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雪》 第1页 [现代情感] 《寒雪》作者:谢克江【完结】 简介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一场婚外恋彻底改变了阿炎的命运。大雪纷飞中遭遇车祸,深谷之中呼救无助,年轻的母亲毅然脱下自己身上全部的衣物,将幼儿紧紧包裹,以自己的生命换得儿子的获救,舔犊之情读来让人泪崩。儿子王天宇获救后在农村长大,大学毕业为探明自己身世真相,应聘到亲生父亲的公司就职,却同时身负特殊使命,背后更有神秘势力助推,演绎了一场催人泪下的悲情大戏。 第1章 神秘职员 1 “把王天宇的个人档案给我调出来。”刘遨通过对话机命令办公室外间的秘书于欣。 五分钟之后,于欣已经把一个牛皮纸袋放在总经理的老板台角上,往后退了半步,笑吟吟地看着刘遨。 刘遨抬起头,看了于欣一眼。于欣很会打扮,脸上化着很职业的淡妆,一套藕荷色的套装,领口开的很低,露出大半个胸部,白晰的皮肤泛着幽幽的油光,看起来很性感的样子。若是仅仅这个打扮的话,倒很有点夜总会里领班小姐的况味。但于欣还在脖颈上系了一条带蓝条纹的丝巾,在偏向左胸的部位打一个类似红领巾似的结,这就一下子把她的衣着档次提升上来,使其和夜总会的领班小姐有了本质的区别。 于欣见刘遨看向自己,就微微笑了一下,稍稍欠身:“请问刘总还有其他吩咐吗?”她笑的恰到好处,微露四颗牙齿,但那笑容里分明隐含着三分妖媚的成份。 刘遨在老板椅上转了一下身子,右手摸了一下下巴。他对于欣的这种笑有些不舒服,似乎那笑靥后面的内容侵犯了自己一般。他不紧不慢地说:“这样吧,你通知王天宇10分钟后过来一下,我想见见这个能独立签下天方花园工程的员工。” 于欣前身稍倾:“是,刘总。”向后退了几步,扭转身子走出总经理办公室。透过关闭的玻璃门,可以听到走廊里高根鞋在大理石地面上的敲击声。很奇怪,这声音就如同敲击在刘遨的心上,每响一下,他的心就跟着猛跳一下——有一种仿佛自己做了贼一样的感觉。 刘遨心里明白,于欣是老爷子的人,是被老爷子派来监视自己的“线人”。于是,每次见到于欣,刘遨的心里就如同长了一根尖刺,明显地感觉到它的存在,却苦于无法挖除。于欣那一张近乎妖媚而又略带些暧昧的笑容就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你虽然现在还不是贼,但老爷子就是像贼一样防范着你哩。 当王天宇局促不安地坐在大板台前面时,刘遨惊奇地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跟自己长的很像,说其是自己的翻版,也不算过份。王天宇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和刘总平视的时候,掩饰不住目光中的一丝兴奋,同时也有一丝惊讶,一丝慌乱。 “你不觉得我们有哪些方面有些相像吗?”刘遨干脆直接把这句话当成了开场白。 王天宇收回自己的目光,笑笑说:“是啊,到现在才验证了我刚进公司时的疑问。” “什么疑问?”刘遨对王天宇的答非所问有些兴趣了。 王天宇说:“我刚进公司的时候,前台接待处和面试我的人事部经理都是一脸的惊奇,闹的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人事部的小王甚至脱口而出地叫了我一声‘刘总’,发现喊错了人才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巴。” “哦?竟有这种事。这说明我们很有缘份啊,王天宇先生。”刘遨笑呵呵地说。 “我也这么认为,刘总。”王天宇很适度地回答。 刘遨话锋一转,切入正题:“今天叫你过来,是想听你谈谈天方花园的工程签约情况。近100万平方米的工程,其规模在滨海市乃至全省都是首屈一指的。我看了你的个人档案,你是三个月前到我们华强公司入职的,此前没有房地产行业的从业经历。这让我感到很惊奇,这样一个特大工程,就是我亲自出马,也要进行好几轮的公关还不一定能拿下的,不知你有何法力,竟能不依靠公司的财务支持,白手将其搞定。莫非,王先生在滨海市有着特殊的家庭或亲戚背景?”说完这席话,刘遨的眼光就忽然在王天宇的脸上定住。 听总经理这么一问,王天宇脸上局促不安的神情一扫而光,流露出悠然而自豪的光彩:“这事说穿了一点也不稀奇,也不是我有什么强势的家庭背景。我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也没有什么亲戚在市里。天方花园的开发商巨博公司董事长吴军,我和他女儿吴萌是大学的同班同学。” 刘遨吁了一口气,仰身靠上椅背:“同学关系?还不至于能令吴总平白给你这么一大块肥肉吧。让我猜上一猜,你和吴家大小姐是不是恋人关系?” 王天宇点了一下头:“也可以这么说。但我们两人的门第身份相差悬殊,她爸爸还没有同意我们的关系。我要靠自己的努力证明自身价值,有了一定社会地位再正式向她爸爸提出来,请他同意我们的婚事。” 刘遨轻轻拍了一下桌子:“有出息,我很欣赏你。根据我公司的规定,这个工程的标的是12个亿,你可以得到百分之二也就是240万元的佣金奖励。你毕业不到两年,可就成为百万富翁了。这也算是快速进入上层社会了,哈哈。” 第2页 王天宇的脸上放出惊喜的光芒,但仍不失沉稳地说:“这也说明我选对了公司。如果不是华强公司在滨海市的品牌过硬,曾做过很多优质工程,光凭我和吴萌的同学关系,他爸爸也不会轻易把这么大的工程交给我们来做。说到底,我还是要感谢咱们公司,感谢刘总您给我提供了这么一个好的平台。” 刘遨哈哈大笑,从老板椅上站了起来,转到板台前面握住王天宇的手:“你很诚实,说话也很得体,这充分表明了你所经受的高等教育。刚刚离开校门的大学生,能做到你这样的可不多见。我欢迎你这样的人才加盟我们公司,王经理。” 王天宇赶忙站了起来:“刘总,谢谢您的错爱。可您或许称呼错了,我到现在连个主管还都不是呢。” 刘遨说:“不。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华强公司业务部的经理了。” 2 王天宇刚搬进大大的经理办公室(此前他的办公地点是靠近前台的集体办公区,一个人占据不足四平方的地方,全部用半木墙半透明玻璃的隔扇隔开,犹如一个巨大的蜂窝,一举一动都处在无数双眼睛的监控之下),电话铃就响了。 “你好,华强公司业务部经理室。您是哪里?”王天宇接起电话。 “你好王经理,我是总经理秘书小于。恭贺老同学高升啊。”电话里是一个清脆甜腻的女声。 王天宇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于小姐开玩笑了,我哪有福气跟您成为老同学啊。您打电话来,可是刘总有什么指示?我马上就过去。” 于欣在电话那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的王大经理,没必要这么紧张哟。怎么只要我一打电话,就必需是传达刘总的指示么?现在我回答你的疑问:你不是滨海建筑工程学院九五级土建工程系的学生么?我是九八级的,咱们是一个系的,不过我学的是测绘专业。” 王天宇笑了:“是吗?这么说你是小学妹了。你在搞我的调查,是不是?” 于欣也笑了:“我看你是有些过敏了,大师兄。本公司制度,所有经理级以上领导的个人档案都归本大秘书管理保存。了解每个中层领导的简历是我的本职工作,还用得着专门去调查你?” 王天宇的口气轻松了起来:“那好,是我错了我投降。请问于大秘书,打电话来可是有什么指示?尽管吩咐。” 于欣娇里娇气地哼了一声:“我哪敢指示华强公司的新贵——我们的王大经理啊。我是想问问大师兄,你得到了大笔奖金,又连升三级,升官发财娶媳妇,你就差最后一项了,双喜临门,你说怎么办?” 王天宇心头一喜:“不是双喜。天下凭空掉下个艳丽绝伦的小师妹,那不是更大的喜事么?没的说,晚上我请,迪欧咖啡厅。” 刘遨慢吞吞地拿起电话:“喂?哦!爸爸你好吗?夏威夷的空气湿度很大,您一定要注意膝关节。阿福照顾您还好吗,要不要我把于欣派过去照料一下您的饮食起居?” 电话那端传来刘清远的声音,从口气中明显可以听出带有一丝愠怒和不快:“我的身体没事,你不要操这个心。小于在那边的工作很重要,怎么能随便离开呢?听说你签下了天方花园100万平方米的工程,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告诉我?” 刘遨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有想到这消息会这么快传到老爷子那里去:“爸爸你听我说,我正在让人打印天方花园签约的详细情况,稿子现在还没有到我的手里,不想您已经提前知道了。” 董事长刘清远的口气缓和了一下:“要不是工程规模过大,你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你是总经理么。可这个项目太大了,需要五六个亿的流动资金才能启动。我再重申一遍,公司里那20亿的储备金是不能动的,无论遇到多么紧急的情况。这个事我已经叮嘱过财务总监,你不要打这个主意。” 刘遨说:“我不会动那20亿的,爸爸请放心。帝景大厦已经通过验收,3.5亿的工程款再过十天就打到公司帐上来了,再加上帐面上还有近3个亿的流动资金,我想是完全能够周转的过来。” 电话那端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嗯。那你要好自为之,巨博集团的老吴我熟悉,他是个对建筑质量要求很严的人,而且喜欢拖欠工程款,你不要让资金链出现问题。即便出现了问题,你也不能动那笔储备金,自己想办法去。明白吗?” 刘遨很不痛快地说:“是,爸爸,我知道了。” 刘清远又说:“听说签下这单工程的是一个刚入职的大学生,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刘遨回答:“我也是想到这一点,特意查看了这个员工的个人档案,又把他叫到办公室查问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刘清远问:“这个员工是叫王天宇吧?” 刘遨的怒火几乎马上就要冲到脑门了,但还是控制住了,平静地回答:“是。原来爸爸已经知道了。” 刘清远说:“你不要怪我查的这么细,公司做到这么大,最容易出问题的地方就是人。一旦用人不慎,那就是灭顶之灾。你把这个王天宇提到业务经理的位子上,那任刚是怎么安排的啊?” 刘遨说:“哦。任叔叔年龄大了,我让他去做工程总监,主管协调和监理公司的关系。爸爸您看这样安排可有什么不妥?” 第3页 刘清远淡淡地说:“那就这样吧,既然已经下达了调令,再改就不好了。天方花园的业务你要亲自抓,改天请吴叔叔吃顿饭,代我向他问好。还有,你让小于把王天宇的个人档案发一份电子邮件到我的邮箱里。” 刘遨连连答应,放下话筒,一拳重重地砸在板台上。 呆了一会儿,刘遨又拿起手机,拨通了加拿大温哥华的国际长途:“妈妈,你那里还好吗?我挺好的,您不用惦记。……他还是不让我动那笔钱,还通知了财务老郑。……是啊,我也不明白,他到底要把这笔钱留给谁。……于欣?我觉得不会,她比我的年龄都小十多岁,老爷子怎么着也不会荒唐到那个地步。不过于欣对他倒是很忠心的,死盯着我,大事小情都向那边汇报。还有老任和老郑这班老家伙,表面上很听我的话,可都揣着自己的小九九。……嗯,好的妈妈,我知道,挂了,再联系。” 3 于欣和王天宇靠窗坐着,每人面前一杯冒着热气的蓝山咖啡。戴船型帽的男服务生把餐具和刀叉收拾好,放在托盘里端走,另一个穿短裙的女招待则端来糖罐和奶罐,再给他们的玻璃杯里加上柠檬水。 王天宇有些不习惯这种氛围。不论是男服务生撤餐具时向自己哈腰,还是女招待加水时对自己微笑,他都下意识地抬一抬屁股,或者欠一欠身以示对别人的礼貌,弄得浑身很不舒服。 于欣则一边用匙子搅动咖啡,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忙得不亦乐乎。对于服务生和女招待的恭敬和示意,在她眼里根本就视而不见。 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玻璃和纱帘照进来,映在于欣左边脸上,形成变幻不定的图案。这使得她淡雅的面部又增几分朦胧,或者说,在王天宇的心目中更增几分神秘。 是啊,神秘。本来是以师兄师妹的借口共进这顿晚餐的,但在一个小时的进餐过程中,她却没有提一句校园里的事,只是不断地向自己介绍西餐的营养学,以及刀叉的用法。 现在她又来了。看着招待小姐走开后,于欣把王天宇的咖啡杯拿过来,打开奶罐和糖罐,各舀了一勺放入杯子,用细长的不锈钢匙搅匀,再轻轻地推到王天宇面前。王天宇说声“谢谢”,在椅子上扭了一下屁股,比刚才面对服务生的时候更加不舒服起来。 于欣当然看出了王天宇的拘谨,甚至内心深处隐藏的不快和恼怒。她轻轻地啜了一口咖啡,开始了和王天宇这样的一番对话: “大师兄,我看你对西餐厅很不习惯。实在对不起,早知道这样的话我就提议去吃火锅了。” “还好啊。什么都要尝试一下么,再说来这里也是我提出来的。”王天宇说。 于欣转着手中的柠檬水,透过杯子端详王天宇:“大师兄,你很懂得替别人着想,也很体贴,也很会隐藏自己的观点以满足别人的虚荣。这一点在职业场上很重要,它是你今后无往而不胜的保证。这一点小师妹没有看错吧?” 王天宇脸一红:“你过誉了。如果仔细品味你的这番评价,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我这个人暗藏心机,是个很危险的人物?” 于欣无声地笑了:“还是那句话,你很敏感。我没有说你心机很深,相反,你倒给人一种很率直,很纯真,没有心机的感觉。至于你是否一个危险人物,那就需要董事长来判定了。咱们虽然是初次见面,说多了未免交浅言深,但作为小师妹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说不定对你今后在华强公司的发展会有点帮助。大师兄,你不会认为我太唐突了吧?” 王天宇本来把咖啡杯已经递到唇边,听到这里又放了回去,微躬的上身也直了起来:“当然不会!我对咱们华强公司的了解还很浅,要不是你说起,我甚至还不知道我们公司还有个董事长呢。说实话,这一餐我吃的确实有点不习惯,但要是能得到小师妹的指点,这餐饭我可就赚大了呢。” 于欣抿着嘴笑了起来,伸出两根手指夹了一张餐巾纸,象征性地沾了沾嘴唇,瞟了王天宇一眼:“大师兄真逗,我能指点你什么呢?只不过以后还要仗着师兄高升后多照顾小妹,这才想让你对本公司多了解一些罢啦。大师兄,你来咱们公司有三个多月了吧?” 王天宇点点头:“是啊。虽然我已经离开学校快两年了,但找工作一直不太如意。我做过私人杂志的业务员,也做过装修公司的设计,甚至还在演艺公司帮人拉过赞助,都没有得到什么发展。能到华强这样的实力公司来,是我的福份。” 于欣说:“我看出来了,你一定有一个艰苦而坎坷的童年。你有些敏感,同时也有些拘束,这和你所受的教育和高品味的言谈举止有些不相配。这说明你一定是出生于农村的清贫之家,对都市里的环境和人群有着与生俱来的防范意识。但你悟性很高,对社会的理解能力非比寻常,这一点就很好地弥补了你对都市生活认识不足的缺憾。” 王天宇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你分析的很到位。这让我感觉到,你甚至比我自己还了解我本人。可是,你还没有对我指点迷津呢。” 于欣失笑了:“看看我,光顾着卖弄,把话题扯远了。咱们言归正传,大师兄,你可知道咱们华强公司的老大是哪一个?” 第4页 王天宇摇了摇头:“我以前始终认为就是总经理刘遨,刚才听你提到董事长,才知道另有其人。那么董事长不是刘总吗?” 于欣也摇了摇头:“当然不是。董事长也就是本公司的创始人,他的名字叫刘清远,是刘总经理的父亲。” 王天宇轻轻一笑:“那还不一样么,反正企业是他们家的,典型的家族企业,没什么稀罕,还值得这样神神秘秘的?” 于欣不笑了,静静地看着王天宇。王天宇看到她这个神情,也就笑不下去了,用手搔了搔头顶,颇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意思了。 于欣喝了一口柠檬水,有一滴水珠留在嘴边,使得她本来湿润而艳丽的嘴唇更加娇艳欲滴:“你理解错了,我的大师兄,这可跟你说的普通家族企业有着很大的区别。我看得出来,刘总对你很器重,把全公司的业务都交给了你。你要知道,像你这种入职不过百天,却能连升三级的情况,在本公司自己创始以来,还是第一次。” 王天宇的心里升起一丝不快,但脸上还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或许,是我的运气好吧。老天爷眷顾,让我签到了天方花园。” 于欣是个鬼精灵,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我说的一定让你感到不舒服了,对不起大师兄。但请你分析一下,签下天方花园可以作为你连升三级,掌握全公司要害部门的理由么?用你的话讲,签下天方花园,一半是靠你的女朋友吴萌,一半也是由于华强公司的实力。也就是说,由你来签下这个大单是具有偶然性的,也是有前提的。单就此而言的话,公司给你重奖就是了,似乎也没必要非得把你提拔到经理位置上是不是?” 王天宇脸上的笑意开始变得不自然:“我听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于欣笑笑,把灼热的目光收回来一些:“你到了经理上的位置,就表明你以后面对的不仅仅是天方花园,而是把握了明珠花园帝景花园镜湖花园龙郡帝豪花都等等所有的公司对外工程。可那些工程的开发商却没有吴萌了,是不是?” 王天宇双眉开始向一起收缩:“是,小师妹,你说的非常有道理。我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的能力征服了刘总,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我初出茅庐,工作经验人际关系管理能力都还很欠缺,有的方面甚至就是盲区。单凭一单大业务,确实无法就此证明我能胜任业务经理的职务。于秘书,你想跟我说什么?” 于欣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变得有些凝重:“让你做这个职位,原因很简单。因为刘总想把董事长的势力从各个部门赶走,换成自己信得过的人来做。” 第2章 冬日邂逅 4 王天宇的个人资料档案已经摆放在夏威夷海滨度假别墅的茶台上。刘清远微躬着上身,仔细地翻阅着,目光停留在“基本情况”一栏上。 个人姓名:王天宇;曾用名:王雪生。 出生日期:1977年1月5日。 出生地:滨海市 家庭地址:滨海市新城县城关镇大槐树村 家庭成员:父亲王家旺,67岁;母亲顾阿炎,已故。 毕业学校:滨海建筑工程学院。 所学专业:九五级土建工程系。 短短的几行文字,刘清远却盯视了很久,那神情似乎要把这些文字复制下来,再铭刻到脑海中的每个沟回中去一般。 愣了好半天,刘清远再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皮夹子,从皮夹子的最里层抽出一张两寸的小照。那张照片已经发黄,四边的锯齿也磨损的七零八落,显然很有些年头了。照片上是一个胖胖的小男孩,容貌有些模糊,大致还能看出他笑逐颜开的神情。刘清远把照片翻过来,背面用略显幼稚而纤细的笔划写着:刘田田,1976年11月16号。 刘清远再把照片翻到正面,目光移到王天宇档案上。档案表格的右上角贴着一张上半身彩照,照片上的王天宇头戴硕士帽,意气风发光彩照人。刘清远的目光在新旧两张照片之间游移着,比较着,神情迷离而沉醉,就像被梦魇住了,说不清是喜是悲是惊是惧,是恍然大悟还是疑窦丛生。 管家阿福把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轻轻放在茶台上,轻声说:“董事长,这份档案您已经看了半个多小时了。这个人有什么不对头吗?” 刘清远的身子一震,像是忽然被人从沉梦中叫醒,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阿福。 阿福往后退了半步,又关切地问了一句:“董事长,您这是……?” 刘清远长吁了一口长气,身子往沙发上一靠,右手把茶台上的档案往前推了推:“你仔细看看,这个年轻人长的怎么样?” 阿福把档案拿起来,站在当地看了半分钟,又把它放在原处,脸上已经现出很惊奇的样子:“董事长,这个人长的很像公子,还……还有点像您年轻的时候。” 刘清远闭上了眼睛:“你没有看他的出生日期,他是生在1977年年初,按农历来说,也就是1976年的腊月。” 阿福啊了一声,张大了嘴巴。阿福并没有发觉,董事长算错了时间。公历1977年1月5日是农历的1976年11月16日,并不是腊月。但这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1976年冬天这个时令,就足以让阿福被吓坏了。 第5页 刘清远浑身瘫陷在沙发里,看样子疲惫之极,说话的声音也空洞而遥远:“那个冬天下了好大的雪,冷的厉害。” 阿福的身子也颤了一下,喃喃地说:“是啊,那个冬天可真冷。” 滨海市几十年来都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 黑色的轿车在夜幕下的山道上向前艰难地行驶着,前窗的雨刷疯狂地摆动着,却无法将扑面而来的雪花清扫干净。大片的雪花落下去了,细碎的雪霰却顽固地附着在玻璃上,很快地凝成薄冰,雨刷刮在上面,发出像撕毁纸张时的嚓嚓声。 阿福铁青着脸,左手紧把着方向盘,右手拿着一块毛巾,不停地抹拭正前方已经结雾的那片玻璃。但车子内外的温差太大了,窗外的薄冰和窗内的雾气交互作用,使得阿福的努力几乎变成徒劳。整个视野还是朦朦胧胧的,只能看到车灯照射下的前方两三米雪白的路面。 阿福铁青着脸,不是因为雪太大路太难走。他在部队上当过八年的卡车司机,比这更艰险的路程他也走过不知多少次,眼前的大雪和还算平坦的山路还难不着他。他铁青着脸,是因为科长和科长太太的两道不同命令让他深感为难。 科长刘哥对他说:“一定要把他们母子安顿好,不要离市区太远,也不要让你嫂子知道地方。”而科长太太也单独跟他说:“想什么办法也要让他们娘儿俩永远在滨海消失,一辈子也不要让你刘哥和我见到。如果我再见到她,或是听说你刘哥再去见她了,你就回村里去种庄稼地去,再也别想在城里混了。” 那个时候刘清远还是滨海市城建委的基建科长,还没有成立自己的公司。阿福跟刘清远是一个村子里的,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刘清远考上了大学,分配到令所有人眼红的城建委上班了,而阿福却留在了村里。从此,两个最要好的伙伴成了两个不同世界里的人,面对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但刘哥是仗义的,他没有忘掉自己的发小。他先是托武装部的熟人让阿福参军入伍,并安排在汽车连学会开车,转业后又想尽办法把阿福弄到城建委,专门给自己开车。用阿福的话说,刘哥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是自己的再生父母。不,比父母还要亲。一辈子从没离开过村子二十里外的父母能给自己什么呢?而刘哥给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所以,不论刘哥做了什么,在阿福的眼里都是天经地义的,都是不容置疑其正确性的。所以,刘哥的话对他来说就是圣旨,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违背,哪怕是在执行力上打一点点折扣,对他来说也意味着背叛。 但是,关键在于现在是科长太太的命令如何执行。把顾阿炎母子弄死?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阿福当了这么多年兵,又在国家机关干了这几年,知道“人命关天”的道理和国家法律的威严,杀了人是要偿命的。他阿福连城市里的生活都不想舍弃,又怎么舍得冒进大牢吃枪子的大险?把他们母子送到远远的,让他们再也无法在这座城市出现?这个保票阿福也不敢打。通过两年多的交往,阿福太了解阿炎的脾性了。阿炎是个不顾一切的女人,这一点从她敢于自己偷偷生下这个孩子就能看得出来。她能把孩子悄悄生下来,再抱着孩子找到建委大楼,那谁又敢保证她以后不会再领着孩子找上门来,闹得满城风雨? 如果听从刘哥的话,把顾阿炎母子就近安排下来呢?那也太危险,顾阿炎就像一颗不□□,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将大家炸的血肉横飞。即便阿炎这边平安无事,科长太太那边也不会善罢干休。一旦科长夫人知道阿炎还在滨海,还养着刘哥的孩子,她一定会翻脸。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再有风吹草动的话,老娘就到妇联和建委主任那里告状,告你作风有问题,□□民女。到那个时候,别说你再做科长了,让你在城里也呆不住。大家一拍两散,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事态真的要发展到那个地步,他阿福怎么办?当然也没法在城里呆了,只好乖乖地回家种那二亩盐碱地去。 那么,到底该怎么安置他们母子两个呢?阿福想的脑仁都疼了,但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阿福想的出神,却见车窗前白光一闪,惊得一打方向盘,车子向左侧滑去。阿福知道左侧是百丈深谷,吓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地一脚踩死刹车,车轮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那道白光向深谷飘下,原来是一大团积雪从右侧山坡上被风吹了下来。 急刹车的剧烈颠簸和车轮的尖啸声惊醒了后排座上睡觉的婴儿。他就痉挛了一下,哇哇地哭叫起来。 顾阿炎轻轻地拍着怀里的襁褓,再掀起羽绒服的衣襟,把□□的□□塞到婴儿嘴里。婴儿急急地吸吮着,喉咙里还发出时断时续的唔咽声。虽然车内的温度还没有令大人感觉到太冷,但婴儿的嘴唇接触到□□的那一刻,阿炎却明显地感觉到孩子的小脸有些冰凉。 阿炎望望雪团乱飞的窗外,问了一句:“福哥,我们到底去哪儿?” 阿福两眼盯着前面模糊成一团的路,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声:“转过这个山环,前面就到了。”由于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这一开口,声音竟嘶哑干涩,不像是从阿福嘴里发出来的。 阿炎打了一个冷颤,使劲地往车门子上倚了一倚。 第6页 5 怀里的宝宝吃饱了奶水,又甜甜地睡着了。 阿炎望着儿子红朴朴的小脸,嘴里喃喃着:“田田,妈妈的乖。你的爸爸不要咱们了,连个名字都不给你起。不认又怎么样呢?咱们自己活人呀,妈妈的田田是最有志气的,是不是?妈妈要供你上大学,上完大学做大官。妈妈的田田做了官,会开着高级小轿车来看妈妈,车里还坐着一个比妈妈还好看的官太太。妈妈不是官太太,可妈妈是乖乖的妈妈,也就是诰命夫人了。你说是不是呢,妈妈的乖乖宝?” 说着说着,两行清泪就顺着阿炎的脸腮流了下来。 婴儿没有听到妈妈的话,已经睡得沉了。他长得很壮实,身体四肢都很长大,昨天才刚刚满月,但看起来已经像近两个月的孩子了。 今天腊月17,再过12天就是大年夜,妈妈的小田田,也就正式1岁了呢。 阿炎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照片,悄悄放在身旁的座位上。那照片的背面有她早就写好了的两行字:刘田田,1976年11月16号。阿炎是农村女人,所以记日期习惯按农历,她不知道,儿子出生那天的公历是1977年1月5日。 阿福没有听清后面的阿炎在说些什么。在这样一个雪夜,这样崎岖陡峭的山路上,他的全部精神都放在车灯照射下的前面这两三米可见区域内了。雪越来越大,阿福有些着急,脚下的油门踩得更深了一些。车子发出一阵轰鸣,像个受惊的兔子向着前面的夜幕中穿刺。 借着窗外飞雪映进来的微光,阿炎静静地一个人流泪,痴痴地看着怀中熟睡的孩子。她总觉得自己的儿子带着官相,以后一定是个当官的料。她对自己的眼力很自信,就像当初第一眼着到孩子的父亲,就断定他是一个官儿一样。 那是五年前春天的事了。那时刚从农村来到滨海市的阿炎,住在姑妈的家里,想让姑父给自己在城里找一个零工做。她的家里太穷了,总是吃不饱饭。阿炎在家里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在上学,另一个还在蹒跚学步。家里就算有一口吃的,也要匀给年老的阿婆和两个弟弟,阿炎就长久地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阿炎正在长身体呢,实在抗不住饥饿,就只好一个人跑到城里,到大姑妈家讨生活。 可姑父只是一个小工人,没有路子,没有办法给阿炎在城里找到活做。姑父一个人的工资甚至还养不活自己一家人(大女儿嫁到郊区去了,还有一个儿子在上学,其实也就是三口人罢了),姑母不得不在巷口支起一个早餐摊,挣几张毛票来贴补家用。姑母的身体不太好,手脚没有轻时那么麻利了,等着上早班的吃客们没有时间等,就不大怎么上她的摊上来。能在她摊上吃早饭的,都是退休后没事做的几个老先生和老太太。所以姑母的早餐摊生意萧条,一直做的很勉强。 阿炎找不到活干,又不能吃闲饭,于是就帮着姑妈料理早餐摊。阿炎虽然生在农村,可长得很水灵,多年的忍饥挨饿竟也没有阻挡住身体的发育,到城里后吃了几顿白米饭,愈发地显出曲线玲珑、婀娜多姿的少女天性。阿炎长的好看,手脚还麻利得很,动作轻巧的像一只小狸猫,在十多个平方的小天地里穿梭折返,那样子不像是在忙生计,反倒像是在跳舞——那十多个平方的狭窄巷口,就是她的露天舞池。 在阿炎到来之前,姑妈只卖两样东西:小米粥和胡辣汤。阿炎心灵手巧又爱动脑子,她知道光靠这两样稀的不行,客人们是不可能吃饱的,要想吃饱,就还要先在别的摊点上买来烧饼之类的“干货”,才来这里喝汤。这样很不方便,吃客肯定不会多。于是,就像变魔术似的,阿炎在帮姑妈打理生意的第五天就给自家的早餐摊增添了两样吃食:一样是酸辣米粉,另一样是白菜蒸饺。 阿炎似乎是个天生的做饭高手,经她调制出来的这两样早点,味道愣是跟全滨海市的早餐摊都不一样,使得人们从她摊前一过,就要忍不住停下脚步。酸辣米粉本身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关键在于佐料。一大碗米粉热腾腾地从锅里盛出来放在案板上,先拿一只白色的小瓶子往碗里洒上一些胡椒粉,再从瓦罐里掘一匙用大油(肥猪肉炼成的油)熬制好的辣椒块放到碗里,再加一点香醋,撒一点香椿末儿,这才端到客人面前来。那凝固的辣椒块遇到热汤很快化开,碗里就漂了一层浓浓的红油,香味也即随着热气充塞街巷。 还有白菜蒸饺,也很快成为这一个片区的绝顶美食。蒸饺的皮很薄,蒸屉盖子一打开,那诱人的香味就穿透薄薄的面皮儿,满街满天地飘。咬上一口,只觉得香的邪乎,却没品出是啥馅儿,再咬上一口,就全进肚里去了,还是不知道是啥馅。客人直着眼问阿炎这是啥馅的啊,阿炎则笑容可掬地回答:白菜蒸饺,你说啥馅呢?客人就只好摇着头,带着一肚皮疑问官司离开,赶着上班去了。其实这里头有啥呢?啥也没有。只不过是阿炎每到太阳落山,就去菜市场把人家扔掉的白菜帮子背回家来,洗干净后剁成细的不能再细的丁子(其实就是菜泥),用纱布裹住挤出水分,再掺上熬大油时滤出来的油渣子,馅子就成了。这不同于别人家包铰子时切成的馅子,切得再碎最终还是能看出来是啥菜,阿炎把白菜剁成了泥,你就是看不出,品不透! 在这样一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在这样一个平民聚集的社区,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做出这样好吃的美味,生意怎么会不好呢?阿炎在姑妈的早餐摊上干了不到三个月,就看到了满地阳光满天希望,来摊点上吃饭的客人们也看到了阿炎越来越灿烂的笑容。 第7页 就在第三个月的一天早上,阿炎看到了一个穿着皮鞋提着皮包的人。 阿炎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一眼就看出来,这个新来的吃客是个官儿。她是通过几个方面的推理,才得出这个论断的。第一,到这个巷口来吃饭的,大都是穿着绿色的军用胶鞋或者硬底布鞋,还没有穿着皮鞋来的;第二,这个巷口的马路对面就是城建委的办公大楼,阿炎发现这个人吃完早餐向着马路对面走了;第三,除了这个人外,还没有见过夹着皮包来吃早点的;第四,此前凡是来这里吃早点的人无不大呼小叫,一会儿喊“妞儿,给加点汤”,一会叫“妞儿,给再加点辣椒块”,没有一刻安生,而这个人却自打叫了饭后就一声不吭,默默地吃完交钱就走;第五……总而言之,阿炎断定这个人是个官儿。 阿炎的这个论断很快就被验证了。有一天大清早,阿炎醒来,刚要像往常一样收拾东西到巷口去,却听着屋外哗哗地响。拉开窗帘一看,真的是外面下雨了,下的很大,看样子是没法子出摊了。接着就听隔壁大姑妈直着嗓子喊:“妞啊,下雨哩,今天就多睡一会儿吧,不用出摊了。” 阿炎一边高声应着,还是起床穿衣洗脸,打开屋门。习惯了早起,既然醒了,想睡也睡不着了呢。阿炎淋着雨跑到厨房去,捅开炉子开始做酸辣米粉。想了一想,又在锅里放上蓖子,放了十几个蒸饺上去。虽然没法子做生意了,但她要把一家人的早餐做出来,好让姑父和表弟他们吃了去上班上学。材料都是昨天晚上都备好了的,做起来麻利的很,不一会儿锅里就冒出热气了。 饭要出锅的时候,随着门响,姑父和表弟都起来了,忙着洗脸穿衣服刷牙。 阿炎就把蒸饺拣到筐里,先盛上两大碗酸辣米粉,冲着堂屋里喊:“姑父,早饭做得了,你们过来吃吧。” 表弟哇哇叫着踩着雨水跑进厨房,先伸手抓起一个蒸饺。堂屋里传来姑父含混不清的声音:“知道了,你们先吃。”好像是还没有刷完牙。 就在这时,大门被敲响了,门外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喊:“这里是卖蒸饺和米粉的家吗?” 表弟把手里的饺子往筐里一放:“我去开门,看看是谁来了?” 6 敲门的是司机阿福。阿福对前来开门的阿炎表弟说:“我们科长想吃你们家的米粉,可你们今天没有出摊。” 表弟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只顾盯着胡同里的黑色小轿车发呆。车窗摇了下来,刘清远坐在车里问阿福:“有没有吃的啊?没有的话我们就走吧。” 阿炎在院子里答话了:“要是不嫌窄吧,就到厨房里吃点吧,饭是现成的。” 在厨房里吃完酸辣米粉和白菜蒸饺,刘清远掏出一张拾元票递给阿炎:“下这么大的雨还要打搅,实在不好意思,就不用找了。” 阿炎吓了一跳:“这怎么行?一碗米粉一毛五,一个蒸饺五分,你吃了四个,该两毛——拢共不过三毛五。你还是给张五毛的吧,这么大的找不开。” 刘清远夹起皮包,把手一挥:“就这样吧,以后再来吃饭,要是我身上没带零钱就从这里面扣吧,找来找去麻烦。阿福,咱们走吧,捎上这个小弟弟,把我送到办公楼后,再把他送到学校。” 表弟听说可以坐小汽车了,高兴地跳了起来,提着书包就往外冲。 阿炎回头找了一把伞,替刘清远打开,送出大门。刘清远冷不丁回头问了一句:“小同志,听你刚才说话,你是从乡下来住姑妈家的吗?” 阿炎点点头:“是呀,本来想到城里找个活干的,可没找着,就帮着姑妈卖饭了。” 刘清远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念没念过书呢?” 阿炎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公安局查户口的呢。” 刘清远“哦”了一声,看了她一眼。 阿炎就说:“我叫顾阿炎,今年18岁,属狗的,只念过半年扫盲班,认识大字一萝筐。” 刘清远笑了:“你帮姑妈卖早餐,一个月能赚几个钱?” 阿炎歪着头在肚里算了算账:“刨去杂七杂八的花费,能挣二十来块,怎么样?” 刘清远说:“不赖么,顶上一个国家干部的工资了。那你姑妈给你开多少钱工资啊?” 阿炎很惊奇地看了刘清远一眼:“开啥工资呀?一家人的嚼谷都还不够呢,能跟着吃顿饱饭就不错了。不过要是省着点花的话,到过年的时候姑妈说不定能给我买套新衣裳哩。” 刘清远点了点头,不再说话。阿福已经打开车门,刘清远弯腰钻进副驾驶室,挥了一下手,小轿车就冒雨向巷口冲去。透过车子后窗,可以看见表弟在里面手舞足蹈。 阿炎站在大门口呆了半晌,嘴里嘟哝着:“这当官的真有意思啊,就喜欢问来问去。” 到了下午,雨停了,院子里还有很多积水。大门外的巷子里则是污水横流,裹挟着菜叶柴棒和黑乎乎的煤渣,从各家各户的门洞里涌出来,再一头扎进地沟,撒着欢地向巷口奔腾而去。 阿炎忙起来了。在院子里和厨房之间进进出出,做米粉、和面、剁馅子,往小塑料瓶子里装胡椒面儿,用肥肉膘子炼大油,熬制辣椒块儿。 第8页 大门咣当一声响,向两边飞开,表弟甩着书包进院,一头扎进厨房里,围着阿炎转个不停。 厨房太小,表弟这样一转,阿炎就无法工作了。阿炎就说:“你围着我转啥哩么,还不快去写你的作业。” 表弟才不去写什么作业,他明显处于极度兴奋状态,急于要把这兴奋的缘由表达出来:“姐,你坐过轿车吗?没有吧。姐,你知道轿车里头的座位是软的吗?用皮包着,里面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车子一动它就颤呀颤地。姐,你知道小轿车跑的有多快吗?从家里到学校我平时要走半个多钟头呀,可小轿车一眨眼就到了。姐,你知道吗……” 表弟不停点地说呀说的,姑妈闯进来,提着他的耳朵拎出去:“看看你这一身泥点子!快把衣裳脱了,自己泡到盆子里。你姐在干活没看到吗?光知道添乱。”表弟啊啊地叫着,不情愿地走了。阿炎就继续做事,但手脚却明显地迟缓,拿东忘西,有些心不在焉。 第二天早晨,刘清远还是到阿炎的摊上来吃早餐。他还是穿着皮鞋夹着皮包,跟周围吃饭的人形成强烈的对比。他还是不多说话,对阿炎既不冷淡也不怎么亲热,就像从前一样,好像昨天下雨时到阿炎的厨房里去吃饭的不是他,跟阿炎说了一大堆话的也不是他了。吃完早餐,他还是掏出零钱来付账,好像连那拾元钱的事也忘了。 阿炎想提醒他一声不用再交钱了的,但人太多了,她觉得这事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的。而且刘清远还像从前一样,多给了五分或一毛钱,依然挥一挥手,说一声“不用找了”,夹着皮包抬腿就走,绝不给阿炎给他找钱的机会。 多收了钱,阿炎本来应该高兴的,因为她完全可以把多收的钱放在自己口袋里,可以为自己添置个发卡或者小木梳啥的。就连昨天那张拾元钱的大票,阿炎也可以当作自己的意外收入了,因为这个当官的看起来是不打算从里面抵扣以后的饭钱了呢。那可是一大笔钱呀,差不多快赶上姑父一个月的工资了。 但阿炎没有高兴,连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她甚至有些失落,再加上一些失望。是啊,有了昨天那顿饭之后,她以为刘清远还会再问自己一些什么的,她都准备好了等他再问的时候,自己该怎么回答了呀,但刘清远只顾吃自己的早餐,好像已经没有兴趣再问自己什么了。 是啊,自己只是一个从乡下来的女孩子,是来住亲戚家的乡下人。在城里人的眼中,像自己这种人连一根路灯杆子都不如呢,不会有人会真正留意自己的。那就更不用说在当官的眼里了呀,自己能算作什么呢?在刘清远的眼里,自己还比不上表弟,表弟还能坐上他的小轿车呢,自己却不能。 阿炎想啊想的,就有些意兴阑珊了,干活也打不起精神来了。吃客王老三冲着她喊:“妞,你放的盐太多了,你尝尝还有法吃吗?”马六儿也叫:“妹儿唉,给哥盛一碟小咸菜呀。”阿炎却不理他们,随他们自己闹去。 慢慢地,吃客们就有了意见了,一些很“个性”的人就不来阿炎的摊上吃早餐了。他们觉得自己不被尊重了,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一个乡下来住亲戚的女娃子,也有资格对我们城里人带答不理的?那不是反了天了吗?做的饭再好吃又怎么样,咱们还缺她那一口汤饭吗?也有一些老邻居在背地里说:“这妞儿到了城里三个月,看到这么多人来捧场啊,她就眼睛往上看了,要耍刁滑了哩。” 其实阿炎不是想耍刁滑,她还是很精心地调制自己的酸辣米粉,很用心地调馅做白菜蒸饺呀。她只是没有心情再向着吃客们笑,懒得答理他们的说笑罢了。 刘清远跟以前一样,还是每天到小摊上来吃早餐,还是每次都吃完付账走人,还是多给了钱不让找,还是没有多余的话说。 阿炎就莫明其妙地开始生自己的气。你在人家眼里是个什么么,什么都不是。人家每次都多给你钱,你就那么顺情顺理地接了,让人家怎么瞧得起你呀!就像不相干的两个人,人家凭啥给你钱呢?只有要饭的才会这样。是啊,人家是把你当成要饭的打发了,人家可怜你白给亲戚帮忙,没有工资赚,这才布施你几个小钱呀。 想明白了这一层,阿炎就不但生自己的气,而且生这个当官儿的人的气了。以后每逢刘清远再来吃早餐,阿炎就把要找的零钱先放在案板上。她知道刘清远一顿饭花掉多少钱,也知道他兜里经常装着一块或五毛的整钱。刘清远总是喝一碗米粉外加四个饺子,基本每顿都是这样,该收三毛五分钱。可他从来都是掏出来五毛,有时候是一块钱的票子。于是,以后再看到刘清远来,阿炎就在案板角上准备下六毛五分钱,一张五毛的,一张一毛的外加一枚五分钱的硬币。于是这次当刘清远递上五毛钱的票子,还没等他说“不用找了”这句话时,阿炎早把案板角上那一张毛票和一枚硬币拍在他的手心里:“找你的!” 第3章 攀龙附凤 7 从那以后,顾阿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刘清远到她的早餐摊上来。 不过,刘清远的早餐还是要吃的,每餐还是要吃阿炎做的酸辣米粉和白菜蒸饺。 从那天阿炎把找零的钱拍到刘清远手里后,巷口的吃客们就发现那个穿皮鞋夹皮包的客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部小轿车。以后的每天早晨,大家就会看到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从马路对过的办公大楼开过来,停在街口的拐角处,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从司机楼里出来,手里拿一个两层的不锈钢饭盒。 第9页 这个汉子就是刘清远的司机阿福。阿福把饭盒往案板上一放,瞧着阿炎说:“底下一格放酸辣米粉,上面一层四个蒸饺。” 阿炎瞧了阿福一眼,阿福却把眼光闪开了,头扭向了别处。阿炎默默地为了盛好米粉和蒸饺,盖上饭盒的盖子。阿福拎起饭盒,舒开手掌,把五角钱的票子拍在案板角上,转身快步地走了。阿炎“唉”了一声:“找你钱!” 阿福回头笑了一下,脚下没停,早到了车前,打开车门钻进去了。 阿炎想要追上去,但终于没有动。她感觉到是因为自己强制性找零钱的行为,把那个穿皮鞋的人给伤了,他才不再到摊上来吃早餐的,现在要是再把这个司机撵跑了,就更不会见到那个人了。她还本来要问问阿福,那个穿皮鞋的科长为啥不来吃,非要把饭带回去呢?但最终也没有问。 从那以后,阿福和他的车总会按时停在巷口,阿福总会拎着那个双层不锈钢饭盒,笑嘻嘻地站在阿炎的案板前。日子就这样从容不迫地过着,阿炎的早餐摊也就在蔼蔼的晨曦中,迎来送走每一天的日出。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阿炎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到七点十五分的那一刻,她准会下意识地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来看向斜对面的街角。奇异的很呀,阿炎的目光这时就像一根神奇的钓鱼钩,一放到水里,立刻就把鱼儿拽到水面上来了——每次阿炎的目光刚刚落到街角,那辆黑色小轿车就准会出现,真的像是被阿炎的目光钓住了,硬硬地拉到巷口这边来的。从阿炎把目光抛出去到把轿车钓过来,前后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五秒钟。 直到有一天,阿炎的目光抛出去后,好长时间也收不回来。那个该死的黑轿车,和开车的那个该死的阿福,整个早晨都没有被钓上来。 在阿炎的意识中,认为那条黑鱼一定是在别处吃饱了食儿,这才再也不会来咬她的钩了。那么,除了她阿炎之外,谁还会给它食儿吃呢? 刘清远的妻子回来了。 刘清远和妻子常燕是大学的同学,他跟常燕一个系,但比她高两级。常燕的父亲常明发是滨海市的革委会副主任,在本市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按照常燕的学习成绩,本来是考不上大学的,但那个时候时兴保送,根红苗正的常燕就理所当然地被保送上大学了。 刚刚入校不久,常燕就在系里举办的欢迎新生入校周末舞会上认识了刘清远。在看到刘清远的第一眼,常燕就立刻着了迷,疯狂地爱上了这个来自农村的土包子。刘清远虽然来自农村,但在大学校园里呆了三年,已经甩掉了满头的高梁花子,出落得玉树临风彬彬有礼了。刘清远一米八二的个头和标准的舞步,还有他眉宇间若有若无的一丝忧郁,都让刚刚离开家门步入高校的常燕为之迷恋不已。 瞧啊,他在微微皱起眉头的时候,是那么的深沉,那么的有韵味啊。常燕家境优越,她不知道刘清远之所以经常皱起眉头不是为了扮酷,而是在为一年后的毕业出路发愁。 在那个舞会上,常燕摆脱了几个试图纠缠自己的高年级男生,径直走到刘清远跟前:“嗨,我有事找你。” 刘清远愣了一下,看看眼前这个明眸皓齿的女生,想不起来从哪里见过她。他的舞伴见他有“熟人”找,就知趣地笑了笑,独自走开了。刘清远退到舞场边上,常燕紧紧地跟了上来。刘清远不失礼貌地对常燕笑笑:“你说……你找我有事?” 常燕歪着头:“是啊。” 刘清远的眉头又皱起来了:“我们认识吗?对不起……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常燕摆弄了一下自己的衣脚,嗤嗤地笑着。她最讨厌女孩子做这个动作了,因为在上中学的时候那些来自农村的女同学们都爱这样摆弄自己的衣脚,并嗤嗤地傻笑。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在这样一个场合,在这个令自己着迷的男同学面前,她竟然不经意地做起了这个令自己不耻的动作! 不过,常燕是见过大世面的,她只不过为自己的扭捏羞愧了一下下,就马上放下手里的衣角,自然起来了:“不用说对不起呀,我也不认识你。我是刚上大一的常燕,你叫什么名字?” 这回轮到刘清远扭捏和羞愧了。从来不认识?那……那怎么会直接找到自己,并声称找自己有事?这可真是有点奇哉怪也。刘清远皱了皱眉头,试探地问:“我是大三的刘清远。那么,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呢?那倒没有什么关系,反正大家都是同学,不用不好意思。” 常燕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很会调整自己,这一次笑得很大方很得体,再也不是像农村同学那样嗤嗤地笑了):“我没有认错人呀?我本来找的就是你。” 刘清远更加奇怪,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作为大三的学兄,他当然不愿意在新同学面前显示出自己的不老练,就耸了耸肩(那是从苏联电影中学来的镜头,刘清远始终认为这是男人最酷最有品味的动作):“那好吧,你说你从来不认识我,又说你没有认错人,还说你找我有事。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你是有什么事情解决不了,需要一个男士的帮忙?” 这一段话说出来,刘清远的自我感觉变得大大良好,仿佛自己已经成了电影中最有地位的莫斯科大公,至少也是一个很有身份的男爵。于是,他的胸脯就挺得更直了,开始咄咄逼人地直视着面前这个不明所以的小姑娘。 第10页 哦,天哪,他说话的腔调,叙述的方式和讲话时的姿势,该是多么的迷人啊!常燕盯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能说出这番话来的,当然算得上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再也不是那些永远也长不大的男孩子了呀),一瞬间感觉有些晕眩,甚至身子还真的晃了两晃。 刘清远吓了一跳,立刻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托住常燕的腋下,轻声地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宿舍?” 常燕本来正在为自己的失态有些痛恨和羞涩,想要直起腰来的,但被刘清远在腋下这么一托,立刻又回复到原状,几乎都要沉醉在他的臂弯里。 这时一段舞曲终了,舞伴们纷纷散开,就有几个男女同学向着刘清远和常燕看来。刘清远见大家都向这边看来,有些窘迫了,想要把手拿开,却又怕常燕就此倒下去,一时不知所措起来,一张脸红成了关公的模样。 舞曲的暂停让常燕一惊,从沉醉中醒了过来。她冲刘清远笑了一笑:“对不起,刚才有一点点头晕,现在没有事了。” 刘清远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把手撤了回来,并把出汗的手掌心在自己的屁股后面悄悄蹭了一蹭。 常燕见刘清远的眼光不敢再直直地瞧向自己了,就有了胜利的感觉,轻松地笑了一笑:“刘同学,你不用紧张,我找你没有别的事。” 刘清远收回目光,也跟着笑了:“我紧张什么呢?我不紧张。是呀,我们素不相识,你找我能有什么事呢?有什么事你请讲,我一定尽力而为。” 常燕再次咯咯地笑了起来:“在进到这个校门之前,我们是素不相识。可我们现在是同学了呀,怎么能说是素不相识呢?我求你的事不大,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也不用尽力而为——我看你跳舞跳的很好,可不可以教教我?” 8 从那个难忘的舞会之后,常燕和刘清远就很快陷入爱河,形影不离了。在校园后面的小树林里,教学楼前面的草坪上,以及校门外不远处的山坡上,都能看到他们相依相偎的身影。 从来没有尝过爱情滋味的刘清远,被常燕火辣辣的追求搞得意乱情迷,同时也经受着男子汉的自尊心深受伤害的煎熬。谈女朋友是需要经费的呀,常燕爱吃零食爱穿花衣服爱买小饰品,刘清远自己爱吸烟,但他没有办法供应两个人的这些爱好,他的囊中羞涩至极。在没跟常燕谈恋爱之前,他自己向来是跟同宿舍的舍友吸蹭烟,万不得已的时候也会掏钱自己买上一包,但大都是八、九分钱的劣质烟,俗称“一毛找”。现在天天跟常燕在一起,还怎么好意思吸这种见不得人的烟呢? 但初涉爱河的常燕从不计较这些,物质享受对于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她不但自己掏腰包买自己想要的东西,还给刘清远买了衬衣、皮鞋,甚至还给他买了一套西服。她一边劝说刘清远要少吸烟,却又主动偷偷地买上一条“红塔山”,悄悄地塞到他的书包里。乖乖,红塔山这样的高档烟,当时只有县级以上的干部才吸得起的啊。 于是,刘清的自尊心就大大地受伤害了,一双好看的剑眉也就越皱越紧起来。 入夜,两个人在校园后面的小树林里相偎而坐。刘清远嘴里含着一片竹叶,轻柔地吹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常燕一边吃着爆米花,一边静静地听着,偶尔抬起头来专注地看着刘清远的脸。月光从树缝中投射下来,落在两个人的脸上和身上,斑斑驳驳地,有点像街头闪烁不停的霓虹灯光。 渐渐地,竹哨声低沉了下去,终至毫无声息。常燕抬起头来,见刘清远把嘴里的那片竹叶嚼碎了,竟使劲吞了下去,一双好看的剑眉又皱了起来。 “怎么不吹了呢?”常燕问。 “心情不好,不想吹了,没有意思。”刘清远答。 常燕警觉起来:“你是说跟我在一起,已经没有意思了是吗?我是个没有内涵的女孩,不像你那么才华横溢,你讨厌我了是吗?” 刘清远没精打彩地说:“当然不是,你不要瞎猜。我只怕自己配不上你,又有什么资格讨厌你呢?” 常燕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那就好。永远也不许你不喜欢我。那你就再接着吹吧,我喜欢听呢。” 刘清远叹了口气:“燕儿,我真的没有情绪。眼看就要毕业了,同学们都在忙着托家里人走门子拉关系,想分到一份终生无忧的好工作。可我家在农村,城里没有熟人可托,要是听天由命的话,看来只能回老家当泥瓦工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高兴得起来呢?燕儿,要是我回到老家去的话,你还会跟我好吗?” 常燕望着刘清远忧郁的眼睛,托着腮帮想了片刻,忽然撒娇了:“我不管。我只要你陪我高兴,我爱听你吹的曲子。” 常明发收到女儿的来信,立刻驱车来到工程学院,把常燕从女生宿舍叫了出来。 父女两个来到校园外面的一个小餐馆里,找到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了下来。还不到晚饭时分,餐馆里只有爷儿两个人,正好适合谈话。 服务员走过来说:“对不起两位,我们的厨师还没有上班呢,要吃饭的话,再等一个钟头以后再来吧。” 常明发掏出一张拾元的大票来,往桌上一放:“饭的事你先不用张罗,给我们沏一壶茶来,吃饭的时候再说:” 第11页 服务员看了看桌上的大钞,再瞧瞧门外停着的小轿车,不敢再说话了,忙不迭地跑到厨房去烧水泡茶去了。 常明发开门见山地问:“这个刘清远个什么人物?” 常燕的脸色有些潮红:“他是本市的,明年就要毕业了。他的学习成绩是全系最好的,文体美样样过硬,你一见就知道了呀爸爸。” 常明发的手一挥:“我问的不是这些。我是问他的父母是干什么的?” 常燕扭了扭身子:“你管他的父母干嘛呀,我要嫁的是他,又不是他的父母。” 常明发想发火,但又忍住了:“嫁嫁嫁!你才多大呀就想着嫁了?是不是嫌爸爸妈妈老了,碍你的事了,急着要离开这个家?” 常燕说:“爸爸!你知道人家不是那个意思,非要这么说。我才舍不得离开我的好爸爸和好妈妈呢,你要不想让女儿出门,就干脆招他当上门女婿。” 常明发眉尖一动,随即恢复了气势汹汹的样子:“不要胡搅蛮缠,正面回答我的问话——他的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 常燕歪着头想了一想:“他的父母嘛,是做地质勘探工作的。” 常明发点了点头:“嗯,是科学家,倒也是一项不错的工种么。地质勘探局的胡局长是我的老部下,那你告诉我这个刘清远的爸爸叫什么名字,我回头去找小胡问问。” 常燕哼了一声:“爸爸,就显得你路子广认的人多。人家不是地质勘探局的,你怎么去问啊?女儿看上的人你信不过,还得非得去找人打听吗?” 常明发也哼了一声:“我就这么一个女儿,难不成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给了人,还不知道人家的底细?你真是岂有此理。” 常燕哼叽了几声,不得不说实话了:“他的父母都是乡下的,地地道道的农民。” 常明发怒不可遏了:“那你怎么说他们是搞地质勘探工作的,这是明目张胆地欺骗组织,你知道吗?” 常燕强辩:“农民不是搞地质工作的么?整天跟地球打交道,并从地里种出让人赖以活命的植物,这不是最伟大的科学家?爸爸你有偏见,你是官僚主义,瞧不起农民阶级,我不跟你说了。” 常明发被气乐了:“这可真是我的好女儿,才上了半年大学,口才见长。如果我告诉你,我坚决反对你跟这个刘清远在一起,你会怎么样?” 常燕脖子一梗:“那你要说出一个原因来。” 常明发斟酌了一下词句:“燕儿啊,听老爸的话,没有错的。爱情是美好的,但往往也是不切实际的。你想想,你跟这个刘清远从小就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环境里,能有共同的生活习惯和统一的品味吗?是的不错,刘清远受过高等教育,或者已经脱离了他的农民本质,品味提高了生活习惯也会变过来。但以后要是他农村的父母老了,要求跟你们住在一起,以你的性子,你能长时间容忍他们的农民习气吗?不能容忍,就难免会产生矛盾,产生了矛盾,你又不会作出让步,难道让小刘这个男子汉大丈夫处处让着你?爸爸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很了解农民的心理和禀性,他们的自鄙心是天生俱来的,由此而产生的自尊也就成为他们的不治之症。老爸相信,你们这个时候所产生的爱慕之情是发自内心的,也可能没有掺杂什么功利成份;但老爸同时也担心,你们以后一旦生活在一起,是会出现问题的。” 常燕没有想到,平日里威武不可侵犯、无论在机关还是在家里从来说一不二的父亲,今天竟能对自己说出这么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来。她甚至预想到了父亲要对自己发火下命令,强行拆散自己和刘清远的关系,还准备好了要跟父亲大闹一场的,但这种准备在父亲语重心长的劝告下顿时瓦解冰释,化作一腔柔情和感动。 常燕说:“爸爸,我知道你的一番苦心,相信妈妈也是这样想的。可是爸爸,女儿长大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耍性子蛮不讲理的燕儿了。我知道,你们是想让我找个门当户对的,可现在看来门当户对的,将来也会是这样的吗?爸爸您现在在台上,人家都抬着脸看你,可再过十年您退休之后呢?我要是嫁给那些官家纨绔子弟,谁能保证他以后不欺负女儿呢?我和刘清远是真心相爱的,生活习惯我可以改,他生活在城里了,当然也可以。论起品味,他的品味比女儿高的多,真的。至于他的父母,不就是土一点脏一点么?那也不是太大的毛病,女儿都能适应的,你不相信自己的女儿么?再说了,女儿现在要学习,也没有说要谈婚论嫁啊?女儿只是想求爸爸在城里给他安排一个适合他的工作,就是普通的同学和朋友,也不算过份啊。爸爸,抛开我们的爱情不谈,单说像他这样优秀的青年,党和人民花费这么大的精力培养了他,总不成再让他回家去修理地球,继承父业做地质勘探工作吧?” 跟女儿一样,常明发也对常燕的这一番话大为惊讶。他点了点头:“好女儿,希望你在大学里的这四年能学到真正有用的知识。”接着大步走出餐馆,叫司机:“小王,把车开过来,回去!” 9 第二年夏天毕业之后,刘清远被直接分配到滨海市城建委上班。在拿到人事局的派遣通知书后,刘清远的父亲东挪西借,在家里摆了五桌酒席,请三姑六婆远亲近戚前来,庆贺刘家终于出了一个吃公粮当官的人。在刘清远的坚持下,七八个滨海籍大学同学也被请来,单独坐了一桌。 第12页 几杯酒落肚,同学们都是摇头晃脑,一片慨叹之声。 柳春明指着刘清远:“刘清远,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啊。你看看,我们在刚上大三的时候就忙乎着托人走门子分配工作,结果大家现在都还不知道分向哪里,你的派遣通知书却早早地下来了。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王连甫问:“今日怎样,当初怎讲?” 柳春明醉眼朦胧:“早知今日裙带妙,当初不应死读书。” 众同学一愣,继而哄堂大笑。王连甫说:“老柳,你这是活该呀。谁不知道你的诗才全院第一?但你对女孩子们从来是正眼都不瞄一下,现在知道‘仕途只因颜如玉’,晚了。” 刘清远醒过味儿来了,却又不能发作,就酸笑着骂道:“你们这些鸟毛,拿哥们打岔是不是?我承认我的工作分配是常燕的爸爸帮着说了话的,但天地良心,我可没有去赶着求他。再说了,在城建委当个小科员,可能一辈子就这样退休了,也不见得有什么好。你们各位大才子,现在虽然派遣通知书还没有下来,但天地如此广阔,何处不是栖身之地啊。十年之后再看,还不知道谁混得比谁好呢。” 柳春明喝干杯中的酒,摇了摇头:“老刘,你说这样的话,可大有倨高临下的意味哟。” 刘清远有点急了:“我操,你怎么分不清好赖话啊。我怎么就裙带关系了,我怎么又倨高临下了呢?” 王连甫在一旁打哈哈:“老柳是喝醉了,有些口不择言哩。怎么能说人家老刘是靠裙带关系找到的工作呢?就算是裙带关系,那裙带关系是怎么来的呢?那是用个人魅力挣得来的呀。没有个人魅力,也就不可能跟人家主任家的千金小姐形成裙带关系。你说是不是啊清远?”一桌子同学又哄堂大笑。 刘清远的叔公从临桌上转过身来:“你看看这些孩子们,看你们高兴的啊,一个个喝的脸上放光。大喜事啊,我们刘家祖上积德,出了个县太爷呢。你这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什么叫裙子带子的关系啊?”大家愣了一下,哄地一声又笑了起来,手里的筷子掉了一地。 刘清远一口酒含在嘴里,不知该咽下去,还是一口喷在王连甫脸上才好。 看在常主任的面子,城建委主任王有良对刘清远青眼有加,着意提拔。短短的两年时间,刘清远就由普通科员到干事,再到基建科负责验收原材料的股长,接着又成为实权在手的基建科科长。 常燕大学毕业了,被分配到滨海市设计院。当时□□正进行的如火如荼,常燕和刘清远举行了革命式的婚礼,接着就投入到火热的革命浪潮中去。 刘清远充分显示出他的组织能力和革命热情,借助刚刚转业回来的阿福的武力,联合全单位的少壮激进派,把始终不遗余力栽培他的王有良掀翻在地,送进了牛棚。原来的副主任韩得宝在刘清远一派的推举下被扶了正,成了滨海市城建委的主任。韩得宝对刘清远委以重任,把所有的重要事情都交给他去办,刘清远成为实际意义上的二把手。 全国山河一片红,城市乡村闹革命,滨海市各厂矿企业均处于半瘫痪或全瘫痪状态,没有人去组织生产了,城市基本建设也基本上没得搞了。但有一项建设还是要搞的,那就是要在城市的中心地带建一座巨大的礼堂式影剧院。当时伟大的旗手□□同志已经编排出来八大样板戏,全国各地都在轰轰烈烈地公演,而滨海市却还没有一座像样的剧院,那可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市革委会一声令下,不惜一切代价,盖!于是设计院飞快地拿出图纸,而建设的任务就落在了城建委头上。 通过这个庞大的工程,刘清远的个人囊中有了近十万元的进帐。也就在滨海影剧院峻工的第三天,刘清远又添一喜,常燕为他生了一个八斤重的胖小子。刘清远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超过自己,在仕途上展翅高飞,就给儿子起了刘遨这个名字。 建完了影剧院,设计院再也无事可做,一群年轻人也都群起闹革命,把老一辈的“反动知识权威”纷纷打到牛棚里去。刘清远就劝常燕不要再去上班了,在家里安心带孩子算了。但常燕不听,她有自己的理想和事业报负,才不想在家当全职家庭主妇呢。 常燕进了京剧团。 常燕的妈妈以前就是唱京剧的出身,工青衣,学的是程派唱腔,而且在业内还颇有名气。在打淮海战役的时候,常燕的妈妈毅然和“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决裂,投入到解放战争的大潮中去,参加了人民解放军,成为一名文工团的战士。也就在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中,她和当时在华东野战军中当连长的常明发相爱,战争结束后就结合成革命家庭。 常燕妈妈虽然已经跟过去的生活方式决裂,但身上的技艺却没有放下。在居家的日子里,她不论在做什么活计,嘴里是不会有一刻闲着的,总是有板有眼地哼着一曲曲荡气回肠的唱段。不但传统的折子戏和程派剧的名段熟极而流,而且她还对京剧界的动态也很关心,哪个剧团编排了一出什么新戏,她都会去看,看过后还要把剧本找来,每一幕每一段地精钻细磨,直到唱熟了才肯罢休。 在这样一个氛围中耳濡目染得久了,常燕也就不知不觉地爱上了京剧,同时跟妈妈学会了很多段子。八大样板戏刚刚时兴那阵子,常燕更是跟妈妈过足了戏瘾,坐着爸爸的小轿车去省城里一出出地看,回来后再跟着妈妈一段段地学。 第13页 常燕天生丽质不说,还生就一副好嗓子,一曲出喉响遏行云,其天赋之高连妈妈也自愧不如。滨海市的大剧场建好了,报到省里去,省里的革委会领导很高兴,立刻派了一个工作组下来,由省京剧团的骨干演员挂帅,筹备组建滨海京剧团。看到招生海报之后,常燕第一批前去报名,随便唱了几个段子,就把省团里来的专家们给折服了。 结果,常燕马上就被剧团录取,并很快被定为女一号种子选手,在《红灯记》中饰演李铁梅。《红灯记》在滨海公演,常燕以其优美的身段、俊俏的扮相和高亢的唱腔一炮打响,一时间滨海市街头巷尾竞说李铁梅。从此之后,常燕一发而不可收,跟着剧团到处进行汇报演出,还在吃奶的孩子也顾不得了。 刘清远劝阻妻子不要去唱戏,但常燕对样板戏已经近乎痴迷,根本不听。两个人吵了一架,常燕干脆搬到剧团去住,采取免战政策。后来演出太忙,又要经常出差到外地,刘清远就是想吵,也见不到对手了。没有办法,刘清远只好把乡下的母亲搬到城里来,让老人家照看孙子刘遨。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刘清远在家里吃不上及时的饭菜,这才到阿炎的早餐摊上来的。 常燕回来了,刘清远就不会再到外面去吃早餐了。 虽然常燕回来了,却并不住在家里,还是住在剧团宿舍。 自打儿媳妇一进门,刘清远的母亲就自觉地抱着孙子刘遨到大院外面去玩,且一玩就是大半晌,直到吃饭的时候才回家,好给儿子他们两口儿提供单独相处的机会。晚饭过后,老太太也不在客厅里呆,抱着孙子一头扎进房间里去,一声不吭。她把早就准备好的便盆放在自己的卧室里,这样的话就算要起夜,也不用到外面的洗手间去,免得打扰了儿子和儿媳妇。只是她有一点点奇怪:儿媳妇这么长时间没有见自己的亲儿子了,怎么没说要跟小刘遨亲热一会儿呢? 第二天一大早,老太太就觉得情形不对了,只见儿子的卧室敞开着,刘清远正站在洗手间的大镜子前刮胡子,儿媳妇却不见人影儿。 “燕儿呢?”老太太忍不住问。 “出去了。”刘清远答。 “这才从外地回来,怎么不多睡会儿,咋起这么早?”老太太怯怯地问。 “唔,她去剧团了。”刘清远使劲刮着胡子,头也不回。 “咋?咋就这么早就去团里了呢,连早饭也不吃了?”老太太有些纳闷。 “她根本就没在家里住,谁知道回不回来吃早饭啊?”刘清远烦躁地一挥手,忘了手里还拿着剃须刀,下巴上一疼,鲜血流了下来。 第4章 乡下表妹 10 刘清远到达第一招待所,一边上楼一边看表。早七点半,会议八点开始,时间还早。透过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会议厅里空空荡荡地,有几个服务员在往前几排的条桌上放杯子,往杯子里面放茶叶。 刘清远这才想起,自己今天没有吃早餐,也是因为没有吃早餐的原因,所以开会来早了。一想起早餐,自然就想到了顾阿炎。天气渐渐凉了,人们都不愿意坐在巷子口的露天地里吃饭了,阿炎的生意还能撑得下去吗? 要不就回去吃罢早餐,再回来开会?刘清远转了一下念头,心想还是算了,打个来回再加上吃饭,半个小时肯定不够。 刘清远就折回身去,想到所长办公室先坐坐。所长办公室的门紧闭着,铁将军把门,看来所长不到上班时间是不会来的了。“操,老王这个家伙,今天开这么重要的会议,也不早来一会儿安排安排啊。”刘清远咕哝了一句,又回到会议厅,无聊地坐在最后一排靠门的座位上闭目养神。 