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猫记》 第1章 奶猫 宁国侯林全忠年逾四十,与夫人何氏育有一独女,唤做知若。 林知若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在花园游廊里玩,忽然看见一个黑色衣服的小孩儿蹲在假山上。 她和那小孩儿对视了一会儿,越看心里越喜欢,打开零嘴兜兜取了一块点心去喂他。 两人隔得不近,林知若趴在栏杆上,探出身子朝他伸手。 小孩儿压低身子凑过来,啊呜一口咬住了她的手,他不是做样子,锋利的牙狠命切进皮肉里,林知若吃痛松手,点心落到地上。 许是饿了,小孩的注意力被香喷喷的点心吸引,松了口低头去观察那块点心。 林知若忙缩回手,只见细嫩的手背上鲜血淋漓,疼得大哭起来。 那小孩儿似乎被她哭声吓到,猛地向后退了好几尺,警觉地盯了她一会儿,可能是发觉这声音对自己没什么威胁,又往前爬了几步,伏下身子张口去衔那块糕点。 林知若正哭累了,抽抽噎噎地,见他叼起了掉在地上的点心,忙出手抢下那点心扔到一边,“脏了,不能吃了。” 到嘴的鸭子飞了,那小孩儿瞬间暴怒,冲林知若发出了一声稚嫩的咆哮,然后飞快地转身四处搜寻,并伸手企图把滚进泥里的糕点刨出来。 林知若忙解开了零食兜兜,出声道:“不用捡,我这儿还有很多呢,都给你吃。” 小孩扭头看看她,又看看她手上的零食兜,慢慢凑了过来。 这回林知若可不敢用手给他喂了,她把零食兜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退后了几步,等他自己来拿。 那小孩歪着脑袋看她半天,突然身形一动,叼了零食兜跳上假山,三纵两跃就消失在了林知若的视野里。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十分迅速,林知若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没了踪影。 林知若没有想到的是,次日傍晚,他又出现在了那里。 林知若只是经过花园,绕路来看一眼,没抱多大希望。没料到一绕过假山,就看见一团黑乎乎蹲在昨日她放零食兜兜的那块石头上。 他还穿着昨天的衣服,似乎又多了几处破损。 秋风渐寒,他小小的一团,裹着身破破烂烂的单衣薄裤,让人瞧着心疼。 林知若看着他,他也看着林知若。 两个娃娃对视了一会儿,他的目光移到林知若腰间。 林知若会意,忙解下零食兜兜。 手上才包扎不久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她有点犹豫,不敢递过去,踟蹰过后,还是将零食兜放在了一旁的假山上,然后走开几步。 和昨天一样,他飞快地叼走了零食兜。 此后,这个小孩每天黄昏时分都会来这里等投喂。一开始要等林知若把吃的放下,并且退开一定距离,他才会飞快地叼走装吃食的袋子。 到了第七天,林知若用托盘端了一盅汤来,今天厨房野鸡崽子做了汤,肉质极嫩,她自己还没吃,先惦记着给他尝尝鲜。 他依然蹲在那块石头上,看看还冒着热气的鸡汤,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林知若把托盘放在地上,退开了几步。 他挪到托盘旁,俯低身子嗅了嗅,又试着舔了一口,然后叼起勺子甩到一边,抱起汤盅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喝完了汤,他用手去捞炖得稀烂的鸡肉吃。 林知若站在一边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吃,觉得非常喜悦,想靠近摸他一下,又不太敢。 这小孩儿把汤和肉都吃得干干净净,却没有急着走,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还要。” 奶声奶气的,但是语调非常怪异。 林知若有些惊讶,因为他一直不出声,她几乎已经认为他是个哑巴。 愣了愣,她才点头道:“那你等我一会儿。” 林知若回到厨房,让厨娘盛了一盅汤,几乎是跑着回去。小小的心脏在胸腔里跳个不停,唯恐他已经不在那儿。 转过假山的那一刻,一个焦急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还在。 林知若松了一口气,将托盘放到地上,汤盅盖子揭开。 这回小孩没有等她退后,就冲了过来,林知若忽然用手一挡,惊呼:“小心烫!” 果然,那小孩又一口咬在了她手上。不过这次下口没那么狠了,至少没出血。 林知若摸着手上的牙印,居然觉得有些欣慰。 那小孩低着头撅着嘴吹气,想快快把汤吹凉。 而一旁的林知若小心翼翼地伸手,想摸一下他的头发。 一寸一寸,慢慢靠近。 他的头发,又细又软。 那小孩察觉了她的动作,不适应地甩了甩头。 林知若忙缩回手,满心欢喜,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那小孩望了她一眼,没有理她。 林知若又问:“你明天想吃什么?” 那小孩抬眼望她,本来就圆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油汪汪的小嘴翕动半晌,小小声道:“鱼。” 他终于开口,让林知若大受鼓舞,笑眯眯地嗯了一声,蹲在那里看着他把汤喝完。 之后,两人渐渐有了一些交流,那小孩似乎不太擅长说话,经常要林知若问三句,他才答一句。饶是如此,林知若也很开心,趁他吃得专心的时候,她可以悄悄摸一下他的头发,其他时候,他都保持着七分戒心。 到了入冬的时候,林知若特意给他做的小斗篷也完工了,难的是怎么给他穿上。 林知若在寒风嗖嗖的花园里抱着斗篷给他解释了半天,他还是听不懂,总之她进一步,他就退一步,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林知若被他弄得没有办法了,只得照旧把斗篷放在石头上,退后几步。 小孩这才靠过来,试探着用手在斗篷上按了按,感觉很软。随后他就地一滚,把斗篷横七竖八地裹在了身上。 好暖和。 林知若有点无奈地望着他,叹了一口气,罢,好歹是穿上了。 她转身往外走,听到身后有衣料沙沙声,回头一看,那小孩把自己裹得跟个球似的,居然跟着她走了几步。 到了冬天,真的会很冷。 林知若蹲下来,与他平视,“你,要跟我回家吗?” 小孩眨了眨眼,似乎在思考。 林知若屏着息,伸出手来。 那小孩儿被她的动作惊得往后一退,眼神特别警惕地看着她,全身蓄势待发。 林知若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块五彩糖。 那小孩不动。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林知若手都酸了,他才试试探探地靠近了那块散发的甜香诱惑的糖,左嗅嗅,右嗅嗅,舔了舔嘴唇,俯下脸去。 林知若感到手心里微痒。 那小孩含着糖,终于牵住她的手。 林知若走一步,他也走一步。 这一段路走得林知若大气也不敢喘,唯恐他忽然撒手就跑。 好容易到了她的琳琅馆,那小孩却不敢进门,在大门口犹豫了许久,脚下一动,隐隐有退却之意。 就差一步,怎么能让他跑了?林知若心里一急,干脆拽紧了他的手,将整个小团子一把抱起,足下生风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关门!” 这时只有她的贴身丫鬟紫菀在,见小姐抱了个小孩儿回来,赶紧依言关了门,回头问道:“这是谁家孩子?” 林知若见门窗都锁好了,这才把人放下,抹了抹额上细汗,道:“不知道,先养起来再说吧,明日我再禀告父母,找他的家人。” 本来以为这小孩会拼死挣扎,不成想他趴在她肩上一动都不动,反倒林知若要把他放下来时,他死活都不肯,吊在她脖子上惶惶地叫:“抱,抱!” 林知若只得一直抱着他。对于一个八岁不到的女孩来说,这团子的分量不可谓不重,她只好学着大人的样子拍着哄他,“好宝宝,睡觉觉……” 这小孩虽然不同寻常,但还是喜欢被人抱的。待他睡着了,林知若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自己床上,吩咐了紫菀照看好他,便往母亲院里去了。 何夫人听了女儿的话,觉得十分新奇,这养猫养狗的都有,自己的女儿竟然捡了个人回来养? 她向来宠爱女儿,便道:“娘同你去看看,若是好人家的孩子,买下来陪你玩也未尝不可。” 林知若谢过了母亲,忽然脚步声响,紫菀忙里忙慌冲了进来,匆匆行了礼,道:“小姐,那孩子跑了!” 林知若呆了一下,竟还有闲心发问:“怎么会跑了?” 紫菀跺脚道:“我,我吩咐其他人了,不要碰他,可是,王妈妈进来了,见那小鬼脏兮兮地睡在你床上,非得抱他去洗澡,谁知道这么小的孩子,能跑得那么快……” 王妈妈是林知若的奶娘,紫菀自然是拦不住的。 林知若忽然起身,跑了出去。 那小孩又躲在了花园里。 林知若望着他,他也望着林知若。 “你别害怕,”她俯下身,“王妈妈只想给你洗个澡,不是要伤害你。” 她进一步,他又退一步。 林知若忽然感到一阵烦躁。 那小孩儿猛地抬起头来,跳上了假山。 林知若扭头一看,原来是带着王妈妈一众家丁赶来。 林知若有些急躁,忽然抬手直接去抓那小孩。 那小孩儿似乎有些慌乱,三下两下又爬上了更高处假山,异常敏捷,林知若的指尖拂过他衣角,没有抓住他。 家丁们在王妈妈的指挥下冲过来。 有人拿着长棍,有人拿着网。王妈妈的嗓音高亢:“动作快些!这娃娃可会跑!小姐放心,我肯定把他给你抓回来!” 那小孩儿受了惊吓,开始逃跑。 林知若急道:“别让他走,抓住他,抓住他!” 小姐发了话,涌来的人便越来越多。 那小孩儿慌不择路,竟凶得很,连连挥手,光亮四射,其中一道光落空打在了坚硬的假山上,一反弹飞快划过了林知若的脸,鲜血渗出。 是某种利器。 丫鬟婆子俱惊惶不已。 林知若哭了起来。不是因为脸疼,而是因为那个小孩儿翻墙跑掉了。 此后的许多年,林知若都在后悔,如果那时她能够不那么自私,让家丁放他走,也许过几天他还会回来,然而当时的她年纪实在太小了。他受了那么大的惊吓,难怪会一去不复返。 第2章 遇鬼 时光荏苒,林知若逐渐长大,诗书出众,性情温平,模样也好,到了及笄之年,上门求亲之人几踏破门槛。 林知若的母亲何夫人出身扬州大户,这一年何夫人的姐姐携子吴敕来都中做客,两姊妹有意将这对表兄妹配成一双,便借口游园,要林知若出来陪同。 林知若素来喜静,且心中实在不喜这表哥,便带着贴身丫鬟紫菀转到了园中一处隐蔽少人的亭子里歇息。 紫菀从小服侍她,两人之间没那么多顾忌,于是张口就问:“小姐,夫人不会是想把你嫁给那个表公子吧?” 婚姻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喜欢不喜欢,又怎么轮得到她来选呢? 天色渐晚,林知若在亭中呆坐,渐觉得冷,便起身打算回自己的院子。 忽然身后一阵妖风,撩起林知若长发,跟在林知若身后的紫菀忽然“呀”地一声惊叫,“小姐,有鬼!” 林知若被她吓了一跳,道:“哪儿?” 只见紫菀脸都吓白了,颤抖着说:“刚才……刚才我看到一个影子嗖地闪过去,一下子就不见了!” 林知若被她说得毛骨悚然,四周望了望,道:“咱们先出去吧。” 紫菀连连点头,扶着林知若快步往外走去。 谁知两人刚走出两步,围墙之外忽然接连翻进几个汉子来,执刀持剑,气势汹汹。 林知若与紫菀猛地在这僻静处见到这么几个外人,吓得大叫起来,连声喊抓贼。 那几个汉子是因为江湖纠纷追着人误闯进来,怕她们引来守卫,为首的冲手下使个眼色,那人会意,提刀便冲过来,面目狰狞,杀气毕露,吓得两个弱质芊芊的女孩花容失色。 忽然那人身形一顿,呻吟一声便倒在了距她们不到三步的地上。 紫菀尖叫一声,捂住了眼睛。 林知若愣愣看着,只见一道黑影忽然无声无息地从那几个汉子身后的假山里翻出,眨眼间又有一人倒地。 几个汉子显然身怀武艺,各执武器迅速与那黑影斗在了一起。 那黑影飘来忽去,始终不知是人是鬼,很快那几个汉子中又有死伤,只剩下为首那人和一个使锤的壮汉武艺最强,还在苦战。 那黑影见久战不下,忽然往后一退脱出了敌圈,竟停在了林知若身边。 紫菀吓得脑子一空,一把抱住林知若,“不要伤害我家小姐!” 那黑影停下来,终于现了庐山真面目,原来是个黑衣的小少年,看起来才十二三岁,还没这两个女孩儿高呢。 林知若已经吓呆了,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任由他伸手取下了自己头上的两枚珠钗,接着手一挥,那两个汉子便被珠钗钉入咽喉死穴,当即毙命。 紫菀眼见着鲜血喷涌的场面,受了刺激,拔腿往外冲去,大叫:“杀人啦!杀人啦!” 无人搀扶的林知若脚一软,便欲跌倒,那少年忽然伸手扶住了她。 他年纪虽不大,毕竟是男子,林知若苍白的脸又一红,本能地想要推开他。 她力气本来就小,这时被吓得手脚发软,那少年根本没察觉到她在推他,扶她坐在假山石上,又去从尸体上拔下她的两支珠钗,回来交还给她。 那沾满血的利器林知若怎么还敢要?连连摇手。 少年问:“你不要啦?” 林知若还是摇手。 少年踟蹰了一下,问:“那你送给我好不好?我想去换几个包子吃。” 林知若愣了一下,点点头。 少年笑了一下,似乎也不懂得道谢,身形一动,便幻成一道黑影跃出了围墙。 当紫菀扶着夫人,带着侍卫赶来时,林知若正握着一块白玉发呆。 这玉是那少年遗落的,他一身粗布单衫,随身玉佩却晶莹剔透,是上乘货色。 真是奇怪。 紫菀掀开帘子,就看见自家小姐又握着那块玉佩发呆。她走过去,将一碟点心重重往桌上一放,砰的一声后,她道:“还留着这东西干嘛?那个人八成是个小偷,这么好的玉,肯定是他偷来的。” 林知若低垂着眼睫,指尖在温润的玉佩上轻轻磨挲,喃喃道:“他丢了东西,不知道会不会回来找。” “咱们这是什么地方?”紫菀叫道:“是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吗?” 在自家府邸遇袭,紫菀着实受了不小的惊吓,这一天都摔摔打打地抱怨,一会儿“咱们府里养的护院侍卫是干什么吃的”,一会儿“以后再也不敢去那些边边角角的偏僻地方了”。 林知若见她气得要翻白眼,正待宽慰她几句,忽然丫头巧云打帘进来,道:“夫人派人来请小姐去她那里用饭。” 紫菀觑了一眼小姐的脸色,问道:“何姨妈也在?” “在的。” 林知若微微蹙起了眉。 紫菀虽然还在生气,但这点儿眼力见还是有的,立即嘱咐巧云道:“你去回了夫人,说小姐昨日受了惊吓,还有些头晕,就不去了。” 林知若望着巧云出去,眉宇方稍稍舒展。 手中白玉染了她的体温,晶莹光泽诱着她神思飘远。 他分明还是个小孩子,为什么杀人不眨眼呢? 这日夜里,林知若沐浴方罢,披着外衣推开窗子,望着满天星星发呆。 身后紫菀已熄了外间灯烛,放下帐幔,笑吟吟地说:“小姐,还不睡觉,看什么呢?” 林知若微微一笑,刚要回头去跟她说话,无意间目光扫过不远处高大的乔木,那树枝之上竟似坐着一个人。 林知若惊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莫不是自己眼花了?凝神再往那一瞧,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这回她瞧得清清楚楚,那可不就是一个人么! 疏影交错中,那人倚坐在那么高的树枝上,却很随意的样子,身旁不知怎的浮动着小小一团银光,忽闪忽闪的。他仰头望着天空,似乎也在看星星,这时似乎是感觉到她的目光,扭过头来,双眸雪亮。 林知若虽然瞧不清他的神情,却莫名从这眼神中看出一丝天然的冷漠,使人望而生寒。她害怕得很,正欲转身叫人,忽然脸颊边刮过一阵风响,树上的人便已消失了。 身后紫菀一声惊呼,一个“你”字将将出口,便没了声息。 林知若转身一看,房里竟已背对着她站了一个黑衣人,那端着安神汤的紫菀站在他面前,面上是惊惧之色,却一动不动,哑口无言。 林知若长在深闺之中,不知江湖上点穴的功夫,只道碰上了什么鬼祟,害怕极了,双手扶着窗台,才勉强没有软倒下去。 但是,待那只鬼转过身来,她反倒没那么害怕了。 明亮皎洁的月光下,只见那人明眸皓齿,尚存三分稚气,身量未足,只在舞勺之年,正是前日花庭里的少年。 林知若心神稍定,刚要开口说话,忽然眼前一花,那少年已出现在她身侧,闪电般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凑到她耳边问道:” 你有没有看见我的玉?就是这么大的,白色的,上面有两只鸭子。”一边说,还一边用空着的那只手认真比划着。 林知若长到十五岁,从未有人对她如此无礼,但听他说话一派无知,竟连鸳鸯也不认得,直说是对鸭子,不由好笑,心里竟不怎么生气,只点了点头。 那少年松了手,她立刻后退了几步,低声道:“等着,我去给你拿。”转身见紫菀还僵立着,不由心疼,向他求道:“我这丫头无辜得很,还请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那少年望着她,满脸迷茫。 林知若不知怎的也不很怕他了,扶着紫菀与他对视。 少年看看她又看看紫菀,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走上前来,抬手不知怎的点了一下,紫菀立即软倒下来,手中碗盘摔了一地,抓着林知若语无伦次地叫小姐。 林知若拍着她的手柔声安慰。忽然外面响起许多脚步声,有婆子在门外喊道:“紫菀,里面怎么了?”看来是摔碗盘的声音惊动了守夜人。 紫菀张口欲呼,被林知若按下。 那少年似乎急着脱身,往窗外一跃,蹲在窗沿,回头道:“我改天再来拿。”说着人已经跳了下去。还真应了紫菀那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当晚,林知若做了一个梦。 她站在亭中赏花,忽然一个黑影掠过,在花丛中驻足回眸,正是那个黑衣的少年。 她将将看清,那少年旋即转身离去。 她心里一慌,叫道:“等等!” 那少年跑得极快,眼看就要淹没在花丛中。她连忙去追,又哪里追得上?慌乱中踩到裙角,重重跌倒…… 林知若猛的醒来!睁着眼睛缓了良久,才后知后觉地捂住了胸口。 心脏剧烈跳动着,她缓缓开口,对着眼前的黑暗自言自语,“怎么会……梦到他呢?” 两次相见,都太仓促,她只记得他的眼神。只记得,却也总不忘。 书桌上厚厚一叠宣纸,一笔一划,总是不知不觉汇聚成一双清澈懵懂的眼睛。 他的眼睛真好看,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日月星辰都在他眸子里了。 紫菀听到自家小姐这样的描述时,长长地哀叹了一声。 她不觉得那孩子有多好看,她认为男人么,就应该是那种长眉入鬓,凤目生威的容貌,那小鬼却是个天生的包子脸,有点太可爱了,观其眉目,若是再长几年,脱去婴儿肥,便可以说是俊俏,但也没有到这种让人神魂颠倒的的地步啊。 唉,小姐白学了这么多年的丹青,这审美还是有待改进。 第3章 标准剧情 园子里的桂花次第开了,浓郁的香气飘得整个宁国府都是。日常食用的糕点里也都开始掺了桂花。 那少年始终没有出现,那玉佩被林知若小心地收在了一个锦匣里,日日放在床头,等他来取。 吴敕托人给她送了好几次礼物,都被婉言拒之。 但林知若只要出了园子,不管在哪里散步,必定会“偶遇”表哥。 林知若知道这是母亲的意思,却没了往日的耐性,连敷衍也觉得厌烦,索性整日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反正她一贯喜静,只要房里有书,关多久也闷不着她。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这晚林知若梳洗过后,便早早睡下,睡到半夜,忽然觉得身畔有人,悠悠醒转,睁眼一看,只见床边一双雪亮的眸子,当即惊极欲呼,被那人伸手捂住嘴,有气无力地说:“别动。” 接着不由分说往她床上一滚,钻进了她被窝里。 林知若心头大乱,只道是遭了贼,当下乱踢乱挣,拼命挣扎起来,口中呜呜作响。那人虽是男子,力气却似不大,竟有些压她不住,只好伸指一点,封了她的穴道。 林知若只觉得身子一麻,接着便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不由得心下大骇。眼睁睁看那人压在了自己身上,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那人微微喘息,却再没什么动作,反而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轻轻问道:“你怎么哭了?” 林知若一怔,忽觉这人声音似乎在哪听过。 忽然外面喧闹声起,大喊着“抓刺客”之类的话。 门外有婆子问道:“小姐,外头说府里进了贼,可把您吵醒了?” 林知若陡然见到获救的希望,连连张口欲呼,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些模糊的音节。 那人显然很紧张,立刻又捂住她嘴,低声道:“别出声!” 林知若哪里肯就范,反抗得更激烈了。那人似乎怒了,捂她嘴的手往下一移,扼住了她纤细的脖颈,威胁道:“你再出声,我就杀了你!” 嘴上说得虽狠,手上却没用半点力。 林知若慌乱之中并未察觉,只觉得宁死也不能落在这淫贼手里,于是仍奋力反抗,只苦于无法发声。 那婆子问了两声,在门外向身边人道:“咱们走吧,小姐睡着了。” 林知若正着急时,紫菀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小姐一向睡得浅,这么大的动静,我都醒了,小姐怎么会不醒?我进去看看。” 听到这话,林知若心中陡现一丝光明,直盼紫菀快快进来发现自己的险境。 那人凝望着她的神情,忽然轻声道:“我本来以为,你会保护我。” 林知若心中一动,终于听出了他是谁。 紫菀已推门而入,那人解了林知若的穴道,翻身下床,就要往窗沿上跳,忽然踉跄摔倒,剧烈咳嗽起来,却用手紧紧捂住嘴,不敢出声。 紫菀在外间问道:“小姐可好么?” 那少年十分慌张,望住林知若。 林知若支起终于恢复知觉的身子,心头纷乱,但一见那少年祈盼又无助的目光,却无论如何也不忍叫人来抓他了,略一犹豫,对外问道:“那贼抓住了吗?” 紫菀答道:“没有,小姐别怕,老爷派了好多侍卫守在院子外头呢,那贼不敢来的。” 林知若道:“既然有守卫了,你且安心去睡吧。” 这句话既是打发紫菀,也是说给那少年听,教他不得胡来。 紫菀走后,外间渐渐安静了。 那少年压抑地轻咳几声,缩在墙角里率先开了口:“不是我,是追杀我的人,被你家侍卫发现,当成贼了。” 林知若一怔:“什么?”缓了一会儿,她才理清思绪,“你被人追杀,才躲到我这儿的?” 角落里的人点了点头。 林知若忽然想起什么,迟疑道:“你为什么说,我会保护你?” 那少年气若游丝,语气却很倔强,“我就是知道!” 林知若先是觉得无奈,细细一想,又无从反驳,只好择紧要话问他:“你现在怎么办,藏在这里就安全了吗?” 少年无力地说,“你家很大,他找不到这里的。”说着缩了缩身子,黑暗之中,似乎在发抖。 林知若披衣下床朝他靠近了几步,问道:“你怎么了?” 那少年蜷缩着,声若蚊鸣:“我……冷……” 林知若将屋角火盆上拖了过来,笨拙地拿灰锹将熟炭埋了一埋,再问那少年,“暖和点了吗?” 少年微微点头,问:“你有金疮药吗?” 林知若点点头,忙去翻找,那少年便动手脱衣服,忽然“嘶”地倒吸一口冷气。 林知若找到了药,听到他声音,点灯来瞧,才知道他为什么冷了。 脱下来的那件单衫,已被鲜血浸透,少年身体上还有好几道口子尚未止血,背上的伤口最深,血肉已经和衣衫布料凝结在一起,所以他脱衣服才会痛。 他是气血不足,才会浑身发冷。 林知若借灯火瞧着,心下悚然,手脚已有些发抖。 他自己快速处理了处理了手臂和腹部,背上的伤口够不到,一使力,伤口裂开,疼得他□□出声,索性不管了,放下药瓶就要套衣服。 林知若忙叫住他,过去拿药瓶,不料他身子陡然一退,竟是很防备她的样子。 林知若也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怔了一怔,轻声道:“别怕,我帮你上药。” 那少年望望她又望望自己肩后,满目犹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林知若只觉得这少年言行古怪,她本是千娇万宠的大小姐,不知为何此时却一点脾气也没有,上药时指尖触到他光裸的身体,不由羞得满面飞红,又见他脖颈纤细,身形单薄,忽然心念一动,问:“你几岁了?” 他摇摇头,理所当然地答道:“不知道。” 林知若一怔,“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扭头望她一眼,说:“就是不知道啊。”眼神清澈,神态坦然,丝毫不像说谎。 “你……你父母呢?”林知若又问。 “不知道。” “……还有亲人吗?” “没有。”这回少年倒是十分肯定,说完,似乎有点不耐烦,斩钉截铁道:“你别问了,我什么都没有的。” 林知若先是一怔,随即心中不禁一酸。她瞧他最多不过十二三岁,还有些木木呆呆,不太懂事的样子,本该在父母身边撒娇,却过着整天打打杀杀的日子,被弄得满身是伤,心中不禁对这小少年生出几分怜惜。 然而金疮药十分霸道,少年背上伤势又很重,饶是林知若竭力放轻手上力道,少年依旧痛得满额是汗。 林知若轻轻往最深的一道伤口上撒药粉时,少年终于发出一声闷哼,昏了过去。 林知若在深闺哪见过这阵势,还以为他就此死了,不由得又惊又痛,低声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幽幽醒转,趴在床沿上问道:“你怎么哭了?” 林知若惊喜交加,脸上犹带泪痕,道:“我以为你死了。” 少年疑惑道:“你根本不认识我,就算我死了,又关你什么事啊。” 林知若低头擦着眼泪,只觉无言以对。 少年没有再理她,自顾自包扎了伤口,爬到她床上,把自己往被子里一裹,很快就睡着了。林知若坐在床沿,静静看着他。 前两次他来去匆匆,到现在林知若才有机会好好端详他的模样。 他睡觉的时候缩成一团,睫毛又密又长,脸颊鼓鼓的。林知若忍不住想戳一下,手刚伸出去,又顿住,然后缓缓收回。是一种类似胆怯一样的情绪,又想触碰,又缩回手。 林知若默默坐了一会儿,帮他掖了掖被角,自己去外间塌上睡了。 早晨紫菀推门进来,要侍候小姐梳洗,见林知若睡在塌上,奇道:“小姐怎么睡这儿?” 林知若睁开眼睛,慌忙起身,道:“你先别进来,去厨房帮我要碗粥来,嘱咐他们做得清淡些,还有,让那些丫头今日都别来服侍了,我有你就行了。” 紫菀出去后,林知若转身去里间,掀开床帏一看,他还在那里睡着,但眼睛已经睁开了,乌溜溜地看着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知若。” “林知若!”他鹦鹉学舌地重复了一遍,眼睛一弯,目光清亮且柔,这一笑显得十分稚气。 林知若望着他怔了一瞬,又低下眼去,不敢多看。 不一会儿,紫菀端着粥进来,看到小姐床上躺着个男孩儿,自然十分惊异。 林知若向她解释了原委,回过头来,见他还是无力得很,便接过碗来,将滚烫的米粥细细吹温,一勺一勺喂给他吃。 他饿得很,勺子到了嘴边就急急地张嘴,林知若望着他那专心致志的神态,觉得自己在喂小狗,不由好笑。 粥是刚煮好的,林知若怕烫着他,吹得很细心,也很慢。他等急了,就会从喉咙里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声音来催促她,不是扮可怜的撒娇,而是明显的威胁,显然是一个惯用暴力的人。 林知若心想:“怎么这么凶呢?”还是不生气,也不怕他,只有满心不知从何而来的欢喜宁静。 喂了最后几口粥,她见他还舔嘴唇,微微笑道:“我这儿还有一些点心,你吃不吃呢?” 他也不知道客气,张口答道:“吃。” 林知若便去屉子里取了一包杏花糕给他抱着吃,见他狼吞虎咽,便坐在一边,柔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小小年纪怎么会被人伤成这样呢?” 他满口糕点,含糊不清地说:“我叫晋殊,是御煞门的,伤是地鬼府的墨瑜打的。” 他一边说,一边还在往嘴里塞杏花糕,果然咳起来。 他刚才说的是江湖上的门派、人物,林知若闻所未闻,也不知如何接话,见他噎着了,连忙给他拿水,又轻抚他脊背,柔声责备道:“有谁和你抢么?尽管慢慢吃,吃完了我再给你拿,何苦噎着自己?” 晋殊就着她的手喝了水,又吃了几块杏花糕,就说:“我要回去了。” 林知若见他要走,转身去拿了那块玉出来,道:“这个还给你。” 晋殊已经跳上了窗台,正要伸手去接,却顿了一下,说:“不用了,你拿着吧。” 林知若奇道:“你不要了?” 晋殊眯眼一笑,道:“你待我最好,送给你了。”说完纵身而下,又忽然从窗外探出头来,说:“你要是找我,到城西刘记绸缎庄找二当家捎个条子给我就行。”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 第4章 晋殊 床单和襦裙上都沾了不少血迹,林知若换下衣裳让紫菀悄悄拿去处理了。 紫菀回来的时候,见她还在玩着那块白玉发呆,忍不住道:“还看呢,人家都已经送给你了,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看。” 林知若抬起头来,轻声问:“紫菀,你去过城西吗,那里有一个绸缎庄吗?” 紫菀没好气道:“有没有派个人去瞧瞧不就知道了?”顿了顿,又道:“小姐,我丑话说在前头,他家要是个开绸缎庄的,那可配不上你。” “配我?”林知若微微吃惊,她当局者迷,却没想到这一层。 是了,从小到大,她对自己婚事的恐惧都大于期待,一想到要离开父母,和某个男子携手共度余生,她就心生抵触。 但如果是他呢? 如果是他……光是想想,喜悦之情就已经溢于言表。 紫菀望着她的神情,道:“小姐,我说说而已……” “去准备些上好的伤药,”林知若抬起头来,“让巧云……不,你亲自去一趟城西。” “对了,还有这个。”她站起身来,打开床头抽屉,包了一包果脯蜜饯,郑重放进紫菀手中,“好紫菀,我下半生的幸福就交给你了。” 紫菀:“……我压力好大。” 晚饭过后,紫菀沉着脸回来了。 林知若正在临摹柳大家的字帖,闻声抬头,见她脸色不好,忙问:“怎么了?” 紫菀道:“我没见到他。” 林知若起身过来,扶她坐下,道:“说详细些。” 紫菀撇了撇嘴,道:“那二当家说了,晋殊最近惹了些麻烦,现在生死不明,若是活着,您的东西自然会送到他手上。” 林知若正在思虑生死不明这四字的意味,紫菀又道:“不过那绸缎庄好像不是他家开的,啧,这小子究竟什么人啊。” 林知若有些失神,轻声道:“但愿他平安无事。” *** 晋殊向门主复了命,正慢吞吞地往自己院子走,忽然一个叫丁从的信使迎了上来,躬身道:“晋右使,有您的信。” 晋殊低垂着眼,边绕过他边道:“我伤还没好,不接任务。” “不是任务,是您的朋友托我送来的信,还有一些零嘴和伤药。” 晋殊脚下一顿,仰头望着丁从,淡漠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丝不符合他年纪的诡异笑容。 丁从忽觉脚下一绊,随即肩肘穴道被人用力一按,他整个人已经摔倒在地,同时喉部贴上一刃冰凉。这个过程太快,根本来不及反应。 晋殊俯视着这个比自己高了整整一个头的青年,漠然道:“你在讽刺我,是不是?” “属下不敢……” 晋殊眸光发冷,手上薄薄的刀片悠悠转了个方向,刀尖抵在丁从下颌,只要稍一用力,捅穿皮肉,就能把他的舌头连根切下。 晋殊的嗓音尚未完全脱离孩童的稚嫩,语气却是十足的阴冷:“就算没有舌头,也不妨碍你送信吧。” 刀尖在缓缓推进,丁从额上冷汗岑岑而下,忙仰头道:“是真的!”他慌忙伸手到怀里乱摸,“信,信在这儿。” 晋殊停了手,专注地看着他动作。 不一会儿,丁从果真哆哆嗦嗦地摸出个信封来。 晋殊把飞刀往他耳边一插,展信扫了几眼,又递到丁从眼前,“写的什么?” 丁从僵着身子,“右使您忘了,我们信使是不允许识字的。” 这是为了防止信使偷看信件,晋殊也很清楚,刚才只是太激动了,没等丁从说完,他已经拔了飞刀一跃而起,返回去找门主秦仪。 “写的什么?”他把信纸直凑到秦仪眼前。 秦仪仰身后退,眯眼瞧了瞧,赞道:“好字!” 晋殊有些急了,“是不是写给我的?” 秦仪点了点头,“这个人很担心你的伤势,约你今晚子时在东园树林见面,看看你死了没有。” 原话自然不是这样,但差不多就这意思,说得简单粗暴些,晋殊比较容易听懂。 秦仪忽然皱眉:“没有落款。” 晋殊想了想,回头喊道:“丁从!” 门外的丁从迅速冲了进来,不用人说,解开身上的包裹捧过头顶。 晋殊接过包裹放在桌子上,扒拉开几个瓶瓶罐罐,拿起一包零食,忽然笑了,道:“我知道是谁。” 当夜子时。 待院里其他人都睡下,林知若只带了紫菀,两人提着灯笼,避开下人,沿偏僻小路往东园树林而去。 一路上月黑风高,鸦叫虫鸣,把主仆二人都吓得够呛,待到了树林,又见树影交错,星光惨淡,一个人影也无。 紫菀胆子虽大,此时也怯了,拉着林知若道:“小姐……不如我们回去吧,他,他也许……”她本来想说“已经伤重死了”,话到舌尖,又硬生生改成“不想来呢。” 林知若也怕得很,试着叫了晋殊几声,见无人回应,便被紫菀拉着往回走了几步,心里不禁有些失望。 刚一回头,面前猛然倒挂下一个黑影来,“哇”地一声,吓得紫菀尖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林知若比她胆子更小,身子又娇,当场软倒在地,白着脸闭过气去。 那黑影跳下树来,跪在她身边,生涩地叫了一声,“林知若。” 紫菀一看,原来是晋殊躲在树上逗她们玩,当即怒道:“你这小子,知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啊?小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担当得起吗?”她噼里啪啦骂完,又有些后怕,见晋殊扭头看过来,却立刻鼓起勇气与他对视,心想:“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能让你欺负小姐!” 晋殊不明所以地望了她一眼,扶起林知若抬手点了她两处穴道。林知若轻咳几声,幽幽醒转过来,望望紫菀,又望向晋殊,问道:“这是怎么了?” 紫菀掏出火折点亮了灯笼,没好气地说:“小姐,您担心他,饭也吃不下,人家倒好,听见叫他也不出来,藏在树上吓咱们!” 林知若听了,向晋殊道:“你怎么总爱在树上玩?也不怕摔着。” 晋殊一边扶她站起来,一边答道:“不会的。”又问:“你叫我来干嘛?” 林知若无意识地理了理鬓边秀发,低头道:“前日我瞧你伤得很重,现下可好些了吗?” 晋殊点了点头,“好多了。” 送药一事,他只字不提,也丝毫没有道谢的意思。 