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骨[重生]》 第1章 楔子 地下八千丈,归墟无间狱。 地下火翻涌而上,焚烧方圆千万里,伫立数千丈的重霄龛庙遍布狰狞黑火,宛如吞天巨兽寸寸往上啮噬。 灰烬如雪花纷纷扬扬落下,一小截枯枝被灰烬压断,“吱呀”一声轻微声响,惊得下方的修士霍然拔剑。 为首的道修沉着脸斥骂。 “别一惊一乍的。” “这无间狱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拔剑的男人尴尬地收剑入鞘,“夙寒声当年不是被废了修为吗,在这种鬼地方竟然还能苟活十年?流萤真能寻到他的行踪?” 无数只流萤飞旋半空,诡异地凝聚成一团往前方飞去。 一人冷嘲热讽道:“毕竟是仙君之子。” “什么仙君之子?”有人接话,“当年他屠戮师门,连同宗都敢痛下杀手……当年闻道祭惨案,他四师兄徐南衔不也是为了他才死无全尸吗,如今尸首都没找全。” “这种恶积祸盈的人就该让他在无间狱囚到死……” 话音刚落,一道带着寒霜的剑气猛地朝他袭来。 修士忙持剑格挡。 锵的一声。 修士怒道:“戚简意!你放肆!” 一直跟在众人最后的男人面容冷峻,手中剑意未散,眼神冷厉。 “废物,闭嘴。” 众人向来见不惯这位大少爷自命清高的模样,忍不住出言讥讽:“戚少爷不也被长辈立下的婚约所限,一直厌恶夙少君吗?若我没记错,当年夙少君堕落无间狱,你也出了一份力吧。” 戚简意眼神微沉,握剑的手狠狠一捏。 “都住口。”为首修士冷冷道,“三界众生危在旦夕,你们还有闲情鸡争鹅斗?” 众人全都闭了嘴。 流萤呼地往前飞至一望无际的枯树林,成百上千棵直冲云霄,血月悬空之下隐约可见枯树上长着古怪的巨大叶片。 众人凑近一瞧,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流萤绿光和天边血月映衬下,那枯树上的“叶片”竟然是一具具血淋淋的尸身。 胆子小些的修士已拼命后退,捂住嘴险些吐出来。 更令人惊惧的是,寻人的流萤齐刷刷飞向一具尸身,宛如苍蝇见血盘踞尸身周遭。 众人一愣。 夙寒声……死了? 戚简意脸色一变,快步上前,发抖地手将那具尸身上满是血污的长发拨开。 血发拨至两边,并非夙寒声。 寻人的流萤却围着腐臭的尸身不住旋转飞舞。 众人正疑惑,却见死去多时的尸身倏地睁开一双眼睛,嘴唇张张合合,嘶哑尖利。 “诸位大驾无间狱,有何贵干?” 刹那间,周围上百具尸身突然睁开诡异的鬼瞳,各个无一不是目眦欲裂,齐刷刷扭曲脖颈一致看向众人,阴森地重复。 “……有何贵干?” 这副场景太过诡异,众人汗毛直立,齐数将灵剑拔出。 那具尸身并非夙寒声,可流萤所寻又不会有错。 ……定是夙寒声那个邪魔外道的鬼把戏。 “夙少君。”为首的道修仍旧握着剑,虚虚行了一礼,“……不周山陷落,三界生灵涂炭。望您交出天道圣物修补通天塔,救万民于水火。” 流萤呼啸而飞,聚集成一团绿光离开,宛如掠食般相互拥挤飞到另一具尸身上。 几乎化为白骨的尸身下颌张张合合。 “天道昭昭,不周山陷落与我无关。” 众人跟随着流萤望去,修士冷冷道:“天道圣物生来便是为了稳固不周山、拯救苍生。” 流萤再次飞起,翅膀振颤。 “哈哈哈好笑,堕落无间狱的罪人污血养出来的圣物,也能拯救苍生吗?” 鬼气森森的夙寒声三句话换了三具尸身,众人像是遛狗似的随着他转。 道修终于怒了:“玄临仙君含仁怀义,为救万民陨落不周山,你身为少君,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天下苍生因你的一己私欲而死吗?!” 落在尸身上的流萤终于四散而开,哗啦啦飞跃枯枝,掠过血月,悄无声息落至十丈之外。 唯一一只坠着红光的流萤扑闪翅膀,飞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间。 众人循声望去,倏地一惊。 无数流萤围绕之下,夙寒声长身鹤立,肩披着不合身的玄墨鹤氅,披散墨发如水脉逶迤,发梢垂地落在一簇火上,烧出诡异的红光。 戚简意愣住了。 十年过去,夙寒声竟和年少时分毫未变。 夙寒声在漫天萤光下,漫不经心注视着指腹的流萤,语调漫不经心,轻悠悠的。 “我为何不能?” 无数死不瞑目的尸身遽然将森然视线直勾勾落在夙寒声身上,齐齐七窍流血,死灰面容宛如回光返照,整齐划一张开唇,发出嘶哑难听的尖啸。 “凤凰……” “天道圣物!” “……圣物凤凰骨!” 夙寒声屈指一振,流萤翩然而飞,他终于抬眸,琥珀眸瞳像是被灼烧的炭,眉眼间带着笑意。 “圣物凤凰骨就在我身上,想要便来取。” 道修冷冷道:“既然少君如此执迷不悟,我等只能得罪了。” 戚简意脸色难看,沉默半晌,手倏地抬起,袖中一道道凝着寒霜的流光拖着长长尾光分别落至八方。 “锵”的一声响。 困杀阵交织着地面黑火,狰狞泛着猩红光芒。 夙寒声笑了。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这个未婚道侣的道貌岸然,但也只是意兴阑珊看着,并不阻拦。 就算他们不来,自己也活不过今日。 对夙寒声而言,天道恩赐的凤凰骨并非什么福祉,而是一样让他痛不欲生且无法摆脱的刑枷。 凤凰骨发作时,轻些只是经脉炽热,重时却能将他烧成一抔齑粉。 不死不休。 这生不如死的痛苦,他硬生生熬了数十年。 惟独…… 突然,一根降魔杵凌空而至,锵地一声直直击入阵法中央的阵眼,顷刻将这繁琐的困杀阵破开。 戚简意神色一寒,霍然回头。 有人破了他的困杀阵?! 狂风平地而起,将夙寒声肩上鹤氅吹得猎猎而动,险些落到地,一只修长的手从侧边伸来,将鹤氅慢条斯理地理好。 突如其来的男人身形颀长魁岸,眉峰至鼻尖处被一块血迹斑斑的黑稠遮掩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削薄的唇。 夙寒声腰间悬挂的青色玉佩倏然闪出一道微光。 他兴致缺缺:“你怎么来了?” 凤凰骨发作时无解,惟独眼前的男人是个例外,但凡靠近他,滚烫炽热的骨火便能瞬间蛰伏。 ——就像现在。 随着那只手接触到夙寒声的肩膀,体内沸腾的凤凰骨火悄无声息被压了下去。 崇珏“注视”着已碎的困杀阵,微一抬手,宽袖被凭空而来的风灌得翻飞不止,腕骨上隐约出现一道佛珠的影子,一闪即逝。 下一瞬,生了锈的降魔杵飞窜至他掌心。 骨节分明的五指微微一拢,无数剧烈翻涌的灵力灌入法器中,黑衣宽袖满袍狂风,三棱佛头齐露出怒目狰狞之状。 众人骇然看他:“你是何人?!” 降魔杵似乎给崇珏平添几分普度众生的禅意,浑身的狂恣煞气却夹杂着黑红相间的浓雾,化为嗜血的魔物。 “地下八千丈,归墟无间狱,的确是个好归处。” 崇珏笑起来:“诸位既然来了,就一同留在此处长眠吧。” 修为最高的化神境修士遽然后退,竟被崇珏一身杀意逼得险些窒息。 他厉声道:“往后退!” 退不了了。 阴煞之气宛如游龙铺天盖地,化神境修士在崇珏手下根本撑不过一招,灵力倾泻轰炸而开,炸出片片血色雾气。 阵带着血腥味的热风拂来,崇珏面上黑布随风翻飞之下,隐约瞧见俊美无俦的侧脸,眉心一道狭长红痕若隐若现…… 以及一双泛白的双瞳。 道修匆匆一瞥黑稠下的面容,当即惊得目眦欲裂。 “不可能!你是须弥……啊——!” 夙寒声无动于衷看着崇珏大杀四方。 他同崇珏,并没什么交情。 哪怕被这个眼盲男人囚在禁殿无尽索求,也只是一种在无间地狱苟且偷生的法子罢了。 无关情,只有欲。 夙寒声只是不解。 明明只是相互索取利用的工具,崇珏为何要救他。 难道这数十年的色.欲之下,竟也会生出一丝真情吗? 荒谬。 夙寒声突然笑了。 他将鹤氅拂开,腰间青玉微晃,膝盖缓慢长出一根根扎入地面的古怪根须。 夙寒声像是一颗树,根须扎入经脉、灵骨,拼命汲取着生机,顷刻间地面遍布破庙的根须挣扎着蔓延至四面八方。 枯树林瞬间张牙舞爪,化为参天大树。 乌发被平地而起的风吹得张牙舞爪,夙寒声的生机被吸去大半,青丝瞬间化为雪白。 降魔杵击碎戚简意最后一道护身禁制,将其重重打入焦土中。 戚简意狼狈不堪地起身,正要再动却发觉地面缓慢探出一根狰狞的枯枝,像是吸人血的毒蛇。 似乎发觉了什么,他脸色煞白,挣扎朝着前方而去。 “——寒声!” 降魔杵的灵力凌空而至,崇珏铺天盖地的灵力化为一击,直接穿透戚简意的内府,鲜血迸出。 戚简意重伤濒死,仍在奋力抬头看向夙寒声的方向。 四周已被密密麻麻的枯枝填满。 崇珏将降魔杵收回,眉峰轻轻一动,阴煞灵力直直打出一条通向夙寒声的路。 夙寒声垂着头,双手被枝蔓缠绕高高束起,宛如一只撞入网中的囚鸟,几根枯枝张牙舞爪以保护姿态将他“环抱”住。 如此巨大的树已然将夙寒声的生机汲取殆尽,孱弱身躯不断长出细长的枯萎枝蔓,惟独心口探出一枝,却和寻常枯枝不同。 ——那是一枝苍翠欲滴的凤凰花枝。 听到脚步声,夙寒声微微抬眸,长到几乎和枯枝融为一体的白发蜿蜒如流水挂在枝头,像是密密麻麻的蛛网。 他轻笑了一声,嘴唇轻动:“……你不是一直想要凤凰骨吗?” 崇珏手中降魔杵直直坠地。 覆面的黑稠被风掀起,那双白瞳宛如能视物般直直盯着夙寒声,嘴唇轻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 凤凰骨的灵力随着遍布半个无间狱的根须蔓延到重霄龛庙,在天道圣物的“叩门”声中,无间狱关闭数千年的界门终于打开。 漆黑天幕宛如斜斜打入漆黑井中的光,指引着去路。 “我为你打开重霄界门。” 夙寒声垂下眼眸,莹白的耳骨长出嫩绿的枝芽,五感尽失中,留下最后一句。 “……重回人间吧。” 话音刚落,夙寒声体内最后一丝生机彻底被枯枝汲取殆尽,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似乎有一双手用尽全力死死将他拥在怀中。 “夙萧萧——!” 尸身上残留的凤凰骨终于彻底摆脱寄宿之人的压制,遽然化为橙红火焰,宛如一只浴血而生的凤凰,张开数百丈的翅膀,迎着重霄龛庙一路而上。 所过之处,连佛像都化为一片废墟。 *** 八月十四,月明如昼。 正值炎暑酷热,夜半仍旧蝉鸣聒噪。 寒茫苑靠寒潭边,唯此处清冷如冬,寒梅枝越墙,开出一簇簇沾雪的花。 身着乌鹊衔枝纹的小少年在院外焦急地走来走去,灯影幢幢中,将脚下照出道道斜影。 没一会,山阶传来急促脚步声。 少年抬头一望,欣喜道:“四师叔!您终于来了!” 被称为“四师叔”的男人满脸烦躁:“我路过——怎么,你家少君终于想通,要同我道歉了?” “呃……”长空讷讷道,“不是。” 四师叔——徐南衔翻了个白眼,拂袖就要走。 “四师叔留步!”长空急忙拦人,“白日同您吵了一遭后,少君便在寒潭反省,定是知晓今日恶语伤人是他不对。” “放屁。”徐南衔毫不留情拆穿他,“他知道‘反省’俩字怎么写吗?指不定气得跺脚骂我,骂累了才回去。” 长空一噎。 徐南衔说起这个就来气。 “他放着好好的闻道学宫不去,硬是要跟着那什么……那兔崽子叫什么,哦,戚简意——跟着戚简意去那什么寒山破学宫,我骂他几句又怎么了?!” 长空悄摸摸道:“您不光骂,还把戚少爷打伤了,少君这才……” “我打死他!”徐南衔怒道,“要不是他撒诈捣虚,你那好少君怎么会如此瞎眼盲心?!寒山学宫在观涛榜上勉强挤进前三,我闻道学宫呢,那可是连续二十年的榜——首!榜首!” 长空忙安抚他:“四师叔息怒,少君自幼没怎么出过门,怕是对观涛榜不怎么懂,您好好同他说便是。” “我来得及和他好好说吗?”徐南衔冷冷道,“我今日到的时候,那混账东西已拿着自己的本命玉印去寒山学宫的榜帖上印了。” ……所以他二话不说,拔剑一剑击碎寒山学宫的榜贴。 剑势余威未减,将一侧的戚简意重伤呕血,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剑。 夙寒声因身中剧毒甚少出门,几个师兄师姐——除了徐南衔外全都自立门户,只有戚简意时不时来应煦宗陪他。 让不谙世事的小少君动心简直轻而易举,更何况两人还有长辈定下的婚契。 夙寒声见戚简意被伤,当即气得同徐南衔大吵一架。 长空茫然道:“我瞧戚少爷对少君似乎也有几分真情。” “真情个屁。”徐南衔嗤之以鼻,“戚简意根本对他没男男情爱之意,也就他那个榆木脑袋不开窍!” 骂完后,徐南衔转身就要跑,省得夙寒声出来和他吵架。 ——那小兔崽子伶牙俐齿,他有点吵不过。 “四师叔!”长空赶忙又去拦人,“我找您来真的有大事——少君的伴生灵有了异动。” 徐南衔本来不耐烦极了,乍一听到“伴生灵异动”,眉头狠狠一皱。 “当真?” “真真的!” 夙家血脉特殊,降生之日必有「伴生灵」相随。 夙寒声的伴生是一棵灵树,根系同主人神魂相连,若是伴生灵有异动,主人必定遇到危及性命的险境。 “怎么不早说?!” 徐南衔再也顾不得同夙寒声的置气,当即沉着脸一脚踹开紧闭的门扉。 ——只是门扉里面似乎被藤蔓层层阻挡,徐南衔猝不及防,差点把腿给踢折了。 徐南衔:“……” 原地蹦了两下,徐南衔脸都绿了,凶狠看向长空。 长空:“……” 长空面无表情地心想:“我自幼父母双亡被仙君救下性命拜入师尊门下谁料没过多久玄临仙君便陨落只留下身中剧毒的少君一人困在寒茫苑无法出远门好惨啊好惨啊太惨了没有人比少君更惨的了我得哭一哭。” 几乎转瞬间把从小到大遇到的悲惨事全都想了一遍,长空才强行憋着没有笑出声,省得被四师叔当场谋杀。 紧闭的寒茫苑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嗡鸣,连带着背靠山峰也跟着地动山摇,巨石轰隆隆滚落。 轰—— 寒茫苑上空,遮天蔽日的伴生树好像受到惊吓,明明是树木却发出诡异渗人的惊惧惨叫。 徐南衔脸色一变,抬手击出一道灵力,暴力破开寒茫苑的门扉径直冲了进去。 “寒声!” 满是寒霜的寒茫苑此时遍地都是枯黄落叶,宛如久不住人的鬼屋,最中央的参天大树主干疯了似的发抖,好像从险象环生中走了一遭,惊魂未定。 长空照料夙寒声十几年,还是第一次瞧见伴生树这番模样,吓得小脸都白了。 徐南衔见伴生灵的主干逐渐干枯,神色惊惧脸色煞白,急忙去寻人。 突然,“哗啦”。 一阵破水声,满是寒霜的幽潭边猛地伸出一只惨白的手,艰难攀着石头往上爬。 徐南衔想也不想地快步上前扣住那只手,用尽全身力气强行将落水的人拖了上来。 “夙寒声——!” 夙寒声浑身发抖,一身霁青流云纹单衣被浸得湿透,隐约可见少年人纤瘦孱弱的身体,他呛了水,半伏在地上喘着,长发上水珠一滴滴顺着发梢往下砸。 “咳咳……” 徐南衔本以为只是普通落水,但细看下夙寒声的脸上竟然泛着死气,当即又惊又怒:“蠢货!这么浅的潭也能落水?!” 夙寒声还在咳,一时半会说不了话。 长空脸色煞白地扑过来,将外袍披在他肩上:“少君!” 夙寒声被冻得肩膀直抖,好一会眼瞳才聚焦。 他茫然看着面前的徐南衔和长空,像是呆傻了般,呢喃道:“四师兄?长、咳咳……长空?” 徐南衔见他无碍,气得一巴掌拍他脑门上。 “那寒潭是给你压制「跗骨」毒用的,你当什么了,温泉沐浴吗?浅得只能洗脚的潭也能差点溺死你,天底下也就你有这种本事了……” 夙寒声像是没听到他在骂什么,讷讷道:“你还活着?” 徐南衔更气了:“怎么,你还想咒我死不成?我告诉你……” 数落的话还没说完,夙寒声突然踉跄扑到徐南衔怀中,将他撞得一个趔趄,差点往后仰去。 “师兄……” “现在知道认错了,早干嘛……” 徐南衔眉头紧皱,薅着夙寒声后脑勺的湿发强迫他抬起头来,数落的话戛然而止。 徐南衔从小看着夙寒声长大,从来不知道这没心没肺的小混账…… 竟然会哭? 不是卖乖装可怜时的假哭,那双天生冷情的眼眸像是屋檐边的雨水,簌簌而落。 徐南衔一愣。 夙寒声神魂未稳,奋力伸出手哆哆嗦嗦地去摸徐南衔的脖子,又捧着他的脸又哭又笑地喃喃道:“师兄还活着……” 徐南衔的怒火不知怎么就发不出来了。 他眉头紧皱,抬手将夙寒声脸上的泪水擦去,难得放轻声音。 “萧萧,到底怎么了?” 夙寒声拽着徐南衔的衣襟发着抖,听到熟悉的乳名,突然失声恸哭。 第2章 鸿案相庄 躯壳在隐隐排斥神魂。 夙寒声魂魄此起彼落,一时如获重生,一时却重重跌回无间狱,神智不过清明片刻便浑浑噩噩,宛如做了场荒唐大梦。 前世也是如此。 十七岁生辰前,十大学府纷纷将榜贴送至应煦宗,让少君挑选去哪座学宫修道。 不知戚简意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他竟要舍弃观涛榜榜首的闻道学宫,跟随戚简意去勉强挤进前三的寒山学宫。 修道者,细微的境界也可成天堑。 更何况闻道学宫和寒山学宫相差了两个排名,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徐南衔闻讯,火冒三丈地冲回应煦宗阻止。 夙寒声脾气倔,徐南衔又是出了名的暴烈脾性,两人争执不下,吵闹得不可开交。 徐南衔咆哮声都要冲天了:“你知不知道背地里有多少人笑话你弃琼拾砾!那寒山的破学宫要什么没什么,哪里能和闻道学府相提并论?师尊临陨落前让我好好照料你,你别蹬鼻子上脸!” 夙寒声面无表情:“……师尊师尊,你嘴里成天念叨你的好师尊。他只对徒弟亲,私底下却道貌岸然,恨不得掐死自己的亲生子。” 徐南衔怒道:“谁同你说的这些浑话?!” “没有谁。”夙寒声道,“我自己记得。” 徐南衔一愣:“你记得?刚出生你才鸡崽子那样大,记得个屁!” 夙寒声闷闷地说:“王八羔子大也记得。” 徐南衔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给气得上头,撂下狠话。 “行行行,你爱去哪个学宫去哪个,往后我再也不管你了!” 夙寒声那时年纪小,眼眶微红也不肯服输:“我也不想要你管。” 徐南衔气得拂袖而去。 夙寒声最终仍旧选了寒山学宫。 九月闻道祭,十大学宫弟子前去禁地历练,不知为何却被魔族人伪装混进去,屠戮不少正道修士。 ——其中就包括徐南衔。 听侥幸存活的修士说,徐南衔是为了禁地深处的一棵能抑制「跗骨」之毒的灵草,才会孤身遇险无人相救。 徐南衔死无全尸,神魂俱散。 的确再不管他了。 应煦宗收敛徐南衔骸骨,匆匆下葬。 夙寒声在大雨中昏昏默默地去见徐南衔最后一面,应煦宗弟子们满脸泪痕地拦住夙寒声,不想让他看棺。 郁郁葱葱的伴生树将众人拂开,夙寒声缓缓走到棺木前往里看。 ——只是一眼,便成了夙寒声终生未能逃脱的心魔。 那具尸身残破到…… 甚至看不出是徐南衔。 苍翠欲滴的伴生树顷刻化为枯枝落叶。 惊怖梦景中,黑红雾气交缠的阴煞之气化为无头鬼,四肢如恶鬼厮缠在夙寒声魂体之上,恶意之语四面八方环绕耳畔。 “四师兄死得凄惨,你怎么能心安理得活这么久呢?来,一起死吧。” “克死生母、害死师兄的煞星。” “当诛。” 厉鬼丛生,拽着夙寒声的身体一寸寸往下拖,好似将他再次拽回暗无天日的无间狱。 “——师兄!” 夙寒声猛地醒了过来。 层层叠叠的漆黑床幔遮挡日光,好像还在那不见天光的无间狱。 心跳如鼓,夙寒声惊魂未定,识海混沌一片,根本分不清梦和现实。 “师兄,师兄死了。” 夙寒声乌发衣衫凌乱,神智不清地曲着膝盖蜷缩在角落中,咬着曲起的食指指节,眼瞳涣散:“我害死师兄了……” 食指被咬得渗血,铁锈味弥漫口中。 梦中那黑红相间的阴煞之气如影随形,幻化成无数身燃骨火的无头鬼,挤满狭窄阴暗的床榻。 “徐南衔缺失的尸身你可寻到了?” “为了给你压制跗骨,他丢了条命,可你中得根本不是跗骨。” “哈哈哈可怜可笑的徐南衔。” 夙寒声满脸泪痕地捂住耳朵,几乎被耳畔恶言逼得神智崩溃,近乎歇斯底里地嘶叫道:“住口!住口——!” 无头鬼大笑。 浑噩间,夙寒声狼狈跌下床榻,膝盖狠狠撞在踏脚尖儿,疼得他涣散眼瞳骤然清明。 一阵破空声呼啸传入耳畔,“呼”地将萦绕周身的无头鬼瞬间震碎。 夙寒声呆坐好一会,怔然抬头。 有人在外面舞枪?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像是一根若隐若现的丝线,引着夙寒声撩开层叠床幔,踉踉跄跄走出内室。 刚刚借这副躯壳重生,神魂仍旧未稳,他同手同脚走了几步,趔趄一下差点以头抢地。 外面旭日东升。 已是八月十五,夙寒声十七岁生辰的前一日。 夙寒声脸上的昏乱之色已消失,他茫然推开门。 寒茫苑中,伴生树已经半死不活,葱翠欲滴的狭长枝叶已经半数枯黄,被风一吹簌簌往下落叶子。 徐南衔一身黑袍,正在院中舞枪。 乌黑无缨枪沉重非凡,在徐南衔手中却宛如轻若无物,枪尖随着舞动寒芒如星,将地面散落的枯叶扫得成旋而飞。 夙寒声呆愣看着。 徐南衔已经耍了半个时辰的枪,余光扫见夙寒声出了门,他一扬眉,手中长枪不收反进,身形如风倏地掠至夙寒声面前。 “锵”的一声破空音。 徐南衔的枪直指夙寒声眉心。 夙寒声眼睛直愣愣看他,动都没动。 英姿勃勃的俊美青年眉眼皆是张扬狂妄,徐南衔单臂持枪而立,身形如松。 “怎么不躲,看傻了?” 夙寒声茫然看了许久:“师兄?” “嗯?”徐南衔觉得没劲,将枪干脆利落地收回,大概是发泄一遭,他心情不像昨日那般暴躁,懒洋洋道,“终于反省好,打算向师兄认错了?” 这话他也只是嘴上说说,其实心中比谁都清楚,让夙寒声这个小犟种认错,简直算是日从西山出,天上下红水,无稽之谈。 徐南衔正等着吵架,却见夙寒声如梦初醒,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尾音甚至带着拼命压制的颤抖。 他耷拉着眉眼,难得乖顺地轻轻开口,细听似乎还有些发抖。 “师兄教训得是,寒声知错了。” 徐南衔:“……” 徐南衔手中随意把玩的枪差点飞出去,愣怔半晌,丝毫不委婉:“你被夺舍了?” 夙寒声:“……” 夙寒声站在日光下仰头看徐南衔,常年不见光的面容泛着病色,雪白脸颊宛如一张被焚烧的宣纸,从中央烧出狰狞的血肉。 凤凰骨似乎畏光,只要见到日光必定受伤。 徐南衔早已习惯,熟练地把他带去廊下,用灵力给他修复伤痕。 夙寒声一动不动任由徐南衔摆弄,被日光烧出的伤口隐隐作痛,却让他前所未有地欣喜。 疼就好。 疼说明并非身处梦中。 徐南衔从没见过夙寒声这么温顺的样子,见伤痕被灵力治愈,恢复精致的瓷白,屈指在他眉心一弹,挑眉道:“以后会听师兄的话?” 夙寒声眉心都红了,却展颜而笑:“听!” 徐南衔嗤笑:“那我若让你去闻道学宫呢?” 说完后立刻就后悔了。 徐南衔脾气执拗暴躁,昨日伤了戚简意后,见夙寒声气成那样也觉得心虚,可主动求和他又做不来,一直别扭到现在。 不过看夙寒声亲昵的态度,徐南衔悄无声息也松了口气。 他不敢再逼夙寒声,正想法子把这话给圆过去,就见夙寒声没有半分排斥,高高兴兴道:“好啊,师兄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徐南衔愣神好半天,诧异看他。 奇了,难道真被夺舍了? 此时,一只传讯乌鹊从寒茫苑外飞来,熟稔地落在徐南衔小臂上,口吐人言。 “谢长老让您去前宗迎尊长。” “谁到了?” “似乎是须弥山的佛修,我听到梵音了。” 徐南衔点点头,手一振让乌鹊飞走,转身叮嘱道:“我去前宗一趟,你的伴生树有异样,暂时不要动灵力,我等会给你寻医师诊治。” 夙寒声乖巧道:“好哦,我听师兄的。” 徐南衔顺手拂了下夙寒声的头,转身便走。 只是没几步,他转身没好气道:“学宫的事先别定,你要是背着我拿了寒山学宫的榜贴,我回来揍你八顿。” 说完,他又暗暗懊恼话说太重了。 夙寒声却浑然不在意,甚至对徐南衔的狠话甘之如饴,跑到日光和阴影的交界线探着脑袋巴巴看他:“好,我等师兄回来。” 徐南衔愣了下才扬长而去,心中嘀咕这小兔崽子今天怎么这么乖? 装的吧? 夙寒声注视着徐南衔消失在寒茫苑,面上的乖顺悄无声息地收敛。 前世九月闻道祭惨剧,夙寒声记忆犹新,重活一世必然不会再让徐南衔陷入险境。 耳畔传来“沙沙”的叶片相撞声,夙寒声嫌烦,琥珀眸瞳冷淡看向院中瑟瑟发抖的伴生树旁。 那棵参天巨树已连夜把自己盘根错节的根拔了出来,哆哆嗦嗦栽在寒茫苑角落,狭长而泛金的叶脉微闪血光。 似乎在畏惧夙寒声。 夙寒声笑着低骂了句:“蠢货。” 伴生树抖得更厉害。 夙寒声撑起伞上前,抬手将掌心贴在枝干上,灵力灌入其中,原本郁郁葱葱的巨树却如被吸去生机,只是瞬息狭长叶片陡然化为枯黄。 清风一卷,成千上万片枯叶瞬间从枝头落下,纷纷扬扬宛如下了场古怪的雪。 枯叶狂掠而下。 伴生树悄无声息化为狰狞漆黑的枯藤枝蔓,张牙舞爪的枯枝搭在夙寒声肩上,呈现一个保护欲十足的姿势。 夙寒声撑伞站在漫天枯叶中,脸色苍白嘴唇却殷红,像只嗜血的精怪。 “去找应煦宗藏书阁的坤舆箓,看看魔族有没有一个唤‘崇珏’的男人。” 伴生树的根系随着夙寒声的命令而动,争先恐后朝着四面八方伸展,盘踞在松软的泥土、亦或是坚硬的山石中,顷刻便遍布整个应煦宗。 根须四散而开,宛如宁静海面的涌流。 夙寒声走回屋内。 枯枝将伞倒着悬挂廊下,倾泻的日光将伞上的竹影倒映在窗上,像是画了层素雅的窗花。 连榻小案上放置着一樽缠枝纹琉璃灯,旁边还有一局未下完的棋局。 夙寒声想了半天才记起来,这琉璃灯是昨日戚简意送给他的生辰礼。 戚简意…… 这个名字乍一浮现,夙寒声心口骤然涌出一股不受控制的滚烫热意。 并非恨,而是一种无根无由的迫切依赖。 夙寒声撩起宽袖,指腹在腕上一抚,一道鲜红的雪纹悄无声息浮现。 ——这是他亲爹夙玄临在他年幼时同寒山宗定下的婚契,名唤「鸿案」。 夙寒声十七岁前从未离开过寒茫苑,误将婚契产生的依恃当做恋慕,由着戚简意引他走上一条不归歧路。 前世戚简意从他手中夺走夙玄临的遗物须弥芥,想将「鸿案」解开,可这道婚契太过蛮横,除非两人中一方身陨,才可断绝灵契。 ……所以戚简意才急着将夙寒声打下无间狱。 堕落无间狱,被天道厌弃,「鸿案」自然会消散。 夙寒声正摩挲着手腕上的鸿案纹,伴生树已撤了回来,伸展枝蔓圈住他的腰。 “如何?” 龙须糖似的白须在棋盘上凝成一行字。 「魔族并无崇珏簿录」 坤舆图记载世间无数人的生平,哪怕凡间贩夫走卒也有记载,崇珏若是魔族人,不可能寻不到。 夙寒声挑眉,来了兴致:“不是魔修?” 崇珏那破天灭佛的天生恶种,怎么可能不是魔族? 夙寒声正要再让伴生树看看妖族的簿录,长空端着药走进屋内,蹙眉道:“少君,外面……啊!您的伴生树怎么秃了?!” 夙寒声没答,随口道:“怎么了?” 长空只以为是昨晚异动的原因,也没多问,撇撇嘴:“寒山宗的戚少爷到了。” 寒山宗觊觎夙寒声手中的仙君遗物已久,将他哄去自己的地界,自然好行事。 昨日夙寒声眼看着就要定下寒山学宫,却被徐南衔搅了局,到嘴的鸭子戚简意哪里肯轻易放弃。 夙寒声动作一顿,好一会才露出个笑来,他托着腮,左手抓起一颗黑棋随手一丢。 黑子旋转数圈落稳,顷刻破了棋盘上的死局。 “好啊。”夙寒声笑眯眯道,“请戚少爷进来一叙。” 第3章 温良俭让 寒茫苑中,“光秃秃”的伴生树枝尖似乎淬着毒,无数乌鹊翩然落至树梢上,鸟类无实质的眼眸直勾勾盯着下方的人。 长空颔首道:“戚少爷,请。” 戚简意抬步踏入。 前世能令夙寒声痴迷的人的确有一副好皮囊,戚简意身着寒山宗的弟子服,缠枝纹青衫似乎带着寒霜,眉眼冷峻,年纪轻轻便已结丹,一身冷然威压扑面而来。 因昨日被徐南衔伤着,两个寒山宗弟子步步紧跟,眸中警惕又带着怨恨。 戚简意余光扫过院中光秃秃的参天巨树,眉头轻轻一蹙。 伴生灵物似主人形。 夙寒声因跗骨毒被严密护在寒茫苑甚少出门,不谙世事又任性恣情,宛如郁郁苍苍的嫩绿青叶,生机勃勃。 可如今这棵伴生树却阴郁邪气,一眼望去鬼气森森的。 戚简意还未多想,已走入廊下。 清越的声音从屋舍内传来。 “戚师兄终于来啦。” 戚简意迈进门槛,抬头望去,倏地一愣。 窗明几净,夙寒声盘膝坐在乌鹊衔枝雕花的连塌上,手肘倚着小案正在漫不经心地下棋。 往常见戚简意时,小少君总爱将自己捯饬得漂漂亮亮,过长的墨发用玉冠挽起,衣冠齐楚,矜贵又温顺。 今日他却衣衫松松垮垮,甚至都未束发——许是有异族血统,长至及踝的墨发发梢微卷,落花流水似的披散而下。 一旁小案上,学府的榜贴卷轴随意摊开。 戚简意怔了下,腕间一股炽热传至全身,冷若冰霜的心尖罕见生出些许悸动的暖意。 不过一瞬,便被他熟练又厌恶地强行压下去。 “见过少君。” 夙寒声落下一子,言笑晏晏地道:“戚师兄坐。” 戚简意天生寒灵根,性格漠然不善言辞,许是身上还带着昨日徐南衔暴怒时打出来的伤,素白的脸带着病容,平白添了几分清润。 他敛袍坐下:“多谢少君。” 夙寒声腕间的鸿案纹随着戚简意的靠近,源源不断传来清冽寒意。 夙玄临当年之所以定下这门婚事——甚至不介意对方是个男人,八成是想借戚简意的寒灵根,来压制夙寒声体内灼灼燃烧的凤凰骨。 “戚师兄太客气了。”夙寒声状似关切地问他,“伤势可好些了?” 戚简意:“已无大碍。” 长空已沏好热茶,夙寒声将茶递过去,无意间碰了下戚简意冰凉的指尖。 没等他有什么反应,戚简意却是不着痕迹地一僵,面无表情将茶接过。 夙寒声一挑眉。 有点意思。 前世夙寒声只道此人发乎情止乎礼,还未合籍时碰都不碰他一下,看如今这个反应,敢情是因为厌恶断袖。 啧,为了天道圣物,戚简意倒是能忍能狠。 夙寒声端着茶杯抿了一口。 “戚师兄今日来找我有什么要事吗?” 戚简意语调没什么起伏:“今日十大学府前会截止榜贴印灵,少君莫要误了时辰。” 夙寒声因凤凰骨无法修炼,如今堪堪只到炼气期,可就“仙君之子”的身份,就让观涛榜上前十的学府争先恐后发来榜贴。 小案上的金纹卷轴上用烫金墨写着十座学府的名,夙寒声指腹一抚排在第三的「寒山学宫」。 几行龙飞凤舞的字缓缓浮现在空白处。 「遏欲放心,向善昭恶。 修德也。 天道昭昭。」 “向善昭恶?”夙寒声好奇道,“这是寒山学宫的训诫?” 戚简意点头:“是。” 夙寒声“哦”了声,早已习惯戚简意的寡言少语,从袖中拿出本命玉牌,积攒一绺灵力灌入其中。 玉印顶端雕刻的乌鹊瞬间如活过来般,脆声蹄叫,展翅欲飞。 戚简意冰冷的眸瞳注视着那只乌鹊。 一旦用本命玉牌在榜贴上印了灵,学府便再不可更改。 长空脸都白了,赶忙跑出去唤来一只乌鹊就要给徐南衔传音。 ……可已晚了。 夙寒声漫不经意地持着本命玉牌,将尾端的乌鹊衔枝纹往空白卷轴上微微一按,“嗞”的一声清脆声响。 印了灵。 戚简意始终没什么神情的眸瞳罕见地露出些许情绪,似乎是心安了。 身后的寒山宗弟子心中冷笑,鄙夷不已。 什么仙君之子,就是个只知春情的无脑窝囊废。 传闻中这位少君金尊玉贵,眼高于顶谁也瞧不上,可一见戚简意就什么傲都散了。 昨日夙寒声舍弃闻道学宫的榜贴,答应去寒山学宫的事早已经传遍,哪怕此事对寒山宗有益处,也没忍住暗中讥讽。 从未见过这么上赶着倒贴的,竟毫不在意自己的道途。 戚简意腰腹伤势隐隐作痛,却深知这伤来得值,若非这招苦肉计引得夙寒声和徐南衔离心,恐怕这位小少君不会这么快下定决心。 戚简意彻底松懈心神。 可这口气还未松下来,却见金纹卷轴上缓缓浮现几行字。 「修德悟道,温良俭让。 闻道也。 天道昭昭。」 下方便是夙寒声的生辰八字、身世修为,附带一行小字。 「八月十九,于乌鹊陵闻道学宫,切勿迟延」 戚简意神情一僵。 温良俭让,是闻道学宫的诫训。 观涛榜榜首的学宫诫训不能轻易窥探,除非印灵选宫。 夙寒声选的…… 不是寒山学宫? 戚简意几乎被冰冻的冷漠面容几乎碎了。 “少君……要去闻道学宫?” 夙寒声正在意兴盎然地看其他八个学府的诫训,发现闻道学宫在一众学府“不周解泽”“遇冬涉川”的训诫中卓荦不群。 想必闻道学宫的学生也皆是温良俭让的君子吧。 “是啊。”夙寒声看完将卷轴卷起,手指拎着沉甸甸的本命玉印晃来晃去,懒洋洋道,“昨日戚师兄不是让我好好想嘛,我已想好啦,我三师兄和四师兄都在闻道学宫,且离应煦宗又近,若闯了祸往他们身上一推就行。” 戚简意:“……” 寒山宗弟子:“……” 戚简意垂在袖中的手狠狠一捏。 让他好好选,此话只是敷衍的过场话罢了,昨日夙寒声明明铁了心要去寒山学宫,为此还同师兄吵得不可开交。 只差一点点,就在寒山学宫上印了灵。 不到短短一日,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夙寒声“啊”了声,像是才想起来昨日答应去寒山学宫,伸手抓住戚简意搭在小案上的小臂,没心没肺道:“师兄不会生气吧?” 戚简意半个身子一僵。 ——不知是不是被夙寒声的出尔反尔动了怒,夙寒声竟然从此人死水似的眼睛瞧见那一闪而逝的“断袖当死”的厌恶。 “不会。”戚简意下意识躲开夙寒声的爪子,冷淡道,“少君之尊,的确该去第一学府。” 夙寒声见他连装都不装了,笑意更浓:“那我就放心了——反正寒山学宫离闻道学宫也近,九月还有闻道祭,到时我寻戚师兄玩啊。” 戚简意从牙缝里飘出来一个字:“好。” 能将宛如冰块的人逼得差点破功,可以看出戚简意和他背后的寒山宗有多迫切夙寒声入寒山学宫。 如今脱离了他们掌控,寒山学宫的掌院怕是要呕血。 三界都还以为天道第四样圣物在夙玄临所留的须弥芥中,夙寒声指望着寒山宗替他当活靶子,很懂得适可而止。 “今天日头太晒,我得回去睡了,就不送戚师兄了。” 戚简意眼神冷漠,强压住心中的思绪,起身行礼:“告辞。” 夙寒声懒懒注视着戚简意离去,鸿案纹生起的眷恋和依赖如暖流萦绕五脏六腑。 怀着这样的“爱意”,夙寒声将桌案上琉璃灯随手拂去,散落一地的琉璃碎片映出无数张残破的倒影。 棋盘上死局已破,夙寒声将棋子捡进棋奁中,懒洋洋地心想。 九月的闻道祭惨案,混乱中多死一个人,应该没人追究吧。 刚将棋子收好,传完音的长空火急火燎冲回来,见小案卷轴上已印了灵,当即如丧考妣:“少君糊涂啊,道途之事重大,怎能随意印灵?啊啊啊四师叔会杀了我的!” 夙寒声像是没事人一样,走到廊下,将方才碰到戚简意的手伸到日光下。 “嗞——” 光落在修长惨白的五指上,顷刻像是被毒淬了般,冒着烟雾“烧”出狰狞的血痕。 长空赶忙冲上前扯着夙寒声的手拽回来,蛇似的“嘶嘶”个不停,心疼道:“四师叔还未到,少君不必这么早使苦肉计啊!” 夙寒声:“……” 夙寒声只是嫌脏,灵力将腐蚀的伤口愈合如初,指尖那股令他深恶痛绝的触感才终于消散。 长空皱着眉数落,一抬头看到夙寒声的脸,微微一怔。 总觉得少君似乎和平常不太一样了。 虽然仍旧骄矜张狂,但却无端多出了些许…… 摸不透的邪性? 恰在此时,寒茫苑的门扉被人一脚踹开。 整扇门直直冲来,被伴生树伸长树枝赶忙接住,省得砸了人。 徐南衔大概是收到长空的传音御风回来,眸光凶恶,浑身几乎带着阴郁的黑雾,杀气腾腾地一步步而来。 “夙、寒、声——” 夙寒声:“……” 方才还“邪性”的夙少君立马像是老鼠见了猫,想起徐南衔说的“揍八顿”,恨不得长出八条腿冲回屋内,劈手将印了灵的卷轴摊开拿起高高举起,急着自证清白。 “师兄我乖!我已印了闻……唔噗!” 徐南衔速度极快,凌空而来,轰然按着夙寒声的脑袋将他强行压在连榻上,扯着他一只手臂别到后腰,冷冷道:“夙萧萧,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吧?” “……闻道学宫!”夙寒声挣扎两下,“我听师兄的话,印了闻道学宫!” 徐南衔:“继续放屁!” 就知道这兔崽子装乖,明明答应了不背着他选学府,戚简意一来扭头就印了灵。 伴生树讷讷攀在博古架上,不知该不该上去解救主人。 夙寒声一头微卷的墨发凌乱铺满连榻,拼命伸手去够旁边散落的卷轴,枯枝见状赶忙勾起卷轴往徐南衔眼前怼。 徐南衔一巴掌拂开,冷冷道:“还过什么生辰,让大师兄过来直接抽死你得了。” 夙寒声被连榻卡着腰,凌乱的长发压在身下勒得头发疼,他能屈能伸地求饶:“师兄息怒!温良俭让的诫训师兄不记得了吗?!” 徐南衔:“我学宫学子从不认识这四个字!” 夙寒声:“???” 那不是你们学宫的诫训吗?! 气上了头的徐南衔终于觉得不太对。 那不是我们学宫的诫训吗? 这兔崽子怎会知晓? 第4章 须弥世尊 徐南衔眉头紧皱,单手将掉落地上的卷轴凌空吸纳掌心,屈指一弹,金纹榜贴浮在空中。 夙寒声仍被他一只手压着,脸颊贴着连榻,狼狈地四肢并用扑腾个不停。 “疼疼疼!师兄疼!” 视线落在「闻道学宫」四个字上,徐南衔呆怔半晌,像拎猫似的一把拎起夙寒声,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你当真选了闻道学宫?” 夙寒声墨发凌乱,脸上还有几道红印。 他捂着脸,胆大包天瞪了徐南衔一眼。 徐南衔一眼瞥过去,他立刻怂得垂下眼,委屈道:“我刚才就说了,你不信。” 徐南衔后知后觉到误会了,伸手敷衍地摸了下夙寒声脸上的印子给他顺毛,又拿着榜贴翻来覆去看了三遍。 夙寒声好哄,又不会真舍得生师兄的气,仰着头在徐南衔掌心蹭了下,卖乖道:“师兄,我乖不乖?听不听话?” 徐南衔再三确定这榜贴如假包换,心中悬了许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将卷轴卷起,瞥了夙寒声一眼,阴阳怪气道:“可乖死你了。” 夙寒声把这句当成夸赞,高高兴兴抱着徐南衔的小臂不想撒手:“师兄放心好了,我会一直这么乖的!” 徐南衔将卷轴一抛,潇洒利落地接在掌心,哼笑道:“明日生辰宴不少尊长会来,你如果也能这么听话,师兄就信你。” 夙寒声前世和徐南衔置气,根本没去前宗,他好奇地道:“明日会有谁来?” “上苑州宗主记得吗?”徐南衔道,“……啧,小时候还给你探过脉,她的徒弟人称小医仙,小时候还吵着要嫁给你。” 夙寒声摇摇头。 “小医仙”他倒是听说过,前世闻道祭惨剧中,她也死在秘境中。 徐南衔翻了个白眼:“那须弥山世尊呢?” 夙寒声想了想:“年纪大、没头发的秃驴?” 徐南衔:“……” 徐南衔狠狠咬了下舌尖,强忍着才没有被逗笑。 他绷着脸扇了夙寒声脑袋一下:“不可无理——须弥山世尊身份特殊,虽还未剃度,但颇有佛缘。” 世尊身份特殊,须弥山佛陀曾为其批言,命中恐有一劫,只有堪破劫难,方能遁入空门得无量德。 因这道批言,世尊于须弥山巅长斋礼佛千年。 八万四千由旬之处,终年大雪,吐雾成霜。 传闻世尊如霜雪而筑,骨髓里都散发出不可亵渎的冷意,远远看着仿佛能窥见千万年古老山脉诡秘莫测的幽微神迹。 悲天悯人的世尊端居云巅,普度众生。 再顽劣的魔种也不敢冒犯亵渎。 ……夙寒声却对着和尚骂贼秃,也不知是因怨恨夙玄临,连带着把夙玄临生前的挚友一起记恨上了。 “听大师兄说,你崽子大时,世尊一来应煦宗你就巴巴贴上去,不光钻人家的袈裟,还拿着佛珠磨乳牙。”徐南衔随手比了个矮墩的高度往下一压,挑眉,“你全忘光了?” 夙寒声蹙眉:“没印象。” 前世他没怎么听说过须弥山世尊,只听说他和玄临仙君私交甚密。 夙玄临陨落后,世尊为历劫离开须弥山,常年在闻道学府甚少出门。 这世怎会突然来应煦宗? “记不得就算了,明日不要说错话得罪人就好。” 听到晨钟声响起,徐南衔也没再和夙寒声闲扯,叮嘱几句拿着卷轴,心情大好地扬长而去。 夙寒声注视着徐南衔离去,瞥见偷偷摸摸要跑走的长空,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长空干笑道:“药、药冷了,我去给少君温一温。” 说罢,兔子似的溜了。 夙寒声不介意他给徐南衔通风报信,只是听到长空说“药”才记起来,前世生辰第二日,凤凰骨便开始气势汹汹地发作起来。 那次骨火极其凶狠,差点将他烧成一抔灰。 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寻到崇珏。 嫌弃伴生树找得太慢,夙寒声扯下攀在肩上的枝蔓,闭眸将一绺神识融入根须中。 因凤凰骨时不时发作,夙寒声前世十七岁前很少出寒茫苑。 但他实在爱热闹,索性琢磨个法子,将神识附着在根须上生长出去,躲在阴冷地下津津有味地听旁人谈天说地,或去藏书楼偷些禁书看。 夙寒声的神识轻车熟路地顺着地面生长蔓延,顷刻便至。 藏书楼第四层是巨大的须弥芥,护山大阵的阵眼处在一尊巨大的璇玑玉衡之上,星斗旋转,刻着的无数符纹闪着金光。 坤舆箓便在其中。 因靠近护山大阵,寻常要拿坤舆箓需要同宗中长老告请,还要在五六个长老相陪下进入坤舆箓。 夙寒声嫌麻烦,每回都是偷偷溜进来。 伴生树悄无声息攀着阁楼往上爬,无数雪白根须凝结出虚幻的人形。 夙寒声飘到巨大的璇玑玉衡边,一卷雕刻着密密麻麻繁琐符纹的玉简漂浮半空,几只流萤萦绕着翩然飞舞。 屈指一弹,玉简“唰”地展开,露出缩小无数倍的坤舆地图。 昨日魔族没寻到“崇珏”这个名字,夙寒声索性将妖族、人族、鲛族、鬼族,甚至拂戾族都挨个查了遍。 半晌后,一无所获。 坤舆箓上只剩下须弥山未查。 佛修? 夙寒声想笑。 崇珏那杀人如麻、淫.欲成瘾的大魔头,怎么可能修佛? 将神识灌入坤舆箓中探查,果然不出所料。 须弥山所有记录在坤舆箓上的佛修,崇字辈分的虽然有不少,可仍旧没有“崇珏”。 惟独…… 夙寒声拿出一卷闪着金纹的簿录,最顶端标注名讳的地方只注着两个字。 世尊。 整个须弥山,惟独世尊没有法号名讳。 夙寒声随手将簿录丢回坤舆箓中,蹙着眉将神识缓缓顺着根须收回。 崇珏绝不可能是佛修,那只剩下唯一的可能——他早在数千年前就已堕落无间狱。 夙寒声一无所获,心情郁郁。 神识刚从藏书楼出去,在回去的必经之路上,隐约察觉到一道熟悉的气息。 ——似乎是应煦宗的谢长老。 夙寒声不想被谢识之逮住骂,只好放缓根须的速度。 没一会,气息逼近,谢识之似乎是往这里来了。 声音一点点变得清晰。 “……玄临仙君陨落后,所留之物皆在登明祠须弥芥中,且被玄临仙君的伴生灵守护,等到少君及冠便会交于他。” 谢长老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恭敬。 夙寒声蹙眉。 谢识之是夙玄临的心腹,这些年暂代应煦宗执掌大小事宜,修为高深莫测又位高权重,有谁能让他如此恭敬地回话? “应煦宗有玄临仙君留下的护宗大阵,不会有邪魔外道闯入。”谢长老又道,“您特意来这一趟,萧萧知晓定然高兴,幼时他可喜欢缠着您了。” 对面的人只是轻轻“嗯”了声,短短一个音,如击玉般清雅。 夙寒声心中疑惑。 怎么谈到他身上去了? 夙寒声越发好奇,悄没声儿地将一根头发丝般极细的根须从松软土中探出,神识一寸寸挪上去。 神识从黑暗破开,一缕光落在神识上。 可夙寒声还未看清那人的模样,就见隐在枝叶扶疏中的男人遽然偏头,静幽幽的墨青眸瞳直直看来。 夙寒声一惊。 只是一眼,威压铺天盖地,布满整个应煦宗的根须像是失水苔藓,流光瞬息间全部枯萎,神识被轰然震碎。 夙寒声修为太弱神魂又不稳,竟然转瞬被震昏过去。 谢长老瞧见身边人脚步顿住,恭敬道:“世尊,可有何不妥吗?” 白衣世尊一身禅意,垂眸看着身侧那头发丝粗细的枯萎根须,语调清冷。 “并无。” 第5章 世尊崇珏 应煦宗晨钟沉沉响起,惊得山间鸟雀振翅而飞。 夙寒声头痛欲裂地按着额角撑起身体,恹恹抬眸朝外看了眼。 已是八月十六生辰日,日上三竿。 伴生树探着枯枝为主人理凌乱的乌发,夙寒声顺势倚在枝干上,无意识咬着食指曲起的指节,思索昨晚那男人到底是谁。 昨晚只是对上一眼,自己就被震昏了整整一晚? 那人的修为到底有多可怕? 夙寒声因凤凰骨无法修炼,区区炼气期修为,金丹期一眼也能将他震得吐血。 不过他一向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越想越不高兴,迁怒地伸脚踩住那根枝蔓往下一压,脚趾因往下用力而泛起青白。 “我非得知道那个人是谁不可!” 耳畔突然传来徐南衔的声音:“知道谁?你一个人自言自语什么呢?” 夙寒声一愣,忙将里三层外三层的漆黑床幔掀开。 “师兄?” 徐南衔不知什么时候到的,正大马金刀坐在窗边椅子上,拿着包杏脯津津有味地吃。 见夙寒声醒了,他随手抛过去一套乌鹊衔枝纹道袍,含糊道:“真能睡,等你大半天了——谢长老让我带你去前宗。” 夙寒声听话地点点头,蹭到床边将赤着的双脚探出去,翘了翘脚趾。 伴生枯枝轻缓凑上前,可还未动作,徐南衔就捏着颗杏脯砸过来,没好气道:“穿个鞋能累死你?多大了,自己穿。” 夙寒声一仰头,准确无误地将杏脯叼到嘴里,腿随意将枯枝蹬开,乖乖地自己穿鞋披衣。 朝晖斜照。 徐南衔身披暖阳懒洋洋地边吃杏脯,边看夙寒声笨手笨脚地穿衣,随意闲侃:“今日前宗可热闹了,须弥山世尊亲身而至。行啊你夙萧萧,面子真大,我在闻道学府三年都没见过世尊的面。” 夙寒声皱着眉系腰封,随口敷衍了声。 徐南衔见他手都打结了,终于舍得放下糖腌杏脯,上前嫌弃地拍开夙寒声的爪子,因练枪而带着茧子的手指三下两下系了个漂亮精致的蝴蝶结。 他拿着两块玉佩往夙寒声衣裳上比了比:“……至于其他人,谢长老若不带你去引见,你就不用多管,那些老狐狸口上说着爱护挚友之子,实际上都是些觊觎师尊遗物的鹰隼虎狼,你身为应煦宗少君,谁的面子都可以不给——除了世尊。” 夙寒声对夙玄临的挚友没什么好印象,闷闷不乐地心想世尊世尊,怎么天天念叨世尊。 但他怕挨揍不敢说,只好乖乖点头:“好。” 徐南衔选好玉佩,又将夙寒声海藻似的乌发理了下,上下看了看。 夙寒声一副肖似夙玄临的好皮囊,乌发半边被玉冠束起,乌鹊衔枝纹的华贵披风裹在纤长身躯上,一举一动皆是娇养出来的矜贵。 徐南衔点头:“嗯,行,勉强能见人,走吧。” 他做事自来雷厉风行,个儿高腿长,几步便出了门。 夙寒声年纪小还未长开,迈着小碎步才能追上去。 就待走到寒茫苑门口时,夙寒声身侧不知何处而来的阴煞之气卷土重来,化为数个身燃烈火的无头鬼飘浮他周遭。 “……出去做什么?” “去师兄的灵堂祭拜吗?哈哈哈哈。” 夙寒声浑身一僵。 前世第一次离开寒茫苑,去的的确是灵堂。 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前路,夙寒声本就神魂不稳,此时被无头鬼扰乱的心神突然迷茫起来。 对啊,他要出去做什么? 像前世那样,从这座精致的“囚笼”离开,踩过遍地黄纸,路过随风而动的招魂幡,臆想中的厉鬼带着怨念朝他伸出五爪。 ……最后走到满是香灰味的灵堂。 徐南衔的棺还未封,却无一人敢上前。 夙寒声满脸泪痕,好像踩在泥沼中艰难往前行,冰凉的手搭在带着苦涩木香的棺木上,宛如行尸走肉般麻木地往棺里看…… 突然,“夙萧萧!” 夙寒声涣散眸瞳倏地清醒过来,怔然看去。 徐南衔站在不远处一棵梧桐树下,眉眼张扬又肆意,眸中带着点笑意,语调却是不耐烦的:“愣着干什么?来啊。” 夙寒声一愣。 狰狞的伴生树光秃秃的,突然在树梢上冒出一片鲜艳欲滴的绿叶。 夙寒声破开周身魔障,彻底从梦魇中苏醒,抬手一挥。 无头鬼大笑着散去。 夙寒声突然扬起一个笑,小跑着抬步跨过寒茫苑的门槛,层叠衣摆宛如逢春的花簇绽放。 前世自从徐南衔死后,他一直畏惧走出这扇门。 借由这具躯壳重生,记忆中宛如天堑的门槛…… 也不过只有窄窄一拃五寸高罢了。 一步便过。 *** 伴生树兴奋至极,张牙舞爪地伸展枯枝四处蔓延。 徐南衔走在山阶上,看着撒了欢的枯藤:“昨日你睡着时,我已找医师瞧了伴生灵,说是没什么大碍。但我看这狗东西怎么像是入了魔似的?你有觉得哪里不适吗?” 夙寒声摇头:“没有,师兄不必担心。” 徐南衔还是不太习惯夙寒声这么乖顺,但转念一想,难道要这兔崽子成天顶嘴呛得他落荒而逃才满意吗。 嗯,那还是乖些好。 晨钟又响了一声。 前方山阶岔路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抬头看去,就见戚简意和几个寒山宗弟子缓步而来。 戚简意视线一扫,眉头轻蹙。 徐南衔“哟”了声,溜达着走上前,似笑非笑道:“这不是戚少爷吗,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戚简意眸光微沉,看向夙寒声。 若是在平常,徐南衔这样冷嘲热讽,夙寒声早就跳出来维护了。 如今夙寒声却撑着伞,乖乖拽着徐南衔的衣袖,还在那笑。 身后的寒山宗弟子忍不下这口气,当即怒道:“徐南衔!你欺人太甚!” 徐南衔眼皮一掀,阴阳怪气道:“我好心关切你家少主,怎么算欺人呢,你们寒三学宫的教养就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污蔑人吗?” 那弟子气得仰倒,口无遮拦地骂道:“狗仗人势!你不要以为是仙君徒弟就能如此骄横跋扈,没了应煦宗,你算什么东西?!” 夙寒声脸色瞬间沉下来。 徐南衔如此暴烈的脾气听到这话竟像是被骂惯了似的,神色不见怒意,反而懒洋洋道:“是是是,我师门是应煦宗,师尊是仙君,此事人尽皆知啊,不必你为我大肆宣扬。” “……”那人没想到徐南衔竟然如此脸皮厚,“你!” 戚简意低声喝道:“住口!不得无礼。” 夙寒声的眼神好似淬着毒。 此人他认得,名唤戚远山,出身寒山宗本家,总爱仗着寒山宗嚣张跋扈。 前世徐南衔是为夙寒声采药才身死之事,整个应煦宗瞒得严严实实,不想让他负罪愧疚,可戚远山却借着戚简意前来悼念之故,将此事添油加醋告知失魂落魄的夙寒声。 那时夙寒声根本受不得刺激,知晓前因后果后几乎崩溃。 随后戚简意顺势借由鸿案契安抚,引得夙寒声对他更加依赖,这才轻而易举夺走夙玄临的须弥芥。 晨钟响起第三声。 夙寒声注视着满脸怨恨的戚远山,足下长出细细密密的根须顺着土壤往下扎。 徐南衔涮了戚简意一顿,心情大好:“萧萧,走。” 夙寒声带着冰冷戾气的琥珀眼瞳瞬间融化成流水,笑意盈盈地点头说好,乖乖跟着师兄跑了。 戚简意注视着夙寒声的背影,心口不知是因鸿案契还是其他,隐约传来一阵酸涩。 ……夙寒声从始至终,看都没看他。 戚远山还在愤愤不平:“明明是夙寒声自己要去寒山学宫的,徐南衔那混账何必迁怒你?!” 戚简意微微闭眸,冷冷道:“口无遮拦的蠢货。” 戚远山一愣。 旁边的寒山宗弟子也不满地看他。 闻道学宫和寒山学宫自来不对付,学宫学子互相夺对方灵物大打出手之事早已习以为常,戚远山习惯了肆言无忌。 如今冲动退去,突然后知后觉。 今日少君生辰,前宗有不少化神境修为以上的尊长,哪怕刻意收敛,神识会无意识外放百里,若被有心人听到寒山学宫诋毁仙君徒弟…… 想到这里,戚远山冷汗都下来了。 “少主……” 戚简意沉着脸,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戚远山愣在原地,被热风一吹才如梦初醒,赶忙就要抬步追上去。 可才刚上三层阶梯,一截枯枝倏地从密林中探出,宛如一条巨蟒般缠绕住戚远山,轰的一声将他拽进山林间。 乌鹊展翅落至一棵枯树上,鸟兽诡异的眸瞳倒映出一道血色,顺着影影绰绰的树影,歪着头直勾勾盯着下方密林。 一阵天旋地转。 戚远山再次回过神时,四肢好似被什么东西绑缚着将他整个人倒吊,视线颠倒。 戚远山惊恐地挣扎了下。 “什么人?!” 缠绕在四肢上的枝蔓缓缓收拢,颠倒的视线中,无数根须从地面伸展探出,接着蛛网般一一缠绕,转瞬幻化成一个浑身雪白的虚幻人形。 戚远山奋力瞧了半晌,惊悚道:“夙寒……少君?” 用根须凝成的人形处处雪白,夙寒声足尖悬空,只有几根根须扎入地面,他睁着雪白的瞳,俯下身摸了下戚远山的脖颈。 “你刚才骂我师兄什么,再说一遍。” 戚远山被那股仿佛地底生长的苦涩根汁的味道逼得浑身一愣,下意识想要用灵力挣脱,可越动枝蔓缠得越紧。 明明是个筑基期大圆满,却被区区炼气期逼得动弹不得,连灵力都无法用。 夙寒声还在笑:“说。” 戚远山吞了吞口水,能屈能伸道:“少君,我并非……啊——!” 话还未说完,一截坚硬的枯枝倏地从他下颌穿透,带出一道血痕直直从口中探出。 血源源不断顺着枯枝往下流。 戚远山痛苦得目眦欲裂,方才还嚣张的双眸源源不断涌出恐惧的泪水,挣扎着似乎想要开口求饶,却半个字都发不出。 “唔唔——!” 夙寒声缓缓直起身,及脚踝的雪发散乱挂在枝蔓上,语调冷淡又随意。 “既然你不说,那便永远都别开口了。” 夙寒声两指并起,眼睛眨也不眨地操控藤蔓顺着喉咙往下钻,想让他这张嘴再也吐不出对他师兄的半句不敬之语。 戚远山眼眶泪水拼命往下流,惊恐得身子抖若筛糠。 “唔!” “锵——” 忽然,一道灵力从侧边斜斜打来,悍然穿透枯枝凝成的盾,击碎戚远山脖颈处那要命的枯枝。 戚远山终于摆脱束缚,哭嚎着狼狈往外爬。 夙寒声脸色倏地一沉,垂眸注视着枝蔓残留的灵力,伴生树张牙舞爪化为坚硬的护盾将夙寒声团团裹住。 枯枝好似大网,影影绰绰中,夙寒声认出那道灵力,冷声道:“……昨晚那个伤了我的人?” 枯枝伸出根须轻轻一动。 是。 夙寒声接连在同一人手上受挫,眉眼罕见浮现些许戾气,驱使着枯枝正要再出手。 背后出手之人终于看不下去,一道梵音轰然击入夙寒声的眉心。 夙寒声踉跄着往后一跌,被伴生树一把接住,长发凌乱挂在树梢上,像是落了网的鸟雀。 戚远山鬼哭狼嚎一路流着血往前爬,血腥又凄惨。 罪魁祸首夙寒声满脸茫然站在那,眼圈一下就红了。 夙萧萧半生困在寒茫苑一隅无人指导,半生堕落无间狱所见所闻皆是血腥淫邪。 无间狱皆是被天道厌弃的恶积祸盈的罪人,他耳濡目染,像是伴生树的枯枝,无人修剪,肆意生长。 夙寒声根本不懂何为适度,也分不清什么是残忍。 在他的认知中,戚远山既然对徐南衔口出恶言,那自己杀他理所应当。 这是规矩。 ——无间狱的规矩。 这种认定的“合理”被接二连三阻止后,夙寒声心中生起滔天的委屈,眼圈通红,眼尾甚至泛着点泪意。 恰好徐南衔已带着夙寒声的本体到了前宗。 夙寒声直勾勾盯着戚远山,明白今日恐怕杀不了他,面无表情地翩然而动,雪袍雪发如索命的无常,飞至戚远山面前。 戚远山浑身是血,吓得心惊胆裂两股战战,几欲昏死。 夙寒声却没再动手,微微俯下身,雪白的瞳漠然注视着他,冰凉手掌拍了拍戚远山满是血的脸,啪啪两声。 “不要告诉戚简意。”夙寒声轻轻地说,“否则我不保证你喉咙里会长出什么。” 戚远山怔然去摸脖颈,才发现那喉结处似乎有一小块硬块。 喉咙里……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扎根? 根须凝成的躯壳遽然溃散在原地,枯枝宛如蛇似的钻入地底,消失不见。 戚远山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 应煦宗前宗殿堂楼阁气势磅礴,仙鹤凌空,翩然落在宗门石碑,九九白玉阶下雕琢着栩栩如生的乌鹊衔枝。 石碑之上便是玄临仙君亲手以本命剑刻下的字——应煦。 笔走龙蛇,铁画银钩。 夙寒声满脸温顺地拽着徐南衔的衣袖,走到大殿门口。 徐南衔朝着侯在门口的男人颔首行礼:“谢长老。” 无数根须顺着青石板的缝隙窸窸窣窣钻回夙寒声经脉中,涣散无神的琥珀眸瞳终于有了神光,夙寒声跟着上前:“谢长老安好。” 谢识之视线在青石板缝隙中匆匆一瞥,又若无其事地将视线收回。 “少君多礼。” 夙寒声打小就怵谢识之。 ——并非是惧怕他责罚,而是这位谢长老看着清清冷冷,实则很会告状。 小时候夙寒声的伴生树在应煦宗闯了祸,谢识之从不过问,但第二天徐南衔或大师兄就会杀气腾腾地大驾寒茫苑,把夙寒声按着揍。 爱告黑状的谢识之一身半旧不新的道袍,眉眼间带着些冷淡。 “世尊已等候多时,少君随我来。” 夙寒声点头称是。 徐南衔懒得和那群老狐狸虚与委蛇,抬手一挥示意他去。 夙寒声三步两回头地跟着谢识之进入前宗大殿,眼神缓缓变得冰冷。 方才那道灵力中有梵音,出手之人定是佛修。 大殿中,已有不少人端坐两侧品茶交谈,虽都收敛了修为,但仍旧逼得夙寒声这个炼气期经脉灵力滞缓。 瞧见夙寒声进来,交谈声戛然而止,数十双眼睛直直朝夙寒声看来。 夙寒声不卑不亢,微微颔首。 仙君之子身份尊贵,哪怕辈分比他高也受不得他的礼。 果然如徐南衔所说,谢识之根本不打算为夙寒声引见那些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的老狐狸,直接往前几步走至主位,颔首朝着首位的男人恭敬行了一礼。 “世尊。” 攀在肩上的枯枝贴在夙寒声的脖颈突然动了两下。 「出手之人,正是他。」 夙寒声面无表情地收伞抬眸,打算瞧瞧三番五次阻他好事的秃驴到底长何种模样。 视线往大殿主位一望,夙寒声突然愣住。 应煦宗大殿位于半山腰,此时又是盛夏,更谈不上冷。 可偏偏须弥山世尊端坐在一侧,宛如从他身上倾泻出须弥山山巅常年不化的霜雪般,整个大殿一股清冽的雪香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禅寂澄静扑面而来。 世尊一身莲纹雪袍,未着袈裟、未剃度,甚至连佛珠都没戴,身在红尘喧嚣中,却让人一眼产生看到万千神佛、雪山菩提…… 还有巍峨须弥山山终年不化的雪。 夙寒声呆愣看着,识海像是轰然翻涌的地下火剧烈焚烧,只留下一地死寂灰烬。 ——是崇珏。 崇珏恭默守静,墨青眸瞳的波光如雪落。 夙寒声想咬下手,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只是刚抬起手,便被谢识之拽到近前:“少君,世尊同你父亲是至交好友,幼时还抱过你,你该唤一声叔父。” 夙寒声:“…………” 第6章 法相虚妄 叔父? 叔父…… 夙寒声人都懵了。 前世崇珏恶劣,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淫.词艳语,床笫上总爱逼着他叫乱七八糟的奇怪称呼。 夙寒声又是个小疯子,人情世故一概不知,让叫什么叫什么,全然不觉得羞赧,乖僻又放浪。 可如今这一声规规矩矩的“叔父”…… 不对。 崇珏前世凶恶滔天,重欲又喜杀生,根本就是个天生恶种的大魔头,怎么可能会是须弥山慈悲为怀的世尊?! 见夙寒声呆愣着不动,谢识之轻咳一声。 夙寒声思绪混乱,刚要启唇说话,却猝不及防呛了一口,闷声咳起来。 “咳咳……” 众人面面相觑。 夙寒声本就神魂不稳,又接连被崇珏连震两回,咳得撕心裂肺,喉中都带着些许血腥味,险些把魂魄给咳成一团幽魂飘出去。 谢识之蹙眉扶住他:“少君?” 夙寒声咳得满脸是泪,薄唇浮现病态的殷红,像是含着血,琥珀眸瞳蒙着一层水雾看向崇珏。 崇珏墨青眼眸冷清清的,宛如游离三界的世外仙人。 哪怕夙寒声咳得脑浆都匀了,也不见他有分毫反应。 夙寒声已收拾好混乱思绪,颔首行礼:“叔父。” 崇珏终于掀开眼皮冷淡看他,如玉似的修长五指轻轻抬起,一颗玉铃跃然掌心,被一道微风拂着落至夙寒声面前。 夙寒声一怔。 徐南衔和谢识之口上说着幼时世尊待他如何如何纵容,可瞧崇珏如今这副模样,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想同他说。 夙寒声咳晕的脑子艰难运转,后知后觉自己方才在密林的所作所为。 佛修普渡众生…… 崇珏怕是把他当成肆意杀人的恶种了。 这样一想,夙寒声更委屈了。 明明前世崇珏杀人如饮水,禁殿外枯树上悬挂的尸身全是出自他手。 如今可倒好,普度众生了还。 夙寒声撇撇嘴,将双手摊开,小指节大小的玉铃落到他掌心,发出一声轻微脆响。 “多谢……叔父。” 崇珏墨青眸瞳轻轻一动,垂着眸继续喝茶。 谢识之却是微微蹙眉,隐约觉得不对。 世尊向来慈悲,宛如云中仙不食人间烟火,活了千年不过寥寥数个好友。 当年夙玄临陨落后,无人能帮夙寒声压制跗骨,骨火将六岁的孩子折磨得半月高烧不退,因劫难未渡而遭反噬的世尊却从须弥山御风千里前来,衣不解带照料许久。 昨日谢识之去奉茶,曾无意中瞥见世尊身侧的莲花纹玉匣中,放置着一串琉璃佛珠串,尾端还坠着两颗妖花蜜蜡。 看着应是送夙寒声的生辰礼。 可如今见了面,他却只字不言,连生辰礼也换成了颗奇怪的玉铃。 谢识之能执掌偌大应煦宗,眼力劲非常人可比,他按下心中疑惑,引着夙寒声到一侧的宾席寒暄几句。 穿着一身金光闪闪的男人也不知是哪宗的宗主——夙寒声不记得了,他满脸赞叹:“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寒声年纪轻轻就有这般修为,当真是随了玄临仙君啊。” 谢识之冷冷瞥了他一眼。 十六岁才到炼气期,随夙玄临…… 这不是变着法子地骂玄临仙君吗? 众人像是听不出来,仍旧在恭维。 “是啊,的确天资聪颖。” “听闻闻道学宫给少君发了榜贴,今年九月闻道祭,少君定会一鸣惊人。” 夙寒声察觉出些许端倪,大约猜出这些老狐狸并不全是为夙玄临的须弥芥,更像是一探须弥山世尊待故友之子的态度。 崇珏待他如此冷淡,之前还围着谢识之恭维的几个大宗派的掌门似是松了口气。 为何庆幸? 自然是觉得就算他们日后胆大包天对夙寒声出手,世尊也不会为他出头做主。 夙寒声脑海像是蛛网似的纷乱如麻,与一群人虚与委蛇更加厌烦。 谢识之淡淡道:“少君难得出门,趁着生辰礼去登明祠为仙君上一炷香吧。” 生辰礼只是个噱头,在场众人也无人敢将夙寒声真正当成晚辈,强行要他在前宗赔笑待客,闻言纷纷道。 “是,礼该如此。” 夙寒声这才得以脱身,走出大殿后神使鬼差往后看了一眼。 崇珏已不在大殿。 只有桌案上一杯热茶袅袅生烟。 徐南衔等候多时,大步迎上来:“瞧见世尊了吗,是不是如传闻中那般离世绝俗,看一眼就想皈依佛门?” 夙寒声:“……” 夙寒声幽幽看向徐南衔:“还、还行吧。” “啧,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徐南衔为他撑起伞,“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谢长老让我去登明祠给玄临仙君上香。” 徐南衔早已习惯他不唤夙玄临爹:“那去吗?” “谁爱去谁去。”夙寒声心头思绪万千,方才又被震了下神魂,此时心口闷得想吐,他恹恹道,“我想回去睡觉。” 徐南衔见他脸色泛着苍白的病色,蹙眉摸了摸额头,当即烫得缩回手来:“你要毒发了?” 夙寒声摇头。 明日毒发,今日只是前兆。 徐南衔当即什么都顾不得,赶忙带着他御风回寒茫苑,一落地就忙不迭叮嘱长空去煎药。 夙寒声病怏怏爬上塌,总觉得喉中有东西堵着,吐也吐不出来,浑身上下难受得要命。 崇珏所赠的玉铃挂在床头枯枝上,无风也叮铃作响。 明明是清脆铃音,夙寒声却越听越烦躁。 夙寒声头痛欲裂,一阖眸眼前却不断闪过破碎的画面。 一会是前世崇珏从背后抱着他、低沉笑着教他如何扼断别人脖颈的场景,一会又是身着白衣的世尊端坐高台,冷冷凝睇他的样子。 黑衣恶种和白衣世尊交替在他脑海闪过。 夙寒声突然坐起来,一把抓起那颗玉铃,恨恨地扔了出去。 “住口!” 徐南衔端着药而来,险些被砸中,蹙眉道:“在和谁说话?” 夙寒声眼眶通红,魂魄几乎从这副躯壳飘出,被扔出去的玉铃仍旧在响个不停,他捂着耳朵:“好吵,师兄把那颗玉铃扔出去,我不要听……” 徐南衔不明所以,屈指一弹将那颗玉铃扔出窗外。 夙寒声耳畔这才清净。 徐南衔走上前将药递过去:“喝了再睡。” 夙寒声嗅到浓烈的药味差点吐出来,一头栽到徐南衔怀里,装死不想喝。 徐南衔薅着他后脑勺的墨发往后一拽,似笑非笑道:“昨日还说要乖,这才一天就装不下去了?” 夙寒声只好不情不愿地捧着比他脸还大的药碗,将滚烫的药一饮而尽。 抑制“跗骨”的灵药苦得难以言喻,夙寒声羽睫都被泪浸湿,却还捧着干净的碗给徐南衔看:“师兄看,我喝完了。” 徐南衔没忍住笑了出来,笑完却又莫名觉得心酸。 他不知从哪捏了一块杏脯塞到夙寒声嘴里,难得缓和语调:“睡吧,师兄在呢。” 夙寒声温顺地点头躺回去。 徐南衔将数层遮光的床幔一层层扯下,注视着这张宛如棺椁的床,眸光缓缓沉下来。 ——要尽快寻到解跗骨毒的法子。 传闻闻道祭第十三层秘境似乎生长着一株不烬草,若是采来许是能短暂压制跗骨。 *** 夙寒声蜷缩在狭窄昏暗的塌间睡了昏天暗地,罕见的是此番梦境中并非是铺天盖地的无头怨灵,反倒是如浮光掠影的旖旎春梦。 梦中是无间狱那奢靡的禁殿。 有人握着他纤瘦的脚踝,伏上前发狠地叼住脖颈,伴生树宛如鬼枯藤张牙舞爪盘踞殿外,剧烈发着抖,翻江倒海。 夙寒声浑浑噩噩在欲.海沉浮,突然听到低沉喑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唤我。” 夙寒声浑浑噩噩,想也不想地道:“崇珏。” 有太多次的前车之鉴,若他稍稍迟疑,叼着他脖颈的男人一晚能将他折磨晕三回。 崇珏低声笑了:“不对。” 夙寒声满脸是泪,迷茫睁开带雾的琥珀眸瞳看他:“什、什么?” 崇珏遮眼的黑稠已然取下——夙寒声嫌弃他戴着那玩意儿会影响兴致,诡异的白瞳如山巅雪,却盈满觊觎的欲.念,和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唤我……” 男人俯下身轻轻亲了下夙寒声带泪的眼尾,低笑着吐出两个字。 “叔父。” “啊——!” 夙寒声直接被吓醒了。 耳畔嗡鸣阵阵,夹杂着几声清脆的铃音,夙寒声睁着失神的眼睛,眸底惊恐未散,喘息半晌终于回过神来。 “叔……”夙寒声本就神魂不稳,这回被这个梦吓得几乎奄奄一息,气若游丝地靠在枕上,骂道,“叔你爹。” 前世睡了这么多年的姘头,摇身一变成叔父。 哪怕夙寒声再混不吝,也有些遭不住。 外面已入了夜,月上梢头。 夙寒声恹恹躺了好一会,软手软脚地撩开账帘要水喝。 只是等了半晌,伴生树却全无反应。 夙寒声踉跄着下了榻,月光倾洒而下,隐约瞧见外室似乎有烛火。 “长空?师兄?” 无人应答。 夙寒声赤着脚走出内室,刚将遮光的竹帘掀开,鼻间突然嗅到一股冷冽的香味。 寒茫苑的外厅点着一盏灯,照亮偌大房间,书案旁悬挂着一副字——剑膽琴心。 那是夙寒声大师兄为他题的字,已悬挂多年。 夙寒声抬头看去,遽然愣住。 崇珏一身青衣坐在那幅字下,神清骨秀,身侧桌案放置着一盏玉质小手炉,一绺绺白雾袅袅而上,混合着凛冽雪香渐渐弥漫周遭。 不知来了多久。 夙寒声呆怔半晌终于回魂,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终于得到解答。 他就知道! 崇珏看着清心寡欲悲天悯人,实则离心离德口蜜腹剑,白日冷淡还爱答不理,入夜后竟然避着人来寻自己厮混。 怪不得一直蓄着发,未能遁入空门。 看来是六根不净呐。 夙寒声终于解了惑,忙嗒嗒地赤脚跑去。 可跑至近前,突然后知后觉到不对。 偌大寒茫苑内舍,无数玉铃围绕崇珏,蛛网似的分散悬在半空,随着夙寒声的气息靠近遽然发出阵阵清脆铃音。 伴生树已许久没有动静,窗外的树影剧烈晃动,影影绰绰的碎光落在崇珏冷峻的面容,带来一股风雨欲来前的宁静。 夙寒声怔然看着屋中密密麻麻叮铃作响的玉铃,终于认出来…… 那根本不是什么生辰礼,而是驱邪的摇曳铃。 崇珏点燃的香不知是什么效用,只嗅了一下夙寒声便感觉躯壳虚乏,本就不稳的魂魄像是被那细细的白雾缓慢地往外拖,眼前甚至开始泛起黑光。 崇珏就坐在那,眸光好似沉淀数千年的神佛禅寂。 清冷一眼瞥来,宛如万千钟鼓在头顶剧震。 夙寒声眼前开始发黑:“叔、叔父……” 这声“叔父”叫出口后,崇珏终于缓慢起身,素色白袍曳地,不知哪来的风灌满宽袖,恍如飞升的缥缈仙人。 崇珏两指并起轻轻一点。 尘末香燃起的绺绺白烟宛如游龙般,猛地朝夙寒声袭来。 ——那是须弥山驱除妖邪、超度邪祟的香。 缥缈的雾也能化为最坚固的锁链,缠绕在夙寒声手腕、脚踝、腰身、脖颈,强行将他吊在半空,足尖悬空。 玉铃还在叮铃作响。 崇珏那双墨青的眼只有悲天悯人的漠然,全然没有方才梦中与他耳鬓厮磨的□□。 “你不是萧萧。” 夙寒声年纪小,同崇珏身形相差极大,被尘末香锁着悬地三寸,才勉强和他直视。 他迷惘道:“什、什么?” “诸道无常,法相虚妄。” 崇珏开口道了声偈文,仿佛透过这副皮囊看透夙寒声的神魂,淡淡道:“……不过是只夺舍鬼。” 第7章 不虞之隙 尘末香轻缓地在纤细的四肢缠绵。 夙寒声微愣:“夺舍鬼?” 崇珏那双清凌凌的眼好似看透世间一切魑魅魍魉,仿佛佛前诵念经文。 “借尸还魂乃三界避忌,今世神魂不得善终,来世亏因欠果。何不投胎轮回,早登极乐?” 夙寒声茫然道:“我并未夺舍。” 这副躯壳本就属于自己。 夏雨滂沱,天边降下阵阵闷雷。 煞白银光将崇珏冷峻的面容照得宛如端坐云端的佛像,他信手一招,凝而不散的烟雾像是飘忽的绳线,于骨节分明的指缝穿梭,营出一种生于清冷的欲色。 受崇珏操控,尘末香的绺绺白雾倏地钻入夙寒声眉心。 夙寒声还以为他要将自己当场超度,立刻就要挣扎。 “叔……” 还没叔完,琥珀眸瞳骤然失去光芒,尘末香裹着一团青色魂灵从躯壳中飘出。 被隔绝在院中的伴生树察觉到主人神魂出窍,狂风暴雨中化为张牙舞爪的本相,嘶叫着朝崇珏布下的法阵扑来。 “轰——!” 惊雷劈下,伴生树沾满雨水的枯枝撞在结界上,化为粉碎的木屑。 夙寒声的魂魄飘然落于崇珏掌心。 那团魂灵浑浑噩噩被打出躯壳,嗅到熟悉的气息,像是只熟睡的猫崽子下意识往崇珏掌心里蹭。 魂魄如青玉,又裹挟着三绺古怪的猩红丝线。 饶是须弥山世尊,也从未见过这样怪异的魂魄。 崇珏屈指一弹。 魂魄像是被展开的纸张,从一团巴掌大的青色魂灵在半空天旋地转,白雾炸开后,倏地显出真正的身形。 崇珏眉头轻蹙。 “夺舍鬼”已显形。 小小一团魂魄手脚蜷缩,长至脚踝的墨发裹在纤细身躯上,正安安静静沉闭眸睡着。 ——正是夙寒声的模样。 可头顶十八颗摇曳铃阵阵作响,仍是夺舍之相。 古怪又矛盾。 神魂出窍太久,对三魂七魄损伤极大,崇珏注视着面容似乎成熟些的夙寒声神魂,尘末香随他驱使勾着魂魄,将魂魄送回躯壳。 或许夙萧萧有自己的机缘。 魂魄归体后,烟雾凝成的锁链一散,夙寒声陷入深眠,踉跄着跌到崇珏怀中。 刚过十七岁生辰的少年常年病弱,轻得好似一片鸿羽,未稳的魂魄挣扎着离体,折磨得他额角沁出汗珠,喉中呜咽着闷咳。 崇珏并指点在夙寒声眉心。 堪比大乘期的修为比任何灵丹妙药都要有用,顷刻间夙寒声好几天无法稳固的神魂强行严丝合缝地封在这具躯壳中。 夙寒声惨白的脸色终于泛起些许血气。 十八颗摇曳铃合为一颗落至崇珏袖中,墨青眼眸注视着他安安静静的睡颜。 少年眉眼稚气未散,隐约可见幼时玉雪可爱的轮廓。 ……可心性却是地覆天翻,言行举止带着天真的狠辣和不自知的无情,像是无人修剪的带刺花枝。 崇珏似乎叹了口气。 就在世尊想将夙寒声送回内室时,寒茫苑中的伴生树猛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啸,像是被火灼烧的蛇,翻江倒海。 刚刚安稳睡着的夙寒声痛苦地发出一声呻.吟。 “唔……” 缠在夙寒声手腕的枯枝不受控制地厮缠,几乎将纤瘦的腕子折断。 崇珏蹙眉手掌一抚,将枯枝拂开。 夙寒声的躯壳轰然泛起古怪的橙红火焰,裸露在外的后颈、四肢和艳丽的脸顷刻间遍布黑与红交织的焦痕,好像皮肉下还有火燃烧,诡异又带着一股森寒的艳色。 崇珏墨青眼瞳微动。 “……凤凰骨?” 凤凰骨寄在少年孱弱躯壳中,似是不甘,总想方设法地妄图涅槃,焚烧时几乎能将夙寒声烧成一把骨灰。 夙寒声被烧得浑身发抖,竟然被硬生生疼醒。 他琥珀眸瞳好像有火燃烧,茫然睁开羽睫呆呆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还不清醒,前世和现在根本分不清,迷迷瞪瞪看到熟悉的人,像是在无间狱耳鬓厮磨那般抓着崇珏的衣襟撑起身体。 崇珏清冷眸瞳被凤凰骨火映出橙红碎光,恍惚间好似有了烟火气。 “别怕。” 夙寒声茫然看着他:“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嗯?” 夙寒声正要再说,丹田窜起的火焰轰然炸开,当即疼得满脸泪痕,唇角流下一道血痕,挣扎着抱住崇珏的脖颈呜咽一声。 “呜……” 在崇珏还没反应过来前,疼昏了头的夙寒声突然扑上前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崇珏:“……” 禁欲神圣的世尊手一僵。 夙寒声疼得眼泪簌簌往下落,双手抓着崇珏后肩,将雪白的素袍抓出一道道褶皱,呜咽着道:“我疼……呜,我好恨你。” 崇珏以为他疼到开始说胡话,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在夙寒声眉心一碰。 大乘期的灵力浩瀚如海,轰然灌入识海。 凤凰骨火本来张牙舞爪地灼灼燃烧,但在察觉到崇珏的灵力气息后,狰狞火舌像是被冷水浇了似的,颤颤巍巍地往回缩。 夙寒声眼瞳涣散,遽尔软倒在崇珏怀中。 凤凰骨火彻底温顺下来。 ——不过只是暂时蛰伏在皮肉之下罢了,经脉中仍旧在暗中燃烧,想将夙寒声烧成一具中空的骷髅。 崇珏将昏睡的夙寒声抱回内室床榻。 少年满脸泪痕,梦中也在呜咽,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崇珏坐在榻边注视许久,才起身将床幔放下,身形倏地化为烟雾消散。 *** 应煦宗登明祠。 夜半三更仍旧灯火通明,谢识之将香点燃,躬身对着玄临仙君的灵位拜了三拜,心中叹息。 当年夙玄临还未陨落时,应煦宗为乌鹊陵第一大宗,如日中天,多少大门派的掌门为见仙君一面趋之若鹜。 可如今树倒猢狲散,那些老狐狸惦记着让宗门一飞冲天的天道圣物,今日少君生辰礼几乎无一人真心祝贺。 还有世尊…… 想到这里,谢识之将香插上,没忍住对着灵位低声骂了句:“……你都交了群什么狐朋狗友?” 世尊幼时还待夙寒声极好,可这才十年过去却如此冷待,送生辰礼还只敷衍地给了颗没什么大用的摇曳铃…… 谢识之都替夙寒声委屈。 灵位挨了顿骂,也无法为自己辩驳。 突然,“谢识之。” 胆大包天骂了顿仙君的谢识之当即一个激灵,差点以为夙玄临显灵来抽他了。 谢识之故作镇定一回头。 就见身披素衣的世尊眉眼萦绕几绺白雾,不知何时出现,正淡淡看他。 谢识之刚才一句话骂了两个人,莫名心虚,但他喜怒不形于色惯了,眉眼淡然地颔首。 “世尊。” 崇珏注视着夙玄临的灵位好一会,才道:“萧萧可有师尊教导?” 谢识之疑惑,心想白日不是还爱答不理,如今怎么反倒关怀起来了? 不过谢长老面上不显,回道:“少君身上的跗骨毒难解,只能常年待在寒茫苑甚少出门,如今还未拜师。” 崇珏“嗯”了声,道:“明日一早,让萧萧来佛堂听讲经。” 说罢,身形如雾再次消散。 谢识之愣怔半晌,终于回过神,心中惊骇不已。 素来不问世事的世尊…… 这是要教导夙寒声? *** 翌日清晨。 夙寒声罕见得一夜无梦,迷迷糊糊醒来时,躯壳竟不像前几日那般沉重,甚至连凤凰骨发作前的不适也烟消云散。 伴生树从床幔缝隙探进来,熟练地为他梳理那难打理的墨发。 夙寒声双目无神呆滞好一会,终于记起昨日匪夷所思的破事。 前世对他强取豪夺的姘头是高高在上普度众生的世尊。 还叔父。 还差点被当成夺舍鬼超度。 夙寒声突然一脚蹬开伴生枯枝,气得眼圈通红,险些哭了。 “坏东西!” 若是崇珏像戚远山那般修为堪至筑基,夙寒声早就冲上前杀人了,可惜世尊修为滔天,传闻连他已陨落的亲爹都不是对手,更何况炼气期。 夙寒声又气又无可奈何,只好愤愤地催使枯枝长出雪白的根须,在半空凝成一个巴掌大的雪白小人——正是崇珏的模样。 “啪!” 夙寒声双手一合,像是拍蚊子似的将小人儿撵成齑粉。 看着讨人厌的“世尊”化为粉末,自欺欺人的小少君终于气顺了。 寒茫苑的院落中隐约传来舞枪的呼啸声。 夙寒声披衣下榻,果不其然见院中徐南衔正在舞枪。 “师兄晨安。” 徐南衔耍完一套后才干脆利落地收起乌金枪,他大步走进屋舍中,端起桌案上已凉了的茶一饮而尽,随手一丢,懒洋洋道:“屏风上有几套衣裳,你选套赶紧换上。” 夙寒声回头看去,水墨屏风上悬挂几件乌鹊衔枝纹的法袍——不过并不像寻常的墨蓝色,而是难得的雪色、天青两色,素雅得很。 他迷茫道:“今日要去哪儿?” 徐南衔大马金刀翘着腿坐在连榻上,啧啧个不停:“自然是去世尊那。” 夙寒声一愣,撇了撇嘴:“去他那做什么?” 难道世尊昨日灵力不够,还要把他这只“夺舍鬼”拎过去再超度一遍? “什么反应?”徐南衔道,“世尊昨日问谢长老你有无师尊教导,得知你还未拜师,便让你这几日先跟着他听讲经,等去闻道学宫了再寻师尊。” 夙寒声冷笑。 讲经? 八成是昨晚高高在上的世尊发现他神魂的确是“萧萧”本人,如今想着法子补偿呢。 徐南衔羡慕一上午了,世尊主动教导,这可是三界多少人梦寐以求都得不来的机缘。 “快些换衣裳——我看那件青衣就不错,袖口还绣着莲花,适合去听经。” 夙寒声深深吸了口气,冷冷道:“我不去。” “……世尊等半天了,还叮嘱一定要等你醒了再去佛堂。”徐南衔话音戛然而止,诧异道,“等等,你方才说什么玩意儿?” 不去? 第8章 崔嵬灵芝 长空端着熬好的药刚进屋中,就被徐南衔一声咆哮惊得差点把碗摔了。 “‘去’前面那个字,你给我仔细斟酌再三!” 夙寒声:“我不!” 徐南衔:“你再给我说一遍!” 长空叹了口气,心想两人消停没几天,怎么又像孩子似的吵起来了? 迈过门槛,迎面就见夙寒声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长发单衣凌乱铺洒,也不嫌脏。 徐南衔拽着他的脚踝往外拖,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三岁时这样躺着要牛乳糖,十七岁你还给我来这套?!起来!” 夙寒声死死抱着桌腿差点要打滚耍赖:“你若强行要我过去,那半路我就把伞丢掉,天道昭昭,晒死我吧!” 徐南衔:“夙萧萧!” 夙萧萧脾气倔,见把师兄真气到了,只好闷闷闭着嘴不吭声。 长空讷讷道:“四师叔……” 徐南衔气得脑瓜子嗡嗡的,一把丢开夙寒声的脚踝,揉了揉青筋暴起的太阳穴,有气无力地随手一挥。 “把药放那。” 长空将木托放下,见两人陷入僵持,清楚每回两人吵架铁定都是徐南衔先败下阵来,只好给四师叔递了个台阶。 “昨日少君闹着不舒适,这几日许是要毒发,也不太适合去听经,省得给世尊多添麻烦。” 徐南衔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踹了夙寒声小腿一下,边走边骂骂咧咧。 “我非得找大师兄告状去不可,让他回来抽死你。” 夙寒声抱紧桌腿撇嘴,就当没听到。 徐南衔路过木托旁,将药碗旁边的几颗给少君解苦的果脯一掌抓得一颗不剩,冷冷叮嘱长空:“盯着他把药喝完,一滴也不许剩。” 说罢,恨恨嚼着果脯,扬长而去。 长空赶紧把夙寒声扶到连榻上坐着,拿着帕子给他擦脸上的灰痕,唉声叹息道:“少君怎么又闹上了,去世尊那听讲经也不是什么坏事。” 夙寒声一想起昨日被崇珏吊起来叫“夺舍鬼”就来气,不扑上去找死就不错了,还听经。 讲你叔父的经,讲经! 见夙寒声抱着膝坐在那生闷气,长空无奈,将药端过来:“少君昨日已开始发烫,还是先喝药吧。” 夙寒声被苦药味冲得往后一仰:“不喝,拿开。” 长空为难道:“可刚才四师叔叮嘱……” 夙寒声一僵,不情不愿地接过滚烫的药,愁眉苦脸地一口口喝完,连个汤底都没敢剩。 徐南衔孩子气地将解苦的果脯一把抓走,夙寒声苦得手指蜷缩,脚拼命蹬了几下:“这药里到底放了什么?不如一剑杀了我来得痛快。” “良药苦口。”长空给他顺毛,“崔嵬芝性寒,能为少君压制住跗骨的骨火。” 夙寒声正吐着舌尖爪子拼命倒腾着扇风,妄图将苦味扇出去,闻言动作一顿。 崔嵬芝? 三界十州只有仙君陨落之地才能唤为“陵”,譬如乌鹊陵、旧符陵,仙君陨落时的残留灵力千年不散,降灵雨催生仙品灵株。 崔嵬灵芝便是其中一样。 偌大三界,只有乌鹊陵的应煦宗的风水养得出崔嵬芝,「别年年」的黑市中一株崔嵬芝价值数万灵石,有市无价。 崔嵬芝不光能入药抑制跗骨毒,更能助寒灵根的修士修炼。 夙寒声歪着脑袋想了半晌,道:“我之前应该答应过戚简意可以随意取应煦宗药圃的崔嵬芝吧?” “少君还记着呢?”长空差点翻白眼,“每回戚少爷来应煦宗都得带走好几株,害得您总挨四师叔的揍。” 夙寒声若有所思,又问:“我是不是还答应把药圃那棵千年崔嵬芝送他了?” 此言一出,毫不知情的长空差点炸了:“少君糊涂!千年崔嵬芝是玄临仙君所留,给您及冠后入药压制跗骨的,怎能随意送人?!” 总是糊涂的夙少君被吼得耳朵疼,往旁边歪了下脑袋,没好气道:“我不是还没送吗,咋咋呼呼的。” 长空委屈道:“千年崔嵬芝是仙品中的仙品,若不是您修为未结丹、经不住灵芝中的寒意,谢长老早给您入药了,哪轮得到旁人觊觎?” 戚简意是百中无一的寒灵根,若要突破元婴,千年崔嵬芝炼成灵药能淬体炼魂,不光修行一日千里,甚至连雷劫都不用渡。 怪不得打千年崔嵬芝的主意。 夙寒声吩咐道:“你现在就去药圃,将那株千年崔嵬芝用灵芥搬来。” 长空犹豫:“可……” “别可了,我心中有数。” 长空忧心忡忡地抬步离开,心想少君不太靠谱,指不定要偷偷把崔嵬芝送给戚简意,还是传音喊四师叔回来。 只是还没走出房门,就听夙寒声凶巴巴加了句:“……不准向四师兄告状!” 长空:“……” 长空无可奈何,只好称是。 夙寒声记小仇,今晚凤凰骨发作,崇珏铁定无法为他安抚,更不想用戚简意的鸿案契——主要担心戚简意那狗东西会趁着鸿案契让他神智昏沉之际,哄骗他做出违背意志的决定来。 思来想去,怕是只有那株千年崔嵬芝能暂时派得上用场。 虽然无法入药,但毕竟是夙玄临所留的仙品灵药,夙寒声抱着它睡一晚也许能有些用处。 伴生树勾来雪白衣袍为他穿戴齐整,又变着法儿地为他将过长的发挽起。 夙寒声一动不动任由它动作,正在沉思之际,一枝枯枝从窗外探出,蹭着夙寒声的耳朵动了动。 夙寒声回神蹙眉:“……戚简意?他来做什么?” 伴生树又动了两下。 夙寒声犹豫了下,道:“让他进来。” 伴生树闻声而动,砰地将刚修好的门扉打开,枝蔓在院中张牙舞爪,好似是个吃人的盘丝洞。 戚简意瞥了眼伴生树,淡漠地抬步进去寒茫苑。 倒是跟在他身后的戚远山脸色瞬间惨白,下意识捂住愈合的脖颈,眼中惴惴不安。 屋舍中,夙寒声罕见穿了身白衣,乖顺坐在那烹茶,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道:“戚师兄来得正好,上好的知天拂。” 戚简意颔首行了礼,瞥见夙寒声生涩的烹茶手法眉头轻轻一蹙。 水还未沸腾,小少君便囫囵将茶放进去,用竹夹随意搅和两下便倒进茶盅中。 烹好了。 知天拂价格不菲,简直暴殄天物。 夙寒声这等穿衣束发都要伴生树代劳的,哪里懂烹茶,但前世崇珏那等恶煞的大魔头很懂附庸风雅,平日杀了人后就在那假模假样烹茶。 烹烹烹,烦死了。 戚简意注视着小案上夙寒声推来的一杯茶,想了半天还是没喝,他轻声道:“少君生辰礼一过,今日我也要回寒山宗了。” 夙寒声口中苦得品不到茶味,直接闷了一大杯,诧异道:“师兄不多待几日了吗?” “不叨扰了。” 夙寒声点点头,乖巧地捧着茶杯笑,烟煴似的茶雾弥漫眉眼间,一身白衣衬得罕见得冰清玉润。 “好,总归九月闻道祭也能见面,师兄可千万要去呀。” 戚简意被夙寒声这个笑晃了下神。 始终一言不发的戚远山瞧见夙寒声人畜无害的笑容,却浑身打了个哆嗦,脸色更加苍白。 他有数次都想告知戚简意这位小少君的真面目,但每次想张口,喉中的异物便蠢蠢而动,吓得他整日如惊弓之鸟,不敢入睡。 夙寒声没等到应答,疑惑道:“戚师兄?” 戚简意这才回神,几乎狼狈地垂下眸,眸中闪现一抹厌恶——不知是厌恶鸿案契还是夙寒声。 “嗯,好。” 夙寒声眉眼全是笑意,但细看下那弯着的眼眸里冰冷一片。 两人只说了几句话,外面便传来一阵脚步声,长空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手中捧着一枚巴掌大的灵芥。 ——那灵芥宛如倒扣的琉璃碗,透过层层结界隐约可见其中有一株闪着寒光的崔嵬芝。 戚简意一怔。 千年崔嵬芝? 前几日夙寒声虽答应将千年崔嵬芝送与他入药突破元婴境,但仙君所留仙品灵药太过贵重,徐南衔和谢识之定会拦着。 戚简意本没觉得夙寒声会真的拿到崔嵬芝,没想到…… 饶是戚简意道心坚石,见到此等灵物,仍不受控制地心中悸动一瞬。 得到千年崔嵬芝后,元婴境指日可待,寒灵根更能上一层台阶。 戚简意合眸眼下眸中罕见的觊觎,淡淡道:“那我等便先告辞了。” 他起身欲走,以退为进让夙寒声主动提起赠与之事,不会显得急于事功。 果不其然,夙寒声叫住他:“戚师兄……” 戚简意回头:“少君?” 长空一把抱住灵芥,胆大包天瞪了夙寒声一眼,满眼写着“少君是想四师叔的揍了吗”。 那么上赶着想挨? 夙寒声却朝他一指:“长空先把崔嵬芝送到我内室去,晚上我要抱着睡——戚师兄等等我,我送你出宗。” 长空一愣:“……啊?” 戚简意本已被欲望高高吊起的心脏倏地一紧,怔然看向夙寒声。 送去……内室? 整个寒茫苑陷入一阵死寂。 夙寒声没心没肺地抄起一把伞,砰地撑开,回头朝戚简意言笑晏晏:“走吧,戚师兄。” *** 应煦宗前宗的如归楼外。 谢识之颔首,满脸为难道:“……世尊恕罪,您也知晓,少君身负剧毒,时不时便要发作,今日碰巧身子不适,一大清早连床都下不来,伴生树都蔫得耷拉叶子。” 崇珏一袭素袍,站在廊下淡淡看他。 谢识之硬着头皮添油加醋一番,心道:回去后我就去寻道君告小少君的状。 崇珏许久没有回答。 谢识之也颇觉得心虚,壮着胆子抬头一瞧,发现世尊清幽幽的眼眸正看向不远处的密林山阶。 谢识之疑惑地转身看过去。 应煦宗修砌的青石板山阶尽头,一行人溜达着而过。 谢识之定睛看去,脸突然绿了。 寒山宗的几个弟子行走在山阶间,那个传闻中沉着端静、百年难得一遇的寒灵根戚简意此时却罕见的神色难看,像是被羞辱了一番似的,浑身紧绷着强忍着什么。 在他身边,方才还“下不来床、伴生树都蔫得耷拉叶子”的夙萧萧正撑着把花里胡哨的伞,颠颠地在山阶上蹦跶,同戚简意叽叽喳喳。 “我四师兄已是元婴期,戚师兄才金丹,被伤了定是很难痊愈,回去可要好好养伤呀。” 戚简意看不出夙寒声到底是真没心没肺,还是有意“羞辱”,脸色更难看,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好。” 崇珏立在梧桐树影下,安静注视着笑意盈盈的夙寒声,不紧不慢拨动手中的菩提佛珠,墨青眼眸看不出情绪。 谢识之:“…………” 吾命休矣。 第9章 前尘往事 夙寒声叽叽喳喳地走了。 饶是谢识之性情再淡然,此时也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少君,呃,少君……” 他编不出来了。 崇珏看他。 “少君顽劣。”谢识之干咳一声,硬着头皮道,“还是爱玩的年纪,世尊勿怪。” 夙寒声虽然平日颇为没谱,但谢识之却没料到他连须弥山世尊的场子也敢砸。 世尊虽然慈悲良善,但身居高位多年,此等冒犯必定勃然…… 崇珏语调清润,淡淡道:“既爱玩,那便让他玩个够,午后再来。” 谢识之:“……” ……大怒? 谢识之愕然。 竟然没有丝毫动怒? 崇珏说完,素色裾袍轻缓翻飞,转身欲回如归楼的佛堂。 谢识之还在怔然,却见清冷疏淡的世尊脚步突然一顿,从袖中拿出个小盒,屈指一弹轻轻飞至谢识之面前。 谢长老双手接过,肃然道:“世尊,这是?” 是责罚夙萧萧欺瞒尊长的法器? 还是让少君罚抄的经书? 亦或是…… 谢识之悄无声息倒吸一口凉气,还是说这是须弥山法器苦行芥,世尊震怒要将夙寒声抓去历练心境,学完规矩才能出来? 据说须弥山佛修生出魔障后,去苦行芥中历练苦修一遭,出来后便六根清净、皈依佛门。 谢识之越想越多,几乎拿不稳这小小的盒子。 崇珏道:“牛乳糖,萧萧自小爱吃。” 谢识之松了口气。 原来只是牛乳糖,那就放心…… 等等,什么玩意儿?! 崇珏已重回佛堂中念经。 ……只留谢识之恭恭敬敬捧着那个带着奶甜香的盒子凌乱不已,许久无法回神。 天道昭昭,定是在做梦。 *** 夙寒声高高兴兴欣赏了一路戚简意面如菜色的脸,欣赏够平日里冷若冰霜不动如山的少年憋屈得几乎维持不住假面,这才优哉游哉哼着小曲往回走。 说来也怪,明明昨日凤凰骨便要发作,今日可倒好,如此烈的太阳他撑着伞竟然没有半分不适。 刚回到寒茫苑,伴生树温顺地贴过来,帮他将屋舍的门打开后,一袭黑衣的男人正坐在连榻上沏茶,似乎等候多时。 是谢识之。 夙寒声抬步进来,温顺道:“谢长老好。” 谢识之抬手让夙寒声坐:“戚少爷走了?” “嗯。”夙寒声莫名心虚,“刚走,我这回连崔嵬芝的一片叶子也没给他呢。” 夙寒声心里门儿清,徐南衔总是嚷嚷着要找大师兄来收拾他,大部分只是虚张声势罢了,但谢识之不一样——他是真的会告黑状,甚至会添油加醋,把夙寒声犯得小错夸大十分。 “戚少爷乃应煦宗贵客,少君理该相送,清晨缺席讲经也无可厚非,世尊并不会怪罪。”谢识之似笑非笑道,“午后少君可还有好友要送?” 夙寒声:“……” 伶牙俐齿的夙寒声被噎了下。 谢识之恩威并施,又缓和下神色来,从袖中拿出崇珏给的牛乳糖,温声道:“我记得幼时少君可粘世尊了,佛珠的软线都被你啃断好几根。瞧,这么多年过去,世尊还惦记着你爱吃牛乳糖,特让我给你送来。” 将盒盖打开,里面果然有十几颗雪白的方块乳糖,一股甜丝丝的香味扑面而来。 夙寒声嗅到那浓烈的奶香,眉头轻轻蹙起。 又不是三岁孩童了,竟然还拿哄小孩的招数来哄他? “我不爱吃糖。”夙寒声将盒子推回去,“我四师兄爱吃甜食,长老待会带去给师兄吃吧。” 谢识之眸光微沉。 这便是变着花样地拒绝了。 夙寒声不想去见崇珏,装模作样地捂着嘴咳了几声:“这几日跗骨许是要发作了,我着实不适,想先回去躺着休息。” 若是徐南衔早就暴跳如雷骂他了,可谢识之却只是淡淡注视着夙寒声,既不拦也不劝,沉默好一会,温和笑了笑。 “好,少君身子要紧,让长空熬了药,喝了再睡吧。” 夙寒声总觉得谢识之这个笑很意味深长,犹豫半晌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内室了。 谢识之喝了口茶。 在外面听了半晌的长空探出个小脑袋来,讷讷道:“长老,真的不让少君去佛堂吗?” “少君之尊,他既不愿,我哪里能用强?”谢识之笑着道,“……将应道君的传讯符拿来。” 长空:“……” 嘴上说着不用强,私底下却要给少君大师兄告黑状? 不愧是谢长老。 *** 如归楼的佛堂灵芥中。 崇珏闭眸念佛参禅,小香炉的檀香袅袅而上,荡荡悠悠萦绕周身,一只莲花纹玉匣放置小案上,盒子未阖严实,隐约露出琉璃佛珠的一角。 佛珠拨转数百圈后,已过午时,夙萧萧仍旧没来。 气性倒是挺大。 崇珏拨动佛珠的动作停住,缓缓睁开眼,注视着飘忽不定的香线许久,无声叹了一口气,如雪雾的身形倏地消散原地。 ……连一绺烟雾都未惊动。 寒茫苑内室,夙寒声喝了药躺到床上。 许是神魂稳固,这回他睡得又缓又沉,迷迷瞪瞪间嗅到一股奇特的气息,好像有人轻轻触碰自己眉心。 ……像是冰雪和菩提花纠缠,伴随着须弥山禅钟之音,意识沉浸入梦。 梦中漫天白雾,说不出味道的清冽雪香随风而来,将夙寒声披肩的长发拂起。 视线似乎极矮,夙寒声茫然一抬头,就见一个看不见面容的男人端坐旁边,手中琉璃佛珠轻轻拨动,清脆声带着令人心安的禅意。 夙寒声听到正在牙牙学语的孩子脆生生道:“叔、叔父。” 佛珠停止拨动,男人低眸看他。 “嗯?” 夙萧萧小声说:“想吃糖。” 叔父沉默。 夙萧萧以为他会像四师兄那样不给他吃糖,赶忙摇摇头:“萧萧!萧萧不知道。” 叔父轻声问:“不知道什么?” 夙萧萧捂着嘴,摇着头含糊地道:“不、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师兄说不想挨揍,就说不知道。” 叔父:“……” 夙萧萧垂着头,还在小声嘟囔着“不知道”,拼命证明自己不想挨揍。 突然一双有力的手将他轻柔抱在膝上,带着菩提花香的雪白袈裟从四面八方裹住他。 “叔父?” 一举一动宛如云雾般轻柔的男人将一颗带着甜香的东西喂到他口中。 夙萧萧乳牙才刚长齐,忙一口叼住。 是一颗甜得腻人的…… 牛乳糖。 夙寒声好似一脚踏空,猛地清醒过来。 已是黄昏落日,夕阳余晖从未阖紧的床幔斜斜照进在夙寒声的手背上——好在阳光并不烈,只是微微发红。 伴生树撩开床幔,递来一杯温水。 夙寒声迷茫地靠在那被喂水,口中似乎还残留着梦中那牛乳糖腻人的甜味,没忍住呛了一口,闷闷咳了起来。 夙寒声咳得五脏六腑隐隐作痛,勉强清醒过来,咬着指节皱眉思潮起伏。 宗中人都说玄临仙君陨落时,他发了整整半个月的烧,好好的聪明孩子把脑袋都给烧傻了,一些幼时的记忆全无。 方才梦中太过真实,夙寒声忍不住怀疑那是不是自己忘却的记忆。 不过见他那副都不到人大腿的个子,应该也才三四岁,那时记不住事儿也算理所应当。 还有叔父、牛乳糖…… 夙寒声脸色登时绿油油的。 虽然知晓了前世睡觉的姘头辈分比自己高,但心中总是飘飘忽忽没太大感受。 可现在这个梦…… 夙寒声抱住脑袋,恨不得死了算了。 他睡久了脑袋疼,不想去想那令人糟心的破事儿,恹恹探查了下经脉,发现凤凰骨竟然安安分分,没有半点要发作的趋势。 看向床头上结着寒霜的崔嵬灵芝,他茫然地想:“这东西这么有用吗?” 凤凰骨安分是好事,夙寒声也没自讨苦吃,撩开床幔披衣下榻,想出去透透气。 再睡迟早脑子生锈。 只是刚穿好外袍,他的视线无意中在床边小案几上一扫,突然愣住。 床榻边的小案几往往是凤凰骨发作时夙寒声烧得下不来床,特意放药的,寻常只是摆些细窄的花瓶插点寒梅点缀内室。 可今日那小案几上,却放置着一个精致的莲花纹玉匣。 夙寒声蹙眉,道:“长空?” 过几日他就要去闻道学宫入学,长空八成在为他收拾东西,好一会都没有应答。 夙寒声抬手一招,伴生树勾着玉匣落至他掌心。 刚一接住,一股弥漫着霜雪和菩提花的气息迎面而来,宛如梦中牵着他的那人身上的味道,沉稳令人安心。 将盒盖打开,里面放着一串带着灵力的琉璃佛珠。 夙寒声唇角微微抽动。 ……加上玉匣下面还有一本手抄的华严经,谁送的一目了然。 这算什么? 赔礼还是生辰礼? 夙寒声撇嘴,正要将琉璃佛珠丢回玉匣子里去,外室传来火急火燎地脚步声,一听就知道是徐南衔。 “萧萧,出来!” 屋内没点灯,夕阳彻底黯淡下去,满室漆黑。 夙寒声吓了一跳,赶忙噔噔噔往床上钻。 可徐南衔速度极快,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内室,一把拎住夙寒声的脖子,像是拎猫似的擒住他。 “跑什么?!” 夙寒声刚清醒,恍惚中记起今日差点挨揍的事,还以为徐南衔是来找他算账的,下意识脱口而出。 “不知道!我不知道!” 徐南衔:“???” 徐南衔随意打了个响指,屋舍灯悉数燃起,他修为高,单手就将夙寒声拎起来,疑惑道:“什么不知道,不知道什么?” 夙寒声小心翼翼窥着徐南衔的神色,发现师兄好像没要揍人的架势,小声道:“师兄……咳,师兄不生气啦?” “生气什么?”徐南衔像是没事人一样将夙寒声放下,很大度地道,“我要是天天同你生气,有多少条命也不够你气的。” 夙寒声终于松了口气,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对。 这回他推了世尊的讲经,按理来说徐南衔能气得三五天不理他,怎么现在这么轻拿轻放?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 灯火通明后,夙寒声才发现此时徐南衔一身闻道学宫的白墨相间的学服,褡裢缠绕腰间,背后还带着长枪——竟是一副要出门的架势。 夙寒声试探着道:“师兄要去哪里?” “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儿。”徐南衔随意摆弄了下手中的闻道学宫令牌,“闻道学宫出了急事,我得连夜回去处理,等会就启程。十九那日怕是不能带你去学宫。” 夙寒声一愣:“嗯?” “我会吩咐长空将你要带的东西收拾好。”徐南衔向来雷厉风行,嘚啵嘚啵一通叮嘱,“就是你的伴生树……啧,太招摇了,你让它变小些,栽盆里抱过去。” 夙寒声还在状况外,迷迷瞪瞪道:“哦。” 徐南衔屈指在夙寒声眉心一弹,挑眉道:“怕什么,不会让你一个人去闻道学宫的。” 夙寒声心中一咯噔,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听徐南衔用着熟悉的羡慕语调,道:“世尊过几日也要回闻道学宫,谢长老已同他说好,到时他会带你一程。啧,能和世尊同行,偷着乐去吧你。” 夙寒声:“…………” 夙寒声:“啊?!” 第10章 前路未卜 夙寒声不依,夙寒声耍赖。 夙寒声坐在地上抱着徐南衔的大腿不让他走,满脸泪痕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徐南衔青筋暴起,咬牙切齿:“夙萧萧!” 夙寒声眼巴巴仰着头:“我想和师兄一起走,师兄别再丢下我一个人,求求你了。” “世尊是能吃了你吗?”徐南衔气不打一处来,“旁人上赶着都得不到世尊一个眼神,你倒好,身在福中不知福!” 夙寒声见徐南衔气不过伸手要揍他,又赶紧嚷嚷着“我不知道”,颇有种要把小时候耍赖的招数重新拾起来的架势。 徐南衔磨牙,沉着脸道:“夙寒声,我数到三。一、二……” 夙寒声一听师兄竟喊他全名了,立马腾地爬起来。 徐南衔差点被气笑。 夙寒声能屈能伸,也不觉得丢人,闷闷不乐地问:“那……那我要怎么去闻道学宫?” 徐南衔见他乖了,运了运气,神色才缓和下来:“明日会有闻道学宫的灵舟来接人,灵舟一夜便至,到时我忙完去学宫门口接你。” 夙寒声微微蹙眉。 若他没记错的话,前世各府学宫的入学日——也就是八月十九,发生了一件天崩地坼的大事,似乎是第一学宫闻道学宫接新生的灵舟被魔族袭击,致使从万丈高空坠落。 灵舟上皆是年纪小修为弱的新学子,唯一的元婴期伴使奋力挽救,耗费灵力将新学子送回地面,自己却因灵根枯竭随灵舟坠落,尸骨无存。 徐南衔本来着急忙慌要走,见夙寒声小脸煞白,犹豫了下:“怎么?怕高,不想坐灵舟?” 夙寒声抿了抿唇。 