刘清远嘴里说的老王是自己的大学同学王连甫,也不知道他靠了什么门路,竟然在农村教了两年书后神奇般地进了城,并且奇迹般地爬上了“一招”所长的宝座。王连甫当上所长之后,找到刘清远,并请客大撮了一顿。刘清远问他怎么混到这个位置的,王连甫却只管打哈哈,要么就顾左右而言他,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刘清远一肚皮的疑问,但见老同学这样,也就不问了。 那几个服务员摆完茶杯,就散开了,有的到外面走廊里透气,有两个则聚到一起闲聊天。会议厅是圆形的,回声很大,所以她们虽然离刘清远不近,但聊天的声音还是能清晰地传入闭着眼的刘清远耳中。 “唉,小梅,你家住在剧团里,能不能给弄两张戏票啊?” “那还不简单?可你为啥要两张,是不是有啥情况了啊?老实交待!” “别瞎猜了,我能有啥情况啊,是表妹缠着要看,我这才给你要票的。其实《红灯记》我都看过两遍了,不是为了表妹,我还不想去看呢。” “哦,是表妹啊,我还以为是表哥呢。是不是上次来的那个扎着长辫子的乡下女孩子?” “是啊,就是她,她也叫小梅。” “她留的辫子好粗好长,所以我记得她。你还别说,她那一身打扮,倒跟李铁梅的样子差不多。” “我这个表妹,就是喜欢李铁梅哩。她还缠着我说要见一见演李铁梅的常燕,说要跟人家学唱戏。唉呀我这么一个小人物,怎么可能接触到人家大演员哩么?” 第14页 “什么大演员啊,我在剧团大院里就经常见她,不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么。” “我可听说了,当初要争着演李铁梅的,怕不有上百的人?可这个常燕说话似地就把这个角色抓到自己手里了。听说她的爸爸和丈夫都是咱们滨海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不是小梅?” “没听说,这个常燕从来不跟团里的人提她的家里人。不过她的丈夫不管是不是有头有脸,现在有点绿头绿脸倒是真的。嘻嘻……” “你这个死妮子,在说什么哩呀!” “我可没有瞎说。李铁梅跟李玉和相好,这件事剧团里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在外地演出时,甚至合住一个房间呢。你说她丈夫那个可怜虫,头上戴着一顶油光光的绿帽子,还说什么有头有脸哩么?” “哟,这么说来,我更要去看看这出别开生面的《红灯记》了。咱倒要看看,舞台上的父女俩是怎么眉来眼去的哩,咯咯咯……” 常燕出差这么久,回来后为什么不住在家里,甚至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管,却要住到剧团宿舍去?这个秘密没想到以这种方式被揭开了。 刘清远没有想像中的勃然大怒,甚至还摇了摇头,无声地笑了一下。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冰凉,身子也不听使唤地轻轻颤抖。那个叫小梅的服务员发现了刘清远的异样,就停止了和同伴聊天,走了过来。看到刘清远的衣着打扮,小梅就知道是来参加会议的领导干部。又见他面色苍白,就关心地问了一句:“领导,你有什么不舒服吗?要不要到我们招待所门诊去看看?” 刘清远一惊,慢慢地站起身来,笑笑说:“没什么,我有点低血糖,出去透透空气就好了。”就走出会议厅,来到门外的走廊上,用颤抖的双手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嘘……,好受多了。穿过蓝色的烟雾,刘清远似乎看到一个美艳而调皮的笑脸在面前扩展开来,那是大学时期的常燕。在那个难忘的周末舞会上,她是那么地大胆,又是那么地主动,求自己教她跳舞,第二天又约自己到校园后面的小树林去见面,使自己闪电般地坠入情网,私定终身。 现在再重新审视一下自己的婚姻,真的是以爱情为基础的吗?刘清远的嘴角又现出一抹讽刺般的微笑。常燕当初看上自己的到底是哪一点呢?以她的家庭背景和天生丽质,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个土包子出身的乡下小子一见钟情? 道理是明摆着的,常燕选中刘清远的原因,无非是猎奇心理在作怪。在常燕的眼里,刘清远那潇洒帅气的外表,忧郁的气质,略带土气的衣着打扮,还有那时时微微皱起的眉峰,都使她芳心大动,为之痴迷。跟与自己在政府大院一起长大的那些公子哥儿们相比,刘清远太独特、太与众不同了。他的脸上写着传奇,心里埋藏着无穷的故事,坚毅的嘴角显示出内心的刚强,但目光中却又有一丝惊慌,就像受过伤的小兔子,在呼唤着自己以母性之爱去呵护,去为他抹平创伤。跟这样一个男人交往,那是多么新奇、多么刺激,多么令人心情激荡的事情啊。 是的,新奇、刺激再加上心情激荡,这些都足以让人疯狂,为之奋不顾身勇往直前。但这些不是爱情,更无法构成幸福婚姻的永恒基础。从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里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他们的性格也是迥然不同的,兴趣爱好和追求也不在一条平行线上,这才是最重要的。 而自己呢,自己和常燕结合的初衷是什么,是出于爱情吗?刘清远现在不得不面对来自内心深处的诘问了。常燕长的很漂亮,有着火一样的激请,能歌善舞迷倒众生,但这些是自己所追求的吗?不是。刘清远不是个追求表像的人,他注重的是目的,是核心本质。在生活底层挣扎了二十多年的刘清远,最朴素的目标就是脱离农村,成为有头有脸的上等人,成为有权有势的官老爷。而要以最小的努力迅速达到这个人生目标,就只有通过婚姻。常燕能帮助自己达到这些,这就是自己跟常燕结合的根本动机。 而常燕喜欢的是艺术生涯,爱的是浪漫。她痛恶官场,或者说对官场之事根本不感兴趣。自己老爹的官当得已经够大了,但除了让自己衣食无缺之外,却无法为自己带来发自内心的喜悦。她要跳舞唱戏,要尽情挥洒激越的青春,但醉心官场的丈夫刘清远是无法给自己带来这些的。道不同不相与谋,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每天开会、应酬、说假话、做违心的事,甚至为了升官而把自己的恩人打翻在地,这是自己的丈夫么?男人为了权力就可以不顾做人的基本准则了吗?常燕也正是出于对官场的厌恶,这才在刘清远劝说自己在家当全职家庭妇女的时候,毅然进入京剧团,在舞台和灯光下实现自己的追求,寻找自己的欢乐。 那么,现在事情弄到这一步,是不是应该提出离婚,以挽回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刘清远再次自嘲地笑了一下:不行。现在自己虽然已经有了些权势,但比起岳父常明发这棵参天大树来, 自己还不啻是一棵经不起风雨的小树苗,一旦失去庇护,那就连根拔起了。裙带关系!老同学柳春明这个字眼真是用的恰到好处啊。 “小刘,怎么今天到这么早啊,走到我的前头来了。”刘清远肩头一震,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回头看时,见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韩得宝。刘清远哈哈一笑,扔掉烟蒂,接过韩得宝手里的皮包:“先锋先锋,有事先行。我这不是给主任打前站来了么。”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进入会议厅。 第15页 11 天气说冷就冷了起来。一夜的冷雨过后,第二天城市里的人们就换了衣着。秋衣外面再套一层厚厚的绒衣,外面还要披上夹袄。上班的人们连走路都不肯直起腰来了,努力往领口里面缩着脖子,双手拢在袖子里(如果能骑上自行车的话,也要戴上厚厚的毛线手套了),上身向前一探一探地行进。从一个巷口里出来的邻居们,在路上碰见,照例要打个招呼: “吃啦没?” “吃了。你吃了没?” “也吃了。上班去啊?” “是啊,上班去。你也上班去啊?” “是啊,不上班吃啥喝啥哩么。这天气说冷就冷了哈?” “是啊是啊,一场北风就变天了哩。今天早晨起来,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呢?” “水管都冻上了。往水笼头上浇了少半壶开水才化开哩。” “嘿嘿,这鬼天气,冷的邪性。开火了?不在外面吃了?” “还在巷子口吃?那不是找病吗!坐在风口里,汤还没端上来就凉了。” “是啊是啊,这么冷的天,还是在家里做点吃,热汤热水,肚子里熨贴啊。” “是啊是啊,晚上下班没事喝两盅哈。我先走了!” “好咧,咱就晚上见了哈。我往西拐了,回见。” 一来一往的十几句对答,两个人嘴里都冒出腾腾的热气,那白色的热气一喷出口腔,马上就变成水珠儿挂在胡子上或下巴上,把身上残存的一点热量也消耗掉了。分道扬镳之后,就赶紧把整个脑袋都埋在竖起的领子里,再也不肯往别处多看一眼,生怕遇到熟人还要打招呼,还要消耗热量。 阿炎和姑妈还坐在巷子口,守着她们的早餐摊。天气冷了,眼看着生意锐减,阿炎越来越愁。她和这个巷子里摆早餐摊的别人是有区别的,所以对待生意的态度也是截然不同的。她跟这些城里人不一样,他们做生意只是为了挣点外快,以弥补工资的不足,挣到了固然高兴,挣不到也还有工资花,饿不着人的。可她顾阿炎是没有工资的,她只能靠摆早餐摊来解决自己的生活费用。 当然,一个春夏季过来,阿炎用自己的手艺帮姑妈赚到了不少钱,就算冬天不再做生意了,姑妈也应该管阿炎的吃喝的。但阿炎不这样想。她认为自己既然每天都在吃姑爹姑妈的口粮,那就应该每天都替他们赚到钱才对。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一共替姑妈赚了多少钱,要是换算成自己的口粮应该吃多少天。她固执地认为,每天如果不卖出一百碗米粉外加二十斤面的蒸饺,自己再吃饭就是在剥削姑妈一家人。 出于这个想法,阿炎见生意淡了下去,就开始发愁了。阿炎发愁的方式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发愁或许会骂天骂地,阿炎却是一声不吭,也不怎么肯吃饭。每到吃饭的时候,姑妈总是要劝阿炎多吃点,说不管赚不赚钱饭总是要吃的呀,可她越这样说阿炎就越发愁,就吃的越少。入冬不到十天的功夫,阿炎就明显地瘦下来了,快要跟她刚进城的时候一样了。 这天早晨,阿炎看着空荡荡的地摊,见只有两个孤寡老人(他们都是老退休工,老伴去世了,子女都不在跟前)瑟索着坐在那里闷声不吭地喝米粉,就又开始发愁了。阿炎就想,要是自己不在的话,姑妈本来也可以像其他那几家卖早餐的一样,根本不用在这么冷的天气出摊的。不然的话,收摊后就跟姑妈商量一下,明天就不要出摊了吧。我还是回到乡下去,等明年开春暖和了,再来城里帮姑妈摆摊赚钱。 打定了这个主意,阿炎就出了一口气,觉得轻松多了。可转念再一想,自己这样可算个什么呢?本来是想到城里来找份工作的,却落到了这种地步,每天忙碌也只是为了三餐饭啊。冬天回乡下春天进城里,这叫什么日子呢,什么时候算是个头呢?滨海市虽然这么大,可连自己的一张床也放不下啊。想到这里,阿炎又禁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阿炎叹气的声音没有被坐在墙角打盹的姑妈听见,因为那叹息声很轻,而且正好被汽车刹车的声音掩盖住了。阿炎也听到刹车的声音,抬起头来向巷子口看去,见一辆轿车停在拐角处了,就是那辆熟悉的黑色小轿车。 阿炎的心里一阵发热,甚至都要热泪盈眶了。阿炎就想,要是那个阿福还是放下五毛钱就走的话,就不再坚持非要找钱给他了。他和那个穿皮鞋夹皮包的刘科长都是有钱人,他们是不会在乎这毛儿八分零碎钱的,而自己要是每天有了这毛儿八分,就可以不回乡下老家过冬了,就可以熬到来春了哩。 乡下老家!那还能算得上是一个家吗?是啊,阿炎想起来自己在乡下的家,心里就禁不住一哆嗦。三间土草房,门倒窗塌,土墙的四壁都是裂缝,一到寒风凛冽的冬夜,比站在这城里的巷口还要冷啊。最要命的是肚子里没食,躺在冰窖似的被窝里怎么也睡不着,也只能瑟索着等待天亮。天亮了太阳就出来了,喝一口热水,就能撑下去呀。 阿福打开车门,走出驾驶室来了。可是阿炎注意到了,阿福的双手是空着的,没有提着那只双层不锈钢饭盒。再往车子里面望望,里面是空着的,那个穿着皮鞋夹着皮包的刘科长也没有坐在里面。 阿炎的心里一点点地冷下去,感觉到身上的棉袄好像完全成了摆设,根本抵挡不住从巷口刮来的冷风侵袭。他只是从这里路过吗?还是为了要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来吃她的白菜蒸饺和酸辣米粉了?那么自己是否也要告诉阿福,自己明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要回到乡下去了,要等到明年开春以后才能见面呢?阿炎在心里又嘲笑了一下自己:你算什么人呢?你回不回乡下跟人家开小轿车的有什么关系呢?一阵冷风吹过来,阿炎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眨了一下,真的流下两行泪水来。 第16页 “阿炎,天这么冷了还出摊啊?”阿福已经站在案板前,嘻嘻笑着向阿炎打招呼。 阿炎吓了一跳,赶忙回过头去,用袖口擦去腮边的泪痕:“天再冷也要出摊呀,要不吃啥喝啥呀?不像你们这些当大官坐办公室的,风不打头雨不打脸,到月就发工资。” 阿福继续嘻嘻地笑:“阿炎,火气不小啊,是不是受了谁的气啦?” 阿炎用刀胡乱剁着案板上的面团:“用不着你管。”接着又说,“冻死也不用你管,饿死也不用你管。你又不买米粉,跑到我们这个穷巷子里来干啥?” 姑妈被惊醒了,袖着双手贴着墙根站了起来:“哟,这不是大司机阿福哥吗?阿炎,你不招呼阿福哥坐,怎么跟人家呕起气来了哩?” 阿炎咕哝着说:“谁跟他呕气来呀?俺们一个乡下丫头,凭啥跟人家坐小轿车的大官呕气呀。阿福哥,你要吃点啥?先坐下吧。” 阿福也不生气,依旧笑嘻嘻地:“已经吃过了,不吃啥了。阿炎,你的米粉不要再卖了,这么冷的天,是不会有人再来你这里吃早餐了。” 阿炎心里就像塞了一大块石头,忽地就沉了下去,心里想:“他们果然不会再来吃我的米粉和白菜蒸饺了。看起来,明天真的要回乡下了。那么……明年春天我还要到城里来吗?来了还有多大的意思么。” 阿福说过不吃了,但却没有走的意思,只是看着阿炎笑。 阿炎有些恼了,把面团使劲往案板上一摔:“你不吃不喝地,怎么还不走呢?站在这里不动,就像个要饭的呀。” 阿福哈哈地笑出声来了:“我不是要饭的,我是给你送饭票来了哩。” 阿炎鼓起了腮帮子:“才不信哩。非亲非故的,你为啥要送我饭票?你要有那么好啊,每天早晨还提着你的饭盒子来买我的米粉和蒸饺,就算照顾俺们小老百姓啦。” 阿福忽然不笑了,一本正经起来。阿福看了看阿炎的姑妈,凑近了阿炎的耳边轻轻地说:“阿炎,你来城里是为了帮姑妈卖米粉的吗?” 阿炎一扭脸:“你管我呢!” 阿福说:“阿炎你也看到了,做早餐有一搭没一搭的,能赚几张毛票啊?再说了,就算是赚了也没有你的份,白赚个辛苦。” 阿炎白了他一眼:“这你还不是嘴巴上抹石灰——白说?总不成让我也向你们一样,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按月领工资?” 阿福又笑了起来:“我说阿炎聪明就是聪明,还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给你找一个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按月领工资的工作,你要不要干?” 12 阿福用车拉着阿炎先到百货公司,给她买了两身光鲜的衣裳,还有一双橡胶底的方口布鞋。 走出百货公司,坐在副驾驭座上,阿炎不停地用手抚摸着包衣服的纸袋子,心里嘭嘭地跳个不停,一张小脸红朴朴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在百货公司里,当她明白阿福是在为自己买衣服后,本来是想拒绝来着,但终于没有张开嘴。要知道,阿炎长到二十岁,除了记得很小的时候过年时阿爹给自己扯过一身花衣裳外,还从来没有买过洋布的衣服呢。这么大的诱惑啊,是她这个从乡下来的女孩子无法拒绝的。 阿福一边开车,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着着阿炎,猛地按了一下喇叭。阿炎被吓了一跳,用手捂着胸口:“死阿福哥,你干啥呀,想吓死人啊?” 阿福哈哈地笑了:“按一下喇叭么,也能吓死人?你是老鼠胆啊?” 阿炎把头扭向窗外:“不理你了。没事瞎按什么喇叭啊。” 阿福说:“没什么,想把你的魂儿叫回来。阿炎,这么长时间一句话也不说,魂儿都飞了哩。在想什么心事啊?” 阿炎的脸更红了:“谁想什么来?阿福哥,让你花了这么多钱给我买衣服,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要不,咱还是把衣裳给百货公司退回去吧,反正还没有上身哩。” 阿福再次笑了:“傻丫头,你以为这衣服是我给你买的啊。就凭我一个月十八块钱的工资?我就是想给你买,也没有这么多钱啊。” 阿炎愣了:“那你说是谁给我买的哩?” 阿福答:“当然是刘科长,城建委的那个刘科长。” 阿炎局促不安了:“他为啥要给我买衣服啊?这我可不能要。你停车吧,把我送回姑妈家。”说着就要去推车门,推了几下却推不动——她不知道小轿车的车门跟自家的房门大不相同,是有机关的。 阿福吓唬她:“可不敢乱动啊。要是被甩出去,垫在车轮子底下,可就一下子变成相片了哩。” 阿炎果然不敢动了,还把身子往里靠了靠:“那你告诉我,刘科长为啥要给我买衣裳?还有,你要拉我到哪里去啊?” 阿福见不能再卖关子了,就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刘科长给你找了一份好工作,风不打头雨不打脸,咱们这是去见你工作单位的领导哩么。” 阿炎心里一阵大跳,兴奋地呼吸都急促了,但还是不放心:“帮我找工作么,那当然是好。可也不用非得买新衣裳啊?” 阿福摇着头笑:“去这么高级的地方去上班,就穿你现在身上这套衣服去?让人家一看就知道是从乡下来的妹子,还敢要你?” 第17页 阿炎的心里一热,眼泪都快要出来了:“阿福哥,我跟刘科长非亲非故地,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阿福笑了笑:“你不用担心这么多,刘科长能图你啥呢?就是看你一个人在城里混得不容易,想帮帮你呗。” 阿炎想了想,心里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幸福和兴奋充满了,所有的念头都在脑子里乱跳乱撞,也想不出什么来,也就不再吭声了。 阿福又补充说:“等你正式被录取了,单位还要给你发工作服的。这两套衣裳,是让你下班后替换着穿的。” 阿炎看了阿福一眼,更没有话说了。 在第一招待所的洗手间里换好新衣服,阿炎对着墙上的镜子看了很久,都有点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了。天啊,同样一个阿炎啊,为什么穿上不同的衣裳,就变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了呢? 这里可真是一个高级的大地方啊,连厕所里的镜子都这么大——阿炎在乡下老家也有一面镜子,但那是用两个鸡蛋换来的一面小圆镜,就像玉米面窝窝头那么大。尽管如此,那也是阿炎的宝贝,因为同村的姐妹有很多人连这样一面小圆镜也没有,都是对着水缸梳头的哩。阿炎一边抻抻衣角拽拽衣袖,一边在大镜子前扭来扭去,舍不得离开。这时一个穿制服的女孩子(招待所的服务员)进了洗手间,奇怪地看了阿炎一眼,阿炎的脸就腾地一下红了,提着换下的旧衣裳跑出来。 阿福站在外面的走廊里吸烟,见阿炎出来,眼睛一亮,点了点头:“嗯,跟七仙女差不多哩。” 阿炎的脸更红了:“阿福哥,不许你瞎说。……你真觉得好看?” 阿福笑了:“衣服不重要,重要的是人长的好啊。” 阿炎哼了一声:“又来取笑俺乡下人啦,不理你了。” 阿福不笑了:“呆会儿见到王所长,可不敢说是从乡下来的啊。你很聪明,有些事不懂没关系,只要多看几眼,就会了。” 阿炎郑重地点了点头。 王连甫打量着坐在简易沙发上的阿炎,莫测高深地笑着。阿炎见这位领导不说话,愈加紧张地不行,要不是手里捧着玻璃水杯,早就用手去拧自己的衣襟了。 阿福见王所长不说话,就有些着急,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递上去,划着火柴给王连甫点上:“王所长,我们刘科长说了,您要是帮了这个忙,改天他请你去吃海鲜哩。” 王连甫往椅子背上一靠,吐了一口烟圈:“阿福,这位顾阿炎同志,真的是刘清远的姨表妹?” 阿福笑笑说:“瞧您说的。这表妹还有乱认的?” 王连甫嘿嘿地笑了起来:“我跟你们刘科长是老同学了,怎么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在滨海市里还有这么一个姨妈啊?” 阿福说:“我跟刘科长是一个村子的,这个我比您清楚。他的姨妈原来是跟姨父在部队上的,后来姨父转业到咱市里工作,姨妈当然也就跟着搬到了滨海。” 王连甫“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恍然大悟。 常燕收拾完餐桌上的碗筷,拿到厨房里,三下五除二地涮洗完毕,擦干双手,走到客厅里,去摘衣架上的提包。小刘遨在奶奶的怀里扎撒着一双小手,奶声奶气地喊:“妈妈,妈妈,抱抱,抱抱!” 奶奶轻轻地拍着孙子的后背:“乖乖,别跟妈妈闹,妈妈有正事去做,回来给咱们家的乖乖带糖吃。”小刘遨不听奶奶的利诱,依旧嚷:“妈妈抱抱,妈妈抱抱!” 刘清远坐在沙发里说:“还要到团里去住?不能在家陪一晚上孩子?” 常燕没有正面回答刘清远的问话,却对着小刘遨说:“儿子不闹哈。妈妈真的有急事,这几天团里连夜排演《红灯记》,有几个唱段还要再完善一下。等妈妈忙完这几天,带我们家宝宝去逛公园,好不好?” 奶奶忙说:“你有事尽管忙去,工作要紧。孩子看不见你,也就不闹了,你赶紧去吧,别误了工。”她不会说别耽误工作,就按老家的说法“别误了工”。 常燕就对坐在沙发里的刘清远笑了一下,算是表示歉意,把皮包挎在肩上,去门口换鞋子。 刘清远也站了起来:“正好我今天晚上有兴致,就陪你去看一下你们的排演吧。” 第5章 戏里戏外 13 常燕倒没有欺骗刘清远,京剧团里真的有彩排活动。在炽亮的瓦斯灯光下,舞台上正在进行一幕幕的唱腔和身段调整,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台下偌大的观众席上孤零零地坐着刘清远和司机阿福,两个人指间都夹着香烟。刘清远不动声色地盯着舞台,阿福一会儿看看舞台,一会儿再转过头来看刘清远。 舞台上灯光忽然一暗,幕启:北风凛冽。四个日寇宪兵巡哨过场。李玉和手提号志灯,朝气蓬勃,从容镇定,健步走上。 李玉和唱西皮散板:“手提红灯四下看……,上级派人到隆滩。时间约好七点半,等车就在这一班。” 风声。常燕扮演的铁梅挎货篮迎风而上,向着“李玉和”很清脆但略带迟疑地叫了一声“爹”,同时眼神向台下观众席上扫了一眼。 站在舞台边沿的导演眉头一皱,想要叫“停”,但又忍住了。 第18页 台下的刘清远嘴角一撇,双手抱在胸前。阿福嘿嘿地笑了起来,并随着舞台上“铁梅”的目光向刘清远扫视了一下。刘清远轻轻地问:“阿福,有什么好笑?” 阿福说:“嫂子这一扮上可真好看。她在唱戏的时候还不忘看你一眼哩。”刘清远的嘴角又是一撇:“别废话,看戏!”阿福嗯了一声,就不吱声了。 台上的李玉和回答一声:“ 哦。铁梅!”按照剧情,摘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给“铁梅”围上,却又不按剧情地顺手摸了一下常燕的脸蛋儿,眼里爱意横陈:“今天买卖怎么样?” 铁梅慌乱地一躲,再向台下扫了一眼,却忘了后面的台词。 导演举手叫停,问常燕:“你今天怎么回事啊,神不守舍的?台下跟你同来的这两个人是干啥的?”说着下巴往台下一努。 常燕低声说:“是……是我爸爸的部下,我爸爸让我带他们来瞧咱们彩排。我……我没事,就是儿子病了,不大能入戏。” 导演哦了一声,向台下谄媚地笑了笑,扬了扬手。刘清远不加理会,阿福却兴奋地也对导演笑笑,扬了扬手。导演就对“李玉和”说:“你也是的,给铁梅围上围巾也就是了,干嘛还要摸一下脸?多此一举。”台下的刘清远和阿福坐在观众席中间一排,离得远,听不清楚导演在说什么。但台角的琴师听到这句话,都会意地讪笑起来。 “李玉和”有点不自然地说:“这不是能更好地体现伟大的无产阶级同志感情么。” 导演挥了一下手:“闲话少说,有革委会的领导来观摩我们的彩排,常燕,你可要打起精神来,好好的演啊。开始吧!” 常燕稳定了一下心神,开始入戏:“哼!宪兵和狗腿子,借检查故意刁难人,闹得人心惶惶,谁还顾得上买东西。” “李玉和”愤愤地:“这一群强盗!” “铁梅”深情地:“爹,您也得多留点神哪!”这一句念白说的字正腔圆,常燕已经完全“入戏”。 “李玉和”也渐入佳境:“好。铁梅,你回去告诉奶奶,说表叔就要来了。” “铁梅”愣了一下问:“表叔?今儿这个表叔是个什么样儿呀?” “李玉和”故作神秘:“小孩子,别老问这个啊。” “铁梅”俏皮地说:“回去问奶奶!”蹦蹦跳跳地跑下台去了。 “李玉和”望着“铁梅”的背影:“这孩子!” 台下的阿福看的有些生气,屁股一抬,嘴里骂道:“我操,刘哥,我看这个李玉和有点欠揍。” 刘清远伸手把他按在椅子上:“慢慢看,不要着急,好戏在后头哩。” 在后台化妆间,常燕想给“李玉和”说明在台下坐着看戏的那两个人有一个是自己的丈夫,但今天因为是彩排,每场戏都跟得很紧,始终没有找到机会。锣鼓声中,很快进入到第五场《痛说革命家史》。 黄昏,听到敲门,铁梅激动地说:“我爹回来啦!”开门亲热地叫一声:“爹爹!”…… 李玉和唱西皮流水:“在粥棚正与磨刀师傅接关系,警车叫跳下来鬼子搜查急。磨刀人引狼扑身掩护我,抓时机打开饭盒藏秘密。密电码埋藏粥底搜不去”…… 铁梅说:爹,您可真有办法呀! 李玉和对铁梅说:“铁梅,这件事你都知道了,这可比性命还要紧,宁可掉脑袋,也不能露底呀!懂吗?” 铁梅深深地点了两下头:“我懂!” 李玉和笑了:“嗬!懂!瞧这丫头!”伸手摸着铁梅的头顶。 铁梅拧了一下身子,娇嗔地叫:“爹……!”李玉和呵呵地笑了起来。 李玉和又要出门,铁梅给他围好围巾:“爹,您可要早点回来!”李玉和又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铁梅的脸蛋:“放心吧,啊。”出门从左侧下台。 在舞台下观看的阿福忍不住了,再一次站起身来:“我操他娘的!”刘清远再次拉他坐下,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会儿。阿福咬牙切齿地点点头,悄悄地从侧角的“太平门”走了出去。 再过半个小时,彩排终于结束,演员们到后台卸妆去了。导演快步走下台,来到刘清远面前伸出右手:“领导,这部戏是我们团的压轴戏,得到伟大旗手□□同志的亲口称赞,要求我们经过精心彩排后到北京参加会演。您一定是常主任派来给我们把关的吧?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一定不吝赐教啊。” 刘清远站起身来,握住导演伸过来的手:“演得很不错,铁梅就不用说了,身段唱腔和表情都掌握得恰到好处。那个李玉和也很见功底,表演老到。唉,我还不知道,这个李玉和叫什么名字啊,是省团里下来的国家级演员吗?” 导演竖起大拇指:“领导,您真是行家。他叫张志和,和常燕一样也是出身于京剧世家,虽然还不是国家级演员,但唱功却是得到省团领导的首肯的。” 刘清远点头哦了一声,从导演的话语中知道这个张志和除了唱得好之外,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背景,就哈哈一笑:“好,不错。由张志和来演李玉和,也算得张冠李戴,适得其所啊,哈哈……” 第19页 导演也嘿嘿地附和着笑,心里却在掂量着这位领导这番话背后的含义。 两个人正在说着话,常燕已经卸下戏装,穿着呢子大衣穿过前台,下到观众席上来。那个扮演李玉和的张志和快步跟过来,拉住常燕的袖子,在低声说着什么。 刘清远扭头看过去,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导演的眼光也跟过去,看到常燕二人,就高声喊他们:“张志和、常燕两位同志,你们来的正好。市革委会的领导在这里,你们也来听听他对我们这出戏的指导意见吧。”张志和应了一声,拉住常燕往这边走过来,常燕脸上的表情很怪,猛地把张志和的手甩到一边。 刘清远哈哈一笑:“对这两位红透全滨海市的大演员,我可不敢有什么指导意见。常燕同志,你是住在团里呢,还是回家?要是回家的话,那就请赏我老刘一个脸儿,让我做一回护花使者吧——我的车子就在外面。” 常燕还没有回答,张志和已经笑嘻嘻的开口了:“天这么晚上,那就不用麻烦领导了。常燕同志是住在团里的,稍后我们还有几个段子要再研讨一下哩。” 刘清远盯着张志和看了一会儿:“是吗?张大演员对业务可真是精益求精啊。” 常燕却说:“彩排完了,还住团里干啥么?清远,我跟你回家。” 14 刘清远和常燕回到家里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小刘遨和奶奶已经进入了梦乡。两个人一路上没有说话,这让常燕很不舒服,总想说点什么,但又找不着合适的话题。这时常燕才忽然从内心升起一丝负疚感——这两年多来光顾忙着到处演戏,不但没有管孩子,就连丈夫也冷落了,二人单独相对,竟然找不到共同的话题了呢。 两个人脱去外套走进自己的卧室,刘清远打开床头灯,淡淡的粉红色的灯光笼罩了小小的斗室,气氛立刻就变得有些温馨,甚至暧昧。 常燕静静地脱掉裤子,再去往上撸套头的毛衣,却被辫子挡住了,一时间脱不下来。刘清远从身后帮她把毛衣脱下,轻轻地笑了笑:“长时间不在家里住,都有些不适应了吧?” 常燕也笑了笑:“自己的家,怎么会呢?” 刘清远又问:“我就知道你今天会回家住,所以特地收拾了一下,你看还满意吗?” 常燕这才回来神来,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卧室。床上的被褥铺得整整齐齐,被单子是新的,床头还挂了两张山水风景的木板画,代替了两年前的巨幅□□像,窗台上还摆了两盆花,一盆冬青,一盆云竹,都长得很旺盛。 刘清远笑问:“怎么样?” 常燕转过身来,慢慢替丈夫脱下毛衣和裤子,双手环住刘清远的脖子:“清远,这几年我没有照顾好你和孩子,让你受苦了,对不起。” 刘清远说:“没有什么,都习惯了。为了革命事业么,总要做出牺牲的。你看,这不是挺好的吗?” 常燕的眼角湿润了:“清远,我不是个好妻子,更不是个好母亲。” 刘清远再次轻轻一笑:“不要再说这些了,久别胜新婚,良宵苦短,有话干嘛不到床上去说呢?” 常燕一笑,迅速脱下内衣,钻进被窝。被窝里热乎乎的,婆婆早就把一个大大的热水袋放在里面捂着了。 刘清远也脱光自己,钻了进来。他没有熄灭床头灯,也没有更多的废话,立刻爬到妻子身上去。刘清远很有激情,做的很认真,也很投入,不到几分钟的功夫,就使妻子消除了紧张和不安,也忘我地投入到爱的浪漫曲中去了。 完事之后,刘清远点燃一颗香烟,看着满足而幸福的妻子说:“和你搭戏的那个张志和,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么。” 常燕惊得差点坐起来,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恐惧地盯着自己的丈夫。 张志和从剧团里出来,心里想:“今天常燕回家也好,正好自己也该回家报个到了。毕竟老婆一个人在家带着孩子,还要照顾生病的老爹,而且还要去上班,没有对不住自己的地方。”想着常燕那雪白的肌肤和充满弹性的身体,他的心里很惬意,骑在自行车上左右摇晃着,嘴里吹着口哨,那样子就像是正骑在常燕身上一样,满脑子浮想连翩。 刚刚拐过一个巷子口,张志和看到墙角的黑影中立着几个大汉,一双双眼睛在冬夜里闪着寒光。他感觉有些不对劲,正想加快速度冲过去,却猛然听到自己脑袋上“嘭”地一声钝响,一下子就从车座上摔了下来。 张志和还没有从想入非非中挣脱开来,就进入一片混沌状态。眼前一会儿金花银花开放,一会儿繁星满天,一会儿却又像是坠入万丈深渊,睁眼不见五指。好不容易爬出深谷,正在云里雾里地向上爬行,即被天空中兜头一阵倾盆大雨浇来,无有躲处。奇怪的是,那雨点竟带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而且还是热乎乎地。张志和激灵了一下,忽然回到现实中来——现实是自己彩排完戏后正骑车走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打了一闷棍,跌倒在巷子里了。 张志和想透这一点,张嘴就要喊叫,却感觉一股臭烘烘的热流顺嘴而下。睁开眼一看,却见身前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正双手把着□□的那东西向自己脸上撒尿。 第20页 那撒尿的人见地下这人睁开了眼睛,倒是被吓了一跳,麻利地把家伙什子收到□□里去,回头轻叫:“福哥,这家伙醒过来了。” 一个粗壮的身影从墙根下踱了出来,低头看着地下的张志和:“醒了?这小子黑更半夜地骑着辆车子在胡同里跑,嘴里还得意地吹着口哨,我看这车子八成是偷来的。弟兄们,我们要好好地揍他一顿,然后送到革委会去。” 张志和努力把脑袋向旁边扭去,吐出嘴里的尿水,含混不清地说:“你们是什么人?我是李玉和,是伟大旗手□□同志的人。你们这样做,会……” “放屁,就你这样一个偷车贼,破坏□□伟大成果的反动分子黑五类,还敢说是□□同志的人?去你娘的!”旁边一个瘦子一边骂着,一边抡开脚上的大头鞋,狠狠地踢了两脚。第一脚下去,张志和嘴角开裂,吐出两颗后槽牙;第二脚下去,张志和只觉左肩剧痛,伴随着“嘎吧”一声,估计是肩胛骨被踢裂了。 “革……革命小将,不要打,不要打!有……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自己人。”张志和知道这次是碰上了茬子,不敢再充好汉了。 那个粗壮的身影一伸手,拦住了又要抬脚的瘦子:“好,我们不打你了,你站起来,我有话问你。如果有一句话不老实,老子阉割了你个王八日的东西。” 张志和吭吭嗤嗤地,只觉嘴里干喝的要命,后脑勺和肩头、下巴三处痛入骨髓,努力了半天也没能站起来,却又不敢赖在地上不动,就只好用后背倚着墙角往上蹭,半躺半倚地坐在那里,呼呼地喘气。 “他妈的你小子装死么?”那个瘦子又跃跃欲动。 “别……别!”张志和差点又瘫回到地上去,“兄弟有话就这样问吧,我……我实在是站不起来了,不……不是装死。” 那个粗壮的黑影骂道:“□□娘的,谁是你兄弟?” 张志和忙说:“是,是……我不配,你们是我大爷,是……是我亲爹。” “去你娘的吧,老子也没有你这样一个不要脸的儿子。”那个粗壮的人说。 “是,是。那我是你孙子,你是爷爷。”张志和索性再自降一辈。 那个粗壮的人就此为止,开始问话:“我问你,你是不是京剧团的,在《红灯记》里演李玉和的?” 张志和回答:“是我,正……正是我。”嘴里回答着,心里却感到一阵透骨冰凉的恐怖。原以为这些家伙只是一些穷极无聊的街头混混,打自己的闷棍也不过是想诬蔑自己偷了别人的自行车,想把车子据为己有,现在看来是自己想错了。这些家伙早就知道自己的底细,是专门在这里打自己伏击的。换言之,既然他们知道自己是何许人也,知道自己是在本市红透半边天的“无产阶级革命艺术家”,还敢打自己的闷棍,事情就绝非仅仅是为了抢一辆自行车那么简单了。 “嗯。听说你是从省团调来的,那你老实说,省里谁是你的靠山?”粗壮的人又问。 “没……没有。真的,不说假话。我一个演戏的,能有什么靠山?”张志和听对方向政治方面问,就更加恐怖,因为不知对方是何方神圣,也就不敢乱说。 “好,很好。”粗壮的人慢慢地说,“没有靠山,却有狗胆在滨海作死。孙子,你可知道我们为什么动你吗?” “不……不知道。我只……只知道演戏。”张志和回答得更加谨慎。 “只知道演戏?这么说你他妈还是好人了?是又红又专的人才了?你他妈再给老子好好想想!”粗壮的人说完,那个瘦子又冲了上来。 张志和吓坏了,乱挥着右手:“我说,我说。别打,别打!我……我有作风问题!”张志和知道,这一句话说出去,自己的这一生也就攥在对方手里了。 15 “住嘴!”那个粗壮的人踢了一下张志和的腰胯,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看来老子有必要提醒你一下。老子问的不是你的作风问题,是别的事找你。你他妈的还有其他罪行没有?比如反党,破坏伟大的□□?” “那……那可没有,我对伟大领袖□□一贯忠心,对□□一贯支持!”张志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虽然阵阵凉气浸透棉衣澈骨寒冷,但听了对方这句话后,脸上还是立刻布满了细细的汗珠。 那粗壮的人冷笑了一下,嘴里说着:“是吗?”一边从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叼上,擦着火柴点燃。在火苗升起的一刹那间,张志和惊叫起来:“你是今天晚上去看我们彩排的那个人!你……你是市革委会的人?” 阿福扔掉火柴,嘿嘿狞笑着说:“你这双狗眼倒是尖的很。不错,老子就是革委会的,现在你知道老子为什么要找你的事了吧?你做的事自己知道,这就不用老子废话了。” 张志和哀求道:“爷爷,有话好说,让我怎么着都行。可我没有反党,没有破坏□□……你就饶了我这次吧。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 阿福哼了一声:“像你这种反动分子,还知道有老有小!别人就没有妻子老小吗?老子再提醒你一句——你认识咱们滨海市革委会的常主任吗?” 第21页 张志和的脑袋再次嗡地一声,像是又一次遭受重击一般,心里也有些明白了:“认……认识。哦不,不认识!” 那个穿着大头鞋的瘦子骂道:“他娘的,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张志和吓得一哆嗦:“他老人家来剧团看过我演的戏,指导过我们的工作。我认识他老人家,可他老人家……不一定认得我。” 阿福点了点头:“那好,老子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张志和说:“还……还是别麻烦他老人家了。我这么一个小人物,他老人家这么忙,还……还是别去麻烦他老人家了。” 阿福忽然变了脸,恶狠狠地说:“可你已经麻烦到他老人家了!” 张志和感觉到天旋地转,这回算是明白他们劫自己的原因了。但他还是抱着一线侥幸,故意装迷糊:“你说这话……我有些听不明白。” 阿福说:“□□娘的,就你这点胆子,还敢去老虎嘴里拔牙哩!老子索性再告诉你明白一点……”忽然蹲下身去,凑在张志和耳边轻声问,“那你知道常燕跟常主任是什么关系吗?你又知道常燕的丈夫是什么人物吗?小子,到这个时候,你还敢跟老子揣着明白装糊涂!老子看你这条小命,是活到头了。” 说完慢慢站起身来,向着旁边的瘦子轻轻一挥手。那瘦子立刻兴奋起来,从腰里抽出一把二尺长的砍刀,一步步地蹭到张志和身前。 张志和的身体抖得就像狂风中的树叶,嘶声叫着:“你……你们要干什么?杀了我,省团里和上边的人要是追查下来,你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救命啊,救命!”尖叫声划破夜空,在狭窄的胡同里回荡。 “吱呀”一声,胡同里一扇大门被打开了,伸出一个男人的头来:“这么晚了,是谁在胡同里闹事?”话还没有落音,一道白光飞了过来,嘭地扎在大门上,离耳边只有三寸。两个黑影踱了过来,其中一个低声威胁:“滚回去睡觉,别管闲事!”那颗伸出来的头一抖,悄无声息地缩回去了。 阿福阴阴地笑了:“小子,你倒是挺有劲头的,还敢喊人。上面来查?像你这种东西,死上十个八个的也惊动不了中央□□小组吧?援朝,把他舌头先割下来,让他再叫。”那个瘦子低声应着,砍刀已伸到张志和下巴底下。 张志和彻底垮了:“我不叫,不敢叫了。你们说吧,想把我怎么样?只要留我一条命就行,求求各位爷爷了。” 阿福接过瘦子手里的砍刀,刀刃贴着张志和的脸颊:“小子,老子告诉你,你这叫自作自受。你放心,老子也不要你的命,你只要在这上面签个名,再按个手印,就放了你。”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信纸,再掏出一支钢笔,递到张志和眼前。 张志和哆嗦成一团,但还是问了一句:“这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阿福贴着他的耳边低声说:“是你答应今后不再骚扰常燕的保证书。” 张志和把头点的像鸡啄米一般:“那好,我签,我签。”一把抓过那张信纸(纸上能看出写着一些字的,但根本看不清内容,只隐约能看到红色的抬头,好像就是京剧团里常用的公文纸),铺展在自己膝头上。 阿福拧开钢笔帽,甩了两下,递给张志和:“签在右下角!” 张志和签了字,挣扎着想站来,阿福又一把按住了他:“还没有画押呢。”张志和有点迷糊了:“画……画什么押?” 阿福手里的砍刀在张志和脸上一划,一股热流顺腮而下。张志和差点瘫在地上:“你说过不……不杀我的。”阿福抓住张志和的右手食指,在他脸上的伤口上抹了一把,然后把他染了血的手指在信纸上一按:“好了,这就是画押,明白了吗?” 张志和点了点头,嘴里喘着粗气,感觉到屁股下凉得刺骨,双腿都要僵硬了。 阿福把那张信纸叠了几折,小心奕奕地放在衣袋里,用砍刀的刀面拍拍张志和的脸蛋儿:“小子,让你白拣了一条命吧。记住你自己的保证,不然的话,你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明白吗?” 张志和木然地点着头:“我保证以后再不碰常燕。可是……” 阿福骂道:“闭嘴!”回头看看,那几个自己带来的人都离得挺远,只有瘦子站在旁边。阿福示意让瘦子退到胡同口去,回头对张志和说,“狗日的东西,这个名字以后不准你挂在嘴上,知道吗!” 张志和放低声音说:“是,不提。可我们以后还会在一起演出,她要是来主动找我,我也只能尽量回避,却做不到完全不接触。” 阿福笑了一下:“□□娘的,刘哥说的一点不错,你这东西只要留着一口气,就他妈贼心不死啊。实话告诉你,刚才让你按了手印的并不是什么保证书,对你这种人来说,保证书只能算是个屁,放了也就不算数了。你知道那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吗?” 张志和问:“不是保证书?那是什么?” 阿福悄声说:“那上面全都是诬蔑中央□□最高领导的话,还有大骂伟大旗手的话。信纸上有你的亲笔签名和画押,小子,你可想好了,一旦这封信贴到省革委会的大门前,你会是个什么下场。以后,只要老子听说你跟常燕单独在一起超过五分钟,这封信可就要贴出去了。” 第22页 张志和头上的冷汗又出来了,但不得不又申辩了一句:“我当然不会再去找她的事。可她要是主动找我,我可没有办法。大家在一起演出,总不能不见面……” 阿福有些恼了,盯着张志和:“那你他妈就想办法赶快滚回省团去,少在滨海呆!” 张志和摇了摇头:“你是不知道,省团里也没有能替换我到滨海京剧团来的合适演员。能唱李玉和的演员是有,但他们不是成分不好就是犯过错误,不能来市剧团挑大梁的。我以前不知道常燕是革委会主任的女儿,所以做了错事,现在听你们这么一说,早就想抽身了。你以为我愿意惹常主任这样的大人物吗?要是有一点办法,我肯定不会在这里呆。” 阿福愣了一下,他显然是没有想到张志和会说出这么一番理论。他感觉到一股怒火在胸腔里升腾起来,手里的砍刀甩了两甩,最后抬起右脚,往张志和两腿间猛地一踢:“好,那老子就废了你的本钱再说!” 一声极似狼嚎的惨呼,在静夜的长长胡同里传出很远,很远。 第6章 出轨之恋 16 张志和在家里歇了一个多月,才能勉强站起来到剧团里报道。在张志和卧床的第三天,剧团领导和导演曾到他的住处去看望他,他只说晚上骑车时摔了,粉碎性骨折,没有敢提挨打的事。常燕听说张志和骑车摔了,感到很惊讶,但又不方便跟领导和导演一样公然到他家里去探望,只能揣着一肚子狐疑。 台柱子倒了,但样板戏还是要演的。导演没有办法,只好把《智取威虎山》剧组扮演李勇奇的何成调来顶角儿。还别说,这个何成在《智》剧中虽然只是个配角,但到《红灯记》中挑大梁唱李玉和,还蛮像那么回事儿。何成不像张志和长的那么英俊,有些五大三粗的样子,但演起扳道工李玉和来倒凭添几分豪气,更符合剧中人的身份和威武不屈的性格。何成跟常燕配了几场戏,剧团领导和导演都觉得不错,两个人也就成了固定的搭档。 张志和既然回来了,当然还是唱李玉和。但让导演奇怪的是,一场大病后的张志和再次登台后嗓子竟然也跟着倒了,原来浑厚响亮的嗓音变得又尖又细,唱腔倒更像铁梅了。 常燕又惊又痛,彩排完后回到宿舍,急着问张志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嗓子怎么会无故倒了。张志和一开始言辞闪闪烁烁,常燕想用亲热温存的动作来安抚他,他却像受了惊的兔子似地跳了起来,从常燕怀里挣开了。 面对常燕疑问的眼神,张志和黯然神伤:“燕儿,我们不可能继续下去了,一切都结束了。” 常燕瞪大了双眼,盯着张志和:“为什么?告诉我究竟为什么?” 张志和说:“不但我们之间不再有可能,我恐怕连戏也唱不成了。” 常燕的身体哆嗦了起来,嘶声说:“那到底是为的啥?” 张志和嘿嘿地笑了,悲惨的笑声很快变成了呜呜的哭泣:“他们把我弄成了废人。他们把我弄的不男不女,我现在已经不是个真正的男人了,戏也唱不了了。明天我就跟团长说,带着家里人回省城去了。燕儿,要想再见面,恐怕要等来世了。” 常燕差一点晕了过去,怔怔地看着张志和焦黄的脸庞:“是……是谁干的?” 张志和摇了摇头:“天太黑了,看不清楚。可能是武斗的哪一派,认错人了。你也不要去打听了,打听不出来的。”说完这一番话,慢慢地转过身去,留下一句:“常燕同志,你要保重,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带上宿舍门踉跄着走向剧团大门。 常燕回到家里,见刘清远正抱着儿子在玩积木。婆婆在厨房里择菜,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放在案板旁边,正播放着样板戏《红灯记》的唱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不肯相认,可他们比亲眷还要亲。爹爹和奶奶齐声唤亲人,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唱腔清脆响亮,正是常燕自己的声音。 婆婆是典型的乡下人,本来不懂京剧,也不爱听京剧的,但儿媳妇是唱京剧的,自己怎么能不听呢?于是老太太自打进城来以后第一次向儿子张嘴,让儿子刘清远给自己买来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在家里一边看孙子,一边没事就听样板戏。 刘清远看着常燕往衣架上挂大衣,就笑着打招呼:“哟,咱们的大演员妈妈回来啦。燕儿,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啊?晚上不排戏了么?” 常燕不吭声,对儿子说:“乖儿子,想妈妈了吗?” 小刘遨响亮地回答:“乖乖想妈妈了。妈妈给乖乖买糖吃,乖乖就想。” 常燕从裤袋里掏出几块水果糖,塞到儿子的小手里:“吃多了糖牙齿会变坏的,要省着吃,知道吗?” 刘遨把糖块一鼓脑地全放到自己的小口袋里,再用手拍一拍:“乖乖知道,乖乖省着吃。” 常燕笑了一下,摸摸儿子的头顶:“去找奶奶玩好吗?妈妈跟爸爸说点事儿。” 刘遨抬起腿来,一脚把堆好的积木踢倒了,向厨房里跑去,嘴里喊着:“乖乖知道了,去找奶奶玩,妈妈要和爸爸谈判。” 第23页 刘清远哈哈地笑了起来:“这个鬼小子,从哪里学来的这个词啊?” 两个人走进卧室,常燕坐在床沿上,冷冷地盯着丈夫刘清远:“是不是你让人干的?” 刘清远本来是笑嘻嘻的,见妻子的神色出奇地冷峭,也就笑不出来了,疑惑地问:“什么事是我让人干的?怎么没头没尾地问这么一句话?燕儿,你没有哪里不舒服吧?”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摸常燕的额头。 常燕往后一仰身,推开丈夫的手掌:“刘清远,你不用跟我演戏了。论起演戏来,你还差得远呢。” 刘清远一脸的真诚:“我实在不知道你问的是什么事儿啊。在团里有人给你受气,让你受刺激了?那好,你告诉我是谁,我去找他去。” 常燕哼哼地冷笑了几声,泪水在眼眶里晃动着:“刘清远,再装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张志和被人打成残废,不是你还有谁?” 刘清远睁大了双眼:“张志和?就是那个给你搭档唱《红灯记》的张志和?那个人我见过,很敬业,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怎么他被人打残了吗?什么时候的事情?” 常燕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刘清远,我真的没有看出来,你不但卑鄙狠毒,还这么虚伪,这么精于算计,这么可怕。他就是你去看我们彩排的晚上出的事,当时阿福干啥去了,为什么要你自己开车带我回家?” 刘清远吁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阿福说他不愿意看京剧,我就让他提前回家了。再说了,他住的离你们京剧团很近,走十几分钟就到家了,咱们还要这么晚才彩排完,我又不是不会开车,干嘛非得让人家陪着干耗啊!就让他早走了那么一会儿,就让你怀疑是我让他去干坏事啦?你呀,不就是一个同事被人打了么,又没有死,你也犯不着这么激动啊。” 常燕哼了一声:“我告诉你刘清远,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你一定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要么就是听到了什么谣言,以为我和张志和有啥事,才下此毒手。我常燕好歹不计也是个工农兵大学生,我没有那么下贱。我们只是同事,是好搭档,当然也是好朋友。刘清远,就因为没有任何根据的猜疑,你对一个与人无争、毫无反抗之力的艺术家下毒手,就一点也不感到羞愧吗?” 刘清远静静地听常燕说完,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啦,燕儿,我这才知道,你们竟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为了一个同事、一个搭档,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好朋友,就这样歇斯底里地审问自己的丈夫!燕儿,既然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那我平心静气地问你一句:你们之间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吗?你真的没有让我们这个家庭蒙受侮辱?你真的能问心无愧地、清白无辜地面对你的丈夫和儿子?” 常燕脸色苍白:“刘清远,你在羞辱我,你是个下流的小人。” 刘清远的脸色也变了,但随即又平静下来,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燕儿,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你今天才看清我的真实面目,这也算是不容易了。是啊,我是个小人,容不下不忠,也容不下背叛。正是你那个与世无争、毫无反抗之力的好朋友,那个艺术家,用他高尚的行为给予我作为一个男人最大的冒犯。好了我承认了,把他弄残废,是我干的,但我已经对他太宽容了——因为你,也为了我们整个家庭的面子。可是燕儿,是你自己把这个面子撕下来了。” 常燕仰起一双泪眼:“刘清远,你竟这样说我!凭什么?” 刘清远拿出一张照片,扔在床上:“我冤枉你了,我的好老婆?自己看看吧。” 17 那是一张常燕和张志和在北戴河的照片。那是去年剧团去秦皇岛为在那里渡假的中央各部委老干部们演出时拍摄的,照片上常燕挨着张志和很近,两张脸使劲地向一起并拢,虽然姿态有些不自然,但常燕脸上灿烂的笑容却明白地诉说着她内心的幸福和满足。 常燕看到这张照片,一下子冷静下来,不再像刚才那么激动,但眼神中也没有了那股理直气壮的气势。常燕举起那张照片,像是喃喃自语:“刘清远,我没有想到,你竟然还是个搞情报工作的高手。” 刘清远摇了摇头:“你看错我了。这不是我去特意搞的情报,是你那个好朋友张志和亲自提供给我的。要不是这张照片,要是他宁死不承认你们之间的关系,那天夜里他也不致于残废了。说句实在话,我是希望这仅仅出于我的猜测,我很希望他不要承认你们的关系,那样的话,我是多么的自豪和快乐。可那个家伙是个胆小鬼,也是个不负责任的偷情者。还没等我们怎么着他,只问他做过什么错事,那家伙第一句话就是把他和你的关系供了出来。燕儿,现在你应该明白了,你所爱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关键的时刻,首先想到的是出卖情人以保护自己,这样的人值得你去爱吗?这样一个卑劣的小人,值得你为他报仇,和你的结发丈夫反脸决裂吗?燕儿,这件事我不想声张,也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我们的儿子还小,我们的日子还要继续。我们之间是有爱情基础的,不是吗?你可以好好想想。” 常燕擦去脸上的泪水,神情已经很平静了。她扭过身去,一下下地把那张合影撕毁,撕成一条条地,再扔到床边的纸蒌里。她扭过身去撕,是怕丈夫会上前抢夺制止,但出乎她的意料,刘清远站在那儿看着她撕,竟没有一丝要阻挠的意思。 第24页 刘清远等她撕完了,这才走过来,坐在常燕身边,轻轻地拍了一下妻子的肩膀:“这样挺好,把这样一个人忘了吧,咱们重新开始,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常燕低着头说:“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你能做到吗?以你那极度自尊又自私的性格,你能做到当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刘清远强行压制着心中的不快,怏怏地说:“你凭什么说我自私?” 常燕惨淡地笑了笑:“清远,你自己没有感觉出来吗?自从参加工作以来,你的变化太大了,早已经不是学校时代的那个你了。那个才华横溢又带些忧郁的大男孩,再也找不回来了,现在跟我生活在一起的,是一个唯钱至尊、唯权至上的人,是个一心往上爬而不择手段的人。为了权利,你可以出卖自己的良心,把提拔照顾自己的上司和恩人毫不留情地掀翻在地。为了邀宠,你抛弃自己的尊严,牺牲自己的时间,每时每刻都围着韩得宝转。你偶尔陪我回娘家,看到你在我爸爸面前那副唯唯喏喏的样子,我发现我都不认识你了。为了权利,你把自己所有的爱好都放弃了,不再读书不再唱歌也不再跳舞,没有时间在家里陪陪我和孩子,甚至,你的眼里只有权利只有韩得宝,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的存在。你不自私吗?你自己问问自己吧。” 听到妻子的这番表白,刘清远显然很惊讶,很长时间没有再说一句话。或许,他也在心里进行对自己的审判:我真的变了吗,真是不是原来的刘清远了吗?回顾一下这些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真的是很自私很丑恶甚至不择手段吗? 常燕接着说:“算了,再说那么多,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倒显得我们跟那些没受过教育的男女一样了。清远,我们离婚吧!” 刘清远一激灵:“你说什么?” 常燕重复道:“离婚。” 刘清远转脸看着自己的妻子,就像是看待一个外星人:“你怎么会这么想呢,燕儿?现在的问题是,作为丈夫,我原谅了妻子的不忠,原谅了你的出轨行为,并坐在这里平心静气地跟你谈,让我们重新开始。燕儿,你说我自私,我也进行了仔细的反思,或许你说的是对的,在这几年的奋斗过程中,我是有点太急了,有些事做的过份了。但是,像我这样出身于农民,在城里没有一点根基的人,要想站住脚想找到立足之地,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啊。我是有些自私,但这自私是为了我们的家,为了我们的将来啊。抛开这些不谈,我现在的做法总不能说是自私了吧?如果我是一个自私的丈夫,能在出了这种事的情况下以这样的态度坐下来跟你谈将来的生活吗?如果你离婚的理由是怕我将来重提此事,重翻旧帐的话,燕儿,我在这里向你郑重承诺:这一切都过去了,就当没有发生过。我刘清远穷此一生,绝不会再提关于这件事的一个字,也不会再提张志和这个名字。” 常燕不耐烦地打断刘清远:“不要再说了。你口口声声说原谅我的不忠,原谅我的背叛,你一定觉得自己很高尚吧?你这是什么态度呢,是施舍还是屈己从人?刘清远,你是在利用这件事制造我的愧疚感,是想利用此事树立自己在这个家中的绝对地位,不是吗?我告诉你,你也不用刻意回避张志和这个名字,我到现在也把他当成师长和好朋友。一张照片说明不了什么,我们是搭档是同事,在一起合一张影又怎么了?你利用这张照片大做文章,又到底是何居心呢?这难道是你把一个好人打成残废的理由和借口吗?刘清远,你反对离婚的真正原因,不是舍不得我,不是心里对我还有什么爱情,而是你不想离,你怕离婚后失去我父亲这个靠山,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所在。” 刘清远扔掉烟蒂,站了起来:“好,原来我在你的心目中是这种形象。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跟我离婚的理由是什么?” 常燕说:“性格不合,互相猜忌,生活不到一起。” 刘清远冷笑着说:“这恐怕不是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做妻子的背叛了丈夫,被丈夫发现后恼羞成怒,这才提出离婚。” 常燕气的浑身发抖:“刘清远,你是在侮辱我的人格!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说我?” 刘清远点了点头:“你说的对,一张合影说明不了什么,何况,它已经被你毁掉了。你如果非要坚持离婚的话,我也不强迫了,可要是法院的同志们问起离婚原因,我只能实话实说,我的妻子红杏出墙,有了奸情。” 常燕盯着刘清远:“你要为你这句话负责。” 刘清远笑了笑:“你是在威胁我。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就是,我如果在法院这样说了,我的岳父大人就一定不会放过我,他会让我付出对他女儿诬蔑的沉重代价,甚至在滨海市再也无法立足,是吗?” 常燕哼了一声:“你很聪明。” 刘清远不慌不忙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张信纸来,再次扔到床上:“要是我的岳父大人看到这个,你猜他还会这么做吗?” 常燕低头看去,见那是一张自己剧团里的专用信笺纸,上面写着自己跟张志和相好的过程,还详细地写明了两个人在秦皇岛和天津共宿一室的情形。右下角是张志和的签名,还有一个血淋淋的手印。那手印是黑色的,信笺的抬头也是黑色的,显然不是原件。常燕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丈夫,就像一只小绵羊看着一匹恶狼,满眼的恐怖。 第25页 刘清远叹了一口气:“我本来不想再给你的伤口撒盐的,毕竟,我们曾经真心地相爱过。可你如果真的坚持离婚,我就只好把这张供状送到我的岳父那里去,请他老人家主持公道。” 常燕喘息着说:“刘清远,你不是人,是畜牲。这封信不是真的,是诬蔑!” 刘清远轻声说:“是真的,你心里知道是真的。上面的叙述虽然不是张志和的亲笔,但下面的签字我想你是能认得出来的。由书记员记述供词,受审人签字认可,这是符合法定程序的。你在学校里学过法律,这点常识我想应该还记得。” 常燕摇着头,泪花不断地洒在床上:“我不信。志和不会做这样的招供。即使你们对他施行了酷刑,他也不会这么做。” 刘清远哼哼着,发生类似于牙疼的声音:“他可能不会说的这么详细,但你们剧团的其他人呢?燕儿,你们太猖獗了,做的事满城皆知,这能怪谁呢?” 18 常燕请木匠打了两张床,一张大的一张小的,大的自己睡,小的给儿子刘遨用。木床搬到家里的当天,常燕就和丈夫刘清远正式过起了分居生活。她把儿子的小床也放在自己的房间里,让儿子晚上跟着自己睡。常燕怕婆婆多想,就对婆婆说,白天婆婆看孩子,又要收拾家务,太辛苦了,上了年纪的人,晚上一定要睡踏实一些,才能保证身体健康的。 婆婆感动的不行,还为此偷偷地抹了几次眼泪。对于儿媳跟儿子的分房睡,老人家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在老家农村,两口子只要有了孩子,谁还想着那事呢?除非等孩子能离开怀了,再想要一个,才再睡到一起去。在农村人的意识中,除了新婚后的个把月,两口子睡到一起去搞那种事情,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造孩子,□□的因素所占比例极小甚至可以淡化到无。 常燕把儿子揽过来跟自己睡,并跟刘清远分居,却是因为强烈的孤独感和无边的恐惧。张志和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滨海京剧团,这让她的感情生活一下子完全失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从把张志和逼走的整个过程中,丈夫刘清远显示出他高超的策划才能,而在揭下虚伪面具之后,其真实面目让常燕恐惧异常。丈夫说的很对,为了父亲的声誉和权位,当然也为了她自己的名声,她不能提出离婚。想想吧,她一旦坚持离婚,刘清远马上就会把张志和的那张供状拿出来,将其公之于众。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啊,左邻右舍和剧团里的人会怎么看自己,怎么说自己呢?他们都会在背后对自己指指点点:“瞧啊,这就是革委会常主任的女儿,跟别人搞破鞋的哩。” 这样一来,不但自己无法在世上活人,父亲的对手们也会趁机一哄而上,把他掀翻在地。她能这样做吗?不,她没有这个勇气。为了伟大的爱情,作为一个女人很可能会不顾一切,做出疯狂的举动,但这件事不同,常燕下不了这个决心。这叫什么爱情呢?在别人眼里,这充其量只是可耻的背叛性的偷情而已。也就是说,真的要是闹起离婚来,所有的不利舆论都会对准自己,说不定自己将被淹没在舆论的唾沫里。 常燕只能选择逃避。她本来还期望着张志和能跟自己一起抵御风雨,但张志和无法跟刘清远的势力对抗,也无法跟他的头脑对抗,于是只有先行逃避。刘清远之所以不跟自己离婚,无非是自己的父亲还有用处,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跟常氏家族决裂。婚姻,被中国人叫作“裙带关系”,真是太形象了太贴切了啊,即使感情已成昨日黄花,剩下的一纸婚书和社会伦理道德的枷锁还有如此大的力量,如此地妙用无穷! 在这个充满狡诈和诡计的家庭,常燕再也没有同盟,没有战友,只剩下一个人忍受孤独,一个人来承担恐惧。只有儿子,刚刚蹒跚学步的孩子,心灵还是纯净的,还没有学会他爸爸的阴险和狡诈。她要把儿子拉过来,作为自己终生的盟友。 经过□□年的折腾,人们对□□已经厌倦,革命样板戏也失去了往日的风采,滨海大剧院门前开始萧条下来。常燕没有了多少演出任务,于是干脆深居浅出,几乎全职在家带孩子了。随着母子两人的耳鬓厮磨相濡以沫,小刘遨跟妈妈的感情日益深厚,久而久之,小小的心里只知有其母而不知其父了。 看到慢慢长大慢慢懂事的儿子,常燕冰冷的心底时常荡起温暖的涟漪。只是有时儿子缠着自己唱样板戏的时候,她会偶然想起,那个在舞台上和自己唱对手戏的人,那个风度翩翩的“李玉和”,也不知现在过的怎么样了? 张志和坐在省城物资站的传达室里,靠窗的小木桌上放着一摞待发的报纸和信件,还有一杯刚刚沏好的茶水。 张志和彻底告别了演员生涯,通过亲戚的介绍转调到物资站,做起了清闲而真正与世无争的“看门人”。做这个工作的,大都是快要退休的中老年人,或者身体有残疾的转业军人,像他这样一个正当壮年的白脸小生来做这个工作,在省城也是一道风景。 上班的时间到了,川流不息的自行车队鱼贯从传达室前通过,每个人都传达室里亲切喊一声“李玉和同志”,来给张志和打招呼。五年之前,张志和是省城的名人,全城的男女老少几乎都知道他,都知道他曾是舞台上盛极一时的“李玉和”。现在,“李玉和同志”到咱物资站来看大门了,这让物资站的职工们在惊奇之余,不免凭添几分自豪,平常在跟朋友闲嗑牙的时候,也添了一份不错的谈资。 第26页 张志和对别人怎么称呼自己并不太在意,有人喊“李玉和”,他也不刻意去纠正,就这么点着头微笑着应承了。称呼么,就是一个人的代号,知道叫的是自己也就罢了,何况,李玉和是舞台上的正面人物,是人民的英雄,是革命烈士,别人这么称呼自己,至少没有把自己划到“黑五类”一派里面去的意思。 物资站的职工们见这位昔日的大明星并不反对,也就“李玉和”、“李玉和”地喊开了。久而久之,除了政工科的科长和站上的领导之外,其他人甚至都忘了张志和的本名,叫的亲热时,连“李玉和”的全名也免了,就叫他“老李同志”。张志和面对这种称呼有些诧谔,就很耐心地跟对方解释:“我姓张,不姓李。你喊我老张可以,老李是不敢当的。”对方哦了一声,恍然大悟的样子,但回头见了,一张嘴还是“老李”。 如此一来,张志和的本名就渐渐地被湮没在“李玉和”和“老李”的称呼中,再也没人提及了。 随着一声喇叭响,站长的吉普车出现在传达室门口。张志和赶忙站起来,拿起桌上的报纸走出传达室,嘴里说着“站长来了哈”,一边把报纸从敞开的车窗口塞进去。 站长嗯嗯地应着,接过报纸,随手从屁股旁边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纸盒子递给张志和:“老李,这部半导体收音机是昨天开会的时候发的,我留着没用,就送给你吧。你是咱们省城的名人,也要经常了解一下中央的政策方向嘛。” 张志和接过纸盒,脸上堆满笑容:“多谢组织关怀,多谢站长惦记。站长,我姓张,不……不姓李的。” 站长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你看看你看看,是我张冠李戴了哈。我听见站里的人都喊你老李老李的,你也就应承了么。”一边笑着,吉普车已经开到办公楼那边去了。 张志和打开纸盒,露出一台崭新的“红星”牌晶体管收音机。他跑到大门外面邻家的杂货店里,买了一节大号电池,装在收音机里,打开开关,里面就飘出《红灯记》里铁梅的唱腔:“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不能相认,可他们比亲眷还要亲……” 唱腔很清脆,但不是常燕的声音,这一点张志和很相信自己的听觉。可是,为什么一听到这个唱段,眼前就浮现出常燕那张清秀的圆脸,还有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呢?