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魔尊洗白手册[重生]》 第1章 婚契 宁拂衣终于结束了罪恶的一生。 若论六界中最为臭名昭著之人,她自认为自己若认第二,那茅坑里修炼万年的王八精来了都不敢认第一。 作为六界首屈一指的魔头,传说她喜食生人肉,尤爱吸人骨髓,每杀完一人,都会露出血淋淋的獠牙,深入体内吸食,以助邪功。 传说云,她痛恨师门,成魔后一人踏平了鼎鼎有名的云际山门,甚至将其母凝天掌门的尸体从冰棺中夺出,往上劈了几百道天雷。 传说还云,她不满其母凝天掌门的白月光,也就是六界崇敬的神尊褚清秋,用奸计将之囚于魔窟,百般折辱,并当面剖了神尊爱徒的心脏。 传说还还云,最后她被忍无可忍的褚清秋一剑穿心,终于还了天下太平。 各种各样的传说不胜枚举,传说得多了,到最后宁拂衣自己都信了三分,且部分传说多少有些依据。 比如她真的恨褚清秋,恨到了骨子里。 她从前是不恨褚清秋的,那时她还是个小丫头,只觉得对方高深莫测,满心是天下苍生,往跟前一立便压迫得人说不出话来。 直到母亲将死时,她哭着跪在紫云阁一天一夜,流干眼泪都没能等到褚清秋开门,那时她才开始恨,一次又一次,这恨意便越来越浓。 到最后她索性发了一回疯,研究起死回生的阵法,杀光攻入魔窟的修仙人为祭,将褚清秋绑来,要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褚清秋她不是爱苍生吗,她不是爱她那盛气凌人的小徒弟吗,她不是永远高高在上犹如神祇吗。 她便要将褚清秋碾落尘泥。 她却也做到了,当日电闪雷鸣,无数白光拖拽着火星撕破天空,照亮血流成河的地面,宁拂衣立于尸骸中央,把玩着手中一根白骨色的玉笛,身上黑衣好像浸了墨,在狂风大作下纹丝不动。 那女人被捆缚在脏污的青铜柱上,向来一尘不染的白衣凌乱,浸透鲜血,那张曾令六界都惊叹的面容就在宁拂衣眼前,露出隐忍的屈辱和悲悯。 “宁拂衣,你并非不可救药之人,停下吧。”褚清秋声音颤抖,眼泪从她眼眶流下,混入肮脏的淤泥。 宁拂衣高兴极了。 “你不是一向心狠么,我当初那样求你你都不为所动,现在哭什么?”宁拂衣笑得畅快,她好像几百年不曾这么畅快了。 “因为愧对我母亲?因为我杀了你爱的徒弟?还是因为我绑了你?”宁拂衣声音低沉而又危险,她慢慢俯身,让呼吸喷洒在女人脸上,手指轻轻抚摸她光滑的脸,看着那双常年古井般幽深的眼睛,逐渐沾染红晕。 她从来不知道看着褚清秋受屈,竟然能令自己愉悦至此。 畅快是短暂的,宁拂衣一向明白,往后她开启了阵法,再往后便见白光大作,褚清秋不知何时挣脱束缚,冷眼向她一剑刺来。 穿心的刺痛令她疼得想要流泪,她忽然踏实不少。 死么,也不过如此,万物不带走,了却浮生去。 —————— 一些杂乱的梦在宁拂衣眼前划过,亦或是些绘着过往的画卷展开,宁拂衣只觉得周身空气化为实体,裹挟着她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一开始画里都是她,孤身一人的她,要么立在日月之巅吹笛,要么躺在魔窟吹风,要么就拎着她那作恶多端的峨眉刺,召唤天雷将欲取她性命的仙家劈得洋洋洒洒。 再往后,画里出现了别人。 有披着战衣的男子撕心裂肺地命她快逃,下一瞬便被碾碎为齑粉。有如柳枝一样温婉的女子笑着喊她衣衣,随后被大火烧为灰烬。 就连一只只会摇尾巴的小白狗,都被一柄重剑刺穿了身体。 最后,刺目惊心的画面定格而消散,宁拂衣恍惚望着眼前,滚烫的泪水流进口中,咸的发苦。 等等,眼泪? 宁拂衣顿时好似惊醒一般,她用力眨掉眼中水渍,视线和触觉才都慢慢清晰起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汪乳白色的池水,她全身浸泡于池水之中,长发随着池中暗流摇曳。 她只觉得浑身针扎一样刺痛,随后又是刺骨的寒意涌入四肢百骸,宁拂衣狠狠打了个寒颤,这才发觉自己竟不着寸缕,亏得这池水并非透明,还可遮挡一二。 再低头看,却看见两条藕臂环绕着她腰肢,触感冰凉,后背紧贴着柔软的肌肤,似乎还能透过一片湿润,察觉到那人的心跳。 她竟是被人抱在怀中浸泡在水里的! 即便宁拂衣做了百年的魔王,但醒来便是这种旖旎场景,也难免动了些心思,还好她一向定力强,装也能装得镇定。 于是她用力呼出一口气,转身想将那人推开,谁知一转身瞧清了样貌,镇定便再也装不下去了。 她情不自禁骂了一声娘,一掌拍在那人胸口,便见抱着自己的女子手一松,随着力道滑下,搁浅在了池边。 那人,明明晃晃,确确实实,竟是褚清秋。 那个刚刚一剑捅穿她心肺的褚清秋。 只见她衣衫像往常一样裹得严实刻板,除去白皙脖颈外,再不露半点肌肤,然而身上布料浸了水,全贴在了肌肤之上,衬出平日看不到的窈窕身形。 面色苍白得可怕,唯有嘴唇挂着丝丝血迹。 眼前的景象让宁拂衣愣了好一会儿,自己不是应当见阎王了吗,褚清秋又怎么会在这里?难不成她虽被褚清秋用仙力刺穿心脏,却侥幸留了一命? 刺骨的水令她又打了个寒颤,她这才想起自己还没穿衣裳,于是伸手想化出件衣衫。 然而努力半晌,衣衫不见,只憋红了脸。 “本尊的魔气呢!”她扬声大骂,沾着水的白嫩小手用力甩了甩,这才从指尖逼出点丝丝缕缕的仙力,极其微弱,凝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幻化出块布,也不过蔽体而已。 宁拂衣急忙披衣起身,赤足上了岸,离开那刺骨寒水,身体这才勉强回温。 这下她是真的有些慌了,无论是修仙还是修魔之人,唯有力量才是根本,如今不知为何散尽了一身修为,于死何异。 宁拂衣心底一阵暴戾涌上,她眯眼望向池中的褚清秋,不管如何,褚清秋刺她一剑是真,若此时不将她除去,待她醒来,定有大劫。 思忖罢,她果断弯腰握住女子衣领,将她用力拖拽上岸,峨眉刺召唤不出,便双手钳她湿滑脖颈,用力取她性命。 褚清秋却还是一动不动,脸上却多了些血色,那双无情无义的桃花眼紧紧闭着,嘴巴却微微翕动。 宁拂衣盯着她饱满的沾血的唇,一时有些晃神。 “住手!”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厉喝,宁拂衣还来不及回头看,便被一股力道打中腰腹,闷哼一声,远远飞了出去,重重撞于柱上,滚落在地。 不等她抬头,一柄亮闪闪的弯刀便出现在她咽喉处,制止了她的动作。 “你这顽人!师尊好心救你,你却如此恩将仇报!师尊心善,我可不惯着你个废物!”来人声音激切,话音刚落,弯刀便迎面而来。 宁拂衣失去魔气,但身体却还灵活,她迅速弯腰躲于柱后,弯刀当啷一声砸在柱子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白印。 来人似乎拿定主意要杀她,动作丝毫不犹豫,弯刀再次拔出,劈头盖脸砍来,宁拂衣微微蹙眉,沉下心绕柱闪躲,顺便用为数不多的仙力化出一把锋利小刀。 趁着来人不注意侧身翻滚,中途扯着褚清秋的衣衫,二人双双跌落水中。 “师尊!”来人一声尖叫,却不得不猝然停下,嗔目瞪着直立在水中的宁拂衣,仿佛要将她千刀万剐似的。 只见水中女子墨发披散,更衬得肌肤白如鬼魅,一手轻佻地揽着褚清秋肩背,手中仙力化成的小刀闪着光,抵在依旧未醒的褚清秋心口。 “你若再动弹一分,我便让你的好师尊疼上一分。”宁拂衣咧开红唇,笑得阴邪,看那人被气得目眦尽裂,心里多少涌出些趣味来。 宁拂衣长得虽然好看,但就是不讨人喜欢,不笑时冷漠,笑时莫名阴狠,这般用力钳制褚清秋时,更觉得她好似魔鬼,眼神幽暗得骇人。 虽然她讨厌褚清秋,但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有着无上风华,如今闭目躺在她怀中,倒有几根美人凋零的意思,只是平日里高高在上,寻常人根本不敢近身罢了。 那衣领上的云母扣一直扣到了最上面一颗,越是这般,便越让人想要窥探,从前她不敢,如今便不同。 这么想着,宁拂衣便慢慢低头,状似去嗅褚清秋脖颈间香气,额间发丝轻扫她肌肤,宁拂衣似乎从褚清秋脸颊上看到了一丝红晕。 “那可是神尊,宁拂衣你疯了!”那人气得原地跺脚,险些昏厥过去。 “疯了?”宁拂衣嗤笑一声,这才收了魔头脾性,定睛看来人样貌,谁知却忽然僵了一瞬,一股电流涌向四肢百骸。 秋亦? 那个褚清秋最心爱的徒弟,秋亦? 即便宁拂衣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却也半晌回不了神,当年秋亦在云际山门时便瞧不上她,待她入魔之后便更怨念至深,起初宁拂衣还留她性命不忍杀之,可她偏是不依不饶,最后甚至召集众仙门同她殊死一战,搏杀至最后,宁拂衣终于不再留情面。 亲手了结了她。 可如今,死去的人为何会活生生出现在这里,音容样貌悉数不变。 “宁拂衣!”秋亦的呵斥打断了她的思忖,宁拂衣忽然正色,手中小刀更贴近心口,挑眉望向秋亦。 “这是何处?”她问。 “你装什么傻?”秋亦捏紧了手中弯刀,“散骨寒潭,你会不记得?” 散骨寒潭……宁拂衣慢慢颔首。 此地本是云际山门的地界,寒潭虽冰冷至极,但对修仙之人颇有奇效,被宁拂衣的母亲凝天掌门特划给了褚清秋使用。 自己当初灭掉云际山门后,顺便将这寒潭炸了个一干二净,然而如今这地方不仅重新出现了,且连那角落的顽石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还未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怀中的身躯忽然有了动静,她手中不由得一紧,却恍然感觉到淡淡的气息拂过耳边。 低头,正对一双桃花瓣样的眸子,褚清秋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却也不挣扎,只盯着她一动不动。 盯久了,似有泪光从褚清秋泛红的眼角滑过。 不知为何,宁拂衣被她这样的视线看得有些恍惚,于是右手微微偏移,却被两根冰凉手指捏住皓腕,却犹如千斤桎梏,她瞬间动弹不得。 “你我如今结了婚契,若动手杀我,便是犯了天条。”褚清秋垂眸,平静地说。 第2章 重生 若自己如今并非做梦,那便是疯了,宁拂衣僵立在原地想。 眼前的一切都不符合常理,先是死去的人和毁掉的地方尽数出现在眼前,后又是什么该死的婚契,她和褚清秋? 说出去定叫人啼笑皆非。谁不知她宁拂衣恨褚清秋,又谁不知褚清秋是她母亲凝天掌门的白月光,也是修为长她千年的前辈。 此事就算她是个魔头,都觉得实在荒唐。 立了半晌,宁拂衣冷笑一声:“褚清秋,你开什么玩笑?” 她用力想把手拿回来,然而挣扎了半天,褚清秋的两根手指仍旧纹丝不动。 没有魔力的感觉可真糟糕,宁拂衣又在心里骂了一句。 倒是她力气用得莽,身上裹着的布滑落到了胸口,盈润肌肤暴露在眼前时,褚清秋眸光漂移一瞬,终于松开了手,背过身去。 宁拂衣猛然后退几步,溅起不少水花。 “若触犯天条,轻者遭受十六道天雷,重者灰飞烟灭。你若觉得我信口雌黄,大可以一试。” 说着,褚清秋慢慢走上了岸,她的步伐平稳,但若是细看,便能看出脚步虚浮,不似平日。她掌心伸出,微微翻转,身上水渍便一瞬无踪,一袭云絮般的披风披在她肩头,无风摇曳。 “师尊……”一旁的秋亦连忙上前搀扶,却被褚清秋伸手挡开。 宁拂衣自然是不敢轻易尝试的,先不说她如今根本打不过褚清秋,就算她能,她也不敢,堂堂魔王若是因为一个见鬼的婚契把命丢了,说出去叫人啼笑皆非。 于是她暂且安稳站在原地,重新环顾四周,判断周围的环境。 天顶嵌了一块会发光的玉石,将洞穴内照得亮堂,玉石的光犹如日光折射在池底,还在漾漾流动,寒潭边的石柱光可鉴人。 她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幼年时母亲曾托褚清秋教习过她,那时褚清秋便狠心地将她扔在寒潭之中逼她借助寒潭练功,她在潭水中哭叫了三天,这才被母亲接回。 待回到房中后,又足足发了三日的高烧。 所以宁拂衣从小便怕褚清秋。 如今看去,这确是从前的散骨寒潭没错,宁拂衣心中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于是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得险些歪了嘴。 如今故人重现,旧地重归,这并非做梦,且身上那些似乎被毒打了一顿的疼痛也不似假的。 难不成,她那阵法并未让死去的人复活,而是让她自己,重生了? 想到这里,饶是宁拂衣,都不禁呆愣许久,惊涛骇浪从冰冷的四肢百骸涌向心脏,一时间心跳犹如擂鼓。 她连忙召唤体内不多的仙力,努力半天才幻化出片铜镜,举到眼前端详。 丹凤眼,琉璃般的眼瞳,头发微卷,高高束着,脸只有巴掌大,并非往日的冷艳模样,还带着未脱的稚嫩。 这不就是自己少女时期的样貌吗?宁拂衣一阵欣喜,她凑近端详,眼尖地发现,上辈眼角对称的两颗泪痣,如今不翼而飞了。 原本婀娜的身段也变得犹如平板,这倒是令宁拂衣有些失望。 “师尊,你瞧这顽劣之徒,您好心救她,她不仅不感恩,反而妄图对您以下犯上,甚至,甚至……”秋亦气得话都难以说出口,“妄图,轻薄于您,好生大胆!” 宁拂衣正盯着镜中的自己出神,此时听了她话语,忽然垂下手,挑眉看她。 秋亦被她眼神碰到后,心里没来由恐慌一瞬,她强行定住脚步,暗暗疑惑,平日里她最瞧不起这个所谓的云际山门少门主,觉得她顽劣贪玩又没有天分,简直有违其身份。 但方才那一个眼神狠戾骇人,她却无端生出寒意来。 “救我?”宁拂衣看向褚清秋,女人正阖目端坐在一张藤椅上,淡淡的飞羽在她身周飘荡,似是运功疗伤。 从褚清秋苍白的面色来看,她身上的伤并不轻。 “不然你以为你为何会站在这里?若不是那个山门弟子偏要跪着求师尊,师尊怎么可能插手你们门内之事。”秋亦迈步挡在褚清秋面前,拦住宁拂衣的视线。 山门弟子?求褚清秋?宁拂衣怕暴露自己重生的事实不敢多问,于是抱着手臂,用不多的仙力窥探自己体内,一时惊诧。 确实受过很严重的伤,几乎仙脉尽毁,又被用诡秘的方式重新续上,如今虽然虚弱且损耗了大量仙力,但生命已经无碍。 再看褚清秋蹙眉忍耐的模样,她便信了几分。 可褚清秋那样冷心冷清,断情绝爱的人,怎么会冒着损失自己修为的风险,来救她? “如今是什么日子?”宁拂衣懒得搭理秋亦,张口便问。 “怎么,不过受了个伤,脑子便坏了?”秋亦抱着双臂,鄙夷道,“今日你们云际山门不是有大事发生吗,就连蓬莱境都派了人来,若不是如此,我师尊清修得好好的,又怎会提前结束闭关。” 大事?宁拂衣上前一步,急声问:“什么大事?” 秋亦被她忽然扬起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两步,防备地举起弯刀:“你一惊一乍的做何,你们山门的事我如何知晓?” 她虽不说,但宁拂衣心里却已然有了答案,自己受了重伤,云际山门又有大变故,莫不是…… 母亲去世的那天。 她永远忘不掉这日,三月初四,过两日便是清明。 母亲在她面前走火入魔,仙身尽毁,而一旁的她也受了重伤,门中长老全被有心人带走,导致她无人救治险些见了阎王,幸亏好友柳文竹在柳家门前下跪以死相逼,才换来柳家家主救她一命。 也就是今夜,她拖着病体在褚清秋门外跪了一晚,求她去看看母亲,却没能等到任何回应。 只是如今不知她是真的重生,还是旁人设下的一个局,若是真的,她岂不是…… 宁拂衣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激动,于是她再一次掐了自己一把,这才稳定了心神。 若是真的,她岂不是能再来一次,阻止她上一世某些悲剧的发生? 想到这里,宁拂衣忽然快步靠近褚清秋,面前却闪过一道寒光,秋亦手中的弯刀霎时便斜在她咽喉,拦住了她去路。 “你又要做何!”秋亦昂首呵斥。 “不是婚契么,同我结婚契,却又不许我近身,是何道理?”宁拂衣站在原地纹丝未动,声音柔滑,指尖轻轻点在弯刀上,感受一丝凉意。 “你放……” 秋亦话说了一半却忽然被打断,只见方才还在运功的褚清秋已然放下双手,黛眉微蹙:“秋亦,让她过来。” 秋亦眼看着不服气,但却不敢违抗命令,只能用力剜宁拂衣一眼,气鼓鼓地侧身让出道路。 “婚契是无奈之举,往后自会解开,你大可不必在意。”褚清秋淡淡道。 “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宁拂衣歪头道,发丝从她额间垂落,乌黑的眼瞳深不见底。 褚清秋眼中似乎闪过什么,她睫毛颤了颤,移开目光,声音却是冷然:“真也好假也好,于你有什么坏处?” “坏处我不知,我只知,令我作呕罢了。”宁拂衣忽然压低声音,用只有二人的音量道。 少女的眼中暴露出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恨意和张狂,褚清秋的指尖无意识蜷缩,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放开。 “宁拂衣。”褚清秋似乎被惹怒了,她面色不改,只眉间的沟壑更深了些。 宁拂衣见她怒了,这才低下头来,装作一时失言的模样,但身体却并不乖巧,反而趁其不备,忽然跃起,向着褚清秋闪身而去。 她二人离得太近,秋亦来不及阻拦,只能发出一声尖叫,眼睁睁看着宁拂衣胆大包天的举动。 最令人惊讶的是,褚清秋压根儿便不曾躲避,只是偏了偏头便顺势倒下,像一团身姿绰约的云,掀翻藤椅,安安静静落地。 宁拂衣则眼疾手快地扯开了褚清秋衣领上的扣子,再一用力,露出里面不曾被烈日灼烤过的肌肤。 那片肌肤干干净净的,只是无端沾了些红晕,像是晨起的薄云。 当初她囚禁褚清秋后,为了折辱她,曾在她肩膀上刺下一朵桃花,如今这桃花却不翼而飞。 宁拂衣又伸出手去,掌心贴近那滑腻如绸缎的肌肤。 方才情况紧急不曾在意,如今便能够清晰察觉,二人肌肤相碰时,婚契带来的淡淡的暖意。 她本还担忧这是褚清秋为了消灭她灵识而设下的幻境,现在这担忧被彻底打破。 她确是重生了。 “看够了么。”褚清秋眼尾沾了些红色,冷冷开口。 下一瞬,宁拂衣便被一股气流掀翻在地,一阵凌冽的杀气袭来,她凭着多年练就的反应力朝着相反方向退却,堪堪躲过一击。 弯刀在龙晶铺就的地面上留下一道深坑,秋亦的身影随着弯刀一起从天而降,似乎势必要将宁拂衣砍成两段。 然而宁拂衣却不躲了,她半蹲在原地,镇定看着越来越近的秋亦,她深知褚清秋是怎样的人,满口仁义苍生,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徒弟随便杀人。 不然她也不敢如此放肆。 果然,那弯刀即将触碰宁拂衣之际,便从一侧弹来一片飞羽,四两拨千斤似的,轻易化解了弯刀的力道。 当啷一声,弯刀直直坠地,风吹起宁拂衣半干的长发,露出似笑非笑的,轮廓清晰的侧脸。 “师尊……”秋亦急声抗议,然而看见褚清秋的眼神后,剩下的话便堵在了喉咙里,只能愤愤停手。 一旁的褚清秋已然站起,纤纤五指拢着衣领,遮盖残留红晕的脖颈,含怒看着宁拂衣,随后手一挥,便有飞羽旋转而至,化成洁白绳索。 还未等宁拂衣反应过来,她便已经被这绳索捆在了石柱之上,再然后便是无穷的威压,活像重锤击打着天灵盖,饶是宁拂衣也疼出了一身冷汗。 “你可知错?”褚清秋的声音听着无甚起伏,但她微微颤抖的指尖,昭示了她如今有多么愤怒。 识时务者为俊杰,宁拂衣立马变了脸色,装出一副吓坏了的模样,偏头大叫:“神尊饶命,弟子知错!” 她确定自己重生,那她如今便只是一个天资平平的少女,根本没有力量同褚清秋对抗,还是顺水推舟,先保命重要。 如此想来,她便演得更像了,瘦削的身躯瑟瑟发抖,乱发遮挡着发红的脸颊,方才的妖邪之相一去无踪,因为疼痛而渗出几滴汗珠,红唇果子般鲜艳,看着还有几分惹人怜爱。 果然,头顶的剧痛戛然而止,宁拂衣这才得了空子大口呼吸,待呼吸平复,她转头抬眼,淡淡的馨香从鼻尖滑过,她心跳忽然被唬得慢了半拍。 只见褚清秋正半跪在她面前,微风扬起碎发,近得宁拂衣都能看清她眼中自己的倒影。 宁拂衣下意识往后躲,下巴却被人按住,死死固定在原地,捏得她皮肤生疼。 第3章 掌门 如今的褚清秋似乎与平日有些不同,眼神里多了些宁拂衣看不懂的东西,就好像最纯洁的神被魔气附体,既疯狂又绝望。 “你不知。”她低低道。 宁拂衣被她说愣了神,待她再清醒时,眼前的人已经消失不见,秋亦也被带走了,只剩下一叠轻薄衣衫,落在原地。 她走了,宁拂衣松了口气,随后忽然意识到什么,火冒三丈地挣扎起来。 “你倒是给我解开啊!”她怒声道,“褚清秋!!!” 叫了半晌没有回音,宁拂衣只得狠狠啐了一口,试图用体内所剩无几的仙力解开绳索,然而弄得满头大汗,那绳索就好像铁打的一样,纹丝不动。 待自己修回魔力,定要以牙还牙,宁拂衣恶狠狠想。 正愁眉不展时,忽闻门外传来脚步声,宁拂衣立刻戒备起来,谁知那句“何人”还未喊出口,她心跳便停滞了一瞬,一时失言。 只见门外踢踏踢踏闯进个美人,端的是芙蓉面杨柳腰,青色的帕子掩唇,一双柔目如同溢满水的清湖,刚看见宁拂衣,就抹泪泣不成声。 宁拂衣便是彻底愣住了。 眼前的美人同几百年前别无二般,就连衣衫也是那件她最爱的水青色罗裙,腰间缠着的莲花木雕是宁拂衣送的生辰礼,如今完好无损,并未化为灰烬。 美人也从未化为灰烬。 “文竹。”宁拂衣喃喃道了一句,她好像重见了那场大火似的,眼睛被熏烤得疼。 文竹,柳文竹。最大修仙世家柳家的掌上明珠,也是她一同长大的挚友,自小便娇生惯养玉软花柔,却因着奸人陷害,留下寥寥几字,代替她跳入了无边的地狱烈火里。 “衣衣,好好活着。”她说。 “衣衣!”回忆中的画面忽然被眼前活生生的人代替,宁拂衣身躯一震,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低头看着正为自己解开绳索的女子。 她虽早就猜到会重新看见好友,但如今真的见了,仍能感受到内心巨大的冲击。 “还好你醒了,方才你浑身是血,我还以为你……”柳文竹动作轻柔却并不拖泥带水,很快便用仙力解开绳索,红着眼关切,“瞧你身上还湿着,穿得还这般少,褚凌神尊答应要诊治你,为何会将你绑到这石柱上?” “你又惹神尊生气了吧?神尊大人虽然严厉,但心也是好的,不知怎的你总这般同她针锋相对。”柳文竹伸手拉宁拂衣起来,将地上褚清秋留下的衣裙递给她。 “她?”宁拂衣嗤笑一声。 “是啊,今日门中无人能救你,我险些带你去柳家请父亲,亏得在山脚处撞见了褚凌神尊,这才救你一命,你呀,也别太任性了。”柳文竹软声责备。 宁拂衣虽然心里不答应,但却不再反驳,躲到角落处换衣裳,褚清秋留下的衣裙和她本人一样,保守板正,穿好以后,连脖颈都露不出一片。 宁拂衣没好气地扯开衣领。 再出来时,她便已是一身鹅黄衣衫,乱发在身后松松绾着,除去脸上刚受过伤的疲惫神色外,看起来俨然一个干净俏丽的二八少女。 虽然她不知褚清秋这一世为何会选择救她,但如今还有要事,她才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研究褚清秋。 “文竹,如今是何时辰,众人可都在云深殿?”她张口问。 柳文竹没想到她如今能这么冷静,犹豫一瞬,才点头:“是的,梅承嗣师叔不知从何处知晓了掌门出事的消息,当即封锁了山门,将所有长老弟子召去云深殿,我担忧你状况,这才没有去。如今他们一直关门议事,门中像是空了似的,一点消息都不曾传出。” 宁拂衣点点头,收了平日里的轻佻神色,眼神幽暗。 母亲去世已成定局,可其他的事情还不晚,云际山门并未被人夺去,亲人好友还未曾惨死。 上辈子她虽捡回一条命但是大病一场,待她醒来,整个云际山门便易了主,新门主便是那位梅承嗣,乃母亲当年的师弟,修为不高,属实是个奸懒馋滑之辈。 自他上任后,她和门中弟子便再也没有了庇佑,最强修仙门派之一的云际山门自此衰落,才有了后续那些灾难。 柳文竹惊讶地看着宁拂衣,她深知自己好友脾性,虽然看着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但心思最是细腻,如今凝天掌门出事,宁拂衣居然这般淡然。 不过她虽疑虑,但也没有多问,只当宁拂衣是故作坚强,心里更是一阵心疼,伸手握住她五指。 “衣衣,你若想哭,便哭出来罢,我陪你。”她柔声道。 宁拂衣知晓她是担忧,于是勾唇笑笑,回握她手掌。 母亲已经死去几百年,她纵使想起时还有伤悲,但这伤悲已然被流逝的岁月冲刷得模糊了,装也难装出悲切。 “我不想哭。”宁拂衣摇头,她看向洞外漏出的一丝璀璨阳光,“我只想重新好好活一场。” 既然上天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她便不想再重蹈覆辙,哪怕能多护住一个人,让自己不要再痛心断肠地看着他们死去。 宁拂衣环视四周,看见了那地上洁白的绳索,心思一动,上前将其拿起,塞进袖笼。 “文竹,带我去云深殿。”她道。 云深殿殿如其名,坐落在山上云最深之处,往下看便是浓云滚滚,随着风撞碎在山崖,足有十几丈高,殿外立着七七四十九座石狮,蜿蜒出一条通往殿内的路。 已经几百年没来这地方了,宁拂衣随着柳文竹走过石狮时,总有些星燧贸迁的恍惚之感。 “何人!”忽然一声厉喝响起,柳文竹下意识挡在了宁拂衣身前,娥眉微蹙,瞪着守在殿外的两个陌生男子。 “我是门中弟子,全门派的弟子都在里面,我们不能入内么?”柳文竹举起手中象征云际山门的琉璃牌,轻轻道。 两个男子居高临下地扫了她们一眼,视线定格在宁拂衣脸上,眼神中透出一丝惊讶。 “仙尊有令,议事开始后,任何人不得再入内,二位还是回去,等议事结束吧。”其中一个男子摆摆手,不耐烦道。 柳文竹闻言也恼了,上前一步刚要说话,反被宁拂衣拉住了衣袖。 “如若我们偏要进去呢?”宁拂衣轻轻开口,她又露出笑意,头颅微微一歪,那眼神惹得柳文竹都打了个寒颤。 仿佛淬过最致命的毒,同少女的脸庞格格不入。 那两个男子也愣了一下,随后面对面发出嗤笑,其中一人一边笑一边走下台阶,上下打量眼前的少女,一只手便冲着她肩膀抓来。 “这小丫头,胆子倒挺大,也不打听打听我等……” 他话说一半,便忽然有什么东西窜出少女衣袖,好像蛇一般顺着他手攀附而上,男子惊叫一声,瞬间变了脸色,连连后退,然而那东西却比他速度快了许多,才一眨眼的功夫,他二人便被紧紧捆绑在了一起,背靠背轰然倒地。 “大胆,什么妖物!速速解开!”男子气急败坏地冲着宁拂衣大吼,然而话音刚落,宁拂衣便从怀里抽出块布来,撕拉一声扯成两半,塞进他二人嘴里。 “聒噪。”她拍拍手。 “这可是褚凌神尊的法器,哪怕你们有通天修为,自己都是解不开的。”宁拂衣笑眯眯地蹲下去,伸出手指,哈了口气,在男子额头上用力弹了个脑瓜崩,满意地看着对方气得满是血丝的眼睛。 幸亏她记得顺走褚清秋的飞羽索,也亏得褚清秋还没将之召回,宁拂衣满意地起身,拉起一旁惊呆了的柳文竹,大步闯入了殿。 殿中日光普照,同殿外别无二致,抬头望不见顶。 入眼的先是成百上千的山门弟子,黑压压站满了大殿的缝隙,而深处有一高台,台上立着两人,一人身穿黑金衣袍,眉骨高耸得十分突兀,眼睛几乎埋没在了浓密的眉毛下,发须黑白混杂,正是今年才刚跻身大乘之境的梅承嗣。 而另一人宁拂衣熟悉些,乃是云际山门的首席长老,是位胡子花白身体佝偻的年迈老翁,负责掌管门派最重要的宝贝,平日里都在闭关鲜少见人。 此时他正颤颤巍巍举着一块巨大的黑色开山石,口中念叨着什么,石头上流光一般滑过一些看不懂的古老文字。 受封仪式! 眼看着梅承嗣的手掌便要覆盖在那石块上,宁拂衣心神一紧,当即便扬声大喊:“长老且慢!” 亏得那首席长老虽然老得好像下一秒就仙去了一般,但耳朵却好得出奇,当即转了个身拿走开山石,梅承嗣急着去按,险些摔了个跟头。 弟子中间传来几声憋不住的闷笑。 “何人喧闹!”梅承嗣站稳身子,怒而震声,待看见宁拂衣后,眉头拧成了死结。 “梅师叔,好久不见。”宁拂衣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随后大步走向高台,弟子们见了她,纷纷乱作一团,窃窃私语。 “不是说她快死了吗?怎么如今还好好的?” “掌门仙去,她却丝毫不悲切,当真奇怪。” 宁拂衣将这些闲言碎语都听在了耳中,却毫不在意,而是迎接着梅承嗣令人窒息的目光,站定在了高台下,仰头望去。 “宁拂衣?”梅承嗣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随后笑了笑,“闯入云深殿,扰乱受封仪式,你母亲便是这般教导你的?” “师叔多虑了,我母亲从不教导我。”宁拂衣眯着眼笑,裙摆一撩,堂而皇之跨上高台,“倒是师叔,身为堂堂大乘仙尊,总爱动些上不得台面的手脚,多对不起我母亲的教导。” 梅承嗣的讥讽被宁拂衣的厚脸皮打了回来,他脸色一阵发青:“历代掌门皆是开山石承认方可继任,你休要信口开河,来人……” “开山石虽有开山之灵,然也并非人为不可干预。”宁拂衣不紧不慢地打断他言语,她声音虽不大,但这高台有着扩音之效,能让台下千百弟子皆听得清楚。 此言一出,台下愈发纷乱,弟子们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拂衣。”台下有位身穿紫色长袍的女长老皱眉警告,“平日胡闹也就算了,今日你怎么还满口胡言。” 梅承嗣则攥紧了粗糙的手掌,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眼神死死瞪着宁拂衣,沉声呵斥:“胡说八道!” “我是否胡说,一试便知。”宁拂衣没理会他们,说着便走向开山石,抬手便要将掌心放上去。 梅承嗣哪敢让自己诡计暴露,当即厉喝一声,抬手便是一道烈火,直直朝着宁拂衣而来,试图打断她动作。 他出手虽为教训取不得性命,但若被打中,伤也不会轻。 宁拂衣急忙转身躲避,千钧一发之时,周身忽然刮过一道冷风,赤红烈火在触碰她衣角之前便霎时被淹没在了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风拂过她脸庞,温柔得好像女子细腻的手掌。 与此同时,大门轰然打开,殿中似有飞羽掠过,带来一阵冷香,众弟子皆倒吸一口气,齐齐看向殿门。 “天啊,是褚凌神尊,褚清秋!” 作者有话说: 虚假的神尊:教训不听话的老婆 真实的神尊:给老婆留法器 第4章 怀抱 听见台下叫声后,宁拂衣也抬起了眼,看见那人那刻,即便心里多有不愿,却还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女人沉稳立在门外,风长驱而入,带起她花瓣一样的层叠衣摆,肩上披风猎猎,同发丝缠乱纠结,腰间绑着刚被收回的洁白的飞羽索,将她腰肢的曲线勒出,让她无时无刻不存在的神尊气派中,多了点柔美。 “神尊,神尊……”门外那两个男子颤颤巍巍还想阻拦,然而褚清秋不过一眨眼,他们二人便忽然身体僵直,石雕一样倒了下去。 咕咚两声,震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哆嗦了一瞬。 宁拂衣意识到自己看她看入了神,连忙伸手掐了自己一把,将视线收回。 就算那人再有着无上风华,也是褚清秋,心比石头还硬的褚清秋。宁拂衣将这句话狠狠念了两遍,这才平稳了心神。 她已经堕过地狱了,不愿再来一次。 一旁的梅承嗣显然也未曾预料到褚清秋会出现在这里,他视线不断在开山石和褚清秋之间游移,最后胡子抖了抖,挤出一抹笑来。 “褚凌神尊,许久不见,在下不过教训门中小辈,让您见笑了。不过今日门中有要事,不知神尊为何来此?”他假情假意寒暄,装作没看到被褚清秋打飞的两个护法似的。 褚清秋瞥了他一眼,没有开口,而是负手走入大殿,门再次缓缓合上,满殿的风这才停歇。 她走路没有声音,但每一步都应和着众人的心跳,咚咚作响,成百上千的弟子无人敢出声,只能屏息低头。 上至九天灵霄,下至地府黄泉,谁人不知褚凌褚清秋乃修仙界屈指可数的奇才,无人知她来历,世人只知一千年前一场战役,她同凝天掌门宁长风一同横空出世,一举灭掉了当年为祸人间,连蓬莱境都束手无策的上古邪灵。 从此,她的名字便响彻了六界。 当年四大世家和五大门派皆力邀她二人坐阵,然而二人一张拜帖都没收,一个来到云际山自创门派建立云际山门,一个归隐紫霞峰少见世人。 这样一来,便过了两千年。 所以今日褚清秋出现在这里,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冲击。 梅承嗣没有得到回应,原本红光满面的脸色白了几分,却又不敢发火,便干咳几声掩饰后,再次问道:“褚凌神尊……” “怎么,仙尊不欢迎么?”褚清秋走近了高台,缓缓开口,打断了梅承嗣的话。 梅承嗣愣了一愣,连忙赔笑:“欢迎,神尊莅临山门,我等自是欢迎的。但今日乃是门内要日,麻烦神尊先去殿后等待,待门中仪式结束,承嗣再行招待。” 褚清秋淡淡抬眼,面上仍然没有表情:“不必招待。不过长风与我有约,门中无我不可去之处,故而殿后我便不多走了。” “仙尊继续。”她轻轻一抬手,示意梅承嗣的同时,身后多了把藤椅,端正坐下。 离得近了看,梅承嗣胡子都气得多白了几根。 宁拂衣满意地笑了笑。 虽然她不知褚清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毕竟此举对她有利,她也不多说什么,而是趁此机会,上前一步将手掌按在了开山石上。 只听首席长老一声惊呼,原本漆黑如墨的开山石忽然变得通红,好像烧红的烙铁一般,然而下一秒,开山石便逐渐染上金色,到最后,发出璀璨普照的金光,将日光都压得黯淡了几分。 “怎么会……”长老颤颤巍巍道,同时台下其他人也震惊地言语起来,一时间殿内如同蜂鸣。 云际山门的规矩是,掌门仙去后,唯有被开山石承认之人才可继位下一任掌门,而被开山石承认的体现,就是发出金光。 宁拂衣资质平平,没有天赋是众人皆知之事,定不会被选为掌门,所以此事便蹊跷得很了。 一旁梅承嗣的脸色已经白得像死了三天似的,唯有嘴红得要命,想来是怄得咬出了血。 “方才梅师叔应当也是这般效果。”宁拂衣好像一脸无辜似的抬手,转身笑道,“不过梅师叔不要误会,弟子并非暗指您动手脚,也可能是这开山石年岁久了,出了点毛病也说不定。” 听着宁拂衣的阴阳怪气,梅承嗣的眼神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然而众人在场,尤其是褚清秋还坐在台下,他不敢轻举妄动。 只能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吞。 “老夫来试试。”端着开山石的长老颤颤巍巍道,随后慢慢伸出枯槁的手,触碰到已经恢复黑色的石头表面。 在台下众人灼灼的目光下,开山石先是沉寂了一会儿,随后便再次显现出璀璨金光。 议论声再次响彻大殿,梅承嗣背在身后的手都捏出了青筋,他刚想说什么,方才呵斥宁拂衣的那个女长老便忽然走上前,低头行礼。 “梅仙尊,云际山门规矩,唯有这开山石方可决定掌门人选,然今日开山石颇有蹊跷,需我等查验修补如常后,再行仪式,还望仙尊理解。” 女人长着一张侃然正色的脸,身穿暗紫色衣袍,头顶戴了一圈暗色的古银头饰,看着不怒自威。 “平遥长老。”梅承嗣手也不抬地回了礼,轻轻一笑,“凝天掌门仙去得令人措手不及,而百年一度的招摇大会迫在眉睫,到时六派争锋而云际山门群龙无首,怕是往后会吃亏。” “可是……”平遥长老再想说什么,却被梅承嗣抢了先,堵住了接下来的话语。 “本尊本不想透露,但既然如今开山石出了状况,为了山门安稳,本尊便不得不言语了。”梅承嗣摇了摇头,右手掌心摊开,金光乍现,出现一片龟甲。 那龟甲刻着瑰丽的金色花纹,似乎并非普通文字,梅承嗣上前将龟甲递给平遥长老,对方将信将疑地接过,端详之后,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此乃蓬莱境的信物。”平遥长老转身将龟甲递给其他长老查看,经手之人,皆露出凝重神色。 宁拂衣也往未曾知晓梅承嗣还有此等底牌,她蹙眉朝梅承嗣看去,心道一声不好。 除去隐居的高人散仙外,修仙界主要势力便是四大世家、六大门派以及远在东海之外的蓬莱境,蓬莱境作为最古老的仙山,在几万年前一直是仙界之首,只是后来江湖中世家门派崛起,便颇有了些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如今却忽然来插手云际山门的事,是何用意? 几个长老面面相觑,一时无人言语。 “几位长老可还有教诲?”梅承嗣见那龟甲有了效用,露出满足的笑意,“若没有,便不要再耽搁了,早日稳定局面才是要事。” 说罢,他又转向首席长老,沉声道:“长老,我们继续。” 他忽然伸手将开山石召至面前,半浮于空,抬起手掌便要触摸,宁拂衣自知万万不能让他得逞,于是眼神中闪过戾气,双手召出仙力,便要上前阻止。 然而她刚迈出一步,便有一道平静的声线从台下传来,暂停了她的动作。 “梅仙尊且慢。”一直在隔岸观火的褚清秋不知何时已然站了起来,脚尖轻点地面,飘然立于台上,稳稳负手而立。 “褚凌神尊又有何事。”梅承嗣每每在关键时刻被打断,他攥紧伸出去的手,忍耐着怒火看向褚清秋,“若神尊有疑惑,不妨去蓬莱境问个明白。” “仙尊说笑了,褚凌并非怀疑,只是也有一事告知罢了。”褚清秋眉宇间不带任何神情,但就是唬人得很,令人不敢直视。 她柔荑翻转,掌心忽然出现一方云锦,上面有着寥寥数字,落款盖了一个张牙舞爪的印。 那印章张牙舞爪潦草奔放,一看便知是宁长风的。 “是掌门的手书。”平遥长老惊讶道,其余几位长老同样认出了宁长风的字迹,面面相觑。 “神尊,可否让在下过目?”另一位白胡子长老上前来,小心翼翼道,随后从褚清秋手里接过云锦,低头细看。 “确是掌门笔迹不假,上面说,请求褚凌神尊接管云际山门。”那长老摸着胡子道,转身去看其他长老眼神,几人一时间皆犯了难。 梅承嗣一惊,蹙眉开口:“神尊一向清修不问世事,掌门这种差事须得耗费精力,神尊三思。何况蓬莱境的意思……” “此地是云际山门,不是蓬莱。”褚清秋淡淡道,她转身走向开山石,衣衫擦着宁拂衣款款而过,留下一阵清冽的香味。 宁拂衣眼前恍惚了一瞬。 “我平日确实不喜事多,也不愿为难你。但毕竟是宁长风以性命所托,我不好推辞,所以掌门之位,我同你共同担任。” 说完,不待梅承嗣开口,她便将手掌放在开山石上,金色的古老字符瞬间出现在石头上空,如同看不见的人执笔书写,很快便要礼成。 一旁的梅承嗣险些气得背过气去,奈何褚清秋先发制人,他又不敢当众反抗,只得妥协,黑着脸加入自己手掌,赶在礼成前,将自己的名字刻入了开山石。 最后一笔写完,受封仪式便结束了,其余众人碍于褚清秋的威力,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既然此事已了,我便不多留了,告辞。” 褚清秋说完,便飞身下了高台,款步穿过人群,台下众人纷纷撤向两边,给她让出一条宽阔的路。 她飞扬的袍角消失在门外万丈日光中,随后一声巨响,大门应声关合。 方才还鸦雀无声的大殿这才逐渐吵闹起来,方才大气都不敢出的弟子们终于开始议论,一时间喧嚷不停。 “我不是在做梦吧,褚凌神尊,往后便是我们的掌门?”有人尖声惊叹。 “传言褚凌神尊不近人情果然是真的,方才她经过身旁时我好像冻住了一样,你瞧,我现在掌心还是冰的。”有人惶惶道。 还有人八卦:“神尊居然能答应掌门的请求,看来她们关系果然不一般……” “嘘……休得乱嚼舌根!”一剑眉星目的男子厉声呵斥,殿内的躁动这才平息了些。 宁拂衣则无视旁人的吵闹,也不再管一旁气得七窍生烟的梅承嗣,她蹙眉看着褚清秋离开的方向,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上一世她求了褚清秋那么久,她都不曾去看母亲一眼,这一世到底有什么不同,她不仅出现在了云际山门,还同意接任掌门? 难不成……宁拂衣灵光一闪,身体已然比思绪先飞一步,不顾身旁柳文竹的呼喊,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云深殿。 “褚清秋,你站住!”宁拂衣高声道。 殿外长路蜿蜒,路尽头立着一抹纯白,同后面水墨一样的山川融为一体,仿佛眨眼便成了画中仙。 似乎听见了她的喊声,褚清秋缓缓回身,在天光下负手而立。 “褚清秋,你……” 宁拂衣没再说出后面的话,因为她眼前忽然像被泼了墨一般,蒙上了一片昏暗。 被抽空所有力量的剧痛感猛地贯彻全身,宁拂衣不由自主地往前倒去,褚清秋攒着眉头的脸忽然在她视线中拉近。 宁拂衣下意识骂出了声,她恶贯满盈十恶不赦的堂堂四海八荒第一魔王,就算摔了也得直着脊梁,决不能倒在褚清秋脚下! 于是她用了最后的力气,气势汹汹地多冲了两步。 一头砸进了褚清秋怀里。 作者有话说: 神尊:6 第5章 神魂 柔软的触感只存在了一瞬,随后便变得冰冷。 “臭丫头,你要累死老娘吗!” 清朗的女声响起,宁拂衣眼睛忽然恢复了光明,朝面前一片虚空看去,只见那里出现一片无际的草地,一个年轻女人正抱着一个圆脸女娃,大声呵斥着。 “飞,飞飞,飞飞飞飞……”六岁的宁拂衣丝毫不理会女人的愤怒,还在张着短手,像鸟儿一样飞舞。 “我怎么就做了这样的孽,生了你这么个小妖怪!”宁长风白眼都快翻到脑后勺了,她将宁拂衣往地上一扔,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全然没有了掌门风范。 “可惜我这无双的根基和天资,娃娃却是个笨蛋,寻常修仙人的孩子六岁了怎么都能有点仙力,你呢,连话都还不会说!”宁长风叉着腰破口大骂。 六岁的宁拂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凶,咬着手指泪眼汪汪地委屈了一会儿,然后便忘了,又开始向着天空伸手:“飞飞飞……” “飞飞飞飞你个头!”宁长风没好气道,最后还是拗不过宁拂衣,弯腰将她扛在了肩上。 “这次飞哪儿去?” 宁拂衣乐得露出一口七零八落的牙,指向遥远的东方。 “你娘的,换个方向,再飞都要飞出八荒了!” “飞!” …… 眼前场景渐渐蒙上一层迷雾,宁拂衣猛然睁开眼,呼吸急促,眼下有些潮湿。 她瞪着绘着五颜六色花纹的屋顶,连忙伸手将眼泪抹去,警惕地便要起身,然而一旁伸出双柔软的手来,撑着她手臂将她扶起。 抬眼一瞧,柳文竹正关切地望着她:“衣衣,你可还有不舒服?” 宁拂衣愣了一下,连忙左右四望,她正身处于一个宽阔的房屋内,屋内熏香缭绕,房屋两旁摆着数张红木床榻,每张床间都有屏风相隔。窗外已然是黑夜了,寂静到只能看见不动的山影。 此处是弟子休憩的寝殿。 她不是摔在褚清秋身上了吗?怎么会躺在这里?难不成是褚清秋送她…… 好像看出她疑惑似的,柳文竹轻轻解释:“你方才忽然跑出云深殿,我怕你身子没好出什么意外故而跟了上去,也幸好我跟着,不然你还不知要在山顶上趴多久呢。” …… 果然,是她自作多情了,褚清秋那般的人,怎么会肯送她回来。 她甚至不肯帮她翻个身。 宁拂衣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随后低头看向自己。 身上的疼痛已经消失了,仙力也好似恢复了一点,虽然还是比不得别人,但总归比原来的近乎枯竭要好一些。 重生之后褚清秋的一切行为都同上一世不同,故而她方才忽然有了猜想,然而现在昏迷一次后,又觉得那样的猜测甚是离谱,也不知该如何问出口,才能不被褚清秋怀疑。 罢了,既然如此,往后再问不迟。 “其他人呢?今日又无需修炼,她们都去哪儿了?”宁拂衣忽然想起什么,蹙眉问道。 只见柳文竹的表情闪过一丝尴尬,那双剪水秋眸垂下去瞧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般回答:“衣衣,掌门是因走火入魔仙去的,故而神魂破碎,难以转生。” “所以现在这个时辰,大伙儿应当都守在宗祠外,等待为掌门重聚神魂。” 重聚神魂……宁拂衣心头涌起一阵怒火,于是猛然起身,眼前却再次涌上一团黑雾,连忙伸手握住屏风,方才站稳。 “衣衣!”柳文竹焦急拦在她身前,将她扶住,“我便是害怕你身体支撑不住,才听了平遥长老的话不同你讲。” “重聚神魂需要有至亲之人护法,我不在,又有何人……” 话说一半,宁拂衣便顿住了,随后话语都转为一声了然的冷笑。 她不在,自然是有人的,即使她在,为母亲护法的也未必是她。 “李朝安?”宁拂衣挑眉问。 柳文竹知道宁拂衣同李朝安一向不和,只能点点头。 宁拂衣为何知道,因为上辈子便是李朝安为宁长风护的法,所有人也都觉得,应当是李朝安为宁长风护法。 为什么呢,因为宁拂衣是生女,而李朝安是养女。宁拂衣是个废物,而她李朝安是个天才。 李朝安是在宁拂衣终于学会说话的时候被带回来的,那会儿宁拂衣已经十来岁了,身体还是个小孩儿模样,但她心里已经和明镜似的,知道门中除去母亲外的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这辈子就是一个痴愚呆笨的傻子了。 或许母亲也是这般认为,只是她从来不说,只会拎着宁拂衣的耳朵骂她为什么打翻饭菜。 而李朝安不一样,她是宁长风少时好友的女儿,出生便带着五彩霞光,一岁拥有仙脉,三岁便达初境,十岁就突破了凡境。 她长得也讨喜,大眼睛樱桃嘴,到了云际山门后,博得了所有长老和师兄师姐的喜爱,弟子们私下常说,掌门将李朝安带回山门,为的就是培养下一任掌门。 毕竟亲生的废了,只能再练个小的。 “文竹,我要去宗祠。”宁拂衣忽然对着柳文竹说,她眼尾还有些泪水,晶莹着粘着睫毛。 “我想见宁长风,你送我去好不好?” —————— 夜色渐重,好像凝固的墨汁,多少烛光都驱不散。 柳文竹没有资格进入祠堂,宁拂衣独自穿过众低头默哀的弟子,站在了祠堂门外,仰头去看上面的牌匾。 牌匾上刻着四个大字:一命呜呼。 这名字是宁长风起的,也是宁长风亲笔,四个字写得七零八落,好不难看。 除去祠堂外,云际山门的其他地界,比如名叫一睡不起的寝房,和名为一泻千里的茅厕也都是宁长风亲笔,剩下那些好听的比如云深殿,则是当年四大长老实在无法忍耐,专门去紫霞峰求褚清秋赐的名。 别人起也不是不行,但别人起的名字,宁长风都不用。 今日需要回忆的地方有些多,太多宁拂衣已经忘却的记忆接二连三出现在她脑子里,使得她有些头痛,宁拂衣用食指压着太阳穴,坚定地迈步走入。 祠堂很大,大到能容下满门弟子,也很高,抬头都望不到堂中央石像的头。此时空荡无人,长老们都不知去了何处。 而祠堂中央如今摆放着一座透明的冰棺,冒着腾腾寒气,宁拂衣自然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她脚步急切地走上前去。 棺中满是盛放的栀子花,女人穿着一身华丽的衣袍躺在其中,仿佛安睡,眉眼冷峻,和宁拂衣有着七分相似。 另外不像的那三分,是少了三分邪。 “宁长风。”宁拂衣喃喃说了句,她伸出手,想要触碰母亲的脸,一侧却忽然吹来一道硬风,将她手打开,在白皙手腕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红印。 “你做什么!”一声娇喝传来,随后响起众人脚步,宁拂衣捂着手腕回头,心中磅礴的杀意奔腾而出,将她眼前冲击得有些发昏。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明眸善睐的少女,她满头青丝捆成几束,又用一花环固定,衣裙鲜艳如同阳光下盛放的春天。 “李朝安。”宁拂衣一字一句道,慢慢转过身去。 来的人很多,也都是熟面孔,大多是门中长老以及辈分高的内门弟子,皆一脸凝重,站定在宁拂衣面前。 而在人群之外,立着一道白色身影,宁拂衣朝那里扫了一眼。 “拂衣,你来此处做何?”平遥长老上前一步,责备道。 “这是我母亲,我还碰不得了?”宁拂衣没理会平遥,先同李朝安道,随后才转向平遥长老,“我来此处,自然是送我母亲。” “义母神魂本就不齐,谁知你笨手笨脚会不会将剩余的也碰散!”李朝安伶牙俐齿道,她撞开宁拂衣上前,拦在宁拂衣和冰棺之间。 宁拂衣捏紧了拳头。 “好了。”平遥长老严厉地打断她二人,“拂衣,你先出去,待我等聚齐掌门神魂,再同掌门告别不迟。” “我若不愿呢。”宁拂衣轻轻道,“棺中躺着的是我的生母,不是她李朝安的,自然要由我来护法。” “就凭你?”李朝安打量了一番宁拂衣,鄙薄道,“你的修为,岂配给义母护法。” “护法只需鲜血,同修为何干。”宁拂衣分毫不让,“你的身份,岂配给母亲护法?” 她将母亲二字咬得极重,把李朝安堵得说不出话来,小脸红成一片。 “拂衣,朝安说得对,你修为太低,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到时候更加麻烦,还是交给朝安吧。”另一个中年男长老开口道。 “是啊,就算不看修为,以你如今的身体恐怕也难以支撑。何况掌门平日里也十分疼爱朝安,由她来护法,掌门应当也会满意。”又有一内门弟子开口相劝。 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宁拂衣心头戾气愈发旺盛,好像有一团火在体内燃烧似的,随时会爆裂。 宁拂衣虽然没有天资,但往日有宁长风护着,她也从不需向任何人低头,同样唯有宁长风,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弯下脊梁。 比如上一世,无人允许她来护法,她为了能见宁长风神魂最后一面,跪在褚清秋门前,声声泣血地求了一夜一天。 那时她认为自己是个废物,那便是她该得的。 可如今她再也不是那个未经历过风雨的宁拂衣了,她什么都不怕,她谁都不求。 “朝安,不要再耽误时间了。”男长老看了一眼时辰,手一挥,长生灯便腾空而起,落于李朝安手中。 长生灯乃仙界神器,世间唯有这一盏,就存放在云际山门,据说此灯可三万年不灭,能够上通天下通地,找寻故去之人魂魄,聚于灯芯,以求超度。 李朝安得意地看了宁拂衣一眼,左手抓着那长生灯,右手便要取血,谁知忽闻什么东西钻破空气的声音,手腕顿觉一阵黏腻。 她低头看去,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下意识用力挥手,险些将手里的长生灯挥飞了去,惊得一旁的平遥长老连忙召出一道仙力,又将那灯拿了回来。 “什么东西!”李朝安吓得花容失色,右手用力在空中乱甩,可手腕上那黏腻的东西却好像钻入她肌肤了一般,无论如何都甩不掉, 旁边几个长老都不知发生了何事,一时间只面面相觑,无人出手,最后还是一内门弟子指着李朝安手腕,惊叫道:“那是何物?” “不好,是蛊虫!”那男长老大惊失色,伸手要除去,却被平遥长老按住了手。 “且慢,蛊术阴毒,不可妄自动手。”她怒目抬头寻找,“蛊术乃禁术,何人这般大胆!” 从一旁传来一声笑,几人眼神一震,不敢相信地看向了正勾着细长手指,眼底毫无笑意的宁拂衣。 “拂衣!你可知掌门下令不得修习蛊术,何况今日掌门仙体还在此,休得胡闹!”平遥长老气得涨红了脸,厉声斥责。 少女正笔直站着,微勾的唇让她显出几分阴毒,她没有看平遥长老,而是将眼神落在吓得泪如雨下的李朝安身上,手指微微一动,那细长黏腻的蛊虫便猛然抬起头,作势要往李朝安皮肤中钻。 李朝安虽是修仙天才,但平生最怕虫子,更别提形态恶心的蛊虫了,当即便僵直了身体尖叫,仿佛马上便要晕过去。 宁拂衣看着她这般模样,心中一阵畅快。 “我不管她有多高的修为,更不管宁长风待她如何,我母亲的魂魄,岂能容外人染指?”宁拂衣轻轻挑着指尖说,火光在她脸上打出明暗的交界,散发着危险气息。 宁拂衣往日虽不学无术,但也向来没什么锋芒,众人哪里见过她如今这般模样,一时间皆是震惊。 “我的母亲,只有我能护法。”宁拂衣又开口,声音偏执得低沉。 她失去得多了,也失去惯了,故而养成了这样的偏执性格,凡是她要得到的,无论面对何种局面,付出什么代价,她都不在乎。 如今她虽然没有魔力,但做了几百年的魔头,随手捏个障眼法,一些掩人耳目的不入流的小招数还是会的。 对付李朝安,绰绰有余。 “宁拂衣,你放肆!”一旁的男长老作为李朝安的师父,看见李朝安这般受折磨,一时忍不住怒意,抬手便唤出一道寒光。 平遥长老来不及阻止,眼看着那寒光冲着宁拂衣面门而去,其余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宁拂衣早想到了会有这一出,她脸上笑容收都不收,只微微偏头,便要硬扛下这道鞭笞。 作者有话说: 跨年啦!提前三小时祝大家2023年红红火火,身体健康!这章揪20个小可爱发新年红包————来自爱跨年加班的苦逼七千 第6章 轻浮 不过是疼痛罢了,身上的疼痛比起心间的,根本不值得一提。 白光落在她脸颊,然而并非伴随着刺痛,一道热热的暖流从她心脏伊始,流彻至浑身,在众人眼中,则是如同仙鸟振翅,散下片片飞羽,将那道寒光化为微风。 旁人皆震惊无言,宁拂衣也睁大了双眼,她看着自己一瞬间变得光洁如雪的手掌。 她体内何时有了如此陌生的力量? 不过还未等她蓄力探查,心口的暖流就消失了,平常得好像不曾出现过一般。 “这……”平遥长老刚想开口,话语便被一道淡漠的嗓音打断。 “平遥长老。”那人开口,向前一步,让光落在她脸侧。 白色身影似乎在那里立了很久,身体完全笼罩在阴影中,如今迈步向前露出脸,这才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平遥长老连忙做出个手势放在胸口,低头行礼:“让神尊见笑了,拂衣她……” “无妨。”褚清秋开口,她目光落在宁拂衣身上,仿佛有了实体一般,压得人肩膀酸疼,随后她指尖轻弹,李朝安手腕上的蛊虫便消失了。 李朝安却已经吓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如同虚脱一般软了腿,被一旁其他弟子扶住。 宁拂衣早就看见了褚清秋,此时她扭头盯着冰棺,避开了褚清秋的视线,心里还在惊讶方才那股力量从何而来。 看其他长老的表情,应当以为是褚清秋帮她拦下了那一击,可她自己清楚,那股力量分明是从她体内而来。 “神尊,宁拂衣擅用蛊术,此事……”一旁的男长老还要咄咄逼人,却被平遥长老拦住了话头。 “景山长老,宁拂衣罔顾门规属实,但如今时辰已然不早,若是日出前还未聚齐神魂,掌门便再无转生了。”平遥长老严肃道,她看了宁拂衣一眼,“掌门重要,先行护法后,再惩戒不迟。” “平遥长老说得对。”宁拂衣见自己阴谋得逞,笑着开口,上前一步,从她手里拿过了长生灯。 见她不仅不反思,脸皮还厚成这般,一旁的景山长老气得脸都黑了,但却无法阻止,只能愤愤转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宁拂衣经过褚清秋身旁时,忽然听到只有她二人才能听清的声音。 “修仙者应当以大局为重,不可只顾眼前。你修为薄弱,身体受损,强行护法实在愚蠢。”褚清秋低声道,说出的话和她神情一样冰冷。 无论何时都只会说教,宁拂衣心中鄙夷,她最是讨厌褚清秋这一点。 “神尊认为何为大局,是将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机会拱手让人,还是如同神尊一般,对亲人好友的逝去冷眼旁观。”宁拂衣同样低声回应。 或许是她的错觉,在她说完这句话后,褚清秋的呼吸声有了一瞬间的错乱。 宁拂衣不再多说,她径直走到冰棺旁,左手将长生灯举起,右手召出仙力在虚空中一滑,掌心便多出一道血痕,她又伸手置于灯上,用力握拳,深红的血便滴入了灯芯。 火苗瞬间乍亮,从一灯如豆变得如同太阳一样璀璨,旁观之人皆惊呼一声,纷纷后退,离得最近的李朝安险些被灼伤眼睛,惊叫一声,被几位长老护在身后。 鹅黄色衣衫的少女神情坚毅无畏,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有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果断和稳重。 一旁的褚清秋眼神似乎涌动着什么,但那情绪转瞬即逝。 绚烂的光影从小小的灯芯中迸发,伴随着室内的狂风,吹得宁拂衣睁不开眼,强大的力量似的灯座骤然变得滚烫,如同饕餮一半疯狂吸食滴入的血液。 宁拂衣感觉到了自己的手掌在随着灯芯燃烧,但她没有力气召出仙力保护自己,唯有靠着意志硬抗,小小的灯芯似乎要吸取掉她所有的力气,不知名的力量好似要将她骨头冲散了去。 痛苦让宁拂衣几乎咬碎了牙关,她闭上眼睛,身体都在颤抖,却不肯松开手里的长生灯。 看到这般场景,一旁的平遥长老都似乎有些动容,低垂下眼眸。褚清秋也微微合上了眼,掩盖了眼中的神情,身体却纹丝不动。 一旁有人喊了一声,与此同时,冰棺之上终于出现了影子般的雾气,白色的雾丝丝缕缕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温柔汇聚。 宁拂衣脸颊惨白一片,失去了血色,也几乎失去了意识,只靠意志支撑身体。 她身体飘摇一瞬,一旁的褚清秋忽然抖动衣袖,从她袖中飞出一串白绫,轻柔缠在了宁拂衣腰间。 白色雾气愈发浓郁,最后凝成一朵巴掌大的云,慢慢下沉,落入灯芯。 宁拂衣眼中的场景忽然变了,令人昏眩的强光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仙境般的地界,地面都是云朵,踩着好似棉花,将脚深陷下去。 她面前站了一人,穿着贴身的淡蓝色棉质衣袍,长发绾成发髻,高高束在头顶,负手背对她。 “宁长风。”宁拂衣喃喃道。 似乎听了她话语,那人转过身,熟悉的温柔眉眼让宁拂衣眼中顿时溢满泪水,大颗大颗落地。 上千年不曾见了吧,这张脸她往常看着觉得烦,但上千年不见,她却又想看了。 “我宁长风的女儿,岂能哭哭啼啼的。”宁长风像记忆中那样开口,满脸嫌弃,手却抬起来,从宁拂衣眼下拂过。 “宁长风。”宁拂衣又说道,她也不想哭,堂堂天下第一魔王,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但她忍不住。 “行了,娘得走了,再听你哭下去,恐乱了我轮回的路。”宁长风说,她转身想走,又想起什么,抬手贴近宁拂衣额头。 飞羽形状的白色光芒如同水花一样溅起,化成萤火消散,宁长风先是震惊,随后又勾起了唇角,迅速将手收回来。 “衣衣。拂衣远去,平安喜乐。”宁长风笑着说。 话音刚落,她的身影便模糊起来,随后逐渐变得透明,与此同时,长生灯的火苗开始摇曳,刺目光芒黯淡下去,祠堂变得同往常一样,空荡安静。 众人知晓护法结束,终于放下心,然而正准备走近查看时,宁拂衣却忽然正对着褚清秋上前一步,手臂一张,用力把她揽进了怀里。 褚清秋也未曾想到她会有这般动作,没有防备,猝然向前,胸口撞进一片湿热。 她眼眸微微睁大,一时愣住。 一旁的长老们看见宁拂衣这般轻浮举动,纷纷吓得张口结舌,手忙脚乱地上前接过长生灯,反手要拉开宁拂衣时,却被褚清秋抬手阻止了。 “神尊,这……”平遥长老惶恐开口。 “无妨。”褚清秋淡淡道,她脸庞落在阴影中,让人看不见她的表情,却也没有任何动作。 少女身体瘦削娇小,眼泪却多得骇人,埋在胸口泄洪一样地流。 宁拂衣似乎是跌入了幻境,她安静无声地哭泣,双手却霸道地环着褚清秋的腰肢,似乎将她错认成了旁人,无论如何都不放开。 她身高只到褚清秋肩膀,众人便眼睁睁看着那位传说中的冷面神尊,被当做个靠枕一样,胡乱擦了一胸口的鼻涕眼泪。 第7章 腕子 褚清秋脸上的神情很复杂,她负手站着,任由宁拂衣上下其手,前襟被蹭得湿哒哒一片,一言不发,其余众人便也大气都不敢喘,无人开口。 过了很久,宁拂衣的力气终于枯竭,揽着褚清秋的手渐渐松开,膝盖一软,向着身后倒去。 就在大家以为褚清秋会发怒的时候,她却轻轻伸出手去,轻而易举拦在了少女腰后,接住了她软绵绵的身子。 那动作好像捧着至宝一般,小心又温柔。 几个长老见此场景,忙低下头不敢多看,心道想必是她们花了眼,又可能是神尊想起了掌门,这才会手下留情。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褚清秋才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又冷淡。 “带她回去。”她说。 —————— 宁拂衣没有再做梦,身体的疲累彻底侵袭了她,昏倒后她眼前的宁长风就消失了,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她就在这团黑暗中停留了很久很久,直到耳边传来一阵阵恼人的嘈杂,她才依依不舍地醒来。 “宁拂衣,你若再睡下去,这药我便直接灌了!”女子的声音撞击着耳朵,吵得人脑子生疼,宁拂衣皱眉啧了一声,睁开了眼。 先入眼的是一道挂着水晶坠子的床帐,这床是宁拂衣无法接受的华丽,金丝被天蚕枕,床头床脚都放着安神香,熏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警惕地翻身而起,眼前出现了个身穿湖蓝锦衣的高挑女子,她手里正端着一碗滚热的汤药,没好气地横眉怒目。 秋亦?宁拂衣没想到睁眼看见的人是她,一时惊讶,无言地盯着她重重放下汤碗。 “饭菜在桌上,要吃自己拿。”秋亦似乎对被派来照顾宁拂衣这件事颇有怨言,将步子踩得邦邦响。 宁拂衣有些不明所以,刚想说本王辟谷百年何需吃饭,便听见肚子里响起一串绵长的咕咕声。 …… 哦,她重生了,她险些睡忘了。 “我母亲呢?”宁拂衣先想到的便是宁长风,于是张口问。 “你都睡了两日了,凝天掌门自然已经转生,听说下葬在了云际峰,怎的,你要去看?”秋亦虽然句句没有好语气,但还是抱着双臂回答。 “不必。”宁拂衣摇头,人已去,留下的不过是尊躯壳。 “这是何处?”宁拂衣边问边抬头四顾,只见屋内装潢十分陌生,不像是修仙之地,倒像是人间宫廷,处处透露着富丽堂皇的铺张。 不过话刚问出去她心里便有了答案,这里应当是紫霞峰,褚清秋的地界,不知褚清秋是何用意,居然将她带了回来。 “看不出么,自然是本小姐的闺房。”秋亦牙尖嘴利,她鄙夷地上下打量了宁拂衣几眼,又愤愤道,“若不是师命不可违,凭你不敬师尊的两次,都够我砍了你十回!” “两次?”宁拂衣挑眉,入睡前发生了何事来着,她只记得自己为宁长风护法,见了母亲神魂的最后一面,然后便不省人事了。 “你还有脸问!”秋亦说着脸便红了,不知是羞赧还是气急败坏,“许多弟子都瞧见了,说你抱着师尊不撒手,亏得师尊心善,否则……” 秋亦挥了挥手中弯刀。 抱着褚清秋?宁拂衣黑了脸,她只记得自己不愿让宁长风离开,难不成那时抱的人并非幻境中的母亲,而是褚清秋? 这般想着,手里的汤碗便捏不下去了,被她一把放在床头。 此番丢人丢到仇人那儿去了,她心中怒骂,她上辈子最不能忍受的便是在褚清秋面前出糗,结果一个重生回来便连着出了两回。 罢了罢了,俗话说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她堂堂四海八荒第一魔王宁拂衣,不过是丢了点脸,有何可惧! 安慰完自己,她便定了定神,装作无事般抬眼。 “你既已醒了,本小姐还有要事,没空搭理你。用完膳便速速滚出紫霞峰罢!”秋亦扬着下巴道,转身便要离去。 “且慢。”宁拂衣喊住了她,坐在原地指向桌上的食盒,勾唇道,“我身子虚弱,够不得。” 秋亦闻言,气得险些跳起来:“宁拂衣你!” 宁拂衣微微歪头,一脸无辜之色:“不是师命不可违么?” 秋亦捏着拳头在原地杵了好一会儿,这才紧咬牙关,大步走到桌前抄起食盒,又踢踏踢踏走回床榻,用力塞进宁拂衣怀里。 “快吃,吃完便滚!”她说完便扭头,啪一声消失了。 无论哪辈子脾气都这般大,宁拂衣嗤笑一声,懒得再捉弄她,拿起汤药放在鼻尖闻了闻。 都是上好的灵药,没有毒,她便仰头尽数喝下,喝完后又拿起食盒,将里面的饭菜摆出来,慢悠悠地填饱肚子。 无论何时,身体才是本钱。 吃饱喝足后,她也没急着走,反而盘膝坐在床上,双手交叠,召唤体内不多的仙力,沿着周身脉络探查,她还记得昨日那股从体内迸发的力量,那力量她从未感受过,好像很陌生,但当它充盈在体内的一刹那,又好似与她融为一体,不分你我。 虽然无论是修仙还是修魔都讲究一个天赋机缘,但无论什么机缘都是授之以渔,像这般忽然出现于体内的,她活了千年都未曾听过。 然而仙力在体内辗转了一周天,昨日那股力量却好像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 难不成真是她体会错了?宁拂衣十分疑惑,却也只能先放下手来,整装下地。 不过她倒没有太失望,毕竟宁拂衣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她早就知道自己在修仙方面简直可以用废物来形容的事实,修到这个年纪还只是初境,旁人一天就能学会的仙法,她要一个月还只能学个七七八八,没少被欺辱嘲笑。 直到后来亲朋好友皆惨死,她被逼着入魔,力量这才开始突飞猛进。 所以宁拂衣如今压根儿便没想着在修仙上有什么造诣,她本就是至阴之脉,是命定的阴邪之人,从出生便做不了好人。 世人言妖魔可憎,那她便偏要修这魔道。 思忖罢,宁拂衣便推开了门,大步往外走去,准备先离开这紫霞峰,回去云际山门再做打算。 紫霞峰距离云际山不过几山之遥,但却是一座鸟飞无踪,万径无人的险峰,此峰深入云霄,于凡人而言是不可登上之处,平日里除了褚清秋和秋亦便再无他人,所以看着颇为寂寥。 许是因为结界的原因,路上连只虫都没有,周围都是乱石,偶尔从石头缝里冒出根绿叶,已经是这山上难得的生命了。 宁拂衣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边心中感叹,秋亦能跟着褚清秋在这鸟不拉屎之处枯守这么久,她还有几分佩服。 快要下山之时,宁拂衣又停住了脚步,往右手边望去,那里延伸着一条青石铺就的小路,路的尽头是一座冰冰冷冷的石殿,便是褚清秋的住处。 她犹豫了一下,忽然转过身,往石殿而去。 她不蠢,自然能察觉此次重生后的不同,她虽然还是她,但却好像被拖进了另一条人生轨迹,许多前世印象深刻之事都未发生。 比如那莫名其妙的婚契,比如救治她的人变成了褚清秋,再比如她不必跪在褚清秋门外一夜一天,请求她带她见母亲最后一面。 如今终于有时间一一想来,会发现这些不同,皆是因为褚清秋。 今日来都来了,临走前她不如去拜访一番,说不定能找到些答案。 思考间,她人已经站定在了石殿门外,此处看着一点都不像是个仙人的住处,倒像个埋着上古老尸的古墓,宁拂衣在门外撇了撇嘴,刚想敲门,手却猛然停在了半空。 她忽然记起褚清秋最爱设结界,无论走到哪儿都得来一道,幼时宁拂衣曾不懂事闯过一次,险些被结界烧掉了鼻子,亏得宁长风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拎起,才没让她成了个无鼻魔王。 宁拂衣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鼻子,手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试探性地接触结界表面。 本以为的烧灼感并不曾出现,水雾一样的薄膜从她皮肤滑过,像个巨大的泡泡,破开又愈合,宁拂衣有些惊讶,大胆地抬起腿来,迈过了结界。 如同浑身浸入凉水,又干爽地走出,宁拂衣低头看了看完好无缺的身体,有些惊讶。 这结界居然对她无用。 殿内更是冷清,空气中暗暗涌动着一股阴凉,门外的阳光似乎永远照不到这里,唯有夜明珠惨白的光线充斥着走廊。 “褚凌神尊?”宁拂衣朗声喊道。 无人回应她,宁拂衣觉得有些蹊跷,犹豫了会儿,缓慢前行。 她跟着宁长风来过此处,所以倒也熟门熟路,几步便绕过七扭八弯的通道,来到了寝殿外。 然而走到此处她便发觉了不对,原本只有栀子花香的空气里,忽然飘过一缕淡淡的血腥味。 “褚清秋?”宁拂衣又轻声喊了一句,见依旧无人回应,便蹙起眉头,一脚迈进门,迎面便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殿中一片狼藉,石制的矮桌不知何时洒上了点点血迹,好似从口中喷出,几盏油灯碰落在地,火苗点燃了地上纸张,正沿着墙角燃烧,给通体石头的殿内添了几分暖色。 而在石桌之下,隐约露出一小片衣角的颜色。 宁拂衣提起裙摆,抬腿迈过了地上的火焰,小心翼翼绕到石桌后,看清了侧身倒在那里的人的脸,不是别人,正是褚清秋。 她好似承受了什么巨大折磨一般,黛眉微蹙,面色惨白,唇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俨然一副羸弱模样,同平日判若两人。 宁拂衣愣了一瞬,盯着褚清秋看了半刻,这才抬手灭掉了火焰,殿中恢复冷清。 她半蹲下去,左手慢慢抚过她手臂,最后捏住那只裸露在外的皓腕,捏紧之后,轻轻拉起,人便软软翻转过来,落入她臂弯。 那腕子握在掌心,滑腻柔软,同雪一样白。 第8章 保护 仿佛鬼使神差的,宁拂衣再次伸出手,向她咽喉而去,心里像有一条火舌窜出,燎人心肺。 她从未见到褚清秋不高高在上的,没有防备的,柔软的一面,哪怕当年将她囚于魔窟之时,她也是如仙人一般不屈的,令人讨厌。 宁拂衣眼神愈发幽深,如同深不见底的墨潭,她指尖触碰到了褚清秋的脖颈,双指微合。 褚清秋的表情更痛苦了,她忽然颤抖一瞬,手无意识抬起,放在了宁拂衣臂弯。 那张同六界任何美人比都不落下风的脸微微后仰,似乎想要躲避宁拂衣的指尖。 一道惊雷在宁拂衣脑中炸裂,又如冷水灌了全身,宁拂衣仿佛从梦里惊醒,长吁一口气的同时,感觉到了一后背黏腻的汗水。 她连忙收回了手指,好像那肌肤烫手一般。 宁拂衣啊宁拂衣,你这是疯了么,你如今不是那魔窟中的魔王,而是宁长风的女儿,云际山门的弟子!她在心里狠狠道,随后抹了把额头的汗。 先不说那婚契会不会起作用,就说她伤了褚清秋这件事,便能让整个修仙界将她追杀到天涯海角了。 宁拂衣摇了摇头,恢复往常心性,随后试探性地将手放在她额头,调动仙力去探查褚清秋体内。 她想知道褚清秋怎么了。 也许是婚契的原因,这具身体对她进行了完全的接纳,她的仙力可以不受任何阻拦地游走,然而越是深入,她的眉头便锁得越紧。 褚清秋好像受了很严重的伤,外表看不出,但一旦纠察内里,便会发现她几乎没有一条脉络是完好无损的,仙力也不再那么磅礴,就好像体内有个漩涡,正在不断地将她吞噬。 宁拂衣收回手,震惊地看着褚清秋毫无血色的脸,一时无言。 凭着褚清秋如今的修为,何人能将她折磨至此? 前世也是这般么?只是她不知晓,还是说这是这一世的意外? 宁拂衣想不通其中缘由,褚清秋又昏迷不醒,她只能先收起疑惑,把褚清秋放回原位,自己起身。好在她的伤还不足以致死,只是因为强行运功,导致仙脉更加破裂,暂时昏迷罢了。 褚清秋殿中一向没什么东西,只有一张冰冷的石床和石桌石凳,宁拂衣弯腰捡起一片麻纸,上下端详一番,并没发现什么字迹。 其他纸张皆是如此,上面连点墨汁都没有。 奇了怪了,褚清秋看书都是看天书的吗?宁拂衣腹诽,什么线索都找不到,一气之下只能扔下纸张,转身准备离开。 然而她刚踏出门槛,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微弱喘息,她脚步顿了顿,又转回身去。 褚清秋还侧躺在原地,洁白的裙摆将她包裹其中,犹如昙花迟暮,血在她衣衫上留下几点刺目的红。 乱发黏在脸侧,那双桃花眼紧闭着时,便也能少几分冷漠。 宁拂衣原地踟躇了一会儿,又走回褚清秋身旁,半蹲下来,再次捏着她手臂将她拉进臂弯。 女人无论外表看起来多么成熟强硬,可身体终归是柔软的,窝在她臂弯轻如飞羽,脸颊无意识靠在她肩上,透过衣衫传递温热。 一点都不像那个活了几千年的冰冷神尊。 宁拂衣一边心里感叹着,一边用力将她身体摆成平躺状,又将她双手放于小腹,顺便还帮忙扯了扯裙摆,这才重新起身,满意地拍了拍手上灰尘。 她堂堂四海八荒第一魔王,居然能发如此善心,也是难得了。 做罢这些事,她才扭过头,大步离去。 —————— 强行护法,擅用蛊术,宁拂衣本以为因着这些,自己回到云际山会面临许多麻烦事,然而她在珠光阁窝了整整两日,都没见一道喊她去领罚的呵斥。 四大长老好似忘了那日的事了一般,又或是有人在其中游说,看在她丧母的份上免了她的罚,不过对与宁拂衣来讲,不用受罚便是好事,无需管其缘由。 所以两日过后,宁拂衣便踏实下心来,干脆称病逃了每日修炼,转而偷偷研究起了魔道功法。 只是无论修什么道,都需心术合一,内修心道,外练筋骨,方得一统。然她上辈子是因着好友惨死,走火入魔才入的魔道,这辈子还没有此等契机,修起魔功来便犹如个外行,只能修其皮毛,算不得真的魔。 而且她本以为因着自己至阴之脉的特殊之处,会很容易修炼魔功,然而不知为何,她这两日尝试多次,都不曾唤起体内熟悉的魔力。 这日清晨,阳光甚好,珠光阁其他弟子全去殿外晨修了,宁拂衣这才起床走出屏风,对着被染了橙黄的墙面伸了个懒腰。 她不愿同其他弟子产生交集,所以一连几日都避着人出入,好偷得个清净。 她从床头拿起本昨日翻阅的书籍,走出卧房来到厅堂处,宽阔的地界摆放着数张方桌以及成排的书柜,以供弟子读书温习所用。 她低头寻找片刻,将手里皱巴巴的古籍塞回原位,无趣地叹了口气。 这本书记载了绝大部分契约的种类,她本想查找婚契的解释,但发现书上所提也不过寥寥几字,无非是“契约一成,命运归一”这类空话,毫无用处。 这东西怎么看都是个形式上的没什么用的契约,褚清秋同她结这样一个契,到底是为何? 她不得其解,也只能想再找机会试探褚清秋了。 “衣衣。”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温软嗓音,宁拂衣便勾起笑容,回头伸手,一只纤纤玉手便落进她掌心,同时,另一只空闲的手里多了个沉甸甸的食盒。 “我便知道你又不曾去用膳。”柳文竹怪道,她今日穿了个翠绿的衣裙,这样的衣裳放在旁人身上便是大俗之色,但穿在她身上便犹如山间翠竹,温婉灵气得很,“你都几日不出门了,总不能一辈子不去修炼吧。” “再过几日。”宁拂衣摸了摸后脑勺,坐下打开食盒。 “虽然掌门刚去,但招摇大会在即,这可是出人头地的大好机会。”柳文竹耐心劝说,不过话说完,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若实在不爱修炼,便这般也好,待我修成了正果,我来保护你,绝不让旁人再欺辱你了。” 一种许久不曾感受过的暖意涌上,宁拂衣眼睛有些酸涩,不自在地摸了摸床榻。 前世自柳文竹死后,足足几百年,她再听不得保护这样的词,听一次便心如刀割,每每大开杀戒。 “我不过是累了,想歇歇,你放心,我会修炼的。”宁拂衣开口。 “你……” “文竹。”少女将手掌放入柳文竹掌心,乌黑的眼睛抬起看她,“你无需保护我,我会保护你。” 宁拂衣知晓自己长得不惹人喜欢,所以即便是孩童时期也从不撒娇,但唯有对待朋友是个例外。 柳文竹闻言,眼睛笑成了月牙,她重重点了点头,将桌上碗筷推给宁拂衣;“好了,快吃吧。” 宁拂衣忍下眼中水雾,低头扒饭。 谁知刚咽下最后一口饭粒,窗外便飞进来只传话用的傀儡木鸟,张口便是一长串中气十足的训斥,听得宁拂衣一阵眩晕,最后捂着双耳才好受些。 话是平遥长老传的,对方用最为严厉的语气将她骂了个狗血淋头,言辞恳切句句诛心,告诫她修仙之人岂能沉溺于悲痛,招摇大会在即,她须得勤加修炼,才能不给先掌门丢脸。 这下宁拂衣想逃也逃不过去了,她只得收拾收拾自己,跟着晨修回来的同门们一起,被柳文竹拉着前往悬梁苑。 此地是众弟子修习功课的所在,分为东西南北四处,分别供东苑,西苑,南苑,北苑四个等级的弟子使用,其中以东苑修为最高,北苑则相反。 宁拂衣以及柳文竹等都是辈分低的弟子,故而都在北苑。 悬梁苑同凡间书院有些相似,蛛网一样的廊桥通往各个门厅,只是大且华丽了许多,到处摆放一些珍贵玉石,外溢灵力,发出五彩的光芒。 时辰尚早,授课的长老也不曾抵达,宁拂衣打着哈欠迈入门槛,谁知迎面便是一道寒光,她急忙闪身去躲,这才没被寒光削掉了脖子。 “衣衣!”一旁的柳文竹见状连忙赶来,愤怒质问,“何人……” “呦,这不是我们少掌门吗?”一声娇俏嗓音从面前传来,打断了柳文竹的话,“我们不过切磋而已,没料到你今日会来。” “毕竟我们都不曾用力,寻常弟子就算迎面挨上一刀都不会受伤,但若是换了你,恐怕就会搭上命了,这是我的不是,未曾考虑到你的安危。”李朝安笑眯眯道。 她今日穿了一身俏粉,面若桃花,笑起来脸侧两个酒窝,看着很是天真可爱。 李朝安年幼失去双亲,宁长风的出现被她当做了亲情的救命稻草,从而养成了对于母亲偏执的占有欲。 宁长风去世之前李朝安对宁拂衣的态度便一直不算好,但许是因为宁长风,所以会维持明面上的井水不犯河水,直到宁长风去世之后,她们二人才开始针锋相对。 所以若是盘点宁拂衣最讨厌的人,她李朝安能排得上前几名。 “胡说八道,这么多弟子进门你们不切磋,偏偏守着我们进来时切磋,衣衣身子刚好,你也算她名义上的姐妹,莫要欺人太甚。”柳文竹气得脸颊都红了,只可惜她天生嗓音软糯,吵架都是柔和的。 “那又如何,义母可从未规定门内不可切磋,她自己没有本事,却叫旁人都让着她,算什么道理。”李朝安最是牙尖嘴利,怼得一向不同人争执的柳文竹说不出话。 “何况我只认义母,她这般愚笨岂配做我义母之女,更不配同我做姐妹。”李朝安轻嗤一声。 她话说得实在过分,饶是柳文竹都难以忍受,于是她倏地推开宁拂衣,红着眼眶翻转右手,一道火光自她掌心而出,涌向李朝安,而李朝安则好似完全没将她放在眼中,双手不曾动作,便有道白光自虚空中现,轻而易举吞噬了柳文竹的火苗。 与此同时,白光冲着柳文竹脸颊迎面而来,眼看着便要伤了她容貌。 第9章 玉佩 “文竹!”宁拂衣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扑过去要将她拉开,幸好柳文竹修为虽比不上李朝安,但毕竟也是柳家长女,丝毫不惧,而是反手召出一道结界,挡了那道白光。 仙力带来的风吹开二人碎发,如同一道波纹状的气浪,横扫了一地灰尘。 看着毫发无伤的柳文竹,宁拂衣方才吊起的心稍稍松了些,然而心中那股恶气却更为浓郁,看向李朝安的眼神便带了杀意。 “你这般修为,还想同我动手!”李朝安分毫不让,双手推开同伴,随后在胸口画出一道圆,便有滋滋作响的雷电在她掌心汇聚。 随着她运功,周围风势也逐渐变大,就连天色都仿佛阴了些,柳文竹见状一惊,挥手便要抵挡,衣角却忽然被人拉住,阻止了她的动作。 她惊讶回头,宁拂衣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此时正对着她耳畔,低沉又清晰地说道:“无需硬抗,听我心诀。” 宁拂衣修为低浅,何来的心决?虽然十分惊讶,但柳文竹相信宁拂衣不会害她,于是当即停下了动作。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千番掌中取,惊雷落寒川。” 柳文竹听着宁拂衣的指引,轻轻挥舞长袖,便从半空拢出一个半圆,如同滚烫华盖,朝着李朝安压去,李朝安手中原本蓄力的雷电势头渐弱,她神情有些慌了,连忙转换招式,去抵抗柳文竹的烈火。 “雷需引,隔绝天地方破。”宁拂衣又道。 柳文竹闻言,忽然换了个手势,便听得一声尖叫,如同炸了鸟窝一般,吵得人耳朵生疼,宁拂衣挥手扫开涌来的热浪,定睛看去时,险些笑出了声。 只见李朝安原本娇俏的容貌被蒙上了一层烟灰,头顶五彩的花环也已经焦黑,就连她精心打理的额前垂发都被烧掉一块,看起来滑稽得很。 “柳文竹你!”李朝安捂住了头发,气得狠狠跺脚,险些当场哭出声。 柳文竹见状,拍着胸口平复紧张的同时,忍不住去拉宁拂衣的衣袂,低声道:“衣衣,这招心诀好生厉害,你怎么会……” “宁长风教的,我练不会,只背住了。”宁拂衣为了不惹怀疑,含糊回答。 她如今虽没有修为,但上辈子好歹也修到了那般境界,平日里又精通雷电,自然知道如何克制李朝安这点小把戏,只是自己使不出罢了。 也亏得柳文竹聪慧,一说便通。 李朝安最注重脸面,此时灰头土脸哪还敢见人,正巧几个弟子正从门外走来,她又羞又怒,葱指指着宁拂衣和柳文竹叫她们别得意,便回头飞也似地跑了。 只留下她两个朋友打抱不平,那两人一个又矮又胖一个又高又瘦,站在一起颇有喜感。 “我们不过切磋而已,柳文竹你竟出手伤人!”胖的那人大声道。 “是啊,朝安最爱惜头发,你们……” “我们如何?你们要求切磋,自己没有本事,却叫旁人都让着你们,算什么道理?”宁拂衣脑袋一歪,笑着以牙还牙。 只是这二人上辈子实在没给她留下什么印象,记不清叫什么名字,好像一个叫烧饼,一个叫面条来着。 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叫了出来,结果话音刚落,一旁的柳文竹就噗嗤笑出了声,她疑惑扭头,只见柳文竹正捂着红唇,笑得花枝乱颤。 而对面二人的脸则黑得如炭火一般。 有何不对?宁拂衣挑眉。 “宁拂衣,你说不过便给人起诨名!”少女气得脸涨成了一颗紫葡萄,“我等名讳乃父母所起,你竟以此揶揄,好生恶毒!” “你们给我等着!”她愤怒说完,便拉上一旁的伙伴,转身追逐李朝安去了。 “她们一个叫邵冰,一个叫缅眺,什么烧饼面条,亏你想得出来。”柳文竹颤着双肩在宁拂衣耳边道。 哦,原来是记错了,宁拂衣点头。 宁拂衣本想气势好好舌战群雄,谁知一个口误便气跑了人,顿觉无趣,只得拉起笑得停不下来的柳文竹,百无聊赖地进了门。 北苑的装潢最为普通,无论是庭院还是厅堂,几乎都为花岗石所制,倒不是苛待修为不高的弟子,实在是年轻弟子大多不能好好控制仙力,常常一修炼便将北苑毁于一旦,宁长风连着修缮了十几次,最后实在难以忍受,怒而求来最坚硬的花岗石,将整个北苑翻新了一遍。 宁拂衣穿过对着她窃窃私语的众同门,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授课的厅堂,寻了个角落舒舒服服窝下。 “衣衣,今日据说有要事,长老们都要来北苑,你别睡了,当心又要挨骂。”柳文竹伸手拽宁拂衣衣袖,想将她拉起来。 “骂便任他们骂去,不过是仙脉仙力那些东西,我一个废物又学不会。”一心向恶的宁拂衣将烂摆得彻底,抬起头来,换了个方向趴了下去。 柳文竹替她着急,刚想用力拉她起来,便见门外走进一长身玉立的男子,于是眼睛一亮,对着宁拂衣的腰窝用力戳了下去:“衣衣快起来,容锦师兄来了!” 她这一下没收住力道,险些将宁拂衣脾脏捅出来,宁拂衣吃痛,龇牙咧嘴地直起了腰。 “柳文竹,你……”宁拂衣说不出话来,要知道柳文竹虽长得文弱秀气,实则却有着一身怪力,连门外千年的垂杨柳都能不用仙力倒着拔出,再正着插回去。 故而这一下,差点要了她半条命。 柳文竹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连连道歉:“对对对对不住,衣衣……” “无妨。”宁拂衣噙着眼泪摆摆手,待疼痛缓了,才往门口看。 熟悉的身影,头发一丝不苟束在白玉冠中,身穿掌事弟子的深蓝色衣袍,腰背挺拔笔直,腰间挂着与柳文竹同样的莲花木雕,也是宁拂衣送的生辰礼。 只是他那个木雕看起来歪扭得很,是宁拂衣刚学时刻的。 宁拂衣眨了眨眼,掩盖住眼底的酸涩。 宁拂衣自认不讨人喜欢,事实也确是如此,从小到大待她好的人没几个,门中弟子碍着宁长风的面子表面不与她起冲突,背地里却没少鄙夷,而长辈们觉得她没有天赋还不思进取,也从不给她好脸色。 所以无论掰着手指头怎么数,算得上对她好的人,除去宁长风和柳文竹外,便只剩容锦师兄了。 容锦是个好人,还是个滥好人,这也是宁拂衣认为容锦对她不错的原因,也正是因为如此,小时候宁长风嫌麻烦不愿意照顾她时,便总将她扔到容锦那里。 而容锦也不负所托,一个未婚配的年轻男子整日研究喂奶和照顾婴儿,硬生生把自己学成了一个合格的奶娘,小时候宁拂衣的衣裳都是他亲手缝的,可谓尽心尽力。 时间久了,宁拂衣便真将他当成了兄长一般的人来尊敬。 后来宁拂衣入了魔,还将一心正道的容锦气得大病一场,宁拂衣本以为他们会自此陌路,谁知后来她受了重伤又被诸仙围剿,被卷入其中的容锦阵前倒戈,将她推出了诛魔的阵法。 自己则失去了逃生的机会,在宁拂衣眼前被天雷劈中,生生化为了齑粉。 虽然如今容锦正好好站在她面前,可回忆一涌现,宁拂衣还是觉得心脏如针扎一般得疼。 远处的容锦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了宁拂衣身上,许是看出了她神色不对,于是快步朝宁拂衣走来。 “拂衣,你怎么样?”他关切道。 “无妨,只是有些累。”宁拂衣盯着他面容,低声回答。 她忽然感谢起了命运,能让她的一生不那么凄凉地结束,能让她重活一场。 “我本想去看望你的,但次次去珠光阁,她们都说你在歇息,便一直到今日才见你。”容锦言语中满是心疼,“掌门的事……” “真的无妨,多谢师兄。”宁拂衣难得软声道。 她漆黑的眼珠乌溜溜睁着,脸上没什么血色,说话也软绵绵的,看在容锦眼里更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容锦重重叹了口气,却也不再多说,而是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枚乳白玉佩,递到宁拂衣面前。 “此乃子午玉,是我这次跟随元明道人去招摇山时,同旁人比试赢来的。有凝聚仙力之功效,你戴上它,往后修炼会轻松些。” “师兄,这太贵重了,我……”宁拂衣刚想说她用不到,容锦却已然捏着两旁红绳,伸手替她戴上。 宁拂衣不想拂了他的好意,便任由那枚玉佩落在脖颈,接触肌肤的一瞬间变得温暖起来。 她正欲感谢,却忽然觉得周围气氛仿佛瞬间被冰冻,方才唧唧喳喳的厅堂也鸦雀无声,安静地让人心悸,周围弟子皆坐好在座位,低头看着桌面,无人敢发出声音。 一边的柳文竹急急忙忙大声咳嗽,容锦下意识侧过身,于是从他肩后露出一双犹如冰窖的眉眼来。 “褚,褚凌神尊。”容锦结结巴巴说道。 褚清秋?她来此处做何?宁拂衣诧异抬眼,只见她还穿着一身素衣,黑色长发在身后披散一半,冷冷清清站在对面。 身上的伤好似已然好全,看不出半分两日前的孱弱模样。 她没理会容锦,而是轻轻伸出手,指尖划过宁拂衣后颈,留下微凉的触感,宁拂衣身躯一颤,侧身要躲,可褚清秋却已然收回手去。 那玉佩不知何时已被褚清秋解下,被松松地拎着红绳,在半空晃荡。 “褚清秋你……”宁拂衣见玉佩被夺走,蹙眉便要同她争吵,却被她打断了话语。 “此物汇聚灵气却不释放灵气,挂在身上不仅无助于修炼,反而伤人仙脉。”褚清秋说着,手指缓缓放到桌上,放下玉佩。 容锦闻言,后怕地睁大了眼睛。 “巳时已到,还立着做何。”褚清秋又开口,容锦不敢忤逆,只得用视线对宁拂衣表示了抱歉,随后恢复了掌事弟子的沉稳,快步离开。 宁拂衣颇有些不明所以,她用眼神瞪了瞪褚清秋,却也只能听话坐下。 褚清秋的气息又在她身旁停留了一会儿,这才无声经过,带起小小的风,一片栀子花瓣随风翩跹着落在她眼前。 宁拂衣伸手拿起花瓣,眼前忽然划过一串唯有她能看见的镶金字迹。 “仙授结束,来我房中。” 作者有话说: 神尊:送玉佩不行.jpg 第10章 粉红泡泡 宁拂衣眨了眨眼,那串字就消失了,桌上只剩了片看似普通的花瓣。 褚清秋到底想干什么?难不成是那日自己撞见她受伤之事被她发现了,所以想要暗中威胁?宁拂衣想着想着便打了个寒颤。 不行,此事有蹊跷,她必不能上当。 宁拂衣哼了一声,抬手拂去花瓣。 无视了这段插曲后,宁拂衣这才抬头四顾,只见众弟子已然安稳坐好,厅堂黑压压一片人头,而褚清秋正站在门口,似乎等待着什么。 李朝安和她的烧饼面条就坐在宁拂衣右侧,李朝安脸上的烟灰已经洗掉,但缺了一角的头发暂时无法复原,被她用一根额前的流苏簪掩盖住了。 她此时正睁圆了眼睛瞪着宁拂衣,宁拂衣懒得搭理她,继续趴在桌上闭目养神。 又过一会儿,堂外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感受到身边的柳文竹坐直了身子,宁拂衣这才睁开眼,只见走进来的是除去首席长老以外的三名长老。 分别是平遥长老、那日的男长老景山长老,以及今日才从招摇山回来的,年轻些的元明真人。 他三人进门后,先是向褚清秋行了礼。 于是宁拂衣用鼻子轻嗤一声,虽然旁人听不见,但这个不待见的态度也还是要摆的。 随后走进来的是梅承嗣,宁拂衣便嗤得更大声了,这回惹来一片弟子的侧目,包括二位掌门和几位长老的瞪视。 “安静。”平遥长老肃声说道,她将视线从宁拂衣身上移开,语气威严,“还不快见过掌门。” 众弟子还未适应换了掌门这件事,此时被平遥长老一提醒,这才纷纷起身,对着门口行礼,齐齐道:“见过掌门。” 比起一旁满面红光昂首挺胸的梅承嗣,褚清秋就显得有些冷淡,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众人坐下而已。 “近日门中多有变故,我等知晓大家悲痛,但招摇大会在即,此事对云际山门来说至关重要,尔等还需收收心思,全力以赴,以告慰先掌门在天之灵。”平遥长老长叹一声,又道,“北苑弟子修为尚浅,也还未拥有法器,本无资格参与招摇大会,但此次招摇大会专门设立了修为在明镜及明镜以下弟子的比试,所以你们也不能置身事外,须得勤加修炼才是。” “故而今日需要测试各位术系,以做整理,好为后续确定人选做准备,任何人不准缺席。”平遥长老说罢,手掌翻转,于她掌心出现了一座玉石日晷,随她动作落于地面,逐渐变大。 最后长到了一人高,这才停止了膨胀。 看着这座平日里见不到的圣天晷,众弟子顿时兴奋起来,立刻忘却了其他事,纷纷开始交头接耳,堂中一时有些吵嚷。 就连柳文竹都肉眼可见地激动了些许,她轻轻去拉宁拂衣的衣袖,低声道:“衣衣,那可是百年一度的招摇大会,你真的不动心思么?” “不想。”宁拂衣摇摇头,她百无聊赖地敲着桌沿,先不说她感不感兴趣,就说她这点修为,平遥长老怎么可能让她跟着?到时候让其他门派看了笑话,丢的可是云际山门的人。 “你别担心,以你的天赋,绝对没问题。”宁拂衣安慰柳文竹。 她知晓柳文竹期盼招摇大会期盼很久了,也知晓她绝对有资格。柳文竹乃最大修仙世家之一柳家的长女,自小便被家人寄予厚望,故而她自己也总想早日出人头地,以不负家人期待。 柳文竹牵住了宁拂衣的手,心疼地瞧她。 “她想有什么用?”隔了一条过道的李朝安忽然开口,扬着下巴道,“往日又不是未用过圣天晷,她连个何系的法术都测不出来,修炼二十多年了修为还是初境,让她去?丢的可是我义母和我们云际山门的脸。” “李朝安。”柳文竹一只纤纤玉手拍在桌上,石桌上骤然多出一条裂缝,震得宁拂衣险些掉下长凳。 “怎么,我不过说实话而已。”李朝安歪头浅笑。 “文竹。”宁拂衣阻止了还要同她争执的柳文竹,转头打量起了李朝安,将她从头看到了脚,又一点点看回去。 前世她骂名诸多,她自己最喜欢的一个词就是杀人不眨眼,虽然现在还没机会,但可为往后做做打算,要如何杀了她,还有些犯难。 是直接点一把火烧了,还是丢进三途川喂那条茅坑里修炼成精的王八呢? 李朝安虽不知宁拂衣此时心中想的是什么,但却被她看猎物一般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忍不住往后退了退,口中讥讽的话也打了结。 心里怒火中烧,她一向比宁拂衣优秀,何时在她面前落过下风,如今却被一个眼神唬住了,像什么道理。 于是她正要再讥讽几句,前面的平遥长老忽然开了口,眼神直直看向这边,言语警告:“掌门在此,不得喧闹!” 李朝安连忙住了口,咬着唇做出乖巧模样,宁拂衣也收回了满眼杀意,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好。 她们这边暗流涌动,前面弟子已经被喊了名字,挨个儿站上前去,刺破手掌,将鲜血滴在晷针上,血液一碰到晷针便会立刻消失,随后日晷便如同一面镜子般,显示出该弟子的仙力等级以及术系。 一般来说,修为的等级划分为九个境界,分别为初境、凡境、起境、明境、化境、仙身、通虚、大乘以及真神,四大长老也都不过通虚,整个修仙界通虚以上修为的人掰着手指都能数得过来。 就连宁长风也不过大乘高阶,而传说褚清秋已突破大乘至了真神,但褚清秋以往不问世事,所以世人只知神尊修为高深莫测,无人知晓传言真假。 除此之外,每个人的仙力还有风雷水火木五个系的分类,同一个境界的人,不同术系的强弱也不同,其中火雷主战力,最为强大,水木主疗愈,故而次之,而风平平无奇,被公认为是最弱的。 当然,除了褚清秋,她是唯一能用风系的法术,战胜同等修为的其他所有术系之人。 不过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褚清秋,而各自最适合的法术术系唯有突破凡境后才能明确,北苑的弟子入门都晚,还不曾测试过,所以如今大伙儿才这般紧张,希望拥有更强的术系。 “师水水。”容锦拿着名册喊道,一个长得圆润的少女紧张地跑上前,伸手滴血。 明明没有日光,但是晷针的影子却忽然开始转动,停在了一个文字上,随后日晷化身镜面,上面开出纷纷攘攘的夕颜花来。 每个人的仙力皆有不同,所以显现的具体景象也不同。 “凡境,木。”容锦大声宣布,少女松了口气,捂着脸跑回了座位。 人一个个上前,有的欢喜有的愁,一时间周围一片长吁短叹。 “李朝安。”容锦开口。 李朝安闻言起身,昂首挺胸地经过宁拂衣身边,裙摆在身后云朵一般舒卷,站定在圣天晷前,丝毫没有犹豫地滴了一滴血。 圣天晷也很给面子地瞬间有了反应,镜面中亮起了刺目的闪电。 “明境,雷。”容锦道。 此话一出,其他弟子顿时一阵嗡鸣,纷纷艳羡不已,年纪轻轻便拥有明境的修为,且术系还是战力最为强大的雷电系,怎能不叫人羡慕。 几位长老也向她投去了满意的目光。 回到座位的路上,李朝安一直盯着宁拂衣,在宁拂衣抬头的一瞬,洋洋得意地翘起嘴角,用口型说了句什么,虽然听不见,但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还没等宁拂衣回击,容锦便再次张口,喊出了她的名字,其余人的目光也瞬间汇聚到她身上,不断传来窃窃私语。 谁都知道宁拂衣没有天赋,修炼十几年还是初境,如今大庭广众测什么术系,也不过是让人看个笑话。 宁拂衣顿了顿,随后起身,同李朝安擦肩而过,听到了她一声低低的嘲笑。 当众丢人这种事她上辈子早都习惯了,故而如今也并无太大的感觉,于是随手割了一道口子。 鲜血从她掌心流落,稳稳滴在晷针上。 果不其然,晷针纹丝不动,晷面也没有任何变化,宁拂衣听到了几声压抑的笑,她耸了耸肩,转身便要往回走。 李朝安已经坐回了座位,此时正昂着头得意地用鼻孔瞅她,然而下一秒,她便移开了目光,瞠目结舌起来。 “衣衣,衣衣你快看!”柳文竹也忽然起身,指着宁拂衣身后,小脸激动成了淡淡的桃粉。 宁拂衣不知发生了何事,一脸疑惑地转身,却被眼前景象惊得愣在了原地。 只见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吸气声中,那晷针开始缓缓旋转,与此同时,巨大的晷面化为镜子,咕嘟咕嘟地…… 冒出了一堆娇俏的粉红泡泡。 第11章 禁书 宁拂衣仿佛被定在了原地,看着眼前令她惊悚不已的场面,那些泡泡源源不断地冒出,几乎淹没了整个圣天晷,还有一些飘在半空,往人群中涌去,被一些年纪尚轻的弟子伸出手,好奇地戳破。 宁拂衣上辈子活了那么多年,什么恐怖之事都经历过了,却从未见过这般之令人惊恐的画面,骇得她黑着脸冒出句不堪入耳的粗话。 先不说她居然突破了这件事,就说她堂堂四海八荒第一魔王,上召惊雷下唤恶鬼,为千万魔修所崇敬,若是让他们知晓自己如今召出了这么一堆鬼东西,她往后还如何于魔界立威。 丢人,太丢人了。 “这……”长老们也都舌桥不下,一时乱了阵脚,最后还是容锦反应过来,大步跑进了那堆泡泡里,挥手将之扫开。 “宁拂衣,凡境!”他言语中夹杂着掩饰不住的惊喜。 “至于术系……”他盯着那泡泡看了许久,一时失语。 一般来说,风雷水火木五大术系十分好判断,虽然每人呈现不同,有时也有离谱之状,但总归是能有个归类的,但这咕嘟咕嘟的粉色泡泡,也太过旖旎了些…… 平遥长老还是最先恢复冷静的,她轻轻一挥手,满堂的泡泡便消失不见,随后负手走到日晷前,捏着下巴沉思了片刻。 “姑且算作水系吧。”她犯难道,随后望向一动不动的宁拂衣,“倒是突破了凡境,有进步。” “莫要耽误时间,下一位。”她很快移开目光,恢复严厉。 在平遥长老的努力下,堂中渐渐恢复了秩序,但依然有不少弟子还沉浸在方才的景象中,低着头窃窃私语。 “宁拂衣居然突破了凡境,我本以为她这辈子都是初境。”有人偷偷道。 “是啊,当真不可思议,莫不是先掌门仙去对她打击过大,惹她奋发图强了?” “谁知晓呢,不过那到底是什么术系,我看着怎么也不像是水系的法术啊。”又有人伸长了脖子说。 宁拂衣僵直着双腿坐回了座位,对这些低语视若无睹,她努力忘记了那些泡泡,转而陷入疑惑,要知晓她上辈子直到入魔之时都还只是初境,那时她拼了命地想要修炼却一事无成,怎的重生一回便瞬间突破了? 真是咄咄怪事。 不过看到一旁李朝安怒不可遏的神情时,她还是感觉到了几分快意,能让她讨厌的人发怒,这修为升的便也值了。 虽然她总归是要入魔的,有些可惜。 “衣衣衣衣!”一边柳文竹的摇晃打破了她的思绪,女子仿佛比她还要欢悦,高兴得一向一丝不苟的发丝都飘了起来,“你突破凡境了!我们说不定能一起去招摇山呢!” 不过是一个凡境,就算突破了,在这到处都是能人的修仙界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也不会被任何人瞧得起,于她而言,同一个初境并无分别。 但看着柳文竹亮晶晶的双目,宁拂衣扫兴的话便停在了舌尖,又吞咽下去。 “是啊,说不定呢。”宁拂衣笑道。 接下去的事情都同她上辈子记着的相差无几,柳文竹已然突破起境,术系为火系,血刚一滴下便从镜中冒出一条威风八面的火龙来,长啸一声,惹来片片惊叹。 随后柳文竹顶着一张红透了的娇柔脸蛋,弱柳扶风似的碎步走下来。 唯一不同的是,快要结束的时候秋亦走了进来,听平遥长老说,她随着褚清秋拜入了云际山门的门下,往后便要同他们一起修炼了。 而作为褚清秋唯一一个徒弟,她也没有给褚清秋丢脸,为同褚清秋一样的风系,且已然拥有了同李朝安一样的明境修为。 晚风四溢,落日熔金之时,这日的仙授终于结束,掌门同长老们先行离开,众弟子终于松了口气,吵嚷着结伴走出悬梁苑。 宁拂衣和柳文竹随着人群迈出门槛,容锦站在门口等待她们,往她们一人手里放了一小盒胭脂。 “容锦师兄,你又做出新的胭脂啦?”柳文竹笑着打开盖子,凑上前深吸一口,陶醉地闭上双眸,“这回是桂花味的。” “不止,你且细闻,还有茉莉香。”容锦笑得温和,“衣衣的我还加了龙骨,听她说前几日便睡不安稳,不知有没有效用。” “这颜色也漂亮,谢谢师兄。”柳文竹往手上沾了一点,莞尔道。 宁拂衣也低头闻了闻,清冽的花香让她有些恍惚,这样的日子是她往日深陷魔窟时,半夜惊醒总会怀念的,如今真的重现了,一时还如同南柯一梦。 “衣衣喜欢吗?”容锦紧张地搓搓手。 “喜欢。”宁拂衣绽开笑靥,小心地将胭脂放进袖中。 “喜欢便好,我此次去招摇山,听闻凡间的姑娘还爱簪那绒绢花,你们二人平日都太素净,待我习得手艺,多给你们做些。”容锦笑道。 “那我要紫色的。”柳文竹轻轻跃了起来。 三人便这么说说笑笑地走下山,许是因为好友都在,此次无人来找宁拂衣麻烦,天气晴好,远山染了金色,层层叠叠地璀璨排开。 宁拂衣心里也同那金山一样,渐渐光明。 至于褚清秋那句话,她转眼便抛在了脑后,美滋滋用膳去了。 由于平遥长老将她看得紧,所以往后几日她都逃不了仙授,但晨修却无人管她,故而宁拂衣依旧是每日睡到自然醒,待全寝殿的弟子都不见了,再起床。 因为暂时无法修炼魔功,她还从藏书阁偷来一本禁书,书中记载的是古往今来堕魔的修仙者,除去天生魔物外,其余大多是情伤难愈,亦或是情绪大动,走火入魔。 只有极少部分是因为某些机缘,被魔物沾染,巧合才入了魔道,她便将这些机缘记在心中,打算一一试过。 这日,殿中早早便无人,她便慢悠悠从屏风中绕出来,手里捏着那本被她用障眼法化成了话本子的禁书,一边单手翻着,一边整理衣裙,往眉心点了点容锦送的胭脂。 她前世便爱穿墨色,此时便也一身黑衣,只袖口处绣了白色的花纹,去除了几分沉闷,如今配着眉心一点红,无端有种妖冶之感。 宁拂衣满意颔首,正要关上梳妆匣时,又看见了里面放着的一块桂花胰子,于是指尖在上面戳了戳,双指捏起。 她记得这块胰子是柳文竹从柳家偷来赠与她的,据说里面都是仙草,用它沐浴过后,身上的香气能维持一月不散。 宁拂衣又闻了闻自己身上,嫌弃地皱起鼻子,随后拿起那块胰子,走进了浴堂。 宁长风在世之时极为体恤女弟子,故而将珠光阁的浴堂设置地无比精妙,足足有三十六个堂间,每个堂间可容纳几人同时入水,水池子一年四季都是热的,池水施了仙术,如同铺了一层滚滚白雾。 如今浴堂空无一人,宁拂衣便随手将书放在地上,脱衣入水,惬意地眯起眼眸。 然而就在她怡然自得时,周围空气忽然有了偏移,宁拂衣心弦一紧,顿时睁眼。 与此同时,破空之声响起,高挑的女子身影打破虚空,带着一阵强风出现在浴池边上,宁拂衣连忙抬手抵挡,池中的水被风卷起落下,哗啦啦泼了一地。 最要命的是,宁拂衣原本放在手边的禁书,被风掀飞出去,掀了个底朝天,停在了最中间的一页。 要命的是那一页绘着一人被十剑穿心的插图,血色都用朱砂涂了出来,红艳艳一片,十分显眼。 宁拂衣心中暗道了一声不好,忍不住撑起身体,戒备地扶住了地砖。 “原来你躲在这里,叫我一阵好找!”来人身着淡金色罗裙,头上插了一枚古朴但看着便贵重的玉簪,发丝同褚清秋一般一丝不苟地挽着,抱着双臂没好气道。 “秋亦?”宁拂衣用余光看着一旁的书册,蹙眉道,“你闯入浴堂做什么?” “闯入?这是女子浴堂,我同为女子为何不能进?”秋亦嫌弃地蹭了蹭鞋底的水,“我还没问你呢,师尊命你前去寻她,你为何不去?” 原是褚清秋让她来的,宁拂衣心中了然,面上却装傻:“何时的命令,我为何不知?” “你少装蒜了,我才不……”她话说了一半,视线却忽然越过宁拂衣看向她身后的地面,“那是何物?” 她话音刚落便要挥手将地上的书召来,宁拂衣心跳顿时停了几拍,暗道一声不好,忽然飞身跃起, 起身时在她身周拢上一道仙力,仙力迅速贴着她身体游走,随后化为薄薄黑衣,勉强遮住她少女的清瘦躯体,却还有修长双腿若隐若现,沾水的长发犹如墨汁,顺着她双肩流泻,遮挡了上身。 她伸着着一双沾露的藕臂,从半空中劈手抢回了书册。 还没等秋亦再有动作,虚空中便冷不丁化出一条雪白缎带,嗖的一声贴住秋亦双眼。 如同活了一样在她脑后迅速打了个结,勒得秋亦双眼一花,险些双膝跪地。 作者有话说: 秋亦:师尊,你有爱情,你高贵,你了不起! 第12章 话本子 与此同时,一道白色身影如烟般出现,褚清秋攥着掌心,冷着眉眼,背对着宁拂衣负手而立。 “师尊?”眼前忽然漆黑一片的秋亦好不容易站稳,伸出手摸到了脸上的缎带,然而却不敢解开,只能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师尊,我……” “我命你暗中带她来,不许惊动旁人,你便是这般不惊动的?”褚清秋道,她语气并无起伏,但秋亦跟她朝夕相处,自是察觉到了她身上隐隐的怒气,虽然不明白,却不敢再多言。 褚清秋垂下眼睫,似乎平息了怒火,又恢复了往日平淡:“自去领罚。” 秋亦哪里还敢违抗,于是小心翼翼弯腰行礼,随后啪嗒一声,消失不见。 宁拂衣此时比秋亦更不明所以,不过却很快恢复了平静,勾起唇角,状似无意地拎着书角,没正型地站稳。 “拜见掌门。”宁拂衣笑眯眯道。 “穿好衣裳。”褚清秋依旧不曾回头,语气却愈发严厉,“你也知本尊是掌门,如此穿衣,成何体统。” 宁拂衣低头看了看自己,不过是外衣透了些,敢遮住的都遮了个完全,最多露了个手臂,这比起她前世在魔窟里穿的衣裙相比,压根儿便算不得暴露。 褚清秋如今也才没活几千年,怎么比那个整日快仙去的首席长老还要像个老古董。 “知道了。”宁拂衣懒洋洋道,随后拈起一旁挂着的衣衫,一阵烟雾后,她便恢复了沐浴前的装扮。 听见她穿好,褚清秋这才转过身,直直瞧她。 “那是何物。”褚清秋的视线也落在宁拂衣手里的书册上,朱唇微张。 “话本子。”宁拂衣心里打鼓,面上却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轻佻地拎起那书晃了晃。 “什么话本子。”褚清秋神情严肃。 “自己瞧喽。”宁拂衣朝她举起封皮,眼眸微弯,“怎么,掌门也对这种话本子感兴趣?” 待看清上面字迹后,褚清秋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瞬间的崩塌,虽然被她很快掩饰住了,但看在宁拂衣眼里,却还是令她心情大好。 褚清秋嘴巴张了张,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讲,只将眼神移开,凛然望进远处。 “到我院里。”她说罢,便裙摆卷着风,大步离去。 白色身影消失的一刹那,宁拂衣便仰天长吁,伸手抹去了额前汗水,将书册抱在怀里,感激地重重摸了摸封面。 那上面赫然用金灿灿的油墨印着几个大字:同时与五位仙尊双修后。 幸亏她未雨绸缪,不然偷看禁书被褚清秋发现,总归有些麻烦。 不过如今褚清秋都找到面前了,她自然也无法再逃,只能听话地跟上了她的脚步,她也正想瞧瞧,褚清秋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总不能灭了她口不是。 如今仙授之时未到,大多数弟子还在晨修,故而路上并无几个人,褚清秋衣袍翻卷在前面大步地走,宁拂衣要小跑才能跟上。 她烦死自己如今的小身板了,站直了眼睛才能堪堪越过褚清秋的肩膀,宁拂衣一边跑,一边用鼻孔喷气。 好在褚清秋并没有这样一路走到紫霞峰去,而是绕进了云深殿旁的一座建筑,这建筑几日前还荒废着,如今却被修缮如新,亭台楼阁花草树木样样不缺,比不得掌门寝殿的气派,但却适合褚清秋清雅隐居的性子。 她走过一座石桥,径直入了正堂,堂中无门,唯有一镂空了的木制屏风,日光从屏风中穿过,打成无数光柱洒落室内。 日光下放了一张朱漆花鸟矮桌,两旁铺着蒲席,褚清秋于桌边坐下,手指轻抬,两侧熏香便燃起,冒出丝缕白烟。 宁拂衣迈过门槛便不愿再往前走了,她警惕地靠着屏风,盯着褚清秋的动作。 “你带我来这里,所为何事?”宁拂衣问。 褚清秋闻言,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利落地一挥袖,便有张宣纸飘在宁拂衣眼前,宁拂衣微微昂头,伸手将之抓在掌心。 原来是一封信,宁拂衣一眼便认出了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是宁长风的。 “你母亲临终前曾写信于我,请求我教导你几分。”褚清秋回答。 “求你?教我?”宁拂衣狐疑地看那信件,发现褚清秋所言非虚,信中确实言辞恳切,仿佛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临终托付一般。 宁拂衣盯着那几行字看,看得手有些发抖。 过了一会儿,她扬手将信甩下,仿佛对上面文字毫不在意,笑道:“弟子修为低浅,天生愚钝,您可是堂堂神尊,就莫要在弟子身上浪费功夫了。” “何况无论是我还是宁长风,您都一向并不在意,如今怎么便要听她这几句遗言?”宁拂衣盯着褚清秋道,讥讽道。 褚清秋闻言,拿着茶杯的手在半空顿了顿,这才缓缓将茶水倒入口中。 宁拂衣藏在袖中的手指不断捏紧:“您大可以当做完全不曾看见过这封信,您大可以继续视我为无物,您只需好好修您的正道,做您万民爱戴至高无上的神尊。” 就如同上一世一样。 掌心传来刺痛,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松开手掌,淡淡的酸麻从掌心扩散。 褚清秋长长的睫毛遮盖着眼眸,她放在茶杯的手一直不曾一动,指尖似乎在微微颤抖,又或是宁拂衣花了眼。 就在宁拂衣以为她会对自己那番话给出一些解释,亦或是反应时,褚清秋忽然站起了身,眼中并无任何情绪,好像宁拂衣方才说的话,都只是孩童的无理取闹一般。 宁拂衣方才越跳越快的心失望地回归平静,她睁着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褚清秋走近。 “往后每日辰时来此。”她说着便同宁拂衣擦肩而过,几分发丝拂在脖颈上,令人心中刺挠。 “你如何与我无关,但此事乃宁长风临终所托,我不得不听。”褚清秋背对宁拂衣停下,又道。 不知为何,褚清秋此人总是能够用最简单的话语,激起她最为磅礴的愤怒。 “我若偏不呢。”宁拂衣倏地转身,反唇相讥,“我明日就是死在外面都同你没有半分关联,何需装模作样地惺惺作态!” 她话音刚落,便听闻风声响起,再定睛时,一道白绫便已然擦着她鬓发而过,在她脸颊处猝然停下。 宁拂衣呼吸停滞一瞬,无畏地朝褚清秋瞪去,却恍惚间发现,一直波澜不惊的她,此时眼角似乎泛着一点微红。 “我何时说过,你的生死与我没有关联。”她低低道。 第13章 心诀 宁拂衣本以为能够激起褚清秋愤怒的应当是最后那句惺惺作态,却不曾想到,她竟更为在意前面那句没有关联。 这让宁拂衣心中升起一种怪异感。 可自己的死活,她不是应当毫不在意么? 眼看着宁拂衣黝黑的眸子探究地朝她眼底望去,褚清秋忽然移开眼神,侧过身去,袖中白绸也泄力一般飘落,委顿在地,悄然收回。 “本尊一字千金,既答应了宁长风,便不会食言不去看管你。”褚清秋淡淡道,随后身影一转,大步消失在门外日光下。 “明日辰时,莫忘。”最后一句话仿佛从天外飘来似的,回荡在宁拂衣耳边。 这一世褚清秋的态度同上一世简直有天壤之别,上辈子自己希望她帮忙时她不管不顾,这辈子自己不愿同她再接触,她反倒拿出长辈姿态了,当真烦人,宁拂衣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心烦意乱地将方才被风吹乱的鬓发抹平。 她才不关心褚清秋犯了什么毛病,只希望她少伸些手,莫要坏了自己的大计便好。 “我躲还躲不及呢,还辰时,我若听你的便是小狗。”宁拂衣一边低声嗤骂,一边甩开衣袂,大摇大摆地溜了。 —————— 翌日一早,她便黑着脸,直挺挺站在了褚清秋的静山宫外。 狗就狗吧,她如今恨不得大汪三声,然后将这宫中之人全咬成碎片。 “我都到了,可以给我解开了吧?”宁拂衣无奈偏头,对着一旁虎视眈眈的秋亦说。 “不行,师尊说了,要等你站在她面前方可。”秋亦手里捏着一截雪白的飞羽索,大声道。 “你脑子是不是缺根筋?我都这样了还能跑得了?”宁拂衣险些被她气笑了,她如今整个上半身都被束缚在绳索中,只剩个肩膀露在外面。 秋亦不回答,只抱着手臂对她怒目而视。 宁拂衣长叹了口气,只得认命地迈步走进去,来到了昨日的厅堂外。 透过镂空屏风,能看见其中影影绰绰,熏香味从室内飘来,伴随着不是何处飘来的禅音,让人心中宁静。 “师尊,宁拂衣带来了。”秋亦扬声道。 过了一会儿,门内才响起简洁的一声:“进。” 与此同时,身上的绳索终于脱落,化成片片飞羽飘回堂内,宁拂衣皱着眉头将手拿回胸前,揉了揉酸疼的手腕。 这才慢慢走进去。 女人正盘膝坐在席上,衣衫拖曳成蕊,发丝一半用玉簪束在头顶,一半随肩披散,遮住楚楚腰身,提笔而书时,莹白葱指同墨对比鲜明。 饶是宁拂衣,眼神都在这样的景象中定住半刻,这才开口挖苦。 “命令不成便用绑的,不愧是褚凌神尊,云中白鹤。” “本尊严苛,若弟子不听话,有时也会用些手段。”褚清秋居然不曾恼怒,反而神色如常地回答,随后轻轻放下笔,施施然起身。 “这是什么?”宁拂衣指着桌上一叠纸张。 “你今日要背诵的心法。”褚清秋道,随手手掌一伸:“坐。” 宁拂衣脸上的表情绷不住了:“这么多?” “不多,共一百八十四道水系心诀,你天资愚笨,只学皮毛难以精进,需要根基扎实方能有所可能。”褚清秋将伤人之话说得无比平常,“不管消耗几日,将之背下再来回禀我。” “拿走背?”宁拂衣眼睛一亮。 “在此处背。”褚清秋回答。 宁拂衣长长出了口气,快步走到桌边,拿起一沓纸瞧了瞧,上面墨迹新鲜,应当是褚清秋今日才写好的。 这个女人,当真可怕。 “神尊不是风系么,怎么会这么多水系心诀?何况平遥长老只说姑且算作水系,我若不是,岂不是白白浪费功夫。”宁拂衣还想挣扎挣扎。 “擅长一种术系便能只学一种了?五行总有共通之处,不知己知彼,往后定有瓶颈,今日先背水系,往后其他术系你也都需习得。辰时已到,莫要再耽误。” 褚清秋说罢,手轻挥,宁拂衣顿时便觉得双腿灌了铅,啪嗒跪坐在了席子上。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揉着膝盖再转身时,褚清秋的身影便不见了,她便只得回头盯着桌上足有一指厚的纸张,痛苦地皱起了脸。 她上辈子便一向信奉实践为真,偏不爱像个书呆子似的背这些书上的玩意儿,最后不也修成了魔王?褚清秋此人就是太古板。 可惜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也只能拿起一页来,捏着眼皮子开始背。 不过一日罢了,后面连着两日三日四日她都一大早便被绑来晨修,一百八十四道心诀背了几日才只背了一半,惹得宁拂衣火气一天比一天大,到第五日时,怨气几乎滔天了。 于是宁拂衣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得想法子,让褚清秋放弃亲自教导她。 秋亦就跟个石墩子一样守在宫门口,她逃是逃不掉的,于是索性将纸张一扔,在宫中乱绕起来,准备捣一些气死褚清秋的乱,好让褚清秋知晓她孺子不可教烂泥扶不上墙,早日断了教导她的心思才是。 可惜这静山宫大得没边,她若毁一些花啊草啊房子啊,对于褚清秋来说都是不痛不痒,于是宁拂衣便放弃砸宫的想法,绕进了褚清秋的住处,一座三层高的楼阁中。 同往常一样,褚清秋的结界根本挡不住她,她便大摇大摆地走上了最高一层,进了褚清秋房中。 屋子装潢清雅,处处透着仙人之态,屋中零星插了几朵栀子,褚清秋就盘膝坐在一张红木榻上,淡淡白光在她周身环绕,将整个屋子都衬得朦胧起来。 宁拂衣蹑手蹑脚走到她背后,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现褚清秋并无反应? 难不成是入定了?宁拂衣稍微大了胆子,绕回褚清秋面前,揪起了褚清秋的眼皮子。 “不是吧,这样了还不醒?”宁拂衣惊诧自语,随后又摸上她手腕,脉搏跳动有力,没什么蹊跷。 难不成她们神尊入定,都是这般什么都不担心的? 宁拂衣再直起腰时,唇边勾起了不怀好意的笑。她咳嗽一声,负手在屋中转悠起来,看着墙上的栀子花不错,于是劈手摘下,往褚清秋头上一插。 白色的,插上去还挺好看。 于是宁拂衣挥了挥手,白花瞬间变成醒目的嫣红色,她这才满意地颔首。 一只不够,她便又摘了一只,顺手解开褚清秋头发,给她往头顶左右各盘了两个丸子,再插上红花。 这还没完,宁拂衣思索了一会儿,又从怀中找出一盒胭脂,笑嘻嘻地往她眉心点了点红晕,往两颊处抹了两把,做出两个红彤彤的脸蛋。 眼看着褚清秋变成这副模样,她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已然憋不住了,却觉得还缺少点什么,屋子里又光秃秃的没有其他布料,她便伸手去解褚清秋外衣上的带子。 试图将外衣变成红色,然后往她胸口系一个大红的蝴蝶形状的结。 谁知这边刚解了一半,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她一惊,顿时转身循声而望。 只见褚清秋正长身玉立仙风道骨地站在门外,一手捏着一卷书,一手攥在身后,神色复杂地看着床上花枝招展的“自己”。 和“自己”身上,被宁拂衣解掉一半的外衣。 作者有话说: 宁拂衣:你听我说,我真没有 第14章 又见故人 宁拂衣当即僵住了身子,她低头瞧瞧面前的“褚清秋”,又抬眼看看门外的褚清秋,又没忍住骂了一句粗话。 她自是知晓修炼到一定阶段的神仙大多会分体之术,但这术法耗费心神和修为,故而关键时刻才有人用,谁能想到褚清秋此人竟这般不在意,平日里没事干都要分出个灵体来修两份的练。 “你在做何。”褚清秋眼神停留在宁拂衣手上。 “捣乱。”既然被发现了,宁拂衣便也不掩饰,她大摇大摆拍了拍手,直起腰身。 褚清秋没想到她会回答得这般痛快,口中的话一时间被堵了回去,屋中气氛陷入诡异的安静。 “你就这般不愿修习?”过了半晌,褚清秋才又开口,她声音听起来如风一样飘忽,听不出是喜是怒。 “不愿。”既然已经被抓住了现行,宁拂衣又懒得再拐弯抹角,“弟子愚钝不堪,实在不是那修仙的苗子,神尊何必在我身上浪费功夫。” “所以你便捣乱,想让我断了教导你的心思?” “是。”宁拂衣言语铮铮道,随后低下头,将没系完的结系好,然后当着褚清秋的面将之变成了明艳艳的大红色。 褚清秋的手又攥紧了几分,面色肉眼可见地暗了下去。 宁拂衣明显感觉到了肩上瞬间磅礴的威压,她虽然表面无惧,但心跳却逐渐加快,后背一阵潮湿,似是出了一层薄汗。 她虽然做过魔头,也没少折磨褚清秋,但如今毕竟只是个少女身体,当年面对冰冷神尊的恐惧还是无法消磨。 不过这紧张并未持续多久,她便听到了犹如耳语的一声“出去”,宁拂衣顿时如临大赦,看都不看褚清秋,转身从窗子跃出,黑色身影消失在了婆娑树影中。 “师尊!”清脆的嗓音响起,秋亦刚刚出现在门口,便被榻上“褚清秋”的模样吓得险些摔倒,于是一把扶住门框,怒不可遏起来,“除了那个废物还有何人能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师尊莫急,我速速将她捉来给师尊赔罪!” “秋亦。”褚清秋忽然转身向她,眼神锋利如刀,割得秋亦嘴巴打了结,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我说过,废物二字不可再唤。”褚清秋低低道。 “师尊赎罪。”秋亦连忙捂住嘴巴,单膝跪地,“弟子只是看不得您被侮辱,这才……” “下去。”褚清秋微微合眼,似乎在平息什么,言语也柔和了些,“往后这样的话不要再让我听见。” “弟子不敢。”秋亦被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如今再也不敢多说,起身退出门外,屋中只留下褚清秋一人。 她缓缓睁开眼眸,眼神又落于自己那具“身体”上,随后缓缓走近,指尖抚摸头顶那两朵大红的栀子,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凝重之余,嘴角竟微微上挑。 “我该如何是好啊。” “小魔头。”她轻轻自语。 宁拂衣觉得自己恶作剧的方式是有效的,至少往后两天,再也没有人将她从被窝里拽起来,拖她去那个狗屁静山宫晨修,想必是褚清秋终于认清了现实,放弃履行宁长风的遗言了吧。 不过翌日一早,她做贼一般想溜出珠光阁时,在门口发现了那些写满心诀的纸张,纸张已经被装订成册,用熟悉的清秀字体,分门别类地做了标注。 翻开那书册后,宁拂衣心中忽然涌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但转瞬即逝。 自己脸皮比城墙还厚,怎么会对褚清秋产生愧疚呢,想必是错觉罢,宁拂衣断定。 宁拂衣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淡,她继续偷偷钻研魔功,平日里仙授时也练习一番水系心诀,不过同她心中知晓的那样,天资愚钝,并无效用。 好在她并不在意。 这日天气晴好,宁拂衣如往常一般走进悬梁苑的大门,却发现今日有些不同,往日都侯在北苑内的弟子今日全部挤在门口的空地中,唧唧喳喳地讨论什么。 “衣衣!”软糯的轻唤从身后传来,宁拂衣扭头望去,只见柳文竹和容锦正一前一后地朝她跑来,柳文竹手中还举着一只足有八尺高的石狮,一路上的弟子见状,纷纷惊恐万分地给她让路。 “对不住,对不住……”柳文竹一路道着歉停在宁拂衣面前,将石狮往下轻轻一放,咚的一声,地砖都颤了几下。 饶是宁拂衣已然习惯了这样的场景,都会张张嘴巴,表示一下震惊。 “这是……”宁拂衣扇了扇鼻尖旁的灰尘,指着比她高出两个头的石狮子问。 “元明长老叫我搬来的,说要放在北苑里。”柳文竹发髻上插着一朵清茶色的绒花,脸颊上一滴汗珠都无,柔柔笑道,“今日这是怎么了,为何大家都站在此处?” 随后到来的容锦绕开那石狮站定,启唇回答:“我也是刚听到的消息,说是东苑的几名师兄师姐去铜川历练时猎了好多头高阶的灵兽,想着北苑弟子大多还没有结契的灵宠,便叫大家去瞧一瞧,万一碰上有缘的,便能当场结契。” 柳文竹一听灵兽二字,本就晶莹的眼珠又亮了几分,她垂手捏住宁拂衣衣袖,小声道:“衣衣,我早便盼着能有自己的灵兽了,这样往后出远门也方便,不必每每御剑,累个半死。” 宁拂衣笑着点了点头,没好意思告诉她她往后的灵兽是只神山刺猬,该御剑时还得御剑。 “同我一起吧。”柳文竹晃了晃宁拂衣的袖子,“铜川虽然危险,但有师兄师姐和长老陪同,不会出什么意外的,何况还有我和容锦师兄。” “好。”宁拂衣回答。 宁拂衣自然不会拒绝柳文竹的请求,而且铜川地处东荒边界,东荒外妖邪横生,是修仙者一向不会踏足的荒蛮地界,故而铜川内多是龙潭虎穴险象环生,灵兽不少,魔兽也比比皆是。 最重要的是,上辈子她成魔后收服的一头魔兽赤练鸟,便是收于铜川。 所以她想去碰碰运气。 这边厢谈着话,那边厢几个身形高挑的男男女女便走了过来,身披东苑的蓝白衣袍,金革裹腰,手中皆有各种神武,比起北苑的弟子来说,他们一眼看上去就更为意气风发。 东苑弟子大多突破了仙身二阶,一般不会再进行仙授,而是四处云游历练,故而比起北苑的弟子们,看上去沉稳了许多。 他们走近后,这边扎堆的弟子连忙转向他们,低头行礼。 “想必你们也知晓今日之事了罢,不过铜川危险,若有不愿去的留在此处自行修炼。”领头的是个最为高大的男子,面相方正,声音粗犷,“愿意去的弟子,便出门自行乘坐飞鹰舟。” 人群中传来阵阵欢呼,修仙之人哪有不渴望灵兽的,所以也无人留下,一个北苑百八十名弟子,皆踏上了飞鹰舟的船板,同行之人除去几位仙身二阶的东苑弟子外,还有一向最爱云游的元明道人,元明长老。 飞鹰舟状如其名,好似一叶轻舟,船头犹如鹰喙,威风凛凛,大小可随着乘坐多少人而随意变换,乃是云际山门平日里出远门常用的坐骑。 舟于云上飘过,恍然间已过万重山,宁拂衣坐在船尾,看着脚下云蒸霞蔚的风景如画卷一般展开。 重生之后她还是第一次离开云际山门,看看这往日独自走腻了的山川河海。 去往铜川之路实在太长,饶是一日八千里的飞鹰舟都难以一天之内到达,而夜晚的铜川又危险重重,故而一行人并未直接到达铜川,而是在落日西斜时,落在了距离铜川最近的芙蓉镇外。 芙蓉镇是一处边陲小镇,凡人难以居住,故而街上到处可见来往修仙者,还有一些周边山中的猎兽人和采金者,穿着奇装异服兜售一些灵兽和奇珍异宝,倒也是别具特色,热闹非凡。 云际山门一行百人走在这些穿着奇怪的人中间,便显得十分格格不入,但北苑弟子大多没出过远门,如今见了这么多新奇之物,难免兴奋地唧唧喳喳。 “今晚歇在最大的客栈杜鹃楼,都挨近点,切莫走散了!”容锦走在队伍末尾,大声呵斥企图溜出去的弟子。 “诶呀,容锦你就让他们玩会儿,孩子们难得见见世面,往后天高任鸟飞,总不能总囚在那云际山里当家雀。”元明长老背着手笑道。 “长老,这不妥,此处鱼龙混杂,又不是四大世家和六大门派管辖之处,若有危险……” “此处虽鱼龙混杂,但放眼望去有几个修为高的,有本长老在,能出什么乱子。”元明长老摆了摆手,拦住了想要上前抓人回来的容锦。 “他们身上都带着传音牌,等时辰到了,用传音牌唤他们回来便是。”元明长老潇洒地拍了拍容锦的肩,“来,后生,这边走。” 宁拂衣和柳文竹一同规规矩矩走在前面,等再一回头,原本浩浩荡荡的队伍便不剩几个人。 柳文竹顿时有些慌了神,她紧张地拉住宁拂衣的手:“衣衣,我们好像走散了,元明长老和容锦师兄呢?” 宁拂衣闻言,本想拿出传声牌问询,谁知刚一低头,眼前便晃过去一个熟悉的白色影子。 她猝然停下动作,不敢相信地抬眼,心仿佛被人捏了一把似的,火辣辣得疼。 第15章 联结 只是那影子一瞬间便消失在了街角,宁拂衣在原地愣了一瞬,拔腿便朝那处跑去。 “衣衣!你去哪?”她身后的柳文竹焦急地回头张望,最后实在不放心,索性豁出去一般拎起裙摆,大步跟上宁拂衣。 二人一前一后跑出两条街,宁拂衣这才停下步伐,身影一闪躲在了墙角堆着的箩筐后,偷偷往外张望。 “你在看什么?”柳文竹在她轻手轻脚停下,耳语道。 宁拂衣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方才的白色影子此时已经被几个彪形大汉团团围住,其中一人用宁拂衣听不懂的话骂了一句,捏着那东西的后脖颈拎了起来。 “小东西还他娘挺能跑,你再跑,你再跑!”另一人手里拿着长鞭横抽几下,抽的那东西连连呜咽,声音之凄厉,惹得一旁的柳文竹顿时红了眼眶,忿忿捏住宁拂衣的手腕。 “那是条小狗么?那么小的狗,他们怎么下得去手!”柳文竹平日便心软,最看不得弱小之物受欺凌,当即便要冲上前去,被宁拂衣一把拦住。 “慢着。”宁拂衣说,她虽然声音些许发颤,心中万般情绪四起,但却是冷静的,“这几人是东岳人,族人从小便穿梭各处山林捕兽,向来心狠手辣,而且一看修为便都在化境之上,你我二人若来硬的,绝对不是对手。” 柳文竹捏着宁拂衣的手紧了紧,她忍不住看向宁拂衣,少女侧脸如往常一般带着稚气,可不知为何,在她说那番话的时候,却沉稳得很陌生。 好像一个从来都需要被护着的丫头,一夜间长大了一般。 柳文竹犹豫了一下,又问,“衣衣,你好像识得它。” 眼前那只只有一臂长的小狗身上沾满了泥土血迹,看起来像个破娃娃,惨不忍睹,一眼便知是个凡间最普通不过的狗,没有半分灵力,唯一称得上特殊的便是尾巴上的黑色花纹,从根部一直蜿蜒到尾部。 这种动物在修仙界,一向是被养殖或是捕捉来,做灵兽的口粮的。 宁拂衣没说话,她不想欺骗柳文竹,但也不知如何同柳文竹解释。 “它叫平安。”宁拂衣回答。 一点也不平安的平安,也是前世最后陪着她的活物,在此之前宁拂衣虽然修了魔道,却还未被仇恨彻底腐蚀心性,心中多少还存些善恶。 直到那只往日只会吃和睡的小白狗,用不过半臂的身躯替她挡了一柄凝聚了千百人仙力的重剑之后,她便再也无所谓善恶了。 那晚她不要命一般独闯了六大门派,四海八荒惊雷滚滚,她抱着平安冰冷的小小身躯在昆仑塔上坐了三日,往后足足一月,方圆千里电闪雷鸣,黑霾遮云蔽日。 自此,六界给了她一个名号,诛天。 “平安。”柳文竹的声音打破了宁拂衣的回忆,她若有所思地将这名字念了一遍,“那我们如何是好?” “跟上。”宁拂衣扬了扬下巴。 那几人已经将小狗放进了一只铁笼中,随手拎着原路返回,宁拂衣和柳文竹眼疾手快地各自捏了个隐身符,屏息贴在墙根上,等他们从面前走过后,这才显形跟随。 几人停在了最为热闹的主街,此处道路宽阔,足以容纳数十只轿辇并排通过,不过此时街道两旁满是摊贩,各种灵器灵兽一摆,再宽的路都觉得拥挤了。 占地最多的便是那几个东岳人的摊子,地上摆着十几只几人高的玄铁笼,里面装着不少灵兽,但大多是都带着伤,一副羸弱模样窝在角落。 时不时有人经过看上一眼,又摇摇头走开。 领头那彪形大汉将装着小狗的笼子搁在一边,手里鞭子照着那些玄铁笼狠狠鞭笞,刺耳的声响惹得里面那几头灵兽恼怒起来,开始起身原地转圈。 “灵兽聚集天地灵气,是至纯之物,柳家也有不少饲养灵兽,却从不曾见这般景象,他们太过分了。”柳文竹从小娇生惯养在高门大户,性子单纯,如今才见识了世上险恶。 “一向是这般的,人性如此。”宁拂衣轻轻道,她拉起柳文竹的手,状似路过一般,停在了那些玄铁笼前。 眼看着来了客人,那些东岳人立刻换了一副面孔,笑脸相迎:“二位姑娘还不曾有结契的灵兽吧,我们这里都是刚从铜川猎来的中阶灵兽,您二位瞧一瞧,瞧上哪只了,银钱好商量。” 宁拂衣面不改色地环顾了一圈,甚至盯着一只玄鸟看了会儿,随后走过玄铁笼,停在了普通铁笼旁。 “姑娘,那个不是……”东岳人正要解释,却被宁拂衣打断了。 “此物有些特别。”宁拂衣睁大了眼睛,半蹲着朝那小狗挥了挥手,小狗呜咽一声,躲进笼子深处。 这些人行走江湖多年,若不是让他们觉得自己得了利,定会产生怀疑,不会好好将小狗买给她。 几个东岳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轻蔑,眼前这两个丫头穿着云际山门的衣袍,一看便知是刚刚出门历练的弟子,什么都不懂,最是好骗。 尤其眼前这位,看着才不过豆蔻之年,修为也只是个凡境,竟将一只普通的狗当作灵兽,若用灵兽的价格让她买了去,岂不是大赚一笔。 于是领头的那个胁肩谄笑道:“这是只还未成型的幼兽,姑娘若想要,只需十枚水玉。” “十枚水玉?”一旁的柳文竹气得脱口而出,“饶是普通的高阶灵兽也不过七八枚水玉,你们莫要骗人!” “怎么能是骗人呢。”那东岳人一看便十分老道,“还未成型的幼兽不知低中高阶,本就是赌彩一掷,你情我愿的买卖,若姑娘愿意便拿去,不愿意也莫要伤了和气。” 宁拂衣忽然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枚玲珑剔透的水玉,在他眼前晃了晃:“本姑娘看在这灵兽还算特别的份上,一枚水玉,你若卖便拿去,若不卖,也不妨碍别人有更好的。” 那东岳人好似十分为难似的,纠结许久,这才点头:“罢了,就当是同二位姑娘有缘,拿去便是。” 说罢,他便打开笼子,拎出看着奄奄一息的小狗,往宁拂衣怀里递来。 宁拂衣闭了闭唇,耳中满是自己的心跳声,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接,谁料身后却忽然传来声跋扈嗓音,打断了那东岳人的动作。 东岳人猛然收回了手,又带着谄笑望去,眼前一亮。 宁拂衣已然听出了那人声音,心里暗暗道声不好,劈手便要抢过小白狗,然而她区区凡境怎是这帮刀尖上舔血之人的对手,被那人拨云推雾一般几个躲闪,连根狗尾巴都不曾碰到。 “店家且慢,这灵兽如何卖的?”李朝安带着烧饼面条,身着金丝广袖罗裙,肩上披着云锦披风,头发绾成四根垂髻,脆生生问道。 东岳人一见她穿着便知其富贵,态度比方才谄媚了一倍不止,满脸横肉堆成了山:“姑娘瞧瞧,都是上好的中阶灵兽,十枚水玉就能带走!” “你先将我的灵兽给我,也不耽误你招揽旁人。”宁拂衣蹙眉道。 “姑娘稍等,稍等。”那东岳人端的是深奸巨猾,嘴里敷衍,手上也不曾动作,反而转了个身子,假意去打理笼子。 “你这些灵兽看着都没什么生气,该不会都是病秧子吧?”李朝安一脸嫌弃地打量玄铁笼,与此同时有不少人瞧着此处热闹,皆围了上来,原本冷清的摊子忽然热络起来。 “那如何会?只因中阶灵兽还不曾辟谷,今日又没有喂食,只需见了食物自然便活跃起来。”那东岳人吹了声口哨,便有人掀开一旁遮着麻布的笼子,从里面拎出两只活蹦乱跳的鸡鸭。 “等等,我不要那些。”李朝安不怀好意地看了宁拂衣一眼,葱指慢慢移向了东岳人怀里的小狗,勾出一抹笑,“我要喂那个。” “李朝安!”柳文竹闻言嗔目,“你这是做什么?” 李朝安没理她,她对着一脸为难的东岳人眨了眨眼,从腰间解下个钱袋子,封绳一开,露出满满当当的水玉:“你若喂,这些都是你的。” 旁边顿时传来几声吸气,那东岳人直了眼,当即便连连点头,口水都险些流了下来:“是是是,小的这便喂去!” 与此同时,人群中也传来了看热闹的声音,纷纷催促着东岳人快点,东岳人便在众人的催促下,美滋滋拎着小白狗的后脖颈,作势便要扔进玄铁笼,一只巨狮的嘴边。 柳文竹着急地去找宁拂衣,却见少女正平静立在原地,双手搭在腿边,轻轻打着节拍。 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宁拂衣,眼中仿佛没有理智可言,如同一把淬过毒的剑,从周身每寸皮肤都透露着痛恨和狠厉。 “衣衣……”她忙去拉宁拂衣冰冷的手,那双手却忽然停止了打拍,几缕黑烟悄无声息地涌出地皮,蛇一般爬上玄铁笼,无声撬开了铜锁。 与此同时,八千里之外,涓涓流淌的笛声忽然停止,鸿衣羽裳的女人身子飘摇一瞬,险些倒地。 她玉指抚上唇畔,再拿开时,那只柔荑便全染了刺目的红。 第16章 梦 褚清秋定定看着那血迹,左手缓缓抬起,便有片片天光化为飞羽状,从天外凝聚而来,汇入她心口,远处看便如黄昏之时下落的灿烂星汉,将天地连为一片。 待最后一片橙黄黯淡,飞羽也消失了,褚清秋这才直起腰身,面色苍白,好似一瞬羸弱许多。 “秋亦。”她张口道,话音刚落,高挑的女子便啪一声打破虚空,出现在她面前。 “师尊。”秋亦一眼便看见褚清秋手上和嘴角的血,顿时紧张起来,“这……” “无妨。”褚清秋摇头,“北苑弟子前去铜川,会路过何地?” 褚清秋在秋亦面前一向是最强大的,也是她最敬重之人,她看到褚清秋如今这副模样,心揪成了一团,却又不敢问询,只能咬牙回答:“我听人说,会在芙蓉镇歇一晚,翌日一早再进铜川。” 褚清秋闻言,颔首道:“好,下去吧。” “师尊,您要去芙蓉镇么,带上秋亦吧,您一个人,秋亦不放心。”秋亦忽然垂首,大着胆子喊。 “本尊的修为,你有何不放心的。”褚清秋往前一步,身上的血迹就消失无踪,“何况云际山门也不安全,留你在此处,若有事情,也好传音于我。” “可是……”秋亦还想多言,头顶却倏地传来掌心的温热,将她剩下的话都堵了个严实。 “听话。”褚清秋在她头顶拍了拍,随后同她擦肩而过,留下淡淡的香气。 褚清秋不常这样温柔的,她一向冷得没有温度,甚至连柔软的话都不曾说过,但不知从哪日开始,她就好像变了一些,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秋亦有些恍惚,她眷恋一般摸上了自己头顶,再转身时,崖上只剩薄薄的黑,和漫天吹起的树叶了。 而在遥远的芙蓉镇,一场闹剧刚刚开始。 小白狗似乎感受到了危险,不断剧烈挣扎,喊声凄厉而绝望,但它越是叫得可怜,旁边围观的人群就越兴奋,不断拍手称快。 笼中那头巨狮也闻到了食物的香气,小山一般的身躯忽然拔地而起,怒吼着长开血盆大口。 谁知拎着小狗的手刚要松开,那原本还兴高采烈的东岳人神情却猝然变得惊恐,随后目眦尽裂地大叫起来,周边人群也纷纷惊叫,拥挤着四散奔逃。 只见方才还被困于方寸笼中的巨狮,不知何时已然撞开了笼门,没了玄铁笼压制的它身体瞬间膨胀,随后仰天长啸,顿时劲风四起,吹得人睁不开眼。 “快!结阵!”东岳人厉声召唤同伴,谁知刚刚转身便被溅了一脸血肉,他用手抹开后,恐惧地发现方才还站在他身后的同伴,此时已然瘫倒在了血泊之中,他连忙回身召出武器,谁知那被折磨得一身是伤的巨狮远比往日要狂躁,对他手中长刀视而不见,犹如泰山压顶,拼了命地朝他冲撞而来。 这还不算完,随着巨狮恢复自由,其他玄铁笼上的禁制也全部消失,数十只伤痕累累的灵兽齐齐撞出笼子,疯狂地齐声长啸,仿佛万兽哀鸣。 “怎么会如此!”东岳人几乎被这发疯的灵兽们吓破了胆,一身本领再也使不出,腿一软便跪在地上,混黄的尿液浸透他裤管,巨狮嘴巴一张一合,他人便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了一地腥臭。 李朝安哪里见过这般场景,顿时捂嘴啼叫,娇躯一软险些昏倒,还是一旁的邵冰将她扶住,三人吓得连仙法都忘了,连哭带叫地随着人群狂奔,却不慎摔倒在地,被一只灵狐一跃而过,叼着她裤腿拖拽而去,不知拖到了什么地方。 柳文竹也惊恐万分,眼泪不断顺着眼眶滴下,如同檐下落雨,啪嗒不停。 “衣衣,衣衣你快醒醒!”她摇晃着宁拂衣,奈何宁拂衣好似失了魂一般一动不动,唯有掌心黑雾还在源源不断涌出,后来柳文竹索性要将她扛起,但不料她一身蛮力,竟动摇不了宁拂衣一分。 “衣衣……”柳文竹胆子本就小,如今彻底慌了神,更何况兽群已然向着她们的方向冲撞过来,一路杂物皆踏为泥土,天摇地震,十分可怖。 眼看着兽群就要踩踏她们而过,柳文竹忽然闭上眼睛,整个人挡在了宁拂衣身前,用她弱柳扶风的身子,将她少女的身躯牢牢护在怀里。 “衣衣……”她在她耳边哽咽。 仿佛混沌的黑雾吹进一股风,宁拂衣昏沉的脑袋里忽然出现了光亮,驱散了浓郁的恨意,眼前的世界瞬间清晰,刹那间,两道磅礴到几乎有了实体的黑烟从地壳涌出,如同厚实的城墙,将灵兽们隔绝在两旁。 于是灵兽们呼啸而过,扬起的风沙飘扬在空气中,落在二人头顶。 宁拂衣已经变回清澈的眼里还存有一丝迷茫,好友温热的眼泪浸湿了她肩膀,似乎有人在扯她衣角,将她扯得肩歪人斜。 于是宁拂衣低头,一只脏兮兮的小白狗扑通坐下,朝她摇了摇尾巴。 “平安,你可真丑啊。”宁拂衣轻笑一声。 随后双膝一软,不省人事。 也许是被那黑雾刺激了头脑的缘故,宁拂衣梦里出现了一些好像不属于她的回忆,但梦里的每一幕都十分清晰,清晰到她几乎能够回味到那种触感。 梦里她还是臭名远扬的诛天,骂骂咧咧地抱着个女人,在一团混沌中拼命地跑,像是在躲避什么致命的东西。 她好像很恨那个女人,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刻都会骂骂咧咧,除了女人睡着的时候。 然后等女人醒来,她再抱着她逃跑,然后继续骂骂咧咧。 在梦里这样的日子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再后来她好像就不再骂了,或许是骂累了,也或许是不想骂了,她二人间只剩沉默。 但那种沉默带着很强烈的悲伤,就好像她们想靠近,却不该如此。 但她们之间好像也不只是沉默,梦里偶尔会出现一些片段,那些片段让宁拂衣脸红心跳,可当她想要仔细看清那些片段时,这梦就戛然而止了。 宁拂衣也从梦中惊醒,醒来时眼里噙着泪,灼得眼皮生疼。 不过这种巨大的悲伤并没有停留多久,在宁拂衣睁开眼那一刻,她就开始迅速地忘掉这个梦,连同那些片段,就如同有人从她记忆中抽走了似的,一丝都没给她留。 于是半炷香的时间后,她就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 “衣衣!”软糯的嗓音响起,柳文竹怀里抱着一团棉花团子,如风一样从门外飘进,那棉花团子一见了宁拂衣,便激动地汪了一声,跳到宁拂衣腿上摇头摆尾。 小白狗软软的舌头舔过她的手背,同前世一样的温热触感,宁拂衣心中便如同绽开了花朵,阳光灿烂起来。 或许是造化弄人,上一世的平安是容锦从山里捡的,这一世她竟然提前遇见了它。 “平安。”她掐着嗓子唤道,随后那团棉花就伸着小短腿,蹦进了她怀中。 平安已经被柳文竹洗得干干净净,除了尾巴以外通体雪白,身上的伤口也已然被包扎好,圆溜溜的眼睛湿漉漉瞪着,看起来漂亮极了。 “衣衣,你昨日……”柳文竹见她一脸笑容,这才放心开口询问。 宁拂衣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后轻轻道:“此事我还无法向你言明,等往后……” 柳文竹一双美目垂下,唇边出现两个浅浅的靥窝:“罢了,我也无意逼问你,只是觉得,我们是对方此生最好的朋友,你往常有任何事情,都会先同我商议的。” “我只希望你知晓自己在做什么,莫要伤了自己才好。你放心,昨日的事没有旁人看见,我也不会多说。”柳文竹从袖中拿出个饼子,塞进宁拂衣手里,“快吃吧,飞鹰舟还有一刻钟便要出发了。” “对不起。”宁拂衣接过还热乎着的饼,迅速道。 柳文竹是个敏感的性子,但为人处世却很通透,时常让宁拂衣自愧不如。 “说对不起是应该的,昨日我都叫你吓死了。”柳文竹朝她眨了眨眼,随后轻快地起身,“不过你可知晓李朝安是在哪儿被找到的?” “何处?”宁拂衣咬了一口饼子,瞪圆眼睛。 “狐狸窝!”柳文竹忍不住捂着嘴巴咯咯地笑,“她一路被那灵狐叼回了铜川,路上连腿都磕断了,薛池师兄在狐狸窝找到她的时候,人已经吓晕过去一夜。” “只是可怜了东苑的薛池师兄,刚来铜川就得送她回去疗伤,白跑了一趟。”柳文竹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活该。”宁拂衣心里也高兴得很,低头在平安毛茸茸的脑门上亲了两口,惹得平安哼唧一声,用两个小爪子捂住了脸。 昨日的场景如同大梦一场,只是如今清醒后,体内又什么都不剩了,宁拂衣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庆幸,因为那样的场合她若是没有醒来,柳文竹和平安想必就要陷入危险。 看来她往后还需注意场合,就算要入魔,也不可让自己失去理智。 她二人登上飞鹰舟时,众人都已经到齐了,大家伙儿只知晓她们遇到了灵兽出逃,此时也有人上来问候几句,柳文竹便笑着一一给了回应。 还有容锦,一个修仙的担心出了两个黑眼圈,一路拉着宁拂衣喋喋不休,直听得宁拂衣昏昏欲睡,这才停下了话,摇头掌舵去了。 倒是元明长老,一句叱责的话都没说,只低声关切了几句,便开始称赞她们二人小小年纪临危不惧,往后是个云游四方侠义助人的好苗子。 柳文竹同宁拂衣对了个眼神,掩唇偷笑。 日光逐渐烫人,脚下连绵的山丘被一片巨大的暗影代替,便知铜川到了。 “原来铜川是这般模样,看着黑压压的,甚是阴森可怖。”柳文竹望着越来越清晰的连绵树影,靠着宁拂衣打了个寒颤,“你瞧那眼睛一般的东西是什么?” “鬼眼。”宁拂衣回答。 柳文竹捂着嘴巴惊叫一声,忍不住靠得紧了些:“鬼眼?” “别怕。”宁拂衣拍了拍她肩膀,“只是名字罢了,实则是一处山间深谷,传说其中满是毒烟瘴气,孕有上古凶兽,从古至今下去的人都是有去无回,所以被叫做鬼眼。” “如此可怖?哪怕是梅掌门都不成么?”一旁有个扎着冲天辫的女弟子凑过来问。 “那是当然,莫说梅掌门,我看就是蓬莱境的天瑞帝君下去都要掉一层皮,不过这世间倒是有人下去过,还完好无损地上来了,你们猜是谁?”又有个光头的男弟子插话道。 “谁?”女弟子瞪大眼睛。 “自然是褚凌神尊啊!笨蛋。”男弟子高声道,“褚凌神尊手里那个能千变万化的法器玉笛白骨,就是从这鬼眼之中捞上来的。” 一旁听着的宁拂衣挑了挑眉,往下看去。 不看倒还好,她这一看,便又出了大乱子了。 脚下原本平稳的飞鹰舟好似忽然撞到了什么,开始剧烈颠簸,舟上众人纷纷坐不稳,大叫着蹲下身,宁拂衣不知被谁撞了一下,差点原地坠落,亏得柳文竹力气大,将她拽着脖子捞了回来。 “你还不会御剑,快点抓稳!”柳文竹高声道,飞鹰舟此时却震得更加猛烈,好像马上就要一分为二,修为高的弟子则纷纷召出佩剑,御剑浮于半空,而还未学会御剑的弟子,则蒙着头撕心裂肺起来。 “莫要乱动!”元明长老此时也慌了神,他凝聚仙力检查飞鹰舟,却并未发现任何故障,四周也风平浪静,没有异样。 宁拂衣又被什么人撞到了腰,她心中怒骂一声,连忙扶住扶手,早知此番出行能遇到这么多麻烦,她便先将那御剑学会! 她心思百转间,脚下忽然一空,原是好好的飞鹰舟忽然从中间断成两半,彻底失去了仙力,打着旋坠落山林,不会御剑的弟子纷纷尖叫着,像下饺子一样随着飞鹰舟落下。 而柳文竹踩在她纤细的剑柄上,一手抓着宁拂衣,一手扯着平安的毛皮,紧张得俏脸涨成了红色。 “诸位莫慌!”远处传来元明长老的大喝,随后半空之中出现一张藤叶织就的网,将掉下去的弟子牢牢接住。 见到这吊儿郎当的元明长老终于靠了一回谱,宁拂衣刚刚松了口气,然而那股奇怪的撞击感再次袭来,在她身侧无人的情况下,将她从柳文竹的手里猛然撞飞。 直直越过那张大网,冲着漆黑的鬼眼而去。 作者有话说: 宁拂衣:衣衣我啊,今天就不该出门捏 第17章 怀抱 “宁拂衣!衣衣!”几声尖叫从头顶传来,似乎是柳文竹和容锦想追上宁拂衣,却被元明长老两根藤条拉回原地,高声怒斥:“你们不要命了!” 头顶的吵闹很快被呼啸的风声代替,宁拂衣想睁眼看看情况,然而强劲的气流不断冲击她周身,吹得她眼前模糊一片,她只得召出仙力,勉强护住双目。 这绝不是普通下落的速度,宁拂衣心里知晓,那鬼眼好像一个巨大的吸盘,拼命想要将靠近它的东西都卷入其中,浊气在四周沉浮,如同旋风一样将她裹挟,几乎剥夺了她所有的力气,宁拂衣挣扎不得,只能如同被卷入旋风的残破落叶一般,拼命蜷缩身体,让自己少受些伤。 时不时有碎石从她手臂上和脸上划过,刀割一般留下深深的血痕,宁拂衣嘴巴都张不开,只得眼睛一闭,听天由命地在心中怒骂。 她好不容易重活一世,该不会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鬼眼之中了吧? 好在掉落的过程很短暂,落入那个几乎横贯铜川的裂谷之后,四周的光线便骤然黯淡,肉眼难以适应这样的变化,便是双目一黑。 宁拂衣感觉到气流的弱化,下意识在胸前比划出一个手势,便有仙力凝聚成水珠,包裹周身要害处,虽然微弱,但到底是做了缓冲。 水流和地面巨大的撞击声响起,与此同时,下坠感骤然停止,宁拂衣只觉得仿佛巨石冲击心肺一般,心口被震得发麻,于是闷哼一声,从拍碎的水球里滚出来,原地滚了几圈,这才停下。 足足有半刻钟的时间,宁拂衣都处于难忍的头晕目眩中,她咬着牙在原地蜷缩了很久,眼前的景物才慢慢清晰。 捡回了一条命,宁拂衣痛苦地想。幸好她如今是已经活了千年的宁拂衣,若还是上辈子那个涉世未深的少女,早便吓死在了半路上。 也好在褚清秋逼她背过的那些水系心诀派上了用场,方才危急时刻竟记了起来,不然就算她有天大的命,今日都得交代在这里了。 周围很安静,安静得只剩呼呼的风声,宁拂衣又运功躺了一会儿,待因受到撞击而闷疼的胸口缓和了一些,这才慢慢起身,施了一道法术,吸干身上的水渍。 眼睛已然适应了这里的昏暗,谷底也并非没有光,只是比起外界昏暗许多。 谷底同她想象中出入不大,地上凌乱不堪,堆积的满是各种各样的尸骨,有些已经干燥风化,有些还是新鲜的,散发出令人反胃的腐臭味。 若是仔细看,还能看到属于人类的身体部位。 除去这些尸骨之外,没有一丝活物的气息,就连一片草叶都没有,只有或大或小的岩石,上面附着着诡异的荧光,像是栖息着大片的萤火虫,同周围的尸横遍野对比鲜明。 宁拂衣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站稳,抬头向上望去,这裂谷甚是奇怪,谷底寸草不生,而谷口却生长着不少层叠的蛛网般的藤蔓,将天光遮了个严严实实。 靠爬是爬不上去了,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试一试飞的,宁拂衣想。 于是她默念背下的心诀,水蒸气在她周围出现,缓缓凝结成一把实体的水剑,然而她刚想踏上去进行御剑之法时,那水剑却好像被冲散了一般,嘭的一声炸裂开来,浇了宁拂衣一身水花。 宁拂衣连忙扯着衣袖遮住脸,心中暗道不好,这鬼眼似乎还会削弱修仙之人的法术,就在刚才那一刹那,她能够清晰地感觉体内仙力的流失。 这可如何是好? 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她失了方寸之时,身侧岩石后忽然响起窸窣之声,像是什么活物正朝她匍匐而来,这动静在空旷的谷底十分突兀,饶是宁拂衣都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右手凝聚不多的仙力,眯着眼眸望向声音传来之处。 宁拂衣一颗心险些蹦出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眼看着岩石后的东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 冒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等等!宁拂衣一愣,当即收回呼之欲出的仙力,震惊地望着眼前一身灰尘,摇着蓬松黑白尾巴的小白狗。 “平安?”宁拂衣惊讶得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她朝四周张望了一圈,随后一瘸一拐走到汪汪叫的小狗面前,伸手拎起它后脖颈的毛皮。 黑溜溜的圆眼睛,沾灰了的棉花糖一样的毛发,尾巴摇得像风火轮,不是平安又是何人? “你怎么会在此处?也是同我落下来的么?”宁拂衣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她连忙将它囫囵检查了一遍,除去又成了只脏兮兮的狗外,并没有新的伤痕。 看来当自己掉下来时,平安便也跟着下来了。 可那么高的高空摔下来,平安如何会毫发无损呢…… 思忖间,小狗忽然汪了两声,伸长脖子去舔宁拂衣的脸,这才唤回了宁拂衣的思绪。 不管为何,没有受伤便是好事,如今最要紧的是找到出去的法子,宁拂衣想着,便托了托平安的屁股,待它哼哼唧唧地在自己肩上趴稳后,便咬牙拖着摔青了的腿,小心翼翼往满是尸骨的前方走去。 待在原地也不是办法,她一人无依无靠还没有仙力,若是天一黑,便再无走出去的可能。 谷底荧光闪烁,但却并不能照亮眼前的路,宁拂衣时不时被突出的骨骼或是岩石绊上一跤,疼得她冷汗直冒。 “宁拂衣啊宁拂衣,瞧你堂堂诛天如今落得个什么田地……”宁拂衣没好气得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嘴里嘟囔着,用力将眼前不知哪个可怜人的头骨踢飞出去。 这时,肩上的平安忽然嘤咛一声,宁拂衣正要偏头去瞧它,却忽的感受到一股煞气袭来,于是敏捷地旋身,眼瞧着条大红的信子从她面前闪过,在半空中放慢动作似的停留片刻,又咻一声收了回去。 这一下子,将宁拂衣惊出一身冷汗。 她侧身去看,只见在身侧黝黑的峭壁上正贴着只同峭壁颜色相仿的四脚蛇,身上长满岩石般的疙瘩,若不是方才它提前暴露了位置,自己就算是贴着岩壁行走,都定然发现不了。 还好这只四脚蛇个头不大,长度比宁拂衣高不了多少,且身上煞气不足,看着只是只低阶魔兽。宁拂衣稍稍松了口气,眼神一瞥,计上心来。 四脚蛇一击不成,身上的颜色便忽然有了变化,不再同墙壁融为一体,而是恢复了原本黏腻的肉色,头颅一转,两颗小眼睛便直直对准宁拂衣,看得宁拂衣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恶心地撇了撇嘴。 说时迟那时快,风声四起,那四脚蛇忽然腾空,舌头在半空划出一道肉眼看不清的直线,冲向宁拂衣面部。 下一瞬,舌尖便像剑一样飞了出去,泥巴似的,啪嗒黏在了岩石上,尾端流出暗绿色的血液。 宁拂衣手里捏着一柄刚刚幻化出来的小刀,原封不动站着,得意地冲四脚蛇咧了咧唇。 那瞬间,四脚蛇的小眼睛都似乎瞪大了,它虽做不出什么表情,但宁拂衣却能看出它此刻的满心悲愤,果然,原本还贴在峭壁上的四脚蛇忽然摆动四肢,化成残影游向宁拂衣,想要同眼前这个割断它舌头的家伙同归于尽。 而宁拂衣等的便是这刻,她忽然收起笑意,眼神转化为一贯的狠厉,随后一道不多的仙力冲向头顶,与此同时,她脚尖轻点地面,整个身体向后离开。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头顶不知何处落下一块几人宽的岩石,砸下地面的同时,溅起无数灰尘和血肉。 宁拂衣轻飘飘落地,将手指搭在鼻尖处,正要上前查看,凤目却忽然警觉地抬起,屏息转身,心如同被抛在半空了似的,跳动慢了一拍。 她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东西,那玩意儿几乎看不出样貌,浑身上下冒着滚滚黑气,只有一双空洞的眼睛在黑气中睁着,无声瞪着宁拂衣。 这场面之惊惧,饶是宁拂衣都险些吓出喊声,她连忙拧眉后退,企图不惊动这庞然大物。 然而她忘却了此时不止她一个活的,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肩上便传来平安被吓到的尖声的嗷呜,叫声顿时刺激了那魔物,魔物忽然凌空跃起,张开血盆大口,朝着宁拂衣吞咽而来。 自己若还能再活一世,一定要先将平安毒哑,宁拂衣迎着磅礴的臭气恶狠狠地想。 这魔物十分强大,她手里再也使不出什么仙力,而魔物的根根獠牙就在眼前,她索性将眼睛一闭,屏息等死。 煞气灼伤了她脸颊的皮肤,电光火石间,疼痛却戛然而止,一阵热流从体内涌出,白色光羽仿若轻纱散开,拦住了扑面而来的煞气。 宁拂衣惊讶地睁眼,刺目白光穿透虹膜的同时,身后忽然多了一股温甜的香味,那双手臂一扯,她便忍不住后退,整个人转过身去,阖目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双手臂将她桎梏得很紧,不知道为什么,宁拂衣感觉到了对方身上无法遮盖的害怕。 另一道兽啸在耳边震响,像是从九天外传来,让人心中莫名肃然,她听见头顶传来熟悉的冷淡嗓音。 “白麟,了结它。” 第18章 蒙眼 话音刚落,那兽啸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尖牙刺破血肉的微弱动静,那魔兽似乎还没来得及呻/吟便丢了性命,浓郁的血腥味随之而来,在空旷的峡谷间飘散。 宁拂衣胃里一阵翻滚,她正伸手要挣扎,抱着她的人便忽然撒手离开,整整洁洁立在半丈外。 好像多嫌弃似的,宁拂衣震惊的同时,心中不忘嘀咕。 “褚清秋?”宁拂衣惊讶出了声,她倏地转身,只见方才立着魔兽的位置已然空旷,而一头更大的东西正蹲在旁边,像个白猫一样津津有味地舔爪子。 宁拂衣不得不承认,若这只“白猫”不是比方才的魔兽还要大上个两倍,那它这般动作,还能称得上可爱。 可当它每舔一口都能露出带血的尖牙时,便无论如何都只会令人心惊胆战了。 宁拂衣忙后退两步,忍不住捂住跳得愈发沉重的心脏,她肩上的平安也终于摆脱了石化状态,吓破胆子似的嘤嘤嘤起来。 于是那“白猫”宝石一样褐色的眼睛斜睨了一眼平安,又转回去,打了一个满是煞气的嗝。 肩上的平安忽然哼唧一声,双腿一软,顺着宁拂衣肩膀滑落,宁拂衣方才还跳得颇快的心顿时又慢了两拍,惊慌失措地接住平安,正转身要将它放在地上查看,便听见半丈外传来淡漠的嗓音。 “它吓晕了。”褚清秋说。 宁拂衣终于松了口气,一颗大起大落的心这才彻底平稳,她小心翼翼寻了块空地将平安放下,伸手抹了下额头,才发现自己已是满头满身的汗水。 “你怎么会在此处?”宁拂衣脱口而出。 她从来不希冀任何人出现,可如今居然有人来救她,这个人还是褚清秋,让她心中一时复杂,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边沉默了半刻,才张口回答:“路过。” 说罢,褚清秋便走到那只凶猛的“白猫”身旁,柔荑轻轻在它毛上捋过,“白猫”便呜咽一声,在漫天的飞羽中化成了正常的猫咪大小,骄傲地高高翘起尾巴,低头去闻平安的脑袋。 路过?埋了无数修仙人尸骨的鬼眼,就这么好路过的么?宁拂衣狐疑地眯起眸子,却也没再说什么。 无论如何褚清秋方才也救了自己,而且宁拂衣不得不承认,自己虽然厌恶她,但再不会有人像她一样,只要站在那里,就能让人感觉很安全。 既然是主动伸过来的大腿,她便屈尊抱一下,宁拂衣黑溜溜的凤目转了转,当即打起了算盘。 少女的心思百转千回,全被褚清秋看在了眼里,那双桃花眼轻轻眨了眨,移开眼神。 “你又为何在此处?饶是那几个长老下来都活不得命,你区区凡境,不知晓此处危险么?”褚清秋蹙眉训斥。 “我又不是自己跳下来的!”宁拂衣俯身抱起平安,压抑着脾气嘟囔,“谁知那飞鹰舟出了故障,又不知何人将我撞了下来……” 她话音未落,心里顿时吹过一股寒气,抬眼看褚清秋时,发现对方的眼神也并不淡然。 方才情况紧急,她未曾细想,如今重新回忆一番,若说飞鹰舟上是同门惊慌失措撞了她,可后面她已经在半空中被柳文竹拉着,周围并无旁人,又怎么会被撞。 难不成是,有人故意为之? 宁拂衣抱紧了怀中的平安,上辈子她自知自己不会有契约灵兽,所以都没有来过铜川,也就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件。 按理来说她今生还未入魔,也就并不会树敌,那会是何人搞鬼? 旁边褚清秋的眼中也风云变幻,不过很快便恢复平常,她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转移了话题:“方才那只是中阶魔兽,还方可应付,可这鬼眼中魔兽数不胜数,若是遇见更为厉害的,我都难以保命。” “此处无法御剑,所以加快脚步,在天黑前走出去。”褚清秋转身,衣袖云絮一般飘过。 宁拂衣见大腿走了,连忙将平安往怀里紧了紧,大步跑过去,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从何处走?”宁拂衣看着眼前望不到头的嶙峋乱石,忍不住问。 “谷底有根密道,可通往铜川。密道口我下了结界,唯有人方可通过。”褚清秋每走一步,脚底都生出发光飞羽,让她足底沾不到泥土,宁拂衣低头看了眼自己泥泞的脚,不禁心生羡慕。 “这万丈深渊何来密道?”宁拂衣又问。 褚清秋沉默了半晌,直到宁拂衣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的时候,才悠悠开口:“我挖的。” 宁拂衣打了个寒颤,心想不愧是神尊,到底勇猛。 “那如今为何不能再挖一条?偏要去寻那个旧的。”宁拂衣试探地问。 闻言,褚清秋低头看了看手掌,随后将手背在身后,语气冷了些。 “挖不得了。”她说。 果然同她想的一样,宁拂衣垂眸,褚清秋修为有损,且还无法恢复,但自己无法开口问,不知褚清秋如今还剩几成的实力。 也不知在这时刻吸取仙力的谷底,褚清秋还能不能坚持,宁拂衣背在身后的手微张,却已是半分仙力都使不出来了。 她能够感受到煞气在逐渐侵蚀身体,使得她脚步愈发沉重,身体的每个关节都好像生了锈,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但这疼痛于她而言不过小事,她便暗暗忍了。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心思各异,无声走了半个时辰,中途时不时冒出些胆儿肥的魔兽,都被那“白猫”恢复原身一口吞掉,随后打个饱嗝,懒洋洋变回去。 一来二去,宁拂衣也就认出了它并非白猫,而是只极其古老的神兽白虎。不过这白虎还是只幼兽,若是往后成了年,便比如今还能厉害个十倍。 这也让宁拂衣暗暗感叹,她一点都不了解褚清秋。 怀中的平安还没有醒,但明明一臂大小的身子却越来越沉,沉到宁拂衣须得咬牙才能抱住,脚步也逐渐变得凌乱,前面的褚清秋却忽忽然转过身,宁拂衣踉跄一下,险些撞在她身上。 褚清秋指尖冒出根白丝,离着老远搭在了宁拂衣手腕,似乎在探查什么,过了会儿,她收回白丝,开口道:“白麟。” 她话音刚落,那白猫就翘着尾巴跑了过来,变回个吊睛白虎,尾巴一卷,宁拂衣便落在了它毛茸茸的背上。 没想到褚清秋此人,也并非表面上那样冷心冷清,宁拂衣心中想,不过她此时没什么功夫思忖褚清秋为何换了个性子,因为没有仙力护体,煞气已然侵袭了她五脏六腑,让她体内刀绞一般地疼,眼前也逐渐昏眩。 在她的脸重重落下去前,下巴似乎被人托住,掌心的温热传递到她体内,莫名让她安心。 宁拂衣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梦中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直到手上传来湿哒哒的黏腻感,她这才恍然惊醒,迎面便是白虎木桶一样大的眼睛,和满是倒刺的舌尖。 任谁一睁眼看见这种景象都不会好过,宁拂衣惊得嗷了一嗓子,唇上却忽然多了只手,将她话语堵在口中:“住口,当心引来猛兽。” 宁拂衣便将喊声吞了下去,她侧身想看褚清秋一眼,那双手却忽然抵住她背脊,不许她扭头。 “休要乱看。”褚清秋冷声道。 宁拂衣一头雾水,她刚想说什么,却忽然发现自己体内原本流失的仙力已然恢复了,甚至更为充盈,煞气也对她不再有影响,整个身体轻飘飘的,仿若新生。 “为何救我?”宁拂衣听话地没有转身,而是张口问道。 “我答应了你母亲,自然便要做到。”褚清秋声音透着疲惫,“你将这个喂给白麟。” 说罢,葱指划过她掌心,将一枚丹药留下。 那丹药散发着药草香,色泽细腻,一看便知并非凡品。 宁拂衣就算再混蛋,也知道什么叫救命之恩,虽然她一如既往不喜欢褚清秋,但毕竟对方救她多次,她便也不再能狠得下心。 于是她撑地起身,慢慢走向白虎,腾空跃到它背上,趁着白虎张嘴仰头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丹药丢进它口中,白虎显然不爱吃药,翻卷舌头就想吐出,无奈那丹药入口即化,它只能被迫咽下。 方才坐在地上看不清,如今登高望远,她才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之前还只是尸骨的地上,如今躺着数十只新鲜的尸体,皆是奇形怪状的魔兽,有的身上煞气未散,还在滚滚冒着黑烟,五颜六色的血浆流淌一地,散发着浓烈的腥臭。 而身下神兽白虎的身上也残留着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鲜红的血浸湿了毛皮。 看来在她昏倒的这段时间里,此处爆发了一场大战,宁拂衣心想,就连白虎都伤成了这般,那褚清秋她…… 宁拂衣刚想去看褚清秋受了什么伤,谁料眼前却忽然蒙上一根白绸,将她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不要看,慢慢走过来。”褚清秋说,声音夹杂一丝恼怒。 第19章 旖旎 宁拂衣愣了一瞬,虽然不解,但也只能照她说的做,灵巧地翻身落地,慢慢走到她身边。 虽然看不见,但却能根据声音判断出方位。 “蹲下。”褚清秋的声音又响起。 宁拂衣便也顺势半蹲,将手伸出去,还没碰到那温热的躯体,手背便传来啪的一声,疼得她缩了缩手。 她刚想腹诽一句真难伺候,手腕便传来柔软触感,褚清秋的指尖沾着一点微凉的汗水,捏着她手腕往前伸去。 慢慢的,碰到了一根冰冷的东西,那东西表面光滑,细细摸去能够摸到上面的纹路,宁拂衣一阵疑惑,顺着那东西再往下,便摸到一处滑嫩的肌肤,面前的身体忽然一颤。 她便条件反射般缩回手臂,将手藏进了背后。 奇怪,都是女人,自己惊慌个什么劲儿?下一瞬,宁拂衣便不解地皱起眉头。 “你受伤了?”她问。 褚清秋嗯了一声,她似乎没什么力气多言语,声音有些飘忽,仿佛被风一吹便会散:“这兽牙有毒,我仙体受损,自己拔不出,须得你替我拔掉。” 宁拂衣点了点头,她再次伸手,双手握住那根拇指粗的兽齿,才只是轻微一动,便听见褚清秋加重了的呼吸。 “为何不让我看着,如此会伤了你。”宁拂衣停下动作。 “别废话。”褚清秋说。 好吧,宁拂衣想,于是召出仙力包裹双手,随后狠狠用力,便听得噗嗤一声,兽牙拔出的同时,鲜血也飞溅出来,洒了两点在她脸上。 褚清秋倏地阖目,痛苦地后仰,却咬牙忍住喉咙中的声响,直到嘴角溢出血迹,这才恢复了呼吸,只是那呼吸太过快,听在宁拂衣耳中,便如同细碎的呻/吟。 宁拂衣动作顿了顿,连忙扔掉兽牙,摊开手掌覆盖在她伤口上,淡淡的光芒亮起又灭,减缓了褚清秋的疼痛。 少女蒙着双眼,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樱桃般的嘴唇,两滴血液沾染了她藕白的肌肤,一侧碎发落下,她微微偏头,去听褚清秋的动静。 褚清秋便盯着这样的面容出了神,过了许久,才移开目光,再次开口。 “白麟的血,可以解毒。” 宁拂衣颔首,她轻巧地起身,手中幻化出一个小瓶子,循着血腥味而去,白虎也很配合,主动往宁拂衣身上蹭了蹭。 取到血后,宁拂衣就又回了褚清秋身旁,将瓶子递给她。 约莫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宁拂衣眼上的缎带才自行松开,顺着她鼻梁滑落。 一袭白衣委顿在地,衣上沾了很多血迹,褚清秋正坐在一块岩石下,长发散落,清隽的面容毫无血色,一看便知受了很严重的伤。 胸口的白衣处洇出一块血色,方才那根兽牙应当就刺在此处。 那自己方才碰到的是……宁拂衣忽觉脸颊一阵燥热,不过她很快转移了注意,没有细想。 褚清秋衣衫也被撕破了,如今外衣正堪堪搭着双肩,像是刚刚披好,或许这便是她方才不许自己看的原因吧,宁拂衣想。 不愧是褚清秋,大难临头都要注意脸面,宁拂衣撇撇嘴。 不过褚清秋和白麟全受伤至此,可见方才进攻的兽群有多么恐怖,可自己却不仅毫发无损,甚至恢复了仙力,可见被保护得很好。 褚清秋居然会因为宁长风一句话而这般保护她吗?往常一次两次宁拂衣还可以当做是她真的守信,但如今她居然会冒着生命危险进入鬼眼,自己重伤至此都不忘替她诊治,这岂是一句托付便能解释的。 看来这一世的褚清秋身上,藏着不少秘密,宁拂衣盯着褚清秋泛红的鼻尖,心中暗自忖度。 她也终于起了想要探寻真相的心思。 “兽群有一便有二,这里血腥气太多,过不了多会儿便会引来更多魔兽,若不快些离开,恐怕你我二人今日都要葬身于此。”褚清秋说着,按住岩石,缓慢起身。 宁拂衣下意识伸手去扶,褚清秋却在半空改了手的位置,无声躲过。 宁拂衣的爪子尴尬地停在半空,于是在心中哼了一声,不想让她碰,她还不愿扶呢。 见褚清秋起身,精疲力尽的白虎便哼哼唧唧地重新变回了猫的形状,往地上一趴便打起了呼噜,褚清秋掌心微微摊开,白虎便化成光点,落进她腕上的一颗珠子里。 那是一念珠,乃世间珍宝,据说能装下万物,宁拂衣前世也有一颗。 “走罢。”褚清秋道。 接下来的路程,褚清秋一直不曾出声,只背对着她缓缓向前,倒是宁拂衣话忽然多了起来,从天象说到地况,虽然褚清秋一句都不曾回应,却硬是没让话掉了地。 “褚凌神尊,还有多远啊?”宁拂衣将平安换了个肩膀扛着。 “我也不知。”褚清秋终于开了口。 “我的腿都要断了。”宁拂衣说着快跑两步,和褚清秋并肩行走,却见褚清秋主动往另一侧偏了半步。 就非不同她接触是吧?宁拂衣心中暗忖,便也状似无意地往她那边偏了偏。 “神尊的伤可有大碍?”宁拂衣没话找话。 “无妨。”褚清秋冷着脸说,步伐再次偏移。 “神尊……” “小心!”宁拂衣话音未落,便听见褚清秋一声厉喝,随后腰间缠上一根白绸,将她整个人拖拽到了她身后。 而宁拂衣方才站立的地方骤然多了个一人宽的深坑,空气中尘土飞扬,迷得人睁不开眼。 “后退!”还没等宁拂衣说些什么,褚清秋便又张口,手掌翻转之际,掌心多了一根膏体均匀的白玉笛,再抬起手,那玉笛便化为了一根纤细的长棍,冉冉冒着白光。 这便是褚清秋的法器白骨,宁拂衣听话地连连后退,直到后背紧贴岩壁,这才停下。 她再抬眼时,心中猛然一动,只见灰尘四散,褚清秋的身影暴露在滚滚烟尘中,青丝摇曳,长衣猎猎,如同一只张开尾羽的洁白的鹰,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仙力磅礴散开,丝毫看不出方才那副羸弱模样。 与此同时,惊天震地般的兽啸响起,宁拂衣从未听过这样令人恐惧的声音,只一声便叫人头昏目眩,心脏仿佛被狠狠攥紧,她顿时双膝一软,险些顺着岩壁滑下。 她连忙运功护住心脉,这才能够勉强直起腰,目睹那令她惊骇的场面。 褚清秋面前站着一只魔兽,又或许魔兽二字根本难以形容它的可怖,若世间真有煞神便也不过如此,头顶尖角如同两座高峰,皮毛根根如刺,上面悬挂着一些残肢断臂,散发着腥臭的浊气。 尖齿伸到唇外,露出血红唇肉,它张嘴怒嚎一声,便是整个谷底的飞沙走石。 而在它出现之后,附近所有魔兽的气息全部消失了,方圆百里不再敢有魔兽靠近,可见这只魔兽有多骇人,绝不只是低阶中阶高阶几个字便能形容的。 而褚清秋站在它对面,看着就犹如螳臂当车,细小如蚂蚁。 这一刻,即便是宁拂衣的心都揪紧了,她正要提醒褚清秋走为上策,那魔兽却忽然转动头颅,两颗血红的眼眸盯死在她身上。 几乎是同时间的,数十根飞刺不知从何处射出,直直朝着宁拂衣面部而来,似乎打定主意要一击致命,宁拂衣眼眸睁大,翻身想躲,然而褚清秋手中的白玉棍比她速度更快,一个眨眼便挡在了她面前,旋转成张白色的盾,挡住了那些飞刺。 飞刺噼里啪啦落地,宁拂衣用余光一扫,那些刺根根比箭还要粗长,后怕地握紧了拳头。 咻的一声,白骨飞回褚清秋掌心,褚清秋的身影应声出现,直直立在了宁拂衣身前。 她还沾着血腥的墨发拂过宁拂衣鼻尖,不再有往日清冽的香,却让宁拂衣恍惚了一瞬。 “还愣着干什么,快走!”褚清秋没有停留,她将宁拂衣狠狠一推,身形便化为残影,迎上了那头魔兽,一时间煞气同灰尘交织,将半空的景象遮得严严实实,唯有雪白的流光时不时穿透灰尘,将谷底照得绚烂。 在那些被人欺凌侮辱,独自挣扎于泥泞的日子,宁拂衣曾经也盼望过能出现一个人,将她这样护在身后的。 可是没有,从始至终都只有她自己。 宁拂衣眼神逐渐冷硬,她抬袖掩住鼻子,脚步后退,从一旁离开。 然而刚跑出去两步,身后便再次传来动静,几乎化为实体的浊气几乎一刹那就出现在她身后,凉意侵袭全身,宁拂衣蓦的回头,刺目的白光差点闪得她流下泪。 褚清秋再次出现在了她面前,她的脸肉眼可见地褪去了全部血色,宁拂衣眼尖地发现她胸口已经结痂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如清泉,汩汩而下。 到底为什么?宁拂衣狠狠闭上眼睛,她自己知晓自己有多恨褚清秋,可当她这样一次一次不要命似的帮她挡去灾难时,这样的恨居然有那么一瞬间,好像不值得一提了。 浊气冲击着二人,褚清秋手中的白玉棍膨胀如一颗巨柱,插入地面,堪堪挡去部分,然而她伤势实在太重,加上谷底煞气侵蚀,仙力实在难以支撑。 于是,宁拂衣眼睁睁看着一股鲜血从褚清秋口中流出,随后那一直□□着的纤细身影终于松动,被浊气冲塌,带着她一同往后倒。 肩膀上的平安嗷呜一声,被甩到了角落。 宁拂衣心道声不好,急忙左手揽她腰肢,右手涌出仙力,于身后进行缓冲,这才没让自己摔进泥里,但那魔兽显然没想放过她们,再次仰天长啸,铺天盖地的浊气在半空凝聚成个手掌,巨人般重重拍下。 罢了,死也不能当个怂死鬼,宁拂衣口中怒骂,随后边默念魔道心法,边从褚清秋身后绕出,一手扶着她,令一只手张开五指,伸向那浊气。 刹那间,风似乎静止了,周围变得寂静无声,唯有惊雷一般的心跳,轰隆隆地提醒她自己还活着。 再然后,心口涌出熟悉的热流,一道旖旎艳丽的粉色光芒从她掌心迸发,像是春日极为极为少见的那种晚霞,源源不断地覆盖满是黑霾的天空。 “见鬼。”宁拂衣脱口而出。 作者有话说: 宁拂衣:在这个阖家团圆,欢庆佳节之日,本王就当是给你们放烟花了,祝福大家兔年快乐。 褚清秋:老婆说得对。 第20章 如烟楼 但她来不及惊讶,只能趁着那力量未曾消失改换双手,刹那间,粉色光芒几乎充斥了整条裂谷,同那手掌形的浊气对冲,化成圆形气流,轰然散开。 只听轰隆隆一阵声响,不少碎石从两侧崖壁滚落,一旁的褚清秋忽然按住她头部,替她遮住那些碎石。 “它要发怒了,快起来。”褚清秋低声说,她好像不在意胸口的伤口似的便要起身,宁拂衣连忙拉了她一把。 光是拉了这一把,她便沾了满手掌的血,宁拂衣的心狠狠跳了跳。 不过魔兽并未给她们时间关心伤势,气流消失后,魔兽似乎十分不满自己的攻击被挡下,它忽的大吼两声,竟然翘起前蹄,两片铁一样泛着光泽的脚,如同巨石一样砸向地面。 宁拂衣正要故技重施,眼前却忽然窜出去一个毛茸茸的身影,她当即便眼前一黑,伸手要去捉它回来。 那身影正是平安,它不知何时醒了,又不知为何奔上前。 恐惧感从宁拂衣心口涌向四肢百骸,然而褚清秋紧紧拉着她手臂,让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双比平安大几十倍的铁蹄流星般砸下。 然后,稳稳停在了小狗头顶。 拉着宁拂衣的手忽然松开,宁拂衣踉跄两步才站稳,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景象。 平安仿佛没看见那蹄子似的,一会儿转圈儿,一会儿蹲下,一会儿转过身,冲着天上摇尾巴。 而魔兽也一动不动僵立在原地,过了许久许久,它忽然将双脚收回到胸口,一张骇人的大脸俯下来,似乎歪了歪头,在辨认脚下毛茸茸的傻子是何物。 宁拂衣大气都不敢喘,她忍不住回头看向褚清秋,二人眼中皆是震惊。 平安圈儿转够了,忽然冲着魔兽汪汪叫起来。 “娘亲。”褚清秋忽然开口。 宁拂衣更是混乱,她眼尾抽了抽,回身道:“嗯?” 却换来了褚清秋一个冰冷的瞪视。 “我说,他在喊娘亲。”褚清秋遮了遮伤口,费力地重复了一遍。 这句话带给宁拂衣的震惊程度,不亚于褚清秋告诉她其实重生是一场幻境,宁拂衣张大嘴巴,再次看向平安,那只笨狗还在摇着尾巴,殷勤得好像要将黑白色的尾巴连根拔起。 “你听得懂狗叫?”宁拂衣脱口而出。 褚清秋眉头越拧越深,不知是气得还是疼的,她干脆双手压着伤口,气喘道:“简单的兽语。” 更令人震惊的是,那魔兽居然缓缓放下了蹄子,丑陋的头部垂得更低,用脸上两个漆黑的大孔,去嗅平安的脑袋。 两个物种体型相差过大,导致这场面十分诡异,半点看不到温馨。 平安伸出舌头,去舔魔兽受伤流血的鼻孔,它每舔一下,宁拂衣的心都随着颤抖。 “不好,天要黑了。”褚清秋忽然开口,仿佛应和她的话似的,黑压压的浊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封锁头顶一根线似的天空,随之而来的是种绝望的窒息感,逐渐包裹人的内心。 宁拂衣知道鬼眼的可怕之处,每到入夜,浊气充斥裂谷,吞噬其中所有的活物,吸取灵智,一夜过后,哪怕是大罗神仙都会失去神智,永远留在这谷底。 那魔兽也忽然抬起头,看向遥远的天空,它似乎不安起来,原地打转,发出阵阵嘶鸣。 “它要干什么?”宁拂衣自语道,她忽然起身,用手挡着风尘,同魔兽一起抬头。 魔兽的叫声更为悲戚,它忽然低头将平安衔在口中,随后跺了跺脚,地面骤然出现几道裂缝,随后哗啦一声响,它背后居然伸出两只翅膀,光秃秃的只剩肉骨,没有半根毛发。 又一声嘶吼后,魔兽腾空而起,碎石伴着浊气漫天飞舞,宁拂衣心思一动,奋袂便要上前,被褚清秋一把拉住:“休要胡闹。” “你从来不信我,如今便信我一回又能如何!”宁拂衣分毫不让,一双凤目同她对视,情急之下说的话,竟透着些委屈。 褚清秋一怔,手上的力道便松了下来,宁拂衣则瞅准机会拉住她手臂,纵身飞跃,抓住了魔兽背上的毛刺。 随后,一飞冲天。 与此同时,铜川。 天已然接近黄昏,火烧一样的太阳已然落下,只留下半个天空的橙黄霞光,密林中时不时传来野兽嚎叫,惊起阵阵飞鸟,穿云而过。 地上的裂谷如同一条巨大而又狭长的眼睛,至浊至暗,同纯洁的碧落遥遥相望。 “长老,天已经黑了,下面还没有动静,衣衣她会不会……”柳文竹哭得睫毛都粘在了一起,她想往前走走看,却被容锦拉住衣袖。 容锦此刻的状况比她好不了多少,一双衣袖子拿来抹泪,已经抹得湿哒哒的了。 “前,前面危险,拂衣已然遇难,你得保重自己……”他哽咽道。 “哭哭哭哭什么哭!”一旁的秋亦没好气地喊道,她负手在原地走来走去,“我师尊和她一同在下面,师尊可是褚凌神尊,怎么可能会有事!” 话虽这么说,她却也紧张地一刻都停不下来,脚下的草地都被踩得光秃秃的。 虽然师尊命她守在门中,但她心里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冒着被斥责的风险跟了过来,谁知一来不仅没见到师尊的面,还听到宁拂衣落入鬼眼的消息。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师尊定然同她一起下去了。 “这个该死的宁拂衣,只知道拖后腿。师尊为了救她受了多少伤,待她上来,我定要好好出气!”秋亦忍不住发泄道。 “你说什么!”一直抽泣的柳文竹气不过,“衣衣又不是故意落下去的,神尊好心救人,你凭什么怪罪于衣衣!” “若不是她……” “好了好了!”容锦一个头两个大,他横插在二人之间,红着眼眶道,“拂衣和神尊还在下面生死未卜,你们却在这里吵架,多让她们寒心!” 二人互相瞪了一眼,终于闭上了嘴,一个继续去踏地上无辜的小草,另一个继续掩面哭泣。 容锦呼出口气,压抑内心悲切,这才走到同样焦急的元明长老身旁,低声道:“长老,她们还未出来,可还有什么其他法子……” 元明道人用力摸着下巴,长吁道:“神尊都没有消息,我们便更没有办法了,我已然传音给梅掌门和平遥长老,要他们派人手来此,同时求助其他门派以及蓬莱境,看能否有人帮忙。” 天色更为黑暗,众人也更为焦急,大家都知道鬼眼的可怖,一旦最后一丝日光消失,那落下去的人便再无活路。 柳文竹已然双膝跪地,双手合十朝着天边祈祷,祈求宁拂衣快点脱险,也祈求太阳晚些落下。 虽然大多数的人,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显然祈求并没有用,谷底依旧寂静无声,而最后一丝霞光也褪去,周围景物覆盖上一层朦胧的黑纱,变得影影绰绰,天空呈现干净的深蓝色,沉稳而温柔。 柳文竹身子一软,瘫坐在地面,一句话也不说,唯有眼泪止不住得流。 一旁的元明长老也背过身去,手指在眼角擦了擦,然后拉过同样面如死灰的容锦,轻轻道:“天黑了,铜川危险,带她们回去罢。” 容锦虽然悲戚,但作为师兄却不能同柳文竹一样失控,于是吸了吸鼻子,走到柳文竹身旁,连拖带拽地将她拉起:“文竹,我们先回芙蓉镇。秋亦……” “我不走,要走你们走。我师尊定然会出来的!”秋亦抹了把水洗似的脸,顶着风站在原地。 容锦不忍地攥了攥手掌,搀扶着柳文竹转身。 谁知刚刚迈出一步,脚下地面却忽然传来强烈的震感,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地壳中搅动,柳文竹险些没有站稳,她蓦然回首,泪眼睁大,往裂谷中看去。 “衣衣……”她言语激动,于她话音同时的,海浪一样的浊气从裂谷中喷涌而出,如同火山爆发,将方圆几十里的树都吹得拔地而起,在场几人见状,急忙各自召出仙力,化为盾牌挡在身前。 “是魔兽,快退后!”元明长老见状厉声喊道,他跃至众人身前,双手张开,便从地下伸出无数藤蔓,挡住浊气以及随之而来的飞沙走石。 “那是何物!”容锦惊吓得声音都变了调,他急忙召出法器长弓,对准从裂谷中一飞冲天的巨大头颅正要射,却被柳文竹拽住手臂。 “等等,那上面有人。”柳文竹不知是惊是喜,她的手劲太大,攥得容锦疼得弓都拿不稳,“是衣衣,那是宁拂衣!!” “师尊!”秋亦喜出望外,抬腿便要上前,又被狂野的风吹回了原地。 只见半空之中,那头魔兽仰天长啸,声音穿透虚空进入众人耳朵,像是几柄利刃划破头脑,疼得几人眼前一黑,双腿发麻,接二连三地软倒下去。 下面的人陷入昏迷,而它背上的宁拂衣也不好受,她眼前已然看不见任何东西,唯有刺痛感弥漫在脑中,她用最后一丝意识,将自己死死挂在魔兽背上。 她感觉自己冲进了云霄,随后又急速下落,最后如同山崩地裂,她再也受不住这样的震荡,松开了手,滚落在地。 又过了很久很久,世界才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呼呼作响,宁拂衣睁开满是沙土的眼皮,勉强抬眼。 她正躺在一个被砸出的大坑里,大坑的中心卧着那只魔兽,只是如今它已然化成正常形态,老虎大小,皮毛纠结在一起,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而平安则毫发无损,正拼命摇着尾巴。 宁拂衣渐渐眼花缭乱,她迷迷糊糊想起褚清秋,但视线里没有褚清秋的身影,倒是那魔兽忽然挺身而起,步步走来。 宁拂衣动弹不得,她绷紧了身体,看着魔兽朝自己张开满是血痕的嘴巴,然而随着平安的一声啼叫,魔兽停下了动作。 它似乎非常疑惑,歪头看了宁拂衣半晌,随后倏地转身,大步跑向远方,一头扎进了漆黑的山林,宁拂衣一颗吊着的心这才放下,人也就逐渐无力。 记忆的最后是平安在舔她的脸,宁拂衣笑着说了句“有你的,小东西”,然后便坠入无边的黑暗中了。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再醒来时,她已经身处客栈硬邦邦的床上,胸口压着厚重的棉被,她深深吸了口气,将棉被掀开,平安便从地上蹦起,在她身上跳跃。 宁拂衣摸了摸平安的头,如今怎么看它都是只普通的小白狗,和那可怖的魔兽完全沾不到边。 不知是它认错了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往后只有找到那只逃脱的魔兽,才能知晓答案。 外面已经是大白天,明亮的日光洒落对面屋檐,几只麻雀唧唧喳喳在屋脊蹦跶,背后是连绵远山,组合便是无限生机。 宁拂衣知晓自己如今还在芙蓉镇,便又去看自己身上,在谷底留下的伤痕已经全没了,肌肤光滑细腻,似乎比从前还好了些,她啧啧了两声,翻身坐起。 好不容易去一趟铜川,结果什么也没捞着,魔兽也跑了,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宁拂衣自嘲地嗤笑,不过好在捡回条命。 她脑子里还记挂着情急之下迸发的粉红色光芒,虽然粉色丑陋,但那力量却不算微薄,于是连忙运功,然而仙力在体内转了一大圈,什么蛛丝马迹都没发现。 力量十分陌生,她往前活了千年从未见过,到底是从何而来?又为何这般特殊,宁拂衣看着地上的树影,发起了呆。 不过很快,敲门声便打断了她的思绪。 “衣衣?”门口伸了只脑袋,看见坐着的宁拂衣后,便巧笑倩兮地走进,将手中干净的衣衫放下,“元明长老说你今日便能醒。幸亏在这里的是元明长老,他是木系法术,深谙疗愈之道,只一晚便将你恢复了个完全。” “文竹。”宁拂衣咧开了嘴,给她让出个位置坐下。 她忽然想起什么,张口问:“褚凌神尊呢?伤势如何。” “这个时辰,应当在自己房中吧。”柳文竹说,她神情有些不解,“伤势?褚凌神尊不曾受伤啊,昨晚我们看见那魔兽都晕了过去,最后都是神尊将我们带回芙蓉镇的。” “幸亏有神尊在,不然我等全昏迷着,不知道要被什么野兽叼走呢。”柳文竹笑道。 没有受伤?怎么可能,昨夜褚清秋都已经成了那般模样,胸口的伤口还历历在目,如何没有受伤。宁拂衣心中复杂,或许她不愿让旁人知晓罢了。 不过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还能将所有人带回芙蓉镇,不愧是褚清秋,她蹙眉想。 “你居然会担心褚凌神尊。”柳文竹挑起黛眉,用肩膀撞了撞她,“你且放宽心,我今早还见过神尊,她身体强健,还在院中打坐。” “谁会担心她。”宁拂衣草草说了句,便起身,将柳文竹带来的干净衣裙换上,如往常一般的黑衣,穿上干净利落。 柳文竹笑眯眯地看着她背影,正要开口问在鬼眼中都发生了何事,楼下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好像是什么人在吵闹,隐约还能听见容锦的喊声,她二人顿时一怔,齐齐往楼下跑去。 这家客栈是客房同酒楼一起的,楼下便是酒楼,聚集了几十人用膳,本来便拥挤吵闹,如今更是沸反盈天,一桌子菜被掀翻在地上,众人全挤在旁边看热闹,跑堂的小二站在一旁束手无策。 被围在人群中的正是容锦,他一张清俊的脸如今憋得通红,一手扶着一跪地不起的妇人,另一手扶着椅背,颇为不知所措。 “师兄!”柳文竹大喊一声,推开看热闹的人群,跑到他身边停下,“这是何意?” 还不等容锦开口,那跪地不起的妇人便伸出另一只手抓住柳文竹,哭天喊地起来:“公子,姑娘,求你们救救我孩儿,奴家知晓你们是云际山门的仙长,大家向来传言云际山门行侠仗义,普度众生,你们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您先起身,这里人多,我们起身再说好不好?”柳文竹心软,又不曾见过这样场面,连忙搀扶妇人,手摸上她手腕。 妇人没有仙脉,身上也没有其他气息,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若仙长不答应,奴家便不起,求求你们,救救我那可怜的孩儿吧!”妇人一边啼天哭地,一边朝地面磕头,吓得容锦和柳文竹一人拉其一根手臂,对视一眼后,又看向停在人群外的宁拂衣。 宁拂衣冷不丁接受到二人视线,嘴角颤了颤。 与此同时,客栈顶楼,最为偏远安静的一间客房中,溢出阵阵茶香。 女人难得没有穿那扣子系到脖颈的长衫,而是一袭白纱,盘膝坐于席上,露出纤细修长的脖子,长发盘起一半,用玉白发冠竖着,额前垂下几片羽毛状的玉石,随着动作轻轻摇摆。 这般装束的她,看起来不似平日那般沉闷,也年轻了些,就是露出的手臂多了,显出了她身体的瘦削。 她正在给桌上一颗颗五彩的晶体去除煞气,动作有些缓慢,但面不改色。 过了会儿,门外响起脚步声,褚清秋没有抬眼,直到那人进了门,才张口道:“过来。” 秋亦闻言,急忙端着手里的茶水,小心翼翼放下后,跪坐在褚清秋身旁:“师尊。” “这是灵兽的兽石?”秋亦被桌上散落的兽石吓了一跳,震惊道,“这么多,还全是高阶灵兽,师尊……” “留在原地也是浪费,便捡来用了。”褚清秋淡淡回答,“待我去除煞气后,你帮我转交一人。” 秋亦闭上了嘴巴,不敢多说什么,虽然兽石对修炼极有好处,但人们一般不会屠杀高阶灵兽,所以高阶的兽石寻常人十分难以得到,更别提一次这么多。 不知何人能得到师尊这般偏爱,秋亦嫉妒地嘟起嘴巴。 煞气去除完毕,褚清秋拿起桌上兽石,准备放进荷包中,她一边将兽石往里倒,一边开口问:“宁拂衣呢?” 秋亦摸了摸头,回答:“回禀师尊,她不在客栈中。” 褚清秋黛眉蹙起,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今晚便要回门了,她去何处?” “我听楼下的小二讲,她随柳文竹去了个风月场所,好像叫什么,如烟楼。”秋亦说着说着,脸颊有些泛红。 话音刚落,便听噼里啪啦几声,褚清秋手中小心翼翼捧着的兽石,全部落了地。 第21章 美人 “师尊,这……”秋亦连忙低头去捡,却被褚清秋伸手拦住,道了声无妨。 再然后,褚清秋摊开手掌,那些兽石便又腾空,回到了她手中,只是再装入荷包时,那动作就不似之前那样柔和了。 又过了会儿,褚清秋忽然将荷包重重放在桌上,低声道:“秋亦,那如烟楼在何处?” 那边厢暗流汹涌,这边厢惊涛骇浪,容锦已经答应听她细讲,将那妇人拖出了客栈,可妇人还是没有停止啼哭,硬是哭了一条街,哭得街上行人纷纷侧目。 到最后宁拂衣实在忍无可忍,夺过路边屠夫的刀往地上一插,插进去半个刀身,这才扼制住了妇人的哭声。 妇人害怕地捂住嘴巴,只剩眼泪还在流。 “拂衣!”容锦心善,看不得如此,连忙责备地对着宁拂衣道,随后拔出那锃亮的刀,陪着笑脸递还回去。 “若真想救你女儿,就安静些将来龙去脉讲清楚,这般哭哭啼啼,只会让你女儿死得更透!”宁拂衣没好气地说,将掌心沾到的油脂抹掉。 柳文竹见宁拂衣吓着了人,连忙扭身挡住她那煞神一般的眼神,浅笑着安抚妇人:“大娘,您看我们都要到如烟楼了,您若还不将事情说清楚,只说要救人,让我们如何帮你呢?” 那妇人被柳文竹柔声安慰后,这才情绪缓和了些,深呼吸两口,结结巴巴说起了来龙去脉。 原来这妇人是这镇上的普通百姓,相公死的早,只剩她和女儿以卖茶叶为生,她女儿从小生得秀气,没少被镇上的一些瘪三纠缠,但好在女儿机灵,次次都能逃脱。 妇人年纪大了,年轻时腰身落了病根,难以挑得动扁担,女儿便主动接替了她的活计,每日清晨便挑着扁担到街上售卖茶叶,待傍晚了便回家。 “可是,可是昨日……”妇人眼瞅着又要哭泣,但又不敢哭,只掩着鼻子抽噎了几下,“我从白日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亮,都未曾见她的身影,最后实在着急便出来问询,沿着长街问了一路,这才有人告诉我,是被如烟楼的那帮人绑去了。” “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容锦闻言,气得脸红到了脖子根,“我现在便去将你女儿救来!” 他话音刚落,宁拂衣便身手敏捷地将他拦住,低声道:“师兄且慢,先不说此人所言是否属实,便说那什么如烟楼,若他真有这么大的胆子当街抢人,便证明其来历定然不小,若贸然去闯,不仅打草惊蛇,万一不敌还会伤了自己。” “可是……”容锦转身。 “奴家一介凡人,只能来求各位仙长,奴家所言并无半句假话!求您们救救小女,各位仙长的大恩大德,奴家甘愿以命相报!”眼看着妇人又要下跪,容锦急忙扯住她手臂,不忍地看向宁拂衣。 “此事事关重大,我建议是先去寻元明长老,再做定夺。”宁拂衣上辈子练就一副铁石心肠,如今看着妇人只觉吵闹,说罢便要往回走。 “可是元明长老医治过你后,一早便去铜川找寻昨日的魔兽了,待我们将长老寻来,人早便不知死在了何处。”柳文竹也为难道,她和容锦一般都向来心软,如今看见百姓有难,自然难以坐视不理。 可宁拂衣不是,她肠子硬得很。 “那便去寻褚……”她话说了一半卡在了喉咙里,先不说褚清秋昨日还受了伤,就算褚清秋毫发无损,她也不想拉下脸去请褚清秋帮忙。 那妇人见她不允,一时间哭得肝肠寸断,她不再祈求他们,而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向着天空哭嚎起来。 “曼儿,是为娘没用,为娘救不出你。当娘的孩儿便是我们的命,如今你若死了,娘定陪你,定不叫你孤独了去!”说着,她便要撞向一旁的柱子。 “够了!”宁拂衣忍无可忍,厉声道,心中仿佛扎了根刺,隐隐绰绰得疼。 不是别的,便是当娘的那句话,让她忽的想起了宁长风,这颗心也不是滋味了起来。 再加上她知晓容锦和柳文竹的个性,就算她再怎么极力反对,他二人都狠不下这个心。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道:“你女儿长什么样子,可有画像?” “不,不曾。我们穷苦人家,何来的画像。”妇人抹着泪道,“只知晓她生得清秀,额头有处胎记,如花一般的胎记。” 花一般的胎记?宁拂衣心里滑过一丝异样,却一时没有细想,而是开口:“师兄,文竹,我们寻个安静的地方,先商讨一番。” 那所谓的如烟楼就坐落在镇子的最东边,位置并不算好,也极少有人进入,若不是大门上还贴着今日的头牌名字,宁拂衣都要以为这是座空楼了。 它的外形也十分奇特,是座七层高的红墙黑瓦的八角楼,直直矗立向天空,同镇子古朴的氛围格格不入,仿佛被什么人硬安在了路中间。 “我方才打听过了,这里从前是块空地,如烟楼是去年才出现的,它出现得悄无声息,无人知晓它主人是谁,又是何人在管事。所以有人传言它是座鬼楼,寻常的百姓都不敢来此,只有往来各路的外地人才偶尔进去。”回到包厢内的柳文竹轻轻道,她说这话的时候,脸儿吓得有些发白。 “我们修仙之人,修的就是六界轮回之道,还怕什么鬼?”容锦替她倒了杯热茶,安慰道,“是吧,拂衣?” 宁拂衣嗯了一声,她的目光透过窗子,看向了对面那座八角楼,立在蓝天白云下的它是透着诡异,不怪柳文竹心生恐惧。 “那我们如何是好?”柳文竹问。 不等容锦回答,宁拂衣便开了口:“师兄,你守在这里看好那妇人,随后用传音牌尽快联系元明长老,我同文竹潜进去探查情况。” “这如何使得!”容锦立刻反驳,“你二人修为不高,又都是小丫头,怎么能进那种地方?” “正是因为我二人修为不高,这才要你留在外面,我们出了事你也好接应。若是你进去我们留着,到时候若有意外,我们连飞去请救兵的力量都没有。”宁拂衣用手敲着桌子。 容锦一时语塞,他和柳文竹对视一眼。 宁拂衣这家伙明明还是个少女,现在说起话来为何如同个老神在在的长者一般? “好吧。”容锦勉强妥协,又连声叮嘱,“你们定要将传音牌带在身上,稍有不对便通知我。另外,若是酉时你们还未有消息,我便立刻去救你们。” “放心吧。”宁拂衣说,随后起身捏了个障眼法,将自己变成了个男儿身。 眉眼无甚大的变化,只是眉骨更高了些,五官的比例发生变化,配着一双邪魅凤眼,像极了世家里外出历练的小公子。 而柳文竹也照猫画虎,她的男儿身看着就文弱多了,活像是个面色白皙的赶考的书生。 二人告别容锦,装作第一次来芙蓉镇的模样,说笑着往如烟楼走去。 离那高耸的八角楼越近,心中那种诡异的感觉便越浓烈,宁拂衣抬眼看向楼上的窗子,没有一扇是开着的,不像什么风月场所,倒像是个坟墓。 她压下心头升起的感觉,如常地踏上台阶,身后却忽然传来脚步声,于是警惕地侧身望去,待看清来人眉眼后,顿时震惊。 “褚……”宁拂衣的话说了一半便停住了,艰难地咽了下去。 褚清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身着男装,同她们一样变换了样貌,一身素白的锦衣长袍,腰间环佩叮咚,头顶发冠精雕玉琢,宁拂衣一身黑衣站她身侧,衬成了个随从。 长发撩起后,她那脸也甚是出众,眉峰高耸,桃花眼生来便含情,唇色略微发白,却更显干净,好看得雌雄莫辩。 宁拂衣在原地出神,忽闻褚清秋开了口:“愣着做何,还不进去。” 说罢,她便拎着手中白玉笛,负手踏进了门槛,同宁拂衣擦肩而过。 旁边的柳文竹见状,连忙戳了戳宁拂衣的腰,宁拂衣这才回神,轻咳一声掩饰惊讶,跟上了褚清秋的脚步。 虽然不知褚清秋为何突然间出现,但毕竟有她在,稍微安心了一些。 三人前后沉默不语地走过昏暗的门堂,地上洒满新鲜的花瓣,隐约从楼内传来琵琶声,如高山流水,潺潺叮咚。 走过门堂后,眼前豁然开朗,插满鲜花的巨大圆台立在中央,圆台后挂着几人高的幕布,上面绘制的是一幅山水画,画作栩栩如生,伴随着琴音,好像真的动了起来。 左侧是上楼的楼梯,上面雕刻着古朴的花纹,不同于寻常青楼的脂粉味儿,此处气味清新,好像千百种花卉混合在一起。 宁拂衣抬头往楼上看去,只见上面灯火影影绰绰,却并无人走动。 于是她咳嗽一声,道:“有人吗?这么大一个如烟楼,无人接客么?” 她声音在楼中回荡,撞击墙壁,传来幽幽回声,又过了会儿,才从楼上走下个女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嗓音轻灵,让人想起清晨划破天空的雀儿。 “奴家来晚了,对不住客官。”女人娇滴滴道,随后一枚绣鞋踏落在地,水一样波纹的裙摆沿着楼梯滑下,垂曳在脚边。 再抬眼看去时,宁拂衣呼吸停了一瞬,她前世虽见过无数莺莺燕燕,但这样妩媚的女人还是少见,樱桃唇芙蓉面,香腮胜雪,眼波流连,看得人心头一阵酥麻。 身后的柳文竹应当也被这美貌迷了眼,半天不曾动作。 “还不快去给客官们备茶!”女人从伸手拽出一男人来,男人瘦小干瘪,头顶有道疤,低着头不言不语,让人看不清他长相。 “不必了。”褚清秋忽然开口,清淡的嗓音打破了这样的旖旎,她有意无意走到宁拂衣身前,挡住了她的视线,“可还有空余厢房。” 那女人眼神在褚清秋脸上停留了一下,随后再次绽开笑意,两只柔荑拉起裙摆,柔声道:“自然是有的,三位客官楼上请。” 说罢,她莲步轻移上了楼,宁拂衣和柳文竹对视了一眼,慢慢跟上。 这女人有古怪,宁拂衣心道,女人转身时她看过了她的脸,美则美矣,却不再有方才对视时那种令人着迷的惊艳了。 女人带她们上了三楼,经过二楼的时候宁拂衣简略扫了一眼,不是每间房间都有人,大部分厢房都是熄着灯的,只有少数几间房灯火通明,经过时传出让人浮想联翩的声音。 柳文竹哪里听过这些,一张脸红得通透,她低垂着头,假装看不见门内影影绰绰的影子。 宁拂衣倒是见多了这种场景,对这声音视若无睹,于是偷偷去看褚清秋,可惜那背影依旧笔直,脚步也不曾慢下来,好像不曾受影响。 没意思,宁拂衣无趣地耸了耸肩,又把注意力放在了带路的女人身上。 身影窈窕曼妙,看不出任何气息,好像不是修仙之人,但好似也并非凡人,怪哉。 “客官请进。”女人在角落处的一间厢房停下,她伸手将门推开,房内很明亮,灯台从进门开始一直蔓延到屏风后,就连窗子上都是烨烨烛火,不知名的花瓣撒了满地,进门便是馥郁芳香。 宁拂衣皱了皱鼻子,这香味有些呛人。 “客官先坐着歇息,若有需要,奴家就在隔壁。”女人娇媚一笑便要退去,却被宁拂衣张口喊住。 “且慢,我等有一事相问。” 她话音未落,女人却忽然将一根葱指抵在唇边嘘了一声,那眼波流转,勾人心魄:“小客官,若有事情,到隔壁寻我。” “一个人来哦。”说罢,她朝三人招了招手,便扭着腰肢离开,无论宁拂衣怎么喊都不再搭理。 嘭一声,大门合上,宁拂衣黑着脸住了口。 柳文竹忙拉她回来,“此处实在太诡异了,我们现在如何是好?难不成真像她说的,一个人去隔壁?” “确实诡异。”宁拂衣嘟囔着回过头,环视周围。 厢房的装潢同凡人的青楼相差无几,往里是一处屏风,屏风后便是铺了锦被的床榻,屏风前则是一雕花圆桌,桌上摆满了瓜果小菜,还有一坛酒。 宁拂衣走过去闻了闻,酒确实是酒,没什么不对。 “神尊,你觉得如何?”宁拂衣有意去找一直无言的褚清秋搭话。 “看不出。”褚清秋简单地回答,她也同宁拂衣一般在屋中走动,走到了屏风后,伸手去拉开床边的抽屉,似乎想发现点什么。 宁拂衣便也好奇地凑过去看,谁知抽屉刚一拉开,褚清秋脸色骤变,猛然将其合上,后退三步才罢休。 她一张白皙的脸肉眼可见得红到了底,宁拂衣伸手想打开看看,谁料手背一阵剧痛,原是那白玉笛狠狠打在她手背上,疼得宁拂衣连忙收回手,委屈地看褚清秋。 “年纪轻轻,乱看什么。”褚清秋责备道,随后转身离去。 “切,老古董。”宁拂衣挑着眉默默道,趁着褚清秋不注意回身拉开抽屉,定睛往里看。 “霍。”她惊叹了一声。 嫌弃地将抽屉重新合上后,宁拂衣这才走出屏风,只见褚清秋正和柳文竹一同站在一面墙壁前,褚清秋挥袖扫过墙面,原本砖石的墙壁便忽然像是荡开了水波,化成琉璃状,将对面房间的景象呈现的一览无遗。 方才那女人正坐在美人榻上,指尖拈着一杯酒,往唇中灌去,清澈的酒水沿着她下颚流下,沾湿了她衣襟。 女人便伸手解开衣带,外衫滑落,端的是摇曳生香,柳文竹连忙捂住眼睛,不敢再看。 “不如我们直接抓了她揍一顿,逼问那个曼儿的下落。”宁拂衣抱着双臂,忽然道。 “这楼中满是蹊跷,你想打草惊蛇么。”褚清秋开口。 “那也没有其他办法了,除非我们找个人去陪她,权当是套话。”宁拂衣凑近了去看,一双凤目中带着笑意,“此人倒也靡颜腻理,挺好看的。” “宁拂衣,莫要忘了你是修仙之人!”褚清秋凌厉道。 宁拂衣闭上了嘴巴,眼中笑意不减,倒不是她真觉得那女人好看,而是能惹得褚清秋生气,是她一向的乐事。 “神尊还有其他好办法么?比如施个夺心法,迷晕她心智。”宁拂衣道。 “此人不简单,寻常仙术对她没用。”褚清秋顿了顿,“我方才试过了。” 自己居然不曾发现,宁拂衣呼出口气,还是修为不足。 “那便只有我说的法子了。”宁拂衣偏头道,“你们猜我们三个俊俏后生,她会喜欢哪一个?” 褚清秋背在身后的手捏紧白玉笛,一时没有言语,却也没再反驳。 “文竹不行,她如今听听那声音脸便红得跟虾米似的,若是真对上那女人,只有吃亏的份儿。”宁拂衣懒洋洋道,“神尊大人是六界之耀,高洁之身,又怎么能接触这等污秽之所。” “我来。”她说着说着,便往门外走去。 果然,她人还没摸到门把手,伸手便传来褚清秋一声低喝:“站住。” 宁拂衣偷偷笑了笑,她知晓褚清秋不会让弟子去做这种事情,这才故意激将,她早就想看褚清秋吃瘪的模样了。 “罢了,我去。”褚清秋轻轻道,她将白玉笛放在桌上,踏步朝宁拂衣走来,一双桃花眼低垂着,走到宁拂衣身旁时,深深看了她一眼。 “你们留在此处,若有不妥,定要张口喊我。”褚清秋叮嘱完毕后,这才开门离开。 “好嘞。”宁拂衣也不愧疚,冲她招招手,随后低语,“那女儿年方二八,名为曼儿,额上有处花似的胎记。” 褚清秋嗯了一声。 门合上,走廊的昏暗笼罩全身,褚清秋看着门内的身影,无声叹息,随后迈步往隔壁而去。 自己怎么看不出那小魔头的坏心思,可又有什么法子。 她张口了,刀山火海都得去的。 门缝中流出一股异香,褚清秋闭气之后,才抬手敲门,过了不到一会儿,门便吱呀一声开了,女人柔美的手臂从里面伸出,勾住了她手臂。 “客官怎么这么久才来,奴家等得都累了。”女人用力一拽,褚清秋便随着她的力道走进去,门又吱呀一声合上。 屋内装潢方才已经瞧得很清楚,褚清秋没有再看,而是无声地跟随女人的脚步,被她搀着落座于美人榻。 榻上铺了雪白的毛皮,摸着柔软如云。 “来,奴家敬公子一杯。”女人一双凤眼上下打量着褚清秋,忍不住伸手去碰她脸颊,被褚清秋偏头躲开。 “呦,还是个雏儿。”女人笑得更开心了,红唇抿到了耳后,她拿起桌上的酒杯,硬塞进了褚清秋手里,“我们如烟楼往日常有客人,可是像公子这般俊俏的却从来没有。” 女人好像十分中意她,一副身子全贴在了她身上,媚眼如丝地将自己手里的酒饮下。 褚清秋轻轻阖眼,忍着将她推开的冲动拿起酒杯,假意喝了。 “这如烟楼,只有你一人么。”褚清秋放下酒杯,尽量离她远些,冷漠开口。 “怎么,奴家一人还不够,还要旁人做什么。”女人娇声道,她每一句话语仿佛都带着钩子,张一次口,就钩得人心痒痒。 除了褚清秋,她只觉得爬了一身的蚂蚁似的,膈应得要命。 见褚清秋不回话,女人只得娇嗔一声,将手里的杯子放下:“有,公子想要什么样儿的都有,泼赖的,漂亮的,我这儿有画像,您一个个挑。” 说罢,她起身从桌上拿起一叠纸张,放在褚清秋手里。 纸张上的女子的确形态各异,也都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只不过怎么看怎么怪异,褚清秋盯着两张画像看了一会儿,这才发现其中蹊跷。 所有的人,尽管模样不同,但神情却都是一样的。 她不动声色地往后翻,终于在最后一张画像的额头,发现了宁拂衣说的胎记。 “她。”褚清秋将那张画像抽出来,放在桌上。 “这……”女人不知从哪儿摸出块帕子,双手揪着,神情为难,“这丫头是昨夜新来的,还什么都不懂……” “无妨,我就要她。”褚清秋斩钉截铁。 女人也只好妥协,她起身打开门,朝门外说了句什么,又转身袅袅走回褚清秋身畔,依偎她手臂坐下:“公子等等,她刚来还未沐浴过,我已叫人带她去梳妆打扮了。” 女人似乎极为喜欢褚清秋,一双眼睛总往她身上瞥,又忽然吹熄了蜡烛,将手放在她肩头。 褚清秋顿时起身,躲开了她的触碰,然而刚站起便忽觉四肢乏力,连忙扶住桌沿,心中大骇。 按理说就算是她如今没了一半修为,也绝不会漏过任何的术法,可她一直未曾察觉到不对,如今怎么就…… 女人见状冁然而笑,她慢慢起身,做出女儿家的娇态,去拉褚清秋的衣袖:“公子莫怕,奴家不会伤害你,谁叫你这张脸实在生得好看,奴家不愿将你拱手让人。” 女人凑近了,才能看清那双本来普通的眸子,里面竟出现了四瓣花朵一样的纹路。 “狐族。”褚清秋恍然知晓,心中暗暗道,她摆手将衣袖从她掌心扯出,踉跄后退。 是她大意了,以往她修的是无情的道,此等招数对她而言都不过玩闹,而如今…… 女人掩唇,又步步逼近,仰着头凑近褚清秋,“我这计俩对六根清净之人无用。公子,你心里,藏着心结,而且重得很呢。” 她说着,手指就要抚上褚清秋心口,褚清秋眼前的景物陡然变换,女人的样貌替换成了另一人,凤目弯弯,带着一身邪气,戏谑地看着自己。 “褚清秋,你也有今天。”那人对着阴霾的天空哈哈大笑,手里的峨眉刺泛着冷光,从她脖颈划过,留下赤红的血痕。 再然后,那人忽然变了一副面色,她手指挑起自己下颚,血红的唇骤然接近,近得只要一动,二人的唇齿便能够相碰。 与此同时,墙壁另一侧,柳文竹骤然变了脸色,着急地去拉宁拂衣:“衣衣,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神尊为何不动了?” 宁拂衣自然也看了出来,她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思,眉头越锁越紧,盯着墙后的画面。 褚清秋一步步后退,好看的眉头拧成一团,似乎在挣扎着什么,纤瘦的身躯不断颤抖,而对面的女人正不断凑近,手放于她双肩,得意地依偎进她怀里。 “神尊好像在念什么名字。”柳文竹着急地便要出门。 “宁……宁拂……”宁拂衣读出了她的口型,顿时睁大眼睛,身子一闪,先柳文竹半步跃出房门,也顾不得什么打草惊蛇,穿门而入。 不过就在她进门的瞬间,方才还失了魂般的褚清秋忽然睁眼,眼神带着不常见的狠厉,宁拂衣都没看清她如何做的,女人便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施施然倒地了。 随后赶来的柳文竹眼疾手快将女人扶住,没让她发出声响。 宁拂衣险些刹不住脚撞到褚清秋身上,于是连忙伸手撑住墙壁,这才停在了褚清秋面前,鼻尖擦着她发丝儿过,留下淡淡冷香。 “神,神尊。”宁拂衣愣愣道。 褚清秋没看她,她还似乎望着刚才的幻境,桃花眼像桃花一样泛着红色,眼眸伸出似有水渍,映着灯光,晶莹点点。 她浑身无力地靠着墙壁,掉落的发丝遮住一半侧脸,神情如同吹落于泥的雪,冰冷,破败。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收回眼神,缓慢站好。 “那女孩在地下。”褚清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一些仙术对她无用,因为她是狐族。但当她拉我入她的幻境时,也暴露了她的记忆。” “狐族?”柳文竹惊诧道。 宁拂衣松了口气的同时,低头去看那女人的样貌,确实,能够凭着一双眼睛勾人心魄,非是狐族不可了。 天地间除去上古神族外,便只分为五族亦或五界,分别是仙界、魔界、凡间、地府冥界以及精灵族,其中属精灵族最为“卑贱”,多是世间生灵修炼而成,法力低微,从前常被当做奴隶,被视为低下之物,但如今六大门派当道后,合力攒令禁止私自捕捉精灵族,故而那样的现象也就少了。 “我记得平遥长老说过,精灵族很多由珍贵草药修炼而成的精灵,对于修仙人来说都是提升修为的大补之物,所以还有人偷偷侵占其家园,对其进行捕杀吞食,所以如今现存的精灵族越来越少。”柳文竹低声道,“我从小到大都不曾见过,没想到能在这里瞧见。” 褚清秋忽然伸手,袖中飞出片片白绸,将女人捆成了粽子一般,顺便将脸都捆住了,尤其那双眼睛,被里三层外三层蒙了个遍。 褚清秋也是睚眦必报的,宁拂衣想。 只是不知为何在危难之时,她念的居然是自己的名字。 “走吧。”褚清秋说,她轻轻抬手,她的白玉笛白骨便又回到了手中。 宁拂衣和柳文竹都没再说话,而是安静无声地走出了门,路过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时,宁拂衣还戳破门纸,将那难以直视的画面看了几眼。 她刚看没多久,后脑勺便被拍了一巴掌,疼得她连忙直起腰。 “老古董。”她又低低道。 女人被打晕后,路上便再也看不到别人了,她们回到有着巨大台子的一楼,褚清秋走上高台,用白骨在脚下敲了三下,便见身后山水画仿佛活了一样,里面的水流动起来。 褚清秋带头踏了进去,眼看着她身影消失,宁拂衣便拉着柳文竹一起,照猫画虎地往前。 顿时如同一盆冷水浇下,刺心透骨得凉,宁拂衣打了个寒颤,再睁眼时,她已经踩着一道蜿蜒向下的石梯了。 “这下面居然这么深。”柳文竹小心翼翼道,这阶梯好似蜗牛壳一样,转着圈,越转越黑。 三人缓步走着,走了不知多久,终于踏上了平整的地面,眼前伸手不见五指,褚清秋手指一弹,周边墙壁上的火把才一一亮起,呈现出了地下的一切。 宁拂衣和柳文竹齐齐吸了口冷气,只见眼前圆形的地窖里密密麻麻堆满了笼子,这些铁笼和当初关灵兽的铁笼一样,玄铁所制,笼上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大部分笼子里是空的,但也有一些装了东西,宁拂衣皱着眉头快走两步,震惊地发现,里面装着的,竟然是活生生的人。 好像戳开一道什么阀门似的,那些人纷纷哭叫起来,声音之凄厉,吵得人心直发颤。 “这些都是精灵族!”柳文竹眼泪险些落下,“何人如此歹毒,居然将他们囚禁至此!” 她话音刚落,宁拂衣便忽然察觉不对,大喊一声当心,随后手中涌出仙力,将正射向柳文竹的箭打开,随后三人齐齐转身,面对一角黑暗驻足。 “何人在此,还不露面!”褚清秋指尖翻转,白骨便在她掌心化为长棍,莹莹闪着微光。 窸窣的脚步声响起,一个瘦小干瘪的男人慢慢从阴影中挪出,正是方才在一楼瞧见的那人,他此时一改方才的唯唯诺诺,像是换了个人一样,连头顶的疤痕都带着阴毒。 他手里正捏着一柔弱少女,看不清长相,但从她纤细的身材来看,应当就是那妇人说的曼儿没错了。 “你们又是何人。”男人声音嘶哑,他手中捏着把淬过毒的刀,抵着少女脖颈,“闯进我如烟楼,所谓何事?” “抓捕和倒卖精灵族,是要被六大门派就地正法的。”褚清秋开口,声音在地窖中回荡。 “呸,我抓一些畜生,犯的哪门子法!”男人手上的刀贴近了些,“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速速离开如烟楼,不然这小丫头的命,就算在你们身上!” “我呸!”宁拂衣闻言便发了火,这辈子还没人能威胁得了她宁拂衣,于是也不管男人手里的少女,当即便是一道仙力喷涌而出,男人还未见过如此不在意所救之人性命的,一时慌张,刀尖便顺着少女咽喉割下。 “宁拂衣!”褚清秋见状呵斥,数根白绸从她身后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少女从男人手中夺过,其余白绸正要取他性命,却又有一人从天儿降,手握成爪,挥爪割断白绸,将男人护在身后。 出现之人正是方才的狐族女人,她此时一脸疯狂,化出九尾,长鞭一般齐齐涌向落在地上的少女,要将她夺回。 而她的动作不及褚清秋快,刹那间便有道白光拦住了她的动作,如此同时,地上躺着的少女忽然惊醒,她被眼前场景吓到,手脚并用地爬起,惊恐地冲着宁拂衣三人而来。 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彻底暴露在宁拂衣面前的同时,整个人也撞进了她怀里,紧紧抱住了宁拂衣的腰。 而宁拂衣盯着她的面容,一时竟瞠目结舌。 作者有话说: 褚清秋:小姑娘,你这恩将仇报了属于是。 不好意思,出了点意外差点没写完,发得有点晚(滑跪)(磕头)(再磕一个) 第22章 菊花 这张脸曾在她面前出现过,还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是那时她不叫曼儿,而是杜白双。 天山至宝,山中云鹤,杜白双。 “衣衣,愣着干什么!”一旁正与男人缠斗的柳文竹急声开口,宁拂衣这才挣脱回忆,反手将少女扒拉到身后,双手召出仙力,抵挡女人顺势而来的九根狐尾。 那尾巴看着蓬松柔软,然而触碰时却犹如根根带刺的铁锤,锤得宁拂衣喉咙一阵腥甜,她好不容易抗下一击,却见九根尾巴换了个位置,似乎不锤死她决不罢休。 “还来!”宁拂衣大骂一声,拉着少女连连后退,情急之下便往褚清秋那里躲。 “神尊救命!”她不要脸地喊。 她话音刚落,褚清秋便已然站在了她身前,数根白绸如同白蛇,根根缠绕住女人,将她作乱的尾巴拦下的同时,也将人击飞出去,重重撞于墙壁。 女人滚落在地,散了一衣襟的血。 “你们斗不过本尊。”褚清秋站在原地,任由白绸软软坠落,像漫天的雪,她已经重新恢复女子容貌,眉目清冷,“束手就擒吧。” “呸!你这表里不一的骗子!”女人见了她真容,顿知自己被骗,破口大骂起来,结果没骂了两句,白绸就裹住了她的嘴。 “还有你。”褚清秋话音刚落,白绸便再次起身,将同柳文竹缠斗的男人捆将起来,如女人同样的方式扔到墙上,又是闷哼一声,血喷出了第二波。 速度之快,宁拂衣都忍不住想为她鼓掌,这两人在褚清秋眼中好像蝼蚁似的,她全程将白骨捏在手里,动都不曾动。 “说,为何要绑这些人。”褚清秋问。 男人不回答,往地上啐了一口。 “同他们废什么话。”宁拂衣看不下去,当即走上前,捏着男人的下巴将他脸抬起,噼里啪啦给了一顿耳光,直打得男人脸和头通红,两个鼻孔都流下血珠子。 “霍郎!”见男人被打,方才那女人忽然挺身而起,拦在了男人身前,生生扛了宁拂衣一拳,宁拂衣连忙住手,挑眉看着拦在男人身前的女人。 本以为是狼狈为奸,原来是伉俪情深啊,她嗤笑。 “你们不说,自会有人说。”宁拂衣扶着膝盖起身,手一挥,便有几道仙力分散而出,打开了玄铁笼的锁。 里面被囚禁的人大多一身是伤,有些甚至断了腿,躺在原地□□哭喊,其中年女老少兮皆有之,唯有几个应当是新抓来的还算康健,小心翼翼推开笼门,却不敢上前。 方才来不及看清,如今这般惨状惹得人不敢再看。 “仙长,求您们为我等做主!”忽然响起一声悲切的哭叫,一个青年男子终于冲上前来,双膝跪地,额头重重往下磕去,却被柳文竹眼疾手快拉住,陪他一同红着眼流泪。 “这位是鼎鼎有名的褚凌神尊,发生了何事,你尽管同她说。”柳文竹柔声道。 “褚凌神尊。”男子深吸一口气,目眦尽裂地望向那男人,声泪俱下道,“在下本是铜川的一棵普通药草,因为汇聚天地灵气而修炼成形,谁知刚成形不久便被他们捉到此处,除去我,此处其他精灵族均是被他们捕猎而来。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几乎每日都有人上门挑选,被选中的便被带走,活活吸食!” “活活吸食?”柳文竹震惊地愣在原地,她虽听过有人这般作恶,但如今亲眼目睹这样血淋淋的场景,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眼前虽是传说中的精灵族,但看去全是人身,如何下得去手。 “他二人残暴至极,若捕来的是貌美女子,便迷其心智,放在这如烟楼中掩人耳目,表面是青楼,实则暗地里做的是买卖人口的勾当,不知有多少族人死在他们手中,还请神尊救我等于水火!”男子涕泪交加,匍匐在地。 褚清秋听着他讲述,已然捏紧了手中白骨,薄唇紧抿,眼中满是怒意。 下一瞬,那白玉棍便骤然伸长,直抵男人咽喉,如冰的棍子表面居然燃烧起洁白的火焰,光亮铺满整个地窖,然而那女人又挡在了男人身前,一副势必替他去死的模样,褚清秋忍无可忍,松开她嘴上白绸,厉声道:“你明明也是狐族,却为了一个男人抓捕同类,到底是如何的铁石心肠!” “铁石心肠?”女人衣衫不整,头发也乱成一团,然而却美得更为惊心动魄,眼中的花瓣幽幽发着光,“这是爱。” “自他将那支帝女花摘下递于我,我便对他情根深种,他说过待他修炼成仙,便与我一同归隐天山,这是要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族人算什么?你们这些动不动天下苍生仁义体统之人,如何会懂!” 地窖中沉寂片刻,唯有精灵族人的抽泣声偶尔响起。 “疯子。”褚清秋看了她一会儿,皱眉道。 这话连宁拂衣听着都匪夷所思,她看了眼被女人护在身后的男人,咂吧咂吧嘴:“他长得那么难看,送了你朵菊花你就情根深种,那我送你一屋子白菊花,你不得爱死我?” “住口!”女人嫌恶道。 宁拂衣闭上了嘴巴。 “哦不对,我怎么忘了,你不一样。”女人忽然将视线转向褚清秋,红唇勾起,慢慢起身,“你心里藏着人,也做过那背弃体统之事。” 褚清秋指甲几乎抠进了掌心,一双桃花眼清清冷冷望着女人,眼尾一点红色越发明显。 柳文竹和宁拂衣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就算是宁拂衣,褚清秋在她眼中也是及其正派的,何来背弃体统之事。 “你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女人的声音变得魅惑起来,如同耳语,好似勾人心魄,她紧紧盯着褚清秋,向着她走去。 那边厢二人在拉扯着什么,这边宁拂衣早已不耐烦,她往地上看了一圈,拿起块掌心大的石头掂了掂,直直扔向了女人脑门儿,女人诶呦一声,白皙的额头便出现一块青。 方才勾人心魄的感觉也瞬间消失,褚清秋一怔,随后更是怒意滔天,白玉棍在半空转了个半圆,一棍将女人打回原地,女人肉身哪里抵得住褚清秋这一棍子,当即眼睛便翻了白,破布团子一样滚到男人面前。 宁拂衣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她还从未见过褚清秋这么大的怒火,也从未见她在她面前显露过杀意,可此时的褚清秋仿佛换了个人,明明白衣翩翩,却狠戾如煞神,出手便能置人于死地。 冒着白火的白玉棍在半空中转了个圈,便对准男人天灵盖垂直劈下,男人下半身被束缚着躲不开,千钧一发之际,居然伸手拽起女人,替她挡了这一击。 “妈的。”宁拂衣大骂一声,褚清秋眼中更为冰冷,白玉棍落下的一瞬间,数十根白绸拔地而起,柔软的边角化为利刃,眨眼间便穿过了男人心口。 男人顿时瞠目结舌,刹那间便软了身子,二人的身体一同倒下,远远看去,仿佛依偎在一起。 其余人还未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才松懈,那些被绑来的精灵族哭成了一团,而宁拂衣同柳文竹站在一块,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怎么会有这样蠢的人。”柳文竹攥着拳头,“爱应当是保护,才不是伤害别人的理由。” “恨才是。”宁拂衣淡淡道,她看向褚清秋的背影,那身影纤细,挺拔,而落寞。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神尊伤人,我以为她从不杀生的。”柳文竹有些惶恐。 宁拂衣没有说话。 往后的事情便很水到渠成,容锦正巧联系到了元明长老,元明长老带着人赶来,将被囚以及被蛊惑的精灵族人带到了安全之地进行治疗,此事事关重大,六大门派皆派了使者来芙蓉镇,彻查买卖精灵族人之事,这便是后话了。 “衣衣,曼儿晕过去了,要同那些精灵族人一同叫元明长老带走,还是带她回去见那位大娘。”柳文竹双手打横抱起少女,为难道,“毕竟那是她的母亲……” “母亲?”宁拂衣摇了摇头,“她一个凡人怎么能生出精灵族的孩子。方才那对狗男女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当街抢人。” 闻言,柳文竹惊诧地睁大双眸:“你是说……” “那妇人也是捕捉精灵族的,想必是打算卖给如烟楼,谁知价钱未曾谈拢,这才破罐子破摔装作她母亲,要我们替她夺回猎物。”宁拂衣眼神有些冷。 “原是这般!”柳文竹气得竖起眉毛,“我这便通知容锦师兄,莫要放跑了那个骗子!” “至于曼儿,她还这么小,我便先将她带回去,待她醒来再做定夺。”柳文竹道。 宁拂衣正想好好判断一下曼儿到底是否是杜白双,此举正合她意,便也没有反驳,跟着柳文竹一同走上阶梯,回到外面逐渐柔和的阳光下。 日头西斜,但还并未落下,衬得远山洒了一片金粉,宁拂衣刚想呼吸口新鲜空气,柳文竹便皱眉道:“衣衣,瞧。” 她顺着柳文竹指的方向看去,愣了愣神,只见褚清秋正孤身一人往前走着,衣摆孤寂地垂落在地,双肩削平,肩上落了几片落叶。 不知道为什么,这场景看着尤为萧瑟。 “衣衣,神尊好似不开心。”柳文竹心思细腻,她用肩膀撞了撞宁拂衣,软声道,“你去同她说说话让她开心些。” “我才不要。”宁拂衣脱口而出,哄褚清秋开心?除非自己脑子被驴踢了。 “你去嘛,我还从未见过神尊这副神情。”柳文竹干脆撒起娇来,宁拂衣如何抵抗得住,被她撞了两下后,只得满心不愿意地答应。 “那我走了,你去你去。”柳文竹得了逞,笑眯眯抱着曼儿离开,只留下宁拂衣一人站在人满为患的长街上,看着越走越远的褚清秋。 该死,她还从未安慰过别人,更别提褚清秋这样冷心冷情,油盐不进的人了。 但柳文竹的要求又不好拒绝。 她打量了四周一番,周围都是些售卖灵器灵药的,也没什么好看物件,倒是隔着不远似乎有家卖花的铺子,白白黄黄的,有点好看。 于是她大步跑过去,冲那掌柜扔下枚水玉:“店家,来一束花。” “好嘞,客官是要这种圈,还是这种圈?”掌柜笑眯眯问。 “什么圈不圈的,一束花就行。”宁拂衣定睛看去,皱眉,“为何全是菊花?” “小店,只有菊花。”掌柜笑得扭捏。 “罢了罢了,就白色的。”眼看着褚清秋的身影就要消失,她也懒得多管,拿起一束便跑向了褚清秋。 黄昏的风清凉地吹过,她已经化为女子模样,面色皙白,鬓发飞扬,微微气喘地停在了正失魂落魄的褚清秋面前。 凤眼睁大,黑溜溜的眼珠倒映出褚清秋的身影,额头沾了些晶莹的汗,笑意盈盈地举起一大捧雪白的花朵。 ‘神尊,送给你的。’ 作者有话说: 褚清秋:宝贝你先说清楚,是送给我的,还是送走我的? 第23章 混账 褚清秋猝然停住脚步,她的视线先落在花朵上,那菊花确实新鲜,每一根花瓣都如同白玉,上面撒了莹然的水珠,开得干净而热烈。 而少女的面容更加热烈,阳光驱散了邪气,在她眼底撒下金黄,将她鬓角都染上清透的金色。 让人多看一瞬都会沉迷。 褚清秋顿时躲闪开眼神,只去看那花朵,刻意忽略心中四起的澎湃,不敢再看。 熙攘的人群从她二人身侧走过,宁拂衣纳闷儿褚清秋为何没有反应,刚想开口,便闻一声轻语:“你这花,从何处讨的。” “什么讨的,我买的。”宁拂衣晃了晃手里的花束,朝远处勾下巴,“喏,那家花店。” 褚清秋转身看去,唇瓣无意识紧了紧。 “你往常,也在凶肆里买花送人么。”褚清秋似乎斟酌了半晌言辞,这才慢慢道。 凶肆?宁拂衣起初还不信,眯着眼睛看去,待看清店外摆着的招牌时,心中咯噔一下,顿觉手中的花有千斤重。 完了完了,她方才着急没看清店名,这家店又不似其他凶肆那么阴暗,居然买错了东西。 “不都是花,从何处买的有甚么关系。”宁拂衣本来就不在意礼法,如今一句话就说服了自己,便泰然自若地把花又往褚清秋面前塞了塞,“你不觉得这花还挺悦目的?” 确实悦目,褚清秋闭了闭眼,手腕动了动,又想起什么似的:“为何送我。” “文竹瞧你心情不佳,要我安慰你。”宁拂衣绝不邀功,实话实话。 仿佛一盆冷水浇下,褚清秋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起,忽然朝着一侧转身,语气登时冷了很多:“本尊不过是累了,何须你自以为是。” 