了啊’?” “就是……还不是今后他就要忙起来了。”我的语气和往常一般无二,“倒是你,大晚上的怎么跑到走廊里站着来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就是莫名地,怎么都睡不着……” 亚连叹了口气,顿了顿,突然毫无征兆地抛了个非常灵魂的问题过来。 “塞西,你说,我真的……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吗?” “……大晚上的,拒绝回答任何哲学相关的问题。” “什么哲学问题啦,只不过就是,师父之前说……” “你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我忽然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确实是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的,不是别人强迫的,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塞西莉亚·法莱在过去早就决定好的,而只是此时此刻,我这个人……所选择的路上。” “……完了,突然变得这么严肃,感觉都不像塞西了。” “所以……果然还是多喝牛奶吧,虽然我亲测好像是没什么效果,但万一对你有效呢,总比一直被人叫豆芽菜什么的要好吧。” “等等,你什么意思啊!” “还有就是……以后的以后,等到一切都真的过去之后,”我深吸一口气,板着脸强调,“你要给我看牢拉比,起码要让他在三年……一年之内,都不许喜欢上新的人。” 亚连终于意识到了好像有哪里不对:“塞西……?” 我也差不多快要到极限了,因为再这样说下去,我怕自己可能真的会失去所有的勇气,哭着喊着跑回拉比的身边,再离不开。 “所以,”我轻声问,“你还不出来吗。” “什么出来……?等等!塞西!你想……”亚连错愕过后,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刚想阻止我,却一下按住了脑袋,等到再抬起来时,那双澄净的银灰眼瞳已然在月光下泛起了暗金的色泽。 “终于……决定了吗。” 也不知是不是时间真的来不及了,这次的涅亚收起了所有的嬉皮笑脸,只垂下目光,默默地将左手化为了利爪。 这或许便是从前的塞西莉亚·法莱和涅亚·d·坎贝尔之间的默契。 我不需要问,他也不需要说,彼此便已然心知肚明对方的所思所求。 这个人,是真的……能够阻止一切。 “我不会做无谓的承诺,但起码在最后的这一段时间里,”涅亚向我伸出了那一直以来都被预言会杀死我的黑色的利爪,“我不会让你……有任何的痛苦。” 我却毫无征兆地后退了一步,然后抢在他之前地……将背在身后的那把木制匕首,插进了自己的心脏。 其实……并不疼,只有……一丝丝的凉。 我望着涅亚的神色由惊愕转为痛苦,接着猝然按住脑袋,就像在跟体内的什么做着斗争。 可是我已经无暇他顾了。 因为我听到心口……好像发出了某种很轻微、很轻微的碎裂声。 我拔出匕首,任由它脱手,沉闷地掉在地上。 但却真的……并不疼,和过往每一次受伤的感觉,也都不一样,只好像……将什么赖以生存的核心给破坏了,全身的力气都在飞速地流失。 在向后倒下的一刻,我依稀好像看到亚连回来了,也隐约听到了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我极缓极缓地侧过头,果然望见拉比在远远地向我奔来,身后好像……还跟着个身影,像是……神田。 所以……是被人叫醒的吗?所以他才会……这么快就醒过来? ——“看吧,我就说不会有事的啦,因为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接住塞西的。” 但我知道这一次,他接不住了。 他离得……太远了,他脚下也不稳,光影交叠中,就好像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画面,腿和脚都好像有些发软,如果不是扶着墙壁,有好几步都像是要摔倒。 但就在我即将倒在地上的一刻,却忽然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轻柔地托住了我,带着某种令人熟悉而安心的力道,将我缓缓地送去了奔过来跪倒的拉比面前。 拉比一手扶着我的背,一手颤抖而无措地去捂我的伤口。 可他没有注意到,其实伤口……本就没有鲜血流出。 只有枝桠般的裂纹以胸口为起始点,在飞快地向四肢蔓延。 他没有注意到。 他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冷静,他什么都想不到,他什么也无法考虑,他所有的思维都好像僵死在了原地。 他甚至……都发不出声音来。 一个……那样的人,一个……在人群中总是焦点、总是嘻嘻哈哈的人,究竟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目光,能恐惧、能惊痛成这样,依稀竟让我想起了几个月之前见过的……艾伯特医生的眼神。 我看到拉比无措地张了张嘴。 我能感觉到他抱着我的手在发抖,他的嘴唇也在发抖,就连目光……都在颤。 “别……” 就这样过了几十秒,他才终于艰难地出声,可随着这一声,却也有滚烫的液体砸落在了我的脸上。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他哭。 他眼中满是茫然和恐惧,眼尾却漫上了极为浓重的红,整个人就好像孩子一般的无措。 “别……塞西……别……” 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一直发着颤地喃喃“别……”。 “我什么……什么都听……别……” 我能感到那裂痕蔓延到了脸上,拉比也看到了,可是无论他怎么去捂,也还是无法阻止那裂痕不断地崩裂和剥落。 他终是像个即将失去重要之物却无能为力的孩子一般,无助地抱紧了我。 月光濛濛,一切都好像被罩上了一层冰凉的雾,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但我整个人却仿佛和周遭剥离了开,思绪竟奇异地冷静了下来。 虽然装备型的驱魔师是能够找到破绽的,但其实直到前一秒,我都从未想过要给拉比催眠。 因为我不想他……忘了我。 至少……至少也要记个三年。 可是此时此刻,我却第一次生出念头——如果他能就此忘了我,就好了。 我第一次觉得后悔,曾经……表现得那样的喜欢他。 我第一次觉得后悔,曾经表现得……那样的离不开他。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我能感到自己的指尖不断地有碎片在剥落。 我想最后再抱他一下,只要……再一下,再一下就好。 所以我极慢极慢、极努力极努力地抬起手。 然后…… 没有然后了。 第97章 正文完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只被一股未知的力量驱使着,踏入了一条长长的、黑黢黢的甬道。 而甬道的尽头,有灰色的天光。 我就这样走啊走,不知走了多久,等到出去后,才发现那是一片迷迷濛濛弥漫着的大雾。雾气稠浓而灰暗,仿佛还带着破晓时的寒意,如同水汽一般,在缓缓地飘荡,但掠过身边却又不觉得凉。我又往前走了走,渐渐地,发现有景物在浓雾中现出了模糊的轮廓。 像是个……码头。 再走近些,能看到有船泊在其中,而昏黄的街灯下,马车来了又走,长梯自船舷降下,有人正在上船。 但上到一半的时候,那个被小斗篷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小绺金发的孩子却忽然转过头,毫无征兆地朝我这个方向望了过来——我下意识地眨了下眼,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她是在看我。 可下一秒,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金发孩子便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地转回了头,被身旁的女人牵着上了船。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只鬼使神差一般地跟了上去,却在途中发现——无论是码头上过往的行人,还是正在搬送货物的船员,都似乎视我如无物,甚至正在指挥起锚的大副还大步走来,不等我躲开,便径直地穿过了我的身体。 我一顿,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近乎透明的手,又看了看自己几乎离了地的脚,但却感受不到任何的迷惑和恐惧。只顺着那股仿佛源自灵魂的吸力,在船驶离港口的同时,下去了舱房。 “不要紧,”我刚穿门而入,便望见正坐在摇篮前的灰发男子将自己的手覆上了黑发女性的手背,“如果还是想念卡特琳娜,等这次拜访结束,我们就再去探望他们一次。” “……我只是觉得,”黑发女性不置可否,把目光投向了正躺在摇篮中咿咿呀呀地张着小手的婴儿,“身为舅父,这么久了,塞拉斯都还没见过塞西和艾尔……总还是有些遗憾。” “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时,那孩子才只有8岁,现在已经快到15岁了吧?” “其实再过两天,就是生日了。” 我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提到的人是谁,便错开他们,也错开静立在旁的管家,径直走向了那个已经脱去小斗篷、虽然穿着漂亮的蓬蓬裙、但小胳膊小腿却都显得肉乎乎的金发孩子。 可她却仿佛已经看不见我了,无论我怎么在她眼前晃都无动于衷,只坐在小凳子上荡着腿,暗搓搓地瞄一眼那边正照顾着婴儿的父母,又装作毫无在意似的瞄一眼窗外刚有些放晴的碧空;顿了顿,又飞快地瞄一眼那边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这个小动作的父母,接着又立刻转头,若无其事地转向了外面深蓝的大海。 但最后见怎么偷瞄,父母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的身上,便气鼓鼓地撅了嘴,吃起了桌上放的葡萄。 甚至在母亲叫自己时,都没回头;非但没回头,她还偎蹭着往外转了转,只留给了母亲一个小后脑勺。 黑发女性无奈地笑笑,刚要过来看看这小孩怎么不高兴了,船身却不知撞到了什么,突然猛烈地震动了一下。 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的金发孩子吓了一跳,刚扶住桌角坐稳,就忽地发现——虽然摇篮边上早有佣人守着,但父母却都不约而同地第一时间护住了婴儿,等到母亲抱起弟弟,才下意识地朝她走来,想看看她有没有受伤。 这下小孩更不高兴了,又把小身子扭了过去,顿了顿,还回头特地抓了一颗葡萄,才又转回去,一边嚼,一边只给母亲留了个胖乎乎的小屁股。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被逗笑了。黑发女性刚准备过去哄哄孩子,灰发男子则打算去甲板上问问船员是不是撞到了什么,却不想下一秒,砰的一声,木制的舱门直接被人一脚踹开,一伙凶神恶煞的强盗闯了进来。 大片大片的乌云不知何时从四面推来,天色再度暗成了潮湿冰寒的深黑,怒号的海风之下,血色将所有的平静祥和都切割得支离破碎。 我不记得自己之前有见过这些人,却不知为何,总觉得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我看到不过几息之间便失去了全部的亲人、眼睁睁地看着父母弟弟惨死眼前的金发孩子呆滞地瘫坐在地,看到有人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提起来拍照,看到她被拖上甲板,被尖利的鱼钩钩入血肉,仿佛饵食一般地甩落海中。 我下意识地想去阻止,但我的手却穿过了那些人的身体,却穿过了那被重物坠得弧度弯曲的鱼竿。 我什么都触不到,也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看着那鱼钩钩穿了孩子的肩膀。 只能看着她……掉下去。 紧接着我的脚下便也忽地一空,就好像刹那穿过层层船板,扑入了深黑的海水中。但我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只带着某种预感一般地转身,隔着模糊的水面,望着有冰寒的莹绿光芒直冲天际,而早已染满血色的船,就这样在那片神圣到近乎恶心的强光中,一瞬化为了齑粉。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看到有莹绿光芒缓缓地飘落,从海中托起了昏迷不醒的孩子,直至引来路过的渔船将她救起。 孩子被一对好心的老夫妇收养了。 然而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被海水泡过的伤口还是肿胀化脓了,但比起感染发热,精神上的崩溃……显然更为致命。 孩子几乎夜夜大睁着眼,目光发直地盯着虚空的某个点,稍一睡过去,醒来后便会歇斯底里地又哭又闹。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什么都不记得。 她想不起自己到底是谁,也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却唯独日复一日清醒地重复船上的那场噩梦。 她丧失了所有的自理能力,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甚至只要看到肉,看到红色,看到尖锐的物体,就会控制不住地尖叫干呕失禁。 即便如此,那对老夫妇也还是不厌其烦地、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就这样过了快三个月,终于有一天,孩子醒来后没有哭。 她第一次小口小口地、老老实实地吃了饭,虽然眼神还有些瑟缩和抗拒,但在老爷爷提出去外面散散心时,却还是小心地、试探地将瘦巴巴的小手放到了老爷爷的手里。 那一日,天很晴。 老夫妇俩在院中围了方形的花坛,朝霞在东方的天际碎开,被微微熏热的空气中弥漫着浅淡的花香。 已经很久、很久都没走出屋子的孩子极轻极轻地吸了口气。 那本该,是很平常……却也是希望重新萌芽的一天。 直到孩子被老爷爷牵着手,去和正在不远处买菜的老奶奶汇合时,看到有青年的混混冲过去,一连抢了包括老奶奶在内好几个人的钱包。 老奶奶看上去完全没反应过来,只条件反射地抓着钱包往回拉了一下,那青年便恼羞成怒,拔出小刀一下捅进了老人的肚子。 铅云覆上,阳光渐翳,有风自远处而来,倏地将周遭所有的声音都卷上了阴灰的苍穹。 明明那距离就只有十几米远,却好像怎么都跑不到,等到老爷爷松开了手,孩子便再也动不了了——眼前的一切都仿佛变成了默剧,她就那样定定地站在原地,瞳孔剧缩地望着无助地抱着妻子尸体的老爷爷,望着一脸晦气、在逃走之前还往地上吐了口水的青年,望着眼前的一切汇聚成血。 老奶奶死了。 失去了妻子的老爷爷一病不起,不到半个月,便也跟着撒手人寰。 孩子终于失去了她所能感受到的……那最后一点善意。 她是在冬季最严寒的时候,被老夫妇赶回来参加葬礼的儿子丢出门的。 曾经那个鲜活的、穿着蓬蓬裙的、小胳膊小腿都肉乎乎的孩子,如今裹在脏污的斗篷里,缩在墙角,在团团片片的雪花下,显得越发的苍白和瘦骨嶙峋。 我几乎快要忘了自己只是个没有实体的幽灵,下意识地护到她身前,张开双臂,想要帮她挡住刺骨的寒风,却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 我挡不住寒冷。 就像我阻止不了那原本已有沉寂迹象的噩梦,再度地……卷土重来。 孩子忘了一切,她没有任何赖以为生的手段,也不懂任何和他人相处的技巧。她试着去学,试着去干活,却没人肯要;她饥饿难当,忍不住去偷面包,却被打得奄奄一息。 然后,在某个闷热潮湿的夏夜,她终于迎来了每个失去父母、在外流浪的孩子……都可能会经历的事。 有醉酒的男人,走向了正蜷在窄巷里睡觉的她。 我几乎是带着某种预感一般,条件反射地挡在孩子的身前,想拦住那个醉醺醺的男人,却被他径直地穿过了身|体。 我以为那道莹绿的光芒会再一次出现,可是什么都没有。 连风声都好像瞬间变得幽长尖锐了起来,裹挟着令人头皮发麻、恐惧到近乎毛骨悚然的尖叫划破了午夜的静谧。朦胧而冷峻的月光恰在这一刻被流云遮住,街灯昏白的光线半明不灭地散射在茫茫夜色中,却唯独照不进这晦暗的窄巷。 潮冷和深黑仿佛黏住了这里的每个角落,周遭没有一点儿亮光。 孩子用力地挣扎,绝望地蹬踹,可是偶有路过巷口的人听到动静,却不驻足,反而加快了脚步。 没有人救她。 我徒劳地想去把男人拽下去,却在下一秒,看到有血突兀地从他的身下流出。 其实……那只是一块带尖的小木片。 但慌不择路的孩子却将它扎入了男人的咽喉。 我看到上衣被撕开的孩子颤抖着从捂着喉咙嗬嗬地想要说些什么的男人身|下爬出,我看到她全身都在抖,甚至瞳孔都有些失焦,可却毫无犹豫地再次捡起了那块掉在地上的木片,对着男人的颈侧扎了过去。 我看到她学会了杀人。 我看到她学会了怎么遮掩容貌,怎么弱化性征,怎么在不被发现的前提下偷食物,怎么赌博,怎么骗人,怎么……利用自己的外表示弱,继而在对方放松警惕的刹那,上去就下死手。 而两年过后,也不知是不是命运的安排,半大的金发孩子竟在另一个城镇中再度遇到了曾经的那个青年混混。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驾轻就熟地尾随,悄无声息地撬锁,然后在那个月朗星疏的夜晚,将曾经的杀人犯用铁丝勒在了床头。 夜色溶满月辉,那光芒落入正盯着因为挣动而将自己活活勒死的青年的孩子的眼中,就此变成了一种……浑浊而冰冷的灰。 但她却依旧日复一日地沉沦在那过去的噩梦中,只是这次的经历,让她在混迹社会底层的同时,开始试着寻找那在噩梦中被提及的——那个名叫“艾力克”的人。 可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她大海捞针,无从分辨,一无所获。 直到八年后那个下着小雨的黄昏。 “——艾力克?啊啊,我知道的哦?”那个穿着双排扣风衣、有着一头绛蓝色短发的少年人,微微地屈身,近乎引诱地向靠墙而坐的她伸出了手,“所以——要复仇吗,塞西?” 那是拉她出泥沼的人。 他教给她礼仪,教会她常识,带她回了阔别已久的故乡。 他让她重新拥有了名字,给了她活下去的明确方向,带她出了那……最为稠浓冰寒的黑暗。 复仇的当晚,下起了雨。 刚开始并不大,又轻又细,如烟似雾,没有形状,也没有声音,就那样湿漉漉地扑在她的脸上。 我看到她站在熊熊燃烧的庄园前,被火光映亮的脸上,有一瞬的茫然。 她实现了多年以来困守心间的愿望,却也再度失去了活下去的方向。 直到那少年让她加入逃亡。 力竭、杀人、躲藏、背叛,无论去往这个世界上的任何角落都无法逃离的那种恐怖,无论躲到哪里都会被感知、被找到的那种绝望,那是……如地狱般的两年。 然后,她如愿将自己拥有的最后一件东西——生命,献了出来。 就在她濒死的那个瞬间,我第二次看到了那片冰寒的莹绿光芒。 而其中,站着一个眉眼和她相似的虚影。 她在喝下那虚影给自己的血色液体的一刻,口鼻耳中瞬间涌出了大量的鲜血,身上也爆开了一阵又一阵的血雾,巨大的、没有头的女性躯干的虚影不断在她身上浮现,又不断地被压回去。 最后,在流得满地都是的血泊中,她一动也不动了。 我想她应该是死了。 然而,就在我以为自己即将从这不知缘由、却莫名其妙地当了长达十三年的背后灵的命运中解脱出来时,四周忽然起了雾。 大雾漫卷而来,稠浓而灰暗,掠过身边时,仿佛还带着破晓时的寒意,一团一团地扑到脸上,却……并不觉得凉。 但一切却都好像在雾中消失了。 我觉得奇怪,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渐渐地,发现有景物在灰雾中现出了模糊的轮廓。 像是个……码头。 我整个人一滞,直觉中陡然升起了什么,条件反射地紧走了几步,接着便望见那正在上船的小小身影忽然毫无征兆地转过头,迷惑地和我对视了一眼。 ——不,不能上去。 我几乎想都没想地就奔了过去。 ——不要上去。 我忘了自己先前所有的无能为力,迫切地想要拉住她。 因为…… ——因为那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但就在我的手指碰到孩子肩膀的一刻,孩子的身上却陡然生出一股仿佛来自灵魂的吸力,将我一下吸了进去。 再然后,我就……成为了她。 我以为这是命运在给我机会去改变,却在发现自己对这具身体没有任何的控制权……只是被塞进去强行地体会她的痛苦和恐惧后,意识到命运只是想拖着我一起在噩梦中沉沦。 我再也不是旁观者了。 我开始亲身经历……她所经受过的一切。 然后,我看到了。 先前从不会注意到的……那些细节。 我看到黑发女性在被长刀钉死在船板之前,曾朝我的这个方向伸了下手,就好像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也想要尽自己最后的那一点力量,以身为盾,将两个孩子都护到怀中。 我看到老婆婆在被刀捅入腹中的一刻,也曾朝我和老爷爷的这个方向望了过来,在那一刹那,有什么东西在她因年迈而浑浊的眼中急剧地升起,又急速地消失,最后直直地黯淡下去,失去了所有的光泽。 