自从那个可怕的晚上之后,张志和多方打听,知道打残自己的就是常燕的丈夫派来的人。而且张志和还了解到,常燕的丈夫不是一般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滨海市呼风唤雨的人物,自己无论如何是惹不起的。 是常燕欺骗了自己。在承德,在大连,在沈阳……两个人整日耳鬓厮磨,由舞台上的父女情深演绎成为生活中的情人之恋,常燕都没有说明自己是已经有丈夫有孩子的人。张志和坠入情网,甚至已经想好了找个机会跟老婆商谈好聚好散的,自己还在偷偷攒钱,想给老婆一笔赔偿,然后正大光明地娶常燕为妻。但没有想到,半路里杀出一个人家的原配丈夫,不但导致自己终生残废,而且还落下一个破坏他人婚姻的骂名。是的,人家的丈夫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那是怕家丑外扬,但自己挨的这一顿冤打,却去找谁说理呢?追根究底,就是常燕欺骗了自己啊。可是,虽然常燕害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张志和还是对她恨不起来。 “老李,在听样板戏哈。是不是想东山再起,重登舞台啊?”一阵车铃响,五金科的小刘从门前驰过。“嗓子倒啦,没那个心思了。”张志和懒洋洋地回答。 第7章 走向深渊 19 城北海鲜饭庄。刘清远和老同学王连甫对坐,阿福打横坐着,给两个人不停地续茶倒酒,三个人吃的逸兴横飞。 “哥们,你的小表妹阿炎长的还是蛮漂亮的么。”王连甫一脸的坏笑。 刘清远马上提高了警惕:“我说,我把人交给你了,要出了什么差错可别怪我老刘不讲同学加老乡的情面哈。” 王连甫大笑:“这个你放心。我们招待所除了看门的老大爷和厨房的几个大师傅,可都是清一水的女孩子,小表妹在我那里不会有那么多人惦记。” 刘清远说:“操,我担心的正是你,别人算个屁。警告你,不要憋什么坏主意啊。” 王连甫一脸的无辜:“你以为老王像你一样,一肚子风流帐?再说了,你现在是有老婆有儿子,老王还打着光棍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就是有什么想法那也是正常的啊,算不得什么憋坏。” 刘清远手一挥:“拉倒吧你。弟妹在她娘家替你带着两个孩子呢,以为我不知道?” 王连甫哈哈一笑:“伟大领袖□□可没有说过,不准允老王离婚再娶啊。” 刘清远撇了撇嘴:“就弟妹那个脾气,再加上你那五个如狼似虎的小舅子,你狗胆包天敢有这个想法?你有那个胆,也不至于每到星期六就往乡下跑了。” 王连甫摇着头叹气:“河东狮吼,何其不幸也啊。行了,我答应你不但不会打她什么主意,而且还替你加倍呵护照顾,行不行?不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可认识不少上层各部门老爷们的公子哥儿,给小表妹操操心,留意介绍一个金牌驸马,这你总得感谢我吧?”说着就盯紧刘清远的脸,嘿嘿地笑了起来。 第27页 刘清远哼了一声,阿福早把话头接了过来:“我说王大所长,你那里是招待所,啥时候改成婚姻介绍所啦?我们阿炎表妹在老家早就订了亲了,就不用王所长费这个心了。” 王连甫斜睨了刘清远一眼:“老家?老家能有什么出息的男人啊?让表妹把他休了,咱要嫁就得嫁个皇亲国戚什么的啊。” 刘清远举起酒杯:“老王,你就贫吧哈。少说废话,喝酒!” 王连甫喝了杯中酒,打了一个嗝,右手食指关节轻轻地敲着桌子,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表妹不是亲。虽说是,虽说是亲眷从不相认,可她却比亲眷还要亲……老刘,我这一嗓子比亲嫂子唱得不赖吧?” 三个人喝的意兴阑珊,摇摇晃晃地离开海鲜饭庄,分手而别。王连甫拉着阿福的手,笑嘻嘻地说:“老弟,你责任重大,一定要替我照顾好老刘哈。他可是我们滨海市的希望所在,前途远大,不能有任何闪失的哦。”说完转身钻进自己的吉普车里,一溜烟地跑远了。 阿福摊开手掌,一枚亮闪闪的钥匙躺在掌心。 星期天,长空一碧如洗,窗子玻璃上结满奇形怪状的冰花,又是一个干冷干冷的天气。刘清远洗漱完毕,抱着儿子逗了一会儿,对妻子常燕说:“我今天到省城开个会,下午如果结束的晚,路上冰滑,晚上可能就不回来了,你到菜市场买点好菜,和咱娘跟儿子好好的过个星期天吧。” 常燕淡淡地说:“去忙你的就是,家里不用你管。”刘清远皱了皱眉,跟母亲打个招呼,开门下楼去了。过了一小会儿,下面院子里响起汽车马达的打火起动声。 刘母拉开窗户,向外探出身子,看着那辆黑色小轿车驶出院门,缩回头来打一个寒颤,嘴里嘟哝着:“又是个大冷天,路面上都结了冰溜子了。跑这么远的路,怎么自己开车去呢?这个死阿福,光知道歇礼拜天了,也不知道照顾一下他大哥。” 常燕眉尖一挑,眼里有一缕光线跳了一下,但没有吱声。 刘清远把车开到百货站,停好车拉开车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可以感觉到风中夹着一些细细的冰霰,打在脸上麻酥酥地有些疼。他裹紧身上的呢子大衣,把半个脑袋都缩到领口里面去,拉开百货站厚厚的棉布门帘,钻到里面去了。 半个小时之后,刘清远提着一个大袋子走出来,拉开车门把袋子往副驾驶座上一扔,“嘭”地碰上车门,再从车前绕到另一侧,拉车门坐到驾驶室,掏出钥匙打着火。过了好一阵子,马达的轰鸣声才渐渐小了下来,车里逐渐有了些暖意。刘清远踩下离合,挂档,踩油门,松离合,车子向前冲出,后面排气管吐出一缕白烟,立刻化成水珠滴在路上,随即凝固成冰。 黑色轿车离开解放路,奔向光明大街,在第一招待所大院里停了下来。 “顾阿炎,你表哥来看你了,手里提着一个好大的袋子,看来给你带来的好东西不好啊!”客房组的组长小铃子拉开服务员宿舍的门,把头探进去对着屋里喊。 “表哥?”顾阿炎坐在自己的床沿上正在打毛衣,猛地听到小铃这样说,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在招待所呆了一个多月,阿炎的身材又回复了往前的丰腴,脸上的皮肤也变得白晰润滑,发出迷人的光泽。 “是啊,还开着小轿车来的呢,穿的像个大干部。阿炎,真没想到,你在城里还有这么一个有权有势的表哥啊。”小铃子的语调中透出难以掩饰的羡慕。 “哦,是他来啦!”阿炎立刻变得活泼而兴奋,“人在哪里呢?” “在王所长的休息室里。奇怪,他怎么会有所长屋里的钥匙呢?大人物就是大人物,王所长连自己屋里的钥匙都给了他呢。”小铃子不停嘴地说着,早把脑袋缩了回去,脚步声已经从走廊里远去了。 阿炎赶忙穿上棉衣,一边系扣一边往所长休息室里跑。她只觉得心里像揣着一只小兔子,不停地跳啊跳的,用手使劲按了按,不管用,还是欢快地跳。 走廊里没有风,但还是比宿舍里冷得多。走出没有二十米,身上原存的热气就几乎散发完了,双脚开始发麻,还有些痛。招待所里要求所有员工不准穿棉鞋,再冷的天也要穿黑色方口橡胶底布鞋,一大半的脚面露在外面,只隔着一层尼龙袜子。 阿炎望着窗玻璃上的冰花,心里不禁一阵阵发热,心里在想:“这么冷的一个冬天,要不是那个穿皮鞋夹公文包的‘表哥’把自己介绍到招待所来工作,那自己又怎么样呢?顶着寒风每天站在巷子口摆早餐摊?恐怕早就全身都长满冻疮了呀。即便那样又怎么样呢?谁又会在这么大冷的天气里到外面来吃早餐呢?那自己也就只有回到乡下的土屋里去过冬了。那又怎么样呢?那三间旧土屋到处是裂缝,都在漏风,肚子又吃不饱,这日子又怎么挨呢?现在自己不但吃得饱冻不着,发了工资,还能把一大半寄回老家去呢,看来今年冬天家里能够储存上一地排车白菜,不愁没有菜吃了,甚至,还能买上一车煤,在屋子里升起暖烘烘的炉子呢。弟弟的脚每年都要裂上几个大口子,想想吧,今年冬天围在火炉旁边,那该让街坊四邻嫉妒成什么样子啊?” 第28页 阿炎这样想着,心里就更加热乎乎的,脚底下迈的也就更有力了,脚面上那种麻木啊,还有疼痛啊,都抛到九宵云外去了。 阿炎的脚步声刚在所长休息室的门外停住,门就立刻打开了,刘科长那张可亲而帅气的脸出现在门后。阿炎努力平息住自己的心跳,张嘴就问出一句:“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早就把我忘了呢。” 刘清远无声地笑着,一把把阿炎拉进屋子里,顺手关上房门:“小家伙,怎么这么大的脾气啊?我就不能来看看我的表妹啊?”说着把沙发上的大袋子解开,袋口冲着靠里面墙边的床铺上哗啦一声,一大堆的五彩缤纷就在床上散开了。 刘清远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拍在阿炎手里:“冬天太冷了,寄回老家去吧。” 20 顾阿炎在此之前还从没有睡过鸭绒被子,甚至,连见都没有见到过。所长休息室里的床也跟老家的火炕不一样,底下不用铺褥子,睡上去竟然颤颤乎乎的哩。阿炎不知道床上是铺了海绵垫子的,十多年以后人们给这种床起了一个很洋气的名字,叫作“席梦思”。 刘清远很细心,早在床上铺上了一块厚厚的白羊肚毛巾。钻出被窝穿衣服的时候,又手脚麻利地把毛巾抽出来放在自己的公文包里,没有让已经累极睡着的阿炎看到。那雪白的毛巾有腊梅怒放般的几片嫣红,是阿炎的处子验证。 刘清远穿上尼子大衣,俯身轻轻在阿炎的脸上吻了一下,带上门走出招待所的大楼。天还没有大亮,蓝蓝的天空中还闪烁着几颗寒星,东方的天际尽处有一缕带状的瓦灰色,那是太阳就要升起的前兆。 来到车子旁,刘清远呵了呵冻的发麻的双手,掏出钥匙打开后备箱,把那块毛巾掏出来,站在寒风中欣赏了一小会儿,再仔细地叠成方块,放在后备箱最靠里面的角落里。刘清远盖上后备箱,打开车门,启动发动机,一边等着热车,一边将上身向后深深地埋在驾驶椅的靠背上,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对自己很惊奇,这么大的烟瘾,在所长休息室里呆了近一天一夜,竟没有想起来吸烟。不但没有吸烟啊,他还用王连甫的牙具刷了好几遍牙呢,怕阿炎闻到自己嘴里那股浓浓的烟草味道。 刘清远惬意地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习惯性地揉一揉太阳穴。但他马上发现自己的这个动作是多余的,他根本就没有丝毫的困乏和疲累的感觉。不像以前陪着主任韩得宝打通宵麻将,一个晚上下来,累得骨酸筋麻,就像大病一场般的难受。昨天一夜的工作量比打通宵麻将大多了,但竟一点也不感到疲累呀,这么一大早被冷风一吹,反而更加神采奕奕。通过一夜的鏊战,刘清远又看到了自己几年前的活力四射,证明了自己的精力不但没减,甚至连巅峰状态还没有到呢。 天使般的女人啊,真好。刘清远自己无声地笑了,摇了摇头,踩离合,挂档,踏油门,松离合,屁股后面冒着白烟离开了滨海市第一招待所。星期一了,王连甫这小子就要来上班了,希望阿炎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不要太贪睡,让老王进去看到啊。不会的,当然不会。像阿炎这么机灵的女孩子,在城里也很少能见到几个,她怎么可能睡过头呢。想着阿炎那发散出幽幽香气的少女胴体,和一整夜的旖旎风光,刘清远在甜蜜蜜的回味中同时感到一丝沉重,那是对阿炎的怜惜,也是对她以后日子和生活的责任感。 刘清远走的时候,阿炎其实是醒着的。她知道他是有家室的,而且还是国家干部,有着太多的事要做,肯定不会总是这么陪着自己的,她很懂事,她知道这一点的。在农村,像她这样一个女孩子,贞操给别人拿走了,这意味着什么,阿炎也知道。这就意味着,她阿炎以后只能一辈子跟着这个“表哥”了,再也不能嫁给别人了。嫁给任何一个男人,只要在新婚之夜发现自己不是女儿身了,即使不打死自己,这一辈子的生活也是没法子平静地过下去了。这一点阿炎也是知道的,因为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姐结婚时被表姐夫发现已经破身,成家后几年来就是三六九地挨打,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整天以泪洗脸。 但阿炎不在乎这些。因为她自己心里有数,自己这一辈子就交给刘清远了,不会再跟别的男人上床了。刘清远娶不娶自己,阿炎还没有想这么多,她还沉浸在巨大的幸福和羞涩回味之中。有人爱,有这么好的男人喜欢自己,这可真是一件令人心碎的感觉啊。阿炎相信,只要刘哥是真的喜欢自己,时间长了,他会想办法离婚娶了自己的。她不想催他,她只想对他好,那就足够了,她坚信,刘哥肯定会自己处理好的,那一天最终会降临的。 当刘清远发动车子的时候,阿炎就已经起床了,迅速地穿好衣服,把鸭绒被子叠好摆正,再把床单扯一扯平。她看到床单上干干净净地没有什么遗痕,不禁感到有些惊诧,但这惊诧瞬间就消失了。阿炎听到了院子里汽车发动的声音,但她没有跑到走廊里的窗前去看。她想,过不了多长时间,“表哥”还会再来的,她舍不得他,他也更舍不得她呢。 看看窗外,走廊里还黑乎乎的,离天亮大约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阿炎把刘清远送来的一大袋东西全部摆在床上,一件一件地过目欣赏。两件军用贴身棉袄,不用说是给爹爹和娘的,一双尺寸不大很厚实的橡胶底棉鞋,那是可着弟弟的脚买的。还有一件鹅黄色的机器织的毛钱衣,那是给自己准备的呀;还有一堆罐头,那是“表哥”让老家的亲友们尝尝鲜的。在这个一切凭票供应的年代,这些东西都是多么地稀罕呀,乡下的老人们有许多是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的哩。 第29页 这个长方形的纸盒里装的是什么?打开看看。里面躺着一双黑色的鞋子,一看就是照着她阿炎的脚码买的哩。可那鞋怎么会闪闪发光哩么?用手摸一摸那鞋帮,不是塑料的,更不是用布做的,翻过鞋底儿来看,也是黑色的,看着像是橡胶做的,却比普通布鞋的橡胶底子硬得多。阿炎看了半天不得要领,大着胆子在鞋帮上按一按,鞋帮儿陷下去却又立马弹了起来,鞋面上留下一个白色的指印。阿炎吓坏了,想要用袖子去擦哩,那白印却很快地黯淡下去,一会儿就不见了。啊,是天气太冷了,手指头是热的呀,所以在鞋面上留下了霜印。可阿炎有些不明白了,家里的布鞋再用手去摸去按,也不会留下白印的呀! 阿炎不认识字,如果认识字的话就不会这么费疑猜了:那长方形的鞋盒子上明明写着六个红字“优质女式皮鞋”。原来,这是一双就连普通城里人也穿不上的皮鞋哩。 从那以后,刘清远每到星期天总要到省城里去开会,或者出差,要么到邻县去学习“革命斗争经验”,而且总是要在外面留宿,到星期一才回到家里过夜。刘母每见儿子星期天一个人开车出门,总是要照例咕哝着骂几声“死阿福不照顾他大哥”,然后嘱咐儿子出门开车小心,不要喝太多的酒。 而常燕却是一边逗儿子刘遨,一边冷眼旁观,一言不发。以她对刘清远以往的了解,她以为丈夫之所以每到星期天就跑出去,一定不是全为了开会出差学习啥的,说不定是找个地方陪着韩得宝打麻将,或者是到市北郊的琴山上去散心过夜(刘清远自打上大学时就很爱爬山,结婚后就很少去了,但常燕知道他对大山的钟爱)。以常燕对刘清远的了解,她知道丈夫是个很正统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他每个星期天出去,却是背着自己去会情人。 这个星期天是个大晴天,天空中万里无云,气温也不像前几天那么干冷干冷地,窗玻璃上的冰花也不见了。和往常一样,吃罢早饭逗了一会儿儿子,刘清远就向母亲和妻子告别出门,理由当然也是到省城去开会。看着儿子的轿车消失在院子门口,刘母就开始翻箱倒柜,把儿子前一段时间穿过的衣服拾掇了出来。 常燕惊奇地问婆婆:“娘,您这是干啥呢?” 婆婆笑着说:“你看看这个大冬天,轻易也见不到像今天这样的好太阳。这些衣服都快要长霉啦,趁着天好,你看着孩子,我把它们浆洗浆洗,拿出去晒晒,到太阳落山就能干透了哩。燕子啊,你有什么要该洗的衣裳,也都拿出来吧。” 常燕吓了一跳:“哟,我的娘啊,您还是快快放下吧。这么大年纪了,这天寒地冻的,怎么能让您来洗呢?还是您看着孙子玩儿吧,这些衣服我来洗。”常燕虽然跟刘清远分居,但婆媳之间的感情处的很好。她觉得老人家劳累了这一辈子,又一个人跑这么大老远儿地到城里来给自己带孩子,心里很感激,对丈夫的怨恨就没有一点儿转移到婆婆身上。外面太阳虽然不错,但凭着老太太这把年纪,沾着冰冷的凉水躬腰塌背地洗衣服,也实在是难为她了呢。于是常燕赶快把婆婆手里的大盆接了过来,走进洗手间。 婆婆想争着洗,但力气没有儿媳大,看着她走进洗手间,眼角湿了好大一会子,也就不再争了,转过身给孙子唱“傻小子,坐门墩儿,哭着闹着要媳妇儿”去了。 洗手间里,常燕把婆婆揉成一团的衣服一件件地抖开。在抖开一件白色衬衫的时候,常燕愣住了——她看到一根又细又长又软又黑的头发,柔和而多情地缠绕在第三颗纽扣上。 21 星期一。太阳依然灿烂,窗玻璃上的冰花若有若无。 刘清远中午回到家里,见自己的床铺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摞晾洗过的衣服。刘清远就笑眯眯地走到客厅里,对母亲说:“娘,这么冷的天,洗啥衣服呢?我的替换衣服还够穿的,等过几天暖和一点再洗也不晚的。” 母亲说:“哎哟,这可不是我给你洗的,是你媳妇花了多半天时间才给你洗出来的哩。都攒了这么多脏衣裳了,还说不忙着洗哩。人家给你洗出来了,把十根手指头都冻成胡萝卜了,还不去谢谢人家燕儿!” 刘清远的心情很好,听了母亲的话,就笑眯眯地踱到妻子房间里,对正在给儿子讲故事的常燕说:“这么冷的天洗这么多衣服,真是辛苦你了。” 常燕头也不抬:“这么多年了,很少给你洗衣服,真是对不起了。干这么一点活,本来是我应当应份的,倒用不着谢。反正,以后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就当是最后体验一次做妻子的感觉吧。” 刘清远愣住了:“我没有埋怨你很少给我衣服啊,怎么说这种话呢?” 常燕淡淡地说:“没有什么,你不用往心里去的。我是说以后应该有人专门替你洗衣服了,不用我再操这个心了。” 刘清远心里咯噔了一下,顺口问了一句:“有人专门给我洗衣服?什么意思?” 常燕抬起头了,脸上已经布满了怒气:“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没意思透了。我本来也没打算给你洗衣服,是婆婆给你收拾出来要给你洗的,我是可怜老人家这么大年纪还要在这么冷的天操劳,这才把衣服抢过来洗的。不过我马上就后悔了,不该这么闲勤的。既然有人替我尽做妻子的职责了,那何不把家务也承担一些呢?我以后可就落得轻闲了呢。” 第30页 刘清远的心里一阵慌乱,但脸上还是静静地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等妻子说完这一番话,他就讪讪地说:“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除了你,人家谁会给我洗脏衣服啊?这一段时间你在家憋闷的久了,怎么就生出了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明天要是没有什么事,咱们开车去琴山玩吧,你也散散心。” 常燕的眉毛一立,但马上又放平下来,不咸不淡地说:“那好啊。没想到这么大冷的寒冬腊月,你倒有爬山的兴致哩。衣服都叠好放在你床上了,你自己收起来吧,免得以后想穿什么找不着。” 见妻子不再提原来的话题,而且转变了态度,刘清远出了一口长气:“那好,就这么说定了。我让阿福去卖些好吃的,我们到山上的农家去野炊。”说完就回到自己的房间。 刘清远在收拾床上衣服的时候,才发现了问题所在,也终于明白了常燕为什么说了刚才这一番听起来莫明其妙但有实在所指的话。 床铺上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一摞自己换下来的衣服,一件白色的衬衣放在最上面,而衬衣上却横躺着一根又细又长又黑的头发。常燕是齐耳短发,根据那头发的长度,当然不是常燕的。那么,这条长发是谁的呢?为什么竟会出现在自己的衬衫上?刘清远的眼前忽然浮现出阿炎的面容,以及她那一条粗黑油亮的长辫子。 上个星期一的早晨,当刘清远要离开招待所的所长休息室时,阿炎深情款款地替他穿上衬衫,还在他的胸前趴了一大会儿,这才替自己穿上毛线衣和外套。刘清远这时回想起那一会儿的情景,阿炎趴在自己的胸前,手里不停地缠啊绕啊,难道,她是把头上的长发缠在了自己的衬衫上? 刘清远的冷汗流下,竟湿透了衣衫。 星期二,太阳更加灿烂,万里无云,没有一丝风。 阿福驾着小车,嘴里吹着口哨,行驶在奔向北郊琴山的马路上。后排座上坐着刘清远的一家人——刘清远坐在后排座上的最左边,身边是妻子常燕抱着刘遨,再右边是自己的母亲。刘母显的有些激动,同时又有些不安,嘴里不停地咕哝着:这是干啥哟,不在家里好好呆着,又是费车又是费油的呢。 琴山风景秀丽,是滨海市一大胜景,不但本市全体市民的骄傲,而且每到夏季也会吸引来很多外地前来“考察学习”的外地领导。山顶上有一座道观,名唤“天一观”,据说是唐朝时期的建筑物,很是雄伟古朴。前几年国家大力提倡“破四旧”,有一大帮红卫兵跑到山上去,要把天一观一把火烧掉,但被观里的老道玄通道长手持利剑守在大门口,死活不让他们进门。观里的几十号小道士也组成人墙,声称以死捍卫历史文物。双方相持不下,后来惊动了上边的领导,革委会主任常明发亲自出马,把红卫兵劝下山去,天一观才算逃过一劫。上大学的时候,刘清远和常燕就经常到琴山游玩。现在毕业多年,孩子都好几岁了,两个人竟还从来没有结伴再到山上来过。 车子行进山里,看着满山坡的枯草和点点的积雪,常燕心中无端地酸楚起来,竟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刘清远直接把车开到半山腰,停在山民老王家的院子前空地上。早在上大学的时候,刘清远就跟老王认识,老王对上山来玩的大学生们很好,不论谁到家里来讨水喝或者要求歇歇脚啥的,都是热情招待来者不拒。后来刘清远也经常陪着主任韩得宝到山里来打麻将,晚上也是住在老王家里,临走时给老王留下十块八块的,老王总是感激涕零地送门外好远,嘴里不停地念叨“好人,好人啊”。 黑色小轿车刚刚在院子门口停稳,老王的孙子小虎早就听到马达声跑了出来。阿福打开车门,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塞到小虎脏乎乎的手心里,嘴里说着:“小虎,想不想叔叔啊?”小虎接过糖果往小兜兜里一塞,回头冲屋里就喊:“爷爷爷爷,是那个福叔叔来了,一大车子人哩。”以前刘清远陪韩得宝等几个人打麻将,阿福经常带着小虎上山摘果子,所以他们混得很熟,小虎知道他叫“福叔叔”。 “哎呀,我说昨天晚上这喜鹊老是绕着院子叫哩,原来是贵客到了。快点进屋快点进屋,老婆子,把火盆子点得旺旺地,刘科长到啦。”人还没有出来,老王的高嗓门早就从院子里响起来了。 刘清远笑着跟老王打招呼,一边打开车门,把母亲搀出车来。老王失惊打怪地喊“哎呀,老太太也到山上来啦。这是怎么说呢,这么大冷的天,看把老太太冻着。快点快点,到屋子里烤烤火,暖和暖和。” 刘母撇开儿子搀着的手,笑着说:“都是庄稼人,瞧你这个老哥哥说的,哪有这么娇贵呀!我说不上山吧,看又给人家添麻烦哩。” 老王提高嗓门说:“可不敢这么说。你们都是贵人,能到俺们这个穷地方来,可是给俺全家人脸上贴金哩,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话啊。您要是不嫌弃俺这破家烂檐的,就住下来不要下山啦——就怕刘科长不同意哩,哈哈哈……” 两个老人一边亲热地寒喧着,刘母一边向着院子里走去。刘清远回头想去后备箱里拿东西,见阿福早把后备箱打开了,大包小包地往外拿。包里装的都是熟食啤酒啥的,琳琳琅琅地满满一箱。刘清远接过来两个大包,向着院子里走去,阿福也手里提了两个,胳肢窝里还夹着两个,还剩下一个小包,却是拿不下了。 第31页 常燕牵着儿子刘遨,走了过来说:“你先进去吧,剩下这个我拎着。”腾出一只手来,去帮阿福拿那个放在后备箱最里面的小包裹。那包裹很轻,里面装的是面包和饼干,一拎就拿了出来。但那包裹的底部有些油渍,粘着一条雪白的新毛巾,也一起带了出来,掉落在地上。常燕弯腰拣起毛巾,见上面染着一片黑红的血渍,就不由愣在当地了。 第8章 明查暗访 22 从山上回来的第六天,刘清远的母亲就回到乡下去了。孙子刘遨六岁了,到了上学的年龄,用不着天天看着了。最主要的是,家里的老伴身体也一直不好,这么长时间没有人照顾,也不知道过的怎么样了。 这几年老爷子只来过城里儿子家两三趟,每次都是想把老婆子接回乡下的,但每次看到孙子,又不提这事,最后一个人坐长途汽车回去。 刘清远本来每次都是极力劝老爹留下,跟母亲一起在城里住的,但老爹死活不干,说不习惯爬楼,不心习惯城里的生活。老爷子喜欢抽旱烟,抽起来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雾,常燕每每皱起眉头,虽然嘴里不说什么,但那脸色老爷子是看的很清楚的。 在农村老家,抽完一袋旱烟,随便找个地方就能把烟灰磕掉了,在鞋底上、门槛上、杌子腿上啪啪一磕,就宣告灰飞烟灭,但在城里不行,老爷子找不到磕烟灰的地方。有一次老爷子吸完一锅烟后找不着地方磕灰,儿媳妇常燕见他在客厅里提着烟袋转圈,就找出刘清远用的玻璃烟灰缸让公公用。老爷子用他的铜烟窝往上一磕,烟灰缸碎成四片。看着常燕默不作声地收拾玻璃残片,老爷子一声也没吭,但心里网着一个疙瘩,吃完午饭也没有多坐,急忙燎火地回乡下老家去了。 从那以后,老爷子再也没有到城里来过,只在家里掐着指头算着孙子长大上学的日子,好等着老婆子脱开手,快点回到乡下来,老两口还像以前那样平静地过热乎乎的庄稼人日子。虽然老两口也经常因为饭多了汤少了菜咸了地闲磕牙,但那种日子过的惬意啊! 于是,终于算计着孙子该到上学的年龄了,老爷子肚里憋了好几年的疙瘩才算终于解开。这个礼拜天的一大早,老爷子就把铜烟袋插在腰里,沿着河堤走了五里路来到王庄,找到从城里回乡下歇假的王连甫。王连甫见刘老爹上门,又是让座又是倒茶,又让老婆做几个菜烫壶好酒,一家人好一顿忙活。刘老爷子水也不喝饭也不吃,只摞下一句话:“你给清远带个信,让他娘快点回家来。告诉他说,再过三天不回来,他爹就要死了。”说完这句话就走出王庄,又沿着河堤走回家去了。 星期一接到王连甫带来的口信,刘清远知道老爹的倔脾气犯了,没有办法,只好和阿福开着小轿车把亲娘送回老家。阿福不经常回家,把车子停在刘家门前的胡同里,就回自己家去看老婆孩子去了。 刘清远带回一些卤肉罐头,跟老爹爷儿两个中午喝了两盅。酒菜很丰盛,父子们却找不到什么共同的话题可讲,一顿饭吃的很郁闷。直到阿福吃罢饭赶过来了,刘清远离开自家院子,要上车回城里的当口,老爷子才崩出一番话:“儿子,我看你那个媳妇洋气的很,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哩。我知道你娶她是冲着他那个当主任的爹,可咱们这小门小户的庄稼人,可不能腼着脸强行着往上巴结哩。你呢,在城里过了这些年,身上那股庄稼人的气儿也看不见了,也跟着洋气起来了。我看啊,你们不一定能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哩。你都快三十岁了,还是大学生,我也教育不了你了。脚上的泡自己走的,以后的路你自己当心吧。别的不说,孙子是我们刘家的,你不要老是让他跟着他妈近,自己在一边躲清闲。时间长了,他跟他妈一条心,你就鸡飞蛋打了哩。” 听了老爷子这无边无际的一大堆话,刘清远显然很吃惊,但细细咂摸一下,还真是意味无穷啊。刘清远抓着爹娘的手,说:“你们的身体只要硬硬啷啷地,我在城里也就放心了。我以后会经常回家来看你们的,爹也不用跑这么远让连甫捎信了。爹的话我记在心里了呢,我跟常燕没事,好着呢。”就走出院子,上了轿车。阿福早就发动了车子,冲大门喊一声:“大爷大娘,我们走了,你们也回屋歇着吧,别再往外送了。”从胡同里开出车来。 村头的大柳树下站着一大群人,几乎占了全村人的一小半,都目送着黑色小轿车,眼里放射出近乎崇拜的光芒。刘清远摇下车窗,缓缓地穿过人胡同向前开着,嘴里“叔叔、大爷、三婶”地打着招呼,一边从车上拿出香烟,整包整包地往车子外面递。乡亲们躬着腰诚惶诚恐地接过烟,脸上堆着笑,嘴里啧啧地赞叹着,直勾勾的目光把轿车送到村外的河堤,直到看不见影儿了,还不肯收回来。 车子在土道上巅簸着行进,刘清远仰坐在副驾驶室里,眯着眼一声不吭,似是睡着了,又像是陷入沉思。阿福跟着沉默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刘哥?” 刘清远“嗯”了一声,眼睛依然眯着。 阿福说:“刘哥。” 刘清远说:“有什么事,你说么。”眼睛还是眯着。 阿福说:“那个顾阿炎……” 刘清远把眼睛睁开了:“阿炎怎么了?” 第32页 阿福斟酌着词句:“那个顾阿炎,你……你还是跟她断了吧。” 刘清远问:“为啥?” 阿福说:“刘哥,我对不起你。我怕是瞒不住了哩。” 刘清远的眼睛瞪大了:“什么意思?阿福你有什么事瞒着我,这么吞吞吐吐的?” 阿福说:“嫂子……嫂子她找过我谈话了。” 刘清远心里咯登了一下:“她找你谈啥?” 阿福叹了一口气:“刘哥,你做事太大意了,被嫂子发现了呢。” 刘清远一把抓住阿福的肩膀:“什么被你嫂子发现了?你都告诉了她些啥?” 阿福的肩膀一仄歪,方向盘转了半个圈,车子向河里冲去,亏得他及时猛地往回一扳,前车轮压上一块砖头,跳了起来,这才回到路的中间。刘清远松开手,又仰坐回去,再问一句:“她发现了啥?” 阿福不答,反问刘清远:“刘哥,你是不是放在后备箱里一块白毛巾?那毛巾上还有血,那是怎么回事?” 刘清远啊了一声:“你怎么知道?你清洗后备箱了?“ 阿福摇了摇头:“要是我发现的,那就没什么事儿了。刘哥,你还记得上星期二咱们上琴山老王家吃饭的事吧?” 刘清远说:“记得。你说简短点。” 阿福说:“嫂子去后备箱里拿包,把那块毛巾带了出来。可她当时没有吱声,回头就找了我,问我是怎么回事。我知道那块毛巾不是我的,所以当时没能回答上来。后来她紧着催问,我想这事可能很严重,就把事揽到自己身上,说是我有一次不小心割破了手,那块毛巾是用来包手的,不经意就放在了后备箱里当抹布用的。” 刘清远点头:“你说的很好啊。” 阿福叹了口气:“那你是小看嫂子了。她说我放屁,睁眼说瞎话。她说包过手再想用来当抹布的东西,不可能这么新,一次也没用过,也不可能叠的这么仔细,还放在后备箱的最里面角落里,那分明是精心藏好,怕别人发现的。还有,用来裹伤口的毛巾,上面的血迹肯定是一大片,而不是那么一小片一小片的。她说,她说……” 刘清远忙问:“她说什么?” 阿福说:“她说,那样的血迹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女人的经血,要么就是女人头一次的落红。而女人是不会拿这么一大块毛巾来当月经带的,那就……那就只能是落红。” 刘清远盯着阿福的嘴,似乎那里面说出来的话就像是常燕当面说出的一样,自己只觉的后脊梁骨上一丝丝地往外冒凉气。 阿福接着说:“嫂子逼我说实话,让我交待你这段时间跟哪个女人有来往。我说我不知道,她就说我再不说,她就去告诉她爸爸,把我撵回乡下老家去种地,还要打成□□。” 刘清远问:“那你就说出了顾阿炎,是不是?” 23 当刘清远和阿福走在送母亲回乡下的路上时,常燕已经坐在滨海市第一招待所的所长休息室里。 王连甫一边大惊小怪地喊着:“嫂子来了?稀客,稀客!”,一边张罗着沏茶倒水,热情的不得了。但常燕看得出来,他的动作做的很夸张,眼里却有一丝惊慌不时地流露出来,那是在想极力掩饰什么的征兆。 常燕往沙发上一坐,开门见山:“老王,大家都不是外人,你也不用瞎张罗了。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想向你证实一件事儿。” 王连甫也只好在常燕对面坐了下来:“有什么事你说吧。不过……呆会儿我还有一个会,革委会召开的。嘿嘿,主持会议的就是令尊,我的常叔叔大人。” 常燕哼了一声:“你不用把话说在前头,见事不妙就下逐客令。我不会耽误你多长时间的,就几句话,问完就走。” 王连甫赶紧点头:“那好,你问,你问。” 常燕就问:“刘清远是不是每个星期天都要到你们招待所来?” 王连甫反问:“他每星期都到这儿来?那怎么可能?他来这儿干啥?” 常燕又哼了一声:“这正是我想问你的。老王,我们都是老同学,也是好朋友,我希望你能说实话。我也知道你跟刘清远的关系一直很好,但关系不是建立在互相包庇藏奸的基础上的。我问你,刘清远手里怎么会有你房间的钥匙?” 王连甫一下子愣在那里了:“这……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常燕叹了一口气:“老王,我看你是精过了头了。咱们两个是谁先在这间屋里的?” 王连甫说:“是你先在这屋里的,然后让服务员把我叫过来的。对呀!你怎么能打开这间屋的门啊?” 常燕伸开手,递到王连甫面前,掌心里躺着一枚亮闪闪的钥匙。常燕直盯着王连甫的又眼:“老王,你不会要告诉我,这把钥匙不是你送给刘清远的,而是他偷偷自己配的吧?你给他你房间的钥匙是什么目的?他每星期天都到你这里来,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我给我一个明白的交待!” 王连甫往沙发背上一靠,舒了一口气:“原来是这点事啊,你把我紧张的够呛,以为第三次世界大战要爆发了呢。嫂子,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得到这把钥匙的?” 第33页 常燕哼了一声:“老王,看不出来,这几年你可学的老练多了,甚至,有些老奸巨滑了,不再是学校里的那个毛头小伙子了呢。” 王连甫喝了一口茶:“过奖,过奖。常燕,你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千金小姐了。” 常燕竟然抿嘴一笑,但随即又严肃起来:“实话告诉你吧,关于老刘每个星期天都往外跑,我心里早就有疑问。再加上接二连三地发现证据,我再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可就是个天下第一冤鬼了。” 王连甫饶有兴趣地问:“你发现什么证据了?就是这把钥匙?” 常燕说:“哼,一把钥匙算什么事?我发现了什么不是你应该知道的,就别打听那么多了吧。” 王连甫点点头:“好,我不问,你接着说。” 常燕说:“我问过阿福,为什么每到星期天就把车子交给刘清远亲自使用。刘清远每个星期天都说省里开会啥的,借口往外跑。要是去开会,干嘛不带上专职司机?阿福也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刘清远去了哪里,还是不肯出卖他的铁哥们,就是不肯说。后来我拿出了铁证,阿福这才不嘴硬了,说大约你老王有可能知道刘清远在干些什么。但我也想了,你跟刘清远的关系比阿福不差,我就是这样平白无故地来问你,你也一定替他打掩护,不肯说实话。老王,我说的不错吧?“ 王连甫说:“是啊,不错,不错。啊不,错!要是他刘清远做了对不起我们燕子的坏事,我老王第一个就不容他,坚决不打掩护。燕子,你可不能把我跟阿福等同看待啊。“ 常燕冷笑了一下:“不替他打掩护?在你们男人心里,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向来是哥们第一,友情爱情亲情感情甚至奸情,永远是前者居上!” 王连甫大摇其头:“友情固然重要,其他情也同样重要,除了奸情。” 常燕不再理他,接着自己原来的话题说下去:“于是,我就趁刘清远睡熟的时候,翻查了他放在衣帽间的衣服和皮包。不可否认,刘清远是个很细心的人,过多的脏证倒没有带回家里来。不过,我还是在他的钥匙串上发现了这把钥匙。我们家的钥匙和他办公室里的钥匙我都见过,就这一把是新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再联系到阿福说你大约知道刘清远行迹的话,我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情,一大早就来到你的招待所,先试了你的办公室,再试你的休息室,终于打开了房间。老王,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王连甫叹了口气:“服了。我没有话说了。这是我房间的钥匙,是我给老刘的。“ 常燕赶着问了一句:“你为什么给他钥匙?干什么用?” 王连甫叹了一口气:“古人云,没有不透风的墙。另云,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可真是至理名言也。事到如此,我也就顾不得铁哥们的情面了。常燕,实话告诉你吧,老刘给我要这个房间的钥匙很久了,我都一直没有答应他。后来他就对我死磨硬泡,还说了一大堆什么关乎他前程的话,我就只有帮他一把,把钥匙给他了。” 常燕冷笑一声:“胡说八道!做这种丑事,跟前程能挂上什么关系?” 王连甫搓了搓牙花子:“男人么,这也算不得什么丑事,充其量也不过是不太光明正大罢了。常燕,别为这件小事伤神了,老刘这样做,也算值得理解。” 常燕暴怒:“算不得什么丑事?值得理解?如果搞破鞋也算不得丑事,也值得理解的话,那你们这些男人还能做出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来?老王,我算认识你了。” 王连甫一脸的震憾:“你说什么?搞破鞋?你扯到哪儿去啦?刘哥要我房间的钥匙,不过是为了每个星期天到这里陪有关领导打打麻将,变相地往上边送点钱罢了。为了自己的前程发展,这也算不得什么吧,怎么跟搞破鞋扯到一块去啦?” 常燕盯了王连甫一会儿,忽然流下泪来,接着就泪雨滂沱,泣不成声起来。 王连甫慌了手脚,到处找毛巾要递给常燕擦脸,却怎么也找不着。王连甫赶忙倒水,却不小心倒在自己手上,烫得跳了起来,嘴里说着:“嫂子嫂子,常燕常燕,我的好嫂子,好妹妹。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千万不要这样哈。这要是让别人听到了或看见,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呢。你说这叫什么事啊!” 常燕好不容易止住了泪水,恨恨地说:“王连甫,我没有看错你,刘清远也没有交错你这个朋友。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在拼命给他打掩护。打麻将?亏你能想出这个理由来呀!在你来之前,我找遍了整个房间,没有见到麻将牌的影子,倒是发现了这个!王连甫,你对这个怎么解释?”说着从自己的包里拿出几件东西,扔在王连甫身边的床沿上。王连甫低头看去,见是一只搪瓷缸,里面放着两支牙刷,一管牙膏;还有一枚粉红色的发夹,一个透明的小塑料袋,里面放着几根又黑又长又细的头发。 王连甫愣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常燕低声吼道:“你问我?问问你自己吧。你的屋子里怎么会有两套牙具?怎么会有女人的发夹和头发?如果你再替刘清远打掩护,那只能说明你在这屋子里搞破鞋。好,我呆会儿就跟你一起去会场,让你把这事当面向我爸爸说清楚,向革委会的领导们讲明白!” 第34页 正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王连甫遇了特赦一般,高声说:“进来!”屋门被打开一半,一张俏丽的脸出现在门口。王连甫吓了一大跳:“什么事?”那张脸一红,轻轻地说:“所长,我……我的东西忘在这屋里了。” 24 刘清远从老家一回到滨海市,就马不停蹄地赶到第一招待所,敲开王连甫的房门。 王连甫刚刚开完会,神情显得很疲惫。把刘清远让到屋里,还没等他坐稳,劈头就是一句:“老刘,你做事也太不小心了。现在好了,不要说我无法再帮你遮掩,就连我自己也被裹到里面去了。” 刘清远看着王连甫的脸色,问了一句:“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王连甫叹了一口气:“常燕在房间里发现了你们的洗漱用品,还在床上发现了几根长头发。最要命的是,阿炎的发夹都忘在了这间屋子里。” 刘清远愣了一下:“她怎么会有机会搜查这间屋子?” 王连甫同情地看着老同学:“问你自己吧。这间屋子里的钥匙,你不放在隐秘的地方,哪怕是放在车子里也好啊,非要堂而皇之地挂在裤腰带上!你自己看看,钥匙到哪里去了,还在不在?” 刘清远往腰里一摸,摘下裤鼻儿上的钥匙串,拿到手里转动着看了一圈,脸上已经变了颜色,嘴里嘟哝着:“她……她怎么想到要来检查我的钥匙?” 王连甫苦笑着说:“这倒也没有什么,我跟嫂子说你有我房间的钥匙,是为了陪上边的领导在这里打麻将。本来这个说法很合情合理,能取信于常燕的,可你们在这屋里留下了脏证,这就让我再也没有话说了。” 刘清远急了:“就凭你这个比狐狸还狡猾的脑袋,能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你不会说那是你老婆来探亲的时候留下来的吗,我的老大!” 王连甫又苦笑起来:“这个还用你教么?我本来是想这样说的。可是天算不如人算啊,恰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个阿炎敲门进来了,来找她遗忘在房间里的发夹!老刘,该着你的阴谋败露,连老天都不帮你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刘清远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常燕跟阿炎……见上面了?” 王连甫摇了摇头:“常燕把阿炎从这里带走了,说是要跟她好好谈谈。我当时急等着要去开会,再说了,看当时的情势,我要是硬拦着的话,常燕说不定当场就会撒泼,在我这里大闹起来,没准还会闹到会场上去。没有办法,我只有先去开会,让她们两个自己谈判去。老刘,你的麻烦这回可不小啊。” 刘清远又跌回到椅子里去,双眼瞪着王连甫,一言不发。 王连甫像是害了牙疼病,哼哼着说:“你盯着我看有个屁用。解铃还需系铃人,赶快想辄吧,安定后方要紧。” 刘清远嘴里喃喃着:“事情都到这一步了,还能有什么辄?后院起大火了,还谈什么安定哟。” 王连甫身子向前倾着,异常坚定地说:“跟常燕摊牌谈判。” 刘清远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研究似地看着老同学的嘴巴:“谈判?怎么谈,谈什么?” 王连甫说:“让她接受这个现实,不要吵也不要闹。如果她答应了,你就承诺从此后再也不同阿炎来往。” 刘清远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地,嘿嘿地笑了起来:“我以为你能给我出什么样的奇计呢,原来就这主意啊。她凭啥不吵不闹,凭啥听我的话?” 王连甫也笑了:“凭啥?说出来你也别觉得难为情哈,就凭她自己也不干净。她跟张志和的事情,你不是也没有吵闹吗,不是也放过她了吗?正因为有此前因,才有了你跟阿炎偷情的后果,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你只把这话说出来,我想常燕也是通情达理的人,不会闹得太过份了。” 刘清远的嘴巴张的好大,冲口而出:“你……你怎么知道她跟张志和的事?” 王连甫摇了摇头:“你以为这事你捂的很严实,是不是?这滨海市屁股大的一块地方,有什么事能捂得住?张志和这么大一个红角儿,被人打成了残废,悄没声地从滨海市消失,你以为大家都漠不关心不闻不问啊。大家都不说,那是害怕你的老岳父;我不说,那是照顾老同学你的男人自尊和面子哩。”刘清远就整个地呆在那儿了。 屋门一响,阿炎走了进来,扫了刘清远和王连甫一眼,就一声不吭地坐在了床沿上。 王连甫吓了一跳,两步跑出门外向左右张望了一下,见走廊上空无一人,并没有常燕的影子。他又迅速回到屋里,顺手关上房门。刘清远此时也从怔忡中回过味儿来,和王连甫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阿炎:“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阿炎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倒是出奇地平静。她没有回答两个人的问话,而是站起身来,向王连甫深深地鞠了躬:“王所长,阿炎在城里也没有啥关系,多亏你给我找了一份这么好的工作,还处处照顾俺。这么大的恩情,阿炎今生报不了,来生也一定报答您。” 王连甫几乎被吓住了,急忙站了起来:“你说你这孩子,这是干啥哩么。我没有保护好你,还把事情弄成这个样子,我这里正内疚的很呢。” 第35页 阿炎抿了抿嘴,做出一个想笑的动作,但没有笑出来:“这不怪你。是我自己做错了事,破坏人家的家庭,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情,明天早晚也要有报应,那样反而更丢人哩。” 刘清远憋不住了,再追问一句:“常燕……她对你怎么了?” 阿炎看了刘清远一眼,眼神中有一丝幽怨,还有一丝温情,一丝不舍。看过这一眼之后,阿炎的泪水就奔涌而出了,一下子流满整张俏脸。 刘清远慌了,又问一句:“她打你了?” 阿炎摇了摇头,擦去脸上的泪水,平静下来了:“没有。常大姐对我很好,还请我吃了顿好饭,还跟我谈心。” 刘清远和王连甫对视了一眼,都露出诧异的神色。 阿炎接着说:“她跟我谈到刘哥上学的不易,谈到在官场上混事的难处,还谈到她的孩子,她的家庭。我知道她爸爸是咱们滨海市数一数二的大官,可她一点也没有拿她的身份压我,也没有一句狠话吓唬俺。她说,只要俺从今后离开城里回到乡下去,她就当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再也不会有人来找俺的麻烦。” 王连甫问:“那你怎么说?” 阿炎说:“我说,自从俺跟刘哥有那个事起,心里就知道早晚会有麻烦,要是怕麻烦的话,俺也就不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了。刘哥,自从那天下着雨,你到俺姑妈家吃米粉的那一刻起,俺就把这颗心交给你了,你说俺还会怕啥麻烦吗?俺只想问你一句,你心里真的有阿炎吗,你是真心对待阿炎的吗?” 刘清远低下头去,几乎不敢正视阿炎的眼睛了,小声地说:“阿炎,我当然对你是真心的。可是,我是有家室的人,我对不起你。” 阿炎轻笑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红潮:“俺早就知道你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啊,可还是跟了你。俺不在乎这些,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要破坏你的家庭,你只要对俺真心好,那阿炎就算没有白活这一回呀。” 刘清远还在发愣,王连甫却吓得不轻,急忙说:“阿炎,你可别做傻事啊。” 阿炎又笑了笑:“王大哥,你放心,我不会的,更不会傻到去连累你这样的好人。常大姐说了,虽然俺不怕麻烦,可不能给刘哥带来麻烦。要是我不离开城里的话,刘哥就会被打成反动派,说不定还要被打成现行□□,就算想回老家种地也种不成了呢。俺跟刘哥相好一场,当然也不能连累他呀。” 王连甫听的眼圈有些发红,深深地看了刘清远一眼,轻轻带上门走出屋子。 第9章 一拍两散 25 刘清远一把把阿炎搂在怀里,两个人的泪水都流了下来。 阿炎哭了一会儿,忽然破啼为笑,一边替刘清远擦去脸上的泪水,像哄小孩子似地说:“清远哥哥,怎么哭起来了呢,不像个国家干部啊。” 刘清远吭嗤着说:“我不要做国家干部,我只要你。阿炎,我回去跟常燕说,跟她离婚,再娶你为妻。” 阿炎深情款款地看着刘清远,噙在眼角的泪花儿闪着亮亮的光芒。阿炎捧着刘清远的脸腮,梦呓似地说:“别傻了呀,我的好哥哥。你真的能抛开现在的一切,回到农村种地去吗?就算你肯,常燕也不会放过你的啊。好了,跟你好了一年多,我这一辈子已经知足了。你就让我回老家去吧,只要你别忘了我,出差的时候路过我们家,记得停下车来看看我,我就高兴的不得了呢。” 刘清远问:“你跟我说过你们家的日子很难过,连一间像样的屋子都没有。那样的苦日子,你怎么过的来呢?” 阿炎低下头:“就这么过呗。以前能过,现在怎么就不能过呢?日子虽然难过,但跟以前不一样了,因为我的心里有你哩。每到难过的时候,只要想起跟你在一起的这一年多时光,日子也就不难过了呢。” 刘清远心里酸楚,坚决地说:“我不让你回老家。你到王连甫的老家去吧,他家只有一个老婆两个孩儿,再加上一个老爹,人口不多,日子过的还不错。我会每个月让连甫给你带钱过去,你什么活儿都不用做,只要保重自己就行了。” 阿炎幽幽地说:“那这算咋回事呀。我在人家村子里又没有户口,跟人家王所长又非亲非故的,不挣工分没有口粮。” 刘清远说:“口粮算得个啥呀,我有工资养着你哩。”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来,全是拾元一张的大票,大约有三两百元的样子,塞到阿炎手里。 阿炎把钱推了回去:“我说的不是钱的事。你上次给了我一万块,我还没动呢,都缝在了棉袄里。俺们庄稼人哪里见过这么多钱呢?我怕吓着俺爹妈,也就没拿给他们。在招待所里上班工资不少,我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的,他们也使不清哩。刘哥,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啊——我一个外乡的女孩子,跟人家王所长家非亲非故地,怎么在人家家里住下去呀?也没有个正当名份啊!” 刘清远说:“你放心,老王是个好人,又跟我是铁哥们,他不会在意多你这么一张嘴的。再说了,你也就是暂时住在他家,等过了这一阵子,我会尽快处理完跟常燕的事情,然后光明正大地再把你接到城里来,咱们一起过日子。” 第36页 阿炎听了这一番话,一双眼睛亮了起来,燃烧着感激和希望之火。阿炎说:“刘哥,阿炎说过了,不会破坏你的家庭,也不要你为了阿炎离婚。阿炎还是那句话,俺这一辈子就为你一个人活着,你只要心里还装着阿炎,别忘了抽空去看看俺,俺就知足了。” 刘清远说:“我的好阿炎,刘哥当然不会忘了你,也不会抛弃你。我让你去老王家住,一是因为生活条件好,最主要的是他家离我的老家很近,我就可以借着回老家的机会,经常见到你了哩。” 阿炎使劲点着头:“那好,我听你的,去王所长家住上一段时间。” 刘清远看着阿炎整理好行李,上了王连甫的吉普车驶离第一招待所,这才一个人凄凉地回到自己家中。 常燕正在给刚放学回家的儿子检查作业,见到刘清远进屋,头也不抬地问:“把你那个小‘表妹’送走了?” 刘清远哼了一声:“是你送走的,不是我。常燕,我甘拜下风了,你的心计比我深的多,做的滴水不漏,还能博得同情。” 常燕说:“你应该感到平衡了吧。我们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了。刘清远,你说我比你有心计,那是抬举我了。我只过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而且还最大限度地保住了你的面子。不像你,把人打成残废,搞得满城风雨,让我再也抬不起头来。” 刘清远一摆手:“算了,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常燕,如果你以前说的要离婚的话还作数的话,我同意了。咱们什么时候去法院?” 常燕冷笑了起来:“你同意了?我却不同意了呢。跟我离了,你好称心如意去跟你那小表妹结合?告诉你吧,除非我常燕死了。” 小刘遨不知道爸爸和妈妈为啥吵了起来,很害怕地抬头问妈妈:“妈妈,你们是因为我的作业写的不好吵架的吗?我保证明天一定写好,你们别吵。” 常燕摸了一下儿子的头顶:“乖,不是因为你。你的作业写的很不错了,下次再努力写的更好,好吗?” 儿子很脆生地回答:“好,我一定努力。妈妈,什么是离婚啊?爸爸的表妹是谁?我怎么没有表妹啊?” 常燕说:“表妹不是好人,她会给咱家带来麻烦,咱不要表妹。” 儿子很听话地点点头:“表妹不好,我不要表妹。” 刘清远的脸色铁青,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重重地摔上了房门。 从那以后,刘家的日子就在平静而死气沉沉中度过。刘清远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单位里,一改往日拉山头聚帮派的行为,开始热心于建筑学的专业知识。他把几年前打倒“黑学术权威”时搜查来的专业书籍从库房里找出来,把自己埋在书堆里,没日没夜地阅读。不但如此,一日三餐也都几乎在单位食堂里吃,只有到夜深了才回到家里,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就睡,天明即出。 常燕见丈夫这个样子,也不去过问,两个人虽然每天能见上一两面,却形同路人。儿子刘遨放学后天天跟妈妈泡在一起,对爸爸刘清远也就越来越疏远,甚至见了他就害怕,要赶快躲到妈妈的房间里去。 这样的日子转眼就过了一年,一个三口之家静如死水。京剧团没有了当家小生和当家小旦,很快就处于瘫痪状态,大院的砖铺小径上很快长满了荒草。最主要的是,几出革命样板戏唱了这么多年,很多人对剧情和剧中的人物熟极而流,甚至连其中的一些唱段也都能随意地哼唱出来了,再也提不起兴趣去剧院里看这些老生常谈了。这就像是冬天里的大白菜,一天三顿都在吃,再好吃也味同嚼蜡了。 常燕不再去剧团上班,专心在家里带孩子,辅导儿子刘遨的功课。虽然学校里不再开什么课程,但常燕是上过大学的,知道知识对一个人终生前程的重要性,所以就亲自在家里对儿子授课,丝毫也不肯放松。 每到白天,刘清远出门上班去了,家里就成了母子二人世界。常燕教儿子识字,画画儿,唱歌,有时也教一些革命样板戏的精彩唱段。刘遨很聪明,妈妈所教的东西一学就会,而且也表现出对知识的极大兴趣。他不像大院里的其他同龄孩子一样,到处乱跑疯闹,不是拣石头砸人家的玻璃,就是相互之间打的头破血流,哇哇大叫。在他们这个家属区,刘遨绝对是一个另类男孩儿,平时下楼走路时都迈着小方步,举止宛然就是一个小大人儿。 跟丈夫开始冷战以来,常燕加强了跟娘家的联系。每到周末,常燕都要带上儿子到娘家去,帮母亲做做家务活,或者陪父亲聊聊天。父亲常明发知道京剧团垮了,女儿没有事儿干,所以也很欢迎她经常回娘家来玩儿。常家只有常燕一个独生女,没有儿子孙子,所以常明发很喜欢外孙刘遨,祖孙两个只要到了一块儿,就要玩个昏天黑地。 常燕每到周末就回娘家,刘清远也自然不会呆在家里。他有自己的秘密去处。 第10章 26 □□结束了。 一九七六年的秋天,一股寒流袭来,滨海市的人们早早地穿上了绒衣秋裤或毛线衣,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接连十几天了,天空中总是乌云低垂,冷风凄凄。满街满巷都是落叶,被秋风卷起来,扬在漫天云里,受惊的宿鸟似地四处乱飞。 第37页 市民们的心情也和这阴霾的天气一样,沉甸甸地无法放晴。“□□”被打倒了,这使国人们长长地舒了口气,但却无法高兴起来。就在这多半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大事情,敬爱的周总理、朱老总、董必武主席、伟大领袖□□……伟人们一个个离开热爱他们的人民,唐山大地震山崩地裂,让世界震惊。这些接二连三的坏消息,让人们从一个还没有缓过神的悲痛中再陷入到另一个更大的悲痛中去,人们的心脏已经不堪重负。 而孩子们和大人不同,他们没有这么多的忧伤和悲痛,只要有新鲜的事儿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力,他们永远是精神焕发、兴高采烈的。 已经是滨海小学一年级学生的刘遨,就是这些精神焕发而兴高采烈孩子中的一员。 刘遨穿着天蓝色的校服,脖子上扎着一条鲜艳的红领巾,手里举着一面小红旗,正兴高采烈地走在□□队伍中间。整条马路上都是□□的队伍,都是刚入学不久的小学生们。这些学生都穿着清一色的蓝校服,脖子里都扎着鲜艳的红领巾,手里都举着小红旗。他们都是以班级为单位,雄纠纠气昂昂地在马路上行走着。在整条长龙似的□□队伍中间,每隔三四十米就会有一个成年人,脖子里没有扎红领巾,但手里也举着红旗,那是每个班级带队的老师们。 行走的队伍中每张小脸都是红朴朴地,和刘遨一样兴高采烈。走在队伍边上的老师们受了孩子们的传染,脸上逐渐地也有了兴高采烈的意味儿了。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老师忽然把手里的红旗高举起来,嘴里高喊起口号。跟在老师身后的学生们被这喊声吓了一跳,接着就立刻受到了鼓舞,举起手里的小红旗,直着嗓子对天长啸。后面班级的带队老师听到了,也把手里的红旗举过头顶:“同学们,跟着我来喊——拥护华主席,拥护党中央!” 同学们跟着喊:“拥护华主席,拥护党中央!”声音比喊第一句时就整齐了很多,形成一股颇具气势的声浪。这声浪一波一波地以班级为单位向长龙后面传去,形成一股股的声浪,震得空中翻飞的落叶飘向更高处的天空,久久不肯再落下来。 走在路边上的行人们被这股阵势所吸引,纷纷定格在原处,向着□□的长龙行注目礼。 “吱”地一声,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队伍面前。车前窗玻璃摇下,刘清远的脑袋从车里探出来,冲着□□队伍喊:“刘遨,刘遨!”□□队伍受到了干扰,口号声一下子停了下来,就像是一根丝线被凭空剪断了一般。带队的老师们受到了侵犯似地,一齐转头,对着小轿车怒目而视。 刘遨犯了错误似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跑出队伍,站在轿车面前:“爸爸,有啥事啊,同学们都在看我哩。” 刘清远伸手摸着儿子的头顶:“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少在大街上跑,看看连鼻涕都流出来了啊。别跟着他们瞎跑了,快点上车,爸爸带你回家。” 刘遨回头看看老师。队伍还在向前走着,同学们边走边侧头看着刘遨和他身边气派的小轿车。老师高声喊了一句:“刘遨,快点归队!”刘遨就转身向队伍跑去,回头对爸爸摞下一句:“我不回家,我要跟老师和同学们在一起。” 刘清远望着儿子跑远的背影,嘟哝着:“这个小兔崽子,就是不肯听我的话。” 阿福坐在驾驶座上,微微笑了笑:“算了吧大哥。你从小就没管过,现在要管儿子了,有点晚了吧?人家是嫂子一手带大的,当然要跟妈妈近啊。再说了,守着这么多老师和同学,他能听你的招呼跑过来听你教训,咱就知足吧。往哪儿去?” 刘清远说:“回单位。”自己给自己摇了摇头,似乎若有所思。阿福往左一打方向盘,踩下油门,轿车拐进小巷,向着建委办公大楼驶去。 刘遨对父亲刘清远虽然无法亲近,但却对父亲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这种敬畏来自父亲平时的面沉似水,和他那双时常微皱的眉头,还有即使在家里时的衣冠楚楚。还有一点是很重要的,那就是来自于同学们的心理影响。在全校的同学们眼里,刘遨算得上是一位官少爷,他的父亲刘清远也算得上一个了不起的大官。看看所有同学们的家长,有几个的父亲能坐得上专车呢?何况还是轿车!从同学们对自己艳羡的目光中,小刘遨也就时刻感到一股看不到的威慑力,那威慑力就来自于父亲威严的目光,和他那辆在整个滨海市也为数不多的黑色小轿车。 受母亲的影响,小刘遨难以跟父亲亲近,但在他小小的心中,对父亲是敬畏的,甚至还有一些崇拜。总而言之,刘遨并不像自己的母亲那样,认为父亲刘清远是个虚伪而狠毒的人,他认为父亲既然能成为同学们敬畏的对象,那就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完之后,刘遨没有回建委家属院,而是跑回市革委大院的外公家。大门口“市革委”的木牌已经摘掉,原来挂牌子的墙上留下一条矩形的印痕。看大门的老大爷看到刘遨手举着小红旗跑进大院,就从窗口里探出头去,笑呵呵地说:“哟,我们的大学生放学回来啦?”刘遨站住脚,向老大爷敬了一个少先队礼:“爷爷好!”老大爷受宠若惊地挺了一下身子,嘴里说着:“好,好!”动作的幅度却有些大了,后脑勺顶在了窗档上,“哎哟”了一声。 第38页 刘遨关心地问:“爷爷,你没事吧,碰疼了吗?” 老大爷摸了摸脑勺,嘿嘿了两声:“没事,没事。你妈妈和你姥爷在家里给你做好吃的哩,快点回家吧。” 刘遨挥了一下手里的小红旗:“爷爷再见!”一溜烟地穿过大院,跑进外公家的那道铁栅栏门。屋里的人早就听到了刘遨的脚步声,随着一声“是我的小外孙放学回来啦”,房门被打开了,外公常明发笑眯眯地站在了门口的台阶上。 □□结束了,革委会也被裁撒了,但常明发的权力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由于他在“□□”的十年里一直采取的是不左不右的中庸执政态度,既不过份迎合省里激进派的方针,也没有参与以极端的手段打击迫害市里的老干部,所以得到了滨海市大部分干部群众的拥护。在这一次清算“□□”派系的时候,省里原来的头头脑脑下去了一大批,而常明发却因为一直以来与那些人“阳奉阴违”而得福,被公认为是抵制“□□”错误路线的功臣。如今,“革委会”是撤销了,但据上边下来的可靠消息,常明发已是铁定的“滨海市行政公署”最高领导——行署专员。 刘遨把手里的小红旗往外公手里一塞,就冲着屋里喊:“姥姥妈妈,我饿了。” 第11章 27 儿子上学了,常燕在家里一个人闲的无聊,就向父亲常明发提出来要重返工作岗位。常明发对女儿提出的要求有些不以为然:“孩子还小,需要你辅导。清远的工作眼看就要忙起来了,也需要你照顾。相夫教子不是很好吗,上不上班都是领那二十来块钱,为什么非要去受那个罪呢?” 常燕听的一愣:“刘清远就要忙起来了?爸爸,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常明发呵呵地笑着,点着女儿的额头:“什么意思?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的这位东床快婿,就要升官了。” 常燕摇了摇头:“看来我的爸爸也不是铁面无私的老包公,也是私情第一呢。” 常明发脸色一板:“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说你的老子?当初你们谈朋友的时候,我亲自赶到你们学校劝你要慎重,你把刘清远说的那么优秀那么出色,我才没有阻拦。你说的没错,清远是很不错,也很优秀,要给他升官可不是我的意见,上面也不见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作出这样的决定。怎么?对于这个消息,你似乎并不高兴?” 常燕说:“我没有什么不高兴,我只是感到奇怪。” 常明发说:“有什么奇怪?” 常燕说:“我奇怪刘清远在□□时期打倒了那么多老干部,甚至把老主任都赶到牛棚里去了,怎么没有清算他的错误,反倒要升官了呢?” 常明发用惊奇的眼神看着女儿,像是从来不认识常燕似地:“燕儿,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你们两个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常燕把头扭了过去,给了父亲一个后脑勺:“我们能有什么问题?夫唱妇随,正是您想要看到的那种局面。” 常明发沉吟着:“希望你说的是实话。近来有些有想搞我的材料,苦于无处下手,就传出风来说我的女儿和女婿生活作风有问题,说我老常疏于家教,纵容子女滋生资产阶级低级生活情调。上边查无实据,也就不了了之了。你们剧团是不是有个姓张的,演过《红灯记》里的李玉和?” 常燕的心猛地一跳,脸色绯红:“是有这么一个人。我们搭档唱了两年样板戏,后来他的身体出了问题,就调回省城去了。爸爸怎么忽然问起他?” 常明发问:“这几年来你跟这个人有联系吗?” 常燕转过脸来,看着自己的父亲,斩钉截铁地说:“从来没有。这个人怎么样了?他跟我有什么关系,爸爸要把他扯进来?” 常明发的眼色柔和了起来:“我也相信我的女儿不会有什么问题。有些人就是想从这个姓张的身上打开缺口,但搜遍他的住处,没有找到你们有来往的证据。他们又对这个姓张的威逼利诱,但他也没有承认你们之间有过什么过份的来往。哼,这些人为了达到整臭我的目的,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常燕吁了一口长气,脸色涨的通红:“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让这些无耻的人去查好了。” 常明发说:“嗯。不用跟这些小人一般见识了,他们掀不起大浪来的。要是这么说,你和清远之间,是没有发生什么问题了?” 常燕说:“没有。这些年来,我们不是生活的很平静吗?” 常明发笑了笑:“我只是有些奇怪。刚才你说的那些话,要是出自别有用心的人之口,那倒毫不奇怪,出自你的嘴里,那就不正常了。□□时期,建委是有一些专家学者和老干部遭到了不公正批判,但那都是韩得宝为了爬上主任的位子,一手炮制的冤假错案。就算是清远也被牵扯进去,那也是迫于韩得宝的压力么。我还听说,这一年多来清远力求避开韩得宝的小集团,潜心研究建筑学术,而且还有时亲自去找那些被打倒了的老专家,去向人家虚心求教,这就很说明问题么。你是他的妻子,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的丈夫呢?” 常燕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他的事说不清楚,受到韩得宝的牵连罢了。只要他没事就好,升不升官的,我不稀罕。” 第39页 常明发摇了摇头:“对于刘清远,你可能还不如我更了解他。他很有头脑,在两年前就可能看到□□要结束了,韩得宝的小帮派也不会长久了,这才忽然养光韬晦,把自己隐藏了起来的。上边已经有了这个意思,清算完韩得宝的问题,可能就要下达文件,提清远做建委主任。” 常燕也笑了:“没想到啊,您倒是你这宝贝女婿的知己。爸爸,不管怎么样,他是他我是我,我不想在家里当什么主任夫人,我还是要有自己的工作。” 阿炎在王庄住了一年多了。 王庄是个五百人口规模的一个小渔村,穿过一片防护林,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渔民们十分淳朴,阿炎搬到这里不到半年,全村人已经把她当成是村里的一员了。一开始,村民们对阿炎的来历也是十分好奇的,免不了要找各种借口向王连甫的媳妇有意无意地打听。但很快地,他们就被阿炎的“身世”深深地打动了,并把她当成亲人看待。 阿炎的“身世”是王连甫杜撰出来,由他的老婆美莲向村里人宣布的。根据美莲的说法,阿炎是王连甫大学同宿舍舍友的妹妹,家住南方某省的一个偏远山村。前些日子家乡发大水,全家人包括阿炎的哥哥都被大水冲跑了,只剩下阿炎夫妻两个。他们举目无亲,就千里迢迢地来投靠哥哥的老同学。王连甫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把他们收留下来了,阿炎留在渔村里,“丈夫”刘清远就在滨海市城里给人家做一些木工活。 刘清远在王庄不叫刘清远,叫柳青。这一年多来,如果没有其他要事,他每到周末都要自己开车回老家。看过自己的父母,就换上一身普通村民的衣服,徒步到王庄去见阿炎,并在王连甫家跟阿炎一起呆上多半天。在这多半天的时间里,刘清远跟阿炎极尽缠绵,到日落时分再踏着薄暮夕阳回家,跟自己的父母共进晚餐,然后开着夜车回城。父亲对儿子的神出鬼没有些纳闷,但也不过多去干涉和过问。 王连甫对阿炎很照顾,把自家闲着的东跨院腾出来,让给阿炎一个人住。