刚才他假哭一番,眼尾通红,看着可怜兮兮的,徐南衔虽然知晓他在耍无赖也颇为心疼,沉默好一会无声叹了口气,捏了下闻道学宫的玉牌。 “那我和他们说一声,明日我陪你……” “不用。”夙寒声突然道,“师兄先去忙吧,我不怕高。” 徐南衔狐疑:“当真?” 夙寒声点头:“真真的。” 徐南衔抬手摸了下他的脑袋,将玉牌一抛,潇洒地接住:“那我先走了,十九见。” 说罢,又叮嘱了一番后才御风朝月而去。 夙寒声注视着徐南衔消失的方向,曲着手指狠狠咬了下指节。 魔族混入灵舟侵袭闻道学宫的新学子; 不出半月又有魔修胆大包天混入闻道祭中屠戮不少正道修士…… 手段如此相似,也许是同一拨人的谋划。 夙寒声眼眸闪现一抹猩红的厉色。 他定要将前世害徐南衔惨死的罪魁祸首全都揪出来,一个不留。 都得死。 *** 翌日,夙寒声本该清晨便醒,可浑浑噩噩间总觉得身躯沉重,陌生的感觉袭遍全身,让他不自觉蜷缩成一团不住发着抖。 午后被伴生树叫醒后,夙寒声呆滞坐在凌乱塌间许久,才意识到…… 自己竟然在冷? 不太对劲。 凤凰骨属火,夙寒声自有记忆起常年身体滚烫,刚烧开的药一饮而尽也不会觉得烫,从不知寒冷的感觉。 前世夙寒声也经历过这一遭,可那已是在无间狱了。 凤凰骨第一次被崇珏抑制安抚时,像现在这样消停了整整三日,体内积攒的寒意缓缓泛上,哪怕有灵力傍身也冻得瑟瑟发抖如在寒窖。 硬挨了三日,凤凰骨在一个深夜轰然爆发,灼灼燃烧。 哪怕当时崇珏在侧,夙寒声还是险些去了半条命。 夙寒声掀开床幔往外看。 院内的伴生灵枯枝上已凝上一层薄薄的白霜,好似一夜入了冬。 看来凤凰骨八成有想弄死他的打算了。 夙寒声也不怕,起身多穿了几件衣裳,将千年崔嵬芝放进褡裢中。 到时凤凰骨的骨火卷土重来时,希望这棵仙品能保他不被烧成一具骷髅。 退一万步讲,就算撑不过也还有崇珏。 总归死不了。 过了午后,谢识之传音让他来前宗。 夙寒声应了后,寻了个花盆让伴生树缩小数倍扎根其中,一手撑伞一手抱着盆,迎着夕阳穿过应煦宗的山阶。 刚刚到前宗大殿,一阵狂风大作,将夙寒声手中的伞险些吹散架。 花盆中的伴生树赶忙伸着枝蔓将伞稳住,夙寒声仰头一看,就见一座宛如小山的楼船黑云压城似的缓缓从空中降落。 离老远都能瞧见一面悬挂着「闻道学宫」的巨大蓝色旌旗。 夙寒声看着那庞然大物,诧异地瞪圆了眼睛。 昨日徐南衔似乎说来接新学子的是一艘灵舟? 这叫…… 灵舟?! 前世寒山学宫来接夙寒声时,是一艘小三层的灵舟。 当时头回出门、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少君大开眼界,只觉得那精致的灵舟必定价值不菲,惊奇许久寒山学宫大手笔。 如今和闻道学宫这艘灵舟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那已不能称为舟了,巨大楼船之上数十幢精致的楼阁台榭交错纵横,细看下竟那堆雕栏玉砌中竟还有流水潺潺、瀑布高悬,宛如一座缩小无数倍的城池。 夙寒声啧啧称奇。 不愧是观涛榜榜首,第一学宫的确排场大。 楼船缓缓下落,底部无数密密麻麻的阵法催动,离地悬空三丈,金纹运转发出清脆得燃烧灵石的声响。 身着闻道学宫白墨山服的少年御风从楼船落地,宛如缥缈仙人,俊美翩然,恭恭敬敬朝着谢识之行了一礼。 “谢长老。” 谢长老早已等候多时:“劳烦伴使了。” 伴使身形颀长,瞧着刚及冠,同徐南衔一样的白墨山服,气质温润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生不出丝毫抵触——怪不得闻道学宫会让此人作为伴使来接新学子。 夙寒声打量着他。 元婴期,伴使…… 想来这位便是前世为救新学子惨遭不测的伴使了。 伴使年纪轻轻却修为高深,长发半束,额间佩戴着绣着幽兰的黑色束额,儒雅又英气。 ——细看下那束额上好似绣着个龙飞凤舞的字,似乎是个“温”? 闻道学宫好像真的皆是温良俭让的君子,连束额上都绣着诫训。 不愧是第一学宫。 夙寒声抬步过去。 谢识之瞧见他,笑了笑:“少君来得正巧——这位是闻道学宫伴使,庄灵修。” 庄灵修露出个柔和的笑,也不觉得夙寒声年纪小就敷衍,恭敬抱剑行礼。 “见过夙少君。” 夙寒声点头:“庄师兄好。” 庄灵修后退半步,失笑着道:“不敢当。” 谢识之注视着夙寒声,毕竟是自小看着他长大,见他要远行,心中颇有些不舍。 虽然小少君总是催使伴生树扮鬼把宗内弟子吓沟里、偷偷摸摸将不堪入目的禁书塞到谢识之授课的讲本里、还总爱去掏蛇窝把一堆蛇扔到上早课的弟子堆里…… 但除了爱闯祸之外,还是个好孩子。 谢识之难得缓和下神色,温和地道:“萧萧,我让长空给你多放了几瓶崔嵬芝炼制出的灵药,跗骨发作时定要好好服药,不要嫌苦。” 夙寒声乖巧点头。 看来天道圣物凤凰骨之事,夙玄临连谢识之都没有告知。 和谢长老告辞后,夙寒声跟着庄灵修走到楼船边。 庄灵修白墨袍翻飞,飘然若仙地御风落到楼船上,左等右等没瞧见人,一低头就见夙寒声还站在原地仰头看他。 庄灵修温声道:“少君不上来吗?” 夙寒声看了看离地三丈的楼船,沉默了。 少君上得去吗? 炼气期又无法御风,他难道要蹦上去不成? 夙寒声后退几步,想看看有没有楼梯能让他攀上去。 只是才刚撤了半步,后背突然撞到个温暖的“墙壁”。 一股带着菩提花香的气息弥漫四周,熟悉的味道让夙寒声头皮发麻,猛地往前窜了几步,瞪着眼回头看去。 崇珏不知何时到的,一身莲花纹素袍立在风中,正垂着眸淡淡看他。 庄灵修本神安气定垂手站在楼船上,瞧见世尊立刻落地,满脸恭敬躬身行拜礼,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污浊的呼吸会弄脏世尊的裾袍。 “见过世尊。” 夙寒声握着伞的手倏地一紧。 崇珏高高在上,禁欲清寂。 ……和前世那个双眼俱盲、堕落无间狱的恶种、杀神、色胚全然不同。 崇珏轻轻“嗯”了声,朝夙寒声伸出手。 夙寒声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将花盆塞到褡裢中,把手递上前。 崇珏的手温润冰凉,好似一块上好的玉,往夙寒声手背上轻轻一碰。 夙寒声身躯猛地失重,竟然稳稳地凭空御风而起,伞险些刮飞了,他拼命拽住伞柄,墨发、披风随着裾摆翻飞,风灌进去宛如盛开的花簇。 “啊!” 崇珏握着他的手:“别怕。” 说罢,雪色裾袍翻飞,崇珏宛如一道轻飘飘的烟雾,伴随着夙寒声一声惊呼倏地御风飞至楼船最顶楼。 谢识之一挑眉。 看来世尊还是极其重视这位挚友之子,竟顾念夙寒声不会御风。 两人消失在顶楼长廊后,庄灵修才松了口气,御风重回楼船,催动船舵,底部无数灵石焚烧化为灵力落入法纹中。 轰的一声,楼船两侧探出巨大的数排船桨,驱使着巨大楼船驶入空中。 顶楼长廊处,夙寒声刚站稳楼船便启动,脚下一个不稳,踉跄着往前扑去,直接撞倒崇珏带着菩提花香的怀中,鼻子撞得一酸。 夙寒声:“……” 崇珏似乎感觉到,正要抬手扶他,夙寒声却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往后一退,站稳后才闷闷道:“多谢世尊。” ……连叔父也不叫了。 崇珏一怔,捏着佛珠不再拨动,淡淡道:“怎么不唤叔父了?” 夙寒声:“……” 还敢问? 夙寒声胆大包天瞪了一眼世尊的……鞋尖,默默磨了磨牙,心想他不会觉得一盒糖、一串佛珠就能把他哄好? 崇珏还在等他叫叔父,视线冰冷落在夙寒声脑袋上。 夙寒声沉默半晌,突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想把此事轻飘飘揭过是吧? 门都没有。 夙寒声抬头,灿烂地冲崇珏冁然而笑,漂亮的脸乖巧又温顺,听话地喊:“叔父。” 还未变声的少年语调柔软带着些稚气,尾调稍长,极讨人喜欢。 崇珏拨了颗佛珠,墨青眼眸闪现暖色。 他正要寻个话头问一问夙寒声的手为何如此冰冷,却见面前乖乖巧巧的少年道:“……前几日生辰礼上叔父送的玉铃我很喜欢,能斗胆再问叔父要一颗来玩吗?” 崇珏:“…………” 第11章 能屈能伸 楼船顶楼放置两座灵力浓郁的灵芥楼阁,雕梁画栋布置雅致。 夙寒声踏入灵芥后,因处在高空而略显虚浮的双脚终于站稳。 三界灵芥皆被「别年年」的坊市垄断,万金难求有市无价,储物戒也价值不菲,看来第一学宫的确财大气粗。 夙寒声满脸好奇地看来看去。 崇珏站在廊下,莲花纹裾袍翻飞,恍若仙人,他沉默许久才微一抬手,重新将一颗摇曳铃飞至夙寒声面前。 ……玩去吧。 夙寒声:“……” 夙寒声幽幽看他。 崇珏将一道劲风击在玉铃上,摇曳铃却只左摇右晃几下,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不必担忧,玉铃无铃舌,不会再响。” 夙寒声:“?” 问题是这个吗?! 夙寒声怀疑此人是在故意逃避问责,壮着胆子正要瞪过去,视线却匆匆在崇珏素白的脖颈处一扫,倏地愣住了。 离世绝俗、已修出佛心的须弥山世尊一身禅意,雪白袈裟遮掩下,隐约露出脖颈处的红痕? 夙寒声心中笑得打跌。 哈!还须弥山世尊呢,还不是半夜厮混,被哪个狐媚子嘬…… 还没想完,夙寒声脑海中轰然炸起一段云雾迷蒙的记忆,熟悉的声音若隐若现。 “别怕。” “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嗯?” ……似乎是被唤醒“夺舍鬼”后那晚的记忆,脑海画面逐渐清晰,定格在相贴的两个人影上。 夙寒声脸上的笑容也定格了。 记起来了。 是他咬了崇珏一口。 凤凰骨的血宛如带着火种,在崇珏雪白的脖颈侧留下灼伤似的红痕,一时半会难以消除,衣襟堪堪挡住一半。 明明那般暧昧的红痕,但却无人敢将他往那些污秽的□□上想。 夙寒声:“……” 夙寒声瞬间哑火,视线像是被烫到似的匆匆移开,一把将玉铃握在掌心,干巴巴道:“多谢叔父——我下去寻庄师兄,就不叨扰您了。” 说罢,匆匆一礼,寻到下顶楼的木阶后噔噔噔跑走。 崇珏站在长廊上,注视着少年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微微侧身朝下方望去。 层叠宛如梯田的楼船,顶楼视野极佳,能将下方无数楼阁尽收眼底。 还未及冠的半大少年撑着伞,狼撵了似的冲到下方一处假山边,做贼心虚般拍了拍脸,小声嘟囔了什么,看唇语似乎是“我才不知道”。 崇珏垂眸安静看着。 夙寒声嘀咕几句,突然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差点后仰摔过去。 他呼出一口带着寒意的白雾,哪怕穿了里三层外三层仍旧冷得遭不住。 夙寒声虽然扛得住热,但完全遭不住冻,冷得直蹦。 隐约间察觉到一道视线似乎落在自己身上,他狐疑地抬头望去。 视线一扫过去,却只见顶楼的长廊处隐约有一片雪白漂浮而过,不知是雾还是衣角。 这时,庄灵修的声音从一侧传来:“夙少君。” 夙寒声拢了拢披风,努力稳住端庄的气度,转过身去。 庄灵修用小木托端着几颗带着寒意的灵石,温和地朝他笑:“日头还晒,少君怎么不去灵芥休息?” 夙寒声满脑子都是素白脖颈上的牙印,一时半会不太想回顶楼,他摇摇头:“无碍,我头回出远门,也是第一次见这样气派的楼船,想四处看看。” 庄灵修愣了下。 他来往接学宫新学子三四年,见识过无数灵性颖异的少年人,往往门派越威赫,越会桀傲不恭。 大多数学子哪怕头回瞧见巨大的楼船,也会别扭又生涩地装得“不过如此”,不想被人嘲讽没见过世面,丢了门派的脸。 夙寒声倒是落落大方地说出来,同传闻中桀骜难驯恣意妄行的做派似乎不太一样。 庄灵修眸光更加温和:“此艘楼船是学宫墨胎斋的学子耗费四年建造而出,听闻那几位师兄出师时,数位尊师都给了他们甲等。” 每个学宫的受学方式截然不同,夙寒声好奇道:“甲等?” “嗯,每一年考核一回,若连续四年都得八分以上,出师时便是甲等。”庄灵修笑着道,“这艘楼船举世罕见,师兄们连考核都未考便顺利出师。” 夙寒声问:“那若是乙等呢?” 庄灵修温柔地说:“第一学宫只有甲等,得不到就要重修一年。” 夙寒声:“……” 有点可怕。 两人正说着,一旁的楼阁中探出几个脑袋来,嚷嚷道:“庄狗!不北把寒三学宫那群兔崽子打回老家去了!说明晚庆功宴,问你去不去?!” 庄狗:“……” 夙寒声:“?” 什么东西,庄狗? 这是闻道学宫独创的爱称吗? 庄灵修唇角微微抽动,勉强维持住温文尔雅的神情,不理那些人,柔声道:“少君,不北特意叮嘱,让我给您送来几颗寒灵石驱散热意。” 夙寒声本就冷得哆嗦,下意识往后退,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不北”是徐南衔的表字。 一听是师兄叮嘱,夙寒声就算冻得跟孙子似的,也乖乖地将寒灵石抓着塞到褡裢中。 “多谢庄师兄。” 庄灵修温润如玉地笑。 可笑容还没维持一会,楼阁又听到有人大声叨逼。 “不北抢了寒三学宫一整片的仙君雨泽!好像把戚简意那狗东西气得吐血了,哈哈哈我宣布不北就是我的一日之爹!” “哟,那是夙少君吗?!我瞧瞧我瞧瞧!” 众人才认出撑伞的夙寒声,各层阁楼瞬间吵闹成一团,一堆人抻着脖子看。 庄灵修忍了又忍,突然气沉丹田,握着手中长剑扫除一圈灵力,怒道:“滚!没见到我在和少君说话吗?!” 夙寒声:“???” 夙寒声被震得一哆嗦。 未出鞘的剑刮出一道剑风,“砰砰砰”将所有阁楼的窗户暴力关上,众人瞬间人仰马翻,楼船一阵惨叫哀嚎,八成都被窗门撞了脸。 夙寒声哆嗦了下,注视着“玉润冰清”的庄灵修,眼神迷茫。 庄灵修宛如仙人似的宽袖飞起,干脆利落地将剑收到腰间,一回身又是温和的笑意。 “少君别见怪,我们闹着玩呢。” 夙寒声:“……” 话音刚落,庄灵修额间束额上那个龙飞凤舞的“温”字倏地动起来,下方的“皿”宛如一张长着牙齿的嘴,一张一合发出冷冷的声音。 “庄灵修,不温,扣半分。” 庄灵修:“……” 娘的。 夙寒声人都懵了。 庄灵修满脸温煦:“少君要去其他地方转转吗,我陪您一起去。” 夙寒声幽幽注视着庄灵修束额上还在嚷嚷着“不温!不温!”的“温”字上,干咳一声。 “不、不必了,叔父还在等我去听经。” 庄灵修愣了下才意识到“叔父”是指须弥山世尊,眸中闪现一抹羡慕,柔和笑着:“那就不叨扰少君了。” 夙寒声哆哆嗦嗦地转头就走——不知是被寒灵石雪上加霜冻的,还是被闻道学宫的“闹着玩”给震撼的。 不过刚走上木阶,夙寒声停下步子,转身道:“庄师兄。” 庄灵修回身:“少君还有何吩咐?” 夙寒声道:“楼船之上可会有妖邪藏身的可能?” 庄灵修笑了笑:“少君放心,楼船底部刻有阵法,所乘之人皆有确证本命印、相符灵根,必定不会有陌生人混入其中。” 夙寒声沉默了。 前世他只知这艘楼船坠落、庄灵修身陨,细节却一概不知。 既然上楼船的流程如此繁琐,那袭击的魔修八成是半路冲破结界杀上来的。 庄灵修敏锐察觉到不对:“少君可是察觉到什么了?” “我心中不安。”夙寒声如实道,“望庄师兄入夜后务必警戒。” 庄灵修笑起来,像在安抚胆小的孩子,柔声道:“好,少君放心,就算真有事,我身为伴使,也定会拼尽性命护你们周全。” 夙寒声握伞的手紧了紧,知晓庄灵修此话的确发自肺腑——前世他便用自己的性命印证这番话。 但他不知敌袭细节,就算说出庄灵修也不会信自己,只好点点头,转身上了顶楼。 顶楼有两幢灵芥,夙寒声不知崇珏进了哪个,犹豫半晌选了左边。 他冻得直打哆嗦,心中琢磨着入夜后的魔族侵袭。 这一世须崇珏在楼船上,必定不会像前世那般楼船毁伴使亡,现下最重要的是要如何抓到袭击之人。 若是他在楼船之上杀人,崇珏会不会又像他杀戚远山那般阻止? 夙寒声眉头紧锁,推门而入。 刚踏入灵芥的刹那,体内寒意像是遇到温煦春风,经脉的冷霜化为潺潺泉水流遍全身。 夙寒声一愣,抬头看去。 灵芥空荡,好似森冷大殿,迎面便见一座莲花佛灯的屏风后有人盘膝而坐,香炉袅袅而升弥漫周遭,宛如置身香火不断的千年古刹佛寺。 屏风之后,崇珏正在念佛诵经。 推门声打断崇珏思绪,他睁开眼侧头看来,莲花烛火照映之下,墨青眸瞳好似化为宁静幽潭,烛影将手中拨弄的佛珠映出一层萤光。 “怎么?” 夙寒声下意识往后退出灵芥,正要说自己走错了,可刚消下去的寒意再次卷土重来,将他冻得哆哆嗦嗦打了个喷嚏。 崇珏眉头轻蹙。 夙寒声后知后觉意识到,崇珏不仅能压制住凤凰骨火,甚至还能连带驱散凤凰骨蛰伏带来的寒意。 想通这一点,小少君能屈能伸,重新走进灵芥中,感受暖意袭遍全身,瞬间将什么羞什么涩全都抛诸脑后。 夙寒声透过半透的屏风和崇珏对视,恭敬又乖巧地开口。 “叔父,我能在此听您讲经吗?” 第12章 楼船遇袭 崇珏淡淡看他。 之前三推四阻不愿听经,如今却上赶着来求了? 小香炉中的烟雾倏地停滞,两人相隔一座薄如轻纱的屏风壁,一绺香线停在崇珏眉眼间,宛如一副氤氲的水墨画。 崇珏并未在意夙寒声的“朝令夕改”,淡淡道:“嗯。” 夙寒声绕过屏风,走至崇珏对面,隔着小案大大咧咧地盘腿坐下。 崇珏瞥他一眼。 夙寒声下意识将双腿收回,温顺地并膝跪坐,心中撇嘴抱怨不已。 和前世一样总爱找碴儿,床上跪完床下还得跪,喝个茶都得端正跪好。 之前夙寒声不懂大魔头哪来这么多臭毛病,如今倒是明白了。 这套改坐为跪的动作如同做过无数次,熟练得宛如行云流水,还未开口纠正的崇珏拨动佛珠的手一顿。 夙寒声没意识到不对,乖乖道:“叔父,好了。” 崇珏重新拨动佛珠,停滞的烟雾重新缓缓流动,拿出一卷手抄的佛经放置小案上。 “……应如是,降伏其心。” 须弥山世尊身份尊贵,饶是闻道学宫的掌院也没殊荣听他讲过半句佛偈,更何谈讲经。 崇珏刚不徐不缓讲出第一句经文,夙寒声思绪却瞬间飘空,盯着讲经的崇珏淡色的薄唇看了圈,余光匆匆在脖颈牙印一扫而过,根本没敢停留。 夙寒声面上装得认真听经,心中却思绪翻飞。 一会想:“也不知道一个吃素的和尚为何会长这么高大,肯定背地里偷偷摸摸啃肉了。” 破戒的和尚,呵。 一会又想:“那个牙印怎么还没消?不过他活该,咬人者人恒咬之。” 脑海放空一会,夙寒声的视线又落在崇珏的手上。 崇珏这人浑身上下似乎是玉做的,修长莹白的五指轻轻拨动菩提佛珠,珠上的纹路划过指腹,清冷中带出一种欲.色。 明明瞧着像是温玉似的,可掐人脚踝或摩挲后腰时,一下就一个印子,半天不消。 讨厌死了。 崇珏刚讲完一小节经文,微微抬眸注视着夙寒声。 少年满脸乖顺,琥珀的眼眸盯着佛经瞧,听得津津有味,似乎受教良多。 看来这孩子只是无人教导,性情放恣些,稍加指导必定是个心慈好善、温良俭让的君子。 崇珏又讲了一节。 夙寒声盯着崇珏的手,想:“……啧,怎么又讲,还不停?前世这手只杀人,如今倒是掀起佛经来了……等会抓到生事的魔修,要怎么杀他?” 佛经本就晦涩难懂,崇珏语调清越宛如潺潺山泉,听得人昏昏欲睡。 因凤凰骨畏光,夙寒声作息日夜颠倒,没听两刻钟就困得眼皮耷拉,但他又怕被崇珏赶回去继续挨冻,只好强撑精神。 崇珏薄唇轻动,拨动一圈佛珠。 突然,“咚”的一声。 夙寒声彻底撑不住,一头栽到小案上,只露出个后脑勺,呼呼大睡。 崇珏:“…………” *** 夜半三更,巨大楼船两侧的数排船桨划风而行,从皎月边穿云而过。 闻道学宫的新学子已呼呼大睡,只剩伴使庄灵修盘膝坐在楼船的船舵旁,闭眸将神识外放,一把长剑横放膝头,微闪雪光。 眉间束额的“温”已重回龙飞凤舞的字,额前几绺长发被风吹拂,胡乱飞舞。 突然,“锵!” 膝上长剑瞬间出鞘三寸,雪光化为猩红光芒,嗡鸣不止。 庄灵修睁开狭长双眸,霍然起身。 三界的灵舟、灵芥、灵舫悉数被别年年垄断,空中的道路更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通往四面八方的灵舟。 学宫的楼船若想通过必定要先同别年年报备,确定好准确时辰飞行,耽误一时半会,灵舟恐怕要撞。 庄灵修来应煦宗之前已确认过,今夜前去闻道学宫的行道上,只有他们一艘楼船。 可如今…… 方圆三十里之外,四面八方却有数艘灵舟将楼船围成巨大的圈,以势如破竹之势破开云雾而来。 来者不善。 庄灵修眸光一沉,横剑一扫,轰然将第三层楼阁的窗户齐齐撞开。 束额的“温”又冒出来,嚷嚷着“不温”。 庄灵修充耳不闻,低声道:“告知学宫副掌院,楼船遇袭。” 话音刚落,腰间玉牌倏地闪出红光,随后钻出一道灵力化为乌鹊,宛如坠落流星以急速之势飞落万丈高空下的烽火台。 学宫寻常学子往往用玉牌通讯,只要将带着灵力的乌鹊落至三界各州的烽火台,转瞬便能收到传讯。 可庄灵修的红头乌鹊刚穿过一层厚云,即将落入下方的烽火台时,一道寒芒轰然撞开。 乌鹊尖啸一声,遽然炸裂。 庄灵修察觉到传音乌鹊被截,神色猛地沉下来。 三楼数名伴使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胡乱穿着衣衫从窗外御风而下,顷刻便至庄灵修身侧。 “发生何事了?” “娘的,我刚在做甲等出师的美梦,副掌院还当众赞我是奇才!你们知道副掌院夸人有多难得吗?!” “又有敌袭?前几日是飞鸟撞楼船,今日又是什么?” 庄灵修神色肃然:“恐怕不对劲。” 飞鸟撞不破楼船上的结界,可此番来的却是不知底细的修士。 数十艘灵舟凌空而来,楼船奢靡却笨重,速度难比,就算刻着无数防御法阵…… 正想到这里,楼船底部轰然炸开,巨大楼船剧烈晃动倾斜! 庄灵修悚然。 元婴期神识竟未能发现有人接近?! 顶楼灵芥中,睡得正沉的夙寒声被楼船晃动牵动得猛地身子一歪,迷迷瞪瞪狼地跌到地上——好在一旁是蒲团,并未磕碰到。 楼船在东倒西歪地倾斜,夙寒声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却感觉肩上有些沉重,一偏头就见身上不知何时正盖着一件莲花纹外袍。 菩提花的清冷气息将他包裹、环绕,宛如拥抱。 夙寒声迷茫扫了一圈。 崇珏站在灵芥窗棂旁,雕花木窗大开,他手持着佛珠,微微垂着眸往下看。 楼船刚巧穿过一片厚云,银白皎月倾泻而下,宛如在崇珏身上披上缥缈的雾气。 仙人飞升,不过如是。 夙寒声听到外面交手的动静就知晓敌袭已至。 不过有崇珏在此他也不担心,摇摇晃晃地正要走过去。 此时楼船像是撞上山头似的,一阵东倒西歪,整个灵芥往前方倾斜出站不住的陡坡,房中博古架、屏风、小案蒲团全都朝同一方向倾倒。 夙寒声一声惊呼,未穿鞋的双足噔噔噔踩着小碎步,因倾倒的重力全然控制不住地朝前方疾跑十几步。 “砰”的一声,一头撞在窗棂边的木墙上。 崇珏:“…………” 夙寒声额头鼻尖撞得通红,不住倒吸着凉气,瞥见一旁不动如山的崇珏,迁怒地瞪了他的……小腿一眼。 也不知扶一把?! 整个楼船地动山摇,来回摇晃,崇珏却宛如磐石站在那,不受丝毫影响。 夙寒声闷闷地攀着窗棂边奋力稳住身体,探着脑袋往下看。 果然是敌袭。 前几日飞鸟撞船,被结界阻隔,如今背后之人玉石俱焚,竟然使十几只速度极快的灵舟疾驶数十里,砰砰砰从四面八方撞开楼船,甚至还有灵舟上修士的金丹自爆。 楼船数层结界已被撞破一道裂缝,几个身着黑衣的人御风而来。 ……竟然各个皆是元婴期。 第一层灵芥的假山瀑布已被撞歪,甲板上破碎的灵舟接连炸开,木质的楼船燃烧零零碎碎的火焰。 伴使正在同侵袭之人厮杀。 新入学的学子正哆哆嗦嗦挤在一处,被最后一道防御结界护住。 夙寒声看得眉头皱起。 六、七、八…… 足足十个元婴期? 前世也是元婴修为的庄灵修竟能从这些疯子手中救下这么多学子? 滚落到脚边的香炉还在燃着,香线轻动,如落雨后的烟煴水雾,崇珏眉眼清冷,心中不知在想什么,手中拨动的佛珠比往常要快上许多。 下方一片狼藉,可他却只是垂眸看着。 夙寒声揉着额头,浓密的羽睫湿润,见崇珏似乎没有出手的打算,微一挑眉。 不拯救苍生吗? 少年人的声音无论说什么都带着未脱的稚气,清越好听,可此时夙寒声却故意压低声音,将沉稳清冷学得不伦不类,淡淡开口。 “诸道无常,法……法相虚妄。 “……不过几只魔修,叔父定能一掌超度吧。” 崇珏:“…………” 第13章 龙血两剑 楼船四处皆起了火。 庄灵修灵剑势如虹,嘴唇轻碰吹风唿哨,假山侧鹰状的石雕猛地一震,竟如同活过来般展翅而动。 鹰扬天嘶叫。 庄灵修沉声道:“带新学子弃船落去烽火台!” 鹰愤怒地展翅,朝着庄灵修咆哮地发出听不懂的啸声。 “知道了别骂了,你以为我想?”庄灵修左手握住锋利的灵剑,姿态随意地随手一甩,剑锋划破掌心,染上狰狞的鲜血,“等我斩了这群獐头鼠目之人的狗头,自会去寻副掌院谢罪。” “温”又开始嚷嚷:“不温!不温!扣分!” 鹰似乎又骂了句,不情不愿地展翅飞至新学子所在的灵芥,一口叼着灵芥阁楼上的飞檐。 骤然失重,几个新学子惊叫起来。 巨鹰正要展翅欲飞,腰腹中了一剑的伴使浑身是血,踉跄着攀着假山,边吐血边道:“庄狗——!遭球了!我学宫伴使印被夺,不可弃船!” 一旦弃船,随意一个元婴追上有新学子的灵芥,便能凭借伴使印轻而易举进入。 炼气、筑基的新学子对元婴而言,和宰杀一群鸡崽子没什么分别。 庄灵修眼眸一动,却置若罔闻,言简意赅地下令。 “走。” 灵芥中的新学子当即被庄师兄舍身救人的英勇姿态感动得眼圈通红,全都趴在栏杆上哭天喊地。 “庄师兄!” “师兄当心啊!” 巨鹰尖啸一声,带着新学子的灵芥展翅飞走。 果然如伴使所说,巨鹰刚飞出楼船破碎的结界,六个元婴当即身形如风朝着巨鹰而去。 奄奄一息的伴使见状立刻挣扎着上前要阻拦,突然间眼前出现一条狰狞的血色火光,倒映在他微微涣散的眸瞳中。 庄灵修的剑上染了血,被灵力一催像是烧起来似的,犹如一条火龙缠绕剑锋。 黑衣元婴的目的似乎就是新学子,几人浑身杀意,转瞬便至巨鹰旁侧,阴沉沉地正要一掌拍下。 遽然间,一条燃着鲜红火焰的巨龙凭空出现,龙头仰天长啸,双瞳溢出两道灼烈火光,在空中划过一道残影。 轰—— 六个黑衣元婴敏锐察觉到杀意,却已来不及逃走,只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撑开护身结界,火龙已朝面门而来。 刹那间,耳畔一阵死寂。 厚云终于飘拂而过,皎月光芒倾斜而下。 三息过后,银月照耀。 “砰砰砰!” 长长火龙猛地穿过六个元婴的身躯——明明已是元婴,护身结界却转瞬便碎,已非凡人的身躯也被火焰剧烈燃烧。 惨叫声震天! 火焰仿佛还停留在半空。 近在咫尺的灵芥中的新学子目瞪口呆看着,眼珠子差点蹦出来。 一招…… 便将六个元婴挫骨扬灰?! 闻道学宫到底都是什么怪物? 火龙盘旋着巨大身躯重新盘回庄灵修的剑上。 庄灵修摩挲剑柄龙纹,唇角溢出鲜血,乌黑的发悄无声化为如雪的白发,他像是没事儿人一样温和叹了口气。 这招凶悍是凶悍,就是有点费命。 奄奄一息跌在血泊中的伴使努力抬手给他比了个手势,恹恹道。 “漂亮。恨我不是个姑娘,否则必定对你情根深种,以这残破之躯以身相许,为你生八个孩子。” 庄灵修扶着他喂灵丹,温和又深情地回:“你若真有这份情,我去求悬壶斋求一副男子生子药,哪怕被小医仙揍一顿,也必定让你如愿。” 伴使:“……” 伴使奋力地道:“你……狗都比你是个人。” 说罢,捂住胸口眼一翻晕过去了。 斩杀六名元婴后,庄灵修又吹了声唿哨,巨鹰又在半空溜达半圈,优哉游哉地叼着灵芥飞回来。 众新学子:“???” 敢情庄灵修把他们这群新学子当风筝放,故意引那些元婴上钩? 不谙世事的少年们面面相觑,唇角抽动,终于彻底明白…… 为何其他师兄都称呼这个“温文尔雅”的师兄为“庄狗”了? 行得的确不是什么人事儿。 六位元婴已死,可仍旧剩下四位。 庄灵修雪发翻飞,已不敢再拿新学子犯险,他抚摸了下灵剑剑柄上的龙纹,眸瞳微微沉下去。 龙血只足够出两剑…… 若再出一剑,恐怕这具躯壳便要就此陨落。 *** 楼船阵阵颠簸。 夙寒声扶着窗棂稳住身形,瞧见下方满头雪发的庄灵修,眉头轻轻一动。 前世庄灵修恐怕便是因这个消耗生机的秘法才将元婴击退,保住众位学子。 崇珏从始至终冷眼旁观,并无出手的趋势。 他拨动佛珠,微微垂着眼,眸光冷清清的。 夙寒声疑惑看他,正要说话之际,灵芥雕花木门被轰然踹开。 两个遮得严严实实的黑衣元婴手持伴使印冷冷踏入灵芥中,兜帽下的双眼凶狠扫过,带着一种好似深埋地下多年的黏湿气味。 左侧男人扫了一圈后,许是腰间法器察觉到什么,声音嘶哑难听,低声道:“小孩,将学宫本命印交出来,我便放你一马。” 夙寒声歪着脑袋,隐约察觉这两人身上的气息极其熟悉。 好似从地底爬出来似的? 冷眼旁观许久的崇珏突然缓慢抬手。 可就在夙寒声以为他要出手之际,只见那只骨节分明的五指却微微一勾,将地上散落的小香炉凌空扶正。 一绺香线欲断不断,轻缓凝成一根长绳飘然拦在屏风处。 两人未察觉到崇珏修为,本来不屑一顾,可视线冷冷扫过去,落在崇珏那张悲天悯人的脸上时,却像是瞧见厉鬼似的,惊恐地瞪圆眼睛。 “你……!” 随手一挥便能扯断的雪白香线宛如一条天堑阻隔住灵芥内外,方才还嚣张的两人却双腿发抖不敢再近半步。 一人甚至吓得几乎要跪下。 崇珏淡淡道:“此线不可越过。” 他甚至没有说后果,只是短短六个字,却让两人猛地打了个寒颤,双瞳剧烈颤抖,惧怕得往后退了半步,老鼠见了猫似的仓皇逃离。 夙寒声不明所以,仰着头看向崇珏。 “叔父,您不制住他们吗?” 崇珏却安静看着那绺轻缓着上下起伏的白雾,不答。 夙寒声想不通,须弥山的佛修不各个皆是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吗? “两个元婴,足够将楼船众人悉数屠戮,不留活口。” 佛珠相撞的声音清脆悦耳,崇珏终于启唇开口。 “你待在此处,不会有事。” 夙寒声终于意识到问题。 传闻须弥山师尊修为已至无障境,本该避世离俗永居须弥,却因一劫未渡才留于三界。 天道法则之下,崇珏许是无法插手三界诸事。 夙寒声迷茫。 可前几日崇珏却阻他杀人、还妄图超度“夺舍鬼”…… 难道不算插手三界事吗? 夙寒声不太理解:“那……如果楼船之人全被屠杀呢?” 崇珏单手立掌,微微垂眸,眉眼如画仿佛端坐云端、悲天悯人的佛像。 ……口中却道:“顺天应命,道法自然。” 夙寒声:“……” 须弥山的和尚竟不说佛偈,反倒讲起道法来了? 荒谬。 崇珏宛如游离三界的仙人,哪怕眼前血流成川也能如云烟般一眼而过,眉梢动也没动。 夙寒声定定看他许久。 崇珏略知晓少年的脾气,就在以为这个不谙世事的半大孩子会愤怒指责他罔顾人命,或阴阳怪气讥讽他“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时…… 夙寒声却乖乖“哦”了声:“那好吧。” 崇珏微怔。 夙寒声长身鹤立,带着稚气的五官已没了寻常的乖巧,他垂着眸往下看,琥珀眼眸像是落在阴影中的妖花蜜蜡,薄唇轻启。 “去。” 话音刚落,掉落小案边的褡裢中倏地钻出一道枯枝,如游蛇似的胡乱而舞。 随着夙寒声的命令,枯枝借着木质的楼船宛如星火燎原,转瞬扎根整艘楼船。 夙寒声蹦着踩在窗棂上,赤着的脚往前一探,一根枯枝伸展而来准确无误缠住他的脚踝,让他踩在枝干上。 崇珏突然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夙寒声回头。 崇珏眉头轻蹙,低声道:“你修为只至炼气,不是对手。” 金丹期的伴使都在元婴期手下艰难接招,稍有不慎便身负重伤,更何谈夙寒声? 夙寒声惧怕的东西很多,怕被师兄揍、怕谢长老告状、怕凤凰骨发作…… 可独独不畏死。 夙寒声常常骂夙玄临是个道貌岸然之辈,可却深知自己这具躯壳也流着他爹的血脉,自然也是个虚伪假意的伪君子。 前世他虽说着要为崇珏打开界门,可实则只想摆脱那如腐烂树根的人生,寻个借口自戕罢了。 人本能趋利避害,为自己寻冠冕堂皇的借口,来伪装得大义凛然。 往常能言善辩、时刻都要翻旧账的夙寒声此时却罕见得一言不发,一寸寸掰开崇珏的五指,冰冷的手纤细却有力。 他扔披着崇珏的雪白裾袍,衣摆翻飞飘然跃下,伴生树扶稳他悄无声息落至下方。 如崇珏所言,顺天应命。 今日若伴使、学子、夙寒声死在此处,也怪魔族狠毒、怨时运不济、气命数不佳。 **** 庄灵修满身浴血,衣袍上水墨同猩红交缠,带着惨烈的艳丽。 其他金丹伴使许多皆是来借接新学子之故来蹭个分,抱着秋游的心境嘻嘻哈哈上了楼船,可如今却狼狈躺在血泊中生死不知。 庄灵修持着剑将身躯撑起,视线冷冷注视前方缓步而来的两人。 刹那间,一道寒光突然直冲他的咽喉。 庄灵修速度极快,精瘦的腰身往后一折躲开那道灵力,白墨纹衣袍翻飞,身轻如燕落在一侧假山之上。 被黑衣笼罩的修士手持巨剑,目光阴森地从兜帽下直勾勾盯着庄灵修。 “闻道学宫伴使,报上你的名字。” 庄灵修带血的裾袍被风拂起,虽然狼狈,可气度却宛如月下仙人般飘飘欲仙。 就见温柔的仙人指腹将唇角鲜血一抹,笑着道:“见不得光的东西,没资格知晓我的名讳。” 这句“见不得光”只是随意一说,可两个黑衣人却宛如被戳中逆鳞,握紧手中巨剑悍然劈下,森森道:“找死!” 庄灵修笑出声来,龙纹剑柄上幽幽闪现一道狰狞血光。 那道将六个元婴转瞬挫骨扬灰的威压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两个元婴皆是一惊,继而竟然惊喜欲狂! “圣物之血?!” 庄灵修眼瞳微动,转瞬化为龙似的竖瞳,直勾勾盯着两人。 出招的男人飞快将巨剑收回,沉声道:“别杀他!活捉他,或许能用圣物的血打开无间狱的界门!” “无间狱?”庄灵修眉头轻挑,“我道怎么遮得这么严严实实呢,敢情你们并非魔修,而是无间狱下见不得光的拂戾一族。” 此族千年前因叛离天道被打下无间狱,永世不得回上界。 怪不得这些人身上的气息如此古怪。 短短一句话暴露底细,两个元婴神色微沉,冷冷道:“死了的圣物血应该也有用——斩掉他的头颅,将尸身带走。” 庄灵修竖瞳冷然,握剑催动最后的龙血,以身献祭出最后一剑。 两个元婴速度更快,转瞬冲他袭来,妄图在他出剑之前将其斩杀。 巨剑和长戟破空而来,朝着庄灵修的脖颈悍然砍下。 “锵——” 兵刃凌空,因速度太快几乎带出一阵金石相撞的嗡鸣声响。 庄灵修此前已出了一剑,又在两个元婴手下交手下身负重伤,此时早已濒临力竭,龙血还未彻底催动,剑已至。 龙似的竖瞳缩成竖竖一根细线,瞳孔倒映出锋利的寒芒。 下一瞬便能血溅当场。 突然,“砰——” 千钧一发之际,无数张牙舞爪的枯枝从地底窜出,轰然出现在庄灵修面前化为密密麻麻的蛛网,挡住元婴一击! 长剑和长戟遽然落至枯枝上,猛地被弹开。 两人心神剧震,立刻撤剑飞身后退。 元婴修为竟然连一根枝蔓都未斩断? 庄灵修已存死志,也被出现的枯枝惊住,苍白的脸上浮现愕然之色。 鬼枯藤? 四周皆静,庄灵修剑上龙血正要成型,却见一人似乎凭空出现,修长五指一把抓住锋利的带血的剑锋,狠狠将灵剑从几乎力竭的庄灵修手中夺过。 庄灵修一时不察乍一被夺了剑,惊得浑身发麻,几乎下意识地反手擒向来人的脖颈,竖瞳未散,带着冷厉的杀意。 可当他扼住那人脖颈时,脸上惊愕更甚。 “夙少君?!” 夙家伴生树能力滔天,能挡住元婴一击,可夙寒声此等炼气期的弱鸡菜鸟却躲不过重伤的庄灵修的手,不过他并不怕,被扼住脖子却还在那笑眯眯。 “庄师兄,我来……” 正要说“我来帮你啦”,却见庄灵修气得竖瞳都要冒火,松手后反倒当头袭来,“啪”地一声扇了他脑袋一掌。 “你不要命了?!为何不在世尊身边好好待着,非得下来送死?!” 夙寒声:“……” 庄灵修的分大概被扣完了,束额上的“温”字已化为血红色,一声不吭。 庄灵修数落人的气势和徐南衔揍人的架势极像,夙寒声被抽懵了,本能打了个哆嗦,怂怂地说:“我、我不知道,不知道……” 庄灵修要被他气笑了。 伴生树将两人严丝合缝地护住,枯枝舞爪张牙同两个元婴交手。 哪怕伴生树再强悍,始终会因主人这个炼气期而受影响,还未几招便被凌空斩断树根枝蔓。 “嘶——” 夙寒声猛地一偏头,脸颊上浮现几道细微的血痕。 庄灵修这才意识到这是传说中夙氏的伴生灵。 若枯树受伤,主人必定受牵连。 庄灵修右臂受了伤,明明握剑的手都在止不住地抖,宛如无坚不摧的保护者。 “待在此处莫要乱跑。”庄灵修浑身浴血,腰腹和后背皆被刺伤狰狞的伤口,他像是没事人一样单膝跪地,将夙寒声的素白衣袍理好,低声道,“别怕,还剩两个元婴,我很快就处理好。” 夙寒声只知道他方才“费命”一击斩杀六人,闻言忙高兴地啪啪拍掌。 “庄师兄又杀了两个?” “没有。”庄灵修不明所以,“不是世尊出手了吗,我见有两个人从顶楼下来后,吓得屁滚尿流的,二话不说就跃下楼船跑了。” 夙寒声:“???” 这么怂? 崇珏还未堕落无间狱,如今只是悲天悯人的须弥山世尊,为何只是一个照面那两个元婴便吓成这样? 第14章 通天之塔 夙寒声脸颊血痕又添一道。 一根枯枝探到他耳边,窸窸窣窣而动,月光从密密麻麻的枯枝中倾泻而下,落在他素白的面上,影影绰绰中带出一种清冷的诡秘。 庄灵修正要起身。 夙寒声道:“庄师兄。” “什么?” 夙寒声微微闭眸,似乎借着伴生树在看什么:“有一人离开,去了……庄师兄,花坞灵芥旁侧是何处?” 庄灵修一怔,神色瞬间变了。 “那是船舵。” 那人已夺走伴使印,进去船舵灵芥如入无人之境。 若他掌控船舵迫使楼船降落,下方便是高山大川,一旦失控撞上山巅,楼船之上绝无活口。 庄灵修神色微沉。 夙寒声仍在闭眸,突然道:“庄师兄,伴使印给我。” 庄灵修一愣。 “伴生树足够护我。”夙寒声道,“我可以用伴使印进入灵芥阻止他改变船舵方向。” 庄灵修低声喝道:“胡闹!元婴一击非同小可,你若出事,不北能将我活吞了!” “他们距离太远,庄师兄就算出剑也无法同时斩杀两位元婴。”夙寒声阖着眼眸,羽睫宛如濒死蝴蝶微颤,带着稚气的声音却意外的冷静,“不能让他改变船舵方向,否则整艘楼船皆有性命之忧。” 庄灵修一时竟无法反驳,可此时已火烧眉毛,容不得他游移不定。 “好。” 庄灵修雷厉风行,半句废话没有,抬手将金色伴使印扔给他,持剑便出。 “庄师兄。”夙寒声睁开眼,又叫住他。 庄灵修扶着枯枝编成的网,在一阵火光中垂眸同他对视。 夙寒声好像不知惊慌是什么,从始至终淡然得很,此时却道。 “元婴我打不过,记得来救我。” 庄灵修握剑的手微紧,愣怔同夙寒声对视。 楼船阵阵颠簸,他站得极稳,好似不倒的山峰,好一会突然失声笑了:“好。” 说罢,身形如风转瞬而出。 紧接着,偌大甲板上传来元婴交手的剧烈震动,灵力相撞将扎根四处的伴生树横扫成寸寸齑粉。 夙寒声抬手将密密麻麻织成网的枯枝收拢,足尖一点,悄无声息踩着伴生树落入花坞灵芥旁侧,借由伴使印顺利进入灵芥。 船舵上雕刻八卦阵和无数符箓的法纹太过复杂繁琐,黑衣元婴还未完全掌控,见到有人进来——且还是个炼气期,当即起了杀心。 “炼气期也敢来?自寻死路。” 一根血红的枯枝猛地从船舵符箓下的木桌上生长而出,凌厉刺向黑衣元婴的腰腹。 黑衣元婴根本不惧怕小小炼气期,冷笑声伸手一挡。 砰。 枯枝应声碎成四截。 不堪一击。 黑衣元婴嗤笑,正要动手将人击杀,却见断裂四截的鲜红枯枝如活物般,倏地缠上他的四肢,严丝合缝地扣上。 黑衣元婴眉头一挑,刚要用灵力挣开,可催动元丹后却一丝灵力也调不出来。 他不屑一顾的脸上终于浮现一抹错愕。 那明明是枯枝,可缠在手腕脚腕上却明显察觉一股黏稠的水意缓缓往下滴。 是血? 黑衣元婴神色剧变。 炼气期为何有此等诡谲的灵力?! 夙寒声赤着双足踩在枯枝上悬空而立,肩上披着莲花纹素袍,他弯起眼眸笑起来,颊边血痕艳红,沁出一种战伤后脆弱又美丽的艳色。 “你方才说,斩去头颅是什么意思?” 黑衣元婴脸色阴沉,不答反问:“你是何人?” 元婴修为太高,夙寒声没有托大,直接用了“费命”的招式强行将人制住,省得被反杀。 一根纤细的枯枝上前,将黑衣元婴脸上的面罩掀下。 ……露出一张常年不见日光的惨白面容。 黑衣元婴乍一见到光,畏惧似的一侧头。 “你口中所说,要你斩去头颅的人是谁?”夙寒声又问了一遍。 黑衣元婴直勾勾盯着夙寒声,似乎对他这张脸很熟悉。 “夙玄临那疯狗……是你什么人?” 夙寒声微挑眉。 应煦宗那些将夙玄临随口一句话都能奉为圭臬的长老,每次提到都是赞玄临仙君“阳煦山立”“怀珠韫玉”,尽拿深奥的好词崇奉。 这还是夙寒声第一次听人骂玄临仙君…… “疯狗”。 挺稀奇的。 夙寒声还未回答,男人就反应过来:“伴生灵……呵,你是夙玄临之子。” 大概是厌烦了,夙寒声一捻手指,扣在男人四肢上的枯枝瞬间收紧,勒住道道血痕,无数密密麻麻的根须顺着血肉往根骨中扎根。 “我再问最后一遍,那人是谁?” 黑衣男人脸色惨白,却艰难一笑:“我族中圣人,也是你能随意知晓的?” 夙寒声手一顿。 族中……圣人? 根须顺着骨头寸寸扎根,黑衣元婴约是知晓无法逃脱,眼瞳倏而化为狰狞的猩红,像受了蛊惑般,竟用尽全力一挣,手腕齐根折断,鲜血直流。 他挣扎着去触碰满是符箓的船舵。 夙寒声眉头轻皱,伴生树转瞬上前,那带着凤凰骨心头血的枯枝猛地穿透男人的心脏,带出一道狰狞血痕。 凤凰骨发作时虽然痛苦,可终归是天道四圣物之一,寄宿根骨中多年,连他的血沾染枯枝,也能化成最尖利的剑。 无坚不摧。 黑衣元婴犹如入了魔般,一边呕血一边纵声大笑:“打开无间狱界门!界门……” 夙寒声一怔。 只有天道圣物才能打开无间狱界门,这群人难道是无间狱之人? 突然间,耳畔传来一阵清脆的…… 八卦阵催动的声响。 夙寒声一愣,猛地朝船舵看去,眸瞳一颤。 黑衣元婴竟然破解了船舵上的符纹?! 八卦阵无人催动却疯狂旋转,很快停留在一个方向。 西南。 忽然,本来已开始平稳飞行的楼船又是一阵剧烈颠簸,只听到“吱呀”的沉闷声响,而后众人脚下踉跄,头重脚轻地一头往前再去。 楼船已彻底掉转方向,朝着厚云之下斜斜直冲! 黑衣元婴已身陨,浑身却诡异地闪着血光。 夙寒声眉头紧皱,飞身上前想要去操控船舵掰正方向,可他对阵法一窍不通,手抬抬落落,根本不知如何下手。 恰在这时,灵芥传来一阵灵力波动。 浑身是血的庄灵修快步而来,瞧见夙寒声并未出事,当即松下一口气,险些双膝软着跪下去。 最后一个元婴极其难缠。 庄灵修几次三番都想“同归于尽得了”“费命吧还是,省事儿点”,可每回都想起夙寒声一副可怜见的模样眼巴巴地说“记得来救我”,又像是打了鸡血般冲上去搏命。 庄灵修艰难将元婴诛杀。 ——其实也是他运气好,两人厮斗许久都已力竭,正待最后一击时,楼船船舵方向忽而调转往下,那元婴倒霉催地被船桨一扫,当即往万丈高空下倒去。 黑衣元婴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一根绳子艰难吊在边缘。 庄灵修眼眸微动,竟然将剑一收,凌空站在楼船边缘,朝着男人伸出手。 黑衣元婴愕然看他,不敢相信此人竟要救他:“你……” 庄灵修面容带血,眼眸却温润又柔和:“闻道学宫学子温良俭让,从不是胜之不武之辈。” 黑衣元婴面上隐约有愧色,可他已灵力耗尽接近力竭,只能将另一只手奋力朝庄灵修探去。 可就在两人手即将握上时,庄灵修的手轻飘飘往旁边一偏。 全身力气都积攒在那只手的黑衣元婴乍一抓了个空,瞪圆了眼看他。 “唉。”庄灵修仍然带着温和的笑意,他在男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下缓缓站直身体,无奈叹息,“你瞧着也得百岁了,怎么比我们这些学生还要天真啊?” 男人:“???” 说罢,庄灵修并指为刀,优哉游哉地将那根绳索隔断。 男人:“……” 一阵失重袭上心头,男人骤然下落,只有一声撕心裂肺地怒骂从云中飘来。 “你大爷的!” 庄灵修被骂习惯了,回身捡起剑,一抬眸就见被巨鹰护住的灵芥中,几个新学子正满脸复杂看着他。 庄灵修一扬眉:“嗯?” 众学子一个激灵,立刻啪啪拍掌。 “庄师兄厉害!” “赞美庄师兄!” 庄灵修笑了一声,飞身冲进船舵灵芥。 夙寒声见到他彻底松了口气:“师兄,这船舵我不会掌。” “没事。”庄灵修扶着门框站起身来,五脏六腑阵阵发疼,饶是再能忍也止不住白了脸色,他强撑着一步步走过去,“我会掌。” 庄灵修离船舵还有一步之遥。 浑身浴血的黑衣元婴身上微闪的红光宛如预警似的,猛地红光大发,宛如催动了什么。 夙寒声伴生树眼观八方,余光瞥见瞬间一惊。 已死之人,竟也能催动灵丹自爆?! 夙寒声反应极快,立刻朝庄灵修往前扑去。 “师兄!” 下一瞬,元婴灵丹骤然炸出血色烟雾,伴生树眼疾手快地里三层外三层将夙寒声和躲闪不及的庄灵修整个包裹住。 轰—— 偌大灵芥直接炸散,遍地焦黑龟裂。 庄灵修耳畔嗡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忙去看夙寒声,见他只是小脸煞白,身上并无其他伤势,这才松了口气。 若小少君出事,徐南衔八成得疯。 楼船还在急促往下落,船舵已毁,根本无法来转变方向。 庄灵修紧皱眉头。 敌人已全部陨落,巨鹰羽翼下的灵芥中几个新学子踉跄着走出来,见伴使师兄横七竖八躺在废墟中,赶忙笨拙地帮忙治伤。 夙寒声靠在枯枝上本来恹恹的,不知瞧见什么,抬手一指。 “庄师兄,那是影子吗?” 庄灵修顺着夙寒声指去的方向看去,瞳孔遽然收缩。 远处密密麻麻的云雾中,赫然一道直冲云霄的漆黑影子,黑压压地看不见尽头,好似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 庄灵修始终淡然的神色终于变了。 那不是什么影子。 ——而是直冲云霄的不周山通天塔! 楼船控制不住,正在急促朝通天塔撞去。 庄灵修霍然起身,十指艰难凝出点点灵力,随着伴使印一甩,密密麻麻往外散去。 “闻道学宫楼船即将撞向通天塔,请烽火台道友前来相助。” 可已经来不及了。 船舵毁去,无法操控速度、方向,巨大的通天塔已在眼前。 堪称庞然大物的楼船同不周山通天塔相比,简直如蜉蝣对巨树,不可名状的压迫和恐怖铺天盖地袭来,几个新学子双腿发软,恐惧得几乎站不住。 庄灵修也罕见地绝望。 倒是夙寒声扒在船头,仰头看着视觉上堪称恐怖的通天塔,惊叹道:“我第一次见通天塔,庄师兄,书上说大乘期修士能借由通天塔得道飞升,升天去仙界当仙人,这是真的吗?” 庄灵修:“……” 庄灵修拿不准这孩子到底是没心没肺还是真的不惧死,但也还是温和地道:“是啊,傻孩子,咱们等会也要从通天塔升天了。” 其他人:“……” 您两位……好像都不怎么会说人话? 巨鹰展翅飞来,庄灵修立刻让众人进入灵芥飞走,其他受重伤的伴使也被他粗暴地扔进去。 几个伴使奄奄一息,却还在骂庄灵修。 “庄狗,你不得好死。” 庄灵修充耳不闻。 通天塔近在咫尺,他本以为还有足够的时间能上灵芥逃走,可还未将人全部送上去,船头似乎像是碰到了什么,吱呀一声巨响。 楼船一阵剧烈震动。 庄灵修正在甲板上搬人,猛地回头看去,面露骇然。 他几乎忘了,通天塔外围…… 还有结界。 楼船已彻底撞上结界,不到十息便能彻底船毁人亡。 庄灵修当机立断,对着巨鹰喝道:“走!” 巨鹰尖啸,带着几人展翅欲飞。 ——已晚了。 就在整个楼船即将被碾碎成齑粉时,顶楼灵芥隐约传来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刹那间,时空似乎静止了。 半毁的楼船似乎被一股不可控的灵力操控,缓慢地抽身后退,顷刻间摆脱撞到结界的惨剧。 死里逃生的众人惊魂未定,还没从差点殒命的刺激中反应过来,呆呆坐在那眼神涣散。 连巨鹰都没敢动。 夙寒声根本不在乎自己差点在鬼门关走一遭,歪着脑袋朝顶楼看去。 不是说顺天应命吗? 庄灵修艰难喘息着,神色怔然。 情况如此紧急,他险些忘了…… 须弥山世尊,三界唯一一个能和玄临仙君相提而论的男人,便在顶楼之上。 *** 顶楼偌大灵芥中,小香炉袅袅升着白雾,静谧安宁,同下方的惨烈狼藉截然不同。 月光如水,从半开的窗倾斜而下,照亮崇珏清冷的眉眼。 狂风飞来,乌发和素衣翻飞。 ……隐约可见几道细长的锁链交融其中。 崇珏站在窗棂边,手中佛珠已停,虚空中似乎有几根刻满符纹的细长锁链盘踞在后背脊骨,细看下,他的腕骨、腿骨处更被那道诡异的锁链穿透。 细长锁链只有小指般,可上方却雕刻无数密密麻麻宛如禁制似的古老符文,望之便心生畏惧。 那链子明明看着沉重无比,又像轻如无物,延伸至天边不见尽头,如柳絮般被风一吹便动。 崇珏微微阖眸。 内府悄无声息收敛灵力,风已停止,素衣长发缓慢垂落。 ……已不见那几条锁链的影子。 第15章 闻道学宫 日出东山,东曦既驾。 离通天塔最近的烽火台在楼船坠落前,将惊魂未定的众人接至灵舟上,层层护卫着送去闻道学宫。 伴生树被毁了小半,夙寒声也受了些影响,一进灵舟便恹恹睡去。 一觉醒来,已至闻道学宫。 楼船遇袭之事早已传遍三界,闹得纷纷扬扬,闻道学宫副掌院已怒气冲冲勒令惩戒堂彻查此事。 夙寒声撑着伞睡眼惺忪地从灵舟上下来,身上还裹着崇珏的素袍。 ——他本是要换件新衣裳的,可一将崇珏的衣袍脱掉那寒意便顺着骨缝往里钻,夙寒声没办法,只能时刻裹着这件素袍,睡觉也没脱。 庄灵修走在他身侧,感慨道:“昨夜多亏世尊,否则咱们八成真得升天。” 一旁的新学子也在叽叽喳喳赞美完庄师兄又赞美世尊,连带着夙寒声也赞美一番。 夙寒声回头望了望:“世尊呢?” “世尊哪能和咱们坐这小灵舟啊,烽火台的人特意为他备了灵舫。”庄灵修道,“灵舫比灵舟快上些许,此时八成已回学宫了。” 正说着,灵舟下有一人匆匆而来。 “萧萧!” 夙寒声一听立刻精神了,忙探头去看。 徐南衔正站在灵舟下,自从听说楼船遇袭后,他彻夜难眠,心中愧疚又后怕,怨恨自己不该单独让他坐楼船。 还好夙寒声无事,否则徐南衔后悔终生。 灵舟悬地一丈,夙寒声本要走梯子下去,此时全然都不顾,当即高高兴兴地纵身跃下去。 “师兄!” 徐南衔一惊,赶忙上前一把接住他。 夙寒声手中的伞缓冲了下,枯叶似的轻飘飘落到师兄怀中,他高兴极了:“师兄真的来接我了,没有不管我。” 徐南衔扇了他脑袋一巴掌,没好气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管你?” 夙寒声仰着头傻兮兮地笑。 “走。”徐南衔接过伞为他撑着,心疼这半大孩子头回出门就遭了大罪,“掌院说今日入学礼推迟,后日再行,先去师兄那睡一觉定定魂儿,等入夜了再带你去玩。” 夙寒声根本没觉得怕,但他极其喜欢徐南衔担心自己,忙不迭点点头:“正是,我的魂儿都被吓飞了,的确该定定。” 两人并肩就要走。 庄灵修幽幽道:“劳烦,这还有个活物喘着气呢。” 徐南衔回头,瞧见庄灵修满头雪发,冷笑道:“你再出一剑,便再也喘不了气。我正好为你收尸,手刻墓碑,上书‘骑狗化去’。” 庄灵修叹了口气:“喘不了气倒是小事……” 夙寒声:“……” 这叫小事吗? 庄灵修继续道:“……最要命的是,楼船半毁,今晚我得去别年年一趟,同师兄告罪。” 徐南衔冷笑:“活你的该。” 说罢,一把薅住夙寒声的手就走。 庄灵修全然没有受了重伤的惨状,健步如飞地追上来:“南衔,不北,你我亲如兄弟,必定会陪我去别年年的对吧?” 徐南衔脸色绿油油的:“想都别想,今晚我要陪萧萧逛学宫。” “反正往后四年都在学宫待着,何愁没时间逛。”庄灵修谆谆善诱,“再说了,九月初闻道祭将至,你不该带着少君去别年年置办些法器什么的吗?” 徐南衔冷瞥他:“我应煦宗什么法器没有,非得去别年年买?” 庄灵修想了想,道:“避光法器?” 徐南衔眉头一皱。 庄灵修见行得通,赶忙上来和徐南衔勾肩搭背:“我听说别年年最近上了件新样式的法器,直接往脑袋上一戴便可避光,方便得很。” 徐南衔怀疑这孙子在驴他:“我怎么不知道?” “你成日关注哪个枪头有新样式,枪缨是马尾还是犀牛尾,哪有闲情关心其他?”庄灵修道,“那浮云遮价高,只骗……不是,只赚大宗派小姐仙子的钱,你自然不知。” 徐南衔意动了。 毕竟九月便是闻道祭,灵伞虽能避光,但撑伞去争夺灵物实在碍事。 庄灵修面露期盼地看他。 徐南衔看了看乖乖巧巧站在伞下的夙寒声,好一会才瞪了庄灵修一眼:“我只去坊市,不陪你去告罪。” 庄灵修这才悄无声息松了口气,笑着道:“好好好,到时少君的‘浮云遮’我来付灵石。” 夙寒声正要说不必,徐南衔却接口道:“好萧萧,咱们买一堆浮云遮,每日换着戴。如此大礼,还不快谢谢庄师兄慷慨?” 庄灵修唇角一僵。 买浮云遮的人甚少,但能在意雪肤会不会被晒黑的往往是养尊处优的大宗派女修,不在乎灵石,价格就算定再高也有市场。 徐南衔这是要宰他。 夙寒声最听师兄的话,高高兴兴道:“多谢庄师兄慷慨。” 庄灵修:“……” 早知道就烂在楼船上得了。 闻道学宫是乌鹊陵第一学宫,坐落在仙君陵东北侧,背靠高耸入云的重山峻岭,大川横穿偌大学宫,奔流入海。 烽火台的灵舟并未停进学宫,夙寒声随徐南衔走过无穷无尽的桃花林,不出片刻便雾障漫天,分不清方向。 徐南衔道:“……你的分我估摸着扣得差不多了,闻道祭还能去得成吗?” “我本来只剩两分,还盼着这回做伴使能挣个一分,刚好凑够三分去闻道祭。” 庄灵修几乎都浸在雾中了,抬手摸了摸束额,叹息道:“现在遭球了,楼船毁了、还把新学子当风筝放,副掌院不倒扣我分已是怜我爱我,怎么可能放我去闻道祭?” 徐南衔挑眉:“你可有想要的灵物,我帮你带。” “第七层的嘉果,我要三颗。”庄灵修深情地说,“南衔,我必不负你。” 徐南衔冷酷无情地说:“一千灵石,外加半分。” 庄灵修:“……” 凤寒声见两人还有闲情侃这个,也没管周围的迷障,乖乖牵着徐南街的手闷头往前走,也不怕被带沟里。 刚走十三步,迷障中隐约传来三道灵石破碎的声响。 夙寒声腰间的本命印突然传来一阵滚烫热意,紧接着周围迷雾像是验查完身份,悄无声息地被风吹散开来。 拨云见雾般,花瓣随风卷入半空,飘飘然落下。 桃花林尽头,便是三界第一学宫。 因背靠山川,又有无数灵石法阵相辅,还未靠近便感觉浓郁灵力不住往灵骨中钻。 无数载着新学子的灵舟从天而降,络驿不绝,偌大学宫门的空地上摆满小摊,不少学宫师兄师姐笑意盈盈地迎一群稚嫩的少年入火坑……入学宫,满脸皆是怜爱。 夙寒声从未见过这么多人,抓着徐南衔的手难掩好奇,恨不得多长八双眼睛。 今日风有些大,从宫门下方而过的河水潺潺,旁侧插满乌鹊纹的旗子迎风而舞,气势十足。 夙寒声怀着憧憬一一看去,那字铁画银钩、龙飞凤舞,得练个数十年才能有此等功力,可内容却…… 「闻道学宫,温良俭让」 「四年七分半,差之毫厘、血泪千里。爹娘,孩儿不孝啊」 ——下面还有一行蝇头小字:「快逃!听师兄师姐一句劝,现在退学还来得及!」 「副掌院说的对!」 「重修八年,师弟变我授课师长,可悲可泣」 夙寒声:“?” 有点怀疑闻道学宫众学子的脑子是否安康。 徐南衔带着夙寒声去寻接待的师姐处拿本命印和榜贴题了签。 师姐忙得脚不沾地,余光扫到夙寒声的本命印时微微一怔,诧异看去。 乌鹊陵的图腾便是乌鹊,往往只有乌鹊陵观涛榜上的第一才有资格用乌鹊,譬如第一学府闻道学宫的学子印上刻有乌鹊、第一门派应煦宗的传讯乌鹊…… 师姐愣怔时,一旁金色学子玉牌已刻好,上书:夙寒声。 玉牌最角落刻着三只蝇头般大小的乌鹊纹,宛如活物似的翩然而飞。 师姐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位便是应煦宗那位常年闭门不出的小少君。 “少君久等。”师姐微微颔首,将弟子令牌交给他,“您的斋舍在落梧斋,由弟子印便可进入。” 夙寒声乖巧接过:“多谢师姐。” 见着小少君和徐南衔离开,师姐“啧”了声。 一旁的师兄问她:“怎么?” “前有旧符陵的天之骄子,后有乌鹊陵的小少君。”师姐懒洋洋道:“了不得啊,咱们怕是有好戏瞧了。” *** 夙寒声并未去落梧斋,总归后日才有入学礼,还不如时时刻刻粘着师兄。 进入学宫后,四处风景秀丽,校舍峻宇雕墙,建筑样式同应煦宗极其相似,几只乌鹊从头顶飞过。 夙寒声仰着头看个不停。 徐南衔道:“学宫内不得御风,被惩戒堂抓到可没好果子吃。” 话音刚落,就见不远处的河川边,一人身着黑衣迎风而立,红色发带上似乎绣着某种印记。 夙寒声还未细看,就见那人反手拿出一把流光溢彩的弓,两指凝出一团灵力,而后扣住弓弦,微微抬手朝着空中几只乌鹊对准。 乌鹊是乌鹊陵图腾,伤之便是大不敬。 夙寒声微微挑眉,还未多想,就见那人已松了手,灵力借由弓弦呼啸而去。 “砰”地击在最中央的一只乌鹊上。 乌鹊尖啸一声,直直坠落。 夙寒声:“啊……” 还没“啊”完,就见那“乌鹊”落地后陡然化为身着弟子服的男人,凄惨地脸朝地四仰八叉地拍在地上。 “啊——!” 夙寒声:“???” “娘的。”妄图化作乌鹊御风逃离惩戒堂耳目的人捂着额头,咬牙切齿地瞪着河川边的男人,“狗东西,你下次要再落在我手里,可不像上回那样只让你跳个艳舞那般简单了!” 漂亮的男人勾起个笑,眼尾泪痣好似带着血:“哎呀,我好害怕呀。” 随后一变脸,手中长空化为漆黑的蛇鞭,面无表情道:“我半年悬梁刺股考上惩戒堂,为得便是今日!来人!拖去惩戒堂,我带着私仇亲自抽死他。” 几人领命称是,气势汹汹地将人拖走了。 徐南衔和庄灵修看得津津有味。 夙寒声倒是一阵恍惚。 温良俭让……呢? 这学宫……似乎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 闻道学宫,后山之巅。 几只乌鹊展翅落至一棵梧桐树上,一人踩着山阶而来,影影绰绰的树影落在清秀的脸上。 闻道学宫的副掌院一身青衣缓步而行,无数符箓环绕身躯周围,从树荫中行至日光时,隐约可见那朴实无华的青衣竟是一件刻满密密麻麻符箓的法袍。 光一照,闪出无数金光;等再至阴影中,符箓瞬间隐下去。 副掌院垂着脑袋,慢吞吞地到了山巅佛堂。 屏风后,崇珏盘膝坐在蒲团上,闭眸诵经,手中佛珠缓慢而动。 邹持慢慢地走过去,似乎极其胆怯地坐在崇珏对面。 “见过世尊。” 崇珏睁开眼,淡淡道:“西方隈如何说?” 邹持怯怯道:“我去西方隈查拂戾族,却见那族的簿录上根本没有如此多的元婴……他、他们不认,还将我赶出来。” 说完便悲从中来,伤感地垂眸落泪。 闻道学宫掌院常年闭关,邹持身为副掌院执掌偌大学宫大小事宜,观涛榜上的“三界最费解之事”的榜首,便是“邹持副掌院为何能将闻道学宫带上第一学宫、且长久不衰的”。 至今是个迷。 崇珏眉眼淡而不厌:“九月闻道祭,务必谨慎。” 邹持哭完一遭,低声称是。 崇珏继续拨动佛珠。 邹持大着胆子看他一眼,小心翼翼道:“崇珏,你此番出手救人,那九九骨链……是不是又多加了一根?” 崇珏没有睁眼,只是“嗯”了声。 邹持干巴巴道:“你、你也好像看着变年轻了些。” 崇珏不是个和人寒暄的人,邹持没等到回应只好讷讷地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转身欲走。 还未走出佛堂,崇珏突然开口:“明日我要闭关养魂,玄临之子萧萧……” 邹持回头:“什么?” 崇珏无声叹了口气,道:“萧萧年幼,你务必要……” 邹持本以为他要说“务必要善待于他”,却听崇珏低声道:“……好好教导他,不要纵容,让他闯下大祸。” 邹持一怔。 须弥山世尊好似端坐佛堂的佛像,和他相识多年,邹持还是难得见他有了些烟火气。 邹持道:“闻道祭将至,这段时间学子都乖得很,就连刺头都不敢生事。” 毕竟九月闻道祭,只有三分以上的学子才可去秘境历练,新学子入学恰好只有三分——一旦犯错,稍稍扣个半分,也和闻道祭无缘。 邹持想了想,难得如此笃定。 “玄临的孩子必定是个乖顺的,你不必担忧,放心闭关去吧。” 第16章 无礼之徒 乖顺的夙寒声躺在徐南衔的斋舍中,只着里衣,裹着崇珏带着菩提花气息的素袍睡了个昏天暗地。 再次醒来时,已日落西沉。 夙寒声这几日很少做那种一群无头鬼围着他尖利谩骂的噩梦,睡眼惺忪撩开床幔,望着陌生的斋舍布置,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里已是闻道学宫。 用珠帘隔开的外室,隐约传来徐南衔的声音。 “……嗯,没什么大事,就是受了点惊,我在枕上放了点安神散,他睡得安稳。 “真的不必让长空过来,啧,我哪里不能照顾好他? “……我知错了。” 夙寒声迷迷瞪瞪地走出内室,正要撩开帘子出去,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别教坏他。” 夙寒声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下意识做出反应,猛地哆嗦一下。 那是大师兄的声音。 夙寒声当即像老鼠见了猫,小脸煞白地往后退了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徐南衔听到动静,微一挑眉:“萧萧醒了吗?大师兄要叮嘱你几句。” 夙寒声立刻扑到床上:“我不知道!” 随着珠帘一阵碰撞,徐南衔快步走进来,语调中带着看好戏的笑意,一把将夙寒声薅起来。 “我才想起来,小时候你怕挨揍也总是嚷嚷着‘不知道’,怕什么,大师兄远在千里之外,不会当场揍你,快来说几句。” 夙寒声眼泪都要下来了,怂得像是鸡崽子似的,哆哆嗦嗦看向徐南衔手中的传音灵器。 “师、师兄安安安安安好。” 大师兄没吭声。 夙寒声左等右等没等到斥责,仔细看去,就见灵器符纹已然黯淡。 ——徐南衔早就和大师兄切断了传音。 夙寒声:“……” 见夙寒声吓成这样,徐南衔混账地哈哈大笑:“你学宫榜贴上的尊长写的可是大师兄,要是犯了错,他铁定过来揍你。” 夙寒声惊魂未定,有心想骂徐南衔但又不敢,只能憋回眼泪,干巴巴道:“师兄,我真的会乖,不闯祸。” 徐南衔涮了他一顿,潇洒地将传音灵器一扔。 “走,师兄带你去别年年坊市玩,这回狠狠地宰庄灵修一通!” 夙寒声心中骂骂咧咧地穿好衣裳跟师兄出了斋舍。 夜晚的学宫四处通明,不少学子换了常服,三五成群往外走,横穿学宫的河川中飘着无数莲灯,绵延无尽头好似同天边星河相连。 夙寒声没撑伞,看着人来人往心中思忖。 庄灵修让他窥见了学宫的“不温和”,射箭的惩戒堂是“不良善”…… 那俭让总归得有一样吧。 正走着,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地“咻!”,随后一道火光直冲云霄,停顿一瞬后骤然炸开。 巨大的焰火炸开无数碎光后,碎光又炸开小的斑斑点点的光,噼里啪啦连成一片,煞是壮观。 夙寒声“哇”了声,惊叹看着。 徐南衔倒是“啧”了声。 很快,有两人抬着笨重的灵器猛地窜来,纤瘦的臂膀竟然极其有力,逃得飞快。 “哈哈哈一发焰火费我五千灵石!一波嫩葱似的新学子跳入火坑,我放个焰火庆祝下又怎么了!” “快逃!惩戒堂的副使追来了!” “哈哈哈哈哈痛快啊!” 两人一溜烟没影后,白日那个眼尾带泪痣的漂亮副使杀气腾腾地御风而来。 徐南衔往后面随手一指。 副使颔首致谢,以一种“宵小当死”的架势握着蛇鞭冲去抽人了。 夙寒声:“……” 一发焰火,五千灵石? 俭呢?! 夙寒声终于醒悟。 诫训并非学子拥有的美德,而是因望之不可及才被立为告诫教导。 一路上夙寒声见识够了闻道学宫的“淳朴”,从最开始的震惊怀疑人生,很快便顺利接受,甚至有点想融入其中。 学宫学子一般喜欢在门口的参天帝屋树下汇合。 徐南衔过去等了一会,庄灵修便到了。 那约束的束额已取下,许是戴得时间有些久,隐约可见一条细白晒痕,庄灵修特意将额前碎发垂落遮挡住,一头白发已重回墨色,束着玉冠一副雍容雅步的君子气度。 但凡是个闻道学宫的学子都知晓庄灵修的狗脾气,一路上不少学子都在朝他喝倒彩。 “吁——” “庄狗还敢出门?” 庄灵修带着温柔的笑,在一阵骂声中施施然而来,丝毫不为其所动,手中摇着扇子飘然欲仙。 徐南衔啧啧称奇:“我有时挺佩服你的脸皮的。” “脸皮厚,吃饱饭。”庄灵修随口应了句,视线看向夙寒声时眉眼似乎更温柔了,“少君安好,身体可好些了?” 夙寒声点头:“多谢庄师兄。” 庄灵修笑着正要再说。 徐南衔不耐烦道:“你对着我萧萧开什么屏呢?滚。” 庄灵修温和道:“萧萧已入闻道学宫,自然也是我师弟,我关怀下师弟又怎么了?” 徐南衔怒道:“萧萧也是你叫的?!” 他总觉得这狗东西吃错药了,明明闻道学宫谁的面子都不给,谁都被他戏耍过,怎么只是共乘一次楼船,就对萧萧这么殷勤? 夙寒声倒是看不出来庄灵修待他有哪里特殊,乖乖站在那看两人吵架。 好在两人还记着私下斗殴会被扣三分,只能不情不愿地偃旗息鼓,沉着脸一起去别年年。 「别年年」是整个三界最大的坊市。 名字听着奇怪,但大多数修士手中的灵器皆是从此处购来,各地能通讯的烽火台更是独创先河,传言别年年每日赚的灵石摊开了都能将乌鹊陵铺满。 一整条街阁楼灵芥鳞次栉比,道路两边栽满高耸入云的榆树,可树叶间却并非结的榆钱,而是一串串金光闪闪的灵石。 长街花灯悬空通明,万头攒动,却无人敢去摘树上灵石。 夙寒声兴致勃勃地左看右看,见什么都觉得稀奇。 人太多,徐南衔见他像是头回出来撒欢的小狗似的哪儿都想去玩,一把扣着他的手腕吓唬他。 “此地鱼龙混杂,当心走丢了被人卖去花楼!” 夙寒声赶忙靠回师兄身边。 “好端端的为什么吓他?”庄灵修不满道,“少君尽管去玩,遇到恶人就拿出闻道学宫弟子印,保证没人敢动你。” 徐南衔“啧”了声,似笑非笑道:“庄狗什么时候这般体贴了?” 庄灵修淡笑:“我一向如此。” 徐南衔:“……” 一向如此个屁! 两人呛了一路,终于走到坊市人挤人的一处楼阁。 夙寒声仰头一看,巨大牌匾上写着如锥画沙三个字——墨胎斋。 拾级而上,三人才刚迈进门槛,一个倚在檀台上的白衣女修掀开眼皮一瞥,红唇勾起,“哟”了声,摇曳生姿地款款而来。 “这不是小灵修吗,怎么,来还我们斋主的楼船了?” 庄灵修对着谁都能含情脉脉,姿态温柔地伸手一抬,任由女修将纤纤玉手搭在他手背上。 “姐姐安好,楼船一事,副掌院特让我和不北来同师兄禀告细节,望您通传。” 徐南衔正带着夙寒声在一旁问掌柜要浮云遮,闻言怒目而视:“谁说我是随你一起来的?!” 女修笑起来,涂着蔻丹的手拍了拍庄灵修的侧脸:“看在你嘴这么甜的份上——行吧,你们两个随我来。” 徐南衔怒道:“我都说了!我不是……” 女修似笑非笑一抬眼。 徐南衔:“……” 大爷的,他上辈子肯定欠了庄狗很多钱! 掌柜已拿来一堆样式的浮云遮,徐南衔给夙寒声画了个圈,让他坐在旁侧待客的交椅等着。 “坐在这儿挑,不许乱跑。看中什么就拿着,反正是庄灵修那狗东西付账,好好宰他一笔。” 夙寒声温顺坐在那:“好,我在这儿等师兄。” 徐南衔又叮嘱了下掌柜,这才不情不愿地和庄灵修一起上了台阶去三楼。 夙寒声坐在交椅上,随意地晃荡着小腿,让掌柜将浮云遮摊在桌上。 浮云遮在女修中甚是流行,做出的样式自然五花八门,点翠簪、发带、束额、华胜——若不是上方细微的符篆,全然就是件精致的首饰。 夙寒声并不觉得男人戴女人的首饰有哪里违和,瞧见漂亮的就伸手一点:“这个束额……哦,还有那个乌鹊什么?” “乌鹊啄针。”掌柜接口,“——乌鹊难做,这是仅剩的最后一件,小公子眼光真好。” 夙寒声没见过多少首饰,抬手拿起来往发间戴上。 掌柜瞧出这是个大主顾,赶忙躬身上前:“这儿,对……催动灵力启动阵法便可,一丝灵力能持续半月,甚为方便。” 啄针一催动,乌鹊好似活过来般展翅欲飞。 夙寒声只觉得一道雪白的、好似雾气的纱兜头罩下,他好奇地伸手一挑,那雪纱轻如无物般温顺垂于手背,笼罩全身。 的确是件奇物。 夙寒声喜欢得很,正要让掌柜收起,却听一旁有人道:“掌柜,那件乌鹊啄针呢?” 墨胎斋人来人往,一楼待客处极其宽敞。 夙寒声循声望去,就见几个身着白衣的女修缓步而来,还未靠近便隐约嗅见一股淡淡清雅的药香。 掌柜似乎认识她们,赶忙迎上前去:“这是吹得什么仙风,竟将几位仙子吹来了?几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为首的女修眉眼如画,举手投足皆是雍容华贵,她瞧着似是娇养出来的,礼仪周全,微一颔首。 “有礼了——听照壁上有说墨胎斋有一样极其漂亮的乌鹊啄针,如今可还在?” 掌柜有些为难:“在是还在,可已被那位小公子定下了。” 女修一眨眼。 若说被小姐女修定下了还情有可原,怎么男人竟也会买浮云遮吗? 夙寒声坐在交椅上,侧身托着腮往外瞧,乍一和为首的女修对上视线,他不躲不闪,乖乖地一笑。 女修愣了下,才收回视线:“行吧,若后面还有,记得留给我。” 掌柜见她不刁难,喜出望外:“好咧。” 女修对夙寒声一颔首,算是见了礼,转身就要走时。 墨胎斋突然乌泱泱挤进来一群人,为首的少年身着白墨纹袍,摇着扇子笑嘻嘻道:“芙蕖师妹,那啄针不是还没卖出去吗,他既还没付钱,那就不算定下。” 女修宫芙蕖神色骤然沉下:“赵与辞,你怎会在这里?” “芙蕖师妹这是哪里的话?”赵与辞笑着道,“听照壁上说这几日有不少贼人心中阴暗,夜间跟踪貌美女修,我担心你所以才跟在你身后相护。” 此等不要脸的话一出,众人脸都绿了。 宫芙蕖受够此人的纠缠不清,姣好的脸上面无表情。 “你若再阴魂不散,我便告知副掌院。” “别年年坊市谁都能来,我又没作奸犯科。”赵与辞义正严词道:“我坦坦荡荡,就算你告去副掌院也定不了我的罪,扣不得我的分!” 宫芙蕖被此人的厚脸皮气得眼眶一红。 赵与辞吊儿郎当地走至夙寒声身边,居高临下睨着他,姿态傲慢语气也带着说不出的施舍。 “看你腰间弟子印,恐怕是今日刚入学的新学子吧。” 夙寒声还没说话,赵与辞便自顾自道。 “我爹是闻道学宫墨胎斋的赵山长,这座坊市中的‘墨胎斋’斋主更是我爹的得意门生,你若乖乖将乌鹊啄针让给我未来道侣,我便送你件其他的浮云遮,如何?” 宫芙蕖被这句“未来道侣”恶心得够呛。 她已被阴魂不散地纠缠半年之久,就算告去正使那也抓不住此人的把柄。 更何况赵与辞的爹赵山长德高望重,不少人也会看在他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掌柜也没想到当事双方没起冲突,倒是有人上赶着挑事,一时讷讷不知如何是好。 交椅宽敞,夙寒声又瘦弱,他嫌转身看费腰,索性盘膝坐在椅子上扒着椅背往后瞧,他托着腮,懒洋洋道。 “可我不想让。” 赵与辞向来横行霸道,乍一被拒绝——且还是当着心上人面前,当即脸色不怎么好看了。 “那我出三倍灵石,买下你的浮云遮。” 夙寒声歪着头思考半晌,点点头:“好吧。” 赵与辞露出个笑容。 果然是新学子,就是好吓唬。 夙寒声道:“浮云遮十万灵石,你出三倍,给我三十万叭。” 赵与辞正要抬手拿灵石,闻言眼珠子都瞪圆了:“混账!浮云遮哪有这么贵?!这么小一个不过五百灵石!” 掌柜犹豫着正要说话。 夙寒声却道:“我想多少钱买就多少钱买,难道我给掌柜十万灵石,他就不卖给我啦?” 赵与辞:“……你!” 歪理! 难得见赵与辞气歪了鼻子,一旁本惴惴不安看着的宫芙蕖没忍住掩唇而笑。 赵与辞耳尖地听到嘲笑声,怒气冲冲道:“你一个大男人买什么浮云遮?!娘们唧唧的!” 夙寒声之前和徐南衔吵架从来没吵输过,更何况此时,他估摸着徐南衔还有一会才能下来,索性不再装乖,笑嘻嘻地支着下颌。 “你一个人族,却猪狗不如,做出追踪小姑娘此等泥猪癞狗的龌龊事,我买个浮云遮又犯了哪条罪?我今日不光买浮云遮,还要买胭脂涂、扯裙子穿。你若看不惯,尽管自尽去,还能早日投胎当真正的狗彘,岂不正如你的意?” 赵与辞差点被骂得吐血:“你!……你他娘的……我!” 夙寒声说:“啊,你在提前练习如何狗叫猪吠吗,好勤奋好努力,汪汪汪、唠唠唠。” 赵与辞:“……” 宫芙蕖和其他几个女修头回见到赵与辞被人骂成这样,目瞪口呆看着。 看着文文弱弱乖乖巧巧的小孩,怎么这张嘴就那么会骂呢? 赵与辞被气疯了,几乎失去理智地扑上前就要揍人:“混账东西!我宰了你——!” 身后的长随赶忙拦住他,低声道:“少爷息怒!学宫私下斗殴,会被扣去三分!九月闻道祭将至,您分数已不够再扣的了。” 赵与辞胸口几乎憋炸了,双目赤红地瞪着夙寒声。 夙寒声丝毫不怵,还冲他笑嘻嘻。 赵与辞深吸一口气,看着夙寒声发间的啄针,不知想到什么,冷笑道:“浮云遮避日光,女修买情有可原,你无缘无故选如此多,莫不是西方隈的拂戾族吧?” 此话一出,夙寒声还没反应,宫芙蕖神色却是一变。 她快步上前挡在夙寒声身前,腰间环佩玎珰,带出一股冷冽药香,冷冷道:“赵与辞,此等污蔑之话可是能随意说出口的?!” 赵与辞钟情宫芙蕖多年,使劲浑身解数也没能让这个女人多看自己一眼,此时却当着自己的面护着另一个男人。 他眼眶赤红,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三界从未有男人戴浮云遮,只有拂戾族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才会畏光,成日遮遮掩掩见不得人!” 宫芙蕖被这番歪理气笑了:“身中跗骨毒之人也畏光,你难道要一棍子打翻一船人吗?” 赵与辞不知在打什么算盘,艰难找回些许理智,直勾勾盯着夙寒声:“有爹生没娘养的无礼之徒,看你日后去了惩戒堂,还能不能这般嚣张?” 夙寒声神色倏地一沉,下意识就要从椅子上下去。 可又记起徐南衔不让他乱跑的叮嘱,刚要踩到地上的脚一顿。 只是犹豫一瞬,赵与辞便大手一挥,冷笑道:“走。” 说罢,呜呜泱泱地离开墨胎斋。 夙寒声琥珀眸瞳好似有蜜蜡似的妖花缓缓酝酿,他直直盯着赵与辞的背影,嘴唇上下一碰,发出无声的唿哨。 肩上伴生树分裂出一根枯枝,宛如一只蛐蛐钻过人群,悄无声息地粘在赵与辞衣摆上。 无人发觉。 第17章 拂戾奸细 等赵与辞走后,宫芙蕖担忧地看向夙寒声。 “此人睚眦必报,今日吃了瘪,日后必会想方设法地报复。” 夙寒声并不畏惧,反而若有所思道:“你叫芙蕖?” 宫芙蕖一怔,笑着道:“正是,我姓宫,师承上苑州周真人。” 夙寒声“哦”了声。 前世徐南衔死讯传来时,夙寒声无法接受,捧着闻道祭殉道的名簿看了无数遍,每一个名字皆记忆犹新。 上苑州总共陨落两人,其中一人便是宫芙蕖。 这时,楼梯间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徐南衔和庄灵修的声音隐约而来。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你毁了楼船,拉我一起挨揍作甚?!” “不北,我此生必不负你,等我养好伤一定为你徐家开枝散叶,生八个孩子全都随你姓,保证你百岁便儿孙满堂共享天伦之乐。” “滚。” 宫芙蕖正要问夙寒声名讳,却见方才恨不得长在交椅上的少年突然蹦下去,莲纹素袍翻飞如花簇,一溜烟掠过去,欢呼雀跃地迎上去。 “师兄。” 徐南衔刚走下台阶就被夙寒声撞了下胸口,磨着牙瞪了庄灵修一眼,冷冷道:“萧萧,浮云遮不用挑了,我们全都买走。” 庄灵修:“……” 夙寒声仰头一看,余光落在徐南衔红了一块的脸颊上,眉头一皱。 “师兄受伤了?” 徐南衔脸青了块,庄灵修更惨,唇角还流了点血,不过两人皮实,切磋时受得擦伤都比这重,不甚在意。 他随口道:“没什么大碍——你发间这玩意儿是浮云遮?瞧着还不错。” 夙寒声还是紧盯着徐南衔的伤猛瞧。 肩上的一截伴生树枯枝缓缓蔓延,张牙舞爪盘踞脖颈处。 徐南衔和庄灵修在闻道学宫是风云人物,宫芙蕖一眼认出后,诧异看向夙寒声。 能如此亲密唤徐南衔“师兄”的,加上又买了浮云遮避光…… 也只有应煦宗那位传闻中身中跗骨之毒的夙少君了。 宫芙蕖眸中情绪难辨,上前行了礼:“见过两位师兄。” 庄灵修对谁都是一副温情脉脉的样子,宫芙蕖此等美人他自然记得,温声笑着道:“宫师妹多礼了,来墨胎斋可是要买法器?” 宫芙蕖道:“已购置得差不多,方才……” 她刚想要说起赵与辞之事,一直乖乖站在徐南衔身边的夙寒声突然抬眸看她一眼。 宫芙蕖愣了下,才笑着道:“已无大事,芙蕖先告辞了。” 庄灵修含笑同她道别。 宫芙蕖走至门槛时,裙摆如芍药绽放一步迈过,神使鬼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小少君正拽着徐师兄的袖子,高高兴兴拽着他去看挑好的浮云遮,一举一动皆是人畜无害的乖顺。 应煦宗的少君,必定不是赵与辞那等人能随意招惹的。 宫芙蕖无声叹息,转身离开。 *** 夙寒声挑了一堆浮云遮,庄灵修心疼地嘴唇都在抽抽,但见小少君终于不用再撑着那破伞到处晃,扯着徐南衔的袖子笑靥如花,瞬间又觉得这灵石花得真值。 三人从别年年往学宫赶。 夙寒声方才被指责是“拂戾族”,又记起昨日在楼船上时,庄灵修似乎说那些人也是拂戾族。 “师兄?”夙寒声心中有疑惑便问出,“拂戾族之人也畏光吗?” 徐南衔“嗯?”了一声:“问这个做什么?” “少君问问又怎么了?”庄灵修宛如是个慈母,包容又温和地为夙寒声解惑,“拂戾族数千年前曾是得到天道圣物的一族。” 圣物镇守不周山四方,护黎民苍生。 可拂戾族的圣物天生恶种,竟将妄图毁坏通天塔,覆灭三界。 天道震怒,将恶种挫骨扬灰,亲族悉数被打入无间狱。 恶种种族极大,支族更有成千上万人。 天道怜悯,只赐支族畏光之魂,驱除至西方隈那种常年见不得光的地方苟且偷生。 夙寒声“哦”了声。 当年他堕落无间狱时,因是地下八千丈并无光芒,并不知晓原来拂戾族畏光。 庄灵修解惑的空当,徐南衔已买了一堆果脯蜜饯,正津津有味地啃着吃。 他将一块果脯塞到夙寒声嘴里,不在意道:“管拂戾族做什么,你这段时间要做的就是乖一点,别闯祸——就算想闯也要给我憋到闻道祭后,听懂没?” 夙寒声拧眉:“为什么?” 庄灵修乐了。 小少君竟还真打算刚入学就闯祸? 徐南衔瞪他,立刻就要威胁揍他。 庄灵修却拦住他,温和地解释:“闻道祭需要三分以上的学子才可进入秘境,少君就算闯再小的祸——比如当街骂个人被人告去惩戒堂,扣个半分你就同闻道祭无缘了。” 夙寒声头一回听到闻道学宫竟需要三分,诧异瞪大眼睛。 徐南衔薅了他的小辫子:“记住没?” 夙寒声悄咪咪地试探:“如果我……” 徐南衔无比了解,见他这副德行就冷笑一声:“想都别想!” “少君还没说呢,别这么凶。”庄灵修一肘子捣开徐南衔,温和地道,“少君说如何什么?” 徐南衔总觉得庄灵修这狗东西对他师弟图谋不轨,没等夙寒声开口就伸长手臂勒住庄灵修的脖子往旁边一掰,没好气道:“他是想问,他不闯祸,伴生树闯祸扣不扣分。” 庄灵修:“……” 夙寒声无辜看他。 庄灵修干咳一声,道:“也不太行,惩戒堂纪律严明,不管缘由,只管结果。” 夙寒声彻底蔫了。 他本是想着等第二日徐南衔去上课时,偷偷摸摸去寻赵与辞,可被庄灵修和徐南衔两人耳提面命半晌,只好不情不愿放弃了。 清晨云雾迷蒙,恐怕午后会有一场大雨,夙寒声闲着无事,想起黑衣元婴所说的“圣人”,戴上啄针,打算去闻道学宫的鸿宝斋瞧瞧。 应煦宗关于拂戾族的描述少之又少,或许第一学宫会有关于此族的记载。 浮云遮当真有用。 夙寒声刚开始觉得不太适应,总觉得不撑伞像是没穿衣裳一样,“裸奔”半晌才终于适应轻便的浮云遮。 鸿宝斋离徐南衔的住处不远,穿过一片假山迷宫便至。 关于拂戾族的书籍单独在一处楼榭,夙寒声拿着弟子印顺利进去。 楼榭中左图右史,积案盈箱,书架上的卷轴堆积如山,隐约泛着枯黄,迎面一股古老而腐朽的气息拂来。 夙寒声看了下年份,诧异发现这竟然都是数千年前的书籍,且似乎都是符咒阵法相关。 他随意挑选几本有关拂戾族的书,掀开一瞧眼前一黑。 拂戾族似乎用的独特的语言文字,这上面的字夙寒声一个都不认得,只好随意借了几本,回去问问看徐南衔认不认得。 刚抱着书从楼榭出来,肩上攀着的伴生树突然轻轻一动,扣在夙寒声耳畔说了些什么。 “赵与辞……” 夙寒声本想温和善良,不太想因一句谩骂的话而不能去闻道祭,正要抱着卷轴离开,却听得浓荫蔽日的密丛中隐隐约约传来几声怒斥,刺耳得很。 “……混血的拂戾恶种,天道许你们存活世间已是仁慈,怎么还不晓得感恩呢?” 夙寒声脚步一顿。 拂戾? 夙寒声起了兴致,拨开密林凑上前去。 闻道学宫地界广阔,此处应该是寻常弟子修炼的演武法阵,从树荫中瞧过去,一眼就见到嚣张跋扈的赵与辞冷笑着质问前方的少年。 “四明堂的掌事真有意思,三界多少天资聪颖的弟子不收,反而要了个拂戾族的恶种。” 在众人对面,身着黑衣的小少年面容覆着遍布符纹的黑纱,隐约瞧见一双阴鸷宛如孤狼的黝黑眼眸直勾勾盯着眼前人,声音嘶哑,似乎带着伤。 “我已同师兄解释清了,掌事昨日急召我,我才没能为您及时译出这本卷轴。” 赵与辞哼笑道:“灵石你都收了,如今才同我说无法译出,莫不是看我好打发?” 拂戾族的少年抿了抿唇,垂在袖中的死死用力:“师兄只给五块灵石,况且这本是一月才能译出的卷轴,只两日时间实在无法……” 赵与辞脸色沉下来,抬手一挥。 身后几个长随熟练上前,转瞬制住拂戾族少年,将他押着跪在地上。 夙寒声眉头轻皱。 拂戾族少年瞧不出修为,被强行按着跪下,覆在面容上的黑纱挣扎间露出一角,烈日倾洒在上面,像是毒药似的,当即浸出灼烧的伤口来。 赵与辞强行夺过拂戾族少年的储物袋,将里面低品灵石和一堆破破烂烂丢在地上,翻了半天才寻到一本带着墨香的书。 封皮上写着漂亮的小楷——《祝由》。 赵与辞随意看了几页,勾唇一笑:“既然那本译不出,这本勉强凑合。” 拂戾族少年一僵,立刻挣扎着要夺回来:“赵师兄,这是墨胎斋掌事要的!唔——” 还没说完,按着他的长随就一拳打在他脸上,唇角当即流出一道血痕。 “乞伏昭,我耐心有限。”赵与辞居高临下道,“只要给了我这本书,此事便不计较,你难道想去惩戒堂同我分辨一番吗?” 名唤乞伏昭的少年半张脸都晒出狰狞伤痕,闻言脸色一变。 夙寒声一愣。 乞伏昭? 哦哦哦,此人他记得。 乞伏昭,拂戾族和魔修的混血,自幼被恶兽养大——这身世几乎占了三类道修厌恶的血统,自然在这遍地修道者的世道活得异常艰难。 磕磕绊绊活到十七岁,已是天道开眼。 闻道学宫有教无类,副掌院闲游时遇到他,见他有灵根,顶着压力将乞伏昭收入学宫。 乞伏昭有一半拂戾血脉,来自族中传承让他无师自通拂戾族语言,为报答副掌院邹持的知遇之恩,他便时常将鸿宝斋的拂戾族书籍一一翻译成三界通用的文字。 可即使如此,学宫也有一群看不惯拂戾族的学子,时常对他各种欺辱凌虐。 赵与辞便是其中一个。 拿着几块灵石打发乞丐似的,让乞伏昭为他翻译出那晦涩难懂的书籍,且动辄打骂,若是掀开少年衣摆,定能瞧见身下狰狞不消的晒伤。 乞伏昭脸色惨白如纸,犹豫半晌,还是死死咬着牙,道:“望师兄将书还给我。” 他宁愿得罪赵与辞,也不愿得罪墨胎斋那群脾气古怪的掌事。 赵与辞怒极反笑,直接上前将乞伏昭的面纱扯下,居高临下地冷冷道:“剥光他的衣物,将他置于烈日下,我看他还能嘴硬到何时。” 密林将阳光遮挡,乞伏昭暴露在外的苍白脸上只是被斑斑点点的日光照了下,便宛如起了火似的,灼灼燃烧。 “啊——!” 饶是乞伏昭再狠,也遭不住这等酷刑,当即惨叫着想去遮脸。 一旁弟子强行按住他的手,暴力撕开他的上衣,露出被日光晒得伤痕累累的苍白身体。 乞伏昭浑身浴火,撕心裂肺地嘶叫出声,宛如濒死的恶兽。 按着他的几个弟子面面相觑。 “赵师兄……会不会闹出人命?” 赵与辞却古怪笑起来:“拂戾族的恶种,一时粗心未戴好避光面纱,被日光晒成一具骨架齑粉,同我又有何干呢?” 他俯下身,抓住乞伏昭的长发,眼里全是厌恶:“杀你的,是天道。” 乞伏昭被狼养大,濒死之际,始终垂着的眼眸再也藏不住,在火焰中直勾勾看着赵与辞,皆是带着杀意的阴鸷狠厉。 夙寒声歪着头看。 九月闻道祭之上,乞伏昭一鸣惊人,因根骨奇佳被剑尊看上,收为内门弟子。 不过在夙寒声临下无间狱之前,似乎听说此子阴郁,入了魔后竟欺师灭祖,将剑尊斩落万丈雪山巅之上,窃取剑宗道统。 乞伏昭日后还要欺师灭祖呢,肯定不会轻易死在这儿。 夙寒声听师兄的话,不主动闯祸,转身要走时,始终背对着他的赵与辞却猛地一回身,厉声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夙寒声脚步一顿,回头看去。 新买的浮云扎将他身上笼罩一层雾气似的雪纱,瞧着恍若仙人。 赵与辞瞧见他,脸上浮现一抹狞笑,直接放下乞伏昭直起身:“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昨日那个满嘴污言秽语的蠢骨头。” 他本已盘算好,找个时间报复此人,没想到竟主动送上门来了。 师兄叮嘱不可闯祸,夙寒声自认见他没有冲上去杀人,已足够忍耐了,猝不及防又挨了句骂,他仍听话地强行忍住。 书上说,以德报怨。 夙寒声定下神,曲着食指咬了下指节,弯着眼眸朝赵与辞和善地一笑。 ——只是少君从未尝试过对想杀的人假笑,所以眉眼弯弯,唇角崩起,莫名显得极其敷衍……和讥讽。 赵与辞见他还敢挑衅自己,冷笑一声。 “我怀疑此子是拂戾族的奸细,同这个见不得光的煞星是一伙的,给我扒下他的浮云遮!” “拂戾族奸细”这顶帽子扣下来,就算闹去惩戒堂,他也算师出有名,不算私下斗殴。 乞伏昭已经有进的气没出的气了,奄奄一息抬头看向前方,只隐约瞧见个雪白的影子。 夙寒声不高兴。 明明他都退了一步准备闻道祭之后再动手,这人为何还要穷追不舍,上赶着要打架? 身后弟子指哪打哪,当即松开乞伏昭,转瞬便至夙寒声面前,七手八脚地朝着夙寒声的肩膀探来。 夙寒声一愣,心中又浮现起那不讲理的委屈, 只觉得全三界的人都在同他对着干。 他只是想做个不让徐南衔操心的师弟,怎么如此之难? 赵与辞双手环臂,等着众人将人制住,扯下他的浮云遮。 最好掀之前将这满嘴脏话的狗东西揍一顿,这样就算查出他并非拂戾族、只是纯爱女妆的病态疯子,等到了惩戒堂他也有“查奸细”的理由躲避责罚。 毕竟拂戾族,人人得而诛之。 赵与辞好似已看到夙寒声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的惨状,突然见前去抓夙寒声的五六个人突然一声惨叫,整个人往后重重倒飞出去。 砰砰砰! 四仰八叉摔到四周,哎呦哎呦惨叫起来。 赵与辞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下一瞬,夙寒声手腕上宛如镯子的枝蔓倏地落地扎入土壤,转瞬化为伴生树,张牙舞爪地蔓延至周遭密林中,以一个环抱姿势将夙寒声牢牢护住。 枝蔓宛如活物,游蛇般一致“望”向赵与辞。 赵与辞一怔。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两根粗壮的枯枝突然凌空而至,势如破竹般根本拦不住,直直抽在他脸上。 周遭只听到“啪啪”两声。 枯枝左右开弓狠狠扇了赵与辞的脸,甚至绵延至下颌,两道红痕在下巴出拧成一个叉状,转瞬皮开肉绽,渗出狰狞的血痕。 这一下兔起凫举,直接将在场所有人都抽懵了。 三息后,赵与辞才猛地被袭上脑海的剧痛唤醒,猛地捂着脸惨叫一声。 “啊——” “我已退步了,还冲你笑!” 夙寒声身后张牙舞爪的鬼枯藤影子笼罩,浮云遮随风而动,他好似含冤负屈,眼尾还浮着一道红,冷冷质问。 “……为什么还要逼我惹师兄生气?” 第18章 十三戒律 四周一阵死寂。 闻道学宫不温不良的人虽多,可从未有过这种打了人还理直气壮质问的。 此人活阎王吗? 赵与辞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根本无法顾及夙寒声说什么,捂着脸惨叫连连,身后弟子七手八脚地想去扶,却被他一脚踹开。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鲜血顺着下巴往下滴,赵与辞忍过那阵剧痛,气得双目赤红,当即不管什么私下斗殴扣三分,就算扣三百分他也要此人生不如死。 “我必杀你!愣着干什么!给我废了他!” 被抽的人还没疼哭,夙寒声倒是眼泪快下来了。 他已忍住杀意,并没有像崇珏教得那样直接杀人,这人竟然还要得寸进尺? 几个弟子招出兵刃,朝着夙寒声袭来。 伴生树哪里会让几个筑基期的人近身,只是一通乱舞便将围上来的少年全都打翻出去,无数枯枝直勾勾盯着赵与辞。 一堆人被横扫出去,哀嚎连连。 赵与辞下巴的血滴得满身都是,他嘴唇都疼麻了,张嘴就要再骂,却在那声怒吼后只能发出含糊的。 “唔唔唔!!” 夙寒声:“我管你爹是谁,我爹还是仙君呢!那又如何,不照样死得连尸身都寻不到!” 赵与辞:“唔唔——!” 夙寒声脸色一沉,枯枝再次凌空而至。 啪—— 这次直接抽在赵与辞的身上,两下三下便被抽得衣衫上沁出血痕,明明是个即将结丹的筑基期,却被一根枯枝抽得毫无还手之力。 夙寒声冷冷道:“我师兄将我养大,你竟敢如此诋毁他?!” 赵与辞:“……” 其他人:“……” 怎、怎么听懂的?! 赵与辞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被一个筑基期的新学子欺辱成这样,气得浑身直哆嗦。 他本是想操控灵力冲上前的,可那枯枝不知有什么神通,疼得几乎让他凝聚不了神识,只能捂着伤口,眼泪混合着鲜血簌簌往下落。 伴生树下,金丹之下皆蝼蚁。 夙寒声的经脉无法修炼灵力,但天生剑骨的天赋许是都落在伴生灵上,仅仅十七年便长成这番诡谲模样。 角落中无人在意的乞伏昭满身是血,无暇顾及周围,挣扎着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往树荫中爬去。 若在日光下暴晒半刻钟,他必死无疑。 乞伏昭疼得眼瞳涣散,眼前阵阵发黑,手即将探到树荫中时,有人停在他身边。 乞伏昭下意识畏惧旁人的靠近,立刻遮住脸额头触地。 下一瞬,一双手轻轻落在他凌乱脏污的发间,毫不嫌弃地揪起一绺发,生涩地将一样东西系在微卷的发上。 乞伏昭一愣。 只听得耳畔“嗞”的一声,似乎是什么阵法启动了,接着一阵阴凉遍布全身,被阳光灼烧的痛苦缓缓消散。 乞伏昭茫然将额头从双臂间抬起,举目便见一身雪纱的少年抱着几卷卷轴蹲在那,垂着羽睫看他。 “还能动吗?” 那双眼太过清澈,乞伏昭甚至能从中看出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自己,他下意识又低下头,缓慢的心脏猛地一阵疾跳。 “嗯……” 只要不被日光晒伤,拂戾族一向命很硬。 乞伏昭晒伤已止住了血,狼狈地站起身,哆嗦着将地上散落的衣裳裹在身上,在一身雪白莲纹袍的少年莫名有种自惭形秽的羞耻。 三界甚少有人对拂戾族有好感,更何况此人一看便是玉食锦衣养出的精致尊贵,更不会无缘无故触碰他这个天道厌弃之族。 乞伏昭余光扫了夙寒声手中拂戾族的书,疾跳的心口逐渐平静。 不过又是一个想借着施舍,让自己译书的人罢了。 他习惯了。 赵与辞还在疼得哀嚎,夙寒声想问乞伏昭句话,被吵得头疼。 “能不能小点声,我在和别人说话呢——你昨日还说我无礼,没教养的人是你才对吧。” 赵与辞:“……” 赵与辞怒不可遏,几乎被气得失去理智,挣扎着招出兵刃。 那灵剑上不知用了什么秘法,明明是筑基期竟然蕴含着金丹一击,势如破竹朝着夙寒声面门劈来。 “去死!” 夙寒声沉下脸,正要操控伴生树,耳畔却听到“咻咻”几声,几道闪着金光的东西激射而来,轰然将赵与辞的灵剑打歪。 灵力倏地散去。 夙寒声定神一看,却见几枚五帝钱萦绕赵与辞身侧飞快旋转,顷刻化为密密麻麻的符箓牢笼,将其瞬间困住。 “啊……” 这是有人替自己出气吗? 夙寒声正高兴着,却见又是几道五帝钱簌簌而来,转瞬将他也困住了。 夙寒声:“?” 这什么东西? 乞伏昭看清五帝钱,神色一变。 是惩戒堂。 被伤得浑身是血的赵与辞倒是一阵狂喜,惩戒堂的黑衣副使刚持着长鞭落地,他便噗通一声倒在地上,痛苦地艰难发出含糊的字眼。 “唔唔!望……副使……为我主持公道。” 五帝钱困笼并不伤人,只是防止犯事学子用灵力反抗。 副使泪痣像是要渗出血,漂亮的眉眼轻轻一挑,手持着蛇鞭敲了敲掌心,啪啪两声。 “今儿我和正使都闲得出奇,你们倒是给我们找了个事打发时间——来人,带走!” 几个黑衣弟子乌泱泱过来,将在场众人全都带去惩戒堂。 夙寒声记得这个漂亮副使和师兄认识,乖乖地垂着手没有反抗地被带走。 *** 闻道学宫的学子虽然各个混不吝,但刚入学——还未行入学礼,便直接将山长之子抽得破了相,此等“壮举”瞬间传遍整个学宫。 听照壁上更是将大大小小的骂庄灵修的话改成偌大鲜红的: 「刚入学一日便惹祸招灾,此届新学子了不得!」 「闻道学宫,温良俭让的诫训,新学子已顿悟,吾甚感欣慰」 「赵山长之子一向横行霸道,终于自食恶果,我身处惩戒堂守门,若想知晓第一手消息,赏我十灵石,我为你实时讲述战况!」 夙寒声和乞伏昭被带去了惩戒堂。 不少弟子全来看热闹,看似抱着卷宗忙活,实则余光一直落在犯事儿的两人身上,啧啧称奇。 后生可畏啊。 惩戒堂风水很凶,刚进去便感觉一阵阴森寒意扑面而来,偌大厅堂中,正使已在高台之上,发间束着小冠,一副厌世脸,正恹恹地打着哈欠。 副使将人带到,抱拳行礼:“正使。” 正使喝了口茶,眯着眼睛看着下方两人:“闻道祭将至,二位好大的雅兴,鸿宝斋此等神圣之地,不好好看书,打什么架?” 夙寒声被二十颗铜钱困住,脸侧被五帝钱的符纹萤光照得如暖玉似的,看着灵巧乖觉,同邪魔外道根本不挨边。 赵与辞噗通一声跪下,涕泗横流地含糊道:“唔唔!唔!” 他胡乱说了一通,正使“嚯”了声,看了下夙寒声:“竟是新学子,胆子倒是挺大。” 众人:“……” 到底怎么听懂的?! 正使一抬手,副使利落上前,掐着赵与辞皮开肉绽的下巴强行给他塞了一颗灵丹。 灵药下肚,伤口终于止住血,赵与辞说话也利索了些。 “正使!此人身戴浮云遮,又和乞伏昭混在一起,我只是疑心他是拂戾族之人质问几句罢了,却被他伤成这样!此等穷凶极恶之徒当诛!望正使为我主持公道!” 这话很有水准,全然将自己摘了出去。 正使看向戴着浮云遮的夙寒声:“当真是你先动得手?” 夙寒声想了想,点头:“是的。” 围观众人心中全都“嚯”了声。 好嚣张啊! 正使本以为这案要审个半天,没想到只问一句就得了结果,诧异地挑了下眉,来了兴致:“那你为何伤他?” 夙寒声觉得有必要挣扎一番:“是他要对我不利,我的伴生灵护主,才轻轻地碰了他一下。” 众人:“……” 轻轻碰一下,能碰到皮开肉绽? 赵与辞双目赤红地瞪着他,恨不得将其杀了。 满室的人都没注意到“伴生灵”三个字,倒是正使愣了下。 正使眼神大概不怎么好使,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又从袖子里摸出来单片琉璃镜戴上,好一会才认出来。 果然是应煦宗的小少君。 副掌院同玄临仙君是多年好友,昨日还将他叫过去叮嘱一番,务必照料这个命运多舛良善乖顺的小师弟。 正使看了一眼赵与辞身上的伤,“唔”了声。 良善,乖顺? 哪儿? 不过追根究底,终归是这位小少君先动得手,正使也没怎么偏袒,扶了扶眼镜:“先动手者,按照闻道学宫校规,要扣除三分,听照壁上昭示三日。” 夙寒声拧眉。 当真要去不成闻道祭了? 赵与辞死死瞪着他,却仍旧不满足。 他被伤成这样,不让这兔崽子脱一层皮,根本咽不下这口气。 “正使……” 赵与辞还没借着“拂戾族奸细”攀咬完,就听正使慢吞吞地道:“而你,随意诬陷新学子,只是戴了个浮……浮什么……” 副使:“浮云遮。” “对,只是戴了个浮云遮便疑心是拂戾族奸细。”正使淡淡道,“难不成你见到戴浮云遮的女修,也能借着‘疑心’,上去掀人的雪纱吗?” 赵与辞一噎。 正使随意掀了下戒律,似乎在找如何处罚。 一旁的副使提醒他:“十三。” 正使:“哦,双方皆有过错,扣分之事暂定,学宫戒律第十三条……” 此话一出,围观学子倒吸一口凉气,全都脸色大变。 第十三条戒律…… 未免太狠了。 夙寒声还在疑惑十三条是什么可怕的刑罚时,就听正使道:“……把你们尊长给我叫来。” 夙寒声:“…………” 叫家长?! 修道者入闻道学宫,且已是十几二十岁的人了,在学宫闯了祸惹了事,竟然还要连累尊长来学宫。 不少人只是想一想就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太丢人了。 惟独赵与辞满脸得色。 赵山长在闻道学宫百年,就算副掌院也要敬他几分,哪怕应煦宗那位手腕通天的谢识之来了,也奈何不了他。 夙寒声呆了好一会,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的榜贴上留的尊长是谁时,小脸有些白。 大师兄。 要是大师兄知晓他入学第二天便打架,还被扣分,虽然能为他镇场子,但如此丢人之事,事后免不了一顿打。 夙寒声哆嗦了下。 见副使拿着玉牌去联系榜贴上每个人的尊长,夙寒声突然一把扑上前,干巴巴道:“我师兄忙得很,正在闭闭闭关,能叫其他尊长行吗?” 副使道:“徐南衔是学子,不行。” “不是我四师兄。” 副使点开夙寒声的榜贴看了看,问:“那是应煦宗的谢长老吗?” “也不是。” 夙寒声身披着雪白素袍,紧皱着眉,终于下定决心,破罐子破摔。 “我……我还有个叔父。” 第19章 人性本善 后山佛堂。 崇珏沐浴焚香, 身披雪白袈裟,墨发披散还在往下滴落水珠。 他的面容五官似乎比之前更加年轻了,眉眼间疏冷之色更深, 望之心生皈依。 崇珏拿起小案上的佛珠串, 指腹拨动,微微一顿。 佩戴千年的佛珠乍一换下, 颇为不适,他转身欲去闭关之处,却见案边一只雕刻乌鹊的传讯灵器突然展翅而动,发出清脆的蹄叫。 崇珏甚少传讯, 也摸不准如今年轻人为何总爱拿着个灵器传来传去。 他屈指一弹那只玉雕的乌鹊。 乌鹊骤然安静下来,灵器上邹持唯唯诺诺的身影缓缓出现。 “崇珏……” 见崇珏一副要去闭关的模样,邹持噎了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崇珏道:“何事?” 邹持嗫嚅半晌, 小心翼翼道:“萧萧……私下同人打架, 此时已被惩戒堂扣下, 正使要让尊长来学宫。” 崇珏正在将佛珠串戴至腕间,动作一顿。 刚入学第二日,就闯了祸? 