可是我却动不了。 我就只是个被强塞进这个躯壳里的魂体,我动不了,也开不了口。 我无法阻止,无法提醒。 我无法挣脱被鱼钩钩入皮肉、口鼻耳朵都有血涌出的剧痛。 我无法抵挡咸腥深寒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没过头顶的绝望。 我无法握住……老爷爷于霎那间失去了所有温度、变得冰凉彻骨的手。 我握不住。 我尝到了刚生出冻疮时钻心的肿胀和麻痒,闻到了在闷热焦躁的夏夜里刺鼻的酒臭,感受到了衣服被撕裂、粗粝的指头掐陷在肉里的惊惧。 我感受到了因为攥得太紧、木片上小小的木刺尽数没入指腹的那种刺痛。 我感受到了……躯干四肢、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撕裂、甚至连同灵魂都被不断地碾碎的……前所未有的剧痛。 ——救救我。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都忘记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此时此刻都想起了什么,但我…… ——但谁来……救救我。 可是,没有人来救我。 什么都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最后坚持了多久,只知道在即将失去意识的一刻,身上所有的疼痛都仿佛在刹那间消失不见,我再度站在了那一片浓滞的晨雾之中,浑身冰凉地和那个正在上船的金发孩子遥遥地对视了一眼。 但这次,我却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转头就跑。 可是无论跑多少次,跑多远,我都终会再一次回到她的身边。 然后再一次……成为她。 我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不断重复经历着她生命中最痛苦的那些瞬间,我觉得恶心,想要干呕,几度崩溃。 我真的试过了,我试图让父母不要上船,我试图让老婆婆那天不要出门,我试图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可是不行,我还是能感受到,我什么都阻止不了。 一切就好像既定的命运一般,循环往复,永不停歇。 最后我甚至都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一共经历了多少次,是几十次,还是……几百次……? 我以为自己会习惯,会麻木,可是无论重来多少次,当黑发女性的血溅在我脸上的时候,当她浑身是血地向我倒来的时候,还是有巨大的悲恸在心中蓦地翻涌。 妈妈,我想叫出来,我想叫她……妈妈。 可是直到这悲剧发生的前一刻,我的最后一个举动,都还是任性地扭过身,将背影留给了她。 我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等到连灵魂都被碾得破碎而泥泞后,终于有一次,在踏上自船舷下放的长梯的那个刹那,我忽然停住了脚步。 我……拉住了母亲。 但下一秒,风却陡然大了起来。 我尚还来不及反应,手上就猝然一空——我身边的所有人,连同这个码头,还有这片灰暗的浓雾,都在瞬间化为了沙尘,被浩荡的风一卷,便再无处可寻。 可一切都没了之后,彻彻底底地没了之后,这里却还是一片空茫的灰。 我好像从金发孩子的体内脱离了出来,又变回了自己,可是无论我朝哪个方向,走多远,都走不到尽头。 这里没有太阳的东升西落,也没有四时的循环往复,没有天空,没有大海,没有树木,没有……生命。 这里……看不到来路,也找不到归途。 起初,我还庆幸自己终于逃出了那个无望的轮回,甚至在记忆开始出现缺失时,觉得这是迟来的眷顾。 可是后来,我什么都忘了。 我忘了自己要做的事,忘了自己是谁,甚至忘了自己……是什么。 时间永远停止在了风消雾散的那一刻,在所有的感官都趋向迟缓之际,人的概念也开始变得模糊。等到察觉的时候,我的存在本身已然渐渐地为这片空茫的灰所侵蚀,最终……和它融为了一体。 就这样,不知过去了多少天,多少个月,多少年,有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东西出现了。 近乎微弱的莹绿光芒从半空缓缓飘下,一闪一闪地……汇聚成了一道圆形的门。 圆形的……门……? 在那道门出现的一刹那,很多概念突兀地从脑中生出,我像是重新由一片空茫的虚无变回了人形,却杵在原地一动没动,就那样茫然……而麻木地望着门的方向。 直到身后传来轻轻的推力。 我缓缓地转过身,发生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人。 是一位灰发男子和一位黑发女性。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却莫名地觉得熟悉,而当那个和我差不多高、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的黑发女性将手覆到我发顶的一刻,已经很久都没有感觉、甚至连感觉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眼周,却忽然……烫了起来。 我张了张嘴。 我知道自己是想要说些什么,我是想要……叫她什么,可我却……叫不出口。 黑发女性却不在意,只以慈爱又包容的目光望着我,然后指向了那道圆形的门。 我本能地想听她的话,所以我走了过去。 然而离得越近,那种奇怪的熟悉感便越强烈。 我好像见过这光芒很多……很多次,可是每一次,它都神圣冰冷得几乎让人感到不适,并没有像现在这样,虽然很陌生,却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暖。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望身后的那两个人,然后在他们鼓励的目光下,试探着……迈入了那道光芒微弱到随时都可能消失不见的门。 却不想前脚刚一进去,便有巨大的吸力骤然袭来,我尚还来不及反应,便一下掉进了个什么地方。 可我却一动都动不了,无法说话,也无法眨眼,甚至就好像触感都被钝化了一般,什么都感受不到,只能保持着这么个诡异的……浮在水中的姿势,透过眼前……异常清澈的液体,模模糊糊地望着这目力所及的一小方天地。 可是,这到底……是哪里? 虽然我整个思维都还有些僵,但在望过去的一刻,那些原本遗忘了的、甚至我都没意识到自己遗忘了的概念和常识却好像一点一点地被重新塞回了脑袋。 我能认出前面正对着自己的是一扇木门,而木门的左侧,贴墙设着一张长桌,桌上摆满了用小袋子装着的食物和几大桶水;紧贴着长桌的,像是一套办公设备,桌椅都有些歪,桌上地上都凌乱地堆满了各种书本和报纸,还有几张文件不知是不是被风吹到了摆放在地的盆栽上。 而我的正前方,则横着一张长长的沙发,上面还躺着一个大大的红兔子玩偶;沙发的不远处,立着一面长方形的穿衣镜,因为镜面没朝向我这边,我通过镜子看到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的想法刚冒了个头就被迫夭折,只能将目光投向了镜子后面的那一排衣柜。 可是……还是完全不知道这是哪里。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这里的光线不算明亮,相反,还有些暗,却并不会让人感到阴凉。可能是长期处于那个空茫的灰色空间的缘故,也可能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我竟诡异地对这种被塞进什么壳子里、动也不能动的情况接受良好,只像过往的无数次一样,望着眼前这片静悄悄的潮暗发起了呆。 然后…… “我回来啦——”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世界上忽然有了声音。 随着那个拖着长声、尾音上扬的声音,阳光突兀地顺着木门被推开的缝中涌了进来。 在我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灰白的景象便陡然被泼上了一层浓墨重彩。正前沙发的深棕、靠窗桌椅的红褐、盆栽叶片的浓绿——原本沉寂的、没有任何生机的世界,都在刹那间…… 都在那个说话的男人提着行李走进来的一刻,忽然鲜活了起来。 我有些呆怔,过了几秒,才凝神去看。 要是再准确点说,那其实是个年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但总体给人感觉更偏向后者的红发男人,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深驼色斗篷,脑袋上戴着条黑红相间的发带,脖子上还松松垮垮地围着围巾,整个人看上去……风尘仆仆的。 可是……这人是谁? 突然就说“回来了”,这地方……是他的家? 那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然而下一秒,所有因为眼前突然蹦出来个陌生人而产生的抗拒、以及因为长时间的一动不动不说话也不思考而导致的钝化和迟缓,就都在红发青年拽下围巾,脱掉斗篷,露出里面穿着的大红色单衣和blingbling几乎要亮瞎眼的纯金长裤后,化为了渣渣。 甚至就连差不多快要僵死的大脑,都被刺激得飞速地运转了起来。 没错,我几乎在瞬间便确定了这人有问题。 别的都先不说,这审美——绝对是歪的吧? “这次等久了吧?真是的,都怪熊猫老头,非挑这种时候让我去帮忙什么的——算啦,不说他……所以、所以这次,是不是也超想我的啊?” 我等了好半天,才确定这房间中真的没别人,这人就是在跟我说话。 我:“……” 所以除了审美长歪了之外,这人是不是……也有点自恋啊? 当然,我也不是没想过冷不丁地回答一声“不是”来吓他一跳,顺便再让他把我从这个注满了不知什么液体的玻璃罩里给放出去,但问题是,无论我怎么尝试,我的身体都一动也动不了。 我开不了口,也……发不出声音。 “——当当当当!”然后我就发现这人也不知自己都脑补了什么回答,开心地摸了摸鼻子后,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兴冲冲地从行李中翻出了一件纯金无袖小吊带和一件大红长裙,唰地一下在我的面前抖开,“看这个!因为一直都买不到和当时一模一样的嘛,所以我就拜托乔尼给做了一件,怎么样?是不是超好看?而且这么一看,和我这身完全配套的欸,所以……” “所以——喜不喜欢?” 喜不喜欢……? 我脑袋里残留的最后那一点荒芜终于也被这个问题给劈得四分五裂了。 虽然红发青年完全是在我的斜前方抖开的,并没有正对着我的眼睛,看上去就好像不知道我的朝向一样——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 重点是谁会喜欢这种啊…… 等等!你怎么反而还凑上来了——你、你给我离这个玻璃罩远点! 而且衣服什么的,不应该是…… 看到红发青年终于停下荼毒我的眼睛,转而拿去镜子前嘚瑟地跟自己身上的衣服比来比去后,我在松了口气的同时,脑中忽然模糊地闪过了什么画面——就好像自己的面前也有一面镜子,而镜中有两个人,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能看到前面的女性像是想转过头,却被后面的人紧张又无奈地将她的头扳正,让她去看自己身上那件冷蓝色调的露肩淑女裙。 就是啊,真要买衣服,也应该买这样的吧……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这种太正式了,想买套休闲装,也可以买那种……里面连衣裙、外面再搭着件短款小西装什么的啊? 这念头几乎是自己噌地一下冒出来的,等反应过来,我自己都觉得诧异,但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归功于天赋。 可能是我……天生审美就正吧。 不像这人——怎么说呢,这人都没朋友的吗?从小到大,都没人扳正他审美的? 不过红发青年显然并不觉得自己的审美有任何问题,嘚瑟地比了半天后,还美滋滋地拉开衣柜,将这一套给挂了进去。 于是那一柜子满满当当、花里胡哨的女装登时就闯入了我的视野。 我:“……” 不,那个,等等,这些……都是给我准备的? 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但现在——我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现在的这个壳子是不是被拐到什么诡异的地方了。 所以是在做那种审美清奇的……换衣实验?这人……变态吗? 然后我就发现这“变态”在挂完衣服后,又开始从行李中取出了很多袋包装精致的小点心,换了长桌上的那一堆。 “还有就是这个包装袋啦,之前的还是不行,虽然能保鲜,但味道什么的会受影响,”他边拿边说,末了,还搬了一大桶水上去,“不过不用担心,这次利巴班长已经做好改良啦,保证无论什么时候打开,都和刚出烤箱没分别的。” 所以这些……也都是给我准备的? 收回前言,这变态……这人其实、其实也还挺好的。 那现在……就要放我出去吃了吗? 但这人似乎完全没有放我出去的打算,只简单收拾了下,便拖过旁边的椅子坐到我跟前——依旧是斜前方——然后给我讲起了自己这次的见闻。 说是见闻,其实就是讲这次又去了什么地方,从不知道是哪里的大峡谷讲到不知道是哪里的大瀑布,又从不知道是哪里的雪山讲到了不知道是哪里的枫叶林。 ……这跨度够大的啊,这人是走了多久?会飞的吗? “啊,说到那片枫叶林,我给拍下了哦!”红发青年说着说着,忽然一拍脑袋,从揣在裤子口袋里的小笔记本中拿出了一张照片,“毕竟上次去的时候季节不对,叶子都还是绿的嘛。正好这次路过,就想着给塞——就想着拍下来纪念一下啦,看,就是这里。” ……所以才说看不清啊!你就不能再往右一点吗! “对了!我也给画下来了哦!” 画? 他还会画画吗? 就在我走神之际,红发青年已经打开了手中的小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凑了上来——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用眼角余光看出那临摹的就是刚才的那一片枫叶林,但和照片不同的是,林中还站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鼓着个包子脸,微微侧头,金发被吹得不老实地拂过脸颊。 ……金发? 这明明……就是张黑白简笔画,为什么我会下意识地觉得……那是金发? 我有些迷惑,顿了顿,觉得可能是被这人身上的那条亮金长裤给晃的。 不过说到这人,起初看到他因为撸起袖子而露出的……结实的小臂线条,我还以为这是搬运工或打手那类的体力工作者;后来以为是异装癖或变态科学家;而现在……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好像还挺多才多艺的啊。 “啊,还有这张!看这张!” 却不想这厮嘴上乐颠颠地说要给我看,结果翻着翻着,自己倒先看入了神,就怔忪地站在那里,像是不自觉地陷入了什么过往的回忆。 我不知道他都看到了什么,我想侧过身,也想踮起脚去看,可我动不了。 一动都动不了。 所以我只能干等着这人自己醒过来,而他则正经走了好半天的神,才掩饰什么似的一拍脑袋,转而翻出本书来给我念。 虽然我确实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多大,但我总觉得……再怎么也应该已经过了听这种“幼儿读物”的年纪……吧? 可说是对这种不感兴趣,听着听着,我脑中却又闪过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画面——“我”好像……是坐在地毯上,身后还靠着什么人,低头看去,能看到有线条漂亮而结实的小臂有力地收束在腰间,然后也不知“我”说了什么,那手臂便松开了些,转而从旁边拿过了一本童话书,就这样翻开,和我一起看了起来。 然而画面只停留了短短一瞬,等我想要仔细去看时,便如水波一般地散去,再无痕迹。 我有些茫然,又有些仿佛失去了什么似的心慌,缓了缓,却不知怎么,在他绘声绘色念的童话故事中……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他就这样从小红帽念到了白雪公主,又从拇指姑娘念到了海的女儿,再从荷马墓上的一朵玫瑰念到了一本不说话的书,然后顿了顿,开始从头再来。 我:“……?” 不是,就没新的了吗!你念新的啊! 重复听——而且还原封不动地重复听了三次什么的可就太折磨了,就在我以为他终于良心发现,放弃继续荼毒我,准备收拾收拾离开的时候,却发现他突然绕过了玻璃罩,去到了我后面。 因为无法转身,我完全看不到后面有什么,只听到一声“咔嗒”过后,便响起了水声,接着没过一会儿,又是一声“咔嗒”,然后红发青年便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回到了我的视线范围之内。 他像是洗了个澡,却没等擦干,就套上了单衣。导致此刻散垂下来的发梢一直在滴滴答答地淌水不说,全身都还拢着潮气,刚屁颠屁颠地靠近我,就将玻璃罩的外壁染上了一片模糊的水汽。 他连忙退开,用手擦干净,见玻璃罩重新恢复了透明,才松口气似的笑笑,继续开始跟我叨叨那些听上去没有任何意义……但不知为何他却说得十分开心的话。 ……不过,如果刻意忽略穿着打扮的话,这人把头发散下来……还挺好看的啊。 而且他身上那件单衣本来……本来就薄,被头发滴下来的水打湿后,更是直接就贴在了身上,这也就导致无论前面还是后面,肌肉线条都若隐若现的…… 反正不怪我,又不是我自己想看的。 我又……我又没法闭上眼。 不过他本人倒像是毫不在意,特别大方地在我眼前走了好几趟,才关了壁灯,脱鞋躺到了那张深咖啡色的长沙发上。 直到这时,我才发觉外面竟在不知不觉中已然黑了下来,而红发青年也在从裤袋中摸出个没有任何标识的小瓶,又倒出两粒不知是糖是药的小圆片嚼嚼咽了后,很认真地和我说了晚安,闭眼睡觉了。 在他站着的时候,我就能看出他的个子很高——甚至比浮在水中、明显离地一大截的我都高出一点点——而躺在明显不够长的沙发上,看着就更显逼仄了。 这难不难受啊……怎么都不弄张床的? 等这个念头冒出来,我才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 我这是……在关心他? 可是,我为什么——要关心他? 我觉得奇怪,一时又想不明白,便刻意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墙角那盏被遗漏了的煤油灯上。因为光线比其他几盏弱了许多,又被放在角落,刚熄灯的时候,我完全没注意到这条漏网之鱼,等到四周彻底寂暗下来,才发现它正在那边明明灭灭地摇曳着昏黄的光。 但睡觉不熄灯什么的……不会影响睡眠吗? ……好吧,应该不影响。 因为等我把注意力移回来的时候,就发现眼前的红发青年已然抱着那只红兔子,酣然入梦了。 可我却睡不着。 无论我怎么努力地想要闭上眼睛,或是试图让意识沉寂下去,都做不到。 我发现自己依旧和当初处于那个灰色空间时一样,无法休息,也……无法睡觉。 但不同的是,这里不再是一无所有,起码我可以看着这个人睡。 然后,再等他醒来。 夜晚很快过去,虽然这人一晚上都似乎睡得极沉,但不知为何,当清晨第一缕浅淡的曦光顺着窗子洒进来时,他便似有所感地睁开了眼睛。 因为我动也动不了,整整一夜,视线都黏在他身上,所以我没有错过——在初醒的那一刹那,这人的脸上是全然没有任何表情的。 那双深绿如翡翠般的眼中,一片死寂,一丝神采都没有,一点光亮……都没有,就仿佛和昨天那个闹腾到说起话来没完没了的他判若两人。 可还不等我反应过来,那张脸上便又再次浮现出了之前的那种明快的笑。 “啊啊——果然还是这里睡得舒服啊——” 他扭了扭身子,躺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腾地一下跳起来,第一时间咋咋呼呼地凑过来和我说了一声早。 于是我这心情就更复杂了。 继异装癖和变态后,没想到这人……还挺善于伪装的啊。 可是这里除了我又没人——而且我都这样了,严格意义上应该也算不上是人了吧——那为什么还要装呢? 这么装……不累吗? 然而直到他真正离开,我也没想出这个他这样做的理由。 不过这人倒是留下了个东西——一盏到了晚上就会自动亮起的灯。 虽然我直觉自己并不怕黑,但这种……夜夜都散发着那种蓝幽幽的光的灯什么的,真的不觉得有那么点……瘆人吗? 当然肯定不是从我的角度了。 我的意思是,这万一要是哪天晚上,有什么迷路的人闯进来…… 但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这里连蝉鸣都没有,根本就不会有人来。 倒是那个红发青年,基本上四五天便会回来一次,但偶尔出现点什么意外,也会有离开超过一个月的时候。 他大多时候都会带着新买的衣服——不,我拒绝称之为衣服——回来,有时候还会额外带一些新奇有趣的小东西,还有很多次,会带那种绘有繁复符文的奇怪物件、以及一大兜……并没有装进保鲜袋里的泡芙走进来。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变得有些不一样。 