阿炎一个人单住,但不用自己开伙,就跟王连甫的一家人同吃。刘清远每次到来,都会给美莲留下伙食费,但美莲总是推辞不要,说不就是多一双筷子吗,大米小麦和菜蔬都是自家地里产的,也费不了什么钱的,这样一来不就见外了吗?但刘清远每次还是偷偷把钱塞到美莲的抽屉里,然后再让阿炎等自己走后悄悄告诉美莲。 阿炎本来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妹子,跟农民们有着发自天性的亲切感。所以,来到王庄以后,仅仅是十多天的陌生和不习惯,接着很快就与村民们打成一片。春夏两季,她跟着王连甫的妻子美莲一起出海打渔,秋天,则跟着村民们到田间一起去劳作。像阿炎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又这么热爱劳动,村民们都很喜欢她,每天里“阿炎,阿炎”地叫着,每到晚饭过后,王连甫家的东边跨院里总是聚集着一群村里的女孩子们。王连甫家里有老人和孩子,她们不能高声笑闹,就静静地围着阿炎纳鞋底或打线衣,听阿炎轻声地讲说城里的故事。 在这些农村女孩子的眼里,阿炎去过城里,还吃过皇粮,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呀。就这么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对人却没有一点架子,还这么随和,又长的这么好看,不像那些城里姑娘一样傲气,真是一个好人哩。农村人就这么朴实而简单,他们区分好坏人的标准也是这么实在。 又到周末了。阿炎一大早就离开家门,像往常一样来到防护林边上的小路旁,等着心上人的到来。晚秋的田野上一片萧索,小路上遍布金黄的落叶。阿炎踮起脚尖向小路的尽头望去,等待那个熟悉的身影从那里出现。 第12章 28 刘清远和阿炎肩并着肩膀,踏着遍地的落叶,在防护林的树丛间慢慢地走着。落日的余辉闲闲地斜洒在身上,就使得两个人都罩着一圈粉红色的光环,浑似神话影中的人物。 阿炎挽着刘清远的胳膊,轻轻地说:“时间过的真快呀,转眼就一年多了呢。” 刘清远似乎没听明白:“什么一年多了?” 阿炎白了他一眼:“我离开城里到王庄来有一年多了呀。你不记得了?” 刘清远笑了笑:“当然记得。” 阿炎说:“这一年多来,我每到星期六早上都要到这个地方来等你,太阳落山的时候再从这里看着你回你的老家。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认识我了。远哥你看,这里的景色多美呀。” 刘清远向四周望了望,随口回答:“是呀,真美。每个星期都从这里走过,却没有留意到,这里的落日晚霞竟这么美丽。” 阿炎咯咯地笑了起来:“还是你们上过大学的人,说出话来就是跟我们不一样。远哥,我们穿过这片树林,到海边去吧,那里的落日晚霞会更好看呢。” 刘清远说:“不要去了吧,好长的路呢。等咱们走到了,恐怕晚霞已经落下去了呢。再说了,海边的风烈,吹着可不是玩的。” 阿炎把嘴噘了起来:“俺不。要去!”说是使劲摇了摇刘清远的胳膊。 刘清远笑笑说:“这一来一去要一个钟头,就错过饭时了。我还要回家去吃饭呀,不然的话老父亲就要着急了。美莲也等着你吃饭哩么,你不回去,人家不好开饭的。” 第40页 阿炎想了想,不再坚持了:“算了,不想去就不想去呗,还非得找出这么一大堆借口。你说的也是呀,海边的风太烈了,我还怕吹着我们的小宝宝呢。” 刘清远吃了一惊:“什么小宝宝?” 阿炎的脸上一时间布满红晕:“当然是我们的小宝宝,现在已经快八个月啦,远哥,你又要做爸爸了呀。” 刘清远“啊”了一声:“你,你不是说听了我的话,已经打掉了吗?” 阿炎笑嘻嘻地说:“骗你的。我为啥要打掉啊?你不能一辈子养着我,以后我还要他给我养老呢。” 刘清远盯着阿炎,一脸的诧异:“我说呢。怪不得这两个月来你都不让我碰你,说是打胎后身体没有复员。我也注意到你的肚子有些大,还以为是阿莲的海鱼把你养胖了呢,原来你是在跟我在打埋伏啊。可是……都快八个月了,怎么,怎么……” 阿炎笑的更开心了,一付恶作剧成功的样子:“远哥,你是想问怎么不显怀啊,是吧?我怕你看出来再逼着我去打胎,就用带子扎住了哩。现在好了,都八个月了,也打不掉啦,我也告诉了你了,终于可以松散松散了啦。”说着松开刘清远的胳膊,伸手到衣服里面,解开了扎得死死的布带子。就在那一刻,阿炎的肚子变戏法似地隆起来了,把外面衣服的两颗扣子都绷开了。 刘清远显然是被震惊了,只顾瞧着阿炎的肚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阿炎轻轻揉着自己的肚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娘哎,这大半年可把俺的儿憋屈坏了哩。远哥,你是个有学问的人,给咱的儿子取个名字吧?” 刘清远还没有从怔忡中清醒过来,有些心不在焉地问:“你怎么知道一定就是儿子?” 阿炎得意地笑了笑:“人家都说酸儿辣女,我这些日子吃山楂就像嚼花生豆一样香,喝老醋都不觉得酸,那还不是儿子?” 刘清远愣了半晌,抬头望着天边的红霞,陷入沉思。 阿炎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轻轻地摇着刘清远的胳膊:“好哥哥,你不高兴?怎么了吗,你在想啥哩么?” 刘清远低头吻着阿炎的头发:“阿炎,对不起。我无法光明正大地承担起对你的责任,这已经让我内疚和痛苦一年多了。现在,再加上这个孩子。我不能给他一个合法合理的身份,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一件更痛苦的事情吗?那样的话,我会又背上一重债务,会一生不得安生的。” 阿炎的眼角湿润了:“我们不在乎。我有一双手,我们娘儿两个能活下来。” 刘清远再次抬起头,遥望天边的晚霞,而艳丽的晚霞却在他眼里模糊不清,摇摇荡荡。他的眼眶里已经盛满了泪水:“阿炎,你知道吗?常燕的父亲又要升官了,比市长还大一级了呢。” 阿炎说:“那是好事啊。以后在单位里没有人敢打你的坏主意了。” 刘清远一把把阿炎搂在怀里:“我的好妹妹。你真是一个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心地最善良的人。你只顾替别人着想,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 阿炎没有注意到刘清远语调的异常,抿嘴笑了笑:“你也是个好人呀。你对阿炎好,就是个大好人。” 刘清远说:“我不是个好人。我答应过你,要在这一年里处理完我跟常燕之间的事,然后正大光明地娶你为妻。可是,我却做不到。” 阿炎问:“你是怕常燕的父亲,是吗?” 刘清远叹了一口气:“不是怕。官场上的事,你不懂的。” 阿炎说:“是呀,阿炎是个乡下妹子,啥也不懂的。可是我的好哥哥,你怎么就看上我这个啥也不懂的傻妹子哩?” 刘清远轻柔地说:“因为你没有功利心,也没有心计,纯洁的就像小溪里的水,连底下的石头都看的清清楚。阿炎,跟你在一起,我很轻松也很安全,一点也不害怕。” 阿炎听的似懂非懂:“远哥,你还有可怕的人吗?在俺看来,你很厉害,谁都不怕。” 刘清远摇了摇头:“阿炎,你还是不懂啊。在官场上混比不得当个实实在在的庄稼人哩。庄稼人干一天活挣一天工分,除了庄稼旱涝啥都不怕。像我这样的人,看起来很威风,可比你更威风的人多着哩。即使不比你威风的人,也时刻想着扳倒你,他好威风起来的。放下别的不说吧,就是你们母子的事,我就很怕。” 阿炎说:“我说过了,俺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还怕啥哩么。” 刘清远说:“我怕常燕知道了你在王庄住的事,她不会放过你的。” 阿炎说:“只要我不说你不说,王所长家里的人不说,她怎么会知道哩么。我们不是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了一年吗?” 刘清远说:“她现在是不知道。可要是你添了孩子,就王庄村里那几百张嘴,怎么能捂的住呢?这几百户人家的三姑六戚的,在四里八乡的都有,连我们刘庄也有王庄的亲戚。王连甫家的一个漂亮表妹添了一个大胖小子,这个事在农村是多大的新闻?没有透不出去的道理。阿炎,所以我当初不赞成要这个孩子,就是这个道理呢。” 阿炎抬头看着天,不吱声了。 第41页 刘清远接着说:“还有,咱们农村有个风俗,想来你也是知道的。借别人家的房子住,死了人办丧事是没有关系的,在人家的房子里娶亲生孩子却是最让人家忌讳的哩。你到生孩子的时候,怎么还好生在人家王连甫家里呢?常燕这一年来虽然没有找事,但始终虎视眈眈地盯着呢,城里是回不去的。阿炎,你不听我的话,非要把这个孩子留下,你说我可怎么办呢?” 阿炎幽幽地问:“那你说怎么办呢?我听着呢。” 刘清远点燃了一支烟,使劲吸了一口,不假思索地说:“阿炎,为了我们的未来,最重要的是为了你的安全,我在城里找一个最好的医生,咱们还是把孩子打掉吧。” 阿炎听了浑身一震,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刘清远:“好哥哥,我知道了。你放心,阿炎绝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说着决绝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着村里的方向走去。 第13章 29 常燕又回到滨海市京剧团上班了,当上了新一届的团长。 京剧团的大院早已不是常燕当年离开时的面貌。老团长犯着哮喘病,早就归家休养了,演员们有的沦为贩夫走卒,有的回老家种地去了,只剩下一个看门的老张,还在坚守着岗位。短短两年的时间,整个大院已显出破败气象,化妆间里老鼠横行无忌,把道具和各色行头咬的到处是洞;排练厅里尘土积了半公分厚,蛛网挂满每个角落。惟有那幅悬挂在正面墙上的巨幅□□画像还像是新的,上面也没有落多少尘土,主席他老人家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甚至还闪着亮光,微笑着注视着这个曾经锣鼓喧天的大厅。 常燕站在排练厅的大门口,皱着眉头问身边的看门人老张:“除了老团长之外,咱们团里应该还有三十几口人,他们怎么一个都不见了呢?” 老张呲了呲牙,本来就躬下去的腰身躬的更低了:“常团长,您是从这里出去的老人了,什么事也瞒不了您的啊。您是知道的,没有戏唱了,大家还是要活路的呀,自从老团长病休了之后,大家就各找各的生路去啦。” 常燕问:“还能把大家召集起来吗?” 老张寻思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唱戏这个行当,不同于其他的手艺。其他的手艺只要学到手了,啥时候都能拾起来,可唱戏就不行了。演员们离开剧团之后,这几年都干的是劳力活,身上的戏活儿全都放下啦。戏活儿这东西,只要一放下就散了,再想回到身上来,那就得从头开始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啊。” 常燕听到这里,心里不禁一震。她何常不知道,老张说的这些都是至理名言呢?别的人不说,就说自己吧,离开舞台这几年,还是当年红透全国的小铁梅吗?身段已非当年身段,举手投足都感到不是那么回事,一汪秋水般震慑四座的眼神儿也拿不出来了呢。常燕沉默了一会儿,另找话题:“老张,你看看,这行头箱子都开了,戏服散了一地,也不收拾一下。还有锣鼓家伙什儿,都到哪里去了呢?” 老张深深地叹了口气:“自打张志和您离开之后,团里没了角儿,成本儿的戏也就不大怎么演了,上边的领导对咱们也就不怎么重视过问,京剧团的架子也就倒了。那些红卫兵们就隔三差五地找上门来,说是要破四旧,要把戏服行头都烧毁砸烂。老团长领着团里的演员们出面拦阻,被他们打了一顿,差点出了人命。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演员们灰了心,这才散了的。红卫兵见打坏了人,怕出大事,就喊了一阵子口号走了,说过后还要来。我就是在他们二次再来之前,摸黑天把一些贵重的行头道具和锣鼓家伙藏了起来,留下这些大路货,让他们糟蹋去哩。” 常燕心里一热:“老张师傅,真是难为你了。我明天就去要求市里给我们拨款,把你和演员们这两年的工资补上,再添置一些行头啥的。” 老张直起腰来,眼里笼罩着一层朦朦的雾气,望着常燕说:“常团长,你真是个好人啊,都到这个地步了,还在为大家伙儿着想。剧团都散了两年多了,谁还敢惦记着什么工资哩么。我是个孤寡光棍,是没有地方可去,这才赖在剧团里,白住了这两年公家的房子。您放心吧,我再去张罗张罗,想办法给大家传个信儿,看看还能不能把他们叫回来,您看好不?” 常燕笑了笑:“就这样吧,老张师傅,辛苦你了。” 三天之后,京剧团院门口挂出一块新牌子,和原来的“滨海市京剧团”牌子并列悬挂。新牌子上面印着一排油光闪亮的大字“滨海市戏曲学校”。这七个大字写的苍劲有力酣畅淋漓,一看就是出自本市书法名家王一功的手笔。招牌上围着一条鲜艳的大红绸布,正上方结着一个硕大的彩球,显得整块牌子都神采奕奕,喜气盈盈。 市里宣传口的头头脑脑来了一大批,众星捧月般地围绕着新上任的滨海市行署专员常明发。经过一番精心打扮的常燕紧靠着父亲站着,浑身上下散发着成熟少妇的迷人风韵,一脸的意气风发。刘清远也赶来了,和自己的上司韩得宝站在人圈之外。常燕的目光越过围绕的人群向外搜索着,与刘清远的目光一碰,两个人都马上闪开了。刘清远觉得内心深处的某根弦颤了一下,似是尘封已久的感情里那最柔软的那一部分被揉了一把。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来,抽出两支,递给韩得宝一支,分别点燃。两个人都深吸了一口,显得各有所思。 第42页 京剧团的老演员们被召回来了,现在都成了戏校的老师。他们坐在院门外一字排开的桌子后面,正在忙碌地对前来招名的考生们进行填表登记和初步面试。京剧团门外的空地上围了一大片看热闹的市民,每个人脸上都满带着兴奋的表情——这种场面他们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看到过了。 副市长梁民笑着打趣常燕:“燕子,你这个当年红透全国的大牌明星,这回可又有了用武之地了呢。” 旁边一个衣冠楚楚的官员跟着说:“是啊是啊,常团长可要快点排出新戏来,让我们再睹当年小铁梅的风采啊。” 宣传部的一个科长赶忙接过话把儿:“是啊,当年由咱们滨海京剧团排演的《红灯记》那可是压轴剧目,常团长演的李铁梅和张志和的李玉和成了团里的标志哩。唉,我说常团长,咱们的戏曲学校初建,正需要有号召力的台柱子,你不妨把张志和请回来,你们这对铁搭档可以再度联手啊。”话刚说完,旁边有人狠狠地踢了一下他的脚后跟。他吃了一惊,忽然明白过来,一张脸顿时通红,低下头去。 常明发不紧不慢地说:“长江水后浪推前浪,我们要积极培养新人嘛。□□打倒了,文艺被解放了,燕儿,你们要从老的套子里解脱出来,大展身手,积极创新哟。” 常燕笑了笑:“知道,我的爸爸主任大人。” 常明发加了一句:“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常燕抓住机会说:“遵命,我们一定会创作出一些好的作品来的。可是爸爸你看,我们的服装行头只剩下了那几个样板戏的,没有经费,大家现在是提着自各儿家的干粮袋子来工作的呀。” 常明发摸了一下女儿的头顶,笑眯眯地说:“要钱么,你去找小张。”说着嘴巴向宣传部长张伟良一呶。 张伟良笑了:“老主任这是给我出了一道大难题啊。没问题!老主任发话了,我就舍出这张脸来,去找市长要钱去。” 副市长梁民拍了拍胸脯:“这个难题交给我吧。我就越俎代疱一回,替刘市长答应下来了。”常明发呵呵大笑,众人也跟着笑。 常燕向梁民鞠了一个躬:“谢谢梁市长。”又转向父亲常明发,“还有一件事,要领导们帮忙。” 常明发笑着说:“你这不是请我们来参加开校仪式,是借题发挥,趁机敲你老爸的竹杠来了呢。说吧,还有什么事,在这里咱们一并解决喽。” 常燕用手一指京剧团大院:“爸爸,你看看么。这两年这里没有人看管,房子都破败了,屋顶上的房梁有的都被人偷拆走了,都露着天哩。是不是请市里给拨一笔款子,好赖让大家排戏的时候不至于淋着雨啊。” 常明发笑的更畅快了:“你这是找错人了。放着现钟不打,却要跑去炼铜。”说着向着人圈外一招手,“清远,你过来一下。” 刘清远正在想着事情,没有听到岳父喊自己。韩得宝在时刻观注着那一圈人的举动,闻声轻轻捣了刘清远一拳:“刘大主任,常专员在叫你呢。”刘清远猛地惊醒,没有注意到韩得宝对自己称呼中的酸辣味,应了一声就向常明发跑过去。韩得宝把大半截烟蒂往地下一扔,用脚底辗成粉末,哼了一声。 常明发对跑过来的刘清远说:“关于京剧团房舍维修的事,可就交给你了哈。” 第14章 30 开校仪式结束以后,刘清远跟岳父常明发打过招呼,和韩得宝一块回到建委办公室。一路上韩得宝面沉似水,不停地吸烟,似乎心事重重。刘清远有几次都想跟韩得宝聊点什么,但每次都欲言又止。这两个共事多年的老战友,此时竟找不到共同的话题了。刘清远暗暗地摇了摇头,心里想:人啊,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昨天还亲热的恨不能穿一条裤子,转眼就有可能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啊。 回到建委大院,就发现院子里多了两辆警车。有几个警察看到韩得宝和刘清远的车子进院,就立刻迎了过来。韩得宝心里咯愣一下子,侧头看了刘清远一眼:“老弟,看来咱们的缘份就要到此结束了。你赢了,祝你今后鹏程万里,不要落得像我一样的下场啊。”说着伸出手来。 刘清远的脸色很不好看,没有去握韩得宝伸出来的手,只是问了一句:“韩哥,如果我说我们永远是哥们,兄弟我并没有出卖你,你会相信吗?” 韩得宝苦笑了一下:“不重要了。被我们打倒的几个老家伙有的死在牛棚里,可还有的又重新起来了,他们能饶得了我吗?老弟,只要你嘴下留情,没准老哥我会少判几年,那就感恩不尽了。” 刘清远一把抓住韩得宝的手:“韩哥放心,兄弟我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 韩得宝抽出手来,意味深长地叹息一声。这时车门被拉开了,一张逮捕证亮在韩得宝的面前:“请问你是建委主任韩得宝吗?”韩得宝颓丧地点了点头。 “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你被逮捕了。” 刘清远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说不上是喜是忧。办公室主任华清仁亲自来给刘清远收拾资料档案,一批批地搬到韩得宝的大办公室去。虽然上面的文件还没有下来,但大家都已经心知肚明,刘清远就是铁定的滨海市建委一把手了。 第43页 刘清远坐在办公桌后面,手里拿着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只觉得书本上的铅字一个个地跳动起来,在对看自己做着千姿百态的鬼脸,他的思绪也就跟着这些铅字忽上忽下,飘飘悠悠。 正在这时,桌上的电话机猛响起来,响的惊心动魄。刘清远拿起话筒,刚喊了一声“喂,哪位?”电话那边便响起一个焦急的声音,一听就是老同学王连甫:“哥们,说话方便吗?”刘清远嗯了一声:“什么事搞的这么神神秘秘的啊,吓了我一跳。有事你说吧,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 王连甫喘的厉害,就像是刚刚跑了很长路似地:“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一定要撑住——阿炎不见了。” 刘清远差一点把话筒扔到地上:“什么时候?” 王连甫说:“今天早上。早晨你嫂子喊阿炎吃饭,却发现她早就没影了,行李都拿走了,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的。你嫂子挨家挨户地去问邻居,都说没有见她,显然是一大早就离开王庄了。你嫂子又到乡里给我打来电话,我接着就跟你打电话,你却整个一上午都不在办公室。老同学,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你嫂子说了,上个星期天把你送走了之后,阿炎的脸色很难看,连晚上饭都没有吃。” 刘清远沉默了半天:“也没有发生什么事。阿炎怀了我的孩子,我劝她打掉,她没有打,偷偷地留下来了,再过两个多月就要生了。” 王连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你呀。事情我给你说了,对不起哥们,我们没能照顾好阿炎。我说你还是去找找她吧,怀了八个月的身孕,可别出了什么事。”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刘清远放下电话,把手里的书本一扔,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呆了好半天,才从臆症中清醒过来,夹起皮包出门往楼下跑,冲着办公室喊:“阿福,阿福,拿上车钥匙,跟我出去一趟!” 两个人驱车来到以前阿炎摆早餐摊的巷子口,找到阿炎姑妈的家。又到秋末冬初了,巷子口的小吃摊早已不见了踪影,巷子口冷冷清清的,不见一个人影儿。阿福把车子停在巷子口的拐角处,上前敲响阿炎姑妈家的大门。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大门开了,姑爹那张苍桑的老脸出现在门后:“你们这是找谁呀?” 阿福说:“我们是阿炎工作的招待所的领导,发现阿炎不见了,就过来看看,她是不是回到了这里。” 阿炎的姑爹擦了擦双眼,满腹狐疑地看着门外这两个衣冠楚楚的人。 刘清远向前走了两步:“大叔,你不认识我了吗?我以前经常在咱们的早餐摊上喝米粉的,喏,那个下雨的早晨,我还是在咱们家里吃的早饭哩。还有,阿炎就是我给介绍到招待所去的呀。” 姑爹盯着刘清远看了一会儿,这才哼哼着说:“这么说,阿炎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你们这些丧良心的当官的,小心报应!”说着把手一挥,就要关门。 阿福上前一步,用左腿顶住大门,把拳头一挥:“你这个老家伙,怎么不说理呢?”姑爹下得一缩脖子,大门被阿福顶开了。 刘清远把阿福扯了回来,上前和颜悦色地说:“大叔,你误会了,我们就是组织上派来解决阿炎的问题的。阿炎跟别人谈恋爱,那个男的发现惹了祸,就跑的没影了。我们不能让阿炎这个好姑娘吃亏不是?就想找到她,一方面是给她讨回公道,赔偿损失;另一方面是想给她在城里再安排一个工作,正式的,正式工。” 姑爹翻着眼白,半信半疑地问:“你说的是真的,真是代表组织上来的?” 刘清远向巷口一指:“你看,我的车子在那里停着呢。不是组织上,谁能坐着专车来你家呢,是不是老人家?” 姑爹叹了一口气:“唉。这个孩子,她是没有福气啊!” 刘清远心里一紧:“这是怎么说呢?听您的口气,阿炎是回到过这里来的呀,她在哪儿,您一定让我见见她。” 姑爹说:“我就说哩么,这个孩子没有福气。你们要是早来一个钟头,也能把这些话当面说给她听了呢。她是前半晌回来的,挺着个大肚子,还提着个大箱子,看着可怜人啊。她姑妈问她咋了,她就是一句话也不说。最后给留下一些钱,说是给姑妈看病和表弟上学用,接着就要走。她姑妈留不住,就往厂子里给我打电话,让我回来送她去车站。可当我回到家的时候,这个孩子已经趁她姑妈不留神自己跑了,我都没有赶上见她哩。” 刘清远听完,就铁青了脸,回身冲阿福喊:“走,去车站。” 姑爹在后面喊:“唉,我说你这位领导同志。阿炎走了,你要不把她转正的指标让给我儿子?他也老大不小了,上学反正也不中。” 刘清远头也不回地说:“这个我说了也不算,回去研究一下再说吧。”就钻进轿车,一溜烟地奔长途汽车站驶去。 夕阳西下,初冬的滨海市长途汽车站一片萧索。几辆老掉牙的中巴车在广场上停靠着,十几个穿着军大衣和破旧棉袄的乡下人散布在那里,手里提着人造革的皮包或者挎着包袱,正在拥拥挤挤地买票上车。阿福停好车子,和刘清远分头到售票口和侯车厅转了一圈,回头又挨个地登上每辆长途车查看,没有看到阿炎的影子。 第44页 满广场的乘客和售票员都转过头来,惊奇地看着这两个西装革履的人跑来跑去。 半个钟头过去了,刘清远和阿福一无所获,脸上写满失望。 广场东南角的公共厕所里,阿炎提着箱子站在半堵矮墙后面,静静地看着他们二人。 第15章 31 刘清远最终没有找到阿炎。和阿福回到建委大院的时候,正赶上员工们下班,每个人见到刘清远都立刻站下,用夸张的笑脸向刘清远问好。大家还是“刘科长刘科长”地叫着,但肚子里分明喊的是“刘主任”。刘清远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一路敷衍着回到自己的大办公室。办公室已经被华清仁收拾好了,档案书籍摆放的很整齐,整个屋子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一杯上好的碧螺春放在那里,还微微冒着热气。 早就等在自己屋里的华清仁听到刘清远的脚步声,立马赶了过来,谄笑着请示:“刘主任,几位科长还没走,还都在等您的指示。” 刘清远看了华清仁一眼:“到了下班的时间了,为啥还都不走?这些家伙,平常里不到下班时间都收拾好东西准备跑了,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华清仁笑着说:“这不是刘主任您没回来,大家不知道有没有指示下来,都不敢走么。” 刘清远把端起来的茶杯又放下了:“扯淡么。你不要主任主任地叫,我是基建科科长,啥时候成了主任了?大家都是平级的科长,我能有什么指示?我说你小子,可别憋着什么坏,想把我放在火山口上啊。” 华清仁笑的更灿烂了:“什么平级的科长啊,你当主任的事整个大院都传开了,就差上面一个红头文件了么。不然的话,我敢擅自作主把您的办公室挪过来?刘主任,您就别在跟我们这些人客气了,大家共事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们大家的心思哩。” 刘清远问:“你们什么心思?” 华清仁说:“大家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刘清远装作听不懂:“等着哪一天?” 华清仁说:“等着韩得宝下去,您上来啊。韩得宝有什么能力当这个主任?其实大家心里明镜儿似的,早就看出全靠着您给他打江山,也全靠您给他撑着哩。他平时里除了打牌玩女人,一点儿业务都不懂,哪像您啊,正牌的大学生,业务精通,还跟大家站在一条船上,一点也不摆架子。您满世界打听一下去,咱们建委口像您这样□□前的大学生,没有几个哩么。” 刘清远不咸不淡地笑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华主任,平常里没看出来啊,你跟韩主任那么紧,竟也这么大的意见?” 华清仁的脸色有些僵硬了,但还在努力笑着:“刘主任,瞧您说的。我说的可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也是全建委同仁的心声啊。像我这种小角色,就是跑龙套的,不管谁当主任都得伺候着不是么?不然的话饭碗早就砸啦。可这伺候人跟伺候人是不一样的,跟着韩得宝那是忍气吞声,跟着您却是心甘情愿。这么多年了,大家都看得很清楚,谁不知道您为人仗义,不让手下人吃亏?” 刘清远想了想,像华清仁这种人以后肯定用得着,倒也没必要这样让他受窘,于是改了态度,和颜悦色地说:“谢谢你老华,你这话让我听了惭愧,可也觉得心里暖暖的呢。说吧,大家到现在还不走,是想让我干啥哩么?” 华清仁见刘清远口气变了,直乐的心花怒放,这才把真实意图说了出来:“韩得宝今天被公安带走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也挪开了。这些天啊,韩得宝总是怀疑有人在搞他的黑材料,天天这里嗅嗅那里闻闻的,总想挑出大家一点错来,弄得大家的神经都快撑不住了哩。于是在今天下午您出去的当儿,大家开了一个小会,一致要求晚上要给您刘主任在得月楼摆一桌,请您一定要赏光啊。” 刘清远撮了一下牙花子:“真是不巧的很,我晚上还有很多事要做哩。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咱们还是改天吧——改天我请大家的客,你看怎么样?” 华清仁的脸上现出很为难的神情:“怕是不行啊,这样我是没法给各位科长交差的啊。他们都已经把包房订好了,现在差不多菜都准备好了哩。” 刘清远心里一动:“你是说所有的科长都参加吗?” 华清仁不明白刘清远这样问是什么意思,谨慎地说:“是啊,就是平常跟韩得宝走的最近的工程预算科老马也凑了一个份子哩。大家本来不想带他的,但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他。您要是不喜欢,我这就把他打发走。” 刘清远一挥手:“不用,大家以后都是同事,不要再分什么帮派。没有什么你的人我的人,都是党的人么。财务科的郑科长和材料科的任刚也参加吧?” 华清仁点头:“参加。说实话,今晚这个饭局就是他们两个带头发起的。” 刘清远嗯了一声:“那好吧,难得大家聚的这么齐,那就到得月楼会合。” 华清仁使劲点了一下头:“唉,好了。我这就去通知大家。” 刘清远笑了笑:“你再通知财务科老郑,让他带上点钱,坐我的车子一起去。” 华清仁愣了一下:“带上钱?可大家都早就说好了,是凑份子请您的啊。” 第45页 刘清远挥了挥手:“别废话了,就这样吧。大家工资都不高,还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没有必要让大家破费。你去吧。” 华清仁摇了摇头:“要不说呢。跟着您干,大家就是舒心哩。”一咏三叹地去了。 送走父亲和市里的头头脑脑,常燕就一头扎进剧团里的繁杂事务中去。戏校要商议制定教学课程,行头道具和教学用具奇缺,都要重新添置,还要她亲自到宣传部和市财局去跑资金。 下午三点多钟,市建委派来的工程队到了,带了一大卡车的钢筋木料。常燕心里一阵发热,亲自上前招呼,全团师生一起动手,帮忙往院子里卸料。刘清远派来的工头是个行家里手,在院子里前后左右转了一个圈儿,就把几个手下叫过来,随口分配任务,一会儿的功夫大家就按部就班地干了起来。一刹时间,整个京剧团大院斧锯声和锣鼓声交相辉映,学生们在屋子里上课,工人们在院中施工,一派热闹景象。 戏校教务处主任蒋文斌跟在常燕身后,乐的合不拢嘴,很感慨地说:“常团长,不是我说,到底是一家人啊,支援到位,干活麻利。这要是换了别人当团长,建委的人才不会来的这么及时哩。” 常燕笑了笑,看了蒋文斌一眼,并不接话。 蒋文斌见状就煞住这个话题,又说:“常团长,大家都干的挺卖力的,咱就别在这里站着了,让人家看着好像咱们不放心,要监工似的。关于教学课程的安排,我想向团长汇报一下几个想法。” 常燕说:“那好,我也正想听听你的意见呢,到我的办公室去谈吧。” 进了团长办公室,常燕脱下大衣,挂在衣服架上,回手端过两个茶杯,分别冲上茶水,递给蒋文斌一杯。蒋文斌立刻受宠若惊了:“哟,怎么好让团长给我倒水呢,您看看我这个眼力价儿,真是越老越不懂行市了呢。” 常燕抿嘴一笑:“行了吧老蒋,大家共事这么多年了,还给我整这个景儿呢。说句实话吧,您是咱们团的三朝元老,跟过两任团长当副手了,这次让你给我这个年轻人帮套,是不是心里不是个味儿啊?” 蒋文斌一咧嘴:“团长,您这可是冤枉我了,纯属打击报复。我呢,天生就是个当副手的命,论管理能力,就是当这个副手也有些吃力,名不符实哩。您年富力强,业务又是全团顶尖的,当年还是当家花旦,文武全才,我只有佩服的份儿,还轮得着我有什么想法?我就给你表个态吧,只要您在团长的位子上一天,我老蒋就准定给您拉好这个帮套。” 常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着玩儿呢。论我们多年的交情,我相信你,蒋主任。” 蒋文斌被常燕的眼神一罩,不由地就打了个机灵,觉得心里像是过了一股电流。他喝了一口茶,刚要说话,眼神儿却定在了门口。 第16章 32 常燕顺着蒋文斌的眼光向门口看去,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张志和站在门口,本来是想敲门的,但团长办公室的门开着,就有些不知所措,举起的手僵在半空,就像一张定格了的照片。常燕看到张志和,刚举起的茶杯也停在半空,定格在那里。 蒋文斌看了一眼常燕,见她陷入怔忡之中,就向张志和打招呼:“哎呀,是老张啊,你可真是稀客啊。这么多年了,也不跟老兄弟们联系,我们还以为你离开这个地球了呢。快点进来呀,在门口站着干什么呢?” 张志和笑了笑,迈步走进屋来。蒋文斌见他一身笔挺的西服,头发梳得锃明瓦亮,就轻轻捣了他一拳:“老张,几年不见,更显年轻了哈。看来,你是混的发达了,这是衣锦还乡来示威的啊。” 张志和也回敬了蒋文斌一拳:“几年没见,我看你倒是红光满面,春风得意哩。我能有什么发达,还不是瞎混?这次来滨海办事,听说团里开校招生,就过来看看。”嘴里说着话,就有意无意地扫了常燕一眼。 常燕的脸色已经平复如常,伸出手去:“张老师,你回来的好啊,我们戏校创办伊始,正需要您这样的老将主持呢。一转眼好几年了,大家都很挂念您哩。” 张志和握了一下常燕的手,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燕子,你荣升了团长,恭喜你啊。我这次来不是要回团工作的,只是路过来看看,另外要点事给你商量。” 听张志和这么称呼自己,常燕大出意外,竟一下子窘住了。蒋文斌知趣地站了起来:“老张既然找团长有事谈,那我就去忙别的事了。老张,要是不急的话,晚上就别走了,老弟兄们在一起吃顿饭吧。你说呢,常团长?” 常燕说:“是啊,应该的,应该一起吃顿饭。” 张志和则说:“老蒋你不用张罗,我还有事,呆会儿就要走的,饭可以改天再吃么。” 蒋文斌就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老张你还用得着跟我们客气吗?你们先聊着,我去安排一下。”话音未落人已经走出去了,顺手把办公室的门轻轻带上。 听着蒋文斌的脚步声远去,常燕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志和,这些年你在哪里,为什么没有一点消息?你还好吗,家里……家里还好吗?” 张志和看了常燕一会儿,叹了一口气:“燕儿,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么容易动情。你还能为我流泪,我就知足了,也不枉了我们当年一场。我还好,经过几年的调养,身体也康复的差不多了。省城京剧团也恢复了,把我请了回去,唱戏是不中了,就是带带学生,管理一下乐队啥的。家里么,人都没了,也没啥可说的了。老婆本来就有病,但这些年来为了照顾我的老爹,也就一直没有顾得上看自己的病。前年冬天一阵寒流,老爹的哮喘加剧,撒手去了。老婆一闲下来,也犯病了,没几个月也去了。现在只剩下我和儿子在一起过,他该上初中了,平常住在学校里,不怎么回家的。” 第46页 常燕也叹了一口气:“哎,她也是个苦命人哩。” 张志和摆了摆手:“不提这事了。现在你当上团长了,这以后的业务打算怎么弄?” 常燕见他忽然把话题转到正事上来,就不免有些吃惊:“怎么弄?这不么,戏校开起来了,新生也入学了。我们一边培训学生,一边组织新的剧目。” 张志和点了点头:“听起来是不错的。” 常燕问:“听起来不错?你什么意思?” 张志和说:“燕儿,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除了被我们唱滥了的几个样板戏之外,咱们团还能组织起什么好的剧目?” 常燕怔怔地看着张志和,没有说话。 张志和接着说:“样板戏肯定是不能再演了,也没有人愿意再看了。有几部传统戏本来是不错的,但那些能唱动传统戏的角儿不是老的不能唱了,就是被关牛棚关怕了,谁还来承揽这个活儿呢?□□是过去了,但传统文艺人才凋零,短时间内能振兴起来吗?你再想想,现在全国人民的思想还没完全转过弯儿来呢,谁会有心情坐下来欣赏京剧呢?” 常燕盯着张志和:“你可让我越听越糊涂了。” 张志和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子:“我一说你就不糊涂了。现在人们的欣赏趣味不在京剧上,而是在轻松娱乐上。我刚才到教学排练室去了,站在窗外看了好一阵子。我发现你们招来的这些学员素质都还不错,但要是照着这样教下去,能学出师上台唱戏的,最后恐怕连三成也剩不下。如果我们把教学范围不仅仅限于学唱京剧上,让这些年轻人各取的爱各尽所长,这个团体也就有希望了。” 常燕摇了摇头:“我还是听不明白。来京剧团戏曲学校不学京剧,那还叫什么京剧团啊。” 张志和神秘地笑了笑:“我们搞艺术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演员们自身价值的实现最终体现在什么地方?是舞台,是剧场。票房就是我们的市场,而我们的消费者就是广大观众。现在的观众最喜欢看的是什么?虽然不排除京剧,但绝不仅仅限于京剧。现在观众最喜欢看的,是曲艺,是远离政治敏感带的歌舞,还有话剧。燕儿,听我的没错,你只要把滨海京剧团改为滨海市文艺团,戏曲学校改称戏曲歌舞学校,整个局面可就一下子活了哩。” 得月楼思乡厅大包厢里,滨海市建委的科长级以上领导们团团而座,众星捧月般地将刘清远拱围在面朝屋门的正座上首。酒宴开始,气氛热烈而又小心奕奕。以阿福和任刚为首的刘氏嫡系敛气屏息以显示对刘清远的尊敬,脸上还带着居高临下的笑意以表示对非刘氏嫡系的施舍。以财务科老郑和办公室主任华清仁为代表的中间派则紧临刘清远而坐,主动张罗杯筷,以表示和领导坐在一条船上的决心(当然这个坐法也是刘清远提前安排妥当的)。而韩派嫡系老马则有些诚惶诚恐低头缩脑,以表示彻底向新主子投降的诚意。 刘清远率先举杯,说了一些今后和大家同舟共济希望大家对自己多多提意见之类的官话,接着又说了两段荤素搭配的笑话,带过了三杯主陪酒。刘清远把主题调子定的不高不低不疾不徐,三杯酒落肚后大家也就轻松随意起来。 随着时间的推进,酒宴按着酒场四步曲逐步进行。第一步,和风细语(雨),大家脑子都处于清醒而紧张戒备状态,说话斟词酌句,都绕着圈子,互相试探着,拉拢着,吞吞吐吐着。第二步,豪言壮语,脸酣耳热之余,开始称兄道弟,发誓效忠,击掌拍胸。第三步,胡言乱语,为了表示对新任领导的忠心,把前任领导韩得宝有的没有的见不得人的事都抖了出来,说出来言真意切,每一件小事的细节都像是亲眼看到的一般。 刘清远听的有些心烦,把杯子往桌子上一顿:“我们都是□□人,说话要实事求是么。你们说的这些事,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我根本就没听到过,也不相信。我知道的那些事,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你们给说的走了样,添了酱醋加了枝叶。而且,这些事有些是我参与过的,也有老华和老马参与过的,这样全盘否定老韩,就是否定我们自己么。众家兄弟,我奉劝大家一句,韩主任是我们的老领导,也是我刘清远的老上级老哥们,除了他自己的私事,其他的事情大多数都有我的一份,是功是过我都要分担一半的。你们拥护我的心意我领了,心里也感激的很。但咱们不能无中生有,墙倒众人推。我还希望,大家看到共事多年的份上,如果今后有关部门找到大家来调查韩主任的问题,希望大家都能实话实说,不要夸张。甚至大家要是看得起我的话,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请大家能替韩主任说说好话。保护我们的老领导,也是掩饰我们自己工作中的不足么。” 这席语重心长的话一落音,一桌人马上进入到了第四步曲——不言不语了。静默了片刻,工程预算科老马摇晃着端起杯来,拿过酒瓶来替刘清远把杯子倒满,眼中已涌出泪花:“刘……主任,来,我老马替韩主任敬你一杯,诚心诚意地,满……含感激地!我没有想到,你对已经下台的韩主任还这么贴心,这么照顾。这真是啊……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没别的,跟着你干,我老马死心踏地!”脖子一仰,杯子见了底。 第47页 第17章 33 常燕和蒋文斌在剧团的小食堂里请张志和吃了一顿虽不丰盛但很可口的晚餐。几杯酒落肚,三个人都回忆起以往的峥嵘岁月,脸上带着慨叹和唏嘘不已的表情。 蒋文斌很真诚地对张志和说:“老张,我们还是希望你能留下来。京剧团东山再起百废待兴,你留下来能帮我们很大的忙啊。” 张志和抬起头来,眼睛望着房梁,空洞的眼神似乎穿透了屋顶,看向了并不存在的远方苍穹:“留下来?留下来还有多大意思吗?” 蒋文斌听出了张志和的话外之音,转脸看着常燕:“团长,你看……我们正是用人之际,是不是您发个话?” 常燕扫了张志和一眼:“张老师现在省城剧团,远比咱们这里有发展前途。咱们这个小庙,可供不起张老师这尊大菩萨了呢。” 蒋文斌张大了嘴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张志和笑了笑,看着常燕不语。常燕想了一想,自己也失笑了,对蒋文斌说:“说着玩儿呢。像张老师这种德艺双馨的元老级人才,到哪里也是个宝呢。蒋主任,张老师人在省城,心系咱们滨海市京剧团,在那里倒更能为我们出一把力。你要经常到省城去,缺少生员和后起人才,尽管去找张老师要去。张老师已经给我说好了,他会利用自己的工作之便,在省城为我们网络一些综合素质很强的年轻人才,做我们的萧何。省城人才济济,要是招生的话可比我们这个小城市方便的多呢。” 张志和用筷子点着常燕:“我们的君子秘密协议,还没有喝三杯酒呢,就让你全部给我抖露出来了。” 蒋文斌看了看张志和,再看看常燕,恍然大悟地拍着自己的脑门儿笑了起来。 张志和又从怀里掏出一沓资料,往常燕跟前一推:“既然把事情说破了,反正大家也没有外人,我也就把底牌也亮出来吧。这是我在省物资站看大门这几年,闲着没事的时候琢磨出来的一个剧本,名叫《夺印新编》。我本来是想让省剧团排演这出戏的,但省城的□□面现在还不明朗,甚至很复杂,所以我觉得把这个剧本放在滨海来排演比较合适。在滨海排演这个新剧有两大优势:一是滨海市的权利核心已经到了燕子你爸爸手里,□□面相对简单明朗,排演这出戏不会有来自各方面的阻力,另一方面,咱们滨海京剧团在偃旗息鼓三年后复兴,正需要一部有力度的新戏来打开局面。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常燕和蒋文斌异口同声:“《夺印新编》?” 张志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啊,《夺印新编》。还记得十几年前拍摄的那个老电影《夺印》吗?” 常燕说:“正是因为想到了这部老电影,我们才有这么一问啊。” 张志和点了点头:“当时这部电影一公映,就以其深刻地反映了当时农村革命派和反动派两股政治势力的对抗而被全国人奉为经典,大获成功。现在‘□□’倒了,但由于他们的追随者十年来渗透到各行各业的首脑机关,有很多人甚至现在还紧攥着印把子不放,不甘心他们的失败命运,还梦想着复辟。党和人民要稳固红色江山,和当年一样,还要进行一场艰苦的斗争,还要把印把子夺回来。我在三年前就预感到了‘□□’失败的下场即将来临,所以在宿舍里偷偷地酝酿了这个剧本。常燕同志,你可以先把这个本子拿去让老爷子好好把把关,要是得到他老人家支持的话,这部戏一旦公演,我想一定会像当年的《夺印》一样,起到平地一声雷的效果。” 蒋文斌拿过剧本,迫不及待地浏览了一遍,啪地一掌击在桌上,两眼放光:“好啊,老张,真有你的啊。这出戏要是真的能得到批准公演,就会成为划时代的里程碑啊。要是演的好,由八大样板戏独霸戏坛十年的风气会大为改观。” 张志和说:“是啊,我坚信这一点。也正是因为燕子的父亲在滨海市说了算,我才想到把这个本子给你们,希望你们不要辜负我的一番心血。” 蒋文斌把剧本往常燕跟前一推:“团长,你拿回去看看吧,精彩的很,而且有深度。故事情节好,人物塑造也鲜活。要不,为了张老师这份厚礼,我们俩代表全团表示一下?” 常燕站了起来,把三个酒杯分别倒满,举起杯来:“好,为了《夺印新编》,为了张老师对我们团这份深情厚意,我先干了!”一扬脖子,杯子见了底儿。 蒋文斌一竖拇指:“团长巾帼不让须眉,豪气冲天。好,我也干了!” 张志和愣了一下,也只好把整杯酒干了。 一杯酒下肚,常燕的整张脸马上红似桃花灿若云霞,胸脯儿起伏不定,气喘吁吁醉态可掬。她忘情地一把抓住张志和的右手,竟用京剧念白的语调说:“张老师,谢谢你。相见一杯泯恩仇,您是个真正的君子!” 张志和也有些动情,像《红灯记》时的李玉和一样,伸手摸了一下常燕的头顶:“好女儿。铁梅,你长大了。” 常燕一下子甩脱了张志和的手掌:“张老师,到这个时候,还不忘了沾我的便宜啊。”转身又对蒋文斌说,“给张老师安排宾馆住下吧,黑灯瞎火的,就不要赶夜路了。” 第48页 蒋文斌窘迫地站在那里,跟张志和对视了一眼,两人面面相觑。 看着张志和被蒋文斌带走了,常燕才想起来忘了去学校接儿子。她惊出一身冷汗,赶忙拨通家里的电话。很出乎常燕的意外,家里竟然有人接电话,是丈夫刘清远的声音:“喂,是谁呀,这么晚打电话?” 常燕顿了一下:“清远,你在家啊。我今天团里事情特别多,忘了去接儿子,他有没有回家?” 电话那端慌了:“没有啊,我以为他跟你在一起呢。要不要我马上过去,跟你到学校里去问一问?” 常燕稳住急剧的心跳,轻轻地说:“都到这个时候了,学校里哪还有人啊?你先不要过来,我先打几个电话问问吧。” 刘清远对着话筒喊了一声:“你不要着急,就在团里等我。”不等常燕回答,就把电话挂了。 常燕从抽屉里翻出电话本,拨通了滨海市育红小学传达室的电话。电话铃声响了半天,才有人摘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不耐地问:“这是谁呀,这么晚了还打电话。这大冷的天,你说这不是闹吗。” 常燕虽然急的上火,但还是陪着笑问:“大叔对不起了,这么晚了还打扰你。请问这是育红小学吗?” 电话那端说:“是啊。你是谁啊,现在学校里没有人了,有事明天早上再说行不行?” 常燕说:“别,您可千万不要挂电话。我是学生家长,有急事问问您老。” 电话那端说:“学生家长?我还以为是哪个校领导呢。我这里不管学生家长的事,你还是明天早上来学校教务处说吧。” 常燕急了,赶忙说:“我是京剧团团长常燕,行署专员常明发的女儿。” 电话那端愣了一下,立刻改变了口气:“哎呀我当是谁呢,是常团长啊。您是要查我们校长家的电话吗?我马上给你转过去。” 常燕说:“不用了,我就找你,问一点事儿。” 电话那端打了一个喷嚏,语气立刻受宠若惊起来:“您瞧瞧,常团长日理万机,这么晚了还要您亲自打电话来。有什么事您问吧。” 常燕说:“也不是太急的事,您老还是先披上衣服吧,小心着了凉。”电话那端说:“瞧您说的!哪里有这么娇气呢?您问吧,我没事。”说着又打了一个喷嚏。常燕不再罗嗦,就问:“您认识我们家儿子刘遨吗?他放学后没有回家,您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第18章 34 电话那端似乎努力想了一想,最后说:“常团长,实在对不起哈,我们学校有一千多名学生,我认识不了几个。今天放学的时候,倒是有四五个学生没有家长来接,也没有自己回家的,是我们学校通知了家长,最后都接走了。七点半以后学校里就没有学生了,你们家刘遨也一定不在学校里。要不你告诉我刘遨是哪个班级的,我打上手电到教室里去找找?” 常燕心里一紧,但还是不失礼貌地说:“不用了,谢谢你大叔。”电话那端刚说了个“不客……”,常燕就把电话挂了,接着拨响了娘家的电话。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的话,常燕是不愿在深夜拨通母亲家里的电话的。父亲年纪大了,心脏也不太好,每天忙碌一白天,晚上睡觉还很浅,只要被吵醒了就很难再次入睡。不料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了,对方传来妈妈的声音:“是燕儿吧?我等你这个电话都等了大半夜了。邀儿一放学就回到这里来了,吃过晚饭我给你团里、清远的办公室还有你们家里打了三个电话,都没有人接。你们两个一定是一起到外边吃饭去了吧?” 常燕长吁了一口气:“哎哟妈呀,可把我吓死了,刘遨到家就好了。这么晚了,您怎么还守在电话机边上啊?” 妈妈说:“你这个孩子,真是没心没肺的,也不知道往家里打个电话,害的我在这里苦等。他们两个一老一小都睡了,我要不在电话机边上守着,你这黑更半夜里打来电话,还不把你爸爸吵出病来?你这是在哪里打的电话呀?” 常燕犹豫了一下,回答说:“我们这是刚刚回到家,见刘遨没在家,这才着急了,不得已才打这个电话。既然邀儿在你那里,我们就放心了,没有别的事,妈妈您早睡吧。” 妈妈问:“在家里?我怎么听着不像啊。清远在你身边没有?你让他听个电话。” 常燕说:“妈妈,您找他说啥话啊,他在洗手间里呢。有事明天再说不行吗?” 妈妈怀疑了:“你们没在一起?这么晚了,你要不是在家里打的电话,那是在哪里啊?燕儿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跟清远出现了什么问题?” 常燕说:“妈你瞎猜什么呀?我真的是在家里打的电话。要不等清远出来,让他给你打过去好吗?” 妈妈坚决不同意:“不行。再呆半天不打过来,那我还睡不睡觉了?我就在这里等他一小会儿,你把他叫出来听电话。” 常燕有些哭笑不得,一时想不出办法来应付。这时背后伸过一只手,把话筒接过去:“妈,您还没有睡吗?我是清远啊。”常燕吓了一大跳,转过身去,见刘清远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正拿着话筒冲自己做鬼脸儿。 第49页 刘清远开着车,把常燕从京剧团带回家。在路上,两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孩子般的微笑,为成功地骗过了妈妈而兴奋。常燕自己笑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就在刘清远背上拍了一巴掌:“你来的可真是巧啊。不然的话,我的这出戏可就要演砸了。” 刘清远笑了笑:“这出戏就叫,夫妻二人演双璜,巧妙骗过丈母娘。” 常燕又使劲拍了一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两个人对视一眼,都开怀大笑起来。一时之间,两人的心里都涌过一股久违了的暖流。 在这一刻,刘清远的眼前又闪现出阿炎那张俏丽的小脸,还有那一双清澈无邪的眼神。他的心底里忽悠地一下,有一个奇怪的念头油然升起——阿炎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了,这或许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从今往后,守着常燕和儿子刘遨,三口之家过着衣食无忧前程似锦的好日子,难道不是最佳的结局吗?可是……那个跟自己三年来耳鬓厮磨的水一样清纯的女孩子,真的能就此从自己的心底抹去吗? 笑过之后,常燕也倚在座椅靠背上陷入沉思——这几年来,是不是自己有些过份了呢?除了以极端手段对付了张志和,还有一段对自己的背叛外,不论从哪个角度去看,丈夫刘清远都算得上是个出类拔萃的人。何况,也正是因为自己的红杏出墙,才导致了丈夫的极端行为和报复性的外遇,不是吗?那么,自己跟张志和的那一段婚外之情,又怎么解释呢?是因为丈夫太醉心于名利,与自己缺少共同语言?还是丈夫太过于世俗,不如张志和的才华横溢,风流倜傥?仔细想想,这些理由似乎都不能完全成立。 刘清远的才华一点也不弱于张志和,只不过不会唱京剧罢了。两个男人都是出身于农村的贫困家庭,也都在各自的领域里做出了令人艳羡的成绩,只不过一个追求的是名,另一个追求的是权而已。难道自己不喜欢权利纷争,就可以以此来断定刘清远的追求是错误的吗?在大学时期,刘清远那紧缩的眉头和忧郁的表情,就已经告诉了自己,他不是个甘于平淡的人,是个野心很强的人哩。自己早已看透了这点,不还是正因为这点才对他深深迷恋的吗?为什么到走上社会以后,丈夫通过自己的奋斗离人生目标越来越近的时候,我却对他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了呢?现在,消失了三年多的昔日情人张志和又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为什么自己又没有了往昔的冲动和激情了呢?仔细回头想想,三年前的那一段激情,是不是对丈夫冷落自己的报负性行为呢?激情过后归于平淡,也许,这就是婚姻的真谛。 想到这里,常燕就轻轻地侧过身子,把脑袋靠在刘清远的肩膀上了。 把车子停在楼下,刘清远扶着妻子常燕上了二楼,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常燕的头部始终靠在丈夫的肩膀上,身子软软地,似乎半睡半醒的样子。从妻子鼻孔里微微的喘息中,可以闻到若有若无的酒香,刘清远就知道她今天晚上也喝了酒,但还不至于醉到这样软软的不撑架儿。他自己也喝了不少,但刚才听到儿子不见了的电话时,酒意早就醒了一多半儿,再经户外的冷风一吹,现在已经很清醒了。 打开房门,刘清远伸出左手,在靠门的墙壁上一按,灯亮了。常燕被强烈的灯光闪了一下,嗯了一声,站直了身子。 刘清远帮妻子脱掉呢子大衣,自己也把外套脱了,一起挂在衣帽间,扶常燕到沙发上坐下。刘清远又到厨房里,提着一个热水瓶出来,从茶几下面拿出一筒茶叶和两只茶杯,给茶杯里加上茶,倒上热水,端一杯递给常燕:“喝口热水吧,解解酒。” 常燕双手接了过来,冲丈夫不好意思地一笑:“今天戏校开校,大家都忙到很晚,就请他们喝了一点酒。”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有好几年没有沾过酒了,喝了一小杯就有些头晕,就把儿子的事儿给忘了。” 刘清远说:“这事儿怪我。知道你今天开校应该很忙,儿子应该我去接的,也给忘了。” 常燕斜了丈夫一眼:“孩子都上小学二年级了,你又接过几次呢?要不是你还天天回家睡觉,恐怕孩子还不认识你呢。” 刘清远感慨地说:“是啊是啊,我这个父亲很不称职。” 常燕吹了吹杯子上面浮着的茶梗:“你仅仅只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吗?你不称职的地方多着呢。” 刘清远点头表示同意:“是啊,我也不是个称职的儿子和丈夫。作为儿子,我没能在父母面前尽孝;作为丈夫,也没能替你分担一些家务。” 常燕白了他一眼:“避重就轻。” 刘清远无言以对,就只好笑了笑,抿了一口茶。 常燕半笑半嗔地说:“依我说啊,前面这几项都无关紧要。作为父亲不称职,那是你没有功夫去管儿子;说到作为丈夫不称职,反过来说了是因为我这个妻子也有不称职的地方。你还有更多不称职的地方,要不要我给你提出来?” “哦?”刘清远的眼睛睁大了,“我倒还真的不知道,自己竟有这么多不称职的地方。欢迎多提意见,言者无罪,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常燕看着刘清远说:“你是个不称职的女婿,同时也不是个称职的朋友!” 第50页 第19章 35 阿炎站在河堤上,用竹编的耙子在搂河床上的落叶和干草。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以至于在搂草的时候躬不下腰来,每过几分钟就要停下来,用拳头捶一捶发酸的后腰。 阿炎离开滨海之后,没有回到自己的家,而是到了二姨妈家。二姨妈嫁在了靠近临省的沙河县郊区柳庄,这里离自己的老家六十多里路,离滨海城里也有八十多里。这里虽然也是农村,但离省道很近。省道横着穿过田野,沿着河堤伸向远方,在沙河县分了岔,分别通向省城和滨海市。 二姨见到多年不见面的外甥女儿突然来家,又是亲热又是惊奇。阿炎就说,自己的男人在滨海城里做事,因为工作需要出远差了,要等到孩子出生后才能回来。婆家再没有别人,按本地的风俗又不能在娘家生孩子,就只好投奔姨妈,想在姨妈家生下孩子,再等男人出差回来后接她们母子。 二姨是个热心肠的人,就说这有啥不好呢,我的乖闺女尽管在姨妈家住下,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咱们家不缺你们母子那一口吃的哩。阿炎听说就掏出来五百块钱塞到姨妈手里,说姨妈你的家里也不宽裕,俺们不能给你们添累赘,这些钱你先拿着吧,就算我们母子的伙食费哩么。二姨一下子见了这么厚一大沓子钱就吓了一跳,说啥也不接,还说农村的粮食又不用花钱去买,要钱有啥用哩。阿炎说那就等过年的时候给姨父和表哥表嫂添几身衣裳吧,家里再置办几件像样的橱柜也好。 姨父对于阿炎挺着大肚子到家本来是满肚子不高兴的,这时候见阿炎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也就马上改变了脸色和态度,把钱替二姨接了过来,说那就算俺们先替你保管着吧,等孩子生下来后你们娘儿两个都要增加营养,花不了你还再带回去。阿炎说那就谢谢姨父姨妈了,给你们添这么大的麻烦。二姨搓着手说你看看你这个闺女呀,在城里呆了这么二年,怎么说出话来就不像一家人了呢。姨父一边把钱放到抽屉里锁好,一边说不要外气不要外气,就去叫儿媳妇给阿炎收拾房子去了。 快要入冬的农村地里没有什么活了,全村的人都在闲着“猫冬”。但阿炎却总是闲不着,一闲下来就没着没落的,总要寻个事儿干。姨妈不离阿炎身前身后,只要一见她摸东摸西地想找活儿做,就大呼小叫地阻止她,怕他闪了腰,动了胎气。二姨说你要是实在觉得空的慌,那就跟姨妈拉拉呱吧,说说你的男人我那个没见过面的外甥女婿,还有你们城里人是怎么过生活的呀。阿炎听到这里,就只知道对着墙外的远方发呆,不答腔。姨妈不肯罢休,还要追着问,阿炎就说“真的没啥好说的呀”,然后走到一边去了。 但阿炎还是闲不住。她只要一闲下来就要想事儿,一想事儿就发呆,心里慌乱的不行。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心里这是放不下滨海市呀,放不下那个让自己又爱又恨又怨又想的清远哥哥。 于是阿炎就每每趁着姨妈不注意,拿起家里的柳条筐和耙子,到省道边上的河床里却搂干草。在河床里一边搂草一边向省道上嘹望,看着来来往往的汽车从身边不远处驰过,阿炎的心就会平静下来,就不再那么慌了。每到有黑色的小汽车跑过来时,阿炎就会停下手里的活儿,眼神儿跟着车子,把它拉到自己身边,再送到远处去,直到它变成一个小黑点儿,消失在公路的尽头。 她知道这个世界上黑色的小轿车多了去了,不只是她的清远哥哥才有。她知道这些来来往往的小轿车里坐着的不是她的清远哥哥,但她还是每辆都要看,都一一把它们用眼神儿拉拢过来,再一一送到公路的尽头去。 每送走一辆黑色小轿车,阿炎就在肚子里笑自己的傻气。可是奇怪的很呀,虽然这么做很傻气,但看到了这些来来往往的小轿车,自己的心里就一下子平静下来了,不再那么慌慌的了哩。 河道里的风不大,但很硬很冷,阿炎要一边搂草,一边不停地跺跺脚,身上才会有些暖气。但阿炎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她觉得在河床上搂草,比呆在家里陪姨妈拉呱儿舒服的多哩。在这条长长的河床上,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她一个人的,可以想很多很多的事情,也可以什么都不想,没有人来打扰她。每到这个时候,阿炎又会否定和修正自己的想法,心里说这个世界不是我一个人的呀,是三个人的。因为自己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快要出生的儿子,心里还装着一个活生生的清远哥哥。 是呀,就算是这空空旷旷的河道上,世界也不是属于阿炎一个人的,在她搂草的时候,耙子的沙沙声惊动了一只躲在草丛中的野兔子,那兔子就一下子跳了起来,箭一般地从阿炎脚前窜起,刹时掠过干涸的河道,跑到对岸去了。阿炎被吓了一大跳,往后闪了一下,脚下一个趔趄。阿炎捂着嘣嘣跳的心口儿,就感觉肚子忽然疼起来了,像是儿子被惊醒了,在用力蹬踹着,伸着懒腰,看那样子还要再努力翻几个跟头。 阿炎吭唷吭唷地小声□□着,把身子靠在白杨树上,头上渗出了冷汗珠儿。 这时就听到远处有人在叫“阿炎,阿炎……”,一个人影儿穿过麦田向这边跑过来了,是二姨妈。二姨妈一口气跑到河床上来,喘成一团,一把扶住阿炎:“瞧瞧你啊傻闺女,谁让你跑这么远来搂柴禾哩?眼看就要生了,你不要命了?都到大晌午了还不知道回家。走,跟我家走吃饭去,你姨父割了二折肉,在家包饺子哩,现在已经下锅了。” 第51页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驶进滨海市原革委会家属大院,在一座独位二层带小花园的铁栅门前停了下来。刘清远和妻子常燕走出车子,打开后备箱,拎着大包小包的营养滋补品,按响了门铃。常燕妈妈的脸出现在窗玻璃后面,向外望了一眼,回头喊:“大领导,是你的宝贝闺女和女婿上门了。” 屋子里响起一阵响亮的笑声,房屋大门打开了,常明发趿着棉拖鞋出现在门口的台阶上:“哟喝,这可真是稀客啊。清远啊,你这个娇婿,可有小三年没有登我这个岳父老泰山的家门了吧?是工作忙呢,还是为了避嫌呢,还是怕我出了问题影响你的仕途啊?” 刘清远嘿嘿地笑着:“哎哟我说爸爸呀,您这儿啥时改成法院审判厅了呀,我得看看,是不是走错了门了呢。”说着真的四周扫视了一眼。 常燕腾出手来在刘清远后背上擂了一拳:“也不看看到了什么地方,在这里还不忘了耍贫嘴哩。” 刘清远躲闪着,嘴里说:“这不是到家了吗,说点笑话不算犯错误么。” 常明发看到他们小两口亲昵的情状,微笑着点了点头,把他们让进屋里,冲着里面喊:“领导夫人,娇客上门,把我那罐极品铁观音拿出来吧。” 常燕妈妈笑答:“就忘不了显摆你那些坛坛罐罐,临潼献宝似的。人家清远现在也是个不小的领导干部了,还稀罕你的铁观音?” 刘清远接话了:“稀罕,稀罕。我平常里哪能捞得着喝这么好的茶叶啊。听燕儿说咱家里还有珍藏了十多年的茅台哩,是不是今天也拿出来犒劳犒劳我啊?” 老太太笑着说:“那我可不敢作主,那是咱们家大领导的命根子哩。要想喝,得先请示报告大领导同意哩。” 常明发指着常燕大笑:“从来都说女生外向,我还不相信,现在信之不疑了。老爸就这么一点家底子,都让你给我泄露出去了哈。” 小刘遨从里间屋跑了出来:“报告姥爷,不是妈妈泄露的,是我偷偷告诉爸爸的。” 常明发大为惊奇:“你跟爸爸平常见不了几面,什么时候把我们家的情报透露出去的?” 刘遨说:“你去上班的时候,我给爸爸打了电话。” 常明发大发感慨:“好家伙。我以为外孙是我的死党呢,结果还是被你出卖了。常言说的好,谁跟谁近一在一呀。” 刘清远笑了:“他是个双面间谍。您喜欢吃什么,让我买啥礼物,也是刘遨教我的哩。” 第20章 36 滨海市建委的新班子开始了正常的运转。建委的所有成员围绕着刘清远的领导核心,有条不紊地展开了工作。由于老主任韩得宝的下台,新老班子的权力转移进行的很顺利,不显山不露水,更没有发生惊心动魄的争斗。 刘清远对自己前几天在庆功会上的表现相当满意,甚至很有些洋洋得意。自己的老部下任刚和阿福就不用说了,财务老郑把前任的财务报表都搬来请自己过目,大事小□□无巨细都要前来汇报,也已成了刘氏集团的“开国功臣”。华清仁鞍前马后寸步不离,一副忠心不二的样子,老马的干劲也上来了,经常主动地往主任办公室跑。 虽然现在刘清远还坚持不让单位里的成员喊自己“主任”,一定要喊科长,但当看到他煞有介事地坐在皮转椅上的样子,每个到他办公室里来汇报工作或领取指示的人,都已经充分领略到了刘主任的架势和威风。单冲这份气势和威风,滨海市建委的前任主任韩得宝就无论如何也比不了呢。 权力稳固下来了,这让刘清远长长地松了口气,把自己从专业书籍里解放出来,开始夹着皮包忙于出入各式各样的会场,并从这些大大小小的会场里获取上级精神和政治动向。 “□□”倒了,华主席出来执政,一切还按照□□他老人家生前的即定方针办,这让刘清远感觉良好。最让刘清远感觉良好的是,行署和市政府领导在会上点了自己的名,说自己在市建委群龙无首的情况下勇担重任,率领全体干部群众接下了修缮京剧团的任务,并且在很短的时间内圆满完成,很是难得。经过实际工作考验,证明刘清远同志是“党的好干部,□□的好学生”。 在荣誉面前,刘清远挺身而出,用激动的言辞对党和领导的信任表示由衷的感谢,并主动请缨,要再接再厉,把闲置多年不用已多处破损的滨海市影剧院再翻修一遍,让这座曾经辉煌一时的标志性建筑,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新时代革命文艺”的振兴。以行署专员常明发为首的领导对刘清远的主动请缨表示嘉许,命令从财政部门拨出专款,限市建委三个月内完成此项“艰巨的任务”。 对于市里拨下来的二十万工程款,刘清远很是满意。不仅仅是满意,是非常满意,甚至在心里乐开了花。因为影剧院当初是自己主持建起来的,这才过了七年多的光景,能“失修”到什么地步,他是很清楚的。无非是这三两年闲置不用,灰尘多了一些,外墙墙皮被顽皮孩子划花了一些,贴大字报的时候弄污了一些而已。内部清扫清扫再加上外部粉刷粉刷,这就是所谓的“艰巨任务”了。刘清远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整个工程下来,总成本充其量也不会超过五万元钱啊。 第52页 接到任务,从市里领来款项,刘清远干劲十足,马上带着工程部的老马,让阿福驱车到影剧院去看现场。 夕阳笼罩下的滨海市影剧院,显得高大而肃穆。阿福停下轿车,刘清远和老马钻出车门,穿过斜阳的余辉,绕着剧院转了一圈,再走进里面大礼堂,到处走了一遍。刘清远拍拍观众席上的座椅,再敲敲弧形的墙壁,扯一扯掉了颜色显得发乌的幕布,嘴里布置着哪里该修,哪里该换,哪里要进行适当的调整。老马一边点头嗯嗯地应着,一边掏出随身带着的纸笔认真地记录。 刘清远环顾四周,有些感慨地说:“好长时间没有到这里来看看啦。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这句话说的太对没有了。老马你看,想当年咱们盖这个剧院的时候,想想还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似的,这一转眼怎么就七年多过去了呢?” 老马说:“是啊。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岁月不饶人啊。” 刘清远笑了起来:“老马,□□语录和诗词背的不坏么。市领导这次交下来的翻修任务虽然不算重,但政治意义重大,你可不能马马虎虎应付了事啊。” 老马一脸的严肃:“主任您放心,这些设施还都是新的,也就是修修补补的小活儿。我们的库房里还有很多油漆木瓦砖料,一收拾就完了。” 刘清远眉头一扬:“你是说,这个工程用不着购买新的物料?” 老马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回答说:“基本用不着,还有剩余。” 刘清远又问:“没关系,用料一定要讲究,马虎不得。要是不够的话你尽管说话,我会让财务上拨款给你,不要对付。那用工大约需要多少钱,你回去给我个预算。” 老马笑了:“咱们库存的物料都是一等品,存放条件又好,用来粉刷人民大会堂都能过关,何况这个影剧院。至于人工预算,根本不用回去算。像这样的小活,到下边乡里征集十几个泥瓦木匠就可以。他们每年都要出河工的,由村里按工记工分,不用开工资。让他们到城里来干公家的活,那是都会争着来的,还自己带干粮,吃不着公家。这还要什么预算呢?