宁拂衣好不容易拉下脸来逗她,不知晓她为何忽然又冷淡下来,顿觉热脸贴了冷屁股,心里窜出一股邪火。 “我便说神尊这般高高在上之人,何须我等来安慰。”她低声道,“既然神尊不需要,那确是弟子没事找事,碍了神尊的眼。” “神尊慢走,弟子告退。”她说着左右张望,没瞧见什么丢杂物的地方,索性错开褚清秋,小跑回了那家店,将花束往掌柜面前一丢,“店家,这花我不要了,还你!” 那掌柜被吓了一跳,看见是宁拂衣后,为难地摸摸脑门:“客官,这,小店小本生意,一旦售出,概不退换的。” “钱我不要了,你尽管拿去。”宁拂衣没好气地说完,转身大步朝着相反方向走了。 另一边,褚清秋眼看着宁拂衣满不在乎的背影,本就满是怒火的心中又添了把柴,她攥紧了一双柔荑,站在原地阖目屏息。 好样的,她宁拂衣真是好样的,前世今生都是个混账人,说也说不得,骂也骂不了。 “混账。”褚清秋低低骂出了声,随后忿忿甩袂,也大步离去。 “客官慢走。”掌柜冲着宁拂衣远去的背影喊道,随后笑逐颜开地摸出那枚水玉亲了亲,拿起那束花,心情愉悦地打算插回原地。 然而刚伸出手,便听得有人敲了敲门框,于是急忙回身,看着女人的面容愣了愣神。 今日的芙蓉镇有什么大丧事,怎么接二连三来的人都这般气质卓绝,掌柜心中嘀咕,脸上却立刻堆满了笑容:“客官要点什么,喜欢这个圈还是那个圈?屋里还有棺材,青龙木的,可漂亮了!” “我不要棺材,我要那束花。”女人低声道,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出几片碎玉,放于柜台。 “客官,这……”掌柜指着那几块碎玉犹豫道。 “她大手大脚没有脑子,你当旁人都这般?”女人横眉看了他一眼,掌柜便顿时冒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多说,恭恭敬敬将手里的花束递上。 女人接过花,眨眼间便消失了。 掌柜顿时松了口气,一屁股坐下,拿着帕子擦起了脑门儿。 元明长老帮助救出的精灵族疗伤之后,便将精灵族拐卖一事交由了六派之首天玑剑宗处理,翌日一早便带着宁拂衣一行人出发,往云际山门而去。 宁拂衣路上睡了一路,不曾知晓她这两日的事迹早已传遍了云际山门,成为了云际山门弟子许多日的谈资,云际山门的弟子们一向都觉得她这个没有用的少门主丢脸,对她嗤之以鼻,故而她能从鬼眼逃出来,还跟着褚清秋端了如烟楼之事大大出乎了众人的意料。 虽然绝大多数人都知晓这是褚凌神尊的功劳,但毕竟许多弟子修炼百年都不曾遇见过这等大事,所以还是对宁拂衣十分艳羡的,这样的艳羡听在一些仇视她的人的耳中,便让她们火冒三丈。 比如李朝安,她拖着一条刚接好还不甚好用的腿,听闻宁拂衣活着回来后,气得接连几日都关在房门中没有修炼。 而宁拂衣刚踏入门中便感受到了与往日不同的气氛,以往对她爱答不理的各苑同门见了她纷纷打起了招呼,还有不少人朝她询问这趟路程的细节,这让宁拂衣有些受宠若惊,一连几日心情都颇好,恢复平时的生活。 眼看着招摇大会越发接近,各苑弟子纷纷披星而出戴月而归,咬着牙修炼,以求能够被四大长老选中参与招摇大会,宁拂衣虽然对招摇大会不抱希望,但碍于这般用功气氛,也难得跟着晨修起来。 但更多的原因是她想搞清楚体内那股力量的来历,然而她问询了许多授课长老,问询了掌管所有书籍的学渊长老,甚至去问了整日闭关的首席长老,都没有得到答案。 那位风前残烛一样老的不能动的首席长老摸了半晌她的脉象,发出了呸的一声,便张着嘴睡着了,这让宁拂衣怀疑,自己是不是修为低到脑子出了毛病,幻觉自己击退了魔兽。 她也想过去问褚清秋,然而在静山宫外犹豫了半日,还是愤然转身。 自从那日后,她心里还有怨气,才不想去触那位煞神的霉头。 这么一来二去,时间便走过了五个日夜,这天晌午,宁拂衣正坐在嘈杂的饭堂中,听着身边同门的询问,一边大口大口填饱肚子,企图早些吃完,早些离开这个鬼地方。 “少掌门,你便说说呗,那日褚凌神尊是如何带你出的鬼眼?”之前那扎着冲天辫的女弟子坐在宁拂衣对面问。 “也只有神尊大人才能这般厉害,两次出入鬼眼。”光头男弟子脸色微红道,他挤在了宁拂衣身边,小声道,“少掌门,你同我们讲讲又如何?” “想知道,想知道问褚清秋去,问我做何?”宁拂衣没好气道,烦得恨不得把耳朵拔了,这些问题前几日听着还有些被人注意的喜悦,但一连五天都有人追着问,便真的要命了。 女弟子打了个寒颤:“我可不敢,只要被她看一眼,我便总觉得掉进冰窖里了似的,像是褚凌神尊这么不近人情的人,谁敢接近啊。” “人家可是神尊,岂会让你接近。”男弟子打抱不平。 “修为上了大乘的又不是她一个,怎么就没有这般可怕?那蓬莱境的天瑞帝君,还有我们先掌门,哪个不是和蔼可亲。”女弟子嘟囔。 “你说得对。”宁拂衣点头表示赞同。 “这话没有道理……”那男弟子拍桌道,眼看着他们要吵起来,宁拂衣连忙抄起自己的饭碗,道了一声吃好了,转身放了碗筷,溜之大吉。 待走到门外阴凉的树影下时,才呼出口气,揉着耳朵往珠光阁走,想着小憩一阵。 没想到刚走了两步,便听见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她回身一看,柳文竹正顶着正午的烈日,满脸是汗地朝她跑来。 “衣衣,快,不好了!”她风一样停在宁拂衣面前,不等宁拂衣开口,便将她拖将起来,再次风一样往回跑,拉得宁拂衣胳膊差点连根拔起。 “你慢点,出什么事了?”宁拂衣无奈地撒开腿跟上她的步伐,气喘吁吁问。 “是李朝安,她也不知从哪听见了我们带回个精灵族人的事,正领着人到迎来阁发难呢!”柳文竹一边愤愤道,一边拉着宁拂衣拐了个弯,宁拂衣双脚顿时离地,又在半空被她拉回来,踉跄着恢复奔跑。 那个曼儿自从在如烟楼晕倒后便一直没有醒,宁拂衣虽然想问清她身份却也无计可施,便只能将她安置在了云际山门的待客之地迎来阁,想等她醒来再做打算。 这个李朝安鼻子真是灵,什么事儿都能循着气味赶来找她麻烦,宁拂衣心中暗骂,却也加快了步伐,幸好饭堂离迎来阁不远,很快宁拂衣便跑进庭院,看见了围成一圈的人群,被围在中心的正是李朝安,露着一脑袋的绢花,正耀武扬威地讲话。 而她对面站着个少女,身体羸弱如柳枝,泪眼盈盈解释什么,宁拂衣踏过门槛的一刹那,她忽然转过头来,视线穿过熙攘人群,遥遥同宁拂衣对视。 宁拂衣顿时停下,心中弥漫起奇怪的感觉。 那眼神,实在是,太过熟悉。 杜白双。 杜白双是那些事情过了很久很久以后,久到宁拂衣都忘了自己曾经还是个人的时候,被作为魔族合盟的礼物,送来她面前的。 宁拂衣那时已经是臭名昭著的诛天,她占据魔窟一角自立为王,不爱佳肴美酒,不爱金银财宝,其余魔族想同她打好关系,于是琢磨来琢磨去,寻了个六界第一美人,打包成礼物给她送了过来。 宁拂衣得知他们送来个人时,本想摆摆手将人扔出魔窟,然而礼物袋子一拆,她瞅见那张脸的时候,那只手便再也挥不下去。 倒不是因为杜白双多好看,虽然她国色天香柳腰花态,确实当得起六界第一美人的称号,但真正引起宁拂衣注意的,是她长得有七分像褚清秋。 年轻的相似的面容,却乖巧听话,聪明伶俐,懂得怎么讨好人,宁拂衣不知道中了哪门子邪,将她留了下来。 往后的日子她总爱叫她来她面前,也不做什么,就是盯着她那张脸看,杜白双也真的很乖巧,处处柔情似水八面玲珑,用尽法子讨她喜欢。 宁拂衣其实知道她的目的,也知道她是谁的人,但她也不说破,只享受看看她那张脸的日子,直到终有一日杜白双趁着她熟睡之时拔剑对她刺下,宁拂衣才结束了这样奇怪的心理,抬手取了她性命。 喜欢吗,不喜欢,但当那张绝美的容颜褪去血色之时,她竟也掉了一滴眼泪。 只因这世间,是真的没人陪她了。 宁拂衣眨了眨眼,中止了这段回忆。 她呼出口气,正欲上前,却见那少女忽然被打了似的飘然跌落,随后在李朝安惊诧的眼神中挣扎爬起,冲出人群,在众目睽睽下紧紧抱住了宁拂衣的腰。 “姐姐,救救我。”她小小的身子颤抖着,抽泣道。 作者有话说: 褚清秋:呦,情敌来啦 第24章 尴尬 众人的视线也都随着她移过来,落在了宁拂衣脸上。 宁拂衣被她这么一抱,冷不丁后退两步,抬眼便是众人神色各异的瞪视,于是咳了几下,按着少女肩膀想将她推开。 然而推了一下没推动,她也就放弃了,垂下双手,冲着众人尴尬地打了个招呼:“嗨。” “宁拂衣!你……” “姐姐,此处是哪里?我明明被坏人捉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少女打断了李朝安的言语,整个身体都往宁拂衣怀里钻了钻,一副怕得不行的模样。 “我知晓精灵族身份低微,而修仙者卓绝,平日里被欺凌惯了,如今挨上一打也不算什么,但求姐姐救命,不要让她们吃掉我。”少女一张俏脸落满了泪滴,如同娇花垂泪,让闻者见者都心生怜爱。 宁拂衣看着她流泪,嘴角提了提,没说什么,倒是她身后的李朝安耐不住了,险些蹦将起来。 “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么多同门师兄瞧着,我不过询问你身份来历,手都不曾抬,何时动过你一根手指头!”李朝安气得将辫子往后甩,拨开人群骂道,“何况我等都是正经仙门的弟子,谁说要吃你了!” 少女一副要被吓哭了的模样,松开手躲到宁拂衣身后,抽泣道:“我区区一介小草,不懂各位仙长的仙法,那许是这位仙长不曾打我,是我自己身子弱,摔了罢。” 她说着说着撩起衣袖,有意无意露出一截颜色新鲜的淤青,惹得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李朝安,她年龄这般小,身子又弱,你修为比她高还年长,怎么下这般重的手!”柳文竹最是看不得欺凌弱小之事,当即便将少女护在身后。 李朝安带来的人除去烧饼面条外,其余多是西南苑的年长弟子,心中自有善恶分寸,原本只是听闻宁拂衣私自带外人进云际山门,这才来跟着看看,从未想过伤人,此时也按讷不住了,纷纷张口。 “师妹,这便是你说的身份不明之人?我瞧只是个孩子,向长老或掌门通报一声罢了,何须如此大张旗鼓。”一个高挑的男弟子道。 “是啊,还是个精灵族,精灵族人法力都低,我们好歹也是六大门派之一,理应善待其族,如今这事若是传出去,要江湖中人如何看待我们门派。”另一个年岁颇高的女弟子附和。 “还出手伤人,便更不对了。”又有人开口。 李朝安一向是众星捧月般,如今无端受了指责,加上百口莫辩,气得头发险些翘起来:“我真的不曾打她,你们信我!” “还有你!胡说八道什么!别仗着自己身份卑微就想讨别人可怜,我们今日说的是她宁拂衣私自带人回门之事,你若心里没有鬼,方才躲什么!”李朝安转头冲少女道。 “我,我……”少女一双蒲扇似的睫毛颤动着,双手去拉宁拂衣的衣袂,抽噎得说不出话来。 宁拂衣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事中,又好似身处事外,此时才插了句话:“谁说我私自带人回山门,曼儿是那日如烟楼的幸存者,因为昏迷寻不到底细,我们这才将她带回来,此事我同文竹早已禀告给了元明长老,他同意后,这才将人安置在此处,你若不信,大可以询问元明长老。” “不必了,我已在此。”她话音刚落便有人从门外走进,宁拂衣不用回头,只看那大摇大摆的影子便知晓是何人。 “大晌午的吵吵什么,我在树上都听见了,一个两个的不修炼也不睡觉,聚在一起打马吊呢?”元明长老打着哈欠停在宁拂衣身侧,看见抽泣的少女后,冲她和蔼地挥了挥手。 “呦,朝安,你腿脚无大碍了?”元明长老浓眉一抬,关切道。 他不提还好,一提李朝安便记起了自己狼狈地被元明长老拎出狐狸窝的那日,小脸红了个通透:“好,好多了,多谢长老。” “元明长老。”其他弟子也老老实实问好。 元明长老同他们都点了点头,随后将宽大的衣袂扇得像鸟翅膀:“行了行了,这丫头是我允许带回来的,你们快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等会儿若是惹来了平遥长老,又是一顿好训。” “可是……”李朝安还想说什么,被元明长老一瞪,便不敢张口了,只能压着一肚子怒火,行礼后离开。 其余弟子顿时也作鸟兽散,方才拥挤的庭院很快便只剩了宁拂衣和柳文竹。 “文竹啊,上次那个石狮子还剩一个没搬进悬梁苑。”元明长老笑眯眯道,“满门壮汉都比不过你这把子力气,我喊了几个弟子都搬不动,还得再劳烦劳烦你。” 柳文竹闻言,看了看宁拂衣,又看了看元明长老,心里顿时明白,于是点了点头,卷着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臂,搬石狮子去了。 院里便只剩下她三人,元明长老朝客房做出个请的手势,宁拂衣低头看了眼少女湿漉漉的眼睛,没说什么,走进客房。 “长老想说什么?”宁拂衣开门见山地问。 “你可知晓这丫头的身份?”元明长老收起了吊儿郎当的姿态,将掌心放在曼儿肩头,轻轻捏了捏。 “精灵族?”宁拂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于是随便回答。 “精灵族族人遍布六界,本不稀奇,但因着他们是天地万物幻化而生,母体不同,便有了寻常与不寻常之差,比如那九尾狐妖就是寻常,本领左右不过蛊惑旁人,并不珍贵,但若是仙草所化,便对修仙之人有着奇迹般的疗效,普通仙草便可修为大涨,若是遇上珍奇的,能直接修成正果都说不定。” “世人贪婪者众多,对此类精灵族人趋之若鹜,争相追捕。有人当场分食,亦或圈养家中,饮其鲜血,割其四肢,更有甚者,强行与其双修来提升修为。” 这话说得很平常,但听在宁拂衣耳中却十分不适,她看了眼低着头的曼儿,装作不知道实情般道:“所以她真身是株珍贵仙草?” 元明长老不置可否地转了圈手中蒲扇:“是,且她刚刚化形不久,没有自保能力,甚至都不能遮掩身上精灵族的气味,故而我同梅掌门请示过了,准许她先留在云际山门,待她往后长成,再送她回化形之地,天山。” 天山。宁拂衣心弦一动,看来今日这个曼儿,确确实实就是前世的杜白双。 不过她虽然性子还同前世一般,但到底才刚化形,对她而言也没什么威胁,放着便放着吧。 “还记得我说的吗,我下术法替你遮挡身上气味,往后留在云际山门,切记不可向旁人提起你的身份。”元明长老堆起满脸笑容,冲曼儿道。 曼儿好似被他故作和善的模样吓到了,往宁拂衣身后躲去,点了点头。 见元明长老笑眯眯起身,宁拂衣狐疑地开口:“既然不可向旁人提起她身份,长老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于弟子。” “她心智未齐,偌大一个云际山门,总得有个能照看她些的。”元明长老轻叹一声,手里的蒲扇在宁拂衣肩上拍了拍,“你是少掌门,是先掌门唯一的血脉,此事交给你再合适不过。” 宁拂衣没说话,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元明长老虽然是四大长老中看似最不靠谱的,整日游历四方花天酒地,做事也十分随心所欲,但他确实这门中除了宁长风以外的长辈中,唯一不觉得她无可救药之人。 “是。”宁拂衣应下。 但心里却没压根儿没想照做,她照看自己都难,哪里还有空照看别人,何况看这丫头方才把李朝安摆了一道,想必也不会受什么欺负。 “那便无事了,晌午已过,我便先走一步。”元明长老满意颔首,身子一转,两袖灌满风,猎猎作响。 “我也回去修炼。”宁拂衣开口,她不动声色地将衣袖从曼儿手里抽出,没再多看她,跟在元明长老身后出了迎来阁。 今日太阳虽烈,但风有些大,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哦对了,瞧我这脑子。”正准备御剑的元明长老忽然想起什么,拍了拍脑门,又从他那把散着绿光的长剑上跳下,从袖中掏出半块黑漆漆的石头来,放进宁拂衣手里。 “这是何物?”宁拂衣将之在手中掂了掂。 “此乃云际山门的赤玉门玺,如今一分为二交于二位掌门手中,我还有要事处理,来不及亲自给褚凌神尊送去,你便帮我跑上这一趟。”元明长老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切记,这是掌门唯一的信物,定要亲自交给褚凌神尊,不可转手他人。” “可是……”宁拂衣一听是褚清秋,刚想拒绝,眼前的元明长老便猛然跳上宝剑,逃一样地飞远了。 宁拂衣手举在半空,眼看着元明长老化为了天边一个小点,无奈将手放下。 果然,是个人都不想接触褚清秋,她轻哼一声。 她盯着手里的破石头,权衡了半晌,最后还是长叹一口气,认命般掉了个头,往静山宫走去。 这所谓赤玉门玺听着好听,实则不过是宁长风随手从路边捡的一块石头。彼时宁长风去别的门派喝茶回来,见人家都有象征本门掌门之位的宝物,便觉得云际山门也该有一个,但无奈找不到什么仅此一个的奇珍异宝,正左思右想时,被山上落下的一块碎石砸了脑袋,于是当即便将那石头捡起磨圆,大笔一挥,命名其为赤玉门玺。 静山宫离得不远,宁拂衣很快便站在了宫门前,还未敲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门开后未曾见人,腿上却触感柔软,她头一低,便见那只猫咪大的小白虎正绕过她腿,用脑袋蹭着。 “白麟?”宁拂衣有些惊讶,未曾想褚清秋与她势同水火,而褚清秋的灵兽却对她这般友好。 按理来说,契约灵兽同主人应当心意相通,共喜共厌才对。 宁拂衣受宠若惊地伸手,白虎便主动将脑袋伸进了她的掌心。 秋亦不知去了何处,而褚清秋也不爱用仙侍,所以宫中无人,宁拂衣便同白虎一起径直走了进去,登上了褚清秋所住的楼阁。 谁知刚走上阶梯,便看见白色衣角掠过,有人一边疾步走着,一边从里到外传出微微愠怒的声音:“秋亦,我嘱咐过你给它换水,为何如今才不过几日,它便枯萎成了这般?” 宁拂衣心弦一跳,对面那人也察觉到了不对,于是二人面对面地,同时停了脚步。 宁拂衣的视线先是汇聚在褚清秋瞬间变色的脸上,随后慢慢下滑,看见了她手里捧着的一束花。 被插在花瓶中的,一大捧蔫了的白色菊花。 作者有话说: 褚清秋:嘻嘻,本尊的老脸今日便丢到这里吧。 第25章 干花 褚清秋的手往后移了一瞬,似乎下意识要将菊花藏在身后,然而她纤细腰肢如何挡得住如此大一捧花,于是那手移动了半道,又收了回来。 二人似乎都愣住了,一时间谁都不曾开口,唯有跟着宁拂衣走上台阶的白虎此时哼哼了一声,走到二人中间坐下,盘腿舔起了爪子。 “你母亲从未教过你拜见神尊要送拜帖吗!何况如今本尊是掌门,你还将这静山宫当做你家,抬腿便入了不成!”褚清秋终于开口,声音像是咬着牙发出的,不再那么冷静。 “我母亲见你何时送过拜帖……”宁拂衣小声道,“何况我本想通报的,然而偌大一个静山宫除了白麟什么都没有,我找何人去通报,总不能一直站在那门口,等您老人家出来吧。” “你……”褚清秋红唇张了张,最后还是忍下了,转而冷声道,“白麟。” 小白虎嗖一下支棱起来,身上的毛炸成毛团。 “什么人都往我宫中领,我要你守门何用!” 白虎嗷呜一声,软踏踏垂下脑袋,一副认错的模样。 “下去。”褚清秋又道,那白虎便原地转了个圈,化成白烟消失不见。 说罢,褚清秋也不再搭理宁拂衣,转身便往门内走,只是那步子多少匆忙了些,将她周身气势削弱不少。 往常便被褚清秋责备惯了,宁拂衣心里倒是也无甚起伏,也可能如今有其他事吸引了她的视线,比如那束明明被她扔回凶肆的菊花。 为什么会再次出现在褚清秋手中? 于是她抬起脚步跟上了褚清秋,然而还未入门,门框便骤然亮起白光,宁拂衣猝然停下脚步。 “滚出去。”褚清秋低叱道。 宁拂衣看了眼门框上的结界,无言地伸出手,随意一戳,轻而易举戳破了那层白色的薄膜,随后满意地看见褚清秋脸上的平静再一次崩塌。 “神尊,婚契。”她笑道。 她可太喜欢看褚清秋吃瘪了,每难得看见一次,都觉得比凡间什么戏都好玩。 随后,她大步一迈,走进了屋内,做出副规规矩矩的模样双手放在胸前行礼,道:“弟子见过神尊。今日是元明长老吩咐我来的,要我务必将赤玉门玺交于您。”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那块破石头,双手呈上。 褚清秋可能想快点赶她走,故而难得没有再责怪,而是微微侧过身,随手将花瓶放在帘帐后的隐蔽处,颔首道:“放下罢。” 宁拂衣看了她一眼,低头快走几步,把石头放在桌案上,随后抬眼。 褚清秋瞪着她,她也看着褚清秋。 褚清秋黛眉都快拧成一团了,眼神明摆着在说“你还不走”,而宁拂衣却偏要装作没发现,身子微微一斜,视线越过褚清秋的肩膀,往帘帐后露出的花枝看去。 “神尊向来喜爱栀子,如今怎么养起了菊花?这花看着还颇为眼熟……”宁拂衣眼中含笑,“同我那日送给你的实在相像。” 褚清秋呼吸顿了顿,忽的冷哼:“本尊不过觉得白菊好看便养了一束,同你何干。东西送到了,就快走罢。” “原来如此。”宁拂衣恍然大悟般点头,眼神却上下打量那束花,虽然枯萎了一些,不再如几日前那般开得热烈,但无论是数量还是大小都同她买的那束相差无几。 难不成褚清秋是真的这么喜欢这束菊花?才又将之拿了回来? 总不能是因为自己送的……然而这想法还未细想便被她摇摇头否认了,褚清秋是何人,那般高不可攀难以接近,怎么可能会在意别人送她的一束花。 尤其那个人还是自己。 “又养了一束么?我怎么觉得实在眼熟,而且我买的里面有一朵是罕见的红蕊。”宁拂衣抬腿再次凑近,面前却忽然吹过一阵冷风,鬓发微微起伏,白骨赫然停在她脸前。 宁拂衣连忙后退,侧过鼻尖,躲开了白骨表面烈烈的浮光。 罢了,气气她让自己开心便好,可莫要真将人惹急了,宁拂衣心道,于是在褚清秋的呵斥前开口,将她的怒气堵了回去。 “神尊别急,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想告诉你,你这花养得不对。”她语速极快。 果然,方才还怒不可遏的褚清秋顿了顿,慢慢将手中的白骨放下,虽然语气还是冷的,但到底没再赶她出去。 “如何不对。”她开口。 “你瞧。”宁拂衣身子一转便绕过了她,几步走到帘帐旁,将那花瓶拿了出来,花瓶是珍贵的金丝琉璃瓶,晶莹剔透的琉璃中游动着闪闪金丝,神奇而梦幻。 用这般少见的器物养菊花,看来褚清秋是真喜欢,宁拂衣想。 “水养花卉要将下面的枝叶去除。”宁拂衣将花瓶放回桌案,用指头往瓶身弹了弹,“这么直接塞进去,能养好才怪,何况我们从芙蓉镇回门已有好几日,再新鲜的菊花水养也不过八九天便枯了。” 褚清秋桃花眼垂下,眼神落在花瓣上:“原是如此,便回天乏力了。” 宁拂衣不解,忍不住问:“神尊无上神通,随手施个仙法让它活过来便是,何必纠结?” “仙法能教它恢复如初,但却也不再是如今那束花朵。”褚清秋说完,轻轻转身,柔软的衣袂蝶翼般张开又落下,“你走罢。” 她这语气,多少带了些落寞,宁拂衣看看她背影,又看看桌上已到迟暮的花,忽然开口:“其实要想不用仙法便留下它如今的样子,倒也不是难事。” “不必了,本就是一束不要紧的东西,枯了便枯了。” 切,明明很想要,宁拂衣腹诽。 她朝那花朵看了一眼,不再多说什么,而是反手将其拔出花瓶,又从腰间解下腰带,一头系在花束尾部,一头系在窗棂上,将其倒挂着吊起。 褚清秋听见声音回身,没说什么,闭着嘴看她动作,直到宁拂衣不断在花下挥着手却什么东西都没变出来时,她才忍不住询问:“你这是做何?” 宁拂衣还不太熟练变幻之术,自己又没学火系仙法,只得扭过头,道:“神尊,借个火儿。” 褚清秋指尖轻挑,熊熊火焰便在花下燃起,屋中温度顿时升高,空气中水分也渐渐稀薄,等到花瓣半干之时,宁拂衣便熄了火,重新将花拿起来。 不过她衣摆长,起身时不甚沾到了火,绢丝制成的衣摆被火烧去部分,宁拂衣踩了两脚,并未在意。 褚清秋的眼神却在那衣摆上停留了会儿。 “你等会儿便知道了。”宁拂衣也起了玩心,拍拍手便往楼下跑去,褚清秋不解她动作,但也没阻止,而是起身透过窗子望。 宁拂衣的身影很快出现在了楼下,她跑到池水旁,用衣裳拘起一兜子细沙,又脚步轻快地上楼。 待听到她声响后,褚清秋立即远离窗子,装作不曾移动之状。 “神尊可有琉璃匣子?”宁拂衣带着一脑门的汗水问。 褚清秋对着她沾满泥沙的足底看了眼,最后忍住了没有发火,冷着脸从一旁摆放珍宝的置物架上取下个匣子,将里面原本的玉盏拿出,随手扔在一边。 “神尊还颇为舍得。”宁拂衣勾唇。 “本就不是我的东西。”褚清秋回答,她把琉璃匣往宁拂衣面前推了推,忍着没有显露自己的好奇。 宁拂衣点点头,她弹了个响指,用仙力将花茎切掉一半,随后一手拿着花,一手将衣裳里兜着的细沙全倒进匣子中,细沙淹没了一半的琉璃匣,只将上面的空隙留给花朵,半透明的匣子配上雪白的花瓣,犹如美人半掩,羞羞答答得美。 褚清秋往前挪了半步,肩膀微伏,凑近匣子看去。 “这是干花,凡间人们不会仙术又想保留花朵时,便会这样做。”宁拂衣这才解释道,“往后便不需浇水,只要这么放着,等它彻底干透就好。” 往日她不爱修炼,便总偷着下山去凡间玩儿,学到了些凡人的小招数,有时可比仙法有趣。 褚清秋下意识点头,而后又觉得答应得太快,负手直腰,冷淡地嗯了一声。 宁拂衣看她一副想看又忍着不看的模样,心中莫名有些愉悦,虽然还是很讨厌褚清秋,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样有了点人味儿的褚清秋,比往日那个没有情绪的神尊要好接近些许。 “东西送到了,弟子便告辞了。”宁拂衣也懒得再多呆,扭头便往外走,方才被火烧去一角的布料凌空一转,暴露在了褚清秋眼里。 “站住。”褚清秋忽然道。 宁拂衣狐疑地停步,顺着褚清秋的视线低头,伸脚将衣摆往回踢了踢。 “景山长老还不曾给你准备门服?”褚清秋问。 “不曾。”宁拂衣回答,云际山门的门服是须得突破凡境后才有的,是拿云中蚕的蚕丝所织,再由年长修士灌注仙力,使其防水防火,冬暖夏凉。 “景山长老主管弟子衣食住行,怎么如此疏忽。”褚清秋好看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弟子愚钝,本就不被在意,突破凡境也只是运气使然,各位长老要事颇多,忘却也是正常的。”宁拂衣道,“弟子告退。” 她没再多说,踢踏踢踏远去,屋中便只剩了褚清秋一人,她呼出口气,转身看向装着干花的匣子,葱指搭上去,轻轻抚摸。 那从来都溢满了冷漠的浅色眼眸中,慢慢荡漾起不可多见的柔和。 楼下响起一阵吵闹,褚清秋走近窗子去看,原是正要出门的宁拂衣迎面撞上了秋亦,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最后显然是宁拂衣占了上风,挺着腰板大步流星地离去,留下秋亦在原地跺脚。 褚清秋看着看着,唇角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秋亦。”她隔空道,过了没一会儿,脸颊通红的秋亦便站在了门外,怒气未消地道了句师尊。 “这个废……宁拂衣太过分了,不说一声便闯进静山宫,打搅师尊休憩。”秋亦神情激奋,还要继续告状,便被褚清秋打断了话语。 “为师是想问你,你可会缝纫之术?”褚清秋问。 “缝纫?”秋亦一愣,她心目中的师尊向来只专心于修炼,风花雪月一概不喜,衣食住行更是一窍不懂,十指莫说阳春水,就连门都不会用手开的。 如今破了哪门子的天荒,竟要自己缝纫了? 作者有话说: 褚清秋:你不懂,这是爱。 第26章 吃醋 “师尊若想要新衣裳,门中有制衣的所在,弟子去吩咐一声便可,何须自己动手。”秋亦说着便往回走,被褚清秋喊住。 “门中制衣甚是平庸,不好。”褚清秋摇头,“前两日天玑剑宗送来的那批贺礼中,我记得有一捆布料,是用天山仙草的草叶织成,可还在宫中?” “在,弟子这就去拿。”秋亦回答,但随即苦笑,“但是师尊,这做衣裳之事弟子也是一窍不通,就算拿来布料也无能为力,倒不如下山寻几个成衣匠或是绣娘,给钱叫他们去做。” 褚清秋沉默了会儿,忽然又问:“西苑有个掌事弟子,常同宁拂衣在一块儿的,名唤什么来着?” “容锦?”秋亦摸了摸脑袋。 “嗯。”褚清秋拂衣坐下,伸手碰那干花,“将他唤来。” 秋亦道了声是,刚要转身却又被褚清秋喊住,她无奈地原地又转了一圈,却也不敢多说什么,继续弯腰。 “芙蓉镇那事,你查得如何了。”褚清秋抬眼,说起正事后的她莫名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回师尊,我在铜川寻到了飞鹰舟残骸,其中机关完好,并未发现仙力附着,也并无符咒残留,从断裂处看,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掰开的。”秋亦回答。 “师尊是觉得,那场事故有蹊跷?”秋亦见褚清秋脸色未变,小心翼翼道,“可门中派去探查的长老们说,是因为飞鹰舟未曾保养而老化,加上当日鬼眼瘴气浓厚,风势浩大所致。” “我只是觉得,一场意外只落下去宁拂衣一个人,有些奇怪罢了。”褚清秋说着挥手,“好了,下去罢。” 秋亦虽然还有疑惑,但也不敢再问,行了个礼,终于离开。 宁拂衣在静山宫耽误了许久,等气喘吁吁跑到悬梁苑之时,下午的仙授已然开始了,苑中安安静静,唯有各个厅堂传来长老授课之声。 宁拂衣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越过门廊,于窗棂下猫着腰经过,半蹲在了门口。 今日学的是阵法,授课之人是恰好是最为严厉的平遥长老,宁拂衣在心中道了声完蛋,偷偷往门中看去。 只见几排座位座无虚席,没有弟子敢缺席平遥长老的授课,唯有她和李朝安的座位是空的,同桌的柳文竹同她对上了视线,朝她瞪圆眼睛。 “救命。”宁拂衣朝她比了个手势。 柳文竹闭了闭眼睛,为难地看向正讲得兴致勃勃的平遥长老,苍白的脸朝宁拂衣摇了摇,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宁拂衣索性双手合十,一脸可怜巴巴的模样,柳文竹到底是容易心软,以手掩面,忽然赴死一般起身,打断了平遥长老的滔滔不绝:“平遥长老,您方才那个阵法可否能再画一遍,我忘记记下了。” 她轻灵的声音引去了所有人的视线,平遥长老扬起的手在半空停滞,眉头皱起,似乎想说什么,但因着插话之人是一向用功听话的柳文竹,她最终还是没有责怪。 “下次不可再走神。”平遥长老叮嘱了一句,随后转过身,再次扬起手指,于虚空之中画下阵图。 宁拂衣就趁她转身之际一个冲刺,几步跑回座位坐下,等平遥长老再回过头时,她已然撑着下巴坐稳在原地了。 平遥长老的视线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半刻,待宁拂衣心都吊起来时,她又移开了。 “寻踪阵,顾名思义,能够找回丢失之物亦或是走失之人,只要阵法用对了,搜寻的距离能够横跨四海八荒。阵法之学深奥广博,以人为阵,以石为阵,以墨为阵,效果都不尽相同。” “同样的,有时看似普通的阵法,只需修改其中一二个形状,便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我们北苑弟子修为尚浅,施阵之时决不能随意改变,极有可能伤及自身。” 她身后的阵法熠熠生辉,宁拂衣看得入了神,忽然拿过柳文竹的桌上的纸张,将阵法对着描了下来。 “真是稀奇,我们衣衣居然有一日会听讲了。”柳文竹莞尔道,她偷偷去戳宁拂衣手臂,“我帮元明长老搬完石狮后哪里都寻不到你,你去了何处?元明长老偷偷同你说了什么?” “去给褚清秋送赤玉门玺。”宁拂衣一边将描下来的阵法放进衣袖,一边回答,“元明长老说曼儿很特殊,真身是珍贵的仙草,要我无事时多照看照看她。” “那少女确实可怜,精灵族本就无父无母,且刚刚化形就被人捉去,见了那么多血腥场面,我们多照拂她一番也是应该的。”柳文竹叹惋道。 “也不需怎么照看,待她长成后,送回天山便是。”宁拂衣打了个哈哈。 远山融为一片,夕阳西斜时,一日的授课便结束了,众弟子纷纷伸懒腰打哈欠,一片凌乱,平遥长老忽然伸手敲了敲桌案,正色道:“诸位且慢,本长老还有一事宣布。” 厅堂内静了下来。数十双眼睛盯着平遥长老。 “招摇大会一事将近,大家也知晓此次明境以下的弟子亦有名额,但北苑弟子众多,长老同掌门无法私自确定人选,故而决定在明日进行选拔,所以明日暂停授课,所有打算参与选拔的北苑弟子于辰时到云深殿集合。” “大家散去吧。”平遥长老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悬梁苑,留下一众弟子吵吵嚷嚷。 “公开选拔?虽然平日也有切磋,可我还从未真正同人对打过,这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宁拂衣身后有人高声道。 “你一个起境有何怕的,我区区凡境,压根儿便没打算参与,明日可以留在宝气斋,好好睡大觉喽!”另一男子说着便往外走,引起好几个人随声附和。 “我才刚突破起境,还是木系术法,怎么打得过那帮火系雷系的,罢了罢了,我明日也睡觉算了。”方才说话那人蹦跳着追上众人,一同离去。 “衣衣……”柳文竹忽的凑过来,软声道,被宁拂衣身子一斜躲开。 “你别想说动我,他们起境的都知晓自己没有胜算,我刚突破凡境,若是对上几个厉害的还不得要我半条命。”宁拂衣摇头,“放心,你已经快突破明境了,且还是最为厉害的火系法术,选拔不是问题。” 柳文竹睁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委屈道:“你当真不想试试?没有你陪着,我独自去招摇山多无聊啊。” “还有容锦师兄呢,他的修为定然会选上的,怎么会无聊。”宁拂衣宽慰她,随后忽然想起什么,左右张望,“说起容锦师兄,往常他都会来找我们一同下学,今日人都走空了,为何还不见人影。” 柳文竹也被她转移了注意力,朝窗外看去:“是啊,当真奇怪。或许是有事耽搁了,我们先回去罢。” “我陪你用晚膳。”柳文竹亲昵地挽住宁拂衣的手臂,二人说说笑笑往饭堂去了。 宁拂衣心中藏着事情,故而用过晚膳后便借口困了,辞别柳文竹,独自一人往处隐蔽的小径而行,小径尽头是一座木屋,木屋看着颇为古朴,但被清理得很干净,用长满蔷薇的栅栏围了一圈,同云际山门其他地界的样貌格格不入。 这处地方是宁长风还在世之时送给她的,那时候宁拂衣年纪小,看别家门派的少掌门都有自己的寝殿,而自己还在同其他弟子一起睡大通铺,十分不满,吵着闹着要宁长风也给她准备一个,起初宁长风不同意,然而被她揪着耳朵哭了三日后实在受不住,便将角落里一处堆积杂物的木屋划给了她。 开始宁拂衣有了自己的住所还乐呵,后面知晓这地方原本是用来放扫把的,便嫌弃了起来,往后再也没踏足过一步。 直到三日前半夜散步才想起了这个地方,清扫一番后,也是个能够独处的所在。 她抖落肩上的落叶,带着一身草木香味进了屋子,木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院落厅堂书房和卧房一应俱全,她几步走到书房,将上面散落的纸张扒拉开,掏出白日里记下的阵法放在中央。 无论是修仙还是修魔,最重要的便是拥有属于自己的法器,她上辈子的法器是一把召唤天雷的峨眉刺,据传是上古邪灵的遗物,亦是整个魔界都趋之若鹜的宝物。 上一世的峨眉刺是她从别人手里夺来的,一被她碰到便铃声大作,迅速认了主,今生若是能有此宝物加持,她的修魔之路便能顺利许多。 但她这几日用魔族的魔阵试着寻找过,都不曾察觉到那熟悉的气息,本来以为事情进入瓶颈,然而今日听了平遥长老讲授的阵法后,忽然有了些冒险的心思。 她寻不到峨眉刺的气息或许是因为力量不足,无法探查到更远的地方,若是将两种阵法结合,是不是便能有别样收获? 宁拂衣对着两种阵法琢磨了半晌,起身寻了张更大的纸,一手提笔,认真绘制起来。 过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一个全新的阵法便出现在纸上,她放下笔,低声默念了句心诀,随后指尖伸长,便有仙力霍然涌出。 纸上上的墨迹忽然变为浓郁的黑气,下一瞬又燃起灿烂金光,慢慢浮于半空,扩大至一人之宽,金光耀然夺目,宁拂衣连忙阖眼,以防刺伤。 似乎有什么在吸引着她的意志,随后她的识海中忽然出现一座山,那座山半浮于云海,往近了看去,山上亭台楼阁,仙气缭绕,无数珍奇鸟雀拖着七彩尾羽,在半空歌舞。 一种奇怪的感觉驱使她微微前倾,好像有什么在召唤着她,让她急切地想要踏入山中。 宁拂衣猛然睁眼,阵法的光辉杳然散去,她大口呼吸着,脑中充斥着难以压制的兴奋。 招摇山! 那识海中的,无疑便是招摇山! 宁拂衣踉跄着坐下,将落下的发丝拢到耳后,凤目露出危险神色。 招摇山是纯净之地,遍布至宝,有四只神兽青鸾守卫,寻常人等不可登上,所以看来明日这个选拔,她是非去不可了。 无论用什么招数,她都得拿到名额。 她正思忖着,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宁拂衣便迅速恢复平日模样,从容将画着阵法的纸张扔进渣斗,拿起火折子烧为灰烬。 她刚刚收拾好,大门便被敲响,宁拂衣起身走到厅堂,将门打开。 “杜……曼儿?”她看着门外那张雨后白花一样的脸,惊愕地出声。 “见过仙长姐姐。”少女怀里抱着什么,细声细气开口。 宁拂衣怎么也没想到少女会来此处找她,她定睛看了她几眼,往后退了退:“如今太阳都落了,寻我何事?” “未曾通报便来叨扰姐姐,是我的不是。”少女张口便是玲珑心思,但她声音好听,又长得如花似玉,身子还羸弱,便是将心思全摆在明面上都讨不得嫌。 “罢了,外面风大,进来吧。”宁拂衣松了手,转身回屋,那少女便也无声跟了进来,乖巧地将门合上。 于烛火之下咳嗽两声,那纤细如柳的腰肢便摇了摇,咳得眼里全是水,看得宁拂衣都有几分怜意。 不过她这个年纪,面容稚嫩,还未那么像褚清秋,宁拂衣也莫名没了往日多看的心思,转身给她倒了杯凉了的茶:“喝点茶水吧,曼儿。” “多谢姐姐。”少女一手抱着东西,单手接过茶水往唇边送,那双唇沾了茶,晶莹剔透的。 “只是我并不叫曼儿,我化形不久便被捕了,远远运到芙蓉镇倒卖,一路吃苦受罪,无人替我起名。”少女说着,又悲戚地笑。 宁拂衣皱着眉头看她动作,半晌没接话。 不过少女好似毫不介意,仍然自顾自说了下去:“姐姐护着我,是我在世上遇见的第一个好人,能够请姐姐赐我名姓,再不做颗无名无姓的小草了。” 宁拂衣虽然半点都不喜欢她,但好歹人家姑娘上辈子也是死在自己手里,她便多了些耐心,开口:“山中兰杜,洁白无双。杜白双如何?” “杜白双。”少女明眸弯起,好似一瞬开心起来,“我喜欢,多谢姐姐。” 她二人说话间,谁也没察觉门外已经多了一人,傍晚的风呼呼吹,高挑的白色身影立于门外,衣裳宛如蝶翼,孤零零飘着。 小白虎在她脚下绕了两圈,试图去推门,被褚清秋用眼神拦下。 她摇了摇头,目光复杂地透过木门,看入温热的门中。 少女捧着手里的东西,朝宁拂衣手中塞去,温婉笑道:“姐姐,这是我为你做的,展开瞧瞧。” 宁拂衣本想躲开,然而少女好像绊了一跤,身子忽然朝她怀中软来,宁拂衣顿时手忙脚乱,好不容易错开了人却没错开东西,等她于一旁站稳后,手里已经多了一叠轻如空气般的布料。 “这是何物?”宁拂衣疑惑。 “是我为姐姐做的衣裳,当是姐姐救我于水火的谢礼。”杜白双羞涩地垂眸,“这是我用自己草叶幻化的布料所做,轻如飞羽,防水防火,坚韧难摧。” “还请姐姐莫要嫌弃,你瞧,我还在衣襟上绣了朵小草……”杜白双说着凑上前去,额前发丝不经意擦过宁拂衣鼻尖。 远远看去,她二人的影子合为一体,褚清秋顿时移开眼神,负手转身。 小白虎呜呜一声,用爪子示意她敲门。 “人家有客人,还敲什么。”褚清秋冷冷开口,天半黑不黑,她眼中没有一丝光点,黯淡得看不清神色。 “衣裳既然有了,便不需我再多事。”褚清秋看向手里叠成一叠,皱皱巴巴的布料,贝齿划过唇瓣,抬手将其扔进草丛。 手上还未来得及愈合的新鲜伤口,一瞬间暴露在空气里,又被掩入袖笼。 “走,白麟。”她低低道,随后迈开脚步,朝着逐渐漆黑的夜里拂衣而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想不到骚话了t-t 众筹一句 第27章 比试 白麟垂头丧气跟着她走了几步,步伐顿了顿,回头失望地看向草丛。 前面的褚清秋已然消失了,白麟忽然垂着尾巴跑回去,费力地衔起沾了草叶的衣裳,小心翼翼放在门口,还用爪子扒拉了两下,将上面草叶拂掉。 这才垂着比身子大一倍的脑袋,丧眉耷眼地走回静山宫。 褚清秋来得安静去得也安静,屋中无人察觉有人曾在门外驻足过,何况宁拂衣的心思此时全放在了如何躲避杜白双上。 “辛苦你缝制了,只是我不缺衣裳,你留着自己穿便是。”宁拂衣看了眼上面的绣花,又不动声色地将衣裳塞回了杜白双手里。 “可是姐姐若不收下,我这人情便永远还不上,心中也就永远亏欠着,到时朝思暮想可如何是好。”杜白双见宁拂衣不收,急得桃花眼盈满了泪水。 “何况姐姐的衣裳……”杜白双说着垂眸,宁拂衣顺着她视线看去,看见了自己白日里被火燎去一角的衣摆。 “你大可放心,这只是随便穿的,坏了换掉便是,何况云际山门的弟子都有门服,平日里也用不着这些。”宁拂衣说得坚定,顺手将杜白双伸出的双手推回她胸口。 “我说不要,便不必再送了。”她又补充。 她这话说得冷漠,配着凤目低垂,惹得杜白双顿时不敢再说话,只是噙着眼泪站在原地。 这副模样换个人都会怜惜,然而宁拂衣一向没有这个怜花惜玉的觉悟,她看了眼外面,摆出个和善的表情:“天色不早了,即便是云际山门也并非完全安全,你还是快些回房去吧。” 说着她将门打开,半是拉扯半是推搡的将少女弄出去,待人一步三回头地走远,这才重重将门一关,叹了口气。 这个杜白双,虽然还小,但脾性和前世倒是完全相同。 不过自己方才为了拒绝她还是说了谎,明明没有门服却说是有,宁拂衣转身走回书房,心中嘀咕,看来明日得去找一下景山长老,提醒他一番。 又伏在桌案上捣鼓了一会儿,她这才伸了个懒腰,吹熄蜡烛,准备回珠光阁,然而刚迈出门槛便踩到了什么,猛然抬起脚。 借着皎洁的月光,她看清地上好似是叠起来的衣裳,于是伸手拿起,溜光水滑的布料如同瀑布一样落下展开。 捏在手中轻飘飘的,像风一样抓不住,颜色是如最嫩的草叶一样的绿色,同干净的白交织,看着意气风发,朝气蓬勃。 宁拂衣眉头微挑,抬眼望远处看去,可四周只有竹叶在月光下斑驳的影子,以及银盘般的明月,再无任何人的气息。 她摸得出这件衣裳料子的不同,定然不是门中普通的门服,可款式却同其他弟子一样,又绝不是杜白双做的那件。 她凑近了看,针脚细腻,虽并无绣花,但能够感觉到其中缓缓流动的仙力。 “这针脚像极了容锦师兄的。”宁拂衣自语,随即展颜笑了起来,“怪不得今日未见师兄,原是做衣裳去了。” 自从自己长大后,已有数年未穿过容锦做的衣裳,宁拂衣寻到了峨眉刺的下落,如今又得了门服,顿时心情大好,一路哼着曲儿回到了珠光阁。 因着明日选拔的原因,珠光阁休憩之人并不多,大多数弟子都去了后山加紧修炼,以求得一个去招摇大会的机会,唯有宁拂衣早早上了床,阖眼入眠。 只凭着仙力她定不可能被选上,所以她必须养精蓄锐,以应对明日。 为了早日获得力量,为了不重蹈覆辙,她必须不择手段。 翌日鸡鸣之时,宁拂衣便睁开了眼,天色尚且还暗着,她伸手摸到了昨日那件门服,披衣换好。这衣裳确实与众不同,刚穿上觉得好像没穿,再过一会儿,便如同贴入了她肌肤似的,周身都温热起来。 更令她喜悦的是,这衣裳宽大的袖摆中竟缝进去一个小小的锦囊,里面虽不能像一念珠那样能装,但也有着不小的地界,宁拂衣满意地拍了拍它,把自己昨日捣鼓出来的东西扔了进去。 今日定要找个机会,好好谢谢容锦,她心想。 宁拂衣独自到饭堂用过早膳后,才看见刚从后山回来的柳文竹,一身的灰尘不说,肩上还挂着几片残破草叶,瞧着便知整晚未睡。 “衣衣。”她看见宁拂衣便苦着脸走近,“我如今紧张得手都在抖,这可如何是好?” “怕什么。”宁拂衣伸手拿掉她肩头的草,“你堂堂柳家大小姐,还能输给他们不成。” “可长老传授的剑法我还未学会。”柳文竹呼出口气,柔荑攥紧了手中的剑,“也不知我会不会对上李朝安,她虽然讨厌,但到底算是这一辈弟子中的天才,早便突破了明境,若是对上她,我定要被刷下来的。” 李朝安。她确实是个对手,宁拂衣暗暗道。 “行了行了,你相信我,你一定可以去招摇大会。”宁拂衣笑逐颜开地安抚她,随后拉着她手腕,往云深殿去了。 天色早已破晓,远处黛色的远山在朝阳的照耀下逐渐清晰,山中岚烟散去,树木加深了翠绿的颜色。 今日无云,云深殿前宽阔的白玉台完全显露在视野里,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弟子到达此处,正操着手中法器,在半空中击打出璀璨的光,远处云深殿门口的阶梯上已然摆放好了桌椅,供各位长老使用。 忽的传来一声哨响,众弟子顿时停止动作,齐齐往不知何时出现在白玉台中央的平遥长老走去,站成几排。 宁拂衣和柳文竹站在队伍末尾,聆听平遥长老开口。 “诸位皆是要参与选拔之人,自然知同往日比试不同,大伙儿须得全力以赴,但不可伤及同门性命,若有违令者,当即赶出云际山门。”平遥长老洪亮的声音扩大几倍,回响在半空。 “此次选拔分为三个回合,第一比智谋,第二比仙力,第三才是实战,最后掌门连同长老们一起,根据诸位表现选定人选,诸位可听清楚了?” 众人齐齐应声,随后便低头窃窃私语。 “居然还有比试智谋,我本以为打打架便算了,论武力我尚且可以胜出,可这一动脑子,我便黔驴技穷了!”站在宁拂衣前面的弟子愤愤道。 “是啊,我昨日练了一晚的剑法,现在脑袋还痛呢,如何能转的动。”人群中传来声声哀嚎。 “肃静!”平遥长老厉声道,众人顿时噤了声,她长袖一挥,殿前便出现了数十张石桌,各自相距一臂宽,方方正正排开。 “按照本长老所念名讳,站到属于自己的桌前。”平遥长老拿起手中名册,挨个儿念起了名字。 “师水水、仇永、范子默、邵冰、缅眺……柳文竹、宁拂衣、李朝安。” 宁拂衣和柳文竹的名字是最后被念到的,她们二人学着其他人的模样站到了石桌后,清晨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宁拂衣眯着眼往前面看去,几十人方阵排开的架势还有几分气派,而殿前的阴凉处已然多了许多人,除去平日便面熟的众长老和各苑的管事弟子外,还有许久未见的梅承嗣,他一脸严肃,绣着金丝的锦衣于太阳下熠熠生辉。 宁拂衣往另一侧看去,褚清秋亭亭的身影便撞进她视线,她今日竟难得没有穿一身白色,而是换了深蓝的衣裙,那颜色好像深邃的海底,将她周身气质衬得威严沉静,露出的肌肤更是雪白。 宁拂衣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眼神,垂眸盯着石桌。 忽然传来啪的一声,每个石桌上都骤然出现了个外表普通的木盒,盒身脉络纵横,好似及其复杂的榫卯结构,却又完全不同。 “机关术,深奥精妙,乃我门弟子必要修习之术,如今给大家一炷香的时间,若没有解开此机关,拿到盒中之物的弟子,遂淘汰!”平遥长老说罢,朝殿前比了个手势,便有位掌事弟子跑到众人面前,燃起了一炷香。 众人闻言,急急忙忙低头摆弄机关,一时间到处都是乒乒乓乓的声音,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唉声叹气,入眼之人全在抓耳挠腮。 而宁拂衣心头却浮上一阵欣喜,她前世天资不佳,宁长风见她学不会仙法,便干脆私下教起了她机关术,旨在等自己死了,也能让她凭着机关术混口饭吃,故而她在解开各类机关的学问上还是颇有心得的。 身侧传来当啷一声,宁拂衣侧目去看,正对上了李朝安洋洋得意的眼神,以及她特意张大了的口型:“你竟有胆子来参与选拔,当真是不怕丢人!” 宁拂衣没开口,而是抬手拿起桌上的盒子,指尖摸索了一遍,便听见啪嗒一声,打开了第一道锁。 李朝安顿时变了脸色,来不及再挑衅,急忙低下头捣鼓起了自己的机关盒。 宁拂衣唇角不易察觉地笑了笑,她没有移开视线,而是一直盯着李朝安,在她终于解开第一道锁之时,指尖一扣,啪嗒开了第二道锁。 看着李朝安那副吃了屎般的表情,若不是如今还在比赛,宁拂衣便要仰头笑出声了。 于是她就这么追着李朝安,一路拨开机关,待李朝安大汗淋漓地解开倒数第二道锁之时,她便高高举起了手里的盒子,示意自己完成了的同时,啪嗒打开最后一道锁。 场上的视线顿时聚焦在她举起的手上,那盒子已赫然打开,露出里面一块漆黑的石头,在接触空气的那一刻,石头迅速膨胀成了半壁的大小,稳稳落于石桌。 周围一阵喧哗,有人急匆匆回头解自己的盒子,有人惊讶地喊出了声。 “她是怎么解开的!” “平日里授课时她根本不听,如今居然是第一名?” “快快快,莫要耽误时间,香燃去一半了!”有人急得破口大骂,直到平遥长老出声,这才恢复安静。 “行了!”平遥长老高声道,她快步走到宁拂衣身边,伸手检查机关盒,发现确是用机关解开的后,惊讶地打量宁拂衣的脸。 她抬起手来:“宁拂衣,通过。” 此言一出,连殿前的诸位长老都震惊得变了脸色,纷纷面面相觑起来,最后那景山长老蹙眉开口:“掌门,这个宁拂衣一向不学无术,修为奇差,机关盒是我亲自设计,绝非她的才智能够解开,我还是再去看看,莫是耍了什么招数。” 说罢他刚要起身,便被一旁的元明长老拦住了,他那张浓眉善目的脸上满是和善的笑,说的话却不那么柔和:“景山长老此言差矣,平遥长老的机关术不在你之下,连平遥长老都没说什么,你还有甚么怀疑的?” “你!”景山长老刚要还口,便被梅承嗣打断了,他翘着胡子笑了笑:“元明长老说得有理,既是平遥长老确认过的,本尊相信平遥长老。” 他话说了一半,又转向褚清秋,眼睛笑成条缝:“神尊怎么看?” 褚清秋眼神一直落在远处的宁拂衣身上,闻言眼神划过一道狠厉,随后只淡淡道了句“亦然”。 弟子们不知殿前风起云涌,还在努力解谜,此时以李朝安为首,也陆续有人解开机关,桌上同样多了那颗黑色的巨石。 宁拂衣察觉到了李朝安带着怒气的眼神,但她没有再看她,而是同刚刚完成机关,急得脸通红的柳文竹击掌。 “棒。”柳文竹偷偷冲她比了个大拇指。 一炷香燃灭,还未完成的弟子黯然离场,方才还几十人的队伍赫然只剩一半,使得剩下的人更为紧张,一言不发。 “下一回合,看到你们方才开出的石头了吗,此乃金刚玄石,非人力可以撬开,须得灌注仙力才能使其破碎。同样一炷香的时间,未使其碎裂者,遂淘汰!”平遥长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方才的掌事弟子再次点燃了一炷香,袅袅青烟涌上天空。 众人没时间多喧哗,纷纷低头,从掌心迸发出各色光芒灌注于眼前的石头中,一时间整个白玉台上皆是五光十色,若从天上俯瞰,便如缤纷银河,甚是壮观。 这一次宁拂衣便不那么轻松了,她修为有限,仙力如何比得过旁人,只能咬牙硬撑。 周围的石头一个个爆裂开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响起,唯有宁拂衣和其他几个凡境弟子还在继续,宁拂衣没时间去听身旁别人讥讽,而是忽然换成双手,调转体内不多的力量,全力以赴。 到最后只剩她一人,许多人都替她捏了把汗,终于在香燃尽前的一瞬,她眼前的石头咔嚓裂开条缝,宁拂衣后退两步,大口喘息,这才发觉汗水已经沾湿了衣襟。 “衣衣,你做到了!”柳文竹高声叫着搂住她肩膀,从怀中拿出手帕来替她擦汗,与此同时平遥长老吹响了哨子,宣布 第二回合结束。 许是这一回合较为简单,没有人再被淘汰。场上的石桌被挨个儿撤掉,转而出现三个玉石砌成的方形擂台,擂台上空被半透明的薄膜环绕,形成了个巨大的罩子,保护外界之人不会受伤。 “我怎么觉得真正的比赛才开始。”宁拂衣身后,那个光头男弟子腿打哆嗦道,“我还从未同人正经比试过,如今不断个一条腿,怕是下不了台了。” “少说丧气话。”冲天辫女弟子责备他。 这边众弟子忐忑不安,那边平遥长老已经开始念起了名字,喊到的人两两配对,走进其中一个擂台,三组人同时比试。 第一波上去的三组人没有宁拂衣眼熟的,但却大多是火雷系法术,一时间透明罩子充斥了蓝色雷电和黄红色的烈火,噼里啪啦地好似渡劫,震得整个云深殿都在摇晃,将还没上场的弟子们吓得纷纷惨白了脸色。 待一局结束,里面的人一脸焦黑,互相搀扶着走出来时,这种惊恐的情绪蔓延得更为透彻。 宁拂衣此时没有魔力,眼前的一切都是未知,于是她微微阖目,在心中默背昨晚忆起的心诀。 很快便叫到了她的名字,宁拂衣睁开眼后,心顿时一沉,只见李朝安正站在她面前,笑着冲她晃了晃自己手里滋滋作响的,千年难遇的宝剑。 “少掌门,那可是李朝安,你何不直接认输?”那光头男弟子在她身后小心翼翼道,“她那修为可是能能北苑了,你打不过的。” “少掌门若是觉得没面子,就接上两招再求饶,总比缺胳膊断腿的强。”冲天辫女弟子好心劝说。 同被喊到名字的柳文竹则皱眉挡在她身前,轻声道:“这太不公平了,我去求平遥长老,让你我调换对手。” “不必。”宁拂衣开口,她轻轻将柳文竹拉开,伸手到一旁放置武器的架子上,随手拔了把剑出来,放在掌心捏紧,声音诡谲。 她早就忍不得这个李朝安了。 眼中冷光乍现:“缺胳膊断腿的,为何偏得是我?” 平遥长老一声令下,第二组弟子走进罩子,云深殿前传出几声惊叹,有掌事弟子道:“那不是宁拂衣吗?若我没看错,对手是李朝安?” “李朝安可是这一辈年轻弟子中屈指可数的天才,宁拂衣对上她,不会丢了条命吧?” “胡说什么!”容锦道,“我去叫平遥长老换个对手。” “站住!”景山长老出言呵斥,“云际山门一向公平,赛前可以选择退出,她既没有选择,技不如人便得淘汰,何来换对手一说!” 所有弟子已然准备好,随着平遥长老一声令下,最中间的擂台内骤然响起轰隆隆的天雷,乌云将罩子遮挡完全,数十道闪电同时劈向那个淡绿色的瘦削的人影,那人顿时被砸倒于地,如同石破天惊,远山都好似在摇晃。 褚清秋猛然起身,却被一旁的梅承嗣握住手腕,翘着胡子笑:“不过是弟子比试,定有输赢,神尊这般激动是为何?” 中间那个擂台已然没了声音,乌云慢慢散去,能够看清地上瘫倒的身躯正是宁拂衣,围观之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惊恐地慢慢凑近,有人大声尖叫,要求中止比试。 无人看得清褚清秋动作,她手边滚烫的铜茶壶忽然自己开了盖,一壶茶水尽数泼洒在了梅承嗣脸上,将他泼得脸皮赤红的同时,也让他整个人往后倒去,抓着褚清秋的手不得不撒开,狼狈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与此同时,褚清秋正要闪身上前,容锦忽然指着擂台处,大声喊叫起来:“神尊快看,拂衣,拂衣她站起来了!” 第28章 在意 随着他的叫声,众人眼神再次汇聚于擂台之上,只见中间那个罩子里硝烟滚滚,擂台都被劈出几道漆黑裂缝,方才被劈倒在地的少女,已经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手中长剑撑着地面,缓缓起身。 她纤细的身躯在浓烟和大风中显得如同一根羸弱的草,可又坚强地立着。 褚清秋的动作停住了,她的手下意识放回桌上,随即慢慢落座。 一旁灰头土脸的梅承嗣才被护法和景山长老手忙脚乱扶起,他抹了一把脸上茶水,因着丢了脸而怒不可遏:“褚凌神尊,在下敬你修为唤你一句神尊,好言劝说你莫要偏袒弟子,你却当着众人面攻击于我,你我同为掌门,此举意欲何为!”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褚清秋恍若天外而来的声音:“梅掌门,你我虽同为掌门,但我也是早比你修炼百年的过来人,随意动手动脚,是为不敬。” “其二,本尊再怎么说也是女子,男女授受不亲,你随意接触本尊,是为无礼。” 梅承嗣闻言蹙眉:“可你出手伤人……” “其三。”褚清秋好似根本没听他说话似的,慢悠悠继续道,“众所皆知本尊修的是清净之道,最不喜旁人接触,近本尊半尺以内便是冒犯,情急之下动手,不过是正常防备。” 她说着说着回头,抬手蒸发掉座位上水渍,云淡风轻:“梅掌门,坐。” 这话一说,好像方才之事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梅承嗣又想发火,又忌讳褚清秋实力,憋得一张脸比方才刚烫时还红。 旁边的景山长老虽有心帮衬,但面对褚清秋也不敢开口,于是殿前一阵寂静,最后梅承嗣只得重重坐下,抹去脸上残留的茶叶,咬着牙挤出笑容。 而褚清秋的视线,已然完全集中在擂台上了。 与此同时,巨大的半圆罩子里,宁拂衣眼前的黑雾逐渐散尽,从滚滚浓烟中,露出李朝安满是惊诧的脸来。 她虽然不敢真的下杀手,但凭着自己方才那一下,宁拂衣应当早已昏迷不醒了才对,可眼前的少女不仅未曾昏迷,反而竟爬了起来。 虽然那身躯看着实在摇摇欲坠,可还是令她十分诧异。 少女白皙的脸如今抹了几道烟灰,脸颊破了两处,手臂也尽是伤口,然而那双藏在修长睫毛下的眼睛,却宛如漆黑潭水,倒映着头顶残留的雷电。 “该我了。”宁拂衣用口型轻轻道,随后勾起唇角,手中长剑捏紧横在脸前,口中默念什么,使得那把长剑从头到尾,慢慢沾染上无色的力量。 李朝安顿时大骇,她能够感觉到对面之人原本微薄的仙力,在起身的那一瞬间大涨,虽还不及她,但到底是令人捉摸不透。 她也不敢再掉以轻心,手里宝剑举起,再次汇聚雷电之力,头顶雷声轰隆,浓云密布,闪电在其中滋滋作响,随后成为一记极为激烈的闪电,成碗口粗朝着宁拂衣劈来。 然而本来是必中的一击,却被眼前的少女轻松躲过,她的速度不知为何快了几倍,躲开闪电的同时念了一句心诀,她头顶的天空便忽然被火焰填满,熊熊烈火烧毁乌云,如同遮天蔽日的滚烫华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李朝安覆盖下去。 竟是同那日柳文竹同样的招数,李朝安连忙召出一道屏障拦住火焰,滚烫的气息险些烧着了她的睫毛。 待这火焰终于灭掉,李朝安连忙眨眼滋润干了的眼球,惊骇地看向宁拂衣。 “你何时学会的火系法术?” 宁拂衣仿若没听见她话一般,忽然伸开双手,无数藤蔓于地面窜出,迅速缠绕住了李朝安的双脚,李朝安连忙挥动宝剑斩杀藤条,却未想到与此同时又刮起大风,沙尘迷了她眼睛,于是胸口忽的遭受一记重锤,她喉头涌出腥甜,后仰撞在罩子上。 这一下撞得整个保护罩都在颤抖,四周围观的弟子吓得纷纷后退,坐着的长老们也蓦然起身,面面相觑。 褚清秋指尖捏紧了桌沿,却并没有动。 “宁拂衣不是水系术法么?怎么使得出这熊熊烈火以及藤蔓的?”景山长老诧然道,“掌门,此事蹊跷,还请掌门中止比试,查明再说。” “景山长老,我们选拔的是能够参与招摇大会之人,从未限定只使用一种术法,若她能够驾驭多重术法,岂不是好事?”元明长老笑眯眯道。 “元明长老知晓我所言何意,她区区凡境修为,怎么能使出这样难的法术!”景山长老吹胡子瞪眼起来,“虽是我们门内比试,也万万不能使诈。” “选拔规定了不得使用蛊术,暗器,禁术,灵兽,且不可下杀手,既然平遥长老没有察觉以上五种行为,皆不算违规。”元明长老索性摇开了扇子,道。 梅承嗣似乎想有动作,但并没有起来,而是将手搭在下巴上,目光阴鸷地看着。 而另一旁,李朝安被宁拂衣击打得狼狈,怒意涌上心头,忽然从罩子上一跃而起,将宝剑扔于半空,双手于胸口结印,宝剑顿时被滋滋作响的雷电包裹,通体呈现耀眼的蓝色。 越来越多的蓝光包裹宝剑,宝剑也越来越大,直到积蓄的力量到顶了,才猛然间刺向宁拂衣胸口,她这一击是失去理智的,寻常对手非死即残,一直观战的平遥长老见势不好,忽然伸手准备拦截这一击,瞳孔却微微缩小,暂时停止了动作。 只见宁拂衣不知何时也扔出长剑,学着她的样子汇聚雷电,除去雷电外还有熊熊火苗,一时间整个擂台内电闪雷鸣,火光阵阵。 一旁围观之人还未反应过来,刺目的眩光便充斥了罩子,众弟子纷纷闭眼,忽闻李朝安发出尖叫,眩光消失的刹那,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只见浓烟稀薄,宁拂衣凌空立着,眼神冷酷,居高临下地俯视眼前的对手,而李朝安已然口吐白沫地倒地,头顶发髻上插着那根长剑,若是长剑再往下半寸,便能了结她性命。 “比试中止!”平遥长老连忙大喊,她一跃上擂台,挥手破了保护罩,将手放在李朝安脖颈处查探,脸色不妙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来人,将她带去疗伤!”她急急忙忙道,待有人将昏迷不醒的李朝安抬下去后,她转而面对宁拂衣,神情复杂地要呵斥些什么,宁拂衣却忽然落地,双脚勉强撑着,摇摇欲坠。 过渡透支仙力的疲惫迅速找上了她,宁拂衣眼前黑一会儿白一会儿,平遥长老的话好像隔了几道结界传来的,断断续续听不清。 最后她终于双膝酸软往前跌,正训斥到半路的平遥长老又吓了一跳,往前几步将她接住,这才没让她脑袋落了地。 宁拂衣又做梦了,她每回做梦时,梦里几乎都是成魔前百味杂陈的生活,亦或是亲友于自己里面死去的痛楚,而成魔后的那百年却梦不到什么,好像做了场她都知晓却记不清的梦,浑浑沌沌过去。 不过这梦很快就被吵醒,脸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湿润,她偏头躲开那灵活的舌头,这才睁开眼。 最先入眼的便是一颗毛茸茸的大脑袋,小白虎正在舔她的脸,糊了她满脸的口水。 “白麟。”宁拂衣哑声道,伸手将白麟推到一旁,翻身坐起。 她身上的伤口已经不见,脏污也收拾干净,衣裙还是那件青色的,如今整洁如新,本该仙力枯竭的体内也一如往常,内伤全然无踪。 她刚从榻上站立起来,便忽闻风声划过耳畔,无数飞羽在她身旁连接成飞羽索,迅速将她捆缚成一条,又带着她疾风般后退。 宁拂衣倒吸一口冷气,后背撞了根红木柱,随后便被紧紧束缚在其上,唯有手指能够动弹。 眼前凭空出现一人,深蓝色衣裙,长身玉立,手中的白骨已然化成棍棒,紧捏在掌心,那张绝世的脸上满是愤怒和冰冷。 “神尊。”宁拂衣并不惊诧,从看见白虎开始她便知晓自己在何处,于是放松了身体,微微勾唇。 “别叫我神尊!”褚清秋厉声道,眼中万般神情化为怒火,“你好大的胆子,敢当着满门长老和弟子使那些歪门邪道!还有你若真伤了同门性命,到时四大门派合力追责,哪怕宁长风她还活着都保不了你!” “不过是调动仙力,透支修为的功法罢了,又并非禁术,也并未违规,何为歪门邪道?”宁拂衣漫不经心道,她不去看褚清秋的脸,红唇微抿。 这功法是前世她自创的,故而这一世无人知晓,倒是钻了所谓“禁术”的空子。 “神尊放心,我没那么蠢,也从未伤她性命,只是她对我下了杀手,我以牙还牙教训她一番而已。”宁拂衣咧唇,眼中却没有笑意,“难不成神尊也觉得那李朝安金贵,她伤我不过是伤个废物,而我伤她,便是毁了你们云际山门的天才。” 她话音刚落,便有道劲风凌空而来,本是冲着她脸,后来不知怎的紧急拐弯,啪一声落在她手臂上,宁拂衣身子一偏,被打处火辣辣地疼。 再抬头,那桃花眼已然距她不过一尺,愤怒令那眼尾充了血,红得像要落下泪来。 “本尊说,你险些伤了自己性命!” 作者有话说: 凌晨两点还有一更,不熬夜的小可爱们早点睡明天看~ 第29章 对不起 听见这话,宁拂衣还翘着的嘴角僵了一瞬。 虽说褚清秋说她次次救自己是缘于宁长风的托付,但宁拂衣竟从她方才那句话里,恍惚听出了些在意来。 褚清秋,在意她? 可褚清秋从来没有在意过她,她上辈子接近不了褚清秋,这辈子更是看都看不懂。 上一世褚清秋明明可以拉她一把,明明可以保护她一次,哪怕只给她一个笑一句安慰,自己都不会那么肝肠寸断,自己都不会那样恨她,可是没有。 褚清秋好像没有感情,她好像不会笑。 于是宁拂衣笑了起来,她好像察觉不到疼,轻轻道:“可我的性命伤不伤,又与神尊有什么关系呢。” “左右不过一个嘱托,神尊救我几次,也算做到了,便同往日一样对我漠不关心,旁人也说不得你什么。”宁拂衣克制内心忽如其来的酸涩,将话说得冷漠,脸上笑意更浓。 “神尊高高在上,神尊永远不知晓被人踏在脚下喊废物是什么感觉。”宁拂衣毫无感情地说着,满意地看见褚清秋面孔发了白,“神尊永远不会体会到眼睁睁看着爱的人死去,无能为力是什么感觉。” “我就是要去招摇山,我就是想变强,比起这些,仙脉受损,透支修为算得上什么代价?”宁拂衣说着偏过头去,笑容还挂着,眼神中透出些疯狂,“我要我爱的人都活着,我要让伤害我的人付出代价,这些在神尊的眼中,都是错吗?” “宁拂衣!”褚清秋忽然道,她气得双肩都在发颤,宁拂衣还没见过褚清秋这么生气的模样。 她手中的白玉棍骤然化回原型,与此同时,宁拂衣身上的飞羽索随之消失,宁拂衣踉跄站稳,一手握着疼痛未消的手臂,半靠在柱子上。 “滚。”褚清秋压抑着怒火道,宁拂衣便也没再逗留,一言不发地跑下楼阁,淡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层层宫苑外。 房中骤然安静,小白虎委屈巴巴地坐下呜咽。 黄昏的暗影落在屋中人身上,褚清秋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这才于榻上坐下。 怒气犹存,望进虚空里。 她见过很多模样的宁拂衣,懵懂的,胆小的,故作乖张的,淡然的,狠厉的,到最后杀伐决断,漠然众生的。 可似乎只有方才那一个瞬间,那孩子眼里暴露了悲伤和委屈,却笑着说自己是个废物的,才是重重面具下,真正的宁拂衣。 小白虎哼唧一声,忽然跳上了床榻,在褚清秋身边卧倒,将脑袋搁在她腿上。 “我该如何是好,白麟。”褚清秋低低张口,晶莹的指甲盖划过白麟额上的绒毛,“我该如何是好。” 白麟嗷呜几声,褚清秋的指甲停在了半空。 “真的么。”她垂眸愣神。 宁拂衣一路跑出静山宫,跑过已经越发昏暗的路径和桥,站到了珠光阁的大门外,她气喘吁吁停下,看着珠光阁的三个大字发呆。 她又一次气到了褚清秋,她应该感到畅快的。 可却她说不出如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她似乎是有意在惹怒褚清秋,可当那些话说出来时,却又好像是发自肺腑。 宁拂衣忽然撩起衣袖,看到细嫩手臂上一条发红的痕迹,眼神慢慢恢复了冷硬。 这些日子沉浸在现如今的世界里,她都险些忘了自己到底应该做怎样的人。 她不该对这些事耗费心神。 珠光阁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宁拂衣已然恢复往日神情,她抬眼看去,便被冲过来的柳文竹抱了个满怀,同时腿上传来疯狂的碰撞感,她便无奈道:“平安。” “衣衣,还好你无事。”柳文竹呼出口气,她松开宁拂衣,拉着她转了一圈。 “我从擂台上下来时便见平遥长老抱着你,还以为李朝安对你做了什么,后来才知道是你击败了李朝安。”柳文竹的嘴巴从未这么快过,“但平遥长老说你受了很严重的内伤,差点便损了仙脉。之后便送你去诊治,我心中忧虑,便一直在门口等着。” 柳文竹捂着心口道,“往后不准再这样自作主张。” 她和容锦都听闻了宁拂衣使用了种从未见过的功法,但二人思忖可能是宁长风教的,又怕多言惹得宁拂衣不快,故而商议好了不细问。 宁拂衣笑了笑,被人关心的暖流在心里荡漾开,她嗯了一声,又问:“比试的结果……” “你放心吧。”柳文竹勾唇,“结果已然出来,你和我一同被选上了。不过我听容锦师兄说,众长老和掌门为了你到底算不算舞弊一事争执了好久,最后因为确实算不得禁术,便松了口。” “不过其他弟子都不知晓这些,明日可能会有些传言,你做些准备。”柳文竹压低声音关切。 “放心。”宁拂衣含笑道,她早想到门中弟子会有闲言碎语,但她往日闲言碎语听多了,当做耳旁风便是。 重要的是她可以去招摇山,心中便荡开了喜悦。 柳文竹等待了许久,有好多话同宁拂衣讲,索性也不拉她回去休息,而是将平安送回房间,随后挽着她手往山下走去,一边走,一边轻言细语说着。 “众长老和掌门商议了许久,我本以为他们会废除这次结果,但没想到褚凌神尊居然没有同意废除,平遥长老平日里对你严苛,不曾想也允了你去招摇山。” “不过只要能去便好,而且你如今伤也好了,真是皆大欢喜。”柳文竹一面说一面发丝上下摇曳,看得出得开心。 宁拂衣方才心中的阴郁也被她这样的愉悦抚平,于是一面同她笑着,一面惊诧于她的言语。 她本以为自己醒来后还需要据理力争一番,却没想到褚清秋居然已经同意了,还有平遥长老。 事情顺利到,让一向习惯了处处阻碍的她有些不习惯。 “哦对了,还有李朝安,你可真厉害,比试能将她打得落花流水,如今还躺在床上哭呢,真是大快人心。” 她二人说着说着,天色已然完全暗了下去,身边偶尔经过几个从饭堂回来的弟子,纷纷打量宁拂衣,却被柳文竹瞪了回去。 “欸,拂衣,文竹,你们怎么在此处?”她们正撞见刚从饭堂出来的容锦,他两手各拎着两壶酒惊讶道,随即展颜,“这不,正好元明长老送了我四坛凡间带来的杏花酒,我正要去寻你们呢。” “我知晓衣衣喜欢这个。”他看向宁拂衣。 宁拂衣心思一动,也朝他点了点头。 于是半炷香的时间后,他们三人躲过巡视的掌事弟子,偷偷溜到饭堂后一大片无人看管的桃花林里,铺了个外衫席地而坐。 酒塞子一拔,浓醇的香气便挥散开来,同桃花的香气混在一起,沁人心脾。 宁拂衣闻着便觉得醉了,她伸手拿过一坛酒,仰头往口中倒去,醇冽的味道冲刷着口腔,令她舒服地打了个哆嗦。 已经许久不曾和好友偷偷在桃花林中喝酒了,在曾经那样漫长的岁月里,她不只一次梦见过这样的场景,醒来便是泪湿满襟。 所以如今又身处这样的画面中,多是眷恋和感慨。 今日的自己情绪有些丰富,宁拂衣摇摇头,她嗤笑一声,又多喝了几口,直到酒意上了头,这才停下。 “喝慢些,拂衣。”容锦说着也饮了一口,“我们多久不曾这样饮酒了。上一次还是掌门在的时候,拂衣求着我带她偷酒喝,结果第二日醉得摔进了池塘里。” “害我挨了掌门的一顿揍。”容锦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随后迅速收了笑,眼神看向隐在缤纷桃花里的月亮。 “是啊,我还被她罚着扫了七日的茅厕。”宁拂衣忍不住回想。 “那时多好,事事都有掌门护着。”容锦说着,看了眼柳文竹,又看宁拂衣,放下了手中的酒坛,“不过拂衣,即便如今掌门不在了,我同文竹也在,你往后再有什么事,定要先同我们讲。” “我知晓你在想什么,你想早日出人头地,但无论如何也不能以自身作为赌注,若是掌门在天之灵看见了,也定会为你伤心。” 宁拂衣捏着酒坛子的手紧了紧。 “你想去招摇大会,师兄哪怕用尽办法也会帮你。可你这般不爱惜自己身体,但凡是一个在意你之人,都会为你心痛的。”容锦长长叹了口气,又喝了几口酒。 “我也是。”柳文竹小声道。 宁拂衣低垂双目听着他们言语,心中一阵五味杂陈。 确是她孤独太久了,已然忘了被保护着是什么滋味,如今尝到一点甜头,就想要流泪。 “我知道了。”她轻声说,伸出手同他们碰了碰酒坛,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年少之事,月上树梢,酒过三巡,便都醉意朦胧。 柳文竹酒量最差,早就趴在地上进入了梦乡,容锦还好些,却也红着一张脸,支撑着自己昏昏欲睡。 宁拂衣却还留存着一半清醒,她从容锦手里接过酒坛放下,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道:“对了,多谢师兄缝制的门服,我已经穿了一日,当真喜欢。” “门服?”容锦睁大醉意朦胧的眼睛,盯着宁拂衣的衣袖看了会儿,“哦,这,这不是我做的,是神尊做的。” “神尊她,她不让我同你说。” 仿佛炸开一道惊雷,宁拂衣一把拉住容锦的衣袖,蹙眉问:“师兄方才说什么?这衣裳,是神尊做的?” “对。”容锦晃了晃脑袋,笑了,“神尊,神尊学得甚好,孺子可教也。” 说罢,他就往后一躺,四仰八叉地睡着了。 宁拂衣呆愣地盯着月亮看了一会儿,忽然起身,带着醉意往桃花林外走去,脚步很快,一会儿就走到了静山宫外。 同往常一样的,结界拦不住她,宫中也没看见人影,她顺着熟悉的道路走回褚清秋的小楼,登上去时,听见了酒坛坠落的声音。 她便又快跑了几步,门正大开着,浓醇酒香顺着门框蔓延进她鼻尖。 融融月色下,身着白裙的女人正坐在窗边,头靠着窗棂,闭着眼睛,眉头微皱。 小白虎翻着肚皮躺在桌底,看样子也醉得不轻。 宁拂衣摇摇头,甩掉眼前因为醉酒而产生的模糊,安静地迈步上前,待走到褚清秋身边时,发现她自语着什么。 于是鬼使神差地凑上前,听清了她口中含糊不清的话。 好像是一句来回反复打磨的,“对不起”。 第30章 醉酒 对不起?褚清秋居然会说对不起? 宁拂衣心弦忽的一颤,酒意又醒了大半,视线落在女人侧脸,一半碎发遮盖了额头,睫毛在脸颊打下黑影,鼻梁沾染了月色,美得像月亮下洁白的莲花。 “神尊说什么?”宁拂衣开口问,她忽然升起好奇,不知是谁能让她摒弃高傲,说出这一句抱歉。 她话音刚落,褚清秋忽然睁开眼,那双眼睛清澈见底,直直盯着她,好像没有醉意。 宁拂衣吓了一跳,下意识要直起腰,肩膀却忽然攀上一只手,力气之大,将她牢牢固定在原地。 “秋亦。”褚清秋开口,她声音很冷静,眼神也清醒,若不是喊错了人,宁拂衣都要以为她方才在装睡了,“我唤你去拿酒,你又回来做何?” “如今连你都不听我话了是么?”褚清秋冷冷道,她用力推开宁拂衣的肩膀,抄起桌上干了的酒壶倒了倒,“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没有良心。” 谁没有良心?宁拂衣被她推得后退两步,知晓褚清秋是将她错认成了秋亦,一阵无言。 但她没见褚清秋喝醉过,她这样的人好像能自己承受一切,不需要酒来替她排忧解难。 “白麟。”褚清秋又唤道,她站起身去寻找白麟,却从白麟的肚皮上踩了过去,宁拂衣皱了皱眉,却忽然想要发笑,原来褚清秋喝醉了也是会同常人一样的。 只是苦了那小白虎,挣扎着四肢吐起了泡泡。 褚清秋的身影在屋中飘荡了一圈,宽大的白衣被窗外的风吹起,仿佛披了洁白的月光,她找了一圈没有找到白麟,便放弃了,重新坐回桌边。 “去拿酒。”她低声命令。 “她已经去拿了。”宁拂衣回答。 “谁去拿了。”褚清秋转过身问。 “呃……”宁拂衣没怎么应付过醉酒之人,便胡说八道起来,“白麟。” 谁料褚清秋居然信了,她哦了一声,将空了的酒壶丢到一旁,正襟危坐:“那本尊便等着。” 自己一定是酒喝多了,宁拂衣想,她居然觉得这般一脸严肃却胡言乱语的褚清秋,有几分,可爱。 这两个字一在她脑子里冒出来,她便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这个词儿同褚清秋根本就不搭边,可爱这种词汇可以用在任何人身上,可就是不能形容面前这个铁石心肠的老神仙。 她忽然想起自己来此所为何事,于是抬起手臂在她眼前晃了晃:“这衣裳,是你做的?” 因着褚清秋醉了,她便也懒得再装乖用那敬语。 “什么衣裳?秋亦你好大的胆子,为师岂是你可以随意唤的。”褚清秋说着便要敛眉,宁拂衣连忙往话尾巴后补了个师尊二字,她这才闭上了红唇。 “宁拂衣的衣裳。”宁拂衣凤眸微眯,装成秋亦道。 “嗯。”褚清秋回应得痛快。 “为何?” “本尊想做便做了,有什么为何。”褚清秋轻嗤。 即便思维混乱了却还是这般讨人厌,宁拂衣长出一口气,想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多询问些谜题,于是又道:“真的是因为凝天掌门的遗愿,你才屡次助她吗?” “师尊。”她连忙补充。 “本尊助便助了,何须理由。”褚清秋又道。 这张嘴是真严,宁拂衣顿时泄气,不再妄想从她口中问出什么,正好此时身后传来脚步声,秋亦两手拎着两坛子酒,气喘吁吁跑上来。 “宁拂衣?”她惊诧道,随即没了好脸色,防备地挡在褚清秋面前,“你在此处做何!” 宁拂衣还没来得及胡乱编个理由,褚清秋却忽然开口:“本尊命你拿酒,怎么许久才上来!” 秋亦顿时肩膀一颤,拎着酒壶回身,低头道:“回师尊,咱们宫中没有酒,您方才喝的那两壶还是我仅剩的珍藏……” “门中又禁止弟子饮酒,弟子一路问到了元明长老门下,这才讨了两坛杏花酒。”秋亦说着,却没有把酒壶递给褚清秋,而是小心开口,“师尊,您少喝一些,毕竟您的身……” 她下意识看了宁拂衣一眼,没说出后面的话。 但宁拂衣却捕捉到了她最后吐露的字眼,身体?褚清秋的身体怎么了? “拿来。”褚清秋并不听她的,只轻声道,秋亦虽然不愿,但她从不敢违抗褚清秋的命令,只能小步上前,将酒坛放在桌上。 然而褚清秋的手刚握住酒坛,便有一身影出现在她身旁,抬起五指按住了那坛子,褚清秋动作顿了顿,脱口而出:“你是何人……” “我是宁拂衣。”宁拂衣低声道,她的手牢牢挡着酒坛,“你不能再喝了。” “你这家伙,何时竟关心起了师尊。”秋亦在一旁讥讽,“你省省吧,师尊又怎会听你的……” 她话音未落,便惊讶地张大嘴巴,眼睁睁看着自家无上尊贵的神尊,点点头,乖乖地松开了手。 秋亦掐了自己一把,发出嘶的一声。 宁拂衣也未曾想到褚清秋竟会听自己的,手在酒坛上僵了会儿,这才从桌上拿起,随手放在旁边。 她回头看向秋亦,秋亦也瞪着她,二人面对面难得没有吵架,最后秋亦先移开了目光,上前小声道:“师尊,天色不早,您又喝了酒,该歇歇了。” “嗯。”褚清秋颔首,她起身走向床榻,宽大的衣摆在身后拖曳,雪白的赤足在衣摆下若隐若现,她安静坐上床,翻身躺下。 秋亦走上前,恭敬地替她拉下帘帐,随后后退离开,而宁拂衣也打算跟她一同走,然而手腕却忽然被一只手握住,那掌心滚烫,似乎还有细小的汗水。 随后帘帐中便传来只有她能听见的,极为小心的话语。 “对不起,宁拂衣。” —————— 屏风外的同门在吵吵嚷嚷说着什么,来来往往的人影印在屏风上,可能是因为昨日进行了选拔的原因,今早的珠光阁比以往都要吵闹。 宁拂衣睁着眼睛躺在自己床上,瞪着头顶绘了九天玄女的藻井,酒早已醒了,她却是一夜无眠。 昨晚的事还回放在她脑海中,将宁拂衣的思绪扰得无比纷乱,褚清秋亲手缝制的衣裳还穿在她身上,干干净净,服服帖帖。 脑子用多了,就难免想到些早忘记的往事,比如她第一次见褚清秋,那时她还是个娃娃,被宁长风抱到了紫霞峰,死皮赖脸扔给褚清秋看管。 结果人刚放下,她便被褚清秋一个眼神吓得哇哇大哭,哭得差点背过了气,最后宁长风只得急匆匆把她抱走。 在离开前,她清楚地听到褚清秋冷冷说她“胆小怯懦,毫无天资”。 儿时她最怕的人就是褚清秋,彼时她并不知晓褚清秋是世人眼中怎样的存在,只知道她眼神冷得要命,无论自己哭得多惨烈,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都没有半分关切。 待往后她便不敢在她面前哭了,见了褚清秋便比平日乖巧很多倍,但即便这样,她也从未得到褚清秋的正视。 她知道褚清秋不喜欢她,于是等她再大些,这种不被待见便转换成了逆反,每每被迫看见褚清秋,她都做出一副浑身是刺的叛逆模样。 再就是宁长风去世,这种逆反便成了恨,这种恨意随着一次次的灾难越来越浓。 不过前世即便是到最后的最后,在褚清秋为了苍生除掉她之前,她虽然将褚清秋抓起来折磨,却不曾想过要杀了她。 一分一毫都没有。 一晚上的思考令她脑中愈发纷乱,宁拂衣忽然起身,摒弃了所有思绪。 她不能再想了,免得耽误正事。 在走出屏风之前,她低头看了眼身上衣裙,犹豫片刻,忽然解开衣带将其扯下,随意塞进了床头柜子,随后换上一身平日穿的黑色罗裙。 给满地转圈的平安喂完食物后,她摸了摸平安的头,放它自己去玩,随后走出珠光阁。 路上看见她的弟子都窃窃私语,然而宁拂衣每每投去眼神时,那些窃窃私语便都消失了。 宁拂衣心中嗤笑,不用听便知晓他们讨论些什么,无非是传她使了手段才战胜了李朝安。 她独自大步流星地穿梭在人群里,眼前却忽然飞来只木鸟,张嘴便是平遥长老的声音:“招摇大会提前,收拾行囊,速来云深殿。” 招摇大会提前?宁拂衣一怔。 一炷香的时间后,宁拂衣已然出现在了云深殿门口,此处已经聚集了数十名弟子,分别穿着东西南北苑的门服,宁拂衣站在其中有些格格不入。 “衣衣。”身穿淡青色门服的柳文竹从天边御剑而来,带着风停在宁拂衣身边,白皙的小脸急得透着粉,“我去山下取了家中送来的物件,险些赶不上了。” 她跳下灵剑,掩不住神情激动:“我本以为过几日才会出发去招摇山,没想到如此之快。” “哦对了。”她神秘地凑到宁拂衣耳旁说,“我听了柳家的传话,说是此次招摇大会同往日多有不同,要我多做准备。” 宁拂衣闻言点头,此时人已然到齐,大家自觉站好,等待安排。 她大致扫了一眼,一多半都是陌生面孔,领头的是东苑那名身形高大的方脸男子,乃东苑的掌事弟子,名为洪影,他正拿着名册清点人数,点到宁拂衣时,眼神在她身上落了会儿,没说什么,转而一旁的柳文竹道:“北苑弟子修为尚浅,且不曾出过远门,故而长老命我安排一位修为高的弟子带着你们,这几日你们必须跟着她,不得单独行动。” “冯歌。”他转身从人群中拽出个女子来,那女子杏眼新月眉,脖上挂着珍宝灵玉,同样穿着东苑的蓝白门服,腰间金革熠熠生辉,立在宁拂衣面前。 “冯歌师姐。”柳文竹向她行礼,女子微笑回礼。 柳文竹拉了宁拂衣一把,宁拂衣便也行礼,然而那女子却好似没看见似的,转身站在柳文竹身边,等待平遥长老。 柳文竹黛眉蹙起,担忧地看向宁拂衣,宁拂衣却朝她耸了耸肩,表示毫不在意。 弟子已然全部到齐,纷纷召出灵剑停在身旁,而此次同去的有平遥长老、景山长老、元明长老以及梅承嗣,并未看见褚清秋的身影。 宁拂衣发现自己的眼神在下意识寻找褚清秋,于是蹙眉抑制了自己的动作,低头整理衣带。 “对了,招摇山附近地界皆是神址,只许乘坐灵兽或是御剑进入,无法乘坐飞鹰舟,而路程遥远,又多经过荒芜瘴气之地,你们的修为御剑难以抵达。”冯歌一边开口,一边挥手祭出把通体雪白的宝剑,“所以柳文竹,你同我同乘一把。” “那衣衣呢?”柳文竹见她多次忽略宁拂衣,再好的脾气都耐不住了,“她……” “我的剑带不去两人。”冯歌干脆地回答,眼神带着丝轻蔑,“她的话,另寻他法吧。” 宁拂衣蹙眉,刚想说什么,便听得身后传来道嗓音,冷漠又熟悉。 “她同我走。” 第31章 绯红 冯歌脸色一变,顿时恭敬地低头:“拜见褚凌神尊。” 宁拂衣咽下口中未出口的话,眨了眨眼,转过身去。 真的是褚清秋,她已然换了身水墨画般的衣裙,白色居多,混着层层叠叠淡雅的黑色,风吹起她裙摆,如梦似幻,白骨挂在藕断样的腰后,衬出纤细腰身。 她显然再无醉意,那双眼睛不带情感地看着冯歌,几人顿时陷入安静。 冯歌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就是在这样的视线下出了一身汗水,不禁将头埋得更低了。 “过来。”褚清秋说罢,没看宁拂衣一眼,转身离开喧闹的人群。 宁拂衣还在愣神,一旁的柳文竹连忙推了她一把,将她推得差点落下白玉台:“神尊叫你去,快点!” 她借着这一股力气,踉踉跄跄跟在了褚清秋身后,在众人的注视下随她一起站在了云雾滚滚的断崖前。 时不时有其他弟子的视线注意到了这里,私下小声地议论纷纷。 “修为低还真是好,不能御剑却能坐上神尊的灵兽。”有人咂吧着嘴感叹,“不像我们,还得自己飞过去。” “你哪有人家命好,人家虽然没有天资,但可是我们先掌门的女儿,说起来还是个少掌门呢,而先掌门和神尊什么关系?懂的自然会懂。”又有人嗤笑。 “欸,不对啊,传言不是说褚凌神尊从不多瞧她一眼吗?” “胡说什么!”洪影粗犷的声音响起,弟子们顿时噤声,洪影看向宁拂衣的眼神也不甚友好,但却也尽了管事弟子的职责,呵斥住了他们。 宁拂衣借着东南风,将这些话全听进了耳朵里。 “你若在意这些,便去找容锦。”站在风中的褚清秋忽然开口,大块的云雾从她脚下掠过,沾湿了裙摆。 小白虎从她腕上的一念珠中一跃而出,顿时化为原形,吊睛白额,嘴若深渊,尾巴好似一条通天的钢鞭,有力垂于身下。 白麟忽然张开血盆大口,虎啸穿梭在山间,惊得弟子们纷纷往后退去。 “神尊说笑了。”宁拂衣并没被白麟吓到,而是弯着凤眼,在众人的注视中一跃而起,大摇大摆地跳上了白麟后背, 这下惹得其他弟子更为艳羡不平,抱怨声此起彼伏,宁拂衣见此场景,索性往白麟毛中一靠,翘着二郎腿舒舒服服躺下,气死人不偿命。 褚清秋见状,掩去眼底一瞬间的光芒,身体化为飞羽,下一瞬便立于白麟背脊,又是一声虎啸,白麟庞大的身躯便腾空而起,消失在了远山之后。 宁拂衣险些被忽如其来的加速甩出去,不敢再躺着,连忙两手抓住白麟的毛,翻身坐起,风把她头发吹得满脸乱飞,宁拂衣暗暗骂了句,连忙甩开头发,又被自己的衣袖糊了一脸。 正在她狼狈之时,身体好似裹了层温热的薄膜,大作的狂风顿时在她四周停歇,原本漫天乱飞的长发也缓缓落下。 宁拂衣松了口气,松开一直抓着不放的双手,将发丝解开,用簪子随意挽了个结。 抬眼时,褚清秋正稳当地立在原地,连裙摆都没乱,宁拂衣咳嗽了一声,摸了摸脸。 “门服呢。”褚清秋问。 “穿着不舒服,就没穿了。”宁拂衣说谎,她挣扎着起身站稳,此时白麟已飞出去百里,脚下山河焕然一新,一条从未见过的长河奔涌在平原上,涛涛冲向远方。 褚清秋嗯了一声,看不出她神情。 “神尊明明可以吩咐旁人,为何亲手去做?”宁拂衣还是忍不住问。 “容锦的嘴,可以不要了。”褚清秋开口,她目光直直望着眼前的云海,“本尊说过,会履行对她宁长风的承诺。” “她遗言除了让你教导我外,还让你替我做衣裳了?”宁拂衣挑眉。 褚清秋红唇动了动,一时无言。 早就猜到褚清秋嘴里问不出什么,宁拂衣挥了挥衣袖:“罢了罢了,承诺便承诺吧,多谢。” 褚清秋没开口,宁拂衣也没再说话,只顾着看脚下变幻的风景,过了不知多久,忽然一层气浪于白麟背上炸开,得亏被褚清秋施了仙法,宁拂衣才没被这气浪掀飞出去。 褚清秋好似习惯了这样的出场方式,只是抬袖挡住了风。 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二人中间,穿着青绿色门服的秋亦稳稳落地,正收起脚踩的弯刀,刚要同褚清秋行礼,便忽然转向身后,震惊道:“宁拂衣?你为何在此处!” “怎么,白麟是你养的?”宁拂衣反唇相讥,再次后靠,双手垫在脑后,一副十分享受的模样。 “你!师尊她……”秋亦气得发丝都险些竖了起来,然而褚清秋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她那炸起的毛儿便又落了回去。 “回禀师尊。”她不敢再咋呼,只得忍着怨气小声道,“长老和弟子们都已出发,御剑时间久,须得两日才能到达招摇山,我们是等着他们,还是先一步去呢。” “慢些吧,如今毕竟挂着掌门名号,早到许多不好看。”褚清秋说着,脚下白麟的速度便慢了下来。 “是,师尊。”秋亦看了眼褚清秋,又看了眼正冲她眯着眼笑的宁拂衣,实在气不过,大步走到宁拂衣身旁,一屁股坐向她,试图将她挤到边上去。 宁拂衣比她瘦弱很多,自知撞不过她,忽然灵巧地起身,秋亦力气用大了,诶呦一声,一头扎进了白麟的毛中, 宁拂衣看着她啧啧两句,从容不迫地绕到她另一侧,再次慢悠悠坐下。 秋亦本就是个暴脾气,被这么一激更是怒从心起,将头拔出来就要吵,奈何褚清秋忽然轻咳,她便顿时噤了声。 “我师尊可怜你才帮你,你别太得意。”她闷了一肚子气,压低声音道。 宁拂衣不置可否地晃了晃脑袋,懒得再同秋亦争执,迎着温热的阳光顺势一躺,从储物的荷包里摸出块帕子盖在脸上,便进入了梦乡。 白麟飞得极其平稳,不知道过了多久,宁拂衣才清醒,睡眼朦胧地掀开帕子。 暖风呼呼吹着,身侧的秋亦也已然睡着,正枕着自己胳膊蜷缩成一团,而褚清秋站在离她们较远的地方,白骨拿在手中,笛声涓涓流出。 传在耳朵里,莫名悲凉。 宁拂衣不懂音律,也听不懂她吹的是什么曲子,只觉得这笛声好似呜咽,于是听了会儿便不听了,伸手从荷包中取出张包在油纸里干硬的饼子,干巴巴地啃了起来。 秋亦早已辟谷用不着用膳,褚清秋更不用说,所以宁拂衣也没想着这二人能为她下去歇一歇。 但幸好她思虑周全,来时从饭堂里拿了几块白面饼,虽然不好吃,但也不至于饿死。 就是水带得少了些,宁拂衣用力嚼着,感觉腮帮子有点疼。 她正一个人和白面饼做着激烈斗争,却忽觉身下的白麟愈发减慢速度,似乎在逐渐下降,脚下的山川河流以及城镇越来越大,很快便能看清高耸的城门楼了。 此时秋亦也已经惊醒,她睁开眼睛往下看,连忙起身:“师尊,我们这是……” “下面是个城镇,正巧路过,下去歇歇。”褚清秋收起白骨。 “可是……”秋亦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些路程对白麟来说不过尔尔,何必……” “白麟一日万里,不过多半日便能到招摇山,就算慢下来也是一日,与其到时满天徘徊等他们,倒不如寻个地界歇歇。”褚清秋说。 “原来如此。”秋亦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是弟子多嘴了。” 一旁的宁拂衣将她二人的话全听在耳中,她紧盯着褚清秋,总觉得对方说那话的时候,眼神并非那般笃定。 不过此举对她来说怎么都不是坏事,宁拂衣揉了揉咬得生疼的腮帮子,愉悦地将啃出几个牙印的饼子扔回了荷包。 脚下可是人间,看样子还是座繁华之处,好吃的玩意儿多了去了,怎么也比坐在风中啃饼子强! 白麟自然不敢往城里落,于是在半空之中就化为白虎钻进了一念珠中,宁拂衣冷不丁下坠,刚想喊叫便被人拎住了衣领,悬在半空中往下落。 被衣襟勒住脖子的感觉不好受,宁拂衣连忙抱住了身侧那人的腰,还没等感叹那腰肢真细,手便被用力拍了一下,只得通红着抽离。 褚清秋下一瞬便松了手,宁拂衣倏地坠落。 幸好她眼疾手快召出仙力垫在脚下,这才没有摔个四脚朝天。 她站稳后,褚清秋这才缓缓下落,脚尖轻飘飘粘在草叶上,看也不看她一眼,拂袖便走,独留宁拂衣在原地小声骂了一句。 “真是神尊脾气,碰一下又死不了。”她无奈地揉了揉勒红了的脖颈,抬腿跟上。 眼前这座确实是座中心城池,还未进城便已有了车水马龙的迹象,来往多是商贾的车马,亦或是经过此城的外来客,城外百里内都似城中,一条长河穿城而过,进城需先过桥,桥上桥下皆拥挤熙攘,桥上人来人往,桥下乌篷船穿梭而过。 三人从僻静处走出,很快混入了来往的百姓之中。 幸好这城池富有,行人穿着也多是锦衣华服,就算不是富贵人家,衣着也都是好料子,三人走在其中并不会太过惹眼。 不过衣衫不惹眼并不代表旁的不惹眼,她三个女子同行,容貌也都是一等一的好,一路走,一路收获了不少目光。 宁拂衣和秋亦尚且还可,主要是褚清秋,她一身水墨衣裙已是出众,加上青丝如瀑,丰神绰约,一张在神仙里都难找的脸放在凡人中,很难不惹人注目。 三人一路走进了城里,城中更是对得起城外彰显的繁华,可谓是八街九陌人声鼎沸,不过凡是褚清秋走过之处,人会聚集得更多些,导致她们才不过走了半条街,就已然走不动了。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秋亦没好气地吼道,她横眉竖目做出一副煞神模样,这才把近前观看的人赶到一边,勉强赶出条路。 “师尊,此处民风还真是开放,光天化日都敢这般围着一女子打量,同我们苍云完全不同。”秋亦嘟囔着,忽然又大吼一声,“别看了,走开!” 褚清秋虽然什么事都见过,可毕竟不常云游于凡间,更不曾见过这般民风彪悍之地,又身在凡间不能轻易动用仙力,一时局促起来,碰见人也只能闪身躲避。 那双一向冷清的眼中难得飘出些愤赧。 倒是宁拂衣叉着腰在她们身后走,很乐于看褚清秋这副拘谨的模样。 “师尊,此处好似是间茶楼,我们不如进去坐坐吧,我瞧如今这模样,再走怕是走不得了。”秋亦苦着脸道。 只见她们前后左右都涌上来不少的人,其中多是年轻男子,正一边兴奋地交头接耳,一边蜂拥似的往过挤。 “这些人,好像这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秋亦气得发昏,但又不能真的对凡人动手,只好在前面开道,拉着褚清秋一头钻进茶楼,这才躲开人群。 瞅着她二人逃难似的模样,宁拂衣险些笑出声来,她用肩膀挤开那些人,也跟着她们走了进去。 “让让让让。”她口中驱赶着,艰难地在小二的带领下,走进了茶楼包厢。 褚清秋已然落座,愤赧之情还未散去,眼看着宁拂衣忍俊不禁地进来,心中怒火更甚。 “还不坐下。”她冷冷道,将手里茶杯重重放于桌上,溅出些茶水。 宁拂衣便假装正色,忍着笑意落座,正巧有人开门走入,被褚清秋一声怒喝吓得险些栽倒。 “滚出去!”褚清秋咬紧牙关。 那人手扒在门框许久,才讪笑着露出脸,小心道:“姑娘,在下乃这间茶楼的小二,送单子来点菜,并非那些看热闹的。” 宁拂衣又险些没绷住,这回连秋亦都背过头,捂着嘴巴装作无事发生。 褚清秋白皙的脸都阴了下去,她重重呼出口气,挥手示意他进来。 店小二这才弓着腰进门,将单子放于桌上,低着头不敢多看。 “你瞧。”褚清秋说着将单子扔到宁拂衣面前。 宁拂衣也不客气,拿起来念了几个菜名,待那小二将单子收回后,褚清秋从袖中取出枚水玉正要递给他,却被宁拂衣眼疾手快地按住。 二人的手不经意相碰,褚清秋的手温热,宁拂衣的凉一些,二人皆是一顿,褚清秋立马将手抽了回去。 “多谢。”宁拂衣从荷包里摸出几两银子,放进那小二手中,又挂着笑问道,“我等赶路途经此处,不知此城名为什么,又为何这般,拥挤。” 她用拥挤来概括了方才的乱象。 小二收了银子自然喜笑颜开,双手放于小腹:“此处为东阳城,山丰水美又连通着运河,向来富庶,民风也开放,年轻男女众多,平日里就有向心仪之人丢鲜花的习惯。所以好不容易见到姑娘这般花容月貌的女子,便很快传开了去。” “姑娘也莫要担心,东阳城虽然民风开放,但百姓安分守己,不会伤害到姑娘的。” “知晓了,下去吧。”宁拂衣说。 待那小二退下,宁拂衣才又笑道:“一瞧便知神尊常年修炼不闻世事,此处是人界,花的是银子而非水玉。” 褚清秋哦了一声,将水玉收起。 饭菜很快上来,早就饿了一路的宁拂衣便大快朵颐起来,而褚清秋和秋亦只在一旁喝茶,褚清秋无妨,秋亦很快便觉得无聊了,她起身从窗子往外看了会儿,小心请求:“师尊,我瞧着着外面实在繁华,同苍云很像,想……” “去吧。”不等她说完,褚清秋便颔首允了。 “多谢师尊!”秋亦顿时喜形于色,快走几步出了门。 宁拂衣咽下一口滚烫的白粥,抬眼望着秋亦背影,问道:“神尊,苍云,是何地?” “秋亦的家乡。”褚清秋没有隐瞒。 宁拂衣往日听过此处,乃是西荒附近的一处小国。 原来秋亦并不是仙人之后,而是打人界来的,宁拂衣了然,却没有多问。 她吃饱喝足了,将碗筷一放,抬眼发现褚清秋不知何时打起了坐,而秋亦还未回来,于是也起身。 “你去何处?”褚清秋开口。 “去买些吃食和水带着,不然等会儿继续赶路时,我又得挨饿了。”宁拂衣回答,她可不愿再吃那几块难吃的白面饼。 见褚清秋没有反对,她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于是房中只剩下了褚清秋一人,她又打坐了半个时辰,却不见二人回来,而天上日头已经越过头顶,眼看着午时过了。 当真令人不省心,褚清秋绷着脸起身,阖目用神识探查,发现这二人都不在附近,于是捏着白骨,负手走出房门,准备前去寻她们。 谁料刚走出茶馆,便见眼前人群向着自己蜂拥而至,褚清秋一阵大骇,想用仙力阻挡又不能,刹那间便被包裹在了人群中。 人身上的汗水味和脂粉味融在一起,熏得她头脑发昏,不断有人冲她说着什么,还有胆子大的往她手里塞着鲜花和荷包,言语无用又不能动手,使得她愤怒又不适,只能不断躲闪。 “让开!”她敛眉呵斥,刚绕开一个,身侧便又冲上来一群,躲无可躲。 正恼怒间,一个身影忽然从她身后钻出,将其他人推开的同时,顺手将个什么东西罩在了她的头上,她的视线顿时被白纱占据。 固定斗笠的手落在她头顶,传来柔软的触感,褚清秋闪躲的脚步停止了。 “不过走了一会儿,神尊便又这般受欢迎?”宁拂衣出现在她面前,一手帮她固定斗笠,另一手轻轻撩开面纱,笑道。 不过这笑容很快便僵硬了些,因为她似乎看到那个从来不苟言笑的褚清秋脸上。 迅速浮起一抹绯红。 作者有话说: 讨厌,老脸红透了啦 第32章 祖师奶奶 褚清秋生得确实好看,却又不是那种普通女子的好看,而是犹如天上月,不仅皎洁,肩上还托着悠久的年岁,若不是因为性子太冷,光那双眼睛便不知能勾去多少人的魂魄。 譬如此时二人不甚对视,宁拂衣竟觉得周围的喧嚣都入不了耳了。 就在此时,宁拂衣忽然把面纱扔了下去,狐疑地眨了眨眼,待确定眼睛没病后,又一把将其拉开。 方才的绯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凌厉的眼神,看得宁拂衣一个激灵,却也放下心来,想必方才是太阳太大,一时眼花。 “放开。”褚清秋咬着牙道,随后按着斗笠,驱散不再那么拥挤的人群,大步朝城外走去。 “好心给你想办法也不行,脾气真是古怪。”宁拂衣站在原地嘟囔,随后嚷了一句散了散了,背着手跟上。 她二人先一步离开了东阳城,寻了处僻静之地后站定,隔空传音给秋亦,待她来了之后便放出白麟,再次登上云霄。 宁拂衣本以为这次还会被拎着衣领上去,本都做好了勒脖子的准备,谁料这回褚清秋却是从衣袖中甩出根白绸,裹着她腰肢将她带上了天。 褚清秋倒是还算细心,宁拂衣心中想。 再往后的路程褚清秋都没有言语,唯有秋亦还时不时张两句嘴和宁拂衣搭话,只是每每说了不到两句二人便要吵起来,最后褚清秋忍无可忍,索性给她二人都念了句无声诀,封了她们嘴巴,这才获得片刻清净。 许是白麟又放慢了速度,宁拂衣在它背上又睡了整整两觉,第二觉醒来时,这才忽觉周身轻盈,脚下风景变幻。 同人间的山川河海不同,此时脚下的风景更为瑰丽壮阔,前后左右蔓延的都是神山神址,满山遍野的花常开不败,同茫茫云雾混在一起,便形成了七彩的雾气,远远蔓延。 白麟忽的下了云端,庞大的身躯落于半空,虎啸同时,引来此起彼伏的鸟鸣。 白麟本就是神兽,如今私下皆为神山,灵气充沛,自然如同回了家,欢欣雀跃地冲入鸟雀,四只爪子手舞足蹈。 “白麟。”直到褚清秋开口,它这才收起了玩乐的心思,规规矩矩地挥动四蹄,在半空踏风而行。 宁拂衣见过这般场景,但那时她已是诛天,面对美景想的多是破坏而非欣赏,如今重为少年再看,却是同往日不同的心性。 她不由得站起身,将手伸出去,登时便有成群结队的神鸟向她飞来,围着她掌心盘旋成圈,七彩的尾羽流光溢彩。 “为什么你就可以?”秋亦不服,也冲着天空伸手。 只听啪嗒一声,不知哪里飞来只路过的大雁,往她掌心落了滴鸟屎。 秋亦:…… 宁拂衣忍不住哈哈大笑,秋亦气得要将鸟屎往她头上抹,却忽闻褚清秋开口:“招摇到了。” 二人这才齐齐往前看去。 只见仿佛拨开画轴,左右神山骤然分向两旁,烟云被白麟带起的风吹散,招摇山的全景浮现于眼前。 秋亦惊呼了一声,睁大眼睛看着。 六界常流传着一句话,所谓上有蓬莱,下有招摇,意在除去这两地之外,再没有如此恢弘的仙境,招摇山高耸入云,其中琼楼玉宇堆积在半山,参差树木伸出玉白色的楼阁,其上百花绽放,花瓣犹如繁星,风一吹,便漫天飘香。 离得如此之远都能听闻神鸟长鸣,那声音仿若能剥去脑中所有杂念,颤动人心。 “你瞧,那是何物?”秋亦忍不住叫道,宁拂衣冲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半空中骤然划过一道道光点,好似片片流星坠落,及其壮观。 “是人。”宁拂衣懒洋洋回答。 成千上百的修仙之人正齐齐赶往招摇山,御剑形成的光点在日光下都十分璀璨,招摇山平日绝不许人随意进入,故而此景也只有招摇大会时才能看到。 离得愈发近了,山的全貌便看不见,入眼唯有云蒸霞蔚的壮阔景色,每根草木都干净如洗,山下有片巨大的琉璃镜,那些修仙之人纷纷落于镜上,收起脚下灵剑。 白麟的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众人不常见这样大的白虎,纷纷拉扯着伙伴往后退,生怕被白麟一不小心踏了过去。 “你瞧,那上面是何人?”有人惊呼。 “看不清,可这灵兽似乎是神兽白虎,天下能拥有神兽的人并不多,更别提这四大神兽之一的白虎了!”有人惊叹道,“那不成这便是传说中的褚凌神尊?” 他们正说着,白麟的四脚便落入镜面,只见方才还平整的镜面竟荡起巨大的涟漪,宁拂衣这才发现脚下哪是什么镜子,分明是一块无垠的浅滩。 那水不知从何而来,干净清透,下面是平整的玉石,泛着通透的青绿色。 褚清秋好像没听见他们的话似的,双臂柔柔抻开,衣衫摇摆地飞下白麟,双足落于水面时,竟是不沾水的。 宁拂衣和秋亦也随着她落下,便听得啪叽一声,二人各溅了一身的水,尴尬地没有对视。 “褚凌神尊!褚凌神尊!”眼看着褚清秋落地,便有几人冲着她跑来,领头的是一矮小的白胡子老翁,他带着一群人气喘吁吁地站定于褚清秋面前,一脸褶子都红透了。 “没想到真的是褚凌神尊,东篁岭那一见后已经是五百年了,神尊还是这般风华绝代。”白胡子老翁激动地吹起了胡须,“诸位,我师尊千年前曾被神尊指导一句突破了大乘,往后我便称神尊为师祖,诸位还不快来拜见神尊。” “拜见祖师奶奶!”那群锦衣华服的人纷纷将手顶于额前,深深鞠躬。 祖师奶奶?宁拂衣看了那老头儿一眼,又看了看褚清秋,努力绷着嘴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免礼。”褚清秋早已习惯了这般场景,只是下颚微抬,连虚扶一下都不曾。 “这是何人?”宁拂衣捅了秋亦一下,好奇地问。 秋亦嫌弃地瞪了宁拂衣一眼,趾高气昂道:“那是天玑剑宗的松香长老,瞧见了吧?身为第一大门派的长老都得对我师尊恭恭敬敬。” “切。”宁拂衣撇了撇嘴。 那边的松香长老还在想尽办法同他的“祖师奶奶”搭话,头顶忽然又刮起一阵大风,刮得宁拂衣险些没站住脚,于是掩面往天上看去。 七彩祥云被一头巨大的黑龙撞碎,黑龙在天空翻转了一圈,随后张开四爪,朝着地面猛冲而来,又是一阵水花四溅,足足有座小山那么大的黑龙落于水中,匍匐于地。 深渊巨口张大,通红的蛇信子吐了出来,宁拂衣还以为它饿了要吃一两个人玩玩,却没想到舌尖上出现了一人,随后便有更多一身黑衣之人从蛇口里钻出,顺着蛇信子落地。 这场面甚是诡异,宁拂衣挑着眉看了半晌,才认出来这些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鬼见宗,俗称鬼见愁,门派修仙之法非常符合宗门名字的字面意思,是没有哪个鬼见了不愁的。此宗门之人不似其他正派那样总爱往各种仙山灵山中扎,而是将宗门建在了上古时期众神陨落的战场遗址之外,美其名曰借助神力,实则就是吸收阴气。 之所以这么修炼还位列六大门派的原因,也是因为这法子确实有用,鬼见宗的整体实力能在六大门派中排第二,虽然他们的出现往往被人误认为是魔族,但毕竟人家修的是死人并非活人,所以也算是名门正派。 黑龙收起蛇信子,后退着消失,剩下鬼见宗的宗师和弟子排着长队,一眼都不看其他人,僵直着往招摇山上而去,所经过之地纷纷有人为他们让路,不敢多接触。 鬼见宗刚离开,身后便又一阵喧哗,宁拂衣抬头再看,原是不知何处飞来黑压压一片的东西,在高空组合成蝴蝶形状,其上立着十几人,无论男女,皆是千娇百媚风情万种,与此同时飘过一阵异香,众人闻了,眼前纷纷朦胧起来,做出一副陶醉表情。 宁拂衣则在异香进入体内之前,就用衣袖捂住了鼻子,隔岸观火地看着秋亦的脸上露出痴笑,身体不由自主上前。 亏得褚清秋咳嗽了一声,秋亦才瞬间惊醒。 “险些被他们迷住了。”秋亦后怕地捂住了鼻子,“这合欢门可真是大胆,光天化日之下便敢放出异香。” 蝴蝶形状的东西于半空中散开,原来真是蝴蝶,一时间漫天都是蝴蝶扇动的彩翼,那些男男女女从蝴蝶身上翩跹而落,领头的女子最是美貌,浑身上下哪里都花枝招展,衣袖上坠着朵朵繁花,脚尖快速移动,落在褚清秋面前。 身子看着窈窕,却将那松香长老挤得险些一屁股坐地上。 “褚凌神尊。”女子眉眼含情,掩唇笑着,将另一只手放在褚清秋腕上,被褚清秋不动声色地躲开。 “这又是何人?”宁拂衣顿时起了八卦之心,走到秋亦身边问。 “你为何这么多问题?”秋亦没好气地白她一眼,“这是合欢门的掌门,名为李菡萏,旁人都唤她作菡萏仙子。”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十分不屑,好像极为不喜这位合欢门的掌门。 宁拂衣本想问缘由,不过待她再看一眼褚清秋时便明白了,于是双手抱在胸前,乐滋滋地看起了热闹。 “褚凌神尊,我们得有百年未见了,不曾想褚凌神尊还是这般风华绝代,真叫我心动。”菡萏仙子弯着她那双含情眼,说是在寒暄,实则整个人都快钻进褚清秋怀里了。 褚清秋的脸色都有些发青,她挥袖震出一片气浪,将面前女子推搡出去,压抑着怒气道:“是,多年未见。” 褚清秋此人虽然性格不好,但确实受欢迎,别看整日闷在山中修仙,可每次露面都能惹来这么多花花草草,宁拂衣不仅感叹。 可还没等她拿出点零嘴看戏,便又有一人从招摇山上下来,那人端的是正派风姿,身披银衣毛裘,头顶莲花长冠,手拿一精钢重剑,疾风如风,看见褚清秋便温润行礼。 此人宁拂衣倒是认识,天玑剑宗的宗主唐温书,修为极高,以诡谲的剑道而闻名,上辈子宁拂衣成魔后同他打了三天三夜,将他降服于自己的峨眉刺下,故而印象深刻。 那菡萏仙子见他来,便顿时恢复了正常,端庄站立,大方地同其行礼,只是那眼睛还时不时瞥向褚清秋。 “褚凌神尊。”唐温书将重剑收起,抱拳道。“不知神尊到来,在下有失远迎。” “唐宗主。”褚清秋冲他回礼。 “听闻神尊如今接手了云际山门,那……” “他们慢些,兴许稍后便到。”褚清秋回答。 唐温书笑笑,伸手做出请的手势:“那便请二位掌门先移步于去歇息,这主管招摇山的招摇圣女今日身体抱恙,不能招待众人,便将此事交付于我。” “松香长老,还麻烦您带二位掌门去休息。” 褚清秋点点头,便先一步走了,那菡萏仙子捏着腕子眼波流转,过了会儿,款款跟上。 秋亦自然是同褚清秋一起,宁拂衣一个人不知何处去,便也想抬腿,谁料却被唐温书伸手拦住。 她警惕地后退一步,盯着男子蹙眉。 “小仙友莫怕。”唐温书笑得温和,“请问你可是凝天掌门的女儿,宁拂衣?” 宁拂衣一愣,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能认出她,于是点点头,低头行礼却被他一把扶住。 “宁拂衣……”他眼中好似有泪光闪烁,低声将这名字念了一遍,听得宁拂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休要害怕,只是你同凝天掌门有七分相似,故而我才能一眼认出。”唐温书收回双手,眼神却一直停留在宁拂衣身上未曾移开。 “你母亲之事……”唐温书重重叹了口气,我听闻时她已然下葬,我连送她一程的机会都没有,实在是遗憾。 说着说着,他居然眼眶发红,从怀中掏出块粉色石头,神色眷恋:“此物还是两千年前凝天掌门送于我的,我一直珍藏到如今。” 宁拂衣狐疑地看着他神情,那悲伤看着不似作假,难不成这位也是宁长风的故人? 她倒是知晓宁长风此人喜欢潇洒云游,爱行侠仗义,所以认识的人脉海了去,却不知晓她到底同谁是旧识。 往前那么些年,也就见过个褚清秋罢了。 “哦,节哀。”宁拂衣嘴皮子扯了扯。 唐温书呼出口气,用衣袖沾了沾眼泪,摇头道:“这等时日我不该同你说这些,你舟车劳顿,我这就命人带你去休息。” “来人。”他低声道,便有名天玑剑宗的弟子快步而来。 “带少掌门去休息。”唐温书道。 宁拂衣礼貌同他道别,跟着那名矮个子的弟子腾空而起,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御剑有些许麻烦,但跃起之后却发现身子居然无比轻盈,仿佛风中飞羽,轻松便腾空百米。 不愧是神址,她心中暗爽。 他们二人落于半山,此处远看云蒸霞蔚,一旦进入其中,便更是美轮美奂,行走之路皆是玉石所制,处处小桥流水,水中如同撒金一般璀璨,近看景色玲珑秀丽,远看层层七彩祥云缭绕,各色神山穿插其中,偶尔能看见天边飞过守卫的神兽青鸾,令人心生敬意。 那矮个子弟子带她走了一段,便指着前方一处水晶屋顶的三层楼阁,礼貌道:“少掌门,此处便是安置云际山门弟子之处,您先进去歇息。在下告退。” 宁拂衣道了声多谢,随后想起什么,又急忙拦住他,笑问:“你可知掌门同长老都住在何处?” “六大门派的掌门均安置在桃花源,也就是那里。”那弟子伸手一指,宁拂衣回头一看,原是在层叠楼阁之后的幽静之地,有片粉雾花海,其中依稀能看见散落的楼台。 “其余小门派则大致安置在山下。”那弟子又往山下层叠的屋檐指。 “好的,多谢。”宁拂衣说完,转身往楼阁中走去,那楼阁外面看着华丽,里面更是别有一片天,每个房间都有着扇形窗子,窗外便能看见浩瀚云海。 可比穷酸的云际山门好了不知多少倍,宁拂衣感叹着,随便选了个视野好的房间躺下。 最令人欣慰的是,房中居然还准备了各种瓜果糕点,虽然没有荤腥,但还算能填饱肚子,适合她这种未曾辟谷之人。 附近楼阁都是六大门派弟子的居所,便总有一波波的人往此处走,偶尔有喧哗,但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听见山中鸟鸣,令人心情平静,极适合修行。 宁拂衣闲着无聊便坐下打坐,顺便练一练自己那可怜的修为,不过此处灵气确实充沛,比起云际山,修炼速度快了不少。 于是宁拂衣坐着坐着便入了定,待她神清气爽睁眼时,天色已然暗下。 天边挂着最后一丝红霞,四处亮起灯火,将千百处楼阁打亮。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感叹了一番,跳下床榻开门,只见四周房间也都住下了人,云际山门的其他弟子不知何时已经到达,飞了整整两天,此时已经睡得雷打不动了。 月黑风高夜,正是寻找魔器时,宁拂衣没有犹豫,抬手下了道结界封锁气息,便从荷包中拽出那日绘好的阵法,平铺在地上,抬手注入仙力。 璀璨金光再次亮起,宁拂衣神识陷入陌生的景物中,那地方干净得好似什么都没有,地面倒映出人影,四周好像地平面,看不见尽头。 宁拂衣控制神识继续往前,黑云散开,她面前忽然出现一座高塔,那塔几乎通天,遥遥不见塔顶,只能看见一点光芒落于塔尖。 下一瞬她便回归了现实,虽是只看了一眼,她便知晓那峨眉刺藏在何处了。 招摇山的支脉神陨,是当年真神陨落的旧址,也是数万年来无人能踏足的禁地。 上辈子宁拂衣闯过,差一点闯进去,只不过最后一刻被那招摇圣女发现,抡着火焰枪将她赶出了招摇山。 宁拂衣眼眸幽深地盯着窗外看了会儿,便一言不发地收起阵法图,解开结界,跃出楼阁。 她宁拂衣既然知晓了峨眉刺在何处,便没有不去夺的道理了。 招摇山本来便只住着招摇圣女和几个小仙童,也没什么守卫,于是宁拂衣于黑夜中走了一路,都没碰到什么人影,她几乎轻而易举地踏着树梢,往神陨而去。 不过眼看着要接近支脉,她忽然从脚下黑暗的树影中察觉到了一阵仙力,于是连忙掩藏气息,落入茂密的树枝中。 有两人从她前方经过,幸好她离得还算远,所以没有被她们察觉。 那两人裙摆拖曳,看着都是女子,其中一人的身影窈窕妖娆,借着昏暗的天光,能够判断出,正是白日里那个合欢宫的掌门,菡萏仙子。 “掌门,我们真的要如此做么?这可是招摇大会,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便是当着六大门派出丑。” “出丑?我李菡萏何时怕过这个,何况我们合欢门是如何修炼的众人皆知,谁让我们实力够强,他们谁敢多说什么。”菡萏仙子摇曳着身子,嗤笑道。 “何况本掌门多少年才见她一回,若是再不把握机会,怕是往后再也见不得了。”菡萏仙子压低语气,声音变得魅惑,“我心悦她上千年,要我放弃,万万不可能。” “那我们的法子能行么?” “有何不可,我们合欢宗无论男女,最为拿手的便是这媚术,不然如何能修炼成如今的地步?”李菡萏笑了,“哪怕是真神复活,都抵不住我这寒梅胜雪的香气。” 宁拂衣冷不丁听了这些话,连忙捂住耳朵,江湖中最忌讳的便是知晓了旁人的秘密,更何况是一派掌门的,她可不愿惹事上身,于是身子一转,便要偷偷遁去。 然而在离开前,却忽然有个熟悉的名字飘入她耳中,宁拂衣顿时心弦一紧,震惊地停在了原地。 “她褚清秋,我今日要定了。”只听李菡萏娇媚笑道。 作者有话说: 宁拂衣:卧槽? 第33章 眼泪 褚清秋?这李菡萏不会是想要…… 宁拂衣惊叹于这位合欢宗掌门的胆子,褚清秋那样的人,她居然敢用此等阴招去招惹,是嫌弃自己活得不够长吗。 “掌门,那我们何时动手?”另一人小声问。 “时辰差不多了,即刻便动手,免得夜长梦多。”李菡萏说着扬了扬下巴,那人便道了声是,二人衣裙很快隐入了树荫里。 宁拂衣却在原地陷入了纠结,按理来说她并不觉得褚清秋那样的人会被区区媚术伤害,但毕竟当日在如烟楼的时候,她是亲眼看见她险些中计了的。 而且她本应该不搭理这般事情,褚清秋又不是柳文竹,她何须管她死活。 而且若是不趁着今夜招摇圣女身体抱恙去取峨眉刺,往后还不知会不会有机会。 这般想罢,宁拂衣冷下心来,抬腿继续在枝杈中赶往神陨,然而一个不慎衣袖被树枝划开,勾出的丝在风中飘荡。 她心中迅速划过个念头,早知道便穿着褚清秋缝制的那件衣服了,多少方便些。不过念头一起,她当即便停在原地,脚尖踩着根细枝,看着那破碎的衣袂出神。 宁拂衣,你真的没救了。她抿唇立在漆黑的夜里,凤目冷厉,仿佛同黑夜融为一体。 过了会儿,她忽然转过身,衣摆在身后飘曳,鬼魅般的身影穿过不知何时露出的月影,径直往桃花源而去。 她修为实在比不得那两人,所以并不能准确追踪到那二人的位置,又无法联系到褚清秋,所以干脆直接前往褚清秋的住处,只需提醒她一句,提防着点便好。 桃花源确实是一大片望不见头的桃花林,但比起云际山门的桃花林却更为茂盛和美丽许多,无数灵鸟和灵蝶在花林中翩跹,闪着光的桃花瓣随风落下,又在地上堆积成团团粉雾。 数个楼阁参差地立于这桃花林中,飞檐越过花枝,又被花瓣堆满,显得原本黑色的屋檐好似上了一层□□。 旁的地方没有守卫,但这住满了掌门的地方守卫便森严起来,许多天玑剑宗的弟子立于附近,手提一盏灯笼,来回巡逻。 眼看着这地方不好进,宁拂衣藏在不远处想了想,从荷包中摸出个纸人,这纸人画得挺丑,是她亲笔。 这法术也是她前世自创的,同傀儡术稍微有些不同,能够将纸人化成真人模样,但一炷香的时间后纸人便会飘散成烟灰,从而不留下任何痕迹。 于是她低头念了句什么,一缕仙力注入纸人,纸人顿时化成个杏脸桃腮的少女,也不同她说话,拎着裙摆便走向了那些巡逻的弟子。 还未等她看清,纸人便上去给了领头那人一巴掌,那弟子捂着脸满眼震惊,正要破口大骂,纸人反手又给了他一巴掌。 这下是可忍孰不可忍,那弟子怒火滔天地喊了句抓住她,于是其余几人一窝蜂去追那少女,给巡逻的大网留下个空隙。 宁拂衣便捏了个隐身诀,闪身消失在层层粉雾中。 这个时辰大家基本都休息了,要么入眠要么打坐,也没什么人在意她走动,但整个桃花源如此之大,楼阁又如此众多,无人带路宁拂衣还真找不到褚清秋的方位。 于是她灵机一动,将自己藏在棵桃花树后,小声地喊起了白麟的名字。 谁料只喊了三声,她面前便闪过一道白光,小白虎已然蹲在了她的脚下,激动地绕着圈跑,还用毛茸茸的尾巴卷起她的脚踝。 “真乖。”宁拂衣低声道,她蹲下身子摸了摸白麟的头,“你可否帮我给褚清秋带句话?” “李菡萏要对她用龌龊之术,让她今晚莫要放松警惕,提防着点。”宁拂衣说。 小白虎睁着俩大眼睛看着她,显然没听懂。 “就是媚术,你懂吗?”宁拂衣往耳朵边翘了个兰花指,做出副搔首弄姿的样子,试图给小白虎解释。 小白虎还用眼睛看她,还舔了舔嘴巴。 罢了,宁拂衣疲惫地放下手指,示意白麟给她带路,白麟这回才听懂,高兴地竖着尾巴转身奔跑。 宁拂衣一路随它走入最为幽静之处,此地立着个三层楼阁,楼阁四周镂空,以轻纱代替窗子,风一吹便柔美飘荡,如同误入仙境。 她快步走上楼阁,月光透过轻纱撒在地面上,仿佛扔了一地碎银,秋亦躺在一层的贵妃榻上睡得人事不省,宁拂衣只稍稍隐去些气息便跨过她,上了顶层。 顶层唯有一间房屋,四周环绕着木制的平台,上面落了一些桃花的花瓣,香气馥郁,让人想起在合欢门之人身上闻到的异香,宁拂衣心中顿时一紧,闪身停在门边。 待听清里面声音后,她身体顿时僵在原地,落在门上的手不知该不该用力。 里面传来女人细小的喘/息声,听着十分痛苦,落在耳朵里好像数万只蚂蚁在身上爬过,还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似乎是桌上摆放的东西被碰碎在地。 宁拂衣一颗心仿佛被人抛向了高空,怒火不知从何涌出,险些烧去她的理智,久违的杀戮的戾气再次出现在她脑中。 不过她刚刚捏紧了拳头,然而脚下的白麟却不干了,脑袋一撞,大门轰然而开。 随着门撞在墙壁上的巨响,里面坐在榻上的女人顿时一愣,只见她正穿着那日醉酒所见的白色罗裙,一手撑着床榻,一手捂着心口,脸色苍白得没有血色,倒是嘴角和衣襟残留着新鲜的血迹,红得灼目。 二人面面相觑,褚清秋一个没有忍住,嘴角再次流出股鲜血,她好看的眉头拧成一团,似乎十分害怕宁拂衣的到来。 “宁,宁拂衣……”她哑声声音道,挥手想要她出去,却不料身子一软,险些顺着床榻滑落,再说不出话来。 宁拂衣没想到开门会看着这样的场景,她虽不是没有见过褚清秋受伤,但大多数的情况翌日便无事了。 她便以为褚清秋这样强大的人,是什么伤口都能轻易治好的。 可这次似乎不同。 白麟已然跑进去对着褚清秋呜咽,褚清秋挣扎着忍下喉咙的腥甜,再次开口,声音严厉却虚弱:“滚出去。” 宁拂衣下意识想后退,但随即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快速道:“你当心……” 话音未落,她便用余光发现方才还空荡的窗口不知何时落了只色彩缤纷的蝴蝶,她心道不好,抬手用仙力将其扫落,然而那蝴蝶忽然以十分诡异的速度躲过了她的仙力,如同利剑般朝她飞来,与此同时喷出大片的迷烟,迷烟顿时充斥了整个房屋。 “快闭气!”宁拂衣急声道,与此同时自己也屏住呼吸,双手成掌各转一圈,挡住那诡异的蝴蝶,然而蝴蝶在接触她仙力的一刹那,迅速分出数十只,如天罗地网般朝她包围而来。 褚清秋目睹此情此景,已然知晓是何人所为,奈何她此时心如针扎,仙脉乱作一团,一时间使不出多少力量,只得忍痛道:“宁拂衣,一叶障目。” 障眼法?宁拂衣顿时了然,她当即闭上一只眼睛,眼前那数十只蝴蝶便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唯有其中一只仍然闪着异光。 于是下一瞬她便张开双目,仙力直直刺穿蝴蝶身体,蝴蝶顿时化作轻烟,飘散在了半空。 只是蝶翼上的图案忽然闪光,刺痛了她双眼。 看蝴蝶没了,宁拂衣稍微松了口气,她掩着鼻子挥手,用风驱散屋中迷烟,方才还污浊的空气渐渐恢复正常。 “合欢门。”褚清秋蹙眉道,“你怎么会来。” “我听见了,来偷偷告诉你一声,算是还你人情。”宁拂衣见不再有异常,想来那合欢门的人知晓自己被发现,已然遁去,所以转身回答。 “既然你无事,我便走了。”宁拂衣没去询问褚清秋的伤,而是转身想要出门,若是速度快,她今晚还是可以偷偷进入神陨。 然而人刚转过身,便察觉到了不对劲,方才一直清明的脑子忽然混沌,眼前门外的白纱仿佛铺天盖地地朝她涌来。 她连忙合眼后退,手撞上门边的灯台,上面燃着的灯火顿时落地,蜡烛却燃烧得更为热烈,将屋中照耀得忽明忽暗。 “宁拂衣?”褚清秋顿时心道不好,她压下还要呕血的冲动,手指轻挥,门骤然关合。 然而少女没有理睬她,而是背对她站在原地,流动的火光只照亮了她耳垂。 “宁拂衣!”褚清秋咬牙起身,赤足朝她走去,然而还未等触碰到宁拂衣,自己的手腕便忽然被她握住。 那掌心同那灯火一般烫。 宁拂衣慢慢转过身,发丝被风吹开,露出姣美的眉眼,不过她此时并不带笑,于是看着便多了几分阴鸷。 褚清秋似乎透过眼前少女的样貌,再次看见了往日里那个令人恐惧的诛天。 “白麟,去唤人。”褚清秋冷静道,保持同宁拂衣的对视。 白麟也知晓事情轻重,闻言迈着爪子便要跃出窗户,却又被褚清秋呵停。 “不,回来。”褚清秋捏紧衣角。 不能被任何人看见宁拂衣这个如同入魔的模样,而且她知晓那合欢门的法术有多难解。 白麟呜咽一声。 “你也出去,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进。”褚清秋说,白麟虽然不解,但十分听话,眨眼便消失在窗外,于是屋内只剩下了她和宁拂衣两个人。 而宁拂衣眼前还在明暗交叠,一种特殊的感觉在体内奔涌,蔓延到全身,令她感到烦躁和燥热。 掌中抓住的东西却好像冰块,让她急于想要将之搂在怀中,来驱散身上的热度。 少女的手忽然抬起,褚清秋被她拉着转了一圈,身体撞在桌台上,疼得蹙眉,又赶上她旧伤复发身体羸弱,险些眼前一黑昏将过去。 而眼前少女已然失去理智,忽然扯着她的手臂上前一步,二人的距离顿时拉近,少女身上沾染的桃花香气涌进鼻腔,褚清秋心脏猛然缩紧,偏头躲开。 她靠着极强的意志力,才让自己眼前再次恢复清明。 “白骨!”褚清秋忽然低声怒喝,白玉笛忽然从榻上跃起,化成白玉棍后,猛然越过褚清秋,将宁拂衣拦腰向后拖行,她的后背狠狠撞在墙上。 宁拂衣发出声闷哼,乱发在她满是汗水的脸上粘连,高挺的鼻梁不断呼气,本就红的嘴唇更是趋于血色,肌肤莹白如鬼魅。 她仰头将后脑靠在墙面,右手握着白骨试图将其推开,左手则深深抠进墙缝,留下道道血痕。 仿佛有千万股烈火在她体内撞击着,继续寻找一个发泄之地,无数幻象在她眼前划过。 褚清秋用手撑着桌沿,勉强站立,她咬牙看着宁拂衣这副模样,手几乎要捏进石桌中。 眼看那墙面上的血迹越来越多,褚清秋反倒平静下来了,立在原地,静静看着宁拂衣,桃花眼慢慢垂下。 随后低声道:“白骨。” 白玉棍顿时卸了所有力道,当啷一声落地。 下一瞬,黑色的身影便如箭一般落在她面前,褚清秋被她忽如其来的力道推至桌上,轻薄的白裙挡不住石桌的寒冷,寒冷顿时侵入她肌肤,往心里而去。 不过这样的寒冷很快被驱散,少女眼中满是疯狂的烈火,纤细的手臂犹如火炉,环过她腰肢,将她紧紧禁锢在了臂弯中。 桃花的气息越来越近,褚清秋用力闭上了眼睛,不愿去看宁拂衣的眼。 她可以轻易阻止她。 但她不想动。 “你躲什么?”宁拂衣忽然开口,声音有着不符合她样貌的诡谲低沉,她失去理智,可却能够感觉到心中奇怪的悸动,于是伸出手,慢慢触碰眼前女人的脸颊。 她能够分辨出她有多美,长发倾泻在桌上,如摊开的墨水,眼像是下过雨的桃花,夹杂着愤恨不屈,嘴角还挂着血,脖颈像是滑腻的玉脂,沾染一层薄汗。 那脸蛋如冰如雪一样的滑,摸到下巴时,却沾了一手的湿润。 “你哭了?”宁拂衣呆呆道。 第34章 亲近之人 她只能看见她侧脸,紧贴着石桌,眼泪汇聚在一处,啪嗒落于桌上。 宁拂衣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甚至分不清自己姓甚名谁,但眼前这场景却轰然撞进她脑海,带着前所未有的熟悉感。 就好像同样的眼泪,曾在千百年前,出现在她眼前。 “不要伤害她。”有人对她说,于虚空之处,于年岁之外。 不要伤害她。宁拂衣忽然弹身而起,头脑如同被撕裂一般疼,她踉跄着后退,再次撞在了墙壁上,墙上挂着的画作哗啦落地,几根火烛又被撞倒,屋中明暗交叠。 褚清秋感觉到了身上力道的松懈,她猛然起身,泪雾朦胧地望向宁拂衣。 “宁拂衣。”她双手颤抖。 而少女似乎根本听不见她说话,她只觉得体内冰火交叠,似乎有三种力量在拉扯她心肺,一个烧灼她内心,让她欲/望焚身,另一个侵吞她头脑,使她理智全无,暴戾四起。 还有一个,是最为微弱,却始终不曾消散的,那个脑海中的声音。 不要伤害她。 褚清秋拖着虚浮的脚步,一步步上前,而刚接近宁拂衣,便忽然被她再次拉着臂膀,二人身形画了个圈,随后还未等褚清秋反应,宁拂衣已然踮着脚,二人唇齿相碰。 褚清秋顿时睁大双目,摇曳的灯火令人昏眩。 随后便是刺痛感袭来,宁拂衣不知何时咬破了她的嘴唇,甘冽的血腥气顺着二人鼻息渗透肺腑。 还未等褚清秋抬手,少女便忽然再次离开,她手一伸,地上的白骨忽然弹起,带着一股凌冽的风,瞬间砸向自己脑后。 只听得当啷一声,白骨骨碌碌滚落,而宁拂衣也随之软倒,黑色衣衫堆叠在地,盖住她瘦削的身体。 房中陷入寂静,褚清秋身体骤然滑落,跌坐在地上,柔荑抹过唇瓣,沾染了一手刺目。 过了许久,她才哑声开口:“白麟。” 话音刚落,白麟便从窗子跃入,轻盈落地,显然被屋中混乱的场景吓了一跳,随后去用脑袋滚宁拂衣。 “将她拖来。”她已然没有任何力气,只能看着白麟咬住宁拂衣的腿,将她拖到她身边。 褚清秋一言不发地将指尖搭在宁拂衣手腕,感受她脉搏,随后忽然割裂自己掌心,鲜红的血一滴滴流出,落入宁拂衣嘴唇上。 昏迷中的宁拂衣似乎尝到了这种香甜,伸出粉色舌尖将血液卷入口中。 不知滴了多久,直到褚清秋眼前一黑,差点顺着墙壁瘫倒,这才放下手,轻轻呼吸着。 “送她回去,切记不要惊动任何人。”褚清秋有气无力道,白麟便听话地膨胀成了一人大小,将宁拂衣背在身上,消失在了窗外。 屋里只留了褚清秋一人,她沉默着慢慢躺下,眼中满是讽刺,和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迷茫。 褚清秋啊褚清秋,你竟还在肖想,你已经犯过一次错了,险些再犯下第二次。 真是,罪无可恕。 招摇山的清晨比云际山门的来得更早,青鸾齐鸣的那一刻,东方便霞光绽放,第一缕朝阳越过连绵的神山,将漫天祥云照得红光璀璨。 众多稀有鸟雀从山林中腾空而起,不分种族汇聚在半空,穿过烈火般的祥云,在天空展露歌喉,这是唯有招摇山才能看到的盛景,百鸟朝阳。 神址所在之处溢满灵气,使人身心舒展,陷入安眠,故而这般鸟鸣都未曾吵醒熟睡的众人,楼阁中仍然一片安静。 在清晨的霞光中,一个白色身影化作流光,穿梭过盛放的桃花林,无声落入一处屋檐上,微风吹起她衣袂,她身形好似只孤傲的鹤,眼中亦是无喜无怒。 桃花瓣拂过鼻梁,她侧头躲开,伸手将白骨解下,在手中旋转一周,脚下的整座楼阁便被结界封锁,再露不出半点气息。 她便无声落入走廊,鞋底干净无尘,沿着走廊慢慢往前。 “何人……”往来仙侍见了她刚想呵斥,却忽然认出她人来,连忙行礼,褚清秋却未曾理会,只顾着穿过众人,循着香气入了门。 咣一声,门关上,落锁。 “何人闯我合欢门!褚凌神尊?”来人是个年长女人,看见褚清秋后瞬间变了脸色,手中端着的茶点噼里啪啦洒了一地,她忙堆起笑容,“不知神尊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在下这就去……” “昨日是你么?”褚清秋开口,声音清淡,听不出感情。 女人话头收回了口中,她脸上风云变幻,最后挤出笑:“神尊所说何事,在下,在下听不懂。” “好一个听不懂。”褚清秋迈步朝她走去,红唇微启,“合欢门的桃花夫人,行走之处,皆有桃花香。” “这,这桃花源中遍地桃花,怎么便是我?”女人捡起地上的东西,讪笑道。 “哦?”褚清秋已然背对她,却忽的转过身,黛眉微动,“本尊何时说过,事情发生在桃花源?” 女人一愣。 还未等她再开口解释,褚清秋手中的白骨便忽然飞出,化作道白影撞在女人胸口,女人顿时吐出口鲜血,身躯飞起而落,将屋中摆放的花卉砸了个稀巴烂。 她一边嚷着救命,一边从凌乱中爬起,脸上身上沾满了花瓣花泥,好不狼狈:“神尊,在下不知神尊所说何事,来人啊,救命!” 她刚喊完,褚清秋的影子便忽然将她笼罩,女人惊恐地睁大双眼,看着褚清秋冲她伸出手掌。 刺目的白光闪过,女人发出一声凄厉尖叫,仰头再次栽倒。 而褚清秋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尖叫,视线没在她身上停留分毫,转身走入内室。 迎面便撞见了几次想要逃走,却被结界挡回来的李菡萏。 李菡萏看着进门的褚清秋愣在原地,尴尬地笑了笑,伸手抚平衣裙的褶皱,她柔柔坐下,纤细的腿露在外面,轻言慢语:“神尊来得如此突然,所为何事啊?” “她的修为,我已废了。”褚清秋并不接她的话,而是自顾自道,“修得仙法为的是惩妖除恶,保护众生,而非仗着自己修成了仙,便祸害旁人。” “没有用的仙,不修也罢。” 李菡萏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随后又被笑容覆盖:“神尊说得对,我会教育门中众人的。” “神尊……” 她话没说完便戛然而止,原是褚清秋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白骨闪着森森寒光,击向她咽喉,李菡萏顿时后仰,身体乍然飞起,水袖化为根七彩长鞭,卷住白骨。 白骨骤然卷起狂风,将屋内摆设全部掀翻的同时,也搅碎长鞭,李菡萏见状不好,急忙飞起立于房梁之上,长鞭恢复完好,白骨也飞回褚清秋掌心。 “莫只说她,你呢。”褚清秋立在原地开口。 李菡萏貌美如花的脸上出现了一瞬的崩塌,过了半晌,她酥手抚过长鞭,轻轻道:“神尊,我错了,我往后再也不敢了,我所作所为全然没有伤害旁人的意思,只是自从那东篁岭一见,你替我仗义执言,不要那些自诩正派之人欺辱我修的是旁门左道,我便再不能忘掉神尊。” “我还记得当日许多修为颇高的散仙知晓我是合欢门的弟子,十余人一起□□于我,是你站出来将我护在身后,只三言两语便斥走了那些道貌岸然之人。”李菡萏收起了脸上一贯的笑意,“自此我便期望着能再见神尊,然而多次跑去紫霞峰都不得求见,如今好不容易能够碰上你,这才这般不顾一切…… “我替你言语,是因为我不觉得仙法有高低贵贱,只要做的不是坏事,便不该被欺辱。”褚清秋看着她的眼神中没有半点怜惜,“我不觉得你修的是旁门左道,可你如今却用媚术来对付我,若我早知如此,当日何需帮你!” 李菡萏被她说得身子一颤,连连摇头:“神尊,我并非想真的伤害神尊,只是想让神尊对我动情,可昨日还未动手便被神尊发现了,我便不敢再露面。” “而且若神尊不愿,我定会帮你解了媚术,绝不会……” “本尊不会对任何人动情。”褚清秋打断她话,侧脸美得令人心惊,“你这般龌龊之人便更不会。” 李菡萏愣在原地。 “身为一派掌门,竟做出这般有损颜面之事!”褚清秋低声道,随后张开双臂,数根白绸同风一起窜出,李菡萏连忙挥袖,无数灵蝶从她袖中涌出,挡住白绸,但她自知有愧,不曾还手。 屋里一时间犹如大风过境,卷得几乎连墙壁都被掀翻,在一阵目眩中,白骨忽然凌空而起正中她胸口,李菡萏低哼一声,身体骤然飞下房梁,踉跄落地。 喷出口鲜血。 大风散了,楼阁内再无一处完整之地,李菡萏摇曳两下,扑通坐回榻上,捂着胸口喘息,眼神悲切,不敢再多言语。 “你该庆幸你未曾伤到人,不然我定不顾六派关系,要你偿命。”褚清秋面色不改,只低声道。 “此事不许向任何人提起,还有,往后莫要再近我身。”她说罢,大步离开,没让李菡萏看到她一瞬苍白的脸色。 白色身影隐入花林,结界收去,屋顶瞬间倒塌,在一片惊恐的尖叫中,从屋里传来女人隐隐哭声。 戚戚不止。 宁拂衣是不知晓这些骚乱的,她睁开眼时,便险些被脑袋的剧痛疼得再一次晕过去。 就好像头脑被几个人撕扯了一整晚那般,疼得眼前一阵昏眩,不断有些梦中的场景出现在眼前,那场景很陌生,让她脸红心跳,但看不清另一人的脸。 只记得那人似乎一直在哭,哭得她一身是泪。 她怎么在房中,昨晚发生了何事来着?宁拂衣捂着头坐起来,慢慢回想,她只记得自己去了褚清秋那里提醒她,还顺便帮她击碎了那传播媚术的灵蝶。 只是不曾想合欢门的法术确实精妙,竟是将媚术刻在了灵蝶翅膀上,除去被触碰或是气味外,看见也是会中计的,而她修为低防不胜防。 也怪不得那李菡萏这般有底气,敢将这法子用在褚清秋身上。 那自己不是……宁拂衣骂了句什么,垂眸看向自己,还是昨日那一身衣裳,上面沾着不少脏污,指甲几处裂开,指腹有着不少磨损的伤口,此时还残留着血痂。 她掀开领子往里看了看,松了口气,衣衫没有动过,应该是褚清秋替她解了媚术,未曾让她乱来。 幸好,宁拂衣放下手,只是不知昨晚有没有出什么洋相,若是自己做出点什么,岂不是被褚清秋看全了笑话。 只是那本该到手的峨眉刺,便这么错过了良机,今日招摇圣女一出关,她便难以进得去神陨了。 罢了罢了,只要人还在招摇山便总有机会,宁拂衣重重叹了口气。缓缓起身,运功抚平脑中的疼痛,又从荷包里掏出些灵药给自己抹了,让手上的伤痕恢复平整。 半炷香的时辰过后,宁拂衣总算好受了些,她起身换衣裳的同时,踱步到了铜镜前,疑惑地用手去摸自己嘴唇上的血痂。 如何会有这么多血,难不成她昨日还吐血了? 此时门忽然被敲响,睡了一夜神清气爽的柳文竹穿着门服跑进来,柔声笑道:“衣衣,你竟起得这么早,昨夜我回来时见你睡着,以为你这一路有多累呢。” 她话音刚落便惊讶地停下:“你这脸上怎么这么多血迹,昨晚发生了何事?” 她连忙上前挥袖,除去了那些血痂,露出宁拂衣原本白皙的肌肤。 “无妨无妨,许是招摇山灵气太重,我一时不习惯,流了点鼻血。”宁拂衣笑着回答,这种事情不知道才好,想必褚清秋那般容不得沙子的脾性,早就惩罚了李菡萏。 只是看她昨日好像伤得很重…… 想到这里,她顿时移开思绪,褚清秋伤势如何与她无关,也不是她能管得了的,昨日帮她一回,就已然仁至义尽了。 “好吧。”柳文竹信了她的话,伸手帮她整理头发,“你快些换衣服,师兄师姐们都在外面等着呢。” “招摇大会这便开始了?”宁拂衣惊讶道。 “本应是明日,但方才招摇圣女发了帖子,请各派掌门及弟子前去招摇之巅,说是在大会开始之前同大伙儿共赏乐事。”柳文竹回答,神情也有些疑惑,“也不知是何等乐事。” 宁拂衣虽然兴趣缺缺,但还是同柳文竹出了门,混入云际山门的队伍中,前往了招摇之巅。 此处是整个招摇山最高的地方,足以容纳千万弟子,登顶之后便再看不见飞鸟,远望全是烟雾缭绕,偶尔有神山露出头来,宛如画卷一般。 虽说前来招摇山的唯有精英弟子,但除去六大门派外,江湖中修仙门派众多,围了一圈后,竟也是浩浩荡荡数不清的人头。 围绕偌大的招摇之巅搭起一圈高台,以供众人落座,掌门之位在最前方,往后便是其余弟子的座位,皆是玉石所制,其上摆满瓜果茶水,招待周到。 其中以六大门派的位置最为高耸,其余小门小派的则更低些,错落安排。 宁拂衣和柳文竹拉着容锦,寻了一处视野好的地界坐下,这高台搭建得很妙,只需坐着下面景象便一览无余。 梅承嗣和三个长老已然在前方落座,常有人来来往往,互相寒暄,梅承嗣刚摸着胡子笑得得意,然而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方才还围在他身旁的众人便齐齐转了个方向,围住了姗姗来迟的褚清秋。 宁拂衣的眼神便在褚清秋身上停留,她依旧一身白衣,裙摆和袖口都用银丝绣了飞羽,肩膀处云肩则是飞鸟形状,看着便气势十足。 她礼貌朝众人点头,却并不多言,脸色虽苍白但清透,丝毫看不出受过很重的伤。 其余六派也挨个儿落座,宁拂衣没看见李菡萏的影子,只有几个弟子孤单地坐在位置上。 想必是褚清秋已然教训了她罢,宁拂衣勾了勾唇,希望褚清秋下手再重些,好偿还自己未能拿到峨眉刺的气。 待众人都坐好,偌大的招摇之巅一片壮观景象之时,远处地面忽然像水似的起了阵漩涡,一个白胡子老者的身影出现,微微张口,声音便隔着老远的距离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莅临招摇山,我等倍感荣幸,只是圣女身体抱恙,暂时无法出关迎接,便嘱咐老身接待大家,还望诸位海涵。” “圣女忧心诸位无趣,在大会开始前设置了些小的比试,将从各派弟子中随机选出参与者,获胜之人便可获得追云圣水一瓶。此比试不算入大会之中,诸位可安心。” 追云圣水便是圣女的眼泪,是疗伤的圣药,有价无市,对于普通弟子来说便是至宝,于是此话一出,修为没那么高的普通弟子便兴奋地喧哗起来。 而招摇大会对于各派一向是个提升威望和名气的场合,尤其还决定了六大门派在江湖中的实力排名,而对一些小门小派来说,若是自己的弟子在招摇大会中出人头地,同样意味着其声名的扩散,所以历年的招摇大会都及其受人重视。 而眼前这比试虽小,可好歹几千双眼睛看着,也万万不能丢了人去。 众人心思攒动间,那白胡子老人便又开口:“诸位可看见自己桌上的茶杯了,若是揭开杯盖便有祥云升腾,便请站到此处,每个门派各选一人。” 话音刚落,四周便响起了清脆的开盖声,不断有人惊呼和尖叫,人山人海中升起一朵朵祥云。 被选中的弟子有的激动有的害怕,但都纷纷起身走下高台。 “云际山门是何人?”四周有弟子在问,然而一个个杯盖被揭开,都没有人被选中,到最后就连几个长老都回身打量,面面相觑。 容锦和柳文竹都揭开了自己的盖子,然而里面只是一杯清澈的茶汤,并无什么祥云,宁拂衣便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你的还没有打开。”坐在前面的冯歌忽然开口,面色不佳地看着宁拂衣。 宁拂衣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弹开杯盖,顿时便冒出朵巨大的祥云,一飞冲天,将她彻底暴露在了众人眼中。 “快看,是宁拂衣!”有人扭过头来朝宁拂衣张望,一脸可惜。 “怎么会是她?完了,这下招摇大会还未开始,我们云际山门便要丢人了。” “衣衣……”柳文竹连忙拉宁拂衣的衣袖,然而宁拂衣冲她安慰地笑了笑,起身往下走。 无数人的目光似乎都集中在她身上,或是讽刺,或是对云际山门必输的担忧,偶尔听见几声嘀咕,等宁拂衣看过去的时候,那些人便眼观鼻鼻观心了。 褚清秋没看她,正望着台下出神,宁拂衣的眼神便在她身上扫过,直着腰板径直走向远处的老头。 人到齐后,在场的一共有十五名弟子,最为年长的便是天玑剑宗的,是名剑眉星目的男子,衣裳穿得气派,手中拎着的也是少见的宝剑,而鬼见宗的则是个瘦削少年,身体僵硬,印堂发黑,合欢宗的则是个貌美女子,正摸着手里的灵器,满眼的不屑一顾。 宁拂衣身后挤过来个容貌普通的少女,小声同她搭话:“这位仙友,你害怕吗?” “不怕。”宁拂衣摇了摇头,怕有何用,何况招摇大会还未开始,如今不过是开胃小菜。 “我这心里慌得很,你瞧他们都是个顶个的人才,想必修为都在化境之上……” 她话音刚落,那白胡子老人便忽然抬袖召出一道彩虹,拱形彩虹顿时成了道大门,门内画面模糊不清,看着好似一头什么野兽。 “此乃梦魇,是圣女于铜川抓的一头异兽,可拉各位入幻境,若能闯出幻境便是获胜,若闯不出,便是失败,但各位放心,这异兽并非凶兽,不会伤各位性命。”白胡子老头笑眯眯道,随后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十五名弟子互相看了看,依次走过拱门,身体便消失在了原地,随后拱门顿时变大,大到能让坐在最后的人看清其上的画面,与此同时画面分为了十五份,分别印着十五名进入其中的弟子的脸。 人群中传来一阵吸气声,皆十分惊奇。 “忘了同大家说,梦魇此兽有个奇特之处,便是它的幻境不欢迎一人,故而会召唤诸位在场的最为亲近和重要之人入内。”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个个人从高台上消失,随后满脸震惊地出现在拱门中的画面里。 最为重要之人?已然站在一片漆黑中的宁拂衣听见了外面的话,想必是柳文竹吧,她抱住了手臂。 而与此同时,高台上的柳文竹也做好了准备,捏紧手中法器。 “神尊,今年的招摇大会确实不同,整出如此多花哨来,想必这位招摇圣女游历人间十年,性子都变了。”元明长老捏着茶杯笑言,谁知刚抬眼,便愣在了原地。 “褚凌神尊?”他眨了眨眼,同时引来了其余人的注意,皆盯着褚清秋忽然空出来的位置,未曾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快瞧!那里!”有人指着拱门大声叫道。 于是众人齐齐抬头,惊惧地发现那位鼎鼎大名的褚凌神尊,此时正捏着杯刚倒好的茶水,眉头紧皱地立在了画面中。 作者有话说: 异兽:早知道死铜川了。 第35章 幻境 “师尊!?”坐在台上的秋亦弹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神尊怎么进去了?这梦魇兽糊涂了?” “哪里?哪里?”不断有弟子垫着脚起身去看,本就人头攒动的高台上如今更是纷乱至极,有弟子坐在后排看不清的,甚至蜂拥一般往前涌去,甚至连各派掌门都伸长了脖子望。 直到那白胡子老头出言稳定场面,这才恢复了些秩序。 “诸位稍安勿躁,既然各位已入幻境,便是出不来的了,请各位坐好,莫要拥挤!”白胡子老头急忙喊道,双手示意众人安静,随后同样惊诧地看向拱门。 当然最为不敢置信的便是云际山门,众弟子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几位长老同样面面相觑,梅承嗣握着手中茶杯,眉头拧成一团。 “我也觉得是这梦魇兽搞错了,谁不知褚凌神尊修的是无情道,且她向来不问世事,即便最近成为云际山门的掌门下了紫霞峰,平日里也从不出静山宫,怎么会同宁拂衣有干系?”景山长老嘴巴张了半晌,这才开口。 平遥长老未曾说话,却解下个串珠放在手里盘着,似乎在要自己冷静下来。 元明长老则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看向了一直一言不发的梅承嗣。 “我去同招摇圣女沟通一番,选了个修为最低的弟子已然丢人,如今一派掌门去参与这等把戏,成何体统!”景山长老起身便要离开,被元明长老用扇子抵住身体。 “景山长老莫急,这比试不过是个玩乐,想必众人不会将输赢当真,而且明眼人都知晓定是这梦魇兽出了岔子,毕竟进去的是褚凌神尊,无人敢乱说的。”元明长老笑眯眯道,用扇子按着景山长老坐下。 “可是……” “既然来了招摇山便得遵循招摇圣女的意思,数千人看着,如今反悔不合时宜。”元明长老继续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似乎能够安抚人心,“何况待招摇大会一开始,谁人还会记得今日插曲。” “梅掌门和平遥长老觉得呢?”元明长老又转向一直沉默的二人。 梅承嗣黑着脸没说话,只下巴微扬,表示同意,而平遥长老也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串珠一把拍在桌上。 高台上众说纷纭,而幻境之中却一片安静,褚清秋下一瞬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同宁拂衣对望着,都陷入了沉思。 头顶有个微弱的光点,能让她们看见彼此,却看不清彼此。 幸好此处够黑,能够掩饰住褚清秋眼中的尴尬,她只是挥了挥手,淡然地将茶水泼去。 “怎么会是……”宁拂衣开口,说了一半心中早已明了,便又将嘴巴闭上。 想必是因为婚契的原因了,她背过身去,假意观察周围。 这比试还有何好比的,进来的可是褚清秋,宁拂衣无奈地闭了闭眼,就算这梦魇兽法力再高,恐怕都抵不住褚清秋一袖子吧。 也不知道外面的人看见她竟将褚清秋带了过来,是个什么想法。 梦魇兽还没出现,气氛一片沉默,宁拂衣为了缓解尴尬,同她聊起天儿来:“神尊昨日……” “无妨了。只是我受伤之事,切莫同任何人说起。”褚清秋随遇而安地站着,垂眸道。 “放心。”宁拂衣打了个哈哈,但没多问,随后试探,“我昨日可做了什么?” 褚清秋顿了顿,唇瓣在暗处动了动,才开口:“不曾。” 那就好,宁拂衣再松了口气,摸了摸自己脑后还残留的那处淤血。 虚空中忽然传来老人沙哑的声音,那声音很轻,但听得却很清楚,宁拂衣顿时收起了其他思绪。 “何为惧,撕裂于心不得相忘者。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曰复命。”[1] “归矣,归矣。” 最后的话音刚落,眼前的黑便忽然撤去,仿佛日夜更替阴阳交接,刺眼的光从头顶洒下,宁拂衣被刺得瞬间阖目,待她再睁眼时,便愣在了原地。 只见她正立于熟悉的大殿中,眼前血腥气弥漫,一向挂着笑意的女人此刻半跪于地面,一手撑着剑柄,一手捂着胸口,还不断有鲜血从她嘴角涌出。 “宁长风……”宁拂衣喃喃道。 这是,宁长风当着她的面,仙脉尽断,心裂而死那日。 巨大的悲怆感和无助迅速将她包裹,早已忘却的悲伤冲击着她的脑海,她似乎一瞬间成为了那个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去却无能为力的少女,心肺都仿佛在翻滚,强烈的呕吐感令她十分眩晕。 宁拂衣出了一身冷汗,她愣在原地,看着宁长风那张清秀的脸上,逐渐被七窍流出的血淹没。 “宁,宁拂衣,你过来。”宁长风在伸手呼唤她,脸痛苦地变了形,宁拂衣僵着身子,慢慢上前,半蹲下去。 她嗓音像是吞吐着气泡,什么都说不清楚,于是捏住宁拂衣手掌,在她掌心写下一个字。 悲怆感觉依然倾吞着她的心智,宁拂衣忍着呕吐的冲动去碰宁长风身体,却不知被谁拉了起来,一个同她一模一样的身影撞进她眼前。 那少女在哭,哭得撕心裂肺,神情痛苦到险些看不清样貌,眼下两颗熟悉的泪痣红得发黑。 “我该怎么办?”她在哭叫着,血也从她嘴角流出,“我该怎么办,她死了,我怎么办?” 她的感觉似乎能够传递到宁拂衣身上,宁拂衣忽觉心肺剧痛,脑中朦胧起来,同眼前悲痛欲绝的少女融为一体,好似马上便要变成她一般。 “陪陪我吧,我一个人好害怕。”少女极为可怜,她忽然伸手握住宁拂衣的手,“求求你,保护我吧。” 宁拂衣眼前一片混沌,她的视角时而变成少女的,又时而变回她自己的。 “好。”宁拂衣说。 然而在那少女笑起来的一刹那,方才一直握紧的拳头忽然张开,一把仙力幻化的匕首出现在掌心,下一瞬便带着莹莹微光,刺入了少女胸口。 几乎要穿透耳膜的尖叫声回荡在脑海里,吵得人大脑生疼,宁拂衣皱起了眉头,微微将脑袋缩了缩。 不过刹那间,那尖叫便戛然而止,四周顿时陷入寂静,宁拂衣也猛然睁眼,漆黑落在她肩膀上,安静得让人难受。 方才体内那些痛苦的感觉也随着尖叫声消失,只留下一身的汗。 宁拂衣呼出口气,用衣袖擦了擦脸,心中只余淡淡的悲切。 若是上辈子的宁拂衣,恐怕便会陷在那回忆中了,只可惜她已然经历过太多痛苦,无论再怎么回味,都已然麻木。 不过……她抬手看向自己掌心,宁长风写下的字,那些触觉组合在一起,似乎是一个“爱”字。 幻境中的是她的回忆,后来记忆模糊了,她便忘却了宁长风曾给她写过这样的字。 宁长风生前都不曾对她说过爱,快死的时候,为什么要写呢。 她想不通便不想了,转身去看褚清秋,而褚清秋也在此时醒来,她轻轻睁开了眼,眼底的悲怆转瞬即逝。 就好像她看见的回忆,也不过尔尔一般。 也是,褚清秋能有什么悲伤的回忆,她可能连悲伤是何意都不懂吧,宁拂衣转过头,看向虚空中。 “还有什么招数?”宁拂衣道。 “何为贵,珍藏于心不肯相忘者。”老者的声音再次响起,“归矣。” 他话音刚落,便再次阴阳交叠,宁拂衣眯缝着眼看去,只见面前一片模糊,那些场景好像被一层薄纱盖着,什么都看不清。 正当她准备揉揉眼睛时,耳旁的风声乍然停止,她又回到了黑暗中。 怎么回事?梦魇兽没力气了?宁拂衣有些茫然。 很显然茫然的不止是宁拂衣,还有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梦魇兽,那老者加重了的呼吸声响起,于是又道了一声归矣。 仿佛场景重现,风声又响起,模糊的场景再次滚动。 随后再一次戛然而止,宁拂衣面色不改地立在原地,抬头和虚空对望。 “你行不行啊?”她蹙眉。 梦魇兽怒了,于是宁拂衣面前便开始迅速滚动黑白,晃得她眼花缭乱,于是干脆闭上眼睛,任由梦魇兽折腾。 过了好一会儿,耳边安安静静的时候,她又睁开眼,自己依然立在黑暗里,而梦魇兽俨然是累坏了,只在头顶喘着气,不再试图拉她入幻境。 还想看看自己珍贵的回忆是什么呢,宁拂衣有几分失望,转身想同褚清秋搭话:“神尊……” 话说了一半便停下了,因为她发现褚清秋正紧紧闭着眼睛,身体僵立在原地,显然还处于幻境之中。 所以不是梦魇兽没力气了,而是自己的原因,难不成自己没有珍贵的回忆?宁拂衣心中疑惑,她走到褚清秋面前,发现对方唇角居然是微微抬起的。 褚清秋闭着眼,五官精致得就像是精心雕刻而成,黛眉如柳,睫毛纤长,唇色淡了些,但添了几分冷清。 宁拂衣心弦一动,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不曾看见褚清秋笑过,那是怎样的回忆,能叫她露出笑意。 既然自己进不去,她也只能等待褚清秋醒来,起初宁拂衣还不当回事,然而待时间慢慢流逝后,她便察觉了不对劲。 太久了,褚清秋陷入回忆已经有半炷香的时间,却丝毫不见她神情变化,倒是嘴角愈发上扬。 “神尊?”宁拂衣蹙眉道,她试探着将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按理来说,褚清秋这样修为及心性的人,应当不会被区区幻术拉扯这么久。 “褚清秋。”宁拂衣提高了声音,试图将褚清秋唤醒,但无论她怎么喊她,对方都没有反应。 虽然那白胡子老头说过梦魇兽不会伤人,但陷入幻境许久还不出来终究是有危险的,宁拂衣眼神凌厉了些,准备将她强行唤醒。 然而她还未碰到褚清秋,周围便忽然闪过一道白光,将她意识拉扯了进去。 她眼前出现了许多陌生的画面。 画面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白衣女人,另一个是一团黑影,看不清身材样貌,但好像是个女子,个子比女人还要高。 她们大多数时候只是坐在一起,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并没有交流,然而无数个这样的画面闪过之后,她们的相处便好似变了。 她们开始越靠越紧,女人似乎身体羸弱,黑影总是沉默地将女人打横抱起,从屋中抱到屋外,动作小心而温柔。 再后来这样的拥抱便成了日常,女人被抱着时总是无比安静,到后来她甚至会弯下自己高贵的头颅,缩在黑影的怀中。 再再后来,她们偶尔会亲吻,却总是那黑影主动,而黑影离开后,女人便会默默哭泣。 终于有一天,她们似乎爆发了争吵,女人摔碎了四周所有的东西,而黑影却一言不发,忽然将她抱起放在床上,二人的身体忽然凑近,女人的身体便软了下来…… 宁拂衣上辈子不是没见过这般场景,但她一般不过是冷眼看看,却从不及这一刻的画面令她面红心跳。 褚清秋便是沉浸在了这样的回忆中?宁拂衣眼神微微偏移,原来褚清秋并非真的没有感情,她居然有过,甚至这般刻骨铭心。 只是不知那人是何方神圣,能让她铭记至此,深陷幻境。 宁拂衣走了一瞬间的神,不过随即便清醒过来,抬腿迈入画面中,脚尖点地越过窗子,一把将那黑影掰过来的同时,手中仙力化出的匕首便深深刺入那人胸口。 黑影发出刺耳的尖叫,与此同时强烈的撕扯感袭来,眼前的画面顿时被搅碎。 宁拂衣仿佛大梦初醒般倒吸一口冷气,睁眼便是熟悉的漆黑世界,她不知何时攥住了褚清秋的手,那只手满是汗水,此时猛然从她掌心抽出。 抬眼,褚清秋已然醒来,她苍白的脸终于有了血色,红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缝,眼中满是怒意,死死瞪着宁拂衣。 宁拂衣也未曾想到会看见这样的场景,连忙后退:“我不是故意看到的,何况若不是我拉你出来,你还不知要在里面困多久。” “你放心,我什么都没看清……” “住口!”褚清秋厉声道。 宁拂衣理解她这种往事被人看了的愤怒,难得地没同她作对,而是无奈地闭上了嘴巴,而此时那虚空中的老者再次开口,结果第一个字还没吐出,褚清秋腰间的白骨便骤然飞向虚空,只听一声怪叫,它话音戛然而止。 宁拂衣侧了侧身子,退避三舍,心中些许可怜那头异兽。 你说你既已知晓她是谁,还惹她做何? 与此同时,幻境之外,众人坐于高台之上,一边百无聊赖地聊着天,一边时不时看向拱门,只可惜拱门只能看清参与者的画面,却并不能听到他们声音,更不能知晓他们入了怎样的幻境。 但也并非无趣,毕竟每个人入幻境之后的表现大不相同,有的哈哈大笑,有的仰天痛骂,还有的深陷幻境不出,跪地嚎哭,一时间区区一面拱门,竟是看到了人生百态。 “衣衣那边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柳文竹用手遮着阳光,担忧地看向拱门。 谁知她话音刚落,便好似从天边传来一声巨响,彩虹状的拱门应声碎裂,滚滚黑雾以拱门为中心散开,喷涌向四周。 弟子们纷纷喧哗着躲闪,坐在前排的众掌门长老连忙伸手召出结界,将高台牢牢护住。 只见伴随着黑烟飞出来二十八名弟子,纷纷跌落在地,有的还未从幻境中清醒过来,眼角还沾着泪,直到风吹散黑烟,他们这才睁开迷蒙的眼,惊恐地看着从黑烟中显现身姿的褚清秋。 人人见到的褚清秋都是冷漠而平静的,从未见过她这般满含怒气的模样,顿时全场一片寂静,无人开口。 白骨从虚空中打着旋儿飞回,稳稳落在褚清秋掌心,褚清秋手里拎着个扑腾乱跳的小兔子,抬手扔在那同样惊呆了的白胡子老头面前。 “你的异兽。”她说,随即大步穿过招摇之巅,越过高台,往山下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最后还是平遥长老小心开口:“神尊,这里还未结束,您……” “本尊身子不适,先行告辞了。”她冷冷道,径直穿过众人。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道德经 第36章 负心人 这场比试便是在这样乱糟糟的局面下结束了,二十八个从幻境中挣扎出来的弟子被各自的门派从地上扶起,带了回去,白胡子老头宣告云际山门胜利,将圣水恭敬地送到了掌门桌上。 顺便向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各门派表达了歉意,说今晚会准备招摇山独有的佳肴美酒招待众人,请大家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参与明日的招摇大会。 于是此处乱哄哄地散了场,众掌门被白胡子老头亲自领着回桃花源歇息,而其余弟子也做鸟兽散,叽叽喳喳下山。 宁拂衣走回云际山门的方向,一路迎来无数道视线,有探究,有鄙夷,还有艳羡,她均没有做理会。 “拂衣,累了吧,快回去歇歇。”还不等其他长老张口盘问,元明长老便笑言道,顺便将手里装在玉瓶中的圣水递给她,“喏,你的。” “多谢元明长老。”宁拂衣接过圣水,冲他笑了笑,然后同其他长老点了点头,便抬腿越过他们,混入弟子中。 “衣衣快来。”柳文竹和容锦急忙招手唤她,宁拂衣几步跑过去,路上被一些弟子拦住好奇询问,却都被她以刚从幻境出来身体不适为理由搪塞过去,躲躲闪闪回到了好友身边。 “走吧,我们先回去。”容锦拉着她跳下高台,躲开好奇的众同门,三人脚步极快,没一会儿便将其他人甩在了身后,走下了招摇山的白玉阶梯。 宁拂衣的思绪总是回到方才幻境中的画面上,故而一路都在走神,直到柳文竹一巴掌拍在她肩上,这才恍然清醒。 “衣衣,你何时同神尊关系那般密切?我本以为被唤过去的不是我便是容锦师兄,怎么会变成神尊呢?”柳文竹樱唇抿着,言语轻柔,却有些委屈。 宁拂衣正不知如何解释,一旁的容锦便出言解围:“我猜便是像长老们说的,那梦魇兽出了问题。” “好吧。”柳文竹瘪了瘪嘴,“所以你们在里面发生了何事?” “就是将人带入最痛苦和最珍贵的回忆中,不过是些小把戏,并不难解。”宁拂衣笑得没心没肺,一旁的容锦和柳文竹却对视一眼,默契得没有再问。 痛苦的回忆,不用想便知道是何事,柳文竹心生怜爱,便将宁拂衣的手挽得更紧了。 他三人正沿着台阶慢慢走,身后却传来纷杂的脚步声,以冯歌带头的几个东苑弟子顺着台阶下来,三人侧身为他们让路,谁料冯歌走到她们面前之时,却发出一声鄙夷的轻哼。 一行人眨眼便只剩了背影,柳文竹皱着眉头看去,不平道:“我想不通他们这到底是为何,平日里冯歌师姐人很好,可怎么到了衣衣这里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容锦耸了耸肩,宁拂衣倒是一脸平静。 “不过是觉得我耍阴招赢了李朝安,认为我胜之不武,加上我竟然召唤出神尊,便更觉得我只会攀关系走后门,瞧不起我罢了。”宁拂衣说着说着,继续前行。 “那我同她解释。”柳文竹蹙眉,“我们是同门,不能叫他们这样冤枉你。” “人呢,只能看见他们想看到的,她们觉得我是何人,我便就是何人,张口解释只会令他们更为深信不疑。若所有人都觉得我是恶人,那我无论怎么做,便都是个恶人了。”宁拂衣笑笑,“所以我自行我之路,管他们如何认为。” “不走么?”宁拂衣见柳文竹和容锦没有跟上自己,回头冲他们偏了偏头,随后大步流星离去,层层衣袖卷起,发丝张扬地左右摇摆。 柳文竹和容锦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疑惑。 “这还是从前那个爱哭鼻子的宁拂衣么?”容锦道。 “不知道。”柳文竹摇摇头,目光却看着那背影出了神,“可她这样,似乎好了很多。” 回到房间之后,有小仙童给每间屋子送来了招摇山神泉中汲来的泉水,以供各位弟子沐浴,据说这泉水有洗去体内外污浊,排毒静心之功效,宁拂衣便将其倒在浴桶中,脱衣沐浴。 她方才偷偷溜去神陨附近看了一眼,不知为何昨日还没有人守卫的禁地,今日居然已被层层围起,就连那只守护神山的青鸾都一直盘旋在天空中,久久不肯离去。 看来错过了昨日,再想要偷偷闯入神陨便难如登天了,她指尖轻轻弹着浴桶,脑中思忖,该如何拿到她的峨眉刺。 然而想着想着,思绪却忽然偏了,转而回忆起了今日在幻境中看到的场面,她还从未见过褚清秋那个样子,冰肌玉骨,泪眼含情,虽不减清冷和傲骨,却也多了几分温柔。 她羸弱躺着的模样,同她挥手便是天翻地覆的强大对比鲜明,让人心中生出种奇怪的探究感来。 被那黑影抱着的时候,展露的是向所有人都不曾展露的柔软,肩也软,腰身也软,唇看着也软…… “靠。”宁拂衣忽然发出一声叱骂,手一松,身体顿时滑入浴桶,干净的水将她浑身都包裹,排去污浊的同时,也排去了脑中所想。 她在想什么,那可是褚清秋,就算她往日曾羸弱过,可如今却不是。 想必是今日猝不及防知晓了褚清秋的秘密,一时受到冲击,这才这般乱了思绪,她待脑中情绪正常了,这才从水中一跃而起,挥手招来衣衫,套上的同时,身上水分随着仙力而蒸发。 衣衫很快整理好,她转身于窗前坐下,看着窗外的繁花似锦出神。 不知褚清秋是何时有的那段经历,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将褚清秋伤害至此,转而去修了无情道,宁拂衣感叹地抿唇,忽然觉得褚清秋也不如往常那么高不可攀了,毕竟她也做过普通人,拥有过同普通人一样的情感。 想着想着,脑海中又浮现出幻境中的画面,宁拂衣皱着眉,狠狠拍了自己一下,这才强迫自己忘却。 往后她便运功修炼起来,直到门被小仙童敲响,这才睁眼清明的双眼,起身开门。 “这位仙友,圣女于七绝殿摆下筵席,还望仙友赏脸一去。”那唇红齿白的小仙童稚声稚气说着,说罢张开宽大的袖袍,低头行了一礼,这才离去。 正好肚子空空如也,宁拂衣感觉到肚子咕噜噜叫唤,于是应了,出门寻不到柳文竹,便自己往七绝殿走。 路上皆有仙童指路,她穿过楼阁和琉璃宫墙,往一片霞光的方向走去,夕阳在招摇山显得极为壮丽,比别处的颜色要浓郁许多,所谓七绝殿是招摇山的主殿,高高穿过七彩祥云,周围满是常开不败的花树,站在殿前能将一半的神山尽收眼底。 一路周围都是各个门派的弟子,有的穿着十分贵气瞧着便是名门大派,有的则一身布衣,满脸好奇地环视四周,感叹神址的壮观。 她混在人群中走进殿内,此处虽在室外但灯火通明,环绕大殿嵌着两排夜明珠,将殿中照耀得如同白昼。 最靠近殿内的地方仙雾缭绕,阶梯是由清澈的水铺就,虽潺潺流动,但踩上去却如同实体,并不会沾湿鞋底,其上左右分开放置了矮桌,是为各派掌门及长老准备的,众人坐于其上,已经开始推门换盏起来。 宁拂衣便寻了个偏僻的角落,她刚一坐下,面前的桌上便顿时出现了美酒佳肴,酒都是桃花酿的神仙醉,瓜果蔬菜全是些神界才有的特别之物,就连肉类都同山外的不同,闻着有股花一样的清香。 宁拂衣坐下后便开始风卷残云,没一会儿便将桌上食物解决精光,待她吃完后,剩下的残羹冷炙便消失了,只留下了酒,和鲜花做的茶点。 “什么?今年招摇大会要我们入神陨?”她身后忽然传来两个天玑剑宗弟子的谈话声,宁拂衣心弦一跳,放下了手中酒杯。 “你定是听岔了吧,神陨乃是上古战神陨落之地,招摇圣女世代守护招摇山,从不许任何人入内,就连一只鸟都难以飞进去,怎么会将最后的试炼地点选在神陨呢?” “我定然没听岔,我去给掌门送茶水时亲耳听掌门说的,我们掌门说的那还有假?神陨是什么地方,里面定有珍宝无数,看来这次招摇大会大伙儿定会拼尽了全力,以求进入神陨的机会。” “唉,本就没什么希望能取得名次,如今这么一来所有人都使出浑身解数,我便更不会出人头地了。”那弟子失望道。 再往后的埋怨宁拂衣便没有听,她已然沉浸在了喜出望外中,招摇大会最后的关卡居然是进入神陨?那不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本身并不在意所谓招摇大会的名次,但如今听了这个,便要使出浑身解数,试他一试了。 宁拂衣思忖罢了,也吃饱喝足,起身便想离开此地,回去为明日的招摇大会做做准备,然而刚刚起身,却用眼角余光瞥见个白色的身影。 那身影坐在那里并不难被注意到,除去她本身便足够吸睛外,还有她周围那一大片的空桌子,就好像自带结界似的。 似乎无人敢靠近她周围,虽说是畏惧使然,但她孤零零坐在那里的模样,同周围觥筹交错的盛况对比下来,还是有些凄然。 宁拂衣脚步顿了顿,忽然鬼使神差地朝她走去。 待走到附近,宁拂衣便明白了此处为何无人,实在是褚清秋身上散发出的冷气太足,就好像一座夏日储藏瓜果的冰窖,只需走近一步便是森森寒气。 就连秋亦都没守在附近,不知被褚清秋赶到何处去了,宁拂衣背着手走到褚清秋身后,刚想开口,便有个碟子从桌上骤然腾空,打着旋朝她脑门飞来,似乎势要削去她的天灵盖。 亏得宁拂衣眼疾手快一个侧身,那碟子便飞在了个正巧经过此处的醉仙脑袋上,只听得咚一声,那倒霉人便后仰着栽倒,不省人事了。 很快便有两个小仙童迈着短腿走来,将醉仙扛出去休息。 “何人……”褚清秋冷冷抬眼,待看清是宁拂衣后,话语戛然而止,身上冷气却更重了。 “你过来做什么。”她说着,指尖一抬,桌上酒壶便自动飞起,给她倒满了酒。 我怎知我来做何?宁拂衣心中道,她讪讪笑了笑,盘膝于她身旁坐下。 褚清秋虽然怒气更甚,但好在却没赶她走,而是仰头将酒倒入口中,一滴晶莹的酒顺着她线条柔美的下颚流下,流入被层层衣襟掩盖的胸口。 宁拂衣移开了目光。 “神尊是因为白日的事才……”宁拂衣看了眼她桌上的酒杯,“借酒消愁。” “同你无关,赶紧滚开。”褚清秋低声道,抬手倒酒。 若同她无关,为何在看到她后这么大的反应,宁拂衣心道,于是开口:“神尊放心,我虽不是什么大好人,但向来不爱乱嚼舌根,幻境中看到的事情绝不会向外吐露半分。” “神尊若是不信,我即刻便发誓。”她说着抬手,却被褚清秋挥手一道气流将手拍回桌上。 “不必,你若真的说一个字,我自会拔了你的舌头。”褚清秋淡淡道。 真凶,宁拂衣闭上了嘴巴。 话说到这里本来就应该走了,然而宁拂衣却怎么都迈不动脚步,于是开口劝:“既是往事,神尊便可以忘却了,人生谁无过去。” “谁说我还记得。”褚清秋道。 那你难过个什么劲儿,宁拂衣心道。 “毕竟那人也早将此事忘了。”褚清秋似是喝醉了,竟多说了一句,随后又是吞酒入腹。 原来是个背信弃义之徒,得到了又抛弃,也怪不得褚清秋成了今日这般模样,也怪不得她会去修无情道,原是受了如此重的情伤。 “既然是个人渣,那你便更不该为此伤情。”宁拂衣开口,“既然她背弃了你,你便回去找到她打个一顿两顿,解了心中执念便可,若她实在伤你至深,便绑起来去喂白麟,让人间少个祸害。” 褚清秋捏着酒杯的手顿了顿,身上的冷气淡了些许。 “你倒是懂得睚眦必报。”过了半晌,她才开口,语气也不再那般冷了。 见自己的劝说有效果,宁拂衣甚是欣慰,也便不再多留,起身道:“弟子告辞。” 褚清秋嗯了一声,却在宁拂衣转身的时候忽然开口将她唤住,目光没看她,只抬起一侧的手臂。 宁拂衣不知她何意,往她手上看了看,又看向她侧脸。 “这个拿去。”褚清秋说着抖了抖衣袖,露出手腕上用红绳串着的,墨色的一念珠。 “一念珠?”宁拂衣十分惊讶,她知晓这玩意儿据说可收纳万物,六界都难以寻到,上辈子她也只见过自己那一颗。 且那颗还不知从何处而来,只是有一日便忽然出现在了她手腕上,如论如何都解不下。 她伸出手,从褚清秋白嫩的手腕上将其解下,却有意避开了同她接触的可能,导致解了好大一气,沉甸甸的珠子这才落入掌心。 “神尊是要,送于我?”她惊讶。 “这本是你母亲的,理应还给你。”褚清秋说,说罢便继续喝酒,不再同宁拂衣搭话。 奇迹般的,那东西落到宁拂衣手上便如同生根似的,牢牢固定于她手腕。 熟悉的感觉袭来,难不成上辈子自己的那颗一念珠,便是如今的这一颗? 她同褚清秋道了谢,转身离开了七绝殿,神山凉爽的风吹拂在她脸上之时,宁拂衣忽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这一世的褚清秋,除去脾气还不好外,其实也没那么惹人讨厌。 —————— 东方亮起第一道霞光之时,招摇大会在神山的百鸟齐鸣中开始了。 六大门派的掌门围成一圈立于招摇之巅,不同颜色的光芒从他们掌心轰然而出,于中心汇聚成一条光柱,直直通向还不甚明亮的苍穹,刺目的光骤然散开,同东方露出的半轮明日交相辉映,一时间竟比日光还要亮。 这般便是打通了混沌境,于正上方的天空处出现了一道巨大的白圈,本来立于高台上的弟子们纷纷化成点点流星,汇入白圈之中。 那场面一时间及其壮观,所有人都好像坠入银河,升起的光点在半空留下残影,好像通天的发光圆柱。 待所有弟子进入混沌境,光柱这才黯淡下去,六大门派的七位掌门垂手,残留的风将他们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前几次的招摇大会全是天玑剑宗的弟子夺得魁首,想必此次也不例外,天玑剑宗不愧是第一门派,叫人佩服。”六派最末一派,空明宗的宗主飞光禅师笑道。 空明宗的宗主和弟子都是光头和尚,飞光禅师更是个脑门锃亮的胖和尚,笑起来十分亲和。 “哪里哪里,江山代有才人出,我瞧着此次前来招摇的弟子多了不少新面孔,想必难分胜负。”唐温书儒雅笑道,伸手请其他掌门回去高台落座。 弟子们都入了混沌境后,这招摇之巅便不再热闹,而是肃然很多,唯有各派的掌门长老以及放弃参与的零星弟子还坐在高台上。 没等各掌门聊上两句闲天儿,便有几个弟子猛然从天上落下,无一例外是屁股着的地,那白胡子老头手中毛笔一挥,半空之中便用墨写出了被淘汰弟子的名字以及门派,被提到的门派掌门纷纷老脸一红,有些耐不住的,已经对着刚进去就被淘汰的弟子怒斥了。 “诸位莫要急,试炼危险重重,偶有淘汰算不得什么,留在最后的才可分出胜负。”白胡子老头呵呵笑,手中毛笔再一挥,昨日那彩虹一样的拱门便再次出现,上面分成小块,印出混沌境中的情况。 “我们门派那两个北苑弟子,不知能否撑过第一场试炼。”平遥长老望着拱门寻找自己弟子的身影,忧心忡忡道。 “那柳文竹乃柳家长女,天资聪颖,又有神力傍身,想必不会太差,只是那个宁拂衣。”景山长老发出声笑,“只盼她能多撑一会儿,莫要太给我们云际山门丢人。” 褚清秋没听他们言语,而是看着眼前的拱门,仿佛入了定。 与此同时,混沌境中。 宁拂衣是随着云际山门的其他弟子一同落下的,她落地时险些摔倒,幸好同时落在她身旁的是柳文竹和容锦,拎着她手臂便将她扯了起来。 “多谢。”宁拂衣道,随即环视四周。 只见此处好似是一片密林,身旁树木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模样,有的高耸入云,有的藤蔓堆叠如瀑布,还有的竟是倒着长的,一头扎进了土里。 “这不是铜川么?”落在附近的冯歌拔出手中灵剑,拨开了眼前及腰的灌木。 “是铜川。”东苑的掌事弟子洪影沉声道,他将背后重剑解下拿在胸前,“云际山门的都跟紧我,铜川危险,当心掉队。” 他话音刚落,便有个卷轴从天而降,落在他手中。 “上面说此次试炼是对付灵兽,两个时辰的时间内,谁取得灵兽的兽石最多,便是获胜。”洪影高声转述了卷轴所书。 混沌境的一切虽真实但却皆为虚幻,所以猎杀的并非是真的灵兽,但同样危险重重。 “走吧。”洪影粗声道,领着众人便要往前,却忽然被冯歌拦住。 “等等。”冯歌指了指洪影身后,正准备跟上前的宁拂衣,眼神中有些不耐,“我们真的要带着她么?” “冯歌师姐,你这话是何意,拂衣也是我们云际山门的人,怎么有不带着她的道理!”一向好脾气的容锦也忍不住了,出言道。 “为何?”冯歌皱眉开口,“此处是铜川边界,都是些低阶灵兽,而前面越往深处高阶灵兽便更多,还可能碰到魔兽,她修为低,待在这里反而更安全。” “我们既然要云际山门赢,便是要猎杀更多灵兽来获得更多晶石,柳文竹也就罢了,她一个凡境修为的跟着我们,到时候我们不仅要捕猎灵兽,还得时刻保护她,岂不是拖了我们所有人的后腿?” 宁拂衣早就听出了她的意思,如今也不反驳,反而抱着双臂靠在了树干上,懒洋洋听着。 “不需要师姐劳心,我和文竹自会保护她。”容锦一张随时带笑的脸都溢满了怒气。 “你保护。”冯歌抱着剑嗤笑一声,“你可知铜川深处有多少危险,到时候你们连自己都护不住,还想护着她?” 容锦还想说什么,便又有名西苑男弟子开口:“我觉得师姐说得有道理,她跟着不仅危险,还徒增麻烦。” 也有两人纷纷附和,洪影有些为难地陷入沉思。 半晌,他终于点了点头,转头对宁拂衣道:“罢了,你修为确实难以存活,便留在此处等着吧。”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宁拂衣不仅没有丝毫慌乱和难过,反而依旧懒洋洋靠着树干,挺高兴地冲他们挥了挥手。 “慢走不送。”她笑道。 作者有话说: 宁拂衣:诶嘿,您猜怎么着,我骂我自己! 第37章 褚清秋 “你知道便好。”冯歌看着她罢,便挥了挥手带着其他弟子,径直迈入了灌木丛生的密林,而洪影还想说什么,最后摇了摇头,刚想迈步跟上,却忽然发现容锦和柳文竹还站在原地。 “你们这是做何?”他粗声道。 “既然师兄师姐不愿带着宁拂衣,那我们便也不走了,毕竟我们也比不得诸位修为,生怕给各位拖了后腿!”容锦冷了脸,一边解下肩上的弓箭,一边说。 “你们!”洪影此时也有些怒气,他回头看了眼远走的队伍,又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容锦,“罢了,你们愿意自己放弃机会,我也无法!” 说罢,他忽然转身,身体化为一道残影,离开了此处。 密林之中安静下来,宁拂衣叹了口气,道:“文竹,师兄,你们大可不必陪着我。” “掌门在时便教导我等,江湖之大,作为同门应当互为羽翼,不离不弃才是,怎能为了多拿几个兽石便抛弃同门,像什么道理。”容锦脸上残余怒火,“我自是不愿与这样的同门为伍!” “衣衣,我们走,没有他们我们一样可以寻得兽石。”容锦说着便扫开眼前挡脸的藤蔓,大步流星走入密林。 “容锦师兄说得对。”柳文竹轻轻说,将柔软的手塞进宁拂衣掌心,“我们从小便这般,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女子指尖的温热传来,宁拂衣嘴角松动,那股温热好似传入心中。 多么久违的爱,让她几乎有了种想要落泪的错觉。 她眼睫垂了垂,掩去眼中的柔软,忽然偏头笑得狡黠:“文竹,师兄,你们同我来。” 半炷香的时辰后,他们三人已经出现在了铜川内,此处到处都是青苔,一眼望去全是绿色,绿色植物一直蔓延到周围高耸的树干上,那些树不知是何名字,各个足有两臂长,环绕着伸向天空,一时间好似落在天井。 柳文竹和容锦一路跟着宁拂衣,看她在二人眼前寻寻觅觅,容锦几次想开口询问宁拂衣在找什么,却都没问出来。 “反正都拿不到头筹了,你便让她玩去呗。”柳文竹拉了拉容锦的衣袖。 “有道理。”容锦点点头。 “找到了,就在此处。”宁拂衣忽然扬声道,她用脚在地面上指了指,只见此处是片巨大的空地,地上一片纷乱,模模糊糊像是巨兽的脚印。 “看着是只中阶灵兽,体型很大。”容锦连忙握紧了手中弓箭,“当心。” “此处留下了不少灵兽的足迹,证明附近一定有巢穴,且我们来时经过了一条河流,加上脚印的新鲜程度,它们一定是因为取水而来往频繁。”宁拂衣说着,忽然一跃而起,脚尖踏在根树枝上,手指点着一缕仙力,对准脚下空地画起了阵法。 “这是什么阵?我怎么从未见过?”柳文竹惊讶地踮起脚尖,看着脚下的土地上出现的花纹,那些花纹只出现了一瞬,便隐没在了泥土中。 “莫说是你,我都不曾见过。”容锦抬头看向宁拂衣,“拂衣,你这是哪里学来的法阵?当心伤了自己!” “放心吧。”说话间阵法已然成型,宁拂衣轻轻从树梢跃下,眼神往周围看了看,似乎有些犯了难。 “怎么了?”柳文竹问。 “无妨,只是虽有陷阱却无诱饵,要如何将灵兽引过来呢。”宁拂衣凤眸微敛,视线转了个圈儿,落在了一旁的容锦身上。 容锦一愣。 于是再半炷香的时间过后,方圆百里便响起了源源不断的兽啸,与此同时夹杂着男子的喊叫声,从远到近。 “宁拂衣!”容锦一向温润如玉的脸庞此时挂满了狼狈,背着头浑身是血的野猪从密林深处狂奔出来,一边嘶声裂肺喊着,一边在靠近空地之时腾空飞起。 于是他身后跟着的数头灵兽便奔驰而过,接二连三跌入阵法,场面壮观如同下饺子,落下阵法的灵兽无一不愤怒嘶鸣,随后被阵法束缚,僵直着身体倒下。 一时间泥沙乱溅,树叶纷飞。 宁拂衣和柳文竹隐匿气息躲藏在茂密的杂草堆里,此时吐出口中草叶,伸出两个脑袋来看。 “衣衣,你这法子真妙!”柳文竹看着眼前入阵的灵兽,高兴得脸红彤彤的,“里面有不少中阶灵兽呢。” “这样不比一头头猎要来得快很多。”宁拂衣勾唇笑着,伸手从灌木丛里摘了几个野果递给柳文竹。 “师兄,继续!”她高声喊。 容锦被沾了一身的野猪血,发丝里全是树叶,他吐掉口中沙尘,从天上缓缓落下,手指指了宁拂衣和柳文竹半晌,最后道了句“无耻”,便愤愤甩袖,继续做诱饵去了。 如此这般不过用了半个时辰时间,他们便收获了满满一袋子兽石,眼看着容锦累得喘不过气,三人这才收了阵法原地坐下。 “喏,师兄,这是你的,文竹,这是你的。”宁拂衣盘膝坐着,将分成三份的兽石分别递给他们。 “这法子确实不错,虽然没有高阶灵兽,但只要兽石够多,说不定还是能排上名次的。”容锦终于擦掉了身上的血,“待我们休息休息再来。” 宁拂衣点了点头,起身拍掉衣摆上的泥土:“我们需要再寻一个地方了,这附近的灵兽早知晓此处有阵法,能引来的灵兽越来越少。” 柳文竹和容锦纷纷同意,于是三人收好猎到的兽石,小心翼翼地往更深之处走去。 越靠近铜川中心,高阶灵兽甚至魔兽便会越多,故而三人不再说笑,而是小心地噤声行走。 然而只走了一会儿,宁拂衣便察觉了不对劲,而她身边的柳文竹也开了口。 “我怎么总觉得背后发凉,像是有人盯着我们看似的。”柳文竹低声道,不由得将手伸进衣袖,握住法器。 “我也觉得,有人跟着我们。”容锦同样压低声音,伸手将宁拂衣和柳文竹挡在身后,同时拿出了长弓,“且修为极高,我竟丝毫判断不出他们方位。” 与此同时,混沌境之外,此时已经有一半弟子被淘汰出混沌境,灰溜溜坐回了高台,于是高台上又变得热闹起来。 “掌门快看!”天玑剑宗的松香长老忽然大声道,伸手指向拱门一侧显示人名和获得兽石数量的笔墨,“鬼见宗的人超过了我们。” 一旁云际山门的人也发现了端倪,平遥长老眉头拧成了麻绳,忍不住起身。 “怎么回事,洪影和冯歌取得的兽石本为第二,怎么这个鬼见宗一下子便超过了我们?”她惊讶道。 “其余人兽石的增长是有迹可循,他们却是从天而降。”一旁嗑葡萄的元明长老仿佛见惯了一般道,“平遥长老稍安勿躁,这个鬼见宗一向手脚都不干净,怕又是从其他门派手里抢来的。” “但我们云际山门也不好欺负,你且放宽心。”元明长老笑道,“你瞧,宁拂衣那孩子的兽石居然涨得不错,将其他门派甩下去一截子呢。” “倒是争气。”平遥长老呼出口气,心绪平了些。 不过半晌便又起身:“我还是去拜见招摇圣女,将情况同她禀明,若总是这般,那招摇大会还有何公平可言。” “长老留步。”元明长老用扇子拦她,“还是我去吧,我常来招摇山,知晓圣女闭关之地。” 说罢,他转向褚清秋:“神尊,我去去便回。” 褚清秋一直放在桌上的指尖缩了缩,随后嗯了一声,目光回到拱门上,眸光渐深。 外面一片纷乱,里面却一片死寂。 “当心。”宁拂衣忽然道,她停下脚步,伸手拨开了眼前杂草,瞳孔顿时一缩。 一旁的柳文竹见了杂草中的物体,吓得险些叫出声,被一旁的容锦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这是,这是……”柳文竹何时见过这样场面,脸顿时没了血色,“死人?” “是空明宗的弟子。”宁拂衣低声道,她弯腰将手放在那人脉搏上,摇了摇头,“已死透了。” “可是这混沌境只是试炼之地,有神址保护,受伤之人只会淘汰出去,绝不会真的伤及性命啊!”容锦也难以冷静,急忙左右审视,却什么都没发现。 宁拂衣看着那弟子发黑的脸,心跳一时间加快。 那是被魔气所伤的表现。 “有别人进来了。”她耳语般道。 “别人……”容锦还想说什么,却忽然噤声,三人同时听见了喊叫,顿时掩盖了身上气息。 喊叫声很熟悉,他们急忙躲在树后,果然便有十几人从天空飞下,分为两波落地。 柳文竹抓住了宁拂衣手臂,宁拂衣不用她提醒,一眼便看清了来人。 左手边的是方才离去的云际山门的弟子,右手边的,则是鬼见宗。 “就凭你们这几个修为低浅之辈,还想从我等手中夺兽石,做梦!”冯歌手中灵剑熠熠生辉,高高束起的发丝在风中飞扬,厉声道。 而她对面几个鬼见宗的弟子则好似没听见她话一样,只是抬起手:“兽石拿来。” “真不要脸!”冯歌骂道,“只会耍些阴招!” “居然是鬼见宗的人。”柳文竹蹙眉道,“真是不讲道义,不过洪影师兄和冯歌师姐的修为远在这几个人之上,定不会输给他们。” “不。”宁拂衣忽然道,她眼神紧紧盯着那几个鬼见宗弟子,凤眼微微眯了起来。 “什么不?”柳文竹一愣。 “那不是鬼见宗的人,是魔族的剥魂术。”宁拂衣轻轻道,“他们被附身了。” 她话音刚落,对面鬼见宗的人便忽然有了动作,手部都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抬了起来。 “魔族!?”容锦急声道,“那我们得告诉他们!否则会有危险。” 还没等宁拂衣说什么,容锦便已然飞跃出去:“他们是魔,当心!” 宁拂衣手一拍脑门儿,她自己是对这些人的生死没什么想法的,奈何忘了容锦是个烂好人。 她低声骂了一句,一把将同样也要起身的柳文竹按回了草丛,以最快的速度化成道残影,手里涌出道仙力击飞了最前面一人,同时双手将几人同时扑倒,躲过了从鬼见宗弟子手中喷涌而出的黑烟。 那黑烟涌出之时,一行人仿佛入了阴曹地府,遍地是厉鬼嚎哭。 有人已经被缠上,同鬼见宗的弟子交战,然而怎敌魔族,一时间到处是尖叫以及弥漫的血腥气,被宁拂衣推到身下的几人已然愣住,这时才想着伸手召出结界,挡住那些黑烟。 “宁拂衣?”冯歌拖着灵剑狼狈爬起,连忙跟着驱散黑烟,震惊道。 “快跑!”宁拂衣知晓这几人厉害,怒声喊道,与此同时他们已经被团团围住,又是一阵猩红之气漫过众人,千钧一发之际,宁拂衣屏息弯腰,伸手去一念珠里掏法器。 结果摸了两把没摸着,倒是摸出来个毛茸茸的东西。 半瞬之后,她在一片黑烟血雾中,和一只白色兔子大眼瞪起了小眼。 她什么时候放进来的梦魇兽? 忽然又是一阵狂风袭来,带着仿佛割裂脸颊的疼痛,电光火石之间,宁拂衣也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猛然将兔子举起。 急声喊道:“褚清秋!” 作者有话说: 梦魇兽:他奶奶的,早知道死铜川了 第38章 抱 她话音刚落,脸上被狂风割裂的疼痛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如林间温和的风,一片衣角滑过她鼻尖,清冽的冷香扑面而来,掩盖了遍地血腥气。 手里的兔子还在扑腾,宁拂衣缓缓睁眼,入眼的是刺目的白光,随后转为温和,淡淡的飞羽漫天撒下,落在眼前那人肩头。 褚清秋正背对她,手中白骨化为白玉棍,扫出一片狂风的同时,周围十数个鬼见宗的弟子全部飞出,纷纷滚落,黑烟和血雾也被驱散。 宁拂衣呼吸慢了下来,她定定看着褚清秋的背影,有些恍惚。 方才喊褚清秋是下意识的举动,如今才有空思忖,这一念珠是褚清秋给她的,梦魇兽便也应当是褚清秋的手笔。 “神,神尊?”地上缩成一团的云际山门弟子们抬起头,死里逃生的同时,也十分惊讶。 “还不快起来。”褚清秋冷冷说道,随后双手在胸前绾出朵花的形状,便有数千道银丝从她袖中射出,钻进鬼见宗弟子的脑海,几人顿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黑烟从他们口鼻中冒出,聚集成一团,朝密林中逃跑。 却被忽然飞出的白骨打散,消失不见。 见魔气被驱散,其余弟子也连忙从地上爬起,余惊未了,有两名南苑弟子受了不轻的伤,被同门手忙脚乱扶住。 “多谢神尊相救……”洪影拖着手中重剑,心有余悸道,“混沌境中为何会有魔族闯入!我须得通知外面,否则会有更多弟子遭殃。” 说罢他解下腰间的传音牌,然而本该闪着灵光的玉牌,如今却一片黯淡,任他怎么摇晃都传不出任何声音。 “这是为何!”洪影顿时愣住。 “还能为何,混沌境被破坏了。”一直站在最后面的宁拂衣忽然开口,将手里的兔子丢回一念珠,擦掉脸上不知何时溅上的血雾。 洪影惊讶地看向她。 “这些魔族是为何而来,按理说此处是神址,寻常的魔根本难以进入,又怎么能闯入混沌境呢?”伤了一条腿的容锦也一瘸一拐走向众人,“是为了报复众仙门?” “若是为了报复仙门,只屠杀弟子便是,何须抢夺兽石?”洪影百思不得其解。 宁拂衣注意到褚清秋一直未曾说话,而是微阖着眼,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这些兽石不过是假的,并不能拿来修炼……” “但是可以打开神陨。”宁拂衣忽然开口,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 众人闻言,脸色皆是一变,刚想说什么,脚下的土地却忽然剧烈摇晃起来,使得人东倒西歪,纷纷尖叫。 冯歌忽然指着天边惊恐地叫嚷起来:“天啊,快看!” 只见原本还是湛蓝色的天边忽然像宣纸被点燃了一样,燃起了熊熊火苗,东南西北皆是如此,被燃烧过的地方露出了漆黑的颜色,那颜色却不似夜,而是死亡。 “混沌境要崩塌了!”有人扯着嗓子尖叫起来,密林中同时响起许多人叫喊的声音,显然其他门派的弟子也发现了这一幕,正惊慌失措地向着中央靠近。 随着火越烧越旺,本来郁郁葱葱的密林也燃起大火,整个混沌境以可怖的速度迅速变小,朝着众人围拢过来,似乎要将所有人都吞噬。 云际山门所在的位置便是中心,眼看着从四面八方跑出来密密麻麻的弟子,皆一脸惊慌失措。 “神尊,怎么办!”洪影也失去了平日的稳重,声音都变了调。 “别喊了,那些人已经切断了此处同外界的联系,叫所有人用仙力阻止混沌境崩塌。”褚清秋忽然睁眼,声音平静,她忽然腾空而起,衣袂在狂风中如同朵四散的莲花。 同时,万丈白光从她周身蔓延而出,将剩余的混沌境照得犹如正午,方才还热烈的火苗被掩盖,焚烧的速度骤然变慢。 “是褚凌神尊!”拥挤的人群中有人喊,方才还惊恐万分的弟子们顿时松了口气,脸上的绝望也暂时消失,转而听话地召出仙力,数千道光芒刺入虚空。 一时间到处都是磅礴的仙力,众人的力量形成一道坚毅的屏障,暂时阻止了混沌境的消亡。 正忙着捡什么的宁拂衣立在人群之后,抬头望去。 其实褚清秋一直是这般,强大如日月,被所有的仙门所崇敬,被天下苍生所爱戴。 苍生爱她,她也博爱。 只是她的目光,从不会看向一人。而已。 待混沌境稳定之后,褚清秋苍白的嘴唇抿了抿,忽然召出白骨,白玉棍化成一根巨柱,带着凌凌白光,捅向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苍穹。 像是扎进了海平面,天空荡开一道波纹,尽管很小,却还是撑开了一道通往外界的门。 “有救了有救了!”人群中有人在哭泣和祈祷。 与此同时,境外也爆发了一阵喧哗,几十位同样正在试图开启混沌境的掌门长老立于半空,眼看着一直没有动静的天空终于出现了一道圆弧,激动地同时睁大了眼。 “唐掌门,是褚凌神尊!”空明宗的飞光禅师差点落下泪,他用力甩了甩手中法杖,更为卖力地撕扯着天上好不容易出现的裂缝。 “是。”唐温书温文尔雅的脸上冒出根根青筋,“诸位再加把力!” 境内境外一时间皆是光芒大作,这样强大的力量惊动了镇守神山的四只青鸾,如同哀鸣的叫声贯彻了天地。 终于,有几个弟子的身上出现光斑,随后化作光点,流星一般离开混沌境,恍然出现在招摇之巅。 接下去便是越来越多的人离开混沌境,里面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零星几个。 褚清秋却仍立在半空,她向来不会被风吹乱的发丝此刻终于有些狼狈,由于其他人的离去,混沌境内的光芒逐渐黯淡,最后只剩她一人的仙力撑着,烈火再次燃烧,从千里到百里,到最后,周围只剩下数十里的空间。 最后剩下的是云际山门的弟子,他们互相搀扶着,身体也逐渐被光斑覆盖,一个接一个离去。 “快走!”洪影和冯歌催促着其他弟子,然后看向宁拂衣容锦和柳文竹,眼神躲闪一瞬,“你们三个,怎么还不走?” “我们马上就来!”柳文竹连忙道,随后拉起宁拂衣的手臂,顿时便有光斑将他们覆盖。 宁拂衣感受着光点的温暖,忽然扭过头去看褚清秋,却见她还立在半空,一边撑着离开的门,一边阻止混沌境的消亡。 只是她显然已经力竭,混沌境消失的速度再次加快,没过一会儿,便只剩脚下碎片的土地了。 若是仔细看,似乎能看见她苍白嘴唇处,洇出的丝丝血迹。 “宁拂衣!你还愣着干什么,神尊不会有事的!”容锦一边说,一边干脆将她拉向圆形的门。 然而就在宁拂衣的身体即将穿过门的一刹那,她的手臂忽然拐出一个诡异的弧度,使自己从他手中逃脱出来,将二人推出去的同时,转过身躯,腾空冲向褚清秋。 她看见褚清秋一直很平静的表情终于破裂,她似乎在厉声说着什么,随后便是一阵犹如耳鸣的巨响。 再然后,世界陷入寂静。 啪嗒,啪嗒。 震耳欲聋的滴水声在耳边一下下响起,宁拂衣眨了眨眼睛,猛然坐起身。 她方才躺着的地方有积水,不断有水珠从头顶落下,滴水声便是这样发出来的。 地面湿滑,墙上似乎嵌着几颗夜明珠,发出微弱的光亮,让周围不那么昏暗,宁拂衣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自己破碎的衣裙。 她身处的好像是个巨大的石室,左侧有个方圆几丈的水池,但此时水池干涸,却能看见底部镶嵌的五色宝石,昭示了此处曾经的美丽。 这地方她曾来过,宁拂衣只看一眼便知晓了,这里便是神陨。 峨眉刺就在此处,宁拂衣心中涌起一阵激动,不过随即又紧张起来,轻声道:“神尊?” “褚清秋?” 石室角落传来响动,宁拂衣连忙跑过去,翻开了两块石头,露出双沾满灰尘的手,她心弦一紧,挥手将剩下的石块都赶开。 褚清秋正躺在地上,露出的肌肤布满细小的伤痕,唯有脸还算干净,唇角却沾着血迹。 “褚清秋!”宁拂衣用力要拉她,却被忽然动起来的她一把挥开。 “叫唤什么,我没死。”褚清秋低声道,她慢慢坐起来,手腕翻转握住白骨,便要往宁拂衣脑袋上敲,亏得宁拂衣眼疾手快,身体骤然后退,躲开了这一棒槌。 “我好心救你,你干什么?”宁拂衣心有余悸地看着森然的白骨。 “本尊强撑许久就是为了让你们逃出去,你却转身送死,你若真这么不想活,本尊成全你!”褚清秋苍白的脸都气出了血色,扬手又要往宁拂衣脑袋上打,自己却猛地咳嗽起来,迫不得已用白骨撑住身体。 眼看那柔软的唇瓣上染了血,宁拂衣连忙挥手从一念珠中洒出密密麻麻的兽石,无奈地示意给褚清秋看。 闪光的兽石展露在面前,褚清秋这才消气些,咳嗽的力道也缓了。 “招摇圣女设定的规则,最多的兽石能够打开神陨。”宁拂衣道,“我若不会来救你,你想一个人死在混沌境中么?” “何况是我将你喊来的,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小人。”宁拂衣随手将那些兽石扔到一边,嘟囔道。 褚清秋捏着白骨的手紧了紧,移开眼神:“我不会死。” “得嘞,你厉害。”宁拂衣说着起身,然而走了两步回头,发现褚清秋还在原地不动。 于是她又反身回去,在她面前半蹲,伸手去扶褚清秋的肩膀,然而却被褚清秋躲开,同时露出腹部一大块血迹。 刺目的红让宁拂衣顿时僵住。她这时才发现对方竟一直在隐忍,如此重的伤口,竟是半分声音都没出。 “你受伤了?”宁拂衣蹙眉,她看不清伤口,但却能看到伤口处飘出的丝丝缕缕的魔气。 有魔跟来了?宁拂衣眼神骤然冷却。能将褚清秋伤成这般的,绝不是普通的魔族。 褚清秋嗯了一声,随后道无妨,撑着白骨,艰难起身。 她柔白的手都在颤抖,整个人如同一朵风雨中的莲花,身子笼罩在宽大的衣衫中,平日因为她的强大而不觉得,如今才发现其纤瘦。 宁拂衣心中产生了种异样的感觉,像是随着她的颤抖而颤抖。 宁拂衣看了会儿,忽然上前,左手穿过她肩膀,右手抵着膝盖。 一用力,竟将褚清秋打横抱起。 第39章 神剑 宁拂衣此举突然,褚清秋只觉得脚下腾空,待再反应过来,她已落入少女怀中,脸上顿时升起一团雾气,张口便要呵斥,却被宁拂衣的嘘声打断。 “附近有魔族,我们先离开此处,再做打算。”宁拂衣说着,掩盖气息大步跑向石室的另一端。 用脚尖擦了下凸起的石砖,眼前的石门便无声开启。 宁拂衣迅速跑出了石室,外面是一条宽阔的廊道,从灰尘附着的壁画中可以看出,此处从前应当是金碧辉煌的,只是如今几万年过去,那些辉煌全部被岁月掩盖。 褚清秋窝着少女的怀中,身体随着她的动作摇晃,不得已伸手扶住她肩膀,随即用力闭上眼睛,不愿想象自己被宁拂衣抱着的模样。 但她又不得不承认,宁拂衣年纪虽轻,但手臂却柔软而稳当。 于是她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挣扎。 宁拂衣按照模模糊糊的记忆中的路线躲藏,走过七扭八拐的廊道,右脚点到开关,转身进入一道暗室。 上辈子她在此处躲过招摇圣女。 暗门刚刚关合,她便将褚清秋放在了地上,虽然修仙人的体魄都会比寻常人好些,但她毕竟是少女的身体,很难太长时间抱着一个成年女人。 褚清秋咬唇忍着疼痛,一落地便将脑袋偏去,好像不愿看宁拂衣的脸。 宁拂衣也不管她,而是自顾自低头看她伤口,开始在一念珠中摸索,最后摸出个琉璃瓶子,正是那日比试时获得的圣水。 随后便要解开褚清秋衣裳,手背又是刺痛,被一掌拍开。 “神尊大人。”宁拂衣有些无奈,“我只是给你治伤,又没有歹意。” “本尊不需旁人治伤。”褚清秋低低道,她伸手拿过琉璃瓶子,谁知刚一伸手,便有血和魔气一同咕噜咕噜往外冒。 她顿时喘息一声,后仰着将脑袋靠回墙壁,修长的脖颈渗出滴滴汗水。 “你逞什么能。”宁拂衣蹲在原地道,此时没有外人她也懒得假装尊敬,劈手夺回了琉璃瓶。 褚清秋这回没再说话,只是一直偏着头,只露出一半侧脸。 宁拂衣单手解开褚清秋的衣衫,平日被遮盖得严实的身体终于显露出曲线,宁拂衣的手顿了顿,脑中忽然呈现出那日幻境所看的场景来。 她连忙阖眼,用力将那画面赶出去。 待脑中一片空空如也后,这才再次睁眼,但没再继续,而是幻化出把锋利的小刀,慢慢将伤口周围的衣衫割开,露出里面被血浸透的肌肤。 不知是被什么东西伤的,伤口及其得重,再往上一点恐就伤了命脉,宁拂衣有些后怕,将圣水倒到被割裂的皮肤上去。 褚清秋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那声音近乎呜咽,她猛然伸出手,想要抓住点什么。 宁拂衣则脑子一热,将自己的手伸了上去,她的手腕顿时被握紧。 湿滑的汗水带着女人的温度,触感鲜明,宁拂衣险些手抖,但最后还是控制好了方向,没有将圣水撒出去。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见褚清秋受伤的模样了,可这次的心情却和往日完全不同。 她的眼神落在褚清秋汗津津的脖颈上,视线上移,那好看的贝齿正咬着唇瓣,桃花眼闭得很紧,强行忍耐。 宁拂衣眼神沉了沉,低头认真治伤。 那伤口是真的严重,但幸好圣水也是真的有用,很快魔气被驱散,肌肤在肉眼可见地愈合,最后变得光洁如玉。 宁拂衣便在一念珠中摸了摸,问:“你要衣裳么?” 褚清秋此时好像已经泄尽了所有力气,她无力地摇摇头,手指轻轻勾了勾,身上破碎的衣裳便恢复如新。 狭小的空间内血腥味终于淡去,宁拂衣呼出口气,膝盖一软,也原地坐下,等待褚清秋恢复。 虽然褚清秋的实力在旁人眼中一直是个谜,但很显然,她方才刚刚竭力撑住了混沌境,如今又失了血,身体状况应当已是强弩之末。 若是那些魔族之人赶来,她们几乎没有胜算。 宁拂衣不禁有些烦躁,前世的她叱咤整个魔界,没有哪个魔族之人敢来挑衅她的,而如今困在这个弱小的身躯中,随便哪个人她都不是敌手。 她一定要拿到峨眉刺,早日恢复力量。 这样想着,宁拂衣忽然抬手往褚清秋身上罩了一层结界,起身便要离开暗室,奈何褚清秋的手一直握在她手腕上,此时用力攥紧,将她拉了回来。 “你要去何处?”褚清秋忍痛问。 “找出口,魔族就在附近,我们总不能一直困在这里等死吧。”宁拂衣低声道。 她没办法告诉褚清秋自己是在找峨眉刺,只能搪塞过去。 “没用的,出口已然被他们封上,我们暂时出不去了。”褚清秋摇头。 “何况那人的魔气我都难以抵挡,你若同他们撞上了,便是连张口喊救命的机会都没有!”褚清秋又道。 “可是……” “嘘。”褚清秋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她撑着手中白骨起身,身体虽还是飘摇,但比起方才好了很多。 “他们来了。”褚清秋近乎耳语一般道。 她虽是强撑着起身,但腰背却半点没有佝偻,仍然是长身玉立,毫无血色的脸都掩不住身上凌厉之意。 与此同时,宁拂衣也察觉到了魔气的接近,她心神一凝,慢慢退到角落。 “这暗门挡不住他们。”宁拂衣说着,脚尖又不知擦过哪个机关,于是身后又出现了一道大门,缓缓打开后,背面是另一处所在。 褚清秋看着她的动作,眼神中滑过一丝惊讶,不过这惊讶很快便淡去,似乎习以为常。 生死关头宁拂衣也不怕暴露自己曾来过神陨的事实了,她一把拉过褚清秋,带她闪身离开暗室,闯入身后的金银璀璨中。 这间屋子像是专门用来储存财宝的,遍地是各种美玉金银,珍宝和不知名的法器好像垃圾一样随意丢着,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招摇圣女世代守护神陨,为的便是守护其中沉落不知多少万年的宝藏,以防世人为此争得头破血流。 但宁拂衣却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她只是在奇珍异宝中快步穿行,很快便绕了出去,这次入眼的是一堆骸骨,骸骨已然碎裂在地,但从那些骨头的大小中可以看出,当时守卫在此处的是个多么可怖的庞然大物。 她当日用阵法搜寻峨眉刺之时,曾大致推断出峨眉刺所在之处的方向,再根据自己曾经来过神陨的记忆,便能大致推断出该往哪里走。 然而身后的魔气越来越近,好像从四面八方环绕着,难以逃脱,这时一阵微小的破空声传来,宁拂衣和褚清秋同时停下脚步,二人齐齐后退,躲开了根极为细长的银丝。 那银丝擦着二人鼻尖而过,落在面残垣上,随后迅速收回,便听闻轰隆巨响,整面墙就像是张纸一样被撕得粉碎,烟尘四起。 褚清秋拉着宁拂衣远离墙壁,烟尘消失之后,一个怪物出现在二人面前,就连褚清秋都泛起了恶心。 “这什么鬼东西。”宁拂衣嫌恶地闭了闭眼,恶心得不想多看。 只见那东西长着八根骨节分明的毛茸茸的长腿,将身体架得直逼高不可见的藻井,方才的细丝便是从它尾部喷出,此时那八条腿正一起倒换着,庞大的身体转了个圈,露出了正面。 一只蜘蛛的身体上,居然长了一张黄鼠狼的脸,这黄鼠狼又不似普通的那样毛茸茸,脸部由漆黑的皮肤组成,眼睛瞪得溜圆,嘴巴上扬出诡异的弧度,看久了又像是张人脸,令人毛骨悚然。 “是魔兽。”褚清秋说,她将白骨横在身前,声音虚弱,“想必是在神陨中困了几万年,才化成了这副模样。” 宁拂衣忍着这玩意儿对眼睛的刺激,拉着褚清秋想走,然而她刚迈动步子,便有数道银丝喷射而出,只一瞬便在她们面前形成张大网,控制住她们逃走的方向。 魔兽似乎饿了很久,急不可耐地想要将她们吞入腹中,此时已然张开血盆大口,带着污浊气息向二人啃来。 与此同时,从褚清秋袖中传来压迫感极强的哈气声,随后白虎的身形在屋中显现,膨胀到数倍大,虽顶不到藻井,但却将左右墙壁再次撑了个粉碎,白麟长啸罢了,顿时扑向那魔兽。 两个庞大的身躯顿时拧在了一起,撞得地面都在摇晃,飞沙走石到处飞扬,迷得人睁不开眼,只能看见几道残影。 “有瘴气!”褚清秋忽然道,她的声音在战争的喧嚣中显得十分微弱,话音刚落,宁拂衣也闻到了一阵刺鼻的气息。 凡是接触气体的皮肤都开始瘙痒,显然只靠着闭气是不行的,宁拂衣后背已然抵到了墙壁,她急急忙忙闭着眼乱摸,终于找到了机关。 用力按下的同时,身后忽然一空,她倒退着倒进暗室,与此同时紧紧拉着褚清秋的手,二人一同退入其中,暗室的门轰然关闭。 眼前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外面的噪声被隔绝开来,只能听见微弱的一点。 然而另一种声音却愈发明显,到最后好似震耳欲聋,宁拂衣还反映了一瞬,这才发现是她的心跳。 不是因为旁的,实在是这间石室太过于狭窄,导致于二人几乎面对面贴在了一起,近到能够完全感受到对方的温度。 和闻到褚清秋身上清冽的香气。 宁拂衣感觉自己的身子都僵直了,她努力垫着脚尖贴在石壁上,好让自己的鼻尖不要碰到褚清秋的下巴。 而褚清秋此时单手撑着宁拂衣身后的墙,便有种将她圈在了怀中的感觉。 别跳了,宁拂衣命令自己的心脏,然而对方完全不听她的,依旧跳得响亮。 也不知褚清秋听到了没有,宁拂衣闭了闭眼睛,等待外面的战争平息。 不过她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因为褚清秋好似已然站不稳了,身体正靠着她慢慢下滑,宁拂衣连忙伸出双手,将她的腰肢搂在怀里,给她一些支撑。 那腰肢比她想象中还要细,细得好像下一秒就会断掉似的,这让宁拂衣开始担心,褚清秋会不会死在这里。 “褚清秋……” “住口。”褚清秋耳语般道,声音虽无力,但还算严厉。 宁拂衣没再说话了,她将自己的注意力从身前的人身上转移开来,去细听外面的动静。 过了很久很久,外面才没了声音,安静得好像从来没发生过打斗,宁拂衣便一边扶着褚清秋,一边将自己的身体转到外侧,伸手摸到机关按下。 门骤然洞开,外面一片漆黑,原本的夜明珠被破坏了,到处都是碎裂的石块,白麟和魔兽都已不见踪影。 “褚清秋。”宁拂衣轻声道,褚清秋嗯了一声,抽身离开了她的怀抱。 怀中一时空落落的,宁拂衣放下手臂,走在了褚清秋前面。 白麟已经不知去了何处,只靠躲是完全不可能躲过那魔族的人,唯有尽快找到峨眉刺,才能有活着的可能。 褚清秋则捂着胸口,清透的桃花眼抬起,看着黑暗中宁拂衣朦胧的背影出神,待她回头张望时,才慢慢跟上。 宁拂衣沉默着翻过地上的碎石,沿着一条早已没有了灯光的路走了许久,眼前终于一片开阔。 她一只脚迈入的刹那,几百盏灯火忽然亮起,那些灯火是飘在半空的,光辉洒满整个空间。 圆形的大殿,此时布满了灰尘,一些石雕碎裂在地上,遮盖了原本宝石铺就的地面,头顶的藻井足有几丈高,用晶莹的涂料绘制了些奇怪的图案。 二人对视了一眼,又很快移开眼神,小心步入。 这似乎便是神陨的主殿了,宁拂衣并没有来过此处,但她才刚刚走进,便感觉到一种奇怪的联结感。 峨眉刺就在这里,她几乎可以肯定。 “那是什么。”宁拂衣低声说,只见大殿中央似乎插着一把剑,那剑朴实无华,上面落满了灰尘。 褚清秋伸手握住剑柄,用力拔了拔,可这剑却好像长在地上似的,纹丝不动。 “陨落的剑。”褚清秋道,“每一位神陨落后,契约的剑都与他同生共死。” 宁拂衣哦了一声,没去多看那把剑。 但奇怪的是,那种联结感虽然十分强烈,但无论她怎么寻找,都找不到峨眉刺的半点踪迹。 “在找什么?”耳边忽然出现一句话,声音像是从死去几年的干尸口中发出。 周围温度忽然骤降,如同入了冰川之中,眼看着地面附着上了冰霜,耳边响起似有若无的万人哭嚎声,一时间如坠地狱,褚清秋的身影瞬间出现在宁拂衣身前,她紧握着手中白骨,盯着虚空之中。 “出来。”她冷冷道。 那声音忽然转化成了森森的笑,在左右耳之间迅速旋转,随后一个男人的身影从空气中显现,那身影高得吓人,整个身体都被黑色长袍盖得严严实实。 他的脸被兜帽遮住,兜帽下是被烧得满是沟壑的皮肤,看不出样貌。 宁拂衣心道不好,但却紧紧盯着男人,总觉得眼前的人虽然诡异,但却好像在哪见过。 “你是谁。”褚清秋低低道。 “我是谁不重要。”干尸般的嗓音仍然在响,“我找的不是你,是她。” 他说着,焦黑的指尖往褚清秋身后指了指,宁拂衣瞳孔微缩,然而褚清秋的手不知何时将她抓住,硬是将她挡在身后。 宁拂衣低头看向抓着自己那只手,细小的伤口还在,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你是在找这个吗?”男人掩藏在黑袍中的另一只手举起,宁拂衣看清那东西后,心便如同被扔进水潭的石头,骤然沉底。 他手中挂着的,竟然正是冒着黑烟的,已经认主的峨眉刺! 宁拂衣捏紧了手掌,上辈子命定是她的东西,如今怎会轻易被别人拿走? “褚凌神尊啊。”男人好似很满意,又咯咯咯笑了起来,他身体前倾,“你已然剩下这点修为,还妄想自己护得住她?” “蠢女人。”他鄙夷道。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心口,宁拂衣浑身如同过电般看向褚清秋,什么叫这点修为? 褚清秋这般虚弱,难道不止是因为受伤吗? “护不护得住,你大可试试。”白骨蔓延起了冷白的火焰,褚清秋低声道。 “快走。”褚清秋嘴唇未动,声音却在宁拂衣耳边响起,冷漠又急切,“别管我,我数到三,你便离开这里。” 她话音刚落,三便出了口,于是白光骤然亮起,长风从四面八方涌来,白绸和白骨一同出动,带着拼死般的力量,冲着男人心肺而去。 “褚清秋!”宁拂衣急声道,她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怒气,她不知晓褚清秋到底为什么这样保护她,更不知晓自己为何会这般愤怒。 周围碎石不断落下,男人强大的魔气横空而至,宁拂衣心肺一阵刺痛,猛然半跪下去,周围便再次被黑烟和嚎哭声淹没,在滚滚血雾之中,只能看见两个模糊的身影。 黑烟中传来男人畅快的笑声,峨眉刺的力量引来天雷,熟悉的天雷爆裂般穿过藻井,狠狠劈在浓烟中。 劈在女人的身上。 所以到底为什么,就算重活一世,属于她的还是会一件件失去,她还是要被护在别人身后,看着别人为她而死。 她就是个废物,不管活几辈子,她都是个只能躲在别人身后的废物。 往前她不信命,如今她信了,命好像给她许多条路,待她心怀希望地去走时,又将路一条条封死。 脸上被碎石化出血痕,宁拂衣忽然发出一身轻笑,挺身在沙尘中站了起来,瘦削的身体摇摇欲坠。 罢了,既然上天要她如此,她便认命。修不了仙,做不了魔,就去做个厉鬼,到时毁天灭地,也算是个修行。 她右手在附近随手一摸,摸到个剑柄,便将之拎了起来,身体化作一道流星落入滚滚黑烟。 左手用力,女人的身体便被她挡在了怀里。 第40章 渡气 一道天雷随之而来,闪电刺入她心肺,如同根根钢针贯穿全身,宁拂衣眼前一黑,喉咙中涌出腥甜。 “宁拂衣……”褚清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及其微弱。 宁拂衣便将她抱得更紧了些,直到那柔软的身躯几乎全部埋进她怀中。 “同生共死。”男人又咯咯咯笑,笑得像是喘不上气,“褚凌神尊,你还真是招人喜欢,大的小的都这般在意你,感人至深啊。” “你,你胡说什么!”褚清秋盛怒道,她想要推开宁拂衣,然而已是毫无力气。 “啧啧啧,曾经风光无限的褚凌神尊,如今也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真想叫那些对你枝附影从之人看看,你如今是什么可怜样子。”男人感叹着,慢慢举起右手,无边的雷电汇聚入峨眉刺,发出刺目的光。 他并未将宁拂衣当回事,所以也没有看道少女眼底愈发浓郁的狠厉。 “住口。”宁拂衣忽然道,声音低沉而诡谲。 “听不得了?”男人狞笑道,手中雷电的光愈发强烈,也未停下羞辱,“褚凌神尊确实教出个好崽子,同你一般不自量力……” “我叫你住口!”宁拂衣咬牙道,磅礴的怒火在她心肺燃烧,她将所有力气全部灌输至右手,随后举起手中的剑,竭力朝男人刺去。 “不,宁拂衣!”宁拂衣还没听过褚清秋这样撕心裂肺的声音,她只看得见对面男人狰狞的脸,男人不屑地哈哈大笑,峨眉刺旋转成片,带着雷鸣朝她命脉袭来。 她手里不起眼的石剑骤然同峨眉刺相碰,刹那之间,她看见了男人忽然绷紧的嘴角。 只见在浓浓黑烟之中,一道光辉猛地从剑尖迸发,不同于四周所有的火光电光,那光辉温暖而柔和,泛着淡淡的粉,缓缓向四周蔓延。 再然后,好似有古老的歌声在耳边响起,磅礴的粉色力量贯彻剑身,横扫整个神陨。 一时间,整个神陨地动山摇,无数带着壁画的碎石从天而落,宁拂衣震惊地望着手里的剑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黑暗的神陨被光芒照亮,原本浓郁的黑烟早已驱散,黑衣猎猎的少女身处这样的光芒里,发丝倾散,一时分不清是仙是魔。 “不,不,不!”男人怒不可遏的嚎叫声回荡在残垣断壁中,很快被坍塌的高塔淹没,无数巨石同跌宕的气流一起落下,似乎要埋葬这里的一切。 剑不断汲取着宁拂衣的力气,她眼前渐渐黯淡,耳边的喧嚣也好似蒙了层屏障,变得不再那么激烈了。 在眼前光芒消失的那一刻,宁拂衣下意识抱紧了怀中已经没了知觉的躯体,随后坠落。 …… 宁拂衣又是被水声吵醒的,这回的水滴没有落在耳边,而是砸在了她脸上,落了她一脸冰冷的潮湿。 她睁开眼睛,对着头顶一片虚空,头脑发昏。 “褚清秋?”她低声唤道,然而周围一片死寂,并没有人回应她,宁拂衣的心顿时沉底,她猛然坐起,不慎磕到手臂,疼得皱起眉头。 方才发生了何事,她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男人手里,然而那把剑…… 那把剑?宁拂衣顿时屏息,伸手在一堆乱石中摸索着,然而不等她摸索到,一个光滑冰凉的剑柄便主动落入她手中。 黑暗中骤然的接触,将她吓得差点将剑扔出去,不过她很快便镇定下来,慢慢捏着那把剑,举起在眼前。 剑身边忽然发出盈润的光,照亮了周围的方寸之地。 宁拂衣紧紧盯着手中原本灰扑扑的不起眼的剑,震惊地发现其散发光晕的同时,整把剑如同脱皮换骨,露出了冰魄般的内里。 她从何处摸到的这把剑,似乎只是随手一抓,方才她铁了心赴死,根本不在乎自己拿了什么。 如今回忆起来,她方才站着的位置,似乎…… 是褚清秋说的神剑! 她不由得双唇微张,此事于她来说太过震惊,她一个上辈子只能修魔的人,这辈子居然轻轻松松拔出了神剑,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事实就摆在面前,这把剑乖巧将剑柄插在她掌心,宁拂衣只需心思一动,它便能随着心思或明或暗。 不过如今还有要事,宁拂衣很快将自己从震惊中剥离,借着剑身发出的光芒起身,于一片神陨的废墟中寻找褚清秋。 找到褚清秋不难,只需循着血腥味去便可,宁拂衣很快便发现了她,对方正半伏于一段阶梯之上,身体蜷缩,没有动静。 “褚清秋!”宁拂衣急声唤道,几步跑到她身侧,一手将她拉至臂弯,忙不迭去测她鼻息。 微弱,但还有气流。 宁拂衣紧着的心终于松了些,她挥手召出仙力,往褚清秋胸口灌入,慢慢替她疗伤。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她输出的仙力似乎透着一种淡淡的粉色,而且经过方才那一战,力量不仅未曾枯竭,反而丰溢很多。 不知过了多久,褚清秋才终于睁开眼,她好似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喘气,猛然攥住了宁拂衣的衣袖,宁拂衣手臂同心神均是一颤,断了输送的仙力。 捏着她衣袖的手莹白中沾着猩红的血,好像残破的羊脂玉。 待看清宁拂衣的脸后,喘气声渐弱,她手一松,软软落在自己膝盖上。 “那魔族呢。”她低低问。 “不知道去了何处。”宁拂衣轻声回答,“附近没有他的气息,应当是受过伤,离开了神陨。” “我带你出去。”看着这样的褚清秋,宁拂衣又道,她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 “出去?”褚清秋道,她费力地扬了扬下巴,宁拂衣看向她望去的方向,眼睫微张。 神剑更加尽心尽力地放出光芒,只见原本还算完好的神陨已经消失,周围只剩死亡一般黑的虚空,和她们所处的神殿的地面。 “他逃了,神陨被毁了。”褚清秋说,她的声音说不出得飘忽,“我们出不去了。” 出不去了?宁拂衣静静看着四周的虚空,半晌没说话,随后不顾褚清秋反对,强行将她打横抱起,往废墟中走去。 “你放开……” “我不信。”宁拂衣打断了她的话,少女如同黑曜石一样的眼珠倒映着神剑的光,“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一定能出去。” 褚清秋无力挣脱,只是将头偏过去,不看宁拂衣的脸,冷冷道。 “我要你走,你为什么冲进来。你不是不喜我么,平日看我的眼神满是怨恨,如今救我做什么。” 她居然感觉到了?宁拂衣一愣,随后脱口而出:“那你救我是为何?” 褚清秋的话被堵在了口中。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宁拂衣又问:“你可知那魔族是什么人,为什么想要杀我,又为什么一副和你相熟的模样?” “而且,我看他总觉得熟悉,但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顿了顿,宁拂衣又补充。 “我也不知晓他是何人。”褚清秋说,“但既然觉得熟悉,那往日面对身边之人时,便要多留意。” 宁拂衣嗯了一声,但却不明白褚清秋所言有几分真。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而褚清秋也没有挣扎,任由自己被抱在怀里,迈过一片凌乱的阶梯,往废墟深处走。 神剑一直在二人身后跟着,尽职尽责地充当油灯,褚清秋看了那神剑一眼,虽然惊讶,但什么都没说。 褚清秋毕竟个子高,抱着抱着便往下滑,宁拂衣就用膝盖将褚清秋往上顶了顶,好抱得稳当些。 褚清秋猛然闭上眼,脸颊在黑暗中升起片红晕。 走上神殿的阶梯,有一截已经坍塌的拱门,宁拂衣弯腰走了过去,迎面还是一片废墟,但在那片废墟中似乎有两个人影,她脚步顿时停下。 还未等她开口,神剑便飞了上去,照亮了所谓的“人影”。 那竟是两具尸骸,已经只剩骸骨,看样子已在这神陨中埋葬了万年,但是身上的衣衫还完好无损,其中一个华衣锦帔,骸骨中落了些首饰,可见生前风华。 而另一个一身黑甲,二人正面对面,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对坐着。 “难不成,这便是神陨的主人?”宁拂衣讶异道,她走上前,弯腰将褚清秋放下。 世人只知神陨是上古之神陨落之地,却并不知晓为何而陨落,宁拂衣走上前,伸手在二人光溜溜的头顶摸了摸。 “宁拂衣!”褚清秋连忙呵斥,“不可不敬!” 宁拂衣心道人都死了,就连她们自己都要死了,还有什么敬不敬的,但却还是将手放下。 “这穿甲的是魔族。”她指了指右手边的骸骨,“另一个便是这神陨的主人了,想必是相杀,同归于尽。” “你怎知便是相杀?”褚清秋轻哼。 “为何。”宁拂衣凤眼露出讥讽,“向来如此,你堂堂褚凌神尊,遇见魔,当然也会将其赶尽杀绝。” “自以为是。”褚清秋冷声说,声音极低,宁拂衣没有听清。 宁拂衣寻不见其他线索,便自己往前探寻了一段,却发现此处后面尽是虚空,早已没有了路。 难不成真的同褚清秋所说,她二人再也出不去了? 她心中有些沉闷,但许是刚捡了条命的原因,意外得没有太过跌宕,于是原路返回,正要喊褚清秋,却发现人已然再次伏跌在地。 她心顿时缩紧,身体化为一道流光落在褚清秋身边,将她扶起,然而怀里的身体软得好像发好的面团,怎么扶都直不起腰来。 “神尊!褚清秋!”她连声叫她名字,褚清秋脸上毫无血色,乱发松松地垂落在肩,露出的肌肤已经犹如冰块一样冰,似乎没了鼻息。 曾几何时她恨不得她死,但如今那些想她死的念头好像不见了,见她这般,心里好像要失去什么东西似的,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连忙输送仙力,然而许久毫无作用,慌乱中想起人死便是气血两空,于是托着她脖颈,双唇相接,低头为她渡起了气。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晚上有事发晚了t-t 第41章 相思 淡淡的血腥味顺着唇瓣蔓延,宁拂衣还未渡出一口气,脸上便挨了一巴掌,随后被人用力推开。 不过虽说是一巴掌,但那力气就好像蚊子叮似的,半点也不疼,但好歹也是叫她愣住了。 只见原本还不省人事的女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剪水秋眸满是惊讶和怒气。 “你在干什么!”她道。 宁拂衣摸了摸嘴唇:“你没死啊?” “谁告诉你我死了?”褚清秋用衣袖抹去嘴上血迹,用的力气很大,好像要抹去宁拂衣的气息。 宁拂衣看着她的动作,慌乱的心放下的同时,耳朵可以察觉地发起了热,她猛然离开褚清秋身旁,嘟囔道:“谁叫你忽然没了气息,亏我还给你渡气,好像我愿意似的。” 褚清秋乱发垂着,她衣袖掩了一半的脸,看不清神色,冷声道:“云际山门没教过你何为龟息功么?” 重伤之时可龟息疗愈,能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仙脉和气血。 “自然教过,但你龟息前好歹知会一声。”宁拂衣闷闷地道,她一屁股坐下,往旁边挪了挪,和褚清秋并排而坐。 殿中沉默半晌,忽然传来了褚清秋的声音:“抱歉。” 宁拂衣有些讶异,要知道想从褚清秋这样的人口中听到一声抱歉,可比登天还要难。 “算了,也没什么。”宁拂衣叹了口气,“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你说得没错,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折腾了这许久,如今彻底瘫坐下来,周围寂静无声,才能察觉身体的疲惫,宁拂衣毕竟肉体凡胎,还没有辟谷,如今困顿袭来,眼皮子一时间有些发沉。 她往身后的石头上靠了靠,一边看着面前的两具尸骸发呆,一边打起了瞌睡,没过一会儿,忽然身子一歪,眼看脑袋要落在地上。 身旁忽然伸出只手,将她脸颊拖住,宁拂衣舔了舔嘴唇,继续在那掌心熟睡。 褚清秋蹙眉看着她,摇了摇头。 “真是孩子心性,何时都能睡着。”她眼眸垂下,却没放手,也没有将宁拂衣叫醒,而是任由她酣睡。 过了不知道多久,褚清秋的手有些酸了,她犹豫了一下,忽然将身体往宁拂衣那侧靠了靠,让她倚在自己肩上。 少女的呼吸规律,发出及其细小的鼾声,脸颊的温热透过肩上的衣衫传递。 褚清秋看着看着,视线下移,落在她樱桃般的嘴唇上,那唇瓣看着软,接触起来也是如此…… 她忽然捏紧了掌心,直到掌心刺痛,这才猛然移开眼神,阖目运功,让冰冷的身体渐渐温暖过来。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宁拂衣才睡醒,浑身的疲累削减了许多,她伸了个懒腰,脑袋动了动,才发现自己正躺在褚清秋肩上,动作僵住一瞬,这才小心翼翼把脑袋抬起。 褚清秋还在阖目运功,一言不发。 许是自己睡着睡着便撑不住了,宁拂衣摸了摸鼻子,不过褚清秋居然没有喊醒她,而是任由她睡,令人意外。 无论何时,人睡醒了才有力气,宁拂衣呼出口长气,扶着岩石爬起来,继续在碎石中兜着圈,试图寻找到些线索。 褚清秋睁开眼,无声看着宁拂衣的背影,枯竭的体内恢复了些仙力,于是抬起手,指尖升起微光,微光飘向了废墟深处,在一面倒塌的墙上停下。 随后,她忍着浑身痛楚艰难起身,然而腿一软,身子歪斜,险些摔倒。 “怎么了?”不远处的宁拂衣闻言便向她跑来,见她居然站起了身,连忙握着她手臂将她扶回去,蹙眉道,“你伤成这般还逞什么能?” “你要找什么?”她话音刚落便看见了远处的光点,于是没再多说,身体化作流光落于那处,弯腰推开石板,从里面抱出了脏兮兮的白麟。 白麟气息微弱,小声呜咽,用它毛茸茸的脑袋去蹭宁拂衣的手臂,看得人一阵心疼。 宁拂衣将它紧紧抱在怀里,又回到了褚清秋身边,将白麟递给她,褚清秋没多说,只是又从腰间摸出颗丹药给它服下,随后指尖轻点,白麟便消失不见。 “它无妨吧?”宁拂衣忍不住问。 “无妨,白虎是神兽,只需睡一阵子便好。”褚清秋说,她靠回石头,方才起身似乎费了她好多力气。 “知晓自己受伤还逞什么强,找我帮忙便是。”宁拂衣说。 “我自己可以……” “你瞧,你总爱摆你那神尊的架子,好像谁都不需要,谁都不在乎,所以我往常才那么讨厌你。”反正也出不去,宁拂衣的嘴就没了把门的。 褚清秋默然,但也没有反驳。 “这里什么都没了,只剩下那两具骸骨,既然他们是上古的神和魔,身上说不定有些线索,可你又不许我碰。”宁拂衣说着,忽然道,“不然我带你过去,你亲自瞧瞧?” 这次褚清秋终于同意了,她眼下浮起淡红之色,朝着宁拂衣伸出手。 宁拂衣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竟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于是右手握着她手掌,左手揽在她腰间,一用力,将她扶起。 半扶半抱地,将人带到骸骨面前。 不同于宁拂衣的毫无顾忌,褚清秋先是将手放在胸口,好看的头颅微低,低声道了句失礼,这才伸开五指,掌心蒸腾出白色雾气,从尸骨的衣衫上抚摸而过。 “是两个女子。”褚清秋微微张唇,轻言慢语,“一个死于利器贯穿心肺,另一个亦是。” “我就说是自相残杀吧。”宁拂衣道。 褚清秋没理她,掌心继续划过尸骸表面:“魔族死前被强大的力量吞噬,若不出意外,应当是那把神剑。” 宁拂衣抬眼,那神剑好像听见了似的,剑柄往一侧歪去,好像个人在歪着脑袋。 宁拂衣眼皮跳了跳,转回视线:“神呢?” 褚清秋的手放在骸骨胸口,又道了声前辈得罪,这才掀开她衣裳,摸到了什么,眸光一闪。 她指尖微动,将那摸到的东西拔了出来,宁拂衣耳边忽然响起阵风声,随后眼前的光骤然消失。 啪嗒声响起,光回来了,却不是神剑微弱的光芒,而是明亮璀璨的大殿,夜明珠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地面岩石闪着金灿灿的光。 台阶上立着个女人,女人起初只有背影,她身材高挑,肩膀平直,撑起层叠的华贵衣裙,青丝用数根金簪绾起,穿着宝石的流苏从发顶垂落。 似乎听到了动静,女人慢慢转身,拖长的衣袍在她脚下滑出叶片般的弧度,待她的脸完全被光照亮时,宁拂衣顿觉惊艳。 那张脸的美不是用倾国倾城亦或是沉鱼落雁可以描绘的,就好像如日如月,立在那里便叫人心生敬意,不敢多看。 宁拂衣搂着褚清秋的手下意识捏紧,被怀中的人轻拍一下,这才松了力道。 “听枫神女?”褚清秋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传来回音。 女人带着讶异看向她们二人,眼神探究,头颅微微歪着打量了许久,这才步步走下台阶。 “你们是何人?”她轻轻问,随后抬头注视大殿,眼神眷恋,“吾已死去多久了?你们如何知晓吾名讳?” “在下褚清秋。”褚清秋轻轻道,她拿着手里从她尸体中拔出的发簪,“这簪子上刻有名号。” “神陨之地,已有上万年了。”她又说。 看来眼前便是那尸体之一的神女,也是神剑的主人,只是不知上万年过去,她为何还留了一缕魂魄在这小小一枚发簪里。 “上万年了啊……”神女垂眸,眼神恍惚。 “神女可知,这神殿还有什么出口?”宁拂衣问。 “你又是何人?”神女好像才注意到宁拂衣似的,眼神意外,下一瞬忽然立在了宁拂衣面前,伸手去勾她下巴,被褚清秋下意识挡开。 神女的手停在半空,眼神看向宁拂衣,又看了看褚清秋,唇角微勾,“有趣。” 宁拂衣越看她越觉得奇怪,想问她有趣在哪,神女却自顾自地又问:“你们想听故事么?” “不想。”宁拂衣回答地干脆利落。 “吾出生便是招摇山的神女。”神女眼神望进虚空中,“从小便有十几个姑姑管束着,要吾守护招摇,庇护世人。” 宁拂衣险些翻了个白眼,既然执意要讲,还询问个什么劲儿。 “然吾年少时不爱躲在这山中,常溜去人界玩乐,便认识了墨阑。”她笑着道,“你们可知墨阑是谁?” 褚清秋摇了摇头,宁拂衣却道了声略有耳闻。 见二人忽然都看向她,宁拂衣嘴巴张了张,才道:“魔族老祖,君墨阑。” “是。”神女点头,她负手背过身,“那时吾不知晓她是魔,她亦不知晓吾是神,常相约于人间玩乐,时间久了,便互生情愫。” 宁拂衣惊讶地扬眉。 “直到后来吾披甲斩妖除魔,与她在人间相会之时,才知晓她便是世人口中的魔头,那时吾二人交战三天三夜,她终不敌吾,被吾抓回神殿,关押于地牢之中。” “吾不想杀她,然世人恳求于我,求我斩杀于她,换天下一个太平,吾还是不忍,那些恳求的人便排成了长河,在招摇山下以死相逼。” “直到真的有人自刎,原本云蒸霞蔚的招摇山顷刻之间变成了尸山血海,吾才终于将她带至此处。” “吾还是不想杀她,但吾知晓吾是世上最后一个神,神理应庇佑苍生,斩妖除魔……” “所以你便杀了她?”