林知若道:“你如今受了伤,若是再被仇家寻着……” “不会啦,”晋殊不以为意,“期限已经过了。” 他说的是江湖上的规矩,有人花重金请地鬼府出手除掉他,但这样的追杀向来以一月为期,这一月中,地鬼府前前后后派出了好几批杀手,越来越难缠,眼看期限将至,竟派出一个级别极高的人物,这才将他打成重伤,慌不择路躲进了宁国侯府,那天正是期限的最后一日。 林知若却不懂这些,听得一头雾水,见他没有解释,便也不好细问。 两人便皆沉默。林知若素来话不多,这时更不知说什么了。 晋殊见她不说话,也不像要走,就靠在一棵老树上,右手习惯性地把玩着一只飞刀。 过了一会儿,林知若瞧见了他指尖银光,一时好奇,就多看了两眼。 晋殊以为她想玩,就将飞刀倒转刀柄拿在手中递了过去。 林知若从未见过这种江湖上的暗器,有些害怕,但是盛情难却,于是用指尖拈了刀柄,拿到眼前细看,只觉得小小一把飞刀,却亮如雪寒如水,比许多名贵宝剑还要有气势,看着看着,竟然伸出一只手指想要去摸摸那薄薄的刀刃,还未碰到,忽然被晋殊一把抓住了手,随即眼前一花,那小飞刀就回到了晋殊手中。 “别碰,”晋殊道:“很锋利的。”说着,他摊开手,拿刀刃在掌心轻轻一挨,柔和的灯光下,只见他掌心上连道伤口也看不见,殷红的鲜血却极快地渗了出来。 林知若连忙用手帕去裹他手掌,蹙眉道:“怎么自己的手自己不知道疼的?” 晋殊低头望着她手上动作,道:“还好。” 林知若蓦地惊觉此举不妥,忙松开手。 晋殊望了她一眼,忽然问:“哎,你给我送信的时候,干嘛要说是我的朋友?” 林知若怔了怔,解释道:“你救过我,我也……算是帮过你,我以为我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对不起,唐突了。” 晋殊也怔了一下,他这个年纪,平时就没人跟他玩,好容易交了朋友,简直开心得快要飞起来,谁知一出口语气冲了点儿,人家竟然不认了。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么补救。 气氛又一次冷了下来。 这时已是四更天了,晋殊伤还没好,有点困倦,就说:“你还有事吗?我想睡觉了。” 他这么一说,林知若不由得有些尴尬,低声道:“本来也没什么事的,只是我不放心你的伤,想亲眼看看你是不是好了,反而害你受累,是我考虑不周了。” 她说了这一长串话,晋殊也只会截取最简短的意思来听,“没事了吗?那我走啦。” 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真如鬼魅一般。 林知若忽然想到什么,叫道:“等等。” 只见不远处一截树枝一晃,晋殊已经停在了那里,攀着头顶枝叶问道:“怎么了?” 林知若微笑道:“你还想不想吃杏花糕?” 晋殊眼睛一亮, “想!” “那你明日此时再来,我带杏花糕给你吃。” 晋殊用力点点头,转身去了,黑衣的身影瞬息就融入了夜色中。 紫菀提着灯笼走到林知若身侧,撇嘴道:“真是无礼,连道声谢也不会!” 林知若笑道:“我又不是为了听他谢我。”提着灯走了。这下回去,精神果然好了许多,当晚紫菀陪着她睡,见她睡着了嘴角犹带笑意。 第5章 良辰 人不会永远祸不单行,总有好事成双的时候,这日一大早,紫菀就冲进来叫醒了小姐。 “快起来,何姨妈要回扬州去了,正向夫人辞行呢。” 林知若立即撑起身子,“当真?那表哥呢?” “自然也跟着走了,夫人还是舍不得你嫁那么远,何姨妈又不肯让表公子入赘,这事儿谈不拢了。”紫菀忙着给她更衣,忽然望了她一眼,道:“小姐,您这一脸雀跃能收收吗?太明显了!” * 送走了何姨妈,林知若心里仿佛落下一块大石,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陪母亲说了一会儿话,又回房写字,写了几行撂下笔,向磨墨的紫菀问道:“怎么天还不黑呢?” 紫菀听了她这傻话,噗嗤一笑,道:“小姐放心,那杏花糕多放一天坏不了!” 一旁的小丫头道:“小姐想吃杏花糕吗?何必等到晚上,我现在就拿过来。” 紫菀笑道:“你忙你的吧,小姐这儿有我呢。” 这晚晋殊再没有躲躲藏藏的,林知若隔着老远就看见他立在林口东张西望,不由好笑,快步走过去,道:“急什么呢,莫非是饿坏了?” 晋殊一见她,开心得不行,几乎是用抢的接过了那包魂牵梦绕的杏花糕,正要撕开,林知若道:“你先别急。”说着从紫菀怀里抱过一个食盒,笑道:“我还带了几样点心,你先尝尝看,若是喜欢,我以后再多给你带。” 晋殊在江湖上行走,从来都是有什么吃什么,外头的东西怎么能跟侯府中精细的饮食相比?他又正在贪吃的年纪,哪有不喜欢的?怀里抱着好吃的点心,再看林知若简直如同天仙下凡一般。 林知若正在给他介绍,“这是桂花糕,你尝尝喜不喜欢,还有这个酥饼,你若是爱吃,我下次便多带一些来。” 无意中一回头,看见他亮晶晶的眼睛,骤然怔住,只觉得惊艳。 她微微启唇,又低下头去。 晋殊望着她,道:“你想说什么?说吧。” “可能有些失礼……”她踌躇着,“我想,我能不能……摸一下你的眼睛?”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眼睛。 晋殊不以为然,道:“摸呗,你想摸哪儿都行。” 听到后半句话的林知若默默地缩回了手。 常人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晋殊好像是到了四更天才开始犯困。 他抱着食盒跃上树梢,又回过头来跟林知若挥手的时候,林知若不禁觉得,即使有一身飞檐走壁的好功夫,也不过是个贪吃的小孩子罢了。 之后数日,虽然牵肠挂肚,却再也想不出什么由头叫他来见。 天气渐渐冷了,一日林知若醒得早,便静静地穿衣起床,也不叫紫菀,迳自走到院庭里,此时天刚蒙亮,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还未起,她漫无目的地四下游逛,渐渐地竟走到了东园林子边上,呆呆站在曾与晋殊见面的那棵树下,出了一会儿神,忽然竟似听见晋殊的声音,笑嘻嘻地问:“林知若,你发什么呆啊?” 林知若惊醒,四下望去,只见满地枯叶,哪有晋殊的影子,不由自语道:“莫不是这几日太想他了?” “你既然想我,为什么不让人来叫我呢?”这回声音清清楚楚,从上方传来。 林知若一抬头,就看见晋殊倒吊在树枝上,天旋地转地望着她。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你玩。”晋殊眉眼弯弯地一笑,翻身跃下,轻捷得不像人,倒像某种动物。 他只要一笑,林知若就觉得他小,眼神像婴儿一样。她忍不住问:“你到底几岁呢?” 晋殊一落地紧跑两步,贴到她面前,伸手跟她比了一下个头,说:“我跟你一样高,大概跟你一样大吧,你几岁我就几岁。” 这说法让林知若忍俊不禁,退开一步道:“可你怎么看也不像十五啊。” 晋殊踮了一下脚,忽然使力,蹿到高处树枝上,足尖在树梢上一借力,三下两下就在林知若视线中缩成了一个小黑点。 林知若仰头望去,远远看见晋殊挂在一个让人心惊肉跳的高度上,冲她遥遥呼喊:“你上来啊!” 林知若将双手拢在嘴边,尽力大声地回复他:“我不会爬树。” 她自小学习礼仪,轻言细语,就算勉强提高音量,其实也不如常人的十之二三,晋殊没听清,飞快地跳下树来,回到她面前,“怎么了?” 林知若被他的速度惊了一下,怔怔重复了一遍。 晋殊望着她,眨了一下眼,忽然伸手过来搂她的腰。林知若大惊,连忙后退,道:“做什么?” “我们出去玩。”晋殊不以为意,闪身追近,林知若只觉得腰间一紧,身子便腾空而起,云里雾里地几个起落,偶往下一望,吓得惊叫一声。晋殊立即停住了,一手攀住头顶树枝,问:“怎么了?” 林知若眼角余光往下一望,见自己的两只脚踏在拳头粗细的一段枯枝上,离地已有数十丈,不由得头晕目眩,双腿发软,扭头紧紧搂住晋殊的脖颈,几乎要哭出来,“我怕高……” “放心,你抱紧我,不会摔下去的。”晋殊说着,忽然在她发际嗅了嗅,奇道:“你头发有香味儿,”又低头在她颈窝嗅了嗅,“你身上也是香的啊。” 若换了别人,这行径简直放浪至极,可他做出来,林知若却觉得他并无调戏之意,于是也不生气,只羞道:“快放我下去。” 晋殊不依:“不,我要出去玩儿。” 林知若不敢往下看,埋头在他颈侧细声细气地道:“我不可随意出府的,这个时辰母亲还等着我去请安呢。” 晋殊沉默了一下,林知若看不见他的表情,却明显感觉到他周身气息冷了下来,随即腰间手臂一紧,晋殊带着她轻身一跃,转瞬已回到了地面。 晋殊放开她,又问了一次,“你真的不去?” 林知若低声道:“我不能出去。” 晋殊似是耐心用尽,点了点头,转身便走,速度极快,林知若只一愣神,偌大的树林便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寒风卷处,方才的晋殊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恍恍惚惚地往回走。不知怎的,一边走,心里一股酸楚委屈翻涌而出,走到半途,竟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忙以帕掩口,眼泪却流的愈发凶了。 回到房里,紫菀见小姐哭得眼睛都肿了,大惊迎上来,忙吩咐丫头打水来给小姐洗脸,又扶住林知若问:“这是怎么了,早上起来就没见你,又哭成这样回来?” 林知若哭了一路,也发泄得差不多了,于是摇了摇头,道:“没事。” 紫菀绞了帕子给她净面,拧眉道:“你不说我就猜不到吗?除了那小子,还有谁敢给你气受!” 林知若擦着脸,淡笑道:“你说阿殊么,他一贯不大懂事的,你和他置什么气?” 紫菀忍不住拉了小姐的手,直截了当问道:“我瞧你待他一日好过一日,心中可有什么打算没有?” 林知若脸上一红,低声道:“他身世可怜,我自然待他好些,妹妹吃醋了?” 紫菀佯怒道:“你少来,今天不说实话,瞧我怎么对付你!”说着作势要来挠她痒。 林知若怕闹,连忙躲闪,却道:“你现在就是问我,我也……也不知道的。” 紫菀住了手,眉间浮上一丝忧色,道:“趁着不知道,早断了才好。” 林知若目光一黯,问:“断什么?” 紫菀握住她的手,直截了当道:“就是你怪我,我也得跟你说了,你若只是怜他身世也就罢了,但若还有些别的心思,一定趁早断了,且不说你与他身份悬殊,绝无可能……便说他……我冷眼瞧着,他的心里,不像是有你的,但凡是有一分真心,也不会像这样想来就来,说走就走。” 这话一出,林知若心头一沉,竟无言以对,愣了半晌,苦笑道:“你这张嘴,可真是……真是……” *** 去给母亲请安时,何夫人道:“瞧你这脸色,可是没休息好么?” 林知若黯然不语,却听母亲道:“是不是在家太闷了?你也没个兄弟姐妹……对了,过两天我要去一趟赵府,你要不同我一起去,找赵家丫头说说话?听她母亲说,她在家成日念叨你呢。” 赵家大小姐和林知若素来交好,母亲一提,林知若也觉得许久没见她了,于是应了下来。 这一夜紫菀陪着小姐睡,听她辗转反复到半夜,忍不住道:“我不过说了那么几句,你就这般折腾自己吗?” 林知若扭头道:“吵醒你了?” 紫菀张口欲言,被她伸手按住了嘴,林知若小声道:“我不动便是,睡吧。” 说睡的是她,早晨紫菀醒来,枕边却已没了人,起身走了几步,便看见她只穿着中衣在书桌边呆呆坐着,不知已有多久。 次日早饭后,车夫套好了马,紫菀便扶着林知若先上马车,等候夫人。 忽然繁华的街道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行人纷纷躲避,随即一行五人并十数匹高大骏马疾驰而过,似乎有什么急事。其中一人驰过宁国府门口时,忽然扭头往里望了一眼。 林知若在马车里正掀帘往外瞧,两人目光一对,那人猛然勒马,停了下来。 这不是晋殊是谁? 林知若心里一跳,当着许多家丁仆从,却不敢与他对视,缓缓放下了帘子。 紫菀见状,疾步走到晋殊马前,问:“你去哪儿?” 晋殊道:“陈州。” “几时回呢?” 晋殊摇摇头,道:“不知道。”只答得这么两句,不远处有人在马上叫道:“猫儿,走了!” 晋殊扯动缰绳,调转了马头,又往林知若的马车望了一眼,里面的人儿正掀起帘子一角,悄悄地望着他。 晋殊动了动嘴唇,似乎说了什么,随即扬鞭疾驰而去。 林知若放下帘子,又见紫菀爬上车来,低声道:“他去陈州。” 林知若一怔,问:“何时回来?” “我倒是问了,他说不知道。” “去做什么?” “这……没来得及问。” 林知若想起方才晋殊的口型,喃喃道:“是了,他是让我保重呢。” “小姐,”紫菀叹了口气,道:“他这一去正好,从今以后,就别见了。” 林知若听了这话,心中便堵得慌,闭口不言。待何夫人上了车,见女儿脸色难看,问道:“不舒服么?” 林知若摇摇头,轻声道:“只是近日心中有些不畅,并无大碍。” 到了赵府,赵如嫣小鹿般奔过来,拉住她笑道:“知若,我家要去陈州赏菊,咱们两家一起去吧。” 何夫人笑道: “我家若儿近日有些精神不济,正好出去散散心,你说好吗若儿?” 林知若一听陈州,心中一动,道:“是。” 第7章 动情 第二天早晨,雨势已停,一道长长的彩虹横过天空。 林知若走出山洞时,晋殊正满林子飞掠抓一只喜鹊,看见她,飞快地跳下来,伸出脏兮兮的爪子在她左右脸颊上各画三道,然后哈哈大笑地跳开。 林知若爱洁,忙以袖拭面,晋殊在不远处树上大叫:“不准擦!”身形一动已到了她面前,握住她手腕,笑道:“这样多好啊,我是猫,你也是猫。” “猫?”林知若突然想起什么,问:“昨日那几个匪徒口中的猫妖,当真是你吗?” “是我啊!”晋殊在原地待不到一刻,又纵身跃上了一旁高树,去追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飞鸟。 林知若趁机擦净了脸,提着裙角朝小路方向走去,“阿殊,走了。” 晋殊足尖在树枝上一触即逝,竟在半空中调转方向,追了过来。可惜四周没有懂武功之人,否则必然引起一阵叫好。 林知若两只纤纤莲足哪里走得了崎岖山路,跌跌撞撞,好不辛苦。晋殊一直在她身畔飞来飞去,几乎足不沾地,只是每当她要跌倒时,他就会鬼魅般出现扶她一把,接着又会消失。 没一会儿,林知若便走不动了,寻了一块干净的青石坐下来休息。 晋殊倒吊在高高的松枝上,摇摇欲坠地道:“像你这样,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啊?”说着双足一松,竟从十余丈之高处头朝下直坠下来,到了极低处,才一翻身脚踏树枝缓了缓,跳下地来。 林知若看得心惊,忍不住去拧他的脸,“小冤家,你存心吓我吗?” 晋殊点点头,“是啊。”又伸手揽住她腰,笑道:“走了!”身子已跃起,在林中如鱼得水,几个起落已去得远了。 林知若紧闭双眼,只觉耳边风响,腾云驾雾般,片刻便停了下来,竟已到了大道上,一匹高大健硕的枣红马正低头在树边吃草。 晋殊熟练地解开马儿缰绳,先将林知若抱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来,一夹马肚,骏马奔驰而去。 下了山不过半个时辰,便来到一间荒凉的客栈。 晋殊下了马,将林知若抱下来,自然有人来牵马。 一进客栈,林知若方知入了狼窝。 外表破败的一间客栈,里面却热闹异常,挤满了形形色色的江湖豪客,正喝酒吃肉,唾沫横飞间,看见晋殊牵着一个姑娘进来,纷纷注目。 林知若有些害怕,往晋殊身后躲了躲。 晋殊没有理睬那些人,迳自上楼,将林知若带回自己房间去了。 房门一关,林知若立即拉着晋殊袖子道:“阿殊,那些人……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晋殊面色冷冷的,“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林知若张皇之下,并没细听他的话,只道:“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我想回家。” 晋殊一怔,“你好不容易出来了,又要回去吗?” “自然要回去的,爹娘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不要,”晋殊一口回绝,拉住她手,“你别回家了,就在这儿陪我玩吧。”他说得理所当然,却急坏了林知若,“你别闹了,我失踪一天一夜了,母亲一定很担心的,你让我回去吧。” “不要不要不要!”晋殊索性捂住了耳朵。 林知若想到什么,哄道:“我回去之后,拿很多很多杏花糕给你吃好不好?” 晋殊一扭头,“我不要杏花糕,我要你!”语气十分坚决。 林知若一跺脚,背对他坐下,道:“好,你不让我回去,即使我在这儿,也不理你。” 晋殊是个极其任性的性子,林知若平日虽随和,一想到双亲,却怎么也不肯妥协,两人僵持一会儿,晋殊到底静不下来,扭头去戳林知若的背。 林知若打定主意,不躲不闪,也不理他。 晋殊又戳,见她还没反应,绕到她面前去问:“你饿不饿?” 林知若低头不语,看也不看他。 晋殊便挤到她视线里,蹭在她膝上望她,目光莹莹。 林知若推开他,扭过脸不看他。 晋殊又蹭过去,又被推开,忽然觉得好玩,一把抱住她双腿,仰头望她。 林知若挣不开,情急之下抬脚乱踢,不知踢到了哪里,晋殊忽然痛叫一声,放开了她,缩在地上,脸都白了,咬牙道:“林知若!” 林知若以为踢到了他的肚子,忙来扶他,连声道歉。 晋殊缓了一阵,疼痛稍减,一声不吭地爬到床上侧向里边睡了,再不理她,看来是生气了。 林知若理亏,到床前轻声问:“还疼吗,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 晋殊摇摇头。 林知若呐呐道:“我不是有意的……” 晋殊哼了一声,仍不说话。 正尴尬时,店小二敲门送来了饭菜,林知若忙端过来,道:“要不要吃点东西?” 晋殊沉默了一下,忽然说:“三天。”他翻身起来,“你陪我三天,我再送你回去。” 林知若摇了摇头。 晋殊又翻回去睡了。 林知若将托盘放在桌上,过来俯身戳戳他的肩:“小猫,起来吃鱼。” 晋殊终于绷不住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坐起身道:“你过来。”拉她坐在床沿,把头埋在了她肩上,亲昵地蹭,手臂慢慢环上她纤腰。 林知若吃羞推他,被他一下抱紧,他的声音闷闷道:“我讨厌你,三天也不肯陪我。” 林知若心里一软,便不挣开,伸手抚摸他发,忽觉脖颈上轻轻落下温软触感,她吓了一跳,脸上飞快地红了,只觉得那处肌肤被温热的嘴唇一触,敏感得简直要烧起来,晋殊还在连绵向上,咬住了她微微泛粉的耳垂。 “阿殊……”林知若怯怯推他,却见他抬起头来,眸中雾气凝露,唇瓣含苞待放,垂目就要亲过来,林知若下意识地后退,被他一把抱住了腰,扑倒在床上,开心地把脸埋在她柔软腹上乱蹭。他向来厌恶旁人近身,却很爱与林知若亲近,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孰知林知若却总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晋殊忽然按住她乱挣的身子,问:“你怕什么?” 林知若嚅嗫道:“你,你总是欺负我。” “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晋殊大是委屈,“你一点武功都不会,我要是欺负你,你早死了。” 林知若红着脸不语。 晋殊想了想,忽然凑过来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下,问:“这样叫欺负你呀?” 林知若躲闪不及,红着脸点了点头。 晋殊诧异道:“疼吗?” “不疼,但是……但是……”林知若跟他说不清,干脆道:“疼!” 晋殊不信,凑过脸来,“你亲我一下。”见林知若不动,又道:“你亲我一下,我就送你回去。” 林知若只得拿唇在他脸上挨了一下,晋殊立刻叫道:“你骗我,不疼!”又一顿,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自己的心跳,喃喃道:“不过是有点怪怪的。” 林知若不与他争这些,低声道:“你亲口说的话,要反悔吗?” 晋殊叹了一口气,倒在床上,恹恹问道:“你爹娘在哪儿?” “金崚客栈。” 晋殊哦了一声,道:“那可远呢,你先吃点儿东西,待会儿我送你回去。” “你不吃吗?” 晋殊把头埋进被子里,摇摇头。 往金崚客栈去的路上,晋殊没再扬鞭疾驰,拥着她松松握着缰绳,慢慢吞吞地走。饶是如此,该走的路终有到尽头之时。 待近了城镇,晋殊便放了那马自行回去,两人步行入镇,不多时便望到了那金碧辉煌的金崚客栈。 晋殊停下了脚步,满脸的生无可恋,道:“到了,你去吧。” 林知若转过身来,凝望他一会儿,忽道:“三天之后你来找我,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晋殊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再无他话。 林知若便回头向那客栈走去,甫一走近,已有家丁认出,慌忙呼喊,立刻涌出丫鬟婆子,将林知若簇拥而入。 晋殊盯着林知若进了客栈,方转身离去,没走几步,足尖一点跃上了房顶,施展轻功向镇外掠去…… 第8章 鸳鸯帕 秦仪举杯饮了一口茶,眼角瞥见横梁上懒懒趴着的晋殊,随口向身边人问道:“猫儿这两天怎么回事,精神不太好啊。” “这事儿说来可有点儿意思,”那人嘿嘿一笑,低了声音道:“前两天猫妖不是跑出去一夜没回吗,第二天早上门主您猜怎么着?嘿嘿,居然带回来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呐!真的,好多兄弟亲眼看见的。” 秦仪心中不禁有些欣慰,“那姑娘呢?” 说到这里,那人满面坏笑憋都憋不住了,“那姑娘……那姑娘不肯跟他!闹了半天,猫妖只好原样给人送回去了,噗哈哈……” 一支飞刀破空而来,贴着那人颈侧划过,沾着一抹血迹钉进了桌面。 笑声戛然而止。 一只手缓缓伸过来,拔出了飞刀。 纤细白皙,骨节分明,本应是很好看的一只手,却因自小练习掌中刃而布满了细长的旧伤痕。 尚显稚嫩的嗓音在那人耳畔响起,“很好笑吗?” “晋,晋右使……” “她不肯陪我,你很高兴是不是?”晋殊搭着这人的肩膀,面无表情地问道。 连坐在一边的秦仪都感觉到了杀气。他叹了一口气,出手按住了晋殊,“猫儿,别太过分,他是你的同门。” 晋殊不依不饶:“他笑我!” 秦仪摇了摇头,“你就是这样,才会一直没有朋友。” 话音未落,晋殊忽然反驳道:“我有朋友!她还给我写过信,你忘了?” 说到这里,他不知想起什么,又有些泄气,徒劳地张了张口,忽然转身跑了,不知道自己在那纠结个什么劲。 *** 家眷道上被劫,林全忠与赵彻都深感府中护院家丁武力不足,遂又自县官那里借了些侍卫将客栈团团围住,水泄不通,其中重点兵力布置,自然护着失而复得的爱女林知若。 父亲不让出门,赵如嫣在客栈中无聊,便如影随形地黏着林知若,却见她回来以后,不分昼夜地在绣一条帕子,于是笑道:“以前不知你这么喜欢女红呢?” 林知若微微一笑,只不说话。 赵如嫣靠过来一瞧,眼睛一亮大笑道:“竟是一对鸳鸯!若儿绣好了要送给谁呀?” 林知若脸上微晕,忙道:“好姐姐,你别乱说。” 紫菀在旁服侍,解围道:“小姐最近得了这个样子,绣着玩罢了,” 赵如嫣抿唇一笑,道:“我管你是绣着玩还是送人呢,我只替你保密就是了。” 林知若一笑,道:“你敢说出去,我也有你的秘密可说呢。” 她们俩素来亲厚,闺中交换的小秘密可不算少。赵如嫣也不管她说的哪一个,上来就要挠她的痒,林知若忙拉了紫菀挡在前面,嬉笑道:“哪来的小疯子,快赶出去!” 这样闹了半晌,赵府奶娘来将赵如嫣叫了回去,林知若方重拾针线,一个下午便收了尾。 当晚望着窗外发呆,只怕这满园的侍卫让晋殊进不来。 紫菀端了茶果进来,望着她枕边刚绣好的帕子,叹道:“你到底还是……我真不明白,那臭小子到底哪里好?” 林知若有些晃神,轻声道:“他是有些任性。”她不知想到什么,嘴角渐渐蕴起甜甜笑意,“可是他一笑起来啊,不知怎的就教人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你不觉得吗?” 紫菀毫不犹豫道:“不觉得,丝毫不觉得,完全不觉得。” “……” 次日早晨,林知若刚一睁眼,就看见房梁上挂着一人,道:“你醒啦。”眸光晶莹,不是晋殊是谁? 林知若看见他就觉得开心,随即想到自己只着贴身小衣,忙将身藏在被子里,道:“你去花园等我,那里没人。” 晋殊应了,翻出窗子,在花茵中候了半晌,林知若方梳妆妥当,于花影中匆匆赶来,从怀中取出那条连日赶工绣好的帕子,低声道:“这个送给你。” 晋殊不懂其中心意,捏着帕子抖着玩,见茭白的帕子上栩栩如生地绣着和自己玉佩上一模一样的两只鸭子,奇道:“你送我这么薄的帕子做什么?” 林知若知道他有点儿呆,只得指着手帕上的鸳鸯,忍羞说道:“这……这是我亲手绣的。” “嗯。”晋殊兴致缺缺地挑眉望她。 “你把你的玉佩送给了我……”林知若攥紧了袖子,心如擂鼓,身子微微颤抖,道:“我便送你这个吧。”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晋殊其实并不懂女子以绣帕相赠的意义,心想:“客气啥呀”,伸手将帕子还给她:“这个我不要,我用不着。” 林知若一愣:“你,你当真?” 晋殊道:“真的啊。”伸手揽住她肩,嬉笑道:“你送我这个,还不如送我点儿吃的。” 林知若挣脱了他,有点动气道:“你若是真心,便该去我家提亲,不然……” 话未说完,晋殊便讶然道:“提亲?干嘛?我又不是要娶你。” 这句话说得毫无犹豫,林知若登时哑然,想到那日落梅山上他轻薄之举,不由得羞愤至极,怔了片刻,道:“你既然无心,又为何……为何……“ 晋殊望着她,道:“什么?” 林知若说不出口,只咬牙道:”以后我也不会再找你,你也不要再理我,咱们全当没有认识过!”说着将腰上玉佩解下,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晋殊慌忙接住玉佩,不明白她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下意识地跟着她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顿时惊怒交加,在她身后大叫:“你怎么这样!你背信弃义!你始乱终弃!你,你说话不算数!” 他气急败坏,就把江湖里最常听到的词照搬过来,也不管合不合适,反正就那意思。 林知若气极,没有理他,头也不回,走得极快。回房哭到半夜,听见石子击窗的声音,她知道是谁,只做不理。 晋殊开始小声叫她名字,跟小奶猫叫春一样,一声一声撩人心。 林知若怕被人听见,忙开了窗,冷冷问道:“你还来做什么?” 两人相识以来,晋殊只知道林知若对他好,如今她忽然对他不好了,他也完全不明白是为什么。他向来独来独往,这时也没有人可以商量,只好直接来找她。 “你还生气吗?”他站在树梢,摇摇晃晃地问。 林知若看得揪心,虽然知道他那飞檐走壁的功夫很好,还是不由自主地怕他摔下去,忙道:“你过来!” 晋殊倒是出奇地听话,叫他过来就过来了,翻窗进来,呆了一会儿,忽然伸手道:“给你!” 手里是一只麻雀大小通体漆黑的鸟,就快要被他捏死了。 “这是乌雀,御煞门传信用的,它已经认得你了,以后你找我用它传信就行,很方便的,它飞得很快。”晋殊说着,有点紧张地望着林知若。 林知若双手捧了那只可怜的小鸟,向外轻轻一抛,任它振翅飞走,低声道:“我说过,再不找你了。” 晋殊不做声了,低头站着,两只手将一柄锋利的小飞刀出神入化地转来转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你说真的?” 林知若沉默着,没有回答。 晋殊等了一会儿,忽然点点头,道:“好。” 一股寒意猛地窜上脊背,林知若未及反应,忽觉颈上一紧,整个人猛地被按在了墙上。 晋殊掐着她的脖子,低声道:“你背叛我!”他眸光泛冷,是杀人的眼神。 求生的本能促使林知若奋力挣扎,却如蜉蝣憾树,只是徒劳。 晋殊嘴角微勾,冷笑道:“怕了?别急啊,我会很多种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咱们一样一样慢慢来,你很快就会知道,死,一点都不可怕。” 窒息之中,林知若视线渐渐模糊,她望着眼前的人,竟觉得无比留恋。 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是这么喜欢你…… 她试着抬手,想要触摸他的眼睛,可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此时做来却无比沉重。 实在是没力气了……她的手颓然垂下。 晋殊松了手,扶住她瘫软的身体。 他有些茫然:“怎么回事,这么快就死了?” “死了?” 他忽然有点儿慌。这是他唯一一个朋友。 “你醒醒,我没用力啊。” “……林知若?” “林知若!” 他探手去抓她手腕,屏息片刻,终于松了口气。 还有脉搏。 点了她几处穴道后,晋殊掐着她下巴给她渡了一口气。半晌,林知若终于咳了起来,这一口气算是缓过来了。 晋殊总算放松下来,刚要说话,将将苏醒的林知若忽然抬手打了他一下。 晋殊一怔,瞬间心念电转:“她是不是打我了?” “好轻啊这也算打人吗?” “打我的人必须死!” “可是刚才她要死了我好方。” “难道就由着她打我?!” “算了就由着她打吧反正不疼。” “这怎么行!” “有什么办法!她死了我很方啊!” 一番纠结之后,晋殊决定不杀她,只砍掉她打他的这只手就好了,谁叫他们是好朋友呢。 就在他抽出飞刀准备实施的时候,肩上忽然又挨了一下。 又一下。 又一下。 …… 晋殊都懵了,这是揍了他一顿啊。 这就不是砍一只手能解决的了。他开始思索能让人生不如死的一百零八种刑罚,可是林知若太柔弱了,感觉每一种都会一不小心就弄死她。 这就难办了。 他犹豫着,要不……先拔几个指甲试试? 林知若揪着他衣襟,忽然呜咽出声:“晋殊!你到底有没有心!” 晋殊怔了一下,一身杀气瞬间荡然无存。 这好像,不是杀人施刑的气氛啊。 怀里的女孩还在哭,好像眼泪永远也流不完。 晋殊终于体会到了束手无策的感觉。他发现自己学过的所有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全都用不上。 他只能一脸懵逼地看着她哭。良久,挤出一句:“你哭什么啊?” 林知若抬起头来,与他对望,忽然倾身搂住了他的脖颈。 猝不及防,一个温柔的拥抱。 晋殊更懵了,完全手足无措,甚至试着轻轻地推她。 林知若被他一推,便松了手。 晋殊发着呆,完全不知所措。她揍了他一顿,又抱了他一下,这算什么?敌人还是朋友?讨厌还是喜欢? 林知若依然低着头,开口问道:“你心里,究竟是如何待我的?” “……” 晋殊摸不准她的心思,迟疑了片刻,试着道:“朋友。“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非要我娶你……也行。” 林知若怔了一下。 晋殊眼巴巴地伸手来扯她的衣角:”这世上只有你待我最好,你不要不理我。” 他只有这么一个朋友,为了留住她,什么都可以答应。 林知若怔仲良久,终于理清了思绪,苦笑道:“罢了,你什么都不懂。” 她望着晋殊,眸中情愫渐渐沉淀,“等你长大了,有了真正倾心的人,再说这句话吧。” 晋殊眨巴眨巴眼睛,掏出那枚玉佩默默推了过去。 林知若微笑道:“我不能要了。” 晋殊执意塞给她,不悦道:“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你不想要,扔了也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 晋殊自顾自站起身来,道:“随便你什么意思。” 林知若望着他动作,问道:“你要走了?” 晋殊回过头,“我不走,在这儿陪你睡吗?” “……不用了。” 第9章 错爱 次日一大早,林知若刚推开窗子,就看见了窗下被野猫环绕的晋殊。 “……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 “咪呜咪呜……咪呜咪呜……” “这些猫,都是你养的?” 晋殊低头瞥了一眼,道:“不认识。” 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个个争先恐后地往他身上蹭,虽说确实有些人天生就比较有动物缘,但这种人体猫薄荷的程度还真是……罕见啊。 晋殊忽然随手拎起一只花猫,举到她面前,问:“要抱吗?” 林知若喜欢得紧,小心地伸手把猫抱进怀里。 然而野猫不亲人,喵地一声,一拧身子跳下地跑了。 紫菀正巧进来,眼看着那猫从脚边掠过,唬了一跳,叫道:“哪来的猫?” 走到窗边,看到窗下的景象,她也惊了一下,道:“你身上藏鱼了吧?” 晋殊拂开企图往他身上爬的几只小猫,漠然道:“你怎么不说我藏老鼠了?” 紫菀有事要忙,无心跟他斗嘴,只道:“你来得正好,小姐今日就要回去了。”她扭头对林知若道:“夫人刚刚吩咐我的,让我来收拾收拾,用过早饭,咱们便启程回都中。” 是有些仓促了,却也在情理之中。 林知若隔着窗子问晋殊:“你何时回去?” “说不准。”晋殊站起身来,靠在窗外,“那要看门主的意思了。” 紫菀忙里忙外地收拾,忽然瞟一眼晋殊,嘟哝:“这满园的侍卫都是干什么吃的?” 晋殊耳尖,想必是听到了,扭过头来冲她龇牙一笑,“普通的侍卫再多也对付不了我,真想防我,还是雇一个好的影卫吧。” 分明在笑,稚气未脱,语气里的冷意却锋利如刀。紫菀生生打了个寒战,忙背过身去,只觉得慎得慌,急促道:“小姐,咱们该走了,老爷夫人还等着呢。” 林知若答应了一声,回头就见晋殊缓缓冷下了脸,道:“她讨厌我。” 林知若摇摇头,道:“她只是有点怕你。” 晋殊点了点头。 默了片刻,林知若道:“那我走了。” 晋殊垂着眼没有说话,待林知若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忽然伸手拉住她衣裳。 林知若回过头来,见他伸出双臂,望着她说了一个字:“抱。” 林知若微微一怔,随即摇了摇头,端起架子蹙眉训斥:“胡闹!” 晋殊不解:“昨天你不是抱我了?” 林知若一下噎住,半晌方道:“昨日之事,是我失礼了。”她向他福了福身,转身离去。 留下晋殊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呆了一会儿,他忽然纵身一跃,极轻捷地跳上了房顶,高处视线开阔,他看着被父母关切询问着的林知若,眼神渐渐冷了下去。 这两个人究竟有什么好,就因为他们,你才要离开我。 林知若走了,门主的命令又迟迟不下,晋殊又恢复了那种每天在大街上闲逛的日子。他开始觉得无聊且烦躁。 他年纪太小了,还是希望有个同龄人陪他玩。 可御煞门中跟他同龄的,畏他位高,和他一样地位的,都比他大了好几轮。晋殊的性子又不太合群,在门中待了十年,却一个朋友都没有。 好无聊啊。 *** 自从回到了都中,晋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秋去冬来,林知若在窗前拖着腮,数完了落叶数飞雪,终于数到了银装素裹里一个蹁跹而来的黑影。 然而,紫菀一看到窗外的晋殊,立刻啪地关上了窗户。 晋殊便在外面挠窗子,沙哑着嗓子喊林知若。 紫菀叉腰冷笑道:“说他傻吧,倒也知道谁心软,喂!臭小子!求一声紫菀姐姐,再放你进来!” 窗外晋殊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吃力,还是在叫:“林知若……” 林知若心急如焚,央道:“好紫菀,别闹了,一会儿把他冻坏了。” 紫菀见她这样,不情不愿地一把掀开窗子,骂道:“若是不来就永远别来!这好一阵儿歹一阵儿的折腾谁呢?”说到最后两个字,眼角一瞥自家小姐。 晋殊却不理她,满身风雪地翻进来,献宝一样掏出一个五色琉璃的珠子来,直往林知若怀里塞,“给你。” 林知若心疼他一身寒气,忙拉他坐在炭火旁,又将自己手上的汤婆子给他捂着,一边帮他拍掉发上身上残留的雪粒,一边随口问:“这是什么?” 晋殊只穿着秋时衣裳,耳朵冻得通红,眼睛倒是很亮,开心地说:“不知道,门主说,这次我的功劳最大,送给我的。”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望着她,林知若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那你给我做什么?” 晋殊毫不犹豫地说:“漂亮,女孩子会喜欢。”那语气似乎是在复述某人的话,大概是他身边有人说过,却被他记下了,便来送给林知若。 一旁的紫菀噗嗤笑了一声,默默走开了。 林知若面上微晕,不由得又要想多些什么,忙岔开话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才回来啊,就来找你啦。” 这句话却让林知若更加心跳不已,忍不住问:“为什么要来找我?” 晋殊却不说话了,低垂着眉眼玩手上热乎乎的汤婆子。 林知若见他手闲不住,遂把前日赵如嫣落在这里的一个九连环拿来给他玩,只是随手,没成想真对上了他的胃口,坐在那里十分专注地解了半个时辰。 林知若坐在桌边打络子,却忍不住时不时偷眼瞧他。 数月未见,他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眉目浅淡,分明一副倦怠模样,眼睛一睁开,却那么明亮。 紫菀捧了一盘糕点来,看看这光景,满脸认命地出去了。 林知若往桌上望了一眼,伸手拈起一块点心递给他,“这是新口味,你尝尝喜不喜欢。” 晋殊满心专注在那九连环上,没有腾出手来接,而是直接倾身过来,张口咬去了她手上的甜糕。 只在指尖上一触即逝。 软的是嘴唇,硬的是牙齿,湿润的是舌尖。 林知若愣在当场,少顷,倏地站起身,快步走到了外间,心如鹿撞。 朋友?朋友?看一眼就心动,怎么和他做朋友? 身后有珠帘打起之声,林知若转过身去,就看见那双黑漆漆的眼睛,近在咫尺。 晋殊手里还拿着那个九连环,盯着她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 “哦……”他低声嘀咕,“还以为你又生气了。” 听他的语气,倒像她经常生气似的。 林知若不禁问道:“好好的,我怎么会生气?” “谁知道呢,你生气总是莫名其妙的。” “……” 他来时,太阳尚未落山,这会儿天却已经黑了。晋殊望了望窗外,道:“我要走啦,这个我能不能带回去玩儿?”他扬了扬手上未解完的九连环。 林知若有些迟疑道:“若是我的,便送你了,可这是我一个好朋友的。”一抬眼看见晋殊面上失望神色,心中顿时不忍,改口道:“你既然喜欢,拿去玩吧。” 晋殊点点头,几步走到了窗边,推开了窗子,寒风灌入,林知若忙拿了自己的那件狐裘来,道:“外面冷,穿上这个走吧。” 晋殊头也不回地一扬手,“不要。”就翻了出去,动作非常快,林知若还伸着手,维持着递狐裘的动作,他人就已经不见了。 紫菀正进来,看见这一幕,当即把白眼一翻,从鼻子里出了一回气。 林知若僵立片刻,缓缓放下了手臂,见紫菀在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 月黑风高夜。 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院里,一群身穿夜行服的杀手完成了灭门任务,正东游西荡地四处检查,发现还有气儿的,便补上一刀。 确定没有残留活口之后,杀手们迅速集合,清点了一遍人数。领头人一点头,下达了撤退命令。 树下绑着几个瑟瑟发抖的女人,都是宅院主人的美妾,既是美妾,姿色自然不俗,有几个杀手舍不得立即下手,要把她们带回去,享用过后再杀。领头人也没有异议,于是那几个人各自扛了自己喜欢的,一行人飞快地翻过院墙,消失在了夜色里。 能够分到美女的自然是级别较高的前辈,而那些资历本领都不太够的,也趁乱取了不少财物,此时勾肩搭背地相邀喝酒去了。 晋殊蹲在一处屋檐上,看着同伴们各自散去。 没有一个人来邀他一起玩。 平时他独来独往,也觉得没什么,到了这种时候,看着同伴们三两成群的背影,他才会觉得有些落寞。 忽然转念想起林知若来,于是施展轻功,往宁国府方向掠去。 用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了宁国府大门口那两盏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他从一处偏僻的墙边翻进去,沿路避开巡逻护院,轻车熟路地进了二门,摸到琳琅馆。 此时夜色已深,整个琳琅馆里只有林知若的房间还亮着烛光。 晋殊从屋顶跳到树上,又几纵几跃到了林知若窗前,伸手敲窗。 林知若推开窗子,就看到晋殊摇摇晃晃地挂在树枝末梢,两人已是咫尺之遥。 窗子一开,两人面面相觑,忽然同时伸出手,林知若把他往屋里拽,他把林知若往外面拽,然而林知若的力气远没有他大,被他倾身过来一把揽住腰肢,从窗口抱了出来。 林知若一瞬间从暖香的卧房来到了月朗星稀的夜色中,惊慌失措,搂住他脖子。纤细的树枝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沉沉向下弯去。 晋殊却一点也不怕,似乎还笑了两声,踩着树枝轻轻一跃,又在更高处一借力,带着她飞上了屋顶。他还蒙着面,穿着夜行服,料想林知若应该认不出他,于是压着嗓子吓唬道:“别动,不然把你推下去!” 林知若有点无奈,道:“阿殊。” 晋殊眨了一下眼,一把扯下蒙面巾,道:“原来这玩意儿没用啊?” 他却不知道,林知若最熟悉的就是他的眼睛了。 这楼阁建得甚高,林知若往下望了一眼,顿时一阵头晕目眩,一只手悄悄抓住了他的衣角,道:“来这里做什么?” 晋殊道:“待在房间里多闷啊,出来吹吹风不好吗?你别怕,我们不出去,就在你家玩儿。” 林知若倒很少觉得闷,刚要说话,忽然一只飞鸟掠过两人头顶,晋殊蹭的起身,身影在夜色中幻成一道黑雾,直追那飞鸟而去。 林知若失了依靠,一下子伏在屋脊上不敢动了。过了一会儿,忽然晋殊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林知若,你过来!” 林知若勉强抬头,看到他抱着一只鸽子大小的鸟站在对面屋檐上,冲她招手。 林知若十分畏高,冲他摇了摇头。 晋殊道:“没事的,你快来!” 林知若只得勉力起身,一步一步,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过去的,到了屋脊尽头,她停了下来。 晋殊却道:“你过来,跳过来!” 两片屋顶之间隔着数丈之远,林知若连忙摇头,道:“我跳不过去。” 晋殊一手抱着鸽子,一手向她伸出,道:“别怕,有我在,你尽管跳吧。” 林知若望了望脚下那令人心惊的高度,又望了望对面的晋殊,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当真纵身一跃! 晋殊短促地惊叫了一声,紧接着林知若感觉到腰间一紧,两人已回到了屋脊之上。 那只鸽子扑棱棱飞上了天空。 晋殊满面惊讶之色,道:“你怎么连这也跳不过去?” 他自己擅轻功,就觉得这样的距离容易至极。 林知若浑身发抖,没有说话。 晋殊忽然伸手去摸她小腿,一路找上来,道:“这不是好好的长着吗,我还以为你没长腿呢。”似乎是嘲讽,语气又不像。 林知若依然没有说话,见他手摸过来,忙哆哆嗦嗦地去推他,晋殊没能理解她的意思,见她手伸过来覆上了自己的手,以为她太害怕在寻求安慰,便握住她手,道:“别怕,有我在,没事的。” 林知若靠在他颈窝,脑中混沌,心中惊愕,暗道:“我这是怎么了?竟然真的跳了下去,若是他不接住我呢?若是,若是……”她心中有千万个后怕,千万个疑问,一颗心砰砰直跳。 晋殊从来都不怎么与人亲近,这时抱着林知若,感觉到她软软的头发蹭在自己脖子上,却觉得很高兴,心想:“我要把她带回御煞门去,让她天天陪着我。”顿了顿,又想:“她不肯的,我要是强迫她,她肯定又不理我。” 晋殊自认为他已经百般地在讨好林知若,可是这个好朋友脾气特别怪,动不动就生气了,还特别爱哭。他在她面前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留神就惹着了她。 这时见林知若一直不说话,以为她太害怕了,于是道:“那我们先下去吧。”抱起她跳下屋檐,自敞开的窗子回到了她房里。 一放下林知若,晋殊就在桌边案上看到了一幅画。 只有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身形,却颇得神韵。晋殊一看就知道是自己。 林知若本来还有点晕晕乎乎的,一看到这幅画却立刻就清醒了,疾步走过来卷起了画,脸颊似乎有些泛红。 晋殊问:“你为什么要画我啊?”他只是随口一问。他没有喜欢过别人,没有日思夜想画过别人,自然不明白其中含义。 林知若转身藏起了画,低声道:“没什么。” 晋殊哦了一声,也没太在意,扭头看看窗外,说:“我饿了。” 刚才那只鸟本来是打算烤了吃的。 林知若正在整理书桌,头也不抬道:“点心都在床头,你自己拿吧。” 晋殊就去她床边,翻了一包蜜饯出来,只吃了几颗,又放了回去。 林知若正走过来,问道:“你不吃了?” 晋殊摇摇头,道:“我想吃肉。”说着就往窗口蹿,林知若未及反应,他又跳了回来,没头没脑就是一句,“你别哭啊。” 林知若莫名其妙道:“我为什么要哭啊?” “上次你不是哭了吗?” “......” 第10章 流水 回到御煞门时,差不多也快五更了,晋殊本来打算直接回自己的房间睡觉,然而后背疼痛隐隐有愈演愈烈之势,他思考了一下,决定还是去找秦芍看一下。 秦芍不喜欢嘈杂,所以她的院子在御煞门中最隐秘清净的地方,晋殊还没走到院门口,就有一男一女的说话声伴着丝缕药香随风飘入了他耳中。 女的是秦芍,光听声音就能想象出她那副永远波澜不惊的样子,“你不用问了,我不能透露任何人的伤情,这是门中规矩,你不知道吗?” 男的似乎是门中一个叫马彦的,身手不算上乘,心眼儿却不少,自从晋殊坐了正右使的位置,他觉得自己老大个汉子屈居于一个奶娃娃之下,一直颇有怨言。这时只听他带着讨好,陪笑道:“我这不是担心晋右使的伤势吗,之前他从地鬼府墨瑜手下逃生,必定伤得不轻,还没休养几天,又被门主带到陈州去了,听说与猛虎堂那一战甚是惨烈,晋右使又带着伤……” “谁说我带着伤?”冷飕飕的童音在耳畔响起,马彦猛地一个激灵,瞬间冷汗如瀑。 他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站了多久?自己何以丝毫无所察觉? “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打探我的伤势?”晋殊低垂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手上的飞刀。 刀刃的光亮落在马彦不断颤抖的瞳孔中,一起一落都是催命符。 不能落到晋殊手里,绝不能落到他手里!不然他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就像猫捉老鼠,抓了放,放了抓,直到老鼠气力枯竭,再剥皮拆骨,饮血食肉,这是晋殊最喜欢的游戏。 而这游戏放在人与人之间,要更残忍得多。他见过很多被晋殊活活玩死的“老鼠”,偶尔晋殊玩得不尽兴,还会跟秦芍讨些续命丹给那些但求一死的“老鼠”补充气力,延续生命。 他的确年幼,但正因为如此,所以丝毫不会有恻隐之心,他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跟我出去吧,”晋殊低声道:“别弄脏了秦芍的院子。” 马彦的身体颤抖着,忽然大吼一声,拔出了腰间短刀。 晋殊先是以为他要拼死一搏,条件反射地往后一退,紧接着就看见马彦将短刀横向了自己的脖子。 马彦虽然是几十年的练家子,但这速度在晋殊眼里还是太慢了。 晋殊特意等了一会儿,待刀刃贴上了马彦的脖子,他才出手捏住了刀锋。 马彦面上现出了因太过惊恐而扭曲的表情。 晋殊手速极快,咔咔几声,先后卸掉了他的下颚和四肢关节。 这下马彦没法自尽了。他甚至说不了求饶的话,只能绝望地在地上蠕动。 “我身上确实有伤,”晋殊俯身踩在他脸上,“告诉你也没关系,反正你活不过今晚了。” 他一把揪起马彦的头发,把他拖出了院子。 片刻后,独自一人回来了。 秦芍面无表情道:“你还没向我爹禀报就杀了他?” 晋殊边往屋子里走边漠然道:“难道秦仪还能因此杀了我吗?” 秦芍也跟进了屋里,看着他脱了上衣,露出一身伤痕。 晋殊转身背对她,问道:“背上那道口子是不是又裂开了?” 绷带都染红了,自然是裂开了。 秦芍嗯了一声,熟练地给他拆绷带换药。 她下手很重。晋殊低着头,一声不吭。 秦芍忽然道:“你今天倒是给了马彦一个痛快。” “我没时间,”晋殊扬了扬手,原来是拿着一个九连环,“就快解出来了。”他低着头,无比专注地说道。 * 夜里睡得晚了,早晨自然就起不来,林知若还在梦里,模模糊糊听见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本小姐特意来宠幸你,竟敢不出来跪迎?” 话音未落,床幔已被掀开。 林知若睁开眼睛,笑吟吟道:“躺迎行不行?” 赵如嫣噗嗤一笑,直接在她床沿落座,开口就问:“我那个九连环呢,你解出来没有?” 林知若支起身来,有点不自在道:“那个啊……” “怎么,没解出来?” “……对不住,我……弄丢了。” 一个玩具而已,也不算什么,赵如嫣本想一挥手就算了,忽然记起什么,又改口道:“好啊,本小姐的东西在你这儿丢了,说,你拿什么赔我?” “你要什么?” 赵如嫣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儿,道:“就要那支孔雀琉璃钗吧。” 林知若知道她惦记这支钗已久,佯怒道:“你怎么不去抢?” 赵如嫣笑嘻嘻道:“我就是抢,我不仅劫财,还要劫色!”说着抬起林知若下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小美人,乖乖地从了我吧!” 两人嬉闹间,紫菀已端了热水进来,道:“小姐,梳洗了再玩吧。” 两女这才休战,林知若从床上下来,坐到镜前。 赵如嫣在她房中晃荡,忽然伸手从桌上拿起一物,道:“还说丢了,不是在这儿吗,咦?你已经解开了?” 林知若回头一看,她手上拿的正是那只九连环,登时心里一动,“阿殊来过了?” 赵如嫣往桌边一坐,垂头丧气道:“我还真以为这次能把那钗子给我呢。” 林知若笑道:“你真喜欢,给你就是了,省得你天天来要。”侧头对紫菀道:“去把那只孔雀琉璃钗拿出来。” 赵如嫣满心雀跃,道:“紫菀我跟你一起去!”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房中顿时安静下来。林知若正对镜梳理长发,忽然听到晋殊的声音,“为什么她可以亲你?” 林知若手上一滞,扭头朝房梁上望去。 晋殊非常自然地斜坐在那里,浑然天成,仿佛他就是长在房梁上的一样。 林知若看了他一会儿,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比她早一点儿。”晋殊答了她的话,又问了一遍:“她亲你,你怎么不生气啊?” 像是很在意这个问题。 林知若低了头,耳尖淬了微红,道:“如嫣是女孩子。” 晋殊微拧了眉,“你喜欢女孩儿?” 他的逻辑很简单:你喜欢她,所以她能亲你,你不喜欢我,所以我不能亲你。 林知若却摇了摇头。 晋殊还要刨根问底,外间却已响起了两人的脚步声,显然是紫菀和赵如嫣回来了。 晋殊皱了一下眉,忽然纵身而下,在窗沿上停了一下,扭头对林知若道:“我走了。” 林知若点点头。 晋殊往树上一跃,便消失了。 第12章 醉酒 晋殊从睡梦中醒来,望着眼前陌生的房间,愣了半晌,忽闻脚步声响,他瞬间翻身而起,条件反射地在袖中一捏,没有飞刀,他微怔一瞬,立即又往腰间摸去,龙鳞匕首也不在。 晋殊霎时间紧张起来,抬眸望向门口。 两扇雕花木门被推开,一个十一二岁的粉衫少女走了进来,笑吟吟地道:“晋殊哥哥你醒啦,我哥让我来喊你吃早饭。” 晋殊盯着她,问:“我的刀呢?” 少女见他这副警惕的样子,不满地嘟起了嘴,道:“凶什么凶啊!人家好心好意来叫你的。” 晋殊侧目观察了一下四周环境,复又盯住她,重复道:“我的刀呢!” 他的语气一重,少女的小姐脾气也上来了,冲他扮了个鬼脸,转身跑了出去。 晋殊追了几步,忽然一个踉跄。昨天真的是喝多了,到现在头还有点儿晕。 眼看着粉色裙角在隔壁房间门口一闪而逝,他扶着墙站起来,追了进去。 依稀记得这女孩是孟泽的同胞妹妹,叫做小誉。 晋殊开口喊了她一声,就看到连觅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任孟誉怎么摇晃喊叫也不为所动。 晋殊旁观了一会儿,实在被孟誉那一声声“连觅哥哥”吵得不行,干脆转身在桌上拿了茶壶,揭开盖子,刷一下把壶中茶水全泼在了连觅脸上。 连觅猛地坐了起来,一边胡乱擦着自己脸上的茶叶水渍,一边嚷着“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孟誉目瞪口呆,“晋、晋殊哥哥,你这样泼他呀?” 晋殊面无表情,道:“这不醒了吗?” 到了前厅,只见昨日烤羊肉的架子已撤下,厅中放了一张八仙桌,孟泽正坐在那里用饭,却不见其他人。 晋殊四下扫了一眼,问:“林知若呢?” 孟泽道:“她和如嫣不方便在此留宿,我昨晚派人送他们回去了,对了,这个还给你。” 他手一伸,将两柄飞刀和龙鳞匕首推了过来。 晋殊一边尽数收起,一边问道:“怎么会在你手上?” 他这一问,孟泽忽然掩唇轻咳了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之事,促狭道:“你不记得了?” 晋殊茫然地摇了摇头,心中忽然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孟泽笑道:“昨晚你喝醉了,拉着连觅非要跟他共结连理,谁拦砍谁,后来又拉着知若要跟她拜把子,你都不记得了?” 晋殊:“……” 他求证般望向连觅。后者正在喝粥,感受到他的目光,一脸娇羞地朝他飞了个媚眼。 晋殊一阵恶寒,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孟泽接着道:“是知若临走之前,怕你醉酒伤人,才卸了你的兵器,交给我暂时保管。以你昨晚的状态来看,咳,此举确实很有必要。”他说到后来,又在憋笑。 晋殊正满心灰暗间,忽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瞬间弹起来往大门口跑去,“林知若!” 赵如嫣与林知若携手进来,闻言将手一摆,严肃道:“晋殊!怎么跟你大哥说话呢!” 晋殊:“……我,我真的跟林知若拜了把子?” 赵如嫣痛心疾首:“我们都拦了,拦不住啊!” 晋殊颤抖道:“那我跟连觅……” 赵如嫣长叹一声:“我待你以诚,没想到你竟然跟我抢男人,罢了,既然事已至此,我就成全了你们吧!” 晋殊:“……” 孟泽漫步而出,笑道:“这么早。” 晋殊回过头来:“你家有绳子吗?” 连觅疾步冲出,抱住晋殊的腿就开始惨嚎:“夫君!你可别想不开啊!你怎么忍心让我年纪轻轻就守寡!”说着一把捞过在旁看热闹的孟誉:“你看,咱们的女儿才这么点儿大!” 晋殊:“妈的让我死!” 闹剧一般的开场,由此,晋殊和连孟两家的来往也密切起来。 都是单纯又热情的少年,心性相投就是朋友了。晋殊终于有了同龄的玩伴,天天和他们疯,呼朋引伴的高兴得不得了。 连觅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还经常拿夫君这个梗来恶心他,后来被揍老实了。 相比碍手碍脚的女孩儿,晋殊自然更愿意和男孩一处玩,每每连觅和孟泽要叫女孩一起,他就有点不耐烦,赵如嫣还好,林知若和孟誉都是一点武功都不会,纯粹就是两个拖油瓶。 他的情绪都写在脸上,林知若看得明白,于是比较刺激的地方就经常推辞不去。 孟誉则恰恰与她相反,她年纪比晋殊还小,自幼是孟泽一手带大的,黏这个同胞哥哥黏得不得了,不管多危险的事她都要跟着,反正孟泽疼她,只要她撒个娇耍个赖,孟泽就拿她完全没办法了。 本来大家都是在一起玩,林知若推辞的次数多了,其他人也都心知肚明是为什么,通常都不会勉强。 而平常的聚会,通常是赵如嫣去林知若家相邀,出了府门,就看见几个少年打打闹闹地等着,每一张笑脸都无比灿烂。 每次这个时候,林知若就觉得天气无比地好。 其实她是很喜欢和小伙伴们一起玩的,只恨自己连骑马也不会,处处需要人照顾,若是去了,只是拖累。 她这么想,连觅和孟泽却经常劝诫晋殊:“你别总嫌女孩子麻烦,我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过两年你自然会后悔的,哥哥是过来人,说了你要听,明白吗?” 晋殊不明白,而且谁的话也不听。 这天郊外踏青,孟泽摘了一束野花送给赵如嫣,后者拿了一会儿就觉得累赘,假说给晋殊整理发带,偷偷把花插他头上了。 晋殊毫无察觉,顶着满头五彩缤纷的花朵跑了一天,临走在河边洗手,才在水面倒影里发现自己异常娇俏。 晋殊一下炸了毛,挨个质问过来,那要杀人的气势看得赵如嫣发怵,连觅护短心切,不厚道地出主意:“你赶紧推给知若啊!他肯定不会打知若的。” 于是晋殊气势汹汹地问过来时,赵如嫣捂着脸一指:“是知若!” 那边厢林知若都已经在上马车了,晋殊飞快地冲过去,抓住她手腕一把将人扯了下来,恶狠狠地把花都插在了她头上。 林知若:“???” 晚上孟泽请客在状元楼吃饭,林知若把已经开始枯萎的花用丝带绑成一束,拿在手上舍不得扔,遭到了其他人的一致嫌弃:“你赶紧扔了吧,回头让晋殊再送你一束行不行?” 女孩这点小心思藏也藏不住,林知若晕着脸,含糊道:“我回去再扔。” 状元楼建筑华丽,构造精妙,大堂之中数道水流蜿蜒,汇聚成池,其中种着水藻莲花,更有各色锦鲤游动,相映成趣。 晋殊趴在池边看鱼,忽然回头喊:“林知若!” “嗯?” “我要吃鱼!” 林知若点点头,对孟泽说:“给他点一道鱼。” 晋殊又喊:“我要吃这条鱼!” 哗啦一声水响,他徒手捞了一条硕大的锦鲤上来。 众:“……” 林知若张了张口,道:“阿殊,这锦鲤只做观赏之用,不能吃的。” 晋殊不服气,道:“你吃过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不好吃?” “……” 最后林知若还是把鱼买了下来,吩咐厨房给他炖了。 据说大厨看到这条锦鲤时的表情非常的复杂。 * 那束花在数日之后还被林知若用清水养在碟子里,赵如嫣去她房里玩时看见,足足笑了她半个月。 开春之时,连觅不知从哪听到城外虎跳山内有一瀑布,雄奇壮观,便起了冒险之心,他自然是不敢单独进山的,但若带着大批侍卫,又嫌没趣,于是他叫上了孟家兄妹,又联合赵如嫣,一起去忽悠武功高强的晋小殊。 而晋殊不知道抽什么疯,非要软磨硬泡地去邀林知若。 林知若是吃过亏的,清楚他的脾性。有时候心情好,就心血来潮地来邀她,她真去了,八成又要遭嫌弃。 林知若本来是打定主意不去讨嫌的,但禁不住晋殊闹,连觅怕晋殊不去,也跑来当说客,林知若烦不胜烦,只得点头答应。 第13章 瀑布 一路上都跟踏青似的,在山脚下歇息时,赵如嫣又想起老梗,故意跟晋殊说:“你再送点儿什么给知若呗,上次那花儿她可喜欢了。” 林知若还没来得及捂她的嘴,晋殊已经蹦过来,很大度地一伸手,“给你!” 他一摊手,掌心里赫然一条蠕动的毛毛虫。 两个女孩瞬间退后几十步,异口同声:“别过来!” 晋殊歪着头,问:“你不要啊?” 赵如嫣闭着眼睛推林知若:“快接着!这可是晋殊送你的啊!” 林知若飞快地摆手:“不不不我不要!谁送的都不要!” 晋殊叹了一口气,颇为惋惜地扔掉了虫子。 两个女孩依然不肯靠近,远远地绕过他跑了。 孟誉蹦蹦跳跳地从晋殊身边经过,赵如嫣远远地大叫:“小誉别靠近他,他的手抓过虫子!” 孟誉愣了一下,看见林知若也在远处点头附和,瞬间惨叫着跑远。 晋殊有些不高兴了,跑去跟孟泽告状,又被批了一顿:“你都多大了,怎么还拿虫子吓唬女孩儿,活该被她们讨厌。” 晋殊嘀咕:“林知若不会讨厌我。” 连觅在旁道:“你尽管试试。” 果然晋殊就被打脸了,林知若根本就不准他靠近,还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语气叫他走开。 晋殊四处碰壁,忽然恶从心头起,伸手就去揉林知若的脸。 “你不是嫌弃我抓过虫子吗?我偏要摸你的脸!” 结果把林知若给弄哭了。 晋殊一下懵了,歪着头凑到她胳膊底下去看她的脸,“真哭啊?” 赵如嫣正在对岸亭中烤火,一看林知若抱膝坐在那里,把脸埋在双臂之中的姿势,就知道十成十是哭了,愤愤然要起身,被一条横空伸出的胳膊拦住了。 孟泽道:“你别过去,让晋殊哄她吧。” 晋殊离开了一会儿,又回来把湿漉漉的两只手在林知若脑袋旁边乱摆,“你看,你看,我洗手啦!” 赵如嫣在亭子里看到,拧眉道:“这能哄好吗?” 孟泽道:“怎么哄不重要,关键要看是谁来哄。” 赵如嫣嘿嘿一笑,“你也看出来啦?” “我又不瞎。” 果然,对岸的林知若抬起头来,眼眶和鼻尖还是红的,却忍不住笑了,抬手在晋殊额上轻轻一点。 赵如嫣看着这一幕,也笑了出来。 在没进山之前,一切都还算顺遂。 但是一进山就不行了,山路崎岖,几个娇小姐没走几步就受不了了,纷纷坐下休息。 林知若也寻了地方坐下,正要招呼赵如嫣过来,忽觉裙边有东西在动,低头一看,触目惊心的蛇鳞缓缓滑过。 林知若瞬间起身,尖叫一声,晋殊反应极快,立刻冲过去,出手如电将蛇头捏住,再回头看林知若,发现她虽然吓得脸色发白,但是并没有要哭的样子。 晋殊拎着蛇站起来,盯着她望了半晌,忽然问:“你怎么不哭啊,你不是很爱哭吗?” 赵如嫣张开双臂把林知若护在身后,想了想又把连觅拉过来挡在自己身前,扬声道:“把蛇扔了再说话!” 晋殊一看她这严防死守的模样,就很想拿蛇吓唬吓唬她,但又怕搞得林知若真再哭一次,于是乖乖把蛇远远扔开,又拿水囊倒水洗干净了手,跑去给林知若看。 他难得这么乖,林知若笑吟吟地捏了一下他的脸,很是欣慰。 这样走三步,停一停,直到天黑他们都没有登上山顶,晋殊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嫌弃的表情。 屋漏偏逢连夜雨,真是一字不差,刚找到一个四面漏风的破屋,连夜雨就不客气地下了起来。 孟誉环顾着今晚将要歇息的地方,一下子就哭了起来,晋殊蹲在她身边,揉乱了她的发髻,道:“林知若都没哭呢,你先哭上了,这种深山里面有瓦遮头就不错了,至少不用淋雨啊。” 孟誉还是哭个不停,晋殊头疼地走开,戳了戳正四处捡柴的孟泽,道:“我来生火,你赶紧去哄哄她,哭得人烦死了。” 连觅有些过意不去,道:“今天的事都怪我,不是我硬拉着你们来,也就不会弄成现在这样了,回去我一定好好给你们赔罪。” 孟泽安抚了小誉,回头道:“天公不作美,不关你的事。” 火堆很快生了起来。 孟誉哭累了,缩在孟泽怀里很快就睡着了。 赵如嫣和连觅靠在一起说悄悄话。 林知若躺在角落里,辗转难眠。 今夜真是和陈州落梅山那晚太像了,深山,篝火,和这场倾盆大雨。 晋殊就睡在她头顶的房梁上,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他垂下的手臂,和小半个脑袋。 林知若记得他要到四更时分才困的,这会儿大概还没睡。她有心想唤他一声,又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想了又想,终是作罢。 半夜篝火熄灭,林知若在睡梦中感觉到寒冷,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 更深露重,哪是她的身体抵挡得住的?正在难挨时,背后似乎有热源靠近,将她包裹起来。 寒意渐消,林知若在温暖之中舒展了身子,沉沉睡去。 雨后的阳光往往比平时更加猛烈,透过破败的窗子直刺在每个人眼皮上。 林知若睁开眼,就看见一只熟悉的手搭在她身前,修长白皙,布满刀痕,是晋殊的手。 他从背后严丝合缝地抱着她,睡得正沉。 屋内无声,看来还没有人醒。 林知若看着他的手,有些出神。 她见过晋殊的功夫,他的五指灵活至极,能让小小的飞刀在手掌中翻来覆去,做出许多不可思议的变化,而为高超本领付出的代价,自然就是这些深浅不一的伤疤了。 林知若小心地伸手去触碰他手上细长的伤痕,然而动作再轻,还是惊醒了晋殊。 她知道他醒了。他温热的呼吸在她耳畔徘徊,忽然低头在她耳际亲了一下,出奇地温柔。 通过两人紧贴的身体,林知若感觉到他失控加速的心跳,她猛地扭头想要看看晋殊此刻的表情,但后者的速度比她更快,一下子转过身去,起身跑出了屋子。林知若只来得及瞧见他一点泛红的耳尖。 即使这个时候,他落地还是无声无息,没有吵醒任何人。 又是这样,一个意味不明的吻。 晋殊踩在雨后潮湿的落叶上,越走越快。他讨厌下雨,弄得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平添一份沉重。 心里的烦躁不减反增,他忽然回过头,怒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身后的人怔了一下,半晌,似乎鼓足了勇气,开口问道:“你刚才为什么……那样对我?” 晋殊望着她,扯了一下嘴角,道:“你说为什么?你以为是为什么?” 昨晚看她冷才去抱她,结果她却害得他控制不了呼吸,控制不了心跳,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 问他为什么?他怎么知道为什么? 他只知道如果在临阵对敌时出现这种情况,基本上就离死字不远了。 晋殊莫名一阵恐慌,咬着牙恨恨道:“我认识的所有人里,最讨厌的就是你!” 对方没说话。 她就是这样,他想带她出去玩,她就推三阻四诸多顾忌,他想讨好她,却怎么做都错,更要命的是,她总是什么都不说。 现在如果换成赵如嫣,一定跳起来跟他拼命,大叫:“怎么跟本小姐说话呢!”然后两人打一架就和好了。 而眼前这个人,风一吹就倒,眼泪说掉就掉,真想跟她吵一架呢,她就不说话了,让人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发火都不得痛快。 晋殊退了两步,一转身瞬间就消失在了林子里。 林知若站在原地,一时间心里空空荡荡,竟不生气,也不悲伤,只觉身处微凉冷风之中,不知时光流逝几何。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赵如嫣找了过来,“你在这儿啊,快来吃东西,我还是第一次在这种地方吃野味呢,真新鲜!” 林知若被她拉着走,恍恍惚惚地回到了那间屋子。 火堆又生了起来,孟泽握着小誉的手,教她烤兔子。而晋殊和连觅却在一旁为了一条烤好的鱼扭打成一团。 连觅边抢边嚷:“爷今天非得治治你个吃独食的毛病!” 然后晋殊一脚踹飞了他。 林知若默默地走到角落坐下,孟泽分了一条兔腿给她,微笑道:“味道可能不好,将就一下吧。” 林知若道了谢,一抬眼就发现晋殊已经不在原地了。眨眼的功夫他又上了房梁,拿烤鱼逗傻子似的钓着连觅,“想吃?想吃上来抢啊!” 连觅在下面可劲儿蹦哒,“你下来!有本事你下来!” 赵如嫣都看不下去了,叫道:“你非得跟他抢吗?过来吃兔子!” 连觅猛一回头:“怎么可以吃兔兔!兔兔辣磨可爱!” 赵如嫣:“哦,不吃是吧,那我们都吃了。” “嘴下留兔!”连觅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晋殊在梁上啃着烤鱼,问道:“那我们待会儿是回去还是继续往上走啊?” 连觅不好意思说话,就看着孟泽,意思让他拿主意。后者思考片刻,道:“我想,任何事情,都不宜半途而废。” 一句话就把这事儿上升到了另外一种高度。 晋殊想了想,道:“就是继续往上走呗?” 其实他们所处的这间屋子离山顶已经很近了,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便隐隐听到了瀑布水声。 穿过了一丛灌木,眼前顿时一亮,只见一道白练悬空倾泄而下,一路飞珠溅玉,喷烟吐雾,直冲入清澈见底的水潭之中。 其实这瀑布并不大,除了水质格外清冽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但它是这几个少年结伴进山,花了一天一夜亲自找到的,所以在他们眼里,便胜过了万千美景。 晋殊是典型的吵架不过夜的性格,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一高兴,又忘了早上的不愉快,拉着林知若就奔了过去。 连觅也纵情地奔了过去,没跑两步啪一下滑进了水潭里,溅起一朵巨大的白莲花。 赵如嫣见状把身后两人一拦:“小心,石头很滑,慢慢走!” 小誉忽然抬手一指,大声道:“看!彩虹!” 林知若站在微雨般的水雾之中,仰头看去,只见阳光与水珠交界处,赫然映出一道四色虹光,美得有些不真实。 她扭头望着晋殊,启唇道:“阿殊……” 她的后半句话淹没在瀑布轰鸣声中,晋殊没有听到,于是凑过去问:“你说什么?” 他靠得太近,林知若下意识地推了他一下,晋殊便往后一退,却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一脚踩空就失了平衡,眼看要落水,他忽然顺势将身子一仰,足尖在青石边缘用力一蹬,最后借了一次力,整个人就在半空中弯成了一个几乎不可思议的弧度。 那一瞬间,孟泽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赞了一声:“好腰!” 晋殊借着这个弧度将自己整个人在空中翻了过来,正在这时连觅的脑袋终于破水而出,晋殊想也不想,一脚踩了上去,一跃上岸,连衣角都没有打湿。 