他会先飞快地将那些物件摆到玻璃罩的周围,但等摆完后,起身时却会极慢极慢,会短促地先吸口气,再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地抬头望过来。 我直觉他这肯定不是没事闲的想给我加点装饰,他应该……是在等着什么,但我却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可无论他等的是什么,通常都……什么也不会发生。 然后他眼中的光便会一点一点地散去,但却并不会一蹶不振,而是立马就将那些看着圆鼓鼓又可爱的泡芙端到我面前,开始给我……嗯?开始自己吃起来? “啊——呜,果然超好吃的欸!”而且这厮边吃,还会边给我进行实况解说,“这次的是新做法哦!前不久才刚跟杰利一起研究出来的,就是一直都没来得及做……大概就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了一点咖喱进去,然后咬一口就会和奶油一起……” 住口!不许再描述了! 结果这人非但描述得极为细致,末了还一边鼓着腮帮子,一边真诚地问我想不想吃。 ……你倒是拿过来给我吃啊! “就知道你想吃,所以,就快点……快点醒过来吧。” 我好好地醒着呢!你放我出去,立刻就吃给你看! 然而这人却已经专心吃东西不搭理我了。 真是的,就……就没见过这么讨厌的。 于是我决定要讨厌他。 可说是讨厌,当这人不在的时候,整个世界却都好像安静了下来。那是种没有任何生机的、灰暗的安静,就好像整间屋子都被人为地和外界割离了开来,虽然阳光能毫无阻碍地洒进来,但却听不到任何的雨声和蝉鸣。 万籁俱绝,一切都好像成了虚贴在空气中的剪影,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渐渐地,不知从何时起,我竟开始期盼这个人的出现。 我开始期盼这个人能吱呀一声地推开那扇木门,然后走进来——不管是带着那些辣眼睛的衣服也好,还是端着那些看得到吃不着的泡芙也好,反正就是……不管怎么气人都好——只要他能走进来,再像先前的每一次那样,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和我说说话……就好。 可等到这人再次出现时,却又和以往有点不太一样。 我具体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只觉得脸好像比平时红了一点,眼神也有些迷蒙,还闪着点点奇异的……光。 但当他走着走着,一个不稳,差点被桌子腿绊摔后,我立刻就顿悟了。 这……这是喝酒了吧? 可是怎么还喝酒了?是——是和谁喝的? “这次真的、真的、真——的——好累啊——” 然后这个虽然还远远算不上醉醺醺、但看上去确实比平时亢奋许多的人便歪歪扭扭地拖过来了把椅子,接着一屁股坐上去,省略了之前每次都跟我嘚瑟自己又买了什么、又去了哪里的过程,直接开始跟我叨叨起了他们这次的宴会。 “不过确实都好久好久没开这种宴会啦——虽然整个都乱七八糟的。” “但塞——但你肯定想不到,优那家伙啊,竟然在被分配到切菜的任务时直接拿长刀去切欸,这还哪里是切菜了嘛,榨汁还差不多——” 所以继乔尼、利巴班长和杰利之后,又出现了个“优”? 不过这是男的女的?他怎么……他怎么叫得这么亲昵? “所以,所以我和你说,亚连那小子完全发飙了呢。” 亚连……? 亚连又是谁? “真是的,感觉都好几年没看到亚连发飙啦,果然黑化的亚连超——可怕的!完全就找不到一星半点当初那个单纯礼貌好少年的影子了嘛!” ——“不过我还是那时候才知道亚连他——没错,就是那个亚连,黑化起来竟然那么可怕的!完全不符合他平时的那种单纯礼貌好少年的风格嘛!” 我一顿,恍惚中,竟觉得他的声音和记忆中某个感慨似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而且好像还有些别的什么声音——像是火车行进中碾过铁轨的轰隆声,还好像……有风。 “对了对了,说起来,这次连库洛斯元帅都来了哦?” 库洛斯……元帅? 这称呼……他们难道还是个什么组织吗? 变、变态的异装癖组织? “虽然只呆一会儿就没影了就是了,所以说,元帅他还是老样子啊,没女人就待不下去什么的……” 这听起来……是不是有点狗? “但如果塞——但如果……在的话,肯定会很想见的吧?毕竟你们好像都很久……没见了,我记得当初是去了中央之后,就再也……后来等到元帅回来了,你却……” ……完全听不懂他在嘟嘟囔囔些什么。 “啊——等等!我、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让我想想……对了!有个事你肯定想不到,小克那家伙这个月竟然都已经出现第三个追求者了哎!” “嘛,说是这么说……其实也想得通,虽然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但总觉得小克变帅了很多呢……难道是、难道是发型的问题?” “可是不管外表怎么变,内里都还是那个人……别看平时那么好说话,在这方面却意外的固执呢。似乎无论下半辈子有多漫长,都不打算再……” “无论下半辈子,有多漫长……?” 他自己说着说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停了下来。然后极缓极缓地垂头,望向自己掌心的纹路,原本明快的声音忽地放得有些轻,比起在和我说,更像在喃喃自语。 “是啊,”他张了张嘴,“我也……” 他也……? 可还不等我细究他这到底是怎么了,这人就仿佛清醒了一般,登时将所有的迷茫都收了起来,甚至还振作得一下跳了起来。 “等等,要是和小克这么一比的话——突然就觉得自己要有希望得多欸!” 什么希望? “不过说到没希望,莫支部长肯定是完全没希望啦,因为科姆伊前一阵子刚刚放话,说自己是绝、对、不、可、能、会接受李娜莉的男朋友和自己同岁的,没想到那家伙竟然会光明正大地嫌弃自己岁数大呢——” “还有也没想到支部长竟然和科姆伊同岁啦,之前还一直以为他和我们差不了多少呢,难道是因为娃娃脸?” “还有什么来着——” “啊!还有那个花!” 花? “说到那盆花,都怪小克,他竟然因为害怕没法定时浇水就把那花给带到宴会上去了,结果最后完全闹起来了,他还护着不让砍,优都快气疯了呢,还有双痣也是,谁让他们两个说什么都不肯开口啦。” “真是的,一句i love you而已,有什么难的嘛——” 可是,怎么就要说i love you了? 我刚冒出个“那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花啊”的疑惑,就见原本还在嘚瑟的红发青年,忽地又露出了那种有些奇怪、又有些让我不知该怎么形容的神情,目光微微地垂了下来,很小声地重复了一句。 “是啊,有什么……难的啊。” 就只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却倏地将我又拉回了某个陌生又熟悉的场景——我好像被谁紧紧地按在胸口,抱着在地上滚了一圈。他按得实在太紧了,紧到我鼻端满满都充斥着他的气息,紧到我眼前的光线尽数被剥夺,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不断地听着耳畔传来的…… 传来的那声……“i like you”。 ——“塞——西——” “……塞西。” 我陡然从浮浮沉沉的思绪中拔出,就见眼前的红发青年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垂下了头,就那样怔忪地望着地上的某个点,然后很突兀、也很小声地叫了一声这个……和我刚才的幻听中一模一样的名字。 可是,塞西……是谁? “你到底……” 时间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住了,他就那样直直地、怔怔地望着那一个点,表情有些迷茫,又有些难过,最后甚至还带了点委屈,就好像被抛弃到茫茫原野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一般,喃喃似的念叨。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你还……”他嘴唇动了动,就好像很难很难……要鼓起全部的勇气才能问出来一样,“你还……回不回来了啊……” 有那么一瞬间,我心口就像被什么给抓了一下,呼地涌上来一股极不舒服的感觉。 虽然这人非常话痨,还是个审美没救的变态,而且还很……擅长伪装,但不知怎么,我却本能地不想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他应该是…… 我说不出来他应该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那个叫塞西的是谁,可这一刻,我确实是在想着……不管是谁,她怎么还不回来呢。 她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啊。 然而我这种压抑的情绪持续了还没几秒,眼前的这货就好像全然忘了自己之前都还在念叨着什么一样,开始孩子气地耍起了酒疯。 我:“……” 然后耍完,便斜着往沙发上一趴开始睡起了大觉。 这是他第一次睡觉时,没开角落里那盏昏黄的煤油灯。 天彻底黑了下来,又过了会儿,月上中天。 濛濛的淡光顺着我斜上方的窗子洒进来,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一时竟好像镀上了一层凉白的霜。 他本来在酒精的作用下,睡得极沉,可也不知怎么,越接近午夜,就越睡不踏实。就好像做了什么噩梦一般,脸上的表情渐渐由茫然转为了惊慌,接着又变成了极致的恐惧,整个人死死地皱着眉,大滴大滴的冷汗不断地从额角滑落。 然后还不等我思考到底该怎么才能把他叫醒,他便自己一下坐起了身。但却仿佛一时不知自己到底身处何时何地一般,瞳孔剧烈地颤抖着,眼中完全失去了焦距,甚至就好像喘不过气来一样,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一边环视四周,慌乱地找着什么。 直到望到我这边,那种就好像已然深入骨髓的恐惧才一点一点、极慢极慢地从他微微睁大的眼中褪去。 却没能完全消失,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短促地吸了口气,一时之间,连嘴角的笑容都好像有些勉强。 他有些不稳地从沙发上起身,但腿脚却似乎还是有些软,在原地停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浸着月光走过来,走到了我的面前。 然后下意识地抬起手,第一次准确地找到了我脸的位置,抚了上来。 但我们之间却隔着一张冰冷的玻璃罩。 可尽管如此,在他的掌心触及玻璃罩外壁的一刻,却仿佛真的有热度传递了过来。 却仿佛他真的……抚了上来。 因为我发现自己竟能想象到他掌心的触感。 我知道他的掌心和指尖都带着一层薄薄的茧子,抚上来的时候会有微微的粗糙感,但却不会令人讨厌,因为他的动作会很轻,掌心也会很热,那种热刚触上皮肤便会蔓延开来,最终连心口都会被感染得砰砰发烫。 然而没过多久,我便发现了好像有哪里不对。 我是真的……感受到了什么。 我能感受到四周有温度刚刚好的液体舒适如绸缎般地包裹着我,还能感受到自己浮在其中,有液体在指间极缓极缓地涌动。 不同于先前的那种被钝化的虚无,我忽然就…… ——我忽然就有了触觉。 可根本没时间给我来惊喜或细细感受这个变化——因为我突然发现眼前这个好像整个人都浸着雾光的红发青年,突然毫无征兆地收回了手,然后就跟再忍不住似的蹲下身去,开始在这个玻璃罩的底部摸索,可摸索了一阵过后,却又一下刹住,接着就好像失去了全身的气力一般,直接坐倒在了地上。 “真是的,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我看到他单手捂住了眼睛,嘴角艰涩地扯了下,像是在苦笑。 “竟然想着……要打开什么的……” 打开……什么? 等等,是要打开我这个吗?那怎么停下了?快打开快打开!快快快! 可这人向来听不到我的心声,就知道在那儿闷不吭声地捂眼睛,一动也不动。 “啊——不行不行!不能再发呆了,明天可还有重要的记录呢!睡觉睡觉!” 然而就在我以为他都已经融进了那片冰寒的月光中时,这人却又忽地用双手用力地拍了拍脸,像是在和跟我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接着丝毫不给自己反悔的时间,直接就跳起来跑回到了沙发上,随便拽了条毯子盖上,抱着红兔子就开始睡觉。 可这次,他却睡不着了。 寂静无声的夜,忽然开始变得永无尽头。 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翻来覆去,像在不安,又像在心焦,甚至连蒙上毯子将自己全然封闭在温热的黑暗中,也还是睡不着。 最后也不知辗转反侧了多久,他才陡然意识到了什么,腾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将墙角的那盏煤油灯打开,然后坐倒在沙发上,借着那点昏黄幽暗的光,从裤袋里摸出了那个眼熟的小瓶,从中倒出了两粒药。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吃这个药——他几乎每晚睡前都要吃,我一直以为是维生素或钙片一类的,但直到此刻,才第一次意识到……那可能,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嘛……”然后他的动作便忽然一顿,就好像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不安一样,安抚地望过来,“不要紧,就只是镇定神经的药啦,是利巴班长而不是科姆伊那家伙发明的哦,所以放心吧,不会有副作用的。” 可就算没有副作用,又为什么……要吃镇定神经的药? 我本能地感到不安,但他却……真的好了很多。 他整个人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放松了下来,本人也好像对此早就习以为常,深呼吸了几次后,刚想原封不动地躺下去,却又忽然顿住,想了想,突然抱着毯子走过来,靠着我眼前的玻璃罩坐了下来,然后盖好毯子,将头微微侧靠在玻璃罩冰冷的外壁上,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再也没有了迷茫、恐慌和噩梦,他一直安眠到了第一缕浅青的晨光出现。 但这次,他却出去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每日每日地数太阳的升起落下,久到我整个人都开始觉得焦躁、心慌、不舒服,就这样过了好几十天,才好不容易等来了那声熟悉的门响,可我还没来得及开心,就倏地发现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我突然就有点不太高兴了。 一时间,忽然就有种微妙的……自己家里来了外人的感觉。 直到我看清那两个人的面容。 其中一个,是个穿着衬衫和无袖毛衣的白发……青年?不过比起我家的红头发,他还是更偏向少年那边一点;另一个穿着黑金风衣的,看着就比他们俩都要年长多了,大概三十岁左右,但举手投足间,都特别像是个……没错,都特别像是个老男人。 ……奇怪,明明都算不上中年,怎么就这么想叫他……老男人呢。 当然,发色也怪怪的,明明从发根开始,都是纯白,但从大概三分之一的位置再往下一直到发梢,却全都是很深的酒红色——这是故意……染成这样的? 该不会是外面世界现今的……什么潮流吧? 而且除了这两个陌生人之外,他们的上空还飞着个一只奇怪的胖球,小胖脸上完全看不到眼睛、鼻子和嘴,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奇怪的十字图案,四肢也都肉肉短短的,翅膀像蜂鸟,尾巴上则绘有火焰一般的纹路。 所以,这……这又是个什么? 是什么新的物种吗? 有攻击性吗?可以摸吗? 不过我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就算可以摸,以我现在的状态,我也摸不到。 我动都动不了。 我是摸不到了,但门口的那个老男人却相当不拿自己当外人地直接从风衣的口袋里掏了掏,然后摸出了香烟和火柴盒,娴熟地点上。 却不想下一秒,就被白发青年瞥见,直接喊了声:“蒂姆!” 他话音刚落,那只金黄的胖球便以和自己的那个体型完全不搭的、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掠而过,一口叼走了那根刚刚燃起的香烟,然后咔嚓两下,嚼嚼咽了。 老男人:“……” “……脑子有问题?”老男人登时一脸难以置信地转向了始作俑者,“你这家伙该不会还当自己是那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鬼吧!” “和我有什么关系!师父才是!怎么能在这里抽烟呢!” “抽烟又怎么了?老子之前那35年不知道抽过多少次,也没见她缺胳膊少腿,除了脑子有点问题,不照样活蹦乱跳的,怎么这次就成纸糊的了?” “师——父——” “元、帅。” “嘎啊嘎啊嘎啊——” “……真是,服了你们。” 在三重抗议声中,老男人没办法,只好“嘁”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把火柴盒又重新揣回了口袋。 “还真当纸糊的了。” 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又没法发问,只好在有些不满红发青年为什么不像先前那样过来我这边的同时,继续听他们讲话。 “不过说起来,”然后我就看到那个白发青年无奈地叹了口气,“师父您今年也还是不打算把头发给染回去吗?” “废话,老子做了这么大的牺牲,”老男人似乎觉得这是个明摆着的问题,甚至没忍住,还翻了个白眼,“不让那小鬼好好看看就给染回去,岂不是亏大了。” “什么叫‘亏大了’啊,您难道是什么小孩子吗?再说了,塞……” “——亚连。”接着那个看上去和往常有些不同、只是将端着的泡芙放到桌子上却没像平日里那样咋咋呼呼的红发青年便忽然突兀地截断了他的话。 原来他就是那个“亚连”吗? 但那个叫“亚连”的人闻言却一滞,片刻后,露出了一种……不太好形容的奇怪神情,像是歉然,又像是…… “还是……”我听到他问,“还是不能……提到名字吗?” 不能提到名字……? 什么意思? 谁的名字? “嘛,就是……”红发青年一如既往地笑了下,“最好还是不要提到这样?总之……你懂吧,就像那种开关一样啦……一旦听到就会有些收不住,不过也没什么大问题,你看现在这不是好多了嘛。” 他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好多了? “确实……要比之前好太多了,可是……” “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嘛——好了好了,就此打住,我说亚连,不要当着塞……不要当着她的面讨论这种事啊。” 不要当她的面?谁的面? 我吗……? “……不过这次,”那个白发青年点了下头,顿了顿,忽然开口,“这次不一样,可能立刻就会见到了也说不定。” 见到又是? 然而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就见自己家这个红头发已然深吸了口气,转向了那个老男人:“那……那就拜托您了,元帅。” 白发青年也不言语了,两个人,连同在空中飞着的胖球一起,都好像紧张中带着期待地望向了那个老男人。 而老男人却半点不急,先是慢条斯理地抬手,以指为梳地梳了下自己那一头虽然看着扮相诡异、但却意外服帖的长发,然后才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在虚空画了些奇怪又复杂的符号。 我完全看不懂他在画什么,只知道在他停下的一刻,这间的屋子的四周忽然强光大盛,铺天盖地的符文就这样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争先恐后地穿过玻璃罩,穿过包裹着我的这些可以呼吸的液体,没入到了我的体内。 我只感到周身都暖洋洋的,然后忽地吸了口气,吐了个……吐了个泡泡? 等等,我能自主地呼吸了? 不,不对,是我吐了个泡泡? 但不知怎么,在外面的他们看来,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还是……”我就这样眼看着红发青年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干净净,眼中的光芒也寸寸熄灭,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发出喃喃的一声,“还是没用……吗。” 老男人没回答,只是背过了身。 白发青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好像不知该说些什么。 反而是红发青年自己猛地拍了拍脸,像先前带回东西却没用的那几十次一样,飞快地振作了起来。 “嘛,这才哪儿到哪儿啦,当初不也事先讲明了是个长期工作了嘛,再来就是了。” “是这样,肯定还……”白发青年便顺着他接了下去,顿了顿,露出了一个足以安抚人心的笑容,“肯定都会好起来的。” “肯定会……再见面的。” 