邹持老脸通红, 只觉得昨日说的那句“玄临之子必定是个乖顺的”轮圆了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将他脸打得火辣辣地疼。 崇珏眉眼落落穆穆,长身鹤立站在佛堂中,身披日光,宛如要成佛。 “召应见画来学宫处理此事。” 邹持干咳一声:“萧萧不愿,说……说是……” 崇珏垂眸看他。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邹持壮着胆子道:“萧萧说你是他叔父,也是尊长……” 崇珏:“……” *** 胆大包天的夙寒声猛地打了个喷嚏。 不知道是惩戒堂太冷, 还是错觉,总觉得这件外袍似乎不怎么避冷了,寒意顺着缝隙缓缓往他骨子里钻。 夙寒声嗅了嗅衣襟。 崇珏身上那股独特的菩提花香似乎消散不少? 五帝钱困笼还未散,除了不能接触旁人和用灵力外,也没什么影响,夙寒声乖乖坐在那,同目露凶光的赵与辞对视。 副使认识徐南衔,由他盯着,夙寒声无比乖巧,又冲赵与辞和善一笑。 赵与辞气得几乎仰倒:“正使,他又在冲我挑衅!” 夙寒声眼睛都瞪圆了。 冤枉! 正使瞥了两人一眼,又瞧见惩戒堂外一群学子都在那捧着书看似学习、实则看热闹,不过他一向宽厚,也不赶人。 众人更光明正大了。 还有的人爬树抻着脑袋,摘着樱桃果边吃边看,津津有味。 一刻钟不到,外面人群左右分开,一袭青衣的男人快步而来,相貌儒雅,同赵与辞的相貌有几分相似。 众人纷纷行礼。 “见过赵山长。” 赵山长已在闻道学宫授课百年,德高望重,除了有个不成器的儿子之外,没什么污点。 他刚走进惩戒堂,赵与辞又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爹!爹你终于来了!” 看戏的学子啧啧称奇,只觉得此人脸皮当真厚,这么大个人了出了事竟还要找爹娘哭诉。 丢人。 赵山长定睛瞧见自家儿子如此惨状,神色骤然沉下来。 “怎么伤成这样?发生何事了?” 正使还未开口,赵与辞又是一阵呜咽哀嚎,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又将此事添油加醋说了一番,越说越可怜,甚至那假意的眼泪都有了些真情。 在场众人听者伤心,见者暗中笑嘻嘻。 毕竟赵与辞横行霸道太久,这回终于踢到铁板了。 该。 赵山长沉着脸听着赵与辞哭诉,见他身上伤口狰狞,正要伸手触碰却被五帝钱困笼弹了回来。 “正使。”赵山长教书多年,气质儒雅,哪怕见到爱子被伤成这样也不失礼数,“我儿伤成这样,能将五帝钱困笼先撤去吗?” 正使慢吞吞道:“山长,惩戒堂从不徇私。” 赵山长沉默,也并未为难,视线转向夙寒声,低声道:“小公子,拂戾族乃天道厌弃之族,你若不是,尽管撤去浮云遮自证清白,何必要下此狠手?” 夙寒声不说话。 ——他怕自己一说出口又是骂人的话。 赵山长是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他视线落在夙寒声常年不见日光而显得苍白的脸上,又看了看那一头的浮云遮,转瞬便有了主意。 他朝正使道:“我儿疑心并非无道理,还望正使撤去此人的浮云遮,看他是否畏光。” 正使一怔。 他可不敢。 还没等他说话,人群一阵喧哗,未见来人只听一声怒喝:“我看谁敢?!” 众人循声望去。 徐南衔许是刚下课,一身骑射山服还未换下,长发高高扎成马尾,手握着一把长弓,俊美的脸上满是怒火。 他已从听照壁上知晓事情来龙去脉,进来时带着一股凛冽杀意。 夙寒声吓了一跳,赶忙往后缩了缩,垂头丧气等着挨骂。 却见徐南衔快步进入惩戒堂,竟然全不管山长和正使副使在此,面如沉水,霍然上前一脚踹向赵与辞的心口! 众人全都吓了一跳。 赵与辞也懵了。 还好五帝钱困笼拦了下,紧跟其后的庄灵修眼疾手快,一把制住徐南衔的双臂往后拽。 “不北!冷静!” 徐南衔眼眶赤红,厉声骂道:“混账东西!我师弟身中跗骨之毒畏光,你愚笨无知,分不清跗骨和拂戾,还敢掀他浮云遮?!若今日我师弟少了一根毫毛,我要你全族赔命!” 这话太嚣张了。 赵山长漠然看着徐南衔。 庄灵修被徐南衔挣扎着捣了几肘子,脸上的伤刚好又添几道,他无奈地将怒骂喊打的徐南衔拖得离开赵与辞。 “少君好端端站在那呢,没事没事,先冷静下来。” 满堂安静,只有徐南衔的怒骂接连不断。 好半天,众人才诧异看向乖乖巧巧的夙寒声。 少什么玩意儿? 赵与辞浑身一僵,也跟着愕然看去。 少君? 三界只有仙君之子才能被称为少君。 此人畏光、徐南衔又唤他师弟…… 想通夙寒声的身份后,赵与辞眼前一黑,本就白的脸色更加惨白。 夙寒声无暇顾及周围视线,他琥珀眼眸好似流萤翻飞起落,欣喜几乎从胸口涌出来。 他闯了大祸,师兄不仅没骂他,还为他出头! 夙寒声也不害怕了,噔噔上前就要往徐南衔怀里扑。 可他忘了身上还有五帝钱困笼,那密密麻麻的符箓结界差点一头将徐南衔撞得吐血。 夙寒声:“……” 徐南衔捂着发闷的胸口,稍稍冷静了些。 他冷冷看着副使:“把五帝钱困笼撤开。” 副使无奈:“是少君先伤了人……” “放屁!”徐南衔破口大骂,“我师弟只能如此乖顺了,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绝不会主动惹是生非,定是赵与辞他欺人太甚!” 副使:“……” 夙寒声:“……” 看热闹的众人差点被这个“乖顺”砸个满头包。 您是指将人抽得皮开肉绽的“乖顺”吗? 夙寒声见徐南衔没有不管自己,终于松了口气,为自己辩驳:“是赵……赵他先让人夺去我的浮云遮,我为自保才出手的。” 正使犹豫。 一向只爱搅混水的庄灵修此时眉头紧皱,语调淡淡道:“若是少君不出手,难道要任由旁人将他救命用的浮云遮夺去,被日光晒得毒发,这才叫我们第一学宫的‘温良俭让’吗?” 徐南衔和庄灵修一个暴躁但话粗理不粗,一个沉着冷静,句句简明扼要刀刀见血,将看好戏的众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赵与辞在知晓夙寒声身份时,已颓然跪坐在那,嘴唇哆嗦。 ——之前的脆弱是装的,如今才是真的。 徐南衔和庄灵修一唱一和时,赵山长始终冷眼旁观。 他不像赵与辞那样,一听少君的身份便六神无主,相反甚至从容不迫地淡笑起来。 “可当时与辞并不知道少君身份,这几日是入学日,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他也只是担忧拂戾族混入学宫罢了。” 没等其他人再开口,赵山长又道:“毕竟这些年,那生了魔心的叛道一族杀了多少无辜道士,三界众所周知。 “见到佩戴浮云遮、且在鸿宝斋借拂戾族符阵书的可疑之人,就算不是我儿,寻常弟子见了也会问上几句。 “此等举止是为学宫安危着想罢了,并无恶意。” 众人视线看向夙寒声。 那位小少君怀中抱着的,果然是拂戾族的符阵书。 数千年前,拂戾族那叛逆天道的圣物,也擅长符阵。 也正因此,天道责罚后,三界上不少符阵书籍失传,留下的只有寥寥几本,且晦涩难懂。 一个炼气期的少君,为何要去借拂戾族的符阵书? 有人隐隐被赵山长说动。 徐南衔脸色难看。 庄灵修的眼神也沉了下来。 此人不愧是教书多年的老狐狸,巧舌如簧,说话滴水不漏。 赵山长叹息一声。 “唉,不过与辞的确冒犯了少君,挨上一顿打也是他咎由自取。 “玄临仙君深仁厚泽,当年为救苍生已一人之躯稳住不周仙山的仁义之举犹在眼前,三界时刻谨记仙君义重恩深的救命之恩。 “还望少君见与辞是为学宫安危而唐突了您的份上,谅他这一回吧。” 这话说得太漂亮了。 既将赵与辞完完全全摘了出去,又借着舍生忘死的夙玄临,明面上看似恭敬,实则来暗中骂夙寒声草菅人命,仗着仙君爹肆意妄为。 夙寒声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此人的确老谋深算,这话术值得一学。 夙寒声并不觉得夙玄临为黎民苍生而死是大义、善举、值得赞颂,他的世界太小,只有小小一隅,盛不了苍生。 如今赵山长咄咄逼人,夙寒声甚至想问问自己那个死鬼爹。 他知道自己舍身救下的苍生,有朝一日会算计自己的亲生子吗? 前世也是那些正道之人逼着他交出凤凰骨,甚至还用上了困杀阵。 徐南衔脾气爆,见状当即不管不顾就要骂人。 庄灵修一把抓住他,摇了摇头。 赵山长这顶帽子扣下来,无论此时说什么都对夙寒声无益。 赵山长眼眸中带着点笑意,淡淡道:“少君,可愿意高抬贵手,放小儿一马?” 赵与辞呆呆愣愣看着,后知后觉自己亲爹竟然三言两语就将此事扣在夙寒声头上,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夙寒声隔着五帝钱困笼和这只老狐狸对视,并不上当。 他歪了歪头,正要开口时,惩戒堂后院传来一阵轻缓脚步声。 乞伏昭被惩戒堂的副使喂了些灵药和水,此时终于恢复了些力气,进到堂间,便踉跄着噗通跪倒在地。 “正使明鉴,我可作证,是赵师兄主动挑衅,少君才逼不得已出手的。” 众人一愣。 连夙寒声都回头看过去。 乞伏昭浑身是血,被火烧得破破烂烂的外袍勉强蔽体,裸露在外的四肢和那张俊脸全是狰狞伤口,他俯下身磕了个头:“弟子乞伏昭。” 听到“乞伏”这个姓,所有人神色古怪。 这还真有个拂戾族。 正使倒是没听说过这事儿还真掺和了个拂戾族,眯着眼睛按紧琉璃镜:“你身上的伤?” 乞伏昭低声道:“是赵师兄所为。” 赵与辞有亲爹做靠山,心中惧怕减了一半,闻言立刻怒道:“胡言乱语!我何时伤过你?!学宫内时刻有副使巡逻,我若用灵力将你伤成这样,必定立刻会被发现,你少污蔑我!” 乞伏昭浑身一哆嗦,眸瞳露出些许恐惧,但还是咬着牙道:“……赵师兄伤我时,少君路过被误以为是我同族,骂得……” 他斟酌了下词,才道:“甚为难听。” 赵与辞怒道:“我何时骂过他?!我只是质问几句而已!” 他也不惧怕夙寒声了,视线冷冷一扫身后的跟班。 那几人赶紧点头。 “正是,赵师兄根本没有骂过少君。” “我可以作证。” 正使喝了口茶,只觉得这场戏越来越热闹了。 直到那群弟子叽叽喳喳做完证,乞伏昭才将手腕上的手链卸下,轻轻一摩挲,一段虚幻影像倏地出现原地。 竟是个留影法器? 短短影像将前因后果交代得一干二净。 赵与辞脸上的笑意一僵,悚然看向乞伏昭。 这个怎么欺辱都始终唯唯诺诺的软骨头,竟然胆大包天到留影?! 且还是在他们做完假证后才拿出? 徐南衔这下看起来要杀人了,眼神狠厉瞪着赵与辞。 他都不敢多骂两句的师弟,却被此人这般羞辱! 庄灵修短促笑了声,环抱双臂似笑非笑道:“原来这就是赵山长口中的‘问上几句’?” 就是这么问的? 在场围观的弟子哪里见过这种一转二转再三转的热闹,当即亢奋不已,手持着弟子印,将惩戒堂发生的事传去听照壁上。 闻道学宫学子连课都不上了,全都在那兴奋地围观。 「当真刺激,可惜今日不是我在惩戒堂当值!我恨!」 「听说赵与辞那混账伤得特别很,有人留影吗,我得看一眼报之前被他调戏之仇,给我膈应够呛」 「赏我十灵石,我实时为您讲述第一手消息」 夙寒声隐晦地瞥了乞伏昭一眼。 这人……果然没有表面上那般懦弱可欺。 也许前世他欺师灭祖,并非是生了魔心,而是本性如此。 赵山长面上淡淡,并不为所动。 毕竟夙寒声伤人是事实,无论今日结局如何,少君心狠手辣的流言传出去,就算那位应道君来此,也无法转圜。 就在场面陷入僵局时,夙寒声鼻子轻轻一动,隐约嗅到一股熟悉的菩提花香。 清冽的好似佛前长明灯燃烧的气息悄无声息布满偌大惩戒堂中,众人全都不着痕迹打了个哆嗦。 正使最先反应过来,一改方才恹恹模样,霍然起身,恭恭敬敬地深深弯下腰去。 “见过世尊。”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 惩戒堂中不知何时已出现一抹高大的身影,青石板的地面竟然缓缓长出一簇簇莲花,宛如一条路似的绵延至那人脚下。 崇珏一袭雪白袈裟,足踩素莲,指尖青玉佛珠微微一碰。 “咔哒”。 周遭静了足足有五息,这声佛珠清脆的声音响起后,宛如打破了停滞的小世界,所有人面露惊惧之色,下意识地噗通跪倒在地,深深拜服下去。 “世尊!” 赵山长颔首行礼,眉头却轻轻蹙起。 须弥山世尊一向避世,从不插手世间事,今日怎么突然大驾小小的惩戒堂? 崇珏拨动佛珠,冷淡看向夙寒声。 夙寒声不太想跪崇珏——前世跪怕了,见世尊一副悲天悯人的神圣之色冷淡瞥来时,他蹙了下眉,莫名觉得不悦。 他不喜欢崇珏这样。 明明前世是他带着自己手染鲜血,落入脏污中的,可如今自己仍然烂在地狱里,崇珏却袈裟佛珠,禁欲神圣。 凭什么。 夙寒声不满,怀着阴暗的心思噔噔跑过去,暗搓搓地想要故意用五帝钱困笼撞他一下。 撞死他得了。 可他刚靠近崇珏,那二十枚铜钱像是畏惧似的,骤然失去灵力叮叮当当簌簌落地,一股清冽灵力拂起他的一绺乌发随风而动。 夙寒声一时没止住步子,一头撞到崇珏怀里。 夙寒声:“……” 夙寒声反应极快,立刻转变神情,做出一副欢喜状:“叔父!叔父您终于来了!” 崇珏:“……” 徐南衔脸都绿了,低声喝道:“夙寒声,放肆!” 崇珏低眸看去。 少年脸上皆是乖巧,眼尾的羽睫浸着水,似乎哭过,身上还穿着那件莲纹素袍,仰头看人时,琥珀眼瞳好似缀满星河。 若只看这具皮囊,的确是个温驯乖觉的人。 只是这份乖中,却有几分乖戾的乖。 崇珏持着佛珠的手轻轻一动,行礼的众人皆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托起,缓缓站直。 正使赶忙迎着世尊上座。 崇珏摇头,只在方才夙寒声坐着的位置敛袍坐下。 还未从须弥山世尊竟然大驾惩戒堂的震惊中回神的其他人,更是屏住呼吸面面相觑。 这是哪一出? 夙寒声乖巧地站在崇珏身侧,见徐南衔还在旁边瞪他,笑嘻嘻地一眨眼睛。 赵山长终于反应过来,神色怔然。 夙寒声叫来的尊长并不是他大师兄应见画,或应煦宗长老谢识之…… 而是须弥山世尊?! 可他前几日明明听说,少君生辰日,世尊前去应煦宗祝贺时,对夙寒声并不像待挚友之子那般热络,相反还极其冷淡,生辰礼也只是送了颗摇曳玉铃。 应见画远在旧符陵,应煦宗又在千里之外,夙寒声要在闻道学宫受学四年,就算他们手再长也无法插手第一学宫之事。 正因如此,赵山长才敢在惩戒堂给夙寒声下套。 可他千算万算都没算到,须弥山世尊竟然真的会为夙寒声出头。 忆起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赵山长在学宫浸淫多年的老狐狸也不仅心中战栗,垂在袖中的手死死握住。 今日怕是不妙。 正使一挥手,堂外被震住的众人终于回神,赶忙作鸟兽散。 少君和山长的热闹能看,但须弥山世尊一来,他们连抬头的胆子都没,更何谈还留在此处了。 刹那间,惩戒堂中只剩几人。 崇珏并未多言,视线看向乞伏昭手中捧着的手链。 他正要用灵力接来,却见夙寒声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颠颠上前,殷切地将手链捧来,巴巴递上前。 崇珏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屈指轻轻一弹。 赵与辞在崇珏出现时已然浑身瘫软,冷汗簌簌往下落。 崇珏看着那留影的手链,突然淡淡道:“他是千年前叛道的圣物吗?” 众人一愣。 赵与辞脑海空白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这个“他”并非夙寒声,而是乞伏昭。 “不、不是。” 崇珏又问:“他生出魔心了?” 赵与辞后背皆被冷汗打湿,根本没胆子回话、却更胆子不回话,只能强撑着带着颤音哆嗦道:“没有。” “既非叛道圣物、又未生出魔心。”崇珏墨青眼眸透出一种琉璃似的佛性禅心,语调轻缓到让人根本意识不到这是质问,“为何你要替天道定他的罪?” 赵与辞恐惧得语无伦次:“我不……没有……” 满室皆静。 之前还巧舌如簧的赵山长不敢多言,只能奢求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不要在世尊面前说错。 若是世尊是为夙寒声出头,质问为何夺浮云遮,赵与辞还能主动认错,加上自己一身皮开肉绽的伤势,来避开太重的责罚。 可崇珏却只问赵与辞伤乞伏昭之事。 崇珏道:“为何?” 赵与辞眼前一阵空白,他心中已有答案,却不敢说罢了。 他神使鬼差地抬头,同崇珏对视的刹那,只觉浑浑噩噩间自己好似化为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站于数千丈的佛像前,满心龌龊皆显露无遗。 “因为……”赵与辞讷讷道,“因为他是拂戾族。” 赵山长闭了闭眼睛。 这是最错的答案。 天道都已恩赦,他又有什么资格定罪整个拂戾族皆是得而诛之的恶人? 崇珏眸中看不出情绪。 在场其他人目不别视,心中却震惊不已。 须弥山世尊明明是作为夙寒声的尊长来为其出头的,可每句质问皆是因乞伏昭。 拂戾族的五官轮廓深邃,气势独特,乞伏昭站在人群中极其格格不入,他垂着头不敢去看世尊,眼底却全是茫然。 闻道学宫之人从不会对他用灵力出手,毕竟畏光的叛道一族,只要将他避光的面纱扯去,便能让他在日光下吃大苦头。 这也是他被欺辱这么长时间,却从未告去惩戒堂的原因之一。 如今…… 竟有人主动为他判是非黑白吗? 崇珏问完后没有多言,淡淡看向夙寒声。 夙寒声冲他乖巧一笑,抬手将发间浮云遮撤去,抬手随意在崇珏身后一道斜射下来的影子一伸。 嘶的一声闷响,震得其他人瞪大双眼。 夙寒声手背被晒出狰狞的血痕,不住往下落着血。 崇珏轻轻蹙眉。 夙寒声像是不知疼似的,道:“是他要摘我浮云遮我才反抗的,如若不然,我如今恐怕要被晒成一堆枯骨了,叔父不为我主持公道吗?” 徐南衔见他胆敢和世尊这么说话,差点猛掐自己人中,差点厥过去。 其他人猛地在心中吸气。 崇珏抬手一抚,转瞬将夙寒声手背的伤口治愈。 夙寒声还在没心没肺地冲他笑。 崇珏移开视线,对正使道:“你公断便是。” 夙寒声总归伤了人,崇珏不能过度偏袒,省得他刚入学便被人扣上个仗着架势肆意妄行的帽子摘不掉。 牵连到拂戾族的乞伏昭,正使自然不能按照方才那般小打小闹的决断来判,他戴着单片琉璃镜翻了翻学宫戒律。 “夙少君,虽先出手伤人,但事出有因算自我防卫,只扣半分,听照壁昭示一日。” 此话一出,夙寒声满心不悦。 只扣半分他也与闻道祭无缘! 正使翻了翻书,接着慢吞吞地道:“赵与辞,心狠手毒残害学子,事后不知悔改;又结疑心之故肆意辱骂、仗势欺人……” 这两条罪名太重,赵山长神色阴沉,可却知就算副掌院,在须弥山世尊面前也无开口说话的份儿,只能强行忍下。 正使一锤定音:“扣除全部分数,从闻道学宫除名,终生不可入学。” 乞伏昭赭色眼瞳倏地一动。 赵与辞呆呆愣愣半晌,终于反应过来这番话的意思,几乎浑身瘫软地晕厥过去。 除名?! 赵山长却是一垂眼,知晓已无转圜之地。 他在闻道学宫多年,深知就单单虐待学子这一条罪名,也足以让赵与辞除名。 若乞伏昭一人来揭发,赵山长或许还能借着权利,巧舌如簧保下赵与辞,可错就错在,事情借由夙寒声闹得太大了。 世尊在场、惩戒堂无法徇私。 若不处罚赵与辞,根本无法收场。 徐南衔本想再为那扣的半分再分辨几句,转念一想。 这兔崽子刚入学就闹出这么大的事,闻道祭不去也罢,让他在学宫好好待着,定一定那惹是生非的性子。 庄灵修看见夙寒声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无奈叹了口气。 事情已了,崇珏起身便要走。 众人赶忙行礼恭送。 崇珏刚要离开,突然朝着一旁撇嘴的夙寒声道。 “萧萧。” 夙寒声立刻把嘴唇绷紧,不敢胡乱撇了,乖乖道:“叔父有何吩咐?” 崇珏道:“随我来后山佛堂。” 夙寒声一听就知道这人肯定又要讲经,妄图把他掰入正途,他张张嘴就要拒绝,一旁的徐南衔暗搓搓一脚踹在他小腿上。 夙寒声“嘶”了声,只好干巴巴道:“是。” “来。” 夙寒声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刚站定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瞬间离开冰冷的惩戒堂。 直到那股冷冽的菩提花香彻底消散,惩戒堂的所有人才情不自禁地松下一口气,心脏阵阵狂跳。 今日这一出,可真是跌宕起伏。 正使哆嗦着手喝了口冷茶,伸手一挥。 副使立刻持鞭上前,将双目呆滞仍然不敢相信的赵与辞强行拖起。 赵与辞猛地回神,赶忙去抓赵山长的衣袖,乞求道:“爹!爹救我啊!您是山长,闻道学宫哪有除名山长之子的道理?!” 赵山长沉着脸一言不发。 徐南衔心情倒是好得不得了,阴阳怪气。 “赵山长的确德高望重,但再多的美名也被你败坏得一丝都不剩了,你还有脸在这儿说道理?你告诉我,你恣意妄为随意打骂学子,遵循的又是哪条道哪条理?” 赵与辞几乎被除名这两个逼疯了,彻底忍不住,双目赤红地指着乞伏昭嘶声骂道。 “他是拂戾族!拂戾族的人全都该死!谁知他们有朝一日会不会生出魔心,我就算杀他一百遍也……” 乞伏昭垂眸站在那,被如此谩骂一语不发。 见赵与辞发了疯似的挣脱副使束缚,冲上前要和乞伏昭同归于尽,却兜头挨了一记耳光。 “啪。” 赵山长面无表情收回手,冷冷道:“胡闹。” 赵与辞被打懵了,捂着脸茫然许久,不可置信道:“爹?” 赵山长冷冷道:“莫要胡言乱语,回去。” 赵与辞几欲崩溃。 “被闻道学宫除名,哪里还有学宫要我?!爹你不管我的道途了吗?爹!” 赵山长微微闭眸。 副使干脆利落地上前,将一条细窄黑稠绑在赵与辞嘴上,堵住他的所有话,强行拎着后衣领拖出惩戒堂。 不出半刻,伫立在学宫倾城湖岸边的听照壁上,很快便将结果昭示。 赵与辞被学宫除名、夙少君扣半分。 ——主动伤人者屁事没有,反倒被伤的人除了名,但凡换个人学宫学子都得怀疑是不是夙寒声靠着家世压人了。 可这人是赵与辞。 闻道学宫学子纷纷用弟子印在下方留音。 「这位小少君挺能耐啊,入学第二日就将赵与辞这只祸害人的毒虫搞除名了。」 「我学宫‘不良’教派又添一员大将,道途可期。」 「我远远瞧见过小少君一回,看着乖乖巧巧的,还牵着徐师兄的袖子颠颠地跑,没想到啊,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不愧是闻道的学子,太有前途了。」 「悬壶斋的女修好多被赵与辞纠缠过,落得这个下场当真是报应不爽,活该,啐。」 罪魁祸首夙寒声不知道自己引起轩然大波。 他被崇珏带到佛堂,乖乖地跪坐在蒲团上,注视着崇珏在那点香。 今日崇珏帮他撑场面——虽然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扣了分,但到底免了大师兄一顿打,夙寒声难得温顺,觉得等会无论崇珏教导他什么,他都乖乖点头,谨记于心。 离崇珏太近,那股重新泛上来的冷意再次被强行压下去。 夙寒声终于舒坦了些。 崇珏将静心的香点好,终于在香线氤氲中淡淡抬眸,轻启薄唇。 夙寒声心想:“来了!” 我直接是是是! 崇珏道:“前几日,为何要对戚远山下狠手?” “是是……”夙寒声脱口而出后,后知后觉崇珏的问题,蹙眉道,“……什么?” 崇珏:“戚远山。” 夙寒声心中不悦:“叔父在说什么,我不懂。” “几句口舌之争,不至于要人性命。”崇珏道,“你也懂这个道理的。” ……所以今日手下留了情。 否则无人管他,夙寒声早就操控伴生树能瞬息将赵与辞开膛破肚,神仙难救了。 崇珏并不怪他今日闯祸,相反他看出这孩子并非骨子里带着恶,那乖戾的行事是能被教导过来的,只要足够耐心。 夙寒声垂着头不吭声。 他本以为戚远山和“夺舍鬼”之事,已被他们默认翻了篇,他都没再翻旧账,此人怎么还旧事重提起来了? “人性本善。”崇珏轻声道,“万物有灵,不该枉顾性命。” 夙寒声一愣,怔然抬头看他。 琥珀眼瞳一时通透涣散,仿佛在透过面前这人看向无间狱那灼灼的烈火。 前世的黑衣崇珏喜欢从背后拥他入怀,用那只骨节分明又宽大的手握住他的手指细细摩挲,笑意低沉地哄骗他。 “人性本恶啊。 “万物皆污浊,他们要伤你,你便杀回去。杀到他们怕了,自然无人敢欺你辱你。 “萧萧,你说对吗?” “萧萧。” 崇珏突然道。 夙寒声猛地打个哆嗦,茫然看着面前一身白衣的须弥山世尊。 恍惚间,他竟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无间狱,还是重回了人间。 见夙寒声神情不太对,崇珏蹙眉,两指并起抬手朝他眉心探来。 夙寒声瞳孔倏地张大,突然往后一撤,下意识拍开崇珏的手。 “啪”的一声脆响。 崇珏一顿。 夙寒声肩膀微微发着抖,怔然看着崇珏许久,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似的,脸色苍白地喘息一口,低低说了句。 “是。” 崇珏知他性子乖僻,也没有多言,手轻轻一动。 一沓宣纸落至夙寒声面前,还有本手抄的佛经。 夙寒声迷茫看他。 崇珏道:“抄一遍佛经再回去。” 夙寒声好不容易从噩梦中缓过来,听到这话眼睛都瞪大了。 抄经?! 早知要被罚抄经,他还不如让大师兄过来把自己揍一顿呢。 “我不抄。” 夙寒声耐心彻底告罄,腾地站起来,连鞋不穿就噔噔往外跑。 崇珏冷淡看他,并不拦着。 夙寒声还没庆幸,却见佛堂的门突然悄无声息关上,结界笼罩,浮现一道道密密麻麻的符纹,彻底阻拦去路。 夙寒声回头瞪着崇珏。 崇珏不为所动,闭着眸拨动佛珠参禅。 夙寒声气得仰倒,他身上除了凤凰骨,剩下的全是反骨,软硬不吃。 须弥山世尊身份尊贵,且对挚友之子极其纵容,只要借着崇珏的势,三界无人敢招惹他。 可夙寒声却完全不想讨好这位尊长,若不是凤凰骨需要他安抚,他此等自私自利的性子根本不会主动接近。 见崇珏不动如山,夙寒声心中那股不悦再次浮上来。 他不喜崇珏如此端坐云端高不可攀的模样。 夙寒声沉着脸回身,走至小案旁像是手欠的猫,一爪子将小香炉掀翻。 “放我走!” 崇珏眼眸都没睁。 夙寒声气急:“崇珏!” 崇珏拨动佛珠,咔哒一声脆响。 他淡淡启唇:“放肆。” 夙寒声几乎被逼疯了。 这几日他做什么都不如意,好像人人都和他对着干。 拂戾族的圣人寻不到、赵与辞不能杀、闻道祭不能去…… 夙寒声宛如稚童般,事事皆不如他意时便会心生怨怼和委屈,平日里他装乖,将情绪拼命压抑,可此时那股委屈在崇珏逼他抄经时到达巅峰。 “我不要抄经,放我离开这儿!” 夙寒声不光掀翻香炉,还将崇珏面前的小案一起掀了。 哐的声响,干净的棕木地板上一片狼藉,宛如夙寒声纷乱的识海。 已经消停几日的无头鬼卷土重来,顷刻间塞满这偌大佛堂中,围着夙寒声纵声大笑。 “愚蠢的废物。 “哪怕身负圣物,又能做得了什么?重活一世又如何,不照样像上一世那样只能眼睁睁看着? “随我一起死吧,死了一切便解脱了。” 夙寒声眼前天旋地转,佛像在他眼中却像是扭曲的厉鬼,居高临下地冲着他阴笑,悲悯的佛像双眼缓缓流下两行血泪。 血落地化为无头厉鬼,嘶叫着朝他扑来。 夙寒声惊惧地连连后退,猛地捂住双耳。 “住口!住口——!” 夙寒声本就疯,那时不时出现的无头鬼又怀着恶意,似乎时时刻刻都想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绝望和痛苦袭遍全身,夙寒声几乎崩溃。 突然间,一只手从一旁缓缓伸来,那股熟悉的菩提花香萦绕周遭,无头阴煞像是暴露阳光下的小鬼似的,骤然惨叫出声。 轰的烟消云散。 夙寒声浑浑噩噩,眼神无法聚焦。 隐约感觉身体一阵失重,好像有人将他轻柔抱起,走过写满佛经的白纱帘廊,后背缓缓落至柔软的床榻间。 夙寒声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下意识伸手拽住他的袖子,喃喃道。 “崇珏。” 一只手将他散乱额前的乱发拂去,只听得崇珏的声音轻缓,似乎带着些许无奈。 “……放肆。” 夙寒声彻底昏睡。 梦中再次梦到黑衣崇珏。 无间狱的拂戾族几乎都知晓夙寒声身负圣物凤凰骨,每日都有数十人前来崇珏的禁殿妄图夺取圣物,打开无间狱界门。 崇珏不知修为几何,无人能从他手中走过三招。 那段时日,他几乎每日身上都沾满血腥味,就算在温泉中泡着也是一股混合着硫磺的难闻气息。 夙寒声嫌弃他,闭门不肯他靠近。 崇珏吃了好几回闭门羹,也没生气,带着笑扬长而去。 禁殿没有自由,夙寒声拿着灰扑扑的小石子做白棋,又胆大包天拆了禁殿中好几条珠帘,挑出里面的黑石做黑棋,自己同自己对弈。 对弈没几日,便有几个拂戾族趁着崇珏不在,顺利冲进禁殿中。 看着满身杀意的人,夙寒声手中棋子落地,歪着头看。 终于有人能来杀他了。 夙寒声温顺坐在那,冷淡看着刀刃朝他眉心劈来。 突然,一道血痕猛地溅出。 几滴温热的血溅到夙寒声颊边。 失踪数日的崇珏站在那,漂亮修长的手从那人后心缓缓抽出,懒洋洋地将脸上还残留着不可置信的尸身随手一丢,震得珠帘噼里啪啦一通清脆声响。 仅仅一个照面,十个拂戾族便惨死当场。 夙寒声仰头看他,难掩失望。 崇珏笑起来,单膝跪地,用干净的左手掐住夙寒声的脖颈迫使他仰起头。 “很想死?” 夙寒声却不理他,别开他的手,垂眸看着散落一地的石子和珠子。 “棋子”都沾了血,味道难闻,不能用了。 崇珏也不生气,抚摸他脖颈的手变得轻柔,俯下身含着夙寒声温热的唇瓣,近乎温柔地缠绵。 一吻过后,夙寒声喘了好一会,才垂眸看着棋盘,终于恹恹回答。 “只是觉得无趣。” 崇珏笑了,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匣子,随手丢在棋盘上。 夙寒声意兴阑珊地看去。 崇珏手一拨,一阵清脆声响,露出里面一堆雪白的棋子。 夙寒声愣了下。 崇珏见他下棋时总瞪着白棋皱眉,便前去死生海屠戮数百只诸怀恶兽,取来命骨,磨成一颗颗圆润光滑的白棋,整整一百八十颗。 白棋已驱除血腥味,光滑如玉。 夙寒声茫然看着。 崇珏身形高大,从背后将夙寒声整个拥在怀里,下巴枕在青年消瘦的肩膀上,懒洋洋道:“若往后还有人欺你辱你杀你,你要如何做?” 夙寒声还在歪头看那一堆骨棋,敷衍道:“我谢谢他。” 崇珏猛地咬了夙寒声脖子一口,低低威胁:“夙萧萧,你还想要棋子吗?” “要。”夙寒声忙道,“我、我就……我就杀他?” “嗯?还有呢?” “拿、拿树枝抽他的嘴?” “嗯,真乖。” “……” *** 夙寒声猛地睁开眼睛,怔然盯着头顶雪白的床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梦中场景仍萦绕眼前,夙寒声想着前世崇珏的“教导”,一时竟说不上来是何种滋味。 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一个人为何会给他两种答案? 等收拾好情绪回神,夙寒声后知后觉到一股冷意袭来。 此处应当是佛堂后的居所,崇珏常年在佛堂诵经参禅,甚少居住在此,四周一阵清冽,并无那股菩提花的气息。 夙寒声冷得打哆嗦,颤颤巍巍将身上的白袍裹紧。 凤凰骨会安分三日。 明日便是第三天。 前世夙寒声不太记得凤凰骨那次气势汹汹发作后,崇珏具体是用何种法子来压制的,隐约记得好像是双修。 可这世的崇珏高高在上,又是个禁欲神圣的出家人,双修二字根本同他不挨边儿。 夙寒声咬着素袍的衣带慢慢地磨,心中开始盘算要不回去啃千年崔嵬芝得了。 崇珏的气息能压制凤凰骨。 此时素袍上菩提花香消散得差不多了,夙寒声只是醒来半刻便冷得打哆嗦。 回想起他昏睡前像个疯子似的在崇珏那撒泼掀桌子,小少君难得羞赧,不太想去见崇珏。 有点丢人。 夙寒声打了个喷嚏,嗅到素袍上还有残留的气息,索性将衣裳脱下摊在榻上,像是只小兽似的埋进去东嗅西嗅,打算看看能不能借着那股残余的气息止一止冷。 只是刚深深吸了一口,却感觉一股浓郁的菩提花香凝成一绺细线幽幽飘来。 夙寒声眼睛一亮,正要去看从何处来的,余光一扫突然愣住。 净几明窗,偌大屋舍内悬挂几条写着佛经墨痕的白纱,崇珏站在随风而舞的佛经纱下,一袭雪白袈裟,手中捧着燃着安神香的小香炉。 ——上面的莲花瓣还被夙寒声发疯摔得磕掉了一小瓣花叶,正袅袅升起细细烟雾。 崇珏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不知看了多久。 夙寒声:“…………” 夙寒声保持着半张脸埋在衣裳里的动作,彻底僵住。 第20章 琉璃佛珠 刹那间, 夙寒声识海中天崩地裂,堪比无间狱地火翻涌。 只是瞬间他就设想出无数能应对此时尴尬场景的对策。 是坦然自若,装作若无其事地起身喊叔父安好, 还是故意挑衅地捧着衣裳再嗅他个七八口, 看最后两人到底谁尴尬? 亦或是不要脸地破罐子破摔说“叔父,能再把你身上的衣裳脱下来给我吗”…… 夙寒声思潮起伏。 崇珏沉默良久, 终于抬步走来。 夙寒声猛地一个激灵,瞬间丢弃三样对策,选择了……躲避。 他面无表情在床上滚了几圈,卷着凌乱的宽大衣袍“砰”地一声栽下床, 躲在床底和床幔的缝隙间,装死不动了。 崇珏:“……” 崇珏瞧不见人,只隐约觉得夙寒声正在偷偷摸摸往床底钻。 果然是孩子,遇事第一反应便是逃避。 崇珏止住步子:“晨钟响了三声, 学宫入学礼已开始。” 昨日只是让抄个佛经, 这小孩就能近乎魔怔地一通发疯后昏睡一天一夜, 崇珏也知救偏补弊并非一日之功,要徐徐图之。 夙寒声躲在床下,将脑袋埋在双臂中趴着, 一声不吭。 崇珏也没多言,将安神香放下,缓步离开。 等到崇珏沐浴更衣前去佛堂时,就见衣桁上刚脱下的素袍不知何时已不见了。 佛堂本半掩着的门此时大开着,隐约可见院落深一脚浅一脚的凌乱脚印,似乎有人仓皇而逃。 崇珏:“…………” *** 夙寒声恨不得长八只脚, 浮云遮的雪纱被他跑得随风飞舞,他抱着偷来的衣服哈哈大笑, 眼尾却带着泪。 “哈哈,反正丢脸都丢到家了,何妨再多一条偷衣裳的罪!哈哈……哈……呜。” 在床下躲了半天,夙寒声小脸脏污,抱着鼓鼓囊囊的衣裳一边抹眼泪一边往山下跑。 晨钟响遍偌大学宫。 入学礼已结束。 夙寒声昨日被世尊带走之事已经传遍学宫,不少学子啧啧称赞,都想今日在入学礼上瞧一瞧这位传说中能被世尊另眼相待的小少君到底是何许人物。 可连夙少君的影子都没见着。 在四明堂外眼巴巴等着看的众人扼腕不已,半天才散。 夙寒声一路抽噎着跑回徐南衔的住处,一头栽进内室的床榻上,恨不得死了。 徐南衔和庄灵修住在同一斋,正在院中筹备去闻道祭的事宜,余光一扫,微微怔了下。 刚才什么玩意儿窜过去了? 徐南衔起身进屋舍:“萧萧?” 夙寒声闷闷的声音传来:“师兄。” 徐南衔掀开帘子走进内室,就见刚换的遮光床幔散下来,隐约可见一个纤瘦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里。 “出什么事儿了?不是从世尊那回来吗,他罚你了?” 夙寒声闷声道:“他罚我抄佛经。” 徐南衔大笑:“该,就该有人管管你!” 夙寒声:“……” 夙寒声差点又哭了。 庄灵修刚进来就听到这话,差点没稳住温文尔雅而翻白眼,他没好气地上前捣了徐南衔一肘子:“会不会说话?” 徐南衔瞪他。 庄灵修似乎很擅长对付炸毛的猫,放轻声音对夙寒声道:“昨日之事不全赖少君,世尊着实不该罚你抄经。” 徐南衔怒道:“喂!” 庄灵修踹了他一脚,示意他闭嘴。 果不其然,躲在床幔里的夙寒声愣了好一会,似乎又擦了擦眼泪:“庄师兄真的这么想?” 徐南衔虽然为他出头,可却始终觉得他有错; 崇珏也是如此,还罚他抄佛经。 庄灵修还是头一个觉得他没错的人。 也是,毕竟是庄狗。 夙寒声垂头丧气地道:“可我还是被扣分了,闻道祭也不能去。” “谁说的?”庄灵修道,“只要你想,师兄就带你去。” 夙寒声愣了下,感觉事情似乎有转机,掀开床幔一条缝,露出个脑袋来。 “当真?!” 庄灵修温声笑起来,他在徐南衔极其不满的瞪视下走过去。 “少君今日没来入学礼不知道——此番楼船遇袭,若不是少君当机立断用伴生树救人,又帮伴使牵制住敌人毁坏船舵,半个楼船的人恐怕都要没命。” 虽然船舵还是被毁了,但庄灵修也因他活下来。 庄灵修伸手在夙寒声腰间悬挂的乌鹊弟子印屈指一点。 夙寒声垂头看去。 昨日扣了半分后,弟子印上的其中一只乌鹊倏地化为一颗蛋,其他乌鹊也闪着微红光芒。 可不知什么时候,那颗蛋已重新破壳化为乌鹊,旁边还跟着五只展翅欲飞的乌鹊。 夙寒声诧异抬头:“六只?” “是啊。”庄灵修笑起来,“三分便能去闻道祭,剩下三分……唔,像赵与辞这样不长眼的,你还能再抽六个;像那种看了不顺眼、想不问缘由就拿他出气的,还能再揍一个。分数富余得很呐。” 夙寒声:“……” 徐南衔脸都绿了:“庄灵修!” 这说得是人话吗?! 怪不得昨日庄狗在惩戒堂留了这么久,敢情是在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给夙寒声弄分。 最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真的弄到了。 还三分! 夙寒声怔然看着那六只展翅欲飞的乌鹊许久,这几日的憋屈终于一扫而空。 他一改方才的郁郁之色,爱不释手地拿着弟子印看来看去。 “我能去闻道祭啦!” 庄灵修朝徐南衔挑了下眉:“瞧见没,孩子就该这么哄。” 徐南衔:“……” 徐南衔翻了个白眼,见夙寒声从床上蹦下来,欢呼雀跃的嚷嚷着“师兄师兄”,还以为他要来像寻常那般“投怀送抱”,不情不愿地准备好伸手接人。 却见夙寒声一下扑到庄灵修身上:“多谢师兄!” 徐南衔:“???” 徐南衔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夙寒声虽然瞧着缺心少肺,实则就像个患得患失的孩子,自幼从未出过寒茫苑,连带着心境也画地为牢,成日沉浸独属自己的世界。 能得到他在意的人少之又少,师门算一个,崇珏勉强算一个。 “庄师兄”和“师兄”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对夙寒声来说却截然不同。 徐南衔总算看出来庄灵修打得什么算盘了。 他要抢自己师弟! 这哪能忍?! 徐南衔一把薅着庄灵修,阴恻恻地磨牙,狞笑道:“庄狗,我们出去演武场谈谈。” 庄灵修:“……?” 他做错什么事了? 夙寒声仍沉浸在能去闻道祭的欢天喜地中,见徐南衔“挟持”着满脸懵然的庄灵修往外走,没心没肺地挥手。 “师兄们慢走。” 徐南衔牙都要咬碎了。 之前还嘴甜得要命,“师兄,庄师兄”地叫,现在倒好,把这个不是人的狗东西也一起合为“师兄们”了。 这狗怎么还不死呢! 徐南衔一身杀意地拽着庄灵修走了。 夙寒声心情极好地去管斋舍的门,可手才刚放到门扉上,就见对面斋舍的樟树下,有一人正远远望着他。 那人一身白墨纹学宫山服,面上带着半透的避光黑纱,露在外的双手也严丝合缝带着漆黑的手套。 乞伏昭? 乍一和夙寒声对上视线,乞伏昭怔了怔,犹豫半晌才缓步而来。 “见过少君。” 夏日暴晒,哪怕带着浮云遮也深感不适,夙寒声点头:“进来说。” 乞伏昭许是头回被邀进旁人斋舍,呆了好一会才别扭地跟上去。 徐南衔虽然看着五大三粗大大咧咧,但斋舍却收拾得一尘不染,屋舍内布置井然有序,小案上还放了盆盛开的芍药。 夙寒声盘膝坐在连榻上,从褡裢中拿出煮具,又要烹茶。 乞伏昭坐至他对面,余光扫到小案上几本拂戾族的符阵书籍,不知想到什么,微微垂下眼。 夙寒声烹着茶,随口道:“伤势可好些了?” 乞伏昭颔首:“已好多了。” 他说着,从袖中拿出昨日夙寒声给他的浮云遮。 乞伏昭无父无母,在学宫不受喜爱,只能用译书来换些灵石用,饶是他灵根再佳,没有灵丹灵物也始终无法结丹。 少年落魄,一身学宫服也是洗得发白,发间束冠用的只是自己削的樟木簪子,可即使如此,拿来包浮云遮的也是块干干净净绣着乌鹊花纹的布。 那似乎是入学日学宫发给每个学子的弟子印的布。 乞伏昭已入学一年,这布瞧着崭新如故,一看就被悉心存着。 夙寒声买了一堆浮云遮,也不在意少一个多一个。 “没事,你拿去用吧。” 乞伏昭摇头。 非他之物,绝不奢求。 夙寒声笨手笨脚地烹茶,问他:“你是拂戾族,那可知晓族中的‘圣人’是谁?” 乞伏昭常年垂着头,哪怕坐在夙寒声对面也不敢冒犯地抬头看人。 他回道:“拂戾族乃是天道厌弃之族,不配有人称为‘圣人’。” 夙寒声“啊”了一声,想了想又道:“那拂戾族可有那种奇怪的仪式,需要头颅的?” 乞伏昭摇头:“我不是在拂戾族长大,不太了解。” 夙寒声难掩失望,将一杯烹好的茶推到乞伏昭面前。 不过也没关系。 再过半月便是闻道祭了,他直接去秘境中将人抓出来弄死就行,懒得白费功夫。 乞伏昭低声道了谢,双手捧起抿了一口,动作倏地一顿。 端坐玉堂的贵人喝得,便是这种滋味一言难尽的好茶吗? 姓夙的贵人像是没有味觉,优哉游哉地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了杯。 嗯…… 乞伏昭若有所思,应该是自己野猪吃不来细糠。 绝不是茶的问题。 乞伏昭有一双阴鸷的狼似的眼睛,可整个人却像被驯服似的,温顺又祥和,好似能任人欺辱而不反抗。 “少君。”他开门见山,垂着眸轻声道,“我身负拂戾族血脉,能将拂戾书籍译成三界通用的文字,少君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若您有需要,我可为您将这几本符阵书译出。” 他指得是桌子上那几本符阵书。 夙寒声既然借了书,必定对符阵有极大的兴趣。 乞伏昭自认是个百无一是的废物,唯一有用的便是能译出拂戾族文字——闻道学宫有不少人伪装着温文尔雅来接近他,却不过将他当成一样趁手的工具。 夙寒声既然对他释放善意,必定像其他人那般有所求。 乞伏昭不排斥当工具,说完就伸手去拿那几本书,打算熬他个十天十夜,全部译出来。 可刚拿到手中,夙寒声双手捧着茶杯,纳闷儿看他。 “译它干嘛,我对符阵没兴趣。” 乞伏昭愣了愣:“啊?” “我只想查查看那什么‘圣人’是何许人也,既然你说没人有资格称‘圣’,书上也必不会有记载。”夙寒声托着腮,“你若有时间,顺道帮我把这几本书还了吧,这字是什么玩意儿,鬼画符似的,你到底怎么看懂的?” 乞伏昭:“……” 乞伏昭目露茫然。 他从未遇到过有人对他释放善意,却不求回报的。 夙寒声觉得此人好奇怪,都把浮云遮还了怎么还赖在这儿不走,难道是想蹭茶喝? 行吧。 夙寒声只好又烹了一壶茶。 乞伏昭:“……” 拂戾族的血脉对符阵法纹无师自通,乞伏昭哪怕是个混血未受过指导,符阵术也在十大学宫的所有学子中名列前茅。 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让整个三界修士又惊羡又忌惮。 乞伏昭在三界摸爬滚打多年,窥着无数人的脸色艰难长大,自然看得出来夙寒声并非像其他人那般欲擒故纵、以退为进,而是真的嫌弃拂戾族的符阵书。 乞伏昭呆呆看他。 他一时说不上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脏从高空重重跌下,可落在的并非插满钢钉的悬崖,而是破开黑暗落入松软的云端。 才刚十八岁的少年眼眶浮现一股酸涩。 乞伏昭总是低着头,夙寒声没意识这少年内心在翻江倒海,他想了半天,饶有兴致地道:“那你可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启唇说了句字正腔圆的拂戾族语言。 乞伏昭眼眶的酸涩硬生生被这句话被逼了回去,诧异抬眸看他。 夙寒声期待地等他回答。 乞伏昭声音有些闷:“是……是骂人的话,少君不要学。” 夙寒声目露诧异,又道:“那这句呢?” 这回是个拗口的长句子。 乞伏昭听到一半,一直没什么神情的脸色骤变,那狼似的双眸直勾勾盯着夙寒声,眼神阴沉。 “有人对少君说过这句话?!” 夙寒声不明所以地点头。 堕落无间狱时,夙寒声有好几次被拂戾族掳去,妄图将他献祭打开界门——其中就有个壮如小山的男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夙寒声不懂是什么意思,被崇珏救下后还去问崇珏。 只记得当时崇珏始终笑意盈盈的脸瞬间阴沉下来,将他哄到床上睡觉后,拎着刀将那个男人活剐了。 夙寒声见乞伏昭也这个反应,隐约知道这话肯定很脏。 他更好奇了:“到底什么意思?” 乞伏昭深吸一口气,似乎强忍着什么,低声道:“少君不要学,这句也不是好话。” 夙寒声没好气地瞪他:“学个脏话都不行?不说就算了,你走。” 乞伏昭:“……” 生气了? 乞伏昭自小到大曲意逢迎,极其擅长看人神色奉承讨好人,下意识惧怕旁人对他心生怒意——那代表着他之后的日子会不好过。 可如今看着夙寒声瞪他,乞伏昭隐约觉得自己心中生出的“惧怕”和寻常并不同,且罕见生出些许无可奈何。 “少君息怒。”乞伏昭不自觉地放缓声音,“若日后还有人对您说出这句话,您……” 他想说“你直接杀了他便是”,但转念一想这小少爷之前被赵与辞骂了还冲人傻笑,想必定是个不敢杀人的脾性,所以又换了句话。 “您就告知我,我为您责罚他。” “知道啦。”夙寒声嘀咕,不满除师兄之外的人管他,“啰嗦,快走。” 乞伏昭见他不耐烦了,抿了抿唇,只得起身恭敬告辞。 离开徐南衔斋舍后,乞伏昭神使鬼差地回头又看了一眼。 沉默许久,他突然抬步朝鸿宝斋走去。 少君想知道的关于“圣人”和“头颅献祭的法阵”,或许鸿宝斋书籍中能翻到答案。 *** 夙寒声将茶具清洗着收好。 入夜后凤凰骨许会发作,他不愿在徐南衔处待着让师兄担心,便留在小案上一张字条,收拾东西去住新学子的落梧斋。 第一学宫地旷人稀,本以为落梧斋就是个小斋舍,循着坤舆图找过去,才发现那地竟是一片梧桐林。 数百棵梧桐树遮天蔽日,幽静小道宛转曲折通往深处。 满眼翠绿,鸟雀虫鸣阵阵,好似世外高人隐居的深山老林,极具意境。 徐南衔的斋舍许是他自己选的,外面并没有多少美景,反而是众学子的演武场,每日都能瞧见一群人在上面哼哈切磋。 夙寒声披着崇珏的新素袍,寒意已隔挡在外。 许是不多时凤凰骨就要发作,素袍上崇珏的气息好似比平时要消散得快。 走了数十步,落梧斋近在眼前。 学宫斋舍相差不了太多,建筑布置同徐南衔的相似,斋舍中央是偌大院落,由几条小径分别通向三方屋舍。 落梧斋能住三人,屋舍名用「松、竹、梅」分开。 夙寒声走向梅舍,空荡荡的屋舍中没什么人气,院后有棵巨大的梧桐树浓荫蔽天,哪怕不戴浮云遮也不怕被伤到。 褡裢中伴生树攀出来,枯枝蔓延,带动着花盆嗒嗒嗒在青石板上四处巡逻领地。 夙寒声走进内室,将褡裢中长空收拾的衣物和千年崔嵬芝往外拿。 枯枝探进来把衣裳悬挂在衣桁上。 突然“咔哒”一声清脆声响,不知何时混在衣服里的莲花纹玉匣陡然落地,里面一串琉璃佛珠摔落出来。 夙寒声垂眸一看,愣了下。 那是崇珏偷偷摸摸放到他房里的佛珠,当时他还因“夺舍鬼”而在气头上,随手塞到褡裢中便没过问。 枯枝将莲花纹玉匣连带着佛珠捡起,碰到夙寒声面前。 夙寒声抬手拈起那串佛珠。 琉璃佛珠许是被崇珏佩戴身上数年,一股菩提花香扑面而来,那珠子时常拨动相撞,圆润水滑,好似上等的玉珠。 夙寒声尝试着学崇珏拨动了下,没觉得有什么意思,蹙眉哼道:“这有什么好玩的,还拿来送我。” 伴生树闻言赶忙为主人分忧,凑过来要将佛珠收走。 一根树枝刚勾住珠子,夙寒声却一脚蹬开它,哼哼唧唧地将佛珠戴在纤瘦手腕上。 算了,勉强能看,戴着玩吧。 琉璃佛珠上崇珏的气息似乎比衣裳上的更浓郁,夙寒声下意识想凑上去嗅,刚把腕子凑到脸边,又想起今早被崇珏看了个正着的场景。 夙寒声:“……” 凤凰骨还是直接烧死他吧! 前世那次凤凰骨气势汹汹发作时,夙寒声最开始是有半个时辰是清醒着的。 今世他要利用这段时间来吃灵药、啃千年崔嵬芝,借着崇珏的气息也许能顺利撑过去——就算去掉半条命也无大碍,总归死不了。 夙寒声盘膝坐在床榻上,歪头又想了想。 其实被烧死也行。 闻道祭前身陨,徐南衔就不会为他寻压制“跗骨”的灵药而身处险境。 不论今日结局如何,总归不吃亏的。 夙寒声彻底心安,纤细手指拨弄着腕间冰凉的佛珠,百无聊赖地等凤凰骨发作。 夜半三更后,一直冰冷的躯体果然开始滚滚发烫。 夙寒声熟练地吃了几颗谢识之给他的灵丹,浑身热意遍布经脉中,好似发了高烧,眼前阵阵发黑,连呼吸都逐渐困难。 夙寒声前世经历过一遭,并不觉得难熬,恹恹地裹着崇珏的素袍蜷缩在床上。 只是半刻钟后,安安静静的屋舍外突然传来熟悉的说话声。 “……少君有自己的斋舍,为何要住在你那?别不太讲理了。” “闭嘴!前几日在应煦宗时他就身子不舒适,估摸着那什么跗骨这段时日可能会发作,你不知道那毒可凶了,我不敢让他一个人住。” “那也不至于大半夜地过来吧。” “我心慌——嘶,你一个‘庄师兄’知道什么,再废话你就滚回去。” 夙寒声一愣。 徐南衔和庄灵修来了? 夙寒声赖叽叽的神色瞬间变了。 凤凰骨火奇特,若落到其他人身上便是不死不灭,寻常凤凰骨发作时,夙寒声只一人躲在寒潭里不出来。 如今凤凰骨蓄力三日,早已急不可耐,若伤到徐南衔…… 夙寒声挣扎着催动伴生树,奋力将门抵上。 铺了满床的发已缓缓灼烧起橙红火焰来,夙寒声单薄的身躯逐渐泛起灼烧后的龟裂红痕,连苍白的脸庞皮肉下,也好似流淌着橙红岩浆火。 徐南衔已走至门口,敲了敲门:“萧萧?” 庄灵修无奈道:“他指不定已睡了。” “他晚上不睡白天不起。”徐南衔道,“院中伴生树还在动,他肯定没睡——萧萧,开门,师兄给你带了蜜饯。” 夙寒声琥珀眼瞳好似烧红的炭,他耳畔阵阵嗡鸣,热意遍布全身。 腕间的琉璃佛珠微微闪着青色的光芒,似乎为他压制凤凰火。 饶是这串佛珠是护身法器,也一时无法制住天道圣物,夙寒声将手探向千年崔嵬芝,还没啃寒意瞬间遍布全身。 可这股寒意是从外至内的沁入,凤凰骨火的热意是骨子里的燥意,不光没缓解,反而让夙寒声徘徊在冰火两重天中。 浑浑噩噩中,夙寒声隐约听到徐南衔似乎意识到不对,正在奋力砸门。 凤凰骨火把他当成一把干柴,烧了个熯天炽地,恍惚中似乎烧出了幻觉,总觉得有一只滚热的手顺着身躯攀爬,带出阵阵热意。 不知不觉间,那只手好似凝成实躯,缓缓从他的腰身摩挲,越往上那热意便越消退。 直到那手扶着他的侧脸时,已化为如玉似的温凉。 “别怕。” 那人说。 夙寒声怔然睁开火灼的眼眸,看着眼前的幻象,喃喃道:“崇珏?” 面戴黑稠的男人笑了,背后是汹涌不灭的无间狱地下火。 “嗯,我在。” 夙寒声茫然道:“我要死了吗?” 崇珏一袭黑衣,声音轻缓:“不会,睡一觉就好了。” 那只手似乎按在夙寒声的腰腹间,似乎有冰凉的东西落入他内府中。 冷意直钻全身,吹得夙寒声打了个哆嗦。 狂风呼啸。 梦中陡然转变了场景。 那似乎是高山之巅,四处皆是落雪。 身形高大的男人牵着他的手,踩着雪缓慢迈过山阶。 周遭冰天雪地银装素裹,积雪及膝很是难行。 夙萧萧奋力高抬着小短手,牵着男人的小指,蹦着上了好几道山阶,便累得气喘吁吁,撇嘴道:“叔父。” 叔父停下,低头看他。 夙萧萧被男人冰冷的视线盯得一缩脑袋,讷讷道:“怎、怎么还没到呀?” “快到了。”叔父道,“累了?” 夙萧萧不知道该不该累,只能选了最保险的答案:“萧萧不知道。” 男人沉默好一会,俯下身将夙萧萧抱到宽阔的怀里。 不用自己走,夙萧萧顿时高兴起来,抱着叔父的脖子,脆生生道:“多谢叔父。” 叔父没做声。 夙萧萧趴在他肩膀上,高高兴兴看着四周雪景,不知想到什么,歪着脑袋问他:“为什么我叫你叔父,我爹却叫你崇珏呀,他不该也叫叔父吗?” 崇珏:“……” 崇珏淡淡道:“不愿叫叔父?” 夙萧萧见他眉眼似乎带着笑意,便大着胆子道:“我也叫你——崇珏。” 崇珏不轻不重地道。 “放肆。” *** “崇珏?” 后山佛堂中。 邹持正在借着阵法想研究研究那古怪的骨链到底是什么法器,却见一直安静参禅的男人倏地睁开眼睛,霍然起身。 “怎么?”邹持不明所以,“记起来是谁给你下的骨链了?” 崇珏一言不发,身形如云雾般瞬间消散在偌大佛堂中。 那串佩戴千年的佛珠刻着十八道护身禁制…… 已破了十道。 夙寒声出了事。 落梧斋。 偌大斋舍中已全是张牙舞爪的伴生树,因和主人性命相连,那枯枝上已开始燃起火焰,烈烈灼烧着挡住去路。 徐南衔的脸被火海倒映着,几乎疯了似的要往里冲。 “萧萧!” 伴生树得了夙寒声命令,哪怕意识昏沉也在阻止有人进入屋舍。 庄灵修奋力拽着徐南衔不让他靠近那能将人烧成骷髅的古怪火焰,可徐南衔差点崩溃,挣扎着要往里冲。 无意间一簇火撩到他手臂上,转瞬烙下狰狞的血痕,且竟然能吞噬骨肉似的缓缓往四处蔓延。 庄灵修眼疾手快,伸手猛地往火上一按。 “嘶”的一声,他身上未消散的龙血终于将这道火强行熄灭。 庄灵修怔然看着掌心上的焦痕,眼瞳缓缓化为龙冰冷的竖瞳,呢喃道。 “……凤凰骨?” 第21章 凤凰之骨 夜半三更, 落梧斋起了火。 不少学子还在熬鹰似的奋笔疾书,乍一瞧见远处天边的橙红火焰,赶忙冲来救火。 不多时, 惩戒堂副使也御风而来。 庄灵修脸色凝重, 正要拦人。 却见一道宛如琉璃碗的结界骤然罩下,强行隔断所有神识查探, 将凤凰骨的气息遮挡得严严实实,一丝不泄。 这次凤凰骨来势汹汹,甚至比前世那次还要凶悍数倍。 伴生树阻拦不了崇珏,这才刚住一日的斋舍已燃起熊熊火焰。 夙寒声低估了此番凤凰骨发作的程度——前世那火只是在他身上寸寸燃烧, 并未连绵到外面;这次却是发了疯似的想要烧遍千里。 挺好的。 夙寒声混混沌沌地想,希望这次能彻底死透,最好能挫骨扬灰和烂泥混在一起,不要再重走一遭那腐烂到地狱的人生了。 耳畔是火焰吞没四周的声音, 夙寒声蜷缩在崇珏的素袍上——那似乎是件法衣, 竟然被凤凰骨火烧成这样也没有丝毫损毁。 淡淡菩提花香萦在鼻息。 夙寒声头昏眼晕, 半张脸歪在素袍中,恍惚中似乎又瞧见了崇珏。 只是这次的崇珏却是一袭雪白袈裟,凭空出现火海中后, 周遭的狰狞火舌疯狂跳跃一瞬,似乎在震慑他。 崇珏冷淡一瞥。 火舌一僵,竟是被吓到了。 一身雪白袈裟的男人缓步而来,每进一步、那火便畏惧地退一步,等他走至床榻边时,偌大落梧斋的骨火彻底缩回夙寒声体内的凤凰骨中。 夙寒声烧得神智昏沉, 茫然看着崇珏,还以为又是幻觉。 脑子几乎被烧得犹如勾了芡, 无法思考,他只懵里懵懂地抱紧身下的衣裳,似乎害怕被抢走。 凤凰骨虽然蛰伏回去,但这次太过凶险,若不及时镇压,恐怕随时都有危险。 崇珏坐到床榻边,朝角落里的夙寒声一招手。 “来。” 夙寒声抱着衣裳更紧了,眼眶通红地呢喃道:“不、不给,抢了就、就是我的。” 崇珏:“……” 夙寒声的眼瞳中火焰未退。 凤凰骨仍在虎视眈眈,只等崇珏一离开便卷土重来。 崇珏似乎叹息了一声。 他信手一招,夙寒声身躯猛地浮空,随着惊呼一声跌到崇珏身边。 夙寒声赶忙扑腾,脑子根本无法思考,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抱着那散乱的衣裳又凶巴巴地嗅了一口,妄图让崇珏尴尬,顺利逼退他。 崇珏:“?” 见崇珏不为所动,夙寒声又龇着虎牙,恶狠狠地连嗅八口。 崇珏:“……” 崇珏不太懂如今年轻人的行为举止,只当夙寒声是烧糊涂了,伸手轻轻在少年滚烫的眉心一点。 正要将灵力输进识海,夙寒声却贪恋那点凉意,两只爪子一把抱住面前的手臂,亲昵地将滚烫脸颊在崇珏手腕内侧轻轻一蹭。 崇珏手倏地顿住。 “叔父……” “崇、崇珏。” 夙寒声像是喝醉似的,一会叫“叔父”,一会又大逆不道对世尊直呼其名,甚至好像还说了句拂戾族的话,叽叽咕咕的也不知在骂什么。 崇珏微微敛眸,掌心青色灵力缓缓凝结,围着虚空一点不住旋转。 很快,掌心凭空出现一枚半环玉佩。 若是此时夙寒声还清醒着,一眼便能认出,这块玉便是前世崇珏送他佩戴在腰间的那块。 只不过前世那枚玉佩的一道细微裂痕是在左边,今世却是右边。 崇珏眸瞳清寂,动作轻缓地屈指一弹。 半环玉轻轻飘至夙寒声的丹田处,随着青光一闪而逝,半环玉悄无声息融入夙寒声的内府。 刹那间,那经脉中燃烧着的凤凰骨火像是滚烫入海,轰然一声消散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伤痕累累遍布焦痕的内府。 夙寒声本还在抱着崇珏的手汲取凉意,识海轰然炸开后,呜咽一声,不情不愿地昏睡过去。 崇珏将手抽出,手腕内侧已被夙寒声的脸烫得微红。 他的面容似乎又年轻了些,垂着眼注视夙寒声的睡颜许久,才起身欲走。 只是刚要离开时,崇珏视线又落在夙寒声紧紧抱着的素袍上,眸中闪现一抹一言难尽的复杂。 这孩子…… 万不要再走上什么不正经的歧途才好。 *** 落梧斋骤然起火,不到半个时辰火舌又瞬间消退的事,一夜之间传遍偌大学宫。 常年在应煦宗养病的夙少君本就神秘莫测,刚入学就因拳打脚踢赵与辞赛霸王、备受须弥山世尊宠爱而远近闻名。 如今可倒好,入学礼刚过,斋舍就差点烧了。 众学子对夙寒声更感兴趣。 只是此时的“赛霸王”却成了病猫,恹恹躺在徐南衔的斋舍床榻中,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徐南衔昨日受了惊吓,守在夙寒声身边一整夜都未合眼,晨起早课都没去,恨不得把夙寒声揣兜里,不肯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吃蜜饯?” 凤凰骨前所未有地凶悍,夙寒声根骨间的热意一时半会消散不了,发着高烧恹恹躺在遮光床幔中,轻轻摇头。 “不吃。” 徐南衔拿湿帕子擦了擦他额角的汗,眉头紧紧皱起。 那跗骨毒太古怪也不敢将灵力往灵脉中输,只能引着一旁千年崔嵬芝的寒意往床幔中灌,妄图让夙寒声好受些。 夙寒声不想徐南衔担忧,强提起精神来:“庄师兄呢,怎么不见他?” 徐南衔道:“不知,昨日你脱险后他便匆匆忙忙离开,不知去哪里了。” 夙寒声“嗯”了声。 徐南衔又给他喂了几颗崔嵬芝灵丹,似乎想借着喋喋不休来驱散心中焦躁。 “要再吃点灵丹吗?千年崔嵬芝好像有点用? “这毒也太霸道了,整个落梧斋几乎被那火烧得一干二净,还好世尊及时赶到。 “听说闻道祭十三层有一棵不烬草,我到时直奔秘境十三层,你修为弱就在三层以下溜达就行。” 乍一听到“十三层”,病怏怏的夙寒声回光返照似的,一把抬起手死死抓住徐南衔的手,奋力道:“不……不去!” “秘境有十五层,我修为已至元婴,去个十三层不会有危险。” 夙寒声眼眶通红,仍奋力撑起身体想要去抓他:“师兄!不去十三层!” 徐南衔赶忙将他扶回去,也没和一个病秧子唱反调。 “好好好,不去不去,好好躺着,别乱动。” 夙寒声含着泪躺回去,却魔怔似的,还在喃喃低语“不去十三层”,哪怕陷入梦乡也会时不时蹦出一句,似乎陷入一场醒不来的噩梦中。 徐南衔摸了摸他的额头,仍然滚烫。 这小兔崽子本来脑子就不好使,徐南衔怕他烧出个好歹来,正在思考要不要去悬壶斋找人来瞧瞧,却听屋舍外有人传音而来。 “徐师兄安好,我是悬壶斋的宫芙蕖。” 徐南衔一听,快步走出斋舍。 樟树荫下,宫芙蕖和一个面覆白纱的女修长身玉立,朝徐南衔微微一福身。 “徐师兄。” 徐南衔没上过悬壶斋的课,只是瞧宫芙蕖身侧的女修身影倩倩,惊鸿艳影,又是覆面的打扮,便知晓她正是上苑州周真人的徒弟。 ——小医仙,周姑射。 据说小医仙六岁时便将上苑州藏书楼中的所有医书倒背如流,七岁行医后妙手回春,一眼便能瞧出病症,堪称天纵奇才。 谢识之曾想过让小医仙来给夙寒声诊治跗骨之毒,没想到如今周姑射竟主动前来。 宫芙蕖温声道:“今日听闻少君病重,姑射医道能比之周真人,想来看看能不能帮少君……” 她寒暄的话还未说完,覆着面纱的少女便一板一眼地出口打断。 “跗骨,奇毒,我感兴趣,让我去看。” 徐南衔:“……” 宫芙蕖:“……” 宫芙蕖拽了下周姑射的手,低声道:“来时我怎么教你的?” 周姑射露在外面的杏眸似乎迷茫了一瞬,很快就点点头,像是背书似的道:“我担忧夙少君,想为他诊治,请问,可以吗?” 徐南衔:“……” 徐南衔正愁夙寒声的毒呢,哪里能拒绝,正要点头应答。 庄灵修不知何时来的,一把将徐南衔拽到身后,温柔笑着道:“少君已睡下了,二位仙子要不择日再来吧。” 徐南衔蹙眉。 宫芙蕖愣了下,意识到这是变着花样的拒绝,也没生气,毕竟她们不请自来已是不妥。 “无碍,少君还是先养病为好。” 她正要拽周姑射走,却见那戴着面纱的姑娘歪着头,疑惑道:“是真睡下了,还是不想我们进去看?” 宫芙蕖:“……” 庄灵修:“……” 这姑娘,说话好直。 宫芙蕖脸都红了,冲两位师兄一笑,赶紧拽着没眼力劲儿的周姑射跑了。 等两人走后,徐南衔才不解地道:“那是上苑州小医仙,让她为萧萧诊治百利无害,你是如何想的?” 庄灵修一夜未睡,似乎从哪里奔波而来,眉眼间带着疲倦。 他低声道:“自此之后,不要让任何人为小少君诊脉。” 徐南衔眉头紧皱:“什么意思?” 庄灵修不答反问:“你信我吗?” 徐南衔直视庄灵修的双眼许久,才不耐烦地移开视线:“等你哪天被闻道学宫除名了,我看你卖关子都能成为观涛榜首富了。” 说罢,拂袖进去斋舍中。 庄灵修带着倦色的脸上终于露出个笑来,优哉游哉地跟上前。 内室中夙寒声本已沉沉睡去,可徐南衔回去后却感觉他身上又开始发起高热来,之前还能用手背贴一贴,此时一碰却被烫得缩回,根本不能碰。 夙寒声浑噩中睁开眼眸:“师兄……” 徐南衔忙忍着烫意摸着他的侧脸为他擦汗:“师兄在这儿呢。” “师兄,我好难受。”夙寒声眼瞳已然涣散,神智也不太清晰,呜咽着道,“师兄为什么不来管我?师兄不要我了……” 徐南衔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强行握住似的,又疼又酸。 ——好像他在某些时候真的丢下过夙寒声。 “你烧糊涂了。”徐南衔尽量放轻声音,手被烫得通红仍然不厌其烦抚摸夙寒声的侧脸,“师兄怎么会不管你?自小到大我说过多少回不管你,哪回真正做到了?” 夙寒声呆呆看着他。 对,正是因为他做到了,所以去了秘境十三层死无全尸。 夙寒声眸中眼泪缓缓顺着眼尾往下落:“师兄……不要管我了。” 徐南衔没忍住笑起来:“一会让我管,一会又不让我管,怎么那么难伺候?” 夙寒声被彻底烧糊涂了,一会呢喃着“师兄为什么不管我”,一会又是“师兄别打我,我会听话”。 好不容易安分半天竟然又尖叫着捂着耳朵,撕心裂肺地道:“师兄!师兄来找我索命了!他要我的头——” 徐南衔只好将他抱在怀里,像是幼时哄他睡觉似的轻轻地晃着。 “没有鬼,不会有人找你索命,有师兄在这儿护着你,谁来也伤不了你。” 夙寒声披头散发狼狈不堪,满脸都是泪痕,看起来有些疯疯癫癫的,蜷缩在徐南衔怀中一会哭一会惊惧,发狠时竟然将曲起的食指咬出血痕。 徐南衔几乎被他烫得浑身发痒,最后还是庄灵修看不过去,强行让他将人放下。 夙寒声发了一通疯,病恹恹地合眸闭眼。 徐南衔目不转睛看他许久,垂下头无声叹了口气。 “我是不是待他太坏?” 总是动不动威胁要揍他,才导致夙寒声烧得浑浑噩噩至极,还在畏惧地喊着“师兄别打我”。 庄灵修沉默。 就在徐南衔以为这狗终于要做一回人安慰自己时,却听庄灵修点点头,道:“是啊,若少君是我师弟,我必定将他宠上天,闯了祸我给他兜底、杀了人我给他抛尸。哪像你总是恶言恶语,还凶巴巴地要揍人。” 徐南衔:“……” 徐南衔幽幽道:“滚。” 庄灵修白他一眼:“我下了课再来,今晚我帮你守着。” 说罢,扬长而去。 徐南衔缓了一会,见夙寒声右手的食指指节被啃得一片血肉模糊,这么一会了血还没止住。 见纤细手指上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徐南衔眉头紧皱。 这对自己也太狠了,咬得这么深,小傻子不知疼的吗? 徐南衔正要用灵力为他止血,却见那伤口上凭空浮现一道灵力。 本来还止不住血的伤口竟然转瞬恢复如初,连个血痂都未留下。 徐南衔一愣。 *** 后山佛堂。 崇珏孤身坐在蒲团上,白衣曳地,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拨弄着青玉佛珠,心无旁骛地闭眸诵经。 突然,经文戛然而止。 崇珏轻轻睁开眼,垂眸看去。 拨弄佛珠那只手的右手指节,凭空出现一道被咬磨出来的深可见骨的伤口,正缓缓渗着血。 崇珏淡然看着那道古怪的伤口,左手轻轻一抚,大乘期的灵力浩瀚如海,转瞬便将狰狞的伤口治愈。 右手骨节恢复光洁。 “咔哒”一声。 青玉佛珠轻轻拨动一颗。 第22章 以命抵命 徐南衔也曾见过“跗骨”发作过。 一旦那股火消散, 不过两日夙寒声又会活蹦乱跳上蹿下跳,可这回“毒发”却异常严重,夙寒声接连数日浑身滚烫, 神智难以清醒。 徐南衔心急如焚, 第五日时再也无法忍,沉着脸要带夙寒声回应煦宗。 寒茫苑中的寒潭下有一块玄临仙君寻来的寒石, 夙寒声前些年从未出过变故,单单这次高烧不退,定是离开那寒石的缘故。 庄灵修皱着眉拦住他:“这许不是什么坏事,少君体内的毒发作得有些很, 要不再耐心等这股热消下去再观望观望?” 徐南衔已从学宫借了灵舟,沉着脸回斋舍:“观望个屁,都被烧成炭了。晚上往他怀里塞颗鸡蛋,第二日都能剥壳直接吃。” 庄灵修犹豫了下, 道:“……你没真的这么做吧?” 徐南衔:“?” 饶是徐南衔心急火燎, 也差点被这句话气笑:“我又不是你!这种不是人的事儿能干得出来吗?!” 庄灵修被他吼了一脸唾沫星子, 也知道此话不是人,只好继续劝说:“少君才刚入学就回宗,怕是会对道途有损, 他如今才是炼气期……” “如今命都要没了,要什么道途?!”徐南衔不耐烦道,“之前你慈祥和蔼扮做慈母,如今反倒狠下心来了?果然是‘庄师兄’。” 庄灵修:“……” 所以这个“庄师兄”到底什么意思,总觉得阴阳怪气的。 徐南衔回去斋舍,将灵舟放在院门口, 连东西都懒得收拾,直接要带夙寒声回宗。 只是刚进斋舍, 却见烧得躺了好几天的夙寒声竟然罕见下了床。 这几日的高烧让他本就孱弱的身躯又瘦了一大圈,此时正披着一袭松松垮垮的墨蓝裾袍,茫然站在伴生树下,眸瞳涣散。 徐南衔一喜,赶忙迎上前:“萧萧醒了?!” 可还未等他上前,满脸迷茫的夙寒声却宛如见到骇人厉鬼,猛地尖叫一声往后跌去,伴生树张牙舞爪地将他接住,层层叠叠护住他。 徐南衔一怔。 那古怪的伴生树宛如遇到敌袭般,满院的枯枝游蛇似的直勾勾盯着他,蓄势而动。 “萧……萧?” 夙寒声浑身发抖地躲在枯藤中,近乎恐惧地看着他,嘴唇呢喃着。 “住口……住口!” “不要说!” 随着他的句句发狠,那狰狞的伴生树冲着徐南衔骤然发出一声威胁的咆哮,将最当中的夙寒声护得更紧。 漆黑枯枝一点点环绕,好似一条巨蟒将主人团团缠绕。 徐南衔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脸色遽然大变,无暇顾及其他,立刻冲上前去。 “萧萧!清醒过来!” 伴生树同主人神魂性命相连,夙寒声神智混乱,好似跌入无法醒来的噩梦中,连带着那凶悍的伴生树也在他的操控下无意识地一寸寸收紧。 夙寒声昏迷太久,裾袍中只着单薄的亵衣,被枯枝缠得寸寸拧碎,将苍白的四肢、腰身,连脖颈处都缓缓勒出道道红痕来。 可浑浑噩噩的夙寒声没有任何即将勒死自己的意识,他满脸泪痕,恐惧又绝望地透过枯枝缝隙,似乎瞧见无数密密麻麻的无头鬼,在咆哮尖啸着朝他索命。 徐南衔差点疯了,他不敢用灵力去击碎伴生树,只能双手奋力扒开那缠得死紧的枯枝。 枯枝更加畏惧他,疯狂地长出更多分支将他强行拂开。 眼看着伴生树就要将夙寒声扼死,徐南衔再也顾不得其他,猛地祭出乌金枪,悍然一道灵力劈来。 “轰——” 伴生树游蛇似的四散而逃,主根依然盘踞夙寒声身躯中。 徐南衔再次一枪横扫过去,一时不知如何招架如此多的伴生树,想要用尽全力又怕伤到同夙寒声性命相连的伴生树,只得朝斋舍外道。 “庄灵修——!” 话音未落,一道铺天盖地的剑意猛地袭来,带着一股寒意直直贯向夙寒声眉心。 只听“锵”的一声,直到剑意顿在眉心三寸前,那所过之处后知后觉结为一层层冰霜,结结实实将满院伴生树冻成寒霜。 收紧缠绕的伴生树终于艰难停住。 庄灵修持剑而立,身上寒意未散,冷冷道:“蠢货!他都要被勒死了你还顾忌着那棵破树作甚,不伤到主根不就没事吗?!” 但凡换个地方,徐南衔都要和他大骂八百回合,此时却无暇顾及,匆匆冲上前将夙寒声单薄的身体强行从那冻成冰霜的层层枯枝中抱出来。 夙寒声已昏了过去,温顺乖巧地蜷缩在他怀中,苍白的手下意识抓住徐南衔的衣襟,用力至指节发白。 “萧、萧萧……” 徐南衔惊魂未定地半跪于地,死死将夙寒声抱在怀中,像是怕再被伴生树抢走似的,半晌无法回神。 庄灵修蹲下来握着夙寒声垂在地上的手微微一探脉,眸光一动。 那高烧不退的热意,竟然在缓缓退去? 庄灵修道:“不北……不北!” 徐南衔心脏仍在疾跳,后怕不已,若他再晚回来一会,是不是只能瞧见夙寒声的尸身了? 耳畔嗡鸣退去,隐约听到庄灵修在唤他,怔然道:“什么?” 这么会功夫,夙寒声体内热意悉数退去,内府中一阵灵力激荡,竟然还悄无声息突破至筑基期。 庄灵修见徐南衔魂不守舍的模样,眼眸闪现一抹不忍。 ……然后庄狗凑到徐南衔耳畔,气沉丹田,一声震天吼。 “徐不北!!!你月考成绩不如兰虚白!!” 徐南衔:“……” 徐南衔险些被震聋,耳中嗡嗡地生疼,终于从恍然中清醒。 他阴恻恻盯着又恢复温文尔雅的庄狗,咬牙切齿道:“迟早有一天要宰了你!” 庄灵修温和颔首:“不北,你在说气话,我不怪你。” 徐南衔:“……” 死去吧。 徐南衔沉着脸将夙寒声抱回内室,一番查探后果然发现那高烧已退,八百年没精进过的修为竟也从炼气修至筑基。 夙寒声沉沉睡去。 庄灵修倚靠在床柱边,双手环臂地挑眉:“还回去吗?” 徐南衔这几天紧悬的心终于落下,他给夙寒声擦了擦额间的汗,瞥了庄灵修一眼,冷冷道:“下次再敢说我不如兰虚白,我就把你打成兰虚白那副肾虚样。” 庄灵修:“……” 徐南衔将遮光床幔拉上,收起乌金枪打算先把从墨胎斋借来的灵舟还回去。 只是两人刚走出斋舍,就见本该停留在院外的灵舟不翼而飞。 徐南衔:“……” 庄灵修:“……” 徐南衔不可置信道:“我灵舟呢?!” 闻道学宫的墨胎斋是学斋,同别年年坊市贩物的虽不同,可学斋中不少山长都是别年年墨胎斋的师兄们。 灵舟若丢失,徐南衔恐怕得扣个七八分。 庄灵修见徐南衔都要喷火了,默默往旁边挪了下,省得殃及池鱼。 是夜,闻道学宫听照壁上出现一张寻物启事。 「今日四望斋外丢失一艘灵舟,灵舟上有未保存完全的大型毒障,稍有不慎就有见血封喉的风险,望即刻归还——徐」 弟子印能通过烽火台看到听照壁,不少学子在下方留音看热闹。 「四望斋?那不是徐不北的斋舍吗?」 「哈哈哈这则启事绝不可能是徐不北写的,打个赌,要是他写的我直接把听照壁活啃了!」 「这字里行间道貌岸然的狗味儿,一看就是庄灵修代笔」 听照壁上都在嘻嘻哈哈看热闹,无人自首也无人提供线索。 半个时辰后,徐南衔彻底不耐烦了。 听照壁的寻物启事彻底变了味道,从“规规矩矩”字里行间满是“狗味儿”但还勉强能看的启事,变成了满墙血淋淋的诅咒之语。 「偷灵舟者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即刻还来,否则我必杀你。」 「明日戌时前四望斋若未见全须全尾的灵舟,我这一年可有事儿做了,好自为之」 「我已拿六爻开始卜算了,宵小当死!」 学子们:“……” 「用脚鉴定,这次肯定是徐不北自己写的。」 「偷灵舟的人惨了。去年有人往徐不北蜜饯里下了药,他寻不到人,好好一个苦行道修,竟跑去六爻斋苦修半年课程,一日接连卜算二十次六爻,吐血不止,终于逮到罪魁祸首。」 「记起来了,好像他还是带着副使去抓人,直接将弟子印往副使怀里一扔,让他先扣三分,随后当着惩戒堂的面把人揍得鬼哭狼嚎连连求饶。」 「啧啧,这次他八成又得边吐血边卜算了。真是个狠人,不愧是仙君的徒弟。」 四望斋。 徐南衔大马金刀坐在连榻上,布满薄茧的大手三颗铜钱正在指缝间流水似的流动,脸上时不时浮现几丝狞笑,看着似乎要与人同归于尽。 徐南衔等了整整一日,也未寻到丝毫线索,此时压抑着情绪想杀人。 庄灵修慢悠悠地泡茶,道:“安定些,说不定等会就有人送回来了。” 毕竟闻道学宫无人不知此人那股子同归于尽的狠来。 徐南衔冷笑:“我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算送回我也必杀他以解心头之恨!” 庄灵修温和劝说:“温良俭让的训诫还记得吗,你难道要像我这般扣了分戴着束额出去丢人吗?咱们以和为贵,同人好好分说。” 徐南衔面无表情看他半晌,突然一笑,很大度地道:“行啊,我温我良我俭让。” 庄灵修用赞赏的眼神看他。 徐南衔慢悠悠地一理膝上裾袍:“——反正借灵舟时写得是你的名。” 庄灵修:“……” 庄灵修正色道:“心肝儿,万万不可放过那该死的贼!我必替你杀他以解心头之恨。” 徐南衔:“……” 两人正说着,却听四望斋外传来一阵惊呼声,似乎是有人落入了徐南衔布下的天罗地网。 夙寒声已无大碍,徐南衔不再殚精竭虑,昨日已养精蓄锐一晚,此时神彩奕奕,见状狞笑一声,手持乌金枪悍然踹门而出! 庄灵修也跟着出门,打算瞧瞧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偷人灵舟。 刚走出四望斋,就见那棵遮天蔽日的樟树下,有一个人像是鸟雀落入大网似的,整个人被徐南衔埋下的灵器倒吊着晃来晃去,边“啊”边“呕”——看着似乎要晃吐了。 徐南衔怒道:“宵小受死!” 庄灵修打眼一瞧,忙上去拦:“不北等等,这人似乎……” 徐南衔一枪横扫过去,灵器凝出的蛛丝倏地断裂,那人“唔噗”一声摔落在地,头晕眼花地抬起头来。 ……却是乞伏昭?! 徐南衔持枪的手一顿,反手将长枪负在腰后,蹙眉看着他,本想问“你怎么在这儿”,但却脱口而出一句。 “你……你怎么这副鬼样子?” 前几日在惩戒堂见乞伏昭时,那张拂戾族过于深邃的容貌还算勉强顺眼,可这才几天过去,俊美的少年像是被人吸了精气似的,整个人形如槁木,双眸呆滞迷茫,呈现一种…… 徐南衔形容不上来,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 ……呈现一种“明日即将开学、可休假前布置的功课半个字未动,只靠最后一夜力挽狂澜”般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气度。 乞伏昭眼圈发黑,脸颊都凹陷下一块,慢吞吞地爬起来,看起来摇摇晃晃的随时都能晕过去,他颔首行礼:“见过两位师兄——少君在吗?” 他怀中抱了一叠的书,方才被倒吊着差点晃吐时也没舍得撒手。 “萧萧在睡。”徐南衔思考祝由斋最近有没有月考,怎么好好一个人被逼成这样了,“有什么要事吗?” 乞伏昭一时拿不准该不该说。 还未想好,四望斋就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徐南衔疑惑一回头,却见一个墨蓝人影直接撞入自己怀中,力道之大差点将他撞吐血。 ——这熟悉的架势一看就知晓是夙寒声。 夙寒声刚清醒,遍地寻不到徐南衔,还以为重生只是一场荒唐大梦,此时感觉到徐南衔的体温,终于彻底松下一口气来。 他病了太久,方才回光返照似的扑来已是用尽全力,松懈下来后差点跪下去。 徐南衔一把扶住他,没好气道:“病刚好就乱跑,小命不要了?” 夙寒声小脸煞白,嘴唇干得皲裂,却还在强撑着奋力一笑:“师兄……师兄别不管我。” 徐南衔不明所以,见他虚弱成这样,只好先扶着人回去坐着。 乞伏昭始终垂着脑袋站在那,见到夙寒声也没主动开口。 见徐南衔抱着夙寒声进了四望斋,他微一颔首,正要转身先离开,择日再来。 庄灵修道:“不进来吗?” 乞伏昭一怔,回头看去。 庄灵修见他不动,又温和地道:“还是……你先回去休息休息?” 这孩子看着随时都能厥过去。 乞伏昭愣了半天,才赶忙摇摇头,垂着头跟庄灵修进去四望斋。 夙寒声已被徐南衔按在榻上半靠着软枕,端来温好的药递给他。 那药的方子是谢识之传来的,味道极苦,徐南衔嗅着就眉头紧皱,夙寒声却喝惯了,乖乖接过来一饮而尽。 “谢谢师兄。” 徐南衔若有所思地看他。 总觉得夙寒声好像上次落水后,性子就变了不少,不光比之前更乖更粘人,还时不时有种患得患失的畏惧,几乎接近病态。 回想起昨日夙寒声险些勒死自己,以及病中那几声“师兄别打我”,徐南衔干咳一声,尽量放轻声音:“还难受吗?要不要吃蜜饯?” 夙寒声一呆,大概从未感受过师兄春风化雨似的关怀,四肢酸软却还强撑着抓住徐南衔的手,慌张道:“师兄!发生什么事了?萧萧是不是命不久矣了?!” 徐南衔:“?” 徐南衔脸都绿了。 刚进来的庄灵修没忍住笑出声来,被徐南衔凶狠一瞪,只好干咳一声,温和道:“少君,您的朋友到了。” 夙寒声疑惑看去,这才注意到跟在后面的乞伏昭。 “有什么事吗?” 乞伏昭垂着头,道:“少君安,我在鸿宝斋寻到几本书,同您上次问的似乎有些相关。” 夙寒声本来粘着徐南衔,闻言一呆:“当真?” “是。” 夙寒声不想这事儿让徐南衔知晓,犹豫着看了下师兄。 庄灵修善解人意:“不北,咱们继续寻灵舟去吧。” 徐南衔蹙眉,不太想走。 他师弟和一个刚认识的拂戾族能有什么私密事要说,还要避着自己? 庄灵修见夙寒声面上为难,只好强行将不情不愿地徐南衔拽走了。 两人掩门出去后,乞伏昭才将怀里抱着的几本厚厚书递上前去。 夙寒声大病初愈,眼尾恹恹,披着墨蓝裾袍靠在软枕上,苍白面容和遮光的黑色床幔相映,衬出一股区别于艳色的病弱风情。 乞伏昭递书匆匆一瞥,又迅速垂下眼去。 小少君这副皮囊,难怪有恶心的人对他说那些脏人耳朵的污言秽语。 当真该死。 夙寒声本以为那是拂戾族文字的书,可随意一翻却发现他字字都认识,抬头看去。 “这是你译的?” 乞伏昭点头。 夙寒声眼眸都瞪大了。 上次争执时,他记得乞伏昭说译一本书似乎需要一月时间,可如今手中厚厚五本书,竟全都译出了? 夙寒声匪夷所思道:“我才睡了两天,你便译出五本?!” 乞伏昭微怔,隐约听说小少君入学礼那日似乎发了病,敢情一直昏睡到今日吗? “不是不是。”乞伏昭忙道,“没有那么短。” 夙寒声还没松口气,就听乞伏昭道:“少君已昏睡了六七日。” 夙寒声:“……” 六七日也不怎么长吧?! 夙寒声捧着沉甸甸的书,又看了看乞伏昭一副形如槁木的模样,这才终于确定…… 这只小狼竟然真的只为了自己随口一句问,就不分昼夜地译出这么多书来? ——前世他明明是只欺师灭祖的凶兽。 夙寒声重生许久,今时今日终于明白,耳闻不如目见。 他以为自己重活一世知晓所有人的结局,可并非事事都皆入他心中所想那般,非黑即白。 乞伏昭战战兢兢活了这么久,稍微一点善意几乎连性命都奉出来,可见他心中还是迫切渴求善意。 若前世也有人能给他哪怕半分暖意,他或许也不会疯到欺师灭祖。 “多谢你。”夙寒声道。 乞伏昭似乎没听过旁人真情实意地道谢,闻言头垂得更低了,隐约瞧见耳尖似乎红了。 “不、不必,只是举手之劳。” 夙寒声让乞伏昭坐在椅子上,垂着眸翻了翻书。 乞伏昭见他恹恹垂着眼,似乎瞧得很吃力的样子,微微凑上前,道:“拂戾族两千年前叛道的圣物,似乎叫茫茫谱……” 夙寒声疑惑道:“茫茫谱?” 乞伏昭干咳一声:“一些不懂或认不出的东西,拂戾族习惯用茫茫代替……” 夙寒声:“……” 好奇特的习惯。 乞伏昭继续道:“‘茫茫谱’中记载着无数上古秘术符阵,他叛道后被天道抹杀,可一些禁术却误打误撞流传在拂戾族传承中,您上次说的需要用到头颅的禁术就有数十种。” 夙寒声翻书的手微顿。 数十种? “其中一种最为阴邪的名唤「翁林道」——拂戾族语言为‘以命抵命’,只要用阵法斩去人的头颅,便能借去那人的命。若斩杀的人多了,甚至能长生不死。” 夙寒声沉吟不语。 乞伏昭强撑着精神,道:“还有一种……” “先不说了。”夙寒声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你先回去休憩吧。” 乞伏昭犹豫了下,才起身称是。 他熬鹰似的六七日不眠不休,此时脚下发飘,都走不成直道儿了,夙寒声唯恐他出个什么好歹,从褡裢中拿出一堆灵石递给他。 乞伏昭恍恍惚惚地看他,似乎没见过灵力如此浓郁的灵石。 夙寒声道:“这是修炼用的灵石,你好好修养,今日多谢你了。” 乞伏昭拿着灵石好一会,大概是累狠了,脑子已不再运转,下意识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那……那我明日修养好,就开始为少君译其他书。” 夙寒声:“……” 这孩子脑子真轴。 夙寒声歪着头,突然又抓了一把灵石给乞伏昭,小声道:“那你把上次那两句拂戾族骂人的话,译出来呗。” 乞伏昭:“……” 哪怕乞伏昭此时有点神智不清了,还是一口拒绝。 “那是不好的话,少君不要学。” 夙寒声:“……” 夙寒声瞪他:“你赶紧走!” 乞伏昭脚下发飘地走了。 夙寒声翻了几页书就困倦得不行,没忍住靠在软枕上昏昏欲睡。 睡得迷迷糊糊间总觉得似乎少了什么东西,但他病得脑子像是浆糊,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只能恹恹地闭眸。 只是睡了一觉醒来,无意识一翻身时,夙寒声习惯地伸手将锦被往身上拢,突然手一僵。 夙寒声猛地睁眼坐起来,挣扎着沉重的身躯在床上四处寻找。 半天没找到,他赶忙道:“师兄!师兄啊!” 徐南衔推门走进来:“什么事?” 夙寒声病病歪歪,满脸苍白之色,懵然看他。 “我的衣裳呢?你帮我收起来了吗?” “什么衣裳?” “就、就两件白色的,莲纹素、素袍,我睡时穿在身上的。” 他不敢说袈裟。 徐南衔不明所以:“我把你从落梧斋接过来时,没见着你身上穿什么素袍,你烧傻啦?” 夙寒声:“???” 怎、么、可、能?! 第23章 听照壁上 夙寒声卧床一晚, 翌日终于病歪歪地下了床。 乞伏昭译出的厚厚几本拂戾族符阵术他已看得差不多,可关于“头颅”之事仍然没有头绪。 徐南衔昨天卜六爻卦到夜半三更,吐血三升也没寻到那盗灵舟的恶贼, 一大清早起来满脸阴郁, 练完枪后将长发随手一扎,沉着脸要出门。 “萧萧, 今日放旬假,我要出学宫一趟,你睡个回笼觉好好修养。” 入学后夙寒声一节课没上,旬假倒是先放了。 他乖乖点头:“明日要上课, 我今日回落梧斋。” 徐南衔上回被吓得不清,下意识要拦他。 可落梧斋已重新修葺好,夙寒声总住在四望斋也不太妥,只能皱着眉点点头:“那你等日落再出门。” 夙寒声以为师兄担心自己被太阳晒, 乖乖点头。 徐南衔拎着长枪离开了。 夙寒声听话地睡了个回笼觉, 日上三竿了才起床, 从褡裢中拿出一袭墨蓝衣袍穿好。 系好扣子,他垂眸一看,这穿习惯的深色衣裳此时却哪哪都不得劲。 凤凰骨似乎彻底蛰伏了, 夙寒声常年灼热的身躯乍一不适应,三伏天仍裹着披风,一边系衣带一边胡思乱想。 那两件素袍到底被谁偷走了? 难道凤凰骨发作那晚,他隐隐约约瞧见崇珏,竟不是幻觉吗? 夙寒声眉头越皱越紧,恨不得冲到佛堂质问崇珏是不是偷了自己衣裳。 可这事儿他根本不得理, 只好忍气吞声。 刚过午时,日头正晒。 夙寒声在四望斋又无事可做, 只好抱着书回落梧斋。 今日放了旬假,按理来说偌大学宫应该四处是学子才对,可夙寒声走出四望斋后,举目望去一片空荡荡,只能听到鸟啼虫鸣。 安静得莫名诡异。 闻道学宫是第一学宫,应当不会有妖邪混入。 夙寒声也没多想。 可刚走半刻中,远远瞧见一个身着学宫白墨纹道袍的学子踉跄着从草丛中狼狈跌出来,他倒在地上,额间黄色束额下是一双惊恐的双眸,他对着前方拼命摆手。 “我认输!我把……呃!” 话还未说完,就见一道闪着寒光的箭直直射向他的喉咙。 砰的一声闷响,学子应声倒地。 夙寒声:“?” 夙寒声惊住了。 这这这……在学宫杀人,得扣几分呀? 夙寒声僵在原地,盘在肩上的伴生树张牙舞爪地化为枯枝将他半个身子护住。 可还没完。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又有几个学子踉跄着从幽静小道跑来,各个佩戴着束额,一边逃一边祭出护身法阵护住各处命门。 “斋长殉道了!” “他大爷的!那个小兔崽子结丹了吗?!他才多大?——啊!” 咻咻—— 又是几箭凌空射来,准确无误刺入这几人的后心,他们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往前重重扑去,生死不知。 夙寒声:“……” 啊。 夙寒声还未反应过来,肩上伴生树猛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紧接着一股带着寒意的视线和杀意悄无声息落至命门。 是结丹期。 夙寒声虽已晋入筑基,伴生树也比炼气期精进些许,可这道杀意太过森寒,好似淬着寒冰似的。 怀中还抱着乞伏昭译的书,夙寒声面不改色循迹望去。 不远处乌鹊纹的烽火台之上,一人身着黑衣迎风而立,身带冷冽的杀意直冲云霄,手持一把重弓,五官锋利又冷峻。 不过他削薄唇上不知为何绑着一条绣着乌鹊纹的绣带,绑至脑后微微垂下,宛如随风飞舞的发带。 此时他微眯一只灰色眼眸,已搭弦拉弓,箭尖上一点寒芒在日光下宛如萤火。 夙寒声穿过层层树荫同他对视。 倏地。 箭猝不及防地离弦,势如破竹般冲夙寒声心口直直袭来,带出一道紫色好似淬毒的烟雾。 夙寒声正要抬手,却听一人道:“住手,他不是……” 可箭已离弦,转瞬便至夙寒声身侧。 伴生树呼啸着化为坚硬的盾,刚要挡住那支箭时,一旁却凭空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好似拈花似的轻飘飘握住那支箭。 嗡。 被强行截住,箭尾震颤发出轻微的嗡鸣之声。 夙寒声一怔。 截住箭的人“嘶”了声,五指微微用力,箭瞬间化为一道古怪符纹消散半空。 夙寒声顺着那只手看去,就见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年正眯着双眸冲他笑:“没事吧?” 少年哪怕穿着寻常黑衣,可身上佩戴的玉佩、褡裢、玉冠各个都是上等仙品,一看便知身份非富即贵,他一双眼好似睁不开似的,始终带着三分笑意待人。 夙寒声摇头:“无碍。” 有碍的是地上躺着的…… 夙寒声余光一扫,却见方才被一箭射中命门的几个学子此时竟然哎呦哎呦地捂着胸口爬起来,本来黄色的束额此时已化为灰色。 “兔崽子!下手也太狠了!” “疼死了,明天肯定起淤青,嘶嘶嘶……” 夙寒声:“?” 诈、诈尸了? 少年见他不解,笑着解释道:“闻道祭即将到了,四明堂趁着旬假举办狩猎,得者能获得三分——那箭不伤人的,只是让他们出局而已。” 夙寒声这才了然。 方才射箭的黑衣少年悄无声息御风落地,灰眸冰冷寡情,不知是天生沉默寡言还是被那道绣带堵住了嘴,一声都不吭。 笑嘻嘻的少年道:“我名唤元潜,这是我的舍友乌百里,我们都是新学子。” 夙寒声一愣,点了点头。 知道,前世你俩一起死在闻道祭。 夙寒声总觉得自己所遇之人都能凑一整张“闻道祭殉道者名单”了,他无暇掺和这什么“狩猎”,微一颔首,抱着书离开。 元潜注视着夙寒声的背影消失在幽静小道中,一直眯着的双眸倏地睁开,露出一双诡异的蛇瞳。 “浮云遮?伴生树?” 乌百里轻轻启唇,声音嘶哑像是吞了砾石。 “应煦宗少君?” “嗯。”元潜似笑非笑摸着手腕上用骰子串成的珠子,淡淡道,“这可有意思了,今晚咱们会一会这个夙少君,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传闻中那么……” *** 刚走进落梧斋的夙寒声猛地打了个哆嗦,总有种被毒蛇盯上的错觉。 落梧斋的梅舍重新修葺好,和之前并无二致。 夙寒声之前悬挂的衣裳都差不多被烧没了,此褡裢中只有两三身,索性拿出弟子印让徐南衔帮他带来几套。 小少君头一回用弟子印,有点摸不准怎么传音,摸索半晌终于寻到用灵力的地方。 夙寒声传出一道音。 “师兄,我丢了两件衣裳,你在坊市帮我带两件吧。” 传完,夙寒声将弟子印丢下,重新去操控伴生树布置斋舍。 *** 别年年坊市。 长夜楼是整个坊市最奢华的酒楼,看外面布置就知价格必定贵得咋舌。 庄灵修见徐南衔气不顺,狠下心来请他来此处喝酒吃茶。 徐南衔又仰头喝了一杯,琢磨着是不是自己六爻术不精,要不要去六爻斋再蹭半年的课。 满桌子的菜价值千金,徐南衔却只逮着酒喝。 庄灵修叹了口气,道:“萧萧好些了吗,旬假日怎么不带他出来玩?” 徐南衔瞥他一眼:“萧萧也是你能叫的。” “如何不能?”庄灵修淡笑,“这乳名不错,很合字,仙君起的吗?” 徐南衔狠狠宰了庄灵修一顿,连酒都叫最贵的,他晃着酒杯,淡淡道:“不是,我师尊……不太喜萧萧,听我大师兄说,名和乳名好像是哪位尊长起的。” 庄灵修微怔。 玄临仙君不喜欢少君? 难道传闻中少君出生时害得仙君道侣陨落之事是真的? 应煦宗私隐,庄灵修也没多问,随口岔开话题。 徐南衔看着别年年人来人往,隐约觉得似乎多了些陌生的年轻面孔:“别年年平日的旬假一般都是闻道和简两学宫的学子来得多,今日为何如此多的人?” “你这几日忙着照料萧萧,应该不知晓。”庄灵修道,“因九月闻道祭,授衣假提前放了,加上前期三日祭天、一日会讲论道,十大学宫的学子提前几日到也无可厚非。” 徐南衔“啧”了声,心情好容易好点,如今又全没了。 “那寒三学宫的戚简意也到了?” 庄灵修道:“寒三学宫好像是今日到。” 徐南衔冷笑。 庄灵修挑眉道:“我听说萧萧和戚少爷有婚约,寒山宗那边还大肆宣扬说什么少君及冠后便完婚结为道侣,可有此事?” 徐南衔面无表情:“白日做梦。” 庄灵修好笑道:“这婚事是玄临仙君定下的,你应该做不了主吧。” 徐南衔又是一声重重冷笑,却不接话。 他的确做不了主,但戚简意并非良人,寒山宗更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绝对不肯让夙寒声送羊入虎口的。 庄灵修叹了口气,看着下方人来人往:“别年年很会赚钱,听说闻道祭周围已布满了居住的灵芥,住一晚竟要一百灵石。不少学宫的学子都在和咱们套近乎,想蹭一蹭斋舍。” 徐南衔没吭声。 庄灵修不做人,装作担忧地道:“你说戚简意会不会趁机会,想住少君的落梧斋啊?” 徐南衔果不其然被激怒,猛地一震酒杯:“他敢!我直接打断他三条腿!” 庄灵修笑眯眯地看着:“好啊,到时闻道祭上人多眼杂,我为你寻个最佳宝地,咱们合伙将此人活埋算了。” 徐南衔哼笑:“正有此意。” 宰了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混账算了! 庄灵修见他又开始喝起来了,也没阻止,随手打开弟子印,想看看今日学宫狩猎到底谁拿下了魁首。 只是刚扫一眼,突然:“噗!” 庄灵修一口酒喷出,差点溅了徐南衔一脸。 徐南衔本来气就不顺,咬着牙狞笑道:“庄灵修!你最好有事!” 庄灵修咳嗽不已,赶忙将手中弟子印递给他。 “你、咳咳你看听照壁!” 听照壁上的传音留言,整个闻道学宫都能瞧见,徐南衔冷着脸接过弟子印,随手一抹,玉牌上浮现听照壁上的场景。 等看清后,徐南衔也差点被口水呛死。 「师兄,我丢了两件衣裳,你在坊市帮我带两件吧。——夙」 下方沉默许久,不少学子纷纷留音。 「好的。——你的王师兄。」 「好的。——你的葛师兄。」 「好的。——你的离师兄。」 徐南衔:“?” 庄灵修:“哈哈哈!” *** 后山佛堂。 邹持将闻道祭的玉牌放置小案上,见几乎要年轻到锋利眉眼都开始变得温和的崇珏,无奈叹息。 “闻道祭十五层是天道法则无法窥探之地,可你的骨链着实古怪,瞧着并非三界之物。你确定在十五层出手取灵物,不会再多添几道骨链?” 崇珏淡淡道:“无碍。” 邹持还是担忧:“要不我替你去十五层取那件灵物算了。” 崇珏摇头:“十三层有不烬草,我顺道取来,你莫要靠近。” 听到不烬草,邹持一怔。 这是要为萧萧采灵植? 想到这里,邹持有些愧疚。 夙玄临的好友中,能对夙寒声这般纵容相护的,恐怕也只有崇珏了。 恰在这时,崇珏桌案上的传讯法器乌鹊一阵鸣叫。 邹持顺势看去。 崇珏屈指一弹。 并非人寻他,玉牌上冒出的却是闻道学宫听照壁。 崇珏注视着听照壁上那几行字,又看向衣桁上的两件素袍,拨动佛珠的手微微一顿。 崇珏:“……” 第24章 梅开二度 夙寒声并不知晓将私下传音发到了听照壁上, 优哉游哉地收拾好后便往床上一躺,伴生树伸来无数细枝,勾着乞伏昭的书让他看。 书上关于头颅的符阵极其古怪, 夙寒声虽能看懂, 可每次当尝试着用灵力在虚空画时,却根本画不出来完整的符阵。 上古符阵被天道抹去, 留于世间的皆是残本。 夙寒声仰躺枕上,翘着脚搭在枯枝上,手指凝出一点灵力,随意地尝试补全残阵。 残阵繁琐, 夙寒声没抱太大希望,连着尝试几次后,误打误撞间却见那空中残留的灵力阵法倏地红光大放,骤然在狭小床榻间炸开。 “轰——” 夙寒声一惊, 下意识侧过头去。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刀刃似的灵力堪堪擦过脖颈, 直直将软枕击出个大洞,甚至穿透床板击到地上。 夙寒声:“……” 脖颈上一阵微弱疼痛,夙寒声茫然地伸手去碰, 五指上沾得全是血。 ——若他反应再慢些,几乎要被割去头颅。 夙寒声呆怔半晌,从枯枝丛中接过书,呢喃道:“我……我是天纵之才啊。” 上古残阵都能补全。 脖子上还有血缓缓往下流,夙寒声不怕疼却厌恶血味儿,从褡裢中拿出镜子正要上药, 可擦干净脖子上的血,那伤口却不治自愈, 连个伤疤都未留下。 夙寒声扭着脖子照了半天镜子也没找到伤口。 伤口不用灵力也能瞬间痊愈,这就是筑基期吗? 那大乘期不得刀枪不入、毁天灭地?! 夙寒声不敢再随意补全上古残阵,将书收起打算下次见到乞伏昭再问问他。 衣裳上沾了血,夙寒声一伸手任由伴生树为他将外袍脱下扔掉,又将床榻间的软枕和锦被换下,舒舒服服窝在锦被中睡午觉。 夙寒声一直以为自己是怨恨前世崇珏的,可重生后的梦境几乎皆是磨骨棋、从拂戾族将自己解救之事,搅和得本就不通情感的夙寒声陷入深深自我怀疑。 好在这个短暂午觉让他重拾信心。 梦境中,无间狱地火始终灼灼燃烧。 凤凰骨火气势汹汹发作一回,夙寒声恹恹躺在榻上高烧不退,崇珏端来不知用什么熬成的苦药,坐在床边哄他。 “将药喝了。” 夙寒声不理他,病歪歪盯着随风而舞的床幔发呆。 崇珏晃着药碗,淡淡道:“夙萧萧,别后悔。” 夙寒声正在幻想他是不是要动怒将自己杀了挂在外面枯枝上了,却感觉一只大手朝他脖颈伸来,粗暴地扣住他的后颈逼迫他半仰起头来。 “唔……” 夙寒声还未反应过来,滚烫的碗强行凑到唇边,不知后颈的手按了哪个穴位,紧闭的唇不受控制张开一条细缝。 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药直接灌了进去。 夙寒声:“……” 夙寒声猝不及防被灌了满嘴,下意识喉结滚动艰难吞咽几口,当即咳得撕心裂肺,暗红的药汁顺着唇角滑落,洒了满身。 “不……咳咳,不要,呜!” 崇珏哪怕做出这番粗鲁的动作,眉眼仍然带着温和的邪嵬,看着夙寒声狼狈地在他怀中挣扎,淡淡道:“后悔了?” 夙寒声靠在他怀中撕心裂肺咳着,眼眶通红满脸泪痕,带出一股让人心生摧毁欲的孱弱。 凤凰骨刚刚蛰伏,那药将他的嘴唇烫得发红。 “烫……咳咳烫的。” 崇珏松开他,一只手轻柔地将他挣扎间散落的发拂至耳后,笑着道:“怪谁呢,你若自己喝,第一口便知冷烫了。” 夙寒声咳得不停,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崇珏将剩下的半碗药凑到他唇边,柔声哄道:“烫就自己吹一吹。” 夙寒声被苦味冲得往后躲。 崇珏不动,垂着眸冷淡注视着他。 夙寒声不想再被逼着灌药,只能抹了抹眼泪,凑上去“呼”地吹了下汤药。 “还烫。”崇珏道,“再吹。” 夙寒声鼓着脸颊呼呼好几口,崇珏才将药递给他。 这次夙寒声不敢再摔碗,含着泪呜咽将苦药一口一口喝了。 这下连个药底都没剩,崇珏低低笑着,手指将夙寒声唇角残留的药汁拂去,见他嘴唇通红,指腹微微一蹭,道:“疼?” 夙寒声点头。 崇珏俯下身,微凉的唇轻轻在他双唇一碰。 舌尖带着微凉的气息,安抚被烫得生疼的舌,夙寒声挣扎着想逃,却被崇珏再次扣住后颈。 直到两人分离,夙寒声已眼神涣散,后知后觉双唇的烫意已消散。 崇珏将他放在榻上,俯身去亲吻他的脖颈,随口问:“想回人间吗?” 夙寒声攀着他宽阔的肩,迷茫地摇头:“回去有什么好?” 崇珏手倏地一顿。 夙寒声性情很古怪,随性洒脱,又带着点无人教导的不谙世事,放浪又坦诚,哪怕被崇珏掐着后颈按在地上,弄疼了也只是咬着手指喘息。 崇珏此人却宛如人类纯粹的五毒恶念凝成。 杀戮、□□、傲慢种种对他而言只是生存之本,本能追逐杀生苟合所带来的血脉偾张,哪怕在法则缺失鱼龙混杂的无间狱,也是人人畏惧的天生恶种。 崇珏面上黑绸已取下,那双诡异白瞳直直盯着他。 “若是我能带你回上界呢?” 夙寒声怔然看他许久,猝不及防笑了。 崇珏见他似乎鲜活过来,也不生气:“笑什么?” “贪淫.欲、说妄语、造杀孽……”夙寒声墨发铺了满床,呢喃道,“无间狱是赎罪之处,五欲六尘业障缠身,你如何回得了人间?” 崇珏笑了:“你怎知我不能?” 夙寒声勾着他的脖子,罕见地凑上前去亲他的雪瞳,轻声道:“对,你能。” 天道恩赐的凤凰骨…… 哪怕落在崇珏这天生恶种手中,仍旧能灭得了长明灯、打得开神佛镇压的无间狱界门。 缱绻旖旎的云雨之下,不过只是没有真心的相互利用。 夙寒声梦中带着满满恨意,可恨完后总觉得梦境下半场情况有些不对劲,迷迷瞪瞪醒来时,整个人都傻了。 他似乎…… 穿着那身白衣,做了场春梦。 