连觅:“我艹你大爷咕噜咕噜……” 第14章 少年游 最近赵如嫣被禁足了,原因是她在自家宴席上和一个贵女吵起来,气得不行冲口而出一句:“我干你娘!!” 刹那间所有人都安静了。 赵夫人气得直抖,当场让两个嬷嬷把她拖下去关了起来。 这事儿传到林知若耳朵里,她也很诧异,“如嫣怎么会说这种粗话?” 紫菀道:“跟她师父学的呗。” “阿殊?”林知若拧起眉,“阿殊也没说过这种话。” “他跟你不说而已。”紫菀叹了一口气,“跟赵小姐俩人吼得可欢了,我听忠君爱国说的。” * 关了小半个月,赵如嫣才被放出来。 没老实几天,又闹出了更严重的幺蛾子。 这日赵彻心血来潮在演武场检验两个儿子的功夫进益,末了还亲自指导了一番。 赵如嫣在一旁看得眼红,闹着也要进军营。 赵彻拗不过她,随手指了身边一个副将,道:“你要是能把你姚叔叔打败了,爹就答应你。” 赵如嫣道:“好!不许反悔。”伸出手来与父亲击掌。 赵彻不以为意,在她手心轻轻一拍。 赵如嫣便与姚副将站到演武场上。 姚追看着眼前严阵以待的小姑娘,好笑道:“小姐请。” 赵如嫣哼了一声,直冲过去,一阵乱打,出拳无力,是个绣花架子。 姚追小心地用手掌来挡她,怕自己的骨头硌到了这位千金大小姐。 没过几招,赵如嫣提脚一个猛踹,没踹到姚追,反而自己摔了个狗吃屎。 姚追连忙伸手来扶,赵如嫣趴在地上哎哟叫痛,忽然扭过头来,右手从协下伸出,手腕一翻,几枚暗器激射而出。 角度刁钻,距离又近,根本避无可避。 姚追闷哼一声,从自己大腿上拔下一枚柳叶飞刀。 赵如嫣爬起来,欢呼道:“我赢了!爹,我赢了!” 赵彻脸黑如锅底,疾步过来扬手给了她一个大耳刮子。 赵如嫣从小到大没挨过打,顿时懵了。 赵彻检查了姚追的伤势,确认无毒后,舒了一口气。 姚追按了按伤口,道:“小姐力道不够,但技巧极好,教她的人一定是个暗器高手。” 赵彻按捺着再给女儿一巴掌的冲动,当众喝骂道:“装死,偷袭,使暗器!我赵彻怎么会有你这样卑鄙无耻的女儿!快说,这些阴毒的伎俩是谁教你的?!” 赵如嫣捂着脸跳起来,跟父亲对着吼:“分明是我赢了!你不守信用,还打我!你才卑鄙,你才无耻!” 赵彻气得抬手又要打她,被几个下属拉住了,闭眼缓了一阵,方沉声道:“你学的这些,不是武技,是杀人之技!我们府里没有这样的人,快说,是谁教你的?” 赵如嫣愣了一下,捂着脸站在原地,却不说话。 赵彻向左右暴喝:“小姐最近都跟什么人混在一起?快说!” 丫鬟小厮们齐刷刷跪了一地,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赵如嫣还是很有一股子义气,到最后也没把晋殊供出来,一口咬定是自己照着武谱练的。 这次被关了整整两个月,她始终不改口,没奈何,到底是亲生女儿,只得把她放了。 赵如嫣一出来就去找林知若和晋殊诉苦:“明明是我赢了,爹爹却骂我,还关我禁闭,他们打仗不也说兵不厌诈吗,凭什么我使暗器就不行?使暗器不算本事吗?” 晋殊非常认同,在旁边煽风点火:“就是啊,都动上手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管得了那么多?不如我再教你轻功吧,你爹再要关着你,你就直接跑,他们保管抓不到你……” 紫菀在旁边看着,有点恍惚:“我怎么觉得,晋殊在带坏赵小姐啊?” 赵如嫣才不觉得自己是在被带坏,她以前拜的那些师父,个个都只会吹牛,随便教了她一招半式,就说要数月时间方可参透,若是要练内功,更是动辄十年八年方可小有所成。 十年八年? 晋殊只教了她几个月,她就能打赢姚副将了,可见晋殊教她的才是真功夫。 其实她从前所拜的师父,无一不是武林正统,所传授她的也都是上乘武学,只是她心浮气躁,才难以有所领悟。 现在她把杀手的伎俩误认为真功夫,也不知对她来说是福是祸。 * 晋殊是天生的眼快手快,平衡感极强,这些天赋是常人学也学不来的,但他教得毫无保留,赵如嫣本身资质也不差,练了一个月,竟然真的能够纵身跃上墙头。 虽然中途需要借一次力。 饶是如此,赵如嫣已经兴奋不已,感觉自己终于成了话本里那种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天天跟着晋殊上窜下跳。 赵如嫣对晋殊是愈发信服了,也不知道晋殊带着她在什么地方玩,一次居然搞得囊中羞涩,来跟林知若借钱。 林知若很是诧异,“你怎么会没钱?” 赵如嫣赧然一笑,道:“手气不好,输光了,又不敢问家里要,只好找你救急了。” 林知若微怔,问:“你去赌钱了?” 赵如嫣摆摆手,道:“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我通常还是赢的,只这次点儿背罢了,待我赢把大的,连本带利一起还给你。” 一旁的紫菀都看不下去了,插口道:“赵小姐,俗话说十赌九输,您可是赵府的嫡小姐,此事若被赵将军知道……” “若是被我爹知道,”赵如嫣一拍桌子,“那就是你这丫头说出去的!” 紫菀吓得一愣,退了出去。 林知若用食指轻绞着帕子,道:“这钱我也不要你还了,阿殊在哪间赌坊,你带我一起去。” 赵如嫣笑道:“你肯去吗?那晋殊一定很高兴,他听骰子可厉害了,到时让他帮你下注,保管你赢个痛快!” 赵如嫣将借来的银票兑了现钱,当天下午就穿着一身男装来到了林府。 林知若跟着她来到西街的一间大赌坊,还没进去,就被里面的闷热和嘈杂吓住了脚。 深呼吸好几次,才说服自己迈步进去。 成分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耳中瞬间灌满了人的叫骂声,银两碰撞声,和骰盅摇晃的声音。 林知若视线往上寻找,立刻就发现了懒懒斜坐在房梁上的晋殊,骰盅一动,他立刻侧耳去听,神情十分专注。 荷官的手一停,他便掏出一锭碎银扔在桌上。 显然他已经赢过许多次了,他一下注,桌上大半的人立刻跟了上去。 晋殊的嘴角挑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人群中的林知若。 在泱泱赌棍之中,她实在太显眼了。 晋殊迅速跳下了房梁,快步冲她走过去。 身后的伙计还在喊:“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啊!” 晋殊一把拽住林知若的胳膊,将她拖了出去。 “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赢吗?”林知若问。 “不用,”晋殊脚下不停,拉着她走进一条巷子里,“庄家手上有鬼,这盘我赢不了。” 林知若忽然甩开了他的手,“你带我去哪儿?如嫣还在里面。” 晋殊回过头来,道:“她已经算是半个老手了,没事的。”说着又来拉住她手腕,放慢了步子配合着她的速度,低声道:“你来得正好,陪我去吃饭。” “阿殊,”林知若斟酌着开口:“你缺钱的话,尽管找我要,为什么要去赌呢?” 晋殊没什么表情,道:“要那么多钱也没地方用,还不是拿来赌。” “赚了钱要好生存着,你是男孩子,以后娶妻生子都是很费钱的。” 晋殊眉头一皱,“娶妻?生子?”他打了个寒战,道:“听着就麻烦,我不要!” “以后连觅和孟大哥都要成家的,如嫣小誉也终究要嫁人的,到那时谁陪你玩呢?” “那你呢?” 林知若一愣,半晌才道:“我也不能永远陪着你啊。” 晋殊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身用力推了她一把,“那你走吧,现在就走!走啊!” 林知若转身就走。 晋殊:“……” 林知若没走几步,就看见他蹲在前方墙头,黑漆漆的眼睛睁得溜圆,不认识似的看着她。 “你变了……”他张口吐出哀怨的台词:“你从前很迁就我的。” “……你话本看多了吧。” “我又不认字,”他跳下来,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挽住她手臂,“看什么话本啊?” 被他这样挽着,林知若不禁有一种“好姐妹手挽手”的感觉,忙抽出了手臂。 晋殊也不以为忤,就跟在她身侧问道:“你想吃什么?” “我不饿,”林知若望着天色:“这也不是吃饭的点儿啊。” “管他呢,”晋殊低声道:“我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林知若微惊道:“为什么不吃?” “忘了。”晋殊低头摸摸自己的肚子,“胃有点疼,才想起来,快走吧,再不吃待会儿更疼了。” 林知若跟着他随便找了一间面摊,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面,付了账出来,晋殊脸色还是不太好,慢吞吞地走了一段路,忽然捂着腹部在街边蹲了下来,林知若忙去扶他,问:“怎么这么严重?” 晋殊唇色苍白,冷汗都出来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吃急了……” 林知若二话不说,拽着他往最近的医馆走去。 晋殊无力道:“我不看大夫!我不吃药!” 林知若将他强行拖进医馆大门,柔声道:“我让大夫给你开一副不苦的药,是甜的。” “你哄小孩儿呐!哪有这样的药!” 两人正在争执,柜台后的白须老者踱步而出,笑道:“良药苦口利于病,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因为怕苦就不吃药呢?” 晋殊气息奄奄地哼了一声。 那老大夫便着手为他把脉,又问了一些症状,皱眉道:“小小的年纪,胃疾竟如此严重,可见平日里一日三餐从未准时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是大不孝,明白吗!” 老大夫年纪大了,难免有些絮叨,他把晋殊当成了整日不着家的叛逆少年,本着医者仁心,不自禁便摆出长辈架势,边写药方边呶呶不休。 晋殊不耐烦,顶撞道:“我没爹没娘!没人管我!” 老大夫一下怔住,抬头去望林知若,后者垂目望着生病的少年,面上神情又是怜爱,又是心疼。 老大夫本想问一句二人关系,见此情形,便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拎着一大包药从医馆出来,晋殊还在咕哝:“你买了药我也不会吃的,要吃你自己吃!” 林知若环顾四周,道:“去你家吧,我还不知道你住哪儿呢。” 晋殊也没异议,带着她穿过几条街,拐进一条小巷,然后一脚踢开了某间院落的门。 没上锁。 他没精打采地让她进来,道:“我住的地方随时会换,你要找我,还是用乌雀比较方便。” 他也没什么身为主人的自觉,径直走进主屋,滚在床上小憩。 林知若在他的房间里看了一圈,又出去在院子里看了一圈。 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院子,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就在这时,忽然西厢房的门嘎吱一声开了,连觅打着哈欠从房里走出来,见了林知若,冲她一笑,“你也来啦。” 林知若:“……你怎么会在这里?” “昨儿玩得晚了,”连觅活动着筋骨,“就在这儿歇下了。” 他见林知若还在发愣,又补充道:“如嫣也时常歇在这里的,喏,她住东厢。” 林知若瞧他面色萎靡,眼底青黑,显然连日来过得日夜颠倒,便问:“你也跟他们一起赌钱吗?” 连觅嘿嘿一笑,道:“我可没输,我还赢了不少呢。” 林知若眉心紧蹙,只觉得这几人都很不像话。 晋殊本来是胃里难受,便在床上蜷一会儿,未成想竟真睡着了。 待他睁眼,窗外已是夜幕低垂,他从床上爬起来,心想:“这个时候了,林知若肯定已经走了。” 连觅从窗外经过,道:“醒啦,去厨房把药喝了吧,放灶上热着呢。” 晋殊一摆手,“不喝!” 连觅顿了一下,道:“别浪费呀,知若亲自给你煎的,费了有两个时辰呢。” 晋殊漠然道:“她爱煎是她的事,我都说了我不喝。” 连觅把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晋殊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望着窗外朦朦胧胧的月亮,终究起身去了厨房。 盛着汤药的瓦罐静静放在灶台上,旁边还有一包糖。 晋殊倒了一碗药汁,闭着眼睛一仰头喝了下去,然后立即往口里塞了好几块糖。 药是温的,糖是甜的。 好像也没那么苦。 * 此后,林知若踏上了一条艰苦卓绝的道路――逼晋殊吃饭,逼晋殊喝药,逼晋殊把手里的辣子放下。 “大夫说了你不能吃辣!” “我想吃!” 晋殊烦不胜烦,他想自己一定是太烦了,所以有些东西看起来竟然不那么讨厌了。 比如那些骑在爹娘脖子上嘻笑的小孩,以前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现在看着却没什么感觉了。 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无需羡慕或嫉妒。 第15章 七夕 寒来暑往,匆匆一年已过。 这两年林知若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可是回回母亲暗示此事,她都百般推拒,说要多陪父母几年。 说来说去,无非还是放不下晋殊。 林知若对晋殊的心意,几个死党都看得出来,互递个眼色,心照不宣。 赵如嫣和连觅是青梅竹马,双方父母指腹为婚,但赵如嫣跟林知若从小约好了同一天出嫁,为此赵如嫣把婚期拖了又拖,给连觅急得不行,七夕那天,便撺掇大伙出来,想借佳节撮合林知若和晋殊。 七夕灯会热闹非凡,几人在一棵挂满金鱼灯的樟树下聚齐了,连觅便起头道:“今晚街上人多,咱们分组玩吧,我和如嫣一组,晋殊和知若一组,孟泽和小誉一组,两个时辰后在许愿池汇合,大家没有异议吧?” 最后一句只是客套,谁知还真有人有异议——晋殊道:“我想跟孟泽一组。” 气氛顿时僵了一下。 孟泽咳了一声,嫌弃道:“今儿是七夕,我跟你一道算怎么回事儿。” 晋殊不满道:“那我也不跟林知若一起,多无聊啊。” 林知若脸色霎时白了白,她如何不知大家是故意帮她,但正因为彼此心知肚明,这时才尴尬得无处容身。 孟誉瞧见她神色,忙上前亲热地挽住她手臂,打圆场道:“我才不要和我哥一组呢,林姐姐,那边好热闹,咱们去看看吧。” 率先把林知若拉走了。 赵如嫣指着晋殊气得说不出话来,被头疼的连觅推着走了。 剩下晋殊和孟泽两个男的面面相觑。 两人各提一盏花灯在才子佳人成双成对的花市里硬着头皮穿行了一阵之后,终于败给了行人诡异的目光,退往偏僻处。 孟泽见四下无人,便道:“我真想不明白,知若哪里不好,你为什么讨厌她?” 晋殊想也不想,就道:“她走路太慢。” 孟泽:“就为这?” 晋殊忽然咧嘴一笑,“你跟我比试比试?” “比什么?” 晋殊随手指了远处一高楼,道:“咱们从这儿出发,到了那里再折回来,谁先回到这里算谁赢,输了的跪下叫爷爷!” 孟泽笑了两声:“怕你不成?乖孙?” 半个时辰后。 孟泽呼哧呼哧喘着气,连连摇手:“不行了不行了,我服了!” 晋殊站在墙头,道:“没想到你轻功这么好啊,居然能勉强跟上我,可林知若就不行了,你看,就从这儿,到这儿,她都跳不过去。”他指出约两丈的距离。 孟泽喘着气,抬头似乎想说什么,想了想还是先把气喘匀。 他们站在高处,视野开阔,轻易看到两个女子手挽手走在灯火阑珊处。 孟誉正在劝慰林知若:“林姐姐,你别难过,我哥说了,晋殊现在只是还没开窍……” 正应了那句说曹操曹操到,远处忽传来呼喊声:“林知若!小誉!” 晋殊来得很快,几乎是眨眼便至。孟泽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 晋殊见林知若脸上似有泪痕,忙问:“你哭了?”又扭头去质问孟誉:“你惹她了?” 孟誉没好气道:“真不知道是谁惹她了!” 晋殊只好直接问林知若:“谁欺负你了?” 林知若抬袖擦净泪痕,摇了摇头。 孟泽忽然插口道:“两个大老爷们逛街实在是奇怪,不如我们重新分组,知若,我和你一组,晋殊和小誉一组,怎么样?” 孟誉心里正生晋殊的气,刚要拒绝,就见大哥对自己使了使眼色。 孟泽又从怀里摸出一只钗来,柔声道:“知若,我刚才看到这个,就觉得很适合你,来,我帮你戴上。”说着就靠近一步,一手扶着她发鬓,一手拿着钗子插进她发里,举止体贴,宛若情人呢喃。 孟誉忙去看晋殊的表情,后者似乎皱了一下眉,但也没什么大反应。 孟泽不甘心,用更亲昵的语气问了句:“喜欢吗?这可是我特意为你挑的。” 林知若配合道:“嗯,很喜欢。” 晋殊终于开了口:“你不哭啦?”语气很是轻快,又点点头,“不哭了就好,那我们在许愿池见吧。”说完拉着孟誉就走了。 孟泽:“……” 林知若慢慢拔下了头上的发钗,勉强笑道:“看来有些事情,果真强求不来的。” 孟泽望着晋殊渐渐湮没在人群中的背影,叹了口气,“众生皆苦,你想开点。” 林知若望着手中发钗,道:“那你想开了吗?” 孟泽知道她在说什么,顿了顿道:“我一直都想的挺开,我跟如嫣此生没有夫妻缘分,但有朋友缘分,也很难得。我待她好,又不图她回报,只图她幸福快乐,我看着也高兴,不行吗?” 林知若思量着这几句话,道:“但愿有朝一日我也能如你这般豁达。” 孟泽道:“嗯,我那里有几本手抄的华严经,你待会儿拿回去看看,有助于放下执念,参破尘网。” 林知若:“……” 不用了,让我在红尘里翻滚吧。 待几个人在许愿池聚齐,都已经差不多逛累了,散场又太早,便随意找了个酒楼宵夜。期间玩行酒令晋殊输了,需得完成胜方规定的一件事情,赢了的孟泽便道:“你随便找个人喝杯酒吧。” 众人齐齐“切”了一声,连觅和赵如嫣最爱闹,拍着桌子抗议:“没意思!没意思!” 孟泽唇角一挑,补充道:“交、杯、酒。” 众人立刻眼冒精光,开始起哄:“林知若!林知若!” 晋殊本来摆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爷样,闻言气势也弱了下来,垂眸有点羞涩地笑了一下。 坐在他左手边的林知若一听到“交杯酒”这三个字就知道不好,果然就闹起来,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视线里忽然进来一只手,修长白皙,却布满细细刀痕,是晋殊。 他拿起酒壶给林知若面前的杯子斟满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举起来。 林知若自然不会让他下不来台,只得在一片起哄声中拿起了酒杯,完全不敢抬头看晋殊的表情。 晋殊伸手挽起她手臂,凑过来饮杯中酒时,额头几乎抵上她的。 一双不怀好意的手偷偷摸摸探过来,用力在两人后脑上一按!晋殊反应飞快,反手截住了那只手。林知若猝不及防,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肩上。 “连觅!”晋殊跳起来,“你过来!你别跑!” 林知若揉着额头,眼看着追逐的劝架的闹成一团,感觉脸上更热了。 赵如嫣是行酒令之霸,一上手就秒杀了所有人,然后手撑桌上,邪笑道:“你们,一个一个说,有没有意中人?不许说谎!” 连觅赶紧表忠心:“有!近在眼前!” 孟泽道:“有。” 林知若道:“有。” 孟誉道:“……没有。” 晋殊问:“什么是意中人?” 赵如嫣言简意赅:“就是心里喜欢的人。” 晋殊:“哦,有。” 孟誉:“就我没有???” 赵如嫣喝了两杯,意犹未尽,道:“再来一轮!谁再输了,明明白白说出来,自己的意中人是谁?” 连觅投降道:“我就不用了吧。” 孟泽也低头不语,没有接招的意思,孟誉是没有的,林知若则是谁都知道是谁。 赵如嫣冲晋殊勾勾指头。 晋殊在她手下坚持了二十多个回合,十分可歌可泣,但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他颓然坐下,直接道:“你们。” 赵如嫣十分无奈:“我是说,女孩儿!” 晋殊的回答很简洁:“你。” 赵如嫣差点儿把嘴里的酒吐出来,连觅撸着袖子站起身。 “她。”晋殊拍拍林知若的肩,又往孟誉一指,:“还有她。” 连觅又坐了下去。赵如嫣擦了擦嘴,眼睛瞟着林知若,道:“要是只能选一个呢?” 晋殊想了想,摇摇头,道:“我觉得大家都在一起才好玩。” 赵如嫣放弃了,坐了下去。 喝得差不多了,几个人走出酒楼,发现灯会都散了,便慢慢悠悠地往路口走。人多时这条花市根本塞不下车辆,马车和仆从都只能侯在隔壁街。 他们喝得当真有些晚了,本来满满当当挤满了马车软轿的街道,现在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们几家的车了。 晋殊自出了酒楼就一直绕着林知若转,跟着她缀在人群最后慢慢地走,到了路口就停下,他不需要乘马车回家。 林知若是坐赵家的马车出来的,正要往那边走,忽然被身边人拉住了手臂。 晋殊清澈的眸子在暗夜里幽幽透亮,“你再陪我走一会儿,待会儿我送你回去。” 听到这话的几人迅速爬上了各家的马车,头也不回。 林知若有些错愕,任由他拉着衣袖,两人隐入了一条小巷里。 万籁俱寂,月光如霜般在地上镀了薄薄一层,夜晚的街道空无一人,林知若信步走着,抬头看了看已经快步跑上桥的晋殊,恍惚有一种这世上只有他们两人的错觉。 晋殊回过头来,又从桥上跑到她身侧。他好像也没什么事情要说,只是想跟她多待一会儿。 林知若才开始试着放下执念,晋殊此举又搅乱一池春水。大家都走了,偏留她一个,怎能叫人不多想? 夜色渐浓,再不回去屋里的丫鬟们该着急了,林知若在石桥上停步,道:“不早了,我要回家了,咱们改天再出来玩吧。” 晋殊跟在她身后,轻声问:“改天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哪怕是极短暂的分离,他也觉得很伤感。 林知若察觉到他的情绪,转过身来笑道:“那你要问连觅了,每次都是他攒的局。” 晋殊踏上两级石阶,到了她面前,微仰头,道:“我是说你,我跟你,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林知若微微一怔,忙垂了眼不看他,道:“跟我有什么好见的,你不是说和我在一起很无聊吗?” 晋殊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自己说的这句话来,嗤嗤一笑,歪头道:“是很无聊啊。”话是这么说,却一抬手用力抱住了她,脑袋蹭在她肩头,咯咯笑出声来:“可是我乐意啊。” 他抬起头来,笑容璀璨,眸中仿佛浮动着一层潋滟的月光。 林知若一时失神,怔在那里。此时两人距离极近,晋殊眨了眨眼,忽然踮脚去亲她。 不够高,没亲到。 林知若回过神来,出手将他按了下去,相比羞愤,已是无奈居多,“你别这样,叫人误会。” 晋殊眼睛亮亮的,还跃跃欲试,问:“误会什么?” 林知若低了声音,带几分苦涩:“自然是误会你……喜欢我。” 晋殊答得飞快,“我是喜欢你呀。” 不喜欢你怎么会跟你做朋友呢? 林知若想着行酒令的问答,摇头道:“不是。” 晋殊有些困惑,箍着她腰身要把她往台阶下拽,不然以他俩现在势均力敌的身高,他得蹦起来才能亲到她。 林知若沉声怒道:“你再胡闹,我不跟你玩了!” 招不在新,管用就行,晋殊瞬间放开了手,退一步站好,嘴上却不服气:“就你脾气最大!” 他们这几个人中,林知若无疑是性子最温和的一个,可到了晋殊这里,就硬生生成了“爱生气,脾气大。” 林知若无言以对,伸指在他额上轻轻点了一下,转身往宁国侯府的方向走去。 晋殊抬手摸了摸额头,慢慢地跟了上去。 他搞不懂林知若的心思,也搞不懂自己。他对其他人的感情,是喜是恶,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是到了林知若这里,有时候她待他好,他就觉得她真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了,可有时候她像现在这样发起脾气来,他又觉得全天下最可恶的就是她了。 第16章 中秋 七夕没过多久,中秋节的氛围便浓厚起来。 家家户户做起了月饼,竖起了彩灯,拜月亭、望月桥等中秋盛地早早便被布置起来,街上卖月神像玉兔灯的也逐渐多了。 今年夏天的太阳格外毒辣,把整个都中炙烤得如同一个大火炉,如今虽然立秋已过,连绵的热浪却丝毫不见退散,晋殊热得天天趴在林知若房里的冰山上,俨然是一只废猫了。 然而一旦乌雀传来命令,他爬也得爬回御煞门去。 这么冷热交替下去,热伤风就是迟早的事了。 外祖母千里迢迢地从扬州送了月饼和一些补品来,其中有几根千年参最为珍稀。 林知若给父母各留了一支,其他的全做了药,给晋殊补身子。 然而见效甚微。 * 赵如嫣一进来,就看到林知若又在满屋子追着晋殊求他喝一口参汤。 人参味苦,晋殊全身心都是拒绝的,他的轻功最擅长方寸之间腾挪闪躲,林知若哪里抓得到他,好话歹话都说尽了,眼看着参汤要凉,只得心力交瘁地坐下来,揉着额角发愁。 赵如嫣过来瞄了一眼,道:“这是好东西啊,你真不喝?” 晋殊的声音在梁后响起:“不喝!” 赵如嫣端起汤碗,“别浪费了,给我喝了吧。” 林知若扶着额角,“随你。” 赵如嫣噗嗤一笑,坐下来道:“我不用补,你身子弱,你喝吧。”她舀一勺汤,递到林知若唇边,“来,我喂你。” 林知若看到这参汤就来气,实在是喝不下,就道:“给紫菀喝吧。” 赵如嫣四下一望,“紫菀人呢?” 说曹操曹操到,门外响起紫菀的声音:“哎哟小祖宗啊,这个真的碰不得啊!” 话音未落,晋殊一掀帘子闪身进来,抱着一个晶莹剔透的圆球躲到了林知若身后。 赵如嫣已经习惯了晋殊的神出鬼没,往他怀里一瞄,眉梢一挑,“玉琉璃?” 这是老夫人送给林知若的及笄礼物,一颗巨大的夜明珠,平时镇在莲花池底,到了晚上熄灭所有灯烛,就能看到满池莲华光晕的奇景,宛若人间仙境。 价值连城四个字用来形容这宝物毫不夸张。 晋殊刚才悄悄跑出去玩,正好碰见林府下人将玉琉璃打捞上来清理淤泥苔藓完毕,正要重新将宝物沉入池底。 一个会发光的球对晋殊来说是很新奇的。那几个小厮只觉得眼前一花,再一看宝物竟凭空消失了,登时面面相觑欲哭无泪。 紫菀的着急不是没有道理的,晋殊有时候趴在椅子上发呆,都能盯上一只瓷器,然后伸出一只爪子,无声无息地把看中的物事往桌沿推,到了边缘处就停住,专等着有人注意到了,惊恐地让他住手,他再给那瓷器最后一击,让它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什么都不图,就是觉得好玩。 林知若象征性地说了他几次,可是态度太软,他全当耳旁风。玉琉璃在他手里,实在危险得很。 紫菀见晋殊把玉琉璃放在地上滚着玩,实在心惊胆战,也不敢像平时那般骂他,只好低声下气道:“晋公子,晋大爷,这个没什么好玩的,还给我吧,好不好?” 晋殊看了她一眼,倒真的任她把球拿走了,只是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始终盯着她,在紫菀小心翼翼地捧住玉琉璃,刚刚舒了一口气的时候,他突然发难,出手如电啪地将那无比罕见的夜明珠打落在地。 清脆的一声响,紫菀的心也跟着碎了。 林知若和赵如嫣目瞪口呆,三双眼睛同时望向晋殊。 做了坏事的人反而最理直气壮,蹲在原地和她们对望。 房中静了半晌,紫菀咬牙切齿地开了口:“小姐,这回你也不能再纵着他了!” 这是祖母送的礼物,意义非凡,林知若也很是痛心,终于开口道:“阿殊……” “干嘛?” “……” 紫菀是不指望自家小姐能对晋殊说出什么狠话来了,干脆逾越一回,当着小姐的面,指着晋殊道:“你要是再乱砸东西,以后就别上这儿来了!我们这里不欢迎你!” 林知若一听就觉得不妙,果然晋殊立刻就道:“不来就不来,以后永远都不来!”话音刚落,人已经翻窗跑了。 房中气氛顿时有些尴尬,赵如嫣放下手中瓜子,干笑道:“那,那我也先走了哈。” 她离开后,紫菀也反应过来,连忙下跪请罪。 林知若脸色发白,低声道:“不关你的事,叫人来收拾一下吧。” 紫菀应了,想着今日反正也逾越了,也不差再说一句,又道:“小姐,您别怪我多嘴,那小子但凡对你有半分真心,今天就不该这般……” 林知若心里堵得慌,截住她话头,皱眉道:“他哪懂这些,你下去吧,我想休息一会儿。” 七日后。中秋。 中秋是合家团圆的日子,晋殊没有家人,所以对他来说,这一天没什么特殊的意义。 林知若来到院子门口时,正看见他趴在石桌上发呆。 大街上灯火辉煌,人潮如织,他却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儿。 “阿殊。” 晋殊扭过头来,看到一个女孩抱着一大盒月饼站在门口。 烟花的光亮下,她就像个仙女。 赵如嫣的声音带着过节的兴奋在巷口响起:“知若,他在不在啊?” 林知若回过头去应了一声,“在的。” 这回是连觅的声音:“那赶紧走啊,待会儿没位子了!” 林知若转过头来,微笑着伸出手:“阿殊,走吧。” 晋殊有些恍惚地爬起来。 一步,又一步。他走出来。 走出这个孤寂的院子,走进那个原本与他无关的,喜气洋溢的世界。 他也有家人了。 那晚晋殊喝了很多酒,醉后爬过来把脸往林知若掌心里埋,用一种她没听过的方言说:“你不怪我了莫?” 林知若用手指轻轻刮了刮他的脸,道:“我不怪你,玉琉璃再珍贵,也比不上你。” 你是我最珍贵的宝藏,埋藏在心底最深处,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第17章 杀生 自从平息陈州之乱后,御煞门愈发壮大。 一次御煞门与江北一带的七毒教在芳华楼聚会时,听得外头喧闹,说是宁国侯夫人带着小姐来听戏了。 晋殊一听,放下酒杯就往外跑,扶着栏杆往楼下望,果然看见林知若穿着一身素白锦衣坐在下头,身边丫鬟围绕。 台上伶人功力极深,一曲惊梦听得林知若心潮起伏,待这一曲唱罢,身边的紫菀忽低声笑道:“小姐,你在看戏,有人却在看你呢。” 林知若心里一惊,抬头一看,便瞧见晋殊双眼弯弯地冲她笑。 人多眼杂之地,她也不敢多看他,只望了一眼,又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她低声向母亲说了些什么,起身去了,身边只跟了紫菀。 一个御煞门人出来叫晋殊进去吃酒,他没理,跟着林知若跑了。 那同门哪追得上他,无奈地返回屋里去回门主:“右使跑了。” 秦仪抬手示意他退下,随即向桌上众人笑道:“莫怪,这猫儿向来如此。” 毒教三当家飞天虎笑道:“这位小兄弟轻功很是了得啊。” 秦仪抿了一口酒,笑道:“不是我夸大,我家猫儿这轻功,当初地鬼府受雇追了他整整一个月,把压箱底的高手都派出来了,也没能抓住他。” 有人笑道:“原来就是他呀,害瑜儿回去好一顿罚呢。”语音妩媚柔婉,却暗含着阵阵煞气,正是毒教二当家,人称魅影魔女的顾影。 一直挥洒自如的秦仪一见她开口,立刻肃容道:“原来那位高手是顾二当家的人,得罪了。”说着起身深深一揖。 顾影忙回了一礼,道:“令徒轻功高绝,瑜儿技不如人,心服口服。” 那边厢继续交错觥筹不提,晋殊这时一路寻找到了后院,紫菀正在那等着,一见他就领他穿过凉亭,来到一个幽静的小园子。 梨花树下,一个窈窕的白衣身影悄然而立,正是林知若。她回过头来,见他目光迷离,额有薄汗,便取出贴身的手绢为他擦拭,问道:“是不是喝酒了?” 绢子上还有她怀中暖香,晋殊心里一动,靠近一步去搂她。林知若一惊,挣脱身来,斥道:“这是做什么?” 晋殊带着七分醉意,笑吟吟地望着她,却不说话。林知若见他这会儿醉了,眼睛反倒亮晶晶的,不像平日里一片茫然。今日意外相聚,她心里欢喜得很,伸出一根玉葱似的手指轻点他眉心,“你呀!” 晋殊有些站不稳,被她一点,顺势往后退了一步靠在梨花树下,落英缤纷,他们在树下站了一会儿,雪白的花瓣便落了一身。 忽然花丛下传出一声猫叫,林知若低头一看,蹲下去找猫。 晋殊道:“你别管了,都捡回去多少只了,你家还养的下吗?” 林知若已经把那只猫抱了起来,笑道:“这只必须抱回去,太像你了。” 是一只白手套的狸花猫,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咪呜咪呜地叫着,一扭身从林知若怀里挣脱,落地就跑。 晋殊眼疾手快地一弯腰把它提了回来,林知若伸手要抱,手背上数道新鲜的爪痕被晋殊眼尖看到了,一缩手拎着猫道:“它抓你,不要这只了!” 林知若微笑道:“你也总是惹我生气,我……”她本来要说,我有不要你吗?但似乎太过亲昵,遂改口道:“我同你计较过吗?” 晋殊仍不松手,恶狠狠地威胁手上的猫:“暴脾气,信不信我掐死你啊?” 那猫趴着耳朵,喵了一声。 林知若看着这神情,情不自禁道:“真像。” 晋殊把猫拎在眼前仔细端详一阵,道:“哪里像我啊,我觉得有点儿像你。” 林知若看不得那小猫这样被揪着后颈,总觉得猫会疼,便伸手抱了过来,一边抚摸一边道:“你看它这个表情,还说不像你?” 这时紫菀走了过来,疑惑道:“什么像你像我的,你们生了个孩子?” 林知若面上一红,抱着猫怒道:“坏丫头!” 紫菀道:“坏丫头来提醒好小姐,再不回去夫人该着急啦。” 林知若怕母亲担心,只好跟晋殊告别,抱着猫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道:“阿殊,如果以后……我嫁人了,你能不能帮我养它们?” 晋殊也正转身要走,闻言又回过头来,懵然道:“好啊。” 果然是毫不在意的。 林知若勉强笑了笑,也不再说话,转身疾步远去了。 旁观者清,而当局者要承认现实,往往需要更长的时间。这一年多以来,身边的姐妹一个个出嫁,而她和晋殊的感情也越来越深,叫她无法不去思虑将来。 自古身份悬殊的爱情故事大多是悲剧,最好的结局也无外乎私奔,可她不过是单相思而已,况且高堂尚在,岂忍不顾,幼承庭训,岂能不守?想来想去,两人都是没有结果的。 林知若悄悄来见晋殊,身边只带了紫菀一个人,走的也是偏僻小路。 她心里只挂念着晋殊,直到路边忽然窜出个醉醺醺的男人来,才惊觉不妥。 “嘿嘿,哪儿来的小美人……嗝,来,来陪爷喝一杯……”那人已经烂醉,打着酒嗝,踉踉跄跄地扑过来。 紫菀忙护住小姐后退,厉声斥道:“什么人?!看清楚了,这可是宁国候府的大小姐!” 那人已经醉得口齿不清,摇摇晃晃道:“哟,还,还买一送一,来来来,今晚爷好好疼疼你们!” 林知若见此人口中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气得脸颊通红,拉着紫菀转身就走。 那人已经昏了头,竟追来伸手拉扯两个女孩。 紫菀吓得大叫,抬脚就踹,哪里踹得动?万幸有芳华楼请的护院在附近听见,赶来拉开了那醉鬼。 此事算得有惊无险,那醉鬼竟也不是寻常客人,而是礼部尚书王检之子。 林知若一连好几天闭门不出,那王大人携子登门道歉,也被宁国候拒之门外。 赵如嫣等人听说了此事,纷纷前来探望林知若,摩拳擦掌地商量着要堵着那王世荣蒙头狠揍一顿。 林知若受了些惊吓,也无大碍,倚在靠枕上看他们闹。 晋殊抱膝坐在横梁之上,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 秋风渐起,蒸人暑气终于退了下去。 *** 赵如嫣不知从哪儿得了一副磁石耳钉,她觉得很适合晋殊,又哄又骗地要给晋殊打耳洞,并且许诺把兵器库里的鱼肠剑送给他。 