宁拂衣漠然开口。 “不。”神女看向手里的神剑,“她骗吾同她对战,而后趁吾不注意夺过神剑,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怀中褚清秋的肩膀一颤。 神女长长的叹息传来,说是悲哀,却也不悲哀。 “她成全了吾之道,吾无愧于世人。” 后面的事情不用说,定是神女拔簪了结。 褚清秋和宁拂衣都陷入沉默,宁拂衣万万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故事,听着令人唏嘘,却也说不出个什么。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神女念道,最后将手中的剑扔给宁拂衣, “这把剑名为相思。你既拔出来,便是你的了。” 剑刚刚落于宁拂衣手中,记忆中的神殿便再次开始崩塌,神女冲她们微笑着,原本盈润的肌肤肉眼可见地萎缩脱落,最后成为一具白骨,安静倒下。 “小心!”褚清秋厉声道,拖着宁拂衣往后退,然而四周的地面已然全部塌陷,脚下忽然变空,二人的身体骤然坠落。 无数碎石噼里啪啦打在脸上,宁拂衣根本睁不开眼,迷迷糊糊中有人将她紧紧护在怀中,随后身躯一震,天光大亮。 “褚凌神尊!是褚凌神尊!” “宁拂衣!衣衣!” “快快快,都让开!” 无数喊叫声吵得人头脑发昏,宁拂衣挣扎着想起身,然而抱着她那双手臂好像系紧了一样,半点都不得空。 她最后也无力挣扎了,手一松,脸便埋入个香喷喷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第42章 动手动脚 宁拂衣这一觉睡了很久,待她睡醒,人已经穿越万里,被送回云际山门了。 这次招摇大会出了这般多的意外,进行了一半便戛然而止,为了以防万一,各派将弟子先行送回,只留下几人在招摇山帮忙处理完全崩塌的神陨,以及魔族侵入之事。 招摇山发生的事情短时间内便传遍了五湖四海,本应十分安全的招摇山竟混入魔族,招摇圣女出关后震怒,且各仙门皆如临大敌,一时间江湖之中人人自危。 而宁拂衣自从那便十分嗜睡,就好像疲累了许多天似的,回云际山门后听了个大概,便又沉沉睡去,这回整整睡了三天三夜,这才完全清醒过来。 清醒之时已是正午,弟子们已然去晨修,她一人盯着藻井看了许久,才恍惚起身,在她床边守了许久的平安汪汪叫着蹦到她怀里,险些将她又蹬回梦中。 “我才几日不见,你怎么又大了一圈?”宁拂衣迷迷糊糊囫囵摸着平安,怀里原本还瘦骨嶙峋的小狗如今肥嘟嘟的,肚子一捏能捏出三个褶儿来。 它确实招姑娘们喜欢,自打宁拂衣将它放在珠光阁中养以来,每天都有其他弟子围着它投喂,每次去摸它时肚皮都吃得圆溜溜的,压根儿不用宁拂衣操心。 她一下下摸着平安的背脊,眼神盯在一处发呆。 睡久了便觉得神陨中发生的事如同黄粱一梦,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但本以为必死无疑的自己居然就这么逃了出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而且虽然峨眉刺被人抢去,但却拔出了神剑,算是有失必有得,也不知那神剑看中了她哪点。 宁拂衣刚想到这里,神剑便从一念珠中钻了出来,立在床脚旋转着,熠熠生辉。 宁拂衣伸出手,神剑忽然蹦进了她掌心,玲珑剔透的剑身摇摆着,便要往她脸上蹭,若不是宁拂衣躲得快,怕是要将她耳朵削去。 “你可记得你是把神剑,怎么比平安还要黏人。”宁拂衣无奈道,话音刚落,神剑便换了剑柄来蹭她,直蹭得她鬓发乱成一团,怀里的平安见状不干了,对着神剑汪汪吠叫。 “好了好了。”屋中一时鸡飞狗跳,她被蹭得脸生疼,来回躲闪不得,只得捏着剑柄,强行将它丢回了一念珠,连带着平安都推下了床。 如今除去褚清秋还无人知晓她拔出神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暴露太早,难免会被有心人觊觎。 她又记起在神陨中点名要取她性命的魔,上辈子她活了千年都不曾见过此人,怎么如今重活一世,反而从哪儿冒出个仇敌来。 她须得快些变强了,此人力量深不可测,若是往后再遇到他,没了褚清秋的保护和运气,难免吃亏。 想着想着,宁拂衣忽然盘腿坐起,手在胸口结印,再抻开之时,便有清透的粉色光芒于掌心囤积。 在感受到体内力量的那一刻,宁拂衣心中涌出狂喜,久违的对于力量的满足感让她几乎飘飘欲仙。 她犹记得拔出神剑后曾觉得体内仙力充裕,本以为是昙花一现,然而如今再运功,却发现仙力似乎更盛。 她忽然伸出两指一甩,对面床头的花瓶顿时粉碎,待手指甩回来之时,又焕然一新。 宁拂衣坐在原地喜悦了好久,她从未发现自己想要变强的心居然这般强烈,如今仅有了一些进步便心花怒放。 待她恢复前世实力,她便再不用躲在别人身后,也再不用失去所爱了。 虽然暂时不是魔力,但只要不是个不能修炼的废物,便是好事。 思忖罢,她跃下了床,只觉得精神焕发,双腿都有力很多,她看着身上不知何时被换上的黑色衣衫,犹豫了会儿,找出了褚清秋做给她那件,三下五除二穿好。 丝线中蕴藏仙力的衣裙,就是比普通衣裙要舒适很多,她如今也不和褚清秋赌气了,没必要委屈自己。 褚清秋那日在神陨中奄奄一息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也不知如今可有好些,宁拂衣往常总觉得褚清秋是个宛如天神般无所不能的存在,可当看了她神陨中的模样,那种感觉便淡化了。 褚清秋也会伤会痛,会喜会怒,如同一张原本无色的肖像画,如今渐渐丰富多彩。 宁拂衣知晓自己弱点,许是上辈子对她坏的人太多,好的人却寥寥,故而她虽对普通人锋芒相向,但向来是只要有人对她好,她便能记很久。 而对褚清秋……确实复杂了些,但她能够确定,她似乎已经,没那么恨了。 甚至在神陨中,她曾经强烈地盼望着褚清秋不要死。 或者,去问问?反正这也不是什么抹不开面子的事,她二人毕竟携手并肩了一回,嘴上询问也是应当的。 宁拂衣给自己找了足够的理由,这才清了清嗓,背着双手,步子一迈准备去静山宫,然而刚走出门便遇上了回房休憩的众弟子,她感受到了他们看过来的目光,却没打算搭理,打算侧身同他们擦肩而过。 然而人还未走下台阶,衣袖便被拉住了,她下意识想抽身,另一只手肘中便挽上个人,几乎整个人挂在了她身上,惊喜道:“少掌门!你何时醒来的?怎么不言语一声便要出门?” 宁拂衣听出了是那冲天辫女弟子的声音,对方今日的冲天辫改系了绿绳子,在头顶晃啊晃得如同捆起的稻草,宁拂衣强行将眼神从她的冲天辫上挪开,漠然地抽出手臂:“刚醒,还有要事,先走一步。” 说罢便要逃离,然而越来越多的弟子见状涌过来,七嘴八舌地打听神陨中的事,宁拂衣哪里招架得住这么多人,被人流生生架回了珠光阁。 “少掌门,据说去招摇山的弟子那么多,只有你阴差阳错跟着神尊进了神陨,那神陨到底是个什么所在,里面真的有神么?”女弟子屁股一粘椅子便打开了话匣,眼睛亮晶晶地问。 “这几日长老们忙着封锁了山门,有传言说是因为有魔族闯入招摇山,破坏了招摇大会,故而才防范起来,然而长老们都不许我等谈论此事,少掌门,你便讲讲呗!”不断有人在宁拂衣耳边软磨硬泡,将她听得烦不胜烦,想发火又忍下去,憋得脸都红了。 “休憩时间不歇息,都聚在此处做何?”幸好这时门口传来道严厉声音,众弟子听闻顿时作鸟兽散,这才将宁拂衣解脱出来。 她皱着眉头去揉耳朵,再看向大门时,被她看到的人顿时停在原地,脸上升起一抹红晕。 那人正是刚从悬梁苑回来的冯歌,她身侧还跟着一身明黄衣裙的李朝安,她原本还笑着说些什么,看见宁拂衣后,脸色骤然暗了下去。 今年被选去招摇大会的本应是她,然而却被宁拂衣夺走了这个机会。 宁拂衣不仅打败她去了招摇山,且还在招摇山出了那么大的风头,这几日门中全是在谈论此事的,每每听到她都气得牙痒痒。 于是李朝安加重了步伐,咚咚咚踏着地板,将手中讲授仙史的书册用力拍在桌上,刚想阴阳几句,转身却看见更为令她血气上涌的一幕。 往前听了她许多言语,从而对宁拂衣也颇有意见的冯歌师姐,此时正小心翼翼走到那个宁拂衣身旁,低声说着什么,看那样子十分关切。 她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往常门中的师兄师姐以及长老全都偏爱她,而宁拂衣却除了宁长风外无人喜欢,她也总因为这点而觉得自己胜过宁拂衣,可如今看到这样场景,总觉得那些偏爱要被夺走了似的。 她阴郁地盯着二人看,最后将桌上书抄起,愤愤离开。 “宁拂衣,你身体如何?”冯歌颇为不自在地道,她注意到了宁拂衣揉着耳朵的手,连忙从袖中掏出丹药,“可是还旧伤未愈,我此处有些上品丹药,你……” “没没没。”宁拂衣连忙摆手,她还未习惯这样一反常态的冯歌,“我本就没受什么伤,自然无碍。” “那便好。”冯歌松了口气,却还是将丹药留在了桌上,手握住腰间灵剑,“我等知晓你同神尊困于神陨之时都惊慌极了,幸好你二人皆无事,不然我等要如何自处。” “那日多亏了你识出他们被魔气附身,才救了我等一命,我从前还轻信旁人所言,以为你是那偷奸取巧之辈,有意对你视而不闻。”冯歌说着便满脸羞愧,“如今想来,却是我小人之心了,你既是肯冒着生命危险搭救同门之人,又怎会心术不正。” “冯某有愧。”冯歌说着便要弯腰,却被宁拂衣眼疾手快阻止。 宁拂衣从前一向是被人惧怕或是厌恶的那个,面对恶意她能坦然面对,然而忽然被人这样郑重道歉,却实在有些不习惯。 不过听了好话心情确实颇好,所以虽然她不是有意救的,却还是挺着腰板道了声无妨。 “你未曾放在心上便可。”冯歌如释重负,老成地拍了拍她肩膀,“长老说你没有大碍,只是不知为何体内仙力紊乱,这才昏睡过去,待醒来便好。不过毕竟是沾了魔气,若是这几日还有不适,定要及时禀告。” 宁拂衣点头应下,冯歌这才告辞离开。 这下没了人阻碍,宁拂衣终于得空往静山宫走去,然而刚走到门口,便见秋亦火急火燎拎着个布袋子往外跑,被宁拂衣拉住手臂,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褚清……神尊呢?”她问。 她没好气地回头,见是宁拂衣,一把将她甩开:“师尊不在,你跑这里捣什么乱?走开走开,我还有要事!” 她说着说着召出弯刀,踩着便飞上了天,宁拂衣见她不回答,便料定她要去找褚清秋,于是打一念珠中拿出神剑,脚尖轻点地面,人便遨游在微风中了。 御剑之术她本就精通,只不过原先修为不足,又没有趁手的法器,这才学不会,如今却不一样了,踩着神剑如鱼得水,轻松地跟上了秋亦。 只见秋亦御剑下了山,停于云际山山脚的石门处,将手中的布袋子交给了一人。 那人果然是褚清秋,她正一身白衣亭亭立于门下,单手接过那布袋子,从里面取出个玲珑的宝珠,放在托盘中,看那样子,好似在等什么人。 从她的身体挺拔程度来看,她应当已经恢复了些气力,看不出受过伤的模样。 宁拂衣隔着老远便收了神剑,躲在棵松树后无声落地,不知这世上竟还有让褚清秋等待之人。 且还备了厚礼,褚清秋这等避世绝俗之人,往常可从不屑于这种心思。 想着想着,天边忽然现出道霞光,待那霞光近了才看出是个人,踏着橙黄的祥云而来,衣衫素净,臂弯搭了个晚霞色的披帛,风中摇摆。 那人长得清丽端庄,尤其是眼睛顾盼生辉,她凌波般落地,慢走几步,向着褚清秋行礼。 褚清秋将那宝珠递给她,她接到后笑着说了句什么,忽然捏住了褚清秋的手掌,慢慢摩挲着。 宁拂衣耳朵顿时冒出股热气,冷眼瞧着,心里没来由一阵不忿,没想到褚清秋看着如云中鹤,背地里也偷这人间花。 还有那女子,青天白日便动手动脚,真不是个好人,真想…… 然而她这想法还没成形,一念珠中的神剑便领略了心思,化为风闪过,剑柄狠狠朝那女人脑门敲了一记,于是女子连笑容都没来得及收,便哗啦啦飞进了路边的草丛。 褚清秋手还伸在半空,她无言顿了顿,朝宁拂衣这边看来。 作者有话说: 宁拂衣(撩发):嗨,老婆! 第43章 喜欢 自古人剑合一都已是极难,宁拂衣哪里想到这把神剑还会随着她思绪自作主张,然而拦也拦不住,只能尴尬地往树后躲了躲。 褚清秋神色复杂,她垂手,宁拂衣便觉得有人拽住了她胳膊,一拉二扯地将她拖出了树后,宁拂衣便明晃晃暴露在了褚清秋面前,装作无意地咳嗽:“神尊,我在练剑呢。” “哦?”褚清秋尾音上扬,桃花眼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练剑不去后山,反而练到这山脚下了。” “这里。”宁拂衣甩着发丝环视一圈,堪堪挤出了一句,“风景好。” 褚清秋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她张了张唇,吩咐一旁不明所以的秋亦:“去将人扶出来。” “是。”秋亦说着瞪了宁拂衣一眼,连忙迈进草丛,抓着方才那女子手臂将其扶起。 女子显然是被神剑一棒槌敲得有点晕头转向,她原地飘摇了会儿,这才缓过神,伸手拔掉发丝中插着的干草,挤出个微笑。 “神尊的迎接属实令人难忘。”她说着从草丛里扯出皱巴巴的披帛,纤手一捻,披帛恢复原状,重新落于她臂弯。 “门中弟子不通剑术,多有失礼。”褚清秋摇头,眼神不由落在女子红彤彤的脑门儿上,“这伤……” “小伤。”女子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不知从哪儿摸出个药膏一抹,额头便重新光滑平整,她冲着褚清秋眨了眨眼。 还抛上媚眼了,宁拂衣看得眼皮子突突突直跳。 天边划过道风声,百里外出现个光点,眨眼间又要洞穿女子脑袋,宁拂衣连忙于半空中跃起,劈手按住还打算继续胖揍的神剑,一人一剑扭打着,场面好不热烈。 女子捂着胸口躲到旁边,大眼睛一会儿看看褚清秋,一会儿看看宁拂衣,心有余悸。 “相思!”最后宁拂衣怒喝,用力把它塞进一念珠,这才结束了这场争斗。 “贵派练剑的方式还真是独特。”女子又笑了,她酥手掩着胸口,好奇地看宁拂衣,不过很快移开目光,“方才被打断了,神尊……” “好。”褚清秋没搭理宁拂衣,低声应下后,把手又递给女子。 这回离得近了,才能够看清二人并非是在摩挲手掌,而是将食指搭在腕子上,几缕银丝刺入肌肤,探查脉象。 原来是在把脉……宁拂衣知晓自己看错了,脸颊微红,移开眼神。 “你练剑练完了?怎么还不走?”旁边秋亦张口呛她。 “我就不。”宁拂衣皮笑肉不笑,眼看着秋亦又要吵起来,褚清秋敛眉横了她二人一眼,秋亦这才噤声。 随着银丝的深入,女子的笑意消失了,她脸色不太好,看向宁拂衣和秋亦,欲言又止。 “你们,回去吧。”褚清秋示意二人。 “还不快走。”秋亦一把拉过宁拂衣,将不情不愿的她一路拖到几丈远的地方,这才找了个地方藏着,竖起耳朵听。 “那是何人?”宁拂衣皱眉看着面对面相立的二人,问。 “四大世家之一,巫山江氏的江蓠。”秋亦闷声回答。 巫山江氏乃四大世家中唯一主修疗愈的,旁系支脉几百条,在四海八荒皆有分布,凡是江家之人无一例外修习的都是医术,故而虽然大多数江家人修为只在仙身徘徊,但凭着济世救人的缘故,也在江湖中极有威望。 而江蓠这个名字宁拂衣也听过,乃是江氏医术最为高明的医仙,只要病人未曾断气,到她手中都能救回一线生机。 宁拂衣哦了一声。 另一端,江蓠这才将银丝和手收回来,开口:“神尊奇经八脉全部被魔气所伤,虽然暂时不会危及性命,但仙脉破碎如棉絮,若还不好好修复将养,恐会丧命。” “还有。”江蓠犹豫道,“我还探查到神尊体内另一处伤,有些日子了,似乎是什么力量的反噬。” “这力量太过强大,我从医千年从未见过。此类伤口会每隔一段日子复发,发作时如千百根钢钉刺骨,神尊……”江蓠有些说不下去。 这等伤痛寻常人是难以忍受的,且无法根治,她见识过不少修为高强的修仙人因此自刎。 故而看见眼前亭亭立着的女人,难以想象她是如何默默忍下此等痛楚,没被任何人察觉的。 “我知晓,此事不必管,只需帮我解决眼下的伤势便好。”褚清秋面色不改,又补充了一句,“尽快。” 江蓠叹了口气,医者不劝人,她只得应下。 往常只听说褚凌神尊为人不苟言笑,实力深不可测,没想到今日一见,同传言多有不同,却比传言中更为吸引人探究。 “我这里有些丹药,镇痛有奇效。”她恢复笑容,取出两个装得满满的瓶子,递给褚清秋。 褚清秋道谢接下,身子轻轻一转:“请。” 她二人并排走着,一个清冷无言,一个巧笑倩兮,看着甚是养眼,缓步从什么都没偷听到的宁拂衣身边擦肩而过。 秋亦低头跟在褚清秋身后,而宁拂衣原地站了一会儿,迈着步子跟上。 上山的路很漫长,褚清秋没有御剑,而是一直和江蓠走着,江蓠是个爱说话的活泼性子,到了云际山门顿觉新奇,看到什么都问一句。 那些问题大多数都是秋亦答了,少数几个褚清秋会张口,但即便如此,宁拂衣也觉得心里闷闷的,对着台阶发起了呆,几次险些将自己绊倒。 “这雕像怪有趣的,好似是个驴,是何人所铸?”江蓠对着路边一尊青铜雕像惊讶,“放在这鸟语花香的云际山门,甚是跳脱。” “宁长风。”褚清秋简短回答。 “缘何?”江蓠纤纤玉手摸了摸驴脑袋。 “辟邪。”褚清秋道。 江蓠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她眼神不经意瞥到身后一路跟着的宁拂衣,脸颊生出靥窝:“这弟子年纪尚小,但是生得挺好看,眉眼有七分像凝天掌门,这便是宁拂衣吧?” 褚清秋点了点头,在分叉口左转,带江蓠走向静山宫。 “她那把剑好似不错。”江蓠若有所思说,摸了摸自己光洁的脑门。 江蓠来此只为褚清秋,且疗伤此事不应张扬,故而未曾惊动其他人来迎接,但褚清秋还是叫了些门中的仙侍到静山宫,好不至于冷冷清清地待客。 宁拂衣一路若即若离,然而走到静山宫附近便被秋亦拦住了,上下打量道:“这都到静山宫了,你还跟着做何?” “谁说我跟着你们了,这是通往悬梁苑的路,我不过是去修习罢了。”宁拂衣昂头轻笑。 “你……” “少掌门。”前面忽然传来声蕴着笑意的呼唤,宁拂衣抬头看去,原是那个江蓠不知何时停住了脚步,回头冲她莞尔,“我同凝天掌门有过几面之缘,若是不嫌弃,便同我到里面坐坐?” …… 一炷香的时间后,宁拂衣同秋亦一起坐在摆满茶点的亭子外,两名仙侍替她们倒好茶水,退到身后。 宁拂衣抿了口茶水,不管嘴上晶莹,眼睛盯着亭中二人看。 这个江蓠说是有话同她说,然而人跟进来了这许久,她也只是对着褚清秋在滔滔不绝,二人不知在聊什么,江蓠笑得极为粲然。 褚清秋虽然没怎么言语,但气氛还是十分融洽。 “我说少掌门。”秋亦讥讽的话响起,“那茶点是给你吃的,并非念经的手串,方糕都让你盘圆了。” 宁拂衣这才将眼神从亭中移开,手里的方糕确实被她盘没了棱角,于是她反手将方糕放进了秋亦盘中。 在秋亦的叫骂声响起前,她索性捏起方糕塞进秋亦嘴巴里,堵住了她的嘴。 这边秋亦呜呜咧咧骂着,那边江蓠把一块果干放进口中,溜圆的眼睛转了转,凑过去道:“神尊,我忽然想起,曾有人说神尊同少掌门关系并不融洽,但我如今看着,那少掌门却好似十分关心神尊?” 褚清秋端茶的手顿了顿,眼眸微抬,正对上了宁拂衣的目光,她心神一跳,再次垂眸。 红唇轻启:“传闻江蓠医仙十分喜好打听六界琐事,如今一见,果不其然。” 江蓠闻言眨了眨眼睛,端庄坐好:“身为医者,接触之人众多,便爱多听一些别人的事,不然只闷头治病救人,太过无趣。” 她很快岔开话题,又聊起这静山宫的建筑,然而聊着聊着,她便察觉到了不对,立马正色,伸手去摸褚清秋的脉象,低声惊呼。 “快来人……”她话音未落,方才还坐在亭子外的宁拂衣便化作流光出现在她面前,粉色薄唇紧闭,凤目凌然,去扶褚清秋的臂弯。 似乎是在神陨养成了这般反应,习惯性便来了,速度比刚刚赶到的秋亦还要快了几分。 “师尊!”秋亦一口方糕还没咽下,紧张兮兮道。 “神尊仙脉不稳,快扶她回无风之处,我须得快些诊治。”江蓠一改方才神色,严肃道。 她话音刚落,二人便急忙将褚清秋搀起,但秋亦十分紧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加上亭子内空间狭小,难以动弹。 “让开。”宁拂衣推开秋亦,同神陨中一样将她手臂放上肩头,左手轻揽她腰,身体骤然消失。 事情发生突然,宁拂衣将已经半昏迷的人放下后就被推出了房,随后便看那屋中绿光大作,药味和花香从门缝里溢出,偶尔夹杂血腥味,但却什么声响都没有,她不由自主揪起了心。 不过她未曾表现出来,而一旁的秋亦则相反,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嘴里念叨师恩难忘,哭得像褚清秋已经仙去了似的。 过了许久,久到太阳西落,月明星稀,万丈灯火亮起,屋中这才安静,江蓠疲惫的声音响起,说褚清秋此时不能见人,要她们先行离开。 待门外没了气息,江蓠这才从地上起身,累得已然没了半分仙气,她随手用披帛擦汗,将脸色苍白得透明的褚清秋扶起。 方才她亲眼目睹了被千万根钢针钉骨的痛楚,然而眼前的女人却一直咬牙隐忍,中途险些昏迷都不曾叫出声来。 江蓠十分不理解她为何要这般一个人硬撑,但却佩服得五体投地。 “其实神尊有时不必这般坚毅,您虽贵为神尊,可到底不是神,何况神都需要旁人照顾和抚慰,这般一个人撑着,太过痛苦。”江蓠还是忍不住说。 褚清秋没有回答,只是拨去了乱发,露出清晰的五官。 “不过我已然为您修复仙脉,这几日会接连替您疗伤,待奇经八脉恢复正常,有仙力护着,疼痛也能减轻些。”许是成功度过危险,江蓠语气恢复轻松。 “我瞧少掌门似乎还没走,正在楼下转悠。”江蓠往窗外看,眨了眨眼。 “她性子如此,向来爱同我作对。”褚清秋气若游丝地阖眸。 “我怎么瞧着她不像是同您作对。”江蓠抿开笑意,半开玩笑道,“而是喜欢您。” 第44章 毛茸茸 半靠着的褚清秋被什么东西呛了嗓子,掩唇咳嗽,直咳得眸子水盈盈的,江蓠连忙上前搀扶,被褚清秋抬手挡开。 “抱歉,我素来喜爱开玩笑,还请神尊莫要放在心上。”江蓠伸手抚她脊背,“不过我也并非是那个意思,不过是觉得少掌门对您的态度,同传闻中不同罢了。” 待呼吸缓和,褚清秋才摇摇头,灯火在眼底闪烁。 “她恨我还来不及。”她轻轻道。 “今日麻烦医仙了,明日……” 江蓠闯荡江湖这么多年,该见过的人都见了个遍。虽是爱探听秘密,但自然知晓有些事不能多问的道理,于是拿起床上满是银针的包袱:“神尊好好歇息,明日我再来此,每日内修再加药浴,想必不出一月您便可痊愈。” 说罢她便行了个礼,在仙侍的带领下回客房,褚清秋发了会儿呆,朝窗外看去。 楼下漆黑一片,已无人影了。 宁拂衣确实在门外绕了几圈,想探听一下褚清秋的状况,待那窗棂内终于印上人影后,她这才松了口气,离开了静山宫。 月明星稀,除去静山宫不爱点灯外,其他的宫阙楼阁都有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撒在树荫里,温柔静谧。 宁拂衣睡了几天几夜如今半点都不困,便没急着回珠光阁,而是拐到了名为「读不下去」的藏书阁,打算去翻一翻藏书,看有没有记载魔族的古籍。 她上辈子虽然修魔,彼时魔族已然四分五裂,早已没有几万年前君墨阑在世之时的辉煌。直到她这个「诛天」出现,魔族才开始重振。 如今魔族还处于衰落之中,而未来放眼整个魔窟都不曾有能同她匹敌之人。故而她如今怎么想,都不知道神陨里那个魔族是从何而来。 藏书阁很安静,是一处三层楼阁,进门便是几丈高的巨大书柜,从左到右排了四排,高处肉眼无法看清,只能顺着木梯爬上去,才能继续翻阅。 墙壁以及书柜镶嵌着一排青铜制的长明灯,照亮了所有书卷。 宁拂衣循着分类翻找了很久,偶尔找出几本魔族秘卷,却也只从半道谈起,没什么她不知晓的。 眼看着月亮被云层掩盖,她看得头晕眼花,只得放下手里竹简,揉了揉眼睛。 这时忽然传来响动,她心思一震,忙朝声响传来的地方看去,那里露出一半的袍角,她找寻了这么许久都不曾察觉,对方修为应当远在她之上。 “何人?”她低声问。无人回答,却滚落个浮尘,骨碌碌停在书柜后。 神剑适时地出现在她面前,宁拂衣抬手握住,慢慢往前走,隐藏在书柜后的那人才慢慢显现出来,一身布衣,花白的胡子盖了满脸,正靠着墙伸开双腿,睡得天地不知。 宁拂衣松了口气,将神剑扔回去,轻轻捡起地上浮尘,放好在一边。 首席长老忽然打了个悠长的鼾,哼哼着睁开了眼,那双浑浊的双目瞥到宁拂衣,忽然露出焦黑的牙齿:“小长风啊。” 宁拂衣顿了顿,摇头道:“长老,我是宁拂衣,不是宁长风。” “长风呢?”首席长老迷迷糊糊问。 “母亲仙去了。”宁拂衣耐心回答。 “哦。”首席长老年纪实在是大,他睁着眼睛反应了好一会儿,这才彻底清醒过来,用手扒拉两下胡子,慢吞吞坐起。 “您怎么睡在这里?”宁拂衣忍不住问,上辈子首席长老也一直在昏睡亦或是闭关,清醒的时间不多。故而她其实不怎么同对方接触过,只知道他活了很长很长的年岁。在她成魔之后,这位长老才终于仙去。 “嗯,梦见些你母亲年轻时的往事,那时老夫也算她半个师父。”首席长老费力地捡起浮尘插于腰间,抬起耷拉的眼皮看向宁拂衣,“你同你母亲确实相像,恍惚间竟是错认了。” 宁拂衣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一直都觉得,许多人都比她自己要更了解宁长风。 “弟子冒昧,想同您打听些事。”宁拂衣蹲在他身旁,心直口快,“您活了多少年?” 她本以为这问题冒犯,然而首席长老听了,浑浊的眼睛顿时睁大,好似这辈子都不曾这么清醒过。 “老夫修道至大乘之时,你母亲也还是个娃娃。”他乐呵呵笑,“上至神界,下至地府,没有老夫未听说过的,你有什么问题,问便是。” 那便好,宁拂衣惊喜道:“首席长老可知晓,褚凌神尊出世后的魔族,有什么人是能够同她抗衡的?” “魔族……”首席长老揉着胡子思忖,“魔族自那君墨阑陨落后,其风头便大减,万年都撒不出什么水花。” “除去一千年前那个出世的上古邪灵。”首席长老似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 宁拂衣心弦一颤,连忙追问:“那邪灵是个什么物种?不是说死在了我母亲和神尊手上么?” “邪灵无名,但却自上古而来,力量诡谲而浩瀚,顷刻间便可翻天覆地生灵涂炭,当时五大门派同四大世家携手,连同蓬莱境一起,都不曾将之斩灭。” “那时你母亲刚刚突破大乘,正一心少年志气意气风发,便计划着要去寻那邪灵斩魔救世,半路遇见了不知何处而来的神尊,一人自此相识。” “那时神尊还不是神尊,甚至江湖中半点未听过她的名号,你母亲胆子也大,觉得有缘便一直缠着人家。” “你母亲便是那样的人,什么事儿拎着杆长枪便上,好似什么都不怕。据说神尊没少厌烦她,可她却丝毫不顾。也亏得她遇见了神尊,否则以她当时修为,定是必死无疑。” “无人清楚那日发生了何事,只知半个天地遮云蔽日,三日之后邪灵消散,还了苍生一个太平,自此以后的事你都知晓了。” 首席长老说了这几句话就好像累得快背过气去,他从袖子里摸出颗丹药吞了,这才恢复元气,继续说:“不过这邪灵已是千年前的事了,消散后便再没出现过,你忽然问起,可是因为招摇山那事?” 宁拂衣还沉浸在方才的话中,闻言才点了点头。 “这些事不是你这小丫头操心的,自有那些门派掌门长老们顶着,仙界英才层出不穷,何须担忧。”首席长老摆摆手。 “是。”宁拂衣回答,她还想说什么,低头看去时,对方已然又睡着了,打起了鼾。 宁拂衣闭上了嘴,她找来张大的宣纸替他盖上,这才出了藏书阁。 此番倒也不是白来,至少听全了褚清秋和宁长风的故事,看来一人相识也是自己那母亲强行的,宁拂衣慢慢走下台阶。 至于那男人到底是何人,往后还需留意。 她思忖罢,便唤出神剑,御剑返回了珠光阁。 接下来的日子十分平静,犹如细水长流,平静得宁拂衣有时都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上辈子的事情变得模糊,自己确实还是那个从未入魔的宁拂衣。 她每日和其他弟子一同休憩,晨修和前往悬梁苑听授课。虽然还无人知晓她修为大增之事,但因着冯歌洪影几位掌事弟子对她的变化,她在云际山门的日子出奇得好过起来,旁的弟子虽还觉得她修为低,但态度却已是天翻地覆。 自从大睡几天几夜不觉饥饿之后,宁拂衣惊讶地发现身体竟然不知不觉辟了谷,有些像个真正的修仙之人了。 且经过她接连的练习,神剑已然能够遵从她神识的命令。虽然每每练习结束后神剑都要蹭她一番,但毕竟有了长足的进步。 时间慢慢度过,宁拂衣自打那日后再没有见过褚清秋,终于在江蓠到来的第三十日,静山宫传来了褚凌神尊痊愈的消息,一时间举门同庆。 彼时宁拂衣正在同柳文竹于后山练剑,后山有一大块铺满落叶的空地,面前便是山崖,崖下白云滚滚,远处露出些烟雾缭绕的山头,如同水墨勾勒。 柳文竹的法器同她本人柔柔弱弱的模样正相反,是个足有脸盆那么大的千斤锤,重达千斤,此时正在她纤细的手臂间虎虎生风。 而宁拂衣手里握着神剑,身姿如微风树影,在半空旋转腾挪,淡粉色的仙力同柳文竹的火苗交织在一处,说不出的和谐。 神剑同千斤锤相撞后发出声闷响,远处唯一还剩的一棵树应声而断,树冠凄惨落地,一人这才停手,轻飘飘落下。 “衣衣,你这几日修为进步不少,竟能同我打个平手!”柳文竹惊喜道,她将那巨锤在掌心旋转一圈收起,快步跑向宁拂衣。 宁拂衣强行挤出笑意,反手也收起神剑。虽说修为进步,但这每每施法时弥漫的粉色却让她颇为头疼。 好像自从修为大涨之后,她的仙力无论怎么使都是刺目的粉,旁人施法气势十足,到了她这里就娇俏得和个什么一般。 一个上辈子吞雷吐电好不威风的魔王如今仙力变成这般,就好似阎王爷去跳艳舞,怎么想怎么诡异。 宁拂衣没好气地拍了拍身上尘土,冲躲在一旁看她一人比试的平安招了招手,平安高兴地汪汪几声,飞奔而来,跃进宁拂衣怀里。 宁拂衣腰顿时酸软,差点后仰翻倒在地,亏得柳文竹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这才将她救回来。 最近第一件忧心的事,宁拂衣愤愤拍了平安一掌,上辈子平安何时这么胖过,毛茸茸的身体肿成了个球,四条腿嵌在白毛中蹬着,若不仔细看都找不出脑袋。 “往后我得往你头上挂个牌子,一日只能喂一顿,再这么吃下去真的要胖死了。”宁拂衣说着,将它扔回地上,解救了自己的手臂。 平安便高兴地围着她蹦跶起来。 柳文竹闻言掩唇而笑,正要说什么,忽然被宁拂衣腰间的传音牌打断:“云深殿,速来。” 是平遥长老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是急切,宁拂衣便将平安交给柳文竹带回去,自己赶到了云深殿。 一进门,她便感觉到后背阴风吹过,手臂上的汗毛顿时竖起,毛骨悚然,手下意识摸向了一念珠。 “宁拂衣。”此时道严肃的嗓音将她唤住,抬眼是一脸疲惫的平遥长老,正示意她过去。 原本应该明亮如外界的大殿此时十分昏暗。宁拂衣走进去时门就关合了,宁拂衣只能点了两点仙力到眼皮上,这才看清殿中站立着的人。 门内重要之人皆在场,她看见了褚清秋和梅承嗣的身影。除此之外角落里还站着个白衣怪人,披头撒发的,远看像倒挂的扫把。 待走近了一看,宁拂衣嫌弃地偏了偏头,只见那人舌头长长挂出来,眼珠是两个血洞,还有两道血迹从血洞流下,滴答滴答淌着。 “宁拂衣,这位乃地府的判官。平遥长老似乎也不甚想看那位判官的面容,只是草率地介绍了一句。 宁拂衣象征性朝他点了点头,判官的脑袋则朝她咯吱咯吱转过来,舌头黏糊糊上下摇摆着。 宁拂衣闭上了眼。” 这时褚清秋的声音响起,冷冷道:“既然地府差人请我前去帮忙,我便应下。但只我一人可以,不需再牵连其他人。” “地府混乱,酆都大帝言明此状唯有神尊可解。但神尊乃至阳之躯,阳气太重,若被万千恶鬼认出,总归麻烦。那挂着舌头的判官模糊不清地道,”只有身旁跟一至阴之人,阴气足了,方能隐入众鬼魂。 说罢,他那两个血洞又转向宁拂衣。 不用多说,宁拂衣便知晓这个至阴之人指的是谁了。” “可判官方才还说地府活人入不得,就算有,也只允许一人进入,岂不是自相矛盾?平遥长老厉声道。” “不矛盾,不矛盾。那判官嘿嘿一笑,苍白的手指冲着宁拂衣一点,宁拂衣眼前便迅速蒙上层烟雾。 她连忙用毛茸茸的爪子去挥,然而瞬间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睁开眼睛,面前出现了双大脚。 她再抬头,膨胀了不知多少的巨大的平遥长老正铁青着脸,低头看她! 第45章 独处 宁拂衣连忙往自己身上看去,入眼的全是油亮毛皮,她张嘴没叫出声音,把手往面前一伸,看见个指甲尖尖,脚掌全是毛的爪子。 这么看着,也看不出自己是个是什么,她便蹦跶到大殿光可鉴人的铜柱旁,发现自己竟成了只腮帮子鼓囊的金花鼠,屁股上还顶了个硕大的尾巴。 她想发出惊叹,却只吱吱了一声。 “判官这是何意?我门中弟子,岂能随意变成牲畜!”平遥长老怒声道。 “平遥长老。”梅承嗣忽然开口劝阻,“息怒。” 平遥长老看他一眼,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根线,不再说话。 “长老莫急,在下也是没有别的法子,您不知如今地府有多混乱,各地死去之人骤然增多,每日都在奈何桥前排队,挤得水泄不通。”即便那判官的脸血腥可怖,也还是能从上面看出苦相。 “除此之外,那孟婆汤也不知出了什么问题,饮下之人非但忘却不了前生。反而更为疯癫,每日堵在那轮回井前,无□□回。导致许多人间门的孕妇不得生产,痛苦至极。六界命脉相连,久而久之下去,怕是要天下大乱啊。”那判官拍着手道。 “地府鬼差人手本就不够,孤魂野鬼都抓不尽。阎王们也都一筹莫展,这才斗胆上门。” “可有此事?”平遥长老蹙眉道。 一旁的元明长老颔首,难得正经回答:“这倒是不假,最近许多门外游历的弟子都传回消息,提到了许多孕妇不能生产之事。” 平遥长老负手思忖起来,景山长老则纳闷儿:“这些日子究竟怎么了,招摇山那事后六派掘地三尺都不曾找出魔族踪迹,就连蓬莱境都派了人去,同样一筹莫展。那边乱子还未结束,如今人界和地府又不太平起来。” 几人对视后,不曾再说什么,只看向了宁拂衣。 “宁拂衣,你可愿意同褚凌神尊跑这一趟?”平遥长老喟叹道。 人都先斩后奏变成松鼠了,她还说得出话来么?宁拂衣郁闷地吱吱了两句,不过转念一想,魔鬼不分家,她去了那阴曹地府,到处都是阴气,说不定能找到些机缘。 于是点了点脑袋。 见她同意了,那判官高兴地把舌头又伸长了些,甩着脑袋上的帽子道:“在下代地府冥界叩谢各位。” “今日子时,在下会再来此,到时冥界大门洞开,恭迎二位。”他说着声音渐渐模糊,身体穿墙而去。 他离开后,墙壁上的夜明珠骤然亮起,阴寒之气也被暖和的空气代替,宁拂衣的身体啪的一声,变回了原样。 她嘴里落了几根金花鼠的毛,呸了两声,这才觉得舒服些。 一直不发一语的褚清秋此时正看着她,就在宁拂衣以为她会出言阻止的时候,对方转身离开了大殿。 倒是平遥长老走到她身边,出言叮嘱:“你修为低,地府冥界又是个同外界隔绝之所。即便是我等都从未踏足,你须得跟紧褚凌神尊,替她掩盖好阳气便可,其余之事不需你操心。” “知晓了吗?”她严厉道。 “是。”宁拂衣回答。 “行了,去准备准备,今日授课不必参与了。”平遥长老道,宁拂衣告退之时扫了一眼大殿,梅承嗣藏在浓密眉毛下的眼珠正盯着她看,而一旁的元明长老轻咳,摇着扇子冲她眨了眨眼睛。 宁拂衣离开了。 她要同褚清秋前往地府之事没有告知其他弟子,只告诉了柳文竹和容锦,他二人一个担心一个激动,在她身旁围了整天。 “古往今来没几个活人能进入地府的,你如今竟能通褚凌神尊一起去,定有许多奇遇!”柳文竹抱着她的千斤锤艳羡道,“若是我也能跟着便好了,到时候帮地府脱困,传到我爹爹耳中,他定会夸我。” “虽是如此,可地府毕竟是无人踏足之地,其中诡谲之事众多,你定要多加小心,跟紧了褚凌神尊。”容锦则满脸忧虑,几次叮嘱。 宁拂衣被她们念叨了一日地府的各种记载。直到黄昏才脱困,和平安道别之后,来到了云深殿前。 褚清秋已然等候在这里,一旁的秋亦手中捧着白骨,满脸担忧模样:“师尊,您真的不许弟子跟着么?您身体刚好,地府阴气又重,全是孤魂恶鬼……” “我会怕鬼么?”褚清秋轻轻道,白腻如脂的指尖在秋亦脑门上点了一下,将她推开,顺手接过了她掌心的白骨。 褚清秋从不曾对自己这么温柔过,宁拂衣眉头紧了紧,移开了眼神。 褚清秋喜爱和纵容她那徒弟,自己上辈子便知晓,自己又同她没半点干系,如今有什么好不满的?宁拂衣心道。 “凭什么她便能跟着师尊……” 秋亦的话又传来,宁拂衣没好气地张口:“凭我生于中元节的子时,有本事你也改个生辰八字。” 秋亦一张脸憋得通红,扬着手就要同她吵,被褚清秋的眼神扼制住了,委屈地锤起了衣角。 “居然这么多人送我?”此时身后响起清脆婉转的嗓音,背着药箱的江蓠不知何时踏着祥云而来,翩翩降落,笑语如珠道,“我本以为能不告而别呢。” 褚清秋神情微讶:“医仙不多住些日子。” “我此番来便是替神尊疗伤的,既然神尊伤势已痊愈,我便不必留了,这些年一直来往四海八荒为人诊治,足有百年不曾回过巫山,便赶着回去看看。”江蓠笑道。 经过宁拂衣身旁时,她忽然拉住宁拂衣,冲褚清秋道:“借你弟子一用。” 说罢,她便将宁拂衣拉到一旁,衣袖拂过宁拂衣掌心,留下根细如毛发的针。 “这是何物?”宁拂衣不明所以。 “此乃削骨针,是巫山江氏独门所有,是江氏一族死去之人的人骨所做。”江蓠收起笑意,认真道,“神尊伤虽好了,但却还会复发,复发时如千百根铜钉穿骨,生不如死。一旦复发时便将这根针刺入她心口,方可抑制。” 她话语虽平淡,但听在宁拂衣耳中如惊雷乍起,她不由自主看向背脊单薄立在风中的褚清秋。 铜钉穿骨该是多强的痛楚,她已然经历过吗?还是说没有? “神尊不许我告知旁人,但地府没有其他修者。唯有你跟在她身边,我只能透露些许,只盼你能在她痛极之时,帮她一帮。”江蓠说得真诚。 只有在这个时刻,宁拂衣才能从她身上看出医者的痕迹。于是收好那削骨针,道了声知晓了。 “我同你母亲也算是故交呢,虽只见了几面,但次次都刻骨铭心。”江蓠说着笑笑,眼神陷入回忆,在宁拂衣肩上拍了拍。 宁拂衣一怔,刚想多问两句,江蓠便推开她,扬声同褚清秋道别,身姿摇曳升起,披帛同落日余晖融为一色。 眨眼便消失在了天边。 她这边刚走,那边判官便出现了,方才还染着橙光的天边忽然阴暗下去,好像暴风雨前的天空,周围大风四起,树叶潇潇作响。 送行的秋亦被风吹得连连后退,判官吐着舌头出现在半空,活像是被吊死的孤魂一样左右摇摆,吓得秋亦连连尖叫。 判官似乎很满意自己吓到了人,发出咯咯咯咯的笑声,随后抛下个红色头骨,原本空旷的白玉台上骤然出现一道猩红色的铜门。 铜门对面便是冥界,传来阵阵阴风,连同幽幽的鬼哭声,褚清秋的手紧了紧,将白骨别在腰间门。 判官口中模糊不清地念了几句咒语,苍白手指朝着宁拂衣一点,宁拂衣身体便迅速缩小,随后随着风腾空,啪一声撞进褚清秋怀里。 变成金花鼠后的身体还十分难以控制,宁拂衣伸着两个小爪子扒拉了半天,最后揪着褚清秋耳朵,这才勉强站稳。 “宁拂衣!”褚清秋没忍住呵斥,宁拂衣刚想说句抱歉,那铜门便忽然洞开,无数双沾血的手从门中伸出,扯着二人往门里去。 秋亦的尖叫声戛然而止,那些手也消失了,她们正站在一个栈桥上,这桥很窄,只能容得下三人并排,但却很长,长到根本看不到头。 无数鬼魂正双目发直地从桥上通过,挤在一起,时不时有鬼被挤下栈桥,杳无声息。 宁拂衣在褚清秋肩膀上蹦跳着,扯住她发丝往下看,待看清桥下流淌的河水后,当即吱了一声。 黑漆漆的水面下印出一个又一个泡得发白的脸庞,随着河流飘向不知何处的远方,那场面静谧而诡异。 宁拂衣拽着褚清秋的头发要她往下看,褚清秋脑袋偏了偏,忍无可忍地轻轻开口:“你只管想,我听得见你说什么。” “下面。”宁拂衣试着用神识讲话,褚清秋果然顺着她的目光往桥下看,脸色一瞬间门变得苍白。 “这是忘川河。”褚清秋说。 “是的。”半空中飘着的判官忽然开口,他的脸已经恢复了正常人的状态,长得挺白净的,只是过于白净了些,“往常掉下忘川的鬼没这么多,可如今黄泉路上鬼爆满,挤得走不动,便接连落下去。” 他叹了口气:“许多本该入轮回之人都永世不得超生,可怜呐。” 他话音刚落,白净的脸忽然又染上血迹,眼睛被挖空,舌头噗嗤伸下去,对着前方堵塞之处发出刺耳的尖叫,褚清秋脸又白了几分,紧闭双眼。 那些鬼听了这叫声,吓得四散飘走,有的落下忘川,有的拥挤着往前,这才疏通了道路。 “抱歉。”判官的脸又恢复了原样,满意地笑道。 此时他腰间门铜铃忽然叮铃铃响起,判官脸色一变,急忙说:“人间门又有鬼逃出,我须得前去捉鬼,神尊身上阳气只能掩盖七日,七日一过这位小仙友也会暴露原型,我会在那之前赶回将你们带出冥界。” “切记,你二人须得寸步不离。” 话音刚落,判官的身影便消失了,半空只剩淡淡的萤火。 褚清秋被鬼撞了一下,她连忙侧身,看着撞她的鬼从一旁走过,此鬼生前死得凄惨,一半肠子都挂在外面,拖在地上行走。 宁拂衣看得饶有兴味褚清秋却连连退让。 “神尊你瞧那个。”宁拂衣立在褚清秋肩膀上道远处过来个被车裂之人身体手脚和头各走各的在地上蹦跶。 “别看了。我们只有七日没有时间门闲逛。”褚清秋声音很奇怪一副要吐的模样然而她刚刚腾空飞起半个黄泉路上的鬼魂便猛然朝她这边看来成千上万的鬼脸齐齐扭向二人这场景说不出得恐怖。 褚清秋手一垂重新落回桥上那些鬼魂的脸才扭了回去。 宁拂衣见状小爪子一伸淡粉色的仙力从她掌心涌出那些鬼魂再次齐刷刷朝她二人看此时不只是看了还密密麻麻往过涌不出一会儿又是扑通扑通落河一片。 宁拂衣一下用仙力一下收起仙力满桥的鬼像提线木偶似的来回看她这才收了手在褚清秋耳边道:“神尊我们好像不能用仙力否则就会被它们察觉。” “我看见了。”褚清秋说着迈步混入鬼魂擦着栈桥的边向前走去。 “这个鬼判官不能用仙力都不说冥界可不止地府一处地方要是遇见什么厉害的恶鬼我们岂不是死定了。”宁拂衣一屁股坐在褚清秋肩上爪子抓着她耳垂稳定身体晃悠脚道。 变成金花鼠也挺好玩的至少不用自己走路宁拂衣想。 褚清秋没回话也没让宁拂衣撒手她只是快步穿梭在鬼海中不知走了多久栈桥终于看见了尾巴。 只见前面是个极为宽阔的河岸岸上同判官所言一般挤满了鬼鬼头攒动好像密密麻麻的蚁穴。 此处的鬼魂便不像是栈桥上那般规矩东走西窜纷纷一脸急切怨气扑面而来。 褚清秋的手已经攥紧白骨了她阖目打算从它们中间门走过此时却忽然有个长舌鬼转了个弯 朝着她飞速滑行。 血淋淋的脑袋瞬间门放大褚清秋惨白着脸闪身躲开不由自主便要祭出白骨宁拂衣见状连忙撑着短腿站起用金花鼠的声音冲着鬼魂发出刺耳的尖叫。 只见鬼魂听了那声音后立刻惊恐绕开与此同时其他鬼也让出了位置她们周围怨气顿时稀薄起来。 褚清秋呼吸急促像是受了很大惊吓似的慢慢收起白骨。 宁拂衣离得近听得褚清秋的心跳犹如雷鸣她犹豫了一下忽然蹦到女人身前抓着女人衣襟用黑溜溜的小眼睛和她对视。 “神尊你是不是怕鬼?”她勾着唇角问! 第46章 笑 褚清秋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在她爪子上轻弹,宁拂衣便吃痛掉了下去,在半空手忙脚乱拽住褚清秋的裙摆,手脚并用爬回肩膀。 切,被说中了,宁拂衣抱着爪子想,随后道:“鬼有什么可怕的,这些都是要转世投胎的,又不是恶鬼,而且最怕尖叫声,只需冲它们叫两嗓子,它们便会自行散开。” 褚清秋绕过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张口:“本尊从不乱叫。” 然而她话音刚落,面前又是水泄不通,褚清秋忽然将手伸到肩膀,指尖对着宁拂衣的尾巴用力捏去,宁拂衣吃痛,长长吱了一声,面前的鬼便主动散开。 “褚清秋!”宁拂衣疼得眼角冒出泪花,用神识冲着褚清秋耳朵吼,褚清秋嘴角难以察觉地松了松,仿佛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向前。 二人在鬼魂中穿行,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奈何桥,桥面比方才的栈道要宽上许多,看着同外界渡河的桥无甚差别。 桥中央立着一口大锅,一股难闻的味道从锅中飘出,老远便听见里面的咕嘟声,溅出黑黢黢的泡泡。 宁拂衣捂住了鼻子:“早听闻人转世前要喝孟婆汤,却没想到这汤的味道实在不可恭维,煮屎的味道也不过如此。” 褚清秋没搭理她这粗俗之语,而是走上奈何桥,周围的鬼比起方才黄泉路上的明显不同,眼神不再呆滞,而是犹如活人般,要么悲伤麻木,要么痛哭流涕,只有少数几个一看便寿终正寝的老人还算淡然。 “姑娘年纪轻轻,怎么便死了?”二人身旁凑过来个腰背佝偻的老婆婆,张着一口没牙的嘴,慈祥道。 她伸出枯树皮一样的手指,戳了戳宁拂衣毛茸茸的肚子,喟叹:“转世还不忘带着动物,想来生前是个良善之人,可惜啊。” 宁拂衣抱住肚皮。 “患了重病。”褚清秋谎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我在此处立了许久,看了许多惨剧,你瞧那个娃娃,生下便是残疾,被父母溺死在了河里。”她摇头,又指向一个失魂落魄之人,“那个后生,被镇里贪官夺去家中田地,父母自缢而去,而他上京城讨理之时,被路过的马匪捅穿了肚子。” 娃娃躺在地上号哭,而那个腰间贯穿了一把剑的男人,正饮下一碗孟婆汤。 然而那汤刚进了肚子,他便双目瞪得溜圆,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拼命去拔腰间的剑,直将自己拔得血肉模糊,惨状令人不忍直视。 这便是那判官所言的了,孟婆汤出了问题,宁拂衣和褚清秋齐齐皱眉。 “敢问这孟婆所在何处?”褚清秋问。 “就在那口锅后面。”老婆婆指了指那足有半人大的锅,褚清秋捏了捏衣袖,走上前去。 越是走近,锅中的味道就越是奇臭无比,宁拂衣斗胆往里看了一眼,只见一锅都是黏糊糊的黑色液体,里面滚动着几根不知道是什么的骨头,令人反胃。 幸好鬼没有味觉,宁拂衣思忖,不过锅里东西都看清了,却怎么都没找到所谓孟婆。 就在宁拂衣以为活人看不见孟婆之时,终于从锅后面走出个人影,那人只到褚清秋腰间。虽然打扮老成,但看脸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 这便是孟婆?宁拂衣十分惊讶。 褚清秋也有些讶异,但她没有表明,而是上前道:“请问这孟婆汤……” “请稍等!”女孩急躁地张口,她忙得衣裳都乱了,正踮着脚尖,把一盘子里的黏腻蠕虫倒进锅里,再用旁边巨大的汤匙搅和几下,盛出一晚塞进褚清秋手中。 褚清秋一时失言,转手将碗递给了旁边等候的鬼,那鬼接过碗咕咚咚喝下,碗一扔便开始痛苦尖叫,双手扯着自己脸颊,像是要将脸撕碎似的,随后忽然转身,猝不及防地跳入桥下的忘川河。 没有半点水花,她的尖叫戛然而止。 褚清秋本想拉住她,但手停在了半空,眉目间透露出不忍。 但是鬼一旦忘却不了前尘,便是万万不能入轮回,只有落入忘川一个结局。 “为何还是不行!”孟婆气得险些掀翻了手下的锅,她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将扯下来的头发全扔进锅中,重新搅和。 “我乃酆都大帝请来帮忙的,请问这孟婆汤都有何种原料?”褚清秋提高了声音,终于引起了孟婆的注意。 孟婆手里还捏着一把头发,带着漆黑的眼圈看向褚清秋,随后忽然头发一扔,上前便扯住她衣袍开始哭。 “褚凌神尊!在下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您盼来了!这几日不知晓孟婆汤出了什么问题,那些鬼喝下后非但不曾忘记前尘往事。反而各个生出怨怼,死活入不了轮回。若是再这样下去,我孟婆的活计怕是干不成了啊!”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将褚清秋衣衫蹭得乱七八糟,最后褚清秋忍无可忍,将白骨重重敲在地上,这才制止了她的哭声。 “孟婆汤用彼岸花的花露以及一位无法忘却前世之人的发丝便可熬成。”她醒了擤鼻涕,乖巧地说。“只需花露,放这么多虫子和断骨作何?”宁拂衣没忍住道。 没想到的是,褚清秋竟重复了她的话,替她问道:“只需花露,放这么多虫子和断骨作何?” “多放些东西,让配方复杂些,这样免得人家觉得何人都能抢我活计。”孟婆嘿嘿一笑,随后严肃,“神尊可千万不能透露出去!” “你的头发没有问题,那问题便出现在彼岸花中。”褚清秋说,她裙摆一转,“带我去看彼岸花。” “是。”孟婆急急忙忙盖了锅盖,弯腰道,“神尊这边请。” 彼岸花生长在忘川彼岸,也就是奈何桥的另一端,此处没有鬼敢接近。故而放眼望去满是猩红的花朵,无根无叶,生长在褐红色的泥土中。 花丛里嵌了两条砖石小路,孟婆小心翼翼地行走,一边走一边道:“这彼岸花虽是花,但实则是执念未散之人的鬼魂化成,花瓣如刀,凡是有情之人碰之便会如烧灼般疼痛。” “不过神尊想必并不惧怕这些花朵。”孟婆笑呵呵地说,她在花丛中央站定,抬头望去时,无数花枝安静矗立,有风也不动,令人心中生出几分静谧。 宁拂衣起初还愣了愣,不过随即想起褚清秋修的是无情道,便也了然。 褚清秋没有说话。 “可在下早已查看了无数遍,并未发现彼岸花有什么问题,又许是在下一介小小鬼差,没什么法力。”孟婆说。 “我若在此使用仙力,你能要那些鬼不涌来么?”褚清秋开口。 “他们一时半会儿通不过奈何桥,但绝不能太久,外界气息会引起冥界阴气动荡,这些轮回之人尚且罢了。若是引来黄泉外游荡的厉鬼,在下便承担不起这个责任了。”孟婆惶恐地回答。 褚清秋点点头,忽然张开双臂,便有无数飞羽状的光芒出现在她身周,风一吹,往漫山遍野的花丛中飞去。 她似乎能将神识放在这些光点里,宁拂衣老实地蹲在她肩上,心中惊叹。 即便自己已经活过了一辈子,可许多事还是不如褚清秋知晓得多,褚清秋就好像一本厚重的天书,永远猜不透其中内容。 果然,奈何桥上的鬼纷纷涌动,被无形的力量阻隔在桥上,七手八脚地推搡。 褚清秋黛眉忽地蹙起,她迅速睁眼,那些光点便化成羽毛飘落,落在一些花心中央。 “这……”孟婆疑惑。 “彼岸花被人动过手脚。”褚清秋轻轻道,桃花眼中掀起细小的波澜,“有些夹杂在其中,并非彼岸花,而是长生恨。” “长生恨?”孟婆眨眼。 “长生恨!”宁拂衣尾巴一翘。 这东西宁拂衣知晓,乃是魔界三途川下游生长的花,此花同彼岸花极其相像,肉眼几乎无法分辨,需要以怨气为种,满含怨气之人骨血为饵,方能种出一朵,故而在魔界也是极其稀少的。 地府却不声不响混入了这么多。 “是魔族吗?”宁拂衣在褚清秋耳边问,褚清秋嗯了一声。 从长生恨上汲取的露水去煮孟婆汤,也怪不得那些鬼喝了怨气更重。若是再多喝几碗,怕是要直接成魔鬼了,宁拂衣腹诽。 “我须得赶紧唤些鬼差来帮我拔掉此物,轮回井已经堵了这许多日,最近各地天灾人祸皆不断。若是这些鬼魂还入不了轮回,地府便要装不下了!”孟婆得知了罪魁祸首,矮小的身子跑得比谁都快。 她刚跑了几步便又跑回来,往褚清秋手中塞了一把白花花的东西,讨好道:“多谢神尊相助,只是如今地府人手不够,派不出鬼差来接待神尊,烦请神尊自寻地方安置。” “黄泉路左转,走过两道河堤便是鬼街,只要神尊不暴露仙力,寻个地方住宿还是极好的,待我解决此事便去寻您。”孟婆冲着褚清秋连鞠了两躬,这才撒腿而去。 宁拂衣低头去看褚清秋手里抓的那一把白花花的东西,发现竟是一把纸钱,顿时仰头笑得前仰后合。 褚清秋的手停在半空,一时收也不是,丢了也不是,最后索性闭着眼全塞进了袖口。 “那此事便是了了?”宁拂衣捧着肥嘟嘟的肚子道。 “得待孟婆回禀后方知。不过虽不知这些长生恨是何时何人种下,但至少拔去它们后,可暂时解了地府的燃眉之急。”褚清秋回答,她转身想要离开这些彼岸花,却忽然犹豫一瞬。 抚着胸口弯腰,捏着最近的一支长生恨将其拔出。然而再抬手之时不甚蹭到了旁边的彼岸花,手背猝然化出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她倒吸一口冷气,却没片刻停留,迅速将手藏进了袖口。 不过即便如此,宁拂衣也还是一眼看清了她动作,眼睛转了转,心头涌起疑惑。 心中执念越深之人,碰到彼岸花后的伤口越重,可褚清秋修的不是无情道么,理应没有七情六欲,怎么轻轻一碰便深可见骨? 不过很明显褚清秋不想让她看见,她也就没多问。 半个时辰后,她们终于再次穿过奈何桥和孟婆所说的河堤,又走过一座无名之桥后,眼前豁然开朗。 宁拂衣的老鼠眼睛难得地睁了老大,立起来朝远方张望,她人间和仙界的闹市都见过,还真就不曾见过这冥界的,如今看来竟也是半分不输凡间。 甚至因为头顶漆黑,而街市中满是烛火,显出了几分不同于人间的奇妙。 更别提满大街鬼头攒动的冤死鬼,枉死鬼,吊死鬼和溺死鬼了,飘飘忽忽的身影时不时撞在一起,撞出几根肠子来,再低头捡吧捡吧塞回去。 甚是有趣。 宁拂衣看得好玩,她脚下踩着的褚清秋却嘴唇都苍白起来,她猛地偏过头,手抚着腹部,神色不好。 “神尊看样子有些不适,要么下去寻个酒家歇歇?宁拂衣问。” “要去你去。褚清秋说,转头将耳垂从宁拂衣爪子里夺回来,捏着白骨穿过泥地,停在了一处修缮得还算干净的阎王庙前,迈步走了进去。 阎王庙里没有鬼魂,只有十殿阎王的十个巨大雕像在眼前立着,庙中央放了几个蒲团,褚清秋在上面盘腿坐下,闻着庙中香火,总算觉得胃部的翻腾和缓些。” “你要茶水么?宁拂衣已经蹦到了香火台上,此处除去瓜果外还放着茶壶茶杯,爪子一摸,还是温的。” “劳驾。褚清秋白着唇道。 她转头去看,宁拂衣正用花枝鼠的圆滚滚身躯将上面的瓜果挑挑拣拣,挨个儿啃一口,这换在她本人身上不规矩的动作,被这番模样表现出来的时候,透着几分滑稽。 褚清秋皱着眉头看,脸色便没有那么苍白了。” “来了。 宁拂衣说着抬起茶壶倒茶,虽然费劲了些,但好歹倒满了一杯,就是放下时一个没拿稳,一脑袋栽进了茶杯中。 她咕嘟嘟咽了好几口茶,心中不由再次痛骂那判官,给她变成个什么不好,非要变成只老鼠。虽是不用自己走路了,可到底身子小,干什么都不方便。 她正痛骂着对方祖宗十八代,尾巴却忽然被人捏住,倒提着拎出茶杯,一块带着栀子花香的手帕将她包住,上下擦拭。 “笨手笨脚。褚清秋语气责备,却又没那么责备,她的动作很温柔,宁拂衣被撸得舒服,鼓着腮帮子软躺进她掌心,任由她擦。 不过褚清秋擦着擦着擦顺了手,将她肚皮朝上翻了过去,宁拂衣肚子一凉,忽然意识到不对,尾巴连忙打起了卷遮住重点部位,冲褚清秋龇牙咧嘴,不过随即她便呆住不动了。 因为,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后,褚清秋那张向来冷冰冰的脸上,忽然勾出个轻轻浅浅的笑来! 第47章 执念 那笑容转瞬即逝,不过还是在宁拂衣脑海中停留了好久,好像灿烂阳光下的冰雪初融,美好得不可方物。 宁拂衣尾巴动了动,一颗松鼠心脏跳得和人一样响。 心中忽然掠过个诡异的念头,褚清秋那不近人情的模样都有那么多人倾心,若是这笑着的模样让别人看了,岂不是又要惹不少桃花债? “自己擦。”褚清秋说着走回蒲团,重新盘膝落座,眼睛闭上了,心情还有些恍惚。 她不是未曾给宁拂衣擦过身,然而那时宁拂衣还是个只会哭闹的娃娃,被宁长风图省事儿扔到紫霞峰,吐了一身的奶。 只不过那时候,自己只觉得那小团子吵闹,讨厌而已。 宁拂衣则从愣神中挣脱,抓着香香的帕子擦自己的毛,最后学着真的花枝鼠甩去剩余的水分,这才跃下香火台,蹦到褚清秋身边。 抬头看去,褚清秋一直闭着眼睛,好像是入了定,宁拂衣这才掀开褚清秋宽大的衣袖,发现方才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然结痂,血迹也被擦干净了。 但彼岸花造成的伤口是刻在灵魂上而非□□。所以是不可逆的,所以一个人无论是转生还是夺舍,都永远不可去除。 她放下衣袖,心中疑虑更甚,褚清秋这个无情道,到底是修了还是没修? 庙里虽然没鬼,但毕竟是供着阎王的,阴风不少,尤其宁拂衣身上毛皮还是半干,风一吹,整个身体都在颤。 她用爪子梳了梳毛,小眼睛瞥在了褚清秋身上。 做人的时候不敢接近,但如今都变成动物了,越矩一些应当无妨,思忖罢,她便一个飞跃落在褚清秋肩膀,从她背后扯来一缕头发,将自己包裹住。 褚清秋眼皮子动了动,没阻止她。 褚清秋的发丝都带着清香,好像新鲜的花茶,发丝漆黑柔顺,宁拂衣深深吸了口气,腆着肚皮躺下。 不过褚清秋的肩膀好看是好看,但未免太过瘦弱,躺了一会儿就觉得硌得慌,宁拂衣只得散开发丝,又顺着衣襟滑下去,落在她搭在双膝的衣衫中间,扒拉扒拉袖子挡住风,这才暖和了许多。 躺着躺着,她便打起了小小的鼾。 一直未曾开口的褚清秋此时睁开眼,无言地伸手捋平被宁拂衣折腾成一团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衣襟,睫毛微垂。 小小肥肥的花枝鼠正蜷缩成一团,在她怀里睡得毫无防备。 “还是如今好,说睡便睡了。”她低低自语,伸出根手指,去摸毛茸茸的松鼠尾巴,那尾巴颤了颤,摇晃着躲开。 褚清秋盯着宁拂衣看了很久,发丝遮挡了她眉目,也遮挡了她眼底的神色。 过了不知多久,她用指尖勾起衣袖,小心再小心地盖在宁拂衣身上,这才重新阖眼。 宁拂衣是被一阵阴风吹醒的,风吹过她皮肤表面,如同一个个冰冷的钩子,将她汗毛勾得根根竖起。 她瞬间睁开眼睛,同时褚清秋也睁眼,二人对视之时,宁拂衣察觉了不对,她看向褚清秋的视角已然完全变了,此时正缩在她怀中,只有双腿耷在外面。 二人离得实在是近,宁拂衣脸颊冒出一股热气。顿时弹射而起,一时还未适应人的双腿,踉跄两步险些摔倒,亏得扶住香火台,这才站稳。 褚清秋明显也并不淡然,她双唇紧抿,迅速起身,白骨从腰间滑至掌心,面对阎王庙的庙门。 “这是怎么回事,判官的法术失灵了?”宁拂衣看着自己已经变回人类的双手,从一念珠里摸出神剑。 四周阴风愈发得重,抬眼间,已有数只鬼魂飘荡至了庙门口,试图进门,却被一层无形屏障遮挡,这还没完,若是往远方看,便会发现无数重叠的鬼影,正从整个地府奔涌而来。 几千几万只鬼朝着她们二人蜂拥而至的场景。即便是宁拂衣都后背发凉,更别提本就不喜欢鬼的褚清秋。 “判官说冥界只有一人进入,它们是闻到两个人的气味来的。”褚清秋急声道,她后退一步挡在宁拂衣身前,“切记少动用仙力,只怕到时会引来更多地府外的厉鬼,到时便能难以逃脱!” “你重新变回动物也没用,毕竟身处冥界,我等的很多法力都会失效。”褚清秋好像猜出了宁拂衣想法。 “它们进来了。”宁拂衣屏息道,这阎王庙也就是个没什么香火的摆设。何况外面有数不清的鬼在撞击墙壁,墙很快就出现了裂缝,许多鬼手从中伸出,好像什么虫子的腿,血淋淋地疯狂摇摆。 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阎王庙彻底崩塌,褚清秋忽然抓住宁拂衣脖颈,将她按着穿过墙壁缝隙,朝庙后跑去。 虽然出了阎王庙,但四周的鬼却并没少几个,天上飞的地下爬的应有尽有,宁拂衣无数次从一些人的残肢断臂上踩过,尖叫声回荡着,黏腻的触感让她一阵恶心。 “这边!”褚清秋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随后一道白光穿过眼前众鬼,横扫出一条道路,褚清秋的掌心在她后背一推,宁拂衣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直直飞了几丈。 宁拂衣差点在地上打滚,再转身时,惊讶地发现所有的鬼都同她擦肩而过,只朝着褚清秋猛扑,褚清秋洁白的衣角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被那些狰狞的头脸完全围住。 许是因为自己乃至阴之身,所以这些鬼似乎只对褚清秋感兴趣。 宁拂衣身边很快散出一块空地,她看着被众鬼包围不知状况如何的褚清秋,凤目微眯,用指尖将额间垂落的乱发撩回耳后,随后抬腿踢飞两只经过的无头尸,迈步冲了回去。 另一边,褚清秋手中的白骨已然挥舞成了圆盘,动作快出残影,密不透风地将自己包裹起来,不断有鬼试图啃咬她的脖子,又被白骨击飞。 虽然不用仙力只凭招式,也暂时护住了自己,于一众污浊中独善其身,如同一缕孤烟,裙摆没有沾到一点血迹。 但地府的鬼是击杀不完的,鬼差还都不见踪影,褚清秋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额前流下滴汗水,打在泥土地上。顿时便有几个脑袋从地下钻出,拼了命地将沾到汗水的泥土往口中塞。 褚清秋一阵恶心,冷着脸抬脚将其踩回土中,却不慎被拉住脚踝,动作一停,便有更多手将她四肢扯住,密密麻麻的血手蛆虫般粘在她身上,褚清秋惊恐之余,险些被他们拉入地下。 这时她腰间居然环上另一双手臂,褚清秋心中怒斥这风流鬼,索性要再用仙力,谁料那手臂竟是将她往后扯去,同时一股腥臭的液体环绕四周喷洒,被沾到的鬼无一不嘶声嚎叫,连连后退,缠着褚清秋的那些鬼掌也全部放开。 褚清秋脸色总算和缓些,她察觉了是宁拂衣,一时间屏住呼吸。 “这是……” “黑狗血。”宁拂衣回答,她又从一念珠里摸出个瓶子,哗啦撒出去,逼得那些鬼让出条路来。 她知晓要来地府后便特意寻了些以备不时之需,如今看来果然是有用的。 “它们又追来了!”宁拂衣黛眉紧锁,“这冥界有没有鬼进不去的地方吗!” 话音刚落,犹如灵光乍现,她同褚清秋对视一眼,连忙伸手拉住褚清秋,撒腿往奈何桥跑。 她一路将神剑拿在手里挥着,数不清的鬼被打入地下,她便踩着那些鬼的天灵盖,一路疾奔,终于是看见了高高的奈何桥,以及桥上正费力熬汤充耳不闻天下事的孟婆。 她二人同孟婆擦肩而过之时,孟婆终于抬起眼来,惊讶地想询问,却被眼前蜂拥而来的鬼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挥舞汤勺,将暴动的鬼拦在奈何桥的另一端。 “在下撑不了几刻,快进彼岸花丛!可多撑些时候!”孟婆扯着嗓子大喊,宁拂衣连忙照做,拉着褚清秋朝彼岸花跑。 很快,猩红的花便近在咫尺,比起身后的狂风暴雨,这里的寂静不动更为诡异。 她二人停住脚步,宁拂衣回头想说什么,这才发现自己方才竟一直握着褚清秋的手,二人几乎十指相扣,褚清秋的手指轮廓分明,如同柔软的蚕丝,握在掌心柔柔滑滑。 方才太过混乱,褚清秋也才注意到此事,连忙将手抽出,唇瓣轻抿,惨白的脸上有了些血色。 “进去吧。”褚清秋说着就往前走,被宁拂衣一把拦住。 “我都看见了,你手上的伤口。”宁拂衣摇头,“若是这么走进去,双脚怕是要不得了。” “可……” “我背你。”少女忽然半蹲,将纤瘦的背脊暴露在女人身前,“我试过了,这花对我没有那么重的影响。” 褚清秋一阵沉默,然而那些鬼已经冲破了孟婆的防线,如同黑云过境,鬼哭狼嚎地涌向她们。 “快点啊!”眼看宁拂衣急了,褚清秋这才妥协,趴到她背上。 女子身体不沉,但是腿长,只差一点便会碰到花瓣,宁拂衣只能用力将她往上举,随后眼睛一闭,重重踩入花丛中。 花朵无声,花瓣落在她腿上时,有种淡淡的疼痛感。但并没有褚清秋那般触之便深可见骨的伤口。 没想到自己一个死了一次的人,心中执念还不如褚清秋重,宁拂衣自嘲地笑笑,快步跑进花海深处。 那些鬼果然被拦在了花海之外,试试探探不敢往里走。 毕竟一旦踏入,便会自动变为一朵彼岸花,灵魂永远埋葬于此。 宁拂衣多少松了口气,她停在花海中央,周围静谧下来。唯有二人不知道谁的心跳咚咚地响。 褚清秋的身体很轻很柔软,不像一个活了几千年的女人,她为了稳定身体,双手抚在宁拂衣肩上,却只是轻轻搭着,不敢用力。 “等我再见那判官,定要将他教训一顿,险些将我们害死了。”宁拂衣试图打破沉默。 褚清秋半晌没言语,隔了一会儿才在她耳边道:“你知晓人的法力何时会消失么。” “当然……”宁拂衣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震惊地望向远方红黑色的天空。 两人都沉默了很久,只有呼呼的阴风在耳边刮,花瓣花枝佁然不动。 “如果神尊经过奈何桥会选择轮回 还是留在这片花田里?”宁拂衣忽然偏过头轻轻问。 “轮回。”褚清秋道她看着少女侧脸“我还有事情没完成。” 宁拂衣不惊讶于她的回答 哦了一声:“我会留在此处若能忘了活在世上的痛苦想来也不错。” 她不是褚清秋那样心怀天下之人她没什么没完成的事实际上若是她死了才是对世间的好事一桩。 褚清秋搭在她肩上的手忽然紧了些。 宁拂衣跺了跺脚一副轻松的样子岔开话题:“我们如今只能在这里等下一个判官到来将我们放出这该死的鬼地方了。” 她背着褚清秋无聊地转了一圈眼尖地发现那些彼岸花的花茎上似乎用鲜血刻着细小的字再定睛看去竟是一个个死去之人的姓名。 无人会记得它们唯有它们自己。 宁拂衣在花丛里行走一边走一边看上面不知多少年前的名字走着走着却忽然看见根没有花的根茎有些枯黄了在一众盛放的花朵中十分显眼。 “有趣。”她挑眉自语弯腰去看身后的褚清秋却好似忽然紧张起来伸手要阻止。 动作自然没有目光快她已然看清了笑容瞬间消失。 上面刺目地刻着三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 宁拂衣! 第48章 姐妹 自己的名字为何会出现在地府中?还是刻在彼岸花上?一瞬间无数疑问涌上心头,宁拂衣不禁觉得后背发凉,她弯腰去触碰那根枯黄的花茎,淡淡的刺痛感萦绕在指尖。 一种战栗的联结感自指尖而始,大脑传来片刺痛。 若这不是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可若是自己…… 自己上辈子不是被褚清秋斩于剑下后便重生了么,怎么会有时间走过奈何桥,可若她是变成彼岸花后再重生,她穿过奈何桥的记忆呢? 而且时间倒流之后,原本时间线上的一切理应消失,为何会留下一根花茎,还遵循着原本的规律。 一千年不算长也不算短,足够忘记好多事,宁拂衣有许多后来的事情都记不太清,可记不太清,和记不起来,是有区别的。 宁拂衣忽然察觉了一种恐惧,这种恐惧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她忘记了什么? “越来越多了。”褚清秋的话忽然在她耳边响起,宁拂衣像是被唤醒,恍然抬头,只见更多的鬼已然包围附近,围得花林密不透风,放眼望去犹如炼狱。 就在黔驴技穷之时,忽然从半空掉落一个红色骷髅头,随后黑烟四散,进入地府的铜门居然再次打开,原本猩红色的诡异门框如今倒像是救命的一般。 “快走。”褚清秋急声道,宁拂衣也没有犹豫,脚尖轻点,一人就跃入了那一片黑烟。 顿时狂风四起,褚清秋的身体从她背上离开,宁拂衣察觉空荡,下意识回身摸她身子,却被女人反手拉住,许多血手臂在她们四周拦截,最后随着一声低呵,被白骨尽数斩碎成了粉末。 再然后后背撞上什么,疼得宁拂衣眼前一黑,待她扒拉掉头上草屑土灰起身时,褚清秋仿若天神下凡,白衣飘飘地翩然落下。 神清骨秀地站在她面前。 人和人还真是不一样,宁拂衣灰头土脸爬起来,将散落的黑发甩到身后,却忽然觉得脚下柔软,低头看去,顿时大骇,连忙闪躲到一旁。 她踩的是个红艳艳的舌头,舌头又扁又长,齐根而断。 “这是……”宁拂衣蹲下,捡起根树枝挑起舌头,“好熟悉,像是那判官的。” 怕是判官临死之前扔出那骷髅头,将她们带出了地府,带到了此处。 “鬼差乃阴阳人,死了也会有尸首,他尸首呢?”宁拂衣小心将舌头放下,起身寻找。然而周围绕了个遍,半个死鬼都没看见。 “尸首应当不在此处。”褚清秋虽还是没什么表情,实则心中也不解,她阖目用神识环视四周,只见周围遍布荒山,最近的一座犹如插入地面的利斧,于光天化日下看着都觉得森然。 “前面百里外似有一山村,但上空满是迷瘴,神识难以看清。”褚清秋睁眼道,她握紧手中白骨,察觉蹊跷。 而还在一旁苦苦翻找的宁拂衣,此时也拿了个破了一块的铜铃铛飞奔回来,将那铃铛递给褚清秋:“你瞧。” 铃铛造型古朴,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内侧和外侧都刻着象征地府的图腾,乃地府鬼差专有之物,是那判官留下来的,一触碰到褚清秋的手便叮铃铃响了起来。 “铜铃一响,必有怨事。”褚清秋眼眸幽深,“判官临死将我们带来此处,除去完成差事外,或许是想求我们帮忙。” “这本应是地府的事情,我们连此处发生了何事都不知晓,如何帮他。”宁拂衣扫了眼铜铃,“地府总有其他鬼差,我们为何要蹚这个浑水?” 褚清秋瞧她一眼,瞳孔在阳光下呈现琉璃般的色泽,淡淡道:“心有余而力不足,远胜于有余力却无善心。若我修炼只为自保不为苍生,修为何用?” “寻常鬼怪奈何不了判官,此处应是有大害,我将白麟借你,你先回门罢。”褚清秋说着挥袖,伤已养好的白麟神清气爽地出现,抬起爪子往宁拂衣身上扑。 褚清秋说罢便拿着铃铛往前走去,宁拂衣抬手摸了摸白麟的,牵着它转身。 “你为苍生,我可只为自保。”宁拂衣将发丝甩到身后,然而走了没两步低头,看见白麟那两只夜明珠似的眼睛委屈巴巴地瞪,没来由叹了口气,低低骂了一句。 “神尊等等我!”她大喊一声,调转了方向。 半炷香的时间后,她同褚清秋并排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两旁高山掩映,猿鸣阵阵,没有多余的路,也就不必再费心找。 而此时天光暗了,一副风雨前的寂静模样,黑云在头顶沉沉压着,仿佛伸手便能摘下一块。 “也不知这地方到底有什么邪性。”宁拂衣说着说着慢下脚步,只见拐弯处立着个人,正站在辆拉粪的牛车边,一下下给牛擦着身上泥土。 “还好有人,我们问问。”说着她便走上前,弯腰道,“请问……” 谁料她刚开口,那人便猛地抬起了头,四目相对间,宁拂衣天灵盖险些被翻了起来。 那哪是张人脸,整张面皮都在此起彼伏地蠕动,像是有无数蠕虫藏在皮肤之下,看得人满身痒痒。就在蠕动期间,一条死白的蛆虫从他眼睛里掉下,啪嗒落地。 宁拂衣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听那男人嘶哑张口:“啊?” “怎么……”身后的褚清秋见识不好便要上前,宁拂衣连忙伸手制止。 褚清秋怕鬼,想来也不爱看这比鬼还骇人的东西。于是她道了声无妨,继续硬着头皮问:“我们路过此地,请问此处是什么地界?前方可有人迹可供歇脚。” 男人继续用嘶哑的声音说话,连着咿咿呀呀了两回,才吐出句完整的词:“斧,头,村。” 说罢,他僵硬地抬起手,指向了一条更为阴暗的路。 宁拂衣注意到他的手掌也同脸一样,皮肤下涌动着蛆虫。于是移开目光,道了声谢后,回到褚清秋身边。 拉她走的同时,将所见所闻说了。 “我知晓古怪,却不知如此古怪。”褚清秋攒眉道,她回过头再去看那个人,人还立在黑压压的云层下,机械地擦着牛背。 “你可看清他身上有无鬼气?”褚清秋问。 “看清了,是人。”宁拂衣回答,“就是如此才蹊跷,他竟还活着。” 不过那人指的路却不假,一人再往前走了一里,山下便隐约现出个村庄,村庄并不小,玲珑的房屋沿着山谷错落在两旁。这般景致本应是美的,然而头顶一直不散的浓云却将此处添了许多阴森。 “下去后莫要暴露身份,只装作普通人便好。”褚清秋嘱咐,随后摇身一变,锦衣化为普通素衣,头上发冠发饰尽数卸去,只用快布巾包着。 不过平凡的打扮,反倒衬得她五官更淡雅出尘了,宁拂衣移回眼神,抖了抖身上衣裳。 没什么可变换的余地,如今这样就挺普通的。于是她只是放了两侧发须出来,掩去几分眉眼邪气。 两人装作过路下山,走近村庄时,路过了一座巨大的庙,庙里传来很重的香火气味,不曾想这等荒山野岭,竟还有这么旺的香火。 而且庙也不破,甚至还有些新,砖墙和红漆都像是新造的,于绿草黄土中红得耀眼。 “这供的是什么像,我怎么从未见过?”宁拂衣说着探头进去,发出声感叹,只见香火台后立着数十尊泥像,每一尊都五官扭曲,眼神俯视地面,让人胆寒。 “同时供这么多丑神像,这庙到底求的是什么,这村子里的人这般贪心的吗?”宁拂衣趴着门框数数,后脑勺却忽然拍上个冰凉的掌心,将她拍得踉跄迈入庙里。 她摸着后脑勺转头,却见褚清秋清清冷冷站在门外,道:“不可不敬。” “实话实说,你不觉得它们长得千奇百怪?宁拂衣嘟囔。” “确实。褚清秋开口,然后背对她继续进村,惹来宁拂衣嘴角止不住的上扬。 她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些神像,这才大步跟过去。 刚刚走进村子,她便觉得处处诡异,整个村庄都太过安静,安静得像是坟墓,大部分人都缩在屋中,只能偶尔看见几个挑着锄头的人,黑黢黢地走过。 凡是路过她们的,眼神全部直勾勾盯着她们瞧,走出老远还回头看。 村中间流过一条溪水,有几个面容苍老的妇人坐在溪水前,噼噼啪啪地捶打着手里的衣裳,在看到她们后,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这眼神怎么像要吃了我们一般,此处不会是个食人村吧?宁拂衣垫脚凑到褚清秋耳边说。 她呼吸的风吹到褚清秋耳垂,褚清秋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拉远了一人距离。” “若是食人村,倒也不可怕了。褚清秋摇头。 一旁跑来几个吵吵闹闹的孩子,口中叫喊着什么,跑近了才听出来是首儿歌。 一断手,一断腰,数到三就吊高高。 四玩泥巴五吃草,第六个在笼中笑。 七只虫,八只脚,九张嘴巴呱呱叫。 …… “这词儿也太渗人了。宁拂衣嘴巴抿了抿,正要同褚清秋说些什么,小溪旁其中一个妇人便忽然起身,冲着那几个孩童大声呵斥。 孩子们见状,连忙尖叫着四散逃走,妇人掐着嗓子骂了几句,便笑着向她们走来,面容和善:“一位打什么地儿来,经过俺们村子所为什么事? 她说话有着浓重的口音,但也能听清楚,看来此人是个正常人,宁拂衣便挤出笑容回答:“我们路过此处,想寻个地方借宿,只是不知明明是白日,村子却这样冷清?” “一句两句讲不清楚。妇人脸黢黑,唯有牙白得发光,”若是一位姑娘不得嫌弃,可上家中歇着,俺家就在那处。 她说着往村子深处指了指,手上的皮如同树皮,一看便知常年操劳所致。” “一位姑娘可是姐妹?看着未曾婚配,长得也俊俏,尤其这位……妇人说着便往褚清秋面前凑,伸手要摸她脸,一股浓重的草木灰味扑面而来。 见褚清秋面露不悦,宁拂衣连忙闪身将一人隔离开来,自己横在那妇人身前。” “她是我婶子。 宁拂衣勾唇笑道! 第49章 陪你 话音刚落,宁拂衣明显察觉到了褚清秋加重的呼吸,若是仔细听,甚至能听到她捏紧白骨后指关节的咯吱声。 “婶子?”妇人脸上挂着肉眼可见的失望,随后目光才移到宁拂衣脸上,像打量货物那样打量着,“这姑娘年纪这么轻,怎么便是婶子了?” “城里人。”宁拂衣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保养得当。” 妇人半信半疑地点点头,随后拉过宁拂衣,掌纹极重的掌心在她手背摩擦,又堆起笑容:“二位不是寻地方住宿吗?俺家房屋虽乱,但也有两间空房,今日有雨,若是困在山中恐有危险,便在俺家歇一夜。” 说着,她不等宁拂衣开口,便拽着她往更深的山坳处走去,宁拂衣在她身后回头,同褚清秋讪讪一笑,褚清秋唇瓣抿紧,呼出口气,抬腿跟上。 一路人都不多,而且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饱经风霜的麻木,无神的目光总落在二人身上,直勾勾地眨也不眨。 甚至走远了还在回头,活像这辈子没见过女人一般。 妇人拎着槌衣裳的木槌在前面走,宁拂衣和褚清秋落在后面,宁拂衣凑到冷着脸的褚清秋身旁:“我说你是我婶子是为你好,你瞧她那眼神,摆明了是看上你长得好看,有非分之想。” “你倒聪明。”褚清秋幽幽地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何况我又不算冒犯。”宁拂衣红唇勾着,“神尊同我母亲……” 说到这里,她话音顿了顿,这才继续:“我本想说你是我姨母的,只是说婶子更为方便,这样他们便会少动些歪心思。” “我同宁长风没有关系。”褚清秋敛眉。 她二人这边低声说着话,眼前便出现了一座土房,房子外侧用石头砌了矮墙,石头缝隙冒出根根野草,数只脏兮兮的母鸡在院中咯咯咯地叫,房子共有几间并在一处,左侧围着个猪圈,里面飘来阵阵恶臭,熏得宁拂衣连忙捂住鼻子。 她本想往那猪圈走几步,然而那妇人急忙来拦:“诶呀!你们外面来的姑娘怎么往猪圈里跑,脏臭得很!” “屋子在这边,这边!”她笑呵呵地将二人往屋子里引。 宁拂衣同褚清秋对视一眼,跟随她进门,迎面而来的是满屋子草木灰的味道,墙角处铺洒了很多灰,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处贴了几张符纸,宁拂衣大致扫视,发现全是镇鬼符。 符纸是对的,然而贴符纸的人明显是普通人,故而这玩意儿压根儿无用。 “俺家屋子简陋,莫要嫌弃。”妇人忙活着给她们端来水。 “不必麻烦。”褚清秋道,拿着杯子不知往何处放,最后放在墙角一个破木柜子上,“敢问此处贴这么多符纸,是要……” 妇人闻言,眼珠子转了转,堆着笑回答:“是镇宅的,俺们这村子风水不好,正对着斧头山的刀尖,所以家家户户都贴。” 明知这妇人在说瞎话,但二人不好戳穿,正在此时从门外跑进来个头大身子小的孩童,鼻涕从鼻尖一直挂到衣襟上,傻呵呵地拍手:“奶,俺爹又栽粪坑啦!” “这个死……”妇人闻言,骂骂咧咧便要往外冲,随后意识到还有外人在场,骂人的话便吞了回去,压着火儿道,“是我那残腿的儿子,姑娘先坐,俺去去就来。” “牛蛋,招待客人!”她吩咐那孩童,随后便拎着木槌火急火燎离开。 那孩童看着不甚聪明,鼻涕一直流也不擦,只傻呵呵冲着她们笑,宁拂衣眼波流转,偷偷从一念珠摸出颗糖,递给他。 孩童顿时便将糖抢去,塞进嘴里吃了。 “阿姐问你几个问题,你若如实回答,这些糖便都是你的。”宁拂衣凤眼微眯,又拿了几颗糖在手中颠着。 孩童眼睛都快黏在糖上了,憨笑着连连点头。 “这些符纸和地上铺着的草木灰是为何?你阿奶可说过?”宁拂衣低声问。 孩童神色忽然变了,眼睛慢慢睁大,显得本就大的脑袋像是插在身子上似的,他直勾勾盯着宁拂衣,发出声干瘪的嘿嘿。 “因为有鬼。”他咧着嘴道。 孩子独有的笑声听得人从骨头缝里冒出寒气来,原本站在墙角的褚清秋不由得闭了闭眼。 然而宁拂衣显然没有受到影响,而是继续追问:“什么鬼?” 孩童正要张口说话,院中却骤然响起惊恐的尖叫,男人满是污言秽语的痛骂声和女人尖利的哭嚎交织在一块,划破了寂静的山村。 孩童听见这动静也抱着头蹲下,加入了尖叫的行列,一时间院内院外鸡飞狗跳,眼看着问不出来什么了的宁拂衣没好气地抬起头,看向门外。 只见院里跑进来个女人,身上衣衫破破烂烂,挂着污泥草叶,胸前背了个包袱,包袱中似乎是个婴儿,也在随着她的哭声啼哭,她身后跟着个一瘸一拐的男人,正手拿一根赶驴车的皮鞭,用尽了力气往女人身上抽。 边抽还边骂:“你这毒妇!是不是故意不拉着我,害我掉进那粪坑的!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没用的贱人……” 粗糙的麻布衣并不能阻挡皮鞭,女人很快就皮开肉绽,她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紧紧抱着怀里的婴儿,用背脊挡住男人的鞭子。 目睹这一切的褚清秋已然攥紧了手掌,她指尖轻轻颤动,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男人便忽然绊了一跤,落地的同时鞭子在半空拐弯,在他脸上留下道血印。 “诶呦!”他捂着脸疼得嚎叫起来。 眼看褚清秋已然追出去了,宁拂衣连忙拎着裙子跟上,见二人来了,方才一直站在院外默不作声的妇人这才着急忙慌跑进院,费力地搀扶起一身腥臭的瘸腿男人。 嘴里絮絮叨叨责备:“俺说大郎,秋兰是你婆娘,这犯了错打归打,也不能往死里打不是!何况今儿个还有客人在,来来来。” 她说着掐那男人一把,男人脑袋扭过来,直勾勾盯着宁拂衣和褚清秋,半晌没言语,最后鞭子撂下,一瘸一拐回了正房。 门轰隆关上,墙上的灰扑簌簌往下掉。 “对不住,二位姑娘见笑了,方才那是我家大郎,这个是大郎他婆娘。”妇人讨好地笑着,随后踢了脚地上女人,换了语气,“还不快滚去烧饭!” 女人乱发散了一脸,她抱着孩子唯唯诺诺起身,眼神躲闪不敢抬眼。 虽然一脸疲态,但从样貌上看甚是清秀,年纪也不大。 褚清秋显然看不得这些,她掩在袖中的手掌攥得石头一样硬,忍了许久才松开。 妇人在招呼她们进门,宁拂衣拉了拉褚清秋的衣袖,示意她多忍忍,随后笑道:“婶子,我们进去罢。” 只是她话音未落,眼角却忽然看见了什么,讶异道:“那猪圈里的,可是张人脸?” 褚清秋闻言转向发出阵阵腥臭的猪圈,看见那张雪白雪白的脸的瞬间,脑中嗡的一声响,腰间的白骨险些便飞了出去。 亏得她向来理智,伸手按住白骨,定睛瞧,嗡嗡作响的头脑这才安静了些。 神尊怕鬼这件事几千年都没人知晓,即便是时时缠着她的宁长风都不知。 如今被宁拂衣发现已是丢脸,所以万万不能再暴露了。 “是人。”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压着声音说。 头顶的那团浓云会影响神识,不能够快速察觉周围到底有几人,亦或是几鬼,所以更限制了她的判断。 “诶呦!俺的二郎啊!”妇人也看见了猪圈里的人脸,忙挥舞着手臂冲过去,将栅栏打开,把那张脸拉了出来。 原来那确实是个人,只是穿了一身黑,同猪圈中的阴影融为一体,除此之外脸却涂满了面粉,所以远看才是张雪白的脸。 他被妇人用力拽出猪圈,摸着胸脯子嘿嘿笑着,露出血红色的嘴巴。 “对不住对不住,这是俺家二郎,生来脑子便是个傻的!”妇人又向宁拂衣和褚清秋赔笑,一拖二拽地将人带回屋中。 宁拂衣和褚清秋皆是松了口气,面对这些古怪,沉着步伐走回屋子里。 才刚落日天便完全暗了下去,头顶浓云似乎更为浓密,窗外远山好似顶天立地的巨兽,森然地俯视众人,令人心生恐惧。 村子已然听不见一点人的动静,各家各户都关紧了门窗,连狗都不叫一声,破烂的堂屋中铺上一张木板当做餐桌,几人围坐在木板四周。 “秋兰!还不快些!”妇人咒骂着,那抱着孩子的女人便急急忙忙跑进门,将最后一道菜放在桌上。 她似乎不敢上桌吃饭,独自端着一碗什么菜汤,躲进了隔壁。 “二位莫要客气。”妇人挤着精明的黑豆眼,把桌上的菜肴往她们面前推了推。 说是菜肴,实则半点荤腥都没有,一碗野菜汤,一碗腌荠菜,还有碗看不见米粒的粥,里面打了颗蛋,算是唯一的硬菜。 妇人起身给她们一人盛了碗粥,摆放在她们面前,傻子二郎也不在桌上,对面只有那个瘸腿的满脸阴鸷的男人,正无声地低头扒饭。 一边扒饭,一边还不忘透过饭碗的边缘,盯着她们二人看。 宁拂衣刚拿起那碗粥,嘴角就不自主上扬,笑眯眯地冲褚清秋说:“婶子,这粥不错。” 褚清秋自然比她还早发现不对,粥里放了药,应当是民间某种药方,想来有令人昏睡之效。 但是修仙之人身体同凡人不同,这些药对她们毫无作用,宁拂衣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喝了下去,惹得那妇人眉开眼笑。 用过膳之后,妇人便将她们安置在了两间土房中,房间不大,灰尘极多,只有盏闪闪烁烁的油灯,发出丁点昏黄的光。 听着妇人脚步声渐远,宁拂衣环视四周,屋顶渗出一大块水渍,墙壁乃石头和土砌的,角落同样撒着草木灰,贴了几张符纸。 这间屋子没有窗,就连天窗都没有,不像是间房,倒像是个坟。 宁拂衣背着手过去将符纸撕了,又用衣袖扫掉床榻上的灰土和死去的飞虫,翻身靠坐在床头。 轻轻敲了敲墙壁。 过了好一会儿,墙壁那边才传来咚咚两声,是褚清秋的回应。 宁拂衣顿时莞尔,她从一念珠中摸出缩小成巴掌大的神剑,转身在墙上捅了两下,便有更多的碎石尘土扑簌簌落下,竟是打了个拳头粗的洞出来。 “神尊。”宁拂衣把眼睛抵在洞口,对褚清秋道。 从洞中能看见褚清秋的发丝,原来她也是背靠着此处而坐,油灯的光打在她头发上,带出暖阳般的光晕。 “嗯。”褚清秋张口。 “我猜待我昏睡后,他们就会来带走我,到时便能知晓他们要做什么了。” 褚清秋:“嗯。” “若我被带走了,神尊一人在此,可会害怕?”宁拂衣忽然问。 褚清秋没有张口,只从鼻子里发出声冷哼,算作了回答。 “这地方太古怪了,每个人都古怪。”宁拂衣笑了笑,也不多说,转过身背靠墙壁,将一缕发丝拿在手里玩着,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切。 不仅不怕,甚至有些期待,宁拂衣将发丝编了个小小的麻花,眼中流露出几分邪。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褚清秋忽然开口,语气似乎压抑着什么:“你听到歌声了吗?” “没有。”宁拂衣说。 “一断手,二断腰,数到三就吊高高。”褚清秋重复着自己听到的词。 “四玩泥巴五吃草,第六个在……”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宁拂衣放下了手里的麻花辫,冷下目光:“然后呢?” “没有了。”褚清秋道。 宁拂衣心顿沉,四周又陷入寂静,褚清秋那边传来衣衫的摩擦声,似乎是她蜷缩起了身体。 又过了会儿,褚清秋才再次开口,声音有些不淡然:“宁拂衣……” “怎么了?”宁拂衣回头,她透过那个洞,看见褚清秋蜷缩起的膝盖和她手里捏紧了的白骨。 “神尊是要我陪你睡么?”她心弦一抖,开口问。 第50章 试探 褚清秋没有再开口,宁拂衣却翻身下床,身子融化成淡粉色的光影,迅速穿墙而过,她出现在隔壁房间门后,原本阴气沉沉的地方忽然少了几分阴森之气。 “神尊,往那边错错。”她笑眯眯道。 “你又乱来,若是被察觉仙力,怕是引不出那动手之人了。”褚清秋道。 然而嘴上虽责备,她却没有赶宁拂衣离开,身子往旁边动了动,留出一块温热的地界。 不知道为什么,宁拂衣总想发笑,她低头掩去了笑意,走近床榻,轻轻坐了上去。 褚清秋此刻便是缩到了墙角,白骨放回腰间门,平日里看她或坐或站都有种天生的矜贵。如今这样蜷缩起来的姿势,并不多见。 但她这般清清冷冷蜷着,却也挺鲜活的,宁拂衣想。 “我也听到了。”宁拂衣忽然开口,她随遇而安地将脑袋枕在灰扑扑的墙壁上,手指跟随歌声打着拍子。 也怪不得褚清秋听着害怕,那声音确实渗人,是靡靡作响的童音。但并不似白日孩童唱出来的那样清楚。 而且听着不像是门外传来,而是就萦绕在耳边,仿佛有个孩子趴在她背上,对着她耳朵诡异地唱。 同褚清秋说的一样,到六便戛然而止,不知从何处吹来阵阴风,温度骤降。 “这东西倒是会故弄玄虚。”宁拂衣笑,她往褚清秋那边靠了靠,聊起天儿来,“神尊怕鬼,那往日降妖除魔遇见鬼害该如何?” 褚清秋嘴巴抿了抿,宁拂衣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令她有些难为情,却还是张口:“以往不怕。” 以往不怕?那是现在才开始怕了,或许是同无情道有几分关系。宁拂衣想。 修无情道之人凡是感情和情绪都比常人淡薄几分,自然感觉不到害怕,那么便说明,褚清秋如今修的已不再是无情道。 她正这边思忖着,远处忽然传来一下一下的脚步声,褚清秋忽然将指尖放在唇上,示意宁拂衣安静。 褚清秋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门中亮晶晶的,她嘴巴难得红润,干净的指甲放在唇边的时候,好像红宝石上晶莹的露珠。 宁拂衣屏住呼吸,移开眼神。 “是个女人,应当是那妇人。”褚清秋用神识在宁拂衣耳边道,“她进门了。” “我真想看看这个老妖婆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宁拂衣同样用神识回复她,随后无声跃下床,从褚清秋这侧的门出去,来到黑漆漆的院子里。打着哈欠又从那一侧的门进入,房中果然是那妇人,她正趴在床上震惊地摸着,此时看见还清醒着的宁拂衣仿佛见了鬼,吓得险些瘫倒在地上。 “欸,大娘怎么来了?”宁拂衣装作擦去眼角打哈欠打出的泪滴,和善地问,眼神一瞥,看清了她手中提着的一捆东西。 是捆结实的麻绳。 感受到宁拂衣的目光后,妇人连忙将麻绳藏到身后,手忙脚乱起身,挤出个满是沟壑的笑容:“姑娘醒来啦?俺恐房子简陋姑娘睡不好,这不来瞧瞧。” “还行,还行,出远门之人有地方睡便是难得。”宁拂衣笑眯眯道,眼神却没有半分笑意,伸手要去夺那绳索。 隔壁却在此时传来声刺耳的尖叫,那尖叫声混着哭泣,似乎满是惊恐,宁拂衣下意识便以为是褚清秋那边。然而转过身时,才意识到声音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 倒是那妇人忽然发出声绝望的喊叫,绳索一扔,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门外,一时间门鸡鸣狗吠全部响起,十分吵人。 宁拂衣不知发生了何事,便也跟了出去,正撞上从隔壁走出来的褚清秋。 发出尖叫的是正房,此时房门大开,妇人在门口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又哭又骂,村子里其他人也被吵醒,时不时有人从院墙中探出脑袋,眼神并不好奇,而是绝望和麻木,伴随着窃窃私语。 “作孽啊,俺的大郎,俺的大郎啊!天杀的东西,神仙,菩萨,快救救俺的大郎……”妇人瘫软在门口嚎啕大哭,白日里那孩童此刻咬着手指呆滞地爬出来,一脸懵懂。 “媳妇儿,媳妇儿,娘,俺的媳妇儿呢!”吵闹声也惊动了猪圈里的傻子二郎,他咧着嘴爬出来,看见宁拂衣便要往她怀里扑,“媳妇儿……” 骇得宁拂衣嘴巴差点飞出去,连连往后躲,便见褚清秋飞起一脚,傻子登时便倒着跌回了猪圈,一头扎进猪粪,不省人事了。 “二郎!”妇人又是一声嚎叫,爬起身扒着猪圈瞧,回身指着褚清秋,小眼睛瞪成铜铃,“你,你……” 褚清秋一脸嫌恶地收回脚,在地上蹭了蹭。 “婶子,原来她是想绑我去给那傻子做媳妇儿。”宁拂衣摸了摸心口,还有心情开玩笑,“你方才踢飞的可是我相公。” 话音未落她便又吃了一个暴栗,这才闭上嘴,含着笑揉揉脑门儿。 若是换成几月前褚清秋打她,她能气得将静山宫都掀翻。然而如今挨了打,心里却怎么也不生气。 看褚清秋情绪波动,便是个极大的乐趣。 “别哭了。”褚清秋不耐地命令,说罢跨过门槛看向室内,只见地上一片狼藉,被褥和枕头全被掀翻了,白日里见到的女人面色惨白地晕倒在狼藉里,婴童在榻上发出微弱的啼哭。 而男人则消失不见。 褚清秋不伪装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威慑,只一句话便让妇人不敢再哭,惊恐地望向她。 “此处到底发生了何事,你若不说清楚,怕是神仙来了都救不了你。”褚清秋严厉道,负手走出气息浑浊的房屋。 妇人见褚清秋气势凌然,又见她一脚踢飞了她家二郎,便知晓眼前两人绝不是普通女子,心生后怕。于是绝不敢再放肆,擤着鼻子红着眼开口。 “俺们这村子从一年前便开始闹鬼,起初只是少些牲畜,村民并不在意。直到后来陆续有人丢了命,俺们这才惊慌起来。” “那些人都是怎么死的?”宁拂衣张口。 妇人似是不愿回想,眼神里满是恐惧:“死得都十分蹊跷,有的被砍断手脚,有的肚子里像牛一样塞满了草,活活撑死,还有……” “是不是同那歌声有关?”宁拂衣打断她惊慌的形容。 “对,对,你们也听到了?”妇人抬着头在房门口找,最后指着一个血红色的字睁大眼睛,“就是这个,这个,凡是门口出现这字的人,当晚必死无疑!” 宁拂衣和褚清秋抬眼往她指的方向看,那里果然用鲜血印着一个清晰的数字六,隐藏在满长着爬山虎的墙壁上。 是那歌声戛然而止的部分,歌声是什么来着?宁拂衣蹙眉回想。 “第六个在笼中笑……”褚清秋开口,语速极快,她转而问那妇人,“你家可有什么笼子?” 妇人一愣,随即盘着小脚往屋后走:“有,有,往日赶集拿去装鸡的,就在……” 她话音未落,便转化为凄厉尖叫,脚步忙不迭地后退,结果自己绊了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脸都变了形,再也说不出来话,只是拼了命地喊,状似疯癫。 宁拂衣连忙跟着跑到屋后,眼前的场景的可怖程度,让她都感受到了十分的冲击,只见一个竹编的鸡笼被随意扔在草丛里,里面塞着一个人,透过笼子稀疏的竹条,能看见张扭曲的脸,眼睛瞪得快要裂开,似乎看见了什么恐怖之物。 那笼子并不大,所以为了将他塞进去,他的四肢被反复折起来,好像个布做的娃娃,填满了笼子的缝隙。 血的味道扑面而来。“这东西的手段实在残忍。”宁拂衣对褚清秋道,褚清秋没出声,她似乎想要呕吐。于是不再管那妇人,转身回到了前院。 宁拂衣也不想再看了,她虽说前世当了那个诛天也见过尸山血海。但毕竟不是什么变态,对着这么恐怖的死状也难有兴趣。 于是她低头拖着已经吓得失去神智了的妇人,将她拖回原地,却见几个村民已经站到了院中,指着另一扇房门窃窃私语。 宁拂衣扔下妇人挤进他们中间门,褚清秋也神色复杂地站在其中,只见那扇原本住着妇人的房子门口,不知何时又出现个猩红的字。 “四。”宁拂衣惊讶道。 周围村民纷纷摇头,似乎对此事已经麻木,只说了两句便回身散去,宁拂衣连忙伸手拉住一个:“请问……” “姑娘啊,你们快别管了,收拾收拾东西赶紧离开吧,此地不宜久留。那个东西邪得很,只要留下这字后便必不会收手,就算不是这张氏也是她那傻二郎。”被拉住的是个年迈的婆婆,眼神已经浑浊,“俺们跑不出这山村,离开的也是死路一条。” “村里被写了四的全不见了,寻遍附近的山都不见踪影,想来这张氏连个尸首都留不得喽。”又有人在一旁说,叹息着离去,那婆婆也挣开宁拂衣,很快院中便回归了寂静。 只有母鸡还在咯咯咯地叫,以及时不时飘来的血腥味。 “你去秋兰房中,守着她和两个孩子。”褚清秋用神识开口,随后迈步便要走进妇人的房内,宁拂衣一看不对,眼疾手快将她拉住。 “神尊这是何意?”宁拂衣攥着她衣袂不放,也用神识道。 “我们是来寻那东西的,不这般,如何引它出来?” “可你不是怕鬼么?”宁拂衣脑袋一歪,“引一个脏东西何须你出手,我去便是了。” “回去。”褚清秋黛眉攒起,挥开宁拂衣,“这等妖邪怎奈何得了本尊?你乖乖在此处守着。” “你方才都怕得哆嗦了,何须强撑!”宁拂衣毫不妥协。 一旁孩童看见她二人不出声只来回瞪着对方的场景,方才都没哭。如今倒是吓得嚎啕大哭起来,她二人这才收敛了些。 “宁拂衣!”褚清秋这回张口呵斥,被油盐不进的宁拂衣气得红唇紧抿。 “这种力气活在云际山门向来是弟子做,哪有堂堂掌门去做诱饵的道理。”宁拂衣则继续用神识,但后一句话却张了口,玲珑的凤眼半抬。 “难不成你这般担心我是一点苦都不愿意我吃?” 没想到宁拂衣会说出这样的话褚清秋的话霎时便被堵在了嗓子眼儿一时有怒火也撒不出来她重重呼吸着忽然转过身去冷然道:“你愿意去便去到时候出了危险也休要说是我看管不周!” 说罢她拎着孩童抬腿走进那女人躺着的房间门门一关灰尘土屑噼里啪啦往下掉。 宁拂衣站在原地凤目秋波流转慢慢收回目光也收了唇边噙着的笑。 方才的话一半是真心想问一半是试探试探褚清秋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 她抬头看那血红的字随后将昏迷的妇人和她傻二郎一同扔进猪圈藏着 然后自己走进房门房间门很黑她便也没有点灯摸到床便和衣躺下。 闭着眼睛不知躺了多久久到宁拂衣都快睡着了耳边才又响起童稚的歌声咯咯咯唱着歌。 一断手二断腰数到三就吊高高。四玩泥巴五吃草 第六个在笼中笑。七只虫八只脚九张嘴巴呱呱叫…… 歌声在耳边响了两遍最终停在了四那里再然后一片死寂。 床榻传来细小的动静宁拂衣便知晓原本空荡荡的身侧此时已经多了别的东西! 第51章 百里拾七 那动静传来之时,四周更为安静了,却并非一开始那种属于夜晚的静谧,而是连一丝风声都不见的诡异的死寂。 宁拂衣知晓她此刻已经被隔离开来,她连隔壁褚清秋的气息都察觉不到了,房间像是变为了一个棺材,有什么东西落在宁拂衣额前,又冷又湿。 宁拂衣便把眼睛睁开,入眼的是一个模糊的躯体,像被手脚并用粘在了房顶,身上穿的衣服又脏又破,散发着浓郁的恶臭,那东西似乎正背对着宁拂衣,只能看到一头海藻一样漆黑的长发。 一些像被水泡发了的惨白的皮肤露出来,隐隐可见上面爬动的什么。 方才落在额头的就是那东西身上流下的液体,宁拂衣心里一阵恶心。 像是察觉了宁拂衣的目光,那东西忽然动了,伴随着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它原本背对宁拂衣的后脑勺转了过去,慢慢转成了正脸。 若是常人见到这样惊悚的一幕,早便吓晕了,然而宁拂衣却好像没看见似的,又把眼睛闭上。 这让那东西有些意外,咯吱声戛然而止,像是原地呆愣住。 这定是只厉鬼无疑,而且这种级别的鬼并不多见,连判官都能不放在眼里,也不知生前遭遇了什么事,才能化出这么强大的冤魂。 但它暂时并没有杀意,宁拂衣也就没有轻举妄动,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觉得身子一轻,身下的床榻变得硌人起来。 脸上噼里啪啦落下水滴,头顶轰隆巨响,几道闪电划破夜空,将寂静的山村照亮。 宁拂衣费力地再次睁眼,只见自己正躺在辆拉货物的驴车上,驴车在泥泞的路上吱吱呀呀行走,却并未听见驴的脚步,瓢泼大雨从头顶浇下,豆大的雨滴砸得人脸蛋生疼,水落在眼睛里模糊了周围。 自己这是被拖出了房子?宁拂衣心道,她想动一动手指,却发现浑身僵硬,除去眼皮子外,其他肢体都动弹不得。 动用仙力不是不能挣脱,但宁拂衣还想知晓这只鬼到底要把她运往何处。于是没有动弹,暗暗忍了满身是水的不适。 她能够用余光看见周围景象,起初她被拖行在毫无人气的村庄里,随后车子一拐上了山,眼前便只剩闪电下时黑时白的树影了。 车子又拐了个弯,宁拂衣用力挤掉眼睛里的水,忽然觉得眼前的路有些熟悉。 然而还未等她看清,却忽然有道冰蓝的光窜出灌木,径直将宁拂衣身下的驴车打得四分五裂,宁拂衣心中一惊,身体随着崩塌的驴车陷落,此时却另有道水柱卷着她身体,将她往灌木处拖去。 水系术法,是修仙之人!? 宁拂衣心思转动间,那人已经飞身将她接住,同时右手叮铃铃一阵响动,鬼气便显了形,那人厉喝:“你这臭鬼,还想伤人!” 随后松开宁拂衣跳入树林,追着厉鬼而去。 形式瞬息万变,宁拂衣被她手一松险些摔进草丛,连忙念了句心诀接了身上禁制,这才转了两圈稳住脚步,再抬眼,方才那人已经不见了。 这是何处又冒出个拦路的?且从方才两招来看,修为并不低,至少绝不在化境之下。 宁拂衣心中着急,来不及擦掉脸上的水,顺着那人的方向追去。 水哗哗在头顶浇着,无数叶片被雨水打落,树干在狂风中摇晃,好似披头散发的疯癫女鬼,宁拂衣足足追出去几里地,这才看见人影。 一人一鬼正在泥泞中缠斗,森森鬼气同仙力混在一处,将周围树木掀飞不少,宁拂衣于半路召出相思劈开冲她而来的半颗核桃树,这才稍微看清了那人身形。 那人是年轻,身形颀长窈窕,衣裳被雨打得湿透,却还是能看出其精致华贵,动作之时总有叮铃铃声,原是她腰间环佩所发,颈上还挂着满是灵石坠子的璎珞,看那在暴雨中发光的色泽,随便一颗都能买下半个静山宫。 这一看就是哪位世家大小姐的人,怎么会在深更半夜跑到这斧头村来?宁拂衣有些纳闷。 不过她修为那么高,手中法器也似是神武,对付个厉鬼是绰绰有余,应当不用自己来管,宁拂衣想。 然而这念头刚划过脑海,便听见少女大叫一声,同时闪电使得周围亮起,目光所及的树林中挂满了奇形怪状的尸体,宁拂衣顿时骇然。 再将目光移回去时,少女以及厉鬼都不见了身影。 宁拂衣低低咒骂,她快步跑到方才争斗的空地中,只看见地上一串散落的璎珞。 没想到那少女修为虽高,实则却是个二把刀,宁拂衣有些哭笑不得,她随手捡起地上的璎珞扔进一念珠,然后顺着残留的鬼气追逐而去。 过了会儿,她停在座高大的建筑面前,雨水将表面灰尘洗掉,使得红漆更是鲜红如血。 鬼气追到此处已经消失不见了,眼前正是那神庙,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闪电偶尔亮起,俯视地面的泥像被照亮,狰狞的面部令人心生寒意。 “相思。”宁拂衣轻声道,神剑便知晓她意思,周身焕发柔和的光晕。 借着神剑的光,她抬腿迈入神庙,风吹得庙门骤然关合,宁拂衣屏了屏息,却没有多管,仍然慢慢往前走。 神庙同一般寺庙没什么区别,宁拂衣围着那些泥像绕了一圈,什么都没看到,那少女的气息也完全无法察觉,活像是凭空消失。 难不成自己判断错误,他们并未在这里?宁拂衣半个鬼影都没看见,最后只得转身,打算再出去找找。 然而手刚刚碰到庙门,她却忽然皱起眉头,背后寒意涌起,顿时转回身去,盯着那数十张神像出神。 她昨日同褚清秋经过此处时,曾扫了一眼这些神像。虽并未仔细去数,但似乎昨日的神像,不似如今这样排列密集。 于是她放下手,缓步走回神庙中央,借助神剑的光仔细端详,终于发现了不对,最角落的泥像颜色比其他的都要偏深,她连忙上前抹了一把,果不其然,抹了一手半干的泥浆。 她心中惊诧,连忙一掌拍在上面,泥像的外皮顿时四分五裂,从里面软软掉出个人来,滚落在地。 虽然脸上头上都是泥土,但从衣衫来看正是方才那少女。 宁拂衣忙往她脸上拍了两下,人顿时急促地吸了口气,诈尸一样原地弹了起来,盯着宁拂衣就要尖叫。 宁拂衣一把将她嘴捂住:“是我,嘘!” 少女这才眨巴着眼睛,认出了宁拂衣便是自己方才救下的人,身子一软坐下,抚着胸口大口呼吸起来。 “你也是修仙之人?是哪个门的仙友?”少女用衣袖抹着脸上泥浆,露出里面的娇嫩肌肤,脸蛋圆润如红果,带着些婴儿肥似的,却又小巧如瓜子,漂亮又灵动。 “我乃个散仙。”宁拂衣不知对方来意,故而没有暴露身份,只随意敷衍着,起身打量剩余的那些神像。 看来那歌谣中所唱的所谓玩泥巴,便是将人封在这泥像中,也怪不得村民会说被写了四的人都不见了踪影。 而村中人大多愚昧,相信天神下凡。就算这供着的神像一日日增多,恐怕也不会有人敢冒犯地前来查看。 若是那些村民知晓自己成日拜的神像便是一具具尸体,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宁拂衣这么想着,忽然一挥手,眼前另一尊神像便脱了壳。然而许是已经摆放很久了的缘故,外面的陶泥已经同里面的人完全融为一体,泥像这么碎裂,便是将里面的尸体都分成了几块,恶臭的味道伴随着猩红的血流淌而出,旁边的少女忽然捂着嘴巴呕吐起来。宁拂衣也捂住了鼻子,眼神挨个儿扫过那些神像。 “仙友好身手。”少女吐了半天没吐出来什么,便上来和宁拂衣搭话,她眼中虽有恐惧,但更多的似乎是激动,目光炯炯地往地上的尸体瞥。 宁拂衣没和她多说,独自走上前摩挲那些神像,少女却在她身后打开了话匣子。 “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离家历练,老远便听闻这斧头村闹鬼。于是便连夜冒雨赶来,没想到正碰上这厉鬼,同它好一通缠斗,只可惜这厉鬼确实强悍,竟叫它得了手……” 宁拂衣没好意思说她,那哪里是缠斗,明明是被一只鬼吊打。 “我瞧仙友好像丝毫不怕,不知仙友是什么修为?”少女跟在宁拂衣屁股后面,杏眼如两颗星子。 哪有上来便打听对方修为的,宁拂衣有些不喜。于是脸色冷着,回她道:“你是什么修为?竟打不过只鬼。” 她有意怼她想让她安静会儿,没想到少女丝毫没听出话语中的不友好,反而笑得毫不防备:“我叫百里拾七,平日唤我拾七便好。家在蓬莱,前日刚突破了化境,偷跑出来历练的!” 宁拂衣一时失语,没想到少女真的如实回答,她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上来便自报家门修为的还是第一次见。 百里这个姓只有蓬莱才有,且还是蓬莱之主天瑞帝君那一脉的姓氏,眼前这少女果然身份尊贵。 可惜了这么个好家世,脑子却不好使。 “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比我大些,唤你姐姐如何?”少女小鹿般精灵的眼睛盯着宁拂衣看,“你也是独自来除鬼的么?” “宁拂衣,和我婶子一同来的。”宁拂衣随后回答,随后示意她小声点,用神识穿透那些泥像,静静端详。 百里拾七连忙捂住嘴巴,自语道:“带着婶子一起除鬼,想来是个和善之人。” “这些尸体男女老皆有,就是没有孩童。”宁拂衣张口道,“这么多具尸体,村中孩子又那样多。若是普通厉鬼没道理只对大人下手。” “你在山外听到闹鬼传言时,可曾还听到些别的?”宁拂衣回头问拾七。 拾七水汪汪的眼珠子朝天上看着,冥思苦想,随后回答:“也没听到什么,只听说斧头村闹鬼,死状都千奇百怪的,且那鬼只对落单的人下手。故而村子几百口人,从没人真的见过鬼。” “从没人真的见过鬼……”宁拂衣将她的回答重复了一遍,却忽然道了声不好,抬腿便往回赶,纤细的身躯跃上神剑,如流星般划入雨幕。 “怎么,你知晓那东西在何处了?怕它伤人?拾七连忙追上,边追边问。” “不,我是怕伤了它!宁拂衣咬牙道。 二人御剑而行,没一会儿便赶回了村子,雨势渐小,风冲破了天空上方的浓霾,露出正常深蓝的夜空。 宁拂衣于半空就收了神剑,一跃至褚清秋的门前,刚落地便见大门飞了出来,神光荡荡而出,凄厉的惨叫声于狭小的房屋中回荡。” 宁拂衣躲过大门,急忙喊道:“等一下!褚清秋! 她这嗓子喊得及时,白骨在半路拐了弯,未曾将那鬼魂打散,褚清秋藕臂一转,那女人的身躯便被扔出了房门,咕噜噜滚落在泥地中。 随后透明的结界从天而降,将女人罩了个严实,女人又开始撕心裂肺地惨叫,憔悴却清丽的面容渐渐撕裂,露出里面腐烂的另一张人脸。 随后落下的拾七惊呆了,她哇了一声,崇拜地看向褚清秋。 “我同这厉鬼缠斗半晌却落败,如今竟能一招便令它现了原形,好生厉害!她连连感叹。” “等一等。宁拂衣连忙上前按住褚清秋的手,她浑身上下还滴着水,此时手也冰凉,褚清秋看向睫毛挂着水珠的少女,一时敛眉。” “怎么回事? 她问。” 宁拂衣语速极快地复述方才的事情,又道:“我想着这东西不杀孩童,或许生前是做母亲的人。又听闻它只攻击落单之人,便想起大郎死时秋兰在场,于是才猜测秋兰定有蹊跷。 如今一看,竟是让她猜对了。 褚清秋又向来对妖魔毫不留情,怕她一掌直接将鬼魂轰没,她这才急急赶来。 宁拂衣说话的时候发丝还在往外渗水,顺着她柔嫩的脖颈往下流,褚清秋看着移开了目光,从袖中掏出块干燥的帕子,按在了宁拂衣脸上。 随后,转向旁边精神气儿十足的拾七,桃花眼半敛:“你是何人?” 拾七闻言,抿唇站得端正,规规矩矩行礼:“我是百里拾七,是宁姐姐新交的朋友,来自蓬莱。” “宁姐姐,想必这位便是宁姐姐的婶子了?她果子一样的脸蛋笑得清甜,”拾七见过婶婶!! 第52章 摸摸头 “蓬莱。”褚清秋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于她娇憨的脸上多看了几眼。 这个百里拾七真是半点心眼都没有,哪壶不开提哪壶,宁拂衣瞧着面色紧绷的褚清秋,连忙岔开了话题,去凑近那厉鬼端详:“这鬼怨气真是厚重,也不知生前遭遇了何事,才让她死后不入地府,反而凝聚出人形来。” 褚清秋闻言,便也没再纠结百里拾七的话,视线落回厉鬼身上,指尖于太阳穴点了点,带出一缕轻丝般的光。 光穿透了结界落入厉鬼眉心,方才惨烈的尖叫便弱化些许,最后奄奄停止,狰狞的脸和破败的衣裳都被白光覆盖,待光芒散去后,它恢复了人的模样。 却并不是秋兰的样貌,而是另一个女人,比起秋兰来还要精致许多,峨眉淡扫,樱唇一点,身着翡色衣裙,戚戚然跪着。 三人见状,皆有几分讶异,因为眼前这女人无论是身上配饰还是周身气度都不像是山村之人,一身书卷气,像个名门闺秀。 女人身上怨气被拂去,如今恢复了神智,她恨恨瞪着褚清秋,飞身想要扑向她,又被结界挡回,青丝落了一地,噙泪嘶嚎。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你们是何人!为何要帮着他们欺凌于我!” “你这臭鬼!伤了百人还不罢休,明明是你杀害无辜,为什么颠倒黑白!”拾七攒眉。 “我呸,那是他们罪有应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该死!”女人目眦尽裂。 眼看女人情绪难以平复,宁拂衣忽然转身跑回一片狼藉的屋子,伸手去抱还放在床榻上的婴儿。然而手刚刚碰到襁褓边缘,里面的婴孩就没有了呼吸。 宁拂衣忙将婴儿抱起,手在那白皙的脸蛋上摸了把,才发现这居然是具死了不知多久的尸体。于是心中一惊,她白日里看着婴儿时还没觉得不对,如今怎么…… 不过她很快便明白过来,自己白日应当是被尸活术骗了,尸活术是傀儡术的一种,但却是有名的禁术。因为其生效的方式极为苛刻,需要将刚死不久还没有腐烂的尸体做成傀儡,这样便可仿照活人的外形以及动作。 于是她抱起婴儿跑回院中,将襁褓放下,对褚清秋道:“尸活术,这不是她的孩子。” 褚清秋还没开口,地上的女人便停了嘶嚎,幽幽开口:“那是我的孩子。” “是我从我尸体中,挖出来的孩子。”她道。 宁拂衣顿时一阵恶寒,她看了眼褚清秋,褚清秋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白骨却在她掌心转了一圈,玉笛的头指向满脸惊恐的女人。 “回。”她朱唇微张。 顿时,一段陌生的记忆便出现于在场三人的脑海中。 原来这女人名为崔书兰,家住距离村子千里外的川安城,父亲是城中知府,是个一生清廉的好官,母亲乃京城文官之女,也是个和煦良善之人。 在这样的爹娘的教导下,崔书兰年少便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加上天生了一副好皮相,更是惹得无数青年才俊朝思暮想,提亲的队伍踏破门槛。 然而崔书兰却并不是个寻常女子,对那些所谓才俊没有半分心思,倒是一心放在读书上。虽然身为女子不能考取功名,但她极爱做文章,所作诗文常被文人墨客传阅。 久而久之,便成了远近闻名的才女。 所幸其爹娘都是明理之人,并不阻碍她读书,甚至专门从京城请来先生教习于她,一家人十分其乐融融。 这样的故事本能传为佳话,然而一切都在一个雨天戛然而止。 那日崔书兰正在书嗣选书,谁知原本晴朗的天忽降暴雨,书嗣恐雨水沾湿书籍便早早关了门,她只得在随从的保护下往家中跑,结果路上躲避之人太多,数次冲撞她们,竟是将她同随从冲散了,崔书兰只得用手遮着雨幕独自回府。 然而路走一半,她却在路边瞧见个卖野果的妇人,妇人一身雨水,车上的果子散落一地,正狼狈地拾捡,她见状心生善意,便上前帮忙。 却不想这一帮便是将自己帮进了地狱,刚捡起两个野果便后脑剧痛,不省人事。 等再醒来,她已被五花大绑扔在处黑漆漆的房子里,她恐惧地大喊大叫了许久,才终于喊来了那妇人,妇人笑着将一碗猪糠似的饭搁在她身边,摸了摸她脸:“多俊的丫头,往后给俺大郎生个胖小子,俺们家不会亏待你。” 崔书兰又愤怒又恐惧,挣又挣扎不脱,拼死了都不吃那口饭,却被男人用驴鞭一顿好打,剧痛伴随着深渊般的绝望,为了不被打死,便只得含泪妥协。 从此,川安城的才女崔书兰,成了斧头村张家的媳妇张氏。 在斧头村的日子很是难熬,白日种田犁地,晚上还要被虐待,她也不是没有想过逃。但她体弱无力,四周又全是深山老林,而且整个村子一条心,只要她跑出村便会被几百人围追堵截,每每被捆回村中便又是一次好打。 久而久之,她便连逃跑的心思都没了,只得行尸走肉一样过活,生下一个孩子,却又坏了第二个孩子。她对生下来的孩子毫无半点怜爱,反而充满了厌恶。无论时间门过去多么久,她都始终无法忘记,自己曾经是川安城那个意气风发的崔书兰。 于是积攒数年的恨和怨无处发泄,终于又在一个雨夜,她用锄草的镰刀捅穿了自己的肚子,鲜血喷涌而出,疼痛让她已然麻木的大脑重新焕发生机。 她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和畅快。 记忆的光芒渐渐黯淡,三人僵立在原地,目光再落在女人身上,心中皆是五味杂陈。 她本应是天之骄女,是天上翱翔的雁,只因她是女子,只因着一点善心,便被捆绑在这深不见天日的山村,沦为生育的工具。 何其可悲。 世人总要良善人行善,要单纯人自警,要苦难者大度,却对真正的恶视而不见。在崔书兰面前,宁拂衣再说不出半句责备之语。 若是换作她,恐怕烧了整个村子陪葬都难以解气。 “然后呢。”褚清秋开口,她的指尖肉眼可见地发了白,像是隐忍着怒火。 “然后。”崔书兰眼中愤恨,“我本以为我会投胎,却不曾想成了个不散的孤魂,我不知缘由回了村子,却见自己尸首被随意扔于猪圈!” “我不过是他们绑来的一头牲畜,连土坟都不愿给一个。既然他们临死都不愿让我安生,那我便如了他们的愿。我要当年毁我前程之人,欺辱我之人,冷眼旁观甚至添柴加瓦之人,一个一个,都不得好死!” “所以你化为秋兰,再次被绑入这里,编出那儿歌,让这座村子陷入恐惧。”褚清秋道。 “对。”崔书兰缓缓起身,她倨傲地擦掉脸上的泪,“杀光他们太轻了,我要他们日日煎熬,在极度的恐惧中死亡。” “你本想将张氏一家留到最后,谁知却引来了地府判官。于是杀掉判官后加快了动作,准备今夜将他们赶尽杀绝。” 崔书兰没再说话,算是默认。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宁拂衣心中如同堵了块巨石,难以排解,她看向褚清秋,却见对方指尖微微一动。 与此同时,猪圈的门被吱呀推开,里面昏迷了许久的妇人迷茫苏醒,手摸着泥泞的地,挣扎起身,这才想起自己儿子的死状,连连喊着大郎冲将出来,却迎面对上了崔书兰的脸。 妇人当即无声张大了嘴,眼珠子瞪得快要飞出去,喉咙里不断发出哈气声,却骇得一句话都讲不出。 最后在月光下,她的面色逐渐变青,最后犹如死尸般发灰,僵直地倒地,面部诡异地扭曲。 旁边的百里拾七连忙跑上前,将手指放在她鼻尖,惊恐道:“她,她断气了!” 不曾想这妇人为非作歹一世,到头来连受了两次惊吓,竟是活活吓死了自己,崔书兰忽然发出刺耳的大笑,仰头看着不知何时露出来的一弯明月,状似疯癫,笑着笑着便落下泪来。 一旁那大些的孩童不知从哪儿跑出来,对着崔书兰的脸嚎啕大哭喊着娘亲。 崔书兰看向他,目光温柔一瞬,随后忽然张开双臂,踉跄着伸手去够那明月,口中低低念着什么。 “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 “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1] 铃铛声随着她的声音一同响起,好似为她应和,女人在月光下皎洁的身影越来越淡,最后化为无声的流光,落入褚清秋手中的铜铃铛。 结界破了,鬼气消失了,天边闪烁微弱的星辰,深蓝的天空干净得一如水洗。 褚清秋眼中悲悯,将铃铛收起。 过了不久白日降临,村中村民一觉醒来发现阴霾不再。顿时欢欣鼓舞,将三人当做救世神仙磕头感谢,纷纷去认领尸体,原本死气沉沉的村庄终于有了些人气。 宁拂衣和褚清秋知晓崔书兰的尸体被傻子二郎埋进了猪圈。于是并没急着将尸体挖出,而是书信一封送往川安城,告知崔书兰的爹娘来领,并在信中将崔书兰所受委屈一一言明,至于厉鬼之事,没有提起。 做完这些之后,她们三人这才离开斧头村,离开时正是清晨,站在高山上往下俯瞰,岚烟中冒出一个个房顶,将村子衬得神秘而安逸。 好似向来就是这般,什么都不曾发生,也不曾有个名叫崔书兰的女人曾在此处度过了那样至暗的时光。 待再也看不见村庄了,宁拂衣心里的郁结才少了些,也正巧前面出现了条分叉口,百里拾七要从右边的路去往下一个地方历练,于是依依不舍地同她们道别。 “宁姐姐,你乃我历练以来遇到的第一位仙友,只可惜我还要继续行侠仗义,不能陪你多走一段。”百里拾七言语中满是遗憾,她星子般的眼睛闪烁着,忙手忙脚地从腰间门海纳百川的荷包里掏着什么。 “我得送姐姐件见面礼,才能要宁姐姐不忘了我!” 她拿出来的尽是四海八荒难寻的珍宝,不是深海玛瑙便是天山灵玉,甚至还有几把价值连城的神武,全塞进宁拂衣手中,乖巧地笑:“宁姐姐喜欢哪个?拿去便是!” 果然是蓬莱的大小姐,光是一把神武扔进弟子堆里都会被疯抢,她竟一掏便掏出了这么多。 宁拂衣感叹人与人差距的同时,也不禁惊讶世上竟有如此清白之人,心思之纯,不粘一点杂质。 她便也没了笑她的心思,反手将那些宝物全塞回去,声音柔和很多:“不必送我,我我不会忘了你的。” 百里拾七闻言急了:“不行……” “这个如何?”宁拂衣见她难以说动,忽然记起了那日被她捡起的璎珞。于是从一念珠里取出来,拿了其中一颗散落的宝石,将剩余的递还给她。 百里拾七闻言又扬起笑靥,连连点头,随后将璎珞小心收起。 “宁姐姐,我们有缘再见!”她对宁拂衣道,“也替我向婶婶道别。” 说罢,她又恋恋不舍地看了宁拂衣一眼,这才转过身,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幢幢树影中。 宁拂衣捏着那灵石把玩两下,再回身时,发现褚清秋早就不见了踪影,抬头一看,白麟的屁股已经化为个光点了。 “神尊!”她讶异道。 宁拂衣御剑半天才追上褚清秋,将剑收回,气喘吁吁跳到白麟背上,却见褚清秋正侧对她坐在白麟的尾巴上,双脚悬空,向着天际发呆。 白云滚滚,她的侧脸比每一朵云都好看。 宁拂衣呼出口气,慢步走过去,小心地和她并排坐下。 “神尊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你在为崔书兰可惜么?”宁拂衣问。 “没有。” 宁拂衣咬了咬嘴唇,和褚清秋一同看向天际:“我本以为神尊是那种冷心冷清,心里自有一套规则,对着芸芸众生生不出半分同情之人。” 上一世她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可在面对崔书兰时,她分明看见她动了凡心,有意唤醒了那作恶多端的妇人。 其实妇人就算不被吓死,待那知府知晓女儿遭遇时,她也必然活不成,可那样的结局崔书兰不会看见。 “我失了分寸,回门后自会领罚。”褚清秋淡淡道。 “我在所有人心中,也一直是那冷漠之人么?”褚清秋忽然问,这问题不像是她会在意的,所以宁拂衣恍惚了一瞬。 “没有吧。”她晃了晃双腿,“只是在我心中罢了。” “那如何才算不得冷漠?” 这问题难住了宁拂衣,宁拂衣抓了抓发丝,才开玩笑般回答:“神尊只要待我有待秋亦半分温和,就算不得冷漠了。” 她正说着,头顶忽然传来舒服的触感,有人摸了摸她发顶,细腻温暖的掌心在她发丝间门停留,她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这样么?”褚清秋问! 第53章 身材 褚清秋的动作虽然有些生硬,但确实温和,清冽的香味萦绕在鼻尖,宁拂衣下意识揪住了白麟的一撮毛。 二人似乎都不太习惯这样和缓的接触,褚清秋迅速将手收回衣袖里,清清嗓子掩饰自己的尴尬,而宁拂衣则将那撮毛揪了下来,反应过来后,连忙扔出去。 正飞得起劲的白麟感觉到刺痒,抬起爪子在屁股上挠了挠。 “神尊平日便是这样对秋亦的?”宁拂衣将脑袋转向一侧,不知晓自己方才为何会心跳加速。 “不常。”褚清秋也看向没有宁拂衣的那个方向,掩盖住话语中的不自在。 “哦。”宁拂衣点点头,没话说了。 二人之间的气氛一时变得异常奇怪,好像开口也不是,就这么坐着也不是。 宁拂衣正搜肠刮肚找着话题,褚清秋却忽然看见了什么,站起身,言语严肃起来:“白麟。” 白麟闻言停下踏云的四条腿,于云上静静漂浮,宁拂衣也随着她起身,往脚下看去,只见下面峰峦林立,云雾笼罩,一条如绿带的河水从山峦中蜿蜒而过。 并无什么异样,于是疑惑地开口:“神尊?” “你可察觉有什么不对?”褚清秋盯着脚下山峦,开口。 褚清秋都这么问了,脚下山峦定是有异常,宁拂衣不愿被她看轻了去,便闭眼用神识使劲观察,待看清了脚下景色后,脑中如同划过道闪电。 “是季节不对,人间七月,山中却开了许多腊梅。”她睁眼道。 褚清秋嗯了一声,随后又唤了声白麟,白麟便迅速下落,于半空化成正常大小,二人翩翩落在河边。 耳边河水哗哗流动,河边生了一片的腊梅树,朵朵梅花都如玉雕琢,雪色的花瓣被风吹入河流,在浪花中翻卷着往下游远去。 宁拂衣垫着脚摘了朵腊梅,放在鼻尖嗅了嗅,顿时摇头:“这不是腊梅,虽然外形都同腊梅一般,但并无梅花该有的香气,而是有种腥臭的味道。” “这确不是腊梅。”褚清秋眉头紧锁,她纤细的十指在胸前比划了一个花般的手势,随后手臂张开,便有阵长风刮过,几乎将那些花树连根拔起。 仙风刮去了梅花外的幻术,很快那些花便现了原形,一条条无根无叶的花茎插在泥土中,漆黑的花瓣根根朝天,硬邦邦地散发着淡淡黑气。 “骨中娇?”宁拂衣心中惊骇,这便是在地府混作彼岸花的骨中娇,不曾想如今出了地府,竟还能在人界看到。 “我还疑惑为何一个普通的冤魂能够化身为那样强大的厉鬼,杀掉判官不说,还能够呼风唤雨掩盖山村。”褚清秋摇头道,俯身将手放入清凉的河水中。 “这河的下游便是斧头村。”宁拂衣也道,她知晓事情的严重性,魔族的花出现在地府和凡间绝非巧合,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有人想看着天下大乱。 “我们早些回云际山门吧,我须得将此事告知各门派,要他们多加注意,早早防范。”褚清秋说着,一把火将那些骨中娇烧了个干净,随后跃上白麟后背。 一路加快速度,终于在日落时分抵达云际山门。 地府时间和外界并不一致,地下一日便是外界许多日,加上在斧头村耽误的时辰,她们回去云际山门时,已经过去整整十天了。 云际山门倒是一切照旧,日子过得稳稳当当,就是门中弟子少了些,整个珠光阁只剩了一半人,宁拂衣逮人问了,得知是最近四海八荒杂事忽然增多,不是妖魔祸世便是鬼怪横行,在外降妖除魔的弟子们远远不够,便将半个门派的人都散了出去,前往各地平乱。 这可将主管历练之事的元明长老累得够呛。据说他如今天天在外奔波,同其他门派以及世家交涉,已经十日不见他身影了,其余长老和掌事弟子也都一脸菜色,精疲力尽的。 宁拂衣回门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寻柳文竹。然而找了一圈儿没找到,才知晓她也被派出去平乱了。幸好因着她修为不算高去的是人界,管的也不是什么妖魔而是一位性子大变荒淫无道的皇帝,宁拂衣这才放心。 更别说那地方还是柳家的地界,在那位骁勇善战的柳家家主的羽翼下,想来柳文竹也不会有危险。 但这些乱子前世并未发生,自她重生后,原本熟悉的世界就好似换了个芯子,好像处处一致,又好似哪儿哪儿都不同。 别人重生是逆天改命,提前预知了所有动向,她重生却是命运无常。 所以这一世除去她变了以外,一定还有人也不似前世了,只有这般才能够解释被暗暗篡改的一切。 除此之外,她开始怀疑自己重生的真正原因,地府中的彼岸花表明她并非是被褚清秋刺死之后便重生,而是在经过了奈何桥,化为彼岸花之后。 这便证明她的重生,可能是其他人的有意为之。 那么那人的目的是什么呢? 宁拂衣难以想清楚,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迅速提升实力,她从未这般渴望过力量。但无法修魔,短期内提升仙力也很难。何况她上辈子并没怎么修过仙,所以她便萌生了寻一人拜师学艺的心思。但她认真盘算了许多人都觉得不合适,门中厉害之人无非掌门长老,梅承嗣那个人她看都不愿多看一眼,诸位长老又每日忙得团团转。 所以这算盘盘着盘着,就盘到了褚清秋身上去。 之前褚清秋强行看管她却被她严词拒绝。如今再回去多少有些丢面子,不过宁拂衣也管不了那么多,厚着脸皮寻了些瓜果之类给褚清秋呈上。 她本以为褚清秋会多训斥两句,却没想到褚清秋竟半分没有刁难便应下了,还叫她翌日一早便到静山宫。 于是翌日天刚蒙蒙亮,她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将头发高高束起,还特意换了身素色罗裙,只是衣裳穿好后总觉得不对,对着铜镜照了,才发现原本拖曳于脚面的裙摆,此时竟吊在了小腿肚子上。 之前穿的一直是褚清秋做的那件门服,会跟着身材合身。故而察觉不出来,如今换上普通衣裳,这才看出不对。 她竟然在不知不觉中长高了这么一截子,宁拂衣对着铜镜发起了呆,随后伸手往胸前摸了摸,忍不住挑眉。 她原本干瘪的身材也突飞猛长,在衣裙的勾勒下已经能看出几分前世成人的模样。 本来因着难以修炼,她的身形也比同龄人要瘦小很多,别人已然是成人,她却还是个少女。 前世因为入魔才长大,现在想必是因为体内忽然充盈的仙力吧,宁拂衣如此推断,心中不由得愉悦起来。 然后摸了摸还在睡梦中的平安,随后步伐轻盈地往静山宫去。 她迈入静山宫,看门的仙侍便垂首引她入了后苑,后苑比起前苑更为安静,花团锦簇中开辟出一块空地,秋亦已经盘膝坐在空地上,脖颈腰间和手腕都戴着相同的玉石圈,皱眉阖目。 她听见了宁拂衣的脚步声,嫌弃地扫了她一眼,又将眼睛闭上。 “来了。”褚清秋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宁拂衣连忙回头,只见褚清秋一身白底红纹的衣裙,外面还罩了个白色的薄纱外衣,与她往日清冷些许不同,令人眼前一亮。 额前垂着玲珑剔透的晶石,随她动作摇曳。 “站到那里去。”褚清秋腕子轻轻一抬,宁拂衣便顺着她指的方向站好,随后手感觉到冰凉,一对同秋亦相同的玉石圈便箍在了她手腕上。 “这是何物?” “这是古神玉所制,对提升修为极有好处。”褚清秋说着下巴微抬,宁拂衣的双手便被迫抬起,她连忙挣扎,然而腰间也脖颈也被箍紧。 她顿时绷直了身子,有种被褚清秋五花大绑,任人鱼肉的错觉。 褚清秋上前将她被带进圈中的头发整理出来,温热的手擦过脖颈,宁拂衣忽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褚清秋整理着整理着,精致的眉眼间忽然涌出疑惑,轻轻道:“你是不是长高了?” “啊,对。”宁拂衣不知怎么解释,只能如实回答。 原本只到褚清秋脖颈的少女如今竟已经比她矮不了多少,褚清秋去看她的脸,那张脸的稚气不知何时已然褪去,五官都更为冷厉,双唇紧闭不笑之时,给人一种鬼魅之意。 凤目低垂着看人之时,有被凝视的攻击感。 褚清秋心神一颤,手竟有些捏不稳宁拂衣脖颈处的玉圈,忙不动声色地将手放下,没有再看她眼睛。 宁拂衣见她不说话,以为是震惊,于是又补充道:“除去个子长了,身子也长了,神尊你瞧。” 她将腰板挺直了些,褚清秋不得已垂眸,眼神正落在象征她女子身份之处,眼下竟发了热,于是急急转身。 “我已知晓,不必瞧了。”她道,“你练功吧。” 宁拂衣有些不明所以,但人家教她练功她也不好说什么,于是点点头,闭上眼睛,又睁开。 “怎么练啊?”她无奈。 “古神玉会抑制你仙力,你需调动浑身仙力与其对抗,直至挣脱。”褚清秋出言指导,随后转身打算离开后苑,“一个时辰后,我再回来。” 谁知她刚负手走出去一步,便听见身后风声大作,连忙震惊回身,躲过了几块飞来的碎玉。 而那少女正讪讪站在原地,周身空空,无辜地摸了摸鼻子。 “神尊,它破了。” 碎裂的玉砸在了秋亦脑袋上,秋亦诶呦大叫,瞪着眼睛便要骂,碍于褚清秋在场只得憋回去,只剜了宁拂衣一眼。 褚清秋也没有想到,她大步回到她身边,抬手掳起她衣袖,温热的指尖点在曲池穴处,片刻才放下。 眉间神色风云变化:“你的修为何时如此精进。” 宁拂衣张口想回答,然而记起还有人在场,便看向秋亦,褚清秋也没墨迹,抬手便封了秋亦双耳。 “说罢。”她淡淡道。 褚清秋究极正派,故而宁拂衣原本虽然讨厌褚清秋,却从没不信任她过。如今便更是不怕,便将自己拔出神剑后的变化全部言明。 “难不成此事,神尊不知晓么?”随后,宁拂衣出言试探。 褚清秋从没对她的变化表达半分好奇。所以她猜测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褚清秋应当多少知道一些。 “猜出半分。”褚清秋并未正面回应她的试探,“只是你修为已达明境,短短几日,我未曾猜到会这般迅速。” 此话一出,宁拂衣自己都无比震惊,她知道自己仙力如今越发充盈。但她没正经修过仙,只当仅仅突破一层,不曾想竟是一跃突破了两层境界。 教人又惊又喜。 “弟子可否一问,神尊可知,这修为是缘何这般增长?”她开口,“可是因为神剑的缘故?” 褚清秋摇了摇头,这回她未曾躲避,而是真的不知晓。 宁拂衣身上,竟还藏着她都不知道的秘密,褚清秋有些恍惚。 “你体内仙力不像是自然而生,像是某种机缘得来,却又同你仙脉融合得犹如一体。”褚清秋轻轻道,“但若是外来的仙力,很难同自身这般契合。” “而且若是不知名的力量,亦或是太过强大的力量,强行运用,则可能会造成反噬,走火入魔。”褚清秋凝神。 “我用得是挺顺手……”宁拂衣看了看自己掌心,“可我要如何才能知晓这力量的源头?” 褚清秋眸光闪烁,没有说话,本想同之前那般捏她衣领。然而手抬起才意识到宁拂衣如今身高同她相差无几。于是又将手放下,转而捏住了宁拂衣腰带挂着的宫绦。 随后白光一闪,宁拂衣再睁眼,面前是个偌大的水池,池水中白烟笼罩,竟是熟悉的散骨寒潭。 上次苏醒在此处时,她还想杀了褚清秋吧,未曾想时间过得如此之快。 “衣裳脱了,进去。”褚清秋说! 第54章 欲盖弥彰 “什么?”宁拂衣以为自己没听清。 “脱了,进去。”褚清秋又重复一遍,将身子背过去,“我不看你。” 宁拂衣哦了一声,伸手将衣衫解下,赤足走到水池边,用脚尖试了下温度,冰冷的寒气顺着肌肤深入骨髓,她打了个寒颤。 她回头,褚清秋背对着她动也没动,宁拂衣只得咬牙整条腿踏进去,刺骨的水将她半边身体都冻麻了。 待整个身子全部浸入水中后,冷气打通了奇经八脉,宁拂衣的头脑变得异常清醒。 “好了,神尊。”宁拂衣开口,褚清秋这才回身,手一抬,便有道白绸落于宁拂衣双目,将她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 眼睛看不见了,耳朵便变得十分灵敏,风声和泉水的汩汩声无比清晰,她听见衣衫摩擦的声响,不由得往水池中多钻了一些。 原本双肩还露在外面,这么一钻,便是剩个脑袋了。 又有人走下潭水,水面波纹一圈圈向她扫过,冲刷肌肤,宁拂衣闻到了女人身上的香气,没有衣衫的遮挡,这味道更为馥郁。 她在水下的手忍不住掐住了自己大腿,克制自己去想象褚清秋现在的模样。 其实上辈子不是无人向她献媚,除去被包装得精致的少年们外,也有些杜白双那样的女子,无一不是纤腰丰臀的好身形。 但即便她们再美丽,身上的气味再香,衣裳穿得再少,落在宁拂衣眼中都不过是一个肉球上插了四条胳膊腿,没有半分吸引力。 这导致宁拂衣一度以为自己天生缺了个那根弦儿,是个修无情道的好苗子。 然而如今只是听到了一些声音,闻到了点点气味,她便觉得脸上热气腾腾。 水流朝着她涌动,褚清秋的身体离她越来越近,水下的肌肤好像随时都能触碰到,宁拂衣身体便不由自主后仰,直到背脊贴在冰冰凉的水璧上。 褚清秋的指尖忽然点在她眉心,仿佛被电流击中,宁拂衣眼前一花,周围的景象消失,神识陷入了无边的识海。 宁拂衣这回闭着眼都能看清周围的景象了,她正站在一处山坡,脚下的青草刚发芽,嫩得能掐出水。即便光着脚踩在上面都不觉得不适。 而山坡顶上矗立着两棵高耸的树,表皮发青,枝丫繁茂,却只有树枝树干,一片叶子都没有,每根伸出的枝丫上都挂着果实。 两棵树的果实一棵是红的,一棵是黑色的。 宁拂衣十分诧异,然而她刚上前两步想看个仔细,脚下的地面就疯狂颠簸起来,眼前闪过白光,她的神识被赶出了识海,冰冷的潭水再次包裹了身体。 宁拂衣正茫然立着,脸颊却被洒了一片温热,她顿时心道不好,一把扯下眼前白绸,将已然落入潭水的褚清秋拉起。 “神尊!”她震惊道,只见原本清澈的池水中掺杂了丝丝血迹,褚清秋嘴角也挂着红色,她张开双臂想要推开宁拂衣。但是没有力气,反而被宁拂衣抓得死紧,固定在水池中。 褚清秋的皮肤似乎比寒潭还要冰冷,宁拂衣心中居然弥漫上几分恐慌,她伸手抓过岸上衣衫胡乱给一人套上,随后抓着褚清秋高高跃起。 带着海浪一样的水花湿漉漉落于池边,褚清秋站立不稳,刚刚落地便委顿下去,宁拂衣忙随她蹲下,将冰冷的人拦在臂弯。 “怎么了?”宁拂衣来不及弄干自己,冷声蹙眉问,随后抬手召出仙力,深入褚清秋体内探查。 仙脉紊乱,是受伤的症状。 不应该啊,只是借助寒潭查看自己的识海,怎么会伤成这样? 褚清秋一时似乎很难多言,衣裳全粘在了身上,她拉过宁拂衣的衣襟:“回静山宫。” 褚清秋说话时身子还在颤抖,脸上血色褪去,苍白得好似一碰便碎。 宁拂衣不敢再耽搁,当即将她打横抱起,身体化作流光,下一瞬便落在了静山宫的楼阁下。 好在静山宫人少,无人看见她们这副模样,宁拂衣便蹬蹬蹬跑上楼,将软成一滩水似的褚清秋放在床榻上。 随后手在她身体上方划过,褚清秋和她自己身上的水便杳然无踪。 “我去喊门中医仙。”宁拂衣说着起身,却被褚清秋一把拉住手腕,拦在了床侧。 “莫要让任何人知晓我受伤!”褚清秋言语加重,她拉回宁拂衣,纤手指着窗前矮柜,声音冷静,“将里面绿色的瓶子拿来。” 宁拂衣只得听话,她拉开柜子,只见里面放着整整一抽屉的药瓶。 她抽出绿色的瓷瓶拔开瓶塞,捏了一颗晶莹剔透的丹药,又回身去找水,这才将药和水都递给褚清秋。 褚清秋伤得是真的重,茶杯都捏不太稳,里面的水喝了一半,洒了一半。 眼看着水渍顺着她唇瓣往下流,宁拂衣不知搭错了哪根弦,竟无比自然地伸手,指尖蹭过她嘴唇,擦掉了沾着的水。 待意识到她方才做了什么后,一人皆是一愣,宁拂衣连忙收回手,手背还残留着褚清秋唇瓣的触感。 弹弹软软,和她本人的气度截然相反。 宁拂衣脸上腾地升起红霞,她绷着脸起身,装作往回放茶杯,实则是在压抑忽然间疯跳的心脏。 不为别的,她忽然记起了方才抱着褚清秋的感觉,她沾满了水的身体也和那唇瓣一样,轻轻软软的。 也许是自己忽然长高了的原因,原本抱着还觉得费力的褚清秋,现在竟然刚刚好。 而她身后的褚清秋也并不平静,她贝齿用力划过唇畔,直到嘴边传来刺痛。 方才那个动作,太熟悉了,熟悉到她每每做梦都能梦见,她曾无数次在梦中渴望到发疯,梦醒又强迫自己忘记。 一人各怀心思,沉默了很久,宁拂衣这才整理好心情,回身半蹲在褚清秋床前:“发生了何事?” 褚清秋没有看她:“你体内的力量很复杂,好似两种力量在不断冲撞,从而排斥所有其他的神识。” 宁拂衣想起了在识海中看到的那两棵树。 “也是我大意了。”褚清秋淡淡道。 两种力量?会不会是魔气?宁拂衣垂眸思忖,难不成她还是有入魔的可能,只是有另一股力量将其压制了? 怪不得她如今修不了魔功还拿不到峨眉刺,可另外的力量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她这辈子也没有什么机缘啊? “往后修炼还需小心,定要循序渐进,不能莽撞。”褚清秋出言叮嘱。 “是,神尊。” 这话题告一段落,丹药好像没有起作用,褚清秋的脸色越发不好,她将脸朝墙壁的那侧扭去,脖颈间渗出细汗,黏住团团青丝。 “褚清秋?”宁拂衣情急之下叫了她名字,伸手去试她身上温度,被冰得一个激灵。 褚清秋的身体忽然微微蜷缩起来,好像察觉了什么痛苦似的,汗水沾湿肩上薄薄的衣衫,却冷得不断发抖。 “你等等!”宁拂衣一向不曾照顾过人,心里慌乱。然而手上却麻利得让她自己都惊诧,随手摸出块帕子擦拭她额头,然后拉过被褥将人盖好。 甚至下意识想要坐到床上,将褚清秋冰冷的身体搂进怀中取暖,还好反应过来,没让身体先一步行动。 这是怎么回事?就好像这样的事做过成百遍似的。 “我还是去找个医仙,大不了替你疗伤后将她记忆抹了!”宁拂衣看不下去,心头涌上阵戾气,拔腿便要走。 “回来!”褚清秋连忙挣扎着起身拦她,然而宁拂衣走得快,此时已然到了门口,她最后只得扯着嗓子厉喝她名字,这才将人叫住。 “宁拂衣!”褚清秋费力地撑着身体,发丝顺着双肩垂落,眼下赤红,“你永远听不进我说的话是不是!” 褚清秋生气眼下便会飘红,眼尾越是红得明显,代表她怒意越重,宁拂衣前世折磨她时最爱看她眼红的模样,所以很是清楚。 宁拂衣便猝然停下脚步,她回身向想同褚清秋吵几句。但看她那副强撑的样子,坏心思此刻竟是一点都生不出了。 于是一人僵持了会儿,宁拂衣又关上了门。 “我是怕你疼死。” “你不是早就想我死么。”褚清秋低声道,许是真的疼得厉害,冷漠中带了少见的委屈,“之前在寒潭时,你早就想杀了我,如今我死了不是遂了你愿!” “谁说我想要你死。”宁拂衣皱眉,前世目睹所爱之人挨个离开的悲怆忽然抢占了她心间。 “我不许你死。”她又说,随后走到褚清秋床前,忽然伸手将她按回床上。 “宁拂衣!”褚清秋又惊又怒,然而抬眼同那双冷冽凤眼对上后,一时失神。 褪去少女青涩的面容同记忆中的脸重叠,那张脸是极具有攻击性的,笑时如同什么都不在乎的妖孽,不笑时却总会令人心悸。 而在她愣神间,胸口衣衫已然被宁拂衣拉开,风的清凉同脸上一瞬升起的火交杂,褚清秋险些没控制住仙力将宁拂衣炸飞出去。 幸亏她慢了些,江蓠留下的削骨针已然刺入她体内,一瞬间的疼痛过后,便是全身的酥麻。 她身子一软往后坠落,被宁拂衣伸手揽住肩背。 铜钉刺骨般的剧痛终于缓解,褚清秋身体完全软靠在了宁拂衣怀中,她想将自己推离宁拂衣。然而意识却渐渐模糊,最后睫毛盖住眼下的红润和晶莹,安静睡去了。 宁拂衣这才松了口气,巫山江氏的医术果然妙手回春,只是她忘记问江蓠这削骨针须得保持多久,怕松手便动了位置。于是一直保持着拦腰搂着褚清秋的动作,直到手臂微酸。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一个人喊着师尊惊慌失措地冲进来,看见屋中景象后,手中捧着的碎古神玉噼里啪啦砸了一脚。 宁拂衣则又有了那该死的下意识,眼疾手快拉起被褥将褚清秋遮住,看在秋亦眼里,便是做完坏事后的欲盖弥彰。 于是整个静山宫都响起了悲愤的尖叫。 “啊!!” 第55章 冒犯 “宁拂衣,你,你……”秋亦手一抬便召出她那对弯刀,勃然大怒,“你这个以下犯上的东西,再不放开师尊,我便和你拼命!” “你听到没……” “神尊受伤了。”宁拂衣扬声打断她的话,她侧着脸道,“她好不容易睡去,你若再站在那里叫唤将人扰醒了,可休怪我没提醒你。” 秋亦喊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瞪着眼睛吞入腹中,当啷扔了双刀冲到床前,用力将宁拂衣拖到一旁,自己小心翼翼地扶稳褚清秋,将其平放在榻上。 仙力涌入褚清秋眉头,探查了许久,见她体内平稳,秋亦这才放心些许,擦着起身。 “你在此处做何?”秋亦满是敌意。 “自然是神尊要我来的。”宁拂衣看见褚清秋没事,也放下心来,说话恢复平日的漫不经心。 她抬腿想凑近了看看褚清秋,却被秋亦护小鸡一样的动作拦在了床前。 “你离我师尊远一些!”秋亦防备道,自打目睹方才那一幕后,她如今看宁拂衣的眼神越发怪异。 “我是在救她,又不是害她。”宁拂衣被她这副防贼似的模样气笑了。 “你救她,你又不是医仙,你如何救!” “喏。”宁拂衣摊开手掌露出掌心的削骨针,此时针已然失去了效果,表面变为了黑色,“江医仙临走时给我留下的。” 秋亦盯着削骨针看,脸色更垮了:“明明我才是师尊的徒弟,医仙不将这东西交给我保管,反而给你这个顽人。” “许是因为我没你这般心浮气躁吧。”宁拂衣收回手掌,勾唇道。 “你!”秋亦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剜了褚清秋一眼,气闷地坐下,寸步不离地守着褚清秋。 秋亦此人虽然咋咋呼呼惹人烦,但至少对待褚清秋是一番真心实意,尊重褚清秋尊重得可怕,上辈子甚至宁肯为她去死。 跳出偏见来看,她确实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神尊不许我请医仙,但她仙脉受损,你常用仙力帮她修复些。” “这是我师尊,我自然知晓如何做。”秋亦硬邦邦道。 宁拂衣没再和她斗嘴,反正褚清秋暂时无妨,她便转身走出门,离开了静山宫。 门中弟子少了将近一半,显得颇为冷清,宁拂衣踩着授课的时间到了悬梁苑,走进北苑后,发现厅堂中一片沉寂。 倒也不是无人,还是有几个弟子坐在下面听课的。然而授课的居然是平日里见不着面的首席长老。 授课这种事对于他老人家的消耗显然太大。故而他正团成一团偎在太师椅中,睡得鼻涕冒泡。 于是堂中便呈现了数位弟子盯着首席长老睡觉的怪异景象,宁拂衣在门口顿了顿,寻了个位置落座。 “你们说,今日这首席长老还能睡醒吗?”光头男弟子打着哈欠问。 “难说。”冲天辫女弟子两手撑着下巴,上牙打下牙地回答,看见宁拂衣后抬手打了个招呼,“少掌门,你何时回门的?” “前两日。”宁拂衣道,“今日授课的怎么是首席长老?” “还不是因为如今到处闹鬼生妖的,长老们全被请出了山。就连我们北苑修为稍微高一些的弟子也被拉到凡间去了,门里不剩几个人。”冲天辫女弟子叹气道,“我也好想下凡历练,可惜我修为低,无人要我。” 他们正聊着,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一脸疲惫的容锦出现在几人面前,伸手瞧了瞧门框:“今日无需在此处修习了,诸位速去云深殿,在殿前自行修炼。” 几人闻言如同听了什么好消息,获救一般跳起来,扔下还睡得昏天黑地的首席长老,唧唧喳喳往云深殿跑去。 宁拂衣落在后面,走到容锦面前,冲他抿了抿唇。 容锦也笑得一脸无奈,他原本意气风发的脸上多了两个黑眼圈,转身和宁拂衣并排走。 “我前两日便听说你回来了,然而一直忙着门中事务抽不出手去看你。”容锦长叹一口气,“那么多掌事弟子如今只剩我一个人还留在门中,真是……” “还没问你,你同褚凌神尊在地府还顺利么?” 宁拂衣便将地府以及斧头村的事原本道来,听得容锦摩挲着手臂,一阵后怕。 “本以为你去没什么危险,未曾想竟这般可怖。”他连连道,“亏得有神尊护着,没让你出什么岔子。” “我怎么觉得你长高了。”他说着说着偏过头,狐疑地盯着宁拂衣看,“难不成这地府的风水,还养人不成。” “是挺养人的。”宁拂衣笑,“那些鬼的皮肤一个比一个白。” “去你的。”容锦反应过来宁拂衣说的是什么后,气得发笑,“小丫头家家,没个正型。” 二人说说笑笑地走到云深殿,门中剩下的弟子基本都集中在此处了,宁拂衣在容锦的传授下学了套新的剑法,她体内仙力没有术系之分,她便只能随心所欲地乱学,倒也都能驾驭。等宁拂衣能够完整将这套招式同体内仙力融合后,太阳已经西斜,一行孤鹜打晚霞前掠过,长空红得发紫。 宁拂衣在半空翻腾一周,踩着粉色的光稳稳落下,将相思收回一念珠。 容锦负手迎上去,神情感叹:“方才那一瞬,竟有几分酷似先掌门了。” 宁长风活着时便是以剑法闻名,使着把破铁剑也能如同蛟龙入海。 “多谢师兄夸奖。”宁拂衣笑眯眯道,此时其他弟子也四散离去,宁拂衣心里想着褚清秋的伤势,便告别了容锦,回到静山宫。 静山宫依旧很安静,落日沉下山坳,只留了微红的光于楼阁顶上,几个仙侍在清理落叶杂草,一切都井然有序。 无人拦她,宁拂衣便熟门熟路走上小楼,老远便听见了秋亦正央求着褚清秋什么,却被褚清秋冷然拒绝。 从褚清秋说话的力度来看,她的伤应当已无大碍,不过褚清秋一向喜欢强撑,到底是真好了还是硬撑着,不得而知。 宁拂衣刚走到门口,门便被秋亦一把推开,二人撞了个四目相对,“你又来做何!”秋亦气鼓鼓道。 宁拂衣还没回答,门内便传来褚清秋的声音:“让她进来。” 秋亦一肚子话说不出,又不敢违抗师命,只得侧身瞪着宁拂衣进门,随后踢踏着脚步离开了。 褚清秋已坐在了竹席上,面前放了被提神的茶,脸色还未完全恢复。但已然不见痛楚了,衣裳也换了干净的,素雅的裙摆铺在身后。 二人共处一室,又同时想起清晨的种种,不约而同移开了眼神,都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宁拂衣打破了尴尬,摸着鼻子笑:“神尊,好些了?” “嗯。”褚清秋点点头,“方才多谢。” 她说着拿起茶杯往口中送,宁拂衣伸手:“神尊,那个似乎是倒茶沫子的……” 茶杯停在了褚清秋嘴边,她脸色红润几分,不动声色地将拿错了的杯子放下,又捏起另一个,才发现里面的茶已经喝尽了。 褚清秋,你怎么这般不淡然起来?她心里暗暗言语,随后茶杯往桌上一扔,不再喝了。 “削骨针是江蓠给你的?”褚清秋保持言语的冷漠,好维持威严。 “对。”宁拂衣回答。 “这位江医仙,心思很多。”褚清秋摇摇头。 “我能问问神尊身上的旧伤,是何时有的吗?”宁拂衣试探着开口。 “不能。”褚清秋回答得干脆。 好吧,宁拂衣咬了咬唇瓣,她理应是该走了。但又莫名想多在此处站一会儿,于是寻摸起了话题:“秋亦方才对我们似乎有些误会,想来是心有怨气,我再同她解释一番?” “不必,我已同她说明白了。”褚清秋难得叹息,“她闹脾气并非因为这个,而是我不许她下山除魔。” “她若想去历练,便让她去又有何妨。”宁拂衣不解。 “若是她去历练我自不会拦她,可她却是想下山寻仇,恨也好爱也罢,多了便不够理智,总会坏事。” “寻仇?”宁拂衣讶然,她上辈子从没关心过旁人的事,只知晓秋亦是褚清秋唯一收过的徒弟,只是艳羡过她。 “嗯,寻仇。”褚清秋轻言慢语道,眼睫微抬,“你可知晓苍云国。” “只听秋亦说过。”凡间这个国那个州的实在多如牛毛,宁拂衣从没认真去记。 “苍云国早在几十年前便灭亡了,你不知晓也正常。”褚清秋说着抬手化出一片白雾,雾气袅袅重组,呈现了一副地形图。 “苍云国临近魔窟,原本是块丰硕之地,百姓安居乐业,少有征战,然而却在一日糟了魔患。魔族为了吞并苍云国,于苍云境内放出魔气,侵蚀了不少普通百姓。于是到处瘟疫泛滥,死去的人形成尸变成了活死人,凡是被撕咬之人同样会尸变。” “后来苍云国皇帝不得不派出军队去往全国镇压。然而尸变的速度太过可怕,军队毫无作用,甚至壮大了活死人的队伍,导致数十万活死人齐攻京城。我当时还在闭关,知晓此事时已是来不及。待我赶到苍云时,皇宫早已成了片废墟,宫中之人全部横死,只剩了一城的活死人,和一个被藏在米缸中的,嗷嗷大哭的女娃娃。” “看她身上所穿华服及胸口戴着的玉锁,应当是皇宫中的公主,被藏在了米缸里,才躲过一劫。” 宁拂衣听着听着,心都揪了起来。 “最后不得已,我只能施法封了整座城池,用大火将京城同那些活死人一起烧为了灰烬。我见那娃娃不过垂髫的年纪,动了恻隐之心,又看她根骨还算不错,便将她带回了紫霞峰,收为坐下弟子。” “便是秋亦?”宁拂衣问。 “便是秋亦。”褚清秋答。 “当年她虽只是垂髫之年,但她对那日的惨状记忆颇深。故而一直对魔族心怀恨意,什么事一旦牵扯到除魔,便会异常地执着。” “没想到。”宁拂衣有些恍惚,看着亲人惨死,国家覆灭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 “所以,我为世人,世人皆苦。 褚清秋轻轻道。 天色已经很暗了,屋里没有点灯,褚清秋的身体已经被阴影笼罩,她阖目坐了会儿,忽然冲着宁拂衣伸出手,白皙的手指微微勾着,指尖泛红。” “宁拂衣,我有些累了。 她道。 这话说得疲惫,便也鲜活得有人气,宁拂衣不禁慌乱,上前将自己的手背递给她,见她好似抓不稳的样子,便反手将她柔软的手掌完全握住,扶她起来。 宁拂衣忽然意识到,褚清秋好像不再自称本尊。 女人沾着香气的发丝蹭过鼻尖,成熟的身体温温热热,骨骼清秀,皮肉却柔软,宁拂衣咬着唇将她扶到床榻上,掀开被褥,看着女人平平躺下。 她躺下便不说一句话了,似乎已经睡着,宁拂衣习惯地将被子整理好,再起身时,眼神落在了那双唇瓣上。 有点发白发干,带着病容,让人想冒犯地将它润湿。 等宁拂衣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居然已经是俯身的了,脸颊距离褚清秋的嘴唇不过半臂的距离,她低低骂了一句什么,慌忙直起腰来。 宁拂衣你是不是疯了,这可是褚清秋!就算你如今不恨她了,她也还是神尊呐! 她没敢再多停留,转身快步离去,几乎是落荒而逃,吱呀将门合上,屋中陷入安静。 床上不动的人此时忽然睁眼,桃花样的眸子直直望着黑漆漆的藻井,指尖覆于唇上,轻轻摩挲,动作缱绻,像是回味。 随后叹息阖眼,眼角落下滴晶莹! 第56章 笔友 宁拂衣下到一楼,抛去了心中杂念,正欲走入夜色中,却忽然听见远处的房中传来细小的动静,她猝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去时,看见窗子里隐隐出现的光芒。 那房间住的似乎是秋亦,宁拂衣察觉了不对,阖目放出神识。 房中散发的气息并不纯澈,除去秋亦外,似乎还有另一道极为微弱的气息,宁拂衣好像在什么地方感受过。 宁拂衣不打算探究别人的隐私,但那气息同魔气实在相似,她便不得不探个究竟。 于是她凤目微垂,屏息往门口走去,无声停下。 房间里的确实是秋亦,她似乎还沉浸在伤心中,没有发觉门口旁人的存在,正紧紧咬着唇,坐在桌前,背对宁拂衣,对着那发光的东西奋笔疾书。 那道似曾相识的气息正是从她手里抓着的东西中传出的,宁拂衣微微侧身,从一个刁钻的角度看见了秋亦所拿之物。 是一根巨大的羽毛,足有成年人的两个巴掌那么大,正散发着幽幽的白光,秋亦抓着毛笔写字,待一句话写完后,那些字便神奇地消失了。 过了会儿,又有一行新的字迹出现,这回的字迹比起秋亦的要好看许多,写的是隶书,一笔一划都娟秀飘逸。 宁拂衣眸光一沉,屈指在门框上敲了敲,秋亦听见动静一个激灵,手中毛笔吓得瞬间落地,墨水飞溅。 她一跃而起,下意识将羽毛藏在身后。 “你!”秋亦本想呵斥她偷看之事,然而又怕褚清秋听见,声音紧急变小,“你鬼鬼祟祟偷看什么?” 许是因为心虚,她眼神有些躲闪。 “你没关门。”宁拂衣无辜道,“我便算不得偷看。” “知道了知道了,你还不走?”秋亦开口催促。 然而宁拂衣都察觉到魔气了,岂能这般离去,她不动声色地往秋亦身后瞥了一眼:“你写的是什么?” “关你何事!” 话虽这么说,但她身子却一直绷得紧紧的,一看便知心中有鬼。 宁拂衣不想同她这么耗下去,她身子一转:“神尊应当还未睡熟,你既然不说,那我便去找她问问。” 告状这招无论何时都很好用,宁拂衣裙摆还未完全转过去,便听见秋亦急急忙忙拦她:“你等等!” 宁拂衣回头看她,朝她背后的东西扬了扬下巴。 秋亦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她愤恨地盯着宁拂衣,慢慢将身后的东西抽了出来。 确实是根羽毛,毛色绿得发亮,好像一颗绿宝石般惹眼,上面的墨迹已然褪去,看着干干净净的。 “瞧见了?不过是根羽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秋亦小声嘟囔,手却将那根羽毛攥得死紧。 宁拂衣没听她说话,她眼神落在羽毛上,魔气确实是从它身上传来。但是及其微弱,若不是她做了百年的魔,绝对难以察觉。 “你往上面写的什么?”宁拂衣又问。 她此时收了眼中的笑意,眸光严厉,漆黑的凤目如同深渊,看向秋亦的时候,惹得她心中涌上一阵恐慌。 “没写什么……”秋亦还想狡辩,然而对上宁拂衣的眼神,话便吞入腹中。 “这东西何处得来的?” “捡的。” “你师尊没有告诫过你,不明来历的东西不能乱收么?”宁拂衣蹙眉,“还往上面写字,你知晓若是被蛊惑心神,你师尊便是第一个死的吗?” “我不会……”秋亦下意识道,却被宁拂衣打断。 “这东西上面有魔气,不出意外是魔族之物。”宁拂衣冷冷道。 秋亦顿时一惊,长大的嘴巴忘了收回去,颇为茫然无措,她低头看向手中捏着的羽毛,指尖攥得发白。 “拿过来。”宁拂衣伸手。 秋亦有些不舍,但听闻这东西是魔物,又气又怕,最后只能听了宁拂衣的,把羽毛递了出去。 宁拂衣两根指尖捏着那羽毛,翻来覆去看了一圈,上面绒毛细腻柔软,应当是什么魔兽身上落下。 她低声念了句什么,便从她指尖开始燃起火苗,羽毛被从中央烧毁,随着火苗渐旺,淡淡的黑烟升起,飘散在空中。 这下秋亦也察觉了魔气,她一阵后怕,紧咬牙关,双眸洇出恨意。 她最恨魔族,却同一个魔物说了这么久的话。 方才听过褚清秋的言语后,宁拂衣大致能猜出她心境。于是指尖一捻灭了火,火光印在秋亦眼中,随后渐渐消失。 “你什么时候捡到的这东西。”宁拂衣问。 秋亦低着头看着地上的灰烬,半晌才开口:“去铜川时。” 居然已经是几月前的事了,宁拂衣一阵无言,她捏着手里已经烧毁的羽毛转了一圈:“那你同这东西都说了些什么?” “它没有蛊惑我。”秋亦抬眼道,她声音有些急切,“我们所言都是些寻常的话,我时不时朝它吐吐苦水,它说话温和又有理,如同位年长的姐姐。故而,故而我才没想到它是魔。” “那你可听出来此魔物的身份了?”宁拂衣又问,听闻那东西不曾动过坏心思,她的神情也和缓几分。 秋亦知晓自己闯了祸,便也只能宁拂衣问什么她答什么,摇摇头:“不曾,它从不向我多讲。” 宁拂衣点点头,转身欲走,被秋亦闪身拦住。 “怎么,还要灭口不成?”宁拂衣挑眉道。 “谁要灭你口!”秋亦没好气道,她眼神不自在地往褚清秋所在的方向瞥去,声音低得像蚊子哼,“你能不能别告诉我师尊。” “我不想她失望。” 秋亦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的,又不想同宁拂衣服软,又无奈被对方捏住了把柄,只能逼着自己低头,掌心都快捏出血了。 “确实,褚清秋若是知道自己教出了这么个蠢徒弟,不知会怎么想。”宁拂衣勾唇,还想将人气上一气。 “宁拂衣你!” 眼看着人快让自己气哭了,宁拂衣这才满足收手,把已经毁掉的羽毛扔进一念珠:“行了,我才没有同长辈告状的嗜好。” 说罢,她没再逗留,挥挥手,沐浴着晚风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花影里。 秋亦这才如释重负,后退几步坐下,抱着膝盖捡起地上墨渍未干的毛笔,盯了半晌,手背抬起,偷偷抹掉了眼角的眼泪。 —— 翌日是个阴雨天,反正没了授课,宁拂衣便半天都没有出门,抱着平安缩在床榻上,翻看褚清秋之前写给她的那些心诀。 午时过了,外面滴滴答答的小雨这才暂歇,宁拂衣放下已经背过一遍的小册子,用神识往门外瞧。 自从她突破明境后,对神识的运用愈发熟悉。虽然还不能像修为高的修者一般利用神识察觉到百里外的异动,也不能看得太过清晰。但笼罩这座云际山还是没有问题的。 外面雨虽然停了,但到处湿哒哒一片,地上满是水坑,路边的蔷薇花被雨水打落了一地的花瓣,红红粉粉地飘在泥水中。 她正看着,腰间的传音牌忽然震动起来,宁拂衣收回神识将牌子拿起,传来了容锦仿佛一口气跑了百里地似的虚弱声音。 “拂衣,快来寻我,江湖救急!” 宁拂衣立即从床上跃起,把已经胖得分不清头尾了的平安放在地上,身体化作道流光,出现在悬梁阁外。 怀里抱着几十卷竹简的容锦被忽然出现的她吓得连连后退,定睛一看,惊诧道:“拂衣?” “你修为何时如此精进的?” “最近勤修苦练了一些。”宁拂衣打了个哈哈,垂眸看他怀里的竹简,“这是……” “莫要提了,如今景山长老不在,负责门中衣食住行的成了我一人,还得管着剩下的弟子修炼,我这些日子就没合过眼睛!”容锦眼下的黑青都快掉到下巴上了。若不是他眼睛还算有神,便是活脱脱一个行尸走肉。 他说着将袖口递过来:“这里面有唐温书掌门用神鸟递来的书信,要交给平遥长老,我实在抽不开身,你帮我跑上一趟吧。” 宁拂衣伸手将薄薄的信抽出来,还未等开口,容锦便抱着竹简匆匆忙忙往悬梁阁里面跑,人眨眼便没了影子,只留下叮嘱的话:“平遥长老在云深殿!” 宁拂衣立在原地,无奈地抖了抖信封。 可能因为下雨的原因,云深殿门口没有弟子修习,水将玉白色的地面冲刷得一尘不染,干净得脚踩上去都打滑。 宁拂衣捏着信走上台阶,还没进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争论的声音,她在门口停下了脚步,一时不知该不该打断。 争吵的是一男一女两人,男声故作温润,女声中气十足,显然是梅承嗣和平遥长老。 “此事本尊认为不必多虑,仙凡有别,凡间之事只要不涉及妖魔,便同我仙门无关。何况无人请愿,我们云际山门何必去蹚这个浑水。” “掌门怎知此事不涉及妖魔,如今无人知晓其中缘由。若是我们不尽快差人查明原因,若是重现当年苍云国之惨剧该如何!”平遥长老虽言语还算尊重,但此时显然已经压不住怒火了。 “门中已经没了人手,剩下的不过是些没什么修为的弟子,女帝一事不过是小事,何须我们插手。”梅承嗣笑眯眯道。 “可是……” “平遥长老。”梅承嗣加重了语气,“本尊才是掌门,此事本尊说了算,无须再商量。” “这……” “行了。”梅承嗣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东岳送来的点心本尊还没来得及尝,此事莫要再谈。” 说罢,他摇摆着衣袖踏出门外,同等候在门外的宁拂衣对上眼神,那双藏在浓密眉毛下的眼睛打量了宁拂衣一番,摸了摸胡子,领着两名护法越过她离开。 宁拂衣朝他背影暗暗呸了一口,伸手敲了敲门框,迈步进去。 身着暗紫色衣袍的平遥长老正站在阴影里,棱角分明的脸此时绷得紧紧的,一看便知压着怒气,她伸手用力整了下发冠,这才压下怒火。 “何事。”她转向宁拂衣。 宁拂衣不想触了她的霉头,低着脑袋呈上东西:“长老,这是容锦师兄要我送来的,说是唐温书长老递的书信。” 平遥长老绷紧的嘴巴这才和缓些,她伸出瘦削的手接过来:“好了,下去吧。” 宁拂衣后退着要溜走,然而却被忽然出声的平遥长老唤了回去:“且慢。” 宁拂衣狐疑地抬眼,发现平遥长老朝她勾了勾手,压低了声音:“宁拂衣,你回门中多久了?” “几日吧。”宁拂衣微微往后仰身。 “你可知柳文竹如今在岐国?”她又问,“可知岐国皇帝性情骤变,荒淫无道之事?” 宁拂衣颔首。 “那便好。”平遥长老将手背在了身后,神色依旧冷峻,“文竹午时传信回来,说岐国一行十分不顺利,我便考虑多派几人前去助她。你同文竹乃莫逆之交,可愿前去瞧瞧?” 宁拂衣暗道平遥长老虽然严肃正派,原来内里也是个老狐狸,这话一说,她如何说不愿。 何况她确实担忧柳文竹,便又点点头:“弟子正好无事。” “好。”平遥长老见她答应了,神色轻松了些,抬手拍了拍宁拂衣的肩膀,“事情急迫,最好即日启程。” 说着她便负手往门外走:“切记莫要让梅掌门知晓。” 话音刚落,人就没了影子,宁拂衣将自己被拍斜了的肩膀摆正,忽然有种第一次认识平遥长老的错觉。 她不知柳文竹遇到了何事,所以也没有耽搁,回珠光阁往一念珠中收了些衣裳细软,又将平安托付给那冲天辫女弟子,便打算独自一人前往岐国。 只是这岐国在香山柳氏的地界,距离云际山门有些距离,御剑抵达须得多半日,她又担忧柳文竹,索性厚着脸皮钻进了静山宫。 于褚清秋门前敲了敲,小心道:“神尊,可否将白麟借我一用。” 门里沉寂了好一会儿,才传来褚清秋冷然的声音:“何事。” “我须得去岐山一趟,去寻柳文竹。”她如实回答。 然而等了半晌不见回音,就在宁拂衣以为褚清秋不搭理她,准备自己御剑之时,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张着爪子的白麟被扔了出来,重重落进宁拂衣怀里。 宁拂衣险些没抱住,她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再抬眼,身侧擦肩而过个冰肌柔骨的身影。 “神尊这是?”宁拂衣讶异。 褚清秋手中拎着白骨,已经施施然落入楼下:“我与你一同去。” 第57章 失落 出人意料的场面使宁拂衣在原地愣了会儿,很快手臂便酸了,连忙将秤砣一样往下坠的白麟放回地面,手撑着栏杆跳出去,落在褚清秋身侧。 “你都不知晓岐山发生了什么,为何要同我去?”宁拂衣疑惑,“何况你不是刚受过伤吗?” 褚清秋嗯了一声,负手面向她:“岐山发生了什么?” 褚清秋问得平淡而真诚,反倒将宁拂衣问住了。 “呃……”宁拂衣将平遥长老的话重复了一遍。 “那便是了,人界左右不是什么危险的地界,我的伤没什么大碍。”褚清秋回答,好看的脸往一侧偏了偏。 意思是,还不走。 宁拂衣也不好再说什么,何况就算褚清秋有伤在身,有她在也总觉得安心一些,她便没再反对,蹲下身子摸了摸白麟的头。 白麟带有倒刺的舌头舔过宁拂衣的掌心,随后一跃腾空,宁拂衣和褚清秋同时化作光点,稳稳坐于其上。 就这么说走就走地,往岐山出发了。 白麟不愧是四大神兽之一,速度比起御剑来快了不知多少倍,原本半日的路程硬是缩成了一个半时辰,宁拂衣只在它身上打了个坐,人便已经入了岐国的境。 岐国所在之处确是好山好水,即便如今天上还不见阳光。但美景依旧不减,花草树木被雨水冲刷得新鲜干净,纵横排列的河流汇入一条奔腾的江,哗哗流入东海。 等飞到距离京城不过十几里的地方之时,便已然飞过了乌云笼罩之地,白麟落下云层,脚下金灿灿的城墙楼阁印入眼帘,千门万户浮华似锦,人头熙攘,金犊车轻。 “岐国不愧是富庶之地,看着就与凡间别的地方不同。”宁拂衣忍不住赞叹。 一旁端正立着的褚清秋喊了一声白麟,白麟的身体便慢慢往下降落,同时越变越小,于半空消失。 宁拂衣和褚清秋的身影一同混入人群,她们落下的地方正是京城最热闹的坊市,同之前去过的富庶的城池不同,此处偏爱红砖绿瓦。即便是百姓汇集之处,都有种天子脚下的气派。 二人落地之后便掩去了周身不似凡人的东西,此乃仙门门规。虽说凡人知晓修者的存在,但若不是特殊情况,修仙之人是万万不可随意暴露身份,惹得凡间动荡的。 所以其实大部分凡人虽知晓仙界存在,但其从呱呱坠地到死去,却从未目睹过仙人。 “神尊,你靠我近些,免得走散了。”宁拂衣下意识拉着她袖子往自己身前扯了扯。 “在凡间不必尊称。” “是,婶子。”宁拂衣有意惹她生气。 眼看着褚清秋忽然立在原地,神情不悦起来,宁拂衣这才偷笑着改口:“是。” “没个正型。”褚清秋低低道,“你知不知晓柳文竹在何处?” 宁拂衣正色摇头,偷偷拿出传音牌,正想传音给柳文竹,身后高大的背影忽然挤开她二人,步伐匆匆地拉着一人穿过人群。 宁拂衣被挤了个踉跄,正寻思此人力道怎么如此之大,后面却又接二连三跟上一群小厮模样的人,哗啦啦将二人冲得更散,褚清秋连连避让,花瓣般的嘴唇紧紧抿着,一看便知其不耐。 宁拂衣不惯着旁人,正欲上前理论,被褚清秋伸手拉住腰带:“罢了,寻柳文竹要紧。” “总遇到些无礼之人。”宁拂衣拍了拍被挤出皱褶的衣衫,余光一瞥,忽然敛眉,“我怎么觉得此人有点眼熟?” “嗯?”褚清秋用鼻音问。 “好像,是柳家家主。”宁拂衣从记忆里寻出了模糊的印象,一旦这么想了,那么便越看越像。 她上辈子只见过柳家家主两回,一次是将死之时得他援手,一次是柳文竹落于烈火中后,在墓前看到的苍老的背影。 她当时已经入魔,不敢出现在他面前,只敢远远看着。故而虽然有过两面之缘,但其具体长了几个鼻子几个眼,是真的不知晓。 “既然如此,便看看罢。”褚清秋的话打断了她的回忆,再抬眼,她已然踏步往前,宁拂衣连忙跟上。 男人身后跟了一群随从,身旁被他拉着的是个清俊男子,都掩去了身上气息,看不出是否是凡人。 他二人在一幢酒楼前转弯进入,酒楼挂着镶金的牌子,门前阶梯宽大干净,数位穿着长袍的人在门口迎接。 “二位姑娘,打尖儿还是住店,包间还是堂食?”有人热情迎上,弯腰将二人带进去。 宁拂衣见那群人上了二楼,便出言道:“包间。” “好嘞,您请!”当即便又有两人冲出,笑意盈盈地将她们往楼上带。 宁拂衣环视这家酒楼,装潢和菜品都是一等一的华贵,一看便知是不是普通百姓来得起的地方。然而即便如此,生意却也很好,许是正值晚膳的时辰,堂内坐满了人。 领头的男人和清俊男子进了走廊边的一间房,宁拂衣本打算走过房门口时用余光瞥一眼。然而刚踏过个脚,便听得一悦耳之声响起,温温柔柔的,夹杂着喜悦:“衣衣!” 那声音化成灰她都能听出来,于是唇边不由得抿开笑容,裙摆一转:“文竹。” 柳文竹已经从桌边起身,避开正同她说话的清俊男子,快步迎到宁拂衣身前,牵过她手:“你怎么来了?你从哪里过来的,门中还是……” “我早便回门了,听闻平遥长老说你此行不顺利,这才同神尊一起前来助你。” 听她说完,柳文竹这才看见远远站在后面的褚清秋。顿时收了笑容,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弟子见过神尊。” 随后用惊讶的眼神同宁拂衣对了个颜色,连忙伸手请她二人进门。 “爹,这便是衣衣,还有这位是……” 柳文竹话音未落,原本稳稳当当坐在椅子上的柳家家主便弹了起来,宁拂衣都没看清他怎么从桌椅间绕出来的,他便已然扑上前躬身行礼了。 他除了一脸刮不干净的胡茬子外,其余五官都同柳文竹有几分相似,只是更为粗犷,细看也算得上端正,只是眼角纹路多了些。 “久仰褚凌神尊大名,如今一见,果然如传闻中一般风华绝代,气度不凡!”他弓着身子往后退,一边伸出双手,“请坐,神尊请坐。” 半分眼神都没留给宁拂衣。 “不必多礼。”褚清秋摇摇头,却也招架不住这么热情的柳家家主,几乎是被强行请过去,于主位落座。 柳文竹轻轻捅了捅宁拂衣的腰,在她耳边道:“你莫要介意,我爹他就是这般,来,我们坐这边。” 她拉着宁拂衣坐到一旁,宁拂衣看着对面柳家家主柳闻海那可以说是殷勤的态度,不仅摇头。 她很少听柳文竹提起她爹,但念着上辈子救她一命,便觉得此人应当是个周正之人,没想到如今一见,却是这么…… 趋炎附势。 见了褚清秋,连一旁自己带来的客人都顾不上理了。 “我一直叮嘱我家文竹要多多同门中长辈请教,内人去得早,这孩子是我柳闻海唯一的骨肉,绝不能像平常弟子一般平庸。”柳闻海一面给褚清秋斟酒一面道。 “只可惜她是个女儿身,天赋又算不得极佳,若想光明正大继承门主之位难上加难,后面十几脉旁系虎视眈眈盯着,本家又还有几个不错的男苗子,前后狼后有虎,实在是难。不过如今有了神尊这样的掌门顶着,还望神尊往后多指点她几分!”柳闻海笑呵呵道。 柳文竹在家应当没少听这话,漂亮的脑袋垂着,低头去喝眼前的茶。 宁拂衣正有点不忿,便听褚清秋淡淡开口:“柳家主,本尊也是女儿身。” 柳闻海的笑容在脸上停滞一瞬,随后在自己嘴巴上拍了拍,讪笑道:“神尊乃经世奇才,小女怎能同神尊相比呢?” 见褚清秋不说话了,他这才摸了摸鼻子,笑着转向一旁被他带来的清俊男子:“文竹啊,这位便是爹爹常向你提起的,六派之一飞花教的少教主。” “爹,孩儿此处下山是有要事在身,没有心思想其他的。”柳文竹忽然起身,含水似的眸子抬也不抬,“孩儿先去忙了,您继续。” 她说罢,拉着宁拂衣转身离开包厢,宁拂衣一口茶还没喝,就被她直接拎了起来,脚不点地地拎出了门去。 “文竹!”柳闻海连忙起身,一旁的褚清秋也站了起来,道了声告辞。 最后房中只剩了柳闻海和那飞花教的少教主,二人尴尬地对视,柳闻海重重叹了口气,伸了伸手:“来来来,吃。” 那边柳文竹也没走远,而是随意又走进间包厢,小声冲宁拂衣和褚清秋道:“神尊,衣衣,让你们见笑了,我爹他……” “无妨。”褚清秋开口,她扫开衣袖重新落座,“望女成凤,本尊理解。所以这岐国,到底发生了何事?” 柳文竹这才想起正事来,矜持坐下,正欲开口,宁拂衣忽然提醒:“我们不需寻个无人之处么?” “没事的。”柳文竹掩唇而笑,“这酒楼是柳家的产业,外面的全是自己人。” 宁拂衣啊了一声,艳羡地往门外看,心道别人爹娘都会给子女留点家业,只有宁长风一生潇洒清贫两袖微风,除了个破院子,什么都没留下。 就一个云际山门,还落到别人手里了,她不禁叹息。 “岐国原本是个安逸之地,百年都不曾有过征战,有位女帝倒也是君臣和睦治国有方,只是最近两月来不知怎的,这位女帝性情大变。不仅吃喝玩乐不上朝,还沉迷于声色犬马,隔两日从各地搜罗好看的年轻男女往宫中送。” “而且若是长时间没新的男女送进去便会勃然大怒,见谁便打谁板子,听说皇宫里能面见女帝的下人,屁股没一个是完好的。”柳文竹红着脸说。 “我本以为身为修者,捏个隐身诀进宫看一眼便知晓她身上发生了何事,奈何那座皇宫竟被层结界封着。不仅进不去,就算是偷偷隐身进去了,周身仙力也会迅速流失,现出原型来。” “若不是我跑得快,恐怕现在早就没命了。”柳文竹心有余悸道。 宁拂衣十分惊讶,能够使人仙力流失,得是极为强大的魔力才能办到,于是急急开口:“那你可有察觉魔气?” “就是这样才奇怪,我于宫墙外绕了好几日,半点魔气都不曾感受到。除了那曾结界外,连其余人的仙力都没有。”柳文竹摇头,“也或许是我修为太低了,这才无法察觉。” 宁拂衣想不通便看向褚清秋,发现褚清秋都露出了疑惑之色。 “恐怕只有混进去见了那女帝本人,才能知晓到底发生了何事。”褚清秋开口。 “可皇宫把守森严,寻常人根本进不去,仙力又会失效。”柳文竹捏着桌边犯难。 宁拂衣和褚清秋对视一眼,随后齐齐垂首,明白了对方意思。 “我们可以,混进去。”宁拂衣弯着凤眼,将食指在桌上敲了敲。 柳文竹杏眼慢慢圆睁,正欲开口,褚清秋却忽然抬眼往门外望:“非得等本尊门规处置,你才肯出来么?” 宁拂衣和柳文竹不明所以地扭头,便看见门外飘出一角淡紫色裙摆,随后一个人战战兢兢到三人视线里,低着头不敢言语。 “秋亦?”柳文竹瞪大眼睛。 “何时来的。”褚清秋面无表情问话时极为骇人,秋亦连头都不敢抬,指尖在身前捏得快要打结。 “今日午时……” “如今倒学会不听师命,自作主张,先斩后奏了?” “师尊恕罪!”秋亦双膝一软便跪下了,高挑的身形此时小心翼翼躬着,似乎生怕褚清秋生气,“弟子只是气师尊不放弟子出门历练,一时糊涂,这才偷偷跑出门,想着此处有乱子便来了。” “请师尊责罚!”她匍匐在地,将额头磕在地上,便听见咚的一声巨响,柳文竹听得身子一颤,忍不住去拉宁拂衣。 上辈子褚清秋倒是放她出去历练了,不是在自己手里历练死了吗?宁拂衣移开了眼神。 褚清秋刚要开口,宁拂衣忽然道了声神尊。 她抬眼,褚清秋正紧抿着红唇,一看便知压着怒火,但是却没再责备。 “起来吧,此事回门再说。”她说罢起身,负手走过跪着的秋亦身边,冰凉的袍角拂过秋亦额头,方才还通红淤血的额头便重新光洁无损了。 秋亦惊诧地摸了摸脑袋,随后喜形于色,一骨碌爬起,寸步不离地跟了上去。柳文竹也松了口气,耳语道:“吓死我了,还以为神尊要当着我们罚她呢。柳文竹心软,最看不得人受刑之类的。” “褚清秋在你们眼中这么可怕么?动不动就打人? 宁拂衣忍不住道。” 柳文竹闻言有些惊讶,她捏了捏宁拂衣的脸:“衣衣,往常不是你说的神尊铁石心肠?怎的,现在改口了? 宁拂衣这才意识到自己心性的转变,连忙哈哈两句敷衍过去,拉着柳文竹离开。 半个时辰后,她们一行人捏着宫中召集年轻男女的皇榜,走进一家金碧辉煌的成衣铺内。 这成衣铺也是柳家的,所以此时里面清空了客人,空旷安静。 褚清秋本想直接变成个凡人模样,然而柳文竹和秋亦都想体会一番凡间女子如何梳妆打扮。于是她也板着脸,任由那店中几个姑娘捏着螺子黛和胭脂在她脸上涂涂画画。 宁拂衣是第一个结束的,她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兜圈,待身后三人都完毕后,才扭头去看。 她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褚清秋,原因无他,只是她实在是太过出众。她那张脸原本不施粉黛都如朝霞映雪。如今染上铅华后,便在冷冽中加了些明艳,转为朝霞下最为热烈的神花。 宁拂衣心砰砰直跳,连忙移开眼神,装作没看见褚清秋似的。 “怎么样衣衣,好看吗?柳文竹含笑走过来,满怀期待地问。” 她倒也是清丽出尘,宁拂衣便弯着眼眸道:“好看。 看她二人聊得火热,褚清秋垂手站在原地,隐去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失落,转向旁边对着铜镜欣赏自己的秋亦。” 犹豫了下,这才低声开口:“徒儿,为师这般,是不好看么?! 第58章 丑陋 秋亦听了她问题,神情讶异,但还是马上回答:“自然是好看的,师尊的容貌在弟子心中无人能及,更何况是在这凡间。” 褚清秋身为神尊,一向不在意皮囊,有时头上连颗坠子都不戴,今日怎么问起自己外表来?秋亦摸了摸后脑勺,极为不解。 然而她的话似乎并没有让褚清秋相信,她还是盯着镜中自己的脸半晌不动弹。 毕竟秋亦一向对她唯命是从,怎么会说她不好看,再说了,就算秋亦真觉得好看,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觉得好看,但不同人喜好可能完全相悖,宁拂衣不觉得她好看,也是正常的。 褚清秋想到此处,忽然一阵震惊涌上,她这是在想什么?竟是开始担忧起宁拂衣的喜好来!当真是荒唐。 她挥手转过那铜镜,随后从袖中摸出个透明丝绢似的东西,轻轻往脸上一放,容貌就变了个样子,原本出众的桃花眼和黛眉樱唇都变钝了些,再配上凡人的衣裳和妆容,直教秋亦都认不出。 “宁拂衣。”她张口唤道,还在和柳文竹说话的宁拂衣应声走过来,褚清秋将另一片丝绢给她,宁拂衣的容貌也变了,少了几分鬼魅之气,而变得柔美不少。 “你我常行走于江湖,所见之人颇多,难免不会被认出,还是化形好些。这是千变锦,乃易容法器,不受结界影响。” 褚清秋又看向眼巴巴的秋亦,话语在唇尖转了一圈,最终还是道,“至于秋亦,你一向少出山门,便不用变化了。” 秋亦闻言,激动地鬓发都飞了起来,双手攥着道:“师尊终于肯带我一同除魔了?” “你说得确实有理,身为我褚清秋的徒弟,也不能总闭门修行。”褚清秋言语严厉了几分。 “但你切记不能轻举妄动,若那女帝是魔,暴露自己便是送死。若她不是魔,我等便是扰乱凡间秩序,少不了触犯仙条。到时候若有雷劫,为师都救不了你。” “若你有半分违背,往后就休想再踏出山门一步。” 秋亦虽是被她语气说得有些惶恐,但终于能派上用场的喜悦还是占得上风,于是连连点头。 一旁的柳文竹看看她们三人,小心开口:“神尊,那我呢?” “你对岐国熟悉,这里又是柳家的地界,你留在外面接应会比我们好些。我等进入皇宫后,一旦发现不对便会设法通知你,到时你便回去山门告诉平遥长老,或从柳家借些人手相助。”褚清秋看向她。 柳文竹一张白皙的脸染上红晕,神情胆怯:“只我一人留在外面?这么大的事,我……” “方才柳闻海的话,你应当常听。”褚清秋言语中并不带说教之意,只是张口,“既然往后要争夺家主之位,这些历练便是必要的。” 柳文竹深吸了口气,虽心里还是惶恐,但却咬牙点了点头:“弟子明白。” “师尊,可不是说那结界会压制仙力吗,我们无法隐藏气息。万一那女帝真是魔族,岂不是一眼便看得出我们?”秋亦又问。 褚清秋手腕翻转,掌心多了三颗白色丹药,递给她和宁拂衣:“进宫前将此物服下,只要未过七日,便是真神来了都察觉不出身份。” “除此之外,它还有联结心神的作用,同时服下之后便可听见对方心声,不过只需凝神想要说的话才有效。” “不过此物珍稀,我也只有三粒,所以我们须得抓紧时间。”褚清秋道。 “神尊这袖子像个乾坤袋似的,怎么什么都有。”宁拂衣去摸她袖笼,被褚清秋拍了下手背,打了回去。 宁拂衣非但不气,还笑着揉了揉手背,心中庆幸褚清秋跟了来,省了她不少心思。 若是她独自前往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混进去,只是那些法子多少不入流了些,比不得褚清秋,浑身上下都是宝贝。 “既然如此,就不要耽误时间了。”褚清秋说罢,带头往皇宫走去。 京城最里侧便是皇城,靠近皇城之后,路上车马便肉眼可见地稀疏很多,砖墙建筑却辉煌不少,琉璃瓦映着夕阳的光辉,宛如铺了一层层的黄金。 三人被路边的守卫拦在了皇城之外,身着甲胄人高马大的守卫上前一步,呵斥道:“来者何人?” 褚清秋没有说话,而是将手中皇榜举起,几个守卫对视一眼,狐疑地看向三人,待看清她三人长相后,态度立即热络起来。 自从女帝性情大变后,京城中样貌俊秀些的年轻男女全被往宫中送了个遍,女帝又挑剔,看不上眼的便统统轰了出来,久而久之便再也找不出貌美的了。 如今不知撞了哪门子大运,不仅来了漂亮姑娘,还一下子来了三个,这若是带到女帝面前,不知能拿多少赏赐! “三位姑娘姓甚名谁?是哪里的人?户籍所在何处?可是岐国人?”一守卫弯腰道,被旁边另一名守卫推搡了一下:“你问那么多做何?陛下自己都不在意,只需把人带进去,凑够了人头,赏钱不就有了!” “也是。”那被推搡的守卫连连点头,堆笑道,“姑娘们随我来,我这便带三位入宫。” 宁拂衣深吸一口气,装出副端庄模样,迈步荡开罗裙,跟随他往皇宫方向走去。 穿过空旷宽阔的青石板长街,皇宫的正门便映入眼帘,一丈高的巨大的拱门刷了金漆,于夕阳下灿烂夺目,宫墙高耸入云,仰头看去时,脖子都有些微酸。 带他们来的守卫同门前侍卫说了句什么,宫门便缓缓打开。 褚清秋第一个迈入宫门,她面不改色,仿佛结界并未对她起效用,于是宁拂衣和秋亦也随她往前。 结果刚走过门槛,她二人便齐齐白了脸色,脚步顿时虚浮,不过宁拂衣很快便适应了仙力被迅速抽去的无力感,正常行走。 秋亦到底少了些历练,腿脚一软差点跪下,宁拂衣在旁边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才没教她于宫门口便暴露。 秋亦心有余悸地稳住脚步,将胳膊肘从宁拂衣手里抽出,嘴巴动了动,还是硬邦邦道了声谢。 宁拂衣嘴巴动了动,当做回应。 人界的皇宫同仙界的楼阁还是有不同的,并不如招摇山那样的花哨华丽,但却更为庄严肃穆,耸立的高墙将宫苑隔成一个个方块和长廊,时不时有宫人排成一排走过。 三人走了许久,这才被带到一处宫殿,殿外已经站了十数名年轻男女,放眼望去都是绝色。除了有几人情绪还算平稳外,其余的全一副哭丧之气,还有几名女子已经捏着手帕拭泪了。 “哭什么哭哭什么哭,能被陛下选入宫中是尔等福气。若是能将陛下伺候好了,往后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愁衣食住行!”一名年长的宫人带着几名年轻宫人走来,张口呵斥。 “还哭,当心污了陛下的眼,将你们扔进荷塘里喂鱼!”那宫人横眉竖目地去吓唬一个哭红了眼的漂亮少年,将人吓得连忙捂着嘴,只余哽咽。 “将人吓成了这般,不知这女帝得丑陋什么样子。”宁拂衣凝神想。 褚清秋应当是听见她的话了,因为她用余光看了她一眼,没有开口。 “男女分开列好了,陛下马上便来,好好表现,若是殿前失仪,就莫怪在下不客气了。”那宫人扬声说罢,用力拍了拍手,“还不快些!” 在她的呵斥下,所有人开始慢慢挪动,齐齐排成两列。 天色已晚,但还不算太暗,落日余晖将一半的天空染成橙黄,宁拂衣三人排在队列的最末端,静静等待。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忽然有人扯着嗓子喊道:“参见陛下!” 与此同时眼前大殿的门应声而开先飘出的是一股异香如同放置了几千年的最为醇厚的香料幽幽散溢在四周方才还哭啼的年轻男女们此时竟都收了抽泣去嗅那香味。 随后众人低垂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纤足足下踏着流云靴层叠的赤红色裙摆随着她步伐拖曳将那双脚盖住。 再往上腰肢被一根编着金丝的红绳紧紧系着往上便是丰韵身姿肩膀顶着重绣的云肩华丽的宽袍大袖挂在这具高挑的身体上丝毫不觉得臃肿。 “抬起头来。”女帝开口声音婉转而有磁性。 众人这才怯怯抬头待看清了女帝模样便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坊市间没人敢议论皇帝长相所以无人知晓传闻中荒淫无道的女帝竟是这般好的样貌眼狭长勾人眉淡如远山红唇如珠。 不怎么端庄却有风情万种之姿倒是同她荒淫无道的性子十分温和。 宁拂衣盯着她的脸看脑海中忽然传出褚清秋淡漠的声音:“这样的容貌好看么?” 宁拂衣一时没明白褚清秋为何这么问于是脑子替她如实回答了:“未曾想这般美貌无比。” 褚清秋不知晓自己为何要问问了还有点生气她目光扫过那女帝又冷冷移开。 “我还是察觉不出魔气。”秋亦的声音响起。 “察觉不出魔气有两种可能要么此人就是个荒淫无道的皇帝要么便是极强的魔物否则如何解释那结界?”宁拂衣道随即问褚清秋“神尊你还使得出仙力么?” “被吸去一些但是尚可。” 宁拂衣大致感受了一下自己体内虽然少了大部分的力量但也并未枯竭虽然怕暴露身份暂时不能使出但总归有些保障。 然而脑海中响起秋亦苦巴巴的声音:“可是师尊我半分仙力都不剩了!” 褚清秋的侧脸绷紧一瞬像是无奈。 她们三人正在脑子里言语着女帝已经在一众宫人的跟随下缓步走过每人身侧那双涂了丹蔻的五指挨个儿从那些人脸上摸过去又嫌弃地移开。 “朕今日已然无人侍寝了你们挑了这么多天便挑来这么些货色难不成又想挨板子了么?”她朱唇微勾低低开口。 此话一出将身后几个宫人吓得抖如筛糠连忙卑躬屈膝道:“陛下莫急那后面还有几个呢都是好模样!” 女帝目光流转看过他们直将人看得一身汗这才继续往后移步随着她越走越近那异香也愈发浓烈。 眼看着人走到了褚清秋身侧宁拂衣不由自主捏紧了袖口凤目敛起。 其实若说实话褚清秋确是最适合接近女帝之人但不知为何她一想到褚清秋会被瞧上心中就生出浓浓郁气。 “陛下您看看这位柳夭桃艳的是这批进宫之人里最俊的!”那年长的宫人忽然拉着褚清秋往女帝面前推将她清瘦身体推得一个踉跄 宁拂衣顿时郁气上涌伸手将人拉住。 她都准备好被问讯了谁知女帝压根儿没注意她的动作而是黛眉一拧后退避开。 “这般丑陋之人也敢往朕面前领你们当真是活腻了。”她冷声道随后看见什么微笑跃然唇畔。 “我瞧着这丫头不错。”她红艳艳的指尖轻轻一点点在了站在队伍最末尾还在试图拉回自家师尊的秋亦身上! 第59章 晚了 莫说是宁拂衣三人,就连那推举的宫人都愣住了。不过那人宫中待久了极为圆滑,马上敛了反应,兴高采烈地朝着身后招手:“没听见陛下说什么?还不快将人带去清洗打扮!” 她话音刚落,便有几个力气大的宫人从一旁冲出,有的抓手有的抓脚,将秋亦直接抬了起来,秋亦挣扎不得,吓得脸色都变了,身体顺着几人的力道往深宫而去。 褚清秋动了动,被身后的宁拂衣拉住了衣袖。 “师尊,我该怎么办?”二人脑中传来秋亦恐慌的声音。 “先不要怕,伺机判断她是否是魔,若她真的要对你做什么便用神识告诉我等,我自有办法救你出来。”褚清秋道。 她二人说完这两句,秋亦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层叠宫墙内,那年长宫人松了口气,恭敬道:“陛下,那剩下这些,是赶出宫去,还是……” “留下几个在寝宫伺候,剩下的,赶出去罢。”女帝说罢,一个眼神都未曾分给剩下的人,长袂微扬,大步离去。 周围宫人顿时低头跟上,浩浩荡荡一长串,十分气派。 年长宫人将剩下几人扫视一遍,最后随手点了队伍末尾的三四人:“你们等会儿便跟我回寝宫伺候,剩下的,出去吧。” 好巧不巧,她留下的正有宁拂衣和褚清秋,她们也无需多费口舌,安安静静站到一旁,抬眼看其他人离去。 “你们,同我来。”年长宫人道,转身往寝宫的方向走。 女帝寝宫于皇宫内院的最中心,一路穿过不少景色秀美的花园,宁拂衣暗暗将路记下,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后,寝殿才在宫墙的掩映中出现。 “迎夏,此乃新来的宫人,去领他们换了衣裳,再好好搜搜身,盘问盘问家世,若没什么问题,便可以开始干活了。”年长宫人将几人交给一个年轻女子,便转身离开。 那名唤迎夏的女子说话温和很多,她道了声随我来,便领着几人踏过门槛,入了昏暗的门廊。 起初还十分安静,过了会儿,同行的一名女子实在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问:“这位姐姐,陛下这寝宫里,宫人为何这般稀少。” 迎夏闻言左右顾盼,随后道:“往前宫人许多,只是最近总有人冒犯陛下,全被陛下打了板子赶出了内院,又或者赶出了宫去。你们平日言行举止都注意些,当心触怒陛下。” 宁拂衣闻言看向褚清秋,见对方也看向她,便知晓二人心思想在了一起。这女帝身上定有蹊跷,这才将人都赶出宫,以防被人撞见,多半是个冒牌货,夺了原本女帝的位置,只是不知这原本的女帝,被藏在了何处,又或者早已没命。 “秋亦,你那边如何了?”宁拂衣在脑海中问。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秋亦颤抖的声音:“暂时无妨,我在寝殿里,女帝还不曾来。” 迎夏将宫人的衣裳交给几人让她们换好,只搜查了身上有无利器,也不曾盘问什么,便差人去干活了,可见宫中确实急缺人手。 宁拂衣和褚清秋被安排打扫御书房,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皇宫内院只有少数的楼阁宫殿有灯光,其余的地方皆是漆黑的死寂。 宁拂衣吱呀一声推开御书房的大门,迎面是一股书卷的松香味。但是却并不好闻,而是浓烈得有些呛鼻。 宁拂衣用力在鼻尖扇了扇,随后循着感觉走进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中摸索了许久,才摸到了一个烛台,将其点燃。 昏黄的灯火将殿内照亮,宁拂衣刚刚适应光线,眼神却冷不丁撞在一张诡异的人脸上,心脏顿时像被人砸了一拳似的,咚咚咚跳起来。 跟在她身后的褚清秋显然也受了惊吓,但是未曾出声。 “这个女帝着实可怕,好好的书房不挂些山水,为何要挂这样一副画像?”宁拂衣忍不住开口,转身将剩下的烛火也点燃。直到所有的阴影都被火光替代,这才停下。 褚清秋呼出口气,回身关门,转身细细去看那画像。 画像上的人横眉竖目,长相仿若恶鬼,手中却托了个金灿灿的宝塔,塔尖用黯淡的墨汁描绘出祥云。 “赤都。”褚清秋忽然开口。 正研究一旁堆叠如小山般的书卷的宁拂衣闻言回身:“什么?” “此人名唤赤都,乃上古之神,因相貌丑陋凶悍,并不被世人所崇敬。”褚清秋回答,她也陷入疑惑,“若按照常理来说,并不会有人供奉赤都的画像。” 宁拂衣放下手里一叠文牒,快步走到褚清秋身侧。 她前几日在藏书阁看过些史书,上古神族虽众多,但有名的也就那几个,棠皇鸿羲赤都听枫,便是当时最为强悍的神族,各占一方天地。 听枫便是招摇山所见的听枫神女,其余的众神也早淹没在了年岁中,连修仙之人都没几个记得,更别提凡人。 就在此时,脑海中忽然传来秋亦的声音:“师尊,你们在何处?” “书房,发现了些东西。”褚清秋回答,她伸出五指在那张画像上轻轻摩擦,指尖移动到赤都手中托着的宝塔时,眼神微微变了。 站得颇远的宁拂衣也眼尖地发现,宝塔似乎跟随着褚清秋的手指,动了一下。 “弟子在寝殿内转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异样。”秋亦回答,语气已经不再那么恐惧。 她已然独自在寝殿中待了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内连半个人影都没再看见,就连门口的宫人都消失了,只是临走前给大门上了一把锁,封住了她逃走的路。 这寝殿同所有的皇家大同小异,里外共有四道屏风阻隔的地界,要挨个儿穿过去才能到达女帝休憩之地,床榻雕刻成龙的形状,龙首镶金,口含了一颗翡翠玉石。 秋亦将床榻上卷好的被褥都散开了,也未曾发现什么异样之物。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秋亦顿时如同受惊一般坐回床榻,手指攥紧床榻边缘,抬眼细细听着动静。 门开了,衣摆拖曳在地的声音沙沙传来。 并没有宫人跟着她,进门的只有女帝一人,她的脚步轻且规律。在数到第三十二下之时,整个人便绕过宽大的屏风,出现在了秋亦面前。 秋亦身躯微微后仰,紧紧盯着眼前的女人。 方才在门外只觉得惊艳,如今昏暗灯火映照在女人眼里,与生俱来的风情才完全占据上风。 “朕这房中来过许多人,还未见过这般胆大的,竟盯着朕不放。”女人忽然笑了,红唇艳得如同血色,她忽然向着两侧伸手,示意秋亦上前。 秋亦从小便跟在褚清秋身边,哪里遇见过这样的场面,便只是待在原地不动。 “啧。”女人轻摇头颅,“还是个没有眼力见的。” 不过她没再难为秋亦,而是自己伸手将外袍解开,随手丢在屏风之上。 宽大的外袍脱去后,她身上便只剩了件大红色的罗裙,裙摆如烈火般灼灼荡开,伸手去摸秋亦的脸,秋亦却忽然尖叫一声,火烧屁股似的弹起身,连连往后退,险些撞翻了挂着外袍的屏风。 “怎么了?”许是她尖叫的同时没忍住思绪,让褚清秋和宁拂衣听见了,于是脑海中传来了宁拂衣的声音。 “女帝来了。”秋亦红透了脸,警惕地看着泰然处之的女人,在脑中道。 “可做了什么?”宁拂衣又问。 “她……”秋亦抓着屏风,嗓音颤抖,“脱了衣裳。” 脑海中一阵沉默,最后传出褚清秋的声音:“稍等,为师速速便来。” “不!”秋亦连忙出声“她还未做什么弟子还能撑些时候师尊方才不是发现了什么可有眉目了?” “快了。” “那师尊先不必管我。”秋亦心里打鼓道 “待查明真相再说。” 脑海里传来声嗯随后安静了秋亦的心思这才回到了眼前的场景女人正用涂了丹蔻的指尖撑着太阳穴含笑朝她看过来。 本是极美的场景却叫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怎么这般怕我?”女人轻轻道声音柔美低沉像是远方传来的笛声。 秋亦没说话身体却不由自主往后退女人便腰肢一转起身步步朝她走来秋亦连忙想跑然而女人动作看着慢却怎么都躲不开她刚跑出两步双手便被牢牢束缚在了身后。 随后冰冷的绳索绕了两圈竟然将她死死捆绑住了。 “你做什么!放开!”秋亦怒声道然而女人力气出奇得大只是轻轻一提一拽她的身体便直接来了个天翻地覆仰躺在了床榻上。 再抬眼女人高挺的鼻尖近在咫尺身上的异香熏得秋亦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死死往一侧偏着头口中不由自主地咒骂着。 “这么小的丫头骂人却这么难听。”女人忽然伸手抓住她的下颚强迫她正过脸然后红唇靠近她耳畔。 轻轻道:“你师尊就是这般管教你的?” 方才还在拼命挣扎的秋亦忽然一愣恐惧如同冷水般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她顿时在脑海中叫喊起来:“师尊!师尊!快跑……” 耳边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响起了褚清秋淡然的声音。 “晚了。”她道! 第60章 同穴 脑海中淡然,不代表现实中便淡然,褚清秋和宁拂衣此时正随着沙尘碎屑下落,沙尘在黑暗中四散,令人睁不开眼。 快要落地之时,一念珠中的神剑终于呼啸而出,剑身变大的同时将她腰肢揽住,这才让她免受四脚朝天之苦,堪堪站稳在了地上。 “褚清秋!”她连忙抬头去唤,便见一道白绫冲破沙土,卷着一人落地,白麟扫开地上灰尘,如同扬起的云雾。 宁拂衣吊起的心缓缓放下,她吐掉口中的沙子,按住一旁疯狂蹭她手臂的神剑。 “相思,别闹。”她擦着嘴唇道,然后借助神剑的光往四周看去。 她和褚清秋落在了一个逼仄的石室内,地面沙土堆积,处处彰显着风化后的古老,地上偶尔有凹凸不平之处,宁拂衣用脚尖推了推,推出两根人的腿骨。 “这是什么鬼地方?”宁拂衣皱眉道。 方才那幅画果然有猫腻,竟是打开地下暗室的机关,秋亦在脑中叫喊之时,画中的宝塔便直直戳入了赤都的心脏,恐怖之状如同真的一样,下一瞬便是整个书房的天翻地覆,再睁眼时,她们就已经落到了此处。 “好像是个墓穴。”褚清秋回答,她绕开地上碎掉的尸骨,捏着白骨敲了敲头顶的砖头墙。 方才下落时头顶还是空的,如今却成了厚重的墙壁。 “我们中计了!这女帝果然是个冒牌货。”宁拂衣摇头,“可我们到底是哪里暴露了自己是仙门之人?” 这回连褚清秋都想不明白:“是本尊大意了,未曾想对方会知晓我们身份。看来此人很是高深莫测。” “秋亦,你那边如何了?”宁拂衣在脑海中道,“若是没有空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呸,死到临头还不忘乱说话!”秋亦声音颤抖地骂道,随后又说,“她没对我做什么,只将我绑在了床头,我挣不脱。” “她居然没有对你下手……”宁拂衣忽然灵光一闪,“秋亦,你确定自己不曾见过那女帝?” “不曾。”秋亦回答。 不应该,她和褚清秋都变换容貌掩藏了气息,就是把宁长风从地里刨出来都认不得她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怎么会看出她们身份? 问题只能出现在秋亦身上,那女帝一定是因为知晓了秋亦的身份,这才能够推断出其他人的。 她将猜测同褚清秋说了,褚清秋没说什么,只是嘱咐秋亦不要暴露她能够听见二人说话的秘密。 “你说得有理。只是如今不是纠结她如何知晓我们身份的时候,而是需要弄明白,她为什么不直接设法取我们性命,而是要将我们带到这地下。”褚清秋轻轻道。 “而且她也没有对秋亦下杀手,除去她二人可能相识的可能外,又或许她原本就没想过取我们的性命。” “那我们可能需要先弄清楚,这到底是谁的墓穴。”宁拂衣开口,她沿着脏兮兮的墙壁走了一圈,成功发现了条掩藏在阴影里的通道,不过通道实在太小,不太像是给人钻的。 平安来了说不定都会卡住肚皮。 “相思,你去。”宁拂衣将神剑招过来,指了指洞口,神剑便尽心尽力地开始挖洞。 “这皇宫建在一座地宫上,也算是极好的风水了,不知世代住在这里的皇帝知晓后会怎么想。”宁拂衣趴在地上说,“怪不得我会觉得此处阴森。” 相思很快就挖出条能供人行走的路来,宁拂衣抬腿往里走,衣袖却忽然一紧,原是褚清秋扯住了她。 “我来。”褚清秋开口,随后身形一闪,走在了宁拂衣身前。 宁拂衣勾了勾唇,心安理得地跟上她背影。 这通道不长,只走了一会儿便看见了出口,神剑先一步越过去,用身躯照亮了出口外的场景,然而就在迈出去的一刹那,褚清秋的身体猝然后退,一不小心便同宁拂衣撞了个满怀。 宁拂衣来不及多想,眼神便越过褚清秋的手臂,迎面看见了张铁青的巨大人脸。 褚清秋的身体还在她怀里僵硬着,不敢再往前走,于是宁拂衣伸出手把那玩意儿推开,笑道:“神尊,是铜像。” 那沉重的青铜人像落地的刹那,褚清秋绷紧的身体才放松下来,长长呼出口气。 这是难为褚清秋了,怕鬼还总往鬼堆儿中扎,宁拂衣有些想笑,但还是克制了笑意,身子灵巧地钻过褚清秋腋下:“罢了,还是我在前面。” 她一步越过那铜像,眼前便多了个广阔的空间,数十个青铜铜像排成浩浩荡荡两排,朝着同一个方向稳稳立着,手中各自拿着兵器,神情各异,远看如同真人。 “陪葬品。”宁拂衣轻轻说,她小心穿梭在两排铜像间,低头去看他们手中拿着的兵器,惊讶地发现那些兵器并非青铜铸造,而是实实在在的神武。 此处有多少青铜人,便有多少把神武。 “这地宫……”宁拂衣话说一半,被褚清秋接去了。 “葬的是神。”褚清秋开口。 背对褚清秋的宁拂衣忽然觉得有人在拍她肩膀,她正要回头看她有什么事,便听见褚清秋顿时紧张起来的声音:“宁拂衣,别回头!” 宁拂衣一瞬便将头扭了回去,随后便是一阵风声切过她耳畔,什么东西砸落在地,溅了她一后背冰冷的液体,随后褚清秋从她身旁擦肩而过,一把将她手拉住,扯着她越过那些成排的铜人。 方才还纹丝不动的铜人此时居然纷纷活了,像个站久了腰酸背痛的真人一般伸懒腰抻脖子,随后一拥而上,手里的神武全都发挥了作用,凶狠地朝二人砍来。 “相思!”宁拂衣大喊一声,神剑便打着旋儿落于她手里,粉色光芒一闪而过,面前两个铜人就掉了脑袋,对着宁拂衣喷出猩红的血。 不过掉脑袋似乎对他们来说毫无影响,两把带着神力的剑直直朝宁拂衣心口刺来,宁拂衣咬牙挥动相思砍断古剑,剑刃飞出去的刹那,宁拂衣的虎口仿佛被震碎了似的疼,疼得她眼前一黑。 这就是神族的力量,即便只是几个铜人都这么难对付,宁拂衣心中愤愤,更何况她此时仙力被抑制了大半,几乎只有肉搏的份儿。 旁边的褚清秋比她好些,但也好不了太多,很快地上堆满了碎裂的青铜尸体以及神武,她二人的手都快抬不起来了。 “这鬼地方没有出口吗!”宁拂衣大声喊道,她们已经跑到了甬道尽头,尽头是一面漆黑的墙,宁拂衣方才用相思凿了,险些没将她手腕子震下来。 “都是封死的,没有出口,也没有机关。”褚清秋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她软下手来,飞起一脚将一个铜人踹飞。 宁拂衣一面同铜人缠斗,一面伸出手在墙壁上乱摩挲,可无论怎么摸都是平平滑滑三面墙壁,就连地面都再也挖不出洞来。 就好像她们所处的并非墓室,而是一个逼仄的青铜棺椁。 等等,棺椁?宁拂衣心思一动,她忽然将相思往脚下一踩,踩着相思飞于半空,伸长胳膊在头顶摸去,来来回回都摸了个遍,这才在中央摸到个拉环。 情况紧急,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用力一拽,头顶忽然传来巨石相撞的咯咯声,随后整个天花都沿着一条线翻转过去。 “褚清秋!”眼看脚下的混乱渐渐消耗死,宁拂衣急忙大喊一声,于是在天花完全翻转的一刹那,褚清秋的身影穿过缝隙,稳稳落地。 她额头满是汗水,微微有些气喘,用白玉棍撑住身体,环顾四周。 “又是个墓穴。”她轻轻道,“这地方的墓室竟是一个叠着一个的。” “不出意外的话,最高的便是主墓室。”宁拂衣双手被方才震得通红,她甩了甩手腕道。 “死后都想踩着别人,这个神也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好神。”宁拂衣朝手腕吹了口气,“不知晓外面那冒牌货是恨他还是爱他。” 褚清秋不置可否。 她们喘了口气,便再次研究起了现在所处的墓室,这地方可比方才的要大了几圈,空旷的高台上面摆了七个棺椁,呈现北斗七星的形状,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里的棺梏比普通的要大些。”褚清秋开口,她盯着玉白色的棺梏看,发现了上面细小的花纹,“这个纹路,是夫妻合葬棺。” “生同衾,死同穴,难不成这墓主是个痴情人?”宁拂衣猜测。 “不像。”褚清秋摇头,“倒像是以夫妻陪葬来做七星阵,抑制瘴气,凝聚阴魂。” 她话音刚落,忽然从远处传来声清脆的锣响,二人身躯齐齐一震,过了会儿又是第二声,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伴随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有种死亡逼近的惊悚感,就连宁拂衣都有些头皮发麻。 “神尊,这上面有字。”宁拂衣加快了语速,“生同裘,死同穴,负心者亡,出穴者死。” 褚清秋顿时道了声快,二人用力拉扯沉重的棺椁盖子,终于挪开一半,露出里面两张苍白的人脸。 确是一男一女两人,面对面拥抱在一起,伸手去摸,冰冰冷冷,毫无人气。 “对不住了,待我出去后,定去寻个高僧来好好超度你们!”宁拂衣一边低声念着,一边拉扯着二人衣领,将人齐齐拽了出来,放在地下。 又是锣声响起,这回近得就像在二人耳边一般,宁拂衣浑身上下都冒出了鸡皮疙瘩,她管不了那许多,连忙推了褚清秋一把,待褚清秋身躯落入棺椁后,她自己也纵身一跃。 合上盖子的同时,那铁链声也停在了棺椁旁,再无声息,死寂得令人恐惧。 过了半晌,有人屈着手指,在棺椁上敲了两下。 咚咚两声响,宁拂衣顿时头皮发麻,心中疯狂思考还有何处不对,随后忽然想起她们确实漏了个细节。 “褚清秋。”她在脑子里想。 褚清秋显然也反应过来,她先是沉默,随后在狭小的棺椁中翻身,将手搭在她腰上。 柔软的手臂微微用力,她喷香的呼吸便落在宁拂衣耳畔,二人面对面地,紧紧抱在了一起。 第61章 我在 柔软的手臂微微用力,她喷香的呼吸便落在宁拂衣耳畔,二人面对面地,紧紧抱在了一起。 这回对了,外面的东西不再敲击石棺,铁链的声音往其他石棺格拉格拉移动,应当是去查看其他的“夫妻”。 二人也从一开始的绷紧身体,而变得放松些许,不过一旦放松,对方身上的味道和温暖就扑面而来,不知道是谁的心跳在咚咚咚乱响。 褚清秋这样的姿势,便是将宁拂衣完全抱在了怀里,宁拂衣的手一时间局促得不知往哪儿放,放在褚清秋腰上不合适,隔在胸前…… 更不合适。 她最后还是落在褚清秋盈盈一握的腰间,手放下的刹那,对面紧贴着她的身体轻轻一颤。 宁拂衣闭上了眼,试图让心跳不再那么疯狂,因为她已经有窒息的感觉了。 褚清秋清瘦归清瘦,可到底是有成熟女人的柔软和起伏,让人动都不敢动。 对面的褚清秋也没好上多少,虽说在招摇山时她们也曾接触过,可那时候的宁拂衣还是个少女的干瘪身材,个子也矮小,即便离得再近都生不出什么太多的心绪,可如今的少女已经初见丰韵,骨肉都柔软匀称了许多。 只需轻轻一揽,手脚都有些发麻。 二人就这么对面相拥实在是尴尬,宁拂衣便小声说起了话,试图缓解此时的尴尬气氛。 “神尊,它走到何处了?”宁拂衣问。 “在查看最后一个棺椁。”褚清秋回答,她呼出的气息吹拂在耳畔,酥酥麻麻的。 “太好了。”宁拂衣偷偷往褚清秋怀里缩了缩,躲开她说话的气流,免得身上鸡皮疙瘩一片一片地冒。 其实褚清秋这时候也挺温柔,宁拂衣心里道,没有平时那么硬邦邦的。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褚清秋才张口:“我听得见。” 这该死的心灵交流,宁拂衣闭上眼睛,一个控制不住便成了昭告天下。 “我有点出汗了……”宁拂衣试图岔开话题,让褚清秋忘记方才的话,谁知话音刚落,温热干燥的手便落在了她额头,轻轻沾了沾。 宁拂衣这下真的出汗了。 好在这时铁链声又转了回来,二人再次屏息,警备地听着格拉格拉的声音停在她们所在棺椁的旁边。 未知的东西停在耳边的感觉令人毛骨悚然,宁拂衣不动声色地捏住了神剑。 不过它并没有揭开棺椁,而是慢慢蹲下身,随后传来细小的声音,像是在细嚼慢咽地吃着什么。 它在吃地上的尸体。宁拂衣顿时一阵恶寒,恶心得头皮发麻。她借助缝隙里透出的光去看褚清秋,发现对方正紧紧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然而即便看不见,听着人的尸体被津津有味吞食掉的感觉也难以描述,尤其是小口咬碎骨头的声音,令人手脚不自觉地发软。 幸亏她们躲进了棺材,不然被吃掉的恐怕就是她们了。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东西才喝饱喝足,重新起身,拖着铁链缓慢离开,锣响了最后一声,外面便是死寂了。 然而宁拂衣刚准备起身探查情况,身下的石棺忽然间挪动起来,宁拂衣被褚清秋按住,轻轻道:“机关在运作,再等等。” 石棺咣当咣当乱晃,一时间整个墓穴都是石头摩擦地面的轰隆声,吵得人眼冒金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下的棺椁才戛然而止,再无动静。 二人仰躺在石棺里,温热的气息互相流淌,一时间竟有些不太想起身。 直到脑海里传出秋亦些许幽怨的声音:“师尊,我手绑麻了。” 她们这才如梦初醒,同时伸出双手,合力推开了棺椁盖子,外面的凉风灌入棺椁,吹去了头脑中的热气。 脚下已经不再是方才的墓室,而是个四四方方的空间,上下四周皆是透明的,能够透过墙壁看到外面影影绰绰的星光。 宁拂衣走到墓室边上,伸手触碰,指尖一凉,惊讶地发现所谓的墙壁居然是厚厚的水。 不过当指尖伸进去一半之后,旁边的水就好像有了黏性,拼命拽着皮肤,再也伸不进去分毫。 二人出来的一刹那,方才承载她们的棺梏便消失不见,地面清澈,脚踩上去便荡漾起片片涟漪。 墓室中央升起个方台,上面落了黑白棋子,是一副残局。 若说前面的关卡宁拂衣还能对付一二,如今却是彻底将她难住了,她对下棋一窍不通。 “神尊,你会下棋吗?”宁拂衣回头问褚清秋,对方看了她一眼,负手上前,徐徐落座。 指尖拈起一旁的白子,轻轻搁在棋盘上,随后那黑棋便像是有了生命似的,自己跃起落下。 宁拂衣愣神间,褚清秋已经和黑棋下了几个来回,她鬓发飞扬,偶尔挡住眼睛,又被微风拂去,眼睛凝神思考时,像一汪幽静的清湖。 宁拂衣没意识到,自己盯着褚清秋的侧脸看呆了眼。 “你输了。”褚清秋淡淡道,掷下最后一颗棋子,举手投足间有种杀伐果断的利落。 已经抬起的黑子静了静,随后礼貌地落回棋盒,棋盘上的黑白也化为清透的水融入地面。褚清秋这才抬头,对上了宁拂衣直勾勾的视线。 这样的视线太过炽烈,褚清秋有些不自在,她转回头去:“你看什么。” “看神尊。”宁拂衣如实回答,她红唇噙着笑,“往常怎么没觉得,神尊竟然这样好看。” 褚清秋拉起衣角的手停滞在了半空,好一阵才放下:“修仙之人,样貌不过是身外之物。” 宁拂衣不置可否地抿唇,迈步走到褚清秋身旁,此时残局已破,四面的水墙渐渐融化,露出外面星光,只见她们正处于盈盈浅滩上,如铜镜样的水面向四面八方延伸,远处皆是壮阔星空,以人间见不到的速度斗转星移。 这样壮观的银河是不多见的,虽然知晓眼前一切都是殉葬的假象,却还是忍不住惊叹。 宁拂衣伸手去拉还坐在地上的褚清秋,然而对方没把手给她,自己拂衣起身,不过您宁拂衣眼尖地看见,褚清秋耳垂泛着清透的嫩粉色。 就因为自己方才说了她好看?宁拂衣从未想过褚清秋这样厉害的人,也会因为旁人的一句赞美而羞赧。 不过自重生以来,褚清秋已经暴露了太多往常不会有的样子。 “那便是真正的棺椁。”褚清秋忽然开口,将宁拂衣的思绪引开。 只见半空中出现一个巨大的石棺,同周围的星河格格不入,石棺四角各挂一根手腕粗的铁链,随着大风哗啦作响。 褚清秋伸手拦着宁拂衣后退,白骨已然横在身前,警惕地看着在骤起的狂风中晃荡的石棺。 嘎啦一声,石棺终于是被打开了,露出一具光洁的白骨,骨头上挂着蛛网一样的黑色衣袍,数万颗流星从天空坠落,一时间整个天地都闪烁着神光。 “这是,赤都?”宁拂衣低声问。 “是。”褚清秋回答,她神色肃穆。 “这不是一具普通的尸骨,看来赤都造这样一方墓穴,是为了用法阵将自己残存的魂魄留在尸骨中。” “我以为只有凡人才想长生,原来连神都不想死。”宁拂衣挑眉道。 “神同凡人,本来就没什么区别。”褚清秋摇头,“该有的爱恨嗔痴,一样不少。” “所以那冒牌货费尽心思要我们落入赤都的坟墓,就是为了让我们破解机关,好找到赤都的神体?” 宁拂衣说着,身后却忽然传来拍手声,她二人齐齐回身,女帝那张极尽妩媚的脸便自虚空中出现。 “不愧是褚凌神尊,若不是有神尊相助,我本以为这辈子都入不了这座该死的古墓。”女帝一身大红衣裙,半截长腿和两根雪白藕臂尽数露在外面,随着红裙摇曳生姿。 “你是何人,如何知晓我名讳。”褚清秋面不改色地迎向她。 “沧海一粟,无足挂齿,不抵神尊半分。”女帝笑得眼睛勾成月牙,她赤着脚踏过水面,晶莹水滴从绷紧的脚背滚落,如同玉兰含露。 “至于为何知晓,倒是多亏了神尊的好徒儿。”女帝轻轻道。 “什么意思?”褚清秋再问,女帝却不再回答了,她径直越过二人,走到悬挂的棺椁之下,仰头望去,眼里倒映着点点星光。 “赤都啊赤都,我寻了你几万年,如今你挂在我身上的枷锁,也该还了。”她弯着眸子道。 随后她双臂一张,便见四周如山崩海啸,明镜般的水面掀起惊涛骇浪,溅起的水浪比星辰还高,宁拂衣连忙掩面挡住水花。 随后在一片混乱下,惊天动地的爆裂声在耳边炸响,石棺于朦胧中冒着火星四分五裂,里面的尸骨炸碎的同时,迸发出漫天的血雾,伴随悲戚的神吟,向着这方地面坠落。 二人见状皆是一惊,女帝竟是将赤都神体以及残存的魂魄炸了个粉碎。 这是多么浓烈的恨,才能这么不顾一切都要刨了别人的坟? 褚清秋伸手召出仙力,于二人头顶凝成把伞,拦住了那些化为雨水的血雾。 女帝身上的衣裙染了血迹,变得更为鲜红,她仰面哈哈大笑,任由那些血雨落在白皙的脸颊。 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断掉了,随着琴弦绷断的声响,天空出现一道裂缝,女帝的身影忽然委顿落地,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不再动弹。 血雨还在不停地下,仿佛决堤一样,宁拂衣和褚清秋皆有些迷茫,但眼看着这处坟墓要崩塌,宁拂衣便管不得这许多,大喊一声相思。 神剑便骤然膨胀,将二人托起,在风雨中冲向天空那道裂缝。 然而即将冲出坟墓之时,宁拂衣的视线冷不丁扫过脚下,发现女人还躺在一地的血河中,脸上带着恨意,和视死如归的畅快。 她心中忽然划过一丝异样。这种异样令她诧异,她以为自己经过上一世锻造后的心已经足够硬了,可不知怎么,在这一世沉浸得越久,她的心反而摇摆了一些。 是因为褚清秋吗?因为她一直在身边,所以自己已经许久不曾感受过恨了,那些满心憎恨的时光似乎变得遥远。 又或许脚下女人的神情,她在往前千年的岁月里,也曾在自己脸上看到过。 “看来她是不打算活了。”褚清秋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想救她?” 宁拂衣没说话,脚下的相思却慢了许多,她们站在裂缝边缘,看着坟墓一点点崩塌。 “可若我救错了人,该如何?”宁拂衣转身看向褚清秋,却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你做便是。”褚清秋道,她声音淡淡,有如耳语。 “有我在呢。” 第62章 心疾 说完,褚清秋脚尖点着神剑腾空而起,负手停在缝隙外。 宁拂衣眼睛忽然有些酸,这是她上辈子苦苦想听到的话,她一次次跌落深渊之时,多想听见有人对她说上一句,别怕,有我在呢。 她转身面对无边的狂风血雨,没再多说什么,膝盖一弯,便踩着相思疾驰而下,被风吹得有些踉跄,落地之后,伸手去探女人的鼻息。 女人强行毁坏赤都的尸骨遭到了反噬,此时已经昏迷,但性命暂时无碍,宁拂衣便没再耽搁,将人扛在肩上,转身冲回裂缝。 在她飞出裂缝的一刹那,眼前劈头盖脸地砸下砖瓦碎石,宁拂衣屏息躲开沙土,在半空连着转了两圈才堪堪落地。 月光笼罩下,身后传来穿云裂石的巨响,伴随着众宫人的尖叫,原本金碧辉煌的书房顿时毁于一旦。 宁拂衣在漫天的灰尘中打了好几个喷嚏,鼻子这才好受点。 满院子四散的宫人不知发生何事,看见“女帝”昏迷在宁拂衣的手里,纷纷大喊着“刺客”、“救驾”,于是宫中守卫皆从四面八方冲将而来,褚清秋恐出手会伤及凡人性命,便只挥出两道白绸,暂时将其挡开。 与此同时,她伸手挥出道白光笼罩“女帝”,于是在众人惊恐万状的眼神下,原本熟悉的面容开始变换,眼眸更加上挑细长,鼻尖更为高耸,红唇唇珠愈发饱满。 变化最为大的是一头青丝,从发根开始染上银白,最后犹如雪落肩头,倾泻在地面。 美丽又妖冶。 守卫们见状,手中举着的长刀停在半空,惊恐地连连后退,互相挤在一起摔成一团。 “这,这,这是什么怪物!” “是妖怪!快跑!” 众人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宁拂衣听得耳朵都疼,正巧这时又一队人越过门廊出现在面前,从手中所拿武器来看并非凡人。 宁拂衣探头一望,忽然露出微笑,原是一脸焦急的柳文竹正挥着她那千斤锤,挤开人群,急急忙忙朝宁拂衣跑来,一向规整的发丝乱得和水草似的。 “衣衣!”她气喘吁吁停在宁拂衣面前,低头看见地上恢复原本样貌的“女帝”,吓得连忙将宁拂衣拉到身后,黛眉紧蹙,“她果真是魔!” “人已经晕过去了,无妨。”宁拂衣出言安抚,她看了眼褚清秋,问,“我们还未曾递出消息,你怎么便来得这么快?” “从你们进宫后我便一直心神不宁的,害怕万一真的出了危险,我再去请人恐会误了时间,所以提前从柳家向爹爹借了人手,围绕皇城守着,一旦听闻异动马上赶来。”柳文竹如释重负。 “这不方才听见响动,又发觉地面在颤,便想到会是你们,便一不做二不休冲破了宫门。” “而且进宫后我便发觉,原本能够吸去仙力的屏障似乎逐渐失效了!”柳文竹说着摊开手掌,一股烈火从她掌心冒出。 “如此来得正好。”宁拂衣笑了,她指了指身后的废墟,“可能须得麻烦你的人,将此处清理一下,我们还有些话要问询这位女帝。” 柳文竹头一次参与这样的大事,兴奋地脸蛋红扑扑的,柔荑一挥,便领着柳家人收拾起了残局。 而宁拂衣和褚清秋则将女人带回了她的寝殿,寝殿内还一片安静,被五花大绑在床尾的秋亦一看见两人,连忙蹬着腿叫喊。 褚清秋挥手砍断了她的绳索,她便踉踉跄跄爬起身,待看见被宁拂衣拖着走的女人后,吓得险些坐下。 “师尊,你们出来了,这……” “这便是那冒牌的女帝。”宁拂衣抢过了话头回答,她手一松,女人便滚落在地上,白发散落,不省人事。 秋亦瞪大眼睛看着那女人的面容,嘴巴张着,没有说话。 女人恢复原身后,身上的异香更为浓烈,而在馥郁香气之中,还夹杂着一种不是很明显,但让人无法移开注意力的味道。 褚清秋嗅到这气息后,也有一瞬的震惊和了然。 “神尊,好像是魔气。”宁拂衣低头去闻,心中一瞬凌然,凤眼微抬,看向了秋亦。 “而且这魔气,很是熟悉。”宁拂衣盯着秋亦,轻轻道。 秋亦连着后退了两步,攥紧拳头,不敢再看宁拂衣。 不过宁拂衣没再多说,她起身,看着褚清秋上前,用仙力将女人唤醒。 女人唇角涌出口血水,鲜红的液体顺着她玉白色的肌肤流到地上,随后低喘一声,睁开了眼眸。 她瞳孔并非常人,而是呈现一种清透的铜色,沉静勾魂,狭长双目朝四周看了一圈,勾着唇角慢慢靠在床沿。 手臂和腿无力地搭在一起,美丽妖魅。 “早听说褚凌神尊心系苍生,却没想到神尊连一只魔都愿意救。”她擦去嘴边血迹,“还是说神尊觉得我就这么死了不甘心,还想要你们仙门审判于我?” “不是本尊救的你。有意寻死之人,本尊从不多言。”褚清秋开口。 “不是神尊。”女人眼波流转,落在了一旁她从未在意过的宁拂衣身上,看了几眼,噗嗤笑出声。 “真正的女帝在何处?”褚清秋开口。 “怎么,凭借神尊的法力,区区一个人都找不出么?”女人勾唇。 “本尊找得出,但本尊还是想问你。”褚清秋冷面道。 女人垂下眼睛,慢慢抚平身上血红的衣裙:“御花园的古井内,我下了结界,她死不了。” 宁拂衣闻言,连忙从门外唤了个柳家人,要他带人去救,等那人闪身离开后,她才又看向室内。 褚清秋还在问话:“你同赤都有什么恩怨,你又如何知晓赤都的坟墓存于这岐国皇宫之下?” “我同赤都的恩怨与你们仙门无关,你们无需知晓。”女人话语平静,“至于我为何知晓,此处原本便是我家,我如何不知晓?” 宁拂衣闻言陷入思忖,岐国历史已有几百年了,而且此处位置优渥,几千年前都是凡人的地界,若女人所言非虚,难不成她也是自上古而来? “那结界可是你的手笔,还有你又为何沉迷年轻男女,可有……”褚清秋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没能说出那个词,改换成了,“伤及无辜?” 女人倒是有问必答,身子软塌塌的,一副听天由命的感觉:“结界是因为赤都,并非我,我若有那样大的能耐,怎么还需神尊来替我打开棺椁?” “至于年轻男女。”女人用涂满丹蔻的指尖敲了敲唇瓣,“我乃魔物,要靠吸□□气过活,不过神尊放心,我从不伤人性命,只是要他们在我身侧躺着,每个人吸食一些,便够我过活。” 她说着看向秋亦,却见秋亦面带愤恨地连连后退,于是眼神轻蔑地移回褚清秋身上:“神尊还有什么问的便问吧,问完了,好送我上路。” “你为何这般执着于死?”这回宁拂衣忍不住了,低声张口。 女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甚至眼神都不曾抬起。 “最后两个问题。”褚清秋声音轻了些,“你到底从何处知晓我身份?还有,你为何……” “说本尊丑陋。” 女人闻言,忽然忍俊不禁,她笑得脸都有了血色,一面喘息,一面摇头:“这您便得问您的小徒弟了。若不是您徒弟同我聊了这许多天,我还真猜不出与她同行的是哪位。” 她说着抬手,宁拂衣忽然察觉手腕什么东西在发烫,连忙撸起衣袖,露出白皙手腕上挂着的一念珠。 她抖了抖手腕,便有一根硕大的宝石般的羽毛从中落下,在半空烧为灰烬。 而此时秋亦的脸已经比女人还要白了,她死死咬着唇瓣,屈膝便要给褚清秋跪下,被褚清秋扬手拦住。 褚清秋的面色也不好,黛眉微蹙,皮肉绷紧,一看便知是攒着滔天的怒气。 不过她虽愤怒,但从不当着外人之面惩戒自己徒弟,此时便只是堪堪忍了,就是周身气温冷得发寒,叫宁拂衣都躲远了些。 那女人的定力则令人佩服,即便面对这样的褚清秋,却还是面不改色,甚至眉眼含笑。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神尊确定,要当着旁人的面听么?”女人道。 褚清秋指尖捏紧白骨,过了会儿,道了声出去。 已经满眼含泪的秋亦自是不敢违抗,她转身跑出了门,宁拂衣本想留下听听,但对上褚清秋那如霜的眼神后,也眼观鼻鼻观心地听命了。 最后房里只剩下一人一魔。 “不瞒神尊说,我并非普通魔族,而是魔兽。我看人好看与否并非看其外表,而是气味。”女人难得收了漫不经心的神色,视线落在褚清秋身上。 “精气越足,身体越是康健之人,气味便最好闻,反之,精气越缺,身体越是羸弱之人,气味便越是难以忍受。” “恕我直言,神尊的身体,恐怕,时日无多。”女人道,她眼中划过一瞬间的悲悯,随后又被笑容代替,“只是,我还看不出是什么病症,能将您折磨成这般。” 褚清秋静静同她对视,神情起初有些惊讶,后又转为早已料到的平静。 “我有一心疾,许是病入膏肓。”褚清秋道。 “的确,世间病痛千千万,唯有心疾无可医。”女人喃喃,随后将手腕伸向褚清秋,“神尊,请吧。” 褚清秋沉默着,袖中飞出白绸,将女人一圈圈包裹成条,最后白绸缩小,女人便被封印在白绸中,成了一颗小小的绸面挂坠。 褚清秋踏出门外,外面不知何时已经天亮,晨光刺眼,她眯着眼眸望向红彤彤的太阳。 宁拂衣朝她快步跑来,腰身秀美笔直,手脚修长如鹤,鬓发如云,衣摆朝气蓬勃地翩跹在身后,停在她面前。 “神尊。”她张口道。 褚清秋看向她那对漆黑的凤目,随后将手里女人化成的坠子交到她手上:“将这个给平遥长老,她会递交给六派的。” “好。”宁拂衣伸手把坠子放进一念珠,抬头微笑,“将剩下的事摆平,我们便回云际山门?” “对。”褚清秋回答,眼看着宁拂衣转身要离开,她却忽然张口将其喊住,“等等。” 宁拂衣便又回身,然而褚清秋没有言语,只是又深深看她几眼,柔白的手掌伸出,将她头顶一片枯叶掸去。 最后理了下鬓发,这才下颚微扬,最后两字轻得像听不见的风。 “去吧,衣衣。” 第63章 礼物 宁拂衣没听清,等再竖起耳朵的时候,褚清秋已经越过她,负手往骚乱的地方走去。 骚乱之处便是女人说的那口古井,井口约莫半丈宽,里面早已干涸,不知因为什么还没有被填去,真正的女帝就被扔在里面,此时已经被人捞出,数十太医围在四周团团转,将人放在轿辇里抬回宫苑。 经过宫中太医和柳家医仙的轮番诊治,终于确定女帝没有大碍,所有人这才放下心。 过了两日,女帝从昏迷中清醒,听闻事情经过后千恩万谢,被褚清秋几人拦了,后又拿出无数凡间珍宝送了一圈,也都被一一推却。 不过当那些珍宝送到宁拂衣面前的时候,她看着枚刻着栀子花的碧玉腕钏陷入了思索,最后推却了其他几箱的珠宝,只留了这枚腕钏。 看女帝清醒了,宫中又再无魔气,宁拂衣几人便踏上了回程的路。 不过女帝对云际山门众人合力营救她之事始终感恩戴德,特意举全国之力举行献仙大典,为云际山门祈福致谢,同时大赦全国,欢庆了数日才肯罢休。 感谢的阵仗这么大,自然传入了各仙门耳中,云际山门名声大噪,其江湖威望竟隐隐有超过天玑剑宗之势。 所以当宁拂衣几人踩着白麟回门时,便看见了众长老领着门中浩浩荡荡的弟子,立在云深殿前列阵欢迎的盛况。 褚清秋不曾想到那位女帝竟这般铺张,便也没嘱咐一嘴,如今看见元明长老在半空书写的“恭迎神尊回门”的几个大字后,本就不善的脸色更是发了青。 这几日她情绪一直低落,导致宁拂衣和柳文竹都不太敢接近她,知晓自己惹祸了的秋亦则最是心神不宁,平日一向沉不住气的她居然连着两三日一言不发,比憨憨傻傻的白麟都乖巧几分。 好在褚清秋虽然冷淡却并不任性,并没有辜负长老和众山门弟子的好意,在这一片簇拥下落了地。 “拜见神尊。”数千名弟子列队立在殿前,声音如青山洪钟,震得方圆百里万鸟腾飞。 元明长老笑得开怀地迎上来:“神尊神尊,今日门中备了宴席,还望神尊商量,同众弟子们放松一回如何?” 褚清秋实在是看不下去头顶那几个大字,伸手将其挥去,这才开口:“不过小事一桩,何须如此昭告天下?” “欸,神尊此言差矣,本来我们云际山门实力便比不得上面几个门派,加上先掌门仙去后更是雪上加霜,所以在六派中的地位岌岌可危。岐国一事虽小,可名声大呀!” “何况今日也并非只为神尊一人接风洗尘,正巧出门降妖除魔的弟子们陆续回门,一连数十日都过得紧巴巴的,正好借此机会让弟子们歇歇,何乐不为?”元明长老摇着折扇开怀。 褚清秋勉强接受了他的说辞,又开口:“岐国并非本尊一人之力,还有几位晚辈,还请长老一并嘉奖。” 众人视线顿时落在她伸手并排着的宁拂衣、柳文竹和秋亦三人身上,一时间满是艳羡,看得三人都不太自在,尤其是脸皮薄的柳文竹,脸蛋红得和柿子似的。 “那是自然。”元明长老笑着回头,一向神色严肃的平遥长老嘴角竟也松弛不少,朝他颔首。 在场唯一僵硬的便是梅承嗣,他脸上虽堆着笑容,但眼里却看不出一点笑意。 毕竟岐山一事他已下令不去追究,没想到如今却被查出了确有魔物作祟,便是实实在在打了他的脸,立功的人还是褚清秋和宁拂衣,这叫他如何不恼怒。 但即便心里再有怨气,也不敢光明长大摆出来,便只能笑,还道了声恭喜。 褚清秋冷淡地点了点头,便跟随众人往殿中走去了,这教梅承嗣气得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 云际山门其实并不像天玑剑宗那般门规森严,天玑剑宗的弟子们个个都像清修的和尚,不予玩乐,甚至酒肉都不让粘。 而云际山门却截然不同,门规松散自由散漫,尤其是宁长风在世之时,隔三差五便摆点酒摆点仙果,让门中弟子玩乐个痛快,用宁长风的话来说,修仙修的是功法和德行,并非清心寡欲,故而从不多限制门中弟子。 宁长风死去后,放松的日子如今还是头一次。 台阶上是众位长老掌门,殿前硕大的空地内凭空升起众多矮桌,各苑弟子们三三两两围坐,吵嚷这几日降魔除妖的见闻,待酒过三巡后,更是放飞了天性,勾肩搭背地玩起了飞花令。 北苑弟子们围坐在一处,已经有几人酩酊大醉,倒在桌下睡去,被一旁的仙侍架起来带走,又有新的弟子补上位置,继续划拳喝酒。 