就在夙寒声满脸呆滞之际,茫然一抬头,却见避光的帘帐垂曳下,狭小的昏暗中竟然有一双竖瞳直勾勾居高临下盯着他。 夙寒声:“?” 眼睛逐渐适应昏暗。 床榻四方柱上不知何时正盘着一条身长数丈的巨大黑蛇,它居高临下地将头从半空垂下,冰冷的竖瞳好似带着杀意,直直盯着夙寒声吐出蛇信。 夙寒声一怔。 黑蛇眸中闪现一抹期冀,等待着这位娇皮嫩肉的小少君被吓得惨叫。 只是左等右等,也没等来想要的“惊惧”。 夙寒声歪了歪头,手指微微一动。 充当床柱的伴生树瞬间化为密密麻麻的网,猝不及防将黑蛇偌大身躯困住,轰然拽到塌间。 黑蛇整条蛇都愣住了,还未来得及反抗便见小少君张开双臂将它冰凉的身体抱在怀中,还用脸蹭了蹭漆黑的鳞片。 元潜:“???” 元潜浑身僵住,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瞳。 不、不不不不对啊! 三界十成有九的人全都厌恶蛇那种冷血动物,就算他人形幻化得再和善温柔,但凡知晓他原身是蛇的人皆对他退避三舍、心生厌恶。 元潜幼时还期盼着有人能接受他的蛇形,但遭受太多厌弃便索性破罐子破摔,入学十日他已靠着可怖冰冷的蛇形吓坏了一群新学子。 当然,刚入学的分也全被扣完了,所以今日他才会参加狩猎夺分。 可这小少君看着柔柔弱弱,此时见了他的原形竟然没有半分惊惧? 元潜却因这个拥抱而觉得惊恐了。 夙寒声极喜欢蛇鳞片的触感,操控伴生树将蛇困住后,道:“给我编个笼子,我要养蛇玩。” 伴生树听令开始用枯枝编起笼子来。 元潜:“……” 元潜惊惧褪去后,第一次用蛇形被人拥抱住,近乎手足无措地挣扎着要跑。 他后悔不已! 早知如此就不该来吓这位小少君,原来传闻中“身高八尺塞霸王!拳打人渣脚踢山长,背靠须弥山世尊、仗势欺人桀桀阴笑”的威猛竟是真的! 夙寒声不喜欢打上自己烙印的所有物忤逆自己,当即不高兴地手脚并用紧紧抱住黑蛇,催促道:“快点!它要跑了!哦哦哦乖乖,我会对你好,等会就给你抓老鼠吃。” 元潜:“……” 元潜漆黑的身体都要发红了,挣扎得更厉害。 夙寒声使出吃奶的劲儿要按住他,可金丹期的妖修哪是他能制得住的,一个失手黑蛇猛地窜下床榻,狼狈不堪地往窗户爬。 夙寒声干脆利落地翻身下榻,伴生树受他命令正要去追。 “嗖”的一声。 一只带着灵力的箭破空而来,即将刺入夙寒声眉心时被伴生树强行截住。 已日落西沉。 夙寒声没有险些被杀的惊惧,反而顺着蛇尾快步追上去,势必逮到他的新灵宠。 乌百里站在落梧斋中庭的梧桐树上,黑衣猎猎,面无表情看着远处元潜像是被狼撵了似的狂窜出来,身后还跟着个高高兴兴扛着木篓子的夙寒声。 乌百里:“……” 不是去吓人了吗,怎么反过来了? 元潜哪见过上赶着要追他蛇形的,一边无声让乌百里掩护他一边恨不得长十八条腿跑得飞快。 乌百里接连射出三支箭,皆被伴生树拦下。 眼看着就要抓住黑蛇,元潜再也遭不住,猛地原地化为人形,一直眯着的双眸也瞪大了。 “少君!少君停手!” 夙寒声本来满心欢喜地要逮蛇,乍一瞧见大变活人,整个人呆滞当场,反应过来当即怒气冲冲地将编好的篓子扣到元潜脑袋上。 “你给我变回来!” 元潜:“???” 元潜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目瞪口呆。 乌百里御风而下,一言难尽地看着夙寒声围着篓子东踢西踹,一向以捉弄人为乐的元潜反倒蹲在篓子里一声不吭。 半晌后。 夙寒声盘膝坐在地上,冷冷看着元潜,不知道的还以为元潜把少君的新灵宠给活吞了。 元潜已恢复淡然,眯着眼睛脸上带着三分笑意赔罪道:“少君息怒,是我的过错。” 夙寒声不想理他。 元潜干咳一声,抬手将几件学宫道袍拿出来递给他:“前段时日少君不在,四明堂送来的道袍我便替您收着了,现下给您,刚好用得上。” 夙寒声不懂什么叫“刚好用得上”,但还是臭着脸接过来。 “我和乌百里就住在落梧斋松舍和竹舍。”元潜蹭了下鼻子,“今日我们获得狩猎魁首,竹舍有庆功宴,少君要来一聚吗?” 之前在寒山学宫,夙寒声几乎没和同龄人有过交流。 乍一被邀请,他愣了下:“有很多人吗?” “嗯。”元潜是个自来熟,见夙寒声没有想象中那样难相处,笑眯眯道,“上善学斋的新学子几乎都来了。” 夙寒声很好哄,很快就忘了夺“宠”之恨,估摸着徐南衔还有会才回来,去打发打发时间也不错。 “好。” 元潜笑了下:“少君请。” 夙寒声将门掩上,跟着两人去了竹舍。 元潜好像一天十二时辰都带着和善的笑,乌百里走在他身侧,见他一直盯着夙寒声,突然道:“你今日……” “闭嘴。”元潜保持着微笑,几乎从牙缝里飘出来一句话,好似淬着毒,“今日之事要是多一个人知道,我就宰了你。” 乌百里:“……” 落梧斋的竹舍如其名,幽静小道两边皆是青竹,夏风习习吹拂竹叶窸窣作响。 夙寒声跟着两人走进竹舍,远远就见梧桐树下的亭台中,似乎有几个学子在论道。 几人坐在风中,宽袖发带翻飞,薄唇轻启,似乎在为修炼而争论,远远瞧过去只看那斐然的气度,便知定是卓荦不群的天纵奇才。 夙寒声心想不愧是第一学宫。 ……然后抬步走进,就见几人如此论道。 “三条。” “小七对,自摸!胡了!” “不可能!怎么把把都胡,你绝对出老千了!” 夙寒声:“…………” 这道论的,他有点听不懂。 元潜像是有读心术似的,笑着道:“少君没打过麻将?” 夙寒声摇头。 元潜唇角笑容更加幽深:“那今日可得好好玩一玩了。” 三人路过亭台,走向热热闹闹的斋舍中。 夙寒声刚一进去,便被一股浓烈的酒味逼得往后一仰,眉头紧皱。 斋舍中坐了十几个人,正在三五成群地闲侃,长长的桌案上放置一堆茶壶,可满屋子却嗅不到丝毫茶味,反而带着一股辛辣的酒香。 听到脚步声,众人一抬头,等看清元潜身后的人,皆是一愣。 伴生树、浮云遮…… 是那个刚入学便名扬学宫的夙少君? 少年们这辈子还未见过仙君,此时瞧见半个“仙君”当即振奋地起身,叽叽喳喳将夙寒声拥着坐在主位。 “少君晚好!” “久仰少君大名,您喝酒……呸,您喝茶。” “少君,明日要一起去坊市买衣裳吗,我知道有一家做得法袍极其划算。” 夙寒声从未被这么多同龄人拥簇过,迷茫地坐在主位上,手中被自来熟的学子塞了一个白瓷茶杯。 他嗅了嗅,被酒味冲得鼻子一酸。 元潜大马金刀坐在夙寒声对面,宛如蓄势待发的蛇,他眯着的眼眸微微露出一条缝隙,闪着古怪森寒的幽光。 他伸手握住桌案上一个倒扣的茶盅模样的东西,手腕上一串骰子串成的珠串微微一晃。 “少君,赌一局吗?” 夙寒声拿着筷子蘸了滴酒,正含着筷子咂摸酒味,疑惑看他:“什么赌?” 元潜一晃骰盅,笑眯眯道:“小赌怡情,赌一杯酒好了。” 世间人气运皆不相同,大气运者得天道眷顾,或可得道飞升; 气运微薄者,籍籍无名、穷困潦倒。 元潜很想知道,这位小少君这么会投胎,是不是大气运之人? 夙寒声叼着筷子,疑惑道:“可是学宫宫规,不让喝酒、赌博。” 元潜羞愧不已:“是我错了。” 夙寒声点头。 自从上次揍了赵与辞后,徐南衔和他说了一堆宫规禁令,省得他再迷迷糊糊被扣分。 元潜道:“……我们就是猜个数字,谁猜错了就喝一杯茶润润嗓子,不是赌博喝酒。” 夙寒声:“……” 挺会钻空子。 夙寒声从没喝过酒,用筷子尝试下觉得味道奇特,索性便用筷子蘸着酒舔,他歪了歪头,道:“要是被抓到怎么办?” 元潜笑道:“不会,今日放旬假,副使去别年年坊市了,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夙寒声点头:“行啊。” 前世从未碰过这些玩意儿,现在尝试着玩玩倒也不错。 戌时,落梧斋竹舍灯火通明。 在亭台中搓麻将的四个人已走了一个,三人搓了两顿总觉得不太得劲,正想随便拉个人来充数。 一旁小径慢悠悠走过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昏暗中三人没怎么看清,抬手招呼道:“哎,道友,来一起搓麻将吗,三缺一。” 黑衣男人此时已走至灯下,微微偏头,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庞。 眼尾一滴泪痣宛如要滴血。 三人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惩戒堂……副副副使? 不是有线报,此人还在别年年坊市吗?! 最先反应过来的一人赶忙就要对斋舍内的人示警,却听得“啪”的一声脆响。 黑衣副使淡淡地拿着鞭子往旁边一抽,一排竹子拦腰折断,竹叶簌簌相撞。 众人:“……” 众人吞了吞口水,眼睁睁看着身形高挑的副使走上台阶,一脚踹开斋舍的门。 “惩戒堂查寝!” 四周安静一瞬,接着传来阵阵惊叫。 元潜看着骤然出现的副使,唇角微微一僵。 情报骗他! 在他对面,夙寒声盘膝而坐,咬着筷子满眼醉醺醺,素白的脸上贴了一堆纸条,此时正在呼呼吹着,看着纸条飞起又落下。 副使握着鞭子将所有要逃走的人全都抽了回来,一一扫过桌子上的牌九、骰子、酒坛,冷笑一声。 “所有人,把你们尊长给我叫来!” 第25章 阿弥陀佛 落梧斋一阵鸡飞狗跳。 徐南衔在长夜楼待到半夜, 买了一堆衣裳回学宫时,听说副使在落梧斋逮了一群喝酒赌博的新学子,啧啧称奇。 “落梧斋的那个谁……元潜, 听说刚入学不到三日就将分扣得差不多了。” 庄灵修正在持着弟子印看听照壁, 随意接口。 “唔……楚奉寒前去别年年坊市是故意放出的假消息,惩戒堂副使不在, 这群兔崽子定是撒了欢地玩闹。啧啧,今日狩猎元潜得了魁首,刚得三分八成又得没。” 徐南衔乐意看旁人笑话,拎着衣裳打算送给夙寒声。 庄灵修脚步一顿, 突然道:“不北啊。” 徐南衔喝了顿酒,心情甚好,懒懒回头:“有事起奏。” “诺。”庄灵修恭敬颔首,温声念出听照壁上犯事儿者的名单, “落梧斋元潜……夙、咳夙寒声, 饮酒、赌骰子, 情节恶劣……” 徐南衔:“……” 徐南衔好不容易回来的好心情毁于一旦,杀气腾腾地冲去惩戒堂。 深更半夜,惩戒堂灯火通明, 到处人来人往。 徐南衔气势汹汹地冲进去,怒道:“谁?!谁带坏了我萧萧?!” 众人:“……” 庄灵修都替夙寒声觉得丢人,忙不迭将徐南衔生拉硬拽到一侧去,又将惩戒堂的副使叫来。 副使放出要去别年年的消息后便在斋舍睡了一白昼,养精蓄锐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在两刻钟内横扫大半个学宫,逮到一群又一群寻欢作乐违背学宫宫规的兔崽子。 此时犯事者全都垂头丧气地站在惩戒堂内, 草草算来竟然有几十个人。 副使持着鞭子穿过如丧考妣的人群缓步而来,气定神闲地一挑眉:“给我带酒了吗?” 庄灵修将手中的酒抛过去。 一旁胆子大的新学子不服:“为何我们喝酒就要扣分?” 副使一鞭子抽过去,“啪”地一声将青石板抽出一道白痕来,似笑非笑道:“小兔崽子,你若及冠了,将酒缸搬来学斋喝我都不拦你——都看什么看,向酒虫忏悔去。” 众学子敢怒不敢言,纷纷垂头忏悔。 庄灵修叹为观止:“真是壮观。” 徐南衔冷冷看着副使:“谁带着萧萧赌博,还喝酒!” 副使仰头喝了口酒,汁液顺着下巴往下滴落,扎成高马尾的乌发绷成一条线直直垂落,红色发带上龙飞凤舞绣着展翅欲飞的乌鹊,漂亮的泪痣为那张清冷的脸多添几分艳色。 “据说是元潜。” 徐南衔撸袖子:“哪个是元潜?!” 副使酒量甚好,一坛酒顷刻喝完,随手丢给一旁的学子,让他闻味儿去吧。 “惩戒堂不得滥用私刑,给我把袖子撸下去。” 徐南衔冷笑一声。 ……将袖子撸下去了。 “你这都办得什么事儿?”徐南衔不耐烦地道,方才他还乐意看新学子笑话,可没想到看热闹能看到夙寒声头上,“放假消息虚晃一枪,等他们放松警惕又杀过来,这法子不像你的做派,倒像是……” 他说着说着就觉得不对,突然冷冷一回头,咬牙切齿。 “庄灵修——!” 偷偷摸摸要走的庄灵修浑身一僵,干笑道:“哈、哈哈,为惩戒堂分忧,我辈义不容辞……就是没想到能逮到萧萧。” 徐南衔:“……” 为楚奉寒分忧,给徐南衔添堵是吧?! 徐南衔气得脑瓜子嗡嗡的,揉着眉心强忍着怒意,问副使:“萧萧呢?” 副使正在懒洋洋地吹指甲,随口道:“被世尊带走了。” 徐南衔一怔。 又被世尊带走了? 世尊这般闲的吗? *** 后山山阶上。 夙寒声猛地打了个喷嚏,差点摇摇晃晃从石阶上跌下去。 “你走好快,等等我。” 前方的人影微微一顿,侧眸看他。 夙寒声不知道喝了几筷子的酒,此时晕晕乎乎似梦似醒,一时脚滑“阿噗”一声踉跄着摔倒,手掌着地蹭了一手的泥。 他慢吞吞地爬起来,仰着头看着崇珏垂眸看自己,努力将手伸过去,含糊道:“走不动了,背我。” 崇珏:“……” 崇珏爱洁,看着夙寒声满身酒气和脏兮兮的爪子,冷冷淡淡看他,并不动。 夙寒声等了又等没等着,只好撇撇嘴踉跄几步,摇摇晃晃地扑向崇珏怀里。 不过还没碰到世尊衣角,夙寒声就“嗷”的一声,整个身子像是被一阵无形的灵力托起,晃晃悠悠飘在半空。 崇珏拾阶而上。 夙寒声飘在半空像是放风筝似的跟着他往前飞,手脚并用扑腾着,长发几乎垂地,他口中嚷嚷道:“崇珏,崇珏,地跑我头上了,我要被埋啦!” 两人转瞬便至佛堂。 世尊清修之所许是从没这么聒噪过,时常窝在佛堂边听世尊诵经的山兽鸟雀被惊得四散而逃。 夙寒声头朝下飞了一会,大概是胃中难受,已开始赖赖垂着手,在那“崴崴”地要吐。 崇珏将他带去佛堂后的温泉,将满身酒气的外袍脱掉。 “沐浴再睡觉。” 夙寒声穿着亵衣坐在温泉边,歪着脑袋看着冒热气的泉水,不知在想什么。 崇珏转身欲走,却听到几声“咕嘟嘟”,一回头就见夙寒声趴在岸边,像是只小兽似的吨吨喝水。 崇珏:“……” 温泉从地下水翻涌而上,清澈见底倒是能入口,就是味道掺杂硫磺味,不怎么好喝。 夙寒声吨吨几口后,不知是累了还是睡了,整张脸猛地栽进去。 咕噜噜。 不动了。 崇珏:“……” 十几年前他曾带过夙寒声一段时日,幼崽时的他可没如今这般难招架。 崇珏纡尊降贵将夙寒声从温泉中捞出来。 夙寒声满脸是水,似乎清醒了些,睁眼迷茫看着崇珏:“叔父?” “嗯。”崇珏道,“能自己沐浴吗?” 夙寒声脑浆还没晃匀,呆了好一会才点头,开始笨手笨脚地脱衣裳。 崇珏回到佛堂,拨动佛珠诵经。 大乘期的神识笼罩偌大佛堂,省得夙寒声趁他不注意将自己淹够呛。 好在夙寒声还有几分意识,迷迷瞪瞪地坐在温泉中手脚并用地拍水玩,不知是酒的缘故还是这孩子本就傻,拍了个大水花溅了满脸都是,竟还在笑得前仰后合。 不过大笑一通后,他又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双眸呆滞盯着水中倒影出神。 大概是温泉将体内酒意熏得又开始上头,夙寒声发了一会呆,又开始埋头吨吨吨喝起水来。 喝得满脸是水,他咂摸了下味道,不高兴道:“这酒没味道。” 崇珏:“……” 崇珏手中佛珠“咔哒”一声,再也忍不住随手挥出一道灵力。 雪白宽袖微震,灵力悄无声息冲去后院温泉,强行将赤身裸.体的夙寒声从温泉中拎出来,一件素袍紧跟其后将湿淋淋的人囫囵裹住。 夙寒声又开始扑腾。 灵力带着他朝佛堂外的斋舍飞去,随后往床上一丢,化为清风把床幔的半月帐钩横扫过去。 叮当一声脆响,四方床幔悄无声息合拢。 佛堂一阵安静。 崇珏将神识收回,心无旁骛地诵经,小香炉的香线轻缓而上。 佛堂点着一盏豆粒大的灯,烛火温暖微微照亮崇珏的五官,拨弄佛珠的素白手指随着烛火跳动,宛如暖玉般,隐约透出些许光来。 刚念完佛,崇珏心中安定。 倏地,香线被骤然开启的门带进的一阵风震得微微一晃,欲断不断。 崇珏倏地睁眼,就见夙寒声噔噔跑过来,一个趔趄直接扑到他身旁,满目惊慌道:“叔、叔父,有光在追我,我我要被晒化了。” 崇珏顺着夙寒声手指的方向看去。 是几只落在飞檐上的萤火。 夙寒声终生习惯畏惧和躲避光,醉醺醺的不知把那点点萤光当成什么,迷茫抱着膝微微发抖地坐在那,一袭素袍松松垮垮裹着纤瘦的身体,湿哒哒的长发铺满身,像一丛未被修剪的凌乱花簇。 几只流萤将他吓得瑟瑟发抖,眼圈通红,缓缓落下两行泪。 崇珏心中软下来,抬手轻轻一挥,流萤悄无声息地飞走。 “别怕。” 夙寒声面带泪痕,迷怔半晌,又像是被小案上的烛火吓到似的。 “光!崇珏——” 被小辈直呼其名,崇珏也不和醉鬼一般见识,他屈指一弹。 烛火晃了两下,倏地熄灭。 夙寒声在一片昏暗中终于有了安全感:“多谢叔父。” 崇珏本以为他会乖乖回去睡觉,正要拨动佛珠却见黑暗中夙寒声摸索着屈膝朝他爬来,熟练地掀开他的左侧衣袍往里钻,整个身子贴着崇珏的肋下蜷缩成一团。 ……窝着不动了。 崇珏:“?” 夙寒声虽身形瘦弱,但那么大一个人躲在崇珏宽大衣袍下极为显眼,他拽着眼前的衣襟拢得严严实实,好似躲在年幼的温柔乡中,心满意足地靠在崇珏身上睡去。 崇珏:“……” 崇珏低眸,顺着衣襟缝隙瞧见少年漂亮的眉眼,手中佛珠微顿,好半天无声叹了口气。 当年三四岁大的幼崽还撑不动伞,每回被夙玄临带出去见人时总是将他往怀里一揣就走,乖乖巧巧不哭不闹。 夙玄临三两挚友聚在一起品茶论道,夙萧萧便乖乖地缩成一团躲在崇珏衣衫下睡觉。 那时的夙萧萧才不到他大腿,小小一团没什么存在感。 有时崇珏下棋入神,甚至会忘记怀里还有个崽子,起身时还会摔得他“阿噗”一声脸朝地。 如今十几年过去,团子大的孩子长成神清骨秀的少年,醉了酒竟还往他衣衫下躲。 夙寒声再瘦终归已长大,躲在衣袍中鼓鼓囊囊,崇珏的手都无法拨动佛珠。 见他睡得这么熟,崇珏将外袍脱下兜头盖在夙寒声脑袋上,只着雪白僧袍端坐蒲团,继续心无旁骛地念经。 本以为夙寒声会安安分分睡一会,崇珏的佛珠才刚拨动几圈,盖在衣袍下的少年又开始扑腾作妖。 他在宽大衣袍里挣扎半天才从袖中探出脑袋来,迷迷瞪瞪环顾四周,视线落在衣桁上悬挂的几件素袍时,涣散的眸瞳终于聚焦。 崇珏刚一睁眼。 ……夙寒声腾地冲向衣桁,一个飞扑将那几件素袍囫囵抱在怀中,欢呼雀跃地跑去后院斋舍。 “师兄,师兄啊!找到我的衣裳啦!” 崇珏:“……” *** 惩戒堂闹到后半夜,众人才悉数散净。 乌百里背着弓站在灯下等人,半晌元潜才溜达着从惩戒堂出来。 瞧见元潜素白脸上那鲜明的巴掌印,乌百里蹙眉:“又挨打了?” “尊长嘛。”元潜挨了一记耳光,唇角都破了,正微微渗血,他依然笑眯眯的,指腹微微一蹭唇角,道,“不过今日不亏,夙少君的确有大气运。” 乌百里冷淡道:“输得满脸都是条子,还有大气运?” “你不懂。”元潜溜达着往前走,“他骰子每回点数猜得不对,但回回都猜不对就很耐人寻味了,且他打牌九麻将,皆是一副好牌打得稀烂。这种人的确有大气运,不过……” 还没说完,不远处传来一声冷笑。 “牌九、麻将,贴条子?” 两人循声望去,就见一人步伐带着杀意从昏暗中走出,眼神凶戾瞪着他。 元潜唇角的笑容一僵。 “……徐、徐师兄?” 徐南衔冷冷道:“我让你俩先跑三里路?” 元潜、乌百里:“……” 元潜干笑:“师兄……是在说笑吗?” “我劝你们两个还是能跑多快跑多快。”不远处的树上传来个温和的声音,庄灵修轻飘飘御风落地,叹了口气,“他从不说笑。” 元潜是能屈能伸之辈,当即真诚认错:“徐师兄恕罪,我今日本是为少君送学宫山服,连累少君入惩戒堂非我本意……” “……”庄灵修一言难尽地看着元潜,“说真的,先跑吧孩子。” 这孩子怎么这么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 徐南衔本来已在心中倒数一百个数,乍一听到“送衣服”,当即怒发冲冠:“你也想当萧萧的师兄不成?!” 元潜:“??” 何出此言啊徐师兄。 明明是少君要逮他当灵宠! 见徐南衔非但没被安抚,反而像是在怒火上又添了油,元潜深知“带坏少君”这遭躲不过去,睁开蛇瞳看向乌百里。 “百里,你先……” 话还没说完,一侧头却见乌百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没了影。 元潜:“……” 元潜二话不说,化为原形转瞬消失黑暗中。 徐南衔还在原地数:“八十七……八十六。” 庄灵修可没他这般有原则,身形如风悄无声息离开原地。 十息不到,元潜消失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蛇鸣嘶叫,宛如被人剖了蛇胆似的。 闻道学宫最大的樟树许是有千年树龄了,树冠郁郁葱葱遮天蔽日。 庄灵修一袭白墨纹学宫道袍飘飘欲仙,懒洋洋地坐在枝头上,裾袍随晚风翻飞,他支着下颌,淡淡道:“你方才说少君的气运,后面跟了个‘不过’……” 巨大的樟树上,黑蛇身形扭曲几乎被打成个漂亮的蝴蝶结,七转八转地挂在树枝上,尾巴尖都垂着翘不起来了。 巨大的黑蛇头颅搭在树杈子上,眼巴巴看向庄灵修:“师兄,不是先让我跑三里吗?” 他连半里都没跑开就被逮着了。 庄灵修伸手在蛇头上温柔拍了两下,眸光柔和:“傻孩子,我就喜欢你们这点轻易信人的天真,继续保持,皮迟早被人扒下来。” 元潜:“……” 元潜蔫蔫道:“师兄恕罪,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回答我的问题,就放过你。”庄灵修温和笑了,“……‘不过’什么?” 元潜犹豫了下:“我……我怎么知道师兄这句话不是在唬我?” 庄灵修一挑眉:“哟,变聪明了,孺子可教也。” 元潜羞涩一笑,吐了吐蛇信:“师兄教得好。” 庄师兄笑着拍了下他的脑袋:“你是想现在说呢,还是等不北追上来将你揍一顿再说呢。” “说,我说说说!”元潜能屈能伸,忙不迭道。 夙寒声如此能投胎,亲爹是心怀大义的玄临仙君,师门各个皆是卓荦不群的修道大能,锦衣玉食被无数人宠着长大。 此等大气运者,却在诸多事上运气极差,就譬如入学楼船遇袭、好端端买个浮云遮也有小人招惹。 寻常修道之人多多少少也信气运,可这种东西终归看不见摸不着,虚无缥缈得很。 也有不少人觉得只是无稽之谈,修道便是命不由天,逆天而行,死在哪儿都很正常,不能怪什么气运。 元潜则是疯狂迷信气运的前者。 “少君气运仍在,可依我多年迷信……咳,研究气运看来,他许是被人窃取了气运。” 庄灵修眉头轻皱:“什么能窃取气运?” “不知。”元潜才十几岁,还没研究到窃取气运的地步。 庄灵修沉默许久,想起夙寒声身上的婚约,道:“道侣契会吗?” “自然不会。”元潜道,“道侣契是天道所赐,通过双修共享气运,并不可窃取,这是叛道,会被打下无间狱的。” 庄灵修若有所思。 夙寒声常年在寒茫苑,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窃取他的气运? 难道寒山宗借着鸿案契做了手脚? 鸿案契同道侣契差不多,但却并非天道所赐的契。 敢窃取天道圣物的气运,当真胆大包天。 庄灵修温和眸中闪现一丝戾气。 寒山宗已到乌鹊陵,明日他要和徐南衔一起,会一会这个传说中的戚简意。 得到想要的答案,庄灵修纵身跃下树,慢条斯理理了下衣袍,转身欲走。 浑身打了好几个结的元潜赶忙道:“师兄!庄师兄!” 庄灵修回头:“嗯?何事啊师弟?” “我已将所有事如实相告了。”元潜噎了下,“师兄不大发慈悲,救我下来吗?” 庄灵修叹了口气:“傻孩子,往后出师了可要怎么办啊,唉。” 说罢,扬长而去。 元潜:“……” 怪不得听照壁上只要一提“庄灵修”,下方一堆留音骂他“庄狗”。 ……真不是人。 *** 后山佛堂。 夙寒声不知舔了几筷子的酒,整个人醉得不省人事,天才刚破晓迷迷糊糊地渴醒。 周遭皆是心安的气息,他翻了个身,将手伸出床幔垂在床沿随意动了动食指,想要唤伴生树给他水。 伴生树昨晚被留在落梧斋,并未跟来。 夙寒声等了半天没等到,又赖叽叽趴在衣裳堆里,鼻尖全是那股熟悉的菩提花香,拥着身下的衣裳深深吸了一口,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正要再睡。 片刻后,夙寒声腾地坐起来,瞳孔剧烈扩散,惊恐盯着偌大床榻。 破晓的昏暗散去后,还未破开云雾升起的光芒隐约照亮斋舍。 夙寒声小脸煞白地坐在床上,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件件凌乱的雪白素袍。 几口酒不至于让他断片,昨晚的记忆像是海啸似的铺天盖地袭来。 ——走不动了,背我。 ——这酒没味道。 ——师兄,师兄啊!找到我的衣裳啦! 昨晚记忆的最后,姓夙的醉鬼当着崇珏的面,撒了欢地将衣桁上的几件衣裳抱走,欢呼雀跃地冲回斋舍床幔中,虔诚又极其有仪式感地对着床恭敬颔首。 “无量天尊阿弥陀佛道法自然。” 说了通不伦不类的话后,夙少君面容严肃,将怀中的衣裳往上潇洒一抛,天女散花似的任由几件素袍飘飘然散落在床榻上。 床间满是菩提花香,夙寒声遂心满意地脱了鞋子爬到凌乱的素袍衣堆里,蜷缩成一团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夙寒声:“……” 夙寒声:“!!!” 夙寒声痛苦地呻.吟一声,一头栽到榻上,恨不得死了算了。 第26章 寡廉鲜耻 晨钟悠悠响起, 回荡学宫。 夙寒声装死半晌,再不愿面对也还是得起床。 昨晚衣衫被随意扔在后山温泉边,他没脸去捡, 只能破罐子破摔随意捡起崇珏一件外袍往身上套。 刚拎起衣角, 却见素袍衣领处似乎浸了一滴血。 夙寒声皱眉,双手拿着衣裳仔仔细细地看, 甚至还凑上去嗅了嗅。 崇珏已是修出佛心的须弥山世尊,这世上还有谁能伤他? 只是没嗅出个所以然来,余光一扫,崇珏正站在不远处淡淡看他。 夙寒声:“……” 崇珏神情比上回要淡然得多, 似乎从容地全盘接受孩子诡异奇谲的怪癖。 “出来喝解酒汤。” 说罢欲走。 夙寒声不想次次丢脸,赶忙展开素袍衣领,极力证明自己不是爱嗅人家衣裳的小怪物,忙不迭道:“叔父、叔父!我就是看到这衣裳上好像沾了血, 您受伤了吗?” 崇珏侧眸看他, 言简意赅。 “没有。” 夙寒声一噎, 可这衣领上似乎就是血。 但丢脸已丢去姥姥家了,他不敢再去闻,省得被崇珏当成登徒子。 寻了另外干净的衣袍穿好, 夙寒声心虚地前去斋舍前厅。 崇珏瞧着不食人间烟火,前堂的连榻上却放置着火石咕嘟嘟温着解酒汤,旁边瓷碟中还有几块精致的点心,还有几颗牛乳糖。 见夙寒声耷拉着脑袋走来,崇珏轻敲三下小案,才道:“坐——头疼吗?” 夙寒声前所未有地乖巧, 垂首坐下,屁股也不敢坐实, 只挨着半边。 “不疼。” 崇珏将解酒汤倒到瓷碗中递给他。 那药温了许久,被崇珏指腹一碰碗壁,热意悄无声息消散,刚好能入口。 夙寒声却好似有了心理阴影,不敢直接喝,两只爪子温顺捧着碗,呼呼吹了好几口,才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崇珏淡淡道:“酒好喝吗?” “咳咳……咳!” 夙寒声直接呛到了,咳得浑身发抖,险些将解酒汤洒了满身。 崇珏蹙眉,正要抬手用灵力为他顺气。 夙寒声昨天刚梦过无间狱的黑衣崇珏粗暴灌他药的事,见那只熟悉的手伸来,顿时像受了惊的树鼠,拼命压抑着咳嗽,急急忙忙捧着碗吨吨吨将药一饮而尽。 他喝得太急,药汁来不及吞咽,顺着唇角往下滑。 “我……咳咳!”夙寒声咳得嗓子几乎劈了,眼尾咳出水痕,连羽睫都浸得乌黑,“我喝完了的!咳咳喝完了你看!” 崇珏:“……” 崇珏活了太多年,又因九九骨链从不插手世间事,心境已太多年没有起伏波动。 ……此时却宛如幽潭中落入一只蜉蝣。 虽渺小,却荡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夙寒声咳得脑浆子都匀了,后知后觉面前的崇珏并不会粗暴灌他药。 他尴尬不已,擦了擦脸上的药汁,小声道:“酒……不好喝,骰子牌九也不好玩,往后我定半点不沾——昨夜是我叨扰叔父了,望您不要同我计较。” 崇珏看他。 自从“夺舍鬼”一事,夙寒声同他说话总是带着刺,前一次抄佛经惹怒了他,还胆大包天掀他桌子香炉,如今这倒是头回这般温软地答话。 夙寒声不知从哪学的做出一副愁眉泪眼状,捏着袖子一角将脸颊上的药汁拭去,以退为进温温柔柔地开口。 “我、我今日不去上早课了,就在此处抄佛经向叔父赔罪吧。” 这副玉惨花愁的可怜模样,配上过分艳丽的容貌,当真可怜楚楚,我见犹怜。 崇珏似乎动容了:“知错能改便好,三日后便是闻道祭祭天大典,先去学斋上课吧。” 夙寒声垂泪窃喜。 这招当真有用,既能真情认错,还能避免抄佛经。 只是还没喜完,就见崇珏从袖中拿出一本佛经放在夙寒声手边:“晚上回去再抄佛经,连带着上次的一遍,祭天大典前交给我。” 夙寒声:“……” 死了算了! 喝完解酒汤又吃了几块糕点,夙寒声抱着佛经臭着脸走出佛堂。 要在三天内抄两遍佛经,小少君气得要命,但抄佛经又是他主动提的,甩都甩不掉。 夙寒声心平气和地走出佛堂拾阶而下,突然脑子抽了似的,猛地将怀里的佛经往地上一摔,居高临下瞪着那本佛经,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佛经无辜躺在地上。 摔完佛经,夙寒声心头那点怒意发泄出来,又怂哒哒地蹲下来将佛经捡起来,仔仔细细将上面沾上的泥给拂干净。 擦完后,他正要抬步离开,却隐约觉得有道视线落在后颈上。 夙寒声一回头。 崇珏站在树荫中,清晨第一缕日光缓缓落在他的莲纹雪白袈裟上,好似离俗出尘的仙人。 ……不知看了多久。 夙寒声:“……” 这人为什么总是神出鬼没的?! 崇珏面上淡而不厌,屈指轻轻一动,被遗落在佛堂的乌鹊啄针被一股灵力托着飞落在夙寒声草草束起的发间。 “嗒”的一声。 浮云遮灵力兜头罩下,刚好将即将落到他身上的日光遮挡住。 夙寒声人都是木的,仰头呆滞看他。 崇珏好似并未看到夙寒声发脾气,若无其事道:“这件素袍不必归还了,省得再‘丢’。” 夙寒声:“……” 崇珏说完便转身离开,裾袍翻飞扫过石阶缝隙长出的一簇草。 草茎微微晃动半晌。 夙寒声猛地一个哆嗦,彻底回过神来,满脸麻木心中狂乱得几欲自戕,紧紧抱着佛经撒腿就跑。 啊…… 虽然他无时无刻不想死,但此时的自毁欲几乎到达巅峰。 自从入学后,夙寒声祸事倒是闯了不少,课却是一节没上。 抱着佛经灰头土脸地回落梧斋,夙寒声蔫蔫地换上学宫的白墨纹道袍,将褡裢挂在腰间,去上善学斋上第一节课。 刚出落梧斋,迎面瞧见元潜和乌百里从竹舍出来。 夙寒声并不觉得昨日饮酒摇骰子是被元潜带坏的,大概还期盼着元潜能当他灵宠,不计前嫌地主动打招呼。 “晨安。” 元潜和乌百里本来说说笑笑,一瞧见夙寒声当即笑容消失,装作没瞧见他一样,兔子似的一溜烟跑了。 夙寒声:“?” 夙寒声不明所以。 落梧斋后有条瀑布,从悬挂如白绸似的瀑布穿过,再行至一条满是水雾的吊桥,便到了上善学斋。 昨日被副使整窝端了,一屋子的学子大概被尊长收拾得不轻,各个蔫头耷脑地趴在桌案上打瞌睡,哈欠声连天。 上善学斋的新学子估摸着有二十余人,放眼望去全是年轻一辈中才貌超群的逸才。 已上了几日的课,众人已结识合眼缘的好友,三五成群结伴而坐。 夙寒声扫了一圈,眼尖地瞧见将头埋在一叠叠书里的元潜。 许是元潜原形是蛇,前后两侧只有乌百里敢挨着他坐,前方的矮案位置空着。 夙寒声没意识到自己被“孤立”了,毫不客气地走上前,敛袍盘膝坐下,从褡裢中将书一本本地拿出来。 元潜恨不得钻地缝里。 夙寒声将书放下后,想了想又回头敲了敲元潜的桌子,自来熟地问:“早课是什么课?” 元潜:“……” 元潜闭嘴,一声不吭。 夙寒声将坐着的蒲团猛地一转,整个身子顺滑地转了半圈,趴在元潜桌子上戳他的脑袋:“你已无视我两回了。” 超过三回他就要生气了。 元潜一见夙寒声就回想起昨晚被庄灵修打了七八个结、他扭了半天才解开的痛苦,以及徐南衔明明追上他了,却坐在枝头饶有兴致看着他扭曲着身体解结。 等好不容易解完了结,徐南衔才狞笑一声朝晕头转向的元潜伸出毒手。 元潜此时浑身隐隐发酸,无可奈何极了。 “少君息怒,不是我不愿理,昨日徐师兄拎着我的尾巴扔轮子似的转了八百圈,警告我莫要再带坏您。” 夙寒声:“……” 师兄待他这般关怀备至,夙寒声顿时高兴起来,笑眯眯地拿着弟子印去寻徐南衔。 元潜眼尖,隐约瞧见小少君似乎点到听照壁的阵法上,哼着小曲儿用灵力在上方写了几个字。 「师兄,我以后都乖。」 咻的一声,灵力化为乌鹊从空中撞入学宫内的烽火台。 听照壁上缓缓浮现几个字。 元潜:“……” 夙寒声心满意足地收了弟子印,正要转过去却见元潜和乌百里用一种复杂又古怪的眼神注视着他,余光一扫,学斋中本来蔫哒哒趴着补眠的众人也像见鬼似的看他。 夙寒声不明所以。 元潜唇角微微抽动,眼睛都眯不起来了,他都替夙寒声觉得尴尬无比,尾巴尖儿疯狂蜷缩抠地,半晌才一言难尽地道。 “少君,您知道……听照壁是什么吗?” 夙寒声:“?” 半晌后。 夙寒声满脸呆滞,眸光涣散盯着虚空,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听照壁…… 听是听过,但他从不知自己发出去的传讯竟赤裸裸摊在听照壁上,任由学宫所有学子瞧得一清二楚。 元潜带着怜悯地教他如何看听照壁。 夙寒声哆嗦着手,点了点繁琐法阵,一排排的字一溜烟窜上去。 定睛一看,竟是数百条一模一样的回应,整整齐齐。 「乖师弟,师兄疼你。——你的褚师兄」 「乖师弟,师兄疼你。——你的姜师兄」 夙寒声:“…………” 夙寒声一头栽到元潜书堆中,盘着的腿伸直拼命踢蹬着,恨不得撞死当场! 元潜不太喜欢席地而坐,入座后便将双腿化为蛇尾,反正用毯子一盖无人瞧见,盘成一圈圈比盘膝坐着舒服多了。 不过此时却被夙寒声蹬得差点龇牙咧嘴,元潜只能硬着头皮安抚。 “其实也没什么大碍,少君也没说错话。” ……充其量就是多了几百个师兄罢了。 崩溃的该是那个护师弟狂魔徐南衔。 夙寒声奄奄一息,魂儿几乎从嘴里飘出来了。 怪不得昨日元潜来送道袍时说出“刚好用得上”,还有其他学子热情邀请他去坊市做衣裳——那时他还以为那位学子只是没话找话,没想到…… 以及崇珏那句。 “这件素袍不必归还了,省得再‘丢’。” 夙寒声:“……” 短短半天他经历太多,心都要麻木了。 就在夙寒声羞愤欲死时,上善学斋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夙寒声。” 夙寒声一激灵,赶忙噔噔跑出去,远远瞧见徐南衔站在树荫下,脸色阴沉。 “师兄!” 夙寒声还以为徐南衔会像上次那样无条件护他,当即冲上前去往他怀里扑。 但还没扑上去,徐南衔冷冷伸出手抵住夙寒声的眉心往后一推,面无表情看着他。 夙寒声愣了下。 徐南衔担忧了整整一晚,虽然知晓夙寒声跟着世尊不会出事,但还是没忍住将他上上下下探查一番,发现连个头发丝儿都没掉,才沉着脸开口。 “酒好喝吗,牌九麻将好玩吗?” 夙寒声:“……” 夙寒声噎了下,见徐南衔怒意不消,小心翼翼拿出对崇珏那招,我见犹怜地垂泪:“不好喝、不好玩,师兄……” 师兄罚我吧,我肯定半句怨言都没有。 后半句还未说完,徐南衔已经上手干脆利落抽了夙寒声脑袋一巴掌,怒气冲冲道:“不好喝不好玩你都能喝得醉气熏熏满脸条子,还被惩戒堂抓着让世尊捞你!若是好喝你不得对酒缸吹!” 夙寒声:“……” 徐南衔火冒三丈也没舍得花太大力气,大掌不收反而狠狠一撸,将夙寒声乌发揉成鸟窝,冷冷地说:“你病才刚好就敢不怕死地喝酒,是苦药没喝够是吧?!” 夙寒声捂着脑袋茫然看他。 庄灵修也来了,但没敢靠近,正在不远处站着。 夙寒声见安抚不了师兄,只能眼巴巴看着庄灵修——前几次徐南衔骂他时,都是庄师兄出面当和事佬解救他的。 只是这回,庄灵修接到他求救的目光,却心虚地将视线移开。 “看谁呢?!”徐南衔冷冷道,“你这像是认错的架势吗?” 夙寒声闷闷垂下头,任打任骂不吭声了。 庄灵修看得愧疚不已,远远瞧见上善学斋的学子都在抻着脖子往外看热闹,干咳一声,在徐南衔杀人的注视下缓步上前。 “差不多得了,萧萧头回上课,你难道想让全学斋的人看他笑话不成?” 徐南衔噎了下。 见师兄态度似乎松软了些,夙寒声赶忙抱着他的小臂:“师兄不要生气,我真的会乖,日后肯定不再学坏。” 徐南衔阴阳怪气道:“是啊,现在整个学宫都知道你乖了,可乖死你了。” 夙寒声:“……” “没事就好。”庄灵修来打圆场,“不北昨日给你买了不少衣裳呢,今晚我们还要去别年年一趟,萧萧还有想要带的东西吗?” 要带东西直接说,别再去听照壁上认“师兄”了。 再多认一回徐南衔都要喷火了。 夙寒声摇摇头,小心翼翼和徐南衔搭话:“我……我也想去坊市玩,师兄带我去好不好。” 徐南衔面无表情:“想去啊?” 夙寒声小鸡啄米似的狂点头。 “想着吧。”徐南衔说完后,将一枚储物戒往夙寒声怀里一塞——里面放满昨日买的衣物,随后气势汹汹拂袖而去。 夙寒声:“……” 庄灵修叹了口气,将夙寒声鸡窝似的乌发理好,对上夙寒声期盼的视线也没心软。 今晚并非去坊市闲逛。 闻道祭将至,两日后便是祭天大典,三大学宫往往会有场“恭而有礼”的会面论道,就设在别年年的长夜楼。 前几年的会面论道,场面都见了血,庄灵修怕筑基期的夙寒声会被伤着。 ……且这回寒三学宫来的人中还有戚简意。 据徐南衔说,夙萧萧似乎还对戚简意余情未了,他们还想测测此人深浅,更不想让夙寒声跟过去。 庄灵修摸摸他的脑袋:“乖乖上课,下学后便回落梧斋休息,给你带糖人好不好?” 夙寒声没吃过糖人,小声道:“带俩。” 庄灵修失笑:“好,带俩。” 夙寒声这才点头,手指在庄灵修袖上轻轻一碰。 “嗯,我不给师兄添麻烦。” 庄灵修没注意他的小动作,又哄了他一会才离开。 夙寒声说乖就乖,上课后双手放在桌案上,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山长,认真听讲,丝毫不走神。 上善学斋的不少学子都对这个小少君极其感兴趣,上课都偷偷摸摸盯着他。 不过看了半晌,发现传闻中肆意妄为的夙少君竟然如此勤勤恳恳一丝不苟,众人登时羞愧不已,终于移开视线,也跟着听起课来。 放学钟声一响,夙寒声七手八脚地将东西收拾好。 正要离开学斋时,几个学子极其自来熟地走来。 “少君,晚上可有时间一起玩狩猎?” 夙寒声摇头:“不了,我要回去抄经。” 众人本要再劝,乍一听到抄经,才记起昨日少君是被世尊带走的。 须弥山世尊果然萧然尘外,连责罚都这般春风化雨。 “好好好,是我等叨扰了,少君慢抄。” 夙少君抱着书飞快跑走了。 学子感慨不已:“家世又好、还如此勤恳,我们还有什么理由醉生梦死!” 众人一呼百应,纷纷像是打了鸡血似的,也不去玩狩猎了,纷纷回斋舍,势必要头悬梁锥刺股,努力修行争当魁首。 勤恳的夙寒声一溜烟跑回落梧斋后,却根本没想抄经,修长的手随意一挥,伴生树应声而来,悄无声息落在他脖颈上。 “如何?他们出学斋了吗?” 伴生树的一截枯枝伸到夙寒声眉心轻轻一点。 夙寒声闭眸,同伴生树通感后,隐约瞧见层叠衣褶间露出些许缝隙,耳畔传来徐南衔的声音。 “兰虚白来了吗,他很能喝酒,今晚干死那群人。” 庄灵修温柔的声音传来:“……据说昨日卜算六爻又奄奄一息吐了一缸血,连床都下不来,不过不必担心,我让人将他抬来了。” 徐南衔:“嗯,甚好。” 白日夙寒声将一小截根须粘在对夙寒声毫无防备的庄灵修袖子上,借此来跟踪两人。 夙寒声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才确定两人似乎刚出学宫门口,赶紧换好衣裳,飞快追上去。 *** 徐南衔和庄灵修带着兵刃,从灵舟上下来进入别年年坊市。 “你怎么突然想见戚简意?”徐南衔随口道,“我瞧见他就觉得烦,等会如果打起来,我一定要趁乱把那小子揍一顿。” 庄灵修道:“我就想瞧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虽不信气运之事,但因夙寒声身上的圣物凤凰骨,还是多了个心眼。 徐南衔也没多问。 今日长夜楼被闻道学宫包下,门口空荡荡,只有几个身着简谅学宫缠枝纹道袍和寒山学宫山水鱼纹的学子持着兵刃站在那。 徐南衔眉头一挑,正要抬步进去时,庄灵修却微微侧头看向人群的角落。 “不北,有人一直跟着我们。” 徐南衔不在意:“哪个学宫的仙君灵雨我们没抢过?招人恨是自然的,别废话了,来。” 庄灵修回头瞥了眼远处小巷子里露出一角的黑色衣裳,也没在意地走进长夜楼。 幽巷灯笼下。 夙寒声眼神盯着前方,手抠着巷口的墙皮,眉头紧皱盯着前方一个黑衣人影,嘴唇抿着似乎想上去揍人。 突然,“少君?” 聚精凝神的夙寒声被吓得险些蹦起来,本就大病初愈带着病容的脸瞬间煞白如纸,差点从口中吐出一个戴着浮云遮的小幽魂。 他惊恐地回头看去。 乞伏昭面戴黑纱,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夙寒声吓得头顶上失了三魂,脚底下走了六魄,已没力气骂人了,恹恹道:“你、有事吗?” 你他娘的有事吗?! 乞伏昭讷讷道:“对不住,我并非有意吓到少君,要不我、我我给您三天译八本书吧!” 夙寒声:“……” 夙寒声吓得心脏还在狂跳,一时半会不想和他说话,继续回头去看前方。 乞伏昭像是只犯错被骂了顿的小狗,垂着头站在那,不说也不动。 拂戾族往往身形高大,乞伏昭才十八岁便比夙寒声高了一头,哪怕垂着头也压迫感十足,夙寒声看了一会实在是没忍住回头瞪他。 “你在这儿杵着做什么?” 乞伏昭犹豫,斟酌着话,轻声道:“少君在看什么?” 夙寒声扒着墙,不高兴道:“前面有个人瞧着俗鄙猥琐,不怀好意跟踪我师兄半天了。” 乞伏昭疑惑:“少君怎么知道?” “废话。”夙寒声像是看傻子似的瞪他,“我从学宫外面就开始跟着师兄了,自然瞧得一清二楚——这都什么世道了,怎么还有人光天化日之下跟踪旁人,真是寡廉鲜耻。” 乞伏昭:“…………” 第27章 狐朋狗友 乞伏昭似乎想说什么, 但忍了忍又强行咽回去了。 少君开心就好。 “那似乎是……拂戾族的人。”乞伏昭为夙寒声解惑,他嗅了下,离这么老远竟也能捕捉一丝味道, “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 夙寒声回头看他:“拂戾族?为何会跟着我师兄?” 不对。 楼船遇袭时, 夙寒声曾隐隐听到那几个黑衣元婴说庄灵修身上有圣物之血。 若是拂戾族目的是打开无间狱界门…… 那目标应该是庄灵修。 夙寒声右眼皮重重一跳。 前世庄灵修已死在楼船废墟中,闻道祭中定有比圣物之血更重要的东西, 才会引得拂戾族不惜屠戮众多学子也要倾巢而出。 夙寒声还在沉思,等回过神时乞伏昭已不在跟前。 他愣了下,正要四处找寻,却见幽深巷子中, 乞伏昭正扣着一人的脖颈,硬生生将那跟踪的拂戾族逮到夙寒声跟前。 夙寒声:“……” 乞伏昭眼眸宛如孤狼般阴鸷扣着那人的脖子,漂亮修长的五指几乎陷入皮肉中,让跟中之人双眸瞪圆, 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过小狼气质却温和极了, 颔首对夙寒声道:“少君, 我已为您将他请来。” 夙寒声:“……” 请? 不愧是闻道学宫教出来的学子,十分温良俭让。 夙寒声学到了。 跟踪的拂戾族面上也覆着避光黑纱,他狠狠盯着乞伏昭, 啐道:“正道的走狗,拂戾族怎会出你这等叛徒?!” 乞伏昭不为所动。 夙寒声倒是一伸手,伴生树枯枝游蛇似的探向前,“啪”地一声抽在此人嘴上。 乞伏昭一怔。 他身上有一半拂戾族的血,另一半则是天生恶种的魔族,加上被狼养大的野性, 三个种族加到一起的凶性在日复一日的□□中压抑至骨髓中。 前世无人给乞伏昭善意,压抑到了极点后彻底爆发; 今世那股凶性仍旧压抑, 上方却因夙寒声那点善意盖上薄薄一层避光的细沙。 他唯恐惊动那点避光的细沙,让自己的凶神恶煞曝晒日光下尸骨无存,所以硬生生将骨子里的暴戾兽性掰成温文尔雅的怯懦。 伴生树上前将拂戾族强行钉死在墙上。 乞伏昭后退半步,方才扣人脖子的心狠手毒已消失不见,重新垂下头做出一副无害状。 追踪之人还未结丹,轻而易举便被制服。 夙寒声淡淡问他:“拂戾族的圣人,到底是何人?” 拂戾族脖颈被枯枝缓缓绕着圈缠绕,脸色煞白死盯着夙寒声:“‘圣人’之尊,哪里是你这种蝼蚁能知晓的?!” 看来是不肯说了。 夙寒声歪着头想了想,前世崇珏似乎教过他一些严刑逼供的法子,不知有没有用。 他伸出手轻轻在拂戾族眉心一点,莹白如玉的指腹长出一寸寸的根须,顺着拂戾族的眼尾悄无声息爬进去眼眶。 拂戾族惊恐地瞪大眼睛:“你!你在做什么?!” 夙寒声和他解释:“……听说根须会顺着眼睛一路长进脑子里,运气好的话还能在不伤到识海的情况下,从后脑骨的缝隙破出嫩芽,长出漂亮的花。” 拂戾族呼吸猛地僵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就连被狼养大的乞伏昭也被这个法子惊得愕然抬头。 夙寒声仍旧分不清何为残忍,他只记得崇珏告诉他用这个法子,再硬的骨头也能吐出几句真心话来,让他乖乖试试。 伴生树的根须还未扎进眼球里,这个拂戾族已吓得两股战战,连话都不会说了。 夙寒声心想果然有用,便顿住手,问:“圣人,是谁?” 这次拂戾族没有再抵死不从,牙齿打着颤,哆嗦着道:“我……我从未见过‘圣人’真面目,他可以是任何人。” “什么意思?” “‘圣人’似乎会障眼法,能在顷刻间换上新的脸。” 乞伏昭突然道:“翁林道。” 拂戾族看他。 夙寒声挑眉:“以命抵命的禁术?” “是。”乞伏昭道,“那并非障眼法,而是换了头颅和命数。” 夙寒声不知想到什么:“此番闻道祭他可会去?” 拂戾族感觉此人询问的功夫,手中的根须竟然还在往眼球里扎,浑身皆是冷汗,他飞快道:“我不知,没人敢探寻‘圣人’行踪。” 夙寒声若有所思。 察觉根须已开始扎了,夙寒声才像是反应过来,“哦”了声将根须收回。 拂戾族冷汗已浸透全身,踉跄着倚着墙缓缓往下滑。 夙寒声行事做派十分像个孩子,询问完自己想要的也不收拾残局,转身便朝长夜楼走去。 乞伏昭注视着夙寒声离开才转过头,看着后怕地瘫倒在地艰难喘息的拂戾族。 小少君的确涉世未深。 他光明正大地询问“圣人”之事后,竟还敢放此人走,好似全然不知斩草要除根。 乞伏昭叹了口气,缓步上前。 *** 长夜楼外。 夙寒声拿着弟子印想要进去寻徐南衔,却被小厮拦下。 平白吃了个闭门羹,夙寒声臭着脸走到一旁的树下蹲着,想借由伴生树来瞧瞧师兄到底在做什么。 只是方才“严刑逼供”拂戾族时催动了伴生树,连带着庄灵修袖子上的那点根须失去操控,无法相连通感。 夙寒声更蔫了,像是只被主人丢在门口的落水小狗。 乞伏昭慢了一会才走到他身边。 夙寒声鼻子一动,蹙眉看他:“怎么有血味儿?” 乞伏昭温和道:“方才路过卖灵兽肉的摊子,许是蹭到了血气吧。” 夙寒声半信半疑,也没多想,顺着浓密的树枝,仰着头看着长夜楼的顶层,心中不知盘算着什么。 *** 长夜楼。 徐南衔和庄灵修缓步走上待客顶层阁楼,刚推门而入一股浓烈酒香扑面而来,伴随着唱念做打的悦耳曲调。 偌大酒楼雅间,相隔巨大的山水画屏风,不知谁叫的戏台子正在咿咿呀呀唱曲儿。 简谅学宫和寒山学宫的人已到,相隔一张方桌,听到推门声,全都淡淡看来。 简谅学宫,诫训是「望大乾坤」,来交涉的为首学子名唤晋夷远,名字倒是文质彬彬,实则是只不折不扣的疯狗。 晋夷远修为高深,修道天分极高,刚及冠便已是简两学宫的魁首。 “楚奉寒呢?”晋夷远背靠椅背,修长双腿交叠翘在桌子上,只靠着椅子后两条腿支撑着,吊儿郎当地挑着英气的眉,“他不来我可懒得同你俩掰扯。” 徐南衔淡淡道:“副使公务繁忙,没时间来训狗。” 闻道学宫虽然霸占观涛榜榜首数年,面上风光,实则每年都赢得极其艰险,去年同排名第二的简谅学宫仅仅只有百分之差。 且晋夷远这疯子半路不知发了什么疯,只狩猎到一半便退出秘境。 后来才知晓,那日似乎是副使楚奉寒被人算计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艳舞,晋夷远这狗东西是赶过去看热闹了。 晋夷远被人骂狗也不生气,挑着眉似笑非笑:“今年我可不会再被你们的美人计所迷惑——观涛榜第一学宫的位置,你们该往后稍一稍了。” 但凡副使在此,肯定因“美人计”三个字,狠狠抽他十鞭子。 胡说他娘的八道。 徐南衔哼笑,将乌金枪往长桌上一放,“哐”的一声,冷冷道:“行啊,闻道祭老规矩,狩猎所得者最多,便是观涛榜第一。今夜我们另外加的筹码,便是楚奉寒……” 晋夷远一愣。 徐南衔:“……楚奉寒再跳一次艳舞。” 晋夷远没稳住平衡,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 简谅学宫的另一人没忍住,皱着眉道:“这便是你们闻道学宫的诚意吗?!谁爱看臭男人跳艳舞,还不够膈应人……” 话还没说完,晋夷远将长刀往桌上一丢,沉声道:“成交。” 那人:“?” 其他人:“……” 此次寒山学宫来交涉论道的为首学子是一位长相温和的男人。 ——他似乎极其懂得坐山观虎斗的道理,从始至终皆是笑看晋夷远和徐南衔争斗,一言不发地喝着茶。 晋夷远被旁边面有菜色的同门怼了一肘子,才干咳一声。 “说笑的,我们简谅学宫今年不想同你们再掰扯那些丢人的玩意儿——若我们是榜首,不会逼迫你们像去年我们那样顶着兽耳兽尾喵喵叫满十大学宫地跑,只要向你们学宫借一人……” 徐南衔翘着二郎腿:“你挨抽挨上瘾了是吧,楚奉寒可不借。” “不借他。”晋夷远道,“我们要借乞伏昭帮我们译几本拂戾族的书。” 徐南衔眉头一皱。 乞伏昭? 就上次和夙寒声一起打架的那个拂戾族? 一向能言善辩的庄灵修靠在窗边站着,视线一直隐晦地落在角落中的戚简意,眸瞳微微收缩,似乎在探查什么。 乍一听到这句,庄灵修终于睨他一眼,淡淡开口。 “乞伏昭是人,不是物件,晋凌,将‘借’这个字给我斟酌二三再说出口。” “我偏要借他。”晋夷远似笑非笑,“怎么,你们怕输啊?” 话音刚落,一道剑光破空而来,元婴期灵力带着杀意直直劈向晋夷远面门。 晋夷远眼睛眨也不眨,反手将搁在桌案上的长刀拔出,宛如一只凶猛的狼,横手一劈,直直将庄灵修的剑意劈散。 “轰——” 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山水屏风倏地一分为二,轰然落地。 戏台上的伶人不知是不是习惯了,如此大的动静仍旧在咿咿呀呀唱戏,半句没停。 庄灵修长剑还残留着出鞘时的嗡鸣,白墨纹道袍被灵力激荡的风震得翻飞,他温柔笑了下:“看来今年也谈不拢。” 话刚说着,一旁的门被敲了两下。 带着幂篱的男人看不见面容,一身浓郁的药香,用尽全力——中途还嗑了三回药才终于累死累活爬上六楼,推开门虚弱地道:“我……咳咳,我来帮你们喝酒了,开始拼酒了吗咳咳咳……呕!” 说了两句话,吐了三口血。 庄灵修反手一震,将门猛地关上,淡淡道:“虚白,我们已跳过拼酒的步骤,直接跳到最后一步开打了。你回吧,别被伤到。” 兰虚白:“……” 兰虚白大概是脾气好,竟然真的规规矩矩开始边吐血边往楼下走。 六层楼他又爬了半天,中途嗑了五回药。 刚迈下最后一个台阶,头顶噼里啪啦的打斗声突然戛然而止。 庄灵修温柔的声音从楼顶传来:“虚白,副使到了,架不用打了,上来喝酒吧。” 兰虚白:“…………” 偌大楼层一阵狼藉,乌烟瘴气。 副使不知何处到的,手持着鞭子冷冷注视众人。 “去年打过一场,今年还打!说了八百遍学宫私下禁止赌博、斗殴,你们各个都是没断奶的孩子吗,观涛榜自有它算谁是榜首的法则,用得着你们操心?还加筹码,把你们爹娘加上够不够?!” 众人:“……” 晋夷远上前:“奉寒,我……” 副使见他就烦,反手一鞭子抽在他身上,冷冷道:“我许你说话了吗?” 晋夷远:“……” 晋夷远舌尖抵了抵牙齿,被抽了一鞭子竟然还笑了一下。 徐南衔:“……” 娘的,还被抽爽了。 贱死他得了。 众人皆是同届学子,这么多年来相互抢夺仙君灵雨、闻道祭争魁首,加上种种历练,瞧着虽对立,但勉强还能算得上喝酒的狐朋狗友。 打完一遭后,终于能心平气和下来商议闻道祭之事。 晋夷远手背上还有道鞭子抽的红痕,他像是个没事儿人一样,懒洋洋地将一卷坤舆图摊开在长桌上。 “我从别年年买的秘境坤舆图,据说今年秘境中我们狩猎的并非凶兽……” 屋内烟尘斗乱,戏台上竟然还在唱。 在一声“牛鬼蛇神披人皮、魑魅魍魉做嫁衣”的戏腔中,晋夷远的手指轻轻在坤舆图第十五层轻轻一敲。 “……而是拂戾族。”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狩猎……拂戾族? 拂戾族就算再叛道,也终归是人族,何以能和那毫无神智的凶兽一样? 这未免太过残忍。 “今年闻道祭同以往不同。”晋夷远见似乎能说得动,顿时蹬鼻子上脸,“所以我能现在就先借……” 副使持着鞭子敲了敲手心。 晋夷远立刻改口:“……请,请贵学宫的乞伏昭译几本有关拂戾族‘魔心’的书吗 ?对我们都有好处。” 传闻拂戾族生出魔心的人,则会神智全无,同凶兽全无两样,只知杀戮。 不知今年秘境狩猎的拂戾族是不是生了魔心。 总归是有备无患。 庄灵修回想起楼船上那古怪的黑衣元婴,总觉得这两样事似乎有关联。 众人全都盯着坤舆图沉默。 楼阁皆是废墟,庄灵修爱洁,被呛得闷咳几声,索性起身打开窗打算透透气。 雕花窗推开,外面是一棵遮天蔽日的玉兰树,此时已过花期,浓密枝叶郁郁苍苍,庄灵修随意瞥了一眼,突然一愣。 枝繁叶茂的绿叶丛中,夙寒声和乞伏昭排排坐在树枝上,伴生树还为两人搭了个舒舒服服的窝,不知坐在那偷听了多久——长夜楼外都有结界,众人根本没想到要防备窗外。 乍一和庄灵修对上视线,夙寒声像是受惊了的树鼠般,差点从树枝上翻下去。 三人大眼瞪小眼。 庄灵修:“……” 夙寒声、乞伏昭:“……” 第28章 吾命休矣 庄灵修开窗时间太久, 徐南衔道:“灵修,看什么呢?” 庄灵修眼疾手快,猛地将窗户关上。 砰的一声。 众人全都朝他看来。 庄灵修拂袖回身, 冷淡道:“我不同意!” “不同意个屁。”徐南衔不耐烦道, “我点个糖醋鱼还要征求你意见不成?快点菜,今夜晋少爷请客。” 庄灵修:“……” 庄灵修干咳一声, 接过一沓木牌,眼睛眨也不眨将最贵的全都点了——也不管爱不爱吃。 晋夷远:“……” 这俩真不是人。 庄灵修又点了几坛好酒,起身担忧道:“虚白怎么还没上来,不会是死路上了吧, 我去瞧瞧他。” 众人不疑有他。 庄灵修推门离开,慢悠悠拾阶而下——中途遇到坐在木阶上休息的兰虚白。 兰虚白见终于有人来寻自己,奄奄一息道:“救救,实在走不动了, 你……” 庄灵修置若罔闻, 越过他飞快下楼。 兰虚白:“……” 庄灵修快步走出长夜楼, 远远瞧见夙寒声和乞伏昭狼狈逃向人群的身影,差点被气笑了。 两个筑基期罢了,元婴期神念一动, 夙寒声和乞伏昭猛地腾空而起,像是被人揪着后颈的猫,一阵天旋地转后被庄灵修一手拎一个,死死制住。 夙寒声干巴巴地道:“庄师兄晚好,真巧呀。” 庄灵修将两人松开,淡淡道:“跑什么?我没有告诉不北。” 夙寒声这才松了口气, 漂亮的琥珀眼眸都要绽放焰火似的光:“庄师兄真是至真至善的贤人君子!” 乞伏昭理了理衣领,听到这句称赞微微一愣。 在闻道学宫一年多, 他听过庄灵修最多的评价是“披着温文尔雅皮囊的禽兽”“天道怎么不降道雷劈死他得了”“好狗好狗,说禽兽还得看庄灵修,我这个妖修都自愧不如”。 这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夸赞庄灵修是“君子”。 还至真至善。 若在之前,乞伏昭许是对这话嗤之以鼻,毕竟庄灵修极其擅长用温柔假面说出残忍又恶毒的话,每每柔情蜜意的背后,必定会来个遭人恨的大转折。 可方才庄灵修那句“乞伏昭是人,不是物件”,甚至还为此和晋夷远动手,这让乞伏昭难得体会到一股被维护的暖意。 乞伏昭点头,表示赞同少君的话。 庄师兄是君子。 至真至善。 庄灵修失笑,无奈摇头:“不北让你乖乖在落梧斋等着,若是知晓你跑来,必定又要凶你——快走吧,回去给你带糖人。” 只要不被徐南衔发现他偷偷跑来就行,夙寒声脆生生应道:“好,谢谢师兄。” “乖,回吧。” 夙寒声依依不舍地看了眼长夜楼,这才走了。 乞伏昭像是小尾巴似的,本想跟上夙寒声,但余光一扫庄灵修快步而走的架势,愣了愣突然道:“师兄留步。” 庄灵修停下步子:“什么事?” 乞伏昭狼似的眼眸却带着兔子似的温和、茫然,极其不解地问:“师兄不……不让我为简谅学宫译书吗?” 庄灵修侧头注视着他。 乞伏昭觉得他视线似乎很古怪,心中将方才那句话来来回回地盘,确定自己并未说错话后,正要再开口。 庄灵修突然笑了。 乞伏昭不解地看他。 “简谅学宫若需译书,就让他们恭恭敬敬地去学宫请你。”庄灵修淡淡道,“……而不是借着我之名强迫绑架你译书,懂吗?” 乞伏昭不太懂。 他既然只有译书这一项优势,难道不该拿他为学宫换更多的筹码吗? 庄灵修的温和只对夙寒声,“狗”却是一视同仁、众生平等,见乞伏昭这副上赶着“译书”的架势,摸了摸下巴,思忖道。 “既然你如此诚心诚意地求我了,那我得好好想想,定把你卖个好价钱。” 乞伏昭:“……” 庄灵修笑出声来,伸手随意在乞伏昭脑袋上一拍,扬长而去。 乞伏昭孤身站在幽巷中半晌才回过神来,心中五味杂陈。 这位庄师兄…… 当真让人捉摸不透。 天已不早了,亥时会有惩戒堂查寝。 乞伏昭循着方才夙寒声离去的方向快步追上前,还未走到搭乘灵舟的长街时,远远瞧见夙寒声正在和一个男人说话。 乞伏昭走近了,才发现那人竟是寒山学宫的戚简意。 夙寒声笑意盈盈,亲昵得很:“……总觉得许久未见戚师兄了,你好像瘦了许多,是不是我师兄总是找你麻烦呀?” 戚简意垂眸,淡淡道:“没有。” 乞伏昭微怔。 传闻少君和戚简意有父母定下的婚约,乞伏昭本还觉得是无稽之谈——毕竟仙君陨落前夙寒声年仅五六岁,那么小的孩子为何非得结鸿案契,且还是和同性。 今日一瞧,两人身上果真有鸿案契。 戚简意也是通过鸿案契才寻到的夙寒声,他垂眸看着乖乖巧巧的小少君,心中隐隐烦躁。 明明不该从长夜楼离开的,可鸿案契乍一察觉到夙寒声在周遭…… 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下了楼走入长街。 ……且一看到夙寒声,戚简意常年甚少有波动的心脏宛如春风化寒冰般,如暖流潺潺而过。 鸿案契产生的爱意越强烈,戚简意越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被操控的傀儡,对夙寒声越厌恶排斥。 戚简意强行将心间暖意压下:“闻道祭你可会去?” 夙寒声点头:“自然啦。” 戚简意眼下眸中的冷光,言简意赅:“好,到时见。” 夙寒声至及冠还有两年多,戚简意不想因那并不知道会不会有圣物的仙君遗物,和这位小少君虚与委蛇。 更重要的是,夙寒声面上瞧着乖巧,但似乎对寒山宗起了警惕之心。 闻道祭秘境中,哪怕叛道也不会被天道打下无间狱,是唯一能躲避天道之处。 就算戚简意在秘境中强行催动鸿案契,侵入夙寒声识海,去探寻到关于圣物的记忆,也不会被天道责罚。 天道四圣物,其中两位便寄宿人根骨中。 戚简意注视着戴着浮云遮的少年,想最后一次试探试探。 ——所谓的圣物到底在不在夙寒声身上。 戚简意寒暄完,微一颔首,转身离去。 夙寒声笑吟吟地朝他挥手,琥珀眼底全是冷意。 乞伏昭缓步上前,微微垂着眸,轻声道:“少君?他是……” 夙寒声眯着眼睛笑:“我未来道侣。” 乞伏昭眉头紧紧皱起。 戚简意那人瞧着便非善茬,短短一个碰面,阅人无数的乞伏昭便敢断定,此人对夙寒声定然图谋不轨。 小少君当真不谙世事,根本不识人心险恶。 见夙寒声心情极好,优哉游哉往灵舟走,乞伏昭也没大煞风景说你未婚道侣不是什么好狗,只好垂着头温驯跟在夙寒声身后。 夙寒声回想起方才碰到戚简意时,心中那股炽热的暖意似乎比之前更甚了,摸不准这鸿案契到底是什么个章程,疑惑问乞伏昭:“你可知道鸿案契?” 乞伏昭心中也在想“鸿案契”,乍一听到这句还以为小少君会读心,差点狼毛都要炸了。 他故作镇定,淡淡道:“知道,原契是从茫茫谱上流传出去,被三界广泛用在指腹为婚或门派联姻上——不过已过了数千年,契也许有变动,我瞧不太出来少君和您的未……未、未婚道侣用的是哪种变形的契,更不知要如何解。” 夙寒声疑惑看他。 他刚才有说要解契吗,这人莫不是会读心? 乞伏昭说完也深感失言,耳尖微红,闭着嘴一言不发。 好在夙寒声对情感极其缺失——哪怕前世和崇珏双修那么多年仍分不清情.欲和真情的区别,他并未多问,歪着头道:“我这个鸿案契似乎会影响五感,每次见到戚简意,便会不自觉心生爱意。” 乞伏昭一怔:“……不对。” 夙寒声:“什么?” “据我所知,茫茫谱上的鸿案契本契,并不会强行催生爱意。”乞伏昭拧眉,“只有一方心生爱意时,才会通过契影响另一方。” 单单结个契就能强行让两个陌生人心生爱意之法,是不折不扣地违背天道法则。 再严重些,可是要打下无间狱的。 夙寒声满脸迷茫:“啊?” 可他重生后一心只想宰了戚简意,为何方才见他第一面,那爱意反而更深了? 难道戚简意爱他? 夙寒声差点笑出来。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前世戚简意可是眼睛眨也不眨地将他打下无间狱,何来的爱? 乞伏昭自己也是个茫茫谱的半吊子,不敢对夙寒声打包票,只能斟酌着用词。 “那可能是经过数千年,鸿案契的契文变了吧。” 等回去后,他便去鸿宝斋将所有「鸿案契」的书寻来,两天译它个十七八本! 刚想到这里,夙寒声回头瞥他:“马上就是闻道祭了,好好养精蓄锐,不许回去再译书。” 乞伏昭:“……” 少君……真的会读心术不成? 很少有人会这般禁止他译书,乞伏昭心中微暖,耳尖似乎更红了,微微点头。 “嗯,好。” 夙寒声没心没肺,很快将鸿案契抛诸脑后,回去落梧斋乖乖巧巧等师兄回来。 子时后,长夜楼众人才散。 几人喝了几坛酒,都带着点醉意,倒是病恹恹喝一口酒吐两口血的兰虚白千杯不醉,还收拾残局将众人带回闻道学宫。 徐南衔一身酒气还不忘给夙寒声买两个糖人,送去了落梧斋。 夙寒声忙前忙后为师兄烹热茶,接过糖人笑吟吟地舔了一口。 “多谢师兄。” 徐南衔大概喝得有点多,懒洋洋撑着头:“乖。” 夙寒声眯着眼睛舔糖人,看起来喜欢得不得了。 徐南衔看他吃个糖人都如此高兴,回想起今晚长夜楼那一堆没吃完的山珍海味,不知是酒后难得有了点良心,竟然莫名觉得愧疚。 他摸了摸夙寒声的脑袋:“马上便是闻道祭后,从后日便开始吃斋去参加祭天大典,三日吃不得荤腥——明日放学后,师兄带你去长夜楼吃饭吧。” 夙寒声舔糖人的动作一顿,仰头眼巴巴看他:“当真?!” “真。”徐南衔心一软,“算是你今日这么乖地听师兄话的奖励。” 说让在落梧斋待着,果真半步没离开。 夙寒声眼眸灿如星辰,点头如捣蒜:“我可乖了。” 当晚夙寒声高兴得半夜才睡,第二日精神抖擞去上学,又是聚精会神一整日,等到下学后还未等有人邀他去鸿宝斋看书,便兔子似的窜去四望斋。 后日便是闻道祭之前的祭天大典,整个闻道学宫连带着别年年坊市皆是来来往往的修士。 徐南衔和庄灵修带着夙寒声穿过人来人往的长街。 夙寒声见什么都觉得稀奇,庄灵修也乐意纵容他,指什么就给孩子买什么。 没一会,夙寒声怀里全是零零碎碎的吃食。 徐南衔蹙眉:“别给他买这么多零嘴,等会还要不要吃饭了?” 夙寒声仗着徐南衔昨晚那点酒泡出来的良心,讷讷道:“可是我从没吃过这些……” 徐南衔:“……” 吃吃吃,买买买! 三人一路买到了长夜楼。 楼外的小厮正在台阶上招呼客人,瞧见三人前来赶忙下台阶来迎接。 “徐道君、庄道君楼上请,昨夜顶楼的赔偿费用已清点好了,账单要寄去何处呢?” 徐南衔和庄灵修异口同声:“自然是简谅学宫晋夷远处。” 是那条疯狗挑起的祸端,烂摊子自然要他收拾。 小厮不管谁付钱,反正只要拿到赔偿就好,见两人如此干脆,乐得眉开眼笑,迎他们上了雅间。 等到三人落座后,那小厮偏头看了眼夙寒声,才“哟”了声,满脸赔笑道:“小道君竟真的同徐道君认识,昨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还望您不要见怪。” 夙寒声正在拿着木签插糖炒山楂吃,闻言迷茫抬头看他。 徐南衔蹙眉:“昨日?你见过他?” 夙寒声看了那人半晌,才后知后觉此人竟是昨晚守在门口不让他进去的小厮,当即吓得手一抖。 他正要阻止,可已晚了。 小厮殷勤地道:“是啊是啊,小道君还拿了闻道学宫的弟子印给我瞧,说想去见徐道君。加上这位小道君相貌罕见得出众,我记得清清楚楚呢,那弟子印似乎还是个乌鹊模样,稀罕得很。” 夙寒声:“……” 徐南衔:“…………” 庄灵修以手撑额,拼命忍笑。 夙寒声吓得木签上的山楂球都被抖掉了。 第29章 徒劳无功 雅间一阵死寂。 徐南衔面无表情看着夙寒声, 将小少君看得瑟瑟发抖,脑袋垂着几乎埋进胸口,连大气都不敢出。 庄灵修无声叹息, 爱莫能助。 小厮还在殷勤等着三人点菜。 徐南衔没有在外人面前下夙寒声面子, 将长夜楼菜品的小木牌拿着,垂着眸一一扫过去。 长夜楼是别年年坊市中最大的酒楼, 每日十二个时辰灯火通明,菜品自是琳琅满目,价值不菲。 来时,徐南衔已答应夙寒声给他把酒楼中炒烧蒸炸爆腌卤全都来一种, 满满当当摆一大桌,让小少君敞开肚皮吃。 可如今…… 徐南衔冷冷道:“清水白菜吃吗?” 夙寒声:“……” 夙寒声哪敢说不吃,忙小鸡啄米地点头:“吃的,我最喜欢吃清水白菜了, 师兄真好, 谢谢师兄。” 徐南衔冷笑, 将清水白菜的小木牌抽出往桌案上一丢,继续垂着眸点菜。 “云片豆腐、素烧鹅、桂花雪藕……” 一旁捡小木牌的小厮看得满脸奇怪。 这还未到祭天大典,徐道君竟已开始吃斋了, 不愧是闻道学宫的天纵之才,同他们这等凡人的境界全然不同。 点了一堆素斋,徐南衔将小木牌给夙寒声看,似笑非笑道:“不要同师兄客气,想吃什么就点。” 夙寒声忙摇头:“我不……” 徐南衔幽幽道:“来时不是说想吃肉吗,来, 点个荤的。” 夙寒声噎了下,只能抖着手将一个荤食小木牌抽出, 怯怯递给小厮。 小厮低头一看。 嚯,煮鸡蛋。 这位境界更是高超。 道君们的心思很难揣摩,小厮没多想,捧着一堆素斋木牌颠颠走了。 夙寒声战战兢兢,本以为没了外人,师兄要质问他昨日之事,可没成想徐南衔半句话不问,要了壶酒便和庄灵修说起后日祭天大典之事来。 很快,素斋上了满桌。 夙寒声乖乖地将手放在腿上,徐南衔不说话他也不敢动筷。 徐南衔拿筷子轻轻一敲:“吃吧。” 夙寒声训练有素,赶紧拿着筷子吃吃吃。 见夙寒声吓得战战兢兢,连葱花都小心翼翼夹着吃的小可怜模样,庄灵修瞥了徐南衔一眼,示意他差不多得了。 徐南衔饮了杯酒,道:“……你当真不去闻道祭?” “我的分已被扣没了。”庄灵修昨日喝酒喝得头疼,只给自己倒了半杯慢悠悠地抿,“你灵舟丢失的八分也算在我头上,从明日起又得戴着那劳什子的束额。” 一想起灵舟被盗,徐南衔就来气:“我让兰虚白帮我算六爻,他竟也没算出盗灵舟的人是哪个。” 庄灵修讶然:“虚白六爻术已达至臻之境,怎会连个小盗贼都算不出来?” “他说卜算不出。” 庄灵修若有所思。 反正不是扣得自己的分,徐南衔给庄灵修酒杯斟满:“还好我记得是你的名,否则我那十分被扣下去,连闻道祭都去不成。” 庄灵修瞥他。 还有脸说? 不过他正好要趁着闻道祭的几日假回家一趟,没和徐南衔计较。 两人说话间,夙寒声一直在闷头吃饭,被寻常人当配菜的素斋拿来当主食,吃得小少君脸都绿油油的,但他不敢停,吃得眼尾都要溢出泪痕了。 唯一的荤食——煮鸡蛋也不敢碰,那摆盘花里胡哨,旁边还放了个木头雕的“闻鸡起舞”。 徐南衔和庄灵修商谈完闻道祭天事宜,夙寒声也将满桌的素菜吃得差不多,在那噎得直打嗝。 徐南衔终于看他一眼。 夙寒声正在皱着眉剥鸡蛋,见状赶紧抓紧机会冲徐南衔乖巧地笑。 徐南衔道:“吃饱了?” 夙寒声点头如捣蒜:“吃饱了。” 徐南衔仍旧没和他算账,叫来小厮付完账,起身将夙寒声买的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揣怀里,抬步就走。 夙寒声像是个小尾巴似的,赶紧跟上去。 徐南衔走上长街,根本不像平时那样等夙寒声这个个子还没长开的小短腿,大步流星,短短几步便没了影。 夙寒声只能小跑着跟上去,跌跌撞撞从人群中努力去寻师兄。 庄灵修看得忍俊不禁,心想徐南衔这半句不呵斥、晾着小少君的缺德法子,当真有用。 夙寒声应该短期内不敢再阳奉阴违了。 夙寒声果然被收拾得够呛。 若是徐南衔像往常那样直接指着他鼻子一顿斥责,或者把他按着抽脑袋,他或许还能使尽浑身解数来哄师兄开心。 可怕就怕在徐南衔不呵斥也打骂,极其反常地晾着他不闻不问。 直到两人回到闻道学宫落梧斋门口,夙寒声已经垂着脑袋半句不吭声了。 徐南衔估摸着火候差不多,回头看向夙寒声:“去休息吧。” 夙寒声点点头,一语不发地走进昏暗小径中。 徐南衔见他半个字不吭抬步就走,隐约察觉不对,眉头轻皱起来。 ……未免安静得过分了些。 天色已晚,接近亥时,落梧斋灯已熄了。 梧桐林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寻常都要从褡裢中拿出夜明珠照亮路才行,可今日夙寒声像是没记起来,垂着头缓缓走进那几乎要吞人的黑暗中。 周遭黑如墨汁,缓缓扭曲成无头阴煞,围绕在夙寒声身侧喋喋不休。 “师兄不管你了。” “前世今生他都因你劳碌奔波,早该不管你的。” “你假惺惺地找什么罪魁祸首,什么拂戾族圣人、什么翁林道,害死师兄的不正是你吗?” 所有的斥责谩骂像是一条条血脉似的河流,逐渐汇入前世记忆中,徐南衔的那句…… “……往后我再也不管你了!” 我也不想要你管。 不知不觉,夙寒声呆呆站在原地,抬起头环顾四周。 无头鬼密密麻麻堆满周遭,有人纵声而笑、有人狰狞怒骂,嘈杂声前所未有地震耳欲聋。 夙寒声从不敢正眼去看那些鬼的模样,只余光一望便心生恐惧。 他迷茫地往后退了半步,后背突然碰到一个温暖的物体。 一只手缓缓从他背后伸来。 宽袖漆黑如墨,好似融于这沼泽似的黑暗里,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顺着肩膀一寸寸往下探,最终停留在夙寒声缓慢跳动的心口处。 “你越怕它,它便越贪欲无厌。” 夙寒声茫然站在原地:“我……我不知要如何对付它。” 连凤凰骨火都无法将这些无头阴煞烧干净。 崇珏居高临下拥着夙寒声单薄的身体,手指揪着一绺发在指缝缠绕,他淡淡道:“你想要‘对付’它,首先要面对它——去看它。” 夙寒声浑身一僵,拼命摇头:“不、不要。” 崇珏的指缝中还缠着夙寒声一绺发,动作轻柔却不是强势地扶住夙寒声的下巴,凑到他耳畔中低声道:“夙寒声,听话,我让你看它。” 夙寒声挣扎着往后退,可崇珏的手却如铁钳般掐着他,逼迫他去看周围的无头鬼。 “心魔不除,你迟早被‘它’害死。” 前世夙寒声被崇珏逼得几欲癫狂,用伴生树自戕也没有睁眼去看那些桀桀阴笑的无头鬼。 如今在夙寒声产生的臆想中,黑衣崇珏将他拥入怀中,低沉笑着,冰凉的指腹缓缓托起他的下巴,强迫着将他微垂的头一寸寸抬起。 无头鬼似乎是由阴煞而成,在夙寒声惊恐地注视中,最先映入眼帘的只是裾袍衣摆。 衣袍好似用朱砂笔凌乱涂抹,黑暗里隐约瞧见…… 似乎是一只乌鹊? 夙寒声一呆。 那只手仍旧在托着他的下巴,逼迫他的视线往无头鬼身上落。 可当夙寒声正要看清那裾袍上的图案时,突然一声熟悉的…… “萧萧。” 周遭臆想中的幻象瞬间化为猩红的血雾寸寸消散。 眼前一道萤火似的烛光缓缓破开黑暗,徐南衔提灯而来。 夙寒声还保持着微微抬头的动作,最后的幻象残留眼底。 等到视线逐渐清明,却见方才站在自己身前狰狞咆哮的无头鬼,悄无声息地同提灯而来的徐南衔一点点重合。 徐南衔见夙寒声孤身站在黑暗中双眸涣散,像是陷入梦魇中,不自觉将声音放轻。 “萧萧?” 夙寒声眼眸猛地睁大,像是被惊住的幼兽,满目惊惧地望着面前的徐南衔——好像瞧见的并非师兄,而是索命的黑白无常。 神魂叫嚣着让他快逃,可恐惧已摄住不中用的躯体,只能徒劳无功地僵在原地。 直到那只“厉鬼”拎着发光的“头颅”走至他面前,温暖的指腹轻轻将夙寒声脸上的泪痕擦拭掉。 夙寒声浑身一哆嗦。 徐南衔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觉得带孩子真难。 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如今只是晾他一会,便哭成这样,还得他来哄才行。 “吓着了吗?”徐南衔放轻了声音,语调还是带着点揶揄,“吃个素斋噎鸡蛋,可委屈死萧萧了。” 生着闷气还会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 若不是徐南衔察觉到不对跟上来,这孩子不知要哭到什么时候。 夙寒声紧绷的身体感觉到徐南衔温热的手指时终于一点点放松下来,他像是从一场经年噩梦中惊醒,浑身瘫软得几乎站不住,只能茫然站在那,簌簌掉着眼泪。 他哭声极小,拼命压抑着抽噎,肩膀都在微微发抖。 徐南衔从没见过夙寒声这种哭法,本就不硬的心肠登时软成一滩水。 他抬手将夙寒声抱在怀中,手抚着少年的后脑勺轻柔抚着:“不哭了不哭了。” 滚烫的热泪似乎将他的所有无所适从和恐惧发泄出,夙寒声僵住的四肢终于受意识操控,挣扎着抬起酸软的手,用尽全力抓住徐南衔的衣衫。 心脏在跳动,鼻息间有温热的呼吸。 夙寒声听着听着,突然毫无征兆地痛哭出声。 “师兄……师兄别不管我,求求师兄……” 徐南衔怔然。 他之前便知晓夙寒声似乎很粘他,且总带着点没来由的患得患失,可没想到只是晾他一会便能将人逼成这副崩溃模样。 夙寒声本就大病初愈,此时不知是不是受了惊,嘴唇浮现一股病态的惨白,摇摇欲坠几乎要昏厥过去。 徐南衔不敢刺激他,忙道:“从哪儿听到的胡话,师兄怎么会不管你?” 夙寒声满脸泪痕,茫然看他:“真的……吗?” “嗯。”徐南衔道,“如果没有你,我上哪儿去找总爱惹是生非、阳奉阴违不听话、还动不动就哭成个泪人的师弟让我管去?”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又是事实,夙寒声脑浆都要哭得搅浑了,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像是得到什么殊荣似的,抓紧徐南衔的手,急急忙忙道。 “是,是我!只有我会给师兄惹是生非、还不听话,只有我!师兄不能不管我。” 徐南衔没忍住笑了出来。 还挺有自知之明。 这通胡说八道的糊弄,倒是对差点崩溃的夙寒声极其管用,他看起来神智稳定了些,眼神虽然还带着点迷怔的涣散,起码不像方才那样全是惊恐了。 他拽着徐南衔的袖子,喃喃地道:“师兄我错了。” 徐南衔也瞧出来这次夙寒声突然崩溃是因自己的冷待,索性抬手抽了夙寒声脑袋一巴掌。 “下不为例。” 夙寒声终于像是吃了定心丸,赶紧点头。 徐南衔提着灯,送夙寒声回梅舍。 夙寒声走了几步,神使鬼差地回头看去。 方才那几乎将他拖入深渊的黑暗,不过只是短短一截稍稍暗些的幽径罢了。 入夜后的梦中,仍旧有无数无头鬼蜂拥而上。 可夙寒声始终记得徐南衔拎来的那盏灯——萤火似的灯并不算亮,却将那暗处的无头鬼驱逐得烟消云散,再不敢靠近。 一夜安眠。 *** 翌日一早,晨钟响起。 狠狠吃了个教训的夙寒声不敢再阳奉阴违,极其听话地白日去上善学斋上课,连个小差都没敢走。 明日便是祭天大典,午后只有一节射艺课要上。 夙寒声身着猎装,握着弓对准十丈外的靶子——昨日哭得太狠,眼圈红肿半日都未消,看东西还有点影影绰绰。 射艺课不能用灵力,十丈有些远,要三箭中靶才算及格。 夙寒声微微眯着眼睛,手指勾着弓弦微微收紧。 他已射出两箭,还剩一箭,若再不中,这节课八成得不到分。 乌百里射艺极其出众,远远瞧见夙寒声的架势,便隐隐摇了摇头。 姿势不对,搭弦位置也不准。 十有八九会脱靶…… 倏地,夙寒声手指一松,束成高马尾的墨发跟着一震,卷出半圈弧度。 箭离弦,直直朝着前方破空射入。 乌百里瞳孔轻轻一颤。 那箭直直朝着靶心而去,可即将刺穿时,一旁也在射箭的元潜的箭恰好脱靶,箭尾在半空旋转,以一个极其刁钻的架势歪向夙寒声的靶子。 “锵”的一声脆响。 元潜的箭竟然将夙寒声即将中靶心的箭给撞歪,双双脱了靶。 射艺课的山长摸着山羊须,道:“元潜、夙寒声,三箭皆脱靶,不及格。” 夙寒声:“……” 元潜:“……” 乌百里:“……” 大气运? 夙寒声长身玉立,一袭骑装将纤瘦腰身掐得极细,他冷冷将长弓收起,默默磨了磨牙看向一旁面有菜色的元潜。 元潜大概也没想到夙寒声竟能如此倒霉,眼睛都不眯了,尴尬道:“失误,纯属失误。” 没拿到上课的第一分同师兄邀功,夙寒声几乎想咬元潜了。 “少君息怒。”元潜干咳一声,“明日便是祭天大典,放学后上善学斋的学子要商讨组队之事,您要一起去吗?” 夙寒声狐疑看他,怀疑此人又在哄骗自己。 上次被这条蛇连蒙带骗地喝酒赌博,就被副使一锅端了,这回指不定有什么幺蛾子呢。 “是正事!”元潜竖起三指立誓,连眼睛都睁开了,“闻道秘境总共有十五层,三层至七层的灵兽筑基期虽能对付,但孤身一人行动太过冒险,最好是组队而行。” 夙寒声将长弓收起:“那十三层呢?” 前世徐南衔便是陨落在十三层。 元潜不懂他一个筑基期为何要问十三层,但还是回答道:“十三层是元婴、化神境的修士才可进入,哪怕是金丹误入也会有陨落的风险。” 夙寒声若有所思。 元潜见有门,笑眯眯道:“少君可要来?” 夙寒声虽然修为是筑基期,但身负的伴生灵却连乌百里的箭都能挡下,定非寻常之物,若是能和少君一起组队,此番历练八成会轻松许多。 夙寒声瞪他:“不来,上次我喝酒摇骰子被叔父责罚,还没……” 话还没说完,小少君突然一愣,眼眸倏地瞪圆。 被叔父责罚…… 崇珏罚了他抄两遍佛经! 夙寒声终于想起这一茬,脸登时绿了,立刻将长弓一抛,拂袖就走。 元潜接住长弓,和乌百里面面相觑。 这少君怎么风风火火的,像是被狼撵了似的。 *** 夙寒声的确被“狼”撵了。 那日崇珏似乎是说,要在祭天大典前将两遍佛经交给他,夙寒声前几日白日上课、晚上又忙着跟踪师兄,完全将抄佛经的事忘诸脑后。 眼看着日落西沉,所留的时间已不多。 夙寒声匆匆冲回落梧斋,从褡裢中翻出那本佛经来,赶紧铺纸抄经。 佛经晦涩难懂,且字各个繁琐,夙寒声看得眼花缭乱,字写得跟狗啃的似的,但他已顾不得了。 磕磕绊绊一遍佛经抄完,竟已过子时。 夙寒声双眸本就不舒服,奋力抄了一整本,眼眶已酸涩一片,又被烛火照着,没一会便开始不受控制往下掉眼泪。 抄佛经本是静心的,夙寒声却抄成了堵心。 边哭边抄,恨不得死了算了。 就在夙寒声抄得恨不得摔笔时,一旁弟子印上的乌鹊微微一闪,似乎有人传了道音过来。 夙寒声打了个哈欠,恹恹地点开乌鹊。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莫要抄佛经了,睡吧。” 夙寒声一个激灵猛地蹦起来。 崇珏?! 夙寒声瞪着那只传讯乌鹊,只觉得匪夷所思。 崇珏为何会突然给他传信,而且还知道他不睡觉在抄佛经? 这股被人窥探的不适感袭上心尖,夙寒声打了个哆嗦后,赶紧就要回传音。 但他还摸不准如何单独回音,又怕会误打误撞放到听照壁上,只能憋着一股气瞪着那只乌鹊,恨不得将它瞪出一个洞来。 莫要抄佛经了…… 睡吧? “呵。” 夙寒声冷笑一声,竟敢小瞧他? 少君当即也不困了,抹了抹眼泪重新抄起笔,开始奋笔疾书,抄它个昏天暗地,势必要让崇珏对他另眼相看。 等到最后一笔落下,闻道学宫晨钟幽幽响起。 已是破晓。 夙寒声:“……” 夙寒声熬了一晚,脚下都已发飘,呆呆怔怔了半晌,又拿笔写了几个字后才意识到自己已抄完佛经,忙一蹦而起,将抄得一叠又一叠的纸整理好。 虽然忙活一晚没睡,但瞧着这一沓墨汁淋漓的字,夙寒声心中莫名腾起一种满足感来。 “这也太厉害了!” 夙寒声捧着佛经,得意不已。 想起昨日崇珏那句传音,定然是不相信他能真的抄完两遍佛经。 夙寒声冷笑一声,已经开始幻想他将佛经拍到崇珏面前,那一向高高在上、眼眸冷淡的世尊赞赏地对他说:“我本还想着你抄不完两遍经,原是我错了,萧萧的确乖巧,再送你几件衣裳吧。” 想到这里,夙寒声乐得直蹬脚。 只是洗完脸后,小少君脸上水珠顺着下颌不住往下落,他对着水镜茫然半天,突然“啊!”了一声,一头把脸扎到水里。 果然是熬了一夜脑子开始不清晰了。 他方才到底是发了什么疯,竟然想让崇珏奖赏他衣裳?! 要那破衣裳做什么! 他要的是崇珏那张常年波澜不惊的脸见到抄好的两遍佛经后,而露出愧疚、懊悔、后悔莫及的神情! 这样才足够舒爽。 夙寒声臭着脸,哼哼唧唧换好衣裳出了门。 *** 闻道祭就在闻道学宫十里之外的深山大泽之中。 秘境每一年一开,其中灵植、灵矿和凶兽、毒株每年都不相同,轮到什么全看那届学子的运气。 ——据说有一年的学子进入的秘境中全是灵植灵矿,且一堆奇珍异宝没有半只灵兽守护;但有一回却是灵物一小撮,凶兽倒是蚊子似的蜂拥而上。 徐南衔带着夙寒声乘坐灵舟前去闻道祭天之处,刚落下便瞧见雷光轰然从地面升入空中,而后炸开阵阵电闪雷鸣。 夙寒声抱着那沓佛经,被震得打起了些精神,迷茫道:“那是什么?” “仙君雷劫。”徐南衔随口为他解惑,“——是闻道学宫墨胎斋那些人搞出来庆祝闻道祭天的,每三刻钟炸一回,今日会炸够九九八十一道,美其名曰‘仙君雷劫’。” 夙寒声似懂非懂。 闻道祭虽然是在深山大泽中,但别年年却不知哪来的神通,竟然在闻道祭下方的一处空地上开了一条坊市长街。 十大学宫的学子穿着各自学宫的山服,行走在坊市中热火朝天地买东西。 夙寒声踮着脚尖看了一眼,发现他们一瓶灵液竟然要一百灵石。 寻常在坊市上十灵石就足够买一大瓶了。 “坊市上大多数都会溢价极高。”徐南衔叮嘱他,“我们离学宫近,需要什么晚上回斋舍再买,别被坑了。” 夙寒声点点头。 徐南衔远远瞧见学斋的人,对夙寒声指了个方向:“前面,顺着台阶上去,副掌院和世尊的灵芥便在那。” 夙寒声:“好,师兄先去忙吧。” 闻道祭如此多的人,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徐南衔也没太担忧,抚了夙寒声脑袋一下,握着长枪扬长而去。 祭天大典午时开始,大多数学子提前到来,择选闻道祭秘境中结伴而行的队友,全都三五成群闲聊着。 夙寒声无心选队友,一门心思只想将佛经交给崇珏。 顺着徐南衔指的方向,小少君爬上台阶,越往上走周遭人就越少,直到八十一层台阶后,一座灵力四溢的灵芥出现在一棵合欢树下。 正是闻道学宫副掌院的灵芥。 夙寒声赶忙噔噔噔跑上前去。 灵芥外守着一只黑猫,远远瞧见夙寒声,微微歪了歪脑袋,“喵”的一声,任由夙寒声进入灵芥结界中。 夙寒声刚进入灵芥,一股茶香扑面而来。 抬头望去,就见一个眉眼柔和的男人正坐在首位泡茶,瞧见他进来后,微微一愣,脸上露出个温柔又怀念的笑容来。 “萧萧来了。” 夙寒声隐约猜到此人便是闻道学宫副掌院邹持,乖顺地颔首:“见过副掌院。” 邹持叹了口气:“不愧是父子,萧萧和玄临年轻时候长得真像。” 夙寒声眉头轻轻一皱。 他不喜欢旁人拿他和夙玄临相提并论。 一旁传来轻微“咳”声。 夙寒声循声望去,就见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端坐椅子上,如玉似的手指拈着瓷盖轻轻拨动茶叶,一举一动皆是说不出的雍容尊贵。 ……和一股同这张容貌有些违和的奇怪。 明明是个少年人,眉眼和举止却带着沉淀多年的老成和沉稳。 邹持这才意识到话不对,赶紧截住话头,含笑着道:“萧萧坐吧。” 夙寒声回过神来,颔首坐在旁边,视线疑惑地看向一旁坐着的少年。 这人谁啊? 五官好像有些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邹持干咳一声,道:“萧萧,这位是我故友……之子,今年也要去闻道祭。” 夙寒声“哦”了声,也没多想,很快就将视线移开,眼巴巴地问:“叔父呢?今日怎么没见到他?” 邹持隐晦地看了旁边的白衣少年一眼,才道:“萧萧找世尊可是有急事?” “咳,没。”夙寒声不敢说是来拿着佛经打叔父脸的,干巴巴道,“我就是……好几日没见叔父,我想他了。” 白衣少年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邹持诧异看着他。 想? 小少君和世尊关系如此好吗? “萧萧来得不巧。”邹持道,“世尊……昨日已闭关修行,不过来了。” 夙寒声:“……” 夙寒声:“!!” 夙寒声人都傻了。 “不、不过来了?!” 第30章 自编自演 “离九月初七还有四日。”邹持温声道, “秘境开启前,世尊应当会前来。” 夙寒声如丧考妣。 这不一样。 再过四日,就算将抄的佛经交给崇珏, 也会有“六日才抄两遍佛经”的嫌疑, 和昨晚崇珏不信他、今早他就拿着佛经来气势汹汹打脸的感觉全然不同。 夙寒声不死心,旁敲侧击地问:“叔父为何突然闭关, 是……修为要突破了吗?” 像崇珏此等修为,再想突破便是堪破六尘,悟道成佛。 想起前几日那衣裳上的血迹,难道真受了伤? 邹持沉默了下, 正要想要怎么糊弄,灵芥外传来一阵轻轻的猫叫。 随之重钟响彻偌大深山大泽。 “是的吧。”邹持随口附和,温和地道,“萧萧头回参加闻道祭, 最好趁着这几日寻位师兄结伴而行, 省得进秘境后两眼一抹黑。” 夙寒声还沉浸在白抄佛经的郁闷中, 闻言闷闷道:“我和四师兄一起去。” 邹持“啊”了声:“南衔已结婴,一旦进入秘境便会直到第七层,和你并不同道。” 夙寒声一怔。 他对找同伴之事兴致缺缺, 就是因为无论他有没有人同行,徐南衔都会在他身边。 就算七层以上他去不了,起码师兄会陪他走六层。 如今才知晓,元婴竟不用走最下面六层吗?! 夙寒声遭受到今日第二次重创,整个人似乎灰暗下去,高高扎起的马尾都蔫了。 死了算了。 崇珏不在此处, 夙寒声也没理由久待,颔首告了别, 垂头丧气地离开。 邹持瞧着夙寒声几乎要耷拉叶子的背影,叹了口气。 “当年玄临在闻道学宫,去哪儿都是前呼后拥,成天像是开屏的孔雀似的四处招摇,去闻道祭也有一堆人争先恐后想同他结伴……” 萧萧倒是完全相反,好似没有遗传夙玄临的人见人爱。 开学这么久了,除了徐南衔外,闻道祭竟连一个结伴而行的好友都没有,还伤心成这样。 白衣少年已放下茶杯,视线看向夙寒声离去的背影,语调清越冷淡。 “别总拿他和玄临比。” 邹持点头应下,扯开话题,道:“你如今修为虽压制到了化神初期,但去十五层还是勉强。” 话音刚落,却见白衣少年的修为气势毫无征兆地从化神变为金丹。 邹持:“……” 不是要伪装化神吗? 邹持讷讷道:“金丹期初入秘境便是第一层……你若要去十五层,八成会花费不少时间。” 少年垂眸“嗯”了声,没有多言,抬步离开灵芥。 雪白裾袍随之而动,隐约可见繁琐复杂的梵文法阵如蛛网般密密麻麻,悄无声息将他的修为、气势,甚至是气息全然遮掩住。 邹持目送他远去,心中感慨。 崇珏对萧萧那孩子,倒是特殊。 *** 夙寒声拾阶而下,不悦地嘀嘀咕咕。 他一会在心中痛骂崇珏偏偏今日闭关,是不是故意找他茬;一会又胡思乱想,琢磨着能不能趁着这三日把修为堆上元婴,这样就能和徐南衔一同去秘境。 山阶并未修葺得太平整,又陡得要命。 夙寒声不知是气得还是一夜未睡熬得,头晕眼花地往下走,一个失神没站稳,双臂像是蝴蝶似的拼命扑腾一遭,妄图抓住个能稳住身体的东西。 “啊……!” 山阶两侧并无扶手,伴生树又在褡裢中来不及探出,夙寒声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身体往前倾,为避免整个人拍在有棱有角的台阶上,只能飞快倒腾着双腿噔噔往下冲去。 剩余台阶并不多,夙寒声一路小跑下去,因惯性不受控制往青石板地面扑去。 眼看着就要脸朝地摔个头破血流,小少君惨不忍睹地闭上眼。 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未传来,在即将落地的刹那一双手斜斜从旁侧伸来,千钧一发之际将他半抱在怀中。 往下跑的冲势太大,接住他的人却稳如磐石,被如此重重地撞上,脚步竟也未移动半分。 夙寒声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茫然抬头看去。 方才在灵芥的白衣少年正抬手扶着他,垂着墨青眼眸淡淡看他。 夙寒声方才跑得太快,脚踝崴了下,此时后知后觉到疼痛,他脸色煞白地攀着少年的手臂,疼得几乎站不住。 不好赖在只见过一次面的陌生人身上,夙寒声吸了口凉气,忍过那阵剧烈疼痛后,便往后退了半步,艰难站稳摇摇欲坠的身体。 “多、多谢……” “闻。”少年道,“闻镜玉。” 夙寒声:“……多谢闻师兄。” 见夙寒声疼得那只脚根本不敢往地上落,金鸡独立似的摇摇晃晃,闻镜玉眉头轻皱:“伤着了?先别乱动。” 夙寒声亲疏有别,额头沁出冷汗却还在嘴硬地摇头,一瘸一拐地打算单腿蹦着去找徐南衔。 “没有,崴了下而已,一点都不疼。” 但凡徐南衔或前世的崇珏在此,定不管他如何嘴硬也要强行按着人检查伤处。 可闻镜玉如温玉幻化而成,根本做不出太过粗暴行径,只能轻轻皱眉看着他在那蹦。 夙寒声单腿蹦了几步,大概牵动伤口,痛得险些呜咽出声。 闻镜玉疏淡清冷,举手投足间皆是旁人学都学不来的清微淡远,他往前半步朝夙寒声伸出手:“还是先坐下瞧瞧吧,若是骨头伤着了,闻道祭许是无法参加。” 这句轻飘飘的话直接掐住夙寒声命门,他本奋力往前蹦着,闻言顿也不打,干脆利落地转身“哎呦”几声蹦到一旁的山阶上,踉跄着扶着台阶坐下休息了。 闻镜玉:“……” 夙寒声将靴子脱下,愁眉苦脸地按了下脚踝伤处,当即痛得“嘶”了一声,眼尾闪着泪花。 坏了。 这么疼,该不会真的伤到骨头了吧? 夙寒声紧张不已,撩着裾袍衣摆去看,发现脚踝处正不自然扭曲着。 竟是真伤到了? 夙寒声赶紧催动内府灵力,想用灵力去治愈伤口,可一通灵力灌进去却只稍稍消了疼痛,脚微微一踩地还是说不出的难受,总觉得骨头似乎错位了。 夙寒声人都懵了,赶紧从褡裢中拿出弟子印去寻徐南衔。 一大清早神志不清,弟子印不知被塞去哪里,夙寒声脑袋都要埋进褡裢中翻了,找半天都未寻到。 就在这时,“没什么大碍。” 夙寒声从褡裢中抬起脑袋,迷茫看去。 闻镜玉不知何时已坐在他身边,修长的五指在夙寒声脚踝上轻轻一碰:“只是脚踝脱开了,重新接上就好。” 夙寒声赶忙道:“怎么接?打断了重接吗?三天能好全吗?” 闻镜玉:“……” 这孩子……不谙世事得有点过了头。 闻镜玉也没多解释,如玉似的手指握着夙寒声纤瘦的脚踝放置自己膝上,微凉的指腹轻柔在那扭曲的地方按压两下。 夙寒声不知脑补了什么,闻镜玉按一下他便抖一下。 见闻镜玉一手扣着脚踝,一手握住他的脚掌似乎要用力,夙寒声赶紧闭上眼睛以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英勇地迎接即将到来的疼痛。 却只听得一道不易察觉的声响,脱开的脚踝一掰一合,那股别扭的难受随着一阵轻微的疼痛,竟然悄无声息消散了。 夙寒声悄咪咪睁开一只眼睛:“好、好了吗?” 闻镜玉将夙寒声的脚踝放下,淡淡道:“好了。” 夙寒声狐疑地动了动脚,果然不疼了。 还以为要遭罪的小少君欢喜不已,高兴地勾着脚尖踩了好几下,才后知后觉他正蹬着闻镜玉的膝盖,赶紧收回脚,红着脸将靴子穿上。 “多亏了闻师兄。” “无碍。”闻镜玉语调冷清清的,“闻道祭台那边有琥珀拾芥,去瞧瞧许是能寻到还未有结伴的学子。” 夙寒声本是想吃个回头草,去寻元潜和乌百里的,但此时却改了主意。 闻镜玉能在副掌院灵芥中如此淡然的喝茶,身份修为必然不简单,若是要去闻道祭抱个大腿,眼前这个更合适。 且这人方才还不嫌弃地握着自己的脚踝,定是个良善之人。 夙寒声很好收买,从方才对闻镜玉的的疏淡很快转成殷勤,满脸期盼地问:“闻师兄修为几何呀?” “金丹。” 夙寒声心想甚好甚好:“金丹和筑基炼气一样,要从第一层进入秘境呢,师兄可有结伴而行的好友?” “没有。” 夙寒声完全不知迂回,既打定主意要拉这位“闻师兄”当冤大头,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那闻师兄和我一起好不好?” 闻镜玉偏头看他。 此时说话倒是直白,全然不像之前那副翻旧账、话里有话的阴阳怪气。 见闻镜玉不说话,夙寒声赶忙道:“我绝对不拖后腿给师兄添麻烦,那些灵物也不要,只要一起到第七层就行。” 闻镜玉很少见夙寒声这副对待同龄人时鲜活又欢脱的模样,沉默好一会才道:“嗯,好。” 闻镜玉修为金丹、还如此好哄骗,夙寒声顿时觉得自己像是捡到了宝,看来天上掉馅饼的事也是能砸到他的。 地上散落着一堆找弟子印时拿出来的东西,夙寒声一边同闻镜玉闲侃一边将东西往褡裢里收拾。 闻镜玉寡言少语,垂眸注视着夙寒声的动作,瞧见脚边还未被收起的厚厚一沓纸,帮他捡起递过去。 夙寒声道了声谢接过后,瞥见辛辛苦苦抄了一晚的佛经,心中消下去的气又蹭蹭往上冒。 他咽不下这口气! 刚才还高高兴兴的小少君一见到那沓纸登时像见到仇人似的,眼眸几乎要冒火,闻镜玉余光扫了一眼,辨认半天才发现那竟是手抄的佛经? 闻镜玉眼眸微微一动。 这乖戾的小少君,竟真的一晚上将佛经抄了两遍? 想到这里,闻镜玉墨青眼眸似乎闪过一抹温和之色。 夙寒声隐忍着怒意将弟子印找到,寻到昨晚给他传讯的那道灵力,鼓捣半晌才终于寻到传讯的地方。 他怕又发去听照壁,还回头问了闻镜玉一句:“这是私下传音对吧,不是听照壁哈。” 闻镜玉点头。 夙寒声这才放下心来,竖眉戳着乌鹊,恶声恶气地小声嘟囔:“闭关闭关!早不闭关晚不闭关,闭闭闭,闭死你得了!” 闻镜玉:“?” 乌鹊展翅而飞,开始传音。 夙寒声立刻转变语调,乖巧温顺地柔声说:“叔父,两遍佛经我已抄好啦,一个字没少呢。现在就去祭典,拿去给您检查。” 闻镜玉哪怕再心如止水,眼眸也闪现一丝疑惑。 这孩子……在说什么呢? 夙寒声一松手,乌鹊展翅飞走。 耐心等了一会,夙寒声又点了下乌鹊,脆生生道:“我到副掌院的灵芥了,叔父您在吗?” 说完他还故意“哎呦”一声,似乎是在佯作在爬台阶时崴了一脚,差点摔倒。 闻镜玉:“……” 夙寒声又等了半晌,留足时间,才传下一道音。 “啊,方才副掌院说您已闭关,真是太不巧了。那我等叔父出关后再将佛经拿给您看吧。” 自编自演了一出好戏,确保流程听起来是“先抄好两遍佛经、才知晓叔父闭关”,夙寒声才将弟子印收起来,乖顺模样已消失不见,还小声嘟囔地骂了句。 “等我修为超过你了,一定也把你囚禁起来狠狠地抄佛经。” 闻镜玉:“…………” 第31章 画个大饼 夙寒声一向没什么大志向, 前世今生对修为都不怎么在意,如今倒是被元婴的徐南衔和崇珏一刺激,开始盘算起要如何修行。 凤凰骨气势汹汹发作过一回, 八成会蛰伏半个月左右。 夙寒声摸了摸额头, 总觉得此次发作的后症很奇怪——不像之前那样体虚高热,反而烫意消退、经脉灵力顺畅, 正常得让人心慌。 夙寒声暂时没精力管这个,将佛经收拾好,一抬头就见闻镜玉神色复杂。 “闻师兄,怎么了?” 闻镜玉不太理解是不是自己闭关太久, 是如今年轻人皆有两幅面孔,还是只有夙寒声是这样? 他隐忍许久,还是带着不解地轻声道:“你方才……” 夙寒声“哦”了声,眼睛眨都不眨地胡编乱造:“我逗叔父开心呢。” 闻镜玉:“……” 瞧不出来。 倒像是在添堵。 一旦将人划分到自己人阵营, 夙寒声便自来熟得很, 听着不远处传来阵阵喧哗声, 似乎有人在比试,高高兴兴拽着闻镜玉。 “闻师兄,我们也去凑热闹吧。” 闻镜玉常年吃斋礼佛, 须弥山巅雪虐风饕,除了夙萧萧年少时居住时,他曾让千万年不止歇的风雪停过数月,冰雪严寒磨炼心境已深刻骨髓中。 能在雪山坐禅成百上千年之人自然喜静,一个夙寒声已足够叽叽喳喳,更何况要去人堆里扎。 闻镜玉正要拒绝, 夙寒声却已拽住他的手腕,一溜烟朝着祭台旁冲过去。 闻镜玉:“……” 才十七岁的少年人正是朝气蓬勃的年纪, 夙寒声瞧着瘦弱力气倒是大,完全不容拒绝地拉着闻镜玉一路小跑。 他前世今生没多少机会凑热闹,如今爱往人多的地方扎,认为其他人也同他一样爱聚堆撒欢儿。 闻镜玉垂眸看着夙寒声的手,见他欢呼雀跃像是蹦跶着的家雀儿,沉默许久还是没拂开,纵容他薅着自己快步而走。 少年墨发太长,发尾还打着卷,奔跑时因冲势险些将那海藻似的发扑闻镜玉脸上。 浮云遮为夙寒声蒙上一层薄薄雾纱,秾丽的眉眼更添几分灼眼。 夙寒声刚跑几步,眼看着墨胎斋的师兄们正在扛着那火炮似的东西,朝天轰雷,打算噼里啪啦炸个“仙君雷劫”。 夙寒声赶紧将耳朵掩住。 饶是如此,“雷劫”冲天时他仍是被震得一哆嗦。 等到雷声消停,夙寒声放下手回头一瞧,闻镜玉长身玉立,少年模样的眉眼却古井无波,冷冷淡淡的,似乎对那冲天雷声不为所动。 夙寒声感慨不已:“闻师兄是哪个学宫的?” 周遭全是喧闹不休的学子,闻镜玉只觉空气都带着些污浊,他眉头不着痕迹地轻皱,语调冷淡:“重云学宫。” 夙寒声茫然,十大学宫中有重云这个学宫吗? 但闻镜玉瞧着不像是说谎之人,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原来是重云学宫的师兄啊,这个学宫很不错,学子都风华绝代,英雄辈出!” 闻镜玉:“……” 见少年说得煞有其事,闻镜玉冰冷的眼眸中也无奈地闪现不易察觉的笑意。 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模样,倒是罕见。 闻镜玉垂眼看着夙寒声在那赞并不存在的“重云学宫”,余光一扫却见那轰“仙君雷劫”的几个学子又偷偷摸摸跑回来,在那繁琐的机关火炮上猛地一转法阵。 猝不及防又来了一发“仙君雷劫”。 眼看着雷鸣灵力已冲向天空,夙寒声还在喋喋不休说重云学宫多好多好。 闻镜玉回想起少年被震得够呛的模样,墨青眼眸微微一动,猛地往前半步,修长微凉的五指飞快捂住夙寒声的双耳。 