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新双黑日常失踪》 第1章 归来(一) 夕阳西下,硝烟散尽。 仿佛一切的开始,又像是一切的终结。 最后的一场战斗结束了。 黑色的凶兽消失在空气之中,散发着硝烟气息的废墟上,黑发的少年跌坐在地。 “芥川!”身后的搭档立刻扑上前来,稳住了他的身形。 名为中岛敦的白发少年慌张地替面前的搭档擦去嘴角溢出的鲜血,眼中水光潋滟,右手哆哆嗦嗦:“你吐血了……” 血却越擦越多。 “不必了。” 芥川龙之介忽然伸出手去,牢牢抓住了替他擦去嘴角鲜血的中岛敦那抖得像是在扇风的右手腕。 一贯在中岛敦看来十分冷淡,总是让人看不透究竟在想些什么的面容,此时是少见的平静。 芥川龙之介沉着脸,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平静地说道:“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但还是失败了——光凭我们两个,还是无法彻底摧毁时之眼。” 忽然浮现在这片不堪重负的小岛上巨大的能量聚合体,突然落在他们身上的任务,以及没有奇迹发生的结局。 中岛敦像是忽然从刚才的战斗中回过神来,如梦初醒。 想到方才飓风最后消散之前最后一击时,对方奋不顾身向自己冲来的不要命的表现,他不由得低声吼道:“你……你疯了!为什么——为什么——” 中岛敦紫色的眼睛里满是惊慌,透过面前之人的瞳孔,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脸因为过度的悲伤和愤怒扭曲成一团。 自从太宰先生离开后,他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了。 耳边响起的声音在渐渐衰颓下去:“闭嘴,人虎。”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中岛敦忽然闭上了嘴。 骂完了这一句,不再恶语相对,不再刀剑相向,中岛敦只是咬紧牙关,拼命盯着面前的芥川龙之介。 刚刚的战斗出现了偏差,时之眼的攻击方向完全和技术部预料的不一样,他们阻拦不及,配合而来的医疗小组在飓风之下全部阵亡。 这里距离总部,即使自己拿出最快的速度也得一个小时,时间根本来不及。而且只怕现在总部里,也是一片混乱。 他的大脑中纷乱如麻,沉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去救我?” 那个时候如果芥川没有向着自己冲来,而是冲着时之眼的薄弱处攻去,虽然自己会死,但他们也许就能顺利完成这次的任务…… 芥川眼皮都不抬,惜字如金地丢下两个字:“废话。” 中岛敦沉默了。 须臾,空气之中飘来一声叹息。芥川龙之介很少叹息,上次中岛敦听到还是在太宰治的葬礼上。 根据太宰治死前的遗嘱,由中岛敦负责保管他的骨灰。葬礼风格非常符合太宰治这个不造作会死星人的个性,办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活像是喜事。 中岛敦抱着骨灰罐,眼睛通红着不肯说话。芥川也沉默着,站在他旁边。 “活下去……敦……要活下去。” 额头上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 轻轻将柔软的嘴唇离开面露惊愕的少年光洁的额头,忽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芥川龙之介毫无掩饰地展露了微笑。 一动不动蹲在那里的白发少年喉咙翻滚着,眼睛瞪得通红,却始终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良久,他低声回应道:“我答应你,芥川……” 像是终于放心一般,黑发的少年眼神渐渐失去了光彩。 “龙之介……” 心底的某一处角落崩塌了。 中岛敦嘶哑着喉咙,用细弱的声线哽咽着呼唤搭档的名字,然而对方已经不可能听到了。 残阳如血。 当中岛敦麻木地拖着身躯爬上sod的新横滨分部大楼时,已经是人去楼空。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这里的人们只怕大多都作鸟兽散了。 他还得去技术部汇报任务。 中岛敦沉默着,独自一人坐上去往顶层的电梯,光影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的痕迹。 嘀—— 电梯到达最高层。中岛敦紧握双拳,推开了最高厅的大门。 嘈杂的声音瞬间涌来。 “岛上的辐射指数已经上升到八百伦琴了!” 戴着金边眼镜,在这其中唯一白大褂上镶嵌着金色徽章的男人,此时手中紧紧捏着辐射检测仪,双目通红,死死盯着屏幕嘶吼出声。 他的助手,站在旁边梳着双马尾的少女望着另一台微型终端的投影,失声道:“教授!时之眼改变了运行轨道,正在向新东京冲去,海水正在逆流…新横滨的漂流轨迹受到冲击。岛屿板块发生倾斜——” 中岛敦猛地抬起头来。 岛屿倾斜,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即使是对这些技术并不了解的他也心知肚明。 名为教授的男人瞬间抬起头,低声对着实验室周围一圈人喝道:“快通知sod总部!新横滨顶不住了!请求立刻派遣支援,转移受灾人群。” 他使劲喘了口气,声嘶力竭喊道:“一定要在横滨沉没之前,将受灾人群转移出去!” 不知是谁第一个人喊道:“消息发不出去!”,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应和声。 “该死” 男人一拳砸在一边的钢化玻璃桌上,却把自己砸得面色一痛。 这时,教授身边冷静的助手小姑娘一转头,正好看到了正站在门口,一身疲倦的中岛敦,不由一怔。 “中岛君,你……”她快步走了上来,右手搭上他的肩膀,惊讶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中岛敦明白她为什么如此意外,毕竟能够和时之眼交手失败后还能回来的,他是第一人。 他想开口解释,却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沉重得让他说不出话来。 但他还是艰难地开口解释道:“莉莉安,是芥川…替我挡住了最后一击……” “是这样。”少女恍然大悟,但紧接着脸上便闪过一丝怜悯和黯然,转过了头。 这时,作为这个技术部的部门负责人,那边的教授也注意到了中岛敦的存在,他走到跟前,少女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听完后,教授一扫之前的急躁神色,咬了咬下唇,拍了拍中岛敦的肩膀。 “中岛,我们正在努力练习新东京的总部,在新横滨沉没之前,我们还有机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不是你的责任,你先出去透透气,舒缓一下心情。” 旁边的莉莉安也点头附和。 中岛敦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技术部。 他蹲坐在大厦的玻璃幕墙前,怔怔凝望着远方。 负罪感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两年前的那天,他满心欢喜地有了人生中第一份工作,却毫无准备,孤身一人,来到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他一开始以为是做梦,但几天过去了,这场梦还是没有醒来。 在中岛敦接受了现实后,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似乎更成熟了些。小心翼翼地出门后,他又有了新的发现。 他发现这里出门遇到的大多数人都认识他,很崇拜他的样子,和他热情地打招呼,问他这次出差如何。 只有一人看到中岛敦时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敦!你……还活着?” 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美梦一样,应该是例行上街寻找殉情对象的太宰治,看到一脸烦闷蹑手蹑脚走在街上的中岛敦时,忽然不知从哪里扑了上来,露出狂喜的表情。 中岛敦吓了一跳,赶忙侧身躲开。 直到迎上了扑了个空的太宰治幽怨的目光,中岛敦才回过神,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 他自知自身情况不对,但他举目无亲,这里的大多数人虽然都认识他,他却不认识他们,好不容易碰上一个熟悉的太宰治,他赶忙手脚并用地拼命向对方解释了自己的情况。 他没有注意到,在听到他解释的时候,太宰治唇角的笑容渐渐冷凝下来。 “总之,太宰先生,有没有什么能够让我回去的方法?拜托了!” 双手合十,使劲向对方解释了这一切后,中岛敦诚恳地用着清澈的眼神直直看着他潜意识里信赖着的太宰先生。 太宰治用手摸了摸下巴,眼神变得深邃了。 良久,太宰治歪了歪头,对着中岛敦露出了一个看似纯良的笑容。那笑容十分真挚,可落在敏锐的中岛敦眼底,他隐约嗅到了一丝仿佛压抑着无法爆发的火山气息。 “不可以哦,敦君,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请好好在这里生活下去吧。”他面前的太宰先生笑容满面地说道:“而且这里,也有很多非你不可的事情等着你去做。” 太宰治永远知道如何用最短的语句打动中岛敦灵魂最深处的渴望。 渴望认同,几乎成了这孩子的本能。在太宰治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明显注意到对面白发的少年眼神产生了波动。 于是,那时的太宰治借此机会,将真正想要说的话埋在了心底。 ——对不起,从前的我,对于敦君,即使是你,我也无法拱手相让。 太宰治再次抬起头来,对着那时迷茫的中岛敦露出仿佛能融化坚冰一般,温暖如同太阳的笑容。那时的中岛敦只是莫名其妙睁大了眼睛。 “所以,我没什么办法。”那时,这个世界的太宰治懒洋洋地摊手说道,眼底闪过一丝精光:“而且,敦君,你难道没有发现,你现在站着的这个横滨,和从前有些微妙的不一样吗?” …… 一阵寒意忽然窜上脊背。 方才还蹲坐在玻璃幕墙边迷茫地凝望远方的中岛敦瞳孔一缩,身体下意识给出了反应,四肢瞬间虎化,他敏锐地向旁边一闪,饱含着警戒的眼神锐利地扫过走廊尽头的方向。 然而,在看清来人的时候,他却是一怔。 那是个小姑娘,看起来只有八九岁,她笔直地向他走来,脚步不疾不徐,沉静的表情在这连许多成年人都已经纷纷逃跑后过分苍凉的大楼里,显得格格不入。 黑色的长发,红色的眼,白色的小裙子迎风飘扬着。 ——是走丢的孩子吗? 中岛敦第一反应是这样,然而再进一步打量了这个小姑娘后,他瞳孔又是一缩。 令他方才脊背产生寒意的,不是别的,正是那小女孩的眼神。 她的表情像是千年不化的寒冰,眼神又像是蛰伏着随时能喷出烈焰的巨龙。她一步一步向他走来,他逐渐发现她甚至是赤着脚的。 风吹起女孩的长发。 “member等级成员,中岛敦。”像是古旧的黑胶唱片录制下的演讲的声音一样,她的腔调透着一种古怪而平板的沙哑:“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什么时候?” 中岛敦悚然一惊,虎化的瞳孔竖成一条直线,又后退了两步。 “第一阶段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该回去了。” 女孩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时,神色似乎有了些波动。 她向着中岛敦,缓缓伸出了右手。 “「万物听令」” 她眼底的火龙开始咆哮了,这时,忽然有风从走廊的另一端急速吹来,将少女的头发逆风吹起,也吹乱了中岛敦的刘海,扰乱了他的视线。 他的心底划过不祥的预感——这种程度的「能力」—— 风渐渐变强了。 “可恶。你到底是——”中岛敦用虎爪挡住在眼前,艰难地保持着平衡。透过虎爪的缝隙,他惊异地发现女孩仍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 风力更强劲了,他整个人都被吹了起来,幸好他眼疾手快,死死扒住了走廊的栏杆, “对不起,将你牵涉进来。” 风的另一端忽然传来女孩的声音,这次,里面染上了一丝哀伤。 “魂兮——归去——” 少女的声音又迅速冷了下去,下一刻,他忽然感觉一阵疲倦泛上心头,像是有千钧的重量压在了他的眼皮上,让他睁不开眼。 世界渐渐陷入黑暗。 * ——“嘀嘀嘀!!!!” 震耳欲聋的闹钟声忽然响起,撕破了室内的一片宁静。 刚刚还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的少年浑身一抖,惊恐地睁开一双紫金色的眼眸。 顶着一头乱发,少年先是条件反射一样摁灭了还在作响的闹钟,低垂着头打了个哈欠。 下一刻,他忽然回过了神,双肩一抖,猛地抬起头来,环视着周围。 这里不是sod的新横滨分部大楼他的房间。这里是…… 预感到了什么的心脏忽然开始狂跳。 自从经历过许多事情以来,中岛敦还从没有如此失态过,不过好在这里没有其他的人。他瞪大了眼睛,穿着老虎睡衣从床上跳了起来,直直奔向房间一角静静伫立在那里的电视机前。 他咬紧下唇,打开电视,几点雪花之后,电视上正放映着早间新闻—— “各位观众早上好,这里是横滨早间新闻。今天的播报内容主要有——”播报员小姐姐笑容可掬:“「深夜港□□炸?群众声称看到异能者踪迹!」以及「深夜虎啸消失?多地辗转的白虎又将去往何处?」” 死死盯着电视屏幕右上角显示着的日期,熟悉又陌生的日期,使劲在脑中翻了半天,终于彻底从困倦中回过神来中岛敦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回来了。 回到了他之前穿越的后一天。 那个小女孩做了什么?他脑海中警铃大作。然而片刻之后,他马上意识到了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 ——等等,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这应该是他上班的第一天。 第2章 归来(二) 上班的第一天就快迟到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风驰电掣穿梭在陌生而熟悉的横滨的大街小巷,风卷残云了一块面包,中岛敦嘴角咧着不明显的笑容。 在这里,那些对自己而言再重要不过的人都还活着,活在这个生机勃勃,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的横滨。 在某个卖茶泡饭的饭店门口,中岛敦脚步停滞了片刻,最终还是咬咬牙向着记忆中的武装侦探社方向跑去。 然而在跑到一半的时候,他下意识放慢了脚步,疑惑地向着四周看了几眼。 奇怪,为什么会有一种有人在注视着自己的感觉? 他站在十字路口处,左右张望了足足十秒,却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人。 不过,中岛敦转念一想,自己现在只不过是个武装侦探社第一天报到的新人,又值得谁暗中观察呢? 真是……在那个世界出生入死久了,神经过敏吧。 自嘲地笑了笑,中岛敦抿了抿唇,决定将那股异样的感觉抛到脑后,第一天上班可不能因为这种理由迟到。 这次,他加快了步伐向前跑去,没有回头。 于是,他没有看到,在他离开之后,距离十字路口不到几十米处,一座法式建筑的楼顶上,一道熟悉的黑色身影,正灼灼凝视着他的背影。 装在洋装口袋里的手机微微震动着,目光紧紧跟随着价值七十亿的人虎的踪迹,芥川龙之介从口袋中掏出手机,面不改色地开口。 “准备好了吗?樋口?……啊,好的,那我就准备动身,去收割了。” 挂掉电话,凝视着那道雪白的影子,微风中咳嗽了两声后,轻轻移开捂着唇的右手,芥川龙之介露出了一个嗜血的笑容。 …… 侦探社在二层,中岛敦在楼底下借着咖啡屋的镜子整了整跑得有些凌乱的衣领,耳朵敏锐地捕捉到楼上传来的几声嗷嗷的惨叫。 ——肯定是太宰先生又在被国木田先生教训。 都能想象得到里面的场景。中岛敦微笑着几步并作一步地轻快踏上台阶,迈入二层的武装侦探社。 结果刚刚打开门,太宰治就飙着眼泪冲了出来,嘴里还嚷嚷着:“我要去找美丽的小姐殉情安抚内心的伤痛!”,后面传来国木田愤怒的喊声和跺脚声。 中岛敦早有准备,微笑着注视着太宰治一溜烟消失在楼梯拐角,结果一转过头,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他对上的却是谷崎润一郎的一张歉疚的大脸。 虽然在外人看来只是过了一个晚上,但只有中岛敦心里清楚自己究竟经过了多长时间。他早就把谷崎装作炸弹魔的事情抛在了脑后,根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这时对上一张放大的脸,吓得他不由得倒退一步,却忘了自己身后就是楼梯,一时失去了平衡。 “要小心啊,敦君!” 噙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中岛敦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自己落入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怀抱。他一回头,发现他原本以为已经下楼去调戏楼下咖啡店女仆的太宰治竟然杀了个回马枪。 “不…不好意思!太宰先生!” 虽然心理年龄成熟了不少,但依然保持着一旦害羞就会结巴的习惯。 中岛敦慌慌张张从太宰治的怀抱里挣脱开来,一向礼仪备至的他还不忘给太宰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没关系,敦君。”太宰治两只眼睛笑得像是两弯月牙,余光却在楼梯的栏杆上停滞了一瞬。 如果他感觉没有错,敦君刚刚的确是在失去平衡的一瞬间,下意识伸手去够栏杆,动作十分迅速,而且完全是出自身体的本能反应。 他记得,前天晚上他和白虎化的敦君相处的时候,敦君都可还没这样的反应能力。 着实有趣。 太宰治心底无声地露出了感兴趣的微笑,表面却还是彬彬有礼,微微一侧身,重新拽过中岛敦的手腕:“走吧,敦君。” “诶?要去哪里?” 旁边的白发少年好奇地眨了眨眼,却并并未挣开,甚至连反抗都没有,疑惑而乖巧地问道。 太宰治笑得更开心了:“去楼底下的咖啡店聚会,这是欢迎新人的例行仪式。” 望着中岛敦明显一亮的眼睛,饶有兴趣观察着对方表情的太宰治又笑吟吟地补上一句:“不过敦君,按照规定可是由新人请客啊。” “——什么?” 一声惨叫响起,震跑了外面趴在电线杆上的几只麻雀。 …… 好穷啊,好久没这么穷了。 一开始,中岛敦对请客这件事并没有很介意。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在未来世界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已经完全摆脱了赤贫阶级的状态,虽然不说富可敌国,但也的确很久都不会为了钱财发愁。 他甚至是高兴的,因为,能像这样在武装侦探社楼下的这间咖啡屋请客,大家齐聚一堂,在那个世界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美梦了。 坐在咖啡桌旁,例行公事对着咖啡店娇小可爱的女仆发出“殉情邀请”,又被对方笑眯眯拒绝了的太宰治,看起来没有受到丝毫打击,反而是他旁边的国木田被他烦得厉害。 眼看着国木田就要发火,太宰治极有眼力地转移话题,左臂撑着头悠哉地转过脸,笑嘻嘻说道:“敦君看起来一点都不为请客发愁呢。” 正在安详地端着一杯清茶品味的中岛敦手忽然一顿。 ——对了。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说起来,自己穿越之前的确是没有任何积蓄的——不然也不会绝望到想要打劫太宰先生以至于引发了后来一系列的事情。 然后……自己好像也是刚刚加入武装侦探社,工资什么的…… 他猛地转过头,露出了一脸如遭雷劈的表情。 一贯小恶魔风格的太宰治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话收到了想要的效果,耸了耸肩:“敦君,要不要做有奖竞猜啊?” “有奖竞猜?”中岛敦眼神一亮。 “最高奖金可是有七十万噢~” 七十万?好高的数字。会是什么问题? 中岛敦神色一怔,有些好奇。 忽然,他感觉自己背后投来一道视线。 ——这应该是个不小的数字了,不过敦君听到七十万,完全没有十分激动的样子。 太宰治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微微收敛了笑容。 “我知道了,又是那个问题吧。”坐在敦对面的谷崎插话道,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 太宰治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是啊…敦君,这算是一个对侦探社新人的例行游戏了。就是猜前辈的职业。这对提高侦探素养也是很有帮助的。” 太宰治清了清嗓子,歪头一笑:“你猜,我之前的职业是什么?” ^……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一边,谷崎、国木田甚至是太宰治,都很好奇新人中岛敦会给出怎样的答案。但中岛敦,却是在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差点就脱口而出了正确的答案。 他十分清楚问题的答案——前港口黑手党。 但是,真的要说出来吗?先不说这种本来应该毫无联想的职业自己说出来得怎么解释,万一引起了太宰先生的警惕可就麻烦了;再者,这……真的是能够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的事情吗? 望着中岛敦一脸纠结的模样,太宰治自然而然以为他是猜不出来。 “如果猜不出来,可以赊账哦,敦君。”太宰治“好心”地提醒道。 做了个深呼吸,中岛敦下定了决心。 “我——我猜不出来,太宰先生,我还是赊账吧。” 后颈处忽然传来一阵针扎似的麻麻的刺痛感。 ——又是那种感觉。 转瞬即逝之间,中岛敦微微皱了皱眉。 “好的。” 刚刚还在用一脸微笑拒绝着太宰治的殉情骚扰的女仆小姐,一听到他赊账的两个字,立刻容光焕发地迈着小碎步凑上前来,落落大方地将账单递给了中岛敦。 “中岛先生,这是赊账的账单,请务必要在三个月之内付清噢。”女仆小姐露出甜甜的笑容。 “好的。” 中岛敦同样报之以微笑,视线从女仆小姐微笑着的面容缓缓下移,落在了手中的账单上。 十秒钟后。 一直注视着中岛敦的背影,却发现对方毫无动静。总算是摆脱了另一边直美的纠缠,感觉有些不对的谷崎疑惑地上前两步,拍了拍中岛敦的肩膀。 “阿敦,你怎么了?” “……” “阿敦?” “……” “——喂、喂!阿敦!!阿敦!!!” 只剩下半口气的中岛敦被好心的谷崎兄妹二人拖到了咖啡店的沙发座位上休息,望着中岛敦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太宰治无声地笑了笑,低头抿了一口手中的咖啡。 忽然,咖啡店的门口传来风铃摇动的响声,几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却发现进来的是刚刚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的国木田,身后还跟了一位有着金色中长发,含羞带怯的美貌少女。 太宰治原本端着咖啡杯的手一顿。 中岛敦双目无神地呆然抬起了脸。 下一秒,两人的目光同时一凝。 风流才子太宰治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美丽的小姐!可以和我一同殉情吗?!——啊、噗!!!” 句子的最后当然是由国木田毫不留情的一个上勾拳带来的美妙尾音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这一击实在是过于结实,看得出国木田也是一大清早被屡次打击,丝毫没客气。一击之下,饶是抗打击能力十级的太宰治也不由得流着宽面条眼泪默默捂着肚子蹲在了一边。 推了推反光的眼镜,国木田清了清嗓子,无视了旁边颤巍巍伸出手的太宰治,对着另一边三个大眼瞪小眼的人说道:“这位是我们侦探社的新顾客,暂且就由你们负责接待。” 然后他转过头,死死瞪了一眼贼心不改正欲上前的太宰治,咬牙切齿一字一句说道:“至、于、太、宰、你,就和、我、上、去、做、工、作、准、备!” “不要啊!”太宰治立刻发挥戏精十级的本质,捂着肚子又蹲了下去:“为什么我受了伤还要去做这种苦力活,国木田君你好残忍!” 国木田几乎已经无法遏制额角迸起的十字了,就在他将要发火的当口,站在一边的中岛敦忽然直起身来。 他直直向着戏精附体满地打滚的太宰治走去,走到对方面前毫不犹豫地蹲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将这位资深碰瓷人士搀着手扶了起来。 “太宰先生,不要闹太过了。”淡淡的语气,却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透出了几分无奈。 太宰治身体忽然一顿,就在他一个晃神的刹那,中岛敦已经将他扶了起来—— ——然后交给了一旁虎视眈眈的国木田。 “呜呜……敦君……怎么连你也不帮我……我好伤心啊!” “闭嘴,太宰。” 声情并茂的太宰最终还是被忍无可忍的国木田拖走了。 中岛敦转过头来,这次,他深深看了一眼拘谨地坐在椅子上的金发少女,在视线交接的刹那,少女表情一僵,很快低下头去。 “那么——”中岛敦忽然走上前去,向着她伸出了右手:“初次见面。” “初次见面。”金发少女一怔,迟疑了片刻,最终也伸出了手。 就在两只手交握住的瞬间,中岛敦的脸色忽然一沉。 他右手微微使劲——拥有着月下兽异能的力量平时也不可小觑——轻易地就将始料未及的少女拽到了自己跟前。 金发少女被扯得一个踉跄,不可置信地愤恨抬起头来,却在对上对方冷漠地双眼和肃杀的笑容后,仿佛当头被浇了一盆凉水。 两人此时凑得极近,就着这样的距离,四目相对,时空凝滞了几秒—— 在樋口一叶看来,这几秒像是有几个世纪那么长。 直到中岛敦转开视线,她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却感觉浑身仿佛被冷水浸透了一样。 她出了一脊背的汗。 ——中岛敦没有看她,而是微笑着低下头,从口袋中掏出刚刚国木田转交给自己的,属于面前少女的精致名片,之后才松开了手。 樋口一叶迅速向后退了一步。 一直站在一边,不动声色看完了全程的谷崎润一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中岛敦,凑上去同样看了一眼名片,清了清嗓子,觉得有必要刷一下自己的存在感了:“……那么,樋口小姐,请和我们说一下,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 …… 回到侦探社准备出发,中岛敦正收拾好了东西,站在属于自己的办公桌前沉思。忽然,国木田的声音从头顶上响起,他下意识抬起了头。 “……喂,小鬼,我对你曾经的那些悲惨经历,也不是不同情。”作为侦探社负有责任感的爸爸担当,国木田这次也十分操心地走了过来:“总之,你要记住,如果碰到了这个人,一定要想办法躲开这个人,如果碰到了他,尽量逃走。” 这话倒是勾起了中岛敦几分好奇心:“这个人是……?” 在一旁一直在默默戴着耳机,像是在听歌的太宰治忽然摘下了右耳的耳机,轻声说道:“他是黑手党……你别想多,只不过没有其他称呼,就这么将就着叫。” 国木田如同一个老父亲一样叹了口气,将口袋里的照片逃了出来递给了中岛敦。 “以港口为势力范围,一群争强斗狠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构成的组织——又叫做港口黑手党。这个照片中的男人相当棘手,是个危险分子。” 接过照片一看,中岛敦挑了挑眉。 ——危险分子?芥川?就他那天天咳嗽一副肺痨的模样? “为什么?”中岛敦想也不想就开口问道。 国木田推了推眼镜,巧妙地将中岛敦真诚的疑惑误解成了别的意思:“因为他也有异能,而且是强化类型,可以杀戮他人极为残忍的能力……连警察也拿他没办法,我平时也会躲着他。” “是吗?” 中岛敦拿着照片,又低头看了几眼。 “他叫芥川龙之介。”国木田沉重地补充道,太宰治也没有出声。 低气压开始在这空旷的办公室内弥漫开来。 气氛虽然凝重,但中岛敦左看右看那张照片,心里还是没有任何紧张感,他脑海中的念头不过是—— ——芥川这个角度,拍起来还挺帅啊。 第3章 归来(三) 中岛敦至今还记得在那个世界,他第一次由太宰治领着见到芥川的场景。 在莫名其妙地穿越后,中岛敦第一个碰上并选择坦白的人就是太宰治,在太宰治的软磨硬泡下,中岛敦最终还是没顶住松了口,总算无奈地亲口答应了姑且留在那里。 那时,太宰治心底松了口气,暗暗庆幸来到这里的,是刚刚寻找到人生方向的中岛敦。 ——他清楚地明白,此时的中岛敦才刚刚在横滨寻觅到自己的一方位置,他还没有来得及彻底地融进横滨的血液。如果时间再推后一年,不,也许只需要几个月——只怕他会想方设法,哪怕找得头破血流,也一定要寻得回去的方法。 马路边人来人往,不是谈话的好地方。太宰治想了想,领着中岛敦进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屋。正是半下午,店里空无一人,他们选择了一个角落靠窗的座位。望着坐在对面恍如隔世一般,形容局促、还显得稚嫩的中岛敦,太宰治先是摸着下巴饶有兴趣地聚精会神看了半晌,之后陷入了沉默。 然后他从米色风衣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 太宰治确认了一眼中岛敦正好奇地四处张望着,等到电话那边长长的嘀声结束,有人接起了电话,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喂?太宰先生吗?” “芥川。”电话这边的太宰治压低了声音,声调有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你快过来,你猜我碰到谁了?” 电话那边传来微妙的停顿,片刻后,平淡的声音继续响起:“……您又碰到了想要一起殉情的女性吗?” 太宰治一口气噎住:“……当然不是!” “太宰先生。”电话那边的声音像是失去了耐心,声音染上了几分急躁:“我现在很忙,没时间陪您开玩笑。” 太宰治沉默了片刻。 他叹了口气,暗暗想道,敦君的那件事后,芥川虽然不说,但果然性格还是有所改变,变得更加阴沉,更加喜怒不形于色,也更加游离于人群之外。 ——只是,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不知不觉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太宰治深深看了一眼坐在对面,局促地双膝合拢、脊背挺直、四肢僵硬的白发少年,对着电话喃喃道:“……芥川,我最后再说一遍,我现在正在中华街三号街口十字路口旁边的咖啡店,如果你不来,一定会后悔的。” 就这样两人相对沉默着坐了一阵后,太宰治叫来了服务生,笑容可掬地点了一杯鸡尾酒。望着中岛敦眼巴巴的模样,会意的太宰治微微一笑。 ——然后给中岛敦点了一杯橙汁。 迎着中岛敦失望的目光,太宰治轻声细语地劝诱道:“敦君,你现在还没有成年吧?不能喝酒。” 中岛敦本能地想反驳——这里的自己好像已经成年了不是吗? 但迎着太宰治温和的目光,中岛敦最终也只能妥协。 “好吧。”他微微偏过头,赌气地鼓起了一边的脸颊。 一直目不转睛凝视着中岛敦的太宰治扑哧一笑。 “哈哈哈哈哈。” “笑什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白发少年瓮声瓮气说着,不满地看了太宰一眼。 “没什么。” 将酒杯举到唇边,太宰治轻轻抿了一口芳香四溢的鸡尾酒,目光直直看向对面坐着的曾经只存在于记忆之中、如今却变得生活鲜明的青涩的中岛敦,眯起眼睛,歪了歪头,微微舔了一下下唇。 语调仍然是噙着笑意的。 “只是……敦君这样,真是好久不见,有趣极了。” 太宰治有一张精致到堪称诱惑的面容,平日里即使是漫不经心地调笑便已经足够富有魅力。在这时的中岛敦看来,面前的太宰治和记忆里前一天那个河边救起的前辈不同,面对他明显更为亲昵、更为放松。而这样一个色气十足的动作,很显然对于还稚嫩青涩的中岛敦来讲刺激过了头。 “什么嘛。” 面对这样轻佻而诱惑的笑容,未经人事的中岛敦一时红了脸,随便应付了一句就低下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忽然意识到这样的动作太过丢脸,他又赶忙抬起头来,慌乱地撇过脸去,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向太宰治,却听到了耳边传来的对面太宰治声线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轻笑,耳朵顿时烧得更红了。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不期然穿过玻璃,对上了一双震惊的黑眸。 隔着窗玻璃,一位停在人行道上,身着洋装、气质出众的男子正一动不动,隔着玻璃用着灼热的目光深深凝视着他。 那人有着十分英俊的面容,身形颀长,苍白而略显病弱的面容上却镶嵌着一双像是燃烧着来自地狱的火焰一般炯炯有神的黑瞳。锋利的眉眼配上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的纯黑洋装。 只是,那直勾勾盯着他,过于赤/裸的眼神让中岛敦后背悚然升起了一股像是被猎人盯上了的猎物一般的危机感。 这人好像认识他? 这人是谁? 坐在窗户这边的中岛敦笑容渐渐凝固,想要转开目光。然而和投来的视线总是温柔而彬彬有礼、偶尔深沉却又总是留有余地的太宰治不同,窗户那边的的黑发男子面容几乎称得上可怖,地狱一样深沉的目光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被那慑人的视线震得无处可逃,中岛敦只能硬着头皮,同样像是着了魔一般怔怔望向对方。 “敦……” 做出了这样的口型,男子嘴唇抿成直线,嘴角却微微抖动。片刻后,男子深不可测的眼底中倏忽划过一道明亮的光。 他忽然转过了视线,目光笔直锐利地落在了坐在中岛敦对面的太宰治身上。 如释重负一般,中岛敦赶忙转过脸。 果然不愧是太宰先生,中岛敦想。 他对面的太宰治笑了笑,毫不畏惧,迎上那质问的眼神,只是轻轻耸了耸肩,用眼神示意了咖啡馆门的方向,意思再清楚不过了——赶紧进来。 男子目光一凛,转过头,快步向咖啡馆的大门走去。 目送着黑发的男子稳步穿过剩下的人行道,轻轻推开咖啡馆的大门,又笔直地向这边走来。他走得越近,那股令中岛敦如芒在背的凌厉气息也就越发浓郁,中岛敦不由得默默吞了口口水。 那人走到跟前,目光直勾勾盯着中岛敦,像是要将他拆吃入腹一般,中岛敦肩膀一缩,下意识往远离这人的窗户的方向挪了几下。 似乎看出了中岛敦有些害怕,男子目光一顿,转而看向微笑着的太宰。 “太宰先生,怎么回事?敦怎么会在这里?” 迎上前学生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眼神,最擅长在暴雨中随心所欲地穿梭的太宰治轻松地耸了耸肩膀。 “让我来介绍一下……不必紧张,敦君。他不是坏人。” 太宰治清了清嗓子,对着被吓到的中岛敦露出一个会意而怜悯的温暖笑容,看到中岛敦终于松了口气,他这才转过头又不慌不忙看了一眼明显皱起了眉头,明显是不理解中岛敦为什么会这么害怕自己的芥川。 “这位,是芥川龙之介。”太宰治微笑着摊开左手,指向一旁站在那里、浑身凛冽的芥川:“是敦君你在这里的搭档。而芥川——” 太宰治转过头,清了清嗓子,对上芥川的视线。 “敦君……失忆了,他现在的记忆只到从孤儿院跑出来,刚刚来到横滨进入武装侦探社。” 这次,芥川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绷着的脸上终于划过震惊。 “——也就是说,他现在不记得你是谁了,芥川。” * 中岛敦微低着头,一言不发跟着带路的樋口一叶转过拐角,随着少女冷淡的一声:“到了”。他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来。 ——眼前是一条没有出口的昏暗小巷。 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中岛敦放慢了脚步,看着旁边依旧蒙在鼓里的谷崎兄妹从自己身边超过。而那两人正莫名其妙看着两边竖起的高墙,一副还在状态外的样子。 站在原地,中岛敦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腕,又歪了歪头。 心中暗暗吐槽。 ——真是的,自己早就想吐槽了,芥川手底下到底是有多缺人?就不能用一张生面孔吗?虽说自己不是什么头脑派,但派谁来不好偏偏派整天出没频率极高的樋口过来,自己就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这任务有诈啊? 中岛敦此时并没想到按照正常的情况来讲,他该不认识樋口一叶才是,更不要提樋口背后的芥川了。 此时,刚刚结束了警察局那边的袭击,正在屋顶之间跳跃着向这里飞奔过来的芥川忽然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他皱了皱眉,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站在巷内,穿着制服青春洋溢,像小鸟一样活泼的谷崎直美瞪大了眼睛。她轻快地跑到这边的高墙看看,又跑到那边的高墙看看,最后好奇地转过头来。 “好奇怪呀?这里怎么会是一条死巷?” 请君入瓮,还真是容易。 站在最后,一直沉默带路的樋口一叶嘴角缓缓溢出冷笑,她站在原地,轻轻从口袋中掏出墨镜架在脸上,又用手腕上的皮筋将长发绑了起来。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空气中却飘来了一直走在她前面、神态自若的中岛敦的声音。 “啊,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走私犯啊。这样的地点——” ——可是最适合伏击的。 他话还没说完,一道凛冽的风声从背后传来,下一刻,一颗合金子弹从目光淡然的中岛敦脸颊边擦过,截断了几缕飘扬着的白色鬓发。 白色的发丝落在地面上。 “寻找遮蔽物!” 频率高速的机关枪爆破音从身后传来。 ——目标是自己吗?樋口对自己出手,这也就是说…… 咬紧牙关,心底啧了一声,中岛敦一边对着身后的谷崎兄妹大喊道,一边灵活地压低身体,从地面的一边滚到另一边。 “你这小子,看不出来还挺厉害的。” 本来准备先对付谷崎兄妹,但刚刚中岛敦的话令樋口一叶瞳孔一缩,失去了方寸,下意识便先朝着中岛敦攻了过去。 没想到根据资料只是刚刚加入武装侦探社,履历简单价值七十亿的人虎身手竟然还不错,竟然躲过了自己第一波攻击。 如果不是敌人,倒是个好苗子,可惜了…… 樋口心底这样想着,动作却没有丝毫迟滞,枪口倏然一转,毫不留情又对着刚刚稳住身形的中岛敦开火。 ——可恶。 这里四周都是高墙,又没有遮蔽物,身后还有着谷崎兄妹二人,樋口暴风骤雨一样的攻击没有给中岛敦留下丝毫虎化的空隙。 堪堪躲过了几波的攻击,中岛敦的目光变得愈发烦躁起来。 樋口是芥川的手下,在他的印象中,樋口对他虽然十分冷漠,但看在芥川的面子上也不会对他过分,以免惹怒芥川。樋口是女生,又是认识的人,中岛敦并不想动手。 但是此时樋口疯狂的攻击,却让他十分苦手。而那份怒火,也渐渐烧到了一个此时此地虽不在场,但必然与此有关的人。 芥川,你究竟想干什么? 枪声忽然停了下来,应该是用光了子弹。 不知何时四肢已经白虎化,喘着粗气额角滴落着汗水,正趴在墙上的中岛敦眼神一暗,略一蓄势—— 总之,先让樋口失去攻击能力再说。 中岛敦如此想到,朝着樋口一叶的方向扑了过来。他的面容因为紧张而紧绷着,目光杀伐果断,樋口赶忙扔下机关枪,惊慌地向后一退。 “对不起了,樋口。” 