身旁的柳文竹和容锦已经趴桌子不动了,宁拂衣也被那冲天辫女弟子按着喝了许多,纵使酒量再好都有些昏眩,连忙称自己已经醉了逃离开来,结果走了一半又被几个东苑弟子拽进了人堆,待反应过来时,手中已经又被塞了满满一杯酒。 醉意醺醺揽着她的正是刚从东岳赶回来的冯歌,她醉后的模样少了平日里的正派,长腿踩在座位上,端的是豪放不羁,将一壶酒往宁拂衣面前一丢,大着舌头道:“诸位,这似令胡衣!往前我待她不好,往后,她便是我冯锅的亲妹子!” “妹子!”几个平日里都见不到面的东苑弟子跟着喊,然后一个缠着一个喝起了鸳鸯酒。 “你虽然没什么天混!”冯歌继续晃着脑袋说,“但你心性不坏,往前是师姐误会你,师姐自罚一杯!” 说着,她夺过宁拂衣手里的酒,仰头一饮而尽,她这话听着不怎么好听,无奈说得真诚,宁拂衣只得掩着唇咳嗽了一声,有些哭笑不得。 这时,她忽然敏锐地察觉后背有些刺痛,于是假意转身,用余光朝刺痛的来源看去,只见斜后方的人群里正坐着李朝安,她手里死死捏着一杯酒,目光阴鸷地盯着她后背瞧。 宁拂衣不动声色地将身子转回去,把手臂从已经脑袋点桌的冯歌怀里抽出来,假意醉酒,摇摇晃晃离席。 李朝安并没有跟上,也没有再看她,宁拂衣一个人离开宴席,步子一拐,走回了宁长风给自己的那个小木屋。 她越过结界进入门中,许久不回来,此处倒是没有被别人踏足的痕迹,她从桌上那些书籍里抽了张宣纸,用墨水画了一个线条极为复杂的阵法。 此阵法名为地仙探宝,往前有魔力的时候,宁拂衣常用此阵法召唤一些孤魂野鬼替自己做事,这些鬼一般都在人间飘荡多年,前尘忘尽脑袋空空,像傀儡一样听话好用。 只是自己如今没有魔力,不知道阵法还有无效果。 画完最后一笔,她从指尖唤出仙力灌注其中,墨水顿时腾空而起,在半空形成法阵。 宁拂衣闭上眼睛,等待周围阴风的出现,然而过了半晌都不曾觉得后背发凉,反而鼻尖嗅到一阵馥郁花香。 她试探着睁眼,心中顿时惊骇,醉意顿时全无,背脊险些撞了身后书柜,心中千百句粗鄙之语涌出,却只骂了声见鬼。 召唤出的哪里是什么孤魂野鬼,却是一群俏丽花仙,个个儿身材娇小水灵漂亮,翅膀粉粉嫩嫩的,在半空拉着手舞蹈,无数花瓣从屋顶翩跹而落,美得…… 令人吐血。 宁拂衣张着嘴愣了好半天,这才接受自己召唤出了花仙子的事实,虽然重生后这种事情早已发生了多次,可每每看见这同她性子不符的绮幻场景,还是令她有种毁天灭地的冲动。 她呼出口气,手一挥,其他花仙子便散去了,只留下了最为灵巧的一个,手掌大小,背后是粉红艳丽的蝴蝶翅膀,发髻插着桃花坠子,散发阵阵香气。 “你会隐匿气息么?”宁拂衣破罐子破摔地问。 花仙捂着唇点头。 “那便好,可否帮我去盯梢一下李朝安,就是发型同你颇为相似的那个,若她有什么异动,便立即来告知我。”宁拂衣和颜悦色。 花仙扭着屁股飞走了,宁拂衣这才嗟叹着烧毁宣纸,往静山宫走去。 宴席进行到一半褚清秋便走了,宁拂衣瞧她神色实在太坏,便想去看望一眼。 然而刚走到静山宫门口,便见宫里几个仙侍团团围在外面,正一脸惊恐地窃窃私语,看见宁拂衣,连忙纷纷上前:“少掌门,您可算来了,神尊她说要惩戒秋亦,将我等都赶了出来!” “如今我等也听不见声息,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神尊冷面起来只教人心里发慌,若是……” “秋亦姑娘平日里待我们不薄,贴身的活儿她全做了,都不需我们动上半点,如今看她受罚,我们心里实在不忍!” “少掌门,神尊同您关系近,您要么进去瞧瞧?” 几个仙侍七嘴八舌地说着,听得宁拂衣一个头两个大,她摆了摆手,凤眸微敛:“好好好,你们莫急。” 她说罢,抬腿迈入门中,一进门便听闻风声呼呼,于是脚步加快了些,几步到了后院。 刚绕过树影便听见咚的一声,伴随着女子的闷哼,只见半空之中白光闪过,化为白玉棍的白骨落在秋亦挺直的背脊,顿时将人打弯了腰。 秋亦正被飞羽索捆得结结实实,她嘴里咬着自己那把弯刀,咬得牙印都出了血,只顾着流泪,半声都不敢吭。 “从你进紫霞峰开始本尊便告诫过你,万事绝不能莽撞,做事只凭意气不动脑子,早晚死于非命!你是都听到哪里去了?”褚清秋厉声道,半空中的白骨又落下去,秋亦再也咬不住弯刀,啊得叫出声来。 那人青丝飏动,顶着一肩月色,清冷如同月华,然而教训起来人却甚是可怖,宁拂衣心脏抽动一瞬,停在原地。 “师尊,弟子知错。”秋亦带着哭腔抽抽搭搭道。 “你还怪本尊不放你出去,你这性子若能改上半分,本尊如何会管着你!”褚清秋还要再打,抬眼看见了站在树荫下的宁拂衣,动作停了一瞬,“你站在那里作何,出去!” “弟子是来领罚的。”宁拂衣张口,她呼出口气走到弯着腰的秋亦身边,笔直站着,“其实此事我知晓,只是发觉得早,以为不会有什么影响,便只拿走了那根羽毛,未曾告知神尊。” 褚清秋一张如画的脸怒意便更深,气得双肩都在发抖,已然说不出话。 “弟子领罚。”宁拂衣眼睛一闭,想着不过几棍子的事,挨了也就挨了。 然而等了半天没等来疼痛,却听见身后一声哗啦啦的吵闹,她连忙睁眼,眼前灰尘弥漫,散落一地绿叶,原是褚清秋气不过那身后那棵树发泄,竟一棍子将粗壮的柳树打了个五体投地。 再然后,白玉棍狠狠往地上一扔,将地砖砸出个长条状的大坑,褚清秋已然背对她们大步离开,可见怒气之重,直教夏夜都有点寒凉。 宁拂衣到底松了口气,转头一瞧,旁边秋亦瘫倒在地上,捂着心口流泪。 “神尊都走了,你还哭什么?”宁拂衣擦掉脸蛋上的灰,道。 “我做错了事心甘情愿受罚,却不曾想师尊竟会用白骨惩戒,白骨乃神器,一棍子便能震碎五脏六腑,我如今挨了这几棍子,定是命不久矣。”秋亦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好像马上就要归西了似的。 “虽师尊下了死手,但弟子绝不怪罪于师尊,只是往后无人伺候师尊,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了!” 看着秋亦那副面色苍白的模样,宁拂衣都信了几分,动作极快地伸手去探她脉搏,然而却见她脉搏粗壮,哪里像是有内伤的模样。 宁拂衣心中惊讶,便利落地召出仙力抚过她背脊,原本蹙着的黛眉慢慢松弛,最后嗤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秋亦凶巴巴道。 “笑你受没受伤都不知道。”宁拂衣收了眼里方才那点担忧,拍拍裙摆起身,心情却难以名状。 原来褚清秋是这样嘴硬心软的人,好似一副狠心的严师模样,然而惩戒弟子之时,却不忘替她下一层结界,挡了白骨的九成力道。 许是秋亦这一番刑罚下来,后背都红不了几分。 这时沉浸在将死的悲伤中的秋亦也反应过来,欸了一声,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将自己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满脸都是惊讶。 “去看看你师父?”宁拂衣没再说什么,只淡淡地问。 秋亦点头。 二人一路摸到楼阁下,褚清秋没有回房,而是在一层的茶室待着,背对门口端坐在太师椅上,面前摆了杯消火的凉茶,一言不发。 宁拂衣和秋亦蹑手蹑脚走到门口,然而迎面飞来两只茶杯,秋亦连忙侧身躲开,而宁拂衣手一抬,将那茶杯捏在了手中,眼观鼻鼻观心地放下。 “师尊……”秋亦脚掌擦地地走到她身侧,言语祈求,“全是弟子的错,弟子以尊严起誓,往后绝不再犯。” 褚清秋还是不说话,秋亦便犯了难,走回门口开始推搡宁拂衣:“师尊不听我的,你去,你去。” 宁拂衣被她推到了褚清秋身旁,低头一看,女人正端正坐着,手放在腿上盘着串檀香珠子,如豆灯火打在脸颊另一侧,面对宁拂衣的这面便是团暗影。 “出去,休要吵我。”褚清秋冷冷道。 宁拂衣是真的不会哄人,但此事她确实有错,一时也犯了难,左右思索了半天,道:“神尊,你身体不好,别气坏了身子。” 这话说得实在是没水准,褚清秋听了愈发一言不发,甚至指尖开始捏紧,大有将二人丢出去之势。 最后宁拂衣实在没法,索性豁出去,竟憋出一句:“神尊,我给你变个戏法罢?” 这招数不是她想的,而是往常她哭闹时,宁长风偶尔用来哄她的招数,变出颗糖亦或是块点心,她的哭声能小些。 她不知道从哪摸出个铃铛,左摇右晃起来,煞有其事念着什么,不再那么纤瘦的身躯转着圈转到褚清秋面前,裙摆在脚下打出花瓣似的波纹。 其实宁拂衣如今已经出落得同前世有八分相似了,不过少了那两颗泪痣,便也少了阴邪之气,看着好亲近许多。 褚清秋似乎被她滑稽的动作吸引了视线,终于不再紧盯着眼前的茶杯,而是抬眼看向她。 秋亦一看这法子有效,连忙上前加入,也学着宁拂衣的样子,手舞足蹈地转圈。 褚清秋一时不知是气还是笑,又或许是气笑了,紧绷的神色缓和些许:“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滚出去。” 宁拂衣不能光转圈,戏法还没变呢,她心里想了一圈能变出什么东西,随后忽然灵机一动,手腕翻转将铃铛藏在掌心,再摊开伸到褚清秋面前时,掌心的东西换成了枚刻着栀子花的碧玉腕钏。 褚清秋心弦一动,睫毛不由自主颤动起来,心里竟涌出阵难以抑制的喜悦,不过随即紧咬口中软肉,克制住难以见人的心思。 “这是何物。”她淡淡道。 “变戏法变的。”宁拂衣眼眸幽深道,她把腕钏往褚清秋脸上伸了伸,“神尊似乎喜欢栀子花。” 褚清秋过了许久没开口,最后还是伸手拿过那玉色喜人的腕钏,若无其事地捏在掌心。 “行了,去吧。” 第64章 顺从 见褚清秋居然收了东西,宁拂衣心里涌出阵莫名的欢愉,还有惊讶,这不过是灵机一动想出的法子,未曾想褚清秋就这般接受了。 “也不难哄。”宁拂衣眼神扫过那枚被褚清秋拿在手里的碧玉腕钏。 没有任何仙力雕琢的凡间玉镯其实远远不能与她相配,但换种说法,无论多么普通的首饰挂在那根玉白色的皓腕上,都被衬得高雅几分,大有飞上枝头变凤凰之势。 褚清秋不再冷脸坐着,她款款起身,转身面对秋亦:“若再有下次,你便换个师尊吧,本尊不愿要个不听话的徒弟。” 气头上的话说得绝情,但听在秋亦耳朵里就好似天籁似的,她见褚清秋愿意将此事翻篇了,立马扑通跪下,举着三根手指立誓:“青天在上,弟子只忠于师尊一人,往后弟子绝不再莽撞,若有违背,愿天打雷劈!” 褚清秋又看她一眼,手一挥将人带起,蹙眉道:“也不必发这般毒誓,你心里记着便好。” 然后她大步流星上楼回房,待听见房门关严的声音后,秋亦终于软了身子,满头大汗地坐在了褚清秋方才的太师椅上。 她疲惫地掀起眼皮子看向宁拂衣,口中嘟囔:“师尊果然听你的,你到底给师尊下了什么蛊,让她这样闲云野鹤似的人,不仅处处关切于你,还处处顺从?” “巧合吧。”宁拂衣不动声色地垂眸,拉了把椅子坐下,伸手给自己倒茶,“你从何处看出她对我处处顺从的?” “我是师尊徒弟还是你是她徒弟,我日日跟在她身边,知晓的难不成还没有你一个外人多吗?”秋亦瞪起了眼睛。 见秋亦又被牵着鼻子走了,宁拂衣便继续激将,连连摇头:“这些日子可是我日日同她在一起,你整日在门中打坐,哪里有我看得多?” “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秋亦果然恼了,她拍案而起,又想起褚清秋叮嘱的话连忙放轻了手脚,攒眉小声嚷。 “我怎么说要出去除魔她都不愿,你只要一说要出去,她就能抛下所有门中事务同你去岐国,这还不算么?还有你去铜川那次,她知晓你有危险后便连夜赶往铜川,我往常从未见她对哪个弟子这般上心的。” “哦,你说这些。”宁拂衣懒懒往后一靠,拈起茶杯倒入口中,“神尊早就说了,她照拂我是因为宁长风的嘱托,她们二人乃至交好友,照拂一下对方子嗣,实属正常。” 秋亦见宁拂衣怎么都不信,心里那股倔劲儿便上来了,手一拍桌子:“你个白眼狼,照拂?你见过照拂旁人子嗣,照拂到自己受着重伤都不忘了救你命吗!” 话说到这里,秋亦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话音立即戛然而止,双手捂着嘴巴,刚才哭得红肿未消的眼睛倏地睁大。 宁拂衣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话,拿着茶杯的手一顿:“所以,你知晓褚清秋身上旧疾是何时留下的?” 秋亦连忙摆手:“我可没说我知晓。” 她改口改得快,可眼神暴露了她。 宁拂衣重生后见到的褚清秋便是负伤的,然而那时她满心恨意,并不会将褚清秋的伤放在心上。 这样看来,褚清秋身上的旧疾是在她重生之前便有了,可是前一世的褚清秋明明到最后都还是那个无坚不陷的神尊,以自己当时的力量,如果褚清秋身有旧疾,她绝对不会发现不了。 所以是褚清秋后来治好了旧疾,还是这一世的褚清秋发生了同上一世完全不同的事?在她重生之前? 宁拂衣忽然觉得脑中一团乱麻,心里则像是几千只蚁虫在啃噬,十分急切想知道真相。 秋亦自知说漏嘴又惹了祸,不敢再言语,将椅子一推就往自己房间跑去,宁拂衣抬手召出神剑,神剑带着旋风插在门框上,拦住了秋亦的脚步。 她再一挥手,门骤然关合,秋亦眼睛一闭,视死如归地转过身。 “将话说明白些,否则,我现在就去亲自问神尊。”宁拂衣道。 秋亦才刚被惩戒完,如今自然不敢让褚清秋知道她又说漏了嘴,一时间左右摇摆起来。 “你既然已经说漏了嘴,再多说几句又何妨?何况我早便从江蓠那里知道了神尊身上有伤,如今不过好奇这伤是何时留下的,你有什么不能说?”宁拂衣开始循循善诱。 秋亦想了想,觉得宁拂衣说得也有理,反正受伤这事儿是江医仙捅出来的,又不是她,她怕什么? 于是张口:“具体何时我也不清楚,只知晓第一次发作是在先掌门出事的前两天,那日原本一切如常,师尊教导我练习完功法便回了寝宫。” “可待师尊再喊我之时,人便已经吐了一地的血了,我当时惊慌失措,又不知要请谁才好,只好去求先掌门,这才将师尊救回来。” “我母亲?”宁拂衣讶然,“那她们可说什么?可谈到这伤因何留下?” 秋亦摇头:“我被拦在石门之外,什么都没有听见。” 两天前……这时间也太近了些,宁拂衣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袋像团浆糊,怎么摸都找不出头绪。 “那在受伤之前,褚清秋可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 “没有。”秋亦摇头,“那时师尊已经闭关几年了,连紫霞峰都不曾出过,我也好奇原因,但师尊连提都不许我提。” 看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宁拂衣这才伸手拔出了神剑,秋亦见宁拂衣终于不再问了,连忙提着裙摆旋风一样离去,生怕跑慢点再被抓到把柄。 宁拂衣一人站在黑暗中,百思不得其解。 今夜的月只待了不过一会儿,便被连绵的黑云挡住,江川河海陷入月黑风高的寂静里,满山的树翛翛作响,连夜间觅食的老鼠都钻回了洞穴。 云深殿前已然只剩杯盘狼藉,弟子们有的被仙侍抬回了珠光阁和宝气斋,有的则干脆四仰八叉睡在一处,鼾声此起彼伏。 不知何处飞来只乌鸦,啊啊叫着扑簌过人堆,凄切的鸦鸣将几人吵醒,被吵醒的弟子不耐地呓语。 角落里有人睁开了眼,她长发的发尾被酒浸湿,滴滴答答淌着水,发间明黄色的花簪掉了两根,她睁着醉眼,费力地将那两根沾了泥的花簪拿起。 她玉指捏着那花簪,眼神划过愤恨和嫌恶,抬手将簪子扔下了山,随后摇摇晃晃起身。 她一向不爱喝酒,总觉得这东西扰人心智,也从来看不上借酒消愁之人,觉得他们没半点本事,只会用昏睡来逃避现实。 可今夜当她看到宁拂衣再次立功,又受到那么多人喜爱之时,满心不满和恨意无从化解,一时只能饮酒,将自己喝得醉意酩酊,以为那样便能将痛苦忘却,谁知却这么快醒来。 连酒都同她作对,为何旁人喝了便睡了,她却越发清醒,清醒地感受心中的嫉妒和恨? 李朝安抄起桌上酒坛,狠狠砸向地面,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划破寂静的夜,惹得几个弟子说起了梦话。 她一连砸了几个,直到手被瓷片划破,刺痛感才教她心头的郁气消散些许。 她要回珠光阁去,她不愿同这些醉酒之人为伍。 李朝安踉踉跄跄越过地上横七竖八的人,沿着被树影遮挡的小路下山,几次险些滑下山坡。 她全家被仇人屠杀,只留了她一人孤苦伶仃,只有遇到宁长风后她的日子才好过起来,但她不感谢宁长风,因为她爹娘救过宁长风的命,这是宁长风该做的。 自她被宁长风带回云际山门开始,她便羡慕宁拂衣,起初她只是羡慕而已,羡慕她能拥有宁长风全部的爱,但后来当她想要的越来越多时,羡慕便成了蚀骨的嫉妒。 宁长风会对宁拂衣发火,会哄宁拂衣开心,对她却是另一副样子,虽然温柔和蔼,但却始终带着淡淡的疏离,这种永远无法跨越的疏离感让她痛苦得发狂。 她想不通为什么一个连修炼都不会的废物能够轻松拥有她想要的一切,所以她只能拼命修炼,好在她是个好苗子,有着宁拂衣永远无法赶上的修为,和除去宁长风外所有人的偏爱。 这种胜过宁拂衣一头的优越感,多少能抵消些她内心疯狂的嫉妒。 然而事情却在宁长风去世后变了,原本轻松便能被她踩进泥里的宁拂衣不再懦弱可欺,宁拂衣一次次超过她,又赢回了原本属于她的偏爱,就仿佛原本握在她手中的珍宝被一点点夺走。 她好恨,恨得发狂! 李朝安挥出手中宝剑,用力砍向一团漆黑的树林中,十数棵树被砍为两截,哗啦啦倒下,惊起一片飞鸟,她又跃起挽了一个剑花,仙力伴随着滋啦啦的雷电往另一面树林而去,林中却忽然亮起另一道闪电的光。 那力道之强悍,竟生生将她的仙力完全吞没,惊天动地的响动炸裂在耳边,李朝安立刻从醉意中惊醒,冒出一身冷汗。 “何人在此!”她举着宝剑颤抖着问,一声惊雷应声响起,白光照亮树林,也照亮了林中一个几人高的巨大身影。 李朝安吓得腿都软了,转身尖叫着往云深殿逃,脚下却忽然一滑,树藤卷着她脚踝将她往林中拽去,她拼命尖叫着,指甲深深嵌入泥土中,留下深深几道沟壑。 “救命,救命!”她喊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然后那人只不过打了个响指,她的声音便完全消失,只剩下嘶哑的喘气。 “嘘。”那人张口,声音犹如死去多年的古尸,令人毛骨悚然,一根树藤从林间摇晃抬头,像蛇一般蜿蜒到李朝安面前,轻轻点了点她眉心。 李朝安的眼神便由恐惧转为了空洞,像被抽去魂魄,呆滞起来。 “我听见了恨。”古尸一般的声音响起,藤蔓滑下女子脸颊,落在她心口,钻破皮肉的声音响起,李朝安的身体开始抽搐,直到那根藤蔓完全钻入她体内。 “人常在,恨不休,无能者唯有日日怨怼,悲苦自身。”那人的声音从密林中传来,似乎含着笑,听的人毛骨悚然,“你既恨之入骨,却又为何畏缩不前?” 李朝安嘴巴张了张,声音也变得嘶哑起来:“她不配拥有这一切,我要她千刀万剐,我要她众叛亲离!” “孺子可教。”古尸样的声音再次传来,随后拖着她腿的藤蔓无声收回密林,一只被雷电劈焦了的花仙从半空落于地上,身体化为灰烬。 周围结界消失,林中再次空荡。 风乍起,层云荡开,露出一牙弯月。 李朝安在地上躺了片刻,眼神才恢复如常,她从地上站起,手脚轻快,慢慢往山下走去。 这一夜辗转反侧之人颇多,有人捏着腕钏坐于窗前听了一夜的风,有人抱着平安于床上打滚,看了一夜的藻井。 直到天边亮起微光,宁拂衣还是未曾入睡,她把睡得昏天黑地的平安推下床,顶着一头乱发起身。 她坐在床榻上打坐修炼半日,心里这才平静了很多,于是换好衣裳起身,出门便撞见个传信用的木鸟,打开后传出褚清秋淡淡的声音:“东荒事急,我已离去,两日后归。” 褚清秋何时学会云际山门的传信方式了?宁拂衣伸手摸了摸那木鸟,木鸟便转过身,歪歪扭扭飞走。 虽不知褚清秋为何还要通知她一句,但自重生后确实很少同褚清秋分开,如今听她一人去了遥远的东荒,心里一时还有些异样。 她刚送走木鸟,忽然在墙角发现了一只淡粉蝴蝶,蝴蝶翅膀烧焦了一半,正奄奄一息地停在窗外。 蝴蝶为何会烧焦?宁拂衣疑惑上前,谁料蝴蝶见她来后,居然晃晃悠悠飞了起来,在她面前盘旋一圈,往珠光阁外面飞去。 宁拂衣敏锐地察觉不对,连忙快步跟上,那蝴蝶一路飘摇地飞,最后停在了一条很是普通的小路上。 这条路并非大路,而是连接珠光阁和云深殿的小路,弟子们为了省力常从此处通过,宁拂衣用神识探查了半天,都没看出什么异样,于是往林中走去。 树林里断了许多树木,看切口是昨日刚刚断裂的,是被灵剑所砍断,应当是哪个弟子练功时误伤的,宁拂衣绕了一圈没看见奇怪之处,转身正想走,却眼尖地看见地上闪过一道粉光。 她立刻蹲下细瞧,只见那处的泥土和别处的不同,像是什么东西被烧焦了,而闪光的东西是一片薄膜,像是…… 蝶翼?? 宁拂衣心弦顿时绷紧,这不是昨日她派出去的花仙吗?李朝安的修为是无法发现这等精怪的,花仙又怎么会被烧死在林子里? 她没再耽搁,连忙起身,然而不慎被一根露在外面的藤蔓绊了一下,她定定看了眼那藤蔓,凤眼划过道思绪。 随后转身跃上相思往平遥长老的住所赶,半路正好撞上同样御剑的容锦,容锦见她神色匆匆,步伐一转跟在她身后。 “拂衣,你这是要去何处?”他问。 “寻李朝安。”宁拂衣急声道,然而却听见容锦的一句话,骇得险些落下相思。 “李朝安今早便下山除妖了,还是同文竹一起呢。”容锦惊讶道。 第65章 虎穴 “同谁?”宁拂衣声音发颤。 容锦不知她为何露出这样的神情,言语小心了些:“同,文竹。今早走的,据说事情紧急所以没来得及同你讲。” “不过并非只有她们二人,还有其他几名南苑弟子跟着,众目睽睽下,想来不会有危险。”容锦看见宁拂衣的脸色越发惨白,连忙安抚。 宁拂衣深吸一口气,扫空自己纷杂的头脑,又问:“因为何事,去了何处?” “昨日传来消息,东岳有片海域突生海怪,海涛奔上冲了沿海渔村,她们是去除那海怪去了。”容锦快速道。 怎会这般巧合,花仙死了,东岳便有海怪作乱,同去的还偏巧是柳文竹? “师兄,文竹此行不简单,我得前往东岳一趟,见了文竹才能安心。”宁拂衣迅速将李朝安的事说了,容锦听完,脸上的血色也尽数褪去。 “平遥长老不在门中,我们要不要先禀告神尊?”容锦急急道。 宁拂衣摇摇头:“褚清秋远在东荒,如何禀告,何况她赶回须得半日,根本来不及。” “那元明长老……” “不,此事不能再透露给更多人了。”宁拂衣道。 容锦只得妥协:“若是真的有诈,你一人恐也不安全,我与你同去,料她那李朝安也不敢对文竹如何!” 容锦说罢,当即在半空拦住个弟子,将手中事务托付于她,宁拂衣心里杂乱,多个容锦心中多少有些安慰,便没有拒绝。 于是二人即刻启程,用尽全力朝着东岳御剑而行。 他们一路上都不曾多言语,宁拂衣一颗心始终在喉咙处吊着,她已有百年不曾体会恐惧的感觉了,就算面对生死都面不改色,如今却是再次被恐惧裹挟,掌心浸满了汗水,怎么擦都擦不干。 上辈子在烈火中燃烧的身影不断在她眼前闪过,想得久了,连脚下洁白的云层都恍然成了火焰的形状,看得她后脊一阵阵发凉。 东岳距离柳文竹前世死去的虎穴只有百里之遥,宁拂衣心中一直萦绕着股不好的预感,却不敢细想,生怕想了便成了真。 她还残存一丝侥幸心理,前世被困虎穴已经是在几年后,怎么会提前到如今,或许不过是她太过于紧张,或许到了东岳会发现一切只是她的臆想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宁拂衣便用力踏了一脚脚下的神剑,神剑的剑柄顿时冒出几颗火星子,化作残影。容锦险些追不上她,还是往自己剑上贴了几片疾风符,这才勉强看见宁拂衣的影子。 即便他们已经全力赶路,但到达东岳之时太阳已经落下海面,呼啸的海浪卷碎晚霞,到处都是水腥气。 东岳属于沿海边陲之地,算不得凡间也算不得仙界,住着的一半是以捕鱼为生的渔民,另一半是专门于四海八荒捉捕灵兽的捕兽人。 宁拂衣和容锦落下渔村时,作乱的海妖已经被捉拿上岸,挺着小山一样的肚皮于海滩上搁浅,吐着泡泡哀鸣。 二人老远便看见了属于南苑弟子的紫色门服,于是收起灵剑,直直落在了正试图捆绑海妖的几个同门面前,顿时沙尘飞溅,将几人吓了一个踉跄。 “容锦师兄?少掌门?”几人惊诧道,“你们怎么来了?” “李朝安和柳文竹呢?”宁拂衣开门见山地问,她声音冷冽焦急,惹得几人面面相觑。 最后一个女弟子为难地张口:“我们也未曾想到文竹竟会怕水,我们入海后她的闭气诀便失了效,被海水呛晕了过去,不过好在人无大碍,被朝安带去休息了。” “文竹最善水性如何会怕水!”宁拂衣怒气上涌,凤目戾气难以压制,将几个比她年长的同门吓得噤了声。 “带去了何处?”她压下怒火,低声问。 “我,我们也不知知晓,应当是附近渔民家里吧。”几人不确定地回答。 宁拂衣见他们支支吾吾,心中更是郁气上涌,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召出掌心仙力,随后翻转手掌,粉色光芒顿时冲向地面,又化为点点星光迅速四散,吹得众人衣衫凌乱。 包括容锦在内的数人皆陷入震惊,他们记忆中的宁拂衣才不过凡境,怎么如今会有这般修为? 而且她的仙力明显比同等修为的其他人更为安稳浑厚,仿佛已经修炼了许久似的信手拈来,绵绵不绝。 宁拂衣不管旁人如何,借助仙力强行扩散神识,她的修为还无法驾驭这样广阔的视线,一时间犹如把重剑刺入天灵盖,疼得她眼前阵阵昏黑,唯有神识蛟龙一般在山间游窜,努力寻找柳文竹的气息。 不过须臾之间,她的神识已经循着气息探出极远,一个曾数次出现在噩梦中的画面骤然闯进她脑海。 神识在哗哗风声中掠过树林礁石收回识海,她喉咙涌上阵腥甜,猛然弯腰咳嗽起来,淡淡的血迹溢出嘴角。 “宁拂衣你不要命了!”容锦见状一把将她扶住,向来好脾气的他厉声斥责,手忙脚乱从袖中摸出手帕,塞进宁拂衣掌心,“你要我来便是!神识岂是这样强行用的,若不慎神识离体,饶是大罗神仙都救你不得!” 宁拂衣却好像没听见他话一般,只是盯着脚下湿润的沙砾喘息,任由嘴角的血滴滴答答落下,渗入沙地。 原本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惹得她心乱如麻,可当担忧成了真,满心急迫和忧虑便好像化为场梦境,亦真亦幻起来。 在看到那地方时,她纷乱的思绪忽然平息了,好像一滩死水般平静。 她甚至还有些想笑,李朝安啊李朝安,没想到这一世她竟成了她的变数,若能回到重生那天,她一定什么都不管,拼尽一切和她同归于尽! 她想过许多种可能,做了很多准备,想要扭转命运,想要救下那些前世因她而死之人。 但重活一世,她却还是像个无头苍蝇般找不到出口,还是没能护住他们。 真不甘心,真他娘窝囊。 女子弯着腰,垂落的发丝将她所有神色挡去,像一根被风雨压弯的瘦弱草叶,扑簌簌颤抖。 容锦印象中的宁拂衣虽然动不动便掉眼泪,但多半都是孩子气的嚎啕大哭,哭完也就罢了,却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咬着牙一言不发,故而又是担忧又是心疼。 “你看到什么了?”容锦小声问,他抓着宁拂衣的手臂将她扶起,迎面的是一张神色空洞的脸,没有他想象中的满面泪痕。 宁拂衣这时才好像回神,她盯着容锦的脸看了许久,将他手挣脱,慢慢直起腰来,擦去嘴角血迹。 “没事。”她喉咙动着,好像将什么东西用力咽下,随后恢复如常,轻轻勾唇,“我找到文竹了。” ———— 晚霞很快褪去颜色,海边礁石和远处的山蒙上一层黑纱,他二人沉默地在半空御剑,带着海腥味的海风湿湿热热地吹拂脸颊,脚下绿树成荫,远处深海浩然。 宁拂衣有意无意地将手伸出去,任由流水一样的风从她指尖掠过。 “到了。”她开口,神剑乖巧地收回一念珠,她和容锦落入一片平地,四周长着些不知名的植物,在夜色中看不太清。 脚下湿软,好像随便一踩就能陷下去,容锦不敢再动了。 “文竹就在这里?”容锦原地转了个圈儿,“我也能察觉到她的气息,但寻不到人影啊。” “我知晓她在何处,我一人去寻她便可,只是要劳烦师兄回门一趟寻找神尊,将此事告知于她。”宁拂衣忽然道,又叮嘱,“最重要的是李朝安之事,我怀疑同魔族有关,你务必事无巨细告知神尊,要她彻查。” 容锦下意识点点头,随后又蹙眉:“不行,你一人不安全,你说文竹在何处,我去寻,你先回门便是。” “师兄按我说的做便好。”宁拂衣言语似乎不容置喙,压根儿不给容锦劝说的机会,“我如今能信之人除了神尊外,便只剩师兄了。” 她顿了顿,又道:“放心,我心里有数,我会将文竹完完整整带出来的。” 女子漆黑的眼珠像是凝着夜色,容锦和她对视许久,终于拗不过她,于是妥协。 “罢了,我去寻神尊帮忙。那你照顾好自己,若有困难千万要等我回来,莫要轻举妄动!”容锦再次叮嘱。 “放心,我知晓。”宁拂衣笑着向他保证,随后目送容锦一袭白衣消失在夜空中。 她笑容淡去,低声自语:“师兄啊,你还是这么好骗。” 虎穴之所以名为虎穴,并非因其中有虎,而是取自龙潭虎穴之意,本是上古一个名为殓海的古国遗址。 此国是远近闻名的巫蛊之国,极为崇尚巫术和祭祀,为此专门锻造了一座巨大的铜炉,每年祭祀之日都需焚烧几十人为殓海祈福,名曰“巫净”。 年复一年,被活活烧死在炉中的人越来越多,久而久之便形成极为浓重的怨气,怨气最终将殓海吞噬,这个存在了不过几十年的古国就这般消失在了历史长河里,除了土生土长的东岳人外,鲜少有人得知。 宁拂衣也是前世不慎落入虎穴之后,才知晓了其的存在,虎穴中怨气浓厚成了实体,前世众多长老合力都束手无策。 进去的人不出两个时辰皆会被怨灵诅咒,百爪挠心而死,唯一的破解之法便是有人以肉身跳入铜炉慰藉怨灵,这才能暂时消解怨灵怒气,换得别人活下去。 简单来说,便是以命换命。 宁拂衣按照模糊的印象慢慢寻找,脚下的泥土越来越软,最后渗出水渍,眼前出现一座石碑,上面被东岳人用红字涂抹了恐吓之语,防止有人误入。 而不远处便是泥沼,沼泽中央呈现诡异的红色,咕嘟咕嘟冒着泡泡,宁拂衣眼尖地在那些血红的泡泡里,看见了一个破碎的莲花木雕。 未曾想自己跋涉了一生,最后一步一步又走回了这里。 宁拂衣呼出一口气,没有犹豫,挺身跃入其中。 第66章 烈火 脚尖刚接触那些红色的泥泞,便好似千百人抓着她的腿拼命往下拽,无数血手撕扯她的身体,宁拂衣阖目屏息,任由那些冰冷的手在她身上摸索。 直到泥水漫过耳鼻,耳边一片寂静,寂静过后,痛苦的吵闹声瞬间爆发,无数男女老少在耳边哭泣嚎叫,宁拂衣费力地睁开眼睛,入目的满是看不清的虚影。 那些虚影全是这虎穴中的怨灵,层层叠叠挤在一起,满洞穴游荡,痛苦不断将它们撕碎,又飘荡着重组。 虽然没有血肉,但却能从它们的惨叫和呓语中听出血肉横飞的残忍,这些因痛苦而死的怨灵被生生世世困在这处洞穴中,不能灭亡,不可超生。 宁拂衣被吵得天灵盖一阵刺痛,她扬起神剑砍向怨灵,然而却好像挥刀断水,根本起不得半点作用,周围墙壁全是反光的黑色岩石,坚硬如玄铁,根本不用想着破开。 她也没有那个力量。 于是她咬牙捂住耳朵,深一脚浅一脚地步入洞穴深处。 周围的怨灵实在是太多了,时不时有怨灵从她身体穿过,仿佛一下浸入冰水,又从冰水中抽身而出,回到火烤一样炙热的洞穴,宁拂衣拼命用仙力护住自己,但抵不过怨气侵蚀,眼前的景物很快便开始扭曲。 “文竹!”她大声道,“柳文竹!” 没人回应她,宁拂衣心中越发焦急,也不顾怨灵刺骨,索性用衣袖挡着脸快跑起来,一只接着一只的怨灵穿过她身体,仿佛冰火交替,她的步伐越发摇摆。 蹀躞过一段泥水淹没脚背的湿地后,她终于在一团飘忽的怨灵堆里隐约看见片青色衣角,于是大喊一声柳文竹,奋力跑到她身旁,踉跄跪地。 四周的怨灵还在争先恐后地贴上来吸食,宁拂衣心中戾气上涌,反手拔出神剑插于土中,双手迅速结印,随后厉声大喝,神剑便爆发出淡粉色的刺目光辉,如同波纹般的风浪,将四周怨灵化成烟灰。 她伸手把软绵绵的柳文竹拉起来,急急忙忙去探她鼻息,待指尖感受到呼出的微弱气流,心中的燥郁才减轻了些许。 幸亏她来得及时,若是再晚半个时辰,所见的定是一具被吸干了的干尸。 不过即便活着,柳文竹如今的状况也并不乐观,原本凝脂般白皙的肌肤从里透着青黑色,红唇沾血,手脚冰凉。宁拂衣抬手召出仙力,源源不断注入柳文竹体内。 过了不知多久,那张脸上的青黑色才褪去些许,女子身子一歪咳出口鲜血,受了极度的惊吓一般大口呼吸起来。 “救命,救命……”她不断呓语着试图挣脱宁拂衣,杏眼溢满泪水,啪嗒啪嗒往下落。 “文竹,是我!”宁拂衣见她吓得失了魂,连忙大声唤回她意志,接连三声过后,宁拂衣终于停止了喊叫,透过泪雾分辨宁拂衣的脸。 待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她这才咬着唇瓣,双臂一张环住宁拂衣脖颈,在她肩窝呜呜哭了起来。 她连恐惧都是温柔而小声的,听得人鼻尖发酸。 不过柳文竹没哭多久便忽然想起什么,一把将宁拂衣推开,顶着通红的鼻子,杏眼含怒:“你来这里做何!谁将你带来的!” 宁拂衣见她没死,一颗心暂时放下,一屁股坐进泥巴,去擦掉脸上方才没擦去的污泥。 “没人害我,是我自己不小心。”宁拂衣面色如常地撒谎,“下来便见你晕倒在此处,这才叫你叫醒。” “不小心?”柳文竹自是不信,她捏着宁拂衣手臂道,“你又不曾同我来东岳,为何会不小心!你不要骗我!” 宁拂衣见她不依不饶,只好强行岔开话题:“你可知此处是何地,你又是如何掉进来的?” 柳文竹摇头。 宁拂衣便将她在云际山门的所见所闻,以及来东岳后的事情尽数告诉了她,只是略过了自己有意跳下虎穴之事,掩盖成了寻找她的路上不慎失足。 “李朝安?”柳文竹这样好脾气的人都止不住痛恨,她指尖攥着块岩石抑制怒火,竟是将那岩石捏了个粉碎。 “我们到底何处欠了她!平日里针对我们也就罢了,居然下此狠手,要致我们于死地!”柳文竹眼眶通红,“也怪我不知同门会如此险恶,对她掉以轻心!” “怪我。”宁拂衣低低道。 上辈子李朝安确实给她带来不少痛苦和欺辱,她也厌恶李朝安至极,但许是因为自己永远比不过李朝安的原因,李朝安并不曾对她做出什么。 对方于她漫长的生命中不过一讨厌的过客,所以她确实没有想到,这一世要她落入虎穴的,会是李朝安。 别人或许知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知晓敌人在何处,可她不是,她面对的始终是难以躲避的“冥冥之中”,让她失去亲人朋友的不是某个人,而是命运。 就好像,她不配被爱,注定了永远在失去。 无论前世今生,她除了变强外,找不到其他办法。 四周的怨灵越聚越多,神剑的力量难以持续那么久,光芒逐渐黯淡,怨灵们互相撞击着,贪婪地想要“吃掉”眼前新鲜的人。 已经有怨灵摸到了柳文竹的衣角,柳文竹吓得快要晕过去,掌心冒出微弱的火光,将那只怨灵驱赶离开。 她怕得瑟瑟发抖,紧紧抱着宁拂衣的肩膀,同她挤在一起。 怨气实在太过浓郁,宁拂衣眼前不断产生恐怖的重影,那些怨灵一个接一个在她面前哭诉,叫她头痛欲裂,疼得昏昏欲睡。 一旁的柳文竹比她更糟。 “衣衣,我们说说话吧,不要睡,睡了便再也醒不来了。”柳文竹虚弱无力地靠在她肩上,轻轻道。 她们两个都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谈其他的,眼前唯有一个问题,便是死亡。 “好。”宁拂衣开口,她又多挤出些仙力注入神剑,要它继续驱赶怨灵。 “你进来时可有听到那些怨灵说些什么?”柳文竹问。 “没有。”宁拂衣有意回答。 柳文竹嗯了一声,似乎放了心。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长得猴子一样大,门中弟子最小也是少年,看你是个小不点,没人和你玩。”柳文竹在极端的恐惧之下居然笑了出来,轻轻道。 “是啊。”宁拂衣也随着她笑,挥手击碎一只怨灵,“我那时被宁长风惯得爱哭,不高兴便哭,弄不明白为什么没人喜欢我。” 她自小便能感觉到旁人对她的厌恶和嫌弃,孩童虽然什么都不懂,但敏感的心思并不输成人。 “往后幸好你来了,我还记得你我相识那日,你不愿拜入云际山门,我打碎了宁长风的杯子,二人一起被罚跪宗祠,面对面哭了半日。”宁拂衣打开已经尘封多年的记忆,许多早已忘却的事涌上心间。 那时觉得平常的日子,如今想起竟是又甜又涩,涩得人喉咙发干。 从那日开始,宁拂衣才有了第一个朋友。 “我那时也不过垂髫,不明白肩上重担,不愿离开家。”柳文竹柔声说,“不过有你陪着,离家的日子也不算难熬。” “我现在还记得我们最爱溜去后山捉蝴蝶,捉来的蝴蝶便养到琉璃瓶子里,结果捉了好几瓶的蝴蝶,尽数死了。”柳文竹忍俊不禁,“还有我们刻在宗祠角落的字,说往后定要去拯救苍生。” 宁拂衣也笑,笑着笑着偏过头去,等待眼中干涸。 “我这样的废物,也只有你和容锦师兄愿意好好待我。”宁拂衣叹息。 “你又胡说。”柳文竹漂亮的杏眼满是嗔怪,无力地推了宁拂衣一把,差点将她肩膀推断了,“我早说过你不是废物。” “凭什么修为低的人便要被欺凌,便要被人瞧不起,那些人的仙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柳文竹温温柔柔地张口骂,“爱你之人根本不会在意你厉不厉害,我和容锦师兄不在意,先掌门更不会。” “我们只想你平安喜乐地活着。”柳文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们在意的是,你是宁拂衣。” 宁拂衣的鼻子越发酸涩,堵得呼吸不畅:“我也想要你们活着。” 柳文竹发出很低很低的,风铃一样的笑。 鬼哭声越来越刺耳,她们已经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了,怨灵们的力量太过强大,贪婪地吮吸她们残存的意志。 宁拂衣闭上了眼。 如她所料,方才还如一滩水般的柔弱女子忽然动了动,离开了她的身体,滚滚热气和怨灵身上的寒冷代替了女子的气息。 她微微抬起眼睑,透过无数蜂拥的淡黑色怨灵,看见了那个咬牙蹀躞的,柳枝一样的身体。 宁拂衣没有张口,而是无声拔出地上的相思,缓步朝柳文竹走去。 周围实在刺耳,柳文竹根本听不见宁拂衣的脚步声,宁拂衣轻而易举地接近她,手一扬,剑柄便击打在她后颈。 柳文竹自然是没有防备,无声无息倒下,被宁拂衣单手托着背脊,小心翼翼放置地面。 柳文竹的脸已经再次被青黑色覆盖,桃汁样的唇瓣褪去血色,呼吸微弱得仿佛下一秒便会死去,宁拂衣知晓不能再耽搁,于是眸光越发冷硬,神剑在掌心旋转一周,被再次用力地插入泥土。 “相思,帮帮我。”宁拂衣开口祈求她的神剑,神剑发出铮铮剑鸣,忽然再次迸发光芒,驱散周围怨灵。 宁拂衣最后看了柳文竹一眼,随后起身,往洞穴深处走去。 怨灵还在往她身上扑着,但她也不想管了,任由它们从自己身上到处吸食。随着脚下的泥土越来越干硬,周围温度也越发炽热,就连汗液都很快蒸发。 宁拂衣的脸颊顿时干巴巴的,她用力挤了挤干涩的眼睛,转过一个弯去,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 此处是一方拱形洞穴,脚下有一处深不见底的大坑,坑内烈火不断翻涌,时不时喷出串串火星,火焰炙热到连坑上的岩石都烧得透红。 人距离大坑还有一丈远,脸颊和眼睛就已经像被烧焦一样痛,宁拂衣用仙力笼罩自己,这才能继续往前。 等到站在大坑边缘时,怨灵们的嚎哭已经消失不见,耳边只有烈火燃烧发出的呼呼声,偶尔还有什么东西爆裂的声响,一根发丝从头顶落下,只是刚刚脱离仙力的保护,就已然化为一缕青烟。 宁拂衣不得不承认,在远处想象落入火中的感觉,远远抵不上站在此处看着的恐惧,宁拂衣以为自己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却也还是产生了几分退却的心思。 那柳文竹呢,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柳家大小姐,前世为了她,就这样跳进了眼前的浓浓烈火。 也许是死亡在即,其他一切都是浮云,宁拂衣的心情忽然诡异地轻松起来,甚至于思绪飘远,考虑起了待柳文竹苏醒,会不会也气得入了魔? 应当不会,她是那样温和且坚强的女子,才不似自己这般。 其实这般也挺好,她保护了想保护的人,往后也不会再有痛苦,只可惜心有余恨,不能亲手杀了李朝安。 燃烧的火焰令人眩晕,宁拂衣下意识捏紧了腕上的一念珠,冷不丁想起别人来。 不知道褚清秋如今在何处,不知道她知晓了此事后会如何,她临走前明明叮嘱过自己要好好留在山中的,知晓自己离开,定是又要发怒了。 她发怒的样子宁拂衣都能想得出,无非是红着眼尾,冰冰冷冷地说上一些不中听的话。 等她赶来时,自己一定已经化成了灰,她不知是何反应。 火光通天的大坑之上,青衣女子笔直立着,发丝纷乱在耳后,唇红如砂,长睫如扇,火光在她夜一样黑的眸中跳跃,驱散了她几分邪气。 宁拂衣看着被火光照亮的一念珠,将之借下扔在地上,唇角勾起。 “宁长风,我又要死了。”她声音飘荡着自语,“早知道要你等等我,轮回时也不必孤独。” 说罢,她没有丝毫犹豫地散了仙力,向前一步,落入了熯天炽地的烈火。 第67章 腕钏 同一时间,东荒荒蛮之地,正同其余几位修者团团站立,编织仙力,修补东荒箜篌的褚清秋手一抖,以她仙力凝结的琴弦顿时绷断。 断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回,重重打在她手腕上,来不及躲闪的褚清秋连连后退,腕上碧绿的腕钏被打落在地,脆弱的凡玉顿时四分五裂,发出清脆的声响。 褚清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下意识去捡那碎裂的腕钏,同时她身后一位大乘之境的散仙连忙补位,重新修补琴弦,将她替换下来。 “神尊!”旁边的唐温书忙上前扶她一把,被褚清秋下意识躲开,他面上顿时露出歉意,将手背到身后,“神尊是疲累了吧?我瞧神尊仙力大不如从前了,这修补东荒箜篌之事确实耗费精神,我也是不得已才召集各位仙长来此,实在是麻烦各位了。” 东荒向来是流放堕仙之地,那些修入魔了的仙和难以杀死的妖魔全被赶到了这片无人之境,再以神器东荒箜篌的琴音镇压,千万年都不曾出过什么乱子。 然而前几日箜篌却忽然断了数根琴弦,惹得不少妖魔堕仙蠢蠢欲动,挣脱束缚扰乱五界,天玑剑宗掌门唐温书这才紧急书信六派和其余能人异士,同来东荒修补箜篌。 “无妨。”褚清秋愣愣看着掌心腕钏,只觉一颗心慌得厉害。 “神尊脸色似乎不太好。”唐温书敏锐道。 “本尊有急事须得回门。”褚清秋一向规律的语速加快了,她捏紧碧玉腕钏放进衣袖,“劳烦唐掌门替本尊修补。” 唐温书虽是惊讶,但很快颔首:“如今箜篌已经修补一半了,神尊尽管去忙,此处交给我等。” 说罢,他招手唤来松香长老送行,被褚清秋摇头拦下,随后掌心翻转,已经变大了的白麟骤然出现在半空。 褚清秋连道别的话都不曾多说,轻盈的身子已然落于白麟后背,随后虎啸震慑山野,大风刮过,人已经消失成为东荒之外一个小小的光点。 唐温书和松香长老被大风刮得东倒西歪,那修补箜篌的几人凝神将仙力编织成弦的同时,还不忘回头说上句热闹:“我等同褚凌神尊见过几面,她这一个雷劈到面前都泰然自若的性子,如今因为何事这般着急?” “许是云际山门有异动吧。”唐温书拿掉脸上被风刮上去的枯草,狼狈道,“最近不知为何,妖魔之事越发多,六大门派几乎全散落在江湖中了,却也不见太平。” “非但不见太平,连沉寂许久的魔界都有了心思,到处添乱,仙魔冲突怕是不远了!”一个憋红着脸修补琴弦的老者道,“老夫一个隐居山林准备等死的散仙,如今还得出山平乱,然而那号称仙界统率的蓬莱境,怎么连个鸟影子都不见!” 其余修者闻言也是一派抱怨,那蓬莱境本是最后的神族支脉,体内留着神族的血,算得上半神,故而实力是超越普通修仙之人的,否则往常也不会被称为仙界之首。 然而自打千年前,那蓬莱境就好像与世隔绝了似的。 “行了行了,诸位都消消气,如今修补东荒箜篌重要,莫要扰乱了心绪,放出妖魔便真的是天下大乱了!”唐温书见状连忙安抚,众人这才受了谈话的心思,重新凝神。 他们言语的这段时间,褚清秋已经出了东荒,她还捏着那腕钏,命令白麟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云际山门。 她不会无缘无故心慌,碧玉腕钏也不会无缘无故碎裂,她定定站在白麟背脊,指尖划过腕钏锋利的断裂处,割出道血痕也未曾察觉。 过快的速度带起狂风,狂风搅起浑身衣衫,薄薄的布料几乎要被撕裂,风吹得她本就无力的身体寒冷如冰,褚清秋却当做没感觉似的,也不曾用仙力暖和自己。 桃花眼紧闭,用寒冷控制心神,只愿一切不过她自己胡思乱想。 来时半日的路,白麟硬是只飞了四个时辰,褚清秋到达云际山门之时天色漆黑,夜空被浓云遮挡,黑云如同虎视眈眈的恶兽紧盯人间,酝酿一场暴雨。 她于半空便掀衣跃下,径直出现在珠光阁内,睡熟了的弟子们顿时惊醒,纷纷睁着迷蒙的眼睛往屏风外看。 褚清秋没管旁人,伸手拉开宁拂衣床前屏风,盯着空空如也的床榻心中一紧,最后身影再次消失,惹来弟子们几声尖叫。 暴雨将至,整个山门都紧闭门窗,唯有云深殿亮有昏暗灯火,褚清秋便宽袖一挥,仙力顿时冲开殿门,将殿内站着的数人吓了个遍。 人全都聚在此处,平遥长老面色冰冷复杂,元明长老也神情凝重,食指无意识搭在折扇上敲打,首席长老终于不瞌睡了,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费力地打量褚清秋。 而不远处的阴影里隐者另一个高大身影,正是一言不发的梅承嗣。 “褚凌神尊?”衣袍都穿反了的景山长老顿时清醒,突着眼珠子道,“神尊不是去那东荒补琴了么?怎么这便回门?” “宁拂衣呢。”褚清秋不曾理会他,褪去血色的薄唇还沾着门外寒气。 她话音刚落,眼前便扑通跪上个身影,定睛一看竟是容锦,他衣襟还沾着露水,一看便也是赶过了路,正焦急道:“文竹被李朝安拐去了东岳,拂衣去救她如今不知音讯,还请神尊救救她二人!” 待听清他话语后,褚清秋清冷的身躯一瞬有些飘摇,但她很快稳住了身体。 “满口胡言。”阴影里忽然传来故作温和的声音,梅承嗣随声而出,迈步站进灯火里,“我云际山门设有多重结界,又有诸位长老镇守,你方才说此事或与魔族有关,敢问那魔族多大的本领,能躲过结界混入山门,不被任何人察觉!” “掌门,弟子说的全是实话,不敢欺瞒!”容锦震声道。 “掌门说得有理,云际山门的结界最是牢固,多年都不曾出过意外,魔族怎能闯入?我看不过是门中弟子的争执亦或是玩笑,派几名弟子前去寻找三人下落便是,不必惊动神尊和长老们。”景山长老也附和。 “何况如今到处都是乱子,门内怎可缺了人?若是有人借此机会攻打我山门,岂不是中了调虎离山的计策?”景山长老又道。 容锦见说不动他们,急得额头满是汗珠,忙转身在褚清秋面前磕了个头:“神尊,弟子所言非虚,拂衣说她亲眼看见了异样的痕迹。而且就算此事同魔族无关,那文竹也是被李朝安带去了不知何处,还请神尊出面,救救她们!” 虽然宁拂衣要他等神尊回来告诉神尊,但两个师妹全在东岳不知状况如何,他怎么也没有心思等,便试图告诉其他长老,求他们帮忙救人。 然而他没有想到,明明人命关天之事,却饶是他说穿了嘴皮子都无人愿意前往东岳,不是怀疑他的话便是觉得此事不值得前往。 这些他原本最为敬重的长辈,在他心里的形象忽然变得陌生起来。 令人心寒。 “求神尊。”容锦又是一声祈求,将额头狠狠磕在地砖上,留下块血迹。 平遥长老眼睛微闭。 “她们在何处。”褚清秋开口,她迅速抬手将容锦从地上拉起,转身迈过门槛。 就在容锦欣喜之时,殿门却被两旁烈火卷起,骤然关合,若不是褚清秋眼疾手快后退一步,那门便落在了她高挺的鼻尖。 褚清秋眼中掩着戾气,缓缓转身,面对这火焰的始作俑者:“梅掌门这是何意。” “神尊莫要误会。”梅承嗣笑了,“本尊不过提醒神尊,莫要随意听信小辈的话,这些孩子不知轻重,若我等连证据都看不见便被他们牵着鼻子来去,往后这山门还有什么规矩?” “景山长老所言不无道理,既有结界护着,魔族如何进得山中?小小一个李朝安,就算她真的同柳文竹起了争执,也不过少年人间的把戏,何须神尊前去?” “掌门!您莫要忘了,文竹可是柳家之女,若是她出了什么乱子,香山柳家怎会善罢甘休!”容锦终是忍不住了,一向乖顺的他厉声顶撞起来,却忽得凌空吃了一巴掌,清润的脸狠狠偏向一侧。 他睁大眼睛,半晌说不出话。 “梅掌门!”一直沉默的平遥长老见自己弟子被打,终于忍不住怒意,疾声呵斥,“够了!” “魔族连招摇山都能混入,我们区区一个破云际山门,怎么便混不进?”首席长老忽然颤颤巍巍道。 元明长老此时也上前,折扇啪一声收回掌心:“我也觉得,毕竟事关我派弟子,若还是揪着老一套的规矩说话,未免太没有人情味。” 褚清秋默不作声,将殿中乱象尽收眼底,然而心中担忧宁拂衣,不能再多逗留,于是转身要强行离开,面前地面却冒出两团烟雾,化为一左一右两个护法,将她的路死死拦住。 “梅掌门这是何意?”褚清秋纤手一伸召出白骨,周身冷冽顿时充斥大殿,“就这般不愿本尊去救我门派的弟子?” “我说了,门中不能没有规矩。”梅承嗣似乎铁了心要拦褚清秋,以立自掌门之位,他脸上带着笑,掌心涌出火焰来。 他往常自知敌不过褚清秋,不敢这么嚣张,如今这是…… 殿内仙力此起彼伏,眼看着内斗一触即发,众人惊骇之际,却忽然亮起另一道紫色电光。 伴随着闪电的滋滋声,不知被谁给了一记闷锤的梅承嗣浑身抽搐起来,掌心火苗还没烧旺便熄灭了,人高马大的身影咣当倒地。 露出他身后脸色铁青,用嘴型道了句“蠢货”的平遥长老,和她掌心的法器流星锤。 众人齐齐愣住,眼看着她一脚踢开脸着地的梅承嗣,恢复了雷厉风行的模样:“首席长老同元明长老留在门中保护众弟子,景山长老同我跟随神尊前往东岳!” “容锦,你速速去东苑寻几个还在门中的弟子,与我等一动前往,一炷香的时间便出发。” “速速!”她厉声道,还没反应过来的容锦闻言连忙爬起,转身推开那两个不敢再动的护法,御剑离去。 褚清秋指尖动了动,收起白骨,转身投入夜色。 一行人立于白麟之上,在狂风暴雨中赶往东岳,自他们出门伊始,方才沉闷的天便彻底如破了个洞,哗哗漏下瓢泼雨水,天地被茫茫雨幕遮了个完全,什么都看不清,于半空飞行却如同入海。 本该日出了,天却还黑得如同子夜。 白麟周身被裹了层仙力挡住雨水,褚清秋站在最前面,面对着什么都看不见的浩瀚海洋,指尖方才被划破的伤又攥出了血。 似乎疼痛能够让她心里的焦急减轻一些。 距离东岳越近,她便越发害怕了,往前好像也曾这样怕过,只是那一次更为撕心裂肺。 如今,却是被扔进一锅温水里,一点点蒸煮。 “东岳到了!”身后的冯歌忽然道,她透过雨幕往下看,只能看见模糊一片的山林。 容锦也拼命搜寻着,终于凭着记忆找到了宁拂衣所在的那块沼泽,指着脚下道:“神尊,长老,就是此处!” 平遥长老合眼用神识搜寻,随后忽然想起什么,心头一震,睁眼:“不好,此处是虎穴!” 她话音刚落,白麟忽然朝下俯冲,众人顿时东倒西歪,紧紧抓住虎毛才没被甩飞出去。 白麟很快落到与地面临近之处,还未等落地,褚清秋的身影已然飞跃出去,冒雨落下沼泽,迎面便看见块写着红字的巨大石碑,石碑下躺着一人,已经被水浸泡掉了半个身子。 雨水顺着发丝流入衣襟,褚清秋却好似没发觉似的,她甚至不曾发觉她的双手在不断颤抖,闪身至那身影旁,伸手将她拉起。 看清那脸的一刹那,褚清秋险些和她一起跌落在泥水之中。 那人面容惨白,身子纤弱,一看便知是柳文竹,她此时正苏醒过来,呆愣地看着眼前落着大雨的夜空,又看清了褚清秋的脸。 “神尊!”她拼命抓住褚清秋,嚎啕大哭起来,“神尊,宁拂衣,宁拂衣她……” “跳进铜炉,化为灰烬了!” 第68章 浴火 雨噼里啪啦落在头顶,眼睛里,流入衣襟,雨水击打万物的声音混合成轰隆隆的声响,和天上的雷鸣一起,震得人头脑发昏。 有那么一瞬间,柳文竹的话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即便她的声音那么撕心裂肺。 褚清秋定定看着眼前的人,直到水完全充斥了眼眶,她这才起身,眼瞳微动,让眼里的水顺着鼻梁两侧滑落。 “神尊,虎穴下的铜炉被怨灵诅咒,只有以身体祭祀怨灵才能换旁人出来,我……”柳文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时其余人也纷纷从白麟身上落下,看见跪在泥水里的柳文竹,皆是一愣。 “文竹!”容锦连忙脱下外衣冲上前,将还拉扯着褚清秋的柳文竹护在衣衫下,颤抖道:“你方才说什么?” “拂衣她……” 柳文竹不必再说,她的哭声已经能复述一切,容锦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他起身往面前猩红色的沼泽跑去,被平遥长老一袖子勾回来。 “容锦!你可知虎穴是什么地方,进去便必死无疑!”平遥长老怒声呵斥,将面如死灰的他死死拉回身边,扔给两个东苑弟子看好。 她的眼神划过眼前被水淹没了的沼泽,眼中流露不忍,在雨水的冲刷下,这里成为了一汪血湖,泥泞又可怖。 “平遥长老,这虎穴不过一方洞穴,我们合力挖了又能如何!”一旁的冯歌急声道。 “荒唐。”平遥长老转身面对众人,“这下面囚禁了成千上万的怨灵,个个都是怨气至深之辈,到时候齐齐放出,便是人间大患!” “那……” 几人的对话忽然被一个人的转身打断,那人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发出什么响动,便足够叫人忍不住看向她,随后噤声。 褚清秋慢慢转过身,她身躯完全包裹在了大雨中,宽大衣裙被雨水浸透,仿佛雨中一株神花,花瓣摇摆着□□,根下已然疮痍。 “去把李朝安带来。”她开口。 几个东苑弟子对视一眼,不敢再多逗留,在洪影和冯歌的带领下遁入夜空。 在他们离去的这段时间,无人敢再说什么,只是站在雨里,看着一言不发的褚清秋,他们第一次在褚清秋身上看出这种悲怆和脆弱,好像轻轻一碰,那神花的花瓣便会随风飘去,破碎成泥。 柳文竹已经几次哭晕过去,去执意不肯离开,只想守着这片沼泽。 她也不知道能守来什么,但就是不愿离开。 其余人是不是这么想的她不知晓,但褚清秋或许也是这般,因为褚清秋再也没有开口,只是一直呆呆站在雨中,看着那片沼泽。 什么都等不来,但只能等。 终于,一阵嘈杂打破了沉寂,几个东苑弟子按着个不断扭打挣扎的人影穿过雨幕飞回,几个人一起落下地面,一时间泥水四溅,那被按着的人还在不断扑腾,力气之大,直晃得身材魁梧的洪影都差点被掀飞出去。 他弯着腰憋红了脸,这才把捆仙索打了个结,将人牢牢束缚住。 被绑来的人确实是李朝安,她时常绑成小辫的发丝如今散开了许多,上面簪着的花朵有的落了,有的歪歪扭扭挂着,衣裙撕破,好不狼狈。 她用力撞开还拽着她的东苑弟子,怒气冲冲瞪着褚清秋。 “你到底为什么!”柳文竹一见了她便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推飞了还护着她的人,踉踉跄跄几步跑到她身边,一巴掌下去将人打进了泥水,“为什么要害我?还害得衣衣跳下铜炉!” 柳文竹天生神力,这一巴掌险些把李朝安的脑袋从肩膀上打掉,旁边众人也无人上前阻拦,皆看着柳文竹不断捶打李朝安,将人打得呕了血。 唯有景山长老上前一步,似乎想要阻止,正巧李朝安周身忽然爆发黑色火焰,他这才满目震惊地停在了半路。 平遥长老一看不好,眼疾手快甩出袖子,把柳文竹拉回身旁,这才没让那火焰烧了她身躯。 “魔气!?”平遥长老震惊得喊出了声,她连忙将弟子们全护在身后,转向褚清秋,“神尊,宁拂衣说得没错,真的是魔气!” 她话音刚落,地上的李朝安忽然爆发出笑声,那笑声尖利诡谲,半分都不像是她自己的,听得人汗毛直竖。 “对,我就是要害你,就是要宁拂衣被厉火焚身,我要她变成怨灵,生生世世困在一方炉鼎中焚烧,我要她感受何为痛苦!不仅是她,你也要死,凡是让我痛苦之人,我都要你们付出代价!” 李朝安一改平日灵动模样,笑得五官都错了位,她不知何时挣脱了捆仙索,忽然原地而起,已然染上漆黑的宝剑在周身画出线条。 “不好,她已经被魔气吞食了心智!大家快让开!”洪影大声叫喊。 与此同时,半空中缠绕李朝安身体的线条猛然燃起黑色火焰,随后迅速扩大,如同一张烈火做的渔网,凡是接触火焰的东西全部被切割开来,以最快的速度化为灰烬。 众人连忙四散奔逃,共同抵御这张大网,一时间各色仙力混着雨水火焰,将沼泽地折腾得一片混乱。 平遥长老跃起至半空,掌心流星锤引着雷电朝火网劈去,终于在网子上开出个大洞,她迅速闪身钻入大网,急声道:“神尊!” 她话音未落,褚清秋手里的白骨忽然迅速膨胀,从头到尾覆盖幽幽白光,与此同时身后迸出无数条白绸,与疾风一同穿过雨雾,将那张火焰网子牢牢卷住,原本应该遇火即燃的白绸却好像铁做的一般,震耳的撕扯声响起,顿时将网子撕成两半。 黑色火焰没了彼此的联结,迅速在大雨中熄灭,李朝安见状大声嘶吼,周身黑气越燃越旺,她先是一手喷出浓浓烈火拦住上前阻挡的众人,后又举起宝剑朝褚清秋冲去,似乎不顾一切要将她砍成碎片。 而面对她的褚清秋却立在原地纹丝不动,被雨水冲刷得通红的桃花眼微阖,随后再次张开,眼底眸光冰冷。 她伸出两指,轻轻在眉心一点,接取一丝柔光,随后捏着这缕柔光挥舞手腕,画出个月牙状的印记。 “这是,残月阵?”有人仰着脖子喃喃道。 “残月阵是神尊当年灭杀上古邪灵时所用的法阵,没想到如今竟能亲眼看到!”洪影开口,随后急急将其余弟子往后拖,“神尊要施法了,快让开!” 众人刚刚后退几步,便见天光大亮,不知从何而来的狂风冲破黑压压的云层,一束日光从乌云的洞中照下地面,一时间形成四周大雨,唯有沼泽处洒落一束光辉的震撼景象。 白骨在刺目的晨光下化为成千上万根粗壮的钢针,于褚清秋背后排列,近处的海洋都受到了惊动,滔天海浪斑斓壮阔地卷起。 仿佛于光束融为一体的女人手臂轻轻一点,她背后成千上万根白骨便如如同离弦的箭,代替雨丝射向李朝安,李朝安咬牙挥动魔气抵挡,然而如何能抵挡得住残月阵,顿时被无数钢针穿骨,疼得含着血泪尖叫。 疼痛在一瞬间驱赶走了魔气,李朝安骤然清醒,恐惧令她牙关都在颤抖,狂风将她吹落在地,腥臭的泥水洒了一脸。 “不,不……”她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拼命去够自己的宝剑,然而大风骤停,一只沾满泥的脚踩上她手。 天光淡去,风雨渐歇,那脚的主人抓起她下颚,强行掰过她脸颊,对上一对极为好看的桃花眼。 那双眼像风雨过后的桃花瓣,沾着未抖掉的露珠,美得摄人心魄,却也让人心生寒意。 “神尊,神尊,我是被蛊惑的,不是我做的……”李朝安连连摇头,她身上千疮万孔得疼,害怕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褚清秋是遵守道义之人,自己是被魔蚕食了心智,她应当会放过自己,李朝安抱有一丝希望。 然而那捏着她下颚的漂亮手掌,还在不断用力,用力到李朝安听见了自己骨裂的声音。 “活人做不得傀儡,你心中无杀意,魔便奈何不了你。”褚清秋的声音响起,淡漠地像捏了一块石头。 李朝安含着泪,泪珠险些挤出眼眶,她已然说不出话,只听那好听的嗓音接着耳语。 “我不许任何人,伤她性命。” 性命二字一出,李朝安便听见最大的一声咔嚓,她体内像是有什么东西消失了,于是在极度的恐惧下,她手陷入泥中,身体慢慢僵直。 其他人听不见褚清秋说的话,但却目睹了李朝安死去的过程,于是沼泽地一片寂静,渐渐雨也小了,无人敢开口。 褚清秋的身体立起来,她收回白骨,右手在衣袖的掩盖下捏紧衣衫,却也控制不住地发抖。 杀了李朝安并不能改变什么,她此时脑中空空如也,透支的仙力也令她头昏目眩,若是从前这个法阵于她而言不过屈指,可她现在只剩了一半修为。 她还能怎么办?褚清秋一步一步转过身面对流露出恐惧的众人,头一回感到不知所措。 她还能怎么撑下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此时,天空忽然再次传来雷鸣声,方才打破的乌云重新合拢,能给人带来温暖的光束再次消失。 平遥长老敛眉望向天际,只见滚滚黑云之中不知何时站了一戴着面具的人,猎猎衣袍像烟囱似的冒着黑烟,黑烟同乌云重叠交汇,就好像漫天的浓云都是自他而生。 周围属于魔的气息无法忽略,她心神一颤,忙捏紧法器。 “这是真的魔!”容锦哑着声音道,“拂衣说的没错,定是它闯入了云际山门!” 几个东苑弟子纷纷拿起法器,心中既怕又好奇,洪影举着重剑,眼中有一丝激动:“我等降妖除魔多年,所见的多是些魔兽魔物,真正强大的魔族却还是头一回见。” “面具……”平遥长老瞪着眼睛,“此人便是闯入招摇的魔,此人实力强大,诸位当心!” 风呼呼地刮着,雷电轰鸣却不见雨点,那黑袍之人慢慢飘下苍穹,沙哑的古尸般的嗓音响起:“褚凌神尊,许久未见,我送你的这份大礼你可喜欢?” 褚清秋抬眼看他,强行撑起身体,白骨捏在掌心,她眼底流动着什么,随后又被狂风掩去。 “那臭丫头死了,下一个便轮到你。”男人咯咯咯笑着,他忽然举起手中峨眉刺,天空便有数道闪电劈下,在半空汇合成把蓝色利刃。 褚清秋头顶便是滋滋的闪电狂风,她扬手抵挡,然而却有更多闪电利刃自天而降,可这次的对象不是她,而是脚下猩红色的沼泽。 借助了苍穹的强大的力量轰然落于地面,震得众人站立不稳,此时有人大叫着指向面前:“快看,虎穴塌了!” 此言不假,只见原本积水的沼泽在闪电的力量下猛然陷落,从那猩红之地朝外延伸,众人连忙飞身上了半空,脚下的大坑还在不断扩大,一时间泥水四溅,深埋地下的滚烫的热气喷涌而出,周围一时如同炎夏。 “不好!他要放出怨灵!”平遥长老一声厉喝,连忙召出仙力将脚下的大坑笼罩,好阻挡那些终于见了天日的怨灵。 其余人见状也忙用仙力凝成结界,一同阻拦,然而那些怨灵足够疯狂,竟不顾一切地齐齐冲撞,结界如同狂风中巨大的泡泡,来回摇摆,危在旦夕。 褚清秋来不及多想,她咬牙抬起疲累的手臂,一手迸发白光扎实结界,另一手操控白骨速速变大,迎向男人挥动峨眉刺引来的滚滚天雷。 男人不断哈哈大笑,褚清秋精疲力竭,眼前一阵昏眩,竟竭力将心中所想念出了声。 “宁拂衣!” 好吵,好烫,周围的烈火熊熊,自己的手脚已经化为灰烬,五脏六腑也早已融化,被火苗一丝一丝烧去躯体的感觉怎么这样疼,疼得天塌下来,地陷下去。 她是谁?她在哪?她好痛苦。 有没有人救救她?她的灵魂在不断被烈火撕碎,在她觉得自己即将消散之时,魂魄又重新相聚,继续这种痛苦。 有人在她耳边叫着宁拂衣,宁拂衣是谁? 她睁着眼睛,不过她没有眼睛,瞪着眼前滚滚烈火。 有没有人救救她,她发出痛苦的嘶鸣,可她也没有嘴。 但有人听见了她的喊声,烈火里印出一张人脸,那脸很是熟悉,可她想不起在哪见过。 那人的神情很奇怪,十分迷茫,又十分无奈,还夹杂着几分怒火。 “你这臭崽子,你死就算了,拉上我干甚么?”那人的声音带着一点让人沉醉的媚意,怒声骂道。 “对不起。”她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骂她,但她记得有人对她说过人要知错能改,于是努力用灵魂道歉。 那人沉默了半晌,在火中幽幽叹了口气,忽然开口:“有人在喊你。” “你还想活么?” 第69章 重塑 她还想活么?她不知道,她甚至思考了一会儿“活”是什么。 “我若活着,是否便不会这般疼了?”她问。 那人沉默了会儿,随后发出声嘲弄的轻笑:“那不一定。活着或是死了,和痛不痛并不相干,你回到尘世里,或许会比如今还要痛苦百倍。” “只是你留在这里,痛苦的便是旁人了。”那人又道。 “谁?”她问。 “喊你的人。”那张人脸在火焰里若隐若现。 闻言,她又细细听去,烈火之外似乎很是嘈杂,所有的声音汇聚成诡异的轰鸣,让她有些昏沉,于是她又将耳朵收了回来,只听身旁的劈啪作响。 “我若不活,你是不是便也活不成?”她犹豫着问。 “我活得成,只是我不想活了。”那人语速放慢,似乎在思考怎么和一个懵懂的灵魂解释,“但如果你想活,我可以考虑。” “你为什么不想活?” “因为人世间皆是薄凉之人,出尔反尔,背信弃义。生无可恋,死亦何哀。” “那你为何想救我?”她又问。 那人顿了顿,叹息道:“因为你不是。” “不是什么?”她追问。 “薄凉之人。”那人淡淡回答,“你救了你朋友,你这身躯虽然弱小又没用,但却比那些道貌岸然的神要来得光明。” 眼前半透明的粉色魂魄不说话,就在烈火中摇摇晃晃飘着,像是在等待什么,那人与她对视半晌,终于决定不和一只怨灵计较,继续开口。 “我曾经有个主人,他生来便是九天神族,命定了要守护六界,他的未来光辉万丈,小小年纪便受着六界崇敬。” “而我生来也是神兽,被家族献给他,与他结契,从此便成了他座下的神宠,随他一同修炼,长大,化形。他勤奋好学,为人和善,我便崇敬于他,心甘情愿认他为主。直到……” “直到什么?”怨灵往前凑了凑。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一日,我随他下凡历练,遇上了当时魔族的君墨阑,二人打了三天三夜,直从招摇山打到铜川,他年纪尚轻终是不敌,被君墨阑一掌拍下了铜川鬼眼,我们二人皆被鬼眼吸去神力,难以抵御浊气。” 那人说到此处,语气终于不再漫不经心,而是带出难以抑制的痛恨。 “当时即将落日,我见他身负重伤,便拼上浑身力气打算带他飞出铜川,然而我刚飞到鬼眼边缘太阳便已经落下。眼看着浊气即将吞噬我等心智,他却忽然起身踩着我的身躯,将我当做踏板,在最后关头跃出鬼眼!”那人的声音越发愤怒,愤怒让周围火苗都更热烈些许,劈啪作响。 那人说到此处情难自禁,索性闭口不言,待急促的呼吸和缓后,才继续开口:“我怎么都不曾想过,我忠心相待的主人会踏着我的身体活命!我被他这一脚踏回了谷底,自此被浊气吞噬,化为魔兽,浑浑噩噩在那谷底待了不知多少年。” 怨灵听得迷迷糊糊,但却能感受到那人一瞬间迸发的恨意,于是她晃了晃魂魄,以示安慰。 “然后呢?”她问。 那人发出声笑,恨意消散许多,继续道:“往后你同那褚凌神尊恰巧落入铜川,无意中将我意识唤醒,我这才得以飞出鬼眼,逃离铜川。只是不曾想时间已然过去数万年,海成了陆地,山峰被磨平,我所熟知的那个世界早已尘封在岁月里。” “而我被浊气侵蚀数万年,不知吞食了多少生灵,早已化成人人喊打的魔兽。我不知何处为家,便去寻当时害我成魔的主人,这才发现诸神早已陨灭,唯有一方坟墓存于地下,地上早已建起新的国家。” “这几万年于天地而言都是漫长,然于我而言,却是一夜之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那人语气再次跌宕。 “我恨那个让我陷入这般境地的人,尤其是他竟还想着重生,利用坟墓保留住自己一缕魂魄,他魂魄不灭,我与他之间的契约便不断,我便是死了都还是他的神兽,我不愿这般!” “所以我打晕了岐国女帝,伪装成女帝留在皇宫,试图进入他的墓穴,可神葬无论多强的力量都打不开,而我胸无点墨,难以解开其中机关。正巧你与褚凌神尊来此,我便起了心思,骗你们助我一臂之力,这才彻底灭了他肉身和魂魄,还我一个清清白白!” 那人说罢,又屏息片刻,才恢复淡然,无奈之色代替了悲痛:“我不愿做魔兽,故而本想死在墓穴中,你却将我救出墓穴。又把我放在一念珠里,将我带到了此处。” “不过你倒不曾带我下来,是我自愿随你落下铜炉。”那人摇头道,眼神掠过头顶滚滚热浪,“她已是强弩之末,你须得决定了,回去,还是留下?” “回去便得同我结契。提前告诉你,我魔气难消,你若同我结了契,往后定要面对仙门的腥风血雨。”那人眼眸深邃,幽幽道。 怨灵也抬头看,但她只能看见令人窒息的火光,耳边还回荡着低语,只是那低语越发微弱。 她张了张口:“我回。” 火焰中传来泠泠轻笑,随后一丝银色的光芒从面前升起,丝线缓缓蔓延,落于她魂魄。 古老的听不清的经文在脑海中响起,像是无数老者在她耳边念,她身上疼痛更甚,眼前顿时入了夜,她的眼睛好似嵌进了脑子,亲眼看着那银丝绘成个古老的文字,最后重重印在她识海之中。 “你叫什么名字?”她开口。 “九婴。”那人声音柔媚温和,“麒九婴。” 与此同时,已经完全塌陷的虎穴之上,透明结界已经被烈火炙烤出通红之色,所有人围在结界周围,竭尽全力维持结界完整,困住那些疯狂冲向人世的怨灵。 穴底火光通天,将昏暗的四周照出一片金黄的光明。 “我坚持不住了!”一个东苑弟子咬着牙喊道,“我们得撑到什么时候去!” “再撑一撑!我们已向最近的仙门发出消息,相信定会有人前来相助!”洪影一张方脸红成了苹果,不知是烈火映的还是如何。 一旁的容锦回头看了眼,忽然急声大叫:“平遥长老,神尊快不行了!” 原本控制结界的平遥长老闻言,连忙将结界交给景山长老,随后后退腾出双手,飞起落到褚清秋身边,只见同那魔族对战的褚清秋嘴角已经有了隐隐血迹,面色苍白如纸,一旁纷飞,身躯摇晃。 “神尊!”平遥长老大惊失色,连忙伸手扶她一把,随后将手里法器扔到半空,施法召唤天雷,对抗那男人引出的雷电,一时间漫天都是雷火,冷色的光一次次劈开苍穹,整个地面瑟瑟发抖。 然而那男人的实力实在高深莫测,又有魔器峨眉刺在手,她二人联手都落了下风。 男人于高空哈哈大笑,诡异的笑声回荡在天地间,闻者无一不愤恨胆寒,他扬手挥出道道黑烟,褚清秋和平遥长老各自用仙力抵挡,二人连连后退。 “神尊,你这是要做何!”平遥长老冷不丁看见褚清秋忽然散去了仙力,指尖点上额头,急忙惊声劝阻,“你已撑不住了,残月阵损耗强大,再用一次恐会……” “方才的残月阵只用了两成效力,不足挂齿。如今左右不过一死,不如与这几次三番害人的魔物同归于尽。”褚清秋清淡的嗓音响起,带着不符合她外表的苍然,她没有听平遥长老的劝阻,而是道,“平遥,助我。” 平遥长老来不及拦住她,转眼人已经飞上了半空,无数道黑烟朝她涌去,平遥长老见状只得听从她的,竭力帮她挡住那些天雷与黑烟。 白骨再次化为千百万根,在她身后迸发冷冽的白光,比方才还要灿烂几倍的光辉照耀天地,白衣女人立在光辉中央,长发随风翻滚,身躯如星如月。 天上的男人见状变了脸色,而平遥长老则忽然焦急地叫喊起来:“神尊且慢!神尊,你回头看!” 褚清秋掌心未画完的月牙淡去光辉,闻言转身,呆呆立在了半空。 只见方才还坚实的结界被轰然破开,其中怨灵却并没有四散而出,而是被忽然燃至半空的烈火完全吞噬,无根烈火在半空扭曲撕裂,最后重组成一个庞大如云的身躯。 “那是什么!”被气流四散击飞的东苑弟子震惊道,“好像是灵兽!” “灵兽?哪有这么大的灵兽,我从未见过!” “不,这不是灵兽!”洪影眼珠子都快飞出眼眶了,他又惊又喜,连声叫喊,“这是神兽!上古神兽,麒麟!” 那身躯忽然仰天长啸,声音如同碾压岁月而来,听得所有人脖颈冒汗,伴随着骇人的兽啸声,原本满是淤泥的地面忽然升起片片光点,如同发光的尘土,从四面八方朝着半空而去。 褚清秋怔怔看着眼前景象,双手捏得几乎失去知觉。 无数光点在烈火前汇聚,光芒却并不被烈火压制,随着光点越来越多,一个人的形状见了雏形,光点凝聚成了五官和修长的四肢,最后覆盖上衣袍。 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柳文竹从泥泞的地上站起,含泪捂住嘴唇。 “宁拂衣?宁拂衣!” 此时其余人也认出了半空中张开双臂的女子,她已完全长大,再看不出半分稚嫩的少女模样,衣裙贴合丰韵的躯体,红色的闪着金光的布料随风翻转,美艳而又热烈,将脚下之人全看呆了眼。 重塑肉身的同时,结契的经文还在周围回响。 “宁拂衣……”褚清秋喃喃道,她想要往前一步,然而脚下如同扎了根,动弹不得,只能站在半空冲她遥遥望去。 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脸,终于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轻而易举击溃了她的防线。 天边的男人也未曾想到会出现这般场景,惊讶的同时连连咒骂,急急忙忙召唤天雷,同黑烟一起结成法阵,准备先了结了褚清秋。 然而就在法阵靠近褚清秋的那刻,天光骤然大亮,宁拂衣身后的烈火终于显形,羊首狼蹄,鬃毛流光溢彩,四肢威武如山,红目耀眼如日,属于上古神兽的怒嚎响彻天地。 经文戛然而止,契约结成。 所有的乌云一刹那消失,于烈火前漂浮着的女子凤眼忽睁,神识归位。 她眼中闪过半刻的迷茫,随后腾焰飞芒的神剑出现在她掌心,粉色气流对准褚清秋迸发,到达褚清秋身周时又流散开来,将背后即将击中她的法阵倏地打碎。 光芒吞噬了黑烟,荡荡气流冲散了褚清秋的发丝,她却动也不动,任由大风吹得她衣摆四散。 神兽再一声怒吼,所有的乌云和天雷全部消失,天空一尘如洗,男人伸着峨眉刺却什么都召唤不出来,一时气得目眦尽裂。 “褚凌神尊,今日我且放过你们!我等往后再战!”男人眼看怨灵被破,状况百出,不敢再恋战,于是留下句话便转身离去,消失在了天际。 宁拂衣神识刚刚回到体内,头疼得要命,重塑后的身体还不甚习惯,于是手一软丢了神剑,身躯随风下落。 前方闪来道飞羽一样的身影,她再睁眼时,自己已经窝在了女人的怀抱内,女人整个身躯都在颤抖,将她死死抱进怀里,生怕她丢了似的不敢松手。 栀子花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宁拂衣忽觉这样的场景十分熟悉,于是下意识扬起下巴,将脸在女人肩窝娴熟地蹭了蹭,却蹭到一脸的湿润。 她睁大眼睛,回了几分神,这才发现女人居然在哭。 “神尊……”她蹙眉离开她怀抱,“你怎么了?” 褚清秋垂着头不言语,如瀑长发将她脸颊挡着,却还能看见啪嗒啪嗒掉落在衣襟的眼泪,以及她掌心紧紧攥着的东西。 宁拂衣拉过她手,强行将那手掌掰开,惊讶地看见几块破碎的翠玉,和被玉割破的带血的掌心。 “腕钏……”褚清秋低低道,“腕钏碎了……” 第70章 孩子 宁拂衣从未见褚清秋哭成这个样子,她半跪在泥水里,下巴垂在胸前,哭得手掌无意识得蜷缩,几乎拿不稳几块碎玉。 宁拂衣一时慌张起来,手伸在半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最后在她身前徘徊了许久,这才忙乱地捏起衣袖,去擦她脸上的泪。 然而那泪越擦越多,宁拂衣最后只得放弃,她定定望着褚清秋的发顶,不知晓为何心中又酸又胀。 “碎了就碎了,往后我再给你买别的,若是你不喜欢别的样式,我便去买原石,给你磨一个一样的,好不好?”宁拂衣头一次放软了声音同褚清秋讲话,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像是二人的身份忽然有了微妙的转换。 “再买一个也不是这个了。玉碎了便是碎了。” 宁拂衣哑口无言,她没想过一个随手拿的玉镯会让她这般珍视,于是强行从褚清秋掌心把那几块玉抠出来,那双沾血的手顿时蜷缩,捧在掌心。 褚清秋正欲呵斥什么,眼前的女子却忽然单臂环过她肩,手腕用力,将她轻轻搂在了怀里,她口中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 褚清秋叹了口气,双手偷偷摸上她衣袖,紧紧攥着那布料。 随后眼睛一闭,任凭眼泪掉得更凶。 事情结束,满地散落的人此时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有的一瘸一拐,有的散尽仙力,有的累得气喘吁吁,纷纷抬头去看那麒麟。 瑞兽归世,风雨顿歇,刺眼的太阳在头顶高高挂着,烤干方才还被大雨冲刷过的土地。 “我的个乖乖,这真是麒麟?还是个成年的!”一东苑弟子抹去脸上泥水,震惊得无以复加。 “师兄,这麒麟同神尊的白虎相比,哪个更厉害?”那弟子问一旁的洪影。 洪影也狼狈至极,他一边捡起重剑一边道:“同为上古神兽,哪能分得出谁更厉害,只是这麒麟满身毛发光亮,身躯巨大,一看便是个修炼了不知几万年的成兽。神尊的白麟虽也是神兽,但却是只幼兽。” “那这宁拂衣是多好的运气,能得了这等机缘,不仅捡回条命,还得了上古神兽!”那弟子都快将羡慕二字写了满脸了。 “行了,机缘岂是人人都有的。莫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你师姐还在地上躺着呢,还不快去替师姐疗伤!”洪影抬腿踹了他一脚,将人赶到冯歌身旁。 半空中的麒麟慢慢收了兽啸,小山一样大的眼睛转向地面,随后身躯在灿烂的阳光中缩小,最后化成个白发金瞳的红衣女人,腾云落下。 柳文竹和容锦着急地朝宁拂衣跑去,然而却被娇柔嗓音拦住:“这个时候,你们就莫要去打扰人家。” 柳文竹闻言看向她,待看清那张脸后,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千斤锤顿时出现在掌心:“你是……” “是我。”九婴将葱指放在唇边做出个噤声的动作,眼波流转,“你们那个大呼小叫的蠢丫头呢?” “什么大呼小叫的蠢丫头……”柳文竹看了容锦一眼,这才反应过来,“秋亦?她,她还在门中,没有跟来。” “哦~”九婴颔首。 几人望向远处被杂草遮挡得模糊不清的二人,看不清她们动作,只能看见一片红一片白的衣角。 “神尊……”柳文竹轻轻道,“好像很担心衣衣,我从未见过她这样失魂落魄。” “是啊,好像是,吓坏了。”容锦小声说。 —————— 这一战所幸没有太多伤亡,只有几个东苑弟子受了轻伤,而托九婴的福,她浴火重生时烧掉了大部分怨灵,免了一场怨灵为祸世间的灾难,其余的也被收服,准备送往地府。 待所有事务都处理好,众人便踏上了回门之路,天色将晚,碧空的一半都被阶梯状的晚霞覆盖,长空辽阔,远眺令人心旷神怡。 李朝安的尸体被放在了最角落,弟子们则守着伤员窝在一起,疲累地进入梦乡,平遥长老同褚清秋站在虎头上,商议着什么。 褚清秋已经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只是眼睛和鼻尖还有些泛红,被黄昏的天光掩盖,她负手立在苍穹之下,神色凌然。 “不曾想魔族妖物竟能闯入我云际山门,不知他们到底在密谋什么,竟对一个普通弟子下手。待回门后须得加强结界,以防再有此事出现。”平遥长老沉声道。 褚清秋轻轻摇了摇头:“平遥长老,你不觉得此事来得蹊跷。那魔族是冲着宁拂衣去,若是一个外来的魔物,怎么会正巧挑中了李朝安?” 平遥长老闻言深吸一口气,蹙眉道:“神尊是说,此人是我山门之人?” “本尊也只是猜测,尤其是在招摇山时我和宁拂衣都觉得那人熟悉。不过也或许是此人眼线繁多,监视云际山门也说不定。但无论是安插眼线还是此人就混在门里,我等往后都须得留意。” “门中之人……”平遥长老陷入沉思,“神尊心里可有怀疑之人,会不会是梅……” “梅承嗣确实值得怀疑,但就是他太值得怀疑了,所以反而并没有那么像。”褚清秋淡淡道。 平遥长老颔首,她叹息一声:“自先掌门故去后,我们云际山门乃至五界都不太平,希望我们能撑过这次劫难。” 褚清秋没再说话,眼睫垂下,盖住被眼泪冲刷得有些泛红的眼底。 而在她背后,一双视线紧紧盯着她,直到被在天上遨游了一圈回来的女人打断,宁拂衣这才眨了眨眼,收回视线。 方才褚清秋在她怀里哭了个水漫金山,然而待人来之后,她便扭头就走,好像方才在她怀中抽泣的是别人。 有一种拿羽毛在心间上作乱,待心痒痒了又把羽毛抽走的感觉,实在不负责任。 宁拂衣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胆子将人抱住,但安慰哭泣之人的最好方式便是拥抱,她就这么做了,似乎确实有效,至少被抱进怀中的褚清秋不再颤抖。 而且她也没挨揍。 染了丹蔻的葱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将她眼神强行引回去,宁拂衣斜着看了九婴一眼,九婴便将手收走,弯着眼眸笑。 “你这丫头长大一圈,看人的眼神怎么也可怕起来,真叫我心慌。”九婴将手指搭在自己臂弯。 “我天生长得不讨喜,我可没瞪你。”宁拂衣说,“可你不是神兽么,为何还要骑在别的神兽身上?” “我乃化出人身的神兽,岂是这未开化的小崽子能比的?”九婴拿脚在白麟背上踩了踩,“托你的福,我也有幸坐一回坐骑。” “我们可说好,我救你是因为看你一心赤城,动了恻隐之心,你可别真拿我当你的灵宠。”女人理了理发丝,“我麒九婴活了几万年,还不至于给一个黄毛丫头当宠物。你可不许骑我。” “你放心吧。”宁拂衣被逗笑了,“我还没多谢你救命之恩,骑你干什么?” “不必谢,浴火而生本就是我族天分。同你结契倒是驱散了我一身魔气,于我而言也是件好事。没想到你个资质平平的丫头,还有几分特别。”九婴说。 “就是这修为实属低了一些,压制我身上神力。”九婴阴阳怪气。 “……” 结契之后的灵兽的力量会受主人修为的影响,宁拂衣这才想起来运功探查体内仙力,发现再次充盈一些,看来同神兽结契还是有一定的效用。 这番可真是惊险,宁拂衣心道。 宁拂衣没再看褚清秋,而是强行将目光移到了扎堆的弟子中,柳文竹和容锦正在忙忙碌碌给受伤的弟子上药。 宁拂衣不愿再让自己思绪乱着,于是主动找起了话题,张口问九婴:“你有孩子吗?” 九婴沉默了一瞬,随后张口便骂:“老娘孤孤单单几万年,哪里来的孩子?你莫不是脑子……” “那你那日在鬼眼中,为何听见平安喊娘亲便停了杀戮?”宁拂衣眼疾嘴快地打断施法。 九婴一愣,秀眉攒起,宁拂衣见她忘记了,便将那日在鬼眼中同还是魔兽的她打斗的过程复述了出来。 “你那笨狗……平安,”九婴眉毛越拧越紧,“身上可有神兽的气息?” “没有。”宁拂衣摇头,“连灵兽的气息都没有,所以我才奇怪。” 九婴神色复杂,也不知是喜是怒,过了半晌才道:“你知晓鸟类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下蛋吗?” 宁拂衣点头。 “麒麟一族在未修成人身前也是如此,每过五千年便会留下一颗麒麟蛋,不过没有婚配的麒麟生下的大多数都是空蛋壳,唯有极少的可能是正常的蛋。” 此事有些荒唐,这回连宁拂衣都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继续开口:“你是说平安可能是从你的蛋里孵出来的?一条狗?” “不是狗,是麒麟幼崽。”九婴纠正,“不过这样孵出的幼崽是不可能修炼的,也并非神兽,只是寿命要比普通动物长许多。” “我忽然有些期待,我的崽子能长什么模样。”九婴拈着肩上垂落的发丝,莞尔道。 “你最好别期待。”宁拂衣为难地开口,“它有点胖。” 黄昏过去,天上只余几片浮云,脚下掠过的城镇已然亮起万家灯火,如同洒落在大地的碎星。 柳文竹和容锦照顾完伤者,转身朝宁拂衣跑来,柳文竹同宁拂衣对视之后,眼眶便立马红了,盈盈眼泪再次在眼睛里打转。 “你方才不是哭过了么?怎么还哭。”宁拂衣哭笑不得地摸出手帕递给她,看着弱柳扶风的女子一边抽泣,一边用帕子捂着脸。 “她已经哭了一路了,方才给师兄师姐上药时都没忘了抹泪,刚才好了点,如今又是这般。”容锦也笑道,他看着宁拂衣叹息,伸手摸了摸她发顶。 “你瞧瞧你,险些将我们魂都吓碎了。”他心有余悸道。 “我哪里值得你用命换我。”柳文竹抽抽搭搭道,她握住宁拂衣掌心,“你是我此生最好的姐妹,你知不知道就算我活着,往后也会痛苦一生?” “我知道。”宁拂衣说,她将柳文竹拉到自己面前,“可你不是也准备以命换我?若不是我打晕你,跳下去的便是你了。” “原来你是打晕我的,怪不得我脑袋这样疼。”柳文竹纤手抚上后脑勺,哭得冒出个鼻涕泡。 二人对视一眼,忽然同时笑了,柳文竹扯着容锦笑得肚子疼,宁拂衣许久不曾这样放肆得快乐,她抹掉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心里像塞了一团云般轻松。 太好了,她救下了柳文竹,而她自己也活着,她这一世可以修仙了,容锦也就不会死。 希望往后她再也不用看着有人在她面前死去。 一旁的九婴看不下去她们这般幼稚,抿着红唇离远了点,她们笑够之后,柳文竹这才擦干眼泪。 “衣衣,你活过来后好像又长大很多,我如今都不敢看你了。”柳文竹移开眼神,摸了摸脸。 “是啊,你不仅变精致了,就连这个头……”容锦伸出手比了比,嘴角一垮,“再长都要赶上师兄我了。” 他酸酸道:“再也不是那个拽着我手指头走路的小师妹喽。” “是么?”宁拂衣还没有注意到身高,此时看了眼柳文竹才发觉了差距。 怪不得她方才扶起褚清秋时,觉得对方的身躯更纤细了些。 “拂衣,你说那个蛊惑李朝安的魔为什么会对你下杀手呢?”容锦忽然正色,低声问。 宁拂衣摇头,那人确实是针对她而来的,但她自己都不知晓她身上有什么特别的,能够让一个这么强大的魔屡次三番设计害她。 而且这个问题就连褚清秋都不清楚,所以她虽疑惑,却不知向何处寻求答案。 “他到底是何人,为什么能对云际山门了解得这般透彻?”柳文竹也道。 “不止是云际山门,还有招摇大会。”宁拂衣垂着凤眼开口,“那日破坏招摇大会的也是此人。他深知神陨所在,也知晓仙门内部的安排,如今又知道李朝安恨我,所以他定然在我们身边。” “我们身边?”柳文竹惊呼,连忙捂住嘴巴,“那你可猜到是谁?” “一次可能难以猜测,但次数多了,再狡猾的兔子都会露出马脚。”宁拂衣眼眸愈发幽深,指尖无意识地击打衣衫,“只是还未曾确定,还需探查。这些日子你我除了今日在场的这些人以外,其余的都不要相信。” “此人太坏了,险些要我们都没了命,定要将他揪出来!”柳文竹捏紧了拳头。 她们谈论之时,白麟已经抵达了云际山门,门中一片祥和,其余弟子全沉浸在睡梦中,无人知晓昨夜发生了何等天大的事。 受伤的弟子们先一步被搀扶下去寻医仙,平遥长老在经过宁拂衣身边时,一言不发地在宁拂衣肩上拍了拍,叮嘱她不用多想,善后之事交给她,先行休息便是。 宁拂衣礼貌地笑笑,回头找褚清秋时,却发现她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这人真是别扭,方才还捏着她衣衫哭呢,怎么一回门就翻脸不认人起来,宁拂衣摸了摸衣角。 宁拂衣和柳文竹带着九婴摸黑回了珠光阁,平安不知道去哪儿野了,没有在珠光阁等她,加上宁拂衣刚刚从火里出来,脑袋散了架似的疼,便没去管其他的,先合衣躺在床上,准备睡一觉再说。 然而床榻忽然晃了晃,她再转头时,身边多了个丰润的身体,原是九婴心安理得地挨着她躺下,她身上异香浓得刺鼻,宁拂衣捏着鼻子偏过头去。 “你不是神兽么?为什么要同我挤床睡?”她无奈。 “我好歹也做了几月的女帝,睡床榻睡多了,地上我可睡不惯。”九婴笑眯眯道。 “我忽然想起,你与平安是朋友,我是平安的娘亲,那按理来说,你是不是也该唤我一声娘亲?”九婴又道。 宁拂衣翻了个白眼,强行将眼睛闭上,不再搭理她。 她的头很疼,于是意识逐渐模糊,呼吸均匀起来,做起了浅浅的梦,梦里是一个女人在哭,哭她碎掉的玉镯。 宁拂衣脑子猛然清醒,她瞪着眼睛望向那块快被看烂了的藻井,一时无言。 褚清秋好像,很喜欢那个翠玉腕钏。 身旁的九婴已经打起了呼噜,宁拂衣叹了口气,抬腿于月辉中坐起。 从一念珠中掏出了那几块被她夺过来的碎玉,忍着头疼修补起来。 第71章 不怕 玉已碎,无法再恢复原状,但好在褚清秋捡回了腕钏的所有部分,拼起来还算完整。 于是宁拂衣翻箱倒柜找出几枚金头面,溜出珠光阁,独自坐在月色下,把头面上的金珠子熔了,用神剑打成薄薄的金叶子,固定在腕钏的断裂处。 所幸雕着栀子花的部分完好无损,所以这般修补过后也不难看,只是不似原本那般周身是玉的通透,多了几分金灿灿的残破美。 不过这过程听着简单,但做起来却极为耗费时间,不是金叶子打得不均匀,就是腕钏贴合不完整,将宁拂衣累了个满头大汗。 直到将天上的月亮都熬进了云层,她这才修补好,长长呼出口气,将腕钏拿起,对着一旁的灯笼端详。 柔和的灯光下,玉色青翠油润,上面雕花的金叶子严丝合缝。 宁拂衣此时的头又疼了几分,好像数只蚂蚁在颅内啃食,她将腕钏收进袖笼,捂着额头咬牙忍耐。 这是怎么回事?她方才自己探查过了,体内没有伤,仙脉也无损,无病无灾的,为什么会这样头疼欲裂。 她挥手召出仙力,用双指点进太阳穴,柔和的粉色光点涌入肌肤,过了许久,头疼这才缓解。 不知道褚清秋歇下没有,或许应当将这碧玉腕钏送去,还能顺便问问自己为何会无缘无故头疼,宁拂衣思忖罢,拿起灯笼起身,沿着夜路走向静山宫。 与此同时,静山宫楼阁内,一豆灯火燃在床脚,屋中其余地方皆是黑暗,昏暗的灯火只照亮了床榻,和床榻上那人的侧影。 女人瘦削的身体蜷缩在一起,双手抱着膝盖,将头靠着床柱,裙摆铺散了满床,如同盛开的栀子花。 许是平日里她总挺直着肩背,用宽大的衣衫和周身凌然气势将自己包裹,所以如今散去外物时,才会看起来更为瘦弱。 门被敲响了两声,秋亦小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师尊……弟子给您熬了姜茶,您喝点吧。” 褚清秋眼眸动了动,将脸更往阴影那侧偏去,声音轻柔淡漠:“我累了,不想喝。” 秋亦在门外端着姜茶,担忧写了满脸,后退两步却不愿离去:“师尊,你从方才回来便一言不发,弟子,弟子实在担心您……” “我没事,只是发生了太多事,疲累罢了。”褚清秋又道,“你将茶放下,回去吧。” 秋亦咬着嘴唇站了半晌,随后在门外蹲了下来,一言不发地守着。 于是等宁拂衣踏上阶梯之时,便看见门口蹲了个昏昏欲睡的人,门内亮着昏暗烛火的景象。 宁拂衣走到门前,将垂着头打瞌睡的她叫醒,然后道:“神尊呢?” 秋亦冷不丁被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忽然想起褚清秋歇着,这才将声音咽了回去,用气声道:“这还用问,自然在里面!” “你们在东岳到底发生了什么?师尊自回来开始便魂不守舍的,问什么也不说,我都要急死了!”秋亦说着从地上爬起来,顺便端起了那碗姜茶。 “我死了。”宁拂衣简短回答,推门便要进去。 “死了?”秋亦震惊地张大嘴巴,满脸不信,随后手忙脚乱拉住宁拂衣,把手中还温热的姜汤塞给她,“这是我熬了几次的姜汤,里面加了神草,有暖身之效,你给师尊带进去!” “她现在也就愿意听你的话了!”秋亦不情愿地瘪嘴。 宁拂衣看了她一眼,随后拿过姜汤,敲了两下门框,推门而入。 门内的灯火在她进入的那一刹那熄灭,里面比屋外还要凉,宁拂衣反手把门关好,往前踏了一步,栀子花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褚清秋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静山宫成了你家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有半分礼数!” “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宁拂衣没开神识,摸黑往前走,就在膝盖即将磕到矮桌之时,烛光再次亮起,褚清秋正盘膝坐于桌边,薄唇紧抿。 宁拂衣停下了脚步,低头看了看桌角,隐了唇边笑意,正色跪坐,把汤碗放在褚清秋面前。 “我不喝。”褚清秋淡淡道。 “你真的不喝?”宁拂衣拿起碗放在鼻尖闻了闻,“秋亦的手艺不错,这姜茶挺香的。” 她话音刚落,便被忽觉后背发凉,随后手一松,碗被褚清秋用仙力抢去,重重落回桌上。 “本尊临走前是不是告诫过你,让你好好待在云际山门?宁拂衣,你何时才能听本尊一句话!”褚清秋用拳头抵着桌面,低低道。 原来她是因为自己没听话而生气,宁拂衣的手在袖中转了转冰冰凉凉的腕钏:“可是神尊,那魔族本就是知晓你不在门中,这才敢大胆下手的。当时你在东荒,其他长老又不会信我说的,而柳文竹危在旦夕我绝不能耽搁,这才铤而走险。” “这也不是我的错……”宁拂衣将声音放低了些,垂着睫毛道。 褚清秋红唇微张,竟是一时哑然,最后将衣袖一甩,转身立起,顺平心中郁结。 过了片刻,她才张口:“罢了,我若不这个时候离开,也就不会给那魔族可乘之机。” 太阳打脚底下出来了,褚清秋居然会给别人台阶下?宁拂衣惊讶地抬眼,随后撑着桌子起身,走到她背后。 从袖中将修补好的碧玉腕钏拿出来,手臂绕过褚清秋身侧,将腕钏在她面前晃了晃。 褚清秋动作一顿,掌心不由得捏紧衣角,垂眸看那腕钏。 宁拂衣的手很巧,金叶子上都雕刻出了花纹,将断裂之处毫无痕迹地遮挡起来。 宁拂衣见她不说话,裙摆飞扬地转回她面前,强行拉起褚清秋手臂,将腕钏套在她手腕上,褚清秋起初还挣扎两下,待那腕钏触碰到肌肤时,她便不动了,任由宁拂衣拉着。 “这不就好。”宁拂衣笑道,“既还是原来那个,又独一无二了。” 褚清秋轻轻动了动手臂,冰凉的腕钏便同其他手镯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神尊,这下不伤心了吧?”宁拂衣微微前倾,去看褚清秋琉璃一样的眼瞳,却被自己忽然飞起的衣袂挡住了脸。 “往后不许再提及此事。”褚清秋说罢,绕过她走回床榻,拂衣坐下。 宁拂衣随她转身,心里有些疑惑,不知道为什么,自打她方才进门来,褚清秋就没正眼看过她,好像刻意躲开了她的视线一样。 难不成自己成年的模样真有那么骇人?宁拂衣随手化出快铜镜放在脸前,左右照了照,眉如弯钩,丹凤眼微微上扬,唇红齿白,笑起来嘴角尖尖,是不大正派。 但因为少了前世的两颗泪痣,也少了几分妖邪之气,按理说也该算个美人的。 “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褚清秋看着眼前的烛火道。 宁拂衣这才记起了头疼之事,垂手收了铜镜,正要开口,一阵猛烈的痛感忽然贯彻了她整个头颅,这次要比方才难忍上几倍,她不由发出声低哼,双膝一软往前倒去。 坐在榻上的褚清秋看见她动作,身体顿时化作残影,眨眼间便立在她身前,情急之下拦腰将她扶住:“宁拂衣!” 宁拂衣则撞进了一团香气中,她紧紧捂着脑袋,身体不由自主下坠,疼得面色苍白,眼泪都要落下了。 褚清秋死咬着唇瓣,反手将她按坐于榻上,随即转身,一掌将门轰开了去,把外面蹲着的秋亦吓得险些掉下楼阁。 “师……” “快去写信给江医仙,就说急事请她相助,让白麟送去巫山江家!”褚清秋道。 秋亦一眼看见了褚清秋榻上冷汗直冒的宁拂衣,慢了步子:“这……” “快去!”褚清秋震声道,秋亦这才道了声是,急急从栏杆上跃出,身影消失。 褚清秋又挥手关好门,顾不得那许多,一手揽着宁拂衣,另一只手穿过她膝下,将她身躯横在床榻上。 随后双指划过眉心,带出缕银白仙力,注入宁拂衣眉间,可是来来回回探查一圈,也不曾见半点损伤。 “怎么会这样……”褚清秋敛眉自语。 怀中女子已经浸出了满身冷汗,她几乎发起了抖,疼痛难忍地左右翻滚,手不由自主攀上褚清秋的腰。 她疼得意识模糊,好像抱着点什么会舒服些,也就不管那许多,蜷缩着往褚清秋怀中钻去。 褚清秋被怀中温热柔软的身子弄得身躯僵直,心跳也如一团乱麻,她只得闭上眼睛,右手在半空翻转一周,从掌心逼出仙力,源源不断地涌入宁拂衣体内,暂且压制住她六识。 六识被压制,疼痛感自会减轻,宁拂衣扭动的幅度渐渐变小,呼吸也不再那般急促,只是抱着褚清秋腰肢的手还没有放开,反而抓得更紧。 褚清秋收了仙法,一时有些脱力,被宁拂衣箍着腰没有站稳,身子一晃便要倒在宁拂衣身上,她连忙伸手撑住身体。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险些撞上她鼻尖,女子凌冽明艳的面容挂满汗珠,如清晨结霜的花。 褚清秋呼吸错乱,眼眸微闪。 宁拂衣疼痛淡去,身体巨大的疲累也随之而来,她无力地拉着褚清秋衣襟, “好疼……”她轻轻道,似乎潜意识中将褚清秋当做了救命稻草,只能对着她喊疼。 说完后,意识这才陷入黑暗。 见她终于昏迷,褚清秋反而松了口气,她唇红得好像要滴血,定定看了那张脸很久,这才移开目光,眼睫颤动。 随后伸手把宁拂衣额头上的汗珠擦去,自言自语:“不怕了。” “我来了。” 第72章 梦境 女子修长的手臂还在环着她腰,仿佛上了个锁扣,褚清秋想挣脱又怕伤了她,于是只能靠蛮力去抵抗,然而刚逃脱一点,又被宁拂衣用力拽回去,来往两次,她便不再动了。 她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心跳疯狂难耐,不由得握紧掌心,才稍稍平息些悸动。 她已忍了多少年了,可再次靠近这小魔头时,却还是会乱了心。 明明她是看着宁拂衣长大的,明明她向来自诩冷静自持,但为什么每每接近,先乱了的却永远是她自己。 褚清秋松了力气,不再挣脱,而是任由自己被宁拂衣揽着,跌到她身侧,撞进她散发的温热中。 风吹散了云层,皎月辉辉,树影斑驳,这一夜风起云舒,平安无事。 宁拂衣陷入了无休止的梦境里,先是看到识海中那两棵争奇斗艳的树,几日不见却各自大了一圈,下面盘根错节深入土壤,上面顶天立地伸入碧空,黑色的那棵有几个果实腐坏破裂,又从中多长出些枝叶,垂直扎入泥土,生根发芽。 当她震惊地伸手抚摸那枝叶时,眼前的景象又消失了,她正独自立在一座山坡上,坡上无树,坡下是十里杏花林。 风一吹,飘香的花瓣便散布在风中,落下缤纷的花瓣雨,自坡上遥遥望去,可见一女人在花林中舞一束花枝,剑气携卷着花瓣化作长龙,在她身周盘旋。 宁拂衣屏息,不由自主入了那花林,花瓣顿时片片拂过她脸侧,女人的身姿映入眼帘。 如腾龙矫蛇,又如游鱼飞鸟,长袖冉冉,随花飞舞。 沾着花香的衣袖擦面而过,半透的衣袂离开后,女人的脸已经近在咫尺,清香的味道渐渐贴近,宁拂衣顿觉脸颊滚烫。 女人似乎说着什么,拉起她手放在她腰间,宁拂衣不由攥紧了手,拼命想看清女人样貌,然而那张脸上总像顶着团迷雾,什么都看不见,就连声音都是模糊的。 女人越贴越近,宁拂衣睁大了眼睛,然而就在嘴唇相碰的那一刻,她像是被什么东西骤然拉出了梦境,带着一身冷汗嗔目。 凉风吹过,她震惊地瞪着眼前雕花的床柱,猛烈呼吸。 随着一呼一吸的声音不断交替,方才梦里的场景也丝丝缕缕从脑海中抽去,只留下一片茂密花林。 她低低/□□,想用手擦去额头的汗水,然而右手动了动却没什么反应,她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侧是有人的。 褚清秋也在此刻醒来,对上她那双清冷眼瞳时,宁拂衣一口气险些没吸进鼻腔,下意识便要起身,又被自己的手拉回床榻。 身下的床咯吱响动,宁拂衣眨了眨眼,抬起左手放在心口,以防那颗心一跃而出。 以往她不是没有贴过褚清秋这么近,甚至在前世囚禁褚清秋那段日子,她最爱看褚清秋那副屈辱模样。 可那时她对她只有恨,如今却…… 最后她定了定心神,这才开口:“神尊。” 褚清秋自然也慌不知措,但她二人此时都在强装镇定,而褚清秋向来装得更好些,于是淡然地收回被宁拂衣压在身下的衣袖,翻身而起,片片飞羽拂过周身,压皱了的衣衫便恢复了飘飘仙气。 “你昨夜头痛难忍,本尊暂时替你压制了六识,好缓解痛感,谁知你剧痛之下竟抱着本尊不放,于是便一夜天明了。”褚清秋道。 宁拂衣算是发现了,褚清秋自称本尊与否,完全取决于她此刻心情。 宁拂衣拖着已经没了知觉的手臂费力坐起,道了声多谢神尊。 “你为何还不起身,可是头痛未减?”褚清秋蹙眉。 “没有。”宁拂衣抿着唇瓣道,低头看了自己右手一眼,笑道,“麻了。” 褚清秋半晌无言,最后转身踱步到窗边,熹微晨光将她面庞照亮,乌黑的发丝呈现琉璃般的光泽。 “你那疼痛可是虎穴出来后便有了?”她问。 宁拂衣一边下床,一边点头。 “我已请了江蓠来此,不日便到。头痛之事恐怕须得她来查看,方才知是何缘故。”褚清秋微微侧身,“除去疼痛外,你可还有什么其他感觉?比如,看到了什么?” 宁拂衣垂眸回想了好一阵,印象里只有一片花林,还有那两棵矗立的树,而她也不想再瞒着褚清秋,于是便都说了。 说到花林之时,褚清秋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动,并未多言,然而听到那两棵变大的树,神色才严肃不少。 “你说的那树,是何种样貌?”褚清秋问。 “枝叶繁茂,树干光洁没有疤痕,树叶呈心形,至于果实,除了颜色外,都与李子无异。” 褚清秋指尖无意识抵着碧玉腕钏,眼神复杂。 “我知晓了,你先回去吧,若是头疼又复发,便叫人来寻我。”褚清秋说。 宁拂衣头不疼了,心跳还未完全平息,早就巴不得赶紧离开,听她言语后,连忙加快脚步推门而出。 被外面冷风吹了会儿,这才恢复。 她先去找容锦打探了一番门中现况,知晓平遥长老回门后便开始暗中查探是否有那魔族以及魔族眼线的身影,心中踏实些许。 顺便还听了听梅承嗣,得知他被平遥长老打晕后大怒,在门中大闹了一圈,奈何他一向不得人信服,门中拥护他的弟子也颇少,根本无人搭理他,甚至还被平遥长老找法子软禁了起来。 说是软禁,实则多是监视,毕竟他屡次坏事,最为可疑。 容锦很快便去组织排查了,宁拂衣便同他道别,往珠光阁走去。 结果刚在石阶上转过一个弯儿,便听见一阵鸡飞狗跳,她快跑几步走进院子,迎面拉住差点跌在地上的柳文竹。 柳文竹捂着头转身,见是宁拂衣,连忙忍无可忍地抓着她道:“衣衣,你快管管平安吧,它看见九婴以后就像疯了一样,拼命追着九婴跑,一大早便将珠光阁折腾得天翻地覆!” “平安?”宁拂衣越过她往院中看,只见满珠光阁的弟子都挤在屋檐下看热闹,人挨着人,谁都不愿踏出门一步。 院中摆放的盆景和山石几乎都被撞翻了,一地尘土飞扬,呛得宁拂衣咳嗽起来。 而九婴正单手拎着一白胖团子的后颈,费劲儿地把它举高,好让那四只胡乱倒腾的爪子不碰到自己。 她用余光看见宁拂衣的身影,狭长的眼睛几乎竖了起来:“宁拂衣!你快把这家伙带走!” 说着平安朝她伸出舌头,似乎想舔她面颊,九婴顿时大骇,掌心红光闪过,挥爪狠狠将平安按在地上,这才没让自己如花似玉的脸沾上口水。 九婴翘着指尖抹掉脸上被弄乱了的发丝,金色眼眸顿时抬起,只消一眼便看得满院子弟子全缩回了头去,没人敢多言。 宁拂衣见状勾了勾唇,扇走眼前四散的尘土,拍了拍柳文竹肩膀,走上前去,朝平安拍了拍手。 平安尾巴便疯狂摇摆,一溜烟挣脱红光,撒开蹄子朝宁拂衣跑来,重重的身体猛然跃起,扑进宁拂衣怀里。 宁拂衣顿觉是门外的石狮子砸在了手上,她忍不住后退两步,用了全身力气才将平安抱住,偏着头躲开平安粉嫩的小舌头。 “这可是你自己的幼崽,你怎么还嫌弃它?”宁拂衣冲九婴挑眉道。 九婴撩了一手白发扔在背后,媚眼斜睨着平安,转过身去,神色不满:“它定是认错了,我麒九婴可是麒麟族第一美麒麟,就算它是颗长不好的蛋,也不能孵出这么个丑东西!” 平安扭着脑袋朝九婴汪汪叫起来。 一旁西子捧心状看热闹的柳文竹闻言杏眼圆睁:“平安?是麒麟?” “我可没说它是麒麟!”九婴很不愿意看平安似的,将脸扭了一半,又看见脏东西似的扭回去,痛心疾首,“丑,实在是太丑了!” 平安呜咽起来。 柳文竹看看宁拂衣,又看看平安,眼睛眨了眨,从已经抱不稳了的宁拂衣手中接过平安,这才解放了宁拂衣已经酸疼的手臂。 “多谢。”宁拂衣揉着手,和她对视一眼。 “你刚从虎穴出来,想必还累着,我替你去遛一遛平安。”柳文竹把平安放在地上,朝它拍了拍手,平安便恋恋不舍地跟着她身后离开了。 宁拂衣往门中走去,九婴看了眼平安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随后扭着腰肢跟在宁拂衣身后,见宁拂衣坐下了,便也掀开裙摆坐在她身侧。 九婴确实生得天姿国色,尤其身材极好,且同穿着向来整齐的仙门弟子们不一样,衣裙不仅露着腰肢还露着两边香肩,看得一群女弟子都红了脸。 九婴朝挤在里间的弟子们挑了挑半边眉毛,那边又是一阵喧闹,随后作鸟兽散。 “你倒是招女子喜欢,但这可是云际山门,我不想这么招摇,你多少收敛些。”宁拂衣用墨条虚点了两下她露出的骨肉均匀的肩膀。 “何止招女子喜欢,我做女帝那几月,找来的男男女女全都对我情根深种呢。”九婴抿唇微笑,“何况你不招摇又有何用,今日天还没亮就有不少弟子摸到门外,想亲眼瞧瞧我这上古神兽,到底长了个什么模样。” 宁拂衣嗟然长叹,不再多说,低头研磨。 “如今不做魔兽,活着也不错,还能闻闻花香,看看风景。”九婴将两条长腿搭在长凳上,手臂交叠于长桌,那姿态马上就有了麒麟的感觉,“你也别总闷在这山里,何时出去历练什么的,好让我多瞧瞧如今的山河成了什么样子。” 宁拂衣合理怀疑眼前这神兽是被关了几万年闷坏了,说起话来没个完。 “我又不曾栓着你,你出去玩便是。”宁拂衣指了指山下。 “我说丫头。”九婴用眼睛瞪她,“我若能走早就走了,若不是看你识海不稳,谁愿意守在你这么个黄毛丫头身边。” “我识海不稳?”宁拂衣手中的毛笔顿了顿。 “嗯。”九婴懒洋洋地拨弄笔架子,“我也不知为何,从你身体重塑那刻你的识海就始终乱着,我本想进去瞧瞧,但似乎有什么力量阻挡我进去,便没瞧成。” “不过一时半会儿应该死不了,你莫慌。”九婴含笑,“你死了我也就自由了,所以我也不慌。” 宁拂衣忽然觉得同她结契不一定是好事了。 她不再搭理无聊的九婴,低头在纸张上写出一些人名,随后一一划去。 从她重生那刻开始,她便遭受过几次“意外”,落下鬼眼,招摇山一劫,以及落入虎穴,除去第一次外,其余两次那魔族之人全部都现身了。 落下鬼眼那事她早觉不对,但当时又什么都没有察觉,问其他弟子也说什么都没看到,查不出个所以然,故而没有多作纠结。 如今细细想来,这几件事似乎都是串在一起的,有人从一开始就要置她于死地,那人就隐藏在她身边,回回暗中使诈不敢当面现身,应该是还顾忌仙门的保护,还有忌惮褚清秋。 前世并没有这样的人,也并未发生过这许多意外,难不成这人是这一世才想要杀她的? 重生的不止她一人么? 宁拂衣将那些名字一一划掉,最后还剩下一些,她陷入沉思,脑中忽然回忆起了李朝安被蛊惑的那天,在林中看到的场景。 被雷劈成灰的小花仙,和地上的枯藤。 她指尖一时微颤,抬手圈出最后写上去的一个名字,心有些沉。 她挥手烧了那张写满了名字的纸,起身要去找褚清秋,谁知刚刚站起,昨夜那阵剧痛便又找上了她,疼得她汗水像是喷涌而出似的,一瞬湿了浑身。 她用力握着桌板,身体不由自主往一侧倒去,旁边快要睡着了的九婴忽然惊醒,见状冷了脸色。 一言不发地伸手召出红光,源源不断涌入宁拂衣眉心。 宁拂衣疼得弯腰呓语了两句,随后身子软下去,被九婴眼疾手快接住,她收了红光,急切地用手在宁拂衣脸上拍了拍:“宁拂衣!宁拂衣!” 眼看着宁拂衣不回话,她便带着怒火啧了一声,弯腰将宁拂衣打横抱起,快步走出门外准备找人。 结果刚准备腾云,眼前便有人从天而降,翩翩落地。抬眼一看,正是手里捏着白骨,面色不善的褚清秋。 第73章 醋了 褚清秋一眼便看见九婴怀里的宁拂衣,忙快走几步,裙摆的波纹都乱了,抬手去探宁拂衣的额头。 原本还十分严肃的九婴看见褚清秋在此,面上的焦急顿时淡去,转为噙着梨涡的笑,灵活地后退一步,抱着宁拂衣躲开了褚清秋的手。 褚清秋探了个空,这才将视线转移到九婴紧紧揽着宁拂衣的动作上,她暗暗握住拳头,桃花眼微抬:“放开。” “神尊急什么?这小丫头忽然间晕了,我正要带她去寻医仙。”九婴抿唇轻笑,双手又将宁拂衣往上抬了抬,让那张疼出了红晕的脸蛋靠在自己胸口。 这一下看得褚清秋手里的白骨险些直接化成白玉棍,她反手收了白骨,将柔白的掌心摊开伸向九婴:“医仙瞧不了她的病,再耽搁,你要她死不成!” “神尊这般妙人儿,怎么脾气比我还差。我如今与她结契,她的身体状况如何唯有我最清楚,她的命可比你长多了,你自己的命都不急,如今着急哪门子的急呢?”九婴那双狭长凤眼打量过褚清秋浑身。 褚清秋终是忍无可忍,直接翻转掌心唤出仙力,一掌将九婴打得后退,随后掌心收回,宁拂衣便被一条飞羽索卷着腰肢腾空而起,衣裙冉冉,稳稳落于她臂弯。 那张白皙中透着红润的脸颊贴着她胸口,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到滚烫。 她没有耽搁,携云腾空,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宫墙之后。 九婴用手捂着被击中的心口,并没有还手。她眉头起初还皱着,随后慢慢直起腰来,唇瓣笑意盈盈,看着二人离开的方向。 随后不知从哪儿捏出把青色羽毛拼成的扇子,一下下扇着,自如往静山宫走去。 而另一边,褚清秋已经抱着宁拂衣落于门前,将正等在门口的秋亦吓了一跳,她眼睛扫过褚清秋怀中的宁拂衣,吃惊地瞪大眼睛,想说什么,又被褚清秋打断。 “江医仙呢。”褚清秋急声道。 秋亦将手一伸:“医仙已经进去了,她这是……” 褚清秋来不及回答,侧身绕开秋亦,身体化作光点在阶梯上停了两回,人便推门而入。 正慢条斯理整理药箱的江蓠扭过头,清丽的面容显出惊诧之色,随后起身,看着褚清秋将人抱到床榻上,小心放下。 “你那小徒弟只说你急请我,却说不清是为何,搞得我还以神尊旧伤复发,扔下手头急事连夜便赶来。”江蓠起身走到床边,“原来伤的人并非是神尊啊。” “抱歉,昨夜一时情急,未曾同医仙说清楚,是本尊不周。”褚清秋拉过被子给宁拂衣盖上,眼中满是隐藏不住的担忧。 “从虎穴回来她便说头疼,昨夜我压住她六识才得以缓解,谁知今日她便又犯了,竟直接疼晕了过去,劳烦医仙瞧瞧,看看到底是何处的毛病。”褚清秋低声道。 江蓠若有所思地看了褚清秋一眼,又看向宁拂衣,随后双手结印,于半空显出数根银丝,银丝首尾相接组成个法阵。 她又阖目低低念了句心诀,随后法阵迸发光芒,化为几百缕银丝探入宁拂衣体内,宁拂衣当即便咬紧牙关,疼得冷汗直冒。 她无意识将手抬起,扯住了褚清秋的衣袖,攥得白皙的手背都露出青筋。 褚清秋看见此情此情,只觉得头也跟着疼了,她没有收回衣袖,而是任由她牵着。 随着宁拂衣额头细汗越来越多,一旁的江蓠脑门儿也湿润起来,步伐有些不稳,好像遇见了大麻烦。 “神尊,她识海被封着,我进不去!”江蓠一字一句道,她用尽浑身力气来控制那些银丝,“只能动用江家秘法了,还请神尊助我一臂之力!” 褚清秋见状没有多言,甩开长袖召出仙力,源源不断输入江蓠体内,江蓠这才稳住身形。 双手迅速在半空画出另一个法阵,随后另一道橙黄光芒自她眉心而出,涌入法阵内。 随后江蓠眼睛闭上,只余眉心光芒。 过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久到褚清秋仙力都已经枯竭了,江蓠这才收势,双手盘旋一周,将法阵收回,屋中光彩恢复寻常。 江蓠长长呼出一口气,用披帛擦去额头汗水,随后为宁拂衣把脉,神色复杂。 “她出了什么事?”褚清秋问。 江蓠欲言又止,摇了摇头:“我已经暂时止住了她的疼痛,她此时应当沉睡了,神尊,借一步说话。” 她说着看向门外,褚清秋明白了她的意思,冲着窗外开口:“秋亦,你去静山宫门外守着,没有本尊命令,谁都不许入内。” 秋亦道了声是,随后脚步声啪嗒啪嗒离开。 见四周再无人,江蓠这才郑重开口:“神尊可知,她识海中有什么?” “那两棵树。”褚清秋轻轻道,她目光透过屏风,遥遥看向不省人事的宁拂衣,心弦愈发绷紧。 “原来神尊知晓,她告诉你的?”江蓠露出几分笑意,“看来少掌门十分信任神尊,这样要紧的东西都肯说出来。” “人的识海是灵魂所在之处,魂魄中藏了些什么都不足为奇。”褚清秋垂眸。 “那两棵树我也看不透,只知晓它们的力量都太过强大,且水火不容。我方才用江家秘术‘灵海探梅’强行进入她识海,却也是朦朦胧胧看了一眼。”江蓠收了笑容,“黑色果实的那棵似乎受到了什么冲击,果实腐坏,力量隐隐融入了她的识海。” “什么力量?”褚清秋蹙眉。 “像是魔气。”江蓠定了定心神,才开口。 “魔气?怎么会,我明明……”褚清秋险些丢了沉稳,她伸手握住书柜的边缘,死死捏着,才唤回理智。 江蓠见她这般,连忙伸手道:“神尊莫急,我方才只是看了一眼,想必是看错了也说不定,也可能并非魔气,而是其他什么。” “重要的是,这棵树便是少掌门的头痛来源,它的力量在强行融入少掌门魂魄,企图将她识海占领。”江蓠快速道,“所以少掌门才会痛不欲生。” “但另一棵树,我却怎么都看不出端倪,它的力量柔和绵软,却同样强大无比,我……” “无妨。”褚清秋打断了她的话,低低道,“我知晓那是什么。” 江蓠一愣,随后浅笑:“神尊知晓便好,江某自有行医的自觉,不会多问。” “只是要如何解决少掌门的头痛,还需细细钻研。我行医百年,什么疑难杂症都治好过,但少掌门这病实在难,还请神尊多给我两日时间。”江蓠道。 “自然不会为难医仙。”褚清秋情绪平定,已然松开了手,轻轻道,“只是方才医仙同我说的那番话,还望守口如瓶。” “那是自然,我上天入地地行医,听到的秘密海了去,还从未说漏嘴过。”江蓠眼眸潋滟。 她忽然又想起什么,将站着的褚清秋按到坐榻上,指尖又冒出银丝:“上次替神尊瞧过病后,还未曾复查,如今正是机会。” 褚清秋来不及阻止,那银丝已经入了她心口,她连忙道了声不必,挥掌断开银丝。 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只见江蓠方才还笑意盈盈的脸色骤变,她后退两步收回仙力,震惊地盯着褚清秋。 褚清秋竟一时心虚,如画的眉眼朝背对阳光的那侧扭去,看入阴影里。 “神尊。”江蓠将手收回袖笼,“江某离开前曾告诉过神尊,您本就有伤在身,身体每况愈下,若是再强行透支仙力,便会……” “我还能活多久?”褚清秋没再听她多说,而是轻轻问。 江蓠深吸一口气,压去心头郁结,才摇头道:“最多不过一年。” 一年…… 倒是来得及的,褚清秋看向自己掌心,淡淡的飞羽状的荧光在她掌心闪烁。 “可这只是最多,若神尊还是这般强行使用仙力透支身体,寿命能压缩多短,江某便不知了。”江蓠长叹。 褚清秋点点头,竟是笑了笑:“多谢。” 江蓠一番话被她这个笑堵在了口中,她低头重重拉扯了几下披帛,这才回身去看宁拂衣。 “我江蓠真是欠你们云际山门的,大的小的,活的死的都不叫我省心。”江蓠低声嘟囔,再去为宁拂衣把脉。 宁拂衣咳嗽了几声,终于睁开眼睛,头疼的余韵散去,留下的是满脑子的沉重,她眼睛疲惫地眨了眨,随后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猛地起身。 “躺下。”床边的江蓠捏着几枚银针道。 宁拂衣看了她一眼,又看向褚清秋:“神尊……” “你再不躺下,我这银针扎错了位置扎到命根,可怪不得我。”江蓠垂着眼睑道。 不知发生何事的宁拂衣看了褚清秋一眼,随后慢慢躺下。 几根银针在她躺下的一瞬便扎入了她的穴位,宁拂衣闭了闭眼睛,浑身酥麻起来,仿佛有汩汩力量顺着银针没入她周身。 “江医仙,我是怎么了?”宁拂衣张口问,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头痛突发的那一刻。 江蓠还没说话,一旁的褚清秋就开了口,她信步至床前:“无妨,只是因为在虎穴魂魄受了损伤,留下的病根子。” 病根子?宁拂衣眼珠动了动,什么样的病根子,会有这般锥心刺骨之痛? 江蓠看看褚清秋,又看看宁拂衣,不曾将她拆穿,只是将手收回,淡淡道:“这银针需扎上半个时辰,才能暂时抑制痛楚,你且在此处休息。” 说罢,她冲褚清秋行了一礼:“神尊,我们先出去罢,莫要影响了她。” 褚清秋颔首,二人走出门外,身影一先一后落下楼阁,迎面撞见负手走进院落的九婴。 九婴走得和散步似的,她身后的秋亦则气喘吁吁跟来,每一步都十分艰难,气得眼睛都红了:“师尊!弟子不许她进,她却非要闯进来!结界都拦不住她!” “我怎么知晓为何结界拦不住我?”九婴耸了耸香肩,柔柔一笑,“莫不是神尊欢迎我入内呢。” “你少胡说八道!你这骗人的魔头,你……” “行了!”褚清秋低声呵斥住秋亦,随后看向九婴,没有同她多言,倒是一旁的江蓠打量了九婴一眼。 笑道:“这便是少掌门带回的那个神兽?我在巫山都略有耳闻,如此一看,确实不同寻常。” 九婴听了夸奖,脸上笑意又多了几分,背着手抬头,颇有些傲然的意思。 江蓠掩唇低头,对九婴道:“既是少掌门的神兽,如今可否劳烦你照顾一下少掌门,可千万莫要让她动了身上银针。” “行了。看在终于有个嘴甜之人的份上,我便去瞧瞧那个黄毛丫头。”九婴绕着肩头碎发,袅袅婷婷朝楼阁走去。 “这神兽难搞得很,虽是签了契约,却极难驯化,往后还得看少掌门造化了。”江蓠眼波流转,冲褚清秋道。 褚清秋点点头,在秋亦肩上拍了一下:“秋亦,去后院将我新得的雪山春茶拿来,给客人端上。” 秋亦满脸委屈,却只能低着头道了声是,刚转身差点摔在地上,这才想起自己的腿被九婴下了咒,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 “师尊,你瞧那魔兽干的!”她顿足道。 江蓠掩唇笑了,指尖轻点,便消了秋亦腿上禁制,冲她眨了眨眼:“行了,去吧。” 秋亦虽气不过,但不能拂了江蓠的面子,便忍着郁结行礼,转身泡茶去了。 “江医仙确实能说会道。”褚清秋发丝轻扬,冲院外湖上的廊桥指了指,江蓠便会意,二人漫步入内。 这廊桥九曲十八弯,倒是给了她们不少说话的机会。 “神尊别怪我多嘴,但病人应当知晓自己病情,您这般瞒着少掌门又是为何?”江蓠正色。 褚清秋沉默了会儿,才道:“她若真的知晓自己体内有魔气扎根,我怕她便乐得去修魔了。” 江蓠不解:“少掌门是正道之人,知晓自己身有魔气应当恐慌才对,怎么会修魔呢?” 褚清秋没有回答,而是低了低头:“她向来顽劣,只是担忧罢了。” “倒也是,毕竟是凝天掌门的女儿,心思定是与常人不同的。”江蓠点头,她看了眼印着碧空的清湖,又动了八卦之心。 “江某还有一事不解,方才少掌门昏迷之时,我瞧着神尊那般担忧,可等她一醒来,神尊又装作无事人,这又是为何?总不能让少掌门知晓神尊在意她,她也会入魔吧?” “江医仙方才还说,本尊寿命无几了。”褚清秋扭头瞧她。 离得近了这么一对视,连江蓠都有些脸红,她一面感叹褚凌神尊真是浪费了张好容貌,一面咳嗽几声移开视线。 “是江某思虑不周,少掌门魂魄本就不稳,若是她也在意神尊后又同神尊诀别,想必会受到极强的刺激。”江蓠平日缠绵的故事听多了,很是理解。 随后她眼睛转了转,歪头笑道:“那看来神尊如今是承认了,神尊对她有不一般的心思?” “我何时说过。”褚清秋揉搓着那已经发光了的碧玉腕钏,淡淡道,“她在我眼中不过个不懂事的后辈,江医仙往后还是少听些风花雪月,影响修行。” “诶,话不能这般说,治病救人多累啊,这才是乐趣所在!”江蓠莞尔。 眼看着两人已经转过了几个弯,就要走出回廊,褚清秋忽然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一枚形状不规则的白玉坠,递给江蓠。 “这是何物?”江蓠淡眉挑起,伸手接过。 “这是当年白骨身上落下的,名为开云坠,我想求江医仙帮我收好它,待我死后,将其交给宁拂衣。” 江蓠瞪大眼睛摇了摇那坠子:“这是何意?” 褚清秋看着那玉坠,道:“里面有她该知晓的一些事情。” “好吧,既然神尊这般信任江某,江某也定不负所托。”江蓠小心翼翼收好坠子,叹了口气,“神尊要她多知晓一些您为她做的事,又能如何呢。” “您太固执了。”江蓠继续叹息。 “许是固执吧。”褚清秋垂下长长的眼睫,伸手化出鱼食,往那水中扔了一些,看着鱼儿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抢夺。 “可我本就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褚清秋声音很小,“我只为护她半生周全,等着她真正强大起来。” “毕竟后面的路她要自己走,该承担的,她得自己承担。” 江蓠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望着褚清秋侧影,心中因她这句话伤悲起来。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去罢。”褚清秋说着转身。 与此同时,楼阁内,宁拂衣一身冷汗已经被面前自动扇风的羽毛扇子弄干了,她被针扎着动弹不得,只得仰面看着床棚,无言沉默。 “你再忍忍。你是没瞧见,方才看见我抱着你时,你那个褚凌神尊的脸色是何等的黑,像是要活吃了我。”九婴不知从哪儿变出把躺椅,摆在床头舒服地摇。 “你少添油加醋,会吃人的是你不是褚清秋。”宁拂衣唯有嘴巴还能动。 “你不信?”九婴一听便不乐意了,她撑着腰肢坐起,柔荑往胸口一抵,“你看看这里,还留着伤呢。” 宁拂衣躺得有些倦了:“我看不见。” “罢了罢了,你定会偏袒她。”九婴用她那古琴般的嗓音慢悠悠说,重新躺下,“要我说,你们两个之间绝对不对劲。” “你胡说八道什么?”若不是被银针控制着,宁拂衣就翻身而起了。 “你急什么?我九婴虽然不是人,但好歹也比你多活了几万年,眼光自然比你毒些。哪像你个笨丫头什么都看不清。” 宁拂衣心中一阵混乱,念心诀闭了耳识,不再听九婴讲话。 然而九婴同她结契,故而声音又在脑子里响起:“你还不信?我出鬼眼后还打听了你们是谁,那些传说皆言什么褚凌神尊不通人情,冷冽至极,然而她对你却处处在意,怎么也不寻常。” “我原本还没往此处想,直到她看见我抱你时的那个眼神,将我麒九婴都吓着了。”九婴用涂了丹蔻的手撑着脸颊,勾唇道。 “你身为神兽,能不能不打听旁人私事。何况褚清秋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她堂堂一个众星捧月的神尊,怎会对我……” 宁拂衣闭了嘴,不想再多说,转为一声笑。 “你瞧,你死的时候都不急,一提她反而急了,是非对错,我自会证明给你看。”九婴也不生气,仍是笑眯眯的。 宁拂衣紧紧阖眸。 门外传来脚步声,过了会儿门开了,褚清秋和江蓠一先一后进门,带来门外清新的气息。 “时间已够了,头疼暂时被压制住,至于根治的法子,还需等等。”江蓠柔声道,上前想要拿走宁拂衣身上银针,然而悠哉横在床前的九婴挡住了她的去路。 江蓠抿唇笑了笑,低头:“可否让一让?” 九婴看了她一眼,腿都没动,只晃了晃手掌,那躺椅就和长了轮子一般往后滑开。 江蓠摇头,然后上前收了宁拂衣身上银针,银针离开穴位的那刻,宁拂衣顿觉周身杂质都被排了个干净,一时神清气爽。 她撑着床沿起身,看向褚清秋时忽然想起九婴的话,于是视线迅速躲过,转而看向江蓠。 “多谢江医仙。”宁拂衣说。 虽然她不太信褚清秋所言的只是魂魄受损的话,但她知晓褚清秋此人若是想隐瞒什么,大罗神仙来了都是问不出的。 “是江某应该做的。”江蓠莞尔。 宁拂衣看看江蓠,又看看九婴,总觉得她们眼神中透着些奇怪,却也没多问,翻身下地。 然而躺久了身子有些虚脱,刚起身便踉跄两步,褚清秋已然抬手去扶了,没想到从一旁伸过只指尖点红的手掌,将宁拂衣的手臂截了过去。 下一瞬,九婴的身影就插在二人身前,笑道:“主人,我们回去。” 这声主人,不仅叫得褚清秋脸色一暗掌心攥紧,还叫得宁拂衣胃里疯狂翻滚,她反手就要甩开九婴,奈何对方力气大得很,硬是将她手臂完全抱在了怀中。 狭长的眼睛上下扫过宁拂衣:“主人莫急,我这就带你离开。” 说罢,她不等宁拂衣张口骂人,便同宁拂衣一起化作道红光,消失在楼阁中。 褚清秋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清湖般的桃花眼中情绪跌宕。 半刻后,她身后青瓷的花瓶竟是忽然炸开,化作烟雾碎裂一地。 第74章 羽毛 花瓶于她身后荡起白色烟尘,吹得青丝荡荡,发丝从背后飞起落到肩上,褚清秋才意识到自己失了态,神色恍惚,低头去看那些落地的晶亮的粉末。 她胸口轻轻起伏,精巧的喉咙上下滚动。 “抱歉。”褚清秋阖眸说,手掌翻转,扫去了一地狼藉。 旁边被吓了一跳的江蓠此时扶着胸口,又露出笑意来,无奈叹息:“神尊都这般了,还要隐藏自己心意么?” “您可知有些东西,无论您性子再冷静沉稳,都是掩盖不住的。” 褚清秋没有再说话,她扶着桌沿坐下,江蓠便也审时度势地冲她道别,转身离开了房间,于是房里只剩了褚清秋一人。 以及似乎回荡在房梁的,剧烈的心跳声。 褚清秋将清心诀念了数遍,才压制住心跳,她睁眼看向窗外盎然绿意,心里颓然。 江蓠说得对,她已然破了无情道,那么没了功法的加持,一个人如何能够全然没有七情六欲,尤其面对所爱之人时,尽管她将清心诀念上万遍,也都是抵不住的。 她以为自己可以忍,但当看到九婴靠近宁拂衣时,即便她早知晓那是九婴的把戏,却仍旧酸楚难耐。 她摘下腕上的碧玉腕钏,握紧在掌心,随后抬手关了窗子。 没了天光的笼罩,屋中只剩下朦胧的黑暗,和阴影中孑然一身的女人。 宁拂衣被九婴半拖半拽回到珠光阁,待脚尖落地,她才终于将人推开,抢回了自己的手臂。 “你这是做什么!”宁拂衣低头扯着自己衣裳,消去身上起的一身的鸡皮疙瘩。 “做什么?证明给你看,你看不到你那个神尊方才的脸色?冷得和天上上冻了几千年的冰块儿似的。”九婴摩挲着光洁的手臂,佯装打了个哆嗦。 宁拂衣移开目光:“那又如何,她不是一直如此。”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九婴抱着手臂道,“罢了罢了,和你这毛头丫头说不清楚,待你往后自会晓得,只可惜那时怕是会晚喽。” “晚了是什么意思?”宁拂衣敏锐地捕捉到了九婴的言外之意。 “晚了就是晚了,我九婴一言九鼎,答应了别人的事就不能往外说。”九婴眉眼含笑道,随后冲她摆摆手,“你们的事我懒得管,寻棵树休憩去了。” 宁拂衣看着她窈窕背影,凤眸敛起,一个两个的皆有事瞒着她,什么都不同她讲,弄得她对什么都稀里糊涂的。 “麒九婴!”宁拂衣忽然开口,她身影化作光点拦在九婴面前,“你还有羽毛吗?” 九婴脚步顿住,双手护住自己,狐疑道:“你要我羽毛做何?何况我是麒麟又不是凤凰,哪里来的羽毛?” “我自有用处。”宁拂衣眼神往她身上看去,“你同秋亦联系的青羽,是哪里来的?” “那个啊。”九婴了然,“那是我鳞片化成的,珍贵得很。” 她懒洋洋拿出自己那羽毛扇子,从上面揪下两片泛着七彩光芒的青羽,递给宁拂衣。 待宁拂衣伸手去接时,她又将那羽毛收回来:“诶,这么珍贵的东西可不能白给你,是要交换的。” “换什么?” “今晚还是我睡床。”九婴笑眯眯道。 宁拂衣摊开手掌:“成交。” 入夜,珠光阁的弟子们都进入了梦乡,九婴也躺在宁拂衣的床上打着细小的鼾,平安趴在她肚子上,压得九婴的鼾声断断续续。 寝房外的长桌上点了盏昏暗的灯火,只照亮了一小片桌子,窗外月光皎洁,在墙面印出斑驳花影。 宁拂衣没有睡,她趁着所有人入梦,将九婴的青羽摆放在面前,笔尖上的墨水都有些干涸了,这才写下几个字。 “睡了么?” 黄昏时她便让平安叼着另一片青羽给褚清秋送去了,这样联系起来方便些。 她盯着窗外四四方方的夜空发了会儿呆,眼前的青羽便忽然冒出七彩的光,随后出现了一个字。 宁拂衣嘴角勾起,低头看去。 “没。” 和褚清秋平日说话风格相同,惜字如金,宁拂衣用笔头顶着下巴笑了笑,继续写:“神尊为何不歇息。” 这下褚清秋回复得极快:“不困。何事。” 宁拂衣指尖在桌面轻轻敲击,思忖片刻,随后写:“白日没有机会讲,对那人的身份,我有一猜测。” “嗯。”对面回道。 宁拂衣黛眉微挑,继续奋笔疾书:“神尊不惊讶?” “若是门中之人,那我想我们的猜测相同。”褚清秋的字再次逐一显现,一笔一划都很工整。 “但此事暂时不要同任何人讲,以防门中还有其内应。” “我知晓。”宁拂衣写。 待字迹散去后,褚清秋那边就不再有回信了,宁拂衣托着下巴等了许久,心里莫名有些堵得慌。 脑海里又隐隐想起九婴的话,她敲击桌子的力道重了些,一时心烦意乱。 上辈子她起初畏惧褚清秋,觉得她乃不可接近的神仙翘楚,后期这种畏惧被怨怼压制,入魔后的她浑浑噩噩,除了恨意再记不得其他。 而这辈子,自她重生后褚清秋便没离开过她的视线,处处舍命保护,她就算再铁石心肠,这颗心也再不会那么冷硬。 宁拂衣自己能够察觉,往常深嵌在她魂魄中的一些东西,狠戾,怨气,亦或是漠然,都已然发生了或多或少的转变,亦或是消散了。 但九婴所言,于她而言还是荒唐。 蜡烛都快燃尽了,宁拂衣眼中烛光闪烁,烛火将她眉眼衬出几分妖冶。 她忽然再次提笔,有意道:“神尊,我头有些疼。” 这回青羽开始一直发出淡淡的光芒,但许久都没有字迹显现,就在宁拂衣以为这青羽出了毛病之时,一行字出现了。 “开门。” 宁拂衣看清褚清秋所言后,心弦顿时一弹,她放下毛笔,起身将门打开。 院墙垂挂的紫藤花随风簌簌,宁拂衣顿觉一颗心也随着花影颤动起来。 肩上沾着月色的女人立在门外,衣裳与月华融为一体,琉璃发冠同她眼角琉璃一同映出光芒,在昏暗的夜里熠熠生辉。 宁拂衣连忙屏住呼吸,咳嗽两声,才止住一瞬间疯狂的心跳。 她本意是想寻个话题让褚清秋回复,却没想她竟于夜色中出现在了门口。 “神,神尊。”宁拂衣不自在地笑笑。 “你头又疼了?”褚清秋低声道,她双指抬起便要召出仙力,宁拂衣连忙后退一步,连连摆手。 “方才有一点点,如今已经不疼了。”她想法子搪塞过去,“许是,许是夜里风凉,吹的。” 褚清秋没言语,只是眉心隐隐显露沟壑,随后嗯了一声。 宁拂衣顿觉自己的心思全被她看光了,低头摸了摸鼻子。 好在褚清秋没多责备,她眼神顺着门缝往里面看去:“九婴呢?” “同平安睡了。”宁拂衣松了口气,回答。 “你这里有地方给她?”褚清秋又问。 “她睡在我的床榻上,我睡得晚。”宁拂衣笑笑。 “睡在你榻上?”褚清秋眉心沟壑更深。 “神尊不必担忧,我准备明日便搬到我母亲留给我的木屋里,这样带着平安和九婴也更方便些。”宁拂衣道。 “谁担忧你。”褚清秋淡淡道,随后转身往山下走,发冠挨着紫藤花过去,惹得月光下的花好像被风吹动的珠帘。 宁拂衣掩了唇边笑意,关好门后,快走几步跟上去。 “关于那魔族之人,神尊是如何打算的?”宁拂衣正色道。 “那人比你想象的还要强大,我们就算猜出他是何人也不能轻举妄动,毕竟如今其余五派掌门长老皆在东荒对付东荒箜篌,若是此时惹得他暴露身份,我云际山门便是孤立无援了。”褚清秋说。 “但神尊就不怕他先有所动作?”宁拂衣皱眉道,“毕竟东荒那便情况危急,如今正是攻击我等的好时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若真来了,我也自有办法。”褚清秋说,她脸颊微侧,却没看宁拂衣,“此事你不必再思虑,先养好你的伤要紧。” 宁拂衣闻言忽然快走几步,身体一转拦在了褚清秋面前,逼得褚清秋猝然停步,不得已抬眸同她对视。 “你这是做什么?” “神尊说的办法,是什么办法?”宁拂衣看着她问。 褚清秋还未张口,宁拂衣便敛眉道:“不要再说我不必问了,那魔族之人几次三番对付我,我不能总要朋友和你去为我涉险。” “我往后也可以保护你们。”宁拂衣压低了声音。 “你以为同神兽结契,拥有了神剑,便可以对付得了那人?”褚清秋道,她轻轻摇头,“不自量力。” “我知晓在神尊眼中,我法力低微难堪大用。”宁拂衣被她语气说得郁结,但难得没有表露,而是继续道,“但我并非莽夫,我只想同你一起对付魔族,而非躲在你身后。” 褚清秋很快就不再同她对视,只看着远处漆黑的山影,过了许久才道:“残月阵。” “残月阵,便是你当初击杀上古邪灵的法阵?”宁拂衣凤目微阖,“可你修为只剩了一半,而且还有旧伤,如何设阵?” “残月阵并非只我一人之力可设,当初击杀那上古邪灵便是有宁长风相助。只要有我做阵眼,其余修为强大之人设阵,便能叫那魔族之人有来无回。” 见褚清秋竟对她和盘托出,宁拂衣方才的郁结顿时消散在了风中,眼中也含了笑意,后退一步给褚清秋让开路。 “既然神尊已有打算,那我便听你的。”宁拂衣说。 “往后我们便是要寻一些可信任之人,来共同设阵。”宁拂衣脚步都轻快起来,将我们二字咬得很重。 褚清秋看她满是信任的,又因为被信任而愉悦的模样,一边手掌暗暗捏紧了衣袖,眸中划过丝愧疚之色。 ———— 自那晚同宁拂衣夜谈后,褚清秋已经许多日不曾见宁拂衣的面了,这几日那根青羽偶尔闪动光亮,她也只是瞥上一眼,便强行离开。 她不敢再接近她,只消一碰便会乱了心。 开始宁拂衣也找上门来过,但都被褚清秋以休养之名拒绝,到后来宁拂衣不再来静山宫,褚清秋虽松了口气,可心也像是空了一块似的,有事没事都会遥遥望向门外。 有天实在忍不住同秋亦打听,这才知晓宁拂衣和容锦,柳文竹几人下山去了。 这让褚清秋又愣了许久的神,还因此气闷,气宁拂衣头痛还没医好便急着下山不知做何,又气宁拂衣下山都不曾向她通报一声。 不过随后又想起她将那青羽扔进了柜子里,于是这气就不知道该和谁生了。 这日天气晴好,静山宫中洒落了大片的阳光,几个小仙侍搬着盆栽在花园里晒太阳,使得明明快要早秋的日子,看起来如春日般朝气。 江蓠拈着两朵花在鼻尖闻着,袅袅进门,朝着正给花浇水的秋亦招了招手,莞尔道:“你师尊呢?” 秋亦放下手中木瓢,朝江蓠行了一礼,道:“江医仙,师尊还在房中呢。” “她这几日心情似乎都不甚好,江医仙还是……” “无妨,我有好消息告诉她。”江蓠晃了晃手中的花,粲然道,随后散着披帛,仙气飘飘地往楼上去。 她敲了敲褚清秋的房门:“神尊,这么好的天气总闷在屋里做何,出去晒晒太阳,今日可是七夕,山下可热闹了!” 门里安静了会儿,才传来褚清秋淡淡的声音:“我身子不适,医仙叫秋亦带着下山吧。” “那我好不容易想出的治好少掌门的方法,便等从山下回来,再禀告神尊吧。”江蓠眼波婉转道。 门吱呀一声开了,褚清秋清清冷冷立在阴影中。 “什么方法?” 江蓠险些笑出声来,她用披帛掩着唇瓣,不请自入。 “其实少掌门的病情无非是识海造成的,若我能进入她的识海,斩断那棵使她痛苦的树,亦或阻止那棵树强行融入她魂魄便是。”江蓠把门关上,压低了声音。 “可她的识海不是进不去么?” “她识海进不去是因为两种力量互斥,阻止旁人的神识进去,而她自己的神识又不够强大,无法自行进入。” “世上唯有一种方法,可以使别人与她的神识交汇融合。”江蓠微笑道。 “什么……”褚清秋话说了一半便停下了,一向神情自若的脸颊忽然泛出点点红晕来。 江蓠伸出一只手,象征性地遮挡嘴唇,小声道:“那便是,双修之法。” 作者有话说: 江蓠:没想到吧,我是来助攻的 第75章 姻缘 “双修之法……”褚清秋眸光闪烁,手捏住门板,“可她才……” “才什么呀,她都修炼二十多年了,若是搁在人间,这年纪早都可以婚配了。”江蓠弯着眼眸笑,“何况这双修之法又不是真的要成亲,只不过将神识融合交缠,达到修炼的目的而已。” “虽然,效果也差不多……”江蓠挠了挠头。 “所以你想了这么多日,就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来?”褚清秋抬眼。 “我说褚凌神尊,你也知晓少掌门的状况有多棘手,能想出这一个办法就不错了。”江蓠晃悠着手中的花,“我敢保证,你就算问遍全天下医仙,都再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不过这对与她双修之人的要求极高,毕竟她识海中的东西不明,若是换个修为低的,可能不仅压制不住那棵树,还会被树中魔气反噬。” “这云际山门里能担此重任的还真不多。”江蓠把那花朵放在嘴边敲打着,苦苦思索,“她那些个同门吧,修为都同她相差无几。” “修为高的吧,又都是长辈,不合适。” 褚清秋听她这番话语,心中郁气难耐,将指尖攥得没了血色。 而江蓠却好像没看见她神情一般,继续念着人选:“不过我倒是觉得有一人合适。” 褚清秋用了全身定力放开手,才没将自己的门板捏碎,强行平静道:“何人。” “麒九婴。”江蓠说。 只听咔嚓一声,江蓠身边的木门忽然开裂,露出里面黄色的内里,将江蓠吓了一跳,差点跳出门框去。 江蓠看了看木门,又看了看褚清秋,勾唇:“我早晚得吓死在神尊这静山宫。” “为何是麒九婴,她可是兽!”褚清秋道。 “她是神兽,何况早就化成人身了,并不影响,而且她同少掌门乃结契状态,神识融合起来也要比旁人来得容易。”江蓠说。 “荒唐。”褚清秋背过身去,将泛红的指尖藏进袖笼,“灵契一生,她们便是主仆关系,怎可行双修之事,这有违礼法!” 江蓠掩着红唇笑了笑,惋惜道:“神尊说的也有理,那,我就不知到底还有哪个合适了。” “不过反正法子是有了,我还得下山去告诉少掌门一声,这双修与否,与谁双修,她自己也得知晓。”江蓠说着转身,被几片飞羽拦住。 褚清秋咬牙道:“我同你一起。” 与此同时,山下点星镇。 一行四人穿过人头熙攘的石桥,宁拂衣三人身着门服走在前面,手里捏着两只烧鸡的九婴慢悠悠跟在她们身后,一边颇为自得地瞧两旁新鲜,一边优雅地啃着烧鸡。 “衣衣,你忽然要取这艳阳草是为何?”柳文竹捏着手里两棵金灿灿的小草,柔声问。 “艳阳草生在阳光最为灿烂的山顶,是用于制避毒丹的好材料。”容锦负手道,随后看向宁拂衣,“你是想做避毒丹吧?” “是的。”宁拂衣说。 “寻常毒药又奈何不了我们,你要避毒丹有什么用?”柳文竹将小草递还给宁拂衣。 宁拂衣小心将艳阳草收起,勾唇道:“避毒丹不止可以用来避毒,也有使人清醒之效,若是有什么迷烟迷阵的,只需含上一颗,便能不受迷惑。” 鉴于她前几日总因为头疼而昏厥,她便想起了炼这避毒丹,以防重要时刻自己又昏迷了,耽误事。 反正褚清秋也躲着她,闲来无事,倒不如下一趟山。 宁拂衣想着想着,将手探到一念珠中去摸那青羽,羽毛冰冰凉的,没有字迹传来的感觉。 褚清秋到底为何要躲着她,难不成真的同九婴所说,她对她…… 宁拂衣微阖凤目,她从未像这几日这般迷茫过,看不透褚清秋,也想不清自己,索性便下山做点事,分散注意。 “咦,九婴呢?”柳文竹走着走着发现身后没人了,拉着宁拂衣转身张望,却见九婴挤在桥中央一群人堆里,只留了片火红的裙摆。 宁拂衣一阵无言,她拍了拍柳文竹的肩,转身大步走回去,拽着九婴的手臂将她拖了出来:“麒九婴,你又在看什么!” 九婴的头发因为下山而化成了黑色,衣着也同常人无异,她离开人群时很不情愿,伸手将宁拂衣推开:“你这丫头,拉我做何?” “不拉你,不拉你你脑袋都要塞进锅里了。”宁拂衣将长袖甩开,目光越过人群看向里面,原是个摆着桌子做龙须酥的,一旁还有个锅,正咕嘟咕嘟熬着糖。 “你别以为你同我结契就真是我主人,便真的能管我。”九婴拍了拍被宁拂衣捉过的衣袖,斜睨她道。 宁拂衣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两眼,从腰间掏出个钱袋子,在九婴面前晃了晃。 九婴的眼神追着那钱袋子转,将手放了下来,弯着媚眼:“偶尔管管也行。” 眼看着九婴要伸手夺过钱袋子,宁拂衣眼疾手快地把手收回:“从山上到山下,你已吃吃玩玩了一路了,容锦师兄和文竹的钱袋子全被你掏了个空。” “还说平安和你没关系,这食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宁拂衣把钱袋子系回腰间,“等会儿还有晚市呢,你省着点。” 说罢,她便丢下九婴独自下桥,留九婴一人对着散发甜香的龙须酥抿嘴。 “当人真是麻烦,吃东西还要买,抢都抢不得。”她长叹一口气。 太阳很快下了山,点星镇不负其名,整个镇子家家户户门前都燃起灯笼,好像散落人间的星辰,街上人愈发多起来,宽阔的长街挤满了七夕出门的男女,各个手中都提着花灯,遥遥望去好似一片灯海。 此处虽不似岐国京城那般华贵,但热闹却分毫不少,尤其是当晚市来临,众多孔明灯飞上半空时,顿时如诗如梦。 “哇,衣衣你瞧!”柳文竹拉着宁拂衣看头顶挂满屋檐的花灯,“真好看,以往每年七夕我们都闷在山里练功,这还是头一次下山来玩。” “真好看。”她陶醉地转了个圈儿。 “是啊,莫说是你们,我都不曾看过。”容锦也随之抬头,掏出几枚铜板买了两个花灯,递给宁拂衣和柳文竹各一个。 “幸好没将银子全给九婴,不然连个花灯都买不起了。”容锦笑得温润。 宁拂衣拿着手中兔子形状的花灯,沿街走着,却见前面横过一条河,河里也飘了不少粉红色的花灯,从上游经过此处,河上又有一石桥,桥边挂了许多风铃。 风一吹,整座桥都响起清脆的铃声。 “姻缘桥。”柳文竹对着桥边石碑一字一句念道,疑惑地看向宁拂衣,“这姻缘桥是何意,怎么有这么多人在上面驻足啊,将路都堵住了。” 宁拂衣自然也不知,抬手拦住个刚从桥上下来的男子询问。 那男子红光满面道:“这姻缘桥啊乃是我们点星镇最古老的桥,传说是这天上的姻缘神掉下的姻缘笔化成的,据说若是有情人一同走过这座桥,走到桥中央时风铃响了,便是有缘,若是风铃没响,或许就是段孽缘了。” “这么邪乎?”容锦摸了摸头,“那若是没有有情人呢?” 男子闻言,回头指了指桥的顶端:“看见了吗,桥中央站着好多人,传说一人从此处上去,若是在桥中央正好与别人打了照面,那么那人便是你的有缘人。” “至于是情缘还是孽缘,就全看风铃响或是不响了。” “多谢。”宁拂衣朝他笑了笑。 “这么神奇,我倒想试一试。”柳文竹拉着宁拂衣和容锦往上走,容锦却连忙后退摆手。 “你们去就好,我一心修仙别无他求,可不敢寻什么有缘人。”容锦脸都红了,“我不上去。” 柳文竹闻言也想起什么,垂头丧气起来:“师兄不说我都忘了,爹爹最不许我想这些风花雪月,不许我被凡尘俗事影响了修行。” “假的倒也罢了,若是真遇到了什么有缘人,那便难办了。”她也后退了一步,软声道,“我也不去了,衣衣你去吧!” 宁拂衣本就不信这什么姻缘桥,便想和她们一道离开,奈何人群里忽然伸出一条藕臂,将她腰肢揽着便往桥上带。 九婴古琴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都来了,犹豫什么,他们不去,便让本神兽陪你玩玩!” 宁拂衣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拖着踏上台阶了,她只得回头同柳文竹打了几个手势,要他们先自己逛,然后回头汇入桥上人流。 桥上的人摩肩擦踵,顶端的人停留太久,所以每走一步都极为艰难。 “这人间好玩的东西就是多。”九婴拽着宁拂衣走走停停,脸上满是笑意。 “你一个活了几万年的神兽,还信这种传说?”宁拂衣被挤得摇摇晃晃,嗤笑道。 九婴红唇勾起,露出个含义不明的笑。 “这姻缘神,我年幼时也是见过一面的,他确实有一根勾画姻缘的姻缘笔,笔上坠了颗铜铃。”九婴说。 宁拂衣脚步顿了顿。 说话间,长长的队伍已然缩短了,宁拂衣面前就是桥的中心,九婴不知何时被人挤到她身后。 宁拂衣回头找不到她,只得扭转过身,正巧走在她前面的男人侧身离开,她便撞进了一人如星般的眼眸里。 心弦顿时绷紧,周围人群的吵闹声一瞬远去了。 二人面对面在桥中央停下,望着彼此的眼神皆带着几分诧异,无数人从她们身旁走过,带起阵阵微小的风。 “神,神尊。”宁拂衣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上了似的,嘴巴张了两回才说出话。 同她面对的正是褚清秋,她没穿平日里的衣衫,而是穿了身丝制的绣了花朵的白色罗裙,云肩垂下两片素纱,将她身段笼在其中。 灯火透过素纱闪烁,犹如画中仙,水中月。 褚清秋不是在山上吗,她居然会在姻缘桥上遇见褚清秋。 九婴说她确实见过姻缘神,也见过姻缘神手中的姻缘笔,那么关于这个桥的传说,或许真的是事实。 宁拂衣无意识地捏紧了手掌,心脏跳得比闪烁的灯火还快。 褚清秋显然也不曾料到会遇见宁拂衣,她下意识看向桥两侧挂着的铃铛,方才发现原本还有的风忽然停了,铃铛一瞬鸦雀无声。 她红唇紧闭,眼眸微微颤动。 “若是风铃没响,那便是段孽缘了。”方才那男子的话萦绕在心间,宁拂衣也攒眉盯着那些铃铛,说不出心中烦闷。 “神尊信这传说吗。”宁拂衣忽然开口,手掌猛然翻转,从她掌心荡开阵气流,将纹丝不动的铃铛吹得左右摇摆。 于是叮铃铃的风铃声再次响起,蔓延了整座姻缘桥。 第76章 心愿 周围喧嚣和灯火像是远离,褚清秋望着那些随风摆动的风铃,眼中划过阵不敢置信。 方才有些发白的脸色又被红润替代,只是在昏暗的灯火下看不清楚,她眼中映出灯河,放开已经刺痛的双手。 “我从不信。”她道。 说罢,她转身绕过熙攘人群,朝相反方向离开,宁拂衣收了掌心气流,连忙随她上前。 褚清秋走出很远,直到周围的人再不如姻缘桥上多了,这才缓缓停步,发丝于她脸侧拂过,忍了心中悸动。 “神尊!你走这么快为何。”宁拂衣从几个捏着糖葫芦的孩童身边躲闪着穿过,发丝飘扬地停在她面前,不知是跑的还是灯火映照,面色同样有些红润。 “方才还没来得及问你,你不是向来不爱下山么?怎么如今也来凑这人间七夕的热闹?”宁拂衣一见褚清秋话便多了,一股脑儿地追问。 褚清秋定下心神,这才如常转身:“江蓠……江蓠有事寻你,我便跟下来了。” “江医仙?”宁拂衣展颜道,“莫不是她想出了治伤之法?” 褚清秋红唇翕动,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只道:“算是吧,你见到她问她便是。” “好。”宁拂衣点头,她还以为自己那头疼且要随自己两年,没想到江蓠这么快就有了眉目,当真是最负盛名的医仙。 “那江医仙呢?”宁拂衣问,褚清秋闻言抬头望了两眼,只见入目的全是灯海和形色各异的行人,早就没了江蓠的身影。 “她和秋亦方才强拉我一起上的桥,许是已经到了桥的那端。”褚清秋遥遥头。 “秋亦和江医仙竟能拉住你。”宁拂衣半认真半玩笑地道。 褚清秋敛了眼中波光,没有回应宁拂衣的话。 “九婴也同我一起,如今走散了,她们说不定能在桥上相遇。”宁拂衣弯了弯眼眸,将手抵在眉心正要召唤九婴,抬眼看到褚清秋一半的侧脸,心思忽然一动。 将手放下来,装作为难:“我刚刚契约灵兽,还未习好与灵兽交流之法,反正这镇子就这么大点,不如我们先往前走,在最热闹之处等她们。” “我方才听说等会会有灯海祈福,好像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神尊反正闲来无事,我们不如先去瞧瞧?”宁拂衣扬起笑靥。 褚清秋还想推辞,宁拂衣却忽然伸手捏住她衣袖,往路上扯了扯。 “走吧,神尊。”她道。 宁拂衣不常这样乖巧,更别提顶着这样一张的脸,做出这般小心翼翼的动作。 罢了,不过是在人间逛逛,就当是她临死去前,贪心地给自己留下些回忆吧,褚清秋指尖勾起自己衣袖,轻轻将袖子抽出宁拂衣掌心。 “嗯。”她垂眸。 宁拂衣见她同意了,心中隐隐生出雀跃,她将手里容锦买的兔子花灯塞进褚清秋手里:“走罢,等会儿人更多了,便真的挤不过去了!” 褚清秋嫌弃那兔子灯幼稚,只用两根葱指勾着,但看宁拂衣这般高兴便堪堪忍了,拿着盏孩子气的灯走入人群。 “神尊你看,那人的戏法看着真像仙术,若不是他身上没有仙力,我还真以为是哪个门派弟子偷偷下山卖艺呢。”宁拂衣一路都没停了话语。 “这糖饼烤得真香,店家,来两个!” “神尊你喜欢这发钗吗?” “欸,花灯怎么灭了。” “神尊……” “宁拂衣。”褚清秋忽然将被硬塞进手里的糖饼塞进宁拂衣嘴里,将她源源不断的话挡住,“你话怎么这般多?” “我又不是贪嘴的小姑娘,何况向来不喜吃甜,你留着自己吃吧。”褚清秋将手收回袖笼,转身欲走,却想起什么,回头将手里拎的花灯也塞回给了宁拂衣。 她那桃花眼扫过宁拂衣,摇了摇头,转身隐入人群。 宁拂衣如今对褚清秋的脾气几乎全然接受了,心头半点气都没生,就连笑容都还挂着,她将手里东西全扔进一念珠,随后勾唇跟上。 越走到镇子中心,来往的人群便越发拥挤,褚清秋不爱同人相碰,正侧身闪躲,身边女子便忽然走到了她身前,挺直的秀气的肩背替她分散开了人流。 褚清秋看着宁拂衣垂在肩上的发丝,一时入了神。 “神尊你瞧,这便是镇民说的那新鲜玩意儿。”宁拂衣此时忽然侧身让开,使得褚清秋眼前豁然开朗,看清了那东西的全貌。 “机关术?”褚清秋道,她抬眼看向那被绑于高台之上的庞然大物,这东西下面似船,像是精钢所制作,上方则由许多片玄铁组成,玄铁片缓缓旋转,漂浮在半空。 只需稍稍靠近,便能察觉到其上涌出的气流,四周镇民皆不敢上前,交头接耳,啧啧称奇。 “原来镇民们说的便是此物。”宁拂衣也颇有几分惊奇,“这属于仙门的机关术,何时传入了凡间。” “这是战龙船,乃是飞花教教主花鸿掌教的手笔,其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仙力,全靠精妙的机关组成,只需摇动手柄便可遨游于天上。”褚清秋仰头望着。 飞花教同其他五教不同,并不只执着于功法修为的修炼,全教上下都精通机关术,尤其其掌教花鸿的机关术,乃是天下一绝。 眼看着高台下的人拥挤不通,那高台上才终于走上一人,身着锦衣华服,腰间坠着金锁,指尖珠光璀璨,笑眯眯道:“诸位,诸位!” 他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台下密密麻麻的镇民才安静下来。 “诸位都看到了,此物名为战龙船,乃仙门之物,是我们凡间不可得!幸好本员外广结善缘,人脉至广,这才求得此物,好给点星镇的诸位开开眼!” “等会儿这一年一度的灯海祈福便要开始,若是能乘上此船,立于灯海之中,那么心中所愿便更容易被上天听见。”男人肥胖的脸上堆满笑容,“战龙船只升空一次,诸位可要抓紧机会,切莫误了这良辰吉时!” “我说张员外!你莫要光喊,得先告知我等如何才能上得去啊!”人群中一个精瘦的少年抬着手臂道。 男人嘿嘿一笑,伸出根手指:“十两白银。” “十两白银!你怎么不去抢!”那少年怒声道,其余人也开始怨声载道起来,纷纷转身离去。 “十两银子,够我卖多久的糖饼了!”有人抱怨。 “是啊,这仙门的东西再贵重又如何,祈福不过图个心理安慰,该来的命还是躲不掉,何苦花这冤枉银子!” 看着人们全部散去,那男人顿时急了,开始吹着胡子蹦跶:“别走呀诸位!价钱好商量!八两!五两!” 眼看着就要血本无归,男人急得满头大汗:“一两,一两总可以了吧!” 他话音刚落,一只皙白的手忽然出现在他眼前,将几枚银子放在他掌心。 抬头,是个身材高挑的貌美女子,五官犹如出鞘的剑光,虽不似剑锋那样冷硬,却同样凌然,看得男人刚冒出的汗瞬间干透了。 “还不快开船,莫要误了吉时。”女子勾唇。 一炷香的时间后,战龙船遨游在了半空,头顶的云层似乎伸手便能摘下,脚下华灯四起,无数孔明灯被点燃,随着鼓声响起,缓缓升空。 清凉的风拂过耳畔,褚清秋站在船尾,任由肩下素纱烨烨飘扬,与一轮明月遥遥相望。 许是今夜人间太过光明,故而星辰都黯淡了,好像天空的光芒被人间夺去,燃进了那一盏盏凡人灯火。 “我们是修仙之人,想要升空御剑便是,何须这么麻烦。”褚清秋摇头。 “御剑日日都能御,可一同踩着这战龙船上天看灯的机会,却不是日日都有的。”宁拂衣笑道,她将手里一张红纸递给褚清秋。 “这是方才那张员外给我的,说点星镇的习俗是写下心愿,再贴于孔明灯上送往天空,祈福便完成了。” “孔明灯升上来了,快!”宁拂衣说着拿出墨条,掰断递给褚清秋一根,背过身开始写。 她怎会信这些所谓祈福的把戏,只不过心血来潮,想在这璀璨灯海中,多站上片刻罢了。 她指尖摩挲着墨条,摸了一手的黑,身子微侧去看褚清秋,发现那人正盯着手里的红纸,不知在想什么。 她心却又乱蹦起来。 宁拂衣转回头,提笔认真书写:“惟愿此生,再无失去。” 写完后她没有犹豫,扬手将红纸扔出战龙船,纸张顿时随风远去,消失在已然将她们包裹的孔明灯中。 “神尊,你写了什么……”宁拂衣笑着回身,却发现褚清秋不知何时已经写好,指尖夹着红纸伸进风里。 “随手写的,无非护佑苍生太平。”褚清秋淡淡道。 宁拂衣倒是并不惊讶,她心中的褚清秋,好像理应会写些什么苍生六界,大道太平,于是俯身继续去看壮阔人间。 却没看见那双盯着她背影的眼中,透出丝丝缕缕的柔软。 那张纸上写的话已经随着风远去,却并非什么苍生,而是一句。 “凡她所求,皆我所愿。” 那么今夜她放纵自己看的这场灿烂灯火,便是又一场盛大的回忆,足够她捧在心里,再苦苦咀嚼个十年百年。 ———— 宁拂衣和褚清秋从战龙船上下来后,便正好撞见了寻找她们的九婴,江蓠和秋亦,从九婴口中得知四大世家的家主系数抵达云际山门,故而柳文竹被平遥长老急着唤了回去,容锦便也随她先一步离开。 “时辰不早,我们也该回门了。”褚清秋迈下阶梯,同几人擦肩而过。 她的肩膀是挨着九婴过去的,九婴卷着发丝随她微微侧身,打量了褚清秋一番,回头去拍宁拂衣的肩膀:“丫头,你不是在桥上走丢了吗,怎么就同神尊在一起了?” “还将人拐上了天,没想到看着不解风情,倒还有几分心思。”九婴歪着身子,用肩膀撞宁拂衣。 宁拂衣冲她皮笑肉不笑地咧唇:“少胡说,撞上了而已,那你们又是怎么相遇的?” “也是撞上了而已。”江蓠眸光潋滟,她眼神看过脸色不佳的秋亦和漫不经心的九婴,随后落在宁拂衣身上。 “回去云际山门之前,少掌门,我还有些话要同你讲。”江蓠伸手拉过宁拂衣,将她往一条无人的暗巷中带去。 等到四周无人了,江蓠才松开手,冲着宁拂衣道:“神尊可有透露几分,你魂魄之伤的解法?” 宁拂衣心中一动,正色道:“不曾。” 江蓠笑了笑,忽然招招手,待宁拂衣俯身后,才用手掩着唇,于她耳畔低声言语。 宁拂衣眼睛顿时瞪大,听了两遍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双修?”她压住心头震惊,低声道,“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没有了。”江蓠摇头,“少掌门莫要害怕,这双修只是神识融合,并非要你行夫妻之实,只要是你足够信任,又不违礼数的,便可以帮忙。” “而且双修之术在名门正派中也是承认的,那合欢宗不就是以此修炼吗?”江蓠拍了拍她肩,“虽说天玑剑宗和空明宗禁止了,但云际山门不曾多说。所以不必有所顾虑,你心中可有可以相助之人,例如互相心悦之人什么的,我都可以替你去游说。” 宁拂衣怎么说也多活了一辈子,顾虑倒是不会,但一张灯火下天姿国色的脸忽然闪过她脑海,宁拂衣连忙闭眼,将那人的脸赶去。 她居然第一时间想起了褚清秋,让褚清秋陪她双修,她这是疯了不成? 莫说去请褚清秋帮忙,这念头但凡动到褚清秋身上,她都觉得白骨下一瞬便会敲碎她的天灵盖。 “没有。”于是宁拂衣回答,“凡是相熟之人都不合适,虽是正派功法,但毕竟要……” 她二人都没看见巷子的尽头,有一清俊的洁白身影正贴着墙壁,将她们的话尽数听了。 听见宁拂衣的回复后,褚清秋靠墙靠得更紧,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又生出更多郁气。 “那若是实在没有,我倒有个人推荐,是我当年修习医术时的师妹,后来拜入了合欢宗,名为莫绮怀。”江蓠说,“她已经修至仙身,治好你的伤绰绰有余。” “少掌门莫要考虑太久,你的伤容不得耽搁,若是真的再疼上几次,便是万劫不复了。”江蓠语重心长。 宁拂衣思忖了会儿,没有扭捏,抬头道:“好,那麻烦江医仙了。” 第77章 够了 她们二人谈话完毕走出暗巷,拐弯之时,宁拂衣嗅到了清冽的栀子花香,她暗暗动了动鼻翼。 抬头去看,褚清秋正和九婴她们一起站在街边,看几个孩童把玩花灯。 “说完了,便走吧。”褚清秋淡淡道,随后身姿曳曳,隐没在了人群里,其余几人也抬腿跟上。 宁拂衣落在了最后,她转身望回黑漆漆的巷子,空气里的花香已经被风散去,但她确定自己真真切切闻到了香味的存在。 光滑的指尖若有所思地拨动一念珠,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后转身跟上众人。 人间的一夜好像忙碌中的一晌贪欢,踏入云际山门的那刻,便又是件件琐事,令人身心俱疲。 四大世家的家主以商议除魔之事的名义齐聚云际山门,实则却是被褚清秋瞒着所有人暗中请来,以协助她共行残月阵。 午后,静山宫议事的大殿内,褚清秋立于主位,手中拿了一卷残卷,看着恭敬落座的四位家主。 四大世家分别是香山柳氏,巫山江氏,天山金氏,以及广陵公孙世家,江氏家主卧病多年,故而大小事务已然由江蓠接手。 “秋亦,上茶。”褚清秋轻轻道,站在她身后的秋亦便点了点头,上前招呼几个仙侍,挨个儿倒上茶水。 待仙侍们关门离去,柳家家主柳闻海便拱手,笑眯眯道:“上次岐国一别,便再未见过神尊,不知神尊要我等来此,是所为何事?” “柳闻海,神尊要我等来,定是与那降妖除魔之事有关。谁不知如今六界不太平,到处都有妖魔生事,我广陵地处人界繁华之处都已生了许多次魔患,莫说你那一个小小的香山。”公孙世家家主公孙墨晃着手中茶盏,傲慢地吹去上面浮沫。 “呸,你这黑猢狲知晓什么?我香山虽不如你广陵大,但好歹也是人间枢纽。我询问神尊,有你个黑猢狲什么事!”柳闻海摸着胡子,反唇相讥。 “你询问神尊我自然没有意见,只是未曾想到多年不见,你还是这般趋炎附势罢了。”公孙墨微笑道,仰头喝了口茶,满足地啧了一声。 “你这猢狲好生……” “行了行了,我说二位这架都吵了几十年了,翻来覆去不过那几句,怎么还没吵完?”金氏家主金雁摇头道,她放下茶盏,“如今神尊还在呢,莫要失了仪态。” 公孙墨和柳闻海这才各自闭上嘴,二人互相瞪了一眼,不再开口。 “还是金姨有法子。”江蓠掩唇笑道。 金雁慈爱地看向她,眼中有一丝怜惜:“那件事之后,与江丫头也有数年未见了,不知你祖母如今可还好?” 江蓠脸上的笑容淡了淡,随即回答:“祖母她依旧卧病在床,不愿见我。” 金雁闻言,长长叹了口气。 “我们便不要拉家常了,神尊还等着呢。”江蓠重新笑得粲然,转向正坐得安稳的褚清秋,“神尊,您有什么话便说罢。” 褚清秋见他们几人终于齐齐看向她,这才开口:“公孙家主猜测不错,本尊确是为了降魔才请各位前来,请求各位相助。” “诸位也应当听闻了前些日子,柳家家主之女柳文竹被魔族掳去,险些丧命一事。”褚清秋看了面色忽变的柳闻海一眼,继续道,“那事之后,魔族绝不会善罢甘休,定会趁着如今东荒生乱,仙门薄弱之时卷土重来。” “到时候若我们挡他不住,毁的绝不仅是云际山门,还会危及到四海八荒,所以这才请大家同我一起,共行残月阵。” 此话一出,几人纷纷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出惊愕,其中江蓠最是震惊,她握拳想说什么,但看见褚清秋的眼神后,又堪堪忍了。 转换为一脸担忧。 “残月阵?便是神尊当年诛杀上古邪灵的法阵?”柳闻海咽了咽口水,“我等仙力如何比得上神尊,我们……” “柳闻海,你若是怕了便说怕了,我等知晓你向来贪生怕死,也不会笑话你。”公孙墨挡开如墨的乌发,笑眯眯道。 “谁说我怕了,那魔族绑去的是我女儿!我怎会贪生怕死,倒是你这黑猢狲血口喷人,怕的莫不是你吧!”柳闻海只差没蹦起来向公孙墨叫嚣。 公孙墨不屑地看了柳闻海一眼,随后起身,傲然朝褚清秋点点头:“神尊所言我等都知晓,我公孙墨愿协助神尊,抵御魔族。” 一旁沉默不语的金雁思忖了许久,最后也叹息起身:“罢了,魔族不除,六界都永无安宁之日,我金氏一族愿听命于神尊,共修残月阵。” 江蓠一只手伸在半空,似乎想阻止褚清秋,但褚清秋不再看她,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关合的殿门。 她用力拍了下桌板,只得慢慢起身,低声道:“江氏,也愿意。” 最后众人眼神全看向了原地坐着的柳闻海,柳闻海脸色都青了,摸着胡茬坐立不安。 公孙墨仿佛早猜到似的,笑得了然:“神尊,有我们三人也够了,至于某些……不用也罢。” “谁说我不愿意,被魔族绑去的可是我女儿!”柳闻海吹胡子瞪眼地站起身,“不过是对付区区一个魔族,有何可惧!” “好。”褚清秋颔首,琉璃发饰随她动作摇摆,她再次起身,“既然诸位都愿意相助,那我便在此拜谢各位。” 说罢,她忽然低下头去,那白桦般从来挺着的肩背对着几人垂下,吓得几人纷纷弹了起来。 褚清秋是何等的清冷性子,且向来不问世事,平日莫说给人行礼,怕是连句场面话都不会说,故而几位家主见状都吓了个够呛,弹起来的同时,连忙回礼。 直到褚清秋直起腰来,他们才松了口气。 “神尊真是折煞我等。”金雁捂着心口道。 褚清秋难得露出些笑意,她低头道:“既然诸位已然同意,那么往后几日便须得留在我静山宫,不能踏出宫门半步。” “还请诸位莫要多想,只是残月阵一事乃我暗中所为,门中众人皆不知晓,以防走漏风声。往后我会告知旁人你们已经离开云际山门,要那魔族放松警惕,再引他出来。” “我等知晓。” 见他们同意,褚清秋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下些许,她要秋亦送客,随后叫住了转身要走的江蓠。 “江医仙。”她说着,缓步走上前,在门外的风中驻足。 “神尊。”江蓠没有看她,只望着自己脚面,似乎兴致不高,“神尊真的打算行残月阵了?” 褚清秋红唇微张,随后颔首:“嗯。” “可你的身体……”江蓠蹙眉抬眼,“你是真的连这最后一年都不打算活了?凭你的身体状况去驱动残月阵,就算有人相助又如何?照样会耗尽仙力,若是再有些什么意外,那便是筋脉尽断,痛苦而死!” “你虽是神尊,但这天下人这么多,不必什么灾祸都得你来扛。”江蓠越说越是愤慨,“” “能者多为,不能者少为,才是修仙的道理。”褚清秋声音轻柔,不再冰冷飘忽了,“那魔族做了这么多事,所图绝对不仅仅是一个宁拂衣,背后定有更大的阴谋,我既还有力阻止,便没有不动手的道理。” “反正这命不剩几日,便让它死得其所。” “神尊,你说来说去还是在意少掌门,那你可想过你若死了,留她一人在世上,她该是何等的痛苦?” “我又与她无关,她的世界也不只有我,就算她会为我伤心,待到须臾百年过去后,也都不会记得。”褚清秋言语好像春日的风,吹着吹着,眼角有些泛红。 她合了合眼,继续道:“不记得,便不会痛苦了。” “就连此事你都还要瞒着她。”江蓠连连摇头,不知为何也红了眼眶,“你这样将她蒙在鼓中,就不怕她知晓真相后恨你。” “你可知被心爱之人憎恨的感觉……”江蓠说不下去,停住话音呼吸几下,这才平静些许。 “在她心里,我许是早已该死。”褚清秋道。 褚清秋唇角松了松,没再多说,转而道:“我只怕我死后,便真的无人护她了。往后的路,也不知道难不难走。” 江蓠看着她裹在宽大衣袍中的瘦削身体,又看着她侧脸,终于说不出来什么,伸手理了理身上披帛,道:“神尊方才是想问双修之事吧。” “莫绮怀传信说今日抵达云际山门,此时应当已经到了,我要少掌门先去接待。” “神尊放心,我请莫绮怀来对外只说叙旧,双修之事再没有其他第五个人知晓,不会给少掌门惹来乱子。既然这边无事了,我可否离开静山宫,去见一见我这位师妹,至少要将少掌门的病情告知她。” 褚清秋忽而攥紧掌心,像被定住了似的,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点头。 江蓠眼神扫过褚清秋藏在袖中的手,顿时了然,随后有意道:“不过要让她二人双修,便得把真实情况全部告诉莫绮怀,包括那棵魔树。” “我虽觉得这个师妹可以信任,但毕竟事关重大,神尊觉得……” 褚清秋指尖有些发抖,像是什么念头在她脑海中冲撞着。 “我先去,见见她吧。”她轻声道。 与此同时,云际山角落里的木屋内,气氛颇有些诡异。 宁拂衣和一黄杉女子面对而坐,二人眼前各摆了一盏茶,相对无言。 而同样不明所以的九婴正斜靠在竹榻上,一会儿看看她两人,一会儿百无聊赖地往空中扔块青团,看平安圆滚滚跃起吞下。 “九婴,你能否出去,带平安转转。”最后还是宁拂衣先开口,冲着九婴使了个颜色。 九婴懒洋洋放下青团,将白发拢到身后,笑眯眯冲着宁拂衣摊开手。 宁拂衣从怀里摸出个钱袋子丢给她,九婴满意地接了,正要离开,又被宁拂衣拉住手臂。 “我拜托你暗中探查之事,你可还记得?”宁拂衣在脑海中说。 “我麒九婴是什么人?神兽麒麟,不过找出点那魔气魔花来,这点事平安都做得,我怎会出了岔子?”麒九婴冲她眨了眨眼,随后转身消失。 待她离开,宁拂衣才又转过身坐下。 宁拂衣知晓合欢宗的人身上自带一种天然的香气,虽不至于勾魂摄魄,但多少会引人遐想,故而她干脆闭了气,不抬头看那女子。 不得不说合欢宗的人无论男女都是风情万种之人,就这么坐在对面,怪叫人不自在的。 不过就算这人再美再香,宁拂衣忽然想到要同其神识交融,心里也生出股排斥感。 宁拂衣,这可是为了救命,不过是个双修而已,忍一忍又能如何?宁拂衣在桌下掐了自己一把,终于让脸上露出笑意,抬手为莫绮怀满上茶水。 “莫姑娘,用茶。”她伸手道。 莫绮怀倒是一直盯着她瞧,如今见她开口说话,脸上的笑意便如同灿阳般挂起,双手接过。 正要说什么,门外却忽然传来脚步声,随后敲门声响起。 宁拂衣顿时像是得救了一般,站起身来开门。 门外立着的正是江蓠,宁拂衣刚想说句你可算来了,便视线一斜,落在了褚清秋脸上,心跳顿时加快。 这般不合适的场面,褚清秋怎么跟着?宁拂衣顿时觉得哪哪儿都不自在起来,手松开门框,让她二人进门。 “师姐!”莫绮怀见了江蓠,粲然站起,江蓠莲步轻移冲她迎去,将她双手握住,“我们已有数年未见了,难为你接了消息便立马赶来。” “既是师姐朋友的事,便也是我的事,何况少掌门是这般好看的女子,同她共同修炼,功力一定有所长进。”莫绮怀笑着朝宁拂衣看来。 合欢宗不愧是合欢宗,眼神如同抹了腻子一样黏人,宁拂衣顿时起了半身鸡皮疙瘩,于是象征性笑了笑,回身落座。 她鬼使神差地看向褚清秋,对方没有看她,而且仿佛什么都没看。 江蓠故意提高了声音,嘴还往褚清秋那边转了转,眸光灵动,“此术虽然不必一定有情,但也得互相不排斥,你们二人,坐近些。” 莫绮怀闻言,大大方方地往宁拂衣身边凑了凑,旖旎气息扑面而来,宁拂衣却愈发不自在,竟生出了种想将人打飞的冲动。 可人家毕竟是来帮她的,她也只能忍着。 “再近些,等会儿还需同床共枕,如今就怕了,待到神识交融之时,该如何是好?” 江蓠还在说,宁拂衣却走了神,注意力全落在了角落站着的褚清秋身上。 这样的场面她本是不怕,但褚清秋在那里,她却尴尬地手指抠破了桌沿,不愿再让她多听到一句。 “待那时我们会离开,将此处留给你们……” “等等,江医仙……”宁拂衣终于受不了这样的尴尬开口阻止,不曾想与此同时角落里也传来一声厉喝。 “够了!”褚清秋背着身忍无可忍道,脸色白得骇人。 “江蓠,同我出来!”她低声说。 第78章 心疼 在场之人皆看向她,宁拂衣疑惑的同时也总算松了口气,看着江蓠起身,同褚清秋一起走到门外。 她看向莫绮怀,对方也看着她微笑,宁拂衣连忙移开眼神,平定心中的不适。 院中树影幢幢,风卷起落叶,恍惚间云际山也有了点点秋色。 江蓠笑着跟上褚清秋,直到确保宁拂衣听不见,褚清秋这才停下,于天光中转身,望着江蓠。 “你不用故意激我。”她道。 “神尊想多了,我不过是叮嘱她们。”江蓠莞尔,“不过少掌门看着颇为抗拒,我觉得还是得让她们多相处会儿,培养培养感情……” “不必培养了。”褚清秋阖目,她脸色依旧苍白,若是仔细看,能看到她唇瓣之中,被她自己咬出了血色。 江蓠歪着头,疑问地嗯了一声。 褚清秋忽然伸出右手,左手轻轻在上面抚过,只见片片飞羽散开,原本干干净净的葱指上竟现出一根红绳。 “这是……”江蓠凑近看了一眼,顿时震惊,“这是,婚契!?” “神尊怎么会有婚契?是同谁的,难不成是……” 江蓠今日恐是听见了从未听过的巨大八卦,漂亮的眼睛瞪得老大,看向身后的木屋。 “少,少掌门?” 褚清秋没有回答,只是垂手隐了红绳,当是默认。 江蓠惊讶地半天没说出话来,她消化了许久,这才掩唇道:“神尊告诉我这般秘密,不会是要等完事之后,便将我灭口吧?” “医仙多虑了。” “我告诉你这么多事,便是因为信任你,既然信任,便不会对你做什么。”褚清秋说,她暗暗摩挲着红绳消失的位置。 江蓠闻言拍了拍胸脯:“那神尊这婚契,想必应当不是真的为了成婚,而是因为少掌门体内的魔树?” “婚契只有修仙之人才能结契,契约一成,命运归一。若有一方堕魔,另一方便会受到反噬。”江蓠摇摇头,“看来神尊早就担忧少掌门会入魔,还不惜以反噬自己的代价来阻止。” “是,但我并不知晓她识海中会有一棵魔树。”褚清秋垂眸。 江蓠没再多问,她打量了一下褚清秋的神色,轻轻道:“所以神尊叫我出来,给我看婚契,是想说双修……” “可不可以,让我来。”褚清秋抬眼。 几片枯叶从二人眼前飞过,被风卷下了山,不知所踪。 “她识海中的事情不能再让其他人知晓,而且我同她熟悉,又有婚契在身,神识要比旁人融合得更快……”褚清秋开口解释。 江蓠却好像早听出了她话外之音,只是了然地看着她,最后褚清秋不说了,背过身去。 江蓠笑了笑,神情是真真的无奈。 “神尊啊神尊,你这般性子,也怪不得会孤寂千年。” “不过神尊,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了。”她道。 莫绮怀同宁拂衣言语了几句,很快就告辞离开,只说邀她今夜亥时于山顶望月台相见。 待她走后,宁拂衣推门望向远处,但那里早已没了褚清秋和江蓠的身影,只余空空几片秋风。 她心底划过失望之意,反手重重将门关上。 耳边传来啪的一声,九婴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正坐于桌上,手里提着两只烧鸡,扔给宁拂衣一只。 “恼什么呢?”她道。 “没有恼。”宁拂衣淡淡回答,她伸手接住烧鸡放在一边,“平安呢?” “放它自己玩,它那个样子,再不减肥就要走不动路了。”九婴用指尖撕了一片烧鸡放进嘴里,一边满足地吃着,一边打量宁拂衣的神色。 “还说你不恼,嘴巴都快撇成八字喽。”九婴放下烧鸡擦了擦手,“莫不是因为神尊?” “不是,我只是想不通,我为何会气闷。”宁拂衣沉默地坐下,将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那还是因为神尊而气闷。”九婴斩钉截铁道,她勾了勾手指,宁拂衣面前的茶杯就再次满上。 宁拂衣又一口喝干,忽然抬头问九婴:“若你有在意之人,可会愿她同别人欢好?” “我?”九婴嗤笑一声,“天下怎会有我麒九婴在意之人。” “不过但凡一个正常人,都不会看见心悦之人同别人在一起还开心的。”九婴说,她跃下桌子,走到宁拂衣面前。 “我也这般觉得,所以我如今在想,你那日说的那些,大抵是错的。”宁拂衣深深望着面前裂纹釉的杯子,手指忽然用力,将那杯子真的顺着裂纹捏碎。 “哪些?”这回轮到九婴讶异。 “你说她,对我不一样。”宁拂衣扔掉手心那些碎片,拍拍衣裳起身,“我找文竹修炼去了,你歇着吧。” 说罢,她便身影一晃消失,留下原地不明所以的九婴,摇头复又拿起烧鸡。 “人类,总爱猜来猜去,兜兜转转。”她将发丝摸到耳后,张大嘴咬了一口。 宁拂衣修炼也修炼得心不在焉,同柳文竹对练差点被千斤锤砸破脑袋,到最后柳文竹实在不敢同她练了,干脆将千斤锤换成了根树枝,才又和宁拂衣过了几招。 直到天黑下去,明月高悬于头顶之时,宁拂衣才停下来收了相思,同柳文竹告别,独自一人前往望月台。 今夜的月亮倒是不负望月台的诗意,像块白玉,洒下水洗般的月光,宁拂衣一步步登上山顶,老远便看见望月台中立着一人。 黄杉翩翩,乌发柔和。 宁拂衣闭了闭眼,暗下决心,想上前时却又驻足,从袖中摸出一颗圆润的丹药。 正是那日山下回来后她托人炼制的避毒丹,仰头吞下去。 她不是怕别人对她做什么,只是不想失去意识,失了自己。 待眼前因为丹药而更清明一些,她这才抬腿飞起,飒飒落下,那黄衫女子回过头,确实是莫绮怀。 “少掌门,你来了。”莫绮怀笑得温婉,她确实是个漂亮的女子,月色下更是如此,但宁拂衣却总透过她的脸,想起另一张如月般皎洁的面庞来。 宁拂衣,不要再想了,褚清秋冷心冷清,就算对你再好又怎会产生情爱?而你这般希望她阻止也不过是信了九婴的鬼话,她毕竟是褚清秋,是上辈子赐你一剑之人,你如何又会爱上这样一个人。 何况天上的月,和地上的泥,如何能够相会呢? “少掌门?”莫绮怀温软的声音想起,将她从思绪里拉出,“月上柳梢,正是良辰吉时。” 说罢,她伸出酥手将她挽住,牵着她往山下走去。 宁拂衣有些麻木,任由她牵着,脚下像沾了泥巴,每一步都很是艰难,已经许久不疼的头忽然开始隐隐作痛。 待看到木屋的阴影后,那疼痛感般更强了些,好似银水倒灌入她颅腔,顷刻间便叫她抬不起头,险些跪地。 莫绮怀见状吓住了,连忙伸手拽她,声音都失了柔和:“少掌门!少掌门!来人,来人……” 她话音未落,便有一身影从树影中飞出落下,从她手里将人拉入怀中,低头道:“宁拂衣!” 莫绮怀吓得花容失色,看了几眼才看清来人,松了口气:“神尊,她忽然就病发了,我没有办法……” “无妨,你先去吧。江蓠。”褚清秋扬声道,江蓠就戴着几片草叶从树丛里钻出来,一把拉走了莫绮怀。 “来来来师妹,今日看来用不着你了,我们前去叙叙旧!” 褚清秋见二人走了,这才绷紧了心弦,低头去看依偎在她怀里的女子,疼痛显然已经夺去她意识,大滴的汗水从她额头淌落,很快浸湿了褚清秋胸口薄薄的素纱。 “没事了,你会没事的。”褚清秋低声念着,将手伸到她膝下,把人打横抱起。 她踉跄两步,心口散发出一阵刺痛,不知是旧伤所致,还是因为心疼。 “你会没事的……”她不断自语,身体化作流光撞开房门,又以仙力合上。 九婴早被江蓠引走,此时木屋只有她二人,褚清秋一路快步至卧房,一道道门在她面前打开,又随风关合,覆上结界。 她将宁拂衣放在床榻上,伸手擦掉女子脸上汗水,手轻轻往下,摸到她做的青衫的衣襟。 如今谁也不知道,谁也看不见,她才没有再伪装,伪装眼中再也忍不了的痛苦和爱意。 她召出仙力注入宁拂衣太阳穴,这次没有封住她六识,只是借助仙力压制疼痛,待宁拂衣紧皱的眉头松弛一些,才忽然泄力。 “衣衣……很疼吧。”她半跪在床前,指尖划过女子盈润的脸庞,抚摸那两颗已经不存在的泪痣。 一直封存在心中的情绪终于冲破封印,冲击着她的脑海,一滴泪水从她眼眶滚落,落在宁拂衣脖颈上,流入身后万千柔丝。 她没看到宁拂衣的指尖微颤。 “我说过不再让你痛,却又食言了。”褚清秋低低道,宁拂衣身上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竟一时难以自制,将手滑入宁拂衣掌心,与她十指交握。 女子的眉眼,身形,哪怕是掌心滑腻的掌纹,都让她触之悸动,无论多近的触碰,都难以抵挡疯狂的想念。 如同神花的花瓣被凡露打湿,向来清冷自持的女人,也终于染了满眼欲念。 她低头将脸颊贴在宁拂衣掌心,阖眼似在回味。 “衣衣,你要的,我都给你。” 第79章 笑意 再睁开眼时,她周身散出淡淡白光,那光芒如冰如雪,从她指尖流出,汇成一根丝线,蜿蜒钻进宁拂衣眉心,沉睡中的宁拂衣猛地扬起下颚。 汗水顿时渗出,在她白如鬼魅的肌肤上凝结成滴滴花露,她好像遭受了什么痛苦般咬紧牙关。 褚清秋没有移开视线,只是深深瞧着她,随后抬起手,将那根丝线同时点入自己脑海。 于是低哼一声,险些摔落在宁拂衣身上,只得死死攥住床沿。 宁拂衣的呼吸愈发急促,她在昏昏沉沉中挣扎,因为避毒丹的原因,她看得见那丝丝白光,也看得见一片柔白中的倩影。 那人缓缓起身坐于她榻上,浓郁的花香不断钻入她鼻腔,比起那莫绮怀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半点都不令人排斥。 反而如同饥渴时洒落的一片甘霖,渴望更加贴近。 她脑海中的丝线一点一点顺着她识海钻去,令她浑身酥麻酸痛,她不得已攥紧掌心,便是将那根柔荑捏在了手中,感受到那人受了惊吓似的,忽得浑身绷紧。 宁拂衣身体虽昏沉,但神识却出奇地清醒,她强忍着酸痛感松开了手,装作仍旧昏迷。 这才见那身体慢慢放松,随后一白一粉的光点从她二人眉心涌出,带着柔软的光晕,缠绕着升到半空。 褚清秋许久不行如此功法,她竭力控制着二人神识交缠靠近,却始终无法融合,到最后她几乎完全脱力,大口喘息起来。 “宁拂衣……”她低低唤道,“是你不愿么?还是你体内的力量还是在排斥我?” 褚清秋脸上血色尽褪,唇瓣也变得苍白,上面沾着汗水,仿佛真的附上一层冰霜,她暗暗念着心诀,再次试着融合,脑中却好似被电流贯穿。 电流自神识流入全身,她忽得吐出一口血来,鲜血从她口中溢出,滴滴答答落了宁拂衣一身。 与此同时,宁拂衣也再次仰头,痛苦地咬紧牙关,光滑的额头顿时暴起青筋,她发出几声呓语,将脸转向了一边。 褚清秋不曾想到会如此艰难,眼看着二人神识即将归位,她连忙再次运功控制神识,顾不上擦掉唇角血迹。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真的这般不愿?换了那莫绮怀来,你是不是就愿意了?”褚清秋言语中带了哭腔,她紧紧咬着唇瓣,将那血腥味尽数吞下,重新运功。 她不曾这么执拗过,怎么都不肯放弃。 “你不是说谁都可以吗,为什么本尊不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褚清秋眼泪忍不住落出眼眶,和衣衫上的血混在一起,打透了一身白衣。 她还是因为宁拂衣,又乱了方寸。 她不管不顾地再次念那心诀,宁拂衣顿觉一根冰冷的银丝从她神识蔓延到全身,银丝蔓延到哪里,哪里便发起了抖。 她从没这么无奈过,身体还在昏迷,除了右手皆动弹不得,神识虽是清醒,但也无法控制。 想说一句我没有不愿都说不出口。 那种奇怪的感觉几乎令她撕心裂肺,宁拂衣将舌尖都咬破了,口腔中满是血腥气,识海中的两种力量好像自行对峙起来,疯狂在她脑中冲击,刚刚被褚清秋压制的疼痛重新找上了门,宁拂衣想喊喊不出,只能拼命呼吸,代替叫喊。 眼看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战栗,身上青衫散乱,白皙肌肤被汗水浸透,几滴血迹落于她脸上,一红一白将对方映衬得皆无比刺目。 结界挡住了外界的一切声音和气味,狭小的木屋只有二人温热的气息纠缠,床柱上的纱幔无风摇曳。 宁拂衣用残存的意志,强行抬起右手,摩挲着拉住褚清秋衣袖。 随后一用力,本就摇摇欲坠的褚清秋忽然跌倒,手撑住玉枕,唇瓣便从宁拂衣脸颊堪堪擦过。 温热的触感让两人都愣住了,宁拂衣在昏迷中攥紧右手,而褚清秋定在原地,沾水的睫毛眨了眨。 她垂眸扫过宁拂衣的脸,判断对方是否醒着,然而对方双眸紧闭,俨然还处于昏迷中。 视线慢慢下滑,落在那双像蔷薇花瓣一样好看的嘴唇上。 此时这嘴唇有些干涸,却并不影响其形状,虽是紧闭着,脑中却能浮现它笑起时,嘴角尖尖的模样。 褚清秋低头擦去唇上鲜血,犹豫着慢慢往下,最后眼睛一闭,轻轻覆盖上去,两人的唇瓣都好像清甜的果子,瞬间充血,红润欲滴。 原本隐藏着的红绳同时出现在二人指间。 宁拂衣攥紧了掌心,又在那双柔荑接近的时候摊开手掌,任由她五指滑落,十指相扣。 此时脑中的疼痛似乎不值得一提了,更令她难受的是心跳,一下下好像要将整个胸腔撑得炸裂开来,过快的呼吸令她几乎喘不过气了,混混沉沉。 床榻四周的轻纱翩翩飘落,遮住二人紧贴着的身子,遮住肌肤散发的淡淡光芒。 血的甜丝丝的味道在二人舌尖绽开,于是在她们头顶上方,方才还始终无法接近的两颗光点猛然靠近融合,褚清秋险些发出叫喊,身体骤然滚落。 眼前终于出现了那两棵树,的确如江蓠所说,一棵正常,一棵结了黑色的魔果,此时已经有更多果实碎裂开来,里面根脉扎入泥土,整棵树如同伸着魔爪掏心的妖邪,甚是可怖。 其中魔气已经溢出,褚清秋来不及思忖那许多,神识化为实体冲向那棵树,滚滚黑气顿时迸发,来抵挡褚清秋的力量,竟一时对峙起来。 宁拂衣不是已然重生了吗,体内到底为什么还有这种魔物?褚清秋咬牙控制神识,却被引得自己也开始头痛。 到最后,这棵魔树居然开始蚕食她的神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外那棵树却忽然溢出丝丝缕缕的粉色力量,仙力灌入褚清秋神识,似是在助她一臂之力。 于是褚清秋暗暗念出心诀,在陌生仙力的帮助下,粉色气浪以她为中心轰然炸裂,魔树的魔气顿时被逼回体内。 终于,肉眼可见的,那些已经深深扎入宁拂衣识海的根须开始慢慢收回,破裂的魔果重新愈合,魔气重新被封印。 褚清秋本想一鼓作气毁了这棵魔树,然而她已然支撑不住了,神识骤然被推出识海,热流贯穿脊背,她浑身战栗着落在宁拂衣身侧,将脸埋入她肩窝,大口呼吸。 她二人的手还互相攥着,掌心残留着细汗的湿热。 神识融合的感觉太过奇妙,好像在这一个瞬间,她们二人像是两杯清酒完全混在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即便不触碰,都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褚清秋身子已经软成了一滩水,动弹不得,也不想动,她侧身蜷缩在宁拂衣身边,颤抖着阖目,任由眼泪全部流进宁拂衣乌黑的发丝中。 宁拂衣方才的心跳也慢慢和缓下去,她唇齿微颤,神识巨大的冲击令她久久不能恢复。 头不再疼,眼角水汽氤氲,一滴冰冷的泪从她眼角滑落,一路流淌至枕边。 …… 夜更深了,夜空坠着几枚星星,落叶哗哗落于屋檐,待积了一片后,又齐齐坠落,发出啪嗒的声响。 褚清秋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她扶着床沿起身,身上如同被打了一般得疼,她解下乱发中还插着的发簪,放下万缕柔丝。 她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从欲念中抽出,恢复镇静。 这还是第一次她自己主导双修术法,到底第一次尝试,用得不好。 她用手掀开衣袖,发现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浅浅的红痕,她抚摸红痕想让其褪去,却不知为何无法消散。 最后只得放弃,用衣袖盖好,无力地下地,宽大的衣摆在脚下拖曳,她脚步发软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宁拂衣。 女子仍旧躺在原地一动不动,明显还在昏迷,她侥幸地松了口气,推门走入夜色。 “神尊!”江蓠又顶着草叶从草丛里钻出来,左右张望一番,快步跑到褚清秋面前,扬手将一袭披风披在她肩上。 褚清秋此时颇有些弱不胜衣的意思,一个披风险些让她软倒,她连忙运功平息神识的涣散,这才站稳脚步。 “你这般做贼似的是为何,我是双修,并非偷情。”褚清秋发现唇边还残留一些血迹,用指尖擦了。 “我不是,怕有人看见神尊衣衫不整的,乱说话么。”江蓠那样子比褚清秋还激动,她左手捏着右手问,“可完成了?” “嗯。”褚清秋抓着披风两角将自己裹紧,“只是未能除了那魔树,只是重新封印。” “封印了便好,往后我再研究那东西如何连根拔起就是了。”江蓠松了口气,浅笑着扶住褚清秋,“瞧神尊鼻尖都红了,怪惹人怜爱的。” “江蓠!”褚清秋忍无可忍地要抽出手,拖着虚浮的脚步往静山宫走去。 “她见我前便昏过去了,麻烦打点好莫绮怀,此事切莫同她提起。” “好吧。”江蓠摇头拈掉头顶的草叶,缓步跟上去。 日月更迭,天光破晓。 陌生的片段又出现在她脑海中,全是些令她不敢直视的旖旎片段,无人的广阔的山河,怎么看怎么眼熟的竹屋,小小的山坡,馥郁的花林,和灿阳下笼着金光的美人。 她怎么也看不清美人的脸,却又怎么都看不够。 但梦终究是会结束的,也终究是会忘记的,随着窗外的几声鸟鸣,她便猛然睁开眼,脑袋空空。 她用手遮住阳光,眯缝着眼眸从床上爬起,低头看着自己凌乱的衣衫,伸手盖住一片白皙。 这便是神识交融后的感觉?浑身有种浑身放松躺在热水里泡了一夜的酥麻感,靥足又舒服。 眼睛因为落泪而有些酸涩,破裂的嘴唇结了血痂,她盯着自己掌心看了半刻,抬起衣袖放在鼻尖。 淡淡的未曾消散的栀子花香,不知是真的残留,还是她的错觉,但无论是因为什么,她都闭上了眼睛,舌尖拂过唇瓣,不由自主露出浅浅淡淡的笑意。 第80章 天命 她从没有想到过,发现同自己双修之人是褚清秋后,心里竟如释重负,像吞了一口温热的阳光,整个心间都灿烂起来。 她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已然神游天外,一会儿回想昨夜唇瓣的甜蜜,一会儿在心里左右互搏。 白的她道:你瞧,九婴说的定是真的,若她对你无意,又怎会屈了她褚清秋的尊来与你双修,还在床上为你哭得梨花带雨,说那些模棱两可的话。 黑的她又道:宁拂衣,可你别忘了,上辈子你可是死在她手中,就算这辈子的她对你甚是疼爱,也只是出于对好友后人的照顾,你可别真动了心思! 白的她反驳:照顾?你见过照顾后人照顾到床上去的吗? 黑的她怒了:那杀你性命之仇呢,不管了吗?一箭穿心的痛楚你忘了吗? 白的道:可上辈子的事情同这辈子何干,褚清秋又不是怀着颗坏心硬要杀了你,她是神尊你是魔头,你又将其关起来折磨那许久,即便一箭穿心也没有那么深的仇恨吧? “够了!”宁拂衣忽然将发丝甩到身后,甩掉心里自己同自己的争吵。 一件事纠结这个纠结那个,磨磨唧唧,不是她宁拂衣的风范,在意就是在意,不在意便是不在意,她一辈子活得坦荡,就算坏都坏的坦荡,没有躲起来珠泪偷弹的道理。 她正要下床,空气中拂过一阵微风,随后便是一大股酒味,还未完全清醒的九婴转着圈出现在了她面前,一张明艳的脸红彤彤的,俨然宿醉方醒。 “丫头~”九婴擦着嘴唇朝她扑来,宁拂衣当即一个转身立起,垂眸看着人面朝床趴下,柔荑握着床褥,优雅荡然无存。 宁拂衣挥手散去屋中酒味,笑道:“麒九婴,你一晚不见,原是喝酒去了?” “还不是江蓠和那个臭丫头,说点星镇有个酿酒师傅酿的酒乃是人间一绝,我这才被她们灌醉了的,在人家酒肆躺了一夜,如今还没醒。” 好好的忽然喊人去喝酒?宁拂衣抿了抿唇,定是褚清秋是早有预谋,支开九婴吧。 “你笑,你笑什么笑?”九婴从一床凌乱的被褥里抬起一只眼睛看她,随后慢慢爬起,媚眼如丝地托着皓腕。 “不对,你今日不对,脸怎么这样红?这屋里的味道也不对,还有阵花香……”九婴闻着闻着,忽而像知晓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似的,红润的嘴巴张成圆形,“你,你们,你和……” “嘘。”宁拂衣将食指抵在唇边,蹙眉将她剩下的话呵斥住。 九婴的酒好像立马醒了,头也不晕眼也不花,翘着二郎腿坐好,揶揄道:“怪不得将我支出去呢,你说这几个人,如实告诉我便是,我自会躲得远远的。” “治病罢了。”宁拂衣低头笑,“衣裳脏了,我换身衣裳。” 九婴抱着双臂靠在床柱上,目光跟着宁拂衣转悠:“别穿那黑的,衬得你怪凶悍的,穿那个□□的。” 宁拂衣本打算将衣裳丢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收回来抖了抖,脸一时间更有些发烫:“这还是容锦师兄几年前缝制的,说待我及笄后穿,不过那时我即便及笄,身体也还是个孩童,便一直闲置。” “这颜色……”宁拂衣有些嫌弃地犹豫。 “这颜色多好看啊,正适合你这年纪的丫头,你那个容锦师兄手艺不错。”九婴皓腕托着香腮,“也正适合见良人。” 宁拂衣横了她一眼,转身到另一个屋子换衣裳去了。 “开窍了的人就是不一样,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九婴笑眯眯地抖了抖肩膀。 宁拂衣将那衣裙换上,从头到脚都正合适,说是□□,实则白色居多,明媚如三月的春,竟将她浓艳的眉眼都衬得温柔清淡。 凤目看向窗外时,阳光将眼瞳照射成浅色。 她好像很久都不曾想过入魔之事了,她好像被现如今的生活迷了眼,下意识沉溺其中。她不再是废物,爱的人都在身旁,多了几个朋友,还有褚清秋的保护。 这样的日子曾是她前世梦寐以求,拼死都不能得到的。 她攥着长长下裙的白纱,在铜镜前站了好一会儿,九婴摇摇晃晃从她身后走来,赞叹地点头。 随后忽然摒弃醉意,想起什么似的敲了敲脑袋,掌心翻转化出一株猩红而无叶的花:“喏,你那日让我帮你留意,我便在半山溪流处找到了此花。” “虽然彼岸花凡间也会生长,可那几株的气味显然同普通的不一样,你们闻不出来,我却是可以的。”九婴说着将花茎交到宁拂衣手上。 宁拂衣心神一凌,连忙抬手接过,另一只手散出仙力,掌心原本红艳艳的花朵顿时变作黑色。 “又是骨中娇。”宁拂衣攥紧那朵花,“我就说那魔族定然谋划着什么,可还发现了其他地方?” 九婴摸了摸脸颊,细细思忖:“溪边有,山脚无人处也有,还有后山竹林中的一片最是密集,不过因为秋日正是彼岸花盛开的时节,并没有人发觉。” “怎么,这黑黢黢的花朵,是魔界之物?”她问。 “对,此花怨气极深,繁衍又快,能隐藏自身气息,还能够轻易影响灵体神智。”宁拂衣摩挲着花瓣,挤出浓郁的黑色汁水,“那魔族种这些于云际山门,是为了什么?” “罢了,不管是什么,都先除去再说。”宁拂衣说罢转身出门,径直往静山宫而去。 “欸,等等我啊!”九婴晃着身子起身,眨眼消失在窗前。 秋色在静山宫内似乎浸透得并不彻底,宫中沿路依旧摆着缤纷的花卉,在阳光下簌簌摇摆,落叶也已被仙侍扫净,石板路光滑整洁。 褚清秋坐于廊桥尽头的湖心亭中,垂着两侧乌发弹琴,七弦古琴的琴声悠扬跃出亭子,随风飘远。 身着紫衫的秋亦从半空出现,落在亭中,低头道:“师尊,我已经按照吩咐,将您病重的消息偷偷散播出去了。” “而且,也暗中给门中医仙们递了密信,要他们今夜问诊。” 她说着抬眼,犹豫了会儿,才道:“师尊,您这般做,是为了等那魔族之人自行出手么?你不怕他……” “我并非等他动手,而是逼他出手。他迟迟未动定是有所顾虑,可能没有十足把握,或畏惧我名字。我需要他掉以轻心,在未曾谋划完全时便不得不暴露身份,自行落入我阵法。后发制人,胜算便会大上一些。” “那您怎知他会上钩?” “他再也寻不到比如今更好的动手时机。我重伤不愈,其他五派远在东荒,他若是动手,便无人能阻。” “再加上我散布假消息,说东荒一事即将结束,各派掌门长老即将赶回,他若不愿错失良机,自会按捺不出。”褚清秋一边说着,手上动作也不停,琴声依旧余韵绵长。 “不愧是师尊。”秋亦嘴上说着,眼底却满是担忧,“但那魔族万一没有来找师尊,而是如何对宁拂衣下手呢?” 褚清秋一音弹错,随后继续下去:“我已在她身上施了咒法,她四周若有异样,我顷刻便能出现。” “所以那魔族是来寻我还是寻宁拂衣,都无甚差别。” 她师徒二人正说着,便有两人的身影越过结界,出现在廊桥上,衣袂翩翩而起,乌发如云。 褚清秋指尖一瞬用力,原本潺潺流淌的琴音便好像挥刀断水,随着一声嗡鸣戛然而止。 她弹断了根琴弦。 褚清秋指尖蜷缩半刻,抬眼望去,女子正笑着朝她走来,面色红润,一看便知心情极好。 “褚清秋!”宁拂衣笑着越过廊桥至她身边,脸颊红润,周身都带着很久未曾出现过的明媚。 秋亦还想说什么,被旁边的九婴一爪子拽开,顺便还拉走了闻声赶来的江蓠,一手一个搂着,往九曲回廊的另一端走。 “来来来,我觉得这廊桥甚是好看,陪我去瞧瞧。”她扭着腰肢道。 褚清秋只看了一眼便像被灼了眼睛似的,不敢再抬头,她装作无意地伸手去摸那琴弦,企图将其还原,却失败了。 “何事。”她道。 宁拂衣愣了一瞬,原本明媚的笑容淡了一淡,话到嘴边又转了弯:“哦,我是有事寻你。” 她从袖中拿出那支骨中娇,放在褚清秋的琴弦上:“这是九婴发现的,隐藏在普通的彼岸花中,我想这定是那魔族打算以此做些什么,怕你未曾发觉,便来告诉你。” 褚清秋看了一眼那花,挥袖将之拂去:“多谢,但我已知晓了。” 宁拂衣看着那花消失,红唇微张,原本澎湃的心海好像被压了回去,指尖不禁蜷缩:“我听说你放出的消息了,你都安排好了,等那人现身吧。” “我可以同你们一起对付那魔族……” “不需要,残月阵已经安排妥当,你好好留在房里便可。”褚清秋用她冰冷的声线打断了宁拂衣的话,却还是没有看她。 “褚清秋。”宁拂衣的声音也冷了下来,“那日你答应过我,我们一同对付魔族。” “我未曾毁约,你好好待着便是引那魔族的诱饵。”褚清秋说,她这回终于修补好了那古琴。 “你诓不住我,那魔明明是想要将你同我一起杀,你怎知他就会去找我?你如此做分明是想要我置身之外,留你一人对付魔族。”宁拂衣走近两步,漂亮衣裙下的手在发颤。 “是又如何,以你的修为怎么对付?这云际山门多少人修为在你之上,我寻谁帮忙不可,定要寻你。”褚清秋淡淡道。 她声音无情,无情得就像前世,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宁拂衣感觉心里那片海忽然凉了,她几次想要张口都不得,最后反而勾唇:“所以如今的我在你眼中,还是同这门里的任何一个弟子没有区别?” 褚清秋没有说话,却也一直没有看她,好像默认。 宁拂衣心头那许久不生的戾气开始重新涌现,眉眼愈发深邃,她干脆立在了她面前,强迫地挡住她视线。 “那我们昨日做的事呢,算什么?算您屈尊开恩救我一命,还是您老人家闲得无聊,逗弄我开心?” 褚清秋咬得舌尖渗出刺痛,惊讶抬眼,又很快强迫自己垂眸,纤长的睫毛盖住视线。 “我……” “你又想说不是你做的。”宁拂衣一口银牙都要嚼碎了,气极反笑,“你瞒了我那么多事,如今连这都要瞒着我!” 她说着忽然伸手攥住褚清秋手臂,强行将她手腕翻转出来,露出上面那道浅浅的红痕。 “宁拂衣!”褚清秋咬牙呵斥,忙奋力挣扎,宁拂衣却忽然松了手,褚清秋怆然起身,慌乱中竟将那张琴撞落在地,乱弦揉作一团的刺耳的声音贯彻耳喉,听得人难受到心里。 宁拂衣骨节分明的手还停留在半空,她分明觉得想落泪,但眼中干涸,唇角也还是向上勾的。 “这是那日我用秘法留下的,只有我能除掉。”她轻轻说,然后将手垂落,那条淡淡的红痕就消失不见了。 “亏我高看了自己,亏我今日醒来时还觉得自己活的这千年,头一次这样开心过,原来还是我错了。”宁拂衣放下嘴角,语气比褚清秋还要淡漠。 “原来你一直没变,褚清秋,你没有心。” 明明还是艳阳高照的天气,但面对面立着的两人,却一个赛一个寒凉,褚清秋只觉得一颗心疼得发酸,木然立着。 “别听了,出来吧。”宁拂衣淡淡道,她身后顿时出现了三个低着头排排站的身影。 “宁,宁拂衣你别太过分了,师尊明明是在救你。”秋亦犹豫了半晌,还是决定为自家师尊说句话。 “行了,伤人躯体都不如伤人心寒。早知道那话我就不说了,总比叫这丫头一片痴心喂了三尺寒川要强。” “走走走走回去吧……”九婴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挽住宁拂衣手臂,红光一闪,二人便消失在了结界外。 “师尊……”秋亦想上前安慰褚清秋,褚清秋却道:“无妨,下去吧。” 她看秋亦不愿离去,又加重语气:“下去。” 人这才离开,她紧紧闭上眼睛,早已发软的腿这才站不住,摇晃着落下,江蓠连忙扔出披帛将她扶着落座。 江蓠也无计可施,掩去眼眶红润:“神尊,你这是何苦呢,既折磨她,又折磨自己。原本我还觉得少掌门可能对您无意,如今这么看,她也早动了春心,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即便你阳寿将尽,即便你要除了那魔族,要以身为阵眼,但只需告诉她一句你在意她,又能如何?” “然后呢,再次看她因我被一剑穿心,陨落黄泉?”褚清秋摇头,任由乱发在脸上拂过,“我不要,我要她活着,宁愿她恨我一辈子。” 江蓠听得一愣一愣,满头雾水,看那颓然坐在石凳上的女人竟恍惚中换了仙身,清湖般的桃花眼透出几分疯鸷。 “江蓠,我从不信天命,却还是对着上天许过两次愿。”褚清秋望着远方的秋色连天,“一次,是凡她所求皆我所愿。” “还有一次,是要她往后,一定不要爱上我。”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的剧情都挺关键的,这里是个转折点,后面就会解释之前的故事。 两人的性格其实都隐藏着偏执,褚清秋也不会爱人。她原本一心为了苍生,后面心里有了宁拂衣,结果宁拂衣还是魔,大爱和小爱无法平衡,但她不会牺牲宁拂衣,她只能用她的方式去爱宁拂衣。这方式不一定对,但确实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加上确实还有其他的原因在,上辈子的她们真的是一段孽缘) 一本书本来就很难满足所有人喜好,何况是“虐恋情深”呢,毕竟我以前可是写甜文的呜呜呜。 说实话这本书数据从一开始就不怎么样,但我反而想按照原本的构思原原本本写完,可能可以算得上狗血?我也不清楚。我也不确定之后的东西大家会不会喜欢,不过看文是双向选择的嘛。大家的评论我向来都是从头看到尾,喜欢看你们说话,但接下来我就先不敢看了,等甜了再看,不然真的会影响本来的节奏(滑跪) 小可爱们还是尽情留言吧,peace and love哦! ——————来自困得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七千 第81章 现身 鸿雁来,玄鸟归,这年的秋日全是艳阳天,唯有白露那日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这雨阴柔而绵长,下得云际山门的弟子没了心思修炼,全闷在珠光阁和宝气斋,对着檐下湿润的玉阶发呆。 “又要一年冬日了。”冲天辫女弟子趴在桌上叹了口气,“这到处是魔患的日子何时能结束啊,没完没了地下山除魔,除得我眼睛都花了。” “得了吧陶桃,你那点修为也就砍砍小妖尾巴,累的是东西苑的同门,听说洪影师兄前几日又受伤了,如今还有根手臂接不回去,躺在医仙那里呢。”另一个北苑的女弟子同她一起叹气,“如今又是烂秋,阴云密布的,烦也烦死了。” “如今局势实在不好,我爹爹是走仙镖的,他说人间许多地方已经民不聊生了,到处都有妖魔在作乱,连庄稼地都毁了许多,实在过分。”女弟子拍了拍窗棂。 “而且我听说,就连神尊都重伤不愈。”她悄悄拽过陶桃的耳朵,“前日我奉命去给神尊送东西,偷偷看见神尊在几个医仙的面前吐血,看样子真的伤势严重,你说我们云际山门,不会又要……” 她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几声咳嗽,转头是束着长发,一脸严肃的柳文竹,后面还跟着刚从外面回来一身是水的冯歌。 “大白天的不去修炼,在这里妄议掌门,都想吃罚了吗?”冯歌挥手甩了她们一身水,两人连忙捂着嘴巴,灰溜溜地抱头逃走。 “这群人真不叫人省心。”冯歌摇摇头,施法蒸干身上水汽。 柳文竹摇头:“倒也不怪他们,如今局势确实不明朗,担忧也是难免的。” 她说着抬头,透过窗棂去看外面黑云低沉的天空:“这天,变得实在太快了。” 头顶的云实在黑得浓郁,如同无数巨兽俯瞰,让人分不清黑夜白天。 此刻看天的,也不止一人。 山后悬崖,一人身躯如烟,鬼影般飘在树下,垂下的树叶挡住了他的脸,瑟瑟小雨牛毛般笼罩,却在接触他的刹那滑落至两旁。 所以他虽站于雨中,脚下却是干的。 他身边又冒出一股黑烟,隐约看着是个人的模样,尊敬道:“殿下真的要在今夜便动手吗?我们人手不够,绝大多数都被结界拦在了山外,故而法阵还未布置完全,如今动手,风险实在不可预料。” 那人轻嗤一声:“我险些毁了峨眉刺,这才弄断了东荒箜篌几根琴弦,引那些该死的狗屁仙门去往东荒,再加上那蠢女人上次被我重伤,这么好的机会,往后如何再有?” “而且我向东荒打探,那东荒箜篌已经快要修补完全,若现在还犹豫,便是错失良机。” “我已然等了数年,每日隐姓埋名的苟且日子我过不下去了!待完成了他的嘱托,我便能重新回到他身边!”男人震声道。 待他声音震得树枝上的水扑簌簌落下,他才平心静气,又勾起笑。 “所以我今夜便要动手,那阵法能完成多少便是多少,区区一个褚清秋我何时惧怕过?高高在上的褚凌神尊,今夜我便要看着她像一摊烂泥一样被我踩在脚下,看她冲我下跪求饶!” 他嘴角露出狞笑:“往日的血海深仇,我要让她付出代价。” “至于那个废物宁拂衣,有神剑又如何?等褚清秋一死再没人保护她,还不是能被轻易踹死的一条狗!” “是,殿下。”那黑影低头道,随后影子消失,天地间唯留滚滚黑烟和漫天雨丝。 这雨没有下一夜,夜深时便停了,但天空阴云仍旧没有散去,反而更是低沉压抑。 静山宫如平日一样安静,仙侍们早早睡下,院中落叶没有清扫,被雨水打湿,粘在光滑如玉的石板路上,将宫阙楼宇盖上层萧瑟。 前几日还盛放的花也已经凋谢,独留几盆光秃秃的杆子,在风中摇曳。 没有人注意到,原本清净的夜色慢慢被一层薄烟笼罩,从半空开始蔓延,隔绝了整个静山宫,也挡住了正溶解静山宫原本结界的魔气。 穿着黑袍的男人身影在昏暗中显现,身子一闪,便已经立于楼阁之上。 守在门口的秋亦顿时惊醒,忙挥手拔出弯刀,然而却被那男人迎面一掌打飞出去,身体软绵绵掉出栏杆,扑腾落入池水。 “不自量力的东西。”男人勾唇笑笑,“你们,去将这宫中所有人的人都杀光,一个都不许放过。” 他话音刚落,四周的阴影便都一个个立起化成真人,齐齐道了声是,挨个儿离开。 他推门走入屋内,屋中漆黑一片没有亮灯,充斥着淡淡的草药味和血腥味。 他在黑暗中看得清清楚楚,连灯都不用点,转身绕过屏风遮挡,往里间走去。 身体刚走入门内,身侧便吹来股强劲的仙风,男人却好像早已料到了一般,折扇飞旋挡住攻击,随后长袖翻转成圆,夹杂着滋滋雷电的一掌顿时打中阴影里的女人,便听得一声闷哼,女人狠狠撞在墙上。 男人哈哈大笑起来,抬手点亮灯火,俯身看那已然滑落,半跪在地的瘦削身影。 “褚凌神尊,晚上好啊。”他幽幽道。 褚清秋紧紧捂着心口,从唇角涌出丝丝血迹,抬眼震惊地看着男人,用洁白的衣袖将血丝擦去。 “元明长老,果然是你。” “居然已经猜到了我是何人?你还有几分聪明在。”男人慢条斯理地拍着手,他脸上面具脱落,露出一张熟悉的清俊面庞,只是此时那张脸多了阴郁之气,却少了几分装出来的逍遥和洒脱。 “我竟不知,我是何时暴露了身份?” 褚清秋慢慢呼吸着,声音微弱却清晰:“飞鹰舟唯有你在场,魔族出现时你都无影无踪,还有你蛊惑李朝安时使用的藤蔓……你露出的马脚颇多。只是你竟在云际山门动手,好大的胆子!” 男人又是几声畅快的笑:“云际山门?你这个蠢女人,以为我会怕区区几个破长老吗?我先把你杀了,到时候再灭了满门,不是更有趣?” 说着,他反手召出峨眉刺,本来停了风雨的天空忽然传来声雷鸣,随后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爆裂声震慑天地,将上方屋顶完全劈开。 无数碎屑砖石随着夜风劈头盖脸坠下,褚清秋挥袖去挡,然而男人掌心冒出的黑烟已经卷过她脖颈,将她用力抵在残垣断壁上:“褚清秋,你也有今天!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怕了,就向我求饶,或许我还能留你条全尸。” 他面具下的眼睛露出凶光,满意地看着眼前女人透露出无助的眼神,以及沾血的逐渐苍白的脸。 “啧啧啧,多好的一张脸,怎么长在你这种女人身上。”男人故作惋惜,古尸一样的声音难听嘶哑,没看到女人眼底一瞬显露的寒光,“你放心,等你死了,我便去杀了那小废物,让她给你陪葬。” 他说着便朝她脸伸手,然而就在即将触碰到的那刻,吐血羸弱的女人却忽然厉声道了句“白骨”,随后白玉棍骤然出现在她掌心,卷起狂风劈断他掌中黑气。 男人顿时后退两步,他看着还敢还手的褚清秋,眉心涌过戾气,大喝一声,手中的峨眉刺便骤然发出蓝光,化身无数利刃涌向女人。 然而当利刃触碰女人的刹那,她周身便迸发刺目金光,不仅挡住了那些利刃,更是从内向外荡出一圈暴风,那风虽无形却犹如铜铁,男人一时没拦住,便觉得腰差点被这风斩断,身体飞出去老远才堪堪定住。 “天山的金缕衣!?褚清秋,死到临头你还不忘苟活,如此,我便要你眼看着这云际山门覆灭,眼看着那小废物惨死!”男人瞪大眼睛怒喝。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便腾空而起,双手张开仰天长啸,他的叫声充斥天地,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片平静,静得仿若死寂。 而就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静山宫的土地,远处后山的竹林,还有陡峭的山崖都开始暗影攒动,似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破土而生。 “怨灵?”褚清秋震惊地蹙眉,发丝散落在风中。 “没错!”男人得意地大笑不止,“你可听过魔族的万鬼来朝?今日定能叫你这云际山门成一片鬼海!” 他胜券在握地说罢便挥手起阵,然而笑容却戛然而止,被惊诧代替:“怎么回事,我的骨中娇……” 他忽然反应过来,嗔目瞪着褚清秋:“是你,你……” 他目光移过去的时候,方才还面色苍白的女人忽然抬眼,眼中的震惊和无助,刹那间被看死人一般的冷然代替。 与那双桃花眼对视的刹那,男人的手背瞬间覆满鸡皮疙瘩,他转头望向四周,只见远处方才还空空如也的漆黑屋顶上,如今已经落了四个人。 “你的阵法使不出来了,元明长老。”女人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听在人耳中却犹如腊月寒天。 “那么,就轮到本尊了。” —————— 宁拂衣忽然从床上弹射而起,她大口呼吸着,额头冷汗顺着动作滑落,滴入眼睛,刺得眼睛发酸。 她闭眼擦掉汗水,恍然朝窗外看去。 外面乌云密布,却安安静静,只有风卷过树梢,摇落白日残留的雨滴。 两只一黑一白的鸟互相依偎着在窗台上躲雨,此时也进入了梦乡。 怎么看都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夜,可她方才却忽然从梦里惊醒,一颗心跳得翻江倒海。 莫不是褚清秋出了什么事情,否则她又为何会这样紧张?她已经几日不想出门了,虽然如今确实不想见褚清秋,虽然心里还是难掩愤怒和失望,但…… 但还是去看看吧,哪怕在院外瞧瞧。 她这么想着便翻身下床,差点踢到了趴在床尾睡觉的通体青黄的小麒麟,于是小麒麟顿时化作人身,一脸烦躁地打了个哈欠。 “宁拂衣,你大晚上不睡觉干什么,吵人清净。”九婴掩着红唇责备。 “我心里不太舒服,想出去看看。”宁拂衣没管她,继续往门外走去,然而手刚抵到门却忽然顿住,黛眉蹙起。 “有人来了。”宁拂衣后退一步背靠墙壁,相思刹那间出现在她掌心,隐了幽幽粉光。 “仙气很重,不是魔。”九婴也翻身下床,在她脑中低声道,“来人修为极高,我在云际山门从来没有感觉到过。但没有魔气,应当不是坏人。” 宁拂衣扭头望着门外的方向,静静摇了摇头:“不对,九婴,快进来!” “别管你神兽的尊严了,速速!”她冲着九婴抬起手臂,九婴原地无声地跺了跺脚,随后化作光点,落入一念珠。 与此同时,门被咚咚敲响。 “蓬莱左使文曜君,奉天瑞帝君之命,提审先掌门宁长风之女,宁拂衣。” 第82章 非魔 天瑞帝君?那个蓬莱之主天瑞帝君?如今自己又不是魔,他好端端的来提审她做什么? 蓬莱境乃是和招摇一样的神山,拥有半神血脉,尤其天瑞帝君法力高强,绝不输于全盛时期的褚清秋。蓬莱千年前曾是仙界之首,只是后来不知怎的淡出江湖,与世隔绝,极少在世人面前出现。 上辈子直到宁拂衣成魔后,蓬莱才象征性地同她斗了几场,故而接触向来不多。 外面的人见宁拂衣不回话,于是再次开口:“蓬莱左使文曜君,奉天瑞帝君之命来此,还望宁姑娘配合。” 外面仙气甚重,来人不仅修为强悍,还人数众多,宁拂衣自知逃不掉,于是收了相思,伸手将门打开。 外面阴云密布,然几人身上甲胄皆有神光,一时无比刺目,宁拂衣伸手挡着眼睛,这才将几人看清。 立于最前面的便是方才开口的男子,身披淡银色甲胄,身后披风闪耀着月华似的光芒,身材高大,眉眼锋利周正,嘴唇极薄。 眼睛低垂,便是高不可登:“宁姑娘,请吧。” 宁拂衣眼神往后看去,便见他身后齐刷刷立着排身穿甲胄之人,手里拎着一样的长枪,威风凛凛。 而最末不惹眼之处立了一戴了兜帽之人,只在那里站着便散出层层威压,可见修为极为强悍。 “请人用如此大的阵仗。”宁拂衣垂手收回视线,“我不过一介小小修者,不知犯了什么滔天大错,要蓬莱这般对待?” “宁姑娘说笑了,这些乃我蓬莱仙兵,并无恶意。”那文曜君目不斜视,“诸位掌门长老都在云深殿候着,还请姑娘不要再耽搁时间。” 宁拂衣盯着他看了两眼,忽然转身冲着门里道:“平安!” 她去倒是没什么,但方才心中那阵紧张绝不是假的,还是得有人去看看褚清秋她才放心。 已经被惊动了的白狗嗷呜嗷呜跑了出来,害怕地蜷缩在宁拂衣脚下。 “平安,我去去便来,今日不曾喂你吃食。你若饿了,便去寻秋亦要点吃的。”宁拂衣低头如常道,说完才似笑非笑地抬眼。 “走吧。”她道。 宁拂衣没觉得走到云深殿的路有这么长过,路上时不时有被惊动的弟子们探头张望,看见她被一众仙兵押着走,皆是窃窃私语。 “那不是少掌门吗?蓬莱的人抓她做什么?” “听说是同魔族有关。” “啊?宁拂衣是魔族?” “嘘,我也是听人乱言语,蓬莱此行就是为魔族霍乱之事来的,若她和魔族无关,抓她做什么?” “此事还无定论,你们乱嚼什么舌根子!”还披着晨袍的冯歌厉声赶走了看热闹的弟子们。 柳文竹此事也被惊动赶来,她拔腿便要上前,被冯歌一把拦住:“那可是蓬莱的人,你去有什么用,还不快去找褚凌神尊!这里有我!” “可是衣衣她……”柳文竹咬着苍白的嘴唇,随后愤愤跺脚,转身化作流光赶往静山宫。 宁拂衣在众目睽睽下踏上白玉阶,殿门缓缓打开,她又在众目睽睽下步入其中。 除去掌门受封那日外,此次是云际山门人最齐的时候了,一脸春风得意的梅承嗣携两名护法立于主位,两旁站着平遥、景山、元明和首席长老四位长老,皆是满脸凝重。 元明还在此处,那么褚清秋那里便应当是无碍的,宁拂衣稍稍放下些心来,眼神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会儿。 其余的授课长老们立于两旁,还有几个内门掌事弟子,皆窃窃私语。 容锦和吊着一只胳膊的洪影也在此列,容锦见了她便要上前,被洪影伸手拦住,示意他莫要冲动。 “文曜君,人既已带来了,便开始吧。”梅承嗣好像从未这么扬眉吐气,他挥手关了殿门,迈着四方步走下台阶,“宁拂衣,你可知因何而提审你?”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们遮遮掩掩的,我如何知晓?”宁拂衣冷冷道。 “真是伶牙俐齿。”梅承嗣笑道,他转身面向那文曜君,“文曜君,借占星盘一用。” 文曜君负手立着,抬手化出个圆盘状的东西,圆盘上刻有密密麻麻的古语,他用另一只手旋转了两下,占星盘上方便忽然升起道七彩明光,明光散开成圆,一些残破片段便跃然于中央。 宁拂衣顿时嗔目,四周也响起阵阵吸气声,仿佛看见了什么令人大为震惊之物。 那些片段中的人都是她,却也不是她,女子一身黑衣立于日月之巅,手中峨眉刺沾满鲜血,鲜血向上天挥洒,于是无数道惊雷下落,仙门重创,无数修者横死半空,凡间遭难,山川河海毁于一旦。 这画面实在触目惊心,就连众长老们都仰着头,震惊地说不出话:“这,这是……” “帝君闭关千年,攒了千年的机缘催动占星盘,这才寻得这灭世之人下落,原是藏在云际山门中!此女有着至阴之脉,乃是天生的魔煞,暗藏魔性,故而派我来差个真相。”文曜君抬手收了占星盘,居高临下看向宁拂衣。 “宁姑娘,你还有什么交代的?”他道。 宁拂衣心中震颤,她于袖中握紧双拳,一侧唇角抬起:“交代?什么破法器,它说我是魔我便是了?那上面的事我从未做过,我有甚么可交代的!” “占星盘显露的虽是预言之事,然你魔性暗藏是真!你体内可藏着魔性,你自己还不清楚么?”文曜君斥声道。 他手里又唤出另一法器,竟是把金光灿灿的金刚降魔杵,降魔杵出手便飞于众人头顶,将大殿无比高的藻井照出了佛光。 “什么狗屁天瑞帝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随随便便往我头上安个罪名便要审我,何其可笑!”宁拂衣怒声道,“你们放着真正作乱的魔族不去抓,反而对着我一个小小弟子下手,堂堂蓬莱,就是这般欺软怕硬的!” “休要顽抗了,是不是魔自有降魔杵来分辨,你我争论都不作数!”文曜君不耐道,抬手便要压下降魔杵,一旁的众人终于看不下去,纷纷言语。 “左使大人!拂衣她是弟子看着长大的,她是凝天掌门之女,怎么可能有魔性!”容锦从人群中冲出来,抱拳道,“她修为不足身子也弱,降魔杵是上古神器,这一杵下去无论是魔非魔都得五脏受损,还请左使大人三思!” 一旁的洪影和冯歌也上前道:“是啊,各位掌门长老,宁拂衣她修为一向不高,怎么会是魔!何况她这一年跟着褚凌神尊降妖除魔,屡次立下功劳,不仅解了地府燃眉之急,还平了岐国之乱,从虎穴中救出同门。她做了这么多好事,怎么会是魔呢!” 还有同门想为她求情,然而却被降魔杵的一声嗡鸣震得摇摇晃晃,再说不出话来。 “我乃奉命行事,还请诸位莫要为难。”文曜君严肃道。 “文曜君,宁拂衣怎么说也是我门中弟子,蓬莱仅凭一个占星盘就要将她视为魔物,还对她用降魔杵,不合适吧。”平遥长老也蹙眉开口。 文曜君还未开口,一旁的梅承嗣便笑着拦在她身前:“平遥,这蓬莱境在千年前可是仙门之首,如今也不过是为了天下着想,若宁拂衣真的是魔往后霍乱世间,到时我们就追悔莫及了。” “掌门!怎可以未做之事便定人罪!这样往后想要对付谁便往他头上扣上魔的帽子,便可堂而皇之地将其斩杀,怎可说是正道之为!”容锦清俊的脸憋得通红,再次直面梅承嗣。 “住口!”梅承嗣顿时黑了脸色,扬手召出一道厉火,幸亏容锦反应快以木盾挡住,却还是连连后退。 “师兄!”宁拂衣连忙将他扶住。 梅承嗣收了烈火,背手嗤笑:“什么好事,宁拂衣与魔兽结契之事门中还未来得及审你,那麒麟为恶成性还伤人性命,早已魔化,是该死之身!你若将其交出来,本尊还尚可为你求求情。” 宁拂衣险些被他这嘴脸气笑了,她拳头愈发攥紧,再难以控制心中怒火:“麒麟乃神兽并非魔兽,她既与我结契,我自不会将她交出来,若是掌门想要,大可以试试!” 此话方出,她腕上的一念珠忽然颤了颤。 沉默了会儿,九婴的声音才忽然响起:“莫要冲动,你对付不了他们,瞧见角落里那兜帽之人了吗?此人才是这殿中修为最是高深之人,想必就是蓬莱派来解决你的,你若这时动手便是着了他们的道。” “好了,别再拖延时间了。”文曜君越发不耐,然而他话音刚落,大殿的门却被什么东西轰然撞开,众人齐齐往门口看去。 撞开门的竟是条胖乎乎的白狗,它此时像受了极大惊吓般跑入殿内,边跑边汪汪大叫。 “哪里来的狗!”守在门口的仙兵连忙架起长枪阻拦,然而看着圆滚滚的狗却异常灵活地辗转腾挪,硬是半根白毛都没掉。 “汪汪汪,汪汪……” “它说什么?”宁拂衣脑中嗡的一声,再顾不得其他。 “它说,结界,神尊,魔族。”九婴的声音传来。 结界……静山宫如此安静是因为结界,神尊,魔族,难道此时已经…… 宁拂衣心中大骇,她忽然抬眼,借着众人都在看狗的空档夺过伸手仙兵的长枪,猛然朝“元明长老”扔去,长枪如离弦的箭划过残影,“元明长老”见状连忙躲闪,却还是被刺破一角身体。 于是在众目睽睽下,原本的人身如同被扎了洞的面粉袋子般干瘪下去,黑沙倾泻而出,化成缕黑影就要闯出大殿。 “魔,魔族!”景山长老险些跳起来,“快,拦住它!” 平遥长老见状挥出长剑,立即将那黑影斩杀于门口,她震惊道:“果然是魔!元明长老呢?” “元明长老便是魔族!放我出去!”宁拂衣手停不住发抖,她低声说罢,转身便要冲向殿外,然而殿门再次于她面前轰然关合,一众仙兵列队于前,拦她去路。 “我不是魔!如今你们看见了真正的魔族在何处却还不去捉拿,盯着我算什么本事!”宁拂衣再忍不住层层上涌的怒火,也压不住声音的嘶哑,“平遥长老,她正以一人之力对付魔族,你们还不去帮她!” 平遥长老上前似要说什么,然而对上宁拂衣通红的眼睛便住了口,双拳紧握,没有耽搁时间,伸手拽着其他长老离去。 于是殿内只剩了蓬莱的人和几名弟子。 宁拂衣再次感受到了身不由己的无力和愤怒,她强行压下戾气,慢慢转身。 这下连神剑都实在不平,相思如烟般出现在她掌心,发出阵阵愤怒的剑鸣。 “神剑?你竟有神剑。”文曜君讶异道。 “所以你们并不管魔族,只打定主意要除掉我?”她低声说,“那我今日若是非出去不可呢?” “待此事结束后,我自会去除魔。但若你实在执迷不悟,我也便只得奉命将你诛杀。”文曜君不为所动地负手立着,“黑鳞。” 他话音刚落,那一直未曾言语的兜帽忽然动了,身体化作道漆黑流光冲向宁拂衣,与此同时巨大的威压险些让宁拂衣跪下,她胸口一阵闷疼,顿时有血浸湿咽喉,只得拼命抬剑抵挡。 “拂衣!” “宁拂衣!” 容锦他们的身影从身侧传来,然而谁都来不及拦住那样强的仙力,千钧一发之际,忽然自头顶传来声兽啸,九婴不知何时凌空出现,徒手挡住了那人的长刀。 属于麒麟的光辉充斥神殿,青色鳞片化成战甲,裙摆红衣被两种力量相撞的风翻腾飞起。 “念你方才护我之恩,老娘便再帮你一次,帮你挡了这群道貌岸然的东西!正巧好久不曾打过架了,我倒要看看这群仙人,打得过打不过我这只魔兽!” 九婴肆意笑着,身后骤然出现麒麟的幻影,仰头嘶声长啸,将一众仙兵吹得撞出大殿,带走了整面的墙壁,于是巍峨的云深殿开始摇晃起来,慢慢倒塌。 “黑鳞,还不快杀了这魔兽!”文曜君怒声道,飞身便要落下降魔杵,然而九婴却忽然化为本体,巨大的身形顿时撑裂了云深殿,惹得一片飞沙走石混乱当场,堪堪拖延了时间。 “还不快去!”随着九婴在脑海中的怒喝,宁拂衣吐出满口鲜血,转身跑过残垣断壁。 然而阻她的人实在是多,好不容易摆脱那些蓬莱的人,又有烈火出现在她面前,梅承嗣的身影自火中显现:“大胆魔物,哪里逃!” 他话音未落便朝着宁拂衣轰来一掌,这一掌是用了全力的,浑厚的仙力混着滚烫的烈火涌向宁拂衣心口,宁拂衣咬牙召出粉光拦在身前,却还是被余气震穿了肺腑,从心口疼到了四肢。 她身子一软,撑着剑半跪于地,血从她口中和鼻尖流下,滴滴答浸湿土地。 梅承嗣显然未曾想放过她,乘胜而击又是一掌,然而这掌却并未落在她身上,而是被另一道身影接去。 那人满脸震惊,胸口燃着火焰向后仰躺。 宁拂衣身体僵住了,她嗔着猩红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男子跌落在她脚边。 烈火还残留在他胸口,那张清俊温和的面庞此时痛得痉挛,血从他口中汩汩冒出,流了一地狼藉。 “拂衣,快,快走……”容锦拉着她衣摆,说了和前世一样的话。 她的头又开始疼,伴随着胸腔的刺痛,惹得她脑中顿生混沌。 前世种种顿时扫过脑海,让她今生早已被消除的戾气被翻捡而出,慢慢蚕食那颗已经快要长好的心。 梅承嗣见自己错伤了人也是一惊,刚想说什么,却见面前粉光大作,明艳的刺眼的粉色席卷天地,他一个没有招架住,身子骤然飞起,撞断了云深殿前的白玉栏杆。 他被那力量重伤,翻滚一圈才落地,惊恐地捂着心口呕血:“孽障!来,来人……” 然而话刚说一半,耳边就传来女子幽幽的声音,那声音轻柔而狠戾,如同地狱回响,这也是他此生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女子道:“相思。” 第83章 身死 剑锋插入心口又拔出,血溅三尺,梅承嗣并未想过这柄剑会刺入自己心口,他伸着手,目眦尽裂地瞪着宁拂衣,口中咕嘟咕嘟冒出鲜血。 到死都没闭上眼睛。 洪影和冯歌从破碎的大殿中跌跌撞撞追出来,看见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惊恐地拉住彼此,捂着嘴不敢上前。 女子青衫沾血,身姿挺拔却犹如索命厉鬼,如粉玉般清透的神剑浸满鲜血,顺着剑尖低落。 “宁,宁拂衣……”冯歌连连后退,目光又移向已然失去知觉的容锦,双膝一软险些跪地。 因暴怒而激发的力量在宁拂衣体内冲撞,久违的恨意将胸腔都填满,杀戮的畅快冲击着脑海,她仿佛又一次站在了腥冷阴暗的前世,脚下是血染的河山。 她再次抬起了剑。 就在此时,几声狗叫在她身后响起,瘸了条腿的平安不知从哪块儿废墟里钻了出来,拖着她衣摆狂吠。 风卷着沙土打在她脸上,穿云裂石的巨响回到耳中,宁拂衣脑中重归清明。 褚清秋……她得去找褚清秋! “帮我照看容锦师兄。”宁拂衣声音喑哑道,没再看死不瞑目的梅承嗣一眼,踏剑跃入夜空。 不过是天地不仁罢了,无妨的,她还有褚清秋。 褚清秋强大如斯绝不会有事。她好不容易找回了一切,一定不会再失去的。 就算褚清秋没有心,但只要褚清秋还活着,这个世界就不会那么糟。 她用尽了浑身力气御剑,终于看到静山宫朦胧的夜影,她暗暗生了侥幸之心,然而那点庆幸很快就被哭喊击碎,只见几个人影漂浮在夜色中,不断用仙力击打企图撞碎结界,却无济于事。 发出叫喊的是柳文竹,她正一遍遍用千斤锤劈向结界,却又一遍遍被结界弹回。 “首席长老景山长老,这结界乃是魔族所设,我等仙力实在不能破,只能先祛除其上幻术,好看清神尊状况!”平遥长老衣衫都被撕裂了,她挥手将头发扔到身后,腾空结阵。 几位长老闻言也挺身而起,在上方围绕成圈盘膝而坐,十指画出相同的手势,于是数根光带从几人掌心涌出,描绘出法阵。 又随着几人一声齐呵,法阵下沉于结界之上,结界便如同蒙尘的琉璃罩子,从上到下洗涤一清,露出其中震撼。 那道飘摇羸弱却稳稳立于风中的倩影,才终于暴露在众人眼前。 宁拂衣摇晃着停下,她恨恨望着那从不回头的身影,五指攥紧胸口衣衫,那里不知为何疼得要命,疼得她想要落泪。 “神尊!”几名长老纷纷喊道,再次试图破结界,然而结界却如同铜墙铁壁,怎么都迈不过一步。 “爹爹……”柳文竹已经没了力气,她无力地跪于剑上,不断拍打那层好似永远都穿不透的薄膜。 里面的人却好像听不见外面喧嚣,又或者听见了,却没有空给半分回应。 雷电和白光一次次交汇,静山宫早就毁于一旦,亭台楼阁化为废墟,九曲长廊沉入水底。 完全失去理智的魔于半空嘶哑长笑,他身上已然多了数个冒着黑气的血洞,而褚清秋几人也处处是伤,修为最低的江蓠已经吐了几回血,如今靠一把把丹药强行续力。 “就凭你们几人还想杀我,做梦!今日就算整个云际山门都来此,于我而言也不过一群鼠蚁!”男人振臂道,“褚清秋,你以为破我阵法便能阻我?不自量力!” 褚清秋双肩微缩,一头长发没了束缚飞扬在风中,胜雪玉腮被殷红浸透,她紧握白骨撑着,眼瞳映照出雷电的冷光。 身上白衣撕破了许多口子,白的丝和红的血风中纠缠,如脚下华美宫殿一般破碎。 她忽然松了手,手中那根跟随她上天入地的法器白骨打着旋坠落,越变越大,越落越长,最后如同根柱子般深入土地,顿时地动山摇,晃得方圆千里都有了动静,野兽奔逃,万鸟齐飞。 落骨为号,残月阵起。 “不……”宁拂衣喃喃道,她眼底猩红更甚,忽然举起相思,用力往结界插去,却被结界弹回,血好像不要钱似的从口中冒。 “宁拂衣,这结界我几人都破不开,你如何能破!快躲远点莫要费力气了!”平遥长老嘶声道,“神尊不会有事的!” 这魔如此强悍她怎么可能全身而退,如果她不会有事,为何从始至终都不曾向后望她一眼? 宁拂衣再次向结界劈去,重重内伤加上头疼欲裂,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马上要被撕作两半。 她忽然想起什么,挥手割腕挤出鲜血,一汩汩往结界上撒。 “褚清秋!你看看你护的这天下有多么不仁!你看看你护着的是怎样一帮狼心狗肺!”