夙寒声话音戛然而止,茫然仰头看他。 下一瞬…… “轰——” 雷劫在天幕炸开,噼里啪啦闪出紫金色雷光。 这一道“雷劫”几乎升入百丈高空,闻道学宫竟也能看得真真切切。 庄灵修握着剑从四望斋走出,听到动静微微侧头看向天边,眉头轻轻挑起。 即将到午时,祭天大典要开始了。 已接连参加三年,无非便是仙盟的天师迎神进俎,再说些数百年不变的轱辘话,早已听腻了。 庄灵修已准备妥当要回家一趟,出了四望斋并未去学宫门口,反而缓步走向六爻斋学子的斋舍。 大多数学子已去闻道祭,学宫的人寥寥可数。 庄灵修缓步走向花圃似的斋舍中,篱笆上悬挂着由花簇凝成的斋名。 ——沉昙斋。 六爻斋的学子往往三缺五弊,闻道学宫所给的斋舍是最具福泽之处,刚进入便能感觉浓郁的灵力不住往灵根中钻。 沉昙斋院落中种植庄灵修都未见过的灵草灵植,一瞧便价值不菲。 庄灵修裾袍扫过小道两边一簇簇的昙花,极有礼数地叩指敲了敲紧闭的门扉。 “虚白,我能进去吗?” 斋舍中无人回应。 庄灵修耐心等了十息,而后先礼后兵,眼睛眨也不眨地拔剑将门悍然劈开。 剑意轰的将门斩成木屑四散落地。 庄灵修微微颔首:“……那我便不请自来了。” 大概被这动静震着了,外室的连榻之上,披着雪白鹤氅的兰虚白靠在软枕上恹恹咳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咳得止不住,只能抬手攀着小案的边沿。 那修长的手指用尽全力,骨节一阵青白。 兰虚白孱弱得似乎浑身上下没有半分血气,只有嘴唇咳得宛如含着血。 “咳……灵、灵修……进吧。” 庄灵修笑了声,收剑入鞘,淡淡道:“兰沉之,我需要解释。” 兰虚白满脸命不久矣的死相,咳嗽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稍、咳咳……稍等我半天,咳……要咳一咳。” 庄灵修:“……” 庄灵修本是来兴师问罪的,见状艰难从铁石心肠中扒拉出来点良心,握住兰虚白的手输入一道灵力。 连榻小案上零散放着一堆东西,三枚铜钱还沾染着血痕,旁边小箱中有一艘巴掌大的灵舟微微闪着光芒。 正是徐南衔丢失的那只。 兰虚白终于止住咳,恹恹道:“能劳烦给我一口酒吗?” 庄灵修瞥他一眼:“你迟早得死在酒上。” 话虽如此,他还是从褡裢中拿出酒壶,随手丢过去。 兰虚白喝了口酒,惨白如纸的脸上终于好受些。 “多谢,六爻斋的人都不肯给我酒——上回去长夜楼喝了几筷子,回来一人一句,险些骂死我。” 庄灵修翻了个白眼。 兰虚白以一人之力将其他学宫的人全都喝倒了,最后都欢天喜地地拿着缸往嘴里倒了。 那叫几筷子? 庄灵修懒得说他,敛袍坐在兰虚白对面,五指随意把玩着那艘灵舟,开门见山:“你想阻不北去闻道祭,为何,是卜算出了什么吗?” 兰虚白此人六爻卜算术已至臻境,却因孱弱病体迟迟无法凑够八分,已在闻道学宫留了五年的学。 精通卜算之术之人,大多三缺五弊,有人缺财缺权,兰虚白缺命,是注定短寿早夭的命数。 庄灵修估摸着他之所以没有出师,八成也需要闻道学宫的福泽斋舍保住性命。 “死卦。” 既被发现,兰虚白也没掩藏,病怏怏靠在软枕上,病成这样那五官眉眼仍旧带着消颓的艳色。 “楼船遇袭后,我便卜算此次闻道祭的吉凶,可卦象却丝毫瞧不出来,且反噬极重,我便投机取巧,想借着不北观看闻道祭吉凶。” 徐南衔已是元婴中的佼佼者,若他的卦象也生死未卜,那便能说明今年闻道祭是大凶。 兰虚白本以为“生死未卜”已是最严重的卦象,没想到连卜算数次,徐南衔的卦象…… 全是死相。 庄灵修眉头紧皱。 兰虚白捂着嘴咳出一口血,他也不喝药,捧着庄灵修的酒壶喝个不停,像是个酒瘾发作的酒鬼。 徐南衔的卦象太凶险,兰虚白想试探这到底是他自己的卦象、还是整个闻道祭大凶,便尝试着取了徐南衔灵舟后,又算了一卦。 兰虚白病骨支离,手指在桌案上轻轻一叩。 “革卦……” 庄灵修曾被徐南衔生拉硬拽着一起去六爻斋蹭课,隐约知晓这卦。 顺天应人。 庄灵修不知想到什么,霍然起身就要离开。 兰虚白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他。 “灵修。” 庄灵修侧眸看他。 “天道昭昭。” 兰虚白瞧着根本不像是濒死之人,枯瘦的手力道极大,死死扣住庄灵修的手腕,灰色双眸似乎能看透世间一切因果,冷沉沉的,让人不寒而栗。 他殷红的唇轻动,眼神冷冷:“莫要做出引火烧身之事。” 庄灵修看他许久,猝不及防笑了下,他淡淡道:“这是你送我的卦吗?” 兰虚白眼睛眨也不眨,他平常说话中气不足,说几句都得喘半天,此时的语调却宛如落雷般,掷地有声,带着一股冰冷的戾气。 “是,你若插手,死无全尸。” 他不说插手什么,但一直淡淡的庄灵修却眸瞳剧缩。 兰虚白正要再说,沉昙斋外猛地传来一阵喧闹。 有人噔噔噔跑来,厉声道:“我嗅到酒味了!他一定又在偷喝酒!” “你狗鼻子啊,兰师兄病得都爬不起来,哪里去偷酒喝!” “定不会错,我以我道途起誓!” 方才还高深莫测的兰虚白脸色顿时煞白如纸,忙将酒壶中最后一口酒吨吨吨喝下肚,呛得又咳了一阵,还在忙着将酒壶往角落里藏。 但他太孱弱,连榻上又没地方藏。 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兰虚白赶紧将酒壶塞到庄灵修手中,匆匆道:“快、咳咳!快收进褡裢里!求求了!等我好了,也帮你生孩子。” 庄灵修:“……” 可怜他年纪轻轻,就有一堆臭男人要帮他生孩子。 见庄灵修一言难尽地将酒壶收进褡裢中,兰虚白才松了口气。 他熟练至极地掐诀将身上酒味消散,又将一旁温着的药喝了几口,确保口中只有药味。 这一套动作训练有素——看着完全不像是个病得要死的人能做出来的。 外面的人刚好冲进来。 几个身着六爻斋八卦阵道袍的学子快步而来,眉头紧皱死死瞪着兰虚白。 兰虚白小口小口喝碗底的残留药汁,见状将碗放下,肩上鹤氅垂落至手肘间,苍白病弱的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 “出什么事了,小医仙留的药没拿到吗?” 为首的少年不理他,鼻子轻轻动了动,似乎在嗅酒香。 兰虚白喝完药,漂亮又带着颓厌之色的脸上浮现些许笑意,脾气好得不得了,任由他在自己身边嗅来嗅去。 嗅了两下,似乎真没嗅到酒味。 少年愤怒的神情瞬间消下去,眉眼柔和下来:“我错怪师兄了——今日是什么好日子,师兄竟不用哄就将药喝完了?” 兰虚白笑着点头:“和好友聊了几句,心情好。” 庄灵修抱着双臂见兰虚白在那装。 少年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庄灵修,赶忙行礼:“见过庄狗……庄师兄。” 庄狗虽已习惯被人骂“狗”,但若是舞到他面前就不行了。 他笑起来,手指从褡裢中勾出干干净净的酒壶,温柔地说:“是啊,虚白每回喝了酒,都能容光焕发喝几缸药——下次再哄他喝药,给他几口酒就行,省事儿。” 兰虚白:“……” 其他人:“……” 兰虚白眼眸瞪大:“灵修?” 他可没得罪此人! 庄灵修才不管,直接无差别攻击。 少年沉默半晌,突然暴怒道:“兰沉之!!!” 兰虚白脸都白了:“我……我没有,咳咳!不要信他……唔咳噗!” “酒有命重要吗?!这酒壶这么大……嚯!你还全都喝完了?!” “我没、没有,就一口!” “呵!你的一口,就是旁人半年的酒量了。” “……” “啊啊啊别骂了!师兄!师兄醒一醒!快拿药来!小医仙呢?!” 暴怒的少年见闭着眼睛昏厥过去的兰虚白,冷笑一声:“拿什么药,拿酒来给他喝!” 众人大惊失色:“你疯了吗?!” 病成这样了还…… 话音刚落,“昏厥”过去的兰虚白奄奄一息地睁开眼睛,手挣扎着攀着小案:“酒?哪有酒?” 众人:“……” 庄灵修管杀不管埋,优哉游哉地将“罪证”酒壶放下后,踩着一地的咆哮和咳嗽,施施然离开鸡飞狗跳的沉昙斋。 这么会功夫,天边再次炸起一道仙君雷劫。 雷光噼里啪啦地消散。 夙寒声走在那宛如元宵灯会似的长街上,见什么都觉得稀奇。 闻镜玉跟在后面,抿着唇不知在想什么。 夙寒声走到一个摊位边,蹲在那看来看去,余光却是扫着闻镜玉,心想:“乖乖,此人不会对我图谋不轨吧。” 从山阶上接住他、不嫌脏地握着他的脚踝为他治伤…… 还不求回报地答应和他区区筑基期组队。 方才还还……还捂他耳朵! 夙寒声越想越觉得对,古怪地蹲在那,不像方才那样叽叽喳喳粘着人胡言乱语了。 前世崇珏曾告诉过他。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他十有八九是对你有所图。” 夙寒声靠在他怀里昏昏欲睡,含糊道:“……可他却将我从那要命的阵法中救出来了。” 崇珏缠着夙寒声的乌发绕在指缝间,懒洋洋道:“他一不认识你,二没有图谋,为何要救你?” “不知道。”夙寒声乖乖道,“好像还说了句奇怪的话,我听不懂。” 崇珏宽大的衣袍拢着,将夙寒声整个人包裹住,他俯下身在夙寒声发间随意落下一吻,低沉笑了声,教他。 “从今往后,若有人无缘无故待你好,不用怀疑,一律打成图谋不轨的恶人,可以杀的。” 夙寒声病怏怏地道:“图谋我?我什么都没有。” 崇珏笑起来,五指轻悠悠抚着夙寒声苍白又秾艳的脸,语调带着一股病态的阴鸷,偏偏眉眼间却是柔和的。 “皮囊、神魂……任何一样东西都有人图谋。世上恶人多如牛毛,总有些人偏爱诡谲怪诞到常人无法理解的怪癖——譬如有人能因一双手而心生欲.望,瞧着人模狗样实则心中却在盘算如何斩下这漂亮的手指占为己有。” 这话听着轻飘飘,却让不谙世事的夙寒声毛骨悚然。 特别是崇珏说到“漂亮的手指”时,还笑着握着夙寒声柔弱无骨似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叼住滚烫的手指。 雪白的瞳好似能看见似的,直勾勾盯着夙寒声,宛如要将他吞吃入腹。 夙寒声手猛地一抖,下意识要将手缩回。 崇珏笑起来,将牙齿收起,轻柔又随意地在夙寒声掌心亲了一下,带出一种虚假的缱绻和暧.昧。 “别怕——乖乖记住我的话,无故待你好之人,皆别有用心。” 夙寒声不知是不是累懵了,脑子有些不太清晰,歪头半晌,问:“那你图谋我什么?” 崇珏一顿,好一会才似笑非笑。 “图谋你这个人。” 夙寒声直直看着他。 崇珏唇角带着笑,等着他的反应。 谁知夙寒声却平淡“哦”了声,又缩回崇珏怀中,双手将宽大的衣袍扯了扯,乖乖巧巧地靠在他胸口,准备睡了。 图谋他这个人…… 那就是想要凤凰骨。 崇珏:“……” 崇珏笑容一僵,掀开外袍一条缝隙,雪瞳直勾勾盯着夙寒声,身上的戾气几乎要溢出去。 夙寒声对周遭冷冽杀意全无反应,没一会便呼呼大睡。 重生这么久,夙寒声也隐约知晓崇珏教他的东西太过极端,但总归不全是错的。 就比如现在。 夙寒声蹲在那琢磨闻镜玉到底对自己图谋什么。 他一没修为、二凤凰骨还未暴露、三…… 小摊上摆着一枚铜镜,夙寒声无意中瞥了一眼,突然“啊”了声。 他对容貌并没有概念,只记得前几日长夜楼那个多嘴的小厮曾夸过自己“相貌罕见的出众”。 难道闻镜玉瞧上自己这张脸了? 可能吗? 这闻师兄瞧着也不像前世崇珏那般,是个见色起意之人。 闻镜玉垂手站在一旁,袖中双手微微捻了下指腹,总觉得方才捂住少年耳朵时那奇怪的触感还残留手上。 掐了几个清净诀都无用,得去寻个地方用水净手。 闻镜玉正想要寻个理由告辞,却见夙寒声正举着铜镜左看右看,似乎在臭美。 闻镜玉:“……” 察觉到闻镜玉在看自己,夙寒声赶紧将镜子放下,看见小摊上在卖传讯指戒,赶紧转移话题。 “闻师兄,我们买对指戒吧,好像能在秘境中传讯呢。” 闻道祭秘境结伴而行已相沿成俗,因秘境中无法使用寻常灵器联系,别年年还特意制作了款奇特灵器。 名由“琥珀拾芥”延伸而来,两枚可储物戒的指戒刻着密密麻麻的符纹:一枚由琥珀制成、一枚则是雕着龙凤灯玉的四瓣芥草。 滴血认主后,两枚指戒便可在秘境中相互感应传讯,极其方便。 夙寒声捧起两枚给闻镜玉看。 闻镜玉淡淡道:“想买就买。” 夙寒声见糊弄过去,从褡裢中掏出灵石买下一对指戒。 他随意选的,并未看尺寸,挨个将芥草的指戒在五指上戴了个遍,最后只能戴在拇指上当扳指,还松松的几乎随时都掉。 夙寒声也不在意,将另外一枚琥珀指戒拿起,毫不客气地抓起闻镜玉垂在一旁的手,尝试给闻镜玉戴上。 闻镜玉:“……” 闻镜玉手上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感觉再次泛上来。 他眉头紧皱,沉着脸就要将手抽回,夙寒声却抓得死紧:“别动,我试试看哪个能戴……你手好大,我戴拇指还松,你戴无名指竟刚刚好。” 闻镜玉:“……” 夙寒声戴上指戒后,又在摊主相助下将阵法打开。 果不其然,夙寒声指戒上的四瓣草芥竟一同扭转方向,朝着闻镜玉手上的琥珀指戒摇摆,相互牵引。 夙寒声觉得这玩意儿真神奇,围着闻镜玉转了几圈,发现无论去哪里,那芥草始终对着闻镜玉琥珀的方向,玩得不亦乐乎。 闻镜玉越发不适,正要叫夙寒声离开。 一旁传来熟悉的声音:“少君?” 夙寒声从闻镜玉身后探出脑袋来,定睛一看:“乞伏昭?” 乞伏昭颔首行了礼。 夙寒声眉头紧皱:“你怎么又这副鬼样子?” 乞伏昭给夙寒声译书的消颓才刚好全,此时竟像是又熬了八个通宵似的,双眸茫然,瞧着连外袍都穿反了。 他勉强笑了笑:“替晋师兄译了几本书,没、没熬太久。” 夙寒声见乞伏昭脚下都在发飘了,伸手扶了他一把:“庄师兄不是说了吗,万事由你,谁都无法逼你,就不能拒绝吗?” 乞伏昭摇头:“闻道祭不可出错,这也是为了其他学子好。” 夙寒声瞪他。 这人怎么跟小白花似的,任人欺负呢! 不过乞伏昭既然是自愿的,夙寒声也没多说什么,他点头:“晋夷远应该给了你不少回报吧,是灵石吗?” 乞伏昭点点头:“嗯,我三天译了五本,晋师兄给了一百灵石。” 夙寒声点头:“算他大方……等等!给了多少?” 一百?! 乞伏昭点头。 夙寒声怒道:“你怎么不多要些?!” 乞伏昭道:“晋师兄……说他的灵石都拿去赔偿长夜楼,没多余的灵石了。” 夙寒声:“……” 夙寒声气了个仰倒,比自己被骗钱还生气。 两人说话时,闻镜玉沉默不语,静幽幽的墨青眼眸淡淡看着乞伏昭。 此人瞧着温和懦弱,可在活了千年的闻镜玉眼中,那掩藏心思的手法堪称拙劣。 乞伏昭似乎吃准夙寒声吃哪套,句句无辜、字字可怜,也许他自己没有察觉,但行为举止皆透露出堕落深渊的人拼命汲取从缝隙漏出那一缕阳光的迫切。 夙寒声吃这套吃得不行,瞪着乞伏昭,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恨不得他像前世那样大杀四方算了。 起码不会让人听着如此憋屈。 “走。”夙寒声道,“我带你去找晋夷远。” 乞伏昭讷讷道:“少君,我真的无事,我们马上就要进秘境了,还是不要因我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多生是非。” 夙寒声瞪他:“闭嘴。” 乞伏昭:“……” 闻镜玉瞧出乞伏昭并无恶意,也未阻止。 既然两人要去寻人,他也不便跟着,往后退了半步准备顺势离开。 夙寒声安抚好乞伏昭,回头看向闻镜玉,理所应当地道:“闻师兄,这回就靠着你撑场子了。” 闻镜玉:“?” 乞伏昭没想到小少君如此莽,竟真的要去找晋夷远茬,忙道:“少君稍安勿躁,学宫学子不许私下斗殴,且这三日祭天大典需心平气和,更不许生口角纷争,若是被惩戒堂的人看到……” 夙寒声赶紧朝他“嘘”,示意他闭嘴。 见闻镜玉垂眸看他,夙寒声干咳一声:“他说笑呢,闻师兄不必担心,你就在那站着就行,我自有办法让他把其他灵石吐出来。” 闻镜玉淡淡看他。 夙寒声以为他害怕惩戒堂,忙道:“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打起来被惩戒堂逮住,也不用怕……” 闻镜玉眼眸疏冷,打算听听他有何妙计从惩戒堂“脱身”。 却听夙寒声拍了下心口:“到时副使要是让叫尊长,我就喊我叔父来。” 闻镜玉:“?” 反正崇珏闭关,副使又没胆子因为这点破事去让须弥山世尊出关。 就算事后被告状,大不了就是抄几遍佛经。 夙寒声给闻镜玉画大饼。 “我叔父可疼我了,就算闯再大的祸也不会打我骂我,闻师兄放心吧。” 闻师兄:“…………” 第32章 副使明鉴 最后夙寒声还是没能去收拾晋夷远。 因为徐南衔到了。 四师兄露个面, 方才还嚣张着要去搞事儿的夙寒声立刻依头顺脑,像是摇尾巴的小狗凑上前,高高兴兴给师兄看指戒。 徐南衔和几个同学斋的学子一齐过来, 副使也在其中。 “祭天大典要开始了。”徐南衔随手摸了下夙寒声的头, 道,“寻到结伴而行的人了吗?” 夙寒声点点头, 转身道:“这是闻师兄……唔?闻师兄?” 身后只有乞伏昭颔首站着,闻镜玉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夙寒声不明所以,抬手摸了下指戒,发现四瓣芥草都朝着副掌院的灵芥方向飘去。 闻镜玉身形如雾, 消失原地后又转瞬出现石阶下。 午时将至,墨胎斋的学子正在搓着手催动阵法,准备朝天轰出最后一道“仙君雷劫”。 闻镜玉缓步而行,微微侧头注视那轰雷的机关灵器, 墨青眼眸淡漠微动。 墨胎斋的几个学子想赶在午时前一瞬来个大的雷光, 务必震天撼地让天道和白玉京的仙尊感受三界的崇敬。 阵法催动后雷光轰然炸向天边。 连研发此法器的学子也忍不住用灵力覆住耳朵, 大声道:“等雷光炸开咱们就赶紧跑!上回被副使抽出来的伤还没好全!” 众人点头称是。 下一瞬,五彩斑斓的光芒在天幕炸开。 ……却并未听到想象中那刺啦的爆鸣声。 众人等了又等,雷光都已散去了也没听到雷鸣声。 墨胎斋学子:“……” 我雷呢?! 雷鸣变成悲鸣。 在一阵哀嚎声中, 闻镜玉鹤骨松姿,素袍裾摆随风翻飞,好似云中仙鹤,拾阶而上。 午时已至。 重钟鸣音,天师四拜天道,焚香迎神。 夙寒声跟在徐南衔身后, 听着读祝宣读一堆晦涩难懂的祝告文,一堆劳什子的话中只听懂了四个字。 天道昭昭。 徐南衔平时虽混不吝, 但对祭天之事却极其郑重,正阖着眸默念祝告。 夙寒声仰头看着师兄神采英拔的面容,听他念着深沉的祝词,恍惚觉得他似乎随时都要随风逝去。 这种恐慌让少年微微发抖,怯怯地伸手扯住徐南衔的袖子。 徐南衔察觉到轻微的动静,低头随意睁开一只眼,好似带着光的眸中闪现些许笑意。 他还以为夙寒声在慌张不懂如何读祝词,用着气音道:“按小时候我教你的,直接念‘天道昭昭’。” 夙寒声终于回神,乖乖点头。 祭天大典极其繁琐,深山大泽中已弥漫焚烧香线后的香火气息,颇有种置身千年古刹诵经念佛的错觉。 直到夕阳西下,祭典才散。 入夜后的坊市会更热闹,夙寒声本想要晃去凑热闹,顺便寻一寻闻镜玉去何处了,但见徐南衔几人将祭台收拾好后,就要打道回府,赶忙也跟上去。 “闻道祭夜晚的坊市很热闹,还能淘到不少好东西,你真的不去玩一玩?”徐南衔道,“我们回学宫是着急商议闻道祭秘境之事。” 夙寒声忙道:“我就在旁边坐着,保证安安静静不叨扰师兄。” 徐南衔最见不得他这副可怜状,点头应了,带他前去见此番结伴的学子。 众人皆和徐南衔年纪相仿,明年盛夏便要出师,已准备好回闻道学宫的灵舟,正三五成群坐在那闲侃。 徐南衔带着夙寒声一进来,偌大灵舟一阵死寂,几双眼睛直勾勾朝着小少君看来。 夙寒声还没被如此多的眼睛注视过,微微抓紧徐南衔的手。 在场学子最弱也是金丹圆满,可直入秘境第七层,视线冷然直直落在身上,虽然没用威压也带着股不可忽视的压迫感。 夙寒声虽不怕,但总担心会给徐南衔添麻烦,正在斟酌着要不回去坊市找乞伏昭玩吧,却听一群师兄热情地朝他招手。 “这不是夙师弟吗,听照壁上说得果然不错,乖巧死了。” “师弟好,师弟乖,师兄疼你。” “夙师弟,我方才从一个奸商手里买了件道袍,你来试试看大小,若喜欢师兄就送你了。” 夙寒声:“……” 众人对传闻中的夙少君只在传说中、以及上次夙寒声发昏在听照壁上的两句“撒娇”,能和徐南衔混在一起且交好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根本不唤少君,嘻嘻哈哈喊着师弟打趣他。 徐南衔幽幽道:“灵修不在,没人管得住你们的嘴了是吧?” 几人这才干咳几声,规规矩矩颔首唤:“少君。” 夙寒声一一叫了师兄,挨着徐南衔坐下,安安静静在那装乖巧了。 几人回到闻道学宫后直奔四望斋。 夏夜凉风习习,露天庭院中空敞宽阔,摆放席居后,众人盘膝而坐,将乞伏昭译出的拂戾族的书籍一张张摊开。 徐南衔性情大大咧咧,并不怎么会待客,其他人早有准备,点上灯后纷纷从褡裢中拿出一堆零嘴和茶具。 副使持着鞭子而来,扫了一地的零嘴,眉眼清冷。 “三日祭天,不可碰荤腥。” 拿零嘴的学子赶紧将油纸包着“牛肉干”拆开给他看:“副使明鉴,这是是素面揉成的‘肉干’,肉味道都是用酱汁调出来的。” 副使敛袍坐下,淡淡睨他:“我自然明鉴,否则直接鞭子抽你了。” 那人:“……” 夙寒声挨着徐南衔坐下,乖乖叼着“肉干”吃。 陆陆续续有陌生的学斋学子前来,直到天色彻底暗下去,乞伏昭、晋夷远,宫芙蕖和周姑射也到了。 周姑射年纪和夙寒声相仿,却和徐南衔他们上同一学斋,明年便出师。 她覆着面纱缓步而来,冰冷的双眸横扫一圈,带着浓浓的审视。 宫芙蕖已寻到位置,正要拉着周姑射坐下。 却见少女裙摆翻飞,缓步走到啃肉干的夙寒声面前,对着旁边的学子道:“我要坐这儿。” 周姑射小小年纪妙手回春,在医道之上转得比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都要快,但在七情六欲之上却是出了名的不解风情。 众人知晓她并无恶意,只是说话太直,纷纷熟练地为她让座。 周姑射动作干净利落,随意一撩裙摆盘膝坐下,视线毫不掩饰地直直看向夙寒声。 夙寒声:“……” 这谁? 晋夷远见状眉头一挑,也走至副使旁边,对着旁边的徐南衔道:“我要坐这儿。” 徐南衔还没骂人,副使就冷冷道:“滚一边儿去。” 晋夷远挨了呲儿也不生气,倒像是专程过来讨骂的,垂着眸瞥着副使冰冷又漂亮的侧脸,笑眯眯地走在一旁空位上坐下了。 徐南衔:“……” 娘的,他是故意来挨一句骂的吧? 什么毛病?! 副使见人到齐了,将鞭柄在一张摊开的纸上轻轻一敲,淡淡道:“如果真如别年年提供的消息所说,今年闻道祭是烂柯境,那元婴直入第七层秘境,许是会有……这译的两个字是什么,什么幻境?” 乞伏昭道:“茫茫。” 副使:“……” 夙寒声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众人全都看他。 夙寒声答应师兄绝对安安静静不吭声,赶紧屈膝爬到徐南衔身后躲起来了。 众人在那琢磨闻道祭的烂柯境,夙寒声便抱着膝盖靠着徐南衔的背啃“肉干”,余光一扫却见旁边的少女仍在看他。 夙寒声不解回望。 徐南衔背后靠了个姓夙的“毯子”,视若无睹地倾身在纸上一点。 夙寒声猝不及防往前一栽,手中“肉干”直接糊到徐南衔背上,将白墨纹的道袍弄脏一片。 夙寒声:“……” 几个师兄有幸目睹,倒吸一口凉气。 夙寒声小脸都白了。 徐南衔察觉到动静,回头看去:“怎么了?你们在看什么?” 众人立刻正色摇头:“没什么,看少君可爱乖巧温顺可人。” 夙寒声:“?” 徐南衔瞪他们:“把眼睛给我收回去!” 说罢,继续研究乞伏昭的书。 夙寒声吓得够呛,赶紧用袖子去擦徐南衔背上的污渍,但那调成肉味儿的汁十分浓郁,擦了半晌反而给抹匀了。 夙寒声:“……” 余光扫见夙寒声小脸都绿了的师兄们全都在那低头忍笑,有人憋笑憋得肩膀发抖,还被副使不耐烦抽了一鞭子。 夙寒声努力半天未果,破罐子破摔地地将脑袋靠在徐南衔背上,双眸呆滞,提前练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茫茫”幻境,乞伏昭译不出来真正的名字叫什么,只知晓进入幻境之人会随机陷入两种截然不同的幻想中。 前者是一生中最欢愉的时刻,后者则是最痛苦的噩梦。 “不过这玩意儿应当很好破。”副使道,“熟读静心诀就行——你们都将静心诀五十页背下来了吧?” 众人:“……” 所有人面面相觑。 只背了前五行。 副使眯起眼睛,鞭子轻轻敲了敲掌心。 众人顿时肃然齐声道:“自然背下来了!” 回去就背它个昏天暗地! 夙寒声听得昏昏欲睡,没一会就靠在徐南衔背上睡着了。 其他人不知又商议多久,小案上的灯已燃烧了大半才终于要散了。 夙寒声迷迷瞪瞪感觉手腕一阵疼痛,疼得他“嘶”地清醒过来,睡眼惺忪地撩着衣袖去看,却见雪白腕子上并无伤痕,袖口却残留一道不易察觉的血痕。 这是什么? 被什么东西咬了吗? 夙寒声迷茫抬头,就见众人起身散去,一直坐在自己身边的周姑射也站起身,微微偏头眸光清冷地看了他一眼。 徐南衔将夙寒声扯起来:“在这儿都能睡着,也不嫌窝得慌——我送你回落梧斋。” 夙寒声回过神来,也没多想,恹恹打了个哈欠,点头说好。 徐南衔将乞伏昭译出来的书一一整理好,放回斋舍。 夙寒声乖乖站在外面等,无意中一瞥却见庭院中的合欢树下,晋夷远正笑着同副使说些什么。 副使满脸不耐烦,握着鞭子的手指轻轻翘着鞭柄,强忍住抽他的冲动:“……简谅学宫在祭典处有灵芥,不必委屈晋少爷同我挤。” 晋夷远懒洋洋道:“灵芥多不安全,我树敌颇多,一不小心就被人宰了可怎么办?我褡裢里还有不少奇珍异宝呢,特别是那枚珍贵的留影珠。” 副使:“……” 副使冰冷的眼神好似带着寒霜,冷冷看他:“没有人会去夺个破珠子。” “万一呢?”晋夷远笑了,“我可不想任何人瞧见那珠子上的东西。” 当时所有人的留影珠全都被晋夷远沉着脸挨个碾碎了,不过一想到有人还时不时拿出那件事来闲侃——哪怕只是言语上的,也能让他嫉妒得发疯。 副使再也忍不住,长腿一抬,黑衣裾袍如有剧毒的花簇般翻飞,猛地蹬在晋夷远腰腹上,将人踹得“唔噗”一声弯下腰,咳了个撕心裂肺,差点要吐血。 副使眉眼凌厉,泪痣随着怒意带出漂亮又勾人的艳色,五指狠狠薅着晋夷远的头发强行将他拖得仰起头来,冷冰冰道:“你以为我会在意区区一颗留影珠吗?” “哈哈……咳!我在意……”偏偏晋夷远还在笑,被狠狠扯了下头发,疼得“嘶”了声,“气性真大,其他学宫也有不少学子也借宿在闻道学宫,我怎么就不行了呢?” 副使冷冷看他。 那是因为没人敢借宿惩戒堂副使的斋舍。 大概对此人厚脸皮彻底服气了,副使猛地推开他。 “留影珠给我。” 晋夷远吸气缓下那股疼痛,伸手将唇角血痕抹去,带着笑将一枚留影珠递给他。 副使手指微微摩挲。 晋夷远道:“这只是备用。” 副使漂亮的眉眼冷冷睨他,并没有打算将留影珠毁去。 他拂袖就走,算是默认此人去蹭自己的斋舍。 晋夷远唇角一勾。 这顿揍不白挨。 晋夷远吊儿郎当地理了理衣摆,见周围的人都在用一种“娘啊!此人怪癖好可怕,快逃”的复杂眼神看他,非但不觉得羞耻,反而落落大方地颔首笑了。 见笑见笑。 众人:“……” 确实挺贱的。 晋夷远正要跟上前方的副使,却见方才一直靠在徐南衔背上呼呼大睡的小少君不知为何快步跑上前,对着副使启唇说了什么。 副使眉头轻轻一皱。 夙寒声伸出十指晃了晃,眼圈微微一红,满脸皆是可怜至极的模样。 副使握着鞭子的手一紧,突然冷冷回头看向晋夷远。 晋夷远:“?” 他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那乖巧的小少君似乎说了不利于他的话。 果不其然,夙寒声撩着袖子擦了下眼尾上并不存在的泪,又从黑暗中拽出来满脸懵然的乞伏昭,最后一句声音极大,幽幽飘到晋夷远耳中。 “……才给一百灵石!我学宫学子如何受得了此等委屈,副使明鉴!” 晋夷远:“???” 副使八风不动,“嗯”了声,对乞伏昭道:“我会为你主持公道——寻常译五本书需要多少灵石?” 乞伏昭被夙寒声生拉硬拽过来,如今还在懵着。 他迟疑着说出个数字:“要不,两百?” 轻微的话音刚落,夙寒声抢先道:“怎么说也得两千吧,乞伏昭可是熬了三个通宵,可伤身了。” 乞伏昭:“……” 副使点头:“嗯,知道了。” 夙寒声道:“多谢师兄。” 乞伏昭也赶忙颔首行礼:“多谢副使。” 副使语调平静极了,道:“乖,都回去睡觉吧。” 恰好徐南衔也从斋舍走出来了,夙寒声赶紧推着乞伏昭往外走,低声叮嘱:“明日无论晋夷远给你多少灵石,给两万你也全都收着,记着没?” 乞伏昭:“可……” 夙寒声瞪他。 乞伏昭只好点头称是。 夙寒声将乞伏昭推走后,颠颠跑回徐南衔身边,背着手温顺道:“师兄,我好了。” 徐南衔“嗯”了声,总觉得背后总是时不时飘来一股肉味,怪难闻的。 他也没多想,抬步欲走时,余光扫到副使一袭黑衣,冷着脸朝晋夷远走去,一副要抽人的架势。 “这是怎么了?” 方才不还相安无事吗? “不知道呢。”夙寒声拽着徐南衔的袖子,“师兄,走吧。” 徐南衔早已习惯学宫学子心境堪忧脑子有病的日常了,“嗯”了声,送夙寒声回落梧斋睡觉。 行到半路,徐南衔弟子印上传来一道灵力,他垂眸一瞧,登时“噗嗤”一声,差点被口水呛死。 十大学宫的听照壁上,副使楚奉寒发了一句话。 「疯狗,再敢拿这个留影珠膈应我,我挖了你的狗眼。」 下方赫然是一段他自己红衣艳舞的留影。 徐南衔:“……” 夙寒声:“??” 所有人:“…………” 第33章 残破符纹 两日大典, 众学子无心祭天,听照壁上到半夜仍旧鸡飞狗跳。 据说楚奉寒发了一通疯后,又轮到晋夷远又发疯, 一向吊儿郎当从不正经说话的人, 竟叫嚣着要将所有看到留影之人的双眼全都挖掉。 众学子惊恐万分,纷纷留音: 「哈哈哈哈哈十大学宫如此多的人, 晋少爷得挖到什么时候?」 「是啊,好辛苦哦。」 「十大学宫觊觎副使之人不在少数,吾等癞.□□都排不上号,晋夷远你又算哪条狗, 今年闻道祭上我要以将你的头颅献给副使讨他欢心,你给我睡觉也睁着半只眼睛。」 晋夷远:「你们死了,我告诉你们,死透了。」 「好怕啊, 怕死我了。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名, 闻道学宫庄灵修, 有本事就来寻仇。」 远在家中打坐修行的庄灵修狠狠打了个喷嚏。 晋夷远家世不错,发疯到半夜,不知用了什么法子, 竟悄无声息让听照壁上那段艳舞直接消失。 众人登时扼腕不已。 不过不到片刻,楚奉寒再次将留影发上来,附上一句:「再敢删我留影珠,我就发去别年年坊市的听照壁上。」 晋夷远:“……” 其他人:“……” 对自己好狠一美人。 十大学宫修道不息,发疯不止。 三日祭天转瞬即逝。 终于在浓郁香火气息中,十大学宫的掌院纷纷到来, 合力打开闻道祭秘境。 闻道祭原本是供奉天道的祭典,三界但凡有门有派的弟子皆要前来参加, 当日还有猎杀灵兽□□头的习俗。 后来这个习俗保持至今,祭祀天道后的比试也变成了秘境试炼。 绵延数里的大泽之上,八方阵法催动,将灵力灌入阵眼。 却见本是连绵的水泽宛如龙吸水似的,一阵狂风席卷,水面瞬间蒸腾出浓烈的雾气。 夙寒声本来恹恹挂在徐南衔肩上睡觉,突然感觉地面一阵地动山摇,原本无垠水泽处,一座古朴的长满苔藓枯枝的巨塔从地底破开浓雾缓缓钻出。 四条巨大宛如参天巨树的锁链缠绕着扎根四方,似乎囚禁着什么怪物。 夙寒声第一次瞧见闻道祭中的历练高塔,连瞌睡都醒了。 “这么高,真的只有十五层吗?” “里面是一层层的小世界,有的层数可延伸方圆数百里。”徐南衔握着夙寒声的爪子,以防万一还是将两人的琥珀拾芥相连,叮的一声碎玉声后,叮嘱道,“最多只能进第四层,万不可冒进。” 夙寒声温顺点头:“好。” 前世元潜、乌百里也死在闻道祭秘境中,说明“圣人”必定不是直接入十三层。 只要在秘境前几层寻到人,他便不会到徐南衔身边。 想到这里,夙寒声又颠颠跑去不远处的元潜身边,举着指戒道:“咱们连一下吧,若是到同一层遇到,还能互相帮衬着。” 元潜余光扫了眼徐南衔,见他似乎并没有阻止,便点头应答。 “如此甚好。” “叮叮”两声,夙寒声见四瓣芥草已悄无声息分开三个方向,只剩下一个还在随意摇摆。 他正琢磨这是不是该再寻个“冤大头”,却听一旁有人唤他:“寒声。” 夙寒声回头。 学宫的人唤他少君、亲近的人唤他乳名,只有戚简意会虚情假意地唤他“寒声”。 不过夙寒声有意在闻道祭上杀了戚简意解除鸿案契,也不在乎再装一会,回头瞧见戚简意后,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 “戚师兄!” 许是为了历练方便,小少君今日穿着利落的墨青猎装,箭袖绣着乌鹊纹,腰身掐得极紧,转身时隐约能瞧见侧腰绷紧的腰线。 夙寒声浑身皆是蓬勃朝气,同被“囚”在寒茫苑中那副如温驯的模样全然不同。 若说寒茫苑中的少年是朵只有他能欣赏的幽昙,如今的夙寒声便是绽放的芍药——颇有种不顾旁人死活的艶美。 戚简意对上夙寒声灿烂的笑意,心口好似随着地面高塔腾起的动静一起剧震。 将一切归咎于鸿案契,他熟练压下那股悸动,伸手将指戒抬起。 “秘境若遇到危险,便用指戒寻我。” 夙寒声笑起来:“好啊好啊,我先多谢戚师兄了。” 说罢,将两人的指戒相连。 元潜站在一旁悠悠看着,不知怎么想的,突然眯着眼睛笑起来:“戚师兄说笑了,就算少君遇到危险,自然也是我们闻道学宫的人去救,哪里能劳烦寒三……寒山学宫呢。” 戚简意视线冰冷,漠然看向元潜。 元潜根本不怵,还冲他龇着尖牙笑了。 夙寒声没听出来元潜的阴阳怪气,还在道:“没关系,他是我未来道侣,也能救的。” 元潜:“……” 戚简意眉头一皱,似乎极其排斥“道侣”这个词。 夙寒声敲着算盘,先在众人面前强调两人“未婚道侣”的关系,等到后面戚简意陨落闻道祭,应当不会有人怀疑是他这个“未婚道侣”杀的。 如此甚好。 夙寒声正得意着,指戒上一阵轻微震动,虎口似乎被什么牵引的力量扫过。 他疑惑顺势看去,就见消失两日的闻镜玉正站在旁边,不知听了多久。 “闻师兄!” 哪怕去秘境历练,闻镜玉也是宽袖素袍恍如仙人,眼眸注视着夙寒声穿得极其利落的猎装,又将视线落在戚简意身上。 ……寒灵根。 闻镜玉眼眸微冷。 若非当年水灵根无用、只有百年难得一遇的寒灵根能能夙寒声压制凤凰骨火,他绝不会答应让还是个孩子的夙萧萧同男人结鸿案契。 这孩子性子本就乖戾不驯,若是被影响的真喜欢男人…… 早已经是个铁断袖的夙寒声不明白闻镜玉在想什么,还在叽叽喳喳:“闻师兄,我保证寸步不离,绝不给你添麻烦。” 闻镜玉“嗯”了声:“进去后便在远处不要动,等我去寻你。” 夙寒声一愣:“啊?我们不一起进去吗?” 元潜贴心地为少君解惑:“秘境是由一个个小世界堆成,虽然瞧着只有一个入口,但虚空却是时时刻刻在扭曲,少一息进入都会被传去不同的地方。” 夙寒声摩挲了下手中指戒,这才理解为何要用琥珀拾芥来联系对方了。 “不过少君不必担心。”元潜道,“七层以下,秘境只有方圆五十里,用指戒片刻便能寻到对方。” 夙寒声这才放心。 戚简意眉头紧皱,似乎想上前同夙寒声说什么,可元潜好大个人挡在那叨逼叨逼个不停。 沉默着像个桩子的乌百里也不知为何,缓步上前,背负着长弓闪着灵力,强行挡住戚简意看向夙寒声的所有视线。 戚简意:“……” 戚简意不受控制地浮现些许烦躁。 不该是这样。 之前夙寒声总是将自己捯饬得漂漂亮亮,站在绿荫树下撑着伞等他,每回见到他都像是乳燕还巢般奔跑而来,眸中皆是欢喜和依赖。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周遭挤满形形色色的人,连余光也不曾给他。 戚简意心中越发沉郁。 闻道祭的高塔已开,众学子随着各个学宫的“战旗”陆续进入那宛如要吞人入腹的古怪石门。 闻道学宫的战旗,正面龙飞凤舞写着“温良俭让”,背面却写着“不死不休”。 ——十分有第一学宫的风范。 夙寒声随着旗帜走了几步,终于记起戚简意,踮着脚尖挥手道:“戚师兄,等会见……唔。” 话还没说完,元潜的双腿便原地化为蛇尾,身形拔高彻底挡住夙寒声的视线,笑嘻嘻。 “少君,保重。” 夙寒声的视线立刻被元潜的蛇尾吸引住,“哇哇”地惊叹个不停,登时忘了“未婚道侣”,被闻镜玉拽着还不住回头想去摸蛇尾。 戚简意:“……” 戚简意漠然将视线收回,抬步走向寒山学宫学子的入口。 方才夙寒声出现时,始终紧跟戚简意的戚远山却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远远躲着,苍白的脸上透露着无法言说的忌惮。 戚远山垂着头跟在戚简意身后,欲言又止。 他一见夙寒声那副笑意盈盈的样子就发憷,不可自制回想起上个月在应煦宗,人前乖乖顺顺的小少君一身雪白,俯下身用冰凉的手拍着他侧脸的可怖模样。 浑身如冰雪筑成的夙寒声漂浮半空,雪发披散,像是山间美艳的精灵。 ……但在戚远山看来却和白无常差不多。 索命的恶鬼。 “少主……”戚远山总觉得夙寒声像是只伺机而动的毒蛇,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道,“夙少……” 戚简意回头看他,却没听到后话。 戚远山刚吐出一个“夙”字,已经彻底痊愈的脖颈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地翻江倒海一阵蠕动,逼得他眼眸瞪大,捂着脖颈撕心裂肺咳了出来。 戚简意蹙眉,伸手扶住他:“怎么?” 戚远山猛烈咳了几声,似乎吐出些许异物。 他脸色煞白地低头看去,却见几块破碎的枯枝木屑混合着血迹安安静静躺在掌心。 戚远山呼吸一顿,怔然抬头。 视线穿过层层人群,相貌昳丽的夙少君长身鹤立在闻道学宫战旗下,正微微侧身,侧颜深邃宛如精雕细琢般。 乍一和戚远山视线对上,夙寒声突然眼眸微弯,言笑晏晏。 伴生树从褡裢中爬出,攀在小少君单薄肩上,像是一条条毒蛇,直勾勾盯着戚远山。 戚远山脸色煞白如纸。 戚简意:“远山?” 戚远山摇摇头:“没、没什么,闻道祭少主切记警惕。” 戚简意总觉得他话中有话,正要追问,数个闻道祭伴使一袭白衣缓步而来,手中持着奇怪的法器。 秘境之塔皆是一扇扇长满青苔爬满枯枝的石门,瞧着已有上万年。 闻道祭伴使站立四方,手中持着的像是浑天仪的法器瞧着轻飘飘,放落地时却震得脚下轰然一声,底座直直陷入地面数尺。 众学子面面相觑。 这是在做什么? 四方浑天仪催动,无数圆环相互旋转缠绕,最终缓缓停在太阳星的标识上。 “锵”的一声脆响。 金灿光芒由四方浑天仪上的法阵射出,严丝合缝地在门口结出一道光墙结界。 伴使催动阵法后,微微颔首:“天道昭昭,愿诸位旗开得胜。” 所有人看着那直冲云霄的光墙不明所以。 但闻道祭秘境的门已打开,早进去一步便早能寻到灵物,前方的弟子并未多问——总归闻道祭伴使并不会对他们不利。 学子们试探着穿过光墙,发现只像是被阳光照了下,赶紧快步走入大开的石门内。 越来越多的学子陆陆续续进入秘境。 夙寒声本也要过去,却见徐南衔和副使几人只是站在那不动,正在疑惑他们要做什么,却听前方光墙处猛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 夙寒声还未反应过来。 徐南衔已身形如风,手中乌金枪“呼”的一声在虚空划过一道闷响,枪尖破开那薄薄光墙,带出一道血痕。 众人一愣。 徐南衔乌金枪直直穿透惨叫之人的心口,强行将人死死钉在地上,溅出的血将他的衣摆染红。 身着闻道学宫弟子道袍的人满脸烧痕,挣扎着握住长枪,口中不断涌出狰狞的血,带着滔天怨恨死死瞪着他。 “你!” 徐南衔站在光墙中,熠熠生辉的阳光将他的面容一分为二,眼眸带着冷冽的杀意。 他踩着那人的脸,眼睛眨也不眨地将乌金枪拔出:“西方隈拂戾族并未受邀参加此次闻道祭,经由光墙灼烧之人,皆视为和楼船侵袭者一样图谋不轨的拂戾族叛道者。” 长枪一甩,将枪尖血痕横扫着穿过光墙溅落地面,血滴散落半圈。 徐南衔冷冷看向光墙之外的众人,一字一顿:“……杀无赦。” 所有人皆被这带着杀意的三个字震住了。 地面被阳光灼烧的拂戾族已没了气息,死不瞑目。 闻道祭伴使不动声色,规规矩矩颔首。 “诸位,请。” 众人一惊之后也很快回神。 八月十八,闻道学宫迎接新学子的楼船遇袭之事早已传遍十大学宫,隐约知晓罪魁祸首是拂戾族的叛道者。 有魔心的叛道者混入闻道祭,恐怕图谋不轨。 只是停滞几息,众学子便继续穿过光墙进入秘境。 往后半刻钟,陆陆续续有妄图浑水摸鱼的拂戾族被光墙验出,皆被徐南衔就地格杀。 有几个拂戾族不惧死,被灼伤后妄图用法器直接冲入秘境中。 副使眼眸微微一眯,五指微拢,一道流光溢彩的长弓浮在掌心,被他勾着弓弦,眼睛眨也不眨地一道灵箭射出。 拂戾族一箭毙命。 夙寒声站在那迷茫看着。 前世…… 也有这一遭吗? 越多越多的学子进入秘境,不多时空地上只剩下寥寥几个人。 徐南衔将乌金枪收起,快步走回来。 同徐南衔结伴而行的几个学子拍掌赞美。 “这光墙的点子出其不意,定是庄狗想出来的吧?” 徐南衔“嗯”了声,瞧见那八具拂戾族尸身,眉头紧皱:“还好没让他们混入秘境,否则定然出大乱子。” 余光一瞥似乎吓得呆住的夙寒声,徐南衔狠狠瞪了同伴一眼。 “不是让你瞧好萧萧吗,你怎么瞧的?!” 那人中气十足道:“我瞧着呢,没让少君往光墙里冲。” 徐南衔没理他,走到夙寒声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吓着了?” 夙寒声猛地回神,轻轻摇头:“没有。” 崇珏比徐南衔会杀人,他早已习惯。 “小少君没这么脆弱。”被无辜迁怒的男人大笑着拍了拍夙寒声的肩膀,“是不是啊少君,杀几个人而已有什么好怕的,我还听灵修说过你在楼船遇袭上挺身而出的英姿呢,不愧是我第一学宫的学子!哈哈哈!” 此人身后背负着重剑,性子大大咧咧,夙寒声记得他好像是上次楼船遇袭时,和庄灵修一起的伴使,名唤…… “胡围。”徐南衔没好气地拂开他的爪子,“收着点你的蛮力,等会还得靠着你的狐狸鼻子嗅入口呢。” 胡围是个狐族妖修,却全无狐狸精的魅惑,面容憨厚,笑着道:“我自当竭尽全力,放心交给我吧。” 徐南衔还要叮嘱夙寒声几句,道:“你先进去,我随后就到。” 胡围点点头,见夙寒声好奇看着他,笑嘻嘻地将大手猛地化为毛茸茸的狐狸肉垫,哄孩子似的:“小少君,之后见咯。” 夙寒声点点脑袋说好。 胡围大笑着迈步走向光墙,身形沐浴在阳光中全无异样,优哉游哉地进入秘境中。 虚空一阵扭曲,独属于秘境的浓郁灵力扑面而来,胡围方才泰然自若的面容猛地如灼烧的宣纸般,轰然烧出灼灼火焰。 他死死咬着牙将痛苦的叫声压回喉中,跪地挣扎着吐出大口大口的血。 只是光墙照了一瞬,便几乎去掉他半条命。 胡围这具躯壳几乎控制不住,时而是人类四肢,时而化为兽型,利爪深陷地面划出一道道狰狞的痕迹,那股痛苦太过强烈,他终于忍不住猛地伸出利爪在脖颈上狠狠划过。 一道血痕溅到地上。 一颗头颅骨碌碌滚到枯草中,隐约可见半边带血的狐狸耳朵。 “胡围”痛苦的挣扎终于停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高大的身躯整个变了样,缓步从地面站起身时,已重新换了张脸。 ——或者说换了颗头颅。 “胡围”新的皮囊俊美又阴柔,咳出一口血后,深棕眼瞳带着浓烈又冰冷的杀意,语调又轻又柔地对着入口魔怔似的呢喃。 “仙君弟子皆有大气运,徐南衔,徐南衔……” *** 秘境之外,徐南衔还在叮嘱:“记着,不许去四层以上,小命要紧。” 夙寒声乖乖点头。 徐南衔很不习惯夙寒声这副乖巧样子,正要再嘚啵几句,突然不受控制打了个喷嚏,眉头一皱:“你在心里骂我了?” 夙寒声:“……?” 冤枉啊! 徐南衔抬手抽了夙寒声脑袋一下:“……记得,秘境中见到奇怪的东西别瞎碰,那许是烂柯境中遗留下来的残破符纹。” 夙寒声疑惑道:“符纹?什么效用?” 徐南衔吓唬他:“前年有个学子无意中碰到一枚符纹,竟直接变成女子了,三天才恢复。” 夙寒声瞳孔剧震。 如此可怕! 乞伏昭已被闻道祭伴使特殊放进秘境,闻镜玉不知何时也已不在原地。 徐南衔将夙寒声的浮云遮扯好,保证不会被照到后,牵着他穿过光墙。 徐南衔看着矮他大半头的夙寒声,总觉得他还是个天天嚷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小矮墩。 “去吧。”徐南衔莫名感慨,眼眸难得柔和下来,“乖乖听话。” 夙寒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进入门中。 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从扭曲虚空中过去的感觉就像是涉水而过,浑身黏糊糊得难受得要命。 不过这种感觉只有一瞬,很快夙寒声便足尖落地。 视线恢复清明,四周好像是一处深山老林,但奇怪的是周遭却无虫鸣鸟叫,只有风声呼呼传来,哪怕烈日炎炎也有种脚底生寒、堕落地狱的悚然。 夙寒声望了望四方,并未瞧见人影。 他也不清楚自己被传送到了何处,只好摆弄手上的琥珀拾芥,瞧见连接着闻镜玉的那瓣草芥正朝着北方不住飘动。 闻镜玉似乎来找他了。 夙寒声也朝着闻镜玉的方向快步而去,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去寻那所谓的“圣人”,可刚走几步,褡裢中的伴生树猛地窜出,张牙舞爪地将夙寒声团团护住。 下一瞬,“砰——” 一个漆黑狰狞的巨兽狠狠撞在枯枝上,将最当中的夙寒声震得脚下一晃。 “什么东西?” 伴生树似乎说了什么。 夙寒声眉头紧皱:“积分?杀这一只能积多少分?” 从影影绰绰的缝隙中看去,那只几乎将树枝撞碎的恶兽竟然长着人形,只是却四肢着地,乱糟糟的发贴在赤.裸身体上,獠牙大张,棕红色的眼眸直勾勾盯着夙寒声,流着涎水。 这是…… 生了魔心的拂戾族吗? 夙寒声一个愣神,恶兽再次冲来,这次锋利的指甲猛地扑来,竟将几根枯枝直直切开,那锋利的冲势不减,穿过层层枯枝,扑向夙寒声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夙寒声猛地偏头躲过。 凶悍的灵力将浮云遮的薄纱划开四道口子,束起马尾的发带猛地断裂,乌发落花流水似的铺散下来。 伴生树立刻抱着夙寒声扎根地面,根系顷刻布满周遭,化为张牙舞爪的鬼枯藤扑向恶兽。 “吼——!” 恶兽尖啸,狰狞着一口咬住面前枯枝。 夙寒声手腕一疼。 这就是第一层的恶兽? 那十三层该是什么怪物? 恶兽仍旧在扒着枯枝,似乎想要用尽全力将夙寒声扯出来撕碎。 夙寒声眼眸轻轻一动,手指在面前的一根枯枝上轻轻抚了下。 那枝伴生树瞬间化为一道雪白的长弓。 夙寒声长身鹤立,一绺绺墨发凌乱垂在枯枝上,被风一吹微微飘散,素白的手指微微用力勾住弓弦,力道之大连指腹都勒出一道雪白。 他并未带箭,凝出一点筑基期灵力在指尖,眯着一只眼睛瞄准恶兽。 伴生树一根根、一层层筑巢似的将夙寒声包裹其中,夙寒声顺着缝隙看向“巢”外的恶兽,长弓越拉越紧。 倏地,“咻。” 指尖灵力脱弦射出,所过之地伴生树纷纷为其让出一条狭窄缝隙,直冲恶兽腰腹。 他并不取心脏,反而想崇珏教他的那般,先毁去内府。 没了灵力的恶人,只能任人宰割。 崇珏是这样说的:“看着他无法反抗地挣扎、求饶、痛苦,这不必取人心脏一击毙命更好玩?” 轰的一声。 灵力钻入不知防御的恶兽腰腹,随后直直炸开,彻底将内府碾碎。 “啊——!” 恶兽惨叫一声,踉跄着倒地,利爪在地面挣扎出带血的指痕。 夙寒声将长弓重新化为枯枝,遮天蔽日的伴生树像是游蛇似的缓缓收回。 他疑惑地看着在地上翻滚的恶兽,澄澈的眸中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根本不懂毁人内府是多残忍的一件事。 恶兽挣扎半晌,悄无声息地没了气息。 夙寒声不明所以:“我这算积了分吗?” 伴生树比他更不懂。 一人一灵面面相觑。 夙寒声也没管尸身,继续顺着指戒的方向而去。 这一路畅通无阻,琥珀拾芥上的感应越来越强,闻镜玉应该就在附近。 夙寒声嫌杀恶兽麻烦,想赶紧找到闻镜玉当冤大头……不是,当打手。 秘境中处处都透露着奇怪。 夙寒声正走着,瞥见前方被阳光照耀下,似乎有残破的蛛网垂下来。 他也没多想,直接伸手撩开蛛网正要过去,手臂却猛地传来一阵疼痛。 刹那间,夙寒声一愣。 此处连虫鸣鸟叫都没有,哪里来的蜘蛛结网?! 那“蛛网”上的残留符纹瞬间光芒大放,猛地缠绕在夙寒声身上裹紧。 夙寒声脸色一变,立刻就要招出伴生树。 可已来不及了。 残破的符纹仍旧有用,耳畔一阵轰鸣,夙寒声只觉得一脚踩空,身体猛地失重,整个人和伴生树一起像是从万丈高空跌落,裾袍都倒飞着糊在脸上。 风声呼啸。 夙寒声:“啊——!” 从幽径中走出的闻镜玉眉头一皱,似乎听到什么动静,但环顾四周,空无一人。 他垂眸看向手中的琥珀,发现同另一半草芥的相连竟然停下了。 夙寒声在此处? 闻镜玉微微蹙眉,正要抬步去寻,却感觉有棵草似乎拦住自己。 他垂下眼一看,倏地愣了下。 秘境中绿草如茵,脚下芥草已及脚踝,却见一条条细微的和头发丝查不了多少的枯枝从草中探出,似乎艰难搭了个梯子。 随后有个“虫子”般大小的小玩意儿挣扎着攀着枯枝爬上来。 闻镜玉:“……” 受那残破符纹影响,夙寒声缩成巴掌大,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呜呜咽咽地奋力朝着“庞然大物”闻镜玉伸出爪子要抱,眼尾上全是吓出来的泪痕。 “闻师兄!闻师兄救我——!闻师兄有蜘蛛要吃我!” 不远处,一只小指大小的蜘蛛满身符纹,直勾勾盯着夙寒声,看起来很想饱餐一顿。 闻师兄:“…………” 第34章 拂戾魔心 闻道祭, 烂柯境第七层。 周姑射运气好,刚一落地便寻到了宫芙蕖。 两人结伴而行,前去寻找徐南衔等人。 七层遍地皆是灵植灵药, 周姑射走一路采一路, 遇到守护灵草的恶兽她根本看都不看,甚至连个护身结界都不张开, 闷头只顾采药。 宫芙蕖手握灵剑,悍然劈开一只朝周姑射扑来的灵兽。 温婉的少女裙摆已染了层层鲜血,她微微俯下身,眼睛眨也不眨地用灵剑将恶兽尸身中的魔心剜出。 “这就是魔心?”宫芙蕖握着带血的黑色晶石, 朝着日光看了看,“我想活捉一只拂戾族恶兽带回学宫研究研究,不知伴使可会通融?” 周姑射一言不发地采药,不知有没有听到。 宫芙蕖也已习惯了, 手握长剑为小医仙护法。 周姑射采了半晌, 握着一只燃着火焰的灵草, 蹙眉道:“不对。” 宫芙蕖飘然落到她身边:“什么不对。” “这草无法治跗骨。”周姑射道。 宫芙蕖失笑:“之前你不是还不确定夙少君身上的毒到底是不是跗骨吗,如今怎么都要开始解毒了?” 周姑射不吭声。 宫芙蕖一愣过后,愕然道:“你为他偷偷探脉了?!” 周姑射浑身一僵, 立刻将草一扔,捂着耳朵蹲在地上,一副蘑菇状开始装死。 宫芙蕖见到她这副反应几乎被气笑了,她不吃这一套,强行扯开周姑射掩耳朵的一只手。 “听我……听我说!周姑射!” 周姑射闷闷将手放下了。 宫芙蕖道:“周真人早已叮嘱你不知多少回,修道者要经允许才可为其探脉, 私下探脉乃是大忌,更何况夙少君身份尊贵, 你怎么能……” 周姑射打断她的话:“我没私下探脉!” 宫芙蕖道:“那你怎知他身中跗骨?” “我……”周姑射犹豫半晌,“三岁时,师尊带我去过应煦宗,我见过……夙萧萧。” 宫芙蕖诧异看他:“你竟有三岁时的记忆?” 周姑射蹙眉:“你没有吗?” 宫芙蕖:“…………” 果然不能和天纵之才相比。 宫芙蕖微笑揭过这个话题:“然后呢?” 哪怕是十几年前的记忆,周姑射仍记得清清楚楚。 当年小少君身中剧毒,应煦宗本只叫上苑州周真人过去探脉即可,可周姑射跟着师尊过去时,却瞧见个六七岁的孩子也在那。 后来周姑射才知道,那人名唤戚简意。 “我是水灵根。”周姑射抬手,掌心凝出一团水,“同跗骨之火相克。” 那晚她见夙寒声毫无防备,尝试着想用灵力探脉,可才刚一碰到手腕,便被直接弹了回来。 还把夙寒声给震醒了。 只是那一瞬间的灵力接触,便让周姑射越发笃定。 和水灵根相斥,却能被寒灵根安抚。 ——夙寒声身中之毒,必然是跗骨。 宫芙蕖幽幽看她:“所以你还是想不经允许为人私下探脉?” 周姑射:“……” 周姑射不明所以:“我没探成,就不算探。” 宫芙蕖彻底服气,无可奈何地将她拽起来:“还好你是周真人的徒弟,还有元婴修为足够自保。” ……否则就这不通人情世故的臭脾气,迟早有一日会被人套着麻袋揍。 周姑射不懂这话的意思,但一向她不理解的东西也从不主动问,我行我素道:“今年,我要去秘境十三层。” 宫芙蕖一愣,眼眸瞪大。 “多少层?” *** “秘境十三层有一棵不烬草。” 徐南衔握着乌金枪将一只恶兽随手斩杀,回头对着楚奉寒道:“我想采来为萧萧压制跗骨毒。” 副使身着黑衣,大概是杀了太多恶兽,脸颊还溅了一道血痕。 他似笑非笑睨着徐南衔:“据我所知,小少君同你说过八百回,不需要你为他再寻灵药了吧。” “他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徐南衔蹙眉道,“上回毒发如此凶险,差点人都烧没了,不寻到不烬草我放不下心来。” 两人借着琥珀世界前去和同伴汇合,走至半途时,一个身着闻道学宫道袍的学子远远瞧见他们,登时欢天喜地地快步冲来。 “徐师兄!副使大人!” 徐南衔眉头轻皱,隐约嗅到一股奇特又刺鼻的味道。 副使猛地将手中长鞭一振:“站住。” 那人茫然停下。 “副使?” 副使眼眸微微一眯,突然道:“你是庄灵修?” 那人满脸疑惑:“不是啊,副使大人认错了吧,我名唤……呃!” 话音未落,副使冷冷一箭射来,正中那人心口。 那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副使,踉跄着轰然倒下。 徐南衔眉头一挑,慢悠悠走过去将那具尸身踢开,却见披着闻道学宫道袍的学子悄无声息褪下伪装。 ——竟是只拂戾族恶兽。 “有点棘手。”徐南衔将尸身中的魔心挖出,道,“第七层的恶兽竟真的如乞伏昭译出的书中所说,可以伪装人形,看来今年的烂柯境比平常要凶险得多。” 副使冷冷将长弓收回,眼睛眨也不眨地抬步就走。 不出片刻,又有闻道学宫的学子踉踉跄跄地冲来,一瞧见他们差点虚脱地坐在地上。 副使又问:“你是庄灵修?” 那学子一愣,眼圈突然红了,茫然看着楚奉寒:“副使大人,你我无冤无仇,为何突然用如此恶毒的话骂我?” 副使将长弓干脆利落地收回。 自己人。 徐南衔:“……” “你是庄灵修”此话像是只灵光的鉴定法器,只要闻道学宫的学子有一丁点除了“你竟然骂我?”的其他反应,副使当即想也不想当即射杀。 徐南衔陆陆续续和约定好的学子汇合,但左看右看却始终不见胡围。 闻道祭前徐南衔总共约了包括周姑射、宫芙蕖在内的学子有七人,此时却只有五人在此。 徐南衔左右看了看,朝着旁边坐在树荫中的男人问:“商序,瞧见胡围了吗?” 商序长相阴柔,举止言行皆慢吞吞的,他脾气好得不得了,寻常小考时众人全都爱粘着他要他估算题目。 他坐在树影下,眼眸微微弯起,温和道:“没瞧见呢。” 徐南衔蹙眉,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琥珀拾芥。 在他转身的刹那,树荫中的商序眼眸倏地化为棕红色,直勾勾盯着徐南衔的脖颈,好似一条蓄势待发的蛇。 徐南衔刚要去寻副使说胡围之事,却见旁侧的小道中,晋夷远吊儿郎当地走来,瞧见众人后眼眸一弯,笑嘻嘻地走来。 简谅学宫的人,就无法用“庄灵修”这张百试不爽的王牌了。 徐南衔正在思考要如何对暗号对晋夷远验明正身时,却见副使眼睛眨也不眨地猛地拉弓搭弦,狠狠地一箭射了过去。 徐南衔:“???” 几乎没人能拦住副使的箭,这一箭如破竹之势,“咻”的一声正中晋夷远心口。 晋夷远重重后退数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副使,踉跄着倒在地上。 他似是不甘心,双眸直到陨落时也是睁着的。 怎么会有人问也不问,直接一箭射来? 四周一阵死寂。 宫芙蕖提心吊胆地走过来,却见地上的“晋夷远”死后缓缓化为狰狞可怖的拂戾族恶兽。 宫芙蕖松了口气,憧憬地看着副使:“不愧是副使,问也不问便瞧出他的真身!” 想起前几日晋夷远和楚奉寒的爱恨情仇、相爱相杀,宫芙蕖感觉自己似乎隐约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本以为是晋夷远那疯狗求而不得,原来副使竟也情根深种吗? 只是一眼就能瞧出此人并非晋夷远。 宫芙蕖感慨良多。 倒是站在一旁的徐南衔满脸一言难尽,因为他眼尖地瞧见…… 在楚奉寒瞧见地上的“晋夷远”变成拂戾族恶兽时,他不着痕迹地“嘁”了声,似是极其失望。 徐南衔:“……” *** 秘境第一层,夙寒声还在呜嗷喊叫。 闻镜玉屈指一弹,蜘蛛当即被击出数丈远,消失密林中。 那一截跟随这夙寒声的枯枝也跟着夙寒声一起缩小无数倍,攀在夙寒声肩上张牙舞爪,海藻似的。 夙寒声惊魂未定,已飞快跑到闻镜玉脚边,双手攀着裾袍往上爬。 “闻师兄!闻师兄——” 夙寒声很少有怕的东西,小时候成天操控伴生树各种捣蛇窝虫子洞,蜈蚣也敢捧在手里摆弄。 可骤然变成巴掌大,以往瞧都不瞧一眼的蜘蛛陡然变成庞然大物,且不断冲他吐丝要拖着他去吃,饶是不畏惧死亡,夙寒声也不想落得个被蜘蛛吃掉的死法。 太丢人了也。 夙寒声受了惊吓,拽着柔软的衣摆爬了几步双手便脱力,“阿噗”一声直直往下落。 “啊……” 千钧一发之际,闻镜玉俯下身将他小小的身体接住。 夙寒声浑身都挂满黏糊糊的蛛丝,猎装和浮云遮皆被侵蚀成条条破布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堪堪蔽体。 一坐稳,他赶紧抱紧闻镜玉的拇指,死死用力不肯松手。 “闻师兄!闻师兄我要给你生孩子!” 闻镜玉:“……” 闻镜玉蹙眉。 跟谁学的浑话? 还是说如今的年轻人都能将这种“生孩子”的话随口就来? 世尊觉得困惑。 夙寒声正在擦脸上的泪痕,感觉手上蔫哒哒的顿时嫌恶地“噫”了声,盘着短腿将手上脸上的黏液胡乱蹭到闻镜玉的拇指上。 闻镜玉:“……” 闻镜玉强忍着将他扔下去的冲动,抬手一抚。 蛛丝伴随着粘稠的毒液瞬间消失。 夙寒声浑身干爽如初,他吐了口气:“多谢闻师兄。” 闻镜玉垂眸看他许久,墨青眸瞳冰冷中似乎带了些莫名的复杂。 “你碰了什么?” 夙寒声仍在后怕,闷闷不乐地将眼尾吓出来的泪水蹭掉,小声道:“蛛网……师兄、师兄好像说是残破符纹。” 要维持三天。 闻道祭最多只有三日。 夙寒声本壮志凌云,想拳打戚简意脚踢拂戾族圣人,可刚入第一层便惨遭横祸,连只蜘蛛都能呜呜嗷嗷追他八里路。 夙寒声蔫得都要卷叶子了。 他正要仰头问一问闻镜玉有没有法子将他变回来,脑袋突然被突如其来的两指抚摸了下。 夙寒声满脸茫然地抬头。 这位冷若冰霜的闻师兄…… 在摸自己的头? 闻镜玉不动声色地将手指悬在夙寒声脑袋上,挡住树荫倾洒而下的阳光,眉眼仍是冷冷清清,如皎月般高不可攀。 原来是帮他挡光。 夙寒声后知后觉浮云遮已废了,风一吹那褴褛的衣衫根本挡不住什么,凉飕飕的。 闻镜玉见小小的人在他掌心猛地打了个喷嚏,差点滚下去,手微微动了下。 夙寒声忙不迭抱紧拇指,含糊道:“闻师兄,你尽管历练便是,不用管我……若是顺道遇到闻道学宫的学子,能劳烦让他们给乞伏昭带句话吗?” 闻镜玉脾气好:“嗯,好。” 他说着,一件素白衣袍凭空出现,不知用了什么术法,素袍缩小无数倍轻飘飘落到夙寒声怀里。 夙寒声诧异抬头。 闻镜玉淡淡道:“穿上吧。” 夙寒声赶紧抱着他的手指,眼巴巴看着他:“师兄能将我恢复原状吗?!” 闻镜玉摇头。 随意将生灵缩小放大是禁术,违背天道法则。 夙寒声也没抱太大希望,干巴巴“哦”了声,将破布似的衣裳扯下来,笨手笨脚地将素袍换上。 闻镜玉已趁他换衣裳的空当把腰间佩戴的香囊解下,将其中的香料倒掉,两指拎着夙寒声的后衣领,拎猫似的将他放到香囊中。 夙寒声缓过那阵差点被蜘蛛吃掉的后怕,又开始没心没肺起来,被揪着腾空还在那扑腾着四肢,欢呼雀跃地“哇哎”个不停。 香囊许是放大了些,能将夙寒声整个身子容进去,为他挡住泼天日光。 将夙寒声安顿好,闻镜玉眸瞳微微一动,似乎寻到了前去上一层的入口,朝着西北方缓步而去。 夙寒声被香囊中残留的艾草香冲得脑袋晕,双手扒着香囊袋沿,只探出个脑袋来,伴随着闻镜玉行走的动作晃来晃去。 “闻师兄。”夙寒声仰着头道,“你已是金丹期,是不是能去第七层?” 闻镜玉:“嗯。” 夙寒声道:“能带我去吗?” 闻镜玉垂眸看他:“筑基期去第七层,太过危险。” “我就躲在师兄香囊里,哪里都不……啊!” 香囊晃来晃去,夙寒声随着荡了一下,刚好和闻镜玉腰封上挂着的玉佩撞了个正着,捂着脑袋疼得直吸气:“嘶……我没事——我不出来,就想见见世面,绝对不会给师兄添麻烦的。” 夙寒声额头都被玉佩撞红了,正倒吸着凉气,突然感觉一只手缓缓在他脑袋上抚摸了下。 夙寒声一懵。 这人……又摸他头? 很快,一道灵力轻缓安抚夙寒声通红的额头。 疼痛消失后,夙寒声愣了半天,才觉得自己又龌龊了! 都怪崇珏,说什么图谋不轨,连累着他总以为此人对自己有想法。 自作多情的夙寒声尴尬不已,小声道了句谢后,察觉到闻镜玉似乎一直在盯着他看,怯怯地将脑袋一缩,整个人抱着膝盖坐在香囊里不吭声了。 死了算了。 闻镜玉墨青眸瞳柔和下来,正要往前走,脚步倏地一顿。 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抬手在香囊上打了个圆形的透明结界,蛋壳似的。 下一瞬,无数拂戾族恶兽仿佛凭空出现,狰狞咆哮着朝他扑来,好似早已等候多时。 闻镜玉冷若冰霜注视着前方为首的恶兽。 闻道祭的烂柯境中,所有恶兽皆是生出魔心、只知杀戮且全无神智的人形恶兽,可前方的拂戾族却双足站立,一袭黑袍挡住日光,猩红眼瞳似乎残留着一丝清明。 男人声音嘶哑,直勾勾盯着闻镜玉,似乎说了句拂戾族的话。 闻镜玉淡淡看他:“……我只借道,并不杀生。” 男人又说了句什么,语调明显带着杀意。 闻镜玉素袍被风拂起衣角,眸光落落穆穆,带着悲悯注视众人,好似不可亵渎的神明。 “既如此……” 话音未落,闻镜玉轻轻抬手,一串青玉佛珠凭空出现在腕骨之上,指尖似乎有个影子一闪而逝,瞧着似乎是法器降魔杵。 佛珠垂曳腕骨上,闻镜玉垂眸念了句佛偈。 轰然一声。 无障境灵力呈涟漪般圈圈荡开。 夙寒声只觉得身下剧烈晃荡了下,犹豫许久才小心翼翼扒开香囊,偷偷摸摸地探出半个脑袋来:“闻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闻镜玉好似身披皎月,孤身站在一扇隐藏在枯枝青苔中石门前。 诡谲的枯枝好似布满青苔的黑蛇般不住蠕动,哪怕如此森然的场景,闻镜玉仍端雅雍容,玉白的手缓缓抬起,在石门上轻轻一抚。 只听到一阵巨石相撞的震动之音,石门伴随着四散而开的枯枝一寸寸打开,露出扭曲的虚空。 这是通往第二层的门。 闻镜玉伸出两指随意落在夙寒声脑袋上,指腹温和地停留在毛茸茸的脑袋上一瞬,才轻柔地往下按了下。 “乖,别出来。” 夙寒声猝不及防,“阿噗”一声直接被按回香囊里摔了个四脚朝天。 夙寒声:“……” 这次不是自作多情,闻镜玉真的在偷偷揉他脑袋! 第35章 戳他一戳 闻镜玉抬步便要走进石门。 夙寒声猛地回神, 来不及多想,赶忙道:“闻师兄等等,我的伴生树还未收回来。” 因他身中符纹骤然变小, 只有肩上那一截随之变细, 其余伴生树主干却并未受影响,此时已不受夙寒声控制, 正慢吞吞地在地面扎根。 闻镜玉低声道:“你无法收回。” 夙寒声点头:“闻师兄是金丹期,应该能帮我……唔。” 话音未落,闻镜玉伸出一根手指按住夙寒声下半张脸,堵住他未尽的话。 夙寒声:“?” 闻镜玉冷淡道:“夙氏伴生灵乃天道恩赐, 绝不可随意交由旁人。” 更何况“闻镜玉”这个身份对夙寒声而言,只是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罢了。 这孩子再有两年便要及冠,怎么对外人没半点防备? 夙寒声闷闷“哦”了声,看着闻镜玉将手收走, 眉头轻轻一蹙, 总觉得闻师兄态度莫名奇怪。 好好清冷一人, 怎么对着个巴掌大的人动手动脚? 若是排除他对自己“图谋不轨”,难道是像崇珏说的那般…… 闻镜玉有常人无法理解的怪癖吗? 夙寒声看着闻镜玉的眼神越发古怪。 “先寻到乞伏昭,如果他有法子让你恢复原状……”闻镜玉沉默了一会, 才道,“你再回来收伴生树。” 夙寒声想了想,好似也别无他法了,扒着香囊袋沿点点脑袋。 闻镜玉的手又动了动。 石门打开只有半刻钟容许通行,眼看着门已开始缓缓阖上,闻镜玉不再停留, 随意将夙寒声露在外面的脑袋按回香囊中,抬步迈入虚空之门中。 古怪的虚空阵阵扭曲, 好似石入幽潭,倏地荡漾开一圈圈紫黑相间的涟漪。 似乎有无声的灵力从上到下,传遍整个烂柯境。 张牙舞爪袭击学子的所有恶兽宛如被操控似的,在同一时间戛然而止,浑身抖若筛糠,深深地朝着西北方跪拜下去。 徐南衔手持乌金枪将一只恶兽横扫出去。 却见那人形的怪物哪怕奄奄一息地呕血,却仍挣扎着朝着不知名的“神灵”行拂戾族那古怪的跪拜大礼。 徐南衔眉头一皱。 副使握着长弓,冷冷道:“拂戾族朝圣。” 短短半日,他们已从第七层到了第九层,且所遇到的拂戾族恶兽神智越来越高,有几只甚至能同人对话。 徐南衔心中隐约有不详的预感,蹙眉看了看周遭。 “商序呢?” 宫芙蕖浑身浴血,飘然落地:“没见到。” 徐南衔低头看向琥珀拾芥。 数里之外的死水旁。 商序单膝下跪,单手叩指在眉心轻轻一点,随后五指呈塔状按在地上,恭恭敬敬道:“大人,圣物已至秘境,借由其躯壳您便能摆脱桎梏,彻底离开烂柯境。” 湖水中荡起一滴水,悄无声息凝成虚幻的瞧不出模样的人形。 “将它带来十五层。” 拂戾族以血脉为尊,这位“大人”血统似乎极其纯正,哪怕一绺分神降临,也将商序这具身体压制得浑身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整个秘境十五层,所有拂戾族恶兽也跟着朝圣行礼。 商序浑身冷汗,但古怪的瞳孔中却掩饰不住地全是敬仰尊崇和病态又浓烈的癫狂,秘境十五层是大乘期进入也很难全身而退之地,更何谈将“圣物”带进去。 此等难如登天的要求,商序宛如得到天大的殊荣:“是!我一定将它带去献给大人!” 水滴倏地落入湖面中。 一圈圈涟漪撞在岸边回荡开来,几乎被威压逼得窒息的商序终于得到呼吸,大口呼吸起来,脸上汗水不住往下滴落,却古怪又邪气地低笑出声。 “圣物……” 直到缓下血脉中被镇压的恐惧,商序缓缓起身,看向足下的湖面。 幽潭之下,便是通往第十层的石门。 可商序似乎并不打算将石门打开,他纵身跃下水中,五指不知何时已流出道道血痕,血滴在水中竟然不散,簌簌落入石门四方。 拂戾族之人好似血脉中都带着符纹。 血一落至石门四方,一道带着血光的法阵瞬间从古老的师门之上浮现。 商序飘浮水中,闭眸掐了个繁琐的诀。 轰—— 一阵石头相撞的声音缓缓从水底传来,可并非是打开石门的动静,反而瞧见那几乎成千上万年的古老石门宛如被撞破似的,一道道裂纹缓缓蔓延。 湖中无数凶兽被动静惊醒,争先恐后地从水中跃出。 可已晚了。 下一瞬,石门轰然炸开,挤压扭曲的虚空陡然呈现出龙吸水似的壮景,将周遭一切全都吸纳入中心一点。 轰隆隆。 刚一落至第二层,足下一阵剧烈摇晃,闻镜玉眉头轻轻一皱。 夙寒声百无聊赖地探出半个身子,腰身卡在香囊边缘,两只爪子正在抓着香囊上的珠子甩着玩,身下乍一晃了晃,他差点倒栽葱地一头摔下去。 “怎么了?” 不光是第二层,整个秘境都在剧烈摇晃着。 闻镜玉似乎察觉到什么,面容凛若秋霜,直直看向头顶那虚幻的天空。 原本烈日炎炎的天幕已像是被打破的琉璃镜般,寸寸破碎,宛如末日来临,黑云剧烈地朝着地面压下。 “天是不是要压下来了?”夙寒声好奇看着,手拽着珠子随意晃来晃去,没心没肺地赞叹,“第二层竟如此壮观吗?” 闻镜玉:“……” 秘境中无法用神识探路或寻人。 眼看着天幕越压越低,闻镜玉已来不及多想,无障境神识猛地震碎禁锢他灵力的法则,铺天盖地延绵向方圆数百里,准确无误地寻到乞伏昭。 闻镜玉身形如雾,倏地消散原地。 夙寒声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迷迷糊糊地将爪子从珠串上收回时,却感觉一只手抓住了香囊,将他从腰间扯下来。 “闻师兄?” 乞伏昭不知为何正和元潜、乌百里在一起,相互挤着躲在一处树洞中偷偷往外看天幕。 闻镜玉乍一出现,三人全都吓得蹦起来,脑袋重重撞在不高的树根上,“嗷”地一声纷纷捂着脑袋蹲在地上疼得直吸气。 闻镜玉:“……” 乞伏昭记得闻镜玉,一边吸气一边颔首道:“闻师兄……你有事吗?” 此话一出,吓得够呛的元潜和乌百里也含着泪瞪着闻镜玉。 夙寒声也乐得忍不住笑。 这句“你有事吗”带着点讥讽和挖苦,学宫中的学子往往用这话来阴阳怪气对方,但闻镜玉却听不太出来,“嗯”了声,将手中香囊递过去。 乞伏昭干咳一声,双手接过:“这是?” 夙寒声猛地从香囊里冒出个脑袋来:“哇!!!” 三人:“……?” 乞伏昭、元潜、乌百里三人再次吓得蹦起来,脑袋上又撞了个大包。 夙寒声笑得直打跌。 闻镜玉瞧不出来这孩子到底在闹什么,手指在夙寒声脑袋上抚了下,轻声道:“不要乱跑,我片刻便回。” 夙寒声:“……” 这次被实实在在地摸了把脑袋,夙寒声再也无法自欺欺人,瞪了闻镜玉一眼,忍不住就要骂他。 两人是同辈,又无亲无故,就算此人救过自己,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摸他脑袋吧? 简直无礼。 夙寒声酝酿了下,正要开口阴阳怪气,闻镜玉却没给他机会,说完后身形瞬间消失原地,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夙寒声:“……” 嘴里的话未出口,差点被噎个半死。 气死了。 夙寒声心想,谁要再摸我脑袋,我就……唔。 还没想完,突然感觉脑袋被人戳了下。 夙寒声冷冷一扭头,就见元潜眯着那双蛇瞳,正用两只爪子捧着他的脸侧,拇指不住地揉脸颊,语调似乎都温柔起来了。 “少君这是中了秘境中的残破符纹吗?唉,真倒霉。” 夙寒声:“……” 把你的爪子给我放下去。 乌百里面无表情盘膝坐在他,看起来对巴掌大小的夙寒声毫无兴趣,可视线却时不时瞥来。 元潜双腿已化为蛇尾,蛇瞳闪着寒光,吐着信子疯狂地揉夙寒声的脑袋,面上还在惋惜:“乞伏昭,你可有法子为少君解开符纹?这模样也太可……可怜了。” 夙寒声:“……” 夙寒声再也忍不住,猛地张开尖牙,一把抱住元潜的爪子狠狠一口咬住那根抵着他脸颊揉的食指。 元潜痛地“啊”了一声,却笑得蛇尾都在砰砰拍打树洞洞口:“哈哈哈这么小的人,咬起来竟然还有点疼。” 夙寒声怒道:“元潜——!” 巴掌大穿素袍的小人实在又有趣又惹人怜爱,元潜冒着被徐南衔揪着尾巴转八百圈的风险,还在揉个不停。 夙寒声气得头顶几乎要冒烟。 最后还是乞伏昭将夙寒声解救下来,恭敬道:“少君,您为何会变成这番模样?” 夙寒声被揉得脸颊微红,长发凌乱,他呸了一口将嘴里的头发丝吐出来,冷冷道:“自然是倒霉透顶,刚进秘境便撞上蛛丝符阵,你能解开吗……你在做什么?!” 乞伏昭茫然道:“我没做什么。” 夙寒声还以为自己疑神疑鬼了,继续道:“你瞧瞧能不能将这个阵法解开,我的伴生树还在一层扎根呢,再晚些时候它八成得扎遍整个一层秘境,想收都没法子……喂!乞伏昭!!你的手!这回我看得真真的!给我收回去!” 乞伏昭将偷偷摸少君脑袋的手悄无声息放下,温和又迷茫地道:“少君在说什么?” 夙寒声:“……” 娘的,此人装无辜真是一把好手。 这几人又不是断袖,无礼地揉人脸颊到底是什么怪癖,夙寒声无法理解,他正要指着鼻子将两人骂一顿,树洞中的光似乎被什么遮挡住。 一阵昏暗缓缓袭来。 四人不约而同朝着树洞外看去。 ……几只狰狞的拂戾族恶兽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围在这棵参天巨树旁,双眼从树洞朝里面的四人直勾勾看来。 四人:“……” 这一幕堪称毛骨悚然,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夙寒声也被惊得头发根根竖起,立刻攀着乞伏昭的手臂躲进宽袖的衣兜里。 乌百里最先反应过来,手中长弓猛地勾弦,灵力轰然射向面前的拂戾族。 两人皆是金丹期,因是新学子所以只打算在秘境六层之下溜达。 第二层的拂戾族凶兽仍然全无神智,且动作极慢,一箭便能击毙。 箭如此之快,距离又极近,按理来说不可能不中,可这只恶兽却仿佛预料到乌百里的动作,带着血污的手猛地接住凌空而至的箭。 乌百里瞳孔微微一散。 竟接住他的箭?! 下一瞬,元潜整个化为巨大的蛇族本相,嘶鸣一声将巨大的树洞撞开,獠牙大张将最前方的拂戾族凶兽叼住半个身体,咆哮冲出树洞。 血腥气瞬间弥漫周遭。 乞伏昭从树洞中跃出,正要展开阵法时,眼瞳倏地紧缩。 方才漆黑的天幕依然散去,琉璃镜的裂纹不知消散去何处,只留下两轮血月在空中悬挂。 这里不是秘境第二层! 乞伏昭回想起他译的有关烂柯境的书,脸色唰的惨白如纸。 有人将烂柯境的通道击碎…… 整个秘境十四层,彻底融合成一处了。 乞伏昭脸上已没了方才故作出来的迷茫,他神色阴沉,手指掐诀轰的在空中炸开一道符纹,将前方朝他扑来的拂戾族凶兽直直炸成血雾。 猩红雾气散开,萦绕少年深邃冰冷的眉眼。 拂戾族恶兽不知是几层的,可看着他还残留神智,应是七层以上,只有元婴期才可对付的境界修为。 他棕红色眼眸冷冷注视乞伏昭:“你对同族出手?” 乞伏昭面无表情:“是你们想杀我?” “拂戾族不会同族相残。”那人冷冷道,“将那个身负伴生灵的人交出,我等便离开。” 乞伏昭冷淡和他对视。 同样深邃的眉眼、相同的血脉,如出一辙的森戾杀意。 乞伏昭将藏着夙寒声的手负至背后,语调冷淡又随意。 “若想要他,可以将我的尸体一同带走。” 拂戾族眸瞳一冷。 隐约察觉到袖中的夙寒声似乎想挤开袖子往外看,乞伏昭眼神带着凛冽杀意,另一只手却朝袖中伸出两指,轻柔地按着夙寒声的脑门一戳。 衣兜中似乎被打了个结界,夙寒声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正努力往外爬想看看外面是什么动静,猝不及防被戳得一屁股摔回衣兜中。 夙寒声:“……” 等恢复原状,他第一个要揍的是元潜。 第二个就是你乞伏昭! 第36章 无头厉鬼 十四层融合成同一层。 无论深山、草原、荒漠, 虚空中时不时会有巴掌大的法阵在微微扭曲旋转,像是一只只乌紫色的诡异眼眸,稍有不查便会被拖进残破的传送门中。 闻镜玉面如沉水, 准确无误寻到一处水中传送之“眼”, 眼睛眨也不眨地迈步跨入。 耳畔一阵风声呼啸。 乍一迈进秘境十五层,连呼吸似乎都带着迫人的威压。 举目四望, 一片昏暗。 不像其余十四层那般无垠辽阔,十五层只是一处狭窄的须弥芥。 两盏烛火微微一闪,“嗤”地照亮漆黑洞府。 随着光芒四照,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烛火, 而是数丈高的恶兽头颅骷髅狰狞长着巨口,眼睛的窟窿处闪着两盏魂火。 天道和法则俱不存在。 站在巨口之下,宛如蜉蝣撼树,蝼蚁蛀堤, 无边孤寂和恐惧从脚往上爬。 闻镜玉冷若冰霜, 宽袖微转, 青玉佛珠转瞬出现悬在腕间。 耳畔传来一道锁链轻撞声:“世尊哪来的闲情逸致,竟来此处看望我?” 闻镜玉侧身看去。 恶兽头颅之下,唇舌的位置隐约有道阴影, 随着两盏魂火愈来愈胜,终于彻底照亮。 ——有人在那。 恶兽的身躯似乎被深埋地中,雪白骨头化成的锁链从四面八方斜插长满苔藓的石壁,好似蛛丝结网,凌乱无章。 数十条锁链的尽头将中间那人紧紧绑缚住,甚至五指都有五条细细锁链交缠, 剥夺所有自由。 闻镜玉顺着锁链往下看。 一道好似血脉凝成的古怪锁链垂直而落,严丝合缝扣住那人修长脖颈——像是一只被蛛网束缚的邪嵬蝴蝶。 那只倒霉“蝴蝶”一身破烂黑衣, 不知在这里被关了多少年,脸上戴了十三条细微锁链垂落而成的面帘,隐约挡住半张脸。 “蝴蝶”眯着那双妖异的琥珀眼眸看了看,突然咧嘴一笑,露出宛如凶兽似的尖牙,被面帘挡着半张脸也能看出他露出了个戾气逼人的笑容。 他似乎被关在此处许久,说话语调带着千年前的异族口音,尾音勾起,古怪又带着莫名缱绻。 “玄临呢,为何不见他?” 闻镜玉……崇珏拾阶而上,裾袍曳地,带起地面寸寸沙土。 只是几步路,少年身形缓缓拔高,稚嫩眉眼脱去稚气,凌厉漠然中带着似乎与生俱来的悲悯。 等他走至那人面前时,已彻底恢复高大身形。 锵。 随着崇珏宽袖一震,一把降魔杵猛地跃然掌心,带着让人窒息的凛冽杀意。 崇珏手持降魔杵,漠然注视他。 “三刻之内,烂柯境若未反本还原,我便遵从天道之命,将烂柯谱当场诛杀。” 锁链中的男人那双古怪眼眸中带着笑意:“你确定能杀得了我?” 话音刚落,金刚杵一端悄无声息刺入男人心口,带出一道猩红的血痕。 崇珏从来悲悯冷淡的眼眸中皆是漠然杀意。 “两刻。” 男人呼吸几乎喘息不上来,一双狭长又邪嵬的双眸却直勾勾盯着崇珏,口中溢出鲜血却还在低低地笑,被制住的五指艰难一动,猩红的蝇头小字悄无声息在指尖旋转。 “须弥山高不可攀的佛子、德尊望重的世尊,竟还存着杀心?” 崇珏不言。 男人低笑一声:“虚妄的降魔杵,可杀不了我这背誓之人。” 话音刚落,深深刺入心口的降魔杵猛地闪现一道斑斑点点的法纹,轰然一声震碎当场。 崇珏只是安安静静看着。 “要我恢复烂柯境,可以。”男人淡淡道,“拿圣物来换。” 落入蛛网的蝴蝶,并无筹码来谈交易。 可此人却有恃无恐,琥珀眼瞳盯着崇珏的双眼,淡淡道:“……一刻钟,否则烂柯秘境数百学子,全无活路。” 崇珏垂眸看着他许久,突然道:“背誓之人,生出魔心的拂戾族不受天道法则相护。” 男人脸色倏地阴沉下来。 崇珏手中青玉佛珠随风而起,分别散为数百颗从四面八方而去。 男人冷冷道:“就算秘境中无天道法则,可你一旦造了杀孽,离开烂柯境后天道雷谴……” 崇珏缓步走至他面前,居高临下注视着被蛛网缠缚的蝼蚁。 他垂下五指,朝着男人眉心探去,带着能将人抹杀的灵力,可偏偏真正要杀人时,他俊美的五官眉眼间却无一丝凌厉的杀意。 ……反而带着悲天悯人的慈悲。 “生死皆为幻,命数由天。” 崇珏淡淡开口。 话音刚落,一股磅礴的灵力猛地从崇珏身上横扫而开。 锁链齐齐发出玉石碰撞的清脆声响,整个须弥芥像是滚轮似的上下颠倒翻滚,牵动着男人身上无数锁链乱晃。 倏地,“铮!” 金石破碎声响彻耳畔,只听得那挣扎数年也没有损耗分毫的九十九根骨链猛地在空中绷紧。 **** 十四层合一,四处皆是险境。 乞伏昭手背上雕刻的符纹猛地炸开,挡住袭向他心脏的一击。 短短半刻不到的交手,乞伏昭三人已浑身浴血,可仍有源源不断的拂戾族恶兽汹涌而来。 夙寒声挣扎着从衣兜中探出脑袋来,察觉到乞伏昭又想把他戳回去,怒道:“你再敢动你的爪子!我就……” 就就…… “就让你一天给我译八本书!” 乞伏昭口中吐出一口血,眼睛眨也不眨地将夙寒声戳回去。 一天译八本,只要是为少君译的,未尝不可。 夙寒声气得心口疼。 哪怕再没心没肺也察觉出外面定是出了事,且三人八成已至险境,否则乞伏昭的脾气定然不会这般专横。 再次锲而不舍地从衣兜中爬出去,这次乞伏昭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呕血,并无精力戳他,让夙寒声直接从衣袖中滚落到地上,脸朝地摔了个正着。 “呸呸。” 夙寒声吐出几口泥,抬头看去就见一个庞然大物正在朝乞伏昭轰然砸下重刀。 乞伏昭只是筑基,不知是恶兽放水还是他真的有保命底牌,竟然在元婴手下撑到如此之久。 眼看着重刀就要砍下,夙寒声下意识想要催动伴生树来挡下攻击。 可心念刚一动,才后知后觉此处是第二层,伴生树主根还在第一层。 夙寒声琥珀眼瞳猛地涣散,下一瞬地面猛地窜起一根粗壮树根,直接横扫过去,直接将元婴恶兽横扫出去。 砰的直直落到数丈远。 夙寒声一愣。 伴生树? “少……咳咳,少君。”乞伏昭挣扎着朝他伸出手,一把将小小的人握在掌心,边吐血边道,“十四层秘境已融为一处,别、别出来。” 夙寒声猝不及防被抓了个正着,见他这副惨状却还在抖着爪子将自己往衣兜里塞,立刻伸手打了下乞伏昭的手。 “放开,我能……” 伴生树只是那一瞬受夙寒声的控制,横扫恶兽后又恢复成无意识的模样,缓慢地四处扎根。 元婴恶兽再次凌空而出,冷着脸一刀砍向乞伏昭。 乞伏昭灵力已枯竭,却扔在下意识将夙寒声握在手中,将整个身体护住他。 夙寒声:“乞伏昭!” 锵—— 生了锈的刀破空袭来,就在落至乞伏昭脖颈前一寸,一颗青玉佛珠不知从何处袭来,猛地撞在刀刃之上。 只是轻轻一碰,佛珠竟然将玄铁铸成的刀击成碎屑,簌簌然落下。 下一瞬,伴生树后知后觉勾住乞伏昭的腰身,将人直直拽开,脱离元婴杀意笼罩之下。 乞伏昭受了重伤,惊魂未定地滚落旁边。 一颗青玉佛珠似乎带着灵力的剑意,击碎重刀后冲势不减,在半空残留一道青色尾痕,倏地冲向恶兽心脏。 砰的一声。 元婴恶兽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胸口的魔心已碎,庞大的身躯轰然砸落地面。 夙寒声茫然看着那颗珠子,总觉得似乎熟悉。 佛珠吗? 青玉佛珠从无数恶兽手中救下历练学子,元潜的鳞片都要没了,浑身是血地化为原形,奄奄一息躺在地上。 他拽着乌百里的衣摆,边吐血边道:“百里,我死之后,弟子印上的分便全都留给你,尽情挥霍去了,就当对我的缅怀。” 乌百里:“……” 乌百里也伤得不轻,但他不知哪来的毅力,愣是直直站在那顶天立地,没像元潜这条软骨蛇一样赖叽叽躺在地上说骚话。 “你分已被扣完。”他冷冷道,“无法缅怀你。” 元潜:“你这铁石心肠的薄情人,难道忘了我们……呕!” 乌百里挣开他的手,蹙眉道:“认真吐血。” 别说话。 元潜听话地继续吐血去了。 乞伏昭挣扎着坐好,自己浑身鲜血淋漓却还捧着夙寒声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夙寒声还是第一次从除了同门和崇珏身上感觉到被相护的好意,抿着唇满脸复杂地看着这小傻子,心想骂他几句又见他这副惨状,只好将话憋了回去,干巴巴道:“你没事吧?” 这副样子怎么看怎么有事,但乞伏昭却露出个温和笑容:“并无大碍。” 就是肋骨断了几根,内府受损罢了。 夙寒声:“……” 好狠一人。 瞧见夙寒声脸上似乎沾染了一滴血痕,乞伏昭抬起一根手指去为他擦脸,指腹一戳那脸颊就一个洞,看起来软得不得了。 夙寒声:“……” 夙寒声被戳得几乎仰倒,下意识就要呲儿他。 乞伏昭道:“少君脸上脏了。” 夙寒声幽幽看他,再也不信这个黑芝麻馅的汤圆了。 看着人畜无害无辜至极,实则内心都是坏水。 但夙寒声已将此人划到自己人的地界中,见他身上还伤着便强忍着任由他“擦血”。 元潜见状,也赖叽叽地爬过来,奄奄一息道:“少君,你头发上好像也脏了……我给您擦擦吧。” 夙寒声:“……” 一个个的,到底有什么大病啊?! 夙寒声无法理解,所以一视同仁将两人骂了一顿后,蹦到正常的乌百里手上,终于消停了。 乌百里这人不爱搭理他,正好不会像其他两个怪癖奇特的人一样总爱摸他。 夙寒声满意了。 乌百里垂眸看着掌心的小人,手指轻轻一动。 他似乎想动,但强行忍住了。 此处凶险万分,三人修养调息,勉强攒了些灵力后,便跟着夙寒声手中的琥珀拾芥前去寻徐南衔。 徐南衔那堆师兄师姐皆是元婴修士,待在他们身边安全得多。 十四层秘境合为一层,也不知外界的闻道祭伴使知不知晓,他们能在不知底细的恶兽手中保住性命已是极限,暂时没闲情去想着历练得分。 四人谨慎地穿过密林。 大概是被青玉佛珠全都制住,这一路有惊无险,躲过无数虚空的传送阵,迈过无尽沙海,终于到了一处水域。 琥珀拾芥上,徐南衔就在水域另一侧。 元潜从褡裢中拿出一艘灵舟放在岸边,正要招呼身后的人上船,鼻尖敏锐地嗅到一股血腥味。 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三人试探着走到岸边,低头往水下一看,第一眼便是刺目的血色。 乞伏昭眉头轻轻一皱。 岸边浅滩中,有一具尸身躺在水中,血已将岸边水和土壤全都染红,血腥气夹杂着泥土的咸湿扑面而来,难闻至极。 “那似乎是简谅学宫的道袍?”元潜拧眉,“他的头颅……” 正坐在乌百里肩上懒洋洋荡着双腿的夙寒声闻言一愣,茫然道:“什么?” 乌百里见他有兴趣,抬步往岸边走了几步。 视线越过丛丛芦苇,夙寒声终于瞧见浅滩的惨状。 四周好似被放慢无数倍,目光一寸寸从满是鲜血的水面往那具尸身上看。 湿淋淋的鞋子、简谅学宫的道袍衣角、被鱼围着叼着吃的腰封玉佩…… 等到视线停留在胸口时,夙寒声眼前猝不及防像是被一圈圈的血腥从四周聚拢而来,缓缓夺去他的视线。 直到眼睛落到脖颈以上时…… 突然,“少君。” 夙寒声猛地打了个哆嗦,茫然抬头看去。 烈日炎炎下,招魂幡随风而动。 前世应煦宗的灵堂之上,无数应煦宗弟子穿着白衣,满脸泪痕地看着他。 香线燃烧的气味刺鼻又令人心慌,雪白的蜡烛燃烧一夜,蜡泪顺着桌案往下滴落,像是生长的雪白树根。 长空挡在他面前,脸上全是泪水:“少君,要封棺了,您先……” 夙寒声脚下发飘,好似在做一场再也醒不来的噩梦,茫然地越过长空的肩膀往前方看去。 ——那是一口棺。 徐南衔的棺。 夙寒声单薄身躯猛地一晃,手中的伞落地,阳光铺天盖地从背后倾洒而下,将他的后颈照出狰狞的血痕。 旁边弟子忙将伞撑起,为他挡住日光。 “少君……” 夙寒声早已不知道疼,踉跄着抬步往前去。 似乎有人站在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夙寒声茫然看着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他想见师兄却被这么多人拦着。 他听不懂“入土为安”“快些封棺,不要让少君看到”的话,眼看着有人要将棺盖阖上,带动的一绺血腥味飘然落入他鼻尖。 突然,铺天盖地的伴生树猛地从青石板的缝隙中钻出,郁郁葱葱的青叶将面前所有阻拦的人扫来,让出一条直直通往前方的路。 夙寒声浑浑噩噩一步步走过去。 短短几步路,好似走了半生。 两层秘境似乎缓缓重合,有人站在自己身后,掐着他的下巴逼迫着他往前看。 “夙寒声,听话,我让你看它。” “心魔不除,你迟早被‘它’害死。” 崇珏逼迫他去看张牙舞爪戾气丛生的无头鬼; 前世灵堂中,夙寒声缓慢地一步又一步地上前去看棺。 彻骨寒意从脚底寸寸爬上心口,蔓延全身。 终于,满是血腥味的棺木映入眼前。 最先看到的是鞋子、衣袍、腰封、胸口…… 和崇珏逼他去看无头鬼时一样。 梦境、前世、现实,在同一时间一寸寸地交融,最后视线终于停留在满是血舞的脖颈之上。 棺木中的徐南衔、臆想中的厉鬼、浅滩中不知名的尸身…… 全都没有头颅。 刹那间,从前世跟到今生的无头鬼再次萦绕在夙寒声身边,轰地一声散开周身戾气,露出原原本本的模样。 “四师兄死得凄惨,你怎么能心安理得活这么久呢?来,一起死吧。” “你假惺惺地找什么罪魁祸首,什么拂戾族圣人、什么翁林道,害死师兄的不正是你吗?” “徐南衔缺失的尸身你可寻到了?” 向来雌雄难辨的无头鬼,随着几句叱骂后语调一点点地褪去那古怪的语调,扭曲着变回令夙寒声熟悉到胆战心惊的声音。 夙寒声瞳孔涣散,迷茫看着无数无头厉鬼。 每一只无头鬼都穿着应煦宗的乌鹊纹道袍,不约而同朝着夙寒声伸出的手腕内侧,露出一道被火灼烧的伤疤。 ……那是夙寒声年少时发作凤凰骨,徐南衔为抱住他,而被凤凰骨火灼伤而残留的伤疤。 无头厉鬼明明没有头颅,夙寒声却感觉他们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徐南衔的声音不约而同从他们的“口中”吐出,汇成一句夙寒声极其熟悉的话。 “……师兄不管你了。” 第37章 赤子之心 橙色火焰冲天。 灵箭“咻”地破开火光, 擦着古怪狰狞的树枝直入地三寸。 箭羽剧烈颤动一阵,一道灵力凌空而来,将其带着从地面拔出, 呼啸一声被一只手重新抓住。 副使张弓搭箭, 眼尾泪痣同四散火光相衬,冷冷一箭射去。 锵! 灵箭射在树干上。 徐南衔乌金枪横扫而出, 见状扬声道:“楚奉寒!别毁了不烬草!” 副使冷笑一声,再次一箭射出。 一根燃着火焰的参天巨树被无数灵线交缠着困在满是碎石的荒原中,树枝挣扎着伸展,几人才能合抱的树干粗壮至极, 狰狞树皮扭曲成人脸模样,嘶吼着咆哮。 几个元婴期竟然制不住它。 晋夷远御风而至,周身萦绕无数煞白剑光,受他牵引簌簌袭向不烬草的树根。 “这玩意儿叫‘草’?” “这是守护树!”宫芙蕖掌心钻出无数灵线, 将不烬草守护树震断的灵线一根根补全, “劈开它才能寻到不烬草……副使!树根十寸之上!” 副使拉弓, 玉白手指勒出一道白痕,冷冷道:“不要指使我!” 咻。 灵箭直直射入宫芙蕖所指的方位,而后那箭宛如游蛇般猛地窜入狭小的洞中。 副使五指一拢, 灵力轰然炸开。 巨大的守护树一阵嘶鸣,摇摇晃晃地倾倒在地,砸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晋夷远微微挑眉,正要御风落下去剖不烬草,周身剑光突然发出阵阵嗡鸣,倏地挡在前方化为护盾。 下一瞬, 凶戾至极的箭直直射来。 若非这剑光护盾,这一箭能直射入他胸口。 晋夷远抬头看去, 就见副使将长弓放下,眼神冷冷看他。 哪怕险些被杀,晋夷远脸上笑容依然不散,挑眉看他。 “想杀我?” 副使懒得看他,随口敷衍:“射歪了。” 晋夷远笑容更深,抬手将面前被护盾当下的灵箭握住:“副使的射艺课不是常年得魁首吗,竟也有射不准的时候?” 徐南衔从空中落下,拍掉袖上沾染的火,不耐烦道:“十层竟能瞧见不烬草,想来烂柯境其他秘境层已融合,其他学子生死未卜,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吵嘴?滚一边儿去。” 副使将长弓化为鞭子,默不作声地垂眸去看琥珀拾芥。 晋夷远差点被杀,也没上去讨嫌。 他正要帮徐南衔去剖不烬草,余光一扫,突然道:“徐不北?” 十四层秘境融合,徐南衔忧心夙寒声,连不烬草都没精力挖,蹙着眉用琥珀拾芥去联系夙寒声,但此处不知是不是有结界,始终没有半分动静。 听到晋夷远叫他,蹙眉道:“什么?” “你……”晋夷远欲言又止,视线一一扫过旁边正帮着周姑射挖不烬草的宫芙蕖、副使三人,眉头紧皱起来,“你们脖子上似乎有东西。” 徐南衔一怔,抬手去摸。 晋夷远一看众人脖子上那道不太明显的红线便心生不详,瞥见楚奉寒修长脖颈上那道尤其明显的红线,心口更是不住地狂跳。 “我没来之前,你们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众人面面相觑。 晋夷远敏锐极了,大步走到楚奉寒身边,手撩起楚奉寒肩上的长发,沉着脸去看那道横在脖子上的红线。 “其他人呢?商序、胡围何在?” “一直没瞧见胡围。”徐南衔借着水镜看向脖颈上那道不易察觉的红线——若非晋夷远说,那道只有头发丝十分之一的红线根本无人察觉得到。 “商序……在进入第十层便不再见他。” 晋夷远对危险的感知极其敏锐——可能是被副使常年暗箭给练出来的,他脸色沉重,手指贴着副使的脖颈,冷着脸细细探去。 四人身上皆无中法术的痕迹,甚至没有半分灵力残留。 太古怪了。 副使一脚将晋夷远踹出去,言简意赅:“去寻出秘境的入口,告知伴使强行关闭烂柯境,将学子驱除离开。” 荒原尽头,便是一望无尽的水域。 秘境上空无法御风,灵舟只能漂浮在水面十丈,缓慢地朝着琥珀拾芥所指的方向而去。 乞伏昭盘膝坐在舟上,五指悬在夙寒声头顶,催动灵力去帮其解开残破的符纹。 灵力浮空化为圆圈,随后随着灵力探入夙寒声体内,法阵一寸寸的自动补全。 灵舟不能载太多人,元潜化为拇指粗的小蛇盘在夙寒声身边,用脑袋去顶夙寒声的手,吐着信子想反向蹭一蹭少君。 但夙寒声却闭着眸坐在那一动不动,哪怕见到最爱的蛇也无动于衷。 元潜人形时眼眸眯成一条缝,活像是睁不开,蛇形却是眼眸睁大,竖瞳直勾勾看人带出一种诡异的邪嵬来。 “少君这是怎么了?从方才就不太对劲,难道是被那具无头尸身吓的?” 乌百里语调淡淡:“应煦宗少君如此胆小吗?” 元潜想想也是。 这小少君见到他的蛇形都能欢天喜地要抓他当灵宠,胆子必定大极了。 “你摸一摸他脑袋。”元潜出馊主意,“看他会不会炸毛。” 乌百里无语看他。 这人被咬果然不亏,咬死他得了。 元潜催促:“快啊。” 乌百里不耐地“啧”了声,面无表情地将手探过去,“不情不愿”抚摸了下夙寒声的脑袋一下。 乌百里五指微凉,指腹轻轻摸了下夙寒声的脸颊。 夙寒声倏地睁开眼睛,往常宛如流萤的琥珀眼瞳此时却像是没了光亮,又冷又淡地看了乌百里一眼。 乌百里手一缩,唯恐被咬。 谁知之前被偷偷摸一下也会炸毛骂骂咧咧的夙寒声竟然只是看了一眼,随后又微垂眼眸。 没炸毛。 元潜和乌百里面面相觑。 定然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这时,一直在试图解开夙寒声身上禁制的乞伏昭手中符纹彻底成型,他睁开眼睛,将巴掌大的符纹放在眼前细看。 元潜问道:“这是解符的?” “不是。”乞伏昭道,“只是将少君中的符纹复原出来,还要细细再探才可寻出破解之法。” “你能解开?” 乞伏昭犹豫。 拂戾族对符纹的精通是血脉中传承下来的,血脉越纯便越有天赋,但他血脉有一半是魔族,能将符纹复原出已是极限。 若是拂戾族纯血统的人在此,恐怕看一眼就能破开。 不敢保证一定能解开,乞伏昭道:“我试试吧。” 一直安安静静的夙寒声闻言轻轻睁开眼睛瞥了眼面前的符纹,又皱着眉拂开盘在他膝上的元潜,突然问:“翁林道,可有修为压制?” 乞伏昭一愣,不明白他好端端地突然问起“翁林道”禁术。 “有,元婴期无法通过头颅向同修为、高境界的修士借命,但金丹期之下却是轻而易举。” 夙寒声琥珀眼瞳毫无光亮,淡淡“嗯”了声。 化神境及其以上境界的修士寥寥无几,能修炼禁术更是不受天道庇护,无法渡过元婴期入化神境的九九雷劫。 那位传说中的拂戾族“圣人”只可能是元婴和元婴之下的修为。 可前世元婴期的徐南衔、周姑射、宫芙蕖却仍身死秘境。 “除非……”乞伏昭抿了抿唇,补充了句,“除非他能得到更多的‘命’。” 夙寒声抬头看他:“什么意思?” “借命乃是违背天道的禁术,但拂戾族书上记载,只要夺取拥有大气运者的命,便能借由气运躲避天听。” 乞伏昭解释:“若他能夺取比他修为弱、却拥有大气运的修士的命,那便或许能越级,通过翁林道去斩杀比他修为更强的修士头颅。” 夙寒声瞳孔剧缩。 之前他一直不懂,为何前世闻道祭中,不少身份尊贵却修为微弱的新学子也和徐南衔他们一起被杀。 本以为只是“圣人”无差别攻击…… 原来是夺了元潜他们的命后,才有足够的气运去杀元婴。 元潜在一旁听得尾巴尖儿都翘起来了,虽然听不太懂,但还是激奋不已:“你们也信气运之说吗?!” 乞伏昭道:“我们在说以命抵命的禁术。” “可有气运啊!” 元潜难得见有人和他一起闲侃“气运”,平常他一说起这个就有一堆人嫌弃地说他“迷信”,搅和得元潜烦躁极了,心想你们都修道了,还说个屁的迷信。 “有大气运者,便会得到天道庇护。”元潜吐着信子,“你方才说那什么翁什么道的,不就是借着夺别人的运而躲避天道雷谴吗?” 乞伏昭点头,正要说什么。 灵舟猛然一阵剧烈摇晃,像是撞到个什么东西似的,险些将四人一起甩出去。 元潜反应极快,猛地化为原形用尾巴尖圈住三人,森然蛇瞳垂眸往下看去。 许是马上离开水域,下方已是长满水草的浅滩,远远望去最前方隐约可见荒原。 琥珀拾芥指引的徐南衔所在的方向,便在前方十里。 顷刻便至。 可如今浅滩之中,正有一只只翻涌的狰狞水兽长出四足,獠牙大张地将几个寒山学宫的学子围绕其中。 元潜蛇瞳微微一眯。 水兽许是秘境七层以上的恶兽,各个皆堪比金丹修为,更何况若是蜂拥至上,蚁多咬死象,元婴期也难以招架。 灵舟艰难稳住。 元潜眉头紧皱,道:“下方有人被困。” 乌百里和乞伏昭往下看去:“他们没带灵舟吗……呃……” 话音刚落,他们就知道为何下方的人不坐灵舟逃走了。 ——因这处浅滩水域似乎被人下了禁制,身下的灵舟才行过去,就控制不住地往下跌落。 下方全是要人命的水兽,掉下去便是恶兽盘中餐。 乞伏昭猛地将五指按在灵舟底,血从他的五指寸寸往下滴落,顷刻化为繁琐至极的法阵,强行将灵舟托着御风而上。 灵舟摇摇晃晃地挺稳。 元潜这才反应过来,愕然道:“可以啊你,这就是拂戾族……唔!” 乌百里一肘子捣在元潜七寸,差点让他把蛇胆吐出来。 “咳咳咳。”元潜反应过来,干咳一声改了口,“不愧是符阵课的魁首,下回小考我真挚地邀请您为我作弊,我的分尽管拿去。” 乌百里翻了个白眼。 乞伏昭失血过多,脸色煞白如纸,艰难道:“……只能再行五里。” 五里已是极限。 元潜忙勾着蛇尾为乞伏昭扇风,让他务必坚持住。 乞伏昭抿了抿唇,余光瞥见下方被水兽围剿的学子,强行撑着:“那下方的学子……” 元潜作为个冷血动物,可没乞伏昭这般的慈悲心肠,脱口而出。 “管他们去死。” 话刚说出口就觉得不对,干咳一声找补道:“我们都已自身难保,还是先别管其他人了。” 乞伏昭犹豫,想了想还是一咬牙,强行催动灵舟在空中饶了个半圈,朝着下方被水兽围剿的学子而去。 元潜看着乞伏昭,心中复杂。 拂戾族在学宫中遭受怎样的待遇他也算耳闻过,闻道学宫的学子并非全都心地善良能接受拂戾族,不少人就算不排斥,打得也是将乞伏昭当成译书好用工具的主意。 