白虎化的中岛敦低声说道,同时毫不留情地举起了老虎的利爪,使劲向着樋口头的方向挥去。 他控制了力道,樋口应该会失去意识一阵子,足够他带着谷崎二人离开这里了。 樋口一叶只觉得眼前一黑,一阵剧痛袭来,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失去了意识。 危机解除。 长舒了口气,中岛敦眉宇一松,轻轻接住了樋口垂落下来的身体,绅士地将她平放到了地上。 然而,就在他刚刚将少女的身体放好,忽然感觉到一阵熟悉而肃杀的气息由远及近。 他瞳孔一缩,身体立刻拉响警报。 不好! 头也不回先向着高处尽力跳去,在空中,完全虎化的中岛敦灵活地抓过身体,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左边的高墙。 兽化的竖瞳猛地一缩。 “……人虎!” 穿着黑色洋装,刚刚赶到这里便看到樋口已经失败,任务目标马上就要逃离的芥川龙之介立刻释放出了全身的杀气,一道罗生门划破长空,以电光火石的速度朝着中岛敦刺来。 本来应该是万无一失的招式,奈何他碰上的并不是履历干净的人虎。 中岛敦对芥川的一招一式,甚至战斗心理,都再清楚不过了。他深刻明白这种情况下的芥川绝不会有任何留情,只会痛下杀手,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战斗。 他曾经很欣赏这样的芥川。 额头上冒出冷汗,中岛敦隐约感到了四肢传来的不适感,不由得暗暗咬牙。 曾经的芥川在战斗中有多让他放心,现在他就有多头疼。而且,换回了这个未经战斗的身体,能够保持理智虎化到这样的程度已经是极限了,只怕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失去意识了。 该死,太宰先生到底什么时候到! “不错嘛…人虎…和我想象的有些不同,这样的你才有战斗的价值。” 手掌覆盖住脸,嘴角缓缓溢出冷笑,芥川缓缓将手从脸上拿下,露出一双无比灼热的眼,露出诡异而扭曲的笑容。 居然能在不回头的情况下仅凭直觉躲开他全力一击的罗生门,看来这价值七十亿的人虎比他想象的还要优秀……真是太好了! 浑身的战斗因子都被点燃,芥川龙之介冰冷凛冽的目光自上而下,牢牢锁定着中岛敦在空中的每一个动作。 “——罗生门!” 原本盘桓在地面,锋利无比的异能黑刃忽然得到了命令,劈空而来! ——躲不掉了! 刚刚凌空一跃已经耗尽了这身体的体能,四肢僵硬的中岛敦瞪大了眼睛,脸色煞白地看着熟悉的罗生门迎面穿刺而来。 噗嗤。 血肉分离的声音。 如果自己还能活下来,一定要每天跑步八十公里,举铁八小时,好好训练体能。 “啊!!” 和兄长一起被逼退到死巷的尽头,谷崎直美瞳孔紧缩,双手握拳置于唇前,发出了不可置信的尖叫声。 巨大的黑刃贯穿了胸口,白发的少年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惊愕,身体被刺穿,被庞大的凶器支撑悬在半空。 “敦君!”谷崎润一郎撕心裂肺地大喊道。 胸口传来剧痛,疼痛之余,中岛敦只觉喉咙一阵腥甜,郁闷地吐出了一口血。 这样的伤,不是没有受过。 啊啊,只是贯通胸口的伤口,这次可麻烦了。说实话,真不想接受与谢野小姐的治疗啊,这样的伤,治疗起来一定很疼。如果能彻底虎化就好了,再生的力量足以治愈。只是这副身体如今的程度,也不知道那老虎会不会忽然失灵? ……太宰先生怎么还没来? 意识渐渐残存殆尽,最后,半空中嘴角挂着鲜血的白发少年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4章 归来(四) 在受伤而失去意识的睡眠里,中岛敦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他曾经的记忆。 在空无一人的病房里,躺在洁白的病床上的少年闭着眼睛,喃喃自语。 “……窗户……没关……芥川……” 在那个世界,最初的时候,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同居过一段时间。当然,这个同居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单纯字面上的含义,两人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仍旧是中岛敦和太宰治在那个世界第一次会面时选择长谈的咖啡馆内,本来就有些尴尬的气氛,在芥川来了之后,尴尬指数直接飙升。 萦绕着咖啡香味的咖啡馆里,中岛敦局促地坐在这一端的沙发,满头大汗。 对面坐着的芥川龙之介刚刚听完了太宰治那句“他不认识你了”之后,就落了座,之后从头到尾盯着中岛敦,眼睛几乎都不怎么眨,而方才给芥川让了位置往里挪了挪的太宰治则在低着头玩手机。 这样奇妙而尴尬的气氛过了许久,最终还是中岛敦闭了闭眼,咬了咬牙出声道:“芥川君认识我吗?” 这位俊美的黑发青年很明显认识他……未来的他。想到这里,中岛敦好奇地抬了抬眼。 虽然之前太宰先生已经给出了介绍,他大致了解了这位冷淡的青年是他的搭档,但是他依旧没有什么实感。 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一般,黑发的青年双臂撑在桌面上,纤长的十指交叉置于唇前,对着他微微颔首。 “我是你目前的搭档,名字是芥川龙之介。我异能的名字是「罗生门」,本人隶属于港口黑手党。在「漂流」事件之后,你和我也同时属于sod组织的成员。我们是分别继承太宰先生和中原先生「双黑」衣钵的搭档。” 他看着中岛敦呆呆的表情,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们之前出过不少次任务,也有过命悬一线的经历。总之,算是……熟人吧。” 这忽如其来自报家门的介绍让中岛敦一时傻了眼,由于信息量太大,他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看着中岛敦囫囵点了点头,赶忙嗯了两声的样子,芥川眉间蹙起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他并不擅长处理这样的局面,一开始,他被亲眼看到中岛敦还活着带来的巨大震撼和狂喜冲刷了心头,然而随着那份喜悦渐渐冷却下来,他渐渐表现出了少见的踌躇。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芥川龙之介毫不留情。 还在思考刚刚芥川所说的话的中岛敦猛然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呃……” 果然。 芥川龙之介叹了口气。 “呐,我说,敦君。”刚刚一直低着头看着手机的太宰治忽然抬头,面色是少见的严肃:“你知道你已经多久没交房租了吗?” 房租?那是什么? 中岛敦想了想,决定诚实地回答道:“不知道。” 太宰治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敦的目光甚至有了几分同情:“敦君,你已经三个月无故不交房租了。” “啊?” “而且,最麻烦的是你的信用等级。”太宰治夸张地撇了撇嘴,感叹的表情极不真诚:“敦君,因为你拖欠房租的问题,你的信用等级也下降了……你现在的信用等级,已经不够租那间屋子了。” “啊?” “所以——”太宰治残酷地宣判道:“你可能,也许,估计,得搬出去了。” 这句话恍若一道晴天霹雳,中岛敦一时瞪大了眼睛,被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劈得头晕眼花。太宰治看出了中岛敦慌乱局促的模样,唇角一勾,眼神一闪,正准备说些什么。 “你可以住到我那里。” 声线平稳,语气坚定,丝毫没有任何犹豫,芥川龙之介凝视着中岛敦说道。 太宰治瞪大了眼睛,心头差点点燃怒火。 ——好啊!好你个芥川!竟然捡自己老师的漏,如果不是我告诉你你能知道这件事吗?你竟然恩将仇报! 愤怒上头的太宰治自然忘了他叫芥川过来,本来也不是出于通知好消息的心态。 毕竟,芥川的下一个任务,就在两天之后了。在上次敦的事情后,他完全陷入了一种工作狂的状态,而两天后那个任务实在危险,太宰治并不放心让像是没有锁链的狂犬一般的芥川在这样的状态下去出任务。 忽然,芥川龙之介转过头,这次是看着太宰治,用着怜悯的语气,若有所思一般说道:“对了,太宰先生,你的房间收拾了吗?” 太宰治恼怒的表情忽然僵在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了起来。 芥川满意地看着旁边的太宰先生红一阵黑一阵的脸色,转过头继续对着中岛敦信誓旦旦地条条分析。 “请让我解释一下。首先,敦君,我们毕竟是一起出任务的搭档,培养默契是必须的。尤其是在你现在失忆的情况下,你有必要迅速了解我。其次,你失忆的事情最好不要张扬,说实话我们身边的危险也不少,为了防止露馅,你有必要待在知道你情况的人身边,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芥川龙之介一本正经地有条不紊分析着,说得极有道理,中岛敦听着听着也被带了进去,低着头陷入沉思,甚至不时还回点头附和一下。 “最后,因为知道你现在情况的只有我和太宰先生。” 芥川转过头看了一眼黑云压顶面色悲愤的尊敬的太宰先生,顿了顿,却最终还是痛下杀手。 “太宰先生家……应该会有些不方便,所以你还是住到我这里比较好。” “太宰先生家怎么了吗?” 中岛敦睁大了眼睛。 回想了一下自己住的房间墙壁的情况,太宰治少见地陷入了天人交战的沉默,半晌,他抬起头,对着中岛敦露出了一如既往温暖灿烂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 “是啊,敦君。我最近……可能是有些不方便。” “这样。”中岛敦望着太宰治理解地点了点头,转头看向芥川:“那就麻烦……芥川君了,非常感谢。” “不必客气。”芥川回答道,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只是细细听来,声音却温和了不少。 终于听到了今天第一件意外之喜,总算是不用风餐露宿的中岛敦心情也明朗了不少,不由得放松下来,对着芥川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没有注意到在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时眼神忽然凝滞的芥川,中岛敦想了想,朝着对方热情地伸出了手,脸色因为不好意思而微微潮红。 “那、那就麻烦你了!芥川君!真的非常感谢。” 芥川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望向中岛敦伸向自己的手,久久不曾动弹。直到中岛敦露出了奇怪的表情,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芥川君?”,他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了神。 “啊。”他干巴巴地回道,也伸出了自己的手:“没关系。” 覆盖上来的触感并不十分柔软,也许是因为同为战斗人员,两人的手上都有着一层薄茧。芥川的手温度比常人要低,凉凉的很舒服,中岛敦想,不过,握上来的手心却微微出着汗。 出乎中岛敦意料的是,芥川住在一条非常平常的街道上。中岛敦回想着芥川介绍自己是港口黑手党的人,虽然他不明白港口黑手党是什么,但听起来似乎和黑社会有关系,或者说他们就是黑社会本身?既然这样,芥川住在这样的地方,是不是过于……普通了? “我家在二层。” 两人走上楼梯,芥川双手插在口袋里,向前走的姿势十分潇洒;声音微冷,很容易给人以距离感。 但不知为何,中岛敦却觉得这样的声音配合着规律清脆的脚步声,十分好听。 走到门前,芥川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中岛敦跟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地向里面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简洁到乏味的家装摆设,黑白的色调让中岛敦顿时有了一种误入灵堂的感觉,但想到初次认识的芥川在自己走投无路之时让自己住进来,自己竟然还这么想,他心底暗暗呸了一声,视线落在芥川宽广的脊背上,无声地行注目礼在心底道歉。 然而,就在敦正在内心上演小剧场地疯狂鄙视自己加忏悔时,前面的芥川却忽然转过头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 正好迎上了敦饱含歉意的目光。 手里拿着钥匙,手伸在半空中的芥川一愣。 中岛敦一个激灵,他可没想到刚进家门的对方会忽然转头看自己:“!怎、怎么了吗?” 芥川微妙地停顿了片刻后,将攥在手中的钥匙递给了中岛敦。 “这钥匙我一直带着,刚刚在外面不方便给你…既然你以后住在这里,还是拿一把钥匙比较好。” 一向单纯的人虎傻乎乎地眨了眨眼,愣愣地点了点头,乖乖接过钥匙。 在接过来的一瞬间,他忽而一怔。 钥匙是滚烫的。 * “敦君?敦君?快醒来啦~再不醒来茶泡饭就要被吃完啦~” 耳边响起太宰先生故意拖长语调的声音,意识渐渐恢复,刺眼的光即使透过阖上的眼眸也能感受到明亮的影子。 “……太宰……先生……” 中岛敦试着睁开沉重的双眼,耳边传来开关关闭的声音,应该是太宰治听到他的呓语关了强光灯。须臾,中岛敦缓缓睁开双眼,正好对上了太宰治的一张放大的脸。 脸上还是一派玩世不恭的表情,虽然如此,眼底隐隐的担忧却做不了假。中岛敦努力想撑出一个笑容,嘴唇微启,一阵泛着血腥味的咳嗽的冲动却先涌了上来,他赶忙转过头,克制着咳嗽了两声。 “咳咳咳——” 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一边的太宰治赶忙替他拍着脊背顺气,生怕刚刚招进来,乖巧又听话的年轻人就这么活活呛死 “谷崎先生和直美小姐她们怎么样了?” 终于喘过气来,中岛敦转过头,盯着太宰治的脸,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 “他们很好。”太宰治微笑着说道:“由于敌人的火力都集中到你这边了,他们两人幸运的毫发无伤。” 闻言,中岛敦总算是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秒,他忽然意识到——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上没有伤口,也就是说自己最终还是失去了意识,变成了老虎。 刹那间,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虽然这具身躯因为体能的限制无法发挥出「月下兽」原本的威力,但完全变成老虎失去意识的自己的杀伤力却是十成十的。这样的话—— “那……”不受控制一般,他的手忽然抓上了太宰治的肩膀,声调下意识地染上了一丝急切:“……芥川龙之介呢?” 这次,太宰治流光溢彩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了自他醒来以后第一抹惊讶之色。他奇怪地看着面前的中岛敦,目光一沉,试探性地重复道:“敦君,你是说……芥川?” 既然已经说出了口,就没有收回去的理由。中岛敦想也没想,果断地点了点头。 “是的。” “他……很好。” 太宰治一开始似乎有些被吓到,迟疑了片刻后,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深沉起来,左右打量了一阵中岛敦,像是要确认一下面前的人,但最后,他也只是叹了口气,决定还是诚实回答。 “他之前试图用「罗生门」和你的白虎一决胜负,我赶到的时候他虽然身上受了些伤,但并不严重。后来我用人间失格解除了你们两人的异能。” ——芥川没事。 中岛敦这次总算是彻底的松了口气。 说实话,他对芥川为什么要追杀他还是一知半解。但是——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在那个世界里,芥川曾经无数次地保护过他,最后,甚至为了他而死。虽然在这里他和芥川还是素昧平生,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芥川会无凭无故,对他除之而后快。 他隐约记得芥川说过,他们曾经有过一段不快的经历。但每当他好奇地想要追问,对方却总是不肯回答,转移话题或是沉默。 到底……为什么? “对了,敦君,有一件事需要告诉你。” 太宰治坐在病床的床沿边,两条大长腿舒展着,手里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苹果,使劲咬了一口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中岛敦转过头,不出意料地发现床头柜上摆着一个果篮,他仔细看了看落款,发现是谷崎兄妹送给自己的。 太宰治嘴里嚼着苹果,口齿不清地说道:“你知道吗?你的信息已经被人悬赏在网络上了,价值可是七十亿——这就是港口黑手党为什么非要抓你。” “什么?” 中岛敦瞳孔一缩,转过头来,望向太宰治的方向。 第5章 归来(五) 漆黑的夜晚,昏暗的路灯下,白色的披风反射着路灯冰冷的光,有人在这条僻静的街道上踉跄着前行。 这里距离横滨最繁华的市区有数公里之远,原本是是个不小的贫民窟,但是三年前,这块寸草不生污水横流的地界,不知为什么入了东京某个大财团的眼,被买了下来,大兴土木。外面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是要建什么工厂,还有人说要建商业中心。消息传得越来越真,工地运转得也是如火如荼,许多地产投机商闻风而至。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建到一半时,从东京传来一道恍若晴天霹雳的消息,那家大财团不知为何——许是资金运转出了问题,竟然莫名其妙放弃了这兴建计划,明明工程都进行了两年,眼看就要落成了。这下不仅横滨的政府官员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发,地产商也大失所望,纷纷撤退而去了。 快要完成的半截子工程就这样孤零零地立在这片改造了大半的土地上,错落的高楼影子依稀可以看到当年规划的痕迹。也许财团内主持工程的人也不甘心吧,这块地到现在也没再卖。对此,横滨人民又是惋惜又是感叹,但这又如何呢,毕竟,有钱就是任性。 后来,因为时常没人看管,听说有迁居的贫民窟之前的居民闯入,不知为何却失去了踪影。 按理说,这也称得上怪事。然而话又说回来,横滨最不缺少的就是都市传说,桩桩件件都去追究的人怕是早就丢了命。因此消息传播开来,这块渐渐就成了无人区。 凄清的夜晚,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影子月光一样掠过街道,无声地潜行着。远处是潜藏在黑夜里,没有丝毫灯光的钢筋混凝土构成的丛林。 路灯的光冰冷地自上而下照射着,不经意照出一缕没藏好的白发。 这人正是中岛敦。 从正面看,少年的脸被布料挡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双紫金色的眼睛露在外面,只是此刻里面却少了平时的温暖,沉默之中透着平静,像是在没有星星的夜晚默默流淌的河。 肋骨处还有着隐隐的痛觉,虽然行动无碍,但他知道那是快速复原后身体留下的后遗症。在公路上前行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这里工地的四周围着高高的墙,只有一处大门,修得极不起眼,巨大笨重的升降门牢牢嵌入地面,而门框和周围褪了色的钢筋像是乱搭乱建一样重叠着,可细细看来,中间的缝隙却是不可思议地密封得极为严实。 潦草的外表是做给外人看的,真正研究了这入口的人绝对能看出,这里其实固若金汤。 少年微微抬了抬头,露出一双平静的眼。 在高耸入云的潦草大门旁边不远处,有一个不起眼的水泥台,少年走了过去,轻轻触碰了水泥台后边的某个装置。忽然,从水泥台之中发射出一道幽蓝色的光线,正射向了大门的方向,中岛敦顺着光线急步向前走了过去,直到大门前。在光线的指引下,在他面前的大门的位置忽然浮现出浅蓝色的屏幕来,接着,一道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响起。 「请提供通行密码。」 中岛敦脸上闪过一丝狂喜,低声说出了一串长长的数字。接着,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像是要随时拔腿就跑。 过了一阵后,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密码正确。」 中岛敦松了口气,迈步向前,在他穿过那扇门扉时,忽然有红外线交叉向少年的方向射出。 只是这次裹得像个粽子的中岛敦却没了方才的紧张,嘴角甚至有了一抹浅浅的笑意。与此同时,那道机械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不知为何,这次冰冷的机械声听来似乎柔和了许多。 大门关上之后,中岛敦望着眼前和记忆中相比冷清了不少,但仍然十分熟悉的场景,心中忽然有了一种怅然的感动。然而,还没等他调整好自己的情绪,那道熟悉的电子机械音从他头顶上再一次响起。 「欢迎来到sod横滨地下一号实验室,h3001b号中岛敦先生,您的级别是,lord——拥有ss级资料调阅权。」 那一瞬间,中岛敦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 对于唯一总是在认认真真工作、一向兢兢业业的国木田来说,今天实在是个过于难熬的日子。 在获知了新来的小鬼竟然价值七十亿且被港口黑手党盯上的时候,他就隐隐产生了不好的预感。然后,那份预感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昨天还躺在病床上小鬼不知所踪的那一刻升级,最后在莫名其妙地好好工作却迎来了一场恐怖袭击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无声地扫视着周围被各种异能毁坏得十分彻底的武装侦探社,国木田独步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算什么?太宰治那小子就算了,他就没指望过,为什么连看起来老实的新人都不知所踪。 而且,这些黑手党啊,明显就是冲着那小子来的吧。那么,作为当事人,他理应在这里一起处理着残局才对。 但是—— ——他居然跑到不知哪里去!!!岂可修!!! 火山终于无声地爆发了。国木田独步推了推眼镜,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熊熊的烈火。 就在国木田心中岩浆流淌而过,心底寸草不生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背后的门被轻轻推开。他回过头,透过推开的门缝,隐约看到了一件绣着金线暗纹的大红色振袖的边角,透过门边镜子闪耀的光影,隐约可以看到藕白纤长的手臂的影子。 是客人来了吗?看起来应该还是一位小姐? 国木田顿时肃然,收起了内心的小剧场,挺了挺脊背,推了推眼镜。 “欢迎——”光临武装侦探社。 话刚刚开了个头,门已经被打开了,从后面走出一位一脸淡定的“少女”。 于是国木田不淡定了。 推门进来的“少女”顶着一头瀑布一般的白色长发,标准的公主切发型,纤细的身材上裹着和服,和服的边角勾勒着略显单薄的身材,下沿露出嫩白的小腿,加上端正的面容,只是进门这微微的一抬头,便能看出的确是美人—— ——如果这位美人,不是有着一张国木田十分熟悉的脸,国木田或许也会在心底默默惊叹于这份青涩的美丽。 国木田僵立在那里,久久没有出声。隐约感觉到了不对劲,忙着手中活计的众人便也下意识都向这个方向望了过来。 沉默无声地蔓延。 半晌,白发的“少女”眨了眨眼,忽然露出了微笑,摘下了头顶的假发,向着一众呆然的武装侦探社社员们挥了挥手。 他张了张嘴,开口流泻出的声音十分熟悉,是清亮的少年音色。 “不好意思,大家,我有事出去办了一下…国木田先生,您的表现太夸张了。” 不知为何,此时打扮奇异的中岛敦笑得颇有他十分敬佩的太宰先生的家学风范。他眨了眨眼睛,而面前一众成员听了他的话灵魂出窍更严重了。 “小子……你这身打扮……怎么回事……?” 半晌,总算是回过神来的国木田艰难地开口问道,心头仿佛压着千斤的重担。 “总之,是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但是国木田先生,请你相信我,我…没有这方面的兴趣。国木田先生,我是从外面直接赶过来的,所以暂时没有可供更换的衣服…不过我想这应该不影响室内的工作。” 站在国木田面前仰望着他的白发“少女”中岛敦不由得露出了苦笑。 坦诚讲,中岛敦的面容称不上阴柔,虽然还是少年雌雄莫辩的模样,但眉宇之间那份英气也隐隐可现。只是在这套和服贴身的勾勒下,他的面容也化着淡淡的妆容,正是这份柔和的妆容,巧妙地掩藏起了他略微凌厉的棱角,将其变为了顾盼生辉的美人。 ——这个解释听起来一点都不靠谱!!话说新人怎么回事???前两天看不出有这方面癖好啊!!! 国木田身后剩下的众人无声地呐喊,表情精彩纷呈。只有站在中岛敦前面的国木田还是显得一如既往的严肃。 果然国木田先生不愧是这个侦探社最靠谱的人!中岛敦心底松了口气,他的余光穿过国木田,扫到侦探社内一片狼狈的景象,目光一凛,正准备开口申请工作。 “总之,这是你个人的爱好,只要不影响工作我们无权干涉。”国木田沉默站在那里,眼镜微微反着光:“但是,现在你穿成这样,打扫的工作不能做了。” 这时,背对着两人蹲踞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打扮得像是黄金时代的名侦探一般,正好奇地摆弄着手中的蓝色玻璃珠的黑发青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忽然举起了手。 “国木田君!我差不多该去做名侦探的工作了!” “啊,是去帮助解决杀人事件对吧?”国木田像是忽然被拧紧了发条的人偶,刹那间便转过身去,恭敬地立正颔首。 ——用颤抖的右手推了推眼镜。 果然,刚才的平静只是表面上的。 注意到这个小动作的中岛敦绝望地垂下了双肩。 “全仰仗您了,乱步先生!”国木田继续说道,接着又微微偏过头,对着后面打扮得花红柳绿,整个人却垂头丧气的中岛敦低声说道:“这里暂时用不到你,你去给乱步先生帮忙吧。” “哈?”中岛敦瞪大了眼。 一直背对着两人的江户川乱步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几眼“耳目一新”的中岛敦。 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 …… ——难道说自己莫名其妙被穿越回来,果然和sod有关? 穿着振袖,走在街上,丝毫感觉不到众人投来的或好奇或惊艳的目光的白发少女后边两步的位置跟着独自陷入了沉思。 他当然没有所谓的女装癖,但他也无法向侦探社的同僚们说出自己打扮成这样的真正原因。 毕竟在此时,sod应当还是地下组织。直到「漂流」事件之前,整个横滨的基地都应该处于休眠状态才对。他贸然启动了休眠的基地,不知道会不会引起东京总部的注意。 不过,相比较无关紧要的服饰问题,自己的权限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自己的权限竟然是仅次于最高级别的lord级?明明在那个世界里他的权限应该是普通的member才对。 身着振袖的白发“少女”摸着下颔陷入沉思,身后跟着完全不认路的名侦探,穿过了一条人来人往的拥挤道路。 现在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在未来和现在空白的那几年里,他曾经的确是l级别,只是后来被降级。 这说不通,他沉思着摇了摇头。 芥川从未和自己提过级别变动的事情;而且,从l级别直降到m级的事情恐怕不是小事——中岛敦自认是个兢兢业业胸无大志的人,他相信自己应该不至于那么造作。 既然第一种情况不可能,那就只能是第二种——就是说他的确一直是m级别,但因为特殊的原因,现在变成了l级别。 虽然他之前一直只是m级别的成员,但对仅次于sod最高级别首领的lord级别也有一些了解。l级别的干部和首领一样,都是鲜少露面的存在。他唯一知道的是l级别的干部一共有五个人,身份只有首领才能知道,拥有ss级别的权限,可以调阅除了「漂流」事件之外所有的绝密资料。 难道说,自己这个特殊的经历,和sod有关——?而自己,是代替了什么人的位置吗? 如果是这样,那……自己必须穿上这一件奇奇怪怪的衣服才能调阅机密资料,或许就是由于被自己顶替的人其实是一名女性?所以基地里的人工智能「海伦」才会强行要求自己打扮成这样,才能去查阅资料。 说起来,那个人工智能,看起来倒是温温柔柔的样子,却是柔中带刚,说一不二的性格。回想起自己和对方据理力争急红了脸,却引得对方不快时的样子,中岛敦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虽说是人工智能吧,看来到底也是程序,没有人性,也不知道通融一下…… 连夜查阅完了所有资料,略有所获,心中的谜团却也随之增加的中岛敦哀怨地想。要不是没了回家换衣服的时间,自己也不能穿着常服离开基地,更不能顶着披风来武装侦探社,自己怎么会穿成这样出来? 要说这是设计人员的恶趣味,倒也是有可能,不过sod行事一向谨慎诡秘,恶趣味这种原因……中岛敦本能地选择不去相信。 “咦,敦君,这里看起来不太像去车站的路啊,我们还有多久到车站?” 身后忽然响起了江户川乱步轻快的声音,中岛敦方才如梦初醒,猛地回过神来。再一看,他不禁大惊失色。 刚才想事情想得过于投入,他竟然带着乱步先生走岔了路! 虽说他对横滨大大小小的街道都烂熟于心,不然也做不到光凭着身体下意识的行动将就领着乱步先生走到了这里。但是,这个地方距离目的地车站也太远了,而且—— 中岛敦羞愧地低下了头,默默用振袖宽大的袖子无语掩面。 是以前太熟悉去港口黑手党找芥川的路了吗,为什么会下意识拐到这边来? 对了,话说现在自己可是被七十亿悬赏的对象,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不过幸好,现在这里没什么人…… 根据墨菲定律,当一件事情存在一种最坏的可能性时,它就很有可能会真的发生。中岛敦此时也不例外,就在他暗暗舒了口气,这么想的时候,忽然从头顶上方传来了一道帅气而熟悉的声音。 “喂?你们是谁?不知道这里是港口黑手党的地盘吗?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张扬的声音,甚至带着几分跋扈,却透着一股子直来直去的清爽。 被这道声音震慑一般,中岛敦心头猛地一凉,一阵肃杀感从脚底升起。 这声音难道是—— 中也先生! 中岛敦顿时如坠冰窖,不敢彻底抬起头,但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更令人生疑。于是他急中生智,掉头向着身后的江户川乱步跑去,躲在乱步先生身后,又用袖子遮住大半张脸。 他这才微微扬起下颔望去,做出害怕的样子。 中岛敦抬起头的第一眼,只看到高墙上一道背着光的影子。 披着的黑色西服外套没有一丝褶皱,青年酒红色的束发整齐地搭在肩头,碎发迎风飞舞,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正居高临下傲慢地望向下面慌张的中岛敦和还保持着迷茫状态的江户川乱步。 ——不是中也先生还能是谁? 最坏的预感成了真,中岛敦浑身冰冷,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蹲踞在高墙上,强行构建出身高优势的青年同样看到了中岛敦,微微眯起了眼。 “你……看起来有点眼熟啊?” 第6章 归来(六) 在那个世界,中岛敦一开始和中也先生虽有交集,但见面的次数也不多。 对此,太宰治一脸痛心疾首:“既然敦君你和芥川已经成长了,谁有兴趣再和小矮子打交道?而且…难道敦君即使在我面前,也想见那只蛞蝓吗?” 当时,中岛敦虽然清楚太宰先生那一脸的悲恸定然是刻意,但在太宰先生夸张的肢体动作下,他不经意对上其深不见底的微微眯起的酒红色眼眸,在那一刻,一股电流般悚然的触感从脊背蔓延而上,他脊背僵硬,连对方无声之中攀上自己肩膀的手臂都忘了拂去,慌忙摇了摇头。 但即便如此,总是前往港口黑手党去见芥川的他免不了会和芥川的上司中也先生打交道,而那里的中也先生对自己似乎也很熟悉。 “哟,来了,小子。” 虽然看到他来,中也先生一贯都是慵懒地抬抬眼,但那份折射出的锐利却做不了假。中岛敦并不喜欢被人上下打量,但不知为何,他对中原中也近乎天真的纯粹坦诚所折服,心底不可思议地从未有过任何不悦的涟漪。 一来二去,两人多少有了些交集。后来真正熟稔起来,是在太宰先生发现他那时虽然继承了那副已经经过战斗锤炼的身体,但却并没有相应的战斗意识后,不得已拜托各方对他进行训练的时候了。 …… “……干嘛躲在后面?”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猛然回过神来,中岛敦的目光一凝。 有着利落的身手,身披着黑色的西装外套举止潇洒的橙发男子伫立在高墙之上,用着锐利精悍的目光扫视着下面的两人,中岛敦蜷缩在乱步先生身后,高墙上的中原中也一时看不清楚他,但在眯了眯眼后,面对着依然一脸茫然的江户川乱步,忽然露出了如梦初醒的眼神。 “你是…那个青花鱼现在所在的侦探社的社员吧?” 确认了有面对面交流的必要,中原中也从高墙之上帅气地一跃而下,黑色的西装外套与空气摩擦发出风声。 站稳后,他细致地看了几眼还没有切入名侦探状态的江户川乱步,很快便像是失去兴趣一样转开了目光,饶有兴致地看向蜷缩在江户川乱步身后,微微抖动着的一撮白毛。 “有意思。”中原中也的视线不经意扫过没藏好的振袖和服的下摆,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后面躲着的是个白发的姑娘,微微啧了一声:“没想到后面还藏了个小姑娘…太宰那家伙已经堕落到让小姑娘跑前跑后给他收拾烂摊子的地步了?真是一日千里的长进啊。” 虽然前提是错的,但真是凌厉而一针见血的吐槽,不愧是中也先生,对太宰先生的评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毒辣! 仍然不怎么敢动的中岛敦心底默默赞叹。 然而,他不看对方,不代表对方就不能想方设法看到他。中原中也无视了中岛敦非常想要避而不见的强烈愿望,同样非常自然地绕过江户川乱步,停在了穿着振袖的中岛敦面前。 此情此景,虽然敦非常想拔腿就跑,但想到后果,还是决定算了。 既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境地,再畏畏缩缩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话说,自己这么多年来,在这个方面还是没什么长进啊。 一边自我嘲讽着,另一边,中岛敦却不可思议地在紧张的最高点忽然放松下来,松开了遮住大半张脸的长袖,索性抬起头来。 阳光透过高墙,洒落在目光决然、雌雄莫辩的少年身上,和他眼中流转的紫金色光芒融成一片,像是忽然褪去了所有防备一般,那双眼眸异常坦诚地和穿着黑衣的青年的视线对上。 在阳光下,白发的“少女”努力撑出微笑,像是白色的阳光,对于生活在黑暗之中的人来说过于耀眼,不过,对于中原中也这样乐于其中的人,只是一瞬间的目眩。 ——这个年轻人,有着璞玉一般的资质啊。 看人虽然凭借直觉,但意外很准。一直有心为港口黑手党挑选人才,却总是没有太宰治那样碰到好苗子的运气的中原中也:“……” 啊,真是不爽。 他啧了一声,压了压帽子,露出一脸凶狠到几乎要啐一口的表情。 ……中也先生这应该是想到了太宰先生。 中岛敦默默汗颜。 “那条青花鱼真是走了狗屎运。碰到芥川那么好的苗子不说,现在连七十亿的白虎都成了他后辈。” ——! 浑身的细胞在一瞬间同时拉响了警报,中岛敦的眼神猛然一变。 黑色的西装外套忽然从视线中划过,然而下一刻,用右手抓着西装外套搭在右肩,摆出了帅气的姿势的中原中也猛地沉下了脸,左手向身侧探去。 “啊啊,真是没想到,价值七十亿的老虎竟然是个少女…真是可惜了,长得还不错…虽然我才回横滨,但听说今天早上黑蜥蜴那群家伙好像是去袭击你们的老巢了吧,好像失败了?有点意思,既然你们侦探社想要保护你,为什么还会任由你跑到这样的地方?” 下一秒,散发出硝烟的黑洞洞的枪口忽然笔直地向前伸去,直直对上中岛敦戒备的脸。 “……你们侦探社还有太宰那混-蛋,到底在计划些什么?” 中岛敦微微扬起头,对上中原中也压抑着愤怒的眼。他不动声色地将江户川乱步护到身后,抿起了唇。既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也许这一战真的不可避免。 该说什么? 冷汗从中岛敦的额角滑下。 绝对不能说实话,不能说自己是不慎迷路到这里的。情急之下自己脑海里浮现出的说法并不多,无非战与和两种选项。 到底是说埋伏,还是说自己是派来谈判的人员?但中也先生并不是那种会介意身后埋伏的人,如果他以为是太宰先生,说不定还会更加兴奋,必将一战,这条路走不通。 而说自己是过来谈判的——也就意味着自己一定会被带去港口黑手党总部那里。 虽然带着乱步先生离开有一定难度,但自己胜在对这条路熟悉,而且中也先生恐怕不会想到自己如此熟悉港口黑手党总部附近的路,逃跑有一定成功几率。而且—— 中岛敦闭上了眼。 ——作为打扮成这样的代价,他的确收到了与之相称的回报。 在那个临近终结的末世里,他并没有悠闲成长的余裕。而那份伴随着血和泪快速成长的代价,将他心底的某个部分迅速坚化到不可思议的角度,那时距离时之眼形成只有不到两年的时间了。 太宰先生已经疲于奔命,只能将自己托付给别人教导,而他所上的刻骨铭心的第一课,就是要保护自己的安全。虽然之后辗转了几位老师,但他仍然记得 保护自己,不惜代价。只有活着,所有的一切才有进行下去的可能。 所以,当自己刚刚醒来的时候,当自己得知自己被悬赏了七十亿的时候,当自己拖着刚刚愈合的身体咬着牙冒着被基地当成陌生人杀死的时候—— 无人的夜晚,漆黑的基地,闪着荧光的屏幕,浮光掠影一般被快速打开又快速关闭掉的庞大的数据资料,烙印在少年的视网膜之上。 …… 中岛敦缓缓睁开眼睛。 下一刻,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并没有什么计划,不论您信不信,太宰先生并不知道我到这里的事情。至于乱步先生,既然港口黑手党要带的人是我,我跟您走,请您放乱步先生离开。对于那70亿,我还有一些话要说。有关我被悬赏的问题,我知道这个悬赏是由……” 他话还没说完,对面的中原中也却忽然像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因此而失去了耐心一样,将枪缓缓放下,刚刚仿佛将要出鞘的利剑一样的气息忽然松懈了下去。 “你是说那个悬赏吗?”他摆了摆手:“那个悬赏已经快作废了,小姑娘。” “什么?”事情的发展超出了预料,没来得及纠正对方的称呼,中岛敦微微睁大了眼睛。 中原中也重新将黑色的西服外套披好,又将棕色的毡帽从头顶取了下来,拍了拍上面方才粘上的灰,看得出他十分爱惜这顶帽子。 “你撞了大运,命被人用更贵的价格买下来了。对方还留下了十个亿的定金,相比那个黑市莫名其妙连定金都没有的交易,明显这边比较赚。那人让我们港口黑手党不要动你。” “什么?”中岛敦眼睛瞪得更大了。 半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忽然喃喃道:“不,为什么会有人……不,就算是这样,可是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达成协议……” 港口黑手党并非一般的暴力组织,这一点中岛敦还是有所了解的,作为一个实际上组织严密、权责分明、分工极为明确的暴力性质机构来讲,重大的决策必然是需要层层下达的,芥川对自己动手也就是前天的事情,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 中原中也上上下下打量着中岛敦,忽然挑眉一笑,转过了脸:“作为干部,一些特殊的权限还是有的,比如说直接向首领汇报……你这小姑娘性格和脸反差还挺大,长得漂亮,脑子却有点直,不过直觉很敏锐,性格也不错。