可任凭红发青年如何伪装,如何笑着应和,等到那两个熟悉又陌生的人走了以后,也还是有些撑不住似的用背抵了下重新关上的木门。 许久之后,他才吸了口气,坐去沙发那边,探手想拿放在旁边案几上的水杯喝口水,却不想因为走神,拿了个空,直接将水杯碰掉了地上。 他就那样怔怔地望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好半天,才好像很冷静似的弯腰伸手,想要把它们给捡起来。 捡起来,然后,重新拼好。 可是他拼不好。 可是他,怎么……都拼不好。 我张了张嘴,想和他说这种已经碎了,是拼不好的,是已经拼不起来的了,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看到他脸上其实并不慌乱,他的表情冷静又镇定,可他的手却在微不可查地抖。 我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很轻很轻地叫了一声什么,可是却和我一样,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下了指尖已然被划得血迹斑斑的手。 然后极慢极慢地起身,向我走了过来,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下意识地想像往常那样将手搭上玻璃罩,却忽然看到了自己指尖的血,连忙紧张地放了下去。可能是怕吓到我,条件反射地想笑一笑,但却好像一直以来紧绷的弦唰然断裂,失去了所有的气力一般,怎么也维持不住……嘴角的弧度。 “我说……该不会,也要……也要那么久吧……” 我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可我觉得他好像……有些绝望。 他就好像变回了个小孩子,就好像有什么汹涌的情感再也无法按捺,只能将头很轻很轻地抵在了玻璃罩上,很轻很轻地喃喃。 “不是说……这次不会的吗……” 他的目光低垂,微微地浮在某个点上,像在望着什么,又像眼中空无一物。 “其实刚开始,就只是想,能活着……就好的,能活着,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可是后来,就得寸进尺地变成了……想要醒过来。” “再然后……又变成了,想要快点醒过来,快一点,再快一点……” “都已经几年了……到底什么时候才会……” “如果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 “我已经……该怎么办啊……” 很久很久,他才好像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 “求你了……” “求你了,”他的声音很哑,他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你回来吧……” 他是在和我说。 “塞西,你回来……好不好?” 我的胸口在这一刻忽然毫无征兆地……重重地跳了一下。 可我却觉得不舒服,很不舒服,就好像心口被紧紧地扯拽着一样,就好像喉咙被燥涩的硬块堵住了一样,就好像有什么辛烫而酸胀的感觉猛烈地冲击着鼻腔。 我突然想要醒过来。 可我又觉得自己已经醒了,我怎么可能没醒呢,我已经恢复了触觉,也开始能自主呼吸,甚至我都能……我都能吐泡泡了啊。 我怎么会……没醒呢。 可是我却无法开口。 我没办法告诉他。 我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而这次之后,他每次出去的时间便变得越来越长,回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甚至很多次都没有再给我带衣服和甜点,甚至他每次被“熊猫老头”指挥着要记录东西的那个本子,都被留在了这里。 我忽地开始觉得透不过气。 在触感、呼吸、以及其他感官都渐次恢复之后,这里便更像是囚笼了。 我曾以为自己当初在那个灰色的空间呆了那么久,对于这种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情况,肯定能接受得十分良好。 但不是,不知从何时起,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法一个人呆着了,我开始觉得这里太过安静,太过阴凉,太过逼仄和灰暗。 我开始觉得压抑和憋闷,我开始觉得喘不上气。 就好像有隐形的大手探进来原本空白一片的记忆之海,掀起沉淀于底的泥沙纷纷扬扬,越来越多零碎的画面开始在我的脑中涌现,可是涌现得越多,我就越是无法忍受这样一个人被丢在这种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他的地方。 我不想再……一个人呆着了。 我开始止不住地想他。 我想让他回来。 我想……见他。 我想…… ——我想醒过来。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做到……他想要的那种醒过来。 于是我便开始努力地、拼命地……想让自己能动起来。 最初的最初,只是能轻轻地眨一下眼睛。 几十天过去,渐渐地,右手的小指能动了。 又过了几十天,小臂也能控制了。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我忽然抬起手,在液体的浮力下,触到了玻璃罩的内壁。 冰凉的触感传来,指尖就仿佛被刺到了一般。与此同时,四面八方却陡然出现了大量繁复的符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半空一圈一圈地扩大,又在扩至极限的一刻,猝然没入了我的体内。极盛的强光几乎刺得我完全无法睁眼,只记得耳畔刚传来一声熟悉的“吱呀”,整个人的意识便倏地沉进了虚无的黑暗。 然后我便好像做了一个很漫长很漫长……迷茫又混乱的梦,整个人就好像在混沌的温水中浮浮沉沉,似乎遇到了很多人,又离开了很多人,最后睁开眼时,有那么一瞬间,完全不知道自己这是在何时何地。 但我很快……就感觉到了不一样。 光线照在身上的感觉不一样,皮肤的触感……也不一样,身上不再是那种被温水如绸缎般包裹着的触感,而直接被暴露在了空气中,有些刺,还有些……凉。 而且视角好像也不太对,我茫然地低头,就看到自己似乎是坐在地上——可地上却不知什么时候被垫上了一层厚厚的毯子,而自己的身上也裹了件非常不合身的小斗篷。 不合身的?小斗篷? 我带着某种预感一般地从小斗篷下伸出手,果然就看到了两只白白胖胖的小短胳膊。 我:“……” 我被惊得眼睛瞬间瞪圆,可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听到门口传来了奇怪的动静,等侧头一看,才发现那边正挤挤压压地站着三个大男人。 “一、一级警报——都先退后,”见我望过去,之前的那个白发青年连忙横出手臂,拦住了旁边的两人,“都注意点,小心不要吓到塞西。” “……还真当纸糊的了,你以为现在危险的是谁?”老男人却对他的谨慎嗤之以鼻,“等着吧,她马上就会冲上来一边抱住你的腿一边叫爸爸了。” “爸、爸爸?”一直怂在他俩旁边,看上去极想凑上来、又不知为何有些不敢凑过来的红发青年闻言一滞,难以置信地望过去,惊恐地重复,“爸爸?” “没错,”老男人摸出一根香烟点上,于烟雾缭绕中,老神在在地给他们科普,“这小鬼是会给在场的所有人都自动加上一个身份的。” “……不!等等,等等塞西!我不是爸爸!”红发青年这下脸都被吓白了,结结巴巴地冲我一个劲儿解释,“我、我真不是爸爸啊,我是……我是……” 可他解释半天,又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 于是我便没理他,只径自地望向了中间的那个白发青年,然后叫了一声:“哥哥。” “哥——哥哥?我、我吗?等等,被塞西这叫怎么感觉怪怪的啊,啊……我是说,不要害怕,”白发青年反应过来后,连忙屈身,用那种和小孩子打招呼的口吻,尽量极为温和地跟我摇了摇手,“那个……你好,小朋友,你先别害怕,我们……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我没吭声,只望着他定定地眨了下眼。 接着立刻转向了左边的那个老男人,顿了顿,极为尊敬地叫了一声—— “爷爷。” 老男人:“……?”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屋中竟好像有冷风打着旋儿地吹过,四周瞬间就降了能有八度。 我把手重新缩回小斗篷里,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爷爷……好?” 这回老男人原本还只有裂纹的脸一秒裂开,甚至连漫不经心地侧咬着的烟都啪地一下掉到了地上。 “……等等!等等师父!塞西她现在还是个孩子啊!”白发青年见势不对,连忙从后扳住了他的肩膀,“住手不要拔枪!您到底在想什么啊!还有我说拉比!你不要光在那儿傻站着啊!还不快过来帮忙!” “还、还帮什么忙啊,危险的是我好、好吗,”红发青年声音都开始打颤了,“一个哥哥,一个爷爷……中、中间剩下的,不就是……不就是……” “听我说,拉比!挺住!一定要挺住!等等师父!我说您就不要再跟着添乱了啊!” 我就是在这样乱七八糟的吵闹声中,爬起来,走过去的。 红发青年见我真的如老男人所言要冲过去,吓得立刻后退了好几步,就好像极怕我会真的对着他叫出什么一样。 但被这么躲着,我就有点不高兴了,我一不高兴,就立马啪叽一下,向前摔了个大马趴。 红发青年吓了一跳,几乎是本能一般地冲过来,紧张地将我从地上给抱了起来。 但抱起来后,他登时就麻爪了,又抖着手地将我原封不动地放回到了地上,却不想刚要退开,就被我一把拽住了袖口。 “我……塞西……我、我真不是爸爸的……” 眼看他都快要委屈死了,却还是半跪在地,极小心极小心地扶住我,唯恐自己挣动的力气稍微大了,就会将我给拽趴下后,我到底忍不住……小小地叹了口气。 然后摇摇晃晃地往前挤了挤,不由分说地挤进他的怀里,张开肉肉的小短胳膊,抱住了他的脖子。 “塞西……?” 他这下整个人都僵住了,浑身的肌肉硬邦邦的,好半天,才好像重新活了过来一般,小心翼翼地就跟抱洋娃娃似的抱住我,试探着地叫了声我的名字。 周遭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在他叫出我名字的这个瞬间倏地远去,所有的声音都好像消失了,所有的一切都好像不重要了,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所有的等待、忍耐、想念和思慕都在这一刻冲破了堤口。 我短促地吸了口气,就好像过往的无数次那样,将脸贴上了他有些发烫的侧脸。 然后,张了张嘴。 我叫他—— “拉比。” 第98章 番外·后来的我们 所以结果就是,我再次变成了个小孩。 虽然闻讯赶来的乔尼第一时间就应师父莫名其妙的要求,给我做了个骨龄测试,证实我虽然长相显小,我是说,长得过于娃娃脸导致看上去也就7、8岁的样子——好吧我承认,其实就是长得矮——但我现在的这个身体确实已经11岁过半了。 而比起正侧咬着烟、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师父,正通过乔尼的格雷姆兴奋地挨个通知林克他们这个好消息的亚连,以及刚做完各种身体检查脑门就遭到了蒂姆袭击的我,那边的拉比在经过最初的惊喜、激动和不敢相信这一切竟然真的不是在做梦之后,终于意识到了某些极为现实的问题。 “那、那个,元帅!”他麻爪得就跟我变成了什么玻璃制品、稍微碰一下就会哗啦碎一地似的,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只能手忙脚乱地掏出个小本子,把师父给当成了救命稻草一样地求教,“您当时、您当时是怎么把塞西给养大的啊?” “我的意思是,吃喝方面有没有什么讲究?” “就是、就是有什么是她这个年纪不能吃的吗?” “奶、奶粉要什么牌子的?” “等等!等一下!食物需要弄成糊糊再喂吗?” “啊——还有衣服的料子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普通布料会伤到皮肤的吧?要是过敏了该……” “需要专门打造张小床吗?上面再挂点玩具?” “对了对了!洗澡的水温是不是也要……” “着凉了的话……” 我:“……” 看你这架势,是还想给我买个尿不湿吗? 不,重点是我这外壳虽然变小了,但里面的芯子还是那个我啊?没错,就还是那个年纪是你的三倍都不止的我啊?而且当初教团搬家的那次,我缩水得比现在还小呢,也没见你这样啊…… “……她是11岁,”他越叨叨,师父的眼角抽搐得就越厉害,最后实在忍无可忍,挤出的话都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不是11个月。” 纠正完,师父还是觉得一言难尽,这时候倒是摆着长辈谱地瞪了过来。 “不行,就这小子,作为监护人我坚决不同意,趁现在还来得及——喂,那边打电话的小鬼,没错,说的就是你亚连,立刻通知书翁过来退货。” ……您说得倒轻松,这要是真退成功了,你再赔我个一模一样的? 所以无论师父再怎么马后炮的不同意,因为担心带孩子带出问题,新上任的监护人拉比也还是死皮赖脸地带着我黏了师父一路。成功让师父养成了一看到他就跟抱猫似的托着小屁股地抱我过去问那些近乎智障的育儿问题……就翻白眼的习惯。 而在发现我能碰抗摔、也挺好养活的之后,在某个朝云出岫、深邃微白的清晨,拉比果断抢在师父受不了准备开溜之前,先一步地对他用完就扔——不,我是说,跟他友好告别,继而开始了我们阔别已久的二人世界。 说实话,对于这个二人世界,我从以前开始就不知道盼了多久,可等到这一刻真的来了,我才发现,这现实好像和我一直以来想象的有那么点……不太一样。 不,准确地说,是非常的……不一样。 除了刚开始的时候担心我把他当成爸爸,产生什么固有印象,从而阻碍到以后的某些深入发展以外,拉比似乎完全不觉得我变小这件事有什么好失望的——他非但没觉得失望,反而还相当乐在其中地养起了小孩。 就比如在街上看到别的小孩被爸爸举起来玩空中飞人的时候,这人就会立马放下手中的东西,然后在我不好的预感中腾地一下把我也给举起来——人家转一圈,他就转两圈,人家转两圈,他就转十圈,还美名其曰什么:“嘛,我们也玩,不羡慕他们。” ……我本来就不羡慕好吗! 这都算轻的,现在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一切满足的条件都摆在了眼前,拉比登时摩拳擦掌一番,决定弥补最后那一天的遗憾,兴致勃勃地给我补起了童年。 不,这根本不是你给小孩穿蓬蓬裙扎公主头这么熟练的理由! 每天就跟打扮布娃娃似的可劲儿地换衣服这种都不说了,这人甚至还效仿当年的师父,在我泡澡的时候非要在我手腕上拴根绳,另一头牵在自己手里,时不时就在门口拽一拽。 ……都说了我是不会溺水的啊!我都快十二岁了啊!测过骨龄的! 泡芙什么的倒是可以敞开吃了,可每当我吃撑了只想躺床上翻肚皮的时候,便会被拉比捞过去往怀里一抱,然后雀跃地翻开一本幼儿读物,开始给我念故事。 我:“……” 就算我再怎么有装乖的潜力,也架不住原封不动地听几十遍的睡美人和白雪公主啊!有本事你改个她们醒不来的结局! “那……爱情小说?” ……可以是可以,但你能不把女主角的台词也那么声情并茂地给念出来吗? 终于,在我羞耻到忍不住用脚趾抠出了一个教团总部后……不,我是说,在我坚持不懈的抗议下,每日读物的选材终于从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变成了世界各地的未解之谜和志怪杂谈。 这些倒挺有意思的,就是对于这人一边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全都没看过,还一边职业精神作祟地给我纠正“什么啊,这个根本不是这样的嘛”“塞西你听我说,那里的传言明明就是因为什么什么”,我只能表示心情十分的复杂。 不过等到我终于不用再泡水、身体也恢复了大半之后,放风筝的计划便也提上了日程。 这次没了时间限制,可以放开了玩,甚至为了让我能玩得尽兴,拉比还专门挑了个大风天——这人不但挑了个大风天,他还特地精心制作了一只绘有右眼戴着眼罩的红兔子的……超巨型风筝。 然后,他一脸放心地撒开了手。 我:“……?” 嗯?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你这到底想让是我放风筝还是风筝放我—— 然后刚喜滋滋地掏出相机准备拍下这一美好瞬间的拉比就抓拍到了我被风筝带上天的画面。 拉比:“!!!” 拉比魂都要吓飞了,把我拽下来后,这回是打死也不敢再撒手了,只能蹲下来,一边从身后虚虚地环着我,一边替我操纵着线轮。我想要风筝往左边飞,就点点他的左手;想要风筝往右边飞,就点点他的右手;不满意现有位置,想要风筝再高点的话,就两只手一起点。 ……还什么放风筝啊,我这根本就是在玩手动机器人吧。 不过综上所述,无论是衣食住行,还是身心健康,这人确实都说到做到,一路上真的小心翼翼地在把我当成个小孩在养。 可你说养归养,你为什么要在旅馆的老婆婆随口一问“看你年纪轻轻的也不像有个这么大的女儿,是兄妹吗”的时候,嘚瑟地炫耀我们其实是男女朋友关系啊? “什、什么关系?”老婆婆鼻梁上的老花镜都被震掉了,“男什么女什么?” “男女朋友关系哦!”这厮他竟然还重复了一遍,顿了顿,终于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迟疑地和我对视了一眼,“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是哪里都不对吧! “啊——我想到了!”然后他就在老婆婆怀抱一丝听错的希望和侥幸的目光下,机智地用拳头敲了下掌心,“感觉说未婚夫妻才更合适哎!” 老婆婆:“……” 接着老婆婆就在惊悚到必须疯狂吃救心丸的情况下,抬头看了看24岁的拉比,又低头看了看13岁的我,然后颤颤巍巍地——果断报了警。 我:“……” 不,等等,事情真不是您想象的那样——所以我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被警察追着跑! 虽然不是在追我,但被追的拉比他正夹着我呢! 而且这还不是最后一次,在经历了数次围观群众过于热心总是想要从长得人模人样可惜是个变态的拉比手中解救我后,拉比终于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不情不愿地答应以后对外我们就以兄妹相称——不过代价是,我被他一上午六小时三百六十分钟地念叨了几十次千万不要真的把他当成哥哥了。 哥哥怎么了?你现在……不就是个哥哥吗? “那、那怎么能一样!”拉比急得嘴上都起了泡,“我才不是什么哥哥呢!虽然在外人面前只能这么叫,但我真的不是哥哥啊——也不是叔叔!我看到你的口型了塞西!不许叫我叔叔!” 我只好遗憾地闭上嘴。 不过说真的,总觉得我现在要是喊他一声“爸爸”,他可能会哭。 这人是真的害怕我把他给当成……那种层面上的亲人。 “真是的,有什么好怕的啊,”我也说不清自己是种什么感觉,只下意识捻他的袖口,有些想挠他,又有些想翘嘴角,“就算真叫了又怎么样,又没有……又没有血缘关系。” “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你之前还不是完全把亚连给当成弟弟了嘛!” ……那、那怎么能一样。 这回我真的下手挠他了。 那又不一样。 这人……这人真傻。 然而就在我们决定以兄妹相称的当晚,就发生了件始料未及的事。 虽然我确实外壳是个小孩没错,但毕竟芯子是个成熟的大人,所以对于在庆典中把我放在人少的地方、自己挤进去排队帮我买个冰淇淋什么的,拉比还是相当放心的。 却不想只是这么十几秒的功夫,我便腾地一下、毫无征兆地被人给抱走了。 正全身心地思考着今天的晚饭要吃什么、还没反应过来就一下悬空了的我:“???” 我是真没反应过来,主要是我是打死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人贩子给盯上,毕竟当初被师父那么放养就差天天自力更生了也没有啊——难道真是现在被拉比喂得太好过于白白胖胖了? “嘶——这小鬼怎么这么沉……我说,这别是个傻的吧?” 而那边,可能是觉得我这小孩突然被人掳走还不哭不闹的实在太过诡异,在拐进暗巷和同伙汇合后,这人贩子竟然还大力地拍了拍我的脸,唯恐拐了个弱智回来。 我:“……” 你才沉!我这明明就是虚胖!拉比单手就能提起来! 不对!重点是我从小到大,都不说拉比不是牵就是抱,天天就怕磕着碰着了,就连师父那种人也没这么重地拍过我的脸啊! 虽然是用枪托敲过脑袋什么的没错,但那也没拍脸啊! “塞西!!!!!” 这谁能忍,我刚准备从小靴子里拔出匕首,给这货来个出其不意的抹脖子,就听身后陡然传来了熟悉的喊声。 我正暗搓搓地往小靴子那边探去的小胖手瞬间转了个弯,极其自然地借着裙子的掩护拧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然后转头哇的一声,毫无压力地干嚎了起来。 “哥哥!!!他们打我!!!!!” 人贩子及其同伙都被我变脸似的鬼哭狼嚎给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才刚围上去,就在夜色下被冷着脸的拉比三下五除二地给撂倒了。 