晋殊有些动心,问:“疼不疼啊?” 赵如嫣把头直摇:“一点儿也不疼的,你看我和知若都打了。” 于是晋殊就乖乖坐好了。 赵如嫣把针放在烛火上烧红,捏着晋殊耳垂用力一扎! 晋殊嗷嗷嗷叫起来,瞬间弹起来跳窗跑了,赵如嫣就拿着针在后面追,“还没好呐!” 晋殊早就跑得没影,赵如嫣想也不想吩咐道:“给我准备马车,去林府!” 赵如嫣一进林知若的房间,果然就看见晋殊坐在里面。 林知若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给他耳朵上药,晋殊撇着嘴角,双手紧紧抓着她的袖子。 林知若轻轻往他耳垂上吹气,问:“还疼不疼?” 晋殊点着头,往她手臂上蹭。 赵如嫣道:“哎,你怎么给他涂药呢,还有一只耳朵没打呢。” 林知若回头道:“他又不是女孩子,你给他打耳洞干什么?” “闲着无聊好玩呗。” 三人正在说话,忽然窗边挂着的那只乌雀不甘寂寞似的咕咕叫了起来。 每当它这样叫,就是有同类来了。 果然,很快就看见另一只乌雀停在了窗沿上,两只鸟一唱一和咕咕咕聊了起来。 晋殊伸手取下鸟腿上绑着的字条,扫了一眼,“啧,又有任务。” * 这次晋殊要杀的人是青面兽阎立淳,此人最为好色,常于青楼妓馆流连忘返,晋殊完成任务后,正要离开,却在二楼走廊中与几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擦身而过,只听其中一人说到:“王兄,最近听说你得罪了宁国候府,是怎么回事儿啊?” 晋殊脚步不由一顿。 那几个公子哥拥着几个花姐儿进了拐角一间厢房,晋殊便靠在门外,听他们说话。 那几个世家公子在这烟花地自然毫无顾忌大谈大笑,隔着一扇门扉也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一人道:“嗨,我也就是那天多喝了几杯,说了几句胡话,谁能想到她是林府大小姐呢?” 一人接话道:“如今开罪了宁国候,王兄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喽。” 那王兄却不慌张,语气中隐隐还有几分得意:“切,我怕什么?这种事儿哪有我们大老爷们吃亏的,别说我不过是说了几句酒话,便是真把那林大小姐怎么着了,宁国候又能怎么样?告上府衙定我死罪?嘿嘿,那他闺女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八成啊,还得忍气吞声地把那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嫁给我!哈哈哈哈哈……” 又一阵大笑喧闹。 晋殊靠在门上静静听着,指间一道银光时转时停。 他等了大约两个时辰,终于听到里面那王公子道:“你们玩儿着,我出去方便一下。”说着开门出来,往茅房方向走去。 晋殊手中银光猛地凝住,化成一柄飞刀,收入袖中。接着离开门口,无声无息地随王公子而去。 跟了一阵,来往之人逐渐稀少,灯火也越来越薄,终于到了一处昏暗无人的走廊。 那王公子正自走着,忽然眼前一花,眼前已凭空多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面容稚嫩,一双眸子却在黑暗中蕴含冷光。那王公子唬了一跳,惊道:“你,你是人是鬼?从哪儿冒出来的?” 那少年缓步靠近,问道:“你是王世荣?” 那王公子不知怎的脊梁骨忽然蹿上来一股冷意,勉强道:“正是本公子!你待怎的……” 话未说完,那少年忽然嗯了一声,道:“我正找你呢。” 第18章 家人 夜色无边,乌云蔽月,灯烛一熄,眼前便一片漆黑。林知若睡意正浓,忽听窗棂一响,晋殊的声音在床边响起,“林知若林知若,给我讲故事!” 晋殊昼伏夜出,总是大半夜跑去找他的好朋友们玩,好友们深受其扰,最后连觅忍痛割爱,塞给他一个话本 :“睡不着让林知若给你讲故事。” 别人不理他,林知若却不能不理他,无奈,只得披衣起身点了灯,靠在软枕上给他念,前两页还是一般的聊斋志怪故事,讲一只狐妖修炼千年渡劫,被一个路过的书生所救,结果狐妖化成人形找书生报恩时……竟,竟以身相许,还描写得那般裸露详尽,林知若目光在那一段一扫,顿时住了口,耳根通红。 晋殊趴在床沿上,刚听到“奴家此来,只为报恩”就断了,忙扯她袖子,催促道:“念啊!” 林知若啪地合上书,顿了顿,又翻开,停在内容正常的那一页,继续道:“书生惊诧不已,却不记得自己何时救过一个女子……” 闲谈怪志她也看过几本,此时便聂小倩与宁采臣的故事改名换姓流畅地接在了后边,反正都是书生,将女鬼换成狐妖罢了。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文思泉涌。 晋殊听到狐妖为了救书生与姥姥对抗时,讶然道:“她这不是找死吗?” 林知若道:“她自然是舍命也甘愿。” 晋殊认真道:“她一只狐狸,好不容易修炼成精,为了一个人,千年道行一朝丧,多不值得。” “若是你呢,会怎么做?” “把书生交给姥姥!”晋殊斩钉截铁地说道:“当然是保命重要!” 林知若笑了笑,继续“念”了下去,结局自然是狐妖魂飞魄散,书生回到人间。 晋殊默默一会儿,道:“我说的没错吧,以后书生肯定还是要娶妻生子,狐妖什么都得不到!” 林知若如释重负地合上话本,道:“她救书生的时候,只盼书生能逃出生天,没时间去想以后。” 晋殊非常不能理解地冷笑了一下,“是不是傻?” 林知若笑了笑,仿若不经意道:“这话本谁给你的?” 晋殊毫无察觉,道:“连觅啊。” 林知若娴熟地套着他的话:“他还爱看书啊?” “是啊,”晋殊浑然不觉地卖着队友,“我一直以为他跟我一样不认字呢,没想到他房里有那么多书。” “哦,还很多?” “嗯,他说了,等这本看完了,再管他要,他有整整一大箱子呐,都在他床底下。”晋殊把队友卖了个干干净净。 次日清早,紫菀一打起帘子,就看见晋殊蜷在美人榻上呼呼大睡。 孤男寡女一帘之隔,睡得还挺安稳。 紫菀已经没力气大惊小怪了,反正说了晋殊也不会听,自家小姐又对这小妖精毫无抵抗力。 她叹了一口气,端着水走进去做自己的事。 晋殊很是警觉,一听到脚步声,瞬间睁眼抬起头,看了看紫菀,又看了看身处的环境,又倒头睡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林知若也醒了,见晋殊睡在那里,便抱了张薄毯来给他盖上。随后放轻了动作,静悄悄地梳洗了。 不多时,晋殊也睡醒了,在榻上用各种姿势伸懒腰。女子的闺房之中,这一幕显得无比诡异。 忽然紫菀慌慌张张地走进来,道:“小姐,我刚才在前头看见……家里来了几个官兵!” 林知若有些疑惑:“来做什么?” 紫菀压低了声音,道:“听说……王尚书之子,就是那个王世荣,他,他死了!” 林知若还没说话,晋殊抢着道:“我知道,是我杀了他。” 房中两个女孩同时呆了。 半晌,林知若先反应过来,颤声道:“不要胡说!你……你知不知道杀人是死罪?” 晋殊不以为意,甚至带着一丝不屑的笑意,道:“我手上的人命多了,官府要定我的罪,也得抓得住我啊。” 紫菀后退两步,踉跄着碰倒了一只花瓶。 清脆的碎裂声惊醒了林知若,她快步冲过去抓住了紫菀,哀求道:“紫菀,好紫菀,阿殊是胡说的,他开玩笑的,你就当没听到,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好不好?” 晋殊在她身后叫道:“我没胡说!真的是我杀的!” 林知若回头喝道:“你闭嘴!” 晋殊从没听过她这么严厉的语气,吓得一愣,却坚持道:“他该死,他在怡红院的时候……” “别说了!”林知若对他也用上了哀求的语气。紫菀被她抱在怀里,又记起初遇晋殊的情形,哆哆嗦嗦道:“小姐,他杀人了,对,他是会杀人的!快报官,快叫人来抓他!” 林知若低着头去捂她的嘴。 晋殊忽然道:“你这样也堵不住她的嘴,只有死人才会真的保密。” 紫菀吓得一抖,忙搂紧林知若,“小姐,小姐,他要杀我灭口!” 晋殊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嫌她不够害怕,从袖中取出飞刀对准了她,勾唇一笑。 紫菀抖如筛糠,吓得几乎晕过去。 林知若安抚地拍了拍她,起身走过来,从晋殊手上轻轻地夺下飞刀,疲惫道:“你别这样了。” 晋殊有些疑惑地望她,忽然眼前一暗,随即面颊触到温暖柔软的衣料。 她抱住了他。 晋殊瞬间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臂,有点不知所措:“林知若……” 林知若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听到他软绵绵地说:“我做错了吗,难道他不该死吗?” “你没做错。”一滴泪落在晋殊发上,“但以后还是别这样了,算我求你了。” 晋殊抬起头,去摸她的脸,问:“为什么啊,当初我杀那几个劫匪,你不是没说什么吗?” 佛说众生平等,可几个山匪草寇的命和一个尚书公子的命如何相提并论? 林知若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对晋殊来说,所有人的生命是真的平等。都如草芥。 第19章 晋右使 死的是高官之子,官府自然不敢懈怠,几乎要把整个都中翻过来找凶手。 晋殊做得很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但此事风声太紧,秦仪便令晋殊去湖州避避风头,湖州的惠英堂是离总部最远的一个分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堂主邹棋向来不太老实,已经屡次三番违抗秦仪的指令,秦仪给晋殊的命令是,找机会,做掉他。 *** 兽形小鼎散发着丝丝缕缕淡香,林知若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执着笔抄写从孟泽那儿借来的静心咒。 窗外传来卜卜卜几声响,应该是晋殊,不过感觉像是有什么急事。 林知若起身去开窗,见晋殊蹲在随风轻晃的树梢上,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紫菀抱着两匹锦缎掀开珠帘,见了这情景,淡淡道:“来啦。” 晋殊点点头,望着林知若,眼神有些发亮,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我来接你。” 林知若还没反应过来,他忽然伸手在她肩上一拽,便将她整个人从窗子里轻飘飘地提了出来,随即抱住她的腰,转身往外掠去。 林知若措手不及,忙道:“哎,等等……” 紫菀追到窗口,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叫道:“你们去哪儿?” 晋殊在一段树枝上停了一下,回头道:“不告诉你!” 紫菀的第一反应是他和赵如嫣等人约了地方去玩,脱口道:“几时回来?” 晋殊道:“那就说不准了。”说完人影一闪,没入了浓密的枝叶间。 林知若和紫菀想得一样,待出了宁国侯府,却没看见赵如嫣他们,只有一匹高头大马拴在树下。 她疑惑道:“我们去哪儿?” 晋殊把她抱上马,随即自己也翻身上来,开口道: “湖州。” 林知若这才觉得奇怪,而且光天化日之下,又不比在落梅山那时,二人同乘实在不妥,便挣了一下,道:“先别……” 一句话没说完,晋殊伸指点了她的穴道,将她腰肢搂紧了些,道:“没时间了,忍一下。” 紧接着扬鞭打马,喝一声:“驾!” 骏马疾驰而去。 林知若:“……” 晋殊走的是小路,而且越跑越偏僻,林知若在马上被颠得头昏眼花,不知过了多久,这小没良心的终于勒马停住,把她从马上抱下来,还很惊讶地说了句:“你脸怎么这么白?” 林知若:“……” 她暂时说不出什么来,人是下来了,五脏六腑却似乎还在马上震颤。 晋殊见她站都站不稳,于是把她打横抱起来,送进了一个温暖舒适的地方。 林知若弯着腰缓了一会儿,感觉眼前似乎清晰了一些,便勉力抬头,去看周围,这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一辆马车之内。 她掀开帘子一角,往外看了一眼,有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在都中。 这辆马车停在一座十分气派的宅子门口,周围不少人正进进出出地忙碌,乍一看很是热闹,但林知若稍一扭头,就发现这一带异常荒凉,除了这座大宅,竟没有任何一家住户或店铺,大白天空荡荡的大街显得有些诡异。 林知若的目光移到大宅的匾额上,御煞门这铁画银钩的三个大字撞进眼里,撞得她心中一凛,情不自禁地道了句:“久仰。” 旁边还有几辆马车,不过大多不是载人的,是放行李的,林知若看了一会儿,心里渐渐生出某种不详的猜想。 视线所及并没有看到晋殊,其他人各忙各的,似乎没人负责看守她。林知若默默地下了马车,贴着墙根刚走几步,就被人叫住了。 一个背着双板斧的女孩儿追上来拦住了她,“哎,呃,姑娘……” 御煞门是都中数一数二的杀手组织,其中自然高手如云,林知若本来也没抱多大指望真能逃走,当即停下脚步。 那女孩儿将她上下一打量,道:“你应该……不会武功吧?那你别乱跑,这一带都不是守法良民,你出了我们御煞门的地界,会被撕成片儿的。” 林知若:“……多谢提醒。” 女孩笑了一下,忽然低头冲她一抱拳:“右使。” 林知若一愣,随即晋殊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你这是想跑吗?” 林知若:“……” 晋殊见她不说话,又去问那女孩,“她是不是想跑?” 女孩和林知若对了一下眼神,睁眼说瞎话道:“不是,这位姑娘只是觉得马车里太闷,出来走走。” 晋殊显然不信,哼了一声,对林知若说:“你别想跑,别逼我把你绑起来。” 他问也没问一声,就把她从家里带出来,如此理直气壮。自从林知若将静心咒抄足了九九八十一遍,已经有大半年没跟晋殊发过脾气了,晋殊曾经把祖母留给她当嫁妆的九凤头冠给拆了,她都没舍得跟他发火,但是现在林知若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明火已经在胸腔里燃了起来。 晋殊见她面色一沉,气势先就弱了,仍梗着脖子道:“谁、谁让你要跑了?” 反正他是死都不认错的。 林知若望了他一会儿,寒声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湖州啊。” “去多久?” 晋殊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以后不回都中了。”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所以我才要带你一起走啊。” 这句话中蕴含的情意宛如兜头一盆凉水,瞬间浇熄了林知若的怒火,她怔在原地,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为什么不带如嫣一起走?” 晋殊沉思了一下,道:“也许过几年还会回来,到时候我们再去找她玩吧。” 林知若捏紧了袖子,“为什么不过几年再回来找我玩?” 晋殊却答不出来了。 林知若轻轻道:“在你心里,我和如嫣、和孟泽、小誉还是不一样的,是不是?” 晋殊耳尖染了点微红,吞吐道:“好像……好像是的。” 他没想过悲悲戚戚的送别,所以谁也没知会,只是连夜潜入了各大府邸,给好友们逐个塞了礼物在枕下,附一张纸条:“我去湖州了有o再见。” 他不会写缘,于是画了一个滚圆的圈圈,相信好友们能够理解。 他给林知若买的是一个钗子,可是一直都没有送出去,直到今天早上收拾行李,这钗子还在他手上。 他本来以为背个包袱就能上路了,可事实不是这样,陈伯特意拉来了好几辆马车拖行李,门主拨给他一支精锐随行。 晋殊终于意识到,此行并非杀了邹棋就回来,门主的意思是要他将邹棋取而代之,开始独立掌管一个分舵。 这就意味着,他可能再也不会回都中了。 这个念头一起,他立刻动身去了宁国侯府,把林知若拽了出来。他就算什么行李都不带,也一定要带着林知若。 只是下意识的一个反应,他没有深想过原因。 林知若望着晋殊的神色,心绪起伏不定,晋殊的嘴唇动了动,她等了许久的那句话似乎呼之欲出。 晋殊想了许久,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索性不纠结了,从怀里摸出一支玉钗,递给她道:“给你买的,要不要?” 送发钗这种事在男女之间有些太暧昧了,林知若知道晋殊肯定是不懂的,开口提醒他:“你不能送我,情侣之间才送这些呢。” 晋殊哦了一声,垂着眼,将那钗子在手指间轻轻巧巧地转了几圈,忽然靠近一步,一手轻按着她的肩,一手抬起,将钗子缓缓插入她发间。 林知若:“……???” 短暂的惊愕后,欣喜,甜蜜和不可置信涨潮般溢满心间。 晋殊开口道:“我们也能送吧,以前孟泽不也送过你吗,还是戴着吧,买都买了。” 林知若:“……” 好了,什么情绪都没了。 晋殊又补了一刀:“我这不是要走了嘛,给你们每个人都买了礼物,如嫣小誉的也是钗子。” 林知若:“……” 好了好了,知道了。 晋殊后知后觉道:“他们不会误会吧,啧,连觅得追到湖州去砍我。” “不会的,”林知若道:“我会和他们解释的。” 晋殊警觉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你还想跑?” 林知若寒着脸撇他一眼。 晋殊伸手去拽她袖子,软了声气,道:“你不跟我走,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这是实话,直刺人心。林知若默了半晌,轻声道:“你要是有空回来,记得来看看我……们。” 她和他不一样,他是孤儿,她却是父母唯一的女儿。 晋殊没有想到她会拒绝,怔仲道:“为什么?” “我有父母……” 晋殊似乎一下子想起什么,恨声道:“又是父母!” 当初在落梅山上,他也是这样求她留下陪伴自己,她也是为了去见双亲而拒绝他。 一切仿佛重演。 晋殊气得牙痒痒,一把揪住她衣领,一字一顿道:“你舍不得父母,就舍得我吗?” 林知若泪凝于睫,低声道:“我真的不能去。” 晋殊气不过,干脆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又塞进了马车,他也跟着钻进来,恶狠狠道,“我偏要带你走,你跑得了吗?” 林知若一蹙眉,眼泪就落了下来。 两人对峙,晋殊的手指用力攥紧了身下软垫,这个时候,如果他像以前那样慌乱,想要哄她,那“别哭了”后面必然就是一句“我送你回去还不成吗”。 这绝对不行。 僵了一会儿,两人谁也不让谁,忽然晋殊探过身,攀住她肩,伸出舌尖在她脸上轻轻舐过。 触感湿软,林知若毛骨悚然,斥道:“你干嘛?” 晋殊尝到一点眼泪的咸味,在她脸侧轻蹭,很温柔地说:“你不跟我走,我就在这儿办了你!” 林知若不太相信,手抵着他胸膛,道:“你别闹!” 晋殊眯着眼睛笑了笑,低头开始解自己的腰带,“我没闹,我先毁了你的名节,过几年要是门主开恩放我回来,我再去你家提亲。” 林知若:“……” 晋殊开始动手脱她的衣服。 林知若按住他的手,道:“你今日若是跟我……以后遇到了真正心仪的女子,会后悔的。” 晋殊道:“我不会。”他用指尖轻轻划过她柔软的脸颊,低声道:“什么情啊,爱啊,听着就牙疼。我有你们就够了,才不要什么心仪的女子。” 林知若凝望着他淡漠无谓的神情,轻声道:“你会的,总有一天,你会爱上一个人,会明白情为何物,”她平静地说着,泪水却止不住地从眼角滑出,流进黑发中,“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后悔今日所为,你会恨我没有及时阻止你。” 晋殊忽然觉得有点儿怪异。 通常这个时候,女孩不应该先考虑自己的名节吗? 一帘之隔,有人在外禀报:“右使,一切准备就绪。” 晋殊一边穿衣服一边下令:“出发!” 第20章 正邪 有一种壮烈,叫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林知若第三次逃跑失败被抓回来后,晋殊把她拽进房里,拔出匕首用力插在了她脚边。 俗话说事不过三,他的耐心最大也就到这儿了。 林知若抱膝坐在床上,低头不语。 晋殊道:“我说过了,再有下次,就把你的脚砍下来,你以为我不敢是不是?” 林知若有些低落,道:“你砍吧。” 晋殊笑了一下,收起了匕首,伸手捏在她脚踝上,缓缓地用力,林知若渐渐觉得痛,一开始还能忍着不出声,后来晋殊用的力道越来越大,林知若痛得浑身发颤,终于开口求他:“疼……放手……” 晋殊的用意很明显:对他来说,要拆卸人身上任何一个地方的关节都跟玩儿似的。他有的是不伤人身体却让人吃尽苦头的方法,林知若再想跑,就是自讨苦吃。 他松了手,房间一时陷入静默。 良久,林知若先开了口,唤他:“阿殊?” 晋殊嗯了一声,少顷,又问:“干嘛?” “没什么,”林知若道:“我在想,你究竟是不是真的阿殊。” 这话晋殊听得懂,霎时间有点慌乱,但是不肯道歉,底气不足道:“谁让你要跑的?” 他一向如此,就算是自己的错,也从不肯认。以前林知若觉得迁就一下也就是了,现在却打从心底觉得有点儿烦,低头揉着自己的脚踝,没有理他。 * 第七次逃跑失败后,林知若在一间客栈的床上醒来,后颈酸痛。 晋殊坐在桌边,把自己的飞刀贴在油灯烛火上来回加热,道:“你说你何必呢,非逼我绑着你吗?” 林知若低声道:“很痛啊。” 他找到她时,一记手刀劈晕了她,还真下得去手。 晋殊放下了刀片,过去给她揉脖子,她肩骨纤细,好像瘦了不少。晋殊忽然问:“你怎么不吃饭啊?” 林知若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口味清淡,晋殊却恨死了青菜,餐餐都点满桌的荤腥,她可不几口就饱了? 想了一想,她道:“我想家,吃不下。” 晋殊捏着她肩膀的手一顿,随即收拢,贴着她肌肤缓缓向前移去,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再说一遍。” “……我想家。”林知若话音未落,就感觉到卡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指猛然收紧,他还没怎么用力,她就已经无法呼吸。 晋殊蛮横道:“不准想!”随即松手放开了她脖颈,转而移下去搂住她的腰,他把头埋在她颈后蹭了蹭,抱怨:“你怎么不想我?” 一路上林知若已经明白一个事实:离开了宁国候府,她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她叹了口气,在心里放弃了硬碰硬的想法。 林知若软了语气,道:“你就在我身边,有什么好想的?” 晋殊紧了紧手臂,闷闷道:“你要是回家了我就不在你身边了,你又要想我……” 他倒是很有自信,都是她素日给的。 林知若被他搂着,整个后背与他身体贴紧,清晰感觉到了他的心跳,他的体温。 他好像越来越喜欢蹭她抱她了,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总是嫌女孩子爱哭,女孩子麻烦,尤其是林知若最讨厌了。 “阿殊……”林知若僵着身子开口:“为什么一定要带我走啊,你不是最讨厌我的吗?” “是啊。”晋殊一说话,温热的气息就喷在她耳后肌肤上,那里瞬间红了一片。 “最讨厌你……总是管着我……烦死了……” “那为什么不放我回家?我走了,就没人烦你了。” 晋殊在她颈后乱蹭,烦躁道:“不知道!” “……你蹭我做什么?” “……不知道。” * 林知若整天想着逃跑,让晋殊又挫败又苦恼。有一回在路边休息,他就瞄上了娘亲健在的一个手下。 聂楚楚正坐在树下嚼干粮,忽然头顶上有人叫她,一仰头,就看见趴在树枝上的一条晋右使。 “……有,有事吗?” 晋殊扭头望了望不远处的马车,问道:“你想不想你娘?” 聂楚楚被问得莫名其妙,如实答道:“当然想了。” 晋殊皱起眉,很不能理解,“有什么好想的?” 这话听着像在噎人,但他是右使,聂楚楚不能拔出板斧砍过去,只好低头猛嚼干粮。 树上的人又问:“你娘对你很好吗?” 在聂楚楚看来,这简直是废话,本来打算随口搪塞几句,一说到娘亲对自己的好,也不禁柔了声气,不知不觉讲了许多事。 晋殊一直认真听着,在客栈落脚时,就有样学样。 吃饭时,他垂着眼挑鱼刺,然后把一大块鱼肉夹到了林知若碗里。 林知若:“……” 晋殊戳着碗问:“我对你好不好?” “……好。” “你爹娘对你多好,我也可以做到,你别想他们了好不好?” 这话听着怪异,有人便往这边侧首。 是一个身穿牙白袍子的年轻剑客,身后还跟着一群同样服饰的少年,一看就是哪个门派里的弟子。 林知若纤细柔弱,从小养成的书香气质与御煞门众可谓格格不入,一路上并不是没有人看出端倪,只是无人敢站出来管这闲事。 这年纪轻轻的一群青瓜蛋子,晋殊等人并没放在眼里,该吃吃该喝喝,丝毫不受影响。 不料那年轻剑客竟径直走了过来,冲林知若拱手道:“姑娘,恕在下冒昧,敢问你与这些人是什么关系?” 林知若一下怔住。晋殊斜着眼睛瞟了那人一眼,笑眯眯地说:“是好朋友。”他望着林知若:“对吧?” 那人见林知若欲言又止,便提高了音量,铿锵有力道:“姑娘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言,我和众位师兄弟必当竭力相助!” 像是为了应和他的话,身后的少年们也纷纷靠前数步。 林知若见到有人路见不平,不禁心生希望,但她知道晋殊武功很高,跟着他的这些人也各有本领,不知这些年轻的剑客能不能打得过御煞门的人。 她正犹豫不决,忽听晋殊冷飕飕地开了口,“真稀奇,你们想怎么竭力相助啊?” 晋殊的语气一变,客栈中的气氛霎时间也起了变化。 正在吃饭的御煞门众纷纷朝这边望过来,一只手还放不下筷子,另一只手却缓缓摸向了各自的兵器。 客栈老板和伙计们都是迎来送往的老油条了,一看这架势,立即缩进了角落里。 那年轻剑客挺直了腰杆,伸手握上剑柄,坚定道:“我们青城派门规第一条便是习武正身,锄强扶弱,如果遇上一些江湖败类,欺辱一个弱女子,是定然不会坐视不理的!” “青城派?”晋殊一笑,伸手从筷筒里慢慢地取出一支细长的竹筷,“别说就你们几个杂碎,今天就是程屹涛本人在这儿,也不敢管我御煞门的闲事。” 三言两语之中,双方互报了家门。晋殊显然没有将这个青城派放在眼里,而那年轻剑客听了御煞门的名号,也丝毫没有要让步的意思。 晋殊换了一个舒适的坐姿,一只脚踏在木凳上,身子倚着林知若,用手上竹筷将在场的青城派弟子逐一点了一下,好像在数人数,“你们运气真不好,第一次下山,就要死在这里。” 他的话音刚落,林知若只觉得肩上一轻,随即眼前残影一闪,晋殊已经夺过了那人手上的剑,一脚踹在他胸口。 他速度太快,根本不等人反应。 那剑客整个人直飞出去,撞断了楼梯的栏杆,未等他落地,晋殊已紧随而至,手中长剑提起,对准了他心口,眼看就要将他钉死在楼梯上。 林知若忽然斥了一声:“阿殊!” 晋殊手上一顿,长剑便没有刺下去。那人摔倒在楼梯上,尚未反应,便被晋殊一脚踩住了肩膀,紧接着冰凉的剑锋指在了咽喉上。 瞬息之间,胜负已定。 这位年轻剑客名叫程慕松,乃是青城派绝技落英神剑的嫡系传人,若论武艺,绝不至于如此不济。 但说到对敌经验,他和晋殊可就差得太远了。 晋殊居高临下地望着程慕松,道:“我今天心情好,不要你的命,”他扭头向御煞门众人下令:“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每人砍一手一足。” 哗啦啦一阵响,是许多兵刃接连出鞘的声音。有御煞门的,也有青城派的。 大堂里其他的客人终于反应过来,不知哪个反应快的先带的头,一声尖啸,冲了出去,紧跟着桌椅倾倒,人声鼎沸,不多时,大堂里便空旷了许多。 林知若也逐渐冷静下来。 晋殊转向脚下踩着的人,挑眉一笑,道:“你的我亲自砍。” 程慕松怒道:“你使诈!” 晋殊没理他,拿着剑比划着,喃喃道:“左手还是右手呢……” 熟悉的脚步声近,是林知若过来了。她轻轻抚上晋殊握剑的手,柔声道:“你做什么,把这里弄得血淋淋的,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晋殊点点头,“有道理,那把他们拖到后院去再砍。” 林知若试着劝他:“何必结怨,不如放他们走吧。”她心中有些忐忑,毕竟晋殊任性,未必会听她的。 晋殊思考了一会儿,扭头问她:“那你今晚陪我一起睡好不好?” 此言一出,那些青城派弟子顿时沸腾,皆面露气愤鄙夷之色。 程慕松气得面皮涨红,不顾自己的处境,破口骂道:“无耻!” 晋殊瞬间炸毛了,举剑就要砍下去,“你骂我?!” 林知若忙拦住他,脱口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别跟他们计较了,好不好?” 她知道晋殊的意思,只是在他睡前给他讲故事,陪他玩罢了,并不会真的做什么。他就喜欢好朋友都住在一起的那种感觉。 然而她知道,那些青城派弟子却不知道。 这些年轻弟子此遭乃是初次行走江湖,满腔热血,想要行侠仗义,没想到人没救出来,程师兄也落入敌手,最后还要这弱女子来牺牲解围,实在觉得丢脸,义愤填膺之下,只听一人举剑道:“跟他们拼了!” 众弟子纷纷附和,眼看双方就要兵刃相交,晋殊忽然扔了剑,纵身跃上了栏杆,随即足尖一点,他整个人似乎凭空消失了,只见一道黑烟似的影子以极快的速度在众弟子之中倏忽滑过,所过之处,无不是长剑落地,持剑者满面痛楚地捂着手腕。 几个瞬间过后,晋殊停了下来,向这群兵器脱手,失去战力的青城弟子冷冷瞥了一眼,对手下们一挥手,“放人。” 林知若将长剑捡起来,交还给程慕松,道:“多谢公子热心,不过今日之事纯粹是一场误会,还请诸位不要放在心上。” 众弟子面有不甘,却又无计可施,只得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慢慢捡起剑,扶起程慕松狼狈离去。 第23章 御煞门 黎峰停在琳琅馆门口,止步不前。 前边带路的紫菀回过头来,催促道:“快走啊,磨蹭什么呢?” 黎峰皱眉,道:“小姐的居所岂能容外男进出,这样似乎……不大合规矩。” 紫菀看着他这副循规蹈矩的样子,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怕什么,是小姐唤的你,是我领你进来的,走吧!” 黎峰微锁着眉,只是正色,跟她迈步入内,低着头并不乱看,耳中听得丫鬟们嬉笑打闹的声音,花朵一般的各色裙琚在视线边缘闪过。 林知若回家后,林全忠为了保护女儿,特意求了太子,从烟雨楼中请了一众高手入府护卫,把林知若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黎峰是侍卫首领,平时只带着手下在院外巡逻守卫,听闻小姐叫他,一路上都在回想这段时日可有失职,或是手下有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冲撞了哪个得用的丫鬟。 带路的紫菀在廊下停步,道:“小姐,人带到了。” 黎峰俯首行礼,“小姐,您找我。” 这位林府大小姐并没躲在屏风后,大大方方地坐在绣架边穿针引线,开口说话时,听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沉稳些。 “其实也没什么事,听说尊夫人哮症缠身多年,我这里刚好有几支灵芝,止咳平喘有奇效,我放着也是浪费,黎大哥不嫌弃的话,就请收下吧。” 黎峰万没想到是这件事,愣道:“小姐……这,这太贵重了……” 林知若徐徐扯着银线,道:“药材本来就是用来治病的,不必推辞。” 这边紫菀已捧了个盒子出来,往黎峰手里一塞:“别客气,拿着吧!” 黎峰只得领受,道过谢后,依旧跟着紫菀出来,回家之后,将灵芝依法入药,给妻子服用,果然灵验,心下对林小姐很是感激。 这段时日里,黎峰也时常听到队里其他兄弟对小姐感激涕零的言语,家里有人重病的,负了债的,林小姐或派人请医问药,或出钱还清债务,甚至他们每月的例银,小姐都自己出钱添了一倍。 紫菀在前走着,忽然听到黎峰有些疑惑地问道:“咱们小姐待下人,向来是这般好吗?” 紫菀手里抱着一件秃了毛的狐皮斗篷,听到他问话,略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道:“这算什么,你没见她怎么待猫的呢。” 这件斗篷工艺绝佳,是去年冬天被晋殊手贱薅秃的,整个都中都寻不到能修补的巧匠,才一直放到现在。 * 是夜,湖心小亭之中,一个身高不到六尺的人影负手而立。他身后站着两个男子,一个书生打扮,看似弱不禁风,却是惠英堂中最顶尖的杀手慕容笙,另一个形容粗悍,满脸横肉,一副莽夫模样,实则却是惠英堂中第一智囊王谅。 他们两个侍立在此,那矮小身影自然是惠英堂主邹棋了。 一只乌雀划破夜空,扑棱棱飞进了邹琪的手掌心里。 邹琪取下纸条看了一眼,道:“小猫妖已近我湖州边界,想必明日就要到了。” 王谅双目低垂,没有急着说话,而慕容笙却早已忍不住,怒不可遏道:“来得好!我早想会会他!” 即使在两个心腹面前,邹棋惨白的脸上依然凝固着三分笑意,他摆了摆手,道:“就连当初的猛虎堂杜堂主都死在猫妖手下,咱们万万不可轻举妄动,”他将头微侧向王谅,和颜悦色道:“王兄弟,你有什么话说?” 王谅将身躬下,语调淡淡:“猫妖这把刀,出鞘必见血,他既然来了,咱们就不能让他回去。” 舟车劳顿,晋殊一行人终于抵达惠英堂。 邹琪率众出来迎接时,只见打头的马上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眸色冷冷,无精打采的样子。他暗忖这个就是小猫妖了,忙陪笑道:“晋右使大驾光临,属下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那猫妖扫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翻身下马,径直走了进去。 落地迈步,竟无一丝声息。 这样的年纪,怎么能练成这样的轻功?倒像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一般。 这边晋殊一面走,一面回想刚才扫过邹琪的那一眼。 这个邹堂主生得短小精悍,一点头哈腰,显得更矮了,他留着两撇小胡子,面容惨白多褶,活脱脱一个痨病鬼样,晋殊横看竖看,竟看不出他练的什么功夫。 他走到正厅门口,仰头看到惠英堂三字,心想:“这次又不知道是我杀他,还是他杀我了。” * 大厅之中早已备下丰盛酒宴,为晋殊等人接风洗尘。 晋殊旁若无人地坐了主人的位置,倚在椅子里,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慢慢敲着桌子。 邹琪随后进来,迎面望见晋殊嚣张的坐姿,慕容笙立刻忍不住要冲出去,被邹琪抬手拦下。随即邹琪换上一副灿烂的笑脸,道:“诸位同门远道而来,想必疲累交加,何必这么拘束,都坐吧。” 