在太宰那混蛋手底下工作很难吧,有兴趣来港口黑手党吗?” “诶、诶——?” 话题跳跃的太快,中岛敦露出了蚊香眼。 话题怎么忽然往这个方向跑过来了??? 而且,就脑子直这一点,中也先生您有资格说别人吗??? 中原中也转过身去,向着港口黑手党总部的距离走了几步,停在距离中岛敦十几米远的地方,回过头来勾起唇角,露出肆意张扬的笑. “你是自己跑过来交涉吗。为了不牵连那群侦探社的家伙们,你倒是足够努力。不过可惜了,这次我得回去交付任务。和我做交易的那位小姐,话说的少,可是却指名道姓了让我不要为难你,就我个人来讲,也给了相当的好处。嘛,虽然是黑手党,但在合理的交易上我们一向言而有信。” 中岛敦死死盯着中原中也离开的方向,那份困惑显而易见。 “而且,我还挺欣赏你这种独自过来的勇气的——” 走在前面的中原中也忽然从袖口之中抛出一枚硬币,银制的硬币发出叮的响声,在半空中来回翻转了几次,从空中坠落后,又被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牢牢攥在手中。 “后会有期了,价值不斐的白虎小姑娘。” 留下这样一句拉风又帅气的台词后,中原中也忽然用左手压了压帽子,纵身一跃,以不可思议的弹跳力再次越上高高的墙壁,失去了踪影。 中岛敦目瞪口呆地望着中原中也的背影。 ——果然即使是这里的中也先生也好、好帅! 他不合时宜,却内心由衷地发出赞叹。接着,另一个无可奈何的念头自然地浮上心头。 啊,对了,自己好像忘了和中也先生解释。 他不是女孩子啊…… 此时,漂流在横滨的河道里,在水面之上露出了脸的太宰治正嘟着嘴,眯着眼睛避开灼热的日光,百无聊赖地数着距离自己被打捞上去的剩下的时间。忽然他感觉鼻子一痒,接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一下差点让他失去了在水中的平衡,呛了口水。 “——咳咳咳!!!” 在水中扑腾着咳得快流出眼泪的太宰治暗暗腹诽,究竟是谁怨念这么强,竟然能让他这个这么熟悉水中漂流的自杀届专家呛水。 太宰治一边没好气地咕哝着,一边抬起了脸,望向不远处的岸边。 ……应该,快到了吧。 他想。 在太宰治视线远远望到的岸边,中岛敦拽着几乎被他带离地面的乱步先生,一路不顾形象拼了老命,迎着街上一行人热烈的注视,总算是在约定的时间将乱步先生带到了谋杀案的现场。 方才一路都一脸在状态之外的表情的乱步,在到达案发现场那一刻,就像是被扔到岸上的鱼终于回到了水中一样,整个人都焕发出源源不断的活力。 站在距离乱步身后不远处,中岛敦正手脚忙乱地打理着身上的振袖。他对振袖一点也不熟悉,没好气地打理了半天也还是不得其法,最后索性就让它这么乱着了。 同时,对于能把乱步先生按时带来这件事,中岛敦也不由得十分欣慰,于是此时,他的脸上混合着无奈与欣慰,交杂而成了一种相当复杂的表情…… 案件现场不知该说是有新意还是没新意,女性,枪杀,尸体顺水漂流而下。按照死亡痕迹,乍一看很像是港口黑手党的一贯所为。和乱步先生不同,敦并没有推理能力,他站得也远,只是匆匆瞥了几眼尸体。 但对港口黑手党十分熟悉的中岛敦,却凭借着那份过人的直觉隐隐察觉出了什么不对。然而,就在他准备上前细看时,负责这里的刑警似乎耐心已经到了尽头,毕竟这位警官并非之前和乱步先生关系不错的警官,他将他们看作是扰乱作案现场的人,试图像轰小鸡一样将他们轰走。 中岛敦皱了皱眉,不是不可以走,但说实话,他对这个警察的观察能力持悲观态度——他竟然没发现自己是男生,一口一个轻蔑地叫小姑娘。 中岛敦内心默默垂泪。 就在此时,忽然从不远处跑来另一个惊慌失措的警察,说是打捞上了一具新的尸体。这个消息一下子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刚才还试图轰走他们的警察脸色一僵,赶忙上前察看,再没了和他们说话的心思。而敦和乱步则对视了一眼,同样跟了上去。 远远就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在看清那道身影的瞬间,刚刚还充斥在中岛敦心中的凛然顿时泄气到无影无踪。 他赶紧上前两步,踩着木屐的双脚灵巧地前行,避免被渔网缠绕住,嘴上无奈地吐槽:“太宰先生,您真的该改改您这出场方式了。” 呛了几口海水,好不容易被捞上来的太宰治还保持着圈圈眼的状态,太宰治整个人被卷在渔网里头下脚上,恍惚中只看到一道影子焦急向着自己扑了过来。他晕乎乎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一双焦急的紫金色瞳孔。 白发的少年被裹在纤细的振袖之内,白色的长假发柔和了轮廓,仔细看还是能看出骨骼肌肉与女子不同,只是还未完全发育的四肢仍然有着纤细的美。 少年的眼睛,是极其美丽的。 “没关系吧?太宰先生?” 听着对方焦急的声音,太宰治一时愣住了。 活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脱口而出道“那个……可以和我一起殉情吗?” 接着,便被满头黑线的少年劈头盖脸虎化的一拳打了下来。 “太宰先生,您还是淹死在河里面吧!” * 夕阳西下,解决了凶杀案的一行人走在回武装侦探社的路上。被后辈结结实实打了一下的太宰治仍然像是个没事人一样,甚至还有余裕调戏后辈。 “敦君以后如果愿意和我一起殉情,欢迎穿成这样联系我~” 在迎来后辈一个毫不掩饰的白眼后,太宰治竖起一根手指,看似漫不经心地和中岛敦说起了攸关江户川乱步的异能「超推理」的真相,却发现后辈没有露出丝毫震惊的神情,只是点了点头,配合着自己。 太宰治眯了眯眼,却什么都没说。 “对了,今天回去就可以发工资了呢!”太宰治直了直背,跟在中岛敦身后笑容可掬地问道:“敦君拿到第一笔工资后,有什么想要的吗?” ——想要的? 中岛敦怔愣了片刻。 他想了想,忽然转开了视线,凝望着不远处晚霞笼罩的街道和天空相接的尽头。 “我想……先买个手机吧,方便联系。” “嗯嗯!”太宰治点了点头,下一刻,他忽然上前一步,径直抓过中岛敦的手腕。 “太、太宰先生——??” 熙熙攘攘的街道的人行横道上,中岛敦被拽得一个趔趄,身体却不由自主随着太宰治拽着他的方向倾斜而去。 街道两边栽种着梧桐树,正值深秋,金黄色的枫叶簌簌而落。中岛敦此时怔然地偏过头去,却只见到身穿常服的太宰治哼着小曲,迈开长腿向前走去的悠闲模样。 那一瞬间,从战火之中归来的灵魂,久违地被此时的安宁所蛊惑。 像是感受到身后的人的视线,太宰治忽然回过头来,那神情先是一种近似天真的疑惑,但在和少年懵懂而疑惑的视线对上后,很快便被柔软的笑意充满。 “没事啦,反正马上就要发钱了,我垫付给敦君也是一样,记住还钱就是。” 太宰治拽着少年向前走了几步,停了下来,顺手一把揽过少年的肩膀,用右手摸了摸他的头,左手欢快地往路旁的门店一指。 中岛敦乖巧地呆呆顺着太宰治遥指的方向望去,一家手机店映入眼帘。 太宰治招呼了前面不远处的江户川乱步过来,中岛敦先一步好奇地踏入手机店内。 环顾四周,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一部通体漆黑的翻盖手机上。等太宰和乱步进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付钱环节了。 既然已经答应了敦君会帮忙先行垫付,太宰治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惊讶于后辈挑选手机的速度。 他从长风衣中掏出自己的信用卡,还不忘好奇地回过头问中岛敦一句:“敦君,确定就要这部吗?” “嗯。”中岛敦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部黑色的手机价格并不便宜,旁边的收银员像是生怕中岛敦反悔一样,一脸微笑地用风卷残云的速度办好了卡,将电话卡装进手机后,毕恭毕敬地双手将手机递给了中岛敦。 有些恍惚地接过手机,中岛敦下意识将将机盖翻开,手指鬼使神差地摁下了一个数字零,又摁下了拨号键。 太宰治挑了挑眉,看着中岛敦轻轻将电话贴近耳边,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一样。但是很快,从电话那边传来的干巴巴的声音还是将少年拽回了现实—— 「对不起,本机未设置快捷号码。」 ……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勾起一个难看的笑容,中岛敦垂下了头,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低沉了下去。 “嘛……”太宰治收起了脸上一贯玩世不恭的笑容,复杂地看了一眼面前有些古怪的学生一眼。 然而,就在下一刻,那份笑容便重新攀上嘴角。 目光微微暗了暗。 ——敦君,你到底…… 第7章 归来(七) 梦里的夕阳。 白发的少年刚刚结束了战斗,不远处受了伤的搭档正在接受医疗队的治疗。 有着复原异能白虎的他并不需要,他就没有跟上去,而是远远望着搭档,不知为何无法走上前去。 就在这时,像是魔鬼的诱惑一样,被放在裤子右边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他翻开手机盖,从电话那边传出的是欢快而稚嫩的男孩的声音。 「阿敦,你说,如果被关在笼内的金丝雀有了自己的意志,想要冲破牢笼。但是在出去的那一刻它就会死去,那珍爱它的主人该怎么办才比较好?」 已经适应了这位天马行空的sod派来的导师不时冒出的稀奇古怪的想法,中岛敦沧桑地叹了口气,也没有再试图和对方提起自己刚刚结束了一场多么艰难的战斗。 「您已经有答案了吧…还有,谢谢您之前提供的情报。」 电话那边的男孩咯咯地笑着,自顾自地说道。 「…很简单呐,敦君,当然是用更大的笼子圈住小笼子,然后把小笼子的门打开。对吗?」 ——! 猛地睁开眼睛,从空无一人的宽广榻榻米上醒来,穿着一身老虎睡衣的中岛敦一如既往怔怔地看了一阵天花板后,才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这是中岛敦进入武装侦探社后的第一个假日。 这几日,接连不断的工作让他忙得无暇他顾,甚至连静下来思索自身存在这件事都一直被迫抛至脑后。但在连日的压力积累下,那些沉甸甸压在心头的潜意识终究化作了梦魇,潜入了他的睡眠。 翻身而起,将左手的手肘抵在被子下支起的左膝盖上,用手撩起额前的刘海,中岛敦痛苦地发出嘶哑地感叹。 “该死……” 关于自己被悬赏的原因,对这方面的资料需求迫在眉睫,所以他才贸然潜入了横滨地下未曾启用的sod基地。但在确认自己有了ss级调取资料的权限时,他也不是没有对探求自己为什么会回来这件事动过心。 然而,现实狠狠地粉碎了他的想法。 即使到目前为止,哪怕成了sod顶级的干部,他仍然感觉自己对这个组织的一切知之甚少。也许,在这个组织里的每一个人也都有着和他相同的感受。 他在确认了自己被悬赏的信息后,便急不可耐地试着查阅有关造成了那个世界崩坏的「时之眼」的消息。但连有着ss级资料查阅权限的他对此也一无所获。 这意味着什么呢? 从空旷的榻榻米上爬起,将窗帘来开,天空晴好,阳光顺着窗棂爬入室内,中岛敦本能地起床换好衣服,又给自己沏了杯茶,转身靠着窗边望着热闹的横滨发呆。 耳边有声音响起。 ——你现在已经有着仅次于queen级别的查阅权限了,但你还是没办法接触到任何有关「时之眼」的消息,这说明时之眼的存在,远远比你所想象的要神秘的多,是只有queen才能接触到的存在。 “……”闭嘴。他想。 但那个声音仍旧不死心一般,从他的身后发出低语。 ——但是,既然是如此机密的存在,为什么最后却是你和芥川去直面它的伤害呢?你之前一直以为这个消息并不神秘,只是因为自己等级太低无法接触。但这件事,远比你所想象的要复杂的多。 在接到任务的那个时候,感觉到不对的芥川是对的。 中岛敦捏紧了手中的白瓷茶杯,里面的热茶已经凉了,他却浑然不觉地仰头一饮而尽。 “我不会让那样的情况再一次发生了。” 中岛敦将空了的茶杯放在桌子上,向门的方向走去,在心底默默说道。 ——是吗?但是你自己不也清楚吗?你在那个世界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有人在背后默默指引的结果,而你所能做的,不过是凭借着那具并非你本人所锻炼出的身体曾经的力量搭建着空中楼阁。 ——你只是牵线木偶罢了,还有,最后将你送回这里的那个小女孩说的是第一阶段的任务结束了……你是别人的棋子,难道你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吗? ——那个世界的太宰、中也还有芥川他们都永远地离开了,这还只是第一阶段的任务,你难道要看着他们再一次…… “闭嘴!” 少年忽然从喉咙之中发出岩浆一般粘稠灼热的低吼。下一刻,他的头再一次低垂下去,白色的刘海遮掩住面容,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拿好钥匙拉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身后留下的,是院长的幻影。 …… 走在街上,中岛敦试图通过融入热闹的人群之中来平息自己心中的喧闹。 他告诫自己,不要心急。现在sod甚至都不是一个公开的组织,而三年后才渐渐会被世人察觉的漂流事件,目前也没有任何端倪。 现在这个时节,他莫名其妙跑到街上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喊出来,人们也只会当他是神经病。 心底泛起不安的涟漪,他下意识将手伸到口袋之中,轻轻抚摸着那部被他随身携带的黑色翻盖手机,在手指触摸到机身冰冷的金属外壳时,他的心情也忽然随之平静了下来。 走出家门,默默融入汹涌的人潮之中,中岛敦盯着脚下的地面,随着人群走走停停,耳边川流不息的车辆声在他的耳中却像是生命的进行曲,让他的脚步渐渐变得不再那么沉重。 话说回来,悬赏自己的那些人基本的情况已经摸清了,只是有一点不得不在意……中也先生之前提起的那位加价让港口黑手党不要对自己动手的「小姐」,还是个未知数。而在之前的sod基地他所察看的相关资料里,也并没有出现可能的人选。 是sod的人吗?因为自己昨天调取了资料所以引发了注意? 没理由啊……他现在明明拥有的是lord权限,要说还能引起谁的注意,难道是queen吗? ——有关queen的一切,无不是巨大的谜团。确实,光听头衔,是女孩子的几率很大。但首领是不会插手任何事情,只是作为「王牌」存在的,这一点难道不是组织内部的默契吗? 当年,如果不是首领深谋远虑放弃实权,只是作为援助和向心力,仅仅针对于「漂流」危机一事而存在,sod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联合世界上众多的异能组织,让它们愿意承认在自己的组织内承认sod的价值。 即使是那个世界的太宰先生身前,也从未到达过lord的位置,接触过queen。那么为什么自己…… 绿灯亮了,中岛敦下意识随着拥挤的人潮穿越过斑马线,就在他聚精会神思考的时候,忽然被人从身后抓住了手腕。 中岛敦惊诧地回过头,在下一刻,他在无数次战斗中刻在骨子里的警戒便如同失去闸门的洪水一般,不可收拾地倾泻而出。在阳光下,少年的瞳孔刹那便收缩,化成一道竖线—— 异能刚刚躁动而起,又倏然消灭了。 “敦君,是我。” 简简单单四个字,一如既往穿着棕色风衣的太宰治眯着眼睛笑着,对于后辈摆出的战斗姿态丝毫不以为忤,只是不轻不重地捉着他的手腕。 “太宰先生?” 中岛敦眨了眨眼,丝毫没想到竟然会在假日里,在这样正常的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碰到太宰治。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太阳。 这样的天气,不正是太宰先生神清气爽自杀的好时候吗? 从刚刚入社满是谜团的后辈眼中读出了满满的困惑,太宰治轻轻咳嗽了一声,转开话题。 他目光一转,忽然落在了少年今日穿着的一贯装扮,清爽的白衬衫搭上黑色背带裤,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扑哧一笑:“……如果今天敦君还是那天的打扮,本来是打算邀请敦君和我一起殉情的。” 中岛敦方才困惑的眼神顿时化作了无尽的黑线。 “……那天是特殊情况,太宰先生,您这个想法可以打消了。” 看着一脸不忿的白毛小老虎,太宰治一边坏心眼地笑着,一边赶紧顺毛,巧妙转移话题:“那可真是遗憾……不过,敦君就这么走在街上吗?不怕被港口黑手党抓走。” 余光扫到白发少年波澜不惊的面容,太宰治微微眯起了眼,唇角的笑容加深了些。 “还是说……已经知道了那边暂时放弃的消息了呢?” 不愧是太宰先生,消息果然灵通。 敦眼神一闪,只是耸了耸肩,没事人一般说道:“那天和乱步先生不小心遇到了港口黑手党的干部,本来以为死定了,但没有想到对方放了我一马……那时候知道的。” 少年紫金色的眼眸忽然一亮,太宰治心底突然产生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对了,那位先生和太宰先生好像很熟悉。”中岛敦偏了偏头:“穿着黑色西服,带着深棕色的帽子,还戴着黑色的手套,虽然身高不高但却十分帅气——啊,他还邀请我去港口黑手党来着。” 装作不认识中也先生的模样,中岛敦像是要掩盖心虚一样快速地说道。 然而在脱口而出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心里咯噔一声,下一秒,他敏锐地察觉到—— 仿佛有什么「开关」被打开的声音出现了。 立刻闭上了嘴,对面却久久没有传来声音。等中岛敦心底一沉,总算是战战兢兢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却是太宰治灿若朝阳的笑容。 只是那笑容却莫名散发着黑气。 “我知道是谁了。不过敦君啊……有一件事可是搞错了呢。” “????” 忽然感受到了气氛险恶的中岛敦闭上了嘴不敢再多说一句。 绿灯快要结束了,太宰治忽然一把揽过中岛敦的肩膀,拽着浑身僵硬的后辈硬生生拐了个弯,向路口的另一端走去。 “那个小矮子啊……真的和敦君你那么说了?” 被对方扯着不知要往何处去,中岛敦却全然没有逃跑的心思。 他被太宰治少见的满身黑气的凛冽气场震得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可、可能是我听错了!!” 艰难地从唇缝之中流露出声音几不可察的一句话,敦仍然不死心地试图做出最后的挣扎。 “是吗?不过,敦君真的想去港口黑手党吗?” “绝、绝无此意——!” “哎?是吗?不过听说港口黑手党那边的工资可比侦探社高很多呢?敦君难道不会动心吗?” ——太宰先生,您倒是不要忽然捏紧我的肩膀啊! 中岛敦欲哭无泪。 “我、我还是比较喜欢侦探社这边!!给我多少钱我都不会离开的!!” “哈哈,敦君真是个好孩子呢。” 两人侧身拐进了一条没什么人的道路。黑气渐渐平复下去的太宰治笑眯眯地揉乱了白发少年的头发,半晌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 敦鼓起了包子脸,却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自己动手恢复发型的时候,太宰治忽然看了看天空,露出了微笑。 “不过,敦君有一点没猜错,今天本来是真的准备打算去实践一下《完全自杀手册》里面我很喜欢的一种自杀方法……但是有一点放心不下。” 原本正在整理着前边不知为何很让太宰治感兴趣以至于每次都弄乱的刘海,中岛敦手的动作一顿。 “怎么了?太宰先生?”他不解地问道。 太宰治将目光从广阔无垠的蔚蓝天空收回,与那双同样澄澈的紫金色眼眸目光相接,笑容不改:“今天醒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担心敦君。” “……?” 白发少年疑惑地歪了歪头。 有风吹起。 棕发的青年仍然保持着左臂揽着少年的姿势,然而,他的目光却忽然穿过了少年,落在了远方。 就在中岛敦被那份缥缈的温柔所蛊惑,心中渐渐升腾起如同烟雾一般的淡淡愁绪时,他听到了青年微微俯下身子,低沉地在他的耳边说话的声音。 “因为感觉敦君这段时间似乎在烦恼什么,压力大到甚至到了不惜用物品来暗示自己,也要继续压抑下去的程度。” 如同羽毛一样轻柔地话语,却沉甸甸地砸到了中岛敦的心脏的中央。像是充满了清澈的水的气球被瞬间挤破一般,他猛地抬起头来—— “嘘!” 青年却忽然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那份笑容丝毫不变。 “没关系,敦君不用这么紧张。” 青年棕色而微卷的头发被风吹得微微纷乱,可是落在旁边凝视着他的白发少年眼里,投入到眼底的那道影子却像是一张温柔的网一样,安全而又温暖地细密包裹着自己。 ——啊。 那一瞬间,心底的确泛起了名为安心的感情。 “敦君……不仅眼底的诚实未曾改变,还比我想象的似乎更加坚韧和努力,这是好事。不过,不管你心头压着怎样的重担,都要注意不要被那份重量压垮啊。” 太宰治轻轻拍了拍身边垂下了头的少年的肩膀。 “如果真的承受不住,说出来也没关系。毕竟,现在的你,并不是孤身一人。” 遮掩在刘海下的眼眸瞬间睁大,下一刻,少年的眼中久违地泛起了一层水雾。但他很快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迅速地眨了眨眼。 等他再抬起头来,脸上忽然扬起了巨大的笑容,那双紫金色的眼睛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谢谢您,太宰先生。” 太宰治转过头,不由自主一愣。 少年洋溢着幸福而灿烂的笑容,整个人可能是因为害羞,耳根后面微微泛起红色。 那双眼睛,折射着太阳的光芒。 而他整个人,就像是太阳本身。 * 整个人掩藏在小巷之中的阴影,默默注视着不远处上演的感人一幕,芥川龙之介如同奈落地狱一般幽深的瞳孔深处少见地泛起了几丝涟漪。 那个人虎少年不知道说了什么,笑得傻得可以。更让人烦躁的是,就像是被那份傻气传染了一样,太宰先生竟然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看起来……实在是过于刺眼了。 就像是将要被光驱散的黑暗一般,芥川龙之介刺痛一样地转过头去,他厌恶地皱了皱眉。 不知道那只人虎究竟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能让太宰先生也露出那种惊愕的表情。一想到这里,芥川心底的不爽就又多了些。 然而,就在他微微偏过头的刹那,太宰治忽然有了动作,芥川目光一凛,下意识准备抽身离开。 然后他发现,是他想多了…… 从风衣的口袋里掏出了随身带着的电话,太宰治因为接电话转身而变成背对芥川的方向。 芥川龙之介下意识竖起了耳朵……但,这次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不过,虽然他听不清电话那边说了什么,但那通电话并没有多久,太宰先生在中途语调似乎有所变化,很快就挂了电话,之后就匆匆拽着那个人虎少年一同离开了。 不知是不是芥川的错觉,他感觉那个人虎少年在被扯着走掉之前,似乎往自己藏身的方向看了一眼。 在确认两人已经走远后,身着便装的芥川龙之介从藏身的暗巷之中走出,右手成拳置于唇前,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提着的布袋。 今天也是港口黑手党的休息日,银这几天正好有任务脱不开身,于是他便换上了便装准备出门采购,却没想出门没走几步,就在距离自家不远的巷内远远看到了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显得异常扎眼的那只人虎。 ……是知道了目前港口黑手党不打算捉他了,所以就胆子大到赶明晃晃在街上乱逛了吗? 就在他失去兴趣准备离开的时候,却正好看到了太宰先生迎着那只人虎走了过来,那只人虎真是傻得可以,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明明那天,和自己战斗的时候,有着那样敏锐的直觉。 还是说,由于过于信任对方,以至于身体毫无芥蒂地接纳了对方的气息呢? 无视了心底微微泛起的不悦,芥川将其归咎于对那只人虎的行为出自本能的厌恶。 明明是敌人,却对樋口手下留情,完全缺乏战斗的觉悟,就算港口黑手党不再捉他,可这也并不代表这七十亿的黑市悬赏不存在……对了,港口黑手党现在相反,还要保护他来着。 对,自己一定是因为潜意识里意识到了这件事,所以才会跟上来。 一向善于做自我心理建设的芥川少年想到这里,不疑有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后,转身离开了那条小巷。 第8章 归来(八) 接到了国木田的电话后,太宰治和中岛敦两人火速地赶往了武装侦探社。 “你们怎么来得这么迟!” 刚刚一脚踏入武装侦探社的大门,还没来得及弄清情况,便迎来了早已等到不耐烦的国木田愤懑的吼声。 那吼声应该是冲着太宰治的,然而太宰治是何许人也,早就在开门的一瞬间就轻巧地往旁边划去一躲,留下可怜的中岛敦无辜受难。 下一刻,中岛敦眼前一花,便感觉到自己被国木田提着后领拽出了门。 他丝毫没有反抗,只是无奈地看了一眼在一边看好戏一样,不曾进门,只是双臂环胸眼眸微阖,嘴角还噙着笑意的太宰治一眼,心下了然太宰先生想必是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局面。 推了推反光的眼镜,有正式任务在身的国木田很快便冷静下来:“你们来得太迟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这是来自社长的委托,我们得加快速度。” 能让国木田这么快就冷静下来的严峻事态并不多,敦想,看来这次是正经的任务,不过还能带上作为新人的自己,应该也不是非常严重的事态吧……应该。 一路上,在国木田大致的交代下,心里也没什么底气的敦粗浅地了解到了这桩任务的大致情况。 “横滨连环失踪案……吗?” 前面由国木田领路,后面中岛敦和太宰治并排行走着。 他们穿行在一排排像是废弃的房屋之中,不知何时已经迎来了夕阳时分,敦一个人陷入了沉思。 横滨并非是什么乐园。 这一点,即使是深深热爱着横滨这座城市的中岛敦,也不得不承认。 即使是乐园,也是富有才华的异能者的乐园。 对于普通人来说,尤其对于生活在城市繁华地段之外的贫民窟的人来说,这个地方可能和地狱也没什么差别。 在这里,黑帮横行,案件频出,各种势力错综复杂,如果只是普通的人口失踪,那应该是每天都在上演才对。但是,如果引起了社长的注意—— 紫金色的瞳孔浮现出了一抹暗色,而那忽然冷淡下去的神情,则被旁边双臂环在脑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太宰治全数看在眼中。 中岛敦很快抬起了头:“……人员构成有什么特殊的吗?” 国木田向前迈去的脚步一顿:“都是前来横滨游览的游客。” ——果然,这其中,也许存在着什么身份不一般的人。 中岛敦暗暗想到。 “接到了匿名报案,有被害人遭到诱拐后被□□了起来。”国木田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所以……我们这是去?”他歪了歪头。 国木田停在一件看似已经成为了废弃仓库的废墟旁边,忽然伸出脚踢开了旁边的铁门。 “……当然是,先调查匿名的报信者。” * 辞别了作为情报贩子的田口六藏,查明了匿名举报信息发出地在一间废弃医院。国木田和太宰两人决定乘坐出租车前往那里一探究竟。 几人站在路面等着国木田叫来的出租车。暮色渐染,中岛敦默默将衬衫的领子向上提了提,脑海里闪过刚刚背对着他们站在发光的巨大鱼缸面前,优哉游哉的红发少年,心底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刚刚就国木田和田口之间所谓的“父子”关系戏谑了一番,却意外地没有收到任何意料之中反馈的太宰治眼神一转,就看到了这边若有所思的敦。 白发的少年背后忽然一冷,油然而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太宰治便好奇地凑了过来,弯下身子向着敦询问道:“敦君,在想什么呢?” 瞥了一口气转过脸,中岛敦此时并不想解释,却没想到太宰治锲而不舍的从一边跟到了另一边,依然还是那副好奇宝宝的样子。对于太宰先生的卖蠢,敦也没什么办法,最后只得无奈妥协着叹息出声。 “没什么…” 哈出的气体在横滨的将要进入夜晚前的黄昏化作白色的水雾升上天际,中岛敦下意识将自己衬衫的领口拽得更紧了些,目光不安地扫视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左看右看就是不看太宰。 “只是…想起了在这里生存下去的人,一定…非常不容易吧。” 他顿了顿,脸上难得出现了一种像是混杂着疲倦的微笑:“但是,大家都依然在这个城市里努力地活着,也因此而彼此产生联系…我想,可能活着本身,就是生存的意义。” 将脸凑得极近,观察着敦表情的太宰治忽然一怔。趁着他晃神的空隙,敦眼疾手快朝着旁边一闪。 一向手脚灵活的太宰治这次却反常地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一动不动。 从远处打来了橙黄色的灯光,站在道路边的国木田挥了挥手,车在他们旁边停了下来。 “上车吧,太宰,小子。”国木田回头说道。 敦仍然看着黄昏时分横滨的街道,没有出声。而在他旁边不远处的太宰缓缓直起身来,朝着国木田笑着灿烂地举起了手:“好——的!” 三人平静地上车,关好车门。 坐在汽车的后座上,敦用手臂撑着车窗的窗沿,平静地注视着横滨的霓虹灯在脸上投下的浮光掠影。 他刚刚说的并非是全部的真相。 他只是……想起了他的搭档。 并不是现在这个世界会对着他挥舞着罗生门的芥川,而是那个世界里,和他作为搭档数次并肩作战,相处过漫长的时光的芥川龙之介。 不过,说是不同,其实也就是一个人。这里的芥川,一定也会慢慢成长为未来的模样。 虽然,看着现在的芥川,那成长的过程实在是很难想象就是了。 想到这里,敦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浮现出一抹微笑。 相比这里的芥川,他所熟识的芥川实在是要可靠得多,性格也并非是一点就着,面对着各色战斗也十分冷静,能够做出出色的分析,他可对此受益匪浅。这也是为什么他在一开始对上这边的芥川,发现两人是敌人时,会那么慌张。 让他头疼的,可不是现在这个动不动就对战斗上头的家伙。 芥川,好像就出身于横滨的贫民窟。 中岛敦有些恍惚地想到。 在那个世界,他所面对的芥川,虽然偶尔也会露出可怕的眼神,但在平时似乎都保持着波澜不惊的模样。他印象之中唯一一次芥川的失态,是在有一次他们去新东京出任务时,在任务的最后他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从东京铁塔的顶端掉了下去。 那时,刚刚还同样一脸疲倦的芥川却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整个人的面容都扭曲了,嘶吼着同样从空中一跃而下,铺天盖地的罗生门向他涌来,吓了他一跳。 现在想来,相比从东京铁塔顶端掉下去这件事,反而是芥川那张他从未见过的脸更让他印象深刻。 而在他们都平安降落到地面后,芥川就又恢复了平时冷淡的模样。 如今看来,那是他唯一一次在那个世界的芥川身上感受到那种凝聚在横滨地下的贫民窟中,仿佛绝望一般浓重得化不开的黑暗。 但现在的芥川,却完全不同, 坐在汽车的后座上,下意识无视了旁边例行拌嘴吵闹的太宰先生和国木田先生,中岛敦的半张脸隐藏在街灯无法照亮的黑暗里,微微皱了皱眉。 是还有着未曾解开的心结吗?现在的芥川身上的杀气几乎就是满溢的状态,像是缺少了最关键的盖子的煮着沸水的锅,从心底满溢而出的岩浆像是要摧毁这世间的一切。 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过刚则易折。 这里的芥川,还没有明白一些最基本的道理。 而他如今这样,是很危险的。 中岛敦的神色微敛,垂在身侧的右拳下意识攥紧。 果然…… 如果下一次会面,他仍然对自己不由分说使用罗生门,那他的答案也同样依然不会改变。 ——就让我们,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决斗吧。 就在国木田咆哮着挥舞着拳头朝着太宰治向后打去的瞬间,额头上还滴着汗的出租车司机猛地停下了车。 天空升起了巨大的圆月。 “到、到了……这里就是废弃的医院。” 车停在了医院跟前。中岛敦眼睁睁看着前面系着安全带却不好好坐在那里的国木田先生,和被他掐着脖子的太宰先生俱是一个踉跄。 所以说,在行驶的车上要注意安全啊。叹了口气,中岛敦解开了系在身上的车后座安全带。 巨大而冰冷的圆月下,这家位于城郊的废弃医院水泥的墙壁折射出冰冷的色彩。 “感觉里面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呢!”就在太宰先生唯恐天下不乱地幽幽这么说着的时候,敦正好迈进了进入这家医院的第一步。 “出来什么啊!” 与国木田反驳的声音同时响起的,是清灵悦耳的音乐声。 一时,在场的三人俱是一愣。 “敦君……有人,给你打电话了。”太宰治皱了皱眉。 这个电话是昨天买的,号码甚至都还没上报到侦探社内,除了太宰先生之外本来不该有任何人知道才是。 中岛敦感受到从裤子右边口袋传来的手机的震动声,如同扩散的波纹一般,那份震动渐渐随着血液逆流,在心脏处化作急促的心音。 “不好意思,我看一下电话。”一边这么僵硬地说着,中岛敦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崭新的黑色手机,就在他翻开盖子将电话贴到耳边。 “喂?你好。” 电话那边传来声音稚嫩的男孩熟悉而轻快的语调。 “阿敦,好久不见。你现在前面可是一个陷阱,要想好究竟要不要踩进去哟。对了,现在立刻折返回去,那个诱拐犯,就是刚刚你们所坐的那辆出租车的驾驶员。再顺便报个警,里面应该有人已经死了,其中一个黑发的姑娘就是匿名的报信人啦!” 像是受到命令的人形自主武器一般,中岛敦目光一凛,脚步下意识便朝着身后的方向拐去。 男孩在电话那边仍旧滔滔不绝,声音自信满满到甚至显得傲慢。 “还有个没来得及实施的炸弹计划,相关人员的消息还有藏匿的地点什么的,加上这次的证据,还是老样子,都已经发到你们武装侦探社的邮箱里了。对了,现在他们应该还不认识我,所以就麻烦阿敦你解释啦!” 电话那边的男孩声音欢快,像有趣的东西近在眼前一样雀跃着:“总之,就不要让他们做无用功追查我了,哪怕是用异能也一样。” 仅仅用一只虎爪,便撕开了出租车的铁皮,中岛敦二话不说用老虎的爪子摁上了受到惊吓的司机的咽喉。在确认对方无法动弹后,他皱了皱眉,低声凑近电话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忽然有所动作,中岛敦眼神一变,立刻便阻断了他逃跑的意图。 电话那边的声音不失时机地响起:“对了,如果那个司机想要逃跑的话,阿敦你就提醒他一下,他诱拐了和港口黑手党有关的人,港口黑手党那边已经追查到他这里了,他最好还是和你们一起去警局自首比较好。” 中岛敦按着电话那边说的做了,果不其然,那个司机身体抽搐了两下,眼神顿时失去了光彩。 舒了口气,还没等中岛敦再开口说话,电话那边的男孩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阿敦你现在有很多话想问我,不过没必要,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我可是帮你们侦探社化解了一次信任危机呢,这次算你们欠我一个人情喔!” “喂——!” 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没来得及问出口,中岛敦赶忙喊道,然而电话那边只剩下了长长的滴滴声。 * “我们已经将匿名投递给侦探社的证据全数交给了警方。”与谢野晶子将手中厚厚的资料在桌子上颠了几下,眸光平静:“那个出租车司机不过是证据里计划里的冰山一角,还有苍之使徒的残党借这次机会用□□对横滨进行恐怖袭击。” “但是现在,一切都在还没来得及发生的时候消失了。”坐在转椅上的太宰治伸展着大长腿,脚尖点在地上在转椅上转了一圈后,拿起桌上的中性笔。 那双眼眸颜色渐深:“那个姑娘,在档案里是之苍之使徒前首领苍色旗的恋人…她应该是计划了些什么,而且并非是能被轻易看透的计划。所以——” 太宰治的目光锐利地穿过神情严肃坐在一起开会的侦探社众人,笔直地落在了坐在桌子最后边如坐针毡的中岛敦身上,。 “那个匿名的爆料者和敦君似乎很熟的样子…敦君,是不是该说些什么呢?” 头顶着巨大的压力,中岛敦一边默默腹诽着那个小子总是将这种棘手的问题留给自己,另一边却也不得不抬起了头。 “……准确地说,我也不知道他的确切身份。” 这句话并不是假话,中岛敦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个电话,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至于我们是怎么认识的,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不过,我能向大家保证,他对侦探社绝对没有恶意!也绝对不会做出任何危害社会的事情!” 中岛敦吞吞吐吐说着。 “乱步!”福泽谕吉社长严肃的声音响起。 “是!”说着,乱步便戴上了眼睛,之后上下扫视了几眼敦后,转头对社长说道:“敦君没有说谎。” 像是一尊大佛一样威严地坐在那里,福泽谕吉社长看了一眼敦,思索了片刻后,审慎地抬起了头:“敦,你之前说了,那个打电话给你的人在电话中和你说,你们会很快见面,是吗?” “是的。”中岛敦紧张地点了点头。 “那么,下次等你们见面的时候,把他带到这里。”社长毫不留情地说道:“我也有一些事,想要问他。” 第9章 归来(九) 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小男孩哼着小曲,身着一整套黑色的运动服,双手插在身上穿着的运动服的口袋里,耳朵两边都戴着耳机,活泼地在横滨热闹而霓虹闪烁的街头蹦蹦跳跳向前走去。 横滨嘈杂的街道上,人群的脚步声混合着汽车引擎的声音响起。 他走在熙熙攘攘的路边人行道上,脚步毫不迟疑,不断穿着西装的人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像是不服气那些高高的大人,他走着走着忽然跳了起来,而且跳得很高,从头上戴着的黑色鸭舌帽的边缘,露出几缕黑色的发丝。 除了那双猩红色眼睛的点缀,这孩子身上放眼望去尽是皮肤的白和浑身的黑。他穿得毫不起眼,路上也没有太多人注意。但是,如果仔细看来,他们可能会惊讶地发现这样一个隐藏在人群中的孩子,明明长相举止都十分可爱,身边却独独少了监护人。 不过,这也不能埋怨路人粗心。毕竟这个孩子看起来实在不像是那些和家长走散便会惊慌失措站在路边哭声求救的同龄幼童,他走得悠然自得,戴着耳机一副陶醉于其中的模样…看起来倒是惬意的不行。 他走在街上,步履不停,脸上带着微笑,直到他拐过街角,目光不经意扫到站在街道一隅,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宛如人偶一般穿着红底绣花和服的少女。少女站在那里,旁边围了两个不怀好意上去调戏的社会青年。 男孩危险地眯了眯眼,摘下了塞着两边耳朵的耳机。 他向前望去,视线穿过迎面的人群,落在了不远处向这边走来的穿着棕色的长风衣的青年身上。那青年像是毫无察觉一般向前走着,直到走到那穿着和服的少女不远处。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少女忽然有了动作。 她直直拨开站在她面前的两位混混,浑身凛冽的气场让那两人不由得一愣。接着,她向着身着棕色长风衣的青年走去,在对方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截下了对方。 抬起的眼睛闪烁着凌冽的光。 “诶……?”名为太宰治的青年还没来得及发完一句短促而惊讶的声音,只见少女的身后闪烁其蓝色的光芒—— ——那是只有异能者发动异能,才能看到的壮观景象。