您就擎好吧我的刘主任。” 刘清远愣了一下,哈哈大笑:“真有你的老马。这样吧,为了提高大家的工作积极性,饭还是咱们食堂里供给,除了早餐,中午和晚饭都有肉,白面馒头可劲管饱,你看怎么样?” 老马说:“那他们就更要抢破头了。躲了河工这么重的体力活,又能吃上肉。要是这样的话,可以轻松地征集到五十个工,一个月就能完成任务。您放心把这个活交给我,您忙您的去。一个月以后您再来验工,到那时,我们的滨海影剧院一定会是……” “敢叫日月换新天!”一个清脆的嗓音把老马后面的话头接了过去。 刘清远和老马一齐回头,见常燕和京剧团里的几个人正站在礼堂门口,对着他们两个笑逐颜开。 老马笑着向常燕打招呼:“哟,我们这还没开工呢,接收大员就上门了哩。欢迎常大团长前来视察我们刘主任的工作。” 刘清远看了老马一眼:“老马,出我的丑是不是?守着兄弟单位的人,可不要主任主任地乱叫啊。” 老马小声嘀咕:“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在乎这么多干啥哩么。” 常燕走了过来,笑着说:“哪里敢视察啊,我们是专门来感谢你马科长的呀。你们主动向市里提议重修影剧院,可是帮了我们团的大忙哩。可巧啊,我们正在排演一出新戏,正愁没有合适的地方向领导汇报演出呢。你们这可是雪中送炭。” 老马看了刘清远一眼,笑嘻嘻地说:“是么?那可真是巧了。这里可没有我老马什么功劳,那是我们刘主任向市领导争取来的。看来你们两口子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我们主任怎么就这么理解常团长的心思呢,哈哈。” 常燕笑骂:“老马你可是有点为老不尊了哈。” 老马轻轻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脸腮:“叫你乱说话!不过常团长,如果这个工程由你们京剧团提出来,那更是顺理成章啊,市领导批准的没准会更痛快哩。” 常燕说:“我们是有那个心,没那个力。领导就算是批准了,我们一个清水衙门,到哪里筹钱去啊?不像你们建委一呼百应,财大气粗。” 老马一脸惊奇:“噫,我们怎么就财大气粗了?” 常燕说:“你看看你看看,转脸就不认账了。刚才你还不是说吗,你们建委库房里有的是砖瓦木料,随便下个指令就能征集到几十号工匠哩么?要是让我们京剧团来做,就是倾家荡产也拿不出来这些料啊。即使有了料,让我们去招工,谁听我们的啊。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京剧团同来的那几个人异口同声:“那是那是。马科长神通广大,我们京剧团比不了。” 老马正想出口反驳,却听门口有个声音响起:“不是马科长神通广大,是刘清远同志手眼通天么。” 第21章 37 从影剧院回到办公室,刘清远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建委的老主任、在□□时期被自己打倒的老上司王有良出现在影剧院,这让他脑海中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不祥预兆。从王有良对自己的寒喧中,刘清远没有得到任何隐藏信号。既看不出老熟人久违后的亲热,也感觉不到明显的仇视和敌意。亲切也好,敌意也罢,对于一个已经倒下去好几年的没牙老虎,刘清远本来是不怎么在乎的,但造成刘清远极度不安的,是看到王有良乘车离去的那一瞬间。王有良乘坐的是黑色红旗车,而且可以从车号上看出,那是市级领导才能资格配备的号码。 第53页 这预示着什么呢?答案只有两种:一是王有良被平反了,坐着现任市领导的老朋友的车到处转转看看,放放风。另一种就是这个老家伙可能要被启用了,又要回到领导位置上来了,而且官职很有可能不小,至少比他刘清远大。 将近春节年底,行署市府换届会议召开,刘清远心中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在会上,王有良被任命为新一届的副市长,分管城市建设工作,建委正是他的对口管辖单位。新任领导的名单一经公布,刘清远怀里早就揣着的那只小兔子就欢实地蹦跳起来,跳得他虽然坐在寒冷的会议室里,也一股劲地擦着脸上冒出的冷汗。 大会开完,各对口的行业单位开分组会,刘清远脸上的冷汗很快就消失了。一进分会厅,王有良就喊住刘清远,亲切地把他拉到一边,拍着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小刘啊,你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咱们的关系非同寻常,现在又要并肩作战了,那是难得的缘份啊。建委的工作交给你,我放心,你要放手干,不要有什么顾虑哟。” 刘清远一时手足无措,慎重地搜索着肚子里的词句:“老领导,多谢您对我的栽培和信任,我一定尽力把工作做好。以前……我很年轻,刚从校门出来,书生意气,做了一些欠考虑的事情,您……” 王有良把手一挥:“不说那个。那都是韩得宝做的事情,你没有必要替他受过。他自作自受,你摆脱了他,这就很好,以后市里的工作方针就不会再受大的干扰。你没有受他的牵连,这说明这几年你的工作没有受到他错误路钱的误导,立场很坚定么。” 刘清远暗松了一口长气,诚惶诚恐地说:“老领导,您能这样看我,我真的是十分感激。说实话,我还是觉得在以前的工作中犯过很多错误。今后有了您的亲自领导,那就好了,我就不会走弯路了。老领导,为了今后我的成长,请您勿必多多给我更加具体的指示,越具体越好。” 王有良呵呵一笑:“我知道,你跟韩得宝不是一路的人,又是大学生,业务能力没的说,在政治上也很成熟。只要不犯路线错误,你的前途还是很光明的么。小刘啊,不要有太多的想法,放下包袱,轻装前进,我支持你。” 刘清远使劲地点了点头:“您放心,老领导。” 王有良再次拍了拍刘清远的肩膀,以一句言简意赅的话结束了这次私下会谈:“我最欣赏你的一点,就是心里装着老领导,是个重情义的人。你的岳父老泰山常主任,那可也是我的老领导哟。” 刘清远陪着笑了几声,怀里的那只小兔子彻底不再跳了。 京剧团的排练大厅里,常燕正在带领着全团人马紧锣密鼓地商量排练现代歌舞剧《夺印新编》。《夺印新编》和当年红透全国的八大样板戏一样,原本是按照现代京剧的套路写的,但张志和来送剧本时的一席话触发了常燕的灵感,在剧本讨论会上,常燕发言,建议将其改成歌舞剧。 她的这个修改意见一提出来,除了剧团里的几个老人有些犹豫,立刻得到了大部分青年演员的极力赞成。尤其是戏曲学校那一大批新招上来的学员们,更是一致拥戴。是啊,连续近十年的上万场演出,现代京剧已经让全国人民倒尽了胃口,现在再去搞什么新编现代京剧,谁还肯掏钱去看呢? 最最主要的是,即便是像《智取威虎山》和《红色娘子军》这样场面恢宏的大戏,连群众演员也不过二三十人,主要角色还不够几个当年的老演员分的,哪里能轮得上这些青年学员上台的机会呢?而现代歌舞剧则可以根据不同的场景加入大量的群体舞蹈,这样大家就都有机会在台上露脸,皆大欢喜。 常燕见自己的建议得到了剧团大多数人的赞成,心里很是高兴,提议马上着手组织班子改写剧本。按照常规日程,改写剧本需要十天左右的时间,而排练最少三个月,要是影剧院的翻修工程能如期竣工的话,到时候新剧没有排练好,恐怕就赶不上竣工典礼了。 组织剧本编组人员,开头就遇到了难题。因为原剧本是张志和写的,他对人物的塑造和故事情节比别人都熟悉,要全面修改剧本,就非得请他出山不可。 剧团里的老一班子人都知道张志和当年和常燕的故事,也有一部分人清楚张志和离开滨海市的内情,所以一谈到这件事,就都不说话了。 常燕还处在对新编歌舞剧的满怀憧憬和对演出成功后的亢奋想像中,没有注意到大家情绪的变化。她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本来呢,请张老师过来亲自执笔最好。可是有一点为难:他在省团工作也比较繁忙,到咱们滨海市来修改剧本,恐怕会耽误了他的正常工作,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松了一口气,立刻表态:“那是那是,请他到这里来是不合适的。” 常燕就对蒋文斌说:“蒋主任,我看还是这样吧。你带上剧本组的三个人,再加上舞美小梁,我们六个人干脆到省城去,在招待所包几个房间,现场办公。张老师白天上班没空,可以请他晚上到招待所指导修改,而我们白天就正好把头天晚上商定的部分誊写出来。如果工作效率能保证的话,我看一个星期的时间也就够了。” 蒋文斌连忙点头:“好,我看这样好。” 第54页 常燕回到家里,把刘清远换下来的内衣裤扔到水池里泡上,再把家里的角角落落都拖洗一遍,把儿子刘遨的衣物也都整理出来,叠好放在床头橱上。 刘清远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见妻子忙的不亦乐乎,感到有些奇怪:“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勤快?” 常燕挥手掠了一下溜到前额上的头发,头也不回地说:“我明天就要出差到省城去了,可能一个多星期回不来。你可要把刘遨看紧点,照顾好他的生活啊。” 刘清远问:“干啥去这么久啊?开会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常燕说:“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啊,怀疑我是去游山玩水哩?我们是去开观摩研讨会,艺术上的事,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领会的了的啊。” 刘清远笑了:“知道了,我们的大领导。只要不是去会情人,你去干啥我都大力支持,还不行?” 常燕把手里的活计停了下来:“你说什么?” 刘清远愣了一下,立刻陪笑说:“对不起,说错话了,我检讨,呆会儿写份深刻的检查给你。放心走你的吧,儿子都这么大了,也不用你操心。” 常燕哼了一声,又拖起地来,嘴里说着:“算了吧,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就别提再管儿子了。这样吧,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就在单位食堂里吃,晚上回来睡觉就行。儿子也不用你管了,你只要把这些衣服送到爸妈那里,孩子让妈妈照顾。” 刘清远哈哈笑了起来:“知我者,我妻也。这样安排好,我也省了心,可以专心为你翻修影剧院了。” 常燕不再搭腔,放下拖把,转身去洗泡在水池子里的衣服。 第22章 38 好大的雪啊。 这是滨海市十年来罕见的一场大雪。就在常燕带队去省城的第二天,先是刮了一下午的西北风,刮得天地一片昏黄,分不清南北西东。到吃晚饭的时候,风停了,满天盐粒儿似的雪霰就洒下来了,打在脸上生疼生疼。下班的人们都把脖子深深地缩进大衣领,拼命地朝着家的方向行进,不作一刻停留。 那盐粒儿似的雪花飘洒了半个多钟头,就悄然地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像梅花瓣儿一样大,薄薄的,亮亮的,飞舞着往大地直扑下来。这时的天空不再像下午那样昏黄,也没有一丝儿风,满天满地只有雪片飘落下相互之间摩擦的沙沙声。吃过晚饭无所事事的孩子们,惊叫着吵闹着,不顾大人的阻拦,撒腿跑到外面大路上去,呼朋引伴地去玩雪。玩不上半个小时,小手小脸和鼻子耳朵都冻成了紫红色,受不了,只好再大呼小叫地跑回自家的屋里,一边拼命跺着脚,一边听着大人们的喝骂,脸上却是笑成一朵花。 第二天早晨,人们从睡梦中醒来,就发觉窗外亮的刺眼,满世界都亮亮堂堂地。想打开屋门看看,却发现门外拥起了齐膝的厚雪。趟开一条雪路走到院子里,看到窗台上、树枝上还有屋顶上全成白色的了,到处都被雪笼罩着、覆盖着。天空中的雪花依旧闲闲地飘着,偶尔听到啪啪的声音,那是树枝们被积雪压断时发出的□□。 好大的雪啊! 这是常燕去省城去后的第七天。 刘清远坐在暖烘烘的办公室里,手里拿着一张当天的《海滨日报》,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桌上还放着一份《红旗》杂志。 一个字也钻不到脑子里去。刘清远放下报纸,端起茶杯放到嘴边吹了吹,却又放到桌上了。往窗外看了看,一片白蒙蒙地,把窗玻璃都糊住了,什么也看不到,但从窗棂发出的唰唰声可以知道,外面的雪下得正紧。 刘清远在想他的正名问题。已经主持工作这么长时间了,韩得宝也进去了,他的就职任命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事,全单位的人也都是这样认为的,可不知道在哪儿卡住了,不公布结果。这时的刘清远就像坐在洞房里的新娘子,心争火燎地等着新郎来揭盖头了。 快到中午12点的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衬着窗外沙沙的雪片落地声,电话的铃声听起来很宏大,甚至可以感觉到这个冰冷的电话机还带着十分的不满和狂躁似的。刘清远刚刚拿起话筒,王连甫的声音就从里面跳了出来:“刘大主任,十万火急,什么也不要说不要问,就你一个人,到我这里来一趟吧!”刘清远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刚刚“喂”了一声,话筒里已经变成了盲音。 放下电话,刘清远愣了一小会儿神。从老王的语气上来论断,应该是出了很急而且有些剌手的事,但事情不会很大。因为要是发生了十万火急的大事的话,他就会亲自跑过来了,而不是采取电话通知却不明说啥事的方式。说不定,这小子是安排了饭局或牌局啥的,怕自己推托,才故意这么恶搞一下的。 想通这些,刘清远嘴里咕哝着“这小子,下这么大的雪也不让人素静,不知在搞什么名堂哟”,一边从办公桌后转出来,伸手从衣架上摘下大衣披在身上,嘴里喊着:“阿福,把车子开到大门口等我!” 虽然心里觉得王连甫是在故弄玄虚,但刘清远还是把阿福从车上撵了下去,自己开车到了第一招待所。推开所长办公室的那一刹那,刘清远知道了王连甫没有恶搞,是真的有十万火急的事。 顾阿炎坐在靠墙的床沿上,双眼直直地看着门口,就像一座泥塑的雕像。 第55页 就是阿炎。已经消失了三个多月,无声无息地从这座城市蒸发了顾阿炎,此刻正活生生地坐在那里,怀里还抱着一个花包裹。从左高右低30度角的横抱姿势来看,那包裹里显然是一个正在熟睡中的婴儿。 大型歌舞剧《夺印新编》的剧本改编工作在张志和的指导下进展的很快,以常燕为首的改编小组成员心里都很轻松,甚至有些得意洋洋兴高采烈。和滨海市一样,省城也在下雪,满天满地都是一片银妆素裹,街上零星的行人都把头低到最极限,甚至要缩到胸腔子里去,双手插在袖子里,一步一滑地向前努力奔跑着。 与室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海城宾馆的小会议室里却是热气腾腾,温暖如春。常燕激动地互搓着双手,冲蒋文斌说:“蒋主任,到底是老将出马啊,就是不一样哟。照这个样子看来,整个剧本的分幕对白和歌唱部分已经杀青,就剩下舞美的编排啦。这一块可就不是我的特长啦,需要你和小梁多费心呢。” 蒋文斌满面红光,重重地往烟灰缸里弹了一下,拍着胸脯说:“团长尽管放心。这一个星期以来主要是您和张老师呕心沥血废寝忘食地加班加点,我们就是在旁边看个热闹敲个边鼓,也没出啥力。下面就是看我和小梁的啦,您放心,不出三天,就把整套脚本拿出来,回去后就能投入彩排。” 剧组其他人也都跟着表决心:“是啊是啊。前些天辛苦张老师和常团了,你们也应该好好休息几天了,剩下的事情我们来做,保证三天完成任务。” 常燕欣慰地笑着,冲张志和说:“老张,真是十分感谢。要是没有您的话,我看再过十天也弄不利索呢。你说吧,让我们怎么感谢你?只要你说出来,我绝不含糊。” 张志和很沉稳地笑了笑:“这个事么,我还真的没有仔细想过。具体怎么感谢,等我想好了再向你常团长提出来,到时候可不许推托啊。” 蒋文斌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打惊失怪地咋唬:“哟,这都过了中午一点了,大家一定饿了吧。常团长,咱们赶快去食堂吧,饭菜恐怕都要凉了呢。” 常燕说:是啊是啊,光顾高兴了,把吃饭的大事给忘了。今天天冷,告诉食堂再加个火锅吧,除了小梁和文斌,大家可以喝点酒,让张老师尽兴喝! 满屋子的人都欢呼起来,椅子的挪动声一片响,大家陆续拥出会议室,顺着走廊向食堂走去。 常燕和张志和并肩走在队伍的前面,说说笑笑着转弯下楼梯。刚刚走下两步台阶,一个人影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先看到头顶然后整个脑袋,几乎和常燕撞个满怀。常燕急忙侧身避让,差点把身边的张志和顶到墙上去。常燕有点光火,张嘴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走路也……”就忽然顿住了。 来的是父亲常明发的司机老侯。 刘清远在看到阿炎的一刹那,脑袋先是瞬间轰鸣,几乎身体内的全部血液都要涌到头顶上去,竟然感到几分旋晕,差点站不稳脚跟,要把左手支在门框上,才把握住了平衡。本来在这么天寒地冻的天气,刘清远从车子里到上楼这短短的几分钟内,呢子大衣里面包裹着的身体已经凉的像个冰块,但就在见到阿炎的这一瞬间,似乎被放进高温炉一般,立刻热烘烘地,双手双脚都有了被烫着了似的灼痛。 他一时手足无措,眼神散乱,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就像是一台文武全台大戏刚刚开锣,丝竹齐鸣铙铍儿山响,生旦净丑同时登台一起亮相一起扎步一起唱定场诗一起念白一起向观众介绍自己的身份——而观众只有他刘清远一个。乱了一阵子,所有的老生小生武生老旦彩旦小旦架子铜锤黑头文丑武丑花丑都翻着匪夷所思的跟头下台,所有丝竹管弦锣鼓铙铍嘎然停止,画面由恍惚而重叠由重叠而清晰由清晰而定格,落在舞台的中央。在耀眼的集光束下一个完美而真实的影像定格——阿炎抱着孩子,全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光环之中。 第23章 39 阿炎见到刘清远进门的时候,嘴角抖动得像是风中的落叶。嘴角抖着抖着,就哭出声来,大颗的泪珠顺着腮边滑落。 那泪珠晶莹剔透,不是连成串流下来的,而是像一颗颗断了线的珍珠,很有重量地落下来,带着活生生的情绪和积压太久的情愫。那情绪和情愫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除了刘清远之外谁也读不透的,这里面蕴藏着丰富的概念和符号,它们的最深层次含义是思念、是委屈、是诉说,也是幽怨。那泪珠一颗颗地带着重量和质感落下来,落在胸前的花包裹上,砸得扑扑有声,像是三伏天的午后下起一阵暴雨的前奏,雨还没有形成气势之前,先有一串串硕大的水滴猝不及防地落下来,砸在积起厚厚的浮土上的那种感觉。 王连甫站起身来招呼刘清远:来啦。你看这,让我怎么说呢,唉……。又转过身去劝慰阿炎:这不就见着了嘛。见到了就好见到了就好。你看这,咱们说好了见面不要哭不要闹的,怎么这人还没进屋就哭天抹泪起来啦! 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塞到阿炎空着的左手中:快点擦擦快点擦擦。不哭了哈,让别人看见了不好。 刘清远把脑中的戏台强行拆除,只留下舞台上的主角顾阿炎母子,心里就平静下来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心里这样想着,放开了支着门框的左手,屋里的情形也清晰地展现在眼前了,不再重叠不再模糊。 第56页 他的大脑开始恢复工作,先是命令双腿完整地跨进屋里,再命令身体侧转,同时命令右手关上房门,再命令双眼重新抬起,射向阿炎怀中的包裹。 襁褓中的婴儿只露出半张小脸,全身和鼻子以下的部分被包裹地严严实实地,密不透风。孩子睡得很沉,阿炎的哭声和王连甫的安慰声都不能惊醒他,只管沉沉地睡着——这个让他刚刚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喧嚣世界,还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揪心,可以让他放弃睡眠。 望着那半张裸露在襁褓外面的红扑扑的小脸,刘清远的整个身心都要酥软了,心脏甚至都要爆炸开来——那是他的亲生骨肉啊!父子首次见面的心情,真的让使用任何字眼来描述的试图都变得苍白和徒然。 刘清远张开嘴,说出了自他进门来的第一句话:“阿炎,你……你怎么来啦?”话一出口,刘清远竟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那声音像是一根若断若续的棉线,被人用力从喉咙里扯将出来,干涩而低沉,没有一丝一毫的质感,仿佛从唇间一溜出来就跑掉了,消失的无影无踪,没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虽然刘清远的声音如此低沉干涩,但阿炎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而且立刻停止了哭泣,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脸。她没有听明白刘清远这句问话背后所隐含的惊诧和薄情,也不想去探究,对于半年多没有见到的亲亲清远哥,只要他开口,说什么都是天籁纶音,都让他欣喜若狂激动万分。 阿炎说话了,话音里还带着刚才没有完全结束的哽咽:“是……是连甫哥哥的叔叔到我姨家来,告诉我姨说你已经处理完城里的事情,想我们娘儿俩了,让我们来找你的。” 刘清远大吃一惊:“谁?谁是连甫的叔叔?” 王连甫吭吭吃吃地说:“是……副市长王有良。” 常燕坐在老侯的身后,一肚子狐疑,连珠炮似地提问,可老侯只管专心开车,除了一句“领导身体很好,你妈也很好。有什么事你回去就知道了,我只管奉命来接大小姐回家,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其余的话什么也不说了。 车窗外的雪片如席,依然飘飘洒洒无止无休。老侯怕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雪花结成冰,把雨刷器开到最大档,刮得冰冷的玻璃吱吱地怪叫,与车轮辗雪的声音合成二重奏,让人听起来焦躁不安。 几十公里的路程,经过两个半小时的艰难跋涉,满身泥浆的轿车终于完成这次接送任务,气喘吁吁地钻进滨海市干部家属大院,停在行署专员常明发家的门前。 常燕没等车子停稳,推开车门钻了出来,一阵风地冲向客厅,人还没有进门声音已经穿门而入:“爸爸,什么事啊这么急着叫我回来?天啊……这么大的雪!” 小刘遨听到妈妈的声音,跑着出来开门,嘴里嚷着:“妈妈妈妈,有没有给我带礼物?”常燕来不及理儿子,只客往屋里冲。母亲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燕啊,想着换鞋,看你带进来两脚泥。” 父亲常明发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从常燕进门、换鞋、脱大衣、走到跟前坐下,一直沉默不言。直到常燕坐稳身子,端起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刚要开口发问的时候,常明发才摆摆手制止了女儿,顺手把一沓照片往茶几上一扔:“看看吧。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这都是怎么回事?” 刘清远怔怔地看着老同学王连甫:“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从来不知道你有个叔叔,何况还是我的老上司。你能不能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连甫沉吟了片刻,唉了一声:“老同学,你不要怪我。你知道的,我全家是从外地迁到王庄的,那时我才五岁。我父亲和叔叔都是我党隐蔽战线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地下党员。我父亲很早就牺牲了,叔叔才让人把我和母亲送到王庄,咱们才一起上学直到长大。叔叔的身份绝密,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我当然也不能告诉你。后来新中国成立了,叔叔被分配到滨海市工作,但没有接到组织的命令,身份还是不能公开。我没有考上大学,还是叔叔悄悄地通过组织给我在市里安排了工作。这一点你始终觉得奇怪,也问过我是通过什么路子当上招待所所长的,我都含糊混过去了,就是因为不能透露叔叔的身份。现在□□都结束了,也就不怕告诉你了。” 刘清远张大了嘴巴,半天回不过神来。 既然说开了头,僵硬的舌头也似乎变得灵活起来,王连甫继续他的讲述:因为做了半辈子的地下工作,虽然已经进入国家建设战线,但叔叔谨小慎微的性格和低调隐晦、不显山露水的作事风格却没有任何改变,在建委工作上难免放不开手脚。你刘哥和韩得宝年轻,做事雷厉风行,看不惯叔叔的作派,这也是意料中的事情。□□那一阵子,因为刘少奇的倒台,举国曾在地下战线工作的老领导都受到牵连,开始夹起尾巴来做人,叔叔更是不例外,对于你们对他老人家的明整暗治都一让再让,甚至忍气吞声得过且过。刘哥,是你和韩得宝做的太过了,不给叔叔一点余地,搞的他九死一生,这才留下这么大的这么深的积怨,以至于十年后风水轮流转,得以集中暴发。 是的,叔叔恢复工作后,抓到韩得宝的痛处和把柄——这也是他自作自受,也正是你刘哥想要的结果,不是吗——把他搞了下来,弄了进去,看来这辈子想翻身是难了。你再回头想想,跟着韩得宝这些年,刘哥你有没有做过亏心事,有没有对我叔叔暗地里落井下石?叔叔知道你或许是迫不得已,或许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进入领导层实现自己多年的理想,同时想到我和你从小光屁股长大的特殊原因,当然还有常主任这层关系,就想就此罢休,不再追究了,只要你肯认清现在的形势,不再犯类似的错误。 第57页 但刘哥你聪明半生,走上领导岗位后得意十余年,也许是走的太顺了吧,也就只顾得一路高歌,看不到路边的风景,前途的风浪喽。 怎么讲?刘清远这一下似乎完全清醒过来,目光也聚拢起来,投向自己的老同学。 王连甫轻轻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我叔叔恢复工作这么长时间了,你们也在影剧院见过面了,后来还开过一次碰头会,他的身份你也完全清楚了,别说他还是你的顶头上司,就是作为一个老领导,这场面上的事你就真的一点敏感度都没有?你就没有想到过要主动找个机会向他老人家去汇报一下工作,哪怕只是对你以前的所作所为道一声歉啥的!你不去向他主动汇报,他又怎么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刘清远听到这里,使劲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这才恍然大悟。 第24章 40 照片上都是常燕跟张志和亲热的场景,有在一起排戏时的眼神对视,有在后台化妆间的亲昵无间,还有在剧团门外小巷中的拥抱缠绵。最后一张照片尤其让常燕触目惊心,一个中年男子与一个大腹便便的少妇相依相偎着走在夕阳下的乡间林荫道上,那情景温馨的让人感动甚至窒息——那男人是自己的丈夫刘清远,俏生生的幸福少妇却是阿炎。 常燕看完这些照片,先是感到一阵羞耻和尴尬,继之一股愤恨的怒火从心底深处升腾起来,把上身一挺,叫了一声“爸爸……!” 常明发把手轻轻一摆,制止了女儿后面的发作和质问,声音显得异常疲惫:“什么也不要说了,也不要问这些照片从哪里来的。他们要整的不是你和清远,是我这个赖在位子上不下来的老头子。燕子,你们的新歌舞剧《夺印新编》搞出来了没有,彩排的怎么样了?” 常燕本来想歇斯底里地发作一番,或者说是用这种发作来掩饰自己的羞耻和惶恐,但没有想到父亲竟用这种处变不惊的语气一笔带过,把话题转到歌舞剧上来。这样一来,自己当然也就没有任何理由在发作下去,就像是一只已经点燃了的爆竹忽然被浇了一泡尿,虽然已经闻到了□□味,却无法爆炸。她低下头去,努力喘匀了呼吸:“剧本已经改好了,马上进入彩排。” 常明发点了点头:“那就好好排练吧,争取在汇报演出的时候能得到观众的认可,造成良好的社会反响。” 常燕对父亲顾左右而言它的举动大惑不解,再也忍不住了:“爸爸,您到底想说什么啊,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常明发脸色很沉,但却淡淡地笑着说:“他们想让我下来就下来么,其实蛮不用借儿女生活作风这个题目来发挥。你和清远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你们有自己的世界观、爱情观和家庭伦理观,我相信你们能处理好自己的感情和婚姻问题,这个你爸爸不会干涉,再说即便干涉了也不见得会起什么好的作用。但我不能下来之后,让他们错误地认为是他们找对了题目,并用这个题目把我给搞了下来。”他在说这席话的时候眼睛却并没有看向女儿,与其说是对女儿提问的回答,反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常燕望着爸爸,心头有些不安,甚至有些惶恐,更多的则是不得要领。 出乎常燕的意料之外,父亲再也没有提半句关于她和张志和以及刘清远和阿炎的事情,即没有苦口婆心,也没有痛心疾首。她甚至被父亲这异乎寻常的平静态度所震慑,失去了辩白和愤怒的勇气。隔着茶几向父亲望去,只能看到他低垂下来的头顶。天花板上的灯光照在父亲的头顶上,常燕惊奇地发现,父亲原本花白的头发竟然全白了,而且在灯光的照射下白得发亮,甚至有几根银丝很突兀地直立着,直直地扎向常燕的眼睛。 常明发俯首蜷缩在沙发里,半低着头,好半天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又像是陷入深深的思考。其实这种静肃的状态也就是持续了三五分钟左右,但对于常燕和母亲来说,却像是半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常明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满目镇定而慈祥,对常燕说:到厨房看看,咱们家的领导做什么好吃的啦?宝贝女儿回来了,又要显摆显摆手艺喽。你们先摆桌子,我到里屋打个电话。今天晚上外面大雪纷飞,陋室温暖如春,是个喝酒的好天气哟。让你妈妈再把那瓶存了五六年的茅台拿出来,咱们好好喝一口。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向着卧室走去。常明发有个多年来形成的习惯,喜欢把电话安在卧室里,只要有什么急事或大事,总要避开家人到卧室里一个人打电话。 常燕嘴里嗯嗯地应着,慢慢地向厨房走去,临出屋门的时候听到卧室里传来父亲的声音:哦,是有良市长吧?你好你好,是啊是啊,瑞雪兆丰年嘛哈哈。孩子们的事情……我想还是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我相信他们具备这个能力。关于班子的分工问题,我是这样想的,你也帮我参谋参谋,也请你帮我向上面作个说明好不好?多少年的老战友啦,我相信你的能力。另外,我的身体近来添了不少小毛病,嗯嗯,担子还是要卸下来一些的好…… 当晚,刘清远和常燕两个人都没有回家住。常燕留在娘家,和妈妈聊了一夜,第二天就被老侯送回省城去了,她的剧组还在等着她排戏呢。刘清远则和阿炎母子留在招待所里,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看着儿子熟睡的小脸,听着阿炎的情语呢喃,刘清远心潮起伏,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始终无法平静。 第58页 王连甫早就回家去了,可他低沉的声音整夜都在刘清远的耳畔回响,和阿炎的轻啜、呢喃声交织在一起,像是一首没有任何旋律的乐曲,经久不息。 第二天一早,刘清远和阿炎母子在房间里吃过招待所餐厅服务员送来的早餐,和阿炎道别,说是有事处理,让她等自己晚上一起出去吃饭。阿炎低头应着,张了张嘴,想再问一遍清远哥把家庭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但知道不会有明确的答案,也就不再问了,只说了一句:天上还在下雪,小心路上滑,车子开慢一点,我和儿子等你回来。就见刘清远鼻子里嗯嗯地应着,人已经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了。 阿炎站在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后面,听到楼下开车门关车门的声音,接着就是艰难打火的声音(天气冷得邪乎,发动机都冻住了吧),然后就是马达轰响的声音,最后见到被白雪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挡风玻璃的轿车吱吱地叫着,一溜歪邪像是喝醉了酒一般逃一般地驶出了招待所的大门。 阿炎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被儿子睡醒后的哭声猛地惊醒过来,这才回到房间里,伸手去抱儿子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整个身子都几乎被冻木了,好半天没有了知觉。 不是说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吗?可清远哥的心里怎么装了这么重的心事啊?那心事重得想藏都藏不住,想装也装不下,都挂在那张疲惫的脸上了呢。 刘清远回到办公室,一杯热腾腾的浓茶已经泡好放在桌上了,那是他的司机阿福给他放在那里的。多少年了,这已经成了阿福的必修课,从来没有旷过课,而且准点准时,风雨无阻。刘清远没有去揭开茶杯的盖子,而是双手捧住整个杯身,感受着从里到外透出来的还带着微烫的温暖。 说是要处理公务,但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所有的工地早就停工,能有什么公务可供处理的呢?他只想静静地坐在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里,面对着自己的内心,细细地品评着发自内心的每一个感触。或者说,他是在逃避吧,逃避阿炎那双清澈如山泉的明眸,逃避那双明眸下探寻期盼的目光。 大半年没有见面了吧?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将近快一年了呢。这大半年的时光,阿炎自己带着孩子,是怎么度过来的呢?刘清远忽然一惊,这一夜的缠绵,作为孩子的父亲,他竟然一句也没有问!他没有问,阿炎也没有说,这一夜的呢喃,阿炎反来复去所说的,竟都是对他清远哥刻骨的思念,以及对他分手后生活的每个细节的关注,不厌其烦。可他刘清远呢,为什么竟没有问一句她们母子这大半年是怎么过的,孩子好不好带爱不爱哭乖不乖?想到这里,刘清远像是被热茶烫着了似地,后背竟似有冷汗浸出来了。 就在这时,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一下子来了三个电话,竟跟商量好了似地,脚跟脚地打来,让刘清远应接不暇,呼吸艰难。 来电的分别是岳父常明发,顶头上司王有良和妻子常燕。 三个人的来电都是言简意赅,而且都带着最后通牒的意味,但意思却是大相径庭。常明发的意思是可以把孩子留下,但要送到农村老家去,阿炎一定要离开滨海,可以补偿一笔钱,关键是要把影响降到最低。王有良则是劝他要把家庭和婚姻关系处理好,他刘清远能不能正位全靠这次事件的处理妥当与否。常燕却是干脆的很,要他刘清远做好离婚的准备,她一天也不打算再跟他过了。 第25章 41 刘清远把这三个电话的内容记到便笺纸上,反反复复地推敲了半晌。 阿炎和孩子的事刘清远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的。他知道,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纸里包不住火,迟早都是要放到台面上来解决的。只不过,他没有想到会放到台面上来这么早,这么不是时候。在他的设想中,只要他能正位建委主任,并把老岳父熬到退休,对自己的仕途没有了生杀操控能力,就算阿炎母子找上门来或有人捅开这件事,他相信到那时自己也有足够的能力来化解。 但他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在这个不上不下的时候被捅开。而且最为敏感的是,从老朋友王连甫的叙述中得到信息,这件事的被捅开带有极强的个人目的,而且是掐住他刘清远的七寸,从头到尾都是个阴谋,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这个人显而易见,就是被自己和韩得宝陷害得九死一生然后死而复生的王有良。 老岳父在电话里的提醒和老婆常燕在电话里的虚声恫吓都可以置之不理,或者说置之不理就是最佳的解决方法。这件事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阿炎母子也已经被接到市里并被放在聚光灯下了,对方的目的也就已经达到了,怎么处理也消除不了影响了,那么处理的方法还有那么重要吗? 现在最最重要的也是需要谨慎对待的,是王有良的电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明摆着的,要是处理得当,他刘清远就可以“正位”,处理不当,就要丢官罢职,政治前途到此为止,甚至还会臭名昭著,再无翻身之日。处理得当,就还有机会,还会“正位”,前途一片光明。 关键是,什么叫处理得当呢?怎么处理在王有良那里才叫得当呢?有一条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和王有良站在一条战线上,成为王有良的人,才叫“得当”。那么是什么原因让王有良这么明目张胆地这样做呢?难道他没有考虑到滨海市的一把手——他刘清远的现任岳父常明发的感受和脸面? 第59页 另外,王有良的真正意图是什么?是要自己认下阿炎母子,和常燕正式离婚,以表示自己彻底脱离和常明发的关系,转而投入王有良的怀抱;还是将阿炎母子赶走,然后向常明发痛哭流涕,接着原谅妻子和张志和的不正当关系,从此重归于好?是不是这样的话王有良就可以以和事佬的面目出现在上司常明发面前,向常明发邀功请赏,借此也好让他刘清远从此死心踏地跟着王有良,再无三心二意? 不想了吧?不想了。刘清远甩了甩头,重重地将手中的水杯顿在老板台上,回身从公文包里掏摸出来一个厚厚的信封,冲着外面喊了一声:“阿福,阿福!进来一下。” 滨海市几十年来都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 黑色的轿车在夜幕下的山道上向前艰难地行驶着,前窗的雨刷疯狂地摆动着,却无法将扑面而来的雪花清扫干净。大片的雪花落下去了,细碎的雪霰却顽固地附着在玻璃很快地凝成薄冰,雨刷刮在上面,发出像撕毁纸张时的嚓嚓声。 阿福铁青着脸,一语不发,左脚不断地调整着踩压离合器的力度,右脚小心地点踩油门。看他那副样子,好像踩的不是油门,而是一个即将破壳的鸡蛋。阿福虽然已经有了近十年的驾龄,但对于这样恶劣的冰雪路况还是不能很快适应。从城里开出来的这四五十公里,真可谓惊险万状。把档位推到四档以上,只要一松开离合,就会熄火;把油门踩到底,车子就会大发脾气似地怪叫,而且原地打滑不往前进;下坡的时候只要一踩刹车,车子就掉转屁股横向飘移,有几次都差一点翻到深沟里去。经过不间断地痛苦摸索,才让阿福摸到一点诀窍,就是像前面所述的那样,双脚虚点低档前行,像是驾云的一般。 这种小心奕奕的动作使得阿福不堪重负,双脚脚踝开始变得僵硬而且酸痛,几乎抽筋。阿福的嘴开开合合,发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声音,想来是要咒骂几句这恶劣的鬼天气,但又顾忌到坐在后面的阿炎和孩子,只能忍住了。 阿炎坐在后面,再把孩子的襁褓掖一掖,怕他在睡梦中着了凉。汽车狂吼着爬上一个长坡,一个急转弯,左前轮压在一块盖着厚雪的石头上,就是猛地一颠。小田田猛地惊乍了一下,扁着小嘴“哇”地哭了两声,接着又睡着了。阿炎轻轻叹了一口气,做个婴儿多好呀,除了吃就是睡,没有一点点忧伤和哀愁——她不知道,人们所有的忧伤和哀愁都来自于各种奢想和欲望,婴儿除了对于吃和睡的需要,是没有任何奢求和欲望的呀。 阿炎本来是怀着满满的期望来看望她的清远哥哥的,不,不是看望,应该说是怀着全家团聚的心情来市里找亲人、找田田爸爸的。不知道为什么,却变成了这种结局。在今天晚上的饭桌上,阿炎就看出苗头来了,这苗头使她对王有良的话产生了怀疑,而清远哥哥的决定又八九不离十地证实了她的这种怀疑。吃饭的过程中,清远哥哥只是不停地给她夹菜,自己却不停地喝酒,几乎一句话都没有。既不说自己的婚姻处理的怎么样了,也不问问她阿炎这么长时间是怎么过的,过的好不好。 吃完了饭,清远哥哥就把阿福叫来了,让阿福送她们母子出城,说是已经在下面县城里安排好了房子院子,锅碗瓢盆啥啥都是现成的,要她们母子在那里等他,等他忙完眼前的大事就去找她们。大事忙完了,还要把她们母子接到市里来,到那时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过日子了。 阿炎信她的清远哥说的话,她从来都相信她的清远哥,清远哥不会骗她,也从来没有骗过她。她知道,清远哥一定遇到了难处,而且很可能处于一个被人安排好的陷阱当中,而这个陷阱,一定是王连甫的叔叔王有良精心设下的。而且她隐隐感觉到,这个陷阱不单单是给她的清远哥设下的,这个陷阱要陷住很多人,包括清远哥的原配老婆常燕、儿子刘遨、岳父常明发,还有她阿炎和儿子田田。她还知道,清远哥让阿福送她们母子远离滨海市,其实就是远离那个看不见的陷阱。也只有她们母子离开了,她的清远哥才会腾出手来,抛开顾忌跳出陷阱,不给对手陷害这一大家人的机会。 所以,阿炎一点也不怨恨她的清远哥,甚至……她坚信清远哥会在这场博弈中赢得最后的胜利,并最终给她们母子一个美好的结果。 想到这里,阿炎的嘴角往上抿起了,无声地笑了。 刘清远之所以要阿福在这样一个天气把阿炎母子送走,是因为几个原因,几个关乎他的前程甚至生计的重要原因。其一,今天晚上市里要召开常委会议,决定全市各部、委、局组织架构及人事安排,他不能让阿炎在这个敏感的时间出现在滨海。其二,王有良的电话背后暗示意义重大,他必须要赶在开会之前到王府做做功课、摸清风向。其三,他不能对常燕的最后通牒置之不理,同时也怕常燕知道阿炎母子现在滨海的位置后,不顾一切地杀过来大闹天宫,这样一来那就全都坏菜了。 所以,只有把阿炎母子连夜送走,他才能放手去做关乎他前程甚至生计的大事。看着车子在风雪中消失了身影,刘清远马上开着局里的吉普车展开了行动。他先是去了顶头上司王有良家,在那里呆了四十分钟;然后又赶往岳父家,在那里呆了二十多分钟;然后又赶回局里,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给妻子常燕通了五分钟话;然后又赶到市委招待所,坐在老同学王连甫的办公室里,等待会议的结果。 第60页 不过刘清远当晚没有等到什么结果,因为会议开到凌晨才结束,而那个时候他刘清远已经在王连甫的单人床上睡熟了。 会议结束的时候,连着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竟然停了,而且立刻就有月亮出来了,冷冷地挂在滨海市的上空。透过挂满冰挂的树枝向上望去,那大雪过后的月亮就显得是那么孤独、那么冷漠,还透着一股突兀和不可理喻的气质,静静地悬挂在空中,周围既没有云彩,更没有星星陪伴。 第26章 42 刘清远第二天坐到办公室的那一刻,就看到了政府下达的人事简报。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岳父常明发从实权位子上退下来了,任□□兼市委高级调研员(相当于后来的顾问委员会主任)。王有良上位做了市长,老市长提了市委书记。 当然,刘清远的名字也赫然列在简报上,任命为滨海市建委主任。有一点比较出乎刘清远的意料之外,副主任的位子没有按照他刘清远的推荐任命给自己的得力干将任刚,而是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分管工程的老马。 事情已成定局,刘清远没有办法,只能内部任命任刚为办公室主任,并私底下安抚劝慰了一番,说办公室主任的位子有实权,而且处于核心的核心层,决非一个挂空职的副主任能比,等等。 看到人事简报之后,刘清远马上召开了建委中层以上会议,在会上慷慨激昂地发表了就职演说,当然也照例要做一些承诺后再约法三章,让整个会议室里都充满着权力和权威的身影,盯视着每个与会者的后背,弄得人人点头水不已满情豪情。 建委的所有员工都有这么一个强烈的感觉,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已经点燃,就要熊熊地燃烧起来了。至于要把谁烧的焦头烂额,走着看罢哩。 会议结束的时候,漫天纷扬的大雪终于停下来了,天空现出久违了的太阳。地下和屋顶上厚厚的积雪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刺眼的亮光,人们走路的时候都尽力眯起眼睛,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亮堂堂地,好像要把内心藏着的心事也给照透了,弄得人们无处躲无处藏的。 《夺印新编》的剧本在大雪过后天气初晴的那一刻,也终于大功告成胜利杀青。常燕带着她的编剧班子回来滨海市了,只是回到娘家看望了一下爸爸妈妈,见了见儿子刘遨,就一头扎进剧院,投入到紧张的新剧彩排工作中去了。对于父亲为啥呆在家里没有去政府办公室上班和母亲闷闷不乐的面部表情,她都没有留意,风一样进家问候,就风一样地急火火离开家门。母亲本来已经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女儿说点什么,但眼角瞥见父亲制止的眼神,就把伸出一半的手收回来了。 常燕本来就是个急火火的脾气,还带着那么一些粗枝大叶,而且一心都放在即将彩排的节目及剧组的人员分工上去了,还怎么会注意到这些细节呢?她不知道,她将要搬上舞台的这个新剧的名字就像一个被验证了的谶语,已经应验在父亲的头上了。《夺印新编》,是啊,父亲这个一辈子活跃在政坛上的不倒翁,现在是被人家夺了印把子,靠边站了。 开完全员大会,滨海市建委副主任老马就给办公室主任任刚下达了他就职上任以来的第一个指令。对于鞍前马后跟了刘清远这么多年的常任副手来说,任刚对于接受老马的指令有些不适应,感觉怪怪的,跟做梦似的。许多年来,任刚已经习惯了抬着脑袋听从刘哥嘴里发出的直接指令,而不是被第三者过滤后再传达给自己来自敬爱的刘哥的信息。这就像是隔了一层纱,刘哥的音容笑貌显得有些不真实和遥远,声音听起来也像是放久了的录音带,走音变声了。 但经过马副主任传达下来的这个指令,任刚还是痛快地去执行了。因为指令要他办的事关系到刘哥的权威和拥护指数的,晚上在建委大食堂里请单位全员聚餐,而且还请来了剧团新招来的歌舞队,听说都是年轻靓丽的女孩子,有些还是从省城抽调来的艺术尖子呢。既然是剧团的演员来助兴演出,那么身为团长和刘主任夫人双重身份的嫂子能不带队来吗?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大事情!一定要当作最高指示去办,还不能出一点点疏漏。 对于刘哥和嫂子闹矛盾搞冷战的事情,虽然不如司机阿福知道的那么清楚,但任刚还是听到一些风声看出一些毛窍来的。把这些听到的风声和看出的毛窍再加以适当的揣测和联想,任刚也是能推测出来一些原委的。说实话,作为刘清远的老部下和铁哥们,向常燕叫了这么多年嫂子,对于阿炎的出现和插足,任刚是持不太以为然的态度的。但有着丰富做副手职务的任刚知道,这种事情是不能点破也不能发表自己见解的,甚至,旁敲侧击都会影响刘哥的心情和对自己的看法。所以,任刚多多少少地替嫂子常燕不平,心里总想着有朝一日阿炎能永远从刘哥的生活里消失,哥嫂再重归于好的意思。他不知道阿炎昨天还出现在滨海,还以为正如自己所愿,阿炎已经永远地消失了,现在剩下的问题就是让哥嫂重归于好了。他也知道,哥嫂都是要面子的人,就算都有重归于好的意思,谁也不会先表示出来,以免在以后的夫妻生活中落了下风。好了,现在机会来了,趁着给刘哥加官进爵聚餐的机会,嫂子到场祝贺,难道不是最好的台阶吗?两个人都不失面子,革命形势一片大好! 想到这里,原来藏在心里的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不复存在了。任刚就很痛快地接受了马副主任的指令,风风火火地准备去了。他的这个表现倒是颇出马副主任意料之外,他还在肚子里准备了几套应对任刚起刺的方案的,没想到一套也没用上。看着任刚远去的背影,马副主任倒有些惴惴不安了,站在那里愣了许久。 第61页 不出任刚所料,在开席之前,滨海剧团团长常燕同志果然亲自带领着她新训练出来的歌舞队来捧场了。任刚见到嫂子来了,忙不迭地迎到餐厅门口,引领着嫂子和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径直走到坐席的最前排,先安顿姑娘们坐在主桌的左侧桌上坐好,再拉着常燕往主桌上坐。刘清远这时还没有到场,偌大一个主桌空在那里,还没有一个人坐上去。也是的,像这种情况,最高领导一般是要等大家坐定后最后出场的。而最高领导没有落座之前,主桌一般是空着的,没有人会没眼色到先坐过去的。 常燕用手势阻止住任刚的热情相让,在姑娘们中间闲闲地坐下来,慢吞吞地说:“我先在这里坐,你忙你的去。哎我说任刚,怎么就看一个人张罗,阿福死哪儿去啦?” 常燕是在王有良市长的劝导下前来参加丈夫刘清远的加官庆功宴的。也是在王有良市长那里,常燕才知道父亲常明发职务调动的事情。对于父亲和丈夫这两个跟自己最为密切的男人职权的同时升降,常燕的心里五味杂陈,有种说不出的酸楚和愤懑。虽然没有任何迹象证明父亲的靠边站跟丈夫的升迁正位有任何必然联系,但还是阻止不了常燕把这两个事情往一起联想。她可怜自己的父亲,经历了十年浩劫都没有怎么动荡,怎么在迎来胜利曙光的时刻败在了老部下王有良的手里。在可怜父亲的同时,又忍不住恼恨自己的丈夫,没有合适的理由和可靠的明证,就是父亲下来了,为什么你偏偏在这个时候却上去了?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丈夫叛变了,背叛了一手把自己提拔起来的老上级兼岳父大人。如果没有叛变,他王有良有什么理由把对手打倒在地的同时,却把对手的女婿提拔起来? 这就让常燕对丈夫除爱情上的背叛之外,又多了一重道义背叛的痛恨。 当然,身为市政府领导下的文化社团组织的首领,常燕无法拒绝市长让她带队参加市建委组织的聚会演出任务。同时,她也有一股前来一看究竟的冲动,想看看丈夫当上主任后的得意神情和小丑嘴脸,看看他在这个容光焕发的时刻,怎么来面对自己的妻子。毕竟自从冷战以来,两个人见面的机会是越来越少,甚至于无的了。因为前天在电话里发出过要离婚的最后通牒,这事总要有个了结的,不妨也通过这个见面的机会给他刘清远要个明确的答复。那个小娼妇呢?他是怎么安排她们母子的?她也要问问清楚,不能总是这么不明不白地,太折磨人了。 想到那个长相姣好的情敌,自然也就想到了刘清远的跟班阿福。在这么重要的场合,他怎么会不见人影儿呢?他的消失会不会跟那个小娼妇有关系?再说了,既然王有良市长已经知道了他刘清远在外面养女人的事情,怎么还会在这个当口儿提拔他当上人人为之瞩目的建委主任高位? 这一切都是阴谋!常燕咬着嘴唇,心里暗暗地梳理着这一阴谋形成以及付诸实施的过程和场景。正在这时,耳边响起密集的鼓掌声,夹杂着窃窃私语的赞叹,甚至感觉到有几束羡慕的目光射向自己的后背——丈夫刘清远在他的核心层簇拥之下在门口出现了。 第27章 43 刘清远在老马、任刚等核心管理层团队在人们热烈的掌声中穿过大厅中间的通道,缓缓走向舞台前排的主桌。常燕随着众人向门口望去,因为是迎光而望,就竟看到丈夫头顶上有一圈光晕罩着,映得每根发丝都闪闪发亮,连神态像极了画像上的□□模样。 常燕本来是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懑情绪控制着,想要找一个突破口来发泄一下,哪怕是当众给他刘清远一个小小的难堪也好的。但被丈夫头顶上的光晕映射着,心里的底气就显得有些没那么充分了。当丈夫走到跟前的时候,常燕看清楚他身边站着的两个人,就连剩下的那点底气也跑到爪哇国里去,一点一滴也没得剩了。 站在丈夫的身边的竟是王有良市长和王连甫叔侄。一个局级单位的内部员工聚餐,竟引来市长大人光临,这样大的阵仗把常燕搞懵了,半天回不过神来。就在这时,一只软乎乎的大手轻轻地放在她肩膀上,接着一个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们的小燕子,给清远捧场,你倒是积极的很哟,比我来的要早的多呢。这叫打仗亲兄弟,上阵亲夫妻呀,哈哈……。你不要跟着她们坐在一起,来来来,到这里来,陪着王叔叔一起坐好不好?” 不用回头,常燕就知道这是王有良的声音。这时王连甫也不失时机地跑过来,嘻皮笑脸地打了一个躬:“嫂子,我刘哥荣升主任这么大的事儿,我以为我是第一个到贺的,没想到还是落在嫂子后面啦。俗话说,仙风妖风快不过枕边风,这个这个……真是的名不虚传呀,是吧嫂子?”常燕呸了一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就噗地一声笑了。 这样一来,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松懈,常燕身上和心里的武装就被一下子解除了。 在经过王市长和刘主任简短的讲话之后,酒宴在热烈而祥和的气氛中有条不紊地进行。食堂大厅里一边是觥筹交错贺词如潮,一边是临时搭起来的小舞台上莺歌燕舞倩影婆娑。在这种情况下,常燕就算心里还残留着一些别扭和不快,有王市长在座,她也只能端起酒杯,和丈夫一起挨着每张桌转,保持着标准的外交式微笑,和丈夫的每个老部下新部属碰杯言欢。看着刘清远渐渐变红的脸庞,常燕心里的疑问不断升温发酵,在和丈夫离开一桌走向另一桌的间隙里终于忍不住了,轻声地问道:“这么重要的场合,怎么不见阿福?这满天满地都是大雪,他跑到哪里去了?” 第62页 听到常燕这轻声地一问,在刘清远来说却像是耳边打了一个炸雷一般,一下子愣在那里了。是啊,怎么把这件事给扔到脑后去了?按时间推算,阿福应该昨天下午就回来了啊,怎么一天一夜不见踪影?满天满地的大雪,满天满地的大雪,是啊,这么厚的积雪,这么难走的道路,难道……? 常燕看着丈夫发呆,就更加狐疑起来,不由自主地就提高了声音,那声音里明显含着质问的气味了:“发什么呆呀?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这声音从压制许久的心底里冒出来,内气十足语调高昂,以至于压倒了满厅嘻笑的鼎沸喧哗,也压倒了台上的歌舞乐声,满堂一时鸦雀无声。王有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放下手里端着的酒杯,扭过头来问侄子王连甫:“怎么回事,出现了什么情况?谁跑了,怎么闹到这里来了?” 像是回答王市长的问话似的,厅门嘭地一声被重重地推开,一个满身泥浆的人影跪了进来,也不理会满屋子的吃客,径直跑到刘清远跟前,竟噗通跪了下去,号啕大哭起来,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哥,我对不起你。完了,车子……还有人,全完啦!” 在来人号啕的哭声和叫声回荡在大厅的间歇里,所有的人都同时定格,保持着刚刚正在进行的动作,僵在当地不言不动,所有目光投向那满身泥浆的人影,那神情像极了一组群体蜡像雕塑。 有人认出来了,接着所有人都认出来了,来者就是在单位里消失了两天的司机阿福。 车子出事最后是出在轮胎上的。如果是在东北,到了这个隆冬的季节,出远途的车辆都会在轮胎上加上防滑链的。但滨海市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雪,连七八十岁的老人搜肠刮肚地极尽回忆,也想不起来或者哪怕父母一辈的人说起过有这么大的雪。所以,汽车防滑链这种东西在滨海人的头脑中距离是那么模糊那么遥远。 车子从滨海市开出一个多小时之后,阿福驾驶的车子四个轮胎已经糊上一层如玉米饼厚的积雪。那层积雪在车子重量的辗压下越来越结实,最后变成坚硬无比的外壳,估计用步枪子弹打上去都不会伤到轮胎。阿福起初只是觉得方向盘难以控制,车子忽左忽右地摇摆,有时甚至莫名其妙地飘移滑行,想要控制却无从借力。他不懂得,如果早点下车找根棍子时常敲打掉轮胎上的积雪,这种糟糕的情况会变得好一些。他的心事太重,注意力根本没有往这方面侧重——当然,他也不像东北司机一样,对这种冰雪路面的驾驶充满应对经验。 于是,就在车子滑过一个急转弯道,阿福想把方向盘回正的时候,耳边听到一声“吱吱”的怪叫,车子已经失去控制,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向着悬崖另一侧的深谷冲了出去。阿福心里一惊,登时冷汗直冒,似乎连头发梢都要站立起来。前边的挡风玻璃上布满雪霰,能见度极差,只能看见白蒙蒙的一片,但阿福知道,再向前两米就是无底的深渊。阿福当时似乎停止了思想,脑子里也跟眼前的天空一样,变成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把右脚由虚点着的油门上移开,迅速放到刹车踏板上,用力地踩了下去! 阿福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知道,在这样本来就很崎岖的盘山道加冰雪路面,猛力踩刹车是关乎生死的大忌。一脚踩下去之后,轮胎的“吱吱”叫声嘎然而止,车子的屁股向右一甩,整个车身已经侧翻,一个跟头向着深谷跌了下去。阿福一身冷汗到此都化作阵阵热流,顺着脊梁骨无声地滑向后腰。阿福心里也随之一热,眼前一黑,急得昏晕过去。在晕过去的那一刹那,他听到一声尖厉的惨叫,同时感觉到左后门嘭地一声打开,一个人影被甩了出去,划向幽深的山谷。那是一声怎样的尖叫啊,那人影划出的弧线,又是一个怎样令人眼迷心碎的画面! 阿福醒来的很快,也就是两三分钟的功夫。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还坐在车子里,只不过身子是横着的,车门半开着,自己是被卡在驾驶室的座位上的。多亏了自己多年来有个驾车的好习惯,安全带把他紧紧地绑在座位上,这才没有被甩出去。阿福动了一动,车子也跟着剧烈地晃了几晃,还伴着吱嘎吱嘎的树枝断裂声。阿福的冷汗再次冒了出来,小心奕奕地把安全带拉长几尺(没敢解开),慢慢地调整着身子的角度,把头伸出半开着的门外。 终于看明白了,迷团也解开了。只见整辆车子正好横亘在两棵粗壮的大树树干上,两棵大树的根系深深地扎在岩石缝里,努力向外延展着生长,其间隙正好足以托起一辆轿车,那情形就像妈妈的一双手托起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后面的车门全开着,还随着阿福身体的动转一张一合,却像是一个无底的血盆大口,每一次张合都像是在择人而噬。那两棵树的树冠早已没了踪影,想来应该是被从空而降的轿车砸断,掉到深谷里去了。阿福张了张嘴,想要哭出声来,却只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的是连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嘎嘎声,那声音凄厉而低沉,像极了一只到处在寻找自己幼崽的母狼。 阿福看清了周围的情势,知道车子被死死地卡在两棵树干和悬崖之间,凭自身的重量是无法再次造成断折危险的。他这才把安全带扣子解开,再忍着周身已经麻木的疼痛慢慢地伸出手去,牢牢抓住靠近驾驶室的那根树干,再慢慢爬出车子,将身体半悬在树下,再努力地伸出双腿攀住树根,把身子调整到车子和悬崖的缝隙之间,摸索着残雪下面的岩石,小心万分地离开车子和断树,连滚带爬地上升到盘山路基。 第63页 爬上来了,阿福这才觉得浑身酸软,已经丧失了最后一丝丝的力气。他默默地坐在雪地上,一声不吭地喘着气,任鼻孔里喷出的热气在胡茬上结成霜,也想不起来伸手擦掉。这么寒冷的天气,他也没有感觉到这寒冷,所有的感觉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麻木。从心底里向全身每一个毛孔漫延开来的无边无际的麻木。 第28章 44 阿福是连夜走了十里山路,找到一个村落,花了几十块钱才向村民讨了一碗热粥喝,又请人家用拖拉机把他送出大山。虽然山里的人们尤其是在那个时代的人们是那么的朴实,但这样的大雪天走这样的山路,毕竟还是拿着生命开玩笑,没有几个人敢这样玩的。许是被阿福的故事感动,或者是看在几十块钱在当时的山里可以足够一家人一年的花销的面子上罢,那个三十来岁的拖拉机手接下了这单生意,冒风突雪把阿福送出大山。走出大山后,不管阿福怎么好说歹讲,就是不肯再往前走一步了,把阿福孤零零地扔在山口外就突突突地开着拖拉机返回家去了。 走出大山来到国道边上,来往的车辆多了,再搭车回城就相对容易了。尽管如此,阿福的那副惨相还是吓倒了很多司机,都鸣着喇叭从那身边加速而过,不敢搭载这个怎么看怎么像越狱潜逃的家伙。最后还是一个拉货的卡车停下来,把已经冻得失去知觉的阿福拉到驾驶室里去了。倒不是这个卡车司机胆子大不怕事,而是他有同行的另一个司机,那个家伙是个山东大汉,少说也有一米□□的个头,二百多斤的份量,是无需害怕阿福的。再说了,他们也有自己的打算:如果这个搭便车的家伙真的是逃犯的话,凭他们两个人一定能手到擒来,送到公安局去,那不是一笔外财吗? 就怕他不是逃犯哩。 阿炎醒过来了,醒过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用双手分别向左右划拉了一下,就像是小时候在河汊子里跟着男孩子学游泳一样的动作。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直到右手指尖碰到了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襁褓,她才明白自己这个类似游泳动作的实在意义。 小田田早就被摔醒了,正在吞一声吐一声地嘶声哭着。阿炎疯狂似地坐起身来,把儿子抱在怀里贴在胸前,嘴里一边哦哦地哄着,眼里的泪水却像有一台抽水机往外抽一样,我声无息地哗哗流淌起来。 母子两个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泪水在胸前都结成冰茬茬了,孩子甚至哭睡了过去,阿炎终于止住了悲声。在这种状况下,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聪明的阿炎知道这个道理。阿炎向四周望望,这才知道自己母子大难不死的原因。 他们母子现在是坐在一个像小山一样高的麦草堆上。因为四周都覆盖着厚厚的白雪,看不出那是一个草堆,远远看去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雪山。草堆是依傍着一棵大树的,树杈飘荡着一条鲜红的毛线围巾,那是本来缠在阿炎脖子上的,现在挂在树枝上了。阿炎不知道,除了屁股下面的这个大草堆,还有这棵大树和这条围巾,也参与了救她母子一命的壮举。 阿炎现在想起来了。在车子向悬崖边上冲过去的那一瞬间,她从臆想之中猛地醒来——说醒来其实并不确切,是下意识吧,对,还是下意识,她就闪电般地伸出右手,把躺在座位上熟睡的儿子抱在了怀里,死死地抱住,把整个襁褓捂在自己的胸前。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一定是毁灭性的灾难。 自从离开滨海,不,自从离开清远哥那一刻起,她的心里就充满着不安,充满着不祥之感。不像一年前那样,虽然她一个人住在王连甫的老家,虽然好久也见不到清远哥一面,但那个时候她的心里是安稳的,信念是坚定的,甚至——她觉得清远哥就在她的身边,一双热切的眸子无时无刻都在盯着自己看,自己的心里是热乎着的,信念也是坚定无比的。 这次来滨海市见到清远哥,这种坚定无比的信念一点点地被稀释,进而被完全蒸发掉了。她是被王市长安排进城的,不是清远哥处理完了家庭的事,把她接进城来的。她来的那么不是时候,正赶上清远哥处在人生转折点的时候,清远哥自从见到自己的那一刻起就先是惊讶,然后就是皱紧了眉头,没有一刻的舒展。她知道,自己是被人利用了,自己的出现给清远哥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她当然不怨清远哥让阿福把自己送走,即使是在这么恶劣的天气,这么一个百年不遇的暴雪寒天。她甚至怀着了美好的憧憬,认为只要过去这个大坎,清远哥就会一马平川,自己的明天也会跟着阳光灿烂。 这些美好的憧憬冲淡了她的忧伤,也似乎驱走了一些刺骨的严寒。直到被甩出车门的那一瞬间,阿炎闪电般把儿子抱在胸前的那一刻,所有的憧憬和愿望都化作烟消云散了。 就在阿炎在急速的跌落过程中而导致半昏迷状态之时,就像车子被两棵粗树挡住一样,奇迹再一次出现。谷底长着一棵十几米高合抱粗的大树,伸出的枝杈挂住了阿炎脖子上围着的围巾。那条线织的围巾又厚又结实,是阿炎自己一针一线勾出来的,用了一斤半羊毛线呢。巨大的冲击力把粗壮的树枝带断了,围巾又被下面的一根更粗壮的树枝挂住,把阿炎吊在了半空。阿炎被围巾勒得差一点儿断了气,这回是真正昏迷过去了。但她在昏迷中也牢牢抱住儿子田田,没有松手。那根更加粗壮的树枝还是禁不住她们母子的分量,咔喳一声断了,阿炎掉在树下的草堆上。天幸啊,经过两根树枝的缓冲,再加上厚厚的雪层和草堆接住,她们母子竟没有受到一丝损伤,只是阿炎的脖子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勒痕。 第64页 那条救了她们母子两条性命的红色围巾,荡荡地悬挂在最下面的树枝上,鲜艳得就像是火烧云时的晚霞。 刘清远抬腿把阿福踢了一个跟头,再把他从地上拖起来,向着食堂大厅门口就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这把子异乎寻常的大力气,竟把一百六十多斤的阿福像个面布袋一样拖出大厅,再走了十几步才把他扔在雪地上。他的胸中燃烧起一团炙热的火焰,整个胸膛就像一座马上爆发的火山,烧得全身的热血沸腾,甚至冲上脑门,把眼睛也要点燃了。但他还很清醒,不能再让阿福说下去了,不能再让他在大厅里停留哪怕一秒钟。趁着大厅里的人还没有跟出来,他低沉着嗓音说:“马上回去!不管什么事过了今天晚上再说。要是常燕问你,你就自己想想怎么回答她吧。” 阿福得了命令,果然一声也不喊了,从雪地里爬了起来,踉跄着奔出建委大院。 “那你到底想让他怎么骗我?”还没等刘清远转过身子,一个冰冷的声音已经在脑后响起了。刘清远缓缓地转过头去,发现妻子常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背后,一双半眯着的眼睛里射出两道想要杀人似的寒光。 