宁拂衣半跪于神剑上,声音带了哭腔,“你看看你护着的我,是什么怪物……” “你若真的死了我便继续恨你,我要囚你尸首挖你坟墓,我要你日日留在我身边受我折磨!”宁拂衣言尽狠毒,逼她往后看上一眼。 但褚清秋没有,她仍然狠心地背对她立于风中,她脚下四人应声列阵,通明月华自阵中而生,包裹了褚清秋浑身,于是天地茫茫,所有人都失了视觉。 血终于将魔族结界融了块缺口,宁拂衣跌入结界,然而与此同时,一声丝线断裂的清脆动静在她脑海响起。 宁拂衣颤抖着抬起手,看着那根她从未在意过的红绳开始闪烁,最后消失无踪。 婚契,解了。 光芒淡去,一朵巨大如静山宫的栀子花影从地心升起,花心没过女人身形向魔族冲去,于是痛苦的嘶鸣震颤山河,刹那间血雾飞天,头顶阴云都染了殷红。 魔族绝望而又愤恨的声音忽然在每个人耳边响起,活像沉睡了千年的古尸:“褚清秋,我要你化身尘泥神魂俱灭,我要整个云际山门给我陪葬。” 于是从漫天阴云中落下两道天雷,一道砸向褚清秋,一道于半空扩散,势要劈裂整座仙山。 宁拂衣来不及多想,已然拼命闪身到已经没了声息的褚清秋面前,要替她挡了那道天雷,然而有道身影从残垣中钻出,和她同时停住。 最后她听得声叱骂,那人朝她脊背踹了一脚,宁拂衣胸口闷疼,撞到褚清秋身上。 “我才是师尊徒弟,为她死,你还不……” 话音戛然而止,于是滚滚雷电于她身后爆裂,洒了她一身热血。 宁拂衣仿佛呆愣了许多年,这才伸手,将褚清秋坠落的尸体拉进怀中,紧紧抱住。 她已然浑身麻木,还有那么一刻分不清今夕何夕,褚清秋的身体还残留温热,却再无心跳。 秋亦的身体化为血雾洒落风中,两把弯刀插入泥土。 宁拂衣缓缓抬头去看,江蓠昏倒在地,剩余的人全去阻挡劈下的另一道天雷,好像还有人死了,她听见了柳文竹熟悉的哭声。 于是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松开相思,将之扔了出去;“帮帮我。” 相思神剑最后蹭了蹭她的脸颊,随后化作残影冲向天雷,放大的神剑剑意柔和,同天雷相撞的那一刻,剑鸣响彻天地。 宁拂衣再也没了力气,她同褚清秋的身体一同落下,相缠着滚落。 然而在落地之后,她拼命保护的尸首却忽然化作晶晶点点的尘埃,随风飘散,只在她掌心留下了那个翠玉腕钏,和一颗冰冷的石子。 世界杂乱轰鸣,她却瞪着上天,攥紧石子,笑得眼泪流了满脸,笑得周身黑气弥漫。 她早已对这个世界失望,只因此生有人一遍遍护着她,她才又燃起了希望,想着这个天地也没那么糟。 她这辈子真的想做个好人的,她想做那个小小的云际山门的弟子。 可现在护着她的人又死了。 褚清秋,你告诉我,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到底是命定还是阴差阳错。 为什么重来一次,日子还是会这样苦。 —————— 宁拂衣以为自己会人事不省,昏迷多好啊,既可以暂时躲避这场彻头彻尾的笑话,又可以不用面对那些令她觉得可笑的事。 可她没有,她始终清醒地坐在地上,看着周围人来了又走,看着有人将已经失去神光的相思放在她面前,看着柳闻海的尸体被抬走,看着昏倒的柳文竹被同门们护送着离开。 有人将她扶起来关入宗祠中,一些好心的弟子在门缝处偷偷告诉她,九婴被蓬莱的人带走关入地牢,下落不明。 江蓠被江家的人连夜接走疗伤,容锦正在被众医仙抢救,不知还有无生机。 不断有人想来抢走或是骗走她手心里那颗石子,但无论别人再怎么劝说,她都握着那颗石子不放,最后所有人都放弃了。 左右也只是颗石子,并不是褚凌神尊。 听说平遥长老和其他一众长老为她说了整晚的情,说她定不是魔族,说她是为了保护师兄才杀了梅承嗣,说她好歹保护了云际山门,但好似都没有用。 毕竟当那些人说她是魔的时候,无论她是不是魔,她都是了。 宁拂衣在殿中抱着膝盖坐了一夜,翌日清晨,宗祠门终于打开,开门的是满脸憔悴的平遥长老,她沉默着立了半晌,说了声抱歉。 宁拂衣没说话,只是冷笑,她看着那些仙兵向她走来,给她手脚都套上玄铁枷锁,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带出大殿。 一夜过后,阴云已经散去,长空清透如水,明日高悬,灿烂阳光将她面容照亮。 宁拂衣不顾周围弟子们的窃窃私语,仰头沐浴阳光。 褚清秋,若是下辈子还能再见,她定要问她一句。 若你在天上看见这般景象,会不会像我一样心疼。 会不会后悔? 第84章 种子 云际山门的剧变一夜之间传遍了五湖四海,除去魔族和神族的四界得知神尊为除魔陨落的消息皆大惊失色,无比悲痛,各界派人上云际山悼念,于云际山立下陵墓,感恩神尊除魔之举,人界则连夜立起座座庙宇,供奉褚凌神尊在天之灵。 此战中不幸伤亡之人也都被世人记载,扼腕长叹。 而云际山门少掌门宁拂衣竟是天生魔煞、灭世之人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令世人惊恐万分,后又得知世隔绝千年的蓬莱境再次现身护佑苍生,将那天生魔煞擒入蓬莱,四界这才松了口气。 “蓬莱乃是半神血脉,如今又避世千年实力大增,往后有蓬莱庇佑,定能远离魔患!”世人私下皆是如此感叹。 蓬莱则借助这声名迅速行动,顷刻派人前往东荒相助,待修补好了东荒箜篌后,又相助六派降妖除魔,于是原本还饱受妖魔困扰的四界很快便重归太平,蓬莱的声望一跃而起,俨然已成四界之首。 对于这些宁拂衣并不知晓,她也不想知晓。 她已在沧海塔中一动不动关了七八日,时而混沌缠身,时而脑中嗡鸣,百般折磨下,这七八日也不过须臾。 塔中镇魔的夜明珠发出幽幽的光,她便盯着光影发呆,连眼泪都没有一滴。 她也说不出是为何,大抵是累了。 她还能如何呢,褚清秋已经死了,容锦也没了,九婴不知所踪,相思再不会亮起,柳文竹因为魔族失去了至亲,她们也再回不到过去。 她恨褚清秋,她夸下海口要挖她坟墓囚她尸首,但是尸首在何处?她什么都没留下,连胡作非为的机会都没给她。 好狠。 什么都有变化,又好似什么都没有变,她重生时信誓旦旦要保护所爱之人,然而她依旧没有做到,反而连累更多人去死。 或许她真的是煞星,接近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若这真的是她的命,她信了就是。 蓬莱的人来了几回,喂她吃下些丹药,拿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法器在她身上比划,用金刚降魔杵逼她魔身,桩桩件件都是非人折磨,但宁拂衣却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似的,就在原地垂首坐着。 到最后那些人也放弃了,将塔一锁,说要明日处决。 处决吧,待走过了黄泉路,她也不要喝那孟婆汤,到时候干脆化作朵彼岸花,终了此生罢。 宁拂衣往后挪了挪,靠在塔中礁石上阖目。 时间慢慢过去,早已闭紧的门忽然亮出条缝,什么东西闪身进来,缝隙再次合上。 有人窸窸窣窣地在潮声中畏惧地摸索,借着夜明珠的光亮终于找到了宁拂衣,她如释重负地扑上来,极为小声地晃她手臂。 “宁姐姐!宁姐姐!”那人急切道。 宁拂衣在昏睡中被唤醒,她抬眼朝来人看去,少女眼睛大而灵动,脸颊小巧圆润,娇憨可人,此时正满脸担忧。 见宁拂衣虽睁眼却一言不发,少女顿时更急了,伸着手在宁拂衣面前摇摆:“宁姐姐,你不记得我了?我是百里拾七啊!” 百里拾七用力便要拽宁拂衣起来:“你我江湖相识一场,我们已是朋友了,我断然不信你会是魔!我听见仙兵说明日要处决你,这才偷偷溜进来,带你离开!” 她涨红着脸拖了宁拂衣半天,却没拖动她分毫,反而累得气喘吁吁。 “宁姐姐!你为何不走!”百里拾七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用力蹲下,“蓬莱就是这般仙规森严,从来不讲情理,但你也不能就这般信了他们的,你不是魔,便不该受此苦痛!” “你怎知我不是魔?”宁拂衣终于开口,语气低沉地可怕。 百里拾七拉着她的手缩了缩。 不过她随即又攥紧宁拂衣手臂,言语娇俏而清晰:“可我觉得你是好人,你在村中救我一命,还帮了那化为厉鬼的崔书兰。江湖中人最讲义气,我百里拾七既然决定信你,便不会轻易改变心意!” 历练了一圈,还是个单纯得要命的傻丫头,宁拂衣睫毛颤了颤。 百里拾七焦躁地抓耳挠腮的,她忽然想起什么,忙从袖中掏出一块泛着七彩光芒的青色鳞片,塞进宁拂衣手里。 宁拂衣愣住,一直被混沌占领的脑海像被扔了块寒冰,激得她清醒起来。 “这是我在蓬莱妄怨地牢外捡到的,我听说神兽麒麟就被关在地牢中,文曜君说麒麟早已入魔,就算如今恢复神兽之身,但入魔时造下的罪孽不可原谅,所以要逼她交出神兽兽石,再以玄锁镇压。” 宁拂衣睁大眼睛,掌心无意识伸入泥土,抠得五指渗出血。 九婴受了这般折磨……而她却想死,宁拂衣啊宁拂衣,怎么重活一次,你的心反而不似从前那样坚毅? 一直笼罩在周身,令她浑浑噩噩的阴云被寒冰赶走,麻木的四肢也恢复温度,她忽然觉得掌心有些不对劲,愣愣将手抬起。 那颗石子,居然不知何时变得不再冰冷,而是散发着温热。 悲怆不再被压抑,宁拂衣顿觉眼眶湿润,泪滴从眼角低落,啪嗒落在石子上。 然而令她震惊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在泪眼模糊中,那颗石子忽然有了裂缝,在她掌心震颤起来。 宁拂衣连忙将眼泪擦掉,而在她擦泪的空隙里,石子侧边已然完全裂开,露出其中初春般亮眼的青绿。 “褚清秋……”宁拂衣一时不知该哭该笑,石子震颤地太过剧烈,不慎落入泥土,宁拂衣连忙跪地,不顾脏污地在泥土中乱刨,手上血泥混杂,终于在角落摸到了石子,手忙脚乱捧起。 “居然是种子,居然是种子。”宁拂衣说不出如今感觉,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如同被困沙漠的人见了甘霖,绝望的心田被甘霖浸湿。 “拾七,快……”宁拂衣去抓百里拾七。 眉眼冷厉美艳的女子这般状似疯癫,百里拾七看得陪她一块落泪,急忙低头在荷包里翻找,拿出个深海琉璃杯充作花盆,又挖了地上土壤填进去,看着宁拂衣小心地将种子埋进去。 宁拂衣抱着琉璃杯弯下腰,咬唇哭笑,眼泪滴滴流入杯子,种子在土壤中发出淡淡的绿光。 百里拾七见宁拂衣脸上不再只有枯败,抹着泪扬起笑:“宁姐姐,这些都是你的东西,我全给你带来了。” 她把一些杂物放到宁拂衣面前,是已经不再动弹的相思和漆黑的一念珠,然后又拿出件东西,递给宁拂衣。 “这是我在蓬莱外抓的,它藏在仙兵后面跟着你跟了一路,我虽不知这是何物,但想来它是你的。” 宁拂衣看向那滋滋作响的东西,发出声带着哭腔的长叹。 那是魔族死后,失去主人的峨眉刺。 这日子真是兜兜转转,将她当个猴子戏耍。 宁拂衣放下衣袖,神色已恢复冷然,她将一念珠戴好,又把黯淡的相思变小挂在胸口,最后拿起峨眉刺。 同前世别无二般,峨眉刺几乎瞬间便认了主,化作个黑色圆环箍在她指尖,兴奋地嗖嗖乱转。 粉色雷电自指尖涌上全身,唤起了她体内被折磨枯竭的仙力,仙力在体内游走,她终于恢复气力。 她蹒跚起身,定定看了种子一眼,将其放进一念珠,随后甩袂转身,身上满是血污和污泥的青衫顿时褪去,换成浓墨似的黑。 这一世日子过得太美,美得让她忘了,她本来该是什么样的人。 “拾七,带我去地牢。”她檀唇轻启。 她不能死,她要救出九婴,她要弄清楚真相,她要将害她之人尽数斩杀,她要找褚清秋回来,看着她哭,看着她后悔。 她要清醒地等着这一天。 ———— 蓬莱的妄怨地牢,据说是六界最为可怖的地界,就是地府的阎罗殿和魔界的魔窟都要差上几分。 这里关押着无数世间至恶,妖魔崇邪的嚎哭经久不散,重重烈火将其炙烤,惩戒这些已经疯了不知几次的罪者。 而最为偏远的地牢中,貌美女人手脚皆被铁索捆缚,吊在半空,随着不知哪里的风轻轻摇晃,她一向高傲美艳的脸上横贯几条新鲜伤疤,无力地阖目。 漂亮的臂膀全是伤口,兽鳞掉落几片,在她脚下发出青色光芒。 远处被惩戒的崇邪每嚎哭一次,她便跟着颤抖一次。 “不愧是魔兽,还真能扛,信不信我将你鳞片全都扒了做战甲!”审她的仙将手中拿了根抽魂的长鞭,用力扔在地上,“交出兽石保证不再为魔,认罪伏法,我等也自然不会再审讯你!” 九婴慢慢抬眼,露出金黄色的魅惑的眼珠,她眼珠动了动,用捆在铁索中的手比出个唾骂的手势。 “老娘,是神兽。” “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蠢货,也想逼我就范?也,也不看看自己是何等的低劣!”她吐出口混着血的口水,泠泠笑了。 那仙将闻言火冒三丈,还想再打,却被身旁另一年长些的仙将拦住。 “好你个魔兽,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人冷哼道,“什么神兽,不过同一个小小魔物结契的灵宠。” 九婴五指攥紧了铁索,狠狠望向他。 “你还指望那魔物会来救你不成?你在这里替她冲锋陷阵,可她早便逃了,你又何需这样执迷不悟?”仙将摩挲着手中长鞭,嗤笑一声。 “你说什么?”九婴面上的坚毅有一瞬间的破碎,随后又哑声叱骂,“我麒九婴岂会信你们的鬼话!” “信不信由你,你自以为自己乃神族后裔,但你不是神,是兽!你生来就是被人结契做人圈养的宠物罢了,这妄怨地牢进来便出不去,有哪个人会冒死进来救一只灵宠?” “别做梦了,生死关头谁会在意你,他们只会借助你自己逃出生天,你在铜川鬼眼困了万年,该不会,还是不懂此番道理吧?”那仙将嗤声笑道。 九婴的手开始颤抖,她死死捏住铁索,但脑海里却浮现那日日困于她心的景象。 她被赤都一脚踏在胸口,踏入了鬼眼的无底深渊。 她咬着唇瓣低下高傲的头颅,眼泪化作团团火焰,落地还燃着小小火苗。 “不会的。”她声音轻了许多,“不会……” “交出兽石,你的痛苦便结束,你就再也不用做一只被人随意拿捏的灵宠了。”仙将言语轻柔,慢慢靠近她,看着她眼中烈火熊熊,阵脚渐乱。 “交……” 仙将话音戛然而止,冰蓝色的光无声从虚空中飞出,刺入他后颈,将他无声放倒。 再然后,脱手而出的峨眉刺在半空旋转飞了几圈,砍断了捆绑九婴的四根铁索,九婴还未反应过来身体便瞬间下落。 墨色残影闪过她身下,九婴落于女子柔软的背上,女子温热的手拉着她腕子让她扶好,熟悉的清朗嗓音响起。 “麒九婴,你撑住了。” “我带你出去!” 第85章 逃出 峨眉刺兴奋地回她指尖,随后跟来的百里拾七又挥出道冰蓝色的光,将旁边另一个瞠目结舌的仙将击倒在地。 “对不起,对不起。”百里拾七云鬓飘扬,边退至宁拂衣身侧,边不断给那昏倒在地的二人鞠躬道歉。 “你自进了地牢就道了一路歉了。”宁拂衣如今强打精神,声音还哑着,将九婴的身体往背上托了托。 “江湖道义有云,对同族下手乃是最不义之举。”百里拾七小脸红透地解释道。 她话音刚落,便轰然一掌,将一个追她们进门的仙兵打飞出去。 “抱歉抱歉。”她双手合十,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宁拂衣顶着酸痛的眼睛摇头,却忽然觉得后脖颈刺得疼,于是回头:“九婴,你的眼泪要烫死我了!” “我何时有眼泪,休要胡说。”九婴抬手让眼中烈火散了,无力道,她被折磨几日身心本就疲累,这才险些着了那仙将的攻心之道。 她不得不承认,方才她是害怕了,害怕宁拂衣是又一个赤都,害怕自己又被骗走了满腔诚心。 “你放心,我才不是赤都那种小人,我们既已是生死之交,那我宁拂衣即便是死,都不会抛下你。”宁拂衣知晓她心中所想,轻轻道。 “哼。”九婴哼了一声,抓着宁拂衣肩膀的手臂却紧了些。 “有更多仙兵来了。”九婴虽受了重伤,但属于神兽的嗅觉却依然灵敏,她小声道,“约莫有上百人,你二人对付不了的,你们先将我放了……” “无妨,我既带宁姐姐进来,便必然知晓怎么出去。”百里拾七星眸闪烁,一把拉住宁拂衣手臂,“跟我来!” 九婴受伤无法进入一念珠,宁拂衣只能吃力地背着九婴在妄怨地牢中奔跑,仙兵们的脚步声越发得近,然而四面八方都是崇邪炼狱,莫说是出口,就是连个像样的门都不曾看见。 “此人是谁?为何帮我们?”九婴微弱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她叫百里拾七,是我曾在人界结识的朋友,是蓬莱人。”宁拂衣回答。 “蓬莱人?蓬莱全是伙狼心狗肺之流,你怎知她可信?”九婴道。 宁拂衣还没回答,百里拾七便忽然停在了一处古老的石门前,石门触之滚烫,背面好像关了什么东西,令人靠近便心生恐惧。 百里拾七抬手摇动手上的法器链子,几缕冰蓝色的光汇入石门,石门角落忽然开了个小门,只够一人弯腰走入。 “快来!”百里拾七弯腰进去。 宁拂衣回头看了眼即将追上来的仙兵,没再犹豫,反手将九婴放下,搀扶她钻进小门,待她二人走进去后,小门瞬间消失。 后面仙兵气喘吁吁追到此地尽数停下,领头的仙将满头大汗地扶稳盔帽:“奶奶的,这魔物跑到何处去了!” “将军,这里乃是关押魔兽相柳之处,不能久留!那魔物想必是从别的路逃了!”一个仙兵急急忙忙抱拳。 那仙将气得盔帽几次歪斜,又没好气地扶正:“都还在此处干什么!还不快去封锁整个妄怨地牢,不可放过任何一丝气息!那魔物乃是帝君下令逮捕的,若是就这般让她逃了,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沧海塔最是坚不可摧,就连上古凶兽都逃不出去,一个小小魔物怎能这般出逃,定是有人里应外合!你速速去禀告文曜君,请文曜君禀告帝君,加派人手,全蓬莱搜查!” 手下几个仙兵连忙道了声是,带领其余人等转身离去。 而与此同时,石门之中,宁拂衣正立于一团黑烟内,和一只巨大的九头黑蛇贴得极近,面面相觑。 这黑蛇瞎了一只眼,剩下的十七只拳头大的眼睛尽数瞪着她,此景多少有些诡异。 “相柳?”九婴捂着心口靠在宁拂衣身上,惊讶道。 宁拂衣手中的峨眉刺嗖嗖转着,她按住躁动不安的峨眉刺,偏头问:“你认识?” 九婴点了点头,凑近宁拂衣道:“数万年前有幸见过一面,瞧见那只缺了的眼睛吗?” “我捅的。” 宁拂衣一阵无言,将峨眉刺横在面前。 “你们莫怕,它叫宝宝,一点都不凶的!”百里拾七见她们定在原地,连忙挡在前面解释道,随后柔声冲那凶兽叫唤了一句,伸出手来。 少女就这么站在身躯庞大的怪物面前,怎么看怎么危险,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令人大惊失色,只见满目凶光的相柳忽然伸下蛇头,主动在百里拾七掌心蹭了蹭,好像讨怜的小狗。 “我小时候贪玩掉进过地牢,那时便知晓这凶兽实则性子温凉,只是蓬莱人忌讳凶魔二字,将其视为洪水猛兽,断然不许我接近。”百里拾七笑道。 “天啊。”九婴抬手娇弱地扶在额前,“上古凶兽的脸都被丢尽了。” 百里拾七高兴地摸了几把相柳的头,笑容淡去,小心翼翼转过身来:“相柳身上的玄锁我会解。宁姐姐,这妄怨地牢没有别的出口,你若想出去,便只有借助相柳这一个方法。” “只是……” “只是你若真的骑着上古凶兽逃出蓬莱,那你魔族妖孽的身份便再也摒弃不了了,你往后都会与正道无缘,也再也回不去云际山门。”九婴接过了百里拾七的话,认真道。 地牢中一时沉默,两人都看着宁拂衣。 她们如今都算得上极为狼狈,九婴一身是伤,血污沾了满身,宁拂衣亦是饱经沧桑,伤及肺腑,发丝还沾着灰土尘泥,脸颊还有干涸的血迹。 就好像穷途末路的几只困兽,被六界所摒弃,天地间再无容身之处。 “正道,邪道,谁来定义。那些名声只是外界箍在我头上的枷锁,我又何须因世人寥寥几句话而畏首畏尾。”宁拂衣开口,她顶着乱发抬眼,“往前是被逼无奈,稀里糊涂,如今我便自己做一回他们口中的魔。” 说罢,女子忽然纵身跃于相柳之上,黑袍猎猎,肆意地勾起唇角。 “我倒要看看这天地,容不容我。” 半炷香的时辰过后,原本平和的妄怨地牢忽然地动山摇,伴随着无数崇邪魔兽的嘶鸣声,九头巨蛇轰然冲破枷锁,一飞冲天。 地牢之上封印的层层阵法顿时溃败,镇守的仙兵仙将被狂风掀得连连后退,惊恐得无以复加。 “那是什么,何物逃出来了?” “是是是是凶兽!快!快去禀告帝君!” 久违的狂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风灌进衣裳透心得凉,但宁拂衣却觉得周身晦暗都被风吹去,竟有种飘然的解脱之感。 她回头看向那些顶着风冲来的仙兵,畅快地挥动峨眉刺,于是一片粉色电光扫荡半空,那些仙兵便如同被大浪冲走的浮萍,尖叫着卷入狂风。 许是峨眉刺的作用,她又用惯了雷电,如今竟觉得实力大涨,带着一肺腑的伤都能收放自如,于是心中快意,索性于晴空中降下雷电,劈得仙兵仙将吱哇乱叫。 “哈哈哈哈,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狗屁半神,老娘今日要你们看看,什么叫神兽!”九婴也顶着伤痛开心大叫,她踩在相柳背上站起,振臂唤出团团烈火。 烈火坠入蓬莱的庙宇楼阁,于是原本的峥嵘仙境顿时马仰人翻,琉璃瓦片尽数碎裂,小桥流水毁于一旦,无数蓬莱人当街逃命,无比混乱。 “魔物,果然是魔物!快来人,快去请左使大人!”几个仙将被烧得满脸漆黑,撕心裂肺大喊。 金碧辉映,珠翠围绕的宝殿之中熏香袅袅,大殿两旁挂了许多华美绣品,都是六界景象。 就连顶棚垂落的帷幔都用云丝绣着山川河海,若仔细看,竟是将四海八荒绣于其中。 一身形高大之人坐于帷幔之后,影子照在帷幔上,慢条斯理地穿针引线,而殿下站着几人,皆垂首不敢言语。 “帝君,您前几日忽染重病,昏迷到如今才醒,理应多多休息才是。”一女仙低头劝说。 那人没开口,众人也不敢再说话。 这时安静忽然被打破,几个仙兵跌跌撞撞闯入大殿:“帝君,帝君,不好了,那魔物不知怎的逃出了沧海塔,还,还闯入妄怨地牢,劫走了麒麟和相柳!”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纷乱起来,而帷幔后那人绣花的动作忽然停滞,猛地收回了被针刺破的手。 过了许久,帝君才开口,声音浑厚:“连个小小修者都看不住,本君要你们何用,细查是何人放走了她!今日当值仙兵,尽数剃去仙脉,赶出蓬莱。” 其余人纷纷低头,不敢言语。 “文曜君,你领黑鳞再出蓬莱,务必要将那魔物捉回,若她实在顽抗,便就地杀了,将尸首带给本君!” 文曜君自几人中站出,低头道:“是,帝君。” 说罢他便匆匆离去,其余人也不敢再留,纷纷告退,于是殿中只剩了帝君一人,低头盯着未绣好的帕子,眼底杀意四起。 “宁拂衣,如今那蠢女人终于死了。没她护着你,我看你还能躲到几时。” 他勾唇自语。 与此同时,宁拂衣几人已经跟着相柳冲出了蓬莱境,相柳毕竟乃上古凶兽,比起那些仙兵仙将快了不止一分,很快就俯仰穿梭在了云间。 绵绵云彩划过脚踝,九头相柳九张嘴朝四面八方伸着,去吞天上飞过的鸟。 九婴还在笑着,她笑得咳出几口血,这才捂着心口喘息:“我竟多少年不曾这样快活过了!若不是身受重伤,我真想多在蓬莱绕上几圈,烧光整个蓬莱,也不枉我这‘魔兽’威名。” “喂,小丫头,我们出来了,你可以抬起头了。”九婴拍了拍一直缩在相柳尾巴上发抖的百里拾七,“方才多谢你相助,你想不想要麒麟的鳞片,我愿给你些作为报答。” 她说着往自己身上摸去,随后美艳的脸上露出窘迫:“诶呀,被他们拔得不剩几片了。” 百里拾七猛地抬起头,看着脚下飘过的云絮,这才捂着脸蛋呜咽:“完了完了,我居然这般对待同族,我可是千古罪人了!” “蓬莱那些人除了你都没有脑子,你放心,你救了我们这回,我们定不会丢下你不管,待我养好伤,到时候那个什么帝君若来捉你,我便一口吞了他!”九婴道。 百里拾七闻言连忙摆手:“不不不,天瑞帝君可是真神的修为,全天下少有能强过他的。你们可别再落进他手中了,何况……” “何况蓬莱定是误会了,这才将宁姐姐当做了魔,待我回去好好同他们解释,定会……” “你这丫头还真是傻,还解释,他们见了你便会连你一起杀!”九婴瞪着金黄的眸子翻了个白眼。 百里拾七低头勾了勾手指,软声道:“姐姐们放心,我百里拾七不是傻子,我既然敢放你们走,便必定不会被牵连的。” 说罢,她抬起头嘿嘿一笑。 九婴看着她苹果一样的脸蛋,嘴角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捂着心口转向一言不发看着云海的宁拂衣,声音难得柔和了些:“喂,你如今,打算如何?” “云际山门定是回不去了,我听那些仙兵们说,如今四界皆听从蓬莱,你出现定是会被他们喊打喊杀。” “唉,刚刚找了个容身之所,如今我麒九婴又是无家可归了。”九婴将脑袋垂在膝盖上,“你说,我们能去哪?” 宁拂衣手摸上一念珠,收回目光,也收回眼底的红,声音平淡:“四界不容我们,不是还有两界么。” “神界没了,你说魔界啊?”九婴狭长的眼睛都睁圆了,“你莫要开玩笑,魔界战乱丛生水深火热的,你如今又不是魔,进去非被他们扒一层皮不可。” “何况都说魔族隐蔽,你如何知晓入口?” “嗯,巧了,我刚好知晓。”宁拂衣回头看向她,枯败的眼神中印出一丝丝光亮。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想先去一趟巫山江家,有些事我需要问问江蓠。”宁拂衣摸进了一念珠里,指尖轻轻碰到那棵已经发芽的种子。 小苗碰到她手指的那刻,忽然害羞地卷起叶片,蜷缩回泥土。 “问一问关于,褚清秋。”她轻轻道。 第86章 身世 巫山离蓬莱足有几千里,且因为相柳会引来蓬莱追兵,不可久乘,于是半路百里拾七便将相柳收起,且用法器遮盖了它身上魔气。 九婴和宁拂衣御剑困难,只能乘坐百里拾七荷包里的法器马车于陆地赶路,正好可以躲开蓬莱满天飞的追兵,就是须得绕山绕水而行,拉长了路程。 宁拂衣和九婴一路基本不曾下过马车,但因着她二人都是被蓬莱神器所伤,又不敢去找医仙,只能用百里拾七随身的丹药疗伤,所以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内伤迟迟难以治愈。 在离开蓬莱的第八日,她们终于到达了巫山附近的镇子,装成过客混入镇中。 离大乱那日已经过去小一月,秋色都更为浓郁了,路上草木红黄绿皆有,将原本一片青色的山河染得浓墨重彩,加上巫山附近地势险要,群山峥嵘,高峰林立,最高处挂着皑皑白雪,似乎抬眼就能看遍四季。 就连镇子也依山而建,起伏皆随着山的走势,有种隐于山野,却又身在闹市之感。 “宁姐姐,我看此处没有蓬莱追兵,你可以放松些了。”百里拾七小声在宁拂衣耳边问。 如今她三人都换了模样,用百里拾七的神器将容貌变得平平无奇,在来往的熙攘人群中颇为不起眼。 “不要放松警惕,我们行走一路到处都是蓬莱仙兵,怎么偏偏到巫山没了追兵?江蓠在云际山门同我熟识,我从蓬莱逃出后最有可能避难的地方便是江家和柳家,想必蓬莱人早就在此处做了埋伏,等我们前来。”宁拂衣低声回答。 她眼神在路边摊贩中扫了一圈,指着两个穿着最为干净的:“你瞧。” “还真是,那是蓬莱仙兵的印记,我看到了。”百里拾七睁大眼睛道。 “我就说蓬莱这些半神没一个好东西,处处使的都是阴招,连魔族都比不上。”旁边的九婴压着嗓子唾骂。 百里拾七揪着手指头朝她看去,九婴这才闭上嘴:“抱歉,忘了你这小丫头也是蓬莱人。” 巫山难上,她们便先在路边找了家不起眼的酒楼,准备商讨一下如何去见江蓠,然而刚坐下便看见隔壁桌子几个东岳人正喝得脸红脖子粗,口不择言地谈论着什么。 长得最是清秀的那位咚咚灌了两口酒,擦嘴道:“两位哥哥,你们说我此次千里迢迢来巫山,能否见到那传闻中的江家家主,求她为我们解毒?” 另一个矮小瘦弱的男人捧着酒碗摇头:“兄弟,江家家主江无影?江家家主都卧病在床几十载了,莫说是你,就算如今天瑞帝君来了都请不动她老人家。” “你若一定要求,也只能找小少主江蓠了,但这江蓠之前与魔族对战时受了重伤,也正卧床休养,江家医术最高的两位都不出门,我看你呀,还是回去吧。” 清秀男子闻言,急得眼泪汪汪:“可我身中毒尾妖之毒,唯有医术最为高超的医仙方能一救,若是求不到她们二人,我可如何是好?” 宁拂衣和九婴对视一眼,暗中道:“看来我们难以直接求见江蓠,得另想法子见她。” 此时隔壁桌的几人也听见了男子的话,转过身来笑:“小兄弟,我倒是有一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什么法子?”男子吸着鼻子问。 “这江家家主卧病多年,如今恐怕是时日无多了,故而向全天下广发邀帖,说是要为小少主江蓠招赘婿,凡是被选上的都有机会见江蓠一面。我看你容貌清秀,身形高挑,或许可以试试,没准儿就入了人家法眼,到时候何愁无人给你解毒?” “赘婿?”男子满脸窘迫,连连摆手,“这位大哥有所不知,我乃猎兽为生的东岳人,风餐露宿居无定所的,哪里能配得上堂堂少主?” 隔壁桌那人闻言欸了一声,笑道:“你慌什么?这江家家主都说了,此次招选赘婿不看家世钱财,只看品行容貌,只要是品行端正良善之人,又长得好看,都可以前去。” “只不过就有一条限制,只能是男子,不能是女子。” “不能是女子?怎会有这样奇怪的要求。”清秀男子挠挠头,“这江蓠是女人,那不是本该招男人么?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你有所不知,这小少主江蓠从前是有一意中人的,好像还是她修习医术时的师妹,两人还瞒着家主私定终身了,后来事情败露,气得家主狠用了不少家法,将江蓠打得起不来床,最后都将自己气病了,还是没将二人分开。” “竟有此事?”男子惊诧不已,拉着同伴一起换了桌子,连自己身中剧毒都忘了,“然后呢?” “然后便更精彩了,那个师妹后面还被查出来了真实身份,居然是一条黑蛇妖,堂堂少主居然和只黑蛇妖谈情说爱,说出去都叫人笑掉大牙。” 那人拍着桌子笑:“这下身份败露,黑蛇妖被江家的人活活打死,又花钱掩盖此事,这才将事情了结。” “江湖上鲜少有人知晓,我远亲乃是江家一脉,这才知晓其中往事。”那人抹了抹嘴,“要我说这江蓠什么都不懂,和女人谈情说爱,都是因为她没爱过男人。到时候同男人结亲,她便会幡然醒悟了!” 一直默不作声听着他们谈论的宁拂衣手一紧,捏碎了掌心的茶杯。 九婴亦是眼含惊诧,幽幽道:“原来江蓠还有这样一段往事,我瞧她整日端庄平和仙气飘飘,还以为她是那种摒弃情爱的医者。” 她眼一抬看见宁拂衣满手的热茶,连忙伸手去拦;“别,我们现在可是逃犯,你可别冲动。” 然而她这边拦着,那边几个男人还在口无遮拦:“我也觉得如此,那些神仙不同凡响也就罢了,我们说白了都是人族,这女人配男人那是天经地义,何况还是一人一妖,我看啊……” 最后九婴把手一松,放弃了抵抗,于是宁拂衣手腕翻转,那些男人面前的酒壶菜肴顿时全部炸开,刚上的滚烫的菜溅了几人满脸,于是酒楼内顿时响起阵阵惨叫。 “胡说八道。”宁拂衣慢慢擦掉掌心水渍,将银子放在桌上,趁乱起身离开,“走。” “几个没脑子的人罢了,宁姐姐不要动气。”百里拾七躲着匆忙跑来的跑堂,“不过我们还没商讨,要如何能进去江家呢。” “放心。”宁拂衣低头避开那些天兵的视线,红唇微抿,“我已有法子了。” 巫山江家不负第一医仙世家的名号,整个山庄都弥漫着药草香,山庄外百里地皆用仙法模拟了各种草药生长的环境,种满炼丹所需的各种仙草。 不断有江氏支脉背着药箱进出山庄下山行医,就连打理仙草的仙侍都随身带着医药包,以备不时之需。 山庄到处都是炼丹散发的腾腾热气,只有最深处无人踏足,显得冷清了许多。 一处仙木宅子内此时正突突突往外冒着橙色光芒,奈何宅子外布置了结界,怎么都冲不破。 两名仙侍小步走到门前,站在结界外,低头道:“小少主,家主请您去前苑。” 闻言,光芒骤然消失,大门被拉开,一脸怒意的江蓠出现在房门口:“你们告诉祖母,我江蓠不需要什么赘婿,让那些男人有多远滚多远!” 两名仙侍对视一眼,小心翼翼道;“可是小少主,家主说了,你若是一日不见那些人,她便一日不放你下山。” “是啊,只要小少主去见一见那些人,家主便会放你出去了。不然您要一直被困着,我等看着也心疼。”仙侍愁眉苦脸道。 江蓠攥紧了手掌,急急地左右踱步,心中十分焦躁。 她那日昏倒后再醒来就被带回了江家,又被禁足于此,可她还记挂着褚清秋交给她的事情,屡次想闯出门去,然而祖母的修为远在她之上,她怎么都无法挣脱。 好在听说宁拂衣已经从蓬莱跑了出来,然而如今不知身在何处,这样重要之物她也无法交代仙侍去送,真真是急煞个人! “罢了罢了,不就是几个男人,我见了便是,你们回去同祖母讲,我见了他们她就要放我出去,我还有要事要做,不能再这般关着我!可听见了?”她几步跑到结界前。 “太好了,小少主终于答应了。我等这便去禀告家主!”两名仙侍闻言喜笑颜开,低头往门外跑去。 江蓠用力推了两下纹丝不动的结界,咬牙踢飞了地上一块石头。 果然,一盏茶的时间过后,那两个仙侍便带着钥匙走了回来,恭敬地解开结界:“小少主,人已在前苑等着了,小少主随我们来。” 先假装妥协,等到了前苑后,再找机会逃走去见宁拂衣。江蓠眼睛转了转,咳了两声:“带路吧。” 离了老远便看见前苑立了十数个男子,他们所站立之处是苑中一个巨大的青石圆盘,盘外便是一圈潺潺流水。 这水却不是凡水,而是江家熬制的无悔汤,凡是来求医问药之人皆要蹚过此水,若是心有恶念之人便会如踏入滚油,而心思良善之人则可以安然无恙。 看来这十数人便是被选出来的赘婿了。 江蓠心中一阵烦躁,但知晓不能逃开,于是飞身上前,落在众男子面前,用披帛挡在手上,一一将其下颚抬起。 “这个太瘦了。”她嫌弃地推开,又转向下一个。 “这个太矮了。” “这个太高了,这个太黑了。” 她话语不留情,被拒之人纷纷掩面伤神,眨眼间她便已经走到了最后一个面前,用力捏着下巴刚要说什么,眼睛却忽然睁大。 “少……”她冷不丁对上那双凤眸,嘴巴张了张,“少见的,美人。” 她撩开发丝,朝盯着她的两名仙侍笑道:“此人不错,你们去禀告祖母,就说我看上一个,带回去培养感情了。” 说罢,她一把揽住“男子”的肩膀,衣袂烨烨,消失在阳光之下。 “欸,这男子长得虽周正,但个头还没那个矮的高呢,小少主怎么会喜欢他?”一个仙侍伸着脖子张望。 “你管她呢,小少主总算是开窍了!”另一个仙侍小声庆祝,“还不快去禀告家主!” 与此同时,江蓠已经一掌轰开房门,将手里的纤瘦“男子”扔进去,反手又关了门。 “少掌门!你怎么会……”江蓠长长松了口气,“上天保佑,我还以为此生都见不到你了,若是没完成神尊嘱托,我非得急死不可。” 宁拂衣被她一扔险些摔倒,她堪堪扶住桌沿,摘掉了幻化容貌的法器:“江医仙,我身上还有伤,你轻一点。” “对不住。”江蓠双手合十道,她上前结出几缕银丝探入宁拂衣脉搏,笑容僵在脸上,“这,这蓬莱竟对你用这般刑罚,险些毁了你仙脉,五脏六腑也满是伤痕。” “蓬莱不是颇具威名么,怎会对一个小小弟子下此重手?”她眼眶微红,“九婴呢?” “无碍。”宁拂衣强行笑笑,语气却抖了些,“你方才说神尊嘱托,是什么嘱托?” 江蓠闻言连忙从怀中掏出褚清秋留着的那枚玉坠,交到宁拂衣手中。 冰凉玉坠落在掌心的刹那,宁拂衣心海一阵翻涌,竟觉得有千斤重。 “这是她留给我的?”她又问了一遍。 她本以为褚清秋确实那般狠心,走前一句话都不曾留给她,临死了都不愿回头看她一眼,可却不曾想,她竟还给她留了东西。 她忽然有些恍惚,原来褚清秋只要对她有一点点的好,她就能这样满意。 “对,神尊早在之前便知晓了她会死,于是给我留下这个,要我待她死后转交给你,说里面有要告诉你的东西。”反正褚清秋也没了,江蓠便直接和盘托出。 宁拂衣攥着那枚玉坠,凤眼低垂。 “她会死是何意?她知晓自己会和魔族同归于尽,还是说,她的伤……”宁拂衣敏锐地抓到了江蓠的言语漏洞。 “二者皆有。”江蓠叹息,“神尊旧伤太重,又屡次强行透支仙力,早就只剩了一年的寿命,而杀掉魔族又是必须,她便干脆舍了这一年寿命,来换云际山门和你的安稳。” “我想也正因如此,她才,不想承认是她同你,同你双修。”江蓠小声道。 “我的安稳……”宁拂衣眼角酸涩,她转过身去,语气冷硬,“我不明白,她告诉我又有何妨,我在她心中就是这般不可信任么?” “神尊说,是怕你因此而入魔。”江蓠搓了搓衣角,“但我却总觉得,她将一切都瞒着你,不仅仅是因为这些。” 宁拂衣冷笑,摇头道:“入魔,因为我识海中那棵树?” 江蓠抬眼:“你竟知晓?” “那是我的识海,我如何猜不出来,什么魂魄有伤,魂魄只能残缺,谁的魂魄还能伤着。”宁拂衣一袭黑衣立在那里,好像落了一肩的阴霾。 “她就是这般的人,端着清高做派,永远固执己见。”宁拂衣心里难受,恨意和悲伤两相纠结,“她永远有东西瞒着我,我永远都看不懂她。” 江蓠也不知说什么好,褚清秋和宁拂衣之间的东西太复杂了,她已是知晓多的人,可越知晓越是迷茫。 她原本自是站在褚清秋那边的,但如今看了宁拂衣这般模样,心里也心疼起来。 要知晓初见时,她虽觉得宁拂衣眼神复杂并不单纯,但那时的宁拂衣身上多少还有些潇洒的少年朝气,但如今这些事过后,那点朝气全然不剩了。 她如今站在那里,就像冬日的夜,暗得刺骨。 “抱歉,江医仙。”宁拂衣不动声色地抹去眼角湿润,从一念珠中掏出个什么,小心翼翼放在桌上。 “还有件事需要你相助,你看此物。” 江蓠低头看去,黛眉拧成一团:“这是?” “这是褚清秋的身体化成的,我不敢去问旁人,怕有人觊觎。”宁拂衣伸手碰了碰小苗。 那翠绿的小苗好像已经习惯了她的触碰,身子晃了晃,用两瓣绿叶包裹住了宁拂衣的指尖。 江蓠用手捂着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用一丝仙力往土壤中探去,磕巴道:“这,这是盆栀子花,但里面暗藏隐隐力量,定不是普通栀子。” “所以我想问问医仙,可否知道褚清秋的过去。” “我也不知。”江蓠捏着喉咙咽下一颗心,“大家知晓神尊的出现皆是因为两千年前那场大战,都说她是横空出世的天才,然而在此之前,却无一人见过褚清秋。” “那医仙可知晓,精灵族可有修成仙的先例?”宁拂衣继续追问。 江蓠连连摇头:“精灵族是六界最弱,不被其他人吃了都已是万幸。我活了几百年,就从未听说过有精灵族能修成仙的,更别说是神尊这样强悍的仙。” 宁拂衣垂眸,看着那根正缠着她手指绕圈的小苗,忽然张口:“我恨褚清秋,褚清秋是个没有感情没有心的讨厌鬼。” 她话音刚落,方才还颇为黏人的小苗忽然间僵住,随后用力抽打了她指尖两下,埋头缩回了土里。 房中一片沉寂。 “难不成……”江蓠为难地摸着脸,盯着那棵颤颤巍巍的小苗看,“神尊真的不是人?” 作者有话说: 小苗神尊:敢骂我,我打!(气鼓鼓) 第87章 秘密 “若褚清秋真的是精灵族,那……”宁拂衣忽然拉住江蓠衣袖,双眸再次发出光亮,“她有没有可能活过来?” 她这一下力气用得大了,江蓠被她扯得弯了下腰,为难地将衣袖拽回:“这我也不知,作为精灵族,确实有些可以折枝或是分体再生,但也不曾有起死回生的。” 这话刚说出来,宁拂衣眼中的光亮便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颓败坐于桌边。 眼看她低头双目通红,江蓠实在不忍心,于是定了定神,硬着头皮又道:“可,可我记得神尊同我说过,她不会那么轻易的死。现在她尸首全无只留了颗种子,或许这种子真的是她的一线生机呢?” “医仙不是看我可怜,在诓我罢。”宁拂衣笑笑。 “我并非诓你,而是合理猜测,神尊那样强大之人,不会就这样轻易殒命。”江蓠柔声道,“起死回生之事虽然荒谬,但并非绝无可能。我再瞧瞧。” 她说着拉过深海琉璃杯,仔细端详,又从指尖凝出点露水,往小苗上洒去。 然而小苗对水好像无动于衷,甚至扭着嫩芽躲开水滴。 “没用的,它不喝普通的水,什么仙露甘霖它都瞧不上眼,它只喝这个。”宁拂衣说着眨了眨眼,从眼角挤了滴眼泪,随后指尖轻扫。 眼泪便从半空飞过,落进土壤,于是淡淡的白色光点从土壤中升起,尽数落于嫩芽中心。 小苗瞬间便忘了方才的气,高兴地左右摇晃。 “神奇,太神奇了。”江蓠指尖在下巴处敲打,眼前的事情暂时超出了她的毕生所学,她不得不仔细斟酌。 “幼苗太小,灵智未开,还不能完全探究其力量。如今之计,只能先将这栀子花种出来,待它长大成形再做打算,没准神尊的肉身便是栀子花所化,待花开了,神尊便也回来了。”江蓠说道。 “只是它既只食泪水,那少掌门往后便有得忙喽。”江蓠感慨,“但神尊可能起死回生,少掌门也能多些希冀。” “我希冀她做什么,我只是郁结难消,有些话想亲口问问她罢了。”宁拂衣屈指朝小苗弹去,但半路却放轻了力道,不痛不痒地掸掉了它身上的水。 江蓠看透一切似的移开眼神,摸了摸鼻尖。 宁拂衣见再问不出什么,便小心翼翼地将小苗放回一念珠,拂衣起身。 “少掌门要到哪儿去?”江蓠也随她起来,担忧道,“不如先留在江家一两日,待伤好再走。如今四界都在捉捕你,你出了江家的大门,又能往何处去?” “天涯之大总有容身之所,我还有事要做,会照顾好自己的。多谢江医仙还肯替我解惑。”宁拂衣一边整理裙角,一边道。 江蓠闻言只得颔首,随后又似想起什么,转身在房中搜罗起来,将一堆珍稀丹药扔进药箱,连同金银细软都塞进宁拂衣怀里。 “神尊既这般信任我,我便也应当替她照拂好你,只是我如今身不由己实在出不了江家,不能和你一起离开。”江蓠抬起潋滟双眸,“只愿少掌门往后能够保重,待我有朝一日得以恢复自由,定会去帮你。” 宁拂衣拿住手里硕大的药箱,指尖一时有些颤抖,最后将之收起,神色感激。 “知我是世人口中魔物,却还肯鼎力相助。”她红唇松动,“多谢。” “好了,既相识一场,何须连连道谢。”江蓠莞尔,“这一去,只愿往后还能江湖再见。” “希望如此。”宁拂衣笑笑。 就在此时,脑海中忽然传出九婴急切的声音:“宁拂衣!我瞧见一众仙兵往巫山去了,恐怕此时已快到江家,你赶紧速速离开!” 宁拂衣闻言心神一凌,当即戴上神器掩盖容貌,闪身准备出门:“蓬莱的人追来了。” “蓬莱怎么知晓你在这里?莫非是祖母察觉不对通知了蓬莱!”江蓠一把拉住宁拂衣,“别从前门走,从后面。” 她扯着宁拂衣穿窗而过,然而眼前忽然闪过道漆黑流光,宁拂衣眼疾手快将江蓠推向身侧,抬起峨眉刺迎上流光,随后便听铛的一声巨响,两种法器相撞的声音响彻了整座山庄。 宁拂衣后退几步,将被震得发麻的右手藏在袖中,冷冷看向来人。 那人一身银色衣袍,巨大的兜帽耷拉在眼前,将容貌遮挡得严严实实,周身寒气凛然,仿佛一把无心无情广造杀伐的利刃。 是那日在云际山门同文曜君一起捉拿她的黑鳞,宁拂衣还记得九婴说此人修为深不可测,于是握紧峨眉刺,不敢掉以轻心。 “你是何人,敢这般闯我江氏山庄!”江蓠厉声道,然而那人却好似没听见似的,眼中只盯着宁拂衣,再次挥动掌心法器朝她袭来。 黑雾笼罩着古银匕首,并没有过多的仙术招式,而是刀刀致命,挡了一击下一击已然迎面而上,宁拂衣疲于应对,不能有半点分神。 很快,古银匕首只差半寸就从她咽喉而过,宁拂衣惊出满身冷汗,此时江蓠忽然朝她二人扔出什么,辣眼睛的白烟顿时将二人笼罩,宁拂衣便马上阖目,看准机会,趁机默念心诀召唤天雷,与此同时狠狠掷出峨眉刺。 幸亏毒烟阻碍了那人动作,天雷又引去那人注意,所以峨眉刺得以钻了空子,险些刺入那人面部。 然而那人身手实在敏捷,身体如蛇似的弯折下去,堪堪躲开峨眉刺,与此同时兜帽滑落,海藻样的卷发遮挡脸部,又被风吹乱在风中。 青丝下露出眉眼,那眉眼并无半分错愕,有的只是漠然,就好像打架只是寻常,受伤也不过尔尔。 居然是个容貌极为标志的美人,四肢修长,极有韧性,在原地俯仰一圈便躲过了宁拂衣的峨眉刺。 再直起腰身时,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卷起长发,用匕首绾起,那头黑亮的发丝居然并不会被割断。 江蓠忽然捂住唇瓣,美目顿张,立在原地忘了动作。 “小黑……”她喃喃道。 眼看美人手中流光已经转向了江蓠,宁拂衣连忙挥出结界替她挡下这一击,将人拽到身后:“江蓠!” “少掌门!”江蓠很快恢复神智,她推开宁拂衣,“你重伤未愈不是她对手。趁着其余仙兵还未到你快走,沿着玛瑙铺就的路便是后山,我有办法拖住此人!” 宁拂衣还想说什么,被她挥动披帛拦腰扔出院墙:“快走!” 宁拂衣不敢再拖延,最后看了江蓠一眼,便在半空中转身踏峨眉刺而去,身影很快消失。 那黑鳞见状抬腿便追,然而江蓠咬牙扔出一罐雄黄粉,随风四散的黄色粉末顿时将其包裹,黑鳞似乎骨子里极为畏惧雄黄粉,连忙捡起兜帽裹住头脸。 随后掌心翻转驱动狂风,将漫天的雄黄粉吹散,这才冷冷扔了兜帽,满眼杀意地看向愣在原地的江蓠。 “你没有死……”江蓠咬着嘴角唇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抬手要碰那美人,却被其侧身躲开。 “若再阻碍,我连你一起杀。”美人声音狠厉空灵,转身化为黑烟去追宁拂衣。 “小黑蛇,小黑蛇!”江蓠含泪跃出院墙,却早已不见那人身影。 另一端,宁拂衣已然坐回了百里拾七的马车,三人加紧赶出巫山的地界,往更远的方向赶路。 九婴拉着宁拂衣上下其手:“方才当真是吓坏我了,那么多仙兵乌泱泱的,幸亏你要我二人守在山庄外,不然刚逃出来的我们又要被抓回去!” 宁拂衣把她涂着红指甲的爪子挥开,摇头道:“幸亏有江医仙相助,只是我已然用法器隐藏了样貌气息,不知为何还是被那个叫黑鳞的发现了行踪。” “本神兽也不解。”九婴翘起了美腿,将一缕发丝放在手上摆弄,“连我当时都闻不出你和神尊身上的气息,她一个小小蓬莱人,是如何办到的。” 一旁清点法器的百里拾七终于插了句话,小声道:“或许是拾七的法器比不上神尊,神尊用的定然都是神器。” “许是如此吧。”宁拂衣说,她从一念珠中拿出那枚凉丝丝的玉坠,放在掌心端详。 “这就是神尊留给你的?”九婴伸手要碰,被宁拂衣转身躲开,她的手便尴尬地转了一圈摸向发丝,“这上面什么都没有,能告诉你什么?” 宁拂衣也琢磨不清,她将玉坠转了好几圈,那坠子乳白光滑,她对着坠子念了几句显形咒,坠子还是纹丝不动。 “没有隐藏,也没有仙力,就是白骨身上掉下的碎块。”宁拂衣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我在想,这会不会是打开什么的信物?” “静山宫?”九婴啧了一声,“不对啊,静山宫已经化为废墟了,留在那里的只剩失去主人的白骨。” 宁拂衣摇摇头,忽然灵光一闪,掌心拍在马车上。 “拾七。”她声音并不平静,“我们去紫霞峰!” 有了江蓠的丹药,宁拂衣和九婴内伤的恢复速度加快许多,已经可以御剑而行,所以去往紫霞峰的耗时顿时缩短,不过短短三日,她们已然站在了山脚下。 宁拂衣披着黑色斗篷,从兜帽下仰头看向云海滚滚的山峰,一时恍惚。 上次来还是刚刚重生,恍然间,山河已入了深秋。 不到一年的日子,过起来却并不似须臾,足以抵得上沧海桑田。 “紫霞峰,真是与神尊本人一般,这么孤寂,四周都没有旁的山,就这么一根拔地而起。”九婴摇头四望,摸了摸被风吹起鸡皮疙瘩的手臂。 “九婴姐姐,你也披上点吧。”百里拾七拿出披风递给九婴,却被九婴躲开。 “我可是神兽,哪里需要这凡人御寒之物。”她翘着红唇道。 “可你的鳞片都没了,光秃秃的,自然是冷的。”百里拾七认认真真道。 “你这丫头!”九婴话说一半打了个哆嗦,翘着兰花指接过披风,不情不愿套上。 百里拾七眼神瞟向一眼不发的宁拂衣:“宁姐姐……” “无妨,上去吧。”宁拂衣展颜,领先踏上山路。 紫霞峰同她往常来时并无区别,冷清寥落,石宫安安稳稳立在光秃秃的地上,宁拂衣找遍了寝殿,寝殿中除了那些天书外什么都没有。 她又去了秋亦的住所,这里装潢还如往昔,铺张豪奢,像极了人间公主的闺阁。 那时不曾注意,如今看着这些颇有年岁感的布置,宁拂衣脑中忽然浮现不问世事却带回一个凡人幼童的褚清秋,摸索着置办下这许多凡间之物的场景。 吃穿用度都是最好,她自己殿内却只有冰冷顽石。 褚清秋确是个好师尊,这也是自己上一世,常暗中艳羡秋亦的原因吧。宁拂衣从一念珠里拿出小苗,看着它接触到寒风后哆哆嗦嗦埋进土中的模样。 “你回家了。”宁拂衣低声道,用掌心替小苗遮挡寒风,语气温柔得仿佛能暖尽寒风。 一旁九婴金色眼珠往天上看,挤出尖细的声音:“诶呀,我恨褚清秋,我要质问她折磨她……” “麒九婴。”宁拂衣护着小苗转身,深深看了九婴一眼,九婴才闭上嘴。 “如今这些石宫我们都看了,里面皆无异样。”九婴岔开话题,“怎么办?” “欸,宁姐姐,那里还有一间屋子没去过。”百里拾七指向最为偏僻的一座石宫,“我们为何不去瞧瞧?” 宁拂衣闻言抬眼,将琉璃杯小心放好。 “那不是褚清秋的地方,是我母亲宁长风的。”宁拂衣抬腿走过去,待走近殿前,伸手抹去门上灰尘。 “孩童时我随母亲在此处留宿过,不过往后我便从不来紫霞峰,就没进去过了。”宁拂衣满眼怀念,指尖仙力涌动,门缓缓洞开。 一股潮湿陈旧的气息传出,三人屏息而入,里面漆黑无窗,九婴抬手点了灯,这才照亮昏暗的石室。 虽位置偏僻,但石室中走廊堂屋寝室一个不少,不过也都光秃秃的,连一个茶杯都没留下。 “我看还是什么都没有,或许褚清秋留给你的东西压根儿不在紫霞峰,我觉得我们还是得回云际山门看看……”九婴一路走一路闻,还打了个喷嚏。 “等等。”宁拂衣忽然停下脚步,她仰头望着一个巨大的石柜,用仙力将其移开。 石柜后乃是墙壁,但中央似是用墨画着一个阵法,宁拂衣见状上前,细细辨认:“是磐石阵。阵法一落,此地坚不可摧。” 宁长风暂住的屋子,怎会有阵法留存?宁拂衣沉了双目,将手搭上去细细摩挲,随后按到一块柔软之处,用力往下推。 阵法之处左右洞开,露出一个可以供人伸手进去的小洞。 宁拂衣和九婴对视一眼,同时颔首,将那枚玉坠放了进去。 于是墙壁刹那间开始移动,百里拾七险些一个站不稳,宁拂衣抬手扶住她,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多谢宁姐姐。”百里拾七小声说。 宁拂衣却是全身心放在洞穴中,此时门已然完全打开了,陈旧的书卷气从密室中涌出,宁拂衣屏息召出粉光,扔了一团进去,将密室照亮。 “我的天。”九婴震惊地喃喃道,她化出兽爪谨慎地走入,“这里面居然如此宽阔。” 密室里面足有一整个石宫那么大,中央摆放着同样巨型的石桌,桌上堆放了满满的古籍残卷,还有乱七八糟的纸张。 纸张上全是各式各样的法阵,都是宁拂衣从未见过的法阵,她牙关紧咬,快步走到石桌边,操起那些古籍残卷细看。 “全是法阵。”宁拂衣又低头翻捡满地书籍,“这些也是,褚清秋的信物为何打开的是我母亲的门?宁长风又为何要造出这样多的法阵?” 她又觉得头有些疼,猛然起身四处望去,只见四周墙壁也绘满阵法,各种阵法叠在了一起,皆是用仙力融了墨水绘制,万古长留。 站在这样拥挤不堪触目凌乱的地方,九婴和百里拾七也都觉得头昏脑涨。 “这么多阵法层层叠叠,你娘得画了成百上千年吧?”九婴睁着眼睛感叹,挨个儿看过去,“还有这些古籍,有些年岁比我还大了,她找来做何?” 百里拾七也在角落蹲着翻看:“我曾听闻过凝天掌门的名号,众人都说她最厉害的并非修为仙法,而是这机关术和阵法之道,在这二者上她是万年难遇的天才。” “如今看来果真如此,这么多不同的法阵,我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百里拾七左右看着手里两个龟甲。 “所以这个神尊是想告诉你什么?莫不是你娘有什么令人起死回生的阵法能救神尊?”九婴托着下巴思忖。 “若有起死回生的阵法,我娘早便给她自己用了。”宁拂衣头脑一片混乱,她迅速翻看那成千上万堆着的纸张书籍,企图找到些什么,“还需等到……” 宁拂衣的话语戛然而止,她盯着眼前看起来年岁最近的一叠纸,因为过于震惊而头皮发麻。 她咬得嘴唇都落了血,这才颤抖着指尖拿起那叠纸,送到眼前。 那阵法太过熟悉,虽然还不尽相同,但这是宁拂衣前世尝试布过无数次的阵法,所以她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阵法不是上古残卷中的么,怎会是宁长风所绘呢……”她努力睁大眼睛,睁得眼眶殷红。 那时她已生无所望,便打算破釜沉舟,利用发现的上古残卷中记载的,可以令人起死回生的法阵来复活死去的至亲好友,不惜以鲜血为祭。 也就是于当日准备催动阵法时,她受了褚清秋一剑,才得以重生。 可是如今这纸张上所书却并非复生二字。 而是,轮回。 所以这根本不是复生阵法,而是导致她重生的原因,轮回阵! “宁长风,娘。”她将拳头抵在嘴边,抑制即将滚落的眼泪,喃喃自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88章 秘密(二) 前世的上古残卷是她一次不慎落入一念珠,在一念珠角落找到的,因着一念珠也算是上古神器,故而她本以为是上古是哪位神仙落下的,并未细想。 但如今来看,那个上古残卷很可能是宁长风伪造后放入一念珠,故意要她发现。 难不成宁长风早便知晓自己会走火入魔而死?也早知晓她往后会经历一切而成魔,所以才花费千年之久研究阵法,要她于万念俱灰时驱动阵法,回到一切开始的时候? 可宁长风又怎知重来一世,她便能避免那些灾难呢,避免入魔呢? “宁拂衣?”手里还捏着书籍的九婴发现了她的不对,试探性地唤她名字,与同样不知所措的百里拾七对视。 宁拂衣自己如同隔网看灯雾里看花,虽摸着了那一丝头绪,却怎么都想不透彻。 何况这事太让她震惊了,她从未想过宁长风会与她往后发生的一切有瓜葛。 她用的力气大了些,直到手上的刺痛感传入脑海,这才强迫大脑恢复运转。 她低头摸向了手腕上的一念珠,这一世的一念珠是褚清秋给她的,而且里面并没有残卷,若这辈子的一念珠和上辈子的是同一个,那么。 那个上古残卷,就是被褚清秋提前拿走了。 褚清秋知道轮回阵,也知道宁长风做的一切,她拿走上古残卷是阻挡自己重生? 不对,不对,宁拂衣攥着那叠纸后退,后背抵在冰冷的石墙上。若褚清秋是要阻挡自己重生,她又为何要告诉她密室的存在,而且这辈子的褚清秋同上辈子判若两人,自己也早就怀疑过,只是那时觉得太过荒唐又没有证据,打消了怀疑罢了。 除非,重生的并非自己一人,也包括褚清秋。 犹如雨滴落入汪洋,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若褚清秋也随她一起重生了,那么这一世褚清秋发生的所有改变就都有了解释! “宁拂衣。”一旁钻到角落翻找的九婴手里拿着个红木盒子,低声咳嗽,打断了宁拂衣的思绪,“你看这个,我打不开。” 宁拂衣掩盖着擦掉了眼角的眼泪,平心静气地接过盒子,低头端详。 “是我母亲的机关术。”她道,“我试试。” 宁长风教会过她许多种机关的解法,这盒子虽然比其他机关要难很多,但于她而言不是难事。 所以捣鼓了没一会儿,盒子便吱呀打开,露出里面毫不起眼的一排琉璃瓶。 每个瓶中都装着细腻的粉末,拿起来后,像是液体般在瓶中流动。 “这是何物?”九婴小心翼翼地拿起一瓶闻闻,没发现什么异样,“是药?” “这是回忆沙。”旁边的百里拾七忽然惊讶地开口,“我曾听蓬莱的仙师讲过,有种仙术是可以将回忆制作成沙土存放的,以便让旁人看到。” 回忆沙?宁拂衣攥紧瓶身,这是宁长风的回忆。 九婴还算通晓人情世故,她懒洋洋直起腰,伸手揽住百里拾七的肩膀,将她往门外带去:“既然是你母亲的,那我们不便观看,正好出去给你把风,免得蓬莱又追上来。” “九婴。”宁拂衣忽然抬头,看着她道,“你留下吧。” “若是什么重要的事,多一人知晓,也好。” 九婴原地顿了顿,随后笑笑,拍了拍百里拾七的肩膀:“丫头,那恐怕只能你去把风了。” “好的!拾七定然会将紫霞峰守得严严实实!”百里拾七笑得粲然,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这小丫头,换成旁人怎么都会胡思乱想,她却还是这么高兴。”九婴看着百里拾七裙摆飞扬的背影,摇头感慨。 “她心思单纯,想来不会多虑。”宁拂衣看向瓶子,心脏一时犹如吊在了风中,晃晃荡荡,找不到底。 九婴看出了她的踟躇,上前来陪她站着,双臂交缠放在胸前:“左右我在此陪着你,有什么好怕的。” 宁拂衣看她一眼,眼神定了定,食指忽然用力,将瓶塞弹开。 于是粉色的光芒顿时亮起,她二人连忙阖目躲避刺眼的光,随后琉璃瓶忽然自行从宁拂衣掌心抽出,飘到屋顶,瓶口朝下倒转过去。 里面的沙土扑簌簌落下,沙砾组成个巨大的幕布,幕布上出现了两个人影。 宁拂衣震惊地抬头望去,将遮挡双目的衣袖拿开,看着人影慢慢清晰,到最后如同身临其境。 “我的天。”九婴连忙捂住嘴,“那是褚凌神尊,另一个,便是你母亲?” 宁拂衣点点头。 画面中的两人正是褚清秋和宁长风,褚清秋看起来同如今别无二般,只是身上穿的衣裙还有些颜色,衬得她不似现在这般沉静,却还是一样清冷。 而宁长风差距大一些,虽然已是成人但面容还似少女,青丝编成麻花辫,用发绳层层系起,活脱脱一个下山历练闯荡的年轻弟子。 “喂,小木头,反正你也要去除了那上古邪灵,我也要去除了上古邪灵,你我一起还有个照应,怎么就偏不行!”宁长风一巴掌将剑拍在桌上,发出声巨响。 “你可知邪灵是何等可怖,凭你这区区修为,能耐它何?”褚清秋冷声道。 “你修为高,你修为再高,一个人去也难以对付。”宁长风轻嗤道,转身坐在桌上,将褚清秋手中茶杯夺走,“我知晓你想用残月阵,但我那日偷看见了,你的阵法缺了阵眼,无人做阵眼那威力就少了三分之一,万一没将邪灵搞死反而叫它杀了你,岂不是亏大了。” 褚清秋攥紧掌心:“你懂残月阵?” “那是自然,你别看我修为比不上你,但在这阵法上,你还真不一定强得过我。”宁长风转身滚下桌子,凑到褚清秋面前,眼眉弯弯。 “怎么样,我去替你做阵眼。明日就是八月十五,是邪灵最弱的一日,你短期内也找不到别人帮你,若是错过了明天,可就要再等一年了。” 褚清秋转过头去,烛火闪烁,在她清透好看的眼珠中留下点点光辉。 “罢了。”她道。 褚清秋说完话后,沙砾便已经撒完,回忆随着落地的沙子缓缓消失。 宁拂衣眨了眨眼,连忙拿起下一个琉璃瓶,迅速拔掉瓶塞。 粉光再次亮起,新的画面出现,只见漫天尘沙落下,山河满目疮痍,天空中还残留着阵阵魔烟,和尖叫后还未散去的回声。 宁长风满脸是灰尘,凌乱着头发从碎石中将昏迷的褚清秋拖出来,拽着她躲到安全之处:“小木头,小木头!” 她喊了好几声,褚清秋才终于睁开眼睛,她顿时松了口气,笑着躺倒在地。 “总算结束了,那上古邪灵已死,往后六界终于太平,我们便是六界的英雄!”宁长风疲惫地拍打褚清秋。 褚清秋却仍然面无表情,她拂去头顶乱发,慢慢坐起:“方才那邪灵消散之时,你可听清了他的诅咒?” “听见了啊。”宁长风鲤鱼打挺坐起,却毫不在意,“不过一个诅咒能奈我们何,往后总会有法子破的。” “我修无情道自然不怕,可你呢。”褚清秋眼神中终于有了点情绪。 “它诅咒的是我后代,然而我一心只有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压根儿不曾想过成婚生子,我就更不怕了。” “如今事情了结,你不如同我回师门,我们庆祝庆祝!”宁长风笑得粲然,去拉褚清秋手臂,却被褚清秋抬手躲开。 光芒再次消失,地面已经铺上一层薄薄的沙砾。 宁拂衣没等满脸惊讶的九婴开口言语,便又打开瓶子,挥手扔上半空。 这次的宁长风显然已经成熟,发辫改成发髻,一身青衣,眉眼清淡,同宁拂衣印象中洒脱不羁的样子更为接近。 她此时眉间带了几分愁绪,垂手站在木制的小床前,沉思着什么。 身后场景宁拂衣十分熟悉,是云际山门,宁长风死去时被毁掉的大殿,而床上躺着的,分明就是呱呱坠地不久的她自己。 宁长风身后忽然亮起道白光,她敏捷地抬手召出长剑,一招破了那白光,旋身挡在床前,冷眼望着来人。 “神尊,是来看拂衣的?”她勾唇,身体却没挪开。 “别装了,你知晓我要做什么,让开。”褚清秋手中白玉棍杀气荡荡,直直指向床上的婴童。 她眼中漠然,如同看着一个死物。 “若我说,我不让呢。”宁长风依旧没有动,而是轻笑着。 “那日是我吃了圣木曼兑的果实,才导致她在我腹中化形投胎,这本就是我的错。何况我服药或运功都打不掉她,便可知她有多想要降生。如今她既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那便是我宁长风的孩子,我绝不会让人碰她。” “宁长风,你别执迷不悟。”褚清秋张口,“你知道她身受诅咒,往后定会是人憎鬼厌,唯有至纯至善之人才会待她好,但爱她之人也都会因她而死,往后连你都会死在她手里!。” “何况她身有魔根,留着她,就是给六界留下一个祸患。” “你要她生来平庸还顶着人憎鬼厌的命运,不如现在就杀了她,免得往后遭受众叛亲离之苦,再去修了那魔道!”褚清秋说罢,长袖轻舞,白绸迅速伸向婴童,却又被宁长风一剑斩断。 “她什么都不知晓,只因诅咒便得丧命,这是什么道理!哪怕她往后会成为魔,可她如今不是,她如今只是宁拂衣,我们有什么权利来决定她的性命!”宁长风被逼得红了眼眶,一字一句道。 “我们降妖除魔时你何曾眨过眼,如今莫要因为她是你的孩子,便如此偏袒于她。”褚清秋抬起结了寒霜一样的桃花眼。 “我没有偏袒。”宁长风后退两步抓住床柱,“今日若她作恶,我自会一剑斩杀于她。可她还什么都不懂,今日躺在此处的就算是别人,我也不会动她。” “杀一人而救天下,我不肯,也不愿。” 褚清秋深深望着她,却好像半点都没有被说动,她抬手掀开宁长风,掌心白玉棍如闪电般冲向婴童面门。 然而此时宁长风又于化作流光再次出现,剑都没抬,而是用胸口接了那棍子,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她扶着床柱痛苦弯腰,青丝散乱,被血浸湿。 褚清秋见状终于露出丝惊诧,反手收回白骨,厉声道:“宁长风!” 宁长风疼得手指痉挛,她死死攥着胸口衣衫,抬眼看向褚清秋,唇边露出笑。 “我知晓你不屑人情,生来只为苍生,我不会向你出手,也不会眼睁睁看你杀了衣衣。” 她费力地直起腰,仰头俯视褚清秋,将白皙的脖颈暴露出来:“你若今日执意要杀她,就先杀了我吧,此事因我而起,我理应陪她去死。” 褚清秋死死握着白骨,怒火上涌,一副快要被宁长风气疯了的模样。 过了不知多久,她垂下头去,白骨化为轻烟。 随后一言不发,转身咚咚咚离开,宁长风这才背靠床沿在地,伸出沾了血的手去碰宁拂衣的襁褓。 婴童咯咯咯笑了起来。 “傻孩子,和为娘一样,什么时候都能笑得出来。”她仰头躺下,无力地勾唇。 “娘无能,不能保你平安快活,只能护着你,要你好好活下去。” 光芒黯淡下去,眼前又剩下一地沙尘,和碎裂的琉璃瓶子。 宁拂衣无声立在原地,她抬手在眼下抚了一把,摸到了满手湿润。 九婴也无话可说,她从腰间扯了张帕子,递给宁拂衣:“还有最后两个瓶子,你要都看完,还是缓一缓?” “打开吧。”宁拂衣说。 于是九婴也学着她的样子弹开瓶盖,二人看着又一个场景显现。 这回不是云际山门,也没有褚清秋,而是背靠青山坐落的一个凉亭。这里的宁长风便同宁拂衣印象中的一模一样了,蓝色衣袍,长发梳成发髻,就是神情十分疲惫。 “江医仙,我这伤……” “凝天掌门还问。”江蓠眼眸潋滟,皮笑肉不笑地面对她,“您再晚来几步,人就要死在我巫山了。” “抱歉。”宁长风勾唇。 江蓠无奈地将银丝收回,转手从药箱中掏出丹药:“这续命丹您先服下,只是我再努力都是治标不治本,您这样不断地将修为从体内割除,早晚有一日会走火入魔。到时就是真神都救不了您。” “行,我知晓了。”宁长风点头,看也没看就将丹药扔进口中。 “告辞,今日我便不留在山中用膳了,我还得回去继续割修为呢。”宁长风起身同江蓠告别,随后踏剑离开。 “凝天掌门!”江蓠顿时起身,被她气得摒弃仙姿,大大翻了个白眼。 割修为……宁拂衣心脏一阵剧痛,疼得她差点跪倒,幸好九婴将她扶住。 体内多出来的粉色仙力,竟然是,是宁长风的? 看来上一世是诅咒压制了宁长风的修为,所以她从不曾感觉到仙力的存在。那么这一世仙力出现,她身边好人变多,是因为诅咒解除了? 何人除了诅咒? 她急忙抓起另一个瓶子,不再犹豫,将之扔上半空,光芒再起,流沙落下。 但这次什么画面都没有出现,宁拂衣睁着通红的双目木然盯着洒落的沙砾,指甲嵌入皮肉。 九婴张望了许久什么都没看见,不解地看向宁拂衣:“这一瓶,是过期了?” “这一瓶不是画面,是声音,是当年上古邪灵的诅咒。”宁拂衣低低道。 “什么诅咒,我为何听不见?”九婴掸了掸耳朵。 “我听见了。”宁拂衣阖目,声音不知是苦是笑。 “我的是一生无爱,人憎鬼厌。” “褚清秋的,是爱人末路,不渡情关。”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只是妈妈视角,所以还不能全部解释清楚,往后还有神尊的一部分~ 衣衣哭吧,多哭哭我们苗苗神尊就能快点长大(坏笑) 第89章 魔尊 怪不得前世除了母亲和好友无人对她好,怪不得她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嫌恶她至此,怪不得待她好之人都纷纷惨死。 原来唤她孽种之人,说的都是对的,她确实生来便是孽障。 宁长风,你当年不如告诉我这一切,我定会了结自己,不为你们带来灾祸。 “宁拂衣。”九婴看她神情破碎,不禁心急起来,伸手将她肩膀转向自己,“你可别胡思乱想,待你好之人明明很多,我初见你之时也不曾厌恶过你,或许这所谓诅咒只是骗局,对你无碍呢?” 宁拂衣没同她对视,只轻轻道:“如今无碍,只因诅咒已破。” “那不就得了,这诅咒已然没了,你就更不要因此伤神,这世间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待你往后像我一般活个百年千年,这些苦难就都不过尔尔。”九婴捏了捏她双肩,安抚道。 “你若心里觉得痛苦,就多哭一哭。”九婴试图逗她笑,“记得把你的神尊拿出来,这些眼泪可不能浪费了。” 宁拂衣果然含泪笑了,她摇摇头:“我只是太过于震惊,并非痛苦。” “其实往常我并不觉得宁长风爱我,比起别的母亲,她属实不像个母亲,一年也不回门几次,我之所以挂念她,也只因她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 “但如今我知晓了,她为了我暗中做了多少事,她用她的命来保我活下去。” “原来我曾被人这样爱过,想一想,便一点苦痛都没了。” 宁拂衣将手里的盒子放在桌上,轻轻盖好,用衣袖擦掉眼泪:“褚清秋让我看到这些,是要我知晓宁长风所做的一切,好不要辜负她的努力吧。” “她真是。”宁拂衣意味不明地笑笑,“满怀心思。” 九婴看着这样脆弱的,泪眼婆娑的宁拂衣,将双臂伸开,做出副豁出去了的表情:“行,既然你不觉得痛苦,那我便也不担心了。本神兽今日便屈尊让你抱一下,以示安慰。” 她本是开玩笑,然而宁拂衣却忽然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抱住,九婴愣了一瞬,展颜拍她背脊。 “多谢。”宁拂衣说。 “不必谢,请我吃烧鸡便好。”九婴舔了舔嘴唇。 “请,等会儿便将点星镇的烧鸡全买给你,吃不完不准走。”宁拂衣挑眉,随后将她松开,背脊如松柏般挺直。 “如今真相也知晓了,心愿也了了,我们往何处去啊?”九婴懒洋洋地抱住双臂。 “魔界。”宁拂衣仿佛重振了精神,唯有凤目中的一点红能够彰显她方才的悲痛,“不过你真的要同我去?” “我如今的修为压制了你的力量,若你同我解了这血契,便能重新做回神兽,到时候隐居山林,想必蓬莱也奈你不得。” 九婴指尖点着下巴,一副思索的模样,最后摇头:“不,若强行解了血契,你不丢一条命也要丢半条,我可不想又背上个噬主的罪名。” “我们麒麟一族不求多强,只求忠贞。你既不曾抛下我,我便也永不会抛下你。” 宁拂衣深吸一口气,勾唇:“好。” 她二人重新锁了密室,收好玉坠,转身步入门外的天光,一朵雨云被风吹开,露出其后橙红的落日,和落日下灿烂的晚霞。 日子过得真快,褚清秋离开,也已经快要一月了。 “过两日是八月十五,乃是团圆佳节。”九婴望着天空说。 是的,中秋,宁拂衣遥遥望看向云际山门。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云际山门的那些热闹日子,怕是只能留在梦中了。 “走吧。”她道。 二人刚走到山下,便见百里拾七怀里抱着个什么东西,气喘吁吁地向她们跑来,笑容在晚霞下粲然夺目。 “宁姐姐,九婴姐姐,你们瞧,我发现了什么!” 宁拂衣朝她怀中看去,惊诧地睁大眼睛,那被费力抱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不知道何时跑到紫霞峰的白麟。 白麟看见宁拂衣之后也激动起来,嗷呜嗷呜叫着挣脱百里拾七,高高翘起尾巴朝宁拂衣跑来,将硕大的白虎脑袋顶进宁拂衣怀中,围着她来回转圈。 “白麟,你没死?”宁拂衣连忙蹲下。 白麟发出几声呜咽,圆乎乎的爪子原地蹦跶。 宁拂衣摸了摸它的头,露出温和笑意:“你跑到这紫霞峰来,想褚清秋了吧。” 她叹息着将毛茸茸的小白虎抱进怀里,闻它皮毛上残留的栀子花香。 “我也是。” …… 中秋节万家灯火,家家户户食宫饼,赏圆月,而宁拂衣一行人却背对着这般阖家欢乐的人世,来到了少有人踏足的西荒。 带她们前来的白麟缩小进入一念珠,三人自高空落下,宁拂衣玄衣加身,浓墨般的发丝被漆黑的簪子绾起,脸颊虽白皙,却因着其中三分邪而更像鬼魅,不留人情。 九婴还穿着身暗色红衣,她本就生得妖孽,故而也适配脚下的大漠茫茫,唯有一看便是仙门的百里拾七,十分格格不入。 “拾七。”宁拂衣看向她,“这一路多亏有你,你救我出蓬莱,又护送我们至此,大恩无以言谢。” “哪有什么大恩。”百里拾七摇晃着发辫道,“这是江湖侠义,我理应如此!” “何况,何况我就是喜欢宁姐姐,我觉得你厉害极了。” 宁拂衣笑了笑。 她转头看向无边沙尘和绵延的沙山,轻轻道:“但你终究是蓬莱人,放在何处都是被人尊崇的,这魔界阴暗诡谲,不适合你。” “可是……”百里拾七闻言想反驳,被宁拂衣打断了。 “我已经害了太多人,不想再多拉你下水,往后我踏入了这魔界就是苍生憎恶的魔,你若跟着我,就再不能好好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了。”宁拂衣言语不容置喙,“拾七,回去吧,就当是帮我,莫要让我有更多负罪感了。” 百里拾七咬着樱桃似的红唇,委屈地低垂眼睑。 “好吧,我听宁姐姐的话。”她说罢又抬起脸来,“但我往后还会来寻你的!” “若有机会,希望我们还能江湖再见。”宁拂衣冲她伸出手,一枚璎珞上掉下的珠子在她掌心熠熠生辉。 百里拾七含笑重重点头,和她击掌,随后依依不舍地转过身去,振臂跃上天空。 随风离去。 “往后我就要随你在这寸草不生的鬼地方度过余生了。”九婴抚着心口,做出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宁拂衣习惯了她这般嘴贫,没说话,而是拿出了深海琉璃杯,惊讶地发现小苗竟有些枯萎了似的,将脑袋埋在土中,背对宁拂衣。 她伸手戳了戳小苗,小苗便用力抖开她手指,继续将脑袋扎在土中。 “九婴,它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这几日哭得不够,她快干死了?”宁拂衣顿时慌张起来,抬手就要挤出眼泪,被九婴一把按住。 “你还哭得不够,你再哭眼睛都要瞎了!”九婴低头端详小苗,“我瞧她叶脉分明,叶肉水灵,不像是缺水。” 她看了会儿,忽然想明白什么,嘴角不由自主地咧向耳根,装模作样地直起腰。 “这幼苗虽没有神尊的记忆,但却还保留了作为神尊的一些习性。”九婴抿着唇坏笑,“它这是看见别的姑娘说喜欢你,生气了。” “啊。”宁拂衣张了张嘴,眼下生出些燥热,“可百里拾七定然不是那种意思……” “你同我说什么,你和它说呀。”九婴装作扇风,摇曳生姿地往远处走,“我去寻寻魔界入口。” 宁拂衣捧着琉璃杯,看向还撅着根茎的小苗,一时不知如何做,最后低下头,用嘴唇在凉丝丝的嫩芽上碰了碰。 小苗肉眼可见地不动了,最后缓缓直起腰,在风中扑簌簌摇晃。 晃着晃着,嫩绿的根茎上忽然又冒出一片小小的嫩芽,含羞待放似的。 宁拂衣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她长长叹息,小心翼翼把琉璃杯抱在怀中。 “褚清秋。” “你什么时候回来。” 对于宁拂衣而言,进入魔界就如同回家,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魔界入口,带着九婴踏入了那片满是肮脏浊气的土地。 “乖乖,这就是传说中的魔界?”九婴拽着宁拂衣衣袖不放,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到处黑漆漆的,比起鬼眼还吓人。” “这里虽乱了些,但大多数妖魔都是有理智的,可不像鬼眼那般都是疯子。”宁拂衣踩着一地枯骨步入深处。 无数高高叠起的山石林立,头顶的天空始终被乌云遮盖,偶尔会有团团魔气飞过头顶,时不时响起几声魔兽鸣叫,回声消失在无垠的乱石后。 她还记得魔窟的方向,那里本是片残垣断壁,是从前君墨阑还在世时的宫殿居所,后来被她修缮作为己用。 一炷香的时辰后她们便寻到了地方,此地君墨阑死后便无人敢接近,故而此时还是片废墟,宁拂衣抬手移开挡路的碎石,弯腰走进宫殿。 “这地方还挺大的,你怎么这么熟悉?”九婴惊诧地快跑几步,拿起几把满是灰尘的兵器挥舞,“可惜装潢都太旧了,收拾起来甚是麻烦。” “不用你收拾。”宁拂衣说着便在满地灰尘中画出阵法,粉光乍起,召唤出一堆身着彩翼的小花仙。 “劳驾。”宁拂衣道,那些花仙便扑闪着翅膀四散开来,开始尽心尽力地清扫蛛网沙石,擦干那些蒙尘的夜明珠。 不得不说,这些小花仙比起孤魂野鬼好用多了,不然前世的她只能召出孤魂野鬼,还打扫呢,顷刻间便能弄出满地血腥。 九婴正乐呵呵地观看小花仙打扫,黛眉却忽然立起,低声道:“有人来了。” “也该来了。”宁拂衣勾了勾唇,凤眼闪过寒光,随后身影化作疾风冲出大殿,扬手召出天雷,滋滋雷电将来人劈了个对穿,那人顿时化作魔气散入风中。 其余魔族见状骇然停下,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一从头裹到脚的黑袍人哑声呵道:“你是仙门中人,不在你们仙界待着,跑到我魔界来是何意!” “我并无他意,只是被仙族排斥追捕,想寻个地界安身立命罢了。”眉眼冷冽的女子高高浮在半空,黑裙烨烨,“诸位若不加害于我,我自然也不会伤害诸位。” “胡说!你们仙界诡计多端,几次清扫我魔族众生,还妄想让我等收留你,做梦!”黑袍人举起手中长刺,大喊一声冲上前来。 宁拂衣身躯微仰躲开他黑气,随后原地旋身,掌心迸发粉光,将之轰然击出一丈,连发丝都没有乱几根。 “仙门狗贼!”又有一人冲上来,手中魔器冲宁拂衣心肺而来,一看便知是要置她于死地,宁拂衣正缺一个杀鸡儆猴的,于是也没再留情,反手亮出峨眉刺,高举右手引出雷鸣。 轰隆隆的巨响过后,天空雷电交加,一道天雷随着峨眉刺窜出云层,将那人瞬间化为灰烬。 剩下的人顿时瞠目结舌,不敢再动:“这,这是,峨眉刺?” “是老祖君墨阑的峨眉刺?” 宁拂衣还立在光芒中,她缓缓放下手,故意让电光大作的峨眉刺出现在他们眼前。 “不错,这便是君墨阑的峨眉刺,它已认我为主,便可知我并非什么仙门中人。”宁拂衣凤目低垂,居高临下地望着几人,犹如地狱堕佛,令几个魔族心生寒意。 “我今日便要留在此处,若有人不满自可来同我对战,赢了我便离开,输了,就死。”她笑道,唇角如同刀锋,不带一丝善意。 话音刚落,又是道天雷劈碎石山,穿云裂石的声响吓得魔族纷纷后退,左顾右盼。 “另外,我知晓魔界强者割据,百派丛生,受苦受难者不在少数。所以我今日在此安身,凡是想投靠我的皆可进入这魔窟,不管你是魔是妖,我自会收容诸位,保你一生太平,不被欺凌。”她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引来更多小心翼翼观望的魔族。 众人一片沉默,最后那开始出头的黑袍之人稳步上前,道:“你要我等投靠于你,总得告知我们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你们不必知晓,从前的名字我也不会再用。”宁拂衣缓缓落下,负手而立,在云际山门的模样悄然隐去,只剩绝美的锋利五官和满身邪气。 轻轻道:“往后只需唤我一句,魔尊。” 第90章 寻她 外面的魔族左右对视,但因为峨眉刺的出现无人再敢上前应战,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子收起魔器,转身走回魔窟。 九婴躲在大殿后面露了个脑袋偷看,一边看一边摇头拍手:“啧啧,看不出来啊,你装起魔尊时居然还有模有样的,老实交代,往前是不是偷偷练习过?” “熟能生巧罢了。”宁拂衣冲她笑笑。 “好吧。”九婴耸肩道,随即神色认真起来,“如今来的这些魔尊都是法力低微之辈,你尚可对付,但若往后那些占据魔界一方的势力来找你你该如何?” “你如此大张旗鼓,又是亮出峨眉刺又是占山为王的,会不会太高调了?”九婴担忧道。 “此举是冒险了些。”宁拂衣点头,“但魔界比不得外面,此处就是弱肉强食,你瞧我等初来魔族便这么多人寻上门找麻烦,就是想吞食我们。” “若我不这般高调用峨眉刺震慑他们,划出地盘来,往后的麻烦只会无穷无尽,到时候继续躲躲藏藏苟且偷生,很可能会被暗算。而且,那与我们留在外面有何区别?” “唯有让他们恐惧魔窟,才是自保的最好方式。”宁拂衣伸手拽下一块腐烂的黑色纱幔,将其化为灰烬,“那些割据一方土地的魔族多是外强中干,极重面子,短期内应当不会亲自来对付我。其余的,你我合力足以来一个,杀一个。” “我如今已知晓体内有宁长风的力量,正好借在此安家的时间抓紧炼化修炼,好提升修为。”她说着,掌心火苗变回浓郁的粉色光团,随着手指慢慢摇晃。 九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疑惑道:“你怎么对魔界了如指掌,好像此处才是你家似的。” “可不是么,这些人都是老邻居了。”宁拂衣抿开嘴唇。 “我才不信呢。”九婴晃了晃脑袋,“我看你就是胡说八道骗我。” 这是她自己不信的,可不是自己没和她说,宁拂衣继续笑着,心安理得地去看着小花仙们收拾魔窟。 其实作为君墨阑的魔宫,此处地界十分之大,足以抵得上一个云际山门,该有的地域划分也丝毫不少,什么藏书阁书房寝殿偏殿应有尽有,甚至还有硕大的花园。 只是魔界除了骨中娇外没别的花能生长,所以这里光秃秃一片,被用来堆放杂物。 宁拂衣便以此为中心点,花费了整整三日绘制了宁长风的磐石阵,磐石阵用仙力埋入地下,覆盖了整个魔窟,比寻常结界还要坚韧许多,可保魔窟坚不可摧。 又在中心建了一座石室,做出个属于小苗的暖房来,房子窗明几净,里面摆满了从魔窟四处挖出来的夜明珠,使得房中犹如白昼般光明,好让小苗在魔界也能好好生长。 她还设置结界阻隔了所有魔气,从外面带进来一些其他花卉种在小苗身边,好使得小苗不再孤单。 “知道的你是在此安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在魔界做花匠。”待暖房建好后,九婴震惊地进门,边走边摸。 “我说你这几日叮叮当当的在做何,原是在此处种花呢。”九婴笑眯眯道,低头去看正茁壮生长的小苗。 “为了把神尊种回来,你可真是费尽心思啊。”九婴说着伸手去碰,然后指尖还没伸到嫩芽前,便被人抓住手腕,一把将手臂窝了回去。 “你挡它光了。”宁拂衣淡淡道,扬手把九婴拉到门口,随后不等九婴发火,她便抬起头来,很认真地问:“你想哭吗?” 九婴一愣,随后连连摇头:“我不想哭,堂堂神兽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那你出去吧。”宁拂衣冲她摆了摆纤细的手指。 九婴一句话没骂出来,她翘着兰花指去拨弄发丝,撇嘴道:“好吧,枉我同你出生入死,你心里就只有那根草,见苗忘义的家伙。” 她说罢就蹬蹬蹬离去,宁拂衣也不生气,轻轻把门关好,拉开椅子坐在桌边,侧枕着手臂趴下去,看着光芒照耀下鲜翠欲滴的嫩芽。 已经变换容貌的她五官更为凌厉,眉骨高耸,鼻梁清秀,凤目呈现深蓝色,并不似中原人,侵略性比原来更甚。 但在看着小苗之时,她眼底的温柔还是未变。 她指尖靠上去时,已经长高些的小苗便顺着肌肤缠绕,好像碧绿水草,又像蜿蜒的蛇,冰冰凉凉,黏人得紧。 “褚清秋,若你做人时对我有这般三分,该多好。”她低低道,阖目感受嫩芽触碰她指尖的触感,将之想象成褚清秋的手。 一样的温软冰凉,却少了几分冷漠。 她将琉璃杯揽进怀中,深吸一口气,多日的疲惫贯彻全身,意识逐渐模糊,言语也只剩呢喃。 “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哪儿都不去。” “你回来了,我定要你留在我身边,哪儿都去不了!” ———— 自那褚凌神尊与魔族同归于尽,蓬莱出山相助四界后,四界终于结束了为期一年的兵荒马乱,重归四海升平,河溓海晏。 仙界的六大门派和四大世家也同样蒸蒸日上,能人志士层出不穷。蓬莱作为四界之首屡次护佑天下,凡间众生称其为神,无数庙宇拔地而起,香火甚旺。 作乱的魔族被逼回魔界,再不敢露面,世间妖魅也被斩杀殆尽,当初那个灭世之人宁拂衣也已经不知去向,消匿无踪,有人说她因为惧怕蓬莱而隐姓埋名,也有人说她早被蓬莱仙兵斩杀于魔界。 不过也并非所有妖魔都消失了,几年之后,江湖中又多出股难以捉摸的势力,这帮人不是妖便是魔,但却从不烧杀抢掠,也从不欺凌弱小。 唯一作的乱就是吓人,据说他们酷爱露出妖魔之相恐吓小孩,待孩童嚎哭之时取走其眼泪,之后便逃之夭夭。 仙门中人和蓬莱都曾试图诛杀这些人,然而他们个个身手非凡,来如影去如风,身上还有各类符咒保命,故而横行多年,从未被捉到过。 这来回出现的次数多了,在江湖中便也有了些名号,世人猜测背后掌管此势力的是个专门吞食人恐惧的魔头。 传说得多了,这魔头就有了名字,叫做奇丑无比青面獠牙怪,而它手下的势力被称为憷畏堂。 憷畏堂的妖魔一年比一年多,又一年比一年猖獗,蓬莱和众仙门都捉他们不得,气得屡次召开诛魔大会,商讨如何将之斩草除根,然而这诛魔大会年年举办,甚至到最后诛魔大会都成了继招摇大会之后的又一盛会,该抓的妖魔还是半个都不见。 如此这般,就过了三十年。 三十年对于众仙门都不过弹指一挥间,不过即便时间不长,却也能够尘封掉许多过往。 一只皮毛光亮的乌鸦飞过水墨般明暗交错的众山,顶着狂风回到大漠,于风沙中进入魔界,路边游荡的几只妖魔见了它,纷纷遮着脸往魔界深处躲藏。 乌鸦飞到魔窟洞口便停了下来,巨大的拱门上挂满了风干的脑袋,有些已经成了枯骨,有些还散发阵阵魔气。 这都是这三十年来前来挑战的魔族,已然全部化为骷髅。 乌鸦啊啊叫了两声,随后化作人身落下,昂首挺胸地走进大门。 “左使大人。”看门的小妖收起两把魔戟,讨好道。 “嗯。”她昂着头道,随后一路走入魔窟,前院的石碑阵中立着不少新入门的小妖和小魔,正在勤修苦练地打坐。 看管他们的是一个黑甲满身的魔族之人,眼珠赤红,面如刀刻,此时正冷若冰霜地捏着一把大刀。 “商仇,魔尊在何处?我带来个好东西,紧着要给她看呢!”乌鸦颇为激动道。 魔族之人不言语,只是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一棍子打不出个响屁。”乌鸦骂得泼辣,随后扬起衣摆越过滚滚岩浆,飞入大殿。 她一路都不曾看见人影,最后响指一打,嘟囔道:“我便知道在那里。” 她蹦蹦跳跳地来到殿后花园,挥手抓住两个看门的小妖,问:“魔尊是不是又在暖房?” “那是自然,右使大人也随她在呢,不过今日可是上交眼泪的最后期限了。”小妖拉过乌鸦小声问,“您可收集够了?若是交上去的眼泪不够,可是要当面哭的!” “放心,早就够了。”乌鸦拍拍小妖的肩膀,“今天可是清明,不太平,你好好当值吧。” 说罢,她就继续跳着往散发微光的暖房走去,屏住呼吸敲了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个身穿白紫色罗裙的姑娘,姑娘发髻呈现鸟尾状,发髻顶端垂下两缕青丝,面容姣美。 “嘘。”姑娘开口,声音极为清脆好听,“你来干什么,魔尊好不容易睡了,你当心吵醒她。” “切,就许你陪着魔尊不许我来,我偏不!”乌鸦冲她吐了吐舌头,随后身子一转,便弯腰钻了进去,“魔尊!魔尊!” “你这个死乌鸦。”姑娘连忙关上门,“你轻点!” “臭喜鹊别拦我!我此行带回个好东西,可不能耽误!” 她二人正争吵着,背后却忽然传来凉风,于是她们齐齐噤声,眼珠转了转,讪笑着挪动脚步,看向不远处已经睁开眼睛的女子。 那双凤目仿佛藏着深海,其中情绪万种,皆看不清,唇瓣鲜红欲滴,微微张开时,二人连忙低头一跪,眼观鼻鼻观心。 “在吵什么。”女子张口,随后扶着美人榻的边缘坐起,万缕柔丝海藻般披散,遮盖了藕白的双肩。 入夜了,夜明珠的光芒黯淡,然而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皮肤仍然白得不见血色,如妖如魅。 “回魔尊,在下瞧您最近日日对着那盆花,面容实在憔悴,但我们魔界少有医者,便去外面绑了个医仙回来,要她给您瞧病。” “绑了个医仙。”女子忽然起身,顷刻间便半蹲在乌鸦面前,修长食指勾着她下颚,将她脸颊抬起。 “本尊是不是说过,不准随意伤害旁人?” “说,说过。”乌鸦浑身都在发抖,“可在下实在忧虑魔尊,那,那盆花养了几十年了都不开花,您……” 女子低垂眼睑,唇角尖尖,手指微微用力。 “寒鸦!你!你瞧你将魔尊气的!”一旁的罗裙姑娘连忙推搡了同伴一下,“魔尊不许我们在外惹是生非,就算你是担忧魔尊,也,也不能抗命!” 女子淡淡看了她一眼,她便连忙低头,不敢再多说。 但是那捏着下巴的手却松了,起身披衣:“把人放了。” “是。”寒鸦撅着嘴巴道,“此人是什么江家的小少主,在下只是听说她医术奇佳,这才……” “等等。”女子蹙眉回身,“何人?” “江,江家,江蓠。”寒鸦躲到罗裙姑娘的身后,小声说。 “放她出来。”女子道。 于是寒鸦从发丝中拔下根黑色乌鸦毛,随后嘭的一声,一个橙黄色衣衫的美人便咣当滚落在地,捂着腰肢娇呼起来。 那人正是江蓠,她还穿着一身赴宴的衣裳,桃腮通红便开始指责:“什么魔物,竟敢趁我试药昏迷之时趁人之危!你可知我是何人,当心我……” “江医仙。”女子开口,她此时已经穿好衣衫,红黑的衣裙将她身形衬得高挑,露出的每一寸雪白肌肤都增添几分魅惑。身上挂了许多铃铛宝珠,随她动作叮当作响,指尖戴着枚黑色指环,胸前是把用作吊坠的小剑,以及枚雪白玉坠。 江蓠盯着那玉坠停下话语,最后震惊道:“宁,宁拂衣?” “真的是你!”江蓠顿时从地上爬起,拎着裙摆凑近,“几十年不见,我还以为你死了!” 她说着要上前触碰宁拂衣,宁拂衣下意识后退,将其躲开。 江蓠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她笑着搓了搓掌心:“确实多年不见,你怎么变得和神尊愈发像了。” “对了,神尊呢?”她忙问。 若说方才见到故人还有几分喜悦,那如今这喜悦却瞬间消失无踪,宁拂衣垂下纤长的睫毛,转身看向摆放在石桌上的,一朵枝繁叶茂的栀子花。 “开花了!”江蓠刚要雀跃,但看见宁拂衣几乎滴墨的神情,又将嘴巴闭上。 “开花了,花开已有半月了。”宁拂衣淡淡道,她伸出手指触碰那朵洁白的花,花朵在触碰到她之后便害羞得缩成花苞。 “可它不是褚清秋,只是一朵栀子花。”宁拂衣讽刺地笑了笑,“我日以继夜用眼泪喂养,我的不够就抢别人的,可并无半分作用。” 江蓠也咬着唇瓣:“真的没有办法了?” “或许有,但我不敢再期待,希望太多,可是会绝望的。”宁拂衣笑笑,她将手从花瓣上抽回,“这花朵中只有一魂,其余两魂七魄都不知所踪。” “我便叫九婴前去蓬莱,去偷蓬莱的追魂烛,至于剩下那两魂七魄是否存在于世,便只能听天由命。” 江蓠看她说得轻松,实则双目微红的模样,开口打算劝说几句,然而就在此时大门洞开,什么东西像陨石一般撞了进来,险些将在场几人全撞飞了。 江蓠惨遭拦腰一击险些晕过去,宁拂衣的两个手下瞬间全化成原型,鸟羽乱飞。 宁拂衣眼疾手快抓起琉璃杯护在怀里,闪身退至远处,这才躲过一劫。 “宁拂衣!你看我带回了什么!”一头栽在地上的麒麟和白虎同时蹦起,一个兴奋地大叫,一个激动地咆哮。 宁拂衣眼中的泪都被两只神兽吓回去了,她无言地抹掉泪滴,蹙眉看去:“什么?” “自然是追魂烛啊!”九婴激动得都忘记变回人形,蹄子一踏便跃上石桌,用嘴将看似普通的蜡烛放在桌上。 “欸,江医仙,好久不见!”九婴笑眯眯地冲跌倒在桌下,眼冒金星的江蓠打了个招呼,随后施法点亮烛火。 “花瓣,花瓣!”九婴用兽蹄扒拉宁拂衣,宁拂衣没有多言,迅速从栀子花上拔了片花瓣递给她。 花朵吃痛,迅速张开花蕊,一口咬在宁拂衣手上。 “乖。”宁拂衣习以为常了似的摸了摸栀子花的花蕊,惹得花朵一阵颤抖,软软垂了下去。 坠子一接触火苗,那原本正常的火苗便成了白色,起初还在忽闪,随后忽然定住,朝着一个方向弯折下去。 “百里拾七告诉我,只要这烛火有了变化,便证明此人的魂魄还在,并没有魂飞魄散,只要循着烛火指向的方向去找,便总能找到魂魄在何处!”九婴摇头摆尾地说。 听完她说的话,宁拂衣忽然身子一软,差点跌倒,亏得寒鸦重新变成人将她扶稳。 “魔尊,您怎么了?”寒鸦担忧道。 “无妨。”宁拂衣久违地笑了,她弯腰捂着心口,呼吸微颤。 “寒鸦,喜鹊,收拾东西。我现在便要找到她!” 作者有话说: 下章2.0版神尊上线~ 第91章 再见 宁拂衣没有带什么,这三十年内她几乎不曾出过魔界,每日除去努力炼化宁长风的仙力外,便是闷在暖房中照料花卉,只是偶尔有魔物找上门来,才会出门打一打。 起初还会遇到些魔力甚强的棘手的魔物,须得和九婴一同应对,也没少重伤鲜血淋漓,但时间久了,随着宁长风的仙力与她仙脉渐渐融合,她受伤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直到五年前她将体内修为炼化了大部分,隐隐要突破通虚逼近大乘时,与一远近闻名的恶霸交战三天三夜,终于将其斩杀于荒野之中。 自此,方圆百里千里的妖魔都对她敬而远之,投靠魔窟的也越来越多,宁拂衣也像承诺的那般给予他们庇护,还将前世所学魔功倾囊相授,使得其魔力大增。 往后,便更没有人再敢靠近魔窟一步。 不过不知为何,她修为的增长自五年前便停滞了,无论如何修炼都难以突破,不过她有峨眉刺傍身,实力绝对超出了同等境界的旁人,故而也没太纠结在修为上,还是每日修炼,从功法上予以增长。 她如今终于能够进入识海,查看自己识海中的那两棵树了,正常的那一棵枯萎了不少,果实也只剩几颗,代表还未被炼化的仙力。 而魔树褚清秋种下的封印虽然被冲破了一点,但也还算完好。 宁拂衣说走便是真的说走就走,半个时辰后,她便已经立在了魔窟几乎刺破苍穹的大殿下。 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但她重要的东西也还是同往常一般,全挂在了身上,所以除去些金银细软外没什么要带的。 栀子花被她用琉璃盒子装好,安安稳稳放入了一念珠。 “商仇。”她开口唤道,那赤色眼珠的魔族便从黑烟中现身,弯腰将手放在左肩,行了魔族的礼。 “我有要事要离开魔界,若是快可能三五日便返回,若是慢便不知多久,这些日子恐怕要劳烦你管理好魔窟。” “若有急事寻我,便用这个。”宁拂衣说着递给他一根青羽,商仇恭恭敬敬接下。 “在下定会替魔尊守好魔窟,静候魔尊归来。”商仇低头道。 宁拂衣冲他点点头,又转身看向被喜鹊搀扶着的江蓠,声音放温和了些:“江医仙,你试药后本就虚弱,此去定是长途跋涉,便不劳烦医仙跟着了。” “喜鹊,务必要将陪着江医仙休养。” 喜鹊双手交握点了点头:“是。” “我呢我呢?”寒鸦凑了个脑袋上来,被宁拂衣一看,又把头缩了回去。 “你,留你在何处都是闯祸,不如跟着我,好看着你莫生事端。”宁拂衣淡淡道。 寒鸦闻言险些没高兴地扑腾起来,最后对上宁拂衣的目光,才又强行让自己蔫吧下去。 “好了,走吧。”宁拂衣拍了拍白麟的脑袋,白麟便骤然腾空,身体化作巨大,兴奋地摇头摆尾。 九婴先一步跳上了白麟的背,宁拂衣要跃起时,被江蓠叫住。 “少掌门,我还需提醒你一句,神尊现在缺失一魄,定是与常人不同,你还需做好心理准备。而且魂魄若已经有了宿主,便不能强行将其从宿主身上剥离,那样是违反天道的行为,到时候不仅你会遭受雷劫,搞不好连神尊都会受到反噬。” “只能待其自然生老病死,再用追魂烛引其魂魄,归于花中。” 江蓠说得极为郑重,宁拂衣便也细细听了,冲她颔首表示已然知晓,随后转身化作光点,飞上白麟背脊。 一人一鸟两神兽就这般离开魔界,江蓠看着乌云中越发模糊的白虎背影,半晌都没收回目光。 一旁的喜鹊小心扶她手臂,温和道:“江医仙,我们也走吧。” 江蓠点点头,潋滟的眸子弯起,道:“你说你家主子对神尊,到底是何心境?” 喜鹊面露懵懂,她摇摇头,答非所问:“在下不常听主人说起过神尊之事,也不知神尊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但能让主人这样惦念数十载,每日都用眼泪浇灌之人,定是极好极好的。” 江蓠没说话,而是勾着红唇看她,微笑道:“你倒是比那个小乌鸦机灵多了。那我想请教你一事,你们做妖的,有没有法子可以变成人。” 喜鹊眨了眨眼,冥思苦想,最后摇头:“我们生来便是妖,妖族除去那些作恶多端之辈,便没有不想做人的。” “在下化形多年,也从未听说过能有妖族变成人。” 江蓠闻言垂首,神色有一丝失望,不过很快便被笑容掩盖。 “走吧。”她道。 魔窟位于最西边的西荒,然而追魂灯的朝向却一直是东南,宁拂衣一行人赶路两日,脚下景致由崇岭巍峨变为了绿野遍地的平原,追魂灯才终于动了方向。 “好像到了。”一直举着追魂烛,昏昏欲睡的九婴忽然睁开眼,惊醒般高声道。 宁拂衣顷刻间便出现在了她面前,低唤一声白麟,白麟便垂着腿漂浮在了原地。 只见方才还指着东南的烛火如今朝着北方飘去,宁拂衣急声道:“白麟,往后。” 约莫又后退了几丈远,追魂烛的烛火才终于袅袅回归原位。 宁拂衣顿时觉得掌心满是汗水,她此生还从未这般紧张过。 不知那魂魄所在何处,不知有无投身宿主,若是有了宿主,不知那宿主是人还是什么精怪。 若是人,又不是此时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九婴似是看出了她的紧张,手垂下将追魂烛收起,探头往下瞧了瞧,装作思忖:“宁拂衣你瞧,下面酒旗飘飘,碧波花船,好像是个凡间的江南镇子。” “看来神尊或许是生为了个凡人,只是如今三十载已过,神尊不会已然,是而立之年了吧?” 宁拂衣掌心紧了紧,随她目光下望:“而立之年又如何,只要她还在,投生成山野精怪也无妨。” “哦。”九婴眯起笑眼,“既然如此,那我们可要下去喽。” 于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她们三人便出现在了镇子的暗巷中,融入来往百姓。 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她们皆掩盖了气息,换了平常衣衫,宁拂衣依旧是黑衣,只不过华丽的魔纹天丝裙改为普通玄色宽袖长襦,下裳落于脚背,垂手之时,更显腰肢纤细。 发丝用一根龙骨簪束起,留了一捧青丝在身后,颇为冷冽的长相配着满身暗色,妖冶之余,还是令人畏惧。 九婴则穿了全身的天丝红裙,肩膀腰肢摇摆时带动天丝,如同游鱼在水。 “主人,这追魂烛怎么灭了?”寒鸦急急道,用手环绕蜡烛,试图让其亮起来。 “证明我们要找的人就在这镇子中。”宁拂衣左右环顾,“只是这镇子偌大,不知到何处才能寻到人。” “管他呢,大不了我们在此处住上个几十天,将这些人啊鸟啊花啊狗啊的尽数寻一遍,就不信找不到。”九婴倒是心态极好。 宁拂衣没说话,她攒眉思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一念珠中掏出白虎抱在怀里,反手用宽袖遮住它的老虎脑袋,低声道:“白麟是同褚清秋结过血契的,只要褚清秋魂魄不散,它便应当能够闻到她的味道。” 白麟也没让她失望,忽然在她怀中嗷呜一声,粗壮的尾巴直直指向东方。 “它感觉到了。”宁拂衣压抑着嗓音的颤抖,轻言道。 她说罢便急急跑去,九婴和寒鸦连忙追上。 宁拂衣循着白麟指的方向越走越远,远到已经走出了镇子,人间烟火逐渐寥落,周围春意盎然,河水如绿带般穿过野花,一河烟水照晴岚,碧落下是柔美的重山。 直到看见官道左右的两家茶肆,白麟忽然变得焦躁起来,拼命想要挣脱宁拂衣,宁拂衣生怕它窜出去惊吓百姓,连忙将其塞回了一念珠。 “它忽然这般激动,想必神尊的魂魄就在此处。”九婴也有些紧张,不动声色打量露天茶肆中坐着的过路人。 “不对啊,这些全都是男人,难不成神尊这辈子成了个膀大腰圆的大汉?”九婴说着说着打了个寒颤。 “也不一定,主人,那里还是坐着女子的。”寒鸦指着左边那家茶肆,踮起脚道。 “一位花甲之年的老妪,一个垂髫幼儿,你觉得哪个会是神尊?”九婴勾勾唇。 宁拂衣被她们三言两语说得心都乱了,便没有逗留,迈步寻了个位置落座,招手唤来店家:“一壶茶。” “一壶春茶。”那店家懒洋洋道。 “主人莫急,我替您挨个儿问问便是!”寒鸦摇头晃脑道,随后未等宁拂衣开口,人便已经拎着宁拂衣的茶,坐到了隔壁一群劳作回来的赤膊大汉中央。 “你这小乌鸦,倒是不怕同人打交道,一张嘴花言巧语的,不像个乌鸦,倒像喜鹊。” “她自小便是这般。”宁拂衣刚说完抬头,便看见寒鸦已经将腿踩在长凳上,唾沫星子横飞,同几个大汉称兄道妹了。 宁拂衣和九婴:……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寒鸦便满载而归,一屁股坐下。 “卧底了半天,问出什么来了?”九婴无奈。 “连他们祖上爷爷叫什么都问出来了。”寒鸦满脸得意地摇摆头发,“主人,这些人都是普通的乡野村夫,没有什么缺了一魄的迹象,那臭大虫是不是鼻子出了毛病,闻错了?” “不会的,白麟同褚清秋结契那么久,绝不会闻错。”宁拂衣起身,“我们围着此处转转,或许只是不在这茶肆里。” 是这周围的一朵花,一棵草也未可知。 她们三人起身时,隔壁的大汉们还冲寒鸦摆手:“妹子,眼瞧着天快暗了,镇上最近不太平,常有马匪出没,你们几个女娃娃行夜路不安全,不如在镇上住上一日!” “多谢大哥!”寒鸦转头冲他们抱拳。 宁拂衣看了他们两眼,转头正要离去,心脏却忽然抽动一瞬,她顿时停在原地,心跳随着那抽动而迅速加快。 “主人?”寒鸦偏头问。 宁拂衣抬手示意她莫要言语,随后慢慢转过身去,一个淡青色的身影便轰然跃入她眼底。 那是个年轻女子,脸上牢牢覆盖着厚重的三层面纱,她正背着个与她瘦削身体不符的巨大箩筐,冲那店家比划着什么。 “去去去,不过几两破茶,给你这些铜板都是便宜了你,你若不想要,便还来!”那店家满脸不耐,说着便要去抢女子手中的铜板,女子连忙后退,将铜板护住。 “呵。”店家见状,将手摆摆,“行了行了,拿了铜板赶紧走,莫要耽误老爷我做生意!” “这人也太坏了!我去教训他!”寒鸦撸着袖子便要上前,被九婴一把拦住。 “如今人还没走远,你现在出头,往后这人报复她怎么办,要出气也得等人走远了,倒是随便怎么揍都无妨。”九婴拉着寒鸦给她支招,“你还是年纪小。” 宁拂衣没有听她们说话,而是原地呆呆站着,心仿佛要跳出来一般,脚似扎了根。 三十年的等待就这么看到尽头,三十多年的想念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阔别久了,她心里的埋怨犹存,但多少淡了,如今当那人就这么出现在眼前时,却又恍若入梦,生出种畏惧。 九婴看看女子背影,又看看宁拂衣的神情,这才反应过来:“难不成,这女子便是,神尊?” 这时一旁喝茶的大汉们也抬起头来:“怎么,你们认识她?” 同样愣住的寒鸦闻言便又接起了话:“我们不识得,敢问她是何人?看着怪可怜的。” “确实可怜。”其中一个大汉叹息,“此女被唤作阿丑,据说是样貌太骇人,性格又孤僻奇怪,每次出门都会将人吓着,所以要戴三块面纱,这么大年纪了也无人敢娶。” “不止如此,她还生下来便是个聋人,耳朵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大汉啧啧两声,“家中双亲亡故又早,这么多年都是独自生活。” “幸亏她聪慧,学了些唇语,勉强也能看懂人们说什么。” 宁拂衣越听,手掌便攥得越紧,最后险些掐出血来,她没再听那人多说,抬腿跟在了女子身后。 女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更为僻静无人之处走,逐渐远离尘嚣,天色也渐晚,夕阳垂落云层。 宁拂衣却一直紧紧攒眉,眼神幽暗,若即若离,不曾往前半步。 “主人,你为何不前去相认?”寒鸦不解地小声道。 “你傻啊,那女子瞧着就是个柔弱凡人,想来也没有记忆,若我们就这样冲上去,非将人吓坏了不可。”九婴说。 “那也不能就这样跟着,总得找个法子说上话才好!” “说得容易。”九婴金色眸子在橙黄日光下转了转,忽然道,“不如,宁拂衣你扮成路过的乞丐,朝她讨口水喝?说不准她看你可怜,会收留你呢?” 宁拂衣没有回应,寒鸦却先蹦了起来:“不行!我主人可是堂堂魔尊大人!怎么可以装成乞丐,传出去要那些小妖魔笑话!” 九婴红唇瘪了瘪:“那你说如何?” “人间的话本子不都说什么英雄救美么?”寒鸦眨眨黑眼睛,“不如我装作马匪上前抓她,主人再装作路过侠客,救她出我魔爪,这不久得了。” 九婴摸着下巴颔首:“倒是个主意,你觉得呢?” 宁拂衣此时心乱如麻,没有心思陪她们胡闹,正想摇头,谁知手腕上的一念珠忽然被撑得极大,她来不及阻拦,一只吊睛白虎便挣脱一念珠,冲将出来。 这一声虎啸险些震破苍穹,周围万鸟腾飞野兽奔逃,就是前面耳聋的女子都察觉了不对。 宁拂衣手忙脚乱想收了白麟,然而白麟见了主人太过激动,哪里还顾得上她,四只巨大的爪子猛烈挣扎,将宁拂衣折腾得乌发凌乱。 正在这时女子惊恐转身,她目光即将看过来时,九婴和寒鸦顿时抛下宁拂衣全钻入一念珠,宁拂衣在心中破口大骂,却也不敢耽搁,拼了命地控制住白麟,将其狠狠塞回去。 然而白麟力气实在是大,消失之前一爪踢在她脸上,将宁拂衣踢了个人仰马翻,她慌乱之际听得女子脚步声传来。 再抬眼,对上双清澈的桃花眼,眼睛的主人在胸口比着手势,好像是问她有没有事。 看见桃花眼的那刻,宁拂衣头脑顿时空白。 随后双眸一阖,枕着自己手臂,“柔弱”地“昏倒”在地。 作者有话说: 确实是英雄救美。 第92章 苏陌 寒鸦她们说得对,如今褚清秋是凡人,应当也不会有记忆,所以断然不能直接以本来身份出现,否则惊吓到她不说,还可能扰乱凡人命格。 所以这伪装的一下便是本能。 然而女子的手伸向她额头,鼻尖,又习惯地向下摸她脉搏,竟好似精通医术,宁拂衣心中逐渐打起了鼓。 若是懂医术之人,很快便能发现她脉象平和,并无伤势。 反正装都装了,不如一装到底,于是宁拂衣半点都没有犹豫,指尖操控仙力倒流,顿时喉头腥甜,伏地吐出口鲜血。 女子显然是吓了一跳,触摸她手腕的手顿时收回怀中。 碧绿的草地在眼前打转,宁拂衣眼前一黑,这回是真的晕了。 …… 宁拂衣的昏倒并不是完全失去意识,她的神识还保留一半清醒,能够听见外面的动静,那女子起初似乎犹豫很久,并不想惹麻烦。 然而脚步往返三回,宁拂衣还是感觉自己脚踝被绑上了根麻绳,后背在草地上摩擦着,被拖进了群山脚下。 被拖着走的路程实在是远,背下虽是柔软草叶,但还是磨得后背生疼,就在宁拂衣以为自己要被绑去深山埋了的时候,女子才终于停下脚步,解开绳子,半拖半拽地将她带入河边竹屋,安置在床榻。 过了不知多久,宁拂衣才悠悠转醒,凤目清明,定定看着破败却干净的屋顶,身下木床宽大坚硬,只铺了一层草席,硌得蝴蝶骨生疼。 她扶着床沿抬起头,不需转得多少便能看清了这屋子的全貌,只因竹屋实在太小,物件也寥寥,一床一桌一椅。 贵重之物全在此处了。 宁拂衣看着眼前的贫穷之处,心不由酸楚,这些年褚清秋便是这般活着么,往常她虽不屑豪奢,却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被好食好茶供着的。 然而一朝下界,竟过得是这般潦倒。 她正想到此处,门便忽然打开,青衫女子端着一碗汤药迈过门槛,看见醒来的宁拂衣后,明显往后瑟缩半步。 宁拂衣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便挪不开,女子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身形,脸上的三层面纱也不曾摘掉,但宁拂衣就是能够一眼看出来,她是褚清秋。 人身上的某些东西,即便她轮回几次,也还是无法抹去。 然而她忘记了自己容貌的侵略性,端得便不是好人,更别提这般一直盯着人看,女子身躯不禁颤抖起来,左手端着药碗,右手往身后摸去。 宁拂衣眼尖地看到了道寒光。 于是她连忙低下头,装出伤势颇重的模样,捂着胸口翻转呻/吟,汗湿的发丝黏在耳后,显得脆弱几分。 女子腰间寒光才终于暗下,她没有关上房门,慢慢挪动脚步,将药碗搁在床边。 十指灵活,组合成一个又一个手势。 宁拂衣捂着心口看那手势,奈何她并不懂手语,看了半天都没看懂,最后女子黛眉微蹙,从柜中拿出叠发黄的纸,用墨条写在上面。 “你是何人,缘何受伤?” 宁拂衣顿时如释重负,开口道:“我……” “是过路商客,家住京城,此次来是往南边运货,奈何经过此地时不慎遭遇马匪,被抢去了货物,又受了重伤,幸被姑娘所救。” 她说话时,女子一定盯着她口型,随后眉头舒展了些,似是听明白了。 宁拂衣见她终于不再那么戒备,松了口气,试探道:“敢问姑娘名姓?” 女子垂眸,再次写了两字:阿丑。 宁拂衣一愣,随后眼神瞥到了什么,唇角松了松:“姑娘原来姓苏,苏陌?” 女子顿时防备地抬眼,连连后退,眼中尽是慌乱。 她到底受过什么委屈,竟是这般惧怕旁人,宁拂衣暗中不解,也不敢再吓她,连忙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幅泛黄的模糊不清的画作。 低声解释:“姑娘莫怕,我只是看见了上面落款,赠吾女,苏陌。” 女子眼神仍残留惊惧,好像林中被外来人惊吓的小鹿,她手又摸上腰间。 宁拂衣不知要怎么打消她的惧怕,只能在原地坐着一动不动,将脸色又憋白了几分,营造出确实受了重伤动弹不得的假象。 这样又过了许久,女子才又放松了些,收起寒光,指了指床头汤药。 宁拂衣是真的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她连忙乖巧地拿起药碗,咕咚咕咚饮尽,还给女子看了看碗底。 面容冷冽的人做出这样的动作有些怪异,但看着笨拙了些许,压迫感也少了。 苏陌一直发抖的身体才平稳了些,她没再往前走,而是抵着墙壁,抬手指向未关的屋门。 门外已是薄暮,远处青山轮廓朦胧,近处碧水含天,一道栈桥延伸入水流潺潺的河面。 不近人情这点倒是未变,宁拂衣又摸上心口,做出副孱弱模样躺下,嘴唇发白:“这外面天色已晚,我伤还未好,就这般离去,恐会有危险。” “姑娘既然救了我,能否再帮我一个忙,让我在此住上两日,待这心口不那么疼了,我便立即离开!”她努力睁大眼睛,让自己显得温和些。 苏墨皱眉,再次往门口指,宁拂衣见她这般强硬,索性眼睛一翻,身子一软,侧身倒在榻上,阖目不动了。 苏陌见状,连忙上前两步,手小心翼翼搭在她脉搏,眸光闪了闪。 许是自小受了无数欺凌的原因,她对人向来防备心很重,不信这世上有好人,方才救这姑娘一命也只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她一个女子昏倒在野地里。 可没想到,却还是给自己惹了麻烦。 只希望此人只是想养伤,两日后真的离去才好。 苏陌这般想着将手收回,拿起了一旁的碗,转身退出门槛,将门关上,借着天光离去。 等关门的风吹起了额前发丝,宁拂衣才重新睁开眼睛,呼出口气,翻身坐起,抬手往门上落了道隔音结界。 “寒鸦,九婴。”她冷脸甩出一念珠,两个情急之下皆弃她不顾的人便落在面前,寒鸦东倒西歪险些栽倒,九婴倒是残留风度,怀抱着被打晕的白麟,窘迫地朝她笑笑。 “你当了几十年的魔尊,别的不说,这扯谎的功力倒是见长。”九婴雅然理着发丝。 而一旁的寒鸦则蹦蹦跳跳到窗前偷看,颇有些失望:“这就是神尊转世?看着性子颇为怪异不讨喜,也没什么气质,一点都不像神仙。” “总听主人夜里念叨神尊,我还以为是什么仙姿卓绝之人呢。”寒鸦没心没肺口不择言。 “寒鸦。”宁拂衣张口,“她此生毕竟是凡人,何况她岂是你能言语的。” 寒鸦连忙捂住嘴巴。 九婴见状咳嗽两声,将宁拂衣注意引过来,笑道:“神尊这世确实不好接触,你还打算留在这里么?” 宁拂衣闻言,看向窗外黯淡的光,点点头:“她此生有父有母,即使父母双亡,也不该戒备心这般重,往前也不知受了多少苦。” “何况我下来便是护她魂魄周全的,褚清秋一生树敌无数,我能寻到她魂魄,难保别人不会,所以留在她身边我才踏实。”宁拂衣淡淡道。 方才寻到人的惊喜已经淡去,如今看着这人间一角,更多的是如在梦中的恍惚。 苏陌,她不是褚清秋,却也是褚清秋。 九婴点点头;“不过你是想留下,但我瞧神尊这一世性子也烈得很,两日内怎么能叫她松口,就看你造化喽。” 宁拂衣眨了眨眼,慢慢放出神识,寻找褚清秋的踪迹。 她就在隔壁更小的竹屋里,这木头围出的院落里拢共就三间房子,一个被她占着,另一个摆放简陋厨具和泥筑的灶台,最后那间显然是用来放杂物的,逼仄狭小。 褚清秋,不,苏陌此时就缩在那狭小的房屋里,油灯都舍不得点,只借助破裂墙壁中露出的月光铺好草席,又往腐烂一半的门闩上缠了两根麻绳。 宁拂衣看着她这般认真地缠着麻绳,有一点想笑,然而更多的是鼻腔发酸。 她到底有多害怕,才能有如此重的防备。 女子到睡前都不曾摘下面纱,而是合衣躺上草席,眼睛闭上,眼睑却轻轻颤动,一看便是并不敢睡着。 宁拂衣不忍再看,收回了神识。 “九婴,寒鸦,你们先离开吧,一念珠中总归闷热,不能久留。你们在镇上寻个住处,等我消息。”宁拂衣说着拿出些金银,交到她二人手中。 “是。”寒鸦圈着嘴巴道,转身正要跟九婴离开,又被宁拂衣喊住。 “你们乌鸦都爱收集些小玩意儿,那你可有有关手语的书册?若没有就劳烦你替我买一本来。” 寒鸦眼睛转了转,随后展颜道:“主人问得巧,在下还真有!” 她说着从咯吱窝下拽出本皱巴巴的凡间书本,递给宁拂衣,这才化作黑雾消失了。 屋中只剩了宁拂衣一人,她捏着那册子抖了抖,翻遍屋子才找到盏剩了一半的油灯,借着如豆灯火翻阅起来。 翻着翻着,就翻了整整一夜。 直到鸡鸣声划破夜空,宁拂衣才抬起酸疼的眼睛,收起已经背了大半的册子,长长伸了个懒腰。 油灯早就燃尽了,此时只剩了个光秃秃的灯座,她抬手敲了敲脑袋,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最不喜背书,想当年还在云际山门的时候,连那些长老的授课都不愿意听。 如今却因为褚清秋,一晚上背下了这么多难懂的手势,真是造化弄人。 窗外传来吱呀声,宁拂衣用指尖抬起窗子往院中看去,只见依旧蒙蒙亮的天光下,隔壁竹屋的门被推开,青衫女子小步走到院中的水缸边,伸手想舀水。 然而显然缸中没水了,她只舀出半瓢倒入盆中,低头认认真真洗漱。 她是背对着宁拂衣的,所以即便解下面纱,宁拂衣也没能看到她的面容,宁拂衣本想用神识探究一番,但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 她既不想被人看见,她便不该这般。 过了会儿,苏陌又擦干脸,再将面纱一层层盖好,这才起身用棍子挑起两个木桶,准备去河边打水。 相比于她的身躯来讲,那两个木桶实在是太大了,将她整个人压得摇摇晃晃,宁拂衣看不下去,于是推开门,打算帮她一下。 谁料她刚刚碰到苏陌手中的木棍,苏陌便忽然受惊似的扔掉木桶连连后退,过于剧烈的反应将宁拂衣都吓了一跳,她顿时僵在原地。 然而苏陌身后便是个颇深的坑,眼看她便要踏入坑中摔倒,宁拂衣只得伸手拉她,这么一碰便更不得了,苏陌低头尖叫起来,不会说话的她连尖叫声都是嘶哑无比。 这样恐惧的叫声喊得宁拂衣心如同针扎一般疼,苏陌又不知从哪掏出把锃亮的匕首来回挥舞,宁拂衣便索性躲也不躲,直接用掌心握住刀尖,右手松开苏陌,用握着匕首的力量来拉住她,不让她摔落。 “苏陌,是我!”宁拂衣用平生最柔和的声音道,她左手渗出血迹,右手原地举起,示意自己并无恶意。 血腥味唤醒了苏陌的理智,她颤抖着睁开眼,含泪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宁拂衣渗血的手,终于停下不断后退的脚步。 她连忙将手松开,匕首当啷掉落。 宁拂衣这回两只手都伸着,她动作缓慢地指了指苏陌身后的坑,生怕再吓到她。 苏陌这回看见了,她知晓自己错怪宁拂衣,手掌攥紧衣衫,眼泪从玉骨冰肌的脸颊流过,大滴大滴落进面纱。 宁拂衣这才慢慢握住她手腕,将她拉离原地,掌心的腕子像云絮般柔软,此时抖如筛糠,令人顿时心生酸楚。 “没事了。”她柔声道。 作者有话说: 说白天更的,结果这章实在是太卡太卡了t—t 第93章 接近 若说从前的褚清秋是天上的云,那如今便是人间的雾,前者摸不到够不着,后者碰得到,却不敢碰,仿佛一碰就会随风散去,再也不回来。 尽管宁拂衣很不舍得,但还是没有抓她太久,便将手松开,背在身后。 苏陌意识到自己失态,她低头几下擦尽眼泪,再抬眼,就只剩眼尾的一片红,好像桃花落进白雪,凄美分明。 她抬手比划:“抱歉。” 宁拂衣虽然还不会说,但经过一晚上的强行背诵,已经能看懂简单的手语,于是点点头,伸手准备捡起地上的水桶,却被苏陌拦住。 她眼神落在宁拂衣还流血的手上,比划让她在此处等着,随后青衫摇摆跑回屋子,拿出放在竹筒中的药膏。 药膏是黑色的,很大一筒,一看便知是她做来给自己用的。 她示意宁拂衣把手摊开,然后用指尖点着散发淡淡苦味的药,小心翼翼涂抹被割破的地方。 宁拂衣刚进入魔窟时没少浴血奋战,如今这样的伤也不过弹指便能好,但她却一动不动,看着女子给她上药时认真的眼神,和她清晨天光下根根分明的乌发。 心中庆幸,幸亏她不曾贸然接近,她防备如此之重,若自己不借口受伤住进来,恐怕是半分都近不了她的身。 “一年好景君须记,恰是陌上清秋时。”宁拂衣忽然说,“往后我可以唤你清秋吗?” 她会背的诗不多,唯有几首写清秋的,还记在脑子里。 苏陌上药的手顿了顿,随后摇头。 好吧,宁拂衣有些颓然:“好吧,那我唤你苏陌。” 苏陌速度很快,已经将药膏涂好,她将剩下的鲜血用帕子擦了,麻利地收好竹筒,再次比划。 “不用唤我,你只在此处住两日,两日后立即离开。” 她“说”完,转身又要去挑那水桶,宁拂衣想上手帮忙,却被她转身躲开:“你既已受伤,就不要多动。” 宁拂衣也不敢再强迫她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苏陌摇摇晃晃挑着水桶,顺着连绵绿野往河边去。 她的身影越变越小,最后在栈桥上化作青色小点,远山岚烟如炊烟般蒸腾,碧水泛波,粼粼波光映着朝霞,如诗如画。 宁拂衣叹了口气,看着济满水回来的苏陌更为艰辛,每走几步都要停下歇歇,歇够了就继续咬着牙走,将不远的路走得格外漫长。 最后宁拂衣不敢看了,抬手施了个飘然诀,帮她减轻了一点重量,却也不敢太过分,生怕她发觉,随后走回屋中。 这样的苏陌实在是太难暖化,她不知她过往,她不信她来历,只怕两日后自己真的要被赶走。 若实在不行,要么干脆在附近搭个窝,做个邻居算了,宁拂衣手敲击着桌面思忖。 她正发着呆,忽然听见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传来,她侧身躲在窗后看,只见苏陌的身影正在简陋的灶台前忙着。 她动作十分麻利,像是赶着要去做什么,不过一会儿就端出来一个碟子一个碗,走到宁拂衣门口。 宁拂衣连忙将门拉开。 棕灰色的陶碗中盛着粥,说是粥,实则同米汤没什么差别,碗中的水几乎澄澈,若是用筷子一搅和,便能从底部翻上来一些煮烂了的米。 碟子里倒看着满多了,装满了山上的某种野菜,看不见什么荤腥。 苏陌将这样的早膳放在桌上,比划道:“我这里只有这些,比不上镇里的伙食。” 宁拂衣愣了半刻,伸手接过碗筷,道了声谢。 眼看着苏陌要走,她又急忙拦住她:“你不吃么?” “我吃过了。”苏陌比划着,随后垂眸转身,将门关上。 宁拂衣捏着碗的手攥紧,却并非因为这些充饥之物太过单薄,而是想到在她没来之前,苏陌就吃这样的东西活了二十多载? 难怪她方才握住她手时,五指竟然能交叠在一起。 宁拂衣心头涌上一阵郁气,这郁气挤压着她心肺,说不出地酸胀烦闷,于是她默默将碗筷放下,低头大口吃了起来。 野菜又苦又涩,粥也如同喝水,但她还是全部吃完了,随后端着碗碟来到灶台前,打水清洗。 正好看见苏陌背了昨日那个巨大的箩筐,拉开栅栏准备出门。 宁拂衣本想拉住她问问她要去何处,但想起方才将人吓成了那般,便没再贸然上前,只是目送她朝远处群山走去,随后低头洗干净了碗筷,摆放到灶台旁干净却腐朽的架子中。 灶台上还放着另外一个碗,宁拂衣顺手拿来准备扔进水中清洗,却眼尖地看见了里面野菜的残留。 苦涩的野菜被她吃得干干净净,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碗了,宁拂衣鼻尖忽然一酸。 苏陌虽然对她防备又冷漠,但还是将唯一的一碗粥端进了她的房间。 宁拂衣用衣袖沾了沾眼角,低头将碗洗干净,然后打量着厨房寻找还有什么活没干,然而到处都很整洁和空荡,她拉开米缸,里面只剩底部薄薄的一层白米,面更是找都找不到,角落的箩筐中放了些不知名的野菜和草药。 除此之外,就什么都不剩了。 宁拂衣闭了闭眼睛,转身走到已经升起的日光下,随后捏了个隐身诀,朝着苏陌离开的地方走去。 苏陌背着大箩筐走得很慢,宁拂衣一会儿就赶上了她,女子瘦削的身影直直朝山里走,起初脚下还有猎户踏出来的羊肠小道,后面随着入山越深,地上的路也就不见了,只剩下乱石和杂草。 苏陌却也没停,而是扶着两旁粗壮的树费力地往上爬,虽然树林中阴凉,却还是很快出了一额头的汗。 她这般听不见也喊不出的,整日往这林子里钻,居然还能活到现在,宁拂衣咬着唇瓣远远跟在身后,目光越发复杂。 前面的苏陌忽然踩到了什么,脚一滑往侧边倒,宁拂衣连忙弹出一道气流,将一旁正立着的树苗压倒在她手边,苏陌跌跌撞撞抓住树苗,这才没有摔落在地。 宁拂衣看得都出了一身的汗,她摸摸额头,松了口气。 苏陌这一趟上山可够忙的,她似乎对地里的药材十分熟悉,手中小锄头往地里凿两下便能拽出棵草药,扬手放进背篓。 遇见不那么好的草药,就低头闻一闻,叹息着放进随身的口袋。 她全程都极为认真,攀膊将衣袖扎起,露出不常见天日的莹白手臂,偶尔粘上些泥土,十分显眼。 她劳作了一日,宁拂衣就跟在她身后看了一日,除去正午太阳极晒之时她躲在树荫下休息了一炷香的时间,吃了几个野果外,便再也不曾休憩了。 等到林中光线寥寥,太阳西斜之时,她才背着一箩筐的药材野菜下山,待她脚下的路终于平缓,宁拂衣才悄然化作光点,往镇上去。 她从镇上买了许多米面鸡鸭,还有蔬菜水果,全塞进包袱里带回竹屋。因为全程都用飞的,所以比苏陌快上许多,待将所有东西放到灶台下后,弯腰被着竹筐的苏陌才疲惫地归来。 宁拂衣飞快地跑过去,伸手将沉重的竹筐抬下,协助她放在屋后。 苏陌看了宁拂衣一眼,这次好歹没有阻拦,低头默默用草席将竹筐盖好。 “累了吧?”宁拂衣捏着衣袖道,她指向灶台下,“我今日去了趟镇上,买了些吃食,想着当做你收留我的报答。” 谁料苏陌看到那些东西后,眉心却攒起,眼神比往常更冷了,抬起多了许多划痕的手拒绝:“苏陌一介贫民,不过借你草屋一睡,受不得如此答谢,姑娘拿走吧。” 她转身走向灶台,并没理会地上的东西,而是捡起竹篓里的野菜,哗哗地蒸煮起来。 原本怀着一腔热情的宁拂衣被碰了一鼻子灰,多少有些挫败,她原地站着看苏陌做好仍不带荤腥的晚膳,又看着苏陌绕过她走进小屋。 “苏陌姑娘,我不能这般平白睡你屋子,这间房给我睡便好。”她又尝试开口。 迎接她的是咯吱关好的门。 宁拂衣长长叹息,她将发丝抹到耳后,抬腿回到屋中,从一念珠里掏出琉璃杯放上桌子。 “我都被人阿谀顺旨三十载了,没想到又在你身上栽了跟头。”宁拂衣低声念叨着,手指在栀子花的脑袋上戳了好几下泄愤。 小花不知自己为何挨戳,颇有些不满,四周的叶子全涌到身前,死死将宁拂衣的手推开。 宁拂衣被它的抗拒逗笑了,她红唇微抿,力道放小了些,转为轻轻的抚摸。 小花的不满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就开始像往常那般蹭她掌心,快乐地散发浓郁的奶油香味。 “你呀,还是做花可爱,没许多枷锁束缚,肆意妄为的。”宁拂衣说着,眼神越过花枝,变得恍惚。 “现在的你如同仙人掌,浑身是刺,碰一下就扎手。你也确是这般的人,立在云端,旁人可以看你狼狈,但不许可怜你。” “你说你要我如何是好?真的遥遥而望?” “可我都找到你了,怎么能做到呢。”宁拂衣将脸颊枕着手臂,无比犯难。 如果现在在身边的不是苏陌,而是褚清秋,她该怎么接近? 不对,她从未主动接近过褚清秋,好像都是她每每受伤遇难,褚清秋就出现了。 想到这里,宁拂衣眼前忽然闪过星光,她一把将栀子花放回一念珠,脚步急促地跑到灶台前,开始假意给自己弄吃的。 宁拂衣在云际山门不用自己做饭,上辈子成魔了不用吃饭,这辈子也早已辟谷,所以她对于这庖厨之道,是一无所知。 故而倒是也不用演,没一会儿就将灶台弄了个一片狼藉,连脸上都粘了几道烟灰,就在她蹲在地上试图吹起灶台中的火时,观看多时的苏陌终于忍不住了,将门打开,站定在她身后。 宁拂衣半蹲着抬头,露出个满口白牙的笑。 苏陌眼神中划过一丝无奈,随后躲开宁拂衣眼神,示意她让开。 宁拂衣瞧着这招有效,别提多高兴了,立马转身立起,背手乖巧站着。 苏陌比她动作快上许多,只见她熟练地拿起扇子扇了扇火苗,随后便重新切好被宁拂衣切得七零八碎的鸡,连同葱蒜扔进锅里炖煮,又取出宁拂衣买的白面和好,将其搓成团贴在铁锅边缘。 一连串的动作看得宁拂衣眼花缭乱,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菜和饼子就都上了桌,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蜂拥入鼻尖,辟谷多年的宁拂衣都觉得满口生津。 苏陌转身想走,宁拂衣下意识伸手拉住她衣袖,不过她很快察觉了女子的惊恐和颤抖,又连忙将手背在身后。 轻声道:“留下一起吃吧,住在此处我已心中有愧,如今又劳烦你帮我,你若就这么离去了,那我今夜怕是会彻夜难眠。” 宁拂衣说得恳切,说话时那双眼睛都不敢看苏陌,整个人看着笨拙柔和,减淡了邪魅之气。 苏陌看了她一会儿,随后垂眸坐下,拿起筷子。 宁拂衣见自己的计谋有了效果,心里顿时乐开了花,不过却并未表现出来,而是冲去多拿了双碗筷,随后优雅坐下。 走近苏陌之路,总算多了些进展,虽然这进展实在艰难了些。 之后的那日便是重复了这天的一切,宁拂衣没等鸡鸣就爬起来挑好了水,待用过早膳,苏陌背上竹篓继续上山采药,宁拂衣又偷偷随她上山,再偷偷回到屋中等她。 三十栽都恍若弹指,两天就更是飞快,宁拂衣还什么都没做,就已经来到了第三天清晨,苏陌将最后一碗汤药放进她手中,比划道:“两日已过,姑娘可以走了。” 她说得很是平淡,不带一点挽留之意,宁拂衣也不好再厚脸皮,只得咕咚咕咚喝掉汤药,小声道谢。 “今日的水缸我已帮你填满了,你不必再去挑水。”宁拂衣轻声说,“碗筷也都洗好,屋中收拾得干干净净,床褥换了新的,你自重新住进去,不用怕什么。” 女子说得很小心,似乎生怕又吓到她,苏陌的手缩在袖中攥紧,低头颔首。 她起初觉得这女子身上杀伐气太重,眉眼锋利,不像好人,故而比平日还多了些恐惧和防备,然而这两日相处下来,却发现她温柔有礼,心细如发。 往常那些人总唤她阿丑,说她是阴邪之物,性子又怪异诡谲,故而除去个别几人外,大多数人都对她避之不及,又或是戏谑嘲笑。 然而眼前这女子却从始至终未将她当做怪物看待,行为举止彬彬有礼,多加尊重。 不过这也只能证明她是个好人,若是真像她说的留下她,待她知晓自己到底有多怪异之后,又定会惊慌的。 自己一人过就好,何必惊吓旁人。 这样想着,她便侧过身,淡漠抬手,做出请她离开的手势。 宁拂衣也只道自己此行暂时失败,于是冲她笑笑,转身离开小院,沿着绿草如茵的地面走回镇子。 待宁拂衣走远后,苏陌周身才多了丝寒意,她抬手搂住自己,低头垂眼,压抑住心底的恐惧。今日,又该去那个地方了。 转身背起沉重的箩筐,抬腿出了门。 第94章 宅院 这边宁拂衣并不知晓苏陌去向,她一心颓然地回到镇上,在镇中最大的平安客栈中找到了安营扎寨的九婴和寒鸦。 寻到她二人时,她们正在楼下和两个不认识的人打麻雀牌,战况正是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二条!” “胡了!”寒鸦激动地蹦跳起来,笑着去扒拉桌上的筹码,“清一色!拿来把你!” 宁拂衣盯着她们这般高兴的模样,抱着手臂靠于门框,眼神遥遥看向二人,看得她们后背均是一阵发凉。 她们齐齐抬头,寒鸦吓得手中的筹码都掉了,她连忙将手收回来立正,眼神乱飘。 宁拂衣的脸色很不好,所以就连九婴都没再说什么,讪笑着冲那两人说了几句话,随后拉着寒鸦跑出来。 “主人,怎么样了?”寒鸦仰头问。 “还能怎么样,你瞧她这神情,定是接连碰壁。”九婴伸手去摸宁拂衣的脸,被宁拂衣偏头躲开。 “是啊,这人间的褚清秋,比起天上的还难搞。”宁拂衣没受什么累却身心俱疲,“有床吗,我得躺会儿。” 九婴和寒鸦对视一眼,带她回到了二人租下的房间,这镇上的客栈虽不甚豪华,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比起苏陌睡的地方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然而宁拂衣躺在垫了软褥的榻上,却浑身都不舒服,于是盘膝坐起,唉声叹气。 “主人这是多累,脸色都白了。”寒鸦急忙坐在榻上,给宁拂衣捏起了肩膀。 “却也不是累。”宁拂衣眉头紧锁,凤目满是迷茫,“而是她半分都不许我接近。” 于是她将苏陌的怪异之处讲了一遍,随后问九婴:“我让你们帮忙打听苏陌的过往,你们可有眉目?” 九婴指向寒鸦笑道:“我不擅同人交际,眉目倒是有了,你得问她。” 寒鸦闻言跳下床榻,颇为骄傲似的掏出本册子打开,左右手一拉抖出雪花般的纸来:“主人尽管放心,有我寒鸦在就没有打听不出的事!你瞧,从她出生到如今,事无巨细,我全记在这册子上了!” “不过里面传言颇多,真假不定。”寒鸦摇晃着发辫说。 这两日总算有件好事,宁拂衣欣慰地接过册子,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越看,眉间沟壑越深。 往前在云际山门时读过人间的话本,当时觉得那些凡人的经历实在悲惨,但如今看着手里苏陌的一生,顿时觉得那些话本不过尔尔。 “天生残缺,耳识不明。又于垂髫之年身染重病,久医无方,后得一道士指点,言其天生阴邪,需避世而生方能压抑邪煞之气,并以灵丹续命,方可挺过及笄之年。” 宁拂衣读着读着险些将书册捏破,她忍着愤怒抬起眼,再读不下去了,最后还是九婴开口将过往说完。 “她双亲本是开药坊的,主攻药草之道,家中并无田地,但为了她不得不关闭药坊,搬出城镇,靠着每日采药草兜售为生。然而那道士所售灵丹却是极高的天价,双亲实在负担不起。” “幸而她爹苏恒年轻时作为乡供考过科举,在京中结识了泾县县令秦风,靠着故人的人情借了足够的金银买下灵丹,承诺往后二十年按月还钱,这才为苏陌续了一命。” “然天有不测风云,一日夫妻二人翻过这几座山,到更加人迹罕至的山林采药时,突遇一白额吊睛虎,不幸命丧虎口,从此世上便只剩了苏陌一人。”九婴扼腕道。 宁拂衣目光落在对面墙壁的光影上,看得眼睛生疼,随后阖眸。 她气的不是别人,气的是无情的天道,褚清秋她明明是为除魔而死,又不是十恶不赦,怎么说也是天地英雄,如今好不容易留下魂魄转生,却让她的魂魄遭受这般劫难。 “所以她日日劳作如此清贫,全是为此?” “正是。”九婴颔首,渐起悲悯之色,“苏恒夫妇亡故之时候她才不过豆蔻之年,欠债不曾还清,往后她便独自担起了此债,直到如今。” “虽然苏陌的事情知晓之人寥寥,但这县令一家却家喻户晓,县令秦风有一子秦啸然,不知怎的就对苏陌起了心思,此人自小不学无术风流成性,并不是什么良家公子,每每纠缠苏陌,也是镇上的风云之事。” “百姓们都说……” “说什么。”宁拂衣的脸色越发凛然。 “说这苏陌是妖女,给秦郎下了降头,这才惹得秦啸然这般另眼相待。” 九婴话音刚落,宁拂衣手中的床柱就多了条裂缝:“岂有此理!” “她一个孤女生存还钱已是不易,却还遭此非议,是何人在嚼舌根,本尊撕了他的嘴!” 九婴见她真的恼了,连忙上手拦住她,抬手修复床柱,摇头道:“这自古人们的嘴就闲不住我,最爱造谣生事搬弄是非,你要同他们置气恐怕杀一辈子都杀不完。” “如今最重要的是苏陌。” 宁拂衣红唇紧闭成一条线,低声道:“我知晓。” “我彼此离开心里就觉得不踏实,如今看来,惹得她如此防备恐惧的许就是那什么秦啸然。”宁拂衣拂衣起身,抬腿便往开门。 “我得回去看看。”她道。 这回九婴和寒鸦都跟在她左右,三人捏了隐身诀一路御剑疾驰,不出一刻便回到了山脚小屋,宁拂衣落地将三个屋子找了个遍,皆不曾看见褚清秋身影。 于是她心头警钟大作,环视四周,发现其他东西尚在,唯独少了角落处存放药草的箩筐,便知她去了何处。 地上不知何时落了块面纱,宁拂衣弯腰拾起。 “寒鸦,镇子里有几间药坊?”她语气急速问。 “药坊众多,但最大的只有一家,就在平安客栈附近……”寒鸦的话还没说完,宁拂衣的身体就已然踏云而出,寒鸦和九婴对视一眼,只得转身跟上。 她们前方黑衣猎猎,玄色衣摆在日头下闪着潋潋的光,宁拂衣的速度快得令人发指,二人紧赶慢赶都未曾赶上,待她们快步穿过人群到达药坊时,发现宁拂衣已经垂手站在檐下,神色不佳了。 “如何?”九婴擦着汗水询问。 “掌柜说苏陌方才来过,卖了几日采的药,如今已经离开了。”她开口,凤目转向九婴,“麒九婴,今日恐怕又得求你件事。” 九婴闻言后退,双手挡在身前,防备地打量她:“我不。” “求你了。”宁拂衣求人的话说得很是自然。 “魔尊大人,我是神兽,神兽你可知晓?我又不是狗,你要我去闻?”九婴额前乌发都竖了起来,“你怎么不让白麟闻?” “白麟见了主人太过激动,它一放出来我便抓它不住了,到时候怕是会将苏陌吓出个好歹。”宁拂衣踏下台阶拉她衣袖,“九婴,我很担心她。” 九婴看着宁拂衣握得发白的五指,烦躁地将她手掸开:“罢了罢了,找就找,你可有她的贴身之物吗?” 宁拂衣抬手将方才捡的面纱递给她,九婴将面纱抖了抖,随后收起面纱阖目,额前的红色印记难以察觉地亮了亮。 “找到了,就在镇子里。”九婴说着转身,往镇子更深处跨步而去。 宁拂衣一颗心也不知是松着还是高高吊起,紧紧跟上九婴的脚步,不出片刻,三人就停在了一户宅院门口。 同这镇子里的其他民居相比,这座宅院地处幽深,正门正对石板长街,门乃红木着漆,门前两颗枣树一左一右,郁郁葱葱顶向天空。 这宅院一看便是个别院,虽然比不上华贵之处,但在这镇子里也是独一份的奢华了。 苏陌怎么会在此处?宁拂衣抬头望向牌匾,发现其上书“秦府”二字,顿时心头担忧升起。 苏陌方才卖掉药材得了些银子铜板,如今来秦府别院应当是还债,可这庭院虽看着安逸静好,但眼前这红木门实在红得像血,惹人心头不快。 “走。”宁拂衣沉声道,她没有隐身潜入,而是以人的身份敲开院门,待两个守门小厮问询之时,她转身两个手刀,便将二人放倒在地。 “寒鸦,九婴,你们在门外等着,没我张口不要进来。”她说罢就踏入门槛,反手合门。 满是划痕的古朴的铜环当啷几声,在幽静的长街中格外清脆,九婴和寒鸦对视一眼,转身躲藏起来。 庭院中处处透露着老旧之色,青苔遍布假山,虽说一看便知有人每日打扫,但却还是无法除去满满的衰败之气。 宁拂衣进门便察觉一阵阴风,但她并没做理会,大步往有人气的地方走。 宅院不小,但下人寥寥,一路都无人拦着宁拂衣,于是她轻易走入内院,却在此时听见几声刺耳尖叫。 那声音不是苏陌又是谁?宁拂衣的心险些怦然跃出喉咙,身体却被心更快,眨眼就立在了传出尖叫的房屋门口。 她本就不顾什么仙凡礼仪,如今更是来不及想那许多,夹杂着气流的掌心一掌拍在门上,于是连门带框轰然飞入屋内,屋中情景也顿时暴露无遗。 只见青衫女子跌落在地,缩在角落拼命哭叫,瘦削的身体栗栗作抖,听的人心揪成一团,而她对面站着一男子,男子手里拿着张银票正在拉扯苏陌,此时被忽然飞起的门惊得踉跄,转头嗔目。 宁拂衣看见苏陌这般,心脏酸疼的同时怒火中烧,身体顿时化作残影,抬脚踹在男子胸口。 第95章 别怕 趁那男子还未落地又飞起补上一脚,于是男子大声痛呼,身体骤然贴于墙壁,后猝然滑下,五官尽数着地。 苏陌已然吓得浑身被汗水打透,似乎要缩进墙壁中,白皙额前青筋暴起,宁拂衣旋身落下,连忙蹲在苏陌身前,脱下外袍,小心递给她。 “苏陌?苏陌?”宁拂衣心疼地唤。 此时的苏陌显然陷入了一种极端恐惧,她并不理会宁拂衣,甚至于抗拒每一个接近她的人,扬手便打落了宁拂衣手中的外袍,清澈的泪如汩汩泉水般溢出眼眶,恐惧又痛恨地瞪着。 宁拂衣只得慢慢后退,直到同苏陌拉开距离。 地上的男子呻/吟着爬起,他捂着摔得萝卜似的鼻子指向宁拂衣破口大骂:“何人擅闯我秦府,来人,来人!” 宁拂衣正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她转身立起,眼中杀意四溢,并没有拿出峨眉刺,而是抬腿落在桌上,将木制的桌子锤烂在地,低头捡起根掉落的桌腿,慢慢往男子身边走去。 男子本就吓得不轻,此时见她煞气满身,柳眉怒竖的模样更是胆战心惊,连忙冲向大门,然而女子已然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硬是将他路拦了去。 “你你你……”男子一时结巴起来,“你干什么、我告诉你,你可知我爹是何人?堂堂知县大人,你休要不知好歹……” “知县?”宁拂衣下巴抬了抬,“既然这般厉害,那我就先杀了你,再把你的手脚砍了送过去,让他看看自己养了个什么好儿子。” 男子一听更是惊慌失措,他猛然往地上一蹲,大叫起来:“别别别姑娘别杀我,你来之前我也是吓了个半死!我什么都没干,她突然就这般了,我连她一根汗毛都没动过!” “我对天发誓,若是我碰了苏陌姑娘一根汗毛,就让我爹丢了官位!”他抱着脑袋呜呜道。 一个知县的儿子竟就这点胆量,宁拂衣看他脸色发青快要晕过去的模样,没再往前走。 “秦啸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乃是大忌,你若真的没存歹心,为何要仆人守在门口,单独将她引入室内?”宁拂衣反手劈碎了木棍,惹来男子啊啊几声尖叫。 秦啸然眼眶红彤彤的都快哭了,他一副百口难辩的模样,直接腿软坐在地上,拍着大腿道:“天地良心,小爷我虽不学无术风流成性,但那都是两厢情愿之事,怎么可能强迫他人!我是对苏陌姑娘存了心思,却也只是倾心于她,不忍看她日日劳作贫苦受累,这才躲开我爹的耳目,偷偷要将这借契交还!” “这屋子也是她自己进的,方才我们站在院中,她似是被什么吓到了转身便跑,我,我真的六月飞雪啊!” “你看,这借契我都带来了,还有三年的银子没还清!”秦啸然满脸委屈地从袖中摸出发黄的借契,扔给宁拂衣。 宁拂衣扬手抓到眼前,瞥了一眼,确是借契没错。 “你若还不信,待苏陌姑娘恢复后自己问她便是。”他瑟缩道。 宁拂衣反手将借契扔还给他:“你知晓外面的人都是如何讨论苏陌,却还是不避讳众人议论屡屡纠缠她,你怎会不知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分明就是想借他人之口,逼迫苏陌对你松口。” 这回秦啸然不说话了,他只是抱着头眼神乱瞟,又嘀咕:“就算我有别的心思,但不代表我对她做了什么,何况你又是何人,苏陌姑娘无亲无友的,你有什么资格替她质问……” “我是……”宁拂衣张了张口,却有些哑然,最后冷冷转了话语,“我是谁不用你管,只要知晓她同我远比其他人要亲近得多!” “滚开。”宁拂衣大步走过他身边,此时苏陌的情绪和缓了些,不再抗拒她的接近,只是眼神已然变得涣散,只张嘴而喊不出声音了。 宁拂衣看她这般,一时竟不知如何去碰她,最后微不可查地抬起手指,让苏陌阖目睡去。 苏陌的脸颊软软跌下,宁拂衣连忙伸手扶住她脸,感受到了面纱下柔软的肌肤。 “滚出去,别以为你逃过一劫,待她醒来若是说你对她有半分无礼,莫说你爹是知县,就算是皇帝,我都能追到他面前砍了你。”宁拂衣背对男子道。 于是身后传来叮叮咣啷的声响,男子二话不敢说,爬起来就冲出了门。 于是宁拂衣带着苏陌化作流光,消失在屋中。 又是一炷香的时间后,宁拂衣已经将人带回了山下竹屋,将她放上床榻,盖好被褥。 女子身上全是惊吓出来的汗水,像雨中淋过一般潮湿,宁拂衣几次替她拂去湿意,但都是无用功。 九婴和寒鸦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视线在她身后交汇,互相使着眼色。 “你们想说什么。”宁拂衣开口,眼中映出窗缝下的光斑。 “我想说主人为何不直接杀了那男人,穿得像个金元宝似的,油嘴滑舌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寒鸦深谙做妖魔之道,将手掌捏得咯嘣咯嘣响。 “若是前,若是往常我根本不会多问,欺辱我身边人的,只抬手抹了便是。”宁拂衣淡淡道,然而眼神落在苏陌身上时,像是透过屏风的阳光,柔化许多。 “但神尊她最爱公平,她心里总有一杆秤,来称量孰是孰非。”宁拂衣叹了口气,“我怕若真杀错了人,她醒来会怪我。” 寒鸦噘嘴,小声嘟囔:“唉,看来只要有这个神尊在,主人称霸天下的宏图大业就要夭折喽。” 一旁的九婴纤指一抬,寒鸦的嘴巴就被上了锁,呜呜闭住。 “闭嘴吧,臭乌鸦。”九婴慢条斯理道。 宁拂衣懒得理会一心向魔的寒鸦,只是盯着苏陌看,过了会儿,苏陌沾着水珠的睫毛终于颤抖起来,像是要醒了,九婴和寒鸦连忙转身飞出窗棂。 苏陌正在此时睁开眼,她眼中起初惊惧未散,待看到宁拂衣时,又是浑身战栗,下意识就要往墙角缩。 宁拂衣连忙将手举在身前,默默往后退了一大步。 她这样的动作成功缓解了苏陌的防备,苏陌睫毛忽闪着,放下了捏紧被褥的双手。 宁拂衣这才开口说话:“你怎么了,是那秦啸然欺负你了吗?” 苏陌愣了愣,随后轻轻摇头。 宁拂衣松了口气,她方才还一直担忧,若真的是秦啸然这狗东西对苏陌做了什么,那她便这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那你为何会……”宁拂衣小声道。 苏陌低下了头,不再说话,显然是不愿意透露此事,宁拂衣也只要妥协,点了点头:“你若不愿意说,我就不问了。” “还有我不是有意跟着你的,我只是看你不在住所,心中担忧,就问了你去卖药材的掌柜。”宁拂衣解释。 她匆忙解释生怕苏陌生气的模样有点可爱,苏陌缩在袖中的手紧了紧,伸出来比划:“无妨。” “我没事了,你……” 苏陌还没比划完全,宁拂衣就打断了她,眼神瞥向房梁:“我想再在这里留一夜。” “我担心你。” 她这话说得又没底气又理直气壮,矛盾得很,苏陌不自在地垂眸,没同意,也没反对。 许是这样直白的关心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还没用膳吧,我去给你做。”宁拂衣冲她笑笑,随后转身出了门,夜一样浓郁的裙摆流过门槛,影绰露出褶子里热烈的红。 苏陌不敢看她的背影,默默躺下。 宁拂衣为了在苏陌面前装乖好让苏陌接受她,一整天都没多说什么,堂堂一只魔尊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忙前忙后,不仅研究着做出了满桌饭菜,甚至连泥烧的灶台都擦得一尘不染。 她觉得自己装纯洁良善装得很成功,苏陌这次没有拒绝她的好意,低头吃掉了她做的东西。 饭菜虽然不可口,但好在能吃,而苏陌又吃糠咽菜惯了,并不挑食。 宁拂衣透过窗子看着苏陌低头吃肉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就眼前一酸,斑驳光影变得模糊。 随后她默默放下窗子,往河边去了,在青青的河边溜达了半日,还用清可见底的河水给栀子花沐了浴。 在浑浊的魔界待久了,如今重新坐在青山秀水中间,望着芳草萋萋流水潺潺的人间,总觉得风都变慢了。 宁拂衣唯恐惊扰了苏陌,于是直到暮色笼罩,晚霞失色的时辰才起身回去。 苏陌房中黑漆漆的,不知晓歇下没有,镇子不算富庶,没有晚市灯火,故而这里的人都睡得很早。 宁拂衣便也走进另一间小屋,将草席扒拉扒拉,合衣躺下,算是入乡随俗。 然而她刚阖眸不久,便听得隔壁传来油灯落地的清脆声响,她忙翻身拉开门,顷刻间脚尖就踏在了房门外,紧张地叩门:“苏陌?” 门中鸦雀无声,宁拂衣啧了啧,险些忘了苏陌听不见,敲门又有何用,于是干脆从侧面翻窗而入。 借着月色,她看清了床上无人,而放置木柜的墙角却露出块衣摆,于是从地上捡起油灯,又捡起地上的半壶灯油,将油灯点燃。 橙黄火光洒在屋中,将小屋照射地明暗交错,驱散冷清的黑。 她这才在灯光下走到角落,伸手把柜子拉开,苏陌果然蜷缩在此处,活像炸毛的猫,连脚都严实地藏在衣摆中,不肯露出。 她看见了宁拂衣,即便有火光安慰,却还是瑟瑟一瞬,花瓣似的眼中满是难以藏起的恐惧。 宁拂衣紧咬唇肉,转身想去多寻些光亮,然而衣摆处坠了点力道,她猝然停步,低头看。 黑色衣摆上捏着两根手指,指尖满是茧子和伤痕,有的好了,有的还能看见血色。 她像是怕得狠了,连指甲盖都在颤抖。 苏陌没说话,但宁拂衣知道她是要她别走,心微微紧了,转身蹲下。苏陌不动,她就也陪她坐着,直到灯火开始跳跃闪烁,苏陌才扶着木柜起身。 杨柳样的身体就在她面前飘过,宁拂衣想抱抱她安慰,但是没有动,抬腿跟在她身后,看她缩回床榻。 宁拂衣敏锐地发现,苏陌在钻进被子之前,恐惧地忘了一眼房梁。 宁拂衣随她朝房梁看去,那里是光照不到之处,黑得浓郁阴沉,但却什么都没有。 宁拂衣狐疑地收回眼神,没有多说,而是反手设了结界。 “你睡吧,我不走。”宁拂衣说着拉过椅子落座,“若你还是害怕,我就去多取几盏灯来。” 苏陌下半身都蒙在被褥里,只露出眼睛,她伸出拇指弯曲两下:“谢谢。” 宁拂衣闻言勾唇,将右手掌心对着她左右摆摆,随后双手朝上,微微晃动:“不谢。” 苏陌惊讶地睁眸,眼神落于宁拂衣掌心,眼睫眨了几下。 “如何,我初学会的。”宁拂衣邀功似的弯眉。 苏陌藏在被褥下的脚不自在地动动,不敢再看宁拂衣,于是阖目想要入睡。 然而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她便又大汗淋漓地从床上弹起缩进角落,动作幅度之大,似是又一次受了极为可怖的惊吓。 她这一次没有叫出声,而是将手伸到面纱下,死死咬着自己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 宁拂衣见状顾不得许多,忙从袖子里摸出数根蜡烛,将其挨个儿点燃,待整间屋子都充斥着明亮的烛光,她才转过身看向苏陌。 苏陌也正看着她,眼泪浸湿面纱,哭声细微。 没想到褚清秋还有这样惹人怜爱的时候,眼泪比得上外面的河水,宁拂衣心都软得一塌糊涂,上前弯下腰,替她抹去了几滴眼泪。 指尖感受到湿滑时,面前身躯明显想要后退,然而后面是墙,苏陌躲不开。 “能告诉我究竟为何吗,说不准我能助你一二。”宁拂衣的声音像窗缝透进的风,和煦柔软。 苏陌此时已经相信她是好人,剩下的便是多年的恐惧作祟,她胸口随着哭声颤动,慢慢伸手,摸到面纱。 随后眼睛一闭,面纱被她自己揭下,常年不见天日的脸白得如同煮熟的蛋清,眉眼颦笑都与前世无异。 宁拂衣指尖无意识掐紧自己,视线顺着滑落的面纱而落,待看到那东西后,头发险些立起来,从头麻到了脚。 那是一块猩红色的胎记,却并不是寻常胎记,红色肌肤组成了个妖冶的骷髅花,看一眼都叫人心中发寒。 骷髅生花,目通阴阳。 说白了,就是天生异体,以凡人之躯背负招邪之命,再说通俗些,就是传说中的阴阳眼。 褚清秋本就极为怕鬼,如今转生却带了这般灵异的胎记,真不知上天是有多恨她,才能将所有痛苦恐惧刻于她一人之身。 苏陌此时却更为慌神,她知道阴阳眼在世人眼中是多么恐怖,生出这阴邪之物的人若是被旁人知晓,定会被拖去刑场活活烧死,爹娘生前曾百般叮嘱过她,无论遇到何事都不能将面纱摘下,也万万不能告知旁人。 如今她极为害怕,害怕得不敢睁眼,她怕眼前女子只是装作良善,此番只为将她烧死,又怕女子确实良善,但凡人最是惧怕阴邪厉鬼,见了她这般样貌,恐会吓得连夜离去。 不过她等了很久,对面只是一片沉默,最后苏陌强行将眼打开,却看见眉眼冷厉的女子已是满脸泪痕,哭得像受屈的孩童。 苏陌还未反应过来,女子就长臂一伸,将她圈进个柔软温暖的怀抱,那双手紧紧抱着她,勒得令人窒息。 “呜呜呜呜呜呜……”宁拂衣说。 作者有话说: 本文又名;小哭包魔尊和大哭包神尊谈恋爱之二三事。 第96章 贴近 她这几句话说得实在口齿不清,何况苏陌本来便听不见,如今只是眨眼,满心茫然。 宁拂衣抱了一会儿才想起什么,连忙撒了手,低头沾去眼角的泪滴。 心道幸亏九婴和寒鸦不在此处,否则可想而知有多丢脸。 “抱歉。”宁拂衣红着鼻尖叹息,眼神却始终没从苏陌面颊移去,看得有些贪婪,这三十载她常想起褚清秋,但不知为何,她却从未入过她的梦。 如今熟悉的眉眼跃然而出,在她脑海中已经模糊了的面容终于重新雕刻,渐渐清晰。 只是同样的眉眼安在苏陌身上,少了几分拒人千里外的漠然,却多了些娇花涕泪的楚楚,但即便如此,二者也并非像是两个人。 就像那日第一眼看见这青衫倩影,宁拂衣就认定了,她便是褚清秋。 苏陌则颇为不知所措,她低垂着眼睛不敢看宁拂衣,随后抬手,十指如同缤纷的蝶:“你不怕?” “为何要怕。”宁拂衣看向那骷髅花,这花的形状和猩红之色确实令人遍体生寒,但她看着却并无嫌恶,只有怜惜。 其实这朵花若不是骷髅状,长在苏陌脸上是极为好看的,如同栀子和牡丹争芳,红白盛景。 “你不知这胎记是何意?我乃阴邪之体,能目视秽物,连山上道士都避我不及,生怕被厉鬼缠身。”苏陌头一次将手语打得如此眼花缭乱,若不是宁拂衣连着几夜熬灯苦学,恐怕根本看不懂。 “我不怕鬼。”宁拂衣轻轻说,她不知从哪儿摸出块帕子,弯下腰,耐心地给苏陌擦掉脸上残留的泪渍。 她一点点擦着,苏陌湿漉漉的眼睛就随她手腕左右移动,指尖忍不住捏住被角。 这世上居然有人真的不怕自己,即便知晓了自己最不堪的秘密,却还能友善相待?苏陌的震惊已经盖过了其他,心跳得有些发麻。 她小心翼翼藏着的恐惧第一次被人知晓,却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糟糕。 她晃神间,宁拂衣已经收起帕子,低头剪了剪烛苗,让屋中更亮一些。 “你究竟是何人?”苏陌又问。 “我前日便说过,我乃岐国来行商的。”宁拂衣道。 苏陌摇头:“我说,你的名姓。” 名姓?宁拂衣心里慌乱一瞬,面上却云淡风轻,悠悠张口:“我姓柳,柳蝶衣。” 苏陌咬了咬唇,似是觉得这名字和她样貌不符,但还是点点头。 “你再睡会儿吧,才不过子时。”宁拂衣说着拉起被褥,看着苏陌慢慢躺下,然后熟练地帮她把被角掖好,转身出门。 苏陌想喊她但不会说话,情急之下发出“啊”的一声,宁拂衣回头时,苏陌脸色便红透了。 宁拂衣忍俊不禁:“放心,我就在门口,若再有不长眼的东西来叨扰你,你只需给我听个响儿,我就让它灰飞烟灭。” 苏陌收回目光,比划了个:“说大话。” “我是要你不必守我,今夜已然为你添了许多麻烦。”她又表示。 “我只想你多麻烦麻烦我。”宁拂衣轻声说,然后开门踏入夜色。 只留下没看清宁拂衣口型的苏陌躺在原处,眼神迷茫中,夹杂着小小的疑惑和慌乱。 神奇的是,女子离开后,那原本跟着她的恐怖的脏东西便销声匿迹了,房中只剩明亮烛火,和油灯淡淡的烟油味。 绚烂又昏黄的光影在她眼皮上跳跃,苏陌意识逐渐涣散,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这是她自爹娘去世后,第一次睡得这样踏实,如同沉入温香的云絮,踏实得都不愿醒来。 翌日是个雨天,没有阳光射入窗棂,故而也没什么东西吵醒苏陌,待她再睁眼的时候,鸡鸣早已过了,嘀嗒雨声充斥整个世界,当然,她并不能听见。 但她可以看清砸落在窗台上的水花,在背景绿意盎然的树影中一朵朵绽开。 苏陌忽然想起个人,她连忙掀起被褥跳下床,将门拉开,迎面便是女子修竹般纤细高挑的背影,她正阖目仿佛入定,听见声音后转过身来。 苏陌情不自禁往后退了退,手不自在地扶住门框,好让自己显得镇静些。 女子冲她露出笑靥,道了声“醒了”。 苏陌点点头,她看了看宁拂衣身上衣裙,黑色裙摆颜色更暗沉,想必是被水汽沾湿,于是心里涌出愧意,扬手将门拉开,转身示意她进门。 宁拂衣本是立在这房檐下修炼,听着雨声鸟鸣运功入定效果极好,醒来神清气爽,不过看到苏陌以为她受累一晚而愧疚的神色,她便坏心思地不曾解释。 苏陌打开木柜翻找半晌,最后找出套白色的干净衣裙,衣裙是布的,但料子比起她身上的好很多。 “这是我娘去世前做的,我一直不舍得穿。”她比划完,便将衣裙塞进宁拂衣手里,“你先换上吧,当心风寒。” 宁拂衣捏着柔软的冰绡没有说话,苏陌还以为她嫌弃这衣裳穷酸,于是面色通红地要拿回来,被宁拂衣抬手躲开。 “这般贵重之物,你就这般给我?”宁拂衣笑道。 苏陌心里松了些,面上却柳眉微竖:“待你衣裳干了还要还的。” 宁拂衣三十年都没有这三天笑得多,她偏头忍了笑意,道了声谢,随后指尖摸上腰带,面前的苏陌忽然嗖得没了影,抬眼时,只能看见未曾关严实的门。 宁拂衣摸了摸发红的耳垂,笑得凤目只剩了条缝儿。 她很快换好衣裳,上衣系在裙头中还算合适,但下裙却肉眼可见得短了些,宁拂衣也不在意,理了理发丝便出门去。 苏陌已经洗漱完,热好了昨夜剩下的饭菜,将饭添水煮成粥,放在竹盘里端着走。 宁拂衣便上手接过,回屋摆放上了桌,苏陌将手缩了缩,心里忽然涌出阵怪异感,就好像她们像这样细水长流地生活了很多年。 乱想什么?苏陌摇摇头,落座用膳。 “今日我们去个地方?”宁拂衣抬了抬眉毛,示意这句话是询问的语气。 苏陌放下筷子:“何处?” “秦府。”宁拂衣说。 这两个字刚吐出来,苏陌就显然开始惊恐,托着碗底的手一软,差点将碗扔了,幸亏宁拂衣眼疾手快帮她握住碗沿,引着她慢慢将碗放下。 “你自小见鬼,却还能活到如今,想必已然习惯了吧?”宁拂衣柔声道,她长睫盖住瞳孔,将手收回,气定神闲地继续用膳。 苏陌捏着碗的手紧了紧,嗯了一声。 她确实已然习惯了,年幼时是最为恐惧的,她不知晓自己为何能看见那些古怪东西,屋顶上蠕动的血泥,地面随时会冒出来的血手,入夜后窗棂外倒垂的头颅。 每每看见她都会大哭大闹,但爹娘却并不能替她将那些东西赶走,只会捂着她的眼,哄她不要再哭,当心将邻居招来。 再大些后,她便知道了自己生的这个傀异玩意儿,叫做阴阳眼。 爹娘为了她不被拉去烧死,几乎不让她出门,若是实在需要抛头露面了,便让她戴上几层面纱,以貌丑为由遮住容颜。 她依旧怕那些东西,但随着年岁一天天见长,她也知晓这是她无法摆脱的命运,老人说生出阴阳眼的上辈子都是十恶不赦的恶人,是在十八层地狱受过刑的。 许是她前世真的做了什么滔天坏事罢,这才有了今生的罪要赎,所以她从来不怨天尤人,只盼着能多采点药,多救些人,好赎清罪孽,下一世能做个正常人。 她本已经能够压抑自己的恐惧了,假意看不见那些东西,好在它们也并不会来伤害她,除了长得可怖恶心外,没什么恶意。 然而秦府的那个,却是例外。 “我第一日来时见你还好,独自上山采药也并不惊恐,唯有入了那秦府后,你才害怕成了那般。”宁拂衣咽下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筷,“故而我便想,是不是那秦府的东西和旁的不同。” 六界之中,其实唯有冥界是最为诡异,难以参透的地方,修仙人可以察觉怨气颇深,能够显形的厉鬼,但是对于怨气没那么重的灵体就和凡人一样,并不能目睹。 最多只能察觉几阵阴风,但因为其力量太小伤不了人,就连位置都难以判断。 所以除非宁拂衣随时随地跟着苏陌给她设下结界,不然便难以阻隔那东西的纠缠。 苏陌没有反应,似是默认。 “消除恐惧最好的法子便是面对,即便我能帮你除掉它,但难保不会再有下一个它出现,你如今精神已然如将要绷断的琴弦,我恐再这样来几次,你会……” “若你信我,我定会护你周全,不会让它伤害你。不过这法子终归是看你自己,你若不愿,我也有办法不让它再来。”宁拂衣说得平静而认真。 苏陌听不出话语的语气,只能在人说话时紧盯其面庞,女子凤眼狭长本来并不亲和,但她这样盯着自己讲话时,自己却总能从那眼中读出温柔来。 鬼使神差的,苏陌就点点头。 宁拂衣抿开笑意,指了指她还剩一半的碗:“那待你吃完,我们便走吧。” 这次带着苏陌不能飞,宁拂衣便只好随她徒步,所以看见镇子时,已经快要接近午时。 绵绵阴雨一刻不断地下着,地上全是泥泞,走两步鞋子就要陷进泥里,但是绿草被冲洗出了嫩绿色,芬芳扑面而来。 宁拂衣撑了把伞独自走,看着前面披着蓑衣的苏陌。 苏陌还是很不愿同人接近,她本意是二人同撑一把伞,但却被苏陌拒绝了,宁拂衣倒也没有失望,溜溜达达跟着。 山顶冻久了的冰是极难暖化的,宁拂衣从褚清秋身上就已然看了个透彻。 下雨天的镇子也少有行人,青石板被冲洗得倒映出两旁绿树房檐,等快要走到秦府之时,雨丝就渐渐停了。 宁拂衣收起伞,也看着苏陌脱下蓑衣,面纱依旧盖在脸上,只留了漂亮的桃花眼。 被雨打湿的大门更是猩红如血,好像一摸便能沾到满手血腥,宁拂衣用伞骨推开门,门没有锁,吱呀一声打开。 苏陌拉了拉她衣袖,比划:“我们不需询问秦公子?” 秦公子?叫得还挺亲近,宁拂衣咬着唇瓣低哼。 “不用。他敢阻我,我便将他腿打断。”宁拂衣硬邦邦道,抬腿迈入门槛。 秦府同前一日没什么两样,就是因为阴天而更显阴森了些,青苔和风刻的痕迹遍布宅院,凄清萧瑟。 “你看的那东西在何处?”宁拂衣站在庭院中央问。 苏陌显然已经开始发抖,她虽很是抗拒,可身体却还是有意无意地贴近了宁拂衣,阖眸捏紧衣衫。 这院子对她而言如同噩梦,唯有靠近身边女子,心头的惊惧才能少一些。 宁拂衣感受到了她的贴近,眼神一时慌乱,于是闭目用神识搜寻鬼气的来源,谁知刚察觉丝阴森,便听得身侧传来哑声的尖叫。 宁拂衣连忙转身,然而苏陌已经慌不择路地撞进了她怀里,那双满是伤痕的手死死攥着她衣襟,颤抖着把脸藏进她胸口。 作者有话说: 衣衣os:凡间追妻比在山上轻松好多耶! 第97章 逾矩 这种感觉甚是奇妙,隔着层层衣衫都能感受到她脸颊的柔软和温热,宁拂衣手抬了抬,用力压下躁动的心。 一只手用衣袖将她护住,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她下颚,让她因为惊吓而瞳孔扩张的眼睛能够直视自己口型。 “它在哪。”宁拂衣平心静气地问,丝毫没有慌乱,这让苏陌发麻的手缓和了一些。 她咽了咽口水,抬手指向右侧,被青苔杂草覆盖的石桥。 “它过来了。”苏陌幅度极小地打着手势,身体继续瑟缩,只把后背对着石桥。 苏陌脸色煞白,手势越发慌乱,“它又到我对面了。” “它在吃自己的手。” “它冲我笑,它嘴里全是血,它……” 若是苏陌能说话,此时的语气定是已然带了哭腔,宁拂衣不忍再让她恐惧,护着她的那只手将她按入自己怀抱,随后在她背后张开五指,滋滋作响的粉色仙力于修长的指尖交换,周围阴风骤然淡了些。 “现在呢?”宁拂衣开口。 苏陌惊慌得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紧紧缩在女子怀中,她将两手搭在宁拂衣肩头,慢慢往那侧看去。 “它停下了?”苏陌抬手比划,眼中满是惊讶,恐惧也淡了些。 “它好像在害怕什么,又很愠怒。”苏陌深深呼出口气,随后下意识看向宁拂衣,心中有了些疑惑。 “它是在怕你吗?”苏陌柳眉微竖。 “许是。”宁拂衣回答得模棱两可,随后岔开话题,“这种灵体力量实在不足,然并未入土为安,亦或是有心结未了,所以才能在世间游荡。” “你往常看到的鬼并不攻击你,只因其不过是飘荡的几片破碎魂魄,对常人无碍,也浑浑噩噩没有思想。”宁拂衣耐心地讲着,“但这片魂魄显然不同,要比那些小鬼强大,但其力量也并不能够影响到人。” “所以它即便跟着你,却也不能触碰于你,只是恰好你惧怕此物,这才受其困扰罢了。”宁拂衣声音如同半空飘过的柳絮,撩动心尖。 她说话的时候,那鬼就已然不再吃手了,而是垂着半截袖管子,血肉模糊的脸还能看出些表情,歪头愣愣瞪着她们,畏缩不敢上前。 虽然模样依旧骇人,但是原本的惊悚感随着宁拂衣一本正经的讲解而变了味,苏陌有一瞬觉得自己正站在药坊中,听爹爹描述一只被捏得肚皮发白的蟾蜍。 她点点头。 “那它为何一直跟着我?”苏陌问。 “作为灵体,除你之外再无人能看见它,故而我猜它跟着你并非恐吓,而是求助。”宁拂衣轻轻道,“要么,你问问它?” 女子身上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苏陌没有意识到自己如今对她竟已是这般信任,转头看向那鬼。 一人一鬼对视之时,苏陌还是颤抖起来,不过女子藏在袖中的手一直拦在她身前,就好像替她立下层屏障。 苏陌这回没有躲闪,坚定地盯着那双腐烂发臭的双眼。 过了许久,它忽然动了,沾满黑色血痂的布衣在地上拖动,无神地往内院飘去。 苏陌见状急忙拉拉宁拂衣,手翩跹一番,漂亮的食指往血迹拖曳的地方戳了戳。 宁拂衣便知晓自己猜对了,示意苏陌带路,苏陌虽是怕,但她骨子里还是硬气,直着颈子便要往内院走,不曾想身后忽然伸出只手,甩了一半宽袖给她。 瞧不起谁呢。苏陌咬着唇瓣,但眼睛往黑黝黝的廊桥内一瞥,却还是接过了那半宽袖,捏手里攥着。 宁拂衣的嘴角已然压抑不住。 她二人循走廊而行,今日本就没什么天光,加之头上顶棚又遮住一些,显得四周更为阴暗鬼祟。 宁拂衣什么都瞧不见,只能跟着苏陌,雨不知何时又下起来,砸在瓦片上沙沙作响,她二人的脚步声因为水雾而闷闷的,一个怯怯而行,一个泰然信步。 不对,宁拂衣忽然抬眼,因为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一串足音,听着身高应有八尺,步子时快时慢。 宁拂衣拉住苏陌,随后站定在原地,回头望向空荡荡的沾水的石板路面。 “出来吧。”她垂眸用指尖掸去裙上水渍,湿润的裙摆蹭过脚踝,冰冰凉。 过了许久,盯梢之人才从走廊外翻了进来,高大的身子看见宁拂衣后变得畏缩,华绦环佩被雨坠得黏了一身,活像只浸水的锦绣鸟。 正是这宅子的主人,秦啸然。 “你鬼鬼祟祟跟着我们做何?”宁拂衣早猜到了是他,故而也不惊讶,但却并没有什么好语气。 秦啸然用手抹掉脸上水滴,挺直腰板壮势道:“可笑,此处是小爷的地界,你私自闯进来小爷还没找你麻烦,你反倒来质疑小爷?” “昨日之事是我冤枉了你,我同你道歉。”宁拂衣说,随后话锋一转,“我瞧你这宅院颇为老旧,想必许久不曾住人了?” 秦啸然不知她此话何意,但被女子凤目凝视之时总觉手脚发紧,不自觉就回答:“这院子是祖上传下来的,乃是我秦家旧宅,往常也盛极一时过,不过后来祖父进京做了官,便举家搬迁了。” 他回答完便意识到不对,反手从腰间抽出把匕首对着宁拂衣,结巴道:“你,你问这话是何意?擅闯人府邸不说,还想夺人宅院么!我告诉你,你若乱来我便去报官,定将你捉拿归案!” 苏陌见他刀锋相向,下意识往宁拂衣身前站了一步,面纱拂过宁拂衣脖颈,如柳絮般瘙痒。 宁拂衣心如雨中积水般波澜,伸手拉住她衣袖扯了扯,示意无妨。 “就算举家搬迁,但祖宅乃寄托先祖英灵之地,寻常人都会定期差人修缮,但我看你这祖宅杂草丛生,阴风阵阵,瞧不出半分修缮过的痕迹。” “想必这其中还有缘由。”宁拂衣笑笑,“不瞒你说,我曾向过路仙长学了几招镇鬼之术,这才能瞧得出你府中异样,随异样而来。” “既然你十分不愿,那我们便告辞了。”说罢她便拉着苏陌离开,却见男子“诶”了几声,抬手挡在她们面前,神情已是松动。 他愁眉苦脸思索片刻,小心道:“你真能看出这宅院有异?不是诓我?” “我框你做何?这破宅院就是送我我都不见得看上一眼。”宁拂衣抱着手臂嗤笑。 秦啸然在县里见过不少千金,京中那些名门贵女也偶有交集,如今看眼前女子虽衣衫朴素,但双手纤细白嫩,唇红肤白气度不凡,似乎骨子里透着股矜贵,确实不像寻常百姓。 更别提昨日打架时的干脆利落,说不准还真同传闻中的仙门有点干系,若是真能替他解了这鬼患之难,到时候传入爹爹耳中,他的名声还能好一些。 想到此处,他脸上顿时堆起了笑意,抖抖衣袂道:“姑娘既早说如此,我怎会苛责姑娘,请,请!” 苏陌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他二人口型,所以将对话听得七零八落的,如今见宁拂衣三言两语就说得秦啸然这般恭维,顿时不解。 “无妨,他看不懂手语,我们继续便是。”宁拂衣低头冲她比划。 她们继续往前,秦啸然屁颠颠地跟在苏陌身后,正想同她说什么,一旁的宁拂衣就已然拽了苏陌一把,二人顿时换了位置,让秦啸然扑了个空。 苏陌踉跄站稳,不明所以地抬头,蹙眉看向宁拂衣,宁拂衣则抬眼望着房梁,摸了摸高挺的鼻尖。 “无礼。”苏陌心里道,捏着衣袖加快了脚步。 这宅子确实大,三人又走了半炷香的时辰,苏陌才停下脚步,暗中冲宁拂衣打了手势。 “不见了。” 如今他们所在的是一个比外面更为杂乱的小院,铺地用的石砖已经裂缝交错,无数杂草从积年累月的尘土中冒出头,泥土的气息满溢在湿润的风中。 地上丢着生锈断裂的锄头斧子,一堆没有劈完的柴火沤烂发黑,上面长出了模样狰狞的蘑菇。 “怎么走到此处来了?这儿就是个劈柴烧炭的地界,应当没什么吧?”秦啸然浑身已经起了鸡皮疙瘩,摸着手臂说。 “哦?既没什么,你又为何瑟缩?”宁拂衣似乎总对他有意见,张口便毫不留情。 秦啸然本想还嘴,但还是忍住了,闷闷道:“我年幼时随着爹娘回镇上探亲,在祖宅住了一阵,到处跑着玩,就从前院偷跑到此处了。往后便没了记忆,只知晓带我的奶娘说我倒在角落里,回去便发了三日的高烧。” “后来我爹就找人用符咒封了这个院子,只是如今年岁久了,长辈们也就淡忘了此事,当初的符咒也不知被风吹去了哪儿。” 苏陌盯着他的嘴唇看完后,转向宁拂衣:“应当就是这里,我虽看不见那东西了,但气味还在。” “很重的血腥味。”她右手指尖放于左手手背,做出血液滴落的动作。 宁拂衣点点头,示意苏陌在原地站着,自己在院中转悠了一圈,最后停在堆放箩筐的角落,随后拿起靠在墙上的钉耙,扬手把杂物都掀翻。 随着泥水四溅,一个沉重的覆满锈迹的铁板出现在眼前,雨丝滴滴答答落于板上,将灰尘冲干净,斑斑铁锈看得人头皮发麻。 “过来。”宁拂衣回头朝二人招了招手,示意秦啸然去揭开那铁板,秦啸然虽极为不乐意,但碍于宁拂衣的压迫,还是弯腰哼哧哼哧做了。 很快,一个仿若深不见底的黝黑大洞见了天日,揭开遮挡的那一刻,磅礴的臭气便从洞中冒出,三人齐齐后退,连忙捂住口鼻。 “臭死了臭死了!早知道便叫手下跟着,省得如今还得小爷亲自面对这腌臜!”娇生惯养的秦啸然此时用衣袖堵着鼻口,破口大骂。 “闭嘴。”宁拂衣张口道,她低头往洞中看了看,没察觉什么危险,便又摸出个火折子点燃扔进去,见火折子也没灭,便偏头示意秦啸然。 “下去。”她道。 “我看我们还是先出去,多请些道士啊半仙的再来,这万一下面真有什么,你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娇娥,也帮不得我不是……”秦啸然讪笑着往后退。 宁拂衣没多说,低头捡起团麻绳便往他面前去,吓得秦啸然连忙伸手:“你这是何意?” 女娇娥朝他笑笑:“姑娘我平日不出山,一出山便不想让旁人碍事,你既不愿意下去也罢,我就捆了你让你在此处等。” “我下。”秦啸然指着宁拂衣,改口得爽快,“我这就下。” 说罢他往不知深浅的洞口看了眼,捏紧拳头欲哭无泪,他本就惧怕此处,要是真要他一人在院中等,还不如跟在这女子身旁,想来还安全些。 何况苏陌姑娘还在呢,他不能太像个怂包不是?若是坏了苏陌姑娘的印象更得不偿失。 这么想罢,他便觉得浑身又充满了胆量,于是背对苏陌大喊:“苏陌姑娘,在,在下这就下去了,你当……” 然而话还没说完便觉得屁股被重重踏了一脚,剩下的话语顿时转为惨叫,跃入洞口,惨叫声戛然而止。 苏陌被吓得手顿时一缩,正要上前查看,却被宁拂衣抬手拦住,回眸看见女子的表情似乎颇为畅快。 “放心,死不了。”宁拂衣慢慢将衣袖卷起,待露出藕白的手臂了,才轻跳跃下,稳稳落地。 秦啸然正吓得满头大汗,半蹲在一旁潮湿的角落擦汗,心道此女的心比外表看着还要狠毒。 抬头,狠毒的女子正张开双手对着头顶天光,柔声道:“莫怕,跳下来便好。” 真是咄咄怪事,这女人到底和苏陌姑娘什么关系,怎么一到了苏陌姑娘身上,不仅语气温柔似水,连神情都变了? “她又听不见,你白费什么力气。”秦啸然用脚在地上奋力画着圈圈。 苏陌看着犹如深渊巨口一般的洞口,心里十分忐忑,但想起这些年的折磨,终于还是眼睛一闭,纵身跃下。 裙摆被风卷起,衣袖和发丝缠绕在半空,又被她身体拉着坠下,她刚想发出尖叫,却觉得脚尖碰到柔软的掌心,那掌心随着她的坠落迅速从她身体滑过,最后停留在腰侧,将下落中的她稳稳抱住。 她许多年未曾与人这样接触,摩擦的触感鲜明得好像刻入心里,本就浸水的面纱如今受了热,黏在脸上又湿又烫。 她不自在地动了动,连忙将宁拂衣推开,白嫩的喉咙不由翻滚。 宁拂衣怀里还残留着盈盈腰肢的握感,她将手缩回袖子,转身拉了愣住的秦啸然一把,将火折子递给他:“走。” 地上湿哒哒的全是淤泥,南面本就雨水多,这种地窖压根儿派不上用场,早就被荒废了,随着走到地窖深处,那股恶臭也越发浓重。 秦啸然几次被熏得翻白眼,不断低头干呕。 宁拂衣回头看向苏陌,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了半路,直直盯着地窖深处,脸色惨白,裙摆随着她身体的颤动而摇摆,腿一软便能倒下。 宁拂衣连忙回到她身边,单手揽住她肩膀,还好她没有挣脱,而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缩在了宁拂衣身边,死死攥着她手臂。 宁拂衣看她吓成这般,心中郁气也重了些,于是背对秦啸然道:“我有个法子,能让我看到你所看的,但你可能要吃些苦头,你可愿意。” 苏陌呼吸短促,连连点头。 于是宁拂衣也没磨蹭,摸出小刀对着苏陌指尖轻轻一划,伤口顿时渗血,苏陌手瑟缩一瞬,却不曾收回。 宁拂衣小心地取了点血,然后走到秦啸然身边,抬手将血抹在了他眼皮上,秦啸然刚想质问这是做何,却登时瞳孔放大,僵死了一般不动了。 安静了半刻后,地窖中响起他撕心裂肺的惨叫,此时他也不顾着什么面子了,连滚带爬地往洞口跑,被宁拂衣抬手勾住领子,强行拖了回来。 她将剩下的血点在眼上,再睁眼时,面前的一切都像是蒙了层猩红色的纱,透过这层薄纱,她看见一个浑身腐烂的“人”,正面无表情站在她面前,几乎同她脸贴着脸。 饶是宁拂衣,都稍微闭了闭眼睛,以示惊吓。 “我的亲娘欸,老天爷,阎王,玉皇大帝,阿弥陀佛……”秦啸然吓得屁滚尿流,锦衣华服上沾满泥泞,一时分不清是地上的水,还是他真的失了禁。 这样可怖的东西,苏陌居然看了这么久,宁拂衣心中戾气丛生,她再次睁眼,同样冷然瞪着那“人”。 过了许久,它似是眼睛的两个血洞中爬出两条蛆虫,随后身子一转,往更深处去了。 那“人”离去后,宁拂衣眼尖地看见脚下落了个小小的铜锁,于是低头捡起,借着地上火折子的光,看清上面刻着的是“淑美”二字。 “冷静些。”宁拂衣伸手拽起地上打滚的秦啸然,将铜锁塞到他提泪横流的脸前,“你可知这是何人?” 秦啸然还在张着嘴嚎叫,叫着叫着看见了上面的字,叫声低哑下去。 “啊啊啊……淑美?”秦啸然抹着眼泪鼻涕接过那铜锁,惊魂未定地喘气,“这,这名字甚是耳熟。” 此时苏陌也克服惊恐,慢慢走到宁拂衣身边,宁拂衣看向她后,她便抬手:“我没事。” 宁拂衣点点头,又看向秦啸然,他曾拧眉思索着,一时忘了害怕。 “我记起来了!”秦啸然扒拉着掉灰的墙站起,“往前我被罚跪在祠堂之时曾在牌位上见过,那时我还疑惑,这宗祠牌位向来唯有族中男子能入,为何却有个女人之名。且那牌位上还挂了三层锁链,好像既供着她,又防着她。” “后面同家中老下人打听到,此人是我早夭的姑祖母,便是姑姥姥。” 宁拂衣看了眼苏陌,苏陌也正瞧着她,二人对视后,宁拂衣便起身往那东西消失之处走去。 那里便是地窖尽头,“人”已经消失了,只留地上一滩血迹,久久不散。 宁拂衣抬手抽出秦啸然腰间挂着的匕首,用刀柄朝那沾血之处挖去,腐臭之气越发浓重,翻上来的泥土都沾着令人作呕的腥味。 宁拂衣不得不闭气挖掘,过了许久,她终于挖到了东西。 那是一方粗布方巾,方巾中团团包裹什么,宁拂衣用刀尖将其挑出,方巾落地散开,露出里面的一顿骨头残渣。 秦啸然这下直接跑到一旁,大口呕吐。 宁拂衣用手捂着口鼻,转头看向苏陌,眼中神色复杂,她丢掉匕首起身,缓缓后退。 她忽然很想念褚清秋身上的栀子花香,仿佛能够驱散时间所有污浊的香气。 苏陌看着她眼中的恍惚神色,心不知为何沉了沉。 不过更为奇怪的是,当她看到那堆骨头时,心中那股原本想要将她碾碎的恐惧忽然少了,被对这堆枯骨来历的好奇压过了恐惧。 于是她慢慢走上前去,用手帕遮着手,去摸那几片碎掉的骨头,摸着摸着,柳眉微敛。 “是人骨,熟的。”她转向宁拂衣。 “熟的?”宁拂衣惊讶地重复,旁边刚站起来的秦啸然顿时躬身,继续干呕,直到什么都吐不出来了,才蹒跚靠近两人。 许是医者的责任感此时已经盖过了对鬼的惧怕,苏陌索性拿起破裂的方巾,示意宁拂衣抬高火折,仔细端详。 片刻后,她眼中流露出气愤和不忍,抬眼却见那恐怖的东西又出现了,它正蹲在角落,垂着腐败的头颅。 苏陌这回看向它的眼神恐惧淡去,更多的是阵阵怜意。 “怎么了?”宁拂衣弯腰问。 苏陌手上的动作重了许多。 “它,是被人吃掉的。” 这话一出,宁拂衣从头到脚起了阵阵鸡皮疙瘩,她拉过秦啸然,将苏陌的话复述一遍。 秦啸然已经快晕了。 “此人骨骼纤细,大小匀称,摸着应是年少,盆骨如桶,应是女童。”苏陌手语带了情绪,她终于看向秦啸然,倏地起身。 宁拂衣仿佛一瞬间看到了褚清秋。 苏陌逼着秦啸然步步后退:“你们秦家为何要煮食女童?与兽何异!” 秦啸然此时满脸懵懂,脸上已经半点血色不见,他求助地看向宁拂衣:“她说什么?” “她问你们秦家为何要煮食女童。”宁拂衣也冷脸道。 “煮食女童……”秦啸然断断续续道,“我,我哪里知晓,这骨头一看便不知多久以前了,怕是我祖父那辈……” 他说到此处,忽然面孔青黑,愣愣道:“祖父……我记起了!” “我往常听到过传言,说祖父年少时曾遇过饥荒,那时的阳春镇还是个村子,彼时三年大旱,好不容易种出来些粮食却又赶上蝗灾,田地颗粒无收,朝廷又不管。村里一天天地饿死人,饿,饿到最后,竟也有吃人的。” “那时听着只当是人们瞎说,如今看来……”秦啸然唯诺道,他看向“它”蹲在的地方,一时如鲠在喉。 宁拂衣用力闭了闭眼,问:“你可是秦淑美?” 那团“人”缓缓点头。 “虎毒不食子,他们怎能如此!”苏陌飞快地打着手势,做到最后,指尖都在颤抖。 “人”又摇了摇头。 正在二人疑惑之际,宁拂衣忽然开口:“易子而食。” 感受到苏陌的目光后,她低声解释:“凡间困苦之时,饿极了连树桩子都啃,实在快要饿死了,又吃不下自己孩子,有人便会易子而食。” 那“人”缓缓点动头颅,血口微张:“阿,娘。” “你爹娘送走了你,但你娘实在不忍,便将你剩下的骨头收集起来,却又不敢违抗其他人为你安坟立碑,只能将你埋在这地窖之中。”宁拂衣推断。 它便点头。 她看向秦啸然,目光如刀刃在他背脊划过,秦啸然顿时腿一软跪下,脸上不知是汗是泪。 “你祖父那辈有兄妹几人?”宁拂衣问。 “三人,我祖父是唯一的男丁,大姑祖母我年幼时见过,那这位便是,二姑祖母。”秦啸然浑身发抖,愣然道。 宁拂衣沉默半晌,只觉得叹息悲凉,又或者这么多年的大喜大悲将她磨炼得真的冷心冷情了,于是伸手拉过眼眶湿红的苏陌,道:“这便是他秦家的事了,我们走罢。” 秦啸然忽然匍匐在地,将额头砸在泥水中,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苏陌被宁拂衣拉着,一步三回头,忽然她定住脚步,怔怔望着地窖深处,只见那东西忽然站了起来,垂着狰狞丑陋的脸,僵硬地抬起只剩骨头的双手。 笨拙地比划了个“谢谢”。 苏陌忽然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抬手:“不谢。” “愿你早入轮回,来生圆满。” ———— 宁拂衣先将苏陌托上地面,自己也翻身上去,斜斜雨丝打落在脸,日头藏于云后,天光淡淡。 经过了这一遭,苏陌对她似乎已经卸下防备,也不反对同她共撑伞,二人穿过人影寥寥的烟雨长街,走向镇外。 “你在想什么?”宁拂衣转头看她侧脸,虽有面纱遮挡,但宁拂衣却能透过面纱,想象出她比烟雨还美的侧颜。 苏陌本想和宁拂衣说谢谢,但心里又担忧秦啸然会不会将尸骨好好安葬,于是手势打出来便成了:“秦公子。” 宁拂衣脸上的柔和瞬间褪去,转为蚀骨的冰冷,她脑中忽然闪过褚清秋不肯面对她的背影,于是心头一躁,竟伸手攥住苏陌手腕,将她整个人扯得转了个圈,手里的伞也啪嗒掉入水中,溅了二人一身。 苏陌轻叫一声,抬头撞进宁拂衣眼神,顿觉周身刺骨,方才便湿润的眼尾再次沾了水滴,咿咿呀呀地拼命挣扎起来。 “你喜欢他?”宁拂衣语气冷冽,如腊月寒冰,偏偏带了质问,听得苏陌又急又气。 她挣脱不得,便低头在宁拂衣手上咬了一口,宁拂衣吃痛松开,她便如受惊的猫一样连连后退。 “你这是做何。我对他无意。”苏陌从未像如今一样痛恨自己不能说话,只能通过丑陋的咿咿呀呀表达愤怒。 “你帮我我自是万分感激,但此举实在逾矩,你为何要这般质问!”苏陌重重地敲自己手背,随后一把扯下面纱,好让宁拂衣看清自己的愤怒。 当那沾水的艳丽骷髅花出现在面前时,宁拂衣仿佛被冷水浇了一头,恍然清醒,周围落下的雨丝声声如擂鼓。 她现在是苏陌,不是褚清秋,褚清秋做过的事她没做过,褚清秋知晓自己这卑微的心思,可苏陌不知道。 宁拂衣低下头,轻轻道了声抱歉,然后低头捡起地上的伞,塞进了苏陌手中。 随后揩了揩红了的眼角,发丝甩到身后,转身往雨幕中跑去。 第98章 衣衣 苏陌冷不丁握住伞,抬腿追了两步,却见女子身影已经被烟雨笼罩,变得如烟缥缈,最后拐出长街,不见了。 她蹒跚停住,脸上还淌着雨水,于是伸手抹去,愣怔望着被雨水冲刷出琉璃色的树叶房檐。 离开苏陌视线后,宁拂衣转身贴在红色砖墙上,抬起手看,骨肉均匀的手被雨水浸泡得发皱,白如贴墙的腻子。 她在苏陌面前装乖了这么久,方才差一点就前功尽弃,暴露出内心偏执来,她叹了口气,抬手除去身上湿滑,雨丝便再落不到她身上。 随后转身走入深巷,身上白衣燃烧一般褪去,换回黑红衣衫。 片刻后,她将已经干燥叠好的白色衣裙扔在桌上,正坐在桌边打瞌睡的寒鸦吓得发出声鸭叫。 “主人?”寒鸦摸着胸脯起身,“您怎么冷不丁回来了,又被那凡人赶出来了?” “嗯。”宁拂衣懒得多解释,指了指桌上衣裙,吩咐道,“帮我将这衣裳用布包好,送回到竹屋去。” 寒鸦应了,将衣裳收起来,同时却还不忘嘀咕:“依在下之见,您干脆就将她绑回魔界放着,岂不是比凡间更安全,您也不用天天装孙子受这窝囊气。” “怎么说话的?”宁拂衣拈起桌上一颗花生米,往她脖领子里掷去,寒鸦连忙缩着脖子闪躲。 正巧这时门开了,九婴穿着金红相间的罗裙,腰肢臂膀都露在外面,步态婀娜地踏进门,看见宁拂衣后,笑着说了句:“呦,今日可是稀客。” 说着她将买来的东西尽数搁在桌上,放眼望去全是吃食或是胭脂水粉。 “正巧我闲着无聊出去转了转,喏,这家的烧鸡,比点星镇的还要可口。”九婴将包裹着的油纸打开,焦香的肉味顿时溢满房屋。 寒鸦此时已经包裹好衣裳,摇头道:“劳烦神兽大人陪着主人,我寒鸦要去和信鸽抢活儿了。” 说罢黑气四溢,她顿时化作只皮毛发亮的乌鸦,叼着包裹扑棱进雨丝。 “发生什么了?”九婴关上被寒鸦撞开的窗户,拉开椅子坐下,给宁拂衣倒了杯桃花酒,“进门便看你神情不爽,怎么,不顺利?” “顺利倒是顺利。”宁拂衣用指尖夹着酒杯,仰头将清冽的酒倒入口中,然后将秦府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九婴。 “易子而食?啧啧。”九婴嫌弃地用指尖弹了弹鼻尖,好似要弹去那股子腐臭味儿。 “难为神尊了,日日被这些个东西缠着,莫说是她如今乃凡人之躯,就算换个没见过世面的修仙人,想必也是会崩溃的。”九婴说罢又问,“不过你这法子真管用?要我说干脆找些什么神器来让她时刻带着辟邪,说不准更有用。” “我怎会想不到?只是阴阳眼本身就是立于凡冥之间,神器虽能辟邪,照样也能辟她。”宁拂衣摇头,“她如今知道那些东西靠近她只为求助,应当会比往常好些。” 宁拂衣说着说着平心静气了不少,伸手去抓桌上的烧鸡,准备吃一些下酒,谁料九婴忽然打了响指,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了,今早商仇来信,说是什么魔界地王要寻你约架,战书都已经下到魔窟了。” 宁拂衣刚要碰到烧鸡的手又收了回来,蹙眉道:“哪里又冒出个地王?” 这些年来找她麻烦的人络绎不绝,魔界本就势力割据,稍微能打些的人都爱自立为王,故而短短三十年,她已经打败了东王西王南王北王,以及修罗王阎王等若干个王。 “商仇说他不知晓,反正对方来势汹汹,看着不好对付,他一人恐会吃了败仗,这才写信来求助。”九婴说,“还有一事,” 她声音放低了些;“憷畏堂来信,说蓬莱炼出了能够除掉你的法器,要在明年的诛魔大会上将你彻底诛杀。” 自从坊间传出了“憷畏堂”这么个名字后,宁拂衣便觉得这名号挺入耳,于是还真对外号称憷畏堂,收了些魔界以外,走投无路的修仙人或是凡人,将之安插在凡间或仙门各处。 她顿了顿,忽然轻笑一声:“你觉得他们真有这东西?” 九婴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宁拂衣也不去摸烧鸡了,擦擦手起身:“既然如此,我就先回魔界一趟,苏陌劳烦你暗中照顾了。” 这事情来得凑巧,正好将她心思岔开,找些事情做做。 “魔尊慢走。”见宁拂衣身影消失了,九婴便一把捞过了还热乎着的烧鸡,笑眯眯地独自享用。 宁拂衣这一去便走了几日,这几日人间正遇上雨季,日日阴雨绵绵,地上的草都被雨水压弯了腰,河涨得几乎漫过栈桥。 山也进不去了,于是苏陌只能日日坐在檐下,望着眼前的青青绿野发呆。 女子走后雨就没停过,她的心也不曾静下来过。 那日一时急了才对她叱责,又伤她手背,那一口咬得应当不轻,不然怎么会尝到了血腥味。 女子离开后她自是懊悔,明明对方助她克服恐惧,她却因为一些小事恩将仇报,对她疾言厉色,也不怪她伤心离去。 苏陌伸手摘掉面纱,夹着雨丝的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 她从一旁的背篓里摸出棵静心的小草,放进嘴里嚼着,清苦的味道顺着口腔涌入鼻尖。 女子的方法确是有用,自那日之后,她便再也没见过那东西,后来听闻秦家已经收了尸骨,准备寻个良辰吉日将其风光大葬。 她往前总觉得阴阳眼是上天给她的惩罚,是她戴罪的象征,如今却忽然意识到,这东西也并非全是坏处,毕竟那些阴魂唯有她能看见,那她便是它们与外界交流唯一的经过了。 苏陌抱着膝盖,将脸放在腿上。 早知如此,当日便多问一些关于女子的东西,家住何方,可有亲朋,也不至于像现在一般无处可寻。 她是不是真的伤透了心,再也不来了? 天色越发昏暗,苏陌抬眼看见远处巨兽般的山峦,慢慢起身,回到比山里还漆黑的小屋,点燃女子留下的蜡烛。 心中嘲笑自己,不过才几日的缘分,自己竟已然这般在意,到底是孤寂惯了,稍微有人对她好些,她便忘不掉了似的。 她不愿再这般低落,于是熬了碗汤药喝下,之后便早早睡了。 这一夜依旧睡得安静,没有任何东西来叨扰她,就是总传来乌鸦的啊啊叫唤,不过她并不能听见。 翌日一早她推开房门,惊讶地发现连着淅沥几日的雨居然停了,风吹开了乌云,头顶露出一块清透蓝天,霞光斜着穿梭过云层,将她的竹屋打得金黄耀眼。 于是她本想抬起水桶去打些水来烧,谁料刚出门便发现不远处的山坡上竟不知何时被挖开了土,几个壮汉抬着砖石圆木,嘿咻嘿咻爬上山坡。 “兄弟们,加把劲儿!”汉子们腰间系着布巾,发辫盘在头顶,铜色的皮肉被晨光照得滋滋冒油。 这山下生活不便,远不如镇子里来得舒服,怎会有人特意将住处搬到此处?苏陌十分不解,但并不曾多问,只是远远看了几眼,就继续打水去了。 接下来几日这些大汉一直在坡上忙活,期间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有运黄泥的,有运砖瓦的,到最后书案茶几都搬了来。 又这么过了许多天,苏陌再打开门的时候,坡上就立着个漂亮的砖瓦房了,瓦片用的是上好的琉璃瓦,日光下光彩溢目,轩窗雕着花鸟鱼虫,阶下种满花草,院墙用的是木栅栏,其中景色一览无余。 在苏陌不知道的时候,人已经住进去了,但苏陌没看见邻舍样貌,只知道白天窗子会打开,到了傍晚入睡时,窗棂会透出摇曳烛火。 “柳蝶衣”没再回来,苏陌便认定了她是伤透了心,再也不想理会她,于是心中难受了几日,便也淡了。 如今好在有了邻居,也不算太过孤零零。 但这个邻居有些怪异,傍晚烟囱里也从不冒炊烟,苏陌这么看了几日,终于还是忍不住担忧,打算敲开门看看。 若是往常她恨不得躲人躲得远远的,但自从“柳蝶衣”来过后,她对人的防备便慢慢淡了下去。 不过她还是往脸上裹了三层面纱,然后提着些草药走到房门前,伸手叩门。 然而谁料她指骨刚碰到冰凉的木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汤药和血腥之气透过门缝闯进鼻息,苏陌愣然。 她连忙又敲了敲门框,表示礼貌。 过了不知多久,就在苏陌以为屋中无人准备打道回府之时,一个苍白的面容才出现在门和门框窄窄的缝隙里,那面容肉眼可见得憔悴,唇瓣干裂,发丝不曾梳理,软软垂在腰间。 苏陌顿时睁大双眼,手扒住了门框。 “怎么是你?”面纱都难以遮挡住她的震惊神色,除去震惊之外,她心底不知道哪个地方,竟还涌出奇怪的失而复得。 “你病了?”苏陌随即便发现了她的异样,伸手将门推开。 这下天光暴露了女子的全貌,她像是受伤卧病在床,衣衫十分不整,上杉半褪,露出缠着纱布的一侧肩胛,没有缠纱布之处比云锦还要白皙,锁骨分明,沾着细汗。 苏陌顿觉耳垂发烫,又反手将刚推开的门合上。 “一些小伤,不碍事。”宁拂衣尽管心里已经开了花,面上却仍是副羸弱之色,转身走入里间,软倒在床。 这屋子是九婴画的图,处处都透着她的个人色彩,熏香是腻人的香料味,桌椅案几没有不雕花的,床榻上挂着纱幔,随着窗外的风袅袅。 女子躺在绣着鸳鸯的凌乱床铺中,犹如藕荷在水,惹得苏陌只敢用余光看。 “你……”她又忙用手语关切,被宁拂衣张口打断。 “不过是又遇了山匪,真的无妨。”宁拂衣将脸转向墙壁那侧,声音有气无力,“此处病气太重,唯恐沾染了姑娘,姑娘请回吧。” 苏陌心思单纯良善,宁拂衣又确实满脸病容,她哪里能想到她是装的,愧疚之情顿时难以抑制,眼睛一垂,面纱便从眼下开始湿润。 宁拂衣这才知晓戏演过了,她翻身想起来,却被苏陌单手按下,默默替她整理起了未曾缠好的纱布。 待整理到衣衫遮盖的地方,苏陌的手便停住,不敢再触碰余下的肌肤。 女子的身体匀称漂亮,比她瘦骨嶙峋的身子不知要精致多少倍,苏陌忽然自卑地想。 为何会这样?她心跳得为何如此快,苏陌不是很懂。 “真的是小伤。”宁拂衣轻声道,她确实在魔界吃了亏,这次来找麻烦的所谓地王比以往那些歪瓜裂枣要利害得多,没有突破大乘的她虽胜却是险胜,伤确实留了一些。 不过大部分的都借着这几日养好了,如今留了点皮外的未曾上药,就是想借此机会再接近苏陌。 “对不起。”苏陌抬手,“我那日口不择言,伤害了姑娘。” “本是我先逾越的,怪不得你。”宁拂衣掩着唇咳了几声,咳得泪眼涟涟,“我也并未生气,只是家中急事相唤,不得不离开。” 那便好,苏陌心里说,她点点头,眼神不知该放于何处,只能垂在自己膝盖。 宁拂衣盯着她面纱下露出的一小节鼻梁看,忽然勾唇:“你如今还是称呼我姑娘,好像很陌生似的。” “那我该如何?”苏陌抬眼。 “我教你唤我如何?”宁拂衣忽然来了兴致,她撑着床沿起身,一手拢住领口,一手轻松解下了苏陌的面纱。 干净的桃花眼望着她,似是有些懵懂。 “衣衣。”宁拂衣长大口型说。 “耶……耶……”苏陌费力地学着。 “不是爷爷。”宁拂衣连连摇头,尽力伸出舌头,“衣。衣。” “鸭……鸭……”苏陌道。 宁拂衣实在无法,她忽然想起民间的法子,于是拉过苏陌的手指放在自己舌尖,让她感受说话时舌尖的变化。 “衣衣。”她一字一句说。 苏陌指尖感受到了弹软的唇瓣,宁拂衣说话时,舌头滑过肌肤,仿佛有什么顺着她脊柱蜿蜒,酥酥麻麻的。 于是她张张嘴没有出声,脸却红了个通透。 第99章 吻 苏陌猛地将手抽回来,放在袖中捏着。 “有效果吗?”宁拂衣问。 苏陌咬了咬唇,学着宁拂衣的口型,重新唤了遍衣衣,这一次除了语调稍显奇怪以外,其他的已经接近常人。 宁拂衣也开心起来:“正是这般。” “我去给你取草药来。”苏陌匆匆比划完,起身拎着裙摆,夺门而出。 宁拂衣目睹她落荒而逃,笑容还挂在脸上,凤目微垂,摸了摸唇瓣,那里似乎还残留女子指尖的滚烫。 装病这招无论何时果然都好用,宁拂衣皱眉调整坐姿,也不枉费她忍受痛楚留着伤口。 自古套路得人心,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使用些小手段,是必要的。 苏陌取了药膏过后并没有立即返回,而是站在山坡下吹了好一阵凉风,待到脸上余温散去,这才敢回到屋子。 宁拂衣还病恹恹靠在软枕边,脸颊微侧,露出轮廓分明的下颚。 苏陌脚步停顿半瞬,才越过门槛,揭开竹筒盖子走到床边:“伤口包扎得太过潦草,我再重新给你上药。” 宁拂衣嗯了一声,随后在苏陌的搀扶下坐起,转身背对她。 那伤口在背上,苏陌手抖了抖,捏住衣领往下拉扯,便露出两段圆润香肩,她断然不敢看向别处,只能死死盯着渗出血迹的那一小块,慢慢解开纱布。 纱布绕到胸前的时候,她不得不俯身,便像是将女子罩在了怀中,她连忙闭眼,等绕回后背才睁开。 往常爹娘还在的时候,常有熟客找上门来看诊,那时她便帮着看过几个女病患,即便全看尽了都不觉得有异,怎么如今…… 莫说将她看光,就是靠近她都觉得翻江倒海。 苏陌心里嘀咕,手上却很快将纱布解了,露出了后背极深的一条刀伤,狰狞血肉印在香骨柔肤上,显得十分违和。 苏陌不仅发出小小的嘶声,将药膏点上疤痕,宁拂衣似是吃痛,细长的脖颈微微伸长,蛇一般抻直了腰身。 这动作怎么都带了三分魅惑,苏陌险些手一抖将药膏洒了,她连忙三下五除二上好药,又重新包扎。 做完这一切后,苏陌后背都被汗水浸得黏糊起来,好好的阳春三月过得如同酷暑,她一把拉起了宁拂衣的上衣,将她身子牢牢罩住。 “好了。”她打手势,然后后退一大步,拉开同宁拂衣的距离。 宁拂衣转过来的时候,眼神不经意地从苏陌脸侧划过,即便苏陌再怎么表现淡然,可她一有什么便发红的肌肤骗不得人。 “我去,做些,清汤。”她手指舞动地磕磕巴巴,随后冲宁拂衣颔首,转身又离去。 说是离去,倒不如说是逃走,宁拂衣伸手摸了摸规整的纱布,双瞳流转出几分得意。 随着啪啪两声脆响,两个人影出现在宁拂衣窗前,一个满脸幻灭,一个捂着眼睛,从指缝里看向宁拂衣,咯咯咯笑个不停。 “笑什么?”宁拂衣护着伤口半倚半坐,抬眼看笑得花枝乱颤的九婴。 “我是瞧你像哄骗小白兔的狼,处处都是算计,演得一手好戏,亏得在这里的是苏陌不是褚清秋,不然你早不知被拆穿了几百回。”九婴笑得气短,用手扶着胸口道。 “真该叫魔窟里那些小妖怪们都来看看,看看他们魔尊在心上人面前是怎么个弱柳扶风,嗯~” 九婴那声鼻音发得魅惑,换来宁拂衣的一个白眼。 而一向多嘴多舌的寒鸦半晌没有说话,她脸涨得通红,怎么也不相信自己最为崇拜的魔尊竟还有这样一面。 宁拂衣才不管她们怎么想,自己懒懒系上衣带:“行了,别看笑话了,我这也不算真的骗她,毕竟伤可是货真价实。” “啧啧,你也当真够拼的,打不过就打不过,何必硬要赢了那魔物?你看看,伤得这么重,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封了你仙力,你恐怕就要仙脉紊乱走火入魔了。”九婴走到床边坐下,替她擦了擦汗,还不忘絮叨。 “这几日你就好好躺着,当个凡人吧。”九婴重重捏她肩膀。 宁拂衣被捏得倒吸口寒气,她畏身躲开她手:“谁料到那个什么地王还真有些本事,不过他也就趁我修为瓶颈才能压我一头,若我早早便突破大乘,几招便能叫他下跪。” “说得好听,你这瓶颈还不知为何呢。”九婴轻笑,“行了,歇着吧,我同寒鸦就在附近,你若有事,在心中唤我便可。” 说着她就起身,捏着寒鸦的后脖颈一同离去。 屋中顿时清净不少,宁拂衣小心翼翼撑起身体,护着伤口不被衣衫蹭到,艰难躺下。 这凡人养伤当真麻烦,动一动便是摧心似的痛,果然设计别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宁拂衣疼出了一身的汗,昏昏沉沉地阖目睡去。 不过代价虽然疼了些,但效果却是立竿见影,原先躲着她避而不见的苏陌如今像是换了个人,晨起给她送来膳食,傍晚从山上采药回来还要帮她换药,照顾得尽心尽力,虽然二人不常交流,但宁拂衣能够感觉到她们之间的气氛越发融洽,也越发默契。 宁拂衣只觉得活了上千年,除去宁长风还在世时,便唯有此时是她真正的安宁了,每日不需思虑其他,听鸟鸣而起,闻晚风而息。 而那个她朝思暮想的身影就围在身周,睁眼能看见,闭眼还能想念。 这样的日子,或许就叫做人间。 四月便是立夏,漫山遍野的花都在一夜之间绽放,远看彩雾弥漫,飘香阵阵,常有蜂蝶衔着花蜜飞入窗棂,又被宁拂衣挥手赶出去。 身上的伤口也好得七七八八,只是被封住的仙力还没解开,宁拂衣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抱着正开得繁茂的栀子花发呆。 她许久没有拿出它来晒太阳了,所以小花有点生气,花心只朝着背对她的方向,怎么都不肯转过来。 任凭宁拂衣将琉璃杯转成了旋风,那花儿就也随着转得成了残影。 最后宁拂衣妥协了,见琉璃杯往桌上轻轻搁下,好声好语哄着:“是我的不是,这几日将你忘了,我等会儿就哭一鼻子,让你喝个饱,你看如何?” 小花还是很恼火,这下连叶子都有点蔫吧了,每一片叶子都在努力躲着宁拂衣的手,不让她摸。 “褚清秋是将一身脾气全给了你这一魂吧。”宁拂衣无奈地戳了戳她花茎。 “诶呦。”她忙将手收回来,看着指尖一点血痕哭笑不得,“你是栀子,又不是玫瑰,怎的还扎人呢?” 她正哄着,便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于是急忙把琉璃杯放回一念珠,端正坐好。 开门的正是苏陌,她气喘吁吁背着箩筐进来,一看便知刚刚采药下山,衣裙上还沾着草叶,鞋面也浸了不少泥土草汁,满身都是山林中的清新气息。 她神情快乐,十指纷飞:“我今日,挖到了极好吃的芋头,我做给你吃。” 宁拂衣见状连忙起身,抬手替她摘下沉重的箩筐:“你累了一日,今天的饭食便叫我来罢。” 苏陌连连摇头,她摘下面纱,露出笑靥:“不,我做给你吃。” 说罢,她就从筐中捡出几个粘泥的芋头,快步往厨房去了。 被太阳晒得温热的衣袖从宁拂衣手中抽走,好像活了一般让她心痒,宁拂衣将手收回,抿开笑意。 苏陌的身影在院中忙碌了许久,随后满院子便飘出香气,宁拂衣循香出门,便看见几个盆子已然摆在了桌上,碗筷也洗得锃亮。 小院,蔷薇,矮桌,热腾腾的饭菜,院外广阔的原野和远山。 这样的场景落入眼中时,一种靥足感油然而生,好像她兜兜转转,终于在人间一角找到了名为家的东西。 苏陌在一旁将筷子递给她,哑声道:“衣,衣。吃。” 她现在能说出一些字词,虽然磕绊,但已然能让人听懂了。 “累坏了吧。”宁拂衣心疼地替她擦擦汗水,苏陌摇摇头,耳朵又偷偷染上红色。 她们坐下用膳,就着满是花香的晚风,嘴里的粗糠野菜都十分鲜甜。 “你昨日学了救命,今日我们再学个词如何?”宁拂衣放下碗筷道。 “什么?”苏陌满眼期待。 “滚,开。”宁拂衣用口型道。 苏陌柳眉隆起,用筷子打她手背。 “我没有逗你,这话很是有用的!”宁拂衣笑着躲开,认真道,“你往后若是遇见什么让你心烦的登徒子,便用这话去呵斥他。” 宁拂衣又重复了一遍,苏陌才不情不愿地咿呀出声:“锅,盖。” “滚,滚,开,开。”宁拂衣张大嘴巴。 这回苏陌说得几分样子了,她捂着脸又说了几回,脸上的胎记如同真盛开了,在晚霞下美得紧。 宁拂衣有一瞬的失神,不过随即便被几声异动打断,似是什么庞然大物打远处奔来,一时间地动山摇的。 宁拂衣倏地起身,只见残影顿时越过院墙,兽啸声连同血盆大口一同撞进小院。 苏陌起初还不知所措,待看清那东西样貌后,顿时尖叫出声,仓皇后退,然而那东西却就是冲她来的,不由分说便伸开匕首般锋利的四爪,朝她扑去。 大事不妙!宁拂衣眼前一黑,因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苦苦寻主而不得的白麟! 哪个杀千刀的没看好它,让它独自跑到此处来!宁拂衣忙跳到白麟面前,伸手攥住它腋下皮毛,死死将它拖住。 “苏陌!快回房!”宁拂衣转身冲苏陌叫道,随后右脚一伸踏入土中,用身体拦着白麟,在它耳边小声叱骂,“白麟,褚清秋她现在认不得你,你快点离开,若是将她吓死了你便是噬主的罪兽!” 然而白麟思念主人心切,哪里能听得见她说话,四只巨爪疯狂捣腾,从喉咙中发出呜咽。 但那外貌实在粗犷,看在苏陌眼中便是要吞人的怒吼,惹得她惊恐上身,泪水涟涟。 她此生最怕的两样东西,一个是怨灵鬼怪,另一个便是这凶猛的大虫,当年爹娘便是被这东西吞食得尸骨无存,只寻见几块鲜血淋漓的断指。 如今却又见着这东西,难不成是十年前的祸害又找上门,要对她赶尽杀绝? 她这边抖如筛糠,那边宁拂衣已经撑不住了,偏偏她又被封了仙力,干不过一只发疯的神兽,被白麟一爪子掀飞到了苏陌脚下。 宁拂衣心中将粗话都骂了一遍,逼不得已准备强行突破封印,然而手诀才做了一半,便见身上连滚带爬扑过来一个柔弱身影,那身影明显吓得几欲昏迷,却还是努力伸长臂膀,像护雏的鹰鸟般将她拦在羽翼下。 “滚!开!”苏陌阖目大叫,夹杂着哭腔的勇敢让宁拂衣顿时僵住,心乱得如同断线的璎珞,心绪散落一地。 白麟只听褚清秋的话,如今愣愣停住,硕大圆润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往前凑了凑,发出粗犷的嘤嘤声。 苏陌又尖叫道滚开,白麟便用爪子捂住脸,跌跌撞撞往后退,它屁股撞坏了院墙,还绊了一跤。 最后连滚带爬地爬起,伤心地跑远了。 眼见着白虎没了身影,苏陌方才积存的勇气便尽数消失,她脚一软跌坐在宁拂衣身上,急急忙忙转过去查看她伤口,眼泪雨点一样往下掉。 “你怎么样?受伤了?”她一边擦泪,一边断断续续比划着,眼眶红得堪比那朵盛放的骷髅花。 宁拂衣无言看着她的慌乱,难忍心乱如麻,伸手握住她乱动的双手,脖颈一仰,对准她湿漉漉的唇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白鳞:害害害,关键时刻还得看我老白!! 第100章 逾距 这一吻虽如蜻蜓点水,碰到便离开,但足以让两人内心同时陷入轰鸣。 泪水淡淡的清咸味萦绕鼻尖,苏陌四肢百骸如电流涌过,电流从周身汇聚到心里,让她顿时惊慌不已,手脚并用地后退开来。 宁拂衣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伸手拉她衣摆,然而那柔滑布料却同入水的鱼一般从她掌心游出,转眼便越过倒塌的院墙,往山坡下去了。 苏陌落荒而逃,瀑布样的长发在身后波涛起伏,随后大门一甩,隔着一座山坡的宁拂衣几乎都听见了门与门框相撞的巨大关合声。 她慢慢收回手放在心口,用力捏紧衣衫,眼眸低垂,失了神。 另一边,苏陌用力关上房门后紧贴墙壁,眉心有些烫得发疼,她手忙脚乱寻出面铜镜迎着光对照,待看清自己一脸的红晕后,又用力将镜子扔回远处。 咚的一声巨响,她听不见。 方才被大虫吓到的恐惧已经被慌乱所代替,苏陌用力摸了几下脸颊,却没去擦掉唇上的触感。 女子的吻比她本人看上去,要更为温柔,好像春天躺在院中小憩,醒来时落在唇上的那瓣花瓣。 香香的,热热的。 愣了一会儿,苏陌忽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回味那吻的味道,便又捂着脸在房中转了两圈,没好气地用力坐于床榻。 然而思绪却已然变得黏黏腻腻的,并不受她控制。 爹娘在世时曾想过为她寻个不在意她胎记的好人家,然而阴阳眼于人们眼中几乎同恶鬼无异,在试探了几人的反应后,他们终于打消了这般念头。 而苏陌自己也从未对此有过妄念,爹娘在世时她只想好好学医术药理,想着往后多救些人赎罪,能让下辈子过得好一些,而爹娘去世后,她又日日为了还清借债而奔波,不曾有功夫多想。 何况她这般条件,连愿意接近她的好人都无几,秦啸然那厮也只是无意中瞧过她那半张脸,这才动了心思,她从不将其当真。 所以就算她发现自己越发依赖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她也从来不敢往其他方面多想一分一毫,更何况她还是个同自己一般的女人。 所以就算偶有悸动,但二人间却总隔着面虚无的墙,从不敢逾越。 然而女子方才的举动,却是在她猝不及防之际,挥手将墙四分五裂。 正在苏陌心乱如麻之时,脚下窗棂透出的光斑却忽然明暗闪动,她倏地抬眼去看,却是只通体雪白的白鸽,正拿脑袋铛铛铛撞着窗子。 她连忙起身将窗户打开,白鸽便晕头转向飞到她指尖落下,规规矩矩翘起了一只脚。 苏陌小心地取下白鸽脚边的信筒,打开看了其中字迹,眉眼带了些喜色。 随后站在窗边平静了会儿,才戴好面纱打开门,快步走向镇子。 镇子虽然小,但并非雨季时却还算热闹,河岸两边烟火纷扰,开了不少茶馆,几个闲人坐在遮阳的罗帐下,就着和煦的风饮茶。 苏陌面纱轻荡,一手遮着骄阳走到河岸尽头,熟门熟路地入了家书嗣,书嗣中人影稀少,也没人在意她,于是她拎起裙摆,无声上了二层。 二楼是住人的所在,进门便墨香缭绕,一人坐在窗边就着天光诵读,抬眼看她进来,愉悦地放书起身。 “我等你许久。”那人是个女子,年岁约莫同苏陌相仿,一举一动带着文人的端庄,同茶香浓厚的长街格格不入,“喝茶否?” 苏陌摇摇头,急急比划:“鸟儿呢?” “哇,我们一年不见你半分都不问候,只顾着你的鸟儿。”女子含笑摇头,转身从窗外取了个鸟笼,抬手递给她。 “我此次去京城寻了那什么名兽医,但人家说你这鹦鹉本身寿命便不长,能活到这个年岁已是高寿了,他用些药喂了下,说最多再活一载。”女子笑容淡去,惋惜地伸手进笼缝逗了逗。 笼中是只通体明黄的鹦鹉,嘴巴是青色的,呈现漂亮的弯钩状,看见苏陌后,激动地振翅扑腾起来。 苏陌眼中闪过哀恸,不过很快散去,连忙将笼子打开,让鹦鹉跳上肩膀。 “一载也好。”苏陌莞尔,随后歪了歪头,让鹦鹉在她耳边蹭着。 “总比没有好。”女子笑笑,坐回椅子,重新拿起了书册。 苏陌和鸟亲近完,小心地看向她,指尖轻摆:“你如何?考取功名了?” “怎生可能,我虽入了会试,然而考了一半便被发现了正身,当场被赶了考场,若不是那文官大人看我文采斐然动了惜才之心,你我恐就是于牢狱相见了。”女子云淡风轻地笑谈,仿佛此事于她而言不过尔尔。 “哎,我就想不通既同为人,为何这女子就算再有才也不能策名就列,我乃乡试第一,他们却说赶就赶。”女子用书敲了敲脑袋,但面上却并无挣扎之色。 苏陌沉默半晌,复又抬手:“那你往后如何?” “此处不留我,自有留我处。”女子晃了晃发髻,念书般道,随后展颜,“我打听到遥远的岐国并不限制女子入仕,且那里的皇帝便是女帝,所以今年过后,我打算到岐国去,不信便考不取这功名。” “岐国?”苏陌睁大双目。 女子点点头,不再多说,却忽然注意到了什么,歪头盯着苏陌看。 片刻后抬眉:“我怎觉这次回来你变化甚大,神色间的畏惧少了,我离你这般近你都不躲?” “要知你我虽年幼相识,但你向来少言寡语满身戒备,不像如今这样平和。”女子往前又放下书卷,探究地打量。 苏陌被看得想起方才那一幕,面纱下的皮肤再次升温,好在有了遮挡,不会被发现。 她垂眸纠结了会儿,她自幼不见人,只能在院子里自己研究花草,唯有隔壁院子的少女偶尔爬上院墙,同她说几句闲谈。 她虽从来不理,但架不住对方太过执着,便偶尔用手语回上两句。 她起初以为对方看不懂她手势很快就会厌倦,谁料少女过几日竟自学了手语,同她说得更起劲了,久而久之她们便也算得上熟稔,她也知晓了少女姓戚,名为戚云楼。 戚云楼同她是个截然相反的人,她洒脱温和,似乎对所有事从无畏惧,对旁人言语不屑一顾。 此人算是她世上唯一相熟的,是个好人。 见她垂眸不语,戚云楼好奇心更甚了,转身去隔壁茶楼要了壶春茶和萝卜糕,端放在桌上:“说说说说,你我多年邻里,算不上朋友也算个熟人,说不定告诉我,我能帮你一二呢?” 苏陌拗不过她执着,只能犹豫落座。 片刻之后,她终于放下酸了的手,害怕地抬眼看戚云楼的反应。 只见戚云楼面色如常,眉头紧锁,写字磨出茧子的手指搭在下颚上,像是思索什么。 她莫不是也觉得此事怪异?戚姑娘虽学识过人,但读的也是古人之道,想必也对这事情颇有微词…… 苏陌想到这里已是满面通红,正欲起身告辞离开,却见戚云楼掌心重重拍上桌沿,抬头便是满面春色:“起初听你所言以为对方无礼,如今看来你又确实对她不同?这姑娘虽是神秘,但看着像是个好人,若你真的对她动了心思,大可一试呀!” 苏陌愣了愣,不由松开被捏皱了的衣角,抬手摇头:“可,可我这般身世,当年那道士又说我活不过二十三年,若我真的……岂不是害了她。” 戚云楼笑笑,摆了摆手:“你同我爹娘似的,想做一件事时总畏首畏尾想得太多,我呢与你们不同,从不爱杂以待事。” “这事对方确实无礼在先。你若排斥她,方才便直接给她一巴掌。你若不排斥她,便将你心中疑虑同她言明,她若介意自会离去,她若不介意,那便不是皆大欢喜。” “你将心思瞒着对方,便是难人又难己,何必如此。我知晓你就是个爱为人考虑的性子,但做人自私一点,有时候并非坏事。”戚云楼也不算苦口婆心,只是玩笑般说。 苏陌眨了眨眼,似是纠结。 “苏陌,其实我第一眼看见你,便想同你结为至交好友,只是你从未给过我机会。”戚云楼笑得如春日灿阳。 “或许世上真有缘分一言,又或许我总觉得,你比外表上坚韧勇敢许多,活得像棵山间劲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 天色黑了,河上过往船只挂了灯盏,在漆黑的水面一盏盏飘过,茶馆们早早关了门,各家饭菜的味道飘出炉灶烟囱,团圆在镇子上空。 苏陌抱着鸟笼从书嗣走出,抬眼望向白云缠绕的苍穹,饭香和河水的清冽气息经鼻入腹,惹得肚子咕咕叫起来。 她摸了摸唧唧叫着的鸟儿,顶着晚风转身,然而心头一跳,看见了对面茶馆旗子下立着的人。 女子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肩上已经潮湿,黑发和黑衣一起安安静静垂落,好像和夜色融为一体。 苏陌顿时觉得紧张起来,她不经意理了理衣摆,鼓起勇气抬腿上前。 “你为何找到此处?”苏陌抬手。 “我怕你有危险,跟着来的。”宁拂衣如实道,她声音很低,“方才是我又逾矩。” 苏陌抬起脸来摇头,她从袖中伸出手来,似是想放入宁拂衣掌心,但快碰到时又畏惧收回。 “我有事告诉你。”她比划。 “嗯,我亦是。”宁拂衣说。 第101章 坦诚 她二人一前一后走过河岸,月光皎洁,将地面青草照出冷色的青翠,直到镇子看过去已同黑暗融为一体,她们才停下脚步。 宁拂衣发现脚下是一片花丛,不知名的淡白色野花点缀在草丛里,像是天上坠落的黯淡的星。 她掌心涌出些细汗,她站在长街上半日,像是把这一世的事情全在脑中过了一遍。 她起初只想护她度过这一世的劫难,让她不至于太过困苦,但她低估了自己心中对褚清秋偏执的渴望,这种渴望将她蚕食了三十年,又怎么能轻易压制。 所以她还是忍不住花心思接近她,装伤,装痛,但方才那个吻绝非她本意,苏陌自己恐惧不已却拼死护她,在那一刻,她头脑仿佛被卷入漩涡般昏眩。 “你先说么?”宁拂衣背对月光的眼睛黝黑若夜空。 苏陌颔首,低头将鸟笼放下。她是正面月亮的,面纱已经解掉,漂亮的脸与月色争辉,胎记妖冶,像是随风舒展。 “我年少之时生了场重病,爹娘寻到一得道道长,替我算了一卦,说是虽能借助丹药续命,但丹药不能改人命格,故而我的命再怎么续,都续不过二十三年。”苏陌平和地慢慢转动手指,像言他人命运似的,娓娓道来。 宁拂衣背着手,在衣衫上擦尽掌心汗水。 “而我今年,正是人世第二十二载。” 宁拂衣虽早听说了传言,却没想到竟仅还剩一年,顿时眼眶发热,不忍再看苏陌含笑的脸。 “我本以为我如往常一样孤独地度过余生,在山上寻个人迹罕至之处掘个坟躺了,便是赎清罪孽。”苏陌努力让神情轻松些。 “但你出现后,我才觉得原来鬼那并非那般可怖,原来我的阴邪之身,也有人并不在意。我也并不排斥你的靠近,在你身边,我觉得很安全。” “故而你白日虽逾越,然我并不气愤。”苏陌越说脸越红,即便月色下都如同熟果。 “可我必须同你言明,若那道长不曾骗我,那我只有一年寿命,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你若是离开,我不怪你的。我也不会难过太久,我还是会同往常一般生活。” “衣衣。”她开口笨拙地说出她名字,将唇咬出血色,小心翼翼地伸手拉住她衣袖。 垂坠感顺着衣衫而来,宁拂衣猛然嗔目,她震惊地几乎麻痹,半晌说不出话。 她习惯了褚清秋的缄默高深,所以从未想过苏陌会如此坦荡,坦荡得让她脸红心跳,先一步乱了方寸。 “苏陌。”宁拂衣过了许久才开口,她声音有些飘忽,像下定了极大决心似的。 “我本就不介意你还有多久寿命,长也好,短也好,我都会陪着你过,你若不愿我在你面前,我也会暗中跟你左右。” “但你既肯开诚布公,我也不愿瞒你。我早就对你动了心思,从几十年前便是,亦或是,几百年前。” “不过那时的你是头顶的月亮,我便是地上偷不得灵药的嫦娥,每每望月都求而不得,我便将那些心思埋在心里,时间久了,便也成了疯魔。” 宁拂衣自嘲地笑笑,笑容生生被苏陌看出了破碎,她后退一步,离苏陌远了些,低下头颅,不去看苏陌干净的眼睛。 “苏陌,我不知晓你信不信前世今生,之前的你并不喜欢我,甚至在很早之前,你厌恶我如同厌恶黏脚的淤泥。我十分恨你,我恨你为何不爱我。” 宁拂衣负手在身后,左手将右手捏得生疼,她讽刺地笑笑:“或许,你觉得我在胡说八道。” 苏陌愣在原地,手不知不觉松开了宁拂衣,她们许久没有再说话,宁拂衣不知在想什么,苏陌则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努力消化宁拂衣所言。 她眼尾不知何时红了,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复又抬起手,指尖有些颤抖:“你,没骗人?” “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起初没想过告诉你,我想一直瞒着。”宁拂衣的发丝被风吹起,月色为她蒙上层清冷薄纱,“但我方才站在河边半日,记起了许多过往,这才改变主意。” “我知晓被信任的人蒙骗在鼓里的滋味,所以我不想骗你。也不想做小人,趁你失去所有之时趁虚而入。”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苏陌,对方似乎难以接受这般事实,腰背僵直,神情恍惚。 宁拂衣笑笑。 “我送你回去。”宁拂衣假意散掉一身情绪,转身往山脚走,然而身后传来花草被踩踏弯折的咯吱声,再然后,两条蛇一样柔软的手臂攀上她腰,将她从后背小心地抱住。 宁拂衣心跳空了一段,待它再恢复的时候,跳得仿佛四海八荒都能听见。 原来抱住一个人的感觉并不可怕,也不会排斥,苏陌走神地想,然后围着宁拂衣转了一圈,转到她面前去,抬眼凑进她视线,看着女子脸颊因她而赤红。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有没有认错人?”苏陌眼神坚毅,手势挥舞地干净漂亮,“你确定那个人是我,不是别人?” 这下换宁拂衣愣住了,她摇首,又点头。 苏陌像是放心了些,又轻轻敲击手指:“那便好了,我知道我喜欢你,你也愿意留在我身边,最好不过。” “我信前世今生,那道长说了,我上一世做了太多罪孽,今生才要赎罪。”苏陌并没有宁拂衣想象中的气愤或是不解,而是面色淡然地努力“说”着。 “你说前世的我不喜欢你,可我 第一回看到你双眼时。“她右手敲了敲心脏在的位置,做出怦怦跳的动作。 明明初次相见的时候,心就在砰砰跳动了。 宁拂衣不敢置信地垂目,又抬头,桃花眼背对着月色,却还是灿若群星。 苏陌见宁拂衣愣住,星眸转了转,忽然又抬手:“若你所言非虚,可否告诉我,我前世犯下了什么样的罪孽?” 宁拂衣心里五味杂陈,既是疑惑,又是兴奋和悲怆,掩唇摇头。 “你没有罪,你是最受苍生喜爱的,最好的人。” “当真?”苏陌眼中更是璀璨,她忽觉周身轻松,犹豫了下,将手放在宁拂衣掌心。 她的手虽有疤痕也粗糙,但那些粗糙疤痕划过掌心时,宁拂衣几乎想要叫出声来。 她欣喜若狂地反手将它握住,低头将人拥入怀里,比前世要低矮的女子身体玲珑温软,像棉絮一样塞满心肺。 “当真。” 苏陌便也回抱宁拂衣,对方的身体柔软滚烫,被那双手抚摸一下背脊便觉得浑身酥麻,身子都软了些许。 “登徒子,登徒子,登徒子……”这时被惊动的鹦鹉从笼子里挣扎出来,围着二人吵闹地唧唧喳喳,打破了此时温情。 苏陌耳朵红得滴血,忙松开宁拂衣,垂手站在月色下,让夜风吹凉满身燥热。 宁拂衣跳动的心也终于和缓,她手一抬便将鹦鹉捏在了手中,低头一看,金黄色的鹦鹉长着圆溜溜的眼,在她手中奋力挣扎,暴躁的模样怎么看怎么熟悉。 “它叫鸟儿,是我出生那日落在门口的雏鸟,我爹觉得同我有缘,便养下来了。”苏陌红着脸颊说。 宁拂衣眼中闪过讶异,随后笑笑,把鸟塞回笼子。 随后欢喜道:“我们回去罢。” ———— 往后的许多日,宁拂衣都觉得如在梦中,若不是只有一年,她甚至想永远沉溺在这一方山坡。 但她知晓不能,找回褚清秋的魂魄只是她应做之事的一部分,褚清秋总有一日会回到紫霞峰,她也必须重归自己,面对往后的血雨腥风。 她还要彻底灭了蓬莱。 所以一年时间,已经是极为来之不易的。 她们二人都小心翼翼地数着日子,那夜之后,她恨不得每日都跟在苏陌身后,清晨随她上山采药,在她的指导下帮她挖药,卖得的银钱多了一半。 萧家的欠债愈发见底,宁拂衣还会打一些野味来卖,换来米面每日加餐。 此举颇有成效,每日虽吃得比不上云际山门的半分,但却有滋有味,苏陌从小瘦削的身体也珠圆玉润不少,尖尖的脸儿都更加健康漂亮。 宁拂衣还为了找了几回大夫,都说她身体康健,并无病患,宁拂衣心中不禁有了希冀,或许缺了一魂不算什么,或许苏陌可以好好活过一生呢。 毕竟一年,实在是太短太短了。 日子马不停蹄地过,很快春风不再,酷暑笼罩原野,太阳日日晒着地皮,惹得青草全耷拉下去,恨不得往干裂的地缝里钻。 宁拂衣今日没有随苏陌上山,而是带九婴办了些事,待回到山脚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她带着一身疲惫落地,整理衣衫后迈入小院,笑着拎起一袋酱肉:“苏陌,瞧我带回了什么?” 虽然苏陌听不见,但她还是习惯每日唤上一句。 她刚敲了敲门,门便吱呀开了,灯火倾泻到院外,她笑意盈盈地张臂将开门的女子搂入怀中,把脸颊放在她脖颈间蹭了蹭。 装作疲累万分道:“一日不见,你可想我?” 若是往常,苏陌早已张开双臂回抱她,但今日却十分不同,她仿佛回到初见之时,受惊般用力推开宁拂衣,急得已经学会的话语都说不清晰。 “衣衣,别,有人……” 听见有人二字,宁拂衣这才恢复了敏锐,不同于苏陌的香味钻进鼻腔,她连忙抬起头,待看清桌边围坐着的面庞后,她两侧脸颊顿时红了个均匀。 但却并没放开苏陌,反而宣告似的牵着她手,十指相扣。 “多日不见,你怎么也学会了坏心思,偷偷闯入家门不说,还不让我发现,专为看我笑话不是?”宁拂衣勾起一侧唇角,反手将门关上,落下结界。 这些日子她一直没向苏陌刻意隐藏什么,但为了她不被牵扯进前世的事情,也依旧扮演好一个凡人,苏陌也并没有过多询问,二人一直这般颇有默契,珍惜不多的时光。 “你冤枉我了,我不过是经过此地,寻你不成,被留下用膳了而已。”江蓠笑得靥窝深深。 她说话时眼神不住往二人牵着的手上瞟,一副满心惊涛骇浪,却欲言又止的模样。 旁边三人则眼观鼻鼻观心,头都不敢抬。 “怎么,几月不见,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宁拂衣见她们尴尬,自己反而自在起来,拉着苏陌坐在她们对面,含笑道,“喜鹊。” 穿了身素白布衣的喜鹊紧张抬眼,待看到宁拂衣后又连忙将头低下:“主人。” “我仆从。”宁拂衣冲苏陌解释。 “主人。”寒鸦自知没拦住江蓠,头都没敢抬。 “亦是我仆从。”宁拂衣介绍,眼神扫过寒鸦时,惹得她鸟毛险些炸起。 苏陌还是有些怕生,所以一直依偎着宁拂衣,将她当个救命稻草似的不肯远离,惹得三人不知该往哪儿瞧。 喜鹊和寒鸦倒还好,最多便是在传闻里听听褚清秋的名号,江蓠却是不同,她亲眼看过褚清秋平日里寒气逼人的模样,如今不仅幻灭感扑面而来,也抽空担忧起了自己的性命。 若是往后褚清秋记起来了,不会杀人灭口吧?看个笑话将命看进去了,颇为不值得。 想到这里她忽然打了个哆嗦,端庄起身,理理披帛:“既然天色已晚,我等便不叨扰了,改日再来寻你。” 说罢,她迈着莲步开门,踏出去后便撒腿就跑没了影子,喜鹊寒鸦二人亦是,跑得比飞得都快,很快四周便只剩了唧唧虫鸣。 宁拂衣摇摇头,转身看向苏陌,她好奇地趴在椅背上盯着窗外瞧,断断续续道:“她们,跑得,真快。” “抱歉啊,我不知晓她们会打扰你。”宁拂衣伸手将苏陌额头垂下的碎发别到耳后,温声道,“你莫怕,她们都是好人。” 她平日离开都会叫寒鸦暗中保护苏陌,不曾想江蓠居然冷不丁地来了。 不过江蓠在也好,毕竟一年已然过半,有位医仙在,总归踏实些。 苏陌摇摇头,声音琴音般悦耳:“我,不怕。” 苏陌本来就看得懂唇语,所以学起说话来并没有那么难,如今虽然结结巴巴,但日常的一些交流却是可以办到了。 宁拂衣伸开手,苏陌自然地靠进她怀中,宁拂衣便抬手替她脱掉短靴,让她能把腿蜷缩上椅子。 苏陌很喜欢这般团成一团搂着女子的腰,这样被抱住的时候,会觉得整个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心安极了。 宁拂衣见她鞋底有泥,便知晓她又独自上了山,却也没责备,而是将手伸到她膝盖下轻轻一抬,让她腿放于自己腿上。 这些日子苏陌沉了不少,摸着肉多了些,但总归还是个清瘦的姑娘。 感受女子的手在自己双腿按着,苏陌舒服得软了身子,将脸靠在宁拂衣肩头。 “衣衣。好想,一直,这样。”她轻声说。 宁拂衣顿了顿,随即点头:“会的。” “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苏陌又道。 她最近总问这个问题,像是患得患失,宁拂衣知晓她在想什么,于是耐心地清晰回答:“嗯。自然。” 苏陌得到了答案便放心了,眼睛慢慢闭上,困倦将她包裹。 “苏陌,明日我还得离开,这次恐怕要两三日。”宁拂衣虽然实在不忍,却还是开口。 已经快要睡着的苏陌忽然睁眼,清澈的眼中恢复清明。 她愣了愣,嗯了一声,没有多说:“好,我,等,衣衣。” 这几个月宁拂衣将魔族的事情能推便推,全交给了九婴和商仇他们去做,但如今这件事关乎蓬莱,极为重要,她不得不亲自前往。 “对不起,说好陪你的。”宁拂衣叹了口气。 “我,又不是,孩子,不用你,每日陪着。”苏陌微笑,她盯着宁拂衣凤目看了会儿,忽然阖目凑近,指了指水光润泽的红唇。 “亲我。”她这话却不磕巴了。 第102章 求偶 双唇在灯火下柔柔绰绰,隐约嗅到淡淡的药草香,宁拂衣嗓子眼有些干涸,她无声吞咽口水,偏过头俯身。 触感清甜柔软,让宁拂衣想起儿时吃过的麦芽糖,尝到滋味的她不由得更深入一些,听得浅浅咛声从口中传来,掌心抚上她双肩。 其实这么多日子以来,她二人都是很相敬如宾的,日常接触最多的只是陪伴而已,如今苏陌却忽然踏出一步,让宁拂衣心神荡漾得没了边际。 苏陌太柔软了,不是柔弱,而是那种柳絮一样,随时会消失在风中的柔软,宁拂衣不敢对她暴露自己哪怕一点的疯鸷。 苏陌则脚趾蜷缩,又慌又怕,她还是很不喜同人接触得如此之近,浑身紧张地发抖,放在女子肩上的手不由加了力道,掐得宁拂衣倒吸口气,从她唇上离开。 二人的呼吸都快了些许,宁拂衣低头看向苏陌紧闭的双眼,笑了笑,左手箍着她腰,右手将她凌乱的发丝抚平。 “别怕。”宁拂衣轻声说,她再次低头,这回浅尝辄止,灯火的流光浮跃,虫鸣声声震耳。 她的吻深深浅浅,慢慢融化苏陌眼前的戒备,她身子不再绷紧,渐渐软了下来,水一样落在宁拂衣臂弯。 她从没体会过这种感觉,手臂一时没了力气,掉落在自己胸口,又被宁拂衣捏起,从指尖到掌心慢慢握住。 一吻尽了,眼前蒙上泪雾,灯火朦胧许多,苏陌愣了很久才回神,掩面从宁拂衣身上滑下,打手势不肯看她:“天色不早,我回房睡了。” “苏陌。”宁拂衣则靠在椅背上,伸手捞住她手臂,“今晚同我一起罢?” 苏陌看向捞着自己手腕的骨肉均匀的手,唇上触感再次涌于心间。 她最喜欢女子的手了,白如玉骨,筋肉匀称,好像有人特意雕琢过。 指甲莹润透明,像十片粉白花瓣贴在指尖,干净整齐。 “我只是想让你多陪陪我。”宁拂衣将头靠着椅背,抬眼看她,凤目哀求。 苏陌耳根子软,对她的要求更是一句都难以抵抗,故而虽是忐忑,却还是停下脚步没有再动,看着女子起身收拾。 女子床榻亦很整齐,身下垫着蓬松垫絮,垫絮上盖了竹席,席上又铺着绸缎褥衾,左右宽阔,足以容纳两人翻身。 二人梳洗完毕,皆换了中衣躺下,宁拂衣怕夜里风凉故而睡在外侧,她抬手将灯熄了,规整躺好。 苏陌应该也躺得规整,二人只有手臂相碰,在夏夜里有些燥热,但即便身上有了汗水,却无人移开。 两人的味道在床榻上空混合,最后凝聚成独特的香味,彼此都有些昏眩。 宁拂衣强行合眼,但脑中却瞬间容纳了百川,连不知多远外的犬吠都能听见。 要不掐个瞌睡诀算了,宁拂衣想。 苏陌很明显也不曾睡着,她整个人紧绷得如同木雕,双手交叉放于胸前,随呼吸起伏。 宁拂衣想提醒她这样睡容易梦魇,但苏陌听不见,她便只能伸手把她双手移到小腹,触碰那腕子的刹那,苏陌整个人都震颤一瞬。 待察觉宁拂衣只是纠正她姿势后,苏陌便羞赧得周身发烫,往靠墙的方向挪了挪,贴着冰凉的墙壁,才觉得温度缓缓散去。 宁拂衣轻轻呼气,刚要施法让自己入睡,却感觉苏陌忽然碰了碰她手臂,她心弦顿时颤动,翻身打算搂她,谁知听见苏陌开口。 “我,如厕……”苏陌红着脸说。 “哦,哦……”宁拂衣连忙翻身下地,给她让出位置,看着苏陌纤瘦的身影逃入夜色。 宁拂衣颇有些哭笑不得,她撑着身子坐起,屈膝靠于床柱,等待苏陌回来。 过了不知多久,门终于再次打开,苏陌沾着露水踏入洒落的月色,又反手将月色挡于门外。 伴随着衣衫摩挲的窸窣声,苏陌重新爬上了床,宁拂衣却忽然伸手扯她衣袖,苏陌便毫无抵抗的,顺势倒于她肩头。 发出几声轻笑。 “你,笑,什么?”宁拂衣被她笑得做如针毡,在昏暗的屋中打着手势。 “笑你,傻。”苏陌说。 宁拂衣闻言,伸手去挠她腰上软肉,苏陌在她怀里无声挣扎,二人玩闹得床铺咯吱直响,没一会儿便都冒出汗来。 苏陌本想也挠挠宁拂衣,却怎么摸都是衣衫,最后扯着衣衫一拽,二人便倒在床上,身下床铺柔软,像躺进云端。 宁拂衣笑了笑,手一松躺进苏陌怀里,头枕着她肩膀,将她杨柳样的腰肢抱了个满怀。 “方才你说若是一直这样多好,我也觉得。” “待你醒来,这些日子无论你记不记得,都不会认了罢。”宁拂衣透过罗帐,看向窗外月影呢喃。 “你在,说,话吗?”苏陌看不见她口型,只察觉了拂过气息,便低头问。 宁拂衣摇头,她抬起苏陌的手臂,从她臂间钻了出来,拉着她手重新躺好。 “睡吧。”她说。 这三十年本来四海升平,然今年却有些不同,许久未降临的旱灾逐渐席卷人界,天上的雨越落越少,乌云好像不复存在了,自打入夏后,便几月没有出现。 宁拂衣天不亮便被热醒,她擦掉汗水起身,苏陌还在睡着,眉宇紧皱,胸口衣衫被汗水打透,牢牢贴着肌肤。 宁拂衣偷偷施法让屋中清凉,见她神色平和后,这才低头落下一吻。 随后穿衣出门,踏出门槛那刻,身后空气倏地变形,已然形成结界。 九婴已经在门外打着哈欠等她了,三千柔丝随风起落,手中抱着什么,半坐在低矮的院墙。 “都两日不曾歇息啦,同你结契真是命苦。”九婴抬手擦掉因困倦而渗出的眼泪,绣鞋在晨风中晃荡。 宁拂衣走到她面前,往她掌心酣睡的鹦鹉头上弹了一记,鹦鹉顿时直起爪子扑腾。 “登徒子,登徒子……” “你就没教她说点别的?”宁拂衣遮了遮耳朵。 “我帮你养着它便不错了,吵得我一个头两个大。”九婴抬手捏住鸟嘴,便将气鼓鼓的鹦鹉噤了声。 鹦鹉见嚷嚷不出来,便重新卧下,用鸟嘴梳起了羽毛。 梳着梳着不慎揪下片青黄相间的,鹦鹉叼着羽毛愣了一会儿,忽然扑腾翅膀飞起,将羽毛插在了九婴头上。 九婴蹙眉摸掉那枚鸟羽,嫌弃地扔进风里:“它这是做何?” 宁拂衣耸耸肩表示不解,这时蹲在院墙外许久的寒鸦忽然幽幽道:“求偶。” “求什么?”九婴一愣。 “求偶。”