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异能捕杀。 距离他们不远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男孩,静静露出了笑容,脸上逐渐染上一丝雀跃的欣喜。 “游戏,开始了。” * 太宰先生已经无故消失一段时间了。 在中岛敦反应过来这件事的时候,他正坐在武装侦探社自己办公的位置上,处理着太宰消失之后积累的厚厚的文件。 被牵连的人不只是他而已,不远处的国木田头上已经微微冒起了烟,额角上的青筋更是多不胜数,但却又显得异常可悲地除了咒骂那个一天到晚把工作推给别人的不负责任的家伙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 毕竟,太宰治一旦想要消失,这个世界上能找到他的人几乎是不存在的。而且他的恶意旷工已经变成了侦探社内的家常便饭,人们也实在是懒得对此发表什么无济于事的意见。 中岛敦十分清楚这一点,侦探社内的诸位对此更是了然于心。他叹了口气,决定还是不将自己心中的不安诉诸于口,诸位成员的表现已经亮明了他们的态度。 的确,这本该不是什么大事,但不知为何,这次太宰先生的消失却让他从心底犯起了一股莫名的不安。 再一次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打印完毕的文件整理好,敦正伸出手,准备将新打印出来的文件归类到旁边厚厚的一沓上。 下一秒,连接着办公区域和医务室的木门忽然被从里边推开。 中岛敦拿着文件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不好! 大脑发出的警报还没来得及传达到四肢百骸,他只感到耳边响起一阵轻微的风声。 从黑暗的走廊里逐渐在光线下映出的,是武装侦探社唯一的女社员,也是作为医疗角色担当的成熟御姐——与谢野晶子的影子。 她双手叉腰,懒懒地环视了周围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后背微微渗汗的中岛敦身上:“啊,我还想找人去买东西的,看来只有你在啊?新人?” “是…是的……” 颤抖着将那份文件终于好不容易归类好,中岛敦身躯微微颤抖着,用双手撑着宽大的办公桌站了起来。 即使不回头,他也能想象得到。 那群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同事们,只怕是已经风卷残云一般消失了。 * 横滨多数商业街和港口黑手党都有联系——除了横滨车站这边。横滨是一个港口城市和交通枢纽,车站这样的地方无异于当地政府的命脉,因此不论是横滨政府,还是异能特务科或是军警的反社会组织监视部,对于车站附近的安全均是十分重视。 港口黑手党不仅是暴力的团体,更是精明的生意人。他们已经渗透了横滨大多数的商场,没必要再在这样一块又难啃又没多少肉还被各种警犬环伺的硬骨头上浪费工夫。缺少了暴力团体的干预,这里便成了横滨城市内部少数相对和平的地区。 之所以说是相对和平……只能说,世间没有绝对的事情。不过,如果心血来潮想要和平地逛逛街,这里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这也就是自己会在这样拥挤的人潮中,仿佛高难度的杂耍演员一般,抱着垒得高高的许多盒子巧妙地穿行的原因吧。 在横滨车站附近的商店街,鳞次栉比眼花缭乱的橱窗商店错落有致,从这里远远可以望到高高的白色钟楼,从上面传来的钟声惊起一群栖息在钟楼之上的白鸽。直入云霄的玻璃大楼上镶嵌着巨大的电视屏幕,滚动播放着新闻。 「最新消息!财政大臣杉本先生确认辞去内阁职务!」 接着便是播音员的一串解释,包括杉本大臣最近经历的一系列打击,包括住宅遭遇恐怖袭击,痛失爱女,又遭到内阁同僚的攻击,以及由金融厅爆出的一系列政治献金丑闻…… 街上的人们低着头来来往往,漠不关心。 毕竟,这样的事情距离大多数人过于遥远。 中岛敦也不例外,此时他完全无心新闻播报,而是艰难地偏过头去,用余光锁定前面一身轻松、兴致盎然地观察着周围商店橱窗的与谢野小姐。 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中岛·忠实的骑士·拎包人·敦发出了沉重的叹息。 等等。 中岛敦目光忽然一滞。 迎面有穿着红色和服,身姿凛冽,微垂着头的少女向这边走来。 ——这不是? 他脑海中闪过一丝震惊,正当他视线不由自主随着对方移动,眼看两人视线就要交错的刹那。 “呜、呜呜……” 从前面传来了小孩子的抽泣声。 “呜哇!”那声音听起来很近,应该是眼看就要撞上的距离,中岛敦赶忙收回了视线,来了个急刹车。 已经走过了这里,到了前面的与谢野晶子闻声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这边。 敦左边是一家商店的门口,在他马上要经过这里时,忽然从商店门进进出出的人群中拼命钻出了一个穿着洛丽塔装,形容有些狼狈的小姑娘。 “姐姐、姐姐——!” 声音还带着哭腔,跑出来的是还软软的仿佛散发着奶香一般的小孩子,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模样,小姑娘抱着一只白虎玩偶,一头长发披散在肩头,如同格子血宝石一般璀璨透明的一对红瞳上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可怜巴巴地好不容易逆着人群钻了出来,头上的发饰微乱。 就在她眼看就要冲到人行道上的时候,撞上了一位身穿西服的中年男士。 这一幕正好发生在中岛敦眼前。 结结实实撞了上去的小姑娘由于后坐力失去平衡向后摔去,结结实实地摔在了水泥地面上。 小姑娘顿时低声抽泣起来。 那个被撞到了的中年人烦躁地死死盯着小姑娘,像是抑制住破口大骂的冲动,但周围投来的目光越发诡异,让他站在那里坐如针毡,骂也不是不骂又不甘心,最后一张脸活生生扭曲着涨成了猪肝色。 最后,这人咬紧牙跺了跺脚。 “小兔崽子,以后走路可要看路,下次再遇见可饶不了你——!” 男人做出了和他身上穿着的工整西装毫不相符的粗野行径,几乎是啐了一口后,小心翼翼地拍了拍身上的西装,确认了半天没有任何口子,这才松了口气,活像是葛朗台点完了自己最后一枚金币一样,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这里。 小女孩的大半张脸埋在紧紧抱在怀中的白虎玩偶里,双肩微微耸动,旁边的人只能听到轻微的啜泣声。 这女孩穿着的衣服虽然是少见的飘逸洋装,但细细看来,材料质地都并非普通街上随处可见。由此判断,这女孩并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孩,但她周围并没有出现监护人或者保镖的踪迹—— ——这孩子,是走丢了吗? 就在中岛敦这样想的时候,忽然,他感觉自己身穿的黑色背带裤被人从侧边轻轻地拽了拽。 他一低下头,正好对上一双水光潋滟却天真懵懂的眼睛。 “大、大哥哥……可以告诉我这里是哪里吗?我、我好像和姐姐走丢了。” 正中靶心。 中岛敦内心深处无声地举起了投降的双手。果然,无论如何,他也没办法忽视这样一个小女孩的求助。 这时,与谢野晶子也走了过来,她蹲下身子,和女孩视线平齐,露出了爱怜的微笑,轻轻抚摸着小女孩的头,用着中岛敦从来没有听过的温柔声音说道:“你是和姐姐走丢了吗?” 女孩吓了一跳,下意识往中岛敦身后缩了缩,脸往白虎的毛绒玩具里埋得更低了,只是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我们带她去警察局吧,敦。”与谢野晶子仍然保持着蹲姿,抬起头对中岛敦说道。 敦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他们的队伍就变成了由与谢野晶子牵着小女孩的一只手,后面的中岛敦依然艰难地抱着高高的盒子组成的小山,向附近的警署进发—— “这是怎么回事?” 隔着一条马路,只见警署周围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周围拥着一群人探头探脑,与谢野领着小女孩加快脚步走上前,听周围人讨论才明白,原来是这家警署昨夜又遭到了不明势力的袭击。说是不明势力,其实十有八九就是港口黑手党。 “啧。”与谢野烦躁地啧了一声。但她在感受到攥着自己的小手忽然一紧的刹那,脸上的神情又立刻放松了下来。 她想了想,轻声问道:“小姑娘,你还记得你姐姐的电话号码吗?” 小女孩摇了摇头。 “你们是从哪里过来的呀?” “……是…京都。”女孩的声音十分细弱,几乎听不真切:“我和姐姐一起过来旅游…” “你们是过来旅游的吗?”与谢野恍然大悟,赶忙问道:“那你还记得你和姐姐一起住的酒店的名字吗?” 这次,女孩歪了歪头,陷入了一阵沉默之中,半晌,她微微皱了皱眉,开口不确定地说道:“好像……有些印象。” “有印象就行!”与谢野开心地摸了摸女孩的头,感受着手掌下女孩的身体猛然一僵:“能说说看吗?” 等到女孩一个字一个字好不容易说完了酒店的名字,与谢野晶子不由得和中岛敦面面相觑了起来。 那家酒店的名字他们十分耳熟,是一家全国连锁的五星级酒店,隶属于东京的顶级财团。酒店不仅接待很多国内的权贵,甚至外国的富豪政要来此也会在那里落脚。看来他们之前的判断没错,这女孩的确是一位货真价实大的大小姐。不过,真正让他们松了口气的,还是那家酒店的位置。 同港口黑手党的总部以及武装侦探社一样,那家酒店同样位于横滨中心的一级地区,距离侦探社并不远,既然如此…… “我们知道那家酒店,那么,你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吗?当然,留在这里陪你等也可以。” 刹那间,女孩的脸上浮现出歉疚的神色。应该是他们所说的陪她一起等让她不好意思了起来吧。说起来,除了一开始惊慌失措地哭了两声之外,这孩子一路上再也没有哭闹过,只是显得十分不安。 果然权贵之家的小孩家教就是不一般吗……与谢野晶子赞叹地想到。 “那……麻烦大哥哥、大姐姐送我回酒店了。” 想了想,女孩脆生生地说着,穿着洋装抱着布偶乖巧地向他们鞠了一躬。 * 天已经黑了,与谢野领着小姑娘,后面跟着敦,三人坐上了前往侦探社的电车。 本来应该是十分尴尬的路途,因为小女孩的加入显得富有生气了许多。 原本以为坐在车上只能和与谢野小姐干瞪眼的中岛敦,将所有的盒子都放在了行李架上后坐回了电车的座位,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与谢野看起来十分喜欢那孩子,拿着后来从车站临时买的另一个小恶魔的布偶玩具和小女孩做起了过家家的游戏。小姑娘看起来开心了不少,咯咯地笑着,同样挥舞着手中的白虎玩具。 ……与谢野小姐以后一定能成为了不起的母亲。 在这样的气氛感召下,中岛敦眉宇之间的神色也柔和了几分。 电车的把手随着行驶规律地左右摇晃着,就在这时,从头顶上方的电车的扬声器内忽然传出了声音。 那声音十分熟悉,低沉而醇厚。 “喂?人虎,你在这辆车上吧?有人要抓你,快点带着和你同行的女孩和女人过车头这边,有人在这辆车的车头和车尾布下了□□,这辆车马上就要爆炸了。” 这声音毫不拖泥带水,平淡地抛下一颗重磅炸弹,车厢内顿时一片哗然。 那声音依旧沉稳地响起。 “至于车上的人,如果不想死,就好好待在列车中部的位置。如果到处乱跑妨碍别人,后果自负。” “这……?” 是芥川的声音,敦立刻反应过来,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转过头,看向愣住的与谢野和她旁边安静下来的小女孩。 他思索了片刻他们现在的位置,立刻当机立断地说道:“这样,与谢野小姐,请你带着这孩子去车头那边,那里距离这边比较近,而且有芥川的保护,处理炸弹问题不大…炸弹一旦爆炸,哪怕只有车尾,电车的安全都会遭到极大的威胁,所以那边的炸弹也必须要有人处理。” “不行!” 堪称冷酷的声音响起。 出人意料地,出声的并不是眉头微皱的与谢野晶子,而是坐在与谢野晶子和中岛敦中间微微垂着头的小姑娘。 “刚刚广播不是都说了吗?他们要抓的是你。” 一直细弱的声音渐渐变强了,而且更加不可思议的是,那孩子的音色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我们现在的位置十分靠近车头,如果你要前往车尾,必然要经过长长的车厢。既然有人要抓你甚至不惜在车厢内埋下炸弹,车厢的乘客内未必没有混入他们的人,你现在从那里经过才叫狼入虎口。” 严谨而理智的分析快速地从低着头的孩子口中流泻而出,驳得中岛敦一时哑口无言。 “相反,我和与谢野小姐两人并非他们瞄准的对象,他们应该不会轻易出手。所以,我们去车尾才是最合适的——” 忽然,那孩子抬起了头,红宝石一般的眼眸里流转着不知名的光彩,手往头顶的方向探去。 中岛敦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孩子一把扯下了洛丽塔的发饰,接着又使劲拽着头发前面的刘海向后掀去—— 在柔顺的黑色中长发假发下面,露出属于男孩的边角凌厉却摸起来意外柔顺的碎发。 像是大变活人一样,迎着旁边两人惊愕的目光,男孩不紧不慢地将那身洛丽塔的衣服也脱了下来,露出里面黑色的短袖衬衫和下面穿着的黑色短裤。 “你……你是……男孩子?”与谢野京子睁大了眼,轻轻捂住了嘴说道。 脱下了女孩的装束,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五官端正,皮肤苍白的有些过分却有着熠熠生辉眼睛的男孩。 他转过脸,朝着中岛敦露出一个笑容,十分工整,但笑意只传达到了嘴角。 那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所能露出的笑容。 在中岛敦耳边响起的是熟悉而稚嫩的声音,男孩的眼神穿过空气,仿佛射线一般牢牢烙印在中岛敦眼底,几乎让敦在刹那间产生了烫伤的感觉。 “阿敦,立刻去芥川那里,解决掉列车车头的炸弹,后面的交给我。” 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中岛敦立刻颔首:“好的。” 说完,男孩转过头,站起了身,彬彬有礼朝着与谢野晶子弯腰鞠躬,并微笑着伸出了右手,轻轻将与谢野的手牵起,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吻手礼,再抬起头时,那双冰冷的红眸里噙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至于与谢野小姐,请恕在下冒犯,在有男士足以解决问题的情况下,女士不应该牵涉到这种危险的事情里,请劳烦小姐您前往电车中部车厢暂且避开锋芒,一切有我和阿敦这边搞定。” 说完,他又转过头,对着一脸汗颜的敦认真说道:“阿敦,打开手机,随时保持联系。” 心下一凛,敦不由正色,点了点头:“嗯。” “放心。”男孩像是看穿了敦心中隐秘的所想一般,静静地露出了微笑:“我的确住在那家酒店,解决问题后我也暂时不会离开的,我的微型gps没电了,的确也找不到回酒店的路,还得靠你带路…我答应你,会跟你一起回一趟武装侦探社的。” 第10章 归来(十) 列车飞速地行驶着,窗外一片漆黑。 中岛敦站在列车头的驾驶室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鼓着脸,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心中暗暗告诫自己 不要怕,不就是一个芥川吗? ……虽然现在的这个芥川他又残暴又疯狂,还动不动把自己捅一个透心凉… 不行了。 中岛敦默默捂脸,怎么感觉这个心理建设越做越忐忑。 自从他上次和芥川交手最后被罗生门捅到失去意识之后,即使感情和理智让他有亲近芥川的冲动,但身体却仿佛记住了那种被刺穿的恐惧。 如果换做是别人,饱经磨砺的白虎也许会产生敬畏,却不会产生恐惧。 但芥川是不一样的。 中岛敦不由得露出了苦笑。 被自己曾经最为亲密的搭档兵戈相见,即使理智告诉自己此时的芥川与自己并不熟稔,即使感情上他已经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一切… 此时此刻,他握着门把的右手正在颤抖,而这个事实让他的心思昭然若揭。 就算理智上他可以接受这个事实,就算他已经下定决心有机会要好好教训现在这个不成熟的芥川。 但他的身体暴露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他接受不了芥川可能会伤害他的这个事实。 这是一种软弱。 而这种让他几欲作呕的软弱令中岛敦忍不住想要离开这里。 就在他向着门把伸出手,却又踌躇着像是要往回缩的时候,驾驶室的门忽然被从里面向外推开。 中岛敦惊恐地后退了一步。 在距离他不到一米的对面,芥川龙之介仍然穿着那件熟悉又刺眼的黑色的长风衣。 “你在外面站着做什么?” 他用冰冷的视线扫过外面如同木偶一般僵硬的中岛敦,却没有看透对方真正的心思,以为对方是在害怕里面放置的炸弹,不由得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区区一个炸弹,就露出这样的表情。人虎,你还真是让我看不起。” 说完,芥川龙之介利落地转过身去,只留给中岛敦一个吝啬的背影。 中岛敦一时目瞪口呆,脱口而出回敬道:“你才怕了!我只是想起一些事情而已,刚刚出神罢了。” 望着那道比起印象中瘦弱了许多,却显得愈发凌厉的背影,中岛敦忽然有些气结。 看来眼前的这个芥川不仅动手不分青红皂白,说起话来也是一等一的狠。亏得自己和他此时不是初时相识,不然就算里面有个□□,自己也非得先和他动动手不成。 “真是一身的坏脾气,谁能受得了?”中岛敦一边埋怨着,一边用左手揉着右肩,活动着全身迈进了电车的驾驶室。 先他一步走进驾驶室的芥川目不转睛地环视着驾驶室内部,听到敦的抱怨声不由得皱了皱眉:“闭嘴,人虎,你太吵了。” “炸弹呢?”中岛敦没好气地问。他现在必须得转移话题,再不从芥川身上转移一下注意力,他简直怀疑自己真的会忍不住动手。 然而话音刚落,他忽然也是一愣。 这里的情况有些不对劲。 像是感应到了后面中岛敦气息的变化,芥川龙之介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神色变得更认真了。 “…看出什么了吗?”芥川冷冷的声音响起。 “这哪里有炸弹?” 中岛敦目光快速地扫了一遍一片狼藉的驾驶室,无视了地面上东倒西歪人事不省的驾驶员。他往驾驶台上看了一眼,确认了列车目前在自动行驶模式,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却并没有放下警惕。 虽然他现在内心对于芥川有着诸多的不满,但有一点他是十分清楚的。 不论是现在的芥川,还是未来的芥川,唯一不会做的事情,就是在战斗上撒谎。 听出中岛敦的语气并非是抱怨或戏谑,而是低沉的警惕,看来已经明白了此刻平静之中蕴含的危机,芥川龙之介省去了一番口舌,躁动不安的心绪也平静了几分,总算是能好好说话了。 “不是一般的炸弹。”只要是好好说话,芥川一向言简意赅:“对方是具有空间能力的异能者,可以构建出一个隐藏的小空间。炸弹被装在了小空间里。所以无法从声音之中判断出炸弹的方位,而这驾驶室里机器零件又多。” 中岛敦看了看周围除了驾驶系统外都毁坏得差不多的机器,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这是用罗生门一个个试过去了……也是,如果是空间异能,你的罗生门倒是好用。不过既然如此,你何必叫我?区区一个小空间炸弹,罗生门足够了吧?” 刹那间,芥川龙之介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的神色。 中岛敦话语之间不经意流露出的随意让芥川龙之介有些意外。 明明这只人虎刚刚站在外面似乎还十分惧怕自己,怎么进来后就像变了个人? 他哪里知道,刚刚在外面中岛敦的恐惧是怕和他刀剑相向,此刻中岛敦已经确定了芥川龙之介不会对自己动手,神经自然松懈下来,语气变化便也再正常不过了。 而且… 芥川龙之介暗暗蹙起了眉。 这只人虎怎么知道自己的罗生门可以割裂空间的?他们上次交手的时候,自己似乎并没有使出罗生门这方面的能力,而港口黑手党内部对于成员的资料均作了保密处理,更何况自己还是黑手党的干部候选人。 除非… 芥川龙之介原本就幽深可怖的瞳孔暗了暗。 太宰先生吗?如果是这样倒是说得通,不过,没有想到太宰先生竟然有这么看重这只人虎。 感觉到旁边的气息又一次变得险恶起来,中岛敦纳闷的往旁边扫了一眼。 这个时候的芥川怎么心态起伏变化总是这么大?血压忽高忽低,就不怕年纪轻轻落下病根? 没心没肺地在脑海中取笑着芥川,中岛敦炉火纯青地一边在脑海中上演着芥川的小剧场,一边对着芥川却绷紧了神色。这样的技能他已经掌握很久了。 不得不说是熟能生巧。 芥川的语调再一次冷了下去:“总之,我用罗生门试了所有可能存在小空间的区域,但都没有用。” 这时候,中岛敦忽然后知后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脱口而出:“等等,芥川,你们港口黑手党为什么要来解决这个炸弹?” 是了,这里的港口黑手党可不是自己曾经呆过的未来那个世界里面,隶属于sod之后经常会做点拯救世界的公益事件的港口黑手党。如果说那个世界的港口黑手党已经被时势不得已洗成了灰色,现在的港口黑手党可就是纯正到黑得不能再黑的黑。 这样的港口黑手党,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出现在一辆列车上,派出的还是组织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啊不,芥川这个时候还称不上数一数二… 毫不客气地在心底再次的埋汰了一下芥川,中岛敦毫无心理压力地继续想。 总之,从炸弹之下解救一车人性命这种事,怎么看怎么不像现在无利不起早的港口黑手党能干出来的。 这厢中岛敦心中惊涛骇浪,那厢,芥川龙之介转过头来,对于中岛敦这种关键时刻发散思想的不靠谱行为投以了一个一以贯之的看智障的眼神。 “当然是交易。”芥川快速地转过了头,像是努力在忍受着些什么,这次声音总算是冷到了极点:“港口黑手党不做无谓之事。” 中岛敦只觉从脚底油然而上蹿起一股凉意。 “有人花了钱,买下了这一车人的命。指定了在下过来,还点名了他之前就会预料到会在这辆车上的你,说是要一起解决这个炸弹。” 芥川龙之介将两手揣回黑色长风衣的口袋,从黑色的衣角下摆衍生而出的凶兽再一次破空而出,又撕裂了这狭小的驾驶室的某个角落的空间,却再一次无功而返。 “保证这辆车上的所有人都活着,还有,解决掉车上的炸弹…这是个滑稽的任务,但首领似乎对此很有兴趣。” 暴戾的动作和没有任何起伏的语调毫不相称。 脑海中浮现出那位神秘莫测的港口黑手党首领,森鸥外先生。中岛敦心中却暗暗点了点头,像这一类疯狂又出人意料的事情,又有利可图,的确很合那位先生的口味。 如果是没有经历过一切的敦,可能会在此刻露出完全迷惑的表情。 但此刻站在这里,站在丝毫不淡定的芥川龙之介身边,忽然就显得异常淡定的中岛敦,只是略微思索了片刻,便点了点头。 “这样啊,不过不用着急,我想过不了多久就会…” 话音还没落,中岛敦便感觉到了从大腿右侧传来一阵阵微麻的感觉。 白发的少年笑了笑,熟练地从口袋中掏出电话按下接听键。 然而这次,他没有选择等待从电话那一端发出的指令,而是先发制人。 “为什么要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就为了让我把你带去侦探社吗?” 中岛敦这次的声音一如既往彬彬有礼,和少见的毫不友好的内容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电话那边传来了短暂的沉默。 良久,男孩低低的笑声传了出来:“阿敦,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看啊。” “…”中岛敦暗暗捏紧了手中的电话,抿紧了唇:“…炸弹是你布置的吗?” “虽然那样做可能会很有趣,不过很可惜,阿敦,我知道那样做会激怒你,而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机。” 电话那边的男孩声音显得悠然自得:“只是小小地利用了一下某个心怀不轨的家伙,我是在昨天知道这件事的。” “我希望你永远不要那么做。”中岛敦声音低沉,对着电话那端一字一句说道:“你知道吗?你这是在拿一车人的生命冒险…这不是你以前所开的那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是吗?我倒是更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的。阿敦,许久不见,你那敏锐的直觉似乎又变得更强了。” 电话那边的男孩声音爽朗:“对了,告诉一下芥川,我已经和这边这位红衣服的可爱小姐一起解决了车尾的炸弹,你们两个人也该加把劲了。剩下的时间似乎不多了,你们两位加油哦!” 中岛敦的神色忽然变了,他的瞳孔遽然收缩:“等等!炸弹到底…” 那边的男孩叹了口气,发出了短暂的感慨:“你不能只是依靠我呀,阿敦。” “别说废话…这是你制造的烂摊子,给我负责把它解决了!” “这就是专门为你制造的烂摊子呀,敦君,可别辜负我的期望。” 噙着笑意的尾音刚刚传达到电话的另一端,还莫等白发的少年发出任何抢白,这场通话便残酷地单方面结束了。 “……” ——如果是换作在以前,自己一定会冲着电话大吼大叫吧。 中岛敦放下了手中的电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旁边的芥川龙之介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人虎,你刚刚在和谁打电话?” 这次,芥川没有等到回答。 第11章 野犬之窠(一) 所以说,现在这样又该算是个什么情况呢? 要说是考验倒是也说得通,不过这考验是不是也太邪门了些?而且,就这样卷进不相干的芥川…真的好吗? 仰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一身白色陷在泥泞之中,中岛敦呆呆地想着,然后低下了头。 四肢陷在泥泞之中,身下垫着并不软的肉垫,中岛敦讪讪低头,正好和身下躺着的的芥川龙之介来了个脸贴脸。 压抑着怒火一般危险的视线对上,两人就这么静静的彼此对望了三秒。 同样陷在泥泞之中,却在这一片泥泞之中黑的浑然天成的芥川龙之介心情明显糟糕到了极点。 也许过不了几秒就要爆炸了吧,中岛敦想。 被那灼热的视线逼视着,中岛敦不由得调转视线,目光落在了周围陌生又熟悉的环境之上。 这里他从未来过,但却曾在横滨的历史博物馆介绍城市变迁的照片里有过印象。 ——可是这里,这个贫民窟,不该是早就被拆除了吗? 中岛敦心底的疑惑越来越大,而连他都认出了这是哪里,从小生活于此成长于此的芥川自然不可能认不出来。 已经对芥川要杀人的眼神有了心理准备,中岛敦转回视线。 他刚刚转过头,视线便被对方牢牢擒获。 “…人虎,这是怎么回事?” * 他本来应该是顺利完成了考验才对。 本来应该是这样才对。 在向着死亡飞速行驶着的列车之上,挂掉了电话,中岛敦重新抬起头,这次他凝望着芥川,神色无比严肃。 被他这样望着,芥川不由得皱了皱眉:“怎么了,人虎?” “我刚刚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中岛敦深吸了口气。 驾驶室内各种零件错综复杂,许多机器也让人不敢轻举妄动,那个藏着炸弹的异空间在现实中可以被放大或缩小,有可能藏在任何地方。 但这么找下去明显不是办法。首先,芥川已经寻找了这么久仍一无所获,其次,在这有限的空间里,恐怕已经所剩无几的时间也成为了极大的制掣。 他的心中浮现了两个方案,但是,他忽然想到这种情况下还有更麻烦的可能… “车尾的确布置了炸弹,但我们此刻搜寻了这么久的车头,依然一无所获…可如果说炸弹根本就不在这里呢?” ——还是那样,到了最紧急的时刻,他的心反而不可思议的冷静了下来。 中岛敦听到自己的声音平淡地回荡在空气中,同时,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脏急促跳动的回声。 如果是这样…… “我现在有两个方案,其中一个更容易些。但是用这种方案可能会有一个意外…” 中岛敦飞速地咽了一口唾沫,他听到自己紧张的声音。 “如果,我是说如果…炸_弹被布置在了铁轨上,那个炸弹狂是打算在列车的车头行驶到那里的那一刻启动爆炸,该怎么办?” 芥川龙之介目光一震。 紧接着,他面色不由一沉。 “你是说,那个布置炸_弹的人故意混淆视听?” “嗯,我觉得有这种可能性。”中岛敦快速点了点头:“…在车头和车尾同时布置炸_弹这种说法,在外人看来,爆炸之时不过就是两道爆炸声和两道火光。但是,这种效果并不一定只有在两处真的同时布置了炸_弹才能做到。” 芥川龙之介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 “人虎,你是说,车尾的那个炸_弹是用来混淆视听的?” “不排除对方利用我们惯性思维的可能性。” 芥川深吸了口气,眉头皱的更紧了些。 …如果是这样,情况就更棘手了。 在心底狠狠唾弃了那个玩得连自己都不放过的小子——如果他们没有想出解决的办法,他在车尾也无法幸免于难——中岛敦大脑飞速地运转着。 …那么,如果换一个角度去思考问题呢?并不是解决将要爆炸的炸_弹本身,而是去解决爆炸这件事呢。 事后,中岛敦感慨地想。 这样别具一格的思考方式,真是多亏了太宰先生对他神经日复一日的锤炼。 中岛敦情急之中想出来的最终方案是——用异能将列车的车头整个割下来。 根据他对芥川异能的了解,罗生门不仅可以形成坚硬的防御,也可以降低自身的密度变得柔软,如果足够强韧,可以构成如同海绵一般柔软的存在。 这个计划首先需要芥川张开他的罗生门将整个车头包裹起来。之后,中岛敦打算利用自己的异能月下兽所形成的虎爪,将列车最前面的驾驶室和连接列车车厢的关节切开。 由于惯性,车厢必然还会向前行驶。但是,由罗生门变化而成的“海绵”此刻便派上了用场,巨大的反弹力便可以将列车向沿着反方向推行。 目前所有的人员都集中到了列车的中部。而且重点是,列车尾部的炸弹也已经解决,那么如果真是这种情况,他们已经行驶过的道路也不可能有炸弹。 这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想法,但却是目前最具有可实践性的方案! 想通后,中岛敦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在他短暂向芥川说明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后,却看到对方的神色猛然一怔,一时没有出声。 “芥川?芥川?” 等了几秒对方还是没什么反应,等得心急的中岛敦忍不住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同时心底默默吐槽。 什么时候走神不好,偏偏在这时间真就是生命的时候… 芥川很快回过神来,对着在自己眼前无礼地挥着遮挡视线的手微微蹙眉,下意识伸出了手想要拨开。 在微凉的指尖碰触到自己右手的一刹那,中岛敦右手忽然一抖,猛地缩了回去。 没想到刚刚还大咧咧挥手的中岛敦竟然有这么大的反应,芥川抬起头诧异地看了一眼,却发现面前的人虎忽然低下了头,长长的白色刘海垂下,遮挡住了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表情。 虽然如此,但芥川视线一瞟,映入眼帘的却分明是人虎微微泛红的耳根。 芥川皱了皱眉,心底却是微微一动。 “…目前也没有别的方案,既然如此,人虎,就按你说的方案来吧。” “嗯。”中岛敦很快抬起了头。 调整好了之后,他们又简短确定了一下步骤。首先,为了能对列车车头整体做到观察细致,不放过可能的细节,把握适合的节奏,他们得爬上列车车顶上。 一边起身,中岛敦一边有些恍惚。 ——那个温度,十分熟悉,是熟悉到几乎令人落泪的温度。 然而,却也不过是时光流转,物是人非。 虽然嘴上不说,但在两人从驾驶室的车窗向车顶攀爬的过程中,先一步的芥川还是敏锐地发现了那只本该紧跟在自己身后的人虎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 芥川看到了,但他什么都没说。 爬上车顶,迎面而来的风声呼啸。在狂风中中岛敦几乎睁不开眼睛,转头却发现芥川早已将罗生门化作挡风的屏障立在身前,视线仍旧是一如既往的凌厉。 中岛敦抿了抿唇,下一刻不甘示弱地伸出右臂,准备虎化。 …那个世界的芥川在这样的时候总是不忘他的那一份,他习惯得久了,却将这当成理所当然。 迎面而来的风苦涩地灌入口中。 不,他从不是软弱的人…何况是在芥川面前… 他只是… 逆着风甩了甩头,中岛敦强迫自己将无关的思绪丢开。 然而下一刻,脚底忽然传来剧烈的振动,铁皮爆炸的声音迅速传入耳中。 这声音像是猛兽的咆哮一般,中岛敦猝然睁大了眼睛,猛地望向芥川的方向。 对上芥川同样苍白的脸,中岛敦的视线忽然落在了芥川迎着风的碎发上… 然后,他的身体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一般,向着对方扑了过去… * …所以,在这场爆炸后,他们不仅没事,还沦落到了这般境地。 莫名其妙没有受伤,却也称不上安全的两人就这么在横滨贫民窟高高的烂泥上脸贴着脸。 逃无可逃地对着芥川给完全黑了下来的脸,中岛敦委屈地缩了缩头…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深深陷入污泥之中的四肢,却发现只能越挣越深,而且,随着他身体的下沉,芥川似乎被他压得更严实了。 “人虎,你是想压死在下吗?” 这只白色的人虎倒是不重,但体质一向偏弱的芥川仍然被压得不由咳嗽了几声。 中岛敦撇了撇嘴,眼珠一转,忽然问道:“芥川,我这边动起来不太方便…你的罗生门能不能割开这些污泥,让我们先下去啊?” 竟然要用他的罗生门割泥… 但是,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好的办法。 芥川脸色发青,咬紧牙关,再看那只人虎一脸无辜的模样,忽然感觉连那双他本来看起来还算顺眼的流光溢彩的紫金色眼眸都显得莫名欠揍了起来。 芥川:“…人虎,等会儿起来以后,不要用你沾了泥的虎爪子碰我。” 中岛敦忙不迭地乖乖点头,努力将幅度控制在既能让芥川发现,又不至于发生碰撞事故的范围。 不知何时,他们两人在污泥之上呆的时间长了,下面有在这里生活的小孩子打闹之中发现了他们的踪影,好奇地呼朋引伴,不一会儿,这污泥山下便群聚起了不少小孩。 第12章 野犬之窠(二) 所谓的贫民窟,正是生活在这座名为横滨的城市内,无处归去的野狗们的巢穴。 从污泥之中破空而出的罗生门笔直向着周围刺去,顿时,方才还天真好奇着在周围围观的小孩们眼神迅速犀利起来,警惕地向后飞速退去。 在贫民窟,孩童的天性是稀薄的,他们本应在天空自由翱翔,却被迫在泥沼之中过早地折断了羽翼。 转眼间,周围的小孩便四散而去。中岛敦却无暇他顾——他被迫紧紧贴趴在芥川龙之介的胸口上,目光所及只有芥川白色的衬衫前随风微微飘扬的领结。 在罗生门的护送下,两人的姿势终于从面对面的平躺变成直立,芥川用一只手环绕着敦瘦弱的脊背,安全落到了地面。 落地的那一刻,中岛敦便自觉主动地赶紧向后退了两步,和芥川拉开了距离。 芥川双眼不带任何感情地扫过周围一片断壁残垣,方才转过头,看向了中岛敦。 四目交接,忽然,刚刚向后退了两步的中岛敦眼前一花,感觉有一道巨大的力量揪紧了他衬衫的前领,将他向前扯去。 电光火石间抬起头,中岛敦迎上了一双怒火几欲喷薄而出的黑瞳。 “…人虎…你并不吃惊,这里是哪里?!这块地方早就被拆掉了!” 中岛敦被扯着领子,几乎喘不上气,只能艰难地从牙缝之中挤出话来:“芥川,你先松开我的领子,我快喘不上气了。” 芥川龙之介纹丝不动。 快要吐血的中岛敦看着神情笃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一般死死地扯着自己的芥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是真的冤!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就算他认识始作俑者,但这又不是他造成的,欺负老实人算什么本事!岂可修! 中岛.自诩的老实人.敦艰难申辩:“听我说…芥川…我知道这里应该是横滨之前被拆掉的贫民窟…我们现在有可能回到了过去…” 他努力地对准双眼的焦距,认真看向芥川。 芥川脸色发青,表情一片空白,但在对上视线的那一刻,他知道了中岛敦此时并非说笑。 “…你早就会想到是这样的情况吗?” 缓缓松开了手,芥川问道。 大量的空气在一瞬间灌入肺里,中岛敦使劲咳嗽着,眼角沁出了几滴生理性的泪水。 他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怎么可能?又不是我布置的炸弹…” 芥川执着地说道:“但你认识那个布置炸弹的人。” 中岛敦几乎要翻个白眼:“我认识的不是布置炸弹的人,而是利用了这件事的人。而且那个人还在那辆车上,面对一个疯狂到会把自己都算计进去的人,我能阻止得了些什么?而且我是真的不知道这炸弹还有这样的效力,我对天发誓。” 说着,中岛敦一边用左手继续揉着脖子刚才被衣领勒出的痕迹,右手四指并拢,笔直指向天空,模样认真,信誓旦旦。 一道复杂的情绪在芥川眼底一闪而过,他起初有些愕然,但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也只能这样了。 狠狠瞪了一眼像是利用自身优势一样睁大了水光潋滟的紫金色眼眸,做出无辜表情的人虎,芥川心底轻轻啧了一声,转过了身,黑色的风衣划出一个凌厉的弧度。 “跟上,人虎。” * 中岛敦十分清楚芥川出身贫民窟的事实。 那个世界的芥川好像从来就没有试图掩饰过这一点。但这段时间以来已经深深体会到未来的芥川和此时的芥川差距之大的中岛敦,识趣地没有在现在的芥川面前表露出任何好奇。 他只是乖乖跟在芥川身后。而芥川几乎不用抬头,便能熟练地穿过贫民窟内各种错综复杂、泥泞交横的小巷。 今天贫民窟内搭起了不少架子,将路况变得更复杂了些,似乎是因为许久不见的太阳出现了,现在贫民窟内的家家户户都在晾晒衣服。 阳光透过微微透着霉味的被子,斑驳错杂地落到地面。中岛敦凝视着地面上芥川的影子,忽然鼻头一酸。 他紧抿着唇,脖颈绷得紧紧的,一步不落跟着芥川,像是一条落了单的野犬,又像是生怕自己错开一步,就会被对方抛下一样。 芥川头也不回地穿过了几条路,随着建筑越来越破,中岛敦心知他们这是在往贫民窟的更深处走去。 直到最后,芥川忽然在一条并不起眼的小巷内停下了脚步,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芥川的目光落在了路边一间颓圮的,屋顶极矮,空间逼仄的小屋上。 忽然,穿着黑色长风衣的少年似乎感到了激动一般地轻轻咳了两声,气息平顺下来,他毅然迈着大长腿向着那间朴素得过了头的屋子走去。 中岛敦自然是二话不说,赶紧跟在后面。 芥川走到房屋前,迟疑着伸出手轻轻推了推那间房屋的房门。 古旧腐朽的屋门没有上锁,想来里面也是家徒四壁的场景,房门在发出一道仿佛病入膏肓一般呻-吟而出的刺耳响声后,微微斜出一条缝。 踮起脚尖,跟上前来的中岛敦从芥川身后好奇地探出头,却在看到里面的场景时猛然一愣。 还没等他看清,一根如同利刃一般,由异能幻化而出的尖锐的刺便笔直冲他和芥川两人面门而来。敦目光一凛,下意识就是扯着芥川向后一闪。 …虽说他的反应能力在他们两人中的确是比较强的那一个,但芥川动作什么时候如此迟钝滞缓了? 退到安全地界,中岛敦疑惑地抬起头,却发现芥川的面容肉眼可见地僵硬了。 那只刚刚被他拽着的,虚浮着搭在敦的手背上,苍白细弱骨节分明的手,忽然紧紧地反手一抓,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中岛敦顿时露出吃痛的表情。 “芥川!你发什么疯?” “…” 芥川仍然死盯着那扇门,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没想到芥川竟然能爆发出这么大力气,刚刚毫无准备也没有虎化,差点就吃不消的中岛敦倒吸着凉气甩了甩右手,转过头却正好对上那扇门被从里面完全推开的场景。 