常燕说完这句比地下的积雪还寒冷的话,轻轻绕过刘清远径直向大门走去。她不需要刘清远的回答,也无需回答了。这里头的事情,没有比她更清楚内幕的了。从政治上对父亲背叛,从感情上对自己背叛,都是昭然若揭的事情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常燕的身影还没有在大门口消失,身后脚步声响起,王有良市长带着侄子王连甫从餐厅里出来了。王有良拍了拍刘清远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没有处理好?阿福开着公车出去办私事了吗?这样影响不好,记住,要下不为例啊。我还有几个文件要批复,就先回去了哈,你这个大主任肩上担子很重,要好自为之哟。”说着一挥手,黑色红旗辗着冰雪开了过来,车门打开。王连甫重重拍了刘清远一下,一句话也没有说,跟着叔叔钻进车门,车子一溜烟地驶出建委大院,消失在夜幕之中。 餐厅里传出悠扬欢快的乐曲之声,那是剧团的姑娘们继续表演她们突然中断下来的拿手节目。 第二天一大早,阿福开着吉普车带着刘清远来到出事地点。那辆被卡在树干中的轿车早已被交警部门用吊车拉了上来,送去了山下的停车场,现场只剩下两个半截的树干,多处树皮被刮蹭掉了,露着森森的树骨,在寒风中兀立着,向刘清远无声地诉说着前天的故事。刘清远站在悬崖边愣了半晌,突然就坐在雪地上滑了下去,双手抱住那满身伤痕的半截树干,呜呜地号啕痛哭起来。 阿福没有去劝。他也想像刘哥这样忘情地痛哭一场,但已经流不出半滴泪水了。他甚至有个吓人的冲动,就是上前抱起刘哥,从当日翻车的地方一起向着那深不见底的山谷一跃而下,再也不理会这世间的任何事情了。 第29章 45 刘清远没有报警,他没有这个勇气。要是报警的话,就要做笔录,就要被问到掉下山谷的人跟他是什么关系。要是没有关系的话,怎么会在大雪天坐着他刘清远的专车跑这么危险的山路?要是有关系的话,那应该是一种什么关系呢?他说不清楚,更不想说清楚。因为他知道,只要一说清楚,他的政治生命也就宣告完结了,甚至,说不好还要落个杀人灭口的嫌疑。 最要命的是,他不想旁生枝节,让阿炎的姑妈他们一家搀和到这件事里来。因为一旦确定阿炎的身份,公安局一定要通知阿炎的亲人,那样的话阿炎的姑妈当然就会不依不饶,向他刘清远要人。要知道,姑妈可是知道他刘大主任的所有底细的,同时也知道他这个有妇之夫勾引自己侄女的全部内幕。 当然不能让她知道。 于是,刘清远拿出一百多块钱,让阿福雇了十几个村民下谷去找。他不敢存有什么奢望,只想知道结果,并给自己的良心一个交待而已。是啊,结果是明摆着的,这么寒冷的天,而且已经过去两天两夜了,就算是没有摔死,还能不被冻死? 能有什么更好的结果呢?除非下面山谷里有人,而且又正好阿炎母子没有被摔死,被那人救回家去。可这几乎是美丽的童话啊,怎么可能呢?雪下成前天那个鬼样子,会有人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山谷里来? 想到这里,刘清远半蹲在雪地里,望着深不见底的山谷,又无声地啜泣起来。 只要有钱就好干活。村民们看着一张张崭新的大团结票子,个个眼里放出兴奋的光茫,立刻行动,攀藤附葛地下到山谷里去了。另有一个半百的老头说自己身体没有那么灵活了,但他知道一条能下到谷底的羊肠小道,只要这位官老爷可以给他五块钱的话,他倒是可以引领他们绕道走下去的。刘清远二话不说,掏出一张大团结拍在老头的手心里。 是有一条山路,弯弯曲曲地,像是打猎的人留下来的。但小路被深深地掩埋在厚厚的积雪下面,看不出一丝痕迹。要不是熟悉地形的老头引导,根本无法相像到这竟是一条可以走人的小路。即便是路,但刘清远在心情激荡之下,也有好几次站立不稳,像是喝醉了酒似地一路摇晃,要不是有阿福在身后拉着衣襟,早就摔下山谷去了。 一条不到二里的山路,刘清远他们走了足足两个钟头。那个领路的老头虽然身体不像年轻人那么灵便,但还是走走停停,颇不耐烦地在下面老远的地方边走边等落在上面的刘清远和阿福二人。阿福看到老头不耐烦的神情,有些着恼,就瞪了他一眼。老头不由得一缩脖子,脸上立马又变成温顺的神色——看在大团结的份上,等一等又有什么呢?庄稼人还忙着赶时间咋地? 第65页 三个人下到谷底的时候,那十来个年轻的村民已经等在那里了。十几个人就像是一群雕塑,个个一脸茫然的神色,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上布满了从树上落下来的雪霰,像足了八一电影制片厂出品的战争片里英雄们定格的镜头。 但这群定格的英雄里面,有一个年轻人是兴奋的,同样茫然的神情里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后的狂喜,还带着一丝跃跃欲试,想要随时飞跃而起,大喊一声革命口号似地。刘清远的目光扫向那个年轻人的时候,就全身一震,咕咚一声坐到雪地上去了。 那个年轻人保持着一个古怪的姿势,双手平端着,像是藏族同胞在向最尊贵的客人奉献哈达。而且,他的双手之上也确实捧着一条长长的哈达,不过不是洁白的,而是血红血红的,在积雪的反光和太阳的双重映射下闪着刺眼的光芒。 那正是阿炎脖子上一直围着的红色围巾哟…… 那一群雕塑看到刘清远倒在地上,就改变了定格的状态,开始骚动起来。在看到红围巾的同时,阿福跟刘清远一样激动,但他还能撑得住,一边轻声呼叫着把刘哥从雪地里拉了起来。 刘清远一跃而起,一把搂住那个年轻人的双肩,身体抖动得如同狂风中的树叶。由天使了全力,以至于搂住双肩的动作变成了卡住脖子,致使那个年轻人顿时喘不过气来,只能从脖腔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一双眼睛变得无比惊恐,直视刘清远因激动而变形的脸孔。 阿福也被刘哥这个疯狂的动作吓住了,不停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嘴里一边说着:“哥,快点松手……哥,快点松手。会……会出人命的。” 刘清远似乎从梦呓中猛然醒来似的,松开紧紧卡住对方的双手,嘶哑着问:“这个是从哪里来的?人呢?人呢?” 年轻人摆脱了刘清远,惊恐地退到人群后面,只顾大口喘气,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倒是他身边的三个人同时替他回答,像是要证明这个围巾是他们大家的功劳,不能算在一个人身上似的: “同……同志,只看到围巾,没有找到人。” “这条围巾,是从这棵大树上取下来的,就挂在那根最高的树枝上来的。” “小三为了爬上去拿,还挂破了□□。” “你们下来之前,我们把周围都找遍了,真的没有看到人。” “我们怕是被雪埋住了,还用脚趟了好几遍,都没有。真的,都趟遍了的。” “不信你看,我们的裤角还都是湿的,现在都梆梆硬了。” 刘清远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手里紧紧攥着从年轻人那里几乎是抢过来的围巾,一声不吭。围巾还在,人却不见了,那是什么缘故? 还没有等他想明白过来,阿福在背后轻轻拍了他一下,用颤抖的声音说:“哥,你看!那是什么?” 大家都被阿福的话语惊住了,顺着他的眼光向远处望去。只见整个谷底一片白茫茫地,像是铺了一床厚厚的棉被,虽然有些起伏,当然还有一条条凌乱无章的浅沟——那是刚刚被村民们双脚趟出来痕迹——但并没有什么异状啊? “你们仔细看,那靠着山角的小树下面!”阿福见众人视若无睹,口气变得焦躁起来。 刘清远擦了擦了双眼,运足目光向阿福指的方向看去,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隆起的雪堆,与周边的环境绝不相衬,就这么孤零零地,有些突兀又有些怪诞,倚傍着小树——就这么兀立在那里。 似乎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立在那里了,但又像是刚刚才从地底下冒出来似地,正对着刘清远,哀婉而冷峭地立着。 为什么是对着我?为什么像人一样充满情绪?为什么我的脑中会冒出“哀婉”这个字眼?为什么……这个雪堆像是带着生命一般,给我这么大的冲击力量? 在场的众人瞬间又变成了雕塑,定格在那里,每个人甚至都有些毛骨悚然。 积雪被清理出来了,果然露出一个用石块垒起来的坟堆。是新坟,垒得很潦草,也没有竖墓碑。阿福看了一眼已经变了脸色堆坐在那里的刘清远,传令十几个村民搬开石头,再找来铁锨掘开下面的浮土(为了寻人需要,是事先特意安排带了两把锨的)。只挖下去几十公分,拨开一丛干草,阿炎的尸体就暴露了出来(看来掩埋她的人事发突然,也没有携带应手的工具),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浅浅的坑穴里,神态很安详,不像是受了很大痛苦的样子。 多么好心的人啊,埋得这么匆忙,却没忘了在死者的身子底下和脸上都铺好或盖上干草,是怕泥土冰坏她的身子,或弄脏了她如花一般的面容罢。 刘清远看到阿炎的那一瞬间,就感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似乎漫山谷的积雪都整个飞了起来,一直升到头顶上去。阿炎也跟着飞了起来,在他的头顶上像飞天一样起舞。他大叫了一声,就陷入到无尽的深渊和沉寂中去了。 第30章 46 阿炎确实不是摔死的。甚至,像是奇迹一般,她们母子几乎没有受什么皮外伤。 在阿炎被甩出车门的那一瞬间,也是奇迹般地,阿炎竟能一把将平躺在后座上睡得正香的小田田抱在怀里,反应之快就像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或是接受过严格训练的老牌特工。也就在把儿子抱在怀里的那一刹那,她的身体已经离开车厢,和漫天的雪花一起飘舞在空中了。田田被母亲这个剧烈的搂抱动作惊醒过来,发出一声响亮的哭声,但随即被狂风灌进嘴里,就此噎住了。 第66页 狂风漫卷着雪花飞舞着,像是群不知疲倦的舞者,遮天盖地。由于风太大,阿炎母子两个被吹得飘飘摇摇的,好像断了线的风筝。要是在没有风的夜晚,在这个悬崖上垂直掉下去,那就一定会被突出的岩石撞得粉身碎骨,或者呈抛物线跌落谷底,摔成肉饼。好心的大风啊,帮助他们躲过了岩石的伤害。帮助阿炎的还有围在脖子里的长围巾,那条她亲自钩织的像火焰一般耀眼的红色羊毛线围巾。在快要落到谷底的时候,那条飞扬的围巾忽然被挂在生长在深谷的一棵大树枝杈上,并绕了一圈,死死地固定住,把阿炎母子悬挂在半空中。阿炎本来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忽然觉得被勒得有些窒息,就一下子醒来了。低头看了一下儿子还在自己怀里紧紧地抱着,他被这蹦极般的游戏深深地吸引住了,正不错眼珠地看着妈妈,眼神里很有希望再来一次的架势。 看到儿子活泼泼的样子,阿炎因窒息而有些迷糊的神志瞬间变得异常清醒。她一边念叨着感谢观音菩萨感谢老天爷爷感谢太上老君感谢王母娘娘,一边腾出左手去撕扯围巾。围巾很容易就被扯开了,娘两个凌空坠下,扑通一下掉在树下的雪窝里。几米高的距离掉在厚厚的积雪上,没受一点伤,只是崴了一下脚脖子。阿炎松了一口长气,一时竟觉得疲累至极,就如同虚脱了一般,就这么半躺在雪窝里,迷迷糊糊睡着了。半睡半醒之间,只觉得怀里有什么东西一拱一拱地,那是儿子田田饿了,在自己找奶吃呢。 刘清远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午后了。窗外的太阳光亮得刺眼,白花花的,看上去一切都是模糊不清,像是一切都被梦魇住了似的。哦,不是视野模糊,而是玻璃上的霜花太厚了,挡住了屋子外面的风景。但不管霜花有多厚,刺眼的阳光还是顽强地透了进来,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也许是太阳太强烈了,玻璃上的霜花就慢慢有了些松动,忽然就化成了水线,轻快地沿着玻璃滑了下来。刘清远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两腮,似乎那水痕就是自己流下来的眼泪。 “哥……刘主任,你可算是醒啦。”有人在耳边急切地叫着,明显带着啜泣的声音。刘清远努力转向卧床内侧,见床边坐着两个人,四只眼睛都布满血丝,是任刚和阿福。 任刚向阿福施了个眼色,阿福哦哦地站起身来,踉跄着跑出门去了。 刘清远只觉得全身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似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只是神志慢慢地活跃了起来,一些片段的回忆也一点点地聚在脑海之中,形成能连成片的图象。他吃力地张开嘴,用不连贯的语言问:“这是哪里?我睡了多长时间了?” 任刚往门口看了一眼,仿佛那里站满了人似的。等确定没有人,这才回过头来说:“哥,这几天市里又开会了。” 刘清远有些发怒了,透着着急:“我发昏了,你又没有!我问你这是哪里,我睡了几天了?”又自言自语地说:“也不知道单位的情况怎么样了,老马能不能搞得定。我这刚刚开始主持工作,百废待兴啊。” 任刚又往门口看了一眼。 刘清远愈加愤怒,甚至用力捶打了一下床梆:“看你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是老婆跟人家跑了,还是……”一句话没有说完,就激烈地咳嗽了起来。 任刚吃了一吓,似乎魂魄真的离开躯体到外面转了一圈,终于又被刘清远叫回了壳壳里,宁静了下来:“我的哥,这里是市委招待所,是王连甫把你安排在这里休息的。你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要不是医务所的小张给你每天打上一瓶葡萄糖,那可……” “啥?你说啥?招待所?三天三夜?怎么不是在家里,不是在医院,要来什么鬼招待所?”刘清远一肚子官司理不清,有些气急败坏,又猛咳起来了。 任刚动了动脑袋,想要扭头看门口的样子,但又努力阻止了自己的这个动作,挥了挥手,像是赶走一只嗡嗡叫的苍蝇:“哥,你听我说,你昏迷的这三天,市里又开会了,又是针对人事安排的……” 刘清远气急败坏,要不是因为浑身无力,简直都要坐起来了,但口气已近于低吼:“滚你的蛋!我说东你说西,我打狗你去骂鸡。人事会早就开过了,还开个球毛!” 任刚也有点急了,有点豁出去的架势:“哥,你听我说么。我是怕你刚刚醒过来,身子虚弱,听我说了后再这么一急……” 话还没有说完,又被刘清远一阵咳嗽打断了。刘清远咳了一阵,气喘如牛,整张脸都憋成了紫茄子的颜色:“你这……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你在这里陪了我三天?怎么不去上班?单位里一大堆的事,你都扔给老马去管?那……那还不反了天!” 任刚苦笑了一下:“哥,你真可以。到这份上还想着工作。你就不想她们娘俩了?” 阿炎睡得很香,连梦都没有做一个。她从心底深处只是觉得自己被无边无际的寒冷包围着,从骨头缝里都寒颤起来,就像是回到老家的冬天,一个人瑟缩在床沿上,强劲的北风从墙缝里、窗户缝里肆无忌惮地钻进来,盘旋着呼啸着,带着色迷迷的态度,再向着自己的怀里钻去。 床上的被子是那么的薄,就像是一张铁片,找不到一点点温暖的感觉。褥子是绝计没有的,只是一张破损的竹席下压了一层稻草,不是直接睡在床板上而已。每到这样寒冷的季节,每天从寒冷中醒来,她都会有一个冲动,强烈的冲动,就是冲出门去,到挨着茅房的棚架下抽几根干柴,回到屋里燃烧起来,感觉一下火苗舔着脸腮的幸福。而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因为家里的柴禾是那么的缺乏,整个冬天做饭都要靠那小的可怜的一堆柴。那还远远不够用呢,妈妈还要经常在半夜里跑到村头外面,去抽人家堆在田间地头的秫桔杆来贴补。妈妈去偷秫桔,要走很远的路,抽很多的草垛。因为每个草垛的主人是有数的,在一个垛上抽的多了,就会被人家发现,人家就会站在街头上骂,要是惹上性格强悍的,甚至会爬到房顶上去,向着村子的四面八方转圈叫骂,搅得全村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第67页 阿炎是多么羡慕村长家堂屋里那个生铁火盆啊!放几块硬木柴进去,用麦桔草引燃了,先是冒一阵黑烟(可那烟也是满含着热量的哩),然后就有火苗窜起来了,一跳一跳的,像是在跳忠字舞。多么可爱的火苗啊,在这个能把河床冻裂的冬天,这是生命的源泉,这是传送幸福的使者呢。火苗在跳舞的时候,屋子里就会慢慢地热起来了,让人想把棉袄脱掉,跟着通红的火焰一起跳动。其实屋子里哪有这么热,只不过是阿炎心里的感觉。火苗跳不了多大一会儿,就像是累了,慢慢地缓了下来,最后很快就矮了下去,钻进火盆底部,不再出来了。但那整个火盆里的木柴还是红红的,照得盆边的人脸也是红红的,就连阿炎在旁边看着,心里也是热腾腾的了。阿炎是陪着妈妈到村长家里求事来的,自然没有资格围坐在火盆边边上,只能在外圈站着,但这对阿炎来说已经足够了,足够了。 现在,她感觉到自己竟然已经移到火盆边上来了。虽然,那通红的火苗早已熄灭,甚至火红的炭火也已经暗淡,变成了一层厚厚的炭灰,已经没有能力点燃。但那炭灰还是暖暖的啊,就在自己的脚边,紧贴着自己的怀抱,暖暖的,暖暖的。阿炎生怕那仅剩的一点点余温也被时间浸透或被寒风带走,就下意识地把那火盆抱紧,紧贴在自己胸前。 忽然之间,那火盆竟然动了一动,哇哇地哭了起来。那哭声时而嘹亮时了微弱,嘹亮时近在耳边,微弱时又似在天外遥不可闻。 阿炎被从沉睡中惊醒,醒过来了,就看到雪光刺眼。 第31章 47 刘清远盯着任刚的眼睛,仿佛他是从外星过来似地:“你找着她们了?那你说,她们娘儿两个怎么样了?” 任刚看到刘清远怔怔的样子,心里有些害怕,往后挫了挫身子:“她……你不是看到了吗?阿福把你送回来城里后,买了一口棺材,又回去找到那些帮忙找人的老乡,让他们就在那山谷里的向阳坡上挖了坑,埋了。”说完咽了口唾沫,躲开了刘清远像箭一样的视线。 刘清远一动不动,还是那么直直地盯着任刚:“那么,我儿子呢?田田呢?你们也把他埋了吗?” “怎……怎么会!”任刚惊得差一点跳起来,“我们又没有找到他。” 刘清远问:“要是找到呢?就埋了么?” “埋啦。哥,你就别再问了,就埋在那里,她再也不会挨冻啦。”屋门开了半条缝,阿福像做贼一样地溜了进来,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放在刘清远床边的小桌上,说:“哥,你都三天没有吃东西了,我这是偷偷跑到后厨给你下的面,快吃了吧,吃完就好啦。你这是急火攻心,不是什么大病,吃了就好了。” 刘清远分别盯着阿福和任刚看,一声不吭。两个人被盯得浑身发毛,都低下头,不敢看他。刘清远还是不吭声,支撑着坐起身来,颤抖着端起大碗,拿起放在碗口上的筷子。他实在是饿坏了,脑门上全是虚汗。 这一大碗面吃了三分钟,撑得刘清远直翻白眼,用手抚摸着前胸打饱嗝。打完饱嗝再去喝水,放下水杯又把直直的眼光投向阿福。不过眼光虽然是直直的,但这次不再是怔怔的了,有了些神已归舍的光彩:“你说,你把谁埋了,我儿子吗?” 阿福不像任刚沉得住,真的一下子跳了起来:“你儿子?刘遨?他不是好好地跟他爷爷奶奶在一起吗?” 任刚伸手摁住阿福的肩膀,把他按到椅子上:“你猪脑子啊!咱哥说的是田田。” 阿福这一惊更是不得了:“你们找到田田了?也把他埋了?” 任刚无奈地摇了摇头:“清哥说对了,这他妈说不清了,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你到底有没有找到田田的下落?” 阿福也摇了摇头:“没有。清哥是跟着我们一起去的啊,我们只找到……她的尸体,没有找到田田。” 刘清远忽然开口:“那你怎么说埋了?” 阿福一下子掉进云里雾里:“我啥时候说了?” “就刚才,你端着面进门的时候。“ “我说的不是田田啊。进门的时候听到你在屋里问是不是埋了,我以为你问的是……那个她,我就随口劝你说埋了,不要再去想她啦。”阿福这才明白大家都说岔道了,努力解释着,听声音都快要哭出来了。 刘清远嗯了一声,三个人就都不说话了,屋子里一时静得出奇,有些怪异而可怕。 阿炎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包着儿子的襁褓已经散开,儿子田田半个身子都裸露着,双手抱着自己的□□,两条小腿使劲地蹬着,嘴唇被冻得青紫,正哭得起劲。而自己因为胸怀半敞开着,整个胸部已经一片冰凉,被冻得麻木了,几乎没有了知觉。 不知道什么原因,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阿炎竟一下子完全从浑沌中清醒过来,甚至体内莫名其妙地涌出一股股燥热,猛地从雪地里坐了起来。她手脚麻利地把儿子的襁褓裹紧,再用带子捆扎好,再给他套上带有兔兔毛的棉帽。再用一只手掩好胸前的衣襟,站起来不停地跺着双脚,让疼痛代替麻木,好让血液尽快流通起来。 但是没有多大用处。还是冷,无边无际的寒冷,就像前年在老家过年前的那种无奈又无助的酷寒。 第68页 儿子或许是哭累了,咂着小嘴睡着了,但身子还是一抽一抽地,嘴唇还是青紫色,长长的睫毛上结着霜,那是刚才哭泣时泪花儿凝固而成的。 阿炎的心里完全被恐惧占据了,有一种末日来临的强烈感觉。她知道,这种恐惧不是来自自己对于无助和寒冷,而是来自于对儿子生命的但心。 阿火张惶四顾。哪怕能看到一间小草屋也好,哪怕看到一个小小的草垛也好,就像以前妈妈在深夜里去偷抽人家秫桔的小草垛。结果放眼望去,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除了无边无际的厚厚的皑皑积雪。 是的,山谷里有树,树上有干枯的枝干。而且在那皑皑的积雪下,还有着厚厚的枯草,这些是那么的可贵,那么的亲切,这若是在老家时的冬天出现,会让妈妈高兴得大叫大喊。 可现在有什么用呢?自己的身上没有洋火,更没有打火机,甚至连一片玻璃都没有——聪明的阿炎知道,用凸透镜可以靠太阳的照射生火的。 绝望啊,深不见底的绝望刹时笼罩了阿炎的全身,直到把她整个人吞没。 这时,太阳在西边穿破云层露出了笑脸。映着扬扬洒洒的大雪,没有一点暖意…… 这天一大清早,滨海市新城县城关镇大槐树村的单身汉王家旺就起来了。看一看天气,今天起的比往日早了很多。想一想,原因找到了——他是被罩棚里的羊叫声聒的实在睡不着了,同时也是窗外白雪的反光太亮,晃得屋里明晃晃地,刺得眼发花。 再看一看天气,发现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东边的天空已经露出瓦灰色的鱼肚白。王家旺勒紧裤腰带,再把对襟棉袄裹裹严实:“这鬼天气,十几年没有见过啦,冷的鬼叫魂!”一边嘴里嘟哝着,一边去拿靠在窗户下面的扫帚,准备去房顶上扫扫积雪。这几间老房子有年头了,怕是跟自己的岁数差不多了吧,不记得了。它们太老了,承受不了这么厚的积雪了。再说了,要是偷懒不扫的话,等化了雪,那雪水就会把已经老朽的椽子沤透,整个房盖子都怕要坍塌下来哩。 既然在王家旺的记忆里这老房子跟自己的年龄差不多,那么,他老王今年多大了?记不清了,真的记不清了。只记得村里人十年前还在叫着自己的小名狗蛋儿,怎么忽然间就改叫老旺了呢?是谁起头这么叫的,又是从哪一天就这么叫起来的呢?老旺也说不清了。老旺就这点不好,记忆力超级差,什么都记不到心里一年半载的,只记得中国的大救星是伟大领袖□□,副统帅是□□副主席,伟大旗手是□□同志,村支书是本家二叔王全有。其余的,就都有些马虎和模糊,甚至完全套不上骡子,经常张冠李戴。 王家旺的父母死的太早,乡亲们一提起王家旺的父母,就都不由深深地叹息一声,说一句“唉,可惜了的”。怎么可惜了的呢?大家都讳忌莫深,不肯明说。后来到王家旺十岁的时候,本家婶娘才跟他说明了原委。原来是那一年下大雨,村东河里涨大水,村支书王全有却派王家旺(那时候他还叫狗蛋)的父母在下午收工后把远在十里外地头的抽水机拉回村里。别的人干了一天的农活,派谁谁都往后躲,或者找个借口就跑回家去了,只有王家旺的父母老实巴交地,见别人都不去就自告奋勇去了。那抽水机是全村的宝贝,整个村子里就这么三台,到天旱的时候能派上大用场哩。在大雨到来之前,那台抽水机还在田头欢快地唱着给干渴的田野浇水,大雨说来就来,村民们没有来得及把抽水机装车拉回来,就丢在田头了。现在天晴了,要是不收回来,就会被邻村的人偷走,那大槐树村可就损失大了。 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但因为路太远,其实根本没有像样的路,路上的泥水还没有干,又这么泥泞,太阳就剩下半树高了,就像是下面有人拼命拉着似的,用不了三袋烟的功夫就落下去了,这黑灯瞎火的,那可不是玩的!于是,就都躲了,让这个艰难的任务落在了王家旺爹妈身上。 村民们那时还是很朴实很善良的,都有些不忍心。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第32章 48 王家旺爹妈的尸体是第三天才被外村的村民发现的,在大河下游拐弯的地方,被斜伸到水面上去的柳树枝子挂住了衣服。那个外村人说,要不是河道拐弯,再加上正好有棵树倒在了河里,这么急的水,说不定会把这两个人冲到太平洋里去呢。那人在说到“太平洋”的时候甚至在同情及凄凉的表情当中汇入了一丝得意和骄傲,为自己能使用这个高大而时髦的词汇。 但那人又说,真是奇了怪呀,这么大的水竟然没有把这两个人冲散!看样子是在水里泡了两三天啊,两个人竟然手拉着手,死也不分开!这可真是邪了门了,泡了三天,冲出三十里水路哩。还有更邪的事呀,就是那个女的,身子早就硬完了凉透了,竟然不肯闭眼,头还向上抬着,露在水面以上,扭着头往回看着! 乖乖呀!这可真是邪了门了。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事儿。听都没有听说过。不是一辈子,是八辈子都没有听说过! 王家旺的本家婶子听到那人这么说,就抽抽答答地痛哭起来了:“哥哥嫂子呀,你们这是放心不下狗蛋啊……啊……。你们就放心地走吧,把眼睛闭上吧,狗蛋我们会照顾他的呀……呀。有我们吃的,就有狗蛋吃的,有我们喝的,就少不了他一口呀……”婶娘的哭声悠扬深远,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天地为之变色。 第69页 说也奇怪呀,王家旺的爹妈当时是并排躺在门板上的,在婶娘哭着数落完这些话的时候,他们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不知道啥时候竟然分开了,他娘在门板上呆不下,竟滚落到地下。村民们吃了一吓,轰地一声散开了,胆小的还妈呀妈呀地叫出了声。后来人们慢慢围了上来,再把他娘放到另外一扇门板上(那本来是一对门板,是王家旺家的大门。因为实在无法把他爹妈分开,这才放在了一扇门板上,另外一扇空闲在那里,没想到还是用上了),又发现了一个吓人的现象——王家旺他娘一直睁着的双眼竟然也不知道啥时候闭上了,脖子也顺了过来,脸色出奇地安详,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乡亲们一齐帮忙,甚至是全村出动,把王家旺的爹妈葬了。 王家旺的本家叔叔、村支书在整个丧葬过程中都没有出面,也没有离开家门一步。心里愧的要命,无法面对本家侄子这个孤儿啊! 按照叔叔婶娘的想法,村民们把王家旺的爹妈埋在了他们出事的那片河滩旁边。葬礼结束的时候,村民们顺便把那台导致他们夫妇丧命的抽水机也拉回了村里。 那台抽水机歪斜着倒在河滩上,半截浸在水里,半截露在外面。那架拉机器的地排车子早就没了踪影,怕早就被大水冲出几百里地以外去了。从现场的情况观察,村民们得出了出事原因的结论,就愈发心里难过,愈发对这对夫妇充满了敬意和叹息。 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因为前一天刚刚下过大雨,河堤上路太滑,王家旺的爹妈走到这里的时候陷进了泥坑,导致地排车子抛锚(有河堤上的车辙印子为证)。要想把车子拉出泥坑,就必需先向着河道的方向斜着拽,再向右侧里扭动,才能出来向前走(村民们都是拉车子的行家,一看车辙印子就都明白的)。当时王家旺的爹一定是鼓足了浑身所有的力气,想着一下子把车子拽出泥坑的,但脚下蹬呲了,刹不住脚,就带着车子离开了河堤,顺着堤坡向河里冲下去了(有甩掉在河堤上的一只左脚鞋子和深深的车辙印为证)。王家旺的娘是在后面推车的,本来也是使出了全力,以致于被车子和机器的惯性带着向河里冲去(有两排歪斜的脚印为证)。 王家旺的爹根本没有空来想自己的安危,他首先想到的是村里的宝贝抽水机。他要是想到自己的话,只要把身子往旁边一闪,让车子冲进河里去就可以了。他当时做了一个动作,把机器保了下来,却葬送了自己夫妇二人的性命。他拼命把上身直挺起来,用脊背抗住地排车的前辕横档,双脚就变成了绷直的铁钎一样,拼命往泥土里插,以阻挡车子的前冲之力。他太高估自己的力量了,虽然他当时还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劳力,那也不行的。他忘了,车上还有一个六七百斤的铁家伙,后面还跟着一个推车的百十斤的老婆。但也是奇迹呀,向前滑动了十几米后,车子竟然被他顽固的制止了滑动,在水边停下了(有车辙印和被他踩出的两个深窝为证)。困为车把是冲天高昂着的,尾部着地,于是在车子停下来的时候,抽水机从车子尾部滑了下来,打了两个滚,陷在水边的淤泥里不动了,还撞伤了王家旺他爹的脚踝(尸体上的深深伤口为证)。 这个时候,是王家旺的娘出了事。她本来是被车子带着往下飞奔的(傻女人是被吓坏了,竟忘了撒开紧紧抓住车帮的手),车子被丈夫停住了,她往下飞奔的势头却无法停下来,就直接向着河里飞去。当时王家旺的爹刚刚受了伤,还没有来得及感到疼痛吧,见到老婆呼啸着从身边飞向河里,就扔下车把,顺手捞住老婆张开的左手。但他虽然能停住车子,怎么能再拉住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空中飞人呢? 就这么着,王家旺的爹被王家旺的娘拉进了滚滚而下的河水里,再也回不来了。 村民们虽然很清晰明白地分析出当天夜里发生的情况,但没有人告诉王家旺。因为这事太悲惨了,不忍说;再者就是王家旺还太小呢,不能说。 王家旺当时还不叫王家旺,叫狗蛋。狗蛋被叔叔和婶娘带着参加完整个葬礼,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后被叔叔喝了一声“你倒是哭呀”,才吼出一声“娘呀……”。 吃了一大碗面,又说了这么多不着边际的话,刘清的脑筋变得有些活泛起来了。他粗暴地制止住了任刚和阿福的天马行空:“滚你们两个的蛋吧,不要再胡咧咧了。任刚,痛痛快快地回答我一开始的问题,别在东绕西转的了。” 任刚吃了一吓,一下子没有回过神来似地,想了半天说:“哥,你问什么了?” 刘清远有些怒不可遏:“我发昏了,你又没有!我问你为啥不送我去医院,怎么会是在招待所里?” 任刚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阿福冷不丁地一句话插了进来:“哥你听我说……” 刘清远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似地:“你说个屁!我在问任刚呢。对了,你们两个……为什么一直叫我哥,不叫我的……职务?” 任刚又往门口看了一眼,说:“哥你听我说……”。 刘清远的愤怒一下子变成了惶惑:“怎么回事?”又咳嗽了起来。 阿福又一句话插了进来,就像是往湖里扔了一块大石头般突兀:“哥呀,住进来之前的事,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第70页 刘清远立刻就出了一身冷汗,脑子反而更加清醒了些。他使劲甚至吃力地回忆了一遍,所有的记忆就在晕倒在阿炎尸体旁那一刻断片,以后的事直到醒来完全是一片空白。他有些恼羞成怒了,晃了晃头:“你不要插嘴行不?让任刚说。” 任刚又吃了一吓,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吃吃了半晌才说:“我的哥,是王连甫把你安排在这里休息的。你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要不是医务所的小张给你每天打上一瓶葡萄糖,那可……” 刘清远有些欲哭无泪的样子:“你说我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下属,连句整话都说不明白。你直接说吧,为啥不去上班,为啥不叫我的职务!” 任刚下了决心,低吼道:“哥,我们没有班可上了。” 阿福又不合时宜地插上来:“哥,你已经没有职务了,让王市长撸下去了。” 任刚的口齿这时异常地流利起来:“哥,今天市里开人事会,就是要宣布建委主任的人选。八成,新主任就是那个老马。那天咱们从山里回来,你本来是清醒着的。一到了建委大院,王市长已经等在你的办公室了,见到你就一句话,你就昏过去了……” 刘清远反而安静了下来,轻声问:“什么话?” 阿福忽然又插进话来:“那个老东西说,你还有脸回来?你可把脸露到天上去啦。明天开会,专门讨论你的作风问题!就这样,你就晕过去啦。” 第33章 49 太阳就像是一片血红的床单,飘飘摇摇地被人甩在雪地上,继而融进雪堆里,看不见了。一股股刺骨的寒风从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冒了出来,挟带着雪霰向着阿炎劈头盖脸地抽打过来,就像是跟她有着刻骨的仇恨,要一古脑地发泄到她们母子身上。 田田吃饱了奶水,本来勉强睡着了,却被雪粒打疼了小脸,睁开眼看到漫天的飞雪,又吓得哭了起来。 儿子的哭声冲散了母亲的恐惧,同时提醒着母亲的责任。阿炎拖着僵硬的躯体,趟着几乎埋没膝盖的积雪,走到悬崖脚下一块大石头的后面。 大石头的后面虽然不怎么能避风,但至少挡住了雪霰的侵入,如果有野兽出没,也可以起到藏身的作用。阿炎吃力地捡起一根树枝,把里面的积雪拨开,露出下面一丛厚厚的荒草。阿炎心里说:“谢天谢地啊,我们家的田田有救了。” 她把儿子稳稳地放在草窝里,然后双手并用,把积雪往四周扒开,再全部堆到石头与山崖的空隙处,再用脚踩实,就做成了一个天然的雪屋。当她的四肢快要全部冻僵,费尽身上全部的热量和力气的时候,地下也出现了一张大大的草床,就缺一床厚厚的棉被了。 阿炎庸懒地在儿子身边躺了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感觉到身体内的仅余一丝暖气正化作一缕丝线,从各个汗毛孔里向外出逃,不肯做一刻停留。 是时候了。阿炎对自己说。 我可怜没娘的孩子。阿炎对睡在身边的儿子田田说。 我可怜又可恨的男人啊。阿炎望着雪霰飞舞的天空,对着远方的清远哥说。 我那受苦受难的爹娘啊。阿炎对着山谷外面的村庄说。 我那多病的姨娘,我的表弟,我的凉粉摊,我的那张放在墙角的小床……再见了吧?也许,不能再见了。 儿子的身体动了一下,把阿炎从臆想中惊醒。他已经处于半迷糊状态,或者是想再哭几声的,但哭不出来了。 是时候了。阿炎对自己说着,奇迹般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开始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 棉袄先放在旁边,脱下毛线衣,套在儿子的襁褓外面。再脱下裤子,褪下毛裤,缠在儿子身上,再重新穿上自己的裤子——总不能光着身子呀,被人看见了怪羞人的哩。最后把放在一边的棉袄拿过来,再包在儿子身上。这样的话,儿子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球,除了两个鼻孔,全身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都被遮盖得严严实实的了。 阿炎现在只穿着一件秋衣,一条单裤了。她没有学到冷,只是感到无尽的悲凉和绝望。还有一个感觉是明显的,那就是全身已经麻木,似乎血液不再流通,思维也渐渐模糊,最后就连头皮也是麻的了,脑子里又开始出现幻像。 我可怜的儿子,你才来到这个世上这么几天,就要去了。阿炎想。 要是有人来到这里,能看到咱们娘儿两个,你要能撑到那个时候,那就好了。希望那个好心人能把你带走养大,再给娘修一个坟,那就更好了。阿炎接着想。 唉,或许……我的要求太多了,人要晓得知足呀。阿炎接着想。 然后,阿炎就睡着了。永远永远地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了。她睡得是那么安详,那么坦然,似乎那么无牵无挂,没带走一丝遗憾。 怎么可能没有牵挂呢?清远哥哥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那个常燕会不会饶过他?他的职务会不会受到影响?儿子是跟自己到那边去相依为命,还是继续在这个世间受苦? 这些问题没有解决,阿炎还是牵挂和遗憾的。但没有办法了,她自己甚至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女孩,没有办法承担这么多的问题,也解决不了。那就留给老天爷吧,老天爷是无所不能的,他老人家一定有办法。 第71页 这就是阿炎解决问题的所有办法了。于是,她就不再有什么牵挂和遗憾,像是挑着重担走了一万里路,终于把担子卸下来了似地,轻松地进入了梦乡…… 王家旺赶着羊来到这块大石头后面的时候,就看到了阿炎这样一副酣然的睡态,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大雪球,那神态安详而迷醉。 抬头再看,不远处高高的树杈上挂着一条鲜艳的红围巾,正在阳光下恣肆地飘扬。 王家旺歪着头看了半天,不得要领,叼着烟袋的嘴角都有口水流出来了,也不知道赶快去巴咂几口,那烟袋飞出几点火星,就此熄灭了。 这么好看的一个大闺女,不,简直就是画上的仙女啊,怎么会冻死在这里? 一辈子没有出过大山的王家旺,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的。他没有上过学,没有听过外国的童话故事,而老年人讲的狐狸精和田螺姑娘、七仙女的故事啥的,又跟眼前的情景毫不搭界,找不出来任何理论根脚。 这么大的雪,穿这么单的衣裳,怀里抱着一个大雪球,睡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谷里——娘啊,要是你给我送个仙女当媳妇,也不该送一个冻死的仙女吧!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仙女情里的雪球一动,忽然猛烈地颤抖起来,接着发出一声清脆的哭声,那哭声嘹亮如军号战鼓,直冲阳光灿烂的云宵。 王家旺一大早被雪光的映照和茅棚里的羊叫声所惊醒,就不打算再睡了的。他走出房屋,上茅房撒了一大泡宿尿,就准备要上房扫屋顶的积雪了。在撒尿的时候,王家旺很满意甚至惊奇自己的生命力之旺盛。他发现自己刚拉开裤子,双腿间的那个小家伙就像军人出操一样立刻站得笔直,昂头向天,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蓄势待发。当然,这里面也有憋了一个整晚上的原因。一到冬天,村子里的人们都习惯把夜壶拿到卧房里去,放在炕头边上的橙子上,以备起夜,用不着穿衣下炕,到外面受冻。但小年轻人一般不会这样做,他们可以憋一个晚上,到天亮了一起解决。在年轻人的心里,在屋子里摆夜壶那是老年人的事,用夜壶那里年纪老了不中用了的标志。 一泡尿都憋不住,不中用了呢。 所以,尽管村里的小年轻早已经把王家旺列入了老年人的行列,但王家旺是不这样认为的。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老年人,他能拿出来最有力的明证就是不肯用夜壶。其实,王家旺才四十岁露头,本来就不属于老年人的,只不过没有女人照顾,胡子拉沓破衣烂衫地,被村里人强行归入到老年人行列里去罢了。婶娘答应过娘要照顾狗蛋,也确实没有食言的,能照顾到的都照顾到了。甚至婶娘还把自己娘家的黄花大闺女介绍了好几个给侄子相看过,但人家姑娘嫌王家旺孤身一人,怕嫁过来受了气没有相帮,或者生了娃没有帮着照看,主要是看到他家那三间摇摇欲坠的土屋,就各自找个理由退缩了。是啊,婶娘家里也有几个娃张着嘴等着吃饭的呀,婶娘就算是要照顾侄子,又能照顾到什么地步呢?也就是不让他冻着饿着就是了。 所以王家旺就一直打光棍,到了三十岁以后,也就慢慢地熄了成家立业的心了。 但有一点王家旺是不肯服低的,那就是不肯承认自己已经步入了老年人的行列。在村子里,老年人就是不中用了的代名词,也是闲吃等死的潜义词,这个帽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扣到头上去的。怎么证明自己还是个年轻人呢?除了爬树撵兔子翻墙头,那就是比撒尿了。前三样王家旺是不能比的,不是自己不行,而是这几样运动项目太费裤子,他王家旺比不起。人家爬树翻墙头裤子烂了回家有人补,他王家旺总不能天天像个孩子似地去求婶娘。比撒尿可以,但他又不能去跟人家比。村里同年龄的小伙子们都娶了媳妇,那双腿间的小家伙都尝过女人的滋味,不怕拿出来见人,甚至可以有些趾高气扬的意思呢。他王家旺呢,一个光棍,一到亮相的时候就怯了。 可今天这一泡尿,撒得畅快!还没等王家旺一声令下,那小家伙已经昂首向天,擅自发射了。只见一道白亮亮的光线向着天空斜射出去,落在三米开外的雪窝窝里。 第34章 50 经过弟兄三人的反复纠缠,事情终于搞清楚了。 就在刘清远他们去山谷中寻找阿炎母子下落的时候,王有良市长似乎早就未卜先知似地,带领市政府新的领导班子成员前来视察建委工作,并耐心地等着刘清远的归来。视察建委工作,也不能说是突然袭击,理由还是很充分的。滨海市遭遇几十年一遇的暴雪,市区各机关单位家属院房屋毁坏无数,危及到上万人的生命,影响了近十万人的正常生活,这不能说不是新领导班子当务之急的大事。修房子么,当然要找其对口单位建委。 但就在这么一个节骨眼上,新上任的建委主任却不见了,扔下一大班子人凭空消失了。 这是不是严重的失职?或者说,是不是对新市委、市政府领导的抵触和抗拒?至少,这是一个非常不合作的态度和举动吧? 整个市政府领导班子陪着王有良市长,坐在建委的小会议室里等了近三个小时。开水喝了十几壶,茶叶换了六次,厕所平均每人上了四次。没有人说话,都静静地看市长的脸色。王有良市长倒是很沉得住气,一边喝茶一边阅读着老马送过来的建委工作简报,还用一支钢笔在上面圈圈画画。 第72页 副市长雷开沉不住了,把茶杯往桌上重重地一顿,开口了:“这个刘清远同志,刚刚接手建委工作,又碰到这百年难遇的雪灾,正是他大展身手的时候,却不见了踪影,搞什么名堂么!市长,我们难道就这么坐在这里干等着?” 王有良市长像是突然从文件堆里回过神来似地,抬起了头问:“唔!咱们在这里等了多长时间了?” 建委副主任老马不失时机地笑了笑:“王市长,雷副市长,各位领导,哈!不急哈,这才两个多小时。小刘,小刘,快看看茶炉的热水烧好了没有?再拿一盒新的茶叶进来哈。” 雷开副市长提高了嗓门:“才两个多小时?屁!你知不知道,两个小时可以打扫多少条道路的积雪,可以修复多少间房子,可以使多少人免于被压在房子里的危险?说的倒是轻巧,你们建委的人是没有住在危房里的吧?” 老马不自然地笑了笑:“雷副市长,您消消气么。我是陪我老爹住在市郊的老房子里的,昨天一放晴,也漏了水。大家么,都是住在家属院里的,您知道哈,解放前的老建筑,也早该修缮了哈……” “那刘清远呢?他家的房子有没有漏?”雷开穷追不舍。 “刘主任嘛,哈,他平常跟常主任住在一起,老干部楼,倒是没啥问题。”老马不急不躁地向领导解释,“他自己家是住在京剧团家属院的,前一段时间重修剧院的时候也顺便把家属院翻修了一遍,恐怕也是不漏的,哈。”老马原籍是扬州人,虽然在滨海市已经工作了二十多个年头,但还是改不了在每句话的后面加一个“哈”的语气词。以前每当老马上台发言的时候,大家都要忍不住了笑成一片,但今天却没有人笑,有几个包括任刚在内的建委中层干部却感到脊梁沟沟里有些发冷。 雷开余怒未息,转向王有良市长:“这可真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了,哈!” 嗤地一声,发自于靠门的一张椅子。有一位随着市领导班子下来的女办公室主任终于没有绷住,被雷副市长效仿老马的语气说话给逗笑了。 王有良神情严肃,用手里的钢笔轻轻敲了敲会议桌。会议室里马上安静下来,只剩下几声杂乱无章的咳嗽和往茶杯里嘘嘘吹气的声音。 王有良冲老马扬了扬钢笔,示意他可以接着说。 老马看了一眼雷开,见他正在喝水没有看自己,就干咳了一声,接着说:“这个,不过哈,刘主任因为这段时间跟常团长闹意见,哦不,是因为工作忙哈,他们革命夫妻都忙,哈,所以……” 嗤嗤嗤……那个女办公室主任又没绷住。 哈哈哈……这回有了回应,一些男领导也绷不住了。 王有良脸上也有了一些笑的模样,但马上绷住了,毕竟是领导,能约束住自己。又用钢笔轻轻敲敲桌子:“好了好了不要笑了,老马你继续讲,抓主要矛盾,不相干的就不要多讲了。” 王家旺撒完了尿,三米外就出现了一个大如脸盆的黄色大坑。王有旺对自己的表现相当满意,嘴里嘘嘘着提好棉裤,扎好布条子腰带,抻手去拿靠在窗下的扫帚。因为扫帚旁边长着一棵榆树,王家旺在去拿扫帚的时候脚下一滑,就倚了树干一下。 榆树身子震颤了一下,树冠轻轻抖动,一大蓬树上的积雪竟呼啸着向树下倾泻下来,灌了王家旺一脖子,整个人都成白色的了。 王家旺就不由打了一个大大的机灵,张开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随着这一声响亮的喷嚏,茅棚里的三只羊又都咩咩地欢叫起来,就像是有专业指挥的一个小乐队,扣人心弦。 “你娘的,哭丧么,一晚上吵得老子睡不成觉,刚消停一袋烟的功夫,又他娘的叫哩。”王家旺不耐烦地嘟囔着,放下手里刚刚拿到的扫帚,“不扫房子了,先去喂你们这些讨债的大爷去,行不?” 这么厚的雪,到哪里去找东西给这些羊大爷吃哩么。 王家旺有办法。他知道在这个冻死人的鬼天气,家家户户的麦桔垛、玉米桔垛和干草垛都已经搬到院子里去了,像娘当年那样去偷肯定是不现实的。但他知道离村子七八里地的那个山谷,秋天里长着齐腰深的荒草啊,那里肯定能找到让这几只羊大爷吃的美味。要是不熟悉路的人,在这样埋过膝盖深的雪地里,是打死也不敢到那个山谷里去的。就算是熟悉路的本村人,谁也不敢去冒这个险啊,到处都是石垃子,有尖有楞的,都掩盖在积雪的下面,张着巨齿獠牙在等着吃你哩。但王家旺不怕,因为他对谷里的每棵树每块石头都是那么熟悉,它们就算是躲在积雪下面,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王家旺是个孤儿,很少有合得来的玩伴,整个少年时代,那个山谷就是他的天堂。村子里的人对那个山谷讳忌莫深,经常告诫自己家的孩子,说那里有吸血鬼吃人鬼,小孩子是不允许到谷里去的。其实原因很简单,那个山谷在下雨的日子经常爆发山洪,冲走过很多牲畜包括放羊的孩子,而未成家的孩子在本村的风俗中是不能进祖坟的,就只能顺便埋在谷里,还不能给他们堆坟头立墓碑的。孩子们阳气旺,屈死后的鬼魂无依无靠,于是就会经常抓一些进谷来的其他孩子,附在他们身体上,跟着他们回村,去找自己的父母哭闹。这一来二去的,村子里就立下了规矩,家家户户都要告诫自己家孩子,不许到那个深谷里去。 第73页 但王家旺是个孤儿,没有人告诉他这些,婶娘也没有空去过问他太多的事,就由得他天天跑到谷里去了。王家旺在这个深谷里度过童年,除了这里有着数不清的石头,各种各样的姿态,每块石头都是一个朋友,都是一本书(他是读不起书,但又不愿意让那些上得起学的小伙伴们因此看不起自己),读也读不完的;另外这里还长着茂盛的水草,割也割不完,今天割了,明天又长起来,多么令人兴奋,多么神奇的地方啊。 王家旺想起自己可怜的妈妈。要不是她老人家迷信村里老人们的话,不敢到这个山谷里来,怎么用得着深夜里去偷人家的草垛哟。这里有这么多的草,就连冬天草都枯黄了,也是那么地清香,那么地柔软!不要说牛羊喜欢,就是割下来做成床席子、草帘子、鞋垫子,也是说不出来的享受哩。 多么可人爱可人疼的草啊,可惜,村里的人享受不到,每年以及每天,就让它们悄悄长大悄悄枯黄,无人问津! 所以,王家旺虽然不用种地(那是村里给他的特殊待遇,因为要是照上面的规矩来说,他的父母是因公家的事死的,算得上烈士级别了,那他就是烈士子女哩),但也可以养活自己了——他利用这道山谷的天然恩赐,养活了几只羊,同时也就养活了自己。 第35章 51 老马得到了市长的鼓励,说话也就流畅多了:“刘主任本来是跟常团长住在剧团家属楼的,由于前段时间剧院翻盖,他们就和常主任住在老干部楼里。但刘主任夫妻都忙于革命工作,事实上都不怎么回家的。刘主任大部分时间是住在办公室里,以单位为家,尽职尽责,顾大家而舍小家,是值得我们大家学习的……哈!” 雷副市长哼了一声,打断老马的言不由衷:“你不要替他打掩护。大部分时间住在单位,那小部分时间呢?是不是住在市委招待所?” 话音一落,哄地一声,像是会议室里突然飞进来一群苍蝇,嗡嗡成一片。 老马嚅嚅地说:“这个嘛,我们就不知道了哈。这是刘主任的私事,我们也是无权干涉的哈。这个嘛,似乎刘主任的老同学,招待所的王连甫所长更清楚一些的。哈!” 任刚忽地站了起来:“我虽然只是一个基层干部,本来没有我说话的份,但还是要说两句,成不?” 王有良市长和蔼地看着任刚:“□□是讲民主的,都有说话的资格和权利。言者无罪,小任同志有话就讲么。” 任刚的气势一下子消了,坐了下去,但口气没有软:“我觉得马副主任的话题脱离了工作范畴,有些人身攻击的味道了。刘主任平常住在哪里,似乎不关别人的事。” 老马被任刚这一反击,竟一下子来了斗志,完全不是刚才半遮半掩的态度了:“人身攻击?我说的只是事实的冰山一角,实在是给足了某些人的面子。京剧团的台柱子张志和是怎么离开滨海市的?他的终身残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想这才是地地道道、明火执仗的人身攻击……哈!” 雷副市长把话头接了过来,直接定了调子:“□□时常教导我们,领导干部作风问题,要常抓不懈,时刻警惕。要制止资本主义的复辟,最关键的工作就是提防资本主义糖衣炮弹的攻击。作风出了问题,就一定会产生腐败,这是规律,在我们的建党史上,是有着血的教训的。刘清远同志有没有住招待所,是跟谁住在招待所,这已经不是他个人的问题,这是全市领导干部组织纪律问题,如果有跟其他异性同住的情况,就已经是作风问题,而且是考核该同志是否胜任重要领导职务的原则问题!” 任刚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他感觉到整个脖子里都有凉风在往里钻,顺着脊梁沟直通到屁股底下。他心里想,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调子已经定下来,就无可更改了。往前边再想想,这个结果早在半年前恐怕就被预设好了的。 刘田田的一声哭叫,就像是一大堆熊熊的烈火,烘烤到积雪上一般,立刻把王家旺的心给融化了。 这个世界上,或许所有的孤儿心灵是相通的吧。随着那个雪球伴着婴儿的哭声而抖动,雪粒从层层包裹上散落,就露出了雪球内刘田田的本来面目。 王家旺二话没说,蹲在雪地里就大哭起来,怎么也止不住了。那狂奔的泪水,就像是开了闸的江河,无法遏制,无法阻挡!泪水已经分不清是咸的还是酸的还是苦的还是甜的,但起码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它是滚烫滚烫的。 这样一个寒冷的雪天,这样一个宁肯自己冻死也要把全身衣服都缠在儿子身上的年轻母亲,这样一个饱受冻饿却大难不死的不足满月的婴儿! 王家旺想起了自己的爹娘。亲娘啊,死了之后还保留着仰首回望的姿势,眼睛里满装着担心和牵挂,那是对亲生儿子的牵肠挂肚啊。在这人世间,有什么样的感情能让人生死不能割舍?是父子是兄弟是朋友是同窗是恋人吗?他们或许在关键时刻能把生的希望留给你而自己去面对死亡,他们或许会替你去死让你终其一生感恩戴德却无法报偿,但有这样一种感情吗?她把生的机会完全送给你,以自己的生命来做你活下来的保障,却不必让你愧疚更不愿你因此而悲伤,你不必感恩戴德也不必愧疚更不必背上还不清卸不下的感情枷索。只要你终生幸福一生快乐,她就觉得死得其所!有吗?世上有这样的感情吗? 第74页 如果有的话,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只有一种人——亲娘! 王家旺就这么放纵自己的泪水,哭惨了枯草哭羞了太阳。三只羊站在身边依偎着他,忘了吃草,那个婴儿也忘了自己的痛苦不再哭泣,睁着两只乌黑的眼珠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在王家旺的记忆里,自从爹娘死去之后,自己就忘了泪水是什么样子,忘了哭泣是孤儿的特权,多少年没有这样哭过了? 想不起来啦……。 不知过了多久,王家旺止住号哭,擦干了眼泪。心里舒服多了。他跪了下来,双手合什对着这道积雪深深的山谷,也是对着眼前这个舍身护子的姑娘。不,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凡间姑娘,她一定是观音菩萨的化身,或者是下凡的仙女——不然的话怎么会有这么一付菩萨心肠? 他诚心诚意感谢这片山谷,是它给了他充实的童年,现在又给了他快乐活下去的希望。自从相过几次亲几次被人无情地拒绝之后,他的心脆弱到一碰就碎,也早就死了。每天苦度岁月之余,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自己的死法——等到年纪真的老了走不动了,就到这个山谷里来,一个人来,连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羊们也不带,就到这块大石头后面,用小石头堆在自己身上,就这么静静地死去,谁也不会知道,谁也不会留心村里少了他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老人,干干净净,就像这漫天大雪,经太阳照射之后,悄悄地蒸发消失,不留下一丝来过世间的痕迹。 现在,这个山谷还有这个美丽的观音娘娘,带给了坚实的依靠,也给了他下半生的希望。没有女人,那又怎么样?没有钱,那又怎么样?人生啊,别的什么都可以没有,只要还有活下去的希望。以前啊,我是这些羊的爹,但一茬又一茬的羊养大了,拿到集市上去换粮食吃了,它们也就不会认我这个爹了。现在,我有了真正的儿子了,我是他一辈子的爹,他是我一辈子的儿子。我是这个孩子的爹,这个躺在雪地里的仙女是他的亲娘,那我是有女人的男人了啊,你们全村子里的女人都来比比,能赶上我的女人一半的好看,哪怕一半的一半的漂亮?王家旺啊,这是你亲娘给你积下的大德啊,是她老人家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请观音娘娘送个儿子来陪你过日子的啊! 这就是王家旺的逻辑,也就是他最最真实的想法了。 王家旺把孩子身上包着的羽绒棉袄解开,再把孩子仰着脸平放在里面,牵过那只最大的母羊,从母羊的肚子下面把棉袄的两只袖子向上兜起,在母羊背上汇合打个死结,做成一个网兜摇篮。母羊的肚皮软软地贴着孩子的身子,体温对着体温,使得冻了一通宵的婴儿一会儿就暖了过来,小小的脸蛋上也出现了红晕。婴儿的小脸动来动去,就正好触碰到母羊的□□。已经饿极了的婴儿被触发了天性,一口咬住□□,就不再松嘴了。 虽然味道有点怪,和自己平常吃的奶不太一样,但对于一个饿坏了的婴儿来说,还有什么可以挑拣的呢? 这是一只刚刚生产过不久的奶羊,奶水充足的很。那只跟在妈妈身边的小羊看见属于自己的□□被占用,却不怎么嫉妒,在母亲身边跟着看着,很好奇的样子。 王家旺把孩子安顿妥当,然后前后左右仔细相了相地形,最后相中了远处向阳坡上一棵小树下的地方。轻轻地抱起地上静静躺着的仙女——他的女人,走向那棵小树,把树下深深的积雪清扫开,露出长长的软软的枯草。 就在这里吧。王家旺自言自语着,把女人放在草地上,再拔一捆草轻轻盖在女人身上,再用碎石把女人掩盖住,再往碎石上堆上积雪,一个简单的坟墓就做成了。 第36章 52 刘清远和阿福回到建委大院,刚刚进到办公楼走廊里的时候,正好赶上王有良市长领着领导班子成员从会议室走出来。 王有良看到阿福扶着半昏不醒的刘清远,回头对班子成员们说,你们先回到会议室,再喝一杯茶吧,我要和咱们的刘大主任单独谈谈。 雷开点点头,把手往后一挥,带着干部们又进了会议室。 王有良冷冷地对刘清远说:到你的办公室去说吧。 刘清远定定地看着市长,像是没有听懂,也没有反应。 王有良不管他,自顾推开建委主任室的房门,进到里面坐在沙发上。 阿福看到这个阵仗,竟然急出了一身冷汗,连拖带拉地把刘清远推进办公室,勉强站在那里,正对着王有良市长。刘清远站也站不稳,仍是定定地看着市长笑。 王有良看到刘清远这个样子,也没有更多废话,只说了一句:“你还有脸回来?你可把脸露到天上去啦。明天开会,专门讨论你的作风问题!你先准备一下交待材料吧。”说完就立起身来,摔门扬长而去了。 那个开会时两次发笑的女办公室主任站在会议室门口观察动静,见到市长向外走,就向屋里喊:“大家都出来吧,市长走了。”会议室里的各位领导显然没有想到市长与刘清远的谈话结束的这么快,只听一阵乱放茶杯的声音,还有人慌乱中带倒了椅子,发出巨大的响声。人们小跑着去追王市长,经过建委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可以透过半开的屋门,看到刘清远晕倒在地上,任刚端着一杯水站在旁边,阿福正在手忙脚乱地给他掐人中。 第75页 市领导班子刚走了不到十分钟,王连甫开着吉普车来到建委大院。 王连甫二话不说,一头扎进主任办公室,对任刚和阿福说:“快快快,把人弄到我车上去。我的车子就停在大楼外面,没有熄火。” 任刚和阿福正在六神无主,听后来不及多问,就一前一后把刘清远抬了起来,向楼外跑去。走廊里没有一个人,但他们能感觉到有无数双眼睛,从各自的办公室里往外窥探着,彰显着每个人都想知道事情原委的情愫。事情的结果已经非常明显,那是无须猜测也不用探究的了。 把刘清远安置在后座上之后,王连甫开车就向建委大院外面跑去。任刚在后座上扶着刘清远,顺便问了一句:“咱们这是去哪儿?是送刘主任去医院吗?” 王连甫头也不回地:“去啥医院,他又没病。去我的招待所吧,那里还安静些。” 坐在前座副驾驶的阿福和任刚异口同声地发问:“为啥?” 王连甫哼了一声:“你们还不知道?阿炎的死信在滨海市已经传开了!老常主任气病了,医生检查是心肌梗塞,正在抢救。常燕现在是腾不出空来,要是有空,早就到建委来大闹天宫了。还有阿炎的姑父姑妈,也要找刘清远讨个说法。政府领导也正盯着他,你们说这个时候还能去医院?” 两个人被这一席话惊呆了,再次异口同声:“你咋知道的?”而他们心里想的却是,你怎么来这么巧,你叔叔的问罪大军刚走,你就来了? 王连甫又哼了一声:“你们别忘了王市长是我什么人。我和刘清远毕竟是同学,他们政治上的关系我不管,但我总不能眼看着他陷入麻烦。从今天开始,你们两个就住在招待所,大门也不要出,照顾好刘清远就行了。” 任刚问:“那单位的工作呢,不管了?” 王连甫直接嗤之以鼻:“屁。你们的大哥都完了,你们还有什么工作!别的不说了,阿福你把公车私用,又毁成那个样子,扣你十年的工资能不能还得起?都够判你三年的了。还有你任刚,前些年伙同韩得宝整我叔叔的事,你敢说没有参与吗?现在□□是结束了,可有的账都在人家那里放着呢,不愁清算哩。还要工作?先省省吧,把刘清远的病养好再说。” 说着话的功夫,吉普车已经拐进小道,开进市委招待所的后门。大雪初晴,大街上基本没有什么行人,招待所的后门更是悄无人声。任刚点了点头,看来这个王连甫预算周详,早就想好了窝藏他们兄弟三个的计划。也说不定他早就知道了今天的结果,早就躲在建委附近哪条街巷的角落,等他叔叔的部队一撤,就开始实施他的逃亡转移计划了。 这是他们叔侄精心策划的一出双簧戏呢,还是为了同学之情的冒险大营救?任刚想不出个所以然,阿福就更加无从得知。 用了整整一天时间,院里院外屋里屋外被王家旺收拾的一尘不染。在王家旺的记忆里,就是他娘在的时候,这个小院也没有像今天这么光鲜干净过。虽然是摇摇欲坠的土坯房,但只要打扫出来,也带着三分喜气洋洋的神采哩! 房顶上的积雪都扫下来了,院子里的积雪也都堆在了角落里,甚至还被老旺用铁锨堆砌成两个大雪人的样子,可爱的发傻。 孩子交给了婶娘,让她先用羊奶帮着喂养着,自己要把这个家拾掇得焕然一新啊,好安置这个从天而降的新成员。婶娘看到这个冰雕玉琢似的孩子,惊喜的不得了不得了地,一直问前问后问这问那,王家旺什么都不说,就一句:“村头柴火垛底下捡来的,是俺娘送来给俺当儿子的。”再问,还是这句话,多一句不说。 婶娘就不再问了,只说左一句“可怜的孩子哟”,右一句“这是作的什么孽哟”,把那孩子亲也亲不够,放到炕上再抱起来,抱起来再放下,手足无措六神无主。 王家旺也不管她,让她得意着去吧,反正这是我的儿子,我要把咱们爷儿两个的窝先收拾好再说哩。 等他把院子和屋子都收拾完了,再过来看孩子的时候,见婶娘家的屋子里已经站满了人,一看都是本村的婶子大娘还有新过门的小媳妇儿,这情形竟比谁家娶亲还要热闹,直把老旺弄得一愣一愣地,不明所以。敢情!原来是婶娘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喜悦,临潼献宝一般挨家挨户去告诉,弄得全村的女人都跑来看“狗蛋娘给狗蛋送来的儿子”了。 一看到老旺进了院子,满屋子的女人都炸了窝: “你看你看,孩子他爹来了哩。” “你看你看,这孩子的下巴颏还真有点像狗蛋哩。” “瞧你这张嘴呀。人家都当了爹哩,你还能狗蛋狗蛋地喊!人家有大名呀,叫什么什么旺旺来着?” “你们家那条黄狗才叫旺旺哩。人家是叫家旺,是吧家旺?” 屋子里的女人们叽叽喳喳不休,又是嘻嘻哈哈不绝,一阵一阵的声浪都快要把屋盖子给顶起来了。 哇地一声,把一屋子的叽叽喳喳声都给震住了。原来熟睡中的孩子被这一片噪杂惊醒了,睁开眼见到一屋子的人,有些害怕,就大哭起来。娘呢娘呢?那个天天喂自己吃奶的穿花衣服扎红围巾的好看的娘呢,怎么不来抱自己不来给自己喂奶吃了?怎么这么多没见过的人呢,这是在哪里呢怎么一下子全变了呢? 第76页 孩子搞不懂,搞不懂就愈加努力地大哭。 “老旺,你的儿子哭了,你不管吗?”站在屋门口的一个女人向着院子里的老旺大声叫嚷。 “是老旺来了吗?让他快来喂他的儿子,他的儿子饿了呢。”另外一个女人喊。 “还是让老旺他媳妇来喂吧,老旺没有□□呀。”一个中年女人嚷。 “老旺还没有娶媳妇哩。你年轻,正奶着孩子,你来喂吧。”一个老女人冲着一个小媳妇说着,就去掀她的胸襟儿。屋子里一片哗然大笑,孩子却哭得更加震天响。忽然之间,像被刀子割断了纳鞋底的棉线一般,孩子的哭声嘎然而止,变成了咂咂地吸奶声了。 第37章 53 刘清远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脑子还是灵光的很。从任刚和阿福一开始的半吞半吐到后来的竹筒子倒豆子,他很快搞清楚了自己目前的现状,并开始从脑子里的一团乱麻中理出几条明晰的丝线来—— 第一,这是一出编剧很久,经过精心导演的圈套,利用提升自己职务和保住老婆常燕剧团团长官帽的诱饵,逼迫老丈人交出权利。然后再利用甚至是制造自己和阿炎的作风问题,老婆常燕和张志和的作风问题(甚至还利用《夺印新编》制造老婆再次跟张志和单独相会的机会,以导演问题、发现问题),翻出自己和任刚等人对张志和的人身迫害老账等等,逼自己下台。总而言之,自己和任刚的官帽是铁定丢了,甚至还要靠他们的施舍、怜悯、大度或者心情好一点,才能免于陷入官司; 第二,阿福利用职务之便公车私用,并且出了人命车祸,想要再回建委上班那也是天方夜谭了。而且也要靠他们的施舍、怜悯、大度或者心情好一点,才能免于刑事追究; 第三,老岳父常主任因为自己两口子的作风问题不得不作出让步,退出市委市政府权力核心,已经是着急窝火憋气挠心抓肺的了,是因为有孙子在承欢膝下才支撑着没有倒下去,没想到让步的结果是清盘大揭露,一点点情面都没有给他留下。老同志已经是多愁多病之身风烛残年,这一下子打击恐怕是难以过得去了。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等待他刘清远的,无疑是雪上加霜的局面; 第四,阿炎的姑父姑妈把阿炎的死因一口咬在了他刘清远的头上,看来也不是他们自己的意图,而是背后有人在操纵的。他们这一对社会底层的无知无觉的小人物,怎么会把这件事吃的这么透知道的这么及时这么清楚?不问而知,这本来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 第五,常燕现在是在医院里陪护着老父亲,抽不出身来。如果抽出身来,无论老岳父能否缓过这一口气来,常燕一定会找到他刘清远,不唱什么《夺印新编》,而必定改唱《大闹天宫》或者《三打陶三春》; 第六,阿炎现在已经入土为安了,可儿子刘田田哪里去了?这个问题不搞清楚,以后的日子不但自己的良心难安食不下咽寝不安席,还会不会让有心人拿着田田用来当作对付自己的后手?想想都是心寒; 第七,安排下这一张大网来对付自己的,王有良一定是主谋,因为要不是做过部队的指挥官,是做不出这么周密这么隐忍的计划的。但帮凶是谁,他的侄子、自己的老同学王连甫有没有参与到这个大阴谋里去? 刚想到这里的时候,房门就忽然被推开,王连甫已经站在了房间里。 王连甫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大碗,急急忙忙地放在床头桌上,抖着双手直跳:“醒了?我估计着也差不多到时候了。给你冲的麦乳精,补补元气,快点喝吧。”转眼却看到那里已经放了一只大碗,“咦,怎么回事?你们从哪里给老刘弄来的饭?” 刘清远自打王连甫一进门,脸上还是带着一丝笑意的。但听到他在阿福和任刚面前称呼自己“老刘”而不是“刘主任”的时候,一股怒气就无端地从心底里冒了起来,忽地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王连甫,到现在了还来这里充什么好人呢?老刘,哼哼,是啊,你早就知道我被撤职了,是不?或许从半年前你就知道今天的结果了,是不?或许根本就是你帮着你叔叔一手操纵的,是不?” 王连甫一脸的错愕,把刚进门时的满面春风扫荡得一丝不留,气哼哼地说:“老刘,你是昏了头吧?这么多年了,我不一直叫你老刘的吗?你要是怪我在你部下面前让你丢份了,那我认错。可他们现在也不是公职人员了,他们是跟了你多年的兄弟了,不知道咱们两个的关系?在他们面前,我还用得着跟你装吗?” 刘清远的脑子已经不听使唤了,只被一股怒气包裹着,根本听不清王连甫在跟他说些什么。在王连甫说话的时候,他就一直在冷笑,此时被一股气激发着,竟一下子跳下地来,嘴里嚷着:“阿福任刚,我们走!我不想再见到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我把阿炎她们娘儿两个托付给你,你是怎么照顾她们的?全天下只有你一个知道她们娘两个的下落,不是你的话,她们怎么又会来到城里,又怎么会被常燕知道?现在是你们叔侄的天下,我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咱们走!”说着话,就往四处抓寻,去找自己的外套。 王连甫竟被气得笑了起来,伸手制止:“得了吧。我怎么认识你这么个香臭不分的同学呢?您老歇着吧,还是我滚吧,至少我到外面冻不死。就你这个球样,到外面雪地里用不了一个钟头,就完球蛋啦。阿福,看好你们的大哥,别让他做傻事啊。现在全世界都在找他的麻烦,他已经是个丧家之狗东西的了。”说着话已经退到门口,摔上门扬长而去了。 