寒鸦又重复,她摸了摸头上乌发,“此乃我们鸟类的天性。” …… 九婴拈着兰花指扒拉头发,又抬脚将羽毛踩进杂草,随后摇摆着身姿走了。 宁拂衣似懂非懂地颔首,低头看着正伤心站在羽毛边的鹦鹉,嘴角展了展,随后嘱咐寒鸦。 “你同喜鹊护好苏陌,哪怕有一丁点异样,都要即刻告知我。” 看着寒鸦正色颔首,宁拂衣这才放心,衣袍猎猎的同时化作流光,消失在微白的天光下。 此事虽同蓬莱有关,但她和九婴却并没有往蓬莱的方向去,而是去往了六界之外的一阐海。 一阐海乃开天辟地时遗落之海,位于南海以南,此地没有灵气天光,不生草木,任何仙魔精鬼到了此地都入飞鸟入水,无计可施。 所以因着这样的特性,此处曾作为神界最坚不可摧的牢狱,关押了不少堕神堕仙,后来随着神界覆灭,一阐海再次沉没,已有千万年不被人记起。 宁拂衣化出把巨伞抵御铺天盖地的风沙,踩着一地碎骨往波涛中走去。 “这蓬莱的胆子还真是大,居然敢将牢狱立于此处,真当自己是神族不成?”九婴猫着腰躲在宁拂衣身后,一边吐着口中沙砾,一边扯着喉咙道,“你确定我们要下这一阐海?” 宁拂衣没说话,只打了个手势表示肯定,随后艰难站定在一处风沙中耸立的巨石下,扬手收了巨伞,这下风沙和冰寒的海水尽数往脸上飞,任是巨石都挡不住。 “这个天杀的蓬莱右使跟了天瑞帝君几千年,可是个极为刚正不阿之人,我们要策反他谈何容易?”九婴后背死死抵着巨石,听着震耳的海浪声心生恐惧。 毕竟是当年关押堕神的地方,连神都能震慑。 “关前刚正不阿,我不信他被蓬莱关在此处两千多年,还能有多刚正。”宁拂衣冷笑着在地上寻了个比头还大的石块,挥手化出绳索缠绕,随后将另一头绑在了自己腰间。 “欸,你这是何意……”九婴转身想逃,被宁拂衣一把拉住,死死拽在手里。 随后她半分都没犹豫,一手举着巨石一手拉着九婴,于风沙中纵身而起。 随即半天高的海水溅起,她二人眨眼入了海,入海的那一刻便如同冰针刺骨,周身立即冻上层冰霜。 一阐海能够洗去一切伪装和仙术,宁拂衣变化多年的容貌于海中中化为原样,瞳孔转为常人,高耸的眉骨落下,刀锋般的五官逐渐柔和,唯有凤目形状未变。 石头拽着她们急速沉没,在冻成冰霜之前落出海水,重重跌进干枯的珊瑚林。 离开海水之后,身上寒霜终于解冻,九婴噗地吐出一口海水,在干燥的泥沙中干呕片刻,这才想起宁拂衣,将她拽出珊瑚林。 “不愧是传闻中的一阐海,这么洗了一遭,骨头缝里的渣滓都干净了。”九婴打着哆嗦起身,往周遭看去。 这下面与海底无差,到处都是沙砾和礁石,一切都呈现干涸之貌,地上掉了许多鱼骨和没了水分的鱼干,海沙积厚,浓重的腥味令人作呕。 头顶是静谧的一阐海,海里只有海水,半尾游鱼都不见。 宁拂衣阖目发抖半晌,才无声起身,蒸干身上盐水,从一念珠中拿出两枚面具。 在一阐海的海水里是不能使用任何力量的,亏得她和九婴提前吃了避水丹,不然要比如今还难受些。 这无妄海底没有任何生灵,也没有任何灵气,除去体内的仙力外不能修炼,运功时也体会不到周身气流。 一个词概括,就是干枯。 海底牢狱并不难找,只需朝着唯一有生灵气息的地方去便是了。 “什么人……” 她们刚看见一面高耸入海水的岩壁便听见怒喝,但这怒喝只发出一半便戛然而止,一个银白甲胄的仙将应声滚落在她们脚下。 宁拂衣抬了抬脚,看向迎面朝她半跪的另一仙将。 “堂主。”那仙将声音沙哑尖细,“此处已然打点好了,那蓬莱右使就在此处。” “好,你不必跟来了。”变了声的宁拂衣开口,随后和九婴一起走入岩壁下的山洞,洞中黝黑,洞外是海底昏暗的波光。 走过山洞,宁拂衣抬头望去,脚下是一长串石阶,石阶一阶一阶高高垒砌,最后停在几丈高的半空。 数根冰水化成的锁链从海中垂落,锁链尽头皆穿入一人体内,手腕,腰肢,都被冰寒水链上了锁,斑斑血迹冻成寒冰,层层附着于肌肤。 海藻似的打卷的长发垂落到地,四肢骨肉紧实,但苍白没有血色,看去同死人无异,胸口腰间围了两块鱼鳞状的布,算是遮挡。 眉眼清秀,薄唇色浅。 “这是男人还是女人,我为何看不出来?”九婴将头凑到宁拂衣耳边问,“说是女人吧,什么都没有。说是男人吧……还是什么都没有。” “不是男不是女。”宁拂衣不动如山地立着,面具下凤目含光,“是鲛人。” 第103章 归家 “鲛人?”九婴挑眉再次看向半空,饶有兴味地细细端详,“都说这鲛人一族久居海底从不面世,我也是第一次看见。” “蓬莱右使居然是只鲛人,鲛人天性纯洁澄澈,怎么就和蓬莱那些渣滓扯上了关系。”九婴神情颇为唏嘘。 宁拂衣没再多说什么,她双臂伸开飞起,又衣衫簌簌落下。 离那鲛人近了,便更能将他看得清晰,那样貌虽不算精致,也并不足以惊艳,但看过去五官朦胧,没一会儿就让人有些失魂。 宁拂衣移开目光,拍了拍手。 又过了会儿,那鲛人才动了,海藻般的发丝似是随水荡漾,双目缓缓睁开。 那眼睛难以用言语形容,比宝珠要多三分彩,比星辰要少七分光,柔雾蒙蒙,放在他这张不出众的脸上,瞬间便将之衬成了天姿国色。 那眼神落在宁拂衣漆黑的面具上,无声张口:“何人?” 宁拂衣往他唇中看了眼,舌头还在,那便是被毒哑了嗓子。 好一个蓬莱,好一个天瑞帝君。 “在下憷畏堂堂主,听闻蓬莱右使被关押在此处,特来拜会。”宁拂衣张口,变粗了的嗓音回荡在广阔的海底。 那双眼睛盯着她看了会儿,嘴角歪了歪,讥诮地重新靠上手臂,不再理会。 宁拂衣早料到他这般反应,没有在意,而是自顾自开口:“蓬莱右使,天性刚正,智谋过人,是天瑞帝君最为忠诚的部下,然两千多年前犯下罪孽,被帝君打入一阐海……” 那双眼睛又睁开了,波澜不惊地看向宁拂衣。 “过来。”他用口型说。 宁拂衣上前两步,距他只剩半臂之远。 “我有话同你说。”鲛人再次张口,眼底如深海,氤氲着白色雾气。 宁拂衣仿佛透过海水看见了海底被漩涡搅起的白沙,她沉默片刻,再次凑近。 当耳垂感受到鲛人呼气时,她便淡淡抬手,偏头躲过他忽然张开的一口银牙,让他咬住了手腕。 鲜红的血顺着他嘴角淌落,鲛人情绪微动,看着被自己咬住的纤细腕子,缓缓张口。 宁拂衣便将手收回来,仿佛抖水一样抖了抖滴落的血,重新后退站好。 “现在能听我说吗?”宁拂衣轻笑。 鲛人低头,沾了血的嘴唇红光泽泽,朦胧的脸带了些血气:“憷畏堂,我未听过。” “你理应没听过,毕竟在这不知几万里的海底,应是听不见那些琐事的。”宁拂衣低头包扎伤口,“你只要知道,我是憷畏堂堂主,而我痛恨蓬莱。” “为何。” “将我未做之事公之于众,因我未犯之罪伤我亲朋,逼得我困于暗处,不得不隐姓埋名,苟且偷生,你觉得,该不该恨?” 鲛人不言,却动了动指尖。 “你呢?到底是什么样的滔天大罪,值得将你困于海底两千年,还……”宁拂衣看向鲛人的喉咙,看得他光裸的肩膀佝偻一瞬。 “可你连样貌都遮遮掩掩,我又如何能信你?”鲛人抬眼。 “你误会了,我来并非是让你信我的,而是来,救你的。”宁拂衣并不为之所动,也没有摘下面具,“我的确需要你相助,但如今的状况,我觉得你更加需要我。” “你答应我,我就帮你,你若不应,便当我从未来此,你我依旧萍水陌路。” 鲛人浅色的睫毛颤了颤:“何意?” “你被遗忘在此处两千年,不觉得近日看守之人越发多?因为蓬莱缺了你便如缺了半边臂膀,他们想要你继续为他们所用。”宁拂衣娓娓道来。 她转身背对鲛人,面向闭塞海底,和面前压抑如棺的崖壁。 “你或许还抱有侥幸,觉得蓬莱能够放你一马,让你重归仙台。可那帮老狐狸最为谨慎,既囚了你两千年,又怎会放虎归山?” “所以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让你如何彻彻底底成为他们的傀儡,稳赚不赔。” 这番话说得鲛人双拳紧握,几次张口发不了声,唇上血色越发艳目。 宁拂衣说完才转回去,衣袖缓缓荡起,如同漆黑蝶翼。 鲛人这才停了眼中风云变化,眼中憎色晃晃:“你能如何帮我?” “我能在此处安插细作,在蓬莱便也能,但那老狐狸实在谨小慎微,细作安不到他眼底下,我这才想到了你。” “他不信任何有头脑的人,却不会不信他偷换记忆,亲手造出来的傀儡。”宁拂衣摸出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 “你把记忆给我,我保你不做傀儡,如何?” 海底波光流过面具缝隙,照出她眼珠剔透。 “你要我做细作?”鲛人嘴角轻扬,口型放慢,“可我从不说谎。” 宁拂衣摇摇头,目光惋惜:“从不说谎?可你已经不能说话了。” 鲛人一愣,面色生晕,半晌没再开口。 “九婴,上来罢。”宁拂衣在脑海中道,随后香风四起,妩媚女人落于她身侧,抱着手臂打量眼前被捆缚的鲛人。 “我还是头一回见鲛人,你说他们到了要生出性别的时候,是一夜之间长出来,还是……” 鲛人冷冷看了九婴一眼,九婴笑眯眯地看回去。 “我给你记忆。” 鲛人张口,他挪动脚趾:“但在此之前,你可否帮我一事?” 宁拂衣见他终于松口,心弦也舒缓许多,语气温和了些:“说罢。” 鲛人垂眸:“我立了两千年,有些乏累,想歇歇。” 歇歇?宁拂衣看向他通红的脚趾,又看向那些穿过身体,覆盖冰霜的水链,没有多言,抬手从掌心涌出粉色仙光,如数条长练与水缠绕。 随后低呵一声,双手用力垂下,便听得海溢生四起,如怨鬼嚎哭,与此同时水链被拽出海底,缓缓垂落。 终于没了海水的吊挂,鲛人身体顿时下落,宁拂衣示意九婴去扶,然而九婴抬头装作没看见。 宁拂衣只得自己上前,隔着衣袖搀扶其腰,便见磷光灼灼,那双纤细的腿不知何时并在一处,化成条灿烂鱼尾。 末端薄如蝉翼,好像顺着水流摇摆,宁拂衣被这美丽的尾巴惹得有些入神,不过很快便抽回思绪,轻轻把他放在地上。 鲛人平躺着,感受千年未化出的鱼尾,看着头顶一阐海中浮动的日光,恍惚间,几颗珍珠啪嗒滚落。 “拿去吧。”他张口,“记忆。” “不要骗我,我经不起了。” 宁拂衣见状涌上几分感慨,她挥手将珍珠装入瓶子,谨慎收好,随后挥手摘了面具,净白玉颜暴露无遗。 “宁拂衣。”她笑笑。 鲛人愣怔看着她容貌,鱼尾卷起。 “云客。” ———— 再出了一阐海后,宁拂衣被冻得浑身发抖,待逃出海边风沙,她几步坐在礁石上,哆嗦着给自己解冻。 九婴则神色如常地走过来,帮她掸了掸身上冰凌,诧异道:“这海水于我而言不过冷了些,怎么到你身上却如寒冰似的,大不相同?” 宁拂衣嘴唇泛起青色,她拧掉裙摆上的水,让其化作白气升腾。 “一阐海关的是堕仙,是妖魔,你乃神兽,自是不怕。”宁拂衣往自己脚下生了团火。 “你也不是魔呐?”九婴话音刚落便双目圆睁,顿时也不顾优雅,上前蹲下,“还是说,你体内魔树又……” 宁拂衣没有反驳,伸手烤火:“行了,你快帮我问问,苏陌如何?” “哦。”九婴伸手化出片青羽,写了几个字,又将其收起。 “寒鸦说她好着呢,还忙活着给你做养身的药丸。”九婴揶揄地戳宁拂衣的脑袋,“真是腻歪。” 宁拂衣晕出笑靥,正巧衣裳干了,起身便返程,眨眼飞出几里。 九婴急忙起身,踏光而行:“等等,你话说一半怎么不说了,那可是魔气,你可别乱来!” 一阐海离着镇子实在遥远,尽管她二人脚程极快,来去却还是超过了三日,好在宁拂衣一直同寒鸦联系紧密,知晓苏陌一切如常。 有苏陌在的日子,宁拂衣头一次体会到了何为归心似箭,脚下山河都匀不出眼色去看。 终于在翌日的黄昏看见胭脂盒一样的镇子,伴着落日霞光落地,撒腿狂奔,裙摆在身后飞扬,吹来的晚风令人畅快。 她猛地推开房门,然而房中昏暗无人,她正心头一紧时,蹲在窗下抓虫吃的鸟儿忽然唧唧喳喳开口:“河边,河边,河边……” 宁拂衣转身跳出门槛,声音散入暖风:“多谢!” “登徒子,登徒子,登徒子……”鸟儿再次扑腾。 宁拂衣将鸟叫虫鸣都甩在身后,任由云鬓凌乱扫过脸颊,她老远便看见栈桥上呆坐的背影。 大喊不成,从地上捞起块石子,远远扔进苏陌面前的水里。 溅起的水花惊扰了她,苏陌仓皇起身,转身发现是女子后,顿时喜上眉梢。 宁拂衣亦是笑了,她上前几步张开怀抱,看着霞光万里,千山一色,看着苏陌青衫烨烨朝她跑来。 看着笑容粲然的苏陌倏地抬手,捂着心口怔怔停下。 “苏陌……”宁拂衣瞠目结舌,看着鲜血从苏陌口中涌出,滴滴答答落下栈桥,落入橙红河水。 第104章 彼岸花 天光已经暗下去了,月坠半空,霞彩不再,几颗亮得早的星子懵懂闪烁,远处河水淅淅沥沥地淌。 宁拂衣站在闷热的门外发着呆,她手上还残留苏陌的血迹,此时夏夜干燥,血已经干涸。 小屋的缝隙中时不时透出丹药味,颤巍巍的灯火化作金水,借着缝隙流动。 宁拂衣好像在思索什么,实际却什么都没想,她只是站在原地放空,脑袋里似是被浇筑了满腔蜡油,浑浑沌沌的,有些涨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立着的双足都有些发麻,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面色凝重的江蓠出现在门口,面带疲色,手中捏了几根银针。 “进来罢。”她侧身。 宁拂衣迈步往前走,然而刹那间好像没了腿,身子飘摇,身旁喜鹊连忙搀扶,叹声道:“主人……” 宁拂衣摇头以示无妨,随后跺了跺脚,等酸麻感减轻,才缓缓迈入灯火。 屋中血腥味都被草药压下去了,此时安安静静看不出方才慌乱,苏陌躺于榻上,面色苍白,胸口起伏,细看觉得脸上的骷髅花都淡去许多。 她看见宁拂衣进来,无力地笑笑,随后冲她伸开双手。 宁拂衣便快走几步,俯身投入她双手之间,苏陌顺势圈起手臂,温软掌心放在她背脊拍着。 “苏陌,没事。”苏陌断断续续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吓死我了。”宁拂衣鼻腔发酸,把脸埋进苏陌颈间贴着。 江蓠也没去打扰她们,而是在一旁安安静静整理药瓶,假意看不见。 待酸涩淡去,宁拂衣才起身,拉过苏陌的手握着,冲江蓠道:“她如何了?” 江蓠正要出门说,苏陌却紧了紧掌心,泛红的桃花眼望着宁拂衣。 “就在此处说罢。”宁拂衣冲江蓠笑笑,“劳烦。” 江蓠目光扫过苏陌,惋惜开口:“我寻不出她病状,也没有伤痕或毒害,只是一夜之间心肺枯竭。” “像就要燃尽的长灯,油要尽,灯便枯了。” 宁拂衣并不惊讶这个说法,反而觉得很合理,她点点头:“那她还有多久?” “或许今年年末,或许明年春起。”江蓠转了转指尖药瓶,抬手递给她,“这个能让她死去前,不必受太多衰竭之苦。” 宁拂衣接了,道了声多谢。 “那我先不留了,你们多聊聊吧。”江蓠莞尔,迈步走出房门,替她们关严。 门里便只剩了两人气息,宁拂衣轻挽衣摆,坐下床沿,苏陌则慢慢起身,同她面对面依偎。 宁拂衣正要开口,却忽然觉得耳朵一疼,她吸气出声,笑了。 苏陌牙尖还停留在宁拂衣圆润的耳珠上,她又用了用力,却不舍再咬,吐之出来。 宁拂衣将她从坏中拔起,捏着她后颈用口型道:“你为何咬我?” “我想,让你,记住我。”苏陌离她很近,眼珠左右端详,好似怎么都看不够。 于是双手握住宁拂衣的脸,用力揉了揉,宁拂衣的嘴巴随之偏移,哭笑不得。 “我怎么会忘呢?”宁拂衣也想咬回来,但俯身那刻,怀里的女子便像鱼一样滑走。 “是不是,我死了,她,就能回来?”苏陌声音重了一些,鼻尖泛红。 宁拂衣有些愣怔,顿生愧疚,好像知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孩童,将衣衫捏紧,半晌不言。 最后点点头。 苏陌却浅浅笑了:“那就好。” “好什么?”宁拂衣泄气叹息。 “那我,死了。她就会,回来。你,不伤心。”苏陌连说带比划。 宁拂衣眼泪差点喷涌而出,死死抵着舌尖才止住,她将脸转向一侧,连连摇头。 “你身上还有血,我帮你擦擦。” 宁拂衣起身出门,借着烧水的功夫让风吹清醒了自己,这才端盆进去。 血迹主要粘于脖颈,宁拂衣一点点将污秽擦尽了,回身道:“衣裳也脏了,我去拿新的。” 宁拂衣翻箱找出干净的新衣,那是宁拂衣前几日偷偷用赚来的银子买的,算是镇上能找到最好的布料了,灯火下看,犹如青天下荡漾的碧波。 她再回到床侧,伸手解开苏陌腰间的衣带,将她现下脏污的衣裳褪去,又把新衣穿好。 苏陌羞赧却没阻止,于是待系好衣带,二人眼神都有些躲避。 “足衣也脏了。”宁拂衣开口,她伸手去碰,苏陌却受惊似的缩回双脚,因着退得急,后脑咚地撞上床柱。 宁拂衣顿生诧异,她询问地抬眼,却见苏陌满面晕色,支支吾吾。 “不,不好看。”她用被褥盖住脚尖。 “怎会不好看,你哪里都是好看的。”宁拂衣脱口而出,于是苏陌脸更赤红。 “真的,不,不好看。”苏陌十分为难,但最后还是没能拗过宁拂衣,阖目将足衣脱掉,不敢多瞧。 宁拂衣本以为只是受过伤罢了,便能说几句安慰,谁知待看见小腿以下布满的狰狞疤痕后,脑中顿时传来尖刺的轰鸣。 苏陌见她这般神情,为真的将她吓着了,故而连忙缩进被中,结巴道:“我,我,我说了,不,不好看……” 宁拂衣却眼疾手快将她脚腕握住抽出被褥,顺便将苏陌整个人都拽向了自己,惹得苏陌轻叫出声。 宁拂衣脸色太过阴沉,看得苏陌害怕起来,她瑟缩地抱紧被褥:“衣,衣衣……” “这伤,是何时有的?”宁拂衣开口,她指尖碰过那些好像被刀一遍遍刻过的疤痕,她每碰一下,苏陌就战栗几分。 “生下,便在。”苏陌拉住宁拂衣衣袖,怯声道,“你,吓到,了?” 宁拂衣这才意识到什么,将紧攥她脚踝的手松开,侧身坐在她身边,将人揽进怀中,小心安抚。 “我没有害怕,只是,惊讶。”宁拂衣说着,心疼便溢出了眼角,她依旧盯着那些伤疤,总觉得形状熟悉。 褚清秋有这样的伤口么?她记得没有,在云际山门时她见过她赤足,并未有异。 然以褚清秋的神通,掩盖疤痕却是轻而易举。 这东西就是疤痕,绝不是胎记,可什么样的疤痕能够附着在灵魂上,□□变换还能存在呢? 宁拂衣眼前忽然闪过道白嫩手背上,深可见骨的伤痕,她连忙拉过苏陌右手,对着灯光去看。 一道浅浅的伤疤浮现,没有腿脚那么狰狞,但也还是很明显的。 只是因为苏陌手上本就伤疤纵横,所以宁拂衣平日并无在意。 她知晓了!宁拂衣带着深深的不解抬眼。 是彼岸花。 窗外时夏夜虫鸣,安逸寂静,宁拂衣心中的惊涛骇浪随着噼啪灯火逐渐平息。 她没有急着去探求真相,而是将下颚放于苏陌肩头,用手语在她眼前道:“往后我们不上山了,明日我带你去县里玩,如何?” 苏陌点头,她很快便不计较宁拂衣方才的举动,垂首微笑。 她出生便没出过镇子,去的最远的地界便是眼前那座大山,但奇怪的是,她也并不渴望远处的风景,好像在她心里,什么风景也都不过尔尔。 重要的是,有衣衣陪她。 生命所剩无几的消息好像并未给二人生活带来什么改变,她们互相拥抱着酣睡一晚,翌日宁拂衣起得很早,给苏陌做了清粥饭菜,端在桌上。 待苏陌睡醒后,又将梳洗的盆子捧到苏陌眼前,惹得苏陌惊讶之余,摇头比划:“我是命不久矣,并非柔弱不能自理。” “可除了这般,我不知还能如何对你好。”宁拂衣微笑着将面巾塞进她手,“擦洗完,我们便用膳了。” 说罢,高挑的身影转过身,去准备苏陌要吃的丹药。 苏陌目光随她移动,轻快洗漱完,穿衣下床。 宁拂衣还在一颗一颗数着各种颜色的药丸,苏陌便忽然踮起脚尖,双手从她腰侧环绕,从后背将她抱紧。 宁拂衣感受到了身后的柔软和温热,便在她怀里转过身,低头去衔那红润的唇瓣,苏陌竟也没躲,反而学着宁拂衣探出舌尖,反而逗得宁拂衣喘不过气。 宁拂衣被她吻得气息发软,她后仰撑在桌上,伸手顺着苏陌脖颈往下,苏陌便发出声黏腻轻语,听得人心都湿哒哒的。 这一吻缠绵缱绻,过了许久才分开,宁拂衣唇瓣滚烫,舌尖探出舔了舔,笑得妖冶动人。 苏陌便又踮起脚,在她耳垂小小咬了一口,宁拂衣吃痛轻呼。 “为什么又咬我?”宁拂衣无奈。 苏陌没回答,她朝宁拂衣晃了晃发丝,便转身用膳去了,宁拂衣怀中顿时空荡,恋恋不舍地摸了摸自己。 用罢早膳,收拾好自己,二人便将门推开,迎面看见驾金顶珠帘,五彩画壁的马车停在院门口。 车两侧站着美人两只,白的拿着竹伞斗笠,黑的捧着水壶茶汤,车前立着红衣女人,长臂一伸,笑眯眯道:“请。” 宁拂衣一头雾水,她打量着九婴寒鸦喜鹊三人:“你们这是,中邪了?” “非也,不过是听闻你们二位共同出游,心下同喜,特来服侍。”九婴装模作样将手放在胸前,“请。” 宁拂衣颇有些啼笑皆非,但知晓她们是想让苏陌开心,也没再多言,伸手拉着苏陌上车。 苏陌起初有些惊吓,不过很快便将其抛在脑后,同三人道谢后,放下珠帘。 马车动了,车内宽敞,燃着馥郁熏香,宁拂衣和苏陌并排坐下,对视莞尔。 “这些,都是你的朋友?”苏陌比划。 “嗯,是陪我出生入死的至交。”宁拂衣没有隐瞒。 “我也,好想,做衣衣的,至交啊。”苏陌张口,她将脑袋搁在宁拂衣肩头,含笑道,“可惜,我陪不了你,多久啦。” 宁拂衣嗅着她发丝清香,阖目轻言:“已经是了。” “你不和我,在一起时,是,什么样子?”苏陌忽然好奇起来,不知是否因为珍惜时光的缘故,她活泼了不少。 “是神仙吗?会,法术么?” “不算神仙,我是坏人。”宁拂衣认真道,“法术自是会的。” “我不信,你定是,好人。”苏陌将手指缠绕上宁拂衣的,把玩着那双她喜欢得不得了的手。 想到这双手每每捧着自己后脑的模样,亦或是划过身体的模样,都觉得心里冒出热气。 这么厉害的,这么好的衣衣,肯留在凡间陪她做凡人,她即便现在就死都无憾了。 “这路颠簸,你疼么?”宁拂衣碰了碰苏陌坐着木板的部位,苏陌顿时红了眼下,左右动了动。 确实有点疼。 九婴寒鸦几人毕竟都不是凡人,哪能想到凡人坐马车是需要软垫的,宁拂衣摇头,想脱了衣裳给她垫着。 谁料女子却忽然起身转了个圈,腰肢一软坐在了她腿上。 那触感让两人都一时燥热,宁拂衣抬手拨开道缝隙,让风吹进来,这才觉得好些。 “我怕,你忘了我。”苏陌忽然说,这也是她就算羞赧窘迫,却也还要靠近她的原因。 苏陌把手搭在宁拂衣肩头,小心缩进她怀中,声音温柔。 “你真的没有骗我,待人间的苏陌死了,你就能见到,天上的褚清秋了?” 作者有话说: 神尊上线倒计时ing…… 第105章 吾爱 “我不骗你。”宁拂衣拦腰抱着她,把脸靠在她头上,闻着发丝淡淡的药草香。 马蹄飞驰,车轮碾过草地浅滩,马车外时不时传来九婴挥鞭训马的声音,窗外草丝纷飞,长空万里。 马车内二人相互依偎,温存安逸。 沽南县确实比镇子要热闹许多,白墙青瓦,房屋鳞次栉比,四四方方排列开来,中间两条运河交错经过,从各地经过的商船来来往往。 远处青山如同蒙着面纱的美人,岚烟蒸腾,上至云端。 宁拂衣牵着苏陌下了马车,苏陌戴着面纱小心四望,眼中生出些许新奇,几个语笑嫣然的寻常姑娘拉着手从她们身侧走过,掀起阵阵香风。 苏陌下意识往后退,然而掌心却被另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握住,结实的触感让她站定脚步。 “喂,我们去寻个店家停放马车,你自己带苏陌转转。”九婴翻身下马,揶揄地捏了捏宁拂衣的肩。 说罢也不等她多言,转身往马厩走去,寒鸦和喜鹊跟在她身后,寒鸦转身冲她做出个鬼脸。 这只乌鸦,来人间不过几月,这便没大没小了,宁拂衣朝她蹙眉。 待看向苏陌时,眉心便重新平整,含笑晃了晃她手:“苏陌想去哪儿逛?” “都听,衣衣的。”苏陌温声道。 “听闻今日有十里庙市,你若不嫌吵闹,我们便去瞧瞧。”宁拂衣还是征求她意见。 苏陌摇摇头,捂着面纱笑道:“不,嫌。” 跟着方才那几个女子走便是去往庙市的路,隔着两条长街都听得见锣鼓喧天,欢声笑语。 街上人头攒动,时不时有捏着蒲扇,香汗淋漓的少女唧唧喳喳走过,皆往一处去,宁拂衣便拉着苏陌也跟上前。 走近了才发现是一排卖胭脂水粉或宝玉朱钗的,少女们挤在摊子前面巧笑倩兮,拿起朱钗水粉互相比划。 宁拂衣拿起枚白玉钗,对着苏陌比了比,觉得钗子贵而不杂,很适合苏陌,便掏出银子买下,抬手帮苏陌插在发间。 她发丝乌黑浓郁,玉钗像是飘落其上的花瓣,柔美清丽。 “如何?”宁拂衣抬手拿起摊子上的铜镜,照给苏陌瞧。 苏陌点点头:“喜欢。” 见她喜欢,宁拂衣心中荡起层层喜悦,于是拉着她又往人流中走,抬眼看见个卖各色花钿的店家,正扯着嗓子吆喝。 “姑娘,二位姑娘!来瞧瞧我这朱红楼的花钿!都是自家种的,虽比不得那些个珠玉金银,但自带清香,极适合倷这风华正茂的女子!” 店家是个徐娘半老的女人,穿红戴绿的很是惹眼,正操着一口吴语朝她们挥舞帕子。 苏陌被那些鲜花惹去了眼神,她拉了拉宁拂衣袖子,转身走到摊前,低头端详。 宁拂衣见她喜欢,心中忽生一计,伸手拿起朵大红色的香石竹,这店家不知用了怎样的法子,能叫花朵既柔软繁茂,花瓣又不会掉落。 “这花能留多久?”宁拂衣问。 “哎呦,都是新鲜的,今末清早刚摘下来!贴上去比珠宝还轻便,一天都不谢!”女人拿起宁拂衣手中的香石竹,捏着帕子道。 “姑娘是买给侬自己,还是阿姊?”店家笑道。 宁拂衣闻言握紧了苏陌的手,手腕一转,同她十指相扣:“她。” 女人脸上的笑容僵滞一瞬,很快又反应过来,讪讪笑着掩饰窘迫:“这姑娘眼睛生得漂亮,水灵,想来合适不过……” 苏陌被面纱遮住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她偷偷踢了宁拂衣一脚,虽是责备,内里确是欢欣不已。 宁拂衣伸手去摘苏陌耳后的面纱,被苏陌一把捏住指尖,担忧抬眼。 宁拂冲她安抚地摇摇头,随后指尖一弹便将面纱取了。 苏陌本以为店家会被胎记吓得魂飞魄散,谁知对方却好像没看见似的,目不斜视地将花瓣粘上胎记。 苏陌惊魂未定地看了宁拂衣一眼,得到对方答复后,这才心安许多。 这是宁拂衣第一次当着苏陌的面使用仙力,亦是唯一一次。 女人的手确实巧,一会儿便使得苏陌脸侧开出一大一小两朵漂亮的石竹花,将胎记遮得严严实实。 苏陌惊喜地摸了摸脸颊,转头面向络绎不绝的行人,大多数路人都并未多看她一眼,就算有,也不过是因她美貌而惊艳,眼中并无其他。 她头一次没有隔着面纱面对人间,这感觉比想象中还要美妙许多,脸上也没有湿闷的汗珠,而是覆满夏日微风,各种气味毫无遮挡地涌入鼻腔。 “衣衣,冰糖葫芦!”苏陌抬手比划,随后拎着裙摆跑向人群,背影轻盈欢快。 宁拂衣还从未见她这么快活,笑意荡然面上,她回头给了那女人双倍的赏钱,快步几步跟上苏陌。 庙市新鲜之物颇多,苏陌又因为没了面纱而打开心扉,拉着宁拂衣从头逛到了尾,宁拂衣也不厌其烦地陪着。 陪到最后,夕阳西斜,摊贩们纷纷拉车离去,苏陌也累得抬不起腿,转身坐在长街尽头,一块干净的青石上。 宁拂衣也随她坐下,苏陌便攥着她手,侧身靠在她肩头,含笑望着五彩斑斓的碧落。 已经很久很久看不见污秽之物了,她也很久没有再恐惧过,好像往前二十二载的水深火热,都是为了同衣衣相遇的这一年半载。 她很满足了。 就是有些短。 “衣衣,年幼时我娘说,夏末同时看到第一片红叶的两人,便有着命定的缘分。”苏陌忽然抬手。 宁拂衣随着她的目光向上望,果然在二人头顶一棵繁茂的梧桐树梢,悄然挂了片红叶。 火热的红色混在一片青翠中,格格不入,且卓尔不群。 宁拂衣忍住了脱口而出的话,暗中勾起手指,于是树梢无风自动,红叶翩翩落下。 宁拂衣抓起苏陌的手臂举向半空,苏陌便捏住了那片红叶,她惊喜地将红叶举在宁拂衣眼前。 “衣衣,你瞧!”她笑着跳起,青衣转成圆弧,脸上的花瓣灿然得耀眼。 宁拂衣望着她身影,眼底逐渐湿润,伴随着浅浅的红。 “看见啦。”她笑道。 —— 宁拂衣以往觉得寿命长也是累赘,日子慢吞吞地斗转星移,活得久了,看什么都没滋没味。 但来这人间走一遭,才晓得时间可贵,像吹过掌心的风,即便她有着滔天的神通,都留不住半分。 从沽南县回到山下的第二日,苏陌就像坏了根的花,肉眼可见地枯败下去。 起初她只是身子虚弱,到最后便连路都不太能走,每日躺在床上笑,看不出哀伤之色。 盛夏末了,原野的翠色染上金黄,山中红黄相间,大雁时常成群结队落在河边,翌日又朝南飞去,只留下声声雁鸣。 再后来,秋色不再,寒霜结了遍地,枯草沉默地垂下头颅,天地都蒙了层灰色。 苏陌连笑的力气都少了,她每日几乎都在昏睡,偶尔清醒,就拉着宁拂衣的手不说话,好像怎么都看不够她。 这天清晨,天上飘下了冰粒一样的雪,啪嗒啪嗒打在窗上,宁拂衣被声音吵醒,披衣下床。 浑噩间,竟已是初雪,宁拂衣呆呆看着泛白的山河,将窗子关严。 然而回头,却对上晶亮的眼眸。 苏陌不知何时醒了,正清清醒醒地望着她。 “时辰还早,你不再睡?可是冷了?”宁拂衣说着便去拿棉被,被苏陌伸手阻止。 “我不冷,还有些热。”苏陌浅笑,她往窗外看,“是不是,下雪了?” 宁拂衣点头。 “我想,出去,看看。”苏陌费力将手伸出被褥,“你抱我,好不好?” 宁拂衣不会拒绝她,当即拿来氅衣,将苏陌严严实实包裹在氅衣里,然后打横抱起,踢开门走入寒风。 料峭的风吹得脸生疼,苏陌却毫不在意,她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感受雪粒子打在脸上的触感。 “陪我,坐坐,我想,看雪。”苏陌说。 她面颊很久没有这样红了,看上去像提了几分气色。 宁拂衣忙拖来躺椅放在院中,打开院门,抱着苏陌坐在上面,让她整个人都躺在自己怀里。 她屋子的位置极好,只要开着院门便能看见远山,河流,田野,和山坡下孤零零的竹屋。 雪此时变大了,不再是硬邦邦的雪粒子,而是飘逸的鹅毛,一大片一大片落下。 落在苏陌唇上,她便俏皮地伸出舌尖,将其卷入口中。 “衣衣,我前些日子做的药丸,你虽不是凡人,但清心静气,总没坏处。”苏陌用苍白的手比划。 “剩下的欠债我已存好了,藏在竹屋柜中,你务必替我还给秦家。” “我想穿爹娘留下的那件白衣,他们都葬在那座山下,你记得将我也葬到那儿去。” …… 苏陌渐渐抬不起手了,她便失神地靠着宁拂衣,看着皑皑白雪。 而在她看不见的身后,宁拂衣已经咬着手背泣不成声,她浑身上下无处不在颤抖,难掩呜咽。 “衣衣……墓碑,你能不能,帮我,刻字。” 苏陌的声音已经微不可查,像是即将睡去时的梦呓。 “就写,吾爱……苏陌。” “定,定要是……” “苏,陌。” 说完这句话后,她就很久再没有发出声音,久到雪落了她们满身,青丝鬓发片片斑白。 宁拂衣抱紧怀中已经变凉的躯体,像她还在那样轻轻摇晃着。 雪还在不管不顾地下,眼前山河渐暗,素银满山。 作者有话说: 神尊小号下线。 写的时候忽然想到一句网上的话,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第106章 归来 九婴找到宁拂衣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千山覆雪,万鸟飞绝,天地白茫茫一片。 宁拂衣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白雪,远看像个冰雕,若没有走近,看不出是个活人。 她怀里的苏陌倒是被氅衣遮住了全身,但脸苍白得同雪融为一体,早已没了气息。 九婴在她面前站了良久,伸手融化宁拂衣脸上的冰霜。 良久后,宁拂衣才动弹,她漠然抱起苏陌,身上的雪扑簌簌落下,她脚步有些凌乱,却又很快平稳。 九婴想说什么,但看她眼神空洞,便没能开口,只是捡起地上掉落的玉钗,无声跟上。 屋里清晨烧的炭火还没熄灭,暖融融的温度暖化了身上的雪,宁拂衣放下苏陌,手抚摸过她脸,冰冰凉凉。 “我们早知有这一天,这不过是神尊的一世罢了,苏陌死了,神尊才能回来。”九婴开口。 “我知晓。”宁拂衣说,她的手离开苏陌的脸,慢慢搭在心口,皱起了眉,“可是……” “还是好疼啊。” 眼泪啪嗒啪嗒掉落,烫得吓人。 九婴目睹了她这些日子,此时也说不出什么话,只能站在一旁,递给她张手帕。 “我想,再陪她一夜,明日再说。”宁拂衣声音沉闷。 “好。”九婴说,“我在外面。” 门打开又关上,宁拂衣小心翼翼地合衣上床,和如同睡着的苏陌并排躺下,将脸靠向她那侧,贴得近些。 枕边有个木制的小盒,宁拂衣伸手摸开,里面是整整齐齐摆放的丸药,不知苏陌何时放的。 她拿了一颗放进口中,清苦的味道顿时从舌尖涌向咽喉,苦得她泪流满面。 翌日,天更加寒冷,昨夜雪又开始下,下到子时才停,积雪压断了不少树枝,一夜嘈杂。 宁拂衣寻到了苏陌双亲的墓,并非随意埋下的土包,而是用砖石砌坟,上竖石碑,坟边被苏陌打扫得干净,不生野草。 只是如今也落满了雪,萧瑟凄清。 宁拂衣按照苏陌所言,为她换上白衣,放入棺中,又抬棺下葬,立碑刻下:“吾爱,苏陌。” 江蓠几人全来送别,虽都不行凡间丧葬之礼,却还是穿了麻衣,默默立在远处,看着宁拂衣低头烧纸的身影。 滚滚浓烟从火盆涌起,宁拂衣高挑的背影佝偻着,显得不再那么好看。 九婴都换掉了平日里穿的红色,披了身白站在雪中,叹道:“爱人死于眼前是何等凄然。” “她却看了两次。”江蓠攥袖开口。 二人齐齐低首,一时缄默。 就在这时,白茫茫中出现了一个小点,小点越来越近,才看清是只鹦鹉,鸟儿鲜艳的羽毛在雪中更为浓郁。 鸟儿一边飞一边叫着,声音凄楚难听,九婴见状浑身一凉,急忙挥手要拦,然而鸟儿却俯身躲过她挥出的红光。 一头撞在墓碑之上,叫声戛然而止,四周顿时寂静。 这动静将宁拂衣吓了一跳,九婴则捂住红唇,拔腿便要前去,被江蓠一把拉住。 “这鸟活了这许久,已是长寿了,它愿随主而去,你也不必难过。”她拍了拍九婴的背,“走罢,让她自个儿待会儿。” “江医仙,也不怪麒麟大人,毕竟主人同苏陌一起的这一年,这只鸟全是她来照顾,理应有了情分。”寒鸦张口解释。 九婴摇了摇头,手无意识坠下,阖目道:“罢了。我们走吧。” 几人接连离开,于是死寂一片的苍白之间,便只剩了宁拂衣一人。 她震惊地望着已经死去的鹦鹉,不忍地愣了半晌,默默将一张纸钱放入火盆,火烤得脸有些炽热,而后背又发冷。 远处传来脚踩入雪中的咯吱声,步态沉重,应是凡人,宁拂衣没有动,待对方站定墓前,才开口。 “何人。”她声音低浊。 “你是柳蝶衣罢,苏陌常提起你。”那人开口,声音清隽和煦,她往苏陌墓前放了朵花。 “戚云楼?”宁拂衣嗯了声,“她也提起过。” “未曾想初次相见,竟是在她故去之时,人这命呐,当真奇怪。”戚云楼语气喟叹,哀伤却少。 她半蹲下来,伸手在火盆前烤了烤,沾着墨汁的骨节分明的手让宁拂衣有些恍惚。 于是她转头看去,捏着纸钱的手险些掉入火盆,女子眼疾手快握住她手腕,轻轻移开。 安抚道:“人各有命,去的人去了,活着的却还得活。” 宁拂衣则死死看着她面容,起初觉得自己定是花了眼,可等阖目之后,那张脸却还是那张脸,清朗温和,总像笑着。 她已经干涸的泪便又开始流了,流得比昨日还要肆无忌惮,几乎是抱着膝盖,嚎啕大哭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女子这才有些手足无措,她伸着手踟躇半晌,才拉过她肩膀拍拍。 “这丫头,怎么,还越安慰越哭了。”女子摇头,自然地捏起衣袖帮她拭泪,然而擦了两下才恍然发觉,手顿在半空。 愣了良久,才将手放下,看着宁拂衣出神。 “将近年关了,是寒冷了些。”女子抬眼道,声音沉稳,“不过待年关一过,便又是一年暖春。” 她声音像春日暖阳,抚人心中燥郁,宁拂衣哭声渐歇。 “我应当,不曾见过你吧。”女子也有几分疑惑,轻笑道,“近日许是思绪多了些,看谁都有几分熟络。” “不曾。”宁拂衣带着哭过的鼻音说,她抬颈吸了口清冽的空气,勾唇微笑。 “我便说,只是眼拙。”女子也含笑,她拍了拍身后一块平整石头,屈身坐下,从行囊中摸出一壶酒,递给宁拂衣。 “喝点暖暖身子,自家酿的,不烈。”她说。 宁拂衣拔开盖子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流过喉咙,她闭了闭眼,红着眼眶笑出声。 “骗到你了。”女子冲她挑眉,随后接过酒壶往口中倒去,“此情此景,我颇想吟诗一首……” “别吟了,最讨厌那些酸诗。”宁拂衣说着夺过酒壶又灌了几口,辣得颤了几下。 “啧,不懂赏读。”女子竟也毫不介意,在她背上轻拍。 宁拂衣看着女子的脸,开口道:“背着背囊,你要去哪儿?” “岐国,这鬼地方老娘不愿待了。”女子掂量着酒壶道,“马车停在山下,待送行了苏陌便走。” “岐国,好地方,适合你。”宁拂衣点头。 她沉默片刻,又道:“我能否,问个问题?” “说。” “若你往后有了子嗣,而她算不得好人,平凡普通,没有天赋,没有本事,你还因她而蒙受大难。” “你可会后悔将她生下?” 女子杏眼扫过宁拂衣,了然似的搓了搓冻红的双手:“你说的,可是你自己?” 宁拂衣惊讶于她的善解人意,于是默认。 “我这般放浪形骸之人,还会有女儿?”女子笑起来,随后认真思忖,“十年换一擦肩,百年换得同船,既能成母女,那便是几世修来的缘。” “普通又如何,灾祸又如何?世上最多的便是普通人,而灾祸是天地给的,天地即是众生,怪到一个人头上,太不讲理。” “而且我相信我的孩子,无论再苦再难,都能像风中劲草,虽会枯萎,年年复生。” 宁拂衣咬唇笑,她扭头看向皑皑白雪,掩饰眼角湿润。 “莫要感动,这话我同苏陌也说过。”女子洒脱起身,往手上哈了口气,“时辰不早啦,我要走了。” 她转身往雪中踏了几步,却被宁拂衣拉住斗篷,便又转回身。 宁拂衣嘴巴张了张,才道:“你很像我一个故人。我能,抱抱你么?”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好意境。”女子笑笑,忽然冲宁拂衣伸手,二人上前一步,紧紧拥抱。 宁拂衣眷恋的闭上眼睛,心里有块一直空缺的地界自发填补,恢复如新。 “好了,再会。”女子放开她,没再耽搁,转身离开,她步伐蹀躞,却没一会儿便隐没入风雪。 雪又飘下了,宁拂衣笑着抬头望。 再会,娘。 再会,宁长风。 她回身面对墓碑时,眼中脆弱不再,替换成了平静的坚毅,左手召出追魂烛,右手拿出冻得瑟瑟发抖的栀子花。 花朵好像知晓一切似的,没再和她闹脾气,而是沉默着往她指尖蹭了蹭。 宁拂衣的鼻尖滑过绵软花瓣,深深记住它的芳香,随后阖目施法,比雪还要洁白的光点破雪而出。 在接触空气的刹那间,光点无声爆发,亮得人睁不开眼,亮得天光都失了色。 与此同时,盛放了栀子花三十年的琉璃盏咔嚓碎裂,栀子花膨胀百倍飘入半空,花瓣淡作虚影,上抚天,下顶地,光点尽数落入花心。 古老的歌谣自天空降下,如同众神低吟。 宁拂衣颅内顿时传来刺痛,她默然跪倒在雪中,捂着脑袋咬牙,忍受灼目的光望向半空,看着花朵化作寻常,朝天边飞去。 歌谣更加清晰,像为花朵送行,宁拂衣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墓碑前,意识模糊。 有人在远处喊着她的名字,宁拂衣含着血,蜷缩身躯,无声大笑。 褚清秋回来了。她终于,回来了。 ———— 这日天象大异,四海八荒都降了雪,就连干旱多年的大漠都被冰雪覆盖,众仙门紧急聚众商议,却发现已然沉寂多年的紫霞峰霞光大作,像为六界点起天灯。 一夜之间百花齐放,繁花于大雪中盛绽,其景诡异,多日不败。 于是众仙门皆派人赶往紫霞峰一探究竟,云际山门近水楼台,异象当日便率众弟子踏于峰上。 彼时天灯方灭,浓郁花香久久不散,一众长老落在石门之前,却见石门忽然洞开,满殿冰雪开出霜花,从里开到门外。 清冷女人茫然走出,伸出玉白的手,去接天上的冰凉。 残留的眼泪从她脸颊划过,化在风中。 她好像做了一场极长的梦,梦里她死了,死前还看了场此生最大的雪。 “神尊,真的是神尊!” “神尊涅槃复生了,真是天佑我云际山门,天佑我六界!”无数弟子震惊地叫喊,长老们也都惊喜交加,连忙呵斥弟子们跪下行礼。 于是很快,震耳欲聋的声音便响彻群山。 “弟子拜见神尊!” “恭迎掌门归来!” 女人垂眸看向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的众人,喊声似乎将她唤醒。 眼中的凄然和脆弱消失,属于苏陌的柔软淡去,恢复满目冰霜。 随后抬手:“起身。” 作者有话说: 神尊表面:平身。 神尊内心os: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107章 嫉妒 褚凌神尊归来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四海八荒,接连几日普天同庆,尤其是沉寂多年的云际山门,张灯结彩了好几日,从上到下皆是一片喜气洋洋。 自从三十年前神尊陨灭,梅承嗣也在混乱中死去,云际山门便再无掌门,虽有平遥长老代为管理,但到底在六大门派中失了威信,整体兵微将寡,不复当年。 如今褚清秋回来,自然会重任掌门,怎能不令众人欣喜若狂。 庆祝褚清秋复生的声势浩大,然复生的主角却没什么动静,好像死亡于她而言不过南柯一梦,如今醒来也不足为奇。 紫霞峰内依旧一片素白,积雪无人打扫,冷清得与几年前并无差别。 风微不可查地吹过,树梢薄雪落了几片,周围结界传来微小的动荡,一男一女两个身影出现在崖边,女人黑袍加身,半遮着面容,看不出异样。 男人却狼狈了几分,发髻氅衣都歪到了一边,他窘迫地伸手恢复,看了眼一旁毫无反应的女人。 “强得像个怪物……”文曜君嘀咕一句,随后正好衣冠,往紫霞峰中高耸的石殿走去。 黑鳞抬眼,说了句当心。 她话音刚落,一柄玉白骨笛便从天而降,文曜君连忙磕磕绊绊后退,再垂首时,骨笛正插在他方才踏出的脚印中,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抱拳道:“蓬莱境文曜君,叨扰褚凌神尊,还望神尊饶恕!” 话音落下许久,才见半空飘下许多霜花,缤纷耀目,香风比人要先出现,文曜君顿时面红耳赤,不敢多看。 雪中落下两片脚印,女人一身素纱出现在霜花尽头,踏雪走来。 早年只听闻褚凌神尊仙力卓绝骁勇善战,虽有人也说她容貌,却也只是实力外的零星点缀,并不多为世人在意。 故而如今这么一见,才觉得震惊非常。 她立在朔雪之间,浑身上下清丽无雕饰,三千柔丝皆披于身后,黛眉细长飞入鬓角,桃花眼半开半合望着地面,走近才抬起。 唇却红如樱果,给她玉骨冰肌中添了丝人气。 那冰霜本是没有温度的,文曜君却一时刺骨非常,他将头低入掌下,忐忑道:“文曜君,经天瑞帝君之命,前来恭贺神尊。” “我与他素来不识,不必恭贺。”缥缈的女声道,“有什么事,开门见山即可。” “帝君说,神尊两次诛杀魔族,受六界崇敬。但如今魔种未除,六界往后仍不得安逸,不知神尊能够与我蓬莱联手,引那妖魔出世,将其彻底根除,好还六界一个太平。” “魔种?”褚清秋挑眉。 文曜君将头低得更深:“便是三十年前那场大战后,消失于世的魔族,宁拂衣。” 三字一出,文曜君脑中顿时嗡的一声,好像数百刀片齐齐铮鸣,他惊恐万分,被这忽如其来的杀意骇得险些跪下。 “神尊,这……” 杀意戛然而止,再抬头时,女人眼中只剩淡漠和轻蔑。 “三十年前,蓬莱趁着我以命诛杀魔族之际,不说一话闯入云际山门,毁我门殿,伤我弟子,这账我还未同你们算。你们却反而来寻本尊了?” “不过是巧合而已,当时帝君算出那灭世之人所在,唯恐其作乱,这才急急闯入云际山门,虽是无礼,却为的是天下太平。” “还望神尊大人大量,莫要怪罪。”文曜君说得一口漂亮话,滴水不漏。 褚清秋看了他许久,眼神才落在一直盯着她的黑鳞身上,黑鳞被这目光一灼,忙也低下头。 桃花眼中风云变化,最终归于平静。 “可宁拂衣乃我门弟子,又是凝天掌门之后,空口白牙要我信,当我死了三十年,醒来傻了么?”褚清秋习惯性地去摸腕上腕钏,然而触手即空,便轻轻揉了揉手腕。 “自是,不会空口白牙。”文曜君闻言从掌中化出枚碗口大的珠子,借风递给褚清秋。 里面上演的是占星盘中的灭世之象,主角正是一身黑衣黑袍的宁拂衣,褚清秋面色不变地看着,直到画面定格在她脸上,两颗沾血的泪痣鲜明惹眼。 褚清秋不动声色,反手归还珠子。 “这是蓬莱闭关两千载,用两千载的机缘换来的预言,神尊还怀疑其真假么?” 见褚清秋没有说话,文曜君这才擦了擦冰天雪地中的汗,继续劝说:“神尊,我蓬莱在六界中的威望显而易见,既然我等的目的都是维护六界,便是同路人,您若肯帮助蓬莱,定能换得六界安稳。” 女人一言不发站定半晌,随后忽然发出声轻笑,这笑容转瞬即逝,却让在场的两人都白了面皮。 不止因为周身寒凉,却也因为女人笑起来时,就如昨日寒冬里盛开的冶丽繁花。 笑容消失,却又是清清冷冷一个褚清秋。 “让帝君失望了,本尊肉身重塑,仙力还未恢复,如今莫说同你们除魔,就是飞上几里地都浑身疲软,恐怕是帮不了你们。” “请回吧。”她扫了二人一眼,随后转身离去。 文曜君还想追上前说什么,然而不知从何而来一股气浪,好像巨鲸摆尾,将他整个人扫飞出了紫霞峰。 生生飞过群山,跌入了一个荒芜山头,他狼狈地从树丛里抽出脑袋,扭头看见黑鳞稳稳落地,正安静整理下摆。 他顿时满心怒火,起身狼狈整理衣冠:“帝君派你来是做石头的么?话不说一句便罢,连手都不抬?” “帝君说了,莫要同神尊动手。”黑鳞终于开口,声音柔滑。 文曜君气得吐出口中化掉的雪,这才恢复正派模样,负手站好:“也不知帝君是为何,三十年前说不用管神尊死活,如今却又要极力拉拢。” “难不成是看她死不了,料定她不是常人?”他敛着剑眉问。 黑鳞一句话不说,转身往山下走去,惹得文曜君又原地跺起脚来:“和你说有何用,真是对牛弹琴!” 紫霞峰上,褚清秋并未回殿,而是瞧了瞧恢复的气血,估摸着够走上一遭,便腾空化作光点,往东南而去。 她心神急迫,一路忘了避开云朵,沾了一身水汽冰霜。 到达沽南县时天色已暗,她一路沿河飞驰,待看见熟悉的山坡后急急落下,下落时有些站不稳,险些摔在积雪中。 褚清秋扶着一棵被压弯的柳树,定了定神,才快步往坡上跑去。 愈发接近小屋,她心跳就越急促,待立在门前之时,心跳已难以抑制了。 门咯吱一声推开,迎面是冷清的寒气,褚清秋顿了顿,点灯进门。 入目的一切都十分熟悉,却又恍若隔世,未曾收起的茶盏还放在桌上,里面茶水已经干涸。 床榻还留着两人睡过的痕迹,但摸上去已经冰凉,显然再不曾有人落座。 屋里的物件一样不少,唯独装药丸的木盒子被带走。 褚清秋站在床边立了半晌,不由攥紧双手,攥得掌心刺痛,这才放开。 她闭起眼睛,又转身往坡下跑去,这回并没停留,抬手破开房门。 迎面扑上来个庞然大物,褚清秋握住门框,抬手把激动得快要晕过去的白麟抱住,任由其四爪疯狂扑腾,嘤嘤嘤地呜咽。 “白麟。”褚清秋用一双柔荑摸着白虎软软的毛发,声音前所未有地柔和。 往常她会对白麟好,却也从不抱它,然而如今她却不再排斥这种拥抱的感觉。 她无意识地一下下摸着白麟的背脊,抬眼看向屋中,希冀却很快淡去。 屋中冰冰冷冷,空无一人。 褚清秋忽然觉得有点冷,即便她生于冰雪,早该习惯了寒意。 然而没了那人的温度,却还是会冷的。 片刻之后,褚清秋牵着寸步不离的白麟,走到了山下,四座坟墓安安静静立在这里,立在昏暗的暮色之中。 她在前两个坟墓前放下两朵化出的栀子花,又在第三个前站定。 “吾爱,苏陌。”她低声念出来。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看得眼睛有些疼,这才转向眼前群山,用泛红的眼睛挨个儿扫过。 她自产生一缕心魂以来,向来被教导着要装满大爱,但如今却头一次生出妒意。 嫉妒的对象却不是任何其他人,而是那个没有经历一切的,原原本本的自己。 天色越来越暗了,暗到墓碑上的字迹已经看不清楚,褚清秋最后往坟前放了朵花,随后走向最后一个。 那是一个小小的坟墓,袖珍的鼓包有几分可爱,坟上立着小小的石碑,碑上光滑无名。 褚清秋手指轻勾,坟墓便从中裂开,露出小小的木盒,和盒子里双脚蜷缩的鹦鹉尸体。 “你为我挡了一击,本应神魂俱散,但那魔族死前已无全力,故而留了你一魂三魄,转世只能化作走兽飞禽。” “如今我用本体所剩的唯一一片花叶,帮你重塑人身,不是你是否愿意?” 清冽的女声回荡山间,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羽毛飘荡着飞来,落于坟前。 褚清秋见状颔首,从乌黑鬓间拔下一根白发,发白瞬间化作枯叶。 随后女人手起刀落,一滴心头血从刀尖流下,枯叶一瞬回春,绿意鲜翠欲滴。 褚清秋身子弯了些,唇瓣褪去血色,但却一声不吭,三指指向墓中,便见星碎的光点从墓中升起,渗入绿叶。 绿叶慢慢生出无数叶脉,叶脉如同藤蔓般相互缠绕,形成女子高挑的身体,又逐渐生出血肉躯干。 到最后叶脉消失,绿叶完整化作人身,张扬的双目紧闭,阖目躺在雪地里。 褚清秋挥手收了她身体,这才踉跄坐下,白麟见状呜咽着奔向她身后,用暖呼呼的毛皮将她接住。 白虎的眼泪从它夜明珠一样大的眼珠子里掉落,融化了一大片的雪。 褚清秋的手在它肚子上揉了揉,软身靠在它怀中,望向天空。 “白麟,她早就离开了,不会回来了,对吗?” 这一切都是她曾经一心想要的,但为什么现在,她却一点都不开心。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卡文加上状态不好,更新时间有点混乱,先和大家道个歉,努力恢复中…… 第108章 花茎 ———— 仙门的乱子传回魔界,惹得魔族众生人心惶惶,一些曾败于宁拂衣之手的魔族头目陆陆续续前来魔窟拜见,却都被告知魔尊要事在身,无法相见,又只能灰溜溜离去。 而戒备森严的魔窟内,万丈粉光充斥结界,与头顶灰暗阴霾格格不入。 几人焦急守在门外踱步,寒鸦急得连头上的毛揪下来几根,抓住正吃梅子的九婴道:“我说麒麟大人,我们魔尊在里面待了整整三日了,如今生死未卜,你倒是想想办法!” 九婴被她拽得肩歪人斜,她从寒鸦手里夺回衣裳盖住香肩,翻个白眼道:“你们魔尊是在捅破瓶颈,又不是生蛋,能有什么生死?” 喜鹊也道:“那万一走火入魔呢?我听闻修仙之人每每突破都是渡劫,稍有不慎便会仙力回流,冲破仙脉,若是……” “若是什么?”九婴无奈道,“你们瞧她如今仙力澄澈均匀,并无动荡,哪里像是走火入魔之状?” “若真是走火入魔,应当是异象频频,仙力混乱才对。” 然而她话音刚落,粉光之中便传来声巨响,随后天雷滚滚,闪电纵横。 九婴:…… 她连忙扔了手里那包梅子,闪身到魔殿门前,伸手要解开结界,然而结界却如同一堵封死的墙,她指尖刚碰上去便吃了一身电流,连连后退。 “该死。”九婴低声叱骂,她左右挥开上前帮忙的寒鸦和喜鹊,双手迅速结印,眉心亮起狭长红痕。 红光自那红痕而出,像一道利刃撕开结界,于是磅礴的力量自那缝隙冲出,如同压抑了千百年的洪水决堤,迅速将结界冲塌,魔界周围一时乱石滚滚,群山溃烂。 整个魔窟都被风暴侵蚀,魔窟中妖魔虽早已知晓魔尊修炼,却还是被吓得抱头鼠窜,不敢再接近魔殿一寸。 原本如刺向夜空的利剑般的魔殿也摇摇欲坠,亏得被宁拂衣加固过,也只是摇摇欲坠而已。 九婴连忙化作风挤进结界,迎面差点被罡风掀了个四脚朝天,她只得化作麒麟,用四蹄扎入地下,方才稳住身形。只见空旷的大殿早被刺目的光填满,罡风将殿中摆设扫荡一空,连石桌都被吹成了齑粉。 “宁拂衣!”九婴见状一屁股坐下,用神兽天生的清气为她护法,这才使得罡风微弱了些,魔殿的震颤平缓几分。 光淡去,大殿中央的人影终于显露出来,女子身上黑衣几乎被她身周涌出的风完全撕碎,只余丝缕条条在风中摇动,却也能遮住身体。 玉白的手臂露着,上面挂了一串铜色铃铛,在风中发出连串的清脆声响。 又不知过了多久,铃铛声渐弱,殿中安静下来,发丝没了风的纠缠,终于柔柔落下,垂在光洁的锁骨之间。 宁拂衣将眼睁开,流光溢彩的眼眸渐渐回归往常的深色,又似比往常更深了些,深得映不出眼前斑驳的光。 大乘中期。数年瓶颈之后,她竟一次连升两回,直接晋了中期。 九婴这才变为人身,她责备地望向宁拂衣,扶着膝盖站起:“怪不得你难突破瓶颈,原是突破一回好像要命似的。” 宁拂衣还有些不太习惯,她抬起手时,忽然有种眼前纤尘都随手而起的错觉,她又阖眸放下手掌,神识顿时穿过殿门笼罩魔窟,往数百里外的嶙峋乱石而去。 手掌落于膝盖,那些苍穹下的乱石微微一震。 她再追溯识海,惊讶地发觉那棵有着鲜红硕果的树,已经悄然消失了,山坡上只余下黑色那棵,纹丝不动。 “所以你之前瓶颈,是因为你母亲?”九婴拍了拍衣裙,问道。 “如今看来,应当是了。”宁拂衣将神识从识海中抽出,她对如今洞察万象的感觉还有些恍惚。 万物从心起,她一直觉得愧对宁长风,又自卑自己并非天才,这才害得宁长风割自己的仙力,走火入魔而死,久而久之便成了心结,所以即便仙力就在体内,她却也无法再进一层。 而如今她凡间走上一遭,阴差阳错下重遇宁长风,虽那人只是宁长风的一个转世,早已不是宁长风本人,但寥寥数语,却已然解了她心结。 宁长风不会后悔,那她便也不会替宁长风后悔。 她会做得比宁长风口中的她,还要坚强。 “我往常总觉得,这一切为何偏偏会发生在我身上,而我又偏偏只是个普通人,我没有褚清秋那样天神似的来历,没有柳文竹那样的天赋,甚至没有你九婴的上古血脉。”宁拂衣没有管周身褴褛,开口道。 九婴一边听着,一边扫了扫地上的凌乱,坐在她身边。 就连上辈子修的魔道,也是因为那上古邪灵的一个诅咒和落下的魔根,还浑浑噩噩了一辈子,什么都不知道。 九婴沉默片刻,忽然拍了拍她的肩:“你知晓我为何愿意抛弃自由之身,留在你左右做你的神兽?” “因为那次在虎穴看见你,你代替朋友落下烈火,只为了换她一命。亦是因为在蓬莱面前你两次都不曾抛下我,我虽是你的神兽,却从不曾让我挡在你面前。” “这世间天才众多,但真心却寥寥无几。留在你身边让人很安全,我不会再担心你像赤都那样将我踏下深渊,而是能同你并肩而行。” 宁拂衣笑笑,她呼出口气,抬手时已经换了衣衫,绣了金丝的黑衣层层荡开,比以往华丽些许,高高束起的乌发坠着金饰,与她眉眼幽深两相映衬。 “我突破前好像听说,商仇要禀告什么来着?”宁拂衣忽然想起三日前之事,那会儿她急着突破,便将人拦了出去,如今才想起。 九婴眸子转了转,回忆片刻,一拍手道:“哦对,这几日要事繁多,你突破的还真不是个好时候。” 她说罢从袖中掏出几本红色皮面的册子,皆是这几日呈上来的要事,一股脑递给宁拂衣。 “这个呢,是言神尊复生的,这个想来你也不愿看,我们便略过罢。”九婴又从宁拂衣手里把册子抽回来,放在自己身后。 宁拂衣手顿了顿,没有反驳。 “这个,是说我们的人前几日错抓了一个地府判官,当时商仇将人认成了仙门中人,便把他关入了黑水河,询问如何处置。”九婴抿了抿唇,“如今人关了几日,也不知还活着没有。” “地府判官,他们是如何将其认成仙门中人?”宁拂衣有些无奈。 依稀记得当年她同褚清秋去往地府时的那位判官,青面獠牙都难以形容其可怖。 九婴摇摇头,同样不解,随后又拿出最后一本,神色凝重了些,这册子上书“慎”字,一看便知是要事。 “还记得我之前在凡间同你所言的,蓬莱说要在诛魔大会上祭出能够降服你之物吗?如今诛魔大会于三月初春在六根华严岛举行,广召各路仙门修者前去。” “你说这蓬莱,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九婴问。 宁拂衣将手搭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忽然问:“到时候各仙门都去,那云际山门也去么?” 九婴点头。 宁拂衣笑笑,她将册子递还给九婴,说:“那我倒有些期待,那些仙门看见我,是什么神情了。” 九婴闻言忽然起身,“蓬莱一看便没安好心,你该不会真要自投罗网吧?” “我当然知晓他没安好心,可我也没安呐。”宁拂衣荡起笑靥,“我躲躲藏藏了三十年,如今也该要他们一同担惊受怕了。” “蓬莱想尽办法想要引我出现,那我想看看到时候,是谁先乱了阵脚。” 宁拂衣说完,起身伸了个懒腰,腕子上的一念珠从顶端滑落,挂在小臂处。 她这便又记起一事,从一念珠中取出个琉璃瓶递给九婴,里面的珍珠流光溢彩,水一样滚动。 “若我记得不错,这个日子,那鲛人已然免去罪责,被重塑记忆,接回蓬莱了吧?” 九婴嗯了一声。 “劳烦,帮我将他的记忆还给他。”宁拂衣转着手指,小步往前,“顺便附上一言,就说,恭祝新生。” “好。”九婴拖长嗓音,不情不愿应下,扬起下颚道,“你将活计都交给我了,你自己做什么去?” “寻褚清秋?”九婴歪了歪头,略带调侃,“你不是又要贪图美色罢?” 宁拂衣脚步戛然而止,随后半真半假地道:“我养她肉身,护她一世,当已是尽心尽力了。” “当年她将我拦在心外两次,我没有那么不要面皮。往后,再也不会去寻她。” 这话说得多少带了些气,宁拂衣放下手指,背在身后:“我是去黑水河里,借那判官一用。” …… 上次去到地府,竟已是三十年之前,那会儿她还变作了只金花鼠,咋咋呼呼地赖在褚清秋的肩头。 但这一次踏入地府,看着周围没精打采,刚从人世抽身而出的无数魂魄,心里却搅不太起什么波澜。 唯独有些怅然,人这一辈子再怎么风光,死后都得懵懵懂懂咬着手指,等着喝孟婆的一碗汤。 她身后那带她进来的女判官小心翼翼揪着身上绳索,赔笑道:“我说这位魔头,我都带您进来了,您就将我放了呗?” 宁拂衣侧身躲过一个被车裂的鬼魂,开口:“不问我是何人就带我进来,你不怕我搅乱你这地府?” “乱了就乱了,我就是个通宵达旦捉鬼的鬼差,哪儿管得了你们大人物的事。”那鬼差涂了一脸的花白油嘴滑舌,“能不魂飞魄散便是追求了。” “你是料定了我会在此处放出魔气,然后被厉鬼吞噬吧?”宁拂衣嗤笑一声,早就看穿了她那点心思。 却也没再多说什么,抬手抹了她记忆,随后俯身躲开一瞬间涌来的鬼魂们,无声踏上了黄泉路。 她面色如常地躲避开那些鬼魂,趁着孟婆走神的功夫经过奈何桥,迎面走向了孤寂盛放的,漫山遍野的彼岸花丛中。 她不慎碰到一株彼岸花,随后险些被忽如其来的刺痛撂倒在地,她踉跄几步走出花林,疼得冷汗沾湿衣襟。 撩开衣摆,一道深可见骨的痕迹出现在小腿上,鲜血顺着肌肤流如足衣。 她撕了条衣角将之包起,心里不由发麻,原来只一个伤口便能这般疼痛,那么褚清秋腿上层层叠叠的痕迹,岂不是痛进了骨子里? 她正抬起头来,却忽然敛眉后退,原是身旁的花丛中不知何时坐了个人,而她居然半分都未曾察觉。 那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下巴处的胡子被编成了粗长的麻花辫,垂在胸前晃荡,他正合着松弛的眼皮,口中念叨着听不清的经文。 宁拂衣防备地看了会儿,见他没有动弹,这才隔着花海朝他拍了拍手,吸引他的注意。 老头儿睁开一只眼睛看向她,却也不惊讶,又闭上,接着念经。 这人身体实心,脚下还有影子,看着并不是鬼魅,宁拂衣便小心翼翼避开彼岸花走到他身边,堂而皇之地在他身上翻找起来。 最后从胡子里揪出块小小的玉牌,上面刻着酆都二字。 酆都大帝?宁拂衣忙跳出花海,站在田埂上震惊地望向他。 酆都大帝可是执掌冥界之人,同神齐寿,算来也是几万年前的先人了,不曾想竟能在此处看见活的,穿着还这般普通。 若是不去看那块玉牌,更像是在此处种花的花农。 “你们仙界的丫头,都是这么无礼?”酆都终于念完了经文,这才将全部眼睛睁开,用食指将玉牌塞回胡子。 “惊扰前辈了,我只是来寻一朵花。”宁拂衣说,她环顾四周,却很难在又茂密不少的花海中找到当年看到的,刻着她名字的根茎。 酆都睁着眼睛看向她,随后用那根食指朝着远处一指:“你寻的应当在那里。” 宁拂衣刚想往过走,随后忽然警觉:“你如何知晓我在寻谁?” “寻你自个儿呗。”酆都哼哧哼哧笑了。 宁拂衣便更是疑惑,她回味了酆都方才的话,于是又问:“你方才说你们这些丫头,难不成除了我,往前还有人来寻过?” “确是如此,不过并非从前。”酆都扯着胡子笑了,波澜不惊,“而是以后。” 第109章 前世 这话让宁拂衣耳后的汗毛竖立刹那,她不回话,只定定看着老者。 那老者本还想看她被惊吓到的模样,然而见她这般震惊,顿觉无趣,伸手扒拉开四周挡路的花,晃晃悠悠起身。 “你这女娃颇为无聊,上次那个好歹规规矩矩,逗起来也好玩。”酆都负手往花丛深处去,茂密的花接触到他的双足,立刻避之不及地往两边躲,使得他如履平地。 “你说的,可是个一身白衣,长得顶好看的女人?”宁拂衣站在外围问。 “我从看不见面皮,看得是内里的魂魄。漂不漂亮的,老夫我可看不出,只能看得出她执念过深,一颗心又太过干净剔透,是个天生受苦的命。” 酆都的声音随着脚步远去而变小,小到已经有些模糊,被不知哪里来的风声遮盖。 宁拂衣知道他这是在引她进去,她伸了一只脚,然而将要接触花瓣之时又很快停下,将腿收回来,原地盘膝坐下。 这老者无缘无故在这里守着,分明是知晓了她进入冥界,想看她受花瓣割裂之苦的模样,也不知何处来的恶趣味。 上了年纪的人就爱整这些神神叨叨的劳什子,她就不上他的当,看他能如何。 果然,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已经走远了的老者身体又迈着步子走回来,方才还睁不开的眼睛如今睁得大大的,捧腹气喘。 “你……”老者指了她一会儿,将袖子高高甩落,盘着胡子重重坐下,屁股下的彼岸花躲闪不及,无声被压在了下面。 若是苏陌在这里,恐怕早就能看见这些花尖叫之貌了,宁拂衣心思忽然飘进了凡间去。 “啧啧,这眼神,凄凄楚楚。”酆都一边打量她,一边将麻花辫当佛珠盘。 宁拂衣马上将苏陌的样貌从脑中抹去,垂眸道:“前辈到底想同晚辈说什么?什么往后之事,还望前辈能代为解惑。” 酆都看着她笑笑,傲然道:“你这女娃不好说话,方才没逗得老夫开心,老夫为何要告诉你?” 宁拂衣抬眼,瞳孔印出彼岸花的猩红之色,和酆都那双承载了厚重岁月的眼睛对视。 她没有发怒,而是道:“既然前辈整日看鬼没看够,这样想看人痛苦万状的模样,那便看罢。” 说罢,她忽然起身踏入彼岸花丛,无数利刃划开皮肤的痛觉迅速将她意识占领,宁拂衣有一瞬间满脑空白,却挺立着身子,没有抽出来,也没有倒下去。 她正要将另一条腿也迈进去,然而腰间却忽然卷上一袭风,将她整个人拔出花丛,拉回田埂之上。 宁拂衣这才膝盖一软,踉跄跪地。 迎面飘来雪白的胡须,那老者嘟囔着蹲下身子,胖乎乎的身子颇为无奈:“老夫就要你求个饶,你怎么和那个丫头一样,看着娇滴滴一个姑娘,生了副铮铮铁骨呢?” “怎么,你瞧不起姑娘?”宁拂衣疼得鼻尖冒汗,冷眼朝他看去。 “那倒没有。”老者往她腿上看了眼,见没流多少血,这才重新坐下,“罢了,既然你血也流了,那老夫也不想隐瞒。” “世间万物皆有其道,然时间,乃万物之道的源头。天地自开辟以来,历经万万年才孕育出生命,又历经千万年,生出六界,六界混乱久了,这才有了天道。故而众生皆有变数,唯有时间如常奔流,亘古不变。” 老者正襟危坐时,那份玩世不恭的态度便隐去了,这时看着才同传说中的酆都大帝有几分相似。 “所以,你是重生了么?”宁拂衣敏锐地抓住了时间二字,试探着问。 酆都看出了她试探的心思,咧嘴笑出了声,摇头道:“你还是真是防备颇多,只问我不问我们,生怕旁人知晓你重生之事。” “坏人众多,不得不防。”宁拂衣回答,她的身子忽然有些发抖,“那你也知晓我重生?” “那轮回阵虽是有效,但却并不能将曾经经历过那一千年的痕迹完全抹去,难免有些遗漏,比如你我的记忆,再比如,被割掉后花朵后,永不消失的彼岸花根。”酆都看了眼花海深处。 “那些留下记忆的,或许是你这般大苦大悲后痛苦未消的,或许是执念过深,难以消除的,亦或是老夫这般,力量卓绝的。”酆都道。 这老头还不忘自夸,宁拂衣惊诧之余,模模糊糊想。 “不过留下的痕迹寥寥无几,而重生之人大多讳莫如深,所以你不知晓。但是。” 那老者的神情严肃了些。 “时间乃万物之本,所以搅乱时间者,即便所为的是救世,却也是天道之敌,要受混沌之罚,剥去一身仙力仙骨打入混沌之中,每日施以雷刑,直到百年方可放出。” “然而即便刑满,罪却未消,往后转生必是凄苦之命,受尽人间所有苦难,生生世世都逃不脱。” 宁拂衣听得有些糊涂,却还是忍不住攥紧双手,随他言语而揪心。 “所以我母亲她……” “不,犯下罪孽的并非你母亲。”酆都道。 “那是我?”宁拂衣蹙眉,毕竟前世布下轮回阵的是她自己。 谁料酆都摇头,喟然道:“亦不是,你也不是布阵之人。” 酆都的话句句都像是在解开谜团,但句句都让宁拂衣心头乱麻更为纷乱,她忽然有些头疼,用食指撑着太阳穴,心里忽然划过一个名字。 “褚清秋?”她忙抬起头,“可是……” “对,正是她。”酆都说。 宁拂衣愣在原地,她觉得自己的头脑从未像今日这般不够用过,发明轮回阵的人是宁长风,结阵之人明明是她,而她死于褚清秋剑下,这难道不是事实真相? 怎么会变成褚清秋呢? 酆都让她自己消化了会儿,这才继续道:“此事太过复杂,牵扯之事众多,老夫也并非全部了解,只是一千年后同那丫头聊了几句,这才略知一二。” 宁拂衣拼命思索着,试图找到那些乱麻的源头:“我曾在我母亲留下的手稿中看见过她画出的轮回阵,虽大致相同,却缺了最为关键的阵眼。” “难不成,我母亲所绘制的只是雏形,并非是最后的轮回阵,而最终绘制出完整轮回阵的人,是褚清秋?” 这话从自己口中脱口而出,宁拂衣好似立刻便明晰了,她再也坐不住,不由得站起来,腿上的疼痛早被抛在脑后。 “所以上辈子我被仙门追杀时,她销声匿迹了那么久,并不是冷眼旁观,而是因为绘制出了完整的轮回阵,被天道关于混沌,经受雷刑!” 宁拂衣有些喘不过气,她双唇微张,说不出的情绪冲撞脑海,撞得她眼眶微红。 是褚清秋将阵法放入了她的一念珠,使得她察觉,又在她死后进入地府,将她拔出困住魂魄的花海。 酆都见她呆立良久,许是想清楚了一些事,这才看着猩红色的天空道:“老夫记得见到那丫头的当日,她满身是血,徒手撕破了冥界与外界的屏障,跌跌撞撞冲到这奈何桥上,要寻一个名为宁拂衣的魂魄。” “那时从未有活人下过地府,引来无数鬼差相逼,却都被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迫不得已才去请了闭关已久的我。” “老夫听了她的描述后,便带她去找当时已经变成彼岸花的你。冥界乃是其他五界的往生之所,说是在六界之内,实则早已超脱了六界,所以这些已经变成彼岸花的人,即便是时间回溯百回,都绝不能再化作人身。” “你本应是从这个世界中彻底消失的,除非有人愿意经受割骨之痛,从这数不清的花丛里找出你魂魄,将你带出地府,方能破了这规矩。” “那日的她几乎成了血人,我从未见过那般至深的执念,她走过的花丛艳丽得骇人。即便是老夫我,都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呐。”酆都眼神悠远,回忆道。 宁拂衣右脚的伤口重新疼起来,疼得她周身战栗。 “褚清秋带回去我的魂魄,随后催动阵法,使得时空回溯。”右腿越疼,宁拂衣的思绪就越清晰,语气也越发如常。 酆都颔首,道了声不错:“冥界虽与世隔绝,但我记得那时已然六界皆乱,地府之人爆满,难以轮回。无数妖魔鬼怪纵横于世,仙门凋零几乎灭绝,凡间天灾人祸泛滥不止,日子已然到了尽头。” 灭世之人。真的是她。宁拂衣脚底有些发软。 可是酆都说的这些,她为何没有一点记忆?她脑中的记忆太过于零碎而杂乱,原本她以为是时间所致。 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那丫头心系众生,不愿天下毁于一旦,亦不愿你就此消失,这才以命推动轮回阵,好让时空倒流,挽回上一世的荒谬。” “所以,老夫也并未阻止她。”酆都道,他终于说尽了心里的话,此时松了口气,后仰着躺进花丛,甚是惬意。 “如今该说的也说了,再多的便是你们的事,老夫只管生死,不管苍生。”酆都摇晃着脚笑道,“回去吧。” “哦对了。”酆都忽然想起什么,用指尖在海乃百川的胡子里翻找一气,抽出本皱皱巴巴,十分有年头的绢布册子,丢给宁拂衣。 宁拂衣还在恍惚之中,凭着身体记忆接住那书册,触感轻盈如云絮,上面用不知什么墨写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古字。 “此书唤作诀,是我当年跟着众神修道时抄下的,想来对你有用,你拿去修习罢。”他叹了口气,随后花海中便响起了阵阵鼾声。 宁拂衣将书册翻开看了看,里面全是上古的文字,极为晦涩难懂。 她正欲开口再问,头顶猩红的苍穹却忽然被撕开道裂缝,厉鬼嚎哭之声顿时充斥脑海。 随后白光一闪,她已然落在骄阳之下,脚底是连绵的积雪,远处坐落零星城镇,酒香自深巷传来,入耳是炮竹声声。 这一年终是尽了,不管一年如何过,到了年关,都要热热闹闹。 宁拂衣低头看向自己还在渗血的脚,手抬起,粉雾缓缓降下,血虽止住,但疤痕却永远留在了那里。 泛红的凤目弯下,她抬头沐浴清冷的日光,享受这片刻宁静。 她忽然很期待大雪化去的来年开春,褚清秋望向她时,那张清冷傲然的脸上挂着的,会是怎样的神情。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开启第三卷 ,最终卷辣! 等会儿还有一更哈 第110章 重见 积雪再厚,却也还是要化去的,这个冬日如往常一般悄然度过,紧接着便是春回大地,沉睡的万物焕发生机。 三个月的时间,一切都像是暴风雨前的顺遂宁静,连一年的干旱都因为大雪而暂时落幕,春水潺潺,向东而去。 各处仙门也同春日似的焕发生机,忙忙碌碌为诛魔大会做准备,有些地处偏远的已经筹集弟子们上了路,去往六根华严岛。 六根华严岛处于中原地界,并不在海域中间,而是漂浮在云端之上的一处岛屿。 此地万年前曾是神迹,万年后被各仙门和世家用作交易和集会之处,就算不举办诛魔大会也是热闹的,如今诛魔大会一办,便是比往常更要热闹极多。 而因着六根华严岛的所在,岛下的相州城也成了人仙汇集之处,此地凡人居多,但每每目睹修仙之人,早已以习为常,照样做它的要塞之城。 清明刚过,雨打落了头茬的荆桃,铺在地上被往来行人车马碾压,很快便化作香泥,又被役夫清扫了去,很快石板铺就的街上就什么都不剩了。 纵使外面细雨纷纷行人断魂,而相州城内最大的酒楼“飞燕居”内却是一片春意盎然,酒楼到处都点了桃花味的熏香,古琴声从精绣的屏风后潺潺流出,弹得人昏昏欲睡。 门被推开,从门外跑进来几个躲雨的少男少女,身上皆穿着白蓝色的衣裳,腰间挂着形状相同的白玉,被杂役引着寻桌坐下。 “这天气一天一个样儿,前几日都热得烤人了,怎么清明雨一下,便又料峭起来。”一个头发梳得齐整的少年吸着鼻子道,对着地面打了个喷嚏。 一盘一个脸儿红润的少女递给他张帕子,娇声道:“叫你平日里不好好练功,如今连辟谷都不曾,自然会怕这寒气。” “我哪有……阿嚏!”少年想吵吵不过,弯腰擤起了鼻子。 一旁一个年龄大些的少女阻止了他们吵闹,挥手要来点菜的单子点了几杯热茶,责备道:“行了,好不容易跟着师父出来一回,莫要丢了我们天玄剑宗的脸。” 那脸色红润的少女捂住嘴巴,笑着挂在年纪大的少女身上,笑道:“砚檀师姐,听闻此次诛魔大会,江湖上有名无名的修者全都来了,还有那位当年两次诛杀魔族的神尊褚清秋,是真是假?” 周砚檀忙用茶点去堵她的嘴,看看四周,责备道:“神尊的名字岂是你能说的,就连咱们师父松香长老都得唤她一声祖师奶奶。” 她推开少女,继续道:“这么大的场面,各派掌门自会到场,神尊必然不会缺席。” “那听闻褚凌神尊面若天仙,冰清玉洁,是真是假?”少女又问。 “我又怎么知晓,我也只在三十年前的招摇大会上远远瞥了一眼,那会儿我还同你这般大呢,如何记得住。”周砚檀将热茶推向她,搪塞道,“吃你的吧。” 少女刚不死心地低头喝茶,擤罢鼻子的少年又抬起头,弯腰凑过来:“师姐师姐,我昨日听一个空明宗的小和尚道,这次诛魔大会,传说中憷畏堂的魔真的来了,可有此事?” 周砚檀手里的茶是吃不下了,索性叹息放在桌上,回答:“昨日我也听师父念了一句,应当不假。” “可我们这诛魔大会原本不就是为了诛杀那些魔族所办么?他们胆子真有这么大,敢堂而皇之地出现?而且六派又怎么会允许?”少年拍了拍桌子。 “你小点声。”周砚檀被他们磨得没了脾气,给了他一记暴栗便道,“憷畏堂中都是妖魔这本就是流言,谁也没逮住过他们,六派没有证据,如何能随意给人定罪。” “更何况这憷畏堂神出鬼没,光是给我们宗门递了帖子,至于从哪儿来,来不来,都不得而知。” “诶呀你就放心吧。”喝茶的少女咽下口中茶水,斜睨少年一眼,“当日不仅有六大门派四大世家在场,还有蓬莱,蓬莱可都是半神,实力不知比那什么憷畏堂高了多少,出不了乱子的。” “就算他们憷畏堂真的都是魔,那正好一网打尽,我还乐得看好戏呢!” 周砚檀长叹一口气:“行了,吃的都堵不住你们的嘴!” 大堂看着空旷无人,而几个少年涉世未深,全然不知自己的对话全被人听了去。 那屏风后一曲终了,掌琴的女子收了古琴,朝下一个乐师点点头,随后抱起琴,沿着屏风后的楼梯走上顶层。 她娇躯摇曳,身上明蓝色的衣衫颇有异域风情,腰肢和脖颈尽数显露,乳白肌肤挂着碎银链子,衬得那身躯面团般,吹弹可破。 她将一扇门敲开,不顾开门之人的黑脸,将琴塞进她手中,带着香风走到屋子尽头,伏在榻上半跪下。 “堂主,让奴家来。”她说着接过女子手里剥了一半的荔枝,用弹过琴的纤纤玉指小心剥开。 榻上半躺着的正是宁拂衣,她此时已经换回本人的容貌,并非在魔界的脸,凤目半阖着听曲儿。 身上黑衣层层叠叠垂在玉榻旁,皮肤白得不似活人,然红唇润泽,又不像鬼魅。 她腰间挂了一些银铃,却并没有声响,脖上垂着枚玉色的小剑,剑上写着相思二字,指间黑色指环环绕幽幽电光。 面庞未施粉黛,只在眉心点了一点朱砂,将她面上冷冽淡去几分,平白添了些媚骨。 那为她剥荔枝的女子将这容貌看了,眼底生出微不可查的贪婪,随后拿起珠圆玉润的果实,放在她唇边。 “啊……”她软声道。 这声音听得门口的寒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忍无可忍地冲上前想要揍人,又被身后的喜鹊拉住。 “深呼吸,此人对主人有用,不能杀!”喜鹊在她耳边劝慰。 寒鸦气得掐起了自己人中,学着女子的模样矫揉造作:“老娘忍不了了,我都没离主人那么近过,她还啊,啊,啊个屁啊!” “嘘嘘嘘!”喜鹊捂住她嘴,将人拽回来安抚,“消消气。” “你想,主人如今人设是风流成性的憷畏堂堂主,身边就要有人伺候,不是她便是更多的美人美男,你是想看一个杜白双,还是一堆美男子呀?”喜鹊小声道。 寒鸦摸着下巴想了想,最后点头表示肯定:“那还是一个好!” “那不就是。”喜鹊笑着拍拍她,“忍忍得了。” 她们二人说话也没避讳,宁拂衣闭着眼都听了个一清二楚,心中发笑,却没有理会,而是张口用贝齿衔去那颗荔枝。 清甜的汁水迸发在口中,有滋有味。 杜白双盯着她唇瓣含着莹白荔枝,又卷入舌尖的一幕,没说话,低头继续剥了起来。 杜白双是两年前又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的,那时她又将自己搞得狼狈至极,被一众东岳人堵在山中险些分食,被正巧路过的寒鸦救了,带回到她面前。 听她所言,她本来已经回到了天山,无奈暗中捕杀精灵族的人还是没有放过她,她逼不得已跑到山下,这才撞到了寒鸦。 宁拂衣念在前世旧情,便给了她一个新的身份,让她加入憷畏堂,藏身于这相州城,做飞燕居的掌柜,探听来往消息。 如今,正派上用场。 杜白双还要再喂,被宁拂衣抬手挡开了。 “吃多了甜腻。”宁拂衣说着掀开窗户,往窗外看。 外面是这相州城进城的主道,来往马车居多,行走之人甚少,即便有也披着蓑衣,看不真切。 然而其中却多出个身穿淡蓝色布衣的男子,男子身形高挑却清瘦,背上背了一把弓,那弓看似很沉,将他背脊压得弯了下去。 他好像在被什么人追杀,正仓皇奔走,而追他之人很快便也现身,是几个身穿棕白门服的年轻男女,还不断鄙夷说笑着,似是在看男子的笑话。 待看清男子腰间挂着的莲花木雕时,宁拂衣捏着窗子的手顿时使力,紫檀木的窗框被她捏出两枚指印。 是容锦! 她很久之前便知晓了容锦没死的消息,虽觉得欣慰,也偷偷前去看望过,但从不敢出现在他面前。 不仅是因为怕给他带来麻烦,还因为那时她已在魔界号称魔尊,容锦嫉恶如仇,她不敢让他知晓自己拼命救下的人最终还是投了魔道。 而且三十年前他替自己挡下的那一击虽未致命,但却废了他几十年的修为,甚至损毁了一半仙脉。 如今的容锦虽还在艰苦修仙,但却已是仙门眼中的废人,再修不得大道了。 眼看着容锦被他们几个逼进了街角暗巷,宁拂衣心下一紧,连忙要闪身追上。 然而起身却觉得自己这一身太像妖魔,于是指尖弹出响指,身上衣裙顿时和寒鸦交换,穿成了普通布衣。 矮小的寒鸦冷不丁被宁拂衣的衣袍盖了一身,她挣扎半天才在喜鹊的帮助下露出脑袋,喊着主人抬头时,宁拂衣已然消失不见。 她很快出现在阴冷潮湿的巷内,脚下是湿滑的青苔。 侧头看去,清瘦的男子已经被逼迫到了墙角,被几个扛着刀剑的人团团围住。 打头的那人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头顶戴了个莲花发冠,穿着端正,神情却透着股子不羁。 他吐出口中吃剩的果核,抬手往容锦身上扔去,讥笑道:“这不是三十年前胜过我的容锦师兄吗?怎么如今胆子变小了,见着小爷我不仅不盛气凌人,还抱头鼠窜啊?” “莫不是因为你们云际山门没落了,知晓无人撑腰,不敢再同小爷我叫嚣?”男子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容锦用衣袖挡掉他扔来的果核,清隽面容也盛满怒意:“花非雾,你莫要欺人太甚!” “嘿呦,堂堂一个男儿郎这般扭扭捏捏,不敢打就跪下求饶,我们也不欺凌弱小。”又一个男子笑道。 随后一脚下去,地上的泥水便溅了容锦满身。 容锦被他们气得咬紧牙关,反手握住身后弓箭,手腕却难以抑制地发抖。 “这便对了,我今日便要好好同你打一场,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胜得过我!”花非雾歪唇道,忽然从腰间抽出长剑,长剑顿时被炽火包裹,狠狠往容锦头上劈去。 眼看容锦难以招架,宁拂衣连忙跃出墙角,正要出手之际却忽闻烈风呼啸,与此同时一声巨响,院墙皆倒。 于是她又眼疾手快收了仙力,抬眼看得一道洁白身影凌空而出,重重踏在二人面前。 作者有话说: 大家都放假了嘛~五一准备去哪儿看人呀? 第111章 齐聚 宁拂衣刚看见一身白衣时险些认错了人,不过随后炽热火焰从天而降,熟悉的声音响起,她便知晓来人是谁了,心中不由得恍惚一瞬,脚步往后退了退。 本想一走了之,但脚步却鬼使神差地停顿下来,看着一别经年后,变化颇大的女子祭出千斤锤,冷冷望向闹事的男子。 “花非雾,这里可是相州城,各大门派齐聚于此,你可莫要欺人太甚,丢了飞花教花鸿教主的脸!”柳文竹张口。 原本温婉柔弱的女声历经千般,此时已然如同清水化酒,锋利醇厚。 对面的花非雾擦掉脸上落下的灰尘,踮起脚尖看向她身后的容锦,讥笑道:“诶呦,这不是柳家的少家主吗?你打不过我搬救兵了?堂堂一个大男儿要自己师妹挡在前面,羞不羞啊!” “你让开,我找的是容锦,不过切磋而已,他这么躲躲藏藏算什么男人?” 眼看容锦脸已赤红,柳文竹手中重锤起落,震得在场几人皆是头皮发麻。 “我师兄有伤在身,不同你们打架,你们飞花教的弟子就是这么趁人之危的?好,既然要打,不妨同我来,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胜过我手中的千斤锤!”柳文竹下颚微扬,震声道。 花非雾抱着双臂,回头同伙伴对视,又摇着头转过身:“我花非雾一条汉子,从不跟女人打架,打赢了也只会被人笑话。到时候我兄长又要说我欺凌弱小,赢的还是你们!” “说什么大话,我看你是不敢!”柳文竹反唇相讥。 花非雾听着这话,唇角忽然抬了抬,手中长剑刚要举起,便听得方才倒塌的院内传来声尖叫,随后是破口大骂:“哪个天杀的又在城中闹事,信不信老娘报官,将你们都赶出相州城!” 那声音实在泼辣,花非雾见有人来了,连忙回头和同伴使了个眼色,指着柳文竹道了声“给小爷等着”,便同人一起消失在原地。 柳文竹虽气愤,但并没有追上去,而是反手收了千斤锤,回身关照容锦。 然而刚转身,余光中便有片黑影闪过,她顿时讶然,抬眼朝着空空如也的墙角看去。 颤声道:“师兄,方才还有人在此么?” 容锦如今没了功力难以察觉气息,而宁拂衣方才站得远,所以他未曾发现,此时摇摇头,轻声道:“未曾发觉。” 柳文竹愣了半晌,这才低头扶起靠在墙上的容锦。 “我以为,我看见了宁拂衣。”她笑笑,眼底却并无笑意。 容锦知晓她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此时随她一同沉默半晌,才开口劝慰:“你应是眼花了,衣衣她消失了这么多年,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现在既盼着她出现,让我知晓她并没有同传言中那般和魔族同流合污,却又盼着她永不出现,不然若是被蓬莱和仙门抓住,以世人对灭世之人的敌意,她就算不会被杀死,也会被永远囚禁。”柳文竹喟然道。 “师兄,若她真的同魔在一起,我该如何是好?”柳文竹紧紧阖目。 “魔族杀了我爹,我早就发誓同魔族势不两立,但……” 容锦见状,将她话语打断:“你放宽心,衣衣她天性善良,绝不会做那害人的勾当。” “当年你未曾见她被蓬莱相逼的惨状,若那时被逼迫之人是我,我也难保不会心生怨恨,从此恨上仙门。” 柳文竹听他娓娓道来,心中担忧少了些许。 正巧那被毁坏院墙的妇人从墙内冒出个头来,继续破口大骂,二人便也腾不出空子去一看究竟,而是弯腰冲人家赔起了不是。 宁拂衣便趁着这样的空档回了飞燕居,立在窗边半晌,回不过神。 她总想着找机会同好友说清事情始末,但临了到了紧要关头,却还是不愿面对。 她不想看那些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人的失望甚至是憎恨,对她实在残忍,何况他们如今早已不是同一阵营,往后那些仙门难保不会对她像前世那般追杀。 到时候若牵连了他们,更是麻烦。 而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宁拂衣很快拨去颅内杂乱,回身敲了敲桌沿,门外的寒鸦探了个小脑袋。 “寒鸦,云客那边怎么说?”她道。 “回主人,这是他传回来的。”寒鸦小步进门,将手中抄录的一本册子递给宁拂衣。 宁拂衣接过册子翻开,尖尖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逐字逐句看完。 “费了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引我上岛,抓我一人。也不知我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个天瑞帝君,这样急迫地想要将我赶尽杀绝。”宁拂衣啧啧称奇。 “可惜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两军博弈有时看得并非是谁的手段更高明,而是谁先乱了阵脚,谁就输了。” 她的声音诡谲飘忽,寒鸦没听懂,眨着两个黑溜溜的眼睛瞅她。 “那主人现在已然知晓他们手段了,这个六根华严岛,主人还是要上么?”寒鸦问。 “上啊,不上多没意思。”宁拂衣笑眯眯道,她抬手烧了册子,“不仅要上,还要给他们备上一份大礼。” 寒鸦懵懵懂懂点头,随后又想起什么,敲了敲脑壳:“主人,还有一事,方才那个杜白双说要出门办点事,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那女人心思太重,我总觉得她不那么单纯,要不要我偷偷跟上,追她回来?”寒鸦捏了捏拳头。 “不必。我知晓她去哪了。”宁拂衣点了点眉心,似是有些疲累。 杜白双此人就是将心机摆在了明面上,心思昭然若揭,不过好在没有坏心思,宁拂衣干脆睁只眼闭只眼,由她去。 她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让蓬莱自乱阵脚,与此同时离间蓬莱和其他众仙门。 “过几日,你和喜鹊等妖魔鬼怪都留在相州城,万万不可上岛,我会安排九婴和憷畏堂的人随我前去,你们只管在下面接应,必要时阻拦蓬莱天兵。”宁拂衣叮嘱。 “是,主人。”寒鸦一听有架打,激动得眼珠子都亮了,转身蹦蹦跳跳离去。 屋里只剩了宁拂衣,她长出一口气,欹靠窗边,眼神越过重重叠叠额飞檐,往城池尽头的远山望去。 春色正好。 六根华严岛远在云层上端,故而就算岛下烟雨纷纷,只要上了岛,便是晴空万里的。 因着这岛是所有仙门中人交易的场所,故而岛上一切装潢都是各地的杂糅,有粉墙黑瓦,佛墙寺院,亦有琼楼玉宇和西域古楼,一步一个场景,一步一处城池。 举办仙魔大会之际,无数修者蜂拥上岛,将偌大的地界挤得水泄不通,客栈酒楼早就被住了个满,一些没有门派想来凑个热闹的江湖中人索性当街休憩,一时纷扰至极。 不过莫看其他地方鱼龙混杂,但岛中心的丹鼎府却戒备森严,早早挂满灯笼红烛,为诛魔大会宴请众仙门做准备。 此处本是这六根华严岛上最大的交易之处,状似整圆,中心做了高台,而四周如同寻常酒楼,划分常客同贵客区,底下桌椅层叠可供人坐卧,顶上却是一圈漂浮的楼阁,供给贵客使用。 丹鼎府归广陵公孙世家所有,故而设计得同画舫一般,圆台周围是清澈的河水,水中漂浮花灯,让众人如在河中遨游。 而头顶未做天棚,以自然的星汉为顶,抬头可见星斗与银河。 此时门开了,众人从大门而入,踏进其中时皆发出阵阵赞叹,尤其是那些头一次来此的小辈弟子,唧唧喳喳地惊叹不已。 柳文竹几人领着云际山门的弟子们在高台一侧落座,不时有仙侍端着盘子来此,将珍馐瓜果放下,柔柔道一声慢用。 平遥长老和景山长老坐在最高处,皆是神情肃穆,而一旁的首席长老又睡着了,鼾声冲天碎地地响。 冲天辫女弟子陶桃在柳文竹身边坐下,她这些年也长高不少,就是头发还未变,仍然醒目地竖着。 她兴奋道:“文竹文竹,神尊呢?” “神尊自醒来后身子不好,不爱吵闹,此时应当在上面雅阁罢。”柳文竹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最高处的雅阁果然亮着几点光辉。 “哎,也不知晓神尊醒来后听说了三十前发生的事,是何种心情,毕竟她对宁拂衣也算多加照拂,比对我们慈爱多了。”陶桃戳着脸颊道。 “那个魔头不会真的来了?”一个面生的年轻弟子凑过来道,“听同门说她从前是我们云际山门的,该不会连累我们吧?” “项玉山,安静点。”一直沉默的冯歌冷声开口,打断他言语。 年轻弟子吐了吐舌头,将身子缩回后面,同其他几个刚入门的北苑弟子小声谈论起来:“总不许我们提宁拂衣这名字,不就是个叛出师门的魔头么,这般讳莫如深的。” “你小声点,这宁拂衣从前可是文竹师姐和容锦师兄的好友,你当着他们面讨论,岂不是往刀尖上撞。”另外一个弟子道。 柳文竹和容锦对视一眼,都没有开口。 倒是一旁传来故意放大的笑声,几人扭头一看,居然又是飞花教的花非雾,他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最好的位置,手里握了个甜瓜啃。 “真是晦气,怎么总能遇见他。”冯歌低声道,侧过头不想再看。 容锦一听那声音,便又将拳头攥起,痛恨自己如今没了修为,只能任其欺凌,还不了手。 “你笑什么笑?”柳文竹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花非雾撑着头转向她,眼睛上下打量:“怎么,你柳家大小姐还管上我飞花教了不成?” “要我说啊,那个什么姓宁的压根儿不敢出现,就她那点修为,莫说是蓬莱,就算落在我们飞花教都逃不过。”花非雾拉长了声音道。 柳文竹听他这般嚣张,实在忍无可忍,她捏起拳头忽的起身,却见那花非雾好像看见了什么令他惧怕之物似的,捂着脖子缩进了桌子底。 却又很快被一只手抓出来,反手按在桌上,咿咿呀呀地叫唤:“兄长,兄长,我错了,我错了!别打脸!” 抓着他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十分有力,指腹有着淡淡的茧子,然而皮肤细白柔嫩,有些雌雄莫辩。 柳文竹化掉了手中千斤锤,气愤地瞪着二人。 抓着花非雾的是个十分清俊的男子,身形高挑,春日却披着大氅,似在遮盖他的瘦弱。 柳文竹从前见过此人,在岐国的时候,被她爹柳闻海带来的,当时她只顾着女帝的任务不曾多看,如今才觉得眼熟。 “和柳姑娘道歉。”男子沉声,声音比起一般的男子要好听很多,配得上他那张脸。 那花非雾看着嚣张跋扈,不曾想在自己兄长面前就是个怂包,尖着嗓子连声道:“对对对对不住!” 眼看着远处的众人都朝这边看过来,柳文竹并不想惹过多的目光,于是一言不发地坐了回去。 临了又扫了男子一眼,男子没有看她,而是低头训斥花非雾,侧脸清秀,睫毛纤长。 柳文竹呼出口气,一旁的容锦忽然拉了拉她,道:“那是飞花教的少教主花非花,同花非雾的性子大有不同,人温润和煦,在他们一门中十分杰出。” “听说往后是要接手飞花教的。”容锦轻声道。 “又是个讨厌的男人罢了,同我有何干系。”柳文竹柔声道。 容锦笑了笑。 下面乱象,对于雅阁中的众人们,是能够看得一清二楚的。 除去各位掌门所在的雅阁之外,还有两处雅阁最是神秘,一处被帘子遮得严严实实,透不出一点光亮,另一处则如同秦淮两岸的绮丽画舫,不断传出悠悠琴声,里面欢笑连连,惹人遐想。 而在这两个雅阁对面,一盏灯笼孤独亮在檐下,纱帘笼了一半,帘内照出剪影,女人正端正坐着,白衣层层叠叠堆在脚下。 她手里捏着一枚白玉发钗,好像在发呆。 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褚清秋反手将发钗藏起,桃花眼淡淡看向门外。 一个绿色衫裙的小仙侍走到门外,接过一盅汤,又莲步轻移走回来:“神尊,这是丹鼎府特有的茶汤,用的是人间药草,您……” “不必了,我不喜草药。”女人开口,语气如常。 “这茶汤真的不错,您试一试……” 那小仙侍年岁不大,并不会察言观色,竟是开口还要再劝,谁料手中的汤盅忽然炸裂,烫得她尖叫连连。 随后当即跪下:“神尊息怒,在下不知神尊竟这般排斥……” 褚清秋也因为自己竟一时没能忍住威压而惊诧,她忙起身想要搀扶,然而看见仙侍颤抖的双肩后,又将手缩回了衣袖。 “抱歉,本尊并非有意。”她低声道,随后长袖挥过仙侍的手,上面的通红便消失了。 她顿了顿,又道:“不是你的错,你下去吧,我不需人伺候。” 小仙侍连忙又认了几回错,这才蹀躞逃走,褚清秋抿了抿唇瓣,眼中划过一丝脆弱。 自打大雪中回来,她便总觉得冷,于是抱紧双臂站到纱帘边,透过模糊的帘帐往下面浩荡人海和灯火看去,人头攒动,纷乱热闹。 宁拂衣她来了吗? 她在何处呢。 第112章 认出 按照往常的惯例,诛魔大会通常会以各派的展示起始,此次也并不例外,待偌大的丹鼎符被填满后,大门便缓缓关合,头顶的星光在嘈杂之中显得更为璀璨。 一条光影汇聚成的金龙从众人头顶飘过,几个身穿西域舞衣的女子便出现在高台中央,随着涓涓琴声摆动身姿,异香随着她们飞扬的裙摆洒向众人,惹得掌声阵阵。 “果然是合欢宗,随便抽出几个弟子都个顶个儿的美丽!”远处天玄剑宗的地界传来少女惊喜的赞叹,正是那日在飞燕居里的红面少女。 她回头看了眼自家正襟危坐的师兄师姐,瘪了瘪嘴巴。 “早知道我便拜入合欢宗了。”她将下巴往掌心一扎,“我们门派的规矩也太多了些,酒不能喝男人不能找,连看个舞姬都得正正经经。” 那日同她一起的少年噗嗤笑出了声:“还合欢宗呢,你知晓人家是如何修炼的吗?” “怎么不知晓?”少女翻了个白眼。 少年还想再说什么,抬眼看见掌门走过来,连忙收回眼神,眼观鼻鼻观心坐好,然而少女没看见,还在喋喋不休。 于是当场吃了一记脑瓜崩,抱着头诶呦起来。 掌门唐温书正走到此处,老远便看见个乱动的头,于是伸手警告,随后正色走过去。 跟在他身后的周砚檀和松香长老各自又给了少女一记,随后全然不顾少女惨叫,继续负手前行。 “掌门,您说那个宁拂衣真的在场么?可我们守卫森严,唯有手持请帖之人方能入内,她怎么混进来?”松香长老揣着手道。 唐温书摇头:“我也觉得蓬莱此举不通,不过我等说了也是不算的,任他去吧,只需做好守卫,其余的只管听天由命。” “松香长老,还有那个憷畏堂,也是要多加小心。”他又叮嘱一句,这才转身回去雅阁。 松香长老拱手应了,随后捶着老腰挺起身子,拉过旁边垂首听着的周砚檀:“檀儿啊,为师现在有一重要之事得你去做。” “师父尽管吩咐。”周砚檀行礼道。 “你也知晓,这个神尊呐,乃为师我的祖师奶奶。但她自打复生以来便不见人,为师这一片孝心使不出,甚是难受。”松香长老说着从袖中摸出个海棠玉盒,放入周砚檀手中。 “这里面装了块无情石,是为师从一高僧手里求来的,专克这世上各种执念妄念,对修无情道的人有奇效,可令功法大增。” “为师这边走不开,你替为师将其呈给神尊。谨记不要在旁人面前打开盒子。”松香长老慈爱地说。 周砚檀小心接过玉盒,点点头抱在怀里,抬眼朝远处隐在灯火外的雅阁看去,那道倩影仍立在纱帘后,清冷翩然。 周砚檀的心霎时错过一拍,她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整整一个岛屿那么大的丹鼎府内装了数千人,便也装了数千种心思,各自纠结,各自缠乱。 此时高台上一舞终了,全场爆发掌声和欢呼,女子们化作流光退去,随后换作咚咚鼓声,两排光头男人捏着棍棒上台,棍棒点地的节奏同鼓声互相应和。 与此同时,鼓声内加入男人的大喝,号角响起,鼓点逐渐密集,手中棍棒随着越发快速的鼓点声旋转起来,看得人热血沸腾。 光看那锃亮的脑袋便知晓是空明宗了,四周掌声如雷鸣般震耳欲聋,而随着弦乐的加入,众人如同亲临沙场,目睹两军交战,纷纷瞪着眼睛挺起背脊。 几处高高在上的雅阁之内,掌门们纷纷立在雅阁边缘,垂目看向高台,合欢宗的菡萏仙子捂着唇轻笑:“不愧是空明宗,使得一手好棍法。” “雕虫小技罢了,自是比不过菡萏仙子。”空明宗的宗主飞光禅师双手合十道。 “诸位觉得,那个憷畏堂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诛魔大会开始半晌了,连个帘子都不曾拉下,便是这般见不得人的?”李菡萏扭着腰肢四处扫过。 “难说。”飞花教教主花鸿摇头,不过随即勾起笑意,“不过在下倒有法子一试,能让那见不得人的憷畏堂露个面。” “褚凌神尊觉得如何?”花鸿说着转向最边上的雅阁,狡黠道。 褚清秋早听见了他们言语,她立在帘后许久,才开口:“我身体抱恙,诸位看着办吧。” 话虽这么说,她的目光却还是被引着看向对面,那厚实的纱帘后乐声仍不减,好像丝毫不受越发铿锵的鼓声影响。 “神尊不反对,那各位家主呢?”花鸿又往另一侧看去,除了柳家不在场外,其他三大世家皆立于雅阁内。 江蓠心神一动,然而刚刚往后退了两步,便听见江无影的一声咳嗽,她不得不顿在原地,握紧了披帛。 江无影最近身体好了一些,管她便管得更为严厉,几乎不许她离开寸步,故而她虽想提醒褚清秋,但却无能为力。 她不断拍着掌心,抬头向天祈祷,只愿今日莫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最后公孙世家的公孙墨笑着开口:“我等并无异议。” 花鸿闻言,这才抬手摇了摇手边的铃铛,于是清脆的铃声自他掌心缓缓荡开,惹得底下密密麻麻的弟子纷纷抬头。 “诸位,既然各派都准备了歌曲武艺,我们飞花教虽不擅于此,但亦想表现一番,为大伙儿助助兴。” 花鸿说罢抬手,一只玲珑纸鹤便从他掌中飞出,慢慢飞到高台顶端,变换如寻常仙鹤大小,纸鹤虽外貌并不似真鸟,然翅膀却柔韧有力,看着栩栩如生。 随后纸鹤忽然发出声长鸣,一时如仙鹤吐息,尽撒祥瑞,无数银粉自高空落下,惹得众人欢叫连连。 与此同时,纸鹤振翅环绕整个丹鼎府,银粉在灯火中熠熠生辉,如同洒落的星河,伴随台上鼓乐齐鸣,一派盛况空前。 随后,花鸿的指尖在背后轻轻一挑,他掌心便显露出三根操控纸鹤的银丝,于是纸鹤忽然鸣叫一声,迅速朝着远处紧闭的纱帘而去。 那纸鹤速度太快,绝大多数弟子都未曾看清,只有几个法力高强的倒吸一口冷气,连连起身,眼看着纸鹤就要撞入雅阁。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一阵微不可查的风忽然挤出纱帘,将纱帘一角吹起的同时,稳稳将纸鹤定在半空。 随后清风一卷,那纸鹤居然如同遇到烈火一般,顿时化为齑粉,洋洋洒洒落入人群。 众人目瞪口呆,而就在此时,那一直掩着的纱帘忽然自左右打开,最先露出的是一方精巧案几,案几上摆满了茶点水果,和一壶壶甜香的果酒。 再然后,是女子上下微动的脚踝,足上挂了一串铜铃,将腿衬得笔直纤细,绣了黑色花朵的裙摆层叠堆在椅下,从腰间开始挂着根根银链,将漆黑布料分割成条,在灯火下闪动流光。 腰肢挂了根银色宫绦,尾处坠着把袖珍弯刀,胸前交领用银丝绣满骷髅,神秘而绮丽。 这女人无疑是妖冶且危险的,尤其是她纤细脖颈上挂着的漆黑面具,状似厉鬼,獠牙尖利,令人不由胆寒。 褚清秋心弦顿时一颤,她目光穿过纱帘缝隙,死死盯着对面女人,不知为何,此人给她一种强烈的熟悉感。 会是她吗?她攥紧衣袖心道。 但随后女子的动作打消了这般念头,只见女子牵着一舞姬的衣袖将其拉到身侧,又伸长左臂,一个正低头斟酒的美人便起身坐下,将柔若无骨的身子靠入她怀中,抬头轻笑。 绝不可能是宁拂衣,宁拂衣她断然不会是这般姿态。 褚清秋压下了心中的汹涌,她再不能这般了,见谁都觉得像她,活像是着了魔一般。 除去她外,其他众人也都十分讶异,因为无人想过诡秘莫测的憷畏堂堂主竟会是这样一个女子。 而造就这一切的花鸿也愣了愣,随后笑着举杯,朗声道:“在下飞花教花鸿,方才这作乐的机关术还未完善,险些伤了仙友,花某借酒赔罪。” 说罢,他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带着笑意倒过酒杯。 “无妨。”女子开口,声音慵懒低沉,听得人骨头酥麻。 然而她却并未拿起酒杯,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同怀中美人说了句什么,惹得美人发笑,软倒在她臂弯。 这下看得其他众仙门面红耳赤,皆将视线转回到高台上去,偶尔有人交头接耳说一句世风日下,却也不敢将声音放得太清晰。 生怕被这个恶名远扬的堂主盯上了,惹来一身腥。 花鸿自讨没趣,脸色有些泛红,冷冷将酒杯扔下,他身后的清俊男子想要再给他倒酒,却换来一声怒斥:“要你何用,滚开!” 花非花的手停在半空,他眼神暗了暗,随后无言收回,再不说话了。 “花鸿教主息怒,此人虽然风流了些,但身上并无妖魔之气,并非传闻中的魔,想必空有虚名,无足挂齿。我们不做理会便罢了。”李菡萏娇声笑道。 花鸿挤出笑容点头,不再纠结于此。 此时台上已换成了吴侬软语的江南小曲,众人很快便不再记得方才那幕,阖目享受。 唯有褚清秋还盯着对面,她也不知为何,虽觉得断然不是宁拂衣,可还是难以移开目光。 对面纱帘已然全部拉开,其中内容一览无遗,女子似乎全心全意沉浸于声色犬马,雅阁内除了她怀里的美人外,还围坐着三四个身穿清凉衣衫的男女,有的剥水果有的弹琴助兴,好不惬意。 不成体统,褚清秋心里忽然冒出这般字词,她移开目光,试图去听清台上小曲儿的内容。 而就在这时,身后又传来敲门声,褚清秋收回目光,淡淡道了声进。 门开了,怯怯站在门外的是一名少女样貌的女子,身穿淡蓝色罗裙,束紧的衣袖上垂着白色绦带,随她动作翩然。 她似是十分拘谨,抱紧怀中玉盒:“晚辈天玄剑宗弟子周砚檀,拜见神尊。” 褚清秋没看她,只垂眸望向外面的灯火:“何事。” “回神尊,晚辈奉师父松香长老之命前来送上贺礼,祝贺神尊涅槃复生,愿神尊往后身体康健,功法大成。”周砚檀虽紧张,性子却还是稳重,流畅道。 说罢后,她眼睛不敢抬,只听得心如擂鼓。 褚清秋这才看了她一眼,本欲谢绝,但想起松香长老年纪,便没有不留情面,开口道:“放下罢。代我同长老道谢。” 周砚檀闻言松了口气,忙步入雅阁,将那玉盒放于桌上,轻轻打开。 然而那玉盒刚开了条缝,方才还立得颇稳的褚清秋却忽然一阵昏眩,扶着额头朝前倒去,周砚檀大惊失色,连忙上前将人扶住。 然而慌乱中不慎扯掉了身旁帘帐,于是灯火顿时笼罩雅阁,阁内情形暴露无遗,周砚檀忙偏头躲开刺目的光,在众目睽睽中通红了面色。 与此同时,她后背一阵刺痛,她又抬起头,正对上灯火那端,面具上两个幽深的黑洞。 褚清秋跌倒的那一刹那,宁拂衣的腰已然离开了椅背,然而在看见她被别人扶住的刹那,她又猛地停下。 被发丝遮盖了一半侧脸的女人仍不减美貌,她低头捂着额角,从远处看,就像是靠在了年轻女孩的肩上。 火苗从宁拂衣心中烧起,舔舐着脑海,焚烧她的淡然,宁拂衣狠狠闭上眼睛,直到身旁美人小声唤了声痛,她才恍然回神。 重重坐回原位。 若不是理智尚在,她真想现在便将褚清秋拉出那女孩的臂弯,按在身下逼问。 逼问她到底对她有没有喜欢,为什么将人惹得春心萌动了,再一脸冷漠地转身,头也不回。 逼问她不是不爱近人么,为什么如今又靠在另一个年轻姑娘怀里? 宁拂衣心中被邪火冲地乱七八糟,也不知自己在乱想什么,于是烦躁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将眼中红晕尽数归于酒力。 随后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故意扫开衣袖,将美人拉坐在她腿上,低头绕过美人巴掌大的脸,在她那侧耳畔低声言语,端的是多情旖旎。 “怎么,没气着人家,又让人家气着了?”‘美人’在她耳边幸灾乐祸。 “闭嘴,臭麒麟。”宁拂衣开口道。 而这边褚清秋已然压下昏眩,她迅速后退远离周砚檀,随后袖中窜出条条白绸,将那玉盒甩飞出门,只听咚的一声,里面石头咕噜咕噜滚落。 “神尊,这……” “里面是何物?”褚清秋冷声道。 周砚檀十分惊慌,咋舌许久才回:“回禀神尊,是,是师父送的无情石。” 无情石,无情石,褚清秋险些抬手碎了那石头,最后还是无奈垂手:“罢了,你离去吧,将那东西拿远些,本尊如今修不了无情道,靠近此物反而伤身。” 周砚檀闻言大惊,连忙低头道歉,随后快步跑出门,去收拾那块石头。 褚清秋嗟然叹息,她慢慢转向外面,此时已无人再朝这边看,在悠扬小调中,对面雅阁倩影围着一圈莺莺燕燕,怀中还抱着一个,姿态亲密。 褚清秋本不愿再多关注,然而即将低头的刹那,女子袖中隐隐露出的物件闯入她视线,她顿时如同被泼了盆冰水,寒冷刺入骨髓。 那东西,她前世今生都再熟悉不过。 是一念珠。 作者有话说: 神尊:荒唐!□□!世风日下!成何体统! 第113章 露面 而那妖艳风流之人,便是宁拂衣!? 褚清秋愣着上前两步,险些一步从雅阁中踏出去,这时她身后又传来脚步声,这才断了她这犹如失了魂般的动作。 她堪堪扶住墙壁,视线却不能从丹鼎府遥远的对面移开。 女子已不再俯于美人耳边,而是抬起头来,同美人说着些什么,面具挡住了她的口型,但从美人含笑的神色来看,定是说笑无疑。 “神尊你……”方才复又进门的周砚檀小心翼翼道,然而看了褚清秋脸色,却不敢再开口了。 实在是眼前的身影被灯火照得同银河融为一体,仿佛风一吹就要化作星辰,同银河一起嵌在天际。 橙黄的烛光流过她眼角,留下片片红晕,牙关咬着,双唇紧闭。 褚清秋从未觉得自己这般不受控制,怨怼的怒火从她心底涌起,这三个月她曾刻意忘记自己作为苏陌的种种,然如今看着她同别人亲昵,那些种种却又汹涌冒出,怎么抹都抹不平。 她知晓苏陌就是她,可却还是免不掉心底对那个自己的嫉妒,何况是目睹另外的人同她这般亲昵。 她出生便被赋予了无情的命令,唯有无情方能不受牵制,成就大道,护佑苍生顺遂。 可是那个曾经能够控制一切欲念的褚清秋被拉下凡间,再回来后,就再也不是从前的褚清秋了。 她如今控制不住恨,控制不住欲望,也控制不住想念。 那些念头无时无刻不紧逼着她,逼得她心乱如麻,几欲疯癫。 可如今还能如何,去找她,去向她服软道歉,说自己其实是爱她的?说自己之前只是不敢言明,这才装出那副冷心冷清的模样害她痛苦吗? 自己做得到吗? 她忽然觉得身子有些疲惫,微微后退,周砚檀见状忙上前搀扶,被她抬手躲开。 “你下去吧,我真的没事。”她语气温和道,随后轻唤,“白麟。” 缩小了身形的白虎出现在她身后,咬着把木椅放下,随后睁着琉璃珠子似的大眼睛,看着褚清秋落座。 随后那双眼睛扭向对面,登时吊得老高,硕大的鼻子立即掀起,血盆大口发出攻击前的怒吼。 它似乎弄清了自家主人情绪变化的原因,后腿一蹬便要凌空扑上前,然而被褚清秋伸手揪住尾巴,低叱一声,便又蔫了脾气,嘤咛着趴在褚清秋脚边。 “白麟,这不是她的错,别去。”褚清秋道。 宁拂衣方才是故意露出一念珠,此时又将其盖住,借着面具的遮掩看向对面,高台上飘起五彩轻烟,袅袅飞出环形楼阁,遮掩了皎洁月色。 那身影已经坐下,模糊不清。 不知晓褚清秋有没有认出她来,若是认出来了,又是何种反应。 至少现在看来,没什么反应。 宁拂衣压下心中郁火,将目光放在了隔壁一直安静沉寂的雅阁,几层纱帘一直挡着,不肯面世一般。 宁拂衣笑了笑,抬手让美人坐在自己身侧,又唤了两个罗裙摇曳的娇美女子,上前帮她剥起了荔枝。 这广陵送来的荔枝就是甜,比起往常吃的都要甜蜜几分。 “喂,他们怎么还没有动静?”九婴有些演得累了,懒洋洋靠在宁拂衣身边,“老娘嘴巴都笑酸了。” “别急,这局是他们做的,他们只会比我们更急。”宁拂衣说着拿过一枚剥好的荔枝放到九婴的嘴边,被九婴一巴掌将手打了下去,嫌弃地抢过荔枝,自己扔进嘴里。 这就闹脾气了,宁拂衣抿抿嘴,这种活儿还是杜白双干得好。 她正想着,高台上已然一曲终了,步履摇曳的江南女子们款款走下去,却迟迟不再有人上台,场内陷入一片嘈杂。 众人皆觉得诧异,左顾右盼,交头接耳。 “接下来不是鬼见宗的场子么?人呢?”陶桃顶着辫子来回张望。 “你们听见什么声音没有?”冯歌身子微起,循声望去,“好像有人在哭。” “怎么回事儿啊?”隔壁飞花教的地界,高高翘着二郎腿的花非雾拖长声音道,使得丹鼎府内更加杂乱,哭声听不真切了。 柳文竹眯着眼睛听了半晌,忽然拉住容锦抬头看去,惊声道:“快看!” 于是大伙儿齐齐抬头,又齐齐惊愕,只见两道闪光身影不知从何飞出,正是两个身穿甲胄的仙兵,他们手里还钳着一人。 那人穿着白衣,肩上缠绕着挂下白绫,随她身形飘曳,上衫和下裙间留有空隙,露出盈盈一握的腰,白皙腰肢缠绕银色细链。 仙兵们自半空松手,女子便尖叫一声坠下,于高台滚了半圈,狼狈撑起身子,眉眼尽是恐惧。 白花一样纯洁漂亮的脸蛋流下眼泪,端的是楚楚动人,令目睹此状的众人都或多或少生了怜惜。 远处还纵情声色的雅阁内,美人忽然伏在宁拂衣耳边,状似调/情,实际却道:“喏,抓来了。你当初为何不阻止她,如今多生事端?” “杜白双不蠢,她知晓我会借此机会露面,她被抓并不影响我的计划,而且知晓我不会不救她,这才动手,为的便是同我表个衷心,要我信赖于她。”宁拂衣淡淡道。 她又接过个荔枝吃掉,声音含糊:“经过此事教训她一番,让她少点那些心思,未尝不可。” “而且,杜白双是精灵族中少有的天生至宝,对于精灵族的意义非同一般,精灵族人受仙界压迫已久,她作为我的人当众露面,对精灵族人何尝不是一种拉拢?” 九婴听了,不由得躲宁拂衣远了些,狭长的眼睛斜睨:“你如今怎么也变得满心算计,好可怕。” “生活所迫。”宁拂衣笑笑。 与此同时,高台下。 “我怎么看此人十分熟悉?”容锦也伸长脖子远望,随后互相想起什么,转向柳文竹,“是你和衣衣曾带回门中的那个精灵族人,杜白双?” 柳文竹自然早已认出,她同样诧然,忍不住站起身子:“我去找神尊!” “不必了。”一旁的冯歌拉住她,抬头示意,“平遥长老已经去了。” 云际山门的弟子纷纷抬头,只见那道霜雪般的身影负手站起,在淡去的烟雾中愈发清晰,远远望下高台。 “诸位,容我再说一句不中听的。”那北苑的新弟子项玉山忍不住凑到前排,拧巴着脸道,“我怎么觉得这个精灵族人,长得和咱们神尊,实在是相似!” 几人听了他话,愣愣端详杜白双,皆吞了吞口水。 雅阁中的各位掌门也陷入疑惑,唐温书最先开口,沉声道:“今日说的不是降服魔物之事么,不知蓬莱捉个精灵族人来,意在如何?” 他话音刚落,之前一直用纱帘挡着的那个雅阁终于降下帘子,露出里面板板正正的装潢,最前面立着的身着锦衣之人,便是蓬莱左使,文曜君。 他今日穿着蟒纹锦袍,革带镀金,人看着更为方正鼎立,行礼道:“文曜君,见过诸位。” “今日要事确是捉拿魔物,只不过还未等我等动手,那魔物便自己撞了上来。”文曜君低头笑笑,忽然抬手,杜白双皙白的脖颈上便绕上一银环。 于是她不由得伸长脖子,双手紧攥银环,仰头痛呼。 不过她这般容貌身形,如此这般不曾惹得众人厌恶,反而激起一些同情,不少弟子纷纷嘀咕:“一看便是个弱女子,非魔非妖的,何苦用此刑罚?” 尤其那双桃花眼含泪顾盼一圈,颤抖几下,便惹得人心更乱,纷纷垂眸不敢再看。 空明宗飞光禅师看不下去,双手合十道:“我等知晓蓬莱除魔心切,但精灵族本就势单力薄,若是知晓族人被我们仙门这般对待,恐会心有不愿呐。” 文曜君闻言,手一松,那银圈便化作了微光,他轻笑一声,重新负手:“诸位有所不知,我等刚刚放出那除魔法器的位置,这精灵族人便偷摸靠近,试图偷窃法器,这才被我们当场抓获。” “她一个精灵族人,偷这法器断然不是为了自己,那便只能是为了那魔族效力,所以就算是用上最残酷的刑罚,都也是理所应当的。”文曜君昂首,“诸位可莫要被这女子的诡计欺骗!” “这……”飞光禅师为难地看向唐温书,一时无言。 文曜君见说服众人,随后转向对面的雅阁,行礼道:“褚凌神尊,在下听闻这女子曾是你们云际山门的,恰好那灭世魔物曾也是云际山门的弟子,如今她们竟仍有勾结,不知神尊对此,可有想法?” 褚清秋还没开口,云际山门其他人便躁动起来,刚睡醒的首席长老拄着拐杖起身怒斥:“黄口小儿!我云际山门不过好心收留那精灵族人,你却怀疑到云际山门头上了!” 他年岁已大,这话吼出来已经是面红脖子粗,惹得一旁众弟子连忙上前,小心将其搀扶住:“长老当心!” “是晚辈失言。”文曜君语气愧疚,面上却并不带愧疚之色,而是笑意盈盈,“我并非是此意,只不过毕竟事关云际山门,我不敢擅做主张,还得褚凌神尊出面才好啊。” 丹鼎府中满堂皆乱,而在这动荡中忽然传出清冽女声,如同天外禅音,平息了骚乱。 “我三十载前碰巧救过此人,而那时的元明长老动了善心,将其留在门内休养一段,而她休养好后去往何处,又同我山门有何干系?” “元明长老”四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像是强调。 褚清秋的声音不大,却萦绕在每个人耳边,听得众人不由得直起腰背,紧盯雅阁。 随后白绸拨开烟雾,衣袂比人更先跃出雾气,猎猎飘荡,随后女人的身影拖着衣袂落下,袖中灌满了风,鼓胀柔美。 她一出现,到处都是火种的丹鼎府内便像降下寒霜,吹起了凉飕飕的风。 女人眨眼间已经落下,脚尖踩着云絮般站稳,冷冷立在杜白双身边,下颚不动,垂眸看她。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即便是褚清秋都涌上几分惊讶。 不过这惊讶很快从她眼中消失,她遥遥望向文曜君,黛眉一挑,并不言语。 文曜君也从短暂的出神中挣脱,再次扬起笑意:“你说,你是不是那宁拂衣的手下?” 杜白双撑着身子,眼含热泪,垂眸摇头,一副即将昏厥的模样,伸手去拉褚清秋的裙摆:“神尊,神尊我不是,我,我不过是好奇而已,不要杀我。” 她这话说得凄凄惨惨,褚清秋看她一眼,终究是没顶过如同看着自己娇娇弱弱的怪异感,将目光移开。 “莫要多费口舌,偷窃法器,便是死罪一条,若你同魔物没有干系,依旧是死罪。若你同魔物有干系……”文曜君笑笑,“那正好要她看看,同我们仙门作对,是什么下场。” “神尊,既然您说她同云际山门没有关系,那不如这个手便由神尊来动,如何?”文曜君谦谦有礼地俯身。 众人目光汇聚在褚清秋身上,只见眉目清冷的女子如同看傻子一般抬眼,淡淡开口:“不要。” “你没长手么,为何要本尊来杀?”褚清秋说罢后退三步,一副生怕血溅到她白衣上的模样。 众人一片沉默,文曜君更是涌上一丝窘迫,本想威逼利诱的他哑口无言。 他记得褚清秋传闻中不是个严肃刻板的性子么,怎么方才那句话,他却品出了任性的味道? 过了会儿,他干巴巴地笑笑:“既然神尊不愿,那在下便也不强求了。” 说罢,他忽然抬手,眼神生出杀伐之气,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在半空画出条线,于是方才那银环再次显形,快速旋转着溢出光辉。 银环的杀意昭然若揭,杜白双急忙手脚并用地朝身后躲,奈何她四肢都被锁链束缚,无法逃脱,于是眼泪雨点儿般滑落,阖目尖叫。 褚清秋则不动声色,手微微拈出根白绸。 眼看那银环朝杜白双脖颈抹去,弟子们纷纷低头不忍再看,然而血溅当场的情形并未发生,银环的风声却戛然而止。 众人有些意外,又重新抬头,顿时发出小声的惊叫,褚清秋也看向头顶,心弦猛然绷紧,脑中轰鸣作响。 飞出手的峨眉刺抵着银环,磨去了银环的力道,而方才还沉迷声色的女子已经立在半空,白皙清秀的手掌伸出,掌心涌出丝丝袅袅的粉色电光,连接峨眉刺。 宁拂衣左手摘下面具,冷冽邪魅的面容居高临下望着,轻轻勾了勾手指,于是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响起,云际山门的人吸得最是响。 而她好像并不在意,歪了歪头。 “用如此恶毒的招数对付我的人,蓬莱,可真是好正派啊!” 第114章 离间 场中寂静了片刻,这才哄然喧闹起来,许多人纷纷站起,断然不敢相信如今一身邪气,高高立在半空的,便是当年那个修仙都困难的少掌门宁拂衣。 “我不曾做梦罢?那真的是宁拂衣?”冯歌一把抓住柳文竹的手,颇有些无措地起身,“憷畏堂堂主,开什么玩笑?” 柳文竹容锦自是比她震惊,二人一站一坐,面上神情皆是风云变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 “衣衣她……”柳文竹喃喃道,她将剩下的话吞入腹中,眼神落在宁拂衣身上,心痛之色迅速划过。 而后排长老们也纷纷起身,景山长老攥紧衣摆道:“憷畏堂?我当初便觉得她顽劣不堪,不曾想如今真的同邪物为伍!” “景山长老,少说两句罢!”面色凝重的平遥长老低声道,“如今事实未定,你怎知她同何人为伍?” “可是……” 此时被放大的声音朗朗响起,打断了四周的喧闹,众人纷纷噤声,看着说话之人。 文曜君似乎也惊讶非常,不过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很快便平静了脸色,张口道:“你的人?” “我等早便猜测这憷畏堂凭空冒出,定是大有来历,却未曾想真的是你。”文曜君手仍伸着,“宁拂衣,你隐姓埋名龟缩三十载,如今怎么终于肯露面了?” “憷畏堂是妖魔汇聚之地,当初那预言断没说错,你果然天生魔物,尽与妖邪为伍。”他露出笑意。 宁拂衣看了他一眼,含笑摇头,随后手起刺落,银环登时卸去力道,当啷落地,文曜君见状,抬手将其收回。 “什么与妖邪为伍,你们蓬莱可真会往我头上叩帽子,这帽子一顶接着一顶,都快助我顶破天了!”宁拂衣右手收在胸口,摸着指间银环道。 “试问在场的人,哪里有妖邪,是精灵族杜白双呢?还是我?”宁拂衣一副听不明白的模样,扭头笑对他。 “莫要再执迷不悟!”文曜君负手,声如洪钟,“你知晓我言语何意,你体内身怀魔根,早晚修成妖魔毁灭六界,那预言也清清楚楚,赖不掉的!” “呸,空口白牙就想诬陷人,什么狗屁预言!我今日也说自己算了一卦,卦象上说你才是那个灭世之人,那我现在杀了你,就是为民除害?”宁拂衣下颚微扬,同眼底瞧他。 “强词夺理!占星盘乃上古神器,岂是你雕虫小技可比?这精灵族人窃取法器,而你身负魔根,今日一个都跑不了,别白费口舌了!” 说罢,他忽然再次伸出双手,那银环便于他双掌间旋转起来,吹得他衣摆头发皆向后飞扬,随后劲风四起,无声涌向宁拂衣。 “不好,衣衣!”柳文竹下意识便要起身,却被身后同门拉住,随后电光火石间,只见宁拂衣竟毫不在意地抬手接了那银环,四两拨千斤似的一推,银环便再次泄力,当啷摔入人群。 柳文竹睁大眼睛,复又被扯着坐下。 “她如今怎会有这样高的修为?面对蓬莱的人都面不改色!”原本识得宁拂衣的众人皆十分惊诧。 而在高高的雅阁之上,几人面色凝重而立,一直犹如隔岸观火的花鸿却干脆剥起了花生吃:“这修为不到大乘也是通虚,三十年,当初是何人说她天资愚笨的?” “这般修炼速度,若真是魔族,这次除不了她,往后恐怕有我们仙门好果子吃喽。” “我瞧也是。”李菡萏皱紧眉头,轻轻抚摸着腰间长鞭,“寻常人练上百年都修不到这般境界,三十年,若不是借助了什么旁门左道,如何做得?” 一旁右手攥紧剑柄的唐温书却一直一言不发,此时张口:“可我确实在她身上看不见魔气,何况除了那预言之外,她何时针对过六界?蓬莱以此便要对一个后辈赶尽杀绝,实在是不妥。” 花鸿往口中扔了颗花生,抖掉长袍上的碎屑,笑着摇头:“唐掌门,想要门中弟子安稳度日,那便就要放下些所谓的仁义之心,左右又不需我们出面,何必趟这浑水。” “可若修仙不为仁义,那为的是什么?”唐温书反问。 花鸿看了看他,没再说话,只是继续笑着往台下看去。 闹剧外人心各异,闹剧之内,剑拔弩张。 宁拂衣轻而易举打落文曜君法器,此时终于旋身落下,层叠的裙摆掀起微风拨动烛火,惹得高台上火光涟涟。 一直如同愣住的褚清秋这才缓过了神,视线随着宁拂衣下落,心跳得纷乱。 然而女子落地后却并未看她一眼,而是轻飘飘走到杜白双跟前,手起刀落砍断四肢的锁链,抬手将人从地上捞起。 杜白双自打女子出现后便不再哭泣了,她只是定定看着宁拂衣,在被她拉起之时,一点残留的泪滴甩落在风中。 好巧不巧落在褚清秋脚面,洇湿了她素白的布靴。 褚清秋右脚往后躲了躲,紧盯着杜白双攥着女子衣袖躲入她身后,好似风中弱柳,柔柔靠着,满心满眼都是她。 这画面本应是美好的,但落入褚清秋眼中却出奇得刺目,刺得她双目生疼,疼到心扉。 她不由自主想上前说一句什么,或是像往常一般的训斥,亦或是别的什么都行,但当她脚抬起的刹那,女子已经伸手揽过杜白双,带着她凌空跃起。 一黑一白的衣裳猎猎作响,挡住烛火,又散落烛光,待恍惚过去,二人已然跃上雅阁,只留虚影了。 褚清秋又看了会儿,才发觉那虚影不是别的,而是她眼中渗出薄薄的泪。 幸而无人看见,她便转身走下高台。 如今情况太过混乱,头一次没几个人注意到褚清秋,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两处雅阁。 文曜君定定看着宁拂衣,右手在身侧敲了两下,于是几个蓬莱仙兵悄悄后退,不见了踪影。 “大胆魔物,你以为凭着区区雕虫小技,就能从此处逃出去?真是天真。”文曜君轻哼一声,“既已落入我的天命网中,饶是你有通天本领,今日都难逃一死!” 说罢,他忽然拍了拍手,随着清脆掌声响起,原本花灯璀璨的丹鼎府忽然光明尽灭,就连头顶银河都好似蒙上层黑纱,变得模糊不清。 众人纷纷抬头四望,却见一个银色光点自头顶出现,随后缓缓扩散,弥漫的银丝织就成网,慢慢降下。 这巨大的压迫感使得众人纷纷乱了阵脚,有弟子转身想逃,无奈大门紧锁,墙上也析出银丝,面对众人而来。 “诸位莫慌,我蓬莱从不殃及仙门仙友,此乃天瑞帝君亲自织就的法器,能网尽天下一切妖魔,就算是小小的魔根都难逃罗网,而诸位尽是仙身,并不会有恙!”文曜君的声音响彻丹鼎府,这才抚平骚乱。 飞光禅师抬手碰了银丝一下,未觉异样,于是同周围掌门对了眼神,静观其变。 宁拂衣看了一眼向她笼罩的天命网,却好像丝毫不在意,仍直挺挺站着,倒是看着的人纷纷紧提心脏,尤其是回到雅阁的褚清秋,她见状速速召出了白骨,警惕而立。 许是思绪太过紧绷,她并没有察觉身后气息,直到那人开口,这才仓皇转身。 站在门口的是已经变换回原本样貌的九婴,她笑意盈盈靠于墙壁,狭长双目同褚清秋对视,随后看向她唤出的白骨,眼神揶揄。 “神尊莫慌,我来此是告诉您一声,不必为她担心,她既然敢来,那便是有万全的把握。”九婴声音飘忽道。 褚清秋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她定定立于黑暗中,开口:“她要你来的?” “不曾。”九婴红唇轻抿,在黑暗里都能看见光泽,“只是我觉得,您若真出了手,不仅对她是麻烦,对您自己和云际山门,都不甚好。” 褚清秋手里捏着的白骨掉了掉,没有说话。 “我言尽于此,神尊万安。”九婴朝她点点头,身影很快不见。 褚清秋再用力一捏,白骨便消失在掌心,她忽然涌出强烈的无力感,后退几步靠在墙上,朝对面孤立的倩影扭头。 是啊,两世过去,她如今已经蜕变得那么强大,再也不需要保护了。 真好。 而对面,天命网还在降落,很快便触碰到了宁拂衣的发顶,宁拂衣却仍面色不改,含笑同文曜君对望。 然后看着文曜君脸上志在必得的神情逐渐崩塌,替换成了不敢置信的惊愕。 天命网已经网到了脚底,但却没有显示出一点异样,随后灯火重燃,灯明如昼的流光再次充斥丹鼎府,宁拂衣在众目睽睽下绽放笑意,摊开双手。 一脸无辜模样,似是在嘲讽。 与此同时众仙门也爆发议论,几个胆子大的弟子扬声高喊:“不是说魔物么?这什么法器并无网到魔啊!” 云际山门处的几人则是大松了一口气,此时纷纷站起,眼看骚乱难以控制,平遥长老的声音响彻四方:“文曜君当年带人闯入我云际山门,口口声声说门中生有灭世之人,又说其身有魔根,断然是灾祸。借助掌门长老除魔的空档,惹得我云际山门大乱,弟子被捉,多名弟子重伤。” “然而如今却又寻不出这魔根,不知蓬莱做何解释?”她平稳的嗓音震耳欲聋,听得众人纷纷捂住了耳朵。 “今日定是这魔族用了什么旁门左道,这才躲过一劫,此人阴险狡诈,实在不可信!”文曜君此时有些慌乱,声音不再那般志在必得,“何况预言是真,她怎么说也是逃不脱的!” 随后厉声道:“先将这魔物绑了带回蓬莱,帝君自有定夺!” 然而话音刚落,便有一仙兵自身后而来,满面通红地伏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便见文曜君眼睛瞪大,怒发冲冠。 他被那仙兵伸手搀住,这才站稳,大喝道:“你这魔物,竟命人包围丹鼎府,你好大的胆子!” 宁拂衣勾了勾唇,伸手拉过椅子坐下,接过杜白双递来的一杯水,仿佛发生的一切都同她毫无干系。 “怎么,只准你蓬莱瓮中捉鳖,就不准我金蝉脱壳?”宁拂衣吹了吹茶叶浮沫,“脸皮莫要太厚了。” “当日我不过一介普通弟子,可你们蓬莱却拿着个莫须有的预言定我罪责,多少高手围攻我一个修为才到明境的晚辈,害我身受重伤百般痛苦,又将我囚于沧海塔中受尽折磨!你们蓬莱自命为仙,做的却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就连捉拿我都只会趁人之危,这般伪善,居然还妄想做仙门之首?” 她言语虽不重,但句句轻蔑,越是这般轻描淡写,便越听得人心尖发颤。 因为那日太过混乱,且并没有几人在场,故而大部分的仙门中人都并不知晓事情始末,只听流言飞传,便认定宁拂衣杀了梅承嗣,是灭世之人,如今听她这样讲来,心中顿时生出复杂之意。 “你莫要……” “怎么,偌大一个蓬莱,连听我多说几句的耐心都没有,这般没有容人之量?” 宁拂衣扬声打断文曜君的话,她句句是疑问,但又句句不是疑问。 “我今日不只问你,也问在场仙门,我宁拂衣是做了什么滔天罪孽,能够惹来诸位这般对待?” “我杀了梅承嗣,因为梅承嗣他为了掌门之位百般想要置我于死地,还将护着我的师兄打成重伤,险些亡命,我杀他并非欺凌,只为自保!” “除此之外,我何时做过半点对不起六界,对不起苍生之事,就因为一个莫须有的预言,我便生来就有罪么?你们说我作恶我便作恶,何人为我定罪,何人有资格定罪!” 她黑衣浓得融于暗夜,脸又露在光影之中,说得台下众人皆哑口无言,无人再发出声响。 “你们仙门傲慢已久,动不动就说什么天下苍生,听来好像满嘴仁义,却对脚下的青草视而不见。修仙修到最后变成争权夺利,明哲保身,试问真配得上仙这一字的,有几个人?” 她循着机会将这两世的话尽数骂出,几乎将立在雅阁中的人全骂进去了,然而那些放在江湖中皆是翘楚的修者,竟一片安静,无一人反驳。 文曜君手都险些被自己捏折,他趁这机会偷偷放出暗号,命令其他人捉拿宁拂衣,于是隐在暗处的黑鳞等人无声离开。 与此同时,对面江家所在的雅阁,江蓠一直紧紧盯着文曜君身后,此时看见那片黑色衣角消失,顿时转身,又被江无影喊住。 “江蓠!你又要违抗老身么!”江无影怒声道。 江蓠身子停下,却没有转身。 “祖母,我一向处处听您的,所以我已经错过一次了。” “我现在不想听了。” 说罢,她不再管江无影的粗声喘气,大步冲出雅阁,身体化作橙黄流光,穿梭过狭窄廊道,准确将一团黑气拦在宁拂衣门口。 二人皆旋身落下,黑鳞面无表情地掏出古银匕首,睫毛浓密的眼睛扫过女子面容,开口:“不想死的话,让开。” 江蓠双手解下披帛,如长鞭似的拦在身前,美目顾盼:“若我今日,偏不让呢?” …… 宁拂衣并不知晓身后发生了何事,她仍然立在原地,慢条斯理地从袖中解下一念珠,放在指尖转了转。 “其实我今日来此一遭,也并非是为了多费口舌,而是想让诸位瞧瞧,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蓬莱。” 她说着扔出一念珠,原本只有指尖大小的珠子忽然鼓胀得如同圆月,无数纸张飞出一念珠,如同天女散花般落入人群,远看竟似三月飞雪,飘逸动人。 弟子们纷纷伸手抓过纸张,交头接耳,纸张上面写的都是些名字,个别耳熟能详,多数不为人知。 “诸位可知蓬莱秘术,抽丝幻谱。能够重塑人的记忆,不是傀儡,胜似傀儡。这些便是这两千年内对外隐世,实则被蓬莱重塑记忆,纳为自己的修者名单,或许诸位亲友也在上面。” 此话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场内嗡鸣声震耳欲聋,几位掌门也大惊失色,抓过纸张面面相觑。 “胡言乱语!我蓬莱生来便有神谕,岂能做出宵小行为!诸位,灭世之人就在眼前,你们还不动手!”文曜君厉声冲着仙门大喊。 然而就在此时,满堂灯火再次灭去,漆黑之中卷起层层狂风,吹得众人肩歪人斜,女子笑声回荡耳边,扰得人双耳刺痛,纷纷弯腰躲避。 褚清秋同样被风吹得睁不开眼,但她很快往眼上点了两片仙力,于是便见长风对面,女子拦腰抱起杜白双,动作温柔,翩翩冲出结界,没入头顶的万点星光。 到最后离开,她都没有再看她一眼。 褚清秋觉得浑身发软,缓缓抱着双膝蹲下,自己是苏陌时,她还答应了定会相见的。 难不成因为,她答应的只是苏陌? 风还在吹,外面乱成一团,褚清秋却第一次什么都不想管,她只是静静蹲在角落,等待狂风停下。 不知过了多久,风终于渐歇,她无声抬眼,却发现脚边飘落一片颜色不同的宣纸。 伸手捡了,只见上面是龙凤飞舞的字体,结尾处还印了一个麒麟的兽爪。 写着:“邺城,洒金桥。” —————— 自诛魔大会以来,已经过去许多日,闹剧再闹却也总得收场,六根华严岛上拥挤的人群逐渐散去,岛屿恢复了它本来的样貌。 热闹,却又处处隐藏着秘密。 宁拂衣的离间之计使得确实不错,虽然蓬莱极力否认那什么秘术,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很容易生根发芽,只要六派不再完全听信蓬莱发号施令,那于她而言便是胜利。 这日的邺城桃灼柳艳,远山如水洗过,在晴暖的天空下起伏。 “师尊,你不回紫霞峰,来这凡间做何?”身体单薄太多的秋亦小步跟着褚清秋,对着她用面纱遮住的脸道。 褚清秋半晌没开口,许久才道:“听闻邺城桃花开得最好,为师想瞧瞧。” “师尊何时爱看桃花……”秋亦小声说。 “你身体如何?”褚清秋岔开话题,询问道。 秋亦虽然被她用花叶救回,但到底留下病根,身体不再同往常强健,许是因为死过一回,原本张扬的性子也收敛许多,常常安静得像换了个人。 “师尊不必担忧,徒儿十分康健。”秋亦摸摸头道,她眼神飘忽半晌,开口,“师尊来此处,是为了宁拂衣吧?” 褚清秋藏在面纱下的眼睫动了动,没有说话。 “其实,在凡间的事,我都记得……” “秋亦!”褚清秋忽然停步转身,惹得秋亦连忙绷紧身体,大气都不敢出。 “我是不是说过,凡间之事,不许再提。”褚清秋冷声道。 秋亦双手在身后缠绕着,小心翼翼地点点头,要知晓自打复生回来,褚清秋平时一切如常,只是不许她提起半分凡间之事,就好像要彻底忘记,自己曾是苏陌似的。 只要提起便是怒气冲冲,秋亦一时也分不清自家师尊变得喜怒无常,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您要徒儿打听的,关于憷畏堂,徒儿还要说么?”秋亦小声道。 褚清秋踏步往前走去,声音淡淡:“说。” 秋亦做了回鸟,如今便听得懂鸟儿对话了,用来探听消息极为合适。 “我听得几只喜鹊讲,憷畏堂就立在这邺城城外,只是用结界隐去了外形,寻常人发现不得。它们,它们说……” “说这憷畏堂堂主,自从回门后便不曾离开过,整日沉溺声色犬马,招了不少漂亮的小妖入内。” 秋亦说到此处脸有些红,她摸了摸脸颊才继续:“那些喜鹊听说,宁拂衣为此还造了个,双……静修之所,每每有人经过,听着声音都不敢多留。”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嘎巴一声,褚清秋不知捏断了什么物件。 褚清秋只觉得层层郁火燃烧心肺,脑中一时空白,待反应过来之时,咬得唇都出了血。 一个杜白双便也罢了,可如今却…… “这成何体统,她,她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褚清秋气得言语都带了哭腔。 秋亦还没见褚清秋这样愤怒过,愤怒中夹杂着委屈,让那身影看着更为飘摇。 秋亦连忙出言安慰,却冷不丁对上褚清秋转身后的通红双目。 “秋亦,带本尊去憷畏堂!”她低声道。 第115章 委屈 秋亦脚尖点地踌躇一会儿,试探:“师尊,您真的要去么?” 褚清秋望向长街尽头,嗯了一声。 半个时辰后,二人站在了邺城城郊的一处破庙外,这地方在一派春色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破旧幡布随风摇摆,青苔布满石阶,左右散乱着一些碎石,似是从砖墙上掉落。 庙里供奉的是送子观音,但显然已经许久没有香火,观音神像的外漆都风化了一半。 秋亦前后左右绕了一圈,有些犹豫:“我听那些喜鹊说就在此处,可……” 褚清秋站在石阶下,轻轻阖目,唇齿微张默念了串很长的口诀,随后抽出白骨,白玉笛在指尖转了几圈,画出个复杂的阵法。 随后轻轻道了声“开”,法阵便沉入地心,与此同时,眼前的破庙像被人大力扯去遮盖,从头到脚露出原本面貌。 黝黑的大门足有几丈高,门上左右各挂一只干枯的兽头,头部断裂处还带着血痕,似是从妖兽身上割下来,现挂上去的。 门后什么都没有,绕过大门往后看便是城郊背后的山崖峭壁,唯有两扇大门在泥土中矗立,有些诡异。 “来者何人?”其中一只兽头忽然张口,干裂的眼珠子沙沙扭过来,看得人毛骨悚然。 “褚清秋。”褚清秋面色不改道。 “褚清秋是何人?”另一只兽头也张开嘴巴,声音粗犷,“没听过,不让进!” 褚清秋嘴巴紧了紧,掌心对着面前微微一推,手中白骨顿时如同离弦的箭,插豆腐一样轻而易举地插进了铁门。 两个兽头惊恐地长开了嘴巴,随后二话不说往两边扭去,于是大门应声而开,露出里面狭长的通道。 通道整体是往下的,不知延伸到了何处。 “居然是个地宫。”秋亦小声说,她看向褚清秋,看着对方无声而入,于是自己也跟了上去。 地宫的门在二人进去的刹那便轰然关合,甬道两侧亮起了长明灯,越是往里,长明灯越亮,走到最后竟如白昼,刺得人睁不开眼。 经过刺目的光如同穿过一层结界,待眼里终于能看清东西后,秋亦不由得长开了嘴巴,只见面前是一座宽阔的石桥,石桥下流水叮咚,无数锦鲤在水里游动,偶尔游过几只金灿灿的,能够照亮半座石桥。 石桥对岸是数个拱门,每个拱门都以平台连接,平台之上摆放着花卉石雕,而台下又是潺潺流水,虽然整个地宫都处于夜色中,但却并不令人感到压抑。 “这地方也不似它们说得恐怖。”秋亦说,她跟在褚清秋身后穿过一扇扇拱门,拱门尽头是个三岔路口,分别通向地宫内三个不同的地界。 “左边这个,据说便是宁拂衣用来……玩乐的。”秋亦犹豫半晌都没说出那个词,最后用玩乐代替,“师尊,这一路都无人阻拦,恐会有诈。” 褚清秋嗯了一声。 她藏在袖中的指尖紧了紧,定神朝左边走去,秋亦满脸忧心,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耳朵里的乐声愈发清晰,时不时还能听见女子的欢笑声,浓郁香气顺着风飘至鼻尖,香得人头昏脑涨。 最后一道拱门内便是尽头了,褚清秋却忽然停下脚步,拦住秋亦:“秋亦,你在外面等着。” 秋亦还是忧心,但还没开口就被褚清秋打断。 “我没事的。”她柔声道,随后拍了拍秋亦的肩,便独自向前。 秋亦咬着唇转身,却不料肩上多了只手,将她往水边扯去,她下意识要叫出声,然而嘴巴也被捂住,一阵天旋地转后,便踉踉跄跄跌在了屋内。 捂着她嘴巴的手很快离开,但却残留着好闻的异香,秋亦愣了一瞬,这才看清眼前靠在门上的,笑眯眯的女子。 她眼神连忙躲闪,爬起来便退到墙角,双手摸向身后的刀。 “你怕什么,我能吃了你不成?”九婴打量着她,随后透过门缝往外看了看,“如今这情况,你就莫要添乱了,有些话你这个当徒弟的若在场,你师尊还怎么说?” 秋亦低下头,一言不发,手却没从腰间挪开。 九婴被她这副抵抗的模样吸引去了视线,她站直身体,手放上腰肢,款款往前挪了几步,声音飘忽:“你为何这么怕我?” “我,我何时怕你?”秋亦将头转了过去,并不同那双狭长如狐狸的眼眸对视,“你乱说什么!” “怎么说我也在凡间养了你一年,你不知恩图报便罢了,看见我像是耗子见了猫。”九婴撇撇嘴,俯身凑近秋亦,好笑地看着对方退无可退的模样。 眼看着九婴红艳艳的指甲伸过来,秋亦连忙闭紧了眼睛,却不料那冰凉的指尖并未碰到她,而是啪地扔下个纸包。 秋亦愣然张目,却见美人笑得灿若银河,随后香风掀起,莲步轻移离开了。 她这才软了身子,咽下口水润湿干巴巴的喉咙,伸手将那纸包打开。 随后又是一颤,险些没将纸包扔出去。 居然是一包热气腾腾,香喷喷的炸蚱蜢! 在地宫尽头,琵琶声声声入耳,时而如群鸟腾飞,时而如大雨溅落,时而又温言软语,靡靡黏于心尖。 宁拂衣正半靠在一个秋千上,这秋千有一人之宽,上面缀满花环,随着绳索的摇动,花香四起。 数名舞女围绕她秋千舞蹈,时不时有长袖落在她掌心,被她轻轻拉扯,响起女子娇俏的笑声。 宁拂衣却是兴致缺缺,她手里拿了本绢布的旧册子,身边堆了一些古文书籍,艰难地对比着。 门外飞进来只乌鸦,扑棱棱落下化成人:“主人,杜白双从惩戒堂出来了,说要求见您。” “见吧。”宁拂衣打了个哈欠,扔下册子。 寒鸦黑溜溜的眼睛转转,又道:“还有……神尊来了。” 宁拂衣的哈欠打了一半卡在原地,随后闭上嘴巴,沉默了会儿,点头:“好。” 寒鸦后退着离去,随后门被推开,穿了身白裙的杜白双迈步进来,小心翼翼地看向宁拂衣。 她额前系了一根绢纱抹额,抹额隐藏在发丝中若隐若现,本就巴掌大的脸颊更显得精致小巧,乌黑发丝同白衣一同垂在脚踝,身姿如风,温婉纤细。 她走到宁拂衣面前柔柔跪下,垂首道:“堂主,奴家知道错了,往后断然不敢再擅作主张。” 她对于如何控制眼泪似乎极为熟稔,膝盖一落地,眼泪就滴滴答答滑落。 “我怪的是你擅作主张么?”宁拂衣没看她眼泪,更没看她脸,而是靠在花环中,用指尖按摩太阳穴。 “你受罚并非因为去偷那劳什子法器,而是你那满腹心思。”宁拂衣语气有些疲惫,“我要处理之事繁多,收留你也只是念在旧情,顺便为我所用。若你不知自己身份,总想动一些心计,那便还是回你的天山去吧。” 杜白双闻言,连忙将眼泪抹去,悲声道:“不,奴家真的知错了,往后绝不再犯。” “不要将我送回去……”她呜咽道。 之前哭得都有三分虚假,唯有最后这句话才算真实,宁拂衣便看了她一眼。 杜白双不似其他精灵族,她这样的身体不知有多少人觊觎,若是真的流离失所,结局不是被人吃掉,便是被抓去强行用作修炼。 上辈子能够作为礼物献给自己,已经算是不错的结局。 所以她这么费尽了心机只想活着,说实话,宁拂衣是动了恻隐之心的。 “罢了,往后不犯便是。”宁拂衣收回目光,抬了抬手,杜白双这才如临大赦般起身,无声抽泣。 熟悉的栀子花香飘进门缝,宁拂衣心弦一紧,她挥手收了那些书册,伸手道:“过来。” 杜白双虽是不解,但还是听话地上前,擦干眼泪坐她边上,靠入她臂弯,抬眼看她。 “堂主留下奴家,是因为,奴家同神尊长得有几分像么?”杜白双忽然问。 宁拂衣本来想解释一番,随后觉得无甚必要解释,便嗯了一声,伸手拿起桌上的果酒,慢慢饮下。 杜白双桃花眼垂了垂,双手环绕上宁拂衣纤细的腰。 门忽然打开,女子的面纱被风吹起一侧,露出半张未施粉黛,却惊为天人的脸,从门框吹来浓郁的花香,清冽好闻。 开门前褚清秋便想过会目睹什么,然而门打开后,她的心却还是狠狠拧了一下,疼得她眉心紧蹙。 宁拂衣拿着酒杯的手顿了顿,凤眸抬起,二人隔着面纱遥遥相望。 乐声一瞬间有些模糊,后又声响大作。 宁拂衣放下酒杯,低头笑了笑:“这般旁若无人地闯入我的地界,就算是神尊,也不合礼节吧?” 周围的舞女还在随着音乐摇动身姿,有人端上来一叠茶点,冲着宁拂衣笑笑,又旋身离开。 褚清秋将眼前的情景尽收眼底,最后强行将目光从杜白双身上移开,道:“我想和你谈谈。” 宁拂衣发出声轻笑,她伸手捏了块茶点,放到杜白双嘴边,杜白双便张开檀唇,将那茶点舔入口中。 这动作怎么看怎么暧昧,褚清秋指甲几乎嵌入掌心,隔着面纱,定定望着宁拂衣。 “好吧,念在我曾拜师云际山门的份上,神尊想谈什么,我奉陪。”宁拂衣笑笑,眉心的花钿艳丽如血。 “你是真的这般,还是做戏给人看?”褚清秋开口。 宁拂衣细如弯月的眉毛点了点,像是听见什么笑话般挡着唇笑了,低头抹去怀中女子的鬓发,讶异道:“做戏?给谁做?给你做吗?” “莫说笑了,神尊心系天下苍生,怎会在意我区区一个晚辈,您六根清净,我却是个寻常人,寻常人做点寻常事,有违天道么?” 宁拂衣摇摇头,手放在杜白双腰上,将柔若无骨的女子往怀里按了按,杜白双便也听话靠在她胸口,仰头说了句什么。 “堂主,我口干。” 宁拂衣冲她勾唇,伸手去拿酒杯,褚清秋再难以忍受,提高了声音:“宁拂衣!如今多少人在盯着你动静,蓬莱几乎满天下地寻你踪迹,可你却在此处纵情享乐,这如何合适!” 宁拂衣冷冷抬眼,手忽的拍于桌上,于是一股罡风自褚清秋脚下涌起,顿时将她斗笠连同面纱一起掀去。 皎如新月的眼睛泛着红晕,五官尽数暴露在灯火下,褚清秋没有躲,任由那面纱落地,发丝拂过鼻尖。 她的脸虽与杜白双有着七八分相似,但不同的那三分却是多了清冷和坚毅,这么一对比下来,又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纵情有什么不好,你以为谁都同你一般么?当初你既断我心意,那我离开便是,你又来寻我为何?你死都不肯看我一眼,如今我一眼都不想再看你了,你不该感到开心么?” 宁拂衣言辞激烈,直到看见褚清秋眼底的红再也压不住,她才慢慢呼出口气,复又勾起浅笑。 她捏起酒杯放在杜白双嘴边,看着对方小心喝干,这才放下杯子,用手擦去她嘴角残留的酒渍。 “何况你怎知我只是在玩乐?”宁拂衣勾过杜白双的下巴,唇瓣稍微低了低,借着汹涌的怨怼之意将狠话尽数说出,“你知晓她这样的精灵族何其珍贵,还有什么修炼的法子,能比得过如此呢?” 此话一出,褚清秋再也忍不住心火:“宁拂衣!” 她始终不相信宁拂衣真的会如此,可当这种种真的出现在眼前,她又真的害怕起来,害怕宁拂衣真的走上歧途,再也不是宁拂衣。 除此之外,看着她对旁人温柔的剧痛感蔓延了整个胸腔,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不可以。”她低声道,阖目颔首,“你不能这般。” 宁拂衣这回真的笑了起来:“不能?你以为你还能管得住我么?褚凌神尊。” 她凤目泛红地盯着褚清秋,女人直挺挺立着,可却如立在风中一般,看着风雨飘摇。 “或许,还有个办法。”宁拂衣低头掩饰自己的情绪,她抬手放开杜白双,起身绕过石桌,走向立在门前的褚清秋。 待站定在她面前,她才抬头,晃了晃衣袖,于是殿中舞女乐师尽数散去,只剩两人。 褚清秋眼下已经湿润,一滴泪水挤出眼眶,一点点滑到下颚,于是她眼中虽仍是冰冷的的,但看着委屈更多。 宁拂衣眼神闪了闪,她伸手探入褚清秋袖中,将她紧攥在掌心蓄势待发的白骨用力抽出,当啷扔在地上。 随后漫不经心似的擦去那眼泪,顺势挑起了女人湿润的下巴。 “换你来。”她道。 第116章 亲吻 这话说出口,她看着女人眼睛随之睁大,看着那双烟雨阑珊的眼睛涌出怒火,随后风声呼啸,宁拂衣顺势将脸偏移到一侧。 刺痛感浮于表面,并未划破肌肤,宁拂衣睫毛颤了颤,指尖摸上脸颊。 表皮留有淡淡的触觉,是被指甲划过的痕迹,褚清秋这一把掌想必是用了全力的,但落在她脸上时又戛然而止。 她将头扭回来,看着女人苍白的脸上满是水渍,灯火将她眼泪照射得如星月,随她扭头的动作黯淡。 “你太过分了。”褚清秋声音断断续续,她用手臂挡着眼睛,双肩耸动。 宁拂衣沉默半晌,往地宫洒满荧光的顶上看去,待那些光点不再被水汽晕开,才又开口:“你今夜为何要来?” “莫要说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不信。”她摇摇头,“你分明记得凡间之事,但却从未去寻过我。” “你又想同三十年前那般,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只口不提,只留我一人胡乱猜测,你否认同我双修,拼命将我推开,如今又要将做为苏陌的记忆抹去吗?” “我没有藏得很深,只要你问一问江蓠,她立刻便会告诉你我在哪!我每天都在等你,可你就是不来。褚清秋,我到底是什么洪水猛兽,值得你如此避之不及。” “你记得对不对,凡间的一切?”宁拂衣开口,她伸手攥住褚清秋手臂,用力将她拉回自己面前。 女人呼吸急促,阖目不言。 “我纵情声色也好,身边有多少个杜白双也好,若你对我没有别的心思,你又何必气成这般?” 宁拂衣说着往前走,便见褚清秋慢慢后退,最后后背抵在门上,修长的脖颈挺出精细的线条,往一侧偏去。 “我对你的妄想也好,痴念也罢,如此昭然若揭你不可能不知晓。所以到底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推开我?为何明明在意我为何闭口不言?” 宁拂衣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恨不得用尽办法撬开女人的嘴,好听的也好不好听的也罢,她只想听听她到底在想什么。 “你死去的时候,你看不见我有多绝望,是你将我从泥泞中拉出来,却又一脚将我踹回去。你说都不说便去以命换命,对,你是神尊,你眼里有天下,可我眼里没有,我眼中只有你。” 宁拂衣吸了吸鼻子,此时她已经离褚清秋极近,她指尖握住女人滑腻的手臂,慢慢滑到手腕,用力握住,按在门上。 褚清秋身上的香气似乎被泪水浸湿,更为浓厚馥郁,闻得人头脑发昏。 宁拂衣低头嗅她脖颈,换来女人的战栗,褚清秋脊背紧紧贴着冰冷的玄铁门,留了一半漂亮的侧脸,她浑身都在发抖,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因为抗拒。 她的抗拒让宁拂衣心中火热的悸动凉了下去,很快便沉入心湖。 宁拂衣抬起头,将她放开了。 她顶着通红的鼻尖讽刺地笑笑,开口:“你看,又是这般。” 她从袖中抽出张棉麻帕子,塞进褚清秋手里,装出无事似的道:“你自己擦擦,若是觉得累,可以歇会儿再离开。” 说完,她左手拉开褚清秋,右手拉铁门,正要离开,衣袖却忽然传来拖拽之感,于是心头一跳,缓缓低头。 月白色的指尖攥着她袖子,如同落入乌黑布料的珠玉。 “你要去找杜白双吗。”褚清秋开口,声音因为多了哭过的鼻音,而显得不那么仙气缥缈。 宁拂衣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你既不要我,又何必管我寻谁。” 褚清秋说着,眼神往殿中的一片旖旎中扫过,“她那般佳人,是惹人喜欢。” “样貌清丽,性子温软,是很可人。”宁拂衣说得半真半假。 她又往门外挺了挺,然而那捏着她衣袖的指尖却未松开,反而攥得更紧。 “你回来。”褚清秋低下头,声音疲惫。 宁拂衣便将脚伸回殿中,同时大门关合,屋中又是一片寂静,熏香还在袅袅燃着,却抵不过身前花香。 她看向褚清秋,灯火流连在她肩头,女人美得不似真人,阖目道:“我来。” 宁拂衣动了动喉咙。 “你知晓了吧,我也是精灵族。”褚清秋抬眼,桃花眼雾气氤氲,深不见底。 清清冷冷的神色被流动的灯火添了几分脆弱,宁拂衣眼神沉了沉,背对灯火的瞳孔同样幽深。 “嗯。” 宁拂衣说罢,忽然低头吻住褚清秋,将那朝思暮想的唇瓣困在唇齿间轻咬碾压,三十载的怨怼此时尽数化作侵占的疯狂,源源不断的栀子花香被她吞入腹中,电流般的感觉蔓延过背脊。 她便又有了想要落泪的冲动。 褚清秋没曾想宁拂衣会这般不留余地,身体顿时不由自主倒向身后,又被女子的手握住腰肢,踉跄站稳。 剧烈的窒息感很快将她包裹,惹得她轻喘连连,手攀上宁拂衣衣襟,用力握住。 这样的感觉在凡间不曾有过,那时的宁拂衣向来都是温柔的,哪怕拥抱都不敢用力,而如今那双唇瓣似乎要吸去她体内所有的气息,褚清秋眼前很快便有些发黑。 她登时软倒下去,唇擦着宁拂衣耳垂而过,跌跌撞撞落进她怀里,随后用力阖目,抵在她肩头无声流泪。 凉凉的身体抱了满怀,宁拂衣有些恍惚,她一手抚上她发丝,顺着发丝的纹路轻轻抚摸,像是在安慰。 随后她朝身后看了一眼,带着褚清秋骤然飞起,二人落入秋千,宁拂衣在其荡起的时候再次寻到了那双已经红得似血的唇。 这回她更不留情,轻而易举地撬开贝齿,听得委顿在秋千中的女人发出细小的闷哼。 褚清秋没有阻拦,而是将眼睛闭上,像是随水漂流的轻舟,忍受着海浪落下的激荡。 她整个人都要陷入女子臂弯了,唇瓣疼得发麻,但一直追随她几日的寒冷尽数消失,转而覆盖的是满身温热,热得几乎有清汗流下背脊。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二人几乎都喘不上气,宁拂衣这才停止了对她的折磨,松开肩膀,垂目看那双已经几乎透明的红唇。 褚清秋眼中不受控制地盈满了泪,她嘴巴微微闭合,随后抿唇扭向一侧,不去看宁拂衣的脸。 宁拂衣忽然很想笑,但嘴角还没上扬,眼泪就先落下了,她阖目摇了摇头。 她这些年心愈发硬,眼睛却越发软了起来,莫说一盆栀子花,就算再养上几盆,恐怕都不在话下。 “你不是要精进修为么,怎么停下了。”褚清秋冷声道,她说话时并不看宁拂衣,或是难为情,或是生怕暴露自己眼中的情绪。 “你是说同精灵族双修,吸其精元?”宁拂衣开口,她伸手碰到褚清秋眼角,将她方才亲吻时落下的泪尽数擦去。 她笑了笑:“我骗你的。” “宁拂衣!”褚清秋挥手便要召来白骨,然而女子定定看着她,飞在半空的白骨便又当啷一声滚落。 宁拂衣的眼神令她有些紧绷,那凤目中情绪太多,难以参透。 是啊,往常那样好懂的姑娘,如今竟是一点都看不透了,褚清秋有些恍惚。 “褚清秋,我只要你说一句,你心里对我到底有没有情?”她一字一句道。 褚清秋嘴张了张,却未出声。 “堂主!”就在此时,大门却忽然被人砸响,方才令人魂迷心醉的气氛顿时消失,二人均被那砸门声扰乱了心绪。 宁拂衣忍无可忍地坐起身子,厉声道:“何事,等会儿再报!” “哦……”门外的寒鸦往回走了几步,又返回来敲门,“可是堂主,此时极为重要啊!” “我不管多重要,我也有要事在身,还不速速离开!”宁拂衣火都烧到天灵盖了。 “哦……”寒鸦又转身,想了想却又返回来,苦巴巴道,“可是堂主,此事真的,极为重要啊……” 宁拂衣抬手便要寻峨眉刺扎她一记,岂料褚清秋抓住她手腕,方才满眼的欲念已然消失,换为一贯的镇静。 一看她的神情,宁拂衣便知晓她要说什么,于是拂了拂衣袖起身:“那我先去了,这憷畏堂无人拦你,神尊自便吧。” 说罢,她闪身到门前开门,随后听得一声乌鸦嘶鸣,二人便已然离去。 褚清秋顿了顿,随后无力躺倒,手攥紧胸口衣襟,捏得指尖泛白。 门吱呀一声又打开,有人惊慌失措地跑进来,褚清秋连忙起身,指尖松开时,方才凌乱的发丝和衣衫便重新归于平整。 “师尊!”秋亦急急跑到她身前半跪下来,伸手拉过她手掌查看,“你为何脸色这般不好,那宁拂衣欺负您了?” “没有。”褚清秋摇首,抬手将白骨唤回来,脸颊隐入发丝,“若我不愿,世间何人能欺负得了。” 秋亦这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下,擦掉额头汗水:“确是如此,是我忘了,师尊这般强大,何人能欺压师尊呢。” “那……”秋亦的手伸向褚清秋,却不敢触碰,将手背到身后。 “在徒儿心中,师尊是世上最好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同师尊比,也没有任何人能够配得上师尊,所以那些胆敢对师尊有一丝不敬之人,徒儿便对她千百般地厌恶。”秋亦抬头说。 “您虽不许徒儿提凡间之事,但徒儿经历凡间种种,多少也知晓了些什么。您命我处处打听宁拂衣所在,分明是在意,您近日喜怒无常,分明是因为她同别人亲近,心生醋意。” “我知晓师尊之事并非我能置喙,但徒儿只想让师尊快乐,这才斗胆多言。”秋亦缠绕着手指说。 褚清秋碰了碰自己肿胀的嘴唇,并未将其恢复原状,而是将手垂下:“没错,我是在意。” “那您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躲避呢?”秋亦十分不解。 “因为……”褚清秋将头低下,“害怕。” “人心中一旦有恐惧结下,此结不解,那么永远都不得安生。”褚清秋似也是憋久了,如今竟如实道来,“我亲眼见过我害得她惨死之状,又如何能再轻易靠近,要她再次陷入随时会来的危险?” “当初我同江蓠说过此事,但却并未和盘托出。”褚清秋从地上拉起秋亦,要她坐在自己身边,“你是个好孩子,有些话,师尊怕是只敢同你说。” 秋亦满脸懵懂,却仍细心听着。 “你可知晓诅咒之术?”她问。 “您从前讲过,唯有上古时,身负天地之力,与天地共生之人才能够降下诅咒。”秋亦说完,神情越发忧虑,“该不会……” “那诅咒,我和宁拂衣身上各有一个,她的是一生无爱,我的是不渡情关。” “一生无爱乃世人多憎恶,无人待她好。而不渡情关,则是与我相爱相守之人,必入鬼门关。” 秋亦睁大了眼睛,险些从秋千上掉下去。 “你不必知晓为何,我本就不会爱人,且已经看她惨死过一回,从此再不敢轻言爱意。” “毕竟我已经,救不了她了。” 褚清秋说得平淡,眼底却又泛了淡淡的红,她透过眼前昏暗的地宫望出岁月,望向许多年的从前。 宁拂衣如今已经不需要她保护,她也无疑不愿她再遭劫难。 可破了无情道的自己又难以忍受内心的欲念,如今被宁拂衣百般设计,百般痛苦,又昏头昏脑地踏入此处。 秋亦难以表达自己内心的震惊,她花了许久来消化褚清秋所言,嘴巴张合几回,才又出了声。 “可是师尊,宁拂衣她不知道这些。”秋亦咬唇又道,“您可还记得您是苏陌时,戚云楼姐姐同您说的话?您将方才的说于她听,定会比如今闭口不言,要强百倍。” “而且我听九婴所言,宁拂衣方才之事,好像是同杜白双有关……” 褚清秋顿时站起了身。 第117章 解释 “九婴还同你说了什么?”褚清秋开口。 秋亦随她站起,摇了摇头:“她没再多说,可是师尊,你也莫要多虑,我总觉得九婴那人满口真真假假,所言未必不是诓我。” “我知晓。”褚清秋道。 这时,大门忽被敲响,秋亦警惕地抬头,却见漆黑门缝中伸出只玉白的手,手里托了面玉盘,盘中放了些糕点茶饮,悄声进来。 赤足荡起雪白的裙摆,大门又被关合,女子款款走到石桌前,挥手清了狼藉,将玉盘摆放上去。 秋亦走了两步拦在褚清秋面前,瞪着忽然出现在此处的杜白双,满脸戒备。 杜白双看出了她的排斥,却并未在意,只是掩唇笑笑,屈膝行了一礼。 “杜白双,见过褚凌神尊。”她莞尔道,笑容在她脸上千娇百媚,行动如弱柳扶风,轻盈温婉。 “不必多礼。”褚清秋淡淡道,“宁拂衣叫你来的?” “不曾。”杜白双摇头,耳上两串串珠随她动作摇摆,“奴家听闻神尊一人在此处,生怕神尊不习惯这阴冷地宫,特来作陪。” “有我陪着师尊呢,用不到你。”秋亦看着她那张脸便觉得怪异,昂首道。 杜白双含笑看向她,又看向褚清秋,笑容愈发灵动:“神尊,奴家还有些话,想单独同神尊说。” 褚清秋看了她几眼,随后道:“秋亦,你去吧。” 秋亦虽担心褚清秋,然不敢违抗,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有什么话,你说便是。”褚清秋扶膝坐下。 杜白双的眼神一直未离开她的脸,过了片刻,才泠泠笑出声,感慨似的:“神尊这张脸,真是好看,清冷高雅,一看便知是天上的神,高不可攀。” 褚清秋蹙眉抬眼:“你容貌与本尊甚是相似,何必如此。” 杜白双嘴角高高翘着,慢慢走到桌前,笑道:“确实相似,若不是这张脸,我到死恐怕都得不到她一眼关切。” 褚清秋指尖轻颤,眼中凌然几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想说什么,只是心事憋得久了,便想着寻个人吐露一番。”杜白双抿了抿红唇,半跪着坐下,手肘撑着石桌,柔柔倚着。 “神尊知不知晓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是那种永远藏在角落里的,永远得不到的爱?”杜白双眨了眨眼睛,“我那时知晓自己只是替身,每当入夜她总要我作陪,她时常看我,但那目光却永远透过我,从不会落在我眼中。” 褚清秋攥紧了衣衫。 “我憎恨自己精灵族的身份,我的结局无非是被人吃了,或是炼化了,再惨一点,便是被囚禁起来用作修炼,永不见天日。” “时间久了,我早已习惯,反正世道不公,有人生下来是神,有人生下便如牲畜,在被送到她身边做细作时,我几乎以为她会立马吃了我,或是要我受尽苦楚,成为她修炼的器具。” “毕竟她是天下憎恶的魔,怎么会比那些仙还好心。”杜白双轻轻说着,眼中竟是难以消解的眷恋。 “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唤我双儿,给我准备最好的吃穿用度,虽然她不喜欢我,但她对我何其尊重。”杜白双耳下的珠子轻轻摇摆,笑得清甜,“所以我便也乖乖地做她的替身,我知晓我比不上她眼中的人,可是能留在她身边一段日子,我便知足了。” “左右不过一死,死在她手里,我亦是知足。”她轻轻道。 褚清秋听得心头闷堵,她阖目挡住跳跃的灯火,假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知晓神尊不明白,但这不重要。”杜白双拿了块糕点放入口中,“重要的是我竟还有机会见到她,也见到了她真正想看的那个人,确实比我好上千倍百倍。” “这一次我连替身都做不成了,可我依旧喜欢她。” 殿内一片沉寂,只有女子的呼吸声,杜白双吃掉了口中的那块糕点,拍拍手起身,柔柔向她又行了一礼。 “堂主还吩咐了奴家事情,奴家便不多作陪了,神尊慢用。” 她说罢袅袅离去,只留下褚清秋坐在原地,慢慢松开握紧了的手。 与此同时,地宫的另一端,宁拂衣捏着一张密报,摩挲着指间峨眉刺收起后的指环,面色凝重。 “江医仙消失了这么久,为何如今才报?”宁拂衣看向寒鸦。 寒鸦脑袋都快垂到胸口了,小心翼翼道:“因为江家原本并不知晓江医仙是失踪,只当是赌气离去,直到昨日收了封求救的血书,这才慌了神,如今正求六派出手,寻找江医仙下落呢。” “这消息很快传到了飞燕居,那里的人这才修书一封,告到憷畏堂来。”寒鸦说。 宁拂衣眉间沟壑越发深邃,她那日在丹鼎府面对数千人,状况又那般混乱,实在是未曾注意到江蓠在何处,只当她一直立于江家雅阁,不能露面。 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那日在场的不是仙门中人便是蓬莱,仙门中人同她无仇无怨,甚至多有受她恩惠,很难结仇。 那么此事,多半是同蓬莱有关。 可是蓬莱人,抓江蓠是为了什么?宁拂衣也有一瞬迷茫,不得不怀疑是蓬莱的诡计。 “还有,蓬莱的细作传回来消息,说是自从在丹鼎府被主人摆了一道后,天瑞帝君便大发雷霆,多日闭关不出,不知晓在计划什么。”寒鸦又道。 “那是应当的。”宁拂衣收起密报,笑了笑,“蓬莱本以为能够借此机会,冠冕堂皇地将我这个魔种绳之以法,但却不曾想被我反将一军,不仅没能当着满仙门的面逼出我的魔根,还坏了自己的声名。” “往后他蓬莱再说什么便不如从前那样好用,他这个靠投机取巧得来的六界第一的名号,也算是不保了。”宁拂衣黛眉勾了勾,冲寒鸦摆手。 “江蓠的事我知晓了,你先下去罢。”她说。 待寒鸦离去,宁拂衣独自在窗前思忖片刻,这才踏出门,重新往方才所在的大殿而去。 刚踏过最后一道石桥,桥边忽然立起个清丽的白影,宁拂衣脚步顿了顿,如常走向她:“你蹲在此处做何?” “奴家,在等堂主。”杜白双按了按酸麻的腿,踉跄着朝宁拂衣走来,“飞燕居的消息是经过奴家的手传进来的,奴家担忧堂主忧虑,这才等在这里。” “忧虑确有一些,但江医仙聪明伶俐,又有六派寻她下落,想必不会有生命危险。”宁拂衣如实道,“你下去吧,既已受罚,明日便回去飞燕居。” 杜白双颔首应了,宁拂衣便同她擦肩而过,然而掌心一凉,抬手一看,是个瓷白色的小药瓶。 “这是何物?”宁拂衣将那瓶子在手中转了转。 “是奴家一片根须炼成的丹药,虽不能起死回生,但若是有什么伤病,一饮便好。”杜白双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道。 宁拂衣闻言,反手要塞回给她:“此物太过贵重,我不用。” “堂主。”杜白双往后一大步,躲开了她的手,低头让发丝遮住眉眼,“奴家并无一技之长,仙力也寒酸低微,若不是堂主留下我,日子还不知如何过。” 宁拂衣见状,干脆一手拉住她五指,一手把瓶子塞回她掌心,张口道:“我从不留无用之人,你心思活络,面容亲和,本就适合探听消息。” “所以谢礼就不用了,做好分内之事便可。”宁拂衣垂眸道,随后在她手背拍了拍,松开了手。 而在不远处的大殿内,门微微开了条缝,清透的眼仁儿透过缝隙望着这边,当宁拂衣拉过杜白双之时,那瞳孔微微缩小。 随后眼睫垂下,隐入门缝之内。 宁拂衣这边送走了杜白双,那边将门打开,门内还同离开时一般,褚清秋侧对着她,屈膝坐在秋千上,裙摆垂着地,看着十分清瘦。 宁拂衣心松了松,她走到石桌边上,眼神扫过收拾干净的桌子和摆上去的糕点:“有人来过了?” “嗯。”褚清秋没看她。 宁拂衣点点头,没再多说,挥手变出把椅子坐下,拉过旁边放的纸张,写起了什么。 最后竟是褚清秋先开的口,她用余光看了宁拂衣一眼,道:“所以,是何事?” “江蓠不见了。”宁拂衣淡淡道,笔尖仍在飞舞,“诛魔大会那日不见的,血书递到了江家,如今外面想必正乱着呢。” 褚清秋蹙起眉头,回头道:“江蓠?” “对,想必世上没有第二个江蓠了。”宁拂衣说,“你不必急,如今仙门皆在寻她,我已派了人留意着,若是有消息,很快便会知晓。” “和蓬莱有关吧。”褚清秋开口。 “想来如此。”宁拂衣说,“不过我不明白蓬莱将矛头对准江蓠是为了什么,引我出去?他们怎么就能断定我有良心,会对此事出手呢?” 宁拂衣抿唇笑了笑,放下毛笔,将纸张叠起来,塞进一个信封。 “寒鸦,将这封信交到江家家主手上。”她开口,一身黑衣的小妖顿时出现在她身后,接过信封,小心翼翼地看了褚清秋一眼。 褚清秋回看过去,寒鸦便嘎一声跳到宁拂衣背后,藏着不敢冒头。 “藏什么,你又不是第一见她。”宁拂衣将她顶回去。 “她是神尊不是苏陌,听说褚凌神尊斩妖无数,我怕呀!”寒鸦脑袋快要插回脖子里了。 “怕就抓紧。”宁拂衣推了她一把,将人推进了黑暗中,不见踪影。 褚清秋收回目光:“方才何人说自己没良心?” 宁拂衣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而是倚着椅背靠坐,从一念珠中摸出诀,继续苦读。 褚清秋看见那册子后,眼神讶异几分,上前将其拿过:“这东西你从何而来?” “地府。”宁拂衣抬手将东西夺回来,笑道,“神尊如今怎么也不体面了,平白抢人东西?” “你去地府做何?”褚清秋脸有些泛红,一看便知是急了,清亮的眼眸也蒙上几分怒意。 “不做什么,听听故事。”宁拂衣将册子翻了一页,研究上面的古文。 “你见到酆都了对不对?”褚清秋伸手握住她椅背,手腕一转,宁拂衣整个人便被旋了过去,不得不面对褚清秋。 “对。”宁拂衣点头,“不过此事乃我私事,同神尊没有干系,您如今既不是我掌门,也不是我前辈,我的一举一动,想必无须报备。” 褚清秋看着她,呼吸越发急促:“你如今彻底脱离云际山门,彻底不要我管了?” “我既同神尊没有干系,神尊又为何要管我?”宁拂衣用力将椅背抽回来,用脚挪着转回去。 然而她刚转过去,身下的椅子被直接被风卷起,于是再抬眼,她便又是面对褚清秋的了,只得将册子放下,抬眼同她对视。 褚清秋又被她气得够呛,脸色苍白得好像要晕倒了似的,唯有眼下红晕如两道红霞,漂亮灼目。 “我累了,去寻个手下按按肩。”宁拂衣不再和她对视,起身要走。 “站住!”褚清秋厉声道。 宁拂衣背对她停下,呼吸的急促不亚于背后的女人。 “你又要去找谁。”褚清秋攥紧掌心,“你又要去寻谁来同你亲昵,以此来气我。” 宁拂衣没说话,她知道对方一定能看出自己的意图:“我这次没有,我是真的乏了。褚清秋。” 淡淡的吸鼻子的声音响起,宁拂衣心软了软,转回身,看着背对她的女人。 “你别去。”褚清秋说,她静静立在灯火下,声音喑哑。 “你知晓我有多嫉妒苏陌吗?嫉妒她没有生来那一肩膀的重任,嫉妒她不用压抑性子,不用修什么无情道,嫉妒她能够毫无顾忌地说爱。” “可苏陌就是你。”宁拂衣说。 “她是我想成为的我。”褚清秋闭了闭眼,从袖中摸出那支凡间的玉钗。 宁拂衣心弦微动,伸手去碰那玉钗:“这不是……我走时将它葬在了墓里。” “我拿回来了。”褚清秋说,“我本想留一些记忆,往后也不会太想念,可我还是做不到。” 宁拂衣看着那枚玉钗,一时说不出话。 “我留下的玉坠你应当解开了,看到了宁长风的记忆,那记忆是我同她一起留下的,关于诅咒,你也知晓。” 宁拂衣点头:“故而我身上的诅咒,是你替我解了,代价为何?” “半生修为。”褚清秋道。 宁拂衣狠狠闭上眼睛,将脸转向一侧,眼中酸涩,忍着眼泪笑:“所以你的修为只剩一半,实力大跌,是因为替我解了诅咒。” “我的诅咒,我想你并不解其意,不渡情关不是说我无情无爱,而是同我相爱之人,必死无疑。”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宁拂衣低声道。 “告诉你,你定不会怕。”褚清秋长叹,“你只会飞蛾扑火似的扑上来,不管自己结局如何。” 她话音刚落,便被人拉着转了个身,女子年轻的手臂紧紧束缚她肩背腰肢,似乎要将她按入心底。 “宁……” 她剩下的话尽数被宁拂衣堵在了口中,女子湿哒哒的唇瓣在她唇上研磨打转,少了方才的侵略,而是极尽温柔。 褚清秋睫毛颤了颤,最终还是认命般抬起手,轻轻抚摸女子脑后,试图平息她哭泣的颤抖。 “不哭了。”她借着她亲吻的空隙,轻声说。 第118章 混蛋 宁拂衣放慢了呼吸,鼻尖满是褚清秋身上的香气,她将额头抵在她眉心,平静好一会儿,方能抬眼。 “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宁拂衣闷声问。 褚清秋眼里流光跳跃,她唇角松动了些,伸手摸她发顶:“我有些东西丢在你身上了。” “什么?” 褚清秋没说话,纤柔五指抚上心口,轻轻敲了敲。 宁拂衣愣了一瞬,险些破涕为笑,她低头苦涩地摇头:“到底是在凡间渡了一劫,神尊也说起了俏皮话。” “你怎知不是真话。”褚清秋淡淡开口。 随后又叹息:“可那诅咒绝不是闹着玩的,它真的会灵验,你……” “你不能离开我。”宁拂衣打断了她的话,攥着褚清秋手臂的手紧了些,“我不管什么诅咒不诅咒,你既已妥协,我便断然不会放手,你若是还想跑,跑出六界我都会寻到你,让你永不能离开!” “你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吗?”褚清秋蹙眉,“我以为这三十年你成长不少,怎么却还是这般任性。” “我是什么人,神尊不是早便知晓?”宁拂衣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褚清秋用力气挣了两下,不曾挣开,于是昂头:“你以为你如今有什么本事,还想制住我?” 她头一抬,盈润的红唇便是又落在宁拂衣眼前,待她意识到想要躲开的时候,女子已经再次俯身,将她唇瓣含在了嘴里。 酥麻的触觉从舌尖传到四肢百骸,褚清秋心里知晓她应该躲开,可四肢却不听了使唤,恍惚间,竟是双手攀上她背脊,仰头退到桌边。 被她压着半躺下去,身后冰凉的石桌和身前滚烫的气息使她如同置身冰火之间,不由战栗。 似是感受到了石桌的冰凉,她腰后被人揽了一把,随后一只温热的手垫在身下,隔绝了石桌的冰冷。 简单的举动使得她又有些晃神,再反应过来,人已被完全推在桌上,动弹不得。 她忽而红了面颊,想将人推开,然而推而无力,便成了半推半就,心中百感交集只能化作叹息,顺从她动作伸长了脖颈。 褚清秋,果然,你已是无药可救了。 女子滚烫的唇已经从嘴角滑落到下巴,又慢慢落在咽喉处,坏心思地轻咬,褚清秋险些叫出声音,幸而来得及逼近红唇,阖目忍了。 她紧紧攀在宁拂衣线条顺滑的双肩上,捏紧她厚实衣衫,不敢放开唇瓣。 “神尊。”宁拂衣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带着轻轻的喘息,在她心间跳舞。 “嗯。”褚清秋心中犹豫,却强行镇定道。 “我们……” “得去救江蓠了。”宁拂衣笑得嘴角尖尖,负手后退,离开桌子。 “我方才修书给了江家,想必很快便能有回应,若是神尊愿意,我们可以一同去。”宁拂衣垂首整理衣袍,然后旋身往门外走,“你先歇着,我去准备一番。” 门打开又关合,凉丝丝的风吹到殿内,褚清秋本有些涣散的眼神渐渐聚拢,盯着天棚眨了眨。 随后慢慢坐起,红晕未散,无奈垂首,将清心咒在心里多念了几遍,这才压下情念。 “混蛋。”她低声自语。 宁拂衣得了褚清秋的一句真话,心里犹如万马奔腾,将心田都踩开了花,这三十年的悲怆仿佛都一洗而空,什么都值得了。 至于什么诅咒,她虽不至于不信,但正如褚清秋说的,此事她压根儿便不怎么在乎,或许如今诅咒早就被解了也说不定。 日落时分,她便已经等在了地宫门口,看着脚下出神。 “不行,绝对不行!”九婴抱着手臂振振有词,“我又不是那个傻子白麟,给你们修仙的当马骑,我等神兽尊严何在?” 她话音刚落,转眼对上了白麟震惊的眼睛,它不知何时从门里伸出个头来,随后愤怒地张开血盆大口。 九婴讪笑着挡住嘴唇,用牙缝里质问宁拂衣:“你为何不告知我神尊也去?” “忘了。”宁拂衣搪塞。 九婴放下衣袖,随即变换了一副粲然嘴脸,弯腰上前抱白麟,却换来对方一声虎啸,吓得她缩回了胳膊。 “这家伙原来也有脾气。”她吐了吐舌头,躲在了宁拂衣身后,“我不管,我不给你们当坐骑。” 这一个两个年纪比她老得多,却比她还要幼稚,宁拂衣撩开乱发,抬眼看见褚清秋迈步走出,眼角还带了一尾红。 不过除此之外,其余早已恢复如常,白衣翩翩,美如霜雪。 秋亦跟在她身后,灰蓝色的衣衫将她原本明媚的样貌压得沉静,眼神明显比往日少了几分盛气,她看了宁拂衣一眼没有说话,随后刻意避开了九婴的视线,低头不语。 “白麟,不要耍脾气。”褚清秋伸手摸了摸它的头,白麟却脑袋一扭,用屁股对着几人。 宁拂衣忍俊不禁,她抿唇拍了怕九婴的肩:“我们须得尽快赶到巫山。原本是可以不用你的,但如今非你莫属了。” 九婴翻了个白眼。 到最后她也只能认了命,化作麒麟模样,带着几人升上云层,同毛茸茸的白麟不同,她一身烟青鳞片,毛发如燃烧炽火,行过之处,染出了近些日最为浩瀚的霞光。 不出半日,就到了巫山。 上次来此处还是万念俱灰的秋日,而如今却是春朝,天刚亮不久,太阳在郁郁葱葱的山间露了半个头,照得镇子一片金黄。 不知是什么花的香气蔓延了整座山镇,混合着摊贩摆出的吃食味道,让人有种归家之感。 九婴已经化为人形,同她们一起穿梭在晨起的百姓中,她还颇有一身怨气,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走过每个铺子都要买些吃食,几乎从镇子东头吃到了西头。 西边已是最靠近巫山之处,能够很明显地看到巫山之上结界密布,想来因为江蓠之事大加设防,山顶上愁云都多了几片。 “如今寒鸦还未有消息,我们需要等上一等,前方有个酒肆,我们去那里吧。”宁拂衣开口。 “喂。”九婴伸手拉她衣袖,将已经空了的钱袋子举在她面前。 宁拂衣朝她袋子里看了看,伸手将袋子捂住,按下去:“你已吃了一路,这路边的行人都注意到你了,饶是饿了三天都吃不成你这般。” “那儿可是烧鸡,最后一只。”九婴朝她抛去个媚眼。 “不行。”宁拂衣笃定道,“走罢。” 看着宁拂衣和褚清秋的背影走入酒肆,九婴哼了一声,刚想跟上,不料身前伸出只瘦白的手,手里拎了鼓鼓囊囊一只钱袋。 她讶异地抬眼,只见秋亦视线依旧躲避,只是将那钱袋举着。 “呦,现在不怕我了?”九婴笑着接过那钱袋,“成,就当是借你的,不愧是神尊的徒弟,比那丫头慷慨多了。” 她伸手在秋亦脸上捏了捏,好像捏鸟儿一样,随后高高兴兴地转头去买烧鸡,侧影洒满日光。 秋亦将手搭在脸颊,眼睛眨了眨。 “两壶桃花酿。”宁拂衣冲那掌柜道,然后用衣袖在一侧的长凳上摸了摸,抬头冲褚清秋笑。 褚清秋差点被她眼中的光灼伤双眼,于是垂眸落座:“如今可以告诉我,你同江家说了什么?就不怕他们通知蓬莱,里应外合,暗中解决了你。” “有神尊在,蓬莱怎敢动我。”宁拂衣托腮勾唇。 “我不救你。”褚清秋说。 “真伤心。”宁拂衣假意道,随后从小二手里接过酒壶,自己给褚清秋满上,“你死后我来巫山寻江医仙,看出那江家家主江无影虽对她多有管制,但却十分希冀,想来十分重视这个外孙女,不会用她性命做局。” “至于信的内容,不过是承诺能帮她寻到江蓠罢了。” 褚清秋看了她几眼,张口:“直接以我的名义求见,岂不更简单?” 宁拂衣嘴巴张了张,讪笑:“一时忘了神尊乃正派之人。” 褚清秋用一种看扶不上墙的猪的眼神看她,宁拂衣连忙解释:“但以我的名义去寻江蓠,也并非是坏处。” “你想拉拢四大世家。”褚清秋了然,淡淡道,“看来还不笨。” 宁拂衣笑笑:“原来在神尊眼中,我很笨?” “喝酒。”宁拂衣把酒杯往前推了推。 “我不碰酒。”褚清秋鼻尖皱了皱,将酒杯推开。 宁拂衣便忽然想起她上一次喝醉,错将自己认成秋亦的模样,不由弯下眼眸,显然褚清秋也记着,耳根子蒙上淡粉。 她正要说什么,九婴忽然从门外走了进来,俯身在她耳边道:“寒鸦传来消息,江家同意见你了。” 这消息早在意料之中,宁拂衣没有惊讶,起身走出酒肆,却见身侧白光一闪,褚清秋已然变换了一副容貌,虽还是个清冷美人,眉眼却改了八分。 “神尊这是……” “你既想以你的名义帮忙,那我还是不出现得好。”褚清秋说,她将白骨化作把剑,藏匿了身上气息。 “那我该如何称呼神尊,是我的手下,还是……”宁拂衣笑容越发深深,换得女人一个挑眉。 “伙伴即可。”她说罢,大步走向巫山。 九婴揶揄地撞了撞宁拂衣肩头,也大步流星跟上前。 江家山庄并无什么变化,仍弥漫着药草香气,只是来往仙侍和江家族人皆面色凛然,门口立着一药童,看见宁拂衣后垂了垂首,将一行人往庄园里引。 行至庄园深处,修竹绿荫中隐着一宅子,宅中药草味浓厚。 几人迈过两道门槛,便见昏暗堂中摆放一张软榻,榻上卧着一人,面容严正端庄,头上用帕子绾着,并无饰品,看着也不过四十来岁。 就是身子瘦得出奇,一看便知重疾缠身。 “宁拂衣。”那人开口,眼神锋利如刀,在宁拂衣身上流连几圈,又分别看了剩余三人,才落回她身上。 “你的书信老身看了,只是未曾想,你竟敢公然出现在我仙门面前,倒是老身小瞧你几分。”她哼哧一笑。 “晚辈非妖非魔,有何不敢。”宁拂衣笑得不卑不亢。 “江蓠那丫头实在不听话,要她留在身侧她偏不,要她少交些不三不四之人,她也偏不。”江无影摆弄着伸出手指的长长指甲,开口。 “不三不四说的可是晚辈?”宁拂衣半点不遮掩,笑眯眯道。 江无影似乎觉得颇有意思,多看了她几眼:“拙孙之事老身已托付六派,无需你插手,趁着老身还未改变主意通知蓬莱,你速速离去罢。” “通知蓬莱?江蓠失踪前丹鼎府唯有蓬莱、仙门以及我憷畏堂之人,我如今就站在您面前,不必囚禁江蓠,仙门同江蓠无冤无仇,更是不必,您身为这江家家主,想必不会没有猜测,江蓠到底是在何人手上吧?”宁拂衣道。 江无影仍然欣赏着自己的指甲,却没再开口。 宁拂衣眼神扫过干净的屋子,在角落停留了会儿,便又开口:“您酷爱花草,可几处花瓶中的插花皆已干涸,软榻两侧太过空荡,缺少了原本装饰的瓷瓶,应该方才被砸碎过,您同意见我,定是六派还并未寻到线索。” “您既已然心急如焚,大可不必装得这般坦然,江蓠多被掳去一日,危险便会多上一分。”宁拂衣微笑。 江无影指甲抵着指甲,将其顶出一个弧度,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 “若是老身身体还康健之时,怎么由得人抓去江儿!”江无影恨恨道,她从榻边抽出一根龙头拐杖,在仙侍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起。 “老身不管你是仙是魔,只要能救回江儿,便是我江家的恩人!” “恩人倒不必,这是晚辈该做的,晚辈只求往后无论发生何事,江家不与我发难,便是谢礼了。” 宁拂衣说着抬手在空中画出个阵法,随后拇指按于其上,阵法发出幽幽粉光。 “立契为据。”她道。 江无影锋利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开口确认:“江家世代行医,本就不参与江湖纷争。只要你不进犯我江家,老身定会遵守诺言。” 说罢,她抬手按下指印,阵法变红,便是生效了。 宁拂衣抬袖收了阵法,正色:“既然您同意晚辈插手,那那封血书可否容晚辈过目?” 江无影从枕下抽出那封已经被摩挲得皱皱巴巴的血书,和一条带血的披帛,让仙侍转交给宁拂衣,宁拂衣看过之后,又顺手递给一直作壁上观的褚清秋。 血书只画了扭扭曲曲的一道,看不出写的是个什么字,就连褚清秋都没端详出什么名堂,倒是眼中神色担忧了些。 如今看来,江蓠的情况不似她们想的那般乐观,这血书定是急匆匆画下的,连写字的时间都没有,想必境况多糟。 还有那条沾血的披帛明明是她的法器,如今却一点光辉都不再,成了块废旧的布。 “这是什么字的笔画?”九婴凑过去钻研,“救命的救?也不像啊!” 褚清秋静静沉思一会儿,忽然拉住宁拂衣的衣袖,轻声说:“会不会并非是字,而是画?” 宁拂衣黛眉动了动,又转向盯着她们看的江无影,试探着开口:“晚辈上次来巫山之时,曾听几个求医问药者谈论江少主同一个女子的往事,不知……” “这同此事无关吧?”江无影的眼神一瞬冷了下来,“老身不知那些人乱传些什么,误了我江家名声!” 宁拂衣哼笑着拉过一旁的红木交椅,正准备自己坐下,忽然想起什么,将椅子推给了旁边的褚清秋。 “江蓠此时不知遭受着怎样的对待,要知晓蓬莱那些人道貌岸然,手段极是残忍。”宁拂衣危言耸听,“我听说那女子好像是个蛇妖,是真是假?” 江无影没好气地将头转开,当是认了。 “那便是真。”宁拂衣点点头,回身看向褚清秋,目光柔和几分,“你看,这形状,像不像条蛇?” 褚清秋睁了睁眼:“确是。” “那妖物早已死了,怎会同她有干系?”江无影哼了一声,“当年那妖物勾引江儿犯下大错,被仙门追杀至东荒,最终将之除去,尸骨都不知化成几捧灰了。” 宁拂衣拳头紧了紧,看向褚清秋。 “所以您当初为江蓠招亲,特定了男子,便是因为……” “老身活了这几百年,还从未见过如她们那般的,实在有违伦理纲常,想来江儿也是被妖迷惑,到时候寻个男子成亲早日继承江家,才是正经事。” “看得出您已经活了几百年,确实挺迂腐的。”九婴绕着发丝开了口。 “那两个是……”江无影肃目扫她一眼,面色不善。 “部下。”宁拂衣开口。 “那这丫头呢?”江无影狐疑的眼神落在褚清秋身上,总觉得对方气度不凡,却辨不出是何人。 宁拂衣忽然伸出手,趁着褚清秋不注意同她十指相扣,将人从椅子上拉起,伸手替她擦了擦不存在的汗水。 “您说呢。”宁拂衣冲江无影歪了歪脑袋,手依旧紧攥不放,“劳烦腾出间屋子,我们需得商讨几句。” 江无影脸有几分青黑,她看着二人相握的手好似看着什么刺目的东西,嘴角颤动片刻,才道:“当归,带她去。” 待几人转身之时,她才又忽然开口,却是对着褚清秋:“你看着乃仙门中人,行事却还需遵守礼教,莫要因为年纪轻,误入了歧途。” 宁拂衣见她对褚清秋发难,转身便要相怼,然而褚清秋却忽然靠她近了一步,另一手也握着她手臂,似是亲昵地挽住。 随后回头,冷冽的眼神看向江无影:“晚辈,受教。” 九婴和秋亦对视一眼,九婴捂着嘴巴险些笑出了声。 “愣着做何,走吧。”褚清秋拉了宁拂衣一把,不顾江无影的脸色,跨步出了门。 待进入屋中落下结界,九婴才哈哈哈笑出声,腰肢笑得水草一样扭:“丫头?神尊可不知比她大了几百岁,她这般恐是要折寿的!鸟儿,你家师尊想必从未听过这种语气吧,换了张脸,倒也吃了回瘪!” “听过的。”秋亦说,“当年在岐国之时,你也对她说过。” 九婴不笑了。 褚清秋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宁拂衣掌心抽出来,拎着裙摆端正坐下:“好了,如今江医仙生死不明,你们却还能玩闹?” 随后看向宁拂衣:“你想到了什么,说罢。” 宁拂衣便也正色,她用食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画出了血书上的形状,水渍向两边晕开,越看越像是条蜿蜒的蛇。 “江蓠写方子时我看过她的字迹,一笔一划皆如刀锋般有力,就算再慌张也不会七扭八拐成这副模样。加上我知晓蛇女一事,便总觉得这血书是画了条蛇。” “可他们都说蛇女已死,这死了的人,总不会凭空冒出来吧?”九婴蹙眉。 宁拂衣深深看了她一眼,用下巴指了指褚清秋。 “哦,会的。”九婴打了个响指。 褚清秋一口气呼得长了些,当做没听见她们所言。 “然后我又想起一人,三十年前我在江家被蓬莱一个叫黑鳞的蓬莱人追杀,那时我便注意到了江蓠的不对,她盯着那人看了许久,反应也很大,好像见过似的。” “后来事情太多我便并未放在心上,如今想起来,才觉得蹊跷。”宁拂衣说。 “那个黑鳞我同她打过,实力深不可测,不像常人,连我都憷她几分。”九婴摸着下巴道,眸光流转,“你是想说,黑鳞便是当年的蛇女?” 宁拂衣摇头:“这我便不知晓了,只是蓬莱都是半神,除了这个黑鳞外,我实在想不出蛇还能指谁。” “或许指的是,一个地方呢?”秋亦轻轻说。 “江蓠不会那么傻,蛇能够代指的地方简直数不胜数,蛇岛,蛇山,黑蛇海,白蛇泉。她既然留下血书,那么这个蛇的指向定然十分明确。” 宁拂衣说完看向褚清秋,求认可似的:“我说的可对?” “嗯。”褚清秋颔首。 宁拂衣便抿开笑意,碰碰九婴:“看看能否联系到云客,询问那个黑鳞,如今在何处。” “好。”九婴拖长音道,从怀中摸出片青羽,运功注入红光。 “时间可能久一些,我们等等看。” “好,此处药味太浓,我出去透口气。”褚清秋说罢,独自出了门。 江家山庄并不小,即使是客房门前也有着宽阔庭院,褚清秋站在一树花下闻了会儿花香,才觉得药味散去。 她本想查看一下周围情况,于是暗暗扩大了神识,见并无异样本想收回神识,临了儿却听到了宁拂衣的名字,放在胸前的手指合拢,捏住衣襟。 谈论的是两个仙侍,其中一个便是引她们来此的当归。 她停下扫落花的扫把,将两只拇指对在一处:“你看到了吗,那个憷畏堂堂主宁拂衣,同一起来的那个美人好似是这个。” 另一个仙侍捂住了嘴巴:“是真是假?” “骗你作甚?”当归继续扫地,嘴却不闲着,“我看她们甚是亲密,不过这个宁拂衣风评实在不好,听说是风流成性,男女通吃,那憷畏堂稍有姿色的男男女女都被她碰了个遍。” 另一个仙侍更惊愕了:“是真是假?” “你还能说点别的么?”当归朝她扬起落花,“那日诛魔大会我便跟着,亲眼看见她怀里搂着许多个美人,个个都是绝色。” “她方才带来那个,也是个绝色女子,真是可惜,遭了毒手。”当归摇头喟叹。 话音刚落,头顶忽然落下股狂风,将方才扫做一堆的花瓣吹得洋洋洒洒,惹得两个仙侍尖叫连连,乱作了一团。 褚清秋忙收回神识,回头看见一身黑衣长身玉立的女子站在台阶上,如炭笔描绘的眉毛蹙起,目光遥遥透过院墙。 “周围都是仙却还敢说坏话,脑子不太灵光。”宁拂衣低低道。 褚清秋看她一眼,背对她看向纷纷落花。 宁拂衣抬腿走到她身后:“神尊不会真的信了吧?” “我化作旁人了,不必叫神尊。”褚清秋背着手,淡淡道。 “那叫什么,总不能还叫婶子。”宁拂衣有意逗她。 见褚清秋一言不发,她才乖乖收了笑容,挪着步子绕到褚清秋面前,环过她腰想拉她手,对方却将手抽开:“宁拂衣,往常是我躲着你,所以你怎样我都不管。” “但如今你我既已言明,你若乱来,我定不饶你!” 作者有话说: 是占有欲很强的神尊一枚呢~ 《反派魔尊》写了快五十万字了,第一次写超过五十万字的文!我很激动!就是收订有点虐,所以俺有个不情之请,要是小可爱们觉得这篇文还行,如果有机会的话能不能帮忙推荐一下,七千感激不尽!(厚脸皮) 第119章 半神 宁拂衣对上她眼睛,非但没有被她唬道,反而凑近了些:“如何不饶?” 褚清秋红唇张了张,一时却没说出话,她手指一转召出白骨,点在宁拂衣肩头将她推开:“你大可以试试。” “那我如何敢,万一你砍断我手脚将我囚在紫霞峰中,我岂不是完了。”宁拂衣握住她的白骨,将其从自己肩头拿下。 “我又不是你。”褚清秋懒得再同她多言,转身要走,奈何被人扯了袖子,又扯回原地。 宁拂衣举起另一只手做三指状,正色道:“我宁拂衣发誓,所谓风流成性皆是谎言,什么男女通吃更是无稽之谈。” 褚清秋见她说得认真,心里闷堵才消散些,负手看向她:“哦,那你只喜欢女人喽?” “非也,男人女人我都不喜欢,我只喜欢花。”宁拂衣勾唇。 褚清秋心头一跳,她猛地从宁拂衣掌心抽回衣袖,耳根滚烫,大步离开。 “对了神尊,你可还记得做小花时,极爱撒娇撒泼,可爱的紧……神尊?” 宁拂衣看着她羞愤隐入门缝的裙摆,收回下巴,朗朗笑了。 许是不惯爱人,又或许还惦着那诅咒,所以褚清秋对她不及做苏陌时的半分黏腻,但如此宁拂衣已是知足。 往后她再努力多疼爱她一些,让她找回做人的自在便是。 虽然褚清秋强大得好像不需要被人爱,但宁拂衣想象她独自撑过去的那些岁月,便总觉得这世界都亏欠她太多。 她定然也有崩溃恐惧之时吧。宁拂衣抬起手,扫掉了卡进领口的一片落花。 宁拂衣走入屋中,正巧九婴收笔,将青羽放回怀里,抬头道:“云客说,江蓠并未在蓬莱,蓬莱也并未听说江蓠的消息。” “至于那个黑鳞,这几日似是领了什么任务,自打诛魔大会后便从未出现。”她习惯性地抱起手臂,“如此看来,江蓠或许还真的在她手中。” “不过若黑鳞真的是蛇女,那江蓠应当不会有危险罢?”九婴猜测。 宁拂衣摇头:“难说,我见过的黑鳞没有妖的气息,对江蓠也是完全陌生,恐怕早就没了记忆。” “蓬莱除去一阐海以外,可还有什么其他能够藏人的地界?”宁拂衣忽然问。 九婴回答:“我们知晓的并没有了。” “或许,寻一寻那蛇女呢?”一直沉默的褚清秋开口,指尖搭在桌面,轻轻敲打。 于是半炷香的时辰后,脸色铁青的江无影拄着龙头拐杖,站定在了她们面前,手颤抖着从乾坤袋中摸出张泛黄的地图,递给宁拂衣。 宁拂衣接过看了一眼,讶异一瞬:“轩辕国?” 江无影双手拄着龙头拐杖,冷冷轻哼:“当初发现此事之时,老身便派人查出了那女子的底细,就是个卑劣的妖族罢了!你们不是商讨么,如今怎么关心起了这死去的妖女?” “只是觉得或许同此事有关。”宁拂衣含笑收起地图,“多谢前辈招待,我们寻得了一些线索,现在便要出发去寻江蓠,便不多道别了。” “这么快?”江无影横眉竖起,“需不需要老身多派人手,帮衬你们?” “不必了,前辈只需留在巫山,等我消息便是。”褚清秋冲她拱了拱手,带着几人转身离去。 看着女子高挑的背影消失在院墙后,江无影摩挲着拐杖沉默片刻,忽然唤道:“当归!” 当归便从院中走进,福身道:“家主。” “修书一封,送给唐掌门。”江无影吩咐。 ———— 宁拂衣没有耽搁,当即便出发,按照地图赶往了轩辕国的方向。 白麟飞得柔缓平稳,并不似九婴那般动不动便在云上翻身盘旋,故而几人顿觉舒适许多,也能静下心来休息蓄力。 九婴昨夜飞了一夜,如今化成小麒麟的模样陷入酣睡,秋亦远远坐在旁边同样闭目养神,而宁拂衣翘着一条腿靠坐在白麟蜷起的尾巴上,仔细端详那幅地图。 屁股下的毛发一软,宁拂衣抬头,原是褚清秋侧坐在了她对面,像上次似的垂下双足,衣袂随风翻飞。 “你知晓轩辕国是什么地方?”褚清秋开口。 宁拂衣轻轻摇头。 “轩辕国是数万年前便存在的古国,是蛇妖一族的栖息地,原本也算偏安一隅,但后来因为对立,妖族随之式微,逐渐便堙灭在了风沙之中,国土化作戈壁,国民迁徙的迁徙,死去的死去,从此销声匿迹。” “而轩辕国的蛇妖并非普通的蛇妖,他们曾在上古时期被先民供奉过,一度也被摆上过神坛,只是后来这种对蛇妖的崇拜被时光抹去,便再无人记得这些。” “若那个蛇女真的是轩辕国的后人,那么实力如九婴说的那般强悍,也是正常,这样的人为蓬莱所用,威胁极大。”褚清秋说。 宁拂衣将那地图折起:“原是这般,那此次我们若能将它除去,对往后也甚是有利。” 褚清秋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怎么,神尊不想让我杀人?”宁拂衣敏锐地看出了她的心思。 “也没有,只是担心。”褚清秋眼神暗了暗。 “你还在担心我入魔。”宁拂衣放下踩着的腿,和她并肩而坐,“很多事情我都还未问过你,比如那轮回阵,还有你的栀子花,你……” “我猜测你也记得前世,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为何会变成彼岸花,但我却并不记得?” 褚清秋的头微不可查地朝一侧偏了偏,她闭眼似乎在艰难地回忆,轻轻道:“宁拂衣,你问得太多了。” “这些事情,就算是宁长风,都并不知晓半分。” “抱歉。”宁拂衣很快承认错误,“你若不想说,就当我没有问过。” “无妨。”褚清秋呼出口气,身上的花香又浓重几分,“我死后之所以能够变成栀子花,是因为我本就是朵栀子花。” “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世间最后的神族么?”她问。 “棠皇,鸿羲,赤都,听枫。”宁拂衣回答,“赤都和听枫的故事我都听过了,只剩棠皇与鸿羲。” “棠皇和鸿羲是最古老的神族,他们日久生情,又因情生恨,断情绝爱后,成了真正悲天悯人的大道,但那份对于情爱的憎恶留存于心。” “而我则是神座下生长的花,日日听真神将经论道,吸收神性,化出了意识,本应修成吸收天地灵气的精灵族。但是后来众神陨落,棠皇和鸿羲大限将至却使命未尽,便将最后一缕神力注入我身,将我养作半神之花,嘱咐我定要修无情道,代替他们护佑苍生。” 宁拂衣听着她娓娓道来,如听一段无法触及的过往,不由惊讶睁目。 “怪不得,身为精灵族却能拥有这般修为……”宁拂衣缓慢颔首。 “棠皇和鸿羲告诉我,当初盘古开天辟地之时,清为天,浊为地,身体发肤化作山川河流,风云雨雪,但有一缕邪气未收,隐入尘世,被六界的怨念和邪恶滋养,最终化作邪灵,被称作昧。” “邪灵日益强大,早已养出神识身体,终会成大害,而我生于神光之下,自当承担起护世的担子,于是借着神力修作人形,从此踏上找寻邪灵之路。” 宁拂衣初听觉得不可思议,但细想却又觉得合理,褚清秋没有家人身世神秘,向来独来独往,无论是什么都算不得稀奇。 于是看着褚清秋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隐秘的心疼。 她果然是孤独的。 “所以你能够复生,是因为半神之身么?”宁拂衣小心地问。 褚清秋眼睛垂了垂:“算是罢。我化作人形之时,耳边残留三片枯叶,一片代表一颗种子,沾土发芽,开花复生。” “三次,那么如今,你已经用掉了一次。”宁拂衣往她身侧靠近了些,小声道,“所以你原本便不会死,就算我不去寻找你的魂魄,你也能自己活过来?” 褚清秋望着雾蒙蒙的云海,点了两下头。 “但我没有想到,我以为我再活过来,世上或许已经百年过去,却没料到,仅仅三十年,你便将我拉了回来。”褚清秋眼神似有些留恋人间的日子。 “但是没有两次。”褚清秋笑笑,“众神陨落时我也跟着死去,那时便用去了一颗种子,最后的那颗我给了秋亦。” “宁拂衣,我没有下一世,我也没有能力再救你了。”褚清秋转过头来看她,忽然伸手,将宁拂衣额前的乱发别到耳后,眼神缱绻。 宁拂衣心越发酸涩,褚清秋一点点剥下自己仅有的枝叶,撒给了苍生和她,到最后只剩独独一个躯干,终是成了普通人。 “我再不用你救了,我会好好保护你,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宁拂衣抬手将她柔荑握在掌心,有些急切地说,“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任性妄为。” “我方才在巫山便想,你背着重担活了这么久定然疲累,我只想往后好好疼你,断不会再让你哭。”宁拂衣将她冰冷的手握紧,放在掌心暖着。 褚清秋闻言竟是笑出了声,她笑起来极为好看,眼眸晶晶亮亮,比春日的和风还要温柔。 “你?疼我?”褚清秋似乎觉得这样的词用在自己身上十分滑稽,浓密的睫毛一压,看向宁拂衣。 宁拂衣凤目被风吹得朦胧,但眼神却未飘逸半寸,轻轻点头。 褚清秋收了笑意回头,空着的那只手攥紧了白麟的毛,挣扎了许久,才低声开口:“衣衣,我有些冷。” 作者有话说: 孩子话还是说早了,怎么可能不哭呢(狗头) 第120章 轩辕 宁拂衣愣了一瞬,燥热从面上而来,她下意识伸出右手,搭在她右肩。 女人便顺势倒在她肩头,宁拂衣受了触动,双手将她揽过,严严实实护在怀里。 褚清秋确是瘦得紧,看起来细长条的人,搂在怀里胳膊都能打个圈,宁拂衣说不出心里滋味,只是将她环着,替她挡住那些对她而言毫无作用的风。 坚毅的褚清秋是令人心生向往的,而这样暴露柔软的褚清秋,又是令人发狂的。 “无情道破了以后,我的心绪便纷杂起来,往常我只觉得守护苍生是我的宿命,什么牺牲对此都不过尔尔。” “可自打无情道破,我拥有了正常人的悲欢,可日子却难过许多。”褚清秋的发丝刺挠着宁拂衣的下巴。 “人在世间,哪能无情,就连那些命你修无情道的神,不都也难逃情的控制。”宁拂衣说,“有人情,才是人世。” “没关系,如今我在呢。”宁拂衣拍了拍她的肩。 褚清秋肩膀颤动一瞬。 而在距离二人不远处,两个人鬼鬼祟祟趴在毛里,借助白麟的遮挡往这边张望。 “这可不是我们衣衣强迫,是你师尊主动的!”九婴笑得红唇如火,双手学着宁拂衣的模样环绕自己双肩。 秋亦没说话,脸却红了个通透,总觉得这般画面有些打破了她的认知。 “这便得问她们两个,我又不是人,怎么知道你们人在想什么?”九婴说着说着回过目光,忽然伸手在秋亦腰上拍了一下,“鸟儿你趴低些,等会儿让她们看见了,白白坏了这良辰美景!” 秋亦冷不丁被她纤纤玉指打在腰间,差点叫出了声,身子骤然趴下去,双手捂唇,耳朵不自主红成一片。 九婴不曾想她会这般反应,还以为自己手劲太大打疼了她,便俯身去问:“你怎么……” 然而她刚靠近,原本还趴着的女子便受惊般后退,白麟抖了抖肩膀,二人藏着的身影顿时暴露在春风里。 于是褚清秋的身体嗖的一下抽出了宁拂衣怀抱,面色微红,清清冷冷跳入云端。 镇静道:“你们歇着罢,我去瞧瞧离那轩辕国还有多远。” 说罢,她白衣入云,落荒而逃一般远去。 宁拂衣反应过来,低头看向自己手掌,好笑地合拢掌心,责备望向九婴,换来九婴一个不明所以的摊手。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褚清秋才踏云返回,她带着一身潮湿落在白麟背上,收起脚下的白骨,淡淡道:“前面便是无边戈壁,轩辕国的遗址就藏在戈壁中,那里常起沙尘,妖魔肆虐,我们还是要当心些。” “好。”宁拂衣点头,她也站起来,往远处团团结块的云海里眺望。 “除此之外……”褚清秋又道,“正往轩辕国去的不止我们。” “还有何人?”宁拂衣挑眉。 “仙门的人。”褚清秋回答。 九婴此时正在一旁抻懒腰,此时放下修长双臂,张口便骂:“我便知那老妖婆不可信,我们前脚刚走,她后脚便通知仙门!” 宁拂衣倒如早料到一般,并不讶异,笑道:“我从未指望她会全信我们,左右是仙门并非蓬莱,无妨。” “神尊,你可看清是哪个门派?”宁拂衣又问。 “粗粗扫去,只有几个眼熟身影,想必是天玄剑宗和云际山门,除此之外还有飞花教的几人,并不算多。” 宁拂衣颔首:“那还好,只要不碍我们的事,随他们去。” 白麟俯身飞入碉堡般的云朵,待眼前云雾再次散去,茫茫戈壁便在脚下铺展开来,远看如同大地龟裂,峰峦异起,几片烟尘从远到近卷成桶状,横扫本就荒芜的地面。 在天上飞太过于引人耳目,于是进入戈壁滩后,几人便落下地来,徒步前行。 “此处煞气好重。”秋亦一边走一边道,她不慎把脚掉入一道缝隙,又费力地拔出来,“这些岩石从地里冒出来,完全遮挡了视线,看着后背发凉。” 她说的不错,自打落下后便四周都是层叠风化的岩石,每走三步前后左右必有一块,诡秘得紧。 宁拂衣伸手召出一缕仙力注入岩石,果不其然,不仅岩石未碎,连她注入的仙力都被完全吸了进去,不见踪影。 宁拂衣和褚清秋对视一眼,拍了拍手:“煞气已经将这些岩石浸透了,若我没猜错,我们应当已经步入了轩辕国曾经的地界。” “这哪里还有城池的模样,不就是一片地皮裸露的荒原?”九婴掸着身上的灰土,努力避开那些干裂之处。 她伸手触碰一块几人高的岩石,却忽然颤抖一瞬,发出小声的轻呼。 “怎么了?”宁拂衣一瞬移到她身边,秋亦也大步跑来。 “没有。”九婴连忙摇头,她视线死死盯着那块巨石,眉间挤出不解的沟壑,“只是方才眼睛一阵刺痛。” “好像有人,在看着我。” 二人闻言,皆是起了满身鸡皮疙瘩,宁拂衣在她背上重拍了一下:“莫要吓人。” 九婴被她拍得收回目光,嗔睨她一眼,阖目散开神识,不出一会儿马上睁开眼睛,心悸般一把抓住秋亦的肩膀,连连后退。 “不行,此处煞气太重,神识放不开,就算放开了也会很快被煞气侵蚀。” “此行果然不简单。”宁拂衣递给她一枚清心静气的丹药,“那就不要妄动神识了,连你会被影响,若是换作神识不稳之辈,怕是要被煞气吞掉。” 她嘱咐秋亦照顾好她,随后快步走向褚清秋:“我们继续往前走吧,趁着如今还有天光,若是等会儿天黑下来,便更是难行。” 褚清秋没有说话,只点头应了,随后转身走入高耸的岩石之间,宁拂衣上前同她并排,低声问:“神尊若害怕,就牵着我。” “又没有鬼,怕什么。”褚清秋扫了她一眼。 “此处是古国遗址,轩辕国灭之时定然留下不少冤魂,这里地形又十分诡异,难保没有些秽物。”宁拂衣说。 她话音落下没一会儿,衣袖便坠上一片力道。 宁拂衣笑笑。 “幸好我们早早便下来走动,你们看。”后面的九婴忽然指着天空开口,几人顿时抬头,看见方才一轮红日已经被无边的阴霾遮挡,不见了踪影。 “尽是浓瘴。”宁拂衣收回目光,那些阴霾好似故意将她们禁锢在地面似的,锅盖一般黑压压压下来。 几人正抬手间,忽然打远处传来刺耳的嚎哭声,宁拂衣当即召出峨眉刺,朝那哭声传来处望,哭声越发靠近,凄厉地令人头皮发麻。 “这般怨怼的嚎哭,震天裂地一般,什么样的人才能发出来?”九婴后退道。 “这不是哭声,是狂风穿梭过这些岩石的声音。”褚清秋冷然开口,她一把将宁拂衣拉到身后,“当心,风来了!” 几人连忙低头,而就在低头的一刹那,猛烈的罡风便呼啸而至,吹得几人肩歪人斜,宁拂衣连忙挥手用仙力凝出一面盾牌,脚扎进土地,堪堪站稳了身形。 这狂风发出的嚎哭声似乎对九婴而言更为刺耳,她听得痛苦蹲下,褚清秋见状挥出片白绸,秋亦则一把将白绸缠在手腕防止自己被吹飞,令一只手同时挥出仙力,同样挡在九婴身前。 “九婴!”她顶着风沙急急唤道。 “是这声音,神兽耳力敏锐,她反应便比我们强烈些,快封印耳感!”宁拂衣在自己身上点了两下,这才觉得心头悸动好受些。 褚清秋自然早已反应过来,而秋亦也照猫画虎,随后踉跄着蹲下,给九婴耳中塞了两团布条,她这才软倒在地。 “该死的,吵死了。”九婴无力地咬牙道。 一直藏在褚清秋口袋里的白麟此时也掉了出来,四只爪子在地上乱刨,沉甸甸的白虎像个棉花团子一样被吹飞。 幸而宁拂衣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它尾巴,将它夹在腋窝。 白麟好像被那声音吵晕了,软绵绵垂着四肢,翻起了白眼。 “这风太奇怪了,不知何时会停,此处也没个避险之地。”宁拂衣自己说的话自己都听不见,“上有瘴气下有狂风,我看着不是什么古国,却是个极好的陷阱!” 她试图结阵化出结界,然而无论多强的结界都只能落地一瞬,很快就消失不见。 这地方太过古怪,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影响着她们,能够使得阵法无用。 褚清秋读她口型看明白她说了什么,随后眼眸一睁,抬手比划:“岩石动了!” 宁拂衣抬眼一看,果然方才横在眼前的几处岩石已经悄然换了位置,组成两条延伸至戈壁深处的道路,路中风沙弥漫,看不出尽头为何。 “怎么办,我们四个人,同时走还是各走一边?”九婴恢复了一些力气,此时已经站了起来,挥出红光抵挡狂风,“总不能一直等在这,后面可是又有风来了。” 她说的不假,在她们身后风沙如同巨兽般疾驰而来,高得同瘴气融为了一体,似乎在逼着她们前行。 “我看这鬼地方就是想分散我们力量,还是一同走吧,我看能走到何处去!”宁拂衣开口道,随后指了指右边那条,示意往这边走。 “好的,各走一边!”九婴朝她挥了挥手。 宁拂衣一惊,这才想起她耳朵里还塞着布条,于是刚想从心里复述一遍,身后狂风却已经到来,登时吹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她脚步一个不稳便踉跄几步踏入右边的石缝,慌乱中伸手紧抓一人,将之拦在身边。 谁知那人一把将她推开,骂道:“宁拂衣,你看清楚我是何人!” 宁拂衣眯着眼睛看,睁着大眼睛看着她的竟是秋亦,宁拂衣顿时后退一步,将手背到身后。 秋亦显然也十分尴尬,此时风渐渐小了,她将双刀捏在手里,不再言语。 宁拂衣忙借着契约同九婴道:“你同神尊在一处?” 那边很快回话:“不然呢?” 宁拂衣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哭笑不得,心中骂道:“我说同走一边,你却偏要分开,你我当真这般没有默契?” “老娘耳朵被堵着,又不会唇语,哪里知晓你说什么?”九婴张口回骂,“快走吧,你的神尊十分靠谱,替我将风沙全挡去,我们此时路都走一半了。” “你不许接近她……”宁拂衣话说了没一半,那侧便没了声响,她只得愤愤收回心思,握紧峨眉刺。 “走吧。”她对秋亦道。 那凄厉的哭嚎声小了许多,即使不封闭耳感也不再受到影响,宁拂衣把白麟拎在手中晃醒,扔进了一念珠,然后两人一虎掩着岩石堆砌的道路前行。 走了没几步,身后的路便被岩石打乱了,而她们谁也没听见岩石移动的声响。 “这地方实在诡异,想来并非人可以造就。”宁拂衣开口打破沉默,身上布满沙尘,但她却懒得去管。 “轩辕国。”秋亦忽然说,待宁拂衣看向她后,低声道,“国土有灵,或许是这个古老的国家,排斥一切入侵。” 宁拂衣看着她点了点头:“应是如此了。” 秋亦忽然打了个哆嗦,待对上宁拂衣疑问的眼神后,她握紧了手中双刀。 轻轻道:“我也感觉到,好像在被人盯着看。” 宁拂衣被她语气惹出了一身凉意,于是回头打量一番,点了点头:“好了,快走吧,风沙又来了。” 宁拂衣能感觉到,越是往前走,四周的岩石就越是高耸,好像无数一字排开的巨蛇,正吐着蛇信子俯视二人。 “宁拂衣!”秋亦忽然开口,靠她近了些,“我有点害怕。” 宁拂衣顿了顿,回头看向她,眼中幽暗不明:“哦?” “我们一起走好不好?”秋亦又道,她朝宁拂衣伸出修长的手,瑟缩着道。 宁拂衣看了她半晌,随后勾唇:“好啊。” 然而当指尖快要碰到秋亦之时,她却忽然虚空一闪,手中的峨眉刺登时伸出指环,在昏暗的阴霾下闪着寒光。 与此同时,“秋亦”也挥舞长刀朝她砍来,峨眉刺同她长刀相撞,震得宁拂衣右手发麻,她立即扔出峨眉刺,仰头躲开另一把呼啸而来的利刃,口中默念什么,粉色天雷顿时从头顶落下,将“秋亦”站着的地方劈出一道沟壑。 而“秋亦”的身影却如同蛇似的扭转到她身边,长刀再次刺向心口,宁拂衣眉峰一凛,当即伸手挡开她手腕,疼得红唇紧抿,随后从半空接回峨眉刺,稳准地刺入“秋亦”心口。 登时如同漏掉米的米袋,女子原本高挑匀称的身体迅速瘪了下去,最后落成一张人皮模样的袋子,委顿在地。 宁拂衣将被震得通红的手放在手臂上揉着,吸气凑近,用脚扒拉那人皮袋子,五官虽然扭曲,但能看出是个少女,并不是秋亦。 她松了口气,不禁觉得寒气入体,若这张人皮也是闯入者的,那么秋亦如今不见了…… 她摇了摇头,不敢细想,但是回头的路已经被岩石完全打乱,根本辨不清方位。 而且身处这瘴气之下,仙力每用一次都会引得瘴气入体,她方才不过引了一道天雷,如今便觉得四肢发沉。 “九婴!”她再次用契约连接,“你去问褚清秋一个问题,我们第一次亲吻是在何处?” 过了片刻,九婴那边传来含笑的声音:“神尊说我是不是疯了。” 宁拂衣顿了顿,几乎要破口大骂:“不是你,是我,问她同宁拂衣第一次亲吻时是在何处!” 脑海中又沉寂片刻,九婴才又开口:“神尊让你滚。” 宁拂衣闻言松了口气,这确是褚清秋无疑,随后低声道:“秋亦不见了。” 那边的音量顿时提高:“什么!?她不是同你在一起吗?” “是人皮袋子,幻化成了秋亦的模样,故而有人气,难以察觉。”宁拂衣往背后看了看,“如今秋亦不知身在何处。” “你等一下,神尊说她过来了。”九婴说罢,二人之间的联系便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一道长风呼啸,周围巨石一个个化作齑粉,好似雷声滚滚,碎掉的粉尘连同瘴气一起打在脸上,若不是宁拂衣及时用衣袖遮挡,怕是会被打成筛子。 再睁眼时,褚清秋已经一身寒气出现在道路那端,身后是不知多少岩石碎裂的惨状,而她身上干干净净,连半点灰尘都没有。 她因为动用太多仙力而白了脸色,但身形却并无飘摇,回头找到宁拂衣后大步走来:“她在何处不见的?” 宁拂衣震惊之余,往自己身后指了指:“我们刚分开时那个秋亦还是她,后面悄无声息地换成了人皮袋子,想必是走了一半之时。” “不知什么力量将她带走的,我竟半点都不曾察觉。”宁拂衣捏紧了峨眉刺。 “秋亦!”九婴跟着碎掉的岩石跑来,朝着风沙中喊了几声,但唯有凄厉的哭声传来,并不见回应。 “这该如何是好,鬼地方怎么这么多麻烦。”九婴张口便骂。 “少动用些仙力,这些瘴气会渗入体内。”宁拂衣叮嘱,随后朝地上趴着的人皮袋子指了指,神色担忧,“这应当也是闯入者的,我怀疑有什么东西会将人的骨肉吸去,只留一张皮。” “那秋亦不是糟了?”九婴有些急。 第121章 故人 “她身体是我花叶化成,应当不会如这人皮一样的遭遇。”褚清秋言语冷静,随后蹲下身子,用白骨挑起地上的人皮,顿时发出极轻的嘶声。 “怎么了?”宁拂衣连忙顿下身。 她凑得近,清晰看到褚清秋裸露了一半的手臂上竖满微不可查的汗毛,于是又看向人皮,顿觉褚清秋这般反应是正常的了。 人皮内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蠕虫,那些蠕虫大小不一,皆是黑色,除去身躯外只剩了一张嘴,细看长着满口锋利的尖牙,还在疯狂吞食少女残余的血肉。 宁拂衣顿时有种干呕的冲动,她看不下去起身后退,倒是褚清秋冷静得可怕,竟用白骨挑起一只,细细端详。 目睹了一切的九婴满脸嫌恶,躲到宁拂衣身后:“神尊原身是朵花,不是理应惧怕这些蛇虫鼠蚁么?” “我生在神域,不惧蚊虫。”褚清秋淡淡道,她似乎看出了什么名堂,挥手将那满人皮的虫子烧作浓烟,这才起身。 “此物名唤沙氓鬼蜮,本来并不少见,只是这轩辕国的整日受瘴气滋养,更毒险几分。” “这少女应当是已经死了,这才被沙氓鬼蜮吃空,化作人皮袋子害人。”褚清秋说。 “看血肉的新鲜程度,想来刚死不久。”宁拂衣环顾四周,只见风沙渐歇,空气里沙尘变得稀薄,已经能够看到几丈之外的朦胧虚影。 躲在她身后的九婴忽然又打了个哆嗦,她抖了抖发丝上的沙尘,嘟囔道:“怪哉,为何自打进了这轩辕国,便总有种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错觉。” 宁拂衣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她凝视的是一块较为低矮的岩石,于是慢慢走上前,用指尖敲了敲石壁。 “我也觉得这块石壁有古怪……”九婴大步走上前来,先是凑近了端详,随后又学着宁拂衣的模样敲了敲。 这一敲不得了,方才还看着结实的岩石被敲掉一块,掉的还正是九婴凑近之处,于是九婴抬眼看去,顿觉一股气流冲至天灵,浑身鳞片险些片片炸开。 她竟是同一双灌满血的眼眶对上了“视线”。 于是宁拂衣便听见声尖叫,随后九婴化作流光落在她身后,八爪鱼一般抱住自己,仿佛沾了满身虫似的扭动,妩媚姿态全无。 “当心。”宁拂衣连忙用仙力挡住仨人,随后掌心的峨眉刺旋转着飞出,登时将岩石劈成两半,里面已经被吞食掉一半的男子身体咚一声滚落,无数蠕虫密密麻麻铺散爬开。 还有一些继续锲而不舍地啃食着血肉,发出数百人吃饭的吧唧声,因为啃食的动作幅度太大,远看那半截尸体好像在地上爬行。 这回宁拂衣也恶心地差点吐出来,她挥手将蠕虫全部烧为灰烬,忍着胃部翻涌打量尸体,看向褚清秋。 “穿着白蓝色道袍,看着像是天玄剑宗的弟子。” 她又挥手打碎数块岩石,但那些不过是普通的岩石,其中并无人藏着,也寻不见秋亦。 褚清秋黛眉微蹙:“既然这些怪象都是沉没的轩辕国在作祟,古国有灵,灵必有藏身之处,若要解,就定要寻到此处。” “这条路还未走完。”宁拂衣朝一侧指了指。 这些岩石并不是每一个都怪异,褚清秋方才劈碎了那么多都不曾有尸体掉落,所以要想从成千上万的岩石中找到一个秋亦,怕是劈上几日都劈不完。 “走吧。”褚清秋掌心紧了紧,却第一个朝前方走去。 眼看二人都走了,九婴抱着自己的手臂放下去,狭长的双眼望向身后,默默站了片刻,这才扬起血红的裙摆,追逐宁拂衣。 风沙停了,那些岩石也就不再乱动,周围除去呼呼风声再不见其他动静,三人连走半个时辰,终于走出了高耸的岩石阵。 面前出现的是一大片荒原,地面干涸开裂,遥遥望不到尽头。 “这么广阔一片荒原,我们朝何处走?”九婴道,“不如我飞上去瞧瞧地形,说不准能发现什么。” 宁拂衣闻言抬头望去,指了指上空阴霾:“若我猜得不错,这阴霾除了瘴气之外,应当还有方才的沙氓鬼蜮。” “当我没说罢。”九婴收回目光。 这时候,一直阖目算着什么的褚清秋忽然睁眼,开口道:“轩辕国距今已有上万年,若我记得不错,万年前此处水草丰盛,周围群山林立,并非如今的荒原戈壁。” “若是这万年导致地势变化,那轩辕国留下的痕迹应当并非在这荒原之上,而是在地下。” “你是说,我们应当往下走。”宁拂衣抬脚踏了踏干涸的土地,踏出一个浅坑。 “正是。”褚清秋冲她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却忽然察觉不对,袖中白绸顿时将宁拂衣卷起,随后她白衣化作残影,手中白骨寒光乍现,刺向刚从宁拂衣脚下冒头之人。 眼看白骨即将斩碎来人的脑壳,宁拂衣当即大喊一声住手,随后劈碎白绸闪回褚清秋面前,扬手将她白骨挡开。 白骨这般神武自是不同寻常,而峨眉刺又并非近战武器,故而宁拂衣这一挡全用的是手臂的力气,震得她喉头腥甜。 褚清秋此时已然反映过来,白骨以十分刁钻的角度划过来人发顶,脱手飞出老远,插入土地。 “宁拂衣!”褚清秋忙揽过女子的腰,用两指去试她心脉。 好在心跳有力,只受了很轻的内伤,褚清秋刚想说什么,手便被女子掌心包裹住了,迎面对上凤眸浅笑。 “没事。”宁拂衣放开她手,随后指尖在她掌心悄无声息划过,惹得她战栗一瞬。 “我发现异样自是能收得住,何须你来挡!”虽是担忧到了极点,但褚清秋张口还是呵斥,听得宁拂衣一愣。 不过宁拂衣很快又勾唇,将她手放开,站直道:“我怕你误伤他人,一瞬间来不及想那许多。” 褚清秋意识到自己方才还是训斥晚辈的语气,指尖动了动,刚想放柔语气再说一句,方才险些被她劈开脑壳的人就伸出了半个身子,冲着宁拂衣惊喜地喊叫起来。 “宁姐姐!”那是个明眸善睐的年轻女子,身上衣裙虽被风沙沾染得不像样,但仍看得出华贵精致,腰间围了一圈冰魄般的玉片,随她动作无声晃动。 宁拂衣起初还没认出来,直到看见她腰间环佩,这才惊诧地抬眉:“百里拾七?” 她话音刚落,女子便从地下彻底钻出,扑过来拉着她蹦跳:“宁姐姐!我方才听见声音觉得耳熟,不曾想真的是你!” “自那日一别我们竟有三十载未见,宁姐姐却还是这般貌美,并无变化!” 百里拾七原本果子般的脸颊尖瘦了些,但眼眸圆圆,靥窝深深,仍透着股娇憨之气,她拉着宁拂衣高兴完了,才注意到旁边的二人。 “九婴姐姐。”她笑眯眯道,随后转向无声攥紧白骨的褚清秋,“这位是?” 褚清秋如今还变换着容貌,故而百里拾七并不能认出。 “这是……” 宁拂衣话音刚出便被人打断,随后听得褚清秋自己道:“苏陌。” “苏姑娘好,苏姑娘这般花容月貌,定是宁姐姐的朋友。”百里拾七脆生生开口。 “你不是应当在蓬莱么?缘何会出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九婴见状上前解围,“莫要说又是闯荡江湖,闯荡到了此处。” “此番是,却也不是……”百里拾七的笑容淡了些,似是不愿和盘托出,随后又惊喜道,“宁姐姐你等着,还有人想见你!” 她说罢将头伸回自己方才钻出的洞,闷声喊了句什么,便又有一人爬将上来,衣冠不整却面如朔雪,看见她后,愣然停在原地。 “文竹姐姐,你方才还念了宁姐姐一路,如今慌乱什么!”百里拾七没心眼儿看不出柳文竹心思,硬是将她扯出洞口,拽到宁拂衣面前。 柳文竹愣然看着同样惊讶的宁拂衣,将手背到身后,二人沉默了许久,沉默得只闻风声呼啸。 “衣衣,好久不见。”柳文竹轻声说。 —————— 风声和沙尘都被隔绝在了地皮之外,面前燃着熊熊篝火,将岩石下偌大空隙照得明亮,宁拂衣立着环顾四周。 在场几人大多眼熟,坐在篝火旁的是天玄剑宗掌门唐温书,他看见宁拂衣后,先是愣怔一瞬,随即含笑起身:“多年不见,如今该唤你作憷畏堂堂主了。” “唐掌门不必纠结,唤我姓名便可。”宁拂衣冲他点点头。 唐温书衣襟上留有血迹,想必方才在狂风中受了伤,他身周是两名天玄剑宗的弟子,跟随唐温书起身,却垂首并不敢看宁拂衣。 宁拂衣也没有计较,如今她在仙门的眼中不是什么好人,又同魔牵扯不清,仙门中人恐惧是必然。 留在此处之人并不多,想必方才已然死伤了一些,除去柳文竹百里拾七外,便只剩了角落中坐卧的两个男子,一个穿得便是贵公子哥儿模样,抱着剑盯着二人,另一个衣着朴素,身形清瘦。 “唐伯伯,此人既同魔族有关,为何还要放她同我等同处?”贵公子哥儿模样的男子起身,盯着宁拂衣开口。 “花非雾,你这一路除去拖后腿外半分作用也无,如今凭什么多嘴!若不是花鸿教主托唐掌门带你历练,我早将你扔在那风沙之中了!” 柳文竹在身后冷声道,她咚地将千斤锤扔在地上,风吹得火光直荡。 花非雾虽然理亏,但他仗着身份养得性子高傲,此时竟半分不憷:“那又如何,我爹托付的是唐伯伯又不是你,你若不愿同我一起便自己走,哪个稀罕你留着!” 柳文竹仍想再辩,唐温书却忙调和道:“文竹,花非雾,如今江医仙生死未卜,此处又险况重重,怎可内讧?” “抱歉,唐掌门。”柳文竹收了脾气,冲唐温书低头行礼,随后走过宁拂衣面前,“走罢,我们到一旁去。” 宁拂衣不动声色地将他们的话都听在耳中,没有多说。 “对了,我们方才在巨石阵边缘捡到位姑娘,听文竹说是褚凌神尊的徒弟,想必是同你们走散了!”百里拾七忽然想起此事,顺便也打破了沉默。 三人心落下的同时又吊起口气,九婴上前开口:“她在何处?” “喏。”百里拾七将她们引至黑暗笼罩的角落,地上铺了不知谁的一条斗篷,秋亦正蜷缩在其中,阖目昏睡。 褚清秋快步走到她面前,蹲下探她脉搏,指尖微松,抬头道:“没有大碍,只是睡着了。” 九婴这才拍了拍胸口,笑道:“这鸟儿命还真是大,这般了都能自己走出那些巨石。” 褚清秋又垂眸,眼神在秋亦蹙起的眉心停留了会儿,伸手将其抹平:“让她睡会儿吧。” 柳文竹寻了洞穴角落另生起火,随后从乾坤袋里取出茶具,煮起了茶,宁拂衣几人皆围坐在篝火边,一时都有些沉默。 宁拂衣自然极为思念柳文竹,但毕竟三十年过去,三十年对神仙虽是弹指一挥,然对于凡人来说已算是沧海桑田,再加上柳闻海去世一事,怎么也还是生疏了的。 那些年少时日日陪伴的情谊,也会因为时间而生出隔阂。 褚清秋本就不爱多言,而九婴乐得看热闹也不说话,幸好几人当中还有个没心没肺的百里拾七,正唧唧喳喳谈笑风生,从荷包掏出不少吃食茶点,分发到众人手中。 “九婴姐姐,你的烧鸡。”她莞尔将一个纸包塞进九婴手中,“我此次本是一个人前往轩辕国,谁知不自觉便飞入了那些瘴气,险些被瘴气吞噬,亏得文竹姐姐察觉不对,御剑救了我性命。” “我同她谈话间知晓她同宁姐姐乃扼腕之交,宁姐姐是好人,宁姐姐的朋友果然也是好人,我同宁姐姐当真是难得的缘分!” 她粲然着歪头看宁拂衣,对面褚清秋忽而不动声色地捏碎了手里的茶杯,她停顿片刻,用仙力将其复原。 九婴离得近,便将她动作看了个完全,隐秘凑过去道:“神尊别介意,拾七她就是这个善气迎人的性子,当初你死后宁拂衣被蓬莱囚禁险些入魔,多亏了这丫头救她于水火呢。” 说罢,她笑吟吟拆开纸包准备啃那烧鸡,她自己手里的茶杯亦不知为何,碎了个四分五裂。 随后手一抖,烧鸡不慎掉落脚下。 “嘶……”九婴说。 作者有话说: 九婴:早知姐姐心眼儿那么小,妹妹就不多那句嘴。 第122章 妒忌 “抱歉。”褚清秋在一旁开口,眼中有些慌乱,“我……” 她果然不再同往常那般能够轻易控制情绪了。 “无妨。”九婴摆了摆手,心疼地捧起可怜的烧鸡,强颜欢笑,“捡得快,还能吃。” “她还不曾同我细讲过,当年的事。”褚清秋隔着熊熊火苗看着对面谈笑风生的百里拾七,轻轻开口。 “其实也没什么。”九婴撕下条肉放在嘴里,“神尊不问也无妨,或者去问宁拂衣,她不开口,我确是不敢乱说。” 褚清秋眼神随火苗颤了颤,没再多说。 “诸位,我们恢复气力便继续吧,不要多耽搁。”唐温书起身,温声道,随后望向宁拂衣,“拂衣,你们三人势单力薄,不如与我等同行,也好多个照应。” 宁拂衣还未回答,花非雾便不乐意了,从地上悍然蹦起:“唐伯伯,你莫要相信这女人,免得到时候被她利用!” “花非雾。”唐温书沉声打断他言辞,“我同凝天掌门也是故交,她那般为人,教出的子嗣也定不会差。” 说罢,他又看了宁拂衣一眼,点点头,便起身灭了篝火,往洞穴深处去。 宁拂衣勾唇笑笑,一眼都未曾看花非雾。 秋亦仍处在昏迷中,褚清秋暗中施法将她收进了衣袖,像有心事一般,默默跟在了人群末尾。 宁拂衣看向她背影,眼波流转,无声跟上。 这洞穴并非几人方才挖的,而是先天形成,几人狼狈逃出岩石阵后不慎掉落,这才发现脚下的洞穴居然有着连通之处。 “是我不小心掉下来的!”百里拾七有些骄傲。 穿过低矮的洞口,面前出现条不到一人高的缝隙,并没有人工痕迹,应是风化而成,唐温书施法让剑尖冒出光点,随后弯腰前行。 过不了多久,眼前忽然一片空旷,抬眼却是已然走出岩石缝隙,不多的光照亮四周,听得百里拾七发出一声“哇”。 只见脚下是干燥的土,散落一些车马房屋的残骸,周围有些还算高耸的漆黑轮廓,看着像是房屋。 花非雾也十分感叹,俯身抹掉一层尘土,挖出一个已经碎了大半的酒器,酒器乃陶土所制,式样也极为古旧,岁月感扑面而来。 “莫非这便是轩辕国遗址?”花非雾惊喜道,“遗落万年的地界,如今竟被我等寻到了!兄长,你快来瞧!” 宁拂衣这才注意到一直默不作声的花非花,他听了花非雾的话,却并没有走上前,而是独自立在角落。 飞花教这两兄弟宁拂衣不是没有耳闻,上次花非雾欺负容锦之时她见过一回,但是其兄长花非花,这却是头一回打了照面。 此人倒是衣冠楚楚,沉稳有加。 “地上有车辋印子。”唐温书的话引回了宁拂衣视线,“此处数万年前应当是条繁华街道,只是一夜之间遭遇了什么大难,这才造就城池陷落,断壁残垣。” “那看来我们是寻对了地方。”柳文竹也低头摸了一把,随后同样召出光点,照亮前方的漆黑。 一行人无声向前,一路上尽是些彰显数万年前状况的痕迹,有些物件保存完好,而有些已经看不出形状。 索性这里无风无水,城池基本的面貌尚且可辨。 “你们瞧,那是什么!”一个天玄剑宗弟子忽然惊叫起来,他吓得连连后退,幸好唐温书在他身后将他领子拎起,重重放回远处。 “不好,又是浓瘴,大家当心!”唐温书说罢伸手结印,两片衣袖带起微风,随后淡蓝色的水样的结界从他头顶开始,将众人笼罩。 宁拂衣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不知何时升起瘴气,看去如黑烟滚滚,正如同一圈巨大的蠕虫,将残垣断壁一点点吞入身躯。 这时褚清秋也震起衣袂,如扇狂风顿时掠过众人,横扫向浓浓瘴气,然而瘴气似乎能够吞噬一切,如此狂风却只是让其后退三分,很快又卷土重来。 众人看她样貌清丽默不作声,并未想到她竟有这般修为,惹得百里拾七激动拍手:“想不到苏姑娘仙力竟这般卓绝!” “卓绝有个屁用,却也不能叫这浓瘴消散!”花非雾吓得都结巴了,放荡之形不复存在,说话也没有把门。 宁拂衣黛眉一敛,无声弹出道气流,将他整个人往浓瘴面前推去,吓得花非雾嗷嗷大叫,幸而飞过花非花身边时被拉了一把,这才没一头栽入浓瘴。 然而如今事态紧急,根本无人有空关注他,九婴道:“这浓瘴风吹不动火烧不得,就连结界都无用,这该如何是好?” “莫慌,这虽是瘴气,但与方才外面的那些不同,不会侵蚀人身。”褚清秋冷静的声音传到耳边。 “闭气!”于是宁拂衣忽然喊道,待众人下意识听从之后,那浓瘴便忽然从天而降,彻底吞噬众人。 宁拂衣耳边忽然安静,其他人的嘈杂尽数听不见了,睁眼已经身处浓瘴之中,伸出手也只能看见掌心的那一点轮廓。 这时身后黑烟忽然散开一些,宁拂衣当即召出峨眉刺横向来人,于是听见钢铁相击的清脆声响,二人都连忙收回法器。 宁拂衣手腕子被震得有些麻,她甩了甩手,点头:“是你。” 来人是柳文竹,她如今离得极近,已然能够认出宁拂衣轮廓,于是点点头:“其他人不知身在何处。” 她话音刚落,宁拂衣忽然用余光看见道黑影,于是伸手将柳文竹拉到身后,粉色结界顺势涌出掌心,卸去了黑影的力道。 于是黑影顿时销声匿迹,隔了不出一弹指的时间,黑影又自头顶而来,宁拂衣当即挥出峨眉刺,沾染着粉色电光的尖刺飞入浓瘴,又伴随着巨兽的怒吼飞回宁拂衣掌心。 宁拂衣垂眸看去,方才还光洁的峨眉刺上如今沾满腥臭血迹。 她嫌恶地甩了甩手,便听见柳文竹娇喝一声“衣衣小心”,巨锤霎时同她擦肩而过,将那尾随而来的黑影击得发出声脆响。 “你没事吧?”柳文竹温柔的声音不那么平缓,熟悉的感觉笼罩心间,宁拂衣道了声没事。 柳文竹松了口气,随后二人转身,背靠一起,防备着不知会从何处出现的黑影。 “怨气极重,像是厉鬼。”宁拂衣摩挲着峨眉刺,听着黑影方位。 “衣衣。”身后的柳文竹忽然开口,声音轻若鸿羽,“我很想你。” 宁拂衣指尖不慎被峨眉刺划破,她猛然抽回右手,低声道:“我如今真的同魔有交集,你不怨我?” 柳文竹停顿半晌,才摇头:“我们说好生生世世陪着彼此,我怎会怨你呢。” 宁拂衣将她言语听入耳中,心间松弛,唇边洇出笑意,正巧那黑影又从头顶袭来,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引下道天雷,磅礴的力量尽数灌入雷中,将那半空中的黑影劈了个粉碎。 这一下力道使得太猛,将柳文竹都吓出了半声惊呼。 “衣衣,你既能霎时灭了它,方才为何不动!”柳文竹捂着心口道。 “数十年未见,想同你说几句话。”宁拂衣挥手散去黑影爆裂的浊气,笑道。 柳文竹哑然失笑,温声摇首:“你果然还如从前一般。” 这时微弱的呼喊从浓瘴中传来,柳文竹眯着眼睛瞧:“好像是唐掌门,衣衣,我们过去!” 她二人循声前往,果然走了不几步便撞在了唐温书身上,他正护着门下弟子,一个剑招将厉鬼砍碎在地。 “唐掌门,其他人呢?”柳文竹大声喊道,喊了几遍才听见回音。 “除了拂衣带来的几人,其他皆在此处!”一向温声细语的唐温书扯着嗓子喊,“花非雾不见了!” 宁拂衣一听褚清秋和九婴不在此处,心顿时吊起,于是推了柳文竹一把将她推到唐温书跟前,扬声道:“劳烦唐掌门照看文竹,我先去寻她们了!” 说罢不等几人开口,她便回身扎入浓瘴,隐去了身影。 这瘴气着实古怪,闻着虽无毒无害,但隔绝气息和人声,宁拂衣在瘴气中徘徊,似是只乱撞的无头苍蝇,若不是有峨眉刺指着方向,恐会寻不着北。 她几次撞上土墙砖瓦,于是确定自己是走入了民居,刚想转身回到长街,视线却忽然清晰起来。 虽并未完全清楚,但已经能够看清五步外的事物。 她确实是身处一间倒塌的院落里,围墙已经看不出原本样貌,但房屋却还算完整,就连木门上画着的古老图腾都能看得清晰。 她上前看去,图腾上绘着的是一个人,手拿法杖,发丝皆为黑蛇,向着四面八方扭曲。 门中传来怪异声响,宁拂衣凑过去,却不禁发出啧一声,连忙移开耳朵,不愿听里面龌龊之声。 想必不会有人身处浓瘴还这般好风情,既不是人,那便是鬼了,宁拂衣摇头准备离开,然而低头瞅见一行脚印,又停下脚步。 脚印轻得像浮在表面行走,脚掌不大,是个女子。 “褚清秋?”宁拂衣连忙喊了一声,不见回应,便用力推开快要腐朽的门,踏步走了进去。 厅堂满是灰尘,宁拂衣掩鼻望去,确是有两只娼鬼正在角落做着那档子事,白花花的鬼身竟还有几分香艳,闻见宁拂衣气息后,直愣愣抬起头,用四个血红的眼珠子瞪她。 “莫要管我,你们继续。”宁拂衣掩着鼻子,冲他们抬了抬手。 那娼鬼倒是也并不惹人,闻言便听话地埋头继续,宁拂衣移开目光不愿再看,绕过她们走向里间。 女人确实在里面,只是此时她神情似乎不对,正定定望着地面,看见宁拂衣进来后,衣袖拂过眼角,转身背对她。 “你来了。”褚清秋道。 “我来寻你,九婴呢?”宁拂衣快步走过去,站在她身后踌躇不前,“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愿意躲着怎么了。”褚清秋负手道,声音奇怪,“你自有你要护着的人,我的修为远在她之上,不劳你费心。” 宁拂衣一头雾水的同时也涌上股邪火,伸手想要拉过褚清秋:“你到底在说什么胡话?” 