他正说着,晋殊忽然抓起一把瓜子,随手一抛,他的手似乎在空中挥动几下,哒哒哒哒四声轻响,角落里四支静静燃烧的竹立香已被熄灭。 剩下的瓜子未及落下,已被晋殊尽数收回掌中。他张开手掌,瓜子簌簌落回盘中,一颗也没有浪费。 慕容笙霎时间变了脸色。 晋殊揉了揉鼻子,轻轻笑道:“什么香啊,味儿这么呛。” 邹琪面不改色,哈哈笑道:“咱们这穷乡僻壤,所用之物不如总舵精致,让晋右使见笑了。” 晋殊冷笑几声,没再说什么。 待众人落座,丝竹声起,几个舞姬翩然来到厅中,歌舞助兴。 如此推杯换盏,笙歌曼舞,很快到了深夜。 众人接二连三地醉倒,晋殊也趴到了桌上。 他没喝酒,神志清醒,听着惠英堂众人飞快退出屋子,门窗关闭,数十只烟管刺破窗纸伸了进来。 原本醉得东倒西歪的御煞门众忽然跃起,纷纷破门冲了出去,这些人都是门中好手,贴在门外预备吹出毒烟的惠英堂弟子顷刻之间接连倒在了血泊之中。 早已埋伏在侧的惠英堂好手冲了上去,两拨人马斗在一起。 暗夜庭院中,刀光剑影,杀声四起。 邹琪抬头望见房顶上的晋殊,谁也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上去的,果然当得起神出鬼没四字。 晋殊十分悠闲地坐在屋檐上,还吊着一只脚晃来晃去,显然对底下战局不甚在意,他取出口中已被淬得漆黑的解毒丸,捏在手里看了看,道:“邹琪,你下手够重的,这得是多少人的量啊?” 邹琪微笑道:“迎接晋右使,自然不敢轻慢。”说话间他抬手一招,四面围墙后都现出人影,强弓硬弩,对准了晋殊。 晋殊环顾四周,本来放松的身体忽然改变了姿势,半空中的那条腿也开始往回收,邹琪一看他的动作,立刻喝道:“放箭!” 然而,就是眨眼之间,千百箭矢落了空。 晋殊鬼魅一般出现在人手最少的西面墙头,翻过围墙,飞快地消失在夜色中。 守在墙头的四名惠英堂弟子依然保持着拉弓的姿势,僵立不动,只是每人喉头都多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一袭青衫倏地一动,追着晋殊飞身而逝。 王谅自藏身处跳出,叫道:“别追!等等我们!” 然而慕容笙存心要先于所有人捉到猫妖,方显本事,早已去得老远。 深夜的街道安静得有些异常,晋殊于屋檐上停步回眸,忽然耳尖一凉,一滴雨水落下。 一滴,两滴。 大雨倾盆。 纷杂的雨水扰乱了晋殊的听觉,夜半无人的街道渐渐热闹起来。 晋殊徒劳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眯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影出现在雨幕中。 对方做了万全的准备。 身后忽然一声轻笑,有人说道:“晋右使,你跑不掉啦。” 晋殊认得这是惠英堂慕容笙的声音,也不回头,身形一动,往敌人最少的方向掠去,看来是想不战而逃。 慕容笙知他神速,立刻抢上,他身法迅疾,一伸手已搭上晋殊左肩,不料晋殊却不回头,也不还手。慕容笙只觉得手下一软,给他滑泥鳅一般脱身而去,当下不及细想,使起惯用的玉箫朝他背后命门戳去。 这一下攻敌之不得不救,晋殊只得回身还了一招。慕容笙没见他出兵刃,却听得叮的一声,随即手上一震,玉箫已被他使巧劲拨开。 慕容笙心想:“他手里藏着暗器,我可得小心。”正要再上前进招,晋殊忽然道:“百晓生的天下杀手排行榜上,你排三十九位,我没记错吧?” 百晓生的高手榜每十年更新一次,上一次揭榜晋殊还没出道。所以倒还没有晋殊的位置。 他这话来得毫无征兆,慕容笙莫名其妙,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晋殊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碰,刀光反射下,晋殊的瞳孔似乎缩成一条细线。他微微翘起了嘴角,道:“那我就砍你三十九刀,再杀你。” 慕容笙冷笑道:“个子不大,口气倒不小。” 晋殊没再说话,刷的抽出了龙鳞匕首。滂沱大雨中,雨水顺着锋利的刀刃淌下,一时间阴森的寒气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慕容笙不敢大意,一管玉箫上下飞舞,抢先攻了上去。 晋殊左手握着匕首,右手却扣着一只飞刀。这小小一柄飞刀在他手中翻飞成一团银光,倒像是肉掌生出了爪子似的,时不时就找到空隙在慕容笙身上留下一道或深或浅的血口子。 两人拆到二十余招,慕容笙已明白猫妖虽然厉害,也只在一个快字,若论实际功夫,却杂糅百家,形似神不似,根本没学过什么精妙武功。只是天下任何稀松平常的招式,若是像他这般快法,都足以叫人难以抵挡了。 慕容笙身不由己地随着他越打越快,左支右绌,已无暇计算自己身上中了多少刀。忽然间晋殊匕首上挑,划破了慕容笙胸前衣衫,只差得毫厘,就将他开膛破肚。 慕容笙心下悚然,又过两招,两人兵器一碰,喀的一声,玉箫被龙鳞削断。 邹琪和王谅带人赶到时,眼睁睁地看到慕容笙被晋殊一刀划破了喉咙。 晋殊轻轻地道:“三十九。” 慕容笙的身躯自屋檐坠下,落地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晋殊横握着匕首,任雨水冲刷着刀刃上的鲜血,他抬眸冲邹琪等人微微一笑,“到你们了。” 邹琪面具一般的笑容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他颤抖着,缓缓举起手,“杀!” 这一夜,湖州的雨水落到地面上是红的。 冲散了又染红,冲散了又染红。 血流成河。 * 林知若挑了灯花,坐在桌前。不知为何她这一夜总是睡不安稳,梦中仿佛听见急雨如豆,夹着闷雷,惊醒后眼前却是一片风恬月朗的安宁夜色。 到底是哪里在下雨? 林知若望着外头发了一会儿呆,转过头来,望见了窗边的乌雀。 这鸟儿根本不理主人的烦恼,兀自在栖架上睡得安稳。 林知若想起去年秋天,也是下过一场大雨,那时她刚刚放了乌雀叫晋殊来喝汤,老天爷就变脸。好好的晴空万里,轰隆一声成了阴天,狂风夹着骤雨说来就来。 即使这样的暴雨,也没能阻挡那只馋嘴猫。 那天晋殊推开窗子湿漉漉地翻进来时,林知若特别生气,连汤都没让他喝一口,就匆忙让他脱掉湿衣服去浴房洗个热水澡。 那时候他和林知若一般高,所以洗完澡后直接换了她的衣服。林知若用被子把他整个裹起来,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待给他擦干了头发,才拿过汤碗来,一勺一勺喂他吃了。 晋殊吃饭总是狼吞虎咽的,是小时候饿狠了,怎么也改不过来。 林知若一想到他吃东西的样子,就心酸得想哭,他从前一定过得很苦。 深夜总教人胡思乱想,林知若冥冥之中总觉得即使相隔千里,晋殊也一定会回来,却又不知道自己是否盼他回来。 如此柔肠百转,心乱如麻,翻来覆去许久,才浑浑噩噩地睡去。 叮铃一声响。 晋殊睁开眼睛。 一枚半旧的铜钱静静躺在他面前。 原来天已经亮了。 晋殊伸手捏住铜钱,撑身坐起来。 昨夜一场大雨,冲去了他身上的血迹,现下衣衫也尚未干透。 一个卖流食的婆婆经过这座桥,啧啧叹道:“可怜哦。” 从扁担里取出一碗蛋羹,递在他手上。 晋殊仰头望着她,目送她离去。随后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站了起来,把蛋羹放在嘴边慢慢吹温,正要喝一口,陡然一条红鞭飞来,携裹劲风,啪的打翻了他手里的碗。 晋殊眼睁睁地看着热腾腾的一碗蛋羹瞬间倾覆,消失在了江水里,二话不说反手将手中捏着的铜钱打了出去。 红鞭的主人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急侧身闪开铜钱,厉声道:“猫妖,这是施舍,你不能要!” 晋殊在晨曦中眯起眼睛,看清了来人,“韩娇娘?你怎么来了?” 来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束着马尾,一身劲装,面上带着常年走南闯北留下的风霜气息,虽然名字叫做娇娘,言行举止却无一丝娇气。她皱眉道:“你好歹也是我门中右使,怎么搞得这么狼狈,都被人当成小叫花了!” 晋殊懒得听人教训,冷冷道:“当然比不上你韩少主。” 韩娇娘是御煞门左使,也是秦仪义女。秦仪的亲生女儿秦芍一心研究医理,对外界之事从不理睬。韩娇娘从小跟从秦仪学武,尽得真传,待年纪稍长,秦仪便将门中大小事务渐渐地交给她处理。她不仅武功高强,能力出色,而且对秦仪赤胆忠心,御煞门中早已默认她才是门主的继承人。然而敢明着说来讽刺的,却只有晋殊一个。 韩娇娘听了这话,既不反驳,也不生气,只道:“这次你做得很好,今晚庆功宴上,记你头功。” 晋殊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韩娇娘也没再多说,一夹马肚疾驰而去。 她一向很忙。 晋殊刚经历了一场血战,饿得不行,环顾四周,辨明方向,往路口走去。 隔壁街有个老婆婆炸的面窝特别好吃,生意也特别好。晋殊等了好一会儿才拿到了他的那份,用油纸包着,金黄饱满,外酥里嫩,隐隐能看见绿色的葱花,面香混着丝丝葱香,分外诱人。 他刚咬一口,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哭声,原来是两个小孩打架,年纪比较小的男孩输了,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晋殊看了一眼,正要转身离去,院子里忽然跑出来一个小女娃,看到那小男孩在哭,在旁边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忙伸手进衣兜,掏出来一块皱巴巴的糖,不舍地看了看,递到那男孩嘴边。 男孩正是情绪激动之时,负气一把推开了她,嚷道:“讨厌鬼!讨厌鬼!我不要你的糖!”说着爬起身跑了。 小女孩愣了一下,嘴一扁也哭了。 晋殊一边吃面窝一边看,等他吃完了,小女孩也哭得差不多了,正抽抽搭搭的,晋殊擦了擦嘴,走过去蹲身捡起了那颗糖,细心地拍了拍上面的灰土。 小女孩哽咽道:“谢谢哥哥……” 话音未落,晋殊已经一口把糖果含进嘴里,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起身走了。 韩娇娘快步走进厅中,看到了地上整整齐齐摆放的尸体,数量可观,大多是被一刀割喉,一看就是晋殊的手笔。 她继续往前走,十几步后,看到了地上邹琪的尸体。 惠英堂主,威震一方,正当壮年,无论是功力还是经验都远远胜过猫妖。然而这一战,还是折在他手下。 数十年的苦修,历过百战的经验,终究败给了千里挑一的天资。 第25章 决裂 林知若在林子里被咬了一口,回来时半边肩膀都被鲜血染透,把几个小丫头吓得不行。 晋殊有一颗虎牙特别尖利,在林知若细嫩的皮肉上扎出了一个血洞,所以整个伤口看起来反而不大像人的齿痕。 十来岁的小丫头不懂事,都以为是山里的野兽咬的。林知若怕母亲担心,嘱咐她们悄悄处理,不要声张。小丫头们自然也害怕主母怪罪,不敢多嘴。 但一回到府里,沐浴时紫菀一瞧伤痕,就冷嗤一声:“这牙口可真够利的!” 她可不像那些小女孩好糊弄。 林知若一言不发,挥手示意她退下。 紫菀放下了换洗衣衫,掀帘出去了。 林知若独自靠在浴桶里,闭上眼睛,整个人慢慢滑入水里。 颈上未愈的伤口浸入热水,微微刺痛,提醒着她今天发生的事并不是一场梦。 他果然回来了。 从她登上烟雨楼的马车开始,其实她心底就有预感。 晋殊不会就此罢休。 无论是为了爱,还是为了恨。 翌日清早,赵如嫣就登了门,往那儿一坐就催着林知若梳妆,说要带她去果园摘橘子。 林知若葱根似的手指自一排流苏钗上拂过,垂眸问道:“他也去吗?” “啊?谁?”赵如嫣懵然。 林知若自镜中观察她的神色。 赵如嫣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若是作伪,必定瞒不过林知若的眼睛。 林知若看了一会儿,就明白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低低一叹,道:“阿殊。” 赵如嫣一怔:“他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天。” “……” 赵如嫣呆了呆,拔剑起身,冲了几步,又回头道:“你等着,我把他绑过来给你赔罪。” 说完撞开珠帘出去了,少顷,远远听到她招呼连觅:“贤弟!抄家伙!跟我走!” 赵连二人手持兵刃,气势汹汹地杀到晋殊的住处,从满是灰尘的被褥里把昏迷的晋殊刨了出来。 连觅跳上床,抓着晋殊的手腕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晋殊比同样身材的寻常人要轻得多,身子吊在半空中几乎如同风中柳絮。 赵如嫣一剑架上晋殊脖颈,见他还没动静,这才发觉不对。 仔细一看晋殊面容,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嘴角还残留着血迹。 两人顿时慌了神,忙轻手轻脚地把人放到床上。 过程中又发觉晋殊的四肢都软绵绵的,仿佛骨头散了架。正常人即使失去意识,身体也不可能软到这个地步。 赵如嫣心中惊骇,扯着连觅的衣角,问:“死,死了?” 连觅也是一样的害怕,颤抖着去探晋殊的鼻息。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到晋殊的鼻尖时,那双紧闭的眼睛倏地张开。 连觅离得较近,首当其冲地与他对视,瞬间脊梁骨蹿上来一股寒气,汗毛根根倒竖,同时手腕被人捏住,往回一折,剧痛袭来,连觅的惨叫尚未出口,就被晋殊一脚踹飞,撞上桌子,扑倒在地。 赵如嫣猝不及防,扭头大喊:“小连!” 一声喊过,才发现晋殊五指成爪,正停在她颈侧,要不是听到了连觅的名字,这一下就直接扭断她的喉咙。 赵如嫣推了他一把,怒道:“你干嘛!”随即转身去扶连觅。 晋殊被她在胸口猛力一推,忽然一阵呛咳,被褥上又多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坐在床上喘了一会儿,待意识彻底清醒,才扶着床沿下来,踉踉跄跄地来到连觅身边,托起他手臂,捏住他手腕一发力。 连觅长声惨叫,但一活动手腕,发现关节已然归位。 他一时迷惘,不知该做何反应。 晋殊撑着桌子起身,又咳了几声,他拿手背擦了擦嘴,擦得手上脸上都是红色,自己还浑然不觉,伸手去拉连觅。 连觅挥开了他的血手,蹙眉道:“你怎么啦?” 晋殊又咳了两声,嘶哑道:“我睡迷糊了,没认出来是你们。” “我没说这个!”连觅护着手腕站起来,道:“你看你这一脸血!” 晋殊用袖子往脸上抹了抹,道:“没事,死不了。”说着转身去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一套里衣,抖开来嗅了嗅,确定还算干净,便把里衣挽在臂弯里,当着屋里俩人的面解开外衣,扔在凳子上,一边咳嗽一边往浴房走去。 连觅没想到他这么爱干净,吐着血也要去洗澡,余光看到蒙尘的家具,便冲着晋殊的背影喊道:“我派人来帮你把这儿收拾收拾吧。” 晋殊头也不回地进了浴房,“不用了……咳咳……我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咳咳咳……我待会儿自己收拾。” 他伤成这样,看来不是算账的好时候。连赵二人站在屋里,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屋子数月没人住了,到处都是灰,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浴房里隐隐传出水声,赵如嫣用晋殊脱下来的外衣擦了擦凳子,坐了下来。 连觅压低声音道:“这不好吧!” “反正他要洗的。” “……”连觅也擦了一个凳子,坐了下来。 黑色外衣被他们揉成皱巴巴一团,扔到桌子上,忽然咕噜噜滚出一个东西来。 赵如嫣手疾眼快,一把接住。 是一个通体乌黑的小瓶子,瓶身上刻有碎骨二字,打开盖子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辛辣药味。 两人研究了一阵,还倒了一颗药丸出来,捏在手里看。 忽然咯咔一声,浴房们打开,晋殊湿着头发走了出来,一看到他们手上的东西,脸色一变,大叫:“别吃!” 影随声至,人已劈手夺过那药瓶,又把赵如嫣手上那颗药也抢了过来,塞进瓶子里封好。 赵如嫣懵然问:“干嘛?很珍贵啊?” 晋殊道:“是毒药!”抓着她的手闻了一下,又道:“去把手洗了!” 赵如嫣心里发怵,奔进浴房里疯狂搓手,出来就问:“你用凉水洗澡啊?” 晋殊道:“没时间烧热水。” 连觅在旁道:“这么冷的天,你当心着凉。” “不会。” 赵如嫣还在闻自己的手指,老大不放心的样子,晋殊看她一眼,道:“别怕,这药不是致命的,是门主用来控制手下的。” 赵如嫣还不放心,问:“吃了会怎么样?” “按时吃解药就不会怎么样,”晋殊已经看到了自己可怜的外衣,索性也擦了一个凳子,坐了下来,“不吃解药的话毒性就会一个月发作一次,再不吃就半个月发作一次,然后是七天一次,三天一次,最后很多人都是自杀死的。” 赵如嫣情不自禁地又擦了擦手,“发作起来,很痛苦吗?” 晋殊点了点头,“我昨天才发作了一次,感觉像有人在磨我的骨头一样,折腾了一晚上,刚刚睡着,你们又把我叫起来。” 他带着淡淡的抱怨,语气还是轻描淡写。 连赵二人同时咽了一下口水,望向那个小小的黑瓶:“你……你没有解药吗?” 晋殊一撇嘴,道:“解药只有门主的女儿有,我本来想去偷来着,被门主抓个正着。” 赵如嫣有点反应过来了,又不是很敢相信:“你是说,你吃过这个药,然后那个门主用解药来控制你?” 晋殊望着她,露出了一个很奇怪的表情,仿佛不理解她为什么如此震惊。 连觅盯着晋殊,问:“他为什么不给你解药?以前应该都给的吧。” 不然晋殊早就死了。 晋殊摆弄着茶杯,心不在焉,似乎并不喜欢这个话题:“他让我驻守湖州,我自己跑回来,他当然生气了。” 屋内忽然安静下来。 连觅和赵如嫣对视一眼,都意识到晋殊为了回到他们身边,做出了巨大的牺牲。看他现在的状态,昨夜不知是怎样的痛苦折磨。 他们忽然又不好意思跟他算账了。 连觅搓了搓膝盖,忽然注意到晋殊湿漉漉的头发,便关切地说:“快擦干吧,会生病的。” 晋殊嗤笑一声:“怎么可能!” 然后当晚就因为着凉而发起了高烧。 连赵二人找了大夫,煎了汤药,但死活就是撬不开他的嘴。晋殊一闻到药味,即使烧得迷迷糊糊的,也知道躲开。按住了他的头,捏住他的鼻子,他宁可窒息,也不张嘴。 最后赵如嫣没有办法,还是连夜去了一趟林府。 及至天明,晋殊缓缓张开眼睛,烧已退下去不少,只是嗓子干得冒烟。 床头小几上正好放着水壶和一大碗清水,被他端起来一饮而尽。 环顾四周,就发现整个屋子已经被打扫地一尘不染。 赵如嫣翘着二郎腿坐在桌边吃点心,见他醒了,问:“来一块不?对了,昨晚一直是我在守着你,没别人。” 此地无银三百两。 晋殊扯着干裂的嘴唇笑了一下,朝她摊开手心。 一只翩然欲飞的绣蝶。 这是林知若衣服上的装饰,昨晚晋殊烧得糊里糊涂的,一直紧紧抓着林知若的衣服不放。 赵如嫣见瞒不住了,索性摊牌:“你说你也是,我和小连想让你喝药,灌都灌不进去,知若一喂你就张嘴,我们喂的药不是药怎么的?” 晋殊垂着眸,嘶哑地道:“我习惯了。” 那只绣蝶在他指尖被翻来覆去。 赵如嫣见他反复把玩着那只绣蝶,凉凉道:“知若对你,真是没的说,一听到你病了,三更半夜,做贼似的从后门溜出来,从前她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她顿了顿,又道:“你倒好,恩断义绝,不必再见!为了这句话,她特意嘱咐我,不准告诉你她来过,她这样对你,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非要说出这种话伤她的心!真的永远不见面,你就高兴了?” 晋殊不答话,把被子一捂,盖住了自己的脑袋。 赵如嫣火气蹿上来,也不管他烧不烧了,直接起身去扯他被子,“你别当缩头乌龟!出来把话说清楚!是不是要把知若的心伤透了,你就满意了?” 她声音越来越大,把睡在东厢的连觅给吵了出来,打着哈欠赶到窗边,道:“老大,你别弄他,他还没好呢!” 赵如嫣想到林知若守了晋殊一夜,又不敢让他知道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时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冲着连觅嚷道:“我不管了!他今天必须有个说法!” 晋殊一掀被子,嘶声吼道:“我跟你说得着吗?” 赵如嫣比他声音更大:“我没让你跟我说!我让你跟知若说!” “我跟她没什么好说!我没让她来照顾我!” 赵如嫣都气笑了:“好!好啊!算我多管闲事,我就不该找她来!我就该让你烧死!反正有的是人想娶知若!” 连觅见他们剑拔弩张,忙进来隔在中间,“你们俩怎么吵起来了?”说着冲赵如嫣连使眼色。 赵如嫣哼了一声,走到一边坐下。 连觅也坐到床沿,放缓了语气,开始唱白脸:“你也别怪老大,她是心疼知若。你想想,当初知若根本不愿意去湖州,你非把她绑过去,这件事本来就是你的错,你现在又生什么气呢?” 晋殊也放缓了态度,道:“是她背叛了我。” 连觅一怔:“她怎么你了?” “她给我下迷药。” “啊?” “不然她怎么跑得掉?”晋殊翻身坐起来,负气在床上一捶:“我在外面从来没有着过道,真没想到最后翻在自己人手上。” 赵如嫣又忍不住了:“她是为了回家,又不是想害你!你还讲不讲理啊?” 连觅按了按她的肩,又转向晋殊,“你觉得知若会害你吗?” 晋殊面无表情,道:“关键不是会不会,而是能不能。” 这下连觅的心都寒了一下,半晌,叹出一口气,指了指他:“自古都是痴情女子薄情郎。” 晋殊觉得这话有点类似戏文,不知该怎么接。 而赵如嫣站起身来,红着眼睛,指着晋殊,简明扼要地说了句:“你够狠!” 这句就符合晋殊的作风了,他扭头望着赵如嫣,一字一句地答道:“不,我还不够狠,我要是够狠,昨天就能直接杀了林知若,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此言一出,屋子里彻底安静了。 半晌沉默过后,连赵二人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锣鼓喧天而来,偃旗息鼓而去。 他们要是大叫大嚷,甚至动手揍晋殊一顿,那都无损于他们的感情,而这样默不作声的背影,却让晋殊觉得,他们这次是来真的。 晋殊把手里的绣蝶塞进枕头底下,整个头也埋进褥子里。 第26章 第三面 l寒气侵袭,阴雨绵绵。 连觅和赵如嫣再也没有来过。 晋殊足不出户,养病兼养伤,除了必要的煎药和煮粥,他连床都不下,躺着静养。 碎骨毒性后劲极大,他从雨天躺到放晴,又养了好几天,才恢复了个大概。 人的情绪往往容易被天气影响,雨天时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凄风苦雨,也是满心灰暗,觉得自己快愁死了。但雨水一干,阳光一照耀大地,身体一复原,他又蹦跶起来了,溜溜达达地出门想找人玩。 但连赵二人彻底与他决裂,孟泽忙得整日不见人,他只能陪小誉在孟府里踢毽子。 又过了几天,晋殊觉得自己闲得要长毛,也快变成一只毽子了。他把屋里的东西该洗的洗,该晒的晒,狠狠折腾了一番,连厨房的灶灰都剐了个干净,实在是没事做了。 他别无选择地去孟府踢毽子。 不料老天开眼,这一天孟泽终于回来了!晋殊迫不及待地恶人先告状,叽叽呱呱地把自己跟林知若之间的事讲给他听,希望能得到一点支持。毕竟连觅和赵如嫣已经彻底站到了林知若那边。 他是在饭桌上讲的,孟泽静静地吃菜饮酒,一言不发。 晋殊把事情讲完了,还坐在一边咕咕咕地埋怨林知若,反正事事都是林知若不好,她是个狼心狗肺的大猪蹄子,而他自己则是一片真心喂了狗。 孟泽一直静静地听他说,待晋殊说完了,他的筷子也放下了。 自斟自饮了一杯,他垂目望着手里的酒杯,淡淡道:“是,错不在你。” 晋殊一得到认同,立刻挺直了腰板。 “既然知若一向待你很好,你也没必要杀她,”孟泽把酒杯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放,“恩断义绝,不必再见,这样就很好,只要永远不再见面,也就不用担心她再伤害你。” 说完,他向晋殊轻轻一点头,仿佛给这件事盖棺定论。随即起身离去,匆匆走了。 晋殊眨巴着眼,有点迷惑。 表面上,孟泽是支持他了。但晋殊心里总是有些不得劲。 他坐下来,扒了两口饭,忽然留意到了一旁默不吭声的小誉。 小誉今天穿得花红柳绿,闷闷地坐在那儿,摆了张赌气的脸。 “你怎么啦?”晋殊问。 小誉把长长的睫毛垂下,哼唧唧地说:“哥哥不看我!我特意换了新衣服,可是他一眼都没看我!” 晋殊用筷子插起了一个肉丸,道:“你想让他看,就站到他面前去给他看嘛,你自己闷不吭声地坐在这里,他怎么可能注意得到?” “……嗯!”小誉像是得了什么鼓励,猛一点头,起身理了理衣裳,就往外走去。 晋殊想了想,也端着碗追了出去。 小誉像只花蝴蝶似的翩翩飞进了书房,在孟泽面前转了一圈,问:“哥哥,我今天的衣服好不好看?” 孟泽似乎有公务要处理,抬头瞥了她一眼,就说:“好看。” 小誉得了这两个字,就心满意足地飞了出去。 晋殊端着碗倚在门口,欲言又止。他发现孟泽已经变得很忙了,像门主一样忙,像韩娇娘一样忙,不像连觅赵如嫣二位闲散子弟,有大把时间来掺和自己那点儿破事。 这时孟泽锁着眉望他一眼,道:“有话就说吧。” 晋殊问:“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孟泽撤回了目光,垂眸望向手上公文,不咸不淡地说:“我不是你,我不会强迫知若做任何她不愿意的事……我也信她绝不会害我。” 晋殊有点不服气,说:“你讽刺我?” 孟泽摇了摇头,神情冷淡,但眉目间却莫名透出了一点儿柔和,“我是实话实说,若是这点信任都不愿付出,是不会有朋友的。你自己掂量吧。” 说完,他的注意力就彻底落在了手头公文上。 晋殊已经听明白了,他抱着碗站在门口,自顾自地说:“其实你也是站在林知若那边的,是吧?” 说完,也不等孟泽回答,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跑回来把碗往他书桌上重重一放,“我不吃你家的饭!” 接着一阵风似的又跑了。 孟泽头痛地按了按额角,就听见外面晋殊大叫一声:“让开!” “哎呀!”是小誉的声音,带了一点气急败坏的哭腔:“你推我!我、我再也不和你玩啦!” 孟泽忙起身赶了出去,院子里已不见了晋殊的踪影,只有无辜被迁怒的小誉坐在地上呜咽。 小誉长到这么大,孟泽没舍得碰她一根手指头,晋殊倒是一出手就推了她一跟头,这下他算是把孟府也得罪了个彻底,连毽子都没得踢了。 他身上戴罪又负伤,御煞门暂时也没有任务给他做,他这回真正是无聊透顶,有大把时光不知如何打发。 在他愁云惨雾的同时,御煞门却吹吹打打地迎来了贵客——七毒教的新任教主带着一干手下前来拜访。 七毒教和御煞门向来是好盟友,前不久老教主去世,换了二当家顾影接任教主之位,秦仪还特意派人带着厚礼前去恭贺。 但是没过多久,江湖上流言四起,都说老教主死得有点蹊跷。 顾影在教内狠狠地排除了一番异己,随后就率众来找御煞门联络感情,也就是探口风。 虽然秦仪与老教主相交多年,但是现在大势已成,不管他死得有多蹊跷,总归是已经死了,秦仪也就心安理得地大排阵仗欢迎新教主,表现出继续与七毒教同气连枝的诚意。 七毒教是武林中美女最多的一派,最初的七个当家全部是女子,而且个个沉鱼落雁,青春不老,于是被人称作七仙教,但很快,这几个天仙化人的女当家就暴露了自己肆意妄为,残忍毒辣的本性,七仙也就成了七毒,并且和专做人命买卖的御煞门臭味相投,结为盟友。 秦芍一身精湛的医术,就是得益于七毒教七当家的指点。 整个御煞门都因为七毒教众美女的到来沸腾起来,更让晋殊产生出“热闹都是他们的”的凄楚情绪,活得非常伤感,整天像一条死狗一样没精打采,要么就是坐在高高的屋檐上,看着被寒风吹落的花瓣独自伤怀,看到南迁的大雁,也要扬着脑袋默默地想:“它们走了,来年还会回来吗?回来的时候,还认得我吗?即使明年有大雁回来,又是我现在看到的这一群吗?连大雁都有朋友,为什么我没有?唉,如果他们还在,我们六个就可以像这些大雁一样,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咦?有一只雁子掉队了,它的同伴为什么不等它......它掉得好远了......越来越远了......哦,这只落单的雁子就是我,那些飞远的就是林知若他们,无论是人还是大雁,都这么无情,呵,难道我就一定离不开你们吗?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飞回南方,几千里,几万里,我都可以自己飞......啊!我好难过啊!为什么只有我这么孤独!为什么我没有朋友!” 地上有几个七毒教的少年少女经过,看到独自发呆的晋殊,动了恻隐之心,便扬声问道:“猫妖!下来一起玩吗?” 晋殊:“滚!” 日复一日,其他人越是出双入对,三五成群,晋殊就越是千愁万绪,顾影自怜,感觉整个世界都和他的心一样,越来越冷了。 整个世界的确是越来越冷了,不过与他的水晶之心没有半个子的关系。 入冬了。 在晋殊独坐愁城的时候,林府的何夫人也是一样的忧虑重重。 这位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一生中唯一的大事就是相夫教女,现在女儿已经十七岁,同龄的女孩即使没有出嫁,大多也已定亲,按理说,也该物色一位乘龙快婿,把女儿的婚事给定下来了。 从前何夫人眼高于顶,认为只有人中龙凤配得上自己的女儿。谁知道好好的女儿在闺中被人掳走,一去数月,现在虽然平安回来,守宫砂也完好无损,悄悄找来的老妈子看过后,也拍着胸脯说小姐依然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身,但说出去谁能信? 这件事本来就匪夷所思,那歹徒不图财不害命,也不为美色,那是为了什么在宁国府头上动土? 况且名节名节,名在前,节在后,一个曾被劫匪掳去的姑娘,即使贞洁依旧,名声也还是毁了。 好在琳琅馆里伺候的都是自小跟着林知若的忠仆,又有紫菀这个厉害的大丫头管着,上下一心,封口严密,这件事别说外传,就是林府里的大多数人,也以为小姐是病了月余而已。 但经此一役,何夫人也不得不降低了标准。在她心里,女儿毕竟是“贬值”了。 至于女儿自己的意愿,是最不重要的,毕竟当初她被嫁到林府,也没人问过她是否愿意。 然而,女儿本人显然误以为自己的意愿十分重要,三番五次地用漠然来对抗母亲的择婿热情,最后烦不胜烦,只要何夫人一提起这件事,就找借口逃离现场。 何夫人对女儿的心思一无所知,也一筹莫展,她只能把这样消极抵抗的态度理解成一种另类的害羞——总不能是不乐意嫁人吧?都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应当盼着嫁人才是。 初冬凌晨的风已经有了几分刺骨的意思,晋殊漫无目的地掠过起伏屋脊,抱着臂顶着风慢慢走着。冬季的夜晚格外冷也格外黑,今夜无星无月,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晋殊是天生的夜视眼,黑暗中依然畅通无阻。 经过一座花园时,他停了下来。 不知不觉,竟然到了林府。 晋殊跳下围墙,落在一处低矮的假山上。 他记得这里。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林知若的地方。 那时候他还很小,谁都能欺负,叫花子见了他也能踹上两脚出气,所以他几乎是见了人就跑。 林知若是怎么把他养起来的? 晋殊已经记不清了,当时他实在太小了,很多细节早已模糊,只记得那时林知若总是悄悄地摸他。 林知若是世上第一个抚摸他的人。 不是踢打,不是扇耳光,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的触碰,让他心底战栗,无所适从。 还有她牵着他回家,抱着他哄他睡觉的时候,那时他心里的感觉非常奇异,可谓终生难忘——明明没有受伤,心脏却会痛。那种痛又和普通的皮肉之苦完全不一样,有一点酸涩,又有点涨涨的,说不清什么滋味。 年幼的晋殊还没搞清楚这种心痛意味着什么,就受惊吓逃出了林府,被御煞门的人牙子抓去。 一别经年,再相见时,林知若已经长大了,看着他的眼神里,多了许多悲伤,许多迟疑,再也没有提过带他回家。 世事永远都是不尽如人意的,晋殊又发出一声多愁善感的叹息。这段时间他叹的气比前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 天空泛起鱼肚白时,寂静的花园开始陆续有人经过。晋殊也离开了园子,轻车熟路地去往琳琅馆。 落脚处是一棵高大树木,枝桠伸展,正到了林知若闺房窗前。 晋殊攀在树枝上,望着紧闭的窗子。 忽然一个小丫头走来,推开了窗户通风。 晋殊迎面看到了林知若。 林知若这些日子里无心打扮,只在鬓边簪着一朵绢花,斜插一支流苏珠钗,倚在榻上看书。偶一动作,钗上流苏摇摇晃晃。 晋殊极其容易被流苏坠子吸引,所以林知若总爱戴流苏钗逗他玩,久而久之,她的妆奁里随手一捡,都是流苏钗了。 林知若低头看书,丝毫没有察觉到窗外有人。 晋殊也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默默地趴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看她。 从前,他只看她的脸,而现在,却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她的身体。 她很瘦弱,很单薄,总共也没有几两肉,却意外地非常柔软。白嫩的肌肤之下,不知道是怎样的血肉骨骼,让她整个人都这么软,甚至头发,眼神,声音,语气,都是过分轻柔。 和男人完全不同。 由内而外,都是不同的。 第28章 一条鱼 鸡鸣拂晓,大船里人仰马翻,醉倒一片。昨日迎风脱衣的姑娘们有一个算一个,全体着凉病倒,已经被连夜送去了医馆。 晋殊缩在一个狭窄的角落里,抱着自己的刀呼呼大睡。肩上血迹已经干涸,区区皮肉伤,他自己都不在意,自然也没别人去管。 昨日他没有伤害那位许姑娘,秦仪十分欣慰,当场还了他的兵器,仿佛那个许姑娘才是他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 一缕晨曦刺破云层照在晋殊的眼皮上,晋殊皱着眉,慢慢张开了眼睛,头痛欲裂地抱紧了脑袋。 