这一下,中岛敦也站在那里,一脸呆愣的模样,大脑完全死机了。 身形矮小的男孩拖动着迟滞的脚步,像是将要承受不住这副身躯的重量一般,拖着脚步挪动向前。 他的身影逐渐从屋内的黑暗之中暴露在阳光之下,男孩伛偻前行,重重咳嗽着。 直到他身姿佝偻着完全走出门,灿烂的阳光照亮了他阴郁的脸,中岛敦的脸上终于后知后觉一般浮现出了震惊的表情。 “芥、芥川?”敦压低了声音惊呼,声音不大,此时站在他旁边和他身量相仿的芥川一定听得到。 敦立刻转过头去看旁边芥川龙之介的表情,却发现对方如同一尊石雕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暴露在阳光下的男孩看起来状态并不好,筚路蓝缕,颤抖的四肢,在阳光下分明可见的从额头上滴落的汗水,以及那剧烈的喘息声。 唯一不变的是脸上的警惕和浑身满溢的杀气。 他们距离男孩有一段距离,男孩眯了眯眼,脸上出浮现一抹动容,努力分辨着眼前的景象,却由于背光看不清两人的身影。 最终,男孩如同放弃了一般,脸上也只能勾起一抹嘲讽而无力的笑容。 死死盯着男孩的脸,中岛敦敏锐发现男孩脸色不对,脑海中顿时警铃大作。 刚刚男孩用异能做出的差点让他们身首异处的拼死一搏,也被中岛敦立刻抛在脑后。 他赶忙上前两步,不假思索地弯下身躯,毫不犹豫伸出双臂,没有用任何异能强化身体,和常人一般的瘦弱手臂,将男孩向下坠落的身躯稳稳抱紧在怀中。 “…芥川,芥川?” 在确认将那孩子抱在怀里后,中岛敦几乎是嘶吼着低喊,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敦伸出颤抖的右手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脸,却立刻感觉到了滚烫的温度。 “…不好!”敦立刻反应过来,转过头去对着那边仍然站着不动的芥川喊道:“他在发烧,是很严重的高烧!” 一直站在身后,像是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的芥川龙之介这才如梦初醒一般,视线缓缓聚焦。 他向前望去,如同望着自己灵魂最深处的梦魇。 那个一头黑发,浑身脏兮兮,瘦到几乎像是脱了形一样的男孩,正在被焦急的白发少年紧紧抱在怀中。 “快、快点想办法,芥川——”站在不远处,仍然跪在地上浑然不觉的白发少年似乎比他自己还要着急。 一双如同琉璃一般的眼眸满满都是着急,同时还有些不安的敦眼神飘忽看了看周围,确认没人后,终于忍不住了压低了声音,用着几乎称得上是哀求的语调说道。 “芥川,他正在发高烧…而且看这个样子,已经烧了很长时间了。这样下去绝对不行,我们得想想办法。而且…” 少年喉结微动,吞了口口水。 “…难道你要对曾经的自己…” 如同苏醒的猛虎一般,芥川龙之介眼神忽然变得明亮而慑人。 他猛地咳嗽了几声,最后似乎是强忍着将咳嗽咽了回去。 在漫长得像是数年一样的几秒之后,中岛敦感觉自己似乎终于从非常遥远的地方听到了回应。 “根据在下的记忆,这个地方是没有医院的。而距离这里最近的医院,即使用尽全力奔跑,也需要两个小时…” 从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十分冷静,就像是在谈论今天晴好的天气一般。 “用不了那么久!”浑身沾着黑色的泥,还跪坐在地上的中岛敦回过头,几乎是在下一刻就抬起头来,眼光十分迫人。 芥川倏然一怔。 那双眼睛如此耀眼。 中岛敦用着十分笃定的语气快速说道:“用不了那么久…如果按照老虎的速度,我们只需要不到四十分钟就能赶过去!” 话音刚落,他便立刻站了起来,脸上露出决然,顺便将怀中失去意识的男孩抱得更紧了些。 而这一切,都被居高临下看着他的芥川不动声色敛入眼底。 和浑身白色的少年相反,被黑暗裹挟着的芥川眸色一暗,却什么都没说。 第13章 野犬之窠(三) 贫民窟内部犹如一个垃圾场,生存在这里的人不是世代居于此地,就是出生后被抛在这里,多数都没有正经的身份,正经的医院是不可能接收这样的病人的。 所以,芥川所说的医院,其实就是开在贫民窟边上的黑诊所。 四肢还呈现着白虎姿态的中岛敦急吼吼刚冲进诊所,目光飞速一扫,却是一愣,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任何医生的影子。 “…有,有人吗?” 他抱着失去意识的小芥川拼命赶路,也没来得及顾上后面跟着他的芥川。 就在这时,忽然从诊所内堆满了的杂物之中传出一道幽幽的声音。 “…来看病的吗?” 中岛敦忍不住探头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忽然,从一面毫不起眼的桌子上,传来了一阵骚动。 一颗乱蓬蓬如同鸡窝似的脑袋从桌上胡乱堆着的旧报纸顶端探出,那野蛮生长的发型遮住了大半张脸。 中岛敦费了好大劲,总算看出那件泛黄发旧,像一块巨大的抹布一样罩在那人身上的,其实是一件货真价实的白大褂。 看来这人就是这家诊所的医生了。 中岛敦油然而生一股担忧之情。 如果不是想到与谢野晶子小姐这时候应该还在港口黑手党,而且又只能治疗外伤… 医生像是刚睡醒的模样,顶着中岛敦几乎要杀人的焦急眼光,迷糊地咕哝了几声,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毫不慌张地伸出手,从不知哪里的神奇角落变出一副脏兮兮的酒瓶底眼镜架在鼻梁上。 …中岛敦感觉自己几乎要被打败了。 男人不慌不忙地从桌子后面绕着走了出来,看到中岛敦怀疑的目光,嘿嘿一笑挠了挠头。 “抱歉抱歉,这里平时没什么人来,下一个预约的…老客户过来是在两个小时后,我就先睡了一会儿。” 他的视线自然而然从看起来就十分健康的中岛敦身上移开,落在敦抱着的小芥川身上,神情逐渐变得严肃。 他低下头,弯着腰,推了推眼镜架,走上前端详病人片刻后又抬起头,打量了几眼中岛敦,语气一改方才的轻浮,认真说道:“…看这男孩穿着打扮,应该是贫民窟里的人,但你看起来却不像。你们是什么关系?” 敦被这个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一时张口结舌,绞尽脑汁想了一阵,最终艰难地说道:“…他是我…的弟弟?” 他能怎么说?难道说是搭档吗,先不说等会后面跟上来的那个芥川又该怎么介绍,就说这年龄看起来也不搭调。 但如果不说出什么关系,中岛敦自己都觉得有些心虚…毕竟此情此景,他看起来简直就是个拐卖小孩的人口贩子… “哦?”医生眯了眯眼,露出了怀疑的表情:“但你们看起来并不相像啊?” “…” 就在中岛敦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道微乱的气息。 被甩在后面很远的芥川终于赶上来了。 “怎么样?人虎?” 扶着门框调整气息的芥川龙之介自然而然看向旁边的中岛敦,又转过头看了几眼站在敦对面显得吊儿郎当的医生,微微皱起了眉。 从芥川的表情判断,他应该不认识这个医生。中岛敦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 但医生的表情却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表情也不复方才的严肃。 “…这位先生,你是病人家属吗?” 芥川龙之介一怔。 看了看有些局促的中岛敦,又看了看神色逐渐变得和蔼的医生,芥川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我是他的兄长。” “…我就说,你们看起来才像亲兄弟。”医生嘿嘿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晃动着一头黛青色的天然卷短发:“把孩子抱进来吧。” 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两人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连接着诊所的大厅和病房之间的是一道狭窄走廊,不长,但却只能容纳一人通过。医生头前带路,中岛敦抱着小芥川跟在后面,芥川走在最后。 “咳…” 昏迷之中的小芥川忽然发出了低声的咳嗽,不禁引来中岛敦担忧的注视。 “能快点治疗吗?” 刚迈入病房,中岛敦便忍不住问道。 医生点了点头,让敦把小芥川放在一边的病床上,之后拿出听诊器,听了听胸音,皱起了眉。 “你们怎么照顾小孩子的?”医生抬起头,全然没了方才悠闲的心情一般,眼中充斥着和其人并不怎么搭调的严肃的责备:“本来只是普通的感冒,但是长期没有用药,现在已经引发了肺炎,这样下去会要命的。” 还没等中岛敦解释什么,医生立刻又转过头,这次调转火力瞄准了芥川:“…你跟这白发小子看起来穿的不错?怎么到你弟弟这里就穿成这样,病成这样了才送来就医?” 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劈头盖脸指责过的芥川一时默然:“……” 中岛敦本来心里还捏了把汗,生怕芥川发作,却没想到芥川竟然没有爆发,而是沉默了片刻后给出解释。 “…他已经失散很久了,刚刚才找到。” 总算是松了口气,中岛敦看那医生似乎还疑惑未消的模样,脑筋一转,赶忙又从旁佐证了几句。 “…是这样,我的确是那个孩子的兄长。但我们并非亲生兄弟。” 中岛敦急中生智,拿出了前半生几乎所有的瞎编功力。 他用手指了指芥川:“他…他的父亲和我的母亲是重组家庭,这孩子是…私生子!” 身边的芥川猝不及防,微微转过头,正要对敦投出一个疑惑的眼神,却被眼疾手快的人虎一个箭步蹿上前去,走到前面挡住了脸。 医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 …总算是危机解除了,中岛敦不由得松了口气,然而他立刻又发现那医生一边配着手边的药,一边又露出了好奇的表情,似乎还想追问些什么。 中岛敦当机立断,一把扯过旁边的芥川龙之介向着病房的出口走去。 “先麻烦医生了!” 合上了病房的门,中岛敦靠着病房的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抹了一把头上的虚汗。 他简直是急中生智,不,智勇双全! 内心暗暗给自己点了无数个赞的中岛敦一抬头,对上的却是黑了半张脸的芥川。 “…私生子算是怎么回事?人虎?” “哎呀,不要在意那些细节。”中岛敦摆了摆手:“不管怎么说,只要能把我们的身份解释清楚了就行。” “在下可没有你这么蠢的兄弟。” “我还不想跟你当兄弟呢!我也没有这么暴力的兄弟!”被嫌弃了的中岛敦撇了撇嘴,忍不住回道。 中岛敦靠着门,对面的芥川面对着他靠着墙,在狭窄的过道里,两人冷静了片刻。 “…总之,别的暂且不论。听说贫民窟周围的诊所都价格不菲,人虎,你这么冲动把人领到这里,想好了医疗费该怎么解决了吗?” 平静了片刻,芥川忽然问道。 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中岛敦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我…”他张口结舌。 虽说改了不少,但本质上敦在关键时刻还是那种做了再说的类型,更何况刚刚倒在他面前的人是小时候的芥川,他没办法保持冷静。 一眼就看出中岛敦窘迫的模样,芥川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 “果然人虎就是没什么脑子,真不知道太宰先生为什么那么看重你。“芥川双目微闭,双臂环绕置于胸前,挺直着脊背斜倚着墙转过头去。 “本来这件事情还可以暂缓一下,我们还能在贫民窟里探听一下消息,再做打算。托某人的福,我们现在恐怕是得把自己卖出去了。” 中岛敦本来就是容易被点着的性格,被芥川这么一讽刺,几乎气结:“…你还说我!芥川,我倒是想不明白你怎么能那么无动于衷?!” 芥川皱起眉头,像是不理解中岛敦为什么反应会如此激烈。 “既然在下此时能安稳站在这里,那就证明这次得病没有什么大碍。” 中岛敦被气个半死,几乎要破口大骂:“芥川龙之介你这个混蛋!老是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难道不死就没事了吗?你看看你现在的身体,每天发病咳嗽!到底哪里健康了?” 芥川如同深红色湖水一般的眼底忽然漾起波纹,然而那份震动只持续了几秒,几秒之后,他的脸色又恢复如常。 等到再开口时,芥川的声音似乎又冷了几分。 “即使那样,又和你有什么关系,人虎?”他眯了眯眼,脸上闪过一丝厌恶:“…在下的身体,在下自会处理。而且麻烦你别忘了在下的立场,在下属于港口黑手党…和你不同,是活在黑暗之中的人…” 芥川顿了顿。 “如果能实现愿望,即使献出在下这条微不足道的生命…” 忽然,芥川感到自己的右手腕被人狠狠抓住。 “闭嘴。”中岛敦的脸色十分不好,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什么微不足道的生命?你给我闭嘴!没了命,可就什么都没了!就算活在黑暗中,你也得给我好好惜命!” 中也先生不一样是活在黑暗之中?怎么就没和芥川一样整天寻死觅活? 该死的,他要不是自己交情过命的搭档,谁会去管这种事?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彼此互瞪,空气之中仿佛都闪烁着噼里啪啦的火花之时,突然从走廊的另一端传来了脚步声。 两人俱是一怔,不约而同闭上了嘴,转过头去。 从走廊的另一端传来脚步声,依稀可以听出是高跟鞋踏在地上的声音,据此判断,所来之人应当是一位女子。 “不好意思,打扰两位了。请问医生是在这边吗?” 病房门口昏暗的灯只能照亮有限的空间,于黑暗的狭窄的走廊之中,一位少女含笑的声音传来。 不紧不慢走到两人面前,身姿优美,仪态高雅的少女朝着两人嫣然一笑。 中岛敦有些惊讶地看过去,少女也朝他微微颔首。 离得近了,中岛敦这才从刚刚的惊为天人中回过神来,又细细看了那少女几眼,心底不由得感叹。 这女孩不仅漂亮,举止投足也是十分端庄,只是面容过于苍白,身形又十分瘦削。那瘦并非是健康的瘦,而是形销骨立。 能看得出来她精神不大好,走了几步,灯光下都能看出头顶微微渗出的细汗。 不过,即使是乍一看去,也能看出这少女身上所穿的套装价格不菲。中岛敦想,她看起来实在是和周围脏乱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的视线在两人身上停留了片刻,挑了挑眉。 “抱歉,我之前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两位,请问,两位难道是这里新招的助手吗?” 第14章 野犬之窠(四) “不是,我们是带小孩子过来看病的。” 顿了顿,中岛敦回道。 那少女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片刻后又像是觉得失礼一般,歉然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是我错怪两位了。只是…此处很是偏僻,两位能找到这里,也不容易。” 门忽然被从里面打开,从门缝中斜出一个乱蓬蓬的脑袋。 “药已经配好了,病人正在输液,几个小时之内烧应该能退下来。”医生的视线在三人身上流转了片刻,最终落在少女身上。 刹那间,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十分复杂的表情,像是惊喜,却又不外放,而是收敛着的,像是在刻意平缓自己浮动的心绪。 “山崎君,虽然有些冒昧,但我接下来还有别的行程,所以只能提前来了。”少女彬彬有礼地颔首。 从门缝之间好不容易钻了出来,医生也走进了过道,一时之间,狭小的过道内竟有几分拥挤。 少女双手手里拎着镶嵌着珍珠的提包,踩着高跟鞋十分体贴地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为三个大男人腾出空间。既不显得过分冷落,却也不会把距离拉得太近。 “杉本小姐。”着白大褂的医生双手先是想要揣回兜里,动作做到一半却又顿住了,转而有些不自然地推了推眼镜。 少女眼帘一垂,嘴角微扬,倏忽笑了:“…这次的诊疗费已经打到账户上了,还依旧麻烦山崎君。” 山崎医生微微张了张嘴,最终却有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 “请…杉本小姐同我来。”说着医生又转过头,对着芥川和敦嘱咐道:“两位,里面的病人还在昏迷,想来是缺乏休息。你们等会进去看他也不要打扰他,让他好好睡一觉。” 中岛敦点了点头,转身便推开了门,身后的芥川却一时没有动作。 芥川冷眼旁观着山崎医生和那位杉本小姐两人从走廊翻折回去,直到两人都消失在了拐角处,这才起身,推门而入。 刚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正是那只白色的人虎。 中岛敦半侧着脸,凝视着昏睡中的男孩,蹙着眉一脸担忧的模样。 芥川搭在门板上的手微微颤了颤,最终又缩回了袖子里。 中岛敦开始想用袖子去擦昏睡中的小芥川脸上的汗水,却发现自己袖子上都是泥,又讪讪缩了回去。 转头四顾,他忽然看到角落里摆着一个破旧的瓷盆,里面装了清水,旁边还搭了一块毛巾,不由眼前一亮。 中岛敦赶忙起身,向着角落走去,拧好了毛巾后又折了回来。 芥川就一直站在门口的位置,看着那只人虎来来回回,心底微动,却未置一词。 他默默注视着中岛敦一点一点细心将男孩脸颊上的虚汗都擦干净后,抬起头舒了口气露出了微笑。 这时,芥川才迈步走上前去,静静走到距离病床有一段距离的椅子坐下。 许是因为毛巾是冰凉的,贴在脸上舒服的缘故,躺在床上的小芥川忽然睫羽微微翕动,眼睛迷蒙着张开了一条缝。 他用着恍惚的目光,逆着光向旁边扫了一眼,眼皮又沉重地合了下去。 过了一阵,房间里回荡起了平稳的呼吸声。 中岛敦用手肘胡乱蹭了一下头上不知何时渗出的细汗,长舒了口气,坐在床沿回过头,向在椅子上坐着的芥川望去。 芥川坐着的椅子靠着墙,隔过几步的地方便是病床,另一段则是透着夕阳的旧窗。 昏暗的光顺着窗棂渗入,穿过敦的眼眸,落在静静坐在椅子上十指交叉至于唇前,目光深邃的芥川身上。 片刻,芥川忽然开口,声音隔过交叉的十指,显得莫名遥远。 “人虎,你身上有值钱的东西吗?” 中岛敦想了想,眼神忽然一亮,他摸向了自己侧边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了黑色的手机。可看着那手机,他又忽然踟蹰了,微微皱起了眉。 敦静静盯着手机几秒后,忽然咬了咬下唇,目光一黯,轻轻摩挲了片刻手机的外壳后,轻轻将手机翻开。 屏幕的荧光亮起,照亮了中岛敦的眼。 然而,等到芥川龙之介抬头,却发现坐在对面的白发少年方才慨叹的表情渐渐凝固在脸上。 芥川目光一凛,不由放下双手:“怎么了?” 白发少年紫金色的瞳孔飞速从左至右掠过手机界面,片刻后轻轻吸了口凉气,像是确认一样抬起了脸,神色郑重。 还没等芥川蹙眉继续追问,敦已经缓缓将手机翻了个面,将屏幕对向芥川。 芥川龙之介定睛一看,发现手机屏幕停留在短信的界面,上面映出的是一封短信。 发件人不详,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 这封短信应该是仓促之间写成的,后面还有未竟的话,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救姐姐,救杉本望月,我」 芥川盯着那封短信末端没有说完的我字后面的空白看了片刻,忽然移开了视线。 在芥川的视线尽头,是那扇本来应该被夕阳橙黄色的光芒填满的旧窗户。 然而,此时此刻,从窗棂的下方,却渐渐蔓延上了蓝色的光。 * 诊所的后院,年久失修的破旧围墙下堆满了各色杂物,夕阳的光顺着墙壁攀爬而下。 方才散出的异能的光于空气之中化作无数幽蓝色的齑粉,从双目紧闭、飘浮在空中的少女白色的裙角下面悄然飞扬而出。 少女脸色煞白,长发在空气之中随着风缓缓舒展,一双纤手如同祈祷一般合十置于胸前,眉间微微蹙起。 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站在远处的山崎医生深深看了一眼脚尖轻轻触地后,缓缓睁开眼睛的少女。 “杉本。”他的声音仍旧恭敬,却蕴藉了几分哀愁:“这样下去并非长久之计,就算你掐好时间,定期来到这里,但这座巨塔只能暂且封闭你的病情,却不能彻底治愈…” 少女渐渐清醒过来,浅浅勾唇,像是浑然没听到方才医生所说的话一般,而是转头认真问道:“山崎君,我的时间还剩下多久?” “…即使坚持定期封印,也只有最多半年。” 少女如释重负地笑道:“半年吗?那也够了。” 山崎医生摇了摇头:“…你还是最好不要天天闷在屋子里…尽量多外出活动,或许也能对你的病情有些益处。” “我会的,虽然我觉得应该没用。”这次,少女的笑容中透出几分凄婉:“这种情况我早就见过,只是没有想到数年之后,这样的情况竟发生在自己身上。” 第15章 野犬之窠(五) “什——” 听到少女无奈的哀叹,和芥川一黑一白蹲在窗口处,拼命盯着那边的中岛敦下意识惊呼出声,结果就是被眼疾手快的芥川一把捂紧了嘴。 敦反应过来,朝着芥川眨了眨眼,聊表歉意。芥川嫌弃地瞥了一眼,不耐烦地转过头,手在敦嘴前又多停留了几秒,确认这只没脑子的人虎不会再发出声音后,收回了手。 在那微凉的温度撤离开的一瞬间,中岛敦忽然感到了一阵轻微的恍惚,接着,他感觉到自己的脸温度似乎不受控制地上升了。 一道声音忽然破空而出,扰乱了方才的寂静。 山崎医生微冷的声音响起。 “谁在那里?” 趴在那里的敦和芥川两人身形俱是一僵。 医生转过身来,推了推眼镜,冰蓝色的眼睛里,方才充斥的慵懒早已销声匿迹。他正欲往这边走来,却没料到身后不远处站在那里的少女反而以袖掩口,轻笑出声。 “算了,山崎君,想来是你的异能「白色巨塔」刚刚消失时的影响惊动了在那病房里的两位年轻人。” 她上前两步,将医生微抬的右手按了下去,向着窗口一黑一白两颗脑袋望去,歪了歪头:“两位,请不要再多了,出来吧。” 事到如今,再躲着也没什么必要了。 敦和芥川两人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看你做的好事”的眼神,以先黑后白的次序尴尬地站了起来,又想也没想分别从窗口那里纵身一跃,跳到了后院。 杉本小姐看着两人下来了,又笑吟吟地回过头:“不过,山崎君,你会犯这样的错误倒是令我始料未及。” 被她纤细的十指轻轻抓住手腕,医生却感觉仿佛有千斤的重量沉了下来,唰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小月…”高了少女大半头的医生浑身一颤,可怜兮兮转头试图套近乎:“我…我这儿不是大半年不开张了吗?主要是忘了那边病房和院子这边连着…” 争辩的声音在少女冷静的眼神下越来越小,一个面容俊秀身材高大的青年就这么渐渐蜷缩成少女视线里的一个黑点。 最终,山崎医生像是总算明白了这里到底是谁的主场,委屈兮兮地撇了撇嘴,退到一边,留给身边的杉本小姐发挥了。 少女不动声色上下扫了芥川和敦两眼,忽然开口道:“看两位方才动作利落,形容举止也不像是一般人,冒昧问一句,两位姓甚名谁,是异能者吗?” 敦这次不敢造次,偷偷用眼角瞥了一眼芥川,发现芥川面无表情点了点头,这才赶紧也跟着点了点头。 “在下名为芥川龙之介。”说完,芥川又指了指敦:“他叫中岛敦。” “噢?”少女的脸上流露出几分诧异:“两位既然是异能者…想来应该不会缺少钱财才是,怎么会带着小孩来到这里看病?” 敦正准备开口,却被芥川不轻不重拽了一下袖子,顿时闭上了嘴。 “是这样,我们…双方父母是重组家庭。但是最近家里父母生意破产,又出了意外,清点遗物时又…发现了这个孩子的存在。” 芥川轻咳了一声,撒谎撒得行云流水,面不改色:“但我们两人手头没什么钱…只能先带他就近找个诊所,然后再想办法。” 中岛敦:“……” ?!等等!!刚刚不是还在抱怨吗?这人怎么这么快就接受这个私生子的设定了?而且刚刚还好意思说他说谎?这人才是撒起谎来眼睛都不带眨的好吗?! 未来的芥川暂且不说,现在的芥川不是一向杀人不过头点地,什么时候还有这种智谋了? 对此,对于组合内部的智商担当到底是谁心里没有一点逼数,痴长了几岁年华的人虎煞有其事地抱臂沉思。 “这样。”少女眼光中流露出几分同情:“那…请恕冒昧,两位接下来是准备找什么工作?” 芥川叹了口气——无视了旁边眼珠子都快掉下来的敦,右手蠢蠢欲动捏在人虎的后颈上,大有你再敢大呼小叫在下就切断你的脖子的架势——竟然配合着将声音沉了些。 “不知道,但是我们年纪不大,正经的工作怕是不会要我们。”芥川快速说道:“…所以,摆在我们面前的露就只剩一条了。” 少女理解地点了点头。 “你们是准备…去港口黑手党吗?” 中岛敦没出声,却隐隐感到了捏在自己脖子上的芥川的手紧了几分。 “既然如此。”少女低着头沉思片刻后,再抬头时对两人露出了决然的眼神:“两位,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芥川嘴角隐秘的笑容扩大了些,这话正中他下怀:“请问是什么样的交易?” 少女深吸了口气:“两位既然说想要投奔港口黑手党,却不知两位可知港口黑手党惊人的新人损耗率。你们这个年纪,没有势力托庇,进去之后会面临着许多足以压垮一般人的杂活,薪水微薄不说,还有很大可能会丧命。” 说到这里,她的右手尾指忽然不自觉地颤了颤:“不瞒两位,我和港口黑手党内部的某位干部恰好有些交情,我可以帮两位写一封专属的推荐信……可保你两人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安全无虞。但作为交换,我希望你们能对今天的事情保密。” 芥川龙之介做出思考的表情。 “即使是对那位您让我们去找的干部吗?”再抬头时,芥川龙之介目光凛然,笔直刺向对面的少女。 少女的脸色一沉,方才的如花笑靥如空花泡影般片刻消失不见。 良久,她才缓缓重新笑道:“我想,芥川君对此一定会有正确的判断。” 芥川想了想:“好。” 他答应得十分痛快,同时心底里也默默长舒了口气。 这是冒险的一搏,等着的就是这个条件。没想到事情能这么顺利,正中他下怀。 方才在房间里,他本就想和人虎说一下下一步的打算。 他们没有正经身份,所以普通的工作是做不成了,而剩下的也就只有黑市上的工作或者成为港口黑手党。黑市的工作虽然来钱快,但很容易被卷入莫名其妙的事件里。他们初来乍到,还是以稳妥为上。由此,他们只能选择进入港口黑手党组织。 这姑娘能提供推荐函,自然是再好不过,虽然也有被怀疑的风险,但起码能省去做杂活的无谓时间和日晒雨淋。况且,港口黑手党内部情报来源众多,搞不好他们进去以后,和这少女曾经会面一事也会被翻出旧账来,与其等着别人手中攥着把柄百口莫辩,还不如一开始就正大光明迎上去。 芥川心中暗想,只是,自己暂且不论,人虎却有些麻烦。武装侦探社和港口黑手党一向颇有不和,摩擦也是不断。 这只人虎要是反应激烈—— ——就掐断这只不知天高地厚只会添乱的人虎的脖子好了。 芥川心底冷冷一笑。 不过,他看起来倒是没什么意见,这样也好,省了自己力气。 对面重新笑得如沐春风的杉本小姐礼貌地提出,可以送芥川和敦去港口黑手党那里报到。敦一边作为组合里合格的笑脸迎人担当和杉本小姐交谈甚欢,另一边忽然青天白日脊背一冷。 如果要是让中岛敦知道芥川此时心里的想法,只怕是要喊冤叫屈了。 他对进港口黑手党真、的、没、有、一、点、意、见、啊。 在未来的世界,他跑港口黑手党跑得极为欢畅,甚至被中也先生调侃为“编外人员”,更不要提太宰先生不时投来的哀怨目光了。在他印象里,港口黑手党里聚集的都是一群有趣的人,虽然也听说过自己曾经和其中许多人交过手,但没有那段记忆的他也没放在心上。 就在三人准备一行离开时,一直被冷落在旁边充当布景的医生忽然走上前来,推了推反光的眼镜,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两位,在离开之前,能不能先把诊疗费垫付一下?” * 还是生平头一次坐上保时捷,中岛敦有些不安地坐在少女左边,而他左边则坐着老神在在的芥川龙之介。 少女在淡笑着报出港口黑手党总部附近坐标给司机后,中岛敦不由得讪讪开口道谢。 “刚刚……真是多谢了杉本小姐。” 方才的垫付医药费一事,倒是差点引得他和芥川方寸大乱。在医生报出诊疗费数字时,敦没想到竟有那么多钱,头顶都渗出了汗,倒是旁边的芥川脸色煞白紧闭着唇,看起来是早就想到这个价格。 这果真是个黑心医生。 就在他怯生生掏出价钱根本不够的手机准备递给医生看看能不能作为抵押,后续他和芥川再想办法补齐交过来时,看到那手机的少女眼神却忽而一亮。 “这个手机看起来很少见的样子……”少女欣喜地说道:“那孩子看了一定会喜欢,不知敦君是否愿意忍痛割爱?” 在敦忙不迭答应之后,少女慷慨地给他掏了所有的医药费。这也让中岛敦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忏悔的不安。 不过,临走时,敦无意中转过头,却发现了一件令他意外的事情。 在收下诊疗费后,又重新恢复了慵懒的山崎医生靠在门上,望着少女与芥川和敦三人离开,视线牢牢锁在少女身上。 蓬乱的头发,玩世不羁的表象之下,他的眼底却有着化不开的凝重。 就在敦脑海中不由得遐想着这两人的关系时,一句苦笑的话语随着风打着旋飘入了他的耳中。 “都说杉本小姐心如磐石,即使被不成器的未婚夫退婚,也不愿转移。但……小月,你的眼神,究竟在注视着何方呢?” 他斜倚在门边,目不转睛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眼神灼热,连在她旁边走着的敦都感觉不时被误伤,如芒在背,一直被盯着的少女没有理由感觉不到。 但她没有回头。 哪怕是一次都没有。 如今坐在车上,听到中岛敦道谢,少女转过头,粲然一笑:“中岛君不必客气。” 她从车上拿出小桌板,从随身带着的挎包内拿出纸笔,又拿出一方烫金印章,思索片刻后,挥毫落笔在纸上写就了几句话,又端正地在上面印了印章。 将纸细心折好后塞进信封,递给中岛敦,她轻声说道:“等会你们就把这封信递给港口黑手党那边的人,只要说是姓杉本的人介绍你们来的,他们自然会把你们带去相应的干部那里。” 中岛敦接过信件,赶忙点了点头。 只是做了这些动作,杉本小姐的鼻尖上便浮出细细的汗,她像是十分疲倦一样闭了闭眼,向后靠在了后座之上。 这时,忽然从前面的驾驶座上传来声音。 “小姐,这次拐去港口那边后,回京都,怕是有些来不及了。” 她微微睁开眼,语调忽然一沉:“…请无论如何,都在黄昏前赶到神社,拜托了。” 第16章 野犬之窠(六) 狭长的走廊,昏暗的光顺着窗户照射进来,一黑一白两道影子掠过光洁锃亮的单向玻璃。 中岛敦微微瞟了一眼玻璃上映出的自己和身后的芥川的倒影,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 相比将不安的思绪潜藏在心底,偶尔表露出的颤抖着的小动作的敦,芥川的举手投足则显得十分淡定。 前面引路的穿着黑色西装戴着墨镜的港口黑手党不知名成员,更是挺直脊背,一丝不苟。擦的不染纤尘的黑色皮鞋踏在价值不斐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直到走到一扇巨大的双扇门前,那位引路的港口黑手党成员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轻轻向后退了一步,弯腰做出恭敬的姿势:“两位请进。” 中岛敦像是炸了毛的猫(也许应该说是老虎)一样差点原地跳了起来。芥川微微投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后,头也不回地推开了门。 收到了芥川警告的眼神,敦暗自腹诽,却也鼓了鼓脸缩了缩脖子。 相比对其中利害并不了解的敦,芥川却想得更多。仅仅是一封具名推荐信,就能够让这些黑帮成员如此恭敬地将这么两个不知底细的人迎进来。而自己之前在脑海中搜寻了许久,却没有想到任何关于那个杉本小姐有关的消息,看来这位杉本小姐的身份非同一般…… 更不要提那份莫名其妙的短信,等会找个时间也得和人虎谈一下。 也不知道是福是祸了。 心下一横,芥川推开眼前的门,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可能性。 然而,在握紧冰凉的扶手,推开两扇精美雕饰的厚重大门时,他的耳中却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爱丽丝酱~快来快来,看看这套新裙子。” 看起来还很年轻,但变态程度显然已经令人发指,穿着白大褂的港口黑手党年轻干部,正举着手中的小洋裙兴奋地对着金发的小女孩展示着。 其与港口黑手党内部涌动着的肃杀气氛格格不入的程度,不由得令做了十足心理准备的芥川脚步一顿,跟在后面的敦更是瞠目结舌。 ……竟然会是森先生! 芥川感觉自己脸上的冷静也有些挂不住了。毕竟,虽然现在的森鸥外看起来还是一个变态萝莉控到乍一看毫不靠谱的黑手党干部,但自带剧透属性,且未来也作为其部下存在的穿越者芥川自然明白这人玩世不恭的外表下,隐藏着的boss属性是何等惊人。 他原本以为那位杉本小姐看起来年龄不大,给他们介绍的想必也是港口黑手党内的普通干部,谁成想竟然直接给了他们一个大礼包,贴心直通车送到地狱魔王这里来了? 芥川顿时感觉脊背一僵,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没有他的示意,敦也不敢说话。 这下,这两人谁也没有先出声,反而是大眼瞪小眼了起来。 “林太郎真是变态!” 穿着红色洋裙的金发小萝莉毫不留情地吐槽,一巴掌拍上了笑嘻嘻的森鸥外的脸。 片刻,鲜红色的巴掌印便浮现了出来。 “爱丽丝酱~就穿一下看看嘛,这可是我花了很长时间挑的。”森鸥外无视了脸上的巴掌印,丝毫不为所动,熟练地使出了惯用的卖惨伎俩。 爱丽丝无比唾弃地用眼角斜睨了依然精神不改,紧紧攥着小裙子跃跃欲试的森鸥外一眼,又转过头直直地盯了一阵站在那里不敢动的两位少年,最终咬牙切齿地扬起头,雄纠纠气昂昂地踮着脚尖向着后门的方向走去了。 “真是薄情呀,小爱丽丝。” 摸了摸还有些发痛的脸颊,森鸥外用着让对面的芥川和敦不寒而栗的哀怨目光注视着女孩远去的背影。过了好一阵,才转回头。 向着黒杉木的高档办公桌走去,森鸥外在办公桌后的高档皮质办公椅上落座,纤瘦的身体慵懒陷在里面,随意地用撑起左边的手臂支着头,朝着另一边从头到尾十分恭敬,大气也不敢出的黑手党成员漫不经心问道:“这两人是谁?” 语毕,那位刚才还像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的男人立刻犹如被转动了发条一般,双手捧着方才芥川交给他的那封信,笔直地鞠躬递到了森鸥外的手中。 森鸥外用食指和中指捏着那封信,原本只是就着光扫了一眼信封,然而,在看清信封上娟秀工整的字迹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 像是狮子终于发现了猎物一般,他快速地坐直身子,迫不及待将信封撕开口子,从里面抖出信件。 他展开后饶有兴味地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同时,芥川也在悄无声息地观察着森鸥外的表情。 芥川其实是有些出乎意料的。 他直面首领的机会不多,但在他少得可怜的几次和森先生的会面记忆里,对方似乎总是一副双手合十笑语吟吟的模样。 其中暗藏的杀机暂且不论,他的确从未见过首领对任何事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兴趣。 但是,在看完了整封信后,芥川敏锐地观察到森鸥外的脸上一闪而逝的失望的表情。那表情出现的时间只有一瞬,如果不是芥川有心观察,恐怕根本不会注意到。 这时,森鸥外的表情又恢复成了方才的慵懒,只是那慵懒却是凌厉的,像是在自己的领地惬意游弋着巡回的豹子一样,他的视线总算是落到了一直站在那里的芥川和敦身上。 如同潮湿的草蛇一般,粘腻而令人不舒服的视线无所顾忌地在他们身上盘桓着。 半晌,森鸥外忽然微微一笑:“杉本小姐介绍来的,当然要给这个面子。是…芥川龙之介和中岛敦两位是吗……不过,两位看起来还有些疲惫。既然如此,不如休整两日,再分配工作比较好。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敦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芥川,芥川收到他的视线,却没有回应,只是微微颔首。 他笔直而恭敬地鞠了一躬。 “但凭先生吩咐。” 中岛敦也赶忙照做。 将那封信状似随意地甩在冰冷空旷的办公桌上,森鸥外细细眯起眼睛,满意地笑了。 * 次日,小雨。 窗外潮湿的空气像是粘在皮肤上一样,让路上的行人几多不耐。即使是在这样一间装潢高档,气氛优雅的法式咖啡厅里,那些交谈着的顾客仿佛也被气氛感染一般,比平时多了几分浮躁。 然而,坐在这间咖啡厅内最不起眼的东北角,穿着白色的长大褂,一副医生打扮的男人却始终保持着微笑,眼神不时向着橱窗外的人行道扫去。 忽然,咖啡厅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双女士的长靴踏在了柔软的羊毛地毯上。 那地毯并不十分高档,以至于来人踩下去的瞬间似乎因为陌生的触感而微微迟疑了片刻。 穿着白衬衫的侍者正欲去一对情侣那里问菜单,转头却发现刚进门少女手中还有一把滴着水的伞,赶忙迎了上去,从裹着大衣的少女手中接过黑色的长柄伞,朝对方递上一个温暖的安抚笑容。 少女立刻回以微笑,下意识微微屈膝,表达谢意。但在下一刻迎上那位年青侍者诧异的目光时,她总算是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自己此时并不是在什么高档的酒店参加晚宴,而是来赴一场突然而不甚严肃的约。 她懊恼地皱了皱眉,白玉般的脸颊上浮起两抹红晕,将她苍白的脸染上了几分血色。 今天外面在下雨,但此时好歹还算夏季。然而,面前的姑娘却穿着大衣,还戴着厚厚的配套女士绒帽,总而言之,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将长柄伞放到一边的年轻侍者不由得心生几分好奇,目视着少女向着厅内东北角的方向迈步而去。 在她走到桌前时,一直表现得像是没有注意到这边无聊把玩着手中瓷杯的男人忽然抬起了头,看清来人后,嘴角咧出一个笑容,有些阴森,却又像是欣喜。 迎着这样的目光,姑娘却毫不在意一般地在对面坐了下来。 将镶着珍珠的白色手套褪去,摘下遮挡着大半张脸的帽子,露出的是一张苍白瘦弱的姣好脸庞。 “好久不见了,森先生。”少女的声音噙着笑意:“希望我这次为您介绍去的两位年轻人不会为您造成什么困扰。” “无妨,那两位都是颇有天资的年轻才俊。杉本小姐看人的眼光果然不差。”穿着白大褂的森鸥外同样回以礼貌的笑容:“毕竟山崎也承蒙杉本小姐关照。” “您谬赞了…山崎君帮我许多,该是我铭感五内才是。” 这时,侍者忽然出现,热情地端上了一杯热拿铁。在临走前,他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这十六七岁的少女和二十多岁男人面对面微笑着的诡异场景。 森鸥外笑容不改,缓缓扫视了一眼少女浑身的装扮,忽然压低了声音:“杉本小姐说才是说笑了…若不是杉本小姐襄助,山崎又怎么能有实现自己愿望的机会?” 少女端起咖啡杯的手微微一顿。 “杉本小姐是信誉之人,为了我那放着大臣的女婿身份不要,不肯平步青云当大医生,而专心古怪研究的不成器徒弟…不仅落了个双目蒙蔽不堪识人的神女空有意之笑名,还遭受着屡屡被令尊大发雷霆耳提面命的待遇,却仍信守诺言,坚持不改,还为他数次提供帮助。” 森鸥外品了一口醇香的咖啡,恍若叹息般噙着笑意发出慨叹。 “要不是知道那孩子一直都是单恋,我几乎真的要觉得您也对那孩子有意思了。” “……”少女笑容不变,只是动作似乎有些僵硬:“森先生言重了。山崎君并非困囿于儿女情长之人,他不肯为名利所缚,而愿舍弃出身的荣华,投身于毕生心血研究——我对此十分敬重,自然,也只是敬重而已。” “那倒是。”森鸥外言笑晏晏:“不慕名利志存高远这一点上,杉本小姐和我那位徒弟倒是同一类人,怪不得杉本小姐也能和他惺惺相惜了…只是,这次杉本小姐的举荐却让我想到治那孩子,您之前又是为何举荐我收养他呢?那孩子之前在贫民窟内可是非常善于隐藏,他可是无数次缠着我和我说不知您是如何看穿他的伪装的?” “……治还是孩子做派。”想起被自己举荐资助的少年那副天然的模样,仿佛已经能想象到场景的少女脸上笑容加深,表情也放松了些。 “哈哈,杉本小姐也就比治大一岁有余,却张口闭口就是治那孩子……无怪乎他不喜欢您了。” 少女低头抿唇一笑,像是已经听惯了这样的话。 “治那孩子…和我是合不来的。”