前些时日,元潜听说此人似乎还被赵与辞夺去面纱,险些命丧日光下。 可此人遭受如此多的恶意,却好像对着世间仍保持着善意和期盼。 真是赤子之心。 元潜此等冷血妖修也难得因他的举止而软下心来。 灵舟已绕回满是恶兽的浅滩。 乞伏昭正要停下去救人上来,视线微微落在下方的人身上,突然微微一愣。 夙寒声从乞伏昭的衣兜里爬出来,嗅到浓烈血腥味,眸子轻轻一动,似乎又回想起了前世那口盛放着徐南衔尸身的棺。 但他面上仍旧诡异的心平气和,问道:“怎么了?” 乞伏昭突然催动灵舟,在半空中飘了半圈,优哉游哉折返回去,朝着荒原而去。 元潜:“?” 乌百里:“?” 不救人了吗? 元潜探头往下瞧,脸也微微绿了。 下方的人…… 正是寒山学宫的戚简意。 “没什么。”乞伏昭温和地对夙寒声道,“少君稍等半刻,我们再行五里便能到荒原,徐师兄就在前方。” 听到“徐师兄”,夙寒声本该欢呼雀跃,但不知为何此时却满脸煞白,眼眸中诡异地闪现一抹猩红。 许久,他才轻轻道:“……嗯。” 见夙寒声听话地钻回衣兜中,乞伏昭这才松了口气。 元潜沉默半天,道:“不救人了?” 乞伏昭温和地道:“我们都已自身难保,还是先别管其他人了。” 乌百里:“……” 元潜:“……” 去他的赤子之心! 第38章 前世今生 赤子之心乞伏昭操控灵舟跑得飞快。 元潜乌百里叹为观止。 刚往前没行半里, 一只只剩骨头架子的巨鹰尖啸一声,猝不及防一翅膀扇来。 整艘灵舟猛地翻转,重重朝着下方浅滩砸了下去。 三人一阵:“啊——!” 元潜:“快逃!” 乞伏昭艰难稳住灵舟, 催动全部灵力几乎贴着浅滩水面疾驶而去。 可那只枯骨巨鹰却展翅, 伸出狰狞的爪子朝灵舟而来。 元潜赶紧将两人护住,灵舟底部划过水面, 两侧溅起的水扑了他满身,在一片水花中他咆哮道。 “为何要追着我们不放?!” 乌百里腰身卡在船沿,浑身是水,眼眸眨也不眨地射出一箭, 忍无可忍骂道:“因为你他大爷的是蛇!——赶紧变回人形!” 元潜:“……” 元潜转瞬化为人形,积攒起的灵力猛地一挥。 伴随着乌百里的一只灵箭呼啸射出去,两道灵力直直砸在巨鹰上。 轰! 巨大的枯骨鹰当即惨叫一声,整个身体被击碎, 无数骨头簌簌掉落水底。 伴随着头骨坠落浅滩, 溅起滔天水花, 整个灵舟也彻底落到水面上,滑行数丈后终于悄无声息地停下。 乞伏昭竭力地收回手,艰难喘息道:“法阵灵力耗尽了。” 连五里都没撑到。 浅滩清澈见底, 灵舟漂浮水面却无法行半寸,像是被水固定住原地。 元潜墨发全是水,伸爪子拼命拨了下水,灵舟纹丝不动。 “完了。” 乌百里站在灵舟上,勾着弓弦四处警戒,闻言心中一紧:“如何?” 掉落恶兽老巢了吗? 元潜眼睛都不眯了, 如丧考妣:“完了完了,这灵舟是借的, 如今没法子收回去……前几日徐师兄丢失灵舟被扣了几分来着?” 乌百里:“……” 乞伏昭覆面的黑纱不住往下滴水,他脸色煞白如纸,有气无力地提醒:“我们要快些离开此处,据我所知,那些水兽是拂戾族……啊!” 灵舟猛地剧烈摇晃,像是底部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乞伏昭当机立断:“快逃!” 元潜速度极快,猛地化为原形,尾巴尖卷住乞伏昭的腰身,猛地跃下水中。 乌百里还留有余力,御风而行转瞬飞离灵舟,轻飘飘落在元潜的巨大蛇头上。 下一瞬,一个庞然大物从水中一跃而上,獠牙大张一口将灵舟咬成两段。 若三人反应再慢些,怕是已成为恶兽口中餐。 元潜将尾巴尖的乞伏昭甩到脑袋上,见状蛇形口吐人言,悲愤咆哮。 “我、的、八、分——!” 乌百里、乞伏昭:“……” 那恶兽几乎像是小山似的,头顶长着尖利的四只角,四足踏水,一声尖利鸣叫宛如婴泣。 元潜估摸了下此兽修为,冷然一笑,蛇尾狂摆立刻逃走,蛇头破开水面,溅起的水扑了乌百里和乞伏昭满身。 打不过,赶紧跑。 夙寒声被外界的动静惊动,蹙眉从乞伏昭的袖口爬出。 还未站稳,水珠从天而降,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彻底。 夙寒声:“……” 元潜判断得的确没错,这只水中恶兽他的确打不过,只是半刻不到,刚刚生长出来的蛇鳞已是遍体鳞伤。 荒原岸边明明近在眼前,可望山跑死马,每一瞬的逃亡都被拉长数年似的。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一头牛为何长着鱼的鳞片?!”元潜被追得呜嗷喊叫,“等我修为大成,肯定要重回秘境把它大卸八块啊啊啊!” 夙寒声抬眸看去。 庞然大物赫然是无间狱死生海中的恶兽诸怀。 前世他曾见过崇珏杀诸怀,那山丘似的恶兽在崇珏眼中宛如蝼蚁般,一眼便能将其碾碎成一滩碎肉。 ……可如今元潜、乌百里两个金丹却被一只恶兽追得狼狈逃窜。 身下一阵摇晃,夙寒声猛地拽住乞伏昭的袖口稳住身形,被乞伏昭两指戳进袖中。 不知是不是跑出了限制之地,一艘灵舟飞快从天边而过。 乞伏昭仰头一看,立刻道:“元潜!追上那艘灵舟!” 元潜被恶兽诸怀重重撞在七寸上,差点把蛇胆呕出来,他艰难用尽灵力御风而上,獠牙大张:“前方的道友!载我们一程!” 灵舟根本停都不停,反而嗖的一声行得更快。 元潜鳞片都炸起来了,怒骂道:“见死不救的混账,我得追上去把他们拽下来!” ……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乞伏昭吐出一口血,艰难安抚他:“这是人之常情,救是情分,不救是本分……不要拖累旁人。” 元潜咽不下这口气。 但再次被乞伏昭的“赤子之心”给说服了。 恰在这时,灵舟上探出个脑袋来,朝他们呸了声:“是谁先见死不救的?这是你们闻道学宫该有的福报!” 三人抬头愕然看去。 竟是戚远山?! 刚才那么多水兽围剿,那几个瘪三竟然没死吗? 苍天无眼! 见戚远山还在得意洋洋地朝他们唾骂,方才还温温和和的乞伏昭突然一笑,道:“元潜,把他们拽下来。” 乌百里:“……” 这还用得着他说。 元潜狞笑一声,猛地腾空而起,獠牙大张朝灵舟扑去。 戚远山见状脸也绿了,立刻张开灵舟结界,薅着船桨就要将人打下去。 但元潜不按常理出牌,根本没想上灵舟,反而用尖尖的蛇牙一口叼住灵舟边缘。 尖牙陷入灵舟之上,元潜巨大的身形直直吊在船尾,随风摇摆,重量将平稳行驶的船直接拖得重心不稳,瞬间倾斜。 戚远山:“…………!!” 元潜挂在灵舟上,龇着牙冷笑道:“我今日如果要死,也要把所有人拖下水!” 戚远山:“……” 在同一艘灵舟上的其他寒山学宫的学子全都震惊了,攀着船沿不可置信道:“你们闻道学宫的温良俭让呢?!” 元潜几人异口同声:“我们学宫可不认识这四个字!” 所有人:“???” 倾泻的灵舟跌跌撞撞往前飞,戚远山恨不得将这条蛇直接踹下去。 戚简意从灵舟一侧走过来,他捂着胸口神色煞白,沉声道:“让他们上来。” “方才他们明明瞧见我们遇到危险,却不来施救!”戚远山急了,“若不是少主身上有禁制,我们早就葬身恶兽腹中了!这等小人救他们做什么?!” 戚简意冷冷看他。 戚远山瞬间蔫了,不情不愿地将灵舟结界张开一瞬。 元潜瞬间化为人形,拽着蛇尾上挂着的乞伏昭和乌百里钻到灵舟上。 偌大灵舟终于摇摇晃晃停稳。 众人惊魂未定。 戚简意脸上被划出一道血痕来,他冷声质问道:“寒声何在?” “你们方才不是被水兽围攻吗?”元潜盘膝坐稳,浑身水痕湿哒哒往下落,他就当没听到戚简意的问题,啧啧称奇道,“到底是怎么从那么多恶兽口中活下来的?嗯嗯嗯?难道你们寒山学宫有什么保命的底牌不成?” 戚简意脸色难看:“我问你,夙寒声呢?!” 元潜嘻嘻一笑:“还是说你们中有谁有大气运呀?嘶,难道是戚少爷?但你若真的有大气运,为何……” 话音未落,戚简意手中长剑直直抵在元潜脖颈上,寒光一闪,带着森寒冰冷的杀意。 乌百里瞬间张弓搭箭,眼神冷厉,灵箭直指戚简意心口。 寒山学宫众人也紧跟着纷纷拔出兵刃。 灵舟之上,剑拔弩张。 一直在旁边病怏怏的乞伏昭五指溢出鲜血,轻轻呈塔状抵在灵舟底,咳了几声,温声细语道:“你们若敢动手,我便摧毁灵舟浮空阵法,所有人一起掉落浅滩、葬身恶兽腹中吧。” 寒山学宫:“……” 闻道学宫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疯? 挑起事端的罪魁祸首——元潜,根本没在意脖子上冰冷的灵箭,他眯着眼睛看着戚简意,似笑非笑道:“懂了,你是因鸿案契才有的大气运。” 鸿案契虽然无法共享气运,但夙寒声多多少少会影响到戚简意。 啧。 看这人就觉得烦。 元潜将脖子上的剑随意拂开,懒洋洋道:“……我们没瞧见少君,十四秘境已融合,我等金丹期也频频遇险境,少君也才筑基期,八成已经死无全尸了吧。” 戚简意脸色瞬间惨白,猛地一剑挥来。 “胡言乱语!” “咻——” 乌百里一箭射来,堪堪将戚简意斩向元潜的剑意震碎,他冷冷道:“戚简意,将你的剑收回去。” 戚简意被灵箭震得往后退了数步,脸色更加难看。 突然,灵舟一阵摇晃,险些将所有人甩下去。 等艰难稳住身形后,众人循声望去。 乞伏昭仍然五指点地,方才那一下便是他催动灵舟符纹的动静。 脸色苍白的少年温和一笑:“我从不说玩笑。” 众人:“……” 大概意识到此人真的会将灵舟符纹一起摧毁,寒山学宫的学子往后退了几步,将船桨作为中线分开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懒得理这几个疯子。 夙寒声掀开乞伏昭袖口,面无表情看向戚简意。 只是扫了一眼后,巴掌大的小人突然僵住。 戚简意身侧正有一个寒山学宫的学子偏着头和少主低声私语,因他侧头的动作,脖颈处倏地闪过一道红痕。 夙寒声愣了愣。 不光是那名学子,环顾四周后,夙寒声惊恐地发现除了戚简意、乞伏昭之外,在场所有学子的脖颈之上竟然全都有一道血痕。 只是刹那间,那红线越来越深,甚至肉眼可见地钻入骨头中。 好像下一瞬就能将这颗头颅直直斩去。 夙寒声脸色一变,立刻道:“乞伏昭!翁林道……” 话音未落,戚简意身旁的寒山学宫学子脖颈上的红线越来越深、越来越艳…… 砰。 夙寒声瞳孔剧烈涣散。 那颗头颅毫无征兆地凭空消失,只剩下一具无头尸身踉跄着倒在地上。 整艘灵舟陷入一阵死一般的安静。 戚简意离得太近,半身皆被脖颈碗口大的伤口溅上狰狞的血,他霍然起身,像是早已遇到过这种情况,厉声道:“有拂戾族混入灵舟!” 在场所有人一阵喧哗。 夙寒声迷茫低眸看去,却见那颗掉落地面的头颅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翁林道…… 那学子的命随着头颅,被借去了。 拂戾族“圣人”就在这艘灵舟之上! 乞伏昭似乎察觉到阵法的气息,脸色倏地一变,视线落在元潜和乌百里脖颈上越来越深的红线上,立刻飞扑过去,手中灵力凝出一道繁琐符纹。 元潜终于察觉到疼痛,茫然地捂住脖颈。 那符纹根本不知何时打在所有人的身上,毫无征兆的血飞溅而出,从元潜脖颈上汹涌溢出。 “唔……”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乞伏昭的手中符纹猛地打在元潜、乌百里眉心,那即将斩去头颅的翁林道戛然而止。 元潜摸了满手的鲜血,捂着唇闷咳出一口鲜血。 “这是……什么?” 乞伏昭沉着脸咬着手上佩戴的黑色手套,露出手背上雕刻得密密麻麻的符纹,语调全然没了平日里那似乎像伪装出来的温和,冷冷道:“有拂戾族在这艘灵舟上!你们中了翁林道的符纹,不要乱动!” 乌百里咳出一口血,艰难道:“你……” “拂戾族不会残杀同族,翁林道对我无用。” 乞伏昭抬手扯出一道符纹将两人护住,看向灵舟那一侧满是鲜血头颅,像是想起什么,赶紧将袖中的夙寒声捧起去看。 巴掌大的小人眼眸涣散,呆呆看着远处一具具无头尸身,似乎吓傻了。 乞伏昭托起夙寒声的下巴左看右看,发现并未中符纹,这才微不可查松了口气。 恰在这时,一个人影猛地一闪而过,速度之快直奔着乞伏昭……手中的夙寒声而来。 乞伏昭下意识要将夙寒声护住。 可那人修为几乎有元婴大圆满,转瞬便至眼前,带着黑色手套的五指朝着呆呆傻傻的夙寒声狠狠抓来。 这一瞬,好似周遭一切全都变得缓慢无比。 乞伏昭眼瞳一寸寸地涣散,近乎惊骇地看着那只手。 太快了。 他保不住夙寒声。 那唯一一缕倾泻入深渊的阳光,也要弃他而去…… 刹那间,乞伏昭始终凝滞的内府突然爆开一道灵力,本停滞多年的筑基修为一瞬突破金丹期,悄无声息地结丹。 拂戾族血脉中自带的符阵天赋,能让区区筑基期也能通过符纹堪比金丹。 乍一结丹,乞伏昭手背上的符纹宛如活过来般,猛地化为艳红丝线,一把缠住夙寒声将他转瞬间护在怀中。 一声闷响,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直直穿透乞伏昭的心口。 血痕四溅。 乞伏昭当即呕出一口血来。 传说中的拂戾族“圣人”终于露出脸来,夙寒声茫然看去。 ——竟是和徐南衔同队的商序。 商序不知何时混入灵舟中的,阴柔至极的脸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冷冷将手从乞伏昭的后心拔出,视线诡异地注视着夙寒声。 “你的眼睛……”商序柔声道,“很漂亮。” 像是琥珀般的眼瞳,邪嵬又艳丽。 夙寒声好似深处炼狱之中,四周无数的无头尸身挣扎着起身,纷纷化为徐南衔的模样,朝着他踉踉跄跄而来。 浑浑噩噩中,整艘灵舟似乎被一道强横的灵力摧毁,所有人皆从半空直直坠落。 耳畔似乎有乞伏昭撕心裂肺的声音。 “少君——!” 接着,夙寒声感觉自己重重坠入水中,似乎有人在按着他的脖子狠狠往下压,妄图将他溺死水中。 “……死吧。” “求求你,只要你死了,我才能……” 噗通一声。 有人涉水而来。 夙寒声眼前的猩红散去,就见灵舟上一具具寒山学宫学子的尸身落入水中,缓缓往下沉。 商序落入水中,阴柔脸上挂着古怪的笑意,朝着他伸出手来。 徐南衔从不会对挚友设防,前世“圣人”便是用商序的头颅,将众人悉数斩杀。 无头的徐南衔…… 还未盖上的棺。 招魂幡随风而动,转着扭曲的圈。 前世的灵堂上,夙寒声呆呆看着棺木中的尸身许久,突然挣扎着纵身跃入棺木中,狠狠地将徐南衔残破的尸身抱住。 “师兄……” 棺木太过狭窄,夙寒声已不知如何做出神情来,只感觉满脸皆是热泪,汹涌地滴落而下。 他抱着徐南衔的尸身,呢喃着唤着师兄。 可已经无人会回答他了。 长空和其他弟子惊住了,赶忙上前想要将他从棺木中拉出来。 “少君!” “让四师叔入土为安吧……少君!” “少君节哀……” 夙寒声猛地嘶叫道:“不要——!” 他不要让徐南衔埋入地下! 地下黑漆漆一片,常年不见光亮,他已待腻了。 不能让师兄也埋在那样脏、那样黑的土里。 长空急道:“少君!” 夙寒声察觉到有人还在扯他,棺木上猛地长出无数枝蔓,强行将棺木中的人层层叠叠地合拢起来。 伴生树耗费最后的灵力,将巨大的棺木包裹成厚重的巢穴。 那郁郁葱葱的树叶一息之间宛如被夺取所有生机,树叶纷纷扬扬化为枯叶簌簌落下,转瞬化为狰狞可怖的鬼枯藤。 夙寒声抱着徐南衔的尸身,在阴暗的棺木中枯坐许久。 突然恸哭出声。 *** 倏地,巴掌大的夙寒声重重砸落到水底石头上,震得他一口血猛地喷出,化为水墨纹路似的血雾消散水中。 商序已近在咫尺。 自从知晓心魔中向他索命的无头鬼是徐南衔后,夙寒声便处于一种诡异的平静中,心神像是一根越崩越紧的弓弦。 ……此时已拉到极限。 前世那深埋心口的怨恨汹涌而出,袭遍脑海和胸腔,燃起熊熊烈火。 夙寒声琥珀色的眼瞳中一道火光一闪而逝。 他面如沉水,在水中张开五指,方才吐出的血雾本该被水稀释消散,此时却受他灵力牵引,缓缓凝成一道血线。 随后,血线转瞬化为一道繁琐的符纹。 若乞伏昭在此,定能一眼看出,这便是让夙寒声变小的残破符纹。 夙寒声眼眸毫无光亮,好似受某种力量牵引着,手中灵力一闪,瞬间将整个符纹翻转过来,眨眼间便画出解开符纹的阵法。 商序元婴圆满的威压已逼近面门。 夙寒声面如沉水,足尖一点,小小的身体遽尔穿过那新的符纹。 **** 轰。 整个水底一阵激烈的翻涌,像是火焰灼烧到沸腾的热水。 灵舟坠落,侥幸存活的学子狼狈摔在浅滩中,荒原近在咫尺,竟还有不少其他十大学宫的学子手持兵刃,抵抗周遭密密麻麻的恶兽。 这一掉,竟然落到诸怀恶兽老巢来了。 前方不远处,便是岸边。 身着简谅学宫学子的女修御风而行,厉声道:“上岸!这些恶兽不能离开水中,不惜一切代价,上岸——” 乞伏昭心口不住流着血,却挣扎着要钻入水中去寻夙寒声。 元潜用蛇尾一把卷住他,狠狠扔到岸边,厉声道:“保住你的小命!——啊啊啊烫!这水是被烧开了吗?!我的尾巴……” 乞伏昭:“可少君……” 元潜正要再说,一堆恶兽汹涌扑来,密密麻麻一片,狰狞脸上全都带着嗜血的凶光。 “吼——!” 元潜几乎力竭,见状瞳孔剧缩,下意识道:“百里,快逃……” 话刚说出口,他才后知后觉。 乌百里那闷骚每次遇到危险,肯定比他跑得更快,根本不用他自作多情地提醒。 岸边近在咫尺,元潜已无法变成人形,只能狠狠一咬牙,拖着庞大的身躯挣扎着向岸边游去,妄图躲开恶兽围杀。 可已太晚了。 眼看着最前方的一只诸怀恶兽,那尖利的四只角就要穿透元潜蛇形的七寸,却见一道剑光猛地袭来,千钧一发之际堪堪挡住那只恶兽。 元潜一愣,愕然看去。 乌百里并未逃离,反而手持一把不知从何处拿来的剑,堪堪抵住元潜七寸处的恶兽。 他的箭已经射完,灵力消耗殆尽,脸色苍白地挡住诸怀恶兽后,余光瞥见元潜还傻愣着在那,厉声道:“愣着干什么?!滚啊!” 元潜猛地回神,立刻拖着身躯拼尽全力上了岸。 诸怀恶兽的确无法上岸,前来追他的几只蹄子刚落踩到岸边,瞬间惨叫一声化为水滴砸落在地。 元潜喘着粗气,挣扎着去看乌百里。 乌百里使弓,只知道常年在后方放冷箭,这还是头一回拿剑,剑柄都是反手拿,此时正在微微发着抖,不知手腕是不是伤到了。 察觉到元潜已脱离危险,他立刻抽身后退。 乌百里身形如风,用尽最后的灵力朝着岸边狂奔而去。 元潜攒足力气化为人形,立刻朝他伸出手,妄图将他拽住。 但在上岸的刹那,一根水藻猛地从水面探出,飞快在乌百里脚腕上缠上数圈,狠狠一拽,强行将人直直拖入水中。 只听噗通一声,乌百里瞬间落入水底。 一圈圈涟漪荡漾至岸边,再没了踪迹。 元潜仍保持着伸手的姿势,茫然看着空无一人的水面。 “百里……?” 元潜呆愣许久,突然像是发了疯似的就要往水中冲。 乞伏昭一把按住他:“元潜!” 元潜蛇瞳缩成一条细细的线,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奋力地挣扎,厉声道:“滚开!我要下去救他……!他还没死!百里!呜……” 乞伏昭脸色也苍白至极。 浅滩已成血海,不少学子已挣扎上了岸,可仍有人还在水面同恶兽厮缠。 元潜几乎要痛哭出声,哽咽着挣扎还想往水中去。 突然,“没想到,你这冷血动物竟也有心?” 元潜一愣,满脸泪痕地抬头看去。 就见一根枯枝勾着乌百里破水而出,少年一身黑衣,浑身湿淋淋像是落汤鸡一样,一向冰冷的脸上浮现一抹似笑非笑。 “竟还为我哭了,不错,算你有良心。” 元潜:“……” “轰”的一声。 偌大浅滩……或者说方圆数百里,一棵参天大树猛地破开水面、地面汹涌而出,像是一条沉睡千年的巨兽,冲天发出嘶鸣的咆哮。 无数枯枝张牙舞爪地将浅滩中的学子勾着后衣领扔到岸边,甚至那些无头尸身也被从水中捞出,轻缓放在岸边。 那棵巨树的枯枝遮天蔽日,让人望而生畏。 在主干之上,夙寒声一袭白衣,不知何时已恢复原状,足尖微垂着,墨发搭在身后张牙舞爪的枯枝上,不住往下落着水。 伴生树早已在不受控制的半日扎遍半个秘境,此时终于收到夙寒声牵引,震天撼地地破土而出。 不愿再待在黑暗阴冷的地下。 夙寒声面无表情,琥珀眼瞳好似落了火。 他歪着头看着前方悬空看着的商序,满脸皆是心如死灰的诡异平静。 夙寒声似乎已分不清前世今生、噩梦和现实,漠然看着商序许久,突然笑了出来。 “找到你了。” “伴生灵……”商序阴恻恻看着他,“夙玄临之子,此次闻道祭当真不亏,既有圣物,又有玄临仙君的血脉。” 夙寒声并未听到他在说什么,将生机缓缓灌入伴生树中。 墨色的发顷刻间变得雪白,那张脸上稚气仍在,眼神却像是看破世间沧桑,诡异又邪气。 宛如重回前世被正道修士围剿的时刻,夙寒声满脸皆是求死的淡然,脸上甚至带着点愉悦的笑意。 前世他就算要死,也要燃烧凤凰骨,将围杀他之人一起拖入地狱。 今生…… 自然要拖这个“圣人”一起堕入地狱,永不超生才对。 这也是崇珏教他的。 “你……” 夙寒声低低笑起来,瞳孔灼烧起漂亮璀璨的火焰,语调慢悠悠的,带着些漫不经意的散漫。 他轻轻启唇呢喃。 “把我师兄的头颅还来吧。” 第39章 画地为牢 伴生树连绵不绝。 夙寒声只心神一动, 密密麻麻的枯枝张牙舞爪袭向面前的商序。 伴生灵视元婴威压为无物,狠厉破开护身结界。 一阵琉璃破碎声,商序唇角露出个笑来, 掌心前伸, 一道符纹倏地出现面前,转瞬将那根伴生树碾成齑粉。 夙寒声手指凭空出现一道血痕。 疼痛还未袭向脑海, 那伤痕便转瞬消失。 “有点意思。”商序笑着道,“你小小年纪,竟会‘有半华’的禁术?” 夙寒声歪着脑袋看他。 明明不懂“有半华”这句拂戾族之语,但他下意识明白这是“以身相代”的意思。 手腕上还残留着未干的血痕, 少年眉眼带着纯澈,饶有兴致地举起手对着空中血月看向那蜿蜒狰狞的血痕。 商序口中吹了声唿哨,水中无数诸怀恶兽满脸凶戾朝着伴生树的主干扑来。 夙寒声仍然看着那只漂亮修长的五指,电光石火间轻轻“啊”了声, 像是明白了什么, 琥珀眼瞳倏地一闪。 “叮”的一声脆响。 手腕内侧还未干涸的薄薄血痕凭空受灵力牵引, 转瞬化为一道繁琐至极的法阵。 商序一愣。 夙寒声眸瞳无情无感,修长五指轻轻伸展。 却见那法阵一分二、二分四,只是一瞬便化为密密麻麻的法阵, 流光似的被他随意一甩。 “吼!” 法阵宛如落雨似的簌簌落地,准确无误落在下方每一只诸怀恶兽身上,触之偌大恶兽竟然和方才的枯枝一样,悉数化为齑粉。 商序瞳孔剧缩,目露惊愕。 方才碾碎枯枝的阵法是他事先画在手腕上的,只需要调动灵力便能抽出。 面前的少年却随手画出? 夙寒声像是个牙牙学语的孩童, 摆弄着刚学会的阵法,顷刻间密匝匝遍布全身。 商序脸上的气定神闲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神色微沉,手指上雕刻的传送符阵瞬间出现。 符纹在足下一转,一闪而逝。 商序已消失半里之外。 还未等他站稳,却见夙寒声足下画出一模一样的阵法,转瞬跟上他。 伴生树直直冲他砸下。 商序一抬手,张开符纹护住周身。 轰! 伴生树吸收夙寒声的生机,灵力一击堪比元婴,伴随着方才那将任何东西击成齑粉的法阵轰然砸下,重重将商序砸至下方一块云屿上。 直到此时,商序才愕然发现…… 夙寒声竟在学他的法阵? 此时明白为时已晚。 夙寒声眼睛眨也不眨地从空中跃下,足尖踩着伴生树凌空而至,手持一根由树根幻化而成的降魔杵,重重穿透商序的脖颈。 血倏地喷溅而出。 “啊——!” 夙寒声以半身生机作为代价,转瞬将传说中的拂戾族“圣人”制住。 凤凰火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蔓延伴生树之上,只是这次不知是不是崇珏的玉环,那骨火并没有灼烧夙寒声,反而像是帮他镀上一层凌厉火焰,所过之处烧得寸草不生。 夙寒声手指一动,枯枝化为五根降魔杵,分别穿透商序的四肢、内府,将他钉死在一块巨石上。 “啊!”商序撕心裂肺地惨叫出声,双眸几乎凸出,匪夷所思地看着夙寒声。 他的喉咙已被降魔杵穿透,一边呕血一边艰难发出撕裂的声音:“你……你竟是……” 夙寒声身形好似一片鸿羽,轻飘飘踩着伴生树落至商序面前。 在小少君的认知中,这是徐南衔已死的前世。 他不必在任何人面前装疯卖傻,更不必装乖。 夙寒声骨节分明的五指抓住一根降魔杵,雪白的发垂落至脚踝,将他整个人衬得好似冰雪筑成。 “噗嗤”一声闷响。 少君漂亮的手猛地一挑降魔杵…… 商序的头颅轰然一分为二,伴随着法纹一闪而逝,化为齑粉落至巨石上。 商序甚至连惨叫一声都没有,便没了气息。 夙寒声垂眸看着,眼底无情无感。 突然,他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眉头微微一垂,眼瞳露出些许难过。 “好可怜。” 少年面容稚嫩,带着乖巧温顺的稚气,难过地看着下方的尸身,眼圈一红,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 ——赫然就是这段时日他在徐南衔面前的模样。 十七岁的小少君只是不谙世事、头一回出门上学的孩子,和同龄人插科打诨、在师兄长辈面前时而乖顺时而又使小性子。 所有人都喜欢他。 “天道昭昭,万物有灵。” 夙寒声踉跄地落地,蹲在商序的尸身面前,眼泪不住往下落,似乎想伸手去止住源源不断流出的血,呢喃道,“你要死了吗?不要……” 突然,“商序”猛地喘了一口气。 方才已被夙寒声击成齑粉的头颅竟然凭空长出新的,只是却已不是“商序”的模样。 ——这人眉间一点朱砂,夙寒声记得,这是闻道学宫的女修。 夙寒声满脸泪痕看着女修,手哆哆嗦嗦地摸了摸她的头,明明是轻柔又怜惜的动作,他脸上难过而悲悯的神情却越来越古怪。 唇角未勾起、眼眸也未弯,甚至也没有出声。 可却能感觉到他在笑。 夙寒声眼瞳溢满笑容和毫不违和的杀意,轻轻道:“……是啊,你当然不会死。” 拂戾族夺去无数人命的“圣人”,自然不会轻易死去。 “女修”周身几乎燃起凤凰骨火,从她的四肢灼烧,痛苦地挣扎却被那降魔杵钉死巨石上。 她死死咬着牙,厉声道:“我已活了数百年,夺头颅之人不计其数,哪怕你杀我百次,我仍有命数活着,而你……” 夙寒声脖颈传来一阵疼痛。 他随意地抬手一摸,掌心全是鲜血。 翁林道。 女修唇角露出古怪的笑,被降魔杵钉死在地上的手指艰难一动,瞬间想夺取夙寒声的头颅。 可在阵法发作的刹那,夙寒声身上遽尔闪现一道古怪的符纹。 女修眼瞳一缩。 还未来得及反应,那符纹上的阵法骤然反噬,夙寒声甚至没动手,那全新的头颅便转瞬化为鲜血淋漓一片。 第三颗头颅缓缓出现,是夙寒声不认识的男人。 他棕红色的眼眸中终于有了些许不自觉的畏惧和忌惮,深深吸着气,尝试着同夙寒声商议。 “浅滩的其他学子皆中了‘翁林道’,你若再杀我一次,我便全部催动阵法,将他们……唔!” 威胁的话还未说完,夙寒声的降魔杵再次砸落。 血已将“圣人”身下的巨石染得鲜红一片,四处全是破碎的骨头。 乞伏昭挣扎着踩着枯枝而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炼狱惨状。 他惊住了,讷讷道:“少……少君?” 夙寒声正乖乖抱着膝盖蹲在“圣人”面前,耐心等着他换头颅复活,听到声音微微一侧头,看了半天才认出人来。 他眼眸微弯:“乞伏昭,你怎么在这里呀?” 乞伏昭噎了下。 夙寒声浑身都是血,雪发上还在往下滴落着血滴,脸上却带着懵懵懂懂的稚气。 乞伏昭隐约听到“圣人”那句话,小心翼翼地朝夙寒声伸出手去:“少君,元潜、乌百里皆已中了翁林道,您……您三思。” 夙寒声认得乞伏昭、元潜、乌百里,脑海中却混乱一片,根本分不清楚前世今生。 “哦。”他不在意地道,“不用担心,我不会伤心的。” 就算所有人死在他面前,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乞伏昭一怔。 眼看着新的头颅缓缓重新出现在“圣人”脖颈上,乞伏昭眉头一皱,视线眼尖地瞥见夙寒声脖颈竟然也出现一道血痕。 那道血痕比其他人更深,必定下了不止一道符纹。 夙寒声却好似一无所知,还在满脸高兴地盯着“圣人”。 乞伏昭赶忙道:“少君,少君冷静!您也中了翁林道,万万不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们已靠岸了,马上就寻到徐师兄。等一等徐师兄过来,或者闻镜玉……等他们来救我们,行吗?” 夙寒声脸上笑意敛去,怔然抬头看向乞伏昭。 “等……等他们来救我?” 乞伏昭道:“对,再等一等好吗?” 夙寒声的状态明显不对劲,区区筑基期却能将元婴大圆满的拂戾族按在地上肆意蹂.躏,必定是用了强行提升修为的禁术。 伴生树铺天盖地,连小少君一头乌黑墨发都变成雪白。 这是个极其不妙的预兆。 夙寒声本来乖乖巧巧蹲在那,突然像是被这句话激怒了似的,伴生树咆哮一声张牙舞爪,一根枯枝猛地将乞伏昭缠住腰身。 “我为何要他们来救?” 乞伏昭心口好不容易止住的血几乎再次崩开,他被枯枝拽着悬空,艰难吸着气。 “少、少君?!” 夙寒声眼瞳浮现不详的猩红,淡淡道:“我不要任何人来救。” 他不需要任何人救他。 无论是为他寻药的徐南衔…… 亦或是打着“为你好”的旗帜、将他强行困在无间狱禁殿中不让他自戕的崇珏。 夙寒声面无表情,魔怔似的重复一遍。 “我从不需要别人来救……” 没人能将他从满是无头厉鬼的炼狱中救出。 哪怕重活一世,徐南衔死而复生,他仍然摆脱不了心魔。 乞伏昭察觉到不对,赶忙道:“好,好,不让其他人来救,少君能救自己。” 夙寒声眸瞳涣散,看着乞伏昭半晌,好似变回平日里那温顺乖巧的小少君。 “是啊,我能救我自己。” 乞伏昭见有效,试探着道:“少君也中了翁林道,我们先解除符纹再杀他……” 他不清楚翁林道对夙寒声是否有用,但却明白一旦此人催动翁林道,元潜、乌百里,乃至其他学宫所有中了翁林道的学子,全都活不了。 不能激怒这个所谓的“圣人”。 “先不杀他。”夙寒声迷茫地重复,“等……等解除符纹……” 乞伏昭道:“是。” 元潜和乌百里已经去寻徐南衔了,只要将徐师兄寻来,少君如此听徐南衔的话,必定不会再用禁术消耗性命。 可乞伏昭想得太过美好。 夙寒声癫狂的神智刚刚软下来,地上的“圣人”重新化出头颅,阴冷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夙寒声,手指猛地一动。 “等我杀完这些金丹期学子,下一个催动的便是徐南衔的翁林……” 夙寒声眼眸猛地睁大,手中降魔杵轰然砸下。 血再次溅出。 还未催动翁林道的手陡然垂下去。 乞伏昭第一次见到夙寒声杀人,被他干脆利落又狠厉的动作惊住了。 夙寒声眼睛眨都不眨地将头颅击碎,浑身皆是狰狞四溅的鲜血,他跪在那歪着脑袋面无表情看着“圣人”,魔怔般轻轻启唇:“我师兄的头颅呢?” “圣人”已无声息,自然不可能回应他。 夙寒声像是个深陷秩序期的孩子,固执地想从一个死人口中得到答案。 他眸子呆滞睁着,锲而不舍地一遍又一遍地问。 “我师兄的头颅呢?” 头颅呢? 乞伏昭看得遍体生寒,根本不敢开口打断他。 夙寒声不厌其烦地询问十遍之上,突然彻底不耐烦地暴怒,一把扣住“圣人”的肩膀,双眸通红地厉声道。 “将我师兄的头颅交出来!” 可很快,他又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抱着尸身失声痛哭,呜咽着乞求。 “求求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只要将他的头还给我。” 乞伏昭只觉得自己似乎也有点疯。 看着夙寒声单薄的身躯跪在血泊中哭泣,他甚至想挣扎着摆脱伴生树的束缚,去抱一抱他。 可他失血过多,被伴生树捆在半空,根本无法动用灵力。 又怒又悲了一遭后,夙寒声看着重新长出头颅的人,随手将身体重新钉死在巨石上。 脸上泪痕未干,他却不太在意的随手一抹,漫不经心道。 “啊,又活啦,继续吧。” 许是杀烦了,夙寒声眯着眼睛看着身下的人,抬起手狠狠地在手腕内侧咬了一口。 伤口瞬间溢出狰狞的血,簌簌溢出。 夙寒声已没有脑子去思考是谁“以身相代”他的伤口,他微微仰着头,修长脖颈绷出一条线,散乱的雪发从肩上垂落至血泊中。 手腕鲜血滴落成一根根血线,血月照映下,缓缓落在夙寒声苍白的面颊上。 “翁林道……翁林道。”夙寒声阖上眼眸,任由滚烫的脸在脸上滑落,那炽热的夹杂着凤凰火的血缓缓在素白面容上划出古怪的法纹。 只是片刻,夙寒声半张脸上已浮现古怪的猩红法纹。 少年人脸上稚气由在,半张脸全是狰狞鲜血,另半张脸却诡异而邪气,连带着那只琥珀眼瞳都好似烧出橙红火光来。 夙寒声轻轻呢喃道:“以命抵命,我若用‘翁林道’杀你……” 身下艰难苏醒过来的“圣人”一怔。 夙寒声跪在血泊中,狭长眼眸微微睁开,高高抬起的一截手臂挡住他半张脸,只能瞧见那只邪嵬的眼睛居高临下看着他。 只是一眼,几乎算是拂戾族纯种血脉的“圣人”竟然遍体生寒。 ——若非半死不活躺在地上,许是会膝盖瘫软不受控制跪下去。 夙寒声突然笑了,他带着气音低声艰难道:“……那我夺去的命是你的,还是其他头颅的呢?” “圣人”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翁林道是烂柯谱上的禁术,他受圣物器重才会得到这一术法,自然清楚这一禁术的所有细节。 可这道符纹他花了数百年才彻底掌控,面前这少年瞧着还未及冠,又哪来的本事…… 想到此处,夙寒声脸上古怪的符纹倏地探出一圈完整的阵法浮在面前,被那只漂亮的手指轻轻托着。 “圣人”呼吸几乎停顿。 那……竟是完整的翁林道?! 活了数百年,被杀过无数回的男人从来不觉得“死亡”是件多可怕的事,甚至洋洋得意地自诩“圣人”。 可今日却第一次感受到了对“死”源自本能的恐惧。 这颗头颅不知是谁的,只见那俊美的脸上浮现一抹忌惮,飞快道:“……你有极高的符阵天赋,可三界中并没有多少书籍记载上等符纹!我可以教你……我懂拂戾族残留下来的数百种阵法,只要你愿意,我全都能教你。” 天赋? 夙寒声手指托着翁林道的阵法,斜着脑袋看着男人,淡淡道:“你先将我师兄的头颅还来。” 男人愣了下:“师兄?徐南衔吗?” “嗯。”夙寒声半张脸符纹像是活过来般,缓缓扭曲成游蛇般盘在眼尾,柔声道,“把他的头颅给我。” 男人匪夷所思道:“我没有用翁林道杀他。” 夙寒声却道:“你杀了。” “没有!” 夙寒声觉得此人当真该死,就该学崇珏教他的那般,直接杀人才是,不需要废话如此多,省得被濒死的恶兽再反扑。 他已失去耐心,就要用翁林道割去男人的头颅。 失血过多的乞伏昭艰难睁开眼,见状忙阻止道:“少君且慢!翁林道是禁术,此人身上并无气运,您若杀了他,无他的气运躲避天听,离开烂柯境必然会引来雷谴!” “圣人”之所以斩杀的人当中都是尊贵之人,也是能借着头颅上的气运躲开雷谴。 否则他百年杀了如此多的人,早就被天雷劈成齑粉了。 夙寒声歪头看他,轻笑一声,完全不顾那所谓的“雷谴”,慢悠悠地将翁林道靠近“圣人”。 这种轻飘飘靠来的阵法,像是钝刀子磨肉,延长了那种等待死亡将至的痛苦。 “圣人”因常年的夺命,早已觉得‘死’这个字同自己全然不相干,所以此时死亡逐渐朝他逼近,越发显得恐惧惊骇。 “我真的没有杀徐南衔,不信你用琥珀拾芥将他寻来,我们当面对质!” 他一边说着,一边悄无声息催动手中的法纹。 夙寒声突然道:“是你先杀其他人,还是我用翁林道先割下你的脖子……” “圣人”一顿。 夙寒声俯下身轻轻逼近他的脸颊,雪发从肩头垂曳而下,倾洒在男人的脖颈上,带起一股炽热的燎烧之感。 夙寒声眸中全是笑意,眼瞳灼烧璀璨的橙红光芒,整个人带着一股压抑癫狂的病态,凑到他耳畔用气音喃喃道。 “你敢赌吗?” 夙寒声并不在意元潜、乌百里,甚至自己的性命。 可这位“圣人”似乎看起来极其怕死。 这是场必输的赌局。 夙寒声看着他脸上的恐惧之色,突然崇珏的一句话。 “他们恐惧什么,你更要夺去什么。” “看。” 崇珏从背后抱住瘦弱的夙寒声,逼他去看吊在无间狱枯树林中的拂戾族尸身,低沉笑着教他,“他们明明那样畏惧死亡,却心安理得朝你挥来屠刀。你反杀他们,看着他们濒死时的恐惧,难道没有心生愉悦吗?” 夙寒声那时的回答是:“没有,我累,想回去睡觉。” 可如今看着“圣人”满目惊惧,夙寒声竟然诡异地明白崇珏那番话的意思。 用“翁林道”这把刀杀了无数正道修士的人,却也畏惧这把屠刀落到自己头颅上。 人这种生灵,好奇怪。 “不要畏惧。”夙寒声不解地歪头看他,“你为何要畏惧自己的刀?” “圣人”注视着夙寒声那诡异的好似深渊般的眼眸,一时竟然不懂要如何回答。 死亡……是每个人都会畏惧的本能。 夙寒声垂眸看着他,轻轻道:“不要畏惧,不要……” 随着他温柔的呢喃细语,五指间薄如蝉翼的符纹缓缓落在“圣人”脖颈,另一只空着的手捂住他的双眼,像是对待请人般温柔又缱绻。 雪白的发落入脏污的鲜血中,伴随着凤凰骨火灼烧出璀璨漂亮的碎光。 “……畏惧。” 温柔的尾音轻轻在男人耳畔绕过,只听得耳畔“叮”的一声脆响。 是阵法发动的声音。 翁林道悄无声息地催动,转瞬斩去“圣人”的头颅。 “圣人”身上仍残留着不可置信的畏惧,被夙寒声捂住的双眼瞪大,浓密羽睫扫在滚烫的掌心。 夙寒声轻轻跪坐在血泊中,口中呢喃着不知名的小曲。 ……直到掌心下的双眼不甘心地缓缓阖上。 翁林道的法阵夺去“圣人”本体的头颅和命数,悄无声息化为一颗漆黑的魔心飘在浮空中。 夙寒声伸出素白手指捏住那漆黑的魔心,好奇地看着。 乞伏昭已彻底被夙寒声的疯狂震住了,被伴生树绑缚在半空,久久无法回神。 这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君吗? 亦或是之前那番乖顺温和的模样才是一张类似皮囊的伪装? 乞伏昭分不清。 夙寒声也分不清。 圣人本体已被翁林道杀了,就算有再多的命数头颅也无济于事,再也无法复活。 夙寒声踉跄着撑着降魔杵站起身来,一身素袍已化为狰狞的血衣,雪发曳地,发梢已被血浸得猩红一片。 哪怕杀了“圣人”,夙寒声仍处于一种似梦非梦的状态,浑浑噩噩看着周遭,一时不清楚自己身处何地、又要去做什么。 好一会,他才“啊”了声。 “对,要给师兄找头颅。” 可“圣人”已被他杀了,师兄丢失的头颅要去哪里去寻呢? 夙寒声正思考着,周身跟了他两世的无头鬼悄无声息出现,徐南衔的声音带着恶意地传来。 “寻不到,你可以用自己的头颅来祭我。” 夙寒声想了想,似乎觉得很有道理。 “对啊。” 将自己的头颅给出去,这些无头鬼就不会再来缠着他了吧。 神智不清的夙寒声竟然觉得这法子可行,抬手轻轻一动,一根枯枝凌空而来,缓缓缠住自己纤瘦的脖颈。 心魔前所未有地壮大。 “快,快给我!” “萧萧,我是替你而死的,你合该将头颅给我才对。” “是,若不是我想救你,绝对不会落得惨死秘境的下场,你该如何赔我?” 夙寒声脖颈的枯枝越收越紧,眼前一阵阵涣散,无数无头鬼朝着他时而狰狞咆哮、时而纵声大笑,声音嘈杂,震耳欲聋。 倏地,“萧萧。” 夙寒声眼眸轻轻睁大,迷茫看去。 密密麻麻身穿着徐南衔衣裳的无头厉鬼中间,似乎站着一个人,正朝着他快步而来。 那是无头尸海中唯一有头颅之人。 徐南衔浑身浴血,乌金枪已断成两截,艰难地从荒原中的阵法中破阵而出,就瞧见那遮天蔽日的伴生树正在癫狂发疯。 元潜和乌百里将徐南衔飞快带来,一条蛇恨不得长出十八条腿。 徐南衔受了不轻的伤,唇角溢出一道血痕来,可视线一扫被藤蔓包裹几乎自缢而死的夙寒声,当即呼吸一顿,立刻跌跌撞撞地冲下去。 “萧萧!” 夙寒声迷茫看着他。 他还未将头颅割下,师兄就有了头吗? 奇怪的世界。 徐南衔手握残破的乌金枪,猛地一咬牙使尽全力将夙寒声脖颈上那根枯枝直直割断。 元潜也赶紧将悬在半空几乎失血而亡的乞伏昭解救下来,见他有进的气没出的气了,赶紧塞给他一堆灵丹。 夙寒声猝不及防跌落到地上,看着徐南衔破开无数无头鬼,跌跌撞撞朝他奔来。 许是有一瞬间的清明,夙寒声突然喃喃道。 “师兄……” 徐南衔猛地朝他扑来,正要将浑身是血的夙寒声抱在怀中。 面前的枯枝却化为无数藤蔓,强行将他阻绝在外。 徐南衔一愣,还以为他伤迷糊了,又像上次那般不认得人了,忙道:“我是师兄,对不住我来晚了,师兄……师兄来救你了。” 夙寒声雪发垂曳,无神的琥珀眼眸透过藤蔓直直看着他,听到这话,不知为何突然“噗嗤”一声,纵声笑出声。 徐南衔一愣。 夙寒声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笑意根本止不住。 “哈哈哈真好,师兄来救我了,师兄……又来救我了。” 徐南衔不懂他怎么了,看着那满头雪发心口一阵阵发疼。 他不敢刺激夙寒声,尽量让声音变得温和,悄无声息朝着伴生树靠近。 “萧萧,你不认得师兄了吗?” 随着徐南衔缓慢往前走,枯枝分散而开,为他让出一条通往夙寒声面前的路。 伴生树的枯枝交织成一面密密麻麻的网,将两人分隔开来。 夙寒声站在昏暗中冁然而笑,他踉跄着踩过尸身血泊走到枯枝网前,乖顺地喊。 “师兄。” 徐南衔不敢强行破开面前牢笼似的网,伸手按在枯枝上,见他似乎恢复到平常乖顺的模样,不着痕迹松了口气:“萧萧,寒声……” 琥珀眸瞳穿透层层叠叠的枯枝缝隙,夙寒声抬手将五指相隔着蛛网和徐南衔手指碰了下。 可他却没有将阻拦两人的枯枝蛛网撤开。 夙寒声笑意未散,抬眸和徐南衔对视,轻轻地道:“徐南衔。” 徐南衔微愣。 夙寒声从未直呼过他的名字,更…… 更没有用如此古怪的眼神看过他。 徐南衔面露茫然,不懂夙寒声眼中的神情到底是什么。 愤怒吗? 不对。 夙寒声突然说:“……我恨你。” 徐南衔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夙寒声眼眸带着痛苦的冷意,以及死灰槁木的绝望。 ——那双眼里,全是掩饰不住的怨恨。 崇珏虽将他困于禁殿,不得自由。 可徐南衔给他的却是心境的桎梏,让夙寒声穷极一生也无法摆脱心魔。 画地为牢,痛不欲生。 徐南衔脸色已惨白如纸。 无数枯枝悄无声息地攀在夙寒声肩上,一寸寸缠住他修长脖颈。 夙寒声眼中皆是恨意,泪水却不住簌簌而落,滑落苍白的脸颊,滴落至血泊中。 他彻底撕开伪装的乖顺,露出诡异病态的本性。 “徐南衔,我恨死你了。” 第40章 煞星当诛 恨。 夙寒声的七情六欲古怪又诡异。 面对前世屠戮徐南衔的“圣人”, 他心绪毫无波动,哪怕杀着人也始终漫不经心。 此时却对徐南衔说了恨。 伴生枯枝安安静静将根须扎入夙寒声的血肉中,脖颈处浸了血, 竟然缓慢开出一簇明艳的凤凰花。 生机流逝并非伤口, 无法用“以身相代”来转移。 两人相隔一张枯枝织成的蛛网,视线透过缝隙相望。 短短一个“恨”字就让一向桀傲不恭的徐南衔露出这般茫然的神情, 夙寒声泪痕未干,目不转视看着他,近乎自虐地重复:“我恨你。” 恨他明明放下“不管不问”的狠话,却仍去寻不烬草; 恨他让自己活在愧疚织成的痛苦中如此久。 经年累计的愧疚汲取着痛苦作为养料, 一寸寸扭曲成对徐南衔无来由的恨。 夙寒声重生后见着活生生的师兄,下意识将那股恨意隐藏埋至深处,可怨恨就像燎原之火,越是压抑越是铺天盖地汹涌燃烧。 ……催生中更浓烈的自我厌弃。 前世数十年, 执念已成心魔、厌恶化为自戕。 夙寒声直勾勾看着徐南衔, 想从他脸上找到设想已久的……对自己的嫌憎、鄙弃。 “他都如此掏心掏肺地待我, 甚至因我死无全尸,我却不识好歹对他生出恨意。这种自私自利的恶种,他就该……” 四周纷纷拥拥的无头鬼几乎和面前的徐南衔融为一体, 朝他嘶鸣着咆哮。 “……竟然会怨恨养你救你的师兄,世上怎会有你这种道貌岸然的人?” “总说崇珏是天生恶种,你不也是如此,不知好歹的恶煞,你们还真是天生一对。” “哈哈哈当诛,当诛。” 夙寒声常年听着无头鬼的恶言恶语, 有时还会其中的恶意而发狂,可此时却眼眸一弯大笑起来, 他抬手猛地一挥,竖起一根手指抵在苍白唇边。 “闭嘴,我在和师兄说话呢。” 徐南衔看着夙寒声对着空无一人的虚空说话,浑身阵阵发冷,如坠冰窟。 “萧萧,你到底怎么了?” 无数生机源源不断从夙寒声经脉中灌入伴生树,越来越多的枯枝不受控制地朝着四周蔓延开来。 左等右等却只等到一句无关紧要的询问,夙寒声五指抓住枯枝缝隙,突然像是被激怒了,冷冷道:“说话,徐南衔。我让你说话!” 夙寒声将心中所有的阴暗、龌龊和盘托出,连疯子的本性都毫不掩饰了。 徐南衔不该是这个反应。 他就该斥责他、厌恶他,骂他是狼心狗肺、腐烂在脏泥中的恶种! 说话。 哪怕只是一个字。 刹那间,所有的无头鬼像是被夙寒声彻底掌控住,一向只对着他谩骂的厉鬼竟然真的如他所言“闭嘴”,和夙寒声一起转向徐南衔。 等待着他的答案。 四周阒然无声。 一根根须悄无声息扎到夙寒声的心口三寸处,只一下便能汲取他全部的生机。 夙寒声几乎迫切得到彻底的解脱。 突然,“好。” 夙寒声怔然抬头。 徐南衔站在枯枝织成的蛛网面前,安静看着面前几欲疯魔的师弟许久,见他呆住了,又重复了一句:“好,尽管恨我。” 夙寒声眼底的血痕似乎浅了些,茫然地看着徐南衔。 可…… 可那是无缘无故的恨。 为什么徐南衔能这么轻易地接受? 夙寒声身上那古怪的气焰瞬间消下去一半,就像是一只凶狠着伸爪子挠人的猫,下意识觉得自己会挨打,却发现那只扬起的手只是在他脑袋上温柔抚摸了下。 那种提心吊胆骤然重重放下的无措席卷全身。 徐南衔似乎无师自通要如何招架此时疯疯癫癫的夙寒声,神色如常地道:“想恨我就恨我,恨到想杀我也行,我不怪你。” 夙寒声呆呆看着他,脸上泪痕犹在,雪发披散,显得格外可怜。 “可……” 他“可”了半天也没“可”出个所以然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徐南衔并不会因为自己无根无据的“恨”而排斥他、嫌憎他。 突然间,夙寒声那从前世便跟着他的心魔轰然消散,心中这些年因那股恨意而生出的所有自我厌弃,也在徐南衔轻飘飘的一句话中消弭于无形。 他这些年所求,不过只是徐南衔的一句。 师兄不怪你。 哪怕恨救他而丢掉性命的师兄也好,是个性格扭曲的小怪物也好…… 徐南衔都会待他如初。 遽然间,夙寒声跟了他数十年的无头鬼发出阵阵尖利的惨叫咆哮,宛如被日光灼烧的孤魂野鬼,火焰轰然烧起。 橙红色的火光像是浴血的凤凰骨火,灼烧着密密麻麻的无头鬼。 先是将那件绣着乌鹊纹的道袍焚毁成齑粉,再后便是手臂上那道伤疤,所有象征着徐南衔的东西全都烧成灰烬。 火焰冲天。 夙寒声宛如涅槃的凤凰,面前的枯枝被焚毁成齑粉簌簌落地,他踉跄着扑向徐南衔。 “师兄……” 徐南衔见他似乎恢复神智,立刻伸手将他接在怀中。 夙寒声漂亮的眼瞳全是掩饰不住地欢喜,周遭无数无头鬼已彻底消散天地间,他眼中泪水簌簌往下落,顷刻布满脸颊。 徐南衔松了口气,余光却见夙寒声脖颈上的凤凰花竟然还在缓缓绽放,忙道:“萧萧,先将你身上的伴生树撤开。” “好。”夙寒声乖顺无比,听话地将周围的伴生树收敛起来,依恋地捧着徐南衔的左手,为自己擦眼泪,“师兄,我听话。” 徐南衔身上的伤口已止住,踉跄着跪坐下来准备喘口气。 却见夙寒声紧跟着他单膝跪地,五指扣着徐南衔的手背,又轻又柔带着他用那满是薄茧的掌心轻轻拭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师兄。”夙寒声眸子弯弯,琥珀眼睛闪出古怪的光泽,他轻轻笑着问,“我的头颅好不好看?” 徐南衔一愣:“什么?” 夙寒声握着徐南衔的手,让他的五指放在自己脖颈上,像是在炫耀件难得的宝物似的,眸光都在发光。 他将还未消退掉符纹的侧脸往徐南衔掌心轻轻一蹭,嘴唇殷红宛如嗜血的精怪,柔声道:“师兄要是喜欢,我摘下来送给师兄好不好?” 这有点疯过头了。 徐南衔刚刚放下的心又悄无声息提了起来。 “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夙寒声却眨了下眼睛,满脸不明所以,随后他像是记起什么,将脖颈上借着血肉长出的凤凰花扯下,笑得温和又乖顺。 他将沾着血的花儿递给徐南衔:“我的头颅能长出漂亮的花,师兄不想要吗?” 徐南衔被他一句话说的毛骨悚然。 “我要你的头颅做什么,不要胡言乱语。走,师兄带你……” 直到这时,徐南衔才发现,夙寒声根本没有恢复神智,那枯枝仍在往他根骨中扎,只是片刻那张苍白的脸竟然已泛起死气。 “夙寒声——!” 夙寒声好似一无所知,还在疑惑看着他,不明白为何徐南衔要拒绝。 徐南衔更加不理解为何只是进入个秘境,夙寒声就像受了大刺激似的变成这副疯疯癫癫到令人不寒而栗的模样。 隐约记起副使说的那个“茫茫幻境”,能让人陷入一生最欢愉或最恐惧的幻象中。 夙寒声此时是深处噩梦幻境中吗? 看着夙寒声朝他探来的手腕上都长出漂亮的花簇,诡异得令人心惊胆颤,徐南衔冷汗直流,赶忙要去阻止。 猝不及防,轰——! 十四层合为一层的秘境遽然传来一阵地动山摇,浅滩之下像是火山喷发般,咕嘟嘟冒出蒸腾的水汽。 空中两轮血月猛地炸开。 天崩地裂中,地面轰然裂开一道道天堑似的裂纹。 徐南衔瞳孔剧缩,立刻扑上前想将夙寒声护在怀中。 刚喘了几口气的元潜当即骂骂咧咧地化为原形御风而行,乌百里眉头紧,一手拎着险些晕过去的乞伏昭的后领,一手挂在蛇身的一片鳞片上,蹙眉往下看。 地底好似有游蛇在翻涌,将地面拱起密密麻麻如同蚯蚓似的凸起。 乞伏昭被勒得差点吐舌头,艰难道:“少、少君……” “少君少君,少不了你的好少君。”元潜一摆尾,朝着下方的夙寒声而去,还有心情闲侃说玩笑,“不过我估摸着他这好厉害的伴生树根本不需要咱们救,啧,果然是有大气运……” 还未感慨完,却见下方的夙寒声催动一根枯枝,将徐南衔五花大绑着轰然甩来。 元潜骂了句娘,赶紧飞上前一把将重伤无法御风的徐南衔接住。 徐南衔不可置信地看着下方:“萧萧!” 话音刚落,根本没想着要自救的夙寒声足下猛地裂开,任由自己和无数伴生枯枝一起,直直往下坠落。 徐南衔眼前一阵猩红,挣扎着就要跃下去。 乞伏昭也愣了下,他似乎想要奋力催动手上的符阵,可却已彻底力竭,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那缕光坠落深渊。 元潜赶紧尾巴尖缠住徐南衔,疯狂地腾空而去:“这动静八成是少君的伴生树引起的,肯定不会有事……嘶,徐师兄我的鳞片!啊啊啊疼别抠我鳞片——” 徐南衔厉声道:“放我下去!” 若他不去阻止,失了神志的夙寒声也许真的会自戕! 此前便有前车之鉴。 每一息的时间流逝都化为深渊,将徐南衔一寸寸拖入深渊地狱中,可他却只能无能为力地被元潜缠着奔逃,连靠近夙寒声所在之处都做不到。 彻骨的绝望席卷徐南衔,他浑身都在发抖,眼眶通红地呢喃。 “萧萧……” 下方已宛如炼狱般,秘境遍地皆是漆黑的深渊裂纹,天翻地覆日月颠倒,无间狱也不过如此。 看着徐南衔似乎还不死心想要拼命摆脱挣扎跳下去,乌百里拿出长弓正在琢磨要不要打昏他算了。 突然,乞伏昭泪痕未干,奄奄一息地伸手一指。 “那是……世尊吗?” 徐南衔怔然看去。 破碎血月在空中高悬。 崇珏从第十五层须弥芥缓步而出,素白衣袍衣冠齐楚,手腕上的青玉佛珠却往下不住滴落着血珠,禅絮沾泥。 须弥芥缓缓关闭,只隐约瞧见其中似乎满是血泊。 崇珏眉眼带着冰冷的悲悯,单手立掌默念了句佛偈,随后抬手轻轻一动。 一缕灵力从他掌心倾泻而出,陡然化为一阵带着菩提花香的清风,转瞬吹过偌大秘境。 风所过之处,地面轰然塌陷,裂出错综交缠的无数漆黑裂纹。 秘境各处的学子被深渊巨口一个接一个地吞下去。 下方遮天蔽日的伴生树仍在张牙舞爪,可当清风吹过后,那狰狞粗壮的枯枝像是在畏惧什么,游蛇似的簌簌钻回主干。 不过转瞬,几乎遍布半个秘境的伴生树便悉数收回。 崇珏脖颈处隐约渗出些许鲜血,可还未溢开便悄无声息消散。 他垂眸看着方才夙寒声消失的缝隙中,身形飘然欲仙,陡然化为一道雪白流光,朝着深渊落去。 无数深渊将众人纷纷吞下,将所有人送回最初的秘境层中。 本已合为一层的秘境逐渐随着那一道道漆黑裂纹分离开来,伴随着崇珏的那道清风,轻缓地重新化为互相不干涉的十四层秘境。 烂柯境,终于归于平静。 *** 四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有人捂着他的眼睛,将单薄身体困在怀里,低沉的声音轻缓响起。 “……年幼时有应煦宗相护,长大后又有师兄为你遮风挡雨,一朵温室的花儿,如何能在无间狱满是血污的焦土中生长?” 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侧脸,柔声道:“我是在保护你。” 夙寒声浑身发抖,双手奋力地想将崇珏捂住他眼睛的手扒开,却如蜉蝣撼树,纹丝不动,最后只能力竭地垂下手。 “借、借口。” 崇珏掐着他的下颌,让他微仰着转过头来,微凉的呼吸逐渐靠近,在夙寒声滚烫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乖一点,再敢打着逃走的念头……” 随着话音,那只微凉的手顺着满是汗水的小腿一寸寸往下划,大掌温柔握住纤瘦的脚踝。 “……我便将你的足骨一寸寸捏碎,让你从今往后只能躺在榻上度过余生。” 无间狱的禁殿中,半空漂浮无数莲花灯,燃烧的蜡油层层叠叠往下堆,好似倒吊着一只只狰狞的猩红巨兽。 烛影交织交缠,恍如密密麻麻的蛛网。 诡谲怪诞的莲花灯下,夙寒声靠在崇珏怀中,因半跪的姿势,赤着的脚踝露出一根锁链,叮当脆响后,又悄无声息消失。 崇珏漫不经心亲着夙寒声带泪的眼尾,动作缱绻温柔,微微侧着头露出脖子上渗着血的牙印。 “你知道的,我向来说到做到。” 夙寒声唇间已沾染鲜血,他攀着崇珏的肩仰着头,举目便是头顶无数流着蜡泪的莲花灯,影影绰绰的鬼光萦绕眼前。 “崇珏,你将来……” 耳畔嗡鸣阵阵,夙寒声微微张着唇,勒成窄窄一条的黑稠绑缚在他唇齿间,似乎为了制住他乱咬人的臭毛病。 崇珏轻笑着道:“将来,如何?” 夙寒声攀在崇珏肩上的十指猛地狠狠一抓,许久未剪的指甲将宽阔后背划出一道道血痕。 崇珏“嘶”了声。 夙寒声脾气古怪,从来不爱修剪指甲——究其原因,可能是被崇珏拿着一丈长、还鲜血淋漓的刀,笑意盈盈要帮他修剪指甲的画面给吓着了。 崇珏自作自受,被“猫”狠狠挠了一顿。 夙寒声死死咬着口中细窄的黑绸,呜咽着不说话。 崇珏扣着他的后颈,笑着逼问他。 “将来如何,就算床笫之私的荤.话,也不要只说半句。” 夙寒声许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遽然往前一扑,双手狠狠掐住崇珏的脖颈,使出吃奶的劲儿死死用力。 他咬着濡湿的黑绸,眼尾潮红,常年恹恹的琥珀眼瞳终于浮现一丝被激怒的戾气,奋力将每一个字都说清楚。 “……将来,你可千万别落到我手里。” 小疯子力道用得太大,崇珏呼吸被截,素白脖颈上甚至浮现鲜红的指痕。 他却纵声大笑。 崇珏全然不顾脖子上要将自己掐死的双手,狠狠抓住夙寒声后脑勺的发将他按至身前,雪瞳带着诡谲邪嵬的笑,宛如堕落的神佛。 “好,我等着。” 分外粗暴的云雨终于停歇。 夙寒声赤身蜷缩在凌乱塌间,墨发遮挡常年不见光而越发苍白的纤瘦身躯,安安静静陷入深眠。 崇珏懒洋洋站在床边,将散乱长发随手束起,脖颈、后肩不是牙印就是抓痕,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一看那小疯子就没留手。 脖子上已有一圈淤痕,他不甚在意地披上外袍,微微偏头看了躺在床榻间的人一眼。 夙寒声脚踝上扣着雕刻无数符纹的金链,足踝上已有一圈指痕,还有方才夙寒声忍不住蹬他肩膀时挣扎出来的红痕。 崇珏注视他许久,神使鬼差地抬手轻轻一动。 困了夙寒声许久的金链悄无声息消散。 崇珏似乎决定了什么,好一会才转身离开。 他从不在夙寒声身旁留宿,这小疯子看着病恹恹好似没有利爪的猫,但脾气古怪时不时会突然发疯——有好几回崇珏若不是醒得及时,恐怕会被直接割了脖子。 外殿有一处只供一人躺着的软塌,崇珏盘膝而坐,闭眸入定。 陷入沉睡的夙寒声倏地睁开眼,眸里没有半分困意。 他缓缓撑起身体,冰凉的墨发披在后背上,歪着头顺着床幔缝隙看向珠帘之外的软塌上。 崇珏已彻底入定。 夙寒声呆呆愣愣看了许久,才拖着沉重的身躯踉跄着赤足下榻,随意披上床榻散落的黑色外袍,缓步往外走。 没了金链的桎梏,他顺利穿过无数密密麻麻的莲花灯结界,越过入定的崇珏,带起的风将烛火吹得阵阵摇晃,一步步走向禁殿之外。 崇珏方才的所有威胁他全都充耳不闻,也不在意会不会被打断腿,眸光涣散地朝着光走去。 无间狱之外全是对他的凤凰骨虎视眈眈的拂戾族,夙寒声却像是乞求解脱般,最开始踉踉跄跄地缓步而行,直到即将离开禁殿之门时,已开始小跑起来。 锁链也禁锢不住一心只想自戕的将死之人。 夙寒声快步跑去。 可就在即将离开禁殿的前一步,安安静静的四周突然缓缓出现一只只无头厉鬼,张牙舞爪地朝他扑来。 “煞星当诛!” 夙寒声脸色瞬间苍白,看着近在咫尺的自由,竟畏惧地往后退了半步。 当他满脸惊恐地重新退至崇珏所设的结界中,心魔却像是畏惧了似的,被火焰焚烧似的化为齑粉消失天地间。 夙寒声怔然站在那,眼瞳涣散盯着唾手可得的“自由”半晌,突然一语不发地转身。 ……重回禁殿中。 心魔畏惧崇珏,也可以为他安抚凤凰骨发作的骨火。 只有待在他身边,才能获得片刻安宁。 从始至终,两人都是相互索取利用的工具罢了。 夙寒声浑浑噩噩地走回禁殿中,屈膝爬到外殿的软塌上,掀开崇珏衣襟右侧的衣袍一角,蜷缩成小小一团贴着崇珏的肋下躲在狭窄的裾袍里。 闭上眼,不动了。 崇珏始终闭着眸盘膝坐在那。 一阵死寂中,莲花灯一滴蜡泪滴答落到地面。 崇珏突然轻启薄唇,淡淡道:“为何不走?” 夙寒声好似已沉睡,并不做声。 崇珏没等到回答,睁开雪瞳:“夙萧萧,说话。” 夙寒声终于呢喃着开口,将身体往崇珏怀中贴得更紧。 “不要叫我萧萧。” *** “萧萧……” 好似有铺天盖地的水从四面八方袭来,夙寒声几乎窒息,挣扎着猛地睁开眼睛,艰难传出一口气,而后撕心裂肺地咳出声来。 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朦胧的声音隐约传来。 “没事了。” 夙寒声边咳边抬头看去,许是眼睛上浸了水,视线影影绰绰中,身边人似乎极其熟悉。 “崇……崇珏?” 为他拍后背的人手一僵,好一会才道:“什么?” 夙寒声重回第二层秘境,终于止住那阵咳后,视线恢复清晰。 这才认出扶着他的人是闻镜玉。 “是闻师兄啊。” 夙寒声肺腑中一阵阵发疼,细探下却发现方才还在自己体内扎根汲取生机的伴生树根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夙寒声眉头轻皱,下意识想要催动伴生树。 可灵力才刚凝起,一阵疼痛猛地从内府袭向识海,疼得他没忍住“嘶”了一声,捂着腰腹险些一头栽下去。 “别乱动灵力。”闻镜玉拧眉扶住他,“秘境已恢复原状,不会再有危险——你的半身生机散去,若我晚来半步你性命不保。” 夙寒声那股癫狂已在噩梦中散去,他捂着唇咳了几声,怏怏得不想说话。 秘境重新分层,徐南衔应该在七层之上。 暂时见不到他。 理智终于彻底回笼,之前还发疯着要把头颅削了给师兄踢着玩的夙寒声莫名觉得一阵心虚胆怯,甚至庆幸还好不用立刻面对徐南衔。 他还有时间编一编。 或许能用那什么“茫茫幻境”蒙混过关。 无头鬼的心魔已彻底消散,夙寒声靠在树根上病歪歪地闭上眼,浑身疲惫不堪之际,脑海中未经思考猛地浮现一个诡异的念头。 ……想钻到崇珏衣袍里睡一觉。 夙寒声:“……” 夙寒声乍一反应过来,又是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差点把胃吐出来。 发疯果然伤脑子,他已疯傻了。 夙寒声在咳得止不住之际,闻镜玉却一边为他顺气,一边眉头轻轻一皱。 不知是烂柯境古怪,亦或是其他缘故,他隐约觉得此时夙寒声的模样有种异样的熟悉感。 似乎什么时候,他曾抱着怀中之人,无动于衷看着单薄的身体在他掌下咳得浑身发抖,嘴唇被滚烫的药汁烫得发红。 “不……咳咳,不要,呜!” “烫的。” 夙寒声唾骂自己一顿,无意中一抬头却见闻镜玉正在看他。 “闻师兄?” 闻镜玉猛地回神,脑海中零碎的画面陡然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罕见失态地错开视线,似乎为了掩饰什么,随口转开话题:“你方才说的崇珏……是谁?” 须弥山世尊的法号除了几名挚友之外,无人知晓。 梦中那场粗暴的云雨还在脑海中回荡,夙寒声疲惫极了,想也没想随口回答。 “姘头。” 闻镜玉:“…………” 第41章 能屈能伸 作为晚辈, 不该直呼叔父名讳。 “姘头”也不是什么好词。 闻镜玉眉头蹙起。 到底是谁教他的? 崇珏年少时曾以“闻镜玉”之名在三界游历,知晓世间千人有万种厄难,哪怕出手相救, 仍有更多的人在苦难深重中挣扎求生。 须弥山世尊活了太久, 常年参禅念佛,除了三两好友外甚少对世间万物产生多少情绪波动。 注定成佛的命格, 悲天悯人也知世间苦难并非他一人能渡完。 无论何人何事,皆有天定命数。 可如今沉寂千年的心绪骤然被拨动,连古井无波的眼瞳也难得浮现些许不愉。 闻镜玉冷淡地问:“你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夙寒声脱口而出后也后悔了,此人不知晓须弥山世尊的名讳, 并不代表往后不知晓。 要是这世的崇珏知晓自己叫他“姘头”,八成得让他抄佛经抄到死。 夙寒声正要打哈哈糊弄过去,听到闻镜玉这句像是质问小孩的话,气也起来了, 不高兴道:“我自然知道, 无名无分单纯靠肉.体性……” 闻镜玉突然低声道:“夙萧萧。” 夙寒声吓得一哆嗦。 闻镜玉看着年轻, 性子清冷得很,平时说话也是冷淡平缓好似永远没脾气,此时却神色冷然, 音调依然轻缓,莫名带着股让人胆战心惊的威压。 “你……”夙寒声懵了,“干、干嘛,我哪里惹你了?” 莫名其妙。 “你可还记得自己曾和寒山宗的戚简意有婚约?”闻镜玉冷淡道,“若是被旁人听到你的胡言乱语,应煦宗声誉何在?” 夙寒声人都被质问傻了:“你……我……” 不是, 关这人何事啊?! 不过他也后知后觉记起还有“戚简意”这个祸害没处理。 夙寒声蹙眉心想,“圣人”为何没弄死他, 还得麻烦自己动手。 “我当然记得。”夙寒声瞪了这多管闲事的人一眼,“我若没有未婚道侣,那崇珏就该是我情夫了,而不是姘头——我看你才是不知道‘姘头’是什么意思吧。” 闻镜玉:“……” 闻镜玉已许久没被人气过了,一时半会竟不知要说什么,只能沉着脸道:“夙萧萧,你知晓自己在说什么吗?” 姘头、情夫…… 这是年仅十七岁的半大孩子该说出的话? 夙寒声被闻镜玉身上莫名的……很像长辈的气场压得一怂,但很快就雄起呲儿他。 “不许叫我的乳名!我姘头又不是你,你管我有没有婚约?!” 闻镜玉:“……” 闻镜玉的头隐隐作痛,又想到方才夙寒声神志不清几欲自戕的模样,只觉他此时八成也是不清醒的。 算了,不和脑袋发浑的孩子一般见识。 偏偏夙寒声还在嚷嚷:“我现在清醒得很,不要以为你年长我两岁就能端着架子训我!我就要说,姘头姘头姘头——!” 闻镜玉霍然起身:“夙寒声!” 很少见到这个温和淡然的师兄这副威严模样,夙寒声当即怂得一缩脑袋,还是不服气地小小声地嘀咕了句。 “……姘头。” 闻镜玉转身,五指下意识拨动腕间佛珠来压抑住情绪,可拇指在食指第一指节轻轻一拨才意识到佛珠已被他收起。 他只能默念几句静心的佛经,省得恢复原身,按着这不听话的孩子让他当场跪经。 夙寒声挑衅完也知晓不对,干巴巴地拽紧衣裳,这时才意识到自己那身衣袍已被凤凰骨火焚烧,正穿着闻镜玉的外袍堪堪蔽体。 少君更尴尬了。 方才自己当真是昏了头,无缘无故发什么疯。 但仔细想想,闻镜玉同自己无亲无故,何必为了“姘头”两个字这么凶巴巴地怼自己。 “这错我只占三成,他独占剩下七成。” 就这样分摊好谁错得更多,夙寒声干咳一声,打算转移话题把此事揭过。 正要开口时,他突然感觉自己肩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爬。 伴生树常年攀在主人身上,夙寒声早已习惯这种异物感,可又很快反应过来,伴生树已蔫趴趴钻到树下吸收土壤灵力了,不该还在身上才对。 夙寒声疑惑地偏头一看,一只有他脑袋大的漆黑蜘蛛正趴在后肩,八只黑黢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夙寒声:“……” 闻镜玉默念几段佛经,打算先将夙寒声送出秘境自己再去十三层寻不烬草。 他微微偏头,却见方才还吊儿郎当死不悔改的夙寒声双眼含着泪,浑身僵硬:“闻师兄,好师兄,救救我救救我,有蜘蛛要吃我!” 闻镜玉蹙眉。 蜘蛛已然爬到夙寒声肩上,也不知是什么品种,毛茸茸的爪子露出锋利如野兽似的利爪,正勾着夙寒声身上的素袍。 那只是寻常蜘蛛,并不像第一层遇到的那只刻有符纹的蜘蛛一般吃人。 但夙寒声心里已有阴影,被吓得够呛,身体僵得一动也不敢动。 一头雪发像是雪川流水铺散在地上,并未生灵智的蜘蛛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不知从哪来的黏液顺着素色衣袍往下落。 夙寒声看着像是随时都能口吐幽魂晕过去,奄奄一息道:“闻师兄,我知错了。望你不要计较我方才的浑话!” 闻镜玉眸光冷淡:“不是说很清醒吗?” 现在又浑话了? 用不到人时,横眉冷对呲儿人; 用得到时就开始唤“闻师兄”了。 若是再让他这般下去,怕是长大后便是个欺软怕硬、恃强凌弱的恶霸。 夙寒声并无师尊教导,寻常接触之人也只是应煦宗的尊长和几位师兄师姐,这才刚入学几日不至于如此学坏。 当年夙玄临也混账得很,到处惹是生非,三界遍地是仇敌。 难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夙寒声能屈能伸,一紧张口不择言道:“醉酒的人从不会承认自己喝醉啊闻师兄!我错了我真的大错特错!我现在就和戚简意解除婚约,把姘头扶为正宫!求闻师兄救我!” 闻镜玉:“……” 还在胡言乱语! 但见脸色苍白的少年吓得眼泪都要出来,闻镜玉无奈地揉着发疼的眉心,屈指一弹。 蜘蛛轻缓地腾空而起,转瞬落到旁侧的草丛中不见了。 夙寒声终于吐出一口气,赶紧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扑到闻镜玉身边,双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只觉得浑身还有被异物爬的诡异感挥之不去。 他本就只披一件外袍,行走间衣衫滑落,扑到闻镜玉身上时差点赤.裸。 闻镜玉想将他扶起,无意中手指一碰,微凉掌心似乎贴到夙寒声微微绷紧的侧腰处,冰得少年猛地一哆嗦。 闻镜玉手一抖,猛地将手收回。 夙寒声的褡裢不知是丢了还是被烧了,雪发披在身上堪堪遮住不该露的地方,总觉得极其不自在,像是在裸.奔。 闻镜玉从储物袋中拿出一套素袍。 夙寒声一喜,忙双手伸着,卖乖地笑道:“多谢师兄,如此大恩,我定要为师兄狠狠地生孩子。” 闻镜玉眉头又是一皱,漠然将衣袍扔到夙寒声手臂中。 “莫要说胡话。” 夙寒声愣了愣,接过衣裳背过身去往身上套,撇了撇嘴,心中腹诽。 “真是个老古板,连说玩笑的话都听不出来。” 人人都知晓男人当然不能生孩子,这只是一种代表感恩戴德的夸张罢了,十大学宫说这话的学子数不胜数。 又不是活了几千年的老古董,怎么还当真了? 但拿人的手软,夙寒声也没敢多说,终于将衣裳穿好,背上那股隐隐约约的酥麻感才彻底消失。 闻镜玉道:“我先送你离开秘境。” 此次闻道祭不知陨落了多少学子,秘境之外的伴使已知晓此事,正在纷纷将吓得够呛不想要继续历练的学子接出秘境。 夙寒声皱起眉:“我不想离开。” 秘境中天道无法窥探,如此大好机会能杀戚简意,若是错过便要再等一年。 闻镜玉道:“我要继续去七层之上采集灵草,无法再继续护你。” 见个蜘蛛都能吓得浑身发软,且夙寒声生机又消耗大半,灵根正在缓缓枯竭,此时瞧着和没事儿人一样,但等到内府反应过来,怕是要去掉半条命。 闻镜玉不光要去十三层采不烬草,还得再去十四层采恢复生机的灵药,必是不能再带着他四处奔波。 夙寒声赶紧说:“不必劳烦闻师兄相护,我可以……”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少君!” 夙寒声仰头一看,立刻道:“……我可以让元潜他们护着我,总归在七层之下,只要不出之前那秘境合一的乱子,肯定不会有事的。” 闻镜玉还是不想他涉险。 元潜三人已走进近处,化为人形飘然落地。 “少君没事就好!方才我们遇到伴使,问我们要不要先离开秘境……” 夙寒声不知哪来的力气,噔噔噔几步猛地扑上去,一把抓住元潜的小臂:“闻道祭一年才一次,若不好好历练怎能成材?你们没和伴使说要出去是吧?” 元潜不明所以:“没啊,我说了要……嘶!” 夙寒声眯着眼睛笑,抓着元潜的五指却一点点收力:“不出去是吧?” 元潜:“……” “咳。”元潜迫于少君的淫威,只能龇着牙点头,“对对对,不出去,闻道祭一年才一次,若不好好历练怎能成材?” 夙寒声又笑吟吟地伸出另一只手拽住一旁的乌百里,问:“我们是同宫同学,理所应当互帮互助。若是遇到危险,必定会因同门之谊出手相救的,是吧?” 元潜:“……” 乌百里:“……” 你爪子都要把我手臂抓秃噜皮了,我敢说不是吗? 乞伏昭根本用不着威胁,点头如捣蒜。 “是,我必当拼死保护少君。” 夙寒声回头朝着闻镜玉一挑眉:“师兄这下可放心了吧?” 闻镜玉沉默好一会,才点头:“好。” 夙寒声这才松了口气。 乞伏昭见夙寒声一身旁人的衣裳,微微一愣,才像是记起什么,抬手将夙寒声丢下的褡裢递过去:“少君,您的东西。” 夙寒声已记不太清当时发疯杀圣人时的具体细节,接过被火烧得漆黑的褡裢,在里面寻到了琥珀拾芥。 他抬手轻轻抹掉上面的灰痕,就见和戚简意相连的那片芥草正朝着上方飘荡。 戚简意在第三层? 夙寒声唇角轻轻翘了翘,看起来心情极好。 终于能将这劳什子的鸿案契给解了。 夙寒声对乞伏昭道:“多谢。” 若是丢了琥珀拾芥,恐怕很难寻到戚简意了。 余光扫到闻镜玉似乎在看他,夙寒声眼珠一转,笑嘻嘻地握着乞伏昭的小臂,道:“……真想给你生孩子。” 闻镜玉眉头又皱起来了。 可微微偏头看去,却见乞伏昭像是没听懂这虎狼之词似的,点了点头,温柔笑着道:“举手之劳而已。” 一旁的元潜和乌百里宛如没听到,一个面无表情地擦着弓,一个爱不释手捧着夙寒声那头雪发啧啧称奇。 元潜好想去摸夙寒声的脑袋,但又怕被咬,只能握着那长长的雪发一点点地摸着,他笑眯眯道:“这褡裢还是我先瞧见的,少君不谢谢我吗?” “生。”夙寒声大手一挥,豪迈道,“生十八个。” 元潜哈哈大笑。 闻镜玉:“…………” 年轻一辈的孩子说话都是这等心境堪忧的风格了吗? 第42章 举手之劳 闻镜玉一言难尽地离开了。 他一走, 夙寒声松了口气,小声嘀咕道:“总觉得像是和长辈待在一块,这位闻师兄到底多大年纪了, 我家的谢长老都没他古板。” 乞伏昭和元潜面面相觑。 之前不是还“闻师兄闻师兄”地叫吗, 怎么突然就埋怨起来了? 夙寒声坐在地上将闻镜玉那大得出奇的鞋子换成自己的,一边蹬鞋一边随口道:“你们方才瞧见伴使了, 他们是如何说的,伤亡惨重吗?” 乞伏昭笑了下,道:“多亏少君及时制住那个会翁林道的拂戾族,伤亡并不算多。” 夙寒声“哦”了声:“那就好。” 他视线一扫, 见一旁冷淡擦弓的乌百里脖子上缠着一圈白纱,隐约露出些许血色,似乎也中过翁林道。 这一下隐约激起夙寒声迷迷糊糊的记忆,好像乞伏昭曾制止他不要激怒“圣人”, 他说什么来着? “不用担心, 我不会伤心的。” 夙寒声:“……” 这也太不是人了。 夙寒声正要说两句, 却感觉头皮一麻,偏头就见元潜正蹲在他背后,爱不释手捧着及地的白发, 双眸放光。 夙寒声沉默了好一会:“元潜?” 元潜也不眯眼了,啧啧称奇道:“少君这头发……如皎月流水,太漂亮了,我能剪下来一绺收藏吗?” 夙寒声:“?” 乞伏昭:“……” 有病也得有底线吧? 夙寒声生机消耗太过,等离开秘境修养修养将缺失生机补回,雪发或许能恢复原状。 元潜不知哪来的怪癖, 竟然觉得这副命不久矣的雪□□亮。 乌百里和乞伏昭看元潜的眼神全都透露出一股“你得去找小医仙治治脑子”的嫌弃神色。 元潜摸了摸鼻子,话说出口也觉得不对, 干笑一声:“我说玩笑的……” 夙寒声说:“好啊。” 元潜一愣。 夙寒声撩起一绺发,比划着:“这些够吗?” 三人:“……” 乌百里再也忍不住三人在这闲侃,持着弓拍开元潜的爪子。 “得去第三层了。” 元潜恨恨收回爪子,不情不愿极了。 乞伏昭怕他真的来剪夙寒声头发,赶紧上前把那头流水似的雪发编成个三股辫垂在左肩,想了想觉得不保险,还在发带上打了个法阵。 四人也没了灵舟,也全都负了不轻不重的伤,慢吞吞往前走。 前去上一层的入口处皆有拂戾族恶兽守护,只要借由指戒上的琥珀纹路往灵力最浓烈的地方去,就能顺利寻到入口。 夙寒声边走边尝试着召出伴生树,可树根只埋在地面跟着他慢悠悠地走,始终无法冒出地面来。 一来二去,他很快放弃了,开始琢磨如何以筑基期诛杀金丹期。 难道要再费命吗? 夙寒声百无聊赖地心想:“也不是不行。” “圣人”已死,徐南衔不会再有任何危险,就算自己拽着戚简意嘎嘣死在秘境,也能被称为喜丧了。 皆大欢喜啊。 但转念一想,区区一个戚简意又不值得搭上个自己。 夙寒声“唔”了声,突然道:“乞伏昭,你知道鸿案契的契纹谱是什么吗?” 乞伏昭愣了下。 夙寒声说完也怔住:“嗯?契纹谱?什么东西?这词儿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吗?” 乞伏昭瞳孔轻轻缩了缩,飞快垂下眸掩住心中惊骇。 不过很快他便抬头,转瞬恢复回温和至极的模样,笑着道:“可能是我上次为少君译的书中有这个词吧——契纹谱是拂戾族千年前的圣物「茫茫谱」中的专有用词,类似于寻常说的……唔,阵法符纹。” 夙寒声似懂非懂:“哦,原来如此。” 乞伏昭道:“鸿案契的契纹谱我还记得,只是不知是不是少君和……戚少爷身上的一样。” 元潜和乌百里正在前方闲侃,听到“戚少爷”这三个字,蹙眉回头:“少君真的要和戚……戚少爷结为道侣吗?” 夙寒声疑惑道:“怎么了?” 元潜咳了声,道:“没什么,少君和戚少爷当真是郎才郎貌、燕侣莺俦、天生一对啊。” 夙寒声蹙眉:“……我想和他解契。” 元潜立刻话锋一转,赶紧和夙寒声勾肩搭背,唾骂道:“我一见那狗就觉得不舒适,天天端着不行,拽得跟谁欠他八万灵石似的,定然不是值得托付终生之人!赶紧解契,少君慧眼啊!” 三人:“……” 夙寒声幽幽看他。 元潜龇着牙毒牙冲他一笑,毫不尴尬。 乞伏昭无奈道:“少君想解契是好事,但鸿案契契纹谱极其复杂,一时半会怕是很难解开。” 夙寒声道:“你先画出来我瞧瞧。” 乞伏昭点头,抬手抽出一绺灵力,开始边走边凝神当中画起符纹来。 夙寒声耐心不怎么好,瞪着眼看了会就没兴趣了,抬头见乌百里背后的弓,犹豫一下颠颠上前:“乌百里,你的弓能借我使一使吗?” 乌百里蹙眉:“我的弓从不外借。” 再说就夙寒声那三脚猫的射艺,就算再好的弓也射不准。 夙寒声见识过乌百里的铁石心肠,只好“哦”了声,恹恹地耷拉着脑袋。 乌百里手微微一动。 夙寒声蹙着眉去翻褡裢,看看射艺课的弓有没有带过来。 因伴生树,他已习惯了退居后方催动枯枝远程来攻击敌人,贴身缠斗的本事是半点没有。 如今伴生树无用了,只能指望躲在数十丈之内,看看能不能一箭射穿戚简意的内府。 但翻来翻去,却并未发现射艺课的弓,夙寒声只好放弃。 突然,一只手握着弓朝他伸来。 夙寒声疑惑抬头。 乌百里已将背后那流光溢彩的长弓解下,漠然地将弓递过去,冷淡道:“你若能一箭射准,我便借你。” 夙寒声眨了眨眼。 乌百里看着冷心冷面,且在射艺之上总是带着睥睨一切的轻世傲物。 夙寒声之前很费解此人到底是如何和元潜那种人来疯的性子玩到一块去的,现在看来,此人原来是个外冷心热、见不得旁人装可怜的脾气。 有点反差。 “行啊。” 夙寒声隐约觉得此人似乎也没那么难接近,微微一挑眉,潇洒利落地接过长弓…… “……唔。” 长弓太重,夙寒声纤细的手腕差点被坠得往下一掰,赶紧用足全力艰难握住,才没有丢脸地被一把弓带得趴到地上。 乌百里明知故问:“重?” “不重。”夙寒声额间青筋都要暴起了,但还是笑眯眯的在那装,“轻轻松松就能拿起来,箭呢,箭来,我把……哦,天上有一只鸟儿,我一箭就能给射下来。” 乌百里漠然的眼眸里似乎带了几分揶揄,他修长五指将一支刻着“乌”的灵箭递过去。 “少君,请。” 夙寒声装模作样地将张弓搭弦,使出吃奶的劲儿差点没把手指崩了,才勉强将长弓拉开。 乌百里倒是一挑眉。 这长弓极其重,这看起来羸弱的小少君生机消耗如此多,竟还有力道拉开整张弓? 夙寒声常年用伴生树,连剑都没怎么握过,一双手没有半点薄茧,手指勾着弓弦都勒出青白的痕迹,他微微眯眼,将灵箭对准天空中翩然而飞的鸟雀。 姿势不对,也没准头。 但有上次在射艺课的前车之鉴,乌百里并未立刻做出判断。 夙寒声琥珀眼瞳倏地闪现一抹冷光,在鸟雀还未到前方时,猛地放箭而出。 “咻。” 灵箭猛地射出,穿破虚空发出一声闷响,在刚至半空时正好撞上飞至近处的鸟雀。 乌百里眼眸一动。 夙寒声看着那鸟雀“啾”了一声往下落去,欢喜道:“我射中了!” 乌百里却是脸色一变,一把将夙寒声拽住,连带着前方的元潜和乞伏昭扑向一旁的草丛中。 “噗通”一声。 夙寒声仰天摔去,后脑勺朝地当即摔了个头晕眼花。 恢复视线后正要骂人,一睁眼睛就见方才射落的鸟雀掉落半空陡然化为一个身着闻道祭伴使服的男人。 夙寒声:“……” 这位伴使大概是个暴脾气,束起的发冠中插着一根灵力四溢的剑,骂骂咧咧地咆哮道:“是谁敢放暗箭伤本伴使?!赶紧给我站出来!” 四人:“……” 四人鸵鸟似的,缩着脑袋躲在密林中,一声都不敢吭。 乞伏昭心无旁骛,趴在那还在聚精会神地画符。 伴使还在那骂:“狗东西!你死定了我告诉你!老老实实站出来我或许还能放你一马!” 竟然还是个闻道学宫的师兄? 夙寒声没有修为,根本没看出那鸟雀竟是人变的,心虚地安慰乌百里。 “没事,他不会知道是我们的。” 话音刚落,伴使将脑袋上的灵箭拔出来,沉着脸看了看,冷笑一声:“乌?呵,等我回去查到你是谁,把你的分扣到死!” 乌百里:“……” 夙寒声:“……” 伴使大概还有急事要忙,骂骂咧咧地走了。 密林中一阵死寂。 夙寒声讷讷道:“百里,你……你想要孩子吗?” 乌百里:“……” 乌百里冷冷道:“生孩子能加分吗?” 夙寒声噎了下。 元潜大概头回见到乌百里气成这样,都阴阳怪气了,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乌百里瞪他一眼。 “哦哦哦!”夙寒声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道,“我认得那个伴使!好像叫什么……什么来着,不记得了,反正我在入学第一日的时候见过他,好像他得罪过副使,听照壁上副使的艳舞也是那人使的绊子。” 乌百里:“呵。” “真的。”夙寒声拍胸脯保证,“只有惩戒堂才能扣分,若是此时闹到惩戒堂去,副使知道你射了……好好好,我我我我,我射了那人一箭为他出气,给你加分都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还倒扣分?” 乌百里漠然道:“最好是。” 见把乌百里安抚好了,夙寒声道:“那弓还是可以借我的,是吧?” 乌百里:“……” 从未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 大概是“感激”夙寒声带他见了“脸皮之厚,堪比城墙拐角”的大世面,乌百里白了他一眼,也没让他再还弓了。 只是片刻后,乌百里改变了想法。 四人终于寻到前往第三层的入口,十几个拂戾族恶兽倾巢而出,嘶吼着朝他们扑来。 乞伏昭抬手将手上刻着的符纹抽出,面如沉水,低声道:“元潜牵制左方,乌百里……注意天空会飞的拂戾族,少君……” 夙寒声已经将长弓握着,冷着小脸装模作样道:“我在呢。” 他还期待着乞伏昭给他分配几个恶兽呢,却听乞伏昭沉声道:“找棵树乖乖藏好,护好自己。” 夙寒声:“……” 元潜、乌百里:“……” 双重标准未免太过分了。 拂戾族恶兽已近在眼前,元潜两人也没闲情骂乞伏昭这狗东西,赶紧手持兵刃开始击杀拂戾族。 夙寒声不情不愿地蹲在一棵树上,见三人在下面大杀四方,也想帮忙。 他张弓搭弦,眯着眼睛对着下方正要从背后攻击乞伏昭的一只恶兽,倏地一放弦。 “咻。” 一箭差点射中乞伏昭。 乞伏昭反应极快,腰身猛地一折,堪堪躲过那支箭。 夙寒声:“……” 夙寒声猛地将弓收起:“对不住。” 好在乞伏昭好说话,温和一笑也不怪他,继续和恶兽厮缠。 乌百里幽幽看着夙寒声,无法理解为何那把弓放在这位少君手中,就诡异地达成“只射自己人”这一成就。 夙寒声乖乖蹲在树上不乱动了。 一刻钟后,通往第三层的入口终于出现眼前,石门缓缓打开。 乞伏昭将手从恶兽尸身中掏出,满是鲜血地捏住一颗漆黑琉璃似的拂戾族魔心。 他脸颊溅出一道血痕,因杀戮眸中戾气未散,看着那颗魔心的眼神带着漫不经心的冷漠和嫌憎。 拂戾族的血脉注定会会有几率生出魔心,变成肆意屠戮生灵的恶兽——这也是三界忌惮和排斥拂戾族的原因之一。 乞伏昭冷冷看着满是血舞的魔心,漠然地心想:“我也会变成这种怪物吗?” 只知杀戮、毫无神智的魔种。 不,他才不要变成这种自己都厌恶的东西。 夙寒声从树上下来,蹲在乞伏昭面前,“啊”了声:“这便是魔心吗?” 乞伏昭眼底的戾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轻轻笑了下,有些羞赧地蹭掉脸上的血痕,像是不敢让夙寒声瞧见自己这副模样。 “嗯,闻道祭计分便是根据魔心多少来算的。” 夙寒声点点头。 他对分数没什么概念,看着打开的门,想了想又拿起几支箭朝着元潜道:“你的尖牙有毒吗?” 元潜笑眯眯地龇牙:“少君想试试吗?” 夙寒声点头,将手往前一伸:“行啊。” 元潜噎了下。 每回他用这法子逗旁人时都能满意地看到“你有病吧?”“你想杀我?”的嫌恶眼神,但夙寒声却和其他人全然不同。 那些恶趣味的作弄好像从来对他都不起作用。 元潜吃了瘪,干巴巴一笑,就当无事发生,道:“有毒,见血封喉,少君问这个做什么?” 夙寒声将几支箭递给他:“可以把这几支箭尖上都涂上你的毒吗?” 元潜还记着夙寒声“只射自己人”的壮举,唯恐这毒伤到同学宫的人,为难道:“少君,这……” 夙寒声道:“我想射戚简意。” 元潜肃然接过箭,斩钉截铁道:“……举手之劳,我义不容辞!” 说罢,龇着毒牙将箭尖全都涂上乌紫色的毒液,涂了一层不够还又来来回回啃了三回。 箭尖寒光一闪,渗人得很。 第43章 天道圣物 夙寒声满意地将箭收回褡裢中。 四人抬步走进石门中, 乞伏昭还在叮嘱:“少君若是和我们失散,就留在原地不要乱动,等我们去寻你。” 夙寒声点头。 乞伏昭:“若是遇到恶兽, 就先躲起来, 不要硬碰硬……” 夙寒声还未说话,一旁的元潜感慨地道:“乞伏昭, 你让我想起一句流传千古的诗。” “什么诗?” “慈母手中线。” 乞伏昭:“……” 夙寒声道:“放心吧,我心中有数。” 夙寒声心中盘算,杀戚简意之事要不露痕迹,最好别把这三人牵扯进来。 进入第三层后, 得先用琥珀拾芥找到戚简意所在的位置,然后相隔一段距离躲在暗处偷偷放暗箭。 哦对,还得把灵箭上“乌”的印记抹去,省得连累乌百里。 乞伏昭最后将已经画好的鸿案契交给夙寒声, 道:“这是茫茫谱上的最初一版鸿案契, 少君看看。” 夙寒声接过, 视线随意一瞥,只是一眼就将那繁琐得似乎有一百零八根线的符纹印刻在脑海中。 “好的,多谢你。” 几句话的功夫, 四人已全然没入石门中,陡然化为流光消失虚空中。 四层灵力比三层要浓郁的多。 夙寒声乍一落地,无数灵力争先恐后朝他漏成筛子的灵脉中钻进去,疼得他微微蹙眉,嘶了一声。 他吸了几口气缓过疼痛,正要举目瞧瞧这是何处, 却听到一句。 “寒声?你怎么在这儿?” 夙寒声一抬头。 就见五步之内,手持长剑的戚简意正蹙眉站在那, 半身全是和恶兽厮斗时的血痕,唇角带血,平日里循规蹈矩的端庄冷然已消散得一干二净,面容平添几分落拓的俊美。 夙寒声噎了下。 这个距离…… 不太好放冷箭吧。 夙寒声偷偷往后退了半步。 戚简意见他一头雪发眉头轻皱,刚要说些什么却脸色一变,猛地挥出一道灵力,腾空卷住夙寒声将他轻缓扔到一旁的巨树枝上。 下一瞬,一只拂戾族恶兽凌空而来,重重击在方才夙寒声所在的位置。 夙寒声腰卡在树枝上挂着,背上的弓往下一垂,撞得他“阿噗”一声,后脑阵阵生疼。 他宛如被元潜附身似的,一手抓住弓一手捂着后脑勺“嘶嘶”个不停,低头往下看去,这才发现此处竟然是第四层拂戾族的老巢。 到处都是浑身杀意的恶兽,下方也不止只有戚简意一人,还有不少其他学宫的学子正在手持兵刃奋力对抗凶兽。 夙寒声借着浓密枝叶的遮挡,得了个天时地利人和,揉着脑袋翻身而起,单膝跪着,姿态利落地搭箭上弦。 戚简意对他并不设防,手握灵剑挥出森寒剑意,轰然一声将四周冻成道道白霜。 “莫要恋战,将第四层的入口打开。” 戚远山险些被恶兽利爪劈成两半,堪堪躲开,神色忌惮地看向树上的夙寒声。 夙寒声正在瞄准戚简意,余光扫到戚远山,微微一挑眉。 伴生树的主根在第二层,无法操控戚远山脖子中的“种子”,但他有恃无恐,甚至还挑衅地翘了翘唇角冲他一笑。 戚远山脸色更难看,但无暇顾及太多,只能勉强绷起精神对抗恶兽。 夙寒声也继续将注意力放在戚简意身上,涂着剧毒的箭尖寒光一闪,倏地手指松弦。 箭呼啸一声破空而去。 血光四溅。 ……箭尖正中和戚简意厮斗的恶兽眉心。 夙寒声:“……” 大爷的! 这只恶兽有什么毛病吗,为何撞上来?! 夙寒声脸都绿了,面如沉水抽出一支箭来。 咻。 咻咻。 三箭陆续射出去,皆射在拂戾族恶兽身上。 箭无虚发。 夙寒声:“……” 戚简意将脸上血痕擦拭去,微微抬头看来,淡声道:“箭术不错。” 夙寒声假笑:“我箭术平平,戚师兄谬赞了。” 若真不错,那四支箭就该射在你脑门上才对。 堵住第四层的恶兽数不胜数,十几个学子奋力厮杀却始终不见少,戚简意当机立断,强行握剑劈向满是苔藓的石门。 轰! 强行打开石门的动静将所有还在嗜血的恶兽震得脑袋一懵。 夙寒声也差点从树上摔下去,千钧一发之际来个倒挂金钩,双腿勾着树干,编成麻花辫的雪发倒挂,晃荡个不停。 戚简意沉声道:“撤。” 下方学子虽然不喜被寒山学宫的人命令,但还是骂骂咧咧地御风而起跃至树上。 下一瞬,被石门动静震得终于回神的恶兽像是受到某种牵引似的,如脱缰的野马,双眸失神地撞向石门,妄图保护住即将开启一条缝隙的门。 砰砰砰! 石门即将打开,已无法阻止,为首的恶兽直直撞上去,当即被扭曲的虚空吸纳着瞬间消失在门中。 戚简意跃至夙寒声身旁,见他倒挂在那,裾袍都倒垂着挡住脸,微微蹙眉将人拽回来。 夙寒声坐稳后,低头看着下方无数恶兽接连往门中冲的壮景,只觉得莫名不适。 他刚一侧头,一只手从旁侧伸来,轻轻勾住垂在肩上的麻花辫。 戚简意修长手指勾着夙寒声的雪发,拧眉道:“头发为何会变白?你受伤了?” 夙寒声随意道:“丢了大半生机,暂时死不了。” 戚简意一怔,下意识斥道:“胡闹,生机怎可随意消耗?!” 夙寒声被他凶得微微一愣,黯然垂下眸,像是被伤了心。 “我……对不住。” 戚简意一愣,才意识到自己说重了。 他还未想出要如何哄人,另一树枝上身着闻道学宫道袍的少年就不满地蹬了下树枝。 “戚少爷什么意思?之前在浅潭遇险,若不是少君的伴生树救下我们,数十个学子都得被那些诸怀恶兽活吞!少君救人性命功德无量,你凶他做什么?!” 戚简意一愣。 夙寒声更加难过地低着头,手不自觉地搅着垂下的雪发,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旁边听到的学子见状心都化了,赶紧呲儿戚简意。 “寒山学宫的灵舟飞上去时都没说救我们一把,少君为了救人头发都变白了,如此大恩,怎么能被你骂‘随意消耗’呢?” “少君来我这儿,无论您去多少层,我等必定拼尽全力护你。” “……” 夙寒声噎了下,也不好再装可怜了,干咳道:“没事,举手之劳。” 众人纷纷感动垂泪。 “闻道学宫那些孙子各个都说少君爱闯祸,我看简直就是太监上青楼无稽之谈!少君如此大义,怎能被他们这般污蔑?!等出去我就去听照壁上痛骂闻道学宫那群疯狗!” “正是如此!——哦对,少君,能给我你的一根雪发吗,我收藏。” 戚简意脸色隐隐发青:“寒声……” 他想说自己并非斥责,但斟酌许久却仍说不出口。 恰在此时,下方的恶兽已悉数被石门“吞噬”。 众多学子纷纷落地,忙不迭跃进门中,前去第四层。 越往上,门打开的时间便越短。 见门已经开始缓缓关上,旁边的人纷纷邀请夙寒声。 “少君,要同我们一起吗?我们简谅学宫还是蛮有能耐的,必然让你好好端坐树上,连箭都不用射——不像某些人,打架还得让少君在树上射箭支援。” “论修为,我学宫也不遑多让!” 夙寒声从未想过自己竟然如此受欢迎,诧异地眨了眨眼。 刚要回答,戚简意已经沉着脸握住夙寒声的手腕,强行带着他御风落地,朝着前方的门走去。 夙寒声踉踉跄跄被拽着走:“戚师兄慢、慢些。” 戚简意猛地反应过来,压下心中那因鸿案契而生起的嫉妒,摸了炭火似的立刻将夙寒声的手腕松开,不自觉地蹭了下指腹,手指似乎还残留着那滚烫的触感。 “我会护好你。”戚简意不自在地低声道,又从袖中拿出一个护身符递过去,“这里有护身法阵,你……收着防身。” 他似乎别扭又生涩地用这种法子来补偿方才的失言。 夙寒声感受心中通过鸿案契传来的酸涩又温暖的情绪,只觉得匪夷所思。 戚简意……竟真的喜欢他吗? 前世今生,夙寒声一直觉得此人就是块无法被暖热的坚冰,在一切利益之下,所有人都能成为他可随意换出去的筹码。 就算再爱,前世他为了圣物,仍然眼睛眨都不眨地将自己打下无间狱。 夙寒声只讶然一瞬便回过神来,并没有去接护身符。 戚简意眉头皱起,许是这些年夙寒声对他千依百顺,从不反驳,乍一拒绝自己难得给出去的“好意”,让他不自觉产生出一股烦躁,和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失落和焦急。 “拿着。你生机消耗,灵力最好不要妄动,这个护身符能……” “我有护身符。”夙寒声见他罕见得喋喋不休,掩下心中不耐,伸手在褡裢中掏了半天,勾出一串琉璃佛珠。 这是崇珏送他的生辰礼。 见戚简意还在看着,夙寒声愣了下,二话不说将佛珠戴到手腕上,信口胡诌:“这是我叔父送我的,能挡住大乘期之下一切攻击,世间绝无仅有。” 戚简意捏着护身符的手一紧。 须弥山世尊相赠,必定比他亲手刻出来的护身符要有用的多。 戚简意将手收回,低低“嗯”了声,听不出情绪,他将四颗拂戾族恶兽的魔心交给夙寒声:“这是你猎得的魔心。” 夙寒声不太在意地随手丢到褡裢中。 之前两人在一块时,都是夙寒声喋喋不休个不停,戚简意为了礼数时不时应几声,极尽敷衍。 此时夙寒声垂着眸看琥珀拾芥,似乎在等元潜他们过来,沉默好一会都没吭声,戚简意竟觉得不太适应。 “石门即将关上,若想打开便要再击杀一波恶兽。”戚简意难得主动开口,道,“我们先去第四层吧。” 夙寒声想了想,也是,省得再拖累元潜乞伏昭他们了,便点头说好。 戚简意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两人抬步进去石门中的虚空。 *** 四层之上,灵力更为浓郁,恶兽也更加强悍。 一阵天旋地转,夙寒声强行稳住身形,足尖微微一动下意识察觉到不对。 从石门到第四层的落地之处,竟然不再是平地,竟是一处深不可见底的水泽? 凤凰骨属火,加上之前险些被溺死之事,夙寒声下意识排斥水,“噗通”一声不受控制坠落水泽中,下意识挣扎着往上游。 可浑浑噩噩间,虚空中恍惚有一只手从水面探来,直直按着他的额头往下按。 ……似乎想将他按着溺死在这水中。 夙寒声拼命挣扎。 天地猛地颠倒,掌心一阵古怪的触感,竟然转瞬和方才按着他的人位置互换,变成他跪在岸边按着一人的头想将他溺死。 夙寒声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呆呆看着自己没入水中的手。 突然,一只手破开水面,抓着他的手腕猛地一用力,强行将他拖入水中。 噗通一声。 戚简意用力握着夙寒声的手将他拖到半毁的灵舟上,按着他的肩膀飞快道。 “寒声?寒声!” 夙寒声浑身湿透躺着,惨白的小脸比雪发还要白,一动不动似乎没了声息。 戚简意心脏狂跳,凌乱的发不住往下滴着水,他双手发抖地去探夙寒声的鼻底。 可不知是他下意识闭气还是真的没了呼吸,竟然丝毫察觉不到声息。 “寒声?” 戚简意身为寒山宗宗主之子,又在年少时被仙君看上和夙寒声结了鸿案契,更是被寒山宗的掌教长老寄予厚望,自幼严加教导。 他性子墨守成规,行事举止皆是慎始慎终,唯恐行差踏错给寒山宗丢了脸蒙了羞。 沉闷的人往往招人厌烦不喜,惟独应煦宗不谙世事的小少君从不会畏惧他的冷脸,一见到他就欢天喜地,如鸟雀儿般叽叽喳喳。 虽然烦,可戚简意并不排斥。 因鸿案契戚简意曾想过和夙寒声解除这劳什子的契约,可就算再恨再厌恶…… 他也从未想过那畏光却像光的少年去死。 戚简意调动内府灵力灌入夙寒声内府中。 “寒声,寒声醒过来。” 夙寒声的灵根像是个筛子,无论多少灵力灌进去都石沉大海,没有半分反应,脸上死气越来越重。 戚简意手指无意识发着抖,怔然看着夙寒声,突然像是记起什么似的,猛地握住夙寒声的手腕,催动了鸿案契。 一向被他厌恶、排斥的鸿案契。 鸿案契契纹在两人手腕上倏而一闪,灵力终于灌入夙寒声内府。 “咳!” 夙寒声忽然有了反应,猛烈地咳出一口水来。 他似乎只是在噩梦中下意识闭了气,并未喝能将自己溺毙的水,吐出来几口水便恹恹偏过头去,张开唇缝微微喘息着。 戚简意彻底松了一口气。 夙寒声被呛得够呛,吐出水后便昏昏沉沉陷入深眠。 戚简意将他抱去灵舟的软塌上,催动灵力将两人身上的水蒸干,行驶着灵舟朝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岸边而去。 夙寒声在睡梦中也极其没有安全感,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口中嘟囔着什么。 戚简意俯身去听。 夙寒声:“……崇、崇珏。” 戚简意眉头轻皱。 竟是在唤一个男人的名字? 这名字禅意十足,戚简意却莫名觉得不适,眉心隐隐发疼,似乎有种并不属于自己的情绪短暂地在识海一闪而逝。 他还未多想,余光突然扫到两人手腕上正在缓缓消退的鸿案契。 戚简意微微一怔。 寻常若非两人准允,鸿案契很难催动,这回夙寒声在生死存亡间并没有意识,加上戚简意救人心切,才误打误撞强行将契催动。 看着夙寒声苍白至极的脸,戚简意眸中闪现一抹挣扎。 但很快,那抹难以抉择的痛苦彻底消失,化为排斥和冰冷。 戚简意轻轻握住夙寒声的手腕,指腹划过雪肤上那繁琐的符纹。 “夙寒声。” 他轻声道。 倏地,夙寒声缓慢睁开眼,那双琥珀眸瞳中却是涣散一片,像是精致玉雕似的傀儡。 “在。” 戚简意注视着他的眼睛,嘴唇张张合合,欲言又止半晌,最终还是闭上眼。 “你可知……” 夙寒声眼眸失神,怔然看他。 戚简意道:“天道圣物,在何处?” 鸿案契那铺天盖地的符纹,争先恐后地侵占夺夙寒声的意识,像是无形的傀儡线,一根根扎遍偌大识海。 雪发少年如同冰玉雕琢而成,浑身上下巧夺天工。 他眼眸眨也不眨,轻轻启唇。 “圣物凤凰骨,就在我灵骨中。” 戚简意瞳孔剧烈涣散一瞬。 凤凰骨? 似乎没想到竟然如此轻易地便得到答案,他愣怔许久,直到肺腑传来阵阵生疼才记起要呼吸。 戚简意知晓其他两件圣物的名字,还见过其中一位圣物,却从未想过夙寒声竟是第三件…… 第三位圣物。 回想起其他两位圣物的处境,戚简意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人人都道圣物是天道恩赐,可只有极少数之人知晓。 圣物之名,并非尊贵,而是终生无法摆脱的痛苦枷锁。 戚简意脑海纷乱不堪,还未理清思绪便感觉一股疼痛倏地从内府袭来,伴随着一股酸涩而古怪的奇特味道。 似乎是毒? 戚简意浑身一僵,怔然低头看去。 却见刚才还蜷缩在软塌上任其为所欲为的夙寒声已然醒来,他弯着眼睛半跪在地上,笑眯眯地贴着戚简意,乖巧地唤道。 “戚师兄。” 夙寒声头上的发带已不知所踪,雪发披散而下,宛如雪筑的精怪,漂亮绝艳又勾人魂魄。 他修长的五指握着一根涂了蛇毒的箭,准确无误地刺入戚简意的腰腹内府处,一边笑一边单手扣着戚简意的后颈,微微将锋利的箭尖一寸寸推进去。 蛇毒见血便瞬间遍布全身。 戚简意连灵力都未催动便浑身僵硬着无法动弹,眼眸倏而睁大,被剧毒逐渐侵袭的识海陡然出现破碎的似乎并不属于他的记忆。 流萤漫天而舞,穿过一具又一具狰狞的尸身。 “天道昭昭,不周山陷落……” “我为何不能?” 几个片段飞快闪过,又像是被一把火轰然烧去,不留半分残余。 视线逐渐凝聚,戚简意眼神怔然看去,细想之下却记不得刚才的记忆到底是什么,只觉浑身好似被烈火灼烧过。 夙寒声怪异的眼瞳带着流萤似的光芒,言笑晏晏温顺不已。 “圣物凤凰骨就在我身上,想要便来取。” 第44章 剔银之灯 秘境第十层。 徐南衔几人盘膝而坐, 不知何种缘故全都沉默不语。 副使扫视一圈,终于开口打破死寂:“拂戾族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似乎是为了圣物而来, 此次闻道祭中难道有圣物进入秘境?” 