他撑起身子打量四周,见满场狼藉,便不愿再待下去,艰难地爬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跳下大船,沿着大街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刚一进院门,就发现不对,屋里有人。 他想拔刀,结果脚一软直接侧身撞在院门上。 砰一声响,东西厢的窗子里同时探出两颗脑袋,看到挂在门上的晋殊,又忙忙地披了外衣跑出来。 晋殊也不找刀了,随着门板摇摇晃晃地问:“怎么是你们?” 连觅疾步冲过来,刚一靠近又往后一仰,“喝!怎么一身酒气!” 赵如嫣捏着鼻子停在五步开外。 晋殊反而笑嘻嘻地去抱连觅,差点熏他一跟头。 连觅屏着呼吸把他往屋里拖,赵如嫣忙前忙后地打水往浴桶里倒,一切准备就绪,两人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晋殊整个人扔进了浴桶里,然后转身逃命似的离开了浴房。 赵如嫣这才呼出一口气,骂道:“什么不好学,学会买醉了!” 连觅道:“他不是有伤吗?我们就这么把他泡水里没事吧?” “......哎呀,我忘了!” 两人又匆匆回去,往浴桶里一看,晋殊已经整个人滑进了水里,正咕嘟咕嘟地冒泡呢。 “......” 四条胳膊同时下水,把晋殊捞了出来。 晋殊居然还没有醒,只是本能地喘了几口气,然后半睁着眼睛,扭动身子想要挣脱桎梏,同时快乐地唱起了歌:“啦啦啦我是一条鱼~沉到海水里~啦啦啦~” 连觅面无表情地说:“真应该让知若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也许她就能挣脱情网了。” 赵如嫣也是面无表情:“他曾经把刚消化的烤鱼吐到知若的裙子上,你看她挣脱了吗?” 连觅:“别说了,我要吐了......” 晋殊:“放开我!让我沉!让我沉!” 连赵二人一齐放手,让他如愿以偿地沉了。 经过好一番折腾,两人近乎谋杀地给晋殊洗去了一身酒气,又七手八脚地给他换过了衣服,中途发现了他右肩上的剑伤竟然未作任何处理,便替他敷了药,裹了纱布。晋殊终于清醒了一些,裹着被子问:“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有话要问你。”连觅抹了把脸,看他还有些昏昏沉沉的,便道:“......这事很重要,等你酒醒了再细说吧,对了,你的伤怎么样? ” 晋殊这才留意到自己的伤势,试着转了转肩膀,痛并不很痛,但很奇怪,伤口里似乎残留着一丝寒气,细小锋利,简直有一种钻入骨髓的错觉。 晋殊也不放在心上,问道:“林知若呢,她自己怎么不来?” “还好她没来,”赵如嫣道:“你知道你喝醉了有多蠢吗?” 晋殊摇摇头。 于是连赵二人绘声绘色地给他表演了一遍。 晋殊:“......我不信。” 那两人好心地给了晋殊一些消化羞耻的时间,临近中午时肚子饿了,又大爷似的踹着负伤的猫妖去做饭。 晋殊不情不愿地进了厨房,扬声问道:“林知若真的不来吗?” 屋里俩大爷铿锵有力地答道:“她——说——不——来——” 于是晋殊下了一锅面条。 赵如嫣望着端上来的一碗白面,问:“你喂猪呢?连葱花都不放啊?” 晋殊扬手丢给她一捆大葱。 赵如嫣拍案而起,“你跟我闹什么脾气?她不来又不是我搞的鬼,你自己做错了事,怪谁?” 晋殊扭头,睁圆了眼睛:“什么事?” 屋里□□味霎时间浓了起来。连觅一看这两人又要吵起来,忙敲敲桌子,制止了两人无意义的斗嘴,“老大,咱们今天有正经事,别动不动就吵架。” 晋殊觑着面前两人的脸色,问:“什么正经事?” 连觅是个好性子,不急不躁,他用筷子在碗里搅了搅,道:“还是先吃饭吧,待会儿说起来,可能就吃不下了,别糟蹋粮食。” 赵如嫣一夜没吃东西,也确实饿了,坐下来拿起筷子,道:“我吃饱了再骂你。” 局面二对一,晋殊也只好坐了下来。 吃面的时候,晋殊额前两条长长的须须不是掉进碗里,就是被他不小心吃到嘴里,于是他拿了两个小夹子,暂时把那两缕头发夹在了鬓边,看起来十分滑稽。 赵如嫣一看他就想笑:“这么麻烦你留它干嘛呢?” 晋殊头也不抬地说:“你不懂。” 饭吃完了,晋殊把碗筷拿到井边去洗,赵如嫣拿胳膊肘捅捅连觅,“现在去问他?” 连觅低声道:“你跟他容易吵起来,我去说吧。” 赵如嫣也知道自己的脾气,一摊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连觅便走到井边,干咳两声做为开场白。 晋殊翻起眼皮,直截了当:“什么事,说吧。” 连觅揉揉鼻子,决定走怀柔路线,他挨着晋殊坐下,拍拍他的肩,用一种沉痛中不失怀念的语气说道:“其实自从你留下字条,带着知若走了,我们都以为你们私奔了,心里是为你们高兴,但是你们一走,大孟多忙你也知道,小誉又小,忽然一下子就剩我跟嫣老大两个,感觉也挺冷清的。好容易盼到你们回来了,又闹成现在这样,我们心里也不好受。” 这一番话显然戳中了晋殊,气氛忽然一下凝重起来,连觅趁热打铁,道:“你听我一句,知若这回真的受委屈了。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在闺房里被人劫出去,一去两个多月,再回来,别人该怎么看她?” 晋殊缓慢地拧着抹布,道:“我本来想,带她去湖州,就不回来了,要不是她中途跑回来了,我也不会回来的。” 连觅叹了口气,道:“那你就更不对了,她不愿意,你凭什么绑着她去?她是你的朋友,又不是你的宠物或者奴隶什么的。” 这是晋殊和林知若冷战的关键所在,之前晋殊正在气头上,什么都听不进去,现在该是把气消得差不多了,连觅说了这句话,就盯着晋殊观察他的神情。 然而晋殊的反应非常奇特,不是愧疚,不是抵触,而是十分纯粹的不解:“我又没伤她,我对她很好的。” 连觅有点对牛弹琴的感觉,只能尽力解释:“但你也不能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啊,朋友之间不就是……就是你尊重她,她也尊重你,这样两个人才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对不对?” “尊重?”晋殊一歪头,倒像第一次听见这个词似的,“那要怎么做啊?” “呃……”连觅一时语塞,想了想,道:“至少你不能强迫她吧。” 晋殊问:“我做了又怎么样?” 连觅一愣,发现晋殊这个人很实在,不好糊弄,用大道理是说不通的,于是直接一摊手:“就像现在这样啊,闹成这样你很开心吗?” “……” 晋殊无言以对,默默把头低了下去,沉默许久。 连觅说的这套什么相互尊重的理论,跟他从小所信奉的弱肉强食法则完全是两个世界,他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良久,他的手都在水里冻僵了,也没能消化完全,于是勉勉强强地说:“好吧,如果照你这么说,那就是我的错。” 连觅就等他这句话了,立刻顺坡下驴,切入主题,“那你把知若带走以后,还有没有做过别的错事?” 晋殊把洗干净的碗筷收拾了往厨房搬,头也不回地道:“照你的说法,我做的每一件都是错事!” 强者为尊那一套规则在他心里根深蒂固,虽然勉强认错,心里还是不服。 连觅瞟了一旁闲坐的赵如嫣一眼,跟着晋殊进了厨房,直接把人堵在了里面,压低了声音打开天窗说亮话,“晋殊,你不要跟我打马虎眼!我十二岁就有通房丫头,你多大了?往小了说也十三了吧?我指的是什么事你心里没数?” 晋殊道:“我十七!” 他始终认为自己和林知若一样大。 连觅懒得跟他扯,道:“好!算你十七!那就更不用藏着掖着,你说出来,大丈夫敢作敢当,有错认错,有罚领罚,没什么好隐瞒的。” 以晋殊的性格,要是别人把他堵在角落里当面质问,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揍一顿再说,但连觅是一个失而复得的好朋友,比以往更珍贵,说的又是林知若的事,于是晋殊忍着气,问:“你到底要我说什么?直说好了。” 连觅点了点头:“好,那我就直说,晋殊,你是不是把知若给睡了?” 晋殊:“……你也太直了吧!”话未说完,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 连觅看他的反应,显然还是一只青涩小雏鸡,便狐疑地改口:“没睡?” 晋殊大吼一声:“你他妈去死吧!”就撞开他往外冲。 连觅一把扯住他,道:“我知道你们俩肯定发生过什么!但我只能问你!难道我去问知若?” 晋殊抬起手臂遮住了脸,难为情地大吼:“你他妈问这个干嘛?!” 连觅死死地抓住他胳膊,“你以为我变态啊?我喜欢管闲事?还不是想帮你跟知若和好!” “这又关你们什么事啊!” 连觅忽然正色,道:“我认识她十几年了,她越长大,就越是落落寡欢,直到你出现,晋殊,我和嫣老大都不希望你跟知若无疾而终,最后知若嫁给一个她根本不喜欢的人,一辈子不开心。” 晋殊顿了顿,闷闷地问:“你们这么为林知若着想,有什么好处?” 连觅盯着他,道:“如果你遇到难关,我们也会这样帮你的。” 这时听到动静的赵如嫣已经冲了过来,站在厨房门口。 晋殊看看她又看看连觅,一言不发,侧身挤了出去。 入夜,晋殊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回想连觅说过的话。 那天林知若出言绝交时,也说过类似的话:“原来对朋友,就可以任性妄为,全不顾她的感受?” 既然他们都这么说,想来这是另一套规矩。照他自小信奉弱肉强食的那一套来,就根本不会有朋友,谁也不关心谁,谁也不帮助谁,固然爽快,但也未免太冰冷了。 如果从未拥有过,他固然也可以度过这冷酷无情的一生,但现在他已经拥有了,就不能再失去。 第29章 碎玉 次日连觅睡到中午才起身,刚推开门,就看见一串细碎的花瓣随风零落。抬头一望,晋殊正坐在屋檐上,晃着两只脚,拿一支花拆单双。 连觅问:“你在干嘛?” 晋殊不答,少顷,拆到了最后一片花瓣,把光秃秃的花枝在空中一晃,道:“单数!这是天意!” 阳光耀眼,连觅仰着头,眯着眼睛问:“天意怎么说?” 晋殊轻轻松松地把花枝往地上一掷,道:“天意说是她的错,应该是她跟我道歉。” 连觅也知道“她”是谁,含笑点点头,道:“行,那你就等着吧。”说着往西厢去了。 西厢房里,赵如嫣兀自酣睡。连觅叫醒了她,伺候着迷迷瞪瞪的赵小姐更衣穿鞋,洗漱完毕。两人去附近的馆子吃饭,晋殊也跟着蹭了一顿。 饭毕,晋殊还跟着他们,不愿分离。 连觅停步道:“我们去孟大哥那里,你也去吗?” 晋殊闻言果然有点犹豫,他推了小誉一跟头,动了孟泽的宝贝疙瘩,的确是不太敢去见孟泽。但他又实在不想一个人回家去,踟蹰再三,还是点了点头,道:“我也去。” 孟泽正在校场练箭,小誉也不情不愿地换了一身杏黄的劲装,立在寒风中拉弓,像一朵颤巍巍的迎春花。 连觅、赵如嫣、晋殊三人远远走来,小誉一眼望见,喜笑颜开,放下弓箭就扑棱过去,叫道:“晋殊哥——” 跑到半途,忽然想起两人之间的不愉快,又硬生生刹住,哼地一声跑开了。 孟泽冷冷一笑,张弓搭箭,遥遥瞄准了晋殊。连赵二人立刻躲到了一边。 晋殊眼见亮闪闪的箭锋对准了自己,噌地一闪,用上了真功夫,身影化成了阳光下的幽灵,黑烟似的飘散开去。 孟泽眯着眼睛,箭随烟动,看准时机,嗖地一箭射出,疾如流星赶月。 晋殊手中寒光一闪,飞刀就要出手,只一犹豫,利箭擦着他耳畔呼啸而过,“嘣”地一声,钉在了箭靶中心。 “好!”连觅和赵如嫣齐声喝彩。 晋殊立刻把飞刀收了回去。这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没有人看到这一闪即逝的刀光。 孟泽见他呆在当场,无声地笑了,放下弓,朝他招手。其实晋殊和小誉的小小龃龉,在他看来只是小孩子打闹,根本不会因此去记恨晋殊。 晋殊慢慢地挪了过来,问道:“你不会伤害我的,是吧?” 孟泽一怔,笑道:“怎么,吓着了?” 晋殊摇了摇头。 孟泽又搭了一支箭,一边瞄准,一边问:“知若呢?” 晋殊挠挠耳朵,道:“我怎么知道?”说着向连赵二人一指:“他们俩倒是来看我了,林知若明明看到我受伤,但她就是不来。” 一旁赵如嫣忙道:“是知若叫我们去看你的,我早派人去林府报了信,她知道你没大碍。” 孟泽轻轻一笑,侧目瞧晋殊的神色。 晋殊显然是高兴,但眉毛扬到一半,又强行收敛喜色,假装冷静,矜持地哼了一声,“她干嘛不自己来看。” 小誉在旁窥伺,见晋殊分神,猛地跳出来向他一推,晋殊头也不回,轻轻巧巧地避开,顺手在她脊背上拍了一掌。 小誉回过身又追他,两人追追打打,不一会儿忘了旧仇,玩了起来。这两人年纪最近,心里不藏事,和好是很容易的。 赵如嫣忧心忡忡道:“他和小誉倒是好得快,怎么和知若反而忸忸怩怩地不肯和解?” 孟泽洞若观火,淡淡笑道:“不必管他们,假以时日,总会好的。”说着专心瞄准,又是一箭中靶。 赵如嫣见他有些漠不关心,不悦道:“孟大哥,你倒是想想办法,晋殊平时最听你的话了。” 连觅知道孟泽事忙,忙悄悄捏她的手。赵如嫣猛地醒悟,低头不语。 孟泽倒不生气,当真放下弓箭仔细想了想,随即招手道:“过来。” 三人凑在一起,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话。 孟泽这个方法不仅简单,而且幼稚,用来对付晋殊刚刚好。 这边晋殊带着小誉野了半天,日头西斜,两人肚子都饿了,回来问什么时候吃饭。 孟泽与连赵二人对个眼色,开口道:“今天我做东,请你们吃顿好的。” 赵如嫣道:“那太好了,我去叫知若,咱们六个好久没聚了。” 连觅却把她一拦,道:“你叫她来干什么?平白惹晋殊生气?我看就不叫她了,咱们自己吃。” 赵如嫣道:“那知若要是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呀?” “管她呢,她一向就爱生气,大不了,从此咱们都不叫她,都不和她玩,就让她一个人在家闷着吧。” 他们一唱一和,都等着晋殊的反应。 晋殊哪有这么深的城府,一时当了真,糊里糊涂地问连觅:“你昨晚不是还劝我找她和好吗?” 连觅道:“昨晚是昨晚,今天是今天,我现在越想越气,罢了,兄弟,打今儿起咱们都和你站一边儿,再也不跟林知若玩了。” 赵如嫣道:“那我也不跟她玩了!” 小誉不明就里,正要开口,被孟泽一把捞进怀里,点了点唇,叫她噤声。 晋殊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嗫嚅道:“你们怎么了?孟大哥,你呢?” 孟泽笑道:“我也站你这边,咱们五个从此都不理林知若了。” “那今天真的不叫她了吗?”晋殊问。 赵如嫣把头一扬,道:“想叫就叫吧,反正我是不理她的。” 连觅道:“我也是。” 晋殊只觉得片刻之间,世道就变了,懵懵地跟他们到了酒楼,坐了雅间。孟泽差人去请林知若。 不久人到了,厢房里吵吵闹闹,却没一个人去搭理她。 林知若微觉异样,也没在意,只是见到晋殊时怔了一怔,显然不知道他会在场。 少顷酒菜俱备,珍馐满席。赵如嫣和连觅划拳谈笑,竟真对林知若视而不见。小誉几次想找林姐姐说话,都被孟泽不动声色地按了下去。 林知若渐渐察觉,又是疑惑,又是郁闷,只好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吃饭。 这一幕被晋殊看在眼里,简直要替她难过死了。 他是看不得林知若受委屈的,虽然欺负她最多的就是他自己。 现在两人关系尚未破冰,他不能主动找林知若说话,于是也铁了心不理任何人,要和林知若一起被孤立。 赵如嫣等人偏不让他如愿,锲而不舍地找他喝酒,把他簇拥在中央。 饭毕,其余人还饶有兴致地谈天说地。林知若受了半天闲气,终于捱到了结束,当即起身告辞。连说了几次,竟没人理她,只好静悄悄地转身,慢慢走了出去。 晋殊望着她黯然离去,终于忍不住发作,拍桌怒道:“你们够了没有?叫她来,又晾着她!很好玩吗?” 赵如嫣与林知若交情最厚,早恨不得飞出去给林知若磕头,只是硬撑着,凉凉道:“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连觅道:“你不是恨她吗?怎么样,解不解气?” 晋殊红着眼睛,指了指他们,咬牙道:“不解气!不用你们帮我!”说着夺门而出。 室内一时寂静。 赵如嫣:“明天我要去跟知若解释,小连,你跟我一起去。” 连觅:“孟大哥,主意是你出的,你打头阵。” 孟泽:“军务繁忙,告辞。” 那边晋殊追出门来,不几步就望见林知若站在廊下发呆。 她累月的心绪不佳,本来就纤弱,如今更瘦了,穿着一条曳地的浅青长裙,便如一簇柳丝似的在风中摇摇不定。 晋殊追到她身后,开口只叫了一声:“林知若……”便哑了口,不知再说什么。 林知若闻声回头,脸色如常,并没有泪痕。在人情世故上,她比晋殊聪明得多,这顿饭明显有蹊跷,她对这几个人又了解得深,离了席默默思索,片刻之间,已经猜了个大概。 晋殊却蒙在鼓里,替她伤心赌气,站了半晌,只说出一句:“我和他们不是一伙儿的。”又没了话。 显然,赵如嫣他们这一招很有用,只要林知若配合着再说几句软话,当场就能和他重修旧好。 可惜她并没有这个打算。 每次见到晋殊,她都是心动不已,难以自持,但同时就会想起当日他说,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当然不必再见。 这句话像一把刀一样插在她心里,不准她再靠近他一步。 良久,林知若开了口:“今天……我不知道你在这儿,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晋殊哪里明白这么多弯绕,忙道:“跟我没关系,不是我叫他们这样的,我发誓!” 林知若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晋殊一怔,还要说点什么,林知若已经转身,径自离去了。 晋殊呆站片刻,一口气堵在心里,怒气冲冲地回厢房要找赵如嫣等人分辩。然而那些人清楚他的脾性,早溜了个干净。 晋殊鼓着气回到家里,晚上睡也睡不着,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对不起林知若似的。 思来想去,辗转反侧,次日一大清早又去林府,落在她窗前。 房里人来人往,丫鬟们正忙着收拾东西,看样子是要出门。 林知若坐在桌边,不经意往外一看,就瞧见窗沿那儿冒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见她望过来,又弯成了月牙。 她心神一恍,忽然想:“他好像很久没笑过了。” 此时人多,晋殊不便现身。他在树后躲了有半柱香工夫,待那些丫头忙完了,各自出去,才跳上窗台,问:“你要出门吗?” 林知若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个锦盒,走到窗边,答道:“是,去明月庵进香。” 晋殊和她这么平平淡淡地说了句话,堵在胸臆里一夜的气顿时就消了,他莫名地高兴起来,没话也找话跟她说:“啊,那要上山了。” 林知若点了点头,道:“你来得正好。”说着,将手里锦盒打开递向他,道:“还你。” 盒子里是一枚鸳鸯白玉佩。 晋殊很久没见到这玉佩了,他送过林知若很多东西,只有这件她最喜欢,一直随身佩着,直到在陈州两人第一次吵架——晋殊记得那次自己差点就掐死她了。 那次之后,就再也没见林知若戴过这玉佩,与他相处也刻意地保持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距离。 似乎有些东西,因这玉佩而起,又随着它束之高阁,再不见天日。 晋殊忽然谨慎起来,犹豫着道:“我没要你还。昨天的事,真的跟我没关系。” 林知若道:“昨天?那是他们设计套你,你还瞧不出来吗?” 晋殊呆在当场,显然头脑在飞速运转,思考她的话,但人情世故是他的短板,足足想了半刻,只说出一个字来:“啊?” 林知若看他目光都有些呆滞了,知道这些事情对他来说还太过复杂,于是直接点明:“他们假意做戏,是想帮咱们两个和好。” “……是吗?也没什么效果嘛。”一大早就忍不住跑来林府的某人说道。 林知若不与他争辩,只是轻轻地道:“我不喜欢这样。” “怎样?” 林知若顿了顿,反问道:“你现在把我当什么?朋友吗?” 晋殊有些忸怩地道:“哪有,我们又没有和好。” “那你今天来找我做什么?” 这一下真把晋殊问住了,之前几次见面,或寻仇或偶遇,都有个由头,但今天确实是他大清早无缘无故跑过来的。 想了又想,始终找不到借口,最终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不想见见我吗?” 回答他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良久良久之后,林知若给出了答案:“不想。” 晋殊的心稍稍沉了一下,但也还好,他不觉得这是她的真心话。 “好啊,那我再也不来了……我……我回湖州去,永远都不回来了。” 林知若没有挽留,只是再次将锦盒递到他面前。 晋殊不肯伸手去接,垂目望了半晌,忽然道:“林知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算是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这对晋殊来说,已经是在求饶了,但林知若不为所动,依旧是把玉佩向他递去。 晋殊抿了抿唇,生硬地道:“你一定要这样吗,枉我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 林知若摇了摇头,道:“我们早就不是朋友了。” 晋殊一再退让,就换来这么一句话,心里也动气了,面无表情地问:“……你要我怎么样呢?” 这是他在底线之外,让出的第三步。 林知若答道:“我要你说话算数,别再见我了。” 晋殊深吸了一口气,眨了眨眼,突兀地一笑,道:“好,既然你这么想一刀两断,我就成全你。” 话音未落,夺过玉佩,甩手往地下一掷,叮一声响,玉佩被摔了个粉碎。 林知若脑中空白了一瞬,再扭头,窗外已经空了。 紫菀闻声而入,见一地碎屑,认出是那块白玉佩,慌得舌头打结:“小姐,我,我立刻去找工匠修补,一定能修好……吧。” 林知若恍若未闻,慢慢蹲下身子,伸手将碎玉一颗颗拾起,良久才答道:“不必了……”停了半晌,又开口,还是那一句:“不必了……” 第30章 天灾 天际黑云阵阵,闷雷隐约。 御煞门总舵。 秦仪站在大厅中央,手里拿着几张信纸,轻轻摇晃,目光自厅中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赤月教这是跟咱们翻脸了,”秦仪的语气似笑非笑,听不出真实情绪,“不到一个月,挑了咱们三个堂口,就连娇娘镇守的惠英堂都被他们占了。” “欺人太甚!”一位长老拍案喝道:“楼千岭真以为天极阁倒了,他赤月教就能统一黑道?” “就是!他当我御煞门难道是吃素的?” “二十年来,御煞门何曾这般窝囊!” 众人纷纷随着这长老喝骂起来,一时间群情激奋,几乎掀翻屋顶,但骂来骂去,也没一个人说出句实用的话来。 秦仪脸色愈沉,忽然一眼望见晋殊坐在人群中,一言不发,紧锁眉头在想些什么。 他心中一动,抬手止住众人,道:“猫妖,你有什么想法?” 晋殊猛一回神:“啊?你们在说什么?” 秦仪头痛地捏了捏眉心。 有人冷笑道:“我方才见晋右使凝神思索,还以为你想到什么退敌良策,原来……”他话不说完,只是呵呵怪笑几声,众人都随他笑了起来。 晋殊扭头向后瞥了一眼,那些人知道他报复心重,连忙垂首敛去笑容,生怕被他记恨。 不过晋殊今天没有心情去和他们为难,一眼过后,又重新埋下头去想自己的心事。 他在想早上摔了玉佩,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毕竟那块玉佩好像跟其他礼物不太一样,具体有什么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他自顾自地想,其他人说些什么也没仔细听,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块赤红的令牌扔到他怀里,把他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才发现众人已经纷纷散去。 “邳州碧山堂就交给你了,下手狠点儿,让赤月教尝尝苦头。”秦仪冲他吩咐了一句,转身离开。 晋殊认得赤红令牌是即刻就要出发的任务,跳起来道:“碧山堂?太远了,我不去!” 秦仪头也不回,扬手扔出一件物事。 晋殊接住了一瞧,是一个小小的白瓷瓶。 碎骨解药。 晋殊拿着令牌领足了干粮马匹,带着一队人马出了御煞门的大门,往城门方向飞驰而去。 还没走出这条街,又被一场暴雨生生砸了回来,一行人灰头土脸地停在屋檐下。 等了半个时辰,豆大的雨点依旧是劈头盖脸漫天砸下。 按理说这种忽然而至的暴雨是不会持久的,但这一场也是邪门,愣是下得猛烈而绵长,越战越勇,越下越大。 有个心浮气躁的便骂了句,“奶奶的,还等到什么时候?” 有一个开头的,整个队伍都炸了锅,七嘴八舌地催着出发。 三言两语说得晋殊心烦,大声道:“要走就走啊,又不是我怕淋雨。” 索性所有人披了斗篷,冒雨前进。 谁知道刚到城郊,又有阻碍,说是暴雨引发山崩,把去邳州的路堵了个死。 一听这情况,晋殊首先啧了一声,接着整个队伍骂声不断,都闹着要去看看,他们个个都是练家子,若只是几块落石断树挡道,大可不惧。 晋殊一马当先地冲了过去,一行人紧随其后。不多时到了道路被封堵处,所有人勒马止步,面面相觑,再没人说话了。 事态与他们想象的完全不同,这条路位于双峰之间,而现在远远望去,东侧的山峰几乎坍塌了一半,塌下来的半座山混着暴雨化作一片汪洋泥海,淹没了山谷里的一切,已经完全看不到道路了。 这是天意如此了,别无他法,只有原路返回。 晋殊刚刚调转了马头,一抬眼,就看到不远处孟泽身着戎装,策马领着一队骑兵,浩浩荡荡地呼啸而过。 晋殊大声叫他,他也没有听见,风驰电掣地去远了。 晋殊好奇心起,一挥手让手下人自己回去,扬鞭打马,追着孟泽疾驰。 一路跟到了西侧山峰上的一片高地,孟泽正在指挥官兵救护因山崩而受伤的灾民。 山脚下的村庄被摧毁大半,人畜死伤无数。 晋殊看到路边那些男女老少哭天抢地,面对灾难无能为力,只能求神拜佛,或者拉着官兵的衣摆哭诉,觉得非常有趣,缓缓策马而行,看他们的狼狈相。 一个浑身湿透的农家妇女跪在地上绝望地祈求,“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求你保佑我的阿宝平安无事,求你大发慈悲……” 晋殊从不信神佛,见她满脸虔诚,勒马问道:“世上真有菩萨吗?你见过吗?” 那妇人悲痛欲绝,并不理他,只顾一个劲向天磕头,喃喃重复着:“菩萨保佑,苍天保佑……” 晋殊自觉没趣,打马走开了,转而去找孟泽打招呼。 孟泽正忙得不可开交,猛地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流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神色。 晋殊翻身下马,站到临时搭建的草棚下避雨,笑嘻嘻地对他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山崩呢,好好玩哦。” 孟泽眉心紧锁,还是颇为踌躇的样子。 晋殊与他相识日久,见他居然吞吞吐吐的,有些奇怪,问:“怎么啦,你有话跟我说?” 孟泽隔着雨幕望他,忽然如同下定决心一般,抬手指向山下混沌一片的泥沼,说了五个字:“知若在里面。” “……” 晋殊扭头看了看对面残败的山体,无意识地逆着逃命的人流走了几步,又回头问孟泽:“你说的是林知若吗?” 孟泽没有看他,目光望着别处,应了句:“是。” 晋殊点点头,哦了一声,又扭头去看已被淹没的山道。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山崩。 他觉得自己还算镇定,就是脑袋有点晕,直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拉住了他的胳膊,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官兵所设的路障边缘。 那老者道:“孩子,赶紧走吧,山神爷还没消气,待会儿保不准连这儿也塌了!” 晋殊茫然地点了点头,却不愿意离开,原地打了几个转,继续朝山下走去。 有两个官兵看到了他,挥着手臂大声赶他走,叫他去安全的地方。 晋殊置若罔闻,径直越过路障,继续往山下去。 那两个官兵冲过来,一左一右拉住了他,扯起嗓子喊道:“这谁家孩子?也不看好了,到处乱跑!” 正喊着,忽然觉得怀里的手臂泥鳅般扭了一下,滑脱了出去。 两人都伸手去捞,但扭头一看,周围哪还有人? 这二人面面相觑时,晋殊已经下到了山脚。 一脚踩上软烂的泥泞,晋殊举目四望,一时非常茫然。 泥土吸饱雨水化成了漫山的沼泽,船派不上用场,普通官兵进来再多,也只能一起陷在里面。 只有极高的轻功,才能在其中穿行。 晋殊固然轻功高绝,但凭他一个人,茫茫山野中,怎么能找到一个不知被埋在哪里的人呢? 或者说,一个人被压在这样规模的泥石流下,还有搜寻的必要吗? 刚刚崩塌过的山体隐隐又有动静,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怪物在地下蠢蠢欲动,随时要破土而出。 晋殊站在山脚下仰望残败的高峰,像一只挑战巨兽的蚂蚁。 “找得到的,”他心里一点都不慌,莫名地镇定,“那肯定不是最后一面。” 以泥沼中凸起的各种杂物为落脚点,晋殊漫无目的地在乱石泥流中跳来跳去,喊林知若的名字。 轰隆隆的雨声淹没了他的声音,晋殊不停地抬手抹掉脸上的雨水,以免视线被干扰。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橘色的夕阳光线浸染大地时,这场连绵不休的雨总算是下够了。 晋殊也进到了极深处,没有了雨势的干扰,他总算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夜风冰凉,吹在他湿漉漉的身体上,却并没有很冷。 晋殊已经找了一整天,终于在一次跃起时,没能跳到石头上,而是噗通掉进了泥浆里。 幸好这片泥浆并不深,只到他胸口。晋殊在里面愣了好一会儿,才淌着泥水爬了上来。 他意识到自己完全没力气了,于是调转方向,小心翼翼地沿路返回。 灾民们都已经送去安顿,但那片高地上却多了另一批人——宁国府的人到了。 何夫人早已哭得昏死过去,烟雨楼众侍卫满身泥浆,跪在雨里,林全忠焦躁地踱来踱去,指着他们破口大骂。显然众侍卫已尝试过进山寻人,但全都深陷泥沼,无功而返。 晋殊摇摇晃晃地从旁经过,烟雨楼中人大都认得猫妖,这时眼见连他都是浑身泥浆,空手出来,不少人脸上都现出了绝望神色。 侍卫长黎峰迎了上去,向晋殊拱手问道:“晋右使,你……是来救我家小姐的吗?” 晋殊已经很累,很疲倦,以至于整个人都有点呆滞,怔了一会儿,才梦呓一般答道:“……对,我在找林知若,你们找到她了吗?” 黎峰面带愧色,摇了摇头。 晋殊本来也不抱什么希望,点了点头,便绕开他,向孟泽走去,问他要吃的。 他感觉不到饿,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力气了,必须要吃东西。 孟泽给了他一壶水和一包干粮,晋殊就坐在棚下,用手把干粮搓碎,硬往嘴里塞,然后灌一大口水,木然地用手掌堵着口,强迫自己咀嚼,吞咽。 孟泽站在一旁望着他,眉头紧皱。 他刚才居高临下地看到在谷底寻人的晋殊。 狂风暴雨中,晋殊的身影实在太过渺小,仿佛随时都会被乱流卷走。 这一幕让孟泽开始后悔告诉他林知若的消息。 山体余震频频,林知若生还的几率微乎其微,实在不该再让晋殊去冒险。 但是万一知若没死呢?万一晋殊真有这个本事把她救出来呢? 孟泽平时的为人处事比同龄人要沉稳得多,但到了生死关头,他才发现自己也是一样的惊慌,一样的方寸大乱。 形势如此,无论说与不说,都有罪责。 晋殊艰难地吃完了两个饼,又缚了一包干粮,一壶水,准备重回险地。 这时天色已晚,孟泽拦住他,道:“天已经黑了,休息一下,明天再找吧。” 晋殊摇摇头,有气无力地道:“我看得见。” 他的眼睛生来就与常人不同,暗中视物,不说犹如白昼,也差不了多少。 孟泽没有让行,低声道:“够了,你已经……尽了朋友之谊。” 他说得很艰难,也很坚定。 晋殊怔了一下,道:“我们早就绝交了,她不是我的朋友,但……” 他推开孟泽,浑浑噩噩地向前走去,“她绝对不能死。” 第31章 大难不死 凭着天生的夜视,晋殊在黑暗里找了一整夜,喊林知若的名字。 这个时候他的喉咙已经很痛了,但是他想,如果林知若已经死了,或者昏过去了,也就算了,万一她醒着,一个人在黑暗里面对着绝境,那他就必须让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让她知道他就在这里,一直在找她。这样也许能让她不那么害怕。 一夜无果。 到天亮时,晋殊的嗓子已经彻底废了,再也喊不出声音。 清晨的阳光渐渐普照大地,照亮一地毫无生机的狼藉。 晋殊站在乱石堆里,望着太阳升起,心里忽然一阵发抖,扑通跪倒在地,呱地一声大哭起来。 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找不到了,也许找到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具尸体。 红肿的喉咙哭不出多大动静,干抽抽了一会儿,他忽然双手合十,跪在地上,非常生疏地开始祈祷。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诸天神佛,还有其他所有的神仙,求你们保佑……保佑林知若平安无事,保佑我马上找到她,我以后……”晋殊想了想,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神佛们喜欢什么,只好道:“我以后一定经常拜你们。” 祈祷完毕,他想站起来,忽然脚一软,向前扑倒,他本能地用手一撑,又没撑住,整个人就软倒在地,像一条奄奄一息的鱼。 “好了,”他想,“我没力气了,我要死了,我跟林知若埋在一起。” 他的目光直直向前看,忽然望见乱石之中,露出翻转的车厢一角。 这座山上,乘马车出行的,应该只有一个人。 晋殊不知从哪里又生出一股力气,瞬间爬了起来,奔过去徒手挖了一顿饭功夫,就挖出一条足够自己进出的通道,钻了进去。 碎石泥浆占据了车厢里的大半空间,一个全身湿透的女孩缩在角落里,双目紧闭,额头和手臂上,有好几处撞击留下的青紫痕迹。 是林知若。 晋殊几乎是滚到了她身边,直接伸手过去探她鼻息。 有气,活的。 晋殊尽量控制着情绪,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颤抖着吐出来。 