她无奈说道:“我们没什么任务可聊,他也不喜欢人把他当成小孩子看…自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然而,在下一刻,她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笑容忽然渐渐凝固了起来。 半晌,她才缓缓说道:“其实,治那孩子的伪装很成功。我注意他……只是,他的声音,和我一位故人很像罢了。” 第17章 野犬之窠(七) 闻言,森鸥外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却也不知是真情流露或是刻意伪装:“哦?杉本小姐还有一位故人?” 少女眼光闪烁了片刻,又化作了一片黑暗的虚无,平静道:“许久以前的故人了…甚至连模样也记得不太真切了,所以才会在听到治君的声音时有些失态,倒是贻笑大方了。”她不动声色转换了话题,扬首笑道:“说来,森先生这次找我,只怕不是为了絮叨这些陈年旧事,而是有正事要谈?” 对面的森鸥外轻轻咂了咂嘴,似乎对于方才的谈话余兴未消,露出了些须遗憾的神情,却也顺着少女的话从善如流接了下去:“这次还是有事要拜托杉本小姐了。” “还是情报上的问题吗?”杉本微笑道:“不知森先生又要拜托我出入哪里?” 森鸥外轻轻敲击着咖啡杯的右手食指微微一顿,再抬起头时,方才的相谈甚欢之下浑身所笼罩着的和缓气息已经烟消云散:“听说…一月后东京那边有一场宴会?不知杉本小姐可曾听说过有关的消息?” 杉本轻轻抿了口咖啡,不紧不慢地矜持道:“自然是听说了。不过,我想森先生不会对无关的消息多费心力,想来是听问了什么内幕。” 话题又被原封不动地抛了回来,森鸥外却也不恼,而是含笑颔首:“的确听说了不少消息…那位浅川家的小姐准备从中东那边回来了?” “森先生的消息果真灵通。”这次,杉本再抬起头的时候,眼中的笑意消弭了几分:“不过,您这个称呼倒是有些问题,谁人不知那位二十年前便不是浅川家的小姐,而是赤司家的太太了呢?” “……是吗?我倒是觉得,介绍一个人到底还是从来处介绍才真实。何况——”他的声音忽然压低,却掩盖不了那份兴致勃勃:“那位浅川小姐和赤司家如今的家主不是早已分居多年?” 杉本端着咖啡杯的手微微一颤。 “森先生竟然对于千里之外的东京的内幕都知晓的如此清楚,真是令人不敢置信。” 森鸥外随意地摆了摆手:“说笑了,杉本小姐不也是身在京都,却对东京发生的事情也一清二楚吗?” 杉本从一旁的餐盘内拿起餐巾纸,微微沾了沾唇,片刻后又缓缓将其放了回去,只是这一个动作,便显得优雅轻柔,又仿佛透着柔弱,配上她病弱的容颜,恐怕会让不少未经人事的男子的保护欲油然而生吧。 毕竟她的确是赏心悦目,如同顺着墙壁攀爬生长微微垂首的莬丝花。 森鸥外欣赏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女。 明明是私生女出身,却能在小小年纪用各种手段拿到身份,又能在吃人不吐骨头的上流社交圈里如鱼得水,却不与人过分亲近,还与千里之外的横滨黑帮保持着联系。 这样如同走钢丝般精巧绝伦的平衡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如果能收为自己的部下作为己用,虽然她没有异能,但也绝非凡类,自己只怕也能放心不少。 将一点遗憾压在眼底,这时,森鸥外忽然想到了自己收养的少年,在某个下午趴在地上作画时,对刚刚离开的少女轻描淡写却凛冽逼人的评价。 “她每一个动作都有自己的目的,十分漂亮,但太像工巧画了。” 那时,森鸥外闻弦知雅意,立刻领会了自己领养的这个心如玲珑的少年话中的潜台词。 人无癖,则不敢与之交。这位杉本小姐并不是死气沉沉,而是若要作为同伴,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这才是最令人忌惮的。 她虽然每次过来都笑脸迎人,礼仪备至,说话谈吐无不周到,但最简单的事实也足以暴露她的性格——直到他们第十次交易时,森鸥外才得知了她的全名,杉本望月。 “……”杉本叹了口气,少见地露出了有些烦恼的表情:“说是一清二楚,但其中究竟如何,只怕唯有那两位当事人才清楚。” 听到杉本发出这样的慨叹,森鸥外也不由得沉思了片刻。 片刻后,他审慎地开口说道:“赤司财团和浅川财团,都在横滨有不少生意。如今这位浅川家颇有势力的小姐回来,不知会对横滨的格局产生怎样的影响。” 众所周知,虽然那位赤司家的少爷出身显赫,但浅川家的小姐和他也称得上门当户对,又是十几岁便崭露头角的商业奇才,因此也是毫不逊色。 两人当年结婚的消息也是轰动一时,被看作浅川财团和赤司财团的强强联合,两人也曾一度伉俪情深,但终究是少年夫妻,又都是天之骄子,捱过多年后,终究因为无子,加上商业和生活上的理念的分歧而彼此不和,最终分道扬镳。 这本来该是泼天的八卦,却因为双方背后强大的势力,竟没有任何媒体报道此事。这两人虽未离婚,但默契仍在,对这件事都不约而同选择了低调处理。 只是,这些年来,两人一个在中东地区专心经营自己的奢侈品行业,另一个在日本国内带着庞大的财团潜心发展,野望海外;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这婚姻在外人看来也是名存实亡了。 杉本轻轻靠在座椅的后背,摇了摇头:“这谁都不好说…正如森先生所知,这次的宴会便是给这位传说中的浅川小姐接风洗尘。” “听说这次浅川小姐归国,赤司少爷连面都没露?”森鸥外挑了挑眉。 “那又如何?”杉本嘴角溢出一丝苦笑:“这两人的婚姻,早就不是自己的事情了。这么多年来,就算分居两地,可赤司财团和浅川财团之间背后的关系早已不同当年。当年赤司家独占高档奢侈品行业,浅川家则主力放在物流和商品营运,但你看现在,彼此的生意纵横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都不是十几岁的年轻人了,而是在商场浸淫多年的大鳄,怎么会犯这种基本的错误?” 闻言,森鸥外也不由得静默片刻,最后,他微微仰头,少见地对此发表了几句感叹。 “我还为在政府工作时,听说过这两位年少英才,当年也曾有幸目睹过一次。” “噢?”杉本微微提起了兴趣:“愿闻其详。” “…这可是我私人的故事,杉本小姐不得拿出些诚意来吗?”森鸥外忽然回过神来,笑道。 杉本望月莞尔一笑:“那两位私生活都十分干净,又鲜少在公众之前露面,想来森先生口中的并非什么惊天的秘密,难道还要拿乔不成?” “真是的,杉本小姐果真是寸步不让。”森鸥外摇了摇头,轻笑道:“说说也罢,就当给杉本小姐的这次任务的额外报酬了……当年某日在横滨车站看见过一次,那两位也许是过来看生意,新婚燕尔,想来是不打算引起轰动,微服出门,打扮十分普通,但仍是被我认了出来。那日下午忽然天降小雨,车站内挡雨的塑料顶面积有限,不一会儿每个底下便堆满了人。” “哦?看来不是秘密,而是佳话了。” “的确,那位赤司少爷之前是运动员出身,自然是跑在前面,眼疾手快抢了个位置,却只容得下一人。他回头却是把浅川小姐塞了进去,自己站在她旁边,淋着雨等车。浅川小姐站在底下,却比淋雨的更焦急,思索片刻便脱下自己外套,踮起脚尖,展开铺在他头顶替他遮挡,虽说杯水车薪,但想到两人身份,可见其中深情。” 杉本似乎略有动容,却微微偏过脸去,只是轻声道。 “鹣鲽情深,却终究抵不过理想和道路的不同。” “是啊。”森鸥外耸了耸肩:“听说两人自结婚时,浅川小姐便辞去一众女佣,事事亲力亲为。若不是真的爱这个人,寸时寸金的浅川小姐又怎会费这样的心思,甘愿洗手作羹汤?” 杉本眉头蹙起一道浅浅的痕迹,倏而又舒展开来,努力扭转了有些沉重的气氛,轻快说道:“不过,这次宴会,我倒是有近距离观摩那两位的机会了…既然森先生想要让我帮忙探听,我帮了这个忙就是。” “杉本小姐果然爽快,不知还有其他需要没有?” “要说需要,倒还真是有。”杉本噙着笑意微微颔首;“这样的宴会不带几名保镖是说不过去的,不过既然森先生有所需要,这次我的保镖名额里自然可以为贵处留下两个名额。到时候,具体人选还请森先生安排了。” 森鸥外沉思片刻,抬头笑道:“既然杉本小姐方才介绍了两位年轻人过来,想来是信任有加,这样的事情倒是应该以稳妥为上,我看那两人交上来的档案,异能也十分强悍,不知杉本小姐可有意见?” “哈哈,森先生这是信任我的能力吗?” “杉本小姐说笑了,我一直都相信您一定能为港口黑手党带回来最有用的情报。不客气地说,我们的合作关系可是让我的资历增添了不少颜色呢。” 杉本望月微微一笑:“……这可是长远投资,希望森先生得偿所愿的那一天,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年的交情才是。” “当然,杉本小姐这话就说得见外了,我们不是基于彼此互信吗?想来这些年和杉本小姐的交易,只怕杉本小姐都做了备份吧?” “森先生,有些话说得太明白,可就没意思了……” 老狐狸和小狐狸对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18章 野犬之窠(八) 推开门,轻轻摁下屋外的开关,昏暗的白光照亮了一室空旷。 这里是港口黑手党为普通成员安排的住处,条件非常一般,从港口黑手党总部乘公车需要一个小时。与繁华的市区中心不同,他们刚刚下车,就踩到了一脚无人清扫的枯叶。 虽然芥川和敦两人经由杉本介绍而来,免了风里雨里作为肉盾奔波忙碌。但进来的身份还是普通组员——森鸥外将两人分到了不同的行动小组,分别是自己统筹下的二组和三组,相比新人常进的一组,少去了很多流血牺牲的麻烦。 要说唯一的厚待,只怕就是给两人分了这么一间单独的宿舍了。 港口黑手党在底层成员身上投入的成本非常吝啬,像是这样的大房间,一般要住四到五个成员才算物尽其用。但森鸥外作为干部大手一挥,便给两人拨了这么一间空旷无人的独立房间,这样的待遇如果让很多新进来的成员看到,应该会流露出艳羡的神情吧。 话虽如此,早已从普通成员身份毕业了的芥川在看到这间简陋到屋顶的灯都忽暗忽明的房间时,仍然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他是贫民窟出身,能够适应各种恶劣的环境,但不代表他喜欢。 相反,空旷的屋子,他倒是不怎么讨厌。 敦则一向是随遇而安的性格,在开门的一瞬间,就没心没肺地脱了鞋冲了进去,抢在芥川前面一下子就扑到了满是灰尘的榻榻米上,还兴奋地打了几个滚。 结果被荡起来的尘土呛得眼睛含泪,咳嗽了几声不说,白发少年原本就沾了不少泥土的白衬衫也变得更加灰扑扑。 芥川站在门口还保持着不动的姿势,虽然面上不显,但其实心底十分苦大仇深,默默眼神扫过屋子里沾了灰尘的一切东西。另一边,趴在榻榻米上的敦用下颔支撑着抬起头来,凝望着白色的墙壁上挂着的简陋的黑白电视,忽然喃喃道:“这屋子还真是空啊…不过芥川你蛮喜欢这种风格的吧。”说着他又向上看了看:“不过,这家具也太简陋了些” 闻言,芥川诧异地抬起头来。 这只人虎又是怎么察觉出他内心的想法的? 话虽如此,芥川却并不想表现出来,尤其是对于这只看起来就傻乎乎,除了战斗力和长得还算不错之外在他看来一无是处的人虎面前。 “是吗?” “决定了!” 嚯得一下,中岛敦猛地从榻榻米上跳了起来,右手握拳:“先来做个大扫除好了!” 芥川还没反应过来,中岛敦便蹬蹬地跑了到了不远处的卫生间内,不一会儿又兴致冲冲地端了一盆水跑了出来,芥川嫌弃的看着他微微打湿的脚丫踩在榻榻米的灰尘上化成的粘在脚底的泥,中岛敦却混不介意,抄起盆边搭着的抹布弓起身便擦起了榻榻米上的灰尘。 “……” 芥川正站在那里,硬着头皮想了半天该怎么跟这只人虎说自己并不擅长打扫房间,半晌回过神来,却发现中岛敦压根就没有叫他的意思。 这房间不大,总共也就六七坪,中岛敦的身体素质优秀,不到十分钟便迅速将榻榻米表面的尘土擦了个干干净净。等他抹了把头上的汗再抬起头时,正好和芥川四目相对。 一时,两人俱是陷入了沉默。 ——家里面之前这些杂务,一般都是交由银去干的。不过芥川作为甩手掌柜也十分称职,从来没有过分的要求,只要能保持家内基本的干净,假日回家有饭可吃就行。不过即使只是这么匆匆一段时间,他也能基本发现敦干家务的速度比银快了不少。虽然可能少了几分女性的细致,但效率绝对称得上首屈一指了。 没想到这只人虎干起家务活还十分麻利,芥川有些意外地想到。 至于敦为什么干活如此高效,又毫无怨言不去让芥川帮忙,答案自然是——他早就习惯了。 从未来回来,和未来的芥川有过深刻的“同居经验”的敦自然清楚芥川不爱干家务的性格,但此时站在这里面对着敦的芥川却不知道这一点。他错误地把敦投过来的一时目光看作了暗示。 可恶。 一想到自己浑身上下沾满了令人不快的灰尘,还要继续干活,芥川只感觉自己头上青筋直冒,可相比较这个,可能会被对面的人虎嘲笑这件事明显更令他感到不爽。 下定了决心,芥川艰难地正欲开口。 “这个灯泡好像不怎么好用了…”闪烁的灯光不时黯淡,阻碍干活的敦的视线,他有些烦恼地抬起头看了看灯,又转头对着芥川说道:“芥川,你出去买个灯泡?” 芥川一怔。 在从港口黑手党离开之前,森鸥外像是看出两人此时的窘迫,给了他们一笔钱,数目虽然不大,但却能解燃眉之急,由芥川保管。敦此时看着芥川愣在那里,心下一凉,以为他不小心把钱丢了。 除战斗之外,芥川在平时的生活中也许是被妹妹银照顾得太好了,以至于缺少一些正经的生活技能。比如说钱财这方面,在敦印象里后来已经成为港口黑手党干部的芥川显然不缺少钱财,但他仍然选择住在那条不甚起眼的街道上,也懒得搬家。至于钱多数交给银,后来是敦打理,自己只留下一些必要的用度,所以口袋里的钱不多,丢了也就丢了。 但现在可不一样。这钱可能是他们很长一段时间的开销用度了。森鸥外只是说让他们休息几天,可没说休息多久,可能是真的几天,也可能是半个月。敦一下子急了眼,赶忙凑上前去。 芥川下意识后退一步。 “…芥川,你是不是把钱丢了?”敦焦急地脱口而出。 这哪跟哪?芥川心底默默懵逼。 但从表情上,则丝毫看不出来芥川心里的活动,他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不是把钱丢了就行。 敦不由得松了口气,就在他还准备说什么的时候,芥川粗粗扫了一眼敦身后明显只收拾了个开头的脏房间,当机立断地说道:“那我就先出发了。” 说完,芥川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无视了身后敦“别忘了再买几块毛巾。”的叫喊。他踩过走廊里的一片漆黑,直到走出楼门后,落脚在空旷的人行道上,才微微抬起头看向了二层。 一间并不起眼的房间里,从内而外投射出昏暗的光,光线忽明忽暗,如同芥川此刻起伏的心绪。 他薄而锋利的眉眼只是稍稍一滞,便又恢复如常。 * 次日,中岛敦决定再去贫民窟附近的诊所看看小芥川。 只有敦去了,芥川直说自己去了没法解释,敦思索片刻也只能气馁地接受了芥川的说法。 毕竟总没办法说“我是未来的你”,之前那个谎话显然对于当事人而言一旦考究,明显站不住脚,可芥川往那里一站,说是两人没关系谁又会信。所以综上所述,芥川的三个字:“太麻烦。”显然一语中的。 可谁成想,等敦辗转了半个上午好不容易从交通并不便利的住处坐公车坐到诊所,山崎医生却耸了耸肩,表示小芥川一早醒来就离开这间诊所了,招呼都没打,自己还是通过监控才发现这孩子是自己走了的。还没等敦表示质疑,山崎医生扯着他走到诊所内的监控室,把监控明晃晃摆到了他的跟前。 盯着散发着荧光的电脑桌面,敦的心情有些复杂。一时不知是该感叹小时候的芥川果然也是这种对陌生环境十分警惕,并且说走就走的风格;还是该感叹这么一个破旧的诊所竟然还配有监控这么高级的设备。 山崎医生懒洋洋地问敦还要不要再进贫民窟找人,敦想了想还是算了。 他坐上了回去的公交车。 夏至之后,日长渐短,黄昏一日早过一日,敦换乘了几次市内公车,直到坐上最后一班,车上没什么人,就只有他一个人静静坐在位置上,黄昏的光将他的影子在地面上拉长,而常常影子又不时被周围的影子吞没。 等中岛敦再重新拉开公寓的门时,闻到了红豆汤的味道,他很久没闻过这样的味道了,上次还是在遥远的未来,这话有些莫名,但此时周围温暖的空气让他喉头一紧,忽然双腿就像卸了力气一样,跌坐在了地上。 站在锅灶前的芥川头也不回,用长勺盛了一口红豆汤抿了一口。 “回来了?没见到吧。” 这话没有主语,但很符合芥川私下也十分简洁的讲话风格,敦吸了吸鼻子,闷闷点了点头。 芥川龙之介端着红豆汤走了过来,惜字如金:“吃饭。” 中岛敦无语地看着芥川一锅红豆汤配上从外面买回来的甜味糕点,打算齁甜地解决晚饭的架势,心底默默吐槽。 果然自己还是大意了,怎能轻易让芥川掌勺,这不会甜到倒牙吗? 但是敦此刻也没有做饭的心思,于是他也懒得提意见,自己还得动手不说,说不定还会引得芥川勃然大怒。于是敦艰难地吃完了一顿晚饭后,像一只死老虎一样摊着肚皮四肢朝天地躺在了榻榻米上。 “人虎,你不去洗碗吗?” 起身的时候撤掉木几时忍不住踢了一下翻滚的人虎,芥川端着锅碗将它们放到水池旁边。 “我一会儿就去…”敦闭着眼睛,被芥川踹了一脚也不介意,索性翻了个面继续懒着。 许久没有听到芥川的吐槽,敦趴了一阵后好奇地睁开眼寻找芥川的踪迹。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敦先是朝房间四角离自己比较远的地方望去,最后却发现芥川用手臂交叉撑着头,在他旁边陷入了浅寐。 他们离得很近,敦甚至能看得到芥川鬓角微微翘起的几根头发。芥川睡得一向安静,如果不是微微起伏着的胸膛告诉敦这人还活着,敦只怕真的是要忍不住去探鼻息了。 灯泡昨夜就换好了,此时正稳定地散发出莹白色的光芒。敦原本是打算起身去洗碗洗锅的,但望着在灯光下的芥川的脸,他胸中却忽然升腾起了一阵像是混合着心酸一般的希望。 这是他自从从那个世界回来之后,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着安静下来的芥川。。 有些东西,果然只有失去了,才知道是多么的珍贵。 手机…手机已经没有了,至于有关杉本望月小姐身上的谜团,恐怕也只能徐徐图之。 但是,只要在这个人的身边,哪怕是互相不服气厌恶的吵架也好,自己却也像是拥有了全世界的勇气一样。 他是孤独的,但他此刻忽然不再惧怕明天的来临。 凑近着端详了片刻芥川面若好女的脸,敦忽然无声地勾起了唇,然后起身去洗锅。 于是,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背过身去的一瞬间,芥川忽然微微睁开了眼。 那双漆黑的眼眸中不加掩饰流泻而出的惊愕,顺着向前延伸的目光,落在灯光下围上了围裙,熟练地洗着锅碗瓢盆的白发少年忙碌的背影上。 第19章 野犬之窠(九) 三天后,芥川和敦两人接到了来自森先生的命令,让他们分别去二队和三队报道。 日光熹微,前一天晚上不约而同失眠了的打着哈欠的中岛敦扯着满脸低气压的芥川龙之介踏上了前往横滨港口的公交,敦被分到了二队,而芥川被分到了三队。中途芥川差点坐过站,幸好敦在昏昏欲睡中一个激灵发现到站,眼疾手快把他推了下去。 看着芥川一言不发转头离去的背影,敦心底默默吐槽芥川这早上看起来清醒无比实则有很长时间的起床气实在是太具有欺骗性了。但芥川下去之后,敦猛然意识到他如果坐过了站,恐怕就没人提醒了。港口黑手党内部组织纪律十分严格,而中岛敦又是这么一个空降身份,他也不想第一天去就迟到,成为被“重点关注”的对象。 到了站,刚刚迈下车,一阵清凉的风便迎面扑来,令中岛敦不由得浑身一个激灵,方才的困倦也如潮水般褪去。集合的地点是在横滨港口的某个废弃的仓库。 根据中岛敦这几天对芥川的软磨硬泡得出的成果,再加上四处打听,他姑且摸清了森先生统领下的三支队伍的一些基本情况。其中,一队是新人组成的炮灰,而未来的黑蜥蜴也正是从一队中逐渐形成,剩下的二队和三队则精锐了不少,相比较而言,三队的执行任务更多。 自己是不是算是来到了一个比较清闲的队伍?中岛敦正好奇地如此想着,脚步轻快敏捷地转过仓库的拐角,向着预定的集合地点走去。 结果,到了集合地点,敦却发现周围空无一人。 “难道是来迟了?”这个念头跃入脑海的一瞬间,敦不由得浑身一个激灵,他赶忙从口袋里翻出了港口黑手党统一配备的移动电话看了看时间,又纳闷地皱紧了眉头。 奇怪,时间没错啊。 就在他忍不住开始怀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的时候,从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道轻轻的笑声。 笑声隐隐约约,听着莫名有些熟悉,敦四下环顾,却未见一人。就在他马上就要以为自己真的幻听了的当口,从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了噙着笑意,却显得十分冰冷的声音。 “你就是新来的成员?” 声音是从头顶上方传来的。 敦下意识抬头望去,结果这一看不要紧,他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当场从原地跳了起来。 声音是从蹲在旁边仓库房顶上,穿着黑西服的少年口中发出的。少年有着一头棕色的微卷短发,右眼上缠着绷带,慵懒而略显暗淡的眼睛里却蕴藏着锋利的杀意,像是被漫不经心拥挤胶带缠起的武/士刀一般,仿佛只要将那层薄薄的伪装褪去,立刻便会喋血当场。 、 ——太、太宰先生。 中岛敦内心的弹幕疯狂刷屏,大脑的处理器直接信息爆炸,眼看就要报废了。但还好他还保存了最后的一点理智,艰难地将脱口而出的大喊咽了回去。中岛敦并不傻,甚至可以说,他在某些方面嗅觉异常灵敏。 他现在就是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面前的太宰治和未来的太宰先生的不同。 周身的气息,过于黑暗了。 未来的太宰先生虽然也会露出危险的微笑,但那份危险背后的利刃在平时是被乖乖地承装在刀鞘之中的,然而此时面前还青稚的太宰却似乎少了最关键的刀鞘,锋利地像是随时要割断在他周围的任何人的脖子! “您、您是……”此时的敦丝毫没有产生见到未来恩师的孺慕之情,而是瞳孔收缩着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 太宰治兴致盎然地发现对面的少年对自己似乎产生了类似于惧怕的感情,但他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十分好奇。 他刚刚的出场可不是什么幽暗恐怖的方式,倒不如说,背对着阳光从屋檐上一跃而下,打招呼也用的是同辈的方式,本该是十分清爽的出场才对。 “您……您好。”中岛敦不敢迎上太宰好奇的目光,低着头硬着头皮自我介绍:“初次见面,我是中岛敦,新来报道的。” “你叫中岛敦?”没想到对方虽然露出了恐惧的表情,却主动做了自我介绍,太宰治扬了扬眉,兴奋地回道:“我叫太宰治。” 说着,太宰治像是疑惑一样用视线环绕了周围一圈,扁了扁嘴:“哎,你也是今天过来出任务的吗?好奇怪,我们的同伴好像都没有来。” ??奇怪的是太宰先生您吧! 中岛敦低着头,敢怒不敢言。 虽然他对做为港口黑手党时期的太宰先生不甚了解,但还是知道一些基本的情况的。比如说在太宰先生从港口黑手党叛逃之前,他本来是有机会成为港口黑手党历史上最年轻的干部的。而且太宰先生被森先生收养过这件事,敦也是一清二楚。 综上所述,能有这样的能力,又有这样的关系,他中岛敦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相信现在的太宰先生和他一样是二队的成员……不,恐怕面前这个一脸无辜贼喊捉贼的家伙,就是二队的队长吧! 知道得太多的中岛敦丝毫不敢声张,生怕自己一个不慎解释不清楚就会被对方灭口。 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岛敦同学又该怎么做呢? 这还用问,当然是配合面前太宰治精彩绝伦的演出了! 对自己心底的吐槽视而不见,中岛敦宛如一朵无辜的小白花,充分地发挥了自身的求生本能,对着太宰治艰涩地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我也……不知道。” 左右瞭望了一阵的太宰治最终仿佛失望一般地垂下了肩:“哎,不会吧,今天这个任务只有两个人吗?” 中岛敦思索片刻后,对着太宰治一脸诚挚地问道:“…你也是新来的吗?” 话说完,差点咬到舌头。 “是啊是啊。”太宰治欢快地点了点头,骗人如逗狗:“我也是新来的。不过,你没有收到任务内容吗?我这边倒是收到了。” 说完,太宰治扬了扬手中和中岛敦同款,均为港口黑手党统一配备的行动电话:“听说我们今天是要去收一份货物……时间地点和任务内容都发给我了,我们只要去就行了吧?” “嗯。”中岛敦表面上点了点头,心里却想,就算是太宰先生他也要吐槽,去你个大头鬼。 话说到这里,中岛敦也算是姑且有了点头绪,他算是看出来了,太宰先生这是在故意和他打太极,至于那什么任务,敦都懒得吐槽,用脚后跟想也能知道恐怕是什么入社测试一类的东西,就和他之前加入武装侦探社是相同的操作,太宰先生录取新人这套方式还真是一以贯之,换汤不换药。 不过,港口黑手党毕竟和武装侦探社不同,武装侦探社是由少数异能精英构成的短小精悍的组织,港口黑手党却不同,本来只是普通成员的自己不该遇到这样的事情。如此看来……果然是那封推荐信惹的祸吗? 想清楚前因后果,中岛敦忍不住在心底唾弃了一下老狐狸森鸥外和小狐狸太宰治。 算盘真是打得啪啪响啊,这任务分明就是一场鸿门宴,只怕绝对不是取个东西那么简单。叫太宰先生和自己一同恐怕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如果平安通过暂且不论,一旦出事,自己身边可是森先生不管于公于私都最为器重的队长,真出事了也能看出港口黑手党的诚意,只怕杉本小姐也不好发作。 高,实在是高! 被卖了还发现自己被卖了仍然不得不替对方数钱的中岛敦默默跟在太宰治背后,在太宰治看不到的地方,脸色阴沉的仿佛要滴出水来。 幸好此时的敦还不知道杉本介绍太宰治被森鸥外收养,而这三人又彼此戒备的关系,如果知道了,只怕他还要忍不住再在心底扎一个杉本望月的小人,再插几根针。 太宰治把手机里短信的内容给敦看了,纵然敦满心疑窦,但表面上看,这的确是一个简单的收取货物的任务。敦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点了点头,随着一蹦一跳的太宰治踏上前往目的地的脚步。 任务的过程出乎意外地顺利,和如临大敌的敦不同,太宰显然对这样的小事已经得心应手,他们迅速交接完毕,在送走了交易的另一方之后,敦和太宰乘上了前往港口黑手党总部的出租车。 车上,太宰治像是无聊一般把玩着手中的四方盒子。这盒子就是他们交接的货物,体积不大,但交易的对方似乎很紧张,想来里面的价格应当不菲,敦猜里面可能是钻石一类货品。 “敦君,你难道不好奇这里面是什么吗?”车行驶到一半,太宰治忽然开口问道。 太宰口中的称呼已经自然地变成了亲密的敦君,但中岛敦却并未因此觉得两人的距离有所拉近。 难道是方才鬼鬼祟祟偷瞄被发现了?敦脊背一僵,悚然一惊,赶忙摇了摇头。但太宰似乎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而是微微侧过头,唇角带笑地看敦。 “也不是…不好奇。”敦吞吞吐吐地说:“只是…这难道不是任务对象吗?” “没事,敦君如果感兴趣的话,打来看看也未尝不可。” 不不不,直觉告诉我这没有好事。 中岛敦疯狂摇头。 “诶,我果然没有看错,敦君真的是很有趣的人。该说很有原则呢还是……”太宰笑眯了眼,右手向身侧摸去。 忽然,他眼神一冷,一把银色锃亮的手/枪被猛地拔出,枪管直指前方驾驶座的司机。 “……还是该先和我们的司机先生谈一谈这辆车的行驶路线的问题呢?” 第20章 野犬之窠(十) 前方没有传来任何回应,汽车只是平稳地向前行驶着。 太宰治双目微眯,下一刻,他便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手中的扳机。 汽车坐垫和头颅爆炸发出的巨响没有让太宰治利落的伸手产生丝毫迟滞,在用子弹毫不犹豫地干净解决了前面的司机后,他便轻捷地纵身从后座跃往驾驶座。 前方不远处就是转弯,在这短暂的几秒之内,太宰治熟练地操作着方向盘,一个利落的甩尾平安拐过了路口,之后他将驾驶座的玻璃降了下去,在中岛敦目瞪口呆的眼神下将尸体向外面扔去。 不顾尸体高速落在地面发出的沉闷响声,此时还是少年的太宰仍然保持着那种锋利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平静地重新升回玻璃,坐在被鲜血浸透的驾驶座上,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行动电话,冷静地拨了一串号码。 方才的场景十分血腥,如果敦真的是普通的新成员,此时应该被吓得动弹不得才是。敦本来试图装出这样的情状,却在通过后视镜观察到太宰表情的变化时放弃了打算。 那并不是太宰先生平日里露出的游刃有余一切尽在把握之中的表情,相反,他下意识轻轻咬住了下唇——虽然只是一点嘴皮,鸢色的眸子暗沉着,像是即将迎来激烈的暴风雨。 “新人,试着跳车!” 拐弯后,车仅仅开出不到数百米距离,中岛敦便从后视镜里看到太宰治飞快朝自己身后看了一眼,厉声喝道。 毫不犹豫地,中岛敦快速打开了飞速奔驰着的车门,看也不看便纵身跃下,还不忘在跳离之前把门合上。 听到驾驶座背后传来的呼啸而过的风声,本来已经做好了说服对方准备的太宰治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又很快被狠戾所填满。 “这算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他的唇畔溢出一丝冷笑。 根据太宰治原本的安排,针对这位由他最为忌惮同时也最为厌恶的少女推荐而来的成员的测试,本来应该是在快到港口黑手党的总部的时候开始。至于测试的内容究竟是什么,此时已经不再重要了。 率领三队的小矮子本来还在那里待命。 太宰治一向是个随心所欲的人,哪怕是在做任务的途中,他也很少去关注所谓的细节,除非心血来潮。 偏偏,这次他还真就心血来潮了。 先不说他忌惮那少女的事实,单说对方竟然愿意出面推荐他人进入黑手党,这点就让对那少女十分了解的太宰治不由得对进来的两人提起了兴趣。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他少见地将整个计划的行动步骤饶有兴味地来回读了几遍,其中就包括这辆车安排的路线。 他的确不是普通的黑帮成员,又怎么可能真的去坐街上随便一辆出租车,这辆车自然是早早就安排好了,可路线却出现了问题。 这只有一种可能——有另一方不知名的势力介入了,并且针对的是他无疑。这的确是天赐的机会,兴致勃勃的自己好不容易碰到有趣的玩具,只身赴会,却没想到给了有心之人可乘之机。 对方到底会拿出怎样的手段对付自己呢? 太宰治之前扫过新人中岛敦的档案,里面介绍的异能名为「月下兽」,相当罕见,而且力量巨大,即使是见惯了各色异能的他也会对这异能不由侧目。只是—— 车顶的光线忽然变暗了,太宰治略一观察,便发现由车顶和车底正同时渐渐蔓延开深色的铁皮。 心中大致有了猜测,太宰治唇角的笑意却不曾衰减,反而更深了几分。他快速拿出电话,左手握方向盘,右手飞速用手机盲打下一条短信—— “情况有变,信号即将消失,迅速支援。” 他摁下发送键,眼神却直勾勾盯着前方,眼底深处满是兴奋。 太宰治试着再次降下玻璃和打开门,发现果然已经没用了。 不知不觉已是正午,阳光正盛,此时的太宰治深陷危险,情绪却越发高昂,身影渐渐被逐渐收拢的铁皮投下的阴影笼罩。 恍如黑暗之中,疯狂的野犬。 中岛敦在从车内跳下的刹那便发动了异能,四肢虎化后发动了向前狂奔。白虎的力量不可小觑,他很快便重新追上了行驶之中的汽车,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不由一愣。 青天白日之下,从汽车四角像是凭空冒出的铁皮沿着汽车四周蔓延开来,逐渐形成一个长方体的雏形—— 中岛敦瞳孔一缩,很快便领会到了事态的危险性。 太宰治的异能「人间失格」,作用是能让接触到的异能无效化,但前提是能够接触到异能。这辆车即使在刚刚的子弹冲击下,四处都无破损,显然无法强力突破。 而且,恐怕在自己跳车之后汽车门窗就自动关闭再也无法打开了……不,也许自己那时还能打开才是意外,不然太宰先生不会说出“试试”这两个字。 也许他不该关门,但如果他不关门,全速行驶的汽车车门打开,车内车外形成的压强差恐怕会立刻造成车身倾斜,最后的结局就是车毁人亡…… 太宰先生无法从车内逃出,自然也就接触不到外面异能构成的铁皮,而封闭起来的巨大铁皮盒会将空气都阻隔开来,最终等待着车内人的,恐怕只有窒息而死的结局。 这不是普通的意外,这是经过精心谋算的暗杀。 将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中岛敦反应过来,额角不仅滴下一滴冷汗。 就算太宰先生是个不疯魔不成活的人,喜欢冒险,可也不是在这种小事上轻易冒险的性格,所以,他之前的预感没错,现在这一切并不在太宰先生的预料之中。 中岛敦感觉自己脊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也就是说,太宰先生正处于极度危险之中。 四周的最后一点光也被彻底封闭的铁皮吞没,太宰治在一片漆黑之中无可奈何地松开档位,将手撤离方向盘,嘴角溢出一丝苦笑。 用手臂轻轻挡在眼前,太宰治于黑暗之中低声喃喃:“到底……会是谁呢?” 另一边,中岛敦在外面眼看着那四方的巨大铁盒子彻底成型。将轮胎都整个包裹起来的铁盒子如同计算好了一般,最后一刻冲开路边的护栏,纵身向下翻滚着,向着公路下方的大海内冲去。 中岛敦只感觉头脑一嗡,顿时什么都不管不顾了,白虎的四肢拼尽了全部的力气,纵身一跃。电光火石之间,中岛敦总算是抢在最后一刻之前跳到了巨大黑色铁皮箱的下面。 他举着老虎的双臂,艰难地支撑着铁皮箱下坠的趋势。 该死。 他内心暗暗咒骂了一句。 单凭他的力气,无法将这异能构成的沉重铁皮箱再推回地面上去。可他试着用白虎的利爪本该能够撕裂异能构成的铁皮箱,老虎的爪子深深嵌入其中,本来中岛敦已经看到了一丝希望,可没想到再使劲却发现力气如同泥牛入海一般——白虎的力量只能将异能的铁皮撕开一个口子,哪怕是鲜血淋漓,都无法进一步损坏铁箱。 当然,中岛敦也立刻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罗生门。 由罗生门包裹着的月下兽攻击力不可同日而语,如果单单凭他自己的力量不够的话,加上芥川的罗生门,撕碎这个铁皮箱子一定不是问题。 可问题是,芥川现在正在三队报道,就算他有心找人,可这人在哪里又是另一码事。 庞大的重力一点一点蚕食着中岛敦为数不多的力气,他苦苦支撑着,利爪和铁皮接缝之间渐渐被鲜血染红,老虎的手臂也渐渐颤抖起来。 但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 在黑暗之中忽然看到一丝幽微的光,被封闭在车内的太宰不由一怔。 即使在车中,他也能大致感觉到四周环境的变化。向下的坠落被阻止了,说明有人截挡住了这异能铁块下坠的趋势。这力量纯粹而强大,但又不可能是小矮子他们三队赶到,毕竟自己刚刚发出短信,距离他们赶到这里,恐怕最快也得有十几分钟。 就在他心底闪过究竟是谁的疑惑时,他忽然隐约听到了不远处仿佛带着哭腔的叫喊。 “啊————” 仿佛撕裂咽喉一般咬碎了痛苦的喊声,在那喊声之后,他感觉自己周围下坠的趋势又减缓了几分。而那陌生却又熟悉的声音让他脸上的表情遽然变了。 ——中岛敦? 怎么会是他? 平心而论,之前太宰治叫中岛敦跳车并非是出于什么关照或是慈爱,而是出于冷静理智的考虑。 潜藏在暗处的敌人必然是要阻断他对外通讯的能力的,而他也无法确定自己能否在被彻底断联之前成功发完短信,既然如此,留下一个可能能去报信的人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中岛敦去过横滨港口黑手党的总部,只要他往总部赶,路上必然遇到小矮人他们。 由异能构成的铁重量恐怕比有真正的铁还要重,再加上这辆车和其中的自己,分量可想而知。太宰治听着刚才的声音,几乎可以想象出外面少年拼尽全力的模样——也许再过一段时间,手臂的骨头也会碎掉吧。不,白虎似乎自带复原的异能,骨头倒不会彻底碎掉。 只是那份在碎裂的同时再同时重新生长出来的痛苦,怕是会比一般的疼痛更为强烈。 为了自己吗?为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一片黑暗和寂静之中咀嚼着无论如何也想不破的谜题,太宰治冷静地判断着单凭少年的异能究竟能支撑多长时间。 他的脑子是冷静的,可心却不由自主地兴奋了起来。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中岛敦只觉得自己老虎的异能仿佛要支撑不住了一般。他双眼充血,眼前的景象也逐渐从彩色而变成了黑白的色块,他感觉到自己口中渐渐泛起铁味的甜腥,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周围忽然传来骚动。 “小子!”一道清亮张扬却又熟悉严肃的声音传来,中岛敦在自己脑海中麻木地搜索着,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是中也先生的声音。 ——是支援的人赶来了吗? 他的眼睛像是在寒风之中微弱摇曳着的烛火,倏地亮了片刻。 下一刻,他听到了芥川的声音。 “——人虎!” 中岛敦缓缓露出了微笑,他啐了一口口中的鲜血,抬起头,对着不知在哪个方位的芥川大喊道:“芥川,用你的罗生门把我包起来!” 在上面随着中原中也马不停蹄赶到这里的芥川龙之介一怔,之后便立刻领会了中岛敦的意思。 他又想起了自己之前在那辆飞速运行的火车上没问出口的疑问——人虎究竟是怎么知道他的罗生门有割裂空间的能力的?他明明没有给他展示过。 而且,芥川也没想到敦竟然能想出这样的方法,但形势比人急,知道里面的人是太宰先生,芥川此时自然也没了追究的心思,只是沉默着如同中岛敦所说的那样将罗生门缠绕了上去。 感受到力量的增强,中岛敦深深吸了一口含着血沫味道的空气,嘶吼一声,最后使出全部的力气—— 异能构成的铁皮箱子被彻底撕裂了! 在箱子四分五裂,而虎爪又将车门撕开的刹那,车里的少年太宰治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转过头,眼底倒映着白发的少年眼角渗着生理性的泪水,嘴角蜿蜒而下一道血迹,背对着太阳向着自己扑来的景象。 噗通、噗通—— 大脑的运转速度越发快了,太宰治忽然感觉到周围仿佛一片寂静,而他的眼底只能看到少年,耳边只能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声。 他如同着了魔一般地伸出手,像是做出拥抱的姿势一般。 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少年老虎的利爪时,那方才还无坚不摧的利刃像是忽然被收回鞘中,异能的形象如同潮水般褪去,剩下的只是少年细弱白皙的肩膀。 少年在空中耗尽了力气,缓缓闭上了双眼。 而太宰治伸开双臂后,抱紧了坠落在自己怀中的少年。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 * “对不起…芥川……” 刚刚喝完药,被药苦得泪眼汪汪的白发少年扑闪着水光潋滟的紫金色眼睛,原地打了个滚后,巴巴地望向床褥不远处正在平淡地收拾药碗的同居人。 “……”芥川继续收拾着药碗,没有说话。 看对方没有反应,中岛敦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真的对不起,虽然我并不后悔救太宰先生,但是如果不是我,我们也不会这段时间都没办法去港口黑手党工作……” 那天的事情之后,中岛敦自然是受到了森鸥外热情洋溢的嘉奖。老狐狸森鸥外拽着小狐狸太宰治来看他,小狐狸真假不知地表面内疚着承认了自己是二队的队长,却说自己那天是心血来潮以至于造成隐患。这半真半假的道歉中岛敦也没计较,真正让他头疼的是老狐狸慷慨表示让他好好休息的事情。 虽然老狐狸十分有良心,本来也是真心愧疚体恤他,这段时间工资照发。但中岛敦头疼的,根本不是工资的问题。 好不容易正式上岗,有了能自由地跑来跑去的资格,这下可好,上班第一天就又不得不回来养身体了,在这个世界打探消息的事情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提上日程。 这难言之隐才是真正让芥川龙之介和中岛敦两人当时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默默内伤的原因。 虽然中岛敦已经数次拼命申明自己真的没事绝对可以工作,本人十分健康,甚至还下地走了两圈展示了一下,但森鸥外先生依然挤出了几滴鳄鱼的眼泪,表示十分感动,然后让他继续休假。 