虽然我一直都知道以书翁那样的身手,他作为徒弟肯定也差不到哪儿去,但由于每次组手比拼他都吊儿郎当的不拿出真本事——为此,有次神田气得甚至都想拔六幻砍了他——再加上他平时基本都是抡锤子玩,我还从不知道……他徒手打起架来竟然这么厉害的。 抱着我的人贩子眼见同伙倒了一地,吓得刚想拿我当人质,就被拉比一把夺过我,把他一脚踹了十几米出去,掉到地上后,好半天连爬都爬不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生出了种“如果没有我在场,拉比很可能就对这伙人下死手了”的错觉。 但还不等我回过神来,就被拉比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扒拉着打量了好几遍,最后才红着眼,在这条连濛濛月色都照不进、阴冷潮湿到几乎和正举行着庆典的外面割离成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的窄巷中,半跪着把我死死地给抱进了怀里。 我本来还想继续装一装因为被人贩子掳走而受到了惊吓的小孩,却在发现这人明明都成年了好久,此刻却无助得好像个随时都会被人抛弃的孩子一般,一直在微不可查地发着抖后,怎么也不好意思再干嚎了,只能伸出小短胳膊,耐心地给他拍背。 我也不记得自己到底哄了他多久,久到我手都拍酸了,久到外面人声鼎沸的庆典都沉寂了下来,久到那些人贩子都连滚带爬地逃走了,拉比才跟什么大型宠物似的在我颈侧拱了拱,小小地哼唧了声“继续”。 还、还继续啊? 没办法,我只好转而拉着他去买了好多烧烤,然后一串一串地喂他吃了半天,拉比近乎失魂落魄的脸上才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 而我也在背过身的时候,小小地松了口气。 其实,这并不是唯一的后遗症。 在最初戒掉利巴班长他们研制出来的那种镇定神经的药物的那段时期,他就总是这样——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睡不着觉,也做不下去事,灯光一暗就会心慌。后来偶尔累极,好不容易抱着我睡过去,也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要恐惧地、颤抖地摸我的头发,摸我的脸,直到确认眼前的我是活的,能喘气,有温度,是毫不模糊的现实,整个人才能迟缓地从那种近乎以假乱真的噩梦中剥离出来。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在有药物辅助之前,他几乎夜夜都会重回那个凉浸浸的走廊,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在那片薄凉的月色下无措地抱住我,可无论他抱得多紧,我都终会在他的怀里化成一捧碎沙。 毫无例外地……一次又一次死在他的眼前。 不行,不能再想这个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就总觉得有种……微妙的心虚。 而拉比的要求就是,如果以后再有类似的事发生,我绝对不许再背着他搞这些小动作。 有什么是不能大家一起商量着解决的呢。 ……不,问题难道不应该是你这怎么还想着有下次呢! “那你……那你也是,你也不能瞒着,”我立刻不服地翻起了后账,“你当时明明就知道自己已经……却还一直不说,都不告诉我的……” “才不一样,我当初就只打算瞒那一天的啊,”拉比一时竟有些百口莫辩,“真是的,明明第二天就准备和塞西坦白的!可是……” 可是当时的我们,已经没有第二天了。 ……打住,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不过说到相互隐瞒的事,师父也不知道是不是活久了,良心发现,在某次例行的友好通话中,竟然久违地捡起了一次他作为人师的职责。 “你要是真想和那个书人一族的小子长久一点——当然,依老子看,分了更好——你就趁早把自己那些自以为不为人知的‘小动作’跟他坦白,”师父像是吸了口烟,又缓缓地呼出,“该发觉的早该发觉了,没什么能瞒一辈子,能接受就继续,接受不了让他早点滚蛋,别耽误时间找下一个。” 我没有搭话,只耳朵贴着话筒,望向了那边正专注地帮我点餐的拉比。 那天过后,我正经考虑了好久,才终于鼓足勇气,在某个晚上,借着白蒙蒙的月光——没错,我就是怂得连灯都没敢开——把乔治的事跟拉比坦白了。 “他当时……肯定也是心怀不轨,不然为什么没有告诉同行的克劳利,就自己一个人跟踪我过去了。” 我努力克制着想要夸大其词、甚至想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蒙混过关的念头,尽量还原事实。 “我觉得他就是怕克劳利会心软,想自己来对付我。” 这是真的。 “不是错觉,当时我真的能感受到,他就是想把我和亚连一起干掉。” 这个也完全没错。 “他刚开始……”那已经是太过久远的回忆,我只能一边回忆,一边断断续续地讲,“是想从我嘴里问出亚连的下落的,可是他看出了我不会说,所以就打算……打到我说,我没骗人,他真动手了,都发动圣洁了,还说什么要为……” 我的声音戛然而止,过了好几秒,垂下的视线才微微抬高,偷瞄了一眼拉比,讷讷地接上。 “要为总部的那些同伴……报仇。” 拉比没有说话。 深邃而冷峻的月色下,他的脸陷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表情几无变化,没有茫然,没有疑惑,甚至……都没有惊讶。 ——他知道。 ——他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冷的感觉了,可是在这一刻,在这个本应潮湿又有些闷热的夏夜里,却感到了直入骨髓的冷,像是血液不通一般,指尖又凉又麻。 “所以我只能反击,”我听到自己这样说,一直以来竭力克制的那些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盘,我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他是真的想要杀我,还想杀亚连,如果我不反击,死的可能就是我了……而且他还对亚连有威胁,我肯定不能……我肯定不能留着他,如果让他对上亚连……你知道亚连绝对不会对教团的人下手,到时候就真的……” “所以你能明白的对吗,当时是真的没办法,你明白对不对……” “我明白,”然后我就语无伦次地被拉入了一个暖热的怀抱,隔着薄薄的单衣,听到了他沉稳的心跳。拉比的声音很轻,却和往常截然不同,带着近乎异常、近乎……不像他的冰冷,“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他的声音中没有一丝的感情,“如果必须有人要死,那就……” 他没有说完,但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这人是真的完了。 我慢慢地抬手,无意识地抓皱拉比背上的单衣,薄淡的雾光为飘来的流云所遮住,暗淡的光线下,窗外簌簌摇曳的树影被夜色涂抹成或浓或浅的墨团。 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 真相无需考证,对错也变得无关紧要。 无论我是什么人,无论我做了什么,他已然将我的存在置于一切之上。 他已经……离不开我了。 记忆,是在我们踏上旅途的两年后,全部回来的。 但关于“上辈子”的那些往事,却始终跟狗啃似的参差不齐,除了在梦中被罗德强压着看过的那些片段,再未有新的记忆碎片不合时宜地冒出来。 就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力量,在阻止着我回想起来。 以至于到头来,那段并不算长的人生对我来说,始终好似蒙了层无法穿透的水膜,能隐约地看到,却模糊不清,就好像站在一边,冷漠地旁观一个陌生人的一生一般。 甚至在某些瞬间,在某些失眠的夜里,还生出过自己是否真的作为塞西莉亚·法莱这个人活过的怀疑。 我们就如同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 她在尚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遭受过非人的对待,短暂的一生中曾有过浓烈的爱和恨;而我却不同,虽然师父其人作为监护人来说,确实有那么点狗,但我还有亚连,也有玛萨和巴巴。 在他们的陪伴下,我一路安稳——应该还算得上安稳吧——地长大,等被师父丢给教团后,又遇到了拉比,从此磕磕绊绊地学会了喜欢……和爱。 我觉得自己比她幸运,也比她……完整。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一刻,以前的所有便都变得不再重要了,那不是现在的我该执着的东西。 而对于涅亚其人,虽然我依旧不确定以前的自己对他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情,但我想,那不是爱情。 说是亲情也不准确——那更近似一种在深陷于最为稠浓冰寒的黑暗时、对拉自己出泥沼、赋予自己人生意义的那份救赎……难以避免的依赖。 但不知为何,在碎成渣渣过一回后,涅亚对我的影响却几乎完全消失了。 我变得不那么讨厌口渴了,也不再近乎病态地喜欢雨天,甚至连那个诡异的审美都被扳了回来——当然,在最开始的那两个月,我简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让拉比相信,我是真的不喜欢那些穿上去就像智障的衣服了,甚至压着他写了保证书,他要是再穿我就换监护人——却依旧喜欢泡芙。 只是,却变成了只喜欢拉比做的泡芙。 我像是终于和过去的那个人彻底地、一丝一毫的关联都没有地割离了开来,成为了现在的这个只属于自己、也只属于拉比的塞西莉亚。 而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又是怎么从渣渣成精重新变回人的,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也依旧会觉得不可思议。 所有能化不可能为可能、在绝望中萌芽出希望的事,我们称之为奇迹。 我从不相信奇迹,但这次,奇迹却切实地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最初的最初,似乎是涅亚在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份记忆的时候,手下留了情。 “才不是,真要说最开始的话,还是要感谢优——我当时人已经完全傻了嘛,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拉比在我跟前大致比划了一下,“所以优他……优他就找了这么大一个罐子过来。” 罐、罐子?可是……为什么要拿罐子? “因为要把塞西给装起来啊。” 装——装起来? 我条件反射地睁大眼。 不是,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抱着个大罐子过来什么的,这根本就不符合神田平时的那个人设吧! 当然,虽说我好像确实变成了一摊blingbling的金屑屑没错,但我拒绝思考他们到底是用什么把我给收集起来装进罐子里的——别告诉我真是扫帚一类的……都不怕掺进灰什么的吗,好歹给我弄点干净点啊…… 我:“……” 不行,完全不能再想下去了。 总之,省掉一切繁琐的过程,我就这样被装进了一个巨大的罐子里,甚至因为材质是玻璃的,怕碎,外面还被缠了十多圈的胶带。想想都知道那画面肯定过于智障,以至于当我那个失踪了不知多久、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就嗝了的师父毫无征兆地冒出来、并在亚连的带领下看到那个罐子时,脸色那叫一个一言难尽。 虽然嘴上说着什么“没有人希望你活着”,但也不知是出于不忍,还是责任,师父到底还是帮了我一把。 师父把我带走了。 然后如法炮制,再度封存在了一个比先前更大的圆柱形营养舱中。 但据他说,再禁忌的魔导式也只能重塑人形,无法唤回已然以非正常方式堕入生命螺旋的灵魂,所以最关键的一环,其实不是他,也不是涅亚。 塞西亚·罗雷斯——那个名字和我相似、对我而言却全然陌生的存在,我从未见过面、也从未在他人口中听及的曾祖母,曾短暂地操控过尚不完全的圣洁之“心”、窥探过这个世界所有的真相、甚至在最后还与其融为一体、同根同源的女人,在她漫长的、几乎不能称之为活着的一生中,一共对“心”许下过的三个祈愿。 而这三个愿望,都和她的曾孙女有关。 都和曾在小时候无意中打破了地下室封印的我有关。 我就这样多出了三次本不属于自己的生命。 但这次,是真真正正的最后一次了。 至于其他——自打我变小了之后,拉比似乎就对我的理解能力和心理承受能力产生了极大的不信任,还是在我的连续软磨硬泡之下,才勉强开口,简单地和我讲了讲后来发生的那些事。 涅亚确实完成了自己的承诺,及时地停住了急剧恶化的“黑暗三日”,并在位于西方天际、直冲云霄的“柱”下,主动从亚连的体内脱离出来,和还未彻底化身为“柱”的、他挚爱的马纳相拥着化为光点,在天地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如最初的那般,命运终是引着他们再一次的合而为一,并且,今后永不分离。 而在彻彻底底地从这个世上消失之前,恢复了记忆的马纳曾褪去了千年伯爵的衣装,短暂地和亚连独处了十几分钟。 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交谈了什么,只知道自那以后,亚连便好像从过去自始至终都束缚着他的某种执念中解脱了一般,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终于得到了一直以来所追寻的、自打知道第14号的存在后便一直困扰着他的、同时也是他最为渴求的……那个答案。 只是好景不长,“柱”的不正常消失、“心”的重归完整、以及自立型圣洁阿波克里霍斯的卷土重来,引起了新的动荡。一番挣扎无果后,在被“心”的意识所彻底吞噬之前,亚连终是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献祭了自己,还原了一切。 或许并不能说所有人都不知道,因为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已从朱爷那里继承了愈暗蛇的林克就在他的身边。 故事的结局可能很老套,却恰恰是人们最需要的——低调的英雄牺牲自己拯救了世界,而他的朋友,拯救了他。 至此,所谓的“黑暗三日”、层层递进的三次绝望、以及之后新引起的动荡,终是彻底地宣告结束。 除了方舟奇迹般地得以保存下来,圣洁、恶魔、以及作为远古腐朽的亡灵一直存在至今的诺亚因子,都在这个世上再不复存在。 虽然关于那个时期的记忆已然非常模糊了,但种种迹象表明,我的灵魂恐怕就是在那一刻,被从深灰空茫的生命螺旋中释放了出来,重归这个现实的世界的。 亚连的情况比我要好些,人没碎成渣渣,也只在床上昏迷了不到一年,就活蹦乱跳地醒了过来——而因为在那一年中,科姆伊他们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帮他维持人体需要的各种营养素,导致这人醒来后,非但没失忆,甚至还胖了两斤。 而曾经的黑色教团,也在圣洁消失、诺亚们变回人类、鲁贝利耶一路扶摇直上成为除教皇外地位最高的官员后,不为人知地解散了。 在陪伴重新拥有了人类身体的赫布拉斯卡满足地度过了最后的那段时日后,科姆伊和李娜莉如愿以偿地回去了他们的故乡,并在离阿妮塔小姐所在的广东省很近的某座风景很美的小镇中定居了下来。 然而还不到一个月,科学班的那些跟屁虫便追了过去——起初,可能只是在一起这么久了还不太适应分离,想再在一起搞些奇奇怪怪的发明,但久而久之,也不知怎么,就在利巴班长的带领下合伙买下周围的院子,长住了下来。 而这些脑力天才们一旦搞起了研究,就是典型的生活不能自理,所以为了安排这帮人的伙食,杰利也被请了来,还和一众厨师在镇上开了一家色香味俱全的小饭店。 再后来,因为科学班那些稀奇古怪的发明,以及危险系数更甚于前者的科姆林251号,时不时就有人磕磕碰碰地受伤,所以又过了一段时间,无牵无挂的护士长和几名护士也搬了过去…… 命运无常,会让人分离,也可使人重逢。 李娜莉虽然很多时候都无奈于他们的胡闹,但嘴角上扬的弧度却不会骗人。 ——她终是脱去了所有冰冷的桎梏,和自己真正的家人,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乡。 而克劳利在最开始的时候,是想要怀抱和艾莉亚迪的共同回忆回去祖父留给自己的那座城堡的,却在想起那里早已被自己付之一炬后,和年迈、弱小、可怜的书翁——老人家非说自己大限将至不能折腾,却不想卸下了书人的重担后一日比一日生龙活虎,甚至前几日通话时还在夸科学班发明出来的生发膏——一起在科姆伊他们所在的那座小镇边缘临山的位置住了下来,从此开启了每天看看书、品品茶、种种花的悠闲日子。 米兰达和马里前几年倒是没和大家一起,在考量下,两人先是一同前往了亚连和李娜莉曾经遇到米兰达的逆转之城,之后又回去马里的故乡成了婚,并在乔尼刚刚才鼓起勇气给塔普的妹妹送机械小狗的阶段,就有了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宝宝。 而这个小宝宝,则成功将神田的位置给碾压式地挤了下去,从此成为了提艾多尔元帅心中名副其实的第一位。 至于其他几位元帅,克劳德元帅似乎带着拉乌·西敏和回去了修道院的提莫西还有艾米莉亚住到了一起;索卡罗元帅则自此不知所踪;而师父…… 而我师父那个人,头部受过足以致命的伤也没能改变他满世界乱走的癖好——尤其这次还没了涅亚那边的责任和牵绊,也没了我和亚连这两只小拖油瓶坠着,他这几年简直是可劲儿地吃喝玩乐。 只在最后,也不知是玩累了还是走腻了,竟撂挑子似的在阿妮塔小姐那边住了下来。 虽然我和亚连确实相当严肃地讨论过是不是因为那里女人多的关系,但总觉得并不是这样……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有生之年中,我们终于有机会看到师父变老啦。 似乎是和我的死而复生有关系,在我从营养液中醒来的一刻,缠覆了师父数十年不得解脱的无形绳索终于褪去了层层束缚,早已静止的时间终是在他的身上……迟来地运转了起来。 我原以为以师父那种臭美爱嘚瑟的性格,说不定还会恐老,却不想他相当的乐在其中。 ——可能是觉得自己就算老了也会是个魅力十足的老头吧。 甚至在全方位地给我展示完他为了救我而变白的头发后,重新将其染回了华丽的酒红色。 当然,他肯定想不到,我每日睡前都会在心里默祷,祝他和书翁一样,早日变秃。 而说到最后一位新晋的元帅神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神田意料之中地拒绝了科学班为其准备的所有身体检查和治疗方案,甚至没有特地和任何人告别,便独自一人去了当初埋葬了阿尔玛的马铁鲁,打算就这样守着阿尔玛的坟墓了却残生。 却不想才刚循着记忆找过去,就遇到了从地底自己扒开沙土爬出来、正跟无头苍蝇似的在地下乱转的——失去了全部的记忆、心理年龄还停留在十几年前的阿尔玛。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和拉比也只是从和科姆伊的通话中,听说阿尔玛似乎提到了什么“温暖却微弱的莹绿光芒”,而他本应充斥着黑暗物质的身上也确实有被圣洁净化过的痕迹。 并非杀死,而是拯救,甚至……连过往的伤疤也都尽数被抚平了。 这下神田完全不所谓了。 虽然还远远称不上积极配合,但到底不再抗拒科学班每半年一次以延长寿命为目的对他做的那些检查和治疗了。 不过说来也真的巧,彼时我才刚恢复全部的记忆,正在晴丽的阳光下跟拉比在法国某座小城的郊外品尝美食呢,就和正带着阿尔玛环游世界的神田他们碰了个正着。 “等等,那个是优吗?优——” “哎?小优小优,那个人是在叫你吗?” 关于阿尔玛其人以及当年在亚洲支部发生的那些往事,教团中获悉真相的人们一直讳莫如深。因为涉及到神田的隐私,哪怕是当初和逃离教团的亚连重逢的那些时日,他也并未提及,只在被问到的时候说了一句“他们……真的太苦了”。 而此刻出现在我们面前、和神田并肩走着、只比他矮了一点的青年,明明年纪和他还有拉比都差不多大,行为举止却好似一个全然未经历过战火和伤痛洗礼的普通孩子,甚至比一般孩子还更要天真无害些,因为见到了“认识小优的人”,立刻乐颠颠地就跑了过来。 “原来这就是那个阿尔玛啊——不过这叫法真不错,”拉比压低音量,小声和我感慨了一句,接着还不等我反应过来,转头就欠欠地和绷着脸走过来的神田摇了摇手,“小……” 结果他话音还没落,就被神田拔刀横在了脖子上,吓得刚要和我们打招呼的阿尔玛整个人都毛了,条件反射就抱起路边一块巨石丢了过来,想通过暴力来阻止朋友。 我:“……” 收回前言,普通孩子个屁!这一个个的,根本就不是人吧! “嘛,嘛,优他还真是老样子啊……” 是你们都是老样子!