晋夷远支着下颌懒洋洋看他, 上赶着回答道:“天道四圣物我只知其二,按照那两位的身份就算再纡尊降贵也不会……” 副使没等他说完就看向周姑射:“小医仙, 你可有头绪?” 晋夷远:“……” 周姑射没什么眼力劲儿,有问必答:“我和圣物不熟。” 宫芙蕖气质温婉,正在垂眸擦着带血的剑,漂亮眸瞳间浮现几抹还未散去的戾气——似乎是杀恶兽杀上头了。 “我也不太清楚。” 副使回头看徐南衔:“不北?不北!” 失魂落魄的徐南衔猛地回神:“嗯, 行,都行,我没什么意见。” 众人幽幽看他。 徐南衔下意识敷衍完才察觉到不对,他揉了揉眉心, 满脑子都是夙寒声坠入深渊的模样, 头疼道:“对不住, 你们在说什么?” “圣物。”副使言简意赅道,“若不是有圣物,拂戾族不会冒如此大的危险闹出这一出, 落渊龙常年沉睡,剔银灯……” 他停顿了下:“我从未见过。” 徐南衔皱起眉来:“楼船遇袭的那些拂戾族是为了弟子印而来,灵修曾推测他们是想混入闻道祭……” 若按照庄灵修猜想的那样,也就表示在闻道祭半个月前,拂戾族似乎就得到“圣物会来闻道祭”之事的消息了。 徐南衔进入秘境后一直在寻胡围和商序,可这两人像是凭空蒸发了般, 琥珀拾芥也无任何消息。 此时乍一捋顺前因后果后,徐南衔心中咯噔一声, 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两人…… 或许在半个月前楼船遇袭那日便已出了事。 楼船的拂戾族并非为了弟子印,而是为了方便取代学子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秘境。 徐南衔脸色难看至极,垂在袖中的手狠狠一握紧。 周姑射来闻道祭的目的便是不烬草,得到后已看破红尘,几乎要立地成佛。 她一心只想回学宫用不烬草把解跗骨之毒的解药炼出来,全然不去管什么圣物、闻道祭,直接起身道:“你们忙,我先走了。” 宫芙蕖一向和周姑射形影不离,此次却像是没杀够,抱着剑不舍得离开。 “姑射,学宫见。” 周姑射点头,御风翩然而去。 见徐南衔神情凝重,晋夷远一挑眉,道:“如果闻道祭真有有圣物且被我们遇上,那就直接闭眼等死吧。” 宫芙蕖疑惑道:“为何?圣物不是天道恩赐吗?” 晋夷远不笑了,语调带着点冷淡和厌恶:“不是所有圣物都像庄氏那条瞌睡龙一样温和无害——若见圣物剔银灯,尽量在她注意到你之前逃跑,越远越好,这是忠告。” 宫芙蕖问:“若是没逃掉呢?” 晋夷远那双多情眸和宫芙蕖对视许久,讳莫如深道:“芙蕖,你以为剔银灯的灯油是何物?” 宫芙蕖一愣。 副使冷冷道:“不要危言耸听——圣物无缘无故为何会来闻道祭秘境。” 方才面无表情的晋夷远顿时就笑开了,眯着眼睛冲宫芙蕖温和道:“芙蕖别怕,我和你闹着玩呢,圣物是天道恩赐之物,当然不会随意残害正道修士的性命。” 宫芙蕖却已不是能被随意哄骗的孩子了,垂着眸若有所思。 晋夷远好不容易逮到个和副使搭话的机会,当即贴上去笑着道:“那咱们是继续历练杀恶兽,还是直接打道回府?” 副使嫌憎看着他,不想和他“咱们”。 恰在这时,一个身着伴使道袍的男人御风而来。 轻飘飘落地后,不等众人有反应,他沉着脸厉声道:“怎么还在秘境待着?!闻道祭天师有令,命所有学子在半个时辰内全都离开烂柯境!你们愣着做什么呢?!” 几人一愣。 这伴使脾气看起来火爆得很,宫芙蕖不太想走,但又怕被骂,只好讷讷道:“嗯,我们、我们马上就走。” 伴使冷冷注视着众人:“闻道学宫的?” “是。” “正好,闻道学宫副掌院有话托我带给你们……”伴使眉头又是一皱,看向一旁的晋夷远,“你是简两……简谅学宫的?” 晋夷远眼眸微微眯起,好一会才笑着回答:“是,伴使大人。” “赶紧出秘境。”伴使不耐烦道,“别逼我扔你出去。” 晋夷远挑眉道:“当真所有学宫学子都要离开秘境吗?那观涛榜的闻道祭排名要如何算?” 伴使:“我怎么知道?滚。” 若是平时晋夷远被骂,早就笑眯眯拿刀砍人了,但此次不知是看副使见他挨骂罕见笑起来,还是别有打算,他温和一颔首:“是。” 说罢,御风离去。 等到晋夷远一走,副使慢悠悠道:“你该趁机会多骂他几句的。” 徐南衔翻了个白眼:“胆子真大。” “伴使”将脸上障眼法抹去,露出庄灵修那张温和又欠揍的脸,他笑吟吟道:“要是骂急了他揍我,副使可会救我?” 副使:“呵。” 宫芙蕖这才反应过来,诧异道:“庄师兄?你怎么会进来?” “我怕你们出事。”庄灵修温和笑着道,“闻道祭就算天上下刀子,十大学宫也要在秘境争出魁首是谁,晋夷远那狗……” 话还没说完,去而复返的晋夷远倏地出现在他身后,幽幽道:“晋夷远那狗……如何?” 庄灵修肃然道:“……那狗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当真是可托付的良人啊,奉寒你就从了吧。” 晋夷远:“……” 副使:“滚。” 庄灵修挨了一顿骂,像是没事儿人一样理好凌乱的发,见徐南衔垂着眸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眼皮微微一跳。 “不北?” 徐南衔好一会才回神:“嗯?” 庄灵修蹙眉,徐南衔从来没这般消沉过。 是夙寒声出事了吗? 庄灵修摸着偷来的可以去往秘境任意层数的伴使印。 “萧萧在第几层?” *** 秘境第四层,血顺着羽箭混合着乌紫毒液沾满夙寒声的五指。 戚简意脖颈缓慢爬上如根须似的紫色纹路,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伸手扣住夙寒声的脖颈,将其死死压在地上,一字一顿。 “夙、寒、声。” 夙寒声被扼住脖颈却还在笑,不知是他也沾了毒或是鸿案契的作用,他苍白的脸侧也一点点渗出乌紫色的根须纹路。 “我在呢。” 戚简意脖颈青筋暴起,唇角已溢出血,发着抖的手不知是因毒还是其他根本无法用力。 他艰难吐出几个字:“为何……要杀我?” 夙寒声一动不动任由戚简意制住他,眸子弯着,语调像是天真到不谙世事的孩子,如实回答。 “因为我想杀你,所以便做了。” 戚简意又呕出一口毒血,滴滴落在夙寒声衣襟上:“你!” 哪怕浑身被毒侵蚀,阵阵剧痛袭向脑海,他仍不敢相信夙寒声竟然如此狠心对他下毒手。 两人身上全是血,夙寒声却嗅着血腥味莫名亢奋起来,低低笑着道:“戚师兄知晓我身负圣物凤凰骨的那一瞬间,在想什么?” 戚简意一怔。 夙寒声道:“难道不是想挖出我的凤凰骨吗?” 戚简意嘴唇张张合合,却无法反驳。 “你对我动了杀念。”夙寒声道,“我不想死于你手,只能先杀了你,这是规矩。” 因蛇毒戚简意的眼瞳都在逐渐涣散,他怔然看着夙寒声那张脸,深深埋在识海的情绪像是失去操控,忽而呢喃道。 “你只是把我当工具……” “什么?” “无论是你、玄临仙君,都只是将我当成压制你体内跗骨的工具。”戚简意脸上死气越来越重,声音也细弱到极点,“甚至是我爹……” 明明知晓鸿案契无法随意结,但却心甘情愿将他带去献给夙玄临。 鸿案契的存在时刻提醒着戚简意,在那些大人物——包括他爹眼中,自己并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压制跗骨毒、让寒山宗一步登天的工具罢了。 戚简意不想被掌控,却无法逃出亲族血脉、天道契纹的束缚。 “夙寒声。”他眸中带着恨意和嫌憎交织的痛苦,手掐着夙寒声的脖子却根本无法用力,只能呢喃着道,“你现在想我死……” 夙寒声漠然看着他。 哪怕戚简意将自己的心剖出来给他看,甚至知晓罪魁祸首是自己那疯狗便宜爹夙玄临,他也没有丝毫动容。 他的爱恨都很纯粹,不会因任何东西而添加丝毫杂质。 许是被夙寒声眼底的冷漠刺到,戚简意呆呆看他半晌,突然不可自制地笑了出来。 这是夙寒声第一次见到冷若冰霜的戚简意这么古怪的笑。 “是啊,你想我死。”戚简意低低重复好几句,眼眸中的痛苦彻底收敛得一干二净,掐着夙寒声脖子的手终于开始微微施力,“有鸿案契在,你我同生共死。” 他若死在蛇毒之下,夙寒声也别想独活。 夙寒声脖子一疼,感受着戚简意逐渐收紧的手,第一反应便是去骂元潜。 不是说见血封喉吗,怎么戚简意还活蹦乱跳呢? 鸿案契仍在,戚简意能用夙寒声的气运来躲避拂戾族的翁林道,此时也能强行催动灵力来压制遍布全身的蛇毒。 戚简意彻底动了杀心。 夙寒声呼吸被夺,手猛地在灵舟上一拍,木质的船上倏地被他催动出一根枯枝,但也仅仅只有一根,软趴趴的像是枯藤般。 但已足够用了。 “砰。” 软藤飞快缠绕着偌大灵舟,随后猛地一阵旋转,灵舟直接在水面上倾倒侧翻。 身中剧毒的两人猝不及防被船陷下去,纷纷落入水中。 夙寒声努力保持清醒,催动唯一一根软藤缠着自己的脚踝用力一扔,整个人天旋地转后,重重跌在不远处的岸边。 软藤上长着倒刺,那一下将夙寒声脚踝勒出狰狞血痕,正在止不住往下流血。 夙寒声捂着胸口咳嗽几声,吐出几口带着乌紫的毒血。 凤凰骨虽蛰伏,但却不会让区区蛇毒遍布灵骨,夙寒声浑身一片滚热,像是有热水在体内沸腾。 他早已习惯这种灼热,咳出血后,恹恹地回头去看水中的戚简意死了没,突然眼前一花,一道剑光倏地斩向他脖颈。 夙寒声瞳孔一动,那根软藤凌空而来,堪堪挡住那道剑意。 一道愤怒声音从旁侧而来:“夙寒声!你竟敢?!” 夙寒声抬头看去。 竟是不知何时过来的戚远山。 夙寒声幽幽地心想:“这也太倒霉了。” 元潜不是说他有气运吗? 做事从不顺利、寻常玩闹也能闯下大祸,几乎霉运罩顶的命数,也叫大气运? 戚远山已将生死不知的戚简意拖到岸边,看到少主腰腹上的伤口和濒临死亡带着死气的脸,当即目眦欲裂,握着剑直直朝夙寒声刺来。 方才那道剑光已将夙寒声好不容易招来的软藤斩断,夙寒声下意识伸手去挡。 “锵。” 在剑意刺到夙寒声命门一寸之前,一道护身禁制倏地从手腕琉璃佛珠上钻出,千钧一发之际为他挡了一击。 夙寒声毫无险些被杀的自觉,根本不觉得后怕,讶然一挑眉看向手腕。 他之前对戚简意胡说八道,叔父送他的琉璃佛珠能抵挡大乘期之下的所有攻击,没想到竟是误打误撞说对了吗? 果然是他的好叔父。 夙寒声挣扎着起身,浑身湿淋淋却挡不了他装高深莫测,微微抬起手来,似笑非笑道:“我劝你最好不要再乱动,否则你脖颈里埋下的种子便要破土而出了。” 之前怕成那副怂样子的戚远山却怒火中烧,完全不顾夙寒声威胁,再次一剑刺过来。 “少主和你无冤无仇,你竟如此狠心伤他?!” 夙寒声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边跑边喊:“我没伤他,我只是杀他而已,你休要污蔑我!” 戚远山:“……” 戚远山被气疯了,咆哮道:“夙寒声你当死!” 剑即将刺入夙寒声后心,又被手腕上的琉璃佛珠挡了一击。 夙寒声一个打滚翻到草丛中:“没打着!” 不过刚稳住身形就遭了报应,夙寒声喉中一阵发疼,猛地捂住胸口一口血吐了出来,只是这次并非是元潜的蛇毒导致。 夙寒声呼吸急促,手臂上鸿案契遽尔浮现,猩红和诡异的黑交替出现,像是失去操控似的。 戚简意命不久矣,生机已流失到几近于无。 夙寒声捂住唇,垂眸看着若隐若现的鸿案契,琥珀眼睛微微一闪,之前乞伏昭画出来的鸿案契契纹谱陡然出现脑海中。 ……识海像是被一根根血线填满似的,定神去看只隐约看出这些血似乎正在破解鸿案契的契纹谱。 忽然,夙寒声眼瞳一动,右手手指好似被人操控着动起来,用指尖的血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飞快画出一百零八道繁琐符纹。 “叮”的一声脆响。 鸿案契化为一道道纷飞蝴蝶,骤然从夙寒声内府中呼啸而出。 不远处,奄奄一息的戚简意身上也同时出现紫色蝴蝶,受着灵力牵引一只只撞入夙寒声画在半空的符阵上。 蝴蝶展翅撞上,全都化为齑粉簌簌往下落。 只是一瞬,数百只蝴蝶铺天盖地地撞来,脚背上的齑粉落了薄薄一层。 鸿案契…… 竟然被破了? 夙寒声喉中的血终于止住,眼瞳中的古怪也烟消云散。 他迷茫眨着眼睛,似乎不太懂方才发生了什么。 琉璃佛珠的结界像是个乌龟壳似的,戚远山剑都砍断了也没能伤夙寒声分毫,此时察觉到戚简意身上有异,他已飞快跑回去。 “少主,少主!” 戚远山抖着手将解毒丹往戚简意口中塞,却见那古怪的毒纹即将蔓延至灵台,好似顷刻能夺去性命。 夙寒声扶着树缓慢站起身,看着即将失去呼吸的戚简意并不觉得快意——他甚至半点情绪都懒得生出,只觉得兴致缺缺。 戚简意已然无救了,夙寒声摸着手臂上已经消散的鸿案契,正想离开此处。 一阵清风轻轻拂来,带来一股佛堂中燃烧长明灯的味道,还伴随着金属生锈的血腥气息。 夙寒声疑惑抬头看去,突然一愣。 大概和戚远山“交手”时太过入神,不知何时三人已闯入一道幻境结界中。 四处还是原来的密林丛,可眯着眼睛却能瞧见若隐若现处,皆重叠着无数盏焚烧的长明灯。 天空中太阳和血月交叠出现,明明是白昼,却宛如堕落地狱黄泉,令人毛骨悚然。 烛火一寸寸跳动着,细看下每一盏灯的灯油似乎都已见了底。 夙寒声不明所以,刚将视线从脚下的一盏灯移开,耳畔传来“叮当”一声金属相撞的脆响。 那声音好似蛊惑人心的灵器,脑海陡然空白一瞬。 等到再次聚集视线,一条白纱拂面而过,带着一股灯火燃烧的古怪气息。 夙寒声顺着那条白纱一寸寸看去,却见白纱尽头,方才空无一人的地方陡然出现一个身着古怪的美艳女人。 宛如艳鬼似的。 女人身形高挑,浑身上下戴着繁琐的异族装饰,银制的点翠珠花头饰上坠着无数玉珠,繁琐又沉重的步摇垂落肩侧。 她只着素裙,一堆凌乱而沉重的金银装饰叮叮当当戴满全身,环佩钉铛。 夙寒声胆子本就小,被这骤然出现的好像艳鬼的女人吓得一哆嗦,魂魄差点吐出来。 “你……” 你谁? 女人赤着足飘浮半空,一双雪白的瞳直勾勾盯着夙寒声,像是受人牵制的傀儡,美得不像真人。 “有人闯入。” 夙寒声无意再管其他破事儿了,正要解释。 听不远处的戚远山语调中带着恐惧,呢喃道:“圣物……” 夙寒声还以为戚简意那厮没死,皱着眉一回头。 戚远山方才还杀气腾腾要杀人的神情已消失不见,浑身发着抖看着那个美艳的女人。 “……剔银灯?” 夙寒声一怔。 圣物剔银灯? 此次闻道祭,竟然真的有圣物混入?! 一切便说得通了。 若是前世没有圣物在闻道祭,拂戾族“圣人”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斩杀元婴修士的头颅。 此次十四层秘境合二为一,前世应当也发生过,无论夙寒声来不来,“圣人”都会为了眼前的女人而杀人。 拂戾族想要得到的,是圣物剔银灯。 但夙寒声不懂的是,明明圣物是天道恩赐,剔银灯应该算是正道修士,为何戚远山却像是见到了黑白无常似的这般惊恐? 他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取灯油便是。” 这句话宛如傀儡线,剔银灯雪白瞳孔疏无情感,像是一把杀人兵器,微微抬起骨节分明的手。 一道虚无的线遽然朝向地面即将陨落的戚简意。 戚远山瞳孔一缩,立刻挣扎着扑上前堪堪护住戚简意。 “少主!” 线猛地刺入戚远山后脑勺,宛如蛛丝般若隐若现。 剔银灯面无表情,手指微微一动,转瞬将线收回手中。 ……连带着一团青色魂魄。 夙寒声羽睫一抖,视线匆匆扫去。 戚远山倒在濒死的戚简意身上,眼瞳涣散,七魂六魄已然出窍,被那根线彻底勾了出去。 剔银灯勾着那团魂魄到掌心,也不知她是如何做的,手指轻轻一点那魂魄便化为一滴半透明、琥珀似的水滴。 “滴答”。 水滴落入虚空中的一盏即将灭的灯中,像是终于续上了灯油。 烛火重新跃起。 与此同时,剔银灯那雪白瞳孔像是有了光亮,缓缓露出漂亮的金色。 戚远山魂魄化为灯油,身体彻底陨落。 竟然取人魂魄做灯油? 这种邪嵬之事,也能称之为圣物吗? 天道恩赐…… 到底是什么? 夙寒声愣神看着那张漂亮的脸,前所未有地陷入迷茫中,一时竟忘了逃跑。 剔银灯恢复眼瞳后,安静飘在那,像是诡异又艶美的玉雕。 风缓缓拂来,将她身上的装饰吹得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一阵脚步声轻轻传来,剔银灯身后有两个身着祥云纹道袍的男人缓步而来,眼神如出一辙的漠然。 他们看也没看夙寒声,对剔银灯吩咐道:“拂戾族的魂魄最为有用,第四层的恶兽已被吸引到幻境中,灯油足够再燃烧二十年。” 其中一人说着,宛如看将死之人似的瞥了一眼夙寒声,随意道。 “先把剩下两人的魂魄取了再去。” 剔银灯面无表情,微一颔首,漂亮繁琐的头饰相撞,叮当作响。 “是。” 第45章 无关之人 夙寒声魂魄寄在这具躯壳上本就不太稳, 若是再被勾出去魂魄,就算有崇珏的佛珠相护侥幸夺回一条小命,恐怕又得魂魄不稳被骂“夺舍鬼”。 见剔银灯朝自己抬起手来, 夙寒声撒腿就跑。 只要逃出幻境, 也许就能躲过一劫。 可才跑了几步,无数道细线缠住他的四肢, 夙少君当即脸朝地猛地栽下去,鼻尖都被磕红了。 “唔!” 叮当声越来越近。 夙寒声翻身看去,见剔银灯似乎要来取自己狗命,立刻道:“姐姐!姐姐饶命, 我前世作恶多端,魂魄化为灯油烧起来都会冒黑烟,呛到你就不好啦。” 剔银灯:“……” 夙寒声胡言乱语了一通,见剔银灯似乎真的被他说动了, 赶忙就要再跑。 “听他说什么废话?”身后雪白道袍的男人冷冷道, “别再耽搁, 杀了他取魂魄!你之前和那个有无数条命会换头的拂戾族纠缠这么久也没能取他魂魄,让他重伤逃走,长老知晓必定动怒。” “长老”这两个字宛如带刺的鞭子, 本来面无表情好似傀儡的剔银灯浑身一抖,那金色眸瞳竟浮现畏惧之色。 夙寒声又想通了一点——为何圣人有元婴修为,却要暗搓搓混入戚简意的灵舟施下翁林道了,敢情是去杀剔银灯时被重伤了。 自己能杀“圣人”,反而算是捡漏。 剔银灯飘浮上前,乌黑长发化为漆黑的线, 凌厉朝夙寒声射来。 夙寒声猛地一翻身,借着伏地的动作从褡裢中拿出长弓, 等到转身时已凶戾地一箭射去。 “啪。” 带着毒血的箭尖猛地停顿在剔银灯心口三寸处,漂亮修长的五指合拢,轻飘飘握住箭,剔银灯漠然看他。 毒“嘶嘶”地腐蚀剔银灯漂亮的手,带出滴滴宛如灯油似的雪。 她猛地一挥手。 夙寒声正要再射一箭的长弓应声而断。 夙寒声当即惨叫一声:“我……百里的弓!” 完了,就算没死在圣物手中,回去后也得被乌百里弄死。 剔银灯再次袭来。 一直冷眼旁观的黑色道袍男人突然开口:“剔银灯,为何频频留手?他身上可有什么异样吗?” 剔银灯不语,可方才轻飘飘的攻击瞬间变得凌厉,招招像夙寒声的命门而去。 夙寒声毫无修为,根本无法招架住天道圣物诡谲的灵力,身上琉璃佛珠的结界一层层破碎,像是炸开一朵朵璀璨焰火似的。 借着琉璃佛珠的掩护,夙寒声也不反击了,只想飞快地逃出这个幻境。 此处是围剿拂戾族恶兽的结界,他狼狈地奔逃许久却根本瞧不见头,连方才的水域也不见了,鬼打墙似的来来回回地在原地转圈。 “唔……” 夙寒声被一道灵力狠狠击倒,后知后觉佛珠上的结界已全部击碎。 他捂着唇干咳几声,闭着眼想要催动体内的凤凰骨。 就算烧死也行,省得被抓去魂魄当灯油烧。 只是凤凰骨安静蛰伏,装死得一动不动。 “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夙寒声一边咳血一边骂骂咧咧,“烧我时倒是玩命,现在见了旁的圣物倒像是老鼠见了猫。” 没用的东西。 夙寒声之前有琉璃佛珠护身时,并未察觉到剔银灯有威压,可此时结界全破,那股带着燃烧灯油的气息伴随着铺天盖地的威压朝他逼迫而来,连呼吸都开始艰难。 前世今生,夙寒声遭了凤凰骨太多罪,只觉得天道剩下三圣物应该也和半死不活只想搞死主人的凤凰骨一样,没什么真本事。 如今一见剔银灯,夙寒声差点垂泪。 原来只有他的圣物是废物。 剔银灯已凌空而至。 夙寒声脑海中飞快转了几圈,意识到自己毫无灵力、无法催动伴生树、兵刃长弓已毁,连崇珏给他的护身佛珠也没了用。 ……好像全无活路,只能等死了。 被威压逼得一动无法动,夙寒声隐约感觉无数细线争先恐后扎进自己经脉中,神魂微微松动。 完了。 夙寒声心中浮现这个念头,却并不觉得畏惧。 仔细想想,魂魄被当成灯油烧,似乎也是不错的死法,至少…… “轰——” 就在夙寒声魂魄彻底离体的瞬间,橙红色的火焰突然毫无征兆地从根骨中烈烈燃起,转瞬便将体内剔银灯的线一寸寸烧断。 魂魄重归躯壳,晃得夙寒声脑壳一昏。 再次反应过来时,他已浑身浴火,却并不像之前凤凰骨发作时觉得浑身滚烫疼痛。 本来意兴阑珊看着剔银灯取人魂魄的两个男人神色一变。 “凤凰火?!” 夙寒声体内的凤凰骨终于不再装死,火苗所落之处悉数化为火海,地面土壤也被烈烈灼烧着。 剔银灯金色瞳孔倏地一颤。 夙寒声本来生机消耗大半的经脉中转瞬盈满灵力,遍地火焰彻底能受他一时操控,充盈遍体鳞伤的内府。 筑基期一层层地提升,甚至到达夙寒声从未触及过的修为。 剔银灯神色沉沉,一抬手,被困在偌大秘境中的无数拂戾族恶兽瞬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脖颈似的,顷刻间魂魄离体。 无数魂魄化为灯油,剔银灯眼瞳的光越来越亮。 她身形如风,转瞬出现夙寒声面前,冷冷一掌劈下。 夙寒声瞳孔剧缩,下意识伸手去挡。 轰然一阵巨响。 凤凰骨火和剔银灯灯油燃起的火焰猛地撞在一处,像是当空炸开的焰火,呈圆状簌簌四散开来,一道流光就如一只利箭。 “砰。” 身后两个男人受了波及,黑袍人面如沉水伸手挡住一道道带火的流光,眼底的炽热根本无法掩饰。 “圣物……凤凰骨,此次闻道祭来得不亏。” 白袍男人是个急性子,厉声下令:“不要杀他,务必将他活捉回去!” 剔银灯身上银饰都沾染不死不灭的凤凰骨火,漂亮眉眼清冷,好似未听到这句命令,催动更多灵力直直朝夙寒声袭来。 天道圣物分散四方镇守不周山,千年来从未有过两个圣物碰面之事。 夺人魂魄的剔银灯和不死不灭的凤凰骨骤然对上,整个幻境结界中受两人灵力而扭曲破碎。 夙寒声甚少和人近身厮斗,剔银灯的线每次冲来便被凤凰骨火灼烧,最后索性直接放弃,足尖微点全然不畏惧火焰,重重击在夙寒声心口。 凤凰骨火堪堪挡住,地面无数火焰飞窜而来,轰然一声将剔银灯单薄身躯击飞出去。 夙寒声踉跄着后退,唇角溢出一丝血痕,被骨火灼烧蒸发得一干二净。 见他受伤,黑袍男人神色一沉:“剔银灯!” 他不知做了什么,正要上前的剔银灯浑身一僵,硬生生保持着诡异的姿势停在半空,浑身燃烧的火苗也跟着停滞。 夙寒声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一道化神境的灵力倏然出现,全然不顾凤凰骨火的灼烧,强行将他四肢束缚在原地。 夙寒声眼瞳轻颤。 两个男人宛如黑白无常,面容相似步履轻缓转瞬便至夙寒声面前。 白袍男人满脸赞叹,掐着夙寒声的下巴左看右看,啧啧称奇:“今日是什么好日子,不光取了这么多的灯油,还逮到个自己送上门的圣物。” 夙寒声眉头紧紧皱起。 此人的眼神根本不像在打探活人,倒像是看一样趁手的工具。 黑袍人寡言少语,面无表情握着夙寒声的手,灵力灌入经脉中饶了一圈后,冷淡如他眸瞳也露出炽热的狂喜。 “果然是遍寻不到的凤凰骨。” 视线落在夙寒声腰间的乌鹊纹弟子印,他眉头轻轻一挑:“乌鹊纹?应煦宗?怪不得,怪不得,你竟是夙玄临之子,怪不得这张脸如此熟悉。” 夙寒声一偏头,躲开那人的手,蹙眉道:“我大师兄是旧符陵道君,若我在秘境失踪……” “旧符陵又如何?”白袍男人嗤笑一声,“拂戾族恶兽发了狂,将应煦宗小少君开膛破肚,尸身毁坏瞧不出面容。就算应道君又能去何处寻你呢?” 夙寒声怔了怔。 他本是用大师兄来试探,却未想到剔银灯背后的势力竟然连旧符陵也不畏惧吗? 还是说有恃无恐? 黑袍人懒得多说,一道冰冷的锁链直直束缚住夙寒声的双腕,冰得他一哆嗦。 就算上一世的崇珏,也从未在他腕上绑锁链。 足踝锁链是情趣,双腕便是折辱了。 凤凰骨火还在灼灼燃烧,逐渐有越来越小的趋势。 那锁链似乎带着抑制灵力的符纹,夙寒声只来得及看一眼便感觉浑身力气像是被抽去了似的,眼前倏地一阵黑暗袭来,身体踉跄着跌落。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似乎瞧见不远处的剔银灯动了。 哪怕昏睡过去,对未来险境的一无所知时刻萦绕心口,夙寒声奋力想要动一动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黑暗越来越浓,好似当年堕入无间狱时的场景。 直到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手腕锁链轰然一声炸开,夙寒声呛出一口气,病怏怏地睁开眼睛。 等看清眼前场景,琥珀眼瞳轻轻缩了缩。 四周已成火海,化神境修为的白袍男人浑身是血,心口似乎被什么东西破开巨大的血洞,几乎将他开膛破肚,血留了满地。 他浑身还在不自觉颤抖,目眦欲裂地抬手朝着前方,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夙寒声懵然看去。 黑袍男人足尖悬空,从鞋子上不住滴落无数血滴,落在地上汇成血泊。 他奋力地挣扎着,早已不见之前的气定神闲,嘶哑的声音从上空选来:“剔银灯……你!竟为了无关之人……杀……呃!” 火焰轰然扑来,直接将这人的面容焚烧。 黑袍人当即惨叫出声。 剔银灯面无表情飘浮半空,不知是为了违抗两人而付出了代价、还是交手时伤到了,她唇角溢出鲜血,浑身上下也蔓延着能将她撕裂的剑意。 夙寒声愣住了。 剔银灯满脸清冷将黑袍人扔到地上,震得一身装饰叮铃作响,垂着眸看着下方奄奄一息的两人,眸瞳中皆是森寒的冰冷。 她明明可以直接将两人魂魄取来当灯油燃烧,可似乎极其享受这两人濒死时的挣扎和恐惧,目不转睛盯着他们许久。 直到两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剔银灯才轻轻勾了勾修长的手指。 两团魂魄从尸身中钻出,悄无声息落入她掌心,化为两滴灯油。 下方两具尸身,一人面目全非,一人开膛破肚。 夙寒声跪坐在地上,看着剔银灯目露不解。 剔银灯将灯油收好,微微偏头看向夙寒声。 夙寒声没发现这人身上有杀意,也不害怕地和她对视。 剔银灯五官漂亮又艳丽,眉眼带着一股不可亵渎的清冷,明明浑身是火却像是冰霜筑成,矛盾又令人心悸。 她飘然落至夙寒声面前,手指轻轻一点。 夙寒声“啊”了声,整个人被一股风托起,悬在半空同剔银灯对视。 剔银灯目不转睛注视他许久,冰冷的手轻轻探向夙寒声脸侧碰了下。 夙寒声不明所以。 剔银灯的手顺着夙寒声脸侧缓缓落至眉心,突然毫无征兆打入一道奇怪的灵力。 夙寒声只觉得灵台一震,差点往后仰着甩过去,灵台好似什么东西被封住了。 剔银灯将掌心缓缓贴在夙寒声脸侧,如同琉璃似的眼里流露出些许难过和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慰藉。 她轻轻道:“莫要……” 夙寒声一愣,一道灵力倏地袭来,卷着他的腰身猛地一拽。 一阵天旋地转,有人将他轻柔接住,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萧萧!” 夙寒声一愣,诧异看去。 庄灵修一身伴使道袍,似乎是从远处赶来的,微微喘着气,视线落在夙寒声的雪发上微微一愣,知晓这熊孩子八成用了费命的禁术。 “你是傻子吗?”庄灵修没忍住数落他,“秘境中这么多的师兄师姐,你一个新入学的小孩子何苦要这么拼命?若是生机补不回来,你就得顶着这难看的头发过一辈子了!” 夙寒声:“……” 重点竟是发色吗? 夙寒声怕徐南衔数落,但却不畏惧庄灵修,他就当没听到:“庄师兄怎么会来?!” 不是没有参加闻道祭吗? 庄灵修拿他没办法,也说不了再多的狠话,只好将夙寒声先护在身后,手持灵剑对上剔银灯,语调冷淡道:“仙君之子也敢动手,难道就不怕遭天谴吗?” 剔银灯置若罔闻,眼神仍在看着夙寒声,启唇说出未尽的话。 “……莫要让任何人发现你的凤凰骨。” 夙寒声一愣。 庄灵修眼神瞬间冷下去。 第46章 胡言乱语 庄灵修握紧手中剑, 装模作样地温和笑了下:“小少君身中跗骨毒,您莫不是将跗骨毒火看成凤凰火了?” 剔银灯眸中火光燃烧,漠然看他。 “姐姐。”庄灵修笑眯眯道, “我说的是不是啊?” 剔银灯认不出这个厚脸皮喊她姐姐的是哪个孙子, 平静将视线移开,抬手轻轻一拂。 剔银灯结界彻底破碎。 一股混合着灯油燃烧的清风裹着庄灵修和夙寒声, 强行将两人送出十里之外。 庄灵修没察觉到剔银灯的恶意,稳住身形后将夙寒声一把抱在怀里,飘飘然落地。 夙寒声还在迷茫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但见庄灵修方才的反应大概猜到什么, 疑惑道:“师兄也知道我身上有凤凰骨?” 庄灵修一噎,抬手猛地在夙寒声脑门上重重一拍,斥道:“方才那姐姐不是都告诫你莫要将此事随意告知旁人吗,说你傻你还真的不动脑子?!” 夙寒声捂着额头闷闷道:“庄师兄又不是外人。” 庄灵修愣了下。 这孩子, 一点小恩小惠就能将底牌和盘托出吗? 夙寒声揉着脑袋被打疼的地方, 眉头紧皱不住吸着气, 看起来疼得不得了。 庄灵修当即心软了,俯下身摸了摸他的脑袋:“很疼?” 也没下重手。 “不疼。”夙寒声实话实说,“我就是想演得严重点, 让师兄别凶我。” 徐南衔从来不吃这一套,没想到庄灵修倒是被拿捏得死死的。 庄灵修:“……” “师兄是怎么知道凤凰骨的?”夙寒声怯怯地看着庄灵修,小声道,“我……我师兄知道这事吗?” 这些年徐南衔只是知道他有“跗骨”便四处寻找灵药,若是知晓他身负那要命的圣物凤凰骨,不得上刀山下火海地乱窜? “圣物之事不便牵扯太多人, 越少人知道越好。”庄灵修难得郑重道,“你这遭也该清楚了, 圣物并非是什么好东西,玄临仙君应当也是知晓怀璧其罪的道理,所以才用跗骨毒来为你遮掩凤凰骨,避免你落入有心人手中……像剔银灯那般被当成工具肆意利用。” 夙寒声一听到夙玄临就撇嘴。 就算是为了压制凤凰骨,也不该让他和不明底细的男人结鸿案契…… 夙寒声猛地一个激灵,赶紧道:“……戚简意!” 他还没亲眼看着那孙子死透呢! 庄灵修蹙眉:“什么?” “戚简意还在漂亮姐姐的结界里!”夙寒声赶紧就想要回去。 听到戚简意这三个字,庄灵修眉头一皱。 大千世界绚丽多姿,夙寒声小小年纪甚至都没及冠就同人结了一辈子无法解的鸿案契——更何况是个臭男人,怎么想怎么让人生气。 庄灵修不悦得很,但见夙寒声急得直跺脚,似乎对那位戚少爷一往情深,只好温声安抚:“寒山宗的少主,定然不会有事的?” 这下夙寒声眼泪都要下来了:“真的吗?!” 庄灵修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幽幽道:“假的——剔银灯的结界中,所有生魂都会被炼成灯油,你不也差点没命吗?别想了,就算回去也救不了他。” 这话很有庄狗的风范,换了旁人都要被这反转的话给噎个半死,拔刀直接砍他。 夙寒声却没有喊打喊杀,呆了好一会忙追着他问:“当真?当真吗?” 不过想想也是,戚简意已剩下最后一口气,就算不误入剔银灯的结界也没多长时间可活了。 这样一想,他彻底定下心来。 庄灵修见他“失魂落魄”地在那笑,还以为这孩子被未婚道侣的遭遇打击傻了,担心他做傻事,赶紧拽着他离开秘境。 只进来秘境一天,却像是待了半年,恍如隔世。 乍一踩在实地,夙寒声晃了下神,好半天才缓过来。 不少学子已提前从秘境离开,此时正三五成群讨论着烂柯境之事,语调中全是后怕。 庄灵修带着夙寒声前去副掌院所在的灵芥,边走边叮嘱道:“副掌院的灵芥中灵力最浓郁,你生机消耗太过,最好今晚宿在那里,否则……” 夙寒声从未消耗过生机——前世唯一一次彻底消耗完就陨落了,根本不知只消耗一半有什么后症,疑惑道:“否则如何?” 庄灵修腿长已走上台阶好几层,偏头看向夙寒声,眼眸复杂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夙寒声不明所以。 两人拾阶而上,到了副掌院的灵芥。 邹持不知去了何处,灵芥空无一人,只有一只猫趴在连榻上睡觉。 庄灵修进去后,恭恭敬敬地朝那只黑猫行礼:“夙少君生机消耗过多,还望尊使准许能在此处待上片刻。” 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软软喵了声。 庄灵修一笑,又是恭恭敬敬一礼。 “多谢尊使。” 夙寒声看得叹为观止,终于明白为何闻道学宫的训诫不是“温良恭俭让”。 连对一只猫都如此恭敬,“恭”字根本不必约束。 庄灵修将夙寒声带着坐在一旁的连榻上,熟练地用桌上的茶具开始慢悠悠地煮茶。 黑猫睁开圆瞳,冷冷看他一眼,猛地冲他一哈气。 “喵——!” 庄灵修就当没听到,继续煮茶,想了想还从褡裢中拿出几颗蜜饯来递给夙寒声,让他吃着玩。 夙寒声将蜜饯塞到口中,见那只黑猫一直在冲庄灵修哈气,似乎还想伸爪子,迷茫道:“怎么了?尊使不是答应了吗?” 庄灵修气定神闲地将茶倒了三杯,还推了一杯给黑猫,懒洋洋道:“没有,它刚才是让我滚。” 夙寒声:“……” 那你还“多谢尊使”? 黑猫气得耳朵都背起来,一爪子将那杯滚烫的茶拍开,瓷杯落地“哐”的一声碎了。 庄灵修这厮脸皮太厚,它又不能在邹持灵芥中出手,只好恨恨背过身去,尾巴不耐烦甩着,恨不得将人直接扔出去。 夙寒声啧啧称奇。 在闻道学宫只要脸皮足够厚,好像就能无往而不利。 学到了。 庄灵修喝了半杯茶,腰间的弟子印突然微微一闪,似乎飞快闪过铺天盖地骂人的话。 他微微一挑眉,才像是记起来什么似的,起身对夙寒声道:“我还有事要处理,你先在这儿待一会。” “什么事啊,紧急吗?” “不是什么紧急的事。”庄灵修随口道,“我的伴使印没法子用,为了进闻道祭秘境只好含泪扒了其他伴使的道袍借用一会,此时人还被困在后山的结界中呢,一时半会忘把他放出来了。” 夙寒声:“……” 夙寒声肃然起敬。 不愧是庄狗。 庄灵修快步离开灵芥,去解救那可怜的伴使。 夙寒声捧着茶杯喝了口茶,又看了看旁边的黑猫。 黑猫理都不理他,闭眼装死。 夙寒声也乐得清静,喝完茶往后仰躺在连榻上,思绪放空若有所思。 闻道祭明晚才能结束,徐南衔他们八成到最后一刻才会从秘境出来。 等休息休息恢复灵力,再让庄灵修带他回秘境第二层把伴生树带出来。 还有…… 徐南衔。 在烂柯境中发了那样一通疯,虽然解了心魔,但夙寒声却越想越觉得悔恨懊恼,一时半会不知要如何面对徐南衔。 徐南衔见他时又会是什么反应? 是若无其事,继续当他的好师兄;还是心有隔阂,逐渐疏远他? 夙寒声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皱着眉一翻身。 死了算了。 生机消耗的后症逐渐泛上经脉,哪怕灵芥中浓郁的灵力不断冲刷着灵根,但还是抵挡不住那隐隐作痛的疲惫困倦。 夙寒声思绪纷乱成被猫玩过的毛线球似的,身体却支撑不住意识,不到片刻便昏睡过去。 黑猫睁开一只眼瞥向夙寒声,心中不知在盘算什么。 恰在这时,灵芥传来一阵灵力波动。 黑猫动作极其迅速,转瞬落地冲向门口。 可回来的并非邹持,而是已恢复成原状的崇珏。 黑猫不敢在崇珏面前造次,恭恭敬敬颔首行礼。 “喵。” 见过世尊。 崇珏“嗯”了声,站在台阶之上抬头看去。 漫天雷云已在凝聚,酝酿着好似随时都能劈落。 黑猫刚出灵芥,感觉尾巴上的毛根根竖起,好似要挨雷劈的前兆,赶紧钻回灵芥中。 崇珏对雷劫不为所动,抬步走进灵芥。 一头雪发的夙寒声蜷缩成一团缩在连榻上,睡着眉头也是紧皱着,好似深陷噩梦中。 崇珏怔了下,缓步走过敛袍坐在夙寒声身侧,抬手勾起一绺雪发。 似乎是生机消耗太过,那绺雪发刚被拂起,只是微微用了点力道,便倏而化为齑粉落在崇珏指缝间。 崇珏眉头轻蹙。 夙寒声瞧着不谙世事天真烂漫,实则对性命极其漠视,拂戾族那自称“圣人”之人就算再当着他的面杀人,他也应该不会被刺激成这番模样。 到底是遭遇了什么,他才会对自己这般心狠,竟用生机来催动伴生树? 这种费命的招式到底跟谁学的? 崇珏刚刚用秘境中寻来的灵药恢复原身,大乘期灵力不自觉外放,隐约听到一句…… “我知错了,要不这样吧,我给你生孩子好了。” 崇珏一怔,神识悄无声息铺散开来,顷刻便至闻道祭后山。 说话那人似乎是常年和徐南衔在一处的伴使。 ……叫什么来着。 “庄灵修!”另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被气得脸红脖子粗,愤恨地接过庄灵修递过来的伴使道袍,怒气冲冲地骂道,“迟早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你这只疯狗!” 庄灵修笑眯眯地说:“那你可得排队到后年了。” 那人:“……” 崇珏眉头越皱越紧。 夙寒声…… 就是跟着混不吝的庄灵修学得那一堆胡言乱语吗? 第47章 琥珀拾芥 闻道祭秘境历练持续两天两夜。 不少新学子没见过大世面, 被秘境层合一的变故搅和得险些命丧当场,吓得直接中途退出,剩下的皆是十大学宫的老油条, 要分不要命的那种。 徐南衔和副使从秘境入口出来, 迎面就见庄灵修在远处候着。 随着几人从光墙穿过,褡裢中的魔心叮当一阵轻撞, 阵法自动将数量计算出,化为一道飞鸢撞在不远处的听照壁上。 观涛榜已开始统计分数。 闻道学宫遥遥领先。 庄灵修偏头瞧了眼两人所猎魔心的数量,吹了声口哨:“收获颇丰啊二位,这不得吃斋念佛半年才能解得了这些杀孽?” “比不了你平时说话造的孽。”徐南衔随手将褡裢丢给庄灵修, 蹙眉道,“萧萧出来了吗?” 庄灵修道:“早八百年就出来了,他生机消耗太多,已被世尊带回学宫修养。” 徐南衔眉头紧皱, 也不管闻道祭结果如此就要迈步回学宫寻夙寒声。 这时, 晋夷远慢悠悠从秘境出来, 褡裢中魔心一闪而逝,一旁观涛榜上的排名顷刻变化。 简谅学宫竟然到了第一,且拉出去好大一段距离。 相差了近乎两百分?! 徐南衔脚步一顿, 回头蹙眉看去。 这两日晋夷远和他们形影不离,根本不可能一人偷偷猎这么多的魔心? 看着寒山学宫那寥寥无几的数量,徐南衔似乎想通了什么。 晋夷远笑眯眯地溜达过来,抛了抛手中的褡裢,故作惊奇地道:“哎呀,我们简谅学宫竟然是魁首吗?闻道学宫竟然在闻道祭败了?啧啧。” 楚奉寒一振鞭子, 冷冷看他。 怎么没在秘境弄死这厮呢? 晋夷远并不畏惧楚奉寒的鞭子,甚至还跃跃欲试想再挑衅几句。 事关闻道学宫排名, 徐南衔只好暂时按捺住回学宫的冲动,沉着脸站在那等着最后一刻的结果出来。 不少人陆陆续续从秘境出来,但大多都是三名开外的学宫,魔心数量寥寥无几。 就算时不时来几个闻道学宫的学子,魔心数量也始终无法超过简谅学宫。 庄灵修双手环臂,似笑非笑看着满脸得意的晋夷远:“你和寒三学宫合作,做的就是这等勾当?” “怎么说话呢?”晋夷远回头看他,“你们闻道学宫只是落后一次罢了,不至于这么污人清白,这也太输不起了吧。” 副使突然道:“闭嘴。” 晋夷远似乎对挑衅此人很热衷,非但不闭嘴反而凑上前嬉皮笑脸地在那胡说八道。 “我也没说错啊,怎么气成这样?就算我们合作了又如何,观涛榜可没规定其他人的魔心不能赠给其他人啊。” 楚奉寒握着鞭子,恨不得一鞭抽到他那张可恶的嘴上。 庄灵修眉头轻挑,凑到徐南衔耳畔低声道:“我一直想问,这两人前几年也没这么不对付吧,晋夷远那疯狗到底做了什么,把奉寒气成这样?” 徐南衔幽幽道:“我只能告诉你,这是晋夷远应得的,楚奉寒没斩了他狗头已算是脾气好。” 庄灵修更加好奇:“到底是什么,告诉我。” “不行。”徐南衔摇头,“我答应奉寒不告诉任何人,还保证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 庄灵修:“……”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完庄灵修更加抓心挠肺,恨不得钻到徐南衔识海中去看“秘密”。 见徐南衔油盐不进,庄灵修只好打感情牌,深情脉脉地说:“你我可是相识多年的挚友,但凡我们其中一人有个断袖,现下孩子都满地跑了,如此交情分享个秘密也不过分吧。” 徐南衔“呕”了声:“别膈应我。” “说真的。”庄灵修锲而不舍,“天地可鉴,我对你可没有秘密。” 徐南衔嗤笑一声:“你确定没有事瞒我?” 庄灵修想了想,试探着道:“去年小考,我潜入山长的别院误把你的分数改成八十八,可事后才知道满分只有五十,连累你被惩戒堂的人叫过去问罪那件事吗?” 徐南衔:“……” 徐南衔咬牙切齿道:“原来是你这个孙子干的?!” 庄灵修:“……” 庄灵修干笑,正打算在徐南衔出手之前逃走,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钟声。 闻道祭即将结束,秘境之门也在缓缓关闭。 听照壁上的排名仍然是简谅学宫在魁首。 徐南衔来不及和庄灵修算旧账,眉头轻轻蹙起,视线看向秘境之门。 突然,几个人影在光墙中一闪,飞快捧着一只巨大的花盆从秘境中出来。 花盆中的小树正在张牙舞爪,拼命扭动着身躯来回摇晃,那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抬着花盆,差点撞了脑袋。 仔细一看,是乞伏昭、元潜和乌百里三人。 一旁围观的闻道学宫的学子顿时面露期盼。 这三人修为都不错,所猎的魔心加在一起应该是个不少的数字。 可却见光墙一闪,听照壁上闻道学宫的数字没有分毫变化。 徐南衔觉得匪夷所思,飞快上前,沉声道:“你们所猎的魔心呢?!” 乞伏昭正在抱紧那扎根在花盆中的伴生树,口中温柔说着:“乖、乖孩子!你主人没有不要你,我们现在就去见你主人!” 元潜脸上被抽出一道红痕来,正嘶嘶吐着信子,闻言生无可恋道:“全被少君的伴生树吃了!” 徐南衔:“?!” 夙寒声被庄灵修直接带出秘境,没来得及和乞伏昭三人打招呼。 三人修为皆是金丹,也想为学宫分数添砖加瓦,所以吭叽吭叽累死累活在秘境第五层杀了一天一夜的恶兽。 直到第二日午后,闻道祭即将结束,乞伏昭惦记着夙寒声的伴生树,又不怕麻烦地从第五层下到第二层。 大概是夙寒声灵力恢复了些,伴生树已从地底钻到地面上,恹恹耷拉着叶子,还以为主人不要它了。 乞伏昭三人赶紧将它拔起来,连骗带哄想将伴生树带出。 伴生树像是被主人丢下的狗,一边呜咽着哭一边撒泼,树枝狂甩,险些将三人抽得吐血。 后来乞伏昭发现这伴生树似乎喜欢吸取魔心上拂戾族的灵力,便像是钓鱼似的,拿着一堆魔心将它引到秘境入口。 这么会功夫,三人所猎魔心,一颗不剩全被伴生树一口一个给吞了。 徐南衔头疼欲裂地揉着眉心,一时半会不知要怪谁。 看热闹的晋夷远没想到自己运气竟然如此好,没忍住纵声而笑:“哈哈哈看来天助我也啊,闻道学宫这回去秘境的一个个都是蠢货……奉寒,不包括你。” 闻道学宫其他学子都被气得够呛,却又无法反驳,只能用眼睛去瞪。 就在秘境之门即将关闭,观涛榜排名也即将尘埃落定之际,那沉寂许久的光墙倏地一闪。 ——又有人从秘境出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猛地一愣。 和徐南衔他们分开许久的宫芙蕖竟然最后一个出来,只是她的模样看起来古怪极了。 大概是在秘境中杀够了,一向温婉的宫芙蕖整个人带出一种餍足又诡异的慵懒,雪白衣袍已被血染得一寸白不剩,随着她款款而来足尖滴落一圈狰狞血痕。 宫芙蕖眸瞳涣散失神地扫了一圈目瞪口呆的众人,将几个带血的褡裢随手一扔。 魔心像是琉璃似的,丁零当啷一阵作响。 “怎么都在这儿呀?”宫芙蕖脚下都在飘,伸手蹭了蹭脸上狰狞的鲜血,摇摇晃晃都走不成直道了,她咬着下唇醉酒似的笑个不停,“今晚有篝火筵席吗?” 她说着,身体直直往旁边一倒。 徐南衔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她,低头一看宫芙蕖已经沉沉睡去。 这是……杀上头了? 随着叮的一声脆响,宫芙蕖褡裢中的魔心熟练蹭蹭蹭化为一道道流光汇入观涛榜上,顷刻间便将闻道学宫的排名拉的和简谅学宫齐平。 四周一阵死寂。 一人足足斩杀两百只恶兽?! 还是个医修?! 你们闻道学宫的医修都如此彪悍吗? 众人瞠目结舌,觉得无法再正常看待医修了。 晋夷远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下,见两个学宫数字相同,故作淡然地道:“既然两个学宫不分伯仲,那就……” 话还未说完,在一旁一直张牙舞爪的伴生树突然“啐”了一口,从主干的树洞中吐出来个东西。 细看下竟是一颗魔心? 只是那颗魔心极其特殊,似乎是夙寒声所杀“圣人”的魔心。 观涛榜上的数字轻轻一动,一颗魔心竟然增加五十分之多。 闻道学宫终于攀到魁首,所向披靡。 众人面面相觑。 这短短半刻钟,闻道学宫和简谅学宫的学子心脏起起伏伏,连杀恶兽时都没这么刺激过。 直到闻道祭秘境彻底关闭,象征着闻道祭结束的钟声响起后,众人才如梦初醒,立刻欢呼起来。 “我们做的旗帜在哪里?!就那个「友谊第一、比试第二」的旗帜!哇哈哈哈!快抖出来给那些手下败将瞧一瞧!” “芙蕖师姐!落泪了!我闻道学宫的医修终于向三界证明:医修才是剑修之光!” “夙少君的伴生树也……呃,离远点,这树杈子好像要抽人。” 四处皆是闻道学宫学子的欢呼雀跃。 晋夷远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但面上却仍然笑着恭贺徐南衔他们,言笑晏晏道:“贵学宫的医修当真不同凡响,所杀恶兽数量比你们两个元婴剑修都要多。” 徐南衔理都不理他,让悬壶斋的学子将大功臣宫芙蕖送回学宫修养。 庄灵修温文尔雅地一颔首,谦逊地回答:“晋少爷谬赞了,芙蕖只是我们闻道学宫医修中最平平无奇的一个罢了,不值得一提。” 晋夷远:“……” 死去吧。 *** 闻道学宫再次获得魁首之事很快就传遍三界。 夙寒声双耳不闻天下事,正在闻道学宫后山的佛堂中呼呼大睡。 生机消耗大半,夙寒声浑身疲惫不堪,一天一夜都睡得不省人事,更是将伴生树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等到钟声响起,终于将他唤醒。 天已彻底黑下来了。 夜幕四合,佛堂中点着莲花灯,夙寒声躺在榻上懵然许久,看着熟悉的床幔顶,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是崇珏的住处? 他不是在闻道祭的副掌院的灵芥中小憩吗,怎么憩到学宫了? 崇珏出关了? 闻道祭还没结束吧,还得去接伴生树。 夙寒声思绪纷乱,一瞬间想了一堆破事,经脉中全是困乏的疲倦,他挣扎半天才缓缓将沉重的身体撑起来。 只是这一个动作就让他累得直喘,眼前阵阵发黑,头晕目眩几乎要吐。 这便是生机消耗太过的后症吗? 夙寒声瞧不见自己脸上将死的灰白之色,喘息大半天才艰难地下了榻,踉踉跄跄想要往外走。 伴生树还在秘境,得赶紧把它寻回来。 跌跌撞撞走出房间,夙寒声头昏脑涨差点喘不上气来,扶着柱子缓了下呼吸,视线无意中落在手指上的指戒上。 琥珀拾芥上的四片芥草已悄无声息消失三片,似乎是元潜他们将指戒上相连的阵法关闭了。 唯一剩下的那片还在微微漂浮着,不知是闻镜玉有意留着还是忘记关掉阵法。 夙寒声晕晕沉沉地想:“闻道祭结束了吗?” 除非元潜他们出事,否则指戒应该不会消失。 夙寒声越想越不对劲,赶紧不顾肺腑的疼痛,飞快跑到佛堂。 他一把推开门,屏风里隐约可见正在闭眸参禅的崇珏。 “叔、叔父……” 夙寒声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肺似乎要蹦出来了,五脏六腑跟着隐隐作疼,额间都渗出了汗水。 他来不及平复呼吸,忙问:“闻道祭……咳咳!结、结束了吗?!为什么……元潜他们的琥珀拾芥都、都不动了?” 崇珏睁开眼睛,见夙寒声脸色煞白如纸,似乎都要喘不过气来了,抬手打入一道灵力入他眉心。 夙寒声终于感觉活过来了,跌跌撞撞地冲到崇珏面前的小案上,满脸焦急道:“叔父,闻道祭……” “已结束一日。”崇珏淡声道,见夙寒声神色瞬间难看,明白他在担忧什么,道,“徐南衔来过,说你的伴生树已被带出来,如今正在落梧斋。” 夙寒声一愣,差点绝望的心脏终于平复下来,他彻底松了一口气,当即支撑不住身体,几乎软成一滩烂泥蔫趴趴趴在地上不动了。 伴生树出来了就好。 而且既然师兄会过来找他,必然还是担心自己的。 哦对,还有乌百里的弓……他会不会把自己直接暗杀了? 崇珏继续闭眸念经。 夙寒声累得动都不想动,脑海中想了堆乱七八糟的事儿,都这副鬼样子了还惦记着等会爬起来拿他抄好的佛经给崇珏看。 佛堂地面铺席,趴在地上冰冰凉舒服极了,根本不想起来,甚至想就地睡一觉再说,反正在崇珏身边舒服得很,刚才肺腑那股喘不上气的疼痛都缓缓消散了。 夙寒声准备酝酿睡意,眼眸恹恹地随意一瞥,因半伏在地上的姿势正好瞧见小案下崇珏盘膝而坐的裾袍衣摆。 崇珏五指修长,拈着青玉佛珠时简直像是精雕细刻的玉器,夙寒声情不自禁将视线落在那漂亮的手上,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想起前世。 一身黑衣的崇珏就是用这只手…… 脑海中的虎狼之词还未冒出来,夙寒声的指戒上最后一根芥草微微一动,似乎受到了某种牵引,朝着崇珏衣袖的方向飘去。 夙寒声一愣。 琥珀拾芥不是只对闻镜玉起作用吗? 第48章 钓鱼钓鱼 困倦的夙寒声当即清醒了。 闻镜玉的指戒为何会在崇珏袖中? 某种猜想太过匪夷所思, 夙寒声第一时间竟没往那处想,他蹬着脚钻到小案底下,冒出个脑袋来仰着头看向崇珏。 “叔父?” 崇珏垂眼和腿边的夙寒声对上视线。 “何事?” 夙寒声趴在他膝上看他许久, 突然连招呼都不打就将爪子伸到崇珏宽袖中。 他累成那副熊样, 动作却快得很,来了招“妙手空空”准确无误地将袖中藏得严严实实的琥珀拾芥揪了出来。 崇珏:“……” “这果然是闻师兄的指戒!”夙寒声捏着那枚熟悉的指戒来来回回地看, 诧异看着崇珏,“……为何会在叔父手中,还藏得这么严实?副掌院说闻师兄是故友之子,难道叔父也认识吗?” 崇珏面上仍然淡然, 手却紧紧捏着佛珠,力道之大骨节都微微发白。 “嗯。”好一会,他才开口,“……故友之子。” 夙寒声总觉得崇珏说话语调和寻常不太一样, 伏在他膝上盯着那张脸直勾勾地看, 不知发现什么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三界中无论是妖是人, 面容全都会有微弱的瑕疵,譬如痣、小斑,五官也并非全然对称, 多多少少都会有不易察觉的差别。 可崇珏却不一样。 此人就像是被天道精雕细琢般,五官面容没有半分瑕疵,就像是一块完整的、上等的暖玉,连左右眼尾弧度全都半分不差。 夙寒声怔然看他。 闻镜玉似乎也是如此。 且两人眉眼似乎极其相似。 崇珏垂眼看他,见这孩子看着自己的脸,眼神越来越奇怪, 似乎想到了什么却不敢置信,本来趴在他膝上放松的身体一寸寸变得紧绷。 这个反应…… 崇珏眼瞳一动, 倏地一道灵力落到夙寒声掌心,将那枚要命的指戒碾碎成齑粉。 早知方才就不该琢磨这小东西要如何关,直接毁了了事。 这道灵力宛如一道讯号,夙寒声眼瞳倏地睁大,猛然起身往后一退。 ——可他忘了自己还趴在小案底下,乍一起身直接将小案上顶翻,香炉、茶水散落一地。 小香炉散落,又磕掉了一瓣莲花。 夙寒声后背已落了薄薄一层香灰,呛得他闷咳几声,不可置信地瞪着崇珏,嘴唇轻动欲言又止。 好半天,他才讷讷道:“师……叔父?” 虽然只说了一个“师”字,但两人已心知肚明。 崇珏面容凛若冰霜,和寻常并无二致,但手中佛珠却拨弄得飞快——若非不是青玉制成的,恐怕都要被他拨得直冒火星子。 夙寒声脑海一片空白,等到恢复意识后第一反应竟然是怒火中烧:“闻镜玉!你竟敢!” 崇珏视线冷淡看他一眼。 夙寒声:“……” 夙寒声这才意识到此人已不是前世那个骂他禽兽恶种也会纵声而笑的崇珏。 须弥山世尊身份尊贵无比,就算他那个仙君爹恐怕也不会对他说出“你竟敢”这三个字,夙寒声刚烧起来的怒火瞬间被他一个冷然的眼神浇得只剩下一点烧不起来的小火苗。 他怂得垂下脑袋,气势早已一落千丈,但还是不服输,小小声地说完没说完的话。 “……骗我?” 崇珏不说话,只是淡淡注视着他。 大乘期的威压太过重,哪怕崇珏并未用灵力,那隐隐的气势还是将夙寒声吓得不轻,他缩着脑袋跪坐在那,大气都不敢喘,脑海中飞快将这几日和闻镜玉的相处过了几遍。 当着闻镜玉的面自编自演送佛经之事; 还大言不惭放狠话把崇珏“囚禁起来狠狠地抄佛经”。 夙寒声越想身体缩得越小,恨不得缩成薄薄一片从地缝里掉到无间狱去,死了算了。 此前的胡言乱语倒还能补救,最后将夙寒声打入地狱的,是那句…… “姘头姘头姘头!” 无名无分、单纯靠□□□□维持的见不得人的关系。 我若没有未婚道侣,崇珏就该是我情夫了。 情夫,姘头…… 夙寒声被耳畔的姘头声撞得寸寸弯下腰,直到额头彻底抵在地上,弯着腰恨不得一头撞死,省得丢人现眼。 当时他是疯了吗,为何会说出此等虎狼之词?! 夙寒声羞愤欲死,察觉到崇珏还在冷冷看他,跪在那额头抵在手背上,呜咽着道。 “叔父……恕罪,闻道祭秘境中我神志不清说了浑话,望您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崇珏冷然看他。 连认错的说辞也和秘境中一模一样,全无半分真心。 “你是跟谁学的那些胡话?”崇珏终于冷冷启唇,“姘头,情、情……” 世尊都说不出那个词! 夙寒声心想:“跟你。” 但此话根本没法说,只能讷讷地跪坐在那,一声不敢吭。 崇珏道:“是跟庄灵修学的吗?” 夙寒声一愣,不明白为何会扯到庄师兄身上。 他茫然抬头,正要说不是,但视线一触碰到崇珏罕见冰冷威严的眼神,顿时吓得一缩头,肃然道:“是!正是庄师兄教的我!” 崇珏闭眸又拨弄了一颗佛珠。 咔哒一声脆响。 果然如此。 夙寒声忙不迭地道:“那些生孩子的话也是庄师兄教我的,简直狗屁不通!两个大男人就算是断袖,也根本生不出孩子!” 崇珏又冷冷看他。 夙寒声一愣,意识到自己说了句粗话,只好伸手拍了下嘴,小眼神怯怯地看他。 “我、我又错了。” 崇珏冷冷淡淡看他,道:“前段时日抄的佛经呢?” 夙寒声赶紧从褡裢中要去拿佛经,但是爪子在偌大空间里翻来覆去,竟然没有寻到那厚厚一沓手抄佛经。 他几乎把脑袋埋到褡裢里去了,找遍每个角落仍然无影无踪。 夙寒声人都傻了。 崇珏拨弄着佛珠,等待着他拿佛经。 翻找半刻,夙寒声不得不承认那佛经似乎在秘境中丢了,他小心翼翼又讨好地一笑:“我真的……真的抄佛经了,一个字都不落,叔父当时……应该瞧见了吧。” 崇珏轻蹙眉尖:“什么?” 夙寒声:“……” “闻镜玉”亲手将佛珠拿着递给他的,肯定翻看过。 明明崇珏满脸漠然和长辈的威严,但夙寒声总觉得他好像蔫坏得打算瞧自己好戏。 就像前世的崇珏一样。 但细看下,世尊仍端坐玉台,高不可攀的仙人模样。 如此谪仙似的人,怎会使坏? 夙寒声本来就装乖装不过半刻钟,此时自己唯唯诺诺认错好几回了,这人怎么还不依不饶的呢?! 斤斤计较,哪有这样做长辈的? 夙寒声暗搓搓瞪了崇珏……的手一眼,闷闷不乐道:“我真的抄了,一整夜未睡抄完的,你明明瞧见了……” 他说着,戏瘾大发,眼圈猛地红了,讷讷道:“……为何还要这样对我?” 崇珏眉头轻轻皱起,刚要说自己不吃这一套。 却见夙寒声垂着头,两颗豆大的眼泪啪嗒一声砸到地上,肩膀微微颤抖,看起来真的被叔父故意“玩弄”而难过得不得了。 崇珏仍冷着脸:“夙萧萧。” 夙寒声伸手随意擦了下眼泪,生着闷气地道:“不要叫我乳名,这是我娘给我起的,外人没资格叫。” 崇珏看着他,突然道:“谁告诉你,这个乳名是你娘起的?” 夙寒声一愣。 “你盛夏八月十六出生,又身负凤凰骨,命数火太旺。”崇珏淡淡睨他,“名寒声、乳名萧萧皆是我所起,还有表字也已提前取好,只待你及冠便能用。” 夙寒声:“……” 夙寒声又想一头撞死了,也不敢再横,讷讷道:“多谢、多谢叔父,真是好名字哈,我爹都没您对我这般用心。” 大概是提起了夙玄临,崇珏一直冰冷的眉眼也柔和下来,似乎有些无奈地朝他一招手。 夙寒声屈膝爬了过去,乖乖跪坐他面前。 崇珏抬手难得温和地为夙寒声拂去脸上未干的泪痕,轻声道:“你爹并非不在意你,他只是……” 他想了想,却不知要如何说。 佛修并不通情爱,不懂夙玄临那等潇洒自由了千年的人为何会被一道道侣契困成那副模样,连亲生子也敢动杀心。 夙寒声茫然道:“是因我克死了他道侣吗?” 崇珏一怔。 他用得并非是“我娘”。 夙寒声轻轻垂下头,喃喃地道:“但如果我自己可以选,也宁愿不要降生。” 平白来这世间受了好几世的苦。 夙寒声并不怎么会演戏,装可怜、装哭都能被人一眼看出,连徐南衔都不吃他这一套,可见手段套路有多拙劣了。 但此时他的伤感却是实实在在的,垂着头跪坐在那,本来装出来的眼泪却已止不住,安安静静地顺着脸颊往下落。 那一颗颗的泪水似乎砸在崇珏如磐石似的心上,好似震裂一层薄冰。 夙寒声道:“我隐约记得叔父似乎带我去过一个满是雪的地方……” “须弥山。”崇珏道,“你很喜欢那里。” “嗯。”夙寒声似乎想笑,但唇角却怎么都扬不起来,道,“是玄临仙君不想管才丢给叔父带我吗?” 崇珏沉默好一会,才道:“不是,是因凤凰骨发作频繁,只有须弥山冰雪才可为你抑制骨火。” 夙寒声满脸泪痕看他,不知怎么突然笑了出来。 寒茫苑中的寒潭能抑制大多数凤凰骨发作的骨火,幼时的他根本不需要千里迢迢劳烦世尊带他去须弥山。 佛修竟说了诳语。 崇珏不太懂如今的小孩子情感转变竟如此之快,方才还在抽抽噎噎地哭,突然像是变脸似的又笑出声了。 “笑什么?” 夙寒声没有直说,反而笑眯眯地弯着眼睛:“叔父,你佛慈悲,前几天您冒充闻师兄之事,真的不算破戒打诳语吗?” 崇珏:“……” 见刚才还哭成那副熊样的少年又开始嬉皮笑脸,崇珏默不作声地从褡裢中拿出一沓厚厚的宣纸,抬手将散落地上的小案恢复原状。 夙寒声眨了眨眼,正在疑惑崇珏怎么不端着长辈的架子训他了。 崇珏手指轻轻在小案上一扣,淡淡道:“佛经抄五遍,静静你的心。” 夙寒声:“……” 夙寒声腾地爬起来,正色道:“我还记起学宫有事得去忙,叔父,萧萧少陪了。” 崇珏气定神闲地将笔拿出来,好似并未听到夙寒声的推托之词。 夙寒声上回抄了一晚佛经,此时瞧见就觉得头晕脑胀,下意识撒腿就要跑。 崇珏还未拦他,就见本就生机消耗颇为严重的夙寒声猛地一个踉跄,重重膝盖着地跪摔到地上,噗通一声响,疼得他眼前一阵发白。 崇珏蹙眉,没想到这孩子如此冒冒失失,走个路都能平地摔倒。 这回夙寒声似乎摔得有点狠,半天没爬起来。 崇珏起身要去扶。 终于缓过神的夙寒声疼出满脸的泪,怔然捂着膝盖讷讷道:“崇珏,我的腿……” 不知是疼过头了还是伤到了哪里,他竟然全然感知不到自己膝盖之下的知觉。 摔一下……不至于把腿都摔断了吧? 崇珏来不及计较夙寒声对他直呼其名的冒犯,走上前单膝点地将夙寒声扶起,蹙眉握着他的脚踝用灵力微微探查。 其实根本不用再探,肉眼就能瞧见夙寒声磕到地上的膝盖骨已经凹陷下一块,且渗出的并非血,而是雪白的齑粉。 夙寒声脸都白了:“崇珏……我、我怎么了?” “生机缺失。”崇珏轻声安抚他,“不必担心,将生机补回便能痊愈。” 夙寒声从不知道生机消耗太多会成为这种摔了一下就变残废的废物,他根本不敢去看从脚踝滑落下来的雪白齑粉。 “当真吗?那我往后还能不能动,会不会再摔一下整个人都变成这种……粉絮了?” 见夙寒声僵硬着身体一动不敢动,崇珏将他散乱额前的发理了理,无意间抚下一根雪发,眼睁睁看着那根头发化为齑粉飘然落地。 夙寒声呼吸一顿,差点口吐幽魂晕过去。 头发都变成粉末了?! “不会有大碍。” 崇珏说着拿出传讯灵器,对邹持传了道音。 “让庄灵修过来后山佛堂。” 邹持很快就回应:“好。” 夙寒声不敢去看自己凹陷下一块的膝盖,偏着头将脸埋在崇珏臂弯间装死。 崇珏只好将外袍取来,正要盖在夙寒声膝上时,不知想到什么动作微微一顿,好一会才神色复杂地覆在少年纤瘦的双腿上。 夙寒声恨不得整个人缩到崇珏怀中,语调带着点颤抖,茫然地道:“生机……要如何补啊?” 哪怕在邹持或崇珏的地盘待了这么久,仍然补不回失去的生机。 不过也是,若是三界的生机如此好补,那些将死之人只要将生机补全不就能存活千年万年吗? 崇珏见夙寒声长发凌乱披在背上,下意识抬手想去拂可又怕再薅下来几根夙寒声又得鬼哭狼嚎,只能强行忍着。 “半青州的圣物能救你。” 夙寒声愣了下,抬头看他:“半青州是哪里?” 崇珏视线落在手臂袖子上被蹭得满是眼泪的地方,手指轻动又强行忍了忍,淡淡道:“庄灵修的宗门所在之处,常年隐世。” 夙寒声这才想起前段时日楼船遇袭时,庄灵修所使出那费命的招式——明明那时他生机消耗到也是满头白发,但没过多久又活蹦乱跳了。 原来竟是圣物的缘故。 两人几句话的功夫,佛堂之外有人御风而来。 庄灵修恭恭敬敬地颔首行礼:“见过世尊。” 崇珏将门打开:“进来吧。” 庄灵修还从未被世尊单独召见过,平时狗遍整个闻道学宫的他此时却端庄得跟个人似的,按捺住心中的激动缓步而来。 庄灵修单膝跪下,恭敬道:“世尊急召我来,可是有急事要吩咐?灵修定然竭尽全力为您效劳。” 夙寒声从未见过庄灵修这副不值钱的模样,还以为眼花了。 庄灵修抬头,这才瞧见夙寒声,眼眸一亮,冲他笑眯眯一眨眼。 崇珏蹙眉。 这人怎么当着尊长的面如此轻佻地和夙寒声眉来眼去? 崇珏冷淡开口:“明日劳烦你带萧萧回一趟半青州。” 庄灵修赶紧回神,道:“原来是为少君补生机之事,我昨日已秉明父亲,也是打算这几日带少君去一趟的。” 崇珏点头:“甚好。” 夙寒声倒是有些迷茫。 要动用圣物来补生机,半青州竟然答应得如此干脆? 崇珏从不和旁人多闲侃,说完“甚好”后便垂眸拨动佛珠,下了个隐晦的逐客令。 庄灵修自然看出来了,只好依依不舍地道:“那就不叨扰世尊了,灵修告退。” 崇珏突然像是记起什么似的,道:“等等。” 庄灵修赶紧跪回来,表示“没走呢我还在呢!” 崇珏将小案上夙寒声嫌弃得不得了的佛经用灵力托着飘到庄灵修身边。 庄灵修受宠若惊地伸出双手接住:“多谢世尊!我必定好好……” ……珍藏! 后两个字还未说完,崇珏淡淡道:“将这本佛经抄十遍,七日后交于我。” 静静这孩子的心,省得他总是带坏夙寒声。 庄灵修:“?” 夙寒声:“……” 庄灵修满脸懵然,但对世尊的无条件推崇让他觉得“世尊这样做定然有他的道理”,赶紧恭恭敬敬地颔首称是:“世尊栽培我谨记于心!必定一字不落!” 回去就抄它个昏天暗地! 庄灵修颠颠地捧着佛经离开佛堂,只觉得不用御风自己就能飘起来了。 四望斋中。 徐南衔正在愁眉苦脸地对着一堆堆的书看,余光扫到庄灵修几乎跳着舞回来,随口道:“去哪儿了?” 庄灵修道:“世尊叫我过去。” 徐南衔将书一扔,赶忙追问:“瞧见萧萧了吗,他如何了?” “嗯,在世尊那乖得不得了,你别瞎操心。” “但他的生机……” 徐南衔愁得不得了,恨不得把自己的生机抽出来给夙寒声补回去,他正烦躁地翻着书,突然像是记起什么似的,道:“灵修,你之前历练时是不是一干架就费命?总觉得你好几回都把生机都消耗完了,怎么如今还活蹦乱跳的呢?” 庄灵修从徐南衔柜子里拿出来一包蜜饯,懒洋洋地坐在一旁吃着,随口道:“自然是我家中有秘术能补全生机啊。” 徐南衔愣了下,眼睛猛地亮了。 “何种秘术?” “家中秘传,其他人无法学。”庄灵修道,“除非我爹准许。” 徐南衔忙道:“那你能去问问庄叔父吗?需要什么报酬尽管提,只要我应煦宗有的,必定全都双手奉上。” 庄灵修眉头轻皱:“你也知道的,我爹那个古怪脾气,我若去问,肯定二话不说先挨一顿打。” 徐南衔敏锐地察觉到庄灵修的意思,正色道:“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就是。” “噗通”一声。 似乎是鱼上钩的声音。 庄灵修直起身,手肘撑着小案,压低声音道:“你先告诉我,奉寒和晋夷远那狗到底发生过什么。” 徐南衔:“……” 敢情在这儿等着呢。 徐南衔翻了个白眼:“我答应了奉寒,半个字不像其他透露的,‘特别是庄灵修那狗’,这是奉寒的原话。” 庄灵修谆谆善诱:“你不说、我不说,奉寒哪里知道是你告诉我的?” 徐南衔还是犹豫:“可是……” “退一万步讲,就算奉寒知道我知道了,我誓死不招供不就行了。”庄灵修晃荡着腿,笑眯眯地道,“或者我说是晋夷远告诉我的,奉寒一听那厮的名字就不会思考,肯定二话不说抄鞭子就去抽人了,根本不会连累到你。” 徐南衔仔细想了想,好像也是。 解决了后顾之忧,徐南衔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知道去年授衣假的时候,十大学宫的不少学子曾在一处幽巷中……搞那档子龌龊事吧?” 庄灵修眉头一挑:“略有耳闻,奉寒当时好像气得半死,骂他们精虫上脑是只知□□的野兽,还放狠话要找到那破巷子,把里面闻道学宫的学子全都抽一遍来着。” 徐南衔看他。 庄灵修一愣,诧异道:“……他真去了?!” “嗯,还打扮得花枝招展,那叫一漂亮美艳,说是打算用他的美貌钓鱼,逮到一个闻道学宫的学子就当场抽死扣十八分。” 庄灵修倒吸一口凉气,有些不忍心往下听了。 “继续说继续说!然后呢?!” 徐南衔幽幽道:“晋夷远不知从何处得到的消息,偷偷摸摸跟过去,把人按在幽巷里,就、就那什么……” 庄灵修:“?” 徐南衔斟酌了大半天用词,才艰难吐出几个字。 “……白嫖一顿。” 庄灵修:“……” 怪不得楚奉寒那么生气,他竟然没有打死晋夷远吗。 还真是个奇迹。 徐南衔说完后,叮嘱道:“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是我说的!” “放心吧。”庄灵修还在啧啧称奇,咂摸着味道,“哎你说奉寒是不是真的有那什么一点点的心思,否则晋夷远为什么还活到现在呢?” 徐南衔也不懂,也懒得去多管:“我冒着被奉寒杀的危险将这个大秘密告诉你了,你会去帮我问问庄叔父那秘术的事吧?” 庄灵修愣了愣,才摇头:“不会啊。” 徐南衔:“……” 徐南衔狞笑着道:“庄灵修,再给你一次说人话的机会。” “本来就不用这么麻烦。”庄灵修无辜道,“刚才我不是说了世尊找我过去的事吗?就是让我带少君去半青州家里去补生机啊。” 徐南衔:“?” 庄灵修“啊”了声,明知故问:“啊?我竟然没说吗?对不住啊。” 徐南衔:“…………” 第49章 半青灵舟 夙寒声膝盖骨都给磕没了, 整个人宛如易碎的琉璃。 崇珏将他从地上抱起来,他一直在嚷嚷:“慢点轻点!你碰得我好疼,是不是手臂也要碎掉了?咳咳……我嗓子为什么会疼!崇珏!崇珏我脖子是不是要断了?这还能接回来吗?” 崇珏将他抱回佛堂后院:“少说些话就不疼了。” 夙寒声后背刚一碰到床榻上, 赶紧奋力勾住崇珏的脖子, 攀在他肩膀上,因紧张而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世尊脖颈上, 莫名让他微微蹙眉。 夙寒声一无所知,还在道:“这床是不是太硬了,我会摔碎吗?” 崇珏强忍住他的聒噪,轻柔将人放在榻上:“不要乱动。” 说罢起身正要走, 余光扫到还在盖着夙寒声膝盖的外袍上,崇珏犹豫片刻,伸手将外袍取走,省得被这明显长歪了的孩子拿去做奇奇怪怪的事情。 但外袍一角才刚掀起, 夙寒声立刻道:“别掀!” 膝盖骨化为齑粉从小腿滑落, 他都不敢想如今的腿到底是怎样一副诡异狰狞的模样, 强行坐起身按住外袍瞪着崇珏。 这眼神太过理直气壮,以至于崇珏差点以为自己才是哪个偷了旁人衣物抱着狂嗅的怪人。 不过见夙寒声眼圈都瞪红了,崇珏只好道:“好。” 你也别瞎掀。 夙寒声这才病恹恹躺回去。 见崇珏要走, 他赶忙道:“叔父,明日您不陪我一起去半青州吗?” 轰隆隆。 佛堂之外,无数雷劫已在天边酝酿,却被结界阻挡在外,营出一种风平浪静的假象。 崇珏将床头小案烛火点上,并未回答, 只是道:“有事便吹熄烛火唤我。” 夙寒声:“呼。” 想也没想就将刚燃起的烛火吹熄了。 崇珏:“……” 崇珏淡淡道:“急事。” “现在就很急。”夙寒声小心翼翼地伸手拽住崇珏的袖子,眼巴巴看着他, “半青州我人生地不熟,万一人家圣物不愿救我,我这瘸了腿的小废物不得死在那儿啊,叔父我害怕,叔父不会不管我的吧。” 崇珏早已习惯这孩子“有事唤叔父无事叫崇珏”,垂眸注视夙寒声许久,突然没来由地道。 “我怎么不知我竟如此疼你?” 夙寒声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愕然看着崇珏。 此人看着端庄如玉,怎么忽然不打招呼地翻他在“闻镜玉”面前胡说八道“我叔父可疼我了,就算闯再大的祸也不会打我骂我”的旧账? 翻旧账这种遭人恨的事儿不该是他夙萧萧才能做出来的吗?! 崇珏学坏了! 须弥山世尊身份尊贵无比,常年参禅念佛周身盈满令人不敢亵渎的禅寂之色,加上此前几次的相处,让夙寒声越来越觉得这一世的崇珏就是一座无情无感的冰冷雕像。 哪怕他再闯一堆祸,“佛像”也始终包容以对,冷漠得不似活人。 可直到如今,夙寒声意识到那座雕像忽然有了人气。 崇珏看他,眉眼静幽幽的。 “叔父……”夙寒声噎了好一会,又用了点力气拽紧崇珏衣袖,讨好地眯着眼睛笑道,“叔父当然疼我,入学以来我闯的祸全都是叔父帮我摆平的,而且萧萧这个乳名也是您取的呢,您不疼我谁疼我呀?” 这孩子变脸太快,演技却又拙劣,明明不情愿却还是笑嘻嘻地说好话,能屈能伸极了。 崇珏无声叹了口气,却不自觉将眼底冷意散去。 夙寒声赶紧顺坡下驴:“那明日……” 崇珏抬手在夙寒声眉心轻轻一点,淡声道:“睡吧,明日庄灵修会来接你。” 夙寒声:“……” 这人心是石头做的吗?! 果然还是那破雕像。 崇珏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夙寒声恨恨地瞪着此人的后脑勺,突然见崇珏回头立刻心虚地将视线移下去,改瞪他的腰封。 崇珏道:“半青州位于水泽之上,你可晕水?” 夙寒声露出个假笑:“我自小一直在应煦宗寒茫苑待着,没出过远门,不知道到底晕不晕呢。” 这话专门往崇珏心上刺,夙寒声本以为此人会答应同自己前去半青州,可却见崇珏“嗯”了声:“明日再看。” 说罢,拂袖而去。 夙寒声:“……” 夙寒声气得想蹬腿,但小腿一动无法动,只能恨恨地抬高手、却又怕折了爪子,轻手轻脚把手在枕头上温柔一拍。 权当泄愤了。 佛堂寂静安宁,小案香炉中还有袅袅香线飘起。 崇珏大步从佛堂走出,在出结界的那一刹那,静谧瞬间被一道道震耳欲聋的雷声轰碎。 不知是天色已晚还是天幕乌云太密,外面已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电闪雷鸣轰然劈下时能将周遭一切照得煞白一片。 崇珏眉眼宛如精雕细琢般深邃俊美,雷光轰然一闪,将他半张脸衬得宛如神明、另半张脸却隐在黑暗中,宛如堕落的。 轰—— 崇珏看着天边时刻酝酿着要劈落的雷鸣,手轻轻一动,一串青玉佛珠落在手指间,平底而起的风将裾袍和宽袖灌得如仙人般拂起。 雷谴范围内,邹持也不知如何进来的,直接御风落地。 “崇珏!你为何会引来雷谴?” 崇珏捻着佛珠,冷然无言。 邹持似乎从他这个反应意识到什么,满脸愕然:“你诛杀了秘境十五层的烂柯谱?!” 崇珏垂眸不语。 “你疯了?!”邹持脸上的怯懦已消失不见,雷光加身下莫名有种诡异的森冷,煞白的光一闪恍惚中似乎瞧见他面上满是鲜血的狰狞死相,但很快又恢复原状,“烂柯谱两千年都未能被天道诛杀,必有什么秘法躲避天道窥探!你对他动了杀心,难道就不怕你的恶……” 崇珏突然冷冷看他。 邹持浑身一抖,立刻将未完的话艰难吞了回去。 “不会有大碍。”崇珏漠然道,“寻常天谴雷劫有一百零一道,今日却只有十八道——烂柯谱并未彻底陨落,他逃了。” 邹持怔然许久,不着痕迹吸了口凉气:“逃……逃去哪里?秘境,还是……” 还是已跟着那些学子进入了各大学宫? “不知,他重伤未愈,短时间内不会翻出浪花。”崇珏抬手将一页纸丢给邹持,道,“循着这灵力,一月之内寻到他。” 邹持接过那张泛着光的古朴纸张,隐约可见那上面似乎写着奇奇怪怪的血色阵法。 是烂柯谱的残卷。 雷鸣阵阵,泼天滚雷从天边砸落。 被结界护住的佛堂都震得一晃。 夙寒声一无所知,浑身紧绷躺在床上连翻身都不敢——唯恐把腰给扭断,迷迷瞪瞪睡到翌日一早,庄灵修捧着抄好的佛经,满面红光地来敲佛堂的门。 崇珏并不在佛堂。 庄灵修也不知如何做到的,那十遍的佛经竟然一晚就抄完,将夙寒声叫醒后一边贴心地为他穿衣一边喋喋不休道:“世尊今日怎么不在佛堂参禅?我还想拿抄好的佛经给他看看呢。” 夙寒声坐在那打哈欠,赖叽叽道:“十遍你都抄好了?” “那是必然。”庄灵修道,“随随便便就抄完了。” 夙寒声肃然起敬。 庄灵修并不像夙寒声之前那般要向世尊炫耀一晚抄好佛经的壮举,饶有兴致道:“世尊不在也刚好,我这几日再多抄几遍,到时一起拿给世尊看。” 夙寒声:“……” 你还是我庄师兄吧?!快把我的狗师兄还回来!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庄灵修的模样,诧异道:“师兄,你怎么被人揍成这样?” 庄灵修那张俊美的脸上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眼尾还肿了一块,两眼都大小眼了,额头上还戴着那“不温”的束额,瞧着极其好笑。 “没事儿没事儿。”庄灵修蹭了蹭脸上的伤,眯着眼道,“这一顿揍挨得很值。” 毕竟副使那种大热闹可不是寻常人能看到的,挨一顿打不碍事。 夙寒声不明所以,但还是为庄师兄的心境状态表示深深的担忧。 闻道学宫到底是什么魔窟,怎么一个个脑子都不太正常呢? 是风水问题吗? 庄灵修虽然遭人恨,行事却很细心,知晓夙寒声膝盖磕坏了,前来还借了六爻斋兰虚白的轮椅。 他轻手轻脚将夙寒声抱到轮椅上坐着,正要将膝盖上盖着的白袍取下来,夙寒声赶紧去按:“别,就这样盖着吧。” 庄灵修也没强求,推着他离开佛堂。 夙寒声等了半晌都没等到崇珏露面,臭着脸回头看了眼佛堂,闷闷地想:“不来算了,没长辈跟着,我倒自在。” 和同龄人相处更省心,就像庄灵修此人虽然狗得人尽皆知,但待夙寒声却是真诚至极。 庄灵修推着轮椅一路下山,前去闻道学宫外的护城河码头去乘坐灵舟,一路顺着河流而下,不到半日便能到半青州。 “我爹很好相处。”庄灵修笑着道,“听说年少时他和玄临仙君曾在同一学斋受学,你是仙君之子,又是世尊亲自吩咐过的贵客,他就算再横也绝不会拔刀砍人的。” 夙寒声:“……” 在你家,不拔刀砍人就叫“很好相处”? 夙寒声想了想,试探着道:“庄师兄,半青州的圣物……是什么?龙吗?” “嗯。”庄灵修说到这个,眼底似乎浮现一抹哀伤之色,他勉强笑了笑,道,“你是凤凰,他是龙,圣物真有意思,来了对龙凤呈祥。” 夙寒声察觉到话头不对,赶忙转移话题:“挺好挺好……师兄,我有点怕水,灵舟会很晃吗?” 庄灵修一笑,抬手摸了把夙寒声的脑袋,笑着道:“不会太晃,只要你……唔。” 夙寒声茫然回头:“什么?” 庄灵修面无表情地将手往腰后一背,藏住指缝中无意中拽下来的十几根雪发,装作若无其事地眼眸一弯,温柔地道:“放心吧,灵舟很稳,这么多年我还从未听说过有人会晕灵舟。” 庄师兄说得信誓旦旦,夙寒声也眼巴巴地信了。 半个时辰后,灵舟慢悠悠顺着河流,破开水面一路疾驶而去。 顶楼的半青州特用的灵芥中。 夙寒声伏在软塌上吐得死去活来,几乎将胃都要呕出来,难受得眼泪簌簌往下落。 庄灵修忙扶着他拍着他的背:“怎么晕水这么严重?半青州地势特殊,无法御风只可水上灵舟才能进入,你这……” 这才刚行多久,就吐成这样? 夙寒声头晕目眩,浑身没有一处是舒适的,他本就没吃多少东西,再吐也吐不出什么东西,反而将脆弱的五脏六腑牵动地疼起来。 恨不得死了。 庄灵修飞快出去一趟,似乎向人要了晕水的药,回来后二话不说掰开夙寒声的下巴强行将那颗雪白的灵药塞到他舌根让他压着。 那晕水药看着平平无奇,但一压到舌根顿时像是被人迎面狠狠揍了一拳,带火的辛辣和彻骨的冰冷同时冒上来,呛得夙寒声天灵盖几乎都要翻了。 夙寒声奄奄一息,却挣扎着将那颗灵药吐出去。 庄灵修劝他:“这别年年的灵药有用得很——虽然过期一年了,但据说压在舌根半日立刻就能缓解晕水之症,立竿见影!” 夙寒声:“……” 那灵药一入口就冲上脑门,直接将人“打”清醒了,那晕水的呕吐感的确微乎其微,勉强算有用。 夙寒声却受不了那种“挨揍”的感觉,死死咬着牙,任由庄灵修怎么掰都不肯张嘴。 庄灵修见他都要吐出小幽魂了,可路程才刚刚开始,接下来半日再这样八成得去掉半条命去。 就在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灵芥的门突然被轻轻一扣。 庄灵修抬手一挥,瞧见来人倏地怔住。 夙寒声口中还残留那辛辣的感觉,气息奄奄地躺在那装死。 本来是去半青州补生机的,如今可倒好,还没到最后一点生机就要在路上耗费完了。 夙寒声难受得恨不得跳到水里溺死,正在张着唇缝微弱呼吸时,隐约感觉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触碰他的唇角。 ……似乎要往他嘴里塞什么东西。 夙寒声吓怕了,还以为是庄灵修,猛地偏过头去表示才不吃。 那只手锲而不舍,轻缓将夙寒声脸侧汗湿的发拨开,袖口似乎蹭了下他的脸,后知后觉嗅到一股熟悉的清冽气息。 菩提花香? 夙寒声猛地睁开眼睛。 崇珏不知何时到的,正坐在床榻边垂着眼看他。 夙寒声迷茫看着。 自己已经吐到出现幻觉了吗? 这人不是还在那佛堂念他那劳什子的经,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夙寒声讷讷道:“崇珏?” 崇珏淡淡启唇:“放肆。” 嗅到熟悉的气息,夙寒声不知为何突然眼眶微微酸涩起来,奋力朝他伸出手,固执地唤道。 “崇珏……” 庄灵修在一旁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脸上巧妙地出现一种介于“萧萧竟然对世尊直呼其名”的震撼和“我竟然知晓世尊法号了?爹娘!今日我就荣归故里!为我骄傲自豪吧”的诡异狂喜中。 这两种情绪太奇特,混合一起莫名有种扭曲要吃人的狰狞。 夙寒声难受得要命,头晕目眩脑子都不太清楚了,呜咽着道:“我难受。” 他浑浑噩噩的,有点误将晕水的难受和前世凤凰骨发作时的痛苦混为一谈,眼眸涣散地盯着崇珏,喃喃道:“崇珏,我们……” 崇珏捏着晕水灵药,正要轻柔哄他把药含到口中止止晕。 夙寒声呆呆地说:“……我们双修吧。” 崇珏:“……” 庄灵修:“!!!” 崇珏面无表情,两指掐着夙寒声的下颌微微一用力,强行让晕晕乎乎的少年张开唇缝,将药丸咕嘟一声吞了。 夙寒声:“……” 第50章 阴差阳错 灵药虽然过期, 但效用仍在。 咕嘟咽下肚后,从肺腑猛地窜起一股冰与火交织的古怪感觉顺着喉咙直冲脑海,将夙寒声震得当即清醒了。 崇珏已起身在一旁净手, 垂着眼眸瞧不出神情, 但用脚后跟猜也能知道他心情应该极其不虞。 任谁被小辈直呼其名,还说出“双修”这等虎狼之词, 就算是佛像也是要动怒的。 夙寒声回想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又被吓得更清醒了。 他噤若寒蝉,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庄灵修被那句“双修”给震得魂不附体,心中颤抖地想:“怪不得人家是少君呢。” 胆子就是大, 对着世尊都敢如此出言不逊。 但凡换了旁人,恐怕再就被降魔除妖掌给震得魂飞魄散了。 庄灵修正紧张地等世尊要如何反应,想在这儿待着狠狠瞧一次热闹。 崇珏净完手后,冷冷淡淡看他一眼。 庄灵修顿时一个激灵, 唯恐被世尊暗杀, 赶紧低下头:“少君难受得神志不清了, 方才一直在说胡话……我再去问问有没有其他灵药。” 遛之前还不忘帮夙寒声找补一下。 说罢,他给了小少君一个“我已尽力了”的眼神,忙不迭跑了。 夙寒声浑身难受, 又被吓得够呛,躺在软塌上连翻个身躲避都不行,只能自暴自弃地将膝盖上白袍掀到脑门上。 死了算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崇珏并未找他麻烦,也没有像之前那般如长辈那样数落他。 夙寒声提心吊胆瞪了半晌,隐约觉得四周似乎安静得有点过分, 偷偷摸摸掀开一条缝隙往外瞧。 偌大房间已空无一人。 崇珏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夙寒声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 唯恐被责骂的心虽是放下来了, 只是不知是不是吃那过期灵药吃的,五脏六腑隐约有些不舒服,好像有人伸手在他胸腔搅弄似的,难受得又想吐了。 夙寒声仔细想了半晌,惊骇地发现自己好像是在失落。 失落什么?! 失落崇珏没有冲自己质问和责骂吗?! 贱死得了。 夙寒声将衣袍再次盖到脑袋上,逼迫自己不再想崇珏。 自幼在山中长大的孩子头回走水路,整整半日路程夙寒声根本没清醒多久,病怏怏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中庄灵修似乎来瞧过他,还强行在他舌根又塞了颗灵药,只不过这回却是酸酸甜甜,像是山楂果似的。 不知是之前那句“双修”搅和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夙寒声哪怕奄奄一息都要去掉半条命了,梦中却还在和崇珏搞那档子破事儿。 前世崇珏骚话很多,在床上更是丝毫不加收敛,夙寒声有时候烦得恨不得他不是眼瞎而是个哑巴。 怎么就那么多废话要说? 崇珏扣着夙寒声的脚踝欺身而上:“我就问问怎么了,你的前道侣必定比我要年轻好看吧?” 夙寒声没习过武,腿被压得太狠几乎抽了筋,疼得他咬紧唇,额角全是汗水,几绺发都被汗湿贴在脸颊上。 明知崇珏是在阴阳怪气,他还是没忍住地故意挑衅道:“是啊,比你年轻多了。我们可是自小订的娃娃亲,他才比我大三四岁……唔!” 崇珏狠狠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力道之大都渗出了血。 他阴恻恻地道:“是吗,既然自小订婚、关系如此亲密,为何他会为了一己私欲将你打下无间狱呢?” 夙寒声本来张着唇缝微微喘息,乍一听到这句话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咳得撕心裂肺,差点“不行”了。 他稳住呼吸,匪夷所思看着崇珏:“你是怎么知道的?” 夙寒声落入无间狱时,黑衣崇珏已在偌大无间狱称王称霸了,禁殿之外的尸身堆成小山,应该下来许多年了。 可他竟然知晓夙寒声当年的事? 夙寒声没了兴致,拽着崇珏的一绺发,质问道:“你到底是如何堕落无间狱的?何时何地?你之前又是什么身份?” 见夙寒声不再提那个混账前道侣来气自己,崇珏终于笑起来,温和地俯下身亲了下他的眉心:“这些事不重要。” 夙寒声腿疼得抽筋,奋力挣扎着瞪着崇珏的肩膀一脚将他蹬开,喘息着去够旁边的衣袍。 可才一动崇珏又重新将他按在床上,低沉笑着道:“只要你想,我甚至能为你杀了戚简意。” 夙寒声一愣,撑着手肘回头看他。 明明这人都身处无间狱再也不可入轮回,为何却如此笃定能杀人间之人? 崇珏那双诡异的雪瞳饶有兴致地和他“对视”。 好一会,夙寒声才问道:“那你是被谁打下无间狱的?” 崇珏低低笑了声,亲了下夙寒声的眼尾,轻柔地道:“乖孩子,你不会想知道的。” 夙寒声却蹙眉躲开他的吻,冷冷道:“我想知道。” 崇珏“看”了他许久,突然将一旁的外袍取过来裹住夙寒声赤.裸的身体,起身将外袍披上,似乎也没了兴致。 夙寒声却不愿放他逃避这个问题,伸手拽住他的袖子让他强行坐回床上。 “崇珏!” 崇珏回头,方才的柔情蜜意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股浓烈的杀意和戾气。 “夙寒声,莫要得寸进尺。” 夙寒声被这股威压震得手一酸,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 可他并未被吓到,甚至一扬眉坐起身,抓着崇珏凌乱的衣襟凑近他那张刀刻斧凿的脸,淡淡道:“你若告诉我,我便吻你。” 崇珏一愣。 明明两人再亲密的事都做过无数回了,他却因一个吻而罕见怔住。 哪怕两人苟合多年,夙寒声也从未真正吻过他。 这是头一回夙寒声主动要求吻他——虽然只是当做交易。 崇珏眼眸沉沉盯着他。 夙寒声离他更近了,嘴唇若近若离地在崇珏唇角轻轻蹭了下,崇珏被撩得忍不住猛地扣住他的手臂要将这个来之不易的吻落实时,夙寒声却慢悠悠地移开唇。 狐狸似的眼眸中情.欲还未散,一直恹恹颓然的夙寒声难得带出一种蛊惑人心的风情。 崇珏呼吸跟随着他倏地顿住。 夙寒声见此人竟然吃这一套,又若近若离地蹭了下那削薄的唇。 一来二去,崇珏握着夙寒声的手臂都微微暴起青筋。 许久,崇珏才低声道:“……被挚友亲手打下来的。” 夙寒声挑眉:“挚友?” “我挚友很少。”许是开了个头,崇珏不再像方才那般紧绷,淡淡道,“我以为他会站在我这边,可我错了。” 夙寒声追问:“他是谁?” 崇珏似笑非笑看他:“我已回答过你的问题了。” 夙寒声噎了下。 崇珏坐在那,眼神似乎一直落在夙寒声的唇上,一言不发等着此人兑换诺言。 夙寒声并不爱崇珏。 或者对他来说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根本不理解,对情爱一事,戚简意给了他背叛,崇珏教会他肌肤之亲水乳交融。 从未有人教过他要如何爱人。 交.媾、亲吻就算做了,也代表不了什么。 夙寒声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伸手攀住崇珏的肩膀,微微探身贴上去。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熟悉的菩提花香贴近。 夙寒声眨眼间眼前的人似乎变成了身着白衣的崇珏。 他脑袋昏昏沉沉有点不明所以,但也未细想,继续拽着他的衣襟凑上去,将双唇印在那冰冷的唇上,还报复似的狠狠咬了一口。 不知为何,本来还很期待他的吻的崇珏却浑身一僵,似乎不可置信极了,好一会才猛地将他推开。 “夙萧萧!” 夙寒声摔回柔软床榻上,脑浆似乎都给晃匀了,听到耳畔不太清晰的声音,闷闷笑了几声,又一闭眼,陷入更甚的梦境中。 *** 午后,灵舟终于飘至水泽半青州的岸边。 夙寒声被庄灵修叫醒,肺腑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似乎嚼了辣椒的辣意,恹恹靠在轮椅上:“师兄,我想喝水。” “喝。”庄灵修殷勤地将竹筒中的清水递过去,像是仰望英烈似的看着夙寒声,啧啧称奇道,“萧萧啊萧萧,你到底哪来的胆子敢说出那种话?‘双修’二字对佛修可是听都听不得啊!世尊可有罚你啊?嗯?他责骂你了吗?” 夙寒声喝了几口水,才终于觉得活过来了。 “没,他什么都没说。” 庄灵修推着夙寒声往灵舟下走,感慨道:“不愧是世尊啊,慈悲为怀,竟然如此纵容你的冒犯。” 夙寒声幽幽瞥他:“我只是说胡话,并未想真的和他双修。” 庄灵修又被他的胆大妄言被惊住了:“可住口吧夙少君,世尊脾气如此好,不代表就能一直容忍被如此冒犯。” 夙寒声蹙眉,见庄灵修如此维护崇珏,总有种自己一队的人叛变了的错觉,不高兴地道:“他脾气好吗?昨天不还罚你抄佛经了?” 庄灵修震惊不已:“那怎么能叫罚?!那叫世尊的栽培,你知道外面多少人想要这种求都求不来的殊荣吗?” 夙寒声瞪他。 “而且我方才将抄写的佛经给世尊看,世尊夸赞了我。”庄灵修满脸受宠若惊,“还给了我奖赏!” 夙寒声越听越不高兴:“给了你什么奖赏?” 庄灵修高高兴兴道:“让我再抄二十遍佛经!” 夙寒声:“……” 庄灵修如获至宝,哼着小曲将轮椅推下去,无意中手一动,又薅掉夙寒声一把雪发。 之前揉头发才掉十几根,这才半日过去,轻轻一碰就落了一把。 再这样下去,恐怕连喘息都要费劲。 庄灵修心虚地将手中齑粉拂下去,看着郁郁葱葱坐落在一棵巨树之上的半青州,眸中微微沉了下来。 夙寒声生机消耗太过,已无法再拖了。 不知他那个怪脾气的爹会不会轻易松口让夙寒声去补生机。 庄灵修推着夙寒声从灵舟上下去,刚落至岸边夙寒声突然“嘶”了声,搭在扶手上的手猛地冒出一股烟,险些灼烧起来。 夙寒声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竟然忘记佩戴浮云遮了。 他赶紧要往阴影中躲,庄灵修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一把伞凭空出现,直直罩在夙寒声脑袋上,遮住那泼天日光。 日光照出来的火也悄无声息消失。 夙寒声这才松了口气,微微将伞抬起,顺势看去。 崇珏一身素白长身鹤立,正站在一棵树下偏头看他,眼神带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和无情。 夙寒声愣了下。 不就说了句胡话吗,怎么大半日了还在生气? 且还比在灵舟上怒气更旺了? 不太理解活了千年的长辈到底怎么想的。 “嗯?”庄灵修也察觉出来了,俯下身小声道,“世尊不是消了气吗,中途还特意去房间看你睡得安不安稳,怎么现在又动怒了?” 夙寒声一愣。 崇珏去看过他? 第51章 落渊之龙 云汀烟雾缭绕。 庄灵修推着轮椅越过云雾, 见夙寒声歪着脑袋左右看来看去,问:“在瞧什么?” “看阵法。”夙寒声道,“这里好像和闻道学宫桃花林的雾障是同一种法纹。” 庄灵修眉头轻轻挑起, 讶然看他:“你竟看得出来?” 夙寒声点头。 “天赋不错。”庄灵修笑了起来, “圣物罕见,且落渊龙……不像剔银灯那般杀伤力极强, 他人畜无害成日只知呼呼大睡,若无阵法相护恐怕早就被神魂俱灭了。” 夙寒声回头看他:“落渊?” 庄灵修摸了摸夙寒声的头,又没注意薅掉一把头发。 他正要熟练地把爪子往腰后藏,夙寒声眼尖地瞧见, 惊骇道:“庄师兄!你手上……薅掉什么玩意儿了?!” “没什么。”庄灵修见遮掩不过去,只好温柔地一笑,将五指摊开,“你的头发。” 夙寒声:“……” 夙寒声看到那一大把的头发, 差点吐出个光秃秃的幽魂小人晕过去。 要赶紧补全生机, 否则崇珏那个佛修没秃, 他倒要先光脑袋了! 想到这儿,夙寒声四处望了望:“叔父呢?” “叔父先走了。”庄灵修借坡下驴,也笑眯眯地跟着顺了一嘴“叔父”, “我爹脾气古怪,不一定会让你去见圣物,世尊先去见他杀杀他的威风,等会定然很顺利。” 夙寒声满脸古怪。 儿子会希望自家亲爹被杀威风吗? 他还以为只有自己会怨恨自己那个便宜爹呢。 很快,两人从雾障阵法中离开,真正进入半青州。 水上云汀风光旖旎, 人来人往好似仙境。 路上有人瞧见庄灵修,全都冲他亲切地打招呼:“二公子怎么回来了?吁——!” 竟然一个个全都在喝倒彩, 恨不得将他打包扔回闻道学宫。 庄灵修笑眯眯地招手:“是啊是啊,二公子我回来了,不必如此热情相迎,毕竟明年过了夏我便从闻道学宫出师回来继承半青州,到时候必定让你们日日夜夜都瞧见我,解了这相思之苦啊。” 众人:“……” 夙寒声早已对庄灵修人见人骂习以为常,倒是在意另一个问题:“二公子?师兄不是独生子吗?” 庄灵修道:“我有个双生兄长。” 见庄灵修不想多说,夙寒声也未多问。 半青州的屋舍建筑同其他州截然不同,屋檐进深极深似乎常年多雨,且大多数建筑外沿皆是水中奇怪的枝藤蔓延爬上,绽放出五颜六色的花簇。 是个同应煦宗截然不同之地。 夙寒声新奇不已,一路上都在东看西看。 半刻钟,庄灵修推着夙寒声走至云汀最中央的殿堂楼阁中,两侧的守卫瞧见二公子回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二公子安。” 庄灵修点点头,足尖一翘轮椅,轻飘飘将夙寒声带着直上五层台阶。 还未进楼阁中,就听到一阵瓮声瓮气的威严声音从中传来。 “混账东西!你又在闻道学宫闯了什么祸?!” 庄灵修熟练地道:“冤枉啊,我这段时日可乖了,半点祸没闯,惩戒堂夸赞我好多回。” 被质问的人没被吓到,夙寒声倒是被震得不轻——他自小闯祸,徐南衔和应见画就是这样凶巴巴地数落他的。 方才乍一听到那熟练的话,夙少君差点条件反射地告罪。 轮椅滑到楼阁厅堂中,夙寒声抬眸看去。 首座上一个身着水纹道袍的男人满脸威严,眼神如刀像是杀了不少人的刽子手,凶相毕露,大马金刀坐在那,身形魁梧得几乎椅子装不下。 此人便是半青州掌教,庄屈。 ——和温文尔雅的庄灵修半点不像。 夙寒声视线又一扫,就见崇珏正垂着眸坐在一旁喝茶,见他进来连个眼神都没给。 不知又在生哪门子的气。 庄屈怎么看这个儿子怎么不顺眼,不悦道:“还敢顶嘴了?给我回祠堂跪着去。” 庄灵修挑眉,笑吟吟道:“无缘无故便要罚我,我跪可以,但不保证等会见了娘会说些什么。” 庄屈:“……” 庄屈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又看向乖乖坐在那一声都不吭的夙寒声,眼眸微微一眯。 “哦?你就是夙玄临的亲生子?啧啧,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瞧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夙寒声诧异地眨了眨眼。 他这具皮囊极其有欺骗性,自从重生后学会了装乖,谁见了他都得夸一句乖顺可爱,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初见就点出他的本质。 庄屈站起身来走至夙寒声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这人身形太过魁梧高大了,夙寒声在他身旁宛如还未长大的稚子,都得仰着头看他。 庄屈上上下下打量夙寒声许久,突然冷冷道:“兔崽子,想要我半青州的生机,回家吃奶去吧。” 夙寒声被这莫名其妙的敌意给震得呼吸一顿,迷茫看他。 自己得罪过此人吗? 庄屈大概瞧出他心中所想,冷笑一声:“夙玄临那厮当年欠了我一座灵石矿还未还,你若想要取生机,也行,先把欠的账还了再说。” 夙寒声:“……” 庄灵修一听到玄临仙君还欠着钱,当即急了:“爹!玄临仙君欠的钱和他儿子有何关系?您未免也太不讲理了!” “滚蛋!”庄屈道,“你四处在酒楼喝酒吃席的账单每个月雪花似的往半青州寄,你当是谁给付的?” 庄灵修:“……” 崇珏慢条斯理喝完一杯茶,对三人的对峙充耳不闻,还慢条斯理为自己续了杯茶。 庄灵修知晓自己亲爹一遇到“钱”的事就意外固执,若自己敢说出“日后你别帮我付了”,庄屈肯定抚掌大笑,往后不会再给他这个赔钱货再多付一块灵石。 夙寒声就更不用说了。 毕竟夙玄临还欠了这么多钱呢,他又不可能凭空拿出一座灵石矿来还债。 四周一阵死寂。 庄屈冷笑,拂袖走回去大马金刀地翘着腿坐回去,看那两个兔崽子被训得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微微侧身朝着一旁的崇珏小声道。 “嘿嘿,你看他们吓的,好玩吧?” 崇珏:“……” 夙寒声:“……” 庄灵修反应过来庄屈竟然在耍他们,没好气地嘀咕道:“为老不尊。” 庄屈一敲桌子:“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庄灵修飞快变脸,“夸您老年富力强老当益壮呢。” 庄屈瞥了他一眼,没和他一般见识。 “萧萧是吧?这次回去记得把账单带回去给你家谢长老……谢识之那混账每回都当没看到,也不怕丢人吗?” 夙寒声眨了眨眼,只觉得庄灵修说的真对,他爹的脾气的确古怪得很。 哪有长辈会端着架子耍人玩啊? 庄屈就会,他心满意足地将方才凶相毕露的模样收回去,眉眼间带着揶揄的笑意——这样就有点和庄灵修相像了。 庄灵修无奈道:“爹,少君的生机几乎消耗得差不多了,若再耽搁下去恐怕要出事。” 庄屈看夙寒声那副命不久矣的模样,眉头轻皱对崇珏道:“玄临就留下这么个血脉,孩子还这么小,你怎么不好好看着,生机是能随意消耗的玩意儿吗?” 崇珏漫不经心道:“拦不住。” “拦不住就揍啊。”庄屈传授经验,“棍棒底下出孝子,你看我儿子多孝顺。” “爹。”庄灵修眯着眼睛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您再插科打诨不上心,我可不保证我能孝顺到几时了。” 庄屈瞥他一眼,道:“补生机之事你熟,直接带着萧萧去南岸边吧。” 庄灵修点点头,推着夙寒声就要离开。 夙寒声还惦记着那句“拦不住就揍啊”,唯恐崇珏真的被庄屈教会,都出去楼阁还伸着脖子回头看。 离老远了还能听到庄屈在那中气十足地传授带孩子的经验。 “灵修灵戈自小到大都是我带的,一调皮捣蛋我就按着揍,你要是怕打伤孩子的筋骨,可以把人按在膝上揍屁股……” 夙寒声:“?” 庄灵修脸都绿了,赶紧推着夙寒声忙不迭溜了。 夙寒声没听到崇珏的回答,心中七上八下,急急忙忙道:“叔父不会真的对你爹的话上心吧?