行吧,胳膊拧不过大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世界上竟然还有员工拼命想上班老板拼命劝休息,工作还是黑手党这种高危职业的好事。中岛敦拒绝了几次无果后也只能无奈放弃,他怕自己再坚持下去反而引起森鸥外的怀疑。 芥川应该也不太开心,想来是生他的气了,一天三顿逼着他喝苦药,任凭敦拼命摇头解释自己真的没事解释到快磨破嘴皮了都没用。 中岛敦感觉委屈极了。 而且,更麻烦的是…… 忽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趴在床褥之上的敦和刚刚收拾好药碗的芥川同时抬头。 敦保持着趴着的姿势,表情复杂地深吸了口气—— “敦君!我来看你了!”从门外传来欢快的声音。 芥川一言不发上去开了门,果然,从门外飞快地窜进来了一个太宰治,手里还颇有诚意地提着专门看望病人的水果篮。敦不安地瞟了一眼芥川,却发现芥川只是平淡无波地接过了果篮,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敦顿时感觉刚刚喝了药的嘴里更苦了。 果然,即使是和他们同龄的太宰先生,也并非寻常人。自从那天他救了太宰先生,太宰先生便像是上班打卡一样不远万里风雨无阻地天天来他和芥川的这间小破屋子拜访——活像是不用上班。 一边感叹着太宰先生的翘班功力果然并非一日之功,另一边心里还怀揣着秘密。由此,中岛敦每次和对面兴致盎然的太宰先生聊天时,都不由得字斟句酌胆战心惊。 而送走太宰先生之后,敦则每次都像条死鱼一样趴在被褥上,感觉自己的脑细胞横尸遍野。 他哀怨又愤怒地无声瞪了一眼每次都默默后退,心里明镜一样却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芥川,再回过头。 中岛敦今天也挤出了十二分的笑容,努力迎上笑容满面的小狐狸太宰治。 “敦君!你看这个”不过,今天的太宰治似乎不再是兴致盎然地过来和他谈天说地,而是有正事。 右眼缠着绷带的棕发少年欢快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华丽的请柬,在敦眼前摇了摇。 “这是什么?”敦好奇问道。 “不是几天之后敦君你和那边的芥川君要去东京参加一个宴会嘛?”太宰治笑嘻嘻说道:“作为杉本小姐的保镖?” 记起来是有这么回事,中岛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是那场宴会的请柬喔!我好不容易才拿到的!”太宰治笑吟吟地得意说道:“敦君,我们要去参加同一场宴会了。我可是对杉本她怎么发现你们的这件事十分好奇。虽然等她下次过来再问也不是不行,但我还是想早点知道。” ——所以说,自己哪怕是去参加个宴会,也没办法让自己的脑细胞休息一天咯?不,他们估计要一起从横滨出发,也就是说不仅有宴会的时间,还包括来回路上的时间…… 中岛敦眼前一黑,忽然感觉人生无望,心底白眼一翻,差点悲愤猝死当场。 第21章 浮华世家(一) 从三岁开始,杉本望月的房间便再没有任何变化。 烛台一样镶嵌着水晶的巨大吊灯下,天鹅绒地垫上是房间里为数不多的浅色的底调,其上点缀着零星的猫爪印,而一旁的和地毯同色的猫篮里本该慵懒蜷缩着的小动物却不知所踪。 与其他小姐的闺房不同,这里几乎无法察觉四周的墙壁真实的颜色,四面的墙壁除了一个躲在墙角的迷你衣橱之外,便是被墙壁同高的书柜填得满满当当。 房间里所有的色调都是毫无疑问的深色,哪怕是那挂着帷幔,从里面传来少女咳嗽声的大床也是一样。 站在其中,不由得会让人产生错觉,这并不太像是小姐们的闺房,反而更像是哪位先生的书房才对。 “咳咳…几位来得真早…宴会中午才开始…” 从隔得不远被帷幕重重笼罩着的大床深处,传来少女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与窸窣的换衣声。中岛敦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发烧,他忍不住偷偷用余光观察了一眼站在他旁边的芥川和太宰两人,却发现芥川神态自若,太宰则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 仅仅是看着缠着绷带的太宰的脸,中岛敦几乎都能想象出来如果他问对方:“那可是女孩子在换衣服。”之后,对方一定会从鼻子里发出轻蔑的气音之后耸肩一笑:“反正又看不见。” 虽然,的确是看不见。 在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之后,笼罩着大床的帷幕被从内而外分开,之前已经洗过澡,又在几人到访之前已经在床上已经换好了礼服的少女在精心裁剪的服装衬托下显得身姿窈窕。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因为剧烈的咳嗽飞起一抹红晕,倒是显得比平时更动人了几分。 坐在梳妆台前,杉本望月将头微微向侧边歪了歪,一头瀑布般的黑发遮掩下的白皙脖颈显露无疑,她漫不经心地用梳子一下一下梳通头发,头也不回对着后面问道:“太宰君,你竟然会出席今天的宴会,真是让我始料未及。” “虽然弄到这张请柬费了一些工夫。”前面的美人图显然没能勾起太宰治哪怕一丝一毫的兴趣,他伸了个懒腰后回道:“不过,也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麻烦。” 杉本望月轻轻一笑,将粉底的盖子打开:“那倒是,只要太宰君真心想要,这张请柬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我问的不是这个,我只是想问太宰君…今日怎么会对这宴会忽然起了兴趣?” 太宰治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噢。”她轻声地回答,声音慵懒中透着一丝给宠溺的小孩子糖果一般的甜美:“是有关这两个孩子的事情吗?” 在她准确地用寥寥几句话便切入到问题的核心时,中岛敦敏锐地发现太宰治脊背上的肌肉忽然僵硬了。但从外表看去,他仍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这倒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关于这场宴会本身,我也有好奇的地方。” 裸露在蓬松的礼服外少女洁白的双肩微微耸动着,银铃一般的轻笑流泻而出。 “你这孩子,还是那么不坦诚……炸什么毛,我就直说了,森先生昨天和我通电话的时候提起了敦君救了你的事情。既然对人家感兴趣,想要打听事情就直接一点。”她拿着腮红刷的手动作微微一顿:“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可是会错失直面的机会的。” 不顾后面太宰治陡然变得危险的眼神,杉本望月说完后便不再看太宰治,而是惬意地伸出洁白纤长的手臂,摁下了梳妆台旁边架子上搁着的cd机的开关,立刻,宁静优雅的华尔兹古典乐回响在空气之中,她轻轻随着哼唱着,全神贯注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这,这空气中好像有火/药味。 中岛敦站在旁边,出于动物一般的敏锐直觉,大气也不敢出。 画好了妆,她回过头,笑眯眯地看向怨念已经实体化一般了的太宰治:“不过,既然太宰君这么想要知道这些,甚至不惜提前弄到一张请柬,我想这些消息总不能无偿透露。” “你想如何?” “太宰君,你这次算是欠我一次。”她轻巧地如同一阵风一般卷到了他们所在的门口,伴随着淡淡的玫瑰香气:“上次你欠我的一次好像用掉了,我还在想怎么能让你再欠我一次。” 太宰治:“……” “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和你最在意的敦君初次见面的所有细节全无遗漏地告诉你的。” 全副武装好的少女说话的时候却没看向太宰治,而是对着旁边忽然被点名不由得一惊的敦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拿起了和礼服配套的手包便拉开门走了出去。 ——你最好会。 太宰治面无表情地在心底想到,随后跟上。 杉本家在京都的豪宅有着装潢精美的长长走廊,走廊一侧的墙壁上挂满了各色油画,人物肖像、风景和花鸟虫鱼无所不全。色调清丽,和墙壁映衬得浑然一体。 另一侧的落地窗外,太阳投射下强烈的光芒,隔过窗棂,在盛装的少女前行的面容上不断投下巨大的影子。 “你还在纠结那个什么死前的愿望吗?”太宰治在她身后难得地吐槽道:“…先不说别的,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肯定满足你的愿望——最好是真的有那么一天。” “哦?是吗,但我不喜欢欠别人的。”少女快步走在最前轻轻朝后面挥了挥手。 “反正猜也知道是跟我声音有关的愿望…真的有那么像?” “是啊。”走廊的尽头,少女微微提起礼服的下摆,轻盈地转身下楼,高跟鞋踏在楼梯的地毯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直到下完最后一阶楼梯,她才回过头来,对着后面的太宰治轻轻笑道:“就是有那么像。” * 巨大的水晶吊灯,高档的羊绒红地毯,洁白到纤尘不染的桌布和穿着黑色燕尾服紧绷着脸笔直地来来往往的侍者们。 宴会还没有开始,中岛敦却已经感觉感觉到了一种窒息般的氛围。他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会让他感觉自己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生怕做错什么造成麻烦。 从进门开始,便微笑着和许多夫人小姐举杯示意了的杉本望月此刻戴着白手套举着香槟,敏锐地发现了中岛敦执着地履行着保镖的职责,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却又总是尴尬地站在墙角的局面。 她笑着转回头,轻声地对着他说道:“敦君,这里其实没什么不安全的…毕竟这里聚集的人可构成了日本的心脏,他们的许多保镖都没你这么紧张。放轻松些,你大可以像太宰君那样去那边的桌子取点吃的,或者像你的那位搭档一样去阳台那边透透气。” 她体贴的话语适时地化解了敦的窒息,敦几乎是当场就松了口气,不由得向杉本小姐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谢谢你,杉本小姐。” 她炯炯有神的目光含着笑意,又转头从经过的侍者那里给他端了一杯香槟,塞进他的手里,向他举了举杯:“没关系。” “我……还不到能喝酒的年龄。”手里举着香槟,敦讪讪说道。 “哈哈哈,没关系,我们手里的香槟并没什么度数,你甚至可以把它当做饮料来喝。”杉本望月笑容可掬,又轻轻扬了扬下颔,向中岛敦示意周围许多端着香槟的小姐们三三两两围绕在一起的倩影:“这里的许多小姐也是未成年…我也一样。” “……好的。”中岛敦如释重负,抿了一口香槟,又再次向杉本望月露出微笑,转头沉思了片刻,向着阳台的方向走去了。 宴会的大厅尽头的墙壁悬挂着巨大的石英钟,杉本望月貌似不经意一般地扫过上面的罗马数字,发现指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整。也就是说,半个小时之后,这场宴会的主角就将到达这里。同样,只剩半个小时了,本来应该是主持着这场宴会的那位和主角相濡与沫的先生,却仍没有出现。 她甚至都不用专门打听,只是在场地内状似无意地来回走上一圈,便能听到不少贵妇和小姐们压低嗓音交换意见的声音。 她们一方面对于这位已经阔别了东京社交圈十多年的小姐十分期待,另一方面却又带着一种这个社交阶层独有的绵里藏针、含着不甘心的鄙薄。 高傲让她们无法轻易低下头颅,而她们自矜的所谓教养又不能让她们真的口出恶言,殊不知,那种暗含着锋芒的惺惺作态实则最为丑陋。 杉本望月犹如盛开的花朵一般在大厅内旋转了一圈,最后和她打招呼的是迹部家的夫人,自然,这也是情报收集的一环。这位夫人的先生曾经和年轻时候的浅川小姐交情深厚,这位夫人也源于这层关系,在之前的十几年里和在世界各地奔忙的赤司夫人碰到过几次。杉本望月用着高超的语言技巧打动了那位十分可爱的夫人,她眉眼弯弯笑着说起了很多和赤司夫人会面的经历。 迹部家相比赤司和浅川家,在日本也只能算是次等的豪门。比起底蕴优厚的杉本家,也差上了一截。早年迹部家屡屡被人诟病为暴发户一般的作风,这几年有了现任家主的励精图治,加上广泛的人脉,这才口碑翻身。虽然杉本望月私生女出身的身份不算干净,但手腕却私下得到了许多世家的称赞,加上她此刻又是杉本家无可挑剔的本家小姐,社交场上又一向人美嘴甜,向迹部夫人搭话,迹部夫人自然也十分乐意。 这位夫人的家族是和迹部家相当的存在,家世上自然差了一截,因此她在说起赤司夫人时,所用的钦佩的口吻自然也无可厚非。赤司夫人——那是还是浅川小姐,在年轻的时候,虽然是女子之身,却年纪轻轻便在商场上厮杀出了自己的名声。这并不容易,毕竟世家之间人人皆知那些年浅川家内部的波诡云谲。因此,许多世家女子对她暗暗钦慕也是自然。 只是杉本望月表面微笑着应和,内心却暗暗皱起了眉,这样恭维的话语就算出自真心,也很难保证其中不带有粉丝滤镜的成分。 但是,这次谈话也不是一无所获,她听了对方稍微讲了一些自己丈夫年轻时曾经对赤司夫人——那时还是浅川小姐的一些印象。这让杉本望月不由得提起了精神,耐心地听了起来。 她十分礼貌地听着迹部夫人讲到了最后,甚至还应和着对方又讲了一阵后,才转身离开。 时间剩的不多了,就在时钟指向十一点十五分时,忽然从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 杉本望月正想探听,却听到旁边三两成群的贵妇人那里传来声音。 “……赤司先生来了,正在上楼呢。” “什么?真的吗?真的来了?” “哎呀,不是都说赤司先生不会出席这次给夫人的宴会吗?怎么又来了?” “谁知道呢?哎,梨木家的小姐来了没有?” “……不知道,可是既然有赤司夫人来,梨木小姐想必不会出席吧?” 就在这些贵妇人叽叽喳喳地谈论个不停,一时会场内骚动不已时,忽然,几个身穿黑衣的保镖率先赶到了宴会厅的门口,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连一直围绕在餐桌那边对着各色水果进行摧残的太宰治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了头来。 一道沉稳的脚步声从楼梯那边传来。 身穿白西装,一头赤发的男人迈上了台阶的最后一级,猩红的瞳孔仿佛幽深的血海一般。 杉本望月不动声色地从侧边向门口走去。在杉本望月看来,这位大名鼎鼎,已经三十多岁的赤司家少爷身量不高,眼神乍一看几乎是平淡的,但细细观察却又暗含着机锋,那是一种生来得天独厚才能养成的漫不经心。在凛然却又好似不经意地用眼神扫过宴会厅内的众人时,他的目光毫无波动,却又在扫视完了众人之后微微点了点头。 原本还跃跃欲试的贵妇人们仿佛被那份通身的气场震慑了一般,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几步。 他侧过头,低声对着身边的保镖压低声音问了些什么,声音很小,要不是杉本望月一向耳聪目明,又已经悄悄潜入到距离他比较近的侧面,恐怕听不到他说了什么。 “希子……还没来吗?” 高大的保镖也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蜷缩着低声凑近着回答赤司先生,一高一矮的场景在一边的杉本看起来颇具喜感:“据人回报,夫人一小时前已经抵达了机场,半小时前换好了礼服,现在正在赶来的车上,还没有来,估计一会儿才能到。” “噢。”赤司微微点了点头,看了看大厅另一边悬挂着的巨大石英钟,皱了皱眉:“…还要多久?” “估计也就五六分钟吧,您先等一下?” 一旁靠在大厅一角,不动声色听着的杉本望月露出了微微诧异的目光。 听这口气,赤司先生和赤司夫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如外面传闻的那般不堪?可是,如果真的如同她所猜测的一般,那么他们分居这么多年,而对外面的纷纷猜测却又讳莫如深又究竟是…… 就在她思考之时,忽然发现人群之中又再次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赤司先生不满的目光还没来得及传达,忽然,他目光一顿,觉察从楼梯口下面再次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 杉本望月也注意到了,她猛然意识到——那位夫人来了。 第22章 浮华世家(二) 天光正盛。 宴会的天台朝北,中午时分正好是背阴面,凉爽的风迎面吹拂而来,中岛敦一走出来,便感觉浑身一阵清爽,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只是要论享受,此时的敦果然还比不上斜倚着雕饰精美的栏杆的芥川。 芥川此时身着黑色的燕尾服,和敦身上的白色形成对照,正举着手中的香槟,目光眺望着远处岸边的防波堤,上面聚集着停脚的鸥鹭,阳光将碧蓝的海面割碎成片片金色。相比室内觥筹交错的衣香鬓影,这里又是另一方天地了。 “这人可真会躲懒。”中岛敦这么想着,也举杯凑了上去。 芥川此刻的表情是少见的平静,即使白毛的人虎不识趣地凑过来,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用眼角斜睨了一眼敦,敦立刻讨巧地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过了一阵,芥川开口问道:“里面似乎有事发生?” “好像是宴会的主角们来了。”敦呷了一口香槟,酸甜的小气泡在嘴里崩裂开来:“不用担心,里面还有太宰先生,杉本小姐看起来也长袖善舞。” 芥川皱着眉思索了片刻:“今天宴会的主角是……赤司家?” “是啊。怎么,你听说过他们不成?” “赤司财团在横滨布局多年,现在不属于港口黑手党势力范围的横滨车站大半商场都是旗下的产业。” “这么厉害?” “不过。”芥川深邃的眼底闪过一抹幽暗的情绪:“后来,赤司家不知为何,忽然销声匿迹了。” ——烈火烹油的滔天富贵,宛如娑罗双树的一体两面,恐怕也正是盛极必衰的前兆。 “怎么会这样?” “赤司家从十年前就开始在横滨布局,而那是……距离「现在」三年之后的事情了。”芥川抿了口香槟继续说道:“赤司家的本家和分家内部的关系似乎出了问题,内部争权,但那个时候家主却不知为何不知下落,媒体自然是不敢深入报道,据传是本家的继承人用手段整治了家族,然后赤司家便彻底销声匿迹了。” 敦歪着头想了片刻:“那,那些产业呢?” “车站附近的商场毕竟属于港口黑手党的势力范围之外,对手又是不能轻易惹上的大财团,因此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清楚。” 芥川的视线渐渐从远方的风景错开,落向不远处的欢笑喧闹的宴会场内,调转身子:“不过,也没听说过财团底下秘密变卖产业的消息。” 敦半个身子趴在栏杆上,半晌,忽然莞尔一笑。 “怎么了?”芥川此时右手插在黑色的西服口袋中,左手擎着香槟,向着宴会场地走去的脚步下意识一顿,收回视线,不解地看向趴在栏杆那里迎着风惬意地眯起眼睛的敦。 像是非常开心般,白发的少年雀跃地转过头,直视着芥川的深黑的眼睛:“芥川你竟然愿意和我说这些事,我很高兴。” 芥川龙之介不由得一怔。正午的阳光下,白发的少年像是一束光直直投射到他的眼底 但只是下一刻,他便快速地转回了头,利落地像是要甩去什么脏东西一般。 “无聊,人虎。”声音又再一次冷下去。 然而这次,敦却没有反驳什么,而是睁大亮晶晶的眼睛,满脸笑容地看着芥川向宴会的方向走去。 * ——女子的身影仿佛隐约的色香般。 杉本望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门厅,不肯错过一个细节。她倚靠着墙边,听着不远处熙攘的脚步声渐近,一向伪装得柔软慵懒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深色的痕迹。 直到大门再一次被西装革履的高大保镖推开,赤司征十郎下意识向旁边一闪,杉本望月急忙探头,这才依稀瞟见一抹隐约的影子。 和赤司先生相仿的身量,比她想象中的高了些,这有些出乎杉本望月的意料。 像是赤司先生那样强势的人,妻子按她推断该是身量娇小,举手投足如同…如同橘子的清香一样甜而不腻。 ……橘子? 杉本望月诧异地转过头,发现旁边多了个熟人。 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旁边,同样选择好奇观望的太宰治正捧着一块水果蛋糕,用叉子将奶油最上面的橘子送进口中,满足地眯了眯眼,柔软的褐色卷发映着白皙的面容,双颊像是仓鼠一样鼓鼓的。 “…”杉本望月一怔,本想吐槽,又咽了回去,沉默片刻重新转回头。 这次,她终于看清了。 传说中的浅川希子——赤司夫人,正向着一边的赤司征十郎走去,她走得笔直坚定,目光未曾有丝毫偏转,步履神情像是中世纪的骑士。杉本望月凝视着她的侧脸,察觉出她的容貌没有想象当中华丽精致,而是略带清癯的美丽。 可惜的是,因着角度的原因,她看不清她的眼神。 “不太一样啊…”旁边的太宰治喃喃道:“和丈夫闹脾气出走中东去做奢侈品生意的女性…这可和我想象的形象不太一样啊。” 杉本望月也有同感,但她只是无声地微微点了点头。 身姿凛然的浅川希子走到赤司征十郎面前,却没立刻说话。她似乎只是想走到他身边去,但当她对上同样平静凝视着她的目光时,却又顿住了。 她张了张嘴,犹豫了片刻,很快又恢复了坚定。 “好久不见,征十郎。” “你终于肯回来了。” “对于那件事,我不回来是不可能的。”浅川希子微微低了低头:“你已经确定了具体的人选…” 她像是忽然意识到这里是何处,抬起了头,向着会场四方扫视。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人人都在看着此处。 那里面应该有很多她十分熟悉,又多年未见的人。杉本望月毫不掩饰地观察着对方的眼睛,果然发现了在巧妙掩藏的平静湖面下泛起的些许涟漪。 她几乎要以为浅川希子下一刻就要走向谁了,但她却很快转回了头,向着旁边的赤司轻声问道:“文也没有来吗?” “他在家里等你。”赤司微微低下头,从她头顶的左上方轻声说道。他有张英俊的脸,很容易就显得深情。 但又像是光滑的玻璃表面,太过完美,以至于给人以虚假的感觉。 蛋糕吃完,斜靠着墙着的太宰左右脚换了支点,懒懒道:“…这叫关系不好?” 杉本望月皱眉,但还是说道:“也许和睦是外面做给人看的…” “没必要吧,就算装作关系好又做给谁看呢?他们之前的事情在今天出席的这些人之间又不是什么秘密。”太宰治咂了咂嘴:“何况我看那位赤司先生和他夫人,都不像是会为了什么宴会放低身段的样子。” “那就奇怪了。”杉本望月轻轻一笑:“如果他们关系真的很好,分居十年又差点离婚又该怎么解释。” “不知道,不过事情总归这样才有趣,看来赤司家这潭水比我们想象得深。总之,我不喜欢这个女人。”太宰治一动不动看着那边,忽然说道。 杉本望月惊讶地回过头:“为什么?”她印象里,一向表面随和的太宰治很少这样在第一次见面就表现出对一个人的好恶。 这时,音乐忽然奏响了。 随着音乐声响起,太宰治转过头,向着杉本望月伸出右手,目光炯炯,坚定地说道。 “因为她给我的感觉,和你很像。” 在他的手扶上少女纤细腰肢的瞬间,少女倾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们要尽量想办法离两位主角近一些。” “为什么?” “我忽然有个主意…如果我收集的资料没错的话,我有信心能和浅川希子小姐搭上话,说不定还能受到邀请。”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太宰治不由得侧目相对,之后,他默默转过头望了一眼距离:“…你水平怎么样?” “我懂了。”杉本望月言简意赅:“等会儿你跟着我的脚步。” 话音刚落,在二楼处四面围绕好整以暇的交响乐团开始演奏,四面八方的音乐响起,顿时,金色装潢的大厅之内一袭袭飞扬的华丽裙裾恍若盛放的花朵,一时间花团锦簇,令人眼花缭乱。 矮了女生半头的太宰治配合着杉本望月的动作逐渐靠近这场宴会的中心,眼神却四处不安地扫视着。他心不在焉地数次不小心踩到杉本望月的脚,脸上却没丝毫抱歉的表情。 曲子进行了一半,在第三次被皮鞋重重踩上脚面后,杉本望月深吸了口气:“…敦君应该正在天台上。” 太宰治一惊,猛地抬头,皮鞋再一次踩上杉本望月的脚面。 这次杉本望月是怎么也笑不出来了,一个熟练的飞身后,她狠狠钳制着太宰治一头扎进了舞池的中央,现在在他们旁边旋转的正是赤司先生和他刚归来的夫人。那两人十分熟悉这样的环境,彼此默默对望着,什么都没有说, “!”太宰治忽然感觉自己的脚面传来一阵剧痛,低头定睛一看,却发现是少女水晶高跟鞋尖细的头直戳了一下他的鞋面,起码用了七分的力气。 太宰治黑了脸,正欲说些什么,却忽然意识到此时不是发难的好时候。 他只得忍气吞声下来,配合着杉本望月围绕着赤司先生和夫人旋转着,配合着她的观察。 一曲毕,少女对着他优雅地微笑着行了个标准而完美的淑女礼节,太宰治仰头倒吸了口凉气,正欲说话,却只见少女利落地转过身去,在舞曲刚刚结束,众人还未从舞蹈之中回过神时,向着赤司先生和夫人端庄地行了一礼。 “请恕我冒昧,希子大人,能见到您真是太荣幸了,您从小就是我的偶像。” 她的眼神明亮,像是七月的太阳。 “你是……”忽然听到少女清甜的嗓音所发出的欣喜的语调,名为浅川希子的女性微微惊讶地转过头来。 杉本望月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背在华丽的长裙之后,目光诚恳,嘴角含着胜券在握的微笑。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请允许我做一下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杉本望月,希子小姐。” 第23章 浮华世家(三) 清脆的高跟鞋踩在羊绒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刚刚从浅川希子身边回来的杉本望月一双美目微微一眨,和同样凑在大厅一角的太宰治坦诚说道:“今天那两位小朋友恐怕要加班了,希子小姐邀请我去了她家里的聚会。” “不愧是你。”即使有着本能的反感,太宰治依然对她一如既往强大的社交手腕表达了合理的称赞。在这种方面,他向来心胸宽阔,尤其是当他们的目的暂且一致时。 太宰治的眼角的余光穿过端庄微笑、整个人像是在发光的杉本望月,落在了不远处正偕同向天台走去的赤司夫妇,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话虽然听起来硬邦邦的,但一向在松本海伦面前表现得高傲的太宰治很少会主动说出这样的话,看来他是真的很好奇。 杉本望月笑容顿时更加可掬,看得努力维持着微笑的太宰治牙根痒痒。 “那如果说,这件事情,还有我和敦君的事情,你只能知道其中一件,你选哪一件呢?”杉本望月漫不经心地低下头,轻轻摇晃着高脚杯里浅金而透明的香槟,给出了意料之外的回复。 太宰治想也不想:“敦君的事情。” “……这样的话,如果能让那孩子听到该多好。”她的视线重新回到太宰治脸上,脸上的笑容配合着表情,像是惊讶,又像是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 “与你无关,不过你一会儿要去赤司家做客了,恐怕我们也没办法继续同路,事情要麻烦你现在就说清楚了。”太宰治双臂环胸,笑容一沉,向后一靠倚在墙上。 “哎呀,别生气,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反应。”杉本望月笑得越发动人,不知刚才的太宰治的话戳中了她哪一点,她轻松地笑了起来,她很少能在人面前表现得如此真实,饶是太宰治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她结婚之前不是姓浅川吗?我们两人正好有些血缘上的联系。” 太宰治并不意外,挑了挑眉:“你们八大世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这个理由不太充分。” “我之前和迹部夫人谈话,她的丈夫和希子小姐是一起长大的童年玩伴,方才她在和我转述她丈夫的话中,无意中提醒了我。希子小姐曾经是被她祖母抚养长大的。我立刻想到她的祖母的姓氏正好是杉本,我算了一下,恰好正是我祖母的堂姐。” “你的祖母?”这次,太宰治露出了诧异的目光:“……你不是和她很久没有联系了吗?” 听说你们两个还长得很像。太宰治默默地想,但最终还是把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毕竟我是私生女。”杉本望月依然保持着微笑,却不知为何给人几分冷意:“祖母抚养我,无非因为我的生母已死,父亲又再无其他子嗣,而我又表现得乖巧顺服…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那重点是什么?”太宰治问。 “重点是,希子小姐和我很像。”杉本望月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我和我的祖母长得很像,她也一样;我被祖母抚养长大,她也一样;我的祖母对我并无喜爱之情…” 她顿了顿:“她也一样…而我在家族里如履薄冰地活着,她也一样;我有珍视的人,她也有将要去见的人。我们很像,不仅背景类似,而且都很聪明地活着,并为自己能在这样的泥潭里活下来而感到骄傲。她刚刚从国外回来,而且看起来并不是对日本毫无留恋,在回到自己熟悉思念的故土时,有一个和曾经的自己非常像的女孩站在面前……她不可能不受到触动。” “还有…”她顿了顿,深吸了口气:“我的父亲要再婚了,迎娶的是浅川家分家的小姐。” 太宰治眼底流露出一抹震惊,最终别开脸说道:“这对你不算什么好消息,就不说恭喜了。不过,你用你的身世和这件事情当筹码?那你还真是下了血本…” “这不算什么。”杉本望月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仿佛面具一般。 太宰治想了想,还是说道:“不过往好的方面想,如果你未来能长成那位夫人的样子也不错。” 杉本望月回过头,向着不远处的宴会的之外的宽敞平台望去,在那里,浅川希子与赤司征十郎两人远离人群,低声交谈着什么,阳光下,他们的影子从脚底延伸开来,融合成一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轻声说道:“我不会长成像她一样的人,我比她年轻,她比我幸运。” * 在杉本望月彬彬有礼地提出希望敦能和芥川一起,陪着她前往赤司宅邸时,不顾旁边芥川顿时紧皱的眉头,敦想也没想就点头答应了。 看到他忙不迭点头的模样,太宰治的表情有些不悦。而得到了他的应允的杉本望月则喜笑颜开。舞会落幕,人们三三两两离开,除了被簇拥着的赤司夫妇之外,也只有准备和他们一道离去的杉本望月在场地里徘徊等待。由于太宰进场的身份是客人,身份又敏感,如今想要装作同行的保镖也来不及了,只能选择离开。 不过,作为唯一一位必须离开的人,他看起来却并不生气,而是心满意足。 在舞会期间只从平台上出去过一次,吹风吹到结束的中岛敦打了个哈欠,刚迈进大厅就发现芥川和太宰两人正低声交谈着些什么,他好奇地向两人走去。 “…我不觉得我们跟过去有什么意义。”在离两人还有几米距离的时候,敦听到芥川蕴藉着不满的声音:“赤司家并非一般门第,只要稍微一查,立刻便能发现我和人虎的身份。让我们同行前去,只会增加他们的戒心,给杉本小姐造成不便。” 敦立刻停下了脚步。 太宰笑了笑,拍了拍芥川的肩膀,这让中岛敦瞬间有些眼花,恍惚间看到了十年后的太宰先生。 “没关系,既然他们能追查到你们,想必也能追查出你们之前是如何加入的。世家大族在一些组织里安插眼睛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太宰治笑眯眯地说着,意外地坦诚,丝毫没有避讳港口黑手党对他们两人的戒心:“而且,这也不是你们该担心的事情,如果杉本连这些都处理不好,她也活该计划泡汤。何况我和森先生并非希望你们两人去探听赤司家的情报。” 芥川明显受到震动,语气也随之一沉:“那是……” “替我们监视杉本望月。”太宰治的声音忽然冷了下去,那双无数黑暗藏身其中的眼眸中,如同冰霜的锋刃一般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能够拜访赤司宅虽然是一件好事,但事情进行的太过顺利,总让人心底不安。这虽然是我临时的命令,这是一个即使森先生来了也一定会支持的决定。如果你们真的并非为她所用,那就证明给我们看。” 芥川的表情变了,敦一眼就能看出来,即使是如今还没成熟的芥川,对黑之时代的太宰治的忠诚也并非那些浅薄的感情。 “我知道了,太宰先生。但是,监视的内容具体是……?” “将杉本望月的行动按照十五分钟一次的频率记下来,从离开这里开始,到你们护送她回到杉本宅为止。”太宰治快速说道:“尽量不要给她留下单独一人行动的时间。” “那些记录是为了……?” “这不是你们该担心的事情。”太宰治微笑道。 谈话就到此为止。敦想,果然,即使是经过那次的暗杀事件,森先生和太宰先生依然没有彻底相信他们。而即使站在同一条船上,甚至有求于对方,森先生和太宰先生依然没有彻底相信…不,恐怕是根本不相信杉本小姐吧。 忠诚和信任是奢侈的感情。 ……心底再次肯定了这一点,敦垂在身侧的双手渐渐紧握成拳。 这时,方才还全神贯注地和芥川交谈的太宰治像是忽然发现了几米外的敦的存在,方才还盘踞着黑暗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热烈地朝着敦挥了挥手:“敦君!” 敦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推开芥川扑了上来的太宰治抱了个满怀。 即使是差不多的年纪,太宰依然比敦高出半头,褐发的少年心满意足地抱在敦身上,不顾身后芥川无语到黑线的背景色,眼睛里像是闪烁着小星星一样对敦说道:“敦君!刚刚我听了杉本和我说的怎么遇到你们的事情了喔!” 敦心底一紧,脸上却不敢表露,勉强地笑了笑:“…不知杉本小姐说了什么?” “嗯,就是在那个小诊所的事情?”太宰治将头靠在敦的肩膀上,似乎有些不悦地鼓起了包子脸:“真是的,为什么先遇到敦君的是她啊,如果是我就好了…不过,敦君那个时候开始就和芥川君在一块了?” “…嗯。”白发的人虎默默汗颜,囫囵着点了点头。 他以为太宰治接下来还要继续问他和芥川又是怎么认识的这类问题,想着该怎么解释,大脑飞速运转着,却没想到太宰只是失望地扁了扁嘴。 “啊,好不甘心!明明如果是我的话,一定可以一出场就用一个帅气的姿势给敦君留下深刻的印象,然后一举让敦君爱上我!”太宰治像是不甘心似的挥舞着拳头。 “哈…哈哈哈。”敦干笑着:“太宰…君真会说笑,那是不可能的吧。” 忽然,太宰治放大了的脸映入了敦的眼帘,吓得他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敦君不相信我吗?”意外地很认真的语气。 ——能相信才有鬼啊!!太宰先生您都忘了是谁第一次见面就骗人如逗狗吗?!敦心底默默咆哮着,却不敢真的这么说。 对于太宰先生玩笑,他可以不当真,但别人绝对不能说出来自己不当真,中岛敦深谙其道,表示自己还想好好活着呢。 “……嘛,算了。”盯着敦看了一阵,太宰治转过了头:“反正,总有一天,敦君会明白的。” 不知为何,那句话听起来语气平淡,与太宰先生平日里的语气并不相符,然而敦的心底刚刚差生了一丝好奇的涟漪,忽然感到被人从身后轻轻一拍肩膀。 他赶忙转回头去,发现戴着白珍珠耳环的少女正向他粲然一笑:“我们该出发了。” 少女气质柔美的面容上绽放的热烈笑容很容易便让人心神恍惚,但中岛敦下一秒便明白少女这么做的用意,在看到少年脸上飞起的红晕后,她笑眯眯地看向了站在一边的太宰治。 “要抓紧喔。”她说了一句让中岛敦一时摸不着头脑的话,欢快地朝着面容阴沉的太宰治眨了眨眼,转身走了。 在那之后,总算是送走了一脸不爽的太宰先生,敦侧身站在宴会场落地窗华丽的幕帘边,看着底下负责送走港口黑手党干部的黑色豪华轿车绝尘离开,默默地吐出一口气。 “准备走了吗?”他感觉到背后熟悉的气息,头也不回地问道。 表情如同往常一样阴沉得十分正常的芥川缓缓走到他身边,用着微不可察的声音“嗯”了一声后,继续说道:“宾客基本都离开了,杉本小姐正准备随着赤司夫妇离开这里。” ——总感觉他好像实际上想说的不是这个。 中岛敦转过头去,芥川迎上敦无声的疑惑目光,轻轻咳了一声,转过头,却什么都没说,迈步离开了,敦想了想,跟在了他身后。 浅川希子看起来的确非常喜欢杉本望月。她亲昵地将少女带在身边,丝毫不顾来往宾客的侧目,还热心地招呼她走的时候可以和自己同乘一辆车。杉本望月表现出了合理得体的受宠若惊,在夫人旁边站着的赤司先生则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在接受之后,杉本望月朝着敦和芥川的方向歉疚地眨了眨眼,敦则向她投以一个鼓励的眼神。 “杉本小姐真是亲切啊…”敦不由得感慨道。 他心底清楚,杉本望月背后的情况并不单纯。而目前为止,她所展示给他们的还是一个标准的优秀世家小姐的形象,一举一动可以说是滴水不漏。可她和他们来到此地的原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身后的故事恐怕并不那么简单。 不过话虽如此,面对这样美丽大方,又十分体贴的小姐,谁又能做到口出恶言呢? ——等等,好像太宰先生就可以。 脑中忽然浮现起问题的标准答案,中岛敦默默黑线。他虽然大致能明白太宰先生对于杉本小姐那种类似“同性相斥”的不爽感情的来源,但心底却隐隐觉得事情可能也并不那么简单。 “我在十年后没有见过她,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这个人值得警惕。”芥川忽然说道。 此时,赤司夫妇和杉本望月周围雄健魁梧、看起来就凶神恶煞的保镖们忽然让开了一条道路,宴会谢幕,三人将要离开场地了。 “嗯。”中岛敦下意识点了点头,赶忙扯着芥川跟了上去。 * 上京区内,清幽的富人区内,道路两边的法国梧桐落叶纷纷而下,此时正值下午,天气晴好,阳光从树叶的缝隙落下,将在公路上飞速行驶的黑色的保时捷上不断投下斑驳的影子。 从外面无法窥探里面景象,只能看到一篇黑色的单边玻璃车窗被从从里面轻轻摇下,从车窗内伸出一只洁白的手臂,舒展的手抚摸着流动的风。此时,正好有一片梧桐树叶簌簌而落,不偏不倚落在了女子的手中。 浅川希子黑色的眼眸十分平静,涌动着浅淡的光,轻轻将那片梧桐叶贴在胸口,笑道:“今天会是个好日子。” “这么多年了,你这种奇怪的迷信还是没改。”赤司征十郎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坐在后面笑起来和当年毫无二致的妻子,目光在她眼角并不明显的皱纹上停滞了一瞬,又很快移开:“你今天心情不错?” 一边说着,他也不由得勾起了嘴角。 “是啊,毕竟……”她轻松地笑着,目光最终慈爱地落在旁边同样朝她微笑的杉本望月身上:“望月这次给我们带来了好消息。对你来说,这应该是第二次见面对吧,望月?” “是的。”笔直端坐、身姿优美的杉本望月点了点头,轻笑着肯定了浅川希子的说法:“好久不见了,希子,每一封信我都留着。” “…很高兴认识你。”浅川希子笑容如同清风一般,每当她这么笑着的时候,很难让人想象这已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谢谢你,望月。” 沈本望月从旁边轻靠了过来,浑身放松,枕在了女人的腿上,宛如蜷缩在母亲怀里的小猫一般缓缓闭上了眼睛。阳光下,女人轻轻用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少女的头发。 “希子没有什么需要向我道谢的。如果没有希子的话,我应该早就已经死了。”少女轻声说着:“如果没有希子的话,我在想起一切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自杀也说不定,因为我再也无法见到他了。即使那时没有自杀,我的心也一定无法承受到现在。