所以都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长记性,你说你惹他干嘛啊! “……对了对了,说起来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直接叫小优名字的人哎,”等到好不容易结束闹剧,大家终于能好好地坐起来吃顿饭了,阿尔玛立刻眨巴着眼睛,好奇地凑过来,“是小优的朋友吗?” “那当然啦,”拉比嘚瑟得都没边了,“而且还是好朋友呢。” “欸——真好啊,老实说我还以为像小优那种总摆着张不高兴脸的阴暗男不可能会交到朋友呢,”阿尔玛单手拢在嘴边,小声说,顿了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拉开距离,警惕地瞄向拉比,“不过我才是最好的那个哦!我可是小优的第一个朋友哦!” “安啦安啦,我已经有塞西了,才不和你抢,所以只要是除你之外优最好的朋友就可以啦!” “塞西就是她吗?可她看起来好小,你们也是好朋友吗?” “不,是男女朋友哦。” “忘、忘年恋!” “才不是忘年恋啊!” ……所以这到底是怎样两个幼稚鬼的对话。 桌上另一位当事人已经听得青筋直跳了,却始终没像平时那样爆发,甚至在阿尔玛随手推了推他,说什么“小优小优,帮我拿下那盘肉,我够不到”的时候,还黑着一张脸地照做了。 “噫——我原先还以为优只是变得耐心了,但现在看,这完全就是吃坏东西了啊,”拉比惊疑不定地挨近我,“这也太——宠了吧?” 我一言难尽地瞥向才刚在我的脖子上系好餐巾、正舀了一勺汤小心地吹、喂我喝完还仔仔细细地帮我擦了擦嘴的某人。 恕我直言,你才是最没资格说人家的好吗? “什么什么?这里新建了游乐场吗?” 于是接下来,阿尔玛就在我和拉比的带领下,在城中备受孩子们欢迎的游乐场中疯玩了大半天,然后拉比再次如法炮制,领着我们去了他每次约会都必去、基本百逛不厌的场所——服装店。 ……说真的,我觉得他没像上次那样带人直冲菜市场,就已经很值得表扬了。 “……要是敢让他穿那种衣服,”但一直落在最后、整张脸黑得不行的神田却还是不满意,甚至手都搭在了刀柄上,“就杀了你。” “咦?哪种衣服——什么嘛!我已经好了啊!”拉比不明所以地转头,懵了几秒,才陡然意识到他这是在说什么,立刻不满地反驳,“我是真的好了啊!不信——不信你问塞西!” “她又不可靠!” 什么意思?我怎么就不可靠了! “塞西怎么就不可靠了!”拉比也不满地反驳,顿了顿,又说,“再说也不是要给阿尔玛买啊。” 嗯?那是要给谁……等等,该不会是要给我买吧?我的小裙子已经够多—— 然后我就发现自己这完全就是自作多情了,人家两个是要给神田买衣服。 “快来快来!我觉得这件可以!”——这句来自咋咋呼呼的拉比。 “哇!我、我也!小优小优!快来试试这个!”——这句则来自屁颠屁颠的阿尔玛。 不过你们作死就作死,为什么还非要拉着我一起,还美名其曰什么要用上我之前的那个大脑。 ……哪个大脑?那个审美都歪到了马里亚纳海沟的大脑吗? 至于神田——神田又没毛病,怎么可能跟着他们胡闹,却不想每次气到爆炸拔腿想走时,阿尔玛都会像个孩子似的,眼眶一秒蹿红,然后极其自然地瘪瘪嘴,哇地一下嚎出来。 而在神田恶狠狠地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怪物外套,黑着脸地走去试衣间的时候,阿尔玛的脑袋上就会瞬间具象化出一对小恶魔的尖角,一边疯狂甩着身后的小恶魔尾巴,一边窃笑着跟我们比个耶。 我:“……” 再次收回前言,天真无害个屁!这黑得和玩扑克时的亚连都有的一拼了! 当然,因为这两人太过得寸进尺,最后甚至还跃跃欲试地想将魔爪伸向女装区,神田终于忍无可忍,当场拔刀就要砍人。 “哇啊!太过分了优!突然这样很危险啊!”拉比当机立断,夹起我就跑,“我说你砍我也就砍了,要是伤到塞西我可是要真生气的哦?我真不高兴了哦?” 你不高兴个屁啊!他砍的本来就是你!你倒是放下我自己跑啊! 就这样又折腾了小半天,晚霞终于散尽,西天也漫上了昏暝的暗影。然而就在我以为终于可以回旅店好好休息的时候,那两个幼稚鬼合计了一下,竟然又提出了去郊外野营。 拉比还神神秘秘地将我拉到一边,说要带我见识一下神田的厨艺。 然后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好好的蔬菜就那样在自己的眼前变成了蔬菜汁。 我:“……” 而怂恿完还在一旁捧腹大笑的两人,就再次被收拾了一顿。 就这样玩了几天后,临到分开的时候,好不容易交到了口味这么合得来——当然是在针对神田的方面——的朋友的阿尔玛,冷不丁还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没等长篇大论告别一下,就被神田不耐烦地揪住领子,给拖走了。 与此同时,我也不高兴地抱住了拉比的胳膊。 “怎么啦?”拉比刚和神田他们摆了摆手,察觉到我的小动作,立刻低下头来,小声问我。 “没怎么,就是想问问你……我还是不是你心中第一的大可爱了。” 然后我就被拉比哭笑不得地给抱起来玩空中飞人了。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带小孩带上瘾了,当晚,在借着比平时要更昏暗一些的壁灯念故事的时候,半明半昧的光影间,拉比忽然毫无征兆地感慨了一句:“突然感觉一直这样也挺好的欸——” 一直这样?哪样?当小孩子吗? “……不是,”我警铃大作,登时条件反射地从拉比的怀里爬出去,转身一脸严肃地准备跟他来个面对面的夜谈,“说实话,你这样让我有点恐慌。” “怎、怎么了塞西?”拉比一愣,“怎么就恐慌了啊?” “你说我们再这么相处下去,你会不会就真的把我给当成一个小孩看了?” “可是,”拉比顿了顿,“塞西不就是个小孩吗?” 我:“……” 你……你再说一遍? 这也就才两三年啊,你就已经不把我当人——你就已经不把我当成和你同龄的女人来看了? 我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还没等想好要怎么控诉,就见这反复无常的家伙忽然把书放到一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在大床上哼哼唧唧地来回滚了好几圈。 最后滚得衣服皱巴巴、头发都散开了,才懒趴趴地伏在床上,一边被垂下来的发丝遮住了半张脸,一边腻腻歪歪地、自下而上地瞄我。 “不过果然还是快快长大吧——”明明灭灭的光影下,凌乱的发丝、松垮的衣领、还有肌肉漂亮又结实的小臂线条——这组合起来明明就是个极具冲击性的画面,却愣是被这人给搞得像大孩子在撒娇一样,“真是的,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我都想大塞西了——” 而且大、大什么?大塞西? 不是,虽然确实,我先前也称呼那个和涅亚同个时代的亚连为“大亚连”来着,但这一放到自己身上——但这个称呼听起来真的很傻啊!真的很傻知道吗! 我气得直接就想把他从床上给踹下去,却不想踹了一下没踹动不说,反而还被拉过去揉了揉脸。 我:“……” 我算是……我算是拿他没辙了。 不过说到刚刚才和我们分开的阿尔玛,差点忘了那几个先前莫名对我们很不友好的第三驱魔师——虽然具体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但确实在阿尔玛这个母体体内的黑暗物质被净化后,连带着他们也都奇迹般地恢复了原样。 而在一切都回归正常、也消除了各自的偏见和敌意后,其中那个叫手涌的金发小妹妹的目光便不自觉地追逐起了林克——没错,就是我们那个出落得越发拿得出手、甚至连个子都长高了的林克前监察官。 最初察觉到的时候还是在科姆伊家举行的那场宴会的后半,我、拉比、还有亚连才刚溜去后院,你一笔我一笔地给沾酒就醉的林克画了个鬼脸,就耳尖地听到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当时夜已经很深了,在衬得四周越发静谧的蛐蛐声中,拉比和亚连对视一眼,登时默契地一个抱起我、一个收拾画笔,悄无声息地躲到了挂满了葡萄的葡萄架后面。 “林、林哥哥……我可以进来吗?” 与此同时,伴着敲门声响起的,是女孩子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声音。 拉比小声:“噫——” 我气音:“哇哦——”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有那么点不受控制了,在因被女孩子的惊呼声引来的各种鸡飞狗跳中,亚连瞄了一眼在看热闹的同时、还不忘解开自己的围巾、把我也严严实实地给包进去的拉比,嘴角抽搐地叹了口气。 不过林克本人似乎对此毫无觉察。 怎么说呢,这人好像完全把手涌给当成了好友的妹妹,看人家的次数,还没有记录“吃饭期间现任书人又给塞西莉亚喂了几口蛋糕”、“沃克今天又莫名其妙地叹了几口气”这种事的次数多呢——所以才说,都不是监察官了你为什么还要盯着这些啊! 总之就是,真呆啊…… 不过因为总在书翁和克劳利那儿蹭吃蹭住也不是办法——最重要的是,完全都没空间说悄悄话——拉比便也在小镇的另一侧买下了一座小院,作为我们每次回来的落脚点。 而再后来,除了每半年一次和大家的聚会,其余大部分的时间,拉比就基本都是以现任书人的身份,带着已经差不多补完童年的我在各个记录地之间奔走了。 没错,就是那种——他是书人,而我是他带着的小吉祥物……我是说,小孩的感觉。 虽然我曾在罗德的梦里,以旁观者的身份看过他的过去,但对他们书人一族某些更深层次的情况却依旧知之甚少。不过按照拉比的说法,就是把我带在身边,反而能促使他更专心、也更客观地履行自己作为书人的职责了。 “大概就是那种……”我坐在院中的小石凳上,故作高深地给亚连举例,“把自己的一整个世界都带在了身边——的感觉吧。” 亚连:“……” 亚连久违地给了我一个和善的微笑:“飘得太明显了哦,塞西。” “不是,这怎么能说是飘呢,就算不是一整个世界,好歹也是一整个家啊,”我顿了顿,信誓旦旦地给他比划了一下,“……浓缩版的。” 不过别说,跟着一位博闻强识的书人长大,还真和当初被好色神父放养时不一样,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学到了好多有用的东西。 在发觉这一点的同时,我曾很没脑子地、大刺刺地把这个发现跟师父说了,为此直接得到了一击板砖拍头。 我从小就皮实,倒没觉得怎么样,回头拉比却心疼炸了。自那以后,我和师父就再没了说悄悄话的私人空间——拉比简直称得上严防死守,只要发现我稍微有一点嘴欠的迹象,就立马抱起我蹬蹬蹬地迅速和师父拉开距离。 还没反应过来的我:“……” 头顶着巨型蒂姆、满脸都写着一言难尽的师父:“……” 而被拉过来在一边旁听的亚连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终于忍不住一把捂住了眼睛。 不过年复一年,我就这样一点点地长大了。 我们去了太多曾经没有踏足过的地方,也做了太多在曾是最后的那一天中来不及做的事。 而再后来,则发现就算什么也不做,只要两个人同处一个空间,空气就都好像是静谧而满足的。 闲暇的时候,我们经常会一起趴在床上看书,他翻他的报纸和资料,我看我的志怪小说。而看着看着,我便会忍不住像从前在图书室的那样,偷偷地瞄他一眼,然后隔几秒,再偷偷地瞄一眼。 如果不小心被拉比发现了,我就会被抱过去揉揉脸;而如果他看得太过投入,我便会翻身一滚,直接滚到他的身侧,然后耍赖似的把他当成个大型靠枕,一边压着他的背玩他的袖子,一边毫无捣乱自觉地继续看书。 而有时候天气好,我们还会把阵地原封不动地给挪到外面去——拉比会在浓荫下的草地上铺一张又大又厚的毛毯,准备好要看的报纸和小说,再用篮子装满各式各样的点心,最后才拉着我一起坐上去。 午后的天空会很晴,澄蓝如同被清水冲洗过一般,不见一丝云影。干燥而温暖的阳光会从密密叶层的间隙筛落,再在和煦的风中,或落在拉比的发际闪耀,或于毛毯上投下点点光斑。 下午的时间总是很好打发,在拉比一边看书、一边间歇地投喂我中,西天的颜色会很快地浓艳起来。落日西垂,红云如山,斑驳陆离的晖光会透过枝叶,将树林和原野都染上一片热红。 再过一会儿,散雾便会开始弥漫大地,薄暝的暗影也会在不知不觉间模糊远山近树的轮廓,再后来,就是月上中天。 疏叶受光,清辉满地,而每当这个时候,拉比便会在四下愈发清晰的蝉鸣声和渐凉的晚风中拿过早就准备好的斗篷,把我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再把包成一坨的我抱到腿上。 我们会靠在一起聊很多毫无营养、也没意义的话题,还会幼稚至极地比赛数星星,但每每到了最后,都会以我枕着拉比的腿,在他以指为梳给我的顺毛和讲故事声中,咕咚一下掉进黒甜的梦乡而告终。 我有时候甚至会想,可能就是因为从前过得太倒霉了,所以现在冥冥中才好像想要加倍地补偿我一般,目光所及之处,阳光匝地,尽是坦途。 我已经……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好吧,我承认,要说不满的地方,还真有一个。 ——你说这一直以来口口声声、磨磨唧唧地念叨什么想念“大塞西”的人不是他吗?那怎么等我盼星星盼月亮地好不容易盼到成年了,这人对我……却还是跟以前一样呢…… 抱的时候依旧跟抱个布娃娃似的毫无绮念,亲的时候也特别正经地只亲脑门的正中间,这分明……分明就是完全没把我当成异性看啊。 这样下去总觉得要坏。 我心电急转,终于福至心灵地意识到,这人恐怕是入戏太深,我可能得自救了。 然而我很快就发现,自己好像把事情想得有点简单。 还记得那是个千载难逢的雷雨天,在面包店外的屋檐下躲雨的时候,我不动声色地瞄了眼旁边在落雷降下时柔弱地扑入恋人怀抱的年轻女性,顿了顿,也如法炮制地往拉比身上一扑——我不但扑了,我还自信爆棚地在他胸|前蹭了蹭,然后可怜巴巴地抬头望向了他—— “乖啊,今天的糖分摄入太多了啦,就算撒娇也不会再有泡芙的哦?” 结果这人就给我来了这么一句话↑ 我:“……” 我那是要泡芙吗!我是吗! 一击没中,我不信邪,又在某个烛影朦胧的夜晚,趁着拉比看书之际,狠了狠心,十分明示地偎蹭过去,当着这人的面解开了他给我买的猫耳睡衣。 结果这人倒好,我花了半分钟才解开的扣子,他嗖嗖嗖几秒就给我挨个扣上了——他不但给我扣上了,他还一脸怕我冻着似的,直接拽过被子把我严严实实地给裹了起来,然后一手抱着被裹成卷的我,一手继续翻他的书。 我:“……” 错付了!这绝对是错付了! 没办法,我只好背着拉比,暗搓搓地给过来人米兰达去了电话请求场外支援,并在米兰达的极力推荐下,联系上了远在中国那边的妇女之友杰利。 在犹如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般地畅聊了两个小时、甚至在外面等待的拉比都撅起嘴表现出不乐意了之后,我们终于把计划定在了两个月后拉比生日的那天。 实在要说的话,其实……也不算难,总共就分为三个阶段。 阶段一就是拉着他上山下河地疯玩一天,在不至于让他太累的前提下,充分麻痹他的神经,降低他在某一特定方面的戒心。 ——这种事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手到擒来。 但阶段二就有点要人命了——杰利让我用心地为拉比做个生日蛋糕当作犒劳。 食谱我背下来了,易错点我也记住了,但由于一直以来我家负责后厨的就是拉比,他又始终不让我进厨房碰明火,所以也就导致我这紧张之下一上手……总之,拉比以他那出众的感知力和超绝的第六感,及时抢在我点爆厨房之前,就好像端小孩似的把我给端出去,成功地阻止了一场祸端。 但是计划得好好的烛光晚餐,就只剩下烛光,没得晚餐了。 不过……也不碍事,反正白天吃得也够多了,这要是晚上再来一顿高脂肪高热量的蛋糕,导致这人吃饱了就想睡了,那不是坏我大计。 于是我迅速收拾好心情,以给他准备礼物不许偷看为由,把拉比骗去了外面。 然后飞快地奔去最里面那个订好的房间,换上杰利友情赞助的酒红床单,点上调节气氛的香薰蜡烛。然后又火速冲去和早已串通好的旅店老板娘汇合,在她的帮助下换上乔尼连夜赶制的低胸长裙,并在腰后暗示意味十足地系了朵超大的蝴蝶结。 在一切都准备就绪后,我深吸了几大口气,又拍了好几下脸,才在老板娘暧昧而鼓励的目光下,雄赳赳气昂昂地去找了拉比。 然而等我气势满满地冲到后门了,却怂得连门都没敢直接开,只推开一条小缝,眼看正靠在旅店外墙上发呆的拉比听到了动静就要望过来,立刻提醒他:“你——把、把眼睛闭上。” “欸……?” 拉比眨了眨眼,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在我越关越小的门缝中,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怎么啦?” 此刻落日已然西沉,天空在半明半暗间显出了些肃穆的颜色,我暗搓搓地观察了他好几秒,确定这人确实没有偷偷睁眼的迹象后,才悄悄地开门走过去,勾下他的脑袋,将早准备好的黑布给蒙了上去。 “这是……?等等,不会睁眼了啦——” “信不过你,”我踮了半天脚,终于忍不住小声说他,“你低点啊。” “……到底是什么礼物嘛,”听到我声音变小后,拉比也下意识地跟着压低音量,一边嘴角压都压不住似的直往上翘,一边配合地俯下身,任我把黑布在他的脑后系了个活结,“这——么神秘。” 我没吭声,只拉着蒙住了眼的拉比一路小心地去了我布置好的那个房间。 就这么一会儿,夜幕便无声地轻垂而下,幽暗裹挟夏夜暖热的晚风拂动半掩而薄透的纱帘,光影摇曳间,香薰蜡烛特有的香气不知不觉间已然在微微潮润的空气中酝酿了开。 明明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着,我的心跳却忽地就开始不稳了起来,连带着掌心都有些微微地出汗,只能紧绷着神经将拉比引到椅子边上,推着他坐了上去。 “……好香啊,”拉比明显愣了一下,却没有反抗,辨认了下,没辨认出什么是香味,便问,“所以礼物到底是什么啦——” 我觉得他很大可能只以为我刚才是现跑出去给他买了个生日蛋糕,而现在是要帮他插蜡烛递叉子呢。 ……还不如买了个生日蛋糕呢。 这突然就要真刀实枪地上了,我冷不丁地还有点怂,为了给自己壮胆,只能抖着手去脱|他敞怀穿的那件风衣。 “咦?等等,说的礼物,难不成是衣服之类的——塞、塞西?” 他自作聪明地刚猜到一半,我就撩起裙子,趁热打铁地一下跨|坐|到了他的腿上。 拉比惊得声音都变调了,差点没腾地一下站起来,但大脑都还没等反应过来,手就已然条件反射地摸|索着扶住了我的|腰|侧,就怕我一个坐不稳掉下去。 其实,我也真有点……坐不稳了。 我能明显感受到他大腿肌肉绷紧的力度,隔着一层布料,硬|硬|烫烫地贴着我。我有些不适应地动了动,却不想这回是真的坐不稳了,只能下意识地攀住他只着了一件单衣的肩膀,掌心却瞬息被他的体温烘热。 “塞西……?” 主动闭眼和被剥夺视觉到底不同,可能是黑暗所带来的那种特有的未知性和不安定感,让拉比那个平时极为敏锐的思维都开始变得迟钝。他张了张嘴,整个人都有些懵,忍不住又叫了声我的名字。 我本来就慌,他这一跟着紧张,我就更慌了。 只能囫囵吞枣地回忆了下杰利提议的那几个方法,试着主动去亲他。 可都十多年没这样了,这一上来地还有些不太知道该从哪里下嘴,我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模仿当初最后的那一夜他对我|做的那样,伸手贴着他的脸插|进那散垂下来的发丝,然后凑上去隔着黑布亲了下他的眼角,顿了顿,又亲了下他的脸侧。 “等等,”拉比的声音莫名地发着颤,“塞西……” 不……才不等。 杰利教我的时候,曾特意强调过对于刚入门的人来说其他技巧的难度系数都太高,让我只往他耳朵里吹吹气就好。但我想起他曾经的捣乱,又举一反三地避开耳环,用嘴|唇|碰了碰他的耳垂,轻轻地磨了磨后,还无师自通地小小抿了一下。 这下拉比彻底僵成了一块铁。 我能感觉到他耳廓的变烫,连带着周遭的温度都好像在一点一点地攀升,一切都好像缠绕上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我下意识地退开了些,想去看他的表情,却发现因为挨得太近,两个人的呼吸都好像交缠在了一起,把空气都熏染得微微发热,手也不知何时从搭着他的肩膀,变成了软软地撑在他的胸|口。 烛光幽暗,明明灭灭地勾勒出拉比的下颌轮廓,我看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下,张了张嘴,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 我只以为他又要拒绝,连忙一鼓作气地俯身亲|了下他的喉结,又挪了挪位置,小心地磨了磨他的颈侧。 原本虚虚扶在我腰|侧的手忽地发力,改为灼烫地握住;渐渐地,又不由自主地揽过我的腰|背,将我按着紧紧地贴|合在了他的身上;最后在不小心触到我腰后的大蝴蝶结、并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后,呼吸陡然粗|重了起来,手上也失了准头。 如绸缎般柔软却潮|热的夜风撩动轻透的纱幕,将烛焰吹得颤|颤摇曳。在莫名席卷而来的高温中,我只觉得脑中又钝又热,每处和他相|贴的地方都奇异地烫起来,令人无所适从的麻|痒和战|栗感更是不受控制地沿着脊椎蔓延,继而思绪都被打得四分五裂,只能下意识地抓皱他背上的衣服,望向那被映在墙上几乎贴|合在一起的人影和昏然的烛光。 周遭的所有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烛光愈发的热烫、摇|颤、昏红、转暗。 