她这一拉并没有让褚清秋转过来,反而扯得褚清秋外袍松散,换来一个重重的推搡,于是宁拂衣后背撞于土墙之上,听见声闷响。 “我说过我如今不是你手下弟子,也不愿做你晚辈,你却还时时端着架子训斥我,褚清秋,你究竟将我当成什么!”宁拂衣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言语也不再顾忌,炮仗般一点就炸。 “你又拿我当做什么?”褚清秋忽然转过身,眼角如落英,怨怼尽显。 她柔荑攥紧宁拂衣衣襟,将她死死压在墙上:“你才发过毒誓,如今便同别的姑娘眉来眼去,她救了你的命,我却是害了你的罪魁祸首。她亲昵地唤你姐姐,我却连一句衣衣都要再三斟酌!” “她柔情似水,而我寡淡无言,你早就受够我了罢!”她厉声道。 宁拂衣怎么也不信这是她说出来的话,一时脑中混沌,戾气自心头涌上,忽然夺过她手臂,旋身将她抵在墙上。 她半分力气都没留,抵得房屋都一颤。 外面的娼鬼忽然停下了喘息声,似乎好奇这边发生了什么,然而却被宁拂衣忽然暴怒的一句“做你们的”,吓得埋头继续,声音比方才还响。 “你是在说百里拾七?”宁拂衣将她手腕按在墙上,白皙腕子同灰暗墙壁对比鲜明,更觉得藕臂柔软漂亮。 “放开。”褚清秋气得脖颈都骨节起伏,命令道。 宁拂衣言语如同呼气,轻柔却怒意满满:“我若不放,你是不是还要教训我?” 褚清秋毫无例外地红了眼眶,女子凤目中的戾气看得她心痛又绝望,咬牙道:“宁拂衣你放开!” 此话一出,宁拂衣忽然浑身一颤,方才被排挤出脑海的神智重新占据大脑,她愣然看着被自己死死禁锢的女人,连忙放手。 褚清秋手臂无力垂下,胸口起伏的同时,一滴积蓄已久的泪落出眼眶。 “这瘴气无毒无害,原是有这般效果。”宁拂衣甩了甩头,定下心神,再看向褚清秋,定下的心神就又乱了。 她还没见过褚清秋这么委屈的神色,像是雨打落花,无依地立着。 褚清秋没说话,她从袖中摸出颗青色丸药,低声道:“清心丸,只剩一颗了。” 说罢,伸手硬塞进宁拂衣嘴边,淡淡的药香流淌齿尖,宁拂衣没说话,忽然凑上前去,轻轻吻住她双唇。 药渡入褚清秋口中,慢慢排出瘴气的荼毒,待她感觉到女人呼吸平稳后,才结束了轻吻。 “我不该呵斥你。”褚清秋说,“我想待你好,可习惯了那般,不慎便做了。” “其实我也没那么介意,全怪这瘴气,放大了怨怼。”宁拂衣还不习惯褚清秋这样说话,低声道。 “我似乎越发无法控制心神,若是往常,区区瘴气奈不得我一分。”褚清秋紧阖双目。 “可我方才虽偏激,但所言皆出于肺腑,那丫头玲珑可爱,我自不厌烦她,却又觉得她胜过我,所以每每看她对你眼神倾慕,此处便好像生了妒虫,晦暗得紧。” 褚清秋似乎无奈这样的自己,她抬起眼睫,无力浅笑:“衣衣,我不喜欢这般自己。” 她双手环过宁拂衣腰间系紧,将她拉过来同时,也靠入她怀里。 “也怕你生厌。” 第123章 黑鳞 女人清瘦且柔软的身躯主动靠近,就如日同东落一般不可思议,宁拂衣被她揽得一个踉跄,胸口满是温热。 雪山顶峰的冰被日光烘烤融化,潺潺流下山,润湿山脚阴暗干裂的泥土。 宁拂衣心中一片温软,她抬手搂过褚清秋脊背,发烫的肌肤下是形状漂亮的骨骼。 她的指尖从骨骼上划过:“可是我喜欢。” 宁拂衣用脸颊蹭了蹭她鬓角,耐心道,“褚清秋,爱恨嗔痴,没有罪。” “我也不会讨厌这样的你,你身上的枷锁太重太繁琐,若能适当地解掉一些,于你而言是好事。” 褚清秋紧抱着她腰肢摇头:“你不会觉得我太难相与?” “你那么好,就算难相与一些又有什么?”宁拂衣觉得眼前的褚清秋和苏陌有一瞬间仿若重合,恍惚间,继续道,“你习惯了呵斥我,就呵斥便是,反正我也习惯了被你管教。” “我不想。”褚清秋放开她,桃花眼朦朦含雾,“我想好好待你。” 宁拂衣听她这样说,嘴角翘得怎么也落不下去,最后索性不掩饰了,手握着她腰,笑言道:“要我教你如何待我吗?” 褚清秋朱唇翕动,不动声色地将她手拂开,随后忽然一步上前,手垫在她脑后,仰头亲吻。 褚清秋的唇一如既往得柔软香甜,像一片花瓣落在唇边,又在激起满腔悸动后浅尝辄止。 “就这般?”宁拂衣还未反应过来唇上便只剩香气了,委屈地拉她衣袖,被女人无情地挥开。 “走罢,此处实在污浊。”褚清秋说着负手踏出门槛,冷冷斜睨两只娼鬼一眼,吓得它们停顿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眼看着褚清秋嫌恶的背影扬长而去,宁拂衣笑得脸颊都酸了,小跑着跟上。 走出房屋后,这瘴气便已然消失地七七八八,废墟逐渐显露出轮廓,二人本打算先回去寻其他人,然而刚走出一段,便忽然听见声喊叫,随后传来由远及近的沙沙声。 那声音不似人在走路,却像什么东西在地上爬行所发出的。 宁拂衣和褚清秋敏捷地躲进了几根房梁后面,透过缝隙观察。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那声响已然近在咫尺,眼前先是冒出团乌黑的柱形躯体,上面覆满漆黑鳞片。 宁拂衣惊讶的同时,打起了手势:“是蛇。” 这样粗壮的蛇,寿命没有千年也有百年了。 黑蛇摇摆着硕大的身躯,在大雾弥漫的昏暗街道上慢慢游动,场面压迫又诡异。 更诡异的画面还在后面,只见当大蛇游过去后,尾巴上竟出现一张扭曲人脸,褚清秋下意识蜷缩掌心,宁拂衣便将手递了过去。 那张脸显然是被从身体上拽下来的,血迹斑斑,神情还停留在极端恐惧的状态。 褚清秋显然有口气没喘上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呼吸平稳。 “这张脸好熟悉……”等蛇完全走出她们的视线后,宁拂衣小声开口,忽然灵光闪过,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我记起了,是天玄剑宗的弟子!” “其他人会不会有危险。”宁拂衣一颗心提起,却被褚清秋拉回原地。 “还有声音。”褚清秋说。 她话音刚落,沙沙声就也传入了宁拂衣耳中,是条与方才体型相差无几的黑蛇,尾巴上同样挂着个人,上好的云锦被泥土污得脏兮兮,死了一样被拖行。 是花非雾! 幸好脑袋和身子还没分家,宁拂衣目送黑蛇远去,站起了身:“看这样子,这所谓轩辕国完全灭亡的消息不甚准确。” “确是如此。”褚清秋蹙眉望向那两条隐于雾中的蛇,“不过有人带路并非坏事。” 她说罢便要跟上,宁拂衣却忽然拉住她,低声道:“神尊,既然花非雾被抓了,那证明文竹她们定是遇到了危险,我有些担心。” 褚清秋看她一眼,没多说:“那我们分头前去,你去寻唐掌门,我跟上它们。” “不。”宁拂衣拉着她手腕不放,“你去寻唐掌门,我去找黑蛇。” “你又要不听……”褚清秋话说一半住了口,眼神飘忽。 “我一路会留下痕迹,待寻到其他人后,借此来找我。” 宁拂衣笑了笑,她拉过褚清秋的手,往她掌心塞了个冰冰凉凉的东西,随后抬手摸她发顶:“我能行的,听话。” 说罢,她拔腿便走,黑衣很快同雾气融为了一体。 褚清秋手还伸在半空,眉宇皱了片刻却生不出气,低声道:“没大没小。” 她将手摊开,夹杂金色的一片碧绿映入眼帘。 捧着那枚阔别多年的碧玉腕钏,她忽然百感涌上心头,勾唇笑了。 宁拂衣独自在无边的大雾中行走,步履轻快,无声无息,前方两条大蛇的庞大黑影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沉默爬行。 黑蛇轻巧地绕开了一些屏障,一路也没有妖魔拦截,宁拂衣几乎是一路顺利地跟着他们来到了一处建筑前。 待完全看到建筑全貌时,宁拂衣不由得心中赞叹,眼前古老的坞堡巍峨如天梯,左右各有一条通天般的石柱,柱上刻满了眼睛形状的图腾,那些图腾被烟雾缭绕得有些扭曲,看着就如活了过来,正密密麻麻盯着来人。 幸好宁拂衣在它们身上感觉不到任何气息,否则都要怀疑是不是真的有千百双眼睛在凝视她了。 黑蛇行至石柱下后,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石门在玄铁锁链的扯拽中缓缓降落,两条黑蛇先后游进去。 宁拂衣在最后关头跃入石门,本以为那两条黑蛇多少会有知觉,但谁知它们却视若无睹地继续前行,就好像根本看不到周围似的。 宁拂衣狐疑地继续隐藏气息,索性把自己挂在了蛇尾上,装作俘虏被带进坞堡内。 这里面虽处处都是破败迹象,但却能看出万千年前的精妙,左右两条游廊挂在半空,环绕石壁,偶尔看能看见一两个破碎的灯笼骨,凄凄惨惨地挂着。 坞堡正中央有一塔形建筑,同样刻满了图腾,黑蛇进入塔中,宁拂衣便也扒着蛇尾随同进去,身旁昏迷的花非雾口吐白沫,宁拂衣嫌弃地将他的脸掰向另一侧。 一进入塔中,宁拂衣便觉得周围温度骤然升高,她不禁记起落入虎穴那次,如今的场景同从前分外相似,只是少了那些凄楚的怨灵,而且火光并非是明黄或红色,而是泛着淡淡的蔚蓝。 塔中再没有别的,唯有一个几丈宽的高耸锅炉,炉边用石头凿出两条石阶,分别可供上下。 第一条蛇围着锅炉爬行一圈,尾巴扬起将头颅扔了下去,宁拂衣看不见具体景象,只能听见细微的滋啦声。 随后驮着她的蛇也故技重施,宁拂衣可算看清了炉内景象,只见火苗呈现完完全全的冰蓝色,靠近之时,一种似乎能够吞噬一切的恐惧感爬上心头。 宁拂衣当即召出峨眉刺,用力刺入黑蛇坚实的皮肤内,峨眉刺的顶端呲出电光,沿着蛇筋贯彻全身,黑蛇顿时开始痉挛,尾巴也随之松开。 宁拂衣一把抓过花非雾跳下锅炉,在她落地的同时,黑蛇轰然落入冰蓝色的火焰内,那火焰果然可怖,硕大一个身躯竟没抗得过半瞬,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一声轻微的“滋”。 另一条黑蛇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她的存在,昂起头颅朝她冲撞而来,而宁拂衣随手将花非雾扔到角落,纵身跃起,将蛇再次引上锅炉。 随着又一声小小的“滋”,她毫不费力地解决了另一条蛇,这才站在锅炉边缘,蹙眉朝下望。 翻涌的冰蓝色火苗,本应是瑰丽神秘的,但每每靠近,都让人打心眼儿里恐慌。 于是她凝视片刻,果断迅速离开。 远离诡异火种后,塔外污浊的空气都清新些许,宁拂衣拖着手中昏迷不醒的“累赘”犯了会儿难,随后抬眼看见个茅草搭就的茅厕,忽然心生一计。 半炷香的时间后,宁拂衣用最后一捧稻草盖住花非雾的脚,满意地掸干净衣袍。 反正此人嘴里常不干不净的,让他多闻闻更不干净的味道,兴许能消解一二。 这时又从石门外走入几人,宁拂衣立刻转身躲在角落,看着他们走过自己眼前。 那些人皆披着乌黑的斗篷,斗篷包裹了头脸,他们并未发现宁拂衣,也没有发现被塞进了茅厕的花非雾,径直往坞堡深处走去。 宁拂衣抬头看了看,钻入游廊,无声尾随。 他们进入了角落的一间石屋,宁拂衣轻跳几下落上屋顶,借着屋顶破裂的缝隙朝里面看去。 石屋中黑暗空旷,唯有墙壁插了根火把,勉强照个亮,石屋四角各伸出条锁链,共同束缚着一个人。 那人面朝另一侧蜷缩着,从窈窕身形来看是个女子,乌发沾了不少灰尘草叶,一半散落在地,一半盖着双肩。 发丝下衣冠不整,隐约能够看见白嫩肌肤,和上面丝丝缕缕的血痕。 宁拂衣心中顿觉不好,她扒着裂缝的手用力了些,正巧领头的斗篷人伸手把女子翻了个个儿,露出苍白姣美的面容。 江蓠! 宁拂衣双唇微张,又愤怒地咬紧牙关,手不自觉摸上峨眉刺的指环,杀意弥漫心间。 “我们真要杀了这人?若是黑鳞怪罪下来,我们几个可打不过她!”跟在最后的一人开口。 “不杀又如何?文曜君怪罪下来,你们便担得起了?”领头那人骂道,随后用枯槁的手用力拍了拍江蓠脸颊,“可惜了这么漂亮一张脸!” 说罢,她猛然抽出佩刀,围着女子咽喉比划,宁拂衣刚要阻拦,却听见风声掠过,她忙一溜烟落入石屋后,躲藏起来。 门轰然被撞开,只听得一声尖叫和几声闷哼,再然后便是蛇爬行的动静。 宁拂衣远远地看见几只小一些的黑蛇爬进石屋,又卷着几人的尸体爬将出去,径直入了放有锅炉的高塔。 待听不见动静了,宁拂衣便又翻身回到屋顶。 石室中已然又立上一人,那人一身漆黑,双手戴着蛇皮制成的环臂甲,蜷曲长发垂落腰间,腰间挂了一把古朴的古银匕首。 她沉默地立在江蓠身边,随后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瓶子,半蹲下身,伸手抓着江蓠的头发将她拖拽起身。 江蓠显然已经虚弱至极,她无力抵抗黑鳞的力道,几乎被她整个人提着跪坐下去。 江蓠平日里衣衫整洁飘逸,又有医者风范,立在那里自是仙姿卓绝,如今却双手双脚被缚,衣裙破烂,嘴唇都肿起一块,看着让人心疼。 宁拂衣已然蓄势待发,警惕地盯着黑鳞的下一步动作。 “这是药,吃了。”黑鳞沉声说,随后用手指拨开瓶塞。 江蓠努力睁开双眼,柔声道:“小黑蛇,你回来啦。” 黑鳞闻言,周围气压顿时低了几分,她一言不发地松开江蓠,随后用力捏住她脸颊两侧,将药倒入江蓠口中,直呛得江蓠咳嗽不止,泪流满面。 “我说过你认错人了。”黑鳞将药瓶捏作一团齑粉,松手将羸弱的女子扔回脚下。 第124章 阴谋 江蓠剧烈地咳嗽着,宁拂衣听得不忍,本欲直接跳将下去,但理智随即阻止了自己。 蛇女法力深不可测,即便她打得过,可这坞堡中到处都是游走的巨蛇,只有她一人迎战实在不保险,只怕到时候没有救出江蓠,反而害了她。 于是她停下动作,继续窥视。 好在这个黑鳞对待江蓠虽然粗鲁,但并不曾伤她性命。 “九婴!”她在脑中呼唤半晌,才传来九婴蔫蔫的回音。 “做何。”九婴道,“这瘴气实在害人,老娘如今变作麒麟,一时半会儿变不回去了。” “活着就好。”宁拂衣说,“你同神尊可在一处?” “除去你和花家那个小子外,其余人等尽数在这里,我们顺着你留下的记号一路跟来,如今正猫在这坞堡外。”九婴回答,“你可曾寻到江蓠?” “正在我下面呢。”宁拂衣将方才所见迅速讲于她听,听得九婴啧啧几声。 “可怜了江医仙一个柔心柔骨的女子,竟受了这般折磨。唐掌门让你先莫要轻举妄动,这吊门又开了,待我们进去。” 宁拂衣嗯了一声,随后摒弃杂念,再将注意引回石屋内。 江蓠仍匍匐在地,咳声渐缓,短暂的窒息令她眼中水光盈盈,无声吸了吸鼻子。 “百年前我初见你时,你还是个杏眼桃腮的女子,一头乌发密得打卷,簪子都挽不住。”江蓠仿佛感觉不到疼,额头枕着伤痕累累的手背道,“你拜入师父门下,怯生生唤我师姐。” “我那时便疑惑,为何会有人的发丝这般好看,睫毛长得好像蒲草,动一动便颤进人心间。” “别胡说八道了!”黑鳞握紧匕首,郁郁葱葱的睫毛遮盖眼底。 “你虽不擅医术,但勤奋好学,常借月诵读药册,我不忍看你一人苦学,就常谎称修炼,趁着月明之时到山顶打坐,于是明月之下,你我二人不发一言,却陪伴彼此不知多少个整夜。” “这世间强者为尊,岐黄之术最是无用,胡编乱造也要编些像样的。”黑鳞显然不为所动,她将肩上斗篷扯下,抬手扔在江蓠身上,“我还有要事在身,你好自为之。” “你学医术是为了族人!”江蓠却抬高嗓音,“你说你族人皆身有顽疾,你不愿他们饱受折磨,这才拜入师父门下!” “我生来孑然一身何来族人?”黑鳞已然不耐烦,她抽出古银匕首,贴着江蓠脖颈刺入地下,“你若再多嘴,我定了结了你!” “这些胡话你已说了几日,还没说够吗?我也绝非什么蛇妖,你睁大眼睛看好了,我身上可有半分妖气?”她扬手抽出匕首,刀背在江蓠薄薄的咽喉处划过,留下一道细细红痕。 “我不想杀你,但若是你再胡说些有的没的,难保我还能忍得住。”黑鳞利落地将匕首甩回刀鞘,看她一眼,踏步出门。 看见她背影走远,宁拂衣这才化作光点挤进门缝,出现在江蓠身边,连忙将她扶起。 江蓠的身体软绵绵的,几乎没了自己支撑的力道,宁拂衣顿感揪心,当即抽出仙力注入她体内,约莫半炷香的时辰后,江蓠才又睁开双眼。 顾盼生辉的眸子被眼泪浸泡久了,看得不甚清晰,她费力辨认片刻,才喃喃道:“莫不是庄生晓梦,竟看见了宁拂衣的脸。” “晓什么梦,是我。”宁拂衣挥手断了她脚上铁索,观那腕上红痕后,又忿然砍去手上束缚,“是那黑蛇抓你来的?她既已不认得你,你同她废话什么!” “若是一日神尊也忘了你,你就能任她去么?”江蓠弯眸笑笑,费力撑起身体。 宁拂衣眼神闪烁,当是败下了阵,没再反驳,一手将她扶稳:“神尊她们都在外面,我们去江家要了你的血书,便来轩辕国碰碰运气。” “真的不曾想你们会来救我……”江蓠垂眸,忍着疼笑笑,“我是有意接近她,想弄清楚她为何会全无记忆,性情大变。” “为何不同别人说一声,若你没能递出书信,岂不是要白白冤死在这里?”宁拂衣道。 “毕竟是我的私事,我本不愿多加牵扯。”江蓠苍白着脸起身,“但被抓后我观察许久,才发现此事绝不是那么简单,而是个穷凶极恶的阴谋。” “什么?”宁拂衣抬眼。 “你可看见了院中那座高塔,和锅炉里的蓝色火焰?”江蓠捡起披风,裹住伤痕累累的身体,“那并非普通火焰,而是无极鬼火。” 无极鬼火……宁拂衣听着熟悉,一时却难以记起。 “这东西早不为世人所知了,我也是听师父授课提过,传说中天地未开时,混沌之中有清浊两极,两极生出此火,据说能够烧去万物,燃起便永不会灭。” “而后来天地初开,这火种也不知所踪。” 宁拂衣忽然记起为何熟悉了,这名字曾在酆都给她那本《诀》中提及,只是古文太过晦涩难懂,她记忆不深。 她当即拿出《诀》,刷刷翻了一气,找出了记载无极鬼火的那页。 “不对,上面说无极鬼火洁白如雪,可缘何那火焰却是蓝色?”宁拂衣思忖,随后展眉道,“难不成那锅炉里的火是还未炼成的?” 若是这般便说得通了,那些黑蛇将闯入者的尸首接连不断丢入火里,就是为了淬炼出真正的无极鬼火。 好在还未炼成,不然便是将整个东海搬过来都灭不得了。 “那些蛇几乎没有意识,这火应当是蓬莱的手笔。”宁拂衣迅速收起册子,“江医仙,你伤势颇重,先在此处歇着,我去想法子灭了那火种。” “我的伤不打紧……”江蓠话刚说了一半,二人便忽闻不远处一声巨响,脚下土地都震颤三分。 宁拂衣来不及多想,当即闪身飞出石屋,老远便看见烟尘滚滚,高塔倾塌,热气烘烤头顶高不可攀的石壁,鬼火的光将坞堡照得犹如白昼。 而半空之中已经飞起两道身影,交手的动静穿云裂石,飞起劲风掀翻两侧游廊,无数砖瓦碎屑落入锅炉,溅起滚烫鬼火。 “你这妖孽,纵容蛇妖杀害我门中弟子,我今日定替蓬莱捉你问罪!”与黑鳞交战的正是唐温书,他将重剑挥舞得密不透风,剑光茫茫交错,将黑鳞逼得左右横挪。 与此同时,交战的动静传入阴影,于是密集的沙沙声打四面八方而来。 “好多蛇!”百里拾七惊声叫道,她摇动手上铃铛放在耳后,随后冰蓝色光芒破空划过,斩断了不知何时爬到她脚下的数条黑蛇。 “当心!”柳文竹也大惊失色,她挥手砸烂一只碗口粗的蛇头,惊慌地连连后退。 放眼望去,土黄色的地面如今已经被黑色覆盖,不知多少条蛇交缠在一起,潮水般涌向几人,看得柳文竹腿都软了。 宁拂衣心道一声不好,疾风般掠过一地狼藉,冲向仍在熊熊燃烧的锅炉,然而半路却从天而降一条巨蛇,她正欲抵挡,迎面又撞上个血盆大口,麒麟的兽啸划破长空,一爪将巨蛇踏进砖墙。 “你去找神尊,此处交给我!”九婴带着回声的嗓音响起,随后冒火的尾巴扫过宁拂衣腰间,不由分说将她扔出蛇群。 宁拂衣再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空中打了两个滚,随后稳准落在了褚清秋面前。 “我们须得灭了那火。”宁拂衣直奔主题,一句废话不说。 褚清秋看见她后松了口气,闻言也不曾多问,纵身飞上锅炉,然而刚扫了一眼冰蓝色的火焰,神色便紧绷起来。 她二人心中念了同样的心诀,于是滔滔不绝的水便喷涌而出,落入火焰中,嘶嘶作响。 然而虽有效用,但她们修习的到底不是水系术法,能而不精,并不足以浇灭火种,宁拂衣果断收了手势,对褚清秋道:“你先撑着,我去换唐掌门来!” “当心。”褚清秋深深看她一眼。 宁拂衣朝她笑笑,随后伸手平整她发丝,待感受到褚清秋主动贴入掌心的温热,心中一软,却还是转身隐入乱飞的剑光蛇影。 九婴还在对付络绎不绝的巨蛇,百里拾七不知摸出个什么法器,切菜一样追着蛇群砍。 而柳文竹本就惧怕蛇虫鼠蚁,稍微落了下风,宁拂衣本想帮她一把,然而有另一道人影落于她面前,用数百条树藤掀飞了蛇群。 是那花家长子花非花,到底是少教主,功法娴熟,仙力卓绝,宁拂衣想。 正巧唐温书刚使出一招“剑雨飞花”,宁拂衣闪身到他身侧,低声道:“唐掌门,我需要您帮忙灭了鬼火,不然定会留下大患!” 唐温书闻言收回重剑,随后砍断一条飞起的蛇,蹙眉道:“可此人不好对付,你……” “放心。”女子黑衣飒沓,勾唇道。 唐温书点点头,抬手道:“保重。” 说罢,他便奋袂而起,落于褚清秋身旁,犹如大江泄洪般的水从他袖中奔腾而出,水汽凝成团团云块,滚滚卷舒。 宁拂衣收回目光,看着沉默立在不远处黑发白肤的女子,慢慢举起峨眉刺,头顶顿时雷声长鸣。 黑鳞眼中晦暗一瞬,拔腿朝她冲来。 第125章 真相 黑鳞的可怖之处在于近战,一把古银匕首仿佛粘上了就躲不开,每每睁眼都在脸前,再加上她身形如蛇,矫健强韧,招式密不透风。 宁拂衣的峨眉刺并不擅长面对面,故而一开始落了下风,刚刚躲过寒光乍现的刀刃,迎面三根银针险些扎入眉心,宁拂衣惊出一身冷汗,身体陡然折叠,目视那银针刺入墙壁,半面墙如冰般化开。 “居然用毒。”宁拂衣扬眉,随后左手旋转,掌心电光滋滋闪烁,结成一面圆环将黑鳞压下地面,随后自己纵身跃到半空,同她拉开距离。 阵阵雷声渐渐清晰,宁拂衣双手两指头并拢,顺着雷声结印,随后天光乍明,粉色雷电根根如柱,向着黑鳞劈将而去。 黑鳞举刀砍碎圆环,回身辗转腾挪,身体掩藏在残垣断壁中寻都寻不见,随后微弱的风拂过脸侧,宁拂衣连忙引雷横在身前,这才避开黑鳞仿佛从虚空中伸出的利刃。 实在是太快了,宁拂衣惊叹,怪不得蓬莱穷尽办法留下此人,她就像是行踪诡谲的死士,一旦沾染上便麻烦不休。 而周围其他人也愈发激烈,数不清的蛇铺天盖地地钻出来,死掉的尸体几乎编成一条蛇毯,将地面铺得严严实实,麒麟的兽啸已经远去,同不知巨蛇的身躯纠缠在一处,最后吐出把火将其烧为灰烬。 奇怪的是那些巨蛇死后并未堆在远处,而是一个个化成了人身,目眦尽裂地瞪着黑沉沉的穹顶。 宁拂衣看着那些人,心中顿时毛骨悚然,但难缠的匕首已经又刺到她鼻尖了,她只得迅速收回心神,全心对付黑鳞。 黑鳞已经注意到了正在灭火的唐温书和褚清秋,飞身要去阻拦,奈何宁拂衣引着天雷劈出一道鸿沟,硬是挡了她去路。 “你可知那火是何物!你替蓬莱以人肉血躯炼这毁天灭地的东西,良心便不会不安吗?”宁拂衣厉声道,随后抬手挥出峨眉刺。 峨眉刺于半空旋转,雷电聚集成球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黑鳞,黑鳞连忙抵挡,然而难抵宁拂衣这全力一击,身体骤然后撤,于半空吐出一片血花。 血撒落地面,很快消失在泥土中。 她似乎怒上心头,忽然不顾一切冲向宁拂衣,犹如光影掠过,快得令人发指,阵阵惊雷劈她不中。 宁拂衣正抬手抵挡,谁知她到面前时竟同时分化为四个,从四面夹击而来,宁拂衣眼疾手快拦住三面,背后却冷不丁挨了一击,登时脑目昏眩,身体骤然飞出。 她于半空中收回峨眉刺,借其稳住身形,却还是一路撞飞不少砖瓦,最后半跪在烟尘中。 胸口湿润,她抬手一摸,原是鲜血不知何时从她口中溢出,滴滴答答撒了一身。 目睹此状的百里拾七发出声惊叫,与此同时,冰寒之气席卷周围,宁拂衣眼睁睁看着地面一寸寸结上霜雪。 随后变为白玉棍的白骨从天而降,罡风卷着寒气横扫坞堡,掀飞无数黑蛇的同时化作无数风刃,齐齐刺向黑鳞。 饶是黑鳞极快的身法,身上都中了几刃,踉踉跄跄撑住身体,蜷曲的乌发挡了一半的脸,麻木地看向来人。 褚清秋不知何时立在半空,面如霜雪,冷峻不言,怒气化作神压,铺天盖地袭来。 “神尊?”正同柳文竹一起抵挡蛇潮的花非花震惊抬眸,但很快便不敢再分神,因为更多的蛇不要命似的涌向他们,远看蔓延几里,来势惊骇,过境之处顽石化作齑粉,似要将此处完全淹没。 “不好,它们要吞噬这里了!”柳文竹绝望道,她身上已经被蛇咬出数个血洞,踉踉跄跄摔倒,幸而被花非花扶住。 “褚清秋,去帮文竹!”宁拂衣待胸口剧痛和缓些后,朝她大声喊道。 隔着蛇山血海和滃然飞尘,她抬手比了个手势,冲褚清秋展颜:“放心。” 褚清秋握紧了正燃着灼灼白光的白骨,盯着她看了半瞬,随后转身出现在柳文竹面前,白骨顿时生长数倍,打着旋掀飞蛇潮。 宁拂衣忍痛收回笑容,她用衣袖擦掉嘴角的鲜血,半匍匐着,用余光注意化身飞箭的黑鳞。 黑鳞越来越近,故技重施做出分身,然而匕首快要刺入女子心口之时,却忽被一道屏障拦住,灼目的粉光包围她周身,稳如磐石,黑鳞惊讶抬眸。 绘制复杂的阵法从女子脚下升起,状若游龙,将她衣袍掀得纷飞如翼,那双凤目深不见底,浅浅印出满目霞光。 随着她低低一个“破”字,璀璨雷电骤然冲出肺腑,极强的天雷仿佛足以击碎天地,黑鳞来不及躲开,结结实实被击中心口,身体擦过地面溅起火星,翻转滚落。 她额头撞在一块砖石上,留下一片猩红。 宁拂衣胸口撕裂般疼,她慢慢站起,峨眉刺再次呼啸飞出,狠狠刺入黑鳞心口,女子咬着牙仰头,漂亮的眼睛紧紧闭着,吞咽掉不存在的痛呼。 身侧传来什么东西撞倒的声响,宁拂衣挡着烟尘看去,只见形容羸弱的江蓠跌倒在地,在乱发的掩映中泪眼盈盈。 “江医仙……”宁拂衣试图去扶江蓠,但无奈自己也重伤在身,走了没两步便弯腰喘息。 身后九婴庞大的身躯撵着一条巨蛇咚咚跑过,将碎石踏得更碎了。 黑鳞修长的腿蜷缩着,皭然五指捂紧胸前伤口,她挺过了一箭穿心的剧痛,忽然用力将峨眉刺拔出,抬手扔下。 她忽然念起了诡谲晦涩的经文,周边破碎的图腾似乎一瞬间活了,人像头顶的蛇妖娆扭动,惊悚至极。 宁拂衣动作停滞一瞬,随即耳廓微动,腹部摩擦地面的响动逐渐震耳欲聋,伴随无数人喘气般的呼呼声,犹如过山狂风,悍然涌来。 “我的老天。”柳文竹捏着千斤锤的手瑟瑟发抖,不禁后退。 只见远处出现了环形的高山,高山似是拔地而出,地面裂出条条鸿沟。 待高山近了,方能看清那绝非什么山,而是不知多少条纠缠在一起的蛇,吞天灭地地奔向几人。 “你疯了!”江蓠无力地叫喊起来,声音却淹没在风声里,只剩无声的绝望。 “是蛇群。”宁拂衣大喊,“褚清秋!” 淡淡的栀子花香拂过,褚清秋翩然落在她身前,冷冷望向那些蛇山,伸出白骨挡在宁拂衣面前,却被宁拂衣反手拉入自己身后。 其余几人也快步跑来,背靠背立着,绷紧了心弦。 这样多的蛇,若是涌上了地面,定是弥天大祸! “江医仙,快来!”柳文竹一把将委顿在地的江蓠提起,试图将她护在几人中间,然而江蓠却连连摇头,拼命将她手推开。 “你们别怕,我有办法,我有办法……”她低声念着,抬手抹去眼泪,随后忽然用仙力化出一把尖刀,狠狠刺入心口。 “江蓠!”宁拂衣忙去阻拦,然而抵不过她动作坚定,一下扎入,又猛然抽出,胸口顿时一片殷红。 几人都有些愣怔,眼睁睁看着她指尖挤出丝缕仙力,将心头血凝成一滴红色血珠,浮于眼前。 黑鳞口中的经文乱了几个字,蛇山的速度慢了许多。 “小黑蛇,我求求你,停下吧!”她声音喑哑,涕泪阑珊,“蓬莱多的是极恶之人,他们利用轩辕国的族人炼制无极鬼火,他们不是未开化的蛇,他们都是轩辕国的子民那!” “你看看那些巨蛇,死后化成的都是人身,他们是黑蛇一族的族人!” 黑鳞目不转睛盯着血珠,口中彻底断了经文,低声道:“他们没有心智,无知无觉,向来听从蓬莱差遣。” “我出生便忠于蓬莱,忠于帝君,你助这魔头搅扰蓬莱大事,莫要再满口胡言了!”黑鳞指尖颤抖,声音发虚。 “他们没有心智知觉,并非因为他们是蛇,而是因为他们的蛇筋被抽去,蛇心被剜出拿去炼火,这才化作原身,成了供人驱使的行尸走肉!”江蓠摇头,悲戚道。 “你说什么……” “你不是蓬莱人,你是蛇,是黑蛇一族最后的主脉!你下山乃为了修习医术来医治黑蛇一族的顽疾,却被蓬莱抹去记忆,驯化作奴,他们借你打开轩辕国的屏障,屠尽了残余的黑蛇族人,借助湮没于沙土的轩辕国炼制无极鬼火!” “我本不愿唤起你全部记忆,我不敢让你面对真相,只要鬼火能灭,只要你还能回到我身边,我可以自私地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你如今竟要杀了所有人!” 黑鳞眼中的光乱做一团,她无助地摸索掉落在地的古银匕首:“我,我不信。” “你不信?”江蓠忽然笑了,她身如浮萍,凄楚破败,却声声震耳,“好,我要你信!” 她将红肿的指尖点在眉心,随后橙黄色的星光如飞絮飘出,头顶阴云被霞光染色,黑红瑰丽。 百里拾七已经开始流泪,宁拂衣握紧了褚清秋的手,所有人都深感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 “她用心头血恢复被抹除的记忆?”花非花愕然开口。 柳文竹轻言慢语:“她是江家古往今来的族人中,最为出色的医仙。” 与此同时,霞光一瞬璀璨到刺目,黑鳞的瞳孔陡然被光芒占据,疼得她嘶声尖叫,江蓠的心头血散为血雾,一同涌入她眉心。 尖叫声经久不散,到最后变成了恸哭,说不出地悲戚愤恨,蛇山骤然陷入土地。 黑鳞一直麻木的神色变了,她眼里涌出热泪,好像有血混着泪水低落,她拼命地尖叫着,叫到最后没了声音,却仍无法抑制。 磅礴的恨意充斥了整片天地,闻者皆红了眼眶。 不知过了多久,黑鳞终于跪倒,手指蜷缩入沙土,恨意无处发泄,痛苦到无助。 “快走。”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黑鳞跪在地上,双手撑着身躯,难掩痛楚,“瘴气来了。” 与此同时,黑雾四起,岩石沙土很快被瘴气吞噬,这次的瘴气显然又同方才不同,几乎能听见沙氓鬼蜮的吞咽声。 在看见瘴气的一刹那,褚清秋的白骨已然弹入空中,白光驱散浓云,狠狠撞碎头顶天空般高远的石壁,露出地壳外的阵阵风沙。 花非花从倒塌的茅厕中拖出还在昏迷的花非雾,顶着风沙飞出地下,其余几人同样跟上,宁拂衣则唤回杀红了眼的九婴,示意她快走。 麒麟带着火光呼啸而过,好像炮竹升天,炸出烟花状的石壁,而此时瘴气已然席卷而来,宁拂衣拉过已经昏迷的江蓠,同褚清秋一起腾空。 黑鳞的身影已经淹没在瘴气中,但宁拂衣虽然随之心绪跌宕,却并不担忧她的安危。 “等等,好像少了一人。”宁拂衣忽然在半空中停滞,而脚下早已被瘴气充斥,黑压压如同地狱。 “唐温书!”褚清秋蹙眉道,“他没有出去。” 褚清秋说罢就要俯身冲回黑雾,却被宁拂衣拦住,反手把江蓠交给她。 “我去。”宁拂衣说,随后沾着血腥味的唇瓣蜻蜓点水擦过她脸颊,“神尊,在上面等我。” 作者有话说: 求评论,求评论(星星眼) 第126章 回忆 “不行,太危险了!”褚清秋这回不依她了,偏头躲开她亲吻。 “都是危险,你去我去有什么区别?” “你受伤了!”褚清秋拧眉,斥声道,她想把江蓠交还给她,但宁拂衣忽然将她一推,自己径直泄力,眨眼间便落回浓瘴之中。 她动作太快,褚清秋又只得抱紧江蓠,待她再垂首时,那身影已然不见,脚下唯有被浓如墨汁的滚滚黑雾。 “宁拂衣!”褚清秋气得脸颊冒火,然而浓瘴已蔓延到洞口,黑暗的侵占感很快将她包裹。 褚清秋看了一眼怀里不省人事的江蓠,只得仰身化作道白光,疾然飞出洞口。 洞外黄沙弥漫,天光被阴云遮着,干裂的土地和四周高耸的岩石山都泛着没有生机的灰色,恍然如同末日将近。 几只红背的虫子匆忙爬过地面钻入裂缝,像在躲避着什么。 褚清秋轰然扎入人堆里,把江蓠递给正瘫坐在地的柳文竹。 柳文竹忙不迭接稳江蓠,眼睛希冀地往褚清秋身后看,待发现空无一人后,手腕一软:“衣衣呢?” “宁姐姐……”无神坐在一旁的百里拾七也打滚爬起,忧心道。 “去接唐掌门了。”褚清秋状似冷静,然而掌心已汗津津到捏不住白骨,她转身往回走,一旁累得卧趴着的九婴张口咬住她衣摆。 “你又要往哪儿去?”九婴口齿不清。 褚清秋二话不说,抬手落下白骨,将被九婴咬着的衣角砍作两截,衣摆缓缓垂下:“去接她。” “九婴,若是一炷香的时辰后我们还没上来,你们就彻底封了这洞口,让那坞堡再不见天日。”褚清秋开口。 “我……” 褚清秋不等几人再回话,身体便已经化作流光,划破了漫漫黄沙,又被垂落的沙尘遮盖。 坞堡内。 瘴气侵入体内的速度如同蝗虫过境,很快便能侵吞人的神魂,宁拂衣周身用法力凝出屏障,这才争取了一些时辰。 瘴气浓到眼睛全然无用,而耳识也因为沙氓鬼蜮的声音而失去效用,一时间眼目完全封闭,只能靠肢体逐一摸索。 宁拂衣借助方才的记忆往无极鬼火的方向前行,好在热气未散,她很快察觉到滚烫浓烟,于是往前快走了几步。 腥臭气味不断侵入鼻子,脚下全由蛇的尸体铺就,踏上去软腻黏糊,触感让人浑身发毛,宁拂衣伸手缓慢前行,忽而嘶的一声,将手抽回胸口。 指尖虽被烫伤了,但她却顿时大喜,因为她方才触摸到的便是炼制无极鬼火的锅炉,于是纵身跃起,在浓瘴中稳稳落在锅炉边缘。 周围水汽蒸腾,火焰已然堙灭,锅炉内只残留湿气和浓瘴,宁拂衣忙低头找了一圈,终于在锅炉的阶梯上摸到了唐温书的身体。 他一身水渍,显然在最后关头还在灭火,体力不支这才倒下,此时心脉微弱,口鼻封死,已经被瘴气充斥肺腑。 宁拂衣一掌拍掉他身上啃食的沙氓鬼蜮,拉着他手臂将人拽到背上,将峨眉刺踏在脚下,屏息飞向天空。 头顶褚清秋砸出的裂谷露出淡淡光晕,远看像被浓瘴遮盖的窄月,看着那窄月越来越近,宁拂衣紧绷的心越发松弛。 就在此时,宁拂衣却忽然变了脸色。 一团庞大的黑影在她身后显露,耳边沙氓鬼蜮的虫鸣声换作诡异歌谣,歌声里夹杂钟鼓,一下下,将人心砸入地底。 黏腻的蛇尾不知何时已经将她脚腕包裹,如同无数虫蚁涌过周身,恐惧令她发丝直竖。 “峨眉刺。”宁拂衣忽然道,无人听见她的声音,但峨眉刺却在她掌心冒出盈盈微光,旋转着变大,托起唐温书的身体,兀自往窄月而去。 而她赤手空拳,双掌凝聚粉色电光,光芒在她身周流星般包围翻涌,驱散了一些浓瘴。 眼前的黑影身躯巨大,用两只空洞的眼俯视她,头顶该是头发的地方长满游动的蛇,水草般飘荡。 和图腾中的形状不失毫厘,是图腾中供奉的神,亦是守护这片古老国土的魂灵。 “你应当知道是谁毁了这里。”宁拂衣手腕有些颤抖,那鼓声在摧她心智,而闭耳毫无用处。 “侵我国土,罪无可恕。”哈气似的古老声音响彻脑海,宁拂衣识海几乎被这声音震碎了去,眼前绿意一瞬枯败,繁茂的树在狂风中摇摆,几乎被连根拔起。 不要,宁拂衣居然害怕了,她以为自己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感受到恐惧的滋味,而如今这恐惧正在将她淹没。 怕的却不是死亡本身。 “不要。”宁拂衣说。 “当诛。”古老声音再次响起。 四周狂风顿时应声而起,所有瘴气朝她一人俯冲而来,宁拂衣痛苦地仰天长叫,同时将浑身仙力凝于掌心,粉色的光化作两道光柱,狠狠涌向黑影。 于是就在一刹那,矗立万年的坞堡完全倾塌,墙壁砖瓦化作沙尘,彻底掩藏了这片土地中的所有,黑影的身躯被她贯穿两个大洞,头顶本不应该会喊叫的众蛇发出齐声嘶鸣。 与此同时,瘴气穿透她周身屏障,利刃般刺入肺腑四肢,宁拂衣疼得瞬间失去意识,又很快醒过来。 幸好不是褚清秋,她脑中忽然划过一个念头。 古老的歌谣还未停止,瘴气已经充斥她浑身,之后会在黑影的一声令下冲破她身躯,将她炸为血雾。 宁拂衣闭上眼睛,然而就在此时另一道身影冲出大雾,四肢柔韧,乌发蜷曲,她一把抱住黑影,按着它往地心坠落,沙尘四溅。 宁拂衣的身体也随之落下,不过天空中很快垂下一根姣白的白绸,轻柔地卷起她腰。 她很快被卷入女人喷香的怀中,女人在惊慌失措地喊她名字,宁拂衣尽管浑身无力,却还是抬手,紧紧抱住她腰。 “好疼啊,褚清秋。”她将脸埋入女人肩窝,轻声说。 外面的风很黄,但对比地下还是敞亮干净,宁拂衣半昏半醒被放到岩石下,九婴几人正在拼命封住洞口,柳文竹含泪用衣衫将她裹住,颤抖道:“衣衣,你怎么了?” 宁拂衣此时面容惨白,嘴唇却有些发黑,隐隐有黑气从她口鼻中冒出,疼到浑身战栗。 让她疼痛的并不是瘴气,而是脑袋,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天灵盖,故而疯狂凿动她的头骨。 “她体内全是瘴气!”百里拾七哭得双目红肿,她翻动荷包掏出救命的丹药塞进宁拂衣口中,随后连同几人一起,施法将其吸出。 这时候洞穴已经被封住,九婴和花非花把昏迷的唐温书,江蓠以及秋亦安放在一旁,随即一同赶来。 九婴还没有化为人形,庞大的身躯不能靠近,只能离得远远替她们挡住风沙,同时借着契约在脑海中唤她。 “宁拂衣宁拂衣宁拂衣……” “我听得见,吵死了。”宁拂衣嘴巴无力开口,于是在脑中道。 不过只是想了这么一句,她的头便疼得要四分五裂,于是攒眉呻/吟。 就连还不甚相熟的花非花都红了眼眶,露出不忍之色,抬手加入众人,于是很快,她体内存留的瘴气所剩无几。 “已排不出瘴气了,为何还有黑气环绕?”柳文竹颤抖着去摸她额头,触感冰冷。 “褚清秋。”宁拂衣忽然开口了,声音微弱,却还是能听出所言为何,众人一愣,扭头看向正凛然盘膝的褚清秋。 她此时面上沉默冷静,掌心却早已全是汗水,若是细看,指尖都在战栗。 她忽然半跪上前,抬手把人揽入怀抱,宁拂衣便也顺势抱紧她腰肢,依偎在她臂弯。 二人这姿势实在亲近,看得周围人皆是愣然,除去九婴外,都生出种不明所以的怪异感。 花非花和柳文竹对视后移开目光,而百里拾七睁大双眸,脸颊生晕,眼中越发失神。 “我说我去你偏不听,如今可好?”褚清秋抱紧她冰冷的肩背,水汽润湿睫毛。 “甚好。”宁拂衣说。 褚清秋闭上眼睛,在她耳朵上捏了一把。 她二人也不顾什么了,动作全然不似长辈同晚辈的相处,见者皆舌桥不下。 褚清秋声音湿闷,在她耳边道:“我又非娇花,何须你处处挡我身前?” “你若凋零,我便再无可期了。”宁拂衣声音微弱。 她忽然身子一僵,怪异的感觉贯彻心扉,同时传来柳文竹的惊叫,于是宁拂衣来不及作反应,忙一掌推开褚清秋,踉跄起身,连连后退。 “衣衣……”柳文竹朝她奔来,被花非花一把拉住:“当心!” 宁拂衣眼前飘过阵阵黑气,她起初以为是浓瘴未散,这时才朦胧发觉,黑气的源头竟是她自己。 她周身都在涌动着熟悉的力量,眼目逐渐赤红,暴戾感正撕扯她内心,企图吞占识海。 方才瘴气的冲击,竟是几乎冲塌了魔根的封印。 “不好……宁拂衣!”褚清秋慌了神色,连忙上前,被宁拂衣抬手轰下一道雷电,拦住她身形。 “别过来!”宁拂衣厉声道,她如今戾气盘旋在凤目中,黑衣被魔气撑得滚滚而动,鬼魅般搅起风沙。 “都别过来。”她嘶声道,“赶紧滚!” “她快入魔了,别去!”花非花一手拽着柳文竹,一手抓起百里拾七,拦住惊慌失措的二人,然而他拦得住人拦不住兽,九婴已经扑将过去,试图压制宁拂衣身上的魔气。 于是沙尘之中火光同魔气混为一体,时不时传来九婴的兽啸,一人一兽滚落在地,惹得山河动荡,几乎吵醒了昏迷中的其他三人。 “这是……”唐温书捂着心口咳嗽,震惊开口。 “麒九婴!”宁拂衣脑中清明一瞬,第一次唤动契约的主仆牵制,将九婴狠狠捆缚在地,兽啸渐渐变为女子的喊声。 九婴化作人形倒地不起,藕白肩背尽是黄沙,她半是愤怒半是痛苦:“宁拂衣,你竟敢绑我!” “对不起。”宁拂衣眼眶湿润,连连后退,“对不起……” 飞羽状的冰霜袭来,宁拂衣眼疾手快切断了褚清秋的来路,随后戾气再次遮掩双目,她忽然抬起双臂,于是漫天惊雷,无数道闪电飞驰而下,围着她自己结成一张大网,将其他人拦在外的同时,也困住自己。 她吃痛倒地,头一次听得褚清秋这样惊慌的哭喊声,电网因为褚清秋而丝丝震颤,却无法撼动。 眼前漆黑一瞬,又唤起纯白。 魔气占据身体的同时,好似也冲破了什么屏障,一些破碎的片段在那片纯白上绘制,最后形成身临其境的画面。 她惊颤抬手,试图去触碰那画面中的,一张张鲜活的面孔。 第127章 前尘 起初的画面轮回闪过,是她熟知的记忆。 “宁长风,你等等我呀!”短胳膊短腿的她挥舞着小小的衣袂,跟在青衫女人身后费力地攀爬。 女人则负手前行,面对嶙峋乱石如履平地,面色不改:“宁拂衣,你学不会御剑也就罢了,行走都这般吃力,羞不羞?” 宁拂衣在她身后瞪圆眼睛看她,待她回身时,又眼观鼻鼻观心,一屁股坐下。 “走不动啦……”她捡了块重的石头狠狠扔向宁长风。 然后啪嗒打在宁长风衣角,和块羽毛似的滚落。 眼看着自己打不过娘亲,宁拂衣瘪嘴就要哭,宁长风嗔怪看她片刻,走到她身侧伸出手,宁拂衣就冒着两个鼻涕泡,顺她手臂挂在了脖颈上。 宁长风身上的味道好闻极了,宁拂衣在她肩膀上蹭干眼泪,把软软的身体埋进她怀中。 宁长风却也不抱她,就任由她自己挂着,随后纵身散开岚烟,落入紫霞峰峰顶。 她刚落下,一柄白玉笛子便卷着狂风而来,宁长风笑眯眯地卷起衣袖化去狂风,以柔克刚卸了玉笛力道。 随后白衣闪过,玉笛已被人收回掌心,恰如九天飘雪,带起清清冷冷的云絮。 “我叫你不要再带这孽障来我紫霞峰,你又带来做什么,不怕我手一抖,当场将她杀了么?”褚清秋面色如霜,横眉扫了一眼才不及宁长风大腿的女娃娃。 宁拂衣不知晓眼前这个女人为何要唤自己作孽障,更不知晓她那眼神里为何满是厌恶,于是怯怯躲进宁长风身后。 宁长风则对她所言不以为意,笑着便往石殿中走:“谁叫你数年避而不见我,我日夜念你,辗转不寐。” “油嘴滑舌。”褚清秋冷言道,但终是没将她赶出去。 “不过我也确有要事,门中人又多去历练了,无人看管她,还请神尊帮我看管半日。”宁长风笑道。 于是一炷香的时间后,宁拂衣几乎是被宁长风扔进了石殿,而她二人在外争执半晌,最后鸦雀无声。 褚清秋迈步走进门,面色更冷,所过之处几乎滴水成冰。 宁拂衣胆怯地缩在石殿角落,小声道:“我娘呢?” “死了。”褚清秋淡淡道,她似乎不想多看宁拂衣一眼,倩影从她面前飘过,沾着花香的衣袂拂过脸颊。 随后咚的一声,褚清秋将自己关在了门中,独留宁拂衣小小一个人留在偌大的冰冷石殿。 宁拂衣起初还能忍受,但随着夜色降临,石殿中越发峭寒刺骨,触手皆是黑漆漆一片,宁拂衣又冷又怕,只得壮着胆子扒开石门,爬进了可怕女人的寝殿。 褚清秋本在静心打坐,听了窸窸窣窣的动静,缓缓睁眼,随后面色不善地看着一丁点大的娃娃爬将过来,安安静静坐在她身边。 长得倒是圆润可爱,就是眼下那两颗泪痣太过惹眼,让红彤彤的脸儿多了几分阴邪之气。 褚清秋泠然看着,忽然伸出手,钳住了她脖子。 孩童的脖颈就如同雏鸟,软得像没有骨头的面团,轻轻一捏便能了结了性命,也能了结往后大患。 褚清秋的眼神越发冷酷无情,修长的五指逐渐捏紧。 然而就在此刻,两只软软的小手忽然攀上她手臂,热乎乎的惹人战栗,褚清秋愣怔一瞬,手登时泄了力道。 再然后腰上一软,宁拂衣不知何时爬了过来,伸开软绵绵的双臂,抱住了她的腰。 孩童不知晓方才自己的命悬一线,只是往常宁长风伸长手臂便是要她抱抱,她便想当然地以为眼前这个可怕的姨母也是如此。 大人果然都是这般口是心非,看似厌恶她,却还是要她抱抱,宁拂衣在心里叹了口气。 褚清秋从不曾同人亲近过,更别提是这么个哪儿都热乎乎的奶娃娃,一股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她顿时觉得身子酥软。 待反映过来时,她连忙震手将人挥开,她虽没用什么力气,但宁拂衣实在柔弱,被她直接掀翻撞到了冰冷的砖石。 宁拂衣又痛又怕,仰头哇哇大哭,褚清秋自是烦躁不已,低声道:“出去。” 说罢从一旁扯了件氅衣,抬手扔给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孩童,又加重语气:“出去,不许再进来!” 宁拂衣被她吓得浑身直颤,她呜咽着拽起氅衣,手脚并用爬出门外,待石门重重关合,又哭着用氅衣围住自己。 衣衫上花香清冽馥郁,然宁拂衣被女人吓破了胆,便也不觉得好闻了,她知晓门中的人或多或少都不喜她,但褚清秋却是将这种不喜毫不掩饰地摆在了面上。 于是幼小的宁拂衣,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伤心,她躲在氅衣里,哭着哭着,沉沉睡去。 …… 宁拂衣猛然惊醒。 怎么会梦到这些,她瞪着一轮澄澈明月冷笑,随后挣扎爬起,不慎抓起了一把坟前泥土,又原封不动按回去。 几孤星月,屡变星霜,如今琼楼玉宇已成残垣,往日繁华烟火冲天,只余孤坟惨淡。 “宁长风,你总说她是什么‘肝胆皆冰雪,表里俱澄澈’。我看那,不过是‘残雪凝作冰,表里皆薄情’。”她醉醺醺道。 “你总说她是你此生至交,可你泉下不知,你死时那日,我求她救你,她不理也罢。我求她出面让我再见见你,她却仍是不理,任我磕头求了一夜,血都染红了石砖,最后只求来一句让我离开的口谕。” “她是九天星月,我是人间污泥,她厌我是应当。” 宁拂衣醉得口齿不清,伸手抓过残酒饮了,只觉得头顶枯枝都打起了旋儿。 “如今云际山门也被我毁了,你怪不怪我?”宁拂衣擦掉唇边酒渍,不顾泥土蹭到墓碑前,石碑在月下如玉雕琢。 她碎了坛子,一把抱住墓碑,像幼时那样环绕手臂,好像抱着娘亲的脖颈。 “我恨这世道,所有人都想我死。你怪我就将我带走,免得我手上再沾更多人命。”她咧嘴笑得狠戾,“我会毁了六界,让其归于混沌,世间便再无困苦!” 她迷迷糊糊抱着墓碑絮叨了半夜,最后月沉星移,岚烟北去。 眼看着天将破晓,宁拂衣抬头抹去脸上湿润,将一地酒坛化作齑粉,随后跌跌撞撞往山下走去。 起初她并未察觉什么异样,直到一阵风吹过,她才颤抖惊觉,抬眼望向不知何时布满阴霾的天空,乌云滚滚涌过山头,滋滋作响的雷电隐没在乌云里,发出阵阵闷雷声。 方才天气还晴空如水,如今却有此异像,断然不同寻常,宁拂衣忙散了一身醉意,挥手召出峨眉刺。 若是什么仙门再犯,正巧她一身醉意无从发泄,定叫他有来无回!宁拂衣嗜血般勾唇,凤目印出电光。 然而头顶忽然劈下一道惊雷,宁拂衣本想抬手抵挡,然而那雷却并不似任何一人的仙力,而是威压满满,毁天灭地般沉重,宁拂衣不敢迎头之上,忙旋身躲开,于是脚下山峰被砸掉一块,露出泛白的内里。 “是天雷!”宁拂衣顿时一身冷汗,难不成是她昨日恶行太重,惹来了天道震怒? 可这天雷又并非像是冲她而来,因为刹那之间群山四分五裂,就连山下川河都断了水路,往四周溢去。 不好,宁长风的墓!宁拂衣连忙拔腿飞回原处,挥手结成结界遮掩墓穴,然而她终究是晚了一步,一个如太阳般耀目的惊雷眨眼间便落下,于是山河动荡,墓碑顿时化作齑粉,整座山峰都化为烟尘。 宁拂衣被掀起的罡风刹那掀飞,随着烟尘一起落入尽毁的山涧,她本就战了三天三夜疲惫至极,又醉得步履飘摇,此时再难抵挡,于是阖目任由坠落。 不停坠落,直到周围漆黑一片。 浑不知过了多久,宁拂衣又醒了。 她四周酸疼疲乏,仰头躺在一处平坦地界,身下似乎流动着潺潺细水,脚同水草一样随水漂流,青草味充斥鼻腔。 宁拂衣眼皮子翻了翻,头顶仍是乌云裹挟闷雷,丝丝缕缕的电光穿梭在厚厚的云层。 她疲惫地用手舀了捧清水洒在脸上,清醒的同时,亦是湿润了干涸的嘴唇,这才慢慢起身。 酣然醉意已经散去大半,她分得清如今并不在云际山门,而是一处寂静湖边,此处水草丰茂,却并无鸟鸣野兽。 宁拂衣起身踏出湖边,抬手吹干黑衣,将长发用根树枝绾起,跌跌撞撞往闪电明暗处走。 这地方太过空旷了,空旷得死寂一片,最远处乌云薄了一些,透出淡淡天光,天光照耀群山,山顶染上金色。 闪电还在一根根劈下,对准的都是同一位置,像是什么人在遭受雷刑,饶是她看过最恐怖的刑罚都不会间隔这般短暂,宁拂衣打了个哆嗦。 她走过一处山坡,眼前豁然开朗,山坡下是一处平原,草地已经焦枯,中央被雷电劈出个大坑,坑内火光熠熠通天。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宁拂衣后退几步,眯着眼睛望天上看去,此时乌云薄了些,雷刑似乎停下了。 她又等了片刻,直到确定再不会有闪电,这才快走几步行至坑便,垂眸往下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坑底果然有人,是个女人,身上衣衫早就破裂得衣不蔽体,全靠一头焦黑发丝披散才能盖住几分,裸露的肌肤上尽是雷电留下的伤痕,触目惊心。 一只手伸在外面,五指死死嵌入泥土,似是想爬出去却没了力气。 脏污的腕子上挂了一串细绳,绳上串着个漆黑珠子,倒是未曾沾染灰尘。 “喂!”宁拂衣从身边抓了把枯草撒进坑里,枯草稀稀拉拉落在她身体上,惹得女人颤抖一瞬。 她身上发丝动了动,一双桃花眼透过睁开,遥遥看向宁拂衣。 作者有话说: 时间线应该是上辈子小白狗死了,宁拂衣杀入仙门之后。 第128章 生情 那双眼十分好看,即便身处一片焦污中都亮晶晶的,好像一汪清晨的清湖,雾气氤氲。 她似乎不愿让人看见自己这副模样,指尖轻颤,几次化出白雾,但不知为何仙力惨淡,或是受伤严重,竟化不出一块布盖住自己。 “快滚。”最后她开口道,声音喑哑。 “你不告诉我这是什么鬼地方,我如何滚!”宁拂衣见她这般羸弱,于是蹲下去,扬声道,“这是何处,你又是何人?” 女人似乎并不愿回答她的话,而是指尖颤抖,挣扎几回才从那珠子中取出件雪白衣衫,费力地想要遮盖自己光裸的四肢。 倒是个体面人,宁拂衣垂首打量她半晌,最后手一抬,魔气便涌入她周身,待散开时,衣衫便已经平整,焦枯发丝也平滑如初,只是身上伤口除之不去。 果然是天道的惩戒,伤口是无法用仙力复原的,宁拂衣眼睛转了转。 女人被遮住了躯体,心绪似乎平静了些,动作及其缓慢地起身,似乎是被伤痛牵扯着,不敢用力。 不过始终未曾抬头,宁拂衣看了半天都没看清她容貌。 “你是修者吧?看来修的也是正道,为何见了我这一身魔气没有半分讶异?”宁拂衣兴趣越发浓厚,于是手一撑滑落下去,站定在女人身侧,伸手掀她发丝。 “住手!”女人猛地后退一步,疼得双肩瑟缩,头却怎么也不抬,咬牙道,“你来这里做何?” 宁拂衣见她如此戒备,更觉古怪,不过不曾逼她太狠,便收回手臂。 “又不是我愿意来这鬼地方,还不是那几道该死的天雷将我劈来的。”宁拂衣懒洋洋整理衣摆,“你还未告诉我这是哪儿?怎么一丝人气儿都察觉不到。” 女人沉默了半晌,这才低声道:“这里是混沌之初,触犯天道之人才会落入此处,每过数日便会被天雷惩戒。” “混沌之初?”宁拂衣黛眉微抬,眼下两颗黑痣愈发浓重,凑过身去,“你杀人放火了?” “不曾。”女人低低道。 “那你修炼邪功了?” “不曾。” “那是犯了如何滔天的罪责,我这样一个魔头都没能受的罚,且能让你受去?”宁拂衣摸着峨眉刺冷笑。 趁着女人回避之际,她忽然挺身上前,掌风一掀吹散她发丝,女人大惊,连忙侧身躲避,然而宁拂衣动作极快,抬手便钳住她脖颈,迫使她仰头看向自己。 犹如方才的天雷劈到了头上,宁拂衣从头到脚僵成一处,当即愣在原地。 掌心的脖颈柔滑细腻,骨肉均匀,姣美脸颊被迫暴露在天光之下,肌肤滑如蛋清,一道猩红伤痕蔓延入发丝,刻在目睹之人的瞳孔中,挥之不去。 女人神情冷漠,唯有眼中流露出少许的屈辱和恼怒,她奋力挥手想要挣脱,却最终无力地垂下。 “既已看清我是谁,可以放手了吧。”她道。 宁拂衣则是还未从震惊中解脱,直到震惊散去,多年的厌恶和愤恨这才翻涌上心头,她顿时阴郁了神情,五指掐紧。 “褚清秋。”她半是复杂,半是玩味道。 褚清秋见她这般眼神,自是知晓自己难逃一劫,但生平傲骨岂能轻易斩断,于是费力摸出白骨,紧捏在掌心,红唇轻启,吐出冰冷二字:“孽障,放开。” “你还敢说!”宁拂衣压抑多年的怒火因为这句孽障而顷刻爆发,她手上力道更重了些,直掐得浑身是伤的女人面色通红。 与此同时,剩下那只手握紧峨眉刺,紧盯女人咽喉,似是想要穿过那层白软的皮肉,看其冒出猩红的血。 然而正在二人僵持间,头顶忽然又传来闷雷阵阵,宁拂衣眼皮方抬起,便见一道刺目闪电破云而下,眼看着便要落在坑中。 褚清秋自是也听见了动静,于是眼睛闭起准备硬抗,谁料险些震碎耳朵的轰隆声响彻四方天地,她却未曾感觉到疼痛,反而被松开了脖颈上的束缚,整个人随着罡风而起,又撞入一片温热。 饶是她也顿觉愣然,随后又听闷雷响起,于是腰间一紧,似是被人揽住腰肢,带着朝后腾空飞离原地。 不同于罡风的微风卷起耳边碎发,褚清秋身后传来一声难听的唾骂,似在咒那天雷,又像在咒她自己。 褚清秋睁开眼睛,她在轰鸣的雷声中清晰听见了身后女子的心跳,贴着背脊,声声分明。 她陷入微妙的震惊当中, 然而天雷岂是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如天罗地网一样劈着,宁拂衣只得带着人左奔右逃,黑白衣袂纠缠在一起,于罡风中不断翻飞,快成对比鲜明的两道流光。 “这是天道的刑罚,躲不开的。”褚清秋终于沉静开口,好像疼痛不过尔尔,好像要受罚的不是她自己。 她此时衣衫凌乱,十分狼狈,然而这话一出,宁拂衣忽然将她腰背完全箍在臂弯,褚清秋一个不慎,脸面对面猛然撞上她薄而有力的肩膀。 女子身上的异香涌入她鼻腔,褚清秋恍惚一瞬。 “我偏不信,这破天道有那么多雷,还能劈到天荒地老不成?”宁拂衣对着天空撒起了脾气,抬手唤出滚滚雷电,一时间电光几乎燃烧了整个天地,直将青草茵茵的地面炸成片荒漠。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平原上再看不见一块好地,头顶惊雷这才停歇,大风卷走乌云,宁拂衣手臂一松,将怀里的女人扔在一棵幸存的枯树下。 随后自己打了个滚,坐在泥土中气喘吁吁。 褚清秋无力地撑起身体,风拂开乱发,她薄唇微抿,开口既是漠然:“不干你事,为何管我。” 宁拂衣这边刚抹了把汗便听见她冷淡的言辞,当即又燃起怒火,盘膝看她,冷笑道:“不愧是神尊,虎落平阳却还是高高在上。” “多年以来我一直有个疑问徘徊于心,那便是我到底做了何等对不起你之事,值得你次次这般相待?” 褚清秋藏在睫毛下的眼睛风云变幻,过了许久,才道:“你并未做什么,然斩妖除魔乃我本分,身为为祸世间的妖魔,我不杀你,已是遵循了对宁长风的承诺。” “你不杀我?”宁拂衣气笑了自己,她忽然闪身到褚清秋面前,再次伸手将她钳在树上,惹得枯叶纷飞。 “那在我成魔之前,你又做了什么?世人屡次逼迫欺压,杀我至亲,成魔前无人护我,待我修成魔道保护自己,你们又要除掉我,好话尽被你们说去了!” “如今你睁开眼看看,到底是谁放过了谁!”她言语激愤,眼下泪痣越发妖冶。 褚清秋并不看她,又像是不屑看她,眼睛仍低垂着,惹得宁拂衣下手又重了几分,几乎将她磨着树干提起。 褚清秋一笔勾勒的下颚高高抬着,窒息令她眼角红如罂粟,但却一滴眼泪也无。 宁拂衣僵持半晌,忽然将手松开,颤抖的指尖收回衣袖,放到身后,凤目微阖,睁开又是狠毒之色。 “我不杀你。”她转身,“反正如今我也出不去这混沌,便留下来好好看着,看着你怎么被你所崇敬的天道折磨!” 她身后的褚清秋慢慢滑落,最后半跪在地,发丝滑下肩头,轻轻闭眼。 狠话虽放下,但接下来的日子,她们二人竟诡异地平和下来。 人与人之间甚是奇妙,即便两人水火不容,但当一处天地只有她们两人,就好像羊圈中的两只待宰羊羔,就算再互相排斥也会生出同类间的熟稔。 宁拂衣不晓得褚清秋如何想,反正她是这般,二人虽相隔极远,但她却常常关注起了山坡另一端的那个竹屋,每每睁眼,都会放出神识观察一会儿。 而女人却总像死了似的,没有半分动静。 天雷并非日日都有,不曾有刑罚之时,混沌之初便如同世外桃源,清幽静谧,天高地阔,除去她们外再无任何生命。 宁拂衣曾尝试过劈开混沌,然而她误打误撞进来,却怎么也撞不出去了,尝试多次都未有成效,好在她本就厌恶混乱的人世间,故而也并不急迫。 唯一不顺的便是这混沌之初会使人魔气减弱,她虽比不得褚清秋那般几乎被封掉全部仙力,可到底是有影响的。 除此之外,身处这片无边无际的桃花源,每日嗅着山野微风,往常心头那股暴戾魔气竟渐渐淡去,心思不同往日地平静许多。 偶尔目睹花苞盛开之时,心中柔然,好似回到了入魔之前那个未曾沾染过血腥的自己。 这日宁拂衣正把那些野花移到一处,准备做个小小的花圃,却忽闻风中传来敲砸声,于是飞身望去。 声音是从山坡那端传来的,原本完好的竹屋屋顶裂了个洞,许是风吹雨打所致,而一个身影正手拿稻草爬上屋顶,试图修补破裂的房屋。 宁拂衣黑衣烨烨飘在半空,将手放在腰后,蹙眉看着。 褚清秋被天道封去了大部分的仙力,所以日常多用手脚完成,宁拂衣这几日热衷于偷窥,窥得了几分。 “这么多年不见,神尊功力也见涨许多,如今竟连爬墙上瓦都学会了。” 褚清秋正默默铺着稻草,身后却忽然传来讥讽之声,她动作顿了顿,却未受影响,继续垂眸修补。 她神情淡然,将修补屋顶此事做得清贵雅然,宁拂衣叉腰看了半晌,都没看出她的窘迫,略微失望。 不过宁拂衣看着看着便察觉了不对劲,原是方才还算清透的天光逐渐污浊起来,几片枯叶被风卷过耳畔,发出沙沙声响。 不好,天雷又来了! 她顿时仰身后撤,发丝和衣袂黑雾般划过眼前,顷刻离开数丈,不过身子虽离开,视线却始终落于那道倩影。 褚清秋此时终于动用仙力,化作流光想要越过山坡,然而此次天雷来势汹汹,只闻一声巨响,飞沙走石便迷了人眼。 宁拂衣忙抬袖遮住面颊,泥沙打在袖上发出激烈的噼啪声。 她卷袖将其挥去,定睛一瞧,女人到底未曾躲过天雷,此时被劈落在地,修长身躯蜷缩成一团。 宁拂衣翩然远离的身躯停滞下来,蹙眉死死盯着。 盯着第二道天雷劈下,女人起初还挣扎闪躲,后来便只剩妥协,躺着纹丝不动,偶尔滚动两圈,也是被罡风掀飞了身形。 头顶乌云中还孕育着雷电,时不时将天空划开两半,眼看她一动不动似是没了气息,宁拂衣这才忍无可忍叱骂一声,踏着黑气闪身而去,同又落下的天雷擦肩而过,将人抢回,拦腰抱着。 臂弯中的身体已经软得发凉,宁拂衣旋身躲开穷追不舍的光球,一边朝远山奔驰,一边伸手探褚清秋心脉。 好在人还没死,只是一时昏迷。 她飞到最后几乎枯竭了魔气,只得抱着女人在山间奔逃,边跑便对着天空唾骂,将天道的八辈祖宗都骂了个遍。 终于,在天雷将身后不知第几个山头夷为平地后,头顶轰隆声终于消散,宁拂衣大汗淋漓跪倒在地,抬手拔了根青草,伸进褚清秋耳朵里戳。 褚清秋这才睁眼,看到宁拂衣的那刻,下意识召出白骨挥向她,幸亏宁拂衣眼疾手快双手握住她手腕。 “褚清秋,你恩将仇报呐!”她余惊未了地骂道。 “什么恩……”褚清秋话说一半噤声,眼波扫过女子满脸汗水,又扫向自己身后的狼藉河山,手不由一软,白骨散作飞羽。 桃花眼中闪过茫然,而在发现自己竟还躺在宁拂衣臂弯后,忙竭力抽身,平整的心湖像被扔了块石头,波澜渐起。 “不是要看我如何被折磨,又为甚多管闲事。”褚清秋扭开脸,忍痛沉声。 “谁知晓呢?”宁拂衣盯着她瞧,凤目洇出晕影,“许是我发现,我也没有想象中恨你罢。” “不过就是个无情无爱的可怜虫,不值得我费尽心思要你命。” …… 竹屋被毁了一半,好在框架健在,只需修修补补,宁拂衣懒得再经营住所,索性提出帮褚清秋修复竹屋,代价便是要收留她一同住。 褚清秋自是不应,但当晚人便挤进了她的屋子,往地上铺一草席便沉沉睡去,饶是褚清秋再恼怒,却也无济于事。 往后再有雷刑,宁拂衣总会帮她一二,久而久之,褚清秋甚至习惯了在痛苦之时被人拦腰抱起,逃出天雷追捕。 即便她心硬如铁,也在潜移默化间,产生了几分微不可查的,相依如命的依赖。 混沌中没有四季,时间仿佛停留在了百花盛放的春,日夜轮转十分漫长,黑白相接,日出与日落便成了难得的美景。 这日宁拂衣从睡梦中惊醒,身侧床榻已空无一人,摸去也未有热气,想来人已离去许久,于是她翻身坐起,踱步门外。 外面楚天辽阔,千里溶溶,浓墨重彩的霞光布满天际,将远处群山山顶染作金色。 近处山坡上则立着一人影,面朝霞光,轮廓柔和,发丝扬起,从间隙透出星星点点的日光,身侧立一老树,树叶潇潇,孤寂得连寒鸦都落不到上头。 那柄夺人性命的白玉笛如今用作乐器,潺潺笛声萧然流淌。 宁拂衣呼吸短促了些,抬腿走向她。 “神尊好兴致。”她道。 笛声骤停,那人垂下手,没说话。 过了半晌才忽然道:“昨日听你梦中呓语,似是在哭,还念叨着些人名。又见你因此魔气四溢,更被吞食心智。” 宁拂衣心紧了一瞬,随后勾唇:“逝去的好友罢了,我本就是魔,哪怕全被吞噬,又有何妨。” “无人性者,那又岂是魔字尚可概括?”褚清秋攒眉,“到时颠覆六界,毁去无数家庭,岂是你想要的。” “我想不了那么多,我只要那些欺辱我的人死无葬身之地。”宁拂衣嗤声道。 “若你在意之人因你而死,你可还能说得出这种浑话?”褚清秋转过身,脸庞落于阴影。 她转过来时,桃花眼因怒气而生动几分,宁拂衣心跳一瞬,眼波流转,不去看她。 “在意之人?”她忽然发出几声泠泠轻笑,笑声婉转,却寒冷得刺骨。 “想听听这些年我经历了什么吗,褚凌神尊?”她道。 夜很快到来,最后一缕霞光隐入云下,混沌之初的夜没有星辰,到处都是沉重的黑。 褚清秋靠坐在老树枝丫上,微风吹起裙摆,冷气令她回过了神,侧目望向竹屋。 她一向平静无波的眼瞳再次显露茫然,于她漫长枯燥的人生里,正与邪向来对立而分明,她向来断得了是非,做得了正事。 若说唯一打破寻常的,便是不忍宁长风的哀求,留下了宁拂衣,还隐瞒了她将会有的命运。 她自诩铁面无私,也从未承认与人为友,但是当一向傲骨的宁长风屈膝跪在她面前时,她竟生出种心酸,从不流泪的眼睛也涌上热流。 那热流终究没有流下,但心却还是软了,自此,那是她 第一回破了信守千万年的道。 她呆坐片刻,最后滑落地面,踩着湿润的草叶走回竹屋,门打开后,熟悉的哭声萦绕耳畔。 这次褚清秋没有不耐,她慢慢走到床边,借着一丁点的天光垂眸,看向地上蜷缩成一团,哭得浑身发颤的年轻女子。 无论她白日里多么狠戾乖张,如今哭泣起来都像那个短手短脚,被关在门外哭了一夜的孩童。 眼泪几乎淹没身下草席,褚清秋拎着袖子上前,却又犹豫着停下。 最后终于将她打横抱起,迈步走到床侧,将人平展放于床上,女子很快又蜷缩起来,在梦境中,咬着手腕无声流泪。 黑气隐隐在她周身缠绕,将噩梦做得更深。 褚清秋挥手驱散黑气,她第一次生出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 宁拂衣哭了一夜,醒来也还是黑夜,眼泪已经干涸,只有枕头上还残留湿润,她伸手摸了一把,慢慢起身。 手肘不慎撞到床柱,她朱唇颤动,这才发觉自己并未眠于土地,而是身处温热床榻,而神花般冷冷清清的女人,此时正平整躺在地上。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这是宁拂衣年岁大些,还不曾那么恨褚清秋时,见到她便总能想到的诗句。 如今自不例外,她屈膝看着女人睡颜许久,这才无声下地,手探过女人肩背和膝弯,慢慢将其抱起,放回床榻。 她二人这么久算得上相依为命,这般接触自已习惯,互相都只当做长晚辈间,亦或是仇人间并不算匪夷所思之事。 褚清秋不想面对她,便装作不醒。 谁料宁拂衣离开前往她手上瞥了一眼,看见了那枚漆黑珠子,见她从未摘过,忽然生出些好奇,于是伸手去摸。 一念珠对于褚清秋来说何其宝贵,她顿时受了惊吓,下意识反手袭向宁拂衣,不慎扯她衣袖扯用了力,宁拂衣便骤然倾倒,虽说及时刹住了车,但嘴却还是擦着褚清秋樱唇而过。 这一刹那,二人都愣住了。 宁拂衣先反应过来,装作无事起身,快走几步踏出门槛。 而褚清秋则在黑暗中睁着双眸,过了半晌,才伸手擦去唇侧湿润,紧紧阖目。 宁拂衣进入混沌后迎来的第五次雷击,终不似前几回那般顺利,惊雷狂躁又密集,她抱着褚清秋闪躲了足足半日,最后终于没躲开,被一记闷雷砸中腰肢,当即滚落山底。 可她也不知为什么,即使她整个人被天雷贯穿,然而在掉下山崖后,她还是下意识将人紧紧拦在了身下。 无数巨石碎屑轰隆隆落入河底,待二人清醒之时,乌云再次散去,河山满目疮痍。 褚清秋从那双柔软的臂弯中钻出来,用白骨扫掉压在她身上的碎石,动作显露忙乱,她披头散发将后背被砸得血肉模糊的人拉到岸上,拼命散下羽毛状的仙力。 清凉的感觉渗入伤口,宁拂衣这才从被雷劈的昏眩中清醒,她微张唇瓣,吐出口中鲜血,一眼便看见面色紧绷,忙忙碌碌的褚清秋。 “你莫要多想,我不是硬要护住你,只是那天雷来得太快,来不及撒手罢了。”她解释。 褚清秋的手仍然忙碌着,却有些不对劲。 宁拂衣看出了不对,低头拂开发丝,攒眉道:“你眼睛怎么红了?” 第129章 撷花 “莫要多言。”褚清秋斥责,她小心拉开宁拂衣沾血的破碎衣裳,从一念珠中拿出伤药,洒在她背脊。 天雷造成的伤口不能靠仙力愈合,宁拂衣疼得冷汗直冒,抬手咬住自己手腕,才没低吟出声。 褚清秋涂抹完药膏,这才背靠裸露岩石,将脸扭向一侧,似在发呆。 宁拂衣一直觉得褚清秋少有情绪,即便是愤怒都藏在平静的面庞下,如今看她眼圈泛红,颇有种幻象的错觉。 “这刑罚还需多久?”宁拂衣忽然问。 褚清秋摇摇头表示不知晓。 “我进来许多许多年,早已不知今夕何夕了。”她呼吸轻缓,忽然俯身,将发丝撩到身前,瘦削肩背暴露在宁拂衣眼下,“我背你。” 宁拂衣第一反应便是讥讽:“褚凌神尊的背,我这魔头可不敢碰。” 不过她这话说完,身前女人却不曾动弹,仍然微屈着腰肢,刻着血痕的手扶住碎石。 宁拂衣凤目眨了眨,这才有些受宠若惊似的,慢慢搭上双手,僵直趴下。 女人稳稳背起了她,在草皮翻出的地面上前行,虽深一脚浅一脚,但到底不曾将她摔了,宁拂衣全身紧贴褚清秋的背,自己背上的伤口被风一吹,凉飕飕的。 宁拂衣紧盯着白皙柔嫩的脖颈,光滑得看不出什么纹路,绒毛镀了层光,像枝丫上最甜的桃儿。 栀子花香缕缕撞进鼻腔,比初见时好闻了些。 让人陶醉。 时间越过越久,不知轮回了多少个日夜,刑罚来得不如往常频繁。 宁拂衣觉得这方天地似乎有净化人心的功效,她平日里的情绪越发平静,好似有股力量在将她与体内的魔气割裂开来,但这同时也导致了魔气不稳,时常冲撞肺腑,每每□□之时,都会伤及内脏。 最为严重的一次,一连几日她都脸色苍白,对褚清秋避而不见,独自寻了个山洞窝着养伤。 这日初醒时大雨磅礴,宁拂衣便往洞中生了几处篝火,待四周干燥了,便坐于洞前听雨。 山洞为喇叭状,豆大雨滴顺着圆润山石滑落,将地面砸出一排小坑,一朵洁白野花被雨水砸倒,又被风颤颤巍巍吹去水滴。 雨幕渐疏,洞外天光清透,岚烟碧绿,宁拂衣便猫腰将那朵野花采了,捏在手里把玩。 一身影自岚烟中浮现,撑了把竹叶伞,款款走来,挡住了宁拂衣脸上的天光,宁拂衣便不声不响挪地方,继续远眺。 褚清秋也没心思陪她玩,抬手收伞搁在一旁,提起湿到膝盖的裙摆,走到她身边蹲下。 “神尊大驾光临,寒舍只有几堆篝火可招待。”宁拂衣言语揶揄。 “你魔气不稳,我看到了。”褚清秋不接她话茬。 “看到又如何,神尊是能帮我,还是能将我送出这鬼地方?”宁拂衣眯着凤眼,继续百无聊赖地把玩手中娇花。 沾着水滴的雪白娇花在她修长的指尖缠绕轻颤,竟是十分赏心悦目。 褚清秋移开眼神,半晌未开口,犹豫良久,忽然不知从哪摸出两坛酒,坛身滑溜如玉,用金色绢布缠了瓶口,刚拿出便散开扑鼻酒香,一闻便知是佳酿。 方才还丧眉耷眼的宁拂衣终于抬起了眼皮,深幽的眼底亦是印上亮光。 她虽不沉迷于美酒佳肴,但在这什么都没有的鸟地方待久了,对于外界的纸醉金迷还是有几分想念。 “你那破珠子里宝贝倒是许多,不曾想神尊私下竟也嗜酒。”宁拂衣抬手拿过坛子,笑得嘴角晕开漩涡。 “我从不碰这般若汤。”褚清秋蹙眉,“这还是你娘存的,放在一念珠中不知多少载,不知还能否入口。” “那你不懂了,此乃忘忧物,”宁拂衣伸手揭开封条,深吸一口,笑意盈盈闭眼,“一口忘忧酒,消得万古愁。” 说罢便仰头饮了一口,清澈酒渍从她朱唇流下,涟涟滴入衣襟:“不愧是我娘留下的,你也尝一口。” “我从不饮酒。”褚清秋伸手挡开。 岂料宁拂衣压根儿不曾听她拒绝,抬手便将酒壶抵在她唇边,褚清秋抵抗不得,生生被灌了两口下去,呛得白面通红。 “宁拂衣,休要胡闹!”褚清秋掩唇道,辛辣的酒滑过喉咙,她顿时觉得浑身刺挠,随后体内火烧火燎得烫了起来。 “你做的神尊,又不是做的尼姑。”宁拂衣说着又喝了几口,满意地将剩下的递给褚清秋,“再来点儿?” 此时腹处的烧灼开始扩散全身,一时如沐暖阳,褚清秋生出种玄妙的恍惚感,比飞于云端还觉飘摇。 于是接过宁拂衣手里的酒壶,抵在唇边,少少饮了一些。 “这便对了,你就喝那点罢。”宁拂衣说着开了另一坛,就着雨中草香,自顾自喝。 旁边的褚清秋发觉自己不排斥这东西,于是也小口斟酌。 雨越发稀疏了,篝火却噼噼啪啪越烧越旺,褚清秋越发觉得昏了头,于是将那坛子一放,起身走入雨中。 小雨滴浇在身上并不冷,反而凉爽宜人,褚清秋眼前摇晃不定,她这才记起伞不曾带出,于是准备回身去拿。 结果刚转过去,眼前便撞上追出来的宁拂衣,女子抬头,将白皙颀长的手挡在了她头顶,隔绝了眼前的一小块雨幕。 许是酒虫作祟,她眼里戾气不再,柔雾蒙蒙得浸人,泪痣生出妖冶之气。 褚清秋忽觉得本就摇晃的青山竟开始天旋地转,她忙挥开她手,女子才拍了拍脑袋:“伞。” 待她回山洞去拿,褚清秋便掐了自己一把,转身离开。 说是离开,倒不如落荒而逃。 过一个时辰便又轮到漫长的黑夜,今日没有晚霞,天只余昏暗,褚清秋半醉半醒在竹屋中等了许久,却不曾见那身影归来。 她心总吊着,于是干脆出门,随着记忆一路寻回,直到重新回到山洞,这才看见女子身影。 篝火还在燃烧,宁拂衣半靠在篝火旁,脸色已枯如落叶,周身黑气萦绕,显然又在冲撞肺腑,企图再次侵吞她心智。 褚清秋快步上前,封住她几个穴道,可很快又被冲开,顿时秀眉紧锁。 “混沌之初误打误撞,令你恢复最初的心智,可你体内魔气却不愿,执意继续倾吞将你倾吞,这才会造成魔气紊乱,殃及肺腑。”褚清秋快速道,她声音试图召出仙力,可所剩无几的微薄力量根本无济于事。 宁拂衣浑身颤抖,将她话语听了七七八八,于是颓然笑道:“无非是再忍一夜,待出了这混沌,想必便无碍了。” 她眉心冒出一缕魔气,痛苦地发出声低叱。 “你快走吧,我现在不想杀你,若误打误撞将你杀了,岂不太冤。”宁拂衣推了她一把,独自缩进角落。 褚清秋身子被她推得闪了闪,随后定在原地,眸中流过潋滟火光。 “若多来几次,你性命也会不保。”褚清秋开口。 “死了便死了,这破日子我活够了,下去若能再见到宁长风,也不枉来过世上一遭。”宁拂衣大笑。 褚清秋紧紧闭了会儿眼睛,最后淡淡睁开,忽然抬手化出个虚虚光影,细看去,是一朵傲然盛发的栀子花。 宁拂衣的眼神由不解到惊愕,最后喘息道:“你,你是……” 她话音未落,纤细银丝打女人眉心而出,在半空试探盘旋,最后猛然扎入她脑海,宁拂衣顿觉惊雷入体,紧紧绷直腰身。 诡异的感觉令她软了四肢,再抬眼,女人不知何时俯身而下,一颗白色光点浮在半空,将她面容照得皎洁如月,眼底涌上同皎洁格格不入的红晕。 眼皮被蒙上冰凉的手掌,褚清秋低声说:“不可动情。” …… 花开凌寒,立足于高山峭壁,一日忽触之可及,顿觉恍然入梦,虚幻的很。 本就漫长的夜变得愈发漫长,漫长到每每醒来都觉还在梦中,但无论多慢,时光却还是流动的,终于朝阳升起,轮转一周后,再次落下。 不可动情。 褚清秋做得很好,她或许本来就没有情,即便灵魂交融,即便二人接触再近,那双桃花眼里都是不见□□的,就连双修最后累到瘫软之时,也连半滴泪都不会流。 可宁拂衣没有做到。 当那样高洁清雅的女人靠近她,又软身跌在她身上喘息之时,她便知晓自己没了回头路。 她还常唾骂自己,原来不管她曾多恨,可原来只要褚清秋对她一丁点好,往常种种便自行散去,只剩倾慕。 她能清晰感觉到自己心内的动摇,恨意被另一种炙热情感搅和得七零八落,她开始常常盯着褚清秋泛红的睡颜发呆,偶尔鬼使神差凑近,却不敢亲上去。 她苦笑,饶是她自觉已然恶行重重,却还是不愿跨越雷池。 亦不愿采撷神花。 索性这般也罢,她觉得出不出去都不再重要,外面不见得比如今好上几分,若是往后余生都困于这混沌,也并不令人绝望。 可事情往往事与愿违,雷刑已然许久许久没有再来,久到宁拂衣都忘记了还有天雷的威胁,但她能够看出褚清秋的日益担忧,渐露愁容。 终于在一个霞光万道的清晨,天空再次孕育雷电,乌云肉眼可见地搅碎朝霞,黑压压扑将下来。 已经秉烛达旦一夜的褚清秋熄灭烛火,蹑脚走到宁拂衣身侧,摘下腕子上的一念珠,牢牢系在她手臂。 轮回阵已经封印在了一念珠内,待她走投无路之时,自会看见。 随后,褚清秋没有吵醒席子上酣睡的宁拂衣,推开门走出竹屋,去往远处平原。 去接受最后一道,亦是于现在的她几乎致命的一道天雷。 这道天雷过去,混沌之初便会彻底消失,她们二人便能结束这一场噩梦,回去原本的世界。而宁拂衣…… 她本就是个闯入者,是天道的错误,待出了这混沌之初,大抵是不会记得今日的一切,这些荒唐终归只会随着自己,归于尘土。 褚清秋走了很远,直到累得走不动,这才踉跄坐下,回头望向几座山坡后的朴素小屋。 天雷如期而来,灿烂得照亮了层层乌云,大地随之震颤,狂风亦是哀嚎,峰峦那么大的光球坠落。 褚清秋阖目等待,然而滚烫的罡风即将落到脸上之时,却另有一道身影破空而出,带着滚滚黑气挡在半空,于是天雷轰然炸裂在她背脊,能够冲塌天地的气流骤然散作环形,入眼河山尽数夷为平地。 再随后风慢了,所有仿佛停滞,更为灼目的光劈开混沌,地面和天空一同化作虚空,虚空向二人包裹而来。而她满目惊骇,被女子伸手按入怀里。 在这方天地彻底消失,她孤身坠落紫霞峰的刹那,听见宁拂衣气息微动,低声说与她左耳的话。 “褚清秋。” “我不恨你了。” 作者有话说: 回忆不敢写太细,怕又写出一本书…… 这里的回忆其实和前文神尊幻境中的景象不一样,不是bug,后面会解释哒~ 题外话,调了几天作息又回去了,我真的哭死t-t 第130章 成全 无边浩劫要来了,几乎所有人都这般说,四界苍生绝望不已,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还幸存的仙门,希望他们能够灭了那个为祸世间的诛天。 然而短短的百年间,仙门几次同诛天决一死战,仙门之人死的死伤的伤,实力大不如前,那魔头的魔气却越发肆意,抬手便是生灵涂炭,恐怖到令人发指。 人界也屡生妖邪,恶鬼横生,天灾频频,无数人家破人亡,痛不欲生。 于是世人更是将这些惨状尽数怪罪到了魔头身上,一时间哀恸遍野,成千上万的凡人烧香拜神,祈求天神下凡,诛灭妖魔,还世间一个太平。 仙门剩余的最后几位掌门先是求上蓬莱,虽未见到闭关的天瑞帝君,却到底借了些兵马,同时广招天下奇人异士和避世众仙,同他们一起杀入魔界,同那魔头拼死一搏。 那一场战役称得上是横尸遍野血流成河,西荒沙漠都被鲜血浸透,遍地都是魔族以及仙界众人的尸体,最后被一把火烧去,只剩刺鼻浓烟滚滚升腾,同头顶阴霾相接。 而那臭名昭著的魔头就凌空立在烟云之上,红白相间的华丽衣袍猎猎作响,眼中唯有藐视众生的杀意,她仰头哈哈大笑,降下数百道天雷,直劈得狂风都发出呜咽。 凡是从那日存活之人,皆满眼惊恐,用一词形容。 “疯子!”他们恐惧着说。 “那已不是人了,就是个疯子!” 一战结束,血腥味飘出百里,数日不散。 魔窟中亦是沉闷无声,魔界众人虽觉畅快,但无人敢去招惹阴晴不定的魔尊,尤其是那个精灵族的美人香消玉殒后。 在魔尊面前做事,哪怕犯了丁点错误,都随时有掉脑袋的风险,加上魔尊本人也并不喜人叨扰,故而整个魔窟里,守着的人寥寥无几。 滴答声不断响着,宁拂衣攒眉片刻,才将眼睛睁开,朦胧间有水渍滴在眉心,冰凉得紧。 枕上亦一片湿润,不知是眼泪还是流下的水。 宁拂衣揩着眼角起身,摇晃两步,方才清醒。 她这几日总是昏昏沉沉的,一日之内常有一半的时辰不知今夕何夕,脑中纷乱复杂,却又燥郁难耐。 不止头顶,脚下也全是冰冷的水,宁拂衣满腔怒火地走出寝宫,循一节节石梯往上,抬脚踹开一道厚重的选铁门。 原本还如涓涓细流的水哗哗扑来,宁拂衣侧身躲在门口,却还是被扑湿了腰上云链,于是黑着脸扫去潮湿,蹚水大步走进去。 “褚凌神尊,你真是诡计多端啊。”她翘着嘴角讥讽,随后挥手吸去哗哗流动的水,大步走到始作俑者身边。 女人手脚皆被紧紧束缚于铁架上,缚着她的是她自己的飞羽索,洁白绳索捆着手腕,捆得腕子泛红。 她身上没受什么伤,只是鬓发凌乱,嘴角沾血,浑身上下透着枯败之气,只有双目炯炯,直视着宁拂衣。 “不许再那般看着我!”宁拂衣忽然厉喝一声,掌心涌出漆黑浓雾,瞬间将脚边的砖石炸出个窟窿。 石块四分五裂,一些划破了褚清秋的脸,芙蓉面上一点红,刺目得紧。 她顿时偏过头去,半分声响都未发出。 “褚清秋,我都放过你了,这可是你自己闯上门来,自投罗网,自讨苦吃!”宁拂衣迈步到她身前,尖利的峨眉刺划过女人咽喉,惹得她轻微战栗。 “怕吗?”宁拂衣吃吃笑了,她放开峨眉刺,用指尖去摩挲褚清秋沾着细汗的脖颈,惹来女人更为剧烈地挣扎。 “别动。”宁拂衣低低道,她忽然凑近女人,去嗅她身上栀子花的香气,“真是难闻。” “我生平最讨厌栀子花,本就生于淤泥还妄想出尘不染,味道也刺鼻,像你的心一样,故作高阶,实则肮脏不堪。”宁拂衣说着,神情越发疯鸷。 “来人,去打桶水来,要天然的花露,最纯洁,最干净的。”她跌跌撞撞后退,低声吩咐。 闻声而来的小魔童闻言,连忙哒哒哒跑了出去,过了不出一炷香的时辰,便抱了个巨大的木桶回来,怯怯递给宁拂衣。 “你要干什么?”褚清秋盯着她手中木桶,似想要躲避,却被飞羽索紧紧固定在原地。 她话音刚落,那喷水就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遍,褚清秋咬紧牙关,紧紧阖目,任由自己浑身湿透,发丝全被打湿黏在胸口,睫毛都滴滴答答滴水,难以睁眼。 “你不是爱用水吗,正巧能洗去你身上的味道,让本尊,少犯些恶心。”宁拂衣眼中凄楚,嘴角却一直挂着笑意,她再次上前撩开女人发丝,细细端详她的脸。 “宁拂衣,你不坏的,不过是魔气作祟,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褚清秋低声说,她声音发颤。 “我不坏?”宁拂衣好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笑得唇红似血,“莫要挽尊啦,您不是早已认定我是那为祸众生的孽种,早就想杀了我吗?” “来,我给你这个机会。”她说着解开褚清秋身上的飞羽索,从一旁兵器架子上抽出把寒光凛凛的宝剑,强行塞进褚清秋无力的双手,命令她握住。 随后慢慢后退,张开双臂,金丝刺绣的长长衣袂拖坠,踉跄定住:“来啊,别负了天下苍生。” 褚清秋几乎拿不住那把剑,她轻易地被宁拂衣牵动心绪,被她逼得慌乱不能自持。 “不……”她摇头,“我答应了你娘,不会杀你。” “不杀我?待六界覆灭了,你就也是那刽子手。”宁拂衣料到一般垂落手臂,“你可知晓六界毁在我手中是何等残酷,我再给你个机会,你杀不杀我?” 褚清秋却还是摇头。 宁拂衣最讨厌她这副永远漠然的神情,就偏要看看她拥有七情六欲是何种模样:“看来,我需给你看些东西了……” 她反手摸出个长长的黑色木匣子,回想般抬眼:“你还记得你那个小徒弟吗?” 褚清秋一颤。 “我记得往常她便跟着你一起,也瞧不上我,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宁拂衣轻轻说,“她说她憎恨魔族,而我甘愿做魔,这才追我千里,要杀我救世。” “多自不量力,我早就放她一命,可她偏要杀掉我,我有什么办法呢?”宁拂衣如耳语般道,满意地看着褚清秋褪去最后一丝血色,血色又浸入眼底。 “你将她如何……”褚清秋险些捏碎了宝玉雕刻的剑柄,喃喃道。 “喏,自己看。”宁拂衣把木匣塞入她怀中。 随后匣子打开,两柄沾着淤泥鲜血的弯刀叠放在其中,血还在顺着刀柄往下流,热腾腾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宁拂衣,你是魔鬼……”褚清秋当啷一声扔下匣子,本就不再平静的心绪再也掩藏不住,凄怒道,“你已经疯了!” “我早就疯了,你才知晓?”宁拂衣一把捏住她脖颈,声音亦然带了哭腔,畅快地看着褚清秋眼角湿润,最后落下一滴清泪。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褚清秋哭。 “现在想杀了我吗?”宁拂衣凑近端详。 褚清秋再也无法忍耐,厉声道:“如你所愿!” 说罢一掌将宁拂衣拍向石壁,随后举剑便刺,寒光凌空而来,宁拂衣如愿被刺入了皮肉,额头顿时汗如雨下。 剑尖于她心上半寸擦过,疼痛让她弯腰,却并没有令她太过痛苦,反而泠泠笑起,反手将剑砍成两截,拔出刺在胸口的那一半。 眼前的女人似乎已经绝望,她不断淌着眼泪,身子一软,半跪在地。 “你还是不肯杀我。”宁拂衣摇头,随后忽然拉扯过褚清秋的衣领,用力将她托起、 女人的身子比印象中清瘦不少,宁拂衣心里忽然模模糊糊飘过这般想法,随即自嘲,那时自己年幼弱小,看她自觉高大无比。 如今自己魔力无边,自是不再这般认为。 她将人拖到角落,这才往前一推,待褚清秋踉跄扶稳后,挥手结出手印,随后带着罡风送入地面,四周骤然亮起。 偌大的鲜血绘制的阵法跃入眼前,每一根线条都用血描了又描,其震撼令人胆颤。 轮回阵,褚清秋深吸一口气。 电光火石间,宁拂衣已经开始驱动阵法,她将一滴心头血滴入阵眼,随后长啸一声,将浑身魔气拼命注入阵眼。 整个魔窟顿时地动山摇,无数碎石纷纷落下,褚清秋旋身召出白光,挡在自己头顶,蹙眉看着。 然而地动山摇了许久,红光却渐渐渐弱,到最后消散无踪,预想中的变化并未出现,阵法恢复了原样。 不止是宁拂衣,褚清秋亦是呆住了,抵着墙壁站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 眼眸中的迷茫周转许久,最后想通了什么,渐渐转换为平静的了然。 “怎么会这般?为何会这般!”宁拂衣喃喃道,她再次起身注入魔力,可这次震颤的时辰更加短暂,阵法很快便又归于平静。 “为什么!”宁拂衣几乎是悲恸地嘶吼着,她拼尽浑身力气试图再次驱动阵法,然而成效却一次比一次微弱,微弱到她最后跪倒在地,绝望地嚎啕大哭。 长久以来的能够复活家人的希冀,最终还是化为泡影。 伴随着哭声,魔窟忽然再次震颤,却并非是因为阵法,而是因为宁拂衣身上再也抑制不住的,横冲直撞的魔气。 彻底绝望的她就要完全化为嗜杀成性的魔。 “宁拂衣!”褚清秋见状连忙上前,掌心涌出灼目的白光,试图替她驱散魔气,可是白光无济于事,宁拂衣就连眼珠都变为了赤红色,她忽然厉喝一声,魔气顿时缠绕褚清秋,将她狠狠抵在墙上。 “宁拂衣!”褚清秋扬声叫道,声音带了哭腔,然而宁拂衣显然已经没了理智,她的叫喊只换来了更为强烈的杀意。 宁拂衣身上的魔气实在可怖,褚清秋意识渐渐模糊,她咬紧唇瓣,绝望阖眸,难不成真的只能,和她同归于尽了? 于是她挣扎着张开手掌,白骨在她掌心浮现。 白骨越发滚烫。 可就在这时,方才还满脸嗜血之气的女子忽然散去魔气,捂着额头连连后退,直到撞于石柱,痛苦地半跪下。 “不对……”她喑哑着呓语,“不对……” 褚清秋顿时滑落,她来不及查看自己伤势,忙趁着这个机会抬手,将冰魄般的白光注入宁拂衣眉心,强行压下使她暴戾的魔气。 “宁拂衣,醒醒。”她咳嗽着半蹲在她身前,顾不上许多,用手抚摸她面颊,“我求你,醒醒……” 不知是仙力的效用还是被□□的魔气搅乱头脑,宁拂衣抬起头的一刹那,眼中竟瞬时清明,无数记忆涌入脑海,又试图再次抹去自己,惹得她几乎头疼欲裂。 原本已经被遗忘很久很久的,在混沌中的记忆梦一样将她包围。 一边是魔气的吞噬,一边是记忆的争夺,宁拂衣几乎觉得自己马上会被撕作两半。 “褚清秋。”她猛然抓住褚清秋的手,眼泪大滴大滴落下,又呜咽着抹去。 “对不起,我忘了……”她攥着石柱上的凹槽跌跌撞撞爬起,地上沾血的弯刀撞入视野。 扭头又看见褚清秋身上因她而留的层层伤疤和血迹。 “宁拂衣,我有办法,你听我说!”褚清秋见她居然清醒了,心头涌上喜悦,她试图安抚宁拂衣,然而魔气却再次将她包裹成蚕蛹,高高抵于石壁。 随后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时,那把落地的长剑便腾空而起,于半空俯冲而下,深深刺入宁拂衣心肺,女子口中顿时血雾喷洒。 速度之快,半分活路都未给自己留。 褚清秋眼前一片猩红。 “宁拂衣……”不知过了多久,褚清秋张口无声。 她周身忽然爆发白光,彻底撕碎魔气,白衣翩翩,踏风落下。 她面上没什么神情,眼眶却红得如同泣血,眼泪流满面颊,泛着盈盈水光,僵直跪坐。 宁拂衣的身体已瘫软如泥,血慢慢在她身下洇成圆形。 “宁拂衣。”褚清秋起初一句旁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断念着她名字,想搀扶她起身,却碰都不敢碰,眼泪啪嗒啪嗒落入血堆。 “你不是恨么……” 宁拂衣眼神涣散,却感觉不到痛,唯有解脱,随后奋力握紧了腕子上黑溜溜的一念珠。 “恨……”她说。 “可是……”她眼底的光渐渐隐去,最后只剩一片枯黑,到口的话终是戛然而止。 这是你执意守护的天地生灵。 你爱世人,我成全你。 作者有话说: 回忆终于写完了,呼。 给我圆上了,叉腰 第131章 尾随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好像大梦初醒,宁拂衣半躺在枯黄的地面,周围风沙潇潇,卷起的沙尘在不远处形成漩涡,影妖般扭动。 她似是从水中挣脱,战栗的同时,一身潮湿,眼下尤为湿润,泪水流淌如溪。 魔气依旧四溢,宁拂衣艰难地转过头去,同回忆里的那人对视。 相同的眉眼面貌,相同的白衣拖曳,唯一不同的是那双眼中的情绪,心疼和温柔交织。 “衣衣……”她将手掌放于结界上。 其余几人亦守在旁边,只是没有近前,柳文竹被花非花拉着,无声恸哭,百里拾七含泪看向她,眼中恍惚,不知再想些什么。 九婴还被缚于地面,身上伤痕累累,唐温书满脸惊愕和复杂,秋亦低头一言不发,花非雾和江蓠还没醒。 宁拂衣想伸出手触碰褚清秋的手掌,不过她很快垂下手去,转身盘膝,低声道:“褚清秋,你带他们走吧。” “你想起来了?”褚清秋从她异常清明的眼中看出了端倪,于是连忙敲打结界,“你想起来了对不对!” “对。”宁拂衣说,她无力地垂着手掌,“我还一直以为命丧你手,还一心想同你寻仇,真笨。你又为何不告诉我。” 褚清秋僵硬片刻,才又开口:“我知晓天道又一次抹去你的记忆,便觉得你既恨我便不会爱上我,不爱我便不会再同诅咒有粘连,未尝不是件幸事。” 宁拂衣颔首表示赞同。 “你走吧,同他们一起,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宁拂衣冷静道,她挥手震动结界,褚清秋随着气流连连后退。 “若还不走的话,是想再看着我被魔气吞噬,六亲不认吗!”宁拂衣忽然提高了声音,掌中挥出道魔气,将远处山头砍为齑粉,惹得远处几人连连后退。 “宁拂衣,你先给我解开!”九婴躺在地上怨声载道。 宁拂衣在脑中替她解了束缚,九婴霎时跳将起来,快步往结界前走,岂料宁拂衣身周魔气瞬间□□,滚烫的黑气霎时四分五裂,所有人连忙唤出神武抵挡,即使这般,却有人负了伤。 花非花以一柄长枪拦在众人身前,自己手背却被烧灼掉了皮,流血处冒着黑气,他咬牙道:“我们最好先离开此处,她正在同魔气对抗,若我们搅乱她心绪,只会让魔气占了上风!” “花非花所言有理。”唐温书捂着心口说,随即命令道,“文竹,我们先撤,莫要再看了!” 眼看着他们慢慢后退,心中急迫减轻了些,宁拂衣闭上眼睛:“你也走。” 褚清秋一颤。 一旁的九婴一瘸一拐走到褚清秋身前,用力将她拉起,附在她耳边道:“神尊,如今就先顺着她罢,魔气在她体内,你留下也毫无帮助,说不准会被她所伤,倒不如我们先走。” 褚清秋摇头:“可是……” “又没叫你真走,只需不被她看见便好,待她平静些,暗中寻她便是。”九婴拿胳膊肘拐了拐褚清秋。 褚清秋默然,最后终于妥协,慢慢离去。 很快,苍茫天底下便只剩了宁拂衣一人,沙尘如云卷卷舒舒,黄沙时不时奔腾过地面,发出呼呼声。 魔气还在试图吞噬她神智,宁拂衣眼前有些模糊,她从地上捡起块石头抱在臂弯,嗤笑道:“宁长风,你瞧瞧,这都是我做的孽。” “若你没有执意要我活下来,是不是这些事情便皆不会发生?”她枕着黄沙躺下,“只要魔根除不掉,我早晚有一日还会化作恶鬼。” 她说着摸到峨眉刺,把玩利刃,将利刃对准自己。 然而就在这时,她掌心忽然一阵温热,怔然抬手,只见粉色的仙力化作细细一条,蔓延过掌心,组成个熠熠生辉的字。 “爱。”宁拂衣默念,她起初十分茫然,随后惊诧地记起,这竟是那日在梦魇兽的幻象中,她看着宁长风在她掌心写下的。 或许宁长风死时确实写过,只是她那会儿悲痛太甚,记不清了。 粉色的细细线条小蛇一样爬动,触感温热,宁拂衣着迷地盯着它们,最后握紧掌心,收起了峨眉刺。 轮回阵不能再用,她若这回死去,那便是真的彻彻底底消失在人世间,爱她的人会何其失望,蓬莱又该多么开心。 褚清秋用满腿伤痕换回她的魂魄,又用神花的半身修为替她除去诅咒,她若就这般结束,太过窝囊。 想到这般,宁拂衣忽然坐起,背上沙砾扑簌簌掉落,她不管不顾唤起仙力,一头闯入了自己的识海。 高高的山坡上黑气弥漫,那棵树几乎被连根拔起,果实全部凋零,滚滚魔气从裸露的狰狞的树根往外冒,熏得天空呈现黑黄之色。 宁拂衣方才忽然记起,那本诀中不仅提及了能够彻底隐藏魔根之法,还曾描绘过如何封印魔气,于是翻开书页,拼命扫过那些晦涩的古文。 她足足翻看了两遍,终于在角落看见一串歪歪扭扭的古文字,顿时大喜,也不管那心诀是否有效,只顾在心中默念,随后用仙力临摹出复杂的法阵。 魔气还在冲击心肺,她心中暴戾之气次次达到顶峰,又被她生生压下,次数多了,喉头愈发腥甜。 可这是她的身体,她断不能再让那魔根掌控。 终于,法阵开始焕发盈盈的光,细细银丝从阵眼升起,划分成千万股,伸向黑压压的魔气,丝丝缕缕将其吸入体内。 最后变黑的银丝又向着魔树蠕动,纷纷涌入数根,随后高耸的树震颤着,被拉扯回了生长的树坑。 随着魔气被收回,宁拂衣冷汗浸了满身,神识瞬间抽回,躺倒在地。 封印虽不完善,可到底也算暂时压制住了魔气,那些暴戾也随之消散,只余阵阵喘息。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起身收掉结界,黄沙打在脸上生疼,宁拂衣踉踉跄跄爬起,慢慢拍到身上灰尘。 她如今算得上狼狈,身外身里到处是伤,连呼吸时心肺都抽着疼,她默默用仙力疗伤,然后迈开脚步,独自往山石那端走去。 她忽然有些理解了褚清秋当年的心情,如今魔气已然肆虐多回,想来也再难封死,所以她随时有可能再被魔气吞噬,若是前世便罢了,可如今她四周都是爱她之人,她若再失去理智,可想那些人会是何等遭遇。 她一路默默地走,身后不知何时跟上一个身影,她行便行,她退便退,若即若离。 因为伤及肺腑,御剑会加重伤情,便干脆用腿脚丈量黄沙,索性知晓方向,很快便走出戈壁,四周有了大片的湖泊和绿意。 此时天色正昏,湖泊倒映一轮落日,红黄璀璨,她在湖泊前半跪下去,汲起冰凉的水扑在脸上,水珠顺着发丝滚落在水面,荡起圈圈涟漪。 湖的那端出现一道白影,同她一样半蹲下来,伸手拨动湖水,晚风吹起她裙摆,像水边伫立的鹤。 宁拂衣默默垂下眼睛,起身继续走,终于在天黑前到达了一座小城。 小城很小,还不及点星镇的一半大,依山而建,建筑多为土房,巧妙地同山石融为一体,在城中穿行时常抬头见山。 百姓大多用头巾裹着头面,来躲避暴晒的日光,衣着灰黑为主,皆是土布缝就。 她走进城池后,天光终于黯淡,月上屋檐,城中住户的大门大多早已关上,只余下一些匆匆归家之人。 她本想在城中寻一处可休憩的地方,走了一圈未见客栈,便索性城外歇歇,然而刚扭了个头,却看见个灰衣花巾的妇人,正站在不远处望着她。 妇人身后还跟了个娃娃,扎着羊角辫,脸虽黑红相间,眼睛却亮得出奇,正躲在妇人身后,怯生生露出脑袋。 “娘子可是穿过大漠来的?”妇人一笑便露出白牙,许是因为脸颊布满风霜,便显得牙更是白亮。 宁拂衣点了点头。 妇人的眼神扫过宁拂衣身上的沙尘,摇头感叹:“这些年少有人敢往这儿走了,抬眼便是土疙瘩,风也大,沙子里不知埋了多少死人!” “姑娘既是穿过了大漠,可想吃了多少苦头。”妇人往自己身后指了指,“这路尽头便是我家,若娘子不嫌弃我粗手粗脚的妇人,可以歇上一晚。” “那便多谢了。”宁拂衣忙低头道谢。 “不妨事。”妇人朝她摆摆手,而后牵着那娃娃的手,带起路来,“此处名为蒙关,往常周边富庶,也算个险要位置,不过后来那些城池大多淹没在黄沙之下,只余这么一块儿地界。” “姑娘是打哪儿来,往哪儿去?”妇人好像很久不见外人,甚是热心。 “打……”宁拂衣舔了舔嘴唇,“西边,恰好路过此处。” 妇人一听她说辞,便知刻意隐瞒,却也不纠结,爽朗笑笑:“也好,女儿家出门在外,多个心眼甚好。” 宁拂衣笑笑:“在下姓宁。” “我姓罗,你唤我罗姨便是,这是我丫头,名唤鸢鸽儿。”妇人拍拍孩童,“来,叫人。” “宁姐姐。”鸢鸽儿说起话来奶声奶气,不似妇人这般豪爽,羞赧地藏进妇人衣摆。 “哎。”宁拂衣心情恢复些,朝她挥挥手。 “喏,到了。”妇人停在一处土墙前,推门便入,门里虽不见绿意和摆设,却打扫得干干净净,角落扔了个木制的摇篮。 “我相公去了,这间房便一直空着,我日日打扫一遍,干净得很。”妇人忙活着拿来床干净棉被。 宁拂衣见她低头铺床,连忙伸手阻拦:“我自己来便是,时候不早了,您歇着吧。” “诶呦,这土疙瘩里难得见外人,可不能怠慢!”妇人执意铺好棉被,又从墙角拎起一把柴火,钻进一旁土屋,“大漠里焉有吃食,你定是饿坏了。” “家穷也无甚鸡鸭鱼肉,只能给娘子做碗臊子面,你莫要担心,你罗姨我做的面,十里八乡都能闻着香味儿!”妇人乐呵呵伸出个脑袋,又伸了回去。 没一会儿,炊烟便高高升入夜空,烟油气味钻进鼻孔,顺着鼻息进入肺腑。 宁拂衣勾勾唇,慢慢蹲下身,冲着怯生生站在一边的鸢鸽儿招手,鸢鸽儿扭捏半晌,慢慢走过来。 “你多大了?”宁拂衣微笑。 鸢鸽儿伸出了五根短短的手指,又缩回去。 “真小。”宁拂衣抿唇笑得柔和,“你为什么要叫鸢鸽儿?” 这回女孩说话了,拖长声音道:“因为阿娘说,要我做天上的鸟儿,自由自在的。” 自由自在,宁拂衣有些恍惚,印象里宁长风也说过这般的话,于是伸手抱住女孩,又松开。 鸢鸽儿很听话,小小的身体被搂在怀里,半点都不挣扎。 “你想长大吗?”宁拂衣又问。 鸢鸽儿摇摇头,又忽然想起什么,重重点头,羊角辫一晃一晃的:“我想,阿娘说活着很累,砍柴也很累,我要快些长大,便能帮她砍柴了。” 宁拂衣看着她红彤彤的小脸,心底一软,是啊,普通人活着已然是艰辛之事,即便再身居高位,又有何资格去决定他们的生死。 “鸢鸽儿真乖。”宁拂衣摸了摸她梳得干净的发顶。 不出一会儿,妇人便将面端上了桌,红红绿绿的菜丁洒在根根分明的手擀面上,汤汁红艳浓稠,不需凑近去闻便满口生津。 “多谢罗姨。”宁拂衣冲她笑。 “瞧你生得像江南之人,这面味重,不知能否吃得惯。”妇人将热气腾腾的面往她面前推推,和善地笑。 一顿饭吃完,寒气都被驱逐了出去,周身暖融融地出汗,宁拂衣起身要收拾碗筷,又被妇人按了下去,一把将碗筷夺过,自己清洗去了。 宁拂衣只得空着双手,将鸢鸽儿抱进摇篮里,推她玩耍,孩童最喜玩乐,一会儿便不认生了,一口一个宁姐姐叫得清甜。 “阿娘,鸢鸽儿想吃饴汤!”鸢鸽儿忽然叫喊起来。 妇人擦着手走过来,笑眯眯去寻锅碗,不过随即啧了一声,歉意道:“鸢鸽儿乖,今日柴不够了,明日阿娘做给你吃。” 鸢鸽儿听了,虽不说什么,但小嘴一撇,显然不是滋味,宁拂衣见状连忙起身:“罗姨,我去吧。” 妇人眼疾手快拉住她,浓眉竖起:“你也是个丫头,这荒山峻岭多是危险,哪能叫你去?你莫担心,这丫头不过是馋嘴,忍忍算不得什么!” “我身子壮着呢。”宁拂衣眯起笑眼,身子一转便不动声色地抽离她的手,顺手拎起门边的柴刀,眨眼走出门。 将那妇人的叫唤声撇在身后,沿着出城的路往山上走去。 这几日她体内的伤好了甚多,动用仙力也不用顾忌,很快寻到了一片林子,摸了摸树干,满意抡起柴刀。 身后闪过道白影,花香味飘来,白影背着手,一言不发地站定在不远处。 宁拂衣放下柴刀,大步往林深处走,待寻了一处空旷之地,继续抬手。 身后那人再次动了,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宁拂衣顿觉自己像是长了个尾巴,她索性往更为幽深之处跑,半路隐匿气息,飞于树上。 待那身影大步跑到脚下之时,又静静滑落,在身后敲了敲褚清秋的肩头,惹得女人霎时抽出白骨,凌厉转身。 褚清秋顿了顿,神色缓和,垂眸收起白骨。 “我还以为,你准备一直不理会我。”褚清秋先开口,斑驳月色透过树梢,洒于她肩头。 “若我真的不理会你呢。”宁拂衣转了转手中柴刀。 褚清秋摇头,眼神望着脚尖月色:“不知。或许一直跟着你罢。” “衣衣,我一生都在逃避,如今也轮到了你吗。”褚清秋轻轻道,“我们已然很难了。” “是啊,真的很难。”宁拂衣笑了笑,前世今生,太难太难了。 褚清秋慢慢靠近,月光下她的面容比月盘还姣白,眼睛比星辰还亮,宁拂衣看那眼睛出了神,然而身上忽的一紧,她顿时被腾空拽起,后背猛然撞上树干,被飞羽索牢牢捆在树上。 “褚清秋!”她忙叫道,“你这是何意?” 女人踏月走到她面前,眼波晔晔,泛起泪光。 她摇摇头,低声道:“我不想放你走了。” “你若一辈子不记起,我尚可忍耐,可如今你既已想起,我便不想放你走了。” “是你逼我寻回你的,我好不容易战胜了理智,好不容易放肆一回,你却又要离开。”她声音沉静,但激愤难掩,“你不是说要好好待我,不理不睬,便是好好待我?” “抱歉,我没有要离开你。”宁拂衣说,“我只是,害怕。” “若没有那段记忆的对比,潜移默化的我根本不会意识到,魔气对我的影响竟这般之深,我上辈子以为的自己,竟是个魔气堆砌出的怪物。”宁拂衣低下头,“若……” 她视野中的草地忽然扭曲变形,再然后一颗眼泪落下,泪水砸在草尖儿上,弹成几瓣。 褚清秋指尖动了动,忽然抬手,温热的掌心放在她发顶之上,轻轻摸了摸,又擦去她的眼泪。 褚清秋不擅长哄人,亦不擅长温柔待人,这泪擦得笨拙,险些捅进宁拂衣眼睛里。 她弹了个响指,飞羽索瞬间解开,宁拂衣身子滑落,半跪在青草之中,树干因为她的扯动而落下铺天盖地的树叶。 不过褚清秋手中化出把洁白的伞,将枯叶尽数挡去。 这个时候她的冷静和强大便极为使人安心,栀子花香将青草的气味都掩去了,整个人都沐浴在她的气息里。 “灭世之人的预言确实不假,上一世我同宁长风也在机缘巧合下得知,这也是我执意要杀你的原因。”褚清秋缓缓道,“不过你不必怕,蓬莱拿出的预言我看了,里面并非今生的你。” “泪痣。”宁拂衣喃喃道。 “对,所以我们姑且不论这个。”褚清秋言语清晰,手仍稳稳举着,伞下隔绝了所有的风。 “我起初是想杀你,觉得只要你不在了,天下便会太平。”褚清秋缓缓道,“也确实是宁长风阻止了我,她那一通歪理我虽不认,但确实有所动摇。” “那时的你不过一个婴儿,又如何知晓自己会化身为魔,又如何知晓自己会是什么灭世之人呢,杀了你或许无愧于天下,但毕竟愧对了你。” “加上你长大后,宁长风竟下跪哀求,求我给你一个机会,说她有办法让你渡尽今生的劫,或等重活一世,一切都会改变。” “她在赌,赌自己能完成轮回阵,赌今生的你命运会有所改变,我一开始只当她是疯了,可她竟执拗地真的完成了轮回阵的雏形,亦偏执地将自己几乎所有的修为一点点藏在你身上,祈求它们再不知多远的未来,能够保你一命。” “她居然那么爱你,要用一世的疯狂来换你一丝活下去的可能,不得不说,我竟有些许敬佩。” “我没有再插手,冷眼看着她一步步将自己送上黄泉,那时候我觉得她自作自受,我以为我会毫无悲痛,但我得知噩耗后居然呆立半日,顿觉这偌大的世上,终是只剩我孑然一身。” “我以为我会真的无情,可那一刹那我竟隐隐恨你,恨你害了我唯一的朋友,何况我知晓她再无生还的可能,所以你求我救她,求我帮你之时,便没有理会。”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悲伤和恨,我很后悔,对不起。”褚清秋垂眸。 宁拂衣没有言语。 “于是我开始帮她完成轮回阵,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绘制出完整的轮回阵,可噩梦也因此到来,这阵法违背了天道,故而我被强行拉入混沌,接受最为严酷的刑罚。” “后来你误入混沌,无情道也彻底破了,我虽不曾意识到,可那时我梦中竟全是你,往往需要运功才能压抑那些荒唐的想法。再后来你我出了混沌,你忘记了那些回忆,我便以为自己可以将那些心思和你的回忆一同藏起来。” “无情道破和刑罚让我身负重伤,险些丧命,可我还是挨了过去,待我能爬起来时,这天下已如风中残烛,我既担心轮回阵,又隐隐担心你,便装作去寻你麻烦,干脆被你掳进魔窟。” “再往后你应当也记起了,你的魔气无法驱动轮回阵,所以你险些发了疯,也借此想起混沌中的事,你以为我是去除掉你的,这才为了我,干脆自尽在我面前。” “那时,我才彻彻底底地爱上你。”褚清秋滑下一滴清泪。 “而彼时天下即将覆灭,六界满目疮痍,再无回头路,于是我决定自己催动轮回阵,让一切回到开始。” “我不敢相信你已经化作彼岸花的事实,便不顾酆都阻拦,寻遍了整片彼岸花丛,将你魂魄寻到,誓死要将你带回来。” “好在我成功了,驱动阵法之人不会遗失记忆,正巧你那时因为宁长风去世而昏迷,我便从柳文竹手里将你接去,治伤的同时,用神花的半身修为,毁掉了你身上的诅咒。” 褚清秋似是说累了,她停了下来,定定望着宁拂衣双目,伸手抚摸她脑后,将她揽到怀里轻拍背脊。 “细数下来,我们竟已经错过了这么多次……” 她满眼爱怜:“魔气,诅咒,我们皆可一同面对,反正都是刀尖舔血,我们就算死在一起,也远胜于分离。” “你说对不对,衣衣。”她小心开口。 作者有话说: 送给衣衣一只有嘴的温柔神尊 第132章 自持 她的声音温柔和煦,心跳混着树叶翛翛,让人安心,宁拂衣伸手环她腰肢,静静听她心跳。 一声一声,清晰有力。 “褚清秋,我想你吻我。”宁拂衣忽然道。 褚清秋脸色一红,低头看着女子抽身而出,露出艳艳红唇,她迟疑一会儿,随即将伞收了,手撑着两边俯身。 偏头凑近那双唇瓣,轻轻啄吻。 她蜻蜓点水一下便想走,然而宁拂衣手还搂着她腰,故而起身失败,她被拉回原地,发丝随风起,缓缓将二人遮盖。 “你干什么。”褚清秋用气声道。 “没吻够。”宁拂衣吃吃发笑,她忽然挺身亲褚清秋额头,发出波儿的一声。 “衣衣!”褚清秋无奈去捂她嘴,奈何对方不依不饶,抱着她硬是将眼睛鼻子都亲了个遍,这才撒手,旋身而起。 褚清秋一手掩着面部,又气又笑地盯着她,而宁拂衣已经好似忘记自己干过什么,抡起柴刀去砍树了。 “小魔头。” 褚清秋低声叱骂,然而话音刚落,那边传来宁拂衣的叫喊:“神尊,来帮我砍柴!” “来了。”褚清秋起身。 宁拂衣一点仙力没动,凭着挥刀的速度很快砍了两大卷柴火,牢牢用绳子捆起来,背在肩上下山。 或许是因着苏陌的记忆,褚清秋砍得比她还快,空地上很快堆满干柴,带都带不走。 高雅神尊穿着白衣挥舞柴刀的模样让人回味无穷,宁拂衣停手偷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笑嘻嘻地心满意足。 回到小城的时候,鸢鸽儿正躺在摇篮里小憩,妇人则坐了块木墩子,拿手撑着脑袋打瞌睡,一看见宁拂衣身影便拍着大腿起身,朝她奔来。 “娘子终于回来了!这更深露重的,若是摔了绊了怎么得了,都怪那臭丫头,大半夜偏要吃什么甜汤!” “无妨,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宁拂衣笑秘密地将两捆柴火放下,挥手招呼褚清秋。 褚清秋这才款款从门外走来,将轻松拎着的两捆柴放下。 她这风姿让妇人一时看直了眼,待反应过来,才手足无措地笑:“这位娘子是……” “是我……”宁拂衣正期期艾艾不知如何介绍,褚清秋便开口替她解了围,温和道:“朋友。” “朋友,朋友!”妇人将手放在身后擦着,不断讪笑,“应当的,宁娘子本就天资不凡,所交的也定不是凡夫俗子……” “房中还剩了臊子面,我去……” “不必麻烦,我已在路上用过膳了。”褚清秋摇头道,“这个时辰还来叨扰,是我们唐突。” “哎呦,这算得了什么,不过腾出间房的事儿,只要你二位不嫌弃,便都好说。”妇人笑着去将鸢鸽儿摇醒,“鸢鸽儿,夜里凉,和娘回房去睡。” 鸢鸽儿睁开朦胧的眼睛,眯着眼看向褚清秋,随后眼睛睁得溜圆,也不怕生了,跳下去便喊:“神仙姐姐!” 褚清秋先是一愣,随后俯身:“为何这般唤我?” “娘说生得漂亮的便是神仙……”鸢鸽儿咬着指甲奶声奶气道。 褚清秋看她这般,竟是生出慈爱之色,蹲下身子,朝她伸出柔荑:“你可知我多少岁了,怎么能叫姐姐呢?” 鸢鸽儿闻言,忽然蹦蹦跳跳扑进她怀里,用小小的柔软身子贴近她端详,又看向宁拂衣。 宁拂衣朝她眨眼。 “就是姐姐。”鸢鸽儿肯定地说。 热热的身体靠近自己,褚清秋竟不觉得排斥了,她勾唇浅笑,在鸢鸽儿头顶摸了摸:“随你喊,快去睡觉罢。” 鸢鸽儿听话地点头,哒哒哒跑到妇人身边,将手递给她,妇人便笑呵呵牵着她回房了。 待门关上,褚清秋才起身,方才空着的手被另一只手占满,拉她回身。 “你给她施了什么法?”宁拂衣问。 “一些小把戏,要她身体康健的。”褚清秋回答,她笑意未去,像春日的融融月色。 “原来你不讨厌小孩儿。”宁拂衣意味深长。 “我何时说过讨厌二字?” “我孩童时你可不曾这般对我,恨不得将我扔出紫霞峰呢。”宁拂衣垂眸,佯装叹息。 褚清秋万般无奈:“我将你赶出门的事,你是不是能记一辈子?” “儿时阴影,一辈子可消不去。”宁拂衣咬着红唇,松手转身。 褚清秋抬手将她拉住:“好了,我同你道歉。” 宁拂衣还不说话,她便使出双手攥她手腕,虽不至于左右摇摆,可还是做出了哄人姿态:“我错了,好不好?” 宁拂衣嘴角早就按捺不住上扬,她装作妥协转身,点头道:“我便原谅你了,姐姐。” 褚清秋刚要颔首,随即蹙眉:“你唤我什么?” “你都叫个娃娃喊你姐姐,我有什么不能喊的。”宁拂衣伸手一扫发辫,意气风发地走入屋中。 褚清秋在原地,眉头拧了半晌,却也得无奈抬腿,同她一同进去。 门关上了,将呜呜的风拦在外面,如豆灯火点起,昏黄的光照亮屋子,属于老旧房屋的木头味和砖土味钻进鼻腔。 虽是无比简陋,但干净整洁,被子散发皂角的味道,宁拂衣撩起衣摆坐下,抬头发现妇人已经烧好了洗漱的水。 “你应当不用吧?”宁拂衣指了指水盆,褚清秋摇头后,她便躺下,“我也不用。” 褚清秋却半晌没有近前,她一直站在门边,而后犹豫道:“床榻颇窄,我还是另寻他处吧。” “你我早不是 第一回一同睡了。“宁拂衣翻了个身,用拳头撑着脑袋,笑眯眯道。 话虽如此,但是…… 褚清秋将手藏了藏,低头走到桌边。 屋中有些升温,褚清秋忽然开口:“你的伤可好些了?” “七七八八。”宁拂衣回答,“这几日极少动用仙力,腿脚虽累了点,但对养伤有好处。” “你那册子给我看看。”褚清秋忽然朝她摊手。 宁拂衣起初还愣了一下,随即知晓她说的是诀,便从一念珠中抽出皱皱巴巴的书册,用仙力托举给她。 褚清秋接过来,放在烛火下翻了翻。 “确是本古籍,记载的皆是有关的东西。”褚清秋颔首。 宁拂衣闻言忽然精神了不少,鲤鱼打挺坐起,跪着爬到床脚:“你竟看得懂?” 褚清秋手指依旧捧着那书册,眼神越过书脊瞧她:“我好歹也虚长你万岁,若是连点古文都看不懂,岂不是白活了这么大年纪?” 宁拂衣高兴地就要拍手了,这几日的忧心烟消云散,她下地坐到褚清秋对面,凤目灼灼:“早知晓便早拿给你看了,害我白白苦读了这么久。” “身边那些人都不懂这文字,懂这文字的我不敢去问,连九婴看它都像看天书。”宁拂衣抱怨。 褚清秋被她逗得想笑,面上却仍是正色:“九婴是神兽,你见过哪个神兽还能通读文史的?” “有理。”宁拂衣颔首,随后将书册往她眼上推了推,“那你帮我瞧瞧。” “上面说,天地初开时,皆是天地孕育,只是清浊各不相同,这才诞生了截然不同的二者。但魔气易损人心智,故而六界崇真神,斥妖魔。” 宁拂衣听得晃了神,而褚清秋又往后翻了翻,随后摇头:“这里面所讲的实在复杂,有些还是东拼西凑的,虽确实有些真东西,但记载之人太过马虎,记得乱七八糟。” “我便说那老头不靠谱。”宁拂衣往桌上一趴。 褚清秋看她神情失望,于是挥手变出笔墨纸砚:“无妨,我替你将上面的话抄录下来,你到时再翻看,想必会顺畅许多。” 她低头认真抄写,笔尖接触纸张发出沙沙声,脸一半在烛火下,另一半藏于阴影,宁拂衣撑着下巴看她,没一会儿竟失去了意识。 待她再次醒来,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大风仍呼呼地刮,不时有树叶敲打窗框,发出咚咚的声音。 宁拂衣搓着脸上的印子爬起来,发现对面的女人上半身还挺得笔直,眼神沉静,手中半分不停。 而她左手边已经放着小小的一沓纸了,每一张上面都写得满满的,甚至个别处还画了图画来解释。 “你抄了多久?”宁拂衣起身来到她身后,瞧她那修竹般的身子挺着,一阵心疼。 “两个时辰罢。”褚清秋说,“没有多久。” “两个时辰?”宁拂衣忽然从她伸手夺过毛笔,将其放下,“好了,此事又不急,明日再说。” 褚清秋空了的手顿了顿,回身道:“你若困了,便先睡下罢,莫忘了你还有伤在身。” “你也追了我一路,不歇歇吗?”宁拂衣拉住她手,褚清秋虽好似并不愿,却还是顺从她的力道,站起了身。 “你忽然对我这般好,我还不甚习惯。”宁拂衣笑笑,她能够清晰察觉到,褚清秋在刻意地顺从迁就她,不反对她说的任何事。 “让你为难了么?”褚清秋眼波流转,轻声道。 “怎会为难,只是我看你如此小心翼翼,心里不是滋味罢了。”宁拂衣拉她坐下,将头靠在她肩膀上。 “你说你害怕,我又岂会不怕?”褚清秋轻声说。 “怕我什么,怕我自尽?” 褚清秋斟酌片刻,还是点头:“其实前世我在彼岸花中寻你之时,便笃定了下辈子要好好待你,让你莫要误入歧途,可重活一世,我却仍不知该如何相待。” “我只能用尽所有方法护你周全,可我还是没做好,但好在诅咒除去后,你拥有了那么多真心相待之人,有他们在,我也能放心。” “可是如今……” “你放心吧,我哪儿有那么脆弱。”宁拂衣抬起头来,“蝼蚁尚且偷生,我自非蝼蚁,定会活下去。” 千帆历尽,亦无惧风云。百川踏过,仍笑看山河。 “知晓便好。”褚清秋抬手捏了捏她耳垂,察觉滚烫的同时,意识到了这动作之亲昵。 于是她转身躺入里侧,背对宁拂衣。 “神尊,你执意不休息,可是担心什么?”宁拂衣合衣躺下,吹熄了蜡烛。 “或许。”褚清秋阖目摇头,手指卷起衣袂,声音如呼出的气息般低缓,“我是担心自己。” 情难自持。 第133章 心计 灯熄去后,屋中只剩树影幢幢,隔壁罗姨的鼾声响起,隔着薄薄墙壁清晰传来,宁拂衣忽然笑笑,侧身过去,从后面环住了褚清秋的腰。 她腰肢盈盈一握,还余手掌搭在床榻,捏成拳头。 宁拂衣本是试探性的,但过了会儿,她正准备收回手臂之时,褚清秋竟顺着她后靠,宁拂衣心脏顿时紧贴她背脊,咚咚跳个不停。 她便将脸埋入她发丝,闻那幽幽香味。 “为何不睡。”褚清秋开口,她闭着眼,声音浅淡。 “在想蓬莱。”宁拂衣实事求是道,她将手揽得更紧了些,“蓬莱要炼无极鬼火,到底所为何事。” “褚清秋,你能再讲讲,关于那上古邪灵的事吗?”宁拂衣问。 褚清秋睁眼,桃花眼中一片清明。 “你不都知晓了,还想听什么?”她问。 “上古邪灵是知晓了,可那执意对付我的魔族你还没说呢,他同邪灵是什么关系?” 窗外鸟鸣响起,清冽的声音传来:“在你重生这件事上,我一直觉得蹊跷颇深,上一世你成魔,那魔族并未出现,蓬莱也几乎从不露面,若说诅咒改变了运势,却也不会影响得这般彻底。” “关于那魔族我也并不了解太多,只觉得他周身魔力强大得令人发指,且他死去前曾提到一人,说待他杀了我再杀了你,便能够同那人交差。” “可是我死后那三十年,你并不曾再受到其他魔族的威胁,对不对?”褚清秋忽然问。 宁拂衣点头。 她自己都闯入魔族占山为王了,那些小妖小魔舌头最是长,若还有更为强大的魔族出现,她不会不知晓。 “这便是我觉得最为蹊跷的地方。”褚清秋说,“如今针对你要你命的,只有蓬莱。” “我那时本身便命不久矣,魔族又逼你性命逼得太紧,我只能同他同归于尽,将宁长风的回忆给你看,希望能在此之后你能振作起来,应对接下来的万难。” “但是这万难,竟是蓬莱,实在出乎我意料。” 宁拂衣听着,眼中思绪万千,最后慢慢点头。 “睡吧,天快亮了。”她轻轻说。 这一夜亦是风云变幻,前半夜月明星稀,后半夜阴云阵阵,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蓬莱大殿中同样阴云密布,两列烛火将整座大殿照耀得灯火通明,华贵帷幔上金丝灿灿,绣出的六界河山流光溢彩。 殿中央跪着几人,皆俯首帖耳,不敢言语。 “再同本君说一次,什么毁了?”男人沉闷浑厚的声音自帷幔后传出,听得几人险些尿了裤子。 “回,回帝君……”一个黑衣男子哆嗦着道,“是那个姓宁的魔头,伙同几个仙门之人闯入了轩辕国,毁掉了无极鬼火……” 帷幔后半晌没有声音,殿中安静得连烛火燃烧的呼呼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把守之人呢,黑鳞呢。”男人的声音又传出,听不出情绪。 “把守众人被黑鳞杀了,黑鳞……”那人紧贴地面,“不知所踪。” 话音刚落,殿后传来一声巨响,头顶罡风划过,原是殿门竟轰然飞出,破碎在了殿外的夜色下。 声音惹得大殿都抖了三抖,几人大气都不敢喘,哆嗦成了一团。 “无极鬼火,灭了?”帷幔中传来男人低沉的笑,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出帷幔将其掀开,露出一排玉白色坠子下的脸。 那张脸生得正气,但却白得有些过头,像是几千年不曾见过天光,隐隐透出些病态,漆黑剑眉下的眼睛深不见底,隐约暴露与外形格格不入的阴气。 绣着金蟒的袍尾滑过台阶,随他步伐拖动。 “是。”方才开口那男子又颤颤巍巍道,耳后一道眩光闪烁,他登时被那眩光勒住脖颈,径直提将起来,四肢疯狂挣扎。 眩光竟是几根丝线,丝线本就锋利,他脖子很快渗出了血,跪在旁边的几人连忙开口:“帝君,帝君,无极鬼火虽灭了,但火种还在,帝君手下留情!” 他几人喊得撕心裂肺,天瑞帝君这才松了手,男子扑腾着滚落,握着脖颈咳出几口血痰。 “火种在何处。”男人轻声道。 一个青色袍子的女人连忙从怀里摸出个石头盒子,小心翼翼摆放在面前,这才回身搀扶男子,不敢哭出声。 天瑞帝君慢慢走上前,珍宝般掀开盒盖,待那其中小指粗细的深蓝色火苗映入眼帘时,他忽然大出一口长气,笑了起来,将盒子捧在手心。 随后立即冷下神色:“文曜君。” 文曜君的身影出现在几人身后,低头扫过脖颈血红的男子,没有多看:“帝君。” “这几人看守失职,打入一阐海。”他不顾滚烫,抚摸着火种,“你速速领兵捉拿黑鳞,一旦捉到,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几个字咬得很轻,但还是令人闻之胆寒,文曜君眉头皱了皱,拱手:“是,帝君。” “还有,把云客带来。” 待文曜君将其他人带走,天瑞帝君盯着夜色看了许久,忽然抬手恢复殿门,云客清瘦的身影出现在摇曳的烛火中央。 水蓝色的衣袍笼罩他躯体,淡白色的睫毛垂下,将那双灿若星河的眼眸尽数遮挡。 发丝用一根玉簪绾着,剩余的碎发随风飘荡。 他不能说话,只是静静立着。 “云客,你可真的忠于本君?”男人低声道。 云客颔首。 “那便好。”天瑞帝君忽然笑了,他慢慢走近云客,抬起手,几根丝线便缠绕过了云客的手腕,云客眼中顿时生出惊慌,然而伫立片刻,却没有躲开。 再然后,丝线将他往前扯去,云客踉跄移动身形,被丝线勒破的皮肉露出鲜血,一滴滴砸入火苗。 无极鬼火的火苗闻见了鲛人血,顿觉香甜不已,竟瞬间火势变大,贪婪地吞噬那些鲜血,甚至沿着鲜血低落的诡计攀附而上,似要包裹云客的手臂。 云客顿时惊慌失措,他连忙想要后退,却被男人以手钳住咽喉,将他牢牢控制在了火焰上空。 满口悲悯:“你方才不是说,永远忠于本君么?你且宽心,只要是忠诚之人,本君便不会伤及你性命。” 云客眼看着血要流干,他恐惧地打起了手势,求男人放开自己,然而男人视若无睹,只是希冀地瞪着蓝色渐褪的无极鬼火。 血越流越多,云客眼前已然发黑,那双绝美的眼睛失去光辉,仰头软下身子。 亏得此时鲜血已够,天瑞帝君松了手,他这才重重砸落在地,蜷缩身体,没了知觉。 天瑞帝君俯下身子,给云客口中喂了颗丹药。 珍贵的鲛人血已经叫无极鬼火呈现冰蓝色,但离炼成真正的鬼火还相差许多,天瑞帝君盯着火苗看了半晌,终于慢慢卷起了左手衣袖。 他眼中没有疯狂,只有一片平静。 “吾以精血为引,圣体为祭,祈求无极复燃,混沌再临。”他用含混的言语轻念。 随后右手化出一柄利刃,将手举在鬼火之上,没有丝毫犹豫,提刀便斩,于是伴随鲜血喷涌的声响,白皙的手臂顿时离体,打着旋落入鬼火。 血肉接触鬼火的一刹那,整座大殿皆爆发洁白的眩光,烛火的光芒顿时黯然失色,男人痛苦地跪地抽搐,血从手臂断裂之处喷涌而出。 雪白的面容疼得扭曲,他却捂着手臂,咯咯笑起来。 ———— 宁拂衣一觉醒来,天色已经放晴,昨夜小雨已然渗入干涸泥土,整个小院弥漫着泥土的质朴气息。 她们拒绝了罗姨邀她们用早膳的好意,决定清早便赶路离开,以防蓬莱的人追查至此,连累百姓。 临走之前,宁拂衣偷偷塞给鸢鸽儿一枚翠玉珠子,要她保管好,若是以后遇到了什么困难,便将珠子摆在地上,面对珠子,冲东南方位磕三个头。 鸢鸽儿听了,小心翼翼将那珠子收好,用短短的手臂搂着宁拂衣的脖子,在她脸上印下一枚香香软软的亲吻。 待离开小城,宁拂衣和褚清秋便放出白麟,一路往南而去。 褚清秋说其他几人此时尽数回了点星镇,所以宁拂衣决定先同众人会合,好好解释一下发生了何事,以便共同应对蓬莱。 二人飞了一天一夜,到达点星镇时正是快要晌午,白麟非要追一只红屁股的鸟,褚清秋奈它不得,宁拂衣只得先落地,准备进入点星镇等她。 岂料刚踏上绿油油的草地,一阵异香便萦绕鼻尖,与此同时长鞭扑面而来,宁拂衣仰头躲过长鞭,随手伸手将鞭子卷了两番,一用力,将鞭子从女人手中夺去。 “花教主!”李菡萏顿时大叫,与此同时宁拂衣身后罡风滚滚,一只大她几倍的木傀儡轰然落地,手中巨斧劈将而来。 宁拂衣懒得拿出峨眉刺,索性拽开长鞭横在身前,长鞭登时被那斧子砍作两段。 “我的鞭子!”李菡萏尖叫道,顿时怒火丛生,挥手成爪,试图抓向宁拂衣的命脉,“你这魔头,如今人证俱在你还不束手就擒?我今日定将你抓来,绑给六派看看!” 李菡萏修为虽高,但毕竟修的是合欢术,宁拂衣并不惧她,不过她正欲反击之时,正看见天边一道白光。 于是凤目潋滟,忽然收回了手,旋身躲开致命一击,用肩背迎向李菡萏的利爪,佯装被她所伤。 作者有话说: 衣衣:就你喜欢我老婆是吧? 第134章 保护 指甲划破背脊的刹那,白光已然出现在身后,卷着寒霜的白骨挑开李菡萏的手腕,她顿时吃痛后仰,层叠如花瓣的裙摆在半空后旋一周,狼狈落地。 白骨的力道不大,但敲于腕上却痛彻心扉,李菡萏失声惊叫,疼得后背汗毛层层竖起。 她刚想呵斥来人,却后知后觉认出了那冰霜,顿时原地僵立,愣然看着眸色冰冷的女人翩然落下,把宁拂衣拦在身后。 “没事吧?”褚清秋回头道。 那伤属实不碍事,宁拂衣却不说不碍事,只低声道了句:“死不了。” “你这魔头少装模作样!”李菡萏又气又悲,“神尊,你别信她鬼话,飞花教的弟子亲眼看见她浑身魔气,你莫要被她那模样骗了!” 宁拂衣咳嗽了两声。 “你伤还未痊愈,莫不是又复发了?”褚清秋听她咳嗽,忙伸手握住她手臂,声音关切,随后用仙力探入她仙脉。 “神尊!”李菡萏还想再劝,却被褚清秋看得噤声,顿时如鲠在喉。 “她是不是魔,你自己看不得么?”褚清秋低声叱她,抬手揽住宁拂衣双肩,衣袂垂落,将女子身体盖住一半。 李菡萏眼神扫过褚清秋环抱宁拂衣的姿势,心头顿时涌起一阵怪异,但并不敢乱想。 自招摇山那一次后,李菡萏虽仍对褚清秋倾慕未了,但到底不敢再有所痴念,这么多年也算是风平浪静地过了,可是如今那女人再次出现在面前,她沉寂多年的心却依旧难掩悸动。 这时候,隔着老远操控木傀儡的花鸿识相地收了神通,庞大的傀儡随他手势自行折叠,最后只剩了麻雀牌般大小,自己跳进他袖中。 他笑眯眯上前躬身行礼,然而褚清秋并不理会他,只冷声道:“方才听闻这话是飞花教传出来的?” 花鸿神色顿时有些不自然,随后打了个哈哈:“我同菡萏仙子也不过是除魔心切,还望神尊莫怪。” “除魔心切,便可乱伤无辜了?”褚清秋抬眼。 花鸿闻言讪笑,眼珠子却转得利索,褚清秋虽是神尊不假,但各大掌门说白了亦都是人中龙凤,仙界翘楚,虽尊敬她屡次救世,但并非唯她是从。 就算褚清秋曾拥有过无上修为,但那到底已是过去,如今的褚凌神尊并不及往常,敬她乃是给几分薄面,而非惧怕。 “神尊说的是,但此事毕竟事关六界,岂是我们几个方能定夺?依我看,不如请宁……憷畏堂堂主,前去面见众仙,若真的同魔物无关,也好除了她罪名。”花鸿笑眯眯地,将话说得滴水不漏。 宁拂衣瞅他便像个插着鸡毛的狐狸,小眼睛里算计颇深。 褚清秋黛眉横起:“面见众仙,说得好听,又与审讯何异?” “神尊言重了,我等不过是为大局考虑,若只凭只言片语便除了罪名,与凭借只言片语定罪并无不同。”花鸿说,“神尊向来公正严明,为何今日……” “今日如何?徇私舞弊么?”褚清秋抬眼。 眼看现场气氛如坠冰窖,宁拂衣却忽然握住了褚清秋手中的白骨:“神尊。” 随后上前一步,梨涡旋出:“你们对于我的执念竟如此之深,我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证明自己不是魔了,你们却还要一次次紧紧相逼。” “该不会往后见我一次,便要让我自证一次吧?那不是即便我自证上百回,你们说不信,便又不信了?”宁拂衣讥讽道。 “我等仙门事务繁杂,怎会有如此多的精力,你大可宽心。”花鸿勾唇。 宁拂衣紧盯他眼睛,笑意一直未散,最后直看得李菡萏都沉不住气了,才张口道:“看来二位今日是打定决心要带我走,既然如此,请。” 她朝着点星镇的方向摊手。 “还算你识相!”李菡萏低声道。 “请。”花鸿颔首道。 “神尊。”宁拂衣经过褚清秋时,在她肩上拍了拍,示意她莫要担心,褚清秋则攥紧掌心,一言不发地跟在了后面。 点星镇一如几十年前那般昌盛,许是因为多了不少仙门中人的关系,街道越发拥挤,时不时便摩肩擦踵,原地停留好一会儿方能前行。 “有些日子不曾回来,这镇子多了不少新奇玩意儿。”宁拂衣半分没有危险的自觉,走一路看一路。 还指着中心那人满为患的姻缘桥:“神尊你瞧,那便是我们一同踏过的桥,日日这么多人驻足,却还没被踩塌,当真结实!” 褚清秋没说话,一旁的李菡萏则有些沉不住气了,她朝那姻缘桥看去,将拳头攥得梆硬。 三十载足以将一个镇子洗刷一遍,虽大致不改,但左右店面却基本换了样貌,镇子中心立起一座六角高楼,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飞檐下挂满长串的灯笼,淡淡弦乐从楼内传出。 “飞花楼。”宁拂衣仰头看着鎏金招牌,微笑,“听这名字,想必出自花教主的手笔吧?” 花鸿笑笑不说话,只伸手:“请。” 一行人踏入门中,宁拂衣明显察觉了数十道目光,原本谈笑风生的食客以及上菜的伙计纷纷侧目,原本还算喧闹的气氛自她出现后,诡异地安静下来。 宁拂衣扫了那些人一眼,有年轻人,亦有胡须发白的老者,一看那眼中神采,便知都是仙门中人。 最中央的圆桌边围坐了一圈熟悉面孔,便是各派掌门以及世家家主,见她进门后纷纷噤声,视线紧随。 好一场鸿门宴,宁拂衣抬眉心想,步伐却不曾偏移半分。 也不知这些人从何处得知了她要回点星镇的消息。 这时公孙世家的公孙墨摇扇起身,笑道:“我等等诸位许久,未曾想还能见到褚凌神尊,有失远迎。” 褚清秋并不多做理会,只淡淡点头。 “来来来,请坐!”他折扇一挥,空余的座椅便自行移出,一旁守着的“伙计”见状上前,给他们面前的茶杯斟满茶水。 宁拂衣装作没看见他们各怀心思的眼神,怡然落座,公孙墨正笑着请褚清秋在他身侧坐下,然而褚清秋却视若无睹,径直坐在了宁拂衣旁边。 几人脸上的笑容纷纷僵硬了些,暗中对视。 李菡萏见状,撩起裙摆,坐在了褚清秋另一侧。 “今日唐掌门身体抱恙无法前来,除此之外既已到齐,便上菜吧。”待在场之人假意寒暄完毕,花鸿抬手,几个伙计便端着些素雅的玉盘,轮流放于桌上。 “宁堂主。”花鸿指了指宁拂衣面前的一杯金黄的茶水,“请。” 宁拂衣拿起茶杯,放在鼻尖闻了闻,随后红唇抿笑,手腕轻轻一转,便将那茶水尽数洒在脚下。 几人面色各异,李菡萏出声道:“宁拂衣,你莫要如此不知好歹。” 宁拂衣却并不回她话,只捏着茶杯重新放在桌上:“花教主,怎么说在座的也都是仙门之首,怎么尽爱使一些不入流的骗术,连开诚布公都做不到,怎么敢自称仙门。” 桌上几人一直一言不发,有的移开了目光,花鸿却面色不改,轻笑道:“这杯中不过是些针对魔物的圣水,若堂主并非魔物,只需饮下便可洗清自己,又为何惧怕呢?” “惧怕?”宁拂衣掂量着杯子,“我最不爱信你们这些人,言行从不合一,若里面并非圣水,我岂不是中了奸计?” “奸计?你这丫头休要口出狂言,我等尊重你尚唤你一声堂主,不过是个区区黄毛丫头,怎敢如此?”公孙墨将折扇拍在桌上,声音清脆震耳。 宁拂衣摸了摸耳朵,往后靠在椅背上,笑道:“真正的仙者应有容人之道,而只有被戳中嘴脸的小人才会恼羞成怒。” “你!”公孙墨起身便要拿她,被花鸿一把拉住,慢慢按回座位。 花鸿盯着宁拂衣看了半晌,挥手吩咐“伙计”:“将人带来。” 过了一会儿,两名伙计低头跟在一男子身后,默默回到大堂,宁拂衣回头一看,心中顿时了然。 来人脚步虚浮,脸色苍白,一看便知受了内伤,就连那神情都十分颓靡,他瑟缩地看了宁拂衣一眼,站在花鸿身侧。 “花非雾,你将那日所见所闻,细细道来。”花鸿推了他一把。 “是,爹。”花非雾咽下一口唾沫,这才直起脖颈,“那日我随唐掌门历练,在去往轩辕国途中遇见这魔物,亲眼看到她浑身滚滚魔气,还险些伤了在场许多人!” “哦对了,她还使魔气灼伤了我兄长的手背,我兄长手上的痕迹如今还未除去呢!”花非雾提高了声音,指着宁拂衣道。 宁拂衣不怒反笑,倒是褚清秋暗暗握紧白骨,眼神凛然。 若是仅他一人看见倒罢了,消除记忆不是难事,但那日目睹之人甚多,此事传开是必然的,再加上当日保护宁拂衣心切,根本来不及去管这许多。 可如今瞧他那副白眼狼的模样,褚清秋只恨自己那日没有多行一举! “你如今还有什么话说?”花鸿笑着将手收进袖笼,与此同时,四周凌厉气息越发浓厚,那些装作食客的仙门弟子纷纷转向她,似乎只等一声令下便会扑上来。 “花教主,莫要同魔物废话了,当心再生事端!”公孙墨性子急,当即拍案而起,罡风将桌上玉器吹得纷纷坠落。 随着噼啪的碎裂声,他掌中毛笔速速写下墨黑的字,随后一掌拍出,那字便如同封印,铺天盖地朝宁拂衣压来,其他人见状纷纷飞身后退,以便施法。 然而与此同时白光乍现,白玉棍顿时破风而出,劈散那字的同时,气流吹得众人肩歪人斜,就连四周桌椅都翻了个个儿飞起,撞墙四分五裂。 大风渐歇,众人这才挡风睁眼,却见褚清秋正立在宁拂衣身前,白衣飏动,白玉棍慢慢横起,眼神冰冷蚀人。 众人皆有些茫然,公孙墨放下毛笔,怒声道:“神尊这是何意!” “神尊!”一旁的李菡萏也急了,“莫不是这魔头花言巧语骗了您,您智慧无量,定不能信她鬼话,待我等收了妖魔,方能保六界太平!” “住口。”褚清秋声音平缓冷冽,白玉棍微微转动,身后白光凝聚成形,组成巨大的花卉状的流光,在那些虎视眈眈的仙门弟子面前立下道屏障。 她左臂微抬牵住了宁拂衣的手,轻声道:“本尊倒要看看,谁敢!”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今天也忙,补的那一章先欠着!明天周末,我一定可以补上的!t—t 第135章 霸道 此言一出,其余人等纷纷面面相觑。 “这……”围观的飞光禅师摸着光头道。 “我等向来敬重神尊,不知神尊是如何受了妖魔蛊惑,这才对她这般袒护,但凡事需以大局为重,在下,便也只能不敬了!”花鸿慢慢抽出把钢铁所制的千机伞,轻摇一下,伞边坠着的无数铃铛响起迷魂之声。 他同公孙墨对视一眼,忽然齐齐腾空而起,千机伞旋转着射出无数箭头,而公孙墨再次奋笔疾书,成形的墨痕带着罡风一个个攻向二人。 褚清秋毫不畏惧,她忽然踏风而起,身后白绸化作残影,轻而易举破了他二人招式,随后白玉棍竖劈而下,寒霜隔开二人的同时,顿时将周围冰冻三尺。 宁拂衣在风中眯起眼睛,透过睫毛的缝隙,褚清秋的身影有些模糊,而在那寒霜之下,她却忽如瞥见了无上春色。 从前触之不及的天神,如今却坚定不移地同她并肩。 她还如何能有不满呢? 趁着她出神,一边的李菡萏忽然又化出条长鞭,坠着花的鞭子将空气抽出脆响,朝她头颅劈将而来,然而这本是志在必得的一鞭,却在即将击中宁拂衣之时停滞在了半空。 李菡萏调动浑身仙力,蹙眉将鞭子向下压去,试图冲破空气的包裹,然而令她惊慌的是,无论她如何发力,那鞭子都纹丝不动。 而眼前仿佛一直未曾注意她的女子却忽然转过身子,定定朝她看了一眼。 李菡萏汗毛骤然竖起,而与此同时,包裹长鞭的气流忽然朝着四周迸发,她手中鞭子再次四分五裂。 随着李菡萏和周围人的一声惊叫,头顶绘着各色彩绘的藻井忽然咔嚓一声从中裂开,裂缝迅速蔓延,最后整个藻井轰然倒塌。 伴随地动山摇的杂乱,一颗天雷卷着火星疾冲而下,围观几人再不能不出手,连忙各自召出仙力,织就五彩斑斓的大网,这才没叫这飞花楼化作废墟。 天雷在半空炸成片片飞火,酒楼中其他事物尽数遭了殃,朱红的栏杆燃起熊熊大火,云霞般的锦缎顿时化作灰烬。 “愣着干什么,还不速速设下结界!”还在激战的花鸿朝门口怒斥,围观弟子连忙起身,手忙脚乱地鱼贯而出。 “宁拂衣,你到底修了什么妖功,竟能短短时间拥有这般修为!”李菡萏捂着胸口瞠目结舌,她上次在六根华严岛虽目睹了宁拂衣出手,但彼时宁拂衣并未完全暴露仙力,故而众人未曾当回事。 “方才那天雷来势汹汹,震得我如今还在心慌。”天山金氏家主金雁心有余悸道,她看向仍在同二人缠斗的褚清秋,不忍道,“花鸿教主,神尊方才死而复生,不如先停手再议!” “是啊,神尊向来心向苍生,怎会故意包庇魔族,如此一言不合便打斗,于情于理都不合!”飞光禅师念了声阿弥陀佛,上前阻止道。 花鸿和公孙墨二人对付褚清秋本来应是上风,然而听了众人言语乱了心神,险些被寒光砍去手臂。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宁拂衣的身影亦出现在了褚清秋身侧,于是雷电冰霜融作利刃,分别击中他们胸口,于是两道血光喷涌,众人再定睛时,二人已连连后退,踉跄站稳。 而对面一黑一白的身影翩然落下,并肩而立。 楼中顿时鸦雀无声,只剩下未扑灭的火苗呼呼作响,花鸿面色无恙,实则锦衣华服下早已气喘吁吁,他眼神扫过褚清秋和宁拂衣,眼中风云变幻。 他确是低估她们了,本以为褚清秋死而复生不该有多少修为,然而如今缠斗下来,才发现此人修炼的速度令人发指,不过短短几月,功力又深不可测了许多。 而宁拂衣更是,寻常人修炼三十载修为最多能横跨一境两境,再往上便是天才中的天才,而宁拂衣往常顶着废物之名,本以为修为不过尔尔,如今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何况她如今还只是用了仙力,并不曾调动魔气,若是加上了魔气,恐怕在场之人加起来都难以制服。 看来想要强行收服这魔头,是难以行得通了! 这么沉默一会儿,他忽然重新淡去眼中寒光,慢慢拍去袖上灰尘,示意公孙墨停手。 公孙墨呼出一口长气,狠狠收了毛笔。 “看来神尊是执意要护着魔族了。”花鸿微笑着收起千机伞,“在下实在不解,一向心系苍生的神尊为何会变成这般?” “她又未曾害人,我护她只是护她,同苍生并无干系。”褚清秋说着放下白骨。 “在下知晓宁拂衣曾是云际山门的弟子,又是凝天掌门之女,您对她有护犊之情可以理解,但不能因此而忘了心中的公道。”花鸿试图晓之以情。 “公道?”褚清秋负手,“本尊从没有滥杀无辜,冤枉好人的公道。从前本尊也曾一味仇视妖魔,认为其罪当诛,可后来发现我错了。有些自称为仙却欺压弱小的人,比起生来便背负魔气的妖魔,更值得诛杀!” 她说着冷眉高竖,看得花鸿笑容僵在脸上。 “只凭着掐头去尾的只言片语,便可判定宁拂衣是无恶不作的魔,殊不知说出此话的才是宵小之人,对宁拂衣救她性命之事绝口不提,难不成你们飞花教只教机关术,却从不教如何做个堂堂正正的人么!”褚清秋字字清晰,直说得花非雾脑袋都要垂进了胸口里,眼睛都不敢抬。 众人朝着花非雾看去,而宁拂衣却看向褚清秋。 褚清秋也并非不会骂人,只是大多数时候都是冷冰冰地贬上一句,从不多费口舌,但如今却好像是真气着了,只管噼里啪啦地骂,直骂得人哑口无言。 宁拂衣本想说的话,如今却一句嘴都插不上,她唇边却笑意更浓,目光炯炯地看褚清秋满是怒火的侧脸。 “救他性命?”金雁上前拉过花非雾,抬头看了看他神情,轻声道,“神尊,可否多言一二。” “这便要问一问花教主的好儿子了。”褚清秋看向花非雾。 花非雾被她看得更不敢抬头,在众目睽睽下支支吾吾许久,这才挤出一句:“确有此事。” 花鸿眉头紧皱,而其余的人交换眼神,窃窃私语起来。 “众所周知那轩辕国早就埋于风沙之下,你既掌管憷畏堂,好端端跑到那里做何?”花鸿转问宁拂衣。 一直没说话的宁拂衣闻言转动脖颈,笑了笑道:“我同江家少家主江蓠乃好友,听闻她失踪前去寻人,有何不可?奈何令郎修为不高,被那些巨蛇掳去填炉子,若不是我孤身闯入那些黑蛇的地盘,将他从蛇尾巴里拽出来,他如今恐怕早化作了一捧灰,哪有机会在我面前信口雌黄?” “至于我救人之事是真是假,江老太太应当不会说谎。”宁拂衣看向远远坐着的江无影,对方点点头,没有否认。 花鸿哑口无言,他阴着脸去瞪花非雾,奈何对方片刻不敢抬头,惹得他更是恨铁不成钢。 “好,就算你救犬子一命,这大恩我花某牢记心中,可那魔气却还是未曾解释。”花鸿转眼道。 “连魔气和瘴气都分不清,恐怕也只有令郎这般纨绔修者,方能做得出来了。”宁拂衣歪头道。 “瘴气?”花鸿疑惑道,他回身看向花非雾,压低了声音,“什么瘴气?” 花非雾顿时慌了,他这才抬起头,指着宁拂衣道:“你少胡说,那日分明是魔气,我看得清清楚楚,断不会出错!” “那日轩辕国被瘴气充斥,我为了救困于瘴气中的唐掌门而重返轩辕国,这才不慎被瘴气重伤,险些吞噬心智,幸亏在场众人替我排出瘴气,我方才清醒。”宁拂衣侃侃道,“不知到了令郎口中,怎么就变成了魔气呢?” “若诸位实在不信我,那唐掌门身为六派之首,总不会为了我一个无名小卒而说谎吧?” 看她如此言辞凿凿,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公孙墨都有些败了气焰,他重新拿起扇子摇摇,低声道:“听她言语笃定,不然派人去请唐掌门,问个清楚?” “爹,公孙伯伯,我绝没有说谎,是她骗人!”花非雾有口难辩,急得脸通红,忽然想起什么,大叫起来,“兄长,兄长那日也在,他定不会偏袒妖魔的!” 公孙墨闻言啪地收起扇子,指点道:“对了,花非花那孩子性子沉稳牢靠,何不唤他来,将此事说个明白。” 花鸿脸色复杂,挥手吩咐:“来人,请少教主。” 过了半晌,身后大门再次打开,身着淡蓝色锦袍的清瘦男子走进来,他看了一眼混乱的酒楼,小心避开火焰,走到众人面前,行了个礼。 宁拂衣看见他手背伤口依旧清晰,虽被包扎过,可还是露出黑色的边缘,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伤口。 她心稍微提了提,虽说九婴方才用契约给她传了话,叫她只管笃定并未入魔就好,但她毕竟不知眼前此人品格,难免担忧。 “爹。”花非花沉声道。 “方才怎么问你你都不吱声,如今当着诸位的面总能开口了,宁拂衣用来伤你的,到底是不是魔气?”花鸿紧紧盯着他问。 花非花被魔气灼伤的手颤抖一瞬,不自觉抬眼看向花非雾,又看向中央立着的宁拂衣和褚清秋。 “是……”他慢慢道,在花非雾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忽然转头,声音大了些。 “是瘴气。” 此言一出,其余人等纷纷张口:“还真是瘴气,难不成真冤枉了人?” “这两兄弟既都亲眼目睹,为何却言语不一呐?” 花非雾闻言怒从心起,忽然冲上前去抓花非花的衣领:“明明是魔气,你亲口说的,为何要撒谎!” 而花非花却也不阻挡,只将脸偏了偏,任由弟弟推搡捶打,半点不吭声,最后还是花鸿忍无可忍怒斥一声够了,挥手将二人劈开。 “都给我住手,花非雾,你颠倒黑白害的众长辈陪你玩闹,还不给诸位赔罪!” 花鸿一张脸都丢尽了,抬腿踹在花非雾膝窝,将其猛然踹倒在地,然而花非雾却拒不认错,额头青筋都鼓了出来,只大声喊着不曾说谎,最后花鸿忍无可忍,索性命人将他拖走,楼里这才恢复安静。 花鸿气得汗湿了头发,他慢慢转过身,半天才挤出笑容:“是在下教导无方,错怪了堂主,还险些伤了神尊。” 褚清秋将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眼神半分不变。 “歉就不必道了,我大人有大量,不同你们一般见识。”宁拂衣抱着手臂说,满意地看见花鸿的脸开始泛绿。 “不过。”她话锋一转,又忽然正色,“那日发生之事颇多,诸位不该只听这些有的没的,而该好好听一听,无极鬼火。” “无极鬼火?”有人重复了一遍,似乎并不知晓此为何物,但更多的人却登时黑了脸色。 公孙墨扇子都忘了摇,忽的跨上两步,惊声道:“你怎知无极鬼火?” “亲眼所见,自然知晓。”宁拂衣说。 随后,她将自己前去轩辕国这一路的所见讲了出来,只隐瞒了关于江蓠和黑鳞的部分,以防给江蓠带来麻烦。 讲完之后,便见全场静默。 “宁拂衣,你可不要信口开河,蓬莱是仙界之首,怎会用人命来炼这妖魔之物。”李菡萏张口。 “仙界之首?闭关两千载,对六界生灵不管不顾的仙界之首么?”宁拂衣嗤笑,“那日在六根华严岛,我送于各位的纸张想必各位都核对过了。” “到底有没有蹊跷,还请诸位自行判断。至于我所言是真是假,在场之人不止我一个,那火还是唐掌门灭的,他应当比我更为知晓。” 她顿了顿,忽然又走上前,言语正色了些。 “我宁拂衣从未想过同仙门作对,我扪心自问,这一世从未做过伤害旁人之事,更别提灭什么世,我只愿亲人好友好好活着。” “只愿春有风夏有雪,和所爱之人偏安一隅,四季轮回,白首以待。”她说着看向褚清秋,褚清秋没有躲避她的眼神,而是将手朝她伸来。 宁拂衣心中热流涌过,抬手和她十指相握,便听得周围响起吸气之声,有人顿时了然,有人气急败坏,有人还在状况之外。 “你笑什么?”飞光禅师顶着个光头去问旁边笑眯眯的金雁。 “想笑便笑了。”金雁总瞅他那发亮的脑门儿,此时伸手摸了一把,满意地搓了搓手。 “欸,阿弥陀佛,罪过……”飞光禅师迅速捂着光头移到了另一侧。 其余的人则大多是惊诧神色,唯有李菡萏黯然抬手,竟流下一滴伤心泪,花鸿和公孙墨两个老古董脸色越发铁青,但碍于二人,都不敢再多说什么。 “诸位都是仙界翘楚,想必也都不愿这苍生糟难,如今我言尽于此,该如此做,便不必多说了。”宁拂衣朝他们扫视一眼,“告辞。” 说罢,她拉过褚清秋往门外走去,门口的弟子也不敢再拦,于是她们大摇大摆迈过门槛,走入外面暮春的融融和风中去。 因为有着结界的保护,街道上仍一片祥和,百姓人来人往,神色匆匆,无人知晓眼前这华贵酒楼中发生了何事。 宁拂衣牵着褚清秋的手晃了晃:“神尊,我就这般将我们的事抖搂出去,你可会怪我不同你商议,染你清名?” “自是不会。”褚清秋说,她阖目望向日光,眼前一片温暖的橙红色。 “其实若不是有那李菡萏在,我也不会这般冲动,但我就是不愿让她用那般眼神看你。”宁拂衣大大方方道,她偏头过去,食指从褚清秋柔滑的脸上划过,停在她下巴上。 “谁都不能觊觎你。”宁拂衣瞳色忽然深了几分,望进那双此刻满含温柔的桃花眼。 “这么霸道?”褚清秋眼神动了动,笑道。 “是的。”宁拂衣贴她近了些,才不管路过行人怪异的眼神。 褚清秋难得让笑容停留这么久,但她还是不习惯来往路人探究的眼神,白骨抬起,抵在宁拂衣腰间,将她慢慢推出去:“好了。” “如今你想去哪儿,寻她们,还是去找蓬莱?”褚清秋问,一副全听她的的模样。 “你真听我的?”宁拂衣言语中的玩笑之意消失,神色郑重些,双手握她十指。 “我想寻个安静的地方。”她说,“褚清秋,你再不是从前修为无量的神尊了,你方才对付花鸿和公孙墨都吃力。” “我也不是前世的诛天,再如何修炼都不能力挽狂澜。那些什么拯救苍生的事,不该只有你扛。” “我现在只想和你一起,寻个僻静之处相守,哪怕只是一段时日也好。”宁拂衣小心翼翼道。 她本以为褚清秋会拒绝,会批评她不识大体,无视苍生。 但褚清秋没有,她只是静静看了宁拂衣片刻:“好,既说了听你的,那便听你的。” 宁拂衣顿时大喜,笑逐颜开:“真的?你愿意?” “拾七不告而别回了蓬莱,唐掌门在养伤,只有九婴、秋亦、文竹和江医仙在附近,我这便通知她们,让她们去紫霞峰寻我们。” “我们回紫霞峰好不好?”宁拂衣颇有些合不拢嘴,抱着褚清秋道。 褚清秋被她来回摇晃得发丝都乱了,于是不满地啧了一声,宁拂衣便忙松开了手,背手站着。 褚清秋伸手拧她鼻子一把,直将她鼻尖都拧红了,才笑道:“走罢。” 白麟一回到紫霞峰便撒了欢儿,扬起蹄子不知窜到了何处,宁拂衣拉着褚清秋打扫了石殿,说是打扫,也不过一挥手的活计。 “想起从前我十分怕这冷冰冰的地界,总觉得半分人味儿都没有,如今倒是觉得此处有桌椅床铺,也甚是温馨。”宁拂衣负手在偌大的石殿中溜达道。 褚清秋坐在石椅上,伸手捏了杯茶,纤手一指:“原来你喜欢蹲在此处哭,也不知那地方为何吸引你。” 她指的是石殿的角落,哪里扔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石块,当做摆设。 “你要不要瞧瞧那里有什么?”宁拂衣忽然笑了,边说便往后退去。 褚清秋斜睨她一眼,最后抵不过好奇,还是端着茶缓步到角落,低头拂开那些石块,于是墙角赫然出现一排密密麻麻的刻字。 “褚清秋,讨厌鬼,大乌龟……”她念。 褚清秋嘴角低了低,当即摸出白骨,转身要劈宁拂衣头上,然而刚转身,眼前的石殿却忽然点起了红烛,蒙上一片旖旎灯火。 第136章 询问 只见冰冷的石殿顷刻间多了不少物件,尤其桌上摆满花卉,而环绕石殿的古旧油灯换作了红烛,正噼啪燃烧,洒下旖旎的红晕。 宁拂衣正伸着手指在桌上挑挑拣拣,低头抽出一朵花。 “我觉得我们的家还是要鲜活些,你觉得呢?”宁拂衣笑意灼灼,捏着花道。 “家?”褚清秋放下白骨,颇为不习惯地打量那些五彩的花,“左右就是个石头屋子,还能如何鲜活?” “铁树都能开花,石殿怎么就不能?”宁拂衣上前夺过褚清秋手中的玉笛,笑嘻嘻地拉她往寝殿走。 褚清秋倒也没有拒绝,一路跟着她进到寝殿,里面确实也变了样,原本冰冷的石头床被洁白花瓣覆盖,帘帐从头顶垂落,掩盖石床。虽改动不大,却也温馨几分。 “如何?”宁拂衣摊手。 褚清秋左右瞧瞧,颔首:“算能入眼。” 随后她话锋一转,手便拎起了宁拂衣的衣襟:“莫要引开话,墙上的粗鄙言语是出自你手?” 宁拂衣笑眯眯地将她手指握住,慢慢按下去:“年幼不谙世事,神尊好歹虚长我万岁,怎可同一个孩童计较。” 褚清秋哼了一声,转身出门。 宁拂衣回头又调整了一番帘帐的位置,这才脚步轻快地追出去,一边张望一边问:“这偌大一个紫霞峰只有你和秋亦两个人,平日里竟半分都不觉得孤寂么?” “修炼的时间尚且不够用,何来孤寂一说。”褚清秋淡淡道,她寻了个石椅落座,挥手点起一盏灯,抽出几张纸来。 宁拂衣站在一旁瞧她:“你这是干什么?” 褚清秋桃花眼扫她一眼,手中动作不停:“诀,你忘了?” “忘倒是不曾。”宁拂衣在她身边蹲下去,将手搭在桌上,下巴搁于手背,抬眼做出可怜状,“但我们好不容易独处一山,你便只顾着诀,不愿陪陪我?” “我在这里,还要怎么陪。”褚清秋抬手在她鼻子上画出两道磨痕,又用食指按她眉心,“何况这东西对你有用,我想早日抄写完毕。” 说罢,她便低头认真抄录起来。 宁拂衣长叹一口气,褚清秋就是这般脾性,永远不会耽误正事,她搅扰不得,只得自己摸了个地方坐下,同那晚一般趴着看她侧颜。 外面天色越发昏暗,几颗寥落的星子已经显出光亮,碧空如洗,纤云印出笔墨的痕迹。 宁拂衣看她写字看得心痒痒,最后只得起身,借口透气走出石殿,来到外面清冽的夜风中。 白麟正蜷缩成一团在台阶上睡觉,宁拂衣上前拍醒它,双手撑开它睡眼惺忪的眼睛,无礼道:“你主人不理我,你便得陪我玩。” 白麟哼唧一声,翻着白眼露出雪白的肚皮,像一只硕大的猫。 “走啊。”宁拂衣拽它尾巴。 于是半炷香的时间过后,一人一虎沿着紫霞峰布满碎石的小径往深处溜达去。 没有比紫霞峰更为安静之处了,连一声鸟鸣都听不见,山上也没有花草树木,且今夜无风,宁拂衣便只能听见自己和白麟的脚步声。 “我都有些可怜你了,同她在这山上住了这许久,无趣坏了吧?”宁拂衣问。 白麟摇晃着脑袋点头,粗壮的尾巴高高翘起。 宁拂衣走出去老远,天空越发深蓝,月亮被薄云挡了一半,颇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宁拂衣转了个弯儿,眼前出现一片圆润的碧石。 那些石块有大有小,但排布紧密,踏过碧石滩而去,中央出现了一汪池水,池水清澈见底,静止如镜。 “这紫霞峰上寸草不生,怎么却还有清池?”宁拂衣半蹲下身子,将手放进去探了探。 池水竟然是热的,但不算烫人,水波被她划动,搅碎了一池月光。 宁拂衣眼尖地看见中央一块通红如火的石头,顿时了然,那石头命名为赤炎石,一般只有在火焰山中间方能寻到,能够一年四季保持炽热,常被人用来温暖沐浴的池水。 索性这里风景不错,山上虽没有绿意,但眺望过去便是青翠的群山,傍晚的山峰像勾勒在夜空中的画作,秀丽壮美。 宁拂衣便将衣衫解了,松手滑入池中,睁眼望着月色,没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 而另一边褚清秋放下纸笔,长舒一口气,叠纸成册,用仙力封了,起身走出殿门,放眼望去,却没见宁拂衣身影。 莫不是自己不陪她,闹脾气了?褚清秋生出些愧疚,踩着白骨升空,想寻她身影。 身影倒是不难寻,因为老远便看见白麟摊开的雪白肚皮,她便泄力落下,待衣衫都垂落后,雅步上前。 池水中漂浮着乌黑的发丝,宁拂衣半张脸沉在水下,褚清秋一眼看去顿时惊骇,白绸下意识抽出衣袖,将人从水中卷起。 然而惊骇却半分未减,当那还沾着水珠的身体落入视线后,她又顿时松了白绸,只听哗啦一声响,登时水花四溅。 飞溅的水把睡梦中的白麟都吓得翻身而起,防备地发出低吼,待看清来人是褚清秋后,低吼迅速转变为嘤咛。 “白麟,回去。”褚清秋一张白皙的脸红成硕果,忙不迭挥挥衣袖,将白麟赶离了此处。 宁拂衣原本正好端端地打盹,结果冷不丁被提起来又扔回去,灌了满鼻子水,扑腾两下方才探出了头,隔着水雾,惊诧地看向眼神乱放的褚清秋。 “你这是做何?”她颇觉莫名其妙,随后又忽然记起什么,双目睁大,红着脸从石头缝里拽出衣裳,草草披好。 “抱歉。”褚清秋难得不冷静,身子朝群山那侧转了半圈,“我见你沉于水底,一时心急……” 说话间,方才瞥见的影子却总往她脑海中钻,褚清秋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于是窘迫地断了话音。 平日那身体被一袭黑衣挡着,总觉清瘦,如今不慎坦然相对,才发觉不然,腰身四肢都恰到好处,健康漂亮。 过目不忘的本领修炼时有用,此时却成了牵绊,褚清秋越想忘了,那形象就越发清晰,直想得她热气直冒。 宁拂衣半站在水中,狐疑地盯着她脸色,忽然弯着凤眸笑笑,旋身上岸,伸手碰她肩膀。 “神尊总不能以为,我是溺在这水洼中了罢?” “你魔气不稳,谁又能知晓是不是。”褚清秋装作无恙般说。 宁拂衣掸了掸自己肩膀,身上的水便消失了,她低头去拉褚清秋的手,冰冷的指尖颤抖一瞬,被她握在掌心,没有拒绝。 “这里风景好看,像山水画儿似的,那群山尽头的可是云际山门?”宁拂衣朝着远处指了指。 褚清秋抬眼,嗯了一声。 “原来我们早就在遥遥相望了。”宁拂衣说。 这附近石头光滑温热,宁拂衣便寻了块大的坐下,不知从哪儿摸出两壶桃花酿,闻了闻:“我自小便喝这个,同混沌之初你我饮的一样,你不尝尝么?” 褚清秋脸颊散去红意,听从坐下,接过一壶。 宁拂衣眼神一直未曾离开褚清秋,不知是池水还是月色作祟,她总觉得今日的褚清秋比往日不同,身上的每一寸颜色都更为鲜明,发丝的黑,朱唇的红,还有瞳孔里淡淡的褐色。 她喝过一口酒,晶亮酒渍粘在唇畔,透明的酒渍都忽然变得斑斓。 大抵是疯了,宁拂衣默默仰头。 “我从前总觉得,地上的草和天上的月,此生断然只能仰望。”宁拂衣摇晃着酒壶道。 “可后来发现,若我可以拼命地长,长成参天大树,等着有一日月挂树梢,便能同你相遇了。” 今天的酒格外醉人,褚清秋亦是被酒熏得眼下泛红,她放下酒壶,转头看向宁拂衣,晚风之下,眼中竟流露几分迷惘。 “衣衣,我们,会是孽缘么?”她开口。 宁拂衣同样放下酒壶,试图望进她眼底:“缘不缘,尚算天定。可我心交于谁,却是我说了算。” 褚清秋眼中的月色颤动一瞬,看着宁拂衣靠近,还未梳起的长发飘来香味,香味渐浓。 褚清秋勾唇,眼中迷蒙渐渐被月色驱逐,转为清澈的爱意。 何须管那许多,褚清秋心里忽然划过一句绝不是她会说的话,随后低眉看着女子的鼻尖慢慢旋转,而后唇畔尝到淡淡的甜。 于是她阖眼,手不自主抬起,摩挲到那温热掌心,待对方同她十指相扣,心方才有了分量,但却还是空着一块,强烈地想要填满。 宁拂衣心亦似擂鼓,然而亏着酒香的催动,她脑中少了几分考量,只顾着将吻行至最深,直到乱了呼吸。 “衣衣……”褚清秋低声说,抬眼时,女子粘着月色的柔魅的脸让她手软了几分,怎么也握不紧了。 虽说那狭长凤目往常也令她心悸,但却比不得此刻的摄人心魄,好像头顶深不见底的夜空,让星月都沉溺。 宁拂衣一吻罢了,忽然用了些力气,二人衣摆缠绕倒入池水,可就在距离水面一寸之时,粉光闪过,身下顿时换了场景,褚清秋背脊朝下,躺在了花瓣纷飞的床榻中。 几枚花瓣还飘在半空,二人心如擂鼓,复杂香味蜂拥入怀,宁拂衣慢慢撑起身子,将她双手按在掌下,询问般道:“神尊?” 褚清秋眼睫颤动,最后放松身子,轻道了声好。 第137章 胡闹 她这一声带着鼻音的好仿佛打开了某种阀门,让二人半遮半掩的心顿如泄洪,再忍不住爱意,宁拂衣低头轻吻她,双唇相接的刹那,二人周身都泛起淡淡的嫣然之色。 石室中本是暗凉涌动,但此时那些凉意却好似都被帘帐挡去,只余温热的花香,花香好似最甜美的蛊,挑动心头并不存在的蛊虫。 宁拂衣双手将那柔荑握得更紧,唇瓣加重了力气,直到听见对方越发急促的呼吸,感受到身下左右翻转的腰肢,方才抬头。 褚清秋眼里已蒙上薄雾,有些无措地开口:“衣衣……” “你既说了好,便不得反悔。”宁拂衣用手去遮住她唇瓣。 褚清秋只剩了呼吸声,最后抬起手,抵着宁拂衣后颈,仰头寻到她唇,宁拂衣也顺势合眼,接受她的主动,她们一时难舍难分,谁都不愿认输。 最后实在难以呼吸,方才低吟一声分开,褚清秋手背遮着唇瓣,大口喘气,好让险些枯竭的胸腔重新充盈。 “你笑什么?”她哑声呵斥正憋笑的宁拂衣,“难不成你闭气了?” “我在你眼中便是这种人么?”宁拂衣觉得什么都要争个高下的褚清秋竟可爱得紧,“你半晌不张口,如何能透气?” 褚清秋眼神微动,回想方才画面,想着想着,眼下殷红更甚,将她推了推,命令道:“熄灯。” “为何?”宁拂衣看了眼烛火,“你不愿看见我?” “没羞没臊。”褚清秋伸手戳她腰肢,宁拂衣连忙闪躲。 “你我又不是未曾双修过。”宁拂衣忙按住她躁动的手。 “那怎生一样?”褚清秋蹙眉,竭力不去看宁拂衣的双眸,“那时……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宁拂衣噗嗤一声笑了,她掩着唇笑了许久,直笑得褚清秋眼神冰冷,这才道:“你已经看我几次,让我看一次又如何?” 然而她话音刚落,眼上却忽然蒙上一层白绸,勒得她堪堪倒向一侧,女人的身体翻滚一圈压她身上,按得她动弹不得。 宁拂衣也没想挣扎,泄力躺在那里,任由褚清秋上下其手,然而占了上风的女人却不动了。 宁拂衣刚沐浴完,衣裳本就穿得不规整,如今这么撕扯一番开了一半,白如鬼魅的肌肤此时染了颜色,就好像夕阳下的云絮。 若说方才惊鸿一瞥,如今这么直直看着,褚清秋更如闪电穿过脊骨,手不知放在哪里。 女子掩藏在漆黑衣衫下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这样好看,掉落在肩头的乌发,泛着红晕的关节,并非欲说还休,而如利刃出鞘,美得锋利而压迫。 她好似知晓自己好看,手滑过榻上花瓣,将身子撑起,待她完全坐起身后,褚清秋便是骑坐在她膝头了。 褚清秋这才意识到这一点,转身想离开,无奈那双手臂不知何时将她环住,不仅不许她走,还抬了抬膝盖。 于是褚清秋又近了滑去,只得抵着她肩膀,眼中清明又无奈。 女人越发滚烫,抱着像蒸过的面团,宁拂衣身体里流过热流,蒙着眼掐上她背脊,托住脑后。 识海里涌出光点,那光点也唤出了褚清秋的,于是黏着丝的光脱离二人识海,照亮屋子,慢慢升上帘帐。 粉色光点迅速向着白色涌去,几乎刹那间便将其包裹融合,于是褚清秋险些尖叫,捂着嘴才堪堪忍了,身体瞬间朝着宁拂衣软倒。 她们互相抱了个满怀,久违的吞噬感让褚清秋眼前灯光化作炫影,最后竟成一片漆黑,足足过了许久,这才慢慢恢复。 她几乎窒息了,对识海太过强烈的攻击让她已经淌下眼泪,眼泪浸湿宁拂衣肩头,褚清秋忽然张口,朝着宁拂衣肩膀咬去,像在惩罚她的擅自而为。 往常她们不是未曾这样修炼过,但那时与如今,终是不同的。 如同常掩面的女子摘下面纱,一切都彻彻底底暴露在视线下。 宁拂衣被她咬得肩头刺痛,于是松手欲说些什么,但当撞入那双已经不再清明的桃花眼中后,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天上月之所以冷淡,便是因为它东升西落,从不失控,然而一旦这规矩被打破,便只剩了人间的惊涛骇浪。 一向自持的女人流着泪,颤抖在她臂弯的场景,足以让宁拂衣心中燃起炽火,她便将女人抱得更紧,指尖一勾,风便覆满肩头。 她转身将女人放入花瓣中,眼中也渐渐染上无边的骇浪。 在褚清秋眼里,宁拂衣的脸好像嵌入岁月,同回忆重叠,待眼中一阵的浪潮褪去,眼泪从眼角滚落。 两世看她生长,数千年的等待此刻到了尽头,那些一人枯守的日夜抛于脑后,眼前只剩晔晔灯火。 欲念淹没周身的刹那,褚清秋攥碎了花瓣,呓语般喊她名字。 “宁拂衣。”她喃喃,“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 紫霞峰几千年来寸草不生,却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暮春的夜里,枯树抽芽,花开荼蘼。 石殿中的声响一夜未绝,栀子花香从未这般浓郁,浓郁到整个山顶皆是香味,如同盛放了满山的栀子花。 所幸石殿隔绝了那些抽噎着的哭泣,低声的哀求,和情到浓时的话语,才没叫月亮听了都覆上云霞。 直到天光破晓,月沉日升,鸟鸣自远山响起时,那帘帐内的哭声才渐渐歇了,换成疲累的幽静。 风吹过满山的花,山顶无人搅扰,宁拂衣一觉香甜,睡到了日照头顶,这才不舍地从梦里抽离,睁开眼睛。 榻上还留着昨夜的痕迹,女人背对她睡得正沉,乌黑发丝将身体遮了一半,宁拂衣脸红心跳,抬手盖好外衣,这才侧躺下来,唇边笑意如何都落不下去。 向来清明的褚清秋睡成这般,想来真的疲乏至极,宁拂衣心生怜意,伸手搂上她腰,女人却忽然翻身,睡梦中给了回应。 她上身微缩,埋入宁拂衣胸口,手无意识落在宁拂衣腰间,睡颜平和清淡,唯有脸颊未褪的红晕方能展现今早与别日的不同。 宁拂衣眼神飘了飘,心口又是电流涌过,不得已抬手,又将那外衣掖了掖。 昨夜的每一分回忆都能叫她心头悸动不已,看着平日清冷的女人情至深处满眼欲念,看她难以忍受央求出声,简直能叫人发了疯。 宁拂衣从回忆中挣扎出来,恰巧这时外面传来声虎啸,女人瞬间睁眼,眼中冷静得可怕。 不过那种冷静在看见宁拂衣的刹那就变了颜色,褚清秋垂眸看了眼自己,微微阖眼,唇瓣抿紧几分。 “你这回不能说忘了吧?”宁拂衣托着太阳穴笑。 “衣裳穿好。”褚清秋没有回答,反而道。 宁拂衣这才意识到自己衣裳也颇为凌乱,她脸红一瞬,不过很快就摆脱尴尬,低头系上衣带。 在她系衣带的同时,褚清秋周身覆盖白光,随后起身落地,白光就化作衣裙,将那一身的痕迹尽数遮盖。 睡醒便翻脸不认人,宁拂衣喟然心道,颇为不快地慢吞吞爬起,披上外衣。 褚清秋转身拿起桌上的翠玉腕钏,套在腕子上,昨日她怕会碎了这凡间之物,便暂时将其收起了。 “褚清秋!”宁拂衣往榻前爬了爬,将发丝绾到身后,“你没什么话同我说么?” 褚清秋动作顿了顿,随后用衣袖盖住腕钏,转身看她:“说什么?” 宁拂衣嘴巴张了张,一时也不知自己愿听什么,不过是觉得她睡醒后同昨日判若两人,心中总觉不妥。 便闷闷道:“罢了,也没什么,你急着去何处?” “双修之后沉心打坐,可稳定修为。”褚清秋如实回答,最后腰间放好白骨,抬腿准备出门。 她步伐顿了顿,看见宁拂衣魂游天外的神情,终于还是走回来,在她身前弯腰,手指捏她耳垂,将人捏痛了才肯罢休。 “下回记得轻一些。”她收回泛红的指尖,轻声道,“我修为再高,却也不是铁打的。” “莫忘了修炼。”她又留下一句,便出了门。 宁拂衣从花香中挣脱,耳畔还留着夹杂气息的言语,不禁揉着耳朵发笑,独自笑了许久,方才听她的话,盘膝打坐。 起初脑子里还是昨夜荒唐,不过闻着那花香又坐了片刻,便只剩了茫茫识海。 打坐打了一个时辰,她才睁眼,睁眼那刻只觉得周身清凉,殿外风吹花海,花瓣碰撞的声音都一清二楚落入耳中。 原本只是情到深处,却没想过还有如此妙用,宁拂衣盯着自己掌心纹路看了半晌,站起身来。 一夜过去,紫霞峰却同入睡前大相径庭,入目一片花红柳绿不说,还落了不少高飞的鸟儿,唧唧喳喳蹦跶。 白麟正撒欢儿追着鸟儿跑,几回从宁拂衣面前飞过。 宁拂衣踩着花丛快走几步,在崖边寻到了褚清秋,她正面对群山而坐,周身微风四起,羽毛状的光点随风盘旋,蔓延到半空,越远越稀疏模糊,与山峦云絮相连。 这场景就如同春日飞雪,而漫天的雪尽数落于她一人肩头。 宁拂衣不禁愣怔,她负手站在远处,掩不住满心震惊,原来褚清秋那通天的修为不是没有道理,没有人修炼如她这般,轻轻松松便能唤起天地的垂爱,灵气尽洒于她身。 怪不得,她是唯一修成过真神的精灵族,怪不得,她说她为天地而生。 宁拂衣一袭黑衣在日光下立着,眼中却印不出半分璀璨。 又过了许久,宁拂衣肩头都烫得冒烟,褚清秋头顶的飞羽方才黯淡,她对宁拂衣的到来并非浑然不觉,收势后,开口唤她。 待宁拂衣走到身后,才侧过头:“为何看那么久?” “只是惊诧,你修炼竟如此之快,我半分不及你。”宁拂衣叹息,在她身侧半蹲,替她摘掉肩头落叶。 “你不必同我比。”褚清秋说,声音淡漠好听,“你自有你所长。” “所长什么,修魔么?”宁拂衣玩笑道,“我怎会和你比,我的神尊以一当十,我开心都来不及。” “你的?”褚清秋眉峰微扬。 “你昨日自个儿所言,说将什么都给我,断然不能反悔。”宁拂衣调侃。 “越发胡闹。”褚清秋嘴上虽说着,面上却浮上两分晕色,又忽得被宁拂衣打横抱起,顿时挣扎起来。 谁知二人正笑闹着,结界却忽然显了形,一行几人御剑而来,登时全撞在了结界上,看见宁拂衣和褚清秋时,都慌了手脚,噼里啪啦摔作一团。 “宁拂衣!”褚清秋急了,抬手敲了宁拂衣一记,旋身落地。 第138章 生辰 褚清秋难得慌乱,她掩面咳嗽,捏着白骨背过身去,抹平凌乱的额前发丝,从身后推了宁拂衣一把。 宁拂衣被她推得踉跄两步,睁着眼望向结界外,只见那几人正红着脸怕将起身,谁也不敢再往此处瞧。 唯有九婴不觉窘迫,她掐着腰肢立着,笑得眼睛眯成条缝儿。 “宁拂衣,愣着做何!”她抬手拍了拍结界,扯着嗓子喊道,“快给老娘打开!” 宁拂衣看了褚清秋一眼,抬手替她们将结界除了,九婴背着手一步步走到二人身边,伸长鼻子凑到宁拂衣耳边,宁拂衣一惊,登时将她拍开。 “干嘛?”她警惕道。 九婴却不言语,只顾着和她挤眉弄眼,光滑的鼻尖都被她挤出几条沟壑,许久才开口:“你一身都是花香,休要瞒我。” 宁拂衣舔了舔嘴唇,双手摆动将她拍打到一旁,低声道:“去!” 回头看向褚清秋,对方笔直立着,好像并不在意,但攥紧白骨的右手暴露了内心窘迫。 来的正是九婴、江蓠、柳文竹和秋亦。 “江医仙,文竹,要不要坐?”宁拂衣掌心摩擦,又往花丛里化出几张藤椅木桌,伸手请。 江蓠垂眸,含笑兀自坐下,秋亦也低着头不敢瞧自己师尊,但显然最为不适应的是柳文竹,她上次虽目睹了一些,可远不如方才那个抱来的直观。 时不时往褚清秋身上瞥一眼,一副要晕过去的模样。 但却也不怪她,在她的视角里,褚清秋乃高不可攀的神尊,亦是云际山门的掌门,是受人敬仰的前辈。 宁拂衣从前也总将对褚清秋的厌恶摆在了明面上,如今二人忽然这般亲昵,实是需要些时间来接受的。 眼看气氛僵持,九婴再次打破沉默,她半靠在藤椅中,随后摘下朵野花:“我怎么记得这紫霞峰寸草不生,连条虫都没有,今日一来看见这般景致,险些以为飞错了地方。” “爱果然能叫枯木逢春。”九婴托着腮,满眼陶醉。 “莫要贫了。”宁拂衣拍她脑袋,随后拉过一身不自在的褚清秋,与她一同坐下,挥手召出茶水,俨然一副脚下是她家的模样。 “听闻你们同仙门正面冲突,还动了手,可有受伤?”江蓠边说便摸出了药箱,关切道。 “无妨,有神尊在,我们都未吃亏。”宁拂衣笑笑,“好在那个花非花还算有些道义,替我掩盖了魔气之事,不过我看那花鸿那般惺惺作态,不知回去会否怪罪他。” “过几日我正有事去飞花教,你若担忧,可以和我一同去。”柳文竹忽然开口,语气如常柔和,只是眼神不敢朝褚清秋看。 宁拂衣点头:“此事确是应该谢他的。” “不该谢我么?那日我可是急着挨个儿堵他们的嘴,连唐温书都被我软磨硬泡,答应替你保守秘密,只可惜那个花非雾一直不见人影,竟是转头将你卖了,早知我直接一口吞了他,也省得多生事端。”九婴忿忿拍桌。 “谢,自然要谢。”宁拂衣朝她飞了个吻,惹得九婴忙环住自己双肩,媚眼瞪她。 宁拂衣视线一转,转到了一直含笑的江蓠身上,犹豫一瞬,开口:“江医仙,你,还好吧?” 江蓠脸上的笑容些许停滞,然很快粲然:“伤已好了,自是无事。” “我虽被她抓去,但除了一开始的对峙外,她并不曾怎么伤害我。加上我对她的曾经了如指掌,故而很快便猜出了事情原委。” 她顿了顿,又道:“能看你二人如此,我心里高兴得紧。至于旁的,许是天命如此,我做了我该做的,便也不强求了。” 宁拂衣见她眉宇间总流露哀伤,便知晓并非言语上那般洒脱,但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给她满上茶水。 “后面,便再没黑鳞的消息了么?”宁拂衣问。 江蓠摇头。 见气氛再次低沉,九婴便再拍拍手:“好了,昨日你同神尊大闹飞花楼后,蓬莱暗中炼制无极鬼火的事便传遍各仙门,如今各门派都不再轻信于蓬莱,对其防范至深,我猜蓬莱也已然知晓。” “衣衣,你同神尊这几日要当心,我觉得蓬莱或许不会放过你们。”柳文竹担忧道,“连无极鬼火这种东西都敢炼,我如今提起蓬莱,便总觉得疯魔。” 宁拂衣嗯了一声,看向一直沉默的褚清秋。 明白地得到褚清秋的爱之后,她忽然变得畏手畏脚,昨日甚至动了不再插手蓬莱之事,放弃同蓬莱的追讨,避世隐居的想法。 所以才和褚清秋说了那番话,她不想再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同褚清秋分开了。 毕竟如今她们两个,都已没有了再来的可能。 她将手伸进褚清秋掌心,感受到对方的回握,褚清秋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抬手将她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 亲昵的动作又叫几人抬头望天去了。 “好了,今日应当聊些开心的。”九婴猫一样伸了个懒腰,打哈欠道,“今晚点星镇有庙会,我们不如也凑个热闹,在这山上摆个酒席,当是庆祝大伙儿皆无恙。” “点星镇庙会?在这离地万丈的紫霞峰,怕是连个孔明灯都瞧不见吧。”宁拂衣如听天方夜谭。 “那又如何,左右借个彩头,又不是要你把镇子搬上来。”九婴伸长手臂碰了碰褚清秋,朝她挤眉,“神尊,你定。” 褚清秋看了她一眼,本想拒绝,然而看她眉毛挤兑片刻,了然了什么。 “我觉得,热闹热闹也无甚坏处。”她说。 “神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会贪热闹?”宁拂衣难以置信,但既然褚清秋开口,她就再没了反对的道理,只能同意。 午时过后,宁拂衣便被柳文竹拉下山采买,说是人间的美食佳肴才有热闹的气氛,二人几乎将点星镇转了个遍,酒水卤味等等险些将一念珠都填满。 一直逛到曛暮降临,雁背斜阳,远处山峦明灭,这才打道回府。 “衣衣,如今仙门中也传开了,你真的同神尊……”柳文竹轻松抱着两坛酒,小声开口。 宁拂衣没有搪塞,而是点头承认。 “哦……”柳文竹点头,手不慎将酒坛握出了裂痕,连忙放轻了力气,“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震惊罢了。” “此事未曾告诉过你,自是会震惊的。”宁拂衣说,“我们之间经历颇多,个中复杂,也不好详说。” “没关系。”柳文竹忙摇头,“你做什么,我皆不说半句不好。” 宁拂衣看向她这两年沉静了不少的面庞,感激地微笑。 “衣衣,你对神尊,是种什么感觉?”柳文竹忽然问。 “什么感觉?”宁拂衣踏着日光出镇,望天思索,“我也未细想过。” “或许是纵使晚霞璀璨,云蒸霞蔚,都不如她一笑来得摄人心魄。”宁拂衣回答。 柳文竹似懂非懂地颔首。 二人回到紫霞峰时,火红的太阳只剩了一半的脸,藏匿在青山后同人间告别,花丛中已搭出露天席位,数百盏花灯散布脚下,忽明忽暗的灯火如落入凡间的群星。 宁拂衣刚想走近了看看,便被拎着药箱的江蓠握住手臂,硬是被扯得周旋一圈,踉踉跄跄拉进石殿。 “你这是……”宁拂衣回头去找褚清秋的身影,然而那道倩影还未寻到,眼前石殿的门就轰然关合。 “方才忙着寒暄,险些忘了替你诊治,听闻你这一路伤上加伤,不知体内是否还有残余,还是得瞧瞧,方才放心。”江蓠手脚麻利,话音未落指尖银丝就已然落于宁拂衣脉搏,细细探查。 宁拂衣也只能随她去:“那些伤早就无恙了。” “你知晓许多人的旧疾是如何来的么,那便是讳病忌医,若每个修仙之人都能自行医治,还要我们医仙何用?”江蓠继续认真探查。 过了半晌,她才收回银丝,从药箱中摸出各路瓶瓶罐罐,勾兑了好一阵,才交给宁拂衣。 “你看,仙脉还是受损了,虽不严重,却不能松懈。这丹药一日两粒,莫忘了吃。” “多谢。”宁拂衣说着低头闻那瓶子,没什么味道。 江蓠眼睛往门外瞥了瞥,忽然收起药箱,绽开笑靥:“好了,出去罢。” 宁拂衣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迷迷糊糊把瓶子放好,转身推开门,却在开门的刹那挺直了背脊,险些反手劈下一道惊雷。 只见一黑一白两只鸟飞在她面前嘶声喊叫:“恭贺堂主五十大寿,祝堂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喊完还不罢休,两道镶金的红绸从她们口中展落,左侧福如东海,右侧寿比南山,头顶又飘来一块,上书:宏图霸业。 宁拂衣此刻羞耻顿时超越了惊骇,她在江蓠的推搡下挤出笑意,强忍指尖才没将那红绸烧个一干二净。 寒鸦和喜鹊叫嚷完毕,唧唧喳喳落地化成人身,寒鸦蹦跳着就要上前邀功,宁拂衣则捂着脸侧身躲过她,逃一般飞奔。 定是她二人想出如此文采斐然的祝词,她若多留片刻,恐会不慎将她二人做成烤鸡。 两侧站着其余几人,皆笑得合不拢嘴,除去白日那些以外,容锦也在其中,一堆人热热闹闹地鼓掌。 宁拂衣一把从人堆里拉出花枝招展的九婴,上手扯她青丝:“这是你的主意?麒九婴,我生辰乃是清明,如今已然暮春了,你庆的哪门子生,还五十五大寿,你……” “你放开!”九婴疼得凤目涟涟,将宝贝头发抢回手中,“过了又不久,当是补回来又如何?” “还不是听柳文竹说你因为生于清明,故而向来无人为你庆生,我这才动了恻隐之心。”九婴偏头道,“此事你家神尊也是主谋,你怎不向她嚷嚷?” 宁拂衣抓着她的手松了松,柳文竹所言不假,因为每到清明都有万鬼回魂,门中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宁长风,哪里还有空过什么生辰。 她想着想着心头软下来,刚想说什么,身后忽然传来阵阵欢呼。 她便下意识随着欢呼去瞧,抬眼便见火光四溅,足有山头那么大的烟花照亮了整座紫霞峰。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火光掩盖了星月的颜色,在她眼中留下经久不散的光晕。 心随着炮竹声声声狂跳,却见一个模糊身影从绽放的星火中踏出,衣袍烨烨落下。 宁拂衣看清那人后,顿时再忍不住笑意,烟花灼得眼睛酸涩,她几乎是跑着上前。 褚清秋笑意柔和,身上并非往日白衣,而是一袭桃粉衣裙,手臂下坠着两条薄如蝉翼的轻纱,缠了丝线的青丝中点插花卉,明艳的颜色将她人都衬出几分明媚。 她朝宁拂衣伸展手臂,宁拂衣便一头扑了上去,将她紧紧抱住。 “如何,配你那仙力是不是正合适?”褚清秋柔声道,掌心拍了拍她背脊,“九婴说你会喜欢,我便穿了。” “她说你就信?”宁拂衣闷声道,心软得一塌糊涂,许久才放开。 “我有贺礼。”褚清秋说,她脸有些发红,拉过宁拂衣手,随后腕上一凉。 宁拂衣抬手,竟是个同褚清秋手上一般无二的翠玉腕钏,不过不曾被摔过,所以没有包裹的金叶子。 “我不知能送你什么,你好似什么都不缺,于是便去凡间寻了一模一样的腕钏,想着你或许会喜欢。”褚清秋说,“东西我早备好了,只是如今才给你。” “上面有刻字。”她伸手戳了戳宁拂衣手臂。 宁拂衣还来不及回味她这动作,眼睛便已然落在腕钏上,碧玉青翠光滑,但是凡间物件更新迭代极快,她要寻到这三十载前的东西,就如同寻古董,定不容易。 此时又一枚烟花绽放,借着明亮的火光,宁拂衣看清了上面一排清秀的字,看那笔触,应是褚清秋不用仙力,亲自刻的。 于是张口念道:“汝愿肩头三生雪,化作赠尔半盏灯。” 第139章 无极 “喜欢吗?”褚清秋似不确定。 “喜欢死了。”宁拂衣指腹划过凹凸不平的凹槽,喜上眉梢,不禁凑上前,往褚清秋面颊上吧唧亲了一口。 于是乎听见几声窃笑,待转头时,几人却又全仰着头,念念有词地夸赞那天上焰火。 “你瞧那个,真好看。”九婴笑嘻嘻道。 “是也是也。”江蓠笑眯眯附和。 褚清秋暗中捏了宁拂衣一把,垂眸正色,脸却微红。 这夜是宁拂衣此生最为幸福的一夜,所爱之人尽在身侧,热热闹闹地谈天说地,酒酣耳热,山下火树银花,山上明灯璀璨。 兴尽之时,几人两鸟勾肩搭背地唱起歌儿,宁拂衣不想参与,便假意喝醉,仰躺于花丛,看向忽明忽暗的天空。 炮竹声还在响,无数许愿的孔明灯飘到山上。 褚清秋负手站于山崖边,掌心翻转,一盏最为明亮的灯落于她手中,灯上所书:愿家母去疾安康。 她低头思忖半晌,随后手指微抬,一缕飞羽状的轻烟隐入灯芯,再松手,孔明灯便又朝着远处去了。 “我本以为这些放上天的东西不过世人妄念,却不曾想,竟还有人理会。”另一道清冽嗓音在身后响起。 褚清秋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微笑:“人世攘攘,所愿皆多,我能看见又力所能及的,与之相比沧海一粟。” “世事更迭皆有其道,凡人力薄,确实难以掌控。”江蓠望向山下星河,不知想些什么。 “莫说凡人,我们不也皆是如此。”褚清秋喃喃道。 “凡人所愿妄求仙人指引,可仙人的呢,又有何人能助。”江蓠忽然轻笑一声,那笑中尽是悲凉。 褚清秋指尖轻颤,没有言语。 “神尊往后如何打算,要同宁拂衣隐居在紫霞峰么?”江蓠话锋一转,低声道。 褚清秋顿了顿,才道:“我不知晓。” “可这是她所愿。”她又说,“宁拂衣与我不同,我不能强求她。” 江蓠点头。 “神尊,我最近时常痛恨自己,修行医道曾是我毕生所求,但如今却深困于此,不得解脱。”江蓠说。 “为何。”褚清秋看了她一眼。 “因为行医救人,却不能杀人。”江蓠原本悦耳的声音因为悲怆而低沉,“医者能救人,但不能救世。” “神尊。”江蓠看着褚清秋,最后欲言又止,举起酒壶,“共饮么?” “不了。”褚清秋回答。 褚清秋听得出来她言语中的悲怆与试探,也深知她仇恨蓬莱,却因为修习医道而有心无力的痛苦,但却不知如何回应。 江蓠笑笑,眼中泪痕一闪而过,她跳舞般转了一圈,被九婴拉进了人堆,褚清秋一直看着她背影,一言不发。 宁拂衣躺在花丛中,将她们的对话听得清楚,也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宁拂衣几乎进入了梦境,不过很快又被风吹醒,她再抬起头时,那一群人已经醉倒在桌前了。 九婴在搂着白麟唱歌,柳文竹和容锦全趴在桌上,江蓠酩酊大醉,寒鸦和喜鹊更是化作原型,在地里瘫着。 褚清秋不见了身影,她忙爬起,原地寻了一圈,往石殿跑去,只见石殿大门关着,一个孤寂的身影坐在殿前,孤零零吹着冷风。 “秋亦?”宁拂衣开口,她往殿中看去,“褚清秋呢?” “师尊喝了些酒,好似心情不佳,进殿休息了。”秋亦说,她身侧摆了几个酒坛,遥遥往高歌之处望。 宁拂衣本想看一眼褚清秋,但驻足片刻没有进去,而是在秋亦身旁坐下来,问她:“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秋亦道。 她没回答与你何干,已经是长足的进步了,宁拂衣想。 忽明忽暗的烟火下,烟雾茫茫,一身红衣的妖冶女子抱着一脸茫然的白麟转圈,裙摆热烈而火红。 宁拂衣笑笑,从秋亦身边夺过酒壶,往自己嘴里倒了一口。 秋亦没有阻止,她托腮良久,忽然道:“你会一直对师尊好吗?” “自然。”宁拂衣回答。 “师尊真的是世上最好的人,人们总说她冰冷不近人情,但就是这样不近人情的人,笨手笨脚地将我养大。”秋亦说。 她忽然笑起来:“我刚来时还需吃奶,神尊寻不到奶水,又怕我饿死,就从山下买了几只羊,打算用羊奶喂我。” “你猜如何,她买成了公的。”秋亦哈哈大笑。 宁拂衣也随她笑,倒是褚清秋做得出来的事情。 “后来我不吃奶了,师尊就向凝天掌门借了一名仙侍照顾我,但是这紫霞峰实在高耸,又寸草不生,仙侍修为又不高,每每都要下山采买,后来实在劳累,就哭着喊着逃回了云际山门。” “这么一来二去换了几名仙侍,最后师尊实在没了面子,就每日抱着我去云际山门蹭饭。她那般清高的脸皮,那几年都快被磨成了透明的。” 宁拂衣越听越发笑,脑中浮现了褚清秋冷着一张石块脸,抱着孩子坐在饭堂的模样。 那是她所不了解的褚清秋,便缠着秋亦多说几句,说道最后秋亦口干舌燥,摆摆手不愿再讲,宁拂衣方才尽兴。 “每个人心中都有想要守护之人,于我而言,那人只有师尊,我觉得唯有我知晓师尊的好,故而所有对师尊不善的,无论是何原因,我都视之为敌。” “所以我起初讨厌你,便是如此。”她借着酒意叹息。 “我理解。”宁拂衣说,若是从前的她会对所有敌意都施以报复,但是如今经历许多,她竟能跳出自己,心平气和地看待。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死过一次后的秋亦被磨去了所有心性,变得如同流水,任人曲折。 她正发呆,眼前光芒却忽然被遮住,定睛一看,秋亦竟朝她滑落,双膝落地,宁拂衣吓得醉意一瞬清醒。 “你这是何意?”宁拂衣伸手拉她,奈何对方沉得像尊佛像,膝下长了根似的。 “我想求你保护师尊。”高挑的女子背脊弯着,“我从前总说你是废物,但其实我自己才是,我不能保护任何想保护之人,就连这条命都是师尊给的,如今,也不过是苟活而已。” 宁拂衣不理解为何会忽然这般,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放弃了拉扯她的想法。 “她是我心中之重,我自不会懈怠。”宁拂衣皱眉,“秋亦,你怎么了?” “还有你身边之人。”秋亦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 宁拂衣下意识遥望远处,在那袭红衣身上停留片刻,红衣的主人还在没心没肺地快乐。 白麟尾巴已经摇摆出了残影,蹬着爪子要离开她的怀抱,然而好不容易挣脱,就又被九婴钳抱住。那一瞬间,宁拂衣竟从一只老虎脸上看出了暴躁。 宁拂衣忍不住微笑。 “好。”宁拂衣说,她话音刚落,眼前的女子便歪倒在了台阶上,显然是醉得不清醒了,顷刻睡去。 宁拂衣喟叹,将酒壶扔到一旁,起身离开。 这一夜过得热闹又荒唐,烟火寂静之后,所有人都昏睡了,只剩满地花灯忽明忽暗,凡人当晚眺望紫霞峰,如群仙狂醉,明灯高悬。 那夜后的几日,宁拂衣都还在回味那夜的无边烟火,不过眼前的日子也同样欢愉,一连几日她都同褚清秋共枕而眠,花前月下,如醉如痴。 一日醒来,身下还压着昨日杂乱,宁拂衣面色微红,慢慢起身,空气中醉人的花香犹在,只是人不见了身影。 宁拂衣便慢慢规整了寝殿,待再看不出昨夜荒唐后,这才披衣出门。 正巧褚清秋从崖边回来,眼中似有愁绪,不过待看见宁拂衣后,便勾起笑靥:“衣衣,你醒了?” “醒了。”宁拂衣笑道,她双手搂过褚清秋的腰,在她肩上状似撒娇,“你到崖边去做何?” 褚清秋顿了顿,道:“平遥长老来寻我,商讨些仙门之事。” 宁拂衣颔首,没有多问,抬头索吻。 褚清秋笑意浅浅,低头往她唇上啄了一下,随后正色:“好了,修炼去。” “遵命。”宁拂衣从她身上起来,笑意盈盈道。 待褚清秋走了,宁拂衣便踩着她的脚印走到崖旁,正欲盘膝而坐,却无意看见草尖儿上一点黑色的东西,于是心下一动,用指尖沾了一点。 心中惊骇顿如潮水涌来。 寻常火焰如何能将千年寒铁烧成这般,她面色冷了几分,于是掌心翻转,召出一个半透明的阵法,阵法内绘着条状波纹,是传声阵。 “寒鸦,过来。”她道。 不出半炷香的时间,一身漆黑的乌鸦便如离弦的箭撞在结界上,宁拂衣忙挥手撕开结界,看着乌鸦一瘸一拐蹦进来,化作人形。 “诶呦,痛死了……”寒鸦唧唧喳喳道,被宁拂衣看了一眼,又鼓着嘴正色,“魔尊。” 她们在无人之时便会这样唤她。 “最近外界可有异动?”宁拂衣问。 “魔界一如往常,没什么异动。”寒鸦摸着下巴思忖,“不过是仙门有些乱,听憷畏堂的人传话说,好像东荒起了一场山火,直接烧毁了东荒箜篌,惹得那流放之地的堕魔堕妖尽数涌入人界作乱。” “东荒箜篌乃上古神器,什么火竟烧得毁上古神器。”宁拂衣攒眉。 “这倒是无人知晓,反正仙门之人已经往东荒去了,据说那山火灭不掉,只能移山来断掉其往其他地界蔓延。” 灭不掉的山火,宁拂衣低眉。 无极鬼火。 一阵愤怒和无力感将她包裹,宁拂衣腿脚有些发软,手覆盖上面颊,即便他们那般努力地灭掉火种,如今却还是徒劳。 所以褚清秋的异常便是知晓了此事,她那么赤城的一个人,定然不会抛下苍生不管。 而她如今的小心翼翼,都只是害怕自己失望,故而在挣扎罢了。 “知道了。”宁拂衣说,“你去吧。” 这夜她们还同往常一般相拥而眠,但是宁拂衣再醒来,身侧的位置就已然冰凉了,不知何时便没了人睡。 她睁着眼睛看头顶帘帐,看了半晌,翻身爬起,收拾好床榻,出门修炼。 崖边凉风习习,她周身仙力常常不稳,最后实在不行便断了修炼,翻阅起了褚清秋抄录好的诀,勾画了几道关于魔气的禁术。 直到日落月升,更深露重,她身后的结界才有了动静,宁拂衣起身,同步履飘摇的褚清秋对上了视线。 褚清秋显然有些慌乱,她裹紧身上月白色的氅衣,张嘴想说些什么,宁拂衣却几步走到她身前,用力掀开氅衣。 狰狞的伤口顿时出现在眼前,虽然已经用衣裳盖了,却还是露出几片疤痕,疤痕边缘钝滑通红,一看便知是烧伤。 “衣衣,你听我说……”褚清秋想拉她衣袖,那衣袖却登时从她掌心抽出,女子大步跑开,不见了影子。 “宁拂衣!”褚清秋厉声喊她,但转身时扯动了腿上的伤,疼得话音戛然而止,咬牙许久才忍过去,颓然弯腰。 眼中慌乱几乎要溢出来。 宁拂衣心里有气,却并未怄气,她粗手粗脚在石殿里翻出江蓠留下的药箱,她怕褚清秋取用便没放进一念珠,如今却派上了用场。 药箱虽小却暗藏乾坤,里面装有数千个夹层,宁拂衣心烦意乱地翻找半晌,才从最小的夹层中取出清凉膏,闪身移出殿外。 褚清秋人影不见,她放出神识才寻到人,便又闪身过去,多少耽搁了些时间,待赶到山崖下时,便见褚清秋背对她,孑然而立。 她腰身不那么直挺,背上好似压了无形的重担。 “褚清秋,你……”宁拂衣的话在跑到她面前时戛然而止,愣怔地看着她的泪眼涟涟。 褚清秋身子微微偏移,不让宁拂衣盯着她脸看。 “我不曾想瞒你,只是事态紧急,我还是云际山门的掌门,不得不去。”她低声道,“东荒起了大火,是无极鬼火。” “我知晓你不愿再舍命参与,我理解你,这本就不是该落在你身上的,但我还是神尊,便要为天下生灵负责。” “你生气了,我本答应你陪你留下,你气闷也是应当的。”褚清秋声音淡淡,“对不起。” 她语气没什么起伏,但有了眼泪加持,反差下来便不再强硬,反而让宁拂衣有些手足无措。 宁拂衣凤目低垂,复又抬起,眼尾含笑,掀开她氅衣,把药膏用仙力覆盖她裸/露的伤口,看着那藕臂吃痛微缩。 衣袖下是大片的烧伤,看得人触目惊心。 “我确实气闷,但并非气你去帮忙,而是气你受伤。”宁拂衣说,低头施法,让药膏作用均匀。 褚清秋透过泪看她,女子面上确实没有怒色,也并无戾气和偏激,有的只是成熟的沉静。 褚清秋忽然有些恍惚,这时才觉得记忆中时不时便怒不可遏的小魔头,经历种种后,彻底不似往常了。 “我往常不会阻你的道,如今更不会。”宁拂衣抬眼扬起笑意,哄着似的柔声说,“我陪你去,好不好?” 第140章 灭火 褚清秋眼睫动了动,忽然上前一步,双臂环住了宁拂衣的脖颈,一言不发地紧紧抱着。 宁拂衣也没再多说,阖目体会褚清秋身上的香气,和透过衣衫传来的温热。 “东荒虽暂时无恙,但无数本来困于东荒的妖魔挣脱枷锁,将附近搅得不得安宁,好在各派已派人镇守东荒,堪堪挽救局面。”褚清秋鼻音很重,但没有影响言语的清晰。 “山火虽已被控制,但只能移山断火,火却不能灭,如今怕的是火种还在,若是有其他人烟繁华之地落下鬼火,定会生灵涂炭。”褚清秋说。 她虽没表露太多情绪,但宁拂衣能够察觉她的担忧。 宁拂衣深知无极鬼火是何等恐怖的存在,一旦燃起,就算六界覆灭,也断不会熄灭。 看来背后之人其心疯鸷,哪怕自己重归混沌都在所不惜。 “他是想毁了这里。”宁拂衣说。 “此人不除,必后患无穷。”褚清秋轻轻说。 宁拂衣点头:“但他既然敢这般彻底暴露自己,便是笃定要同各界为敌,定然有法子同仙门对抗,而且若那什么天瑞帝君真的同邪灵有关,那实力定不容小觑,这次只凭你想必不行,还是要借助其他仙门。” “我知晓,后日各派将同来云际山门,准备共抗蓬莱。” 宁拂衣看着褚清秋的眼睛,笑了笑,阖目借血契唤起了九婴的名字,下一瞬红衣女子便落于她们面前,面色也十分低沉。 她没有说笑,上来便道:“云客没有消息了。” 宁拂衣一怔。 昨日她听闻无极鬼火后便猜到是天瑞帝君动了手,于是要九婴试探云客所在,果不其然。 “往常的法子没有回音,我们便联系了其他细作,我们留在蓬莱的人似乎一夜之间全不见了踪影。”九婴脸上有几分悲哀,捏紧了青羽。 好一个蓬莱,宁拂衣手无意识垂落在身侧,她侧目望向远处黑漆漆的山崖,沉静的眼中涌动起怒意。 “拾七呢?”宁拂衣忽然转身。 “还没问。”九婴说,她反手取出一串百里拾七留下的铃铛,深吸一口气,“这丫头轩辕国后便总是发呆,还没等到你便匆匆离去了,我生怕她也……” 宁拂衣抬了抬下颚,示意她晃动铃铛。 是死是活,总要听到消息方能确定,百里拾七虽是蓬莱人,但一心侠肝义胆,还屡次救她于水火,宁拂衣自是担忧。 闻言,九婴指尖祭出道红光,红光拨动铃铛,响起空灵的声响。 铃铛响了许久,就在三人几乎放弃之时,铃铛那端传来熟悉的声线,宁拂衣长长松了口气:“拾七!” “宁姐姐?”那边顿了顿,放低了声音,“云客不知为何受了伤,如今被关在了半空云阁,说是静养,实则软禁,任何人看望不得。” “如今蓬莱气氛处处透着古怪,我不知晓他们在做什么,也暂时不能离开,但你不必担心,我不会有事。”她平日古灵精怪的语气不再,话赶着话说。 “宁姐姐,你千万,千万要当心。”百里拾七道,那端随后传来沙沙声,“有人来了。” 说罢沙沙声戛然而止,铃铛也停下了摇摆,在风中静静垂落。 三人交换视线,九婴沉默地收起铃铛,褚清秋开口:“该来的便躲不掉。” 确实躲不掉,宁拂衣看向远处黑压压的山脉,心中竟一时无悲无喜。 天下又要大乱,这一刻还是来了。 铃铛声渐渐湮没在房梁,坐在窗边的年轻女子从容地将其化作指甲盖般大小,插入满是珠玉的发丝。 她面前搁了张黄花梨云纹桌案,案上摆放几件法器,皆是上乘仙品,屋内明亮通透,每一件器物都价值不菲,不远处屏风上挂了块云丝氅衣,随香风掀起一角。 门被敲响了,一个小仙侍开门,正要说什么,便被女子打断。 “要我去何处。”百里拾七轻轻道。 “蓬莱大殿。”仙侍垂首低眉。 百里拾七没说什么,慢慢起身,从案上拿起个精巧的盒子,里面装着的是几枚玲珑剔透的石针,她盖好盒盖,抬腿出门。 蓬莱大殿离她住处并不远,一路云烟重叠,池水潺潺,两侧池水淌入殿下的万丈高空,形成水声激荡的瀑布,飞流而下。 这一路冷清至极,除去带路的仙侍外再不见人影,百里拾七却习惯了似的,径直走上百级台阶,迈入殿门。 天瑞帝君正斜靠在圈椅中,悠哉地阖眸小憩,百里拾七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扬起笑靥。 “父帝。”她甜甜笑道。 ———— 宁拂衣已有几十年未曾回过云际山门,如今故地重游,心里思绪万千。 云际山门一切如常,只是多了不少陌生面孔,平遥长老和景山长老带领一众弟子立在山门下,迎接众仙门的到来。 宁拂衣一行人落下时,她亲眼看见了众人眼中的不自在,这些不自在并非来源于其他,而是她和褚清秋紧紧牵着的手。 若是往常她并不爱这么出风头,虽然江湖传言已然将她二人传得丰富多彩,但是当面还是要遮掩一下。 但如今人祸就在眼前,宁拂衣便不会放过任何还能同褚清秋共处的机会。 一黑一白两个身影自半空跃下,众弟子眼睛都看不过来,一会儿盯着她们的神情,一会儿盯着二人十指相扣的手,忙得不可交加。 “传言真不是编的啊?”光头男弟子脑门儿锃亮,捂着脸震惊道,“昨日我还说这传言离谱,怎么也不能是真。” “我都告诉你了,是你自己不信,怪不得我。”冲天辫女弟子陶桃摇晃着辫子,得意洋洋地道。 “可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二人可是相差了千年,神尊成为神尊的时候,她宁拂衣还不知在地府哪个角落等投胎呢!”光头男弟子苦笑。 “是啊师兄,我也是如此想法!”项玉山趴着他肩膀说。 一旁伸出来把剑,将几人全挤到一侧,冯歌冷眼道:“叽叽喳喳说什么呢,腰背都挺不直,等着别派看笑话么!” 宁拂衣一听那些嗡嗡声便知他们在窃窃私语些什么,却并不多管,只将褚清秋的手握得更紧,上台阶时甚至抬了抬手,看似是搀扶,实则为了让二人衣袖散开,手牵得再显眼些。 褚清秋暗暗捏了她一下,低声道:“幼稚。” “怎么,你不愿让他们看见?”宁拂衣说。 “你若再说,我便将你扔下山去了。”褚清秋唇齿微动。 九婴抱着手臂跟在他们后面,斜睨二人,嘴巴都要撇进了后脑勺。 二人登上山门,平遥长老眼神也未逃得过那双手的冲击,不过她毕竟身经百战,只看了一会儿,就拉着景山长老低头行礼:“掌门。” “天玑剑宗、鬼见宗、合欢门以及空明宗已在云深殿等候了,烦请掌门移步云深殿。”她说。 “飞花教不曾来么?”褚清秋蹙眉。 平遥长老轻嗤一声,道:“飞花教递了病帖,称花鸿教主突发头风,无法来此。” 褚清秋点头:“知晓了。” 宁拂衣瘪了瘪嘴,心中鄙夷,这头风来得真准,何况偌大一个飞花教,却连个能顶替的人都没有。 一炷香的时间后,众人齐聚云深殿,殿中一时沉默。 最后还是唐温书先开口,他腰身歪斜,面色苍白,一看便知伤势未好,声音也少了几分中气:“如今事态紧急,唐某便不寒暄了。” “昨日我派人前往蓬莱,却接连吃了闭门羹,蓬莱结界是九天流水,非常难破,饶是我门弟子叫嚷许久,却只得一片安静。” “他爹的!”鬼见宗的宗主忽然开口,声音嘶哑,“他蓬莱这是摆明了要同我等仙门宣战,要我看我等不如集结大军,直接打烂他结界!” “我认为有理。”李菡萏开口,“反正那鬼火一旦蔓延开来,莫说我们,就是六界都要完蛋,倒不如和他鱼死网破!” 她泼辣地骂:“亏我等从前还敬蓬莱半神之名,如今看来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妖孽!” “诸位先消消气。”飞光禅师双手合十,低眉道,“先不说蓬莱实力强悍,我们连结界都难以破开。就说他们手中握着无极鬼火,若是惹得蓬莱彻底放出火种,到时天下便是一片火海,彻底万劫不复了!” “那我们如何,难不成这般忍着!”鬼见宗宗主道。 眼看众人僵持,唐温书便又开口:“倒并非忍着,但确不能冲动。蓬莱之所以耗费巨大心力来炼造无极鬼火,定是将其当做了能够打倒或是威胁我们仙门的利器。” “所以在同蓬莱宣战前,起码要知晓如何对付无极鬼火,这才不落下风。否则到时候火种尽数洒下,天下,就真的毁了!”唐温书说。 众人沉默半晌,最后齐齐颔首,算是肯定了他的说法。 “另外,今早有消息传来,称又落下火种,万幸火种落在昆仑山附近,那里也是仙山,人迹罕至,我已派弟子前去控制火势。”唐温书叹息道。 鬼见宗宗主气得胡子翘起:“我看这火便是蓬莱对我等的警告和试探,两次落在人迹罕至之处,若是再有下次,便不一定了!” “蓬莱到底想要什么?” 众人皆摇头,随后看向一直未曾开口的褚清秋。 褚清秋顿了顿,还是顺着话说了下去:“想要我们自乱阵脚,待天下大乱,我们无暇顾及彼此之时,再行出面,我们便无论如何都得顺从。” “真是可恨!”鬼见宗宗主气得原地转了一圈,厉声唾骂。 “所以唐掌门说得不错,我们如今之计,只能先对付无极鬼火,可这无极鬼火乃是混沌之火,岂能轻易灭去?”李菡萏阖目道。 众人陷入沉默,在座虽皆是人中龙凤,但无极鬼火乃创世之物,与他们而言皆十分遥远。 安静片刻,平遥长老忽然拉过景山长老,要其将看管藏书阁的学渊长老带来。 待人出现,她开口问:“学渊,你看管藏书阁,自然对古籍知晓得多一些,其中可有提到过无极鬼火?” 照理来说,混沌初开时无极鬼火既能够消失,证明其必有消失之法。 学渊长老看了看满眼希望的众人,苦笑摇头:“藏书阁藏书虽多,但云际山门毕竟创派才千年,收录不进那般远古的古籍。” 眼看再次陷入僵局,宁拂衣心思一动,拉了拉褚清秋衣袖,在她耳边道:“酆都。” 褚清秋回头刚想说什么,一道女声打断了她的话,回头便见李菡萏咬唇举起手掌,犯难道:“诸位,我倒是有一人,或许能知晓一二。” “何人?”唐温书问。 “我合欢宗的师祖秋果老,她活得久,又爱搜集古籍,学识极为渊博,也许,会有线索。”李菡萏捏着发辫,似有些不愿启齿。 “如今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秋果老人在何处,我等这便去拜访。”鬼见宗宗主上前道。 李菡萏又是为难地笑笑,一张脸蛋皱巴着,指了指地下。 “墓里呢。”她轻声说。 两个时辰后,众人乘着一张灯结彩的画舫,登上了合欢岛,在合欢宗众貌美男女的注视下来到岛后无人之地,挖了合欢宗的祖坟。 几派掌门脸上都没什么好表情,一个接一个跟着李菡萏进入黑漆漆的墓穴,顺着甬道前行,掩鼻不敢言语。 褚清秋走在人群最后,她虽并不怕,可还是习惯性往宁拂衣怀里走了走,宁拂衣便抬手将她半揽着,心化成一滩水。 她只是想多体会宁拂衣的环抱。 李菡萏熟门熟路走进最深处的墓穴,中央摆了口玉石棺,她屈指在棺材上敲敲,赔笑道:“师祖。” 随后更为惊悚的一幕出现,玉石棺的棺材盖子忽然咯吱咯吱移开,里面白发苍苍的老妪僵直着坐起,将口中含着的勾玉吐出来。 “如今什么年了?”沙哑的声音响起。 唐温书连忙抬袖掩面,不敢多看,就连鬼见宗宗主都后退了一步,面色复杂,飞光禅师索性念起了经。 “回师祖,合欢宗创派第五千六百四十三载。”李菡萏小心翼翼地跪下说。 “怪哉,老身躺了这么些年,怎么还未仙去。” “是,距上次出棺已有百年,您还未仙去呢。”李菡萏低头道。 秋果老费解地念叨了些听不清的字词,又开口:“罢了,此次开棺又是何事?是你管不下合欢宗了,还是又看上了哪门的姑娘小子?要拿迷药去灌呐?” 宁拂衣翻了个优雅的白眼,褚清秋则拉住了她衣袖,摇了摇头。 “师祖!”李菡萏手掌往她棺材上敲了几下,眼神不敢再抬,轻声道,“这次开馆确有要事,如今蓬莱洒下无极鬼火,六界岌岌可危。” “您饱读诗书,上天入地无所不知,故而我们想请教您,可知道这无极鬼火,可有扑灭之法?” 第141章 秋儿 听到那四个字后,秋果老方才一直浑浊的眼神凌厉了些,推开棺盖,颤颤巍巍起身,这才看见李菡萏身后乌泱泱的人群。 “秋果老。”唐温书双掌交叠,低头问候。 “原是唐小郎,多年不见,你都已是这般年纪了。”秋果老叹道,复又握上李菡萏的手,“你问那无极鬼火,可是天下遭了什么劫难?” 李菡萏点头,将那双枯槁的手捏紧:“师祖,如今六界岌岌可危,还请师祖明示!” 秋果老微微张开嘴巴,她迈出棺,又从棺材里取出根拐杖,放在身前支撑,苦思片刻,才像从脑海里翻出记忆。 “万物相生相克,无极鬼火随混沌而生,自不会没有法子灭。”她挥挥手命众人围在她身旁。 “世人多知晓盘古开天,却不知娲皇创世,当年盘古开天辟地,躯体消亡,是女娲开世造物,生神化人,以无上清气炼造玉净开云瓶,这才灭掉鬼火,消除邪祟。”秋果老颤颤巍巍道。 “玉净开云瓶?”飞光禅师双掌合十,四顾道,“我师父圆寂前曾提过这瓶子,说其不过是传说,若世上真有此神物,定不会落于凡尘,早便被人打破头地争抢去了!” “此话有理。”鬼见宗宗主指了指秋果老,“你所言皆是传说,又无人见过这瓶子,怎么能当真。” 秋果老慢悠悠看了他一眼,鬼见宗宗主顿时像被什么东西扼住咽喉,连连后退,脸色充血,连忙跪地挥手,表示知错。 秋果老冷笑一声,他脖颈间的束缚感这才消失,咳得整间墓室都是声响,狼狈至极。 李菡萏一脸惋惜地看着鬼见宗宗主,摇摇头:“宗主见识还是少了,莫要看我师祖如今年迈无力,她年轻时可是仙界第一合欢剑修,驭风为剑,最擅杀人于无形。” 鬼见宗宗主还在地上咳嗽,最后双手做鞠躬状,哑声道:“在,在下失礼……” 秋果老咧开没牙的嘴笑笑,随后继续道:“玉净开云瓶起初是娲皇法器,后来娲皇圆寂,便落入诸神手中,被神族当做圣器保护。然而神族覆灭,棠皇和鸿羲深知玉净瓶一旦落入江湖,定会成为众人争夺之物,便将其隐作凡物托付给了人界。” “至于瓶子如今所在何处,老身便不得而知了。”秋果老说。 宁拂衣能够感觉到自己掌心的手动了动,但她抬眼看向褚清秋时,对方眼中便是如常淡漠了。 许是自己多想,宁拂衣便将眼神收了回来。 “人界?”唐温书扼腕道,“可人界五湖四海,泱泱广博,倒哪里去寻这瓶子?秋果老,可还能再想起什么?” “是啊,师祖,您要么再想想?”李菡萏摇了摇秋果老手中拐杖。 “老身若能想起,定不会隐瞒,但此事毕竟已有万年之久,老身也不过道听途说,怎么能知道那瓶子具体藏在何处呢?”秋果老缓缓摇头。 “难道除了这不知所踪的瓶子,世上就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够抵抗得住无极鬼火了吗?”唐温书长叹。 墓中安静许久,最后秋果老苍老的声音又响起,只是这回带了几分无奈。 “倒还有个方法,无极鬼火能够燃烧靠的是邪崇之力,寻常的水奈其不得,但神族的精血天生至清,对其或能有抵抗之效。” 她话说一半,宁拂衣便睁大了双眼,下意识捏紧了褚清秋柔软的五指,将其攥得失了血色。 褚清秋却没有半分动静。 “神族精血,不是说蓬莱都是半神么,随便抓来几个灭火便是!”鬼见宗宗主终于停了咳嗽,抬头道。 “如今神族早已覆灭,那些不知辗转了几代的半神早已脱离了神身,都是些噱头罢了。”秋果老摇头。 “唯有存活至今的,真正身负清气的,方才是神。”她又道。 往后他们再说了些什么,宁拂衣没有听见,她的思绪好像被粘连在了那句话上,声音不大,却震耳欲聋。 待褚清秋拉她走出墓穴,她才意识到秋果老已然回了棺材,众人心事复杂地寒暄道别,各自散去,回门尝试寻常玉净开云瓶的下落。 岛上天光刺眼,灼目得令人想要流泪,宁拂衣一直紧攥着那只柔荑,将其攥得红白相间。 “衣衣。”褚清秋轻轻道,温柔地将她五指拿开,“疼。” 宁拂衣这才恍然松手,反而握住她手腕,侧目望她,眼里神色纷杂而偏执。 褚清秋没有同她对视。 “留存至今的,身负清气的神。”宁拂衣张口,低声道,她又将那腕子握紧了些,拉她到自己身前,“你早知道,是不是?” “我不知。”褚清秋摇头,她心里亦是茫然,“我真的不知。” “我虽活得久,却也不是知晓万物。”褚清秋摇头,“衣衣,你冷静些。” “我非常冷静。”宁拂衣惨白着脸笑了笑,“你如今知晓了,打算如何,告诉他们你乃神身,要再次以身为祭灭火吗?” “宁拂衣,你不要迁怒我。”褚清秋道,她反手挣脱宁拂衣的掌心。 “而且你前日还说,要陪我的。” 宁拂衣已不知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了,只知心中哀伤与悲恸混于一处,头脑发昏。 “我说陪你,不是要你死,不是要你生作苍生的器具,一旦有什么都要你用命去换!” “都说时间万物皆有因果,我们到底种下了什么因,才能换来这般恶果,我不懂为什么!”宁拂衣低沉着声音不让旁人注意,但每一声都是愤怒的控诉。 “你这样好的人,为何让你一次次赴死,只因你生来为神,便要承担这许多吗?凭什么!” 她说凭什么的时候,声音已带了哭腔。 褚清秋像是暗夜凉风,拂去她周身浊气,而她逐风两世,却仍是握她不住。 她不要这般,亦痛恨自己没有办法如今就除掉蓬莱,斩断那颗高高立于天上的,作恶多端的头颅。 “可是鬼火不灭,便是如了邪灵之愿,人间将成为炼狱,你所触目所及的所有生灵,皆会化作灰烬。”褚清秋双眸沉寂,“包括那些一心为你之人,柳文竹,容锦,九婴……” “那也同你无关。”宁拂衣打断她话,偏执感涌上心头,只想拼了命抓紧眼前的人影。 “来人。”她忽然说,随后黑烟涌起,寒鸦落于她身前,黑溜溜的眼睛看看宁拂衣,又看看黛眉攒起的褚清秋,发觉气氛不对,未敢多言。 “去云际山门,告诉平遥长老,就说神尊有要事在身,这几日不回回门了,要他们抓紧寻找玉净开云瓶的下落。” 寒鸦低头道了声是,然后挥着翅膀离开。 “宁拂衣,你……” “同我回憷畏堂。”宁拂衣头一次用这般强硬的语气,言语不容置喙。 憷畏堂安逸祥和,同离开时并无差别,进门的石桥下流水潺潺,时不时闪烁锦鲤鳞片的金光,照亮四周坚硬的石壁。 褚清秋被宁拂衣一路拉着往里走,再然后大门封死,三道结界将地宫与世隔绝。 “宁拂衣,你要囚禁我么!”褚清秋听见结界落地的声响,愤怒地甩开了宁拂衣的手。 白骨自她掌心化作玉棍,如剑般指着宁拂衣面门。 “我没有囚禁。”宁拂衣无畏地望向她,张开双臂,“结界同我命脉相连,你杀了我,自然可以出去。” “宁拂衣!”褚清秋掌心白光一甩,凌厉寒光擦着宁拂衣身体而过,将石桥炸成碎片,桥下锦鲤将尾巴摇出残影,着急忙慌地躲避。 “你当真是好样的!”褚清秋气得眸尾泛红,胸脯起伏。 “你不是早便知道。”宁拂衣放下双手,眼中冷冽决绝,说罢没再多言,转身回了寝殿。 寝殿一片漆黑,有火烛随她脚步声亮起,照出屋中摆设的轮廓,宁拂衣步伐有些发软,慢慢坐在一张曜石方桌边。 喜鹊端上来一壶茶水放在桌上,轻声道:“堂主,您同神尊……” “没什么。”宁拂衣道,她接过茶杯,自己倒了杯浓茶,抬头饮尽,企图压下心中的恐惧。 对可能再次失去褚清秋的恐惧。 喜鹊为难地嗯了一声,开口道:“神尊还立在门口呢,整个人魂不守舍。” “知晓了。”宁拂衣闷闷道,她抬眼,“你去跑一趟魔窟,将能寻到的古籍尽数找来,再传令下去,要商仇告知所有魔窟的妖魔,寻找玉净开云瓶的下落。” “一旦有线索,统统有赏。”她心思杂乱道。 “玉净开云瓶?”喜鹊将名字记在心中,颔首,“是。” 喜鹊无声退去后,宁拂衣盯着闪烁的烛火发了会儿呆,随后摸出诀,一遍遍翻看上面意味不明的心法口诀,试图找到些什么。 但并没有任何关于玉净开云瓶的言语,于是她越翻越烦躁,抬手将其掷向墙壁。 书册啪的一声撞于墙壁,又书页翻动,哗哗落下,不慎碰到烛火。 眼看纸张要被烛火烧毁,宁拂衣心下一惊,下意识闪身,从火舌里夺回书册,惊魂未定地放在胸口。 她愣了许久,低头再次翻开书页,幸好没有烧去什么,只在一页留下道焦黄印记。 宁拂衣看着那道印记,黛眉微抬,将书页凑近了些,印记下标记的是几句梵文,被褚清秋一丝不苟地抄录下来。 “善之为善,斯不善已,难易相成,长短相形……”她对照梵文慢慢念出,“本源,皆为一念,念之不变,诛天。” 这是何意?似乎只是一段讲经论道的囫囵话,也并非什么修仙心诀。 就算皆源于天地,有丑才有美,有恶才有善,有魔方有神,那又如何呢? 善恶终不两立,美为丽,丑为恶。神为天下,魔为宵小,若能为神,谁愿成魔? 这段话不断于心中缠绕,宁拂衣如同一脚踏入怪圈,寻不出头绪,挣扎思考间,竟有了几分走火入魔之感。 亏得此时敲门声响起,她才从萦绕耳边的古老言语中挣脱,登时如抽身出水,大汗淋漓。 门被打开,殿外冷风吹去一身汗水,宁拂衣恍惚抬头,看见了褚清秋。 她顿时脚下一软,背靠于墙上,收起诀。 “我察觉你气息不稳。”褚清秋疾步走来,冰凉的手触碰她额头,担忧道,“你怎么了?” 宁拂衣没说话,只是摇头,随后用脸寻到她掌心,将脸颊贴于其上。 “褚清秋……”她喃喃道,“褚清秋……” “我不想让你死。”她说,“我想同你相守到老,我想同你去许多地方,做许多事,那些心愿我一个都未实现。” “我爱你这么久,真正相伴的几日都不曾有,何其可恨!”她热泪涌出眼眶,“你的大道我成全过一次了,为何还要有第二次?” “我真的不服,我不服!”她抬手抹泪,像个不管不顾的孩童,“我到底何错之有,你到底何错之有?” “我说要保护你的……”她呜呜地哭。 “衣衣。”褚清秋满眼心疼,她揽过宁拂衣,在她背上轻拍。 “这人间事,并非对错便可概括的。”她也含了泪,一遍遍抚摸女子颤抖的背脊。 “若没有你,我这一世何其枯槁贫瘠,我从天地生,为天地死,这便是我的一世。”她柔声道,“你已让我体会了人间情暖,甚至要我做了一世真正的人,我已无憾了。” “衣衣乖,往后没有褚清秋,也只是没有了褚清秋。你还有许多人爱,你不会再入魔,这不是你前世最想要的么,自在逍遥。” “没了你,还有什么逍遥?”宁拂衣说,“我明日便杀上蓬莱……” “你知晓不可能。”褚清秋打断她话,将她眼下热泪擦去。 “天瑞帝君身负真神的修为,若他真的被邪灵附身,那么真神的修为加上邪灵之力,饶是千年前的我操纵残月阵,也是歼不灭的了。唯有仙门联合,方有一战的可能。” “何况他如今还有无极鬼火,鬼火不灭,你如何靠近蓬莱?”褚清秋思绪清晰,一字一句攻破宁拂衣的防线。 褚清秋看着宁拂衣眼中的光芒渐渐堙灭,最后只剩空洞,亦是难过至极。 “衣衣。”她轻轻道,低头含住了她满是泪水的唇,极尽温柔地轻吻。 她主动地探入更深,主动地拥抱宁拂衣,主动将宁拂衣的手围过自己腰间,用自己两世都没有过的温柔,试图止住她的泪水。 即便不习惯,即便羞赧,却还是将她揽至桌边,半靠于桌沿。 用一双桃花眼雾蒙蒙看她,抬手撩开青丝,露出泛红的脖颈,拎着她腰带将她拽到怀中,示意她抬手。 宁拂衣听从她的指示,抬手解开她衣衫上的结,火苗的尖儿微微颤动,眼前的人颤抖一瞬,被她推上漆黑的桌案。 桌上的茶水被打翻,浓茶滴滴答答流了一地,沾湿了褚清秋的衣摆。 “衣衣,你可以唤我声别的吗。”褚清秋呼气般道,她指尖划过宁拂衣肩头,握住她手,慢慢指引。 “你从来只叫神尊。”褚清秋声音如微风,清清冷冷拂动人心尖,凄然笑了,“我不想做神尊了。” “你想听什么?”宁拂衣泪眼婆娑,吻从额头落到她鼻尖,又划过下巴。 “什么都好,只要没有别人叫过,都好。”她说。 “小褚。”宁拂衣抬眼,手上却没停,便眼看雪白的肌肤一点点染上浓彩。 “不好听。”褚清秋摇头。 “清秋,秋秋,秋儿……” “随你。”褚清秋说,她张开双臂搂住宁拂衣的脖颈,在她耳垂重重咬了一口,像是报复她的动作。 宁拂衣叫习惯了敬称,如今改叫名字,总有种以下犯上的不真实感,于是多喊了几次。 “秋儿,秋儿……” “衣衣。”褚清秋打断了她的絮叨,在她耳边说,“若还有来世,换我追随你。” 换我做地上的一粒微尘,随君而起,向君而行。 —————— 宁拂衣辗转一夜,一刻都没有放开褚清秋的身体,不是攥着她手腕,就是抱着她腰肢。 她不想放开,仿佛唯有同褚清秋融为一体,使其意乱神迷时,对方才不会放开她的手。 到最后两人都累了,散去仙力昏昏欲睡,她还凭着最后的力气,把人搂进了怀中,八爪鱼一样抱着。 “睡吧。”她轻声道,吻去桃花眼眼角沁出的尽兴的泪滴。 那日过后,宁拂衣没再做那孩子气的幽禁行为,而是化作了褚清秋腰间的荷包,亦或是任何一种挂件,时刻攥着衣袖,寸步不离。 又以这般的形象同她回了云际山门,听平遥长老讲述这几日的情况。 平遥长老已经用尽了毕生的定力,不去看像氅衣一样扒在褚清秋背后的宁拂衣。 “唐掌门派人前去蓬莱商谈,谁料蓬莱将放出一把火,将几名弟子烧作了灰烬,此事已轰动整个仙门乃至六界,如今各方皆群情激奋,闹着要共同对抗蓬莱。” “看来此事更为复杂,他们真的想毁了苍生。”平遥长老扼腕叹息,随后抬眼,被扰得心乱如麻,忍无可忍。 “宁拂衣,你能否莫要再抱着神尊了?” “随她去吧。”褚清秋负手立着,出言道。 第142章 起舞 平遥长老责备的话被堵了回去,虽还是难以忍耐,但毕竟褚清秋都开口了,她便不能再多说什么。 宁拂衣朝平遥长老眨了眨眼,把褚清秋抱得更紧了些,甚至伸手将她发丝理了理。 平遥长老于是呼吸几回,压下心头暴躁,继续无视宁拂衣:“唐掌门要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若最后实在寻不到法子熄灭无极鬼火,便只能召集众仙门,同蓬莱殊死一战。” “好。”褚清秋说。 看着她二人背影离去,平遥长老敛眉而立,长长唏嘘,她看得出褚清秋复生后身上的变化,同往日相比多了不少人气儿。 这些变化,显然同宁拂衣有关,当初听到褚凌神尊和宁拂衣之间的关系后,着实震惊了几日,如今才慢慢适应。 首席长老从一旁的阶梯颤颤巍巍走下来,浑浊的眼睛望向关合的殿门,慢悠悠地笑。 “你也看得出,神尊复生后变得不似神尊了?”首席长老蹒跚至她身侧,感慨道,“想当年我原以为神尊同宁长风那丫头间不可捉摸,却没想到呐……” 平遥长老无声颔首,眉头仍皱着。 “这数十年不止神尊变化,宁拂衣亦是,所做之事每每落入耳中,都觉得不可思议。”平遥长老摇头,“可这行事却还是如此乖张,让人头疼。” “话不能这么说,老夫倒觉得她历经沧桑却心性未变,实在难得。”首席长老喉咙拉风箱似的笑。 “许是吧。”平遥长老揉了揉筋骨,脸上尽是疲态,这些年她几乎一人撑起云际山门,实在是疲乏。 “只愿这乱世早点结束,天下重归安定才好。”平遥道。 与此同时,宁拂衣牵着褚清秋的手拂柳而行,她一手替褚清秋挡开路两边的柳枝,一边道:“这么些年过去,这几棵树还未修建或移栽,云际山门果然不拘小节。” “你如今才知么?”褚清秋垂眸避开那些枝叶,呛她道。 宁拂衣撇撇嘴,忽然放手,于是密密麻麻的垂落便如面纱一样垂下,将褚清秋的脸挡得严实。 褚清秋啧了声,正欲拨开枝叶,宁拂衣便双手将其拨开,猝不及防亲在她唇上。 柳叶再次垂下,盖头一样挡了她神情,亦挡了忽然涌上红意,好似芙蓉似的面庞。 褚清秋推开她些,随后指尖微掸,只见大风卷过,那些垂下的柳条便好像姑娘的青丝,全编成了粗长的麻花辫。 而面色微红的女人偏头躲开那些“辫子”,端正挤过宁拂衣身侧。 宁拂衣先是惊愕,后又发笑,摇头跟上褚清秋的步伐,偏要挽她胳膊。 迎面走来几个身着门服的眼熟弟子,看见她二人后顿时不自在起来,手脚都摆成了同路的。 他几人匆匆停下,领头那人弯腰行礼:“见过神尊,见过……” 身后便有人捅他,小声骂:“见什么过,按辈分算,她是你师妹!” 眼看领头那弟子憋出个大红脸,褚清秋只得好心结尾:“好了,做你们的去。” “是,神尊!”几人如临大赦,忙互相拽着撒丫子跑了。 宁拂衣则揽着褚清秋笑得打鸣,惹来褚清秋无奈地一肘击:“我瞧你就是故意的。” “我便是这般脾性,恨不得全天下都知晓。”宁拂衣定睛看她,“神尊不愿么?” 褚清秋被她眼神看得心弦一跃,避开视线:“没有不愿。” 宁拂衣敛去凤目中复杂意味,勾唇故作要放开她手,然而那掌心忽得转了个圈,将她反手握住,慢慢沿路而行。 “你行事乖张,虽不是什么毛病,但往后若遇强于你的人,行事还需谨慎些。”她忽而道。 迎面又走来几名弟子,亦是着急忙慌行礼,褚清秋便淡淡点头,待他们落荒而逃后,继续张口。 “你如今实力虽厉害,我虽不再担忧你被人欺负,可毕竟天下之广,该注意的还是注意。” “还有……” “你是在说遗言么?”宁拂衣张口,眼中的笑意淡去。 褚清秋噤了声,脚步虽还迈着,可却添了几步无措。 “许久没吃饭堂的饭菜了。”宁拂衣像是察觉了她的情绪,随后转移话题,又扬起笑意,往绿意重叠的远处指。“你陪我呗。” 褚清秋看着她的笑靥,心猛地一疼,然后说好。 饭堂还是同数十年前一样,喧嚣嘈杂,桌椅整整齐齐并成几列,今日的菜肴用仙力绘于墙壁,浓墨流动,熠熠闪光。 如今正值正午,饭堂里人来人往,多是些还未辟谷的年轻弟子,看见褚清秋进来自然惶恐,纷纷顶着一嘴油,端着饭盆行礼。 宁拂衣看出褚清秋拘谨,便拉她寻了屏风后的位置落座,笑眯眯端了几盘菜,好似对周围目光浑然不觉。 “秋儿你看,这道倦鸟归林是我最爱吃的,外焦里嫩,你尝尝。”宁拂衣说着拿筷子撕了一块,支在她嘴边。 褚清秋张口含了,鼻尖却皱出几道沟壑。 宁拂衣见她不嚼,忙将手递到她唇边:“你不爱吃还接它做什么,快吐出来。” 褚清秋本意想拿块帕子,然而宁拂衣这般自然地伸着手,她顿了顿,还是张口将那块肉吐进她掌心。 脸却不由红了,佯装喝茶。 宁拂衣半分不嫌弃,随后将吐出的东西放到一旁,擦擦手道:“你不喜欢拒绝便是,怎么我给什么便吃什么。” “你说你喜欢,我便想试试。”褚清秋轻轻道,茶水冲淡了口中的肉腥味儿,方才觉得好受些。 “也是我不好,明知你不食荤腥。”宁拂衣把一大块肉放进嘴里,含混地说。 “在凡间那些日子,已经吃惯了,可脱离肉体凡胎后,便又如往常一样。” 宁拂衣笑笑,不再喂她。 饭堂中香气浑浊,碗筷叮当声此起彼伏,当然算不得安静,但褚清秋看着女子用膳的模样,心却比独坐幽篁还安宁。 甚至无意识抬手,替宁拂衣抹掉嘴角不慎粘上的油渍。 宁拂衣凤目抬起,冲她笑得眉目冶丽。 这样的日子曾是宁拂衣翘首期盼的,晨起昏定,无事煎茶,可如今虽身处其中,但每一次的晨昏都在提醒她。 提醒她什么叫做计日以待,以待诀别。 宁拂衣吃完后,二人就在众目睽睽下离开了,踏着一地艳阳,去往翠色重叠后的宫墙。 当年褚清秋诛杀元明长老,静山宫尽数毁去,但历经三十载的岁月,全新的楼阁自废墟上拔地而起,如今已看不出曾被毁于一旦过的痕迹。 其中定期有人清扫,所以踏进去后,恍若隔世。 宁拂衣伸手抚摸进门的廊桥和山石,眼前浮现当初自己绞尽脑汁,想要惹怒褚清秋,摆脱褚清秋教导的一幕,不禁勾唇。 那时的褚清秋不知到底怎么个心情。 她这么想着,便也这么问出来了,跟在她身后的褚清秋面色生晕,没有回答。 是什么心情呢,是既庆幸她什么都记不得,又气她什么都记不得,在她每每摆出厌恶神情,同自己为敌时黯然神伤。 是从不敢表露一分一毫的在意,但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眼神却永远落在她身上。 “也不知是何人修缮,同原来分毫不差。”宁拂衣眷恋地闲逛,待逛到后苑,见花开繁茂,便忽然回身。 “神尊,你可会舞?”宁拂衣问。 褚清秋起初以为是武,耳后反映过来,如实道:“不会。” “剑舞呢?”宁拂衣抽出把剑,扔给褚清秋。 “可以试试。”褚清秋有些为难。 于是风声凌厉,剑斩风而开,于艳阳下舞出剑花,漫天碎银灼目,洁白衣袖拂过碎银,便也染上柔和的光辉。 那身姿算不上柔美,因为褚清秋本就不是柔美的,她凌厉,修长,正气浩荡,一剑能斩碎日光。 唯有如雪皓腕柔滑地翻转剑柄,乌发扫过高挺鼻梁时,方能看出几分柔和。 宁拂衣看着,她不会什么奏乐,只能挥手卷起风,风又卷落缤纷的花,以作伴奏。 褚清秋舞剑间隙扫过宁拂衣神情,心里顿如春雪融化,弥漫起细细碎碎的心疼,于是挥手扔了剑,踏着风落于她身前。 “衣衣……”她轻轻说,抬手擦去宁拂衣脸上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 那眼泪却怎么都擦不干,她顿觉方才那把剑插在了心里,疼得腿都发软。 宁拂衣一直强忍难过,她理解褚清秋,所以不愿让最后的日子悲戚度过,可如今越是甜蜜,心里的痛苦便也更甚。 她真的好爱褚清秋,爱到学会藏着自己的爱,爱到愿意去拼命理解她不能理解的所有事。 褚清秋将她揽进臂弯,一遍遍安抚。 “衣衣,你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待到六界安稳,你便能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褚清秋道,她抱紧怀中颤抖的身躯。 “若是天地毁了,我们便什么都没有了。”她说,“你要好好活着。” 宁拂衣摇头:“我知晓。” “可是你死了……”她攥着褚清秋衣衫,“你死了,我怎么活?” 第143章 想念 宁拂衣没有哭很久,她很快便振作起来,窝进了藏书阁,想从浩瀚如海的古籍里寻找道一点关于瓶子的线索,这么一看就看了一夜。 藏书阁没有窗子,天亮了她也不知,只废寝忘食地合上书页,重新拿起另一本。 门开了,红衣女子手里抱着摇摇欲坠的书山走进来,费力地用脚关上门,将那些竹简龟壳往她身前重重一丢。 “这便是喜鹊送来的,魔界所能寻到最古老的古籍了。”九婴拍了拍酸麻的手臂,在她身侧盘膝坐下。 “多谢。”宁拂衣说,她揉了揉花了的双眸,伸手在龟壳里面挑拣,拿出了看样子最旧的一块。 侧边还沾着血迹,很像是魔界该有的东西。 上面的文字晦涩难懂,宁拂衣对照着古文的书籍一个个瞧,方才读懂了大致意思。 但和玉净瓶没关系,她便随手一丢。 “你都看了一夜了,歇歇吧。”九婴把一壶花露挨在她脸侧,“你也无需太急,如今整个六界都在寻找玉净开云瓶的下落,说不准过几日便有消息。” “我如何有心思歇。”宁拂衣叹息,“寻了这么久,唯有这《东华寒武录》里提到了玉净开云瓶。” “但也只描述了娲皇法器的厉害,半句没提其下落。” “泱泱天下,要找个瓶子比海里捞针都难,”九婴挠了挠头,拿过几块竹简,帮她瞧了起来。 宁拂衣又翻了两本,忽然想起什么:“你这几日可见过秋亦?” 九婴从昏黄的烛火中抬眼:“不曾,我以为她一直跟着神尊呢。” 宁拂衣若有所思地颔首,脑中浮现生辰那日秋亦同她说的醉话,那时觉得是醉话,如今想来,却总觉蹊跷。 “我这几日只差没钻进褚清秋识海了,并未见过秋亦的身影。”宁拂衣说,继续低头翻阅。 心中却总觉得吊着根若有似无的丝线,不太安宁。 “鸟儿许是去哪儿玩乐去了。”九婴染红的指甲碰了碰嘴唇,并未在意。 “九婴,你觉得秋亦如何?”宁拂衣冷不丁问,她对情感并不迟钝,心思比褚清秋还要细腻些,故而早有察觉。 只是经过那夜醉谈后,方才确定。 九婴没看懂手上的竹简,于是放在一边,寻了个通俗易懂的拿在手里,一边看一边回答:“她总是很怕我。” “许是当年我作为魔兽引她入圈套,又绑她两日,将她吓着了吧。”九婴耸耸肩,“不过莫看她说话唧唧喳喳,心思倒也纯澈,小小个身体,义薄云天的。” 宁拂衣一时不知晓她说的是作为人的秋亦,还是鹦鹉。 后来又意识到,凭借九婴化形后顶天立地的模样,无论看她们谁都应是小小一只。 于是笑了笑。 “这里也没有。”九婴叹了口气,把竹简扔到一边。 这时门又打开,长风通过门洞,将一地的书页吹得哗啦哗啦直响,花香味代替了墨香,宁拂衣无需抬眼便知是何人。 “你这些看完了吧?”九婴忽然起身,把看过的书划拉到怀里,“我帮你放回去。” 说罢她袅袅走过褚清秋身边,冲她娇媚一笑,踩着香风离去了。 褚清秋看见宁拂衣疲惫的神态,心里顿生无奈,于是关门快步走到她身前,从她手里拿过古籍,道:“你在这里待了一夜?” “才一夜而已,不碍事的。”宁拂衣朝她仰头,“我总觉得,万一还有希望。” 褚清秋面色沉默,抬手将书放在架子上。 “可是有什么事么?”宁拂衣看她脸色不好,轻声问。 “没事便不能寻你?”褚清秋道,转身拎起裙摆,在她身侧坐下。 “能。”宁拂衣笑笑,伸手要去够书,手腕却被褚清秋握住,大力拉了回去,放在身侧坠着。 “我想你。”褚清秋忽然说。 宁拂衣心随着睫毛一起跳动一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竖起耳朵来:“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你了。”褚清秋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柔。 宁拂衣从昨日午时后便不见了身影,若是往常褚清秋并不会在意。 不过打打坐,睡睡觉,这几个时辰便能飞一样逝去,可这日却不同,她一个人坐在静山宫凉风习习的湖心亭中,心里独留怅然。 听见风声便觉得宁拂衣回来了,总要抬起头往宫门,见不过是风吹动门闩,怅然便更甚。 她起初觉得或许这些日子都有宁拂衣陪着,不过是习惯,但随着日头落下明月高悬,她手里的书还未看进去半个字,才知晓这并不是习惯。 而是想念。 若此事说给往日的她,说她有朝一日竟会如此离不开一人,她是断然不能信的。 才不过区区半日而已啊,褚清秋呆呆望着碧波无痕的湖面,心里填满了孤寂。 没有她陪着的孤寂。 宁拂衣一直低沉的心绪,因为她这句想你了而迅速鼓胀。 褚清秋不太会言明思绪的,能说出这样一句话,便能叫宁拂衣心花怒放,登时有了种什么都能给她的冲动。 “不过是徒劳,别找了。”褚清秋说,“陪陪我吧,宁拂衣。” 她忽然转身揽住宁拂衣的脖颈,将脸放在她肩上,在藏书阁几丈高的书柜下同她相拥。 温热柔软的手臂搂着脖颈,热气上涌,宁拂衣抬起手,轻轻用力,将她整个人搬上自己双腿。 褚清秋起初犹豫,而后没有拒绝,身躯蜷缩成团,坐进她怀里。 这姿势很熟悉,在人间时她们常常这般,不过自打褚清秋变回神尊,这姿势便不甚合适。 但如今这些身外虚名已不重要。 宁拂衣扬手,宽大的衣袖便将人整个盖住,她微微低头吻过褚清秋的发丝,鼻尖微侧,吻便顺着额头往下滑去。 慢慢寻到唇,便缓缓深吻。 褚清秋轻哼一声,她手想从她肩头滑落,宁拂衣却将她手重又按了回去,要她还如方才一样搂着,直到一吻罢休。 褚清秋眼里盈满流光,呼吸紊乱,含笑把头又埋入她肩窝,掩盖脸颊红晕。 “衣衣,抱我回静山宫吧。”她弯着腰,闷声道。 作者有话说: 甜一小章(露出丧心病狂的笑) 第144章 飞花教 她这样开口,饶是要她上天入地都难以拒绝,宁拂衣便听从她的,一手环着肩背,一手穿过膝窝,以艰难的姿势原地起身。 她起初没站稳,踉跄两步后,二人化作光影穿梭门缝,很快回到静山宫的楼阁内,宁拂衣往前倾倒,所幸面前是床榻,不过床榻也不算软,褚清秋便结结实实跌坐上面。 她疼得轻咬唇瓣,伸手捏了宁拂衣一把,低声道:“笨手笨脚。” “对不住。”宁拂衣又想笑又心疼,便上前翻过她,“摔哪儿了,我替你揉揉……” 话音刚落,脑门儿便挨了个暴栗。 “我没那个意思……”宁拂衣摸着头嘟囔,随后反映过来,跪坐上榻,扬眉道,“我就算有又如何?” 褚清秋对上她眼神,身子自是软了下来,张口笑骂:“没个正型。” “那你不喜欢?”宁拂衣俯身下去,将她困于双臂之间,眼神在褚清秋越发泛红的五官上徘徊。 她那眼神似有实体,扫过人时,如同撩拨。 褚清秋便暗中捏紧她垂落的衣袖,犹豫了下,道:“喜欢。” “衣衣何种样子,我都喜欢。”她说。 如实说出心中爱意,是学会爱人的第一步,这是那日醉酒之时,江蓠教给她的。 往后那些她或许没有机会学了,可学会的这些,便得用起来。 宁拂衣看着她坦诚的目光,心里多了几分酸涩,于是朝她脖颈缓缓吻去,印上一个个红润微小的痕迹。 褚清秋便随着她的动作偏头,阖眼。 愉悦的悸动很快便将她包裹,细小的呢喃转为堵着唇瓣的言语,最后泪水沾湿了身下苏绣的帛枕。 墙角香炉的烟从孔隙中挤出,同其他烟缕缠绕,最后融为一片,消失不见。 褚清秋这次的反应比前几次大了许多,中途哭得宁拂衣心碎,于是一半的时间耳鬓厮磨,另一半的时间全用来哄她。 宁拂衣没有多说,她知晓褚清秋的不舍。 她的不舍并不比她淡。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香炉中的香烧没了烟,宁拂衣才疲惫地软身倒下,任由褚清秋躺在她臂弯,二人温柔相拥。 这么无言躺了片刻,外面传来脚步声,门被敲响了,有个仙侍怯怯开口:“神尊,唐掌门来了,平遥长老请您前往云深殿。” “何事?”褚清秋开口,声音已然恢复了平日的镇定。 “平遥长老未曾解释,只说要神尊一人前往。” 褚清秋眼中划过一丝复杂,她缓缓起身,宁拂衣便也随她动作而起,伸手替她系好散乱的衣带。 “会不会是玉净开云瓶有消息了?”宁拂衣一边帮她穿衣,一边小声说。 褚清秋摇摇头,没说话。 宁拂衣没有用仙力,一点点替她整理衣裳,最后再披好月光一样的氅衣,才道:“去吧。” “若有什么变故,定要同我说。”宁拂衣叮嘱。 “好。”褚清秋回答。 门打开又关上,宁拂衣看着那人的衣角从眼前消失,顿觉周围安静地过分,就连灰尘落于檐上的声音都听得清晰。 于是她站起身整理衣冠,本想唤来寒鸦,忽又记起云际山有结界,于是干脆移出山外,待自己立于一片青翠中时,方才结阵。 阵法堙灭,寒鸦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 “魔尊!”她一露面,就连周围的风都觉得吵闹起来,宁拂衣便将食指抵着唇瓣:“嘘。” 寒鸦忙捂住嘴,黑溜溜的眼睛乱转。 “魔尊是想问玉净开云瓶的下落吗?”寒鸦张大嘴用气声道,“我们魔窟的姐妹弟兄们将魔界都翻烂了,也没问到半句有关的。憷畏堂的人也去打探,但禀上来的消息多不相干。” “我知晓没有消息。”宁拂衣道,“此次是另有任务。” “你可知数百年前曾有处名唤苍云的所在,据说被魔族灭了国。若此事乃魔族所做,应当可以查到始作俑者。” “苍云国?”寒鸦挠挠头,“不曾听过。” “那便回去打探一番,何人所为,为何为之,务必将事情巨细皆打探清楚了。”宁拂衣叮嘱。 “您放心,我寒鸦办事最是靠谱!”寒鸦挺腰拍了拍胸脯,连别都忘了道,转身就飞了。 宁拂衣险些被扑棱了一脸毛,她无声往后退退,避开那些飞羽。 往常刚入魔界时她根本没有记起此事,但如今看着秋亦蹊跷,便总想着查一查。 见寒鸦离去,宁拂衣便拂袖回到山门,掠过半空时,正好看见珠光阁头顶反光的琉璃瓦,一时心里怀念,便悄然落下。 路还是那条路,门也是那道门,只是弟子们此时都在悬梁苑听长老授课,所以院里空荡,只有满墙的蔷薇花红得似火。 宁拂衣推门迈入,迎面闻得一声狗吠,随后一条足有一人长的大狗大门里跃出,呲开獠牙便要咬她脖颈。 