那时的我什么都没有,除了一颗破碎的心,是希子重新塑造了现在的我。” “望月,不要说那样的话。”浅川希子叹息着:“即使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人也不能停下脚步。虽然我知道这样说很可耻,但人只有不断前行,才会重新寻找到新的羁绊。正因为感觉到再也无法见面,所以更应该坚强地活下去,这样如果未来有一天奇迹降临,才有资格面对对方露出无愧的笑脸。” 少女翻了个身,轻轻用手把玩着女人垂落的一缕发丝。 “希子曾经告诉我说,月亮连接着人们的梦境,而梦境则是通往其他世界的通道,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她的声音飘忽,宛如梦呓:“可他从来没有来过我的梦里,我好害怕,我连他的模样都已经记不得了,如果不是太宰君,我也一定已经忘了他的声音。可是说到底,我到底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我一点头绪也没有,我非常害怕,因为我觉得我一定忘了什么关键的事情…” 浅川希子的叹息如同羽毛一般飘落在莫名显得寂静的空气中,她伸出手,抚上了少女的眼睛。 “不要这么说,你还有那孩子,他最需要的是你,而你也需要他,我们都需要他。快到神社了,休息一会儿吧。” * “这里是……神社?” 这一路,芥川和敦乘坐的是原本送杉本望月过来的那辆法拉利,这辆车一路上和前面的黑色保时捷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们旁边还并排开着赤司家的保镖们的车——两边都能看到对方的踪迹。芥川并不好太过明显地观察前面那辆车的动静,这让他有些烦躁。 两人都很少来到京都,对道路也并不熟悉,直到两辆车都停在了神社面前时,中岛敦才发现不对劲。 没有理会敦的疑惑,芥川二话不说径直下了车,两人此时还穿着为了宴会准备的燕尾服,和神社周围古色古香的氛围十分不搭,芥川很明显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由得啧了一声,目光一转,落在了神社门口的招牌上。 “白——峰——神——社。”跟随着芥川的脚步和目光,敦一字一句读出了上面的字。 赤司夫妇和杉本望月已经下了车,他们到达的比较早,话语间,杉本望月已经走到了两人身边。 “赤司夫人刚刚从国外归来,接风洗尘总是有必要的,这间神社她之前常来。”像是看出了两人心中所想,杉本望月微笑着解释道。 敦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芥川却眯了眯眼,声音低沉地问道:“这里距离赤司宅很近吗?” 杉本望月凝视着芥川,微妙地停顿了片刻后,回答道:“不,有相当长一段距离。不过这里距离浅川本家宅邸很近。” “这样。”芥川点了点头。 赤司家来的一众保镖显然训练有素,熟稔地自动分成两拨,大部分人站在了神社大门周围,只有两三个保镖随着赤司夫妇一同进了门。芥川和敦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选择跟在杉本望月后面进去。 迈过门槛,进入大门,杉本望月还不忘贴心地给两人大致地介绍这间神社:“这间神社是上京区内还算有名的神社,世代由林原家供奉。上一任家主娶了铃木家分家的小姐,因此也和八大世家有了联系。” 芥川和敦都不约而同注意到此处香火冷落的景象。芥川的目光落在神社内一块青色岩石黑色的边角,顿了顿,还是问道:“这里看起来并不太像是有名的神社……” “嘛…这倒是真的。”杉本望月无奈地笑了笑,一脸对两人提出这个问题并不感到意外的表情:“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还要追溯到十年前。” “十年前怎么了?”芥川问。 杉本望月稍微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表情变得有些凝重:“刚刚在车上赤司夫人同我说起,她资助了这间神社内剩下的唯一一位林原优纪小姐。至于这里发生过的事情,你们只要稍微打听一下便会知道。十年前,林原家还不是现在这般模样,不仅家主和夫人健在,还有一位独子。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一夜之间这位独子就消失了。” “家主和夫人奋力到处寻访,甚至求告到了八大世家,却最终还是一无所获。直到某天夜里,神社内忽然燃起了熊熊大火,家主和夫人,以及这家里所有的帮佣,都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后来听周围居住的住户说,有人那天晚上在大火中看到了失去踪迹的小少爷的影子。那时这位林原优纪小姐仅仅只有五岁,经过这次灾难后,她性格大变,不复原本天真烂漫的心性,而是变得性情阴郁,平日里深居简出。” 这个故事听起来鬼气森森的,中岛敦不由得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再看周围的景象,仿佛也有些令人后背发凉。 芥川却不为所动,而是冷静地观察了周围一阵子后,对杉本望月说道:“…可这里看起来草木葱茏,并不像历经火劫的模样。” 杉本望月忽然神秘地笑了笑:“这倒是,不过,这样的问题问我也无用。芥川君真的想知道的话,何不稍等片刻,亲自去问林原优纪小姐?” “什么?”敦差点跳了起来。 此时,前方不远处,在草木幽然的道路尽头,盘绕着红色爬山虎的房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从里面跨步而出一位神情淡然、无悲无喜的少女,她身穿在这个时代已经十分少见的巫女服饰,脸色苍白却嘴唇鲜红,美则美矣,却显得十分空洞,远远望去,宛如一尊雕塑。 “赤司先生,浅川小姐。” 她轻轻对着不远处浅川希子颔首后,目光又落到了更远处的杉本望月身上。 “杉本小姐。” 明明是十五岁的少女,语气听起来却像是已经活了几十年的老人一般沧桑,这种强烈的反差顿时给了芥川和敦两人浓烈的不真实感。 她微微侧过身来,迎着三人向内走去。赤司家的几位保镖都默契地停下了脚步,不再跟随着赤司夫妇向内,芥川和敦也只好同样停下等待。赤司夫妇先迈步进入,杉本望月跟在后面,直到她也进去后,穿着巫女服的林原小姐轻轻将门重新关上。 在门关上的瞬间,空气中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压力顿时消散。中岛敦舒了口气,冷不防却听到旁边芥川一字一句低声说道。 “那个赤司家的女人在说谎。” “什么?”中岛敦悚然一惊,赶忙看向旁边。 芥川眯了眯眼:“之前太宰先生说过,这个女人在中东做生意,已经十年没有回来过了。刚刚出来的巫女只有十五岁,她却明显见过那个赤司家的女人。杉本之前说那个巫女深居简出,所以不可能出国……那位赤司夫人回过国,甚至回到过京都。” 屋内。 “他怎么样?”在林原优纪关上门后,杉本望月忽然回过头,对着那位巫女小姐急切地问道。 巫女小姐微微垂下眼帘:“那孩子除了等您之外,又有什么可做的事情呢?” 第24章 浮华世家(四) 在悄无声息地过去半个小时后,原本寂静无声紧闭着的木门发出吱呀的一声,顿时吸引了蹲在树荫下的芥川和敦两人的注意力。 果然,门再一次被从里面打开,这次是杉本望月先从里面走了出来,赤司夫妇跟在后面。不知为何,也许是出于野兽敏锐的直觉,敦感觉那张完美到挑不出错的微笑下,掩藏着的是深深的倦意。 “接下来我们要去赤司宅拜访了。”杉本望月言简意赅。 在接下来的一路,百无聊赖的中岛敦在心底里畅想了无数个可能见到的金碧辉煌的景象。毕竟,按照芥川和太宰先生的介绍,赤司家世甚至是位于八大世家顶端,最为显赫的御三家之首,杉本和浅川则紧随其后。 八大世家的排名虽然古老,许多世家随着近些年势力的此消彼长实际的实力也有所改变,比如说浅川家在近几十年内实力实际便位于杉本家之上,但赤司家的地位却岿然不动,可见其中蕴藏着多么深厚的能量。 * 上京区西北角的大文字山脚下,是一片宽广的小型平原。河流从山脚下贯通而过,中岛敦从车窗里探出头远远望去。在发现此时的公路上已经不再有别的汽车出现时,他忽然意识到汽车行驶到这里,很可能已经进入了私人的区域。 汽车向上坡的方向平稳地行驶着,远远可以望到一块可以俯瞰大海的高岗,上面有着一大片建筑群。中岛敦眯起眼睛,刚好能看到一座时钟塔的塔尖。建筑群背靠着大文字山,被层层的森林重重包裹着。他远远望去,只能看到建筑群依稀的分部痕迹,至于里面的情景,只怕就只有天知道了。 芥川显然也看到了那片遥远的建筑群,微微眯了眯眼,低声说道:“…面积大约有三万五千坪。” “那么大?!”中岛敦回过头,睁大了眼睛。 “……又不是只有夫妇两人住在那里。”芥川叹了口气,对中岛敦在某些方面的无知,他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要那么看我,人虎,这和我没关系,只是之前跟随过太宰先生出过任务,所以大致有些了解。这样的高门望族,一般都存在本家和分家的区别。那位赤司少爷是本家的独子,而他的夫人似乎也是浅川本家的小姐。当然,还有分家的存在,越是大族,分家的人也就越多。” “噢,我明白了。”中岛敦点了点头:“也就是说那里面住了有一群人?这还差不多。” “里面也应当还居住着赤司先生的家人。”芥川微微颔首:“不过,按照资料来看,赤司征十郎早年丧母,他又是独子,和浅川希子也没有孩子,家里应该也不怎么热闹。” 岂止是不怎么热闹,这么一描述听起来简直像鬼宅不是吗? 中岛敦刚想吐槽,忽然感觉到芥川背后的车窗外原本单调的景象一花,不由得仔细一看,发现他们已经靠近了高岗区域了:敦闭上了嘴,转过头重新好奇地探着脑袋望向窗外。 随着汽车行驶进这一片建筑群,中岛敦发现他们仿佛进入了一条欧洲的街道。宽阔的道路两边静静矗立着一排排错落有致的二层洋房,汽车穿行过了一座时钟塔,还有一个不大的小广场,里面有几个小孩正在四处跑动,其中不只有红色头发的小孩。只是,当其中一个红发的小孩回过头时,中岛敦便立刻想到了赤司先生那同样鲜艳的发色。 几个小孩在看到飞速驶过的保时捷时,都好奇地停下了动作,像是行注目礼一般,凝望着那辆汽车飞驰而去。 汽车在街区中拐了几个弯,最后停在了一扇高大的黑色铁门前。中岛敦将头伸出窗外使劲探着脖子望去,发现铁门后面是一个迷宫一样的花园,依稀可以望到最里面建筑物的模样。不过在中岛敦眼里,还是它身后背靠着的小山显得更为壮观。 “好高……”他喃喃道:“有几百米了?” “你说山吗?那应该是他们家的后山。”芥川眼皮都不抬一下,四处寻找目标的踪迹。 他很快便发现了不远处站在原地望着他们微笑的杉本望月,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凝望着里面眼睛一眨不眨的人虎,长长地吐了口气。 “疼疼疼!!芥川!!” 被扯着领子拖拽着往前的白发少年默默飙泪。 “老爷,您回来了。” 在他们走到门厅之前,一位身着黑色礼服,戴着复古单边眼镜,头发花白的和蔼老者从花园内缓缓踱步而出,而他的身后则跟着几位身着女仆装的侍女。 在赤司征十郎微微颔首后,老者又重新转过身子,面向了另一边的浅川希子,这次,他脸上的笑容明显更开心了些。 “您终于回来了,夫人。” “好久不见,牧野先生。”并未挽着赤司征十郎手臂,而是站在他旁边不远处的浅川希子笑眯眯地说道。 “浅川文也先生已经等候了您多时了,您如果再不出现,他只怕是要冲出来找您了。”管家适时地开了个小玩笑,这也让气氛陡然变得轻松了不少,在看到浅川希子如同所料一般露出微笑后,管家先生的目光不紧不慢落在了两人身后的杉本望月身上:“老爷夫人,请问这位是……” 浅川希子招了招手,杉本望月便微笑着上前来,她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头,转过头对管家说道:“这位是杉本家的小姐,那位先生的独女。” “哦呀!竟然是这样的贵客!”老管家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惊讶地说道:“没想到这位小姐已经出落到这样的年纪了。” 由管家引路,赤司夫妇走在最前,杉本望月故意放缓了脚步,和芥川和敦走在后面,几人穿过迷宫一般的花园,向着门厅的方向走去,这足足有五分钟的路程。中岛敦细心地注意到,这是个平缓的上坡道。如此看来,从大门到门厅的这一段路,每日散步十分有助于锻炼身体。周围还有花香阵阵,这也是设计的细心之处。 “听说这些花,都是赤司夫人还在的时候亲手培育的。”走在他们旁边,杉本望月小声地对着芥川和敦两人说道:“据说浅川宅邸后便有一座很大的花园,赤司先生和夫人初遇和求婚都是在那里。这里的花园便是仿照着浅川家后花园设计,颜色搭配浓淡适宜,四季花卉次第开放,连专门的花道大师前来拜访也赞不绝口。” “赤司夫人离开的十年,这花园是由谁打理的?”芥川问道。 杉本望月眨了眨眼:“应该是由家里的女佣们?” 中岛敦注意到,在宅邸后边,上山之前的庭院内有一条小溪从山上缓缓流淌而下,穿过围墙向外流淌而去。他依稀看到一座白色的石桥若隐若现,心中暗暗感叹富贵逼人,也不由得肯定这座宅邸十分优美而富有品位,绝非一般暴发户的作风。 快到门厅时,中岛敦终于看出来这座宅邸是一间西班牙式的别馆。忽然,厚实宽阔的门厅大门被从里面打开,从里面飞奔而出一道影子。 “姐姐!”中岛敦目瞪口呆地发现那是个成年男子,他一头扎进了赤司夫人的怀抱之中:“你终于回来了!” 声音似乎还带着哭腔。 浅川希子表现得毫不意外,她只是无奈而甜蜜地笑了笑,也轻轻回抱了青年:“好久不见,文也。对了,姬海君今天也同你一道来了吗?” 从怀抱中分开的浅川文也脸上忽然飞起了一抹红晕,这下,中岛敦终于能好好打量他的面容,果然,看起来和赤司夫人有着八分相似,只是眉宇之间多了几分英气,不过,依然显得清秀。 “嗯。”他闷闷地低下了头,应了一声。 “太好了。”浅川希子笑了笑,似乎很满意的样子:“难得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 “咳咳。”中岛敦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芥川却忽然别过脸咳嗽了两声,像是被呛到一般,幸好声音不大,没能引来那边的注意。 中岛敦赶忙转过头,低声地关切询问自己的搭档:“很久没听到你咳嗽了,你没事吧芥川?” 芥川依然低声咳嗽着,只是面容看起来有些难看,从指缝中漏出一句回答:“没什么。” * 在一系列的准备后,一行人都换上了合适的服装,包括芥川和敦也有专人领着他们换上了颜色朴素,却质料上乘的和服。 巨大水晶灯垂吊而下,大厅地面铺着意大利风格的彩色瓷砖,墙壁是典雅的浅棕色,剩下的家具以原木色调为主,这一切很好地调节了这宛如古堡一般大厅原本该有的令人窒息的严肃感,形成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年轻却又富有气韵的氛围。 长桌的两边,分别坐着赤司夫妇、杉本望月,对面是浅川文也以及一名不知名的红发男子。仆从则分别恭敬侍奉在大厅两边,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也在其中。 中岛敦表面站得笔直,实际上在仔细观察。他发现他们都换上了和服装束。 赤司征十郎穿着墨蓝色的宫古上布和服,他旁边的浅川希子则换上了浅粉色的和服,别着金红交织、镶嵌着红色水晶的腰带。杉本望月穿着浅蓝色的碎白点的和服,头上别着一个嫩黄色的蝴蝶结。 而他们对面,浅川文也和身边的男子穿着褐色的纹付羽织袴,两人穿的是同款,不像赤司夫妇那样郑重,对比之下显得年轻了不少。 餐桌尽头的墙壁伫立着一扇描金的屏风,之上挂着的是赤司家本家的家族照,中岛敦依稀看了一眼,里面有一位中年人和一位老人,还有一位年轻的先生,赤司先生和浅川小姐则在画面的最右端,看起来都不到二十岁。 是两人刚成婚不久时的照片吗?世家大族果然结婚的年纪比较早… “恭喜杉本小姐的父亲顺利担任大藏省主计局的局长。”浅川文也旁边那位不知名的先生微笑着举起酒杯:“看来后两届内阁的大臣名单中,必然能看到杉本先生的身影了。” 杉本望月笑了笑,同样托举起自己的高脚杯。 “姬海先生谬赞了,父亲也常对我说,自己和财政大臣的位置还有距离,需要不断精进努力才是。” 这时,坐在一边的浅川希子小姐却忽然叹了口气,放下了吃到一半的牡蛎,转头对着姬海先生不赞同地低声说道:“远淳,我以为这是家族聚会?没必要这么官方?” “难道说这位杉本小姐也是家族的一份子?”姬海先生挑了挑眉。 浅川希子无奈地一顿,良久,只得摇了摇头:“她还是个孩子,远淳,就算有戒心,也可以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何必为难一个孩子?” 另一边,中岛敦默默盯着不远处正蓄势待发的侍者,他们双耳不闻这家主人的谈话,却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他们的冷盘,随时准备撤下冷盘,换上汤盘。对这些政治话题的中岛敦这才惊讶地发现赤司家一行人穿的是和服,吃的却是法餐。 这,该说随意还是不随意呢…… “好了好了,希子学姐…哦不,姐姐,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姬海远淳玩笑般举起双手的刀叉,做了个举手投降的姿势。 片刻后,他的神色忽然变得郑重:“有件事倒也不是机密,不过我觉得有必要和你们讨论一下。” “什么?”浅川希子舒了口气,重新切割起了自己盘里的牡蛎。 “最近我们姬海财团名下的海运业务似乎出了些问题。”姬海远淳的笑容渐渐变淡:“…赤司君应该听说了一周前那艘出事的运输船。” “怎么了吗?”浅川希子转过头,好奇地看向旁边的赤司征十郎。 “嗯。”赤司征十郎先是对着姬海远淳点了点头,之后才转向浅川希子,沉吟了片刻后,低声解释道:“运输船很奇怪地消失了,消失在海面上,明明一分钟前还和总部取得了联系,但之后便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姬海远淳平静地接过了赤司征十郎的话:“那是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海面十分平静…出事后,以防万一,我们之后又派出了捕捞船,却一无所获。我们整整打捞了三天,附近的海域也都派出了船只搜寻,依然找不到半个影子。这种事情即使让警察参与进来,也没有意义,反而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最后财团内部决定对外以海难的原因宣布,并且给予了失踪人员家庭高额的抚恤金,条件是让他们不得将这次事件外传。” “这是……”浅川希子再次放下刀叉,皱起了眉。 “由于那里是公海区域,所以我们联系了其他国家的一些海运公司,探听是否有相同的事情发生。结果发现,最近三个月内,那里似乎出了不少次这样的事故。据说还有海运公司联系了相关的异能组织解决事情,却都是不了了之…这种事情太过匪夷所思,也没什么解决方法,最后大家只能纷纷选择改变路线,绕道而行。” 姬海远淳耸了耸肩。 “不过,那个地点倒是很有趣。” “怎么了吗?”浅川希子下意识追问道。 “那片海域,正好在北纬三十度……”姬海远淳忽然压低了声音:“所以也有人说,是外星人或者是神秘力量造成的。” 这时,一直坐在那里默默聆听的浅川文也却忽然皱起了眉:“神秘力量?难道是……” “文也!” 在他还没来得及说完时,浅川希子忽然拔高的声音破空而出,打断了他将要说的话。浅川文也悚然一惊,如梦初醒般赶忙闭紧了嘴。 “……对不起,姐姐。”半晌,他干巴巴地说道。 “没关系。”浅川希子的声音又重新恢复了正常,只是这次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算了,你们先吃吧,我一个人去书房待一阵。” “需要我陪你吗?”赤司征十郎立刻问道。 “不用。”她低声说着,声音似乎饱含着痛苦,目光闪烁,似乎在刻意逃避着赤司的眼神。最终,她的视线落在了坐在她另一边的杉本望月身上。 她忽然叹了口气:“这真是……走吧,陪我聊聊天,杉本小姐。” 在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看去,杉本望月明显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但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好的,希子小姐。” 第25章 浮华世家(五) ——爱情对于自己而言,究竟是什么。 在夕阳下,透过赤司大厦最高层的玻璃,折射出辽远的晚霞,这是十分美丽的景色。 霞光的边缘,是浅黄色的。 忙碌了一天的赤司征十郎在休憩的间隙偶尔抬起头时,这样的念头会忽然跳入脑海。 灿烂的晚霞不断向着远处延伸着,似乎要追逐到地球的另一侧。 他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起妻子的模样。 每当这时,他总是会不自觉地停下手中的笔。 * “你说,赤司夫人在这十年之内曾经回到过京都?” 中岛敦坐在赤司宅邸二层的宽广平台的边缘,一双修长的腿不规律地前后摇摆着。 芥川和他面朝着不同的方向,站在他的身边,双臂环胸,视线凝望着宅邸五层赤司夫人的房间,那里的窗口摆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花瓶,里面插着三朵淡黄色的小花,左右摇曳着。 这个消息是敦之前从浅川家的佣人口中打听来的消息,多亏了那显眼的标识,芥川才能在五层众多的房间中一眼找到那个房间。 “是啊。”芥川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人虎。 可是,就算是这么盯着,那里也没出现任何特殊的迹象。 “那个赤司先生……表现有些矛盾啊。” 敦低声地咕哝。 芥川转过头去:“怎么了?人虎?” “……可能是我的错觉。”中岛敦没有看他,而是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慢吞吞地说道:“总之,他对自己的妻子态度有些矛盾。” “矛盾?” “嗯…就是说…”中岛敦字斟句酌地说着,似乎也不是很确定的模样:“呐…宴会一开始,浅川小姐刚出现的时候,他的确表现得很开心。可是只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就经常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而且…” 中岛敦忽然抬起头,望着即将步入黄昏的天际,喃喃出声。 “你不觉得奇怪吗?那两个人的确看起来很亲密,可是,亲密得太标准了。” 标准。 这个词就像楔子一样狠狠地嵌入芥川的心头,令他瞳孔都不由得一缩。 是了……那股挥之不去的违和感。 原来如此。 “每个人的性格都是不同的,所以,表达亲密的方式自然也该不尽相同。可是,赤司先生从始至终都和夫人表现得举止得当,哪怕是进了这间宅邸,他们的一举一动仍然无可挑剔。这也太奇怪了……吃饭的时候,那两人甚至都没和对方说些体己话,他们可是十年没见的夫妻啊…” “…你说的没错。”芥川也陷入了沉吟。 “是吧?”中岛敦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啧了一声后说道:“但是,却也不是漠不关心,刚刚赤司夫人吃到一半忽然要离开去书房,赤司先生的第一反应就是问她用不用自己陪着…说明他其实还是很在乎浅川小姐的。” “人虎。”芥川顿了顿:“这两人的身份都很显赫,联姻的可能性很大。而且,虽然不是正经渠道的消息,但太宰先生之前告诉我,赤司夫人在婚后很可能没有改姓。”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敦咬了咬下唇:“可是,我总感觉哪里不太对。直到刚才…芥川,你看到浅川小姐离开后,赤司先生的表情了吗?” 那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当所有人的视线都不自觉地随着离开的浅川希子和杉本望月移动时,他却鬼使神差地望向了坐在餐桌旁的那几个人。 ——在看到赤司先生的瞬间,他立刻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可能是错的。 “……他看着自己的妻子,左边的脸没什么表情,可右眼却流下了泪水。”敦的声音很轻:“他嘴唇绷得紧紧的,表面上看起来不动如山,可是在我看来,那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表情。” * 傍晚。 由于赤司家本身的安保措施十分到位,芥川和敦没了保镖的职责。两人均不想待在房间里无所事事,又不好到处乱逛,在征得了两人的同意后,杉本望月将他们交给了牧野管家安排。 此时,芥川正臭着一张脸,换上了白衬衫和黑马甲配上西装裤的标准西式侍者装扮,戴着白手套端着甜点向被安排在五层的杉本望月的房间走去。 杉本望月不在房间里,他要趁着这时候将她房间里的饼干换掉。 赤司家客房里的饼干,随时都得是新鲜烘焙的——这是牧野管家亘久不变的坚持。 然而,就在他穿过走廊,向着杉本望月的房间走去的时候,忽然听到另一个拐弯处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他只听到了话语的后半句。 “……都是你的责任,该下地狱的是你才对。” 那声音听起来莫名耳熟,芥川思索片刻,想起来那声音应该属于那位名叫姬海远淳的先生。 “这和你无关,姬海。”仿佛淬了冰的声音。 这是赤司征十郎的声音。 芥川睁大了眼。由于在黑手党内接受的训练,他步伐的声音很轻,加之这里的楼道都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这两人应该没发现他才对。 他猛地刹住了脚步。 “……浅川文也今天很开心,大家也都是如此。她的朋友也过来看了她。”赤司的声音很低:“这是她的愿望。” “狗屁的愿望!” 隔过拐角忽然传来一阵肢体碰撞的声音,听着动静,姬海远淳在爆了粗口后,似乎提着赤司的领子将他摁在了墙上。 “——难道不是因为你他妈想见她?文也可不知道实际情况。”姬海远淳的声音像是被拉紧的弓弦声,藏在黑暗里,随时便要凛冽地一击毙命:“你说这是她的愿望,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愿望?” “你只要知道,她不可能为了我回来。”赤司的声音也变得可怖了起来:“……是不能告诉你的事情,姬海远淳,你的手伸得太长了!” “胡说!如果不是你还有谁能让她——!” “你和我不一样,姬海远淳。”赤司忽然说道:“你适合浅川文也,但永远不会适合她。事情总有了断的一天,而她从来都是再坚强不过的人。” “……” “她比我们都坚强,姬海。而你,永远都不可能得到她。” 气氛缓缓松懈了下来,芥川倒吸了口凉气,眼神一凛,重新迈开脚步。 * 中岛敦在四层过道东北角的一处半圆形的小角落里看到了杉本望月。 这里是一块小小的休息区,正前方从底到顶都镶嵌着透明的玻璃,此时晚霞斜射而入,远远可以望到波光粼粼的大海。 玻璃后放着白一把白色的摇椅,旁边是同色的小小圆几。 杉本望月正躺在摇椅上浅寐,她面朝着玻璃的方向,大腿上倒扣着一本黑色封皮的书,身体随着摇椅轻轻摇晃。 “杉本小姐?”中岛敦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杉本望月的脸色有些苍白,睫毛微微颤抖着,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少女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脸色闪过痛苦和迷茫,仿佛失去焦点的瞳孔在数次努力聚焦后,终于锁定到面前的少年身上。 她总是很礼貌的微笑,可这次的笑容看起来尤为勉强:“原来是敦君呀。” 说着,她将书随意放到身后,直起身侧着坐了起来。 “这里睡觉很容易着凉的,杉本小姐。”敦好心提醒道。 “是啊。”杉本望月眉眼弯弯:“…也不知道为什么,走到这里不知不觉就犯了困,就小睡了一会儿。” 中岛敦心底一动,看了看不远处挂着的挂钟:“可是现在都已经晚上六点了,再过一会儿就要晚饭了。” “哎呀,我竟然睡了这么长时间吗?”杉本望月顺着中岛敦的视线望去,不由得低声轻呼,迅速地整了整睡得微乱的黑色长发,拿着书站了起来,神色有些慌张。 “杉本小姐!”中岛敦赶忙喊住她:“…有件事要告诉您,赤司先生和夫人刚刚有事出去了,晚上的饭会送到房间去,就不用去餐厅了。” “是这样,麻烦你了,敦君。” 少女虽然这样说着,可向前走的脚步却没有丝毫迟滞,方向也没有任何改变。 敦默默注视着少女走到楼梯口。就在少女准备下楼前的刹那,她的脚步忽然一顿,转过头来。 “敦君,可以麻烦你陪我去花园逛一逛吗?” 一时有些惊讶,可这样的感情只是转瞬即逝,只是考虑了片刻,他便点了点头。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杉本小姐。” …原来如此,这样的花园,被花道大师称赞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将书放回去后,由杉本望月带路,两人前往花园散步。之前进门时只是匆匆经过,和如今在夕阳时分怀着闲适的心情漫步其中截然不同,中岛敦细细打量着花圃中的一草一木,呼吸都轻快了不少。 微风卷起残花的花瓣,夕阳将其镀上金边,落花追逐回风,轻轻散落一地,花香馥郁沁人心脾。 “真是美丽的地方…” 中岛敦感叹着,有钱人的生活果然就是不一样,想想自己,可能人生最大的追求就是周围的人都健健康康,自己和搭档任务顺利,顿顿茶泡饭吃到饱了吧,至于这如梦似幻的景象,连想都没想过。 同样作为有钱人的杉本望月点了点头,意外地同样深表赞同:“…的确,只怕找遍全日本,都很难找出第二个如此美丽的花园了吧。” 中岛敦略感不解:“别的不说…不是说这个花园是仿照着浅川家建造的吗?” “浅川小姐出嫁已经很多年了,现任家主,也就是浅川小姐的弟弟,那位文也先生,并没有娶妻。因此浅川家的花园很久无人打理,早就荒芜了。" “这么说,浅川小姐简直是如同 golden finger一样的存在嘛…” 中岛敦忍不住吐槽道。 “哈哈哈…真的,说不定呢。” 杉本望月掩唇而笑。 忽然,她的笑容一淡,中岛敦回头,发现不远处西装笔挺双鬓斑白的牧野管家正朝着这边疾步走来,神色看来有些焦急。管家先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中岛敦不由得有些诧异。 杉本望月似乎也有同感,她伸出手,诧异地眨了眨一双美目,虚晃着拦下了牧野先生:“牧野爷爷,您这是…?” 闷头赶路的牧野管家被人一拦,如梦初醒,停下脚步,抬头见是杉本望月,略感惊讶,但仍不忘微微颔首以示尊敬。 “原来是杉本小姐!…在下刚刚送走了老爷和夫人,还有些事要做,便急着赶回去,没想到让杉本小姐看到老朽如此慌乱的模样,真是失敬。” “牧野爷爷不必如此客气,您刚才走路的姿势还是一如既往的潇洒呢!”杉本望月笑容可掬:“都这个时候了,能有什么急事。” “…杉本小姐谬赞。”好话不嫌多,牧野先生微微一笑,声音听起来喜气洋洋:“这不是,毕竟夫人回来了,老爷吩咐将书房的被褥搬到夫人房间。东西虽然不多,但务必得妥帖安顿,加上我们也不知老爷夫人要出去多久,所以还是要尽快…杉本小姐,老朽就先行一步了。” 不知是不是中岛敦的错觉,他总觉得杉本望月的神情方才微微一滞。 “当然。”杉本望月微笑,并没有挽留穆野先生。 凝望着牧野先生疾步远去的背影,杉本望月忽然喃喃道:“敦君,你知道赤司先生和夫人去哪儿了吗?” “…并没说。”中岛敦想了想后回答道:“不过两人既然是结伴而去,又没有带保镖什么的,想来不会是特别远的地方…” “…也许吧。”杉本望月若有所思,含糊其辞地回答道,。 有些奇怪,刚刚的谈话后,杉本小姐的表现似乎不像方才那样轻松了。 两人逛了一个多小时,天色已经快黑了,此时空气中也泛起了几分凉意,杉本望月便提议回去,虽然有些遗憾这美景,可既然杉本望月要在此小住,就还有的是机会看,中岛敦自然点了点头。 在送杉本望月回了自己的房间后,中岛敦并不想太快回到安排的房间,方才花园中馥郁的花香似乎还萦绕在他的鼻端未曾散去,他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二层的平台。 在迈入平台之前,夜风中混着花香,隐隐传来熟悉的气味,中岛敦抬起头,果然,芥川正站在平台的边缘。 “芥川?”中岛敦本想打个招呼,顺便打趣一句,原来你也没回房间,却猝不及防被芥川反手捂住了嘴。 “唔唔…”中岛敦不满地试图发出抗议,却被芥川毫不留情地打断。 “闭嘴,看下面,人虎。” 中岛敦向下看去,却正好看到徒步穿过花园,正向着这恢宏的宅邸走来的赤司夫妇。 浅川小姐裹着大衣低着头,赤司先生穿着一身米色长风衣牵着她的手走在旁边。 就在距离宅邸大门只剩几十米时,赤司先生忽然停下了脚步,浅川小姐向前迈了一步,感受到身后无声的拉力,也停了下来。 忽然,赤司先生扬了扬右手,将一朵黄色的小花别在了妻子的耳畔,凝视了半晌,又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真漂亮啊,希子。” “…这…征十郎,怎么忽然说这个?” 浅川小姐微微惊讶,声音透着笑意,脸颊微红,眼睛却亮晶晶的。 “你想听吗?如果想的话,我以后每天都可以说一遍给你听。你已经回来了,我们可以…”赤司征十郎目不转睛看着妻子,像是在寻求些什么。 浅川希子方才灿烂的笑容渐渐凝固,错开了他的目光,打断了他的话。 “谢谢…可是…别这样说,征十郎…” 她的叹息很轻,轻得仿佛梦呓。 赤司收回的手僵在半空中,那份温暖在寒冷的夜风中渐渐冷却了。良久,他收回了手。 “嗯。” 他沉默着向前走了几步,这次轮到浅川希子被落在后面。裹着大衣,表情动容,夜风吹起她落在耳边的碎发。那朵原本别在她耳边的黄色的小花忽然被风吹起,融入夜色中消失不见了。 忽然,赤司的声音从前方响起。 “浅川希子。” 忽然听到浅川小姐的全名,中岛敦浑身一凛,竖起了耳朵。 “你知道吗?从茗香阿姨的葬礼,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很适合连翘花…你就像是魔法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又消失不见。”他顿了顿:“你也是很多人的魔法…很多人仰望着你,而你仰望着星星,和逃避家族责任的我不同…我就是…” 喜欢你那一点。 未曾出口的剩下半句话被身后的浅川希子哀伤的微笑打断,赤司征十郎张了张口,话语的尾音消散在风中。 …明明知道的。 明明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 如果不是这样的人,他便不会对那样凛然的身姿抱有憧憬。 一直从上而下眺望着的芥川缓缓松开了捂着敦的手。 中岛敦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忽然,他鬼使神差一般,转过头望向了五层那扇开着的窗户。还是同样的玻璃花瓶,只是里面插着的黄色小花低着头,像是要萎谢了。 这时,从下方再一次传来声音。 一直低着头的浅川希子忽然微微抬起了头,那声音笑着,却像是很艰难。 “可是,征十郎,我来到这里后,再没有栽种过连翘…棠棣,从那天起,便一直是棠棣,你我都明白,选择这条路便从来如此。” 第26章 浮华世家(六) 这是一个崇尚自由,所有的人都渴望褪去身上枷锁的年代。 虽然并非大富大贵,但却安逸快乐,从出生开始就被父母呵护在手心的小公主;以及那些虽然没能拥有这些,却怀抱着残缺渴望着完整的眺望着星空的孩子。他们是这个世界的主流。 “绝对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愿意背负着别人沉重的期待而活。” 少女总是能听到身边的人兴致勃勃地说出这样的话。每当这时,有着一头瀑布般的黑色长发,校服西装和短裙打理得一丝不苟,端庄微笑着的少女,总是会恬静地微微颔首,不发一言。 这种想法很容易理解,哪怕仅仅是在上高中时的少女也在心底深深赞同这才是正确的选择,毕竟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只有为自己而活,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才是不愧对人生。 可是她从来没有一次,哪怕是一次,有过这样的想法。 可大多数出身平凡却开朗快乐的少女们不同,她出生在某个位于这个国家顶点的不平凡的家族核心的位置。然而世间似乎很少有完美的事情,在表面的光鲜亮丽下,他有着一个千疮百孔的家。 家并不是某件特定的辉煌壮丽的房子,构成家的是家人。 世家大族的女儿总是无法在自由和爱情中获得圆满,因此产生怨恨也是无可奈何。这虽然是能够理解的遗憾之事,但并不代表着每个人都能释怀。 每当少女想起祖母,以及那位默默为优雅的祖母和他的后代奉献了一生的脊背挺直的男人时,总是会有叹息流泻而出。 被世事和命运捉弄的人越是骄傲,越是不甘,便越是怨恨,由此产生了仇恨的种子。 明明是天之骄子却从小便被母亲冷淡对待,以致心灵扭曲最后堕入黑暗之中的父亲…以及被那份黑暗和阴柔的美所吸引,却没能拯救父亲,甚至连自身都葬送掉的母亲。 悲剧常常并不单独出现,他们总是结伴而行。 在这样的家里生存,没有谁是容易的。花朵也就此凋零,据说百年前,浅川宅邸的后花园种满了从国外引进的大波斯菊,可是自从少女的祖母迈入这间宅邸后,那里便荒芜了。 “…征十郎,我呀…我…我一直都觉得,如果没有人愿意承担责任,那就由我来吧。不管是祖母也好,爸爸也好,妈妈也好,每个人都活在痛苦之中,伤害着自己也伤害着他人。这一切没有错,只是不能就这么发展下去。也许,我的这份悲愿是最后的机会了…征十郎,我无法祈求你对这份拒绝的原谅,我只希望文也不要陷入这样的泥潭中。” 在赤司征十郎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少女还不是他的妻子。 少女站在浅川家的后花园内,背后是沸反盈天随风而起的浅黄色花瓣,不是大波斯菊,而是少女精心栽培的簇簇棠棣,少女哀伤地微笑着,拒绝了他的第一次求婚。 他想,他们是如此相似,相似的身份,相似的履历,却是全然不同的脆弱与坚强。 该说些什么的,如果当时说了些什么就好了。 在后来的梦境里,经历了许多后已经变得足够坚强的他不断咀嚼着那个场景,嘴里满是苦涩和后悔。 可那时的他只是沉浸在失败的懊丧和小小的庆幸里,什么都没说。 … 次日中午,在包含着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两人,恭恭敬敬立成两排的侍者的欢送下,姬海远淳和浅川文也两人离开了赤司宅。 身畔站着面容英俊,表情却一丝不苟的赤司征十郎,浅川希子眼睛一眨不眨凝视着浅川文也,目光潋滟。 他轻轻拥抱了自己的弟弟,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姬海远淳。 “…文也,这么多年,你在商场上也沉稳很多了…”她的笑容是那么温暖,如同深夜远远望到的家里的窗户亮起的橘色灯光:“姐姐为你感到骄傲。” 浅川文也似乎并不十分适应皆川茜子如此郑重的称赞,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转了目光,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些憨厚。 如果不是昨天晚上,中岛敦去厨房觅食的时候正好碰到了一位脸红扑扑的女仆小姐鼓起勇气靠近浅川文也,却被他毫不留情一脸冷漠拆穿意图冷眼讽刺的场面的话,他可能真的会以为面前这个有些羞赧的青年是个阳光大男孩也说不定。 “姬海君,文也以后就拜托你了。” 面对姬海远淳,浅川希子的话则简洁的多,分量却丝毫不少。 “喂喂,姐姐,谁需要拜托啊,我自己也能打理好浅川财团的好不好!” 无视了浅川文也一脸气愤不已的抗议,姬海远淳则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我会的,希子小姐。” 送走了他们之后,仆人们便陆陆续续离开了,可是只有浅川小姐,坚持着一个人靠在门边,一直一直凝望着两人的背影,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仍然久久不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