再后来,连烛光都没有了,空茫的视野中,就只剩下了濛濛的月色和他垂下来的深红发丝。 一切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了起来。 没错,就是我难受的日子——就这样到来了。 怎么说呢,其实……也不能说是难受……就是……这人说话完全都不算数的,明明都说好是最后一次了,甚至他都竖起两指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骗我了,可没完没了的一次过后,却会直接用鼻尖蹭|着我的颈|侧,喘|息着哄我翻个面。 ……你当是在烙饼吗!还翻个面! 但每当我不满地抓着皱巴巴的床单,颤|着手想要爬出潮|热的被子时,便会有灼|烫的气息从后追过来覆上我的手背,手指穿过指缝地把我的手给扣在床|上。 对自己的体重稍微有点数啊……你这是要把存了二十几年的力气都用在这里吗…… 等到神志都被搅|得滚|烫而迟钝了,我有时候甚至会恍惚地想,自己是不是要被钉死在床|上了。 我也不是没想过给他来个蹬腿凶,可每次还没到最后呢,就会累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以至于被迷瞪瞪、软趴趴地抱去洗澡的记忆也总会在最开始就断掉,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这也就导致了在某次泡澡时,我忽然时隔多年地想起了自己还有个小愿望没实现。 我往水中沉了沉,若有所思地瞄了眼浴缸外已经被拉比360°无死角地铺上了防滑垫的地砖。 我:“……” 我深吸一口气,慢腾腾地迈出浴缸,仔仔细细地挑了个看上去不是那么智障的角度,啪叽一下往地上一坐,然后极其自然地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怎么了塞西?” 正在外面收拾我们这次出去要带的东西的拉比登时跑了过来,连进来都没进来,只隔着浴室磨砂的门问我。 “是要浴巾吗?” 我:“……” 你、你这时候倒开始装了! 我那是要浴巾吗!我是要你!我姿势都摆好了!你好歹进来看一眼啊! 然而还没等我把这话给说出来,这人便自作聪明地把浴室的门打开了条小缝,然后探进手臂给我递了条浴巾。 ……你递得那么高,我够得着吗! “你倒是往下点啊……”因为这个防滑垫过于的冰屁股,我到底还是屈服地偎蹭到了门边。 “欸?往下?这样吗?” “再往下点。” “这样?” “再再往下点。” “……现在呢?” 我顿了顿,没去接拉比手中的浴巾,而是鬼使神差一般地在他挽起袖子的小臂上……不满地挠了一下。 ……当然,我为此得到了十分惨重的教训。 不过自那以后——没错,就是自那以后,这个在不久以前还天天早起帮我做早餐的人就莫名地赖起了床。 睡不着了也要黏黏乎乎地抱着我,直到我迷瞪瞪地睁开眼,意识恢复清明,再起来;有时候急着做记录,也要靠着枕头坐在床头,分出一只手来被我抱着,单手在那边写得飞起;就是有事一定要比我早起,也一定会在我的手里塞张纸条,在上面写明自己是去干嘛干嘛了、又是什么时候回来,保证我一醒过来就肯定能看到。 刚开始我还有些诧异,想不明白他这是在搞什么,后来才在无意中得知——这人也不知是打哪儿听来的,坚信女孩子在那……那个之后,如果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身边没有人,心里就会空落落的产生落差。 虽然我自认还没细腻到那种程度,却还是止不住地觉得…… 觉得这人……好傻。 我没吭声,只慢腾腾地蒙上被子,偎偎蹭蹭地翻了个身,嘴角却压不住似的直往上翘。 但怎么说呢,喜欢这个人……好像……好像还挺值的? ——不,我要收回前言!一点都不值! 这人、这人怎么又黏上来了啊……他都不腻的吗…… 然而我还没等到他腻,就先等到了才刚刚得知我们正式恢复了恋人身份就欣慰得跟我们已经结婚即将去度蜜月一样的大家哗哗送来的那好些礼物。 亚连当然是第一个,他的目光在正浮在空中嚼着汉堡的蒂姆、挂在墙上时不时就怀念一下的小丑服、以及屋中的一系列家具上逡巡了一遍,终于,从裤袋里掏出那副经历过无数次战斗的洗礼、早已千疮百孔的扑克牌,郑重其事地递了过来。 “我的经验就是——技能什么的,最好还是从孩子小的时候就开始培养哦。” ……可是哪儿来的孩子啊! 林克就更绝了,直接一脸严肃地往懵逼的我和拉比手里放了两大摞包装奇特的“宝宝破壳”笔记本。 这也就算了,但还在里面提前帮我们标好宝宝的“第一次翻身”、“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叫人”等等等等什么的——都贴心到了这个份上,说你不是这孩子的外婆都没人信的知道吗! 和这两个家伙一比,李娜莉送的礼物就精美又正常了——但为什么除了那两只情侣马克杯之外,还附赠了一只幼儿款……? 至于科姆伊,倒是继出师未捷的科姆林红心号之后,又为我们提供了一只专门给婴儿换尿布的保姆机器人——但在宴会途中就把主人给抛到天上什么的,真有人敢把这玩意给婴儿用吗! ……好吧,果然还是利巴班长靠谱,出于安全的考虑,直接送了我和拉比他们新发明出来的手链感应器,这样万一两个人在外面不小心失散了,也能在第一时间就确定彼此的位置——不过你这一共给了三条,是想让我两只手都戴吗? 结果我心情十分复杂地和拉比对视了一眼,还没等开口,转头就见乔尼、塔普、还有塔普的妹妹合送了一整套……一看就是给婴儿准备的玩具。 所以真的还早啊!你们信我,真的还早啊! 然而这波还没解释完,那边米兰达就送了一套小小的手织睡衣,而马里的手里也静静地拿着一架精致而小巧的钢琴模型。 甚至连书翁拢袖路过的时候,都瞥了我们一眼:“速度快点。” 我:“……” 快不了!十年——不,五年之内都是绝对不可能的!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 好在度过极具冲击性的一上午后,接下来收到的礼物就正常多了。 神田当然懒得跟我们搞这个,不过阿尔玛非常有心地送了套当初那几天我们玩角色扮演时曾看中过的大红帽和小灰狼的服装——我准备回家就让拉比穿上试试。 克劳利则送了很多精心培育的玫瑰花——当然是不咬人的那种——而且还特地雇人送去了我家那边。 我偷偷地把杰利送的为促进生命大和谐的秘籍也给塞了进去,虽然这确实是我很久之前自己管人家要的,但事到如今,我真的觉得现在的生活已经不用再升级了…… 而最后才是师父,我原本都以为以师父的性格不可能会有所表示的,却不想被他丢了一枚戒指过来,还美名其曰是我们祖上一路传下来的。 仔细翻看了下、发现上面甚至还掉漆了的我:“……” 所以,这真的不是随手在路边捡的吗……? 不过概括一下的话,我们当晚确实称得上满载而归。 当时夜已经很深了,小路上冷冷清清的。月色如水,道路两旁深黑的枝叶掩映着白蒙蒙的雾光,被有如绸缎般、带着令人舒适的沁凉的风一吹,簌簌声响间,宛如抖落了一地闪闪烁烁的碎玉,却并不觉得冷。 不知从何时起,我似乎就再没觉得冷过。 就仿佛一直以来,裹在四周的空气都是温热而安稳的。 这是种很奇异的感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觉得心口就好像被涨得满满的,满得都要溢出来,只有触到他、碰一碰才能缓解。 于是我便暗搓搓地贴得更近了,刚开始还只是老老实实地任拉比牵着走,但走着走着,就忍不住两手并用,黏黏乎乎地抱住了他没拎袋子的那只胳膊。 正讲着今天宴会上趣事的拉比一愣,微微侧头,疑惑地望我。 我便不自觉地将脸贴上他的肩膀,冲着他笑。 月色皎洁,如纱雾般飘洒而下,茫茫的夜色一路延伸,隐隐还能听见前方桥下潺潺的流水声。 不知怎么,我忽地便想起了在坎贝尔宅的那最后一晚。 和那晚一样,时间一直怎么留都留不住似的在往前走,今夜可能倏忽便会过去。 但不同的是,我知道明天很快便会来临。 我们还会经历很多很多个这样的夜晚,也会迎来很多很多个将黑暗彻底驱散的黎明。 漫漫余生,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 而他一直都会在我的身边。 有风吹过,很轻很轻地拂了下我披散着的头发,我贴紧他的肩膀蹭了蹭,忽然就觉得,这就是自己最想要的生活了。 …… ………… ……………… 但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这最想要的生活中可能需要再加个扶手。 热汽氤氲间,浴室的墙壁上全是水珠滑落留下的湿|痕,根本……根本就扶不住…… 而且最关键的是,我又双叒叕忘记蹬他了。 以吾师库洛斯·玛利安下半辈子的幸福发誓,等下次的,下次绝对—— 第99章 番外·假如她不喜欢我 “拉比。” “拉比?” “拉——比——” 有熟悉……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的声音由远及近。 “突然之间这是怎么了?中暑了吗?” “我也不太清楚……不要紧吧,拉比?” 咦?这是……亚连和李娜莉的声音? 可是他们两个为什么会在…… 拉比受牵引似的睁开眼,在强光涌入视野的瞬间,便是一愣。 什么情况啊这—— 要是他记忆没出问题的话,他应该上一秒才刚刚上床睡觉的才对,这怎么一睁开眼,前不久才在宴会上见过的两人就突兀地出现在了面前,还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李娜莉怎么还梳回了双马尾?还有亚连这家伙穿的那是什么啊?一代团服吗?可是他们的一代二代团服不是早就已经…… 不,不不不,问题是他们两个……这怎么还缩水了? 拉比相当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人,刚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周遭的声音却在感官回笼的一刻,渐渐地流入了耳中。 他视线微微偏转,一下便发现左侧的楼梯处有提着行李的客人正在上楼,而下面的一点位置,服务人员则正帮着下一个人办理入住手续。可能因为是在午后,空气郁热而窒闷,大片大片的阳光透过天窗倾泻而下,虽然滤去了灼烫的温度,却还是将地砖映得晃眼。 嗯?这里? 几乎不用刻意去想,尘封的记忆便如泄洪般涌出,拉比第一时间便意识到了这是他们曾在土耳其落脚的那家旅馆。 而时间……是在叶格元帅遇害之后。当时教团刚刚确定千年伯爵的目标就是传说中的“心”,因此,作为最有可能的“心”的适格者——元帅们的安危便成了重中之重。因为熊猫老头的原因,他们被编进了库洛斯小队,此刻就是在寻找元帅的途中,同时也正要和从其他地方赶来的塞西汇合。 对了!塞西…… 他下意识地转过身—— “啊,塞西!” 亚连先他一步地叫了出来。 而在门口的方向,一看就是想偷偷摸摸地过来吓他们一跳的塞西一顿,只好老老实实地走了过来。 拉比的眼睛一亮,瞬间将所有都抛到了脑后,几乎是本能地迎了上去,速度快得都超过了正往前走的亚连,却在习惯性地想去拉塞西的手时,被她看也没看地错身而过。 “您就是驱魔师亚连·沃克大人吧?终于见到您了!请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来自土耳其探索部队的塞西莉亚·玛利安,接下来您在当地的……” “说人话。” 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对话。 拉比愣愣地转过身,还有些没能从“塞西怎么没理我”这件事中回过神来,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这应该是在做梦。 可当他条件反射地掐了自己胳膊一下后,却懵逼地感觉到了疼。 疼……? 喂喂,不是吧…… 总不可能这不是在做梦,而是回到了过去……之类的?这也……这也太扯了吧? 而且关键是他根本就不想中这种大奖的好吗?他对现在的生活已经特别满意!充满感激!完全没有任何遗憾了!这突然就要他把走过的路给重新再走一遍什么的……他也走不出什么花来啊? 顶多就是…… 在发现塞西真的不会回头来看他后,拉比顿了顿,枕着双臂,装作不经意似的移动到了李娜莉的斜后方——也就是当初自己所在的位置站定。 顶多就是少走一些弯路? 对于书人继承人来说,记忆早已如同呼吸般自然,即使当初的拉比完全没怎么把注意力放在塞西身上,也清楚地记得塞西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她在和李娜莉聊天期间,是有无意地瞄过他一眼的。 可这次,塞西在和李娜莉说完话后,却径自地转向了亚连,并没有看他。 甚至连跟着她的那名探索人员也没有像先前那样提到关于恋人的字眼。 一切都和拉比熟悉的那个过去,有着……微妙的不同。 是哪里出了问题? 老实说,其实拉比并不知道塞西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自己的,只听她说过喜欢自己当时那个还不算怎么走心的笑。 拉比一顿,立刻又状似无意地移动到了亚连的身后,毫无压力地露出了自己当初一贯的笑容。 但塞西却已然先一步地转过了头。 她没有看到他在对自己笑。 她没有看他。 接下来,就是寻找走失的克劳利了。 克劳利依旧被假扮成李娜莉的露露贝尔骗去了郊外,沙尘漫天中,当露露贝尔再次冲李娜莉扑袭而来时,拉比和提前打好招呼的亚连同时亮出武器,逼退了她。 “小心点亚连!敌人是想——” 他刚想说敌人是想利用真假李娜莉,把他们分成两组再逐一击破,就见露露贝尔猛扑过去,忽地变成了正和她缠斗在一起的亚连的样子。 拉比:“……” “……亚连!扑克!”拉比“啊”了一声,蓦地想到了什么,忙不迭地提醒,“扑克啊!” “扑克?扑……哦哦!扑克!” 真·亚连一下反应过来,登时和完全没摸清他们这是在对什么暗号的冒牌货拉开距离,然后收起爪子,飞快地从团服口袋里掏出一副扑克,哗啦啦地光速洗起牌来。 “好——!看来是你了!”与此同时,拉比直接调转锤头,朝着假货抡了过去。 “不好拉比!这次又变成了克劳利了!” “小克的话那就无所谓啦,反正一直都是累赘,丢下他就好了。” “什……所、所以果然就是这么想的吗,我、我就是个累赘呜呜呜呜呜,没有被救的价值……” “看,这不就认出来了嘛——好啦好啦,别哭了小克,快过来这边!” “等、等等,拉比,亚连。塞、塞西也变成两个了……” “不要慌克劳利,那个,塞西!我们先来对个暗号,师父他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 “暗号什么的不需要啦,”然而还没等亚连把话说完,拉比便直冲过去,将其中一个一下拉到身后,砸出火判,“明显对面那个是假的啊。” “怎、怎么就明显了?”亚连吓得都炸毛了,“你就不怕砸错了吗,笨蛋拉比!” “不会错的啦!” 所以和上次不一样,被他们一次一次地识破了变身的露露贝尔只能暂时撤退,因为成功解决了伏击的蜘蛛恶魔和蝎子恶魔,李娜莉也没有像上次那样被掳走,他们也不必被迫分兵两路……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不必分兵两路……? 刚松了口气就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的拉比:“!!!” 啊——失策!大失策! 要是没有兵分两路的话,他还怎么和塞西培养感情、过二人世界啊? “那个!我刚刚看到那边好像也有恶魔!”拉比锤子收到一半,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指某个远离城镇的方向,“放走的话万一碰到人就糟了!这样,亚连你们先回城去和熊猫老头取得联系,那边的恶魔就交给——就交给我和塞西吧!” “等等拉比,”亚连一边往他说的方向看了一眼,一边试图叫住已经把懵逼的塞西拉到了锤杆上的人,“可是我的左眼并没有……” “平时要注意保养啊亚连,会不会是近视了?” “……这要怎么近视啊!欸——欸欸?你这就走了吗,等一……” 才不等呢。 “那就回见了哦——” 抱歉啦亚连,总之我们就几个月后再见吧! 等锤子伸行而去,周遭的景物都急速后撤,拉比的心才真正踏实下来,顿了顿,到底没忍住,装得就好像刚想起来似的侧了下头。 “速度可能会有些快,塞西,你……”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说的是“你自己坐稳啊”,可话一到嘴边,虽说提醒了自己好几次千万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了,却还是下意识地就变成了—— “肯定坐不稳的吧?要不……” 要不还是抱着我的腰吧? “不快,正好,”却不想塞西根本就没给他出口的机会,直接空出一只手,咣咣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坐得特别稳。” 她是真的坐得特别稳,准确地说,简直都没有比她坐得更稳的了。 无论拉比怎么不信邪地变速飞、换角度飞、最后甚至就差倒过来飞了,塞西都还是稳稳当当地坐着没掉下去——她何止是没掉下去啊,她就跟屁股长在了锤杆上似的! 拉比:“……” 所以才说到底为什么会坐得这么稳啊! 以前明明只要稍微加快速度,她就会主动地凑过来抱他的!就会…… 有那么一瞬间,拉比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他却目不斜视,完全不给自己深想的机会,直接就将那个闪念给压了下去。 然后面不改色地在深山老林中拐了好几个弯,才懊恼地一拍脑袋,告诉塞西恶魔什么的可能是他看错了,而且他们……好像迷路了。 没错,根本就不需要急,反正库洛斯元帅肯定也还要再下落不明好几个月。 一切都可以慢慢来,因为他们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 还有足够的时间。 然而在成功通过格雷姆说服亚连和熊猫老头他们先一同向东行进、等到中国再汇合、并如愿开始了二人世界后,拉比却很快就发现了好像有哪里不对。 不,是……哪里都不对。 ——“所以塞西的圣洁是血液吗?是和熊猫老头一样,化成针形来攻击?” ——“啊——怎么办,我真的越来越好奇库洛斯元帅是个什么样的人了!真有那么一言难尽吗?” ——“比起这个,教团里好像有传言说你不只是元帅的弟子,还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哦?该不会是真的吧?” 塞西还是那个塞西。 还是那个关注点总是很奇怪、会暗搓搓地在字里行间暴露库洛斯元帅、审美诡异、喜欢雨天、讨厌口渴的塞西。 她并没有疏远或不理他——相反,塞西会回答他每个明知故问的问题,聊天的时候甚至还会显得专注,可只要稍微观察一下就会发现,她的眼中其实什么都没有,没有好奇,没有兴趣,也没有他。 她始终都以那种“看一个还不怎么熟悉的任务伙伴”的眼神在望着他。 没有丝毫进一步了解……拉近关系的打算。 其实早在两个人在一起之前,拉比就已经知道塞西和她一直以来所表现出来的都不太一样了,她几乎不把任何与己无关的人放在心上,和曾经的前48个自己在某些方面有一种近乎惊人的相似——只是那时,他已经被当成了自己人,她所有的漠然、无视和尖刺,从不会指向他。 可现在,他却好像被收回了所有的区别对待,再不是特别和唯一,而和其他的所有人一样,被划归到了“除库洛斯元帅和亚连以外的人”里。 这种感觉并不好。 ……是很不好。 如果从未拉近过、从未得到过倒还好说,可明明不久之前都还是“只要想,就随时都可以拉过来抱到腿上”的距离,骤然就变成了连牵手都没有理由、习惯性地把东西喂到她嘴边还会被惊悚地躲开,饶是拉比适应力极强,也还是觉得……难以忍受。 可他又说不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因为他没变成小孩吗? 还是因为咪咪没来偷袭? 当初所有情感的铺垫、萌生和发展都太过自然,以至于到了这种有心想得到什么结果的时候,拉比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塞西喜欢上自己了。 他一遍一遍地回忆当初的细节,回忆曾经的自己都是以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语气、甚至什么样的状态和塞西相处的,努力想将一切都拉回原来的模样,却已经来不及了。 几个月的时间,足以让他们从土耳其来到塞尔维亚,又从印度抵达尼泊尔。 常年积雪不化的喜马拉雅山此刻就近在眼前,单单望上一眼,就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冰寒。 而往上去看,湛蓝而辽阔的天空中却只疏落落地漂浮着几片薄薄的白云,阳光也滤去了一直以来灼烫的温度,柔暖地洒向山间——俨然看不出任何即将就会变得天寒地冻的迹象。 “要真像村民们说的那样,这种天气翻山可就太危险了啊……我说塞西,这样下去的话,我们可能就要……” “可能就要暂时先牵着手了哦?” 虽然隔着一层厚厚的棉手套,连温度都感受不到,但这却是他在回来过去后,第一次牵塞西的手。 拉比一路上都握得很紧,以至于在望见亚连和李娜莉后,都忘了松手,却不想刚要和他们打个招呼,就发现手上传来了轻微的拉扯力,接着手中便是一空。 他完全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望向抽出手后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趟雪过去的塞西的背影,又怔怔地望向自己那只因为塞西的动作而突兀地停在半空的手。 