宁拂衣有些惊讶,但并不惊恐,只轻轻侧身,便四两拨千斤地将大狗推将出去,大狗在半空中翻了个十分诡谲的身,随后四爪着地,再次朝她冲来。 “平安!”宁拂衣蹙眉唤它。 听见熟悉的声音后,平安几乎瞬间变换眼神,嘤嘤一声落地,顶着漆黑硕大的鼻头,朝宁拂衣凑近,用力地闻。 这回它总算闻出了熟悉的气息,方才还直立如刀的尾巴骤然弯曲,在屁股上摇摆成了一朵绽放的花。 “汪,汪,汪!”平安颠颠儿地蹦到宁拂衣身前,围绕她疯狂地转。 “数十年不见,你都长这样大了。”宁拂衣顿生唏嘘,她垂手去摸平安的头,触感像阳光下晒过的绸缎,滑溜溜暖融融。 原来那只只知晓吃睡的圆滚滚的小狗,如今竟生得这般威风凛凛,獠牙如刀,眼波如剑,四只巨爪踏在地上,颇有种地动山摇之势。 “不愧是九婴的蛋。”宁拂衣笑眯眯地蹲下来,被平安舔了一脸的口水。 “平安,你又偷跑……”这时一声娇喝响起,女子拎着千斤锤从屋中跑出,看见宁拂衣后,这话音戛然而止。 柳文竹脸色一红,反手收了千斤锤,嫣然道:“衣衣,原是你来了,我睡醒不见平安,还以为它又偷溜出去呢。” 宁拂衣便也笑笑,揉了一把平安的头,站起身:“我想着许久未见平安,便来瞧上一瞧。” 她顿了顿,眼中涌起担忧:“你脸色怎生这般差?” 柳文竹闻言摸摸脸颊,疲惫地挽去发丝,声音水般轻柔:“没什么,不过是柳家那些事情,争端太多,磨人心境。” 自打柳闻海死在魔族手里后,柳家便陷入了家主之争,柳闻海虽说已经立下嘱托要柳文竹继任家主,但其他族亲皆是不认,一觉得柳文竹乃女子,二言她年少不知事,反正借口找了不少,尽在阻挠她继任。 更别提还有表兄叔侄这类人盯着这位置要分一杯羹,柳文竹的日子可想而知。 “要我帮忙么?”宁拂衣不忍道。 柳文竹摇头,杏目弯成月牙:“无妨,如今蓬莱之事更为急迫,我这些不过私人纷争,往后再理不迟。” “何况或许他们说得对,我能力有限,本就做不成这个家主吧。”柳文竹故作轻松道。 “怎么会呢,你……” “好了衣衣。”柳文竹打断她话,俯身用指尖摸了摸平安的头,“我正要去飞花教一趟。” “平遥长老说战事一触即发,人遇到鬼火定会消亡,需要飞花教的机关术来操纵傀儡方能减少伤亡,所以我得去借傀儡一用。” “我陪你去吧。”宁拂衣立即道。 柳文竹蹲在地上仰头,朝她伸出柔荑,像许多许多年前她们约着逃掉练功那般,露出笑意。 “多谢衣衣。” “客气。”宁拂衣伸手将她拉起。 宁拂衣托仙侍给褚清秋留了个话,便随柳文竹往飞花教去,飞花教是距离云际山门最近的门派,所以御剑不过半日,便看见飞花教最为惹眼的金柱门楼。 门楼在夕阳下如缀了一层流金,金灿灿地惹眼,门楼之后是层叠的黑金楼宇,每个屋檐上都有看守的铁甲兽,咯吱咯吱转动头颅。 比起琼楼玉宇还多了几分蓬勃气势。 二人刚落到门楼下,便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脚下地面竟如棋盘般裂成几块,随后翻动变换。 柳文竹惊叹一声拉住宁拂衣的手臂,二人脚下的地面忽然沿着棋盘自行向前滑行,此景之奇特,宁拂衣都忍不住称赞。 不愧是机甲术天下闻名的飞花教。 滑行至那些黑金建筑之间后,脚下地面恢复了正常,宁拂衣抬头望去,此处楼宇比其他地界的要高上许多,一时如立深山树林,只不过树换做了林立楼阁。 “二位可是来寻教主的?”一个飞花教弟子垂首道。 “是,在下柳文竹,这是宁拂衣,劳烦通报花教主。”柳文竹开口。 “是。烦请二位随在下稍坐片刻,在下这便去禀告教主。”那名弟子礼貌旋身,将她二人引入一座黑金楼宇内。 里面也同寻常所在大大不同,地面光亮如油,头顶时不时飞过机关术做的鸟,那名弟子端上来两杯热茶,便离去了。 柳文竹伸手去摸头顶的鸟,不仅赞叹:“早知飞花教机关术厉害,却不知这样神奇,这铜鸟比起我们云际山门传信的木鸟来说,不知栩栩如生多少。” “毕竟是靠机关术发家的门派,自是不同的。”宁拂衣伸手抓了只鸟下来研究,不慎将人家尾巴揪了下来。 她两只手无措了一瞬,又原封不同插了回去,装作无事一般放鸟归山。 二人看了许久,桌上的茶水都冰了,却仍不见花鸿的身影,到最后柳文竹都没了耐心,站在门口四下张望。 “衣衣,这花教主是不是不想见我们?”柳文竹道。 “半个时辰的时间,饶是他花鸿病入膏肓,抬也该抬来了。”宁拂衣淡淡道,随后起身走向柳文竹,“本以为此人不过是油滑奸诈,却不曾想竟还胆小如鼠。” “与其这样干等着,倒不如捣了他老巢,不怕他不露面。” 柳文竹刚想拦宁拂衣,却不料低头看见什么,吓得面色惨白连连后退,正欲大叫,却被宁拂衣拦于身前,制住了来物。 “莫怕,不是真蛇。”宁拂衣卷起衣袖,俯身将那条栩栩如生的木蛇捡起。 木蛇身体扭动一番,最后吐出个纸团,宁拂衣展开纸团,一行血字引入眼帘。 “东廊西十三尺,速来救我!” 第145章 秘密 宁拂衣回头和柳文竹对视一眼,把纸条塞进她手里,用口型道:“何人?” 柳文竹摇摇头,后又不确定道:“花非花?” 整个飞花教里可能向她们二人求救的,除了花非花外,应当也不会有别人了。 然而她话音刚落,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方才那名传话的弟子竟快步走了回来,满脸歉意道:“二位久等,教主他身体抱恙,如今才醒。” “情随在下来。”他弯腰道。 宁拂衣早已在他露面的一刹那将纸条和蛇尽数毁了,此时颔首道:“带路吧。” 柳文竹在她身后拉了拉她衣袖,宁拂衣便看她一眼,表示不必担忧。 那名弟子引着她二人穿过回廊和那些建筑间的缝隙,这飞花教的布局甚是密集,一路都像是在密林中穿梭,直到走入深处,周围方才空旷些。 二人踏过脚下不知什么材料铸成的桥面,宁拂衣忽然拍了下掌心,焦急道:“不好,我为花教主带来的丹药落在方才那地界了!” 前面带路的弟子闻言转身,挠了挠头道:“啊……在下这就派人去取……” “不行。”宁拂衣斩钉截铁地摇头,“那丹药可是我专门托人炼的,对修仙者有奇效。” “可是教主那里……”弟子为难开口。 “我去取吧。”柳文竹心思通透,此时忽然开口,她含笑看向那弟子,“你将你们教主在何处告知我,我等会儿自行前去。” “不远的。”那弟子忙道,回身指向一处金顶的楼宇,“就在那处。” “那你便去取吧,免得失了礼节。”宁拂衣笑笑。 看着柳文竹的身影远去,她状似如常地伸手,要那弟子继续带路,于是很快踏入那座楼宇之中。 楼宇中装潢通体漆黑,只在头顶嵌了面月亮似的夜明珠,洒下柔和的光,除此之外棚顶坠了许多细闪宝石,好似众星伴月。 若仔细看,还能发现夜明珠并非静止不动,而是缓缓旋转。 花鸿正裹着貂毛氅衣坐于殿中,灰褐色的氅衣将他遮盖得严实,就连脸都用一块帕子掩着,让人看不清病容。 他病恹恹地咳嗽两声,开口道:“竟是憷畏堂堂主,有失远迎。不知见花某所谓何事?” 宁拂衣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随后:“笑道,云际山门听闻花教主久病在床,便请我来此探望一番。如今无极鬼火之事将人间搅得沸沸扬扬,花教主又恰于此时染疾,想来更是焦头烂额吧?” 花鸿如何听不出她言语带刺,却不能明说,只是笑道:“多谢关心,花某身子骨向来弱一些,感染风寒都是常有。” “哦。”宁拂衣声音扬起又落下,随后话锋一转,“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事,都说飞花教最擅使傀儡,如今浩劫在即,唯有傀儡能够抵御鬼火一二。” “故而平遥长老想传个话,借飞花教的铁甲傀儡一用。” “此事好说。”花鸿笑笑,挥手唤那弟子,“来人,将库房中剩下的两只傀儡搬出来,给堂主带去。” “两只?”没等那弟子答应,宁拂衣便插言道,“若我记得不错,飞花教有数千傀儡大军呢。” 花鸿脸上的笑意顿了顿,随后自然地裹紧氅衣,惊讶地笑:“数千傀儡乃我飞花教的保命之物,云际山门的意思是,要我飞花教将英武尽数借给别人,然后以人肉抵挡天灾么?” “我何时说过尽数借去的话?”宁拂衣轻笑,“何况云际山门借傀儡并非一己之私,而是将与其他门派共同讨伐蓬莱所需。” “花教主身为仙门中人却不愿出头,但只是借出些死物,并不算过分吧?” “还是说教主这样贪生怕死,就等着躲在众人之后,等着得利呢?”宁拂衣负手道。 她话音刚落,花鸿本还有血色的脸便顿时变得惨白了。 “宁拂衣,你莫要口出狂言。”花鸿沉声道,“莫忘了自己身份,你那些谎话骗得过其他仙门,却骗不得我。真不知晓你到底灌了什么迷魂汤,才能要我儿顶着家法也要替你圆谎!” 宁拂衣嗤笑,面色不改地摇摇头。 “如今同蓬莱一战在即,我是魔是仙,你以为还有人会在意吗,花教主。”宁拂衣没再口下留情,“口口声声说什么除魔,然而碰到真正的恶行却只顾龟缩来保全自己。” “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真是又当又立。”宁拂衣骂得痛快。 花鸿既愤怒,又被她点中心思,满肚子花言巧语使不出,气得手几乎将身下的座椅捏出了裂缝。 这边厢剑拔弩张,那边厢亦动魄惊心。 柳文竹隐匿气息躲开巡逻弟子,一路兜兜转转寻到了纸条上所书东廊,此处乃一条阴森的廊道,四面全无光亮,唯有镂空的花纹透出微光。 柳文竹猫腰进去,用脚步丈量着尺寸停下脚步,伸手在墙上敲了敲。 “并没有门啊。”柳文竹嘟囔一句,随后趴在墙上仔细摩挲,方才摸出四条肉眼难以瞧见的缝隙,约莫是门的形状。 竟是个暗室,柳文竹左右寻不到机关,又怕巡逻弟子来此,索性一咬牙,放开力气推去。 她虽已经收着力气了,却还是将整扇青铜门都推了出去,又连忙伸手抱住青铜门,才没让其落地发出巨响。 那门足有几十钧的重量,换个寻常人来都得被压成饼,但在柳文竹手里却像块空心木板,被小心翼翼重新嵌进墙壁。 此时她人已经立于门内,挥手化出捧火苗,照亮里面的模样。 门内空荡荡的,并无桌椅板凳,活像是座监牢,又或许确是一座监牢,柳文竹小心翼翼走入暗室深处,待看清眼前的一切后,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尽头处立着四根玄铁柱子,每根柱顶都嵌着精钢所制的钢球,伴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流出银色的光。 那些光芒丝丝缕缕织成半透明的茧,茧漂浮于半空,一个人被困在茧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样貌。 不过即便看不清脸,但柳文竹还是一眼认出那人,正是少教主花非花,他上半个身子全是伤口,而下面被“蚕丝”捆缚,看不出伤势。 “花非花!”柳文竹忙双手结印,掌心冒出熊熊火焰,试图将“蚕茧”烧毁。 然而那四颗精钢球却不知有怎样的玄妙,迅速吸去她掌心仙力,故而那些火焰还未等碰到“蚕茧”,就已经熄灭了。 “不行的,此物名唤四方石,专为镇仙所用,寻常仙力奈它不得!”花非花虚弱的声音透过“蚕茧”传出,变得更为微弱。 “怎么只你一人?”花非花道。 柳文竹绞尽脑汁在想法子,急匆匆回答:“我们看了你的消息,宁拂衣去拖住花教主,我便一个人来了。” “你为何会被关到这里?”柳文竹再次试图纵火,可火焰却依旧很快消亡,急得她发髻都歪了。 “此时说来话长。”花非花苦笑,“简而言之便是因为在点星镇帮了宁拂衣,再加之别的事,惹得父亲盛怒。” “再怎么盛怒,也不能这样心狠!”柳文竹十分不解,然而眼前的四方石怎么都无法撼动。 最后花非花开口:“罢了,你的修为想来难以解开,还是快离开吧,若是碰见了我爹的人,当心惹一身麻烦。” 柳文竹累得气喘吁吁,迫不得已停下手,却没有离开,反而忽然踏前一步,将手伸进了“蚕茧”。 “你这是做何!”花非花刚要急声阻止,却见柳文竹双手翻转,竟咬牙试图撕裂那些光芒。 纤弱的女子丝毫没听花非花的劝阻,一心只顾着徒手撕扯“蚕蛹”,修竹似的白皙手腕竟蕴含着无边神力,僵持间,竟真的将束缚花非花的“蚕茧”撕出一条缝隙。 花非花顿时愣在原地,震撼于女子的坚持和力量。 而下一瞬,柳文竹的脖颈上都凸起了青筋,她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叫,伴随尖叫的动作,束缚花非花的蚕蛹顿时四分五裂。 原本包裹周身的力量消失,花非花便骤然跌落在地,本就未愈合的伤口冷不丁撞击地面,疼得他眼前一黑。 待到眼中再能看见光亮时,他已经被女子半扶着坐起,柳文竹正紧张地睁着杏眼,从怀里摸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洒在花非花血已经干透的身上。 “不曾想你们飞花教竟这般严格。这么重的刑罚,若是放在云际山门,审罪人都够了。”柳文竹碎碎念着说。 “无妨,这种伤我受惯了。”花非花侧身想要避开柳文竹上药的手,却不料被她一把翻了回去。 柳文竹是何人,天生神力的主儿,于是这一下不仅给花非花翻了个身,还一时没控制住力道,将胸口衣衫直接撕裂开来。 于是瘦削苍白的身体没了遮盖,唯剩胸口两块白色布条,像白雪盖了春光。 柳文竹脑中顿时空白,忙摸了火一般收回手,花非花比她更为惊骇,双手捂住衣襟,红色透过皮肤,从胸口迅速蔓延到耳后。 暗室中安静了许久,花非花那刻意压低了的声音方才响起。 “柳姑娘真是人如其名。”她窘然道,“弱柳扶风。” “抱,抱歉。”柳文竹恨不得寻个缝隙钻进去,她忙背对着花非花起身,手都不知往哪里放,只得在身前攥着。 “柳姑娘,此事事关重要,烦请柳姑娘千万替我保密,断不能被第三个人知晓。”花非花出声叮嘱。 然而她话音未落,便听风声拂过,一道粉光自门外闪烁至此,化作一颀长之身,张口便道:“你们行踪已被发现了,还不快逃!” 说话同时,宁拂衣目光落在了花非花未完全掩住的胸口,话音戛然而止。 抬眼对上她俩眼神,三人皆陷入沉默。 作者有话说: 衣衣(t-t):这样,我们断不能让第四个人知晓如何? 第146章 鸳鸯 最后宁拂衣窘迫地笑笑,背着手和柳文竹一样转过身去,随手化出件衣裳,背对着扔到花非花身前。 “外面冷,少教主多穿些。”宁拂衣说。 而接连被两人撞破秘密的花非花则失语片刻,伸手摸过那衣裳披了,最终还是做出努力,又道:“今日之事,烦请二位,莫要让第四个人知晓。” 说罢迅速换了衣衫,革带扣紧之后,又是个清秀男子。 她刚将衣裳穿好,门外便传来响动,宁拂衣眼疾手快挥出一道飞光,如蛛网般将铜门封死,便听见外面一阵嘈杂,有人大力撞门,惹得四周墙壁直晃。 “他们果然来了。”宁拂衣说,“我方才痛斥花鸿一顿,本欲和他再周旋几个回合,威逼利诱让他交出傀儡,却无意听见下人禀告什么四方石忽然断裂。” “我猜想便同你们有关,眼看花鸿派人捉拿,便谎称话不投机告辞,溜回来助你们一臂之力。” 飞花教实力卓绝,光凭着花非花和柳文竹不一定地逃得出去,她便只得先抛下那些傀儡,救人要紧。 而方才瞥了眼花非花身上的伤,证明她抉择正确,那花鸿真是个道貌岸然的东西,对亲生子嗣都能这般心狠手辣。 “追兵越发多了。”柳文竹缓缓后退,惴惴不安道。 “我自请你们来,便不会牵连你们。”花非花咬牙起身,疼得嘴唇都没了血色,却并不喊痛,“此处还有暗道,随我来。” 她说着转身,沾血的手往墙壁上涂画几道,便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铜墙铁壁瞬间化成铁水,融化流淌,流出个一人高的门洞。 “这暗道直通外界,逃命是最方便的了。”花非花伸手将柳文竹推入洞中,又回身拉宁拂衣,被宁拂衣伸手制止,示意她先走。 花非花看了宁拂衣一眼,低眉钻入洞内,隐没在黑暗中。 与此同时一声巨响,身后的铜门被铜铁的手臂撞开,暗室内顿时硝烟弥漫,宁拂衣面不改色地默念心诀,于是粉色电光烟火般四射,撞在铜墙铁壁上反弹,形成密密麻麻的电网。 宁拂衣听得门那侧惊恐的喊叫声刺耳,便知晓追兵暂被拦住,这才回身落入门洞,加快脚步追上二人。 花非花显然体力不支,走得极慢,柳文竹则一边搀扶她,一边回头急切张望,待看到宁拂衣身影后,方才松了口气。 “嘶……”花非花疼得紧缩手臂,清朗的双目眯成条缝,看向柳文竹。 “对不住。”柳文竹忙撒开手。 “少教主多担待,文竹就是这般,平日还好,一旦焦急之时就容易控制不住力道,这时候离她远些便是。”宁拂衣说。 “衣衣!”柳文竹嗔怒,宁拂衣则朝她摊摊手,露出得逞的笑容。 花非花起初一直保持原样,直到听见二人拌嘴,方才露出细微笑意。 暗道中并无阻拦,所以她们很快走到尽头,宁拂衣留了个心眼,并不曾直接带人飞出去,而是在离开洞口前,先往出扔了块石子。 石子并未沿着弧线落地,而是在即将飞入天光时停滞,一眨眼的功夫后,碎成齑粉。 “果然有埋伏!”柳文竹忿忿道了声,反手化出千斤锤,锤子夹杂火光嵌入阵法,随后震颤片刻,阵法便如琉璃一样碎得四分五裂。 阵法碎裂的同时,一只巨大的手掌从洞外探入,一路撞碎许多岩石,径直朝柳文竹袭。 宁拂衣则在手掌探入的刹那闪身上前,同柳文竹一起对上那铁手掌,一个使蛮力,一个凭仙力,将傀儡推出洞口。 但飞花教的傀儡毕竟是顶级的机关术,虽击退却毁之不得,亏得花非花在身后急急道了一句:“攻它手肘向下三寸处,有一凹陷!” 宁拂衣身体顿时变得柔韧如风,腰肢翻转擦过傀儡手臂,指尖迅速摸到地方,一指用力戳进去。 便听得格拉格拉一阵声响,傀儡原地晃悠两圈,僵直不动了。 而就在傀儡毁掉的刹那,数根粗壮藤蔓忽地挣脱泥土,铁索般升上半空,将头顶山石彻底粉碎,透出明蓝穹顶。 “铁索”又从半空刺下,眨眼间便抵达宁拂衣头颅,宁拂衣急忙偏头夺过藤蔓,于是脚下便多了个一人之高宽的坑洞。 “花鸿教主不是身子抱恙么?怎么如今精气足得很!”宁拂衣出言讥讽,随后伸手唤出峨眉刺,防备地举在身前。 “亏得花某以礼待你,却不曾想竟将我长子拐了去!”花鸿横眉道,“口口声声说什么为仙门而来,我看都是奸计罢了!” 宁拂衣自然不甘示弱,嗤笑道:“亏我还将你当做正派之人,却不曾想私下竟虐待子嗣,虎毒不食子,花教主该有多毒,才能将花非花重伤成这般!” “少胡说!”花鸿呵斥,眼神鄙夷地扫过宁拂衣,“花非花是我儿,我还惩戒不得了?你强行插手别派家务事,云际山门就是这般教导你这孽障的吗!” “爹!”花非花蹙眉上前,“是我向她二人求救,您……” 然而她话音未落,空中骤然飞下一根藤蔓,藤蔓化作劲风满身的长鞭,登时将花非花抽倒在地。 这一下结结实实打在她胸口,花非花滚落山石,半晌未能抬得起头。 “花教主!你这是做何!”柳文竹如何看得下去,忙跳入乱石中将人拉起,回头道,“她是你的骨肉,不是你随意惩戒的傀儡!” “我花家之事,你一个黄毛丫头插什么口!”花鸿道,后又指向花非花,“你这逆子,要忤逆到何时才肯悔过!” “往常我念你温文儒雅,天资聪颖,对你关爱有加,可如今你越发不像话,就连你胞弟都比不得了!” 在花鸿的怒斥声中,花非花忍痛抬眼,那双沉静的眼里泪光打转,却终是没有落下。 “父亲所言不像话,是如何的不像话。” “是不曾和你们同流合污,随意给人定下魔头的罪孽。还是不愿你们畏首畏尾,贪图安逸,将苍生和天下丢在脑后?” “还是我一旦有半分不遂您愿,您就做出个爹的样子对我百般刑罚?” “花非花。”花鸿脸色已被怒火烧得铁青,眼窝深陷,紧盯说话的“男子”,示意警告。 “往常我敬爱您事事顺从,但如今不行。”花非花句句清晰,“我不顾危险求他们救我出来,就是要告诉您,我要去行我心中之道。” “世上本无仙,人为自强,方才成仙。修仙者,为人,为己,为民,为苍生,我不愿贪生怕死,同流合污!” 她话音刚落,便又是一道藤蔓破空,朝她背脊而去,然而这次宁拂衣有了防备,峨眉刺脱手而出,将藤蔓连根斩断。 落下的那截被柳文竹接下,空手揉成了木浆,扔进泥土。 “毒老狐狸。”一向温柔的柳文竹也恼了,文文静静骂道。 花鸿的模样像是真的被气出了顽疾,眼睛睁得似要撑裂眼眶,欲斥责哑口无言,欲动手,然而面前两个女子皆不是善茬。 柳文竹那毛丫头也就算了,之前在飞花楼他可是领教过宁拂衣的厉害,如今只他一人,定斗不过。 这么想来想去,花鸿竟只能作罢,他伸着颤抖的食指对准花非花,半晌之后,憋出句古往今来的陈词滥调。 “往后便当我没养过你这逆子!” 说罢,他盛怒转身,消失在青山下。 花非花一直睁着的双眼这才闭上,像是瞬间脱了力,软身跪坐,望着地面失神。 宁拂衣便也收了峨眉刺,朝花鸿离去的方向蔑视一眼,走到花非花身旁,拍拍她肩膀,以示安慰。 “此事算是解决了,你莫怕,就算飞花教不容你,你同我们回云际山门就是,大不了还有柳家,定不会让你无家可归。”柳文竹仗义道,随后黛眉落下。 “只是平遥长老托付我之事,算是办砸了。”柳文竹悠悠叹了口气,“没有傀儡大军开阵,不知又要多死多少仙门弟子。” 宁拂衣正要开口,却见委顿在地的花非花忽然伸出手,拿拳头碰了碰她的膝盖,随后手腕翻转,掌心摊开。 白白净净的手掌中间,摆放着一把古朴的铜匙。 “我是飞花教的少教主,整个飞花教除了父亲外,便只有我最是精通傀儡操纵了。”花非花把钥匙放进宁拂衣手中。 “喏,傀儡大军。”她说。 ———— 宁拂衣和柳文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借到了数千铜傀儡,还稀里糊涂地领回个人。 回到静山宫后,宁拂衣围着褚清秋转了一早,把飞花教的事情尽数讲了,但褚清秋除了听到她同花鸿对战时抬眼,其余时辰都并不诧异,只低头在一块白绢上刺来刺去。 宁拂衣实在得不到她注意,便下巴抵着她肩膀道:“我此次还知晓了个秘密,但我答应人家保密,便不能告诉你。” 褚清秋睫毛抬了抬,差点眼睫上翻,最后还是良好教养制住了她,只哦了一声。 “果然是神尊,对别人的秘密都无动于衷。”宁拂衣假装叹息。 “别人的秘密与我无关,我为何要关心。”褚清秋说。 “我只关心你的。”她又道。 宁拂衣的心方才因为第一句话而沉落,却在听到第二句话时,顿时跳跃起来,险些跃出喉咙。 她便从后面环过她腰,下巴抵着左肩,视线越过肩膀往她手中看去。 褚清秋手里正拿着个绣棚,上面的针线已然成形,不过形略大胆,饶是宁拂衣左右端详,都没看出那绣的是何物。 她甚至不知晓褚清秋何时有了这般爱好,用她那一向不沾阳春水的柔荑去刺绣。 然而更令人头痛的是,褚清秋竟张口,问她自己绣得如何。 情人间最需夸赞,于是宁拂衣斩钉截铁道了声好,凤眸弯着,“阵脚有力,柔丝细密,栩栩如生。” 褚清秋好像信了,言语轻快了些:“那你能否看出绣了何物?” 宁拂衣心中顿时没了底,她眯着眼睛又端详片刻,胸有成竹笑道:“腿脚粗壮,头颅圆润,想来是,双兔傍地走。” 她怀里的褚清秋沉默半晌,临了儿才放下针线,幽幽开口。 “是鸳鸯戏春池。” 作者有话说: 衣衣:大意了……谁家鸳鸯长了四条腿? 第147章 转机 她落了话音,把完成一半的绣品放在桌上,身子如同条刚出水的鱼,从宁拂衣臂弯滑出去。 宁拂衣吐了吐舌头,自知说错了话,忙拿起绣品追出门:“是我眼拙,其实细看还是能看出鸳鸯的……” “褚清秋,秋秋,秋儿,别走呀!” …… 二人在一起的日子总是过得极快,光阴如握不住的细沙,从指缝源源不断地流,最后流尽了,掌心连尘土都剩不下。 即便她们再珍惜,逃不掉的日子却也还是残忍地到来。 前一夜月华如练,星斗漫天,故而那日本该是个艳阳高照的晴日,宁拂衣却在破晓时分被一声巨响惊醒,翻身落地时,看清头顶的结界外,已经燃起了炙热的烈火。 整个云际山门到处起伏着恐惧的尖叫声,年纪小些的弟子已经被勒令不可出门,剩下资历较深的弟子则纷纷跑到门外,用仙力巩固头顶的结界。 宁拂衣身侧一袭白衣掠过,她忙厉喝一声褚清秋,闪身化作流光追出门外。 “神尊!”平遥长老踉跄跑来,她一向镇定的脸上也流露出慌乱,不断摇头,“蓬莱将无极鬼火降到了云际山门,我们的结界虽能撑一二,但众弟子仙力终会枯竭。” “待到结界被破,我们都是死路一条!” 褚清秋蹙眉抬头看去,只见偌大的结界上方布满火焰,此火洁白如雪,并无半分浓烟,但却将整座云际山烤成蒸笼,离得老远便能感受肌肤的干涸。 一旁的景山长老也气喘吁吁赶来,急得衣冠不整:“平遥长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如叫弟子们先逃去别处,好歹能活命……” “不可!”平遥长老震声怒斥,“我们可以逃,可山下的百姓和山中生灵如何?这鬼火看似针对云际山门,可一旦结界被破,云际山将成火海,山下点星镇和村庄也难逃一劫!” “我们如何能带着数万凡人离开?又能寻到什么地方安置?没了家园和水粮,就算将人全带出去,等着他们的也是死路一条。” 各仙门已在这些时日往人界布下阵法结界,好在鬼火落下时能够抵挡一二,可无极鬼火浇不灭捂不熄,什么法子都治标不治本。 “那我们如今便只能这般挺下去?”景山长老急得撞拳头。 平遥长老虽同样慌乱,可很快便沉声开口:“要各弟子尽力巩固结界,再派人去请其他门派帮忙,无论如何,保住云际山门,保住云际山。” 景山长老也只能应了,火急火燎跑走,召集在山门中的东苑弟子。 “神尊……”平遥长老这才想起褚清秋,忙垂首道。 “无妨,你做得很好。”褚清秋察觉她的意思,开口道,“此时除了保云际山门,别无他法。” 二人言语间,头顶又是一团火落下,火焰如雷,震得得结界好似巨大的皂角泡,呈现透明的凹陷。 周围又是尖叫声响起,而此时更多弟子从睡梦中醒来,加入守护结界的队伍。 便看得山巅山腰到处都有各色的仙力涌出,形成一条光带,注入结界,场景十分震撼。 褚清秋仰头凝望不断拨动的结界,那些刺眼的光不断在她眼底交换。 “褚清秋……”宁拂衣心中涌起一阵绝望,伸手拉住她衣袖。 褚清秋回过头,抬手摸过她脑后,揉了揉那些碎发:“别怕,先守住结界吧。” 宁拂衣看着她的身影,说不出话来,而且她知晓,就算她讲了,也没什么用。 她什么都阻止不了。 宁拂衣心中忽然涌上戾气,她抬眼狠狠望向被不断撞击的结界,随后双手合十,后又裂为伞状,拇指交叠后,再拉开双手。 浓郁得耀眼的粉色光芒在她掌心凝聚,最后随着低呵刺入半空,成为山中最为粗壮的一束光,粉光接触结界后,整个结界都染上了淡淡的色彩。 薄薄仙力中汇聚滋滋雷电,惹得众人皆朝她的方向望来,不禁惊叹。 “这是何人?”正立在珠光阁顶的冯歌和洪影分心朝那束照亮山巅的仙力看去,“这样消耗仙力,不要命了?” 随后赶出珠光阁的柳文竹抬头看去,一眼便认出这光芒来自于谁,急得转身便往静山宫赶,却被花非花一把拉住。 “你瞧。”花非花朝着西面无人处抬手,只见那里因为无人控制结界,结界已然十分薄弱,熊熊的火焰吞噬薄如蝉翼的结界,马上便要将其烧出个窟窿。 “先护好结界要紧!”花非花拍了拍柳文竹的肩膀,随后挺身朝那处奔去。 柳文竹在原地踌躇一瞬,最后还是担忧地回望一眼,狠心转身,跟上花非花的脚步。 褚清秋见状自然震惊,她忙去拉宁拂衣的手臂,试图让她将仙力收回来:“你这是做何,想一个人修补结界么?” 奈何宁拂衣并不放手,而是侧身将她手臂甩开,继续源源不断涌出仙力。 只要结界不破,只要守住凡间,鬼火不会蔓延,褚清秋就不用死。 那么她就算仙力枯竭,也没什么。 褚清秋喊她喊不动,拽她亦拽不动,最后薄唇轻抿,同她并肩而立,一样磅礴的仙力自白骨中迸发。 于是笼罩附近山河半空的结界更为牢固几分,粉色和白色泾渭分明,最后犹如八卦阵,几乎连日光都挡去了。 结界中风若静止,安静得树影都纹丝不动。 门中其他人纷纷诧异停手,冯歌差点急得从屋顶上掉下去,连声道:“这仙力是神尊的,宁拂衣乱来也就罢了,怎么神尊也随着她胡闹!” “谁说不是。”洪影见自己的仙力起不到什么作用,将手垂下,垫脚朝光芒四射的静山宫张望,“照神尊和她这般用法,即是真神的修为都撑不了几个时辰!” 他说罢,低头看向脚下团团立着的弟子们:“陶桃,黎阳,你们去悬梁苑助容锦保护北苑弟子,剩下的人,随我前往云深殿前。” “养精蓄锐,严阵以待,若结界又半分松动,再一齐抵挡!” 剩下的弟子纷纷听命,随他一同消失,往最贴近结界的云深殿去了。 宁拂衣这边并听不见旁人的惊诧,她只是一心想拦住鬼火,仙力耗尽都在所不惜。 静山宫门前呈现诡异的安静,头顶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响被结界抵挡一部分后,接着传入宁拂衣耳中,偶尔有几个惊慌失措的仙侍抱着头跑过,往角落躲藏。 宁拂衣眼中只见结界,好似个粉色白色的罩子,将云际山和外界隔绝。而沿阶向上,云深殿前,数百弟子已肃然屹立。数百道目光紧紧盯着头顶的结界,无一人开口。 就连平日里算是吊儿郎当的弟子,如今也捏着法器立在了山巅,保护脚下的云际山。 火还在一团团往下落,掠过之处生命皆无,云际山上空如今已是一片火海,火焰无烟无尘,但却能瞬间烧去灰尘甚至云朵。 偶尔有受惊的鸟飞起,又在接近火的刹那燃烧,无声无息化作轻烟。 山下百姓看见火光,皆涌出家门,长街顿时人满为患,无数百姓颤抖着同亲人相拥,一些老者则原地跪下,冲着火光冲天的山顶长跪不起。 百姓们汇成人海,口中念叨神明保佑。 幸好人间发生的一切同日月无关,太阳依旧东升西落,许是因为没有云的遮挡,这日的晚霞比任何一天都要盛大而热烈。 宁拂衣周身的仙力流转已然跟不上结界消失的速度,她数次眼前发昏,但又一言不发地站稳,到最后将舌头都咬出了血却浑然不知。 鲜血从嘴角流下,落到下巴才被褚清秋发现,于是褚清秋白着唇,颤声道:“宁拂衣……” “我不阻挡你灭火,但若我能拦得住这些该死的鬼火,多拦一日,你就一日不能死。”宁拂衣说。 一身黑衣沉默地落在脚踝,任她识海都枯萎了些,却还是纹丝不动。 褚清秋咬唇落了泪,她紧盯头顶接替日光照亮四周的结界,眼泪止不住打湿衣襟。 终于,在夜幕从四面八方降临之后,头顶的鬼火终于不再落下,只余那些未灭的,还在攀附结界燃烧。 可那些并不能再造成什么影响,褚清秋这才收了仙力,同时拉过宁拂衣,强行将她仙力掐断。 于是头顶的结界恢复透明,宁拂衣双腿一软,径直倒进褚清秋臂弯,眼前昏黑一片。 她昏迷没多久,很快就再次睁开眼,此时周围已经围满了人,不断有人伸手拉扯,她听见柳文竹在着急唤她。 于是她抬眼,小声说了句什么,她自己也听不清,旁人更听不清。 她听见平遥长老的叹息响起:“她这是太累了,扛了一日的鬼火,该是如此。” “今日不止云际山门,其他门派皆遭受了鬼火,同样身陷囹圄。只是并不如云际山门这般声势浩大。” 一旁的洪影接着话头:“蓬莱为何如此针对我等,若不是神尊和宁拂衣在此,恐怕云际山门今日已被灭了满门。” “谁又知晓呢。”平遥长老都快用叹气代替了呼吸,“但蓬莱此次算是彻底宣告,要与六界为敌了。” 身边又闹哄哄说了几句,褚清秋一直并未开口。 最后宁拂衣身子一轻,一双温柔的手臂将她打横抱起,在众目睽睽下,转身走进了静山宫,众人交换眼色,咳嗽几声起身。 静山宫中一切祥和,墙角花卉还在没心没肺绽放。 月光洁白地落于树梢,恍惚间,像是开了一树梨花。 宁拂衣手一直捏着掌心冰织就似的衣袖,再一个恍惚,人就已然躺于榻上,那衣袖要抽离,她便死死抱住。 最后衣袖的主人不得不俯下身,冰凉的唇从她额头滑过,落到唇瓣,长长地吻了会儿。 这才伸手掰开她手指,只留宁拂衣徒劳地摸拽,却只摸了满手空气。 “不要……”黑衣如墨的女子孩子般哭着,泪珠从凤目滚落,无助到了极点。 她很努力了,她试图留住她的。 “褚清秋……”她不断摇头,“我不要……” 褚清秋亦是满眼含泪,她半跪在床前,冷静地抚摸她发丝:“衣衣,我们说好的不是么?” “你也看见了,这山下满城的百姓,山上满山的弟子,世间花草生灵,各有各的生命,各有各的故事。” “我一人死,亦或让所有人一起覆灭,包括你我。” 她声音风般温和,宁拂衣渐渐不挣扎了,她失神地松了手,骨节重重撞于床沿。 “睡一会儿?”褚清秋说,她起身一点点擦去宁拂衣的眼泪,最后指尖滑过她眉心,女子便慢慢阖目,进入梦乡。 饶是睡着了,她的眼泪还是未停,褚清秋静静看了她半晌,随后起身,一步步走到门外。 外面仍然嘈杂,不断有弟子匆匆跑过,叫喊着什么,无人能有心思休息。 褚清秋放出白麟,白麟鼓着泪眼盈盈的铜铃大眼,上前便要蹭她,褚清秋摸了摸它耳后,指向宁拂衣。 “往后替我保护她,知晓么?”褚清秋道。 白麟便耷拉着眉眼,一步三回头地往床前挪去。 褚清秋看着房内的一人一兽,忽然恍惚,自己生于世上万年,到最后能牵挂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她垂眸又展目,迈下台阶,眼前却忽然挡了一人,定睛,乃是熟悉面孔。 褚清秋松了口气,抬头抚摸那人发丝,正想说什么,眼中却忽然涌现震惊。 震惊未持续多久,因为她已然软身朝后倒去,那人恭敬地伸手,扶稳她身形,慢慢将她放置阶上。 玉阶残留落花,褚清秋枕在落花旁,无力地睡去了。 作者有话说: 医生说我只能躺着,起来久了就会肿成猪头。 可我还是爬起来码字了,我超棒! 所以七千现在已经是一个猪头了t-t 第148章 三拜 月色洒了那人一肩,青衣沾染淡淡的月白,女子静静立在阶下许久,这才转身,走出夜空下寂静的静山宫。 静山宫外的石阶上走来一人,红衣在晃动的树影下十分惹眼,皓腕处套了几个叮当响的细细镯子,灵动妩媚。 “鸟儿?”九婴看见她便松了口气,快走几步同她平齐,“宁拂衣呢?” “我方才从外面赶回来,老远便看见余火燃烧,这才得知蓬莱竟针对了云际山门。” 秋亦忍不住随着她的动作后退,不过很快便停下,将眼神移向外面的夜色:“她睡了。” “那我去看她一眼。”九婴绕过她就要踏入静山宫,却被秋亦闪身拦住,二人险些撞上。 秋亦的脸肉眼可见地红到了耳根,她微伸着双手拦住她去路,张口道:“师尊也在里面,你还是不去的好。” “左右她没什么事,只是累了。” 九婴眼神扫过她,随后展颜叉腰,好似全懂了:“也是,她两人二人世界,我就不去凑热闹了。我去瞧瞧平安。” 说罢,她扭着腰肢转身,衣袖却忽然牵扯上一阵力道。 原是秋亦伸手拉住了她,不过指尖又很快松开,好像红衣烫手似的。 九婴看看自己衣袖,又瞧瞧她,忽然想起什么,正色转身:“前几日宁拂衣还朝我打听来着,你一连许久不见身影,到底去了何处?” 秋亦愣了一瞬,脱口而出:“她关心我?” “那是自然。”九婴轻笑,“你既是神尊的徒弟,她怎会漠不关心?莫说是她,就连我都想着若你再不露面,就要追着你气息去寻你了。” “如今世道乱,外面妖魔频出,你一个人还是少出去溜达。”九婴叮嘱。 “好。”秋亦第一次面对九婴的双目没有躲开,对视颔首。 九婴似是察觉了些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于是反而先移开眼神,咳嗽一声,原地转了个圈儿:“我去看平安了。” “等等。”秋亦忽然鼓起勇气开口,捏着裙摆快步上前,低声道,“我从外面带回来些酒,可我在云际山门也没有朋友,所以……” “你能陪我小酌几杯么?”她抬起头来。 九婴似乎十分诧异,柳眉上抬,却还是同意了。 远处未熄灭的火忽明忽暗,在暗色的树影间好似真正的鬼火,时不时有弟子们奔跑着来回,加固结界,从二人身边穿梭而过。 秋亦带着九婴来到了珠光阁后的一片空地,此处四周种满翠竹,里面幽静无人,竹叶毯子一样铺在脚下,踩上去发出窸窣声。 石桌石凳倒是擦得干净,一看便知常有人来此闲坐。 “珠光阁还有这般地界。”九婴走到石凳上坐下,夜凉如水,头顶一轮明月被竹叶掩映去了几分光辉。 “是啊,我也是闲逛时偶然发现。”秋亦坐到九婴对面,从腰间荷包中掏出几壶酒,酒杯,还有用油纸包裹着,还散发热气的两只烧鸡。 九婴见状弯起眉毛,涂着丹蔻的指尖眨眼便将油纸拆开,满意道:“多谢。” “你好像并不担忧?”秋亦给她斟满了酒,对她不再躲避,而是抬眼看去,眼中映出月色。 “担忧什么?这天下?”九婴撕下一块肉放进口中,唇色殷红,笑道,“我活得比你师尊还长,早接受了生死有命,活着固然重要,但有时候,又没那么重要。” 秋亦眼中不解。 “不是想死。”九婴摇头道,“只是对于自身的生死,不再那么执念罢了。不过仔细想想,若天下真的覆灭,便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烧鸡喽。” 她捧着手里外焦里嫩的烧鸡感慨:“若这么想,还是有些不舍。” “天下这二字说在神仙口中,轻飘飘的毫无意味,但若细想其真正包容的,便顿觉沉重了。”九婴抬抬肩,“草木,河流,高山,百兽,亲人,爱人,友人。” “还有这酒和这佳肴,细数下去,都是天下。”九婴叹息。 秋亦眼神闪烁,往口中抿了些清酒。 随后忽然开口:“你知晓吗,你是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虽然……你是骗我的。” 九婴讶异抬眉。 “自从捡到了你的青羽,通过羽毛同你日日交谈开始,我才有了第一个能诉说心事之人,往常我一直随师尊住在人迹罕至的紫霞峰,师尊又并非能谈心的人,所以我即便有满心的话,都只能说于乱石。” “我常猜测你身份,想象中的你就是这般模样。”秋亦好像醉了,但又并无醉意,咯咯笑起来,“从容优雅,对我写下的每一句话都有回应。” “且那些回应让我深觉如沐春风,好像相识多年,从不排斥我那些稚嫩心事。” 九婴手中的烧鸡忽然失去了味道,她沉默片刻,将之放下。 “我知晓我幼稚,冲动,说话也不好听,但你从未嫌弃,反而总能安慰地恰到好处。”秋亦用手撑着下巴,目光怀念。 “对你而言或许只是利用,但对我而言,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日。” 九婴一向没心没肺,听了心中也有些堵得慌,便垂下手,说了声抱歉。 “不用道歉。”秋亦摇头,“我不是向你要个说法的。只是月色太美,心生感慨。” 二人沉默着对饮了几杯,九婴红唇抿着,开口打破沉默:“那你这些日,到底去了何处,若你方便说……” “我回去了苍云国。”秋亦如实回答,并未隐瞒,“在那片再无人踏足的残垣中徘徊,想象那里原本车水马龙的模样。” “听你说过,是你的家乡。”九婴道。 “对,是我没有任何记忆的家乡。”秋亦望向月亮,树影此时已换了方向,月亮完全升至了头顶。 “其他地界已有了新的人烟,建起繁华城池,唯有京城那一片圣土还是废墟,宫墙都还立着,布满灰尘杂草,蜘蛛在那里结了网。” 秋亦淡淡说着,忽然抬手冲月亮举杯,像在敬那些故去的亡灵,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你怎么不喝?”秋亦回身撑在桌上,轻声质问,语气中夹杂了些许久未有的骄纵。 九婴拿起酒杯,顺从地喝掉杯中酒,秋亦这才满意地笑。 “好了,明日或许还有恶战,少喝一些,早点休息吧。”九婴沉声道,伸手想要扶起秋亦,奈何对方好像已然醉了,怎么扶都软绵绵的。 “九婴,我知晓你们都不喜欢我。”秋亦把手抽回来,晃晃悠悠站起身,“你,宁拂衣,还有所有人,都不喜欢。” “只有师尊喜欢我,只有师尊待我好,所以我拼了命也要待师尊好。”秋亦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秋亦!”九婴想干脆用仙力让她睡去,手却被她推开。 “你也总欺负我,你骗我,利用我,你扔掉我的羽毛。”秋亦挣脱九婴,摇摇晃晃站稳,“我讨厌虫子,更不喜欢吃蚂蚱!” 九婴只得站在原地,狭长凤目低垂着,无可奈何看她醉酒。 “你是不是讨厌我?”秋亦站在纷飞的竹叶下,红着眼眶说。 九婴摇了摇头,蹙起柳眉:“秋亦,别闹了。” 她正要上前安抚一下人,却忽然觉得眼前的月光黯淡几分,大惊失色,连忙运功稳住身体,可她发现得太迟,已然无济于事。 随后腿脚一软,向前跪倒,而方才还醉意熏熏的女子不知何时已闪身到她面前,将她慢慢扶到地上。 身下竹叶蓬松,九婴无力地翻了个身,平躺下来,月光将她皮肤衬得更为白皙透亮。 “秋亦,你……”九婴几次试图起身,但却怎么都有心无力。 而秋亦面色冷静,在她身侧半跪,编织进彩色带子的发辫垂落胸前,五官投下阴影。 方才那样佯装,不过是想将平日里不敢说的话,都推给醉意。 “师尊的神仙醉确实好用,连她自己都无法察觉和抵抗。”她轻声道,“九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九婴睫毛不断颤动,她试图在脑海中喊宁拂衣的名字,可那边毫无动静,而满山弟子都忙于结界,更无人会来这片隐蔽的竹林。 “从前有个国家叫做苍云国,那里水草丰茂,冬暖夏凉,是个富饶和平之处,那里百姓安居乐业,从无战事。” “可是没有人知晓,苍云国的国土曾属于人族最古老的支脉,九黎族。而九黎族受神族之托,承诺世世代代守护娲皇法器。” “也就是玉净开云瓶。” 这五个字出现的刹那,九婴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指尖微动。 风又吹落一片竹叶,竹叶打着旋落下,每一片上都洒满月光。 伴随着翛翛风声,秋亦小心地从九婴发丝中取下一片叶子,继续道:“苍云国本以为会永远带着这个秘密存活下去,却不曾想一日天灾降下,千万百姓死于非命,繁荣国土顿成炼狱。” “世人都以为此事乃魔族所做,却并不曾想,真正使得苍云国灭国的,其实正是百姓们日日供奉的神仙。” 秋亦笑了笑,似是早已接受此事的荒唐。 “也就是蓬莱。” 九婴连眼睛都顾不得眨了,只顾着沉浸在震惊当中。 “蓬莱不知怎么得知了玉净开云瓶的消息,逼着九黎族,也就是苍云国的帝王一脉交出法器,然而其宁死不屈,无论如何都要隐瞒玉净开云瓶的下落,这才换来了灭国之灾。” “而当时的人帝和帝后刚诞下一女不久,为了保护玉净开云瓶,亦为了保护幼女,便将玉净开云瓶放入幼女体内,又将幼女藏于暗处,如此有了玉净开云瓶的保护,此女才得以存活。” “也就是我。”秋亦轻轻道,随后笑笑,“不然只凭人界的建筑,如何能保护得住一个孩子?” 九婴一直盯着秋亦的眼睛转向天空,望着深蓝的夜幕。 “所以,我就是你们苦苦寻找的玉净开云瓶,玉净开云瓶藏匿于我的一魂之内,没有被任何人发觉,包括我自己。” “而在我死过一次,师尊为我魂魄重塑肉身之时,它才让我回想起了这一切。”秋亦说,她指了指脑海。 “所以。我是来道别的。”秋亦说。 九婴眼睛闭了闭,脸往一侧扭去,掩藏那滴快要流入发丝的泪,然后,她也很快进入梦乡。 秋亦收起了脸上笑容,眼底泪光晶莹,风不断吹来,吹得她脊背发凉,她慢慢将手伸向月光下吹弹可破的脸颊,然而指尖颤抖片刻,终是不敢抚摸下去。 “再见,麒九婴。”她收回手。 随后起身,将发辫甩到身后,在风中大步走向山巅,那是云际山最高的山崖,此时正青草茵茵。 月光穿破浓云,钻了个洞洒下大地,山川皎洁如雪。 秋亦挺直了背脊,将伴随了许多年的双刀插在脚畔,忽然回过身,冲着静山宫所在的方向甩袍跪下,含泪笑着,重重拜了三回。 “一拜师恩难忘。” “二拜心之所往。” “三拜,苍生四海,万寿无疆!” 第149章 报仇 翌日的天气有些阴沉,昨夜清透的月光在破晓时分被乌云遮挡,便也遮挡了朝霞,直到清晨都是一片昏暗之色。 云际山便在这样的晨光中苏醒,鸟叫划过长空,宁拂衣猛然从榻上惊醒,翻身落地时,眼角泪痕都未干。 她脑中还有半刻不清醒,跪在原地停滞了会儿,待到昨日记忆全部涌入脑海,方才惊慌失措地跑向门外。 她连仙力都忘了用,只顾着使唤腿脚,出门时两次险些绊倒。 心中的恐惧在踏出静山宫的那一刻达到顶峰,她不知晓自己会看见什么景象,或许鬼火已经消亡,或许晴光正好,但无论是哪一个,都会彻底将她踏入地狱。 “褚清……” 她越过门槛,猝然停下,发丝随她动作甩过脸颊,留下清晰的痛感。 “褚清秋?”宁拂衣屏息上前拉住女人的衣袖,走到她身前。 好闻的香味,熟悉的容颜,褚清秋没有死,宁拂衣好像这时才学会呼吸,大口喘起了气,上前便要将人按进怀里。 但她很快停住了,因为她看见了褚清秋的脸色,青灰枯败,还有隐约的水光沿着眼周打转。 “怎么了?”宁拂衣小心翼翼握住她双肩,见她并不回答,于是扭头朝她盯着的方向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上方最是黑压压的一块浓云。 “到底怎么了?”宁拂衣将她目光挡住,又问。 褚清秋这才被她唤醒,眼神望向宁拂衣,眼眶肉眼可见染上猩红之色,好像沾血的栀子花瓣,徒留凄然。 她抬手拉紧宁拂衣的手臂,像在寻求支撑,低声开口。 “秋亦……” 她的声音已经尽量平稳了,可还能从颤抖的尾音中听出听出悲怆:“秋亦呢?” 宁拂衣不知怎么回答她的话,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云际山门山巅的那片山崖就在云深殿前不远,立于重峦之上,往下便能俯瞰十八座山峰,曾是弟子们最爱打坐修炼的地界。 但今日却没一个人敢走上前去,所有人都默然围在山崖之后,一言不发,感受越来越大的风,和风中已经隐隐约约夹杂着的雨点。 褚清秋到来后,所有弟子都侧身为她让出一条道路,于是她停下来,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 宁拂衣跟在她身后,待重重人影尽数散开后,崖上的一切便印入眼帘。 那景象是给人冲击的,宁拂衣移开了眼神,难以抑制心中的酸楚。 人群中时不时有抽泣声响起,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并不阻碍看到那个单薄的背影后,心生悲凉。 青衣垂曳在身侧,女子面对群山盘膝坐着,从不离手的两把弯刀一把插在地上,一把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血顺着从她背后刺出的刀尖流下,染红了一小丛的草叶。 褚清秋一步步走向她身影,双唇抿紧,神情木然。 她走到半路软了腿,顿时踉跄一步,宁拂衣忙挥出一道仙力,仙力风一样绕过她的腰,将人扶稳。 随后宁拂衣才走上前,递了手掌给她,却被褚清秋摇头拒绝。 褚清秋绕到女子身前,女子已经没了气息,脸上也尽数褪去血色,那双一向明亮的眼睛紧紧闭着,唇边还带着未散去的笑意。 褚清秋在看到她脸的那一刻,手中仙力终于抑制不住,白光从她掌心窜出,登时将远处的山头炸得四分五裂,碎石飞溅。 宁拂衣浑身一震。 她见过一次褚清秋这样的神情,是在她落入虎穴的时候,一向清冷淡漠的女人眼中被狠厉占满,眼角红得刺目。 如今也亦然,她周身的寒气使得其他弟子们纷纷后退,不敢再接近。 此时人群忽然又被推开,一身红衣的女子挤过人群,待看到秋亦的身影后,同她们一样愣住了,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作。 “宁拂衣……”她颤然出声,似乎在向宁拂衣求证什么。 宁拂衣朝她摇了摇头,转身不再敢看她神情。 宁拂衣虽不解到底为什么,但此时她心中却隐隐有了猜测。 接下去的一切,则验证了她的猜测。 只见天空忽然一声雷鸣,随后零星雨滴从乌云中落下,砸得人头皮发凉,再然后雨势变大,雨打山石树叶的哗哗声响起,盖过了弟子们的窃窃私语。 远处山头上的鬼火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此时骤然旺盛起来,即便周围并无能够燃烧之物,却还是一瞬火光冲天。 围观的弟子纷纷发出惊叫,拉扯着同伴要赶去,然而却又被崖上的一幕吸引,又纷纷驻足。 只见褚清秋忽然在半空中画出个阵法,大雨淋湿她发丝和衣衫,但她却未曾用仙力去遮雨,而是任由水在她脸上冲刷,只眼神凌然地完成那些冗赘的线条。 “快看,秋亦的身体!”有弟子忽然指着前方大叫,众人投去目光,震惊地发现方才还坐在崖上的女子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然变得透明了。 九婴看得红了眼眶,她忍不住向前一步,却被宁拂衣拉住手腕。 “她同你说了什么?”宁拂衣开口。 “她说……”九婴望着越来越看不清的秋亦的背影,喃喃道,“她说她是玉净开云瓶。” 宁拂衣瞪大了眼睛。 而此时,褚清秋掌心的阵法已经全部完成,而秋亦的身体只留下一道虚影,化作栀子花的形状,又吹散在风里。 于是那个由褚清秋一片花叶化成的最后的肉身,连带着曾经满眼赤城喊着神尊的女子,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褚清秋眼角落下一滴泪,随后张口,空灵的声音自天外传来,念着少有人听得懂的古老的神语。 话毕那刻,另一道影子从阵法中浮现,是个巴掌大的青羽瓶,瓶身滑腻盈润,瓶口刻了一串古老的铭文,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辉。 瓶身出世的那刻,四周狂风忽起,吹得众人左摇右晃,更为肆意的雨滴砸上头脸,咚咚作响,在场之人尽是狼狈。 而褚清秋则换了个手势,双指指向玉净瓶,低低道了声“镇”。 再然后,便见玉瓶忽然升至半空,瓶口璀璨如日月,歪斜冲着鬼火,随后更是长风四起,天地间忽然降下香气,那香气幽然沉静,是所有人都不曾闻过的气味。 急躁的雨滴忽然变唤了,像是三月春雨,细润如酥,被雨洒过的地方皆焕发生机,枯草吐绿,枯树生花。 而远处垂死挣扎的无极鬼火在接触柔润的雨丝后,气焰顿如釜底抽薪,蔫吧下去,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无影无踪。 看着这一切的弟子们目瞪口呆,待意识到发生了何事后,几人顿时如释重负,而剩下的人却依旧愣着,直到有人开口。 “方才那便是,玉净开云瓶?” “秋亦,秋亦便是玉净开云瓶?” 他们话音刚落,头顶的乌云便好似从中间撕开,耀目的日光透过裂缝撒下人间,方才的狂风暴雨一瞬转为风和日丽。 只留众人湿漉漉站于山崖上,面面相觑。 有人想庆祝鬼火的威胁终于被解除,但忽然记起死去的秋亦,笑容就僵在脸上,于是很快,人群中又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阳光撒到褚清秋身上,暖融融的光代替湿寒,褚清秋沉默落地,玉净开云瓶也收去光辉,化作正常形状,打着旋朝她落下。 稳稳落在她掌心。 不需任何契约,便认了主。 褚清秋立于山崖边缘,她视线扫过焕然如洗的山河,扫过已经消失,再构不成威胁的鬼火,最后才落于玉色青翠的瓶身。 瓶子立于她手上,安安静静,褚清秋耳边却响起一声声清脆的“师尊”。 从只有小臂大的奶团子,到后来神采飞扬的少女,再到甘心化作的鸟儿,她一直守在她的师尊身边,从未离去半步。 如今亦是。 “蓬莱。”褚清秋忽然开口,她将瓶子握在掌心,“宁拂衣!” 宁拂衣忙跑上前,手冷不丁被她死死攥住,低头,对上那双忍着泪水,忍到满是血丝的桃花眼。 看着那双眼睛,宁拂衣只觉得五味杂陈。 她承认,在醒来看到褚清秋安然无恙之时,她是怀了满心庆幸的,可是如今褚清秋不用死了,她却无法高兴。 因为她知晓,若不是秋亦代替褚清秋死去,那么如今的她,应当早已疯魔。 “我都听你的。”宁拂衣说。 褚清秋眼下又有几滴泪掉落,但她很快就转身将眼泪洒在风里,颀长的身影穿过散开的人群,大步往云深殿而去。 宁拂衣知晓,褚清秋要不顾一切地对抗蓬莱了。 人群也跟着褚清秋散去,宁拂衣低头,沉默着收起了秋亦留下的两柄弯刀,将上面的血擦干净,小心放进一念珠。 转身正欲跟上人群时,看见了依旧站在原地的,红色身影。 一向妩媚肆意的身躯此时十分僵直,像是定在了原地,宁拂衣顿生不忍,慢慢走到她身前。 “你怎么了?”宁拂衣轻声道。 “我不知晓。”九婴回答,她仍看着地上未被冲刷干净的血迹,金色的眼瞳中茫然而不解。 “她昨夜除了关于玉净瓶外,就没说些别的?”宁拂衣忍不住问。 “还有她的身世,关于苍云国,是蓬莱为了抢夺玉净开云瓶而屠尽了她的国家。” 宁拂衣讶异颔首,又问:“还有呢?” “她问我是不是讨厌她。”九婴垂下蒲扇一样的睫毛,“再无旁的了。” 宁拂衣心里一阵酸涩,包括眼眶,她几次张口想说什么,但看着九婴的眼神,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那你讨厌她么?” 九婴摇头,红唇勾出一丝苦笑,她无力地看向宁拂衣:“她并非第一次在我面前死去,可从前我虽怜悯,但那怜悯终归是高高在上的。” “但如今不知为何,这里……”她鲜红的指甲敲了敲心口,“闷闷的。” 宁拂衣朝天看去,忍下眼泪,随后张开手,将茫然的女人搂进臂弯。 待到对方枕在她肩上时,轻轻拍她背脊,道:“你不知晓也好。” 拍着拍着,脖颈敏感地察觉了一滴泪。 “我去寻神尊了。”宁拂衣吸了吸鼻子,说。 ———— 九婴将秋亦的话原封不动告诉了褚清秋,而褚清秋听完只是越发沉默,而后将白骨捏得更紧。 她早就知晓玉净开云瓶流落人间,所以为了寻到此法器,也曾做过一阵子的努力。 她确实知晓玉净开云瓶可能同秋亦有关,当初能够找到并收养秋亦,也是因为寻找玉净开云瓶,但却并不知晓寻而不得的玉净开云瓶,竟就寄生在秋亦魂魄之中。 如今鬼火再无威胁,各派也重振士气,召集仙门大军,准备不日便进攻蓬莱,彻底消灭其气焰,好让六界重归安稳。 仙界战役一触即发,到处都弥漫着紧张气息,因为鬼火事件,无数仙门众人彻底打碎了对蓬莱的崇敬,而转为彻底的厌恶。 更有激进者,恨不得如今就冲到蓬莱大门前,将之打得屁滚尿流。 一连几日褚清秋都在云深殿,同各派掌门商讨对策,宁拂衣则并未参与,而是搬了张藤椅坐在云深殿外,默默陪着褚清秋。 在所有人眼中,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故而也就无人在意。 终于,云深殿的门打开,掌门长老们三三两两从门中走出,每个人都神色匆匆地离开云际山门,赶着回门部署。 就连一向同宁拂衣不对付的李菡萏也没看她,而是拎着裙摆急急掠过,踩着云霞飞了。 待人离去地差不多,宁拂衣才走进殿内,正同褚清秋说着什么的平遥长老看见她来了,低头咳嗽两下,找了个借口,步伐矫健地离去。 褚清秋本身也无需用膳,可在殿内关了几日,看上去就是瘦了,宁拂衣便心疼地上前,从身后揽住她腰。 “决定好了么?”宁拂衣问。 褚清秋点了点头,她身子一歪,顺势躺在宁拂衣肩头,阖目休息。 她要为秋亦报仇,还有那么多被蓬莱肆意屠杀的生灵。 神仙的眼下都有了青黑色,宁拂衣盯着她侧脸看了半晌,将人圈得更紧:“那个天瑞帝君实在狡诈,我们须得小心行事,何况你……” “如今得了玉净开云瓶,仙力又恢复两成,你莫要忧虑。”褚清秋出言安抚。 “我不忧虑。”宁拂衣低头吻过她发丝,“我会保护你。” 褚清秋闻言,唇角勾了勾,只当她满腔热血。 宁拂衣感受到了她的笑,于是声音放重了些:“我就是会保护你!” 随后将她推开,看着她的眼睛,笃定道:“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褚清秋警惕地抬眼。 “你先说你不生气,否则我怎敢告诉你。”宁拂衣说着般去挠她腰间,褚清秋便像花枝一般在她怀里扭动起来。 “宁拂衣!”褚清秋最终没能抵得过她耍无赖,一连阴云密布几日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些笑,随后敛去笑意。 “好好好,我应了。你说,什么秘密?” 第150章 前夕 宁拂衣便将她转过来,伏在她耳畔,轻声说了些什么。 褚清秋的眼神肉眼可见地惊诧起来,她黛眉竖起又放开,握住宁拂衣手腕。 “我没有过问你的事,我以为你……” “你以为我这三十载,真就是在蓬莱眼皮子底下苟且偷生过来的么。”宁拂衣笑笑,“我从没说过,一是你不曾过问,二是此事确实重大,我怕你责怪。” “仙界终归是憎恶魔界的,所以,你会怪我吗?”宁拂衣低头道。 褚清秋的手紧了紧,最后松手垂下:“我怎会怪你。” “事到如今,我早已没了当初那份执念了。毕竟无论多么身居高位的人,都得承认自己的想法或许是错的。” 宁拂衣盯着她眼睛看了看,抿唇:“你真好。” “你才好,再也不会有人同你这般了。”褚清秋上前抱住她腰,将身子埋入她怀里叹息,“我何其幸运,能得你爱我。” “许是你当初动了恻隐之心,没有杀掉我的福报吧。”宁拂衣用下巴挠她头顶,换来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宁拂衣假装吃痛,却并未闪躲。 二人相拥一会儿,她才又开口:“我不会让你独自撑起这一切,所以我可能要离开几日。” 褚清秋忍不住握紧了她腰上的革带,将其捏出了褶子,半晌才答:“好。” 她心里嘲笑自己,如今不过离开几日,她就已然开始不舍了,若早知深爱一人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她便…… 罢了,她还是会如此吧。 “我等你。”褚清秋说。 宁拂衣弯了弯眼眸。 宁拂衣没和任何人说,便悄无声息地拉上九婴,离开了云际山门。 前往西荒的路上,九婴一直一言不发,这几日她皆是如此,虽行动还如往常,但话确实少了很多。 宁拂衣猜想,她对于秋亦的死,心中多少还是受到了冲击,只是无法言说,又或许连她自己都一知半解。 在身后流云的映衬下,九婴沉默立在剑上的侧影,多少有些颓然。 “你还好么?”宁拂衣开口,“我本来不想再让你掺和,但你一人闷着也不好。” 九婴被她的话从沉默中拉了出来,于是抬起眼睫,红唇微勾:“我有什么不好?” 宁拂衣嘴巴张了张,却不知说些什么,她虽知晓秋亦的心意,但并不能摸出九婴的,于是岔开话题:“你这几日可去看过平安?” “日日都看。”九婴懒洋洋将碍事的外衣撇到身后,“它生得半分没个麒麟样儿,空有一身蛮力。” 宁拂衣笑了:“毕竟不能算作真的麒麟,但好在寿命随了你,活了三十多载还是青壮之身。” “倒是如此。”九婴说罢,就又沉默了。 宁拂衣正绞尽脑汁思考和她说些什么,九婴却开了口:“你拉我回魔界,是想召集魔军吗?” “对。”宁拂衣说,她神色淡淡,“当初我重建魔窟,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同蓬莱抗衡,只不过来不及韬光养晦,谁也不能料到蓬莱竟这样快成了六界之敌。” “那你可想好了,魔军一出,你在世人眼中便彻底同魔捆绑到了一起,如何洗都是洗不清的喽。”九婴摇晃身子避开一团白花花的云。 “命都要没了,还在意这些么?”宁拂衣冲她笑。 九婴颔首,当是赞成:“试图让仙和魔同仇敌忾,你还是史上第一人。” “捍卫六界,人人有责。”宁拂衣笑眯眯道。 她们用一日的时间到了西荒,又从漫天风沙中入了魔界,有一阵子没回来,魔界的一切都一如往常。 可能因为魔窟统治的地界守卫森严,鲜有打斗欺凌的原因,曾经空荡荡不见人影的天地间多了许多闲逛的妖魔。 宁拂衣已经换做了魔界中的面貌,看到她以后,这些妖魔纷纷朝两旁散去,自觉让出条道路,低着头等她经过。 宁拂衣冲他们点点头,而后走过魔窟门口吊着的无数头颅,进入魔窟内部,老远便见商仇化成烟雾过来,在她面前凝作人形。 “魔尊。”他带着两个同样身着黑甲的魔单膝跪地,俯身行礼。 “起来罢。”宁拂衣垂眸道,她目光扫过黑压压的魔窟,直截了当问,“如今我们能用得上的人手,能有多少?” 商仇一愣,但很快回答:“回禀魔尊,除去那些刚刚投靠魔窟的,共有两千六百四十三名。” 数千妖魔,说少不少,说多也并不多,毕竟面对蓬莱和祸乱苍生的堕妖堕魔,人数越多才越有胜算。 “将他们召集起来,随时待命,另外让喜鹊和寒鸦去请那些曾公开归顺我魔窟的魔,半个时辰后,无常洞见。” “是。”商仇俯首。 待人化作黑雾离去,九婴忽然伸展四肢,舒缓筋骨,宁拂衣询问地看向她,却见女人晃晃腰肢,笑道:“莫管我,替你撑个场面。” 于是半个时辰后,宁拂衣便拉着一头两丈高的麒麟,板着脸立在无常洞了。 无常洞虽名唤作洞,却并不是一个洞穴,而是一块巨大的岩石堆叠的高坡,此处地势最高,仿佛抬手就能摸到猩红的天,向来是魔族用于殊死搏斗的场所,故而岩石缝儿里藏着许多干涸血迹。 浓重的血腥味风吹不散,给予鼻腔刺激强烈。 喜鹊和寒鸦站在她身后,同样面无表情,俯瞰面前不明所以,面面相觑的众魔首领。 “去帮着狗日的仙门打蓬莱!?”一只嗓门儿嘹亮的魔头开口,他生了个牛头马面人身,手拿一把三叉戟,“他们仙界自相残杀,俺们魔族跟着添什么乱?” “就是!仙界欺压我等万年,如今是个好不容易灭掉仙界的机会,我们不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出这个风头做什么?等着被仙门灭族么!”又一个披着黑袍的人高声道,惹得其余人亦是怨声载道。 宁拂衣没说话,倒是一旁的九婴忽然仰天长啸,兽啸声掀起地上沙尘,烈火炙烤间,骇得众魔头连忙住了口。 “商仇。”宁拂衣没冲他们多说什么,而是开口唤道,于是黑雾四起,身着甲胄的商仇出现在浓雾中,将手里拎着的袋子散扔在地上。 面前顿起惊骇之声,众魔头忍不住后退,不由自主摸起了自己的脖子。 袋中装着的是曾上门挑衅却落败的魔族头颅,如今早已干瘪的头颅咕噜噜滚了一地,压迫之足,无人再敢多说半句。 面前这些都是自立为王的人,大小都算作首领,自有一分傲气在,唯有先拿性命镇住他们,方才能让其静下来听话。 宁拂衣见无人敢张口了,这才出了声。 “渔翁之利?你们怎知蓬莱和仙门会两败俱伤,仙门胜便罢了,可若仙门败了,山河被灭,你们以为魔族便能够幸免吗?”宁拂衣的声音浑柔清晰,盘旋在天地间,发出荡荡回声。 “天瑞帝君修炼万年,蓬莱皆为半神实力深不可测,若我们隔岸观火看着蓬莱战胜仙门,到时候不止是仙界和人界遭殃,而是整个六界都会毁作一旦。” “蓬莱的目的不只在仙界,而是要六界皆臣服,若是更坏一点,便是早就做好了灭世的打算,不然又为何要放出无极鬼火,为何要摧毁东荒箜篌,搅得六界天翻地覆?”宁拂衣震声道。 “世上万物,仙魔妖鬼,河山草木,皆是依托天地而活,蓬莱的目的极可能是让天地重归混沌,到时候你们以为自己便能逃过一劫吗?” 坡下妖魔闻言皆不做声,左右交换眼神。 “可那些仙门从来都只将俺等当做低一等似的,稍微露面便会被他们喊打喊杀,俺老牛吃了仙门多少亏了,如今腆着脸去帮欺压俺等的仙门,脸面往哪儿搁。”方才的牛头人将三叉戟一丢,庞大的身躯坐下嘟囔。 “老牛说得有理。”一左腿短了半截,浑身裹满沾血布条,只露出一只眼睛的人闷闷出声,“仙门将我手下小妖捕杀殆尽,我若帮仙门,何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那既然你们不想活,本尊现在便帮你们一把。”宁拂衣说着抬手,峨眉刺听话地在她掌心转起了圈儿。 与此同时天空几声惊雷,震得众魔纷纷抱头躲避。 那牛头人连忙爬起来,咧着大嘴赔笑:“魔尊,不是俺们不识大体,只是若俺们帮了仙门,往后仙门忘恩负义再屠杀我等,那还不如现在就死了呢,好歹保住了这张老脸不是。” “毕竟仙门视我们如洪水猛兽,我自打生下一个凡人没杀过,可第一次出魔界便被几个仙门娃娃追着打,将我吓得屁滚尿流!” 接话之人同凡人相差无几,只是长了张阴阳面,头发长得如海藻,和风筝线似的,油光水滑飘在天上。 “我叫魅女。”那阴阳脸扭捏道。 宁拂衣的眼神在她高耸入云的头发上纠缠片刻,最终强行移开,回到牛头人身上。 “仙魔确实恩怨确实由来已久,仙族认为魔族乃邪恶之身,向来抵触,而魔族又确实屡出祸世之人,便使得这恩怨更为深重。”宁拂衣道。 “他们神仙还有堕神堕仙呢,怎么也没见他们对自己穷追不舍,凭什么只盯着我等妖魔不放,我们魔界之人大多连魔界都不敢出,生怕被他们杀了炼丹。”魅女不满道。 “就是,当初魔尊君墨阑还在世时,仙魔虽常摩擦,可好歹不受欺负,可君墨阑一死,我们魔族便只能任人宰割,终日躲在这魔界抢地盘,抢魔石,尤其当我魔力低微时,谁都能踏上两脚!”半截腿抹血泪道。 牛头人拽了他两下,他才想起什么,瞥了眼地上散落的头颅,惶恐地噤声。 宁拂衣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吞入腹中。 她身为仙,故而下意识站在仙界的立场思忖,这才说出方才那句话,可若代入眼前这些魔族的立场,生下便是魔界乱世,生下便得在刀尖上讨命,如何能像神仙那样学出满心仁义。 魔界万年前也并非这般,当时有魔尊治理,虽常同神仙二界起冲突,但冲突多因古往今来的两族观念,并非什么深仇大恨。 宁拂衣,你自立魔尊,除了将魔族当做避难所,救下一些投奔你的人,杀了些残忍嗜杀的毒瘤外,为魔族做了什么,为两族安定做了什么呢?宁拂衣忽然开始质问自己。 眼看着宁拂衣陷入沉默,坡上立着的众魔又开始对视,随后那魅女的头发从半空伸过来,戳了戳宁拂衣的肩膀。 宁拂衣险些被她的头发戳了个激灵,忙后退躲开。 “魔尊,你想什么呢?”魅女伸长脖子道。 宁拂衣摇摇头,她忽然抬手,收起了满地散落的头颅,于是血腥味也散去一些,坡上的空气好闻许多。 “我在忏悔,不曾真的帮过你们什么。”她如实道。 闻言,其中一个魔头眼睛越睁越大,睁着睁着,两只眼珠噗嗤一声掉落在地,一旁的人忙俯身帮他捡起,反手塞了回去。 坡下一阵安静。 “此次我唤来各位绝非利用,而是说服各位自保,至于为何是自保,我方才已然说得清楚,便不再赘述了。”宁拂衣轻轻道。 “我知晓仙界对魔界多有偏见,这种偏见自两族差异而来,又经过许多万年的针锋相对而激化,所以两族势不两立,乃是必然。而如今魔族式微,并无人引领,这才乱象横生,内斗连连。” “这样下去的结果,就算没有蓬莱灭世,魔族也终有一日会灭亡,不是灭族而死,就是被仙界屠灭而死。”宁拂衣的话掷地有声,听得众人眉头紧皱,气氛如霜降后的湖面,冷而沉寂。 “我既拿了君墨阑的峨眉刺,又占下魔窟自命魔尊,便不能对魔族性命不屑一顾,此次大劫度过,我会代替君墨阑重振魔族,要仙界收手对魔族的压迫,换得六界和平。” 此言一出,魔头们更是坐不住了,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战战兢兢,想说什么又心生畏惧。 “可仙界仇视魔族已久,怎么能这般快改变想法?”魅女小声说。 “我并非要仙界改变想法,求人不如求己,两族和平共存靠的无非两点,利益捆绑亦或是实力相当,只要魔界足够抵抗仙界,想要和平,还不是手到擒来?”宁拂衣笑笑。 任谁都不想像过街老鼠躲躲藏藏,她的话无人反驳,显然说进了他们心坎。 “何况我说要带你们对抗蓬莱,自会暴露面目于仙界众人眼中,便是彻底将自己打为了魔,从此便也只是魔族中人,再回不了仙界。”宁拂衣又道,“你我既已命运相辅,便不怕我出尔反尔。” 眼前众魔交头接耳着,频频点头。 魔族大多数人身强力壮,暴躁嗜杀,但头脑简单,看着他们点头的模样,宁拂衣便知自己的话已然被他们接受,松了口气。 过了会儿,牛头人举起了手中的三叉戟,期待地问:“待出了这魔界,俺他爹的能吃几口凡人的草吗?” 宁拂衣险些笑出来,她仰头和九婴对视,随后颔首。 “可以。”她允诺。 …… 时间流逝,距离定好的攻打蓬莱的日子已只剩一夜,褚清秋从黄昏起便立在了崖上,望着天空尽头等待。 风将她衣摆吹起,像夜色下一只羽毛纷飞的鹤。 “神尊。”柳文竹从云深殿内跑到她身侧,同她一起朝天边望了望,随后道:“除去飞花教外的各派已然准备好,明日先在招摇山汇合,而后一起前往蓬莱。” “另外江医仙也带着江家人前去了,说要借医术助各位一臂之力。” “好。”褚清秋点头,但她双手攥着白骨,颇有些心神不定。 “神尊,你是在等宁拂衣么?衣衣她去哪儿了?”柳文竹试探道。 “她……”褚清秋顿了顿,还是未开口,“有事。” “我想等她回来。”褚清秋垂下眼睑。 第151章 魔气 这夜虽月明星稀,却并不太平,仙门睁眼等待,人界百姓酣睡梦中,不知危险将临。 最先得了动静的是天玄剑宗,唐温书正立于塔顶夜观天象,手中罗盘却忽然颠簸发出嗡鸣,随后玄铁尽碎,唐温书惊诧之余,看见远处飞来光点。 细细看去,是满头大汗的松香长老,和松香长老身后跟着的周砚檀,二人气喘着落地,松香长老太过心急,险些跪地。 唐温书忙将人扶稳,讶异道:“何事惊慌?” “不好了,掌门,中原地动了!”松香长老摇摆着胡子,痛心疾首道。 “中原向来安稳怎会地动?”唐温书大惊失色,回想手中破碎的罗盘,顿时心悸,“伤亡几许?” “自岐国为中心皆有大震,包括附近的香山也遭此患,岐国如今已是一片狼藉,百姓死伤无数,哭天喊地犹如地狱!不少妖魔厉鬼借此生乱,凡间可谓乌烟瘴气!”松香长老忙不迭地说,随后于面前画出个半圆。 圆中显露人间景象,只见长桥断裂,水流改道,房屋尽作废墟,街道许多灾民逃窜,断手残肢随处可见。 随着半圆微转,唐温书眼睁睁看着一抱着婴孩的妇人被断裂长梁掩埋,在刺耳的尖叫声中,他惊出一身冷汗,忙挥手散去半圆,不忍再看。 “快,调出门中弟子前去相助!”唐温书还未痊愈的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另外将此事迅速通传其他门派,让其做好准备。” “是。”周砚檀忙领命离开,身影落下高塔。 “明日便前去蓬莱,今日便发生此等大事,未免太过巧合!”唐温书负手踱步,脚步踏得咚咚响,“可若不是巧合,蓬莱之心实在可恶,竟将灾祸降于无辜凡人,其心实在可诛!” “谁说不是。”松香长老急得薅下一把胡子,“那天瑞帝君若真能够操控山河,我等便十分危险了!” “但愿。”唐温书攒眉往远处漆黑的天地眺望,喃喃道,“但愿,只是巧合。” 而在此时,遥远的蓬莱境内。 蓬莱大殿一片祥和,亦或比往日还祥和,因为天瑞帝君眼中满含愉悦,正坐在重重帘帐后,一口口品着春茶,满殿茶香四溢。 而帘帐外,几人福身立着。 “帝君,仙门这几日蠢蠢欲动,召回各地弟子,想来是已有预谋,妄图围攻蓬莱。”文曜君低头道。 “区区仙门,不自量力。”天瑞帝君似乎并不为所动,而是圆着嘴吹去茶上浮沫,“本君早便看出他们野心,妄图击破蓬莱,好让仙界无首,往后唯仙门是尊。” “那帝君,我们便任其为之么?”文曜君问。 “跳梁小丑,随他们去便是。”天瑞帝君微笑着放下茶杯,“他们若敢来,本君便要他们看看,到底谁才是天地之主。” “帝君乃神族后裔,寻遍六界怕都无人能敌,若仙门胆敢来进犯,我等必以命相守蓬莱,等不让那些反贼得逞。”文曜君双眼灼灼道。 “希望如此。下去吧。”天瑞帝君垂眼看着茶水,声音柔滑。 眼看着众人散去,男人轻叹了口气,放下茶杯,转而拿起针线,着迷地抚摸身侧还差寥寥几笔便能绘制完全的六界山河。 这时门外再传来脚步声,一个粉衣绿裙的俏丽身影轻盈地跑入殿中,手里捧着个紫色石盅,甜甜唤了声父帝。 男人于是停下动作,反手将针线藏起,含笑走出帘帐。 “拾七这些日子为何总来此处?”男人道。 “父帝不许拾七再出蓬莱,拾七闷着无趣,那些仙侍也没意思,除了父帝这里,还能去哪儿呢?”百里拾七咬着唇走到桌旁,将石盅放在桌上。 “这是我用晨起露水熬制的茶,父帝尝尝。” 男人看着百里拾七时,眼中神色诡异地变换一瞬,随后走下台阶,坐于桌旁,低头拿起石盅。 “色泽清透,清香扑鼻,确是好茶。” 男人放下石盅:“父帝不许你再出蓬莱,你可有怨言?” 百里拾七坐在椅子上拉了拉裙子,低头道:“确有怨言。” 男人微笑,抬手将茶水饮下,而后安慰:“父帝知晓你喜欢看那些人界的话本,妄想什么闯荡江湖,这些父帝从未阻拦,不过如今仙门同蓬莱矛盾重重,仙门中人对于蓬莱来说已非友是敌,再放你出去,恐怕你遭遇不测。” “拾七知晓。”百里拾七乖巧回应。 “拾七最是乖顺,你往常所行父帝并非不知,只是因着膝下唯有你一女,这才装作不闻,父帝也不知你在外听了些什么风言风语,但你始终要记得,你是蓬莱人,骨子里流的,是我们蓬莱的血。” 百里拾七捏紧了衣摆,不再出声。 好在天瑞帝君似乎并未纠结此事,而是抬手将一枚光点放于桌上,而后和蔼道:“过几日天下恐有大乱,父帝唯恐你不能自保。” “这是增进修为的丹药,你吃了它,父帝方能放心些。” 百里拾七看着那表面泛着荧光的丹药,蒲扇似的睫毛盖住眼底思绪,手上却未停顿,径直拿起丹药,放入口中。 男人紧盯着百里拾七将丹药吃下,笑意更深,嘴边褶子挤出两道沟壑,随后缓缓起身。 “父帝还有事,你回房歇下吧。” 百里拾七低头离开,她走过寂静的花苑,在一片虫鸣中钻进假山,扶着石头干呕片刻,这才将那枚还未化开的丹药吐出。 闪光的圆球啪嗒落地,百里拾七抬手将其化作灰烬,抹掉眼角水汽,这才如常走出,慢慢回房。 另一边,男人看着女子烟绿色的裙摆远去,方才回到帘帐中,重新拿起针线,一阵一阵绣出最后的一处山脉。 待绣完后,他眼中流露欣喜,随后手起针落,在手腕上划出道口子,于是滴滴浓黑的血犹如穿起的珠子,连接着飞起,浸入针线。 血迹消失无踪,原本平平无奇的丝线闪过道浮光,最后蔓延至整个殿中的绣品,那些绣出六界河山的线条丝丝缕缕地闪光,奕奕欲生。 “山河图,终于成了。”男人呢喃道,大手贪婪地抚过身侧的帘帐,“褚清秋,你以为灭掉无极鬼火,我便再没了策略?” “你和你们的死期,为期不远了!”他咧嘴笑了起来,随后两指骤然插入熠熠生辉的山河图。 指头虽没入帘帐,但绣品并未残破,只是焦黑一片。 焦黑下绣着的模糊不清的二字,正是岐国。 …… 褚清秋这夜还是没有等到宁拂衣,很快天边亮起,凄厉的萧声划破了云际山门上空深蓝的天,天空的颜色随着朝阳而逐渐明媚,最后褪成一片明蓝。 弟子们在萧声中晨起,满怀激越地准备好行装,齐齐前往云深殿,数千名弟子排列整齐,四色门服成块散开,俯瞰下去竟也气势恢宏。 冯歌和洪影手拿花名册,沿着各苑弟子的队伍挨个儿核对,碰见不在册上的弟子就将其带出来,留在云际山门。 大多数北苑的弟子都被留下守山,有几个不听话的想混入队伍,被洪影毫不留情地拎着脖子揪到一旁。 “师兄,我刚突破起境,还得了趁手法器,你就通融通融让我去呗!”项玉山抱着洪影大腿,纠缠不放。 洪影皱眉抖了抖腿,撩袍道:“胡闹,你可知此次前去何等危险?连我都不一定能保命,你这区区修为,便是白白送死。” 说罢拿剑柄将他推将出去,任凭他胡搅蛮缠,再不理会。 而从另一侧点起的冯歌同样拽出几个修为低的弟子扔到一边,走到南苑前时,冲为首的柳文竹和花非花笑笑。 “文竹,南苑弟子中你是翘楚,切记带他们于后方清扫仙兵,莫要多出风头,以免伤亡。” “我知晓,师姐。”柳文竹颔首道。 “花非花……” “我是会在前列的。”花非花说,“毕竟需得操控傀儡,当是为飞花教略尽绵力。” “有劳。”冯歌说罢,看看一身清新俊逸的花非花,又看看一旁清丽温婉的柳文竹,嘴角忍不住勾起。 柳文竹看她那神情便知她在想什么,心中窘迫,忙将她推开:“师姐,时辰不早了。” 她没控制住力道,险些将冯歌推出云际山,亏得冯歌修为深厚定住了脚步,心有余悸地拎起花名册:“好好好。” 她忽又想起什么,将嘴唇附在柳文竹耳畔,低声道:“也记得多提醒一下容锦,他如今没有多少仙力傍身,只管在后方待命便是,千万莫要冲上前去。” “我提怕他多想,你们毕竟自幼交好,说话方便些。”冯歌叹息。 “是,师姐。”柳文竹低声应下。 很快清点过人头,数十条飞鹰舟已经等在崖下,弟子们不再说笑,排列上船,褚清秋为首立于白麟脊背,身旁站着平遥景山一众长老。 甚至于眼睛都难以睁开的首席长老也在此列,此时正歪倒在一把檀香木椅上,睡得呼吸微弱。 “我不是说首席长老不必来此么?”褚清秋说,“他年岁大了,此番场面定然危险。” “我怎说得动他。”平遥长老摇头,她抬眼看见褚清秋神色凝重,又问,“神尊是在担忧么?” 褚清秋没回答,转而将一封书信递给她,平遥长老展开看了,登时震惊。 “好好的为何会地动?”她捏着书信的手在颤抖。 “昨夜我看星象便觉异常,月落时果然收到唐掌门的传信,说中原地动,岐国乃至周边小国,死伤无数。”褚清秋说。 “如此蹊跷,定与蓬莱有关,可是催动天地的是何等力量,哪怕是神都难以为之。”平遥长老气得脸色铁青,将那书信攥起。 “神尊,看来此行确是难上加难了。”她喟然道。 褚清秋指尖从白骨末端划过,眼睫轻颤。 招摇山早已被其他各派弟子占据,招摇圣女为此特意开启云海,在招摇山上空造出一块巨大的地界,云际山门到达时,云海中已熙熙攘攘全是人头了。 饶是从前各类集会都不曾见这般多的仙门中人,如今却好似全仙界的人尽在此处,中间服饰蓝白分明,无论男女皆束发而立,器宇轩昂,便是天玄剑宗。 向东那一片莺莺燕燕自不用多说,站在那端便有香风缓缓,随云雾飘入众仙耳鼻,惹得几个道心不稳的弟子面红耳赤,亏得唐温书挥手送风吹去香气,这才没出什么乱子。 向西立着空明宗和鬼见宗,人数皆是浩荡,鬼见宗黑衣沉沉不言不语,而隔壁空明宗站立之处光明浩荡,日光被那些秃头反射,有些刺眼。 滚滚白烟流过脚背,褚清秋踩着白麟从云海中升起,顿时惹来众人目光,褚清秋垂目没有多看,缓步走入云海。 她经过了江蓠身侧,冲江蓠点了点头。 “神尊来了。”唐温书快步上前,低声招呼,他眼神往褚清秋身后扫去,未见那道黑衣,于是问,“宁拂衣不在?” “她有要事,还未回来。”褚清秋回答。 唐温书挥手招来几位掌门,待众人站于一处时,便开口:“昨夜中原地动之事,诸位应当知晓了?” “临行前收到了书信,便已知晓。”李菡萏原本红润的脸色有些苍白,她低头搅着长鞭,“看来蓬莱除去无极鬼火外,还有后手。” “怕它作甚!”鬼见宗宗主嗤声道,“我仙门几万弟子,便不信不能灭他一座仙山!” “不能掉以轻心。”褚清秋淡淡开口,“蓬莱既敢这般挑衅,定是想好了对策,或笃定能战胜我等。” “若不是他步步紧逼,我们仙门也不必如此被动。”她又道。 鬼见宗宗主摸了摸嘴巴:“可如今除了灭去蓬莱,也别无他法,蓬莱既能惹得中原地动,便定能操控其他。” “若不及时阻止,恐怕这六界便真的会荡然无存。”他叹息。 “正是如此。”唐温书道,“所以我等决不能掉以轻心,定要守住脚下这方天地,不能叫苍生毁在恶人手中。” 众人点头称是。 各仙门汇合后便启程前往蓬莱,众仙过境,凡人抬头便见云雾翻滚,壮阔如云海。 不出半日,眼前通体洁白的云雾便多了色彩,起初只能看见淡淡的红黄之色,再靠近后,便见彩色长练划过长空。 长练下翠石明艳,千丈高的瀑布自天空哗哗流下,水汽飞溅,在日光下形成夺目彩虹,于是便知蓬莱仙山到了。 褚清秋站在最前方,隐约有水滴落在她鞋面,又很快随风干涸。 “何人来此。”浑厚的声音从水帘内响起,响彻高空,一个足有仙山那么大的透明头颅从水汽中升起,双目低垂,睥睨众仙。 这景象极为压迫,不少弟子惊骇仰头,屏住呼吸。 “在下,褚清秋。”褚清秋却好像没看见那颗头颅,只对着眼前瀑布,漠然道。 头颅发出声轻蔑笑意,随后头颅淡去,换作个身着龙纹长袍的男人,面庞瘦削,嘴却红得发紫,脚蹬一双流火靴,头顶发冠镶嵌宝珠,俨然一副华贵之相。 “这便是传闻中的天瑞帝君?”有人在后方窃窃私语,然而话音刚落,男人却骤然出现褚清秋面前,吓得一众弟子发出惊叫,齐齐拔出武器。 那男人竟半分气流波动也无,就这么转瞬出现,可见其修为非同一般。 “褚凌神尊。”男人盯着褚清秋微笑,忽的朝她伸出手。 “你别碰她!”一旁的李菡萏怒声甩出长鞭,然而她长鞭还未接近男人,便忽的化作了纷纷花屑,李菡萏顿时愣然。 男人却纹丝不动,如同打量蝼蚁般看了李菡萏一眼,继续笑眯眯伸向周身越发冰寒的褚清秋。 不过这动作很快便停下了,因为不知何处飞来柄粗长的三叉戟,男人手臂应声落地,化作一滩水。 包括男人在内的众人纷纷抬头,立于后方的唐温书惊声道:“好强的魔气!” 作者有话说: 说好白天更的,然而太卡了,最后一part了不好写,卡了一天…… 第152章 诛天 他此话一出,其余人等顿时戒备,举起法器望向远处,唯有褚清秋心神一震。 唐温书所言不假,左侧远处的白云忽染上阴影,独属于魔族的气息不知何时悄然降临,无数团黑气破空出现,每团黑气均走出一人,很快便如黑蝗过境,浩荡落了一片。 “竟真是魔族!”飞光禅师反手唤出金刚铃,惊恐道,“快,驱魔阵!” 空明宗的弟子最擅驱魔,闻言齐齐盘膝而坐,双手合十,经文化作环绕金光的字符,如溪水从口中淌出,仙门头顶顿如佛光笼罩,灿灿灼目。 那些字符如飞起的流沙,缓缓往魔族大军涌去,然而半空忽闪过道白光,截断了驱魔的经文。 白光源头正是褚清秋,众人皆惊讶不已,飞光禅师蹙眉断了经文,唐温书则忙面对魔族拔出重剑,回头道:“神尊这是何意?” “他们不是阻挠我等的。”褚清秋低声道,她双目一直盯着魔族出现的方向,直到看见披着黑袍的颀长身影出现在魔族前端,一直飘忽不定的心方才落下。 “魔族沉寂多年,如今忽然集结在此,定是想要渔翁得利!”鬼见宗宗主黑着脸挺身,“神尊为何竟为魔族说话了?” “魔族为祸世间万年,出现定没有好事,神尊为何要打断我们施法!”空明宗内有名弟子起身,震声道。 眼看此情此景,云际山门的弟子维护掌门心切,纷纷侧身回击,一时间仙门喧嚣不已,直到褚清秋忍无可忍,拿起白骨往脚下一震,风声如箭嗡鸣过众人耳边,众人方才住口。 而就在此时,方才扔出的三叉戟不知从何处飞回,这次戟尖直冲男人胸口,还未等男人众人反应过来,男人的躯体便在众目睽睽下被贯穿,化作了一团猩红的水雾。 水雾即逝,刺耳的大笑声回荡头顶,方才那颗透明的头颅重又出现在高空,睁着双诡异的三白眼,俯视众人。 “那预言果然不错,你就是灭世之人,是为祸苍生的魔头,如今你同魔沆瀣一气,还能如何狡辩!” “嗯?宁拂衣。” 三个字被念出之时,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整齐立着的仙门弟子顿时纷乱起来,不少人垫脚朝对面魔族望去,亦或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衣衣?”容锦抬腿便要上前,被冯歌和洪影一人一边扯着,堪堪将人按了下来。 “他方才说什么?宁拂衣?”柳文竹慌乱中拉住花非花的衣袖,“怎么会是衣衣呢!” 花非花刚开口劝慰,一旁众弟子的惊叫声已然淹没了她们话语,原是距离几里的对面,立于妖魔面前的人,已然摘下了面具。 狰狞面具下露出的先是一双凤目,后是红唇,最后整张脸暴露在天光下,白如鬼魅,妖娆冶丽。 宁拂衣已经换回了本来面貌,她身披漆黑甲胄,黑色裙摆猎猎作响,响得盖过了那些嘈杂。 “我便说憷畏堂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作为憷畏堂堂主,定与魔族有染!”有不知哪门哪派的弟子高声叫喊。 “我平生最恨魔族,早知如此,当日在飞花楼便不该放过她!” …… 宁拂衣放出了神识,嘈杂的话尽数落入耳中,但她没有在意那些风中传来的谩骂和言语,只是隔着云海看向那端立着的女人,衣白如雪,一如往日得高洁。 而自己终于坐实了魔的身份,同她一黑一白,对立两端。 二人目光对视,宁拂衣看着那双眼睛染上红意,下意识移开视线,反手接回了三叉戟,还到牛头人手中。 “魔尊,为啥用俺的魔器?”牛头人不得其解地接过三叉戟,睁着牛眼问。 “不想峨眉刺碰他。”宁拂衣淡淡道,“脏。” “哦。”牛头人笑呵呵道。 身后传来馨香,身形曼妙的女人走到宁拂衣身侧,柔荑搭她肩上:“怕么?” “有什么好怕的。”宁拂衣回答。 如今同前世不一样,她虽同被苍生认作魔,可是却完完全全的不一样。 “确实没什么好怕的。”九婴放下手,掌心烈火浮跃而起,唇角翘起,“本神兽和你同生共死呢。” 宁拂衣垂下凤眸,笑得靥窝深深,随后忽然腾空而起,长臂高举,峨眉刺唤醒了头顶碧色的天空,顿时乌云翻涌,粉色电光惊天撼地。 在这般雷声下,对面仙门众人纷纷举起法器,仿佛如临大敌,鬼见宗宗主振臂呵斥:“宁拂衣!你这魔头,当真要对养育你长大的仙门动手么!” 宁拂衣则对他们的喊叫和愤怒充耳不闻,她只顾运功,体内仙力随着乌云翻涌,明艳的粉色在她头顶汇聚成漩涡。 “是凝天掌门自创的功法九州风雷!她竟要以此对付仙门!”有人大喊一声,声音响彻人群。 于是方圆几里鸦雀无声,仙门众人包括各位掌门都急忙运功结阵,咬牙预备抵挡魔族和蓬莱的两重攻击。 然而就在空气中的弦将绷断之时,立于半空的宁拂衣忽得发出声厉喝,随后夹杂着雷电的漩涡骤然出手,然而漩涡半路却拐了弯儿。 只听一声穿云裂石的巨响,脚下山河都震了三震,大风裹挟雷电没入百丈高的瀑布,再然后整根石粱断裂,出入蓬莱的大门眨眼间毁于一旦。 伴随地动般的巨响,方才还看戏似的透明头颅忽然怒喝,随后消失无踪,而后犹如银河决堤,足以淹没一座国的水喷涌而出。 眼看决堤的水就要流入凡间,一直沉默不语的褚清秋挥袖放出玉净开云瓶,瓶身顿时膨胀,将那奔涌的水尽数吸干。 而在仙门众人尚未从震惊中苏醒之际,宁拂衣已然开口,声音虽低沉,却响彻了一方云海。 “蓬莱其外光明,实则溃烂不堪,顶着仙人名号,尽行恶魔之道!安插歹人入云际山,害死褚凌神尊,险些毁门灭派。为夺玉净瓶,屠杀苍云国整国百姓。为炼无极鬼火,葬送了轩辕国无数生灵。亦剥夺许多人记忆,将其驯化作傀儡卖命!这桩桩件件,尽是天瑞所为。” “故而,众魔听命,为保苍生。”宁拂衣反手立在半空,漠然吐出几字,“诛杀天瑞帝君。” “杀啊!”话音刚落,她身后的牛头人以及各路魔王便嘶吼着冲向蓬莱结界,无数魔兵紧随其后,远远望去似黑云压城,转瞬便破了结界。 结界一破,无数仙兵亦是喊叫着冲出,两军交汇间,血腥味已然扩散。 仙门不曾想魔族竟是冲着蓬莱而去,一时都未反应过来,直到褚清秋开口呵斥“还愣着干什么”,众掌门这才从震惊中抽身,转身下令。 于是仙门弟子亦人海般冲向蓬莱,顿时黑的白的彩色的身影融在一处,各色仙力汇成彩霞,伴随着淡淡的血腥味,在半空中铺散而开。 大战一触即发,眼看面前乱做一团,九婴捏着火种兴奋道:“宁拂衣,我们往哪儿去?” “趁乱去寻天瑞帝君。”宁拂衣遥遥望向忽然被大雾笼罩的蓬莱,目光复杂,她直觉此行定不简单,但也别无他法。 “拾七还能联系到么?”宁拂衣开口,换来九婴的摇首。 “从几日前便没了消息,不知生死。” 宁拂衣点点头,没有多说,和九婴一同纵身跃起,掠过脚下缠斗的人群,径直往蓬莱而去。 她忍不住在半空中寻找那袭白衣,始终没有收获,但却瞥见了无数熟悉的身影,空明宗所在之处佛光普照,飞光禅师手中的金刚铃化作钢圈,将一众仙兵捆缚在内。 合欢宗所过之地迷香阵阵,仙兵瘫软一片,而无数魔兵穿梭其中,商仇和众魔王冲在最前方,一面痛击仙将,一面发出刺耳的嘶吼和怪叫。 最接近蓬莱的地方战况最为激烈,只听无数人惊声大喊,随后气浪自阵前爆发,无数弟子被气浪掀飞,源头竟是头顶天立地的仙兽,正口吐烈火,烧得众人连连后退。 人群中一人忽迎上前,千斤锤在地面拖出阵阵火星,随后千斤锤脱手而出,将硕大的仙兽击得长声嘶鸣。 眼看仙兽便要踏过那人头顶,宁拂衣忙于半空落地,手中仙力比头脑还快,已形成道粉色屏障拦住仙兽去路,随后九婴于半空散开长发,烈火形成的麒麟于她身后张开巨口。 于是神兽的兽啸仿若从远古传来,在场之人顿时生怯,那仙兽亦被压制,呜咽一声化作原型。 宁拂衣一手扶稳柳文竹,一手握着察觉血腥气而疯狂旋转的峨眉刺,在罡风中立稳,却忽觉鼻尖一阵炙热,于是忙扯着柳文竹后退,厉声道:“是无极鬼火,当心!” 附近的仙门弟子闻言连忙四散,而在那能够焚烧一切的鬼火喷涌而出的刹那,数十只玄铁傀儡从天而降,以身躯挡住扑面而来的火点。 而在那些傀儡熔作铁水之际,身后寒风料峭,宁拂衣忽觉周身多了几片霜花,随后温和的栀子花香在空气中弥漫,渐渐盖过令人作呕的气息。 一人落在她身前,白衣踏着尸山而过,纤尘不染地垂落脚边,低吟声流淌开来,褚清秋手中的玉净瓶忽然升至天空,伴随几声惊雷,落下绵绵细雨。 细雨淅淅沥沥,像世间那些最为普通的春雨,所到之处鬼火顿时蔫了,慢慢熄灭。 “花非花,你操控傀儡守在此处,尽力挡住那些仙兵,其余仙力卓绝者,随本尊攻入蓬莱,寻到天瑞帝君。”褚清秋声音冷然,“若有伤者便抬去后方,江医仙和江家众人自会医治。” “是,神尊。”花非花说着拉过柳文竹,驱动掌心铜戒,便又有数十只傀儡从天而降,把蓬莱入口围得水泄不通。 宁拂衣刚想说什么,指尖便牵过一只冰冷的手,那手在接触她的一刹那,皮肤染上滚烫。 “衣衣,我们走。”褚清秋换了语气,低声说。 宁拂衣看了她几眼,随后反手将她握住,二人化作光点,凌空进入蓬莱。 她二人刚刚踏上蓬莱的土地,眼前便涌来密密麻麻的寒光,那寒光便是仙兵仙将身上的甲胄,宁拂衣还未抬眼,便有数十道长刀从头砍下。 寻常仙兵于她不过尔尔,宁拂衣根本不需抬眼,气流便自她周身迸发,在面前掀出条路,拱桥断裂,白玉栏杆亦化作碎片,仙雾缭绕的花苑顿成废墟。 宁拂衣飞快踏过那片废墟,径直往蓬莱殿去,她和褚清秋穿过一道道拱门,踏过最后那扇门后,原本层层阻挡的仙兵忽然消失了,眼前如踏入庭院,悠然娴静。 两侧池水中养了荷花,荷花上空有水滴落,水滴声回荡,空灵幽静,金碧辉煌的大殿高耸,洒下厚实的阴影。 殿两侧立着矮塔,塔尖铜铃发出悠扬乐声,和拱门外的厮杀声诡异地呼应。 足有数百阶的台阶上立着两人,似早已等待在此,一人银袍加身,正气凌然,是文曜君,一人卷发落至腰间,身量纤弱,双目清透如珍宝。 是云客。 只是他眼里再无波澜,好像即将干涸的深潭,只剩死寂。 宁拂衣握紧了衣袖,心中顿生恨意。 此时其余人也闯进来些,看见沉默立着的二人后,纷纷停下脚步,握紧了手中法器。 “神尊,为何不……”唐温书刚开口便被褚清秋打断,褚清秋抬手阻止众人,桃花眼中少有地涌现恐惧。 她感受到了未知的强大力量,就在眼前黑漆漆的屋檐下,安静地存在着。 “衣衣……”她忍不住去握宁拂衣的手,未等摸到,朱红的屋檐下便信步走出一人,脸庞瘦削,含笑而立。 男人许久不见天日的肤色白得骇人,他装模作样地挡住天光,柔滑的声音掀起一片鸡皮疙瘩。 “褚凌神尊,好久不见。我可是等了你……”他挠了挠眉心,装作思考,“两千余年。” 褚清秋指尖微颤,她用力捏着白骨,白骨感受到主人的愤怒,发出低低的笛音。 “果然是你。”褚清秋轻嗤,“当真是命大,如此了还阴魂不散。” “不不不,我只是随恶念而生的邪灵,哪里来的命大之说,若不是这具身体给了我可乘之机,我又怎会拥有如今这样浩瀚无边的法力。”男人说着张开双臂。 在一片嫌恶的嘶声中,他脸上的皮肤忽然融化,组成张青眉红眼的脸,哈哈大笑几声后,才渐渐变回。 “分明是夺舍,什么可乘之机。”宁拂衣蹙眉道。 男人目光转向宁拂衣,如同打量一件完美的珍品,宁拂衣被他看得戾气上涌,将峨眉刺捏得梆硬。 “你莫急,你不是一直想成魔吗,我便是天下最强的魔,你同我,天生便是一路人。”男人哼哧着笑出了声。 “我呸。”宁拂衣朝脚下啐了一口。 “何况怎是夺舍,若不是这具身体本怀欲念,想要一统六界,我又怎能轻易占了他的躯体。”男人慢慢走下台阶,衣袂连同衣摆拖曳在地。 “如今我替他一统天下,我快要做到了呀。”男人笑眯眯道。 男人没有再多说,他脚尖踏下最后一级阶梯的刹那,身后大殿的屋顶忽然碎裂,比日光还要刺目的金光逼迫众人抬手阖目。 褚清秋暗道一声不好,她所察觉的那股强大力量从殿内倾泻而出,如同困于深渊的巨龙。 而众人再睁眼之际,方才还乌云压城的天空被一块薄幕遮挡,这块幕布横跨方圆十几里,遮挡日月星辰,其上纵横的线条闪烁流光,流光如车轮般扫过大地,在场众人震撼惊恐。 “这,这是何物……”李菡萏已然花容失色,她拉住一旁的唐温书,“蕴含之力如此可怖!” 宁拂衣亦是察觉一阵心悸,那幕布和其上绘制的山河伴随着流光蠕动,令人恐惧得头皮发麻。 已有仙力低些的长老软了腿,踉跄跪下。 天瑞帝君欣喜地看着头顶,眼中满是激越,他一面欣赏自己的杰作,一面抬手挥出道罡风,罡风触及之处顿时焦黑。 与此同时,他大笑着扔出卷轴,卷轴内呈现的正是六界景象,方才罡风落下的是东荒,于是卷轴内恶浪铺天盖地,顷刻间便将沿岸渔港夷为平地。 凡人的哀嚎声顺着卷轴传出,在场之人纷纷目眦尽裂,天瑞帝君眼中则闪过疯鸷的光,轻声道:“而他答应我的也快要实现,第一步便是,人族覆灭。” 说罢,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刺耳的大笑声已然回荡在殿前,立于半空都能察觉到脚下山河的悸动。 头顶山河图闪烁得越发快,在无边的震荡中预备将自己撕碎。 “不好,此物要裂了!”众人仰天高呼,与此同时一道白影跃至半空,在她脚下生出巨大的花瓣层叠的栀子花。 那些花瓣随着阵法绽放,而后化作无数道丝缕的白烟,牢牢笼罩了山河图,那些白烟竟一时盖过了幕布,脚下的震颤渐渐平息。 那道身影犹如天神,牢牢束缚那股能够毁灭河山的力量。 “神尊!快去帮神尊!”其余众人叫喊着上前,于是数十道绚烂的仙力涌入高空,汇成彩练,将半空灌入一道长虹。 宁拂衣起初仰头望着,随后察觉鼻尖的花香浓得过分,这才意识到褚清秋是在硬撑,正要上前,面前却拦上两个身影,情急之下她只得运功抵挡。 云客和文曜君同时将她缠住,文曜君法力尚弱,但云客身为鲛人怎是寻常,几次过招后,她后背竟冒出虚汗来。 但这虚汗的来源并非是眼前之敌,而是忽然刺痛的头颅,不知为何,她的识海犹如燃起大火,炙热的烦躁感让她头昏脑涨。 一阵昏眩间,文曜君手里银圈正中她心口,宁拂衣喉头涌出一股腥甜,云客手中的珊瑚剑转眼便刺向她眉心。 眉心刺破渗血的刹那,一道烈火般的身影将她拉至身后,替她接过了二人的缠斗。 “宁拂衣,你怎变得这般废物。”九婴不知从哪儿冒出,衣袂都化作残影,一掌将文曜君拍至地上,转身迎上云客。 宁拂衣本欲回她一句,然而双腿发虚,软身跪下,她不知咬破了哪里,含着一口血味愤愤抬眼。 九婴便也察觉了不对,反手要扶宁拂衣,然而云客已卷着海浪袭来,将她被迫挤开。 “宁拂衣!你怎么了!”九婴急迫的声音夹杂刀枪剑戟,似从天外传来。 “为何不动了?”天瑞帝君柔声道,他的声音格外清晰,“你很愤怒,你我本是同源,我能那察觉你的愤怒。” “是你种下了魔根,我怎会和你这般蛆虫同流合污!”宁拂衣强忍胃部翻滚,低声道。 “我选择了你,你便就是我。”天瑞帝君轻轻笑了,他忽然弹指,宁拂衣头顶的刺痛便更甚,将她击倒在地。 天瑞帝君抬眼看向山河图,满意地摊手:“本君卧薪尝胆两千余年,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怎会轻易出手呢。” “本君有两件法器,一件是毁天灭地的山河图。” “一件是你。”他咯咯地笑。 宁拂衣活了两辈子,还不曾觉得这般恐惧过,他的笑声像蝇虫一样爬过她头皮,宁拂衣竟禁不住颤抖起来。 她正要后退,又一道身影忽然落至眼前,衣衫娇翠犹如山间春草,清脆的声音带了哭腔:“父帝不要!” 父帝?宁拂衣眼前一会儿黑一会儿白,她费力地抬起右手,握住了胸前垂着的什么,直到掌心被那东西刺破,眼前才勉强清晰。 那身影娇娇小小,腰间同往日一样挂着叮当环佩,她几乎是跪在宁拂衣面前,祈求眼前的男人。 天瑞帝君见状变了脸色,甚至眼神都有些许变化:“拾七!还不快滚开!” “父帝!您莫要再听从那妖魔了,它会害死六界,毁了整个蓬莱!”百里拾七张开纤细的双臂挡在宁拂衣身前,“父帝……” “滚开!”天瑞帝君的眼神亦带了惊恐,他试图挥手将女子带走,然而冰蓝色的仙力将他的力量尽数挡去。 “拾七,快离开。”宁拂衣疼得浑身发抖,她拼命抬手试图拉走百里拾七,然而娇小的身躯犹如千斤顶,半分不移。 再然后她便听见什么东西刺破皮肉的微小声音,掌心的手臂忽然便能拖得动了,甚至自行朝一侧倒去。 宁拂衣眼睁睁看着百里拾七背对她倒下,一臂便能环住的瘦小身躯滑入她怀里,头一仰,落在肩上。 周边的风似乎停滞了,男人的声音在痛苦地嘶吼,但嘶吼声渐渐微弱,伴随着眼神的转变,嘶吼成了嘲讽的大笑。 天瑞帝君转动头颅放松夺回的身躯,畅快地抖了抖肩,漠然吐出二字:“蠢货。” 宁拂衣眼睛一直睁着,眼中先是模糊,然后什么滚烫的东西掉出眼眶,身体却不能挪动半分,只能感受怀中身躯流出热血,血浸透衣衫。 “宁姐姐……”百里拾七一向含笑的声音响起,有些微弱。 “宁姐姐,蓬莱一族,最纯正的血,可令被重塑记忆之人,恢复记忆……”百里拾七说,“还有一事。” 她拼命地凑近宁拂衣的耳朵。 “切记,真真假假,眼见为虚。” “切记,宁……” 姐姐二字未说完,一直攥着宁拂衣的手便没了力道,软软滑落在地,清湖般干净的眼睛慢慢黯淡。 “不,拾七……拾七……”宁拂衣试图去摸她脉搏,但所触之处,皆是一片柔软的静默。 那个初见时便脆生生喊她宁姐姐的拾七,那个在她绝望时将她拉出监牢的拾七,那个永远带着澄澈笑意的拾七。 宁拂衣想要尖叫,但嗓子犹如失声,难以言说的愤怒在她体内膨胀,却如何都寻不到出口。 头顶的山河图即将破裂,一些边沿已有裂缝,伴随着不知何处而来的惶恐叫喊,她好似灵魂抽离,踏在了破碎的土地上。 宁拂衣走马观花一样飘过那片曾无比熟悉的地界,云际山彻底崩塌,碎裂的山石倾塌而下,将山脚的点星镇掩埋殆尽。 姻缘桥从中断裂,数十人纷纷落入河水,挣扎呼救间,被山顶巨石砸成血泥。 孩童奔跑着哭喊,亦被石块砸中,小小的身体血浆飞溅。 宁拂衣眼中一片枯败,她想帮忙,但手却无论如何都抬不起,她从未这般痛恨自己的无力,随后画面闪过,她立于另一片地界,这里黄沙淹没了村庄,只露出零星的烟囱。 脚下伸出一只小小的手,她颤抖着将手拽出,青灰色的脸出现在眼前。 鸢鸽儿。 宁拂衣忽然痛苦地尖叫起来,她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声音无比凄厉。 “宁拂衣!”九婴厉声唤她,急迫唤起杀意,她忽然化身为兽,獠牙将精疲力尽的文曜君刺了个对穿,一声不吭便没了性命。 她径直要奔到宁拂衣身边,然而天瑞帝君眼中寒光闪过,抬手便是一掌劈下,九婴本欲抵挡,可怎敌天瑞那般神力,登时被击飞,撞入一片废墟。 天旋地转间,宁拂衣一身冷汗地回了神,余痛尚未消去,她躺在地上,先看到拾七冷掉的身体,又看见含笑的天瑞帝君。 天瑞帝君仍在笑,好像乐于看一场好戏,他满意地打量宁拂衣,满意地看她周身渐渐涌出黑雾,黑雾钻入她心肺,又从眼底溢出。 男人旋转手腕,掌心忽然冒出团团黑烟。 “宁拂衣!”在天上的褚清秋吐出口血来,鲜血顺着她嘴角流下,滴滴答答落了一身。 她此时全身力量都在控制山河图,心肺早已重创。 “神尊!你不能离开,我等的力量不足以压制此物,你若抽身,人界便全毁了!”鬼见宗宗主见她泄力,忙痛声叫道。 “是啊神尊,万万不能松手!”又有人张口哀求。 褚清秋定定望着头顶的山河,在一片哀求声中落下泪去,眼泪同血迹混合的刹那,清冷的眼中顿生几分疯鸷。 “衣衣……”她喃喃道。 黑烟涌向宁拂衣的刹那,白衣及时落下,夹杂冰凌的罡风纷飞而起,抵挡驱散黑烟,不顾一切散开的力量将天瑞帝君都推后几步,惊诧地抬眼。 宁拂衣亦是不敢置信,她几乎是笃定了褚清秋会选择苍生,她也一贯会去成全。 而如今那背影后守护的,终于唯有她一人。 褚清秋鲜血越流越多,从口中涌出,将白衣染红,她和天瑞帝君对掌而立,即使筋脉尽裂,仍半分不移。 宁拂衣忽然笑了,她翻滚着躺下,天上的山河图被不知从何赶来的一道黑影再次稳住,金丝光芒亮得灼目,烧灼着眼泪滴滴答答地落。 她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诀中,那句梵文的意义。 魔本无罪,吞食她心智的是魔气,但任其占据心门的,实则是她自己。 “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本源,皆为一念。” 她忽而翻转过来,半跪着撑起自己,击碎体内封印的同时,抬起右手,摸到项间挂了三十载的小小吊坠。 “相思。”她震声道。 褚清秋即将力竭,四周却忽然黑雾大作,褚清秋的仙力被从中斩断,她踉跄仰倒,却被肆虐的黑雾温柔扶起。 恍惚抬眼间,一黑一粉两道惊雷划破长空,颀长的身影自众目睽睽中出现,左侧身体裹满滚滚黑气,右侧却闪烁明艳的粉光。 与此同时,殿外众魔纷纷停下打斗,转身注视忽而魔云遍布的天象,惊诧道:“这是……” 诛天! 第153章 落幕 褚清秋连疼都忘了,她被黑雾卷着四肢,缓缓坐下,瞳孔中印出宁拂衣的背影。 长发同黑烟融为一体,黑烟好似猎猎长袍,在风中蔓延,腰圈银环,袖藏乾坤。 同前世一模一样的装扮,一时恍若隔世,可又并非完全相同,因为右侧的粉光比晚霞还要闪耀,好像踏碎了白昼和暗夜的交界,呈现诡异的和谐。 “好强的魔气!”此时立于山河图下的众仙连连惊叹,竭力撑住山河图,每人额头都爆出青筋。 方才褚清秋放了手,好在一位黑衣女子不知从何而来,法力强悍,才能多撑一些时辰。 黑衣女子蒙着面,头发蜷曲落下,周身裹着棕褐色的麻布,看不出身形。 “这样的魔气恐怕只有万年前的魔尊方能企及!宁拂衣果然是魔!”鬼见宗宗主已然被山河图压弯了腰,喘息着道。 “如今是魔非魔哪里还重要,只盼能对付得了天瑞,不让六界重归混沌便是。”唐温书汗流了满脸,强行再次运功,抵抗山河图溢出的力量。 李菡萏手都软了,她将头低下,咬牙哭喊:“我快抵不住了!” 周围人的言语和哭叫,听在宁拂衣耳中,比以往清晰百倍,这种掌握乾坤之感熟悉又陌生,她若阖眼,便几乎能听见脚下长河流过的哗哗声响。 不习惯,但极有力量。 相思剑在她手中兴奋地嗡鸣,几乎拿捏不住,她竟读懂了一把剑的心思,从滚烫的剑柄到颤抖的剑刃,无一不在叫嚷着,好久不见。 若说唯有起了杀戮之心方能操控峨眉刺,那么唯有感受到无边的爱,才能唤醒相思神剑。 相思两次复活,皆是因为有人不顾性命地,挡在了她身前。 相思忽然重重一颤,宁拂衣忙低头,只见脚下不远处的地上,百里拾七方才倒在那里的身体已经不见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枚红色玛瑙状的血珠子,珠子越涨越大,带着圣光升起。 “拾七……”宁拂衣喃喃道,她试图用手去接那血珠,然而血珠避开她手,继续缓缓升向头顶翻滚的乌云。 耳边响起少女的嗓音,清澈空灵,那是首无字歌,歌声令闻者皆红了眼眶,于是众人的目光跟随那枚血珠扶摇而上,钻入阴沉云海。 宁拂衣眼角滑过湿润,她咬牙举起峨眉刺,于是数道惊雷穿云而过,雷云聚集,细雨化作瓢泼。 亦或不是雨,是蓬莱圣女的泪,泪水落在蓬莱外的战场,堆积的尸山静静在雨中横陈,依旧在厮杀的仙兵仙将慢慢停了手,呆呆望向满手血渍。 仙人之战比凡间惨烈得多,云海覆满尸体,蔓延到很远很远,有仙,有魔,大部分的尸体已然被火烧毁,还在噼啪地响。 这些烈火燃成云霞,点缀在云层之间。 外面厮杀声渐小,宁拂衣转身,面前传来声嗤笑,抬眼看去,天瑞不知何时踏云升起,在她面前负手而立,眼底还残留未消去的惊诧。 他对于外界并不在意,只是惊讶她为何能操控魔气,为自己保留了一半仙身。 但很快他就含笑开口:“你瞧,本君说了,你与我同生一根,本应是一路之人。” 魔气已出,宁拂衣不再能受到他的影响,于是半句话都不多说,抬剑向他劈去,然而天瑞身体顿时化为虚影,再开口时,已立在另一侧。 “年轻人,你的魔根乃我心而生,你以为凭着一半魔气,便能杀了本君?”天瑞沙哑的嗓音发出咯咯的笑,怜悯般摇头。 “你将魔根留在我身上,是为了什么?”宁拂衣心中已有答案,却还是负手问道。 说话之际,左手在腰后微微弯曲,比划出一个个字符,这是凡间所学的手语,她相信褚清秋能够看见。 “本君方才说了,本君的另一个武器,是你。”天瑞帝君并未看到她的手势,轻声道,“山河图毁不去的地界,你可以。” “你同邪灵一般,本就是是天生的魔种。” “哦。”宁拂衣发出声笑,所以上一世的她懵懵懂懂间确是为旁人做了嫁衣,幸好褚清秋启动轮回阵,这才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 她又反手劈出一剑,凌寒剑光照亮云层,天瑞这次没有躲开,而是挥手轻松将那道光驱散,而后轻念了句什么,宁拂衣耳边忽得一静。 一个红衣的身影冲破残垣断壁飞出,随着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宁拂衣眼中忽然浮过抹血色,她下意识向前冲去,却没来得及拦住刺向女人的银针,于是数道银针穿体而过,女人于空中爆出血花。 “九婴!”宁拂衣不曾想自己亦能发出如此刺耳的叫喊,她只来得及伸出手,让女人落在臂弯。 血混着雨水将红衣染得更红,九婴眼中还残留着迷茫和惊讶,金色眸子转到眼角,张口似想说什么,但很快就没了气。 她手还攥在宁拂衣衣袂,最后身体散作红光,只在袖口留下一只殷红的爪印。 宁拂衣眼睁睁看着红光黯淡,这一刻比方才更为痛彻心扉,她暴怒着挥剑砍向天瑞,然而头刚抬,浑身便如坠入冰窖,从脚冰凉到发梢。 “不,不要……”宁拂衣仿佛僵住了,天瑞手中不知何时捏住了褚清秋的脖颈,褚清秋受了重伤挣脱不得,唯有痛苦地仰头。 而不等宁拂衣动上分毫,女人玉白的脖颈便迅速被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贯穿,白衣肉眼可见地染成红色,扑簌簌从天瑞掌心落下。 那一刻,宁拂衣脑中忽得只剩空白,她呆呆立在远处,甚至忘了扑上前去,就这么看着那白衣坠落,跌成一朵破碎的白花。 唇边忽然涌过热流,而后是胸口,宁拂衣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吐了血,于是她膝盖软下跪地,再拿不稳手中的剑。 天瑞丧心病狂的笑环绕耳周,宁拂衣没有嚎哭,她只是半蹲下来,定定看着自己渗入黑衣的,渐渐染上黑气的血。 仿佛一切都消失了,包括她自己,这感觉持续了很久。 腕上的腕钏忽然发出声脆响,像拨动琴弦,宁拂衣身子未动,眼睫却忽然睁开。 拾七的话从心底浮起:“切记,真真假假,眼见为虚。” 天瑞在面前站了半晌,始终没有对她动手,至少证明他不想杀她,亦或是,他根本杀不了她! 他所做的一切,只为了让她入魔。 魔根才是邪灵的一部分,她的身体养育了魔根,而天瑞只是被附身,并非邪灵自己的身体,也不一定能承载邪灵的全部魔力。 所以天瑞说的是真的,她就是邪灵。 只有她彻底成魔,邪灵才会真正复活。 “褚清秋,准备好了吗?”宁拂衣忽然道,腕钏便又响了一声。 于是宁拂衣呼出口气,重新捡起相思。 “开始了。”她说。 于是在众人的视线里,方才被浓雾包裹,时不时发出痛苦嘶吼的宁拂衣忽然抬手劈开了浓雾,而后在天瑞骤变的神情中,白光刺目的阵法从脚下升起,一朵几乎凝成了实体的栀子花自阵法中绽放。 “熟悉吗,曾经杀死你的东西,如今你还是逃不掉。”宁拂衣含着满口鲜血露出个狡黠的笑。 “不,你……”天瑞的眼神终于涌上惊恐,他运功正要抵挡,可却已然来不及。 “残月阵!”随着宁拂衣一声厉喝,褚清秋已然一跃至她身边,二人立于阵眼之中,黑□□色三道光划破长空。 光晕拦截了所有人的目光,众人只能眯着眼,从睫毛缝隙,看见那朵不再洁白的栀子花,铺天盖地朝天瑞的身体压去。 于是在沙哑的怒吼声中,天瑞帝君的身体被花瓣片片切割,黑气团团涌出破碎的躯干,如蛆虫似的乱窜,但终归躲不过,被宁拂衣扬手掷出的相思斩作两段。 “杀了本君又如何,天下还是要毁!哈哈哈……” 最终在疯鸷的大笑中,散为一团臭气,被风不留情地卷走了。 残月阵的光辉散去,已经力竭的褚清秋再次倒下,宁拂衣拦腰将她抱住,紧紧揽在怀里,落下地面。 “褚清秋,我们做到了,它死了……”宁拂衣手颤抖地摸向褚清秋命脉,想试探她受了多重的伤。 “我知晓,我看到了。”褚清秋任由她摸,手软软划过她嘴角,试图擦掉那些血,“还算聪明。” “我最是聪明。”宁拂衣吸着鼻子,将她手握住。 天上传来几声脱力的长呼,二人方才想起山河图,连忙抬头,只见控制山河图的几人已经力竭吐血,接二连三落下。 李菡萏是最先掉落的,唐温书更是直接昏迷,而最后撑着的黑鳞亦是七窍出了血,却还死死顶着。 山河图已经布满金光,凡是闪光之处,皆是裂缝。 距离半空极远的大地已然传来震动的声响,宁拂衣不需放开神识,便能听见河啸山哭。 “快!”褚清秋欲起身,被宁拂衣一把按下,沉默摇头。 “来不及了。”她笑得凄然道。 天瑞几乎将半身的修为全用来缝制山河图,就是为了确保,就算他计策未成死去,这六界仍会覆灭。 同归于尽。 蓬莱外已然休战,活着的仙魔纷纷涌入蓬莱,搀扶自家掌门,而更多人默然立着,脸上已无喜无悲。 宁拂衣环顾,看见亦满身血迹的江蓠挤开人群,倒在山河图下,抱着不知何时坠落的黑鳞哭泣。 看见云际山门的弟子们站在她们身后默默擦泪,看见柳文竹一手提着昏迷的花非花,一手扶着浑身是血的平遥长老,冲她呜呜地哭。 看见喜鹊和寒鸦在她身边跪下,看着九婴托着伤腿立在人群之后,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有些身影,她没有看到。 宁拂衣忽然松开手,将怀里无力的褚清秋交到了寒鸦手里,命令她好好看照。 “宁拂衣,你干什么去。”褚清秋慌忙拉她衣袖,但宁拂衣动作很快,湿哒哒的衣袖从指尖滑过。 “褚清秋,若这次拯救苍生的是我,你会不会为我骄傲?”宁拂衣咧着红唇道,凤目在大雨中灼灼。 “不,不……”褚清秋扑过去要拉她,但寒鸦咬着牙将她抱住,她扑了个空。 “不,宁拂衣,不要……”褚清秋头一次哭得这样无助,她半个身子都没入了泥水,再无仙人之状。 “宁拂衣!”柳文竹也察觉了不对,扔下花非花和平遥长老,抬腿向她奔来,但被一团黑气绊了脚,扑通跪坐。 “九婴,你不会拦我的吧?”宁拂衣轻声说。 九婴原本朝她伸去的手顿了顿,随后垂下,猩红的唇瓣勾起,冲她耸了耸肩。 “九婴,你拦住她!九婴,求求你,求你拦住她……” 没人见过褚清秋失态,更没人见过她这般失态地祈求,漂亮的脸挂满泪水,几欲疯癫,寒鸦几乎整个人坠在了她身上,才能不叫她挣脱。 褚清秋一生淡漠生死,如今才发觉,自己为了苍生赴死并不难。 眼睁睁看着爱人去,才是世间至难。 宁拂衣笑得像是即将幻灭的云霞,她忽然转过身去,用指尖沾着仙力,在地上一笔一划画出复杂的阵形。 前世绘制了许多许多次的阵法,即便今生没想过,可再提笔来,仍是行云流水。 轮回阵。 “娘,保佑我。”宁拂衣轻声说,随后最后看了褚清秋一眼,回头添了最后一笔。 果然,不需启动阵法,发丝便忽然竖起,头顶传来这世间最为强悍的,滚滚天雷。 她是魔,魔创造了轮回阵,应当比神,更受严惩罢?宁拂衣仰头对着雨丝笑了,那雷声也不负所望,震得心肺都疼。 再见,朋友们,再见,山川湖海,再见,这个似乎并没有那么糟的地方。 再见,褚清秋。 身后褚清秋喉咙喊出了血,宁拂衣没敢再看,脚尖用力踩地,化作流光,迎向头顶已经聚集成日头那么大的天雷。 天雷连接着混沌,她赴死,在天雷砸下前接近山河图,或许可以将山河图带入混沌,救下被其牵动的苍生。 这一次,她是真的想要守护。 风和雨从她耳边噼里啪啦地过,许是离那雷电越来越近的原因,她并不觉得寒冷,反而周身滚烫。 和天雷相接的刹那,她含泪阖目,炫目的光穿透肌肤,一瞬将她眼睛烧作轻烟,可她却在那个刹那,看见了落木萧萧的万重山。 看见风拂过树林,林海翻滚成潮,几只飞鸟嬉笑衔成一串,腾空万里。 看见了那么美好的,人世间。 作者有话说: hehehehehehehe护体! 第154章 五年 熟悉的宽阔的桥,桥下水流湍急,时不时有尸骨被水托起,在水面打了个旋儿,又无声沉下去,顺着河飘向不知多远的夜色。 宁拂衣无喜无悲,身上的疼痛也尽数消失,亦或是所有的感官都不复存在,只剩一双眼睛,淡漠地望向身侧行尸走肉的魂。 她被挤在那些魂魄中,一步一步往前走。 走了不知多久,她终于踏上了奈何桥,前面有只鬼在哭,哭泣半晌后,转身走向了彼岸花丛。 宁拂衣怜悯地看着他,又看了会儿黑夜中无风自静的花丛,抬腿一步取代了它的位置。 孟婆汤在眼前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里面偶然翻上几片花瓣,和孟婆被碾碎的发丝。 “黄汤浓作先尘泪,前生缘尽入忘川。”一个老者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宁拂衣抬头,花白胡子的老者一手陶碗,一手木勺,笑眯眯看着她。 胡子整齐编起,尽头插了一朵殷红的彼岸花。 “饮汤轮回,亦或斩断前尘。”老者将碗递给她。 宁拂衣眼睛眨了眨,双手捧过陶碗,里面的汤散发出栀子花的香气。 孟婆汤本无气味,每个魂魄所闻到的味道,代表自己最难忘却的红尘。 宁拂衣捧着汤碗站了许久,久到身后的魂魄排起长队,不时有人不满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她才把碗放到嘴边。 即便再不舍,她也知晓,她没有选择。 她仰头将汤倒入口中,而就在汤入口的一刹那,听见酆都的几声惊叫。 可是那又如何,她与这世界,已经再无干系了。 ———— 生命是最为顽强的,即便花草会枯,但埋在土里过些时日,又能冒出郁郁葱葱的头来。 人亦是,甚至作为凡人,并不知晓天上曾爆发过那样惨烈的一幕,他们只知峰回路转,雨过天晴,被烈火焚烧过灰烬成为土壤,万物从灰烬中复生。 那一日的灾祸很快被遗忘,仙界亦重新踏上正轨,仙魔的对立虽仍存在,但总体再无纷争。 越来越多门派在江湖崭露头角,但每一个修者初境之时,都需遵照礼节,往东南方烧上一炷香。 说是为了纪念一个曾力挽狂澜,为六界献身的,天下第一大魔头。 这日夏至时节,山外吹来的风已有暑气,悬梁苑中传来读书阵阵,学渊长老讲着六界史记,热得大汗淋漓,角落坐着睡得正沉的首席长老,众弟子们被暑热笼罩,又传染瞌睡,很快便挨个儿点起了脑袋。 这时门忽然被敲响,一身青衣的柳文竹搬着个一人高的方形铜盒子走进来,在众目睽睽中将盒子放下,镂空的盒子一面吹出阵阵冷风,顿时消了暑气。 “柳师姐,这便是飞花教的新玩意儿?”前排几个弟子新奇地伸手去摸,被柳文竹抬手拍开。 “是,拢共做了没几个,全送来了云际山门,当心碰坏了。”柳文竹含笑叮嘱他们好好修习,随后低头走出房门,走入屋外的艳阳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今年的天气比往年闷热许多。”门外面容清秀的男子举着把黑伞,遮挡太阳。 “我亦觉得。”柳文竹用衣袖沾了沾汗水,“多谢你的孤风盒,还劳烦你跑上一趟。” “不碍事。”花非花摇头道,她将伞往过举了举,并排而行,“柳家之事如何了?那些老顽固们可有松口。” 柳文竹弯着杏眼点头:“自五年前那一战后,柳家那些叔侄们便不再敢多说什么,如今我修为已过通虚,加之神力护佑,他们就算再反对,说来说去也还是那几句女子难堪大用,再说不出什么花儿来。” “属于我的位置,只要我不让,那便谁都不能夺走。待不让的女子多了,那些酸腐话也就少了。”柳文竹声音轻柔道。 “确是如此。”花非花颔首,眼中印出天光,“若是当年我有你这般胆识,便也不会听了我爹的,扮作男人方能冠少教主的名头。” “若不是花非雾那小子实在不成器,二十岁了还只是初境,这差事也轮不到我。” “莫要这般说。”柳文竹摇首,“你修为术法皆不输同辈,如今我一路走来,也多亏你启发指点。” 二人迈过悬梁苑的门槛,院外绿荫如盖,遮挡了些日光。 “行了,你我二人莫要再客套。”花非花勾唇轻笑,收了伞,视线沿着绿荫重重的路,一路望到山下。 “日子倒是过得快,自那日后,已过去五年了。”她眼神飘远了些。 柳文竹闻言,愁绪涌上心头,她踏过一片掉落的柳枝,低声道:“是啊,如今江湖安定,可往日那些陪伴左右的故人,却再见不到了。” 花非花看她情绪低落,忽然扯开话题:“前几日你不是还说,收到了容锦的信么?” “嗯,容锦师兄当年废了仙脉,在山上一直郁郁寡欢,如今蜕去仙籍隐居凡间,反而过得有滋有味。前几日递信还说,遇见了位心善女子,许是要有喜事呢。”柳文竹想起这事,肉眼可见地开心了些。 “若是这些,衣衣也能看见,多好。”她说着说着又垂下眼睫。 花非花不知如何安慰,伸手拍了拍她肩膀:“我们过几日去看望神尊罢,这几年神尊一直不曾露面,如今过去这么久,无论是身上的伤还是心伤,都该好些了。” “嗯。”柳文竹点点头。 距离云际山几千里的魔界,满天翻滚的黄沙似乎并无变化,大漠绵延,一缕孤烟从漠上升起,奔向火红的落日。 黑烟滚滚的魔界入口处,白色倩影立在黄沙上,清冷安静,双手于宽袖中垂着,一侧腕上套了枚翠色如山的腕钏。 被风吹乱的发丝遮挡了眉眼,只能依稀看见唇色,如珠红唇泛着淡淡的粉,正紧紧抿着。 黑烟被风驱散,喜鹊面色为难地出现,匆匆向女人行了一礼,小声道:“神尊,不是在下不放您进去,只是您也知晓魔尊她……” “她刚恢复人身没多久,又没了记忆,一听您是仙族的,怎会允诺。”喜鹊满脸疲惫,“在下再多说两句,她便闹着要杀人,在下也没有办法。” 白衣女人正是褚清秋,她身子比起五年前更为瘦削,孤零零立在风烟中,竟有几分枯败憔悴姿态。 “我要见她。”褚清秋像是没听见喜鹊所言,只淡淡道。 “您身体不好,魔界魔气重,您进去了定会受到影响,您这又是何苦呢。”喜鹊苦口婆心,是真心地怜惜眼前这个曾高坐莲台的神尊。 要知晓魔尊刚死去时,褚清秋也像随她死了一般,起初人坐在蓬莱一动不动好似枯木,后来被众仙门强行带回紫霞峰,却也没好多少,须得各派日日派人守着,这才没坠入疯魔。 却也和疯了无甚区别,白日里坐在花床中发呆,夜晚就打翻众人跑出去,待仙门火急火燎找上一夜,又自己沉默着回来。 江蓠医仙捆着她为她好好诊治了一番,也没发现什么疯魔的征兆,最后只能开了些安神的丹药,强行喂她吃下去,人这才恢复些血色,但依旧一言不发,昼伏夜出地乱跑。 到后来仙门都累了,只剩江蓠几人还肯陪她折腾,这么折腾了两年,终于有一日她闯回来,手中握着个黑不溜秋的种子,对着众人泣不成声。 那也是两年间,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听江蓠判断,此种名为圣木曼兑,乃千年难生一颗的奇物。 众人不知何意,只当她是思念入骨生出心魔,便看着她在山顶小心翼翼圈出一块地,又小心翼翼将种子埋进土里,整日坐在土堆前护着其不被风吹雨淋。 每日傍晚用鲜血喂养,清晨用花露浇水,树苗一日比一日旺盛,她的形容却一日比一日虚弱。 在她割血肉的养育下,又这么过了两年,竟真让她种出棵树来,树生果实,果实熟落,化作条人身。 那人凤目柳眉,朱唇如血,妖冶俊美,样貌和宁拂衣别无二般,眼中却清澈而漠然,天生一身邪煞之气,降生那日天空电闪雷鸣,峨眉刺和相思剑两件宝物纷纷响起嗡鸣,似在恭贺主人复生。 于是宁拂衣回来了,却又像没有回来,她再不记得从前的一切,包括褚清秋。 “我不怕。”褚清秋开口,打断了喜鹊的回忆。 喜鹊便也无法了,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来劝,这时黑烟又疏散许多,从烟里走出个身量窈窕的女人,挥手拉开喜鹊。 “让她和我来吧。”九婴说。 “可是……”喜鹊还要开口,却被九婴打断。 “若魔尊怪罪下来,只管推到我身上便是。”九婴轻轻说,她反手拉开魔界的缝隙,冲着褚清秋偏头,“走吧,神尊。” 褚清秋感激地冲她颔首,随后握紧衣袂,抬腿迈入魔界。 进入魔界的一刹那,她的心便难以自制地紧缩,脚尖踏在魔界碎石嶙峋的路面,痛却不自知。 来往魔族见了她这般仙人样貌,纷纷驻足观看,又想上前一探究竟者,都被九婴眼神驱散开,灰溜溜离去。 “这些时日我用尽了所有法子,都没能让她记起从前,地府的孟婆汤疗效实在强悍,一口下去,从无解药。”九婴垂着凤目道,伸手替褚清秋推开了大门。 “所以神尊等会儿见了她,难免会受伤,心也好,身也罢,提前有个准备。”九婴小声安抚。 褚清秋点头。 一路走到魔窟深处,眼前出现座黑金色漆就的大殿,殿高几丈,门脸处悬挂着几串萤石,被打磨成珠玉状,在暗色中萤火波动。 门外守了两排美人,皆是芙蓉貌,柳叶身,九婴在殿外站定了脚步,挥手叫那些美人散去,而后扬声:“魔尊,有人求见。” 殿内安静了会儿,而后传来冷然的声音:“本尊说过,不许仙族踏入我魔界半步,你却擅自将人带来,是活够了么!” 九婴将红唇咬得泛白,忽然昂头,嗤声道:“你有本事杀了我。” 褚清秋闻言心神一紧,便见殿内飞出道黑影,峨眉刺如箭般刺向九婴咽喉,褚清秋蹙眉正要掷出白骨,岂料九婴在身后冲她比了个无妨的手势。 随后九婴好像早熟悉了进展似的,昂着白皙脖颈不动,于是那峨眉刺自己擦着她脖子飞过,哼哧扎入殿外一块巨石。 若是细看,那巨石已经不知被戳了多少个窟窿,好似莲蓬。 “进来吧,神尊。”九婴冲褚清秋挤了挤美目,而后掀开那些萤石。 褚清秋握紧掌心,将白骨收回,而后踏着心跳,一步步走入门内。 她还未适应殿内昏暗的光,眼前便卷起阵魔气,随后脖颈贴上股凉意,后背的撞击感传来,褚清秋猛然对上一道视线。 女子头顶金冠,肩背云带,如披着暗夜将她抵在墙上,颈间粉光璀璨的相思剑照亮女子面容。 是她朝思暮想了数年的眉眼,一丝一毫都不差,如刀剑般凌厉,好看地刺入她心底。 于是在女子疑惑的目光下,褚清秋早已泛红的眼角忽然湿润,而后一滴滴落下眼泪,泪水滚烫着沾湿了剑刃,又顺着剑往下流。 眼泪好像烫人似的,宁拂衣沾了便觉不自在,于是不由自主松了剑。 “宁拂衣!”九婴上前一把将她拉开,只差没往她头上敲两个栗子,“你若真伤了她,往后悔死的可是你自己!” 宁拂衣扫她一眼,倒是没再动手,只是目光直勾勾盯着泪眼婆娑的褚清秋,半晌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女人背靠着墙,抿唇无声地哭,原本清冷的人像雨中桃花,扑簌簌地惹人心疼。 “我又不曾用力。”宁拂衣被她哭得心莫名软了,于是嘟囔着扔了剑,转身过去,“本尊不喜仙族,没什么事速速离开,省得真受皮肉之苦。” 褚清秋说不出话来,倒是九婴眼睛转了几转,忽然抿开笑意,上前掸了掸宁拂衣肩头不存在的尘。 “魔尊前几日不是说身边伺候的人都不合心意,想换一位么?这不,此人正合适。”九婴忽悠道,“寒鸦你嫌弃太吵,喜鹊你嫌弃笨手笨脚,别的魔侍又长得磕碜。” “你瞧此人,仙力又高,心思还细,重点是,生得好看。”九婴把宁拂衣的脑袋掰过去,强迫她盯着褚清秋看。 宁拂衣不知为何,看她哭心里总觉不舒服,于是移开眼神,却松了口。 “确实美。”她说。 “那便是了,商仇那边有事寻我,在下告辞。”九婴见人松了口,立马转身关门,化作道红光溜了。 殿中只剩下二人,宁拂衣见人哭得惨烈,实在于心不忍,掏出块手帕递过去:“别哭了,我虽是魔,但又不是见人便杀,你怕什么。” 然而那人并不接她帕子,而是慢慢直起腰身,蹒跚朝她走来。 而后好像忽然卸了力,眼睛含泪阖上,软身朝她倒下,被宽袍长袖包裹的身躯瘦得握都握不住,衣裳却满满当当落了一怀。 第155章 琼浆 褚清秋心郁良久,如今一时心火入腑,这才晕了过去。 待再醒来时,明烛在她身侧摇曳,昏黄的光笼罩整座红木镶瓷的罗汉床,木头的气味混着烛火味,安静飘进鼻腔。 殿中寂静,除去火苗噼啪外,再无旁的声响。 褚清秋连忙翻起身,掀开胸口搭着的玄色氅衣,赤足落地之时,撞进一人目光里,那目光亦然平静,只淡淡看她一眼,便又阖上。 褚清秋心中扬起的尘便在这种目光里,缓缓落地。 “醒了。”面对她盘膝坐在屏几上的宁拂衣,张口道。 褚清秋没回话,仍紧盯她面庞,昏暗灯火将她五官照射得更为深邃,有种异域般的妖冶。 “你叫什么名字。”宁拂衣问。 褚清秋红唇翕动,最后试探着吐出字音:“褚清秋。” 她仔仔细细观察着宁拂衣的脸色,希望能从那不变的神色中看出那么一丁点异样,但是没有,那双凤目依旧闭着,好像这名字同她没有过半分干系。 “不好听,太冷了。”宁拂衣黛眉蹙起,“往后给你个新名讳,便叫小白罢。” 褚清秋虽还未从悲伤中脱身,却还是被这名字惹得紧了紧拳头:“什么?” “小白。”宁拂衣不耐地重复了一遍,“本尊不夺你祖姓,只改一名,褚小白。” 殿中依旧寂静,“小白”腰间的白玉笛不由自主地开始嗡鸣。 宁拂衣凌厉的目光袭来时,褚清秋才强行压下白骨的愤怒,关节攥出青色,方才点头。 “好。”她道。 “还算有眼力见儿。”宁拂衣重又阖目,身上魔力周转三回,隐入丹田,这才运功完毕,负手起身,走到褚清秋身前。 “衣裳也不好看,白花花的,和本尊这魔窟格格不入。”宁拂衣怎么看那衣裳怎么不顺眼,伸手捞起衣袂,凉丝丝地握不住。 “换了。”她命令道。 褚清秋险些要控制不住白骨的震撼了,最后暗中施法将白骨封印,方才忍了下来。 “我瞧昨日麒麟穿的红裙不错,衬得人比花娇。”宁拂衣伸手在女人身前比划,丈量了尺寸,方化出一沓衣裙,最上方连亵衣都备得完全。 褚清秋看着那红艳如火的肚兜,满脸通红,扬手想要赏她一棍,但她本收着力,而宁拂衣动作也快,反手将白骨夺了扔在一旁。 另一手将她双手反剪过去,制服在身后。 失去记忆后的宁拂衣,怎么这般讨厌,褚清秋越气便越想起从前宁拂衣的好来,悲戚上涌,隐隐又有了昏眩之感。 而因着动作而必须靠近女人的宁拂衣,则有那么一瞬被栀子花香夺去思绪,花香味儿抚平心间,令她不知为何一直燥郁的心短暂和缓。 还有,这女人是真的好看,她醒来后见的人里,本以为那只麒麟便是顶尖儿的漂亮了,却不料这女人虽然一身傲骨不好相与,却还比麒麟好看漂亮几分。 这样一张脸蛋,还有她身上的香味儿,杀了可惜。 于是宁拂衣松开了手,面前的女人身子软了一瞬,握着手腕后退站稳。 “喏。”宁拂衣把衣裳塞进她怀里,“换吧。” 她说罢便转身开门,颀长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流云靴踏地的声音渐行渐远。 褚清秋独自立在昏暗的烛光下,抱着那散发异香的衣裳,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又过了会儿,门被拉开,红衣女子闪身进来。 “神尊,如何了?”九婴猫着腰走到她身旁,看了眼褚清秋泛红的眼角,又看了看她手中式样大胆的衣裳,啧了一声。 “她醒来便是这样么?”褚清秋声音微颤,沉声问。 “醒来就是这般,什么都不记得,但基本的为人处世尚且没忘。”九婴叹了口气,“魔界众人早尝试过唤起她记忆,但怎么都没有成效。” “饶是说多一些,她便听烦了要杀人,于是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敢和她提生前之事了。” 说到这里,九婴话锋一转:“不过别人不行,或许神尊可以。” “这也是我排除万难,强行带神尊进入魔界的原因。”九婴轻轻说,她弯了弯凤目,“她如今每日午后,都要去魔市听曲儿。” “保重。”九婴递给她一根青羽,便又退了出去。 褚清秋静静等了片刻,而后顺从地换好了怀中抱的衣裙,衣裙看起来不合规矩,不过实际穿上后,却没没有想象中轻浮。 长袖轻盈,露出一半藕臂,腰间的衣带服帖,将她瘦了一圈的腰暴露在烛光下,裙摆如绽放的罂粟花,层层叠叠垂落。 皎皎如云间月,沉落盛放花丛。 褚清秋低头捡起被宁拂衣扔在一旁的白骨,深吸口气,走出魔窟。 九婴给她的那枚青羽自出门后便飘在身前,像个轻飘飘的引路人,带着她穿过魔窟的石门石院,穿过留着漆黑液体的溪,走进魔界猩红的苍穹下。 褚清秋不是没来过魔界,但却从没这样信步闲逛,过往的魔见着生人总咆哮着扑来,青羽便会发出幽幽红光,将魔物驱赶了去。 久而久之,那红光已经将褚清秋笼罩,将她周身气息尽数转为魔息,融入魔群,比褚清秋自己的神器还好用。 过了没多会儿,面前出现一道赤玉的拱门,褚清秋踏过拱门之后,面前黄沙纷飞的景象顿时如白纸遇火,被烧出块洞,洞后另一般景象徐徐展开,迎面便是个高耸入云的酒楼,六角屋檐处各嵌了一只兽头,青面獠牙不足以形容其狰狞。 兽头见人进入魔市,顿时发出声声嘶吼,褚清秋下意识要抬手,就被经过的一只牛头人推开,不耐烦道:“让让让让,莫挡道!” 牛头人手里提着个菜篮子,篮子里装着几颗血淋淋的头,挤着褚清秋走过,很快隐入了纷纷攘攘的魔群。 褚清秋连连退了几步,这才寻着无人处站定,环顾四周间,饶是她饱经世故,也不由得微张了下颚。 酒楼实则是这魔市的中心,往四面八方延伸出四条长街,每条长街都人山人海,入目尽是稀奇精怪,来往有蒙着黑袍好似魔气在飘的魔,有还未完全化形,顶着野兽脑袋的妖,亦有些魔力强大的,已与常人无异的男女老少。 褚清秋被青羽引着往东边那条长街走去,街边嘈杂凌乱,左手边摆着一串卖兽石的摊子,各类灵兽的兽石发出五色的光。 一背上顶着翅膀的妖张着鸟嘴叫卖:“刚猎的兽石,买兽石送兽头,兽腿,兽心,瞧一瞧来看一看……” “刚挖的死人骨头,新鲜的骨头,新鲜的骨头……” “姑娘瞧一瞧,人间壮小伙儿的精气,买一瓶儿?”右手边背弓成虾米的老妪将手伸出七尺长来扯褚清秋的脚,褚清秋连忙侧身躲开,摆手拒绝。 左右摊位多是此物,店面虽没这般杂乱,但也乌黑阴森,溢出陈年血渍的气味,褚清秋生怕里面蹦出个什么厉鬼,没有多看,忍着不适加快脚步。 走到长街尽头,那种血腥混着朽木的味道才淡去些,乐声隐隐在耳畔响起,再拐个弯儿,眼前便像翻开一页的竹简,呈现张灯结彩的景象。 眼前建筑高有数丈,抬头看好似与暗红的天相接,一侧全是窗子,纸糊的窗内灯火通明,时不时投出曼妙的倩影。 门口红绸上洒满纸屑,两只顶着狐狸头美人身的狐狸精将腰扭出残影,上前拉褚清秋进门。 褚清秋实在受不住它身上的狐狸味,于是暗暗弹了指仙力,将两只狐狸定在原地,方才进门。 门里与门外如同两个世界,进门便是光芒万丈芳香十里,身后的门在她进入后很快化作墙壁,褚清秋踏入了人群之中,越过眼前鼓掌之人看去,正看见了宁拂衣。 披着黑袍顶着金冠的魔尊,此时笑意昂扬地坐在最高处,身侧十余个美人舞一首扬州慢,观者眼花缭乱。 有美人舞着舞着,便伸出丹蔻晶莹的柔荑,滑过宁拂衣脸颊,随后不老实地坐在她身侧,拿起酒樽要喂她喝。 然而下一瞬,美人便睁大双眼,双手不自主地用力,于是满杯琼浆玉液,尽数泼在了宁拂衣脸上。 宁拂衣方才还心情愉悦,如今彻底被一杯酒泼醒,正要勃然大怒,便见人群中飞出段白绸,将那些美人全卷成一团,不知扔到了哪里。 于是面前偌大一块地界,眨眼便空了出来。 宁拂衣好心情被破坏殆尽,于是笑容敛去,猛然伸手,魔气像条长练般从掌心抽出,刺入人群,将捣乱之人直直拽出。 火红的衣袂最先飞起,而后是女人的身躯,裙摆飞扬着盖过烛火,晔晔遮住脚踝。 宁拂衣本想给此人些教训,然而看见那张脸后,猛地收回了右掌的峨眉刺,松手任由女人落下,红唇绷紧。 “小白?”宁拂衣道,“你真以为本尊不杀人么?” 褚清秋看不得她和旁人欢好,如今被拽到台前,那冲动才去了,只剩发抖的指尖。 “我是来,献舞的。”她最后道。 宁拂衣上下打量她,看着那张漂亮但正气凌然的脸发出声轻笑,而后挥手示意众魔散去,重新坐回软榻。 “哦?”她歪头,将太阳穴搭在自己指尖,方才的怒气消散些,“可若这舞不能消本尊的气,便莫怪本尊不给你仙界留情。” 褚清秋看着她,随后长袖甩过两旁搁着的琴,那琴弦便无人自弹起来,涓涓琴音流淌而出。 她抽出白骨当剑,撕开衣袂。 于是风声凌厉,剑斩风而开,于灯火下舞出剑花,漫天碎银灼目,火红衣袖拂过碎银,便也染上柔和的光辉。 红衣包裹下的身形极美,虽然瘦弱了些,但到底是女人的身体,露出的肌肤比她手中白骨还白,衣袂偶尔扫过那块白玉,留下令人炫目的虚影。 宁拂衣并没有动,目光却好似穿过眼前红衣,看见了一弯洁白的月。 她忽然低头,好似有什么东西要挣脱脑海,但却找不到缝隙,横冲直撞地脑袋生疼。 最后琴音停下,眼前疾风也淡去,女人没有气喘立在她身前:“可消气了?” 明明该是句讨好的话,但被她问出来,分明不卑不亢。 让天下第一大魔头宁拂衣,有种自己在无理取闹的错觉。 “不曾。”宁拂衣揉了揉额头让那疼痛淡去,而后冷冷答,“舞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没有半分柔美。” 她觉得眼前的女人会为此生气,但女人只是沉默。 于是宁拂衣想一探究竟,然而她的脸刚从阴影中抬起,便见女人将她横掸在榻上的另一只脚拽到地上,而后红衣翩跹,转身落到她腿上。 喷香的温热的身体靠着她胸口,长腿搭着她膝盖,宁拂衣敏感地察觉到一团柔软。 明明眼前的女人没有任何娇媚的神情,可触碰她之时,让自出世便心如死水的宁拂衣,第一次体会了何为面红心跳。 “这般呢。”褚清秋淡淡地问。 五年的离别和朝思暮想,让褚清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疯鸷,而不顾一切。 她想要她回来。 宁拂衣停顿许久,不知如何开口,女人便忽然拿起一侧桌上的酒盏,饮下一口后,速速俯身。 檀唇轻轻软软印上她唇瓣的同时,将满口琼浆,推入她体内。 第156章 陪伴 宁拂衣来不及将人推开,辛辣的酒便流入咽喉,随之而来的还有对方绵软的舌尖,在她舌尖轻舐一瞬,很快收回。 快得像幻觉,可待满口辛辣淡去后,舌尖温热的触感使得宁拂衣浑身冒出热气,再结实的冰块都不能将这种热气驱散。 更别提怀里的身躯,看着纤瘦,坐在腿上之时,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大抵真的是疯了,褚清秋不敢去看宁拂衣脸上的表情,只能盯着手中酒杯,方能缓和身躯的僵硬。 幸好此时人已被宁拂衣驱散,整个堂内唯有她们二人。 “消气了么。”褚清秋又开口。 “免你罪罢。”宁拂衣再受不了一身燥热,于是一用力,将女人从自己膝上推了下去。 褚清秋本就腿软,冷不丁被人推下,忙扶着一侧的屏风才站稳。 她虚长万岁,这辈子头一次屈尊撩拨旁人,然而那人不仅不领情,甚至毫不留情。 于是虚长万岁的神尊,捏碎了掌心瓷制的屏风,气红了倾国倾城的脸。 而宁拂衣并不知这些,她只是佯装咳嗽,随手拿起杯盏,想起是女人用过的,没来由心弦又是一跳,又将酒盏放下。 “来人。”她朝身后挥了挥手,便有一美人莲步走出,替她换了新的杯子。 “我没要你跟着,你跟来做何。”宁拂衣抿了些清酒,方才听曲儿享乐的心思已经消失殆尽,但又生不出什么气。 褚清秋的目光还未从被换了的杯子上移开,她扔掉掌心捏碎的瓷片,淡淡道:“九婴让我服侍你,我不该跟着么?” “罢了,念你一片忠心。”宁拂衣没再多说,一口饮尽杯中酒,负手起身,身体穿墙而过,走到门外喧闹的长街中。 她身影绰绰,在妖魔中穿行,来此的魔族似乎已经习惯了魔尊的这般行径,见了她虽恭敬,但并不惊讶。 褚清秋提着白骨,在她身后若即若离,默默跟了她半个时辰,才发现身前的女子只是在走,并无任何一个去处。 宁拂衣偶尔在一些摊位前停下,伸手摸摸那些骇人的东西,但更多的时候,她漫无目的,好像没什么能让她停留,没什么能容她停留。 明明高挑颀长的背影,看在褚清秋眼里,却是那般孤寂,没有过去,亦没有将来,甚至没有现在。 如果没有经历过种种的自己会是苏陌,那么不曾走过两世的宁拂衣,又是谁呢? 平静下来的褚清秋忽然生出些心疼,那些心疼针扎般细密。 如今想,她的永远满心赤城的衣衣,好像也没受过什么宠爱。 宁拂衣在一个贩卖吃食的店面前蹲了下来,门外铁笼内扔了许多只灵兽崽子,她纤长的手指抚摸过笼门,凤目隐隐透出好奇。 “魔尊。”肉铺掌柜忙从满是血腥味的门中爬出,他没有手脚,头以下都是蛇身,赔笑道,“本店现杀现炖,刚抓的灵兽,肉滑嫩得很!” “来一只?”掌柜满眼期许,随手抓住只白犬便要拧断喉咙。 白犬忽然发出声惨叫,如同撕碎某种屏障,方才还算和善的宁拂衣却忽然暴怒,周身魔气四溢,眨眼便抵住掌柜七寸,将其按于地面,在喉咙中发出骇人低吼,将那掌柜吓得尾巴卷了几个卷儿,连连喊起了饶命。 忽然暴起的宁拂衣将周围众魔都吓得屁滚尿流,四处逃窜,混在人群中的褚清秋则忙抽出白绸,将那小白犬护住的同时,也缠着女子腰身,将她硬生生拽开。 宁拂衣双脚离地,随后怒而震断白绸,挥剑指向褚清秋:“又是你,本尊可是魔,你真当本尊不会杀人么!” “你杀便是。”褚清秋没再运功,而是开口道。 说罢,她甚至将心口往宁拂衣剑刃上凑了凑,捡回条命的肉铺掌柜忙屁滚尿流地爬进门,任由铁笼倾倒,里面的灵兽崽子叽叽喳喳逃窜。 她笃定了宁拂衣不会动手,宁拂衣也确实如此,她捏着剑柄的指尖攥得发白,而后收起剑,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褚清秋抿唇,俯身捡起那只没有逃的小白犬,放进怀里,再次默默跟上。 宁拂衣这次走出了魔市,沿着魔界凹凸不平的石头路而行,穿过满是食人蝶的沼泽,往背风的山谷走去。 “莫再跟着我。”她在沼泽中停下,挥手驱散一片蝴蝶,那些蝶翅上都有一双明黄色的眼睛,飞起时眼睛会闭起来。 “滚开,听清了么?”她转过身,眼神阴郁,掌心凝聚滋滋电光。 “你很害怕。”褚清秋没有躲,甚至没有挡,而是平静道。 “本尊是魔尊,本尊怕什么!”宁拂衣好似听了天大的笑话,掌心电光挥洒出去,溅起一片泥水,“你有什么资格揣测!” 泥水打湿了褚清秋的裙摆,还落了几片在她肌肤,但她不曾躲避,那双洞察一切的桃花眼睁着,前行半步。 “你不知晓自己是谁,又不信旁人所说,更不敢信任何人,所以你害怕,怕人发现你的胆怯,怕人发现你不敢杀人,发现你不是魔。”她说。 “你连一只狗都不舍得其死,却佯装暴虐嗜杀。”褚清秋又往前一步。 宁拂衣平直的肩膀些微颤抖,她紧盯着褚清秋,最后冷声道:“滚。” “我说中了。”褚清秋忍着心头微痛,继续道。 “我让你滚!”宁拂衣眼角已然泛红,惶惶不知何处,缠绕她数月的噩梦回荡心中,在梦里她被无数道黑影不断吞吃,睁眼时,每个人都像梦里吞食她的恶鬼。 罡风溅起泥沙,一道雷电涌向女人,褚清秋忙挥手抵挡,足下被雷电劈出道半人高的沟壑。 宁拂衣在沟壑那端望着她,眉眼凌厉,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身,黑袍被肩头左右甩着,很快离开。 褚清秋呼出口气,掌心捂住胸口,眼神软了下去,周围只剩漫天的蝴蝶。 半个时辰后,褚清秋回到魔窟,穿过来时的路回到魔殿,殿门口守着个女子,是寒鸦,她正抱着个暖炉,一脸担忧地踱步。 “神尊。”她低头行了礼。 “她在里面么,你为何不进去?”褚清秋望着紧闭的大门开口。 “在下不敢。”寒鸦满脸为难,“魔尊休憩时从不许人入殿,哪怕是接近都会暴怒,唯有麒麟大人才能接近一二,但也不敢多留。” “在下能察觉到,她在提防什么,除去魔族,更是恐惧仙族,也正是如此,我等一开始才不敢请神尊入魔界。” 褚清秋眼神闪烁,随后道知晓了,接过寒鸦手里的暖炉:“我进去看看,你下去吧。” 看着寒鸦千叮咛万嘱咐地离去,褚清秋定了定心神,这才吱呀一声推开门,走入殿中。 冷清的殿内灯火昏暗,最昏暗处有一团黑影,蜷缩在角落。 褚清秋默默走过去,在黑影面前蹲下,看那人影没反对,这才伸手探去,很快摸到了一手湿润。 她被这湿润惹得眼亦是软了,左右摩挲两下,将那眼泪擦掉,而后把暖炉塞进她怀里,让那冰凉的手将其握住。 “不是要你滚么。”掺杂鼻音的声音响起,宁拂衣转了个脸,看向没有褚清秋的一侧。 “我是你的侍从,能走去哪儿。”褚清秋很快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而后陪她蹲了很久,从怀里摸出团白乎乎的活物,放在她手边。 “你把这脏东西带回来干什么。”宁拂衣嘟囔一声,手摸了摸小白犬的头,小狗已经在褚清秋怀里睡着了,此时睡得香甜。 “你从前也养过一只小白狗。”褚清秋轻轻说,“但很胖。” “胡说八道。”宁拂衣嗤笑。 褚清秋没有强迫她信,而是起身收拾了下被自己睡乱的罗汉床,问道:“要歇歇吗?” 宁拂衣摇头。 “会魇梦?”褚清秋问。 宁拂衣敏锐地抬起头,在黑暗中审视她,而后道:“你怎知?” “我瞧你眉心暗沉,想来日日梦魇,才能有此面相。”褚清秋伸手铺平软枕,“来吧,我保你今夜睡得安稳。” 女人声音淡淡,语气起伏不大,莫名让人信任,宁拂衣犹豫了下,最后还是起身,坐在床沿打了个滚,很快取掉一身零碎,蜷缩到墙那一侧,闭上了眼睛。 褚清秋看她姿势起初想笑,但并没有笑出来,因为往常在她面前的宁拂衣是不会这般的。 她受尽苦难,但绝大部分时候并不脆弱。 如今记忆全失,残留下来的反而是灵魂深处最难消的恐惧。 若上一世,自己能对她好一点,她是不是就不会这般害怕了,懊悔忽然席卷而来,褚清秋闭上了眼睛。 从前很爱哭的少女,后来是如何扛下了一切苦难和痛苦,磨炼成了心性强大的魔。 褚清秋不知道。 起初疯鸷的想要她恢复记忆的心此刻淡去,如今能日日陪她,已很好了。 她抬手,一些微不可查的花粉从床顶飘落,被烛火照出蒙蒙亮的痕迹,淡淡的香味很快笼罩四周,而后褚清秋翻身上榻,枕在软枕的另一侧。 宁拂衣僵直一瞬,转身要赶她下去,却听女人以极是认真的语气道:“你还想不想好好休憩了?” 宁拂衣想,所以她没推,只失神愣了愣,重新蜷缩好,幽幽的花香顺着鼻尖流淌全身,四肢很快疲乏。 这女人当真有用,宁拂衣心里暗道。 在她迷迷糊糊将要入眠时,一只柔白的手臂从外侧伸来,穿过她的手臂揽过腰,随后用力,宁拂衣便不受控制地后移,然后整个人被包裹在温温软软的怀抱里。 什么身份,竟敢这样抱她堂堂魔尊,宁拂衣心底想发脾气,但那花香实在太好闻了,她只张了张嘴巴,就没再出声。 垂眼看去,修枝一样的手臂,隐隐凸起关节,一些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肌肤下若隐若现。 后背抵着的地方像一团云,宁拂衣不敢动,红晕爬上脸颊。 “别怕。”褚清秋轻拍着宁拂衣,目光落在眼前颤抖的双肩,轻声道。 “小白会保护你的。” 作者有话说: 神尊还是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 第157章 结局(上) 真的如她所说,宁拂衣一夜好眠,虽然身处不见天日的魔界,但梦中迷迷糊糊,总觉躺在夏日微风里,花香拂面。 待睁眼时,整个身子都说不出得舒服,好像刚刚于热汤中蒸泡过,酥软慵懒,她伸了个懒腰,慢慢起身,肩上堆积的发丝流水般滑下。 女人已经起来了,此时正跨过门槛,将一壶热茶放在桌上。 她还穿着昨日那身红衣,发丝松松在身后绾着,清冷娴静,看到宁拂衣醒了,就端着茶来到床边,侧身坐下。 五官放大在眼前,惊人得好看,宁拂衣伸手拿过茶杯,将茶水饮尽。 褚清秋抬起手,自然地帮她理了理头发:“要梳洗么?” 宁拂衣摇摇头,放下茶杯,随后魔气涌过周身,亵衣便换作黑金蚕丝袍,金冠将碎发收在头顶,翻身下床。 女人的每个动作都很自然,并非刻意接近,而是仿佛已成习惯,宁拂衣不知晓对方的意图,但她并不排斥。 “魔尊今日什么打算。”褚清秋一边低头帮她整理袍带,一边抬眼说,桃花眼上抬时,身子也靠得很近。 宁拂衣有一瞬觉得自己几乎要陷在她眼中了,但很快抽出神识,移开目光道:“无甚打算。” “那我带你到外面散心如何?” “散心?出魔界么?”宁拂衣警惕地蹙眉,手不自主攥紧了正停在自己腰间的手腕。 褚清秋被她捏得有些疼,但并没多说,而是点头。 宁拂衣忽而冷笑:“你就不怕那些人发现本尊是魔后恐慌?若有人因此生事,本尊可保证不了他们的死活。” “不会。”女人淡淡说,而后前倾,宁拂衣见她靠近下意识转身后退,后退几步,抵上了案几的桌沿。 凤目下又升起红霞,好像一碰就收起刺的刺猬,反差得可爱,褚清秋忽生出些从未有过的心思。 于是将手抽出来,分开按上案几两侧,把小魔头箍在双臂之间,而后看着她眼下的红蔓延全脸,耳垂都有几分明艳。 宁拂衣则有些头晕,眼前这女人看起来正经得高不可攀,可一旦不正派起来,单凭着这样貌,比谁都可怕。 正在她胡思乱想间,女人忽然握住她腰,不费吹灰之力将她抬起,于是宁拂衣身子轻了一瞬,竟是坐上了桌案。 她手忙落在女人肩上,薄薄的两片香肩沾了细汗,烫得吓人。 “你干什么?”宁拂衣忙出声。 褚清秋掌心亦出了细汗,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做不出这种事,可某样束缚周身的屏障被打破后,好像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你说呢,魔尊。”褚清秋仰头看她,而后将人按下,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宁拂衣彻底愣住了,而褚清秋却很快把身体移开,收起茶具,轻声道:“走罢,衣衣。” 待宁拂衣脸上红霞彻底褪去后,她已经昏头涨脑跟着褚清秋,站在魔界之外,炙热的骄阳下了。 美貌确实会令人丧失理智,宁拂衣闭了闭双眸。 许久不见太阳的她有些不惯,掀起衣袖去挡,而后头顶出现了把白伞,伞并不厚重,但却洒下一整片阴凉。 女人带宁拂衣去的第一个地界,是一处高耸入云的山峰,峰上青草茂盛,花海拥簇,数座石殿散落峰上,石殿墙壁爬上了许多藤蔓,蔓上开出朵朵白花。 一只白老虎在花丛里酣睡,见了宁拂衣后,翘着尾巴舔舐她手背,将宁拂衣吓得险些抽出相思剑。 宁拂衣觉得此处有些熟悉,但又很陌生,熟悉的是那些冰冷石殿,陌生的则是繁花似锦。 女人带宁拂衣去的第二个地界,是一个仙族的门派,时不时便有修者往她面前站,骇得宁拂衣紧紧躲在女人身后,生怕暴露魔气。 但那些人好像十分友好,甚至有几个眼熟的年轻女子,面对懵懂的她泣不成声,而年长的那位亦是红了眼眶,手伸于她面前良久,最后喟然长叹。 这些脸好像在噩梦中出现过,但梦中的她们对她嫌恶憎恨,并不似这样友好。 还有一只巨大的白狗,嘤嘤叫着往她怀里蹦,宁拂衣只差没跳到女人怀里,这才狼狈躲开。 她们很快离开此处,又去了第三个地界,是人间一条热闹的长街,宁拂衣隐去了魔气走在凡人中间,好像快到人间的什么节日,挨家挨户门前都拴着束艾叶,千里飘香。 女人给她买了街边的粽子,甚至往她腕上绑了条五色的丝线,说是凡人祈福所用。 细线在她挂满魔武的手腕上格格不入,但宁拂衣没舍得摘。 “这是何物?”宁拂衣忽然驻足,指着长街尽头一座香火甚旺的神庙问。 褚清秋朝那神庙望去,黑瓦红墙的庙宇外人山人海,檐下时有燕子飞过,檀香味静谧幽然。 “山河观。”褚清秋回答,她低头牵起了宁拂衣的手,引着她往庙里走去。 因为变换了容貌,所以路过的百姓并未认出她们,宁拂衣原本还对褚清秋伸来的手掌有几分忌惮,不过那凉凉的手和她十指相扣,比想象中还要柔软。 于是宁拂衣没有挣脱,跟着她跨过门槛,进到庙宇之中,只见殿内立着两座神像,一人手持玉棍白衣胜雪,另一人则黑袍加身,手中握了把粉光熠熠的剑。 宁拂衣眼睛眨了几下,随即蹙眉:“这剑不是……” 她低头看向自己腰间挂着的相思,此时的相思未被唤醒,呈现半透明的玉色,她又扭头盯着褚清秋侧颜,对比之中,顿觉相像。 “褚凌神尊。”宁拂衣读出了花瓣底座下刻着的名字,“小白,你与此人样貌甚像。” “二位若是不拜,就莫要挡了旁人的香火!”这时一灰布衫的苗祝操着扫把走来,催促道,“门外都排了条长龙了!” “我呸,什么人,怎配我跪下上香?”宁拂衣闻言来了脾气,嗤声骂道。 “你这人,怎可二位尊者不敬!山河观可是众仙门所立,供奉的自也是无上尊者,误入尊者,你想折寿不成?”那庙祝脾气也暴,挥舞着扫把便赶人。 眼看二人要吵起来,褚清秋反手挥出道仙力封了那庙祝的嘴,而后揽过宁拂衣的腰,眨眼间便将她拉出庙宇,落在外面长街之上。 “你拦着我做何。”宁拂衣还要上前,被褚清秋一把拉回。 “够了!”褚清秋呵斥道。 按理说宁拂衣是不听任何人言语的,但褚清秋这一声呵斥,她顿时就安静下来,唯有嘴还是鼓的。 褚清秋看她这般,伸手捏她腮帮子两侧,于是噗的一声,挤出了里面的气。 “你和凡人计较什么,何况你不都猜出了供奉之人是谁?”褚清秋很费力地忍住了笑。 宁拂衣嘴巴张了张,没有说话,而是忽然转过身,背对褚清秋,眼中目光闪烁不定。 自己生出意识的这一年,她怎么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份,魔界那些人的只言片语,对她奇怪的态度,都令她不断怀疑,自己到底是谁。 但不知是何原因,她从睁眼那刻便对周身的一切都有着强烈的不信任感,她恐惧所有接近她的人,胆战心惊扮演魔尊,暴躁易怒,不相信任何人的言语。 久而久之,也无人再提起过魔尊的过去。 可她依旧害怕,害怕周遭的一切,她知晓自己叫宁拂衣,但不知晓自己是不是宁拂衣,只要入眠便会梦魇,梦里她被所有人厌弃和欺辱。 除此之外,梦里还有一道白衣。 于是她终于肯松口,放一名仙族的女人近身,她想知晓自己是谁。 身后脚步声靠近,她的手又被牵住,柔软的手指像小蛇,灵活钻进她每一根指缝,女人拉着她往城外走去。 “你还要带我去哪儿。”宁拂衣问。 “还有很多地方未去呢。”褚清秋柔声说。 随后她们去了一座名为招摇山的仙山,踏入一座已成废墟的高塔,相思剑在此发出嗡鸣,褚清秋告诉她,这里名叫神陨。 她们又去了一个狭长恐怖的裂谷,听说九婴便是从此处被救上来之时,宁拂衣万分讶异。 还有一座满是修者的仙岛,岛上有个和褚清秋十分神似的女子,一个听说经历了地动,而后重建,如今已高楼迭起的富庶之国,一个不起眼的村庄,东荒一处填平的洞穴…… 在每一个地方都有故事,当那些故事被褚清秋陈述出来,宁拂衣竟能轻松想出画面。 次数多了,那些画面首尾相接,最后开始连贯地滚动,宁拂衣越发地恍惚,为那些故事而着迷。 最后的最后,她们来到了一处小镇,镇子很小很小,镇外是茵茵绿草,远处重山锦绣,山中淌出条波光涌动的河,绵延穿过草地。 褚清秋红衣拖曳,慢慢行走在青草之上,宁拂衣便也随着她走,二人爬上一处山坡,脚下生了许多野花,白白黄黄在威风中摇曳, 站在山坡顶,眼前出现一座木屋,屋子有些年头了,外层的院墙已然倒塌了一部分,里面则生出满满青苔,房门虚掩,好像刚才有人在屋中待过。 宁拂衣眼前忽然浮现一个画面,女子一身青衣推开门,拎起门边的竹篓背起,沉默地走下山坡,隐入青山。 越来越多的画面串联,宁拂衣握紧了指尖的峨眉刺,恍惚间身旁的人再次牵起她,随后场景变换。 她们站在三座坟头前,坟有些日子无人打理,坟前不知被谁放了束花,花已经干了,但还没有腐烂,应是不久前。 墓碑上的字已然风化,可还是能看出写的什么。 “吾爱,苏陌。”宁拂衣脚步虚浮一瞬,更多的记忆不知从何处涌出,一时犹如决堤,宁拂衣半蹲下去,指尖嵌入地皮。 褚清秋十分心疼,弯腰将她抱在怀中,轻拍背脊。 经历好似万马扬蹄,从出生那刻到死亡,又从重生到死去,疯狂在脑中奔腾,轰隆隆地吵人,宁拂衣抱着褚清秋好像救命稻草,咬牙忍耐。 最后马蹄声停了,画面转为温暖的橙色,阳光透过眼皮,落进目光里。 她战栗着睁开眼,一时好似大梦初醒,分不清现实混沌。 褚清秋不知她记起与否,便仍抱着她,不敢动,也不敢开口,过了片刻,宁拂衣却率先出声。 “我定要回去揍那酆都一顿,但凡早些算出我肉身未死,也不会要我沾了那一口孟婆汤。”她带着细汗,无力地轻笑。 褚清秋闻言一愣,猛地松开手,去看那双凤目:“你想起来了?” 宁拂衣被她推得险些踉跄,但很快稳住身形,含笑耸肩:“没有。” 褚清秋眼睛睁大了些,随即将手伸到她脸侧,捏着耳垂往上提,宁拂衣吃痛忙喊:“疼,褚清秋,疼!” 褚清秋又喜又气,不知怎么惩罚她才好,揪红了耳朵又去捏她脸,最后俯下身,冲她肩膀狠狠咬去,疼得宁拂衣吱哇乱叫。 但她还是没舍得用力,将她衣衫在嘴里含了会儿,眼泪便啪嗒啪嗒掉下来。 宁拂衣察觉了湿润,便抬手将人推离自己,卷起衣袖替她擦泪,却是越擦越多,于是苦笑:“我记起来了,真的。” 话音刚落,女人已然又将她抱住,怀抱之满,连一朵花的空隙都容不下。 宁拂衣第一次听见女人哭出声,发出低低的呜咽,而后又是个湿润的吻,她也未见过褚清秋这样主动的示爱,似乎生怕她再离去。 褚清秋吻得有些疯狂,贝齿数次咬起宁拂衣唇瓣,最后咬出丝丝血丝。 褚清秋辗转将泪水都吻进双唇,甜丝丝的花香和咸味的泪在口中混合成一股清新的味道,她双手攀附在宁拂衣肩头,将她推倒在芳草内。 宁拂衣没有挣扎也没有拒绝,她在亲吻中消化褚清秋的想念,最后双手揽住女人背脊,开始回吻。 万般言语都化于此时,宁拂衣直将二人都吻出满眼泪痕,这才翻身坐起,试图拉起褚清秋时,对方并未起身。 褚清秋看着她,用边缘微红的双眼,什么都未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她手还攥着宁拂衣衣袖,红衣被绿草衬得更红,肌肤则白如天光,眼中绝无魅惑,但就是令人发狂。 宁拂衣便俯身将她抱起来,黑雾弥漫又消散,人已经立在木屋中。 屋里还算干净,只是灰尘积厚,但是待宁拂衣大步走过,木桌木椅光洁如新,一切恢复成了五年前的模样。 宁拂衣将人放于榻上,衣带却被勾住,将她整个人拉得俯身跌落,为了不砸到人,她只得将手撑在床侧。 褚清秋平躺在她身下,美丽清冷如初,眼中除了情醉外,还有几分别样的意味。 随后宁拂衣肩头一凉,不知何时被人解了外衫,云缎的布料被那双柔荑拎起扔下,顺着床沿滑落,而后帘帐也散了,扑簌簌遮住落日。 光/裸的手臂攀上她脖颈,在她脑后打结,随后挺起腰身,气息拂过耳垂,惹得宁拂衣周身战栗,随后吻落在耳畔,脸颊,一路落在唇边。 “宁拂衣。”褚清秋说,声音亦如命令,又如叹息,“宁拂衣……” 第158章 结局(下) 被这声音唤着唤着,宁拂衣的心便好像蚂蚁爬过,痒得发狂,她抬手从脖子上拉下那双手臂,慢慢按在软枕两侧。 褚清秋没有躲,她咬唇倒下,玉白的身体陷入被褥,宁拂衣低下头,轻咬她衣带,很快她身上火红便和外衫一起,滑落到帘帐外。 宁拂衣低头吻过她掌心,褚清秋吸了吸鼻子,扭头盯着宁拂衣看。 女子墨发如云,肩头若隐若现,凤目好像察觉了被人凝视,而后从她掌心抬头,二人视线交汇。 泛红的眼冶丽如妖,此时眼神中沾染侵占之色,好像透明的细绳慢慢将人捆缚,动弹不得。 “衣衣……”褚清秋的声音哑了,她一颗心□□,拉过宁拂衣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示意她感受自己心跳。 绵软的触感,宁拂衣脊背顿时犹如过电,浑身生出暑热。 窗外夕阳落下山坡,彩霞铺满碧落,晚归的鸟喈喈掠过半空,倦鸟归林。 天光像滴入靛蓝染料,万物都笼上蓝烟,阴影和淡淡的蓝调笼罩纠缠的身躯,旖旎地翻滚。 宁拂衣将一旁的被褥拉过,盖住二人,身上的香气混合在狭小的被褥内,宁拂衣心思涌动间,慢慢往被褥深处滑去。 褚清秋却忽然从动情中挣脱,反手拽着宁拂衣手臂,将她拉回自己面前。 “怎么了?”宁拂衣被她打断了动作,呼气般轻轻道,伸手拂开她额角汗湿的发丝。 褚清秋沉默一瞬,而后张口:“让我看着你。” “我想看着你。”她嗓子未喊便已哑了,伸手捧起宁拂衣的脸,好像唯有紧紧盯着方能安心。 好怕这是场梦,好怕她离去。 宁拂衣讶异地笑笑,但还是顺从得侧身半躺在她身边:“好。” 随后将手伸进被褥,在一片热气中寻觅,汗好像夏夜潮湿的露水,让怀中的人变得鱼一样湿滑,好像捉之不住。 褚清秋顿时颤抖,她紧紧咬唇忍着不翻滚躲避,眼底很快水汽四溢,她半是欢喜半是难耐,目光却一直未从女子脸上移开。 “你再不会离开我了对吗?”褚清秋牙齿打颤,忍不住屈膝顶起被褥,随后用力握住宁拂衣的脖颈,将她强势地箍在自己双目看得清之处。 “当然。”宁拂衣手上未停,凤目潋滟着凑近,在她唇上啄吻。 “你若再忘了我,我便……” “你便如何?” “便……”褚清秋说不出什么威胁的言语,最后摇头,“我好像没资格这般说。” 往常一次次先转身的,通常都是她自己。 她不知晓,原来留在原地的人,会比离开的要痛上百倍。 宁拂衣看着她软了的眼色,便知晓她此刻思绪为何,于是目光流连,笑道:“好了,过往云烟,再不提了。” “你瞧,如今你懂我,我亦懂了你。有些事,身居其位,但凡有良心,便不得不做。” “你护佑天下,而这天下亦有我。”宁拂衣吻过她渐渐晶莹的眼角。 “不。”褚清秋又摇头,眼泪从她眼角滑过,“你就是天下。” 宁拂衣一愣,而后忽然笑容更甚,她忽然在被窝中旋身,褚清秋红透了脸,但还是随她动作,长腿一抬,跨坐在她面前。 天光越发暗了,暗得所有物件都成了虚影,唯有一声声水声和二人的呼吸,清晰可闻。 小屋中渐渐传出哭笑交织,在夏夜的风中隐隐消散,无人听得见,只有门前夜里绽放的花草,悄悄红了脸。 翌日又是个晴天,天光朦胧穿过云层,屋顶一棵夹缝生存的草,摇摇身子抖掉露珠,享受晨光洗礼。 宁拂衣睁开眼时,她正以一个十分娇弱的姿势,枕着褚清秋伸出的手臂,缩在她怀里。 因为夏夜暑热,被褥不知何时被踢下了床,所以她定睛时,所看见的场景便同昨夜一般无二。 鸡皮疙瘩和红霞一齐爬上肌肤,宁拂衣忙从褚清秋臂弯挣脱,挥手化出衣衫,小心翼翼把她盖住。 褚清秋身形十分好看,像修竹,像神花,像皎月,肌肤白得好像面粉里滚过,而因为昨夜太过疯狂,此时泛着大片的红。 当然宁拂衣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她化出件亵衣披了,恍惚间蹭到手指的黏腻,又恍惚地恍惚了好一会儿。 而后笑意爬上眼角眉梢,屋外鸟鸣叽喳,空山幽寂。 是再平常不过的清晨,往后还有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平常,她们不再需要提心吊胆地保命,铁马峥嵘地对抗邪灵。 许是她忍不住笑出声,吵醒了褚清秋,女人睁开双眼,眼底还残留疲惫后的慵懒。 她对上宁拂衣的目光,身子僵了一瞬,而后淡然起身,低头看了看自己,挥手拂去那些红痕和黏腻。 再然后衣衫像是从皮肤里长出来,很快包裹周身,但不似往常那样宽袍大袖,而是修出了腰身。 “累么?”宁拂衣问。 褚清秋本想说本尊怎么累,但而后想起些什么,桃花眼垂下,点了点头。 她垂眸本是回避,但别人看着却像真累了似的,柔软惹人怜爱,加之昨夜最后哭得狠了,眼下难免泛红。 宁拂衣当即便放柔语气,哄她再躺下,自己蹲在一旁,勤勤恳恳捏起腰来。 “忘了你五年前亦是受了伤的,昨夜一时鬼迷心窍,未曾考虑,是我错了。”宁拂衣看着褚清秋无力趴着,心中满是悔意。 “此时知晓了,往后就轻一些。”褚清秋责备。 宁拂衣连连点头,尽心尽力揉着,褚清秋则眯起桃花眼,隐去了眼底细微的得意。 慢悠悠躺到日上三竿,二人起身收拾起了木屋,将之恢复成了从前,甚至备好了水和柴火,和镇民一般将其存在茅草棚子下,俨然一副过日子的模样。 待到午时过了,又去往褚清秋想带宁拂衣去的,最后一个地界。 蓬莱境。 此时的蓬莱境已然恢复如初,依旧恢弘地立于云海之间,只是原本飞流直下的瀑布再没了水,一旁山体倒塌形成的碎石,昭示着此处曾遭受过的战火。 她们进入蓬莱境时,不曾受到任何阻拦,门口的仙将认出了她们,半跪行礼,被褚清秋拦了。 蓬莱内部确如仙境,脚下云雾缭绕,道路两旁尽是仙池,池中几尾彩色的锦鲤游弋,尾巴扬起水滴时,在水面留下道道彩练。 褚清秋似乎并非第一次来此,如入无人之境,宁拂衣则沉默了不少,她穿过几道门洞,又行过一些楼阁,却只见到零星几个蓬莱人。 “此处的人呢?”宁拂衣惊讶道。 “五年前那一战后,蓬莱损失惨重,帝君和帝女都没能留下来,蓬莱一族自是衰落了,于是大部分蓬莱人都出了仙山,有的流落世间成为散修,有的加入仙门,各奔出路。”褚清秋回答。 她们行至一片山崖,崖下是七色云海在翻滚,崖上则误入密林,只是此“林”由众多墓碑组成,大大小小,布满整座山崖。 而山崖中心最大的一处墓碑,漆成了漂亮的桃粉色,坟前放着许多鲜花供果,显然是每日刚换的。 “拾七……”宁拂衣喃喃道,她目视那墓碑良久,而后上前弯腰,行了三礼。 而后化出束花,单独放下。 褚清秋是带她来悼念百里拾七的,宁拂衣知晓,她静静在云雾中立了会儿,这才被褚清秋牵起手,带出了这片碑林。 她也说不出什么话,当她看着那墓碑时,并没有很强烈的悲恸,因为她总觉得往后的某个日子里,梳着发辫的百里拾七会从风中跳出来,大笑着和她说,要不要一同去闯荡江湖。 那便要吧。 牵着爱人,伴着老友,牵一匹老马,从头闯一闯这万里河山。 二人离开时,在蓬莱殿前撞到了一个女子,女子穿着淡蓝色的衣袍,发丝柔软,样貌并不出众,但那双眼睛却灿若星河,一旦同她对视,便像浸入了梦境。 女子望着宁拂衣,宁拂衣却并没认出此人,礼貌道:“你是……” 女子笑了,张嘴却不出声,宁拂衣心里响起话语:“魔尊不记得我了?” 听到这声音,宁拂衣这才愕然睁眼,上下打量女子:“云客?” “你成了名女子?”她上前拉过云客的手,惊奇地细看那明显变得柔嫩的双手,惹来女子青涩的笑。 “鲛人生海底,十年生双足,百年分男女。”她看着宁拂衣道,“你以身摧毁山河图后,我便生了女身。” “甚好,甚好。”宁拂衣也是 第一回得见鲛人变性,正想多看几眼,却忽觉背脊爬上阵凉意。 而后有人不动声色地将她手拉回,青天白日下攥在掌心。 “左护法。”褚清秋淡淡对云客道,“今日可劳累?” 云客长得似蒲扇的睫毛眨了眨,随后握住空了的双手,如常微笑,打起了手势:“多谢神尊关切,如今蓬莱认定寥落,不费力气。” “那便好。若无旁的事,我们便先走了。”褚清秋礼貌地冲她点点头,随后拉过宁拂衣,往蓬莱境外走去。 宁拂衣回过头,云客还望着她这边,抬手道别。 再然后她的腰就被一只手臂箍住了,强行将她掰了回去。 “看着脚下。”褚清秋冷冷道。 二人踩上回程的路,褚清秋却还是凉着神色,一路未与她搭话,宁拂衣自知她是恼了,于是抬腿蹭上了她脚下的白骨,从身后去抱她腰肢。 被推开了。 宁拂衣不死心,又伸手去抱,这回脚下忽的一轻,她再睁眼时人已穿过云层,掉下天了。 宁拂衣顿时哭笑不得,她紧急召回相思踩在脚下,仰头寻到那白衣,又升了回去。 “我不过是未见过鲛人变性,多看了几眼,绝无旁的意思,你莫要生气。”宁拂衣飞在她身侧,伸手拉她衣袖。 “看便看了,你牵手做什么?”褚清秋蹙眉。 “没有牵手,只是拿起来看看!”宁拂衣随手从身旁抓了只路过的鸟,在褚清秋面前示意,“这般,拿起来。” “别的女子的手,拿便可以了?”褚清秋闻言,语气更重了些。 宁拂衣看她真气恼,便不再耍滑,松手将鸟放开:“好了,如今我知晓了,往后便不碰了。” 褚清秋听她保证,脸色才和缓,沉默了会儿,又道:“我也并非要你不与人交往,只是她看你眼神不对,我瞧了,心中在意而已。” “你是不是觉得我无理?”褚清秋垂眸。 宁拂衣将头摇出了风声,她含笑道:“并不无理,反而可爱,你越管我,我越是欣喜,恨不得化作你身上衣衫,天天让你管着我才好。” “胡说八道什么。”褚清秋挥袖拍她背脊,气恼道。 天将暮色,二人说说笑笑回到山坡,于半天腰便看见坡上亮着火光,篝火熊熊,炊烟一线,与天相连。 煮酒的醇香在山谷中四溢,路过的鸟儿都像是醉了,飞得低了些。 “屋中烛火怎么还亮着?走时未熄么?”宁拂衣低头问,不过她很快便反应过来,微缩下颚,看向抿唇的褚清秋。 “你将我恢复记忆的事散播出去了?”她讶异道。 “她们亦很忧心你。”褚清秋说。 宁拂衣闻言,勾着眼角晕开笑意:“想来也是。” 好像再平常不过的一日,她牵着褚清秋回家,站在篝火旁的九婴捧着刚烤好的烤鸡,一边香喷喷地嗦骨头,一面冲她招手。 “喊我们来此,你们自己倒玩得不归家,连酒都得我来买,真是狡诈!”九婴眨巴着凤眼剜她,而后将她拉到身边,递给她杯桃花酿,“先罚一杯。” “每月给你的银钱多得很,不过买两壶酒,还能倾家荡产不成?”宁拂衣笑眯眯怼她,转身绕过她手,“旁人呢?” “江医仙和寒鸦她们在屋里包粽子,柳文竹和花非花去镇里了,说要多买些菜和肉来,涮古董羹下酒。”九婴瞪她一眼收回酒杯,“不喝便不喝。” 她转身又啃起了烧鸡,久在魔界吃不着人间吃食,此时香得直扭腰,宁拂衣叮嘱她当心露出麒麟尾巴,而后笑眯眯牵着褚清秋的手,走进摆满明烛的屋内。 “粽子哪里是这样包的,你到底会还是不会!”寒鸦正和喜鹊嚷嚷着什么,唧唧喳喳地吵人,看见褚清秋身影后,登时将米扔了一地,蹦跶着朝她扑来。 不过许是看见了宁拂衣警告的眼神,还是在距离半寸时停了步子,看看一旁的褚清秋,嘻嘻笑着道:“魔尊!” “神尊,衣衣,快来!”江蓠从桌边站起,莞尔将两人拉到桌边,轻声嘟囔,“你这两个小妖太笨了,包了半个时辰,一个粽子都没做成。” “这些细致活儿还需神尊来,神尊连兔子都绣得,莫说区区粽子皮。”宁拂衣笑着接过绿油油的箬叶,揶揄道。 话音刚落后脑便被人锤了一记,而后看见褚清秋走到桌边,冷着脸夺过米勺,一言不发地挖起了黄米。 结局自然可以料到,褚清秋的本事不比寒鸦她们差,不是漏米便是破叶,包了十数个仍不能看,最后还得宁拂衣接过重担,和江蓠一起包完了剩下的粽子。 粽子下了锅,天色已然擦黑,在等待粽子煮熟的时间里,宁拂衣牵着褚清秋的手,远离烟火,往山坡下如云的繁花中漫步。 宁拂衣开口问:“江医仙她这五年,过得如何?” “如往常一般。”褚清秋轻轻道,“黑鳞自那日后便又销声匿迹了,没再露过面,不知去往了何方。” “世上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走一段路,待缘分消磨光,便会分开。”褚清秋叹道。 “我们永远不会分开。”宁拂衣忽然说,她坚定地握紧褚清秋,不顾掌心细汗。 往前还有那什么诅咒时她便不怕,如今邪灵已死诅咒消失,便更没什么能阻挡。 她爱褚清秋,这份爱扛得住万般阻碍,亦抵得了岁月绵长。 褚清秋看向阴影下她的眼神,忍不住笑笑,抬手揉她发顶:“好。” 头顶的笑声撕破夜色传入耳中,宁拂衣忽然席地而坐,然后拉过褚清秋,示意她躺下。 褚清秋便顺从地枕在她腿上,身子翻转间,广袤的天出现在眼中,耿耿星河像铺开的画卷,四面天垂于群山,浩然静谧。 两人安静了会儿,宁拂衣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若我从头便对你暗藏心思,那你又是从何时,对我暗藏情丝的呢?” 这问题显然问住了褚清秋,她盯着天空思忖良久,才如实张口:“许是,混沌。” “真的?”宁拂衣低头笑笑,“可你那时无比冷漠。” “有些东西,人自己是难以察觉到的。”褚清秋笑笑,“你可还记得当年在招摇山,你误入我的记忆,所看见的那片花林?” 宁拂衣点头:“记得,我后来还隐约怀疑过,为何你回忆中我们爱意缱绻,但我却并不记得。” 褚清秋顿了顿,而后张口:“因为,那是我的梦。” 宁拂衣哑然,她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心中却越发雀跃,雀跃地忍不住想去附和山中虫鸣。 原来早在那时,她已经对她生了情丝。 “衣衣。”褚清秋忽然看向她,“我好喜欢你。” 不知从何开始便喜欢得无法自拔,往常觉得那些话本里,上刀山下火海,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都是凡人的痴话,但如今却觉得。 哦,不过尔尔。 宁拂衣已经收不住笑了,她正欲低头吻她,却听见头顶传来九婴的大喊:“宁拂衣,神尊呐,回来吃饭啦!” “我不太饿,你呢?”宁拂衣问。 褚清秋冲她眨了眨眼,而后宁拂衣便拉着褚清秋爬起来,二人穿过花海,往河边跑去,笑声追着她们沾湿额衣角,隐没入夏夜。 皓月长明,月下惊起一滩鸥鹭。 ————正文完———— 第159章 番外(一) 炎夏已过,却未至秋,晚夏的风从海面吹来,掠过水声滔天的东荒,穿过车水马龙的东阳城,挤过安逸清闲的点星镇,再吹到云际山顶时,已有了些许的清凉。 红霞已然淡去,刚用过早膳的弟子三三两两地走过静山宫门前,打着哈欠去往悬梁苑,几个前几日新入门的弟子倒是精力充沛,嘻嘻哈哈笑着,看什么都稀奇。 “嘘,小声点,掌门门前都敢大声喧哗,等着被逐出师门么?”一个少女上前拉过个年龄不大的小丫头,往她嘴上捂了一把。 小丫头被她拉得踉跄,眼睛睁得溜圆,往身侧的静山宫看去,仓皇住了嘴。 “掌门门前?原来此处住着的便是褚凌神尊?”小丫头又是害怕又是激动,拉着少女衣袖道,“晚晚师姐,等会儿授课,我等是不是便能瞧见神尊了?” 邱晚晚笑着推那丫头鼻尖一把,嗔骂道:“想得倒美,授课向来都是几位长老,从不见掌门的。何况前几日神尊才方云游回来,要想看见她,许要等到数日后的入门礼。” 那丫头道了声好吧,声音里尽是失望。 三三两两的弟子们远去,静山宫门口便只剩寂静,偶尔传来几声震耳的哈欠,此起彼伏。 小楼上阖眼浅眠的人,被这样的哈欠驱散了睡意,懒懒睁眼。 檀香味压去了屋内其他的气味,风掀起窗上遮阴的帘子,明晃晃的光落在眼皮子上,晃得人眼睛酸。 “衣衣。”褚清秋手指都懒得动,只开口道,尾音拖出长长的慵懒,好像无意识的撒娇。 早起在一旁摆弄个红木盒子的宁拂衣这才抬眼,大步走过去,用手拉好帘子,才又返回桌前,继续摆弄。 褚清秋目光随她上前又折返,沉迷盒子的宁拂衣没发现她眼中越发不满的凉意。 手里这红木盒子名为三不寐,意思是三天三夜都解不开,乃是花非花最近研究出来逗闷子的玩意儿,最近在几大门派中甚是风靡,几乎人手一个。 据说迄今为止,还没哪个人能在三日内将其破解,宁拂衣起初没什么兴趣,奈何花非花偏要和她打赌,且夸下海口,若宁拂衣能在三天内解开盒子拿到里面的灵石,她就连夜从飞花教赶来,给她洗上三个月的脚。 宁拂衣当即便有了兴趣,转眼从门中弟子那里抢了一个,没想到沉迷其中,已经两天一夜没有休憩了。 褚清秋盯着她的眼神越发不满,到最后没了半点困意,赤着脚翻身下榻,床榻靠外侧的那一半平平整整,一看便没人睡过。 “你要去哪儿?”宁拂衣百忙之中抬眼关切,奈何只看见对方的一角衣衫,而后就是咚的一声,关门关得窗子都抖了三抖。 宁拂衣被她吓得一震,知晓对方是恼了,于是盯着手里还差最后一道机关便能解开的三不寐,最后还是苦着脸起身,追了出去。 褚清秋板着脸走过秋风萧瑟的前院,路过正依偎彼此睡得昏天黑地的平安和白麟,长袖一甩,二兽的嘴便登时被封住,止住鼾声的同时,齐齐瞪开了铜铃般的大眼。 “聒噪。”褚清秋张口说了句,而后迈步走过七扭八转的廊桥,进了湖心亭中。 亭子内去掉了支撑的红柱,宝顶如盖,绿荫一样飘着,顶下摆着张竹榻,褚清秋这几日心情不佳,便都在此处修炼。 她俯身上榻,仙力自周身运转,然而却并未完全入定,耳识仍留在外面,听得见周围动静。 很快有人窸窸窣窣走来,停在了亭中。 “你继续耍你的便是,跟着本尊做何。”褚清秋道。 “不玩了,没什么意思。”宁拂衣讪讪笑笑,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替她按起了双肩。 “别打扰我修炼。”褚清秋轻抖右肩,将她手抖了下来。 “你也没修炼啊。”宁拂衣一眼便看出她心不定,于是嘟囔道。 褚清秋睫毛颤了颤,仙力便彻底维持不下去,在周身转了一圈,自己隐回了仙脉里,随后沉默着放下手,飘扬的发丝也随之回到肩头。 “本尊要休息。”褚清秋又道,她背对宁拂衣,合衣半靠在榻上。 “你都睡一夜了。”宁拂衣继续嘟囔。 “宁拂衣!”褚清秋忍无可忍,终是冷声回头,眼看便要发火,宁拂衣忙上前,双手紧揽她腰,下巴放她肩上,没羞没臊地用鼻尖蹭她脸颊。 “我错了,大错特错,神尊大人有大量,莫要气我。” “你没错。”褚清秋虽被她堵住了嘴,但到底火气未消,冷冷道,“盒子好玩你就玩去,本尊不打搅你。” “不玩了,破盒子有什么意思,哪有陪你重要。”宁拂衣最近练得一口油嘴滑舌,含笑用额前碎发去挠褚清秋后颈。 她老老实实依偎在人肩上的模样像极了只猫,凤目虽狡黠,但皮相却是美的,一来二去,褚清秋的火气才消了些。 褚清秋拿眼角扫她一眼,没再赶人。 几片枯叶从宫墙外卷进来,在风里盘旋了会儿,坠在湖面,荡起阵阵涟漪。 宁拂衣见自己抚平了对方身上竖起的刺,这才淡去笑意,眼波在她眉骨和唇峰之间流连几番,随后手轻撑着竹榻,浅浅吻她。 见褚清秋没有拒绝,浅吻就化作深吻,手往她腰间按,褚清秋腰肢翻转,面对面揽住她的脖子。 热气在秋风中升腾,久吹不散,女人难以呼吸的呢喃声细碎着响起,无论听到多少次,都让人面红耳赤。 宁拂衣红着脸手往下抚,褚清秋轻叹一声,半个人都埋进了她怀里,手紧得像长在了宁拂衣身上,颤抖着配合对方,整个人如方才落水的那片枯叶,在漩涡中打转。 竹榻窸窸窣窣摇晃,纤细的腿颤巍巍许久,终于咔嚓一声断了,二人的身体急速下坠又停住,纷纷停滞片刻。 宁拂衣最先发出低低的笑,方才的热气顿时消散,她把脸埋在褚清秋颈间笑得不能自已,褚清秋则浑身通红,伸手把她脸推开。 “何人编的竹榻。”褚清秋一边责备,一边不着声色地整理好衣衫,没好气地抚平上面褶皱。 “不知晓,这宫中物件都是仙侍置办的,都是凡物,待我和她们说说。”宁拂衣掩着笑道。 褚清秋抬眼:“你若将此事言语半句,往后就滚回魔界,再不要进我的静山宫。” 宁拂衣忙举双手妥协。 褚清秋低眉将衣衫整好,随后懒懒躺在秋风里,朝宁拂衣伸出了双臂。 宁拂衣见状俯身钻进她臂弯,手环着她背脊,将软绵绵的她托起来,眸中温润如水,吻过她鼻尖,而后道:“怎么了?” “水边风太大了,吹得头昏,还是回去罢。”褚清秋自己不动,光是将手臂挂在宁拂衣肩上。 宁拂衣嘴角翘得落不下去,许是相处久了,最近的褚清秋也开始不经意间任性地让她做点什么。 当然,褚清秋绝口不承认这是撒娇,但在宁拂衣眼里,她每每用这尾音讲话时,宁拂衣都恨不得把自己捏扁了送她。 “好。”宁拂衣说着将人打横抱起,没有腾空,而是穿过秋风瑟瑟的回廊,用脚丈量回去。 秋日的长空高远明媚,日光虽亮也凉,宁拂衣抱着人经过花枝低垂的木芙蓉树,褚清秋随手拈下朵乳白的花,往宁拂衣发间插去。 “过几日入门礼,我便又要露面了。”褚清秋叹道。 “这样不愿见人?”宁拂衣低首,“这界弟子可有不下一半是慕你褚凌神尊的名而来的呢。” “你如今可是云际山门的一块活招牌,想必云际山门很快便能跻身于六派之首。”宁拂衣玩笑道。 每料到褚清秋并不谦虚:“往常也是。” 宁拂衣正想揶揄她,却忽闻结界触动,下一瞬她臂弯内便被风占据,再抬眼时,刚还躺在臂弯里的女人已经负手立于园中,尽显高洁矜贵之相。 宁拂衣手顿在半空,而后抱住双臂,低头笑得双肩耸动。 来人是神色匆匆的平遥长老,她手里攥了个物件,急得一向平整的领子都歪了,绷着脸停在褚清秋面前。 “平遥长老这是何意?”褚清秋也看出了她的紧张,伸手虚扶她一把,沉声问。 平遥喘息几下,却没忘了礼节,先同褚清秋行了一礼,后又对着宁拂衣点点头,才张口:“神尊可知近日星象不稳一事?” 褚清秋不明所以地颔首:“此事已有人知会了我,但我昨夜观星所见,星象虽不稳,但并非预示着天灾。” “如今这般,可是有什么变故?”褚清秋攒眉问。 “确有变故。”平遥长叹,“前几日不过是星象不稳,可方才唐掌门递来书信,说昨夜观星发现,五星偏移,荧惑守心,是大凶不祥之兆。” “星宿之学深不可测,自有其规律,仙门虽常观星推命,但也并非次次都准,长老莫要乱了阵脚。”宁拂衣摇头插话,走到褚清秋身侧。 “确是如此,但我还是得紧着知会神尊。”平遥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表情却并未松懈,“何况还有一事,颇为蹊跷。” “何事?”褚清秋问。 “方才山下有名蒙面女子求见。”平遥长老又张张嘴,好似难以言说,最后还是没再解释,只将手中一直攥着的物件呈给褚清秋,示意她打开。 褚清秋和宁拂衣对视一眼,随后将包着条状物的帕子掀去,那东西出现在眼前时,二人双双大惊失色。 里面包着的,是一枚种水上乘,玉色乳白润泽的,二人皆十分熟悉的,白玉钗。 作者有话说: 满足高赞评论,苏陌版神尊和褚清秋版神尊要见面了 第160章 番外(二) 宁拂衣收回了吊在半空的下巴,看向褚清秋:“这发钗不是……” 褚清秋沉默着伸手,从腰间取出什么,抬手和那发钗放在一处,只见二者大到形状玉色,小到玉坠中的棉絮,都别无二般。 在发钗在苏陌亡故后,曾被宁拂衣陪葬入了墓穴,后来褚清秋魂归仙身后,又回到了墓前,将这发钗取了出来。 可它现如今,又怎么会凭空多出一个呢? 二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最后褚清秋掌心微拢,将那发钗收起。 “那女子,现在还在山下么?”褚清秋问。 “带本尊去看一眼吧。”褚清秋道。 宁拂衣一路跟在褚清秋和平遥长老身后,往山下行去,她脑中此时有些混杂,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很快被自己定为天方夜谭。 苏陌已经死去了,不对,苏陌此刻就在她身边,又怎么会有第二个? 亦或是什么人的恶作剧,九婴那家伙向来唯恐天下不乱,做出这些事也不算离奇,不过这玉钗别人见了也不过是随意一瞥,哪儿能复刻得出一般无二的。 于是越思忖,宁拂衣心便越紧,正巧此时已然下了云际山入云的长阶,来到石门之下。 那里果真立了个女子,一身青衣立在石台上,身侧是一丛紫竹,她便衬得如紫竹一般纤细,发丝一半绾作发髻,一半散作柔丝。 看到女子的那一刻,宁拂衣便犹如雷击,脚下登时踩空,还是平遥眼疾手快撑她一把,才没叫她栽下台阶。 而褚清秋也愣住了,她定定立在原地,眼神不能再从女子肩头移开。 人实则并不能清晰看得见自己的全貌,所以女子的身影对于褚清秋是有些陌生的,但又比世上任何一人都要熟悉,褚清秋立在原地犹如入梦,而对面站着的是她自己。 “衣衣……”女子嘴巴微张,细碎的声音从她口中挤出,而后她双目含光,忽然拎起裙摆,大步朝宁拂衣跑来。 还未等宁拂衣做出反应,她人就已经撞进宁拂衣怀中,肌肤相亲的刹那,那双柔软的手臂紧紧将她环绕,好像失而复得。 “衣衣……”她费力地呢喃道,满心都是再见爱人的欢喜。 宁拂衣还未从震惊中走出,手却不由自主抬微揽她瘦削的肩背,眼神则下意识找到褚清秋。 看见这一幕的褚清秋攥紧了衣袖,眼中仿佛打翻了调味盘,复杂得难以看懂。 半炷香的时间后,宁拂衣安抚好了明显一路跋涉担惊受恐的女子,将其带回了静山宫,同时为了不引起山门轰动,请平遥长老下一道禁令,谎言神尊闭关,三日之内,任何弟子都不准靠近静山宫。 做好这一切后,宁拂衣才关好了静山宫的门,并通知九婴速速前来。 静山宫湖中的湖心亭里,宁拂衣、褚清秋、九婴和江蓠围成圈站着,沉默地看着被围在中间,颤抖的女子。 “衣衣……”苏陌害怕这般的阵势,手不由自主去拉宁拂衣衣袖,但随即看向板着脸的褚清秋,手一松,垂落在身侧。 她不再发一语,只是眼神还不能从宁拂衣身上移开。 “你说她是凭空出现的?”江蓠显然不曾见过这样灵异之事,手快把掌心团扇盘出浆了,“可她肉身早已腐烂了,神魂也重归原位,世上怎么会还有一个苏陌?” “莫不是什么人假扮的?”江蓠伸手想探她一探,被九婴拉住手腕。 “不会,我嗅得出她身上气味,是凡人,且就是苏陌。”九婴也想不明白。 一直无言的宁拂衣对上苏陌包了汪清湖的眼睛,心顿时一软,抬手冲二人示意莫吓到她,随后双手放在胸前,开始比划。 “你是苏陌?” 苏陌盯着她点头。 “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何出现在云际山门?” 苏陌看了褚清秋一眼,才抬手回答:“我不知为何,我本是在,你的怀里,看雪,可是很困,便睡了。” “再醒来,你和雪,都没有了,只剩我们的木屋。我看见了,我的坟。” “我好像,没有死。可木屋没有人,我等不到你,就拿着你的画像,问。有仙长告诉我,你在云际山,我便,来寻你了。” 她磕磕绊绊,半是比划半是张口地说完,等放下手后,几人眼中都是难掩的震惊。 宁拂衣脸上的神情复杂难辨,忽然上前引着苏陌坐下,抬起她腿,拿下了脚上已经磨破的布鞋,果不其然,那双本就有着无数疤痕的脚此事添了不少新伤,大多是水泡破了留下的血痕,密密麻麻。 “你走过来的?”宁拂衣抬头让苏陌看清她口型,嗓音有些低沉。 苏陌点头。 宁拂衣睫毛颤了几下,随后伸出手,掌心夹杂魔气半抚过她双足,上面的血痕随着魔气的覆盖渐渐愈合。 九婴拉紧了江蓠的衣袖,示意她看向褚清秋,只见周围气息好似凝成堵墙,浓郁得散不开。 不过宁拂衣很快就替她料理好伤口,迅速起身,站回了褚清秋身边。 苏陌的眼神也扫过褚清秋,好像知道一切,什么都没说。 宁拂衣小心地看褚清秋,对方此刻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她内心思绪,不过那双唇瓣抿成条线,至少看不出开心的痕迹。 “你觉得,此事到底因何而起呢?”宁拂衣决定打破这种诡异的沉默,柔声问。 褚清秋摇头,她的眼神停留在苏陌眼睛,似乎还未接受这样的事实。 “祖母前几日还说星象异动,莫不是与此事有关?”江蓠忽然开口,边思忖边道,“或许星象异动导致了时间不稳,才叫本该……的苏陌出现在数年之后?” “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我觉得此事不益声张,免得被有心人利用,江医仙,你我去寻些颇懂阴阳五行术之人探听一番,看看这状况……该是如何。”九婴也咬着指甲犯了难。 “也只能如此了。”江蓠摇首道,她又看了眼苏陌,“那她……” “让她自己照看自己喽。”九婴忽然抿开笑意,凤目狡黠地看向褚清秋。 “九婴。”宁拂衣从牙缝里警告道,而后九婴笑嘻嘻拉过江蓠,和她一同消失在静山宫的结界外。 于是宫苑内只剩了大眼瞪小眼的三人,宁拂衣踯躅半晌,最后只得顶着褚清秋冰凉的眼色,在苏陌面前蹲下来。 一双温和的桃花眼,清澈见底,看得宁拂衣不忍开口。 “嗯……你知晓如今离那时,已有多久了么?”宁拂衣轻轻说,连带着比划。 苏陌点头,她又看了褚清秋一眼,才回答:“我醒来便知晓,许多许多年。” 她顿了顿,将食指指向自己,而后在太阳穴转了转,最后伸向宁拂衣。 我好想你,她说。 宁拂衣双唇微张,一时竟不敢再看她眼中的炙热,低着头颅,生出种诡异的愧疚感。 而同样看得懂手语的褚清秋,此时越发攥紧衣袖,隔着布料都察觉了指甲的锋利,她猛地移开目光,难忍心中的翻腾。 她当然知晓苏陌是她自己,甚至苏陌和宁拂衣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她都记得,在她心中那是独属于她们两人的回忆。 可是如今当另一个苏陌明晃晃站在眼前之时,她忽然生出了迷惘,不知晓数年前在山坡上和宁拂衣相爱之人,到底是谁了。 谁来救救我,宁拂衣绝望地抱着自己膝盖,她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这般不知所措。 “外面风大,回屋中再说吧。”褚清秋淡淡开口,转身走上回廊。 “也是,此处风最是大,你身子本就虚弱,不能久留。”宁拂衣忙跟着道,伸手搀扶苏陌起身,但苏陌确实体弱,起身的刹那,身体就往一侧倒去。 宁拂衣忙伸手揽住她柳腰,眉头紧蹙,将人稳稳架在臂弯。 不过再回头,她正对上褚清秋的眼神,手一软险些将人扔了,不过下一瞬褚清秋已经已经移开目光,大步流星消失在廊后。 宁拂衣松了口气,揽着人隐在风中。 苏陌很乖巧,甚至比她以往都要乖巧,坐在褚清秋殿内,一双眼睛时而贪恋地看着宁拂衣,时而害怕地打量褚清秋,最后低垂在脚面,半句不言。 褚清秋无言打坐,宁拂衣也不知说什么,只是偶尔搭话,三人维持了整整一日的默不作声,直到秋风残,残月升,该休憩了,宁拂衣才从桌边坐起。 “呃……时辰不早了,无论如今什么状况都得休息,尤其是苏陌。”她给苏陌递去条蜀锦毯子,“连日赶路,定是多加疲惫。” 苏陌冲她笑笑,抱着毯子走向床榻,但聪敏的她很快停下脚步,因为那榻上放着两只绣花一般无二的软枕。 宁拂衣也发现了,她正要用仙力藏起一只软枕,苏陌便小心地断断续续说:“无妨,我去别屋睡,就好。” 说罢她低着头快步离开,宁拂衣赶忙去拦,谁知苏陌的身子却忽然定住,同时她手中的毯子倏地飞起,落在了一只白腻修长的掌心。 “我去吧。”褚清秋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拿着毯子淡淡开口。 此时就算是个傻子都能看得出气氛不对,更何况是宁拂衣,眼看褚清秋便要出门,宁拂衣忙上前一步夺过毯子。 “罢了,我去,我去偏殿,你们安心休憩,明早见。”宁拂衣只觉得冷汗都要下来了,抱着毯子,拔腿奔向外面。 第161章 番外(三) 褚清秋一眼都不看她,她便只能冲苏陌投去个安抚的眼神,而后转过身,利落地开门关门。 背靠着门窗,面对栏杆外的秋夜,把脸埋进毯子里,长长呼出口气。 她没有立即走,依旧听着门内动静,想着若是褚清秋和苏陌无法相处,便再想办法,但屋中却平和得很,看似一派和谐。 苏陌慢慢转过身面对褚清秋,褚清秋则不多看她,只硬邦邦打了几个手势:“你睡床。” 而后便走到窗边,翻身半倚美人榻,阖目养神。 苏陌便也蹑手蹑脚上了床,不出一会儿,浅浅的呼吸声便均匀响起,宁拂衣放了心,无声离去。 宁拂衣一夜无眠,终于在拂晓风起之时,等来了满脸疲惫的九婴和江蓠,二人闯进屋后二话没说,一个扇着扇子去寻水喝,一个将一只巨大的占星盘扔到宁拂衣身上,而后裙摆一掀落座。 “这是……”险些被铜制的占星盘砸中脑袋的宁拂衣屈膝坐起,搬起其道。 “莫提了,我们开始询问了唐掌门,没得出什么消息,后来又去蓬莱寻了云客,她是蓬莱左使,对占星一事一向精通。”九婴自然地盘膝上了宁拂衣的床,“据她所言,最近星象是不稳,五星同时偏移,极有可能导致局部的乾坤错乱。” “乾坤错乱?”宁拂衣一惊,忽得想起了轮回阵。 “你莫急,云客也说了,此乃星辰变化的正常影响,只要波及不大便无可厚非,待到五星归位后,错乱自会消失。”豪饮几口茶水的江蓠抹着嘴道。 “意思是五星移位正巧将苏陌带来了现世。”宁拂衣一时如听天书,手不由自主揪起了头发。 “如今也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只能静待乱象结束了。”江蓠说。 宁拂衣微张下颚,半晌没说话,最后将占星盘和九婴都拨拉到一边,自己翻身下床。 九婴抱着毯子舒舒服服躺下,侧身道:“那你如今准备如何?苏陌和神尊,她二人能接受彼此么?” “说什么二人,苏陌就是神尊。”江蓠反驳。 “可如今确实有两个神尊啊,就算一个是完整的神尊,一个是凡间的神尊,但究其根本,如今确是两个人。”九婴不服输。 宁拂衣被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头昏脑涨,只得伸手把耳朵堵住。 其实她自己亦是很乱,褚清秋和苏陌同时出现,这本就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更别提知晓如何处理了。 “隔壁有动静,她们应当醒了。”九婴晃了晃脚,唯恐天下不乱似得勾唇,“你准备如何等待五星归位,总不能就这么将她们扔在一起。” “还能如何,搓麻雀牌么?”宁拂衣青丝都扯下来几根,无力道。 “苏陌似乎自打出生便一直待在那山野小镇,如今正巧有机会,倒不如带她在点星镇逛逛,好好开心一番。”还是江蓠言语有度,出了主意。 “此举不错。”宁拂衣点头。 半个时辰后,五个人便出现在了山下,跻身于早市热闹的喧嚣中。 苏陌确实没见过这样富庶的镇子,往常就算是县里都没有这般的繁华热闹,于是手牵着宁拂衣衣袖,眼里纷乱地印着车水马龙,即便是淡薄的性子,亦生出了好奇。 褚清秋本是对这些不屑一顾的,但苏陌答应得迅速,想到二人将单独下山游山玩水,褚清秋竟鬼使神差地,颔首同意了。 于是便生成了如今这副乱象,宁拂衣立在中间,她和苏陌一左一右,而作乱那两人则嘻嘻哈哈跟在不远处,你一言我一语地看热闹。 街上百姓看得出她们是山上仙长,走到跟前皆绕过去,故而热闹的早市,也没有那般拥挤,倒是左右摊贩货郎更殷勤了些,吆喝声在林立的房檐间回荡。 “神尊,前方有卖酥山的铺子,还有蜜沙冰,要不要来一碗尝尝?”宁拂衣转头,笑呵呵对褚清秋讲。 褚清秋冷眼扫过那些人间吃食,摇摇头,并不感兴趣。 “好吧。”宁拂衣便又低头,冲苏陌比划,“你呢?” 苏陌眼睛弯了弯,抬手:“酥山,是何物?” “是凡人消暑的吃食,将冰块刨成沙,甜的,很凉爽。”宁拂衣耐心解释,山下不比山上凉快,虽然说是夏末,但照样火伞高张,太阳烤得屋顶都要化成水了。 “好。”苏陌双目凝视着宁拂衣点头。 宁拂衣见她应下,随后便快跑着奔向前面竹车支起的摊位,她背影颀长,衣袖翻滚,转身面对店家时,乌黑的发丝下是雕刻般的白净侧颜。 褚清秋见她小心翼翼接过陶碗捧在怀里,生怕其被日光烤化了的样子,心忽得堵了一堵,连带着身侧苏陌的面纱都变得刺眼。 褚清秋强迫自己低眉,背后析出冷汗的同时,惊觉自己竟是在妒忌。 褚清秋,你当真荒唐,怎么生出了这样的小人心思。她用力攥着腰间白骨,不让那情绪显露半分。 恍惚间,宁拂衣早已经回来了,她正将手中的陶碗和竹勺递给苏陌,教她如何下口。 看着苏陌站在那里,一小口一小口珍惜地舔食那些冰水,宁拂衣心顿时一软,想抬手摸她发丝,但很快忍住了。 再抬眼,褚清秋并没看她们,而是看着身侧编草虫的货郎,目不转睛。 “神尊,那条街有姻缘桥,也热闹,但这条街左右都是早市,你想往哪边走?”宁拂衣想打破这种沉默,于是小心地问。 “随意。”褚清秋仍不看她,只淡淡开口。 “你是喜欢这个吗,我给你买。”宁拂衣摸着后脑勺走向货郎。 “不喜欢。”褚清秋看着那栩栩如生的草虫,继续道。 她平日虽冷,但并非这样不理人的冷,如今眼角眉梢都带疏离,分明心中不悦。 宁拂衣不是不会哄人,但如今这状况,她虽知晓褚清秋在不悦什么,但却想不出任何话语,只能干站在一旁。 褚清秋却忽然闷闷开口:“本尊又想吃了。” 宁拂衣啊了一声,随后反映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抿着唇险些笑出声。 笑得褚清秋难为情,薄唇紧抿,但看在宁拂衣眼中,直教人可爱得发昏。 宁拂衣也没戳破她,只是转身又买了一碗,递给褚清秋的同时,手在她眉心弹了一把,又在她发怒前逃之夭夭。 “欸,衣衣,前面那家的茶点味道上品,你买些给苏陌尝尝。”九婴走上前揽着宁拂衣肩膀,唯恐天下不乱。 苏陌则始终笑着,她想多贪恋一些宁拂衣的好,故而问她要什么都不拒绝,于是宁拂衣引着她在早市逛了一圈,苏陌的肚子就圆了一圈。 而为了避免褚清秋再不悦,这次买的每一样东西宁拂衣都给褚清秋带了一份,就算褚清秋说不要她也买,于是逛到终了,褚清秋怀里的吃食已经能堆成山了。 褚清秋最后实在不耐,把手里的物件全塞给了九婴,这才低头掸身上油渍,企图驱散那些乱七八糟的气味。 这一路可将宁拂衣累得腿软,照顾了一个便得去照顾另一个,生怕忽视了哪个人,九婴和江蓠不仅半点忙不帮,还在后面看得津津有味。 褚清秋基本不发一言,只零星吐出些字词,苏陌自然也沉默,但她抵不住内心能多见宁拂衣几日的欢喜,一路牵着她衣袖,寸步不离。 眼瞅着日上三竿,檐下更是燥热,不少摊贩都躲进了阴凉,早市方才的车水马龙被午时的安静取代,宁拂衣终于解脱,准备打道回府。 这时不知谁家屋顶上晒的豆子没放好,固定粗布的砖石打了滑,又受了风吹,忽然如同天女散花似的掉下屋檐,正巧苏陌正站在檐下,于是砖石和豆子噼里啪啦便往她头顶砸去。 几人同时察觉了意外,但宁拂衣反应最是快,在东西落下的刹那,便从掌心涌出团黑气,当做绳索一般将人腾空拽起,随她落入了安全之处。 周围百姓吓得四下奔逃,苏陌亦是受了惊,反手紧抱住宁拂衣的腰,依偎在她臂弯下,眉心皱成团。 “衣衣……”她小声尖叫,好像只有宁拂衣的怀抱中最是安全。 “没事了没事了,不过是些豆子,不怕。”宁拂衣放柔了声音安抚她,同时在她背上轻拍着,抬手将那些摔了满地的砖块豆子聚成堆。 豆子的主人,一个拄拐的老翁听见喧哗,从门里冲出来,急得拐杖都丢了,看到未曾伤人,这才松了口气:“几位姑娘吓着了吧?都怨老朽这身子骨儿,晒个豆子都晒不利索……” 江蓠察觉了骤然冷凝的气氛,于是也收了看戏的心思,忙出来打圆场,绽着花儿一样的笑容替那老翁捡起拐杖:“无妨无妨,左右没砸到人,往后这豆子啊庭院里晒就是。” 说着她低头收拾起了一片狼藉,和善地同那老翁唠了起来,而宁拂衣安慰好苏陌之后再抬头,对面灼灼的日光里,只剩了冲她摊手的九婴。 褚清秋走了。 作者有话说: 神尊:那我走! 第162章 番外(四) …… 留下江蓠和九婴去帮那老翁捡豆子,宁拂衣则带着苏陌,先一步赶回了静山宫,她将因为御剑而吓得花容失色的苏陌小心放下,手擦去她额间汗水。 “你在此处等我,我看得见你才放心,哪儿不要去。”宁拂衣轻轻比划,随后拉过张藤椅,让她在盛放的木芙蓉树下躲阴凉。 “我去去就来。”她说。 苏陌便松开了她的衣袖,眼睛弯成月牙,指向宁拂衣和褚清秋,将手背贴于颏下:“我等你。” 宁拂衣心疼地望着她,而后转过身,快步朝水中廊桥走去。 那道雪白的倩影正立在湖心亭内,风吹起她裙摆和发丝,像是翩然的鹤,而宁拂衣挂了一身耀眼的叮叮当当,走到她身后,戳了戳白鹤的后颈。 二人站在一处,般配,像日月同辉。 苏陌愣愣地望着,花落进衣领都没察觉。 “你生气了。”宁拂衣睁着双无辜的凤眼,用肩膀去顶褚清秋的肩膀,被她身子一侧躲过。 “我没有生气。”褚清秋说,她低头,看湖中自己的倒影。 她确实没有生气,只是在看到二人搂抱在一起之时,心中一时郁气难忍,生怕自己当众失态,这才仓皇逃走。 然而逃走的那一刻,她便知晓,自己已然失态了。 “我喜欢褚清秋,苏陌,褚凌神尊,和世上一切是你的东西。”宁拂衣拉她衣袖,将她拽向自己的同时,往她手里塞了个什么。 褚清秋拿起来,发现是个草编的草虫子。 “还会叫呢。”宁拂衣用手拽虫子尾巴,它便发出了吱吱的声响。 褚清秋睫毛颤了颤,嘴角松动了些:“幼稚。” “我知道。”褚清秋学着九婴耸肩,“我不曾怀疑过。你去给我打些热水吧,要昨夜的花露,烧热了的。” “好。”宁拂衣听话地点头,随后又让那草虫子叫了几声,被褚清秋推了一把,才笑着离开。 她回到了苏陌身边,苏陌还在原地静静坐着,只要她不说离开,她就会永生永世坐在那里一样。 宁拂衣在她面前蹲下来,用手拨去被汗湿的发丝,帮她解下面纱:“苏陌,这面纱太热,左右此处没有生人。” “要我陪着你吗,还是自个儿转转?”宁拂衣柔声说。 苏陌自然是想要她陪着的,但是她很快看向褚清秋的背影,随后莞尔抬手:“我自己转转。” 等宁拂衣的身影消失后,她才收回眷恋的目光,捂着脸上艳丽的红色胎记,慢慢站起身,往湖心亭走去。 褚清秋自然听见了她的动静,但她没有回头,甚至隐隐生出了些紧张。 恍惚间,身后忽然传来砖石翘起的声音,还有一声低低的惊叫,褚清秋袖中顿时窜出白绸,将险些落水的人带离了水边。 自己在凡间的运势,确实多灾多难,褚清秋冷着脸想,而后慢慢收起白绸,等着苏陌站稳。 “谢,谢。”断断续续的声音响起,褚清秋板着脸点点头,表示无妨。 苏陌走到了她身侧,眼睛时而落在水面,时而胆怯地看褚清秋一眼,来回数次。 褚清秋最后无法,只得抬手,熟悉的手势行云流水般纷飞:“有事么?” 苏陌连忙摇头,过了会儿,又咬唇比划,吐出清晰的字音:“你就是,褚清秋。” “嗯。”褚清秋道。 “她和我,说起过你。”苏陌眼眸清澈,“她说你很厉害,比她还要厉害。” “从来没有人,欺负你,你还,帮助很多人,大家都很喜欢你。” 褚清秋想说我记得,但不知为何没说出口,只是沉默。 “你如今,喜欢她吗?她说你从前不爱她。”苏陌仿佛说上了瘾,纤细的手指半刻不停,“但我不觉得,因为我很爱她。” 褚清秋眼眶忽然有些酸疼,她这回看向了苏陌,眼神停留在那同她面庞格格不入的胎记上,轻轻道:“喜欢。” “有多喜欢?” “胜过世上万般。” 苏陌手停在半空,半晌没再说什么,随后笑得浅浅淡淡,蹲下身子,将手伸进清凉的水里。 褚清秋便也蹲下来,指尖触碰水面,荡起圈圈波纹,过了会儿,她忽然发现,她和苏陌玩水的手势,是一模一样的。 都喜欢伸出一根手指在水中左右摇摆,她缓缓睁眼,生出浑身战栗之感。 她又看向苏陌头上的发髻,一根朴素的木簪将发丝绾起,簪子没有半分歪斜,平平地,两边一般长地,插在正中间。 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脑后,一个同样正中的玉簪正别在脑后。 “褚清秋,你真的很好。苏陌真的,好,羡慕你。”苏陌忽然开口道。 褚清秋怔然停下动作,过了不知多久,她也露出微笑。 “苏陌也很好。” 苏陌的到来算是惹来了一阵子的鸡飞狗跳,但很快又趋于平静,之后的足足半月,苏陌一直闷在偏殿内,不常踏出一步。 偶尔出门,也只会偷偷躲在角落看一看宁拂衣,很快又回到房中,每每宁拂衣问起,她都笑着不说话。 一整个静山宫便维持着这般的和谐,就在宁拂衣都要准备日子就这样过下去的时候,九婴沉着脸,带回了一个消息。 “云客言,明日五星便会回归正轨,届时就是乾坤复位。”她立在瑟瑟晚风下,叹息着对宁拂衣说。 宁拂衣听后沉默良久,送走了九婴,她便慢慢踏过阶梯,走上被明月笼罩的楼阁。 她没有隐瞒,而是将此事事无巨细地告诉了苏陌,而苏陌听后也神色如常,只是朝宁拂衣靠近了些。 她不舍地盯着宁拂衣看,而后伸出双臂,摸索进了宁拂衣怀里,像往常那样贴着她胸口拥抱。 “我今日,不想睡了,你陪我,到天明罢。”苏陌一字一句说,抬脸看着宁拂衣,脸颊的花迎着月色绽放。 宁拂衣当然答应,随后二人并排坐在门槛上,苏陌抱着那日宁拂衣给她的蜀锦毯子,缩成一团,靠在她怀中,睁眼望着明月。 深蓝的天空偶有薄云,随风舒卷,遮挡皓月,一排鸟儿从月下飞过,衬得月亮无比得大。 不远处烛火深深的屋内,皓腕翻转,白光微不可查地扶摇直上,薄云很快就散得干净,只剩了月。 她们真的这样坐了一夜,看着月升月落,拂晓风起,霞光铺散。 看见霞光的那刻,苏陌忽然张了口。 “我问过了,褚清秋,喜欢你。我便,放心了。”她开始变得絮絮叨叨,“她很强,也待你很好。” “对了,我屋中的床下,有个箱子,里面是我送给你,和褚清秋的。” “莫要忘了。”她说。 “莫要忘了……” 霞光彻底穿透云层,是个晴朗的白日,薄纱一样的夜色褪去,阳光万丈。 “我不会忘。”宁拂衣低低道,她一个人坐在原地,身旁只剩了呼呼的风。 宁拂衣低头抹去不知何时又落下的泪水,而后扶着门框起身,腿脚已经酸麻。 隔壁的屋子忽然传来声闷响,宁拂衣顿时化作黑雾挤进门缝,把撞在桌上的女人搂进臂弯:“怎么回事?” 褚清秋此时眼角艳红,显然有泪,她一手捂着太阳穴,一手捂着被磕到的膝盖,虽不是那么疼,但眼泪还是往下落。 “很疼吗?”宁拂衣急得险些转圈,一会儿替她揉根本没伤口的膝盖,一会儿按摩她眉心,忙得不可开交。 最后女人把她手拨开,身子一转缩进她怀里,用的是同苏陌一般的姿势,半是哭半是笑地说了句什么。 “这般硬塞给本尊记忆,饶是神仙都受不住。”她叹息阖眼,苏陌的悲伤还未从她脑海中消散。 原是这般,宁拂衣这才放下心,她手轻拍着女人背脊,慢慢安抚。 拍了很久,女人才停下落泪,蹭过宁拂衣脖颈,将剩下的眼泪全擦在她肩上,方才冷着脸抬头。 她眼角和鼻尖,还如打翻红墨一般的艳。 “苏陌……你留给我的,是什么?”宁拂衣问。 褚清秋看了眼她,鼻尖上的红色很快蔓延到了脸。 作者有话说: 俺参加了一个什么征文活动,好像需要营养液才行,所以想厚脸皮求一些营养液(t t) 啵唧! 第163章 番外(五) 宁拂衣很快便知晓了那是什么,褚清秋沉默地带她走入偏殿,弯腰从床榻下抽出个木箱,箱子打开,耀眼的红出现在眼前,被日光一照,埋在丝线深处的金丝流光溢彩。 宁拂衣的眼被红色刺得烧灼,她盯着其看了半晌,而后伸手拿出,风一样的布料从指尖滑落,衣裙很快展开。 是婚服,看起来是人间的式样,但更为仙风道骨一些,少了许多的繁杂零碎,腰间挂满细细的金丝,风一吹,就如麦草成浪。 裙摆用墨条绘了两只鸟的雏形,像是鸳鸯,不过不知是因为时间来不及还是别的原因,并未绣丝线上去。 宁拂衣指尖抚过那些努力的针脚,不知作何滋味,原来苏陌闷在屋中半月,竟是在做她们的婚服。 鸳鸯虽未动针,但一旁却歪歪扭扭绣了字,却并非是她苏陌的名字,而是褚清秋的。 眼眶一时胀得发疼,她看向褚清秋。 “料子是她求九婴要来的,是鲛人织就的云锦。”褚清秋看着那婚服说,声音不再淡漠,而带着些许沙哑。 “她不擅绣功,这几日,累极了。”褚清秋又道,她轻轻抚摸着婚服的衣袂,将其放在心口。 苏陌是她,却是另一个她,是她难以成为的自己。 衣袂上传来淡淡的香气。 宁拂衣没说话,她低头揩去眼角湿润,而后笑着开口:“可是鸳鸯还没绣,要如何呢?” “我来。”褚清秋脸又红了,她为难地看着细密的针脚,从床头拿出个八角的针线盒。 宁拂衣看着她笑而不语,随后从她姿势别扭的指尖将针线拿过来,熟练地穿针引线,坐在榻上,沿着苏陌绘好的痕迹,一针针绣起来。 褚清秋本以为她是玩笑,但眼瞅着嬉戏的鸳鸯逐渐成形,饶是她都满心震惊,仿佛头一回见到宁拂衣似的,盯着她看。 “怎么,惊讶了?”宁拂衣手指纷飞的间隙,抬头冲她挑眉。 “我,不曾知晓,你竟还会这个。”褚清秋在她身旁坐下来,越过她肩头去看那银针。 “我从没说过我不会。”宁拂衣说着垂下头,认认真真绣花,绣花之时,她眼角眉梢的妖冶消失,看着安静很多。 褚清秋看了一会儿,将手抬起来,犹豫着伸进宁拂衣臂下,从身后将她圈住,而后低头搁在她肩上,静静待着。 “宁拂衣,我很爱你。”她忽然道。 宁拂衣一愣,随后含笑继续动作,道:“我知晓。” 话音刚落,她腰上软肉被掐了一把,宁拂衣吃痛的同时,嘿嘿笑出了声。 屋中又安静了好一会儿,身后便又传来女人冷漠,但难掩羞涩的声音。 “衣衣,我们成亲吧。” …… 褚凌神尊和诛天要成婚的消息一经散播,便狂风一样席卷了整个仙界和魔界,各派修者皆被这消息惊得舌桥不下,跑去同相熟之人求证,一时间,远到隐居散修,近到各派弟子,无一不对此事咄咄称奇,修炼都不忘交头接耳地谈。 修仙之人也逃不过八卦,此事带来的风头甚至超过了招摇大会,传到最后连凡间和冥界都听闻了风声。 据某濒死凡人所言,当晚来收人的鬼差全聊起了此事,几个鬼差聊到兴起,一晚上都没想起勾魂,无奈天光大亮,鬼差抱憾离去,此人这才逃过一劫。 各门派的喜帖雪花一样往云际山门送,仙魔两界联姻是否会带来仙魔和平一事成了各派热议的议题。 不过虽然此事在六界掀起了轩然大波,但真正成婚那日,却并不大张旗鼓,而是只请了寥寥数人,极为低调。 紫霞峰十里红妆,石殿外贴满了大红色的喜字,红纱喜气洋洋从一个屋檐挂到另一个屋檐,组成火红的大网,灯笼星星点点挂了满山,还未入夜就火光通明,和天光交相辉映。 实则按照仙界之礼,成亲要请命星,拜古神,祭祀和言誓,但宁拂衣和褚清秋都算不得完全的仙,故而干脆将其简化。 毕竟连婚服穿的都是凡间的,就不再多讲究了。 外面晚霞点亮了天边,宁拂衣穿着缝制好的婚服立在门前,婚服形制象征着云,故而云肩两边高高翘起,长袖如层云包裹手臂,却轻盈不厚重。 她虽极力反对,但颈间却还是被九婴挂上了几串璎珞,手臂也尽是金镯和叮叮当当的臂环,坠得有些沉甸。 又或许是心沉着,难掩紧张。 峨眉刺和相思都被她取下放在了一旁,此时正争相嗡鸣,激动地蹭着彼此。 “神尊已经准备好了,等天色一暗,便是吉时!”寒鸦从门缝中深出个脑袋,喜滋滋地冲宁拂衣道。 平日里乌漆嘛黑的黑乌鸦,此时也穿上了一身桃红,耳朵上挂了两串巨大的喜字,好像成亲的人是她似的。 宁拂衣刚想说什么,寒鸦就被人踢了一脚,将头抽出门外,叽叽咕咕说了几句后,又急急忙忙伸回来。 “在下说错了,吉时已经到啦!” 她话音刚落,门忽然大敞开,地上的红布一路铺至殿外,殿外传来的欢呼声,不知谁放的炮仗,噼里啪啦震天响。 宁拂衣呼出口气,迈过门槛,一路行至蓝天下,此时晚霞已经淡去,天色垂暮,整座紫霞峰好像化成了明烛,亮得远隔几十里都看得清。 许多人围在道路两侧蹦蹦跳跳,欢呼雀跃,都是宁拂衣熟悉的身影,宁拂衣在他们的欢叫中走过红布,一抬眼,就看到了刚从门外走出的褚清秋。 她二人衣衫一模一样,唯有绣字不同,但同样的婚服穿在宁拂衣身上是妖冶,而穿在褚清秋身上,便如红梅傲雪,清隽而倾城。 她尚且有些羞赧,手有些无措,神色却是淡淡的,看到宁拂衣后,迈步朝她走过来。 这时头上顶着大红花,脸蛋被涂红了的白麟哼哧哼哧从半空飞过,无数花瓣被洒下,宁拂衣笑着躲开花瓣,手一伸,柔软的手掌便落入她怀中。 靠近后的褚清秋更为明艳动人,唇上涂了口脂,像甜果一样红,桃花眼清冷含情,看向她后,不好意思地垂眼。 “好看吗?”褚清秋低低问。 “美极了。”宁拂衣由衷道,她看了褚清秋许久,最后终于忍住了吻她的冲动,牵着她看向东方。 东边的天还未褪去粉色,一半的天空旖旎梦幻,宁拂衣看着难得一见的粉红苍穹,想起了宁长风。 娘,这是你送来的祝福罢,宁拂衣心道。 “燕燕双影,并蒂寒梅,结发为妻,恩爱不移,盛景良时,福禄长契……” “点天灯!”九婴念罢祝词,忽而震声,只见不远处朦胧的天下,出现了一只铜骨的天灯。 宁拂衣牵着褚清秋的手和她一同抬起,一黑一白两道光自她们掌心涌出,离弦之箭一样飞往半空,天灯瞬间被点亮,火光冲天,袅袅往云层之上飞去。 在传说里,天灯会传信给星辰,说地上有一对爱人结为连理。 天灯没入云端之际,礼成。 周围再次爆发欢呼,不少人蜂拥而上,十几双手在宁拂衣肩上拍着,源源不断的礼物塞进她们怀里,象征着祝福。 九婴送的是麒麟一族的珍宝麒麟骨,柳文竹送的是亲手酿的女儿红,容锦则送了床被褥,寒鸦喜鹊共同送了块魔玉的玉佩,花非花送了只扫地洗衣的铁傀儡,就连云客都从蓬莱赶来,递给她一滴皎洁的鲛人泪。 江蓠没有出现,只将自己的贺礼托人送来,与此同时还有张字条,上面写着:“吾自追寻,后会有期。” 许多未到场之人寄来贺礼,贺礼在石殿内堆成山,宁拂衣和褚清秋将其他贺礼也放好后,出门便看见柳文竹手里举着自己酿的女儿红,呜呜咽咽在哭。 “呜呜呜,我的衣衣,终于成亲了,呜呜呜……” “呜呜呜,我的衣衣,终于成亲了……”坐在她对面的九婴学着她的样子假哭,惹得几人哈哈大笑。 宁拂衣和褚清秋对视一眼,亦是摇头笑了,走到她们身边坐下,宁拂衣猛然被柳文竹按进怀里,有力的双臂险些将她勒得窒息。 礼成后便没什么规矩了,夜色笼罩四野,篝火熊熊燃起,所有人都围坐一团,饮酒的饮酒,用膳的用膳,乱七八糟但热闹。 几个魔族的首领围着篝火跳起了姿势奇怪的舞,牛头人把脑袋都摘下来,当做蹴鞠,扔着助兴。 宁拂衣没喝多少酒,她只是在一片喧哗中盯着褚清秋,看着对方因为被九婴灌了一壶女儿红,而红了俏脸。 “行了行了。”宁拂衣看不下去伸手阻拦九婴,却被褚清秋一把推开,让她莫要添乱。 褚清秋面色红润,已有醉意,她忽然拉过九婴,手用力捏过她肩头,捏得九婴龇牙咧嘴起来。 “你,你……”褚清秋你了半晌却只吐出几个字,但仿佛有千般言语,不能开口。 九婴本是想灌醉褚清秋,助两人一臂之力,但没想到被醉后的褚清秋拉住,力气大得很,怎么都挣不脱。 “宁拂衣,我可没碰你家神尊,你莫多想!”九婴吓得花容失色,两只手抬到头顶,连连保证。 宁拂衣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想揽过褚清秋,却被褚清秋推开。 褚清秋眼角泛红,她目不转睛看了九婴半晌,忽然松开手,慢慢从怀里掏出个玉白色的瓶子。 是玉净开云瓶。 看见瓶身的那刻,宁拂衣便明白了一切,于是没有再阻拦,只是环膝坐在原地,静静盯着瓶子看。 九婴看见其的一瞬,也收去了笑意,沉默地将手放下。 “神尊这是何意?”九婴道。 褚清秋没有回答,而是将一缕仙力注入瓶口,示意九婴伸出手,触摸瓶身。 九婴虽不解,但还是照做了,在她指尖触碰瓶身的刹那,原本死寂的瓶中忽然亮起一点星光,慢慢绽放在她指尖的位置。 九婴愣住了,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玉净瓶,将指尖移到另一端,那星光便也随着她移动,俏皮地忽明忽暗。 她松开后,星光便消失了,只有触碰之时,里面的光点才会亮起。 “这是……” “器灵。”褚清秋淡淡开口,“白骨几千年都生不出的器灵,这瓶子不过数年,竟便生出了器灵。” “即便是神器,与人结契后也须得个千年方能养出魂来,所以我猜想,或许秋亦并未魂飞魄散。” 褚清秋声音空灵,九婴震惊看着瓶子,指尖移到瓶口,便见一小点光芒从瓶口伸出,软软将她指尖包裹。 很小的星光,但生命磅礴。 看着九婴失神不语,褚清秋眼波柔和了些:“如今天下太平,我有白骨傍身,并用不到这神器,何况这家伙一入夜就开始摇晃,乒乒乓乓,吵得要命。” “如今江蓠去千山万水地寻找黑鳞,我没什么信任的人能托付,或许你能不能帮我养着她?”褚清秋说。 九婴下意识看向宁拂衣,宁拂衣却显然不想帮她,仰头望天。 “呃……我……”九婴难得慌乱,她绕着发丝讪笑几声,本想拒绝,不料褚清秋忽然做醉酒状,仰身靠在宁拂衣肩头。 “本尊醉了。”她晕晕乎乎地说。 “我带你回房。”宁拂衣快速道,随后搀扶起女人,偷偷逃离喧闹的人群。 两人的身影很快不见,九婴喊不回人来,视线就又回到瓶身,里面的星光还在跳跃着,折腾得瓶子都开始晃。 九婴只得将瓶身拿起,她指尖刚一触碰到瓶身,星光便忽然慢下来,轻轻柔柔贴着她指尖。 最后九婴还是垂目将她放进胸口,独自坐了好一会儿,才被寒鸦拉过去,嘻嘻哈哈喝起酒来。 石殿内亦是红绸遍地,宁拂衣拖着手软脚软的褚清秋回到寝殿,熟悉的花床还在此处,只是换成了红花,褚清秋身子软绵绵倒下去,临了拽着宁拂衣衣领,把她也拉到床上。 外面的笑声被厚厚石壁挡住,听不太清了。 暧昧在蔓延,喝醉了的褚清秋比平日放纵,她眼睛红红地看着宁拂衣,伸手解开衣襟,低声念叨着热。 “谁叫你喝那么多,知晓自己不胜酒力。”宁拂衣轻笑着帮她扇风,而后坏心眼地凑近道,“等会儿更热呢。” 褚清秋从她眼睛看到下颚,眼神滑向一侧,示意宁拂衣:“那里有冰。” 本是为了消暑准备的冰块就放在床头,宁拂衣伸手摸了块小些的,慢慢放入口中。 水渍沾了些在唇瓣,绮靡而艳丽,她眼角翘得如钩,含着冰低头,向她吻去。 舌尖将冰块推入褚清秋口中,褚清秋身子一颤,不禁抓紧了宁拂衣的腰,和她争夺这片凉爽,到最后两人的唇瓣都被冻得有些酸麻,宁拂衣才将冰块咬碎,清凉的甜水流淌如唇齿。 许是醉意浓了,褚清秋眼神已经朦胧涣散,眼底全是盛开的芳华,手拂过身上婚服,一串串替宁拂衣取掉叮叮当当的金银,卸去碍事的云肩。 周围的花瓣都在感官中化作水,卷着她陷入更深的海浪,面前女子的每一次贴近都令她沉沦。 她的言语越发破碎,碎作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呼唤,丢弃了所有的镇定,身体被抱起,蜷缩着颤抖。 眼泪流下来,流到嘴边,恍惚间尝出甜味。 殿外语笑喧阗,满山星火,云山一色。月亮挤出云海,俯瞰这一幕,盛世长歌。 作者有话说: 等会儿更最后一章。 第164章 番外(终) 距离江蓠断发辞去少家主一位,离开仙界,远遁凡间那日,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 这三年中,她再不曾与过往任何故人联系,一心扮作凡人游历凡间,用脚丈量过那些山川湖海时,才更觉天地之广博。 她每到一处地界,便在当地行医,人救治得多了,总能多听见些左邻右舍的消息,什么东市的大娘改嫁,西市的少爷逃婚,等确认此处没有黑鳞的身影后,她就收拾收拾行囊,面纱一裹,继续做她的走乡医。 日子过久了,她亦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即便她向来自诩坚强,但面对或许永远走不完的路,也生出了淡淡的悲戚。 悲戚完了,就继续找。 岐国边陲有处城池,名唤安奉,是经商通关的要道,来往过客川流不息,但此处的人良莠不齐,常有马匪混迹人群,洗劫商客。 久而久之,便又生出一批人,这些人都是四方逃难而来,多少身负些武功,被安奉百姓称作刀客,干的便是给钱护命,刀尖舔血的买卖。 传闻刀客中有一神般的存在,出手从无差池,商客们争先恐后花钱去请,人称安奉第一刀。 不过此人性格古怪,出手从不要银两,只看商客过往,□□欺诈之辈即便拿着万两黄金都不干,可若是家世清白,乐善好施的,一请便能请到。 此外,还有人传言此人丑陋,左脸有一漆黑刺青,面容可憎。 江蓠在岐国行医三月才得了这消息,此行便是冲着此人而来。 踏上安奉城池的一瞬,她忽而浑身战栗,险些没能站稳脚步,扶着城门眩晕半晌,方听见身后壮汉粗鲁的问候。 “有事儿没?没事儿起开!” 江蓠没有计较壮汉的无礼,她只是默默移开脚步,将面纱裹得更严实些,按照好心人画给她的地图,一路挤过灰扑扑的街道,走进狭窄的巷子中。 此处便是刀客们聚集的地方,门户众多,巷子内堆满了晾晒的兵器和草席,不少皮肤黝黑的刀客就坐在门前等待,一双双目光落在她身上,锋利如刀。 江蓠不去看那些刀客,越往前走,她的腿就越发酸软,头也越发昏眩,可不断吊起的心脏又似乎在预示着什么,反而令她加快了脚步。 又绕过一条窄巷,坐在门边的刀客更多了,有的身上还沾着血,他们看见一名女子入内后,都缓缓站起了身,朝她围拢过来。 江蓠眼前忽然有些昏黑,她暗道声不好,是她太过心急,本该先寻个所在歇歇的。 她反手拔出枚银针,准备刺入穴位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过这时那些刀客似乎看到了什么,顿时散去,方才围绕在身周的血腥味也淡了。 她捏着银针的手僵在原地,因为人群后出现了一个漆黑的身影,衣袖和裤脚都缠着布条,黑色的布斜着挂在肩头,腰上缠着绷带,将柔韧的腰肢缠绕出来。 “小黑蛇……”江蓠喃喃往前走了两步,而后膝盖一软,彻底不省了人事。 ———— 再睁眼时,她躺在呛人的烟雾里,身下是硬邦邦的床板,她猛地翻身坐起,头顶是未经修饰的房梁,砖墙阴沉沉的,房屋狭小得憋闷。 江蓠愣了会儿,而后赤脚踩着粗糙的地,大步往外跑去,看也不看,便从后面抱住了那人的腰肢。 那人正在煮着什么,猛地被抱住,脚尖往前抵了抵,并未说话。 只是轻扭腰肢,将她紧扒着的手拿下来去,沉默地将锅子拿下来,拿到院子里。 江蓠看了看空落落的手,什么也没说,亦步亦趋跟她走到门外,那人将锅放到石砖垒砌的桌子上,低头瞥过她赤着的双脚。 “你太累了,喝了这些,就走吧。”黑鳞开口,把锅里颜色诡异的东西盛给江蓠,脸一直没有抬起。 江蓠没说话,她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了,苦涩的味道蔓延舌尖,黑鳞下意识去怀里摸,但什么都没摸到。 从前在山上学医时,她们总会互相尝对方熬的药汤,江蓠怕苦,黑鳞便总在怀里揣着些饴糖。 那时的黑鳞也不叫黑鳞。 “这是什么?”江蓠看着浑浊的汤药问。 “蛇胆。” “……” 黑鳞没再说话,起身走回房中,拿了把蒲扇扇去浓烟,江蓠便又跟着她进去,在她身后站着。 “不是让你走么?”黑鳞言语带刺,冷得好像一块冰,“江家的少家主,何苦来这污秽之地。” “我来寻你。”江蓠柔声说。 “我不配。”黑鳞淡淡说完,绕过她又走回天光下,蹲下来洗锅。 江蓠啪嗒啪嗒跟她走到门外,反正黑鳞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玉白的脚走过血污的砖地,沾了不少泥。 最后黑鳞看不下去,猛地将手里的锅扔掉,回身去房间里拿过江蓠的鞋,在她面前蹲下,示意她抬脚。 江蓠眼波流转,最后垂眼看着,女子黝黑如海藻的头发蜷曲披散,发丝挡住了光洁的额头。 黑鳞仿佛很没有耐心似的,索性伸手将她脚抬起,硬把鞋子套上,手劲之大,攥得那细白脚腕留下几道红印。 “快走吧。”黑鳞再次下了逐客令,“你若再不走,莫怪我扔你出去。” “我卑劣之身,什么都做得。”黑鳞低声道。 江蓠眼下红了,她垂下眼睫,嗯了一声,慢慢走出门外,将门关上。 黑鳞呆呆看着破旧木门,不知是否松了口气,随后继续蹲下身,慢慢洗锅,洗完的锅还有不少污渍,但她不想管了,将之随手扔下,就回到了床上。 一天过去,天黑得死寂,周围又时不时传来哭声,和兵器相撞的恐怖声音,这片暗巷一向如此,一旦入夜,便没人敢再来。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人在说话,而后传出剧烈的动静,黑鳞眼中寒光闪过,身体已如闪电,出现在门外。 地上蜷缩着道纤弱身影,有个喝醉的醉汉正在拉扯她,絮絮叨叨说些什么,黑鳞顿生戾气,腿风掀起,转眼将醉汉踢出半丈远。 她也不管许多,拉起地上那人带入门中,落锁关门。 “你是医仙,是修者,区区一个醉汉,你奈何不得么!”黑鳞急声道。 江蓠点点头,又摇摇头,如星子般的双眸在漆黑中闪烁,看得黑鳞移开目光。 曾经意气风发,笑声如银铃样的女子,怎么能出现在这样狼藉肮脏的地界。 黑鳞低着头拉起她,将她拉进屋中,点燃了平日里不用的油灯,查看被那醉汉拉扯过的地方,没有伤痕,只是衣衫破了。 黑鳞的手扫过那片衣衫,将其恢复原状。 江蓠却好像根本不在意,她忽然伸出柔荑,掀开黑鳞遮盖额头的发帘,狰狞的刺青撞入眼底,江蓠嘶了一声。 “丑陋吧。”黑鳞甩开头,转身收拾房间,却只是无意识地将油灯从一侧移到了另一侧。 “为什么?”江蓠问。 “赎罪。”黑鳞低声道,她最后还是决定把油灯放在正中间,而后扯平床板上放着的粗布,“你睡这里,明日就走。” “那做刀客,也是赎罪?”江蓠上前一步问。 黑鳞嗯了一声,而后走出房门将门关好,自己拉了张破旧椅子,坐在门前。 此时乌云散去了,月亮露出一半的皎洁。 她本来是想一死了之的,但是轩辕国的国灵将她救下,赋予了她不死之身。 或许这本是国灵对子民的最后的保护,但在黑鳞看来,这却是对她的诅咒,她从此要背负这般罪孽,用最苦难的方式对待自己,一点点偿还。 或许只有这般,她才能少痛一些。 这是她的罪,可江蓠不行。 她看着月亮流泪,看着看着,阖目睡去。 不知为什么,这夜黑鳞睡得很沉,向来浅眠的她一夜无梦,只隐隐约约闻到了药香,好像回到了当年拜师时,自己声声清脆地喊着师姐,跟屁虫一样跟在江蓠后面。 那日子很好,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她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她遮住炫目的阳光,从椅子上弹起,飞快冲进门内。 床铺整齐,冰冰凉凉,好像没有人睡过,屋内没有别人的气息,就连昨日的那点药箱,都烟消云散。 她走了,这是应该的,黑鳞松了口气,麻木地擦亮自己的匕首,走出门去。 今日她得去护送位清官去邻国,要经过马匪成群的崇山峻岭,一去得是数日,等再回来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她继续去赎她的罪,为她祈福。 这一去确是数日,她很久不用妖力了,只将自己当做个凡人,骑马而去,打马而归,顺顺利利将人送到再回城时,已经是半月后的一天。 这日的安奉似乎有什么不同,来往的百姓面容似乎红润了些,原本总带着苦相的脸,依稀挂起了笑容。 她拉住个熟人问了,才知晓是外地来了个走乡医,开了医馆,看病只需一文钱,百姓纷纷前去把脉诊疗,才发现此人竟是个妙手神医,哪怕再难治的病,一副方子吃下去,都药到病除。 黑鳞闭了闭眼,原本死寂的心,竟在此时跳得发烫。 她走到那医馆看了,没有牌匾,一个穿着粗布褙子,发丝绾起的女子在忙活,即便是民妇打扮,却还能看出其俏丽。 女子很快察觉了她的到来,放下手里的药箱,拎着裙摆跑出来,笑容好像三月春花,美得耀眼。 黑鳞心一颤,狠下心转身就走,走几圈将人甩了,心思复杂地回到暗巷,浑浑噩噩地便往床上躺。 躺下时,后背碰到个温热的东西,她这才发觉屋内有人,于是猛地后退,愕然回头时,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女子不知何时先一步回来,安安静静躺在她床上。 “师……江蓠!”黑鳞在触碰到她的那一刻,心彻底乱了,跌跌撞撞背靠门框,低头不敢看她,“出去!” “出去哪儿?”江蓠美目顾盼,勾唇道。 “随你去哪儿,回你的江家,回你的仙界去!” 你本崖上月,何必惹尘埃。 “我已经回不去了。”江蓠慢慢坐起,翻身下床,一步步往黑鳞面前走,“我辞去了少掌门之位,祖母大发雷霆,要我这辈子都不许入江家的门。” 黑鳞震惊地抬眼,眼泪在她漆黑的眼中打转,她躲开江蓠的手,将她手腕握住,不让她触摸自己。 “那是你的家,你的前程,你说不要就不要了?”黑鳞忍不住怒气,厉声道。 “不要了。”江蓠笑着说,她将另一只手伸向黑鳞,黑鳞偏头猛然躲避,水滴从她脸上甩落。 “那就回仙界,你是鼎鼎有名的医仙,就算江家不要你,仙界也会容你。” “何况还有神尊她们,你断不会无处可去,何苦同我纠缠!” 江蓠已经将她逼到了角落,身后是墙角,黑鳞无处可逃,可江蓠却还笑着,温温柔柔靠近她。 她身上药香味不断钻进黑鳞体内,黑鳞最终还是忍耐不得,倏地将她推开:“师姐!” “算我求你,你走吧。”黑鳞捂着脸跪坐下去,蜷曲的长发将她包裹,黑乎乎地钻在阴影中。 “我不想对不起你……”她呜咽道。 江蓠却还是平静着,好像眼前的一切对她而言不算什么,她慢慢蹲下,将手放在黑鳞头顶,一下下抚摸。 她每触碰一下,面前的身体就颤抖一此,好像受伤的动物,最后江蓠眼角湿润,上前将她抱进怀里,看着她压低了声音的哭泣。 “师姐不走,师姐就在此处陪着你。”江蓠轻拍她背脊,在她发间啄吻,吻着吻着吻到她唇边。 感受到她唇瓣的黑鳞冷不丁战栗,而后忽然抬手将她推开,江蓠丝毫没有反抗,身子软软落了地。 黑鳞又下意识拉她,然而地上的女子反而化身成蛇,粘上了就甩不掉似的,又顺着她臂弯挂在她肩上,抬头拥吻。 黑鳞还是被她撬开了牙关,含着泪水游走。 一吻结束,黑鳞已不再动了,她痛苦地抵着唇齿,想拒绝,又狠不下心。 “师姐……” “你还记不记得,从前我们对师父立下的誓?”江蓠打断她。 黑鳞沉默了会儿,开口:“遍行君臣药,先从冻馁均。” “我修医之志本就不在宦海,而是天下黎民,如今不过是离开仙界,又算作什么自毁前程?”江蓠浅笑道来,“你想赎罪,而我本就想云游行医,倒不如我们一起,治病救人,多行造化。” “我不曾为你开脱,前尘已是过往,你有罪,死又死不得,我们就戴罪前行,怕什么?” “你从前害得一个人,我们就救上百人,就这么一直救下去,好好赎我们的罪。” “是我的,师姐……” “若不是我没能护好你,你也不会逃难至死,又被天瑞抓去控制,所以我帮你赎。”江蓠一字一句说。 她从怀里摸出一沓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的全是名字,而后笑道:“你瞧,这是这三年我做走乡医时救过的百姓,已经有这么多,我们将他们全记下来,往后还会有更多。” “他们都会因为我们而活下去。”江蓠说。 黑鳞接过那沓纸张翻看,看着看着,就有眼泪将其洇湿,再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江蓠凑近了亲亲她,黑鳞很快红了脸,而后连忙拨弄发帘,盖住上面狰狞的疤痕。 江蓠却又吻在了疤痕上面,黑鳞顿时软了身子,前倾倒在江蓠怀中,含泪抱紧她腰肢。 “真的吗,师姐?我还能行医?”她小心翼翼地问。 “能。”江蓠笃定地回答。 一场纷乱结束,黑鳞用发丝盖着依旧红彤彤的脸颊,随江蓠登上了破旧的屋顶,靠在她肩头,吹着晚风看向月亮。 “我得将这个消息写信给神尊,她们也很关心你。”江蓠话又多了起来,一会儿不停。 “对了,神尊和宁拂衣成亲了,可惜我在寻你,没有亲眼瞧见。”江蓠笑眯眯道。 而黑鳞则依偎在她肩头,安安静静听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无暇光顾月色,只看她侧脸。 “对了,你知不知晓这安奉有个奇人,据说身高三尺,脸却极为俊俏……” “你还是如从前一般,半分都不关心旁人的事。”江蓠摇头,复又含笑。 “无妨,那师姐讲给你听……” 城池深处传来狗吠,西街的商客觥筹交错,东街的姑娘还在载歌载舞。 周围的暗巷血腥杂乱,在肮脏的巷子中,依旧有许多炊烟升起。 在一视同仁的月色下,袅袅飞向天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