但下一个瞬间,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从来只为鲜血和死亡而兴奋,这是他第一次因为有人活着感到开心。 他隐隐约约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作为一个杀手,必须冷血无情,无牵无挂。 像林知若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扰乱他的人,不仅不该救,反而该杀。 但是他心里也明白,其实自己从见她第一面起,就做出了选择。 去他妈的冷血杀手,老子要朋友! 昏迷中的林知若眉头还紧紧皱着,晋殊歪头看了她一会儿,伸手过去想帮她抚平,不料眼前赫然出现一只皮破肉烂,几可见骨的鬼手,把他吓了一大跳,随即发觉这就是他自己的手,只是挖掘时被用坏了。 这样的手自然不好去触碰林知若,于是晋殊收了爪子,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林知若被雨水淋湿,脸上脂粉尽褪,右颊现出了那道细长的疤痕。 晋殊特别喜欢这道疤,因为这是他在林知若身上留下的印记。 他总觉得是因为这道疤,自己才能再次遇见她。 低头在细长的疤痕上亲了一口,晋殊起身捞起林知若的胳膊,把她从车厢里拖了出去。 林府的人本已不抱什么希望,忽然间见到小姐生还,无不惊喜,一帮人闹哄哄接过了林知若,抬上马车,扬长而去,一时间倒把救出小姐的人忘在一边。 晋殊暗中跟到了林府,坐在房梁上,看着他们忙前忙后,请医问药。 林知若似乎伤得不轻,晋殊隐约听到帐中响起接骨的声音。 “不……不接了……” 林知若哭喊起来。 她的声音并不大,晋殊却好像忽然受到惊吓似的,整个人猛地蜷成一团,并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接骨是非常痛的,林知若的哭声不断地从纱帐后传出,她每哭一声,晋殊就剧烈地颤动一下,同时把自己蜷得更紧。 他这个姿势持续到了深夜,尽管治疗早已结束。 待紫菀也去外间睡下了,晋殊才慢慢舒展了自己的身体,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不知是身体僵硬了还是怎么,他落地竟发出了咚的一声,还踉跄了一下。 不过并没有人被他吵醒。 林知若服了药,睡得正沉。 晋殊在床边脚踏坐下,趴在床沿,埋下头轻轻拱了拱她的手。 林知若自然不会有任何回应。 即使她醒着,大概也不会再摸他,反而会摆出一副生疏冷淡的神情说,我们早就不是朋友了,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想到这里,晋殊轻轻地哼了一声,一口咬住林知若的手指。 在她指头上留下一个牙印后,他松了口,安静地把脸埋进了她的手心。 结束了。 他从湖州千里迢迢地追回来,是要杀她也好,要报仇也罢。 从这一刻起,一切都终结。 他输了。 “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你怎么对我,你永远都是我天下第一最最好的朋友。” 第32章 御煞左使 深夜,琳琅馆。 林知若猛地惊醒过来,浑身大汗淋漓。 帐外,有一盏连枝灯静静地亮着,是她嘱咐紫菀留下的。自从在地下被活埋了一天一夜,她就开始害怕黑暗。 四周静谧,她的被窝里塞着汤婆子,外头熏笼里燃了宁神香。 这是她的房间,不是那个黑暗湿冷的车厢。 林知若渐渐回过神来,起身换了身寝衣,也没叫人服侍,独自在窗前坐到天明。 用过早饭,梳洗过后,她只叫了侍卫长黎峰随行,乘车前往御煞门。 明知晋殊多半还是没有消息,但她就是想去看一看。 御煞门所在的街口有一条鲜血涂成的红线,意思是擅入者死。 此时秋雨绵绵,这条血线已被冲洗得有些模糊了。 黎峰在这里停下马车。 一只小巧的青纸伞在雨幕下徐徐撑开,越过红线,一路缓缓而行,来到了御煞门的大门口。 门楼下本该悬着红灯笼的地方,一左一右倒挂着两个人,蝙蝠一样,理所当然地守着门口。 见了这青纸伞,两人忙不迭翻身下来,推开大门,笑道:“林姑娘。” 林知若略一点头,慢条斯理地拾级而上,在檐下收了伞,自抄手游廊慢慢地走远了。 她也没什么目的,不过是想看看晋殊从小长大的地方,于是信步而行,遇见景致好的地方,就略停一停。 其实御煞门的景色,实在不怎么样,草木葱茏,四处乱长,一看就是无人照管。 本就是杀伐之地,又何必故作风雅。 好在林知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且走且看,转了几道弯,忽然看到某间院落门前站了一个女子。 这女子再走两步就到了屋檐下,但她不知是想什么想得入神,就这么站在阶前,任凭风吹雨淋。 林知若赶忙撑开伞,紧走几步,将她罩在了伞下,问道:“姑娘,你怎么不进去?” 同时,她看清了这女子的面容,不禁微微一怔。 这女子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一身短打,腰挎红鞭,论相貌,不过平平而已,林知若之所以看得移不开眼,是因为她的神情。 林知若所见过的女子蹙眉,无非为撒娇,为家务,为年华逝去,为色衰爱弛,但这个女子所烦恼的,显然不是她所熟悉的任何一种。 对,这女子的神情,类似于父亲林全忠早朝回来,有什么难解的政务,是这种烦恼。 原来这种神情,也会出现在女孩子脸上啊。 林知若正看得出神,那女子侧头瞧了她一眼,负着双手,低声笑道:“事情办砸了,没脸进去。” 林知若听到她说话的语气,又想起孟泽偶尔提到朝局之势,也是这么无奈又苦涩的淡淡一笑。 这个女孩子,真是奇怪,虽然没有刻意去模仿男子,但种种神态,所思所虑,林知若往常只在男子身上看到。 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女子。 见她似乎不打算进去,也不打算离开,林知若伸手过去,将伞移向她,道:“这把伞给你。” 女子一怔,“给我?” “嗯,你这样淋下去会生病的。”林知若把伞塞到她手里,道:“我走啦。” 她转身跑回游廊下。 女子叫住了她,举着伞,满脸纳罕的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林知若被问得一愣,迟疑道:“怎么了,我不该给你伞吗?” 女子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林知若虽有些疑惑,也没多想,冲她笑了笑,转身离开。 在她走后,那女子身后大门缓缓敞开,一个须发半白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御煞门门主,秦仪。 看到举着伞的女子,秦仪一愣,笑道:“真是奇景,你不是嫌麻烦从不打伞吗?” 女子望了眼手里纤细精致的青纸伞,有些窘迫地摸了摸鼻子,道:“人家的一番好意,我也不好拒绝。” 秦仪笑道:“谁这么瞎操心,这点毛毛雨,还淋得坏你韩左使?” 女子皱着眉无奈地一笑。 如果林知若对江湖上的人物稍有了解,就一定会认得她。 御煞门左使,门主继承人,在江湖上与晋殊齐名的追魂鞭韩娇娘。 一只金丝雀,竟然把伞塞给老鹰,怕它和自己一样因淋湿羽毛而无法起飞。 傻雀仔。 韩娇娘扭头朝游廊方向望了一眼,收了伞站到檐下。 一个随从自院中出来,给秦仪披了件皮裘,目光扫过韩娇娘手上的青纸伞,讶然道:“这不是林姑娘的伞吗?” 秦仪一皱眉,问:“哪个林姑娘?门中进了生人,怎么没有向我通报?” 那随从躬身答道:“门主,林姑娘并非江湖中人,不过是……进来逛逛。” “逛逛?”秦仪冷冷一笑,他深知自己这帮手下,若不是收了好处,哪会这么容易开门放行? 秦仪语气愈冷:“呵,我御煞门何时成了开门卖票,供人游玩的地方?” 那随从早已额冒冷汗,忙不迭跪了下去,道:“门主,她……她是晋右使的朋友,属下实在不敢怠慢。” 秦仪:“……” 算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平心静气,平心静气。 他虽是门主,遇上晋殊也是万分头痛。 晋殊属于讲又讲不听,打又打不服的那种手下,你责罚他,他也不管你为什么责罚他,更不管谁对谁错,他就记得你打了他,于是加倍地恨你。 所以秦仪对于晋殊,已经没有任何要求,完成任务就好,至于他的朋友是不是把御煞门当成参观景点,就随他的便吧。 秦仪最近的身体本就不大好,一提到晋殊,愈发头痛,转身进屋去了。 韩娇娘正要跟上,忽然想起什么,脚步顿了顿,问道:“林姑娘?是……那个林姑娘?被猫妖带去湖州,又中途逃走的那个?” 那随从惊魂未定,道:“小人不知。” 韩娇娘低头看了眼伞柄,上面刻着一个细细的林字,她低低咕哝了一句,“又是林?” 第33章 小猫妖 猫妖和这个林字,似乎总有脱不开的关系。 而这件事,要从一个人牙子用来存货的地窖讲起。 那是韩娇娘第一次见到晋殊的地方。 当时除了他俩,里面还关着数十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孩, 但韩娇娘一眼就注意到了晋殊,当别的小孩都在哇哇大哭时,他却丝毫不受影响,只是像只动物一样爬来爬去,四处嗅闻着,且和每个人都保持着一定距离。 那时他的动作就非常敏捷了,当守卫递进来食物时,他第一个扑过去,把一整盆窝头拖进了角落里。 这盆窝头是所有人一天当中唯一的食物。 韩娇娘在当时那批孩子中,算是年纪比较大的,她当即站了出来,叫晋殊把食物交出来。 晋殊不理,她就上去动手抢。 一番厮打过后,晋殊叼着一个窝头逃窜而去。 韩娇娘立刻把盆拖到中间,将食物分发给了每一个小孩。 后来守卫递水进来,韩娇娘早有防备,晋殊身子一动,她猛地挥起树枝,在地面上用力一击,尖锐的一声响,缓住了晋殊的动作。 韩娇娘趁机抱走了水壶,放在地窖中央,表示大家共有,谁也不可以独占。 后来晋殊凑过来喝水时,她也并没有不准他喝。 然而她坐在稻草上吃窝头时,后脑忽然一痛,一块分量不小的石头滚落在地。 她回过头,对上角落里一双怨毒的眼睛。 那时韩娇娘还小,也不了解晋殊。长大再回想,以晋殊的个性,当时肯定是想一击砸死她,只是力气不够而已。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但晋殊还是仇视她。一个人要是天生心肠坏,是不能用常理来推测的。 在地窖里不知待了多久,韩娇娘和晋殊打过了好几架。 晋殊动作敏捷,禀赋超群,但所谓一力降十会,韩娇娘天生神力,女孩又发育得早,以至于晋殊回回惨败。 终于有一天,晋殊找到了机会。 韩娇娘在熟睡之中,忽然感觉到喉咙一紧,随即一股力量勒住她的脖子,把她整个人扯了起来,悬吊到半空中。 韩娇娘立刻就窒息了,赶紧抬手抓住绳索,给自己留下一点呼吸的空隙,然后挣扎着往四周去看。 不少小孩被这动静惊醒,看到房梁上吊着个人,都吓得哭了起来。 这是一根腰带结成的绳索,一端套着韩娇娘的脖子,另一端穿过房梁,紧紧握在晋殊手里。但他体重不够,已经有些拉不住绳子,此刻正费力地把绳子往柱子上系。 有几个小孩犹豫着靠近,想救韩娇娘下来,被晋殊一吼,都停住了脚步。 晋殊系好了绳子,手脚并用地在墙上蹬了几下,就轻轻松松地爬上了一丈多高的房梁,然后倒吊下来,和半空中的韩娇娘面对着面,发出叽叽咯咯的尖锐笑声。 韩娇娘红着眼睛和他对视,但呼吸困难,已经抬不起手去打他。 就在她眼前越来越黑时,忽然绳索松脱,她整个人从空中坠落下来,摔在稻草堆上。 是其他小孩趁晋殊离开了,蜂拥而上,解开了绳索。 之后晋殊就再也没从房梁下来,因为一落地韩娇娘就会打他。 一天,送食物的守卫无意间抬头,发现了房梁上的晋殊。 这种高度,即便是成人也很难爬得上去,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很快叫了一大帮人来看。 不久后,这件事惊动了秦仪,他亲自下了地窖,见到了房梁上的晋殊。 短暂的讶异过后,他试图和晋殊搭话,问他是怎么上去的,为什么不下来。 晋殊不肯说话,也不会说话,只是不停往黑暗处躲藏。 一个小孩插嘴道:“他怕她。”说着往韩娇娘一指。 这一天,韩娇娘和晋殊一起离开了地窖。 不过韩娇娘是秦门主亲自牵着手领出来的,而晋殊是经过一番反抗后,被强行塞进鸡笼里提出来的。 数月后韩娇娘再见到晋殊,两人际遇已经是云泥之别。 她被秦仪收为义女,穿着鲜亮的衣裳,生活起居都有专人服侍,由门主亲自传授武功,而晋殊因为逃跑被抓回来,整天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狱卒的本意应该是要把他吊起来,但他不知怎的整个身子拧在了锁链上,又挣又扭,不住地嘶吼,小小的一坨,倒是凶狠得不行。 又过了几天,韩娇娘再来时,看到铁锁铁链都已经撤了,晋殊被打得遍体鳞伤,估计是跑不动了。 他也不挣扎了,缩在角落里,抓着一块尖石,反反复复地刻着一个图案。 待韩娇娘办完了事,再经过时,晋殊已经蜷缩在那个奇丑无比的图案上睡着了。 旁边就是干草堆,但他似乎认为这个图案更温暖,很柔软。 韩娇娘当时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太过留心。 直到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 那是一次外出,那时晋殊还没有名字,大家都用小猫妖称呼他。 他被关在一个小小的铁笼子里,由一个大力士拎在手里。 本来一路都很平静,他小小一团,睁着一双大眼睛东张西望,竟显出几分可爱。 不料在经过一座大宅时,他盯着墙头冒出的几支海棠望了许久,忽然仰着头,非常费力地发出了一个又尖又细的稚嫩声音:“哈……嗷……好!” 周围众人猛地听到他口吐人语,不禁吓了一跳。 “好!吃!”小猫妖又成功地说了两个字,并且上蹿下跳,十分暴躁的样子,甚至拼命地把手往外伸,尖声大叫:“啊嗷!啊嗷!” 提着他的大力士唬得一跳,忙抖出一块□□布把笼子罩住了。 麻布落下时,他正撅着嘴努力想要发出“鱼”的声音,忽然发现那宅院从自己眼前消失了,怔了半晌,竟然哇哇地哭了出来,哭得声嘶力竭,显然伤心到了极点。 这下御煞门众人真是蒙了,他们都是粗豪的汉子,哪懂得应付这一出。 这个年纪的小孩嗓门之嘹亮尖锐,任何乐器都望尘莫及。很快,众人的耳膜都如遭针刺,但也心疼手指头,不敢伸手进去堵猫妖的嘴,最后是一个机灵的,掏出迷烟朝他吹了一口,这才救了一帮人的耳朵。 那时韩娇娘也还年幼,缀在众人之后,留心向那大宅的门匾瞧了一眼。 是林府二字。 她忽然想起,那天在地牢里看到他画的图案。 横竖撇捺,横竖撇捺,依稀倒像个林字。 众人疑心猫妖是被人牙子从林府中偷出来的,还残留着对家的记忆,于是再也不带他往城里去。 没想到十年后,韩娇娘又见到了这个林字。 看着伞柄上娟秀的字体,她低低叹了口气。 这个纤柔秀美的林姑娘,就是晋殊当年在地牢里反复刻画的那个“林”吗? 她明显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人,怎么会和晋殊成为朋友呢? 第34章 此时此夜 秋雨连绵,断断续续地下了半月。 这天夜晚,林知若又是二更时分惊醒。 她知道这一醒就再难入眠了,于是掀帘下床,坐在桌案前磨墨写字,打发漫漫长夜。 她心烦意乱,越写越急,几乎将小楷写出了狂草的意思。最后她烦躁地把纸笔拂到了一边,起身走到窗前,倚着窗望向了黑沉沉的夜幕。 树影摇曳间,忽有冷光一闪,好似某颗星辰跳动一下。 林知若眼珠动了动,忽然道:“阿殊,过来。” 她的声音在暗夜中响起,回应她的自然只有潇潇风声。 林知若也没想到自己真的唤出了声,微微一哂,正要转身。一只靴子轻轻落入灯光之中,踏在了随风摇晃的枝梢上,停住。 林知若慢慢睁大了眼睛。 树梢上的人蹲下身来,伸出一只手扶住窗棱。房内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的面容。 他显然是刚刚回到都中,满身风尘,衣襟上甚至沾着血迹,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清澈透亮,带着三分犹疑和七分希冀看向她。 沉默了一会儿,他伸出手,道:“你、你要上去坐坐吗?” 林知若垂目看到他的手。 这是一只满是狰狞伤疤的手,很多地方明显是血痂刚落,还泛着粉,掌心甚至有一道用线缝合的痕迹,乍一看简直有些恐怖。 晋殊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垂眸一望,急忙缩手。 林知若想也没想,一把拽住,扯到面前看了片刻,道:“你……怎么会弄成这样?” 晋殊有些难堪地蜷起了手,不让她看到太多,低声道:“我有话跟你说,你、你是跟我上去,还是让我进去?” 林知若回过神来,放开他的手,扭头看了眼外间,道:“上去说吧。” 飞身上了屋顶,晋殊小心地把林知若放在屋脊上,自己却坐在了屋瓦上,两人之间隔开了一点距离。 林知若静静地望着他,等他开口。 晋殊却有些局促似的,搓了搓自己的衣带,又扭头去看远处的风景,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张了张口,说出一句生涩僵硬的“对不起”。 就像他小时候第一次说要吃鱼那么生涩。 林知若眼睫微抬,依旧没有说话。 晋殊快速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道:”我知道我之前做错了,我有什么不好,我都跟你道歉,你……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 依旧是不甚流畅,磕磕巴巴的,显然是很不习惯说这样的话。 林知若用一种近乎平静的目光望着他,轻轻地说道:“你救了我的命,我还没谢你。” 既然他孤身犯险,救了她的命,那么按理来说,她是应该原谅他过往种种冒失的。 但晋殊并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愣了愣,道:“不用谢,这个以后再说,先说你,你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 他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活像一只紧张的呆雁。 林知若低头想了想,道:“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呆雁意外地一歪头,“回答问题?” “嗯,”林知若点了点头,道:“就是……那天晚上,我问你的。” 说着在他脸颊伤痕上一点,作为提示。 晋殊摸了摸自己的脸,回忆片刻,道:“那天你问我,是不是觉得你很……”他停了半晌,始终说不出那个字,拧眉道:“这句?你认真的吗?” 林知若“嗯”了一声,凝望着他,道:“我是认真的。” 她这么说了,晋殊自然不敢怠慢,低声答道:“我从来……从来没那样想过你。” 说完,他抬眸望她,看她的反应。 林知若神色未动,眼眶却泛起了红,“你没这样想,为何那样……那样对我?” 晋殊怔怔道:“我怎么对你了?我没干什么啊。” 听了这话,林知若眼眶愈发红了,声音也带了哭腔,“你,你明明都那么过分……” 舌头伸进来……还脱她的衣服…… 眼见势头不好,晋殊有些慌了,下意识地伸手,又不敢碰她,无措良久,才压低了声音道:“你想我怎么样?” 林知若扭过头去不看他,只是断断续续地啜泣。 “你又不说话!”晋殊简直想给她磕头了。 事到如今,他真的是束手无策,最后只得放弃了挣扎,低头道:“好啦,以后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叫我不干什么我就不干什么,行不行?” 秦仪要是听到这句话,恐怕要老泪横流。他十年来劳而无功的事,一个女孩掉一滴眼泪,就搞定了。 林知若听到这句话,也是一怔,抬袖擦去了脸上泪水,压抑着哽咽声道:“你是说说而已,还是真做得到?” 晋殊垂着眼,把额头抵在了她的胳膊上,道:“我不会骗你的,因为你不开心的话,我也不会开心的。” 他现在就不太开心,感觉自己失去了尊严,一只俯首帖耳的猫,跟狗有什么区别? 忽然,林知若手臂动了动。 晋殊赶紧直起身子,与她拉开距离,同时再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悲哀。 林知若却没介意他方才的触碰,只是抬手捋了一下耳边长发,低下头,抿着唇笑了。 她此刻穿着寝衣,没梳头也没上妆,还哭得双眼红肿,但是晋殊看到这个笑容,忽然觉得,很美。 他本来对美丑是没什么概念的,直到这一幕出现在眼前…… 夜色中垂目而笑的女孩,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因大病初愈而略显憔悴的面容,通红的眼眶,眼下淡淡的黑眼圈,血色稀薄的嘴唇扬起,因未涂唇脂,有点干裂。 这并不完美的一幕,就是晋殊对美的最初印象。 他忽然不沮丧了,也不悲哀了,跟着她笑了出来。 林知若伸手刮刮他的脸,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浅笑道:“那你以后要乖。” 晋殊嗯了一声,凑过去用额头去蹭她的耳朵,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噜噜的声音。 林知若咯咯笑了,抬手去推他。 她的手指冰冷,耳朵也冰冷。 晋殊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把握住她的手,道:“这里风大,我送你回去吧。” 回到房里,晋殊没急着放下林知若,而是一直抱着她走到床前,才将她放在床上,裹上了被子。 他还不想走,就趴在床沿陪她说话。 林知若从被子里推出一个汤婆子给他,晋殊摇摇头,替她塞了回去,道:“我不冷。” 他伸手贴上她脸颊。 果然,是温热的。 林知若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忽然晋殊目光一顿,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飞快地把手收回,藏到了身后。 林知若柔声道:“别藏,给我看看。” 晋殊摇摇头:“我怕吓到你。” “不会的。”林知若拍拍床沿,道:“快,两只手都伸出来。” 晋殊只得把爪子交了出来。 林知若轻轻接住,在灯光下细细地看,眉头越皱越深,“搞成这个样子……” 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最狰狞的那道伤口,“缝得乱七八糟,真是个庸医。” 晋殊忽然吃吃一笑。 林知若敏锐地抬眸,问:“你自己缝的?” 晋殊扭头看窗外。 “……你真是!”林知若用力戳了一下他的额头。 晋殊仰起头,去咬她的手指头,闹了一会儿,林知若渐渐显出倦意,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她就合眼睡了过去。 这一觉竟出奇地安稳。 第35章 除非相见时 天亮紫菀进来,看到晋殊坐在地毯上玩飞刀,迷迷糊糊地说了句“来啦”,就掀帘往里走,毕竟这个场景她早就习惯了。 刀光清凌凌地在墙上一晃,紫菀忽然一个激灵。 “你回来了?!” 晋殊竖起一根手指,冲她“嘘”了一声。 然而床上的林知若已被吵醒,睁开了眼睛。 紫菀连忙上前服侍,低声问道:“小姐,他……” 林知若朝晋殊瞧了一眼,招手道:“阿殊,过来。” 晋殊一扭头,身影忽然从地毯上消失,转瞬间,又出现在了她面前。 他这种速度,无论看多少遍,都让人觉得诡异。 林知若也被吓得微微一缩,随即定下神来,道:“你先回去吧,以后咱们到外面去玩,你别再随意进我房间了,知道吗?” 晋殊一怔,问:“为什么?你还生我的气吗?” “不是……”林知若的声音低了下去,“你,你毕竟是男孩子啊。” 晋殊定定望住她,忽然凑过来小声道:“你是不是怕我?” 他的气息笼罩过来,林知若脸上一红,道:“你听不听话?” “……” 短暂的僵持后,晋殊像只鸭子似的往地上一坐,与林知若拉开了距离,问:“那今天出不出去?” 林知若道:“今日爹爹在家,怕是不好出门。” 晋殊撇了下嘴,不悦道:“我就知道。” 默了会儿,他似乎想到什么,忽然丢下一句,“那我走啦。”跳出窗外没影了。 紫菀一边惊讶着他的温顺,一边服侍林知若起身梳洗。 用早饭时,林知若吃下了足足半碗荷叶粥,胃口比之前好得多。 半个时辰后,赵如嫣到了林府,说是晚上泰丰楼,孟泽请客。 林知若:“……阿殊有时候也挺聪明。” 黄昏时分,泰丰楼二楼雅间中打闹正酣。 忽然晋殊一声大叫,“林知若来了!”丢开连赵二人,推门跑了出去。 那两人玩得正疯,并不理他。 晋殊兴冲冲地跑出来,果然看到林知若正拾级而上,她换了一件淡粉的长裙,臂间挽着轻纱,气色比之昨夜已好了很多。 林知若抬头见到晋殊,冲他微微一笑。晋殊刚刚一通打闹,兴奋劲儿未散,脸颊潮红,眼神晶亮,直接一跃而下,跳到她身前,落地几无声息。 “怎么?你爹肯让你出来啦?” 林知若低眉一笑。 晋殊也是一笑,习惯性地去牵她的手,刚一碰到,又意识到什么,赶紧缩手,踌躇两下,一把拉住她的披帛一端,转身跑上几级楼梯。 林知若忙拽住自己的披帛,晋殊回过头来,把她往上一扯,道:“快来啊!” 林知若身不由己地被他拉动,进了厢房。 赵如嫣迎面扑了上来,左手揽住林知若,右手揽住晋殊,喷着酒气道:“你们两个小祖宗,总算是和好了!以后不要再吵架了啊。” 说着捧住林知若的脸,啵啵亲了两下,又转头作势要亲晋殊。 晋殊伸手去挡,赵如嫣这才注意到他的手,惊叫道:“你手被狗啃了?” 晋殊一拳打过去,连觅赶紧过来挡架,三人又打成一团。 林知若理好了披帛,走到孟泽身边。 孟泽端着一杯酒,倚在窗边看着他们笑,笑着笑着,眉心又渐渐蹙起,眼神也失了焦,显然是又想起了朝堂上的烦心事。 林知若捡些日常趣事同他聊了几句,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她不喜欢孟泽这样皱眉,总觉得他露出这样的忧虑神色时,就成了一个离他们很遥远的人。 不一会儿,菜肴上齐,晋殊抢先坐到林知若身边,慢慢地把椅子挪了几寸,挨着林知若的椅子,然后拖过整盘清蒸鲈鱼来,细心地挑好了刺,把鱼肚子上的肉全部夹到了她碗里。 林知若望着碗里的鱼肉,半是无奈,半是笑。 晋殊这样的热情,其实也在她意料之中,她刚刚从山崩里死里逃生的那几日,赵如嫣等人对她的热情那才叫铺天盖地,狂风暴雨般扑面而来。 连觅和孟泽还好,毕竟进不了她的闺房,只能用各种珍贵补品砸她,赵如嫣和小誉恨不得就住进来了,紫菀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把她们请出去。 现在晋殊的表现,已经算是风雨之后的彩虹那般温和了。 吃得差不多了,晋殊扯扯林知若的袖子,叫她陪自己去尿尿。 他牵着林知若的披帛,一边下楼梯一边道:“还是我们几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开心了,我在湖州的时候,干什么都没劲。” 林知若问:“湖州没有人陪你玩吗?” “有谁啊?” 林知若想了想,也没什么人选,“你好像除了我们,就没其他朋友了。” 晋殊点点头,斩钉截铁地道:“这个世上所有的人,除了你们,每一个都很讨厌,我一个也不喜欢。” 少时两人回到包厢里,赵如嫣不悦道:“你们两个!怎么不叫上我!” 晋殊道:“你要去吗?我再陪你去一趟?” “……那倒不用。” 这一餐团圆饭吃得十分圆满,散席后,林知若正要上车,忽然披帛被人扯了一下。 回过头来,她看到倚着柱子的晋殊。 晋殊的眼睛本来是透骨的冷,现在竟也染上了一点温度。 他望着她,明明满眼都是留恋,开口却只说了句:“明天见。” 林知若望他一会儿,扭头对侍卫道:“你们先走吧,我待会儿自己回去。” 晋殊一怔。 林知若微笑道:“走吧,我们去逛一会儿。” 到了这个时候,街上店铺早已关门,路边摊子也不见踪影。 但晋殊却非常非常开心,双手拉着林知若的披帛两端,不停地翻身旋转,把好好的烟罗披帛拧成了一股麻花。 林知若咯咯笑着看他闹,忽然发觉,无论是自己还是晋殊,都很久没这样开心地笑了。 恩断义绝,永不再见,其实谈何容易。 快到林府时,他们看到一个正在收摊的风筝摊,晋殊跑过去买了一只燕子风筝,颠颠地来向她展示,“等天气暖和一点,我们去放风筝好不好?” 林知若摸摸燕子尾巴,含笑点了点头。 晋殊一直把她送到林府后门,才依依不舍地挥手作别。 第36章 猫嘤嘤 次日清晨,紫菀一进来,就看到一只狸花猫在妆台上谨慎地踱步。 林知若也已起身,坐到镜前,唤了声“咪咪”,伸过去一根手指。 狸花猫凑过来嗅了嗅她指尖,一头蹭上去,又在她手上舔了几口。 满是倒刺的舌头刮在细嫩的肌肤上,微微的痛。 林知若轻轻一笑,挠挠它的小脑袋,这猫就发起嗲来,呼噜呼噜地卧倒在她怀里百般地撒娇娇,两个爪子一张一合地踩奶。 窗外也响起喵喵的叫声,数只肥猫蹲在枝桠间下不去。 紫菀见状,直接走到窗前,探身向外看。 果然看到晋殊藏身在树叶里。 紫菀喝道:“你干什么又跑过来!” 晋殊吓得一抖,小小声道:“我不进来,我就在外面。” 紫菀:“……” 你装什么小可怜啊!当初要割掉我舌头的是谁啊! 林知若听到声音,也抱着猫过来了,看到晋殊,无奈道:“都说了你不能进我房间的。” 晋殊道:“小连他们都有事出门了,我也不知道去哪里。” 他脸上就写着“想进来玩”,林知若抿了抿唇,硬起心肠道:“总之你不准进来。” 说完不再理他,自顾自去梳洗。 晋殊也不发脾气,也不走,只是依在树干上,楚楚可怜地望着里面。 林知若对着镜子默念:“我是铁石心肠我是铁石心肠……” 到中午吃饭时,晋殊还没走,紫菀都有些佩服他了,“你怎么能把这个眼神保持这么久……” 晋殊不说话,望着桌上饭菜。 他从早晨起就在这里,连一口水都没喝过。 紫菀实在看不下去了,多摆了一副碗筷,招手道:“行了行了行了,进来吃吧。” 晋殊瞬间出现在桌边。 林知若掀帘进来,看见他,微微一怔。 晋殊下意识地坐正了一点,抬眼望她,神态中竟露出点儿怯意,像是怕她赶他走似的。 两人对望一会儿,林知若叹了口气,轻声道:“好啦,先吃饭吧。” 晋殊得了她这句话,才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地开始吃粥,甚至不敢伸筷子夹菜,林知若夹给他时,他就用碗默默地接着。 还剩小半碗的时候,他吃的速度就明显慢了许多,勺子抵在唇边,一点儿一点儿地抿,刻意拖延着时间。 紫菀站在一旁布菜,看到他这幅样子,心下一叹,想:“怪可怜的。” 一念甫生,她差点扇自己一耳光。 我怎么了!居然会被这个小妖精迷惑!小姐是从来都指望不上的,我又怎能屈服! 片刻后,晋殊碗里的米粒已经一颗不剩,他垂着脑袋一下一下地用勺子刮碗,想再刮点什么起来吃。 林知若果然屈服了,“好啦,你没地方去的话,今天就在这里玩,但入夜前必须回去,好吗?” 晋殊点点头。 紫菀哼了一声,在花罩下坐定,做起针线,眼角余光始终盯着晋殊。 但晋殊这一整天都乖乖地待在角落里玩积木,没有弄坏任何东西,也没太过靠近林知若。 紫菀忍不住觉得自己未免太多心了,这小子虽然胡作非为,毕竟是小姐的好朋友,还不顾生死地把她从山崩里救出来,能坏到哪儿去呢? 不就是杀过人吗…… 还不是那人先借酒调戏小姐的? 再说了,之前吵了那么大一架,他也该吃到教训,不会乱来了。 天光渐暗,紫菀已经出去了。晋殊望望天色,又望望林知若。 林知若在窗下抚琴,抬眸时,目光正好与他对上,微笑道:“是不是该回去了?” 晋殊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道:“你别让她们收我的房子。” 他用积木堆了一座非常恢弘的阁楼,旁边还有两座副楼,尚未完工。 林知若抿唇一笑,点了点头。 晋殊又道:“那我走啦。” “嗯。” 第二天,晋殊又是一大早跑过来搭积木。 他用了一个月时间,在她的书房一角搭出了半座都城。 一日赵如嫣来玩,见了积木堆里的晋殊,道:“我说怎么成天不见你人,原来在这儿,你不会天天在这里搭木头吧,不觉得无聊吗?” 晋殊横了她一眼,道:“积木好玩。” 赵如嫣:“小连家不是有套一模一样的……你打我干嘛!” 晋殊出手虽快,但一旁伏案写字的林知若已经听到了。 她是觉得有点奇怪,按理说这么长时间了,晋殊对她的热情也该消退得差不多了,可他还是天天跑过来。 要说是喜欢玩积木,三五日也就罢了,这都一个多月了,哪有这么痴迷的? 笔尖在宣纸上泅出一片墨迹,她怎么想,都想不出原因。 这天之后,晋殊失去了借口,就不好意思天天来了,转而开始悄悄地送东西给她。 有时候是脂粉首饰,有时候是路边一颗形状奇特的石子,有一次他甚至捉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美丽耗子放在她的桌子上。 完全是想到什么送什么,没一点规律可循。 一天早晨紫菀掀帘进来,看到桌上有一大锅热腾腾的鱼汤。 她都想不明白晋殊是怎么一路把它端过来的。 这日林知若在窗下做针线,绣绷上忽然飞来一朵小小的梅花。 她一抬头,就看到晋殊自窗沿冒出半个脑袋,笑盈盈地望着她。 林知若拈起小梅花插在他头上,道:“阿殊,你总跟我在一起,不嫌无趣吗?” 晋殊道:“我什么时候……嫌过你啊?”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心虚,又改口道:“其实我十天里面,只有一天不喜欢你,其他时候都喜欢你。” “哪一天?” 晋殊道:“吵架的那天啊。” “……我们每隔十天,就要吵一次架吗?” “对啊,”晋殊点点头,又道:“不过我们以后大概不会吵了,因为我已经没有尊严了。” 林知若:“???” 谁?你说谁莫得尊严??? 我们每一次吵架是因为你的尊严吗?是因为我的! 晋殊望着她震惊的脸色,伸手进来拍了拍她的脑袋,宽慰道:“没事啦,我是心甘情愿的。” 林知若沉默了一下,问:“阿殊,你觉得怎么样才有尊严?” 晋殊想了想,道:“人人都要听我的,但我不用听任何人的,至少要这样吧。” 真是天生的霸道性情。 林知若有点头痛地揉揉额角,道:“那你现在要听我的话,一定很不开心了?” “嗯……”晋殊长长地沉吟了一阵,一皱眉,道:“也没有啊,可能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吧。” 正说着,紫菀端着一碟葡萄进来,笑道:“怎么隔着窗子说话,进来吃葡萄啊。” 她本来一直都不大待见晋殊,但这段时间,林知若的胃口和精神比之前好得多,夜里醒得也少了,显然晋殊再没惹她生气。 心情好了,林知若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常常到院里走动,不再懒懒地闷在屋里。 紫菀从小跟着林知若,只要小姐开心,她就开心,自然也不再敌视晋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