呼啸而过的冷风绞着团团片片的雪花,拉比张了张嘴,只觉得身处那片铺天盖地的冰寒中,竟生出了股仿佛被抛弃了似的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叫住塞西,还是想拉住她,又或者两者都有,只半天才回过神来,动了动,讷讷地把手给放了下去。 “喂——拉比——”洞口的亚连见他还一个人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忙挥了挥手,“怎么了?快进来——” “……没怎么啦。”但下一秒,拉比便毫无异样地露出和往常别无二致的笑脸,走了过去。 是啊,没怎么。 仔细想想,当初的塞西不也第一时间就放下了牵着他的手吗? 所以不用急,不需要急,这完全是正常的。 是正常的。 虽然他和塞西并没有因为这次的二人旅行而变得亲近,但接下来的旅途却和记忆中的大体相似。 他们在雪山上依旧遭到了露露贝尔的偷袭,也依旧触发了雪崩,而在幸免于难,并与书翁在西藏的拉萨汇合后,一路向东南方向行进,然后,再一次地遇到了美玲。 成为驱魔师的未来充满苦痛和未知,没有人可以保证那么小的孩子一定能在此后一次又一次艰险的战斗中活下来,所以哪怕已然知晓露露贝尔调虎离山的计划,拉比也什么都没有做。 和初初回来过去时,下意识地想要避免某些事情的那种心情不同,现在的拉比已经觉得没有必要再干涉什么了——冒然改变反而可能招致无法想象的后果,就这样一路沿着原有的轨迹走下去,即使会经受所有走投无路的绝望、痛楚、迷茫、和分离,只要最后的最后,所有重要的人都在,也依旧是圆满的。 所以拉比什么都没有做。 只努力将所有的一切都尽量拉回到和当初一样的状态。 可塞西的反应却和当初……完全不一样。 她没有就着他的手咕嘟咕嘟地喝水; 没有独自回去美玲所在那个的小院拿东西; 没有在那个雨夜里扒着楼梯地偷听亚连和李娜莉的悄悄话; 也没有在亚连和船老大掰手腕的夜里,一个人落在后面想事情。 甚至上船后晕海了,回船舱的时候也没有让亚连来找他扶。 那些饱满而充实的回忆就好像自始至终从未存在过一般,一切都只是他一个人的臆想,哪怕有心想要再造新的回忆,也全然无从着手。 人群中的拉比久久地望着那扇早已闭合的舱门,极力克制着,才没有去找塞西。他深吸一口气,忍了忍,到底没忍住,转头把主意打在了先前玩真心话的时候得知曾是塞西军师的亚连身上。 “——什么?塞西有没有喜欢的人?没有啊,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问这个?等等拉比,你该不会是……可塞西完全不是你会喜欢的类型啊?你不是只对艾莉亚迪和露露贝尔那种类型的女性有好感的吗?” ‘什么嘛亚连,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误会,我一见钟情的范围可是囊括各种类型的,年纪也是从10岁到40岁的哦?’ 如果是以前的他,一定会像这样想都不想地就先说出口的。 可拉比现在嘴唇动了动,却毫无开玩笑的心情。 他忽然觉得冷。 自幼便在记录地和记录地之间奔波,他早已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人,甚至不用刻意去观察,便能将一个人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他能看出亚连并没有说谎,不是在帮朋友遮掩,也不是出于任何别的什么原因。 塞西是……真的没有和他提过这种喜欢谁的话题。 是时间不对吗? 其实、其实塞西是在这之后才喜欢上自己的,也是在之后才告诉亚连的? 啊——真是的,严格来说就只有没变成小孩这一点和当初不一样啊,为什么就会差这么多?早知道那时候就不多此一举了,到底是要怎样才能…… “嘛……”拉比嘴唇又动了动,过了能有十几秒,才重新调整好表情,一把勾过亚连的脖子,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很认真地拜托,“怎么说呢,就是……帮我一下?” 在意识到他这是没有否认的意思后,亚连整个人都惊悚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这种事,要怎么帮啦……” “这还不简单,就经常在塞西面前提一提我之类的?我想想……总之就是说好话啊,说好话。” “……可以是可以,”亚连还有些没能从“竟然真的会有人喜欢我们家塞西,要不要去和混蛋师父说一声”这个事中反应过来,懵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先提前讲好,我是不会勉强塞西的,再多的可能就做不来了哦?” “才不需要勉强呢,说了你可能不信,我和塞西可是全世界最……” “亚连,拉比,你们在聊什么呢?” 拉比还没嘚瑟完,便发现克劳利从船头那边走了过来。 对了,如果是小克的话…… “来得正好,小克,”拉比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会向克劳利请教经验,“说起来,你和……就是……那个,艾莉亚迪小姐,当初是怎么开始的啊?” “欸……欸?” 结果在老实人满脸通红又藏不住甜蜜的叙述下,拉比和亚连成功被喂了满嘴的狗粮。 什么嘛,完全是女方主动的,拉比苦着脸叹气,这到底要怎么借鉴啊…… “等等,拉比,克劳利,看那边,天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但搭上阿妮塔小姐的船出航还不到半个小时,原本晴丽如洗的天空便再一次地被黑云覆上,数以千计的恶魔直扑而来。 拉比眼看着亚连跃上桅杆,将左手化为炮筒,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叫住他。 在亚洲支部的那段经历对亚连而言,曾是至关重要的一个节点。重重挫折带给他的,并不只是痛苦,还有找回的初心,以及关于圣洁真正形态的领悟。 那是独属于他的经历、他的财富、和他的朋友。 拉比迟疑许久,终是没有插手。 一切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走了下去。 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中有什么听到了拉比的愿望,亚连失踪、李娜莉求助、翁的到来,所有的所有都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只除了塞西。 亚连失踪后的那个夜晚,拉比枕着双臂,平躺在床,借着暗淡的光线望了斜上方的床板许久。却始终都没有等到那个发丝滚得有些凌乱的金色脑袋从床栏上探出头,再像上次那样,悄悄地朝自己招手。 船舱中的空气黏稠而凝滞,从窗帘缝隙中漏进的浅淡月色也为流云遮挡,一切都暗成了不见五指的深黑。 闭上眼后,便再无一点的光亮。 在lv.3来袭的那一夜,拉比早早地便上了甲板,怕塞西找不到自己,还特意叮嘱了克劳利一二三四遍如果见到塞西,一定要告诉她自己就在船头左边这里的甲板上。 可他一个人在原来的位置上站了许久,从晚霞浓艳的黄昏,等到暮色深黑,再等到月上中天。眼见没了厚重云层的阻挡,清澄的月光纱雾般倾泻而下,抚过微鼓的帆布,凉白如霜,也没见塞西再像上次那样,湿着头发地从船尾走来,好奇地问他在看什么。 可能……是他把时间给记错了。 拉比想。 应该还没到时间,当初还要比这再晚一点,所以只要再等等,再等一会儿,就一定能…… 可直到他等来了敌人。 也没有等到塞西。 是没见到……小克他们吗? 嘛,肯定是的,说起来塞西这两天本来就被闹得睡眠不足,肯定是洗过澡后,觉得冷飕飕,就直接回舱房去睡觉啦。 再说这个时间,小克也还在跟熊猫老头下西洋棋呢,老头他厉害得很,所以小克说不定就是因为太专注了,才忘了告诉塞西。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因为不知道他在甲板上,塞西才没有…… 才没有…… 在避开要害、被lv.3击飞到帆布上后,在米兰达的圣洁还没来得及覆上的那几秒间,拉比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般,眼睛一眨不眨,近乎固执地望着随着人流上来甲板的塞西,想要从她脸上看到任何哪怕只有一点点紧张或担忧的神色。 可塞西所有的注意力却都被对面那只提到了库洛斯元帅下落的lv.3吸引了过去。 就好像,全然不关心他有没有受伤、会不会疼。 就好像,真的……一点都不担心他一样。 她有了更重要、也更在意的事,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他。 她一眼都不看他。 直到此刻,拉比才终于明白,没有任何理由,也不存在任何侥幸,塞西就只是……不喜欢他而已。 就只是……不喜欢他。 · 拉比曾经一直以为,自己人生中最痛苦的时期,莫过于没有塞西的那五年。 最初的最初,在塞西于他怀中碎裂开来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事情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尚还意识不到名为痛楚的心绪,只充满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茫然和恐慌。 他不明白塞西怎么就突然碎开了,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抱不住她。 怎么会抱不住呢? 他的大脑都好像被冻住了,只半跪在地,垂着头,认真地、仔细地、努力地想要把“塞西”给重新抱起来,重新抱到怀里,却怎么也阻止不了那细沙争先恐后一般地从指缝中流失。 倏忽亮起的壁灯代替了濛濛的月色,一切都好像骤然蒙上了层水,光影晕开错落,混沌而模糊。 他就仿佛身处梦中,能感觉到有很多人在自己的身边走动,也能听到很多声音,可那些声音忽远忽近,落在嗡嗡的耳中只搅成了冰冷而单调的杂音,听不清晰。 恍惚间,他感到自己好像被人紧握肩膀用力地给扳了过去,可他望着眼前的人嘴巴开开合合,却怎么也认不出对方是谁,也怎么都理解不了……对方在说些什么。 他脑中一片空白,指尖又凉又麻,什么都听不进去,只知道哑声喃喃着让他们不要乱走,不要开窗,不要踩到“塞西”,不要不小心……把“塞西”弄丢了。 最后还是神田——还是优搬来一个罐子,把“塞西”装了进去。 可被他藏到自己房中的罐子,不到两天,便被突兀消失、又突兀出现的库洛斯元帅给带走了。 涅亚拿回记忆,“黑暗三日”终止,圣洁之“心”重归完整,阿波克里霍斯卷土重来。 这甚至不是能放任悲伤的时候。 那就……不去悲伤。 千万不能搞错了,他只是为了记录历史,才暂时留在教团这里的。 没错,他就只是为了记录历史,才来到这里的啊。 所以没关系,就和老头说的一样,全都……只是历史的墨迹而已,只要再像从前那样嘻嘻哈哈的,就一定能很快好起来的。 只要再像从前那样嘻嘻哈哈的。 只要—— 可拉比却笑不出来。 他试图用从前的那些方法说服自己,却发现自己从来都没做好过和塞西告别的准备;他试着想笑一下,却连嘴角的弧度都维持不住。 他只能麻木地跟着书翁忙碌。 可所有原本过目不忘的文字都失去意义,变成了晦涩难懂的符号,他不眠不休,整夜整夜地查阅资料,等到终于撑至一切结束,便再抵受不住那翻涌而上、几欲没顶的窒息感。 他开始抗拒夜晚和黑暗。 越是临近午夜,月光越是朦胧斑驳,就越是……恐惧和发抖。 在一次次地从噩梦中惊醒,本能地摸向旁边,想把人抱到怀里,却触手一片冰凉后,他甚至开始不敢入睡。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塞西回来了。 回来了,然后无处不在。 有时候是一缕淡金的发丝,有时候是一片熟悉的衣角,不需要刻意去找,因为余光中总会看到。 甚至声音也似乎就近在咫尺,好像只要一回头就能望见。 可是,没有。 无论他回多少次头,无论他的目光怎么循着那声音去找,看到的都只是屋中熟悉却冰冷的摆设。 ——“拉比?” 可如果他克制着不回头,不去看,那声音便会坚持不懈地缠绕而来,委屈又迟疑地小声叫他的名字。 再过一会儿,袖口便也会传来轻微的拉扯感,还有会微凉的手指挨上他的小拇指,顿了顿,再戳戳他的手背,每个动作都好像在说“你理我一下”、“你理理我啊”。 拉比忍不住。 他每次都忍不住探手过去,想要将她冰凉的手收于掌心;他每次都忍不住回过头,想去再看一次她的脸。 可无论多少次、无论多少次。 所有的幻象都会在他转头的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从窗外浮映而来的灰色天光下,从来都没有塞西。 哪里都没有。 没有她。 “……塞西。” 他觉得喘不过气,只能靠着床滑坐在地,过了很久很久,才张了张嘴,小声地、试探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顿了顿,又叫了一声。 就好像只要这样叫叫她,她就会像先前的无数次那样,一边鼓着腮帮子嚼泡芙,一边哼哼唧唧地凑过来,很乖很乖地捻他的衣角,再把脸贴上他的掌心,往他的怀里拱,冲着他笑。 可无论他叫多少声,叫到声音沙哑,房中都只有一片死寂。 无论过了多久,都没有人出现。 她就是不出现。 就好像这个世上,真的已经不再有塞西这个人了一样。 在这个念头浮现的一刻,就好像黑色的冷水顺着脊椎灌满了全身,拉比忽然觉得冷。 即使手指僵直地拽过被子,将自己全身上下严严实实地裹住,也还是冷得厉害。 他很冷很冷。 再后来,他连那个名字都不敢叫了。 拉比几乎想不起来那段时日自己究竟是怎样过来的,他整日枯坐,失魂落魄,直至库洛斯元帅带来了希望。 那是太过虚渺的希望。 他看不到,也触不到,多少次在凉浸浸的月光中醒来时,甚至怀疑那会不会只是库洛斯元帅的一个善意的谎言。 但那到底是个希望。 哪怕在外记录、或是找寻可以让塞西醒来的方法时,也存在足够的支撑,让他不至于在无望中崩溃。 因为那时的他总是可以回去。 回去有塞西在的地方。 可这一刻的拉比,却好像被剥夺了归处一般——即使塞西就在这里,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和他之间却疏离得仿佛隔着一面怎么也打不破的墙。 他不是没试过强势而直白的靠近,但无论他怎么做,尝试过多少方法,都始终拉不近彼此的距离。 他怎么也走不进塞西的世界。 她不要他。 在后来罗德造出的噩梦中,伴着堆积如山的棺身齐齐震颤,过去的那个自己再一次地出现了。 ——“从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也从不在任何地方停留,仅仅作为旁观者,观察着这一切……正因如此,才会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关心你的人。” 胡说八道,明明塞西就会关心他的。 ——“也没有任何能够回去的地方。” 才不是,他可以回去有塞西在的地方,他可以……回去塞西的身边啊。 是啊,他有塞西关心他,也可以回去塞西的身边。 可是塞西……在哪儿啊? 这一次,狭窄却空旷的河道中,塞西再没有出现过。 那场灼烫而窒闷的自焚之中,只有他一个人,没有隐约自火中而来的光影,也没有轻软而温热的拥抱,没有她。 回到了教团,在双痣出现、并搬去跟亚连同吃同住后的那一晚,拉比在图书室中坐了一夜。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记录,只摆出姿势,背对着门坐在桌前,稍有动静,便会飞快地回头望向门口。 就好像只要这样望过去,便会看到塞西在下一秒湿着头发地推门走进来。 她会披着件薄薄的小斗篷,跟睡糊涂了似的嗯来嗯去地回答他的问题,然后他就可以仔仔细细地帮她擦湿漉漉的头发,再把她抱到腿上,听她讲那个关于溺水的噩梦。 可是无论他看多少次,也什么都没有。 空气中弥漫着凌晨特有的潮湿和寒冷,凉意无孔不入,直侵骨髓。 静得甚至听不到蝉鸣的夜,仿佛就这样开始变得永无尽头。 拉比极慢极慢地趴到桌上,只觉得颈后潮凉一片,指尖也因为长时间的不动而变得冷麻。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突兀的一声“吱呀”。 拉比的呼吸都好像顿住了,整个人就好像被一只手一下拽出了密不透风的水面,惊喜地回头去看。 却在发现门只是被风给刮开了条小缝后,一动不动被钉在了原地。 任由眼中的光亮一寸一寸……僵直地熄灭了下来。 墨黑的夜扑过颤颤摇曳的昏黄灯火,仿佛黏住了这里的每个角落,在那片冰寒的晦暗中,倏忽灌入的冷风将厚重的落地窗帘吹得微微掀起。 一切的一切,都和那晚一模一样。 可他却只觉心里空空荡荡,摆满了书籍的图书室里也空空荡荡。 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这里……是如此的空旷。 lv.4在几日后如约来袭,再后来,搬家也提上了日程。 因为科学班那些乱七八糟的发明,搬家期间依旧不出所料地闹出了维他命d的惨案。 只是这一次,塞西没有变成小孩子,他也没有长出尾巴。 他们之间,没有梳头,没有扑尾巴,没有树下小憩。 同样,也没有亲吻,没有分离,没有时隔多月的重逢和笨拙至极的表白。 他们没有在一起。 不知从何时起,时间开始变得漫长而滞涩,有时候明明身处开阔的空间,却还是难以避免地觉得喘不过气。 他喘不过气。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可他……太想念塞西了。 太想念那个会往他的怀里拱、会故意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会对他笑的那个塞西了。 ……没关系,不要紧,还来得及。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长出口气,猛地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脸。 没错,就是这样,打起精神来,只要塞西还在这里,就还来得及。 只要她还在,以后就一定会有转机。 ——可是,没有以后了。 这一次的库洛斯元帅没有留情,早早便撬动封印,引导塞西找回了35年前的那段记忆。 塞西死了。 而这一次,她再也没能活过来。 直到这一刻,拉比才知道,原来曾经以为最痛苦的那五年其实并不算什么。 那时候,再苦痛,也还有光亮;再无望,也终有转圜。 不像现在,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它原有的色彩。 他就仿佛措不及防地一脚踩空,掉进了冰寒的深海,被咸腥的水汽萦绕而上,却始终沉浸在某个早已陈腐的旧梦中,无可自拔。 再一次地,所有人都活了下来。 他也终是成为了真正的书人。 可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上都不会再有塞西了。 无论他走多久,走多远。 都再不会……有塞西了。 …… 在睁开眼的那个瞬间,拉比几乎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何时何地。 只觉得在黑暗中,眼周发烫发涩,身上的单衣不知何时早已被冷汗沓透,冰冷而黏腻地贴着皮肤。胸口也好像堵着一大块冰,每吸一口气,便会在灌满心肺的凉中,感到丝丝拉拉的疼。 不知过了多久,脑中那种大片大片的空白感才渐渐褪去。 然后他听到了从身侧传来的……轻浅的呼吸声。 有那么几秒的时间,拉比完全动弹不得,过了好半天,手指才痉挛似的动了一下,才借着濛濛的月光,呆呆地、怔忪地、小心地侧过头—— 那一如既往踹掉了被子、侧蜷着的白白的一坨便在下一秒映入了他的眼中。 拉比怔怔地望着,嘴唇不自觉地阖动了下,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连呼吸都发不出声来。 就好像有什么辛辣而滚烫的冲击感一涌而上,刺得他的眼眶一下就热了起来,心中又酸又涩的疼痛终是在这一刻细细密密地蔓延了开,所有压抑太久的情感都满涨得好像快要溢出来,必须要将人抱到怀里揉一揉、摸一摸,确认她是热的,是活的,是真实存在于自己眼前的,才能缓解。 而睡得正香却冷不丁就被冰冰凉凉地给抱了过去的人果不其然很快就挣扎了起来。 塞西正做着某个泡芙管饱的美梦,被闹醒后,毫不客气地便开始蹬腿,一心想靠自己的力量从那桎梏中滚出来,却被箍得越发的紧。 在发觉箍着自己的人正很是明显地发着颤后,塞西这才迷瞪瞪地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她困得实在睁不开眼了,只能条件反射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给某个做了噩梦的大孩子拍背,却不想拍着拍着,就蓦地被人得寸进尺地覆了上去。 拉比就像个被抛弃后自己找回来的孩子似的,将人给严严实实地压住,然后浸着那白蒙蒙的雾光,抵在塞西的颈侧,像是脆弱、又像是……带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地蹭了蹭。 但堵在胸口的坚冰终是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化开了。 其实在这世上,最美好、也最可怕的,便是万念俱灰后的失而复得。 失而复得。 再难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