第77页 刘清远没了力气,一屁股又坐回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任刚和阿福对视一眼,再次不约而同地说:“哥,或许咱是错怪好人了吧?” 刘清远脸色铁青,一声不答。 王家旺的幸福生活就此开始了。自从有了孩子,他的近乎破败的小院里开始热闹起来,一些小媳妇老大娘们也都纷纷上门,以逗孩子的名目过来呆上半天。有很多女人们都不会空手上门的,她们或是拿来尿布片儿,或者自己家的孩子穿过的小花衣服,或者就算是拿十个八个鸡蛋,也是有的。这样一来,王家旺反倒成了客人似的,孩子被女人们抢来夺去,倒弄得他没处站没处坐的。 女人们就说,老旺啊老旺,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奶孩子啊,你又没奶水。我们怀里有的是,横竖不会饿着孩子,你放你的羊去吧。反正孩子总是有人看着的,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困了就睡。你们家也没有啥好丢的是不是?我们走的时候总不会顺了你的啥好东西去。你就放你的羊去吧,孩子吃饱了,可别把你的羊儿子羊女儿再饿坏了呢。 老旺就想女人们说的是啊,有她们轮流替自己看着孩子,那还有什么担心的呢? 于是老旺就听了女人们的话,到山谷里去放他的羊了。 老旺是很愿意到山谷里去放羊的,这个心思可不能跟这些女人们说。不,不能跟村里任何人说——他要去那棵小树下再去看看孩子的亲娘,“自己的媳妇儿”去哩。 老旺就从自己家大门洞里拿了一把扫帚、一把铁锨,做一堆儿找在肩上,拉上他的三只羊儿女向着山谷里走去了。临出门的时候,他听到本家二大娘在身后喊:“旺儿啊,你是去放羊啊,又不是去打场,怎么还带着扫帚和铁锨哩?”老旺装作没有听见,只是向后扬了扬手,自顾向村头去了。 老旺来到山谷里草木最繁盛的地方,先用扫帚清出来一大片积雪,露出下面的荒草,就把两只大羊拴在树干上,让它们自己去嚼吃。这么厚的草,足够它们这一天吃的了,缰绳足够长,够它们绕树转着圈儿吃。老羊被拴在那儿,小羊就不会乱跑的,这是经验,老旺心里是蛮有底的。 拴好羊以后,再扛起铁锨和扫帚,转过大石头,那棵小树就远远地呈现在眼前了。 “孩子他妈,我来啦,来看你啦。你受委屈了,一个人睡在这冰天雪地里,一定是冻坏了呢。前几天没有带家伙什儿,今天一定给你挖一个深一点的暖暖和和的大炕,让你好好地睡吧。孩子挺好的,你不要惦记他,也不要来看他闹他,行不?咱就睡咱的,早点托生个好人家,下辈子不再受这个罪啦。” 他一边念叨着,一边为自己发明的称谓着实满意而且自豪了一阵子。孩子他妈,多贴切的称呼啊,你难道不是孩子他妈?我老旺现在是孩子他爹,那咱俩是个啥关系?那还不是明摆着的嘛。一边念叨一边胡思乱想着,那棵小树就近在眼前了。老旺站直了身子,往那棵小树下看去,可就傻了眼了。 那小树下光秃秃地,怎么就什么都没有了呢? 第38章 54 滨海市干部疗养院里,原地委书记、行署主任常明发同志因急发大面积心肌梗塞,医治无效,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常明发在闭上眼之前,向老伴和女儿常燕作了最后的指示和嘱托,要她们原谅刘清远,不要因小失大,坏了他的政治前途。虽然现在有人在处心积虑地整刘清远,但他相信这个女婿的本事,只要有合适的气候,他还会东山再起茁壮成长。那个女孩死了固然很可惜,但也未尝不是好事,以后没有了这层障碍,女儿女婿还能破镜重圆从头来过。这件事不能全怪清远,燕儿你要多做些自我检讨,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常燕的眼眉立了起来,想要说些什么,但母亲扯了一下女儿的衣袖,她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不过就算她说了,父亲也不会听到了,他在说完这一番话的时候已经停止了呼吸。一个睿智的老人,一个政界的老将,停止了思考停止了斗争停止了生命,安息了。 常燕趴在父亲的尸体上痛哭失声。这哭声里充满了自责,因为父亲的死跟自己脱不开关系;这哭声里充满痛恨,因为如果没有人处心积虑地布设圈套,父亲不会这样不甘心地过早离去;这哭声里充满愤懑,因为如果不是刘清远的背叛给了对手极佳的借口,他们是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把父亲打倒…… 母亲静静地坐在床边,没有眼泪没有过多的哀伤,看着女儿哀恸也不去劝阻。就让女儿哭个痛快吧,这些天把她憋闷委屈坏了。至于老头子,栉风沐雨战火纷飞明争暗斗,累了几十年,是到了该好好休息的时候了,人总要走到这一步的,我也很快就去了,有什么好悲伤的呢?走到尽头了,也就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呢。 小刘遨跟在母亲身旁,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妈妈这么难过。不过既然妈妈哭,他也就跟着哭了起来。奶奶把外孙拉过来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乖乖不哭啊,外公睡了,妈妈怕外公醒了骂她才哭。乖乖没有做错事,外公醒了不骂你的,咱不哭哈,跟外婆出去楼下看看,有没有卖糖的,给乖乖买糖吃好不好?”小刘遨点了点头,停止了哭声。外婆替他擦擦泪珠,拉着他的小手走出病房。顺便对守在门口的护士说了声:“请你们院里领导向市委通报一下老常同志去世的消息吧。”护士答应着,小步跑着去了。 第78页 三天以后,常明发同志的追悼会在京剧院演出大厅召开。庄严肃穆,济济一堂。市委、市政府几大班子领导到齐,家属到齐。王有良市长主持追悼会,并致悼词。悼词很长,从常明发同志参加革命那年开始,概述了他一生的事迹,对逝者的评价很高。 来宾默哀,家属致谢。 刘清远带着任刚和阿福也来了。他们特意晚进来几分钟,站在吊唁者的后排,跟着傧相的唱喝声鞠躬敬礼。在追悼会临近结束之前,他们三个人像来时一样,悄悄地离开了剧院演出大厅。 王连甫的车子已经等在剧院门外,并打开车门让他们三人上车。刘清远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坐了进去。王连甫从后视镜里发现,刘清远的脸腮上挂满了泪水。 又过了十天以后,《夺印新编》在京剧院大厅隆重上演。女一号理所当然地是团长常燕,但令观众惊奇地是,男一号扮演老支书的竟是在滨海市消失了几年的张志和。他的嗓音还是那么亮,只不过失去了往日演李玉和时的浑厚,有些尖利。不过这并不影响什么,倒恰如其分地体现了一个农村老支书的身份特征,把人物表达得愈发淋漓尽致。 市委、市政府几大班子领导和各单位职工都发了票,前来观摩演出。每一个桥段下来,大厅里都是掌声如雷,接连演出了五场,场场爆满,演出获得了极大成功。 在滨海市演出大获成功之后,常燕带着她的团队到北京进行汇报演出,得到了国家□□和广播总局领导的肯定,并指示这是一台有着积极政治意义的好戏,要面向全国推广,甚至要带到海外去,演给国际友人看。 常燕于是带着她的荣誉和光环,带着她的演出队伍和《夺印新编》,到全国各大城市进行为期半年之久的全国巡演。三十几个城市,每个城市演出五场,依旧是场场爆满,鲜花和掌声不断。有□□划拨的充足演出经费,再加上巡演卖票所得,半年下来,常燕以及她的剧团鸟枪换炮,俨然成为全国文艺团队中的贵族。 半年之后,常燕带着他的剧本和剧组载誉出海,远赴加拿大首都渥太华,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进行文化交流演出。 再半个月之后,京剧团演出团队回国了,受到□□领导的热情接见和大力表彰。在表彰大会上□□领导发现,是剧团副团长带队,团长常燕和男一号演员张志和却没有出席。副团长向领导汇报,常团长和张志和因为晕船没有来京,在烟台上岸后直接回了滨海市。领导点点头,又对剧团全体演职员工劝勉了一番。 表彰大会结束,剧组踏上回滨海市的回程。副团长这时才长出了一口气,擦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他向中央领导撒了谎,不知今后会不会露馅,剧团的前程未卜哟。 因为,团长常燕和张志和并没有随着剧组回国,而是留在了加拿大,甚至通过特殊途径悄悄办理了移民手续。 王家旺没有找到孩子他妈的坟墓,惊讶地张大了嘴,好半天合不拢来。正在不得要领的时候,却听到对面的小山坡上传来哒哒哒的声音,还伴随着有人说话的声音。王家旺放下扫帚,掂了掂手里的铁锨,乍着胆子趟着积雪,向着那个发出声音的小山坡走去。 好不容易爬上山坡,看清楚了。只见下面一道突出来的山梁上,长着一小片松树,在松树林边上,兀立着一座新坟,坟上没有积雪,显然是下雪以后新堆起来的。在那新坟的旁边半蹲着一个比自己年龄大几岁的半老头子,正在往为新坟刚刚竖起的墓碑上刻字,嘴里还念念有词: “阿炎啊,你这个傻孩子啊,怎么就走上了这条路!你姑妈身体不好,来不了这么远的地方,就让我来看看你,给你立个碑刻上名字。你看看你啊,长这么大了也没有个大名,还是用的小时候的名字——阿炎。阿炎,阿炎,你的名字里有两把火,怎么就会冻死了呢?人家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啊,你怎么就那么傻呢,非要跟这样的男人?凭人家娘家的势力,那是咱小老百姓家能惹得起的么? “你这个不开窍的傻闺女哟。他们也真是的,买了棺材修了坟,也不给你立个碑写上个名儿。唉,都是前世作的孽吧。也是的,人家往碑上可怎么写呢,总不能写妻子啊老婆啊哈的吧,那是没法写。再说了,人家也不会知道你没有大名的啊,一个城里的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大名叫阿炎的呢?唉,人家是没法子写啊。你大老远地从村子里来到城里,本来也是想过上好日子的,哪知道自从认识了那个男人,你是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上哟。 马上要过年啦,我跟你姑妈回娘家拜年,见了你的爹娘可怎么交待啊。你这个短命的没有福气的傻闺女哟。唉,不说啦,你就好好地睡吧,想你姑妈了就托个梦来,短了什么就张嘴要,姑父每年清明都给你送来。这个地方山清水秀的,也算是个好地方,常年累月地也不会有生人来打扰你,你就好好睡吧,睡醒了就看看山水,自己照顾好自己吧。我把你那个忘不了放不下的男人的名字也刻在你旁边了,让他一辈子都陪着你。你也别怪姑父咒他,人还没死就把他的名字刻在墓碑上,谁让他对不起你欠着你哩? “我是用着你的儿子的名义给你立的碑,要是老天可怜他还活着,那就等他大了来给你们上香烧纸吧,你也该安心了。要是那孩子不在了,就一定会找到你回到你身边的,你们娘儿两个就做个伴吧。唉,你这个没有福气的短命的傻闺女啊。 第79页 “你那个男人也不是个没良心的,他还派人给我和你姑妈送来了钱,还让我们回家过年的时候给你的爹娘、阿婆捎去一些,好几千块,够他们用半辈子的啦,你也就放心吧。钱是那个招待所王所长送来的,你在人家家里住过一大阵子的,还记得吧?” 第39章 55 常燕率团进行全国巡演的时候,在王连甫的协调劝导下,刘遨的外婆接受了女婿,让刘清远搬到家里住。这个院子足够大,大门口有武装警卫,物业管理井井有条,家里还有专门的保姆侍候一日三餐,这让刘清远身体的恢复得到了极大的保障。 王连甫还在招待所的后街替阿福和任刚租了一套小院,生活用具齐全,也算是安顿下来了。 刘遨跟着外公外婆生活了六七年,基本没有怎么享受过跟父亲在一起的天伦之乐,这一段日子让爸爸陪着在户外玩耍,在小花园里捉迷藏,小小的心里装满了幸福。不到半年的功夫,常燕母亲紧绷着的面容也柔和下来,算是原谅了这个不守本分的浪□□婿。 刘清远后来从任刚和阿福嘴里知道了王连甫替他摆平阿炎姑父姑妈这件事,也就彻底撤消了对这个老同学兼兄弟的怀疑,两个人重归于好。也正是因为王连甫的前后周旋,叔叔王有良市长也就放了刘清远一马,没有再对他穷追不舍,甚至还给了他一个小小的职务。 鉴于刘清远同志行为不检纪律松懈,造成较为恶劣的社会影响,同时造成抗雪救灾工作的延误和被动,经市委组织部研究,报市委市政府领导批示,给刘清远同志给予以下处分决定:党内警告,行政记大过一次,降职使用以观后效。任命刘清远同志为市建委编外部门滨海市危房改造管理办公室主任,负责全市危房拆除、修缮及维护工作,一应相关经费由市财政局审批支付。原市建委材料科科长任刚同志,办公室副主任兼驾驶员刘建福(直到文件下发的时候,阿福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还有个这样响亮的大名,自己都快要把这个从来没用的名字给忘了)同志,一并归入滨海市危房改造管理办公室编制。 那样出过事的吉普车已经修好,再次划拨给阿福使用。 刘清远弟兄三个接到这个处罚兼任命文件后,都算是长出一口气。一场桃色风波通过政治处理的方式就这么平息了,尘埃落定。弟兄们走马上任,重打锣鼓另开张。危房改造管理办公室能有什么具体的事情要办呢?整个城市的房子都是建国前后的产物,当然还有一些民国留下来的老民居,要说都算得上病危房屋,都需要修缮。但财政拨款就那么一点点,能干得了什么事呢?不过是哪里塌了哪里拆,把居民重新安排一下临时住处;哪里漏了就搞一些油毡布盖一下,得过且过罢了。 弟兄三个人带着一个小小的施工队,就这么过起了波澜不惊一成不变的清闲日子。每年的财政额拨款都会如期划拨到账,刘清远是个俭省惯了的人,从来不以各种名目拿来吃喝报销,就放在账上存着,三年下来,也就存成了一个不小的数目。 王家旺当天就牵着他的羊们逃一般地回到村里去。 他虽然不认字,但从这个刻碑的老头嘴里知道了整个事件的过程。“他的女人”名字叫顾阿炎,“他的孩子”是孩子他妈跟一个男人的私生子,而且那个男人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王家旺不傻,他可不能让那个自称是“孩子他妈”姑父的人知道自己的存在。要是让他知道自己见过这个女人,就一定会追问孩子的下落,那自己可就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 于是,王家旺一声不吭甚至大气也不敢出地,就带着他的羊们逃回村里去了。 回到村里之后,王家旺向村子里的人们宣布,他的儿子有名字的,叫王雪生。因为是在大雪天生的,所以就叫王雪生。 王家旺是有道理的。孩子虽然不一定是在大雪天生的,但可是在雪地里重获新生的呢。 就这样,在离滨海市不太远的新城县城关镇大槐树村,在粗茶淡饭的滋养下,王雪生健康茁壮地成长起来。 王雪生两岁的时候,中国□□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改革的春风开始浸润这个离首都不太远的小山村。 王雪生三岁的时候,村里取消人民公社,分田到户。王家旺作为“烈士子女”,分到一头还算是处在壮年时期的老牛,开始了他坷坷绊绊的农耕生涯。父子两个虽然不像村里那些庄稼把式行家里手那样快速脱贫致富,但不靠公家的救济,也能保住温饱了。 王雪生六岁的时候,背起婶奶奶亲手缝制的花布书包,成了一个快乐的读书郎。王雪生不像村里的同龄孩子那么皮实,身体有些瘦弱,但愈发显得秀气文静,更像个学生娃的样子。他而且是个很乖很爱学习的孩子,凡是老师教的一学就会,让老师喜欢的不得了,只要提问就说“这个问题大家谁知道?嗯嗯,还是让王雪生来回答吧”。 这就引起了一些调皮孩子的不满。甚至王雪生越得老师的喜爱,就愈发积累起这些孩子们的义愤。终于有一天,在王二蛋的带领下,一帮孩子把这股义愤化作行动,在放学回家的路口对王雪生群起而攻之了。 王雪生当天哭着回到家里,把老爹王家旺吓了一跳。看看儿子浑身满脸都是泥土,袖子还被扯了一条裂缝。小脸上被泪水冲得一道道地,就像是满地爬着的蚯蚓。 第80页 王家旺扎撒着双手:“这是个咋回事哩?出门的时候还好好地。快来,把衣裳脱下来,让爹给你缝缝。” 王雪生把书包往地下一摔,气哼哼地:“不要你缝,让我娘缝!” 王家旺像是听到一个炸雷在头上炸响,一下子愣在当地,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常燕在出国演出之前,曾回到大院一趟,去看望自己的妈妈。妈妈发现女儿出去巡演了这半年,不但没有风尘之色,反而比出去之前微胖了些,脸上放光,神采奕奕荣容光焕发。 老太太革命一生观其言而知其行,何况对面坐的是自己亲生亲养的女儿?女儿这是焕发第二春了呢,得到了新的爱情滋养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意识到大难之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梦想又不可挽回地归于破碎,语音里就透出了一派苍凉: “你都决定了么,这么说?” “妈,我决定了,您不要劝说。等到那边安顿下来了,我就来接您和儿子。” “决定了,那就去吧。我不用你来接的,就在这里陪着你爸爸的骨灰,然后过几年就去跟他团聚了。至于邀儿,等我走了你们再决定吧。我看着他长大,你们总不成忍心在我活着的时候就让他在我的面前消失。” “我……们?你说的是刘……邀儿的父亲吗?你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了,妈。”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清远。” “清……远?妈,你怎么还用这种口气称呼他?如果不是他,我爸爸怎么可能……” “别这么说,燕儿。你是我的女儿,我比谁都了解你。说到你爸爸是因为你们去得早,那也可以这么说。但要把这罪过都归在清远一个人身上,恐怕还是说不过去吧?你和那个李玉和之间的事,比清远和那个顾阿炎在先。” 常燕就惊愕地愣住了,心底里油然升起的一股自责瞬间又变成无边无际的委屈,抽抽咽咽地哭了起来。 老太太接着说:“算啦。燕儿,你们发生这种事情,我是有着很大的责任的。你爸爸忙于工作,我就忙于照顾你爸爸,却把教育你的责任给搞丢了,这才养成你这独吃独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性格。既然过不下去,不能互相容让,那就随缘吧,我也管不了你们这么多了。要是你爸爸在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背叛自己的祖国的。我没有那么坚强的意志,也没有阻止你怎么做的能力了。随你们去吧。” 常燕不哭了。既然妈妈既不赞成也不阻止,也就是说自己的计划没有受到阻碍。但她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母亲竟会送给她这么一番临别赠言,完全一边倒地站在女婿那一边,来反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常燕只顾沉浸在自己远走高飞的设想和计划所带来的兴奋中,完全忽略甚至没有意识到,这应是母亲对自己的诀别遗嘱,而不是什么临别赠言。 就在母女两个谈着话间,院子里一片笑声响起。常燕透过窗帘向外望去,原来是刘清远带着儿子说说笑笑地回来了。 第40章 56 常燕的目的达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看来只能留待以后再单独解决了。 这一次回来,她本来想把所有的后路都堵死的,为了不给出国后的新生活带来麻烦。争取母亲的同意和支持,是第一个目的,现在看来是勉强达到了,因为老人家并没有明确地制止和拦阻。但另一个目的,也就是和刘清远办理离婚,然后得到儿子刘遨的抚养权,看来母亲的态度很坚定,是达不到了。 常燕有点伤心,但还是比较平静地接受了。另外她甚至有一些嫉妒和憎恨。从母亲对女儿女婿的观点来看,刘清远已经赢得了母亲的原谅,而自己还没有。或者说,已经无可原谅了。 看到刘清远带着儿子放学后直接回到大院里住,而且从刘清远一进院时爽朗的笑声,母亲看到女婿进门时的一脸慈爱,常燕的失落感油然而升——在这个家里,自己反倒成了外人,成了几乎跟这个家不相干的一分子了。 刘遨对眼前这个有些发胖的女人有些紧张,想亲近而又感觉陌生,就躲在爸爸的身后,有些踌蹰不前的样子。在外婆的催促下,这才喊了一声“妈妈”,却又转身扑到外婆怀里去了。刘清远看到常燕在屋里坐着,起初也感到有些惊讶,但很快就平静下来,打了个不咸不淡的招呼:“燕子,你回来啦。不再出去了吧,孩子很想你。” “是嘛?”常燕答非所问,“你一直在妈妈这里住吗?” “是啊,是啊”刘清远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妻子这句话了,“我们先是在招待所住了一段时间,后来是王连甫……” “是嘛?”这回轮到常燕不咸不淡了,“你们还在招待所住了一段时间啊。” 刘清远一下子窘住了,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常燕把丈夫扔在当地,转过身去抱住母亲:“妈妈,原谅燕儿吧。我不能陪您住了,还要回剧团收拾一下东西,明天一早跟剧组一起出发。刘遨的事,就继续辛苦你老人家了。” 母亲也有些动情,声音不再平静:“燕儿。异国他乡的,万里遥远啊。要是呆不惯的话,就早点回来吧。” 第81页 常燕使劲点着头,又俯下身来重重亲了儿子的额角一下,就冲出门去了。身影即将消失在院门拐角处的时候,后面传来儿子清脆的叫声——妈妈! 王家旺领着儿子王雪生来到那个山谷,翻过那个山坡,走到那个山梁。 在那个小小的山梁上,小小的松林之外,兀立着一座孤坟,里面睡着王雪生的亲娘。 “儿子,那些小王八蛋们说的不对。你是个有娘的孩子,只不过死的早,他们都没有见过。”王家旺指着眼前的墓碑,“你看你看,你的娘姓顾,叫顾阿炎。那一次她回娘家,肚子里怀着你,因为刚下了大雪难走,滑了一跤,就把你生在雪地里了,所以你的名字才叫雪生。因为你娘在雪地里生下了你,就受了寒气,来不及送城里的大医院,就死到这个山坡上了。爹以为你娘是恋着这片松树林子,这才把你娘埋在这里。以前你小,走不进来这片山谷,咱们村里也有规矩的,小孩子不能到这个山谷里来——所以才没有告诉你。现在你看到了,你是有娘的,你娘就睡在这里呢。”老旺虽然用手指着那块墓碑,但却不认得上面的字。儿子刚刚上了几天学,当然也不认得。但他这样煞有介事地指着,也就证明自己分明是认得那上面的字了。 王雪生虽然还小,听不太懂父亲絮叨的这些话,但他是个聪明又懂事的孩子啊,又或许还有着心灵感应的成分吧,就扑嗵一声跪在坟前,给里面的亲娘磕了个头。 这一年王雪生12岁。第一届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会,家家户户围着电视吃饺子,全国人都在等候着零点的新年钟声。 《射雕英雄传》在城里的所有录像厅卖票播放,全城万人空巷。 农村的打麦场上支起桌子,上面摆着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播放的是《霍元甲》。当奔放的《万里长城永不倒》曲调响起的时候,打麦场上就已经黑压压地坐满了人,整个城子里都是空的了。 这一年刘遨19岁,已经是一个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了。 在刘遨考上大学那一年,慈祥的外婆去世了。在外婆隆重而简单的丧礼上,邮递员送来了刘遨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按照父亲刘清远的意愿,他考取的是工程建筑学院土木工程系专业。 在刘遨上大学二年级的这年秋天,在滨海市百货大楼的对面,本市最高最壮观的建筑京剧团演出大厅里,一家名叫“滨海市华强建筑工程公司”的成立揭牌仪式正在锣鼓喧天中隆重举行。这家公司租下了整个已经废弃10年之久的京剧院,堪称全市最大规模的私营公司,揭牌仪式场面恢宏群英毕至,令全城为之瞩目。 这个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就是领着市危房改造管理办公室全员下海,第一个丢掉铁饭碗的传奇人物刘清远。 他敢于这么做,是因为比别人先一步看到了诱人的商机——整个滨海市从年初开始就到处在拆迁,在重建。作为一个资深建筑专业人士和政界业内人物,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全城大拆迁大重建浪潮的背后,意味着多么巨大的商机,多么巨大的利润。 人啊,只要在人生最关键的风口或岔路口,选择正确一次就足够了。 刘清远和他的兄弟们,这一次选择完全正确。 经过这几年的卧薪尝胆和生聚教训,刘清远的小金库里现金流颇为充盈。虽然滨海市也有这么几家经过工商注册的小型建筑公司,但无论从资金、人手和背景关系上来讲,都无法与刘清远抗衡。说到背景,最为关键的人物就是刘清远的发小兼同学王连甫。王连甫有着亲叔叔这个坚硬的后台,所有的政府工程项目理所当然地都会首选华强公司。因为,侄子王连甫是这个公司的隐形大股东,这个秘密只有他王市长和刘清远以及王连甫本人知道,绝没有第四个人了解其中的内幕。 华强公司成立之后,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就接了总量超过500万平米的工程大单。滨海新城、义乌小商品城、啤酒商街……。政府主导的项目一般都是提前支付工程款,根本用不着建筑公司垫资,不要说这种空手套白狼的生意傻子都能做,即便是垫资入场,同行中谁也无法跟华强公司竞争,只能是眼巴巴地看着刘清远们大把赚钱。有几个乖巧的,立刻把嫉恨塞到□□里,拿出一副卑微的笑脸,求到刘清远门上去,从他手里接几个分包下来的小单,照样也可以混得人五人六,在滨海市的大街上横着走路了。 几个工程做下来,华强从股份有限公司发展成为集团公司,开始跨行运作,业务范围甚至扩展到证券、矿产和机械制造。 不记得从哪一年开始,滨海的冬天不再那么寒冷,像1976年那样的大雪再也没有下过,滨海市开始进入暖冬时代。 刘遨大学毕业了。他没有按照市人事局下达的报道通知书到市建委报到上班,而是直接到父亲的华强集团上班,帮着任刚叔叔管理公司人事、行政事务,同时熟悉公司的工程施工情况,全力为以后接班作准备了。 让儿子接班也正是父亲刘清远的意愿所在。其实早在刘遨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刘清远已经开始着手安排集团的人事和工程业务,为儿子毕业后接手做了大量的工作。人事行政、工程预算、业务往来等各部门都提前作了调整和内部安排,为太子入宫执政安排了大量信得过的老臣和嫡系部下,以保证自己交权后公司运转畅通。但只有三个板块属于自己的核心自留地,刘清远还没有做好交给儿子的准备,他要好好观察几年,看看儿子能否挑起这个万斤重担。这三个板块分别是财务、矿产和证券,这是整个集团的造血功能,尤其慎重。 第82页 第41章 57 就在刘清远在董事会上宣布由儿子刘遨接任集团副总裁、华强建筑工程公司总经理的当天,他就领着助手阿福到夏威夷去度假了。他早在两年前就在那里买下了一幢靠海边的别墅,准备去那里颐养天年的,现在终于等来这一天了。在出国之前,他跑到市委招待所(现在叫作滨海大酒店了,但刘清远还是习惯性地叫它市委招待所),找到老朋友王连甫,两个人喝着红酒谈到天亮。除了把集团的一些重要机密工作做了一系列的交待,让老朋友替他管好矿产和证券这两块公司的命脉之外,刘清远还再次庄重地委托老朋友,让他再想想办法,暗地里打听一下刘田田的消息。 因为从来没有听到过关于阿炎父母和姑父姑母提到田田的消息,刘清远断定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儿子很有可能已经死于那场大雪,或者直接被野兽吞吃掉了,这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他的内心依然残存着一个顽固的念头,希望在他有生之年再次忽然见到儿子,甚至幻想到很多父子意外相逢的场景。 王连甫怎么能不知道他的心思?也只有轻轻点了点头,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最后,他们谈到了这次刘清远不得不走的原因所在,也就是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关键人物——韩得宝。 去年夏天,王连甫的叔叔王有良市长光荣退休了,是从人大主任的位子上退下来的。做了十年的市长,又做了十年的人大主任,身体渐渐垮了下来,做不动了。 王有良主任一退下来,现任的市长雷开就有了举动。雷开是韩得宝的战友,甚至还带着一丝半缕的亲戚关系。韩得宝早就从监狱里出来了,一直远离海滨市,在乡下过着相当窘困的日子,苦等东山再起的时机。他手里紧紧握住雷开这根稻草,从来不曾松开过半分。但他也知道,只要刘清远、王连甫和王有良这些人在,就不会有他出头的机会的。尤其是王有良,他是雷开的顶头上司,同时还是自己的宿敌,只要他在位,不要说让自己有出头的机会了,就是他和雷开的这层关系,也要瞒得密不透风,泄露不得的。还好当年雷开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自己也从来没有在刘清远面前提到过这个人,整个滨海市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这层关系。 现在终于等到这一天啦。王有良退下去了,刘清远和王连甫的实力无论如何也无法与现任市长对抗的。 到了报仇雪恨的这一天啦! 刘清远是几天前在市政府大院见到韩得宝的。刘清远到市政府办完事,刚刚走到办公楼门厅,就看到雷市长在跟一个矮个子中年人握手道别,看样子非常亲热的样子。那个中年人背对着自己,看背影不是熟人。刘清远愣了一下,想要跟市长打个招呼,但又怕不妥,就站下了,等市长的客人走了再打招呼。没想到雷市长早就看到了刘清远,已经笑呵呵地扬起了下巴:“是刘总啊,来办事吗?怎么不到我的办公室去坐坐就走呢?” 刘清远不自然地笑了笑:“来办一点小事,办完了。这不是怕市长您忙吗,又没有提前预约,不敢打扰,哈哈。” 雷市长笑着说:“我倒是不忙,只怕你这个集团老总不得闲么。来来来,给你介绍一个朋友,我们滨海市市政府重大项目招标办的韩得宝主任。”说着话,那个背对着刘清远的中年人已经转过身来。 刘遨接任总经理职务的这一天,发生了两件事情。第一件是他刚刚在总经理室的真皮高靠背座椅上坐下来,还没有来得及翻阅当天的公司简报,任刚叔叔就领着一个穿着时髦长相秀丽的女孩走了进来,告诉他这是集团公司派过来的行政主管,来担任总经办的助理兼秘书,名字叫于欣。 刘遨的第一反应就是抵触和不爽。我的总经办助理不是我来亲自招聘考核,是要你们给我派来,还是你任叔叔亲自送来,这是什么意思?但这个念头也只能是在肚子里转上一圈半的样子,没有敢流露出来。 那个于欣小姐很得体地向总经理问候,并手脚麻利地为刘遨沏上一杯咖啡,退出去了。她的办公室就在总经理的隔壁,任叔叔通过人事行政部早就安排好了的。 第二件事就是忽然收到了妈妈从加拿大打过来的越洋电话。在刘遨的记忆里,自从上了大学之后,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接到妈妈的电话了。因为学校里接听电话不方便,每有学生家长电话打来,都是路过门卫的学生带话到宿舍或教室,接电话的学生还要跑几百米到门卫去接。一般的省内长途还能承受得了,海外越洋电话就及麻烦了。常燕是个很懒于写信的人,这四年的大学生活,母子们就等于是断了联系。 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刘遨很是兴奋,暂时忘了于欣给他带来的不快,在电话里跟母亲痛痛快快地聊了两个多小时。母亲在加拿大这些年混得很舒心,跟人合作(当然没有提那个合作人就是她现在的丈夫张志和)在唐人街和华人居住区办了几个京剧培训班,收入相当可观,在证券公司还有一笔投资也带来不错的长期固定收益。妈妈知道儿子已经大学毕业了,听说国内就业的环境不是太好,于是旧话重提,想让儿子到加拿大发展,陪伴在妈妈身边,也好替妈妈打理一下证券生意。 刘遨为妈妈还想着自己而感动了好一阵子,但还是婉拒了母亲的要求,同时把父亲已经将整个公司交给自己来打理的情况作以详细说明。 第83页 常燕听到这个情况,显然感到有些意外,甚至为再次败给刘清远而愤怒了。忍了十几年,好容易等到儿子长大了,还是没有办法把儿子从他身边抢过来!不过想到刘清远这十几年打拼攒下的偌大集团公司资产,她又打消了让儿子来自己身边的主意,反而很有兴趣地问起华强公司现有的高管组成和业务运营情况来。 刘遨对父亲在自己身边安插诸多老将正心存不满,此时又想起于欣的事,就一五一十地向妈妈诉起苦来。 常燕静静地听儿子说完,沉默了一小会儿,轻轻地说:“儿子,集团的财产应该有妈妈的一半。你知道,我跟你爸爸还没有离婚。你要好好经营业务,慢慢掌握财务和人事权力。妈妈的钱够花的,那一半以后就全是你的了。小心不要被别人钻了空子,你爸爸对钱很迟钝,很容易上人家的当。” 王雪生要到县城里去上高中了。县城离村子里有二十多公里的路程,要住校的,一个学期回家一次,就不能常常守在爹的身边了。 村子里出了个秀才,全村人都跟着兴奋,像是过节一样热闹。村里所有的王姓人都发动起来,跑到王家旺的小院子里,把自己家的桌子板凳碗筷都带过来了,不由分说七手八脚,在老旺的院子里搭起灶台,要办一场大宴席,给王雪生送行。 王家旺扎撒着双手,连说“这太麻烦了,不用了不用了吧?”却被人笑着推搡到一边去,不容他有发表意见的机会。 王雪生的婶奶奶在两个孙子的搀扶下也来了,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挎着一篮子鸡蛋,颤微微地立在当地只是笑个不停,想要说句啥却说不出来。 有人赶快给婶奶奶拿了把太师椅子,扶着她坐下,一边问:“你老人家怎么只知道个笑,也不说句话呀?” 婶奶奶就说:“好。好!” 有人跟着起哄:“老奶奶,你牙都掉光了,看着这满院子好东西吃不下了,还有什么好啊?” 婶奶奶也不知道听清楚了没有,依然笑得厉害,嘴里说:“好。好!” 王雪生看着眼前的场景,眼角泛起泪花,轻轻说:“告诉我娘去!”就向外跑去。 第42章 58 刘清远坐在沙滩椅上,身旁是两棵高高的椰子树,树顶是蔚蓝的天空,蔚蓝的天空下是一幢白色的别墅,别墅的院子里停着两辆豪车,一辆加长林肯,一辆道奇越野。 阿福坐在椰子树下,脚下整齐地摆着六只椰子,就像是列队出操的士兵。他慢慢地削完椰子的外皮,再从椰子的顶端挖一个小孔,有些吃力地把一根吸管插到孔里,很得意地欣赏一番,摆放到队列里去,再拿起另一只椰子,重复前面的动作。从他略显笨白拙的动作上可以看出,他对这个行当还相当生疏,远不如开车来的熟练。 “阿福,阿福!”老板坐在沙滩椅里冲着阿福喊。来到夏威夷后,阿福就对刘清远改了称呼,不再叫哥,也不叫董事长,叫老板。这个称呼叫起来上口,又简单,还透着一股时髦的况味在里面的,阿福很喜欢这样称呼他的大哥。一开始刘清远还是有些不习惯的,以为有些疏远了两个人的关系,但阿福坚持这样叫,时间长了,听着也就顺耳了。 “唔?”阿福头也不抬,条件反射似地回应着,手里的活儿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王连甫来信了。”刘清远说。 “哦。”阿福再次不咸不淡地回应着,又忽然觉得不太礼貌了,就加了两个字来反问,以表示关切的意思,“说啥?” 刘清远对他的这种懒散态度有些出离愤怒了,拿起脚下的一只空椰子壳,呼地一声抛了过来。没有砸中阿福,倒把他脚下的椰子队列全部撞倒,就像是无意间打了一个全垒的保龄球。 阿福吃这一吓不小,啊呀一声跳了起来,向着椰树的顶端茫然望去,以为是前几天被赶跑的那个黄尾巴猴子又来报复恶作剧。 刘清远又好气又好笑,走到椰子树下来,伸出巴掌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阿福的脑壳:“我看你呀,整天这么心不在焉地没精神,是不是想老家了?我看你还是回大陆去吧,把任刚换过来,让他陪着我过这神仙日子,你回去陪刘遨,顺便替我把煤矿的事儿打理一下。你看这样行不?” 阿福已经完全从魂不守舍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听了刘清远这一席话,吃惊比刚才被打散了椰子队列更甚,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我去看着少帅?我去打理煤矿?你还是饶了我吧。我这一辈子,除了开车什么都不会,你是知道的。再说了……就算是开车,我也没有开好,你知道的。” 刘清远轻轻叹了一口气,把刚才拍打的动作转成了抚摸:“都过去快十六年啦,还放不下那件事?别再想啦,是人都有他自己的命,上天都已注定,不是人力能改变得了的哟。阿福,人家都说年老多情,我看咱们都老啦。你不是放不下你的车子吗?咱们今天不开车了,走,开上你的游艇,咱们到那边小岛上转转去!” 王雪生一股气跑进那条村里规矩不允许小孩子进入的山谷。王雪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以不顾忌村里的这条禁令了。最关键的是,这条深谷里睡着他的亲娘,他从一出生就没有见过面的母亲。在王雪生的心目中,他和自己的父亲都是苦命的人,都从小失去了母亲,但父亲比自己还要幸福一些,至少还有爷爷和奶奶陪他度过了幸福的童年时光。 第84页 现在自己升高中了,成为一名响当当的男子汉了,成了当地有名的秀才了,是应该来告慰一下母亲的亡灵了。他记得小时候曾经跟父亲来看过娘的,那时他才刚刚入学,还开始学认字,是因为学校里的同学们笑话自己是没娘的孩子,自己回到家里去跟父亲闹着要娘,父亲才带着自己到山谷里看娘的。 听全村以及父亲的说法,娘是个仙女一般的姑娘,十里八村也找不出这么好看的女人来的。王雪生听到这样的叙述,每次都要自豪和骄傲一番的,同时也就更加加深了对母亲的思念和向往。从小到大,王雪生忙于学习和帮助父亲维持家里的生计,有时也会产生一种奇特的疑问,但总是不敢在这个疑问点上停留和深究,也就任它一闪而过。那就是,像母亲这样一个仙女一样的姑娘,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样一个贫瘠的小山村,又怎么会嫁给父亲这样一个穷得穿不上裤子的孤儿?因为出于对长辈隐私的忌讳,这种话他自然不能向父亲问及,更不能向村里的其他人求问。 不管这些了吧,有这样一个漂亮得令全村人视为天人的母亲,不是件很值得自豪的事情么? 王雪生凭着少年时期的记忆,进入山口沿着山谷向深处走去,转过当年挂住母亲阿炎救了他们母子一命的大树,翻过那座小小的山坡,就看到埋葬母亲的那道小山梁了。 十数株苍松,拱卫着一个荒丘。由于长年没有人畜光顾,那荒丘上已经长满了齐腰的芳草,长势汹汹,把坟前的石碑都已经淹没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触景生情,还是天性使然,离着那座荒丘还有十余米的距离,王雪生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落满脸腮。王雪生脚步踉跄连跑带爬地冲到亲娘的坟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放声大哭。 这是一个男人憋了十几年的委屈吧,不可遏止永无止歇,得以彻底释放。王雪生一开始还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后来就是完全趴在坟前了,有一声没一声地号啕呜咽,直到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是躺在家里的床上了。 王雪生大病了一场。直到十天之后,就要到开学的日子临近了,这才神奇般地康复,勉强踏上开往县城的公交车,拖着病体上学去了。 村里的人们不免唏嘘赞叹一番,说老旺你是哪一辈子修来的福份哟,挣来这么一个知书达礼又孝顺的儿子。 王家旺咧着嘴笑,不回答乡亲们的夸奖,心里却像是做了贼一样地一阵阵发紧。 开学了。依照学校十几年来的习惯,新生进校先是开大会,然后指定各班班主任,然后由班主任给新生分派座位。同样是依照惯例,个子小的学生坐在前三排,个子高的往后排,再根据入学成绩,把成绩最差的安排在教室最后几排靠墙的位置。 这是约定俗成的惯例,自然没有什么人反对。但也有特例,那就是有背景有身份的家庭子女,会被有意安排在第一排的位置,这个跟身高没有多大关系。用不了几个星期,学生及学生的家长们就会把这些坐在第一排的学生家庭背景摸得一清二楚,并以小道消息的方式迅速在校园或班级里传开,然后变成约定俗成,渐被人们接受。 王雪生自然没有什么家庭背景可言。但因为他生长环境差导致的长年营养不良给了他坐在第一排的机会。王雪生上学比村里的同龄孩子要早一年半,年龄自然比班里的同学小一两岁,个头上没有优势可言。另外县城里的高中比不得同村的小学和初中,有一多半是城里的孩子,他们营养充足生活优裕,个子普遍比农村同龄的孩子就高出一大块的,王雪生在他们面前似乎成了两个国度的人。还有一点,王雪生是整个县城的中考状元,在全校的录取新生当中,他的考取成绩是第三名。 无可争议,王雪生被班主任贺老师安排在了第一排靠讲台的中间位置。 有争议的是王雪生的同桌吴萌。吴萌学习成绩一般,甚至才勉强够得上中学录取分数线,怎么也能坐在靠近讲台的第一排中间位置呢? 后来小道消息传来,证实了吴萌能坐在靠近讲台的第一排中间位置的理由,人们才算平息了疑惑和不忿。理由有两个,其一吴萌长的超级漂亮,乃至于漂亮的不可思议,让人们觉得像她这样的人儿根本就不应该在这样的县中学出现,既然出现了就要当宝贝供着,坐在靠近讲台的第一排中间位置又怎么了?其二吴萌不是一般家庭的出身,人家是干部子弟,而且是本县城大干部的宝贝独生女儿。人家把独生女儿放在你县一中就读,那就是对你学校的青睐和照顾不是?坐在第一排又怎么了? 吴萌的父亲是县建设局局长吴军。听说其背后还有个某建筑开发公司股东的隐形身份。 第43章 59 “老板,你刚才说王连甫来信了。来什么信了?”阿福陪着刘清远在小岛上沿着海滩散步,终于理清了思绪,开始发问了。 “第一,遨儿上任半年多了,独立接下了两单大业务,干得相当不错。” “是嘛?我就说么……”。阿福兴奋得直搓手,有点想手舞足蹈的架势了。 刘清远止住了他,接着说:“这第二么,是韩得宝本来想找出咱们前面做的几个项目的茬子,搞我们一下来的。但我们凭空消失了,公司的法人又变成了王连甫,让韩得宝一下子失去了攻击的目标,他也就没得什么办法了。” 第85页 “是嘛?我就说么……”。阿福终于还是跳了起来,差一点摔倒在海滩上。 刘清远轻轻地笑着,看着阿福爬起来站好,这才接着说:“王有良市长虽然下来了,但威风还没有完全倒下,老班底还在。这个老家伙在枪林弹雨里混了半辈子,又在政治舞台斗争了半辈子,怎么会不留个后手?雷开怎么说也是他的老下级,还不至于在他的有生之年进行公开或暗地里下绊子的。我这个王连甫老同学,没想到会成为我们这一辈子的有力后盾前牌,替我们遮风挡雨。” “是啊是啊,我就说么。”阿福咕哝着,话一出口,就连自己也笑了起来。 刘清远点点头,若有所思。 “那……那还有第三呢?” “第三嘛。小于来信说,遨儿和他妈妈联系上了。这个女人怕是要作怪啊,你是知道她的性格的。妈妈在世的时候,她还是有一些顾忌的,现在,那是什么顾忌也没有了。” 阿福吃了一吓:“她还能怎么样?想当年,是她和奸夫偷渡潜逃,里通外国的啊。” 刘清远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那是什么年代的事啊,都过去十几年啦。现在谁还会追究什么里通外国偷渡潜逃?现在叫海外关系,归国华侨,政府欢迎的很哩。” 阿福也哼哼着:“唉,我就说么。老板你说,少帅不会叛变投敌吧?” 刘清远盯着阿福看了一会儿,似乎是研究不透的样子,最后问了一句:“孩子的亲生母亲,什么时候才会变成敌人?” 阿福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想不会。可是,要是看在少帅的面子上,她要是能回来,又这么能干,那不是件好事?” 刘清远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问阿福:“她现在一直是在跟谁在一起过,你是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阿福恍然大悟,但接着又摇了摇头:“你说张志和?那算什么。早就是个太……那个废人啦,不能算数的。” 刘清远忽然做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动作,提起右脚,冲着阿福的胖屁股就是重重的一下:“你的脑子不转圈啊,白白跟了我这么多年,就是不长进。加拿大是个什么地方?那是白求恩的故乡!这么一点小毛病,就连中国大陆现在也早就不是什么治不了的病了,何况加拿大?你真是头不动脑子的猪哟,阿福。我们现在是十几年没有联系过人家啦,但我是我想的不错,人家很可能早就是一大家子人啦。六个孩子都可以满街跑了,你以为呢!” “那……那她还跟少帅粘乎个啥?”阿福的身子摇摇摆摆地站不稳,但还是迫不及待地发问。 “为啥,你说能为了个啥?她们在异国他乡,就靠办几个培训班过日子,能好到哪里去?何况,现在就连国内都没有人听京剧了,在外国还能有啥市场?能为了个啥呢,还不是靠着和邀儿的血缘关系以及邀儿的财产继承权,来分掉我的企业?” 阿福不再晃了,猛地站在当地,叫了起来:“新……新夺印新编!” 刘清远不再踢他了,反而赞赏地点点头:“阿福,有长进!这回你算是说对了。” 阿福脸上开始冒汗了,说话嗑嗑绊绊地:“那怎么办,老弟兄们拼了这半辈子,挣下这么大个家业?要不……我回去,跟少帅说,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让……让他不要上当,行不?” “你觉得行不?”刘清远又恢复了阴沉的脸色,“根据任刚和小于传过来的消息,邀儿现在对我安插在他身边的老将们已经透露出来不满的心态啦。儿子还是跟娘近啊,血脉相连,断不了的。而且他才上任才刚刚半年,就有了换班子抢财权的念头了,要是常燕真的回国插上这么一腿,到时候你我还能杀回去闹他个天翻地覆?那时候雷开和韩得宝等人一旦抓到机会,集团公司就会毁于一旦啦。” “我……我早就说么。”阿福脸上的汗终于顺着额头爬了下来,像一条条肥硕的蚯蚓,“那怎么办?把少帅接到这里来算啦,让任刚和王连甫全面接手公司,免得后患。” 刘清远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阿福,我小看你了,你的智商还是蛮高的哩么。但这样不行啊,父业子继,这是全集团公司的共识了,不能轻易更改的。总经理的位子一换,就跟改朝换代没啥区别,是要出大乱子的。王连甫隐藏了这么多年,刚刚公开身份,跟空降兵一样,没有群众基础,不好弄的。再说了,他不善于经营,一接手就会出乱子。任刚么,你是知道的,比你聪明那么一点点,但还差得远。你让张飞坐在四轮椅上指挥全军打仗,这是要亡军灭国的啊。再说了,任刚也是韩得宝的死对头,你要我把他放到总经理的位置上,不是等于让他光着身子站在人家的枪口下吗?” 阿福摇了摇头:“老板,看你今天这个精神头儿,还有兴趣拉我到这里来散步,肯定早就有了锦囊妙计啦。你就不用再考我这个猪脑子了,有啥打算就痛痛快快地跟我阿福说说吧,反正这里也没啥外人,这叫啥来着?说书先生说过,法不传六耳,对不?” 刘清远哈哈大笑:“阿福,还真有你的。是啊,对策是早就有了,不过就是见效慢点,但保险系数大啊。四个字,转移股份!” 第86页 阿福又吃了一惊:“转移股份?转移给哪个?分给老兄弟们吗?我不要啊,钱多了咬人的,我知道的。” 刘清远又笑了:“你们几个老兄弟的股份,早在董事局和监事局那里定了铁案的,想做假都不可能,我怎么能做这么低智商的事。我们是要用七八年的时间再培养一个总经理,随时替代邀儿的位置,然后让邀儿安安稳稳地做他的股东和太子,不要再参与公司的操盘,那就安枕无忧啦。” 说完这一席话,刘清远仰头看着蓝天,吐了一口长气,似乎他所规划的远大宏图已经实现,真的安枕无忧了一般。 阿福看着老板,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以他的智力,还不足以能完全理解老板的意图。是啊,他只是一个司机兼管家而已,怎么能理解主人的意图呢? 两个人就都沉默了,再没有一句交谈。阿福也知道,这个时候轮不到他说话了,要让老板静静地思考,慢慢地规划。总而言之,只要是能让事态向着稳妥的方向前进,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两个人就同时转过身,向着海边的游艇走去。就在阿福低头解开缆绳的那一刻,刘清远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王连甫来信还说,滨海市新城县一中有一个优等生,名字叫什么王雪生的,好像是出生在那个下大雪的冬天的。” 阿福的双手猛地一颤,刚解开的缆绳差一点掉到海水里去:“哪……哪个冬天?” 刘清远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远方的天际,自言自语地说:“那个冬天真冷,雪真大啊。阿福,你还记得建委大门对过那条小巷子,有一个卖酸辣粉和蒸铰的早餐摊吧?” 阿福现在是连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了,弯着腰从肋下斜视着老板,用含糊不清的舌音问:“什么小巷子,什么酸辣粉蒸包子的?老板,海上就要起风了,赶快上船吧,再不回去天可就要黑了。”说着就站直了身子,过来搀刘清远。 刘清远左手拨开阿福伸过来的手臂,轻轻一跃已经站立在游艇的甲板上了,身子轻的就像个小伙子。是啊,天要黑啦,怕是要下雪了吧?刘清远保持着仰望远方的姿势。 第44章 60 转眼之间,已经高中三年级,王雪生即将面临高考了。为了冲刺高考,整个学校就像是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每个老师也都绷紧了神经排满了课程,似乎要用一个月的时间把自己一生所积累的知识都灌输到学生们脑子里去。 窗外蝉噪声声,室内粉笔喳喳。 “喂……喂!”吴萌用胳膊肘儿轻轻捣了一下身边的王雪生。 “干嘛?”王雪生往边上靠了靠,离开同桌更远一点。他以为是自己不经意间侵占了吴萌的领地,同时又怕被正在背着身写板书的老师发现,就采取了“忍气吞声”的态度。 吴萌捂住了嘴,趴在桌子上,后背一起一伏。要不是在课堂上,她早就被这个农村的学生娃给逗得放声大笑了。等她抬起身的同时,右手的一个纸团已经塞进了王雪生的桌洞里。 王雪生低头看见了纸团,像是被黄蜂蛰了似的,整张脸涨成了一张红布。正在这时老师转过身来,看见王雪生的窘像,就问了一句:“王雪生,你是怎么了?”王雪生条件反射似地一挺身子:“老师,没啥。我……肚子疼。” 老师一挥手:“那你先去厕所吧。”因为那时几乎全体中国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概念式结论——肚子疼,不算病,一泡屎没拉净。 整个班级的同学不约而同,哄地一声笑了起来。 吴萌趁着这个机会,更是把憋了很久的笑声得以释放出来,扶着课桌笑得花枝乱颤,甚至还冲着王雪生做个刮鼻子的“不害羞”动作。 王雪生就更加红了脸,伸手把桌洞里的纸团捏在手心里,狼狈万状地跑出了教室。 等一溜烟地跑到操场边角上的公共厕所,小心奕奕地打开手心里已经浸湿了一半的纸团,才发现纸页上用铅笔画了一个狐狸的笑脸,下面写了一行娟秀细致的小字——今天晚上政府大院放映厅播放《雪山飞狐》,我在东角门等你,不见不散。 “寒风啸啸,飞雪飘零。长路漫漫,踏歌而行。回首望星辰,往事如烟云。犹记别离时,徒留雪中情。” 投影仪投在大屏幕上的影像配以这首豪气干云且略带伤感的歌曲伴奏,把从来没有经历过此情此景的王雪生带进一个完全陌生且震憾的世界。他不知道,在从小到大所感知的现实贫苦生活之外,还有一个这样完全脱离世人人生的侠客世界。随着剧情的发展,他一边为胡一刀的侠义情怀而感动,一边为胡苗范田四家族的世代恩仇而愤懑,同时又为胡夫人对丈夫的完全依赖和倾心而陶醉。 他很希望自己就是那个吃奶的孩子胡斐,被抱在妈妈的怀里,被父亲用坚硬的胡子扎脸蛋儿,哪怕用筷子沾着酒往嘴里喂。哪怕,周边有众多的强敌环伺。只要父母在自己的身边,经因再大的风雨和危难,那又有什么? 三集连续播放,中间没有停顿,整个小剧场里鸦雀无声,偶尔可以听到观众席里冒出一阵阵唏嘘声和轻叹声。三集下来,王雪生的眼角湿过多少次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有几次在不经意间,泪水已经顺腮而下,不由自主。 第87页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当王雪生想抬手擦去眼角泪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经被另一只手掌悄悄地握紧。 王雪生往身侧看去,只见一双晶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自己,那一双晶亮的眼眸,烧得自己整个身心似乎在一刹那间都燃烧起来。 在第三集 快要结束的时候,王雪生被吴萌拉着离开了小剧场,向着后面的家属院跑去。王雪生还沉浸在跌宕起伏的剧情中,有点莫名其妙,一边跟着吴萌沿着墙根的暗影里跑,一边有些愠怒和不解地问:“哎,你这是干什么呀,还没有演完,怎么就跑出来了。” 吴萌竖起手指挡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你傻呀。等演完了灯一亮,大家都往外出,我们两个不都被人家看见了吗?你想让所有人知道咱们两个在一起呀,咱学校还有几个同学是住在这个大院里的呀。趁还没有散场的这个时候,我回家骑上车子把你送回学校去,明天照常上课,神不知鬼不觉。”说着还是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一副得意的样子。 王雪生哦了一声,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楚的暖流。 说着话,两个人已经摸到吴萌自家的小院。因为爸爸妈妈知道女儿是去前院看电视剧了,所以院门是虚掩着的。吴萌轻手轻脚地拉开院门,另一只手还紧紧攥住王雪生的手掌,生怕他跑了或者惹出什么祸事来似的。王雪生有些不情愿,更是有些抵触,心想你去推车,我在院门外等着不就成了么,干嘛这样把我拉进来呀,跟做贼似的!但想归这样想,被吴萌抓着的手一直在出汗,心也一直在疯狂地跳,连一点挣脱的勇气或者说哪怕意识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内心就情愿被她这样牵着,走向天涯海角哪怕悬崖地狱,都没有一丝一毫要反抗的意识呢。 就在走近那辆粉红色凤凰自行车的一刻,事情还是败露了。由于左手还拉着王雪生的右手,吴萌用右手去推自行车的时候就有些慌张,或者失去了往日的熟练。在刚刚碰到自行车把的时候,却不经意地先碰到了车铃,就发出了叮呤的一声。两个人都被吓住了,一时间连大气也忘了出。 北屋的灯还没有亮,但母亲的声音已经发出了:“萌萌,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啊,是我,妈妈,我回来了。”吴萌一边急切地回答着,一边迅速作出反应,拉着王雪生沿着车棚向前划动,只三秒钟就到了自己的厢房门前,推开门把王雪生塞进屋里去。 也许是听到女儿的声音有异,北屋里啪地一声,灯亮了。母亲穿衣、穿拖鞋的声音响起,声音同时透出门来:“萌萌,你没有事吧,怎么还碰到了车子?又这么气喘吁吁的。”紧接着就听到门响,一束强烈的亮光洒满小院。 吴萌不容多想,把王雪生拖进屋里,摸黑来到床前,一把就将他扔到床上,再推一把推到床里边的墙角去,迅速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把王雪生连头带脚地捂在里面了。做完这一切,吴萌再把蚊帐钩子放下来,打开床角的台灯,把亮度拧到最小,再开始从容地脱下外衣外裤,嘴里还不忘高声回答着:“妈妈,没事,在门外碰到邻居王叔叔家的懒猫,从墙头上跳下来,差点抓到我的头发。”说着话,已经把外衣脱了,顺手挂在床头衣架上,正好挡住台灯照向床铺的光线。 母亲的身影站在门前了。向里探了探头,左脚已经迈进门槛,嘴里问着:“萌萌,真的没事吗,那只猫没有抓到你吧?”却猛地看到女儿几乎□□着身子堵在门口,就不由吓了一跳,“你看看你这个闺女,都这么大了,也不知道关上个门。”一边欣赏着女儿成熟而丰满的胴体,嘴角现出自豪而骄傲的微笑。 “妈,你看你。”吴萌撒娇着说,“人家不是怕你过来问话还要敲门嘛。你就是,我都这么大了,还是要芝麻绿豆的事都要过问。现在我回来了,没有被猫抓到,你放心了?回去睡吧妈妈,我明天还要上早操呢。”说着故意闪开半边身子,让妈妈的视线正好能看到自己的床铺,顺手亲昵地推妈妈出门。 妈妈笑着,一边往门外退出去一边轻声说着:“你看你,这么大个姑娘了,还没有个大人的样子,敞着门脱衣服也不害羞,你的弟弟就住在对面的屋里呢。好了好了,妈走了你也早点睡。今年高考,要保持旺盛的精力哟。”说着话,人已经退回到院子里了。 女儿嘴里答应着,已经把房门轻轻掩上,接着嗒地一声,门栓也反锁上了。听着母亲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子里,又听到正屋的房门关闭上栓的声音,吴萌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接着就扶着床沿轻声笑了起来。 躺在床上靠着墙角的王雪生被吓出一身白毛汗,这时也才敢悄悄掀开被子的一角,向外看去。在微弱的台灯光线映照下,只见一具维娜斯的半裸雕像,正俯卧在床沿边上。 第45章 61 王雪生和吴萌同时收到了同一所院校的录取通知书。 校长说真是巧的很啊,我们学校就考上两个一本院校,还都出在一个班级,还都是同桌,还都是同一所院校。学校的老师们也都这样说,真是巧的很啊,两个完全不是同一个家庭背景的学生,却选择了同一所学校,还都以高分数考取。 在学校举行的送行晚会上,同学们都举杯祝贺他们两个,祝酒辞虽然五花八门,但有一句却都是一致的——真是巧得很啊。 第88页 王雪生总生脸红红地应酬,拘谨地笑着。但吴萌每逢听到这样的祝贺,就忍不住大笑,笑得花枝招展无比灿烂。 大家就看出来一些其中的暧昧和关窍,就开始借着酒劲起哄,像闹洞房似地把他们两个往一起凑。有的提出要他们喝个交杯酒儿,有的提出让他们两个来一首情歌对唱。王雪生还有些扭扭捏捏,吴萌却是来者不拒,每个要求都很大方甚至有些泼辣地接过招来,一一应对。在喝交杯酒的时候,王雪生跟吴萌配合的相当不到位,甚至非常糟糕,右手举起的的酒杯要么送不到嘴边,要么就是碰得牙齿叮当响,有半杯洒在身上,剩下半杯都被倒进了脖子里,前胸湿了一大片,□□也湿了一小片。 大家笑得山响,似乎都要把饭堂的屋瓦掀起来似的。 在情歌对唱环节,两个人却默契的有点令人惊讶,都放弃了能随意点歌的万利达歌王,而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清唱《雪山飞狐》的主题曲《雪中情》。不用看歌词,一气呵成,合音部唱着竟然天衣无缝,浑然天成。 这次人们不再起哄,甚至都深深地被他们的默契和情感流露所感动,有好多男女同学的眼角都闪烁着泪花。 难忘的中学阶段结束了,激情燃烧的岁月却刚刚开始。 送行晚会结束后的第四天,王雪生和吴萌相约一起去他们村外的那个大峡谷,来向他们一起度过的中学时代告别。其实也是向他的母亲告别,这个意思他也跟萌萌说了。之所以跟萌萌说了这层意思,其实背后的意思就是我要领你去见见你未来的婆婆了,你会不会拒绝?也是这层试探一下她内心的意思了。 没有想到,吴萌二话没说,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星期三,初秋时节的一个阳光明媚的白天。两个人骑着同一辆自行车,还是那辆粉红色的凤凰。王雪生骑着车子在山路上欢快地跑着,吴萌偏着身子坐在行李架上,一只手揽着王雪生的腰,另一只手抓住不锈钢行李架,双脚一甩一甩,嘴里轻轻吹着口哨。她的妈妈说过,女孩子家是许吹口哨的啊,那就像一个假小子,一点也不文静,不像咱们这种干部家庭培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哟。 吴萌就笑笑,说知道啦知道啦,你真是个爱唠叨的妈妈。于是就真的在妈妈面前不在吹口哨了,但只要一出家门,那口哨声就随着他的自行车步伐洒满一地。因为她的雪生哥哥爱吹口哨呀,她的口哨本来就是雪生哥哥教给的。 那口哨声吹呀吹呀,七八里的路就换了七八支曲子。后来就忽然不再换了,吹来吹去都是一支曲子——《雪山飞狐》的主题曲《雪中情》。这引得骑车的王雪生也不由自主跟着吹起来,两个人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二重奏。 吴萌咯咯地笑个不停,就没法吹下去了。但王雪生还在吹,吹得有板有眼神魂俱醉。萌萌一边笑着,一边松开紧抓着行李架的左手,咚咚咚地跟着口哨节奏在王雪生后背上擂,劲头越来越大,擂得王雪生哇哇叫,二重奏彻底解散,口哨声被笑声卷到九天云外。 就在要进入谷口的时候,对面山坡上忽然闪出一群羊来,像是点缀在蔚蓝天空上的几朵白云。一个四十左右的半大老头戴着草帽儿,跟在羊群的后面,啪啪地甩着鞭子,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看见王雪生骑着车子快速通过,那半大老头儿就笑咪咪地搭讪起来,那样子就像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熟人: “喂,你们两个年轻的娃儿,前面没有路啦。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呀?” “嗯,我们就是要到前面的山谷里去呀。”王雪生停下车子,也趁机歇一下气儿。 “唷,你不知道吗?前面山谷里有鬼,小孩子是不能进到里面去的哩。你是哪个村的,你们家大人没有告诉过你们吗?” “我们当然知道啦,可你看看,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啦。”王雪生笑着说。 “是啊,我们都已经满十八岁了,今年就要去上大学啦。”吴萌叽叽喳喳地接过话头,从车架上跳了下来。 “哟,要去上大学了吗?还是两个状元郎哩么。”半大老头歪着头,盯着两个年轻人看了一会儿,忽然用鞭子指着二人,“我知道啦,你这个男娃儿,是老旺家的小子王雪生。你这个女娃儿,一定是县城吴局长家的大小姐,叫什么萌芽儿来着的。是不是?” 王雪生很是惊奇,问道:“你怎么知道?” 吴萌更是咯咯地笑了起来:“是吴萌,不是什么萌芽儿。你又怎么知道了?你认识我们吗?” 那小老头得意非凡,抬头哈哈哈地笑了一会子,说:“就我们这个穷山沟子,出了老旺家这么个状元公,谁不知道?至于你嘛,我们乡里都传开啦,说老旺家的状元公跟县城的吴大局长家的千金谈对象,眼看就要成了状元媳妇啦。还说了,状元媳妇也是个女状元哩。你跟这个小子在一起,不是那个萌芽儿又是谁?” “是吴萌,不是什么萌芽儿。”吴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忙里抽闲地纠正对方称呼上的错误。 “大叔,你可不要听人家瞎说。我们是同班同学,不是谈对象的。”王雪生毕竟不像吴萌那么大方,有点抹不开了,想要制止那个小老头的直言无忌。 “谈对象怎么啦?我们都中学毕业了,碍着谁的事儿啦?”吴萌拉了一下王雪生的衣袖,又冲那个放羊老头,“你说是吧,大叔?” 第89页 “唉,我就说么。你呀,还不如人家女娃儿大方哩。你看看,人家都已经不打自招了,你想抵赖?没用的。”放羊老头儿就愈加得意,丢下这两个年轻人,转过身去寻找他走远的羊儿们去了。 王雪生还站在那里发怔,吴萌一拳打在他的后背上:“发什么呆呀,走啦!你很得意是不是,嚷得你们全乡人都知道!我是你媳妇儿吗?想得美。” 王雪生委屈地分辩:“哪里有啊,我没有往外说呀,更没有嚷。” 吴萌不理他,一下子跳上自行车。王雪生没有心理准备,车子没有抓稳,差一点儿把车子和吴萌一起扔在地上。赶紧猛地往怀里扳动车把,这才稳住,然后抬起右腿骑了上去。吴萌哎呀一声,想要说句什么,却被山坡上一阵爽朗的笑声打断了——是那个放羊老头儿在偷看他们哩。 王雪生羞得连脖子都红了,赶快蹬了两下,凤凰车飞快向谷口冲去。背后传来那放羊人的话音:“都是放羊人,不是一样命。咱也抽空往谷里转转,拣个仙女儿当媳妇,再拣个白白胖胖的好娃儿哩。” 话音未落,歌声已经响起来了。唱得不是那么中听,但歌词儿是清清楚楚的,竟然是在县城里流行成一沓糊涂的当□□星张啬的歌曲——《那天晚上》: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把我想成变了样,我不管你会这样想,换了我也一样。 那天晚上,有美丽的月光,没和你走在小路上,那天晚上,有美丽的月光,没有你依偎我身旁。 那天晚上,有美丽的月光,不陪我走在小路上,那天晚上,有美丽的月光,不让我陪在你的身旁。 第46章 62 两个人把车子连搬带扛地带到山坡上,靠着一棵松树放好。阳历八月的下旬,天气还是热得厉害,车子放好,两人也已经浑身湿透,累得坐在草坡上喘气。 吴萌看到王雪生累得低头蔫脑的样子,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她从小挎包里掏出一方小手帕,替雪生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王雪生下意识地往旁边偏了一下头,接着又凑过来,享受着这一刻的香艳。 就着这个擦汗的动作,两个人的身体就凑到一起去了。湿透的衣衫紧紧地贴着身体,少女的体香不可遏止地向着王雪生的鼻孔袭来,挑逗着他的嗅觉,直至引发身体里最为原始的冲动。 王雪生的手臂顺势环住了萌萌的腰肢。萌萌的身子一阵颤抖,手帕掉在了草坡上。两个年轻的身体纠缠在了一起。 呀……。一声尖厉的大叫,把两个忘我的人一下子分开。两人望声音发处望去,见一只失群的乌鸦离开栖身的枝杈,正展翅向远处飞去。这本是它的领地,被两个闯入者无端侵入,而且这两个侵入者动作幅度太大,惊到主人了。 正在进行的激情被这一尖厉的叫声冲断,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吴萌拣起手帕,顺手整理一下头上的乱发,冲着王雪生笑了一下。这一刻王雪生倒像是一个害羞的青春少女,把脸儿扭向另一边,嘴里含混不清地问:“笑啥么。有什么好笑的?” “哎,问你呢。那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吴萌忽然问。 “那天晚上?你是说刚才那个放羊的大叔唱的歌吗?” “装啥糊涂呀。你知道我说的是那天晚上,放《雪山飞狐》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没什么事啊!我们被你妈妈堵在你的房间里,出不去了。那就只好睡了一晚上,一大早我就溜出大院,回学校去了。你知道的,干嘛要问我?” “你是避重就轻,不跟你说了,没劲。” “那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了。 “你不喜欢我,是吗?” “谁说的?不喜欢你怎么会天天跟你在一起?” “包括跟我睡在一张床上吗?” “那是……那是情非得已,你知道的。我不是想沾你便宜,你别在意吧,行不?” “不在意。不在意你个鬼!人家什么都让你看到了,你说不要在意?” “其实,也不是什么都看到了呀。有……些地方就没有看到。” “还说!所以说我觉得你不喜欢我。” “没有。我喜欢你,你是知道的。我就是不敢说出来。” “为啥?正大光明的事,为啥不敢说出来?” “因为……因为我家那么穷,你爸爸妈妈都是国家干部,怕我们不配的。” “我说配就配。我又没有嫌过你,咱们在一起同桌三年,你说说,我有过嫌你穷没有?” “没有。但我真的是自己觉得配不上你。你爸爸那么厉害,我父亲只是个放羊的农村老头,两个人根本没有坐在一起聊天的机会。要是我妈妈不那么早离去,她一定能替我上门,去向你妈妈求亲的。” “为啥?” “因为村里人都说,我妈妈长得像仙女一样,根本不像是农村妇女。就连县城里最时髦的女人,穿上最好的衣服,也没有我妈妈一半的漂亮,更没有她那样的气质。” “唉,你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在每个人的心中,自己的妈妈都是最漂亮的呀。不过,全村人都说你妈妈漂亮,那一定是漂亮的不得了。要是你有她的照片那就好了。我要看看,她比我漂亮多少。” 第90页 “你也很漂亮的。全校都叫你校花了,还不够漂亮。要是妈妈活着,我有全世界最美丽的妈妈,又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媳妇儿,那该多好呀。” “切,不害羞。谁答应做你的媳妇了?你不要故意岔开话头。你说,要是真心喜欢我,那天晚上怎么离我那么远,连碰都不碰我一下?” “碰你?天啊,那是在什么地方啊!你妈妈耳朵那么好使,你弟弟就住在我们对门——我连大声喘气都不敢,还……还敢碰你?除非我不要命啦。” “哼。算你有理,这事就不追究了哈。那我再问你,那天晚上,你的□□……那个地方……怎么湿了那么一大片?这么大了还尿裤子,不害羞。” “那……那怎么是尿裤子啊。唉,不跟你说了,你什么都不懂得。” “就你懂的多。你怎么知道我不懂?只不过是你没出息呗,又不敢说出来,讨厌!” 太阳偏西,满坡的绿草被染成一片璀璨的金黄色。王雪生在这样美人依怀的旖旎意境中,就有了一些昏昏欲睡的困倦。他想到了那个晚上的电视剧,想到了漫天飞雪,想到了雪山之巅,想到了闯王墓葬中的无数珍宝,想到了苗若兰的澄净无暇,甚至铮铮的琴声和远离尘嚣的安宁。 那个晚上,有美丽的月光,我和你偎依在身旁。那个晚上,有美丽的月光,我和你走在小路上。 那个晚上,窗外的石榴花开了,滴落了满院子的绮梦和娇艳。 那个晚上,暖玉在怀,他却一动也不敢动。像极了胡斐和若兰在床帷之内、同床共枕的意境。那个晚上,和电视剧中演的一样,身畔的女孩儿身上只有一身勉强遮体的内衣,缕缕香气袭来,扰人心智。在电视剧里,女人公是被坏人点中了穴道,浑身动弹不得,怀抱着只得任身边这个良人欺辱轻薄的心态;但在那天晚上,是身边的这个女孩忍不住青春的萌动,一直向着自己这边依偎过来,带着凝脂的肌肤细细的娇喘和令人无法抗拒的少女体香。 那天晚上,他比雪山飞狐胡斐更加艰难。 裤子湿了一大片,那又怪得了谁呢? 王雪生比谁都明白,他和吴萌之间存在着怎样难以逾越的深沟。十八年来,他穿得都是婶娘给自己亲手缝制的粗布衣服,千层底麻绳纳成的布鞋,袜子是只见过却没有穿过,内裤是绝计没有的,只有一个花布大裤衩,还是用婶娘的花棉布包袱改做的。 在那天晚上之前,王雪生还从来不知道这世上竟然有叫做“奶罩”的东西存在。那么一根细细的带带,连接起一对罩罩,再用两根透明的塑料绳(这也是王雪生能想到的最文雅的形容了)吊在肩上,肩膀后背和肚脐都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男人面前,让人心惊肉跳情难自已。还有三角裤,也让他感觉到另类和惊骇。连个屁股蛋蛋都盖不住,只护住两腿间的那么一个小三角部位,雪白的大腿和两瓣屁股就这么张扬地显露在自己面前,那对于自己这个终年生活在穷山村里的学生娃来说,是怎样的另类和震憾呵! 那个晚上,他用非凡的毅力控制住了自己的原始冲动,控制得那么努力那么辛苦,以至于都要休克过去了,强力使自己的注意力停留在窗台下那树娇艳的石榴花上,直到迷迷糊糊地睡着,迎来凌晨第一缕署光。 那天晚上,他只朦胧地睡了三五个小时。这三五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做了一连串的梦。梦里的情景都忘却了,但始终有一张美丽的脸出现在梦中,他知道那是自己无数次幻想中的娘亲。梦里的妈妈好年轻啊,一直在瞧着自己笑,似是笑自己面对艳遇不得要领,又似是可怜这个没娘教的孩子,对女人的了解竟是一片空白,茫然无措。又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岁的婴儿,躺在妈妈的怀里撒娇,妈妈把着自己的小鸡鸡撒尿,而自己却不老实,左摇右摆的,那尿水滋了妈妈一脸,还尿湿了整张床单。 醒来的时候,只见一张如花的笑脸对着自己研究着,而□□里……确实湿了一片。 第47章 63 王雪生用带来的镰刀把坟丘前面的杂草清剪干净,那方颇有些巍峨的墓碑就完全显露出来了。在夕阳的映照下,可以依晰看出墓碑上刻有两三行字,但字迹已经完全被苔藓和泥土掩盖,看不清楚上面刻得是什么内容。吴萌找来一块石片,慢慢地把苔藓和泥土刮掉,那碑文就触目惊心地暴露在两个人的面前—— 先考刘清远 先妣顾阿炎 之墓 孝子刘田田 敬立 一九七六年冬腊月 这是什么意思?整个墓碑上除了顾阿炎三个字外,每个字都是陌生无比,与王雪生毫无关系!通过十几年来的口碑相传,母亲的名字的确是叫顾阿炎,这是无庸置疑的了。可怎么凭空又多出一个刘清远和一个刘田田来呢? 吴萌被王雪生一脸抓狂的神色给吓坏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只管拿出手帕来给他擦去额头上不断涌出的汗珠。 在王雪生的印象里,来到这个深谷看望妈妈,这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自己六岁那年,父亲指着墓碑对自己说,你的亲娘就埋在这里,上面刻着她的名字呢。那个时候他还不认字,他也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不认字的,那一定是请乡里的石匠刻上去的了。也许,是父亲觉得自己死后也要埋在这里,提前让人把自己的名字刻上,那也无可非议的,因为农村人是不太忌讳生前把名字先刻在墓碑上的。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自己的名字和儿子的名字同时刻错,而且是毫不相干的姓氏!第二次是自己考上中学那年,亲戚朋友都来庆贺,父亲高兴的不知怎么好,大家都夸老旺真是好福气啊,生了这么一个争气的儿子,可惜他亲娘死的太早,是看不到这个喜庆的一天了。王雪生触景生情,一个人跑到亲娘的坟前,哭了个天昏地暗。但那时墓碑已经完全被荒草掩没,王雪生没有去留意墓碑上的字,当然也不会对坟墓里躺着的人有任何的怀疑。 第91页 这是第三次来看亲娘了。可是,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情景? 在回去的这一路上,吴萌骑车,带着王雪生沿着来路回县城大院。她不敢让王雪生回大槐树村,是怕他会在村子里挨家询问,甚至闹到不可收拾。她知道,以王家旺的知识和智力水平,绝不会在碑文这件事上搞什么文章,当然也不会出现这种莫名其妙的失误——这里面一定有着一段惊天动地的故事。 王雪生坐在后面一言不发,就像一块只会喘气的木头。 吴萌刚刚把车子停在自己家的小院子里,就听到屋子里父亲和另外一个男人爽朗的笑声。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妈妈一阵风似地冲出屋门,大嗓门也跟着到了院子里: “萌萌!你这个疯丫头,这一天死到哪里去了,让我和你爸爸好找!一出去就是一整天,也不打个招呼。哟,这个小伙子是谁呀?”吴妈妈本来是一张佯装生气的笑脸,一看到女儿身后的王雪生,笑脸就变成了警惕。 “妈妈,干嘛一进门就问东问西,像审犯人似的呀,我快渴死了。”吴萌一边答非所问地撒着娇,一边拉着王雪生就往自己的屋里跑。 王雪生被拉得立脚不住,但还是礼貌地侧脸向萌萌妈妈打着招呼:“阿姨您好,我叫王雪生,是萌萌的同班同学,我们考上了同一所大学,今天是同学聚会,给我们俩送行。我说要回家的,可萌萌说要跟我商量一下开学入校的事情……”这些话是他在进机关大院之前早就想好背熟了的,这个时候就不歇气地倒了出来,相当流利。 吴萌见王雪生回答得如此圆满,就不再耍赖往自己屋里跑了,站在院子里,向妈妈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 吴妈妈的神色变得柔和了些,靠近女儿闻了一下,没闻到酒味,就更加放松了脸色,满面春风了:“哦,你就是萌萌的同桌王雪生同学啊,听萌萌经常提起你,说你这三年给了她在学习上不少帮助。现在你们又被同一所大学录取,到大学里可要护着萌萌点,别让她给那些乡下人欺负了啊。” 王雪生回答说:“那是那是。阿姨你放心。”但脸色有些不自然了。 “妈妈,看你都说了些啥呀。”吴萌替王雪生解围,“人家王雪生也是乡下孩子,这三年有欺负过我吗?人家可是一直在帮助我啊,你和爸爸都要好好谢谢人家呢。走啦,我们回自己屋里商量一下开学的事去了啊妈。”说着还是拉着王雪生要回自己的房间。 吴妈妈的脸色这时又有些晴转阴了,不咸不淡地说:“你看你这孩子,跟人家男同学拉拉扯扯的,越来越没有个女孩子样儿。再说了,一回到家就拉人家到你一个女孩家的屋里去,这合适吗?你自己快回屋换件衣服,马上到客厅里来吧,你王叔叔等你半天了。小王啊,你先跟我到客厅里来吧,让萌萌去换件衣服,好不好?” 吴萌一脸的不高兴,向王雪生使个眼色。王雪生当然不能顺着萌萌的意思跟她妈妈搞对立,就痛快地答应了一声,松脱萌萌的手,先向着客厅的方向走去了。吴萌哼了一声,嘟着嘴说:“王叔叔又不是外人,我也用不着换什么衣服啦。”两步就跑到王雪生前面,给他前面带路去了。 萌萌爸爸吴军看到女儿进屋,很是高兴,冲着沙发上的一个中年人说:“哟,说曹操曹操到,咱们的大学生回来啦。好嘛,还跟着一个这么帅气的小伙子,听到他们在院子里的说话了,这位一定是萌萌的同桌王雪生了,对不对?大学生打马回府,那咱就开饭吧。” 那中年人就笑了:“那就开饭吧,今天借侄女的光,还有这位状元郎,就尝尝嫂子的手艺吧。” 吴萌见王叔叔对王雪生这么客气热情,就很开心很甜蜜地喊了一声:“王叔叔,您这么一个大忙人,怎么今天有空到我们这个小县城来呀?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转身面对王雪生,“这位是我的同班同学王雪生,是咱们城关镇大槐树村的。这位是我爸爸,本县城建设局的头儿,这位是我妈妈,做财政工作的,算得上本县城半个财神奶奶。这位王叔叔大号叫王连甫,是从上面下来的红色资本家,滨海市某上市集团公司的董事长,还是前任市长的本家亲戚,将来可能会成为我们毕业后进入仕途的最大靠山。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一席话说完,满屋子里都是萌萌爸爸和王连甫的笑声。妈妈有些不高兴,嘟哝着说:“瞧瞧你这个野丫头,在哪里学来的这一套油嘴滑舌。没大没小的不说,还把这点家底都亮给人家,也不怕人家笑话。好啦,我去厨房看看,马上就要开饭啦,你们先入席吧。”说着就到厨房去了。 吴萌在身后追问了一句:“妈妈,弟弟呢,怎么不见他在家?” 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好不容易熬到放假了,他能在家里呆得住?跟着一帮同学不知道到哪里疯去了,不到天黑是不会回来了。” 吴萌不再说话,就张罗着安席。爸爸和王叔叔一个坐主位一个坐客位,给妈妈留出来爸爸右首的位置,妈妈的右首是她的座位,最后让王雪生挨着自己坐。 爸爸和王叔叔像两个听话的小学生,微笑着听从吴萌的安排,但轮到王雪生的时候,王连甫发话了:“贤侄女,我有个请求啊。你们都同桌三年了,今天王叔叔要把你们暂时分开一下,让这位状元郎挨着我坐,我们好喝喝酒说说话,你看行不?” 第92页 吴萌没有立刻回答,笑着看向王雪生。王雪生本来就对离吴萌妈妈这么近有些拘谨,同时对于在大庭广众之下跟萌萌并肩而坐也有些难为情,见王叔叔这样安排,那是有意帮助自己脱离窘境,自然就求之不得,嘴里还没有答应,屁股已经离开了刚刚坐稳的椅子。吴萌嘟起了嘴,轻轻哼了一声,顺手推了他一把:“去吧去吧,刚到我们家就当叛徒,我看要是日本鬼子再打进来,你就是曲线救国的典范呢。”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王雪生已经坐在王连甫的身边了。 第48章 64 吴萌萌一家人是从来不喝酒的,王连甫显然对王雪生有些特殊的亲近,就让他陪着自己喝几杯。萌萌爸爸笑着说是啊是啊,就是因为我不能喝酒,所以你们王叔叔就很少光临敝舍的,现在好了,终于找到酒友了,小王你也不是外人,就陪他多喝几杯吧。醉了也没有问题,我让司机送你回家。 王雪生见萌萌没有反对的意思,就痛快地答应了,但说我只能喝点啤酒哈,白酒从来没有喝过,也喝不来的。其实每到过年的时候,他是都要陪父亲王家旺喝上半斤老白干的,但毕竟是第一次在人家城里人家里做客,就小小谦虚了一回。 王连甫笑着说正好正好,我也不能喝白酒,咱们爷儿两个就每人喝三瓶啤酒,不许拒绝不许耍赖不许让别人代喝。说着还特意地看了吴萌一眼,眼神中的内容显而易见——他知道这个侄女的性格和酒量,怕她半路杀出来,坏了自己的计划。 吴萌哼了一声,说王叔叔你不用使激将法,我不参与就是,你也不一定就保险赢得了人家。又对王雪生说,早告诉你不要逞强,这可是你自找的哈,到时候可没人救得了你。 王雪生笑笑说,不行的话我认输就是啦,输给长辈也不算丢人。说着就夺过王连甫手里的酒瓶子,分别给自己和对方各倒了一杯。 吴萌妈妈讪讪地看着这两个喝酒的男人,眼神一会儿是好笑,一会儿又显出一丝卑睨。每每隔着桌腿儿看到王雪生光脚穿着一双青布布鞋,她就会感觉到发自内心深处的不舒服。唉,想当年,她和她的吴军哥哥就是从农村的泥土地里爬出来的啊,那是怎样的一种难挨和难堪哟——难道夫妻们奋斗了一辈子,还要女儿萌萌去重复自己当年的噩梦吗? 而且,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不顾及自己身份的年轻人,竟敢在县城这样一个干部家庭里旁若无人,跟一个从市里来的干部和老板推杯换盏!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但她毕竟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有身份的人,何况王连甫轻易不到家里来,怎么着也得给个面子。她窝着火静静地吃完饭,说一句你们慢慢吃啊,我先告退啦。就走到里间屋里去了。 吴萌看出了妈妈的不高兴,也跟着站起来说,妈妈我陪你去说会儿话吧,就揽着妈妈的臂膊进去了。 吴军也用餐巾抹一抹嘴,笑嘻嘻地说,老王啊,咱们也聊了一下午了,你就陪着你的小朋友边喝边聊吧,我可要进去歪一会儿去啦,多年的老习惯了,吃完饭都要歪一小会儿,不要怪我失礼哟。说着念着,也径直走到他的书房去了。 这样一来,客厅里就只剩下了王连甫和王雪生两个人。 王雪生有些纳闷,也稍稍有一些不自在。他有点看出来了,这一切好像是有意为之,似乎他们全家故意制造出这样一个环境,想让面前这个王叔叔跟自己谈些重要的话题,而这这话题又不便让第三人听到似的。 果然,三杯酒落肚之后,两个人就开始了下面这段对话。 王连甫:雪生,我们下面这段对话很重要,也很隐秘。是关于你的身世的问题,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包括萌萌和你的父亲。你能不能给叔叔下个保证,除了咱们两个之外,不会告诉其他人? 王雪生:王叔叔,你知道我的身世? 王连甫:先不忙着问,你先我给我保证,能不能保密?而且这个秘密要保守很长时间,要一直到你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四五个年头。要是你答应了,咱们的对话才可以真正的开始,不能的话,咱们就只管喝酒,喝完酒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咱们以后谁也不认识谁。 王雪生:那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王连甫:可以,问吧。 王雪生:你是谁,跟我是什么关系? 王连甫:嗯嗯,对你来说这倒是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么说吧,我是你很近的一个人,从小就抱过你——我是你的舅舅。 王雪生:舅舅?你是我的舅舅!可是—— 王连甫:可是你的妈妈姓顾,我却姓王,是不是?那没有什么奇怪,你的母亲是我的表妹,是我舅舅的女儿。我是你的表舅,这你懂了吗? 王雪生:表舅!可你却从来没有来看过我,我都十八岁了,你都从来没有来看过我,看过我的妈妈,也不来看我的父亲。这个时候,我却凭空冒出来一个表舅。你不觉得这个故事很离奇,甚至有些荒诞吗?(王雪生有些不高兴了,脸色已经变得绯红) 王连甫:所以。这事说来话长,我才选择这样一个环境来跟你进行这样一场特别的谈话。(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已经发黄的照片递过来,那照片上是一个扎着李铁梅式的大辫子年轻姑娘)看看这个人,认识吗? 王雪生:这……这是……?(王雪生的双手激烈地颤抖起来,感觉到两股热流滑下脸颊——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 第93页 王连甫:对,这就是我的表妹,你的妈妈,她的名字叫顾阿炎。 王雪生:你是说,我……我的名字也不叫王雪生?(莫名其妙,王雪生这一会儿竟然想到了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的一折“痛说家史”。李奶奶对孙女李铁梅说,你爹不是你的亲爹,你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 王连甫:我可怜的孩子,你已经是个将要入学的大学生了,有些事情要承担得起,挺得住。在这个时刻不管听到我说什么,都不要激动,在这个场合更不能失态,你能不能做到?要是做不到,我们的谈话就不能进行下去了。 王雪生:(喘息了一会儿,把杯里的啤酒喝干,再用颤抖的手倒满,抬起头来,眼神里充满了坚定和期待)好了,我都准备好了,舅舅,你接着说吧。 王连甫:嗯嗯,你叫我舅舅,说明你相信我了,好孩子,你是个坚强而且有理智的好孩子,我那可怜的表妹有后了(眼睛也不由湿润了,声音有些抽咽。举起杯子喝干,拿过瓶子来倒满)。 王雪生:舅舅,说说我的妈妈吧,好不? 王连甫:当然,当然。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孩,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说到这儿顿住了,两行泪水挡不住地也流了下来。王雪生递过来纸巾,两个人同时擦去脸上的泪水)。嗯嗯,那个冬天可真冷啊,她一个人来到滨海市,在她姑妈门前的巷口摆了一个早餐摊,靠卖酸辣粉和蒸饺补贴姑妈的家用,也养活着自己。你的妈妈,那个时候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跟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她可真能干啊,做的酸辣粉和蒸饺是那么好吃,整条街巷的人都不在家里吃早餐啦,都到你妈妈的摊子上来买…… 王雪生:(急不可耐地插话)舅舅,你是说我在滨海市还有个姑姥姥?我这次去上大学,可以看到我的姑姥姥? 王连甫:唉,你这个孩子,要是这样讲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啊。而且你已经答应我了,要坚守住这个秘密,这个秘密要到你大学毕业再工作三到五年后才能揭开谜底的。怎么,这才刚刚开始,就不守自己的承诺了? 王雪生:(有些患得患失,又有些害怕地)好了舅舅,我不问了,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对了,我刚才问的问题也被你岔开了呢——王雪生是不是我的名字? 王连甫:当然不是。你要听我讲下去,所有的疑问就都解开啦。你的妈妈长得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又做了一手好吃的早餐,就吸引了很多人来光顾她的早餐摊子,成了她的老顾客。终于有一天,来了一个年轻的男人,就在你妈妈早餐摊的马路对面上班。当然啦,这个年轻的男人后来也就成了你的爸爸。他姓刘,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但我可以告诉你你自己的真实名字,你不叫王雪生,你叫…… 王雪生:(又是急不可待,和舅舅同时说出三个字)刘田田! 第49章 65 开学了。 新生报到后的第二天,王雪生向学生会和系组织部提出改名字的申请,这个申请很快被批准。在领到学生证的时候,王雪生就有了一个更加响亮的名字——王天宇。 在同学们的眼中,完全看不出王天宇是来自贫困的山村,而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城里公子哥儿。他的所有行头和费用都由舅舅王连甫全包,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光彩夺目。王天宇人长得精神,学习成绩也好,入学不到半个学期就引来很多漂亮女生的瞩目。但这些漂亮女生很快就发现了他的身边有一个更漂亮的妹妹存在,也就逐渐打消了非分之想。 当然,这个更加漂亮的妹妹就是跟王天宇形影不离的吴萌。 四年大学时光,王天宇信守对舅舅的承诺,把自己的身世之苦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甚至根本不去念及。反正,乌云遮不住太阳,总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舅舅王连甫也许根本不会想到,王天宇早就知道了自己亲生父亲的名字——刘清远。当然,这个名字女朋友吴萌也知道,但这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秘密,他们相约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谁也不会提前向任何人透露出来。他们相信,半年之后,妈妈坟前的芳草会再次掩没那块承载这个惊天秘密的墓碑,不会有人再去那道小小山梁,也不会有人发现这个秘密。 就算有人无意中发现了,谁又会在意几个跟自己不相干的名字呢?何况,是刻在墓碑上的死人名字。 但王天宇不能确定,自己的亲生父亲刘清远是否真的死了,那坟墓里面躺的是妈妈自己,还是和她的爱人同丘共眠。他曾经问到过这个问题,但舅舅语焉不详,还说你承诺过不过问太多的,早晚一天会给你全部的答案。 王天宇就把这些秘密以及秘密背后所蕴藏的痛苦一起埋葬,埋葬在自己心底深处,伴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慢慢煎熬。 对于自己的养父,王天宇一如既往地尊重和孝顺,没有露出一丁点的疏远和嫌恶。是啊,面对这个把自己从雪堆里扒出来,并一口米汤一口奶喂养成人的老人,除了感恩戴德尽心答报,还能怎么样呢?王天宇的身上流淌着顾阿炎的血液,同时也继承了母亲身上所特有的全部善良。 现在,在所有同学的眼里,王天宇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甚至是富二代官二代,丝毫没有农村学生身上所固有的卑微和委琐。但王天宇身上却又没有丝毫的骄奢之气,更没有居高临下的冷竣和孤傲。让人不解的是,他的女朋友吴萌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的是淋漓尽致的官家大小姐之态,可对于王天宇却又像是变了一个人,成了一个小鸟依人般的乖乖女。 第94页 于是,在大学二年级还没有结束的时候,王天宇和吴萌已经确立了建工学院全校金童玉女形象,也成为全院男女情人的标杆和被争相效仿的榜样。 大学四年的时间里,每到暑假,两个人一定要先回县城吴萌的家,呆上一段时间再回大槐树村看望父亲王家旺。而到了寒假,两个人则定要一起回村里先看望父亲和乡亲们,陪着父亲过完大年初一,再一起回到县城吴萌家里。两个人不像校园里的那些青年男女那么开放,他们没有同居,不论在县城吴萌家里还是在村子里,两人都是各睡各的,互不相侵。 当然,当知道了王天宇有王连甫这样一个表舅之后,吴萌妈妈已经改变了当初对那个光脚穿青布鞋的农村娃子王雪生的印象,甚至已经进入到准岳母角色,用对待未来女婿的态度来对待王天宇了。也就是说,王天宇已经提前成为了吴家的一员,在干部大院所有居民的眼中,这个气质非凡的小伙子就是吴局长家的娇客了。 四年大学生活很快就结束了,快得让人觉得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王天宇和吴萌毕业了,都留在了滨海市。没有回县城,更没有回大槐树村。 在王天宇和吴萌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吴军就做出了一个让所有认识他的人跌破眼镜的举动——他宣布把自己名下在巨博地产开发集团公司的全部股份过户给女儿吴萌,而且注明在女儿和王天宇结婚当日起,这份股权就为他们夫妻二人所共有。而且从那一天开始,集团最大股东王天宇就具备了竞选集团总经理职位的资格。而且向集团高管着重声明,这是集团内部决定,更是最高机密,在对外公布之前严格保密。 就在吴军宣布这个令人惊讶的决定后的第三天,女儿吴萌在巨博集团正式上班,成为一名预算师,而王天宇则走上街头,开始了为期一年半打零工到处应聘的职业生涯。一年半以后,在表舅王连甫的精心安排下,王天宇成功应聘华强集团旗下的建筑工程公司,成为一名业务员。再三个月后,通过签下巨博集团旗下本市头号工程天方花园的12亿元标的大单,王天宇成为华强集团的中层领导,全面负责建筑工程公司对外业务工作。 于是,故事回到了本文开篇的一幕。 天方花园工程开工仪式现场。锣鼓喧天彩旗招展,鲜花成荫空飘蔽日,礼炮声声爆竹齐鸣。滨海市现任市长雷开、市重大项目招标办主任韩得宝、项目建设方巨博集团董事长吴军、项目承建方华强集团代理董事长王连甫、总经理刘遨在主舞台上并列而立,分别致辞讲话,政府提出期望开发方介绍项目承建方保证以第一流的施工质量回报全市人民的厚爱。 王天宇和恋人吴萌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靠左边位置,喁喁耳语。于欣如穿花蝴蝶一般游走在会场周围,一边忙着照相对焦,一边不时抽空斜窥着这对恋人的一举一动。 就在市长雷开的致辞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大片乌云从西北方向的天空中向着工地压了过来,随着风起尘扬,雨丝如织轻烟如雾。现场先是一阵小小的骚动,接着在于欣的快速安排下调来二十把雨伞,十几个花枝招展的礼仪小姐就迅速登台出现在领导们身后,将雨伞撑起,遮在领导们的头顶。 现场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坐在第一排的一些领导满意地点头,向于欣投去欣赏的目光。接下来的十几秒里,坐在前排的领导嘉宾头上也出现了一只只小花伞,身后各自站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 典礼在细雨如织的诗意画境中有条不紊地举行。市长致辞领导讲话开发商介绍项目承建议方做保证,台上慷慨激昂台下掌声如雷。当台上的领导按照流程都讲完话致完辞,冒着细雨走下台来的时候,司机们已经把车子停放在后台,搀扶着领导坐上车子陆续离开,直奔早已预订好的酒店。 随着再次的鞭炮齐鸣,天空中忽然响起一阵滚雷,铜钱般大小的暴雨倾盆而下。台下的观众叫嚷声响成一片,一哄而散。礼仪小姐们再也顾不得花枝招展仪态万方,各自举着手中的小花伞跑得无影无踪。 王天宇和吴萌的头上失去了遮挡,只三两秒的时间就成了落汤鸡。吴萌哇哇地叫着,一头扎在王天宇怀里,身子抖成一团。王天宇紧紧抱着吴萌,嘴里说着“萌萌不怕,有我在呢”,抬头四周尽是雨幕,一时张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一辆商务车冒雨冲了过来,车门拉开,于欣的声音在副驾驶座位上响起:“喂,你们两个,不要在这里表演雨中即景啦,快点上车!” 车子开到酒店,王天宇和吴萌狼狈万状地拖着一身雨水进到大堂。于欣手里拎着两个袋子,收起雨伞也跟了进来。她望着两个人的样子,实在忍不住笑,竟笑得弯下腰去。王天宇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吴萌已经近乎发作了:“看到别人的狼狈相,就这么值得好笑吗?”那满含愠怒的语气,看样子连刚才雨中获救的感谢之情也丢到爪哇国里去了。 于欣没有生气,勉强止住笑容,扔给王天宇一个袋子,说了句:“自己到洗手间换去。”又挽起吴萌的臂弯,“走,咱们到那边去换衣服。我还带了化妆盒,咱们都去补补妆,呆会还要给领导敬酒呢。” 王天宇打开袋子一看,里面是一整套西服衬衣领带,是自己挂在办公室里的衣服。 第95页 第50章 66 酒席宴上,吴军、王连甫和雷开市长、韩得宝主任老友相逢,免不得一番假意寒暄,舌枪唇剑。雷开和韩得宝举杯祝开发方巨博集团和承建方华强集团精诚合作,祝天方花园项目早日竣工,给滨海市人民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吴军和王连甫自然是对市领导及各行政部门对项目的大力支持表示成分感谢,决心以实际行动回报市民对项目的厚爱等等。 然后就是刘遨、王天宇、吴萌、于欣等对政府领导和集团领导的敬酒和贺词,以及表示绝不辜负领导的重望,要把项目推进工作落到实处的决心等等。 雷开市长对今天大雷雨的忽然到来做出了颇为风趣的解释,他说:“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这是一场及时雨啊,说明天方花园项目的开发应时顺人,是个民心工程哟。” 大家齐声附和,掌声阵阵。韩得宝对吴军、王连甫和刘遨说:“雷市长说的太对了。民间有个说法,雨就是财啊。希望你们能精诚合作,不要出什么漏洞,在这个项目上大展宏图,发个大财哟。”吴军等连连称是,并说多谢领导关怀和大力支持,一定按时以高质量严要求把工程赶上去,不负领导期望。 是时大酒店门外春雷阵阵暴雨倾盆,室内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由于天公的留难,那一夜本来应该一个半小时就结束的晚宴一直进行到夜半凌晨。酒店门外马路上已经夜色阑珊,路面上到处是纵横流淌的积水,天上的雨柱由粗而细由紧而慢,变成细雨斜织的时候,市长雷开一路飘忽着被大家众星捧月地送出大堂,坐上车子扬长而去。大项目办主任韩得宝已经喝的人事不知,拉着于欣的手不肯放,一直傻笑不已。但市长大人早就提前作了安排,韩主任被司机连拖连拉地塞进车子,送回家去了。 由于身体原因,吴军从头到尾都没有喝一杯酒,但一直陪到最后。在整个酒局当中,他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他的未来女婿王天宇的酒量竟然出奇地大,不管应付什么样的客人什么样的挑战,都是酒到杯干,而且面不改色。而自己的宝贝女儿却似乎完全忘了自己骄傲的公主身份,只管傻呵呵地跟在王天宇身后,也跟着敬酒也跟着酒到杯干,不过这会儿早就斜倚在窗台下的沙发上梦周公去了。 王连甫对王天宇的酒量也感到非常惊奇。在整个酒宴过程之中,他一边尽力与韩得宝周旋,一边跟各政府机关单位的头头们虚与委蛇,其主要精力就是放在王天宇身上,怕他喝多了有所闪失。但出乎自己的意料,王天宇不但始终保持清醒,而且还抽空替自己挡了几圈酒,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因为酒宴过程当中外面的雨一直在下,所以于欣早就在楼上订下了十余个单间,以备不时之需。这时市政府各机关单位领导们都已继市长之后纷纷离去,所订下的房间绰绰有余,因为已经到了凌晨又不能退掉,于欣就招呼王连甫、吴军等人留下来稍憩,等天亮了再走。吴军微笑着拒绝了,让王天宇叫醒还在沙发上沉睡的吴萌,径直开上奔驰骄车回县城去了。王连甫的家室在农村,回去也是一个人睡,所以干脆直接领了房卡到楼上冲凉睡觉去了。 送走了所有的客人,于欣到洗手间里洗了把脸,补了补妆,再回到宴会厅的时候,就见偌大的餐厅里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老板刘遨一人醉眼惺忪,斜倚着窗台在跟什么人打电话,表情亲昵,还带着三分撒娇的况味。于欣凝视着刘遨良久,退到大堂叫来刘总的司机,交给他一张楼上的房卡,交待了几句,自己则直奔电梯,到楼上去了。 第二天早上,没有晨曦照射在哪一家的窗台,雨一直下,丝毫没有止歇的意思。刘遨在头疼欲裂的感觉中醒来,仰头看到的天花板是那么地陌生,明显不是睡在自己的家里。再艰难地转头看看身下的大床,雪白的床单是陌生的。又见自己的衣服凌乱地搭在床边的沙发上,沙发和地下厚厚的猩红地毯也是陌生的。 这是怎么了,昨天发生了什么?有一些回忆慢慢地回到脑海中,记得是天方花园的开工仪式,讲话,暴雨,酒宴……自己是喝了不少酒,但显然还没有醉到不醒人事的程度啊,因为脑海里还残存着把客人送走后还给妈妈通话的情景。是的,妈妈让他抓紧把公司的现有资金状况和固定资产情况摸清,传递一份详单给她的。后来呢?后来是司机说外面还下着雨,公司行政部早在本酒店预订了房间,总经理就不要冒雨回家睡了吧,反正酒店房间不住也是空着的,退不成了。 是啊是啊,刘遨觉得司机说的有理,就半醉半醒地被司机领到了房间。明明记得睡觉前还冲了一个热水澡的,然后喝干早就放在床头桌上的一杯开水,这才睡着的。后来的事,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直到现在醒来。外面的雨还在哗哗地下着,看不出是上午还是下午,也猜不到在约是几点了。可是……可是……,刘遨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太对劲。为什么会这么头疼?为什么睡这么死?关键是——刘遨伸手到自己的被窝里一划——为什么自己脱得这么光,□□? 刘遨想了半天,不得要领。忽然心里一激灵,赶快下床跑到沙发那里,翻了一下衣服,见钱包原封不动地放在口袋里,拿出来一看,里面的现金证卡一样不少。刘遨愈发摸不到头脑——而且就算摸到头脑了,也是一团浆糊的脑袋——竟直直地站在那里,好像是被梦境魇住了一般。 第96页 这时听到房门嗒地一声轻响,司机小张开门走了进来。刘遨听到动静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向门口看去。没想小张这一吓比他更加厉害,竟差一点坐到地上。只见总经理□□地站在床尾沙发边上,手里拿着钱包,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里布满通红的血丝,那神情就像是恐怖片里的僵尸一般无二。 刘遨喝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小张手足无措地爬起来,嗑嗑绊绊地说:“这个房间有……有两张房卡,我手里有一张,怕敲门打扰到您,就……就开门进来了。总经理,你……你没有事吧?要不,要不我到下边大堂等您。” 刘遨这才回过神来,摆了摆了手:“不必了,你先到外间坐一会儿,我换过衣服咱们就走。外面天气怎么样了?” 小张也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一边往外面套间退出去,一边回答:“还在下,大的很。工地上是没办法施工了,公司里上班的人也不多,估计是昨天的活动都累了,今天休息呢。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我看到午饭时间了,来接您出去吃饭的。”说到最后几句,人已经退到外间,顺手把卧室房门带上了。 刘遨掀开被子,发现自己的内裤缩在被窝的边角。心里一边纳闷,一边迅速穿上内裤,转身走进洗手间去洗漱。到了洗手池旁,却发现早有一套洗漱用品被拆开了包装,包装盒扔在了垃圾蒌里——除了自己之外,这个房间里还进来过别人?再扭头向垃圾蒌里看去,一件东西触目惊心地躺在那里——是一只用过的安全套,里面还留着半袋粘粘的白色液体。 奔驰车在暴雨中默默地前行,小张透过后视镜看到总经理阴沉的脸色,就愈发不敢多说一句,只顾盯着在疯狂摆动的雨刷下闪现出的模糊不清的街道。 “昨天你送我回房间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还有其他人在里面没有?”刘遨闷了半天,忽然开口发问。 “没有啊。”小张头也不回地,“像这样的总统套间,只是留给您一个人的,别人不可能进得去啊。” “昨天晚上咱们公司的人都有谁住在这家酒店没有回去?”刘遨接着问。 “也没有几个人。因为昨天酒宴结束的时候,雨也不怎么大,大家都有车子和司机,大都回家了。”小张一边小心奕奕地回答,一边小心奕奕回答总经理的问话。 刘遨这会儿脑子已经完全清醒,但对于昨天晚上的事情还是一团乱麻,理不出一点头绪。他知道小张把自己送到房间就下楼走了的,对之后发生的事肯定也不甚了了,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欢快地响了起来,拿出来一看,显示是于欣的来电。 第51章 67 刘遨赶到公司的时候,于欣已经在大堂门口等着了。刘遨留意看了一下,于欣的神色有些疲惫,但显然经过特意修饰了,穿的不是工服,很休闲——甚至有些妖艳。脸上也画了妆,不是上班时的淡妆,脂粉味很浓,倒更像是要参加派对去的晚妆。 于欣看到车子开到大堂门口,不待车停稳,已经伸手拉开后座的车门,一头钻了进来,直接对司机小张说:去迪欧咖啡厅。 小张有些诧异,看着总经理的脸色。刘遨面无表情,点了点头示意。小张把油门一踩,又驶出公司大厦广场,冒雨冲了出去。 迪欧咖啡厅靠窗的卡座,还是上次王天宇请于欣来吃饭的那个座位。只不过换了个情景,上一次是斜阳晚照,这一次是雨丝连绵;只不过换了个餐伴,上一次是完全不会吃西餐的王天宇,这一次是深黯此道的刘遨。 牛排、汉堡、可乐、柠檬、咖啡、甜点……一一上齐,侍者礼貌地问讯两人再不需要其他服务,轻轻地退了下去。于欣向刘遨作了一个请的姿势,自顾自地开始埋头大嚼。没有斯文没有礼让,也不顾及吃相,就像《天下无贼》中刘若英听说刘德华死讯时吃烤鸭的那个样子,不管不顾地。 刘遨虽然很饿,但此时毫无食欲,思绪飘飘忽忽地,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也预料不到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为了避免过于尴尬,他还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牛排,然后慢慢地嗓饮着杯中的拿铁,装作漫不经心地扫视着窗外的雨景。那连绵不断的雨丝戏谑般地抚摸着落地窗的脸庞,再化作一道道水柱顺腮而下,像极了情人分手里控制不住决堤而下的眼泪。奇怪吗?刘遨被自己的这种相像惊住了,甚至嘴角不自禁地露出一丝苦笑。 叮叮两声,把刘遨的思绪拉了回来,也把他的视线从落地窗拉回卡座的对面。只见于欣放下刀叉,从纸盒中抽出两张餐巾纸,擦了擦嘴,顺手把残纸扔进纸蒌——刘遨心里一颤,猛地想起刚才在酒店套房洗手间时的垃圾蒌,还有蒌中被拆开的洗漱用品包装,以及那个装了半袋白色液体的安全套。 于欣端起咖啡,轻轻抿了一口,这才开始了跟刘遨的正式谈话。她一改平日里的职业秘书作派,颇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仿佛今天坐在自己对面的不再是自己曾经奉若神灵毕恭毕敬的上司,而是一下子变成了自己的下属甚至是被审问的嫌疑人。 “刘总,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也不想闹到公司上下都知道。我会悄悄地离职,以后永远也不会在滨海出现。只不过我很想知道,你想怎么处理这件事情?”于欣不紧不慢地说完这席话,就不再看刘遨,而是拿着小钢匙慢慢地搅动杯里的咖啡,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第97页 “什么事情?什么怎么处理?”刘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脑子飞转,但还是一半明白一半糊涂,有着强烈的落入圈套的感觉,心底里潜生出一丝慌乱。 “刘总,非要把话说的那么明白吗?昨天晚上自己做的事,你就一点也想不想来了,还是不想承认?”于欣继续搅动咖啡,头也不抬。 “昨天晚上怎么了?我不想抵赖什么,但我什么也没干。于欣,要是想跟我玩圈套,讹诈我一把,我想还是少费这个心机吧。”既然冰山一角已经显露,不过是男上司和女下属的一夜风流问题,刘遨倒不慌了,沉下气来,端起杯子,定定地看着于欣的下一步表演。在这个时候,刘遨甚至往更深处想到一层,那就是任刚这班公司元老不甘心大权旁落,就联合于欣上演一出美人计,再把事情夸大,往夏威夷那边一捅,他们就会再次占据人事方面的主动,来一次《夺印新编》。 但那又有什么呢?于欣这里不过是几百万就能打发的事,有了钱她还闹什么呢?至于任刚那些老家伙,只要妈妈常燕一出马,一纸离婚书就能分得百分之五十股份,他们还能闹出什么名堂来呢? 这笔账算完,刘遨的眼神就更加笃定,甚至把二郎腿翘了起来。 大雨如注。在县城干部大院城建局长吴军的家里,王连甫、吴军和王天宇三个男人吃过午饭,正坐在沙发上喝着茶水聊天。 吴军:今天上午刚刚看了滨海新闻和气象预报。新闻上说,这次是滨海建市以来二十年一遇的大雨,气象预报也说,十天里难得会看到晴天。看这个样子,就算是天睛了,天方花园的工地再等到晒干地基,能够大车进料,也在一个月以后了。滨海的冬天来的早,这一下子失去一个多月的宝贵时间,冬天冰雪封地无法施工,这个损失可就大啦。王兄,我们在合同上没有强调天气原因的不可抗力,这笔损失恐怕要算到你们华强公司的头上啦。作为老朋友,我也不忍心这么做,但雷市长和韩主任你是清楚的,他们一定会抓住这一点不放,我们很难下台哟。你怎么看?” 王连甫不发表意见,把头转向王天宇:“天宇,你现在可是三重身份——巨博董事长的女婿兼公司大股东,华强公司的业务经理,华强集团代董事长王连甫的外甥。这事摆在这里,从情感和法理的两个角度来看,你是向着巨博还是华强?” 王天宇有点着急了:“你们两个长辈,天蹋下来也不该让我这小辈后生担着呀。我担不起,你们别这么宠着我抬举我,我就是一个听喝跑腿的,全听你们的。” 准岳父吴军笑了起来,指点着王连甫:“你看看你看看,舅舅就是比岳父近哟,天宇虽然才刚刚步入社会,还是懂些政治策略的么。” 王连甫也笑了:“他向着谁跟谁近,这话里话外早就透着明白哩。你自己刚才也说了,老天爷的事,那叫不可抗力,应该互不追责。你现在想让我华强一家担着,这就明摆着借刀杀人隔岸观火的架势么。这小子作为乙方的业务经理不据理力争,明摆着是宁可我这个老舅坐蜡,也不想得罪你这个老丈人哩。算啦不难为后辈了,你说怎么办?” 吴军摆了摆手:“工程进度表是贵方刘遨总经理请人看过日子后亲自制定的,这可怪不得别人。作为一个集团公司的最高领导,就算不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身边总不可能没有这么一个智囊团,从每个角度来考量项目的可行度以及可能遇到的问题,在做计划之前就要加以规避。做工程和种庄稼一样,天气就是必须考虑的首要因素。连普通农民都知道二十四节气的重要作用,你们这么大一个以工程建筑为专业的集团公司,能不知道雨季对工期的影响和作用?说白了,这就是雷市长和韩得宝主任给你们设的一个套。他们越过我们开发方和你们华强集团董事会,直接找到你们总经理刘遨,让他现场拍板打保票,在工程进度表上盖章签字,有没有这回事?这个事你可以回去问你们的总经办助理于欣,当时她是在场的,而且是她回公司盖的公章。韩得宝是个老滨海,气象局的局长也是他的战友,对于今年的异常气象和超长雨季,他应该是心里有谱的。雨季过后还需要近一个月才能进行路网建设,工期最短也需要一个半月,马上就进入隆冬休工季节,然后是春节,节后化冻开工,又需要至少两个月。主体工程一年工期,这样基本就废掉了半年,工程能如期完成?除非你们请来白娘子,衣袖一挥大厦落成。你们立了军令状,我这个甲方怎么来阻拦?立了军令状完不成任务,杀头是必然的,谁也没的说。” 说完了,又意犹未尽地补充了一句:“老王,你知道这个工程的监理方总监是哪一个?” 王连甫颇为紧张地问:“哪一个?” 吴军喝干杯中的茶水,往茶几上重重一放:“不是别个,正是市建委主任老马的连襟。老马跟你、刘遨的父亲和任刚的关系咋样,不用我多说了吧?” 王连甫皱紧眉头,转着手中的茶杯:“战壕和陷阱都布好了,雷阵也准备齐全,看来这是要绝杀啊。刘遨年轻不谙世事,钻进了人家的圈套还不知道,可他毕竟是我大哥的亲生骨肉,你这个当叔叔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吴军笑了笑:“救他容易,救你们华强却难喽。” 第98页 王连甫也笑了笑:“其实你的心里早就胸有成竹了吧。不然天宇干嘛要坐在这里?” 第52章 68 于欣不慌不忙,端起咖啡一饮而尽,打开小坤包,拿出一个非常精致的小盒子,里面装的是一个不锈钢闪盘:“这是你昨天晚上酒后失德,对我所做的所有视频实录。不要这么看着我,面对你这样身家百亿的有钱有势的土豪,我们这些小女子也只能靠这些见不光的手段来保护自己,对吧?这样的视频我翻录了十个闪盘,我的包里只有这么一个,你可以杀了我,但无法阻止视频到达某些机关单位甚至出现在网上。你的夫人那里,我也准备了一个,还没有寄出去,但只要两个小时后我不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闪盘就会出现在你太太的邮箱里了。你也知道你太太跟你闹离婚的后果——说不定她早就想这样做了,只不过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这个闪盘无疑是千载难逢的起诉证据——你名下的财产,确切来说是继承权,她和你儿子会理所应当地分走三分之二,那应该是几十大亿的数额吧,足以让你们的华强集团破产。刘总,我这么说,算不得危言耸听吧?”说完这些,于欣甩了一下长发,又伸手到坤包里,不过这回拿出来的是一包三五女士香烟,弹出一支叨在嘴上,从卡座桌面上拿过火柴擦火点燃香烟,把火柴盒往桌上一丢,吐出一个浓浓的烟圈。 整个点烟过程姿势优雅手法娴熟,像极了老电影上国民党军统女特工的风范。 刘遨把刚刚翘起的二郎腿入下来了,身子往前倾着,盯着于欣的眼睛:“你可知道□□加敲诈是个什么罪名吗?可以判多少年徒刑你研究过吗?” 于欣冷笑了一声:“□□?你问问全公司的员工,我大学没毕业就在华强公司实习,到现在已经工作快七年了,我□□过谁?不要这么急着定性吧,你只要随便找一台电脑——或者你的车上就有一台笔记本呢,让司机拿过来,插进闪盘播放一遍,就会知道你刚才强加给我的罪名有多么牵强和可笑。看看你的兽性大发的那一刻表现吧,我全身的衣服和内衣都被你扯碎了,要不是裹着浴衣溜回我自己的房间,要不是我房间里正好有昨天在工地上淋湿而替换下来的衣服,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离开那见鬼的酒店你知道吗?看看我身上的伤痕,你还好意思用□□这个罪名来洗脱你自己吗?”说着轻轻掀起上衣的衣摆,只见小腹及靠近双乳的部位抓痕纵横,青紫遍布。 刘遨只觉一股凉气从脊梁沟底部升了起来,一直涌到额头,都化作冷汗出了。但他还不死心,抛出最后一把撒手锏:“别以为昨天我喝多了酒,你就可以用这一套把我整臭整倒。我记得相当清楚,我是跟小张一起进的房间,房卡只有两张,一张插在取电槽里,一张被小张拿走。如果我给你开门,你根本就没有进到我房间里的可能。说说吧,你是通过什么手段进到我房间里来的?” 于欣轻轻地掩盖好身上的伤痕,使劲地吸了几口香烟,很快使自己平静了下来——她知道,在这个关键时刻,激动就是最大的敌人,只能使得事情往相反的方向发展: “这事就更简单了。负责二十二层客房的管家侍应姓王,叫王小忆。你可以问问他,昨天晚上是谁疯狂地按铃叫侍应,非要他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说你有急事找我谈,然后我才穿上工装来到你的房间见你。你再问问他,是不是你亲自把房间打开,自己却在洗手间里赤条条地躲着,等我刚刚把房门带上,你就冲了出来从背后抱住我?我带上门之后,王小忆当然不会看到什么,但相信我那一声惊叫他是清楚地听到了的。好啦,后面的事你也别问啦,我就直接给你揭开谜底吧——是我见没有办法摆脱你的□□了,就只好哄你让我洗个澡,至少先脱了衣服吧?你当时根本就丧失了理智,不理会我的请求甚至哀求,把我从门口一直拖到卧室,撕扯我的衣服。你得逞了——我怎么可能反抗得过你?但你没有想到吧,我身上还带着白天在工地上用的微型录像机。我在反抗的过程中摸到了它,真是老天保佑!我把它攥在手里,悄悄打开电源,放在了床头桌上。你当时昏了头,□□焚身,一定是没有注意到有这个第三者的存在吧?回去找台电脑,好好看看你的出色表演吧。反正我已经是这样了,剩下的也就是尽量挽回损失保护自己,还怕什么曝光?倒是你这个滨海最大建工集团的总经理,总不至于不顾及自己的身份和前程吧。” “不论是法庭还是我太太,都不会相信你的。”刘遨往后仰靠过去,闭着眼睛略显疲惫地说。 “你凭什么这么自信?”于欣问。 “很简单。”刘遨说,“从哪个角度讲,我都没有这个作案动机。何况,这是在工程开工仪式的晚宴过后,我最应该关心的是工程的进度和人员的安排,而不是渔色寻欢。而且,公司的所有员工都有眼睛,他们都会证明,自从那个王天宇来到公司之后,你借着校友学妹的名义,对他极尽勾引暗示之能事,我当然也不会视惹无睹。王天宇是我要重用的一个干将,我不会愚蠢到跟他争风吃醋的地步。昨天下午在工地他本来被淋成了落汤鸡,为什么晚上出席晚宴的时候却衣冠楚楚?是你替他准备了替换的衣服。在这个时候我去动你,没有人会相信,而你的所谓现场视频,无法对一个神志被控制的人形成有力证据。” 第99页 “神志被控制?你指的是酒后放纵吗?这可以成为借口吗?”于欣再次开始冷笑。 “当然不是。”刘遨开始反击了,“应该是药物控制。在上床就寝之前,我的神志是清醒的,这一点送我上楼的司机小张可以证明。是在冲完热水澡喝完床头桌上早已准备好的凉开水之后,我就失忆了。那么请你现在告诉我,床头桌上的那杯开水是谁放在那里的,或者说,是谁提前准备在那里的,那里面放了什么不该放的东西?” “哈哈,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最终肯定不会承认自己的兽性,而是从别人身上找原因。”于欣一副有备无患的样子,“我在离开酒店的时候早就嘱咐过大堂经理和客房经理,不要收拾你的房间,一根头发丝都不要动。因为我们还没有打算退房,房间里的现场要保留你离开时的原样。想来那只杯子也还放在你的床头,那杯口上你的指纹和唇痕也一定还在,杯里的残留物也原封不动。你可以以此作为证据来告我,或者起诉你能想到的所有可疑的人。那里面除了白开水,什么都不会有。但我相信,除了我留下的录像资料之外,那个房间里能证明你兽行的蛛丝马迹,应该不会太少。” 刘遨不吭声了。过了一小会儿,他忽然诡秘地一笑,问于欣:“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确实比我们那个年代的人老道,令人可敬可怕。但是,一个人的功利心太强了,或许就会做一些自作聪明但实际上愚蠢至极的事情。我想请教一下于欣小姐,一个在兽性大发情不自已连女孩的衣服都来不及慢慢脱下的男人,会戴上安全套套□□吗?” “咯咯咯咯……,早知道你会这个样子的。你们这些男人,哪个不是提上裤子不认账的人?”于欣把手里燃到一多半的香烟重重抿死在烟灰缸中,重重吐出最后一个烟圈,“你是在怀疑洗手间里的那个证据吧?那你为啥不把它直接毁尸灭迹呢?因为你起了疑心,要把它作为最后的救命稻草吧。不错,在那个情况下,你当然不会按部就班,还要带上套套做事。但你错了,只要你否认,我现在就可以报警,就会有人把那个证据取走,稍一经过化验就能证明那些肮脏的东西出自你的身体之内,因为那就是属于你的,谁也更改不了。怎么样刘总,要不要马上试试?”说着话,就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做出要拨通电话的架势。 刘遨伸手轻轻按住于欣的手机:“报警?不忙吧。要是能报你早就报了,不用等到现在的。算我栽了,最后会听听你的条件。那么现在请给我答案吧,那里面的东西你是怎么得到的,怎么会装在那里面的?” 于欣松回了要按键的手,口气放松且有些不懈:“你行使完暴力,睡得跟死猪一样,我想留下一点敲诈你的证据还不容易?找个套套,挤出你的罪恶,扔在你清醒后能一眼看见的地方,就足够了。施暴视频再加上你身体里出来的东西,算不算铁证?” 刘遨长出了一口气,从兜里掏出一支软中华点燃,身子往后一靠:“对不起于欣小姐,我毕竟比你大十多岁,不像你相像得那么幼稚。那个东西,我在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扔到马桶里,现在恐怕已经冲到太平洋里去了。” 于欣使劲甩了一下头发,神经质地哼哼了两声,说道:“看看你们这些有钱男人的嘴脸吧!早就料到你这一手。你现在脱下裤子来瞧瞧,现在穿的内裤还是你昨天的内裤吗?那是我放在你被窝里的代替品。真正的证据,让克林顿后悔一生的证据,现在在我手里。” 第53章 69 吴军笑了笑,干脆把话说明了:“刚才你说了的,天宇现在是三重身份,这就是挽救华强集团的保障啊。老刘虽然人在厦威夷,但大家是老朋友了,都互相了解。他是从政治斗争中杀出来的,遇到这种事是早在预料之中的事,早在他看到韩得宝的第一眼时早就有了定论,不然的话他也不用把董事局交给你掌管,自己跑到海外躲清闲去了。说句不好听的,现在刘遨掉到了人家设的套子里,可能也是老刘早就有心理准备,甚至是希望往这个方向走的。人家要对付的是他老刘,老刘闪了,让你老王和小刘挡前阵,人家暂时奈何你老王不得,还有不拿小刘开刀的道理?现在违约拖工已经让老天爷变成了现实,看起来我们是没有回击的机会,只能任人宰割啦。但现在有了天宇,也就有了一线生机,说不定可以平稳破开这个绝杀局呢。” 王连甫喝了一口茶:“有点意思了,接着说下去。” 吴军接着说下去:“事到如今,刘遨只能作为一个弃子,来充当一个李代桃僵的角色了。你们趁着市里领导和老天爷给你们施加的双重压力,正好提议召开一个董事会,提出总经理刘遨擅自给市里立军令状的问题,让刘遨处于压力重重的地位,或者直接促成他辞去总经理职务,那是最好。但根据近来的态势,听说刘遨和他妈妈常燕电话往来频繁,怕是常燕要在这个时候出来捣乱,这个职务他是不肯轻易放弃的。那我这边可以配合一下你,用律师函的形式问责你们的工程进度并提出违约处罚诉求,你们把这个律师函发到夏威夷去,再让老刘对小刘问责施压。你们再召开董事会会议,一边提议罢免刘遨的总经理职务,一边向市政府和我巨博集团发出放宽工期的申请。只要有雷开和韩得宝在,我想市政府那边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意托延工期的,这是他们一举打倒华强的最佳时机,他们不会放过。但我这边可以提出一个折中方案——我不再追究华强集团的违约责任,也不必华强按合同约定进行百分之五十的前期垫资,而是以天方花园的全部工程款入股华强集团建筑公司板块,重组华强建筑工程公司的董事局及高层管理组织架构。王天宇是你现任代董事长的亲外甥,由他代表我巨博携资入主管理层,担任华强建工的总经理,这个恐怕不会有人反对吧?” 第100页 王连甫摇了摇头,喟叹一声:“老谋深算,不得不服啊。华强公司三十年卧薪尝胆,就被这一场大雨给浇没了?天宇啊,你这个老岳父为了你,可算得苦心孤诣哟。” 吴军无声地笑笑:“老王,你这是得了便宜卖乖吧?现在讲究的是资源整合,强强联手。华强由刘遨手里交到天宇手里,对你王连甫来说是得还是失?一个是你的侄子,一个是你的外甥,手心和手背哪个近哪个远?据我所知,你们华强的资金情况并不是那么乐观,接下天方花园的工程,不能说是蛇吞象至少也是勉力为之,即使没有这场大雨帮忙也是后力不继前景堪忧。怎么,现在我主动承担起几十个亿的工程款,还让你们华强利润共享,反倒成了苦心孤诣趁火打劫要吃掉你们华强了?呵呵,老王啊,你就拿着便宜当吃亏在这里说几句卖乖的话罢啦。” 王连甫转头看看王天宇:“天宇,你都听明白了吧?你这个未来岳父的苦心孤诣是不假,但不是为了巨博,也不是为了华强,而是为了你哟。我们像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就算想破脑袋也不知道当时的努力三十年后会换来什么样的回报。现在你看,你的岳父在弹指一挥之间,就替你铺好了下半辈子的通天大道啦。要真是按照这个规划来实施的话,用不了一个月,你就是华强公司的总经理了。你怎么想的?发表一下意见看看。” 王天宇往前挪了挪身子:“我还年轻,先不说总经理是否胜任,但有一点弄不清楚。既然韩得宝主任铁定了心要把华强整垮,换作谁当总经理还不是一样?刘总是老董事长的亲生儿子,比我大着六七岁,社会经验和业务经验都在以上,他搞不定的事,我就一定行吗?” 吴军和王连甫相视而笑,同时点了点头。吴军说:“天宇,就冲你这一席话,就够了半个总经理的格局了。要是像你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听到一下子得到总经理这个职务,不知道兴奋成什么样子,一定会来一场慷慨激昂的开场白,以表明自己能胜任的决心,你能提前先想到公司的存亡,实属不易哟。” 王连甫拍了拍王天宇的肩膀:“你是不知道,韩得宝跟刘遨的父亲以前曾在一个单位共事,有着很多说不清的恩怨,甚至可以说是死敌。韩得宝十年牢狱之灾,又十年隐忍乡村不发,就是等着一旦东山再起,把华强整垮把刘氏家族整倒,永远不得翻身的。就是因为韩得宝重新得到重用,刘遨的父亲才把董事长的位子交给了我,自己跑到夏威夷不问公司之事,其实就是为了躲避直接交锋,这才有了华强集团这几年的平稳发展,没受到重创。现在刘遨经过几年的历练,胆子也大了气势也涨了,走路也就不那么谨慎了,正好撞到韩得宝手里,那还有不被盯上的?这才是华强最最危机的时刻。要是刘遨离开总经理位置,换了你这个巨博集团董事长的女婿掌印,他韩得宝还敢轻易动手吗?别说你岳父跟他姓韩的素无仇怨,就算是有,他也不敢轻易动你这个人大代表、政协常委兼任工商联副主席三重身份的未来老岳父呢。一句话,只要总经理换了你做,华强才能度过这一险关。” 吴军适时地加上一句:“还有你这个表舅那可是前任王有良老市长的亲侄子。现任雷市长是王市长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们要动你,也要掂量掂量的。” 其实他们两个还有一句话都没有说,那就是——巨博和华强两巨头联合,他们谁要动一动看,都需要好好掂量一番的。 刘遨把自己深埋在迪欧咖啡厅卡座的边角里,细细品评着于欣前面所说的每一句话。窗外的雨下的愈发大了,打在玻璃上发出很大的响声,这雨声多多少少消除了一些弥漫在两个人之间的杀气,使得现场的气氛甚至有些感伤和浪漫的情怀。 “说吧,你想怎么样?要我离婚那是不可能的。想通过这样一件小事,想要整倒华强那也是不可能的,这你比我清楚。” “整倒华强?你怎么会这么想!华强是我的第一份工作,董事长和所有部门的同事们对我都那么好,我有什么理由这么做?何况你说的对,我一个小小草根女子,也没有那么大的能量。这本来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没有必要牵扯到公司,也没有必要牵扯到你的太太和你的家庭。” “很好,那就开出条件来吧。” “我说过了,不想打扰你的生意,也不想影响你的生活。我会永远离开滨海,不会在这个城市里出现。但我需要生活,也就是说需要钱。我想这不是什么你所谓的讹诈,你做的事,是要为此负责并付出代价的。你说呢,刘总?” “哼哼,你能这么说,那就简单了。我现在就给你开支票,三百万我想足够了吧?在那样一个规格的酒店,我想这个数额应该是这方面最高规格服务的三百倍有余了。” “刘总,本来我还认为你只不过是酒后乱性,没有怎么恨你的。现在你这么说,可真让我从心底里看不起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又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和嫖客?呵呵,我还以为你跟你父亲是一类人的,现在看来你比他是差得太远了。” “于小姐,我警告你,不要乱说话。乱说话可以痛快一下舌头,但想要的钱可就没有这么容易拿到了。咱们两个的事是不是一场阴谋,我想早晚会水落石出的,我现在也不想再追究很多了。你不就是想要钱吗,要多少你开口就是。三百万还不够,你以为你这样的女人很值钱吗?另外,不要牵涉到我的父亲,你没有资格评价他。” 第101页 “你不必这么气急败坏的样子,我的刘大总经理。你和你的父亲,虽然都是始乱终弃,但你真的没有他那么坦荡和承担,更没有他的高尚。在他那个年代,对于受过他伤害的女人,他至少还有一个交待一份关怀。你呢?只想到用三百万买断!看看你对待女人的态度和胸怀吧,让我恶心。算啦,咱们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吧,我走了,不会再打扰你,只求你别作恶梦就好。对了,忘了告诉你了,你开给韩得宝的那张五千万现金支票,本来昨天我是想交给他来着,但他跟你一样那酒后乱性的样子也让我恶心,我就改主意了没有送给他,今天上午已经划到我的户头上了。三百万我不要了,你留给下一个能给你高规格服务的女人吧。” 第54章 70 大雨终于停了。 刘清远带着阿福从夏威夷赶了回来,参加华强集团的董事局会议。在连续开了三天的会议上,董事会通过了四项决议—— 其一,鉴于集团总经理刘遨在天方花园项目上的重大决策失误,使公司陷入面临停业整顿的被动境地,且私自挪用公关备用金五千万元,事后又无法说出该项资金的去向。此两项过错证明其不能胜任总经理的职位,董事会决定罢免其本兼职务,在扣除五千万元后保留其名下百分之八的股份,同时保留其在华强集团的股东身份。 其二,鉴于天方花园项目开发方巨博集团愿意自动放弃对承建方华强建筑工程公司的违约追责权利,且愿意以天方花园项目工程全资垫款的方式入股华强建筑工程公司,使华强公司免予政府追责,董事会决定同意巨博集团以天方花园项目参股。 其三,鉴于巨博集团董事长现任政府职务,不宜介入资金重组后的华强建筑工程公司管理工作,特指定其女婿(已经订婚)王天宇为资方代表人。通过监事会评估测算,天方花园全部工程市值40亿元,在华强建工公司股金占比为35%,为重组后的最大股东。董事会决定同意,任命王天宇先生为重组后的第一任公司总经理。 其四,鉴于和现任市建委重大项目招商管理办主任韩得宝的恩怨关系,会严重影响到公司今后的健康良性发展,以及身体原因,董事会决定同意刘清远辞去现任董事长职务,并同意其结算抽回个人应得股份资金20亿元的请求。同时,根据代董事长王连甫、副总经理任刚的个人请求,董事会一并同意他们提出的辞去现任本兼职务的请求,并同意其结算抽回个人应得股份资金合计8亿元。 其五,其实也算不得第五项决议,而是一项议程,那就是选出了新一任的集团董事长。新任董事长年纪不大,还不到四十岁,名叫马云鹏,据说也是本市建工学院毕业,应该算是王天宇的学长。在新任董事长的就任演说中大家才知道,他是在毕业后就去了深圳,现在是某上市投资公司的执行董事,这次是看到环渤海湾经济圈的巨大发展前景,才与日前到夏威夷跟刘清远董事长接洽详谈了一个月之久,在全面了解了华强集团于证券和矿产领域的基础情况后,毅然决定注资150亿元,控股华强集团这两个板块。 就这样,华强集团彻底改头换面平稳过度,刘氏家族从此退出了华强集团管理核心,二三十年来的“刘王组合”宣告退隐江湖,正在如日中天的时刻金盆洗手。 就在这些重大决策向全集团员工宣布的当天晚上,重组后的领导阶层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宴会。即是欢迎新入主董事会的核心领导马云鹏、王天宇,也是给老领导刘清远、王连甫、刘遨送行。宴会主办方还盛情邀请了巨博集团董事长吴军和吴萌父女,市建委重大项目招商管理办主任韩得宝以及巨博、华强两大集团的客户代表。由原来市委招待所改建成的五星级酒店——滨海大酒店被全部包场,各界人士济济一堂,盛况空前。 韩得宝傻眼了。就像一个超级拳击手,攒足了劲一拳打出去,心里设想着获胜那一瞬间的快乐呢,却忽然发现对手不见了,这一拳全然打在了空气里。 “刘王组合”当然没有就此销声匿迹,真的退隐江湖。 半年以后,新城县城关镇东南十五公里的大峡谷生态旅游项目“护子圣母山大峡谷”正式开工。项目开发方是新成立的一家旅游地产公司,之前还名不见经传,却出手不凡阔绰的很,项目总投资竟高达15亿元之多。从项目规划及鸟瞰图上可以看到,大手笔规划令人耳目一新,小桥流水野战户外拓展漂流采摘农庄等业态功能一应俱全。 在山谷深处靠近崖壁的一棵大树下,规划的是个小院,院中有亭,名曰“观雪亭”。连那棵不知道生于何朝何代的大树也被起了个奇怪的名字,名曰“护子槐”,究其根本,是说古时有猎人于此射猎,获得母子鹿一对,母鹿被射伤奄奄一息,却将小鹿死死护在肚腹之下,后腿勾住古槐不放,猎人无论如何也分拆不开。猎人为之感动,放了母子二鹿,并折弓起誓从此再不射猎。自观雪亭沿溪而上,翻过一道山坡,是一道松林拱卫着的孤坟,坟后建寺,名曰“圣母寺”,据说那圣母即是死去的母鹿灵魂升天所化,永驻于此保佑谷中的所有弱小动物,时常显化,灵验至极。 两年之后,“护子圣母山大峡谷”项目正式对外开放,四季游人如织。冬天看雪夏天漂流春观山花秋摘百果,还有大量青年男女到圣母寺求子,香火极盛。孤坟前的墓碑早已不是原来的碑文,上面现在只刻了三个篆体大字——圣母丘。 第102页 就在这一年清明的下午,大峡谷里来了两个客人,一老两少,是王家旺和王天宇、吴萌夫妻。吴萌喝开谷口的门卫,理直气壮地把敞蓬跑车开到圣母寺山脚下,和王天宇一起把王家旺搀扶下车,拎着纸钱和祭品沿着台阶走上山梁,在孤坟前停了下来。 王家旺的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推了王天宇一把:“快点,这里面睡的是你的亲娘啊。让你媳妇也拜见一下婆婆吧,她能看见你们的。唉,你本来是该姓刘的,你看,这碑上还刻着你的名字哩。我老王白享了这小三十年的福,满足了。” 王天宇拉着吴萌,夫妻两个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泪如泉涌。后面忽然一个慈祥的声音响起:“田田,等我死后,就让我和她一起躺在这里面,行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