我一直很乖的,从来不闯祸……唔,以后我肯定不再闯祸了!” 庄灵修推着夙寒声一路狂奔,闻言正色道:“揍小孩是粗人才会的招式!世尊不食人间烟火宛如仙人,自然不会如此粗鲁地打你,放心吧。” 夙寒声想了想,也是。 那种按在膝盖上揍的事儿倒像是前世崇珏的做派。 半青州的路好像都是木头铺成,庄灵修推着轮椅穿过长街,远远瞧见不远处的水面。 南岸已到。 水中云汀时时有烟雾萦绕,南岸有一处连绵不绝的山脉横在岸边,水波不住拍打着山脚,冲撞出一道道雪白的水花。 虽是午后,但海风仍然冷冽。 夙寒声将膝盖上的素袍扯到肩上裹着,一头雪发被吹得随风而舞,有时候风稍稍大一点,能将那雪发吹成蒲公英似的雪白随风而去。 夙寒声赶紧捂住头:“师兄!师兄我头要秃了!救命救命!” “秃不了。”庄灵修似乎极其有经验,推着他走到一处避风处,掐诀布了个结界,叮嘱道,“就在这待着,哪儿也别去。” 夙寒声抱着脑袋闷闷点头。 就他现在这双瘸腿也哪儿都去不了。 庄灵修满意地伸手要摸他脑袋。 夙寒声赶紧躲开:“不能再摸了,要掉光了。” 庄灵修失笑,收回手微微侧身,看向南岸边连绵不绝的巨大山脉。 他好似在此处每一寸地方都熟稔似的,缓步走向不远处蔓延到水中的悬崖山脉。 随着庄灵修的靠近,安安静静连绵不断的山脉倏地传来一阵阵震动,地动山摇地将冲刷向岸边的水也给重重撞回去。 雪白的水花宛如烟雾似的冲向云霄。 庄灵修身披白雾,微微抬手走向那伏在水中的山,将骨节分明的五指一顿顿落在满是青苔的山壁上。 刹那间,地动山摇瞬间停滞。 夙寒声愣了一下。 不是说来见圣物吗? 落渊龙何在? 庄灵修倾身将额头抵在苔藓和石屑交织的山壁上,轻轻启唇说了句什么。 倏地,狂掠不止的风和层层波浪像是被停滞了时间似的,保持着诡异的模样僵在原地,连水面鸟雀也停止飞行。 山壁上突然睁开一双诡异森寒的龙瞳,直勾勾盯着面前的庄灵修,带着迫人又邪嵬的威压。 夙寒声呼吸微微顿住,这才后知后觉到…… 南岸那连绵数十里的山脉,竟然是整条落渊龙的身躯! 落渊龙太过巨大,哪怕轻轻呼吸动作起伏都极其大,他似乎认出庄灵修,那双好似酝酿着风暴的竖瞳倏地变得温和,动作轻微又谨慎地和庄灵修额头轻轻蹭了蹭。 夙寒声震惊消去后,见那龙正在蹭庄灵修的额头,有些担忧道:“师兄,你……没事吧。” 庄灵修伸手抚摸了下满是湿哒哒苔藓的龙,微笑着转过头来。 “当然没事,师兄能有什么事,师兄好得很……” 话音刚落,他光滑的额头突然崩出一股血柱直接喷涌而出,血顺着脸分成三四道簌簌滑落。 夙寒声:“……” “师兄!” 庄灵修被落渊龙蹭得额头都破了皮,他像是没事人一样伸手擦了擦血,道:“萧萧,这是我兄长,庄灵戈。” 夙寒声微怔,诧异道:“兄长?” 庄灵戈的龙瞳中瞧不出情绪,他似乎懒得动弹,只是微微合眼算是打招呼。 “嗯。”庄灵修抬高了手抚摸着庄灵戈温顺俯下的头,淡淡道,“我们本是双生子,但他天生便身负圣物,有长生不死的龙躯。” 夙寒声茫然道:“那他可以化为人形吗?” “幼时可以。”庄灵修淡淡道,“但随着修为越来越高,圣物之力也随之越强,如今他已经两年未能化为人形了。” 夙寒声倒吸一口凉气。 “不过这样倒好。” 庄灵修不是个意志消沉的人,很快就弯着眼睛笑起来,道:“就算有歹人混入半青州想要带走‘圣物’,恐怕使出通天之力也没法子将这么大一条龙偷偷摸摸抢走,也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夙寒声若有所思。 凤凰骨深受焚烧之苦,落渊龙被困于巨大的身躯不得自由,剔银灯更是需要人的神魂才能续上灯油继续燃烧。 看来所有圣物都非恩赐,倒像是个枷锁。 庄灵修重新将夙寒声推到庄灵戈面前。 落渊龙微微张开已被珊瑚和水草缠满的嘴,倏地吐出一口龙息。 圣物的身躯连血都能化为强行催动生机的禁术,龙息当即化为一缕缕的生机像是云雾般萦绕夙寒声周身,朝着他漏得像是筛子似的经脉中钻去。 龙息几乎是立竿见影。 夙寒声疲惫不堪的身躯像是枯木逢春,之前无论怎么凝聚灵力内府和经脉始终空荡荡的“竹篮打水”感也一扫而空。 直到一口龙息悉数灌入经脉中,夙寒声才宛如重新活过来般,深深吸了一口气。 庄灵修也松了口气。 确定生机补全后,夙寒声第一反应就是摸自己的头发,随手一捋发现那雪发已重新变得乌黑,使劲一拽也不会一掉一大把了。 膝盖似乎也恢复如初,他试探着动了动腿,终于察觉到小腿的直觉,高高兴兴地从轮椅上蹦起来,道:“多谢师兄。” 庄灵修道:“小事。” “多谢……”夙寒声走过去,想对庄灵戈道谢却又不知该称呼什么,犹豫了下,才试探着道,“兄长?” 庄灵戈瞥他一眼,并未动作。 庄灵修笑了笑,道:“他在说无事呢——来萧萧,别怕,摸一摸也没事。” 夙寒声还是头一回见到龙,试探着伸出手去:“真可以吗?” “自然。” 夙寒声小心翼翼将手探过去,有点担心会像方才庄灵修那样被撞得头破血流,但好在庄灵戈懒得搭理他,闭着眸在那继续享受波浪的冲刷。 只是在夙寒声的手贴到龙身上后,就像是两道奇怪的力量相互碰撞,砰的一声冲出一道罡风,将夙寒声撞得骤然往后倒飞出去。 庄灵修吓了一跳,赶紧飞快冲上前一把将他扶住。 “萧萧?没事吧?!” 夙寒声惊魂未定,站稳后摇摇头:“没有,就是被……” 话还未说完,眼前突然通透了不少,好像一直遮挡着光的东西终于撤去,半青州的常年雾气也跟着消散。 阳光倾泻而下。 庄灵修愣了下,怔然回头看去。 原本连绵数十里的“山脉”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披着破破烂烂青衣的少年躺在岸边,半个身子都浸在水中,随着波浪冲刷微微起伏。 庄灵戈竟然变回了人形?! 庄灵修呆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一向冷静自持的人此时却全然乱了方寸,近乎跌跌撞撞地奔过去。 “兄长!” 庄灵戈长大后一直被困在龙躯中,本和庄灵修是双生子的他面容却仅仅只有十七八岁,浑身瘫软连根手指都无法动。 庄灵修双手发抖地将庄灵戈抱起来,浑身都在战栗。 “兄长,兄长还认得我吗?我是灵修!” 庄灵戈的面容几乎和庄灵修别无二致,只是眼眸却是金色的龙瞳。 他伏在庄灵修肩上,因变成龙躯太久已不会行动、甚至连话都无法说,只能睁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夙寒声。 夙寒声不太懂庄灵戈为何突然变成人形了,迷茫站在一旁看着。 庄灵戈已经足足两年没有变成人形,半青州的人几乎认为他再也无法变回来,此时乍一恢复,庄灵修难掩激动的情绪,扶着庄灵戈的脸急切问道:“还记得自己是谁吗?我又是谁?” 庄灵戈不看他,视线还在盯着夙寒声。 庄灵修愣了愣,忙朝夙寒声一招手:“萧萧,萧萧来,我兄长似乎对你有反应!” 上一次庄灵戈从维持了三个月的龙形化为人形后,足足呆滞三日才恢复混混沌沌的神智,这回恐怕会失神更久。 不过上回庄灵戈是对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响应,眼神涣散失神,像是神魂出窍似的。 现在却是对夙寒声有了反应。 夙寒声疑惑地走过来,单膝跪在松软的沙子上,琥珀眼瞳对上庄灵戈冰冷的龙瞳,好似火骤然碰上水似的,令他下意识觉得不适。 一向话痨的庄灵修此时不敢出声,屏住呼吸等待庄灵戈的反应。 庄灵戈眼睛似乎忘记了眨,酸涩得眼泪都从眼尾落下来,他看了夙寒声半晌,突然轻轻启唇。 “鸟……崽子。” 夙寒声不明所以:“什么?” 庄灵修为他翻译:“兄长说你是凤凰。” 夙寒声:“……” 睁着眼说瞎话呢,他明明说他是鸟崽子。 庄灵修解释道:“他在龙躯中待久了,思绪行事总会倒退成婴孩,说话也只会用最简单的词儿,过几日就会好了。” 夙寒声半信半疑,但见庄灵戈眼中的确没有嘲讽和厌恶,才放下心来,接受了此人唤自己“鸟崽子”。 庄灵戈化为人形的动静将庄屈和崇珏惊动,没一会两人便御风破开云雾而来。 乍一瞧见光秃秃的南岸,庄屈愣神好一会,粗犷的脸上骤然浮现狂喜,猛地俯冲下来,砰的一声砸到地上,差点把两兄弟和“鸟崽子”撞得人仰马翻。 “我儿!”虎背熊腰性格粗犷的庄掌教伸出双手猛地将庄灵戈抱在怀里,眼泪簌簌而落,哭天喊地道,“我儿终于化为人形了!老子这两年吃斋念佛果真有用,那挨千刀的佛祖终于开眼了啊!” 崇珏:“……” 当着佛修的面说这话,合适吗? 庄灵戈像是只傀儡娃娃似的被人抢着抱来抱去,满脸无动于衷连丝毫反抗都没有。 庄屈拎小崽子似的将庄灵戈抱在臂弯间,发泄一通后情绪也彻底稳定下来,他瞥了一旁的夙寒声,哼了声。 “行了,得了我儿的生机就赶紧回去吧,记得催促谢识之快马加鞭将我的灵石矿给送回来,少一个子当心我揍你。” 夙寒声:“……” 庄屈威胁完,又问庄灵修:“对了,你可注意到灵戈是怎么恢复人形的?” 庄灵修眼圈还红着,他微微一笑,温柔地扶着夙寒声的肩膀,轻笑着说:“若我没看错的话,夙少君只是轻轻碰了下‘龙躯’,兄长便恢复原状了。” 庄屈:“???” 庄屈眼睛都瞪圆了。 这小孩竟然有如此神奇的能力吗? 糟了,刚才他还和崇珏胡咧咧了一堆如何揍小孩能让他长记性的经验,本来以为须弥山世尊不食人间烟火,必然不会真的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但他说了这么多,崇珏竟然没有喊一句停,喝茶都喝了两三杯,似乎真的上了心。 若是日后崇珏真的拿自己所说的法子来揍夙寒声,那岂不是…… 庄屈猛地打了个哆嗦,脸都绿油油的。 夙寒声不懂到底是不是因为自己庄灵戈才恢复人形的,他刚要说什么,突然察觉到庄灵修在自己肩上捏了一下,顿时意会,很干脆地“学坏”了。 他捂着唇干咳一声,委屈而胆怯地说:“我必定修书一封给谢长老,让他将灵石矿送还到半青州,还了玄临仙君的债,自此两清了。” 庄屈:“……” 这这这可不能两清啊! 看着亲爹一副急得要上火却又碍于面子不能主动开口留人的样子,胳膊肘往外拐的庄灵修唇角一勾,心满意足极了。 该。 崇珏冷冷看着庄灵修,手中佛珠“咔哒”一声,几乎被碾碎了似的重重拨动一颗。 当着他的面教坏夙寒声…… 看来三十遍佛经还不够。 第52章 狗头落地 夙寒声嚷嚷着要回去拿灵石矿来还债两清。 庄灵修在撺掇着:“我送少君回去取灵石啊……嘶, 爹你干嘛掐我?” 庄屈那张粗犷凶悍的脸上硬生生扭曲成一个温和的笑容——只是他没有庄灵修那张好皮囊,瞧着像是要吃人。 “萧萧啊,我和你爹当年是一个学宫的, 挚友分什么你我, 再说老子欠的账怎么能让儿子还呢,你庄叔叔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啊。” 夙寒声:“……”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 庄灵修这么狗都是跟他爹学的。 夙寒声受庄灵戈相助才没有碎成渣渣, 自然不会真的撤手离去,但庄灵修一直在给他使眼色,撺掇着再吓吓他爹。 夙寒声还在犹豫,始终默不作声的崇珏突然道:“萧萧。” 夙寒声一个激灵, 察觉到叔父语气中的冷意,后知后觉自己竟然当着崇珏的面跟着庄灵修“学坏”,忙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谢庄叔父了。” 庄屈顿时眉开眼笑, 薅着夙寒声的爪子直夸他是个好孩子。 夙寒声干笑, 若是他还未恢复生机那会, 八成这一下就能将他手臂薅断。 庄灵修心中暗恨,视线无意中一扫就见世尊正在冷冷看他。 崇珏眼神掩饰不住的不满。 庄灵修倒吸一口凉气,美滋滋地心想:“世尊竟然在看我!是不是觉得我是可塑之才?!” 崇珏的确觉得他可塑之“想让他抄一百遍佛经”的那种“才”。 庄灵戈两年未化为人形, 将他带回住处后便沉沉睡了过去。 庄屈叫了一堆医修前来为他诊治,密密麻麻挤了一院子。 崇珏嫌人多,皱着眉要离开。 庄屈像是记起什么,忙跑上前道:“世尊留步。” 崇珏回头:“何事?” “咳。”庄屈道,“方才我说的那些什么‘棍棒底下出孝子’都是唬人的,孩子嘛就得好好教, 教不会就打人可是我们大人的失职啊,世尊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崇珏淡淡看他。 庄屈被看得一阵心虚, 又喋喋不休了一大堆,和他之前侃侃而谈的话截然不同,务必要让世尊采取春风化雨般的温柔对待小少君。 崇珏并未多言,转身拂袖而去。 庄屈擦了擦汗,心想我已尽力了。 夙寒声还不明白叔父到底学会了什么,蹲在庄灵戈门口托着腮,懒洋洋道:“好大一条龙,我之后会不会也变成鸟崽子呀?” 庄灵修挤不进去房间,只好坐在外面台阶上等医修的诊断结果,他笑了笑:“每个圣物都不相同,龙躯凤骨灯魂……” 他说着,微微一愣。 夙寒声疑惑道:“师兄?” 庄灵修只当自己想多了,轻飘飘笑着揭过这个话题,道:“此番闻道祭,多亏了你所猎的那颗魔心才让咱们闻道学宫又是魁首,你都没瞧见晋夷远那狗的脸色多难看哈哈哈,简直扬眉吐气啊。” 夙寒声自醒来还是头一回听到闻道祭之事,饶有兴致道:“我那颗魔心?” 圣人的吗? “是啊。”庄灵修道,“三日后还有庆功宴呢,到时惩戒堂肯定给你狠狠加分。” 夙寒声本来兴致勃勃的,但一想到回去要见到徐南衔当即又怂得缩了缩脑袋,小声道:“师兄……师兄是不是很生我的气?” 庄灵修疑惑:“何出此言?” 夙寒声不知道要如何讲,只好闷闷揪着台阶缝隙里的小草一语不发。 庄灵修注视着他好一会,笑了笑道:“不北闲着没事生你的气做什么?别害怕,无论我们萧萧有没有错,那徐南衔但凡敢甩你脸色,我就揍他一顿为你出气。” 夙寒声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他蹭了蹭眼尾,道:“也不能真揍他。” 庄灵修笑吟吟地道:“好好好。” 庄灵修这样一顿插科打诨,夙寒声心情也好了许多。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突然见两个道修从庄灵戈院中飞快冲出,厉声对外面守着的人道:“封锁整个半青州!从此刻起不准让任何人离岛!” 众人不明所以,但还是颔首称是,飞快前去封锁码头。 庄灵修脸色一变,霍然起身:“发生何事了?!” 道修神色难看至极,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大公子……受伤了。” 明明只是轻飘飘的“受伤”二字,却让庄灵修震在当场。 夙寒声:“师兄?” 庄灵修似乎没听到他的话,绷紧下颌飞快冲进院中。 刚进去就听到庄屈的咆哮:“有人盗取圣物之血,这伤口还未愈合,贼人必定还未走远!给我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抓出来!” 夙寒声微微一怔,猛地记起楼船之上,那几个元婴似乎曾说过…… “活捉他,或许能用圣物的血打开无间狱的界门!” 拂戾族接二连三寻事生非,从袭击楼船到闻道祭“圣人”,如今庄灵戈丢失圣物血,恐怕和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偌大半青州乱成一团,倾城而出前去寻找偷盗圣物血的贼人。 如果不是夙寒声误打误撞让庄灵戈化为人形,恐怕根本无人发现圣物血被盗。 虽然那伤口还是新,但众人毫无头绪,根本不知要如何去寻找贼人。 天色已晚,夙寒声帮不上忙,只好跟着崇珏去待客院落休憩。 半青州之人拎着灯挨家挨户地去寻陌生之人,逮到一个二话不说就先下了狱,等之后再细细盘问。 整个云汀中一阵喧哗吵闹。 惟独院落中点着灯,寂静安宁。 崇珏坐在连榻上垂着眸点香。 夙寒声趴在小案上看着他的手,脑子不知又胡思乱想了什么,在崇珏捏着香炉盖时,骨节分明的五指微微一捻,竟然整张脸都红到了耳根。 他“呜”地一声,一头埋到臂弯间,羞愤欲死。 崇珏蹙眉看他。 想什么呢,耳根红成这样? “叔父。”夙寒声埋着头,瓮声瓮气地开口,妄图闲侃来打散自己心中的龌龊欲.念,“圣物血真的能打开无间狱界门吗?” 崇珏盘膝而坐,闭着眸拨弄佛珠,淡淡道:“无间狱镇压无数拂戾族,只是圣物几滴血,无法将其彻底打开。” 夙寒声微微抬头,只露出一双眼来,眼巴巴看着他:“万一能打开呢?那下面的人是不是就能回到人间啦?” 崇珏不想和他孩子气的“万一”分辨,只道:“或许。” 夙寒声闲得慌,见崇珏爱答不理的架势,小声道:“叔父?” 崇珏不理他。 夙寒声还在惦记着庄屈教了此人什么,悄悄地撑着连榻将半个身子支起,一点点靠近崇珏,试探着道:“叔父?崇珏?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少年人的呼吸灼热,乍一靠近过来,崇珏拨弄佛珠的手一顿,微微张开眼睛就见夙寒声正撑着手朝他靠近。 放大数倍的脸骤然靠近过来,崇珏瞳孔倏地一颤,竟然下意识往后撤去。 夙寒声一愣。 崇珏往后躲去后也察觉到失了态,沉着脸重新直起身,冷冷道:“放肆,对长辈直呼其名,是谁教你的礼数?” “我……我在给叔父道歉呢。”夙寒声怂了,小声道,“那句话只是我一时失言,叔父不要生气了吧,我回去就抄三遍佛经。” 崇珏:“你……” 他大概懒得和夙寒声分辨,冷冷闭上眸将佛珠拨弄得飞快,看着都要冒火星子了。 夙寒声不明所以,怎么道了歉好像更生气了? 搞得好像他轻薄了此人似的。 夙寒声刚恢复生机,入了夜暂时睡不着,找崇珏闲侃又挨冷脸,只好闷闷不乐地拿出弟子印,对准徐南衔的灵力目不转睛地看。 他想要用灵力写几个字传过去,试探试探师兄有没有生气,但写写擦擦,都大半夜了愣是一个字没写出来。 就在夙寒声愁眉不展之际,弟子印突然传来一阵灵力波动。 夙寒声还以为是徐南衔,猛地从床上蹦起来,急得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师兄来骂他了! 可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夙寒声爪子都在抖,无意中不知戳到哪里,那条传音直接钻出来,浮在半空。 夙少君吓得当即屏住呼吸。 可里面传来的并非徐南衔的声音,而是乌百里的。 “夙少君……” 夙寒声当即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一张饼似的摊在床上。 不是师兄,还好是乌百里。 ……不是,等等! 乌百里?! 夙寒声再次变成人形,无意中咬着手指战战兢兢地听那道传音,与此同时心中不断乞求各路神佛:“菩萨佛祖无量天尊保佑,千万别是问弓千万别是问弓……” 乌百里说:“我的弓呢?” 夙寒声:“……” 断、断了。 夙寒声苏醒后一直在担忧自己的腿、头发、和小命,把乌百里的弓直接抛诸脑后,此时“债主”终于找上门了。 夙寒声装死了一会,做足心理准备,病恹恹地传了道音回去。 “百里,对不住,弓我不小心弄断了,我会赔你一把新的,到时去别年年你随意挑。” 他提心吊胆地等着回应。 好半天,乌百里回道:“哦,你不在落梧斋?” 夙寒声:“?” 难道此人没回传音的那么长时间是杀去落梧斋寻他了? 夙寒声战战兢兢道:“没,我在半青州,等等才能回去。” “好。”乌百里说,“等你回来。” 夙寒声更担心了。 就在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之际,又有一道传音从弟子印中冒出来。 夙寒声大概破罐子破摔,沉着脸将传音戳开,打算看看到底还有什么倒霉事在等着他。 不过这次传音是庄灵修:“萧萧还醒着吗?能劳烦你来我兄长的住处吗,他吵着要见你。” 夙寒声正愁没事儿做呢:“好,我马上到。” 披衣下榻,夙寒声冲出去后就见崇珏还在连榻上闭眸冥想,手中一直拨弄佛珠的动作已经停下,似乎彻底入定了。 夙寒声盯着那双漂亮的手瞅了半天,做贼似的左看右看,突然踮着脚尖上前,暗搓搓地伸着爪子在那崇珏持着佛珠的手上轻轻抹了一把。 感受那微凉如玉的手感后,夙寒声心满意足地收回手,颠颠地跑了。 崇珏一言难尽地睁开眼,注视着那孩子远远离去的背影。 夙萧萧…… 真的如庄屈所说的那种不挨揍绝不悔改的倔强孩子吗? 夙寒声刚冲进夜色,就被冷得打了个寒颤。 他没多想,快步循着记忆走到白日里庄灵戈的住处。 院中灯火通明,庄屈气势汹汹地去逮贼人,庄灵戈方圆一里守着密密麻麻的护卫,连只苍蝇都不会放进去。 夙寒声快步走进去:“庄师兄?” 庄灵修正在床边拿着湿帕子为庄灵戈擦脸,见状忙朝夙寒声一招手:“萧萧,来。” 内室中点燃了一盏又一盏的烛火。 夙寒声抬步走过去,衣摆带起的风将地面好几盏灯火吹灭。 庄灵戈半靠在软枕上,那张和庄灵修相似的脸却像是没有魂魄的傀儡,龙瞳注视着夙寒声,突然奋力地一抬手。 夙寒声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床边,视线一扫微微愣了下。 庄灵戈的手背上已浮现一层层薄薄的青鳞,连指甲都变得尖利,好似即将就能化为龙形。 夙寒声尝试着将手探过去,轻轻捧住庄灵戈的“龙爪”。 倏地,那青色鳞片像是被消解了般,悄无声息地重新缩回庄灵戈身体中。 夙寒声微愣。 庄灵修脸上浮现一抹惊喜:“萧萧果然能抑制兄长的龙形!” 夙寒声根本不懂自己是如何做到的,迷茫看着庄灵戈恢复光洁的手。 他刚要放回去,却见始终软绵绵的庄灵戈猛地反抓住他的五指,力道之大连手背青筋都微微暴起。 “鸟崽……” 夙寒声疼得眉头轻皱,努力想要缩回来。 但庄灵戈却抓得死紧,还在那念叨着骂他鸟崽子。 夙寒声只要耐着性子道:“有什么事?” 庄灵戈注视他许久,轻轻启唇:“别走。” 明明和庄灵修是双生子,且庄灵戈面容更为稚嫩,但不知是不是因那双龙瞳,庄灵戈注视着人时,莫名有种被恶兽盯上的错觉,后背都阵阵发寒。 “我不走。”夙寒声反正回去也睡不着,待在这儿也无大碍,就算是权当回报救命的恩情了,“我哪儿都不去。” 庄灵戈看他许久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嗯”了声后,保持着握紧夙寒声爪子的姿势,闭上眼睛终于沉沉睡去。 夙寒声手指都被抓得生疼,本想偷偷地拽出来,余光一扫却见坐在一旁的庄灵修眼圈通红,眼尾似乎有泪光被烛火照耀成暖橙色的碎光。 察觉到夙寒声在看他,庄灵修眼眸一眯,转瞬恢复到寻常的没心没肺,温温柔柔地道:“少君就多待一会吧,兄长睡过去后自然就松手了。” 夙寒声抿了抿唇,终于止住缩回手的动作。 “嗯,好。” *** 半青州偏院。 庄屈忙活到大半夜也未寻到丝毫蛛丝马迹,沉着脸走到崇珏的住处轻轻扣了扣门。 “进。” 崇珏一夜未睡,净手无数次仍然能感觉到被夙寒声偷偷摸摸抚摸那一爪子时所残留下来的酥酥麻麻的感觉。 他眉头紧皱,已念了一整夜的佛经却始终无济于事,心乱如麻。 庄屈走进来,熟练地坐在崇珏对面为自己倒了杯凉茶,蹙眉道:“你参禅不是一向不离香吗,这香都灭多久了,怎么不见你续上?” 崇珏睁开眼,这才意识到香不知何时已灭了。 他眸光沉沉,将佛珠往桌案上一放,垂着眸重新点香。 “如何?” 庄屈将凉茶一饮而尽,愁眉苦脸道:“南岸没有丝毫线索,我连夜盘查所有半青州之人也未寻到任何一个可疑之人,白忙活一晚。” 重新点燃的烟袅袅而起,好似将崇珏如画似的眉眼晕染成漂亮的水墨。 “几滴血不足以打开无间狱界门。” 当年庄屈和夙玄临同学宫的好友,又执掌偌大半青州,当年秘辛自然知道不少。 “拂戾族的烂柯谱记载无数禁术,两千年前的三圣物皆陨落他手,我担心……” 崇珏将香炉盖放回去,“咔哒”一声脆响。 “圣物血就算辅以阵法,也不过打开界门一条缝隙。就算有拂戾族越界而出,也会被天道法则冲撞得魂飞魄散。” 庄屈道:“当真?” “嗯。” 庄屈像是寻到主心骨似的,无奈叹了口气:“幸好,我可不想当叛道一族的帮凶。” 卸下重担后,他有了兴致喝茶,拿出新茶重新泡上,在浓郁茶香中嗅了嗅,道:“这是邹持刚送来的新茶,尝尝看,若好喝你带回去些。” 崇珏动作一顿:“邹持来过?” “嗯,就在你们前后脚。” 崇珏若有所思。 庄屈喝了口好茶,不知又想到什么,干咳一声,试探着道:“哎,我听说寒山宗那小子好像死球了,萧萧和他的鸿案契是不是解了?” 崇珏冷淡看他:“问这个做什么?” 庄屈性子大大咧咧,和谁都能聊一块去,同为平辈,他见到玄临仙君能二话不说上去就揍人讨债,但每次遇到这个悲天悯人好似仙人的世尊,心中还是莫名有些怵。 “咳。”庄屈蹭了下鼻子,道,“我大儿子似乎很粘萧萧,方才我去瞧了眼,他得握着萧萧的手才能睡着,所以我在想……” 还未说完,崇珏就冷冷开口:“不许。” 夙寒声八成是因和戚简意的鸿案契才断的袖,此时胆子大到都敢摸叔父的手,若是再和一个男人定了婚约,那不得爬到叔父床上去撒泼? 崇珏已打定主意,想先让夙萧萧改正那轻薄放浪的脾气,婚约之事等及冠后再谈,自然不肯再让任何人带坏他。 就算庄灵戈脾气再好也不行。 “不许什么?”庄屈哆嗦了下,相识这么多年,他还是头回见到崇珏这般冷厉模样,他琢磨着自己似乎没说错话,干巴巴道,“我就是想着让灵戈跟去闻道学宫,起码不会再变为龙形多年无法恢复了。” 崇珏:“……” 崇珏再次拨弄起佛珠来,咔哒咔哒作响。 他冷冷道:“那你无缘无故问戚简意作甚?” 庄屈道:“灵戈和萧萧好似要身体接触才可抑制龙形,两个寻常男人身体触碰倒是没什么大碍,但咱萧萧不是个铁断袖嘛,我是担忧若是和戚简意的鸿案契未散,被旁人瞧见他和灵戈拉拉扯扯怕被人说闲话。” 崇珏深深吸了一口气:“萧萧……是个铁断袖?谁告知你的?” “萧萧自己个儿。”庄屈无辜道,“方才我去旁敲侧击地问他,萧萧斩钉截铁地说自己就是个铁断袖,嗯?难道你不知道这事儿吗?” 崇珏:“…………” 四周一阵沉默,只有小炉上煮茶的咕嘟嘟声。 许久之后,崇珏揉了揉眉心,压抑着情绪,几乎是从牙缝里飘出来几个字。 “你之前不是说有个藤条吗?” 庄屈:“……” *** 夙寒声还不知道自己要挨揍了,趴在床榻上打着哈欠。 “师兄,乌百里的弓我要去哪里寻个一模一样的呀?感觉我回学宫之日便是命陨之时。” 庄灵修靠着床柱懒洋洋地抱着双臂,淡淡道:“难,乌百里家世不错,那弓似乎是神树的藤制成,坚硬无比……” “哦,一击就断的那种坚硬?” “剔银灯一击能和其他攻击相比吗?”庄灵修握着庄灵戈的手,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兄长如玉似的手,道,“若是换了其他弓,早就被撞成齑粉了。” 夙寒声顿时蔫下去了。 “不过没关系。”庄灵修安抚他,“不北和别年年墨胎斋的斋主有些交情,你修书一封给不北,让他为你去墨胎斋问问看有没有相同材质的弓。” 夙寒声更蔫了:“我、我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庄灵修道,“你前几天不是生机消耗一直在佛堂沉睡吗,不北一下课就过去看你,天天吃不饱睡不好,担忧得人都消瘦一大圈。” 夙寒声眼睛一亮:“真的吗?” “自然啊,不信你现在直接用弟子印和他连灵力,他必定还醒着,并且为你之事担忧得至今未眠。” 现在已是三更了,夙寒声犹豫许久,才微微咬牙决定一试。 若是灵力无人相连,自己大可直接切断当做无事发生; 若是有人相连,就说明徐南衔当真忧心自己到一夜未眠。 甚好甚好。 夙寒声深吸一口气,悄咪咪地拿着弟子印戳开徐南衔的灵力。 蛛丝似的灵力蔓延离开。 两人屏住呼吸等待着徐南衔的动静。 不到三息,像是烟雾飘荡的蛛丝突然猛地在空中绷紧。 徐南衔接了灵力! 夙寒声当即一阵欢喜,眼圈微红地道:“师兄!” 师兄当真在挂念他,竟然三更天都还没…… “什么事?!”徐南衔不耐烦的声音传来,“没什么事我先断了,有时间再说。” 夙寒声:“???” 师兄?! 不是说师兄在为他担心吗?! 庄灵修温柔地说:“别害怕,再等等在断灵力。” 徐南衔似乎正在逃命,灵力时断时连,破口大骂道:“——我茫茫你大爷,都说了你那点破事不是我传出去怎么还不信呢?!晋夷远!肯定是晋夷远那狗肆意宣传……我怎么知道庄灵修怎么知道的?!□□!我真不知道!你有追杀我两天的功夫何不去问晋狗?!” 夙寒声满脸迷茫。 这什么动静? 灵力断了一会又重新连上,徐南衔气喘吁吁道:“萧萧,你和庄灵修在一起对吧?什么时候回来?” 夙寒声不明所以:“明天……后天吧,不确定呢。” 徐南衔阴阳怪气:“替我转告他一句话,等他回闻道学宫之日便是他狗头落地之时,等死吧他。” 夙寒声:“……” 庄灵修面无表情,眼疾手快一把将灵力切断。 夙寒声看他。 庄灵修眼眸一弯,温温柔柔地道:“不北还在忙,我们明日再找他吧。” 夙寒声:“……” 第53章 记忆复苏 万籁俱寂。 良久, 夙寒声轻轻道:“师兄,咱们还回闻道学宫吗?” 要不一块叛宫算了,就算回去横竖都得一死。 庄灵修没事儿人一样懒洋洋往庄灵戈腿上一趟, 摆弄着弟子印上的绸子穗, 随意道:“没事儿,不北刀子嘴豆腐心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虽然嚷嚷着要杀我,但真到下手时肯定舍不得。” 夙寒声心中燃起一丝希望:“那乌百里……” “哦,乌百里那人是个狠茬。”庄灵修说,“说杀你绝不手软。” 夙寒声:“……” 夙寒声继续破罐子破摔, 爬上塌蜷在庄灵戈身边,和庄灵修有一搭没一搭地闲侃:“你到底怎么坑我师兄了,他竟被人追杀两天。” “天地可鉴啊。”庄灵修无辜地道,“我和不北是单纯的利益交换, 他既得到了想要的, 就要承担相对应的风险——哦这是闻道学宫经商课第一节的内容, 下个月初四会有课程,记得去旁听。” 夙寒声疑惑道:“学这课有什么用?” 修士为何要去经商。 庄灵修似笑非笑道:“我空手套白狼从你师兄口中套出个价值百金的秘密,然后又拿这个秘密去和其他人交换学宫其他秘辛, 不过一晚就知晓一堆‘百金’的秘密。别说闻道学宫,十大学宫你想知道谁我都能给说出个道儿来,你说学这些商贾之道有没有用?” 夙寒声:“?” 夙寒声肃然起敬。 庄师兄真是闲得慌,正事儿不干,歪门邪道倒是举一反三。 庄灵修对夙寒声倾囊相授,大概闲着无聊对他讲了一堆闻道学宫的“地下秘辛”, 把夙寒声听得一愣一愣的。 “对副使暗下杀手,让他当众跳艳舞的人是他同父异母的继兄弟?!” “晋夷远富可敌国, 每日住在长夜楼只为和副使制造偶遇?!” “庄师兄为了三分,谎称百岁山长太勾魂,致使其无心读书?!” 夙寒声:“……” 庄灵修:“……” 庄灵修说上头了,把自己也给说出去了。 他沉默半晌才幽幽道:“最后一个就当没听到。” 夙寒声笑得直拍手:“哈哈哈最后山长给你加分了吗?” “没。”庄灵修也不害臊,道,“他义正严词骂我感情用事,狠狠扣了我三分让我岁末没及格,临走前对我说‘明晚长夜楼,不见不散’。” 夙寒声:“哈哈哈哈哈哈!” 夙寒声要笑疯了,正要再拍一拍爪子,却感觉右手被微微一捏,疼得他“嘶”了声。 少年十指不沾阳春水,手指纤长,被一只惨白如纸的手握住,力道之大连指缝和手背都露出些许青白。 庄灵戈的手指漂亮而有力,指腹几乎陷入夙寒声的皮肤中。 夙寒声皱着眉拿爪子拍了下庄灵戈的手背,随意抬眼朝那人瞪去。 庄灵戈那双冰冷的龙瞳正在冷漠注视着他。 ——他不知何时已醒了。 夙寒声一愣,赶紧伸脚一踢,将床尾的庄灵修蹬得差点摔下床。 “师兄!庄师兄!” 庄灵修被踢了一脚也不生气,慢悠悠稳住身体转过身来:“怎么啦?” 话音刚落,也对上庄灵戈的眼睛。 庄灵修也愣了。 庄灵戈轻轻动了动唇:“灵修……” 庄灵修呆怔半晌,被这句熟悉的“灵修”彻底惊醒,他忙不迭扑上前去,哆哆嗦嗦地一把抱住庄灵戈。 明明庄灵修比庄灵戈要高出许多,但他还是下意识用年少时依偎在兄长怀中的姿势,额头抵在庄灵戈肩上,喃喃道:“你醒了……你醒了。” 庄灵戈面容还带着未散的稚气,伸手抚摸着庄灵修的后脑勺,轻轻道:“嗯,没死呢。” 短短几个字,庄灵修没忍住笑出了声。 夙寒声从未见过双生子,此时瞧见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新奇地看来看去。 只是短短一夜,庄灵戈便彻底恢复了神智,不再是之前那副任由人摆弄的傀儡模样,但模样却仍然懵懂无知。 夙寒声本以为只是庄灵戈还未彻底回神,但仔细观察半晌却发现此人好似真是个慢吞吞又懵懵懂懂的性子。 和庄灵修时时刻刻琢磨着要“狗”人的朝气蓬勃截然不同。 庄灵戈瞧着温软柔弱,可圣物好似与生俱来便有迫人的威压,那双龙瞳没有半分人类情感,安安静静注视着人时,竟然比元潜的蛇瞳还要让人毛骨悚然。 庄灵修已擦着眼泪欢天喜地去寻庄屈了。 夙寒声还在暗搓搓想将爪子从庄灵戈手中拽出来,但动静微微有些大,惹得庄灵戈将视线从庄灵修远去的背影轻轻移向他。 庄灵戈看他许久,脸上突然浮现个温和的笑容。 “鸟崽。” 明明和庄灵修是同一张脸,庄灵修每次笑起来时都会让人忍不住地想:“此狗又在盘算什么坏主意,是不是又要去欺负谁了?” 可庄灵戈的笑却让人恨不得捧着心肝颤抖地想:“他是不是被人欺负了?!禽兽当死!” 夙寒声总觉得心中别扭,小声道:“我手疼。” 庄灵戈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还抓着夙寒声的手,浓密的羽睫微微一垂,挡住那金色的龙瞳。 “对不住。” 夙寒声还以为此人要将他松开,却见庄灵戈轻缓地将五指微微松了点缝隙,保持一个让夙寒声不会觉得疼痛的距离,继续握着不动了。 夙寒声一愣。 庄灵戈轻握着他的手,温声地问:“这样还疼吗?” 夙寒声:“?” 但凡换个人这么做,夙寒声都要怀疑他对自己“图谋不轨”了,但庄灵戈的眼神太过冰冷,接近幽潭水的纯澈,无情却又藏不住丝毫污秽。 夙寒声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噎了半天才讷讷道:“不、不疼了。” 算了,若是他一撒手这人再变回龙形可就糟了。 都握一晚了,也不在乎再多握片刻。 庄屈和一堆医师乌泱乌泱过来了。 不知为何一向不靠近人多之处的崇珏竟然也过来了,站在不远处冷淡注视着内室。 夙寒声乖乖坐在椅子上,任由庄灵戈握着他的五指,微歪着脑袋和庄屈说话。 不知庄屈说了什么,他没忍住弯着眼睛一笑,乖到人心坎里去了。 崇珏眼瞳轻轻一颤。 众医修要重新为庄灵戈探脉,好说歹说才让他将夙寒声的手松开。 夙寒声揉了揉被握疼的五指,见庄灵戈还在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不自在地笑了下,忙不迭拨开人群溜了。 庄灵戈忙起身:“不要走……” “哎!”庄屈忙按住他,“萧萧就在外面,咱先探好脉就让他进来陪你。” 庄灵戈嘴唇轻动重复一遍,好似要将这个名字深深烙印在心中。 “萧萧。” 将他从不可见底的深渊唤醒之人的名字,原来叫这个。 *** 夙萧萧一溜烟跑出院落,迎面撞上不远处的崇珏。 天光大亮。 崇珏身披朝霞,素袍被风吹得微微拂起,好似乘风欲去的谪仙。 夙寒声晃了下神,乖乖上前行礼。 “叔父晨安。” 夙寒声演技很差,崇珏很明显看出他此时的乖顺只是强装出来敷衍搪塞的,并非真情实意地想唤他叔父。 ……和方才温顺笑着和庄屈说话时截然不同。 崇珏沉默良久,才道:“庄屈方才对你说什么?” 夙寒声实话实说:“他问我要不要考虑和大公子结为道侣,亲上加亲。” 当时他愣了下神,庄屈立刻笑哈哈地说“说玩笑话呢,萧萧莫要放在心上”,惹得夙寒声只能尴尬地笑。 崇珏转身抬步。 夙寒声见他似乎有话要说,赶忙颠颠跟上去。 半青州下方是一棵巨大无比的树,地面皆是干枯的树枝铺成,崇珏曳地裾袍清扫竖缝中长出的芥草,半晌才突然道。 “玄临活了两千多年,也是在数百年前才同你娘结为道侣。” 夙寒声不懂干嘛好端端地提起夙玄临:“哦?” “剑尊、邹持,就算是你大师兄应见画,如今也并未有道侣。”崇珏道。 夙寒声隐约知晓崇珏的意思了,干巴巴道:“我也没想现在就找道侣呀。” 崇珏脚步一停,冷淡看他。 夙寒声噎了下,怂怂地补充道:“也……也不找姘头,叔父尽管放心好了。” 崇珏不知有没有信他:“你道途还长,既然入了闻道学宫就好好修行,等将来接管应煦宗后再考虑考虑之事。” 接管应煦宗得多少年后的事儿了,敢情这是在给他画大饼呢。 夙寒声撇了撇嘴,但不敢忤逆崇珏:“是,都听叔父的。” 崇珏见他如此温顺,藏在袖中的藤条微微收回去。 也许夙萧萧并未他方才一时怒火上头时那般无可救药,好好同他说道理,还是能教好的。 崇珏似乎怒意从来不会维持许久,更不知“恶”是什么,他宛如真正的神佛,普度众生慈悲为怀,就算再顽劣的恶种也有回头是岸的天缘。 夙寒声看着崇珏这几乎要成佛的模样,第一反应并非是“皈依伏法”,心尖反倒轻轻一颤,脑海中不可自制地回想起前世。 ……这个要成佛的人,到底是如何随自己堕落污泥永不超生的。 极大的反差让胆大包天的小少君又开始浮想联翩。 无意中记忆似乎有段极其模糊的片段,似乎是他浑浑噩噩拽着崇珏的衣襟,强行将人拽着亲吻。 要皈依佛门的崇珏脸色难看至极,猛地推开他。 被如此轻薄,他却还在唤夙寒声的乳名。 “夙萧萧!” 夙寒声猛地反应过来。 这记忆到底是哪里的,梦中的吗? 崇珏已心境平和,瞧见夙寒声爪子上的淤青还未消散,垂着眸温柔地用灵力将红痕一点点抚去。 正在这时,夙寒声突然问道:“叔父,昨日在灵舟上您是不是去找我了?” 崇珏正要缩回的手轻轻一动,淡淡道:“怎么?” 夙寒声看不出活了数千年之人伪装出来的心平气和,犹豫了好久才试探着斟酌措辞,吭叽半晌终于憋出几个字。 “我当时是不是对叔父……” 话都没说完,“轰——” 一道旱天雷轰然劈下。 崇珏冰冷的侧脸被照得煞白一片,隐约可见眸中的冰冷。 夙寒声被吓得一哆嗦,迷茫抬头。 好端端的怎么打了雷,半青州的天气如此阴晴不定吗? 只是个望天的功夫,夙寒声再一垂头,却见崇珏已不在原地。 四处张望下就见崇珏站在不远处的幽静小道上——一旁便是昨日两人休憩的院落,四下无人,极其寂静。 崇珏微微侧身看着他,语调听不出喜怒。 “随我来。” 夙寒声隐约察觉到崇珏的怒意,电光石火间似乎明白了什么,沉默半晌差点倒吸一口凉气抽过去。 那记忆…… 竟是真的?! 第54章 藤条淋雨 风雨欲来。 夙寒声战战兢兢穿过庭院, 跨进门槛微一抬头。 崇珏正坐在连榻上,垂着眸点灯。 烛火倒映在世尊宛如佛像的面容之上,哪怕外面狂风暴雨也透出令人心安的禅寂。 ……就见满身禅意的“佛像”从袖中拿出一根藤条。 夙寒声微微愣了愣。 崇珏气质宛如高岭之花, 高不可攀不可亵渎, 拿藤条抽人之事几乎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夙寒声第一反应还以为那藤条是什么制作弓的树枝。 好贴心哦,知道自己被乌百里追杀, 竟然还为他找弓吗? 藤条轻飘飘落到夙寒声面前,像是柳条似的微微而动,尾端还有两片枯黄的狭长叶片。 夙寒声因伴生灵是棵树,对一切植物都本能亲切, 他并不觉得这玩意儿是抽人的,还伸手戳了戳那藤条。 “叔父?这是什么?” 崇珏道:“半青州的家法。” 夙寒声微怔,诧异看向崇珏。 “家法”对爱闯祸的夙寒声来说,并不是什么好词儿。 “你……”夙寒声斟酌了下措辞, 不可置信道, “你要对我用家法?” 崇珏不知用藤条如何打人, 拿藤条在夙寒声眼前晃十有八九是想震慑震慑,见夙寒声脸上全是震惊,他犹豫了下, 才道:“只要你日后乖一点。” 这已算是给夙寒声一个台阶下了。 毕竟换了旁人胆敢轻薄须弥山世尊,恐怕早已被打得魂飞魄散。 夙寒声却像是没听到似的,脸上仍然是满满的难以置信。 “你……你竟然要打我?” 崇珏轻蹙眉头:“我不会打……” 话还未说完,夙寒声就怒气冲冲道:“我只是亲了你一下,又没掉块肉,你竟然打我?!” 崇珏:“……” 还是打吧。 夙寒声毫无悔改之意, 竟然比崇珏这个被轻薄之人还要动怒,嘴唇都气得哆嗦。 “我想亲的人又不是你, 是、是你自己坐在那惹人误会,我都未怪你,你却打了我!” 崇珏只是将藤条拿出来吓吓他,但在夙寒声口中,崇珏好像已将他抽了八百回合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了。 崇珏大概没见过如此不讲理的,起身将藤条召回,冷冷开口。 “夙萧萧,藤条离你三丈远。” “但你动了心思。”夙寒声眼神比他还冷,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敢反抗崇珏,“我若再不乖,你是不是真的就会拿藤条抽我,抽到我彻底乖顺为止?” 崇珏沉默看着夙寒声。 这小孩演技不怎么样,每次装乖都努力得很,怂是真的怂,每回犯了错都像是受了惊的树鼠,战战兢兢的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挨揍。 如今却没来由的无所畏惧,好似一根藤条就触碰到了他的逆鳞。 见崇珏不说话,夙寒声猛地拂开面前的藤条,一步步走过去,本来想做出气势汹汹的架势,但他个儿矮,和崇珏身形相差太大,走至面前竟然还得仰着头看人。 夙寒声个矮气势却不输,偷偷踮了下脚尖,冷冷问他:“是不是?” 崇珏垂眸看他,答非所问道:“你幼时甚为乖顺。” 夙寒声愣住当场:“……什、什么?” “我同你父亲对弈,有时一局便是半日。”崇珏好似从长大成人的夙寒声看向年幼那粉雕玉琢的乖顺幼崽,眼神漠然,“你那时趴在我怀中睡觉,饿了也从不哭不闹。” 夙寒声总算明白崇珏要说什么,当即阴阳怪气道:“哦,可能我饿晕过去了吧,自然没力气哭闹。” 崇珏:“……” “叔父活太久了,八成记错了吧。”夙寒声踮得小腿都要抽筋了,但还是强撑着气势不散,“没有哪个孩子幼时会这么乖,幼崽没有是非黑白,一旦不如意便要哭闹撒泼,我也不是生来便懂世事,肯定不会像您所说,‘甚为乖顺’。” 崇珏沉默不语。 夙寒声道:“我饿了会哭,渴了会闹,瞧见你们下棋必定好奇地伸爪子偷拿棋子往嘴里塞,看到你手上戴的佛珠也得啃上几口才肯善罢甘休。” 崇珏摇了摇头:“你不会。” 在他的记忆中,夙萧萧从来是温顺乖巧的幼崽。 夙寒声不记得幼时的记忆,也不知崇珏说的是真是假,假笑着道:“是人便会有善恶,我不可能像你所说的那般,一直都那般乖巧、半点错都不犯。”” 崇珏却固执地道:“你还小,不太懂是非善恶。” 只要将还在幼芽中的恶劣掐去,好好教导,夙寒声仍然会长成温柔乖顺的君子模样。 夙寒声蹙眉。 不懂什么? 不懂自己吗? 夙寒声不喜欢别人来评判自己是何人,看着面前垂着眸冷淡注视他的崇珏,不知哪来的胆子,突然伸出双手猛地将人推着坐到软塌上。 崇珏对他毫无防备,坐稳后眉头轻轻一皱。 “做什么?” 夙萧萧一挑眉,终于能俯视这个身份、辈分、修为都比他高出好大一截的男人。 仅仅只是一个“俯视”便让夙寒声油然而生一股扭曲的满足感和快感,他眼眸微微一眯,不知是不是昏了头,轻声道:“……叔父,我懂得比你多。” 话音刚落,少年欺身上前,做出这辈子最离经叛道之事。 ——他又将双唇覆在崇珏微凉的唇上。 崇珏墨青色的眼瞳狠狠一缩。 和那晚神智昏沉不同的是,夙寒声脑海清醒至极。 嗅着崇珏身上淡淡的菩提花香,感受到这个运筹帷幄高高在上的男人竟然呆愣当场、连呼吸都屏住了,他心中猛地浮现出更强烈的快意。 恶种他都不畏惧,为何要惧怕君子? 情爱一事,夙寒声的确懂得比崇珏多。 感觉到夙寒声竟然伸着舌尖去撬自己紧闭的唇,震惊过头的崇珏此时终于后知后觉回神,灵力猛地一阵荡漾,轰然把夙寒声震得往后倒飞出去,险些撞到墙上。 若说之前夙寒声神志不清时亲了他,崇珏还能当做这孩子难受过了头,并非出自本愿。 可如今这一吻…… 崇珏神色彻底冷下来,霍然起身漠然注视着踉跄着站稳的夙寒声,薄唇轻启。 “夙寒声,你放肆!” 大乘期的威压并非寻常小打小闹,夙寒声好不容易站稳后,双腿猛地一软,险些直接被逼得跪下去。 这时夙寒声才意识到,之前崇珏待自己有多温和了。 能眼睁睁看着一楼船的少年们被屠戮的男人,本就是个铁石心肠之人,只是世人偏爱将“悲悯”一词放在须弥山世尊身上。 崇珏墨青眸瞳前所未有的冰冷。 夙寒声隐约记起今世第一次见崇珏时,萦绕应煦宗大殿中那股禅寂又清冷的气息,和此时极其像。 崇珏纵容了他太多次,以至于他差点忘了…… 此人当时错认自己是夺舍鬼时,那副手持佛珠悲天悯人却妄图将他超度到魂飞魄散的模样。 夙寒声怔然看着面无表情的崇珏。 要是在之前,他早已吓得浑身发抖了,但许是声再胆大的事都做过了,他处于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状态,他差点被撞散架也不觉得后怕,反而仰头看着崇珏,狗胆大得要命。 “我就是是非善恶不分的祸种,我就不改,叔父难道要将我打死吗?” 外面酝酿半晌的狂风暴雨终于落下。 风声呼啸,雨声簌簌砸落屋顶,顺着屋檐汇聚成水珠帘滂沱而落,哗啦啦流入水中。 崇珏冷若冰霜:“当年夙玄临陨落后,我将你托付给谢识之。” 夙寒声眼皮倏地一跳,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口出妄言、大逆不道,皆是谢识之教养不周之过。”崇珏道,“我明日会去应煦宗寻谢识之,好好商谈此事。” 夙寒声并不怕谢识之,但他总觉得崇珏似乎不像是要“好好商谈”,倒像是要和谢识之决一死战。 他蹙眉道:“不是谢长老的过错,是我自己……” 藤条倏地在空中猛地抽了下,带出一道凌厉的残影。 夙寒声吓了一跳。 “那晚我可以谅你神志不清,可此番呢?”崇珏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冷道,“夙寒声,你如今在梦中吗?” 夙寒声还敢和他顶嘴:“要是我真在梦中,可不止只会亲了。” 这句插科打诨的话像是火上浇油,将崇珏甚少波动的情绪彻底燎着了。 崇珏面如沉水,一把扣住夙寒声的手,大步流星就要往外走。 骤雨狂风,刚迈出门槛便迎面一股土壤浸湿的气味扑来。 夙寒声踉踉跄跄被拽出去,看到外面的雨帘顿时明白崇珏要做什么,当即脚尖抵住门槛,死活都不肯往外走。 “不要!我不喜欢雨!” 崇珏漠然:“既然身在梦中,就淋淋雨清醒过来。” 夙寒声身负火属的凤凰骨,厌恶水更从不喜下雨天,他几乎使出吃奶的劲儿都没能挣脱,被崇珏轻飘飘像是拎鸟崽子似的直接拖出廊中。 眼看着就要落入雨中,夙寒声当即能屈能伸。 “叔父我错了!我不敢了……呜求你,我怕雨。” 崇珏已站在廊下边缘,半边身子被暴雨打湿,垂在肩上的长发不住往下落着水,浸湿素白的袈裟。 “想挨藤条?” “叔父打我!”夙寒声忙不迭点头,“叔父拿藤条打我吧!抽死我好了,我绝不喊一声!” 崇珏一瞥就知道此人又在胡言乱语了。 但夙寒声对雨的畏惧又是实打实的,他只好沉着脸将人重新拎回房中。 崇珏短短几步路身上淋得雨水已悄无声息催干,重新坐回连榻上,五指将佛珠拨弄得飞快,发出咔哒一阵阵脆响。 好似因夙寒声的不听话而心烦意乱。 夙寒声看着崇珏,突然觉得此人好奇怪。 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闯了这么多的祸,惹崇珏如此不悦的原因,是他恨铁不成钢、或厌烦自己给他添了麻烦…… 可他好像错了。 崇珏并非是长辈对晚辈的诫训教诲,反倒是一种骨子里…… 对“恶”的排斥。 年幼时的夙萧萧温顺乖巧,不让任何人操心,哪怕是个手短腿短的小胖墩,也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是最完美的“善”。 崇珏好似在长大成人后的夙寒声身上去找寻那“善”的影子。 夙寒声合该活得霁月清风,被烈火灼烧也不会有脏污的裂纹,定会一点点长成他心中所想,人人惊羡霞姿月韵的温润君子。 ……宛如无暇的白壁,不能有丝毫“污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三天闯一小祸,五天惹一大祸,口无遮拦肆意妄为,对着和尚说双修,还敢大逆不道冒犯长辈。 这样满身“瑕疵”的夙寒声,并不是世尊想要的。 就算他这次认错、保证会乖,下次一旦有任何不如崇珏意的事,他这个叔父仍然会觉得不满。 因为崇珏看不惯的并非夙寒声闯的祸,而是他骨子里的“恶”。 就像方才…… 崇珏之所以震怒并非仅仅因为那个冒犯的吻,他更在意的竟然是谢识之没有教好他? 夙寒声正想得入神,却听崇珏冷淡道:“伸手。” 藤条轻飘飘落到夙寒声面前。 夙寒声见他真的要抽自己,猛地哆嗦一下,但恐惧还未泛上来就被压了下去。 他有点不信崇珏会打自己,索性毫不畏惧地一撸袖子,将爪子往前一伸:“对不住,叔父,我长歪了,变成坏孩子了。您打我吧,抽我九九八十一下,让我狠狠长个教训。” 少年养尊处优,五指修长带着病态的苍白,只有指腹带着点血色的粉。 十指连心,掌心又嫩,一藤条抽下去,八成得皮开肉绽。 崇珏面无表情,眼神凛冽地露出一抹冷意和心狠。 随后…… 藤条慢悠悠离开夙寒声的爪子,移向他的背。 夙寒声又是一哆嗦,但还是体贴地将身上披着的外袍一脱——这时他也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还穿着崇珏的衣服,团成一团往崇珏脚下一丢。 还你的破衣服。 夙寒声穿着薄薄一层单衣,隐约可见漂亮的蝴蝶骨。 要是抽一下背,肯定疼得嗷嗷直哭。 夙寒声沉着脸想:“打就打吧,反正我自小被凤凰骨火烧到大,多疼我都忍得住,喊一声我都不叫夙……” “啊——!” 藤条腾空一挥,猛地甩在夙寒声的大腿上,猝不及防疼得他叫了一声。 崇珏冷冷坐在那,手拨弄着佛珠,灵力催动藤条浮空抽在夙寒声身上。 ——只是他八成是头回抽人,灵力没拿捏稳,藤条尾端落在夙寒声大腿根后侧。 啪的一声闷响。 夙寒声差点像是兔子似的跳起来,愕然看向崇珏。 不、不是抽背吗?! 崇珏漠然坐在连榻上,驱使藤条追着夙寒声打。 夙寒声终于反应过来崇珏要抽他哪里,方才无所畏惧的脸上全是难以置信,也不打肿脸充胖子了,立刻就要往外跑。 “我就是坏,我骨子里就是个坏东西!就算你抽死我我也坏!你又不是我长辈,没资格打我——!啊!” 但还未冲出去,一道灵力轻缓地缠着他将他凌空一拽。 一阵天旋地转,夙寒声“唔噗”一声摔在小案上趴着,膝盖跪在连榻上,保持了个让人为所欲为的姿势。 夙寒声眼睛都瞪圆了,拼命挣扎。 “崇珏!你敢!这是惩罚不听话的孩子的方式!我已经十八,不对,我已经三十……不,九十岁了!你这样打我就是赤.裸裸的折.辱!救命救命啊——!” 崇珏就坐在连榻另一边,不为所动继续拨弄佛珠。 夙寒声趴在小案上,离崇珏极近,甚至能嗅到他身上的菩提花香。 “叔、叔父……” 虽然不敢相信打屁股会是崇珏能做出来的惩罚,但夙寒声见崇珏沉默不语,还是下意识害怕起来,放完狠话,又怂哒哒地认错了。 夙寒声挣扎着伸手抓住崇珏的袖子,呜呜咽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我、我不会再冒犯地亲你了,也不会再对您直呼其名!呜不要……” 他又开始装可怜耍无赖,呜呜嗷嗷地假哭,实际上半滴眼泪都没有,纯属博同情罢了。 心中还在恶毒地想:“你要是打不死我,等回学宫我就天天闯祸,要叫尊长我就报你的名字!” 两人离得极近,崇珏看着此人鬼机灵劲的试探眼神,冷淡道:“你总是表面认错,从不知悔改。” 夙寒声见被拆穿,也不装了,张牙舞爪地伸手要去抓他,嘴里骂骂咧咧:“你过来!我要……” “轰!” 电闪雷鸣,狂风暴雨。 雨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萧萧!我兄长身上又浮现龙鳞了,你现在……” 庄灵修冒着雨闯进待客的院落中,才刚站定余光一扫发现世尊竟然也在,且屋中的气氛好像意外的凝重。 他很有眼力劲儿地将未完的话吞了回去,恭恭敬敬站在一旁行了个礼。 “见过世尊。” 崇珏闭眸拨弄佛珠,并未说话。 平时话一大堆的夙寒声却是呆愣站在那,眼眸瞪圆了死死盯着崇珏,垂在两侧的手都在微微发着抖,似乎满脸难以置信的样子。 庄灵修不明所以,试探着道:“萧萧……” 才只叫了个名字,却像是将夙寒声从震惊中唤醒,他猛地厉声朝崇珏咆哮:“你竟敢打我?!” 庄灵修一愣。 崇珏不为所动,依然轻缓拨动一颗青玉佛珠。 夙寒声胸口剧烈起伏,看起来似乎要气晕过去,他嘴唇苍白哆嗦了许久,看模样恨不得直接冲上去和崇珏拼命。 ……但又没胆子。 庄灵修小声道:“萧萧,你惹世尊生气了?” 到底做了什么,能将慈悲为怀恍若仙人的世尊气得打了人? 夙寒声双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我!他!你——!我呸!” 庄灵修:“?” 到底发生了什么,好想知道。 也不知道用楚奉寒的秘密能不能换到。 见夙寒声似乎想朝崇珏扑过去,庄灵修赶紧扑上前去拦住他。 “哎!萧萧,不得对世尊放肆,先冷静冷静啊。” 夙寒声本来不敢往前扑,但见有人拦终于有了底气,拼命伸着爪子要去挠崇珏,怒道:“谢长老和我两个师兄都没打过我!” 见夙寒声好像真的很生气,庄灵修“啊”了声,猛地一松手。 夙寒声踉跄着一下扑到崇珏面前的小案上。 庄灵修温温柔柔看着他,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示意他上。 夙寒声:“……” 夙寒声哪里敢,憋屈地站在那一声都不吭。 崇珏眼睛也不睁,冷淡道:“要是他们能狠下心来,你不至于被教成这副样子。” 夙寒声:“你!” 夙寒声积攒的怒意随着疼痛一点点飙升,崇珏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更像是导火索般,猛地将怒火彻底点燃。 更可恶的是,那以身相代竟然没有将他被打出来的伤转移走。 “我!我——” 夙寒声隐约猜出来“以身相代”应该就是崇珏下的,怒火又被拦腰斩断一截,显得像是无根的浮萍,若是因这等“小事”计较好像显得不识好歹似的。 呼吸起起伏伏好半天,夙寒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凶狠地冲上前,抄起小案上那个莲花小香炉,猛地扔向崇珏…… 相反方向的角落里。 “咔哒”一声脆响。 被摔了好几回的香炉彻底四分五裂。 “我再也不要理你了!”夙寒声朝着崇珏色厉内荏地咆哮道,语气都带着点耻辱的哭腔,“你给我小心点,当心我半夜过来亲死你!” 崇珏倏地睁开眼睛,带着彻骨的冷意和威慑。 夙寒声吓了一跳,但面上却不显,保持着怒气冲冲的气势,拽着呆愣住的庄灵修别别扭扭地一溜烟冲向雨中。 ……省得再挨打。 庄灵修:“???” 天道昭昭。 我到底做了何种好事,热闹全都被我给蹭到了?! 第55章 清醒顿悟 半青州下了场前所未有的暴雨。 夙寒声厌恶得恨不得踮着脚尖走, 被雨溅到几滴都呜嗷喊,庄屈倒是乐得不行,一大清早就拎着酒来找崇珏庆祝。 “龙布雨, 看来今日真是我灵戈的好日子啊。”庄屈拍开封泥, 也不管崇珏给不给回应,自顾自地闲侃, “灵戈灵修出生那日,我埋了几坛自己酿的酒在主树根下,本想着等两人成婚时在挖,如今破例取出一坛来……嗯, 好香的酒,来一杯啊世尊。” “世尊”这个称呼一叫出来,庄屈后知后觉到不适合,赶紧干笑几声, 将酒重新封上, 重新泡上茶。 屏风后, 崇珏似乎在换衣。 庄屈也没再多话,耐心地等世尊出来。 只是等了半晌,屏风后仍然没动静, 隐约有水声不断地传来。 “世尊?” 崇珏垂着眸看着盘匜中的水,从摇摇晃晃地水波中隐约可见自己的脸。 下颌不住往下落水,滴到水面荡起圈圈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他已用水盥洗半晌,可被夙寒声“冒犯”的双唇上仍然残留着一股炽热的灼烧之感,好似被凤凰骨火点燃了般。 算算日子, 凤凰骨似乎要在这几日发作。 也许真是被烫着了。 庄屈在屏风外试探着道:“世尊,您无事吧?” 崇珏洗不去唇上的热意, 沉着脸用干巾擦了擦手,披上外袍走出屏风,淡漠看了庄屈一眼。 庄灵修的没脸没皮八成都是跟他爹学的,哪怕世尊满脸写着“逐客”,庄屈仍然自顾自地坐回连榻上,喋喋不休道:“方才我已和邹持说好了,让灵戈跟着萧萧去闻道学宫,看看能不能稳住人形。” 邹持本是不同意,担忧若是庄灵戈突然化为原形,八成得把闻道学宫给压塌。 但庄灵戈从人彻底化为龙会有一个期限,最开始是双手长出鳞片,接着是脸侧布鳞、额间长出龙角,等到彻底化为那巨大宛如连绵山脉的龙形,大概需要一个月时间。 若是夙寒声压不住,庄灵戈能短暂化为小龙模样,御风飞回半青州。 保险得很。 邹持沉吟再三终究还是同意了,还专门去为庄灵戈弄洞府,务必让其他人无法轻易接近圣物。 不过庄灵戈年纪小,修为却已至化神境,离大乘期只有一步之遥。 三界之人几乎无人能伤到他。 解决一切后顾之忧,庄屈才优哉游哉地卸下心中一块大石头,颠颠跑来和并不熟悉的崇珏喝酒品茶。 崇珏默不作声坐在那,将倒好的茶一饮而尽,品都没品。 庄屈一愣,诧异看着他。 他认识崇珏多年,虽然并未深交过,但知晓此人身为须弥山师尊,常年礼佛诵经,禅意几乎渗在骨子里。 庄屈头回见到崇珏这番…… 他想了想措辞,若是按照崇珏和常人类比,八成此时已是心烦意乱到团团转的程度了。 “咳。”庄屈迎难而上,毫不畏惧地和世尊闲谈,“世尊可是受伤了?瞧着嘴唇……哦,耳朵都红了,是半青州太过湿润的缘故吗?” 崇珏:“……” 崇珏又开始拨动佛珠,咔哒脆响。 那静心用的佛珠几乎能和外面扰民的雷鸣相提并论了。 庄屈善解人意,从储物戒里掏了半晌,拿出个小瓷瓶来放在桌案上。 “水泽湿气太重,世尊常年在雪山参禅,不适应气候是正常的,这盒灵药是我从上苑州得来的,有起死人肉白骨之效用。据说只要还有一口气,涂了这药指甲盖大小就能瞬间痊愈——世尊试试。” 崇珏看也不看,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沉默不语再次饮尽。 庄屈也不尴尬,笑吟吟地将药推过去,又继续说起庄灵戈的事儿。 “……说起萧萧啊,谢识之可真会带孩子,一听说要帮灵戈稳住人形,二话不说就答应的,乖得不得了,哎,夙玄临那厮好狗命啊,能生出这么乖巧的儿子,我看八成萧萧还是随他娘,温和乖顺。” 崇珏捏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 温和乖顺? 是满口虎狼之词的“温和”、行事放浪形骸的“乖顺”吗? 庄屈将夙寒声狠狠夸了一顿,末了终于图穷匕首见,小心翼翼道:“萧萧还小,不太懂事儿,若是他有言语间有冒犯,八成不是他本意,世尊……还是不要待他如此苛刻。” 话说得漂亮,但总结起来就一句话。 ——只是挚友的孩子,你怎么还打上了呢? 崇珏正在为自己倒茶,手微微一顿,茶壶倏地脱手砸落在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庄屈呼吸一顿。 “招待不周。”崇珏终于冷淡开口,“慢走。” 庄屈:“……” 直到庄掌教晕晕乎乎走出去老远,才匪夷所思地倒吸一口凉气。 始终宛如游离三界之外的世外仙人,竟然会如此粗暴的逐客? 崇珏抬手将地面的瓷片和茶渍用灵力拂去,阖上双眸拨弄腕间的青玉佛珠。 只是一向能让人心平气和的佛经此时却全无了效用,他闭着眸念佛,心绪却被那个挑衅的吻彻底搅乱。 窗外雨仍然在落。 雨像是断了珠子似的从屋檐簌簌而下,将地面汇集而成的水汪激荡出一圈又一圈凌乱不堪的涟漪。 崇珏面无表情念完一段佛经,心中却越发烦闷。 参禅礼佛多年,世尊从不知晓这股没来由的情绪到底叫什么,只想要强行将其压回心底。 可那股情绪好似狂风掠过野火遍地的荒原,越是阻挠火势便越发连成一片。 “叔父,我懂得比你多。” “我、我不会再冒犯地亲你了,也不会再对您直呼其名!” “……当心我半夜过来亲死你!” 崇珏眉头紧皱,拨动佛珠的手彻底停了,两指的指腹死死捏着那颗青玉佛珠,想要压下心中古怪的情绪却根本无从下手。 前所未有的感觉,几乎令世尊罔知所措。 崇珏不再念佛经,掐诀强迫自己神识入定,彻底摆脱那种纷乱思绪。 参禅入定之后,那些扰乱他神智的所有情绪瞬间烟消云散,识海是一望无际的白,好似须弥山茫茫无垠的雪。 熟悉的场景,终于让崇珏安神定心。 突然,“叔父。” 崇珏一愣。 纯白到令人心悸的识海中,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勾住崇珏垂着的手指。 崇珏怔然低头看去。 还没到他大腿的幼崽披散着墨发,踮着脚尖去够他的手,琥珀色的眼眸像是漂亮的蜜蜡,雪光一照璀璨到令人失魂。 “叔父。”幼崽模样的夙萧萧踩着雪,眼眸弯弯,脆生生地唤他,“叔父别生气,萧萧会乖的,萧萧听叔父的话,会做个好孩子。” 崇珏沉默看他许久,受风雪磨砺千年的心好似都变得柔软。 他正要俯身去抱团子萧萧,地面及膝的雪猛地刮起来,纷纷扬扬飘落周遭,几乎迷了人的眼。 崇珏的双手似乎被一双纤细的手握住。 风雪散去后,长大成人后的夙寒声握着他的手,唇角翘起,含着鲜活狡黠的笑,尾音拖长了唤他的名。 “崇珏。” 崇珏墨青眸瞳宛如跟着四周肆虐的风雪凌乱不堪,双手僵硬着一动都不能动,任由这个灵动的少年将修长五指一点点顺着手腕往上攀。 最终,夙寒声双手攀住崇珏的肩,努力踮着脚尖凑近崇珏。 少年人的嗓音清越又活泼,此时却莫名将语调压得深沉,几乎带着气音地道:“叔父,我骨子里就是个坏东西,您要超度我吗?” 崇珏瞳孔遽然一缩。 夙寒声攀着他的肩哈哈大笑,末了突然覆唇而上。 轰。 身形纤瘦的少年遽尔化为雪花,猛地碎在崇珏怀中。 与此同时,入定的崇珏眉头紧皱,额间皆是簌簌而落的冷汗,好似深处噩梦中无论如何都无法清醒过来。 大乘期的灵力躁动不安,时不时露出几丝猛地将周遭的陈设击碎。 识海中,夙寒声一次次化为雪花飘散。 崇珏罕见地失了态,在雪花再次凝聚出夙寒声时,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夙寒声愣了好一会,难过地站在原地,没有像前几次那般欢快扑上来。 他茫然地道:“叔父,你不要我了吗?” 毫无征兆的,夙寒声陡然化为幼崽模样的夙萧萧,双眸含着泪眼巴巴看着他。 “叔父……萧萧不乖了吗?” 崇珏嘴唇轻动,却不知该做出何种反应。 夙萧萧没等到他的回应,突然像是生了气,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串佛珠,用乳牙愤怒地在绳子上啃咬起来。 崇珏一愣。 夙萧萧使出吃奶的劲,乳牙猛地一用力,那被磨了许久的绳子终于断裂。 他瞪着崇珏,近乎炫耀似的道:“我从小就是个坏东西。” “砰。” 佛珠四散,宛如游蛇似的骨链。 入定的崇珏倏而睁开眼睛——只是这一次眸瞳却并非寻常的墨青,反而像是蒙上一层厚厚的雪。 古怪又诡异。 他垂在一旁的手上,一根降魔杵一闪而逝。 崇珏惊魂未定,好似从炼狱走了一遭,前所未有的感觉充斥着胸腔,走马观花匆匆一掠而过,隐约记得那似乎是…… 恶念? 还未等崇珏细想,一道雪白从眼前一闪而逝。 数根细长的骨链从灵根经脉中穿过,伴随着披散的墨□□浮周身,像是将其困在一处牢笼之中。 骨链似乎接连增添了两根,穿透崇珏的心口,蔓延至远处的虚空。 崇珏眼瞳一动。 雪色已然消散,再次恢复墨青。 崇珏眉头紧皱,揉着疾跳的心口,半晌才平复下来。 他不敢再入定,只能拨动着佛珠妄图分神定心,可双唇上的灼烧之感仍然还在,伴随着奇怪的酥麻,让崇珏想要忽视都难。 世尊闭眸念了几句佛经,突然睁开眼,眉眼间难得萦绕着复杂和烦乱,看向桌案上庄屈留下的小瓷瓶。 起死人肉白骨。 许是能将凤凰骨火烫出的灼热消退。 *** 一场雨后,半青州常年不散的雾障都消散大半,抬头可见清澈碧空。 夙寒声一夜未睡,还挨了一顿揍,到庄灵戈的住处为他压制下去手背上的龙鳞后,不想再回去和崇珏那讨人厌的善人共处一室。 他恹恹趴在庄灵戈床上小憩了一会,迷迷瞪瞪间被腰间弟子印震醒。 天光大亮,庄灵戈住处已空无一人,两兄弟不知去了何处。 夙寒声睡眼惺忪,手指将弟子印拿起来,不知乱碰到了哪里,一道灵力传讯直接冒了出来。 元潜的声音从中传来。 “少君!您去何处了呀?闻道祭结束,该回来上课了!” 夙寒声没听清内容,听到元潜下意识联想到和他形影不离的乌百里,猛地从床上蹦起来,眼睛都没睁开就含糊地画大饼。 “百里,我赔,我赔你的弓,回去就赔。” 很快,乞伏昭的传音也悠悠传来。 “少君,我昨日寻您,好像并不在落梧斋,怕您不知道所以提醒您一句,闻道学宫学子无故旷课两日,会被扣除八分,还要佩戴束额。” 夙寒声迷迷瞪瞪地揉着眼睛,随口道:“我没旷课。” 庄灵修带他来半青州,定然是帮他请过假的。 就在这时,庄灵修端了一堆半青州的点心溜达着走过来,闻言好奇道:“什么旷课?” 夙寒声已经清醒了不少,胡乱抓了抓头发:“乞伏昭提醒我说无故旷课会被扣分,师兄都帮我请假了,惩戒堂往哪儿扣我分去?” 庄灵修挑眉:“不北帮你请假啦?不错不错,他瞧着暴躁,实则细心。” 夙寒声正理着长发打算扎起来,闻言一呆,茫然看向庄灵修:“你……你没帮我请假吗?” “啊?”庄灵修满脸不解,“我不认识你山长,这不该是你自己去请吗?” 夙寒声:“……” 夙寒声人都傻了。 他当时满脑子都是“啊啊啊我的腿不能动了”“我头要秃了”,哪里还记得要请假这事儿。 庄灵修也明白问题出在哪了,忙问:“世尊帮你请了吗,要不去问问他?” 夙寒声赶紧点头说好好好,但刚穿鞋下床才后知后觉昨晚挨了顿揍,自己还放了一句狗屁不通的狠话…… 要是半天不到他就颠颠回去主动说话,那也太过没皮没脸没尊严了吧。 夙少君可受不了这个委屈。 庄灵修察觉到他的失落,问他:“怎么?” 夙寒声坐回床上,垂着眸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想通了什么,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轻缓地吐了出来。 “算了,扣分就扣分吧。” 昨晚崇珏那番做派,似乎让夙寒声终于醒悟过来。 前世他怨恨崇珏到极点,可在那烂到污泥里的人生中,也只有崇珏会包容他的一切,为他屠杀诸怀只为磨棋子、为他同正道修士作对…… 就算重来一世,崇珏也不会再是前世之人。 夙寒声第一次前所未有地意识到。 他沉浸在前世太久,久到都已魔怔了,潜意识以为无论有没有前世记忆,崇珏必须像之前那样纵容自己。 可面前这个人只是有着相同的皮囊罢了。 他的崇珏已死在了前世。 不会再回来了。 须弥山世尊身份尊贵,修为滔天无所不能,自然不需要他一个只会拖后腿的小废物来帮他什么。 没有人会永远纵容自己的无理取闹,世尊肯送自己来半青州,是顾念他是故友之子,自己若是再像之前那样死皮赖脸没有边界,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扣八分就扣吧,戴束额也行。 夙寒声将手腕上一直戴着的琉璃佛珠摘下来,垂眸看了许久才深吸一口气,随手扔到桌上。 “咔”的一声。 ……他再也不去主动招人嫌了。 第56章 旧事重提 半青州将回闻道学宫的灵舟准备好。 夙寒声刚睡了个回笼觉便被拽起来, 呆呆地被庄灵修牵着往外走。 “宫规虽然写着旷课两日扣除八分和戴束额,但这漏洞太大,咱们去钻空子。”庄灵修做这事儿大概熟能生巧了, “从半青州回学宫估摸着需要三个时辰, 我们即刻动身,半路若是无拖延也许还能堪堪赶上一节课。” 夙寒声迷茫道:“赶课?” “嗯, 只要你赶上最后一节课,就不算旷课两日,惩戒堂定会从轻发落。” 夙寒声眼睛一亮:“不愧是师兄!” 庄灵修谦虚颔首:“谬赞谬赞。” 两人走到半青州渡口,远远瞧见一座精致奢靡的画舫停在岸边, 庄氏的修士正在热火朝天地往上搬东西。 夙寒声疑惑道:“这是在搬什么?” “哦,我兄长的东西。”庄灵修随口道,“龙喜欢金银珠宝和灵石矿,我爹准备了一大船, 打算在闻道学宫重新为他做新洞府, 铺里面当毯子。” 夙寒声:“?” 龙的习性竟然能影响到人形吗? 他身上的凤凰骨可没嚎着要饮醴泉, 只成天一门心思烧死他了事。 今日水泽风浪有些大,画舫停在岸边不住摇晃。 夙寒声又回想起来时那吐得死去活来的惨状,小脸紧皱拽住庄灵修的袖子, 闷声道:“画舫是不是会比灵舟要稳一点?” “好像是吧,对我们来说如履平地啊。”庄灵修说着,又从袖子里拿出个瓷瓶来,“这是我新找来的糖丸,据说对晕水有起效,且没过期, 来,含一粒?” 夙寒声忙摇头:“先上船再说, 万一上次晕水只是因我生机缺失呢。” 庄灵修还要再哄哄他,不远处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明明是盛夏,庄灵戈却披着厚厚的青色鹤氅缓步而来。 圣物的威压和化神境的气势被他收敛得一干二净,气质穆如春风——夙寒声怀疑庄灵修那虚假的温和全都是跟他兄长学的。 庄灵戈是真正的温润而泽,行为举止同他胞弟截然不同,雍容又贵气。 唯一突兀的是那双寒冷彻骨的金色龙瞳,硬生生将这股温和带出一种森寒的攻击性。 庄灵修道:“爹呢,没来送你?” 庄灵戈冰冷的龙瞳似乎总在若有若无地瞥着夙寒声,道:“他说明日会去闻道学宫一趟。” 庄灵修“哦”了声,估摸了下时辰,吹了声唿哨让画舫上的人将木梯放下来。 庄灵戈的东西已装得差不多,画舫底部吃水比寻常要深,一看就知道装了不少好东西。 木梯轻缓而落。 夙寒声正要扶着木梯上去,却被庄灵修轻轻一拽。 夙寒声不明所以,疑惑一回头。 崇珏不知何时来的,正站在不远处,一袭素袍袈裟被水泽温润的风吹得微微翻飞,隐约可见裾袍上绣着的莲花暗纹。 ……好似已看了许久。 庄灵修赶紧行了个弟子礼:“见过世尊。” 夙寒声愣了下,虽然已下定决心不再和此人有牵扯,可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一时半会还是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夙寒声再次提醒自己。 崇珏已被他亲手丢在前世。 夙寒声默念三遍后,微微一抿唇,跟着庄灵修行礼。 “世尊安好。” 这声“世尊”叫出来,崇珏拨动佛珠的手一顿,墨青眼睛漠然注视着夙寒声。 不让免礼、也不言不语。 四周一阵宁静,只有风声时不时呼啸而来。 庄灵修大气都不敢出,大概猜到这两人闹了别扭,小心翼翼抬起头想要打个哈哈圆场,视线一扫却见崇珏默不作声地化为一道雪雾瞬间消失在原地。 ……转瞬便上了灵舫。 一场短暂的“交锋”,夙寒声没事儿人一样,若无其事地直起身。 庄灵修无可奈何,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也没提方才的事,转移话题道:“今晚去不去别年年,顺道去瞧一瞧弓。” 夙寒声模样和寻常一般无二,眯着眼睛点头:“行呀。” 一旁始终默不作声的庄灵戈突然道:“别摸他脑袋,会长不高。” 庄灵修手一顿。 夙寒声吓了一跳,赶紧扒拉开庄灵修的爪子。 虽然前世他及冠那年长高不少,但和崇珏一比…… 呸呸呸! 夙寒声挠了挠头发,差点把几根乌发薅下来,皱着眉闷闷不乐。 怎么什么破事儿都能想到他? 死了算了。 “兄长。”庄灵修笑吟吟地凑到庄灵戈身边,知道他最忌讳别人说他个儿矮,微微弯着腰安慰他,“你只是睡了太久,如今有萧萧在,长久保持人形后,很快就会长高。” 庄灵戈“嗯”了声,突然道:“萧萧。” 夙寒声一愣,疑惑看向庄灵戈。 两人有这么熟吗,怎么突然唤他乳名? 庄灵修也大致了解夙寒声的脾性,看出他不想刚认识不到两日的陌生人唤他乳名,赶紧打圆场。 “咱们先上画舫吧,还得回去赶最后一节课呢。” 夙寒声也没多想,顺着木阶爬上画舫。 世尊的灵芥在画舫顶楼,若是换了之前夙寒声早就颠颠地跑上去玩了,如今却是规规矩矩地跟着庄灵修到了第二层的中庭。 画舫比灵舟要宽敞许多,上方种植不少桂树,金灿灿桂花香味扑鼻,枝头还挂着一串串的五帝钱。 顶楼之上。 崇珏盘膝参禅,可静心的佛珠始终无法拨动一颗。 半刻钟后,画舫底部的符纹轻缓催动,一路乘风破浪行进水泽中,朝着闻道学宫的方向而去。 顶楼灵芥的门敞开。 却无人会大大咧咧地冲进来了。 画舫并不算大,大乘期的崇珏就算神识不外放,也会被动感知周遭一切。 庄氏堆在船舱中密密麻麻的金银珠宝;灵芥楼阁上那随随便便就价值千金的玉雕;船头破开云雾的鲛人灯。 以及画舫二楼躺在床上恹恹的夙寒声…… *** 夙寒声上船之前还心怀希望,觉得来时晕水是因生机不全,如今他活蹦乱跳定然不会再被那劳什子的水打败。 可画舫刚行片刻,他便不行了。 胃中翻江倒海,但他实在没吃多少东西,干呕着什么都吐不出来,五脏六腑反倒阵阵痉挛,疼得他满脸冷汗。 庄灵修早就料到这一遭,皱着眉将瓷瓶中的灵药捏出一粒。 “萧萧乖,含一会就不难受了,嘶……” 夙寒声晕得死去活来,但力气却是大,奋力咬了口庄灵修的手指,眼泪簌簌而落,死活都不肯吃那古怪的药。 “不!我不要唔!” 晕水根本没有根治之法,那些破灵药都是强烈刺激人的玩意儿。 又辣又冰,索性还不如晕着。 庄灵修想学着崇珏那次强行掐着下巴塞到口中去,但又怕被咬手,只好苦口婆心地劝说。 “回去得好几个时辰,何苦硬挨着遭这个罪呢?” 夙寒声羽睫都被热泪浸湿,死死咬着牙不肯松口。 庄灵修恨不得打晕他强行将灵药塞他嘴里去——枉他在熊孩子群里横行霸道,见一个不懂事的就吓哭一个,如今终于栽在夙寒声身上。 见夙寒声几乎要呕血了,庄灵修眉头紧皱,正在思考要不要去寻世尊来帮忙。 这时,有人突然轻轻扣了扣门。 庄灵修疑惑转身看去。 庄灵戈推门而入,不知在外面听了多久,他大概终于看不过去,缓步走到床边将吐得奄奄一息的夙寒声扶到臂弯间,金色龙瞳竖成一根细线,微一伸手。 “喂药不是这般喂的,给我。” 庄灵修将药递过去,蹙眉道:“萧萧固执,来时就不肯吃药,还是世尊……” 吐得神智昏沉的夙寒声似乎听不得“世尊”这两个字,当即扑上来要去打庄灵修。 “不许提他……不许。” 庄灵修忙哄他:“好好好,不说了,我呸呸呸。” 庄灵戈扶住夙寒声,比寻常人要尖利许多的指甲轻轻捏起一颗灵药,衬着修长五指越发雪白。 他瞧出来夙寒声不喜自己唤乳名,温声地道:“夙寒声,看我。” 夙寒声羽睫湿润得宛如鸦羽,迷茫睁开眼,看到那灵药立刻摇头,墨发散乱地落在庄灵戈臂弯,散乱青衣上好似织成凌乱的蛛网。 “不要……” 庄灵戈却并未像庄灵修慢吞吞地哄、也不像崇珏迫他强行吞咽,反而捏着灵丹放到自己唇边,微张唇缝将那颗晕水的灵药含在口中。 夙寒声一愣。 庄灵戈又拿出一颗,淡淡对旁边看的目瞪口呆的庄灵修道:“灵修,张嘴。” 庄灵修忙张嘴将灵药含在口中。 这药没过期,效用强悍得很,刚压在舌根就感觉一股清凉从舌尖直接冲向天灵盖,像是整个头盖骨都被掀起来了。 庄灵修表情都微微扭曲了,但察觉到夙寒声在看他,忙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淡淡道:“很适口,不晕水的人吃了也觉得好吃,等会我就去买一大箱当糖丸啃。” 夙寒声:“……” 庄灵戈拿出第三颗灵丹放到夙寒声唇边,龙瞳冰冷无情地注视着他,动作却是温柔至极的。 夙寒声呆怔许久,才张开唇缝将那颗灵药叼到口中,压到舌根。 虽然这次灵药的清凉几乎将人脑袋给冻上,但起码没有上次那颗冰火两重天的让人难受,夙寒声只在含第一口时被震得闭着眼睛蹬了两下脚。 ……却没有像上次那样吵着闹着要吐出来了。 庄灵修觉得很是匪夷所思。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原来他兄长才是最会带孩子的吗? 夙寒声含着药,五脏六腑终于一寸寸消停下来。 他小心翼翼看了面不改色的庄灵戈一眼,好半晌才小声道:“多谢灵戈师兄。” 画舫顶楼。 崇珏倏地睁开眼,指腹微微捏着两颗佛珠相撞。 “咔哒”一声。 **** 画舫极快,比预估的时间还要早了两刻钟到闻道学宫。 夙寒声一下了画舫赶紧将舌根下的灵丹吐出来,下意识“嘶”了几声。 但整个口腔都是清凉的,乍一吸气像是啃了口冰似的,凉意从口中随着那口气灌入喉咙和肺腑。 滋味极其销魂。 夙寒声原地蹦了下,吐着舌尖恨不得凤凰骨当即发作来缓解那股凉意。 庄灵修让人将画舫上的东西全都搬去邹持准备好的洞府中,见状疑惑道:“怎么了?” 夙寒声蔫头耷脑,眉头紧皱,突然没来由地喃喃道:“师兄,我要告诉你个秘密。” 庄灵修面容瞬间肃然。 他最喜欢听秘密了。 夙寒声小声道:“我的确以下犯上,冒犯亲了世尊。” 庄灵修面露悚然,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然后口中喉咙和五脏六腑也遭了罪,彻骨的冰凉随着那口气袭向胸腔,震得庄灵修当场石化,差点冻傻了。 夙寒声见竟然耍到了最“狗”的庄灵修,当即乐得哈哈大笑。 “哈哈哈师兄上当了!” 庄灵修被那口冷气震得半天没缓过来,幽幽瞥了一眼夙寒声。 这孩子…… 当真跟着他学坏了。 狗人者人恒狗之,庄灵修难得遭了报应,也不生气,甚至还和夙寒声勾肩搭背,感慨地道:“萧萧,我已没什么能教你的了,出师吧。” 夙寒声说:“师兄谬赞啦。” 圣物尊贵,副掌院邹持亲自来迎。 庄灵戈长身玉立在画舫边,视线始终落在和庄灵修说说笑笑的夙寒声身上,龙瞳常年冰冷漠然,根本无法看出他在想什么。 “……洞府在后山的红枫林,那儿清净,地方也宽敞。”邹持道,“灵戈?” 庄灵戈这才将视线收回,微微颔首,正要跟着邹持离开。 突然,夙寒声道:“灵戈师兄。” 庄灵戈脚步一顿,回身望去。 夙寒声将弟子印下方坠着的绸子穗解下来,揪着绳子晃了晃,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画舫上多谢师兄,这个就当我的谢礼——灵戈师兄能用这穗子上的灵力连上我的弟子印,之后如果长出龙鳞随时都能寻我,无论我在何处必定赶回来为师兄压制。” 天色已晚,夕阳宛如瑰丽的花簇披在夙寒声的蓝袍上,隐约可见浮云遮的形状,好似将他整个人渡了一层漂亮的光晕。 庄灵戈的兽瞳像是被光芒刺到,缩成细细一根线。 他怔然许久,才伸手将绸子穗收下,温声道:“好。” 夙寒声朝他摆手:“那我就不叨扰灵戈师兄了——哦哦哦,掌院安好,我先告辞了。” 说罢,颠颠跑向庄灵修。 庄灵戈五指轻轻捏着穗子的绳子,好半晌才端着温润沉稳的气度,淡淡问邹持。 “叔父,弟子印……是什么?” 邹持:“……” 不知道你就“好”? *** 太阳彻底落山。 夙寒声匆匆换上闻道学宫的道袍,恨不得长出八条腿一路狂奔,堪堪在最后一节课开课的前半刻钟敢去上善学斋。 刚开学便惹出一堆祸事、闻道祭后又旷了两天课的神人刚一进来,在场所有学子都目瞪口呆看着他。 夙寒声像是无事发生,溜达着走到位置上坐着,连书都没拿。 元潜敬佩地戳了戳他的后背:“少君,你这几天去哪儿了……噫,你的头发变回来了?” “嗯。”夙寒声没往后看也知道元潜身后的乌百里正杀气腾腾地注视着自己,他干咳一声,正襟危坐道,“出去将生机补全了——下节课是什么,有书借我一用吗?” 元潜道:“符纹课,我就只有一本书,借不了。” 夙寒声后背靠在元潜桌沿,从唇缝中飘出来几个字,细弱到了极点。 “百里还在看我吗?” 元潜还没说话,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耳畔幽幽传来。 “百里还在看你。” 夙寒声吓了差点蹦起来,再次倒吸一口凉气,又差点被口中残留的凉意震得肺腑疼。 他故作虚弱地按着胸口,僵硬着侧过头去,就见乌百里正站在他桌案旁,居高临下看着他,冰冷的双眸全是森森寒意,宛如在注视个将死之人。 夙寒声尴尬道:“百里……咳咳,我正想缓口气就去找你呢,你那个弓材质是什么呀,我等下了课就去别年年为你去寻一模一样的弓,买三把……不对,买十把还你。” 乌百里冷冷道:“那是我父亲唯一一件遗物。” 夙寒声猛地呆住。 唯一的…… 遗物? 还没等夙寒声被铺天盖地的愧疚淹没,元潜幽幽道:“你爹还没死呢。” “他早该死了。”乌百里冷笑,“我还想着拿那把弓一箭射死他呢。” 夙寒声:“……” 夙寒声的愧疚顿时不翼而飞,没好气地瞪了乌百里一眼。 哪有这样拿父母说玩笑的,吓得他魂儿都没了。 看来乌百里和家中关系不怎么样。 乌百里见夙寒声小脸煞白,也没再继续为难他,漠然道:“三千年份的神树之藤,找去吧——但凡少一年份,往后你就得关着窗睡觉了。” 夙寒声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好好,我今晚就去找。” “找两把。”乌百里又道。 夙寒声忙道:“我找十把补偿给你。” “弓不经常消耗,找这么多做什么?”乌百里蹙眉,“我家有特制弓的秘术和雕刻的符纹,你多找一把我为你附上。” 说完,拂袖而去。 夙寒声愣了半天才诧异地回头看去。 乌百里要两把弓,竟是要送自己一把吗? 此人当真是面冷心热。 元潜笑嘻嘻地戳着夙寒声的后背:“闻道祭秘境多谢少君相救,你去十大学宫的听照壁上看看,不少人都对少君感恩戴德,有的还想向你示爱呢。” 夙寒声:“……” 前半句听着像是人话,就是最后那个…… 示什么玩意儿? 示爱。 夙寒声趁着课还未开始,将弟子印打开往十大学宫的听照壁上扫了一眼。 「少君好像刚死了未婚道侣,我愿携万千家产入赘应煦宗!」 「刚死了未婚道侣你们就如此饥渴,也不怕惹人笑话,起码得等那谁回了头七吧。」 「少君,真的只能是男人吗?性别不可以放宽松些?」 夙寒声:“……” 夙寒声眉头紧皱,表示费解。 看来不光闻道学宫,十大学宫学子的心境都不怎么正常。 夙寒声眼不见心不烦,正要将听照壁关上,无意中一瞥角落,却见有几个闻道学宫乌鹊纹的讯息飘了上去。 「重金悬赏庄灵修狗头! 短短两日,庄灵修那厮已将我等秘辛明码标价当成可交换的物品,简直罄竹难书。 天道昭昭,庄狗终于回到闻道学宫,我等数十人已组成‘讨狗’联盟,即刻便去讨伐庄灵修。 今日,不死不休。和庄狗有仇者也可前来报私仇。 后山红枫林。」 下方一排地附议。 「杀庄狗!」 「还我清白!」 夙寒声:“……” 夙寒声一言难尽地将弟子印关上了。 算了,不关他事。 不过方才和庄灵修分离前,他好像说是要去别年年,此时并不在闻道学宫。 这些人去后山干嘛去? 夙寒声没多想,现在只想上完最后一节课冲出去寻徐南衔。 平日里短短半个时辰的课应该快得宛如一眨眼才对,但今日的课夙寒声却感觉山长讲课极其慢,明明一个再简单不过有手就能画的阵法,他却掰碎了揉粉了,讲了足足三遍。 简直度日如年。 时间慢吞吞地往前爬,等到下课的钟声终于响起时,夙寒声像是撒了欢的狗子,还未等山长反应过来就一溜烟冲出上善学斋。 天色彻底暗下去。 夙寒声本想着要冲去四望斋寻徐南衔,可刚出学斋的门,倏地一愣。 不远处的梧桐树下,徐南衔正懒洋洋靠在树干上,垂着眸拨弄着弟子印。 许是瞧见好玩的内容,他没忍住“噗嗤”一声,英气凌厉的眼眸似乎柔和不少,但仍然带着不弱的攻击性,笑骂道:“蠢货。” 夙寒声呆滞地看着他。 徐南衔后知后觉钟声响起,随手将勾着弟子印的绳子在手指上甩了甩,随意地抬头看来。 ……刚好对上夙寒声的视线。 徐南衔一挑眉,像是闻道祭秘境的事从未发生过似的,和往常一样抬手朝着夙寒声一招。 “来。” 这声“来”像是打破夙寒声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结界,他呼吸一顿,突然迈开步伐朝着徐南衔奔去。 他越跑越快,整个人像是离弦的箭,三步并作两步朝着他前世的“噩梦”扑去。 “砰……” 夙寒声扑到徐南衔怀中,因跑得太快将自己撞得够呛,胸口的疼痛传遍全身,他却高兴地唤道:“师兄!” 徐南衔“啧”了声,单手抚摸了下夙寒声的脑袋,长满薄茧的手粗糙,摸一下就将元潜花了一节课给少君扎好的辫子抚乱了。 “才几日不见,这么想师兄?” 夙寒声笑得像是花儿似的,大声说:“想师兄!” 徐南衔没忍住笑了出来,将夙寒声脸上的眼泪随手拂去,似笑非笑道:“不恨师兄了?” 夙寒声:“……” 夙寒声听到这个“恨”,愣了半天才猛地反应过来,瞬间羞耻得脚趾抓地,脸腾地就红透到耳根了。 “师、师兄……不要说。” 徐南衔见他尴尬成这样,体贴地道:“好,不说。走,灵修说他在别年年好像瞧见副使和晋夷远那厮在吵架,咱们去凑热闹。” 夙寒声见徐南衔真的不再提这事儿,顿时热泪盈眶,点头如捣蒜。 “好好好,去凑热闹。” 徐南衔揽着夙寒声优哉游哉往外走,随口道:“想吃什么吗?长夜楼的夜宵的确不错,这次能让你吃个过瘾。” 夙寒声仰着头,高高兴兴道:“只要不吃清水白菜,我都可以,都听师兄安排。” 徐南衔想了想,“啊”了声,在夙寒声信任像是幼鹿似的眼神注视中,咧嘴一笑,阴阳怪气地开口。 “……就吃‘徐南衔我恨死你了’这道菜,怎么样?” 夙寒声:“……” 啊啊啊啊! 第57章 温柔敦厚 别年年, 长夜楼。 闻道祭刚结束,不少学宫都放了几日的假,学子纷纷来三界第一坊市吃喝玩乐, 长街熙来攘往, 甚是热闹。 第一酒楼长夜楼,往往只有每年在酒楼花费灵石五万之上的贵客才会被请上顶楼雅间。 雅间四处皆奢靡, 应贵客的要求周遭点了一圈价值千金的鲛人烛。 烛火微微一跃,宛如波光粼粼的海底,极其有氛围。 晋夷远支着下颌,在灯下笑吟吟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楚奉寒。 楚奉寒垂着眸看弟子印, 根本不想搭理他。 “别这么薄情嘛。”晋夷远将两根手指点在桌案上,学人走路似的一步步往前迈,试探着想去摸副使的手,“你房里不是满墙都是鞭子, 枕头底下都有。要我说拿一个趁手就得了, 还干嘛……嘶!” 话未说完, 楚奉寒冷冷拿着新买的鞭子往桌上狠狠一抽。 晋夷远手指差点被抽到,眼疾手快缩回来,无辜道:“这鞭子可是我付的钱。” 副使满脸清冷:“如果不是你拦着我, 我已将那个偷我钱袋的人追上打死,自然不用浪费晋少爷的钱。” “没必要为了点钱伤了和气嘛。”晋夷远笑着道。 副使漂亮的眸瞳微微一眯,不知想到了什么,素白的手指持着新买的赤红鞭子,漫不经心地将鞭子托起晋夷远的下巴。 ——这的确是一把做工精良的上等鞭子,烛火倒映下宛如有血色流淌般, 浓郁血光好似都被扭曲着落在楚奉寒眼尾的红色泪痣上。 “晋夷远。”副使轻轻启唇,低声道, “若是被我发现偷我钱袋的人是受你指使……” 晋夷远下颌绷紧,被鞭子挑下巴这般折辱的姿势,他反倒莫名兴奋起来,眼神直勾勾盯着楚奉寒。 楚奉寒厌恶此人那强势又带着浓烈占有的眼神,猛地将鞭子抽回,一把甩在晋夷远的手臂上。 晋夷远手臂当即被抽出一道血痕。 他愣是一声没吭,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笑着追问:“……要是我指使,你当如何?” 楚奉寒吐字如冰:“我废了你拿剑的手。” 晋夷远竟然像是听到了情话似的,哈哈大笑。 楚奉寒懒得再和他废话,霍然起身转身就走。 晋夷远拦他:“不是说好我替你买鞭子,你便陪我吃顿饭吗,怎么,堂堂闻道学宫惩戒堂副使,竟然要食言而肥吗?” 副使脚步一顿,沉着脸又坐了回去。 很快,晋夷远定的菜被陆陆续续上来,两个人竟然上了几十种菜,荤素、点心皆有。 副使愣了下。 晋夷远将碗筷推过去:“全是你爱吃的,我记得一清二楚呢。” 副使眉头皱起。 晋夷远见好就收,又笑嘻嘻地道:“来都来了,不吃白不吃,反正是我这狗付账。” 副使:“……” 副使冷冷瞥了他一眼,但态度明显软了下来。 晋夷远心中窃喜。 有门。 楚奉寒吃饱了会犯困,整个人慵懒得不行,脑子也会晕晕乎乎不如寻常聪敏,就算亲他一口也只是被瞪一眼,懒得计较,是最好说话的时候。 晋夷远想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将两人关系缓和缓和。 副使垂着眸准备夹兔子样式的点心吃。 晋夷远正要大献殷勤,却听雅间的门“砰”的一声被打开。 庄灵修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视线一扫:“哟,今儿这么丰盛啊?” 楚奉寒立刻将筷子移开,皱着眉夹了个不喜欢的辣椒。 晋夷远脸都绿了,阴恻恻道:“你有急事吗?” 没急事赶紧滚,没看到正幽会呢。 庄灵修“哦”了声:“没事。” 晋夷远:“那你就……” “哎,兔子糖糕!”庄灵修自来熟得很,全然没管晋夷远的死亡凝视,从一旁拆了碗筷,一屁股坐在楚奉寒身边,“不介意我蹭一顿饭吧。” 楚奉寒辣得嘴唇微红,面容仍然清冷:“你不是带少君回半青州了吗,生机可补回来了?” “自然。”庄灵修道,“我兄长也因其他变故,需要暂住闻道学宫一段时日。” 楚奉寒一愣:“庄灵戈?” “嗯,我还有其他兄长吗?” 楚奉寒似乎想通了什么,幽幽道:“十大学宫听照壁上,已有‘讨狗联盟’前去学宫后山红枫林诛杀庄灵修。” “我看到了。”庄灵修温文尔雅地一笑,柔声道,“我兄长修为接近化神境大圆满,比副掌院还要高,他们定然有去无回。” 楚奉寒:“……” 这人就真不怕日后碰上硬茬,将他狗头给削了吗? 晋夷远看起来像是要让庄灵修有来无回,沉着脸一直在那喝酒。 庄灵修脸皮极厚,这狗皮膏药算是甩不掉了。 行吧。 就算不缓和关系,起码多说几句话也行。 见庄灵修开始闷头吃吃吃,晋夷远又赶紧抓紧机会:“奉寒……” “奉寒!” 又有人推门而入,将晋夷远未尽的话给直直憋回去,差点噎死。 徐南衔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好似哭过、耳根脸颊都通红得要命的夙寒声。 瞧见一桌子的菜,徐南衔眉头一挑,将夙寒声往桌子前一推,道:“碗筷在那儿,嗯,对,你拿个在旁边吃吧,想吃什么自己夹。” 夙寒声见徐南衔终于不再打趣自己,赶紧捧着碗坐在角落里吃吃吃。 晋夷远的眼神几乎都带着森戾的杀气,从牙缝里飘出来几个字。 “你又来做什么?——怎么还带了个专门蹭吃的?” 徐南衔和庄灵修双剑合璧,今天他别说和楚奉寒和好了,连说半句话都困难。 徐南衔熟练地拿着碗筷坐在楚奉寒另一边,眼疾手快和庄灵修争抢最后一个兔子糖糕,两人筷子像是在过剑招似的,噼里啪啦。 “想找奉寒说明日的庆功宴啊。”徐南衔一边用筷子打架一边随口道,“以及这个过几日我们就要外出历练了,去的地有点危险,好像有棵魔族的蚀骨树跑了出来,各大门派都在悬赏想将其逮住连根除掉。” 夙寒声将脸从碗里探出来,茫然道:“蚀骨树是什么?” 徐南衔将抢到的兔子糖糕夹给夙寒声:“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继续吃你的。” 夙寒声:“哦。” 吃吃吃。 “大人”为了几块点心,拿筷子在那打得不亦乐乎。 最后还是晋夷远看不过去他们隔着楚奉寒打架,怒气冲冲地让人上了一桌子的点心。 可即使如此,庄灵修去夹一块点心,徐南衔放着其他满桌的不去吃,反而像是故意和他过不去似的,面无表情地拿筷子和他争抢。 庄灵修额间青筋轻轻跳动,眯着眼睛笑道:“不北,我何处得罪了你吗?” 徐南衔冷冷道:“你说了不会告诉奉寒。” “我的确没告诉他。”庄灵修当着楚奉寒的面,丝毫不避讳地道,“我只是拿这个秘密去换另一个秘密,你难道就不想知道陈山长那日清晨为何会衣衫不整脚下发飘吗?” 楚奉寒:“……” 是当他死了吗? 徐南衔幽幽道:“我为何要去关注其他人的事?” 庄灵修反唇相讥:“那你怎会知晓奉寒和晋狗的事的,难道你也去那花街柳巷寻欢作乐去了?” “放屁!”徐南衔被庄灵修一激,为证清白反手就把楚奉寒卖了,“是奉寒那天清晨衣衫不整脚下发飘地从外面回来,我才知道的!” 楚奉寒:“……” 晋夷远:“……” 楚奉寒手指颤抖地拿出自己新买的鞭子。 啪、啪。 两声破空利响。 庄灵修破窗而出,徐南衔扛着还在抓着几块点心啃的夙寒声跟着从窗户御风出去,还在回头道:“奉寒,我当真不是有意的……啊!好险!” 楚奉寒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追上去将两人抽死。 “别走!给我滚回来!” 副使发怒时寻常人一般不敢往前凑,唯恐挨了鞭子。 晋夷远却是英勇地一把上前揽住他:“别和他俩一般见识,他们今日纯属就是故意来蹭吃添堵的。” 楚奉寒冷冷道:“我让你碰我了吗?” 晋夷远只好将手松开。 不过这一通胡闹,终于没了搅局的人,晋夷远又开始暗暗窃喜。 但没过片刻,雅间的门又被轻轻敲了下。 兰虚白奄奄一息地扶着门框,闷咳几声,喘了大半天才平复呼吸,虚弱道:“这楼太难爬了——灵修说这儿有酒局,咳咳,我没来晚吧?” 晋夷远:“……” 他必杀庄灵修。 *** 庄灵修搅了晋夷远的局,冲到别年年坊市的一条幽巷,发现楚奉寒没追来,这才笑眯眯地揽着徐南衔的肩。 “哈哈哈楚奉寒脸都绿了,是不是很好看?我为你出了口恶气,就别生我气了吧?” 徐南衔瞥他一眼,大概和此人同窗三年给折磨得习惯了,被楚奉寒追杀三天竟然也没气多狠。 “你迟早被人打死,到时我可不救你。” 庄灵修深情地说:“心肝儿说什么呢,我知道你在说气话。” 徐南衔骂道:“滚蛋。” 夙寒声蔫蔫挂在徐南衔手臂上,摇摇晃晃地一直没吭声。 庄灵修察觉到不对,凑上前摸了摸夙寒声的额头:“萧萧,怎么了,吓着了?” 方才徐南衔扛着他要跑时,大概是肩骨无意中戳到胃了,夙寒声手里抓着两把点心也没胃口吃,恹恹地递给师兄。 “娇气。”徐南衔随手接过,塞了一块给庄灵修,其他的直接三口两口给吞了。 他拍了拍爪子上的点心渣子:“走,带你去其他地方吃点汤汤水水,一会就活蹦乱跳了。” 夙寒声摇了摇头:“不想吃——我弄坏了百里的弓,要寻三千年份的神树之藤来为他重新做弓,师兄知道别年年哪儿有卖的吗?” 徐南衔挑眉:“神树之藤?还是三千年份的?那可难寻了,墨胎斋八成都没有。” 庄灵修双手环臂似笑非笑道:“墨胎斋没有,别年年倒是……唔唔!” 徐南衔一把捂住庄灵修的嘴,咬牙切齿道:“闭嘴,想挨揍吗?” 夙寒声“啊”了声:“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我先去墨胎斋帮你问问再说。”徐南衔瞪了庄灵修一眼,“天色晚了,你们先回吧。” 夙寒声正想跟上去,庄灵修就揽着他,笑着道:“师兄带你去后山红枫林瞧瞧热闹,顺道瞧瞧我兄长是不是还在化龙。” 夙寒声想了想才点点头:“好,先去看灵戈师兄。” 正要走的徐南衔脚尖一转,面无表情看着夙寒声:“‘灵戈师兄’?你又去哪儿认师兄去了,还叫这么亲密?” 夙寒声懵懵地解释:“就是庄师兄的兄长……” 徐南衔根本和他说不通,直接阴阳怪气道:“那师兄叫什么灵戈,直接叫“恨死徐南衔”好了。” 夙寒声:“?” 夙寒声顿时像是被凤凰骨点着了似的,脸颊滚烫,脑袋都要咕嘟嘟冒泡了,近乎恼羞成怒道:“师兄!你……!” 徐南衔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走了。” 夙寒声不懂师兄生哪门子气,被臊得恨不得原地蹦起来,等到徐南衔走了听不到才红着耳根气势汹汹放狠话。 “你要是再说那句话,我就……我就……” 庄灵修道:“要威胁放狠话啊?等着啊,我把不北给你叫回来。” 夙寒声:“……” 夙寒声一把抓住庄灵修,抽抽搭搭,气焰顿消。 昨夜并未睡太久,又乘坐了半日的船,庄灵修估摸着小孩也该困了,没再打趣他,带着他回闻道学宫。 去坐灵舟的半路上,迎面瞧见拎了一堆东西的周姑射。 寻常买东西都是往储物戒或褡裢中一塞了事,但周姑射却是大袋小袋一堆,十指还勾着几个草编的小筐,里面好像有东西在动。 庄灵修挑眉:“小医仙这是买的什么?需要帮忙吗?” 周姑射从一堆东西中露出一双冰冷又漂亮的眼睛来,语气强硬道:“不用。” 庄灵修习惯周姑射的语气:“不把这些东西放褡裢里吗?” “这些都是毒虫。”周姑射道,“褡裢和储物戒无法储存活物,死了就没法子入药了。” 庄灵修诧异一挑眉:“什么药需要这么多的毒虫?” 周姑射道:“跗骨解药。” 正在弯着腰和小筐里的一条竹叶青毒蛇对视的夙寒声一愣,愕然抬头。 “跗骨……解药?” 周姑射好像才看到他:“哦,刚好,你明日可有空?我炼好解药就去落梧斋找你。” 夙寒声迷茫道:“你真的能制出解药?” 周姑射道:“嗯,我们在闻道祭秘境寻到了不烬草,其他需要用到的东西我刚刚采买齐,回去用那口大缸炼制十个时辰,再用滤网过滤残渣,剩下的……” 小医仙一说起医术就罕见得喋喋不休,且越说越让人听不懂,若没人拦着她能一直说到明天。 庄灵修很有经验,熟练地打断她的话:“原来如此,那就多谢小医仙费心了,明日咱们有庆功宴,那时候再见吧。” 周姑射“哦”了声,道:“行,夙萧萧,我走了。” 说罢,大步离去,气度甚为潇洒。 明明有解药解毒,夙寒声却眉头紧皱,满脸忧虑之色。 这些年他受凤凰骨发作影响甚多,根本没注意跗骨到底是何种效用的剧毒,好像只有畏光这一点。 听着倒是不怎么“毒”,但周姑射却用那一堆毒蛇毒虫来入药? 有点不敢想象明日自己会吃到什么。 庄灵修见他小脸皱着,好笑着道:“你天天戴着浮云遮,我瞧着都嫌闷得慌,解了毒就能正常行走在日光下了,难道不高兴吗?” 夙寒声勉强笑了笑,跟着庄灵修往前走。 行了几步,他突然试探着问:“师兄,圣物会畏光吗?” 庄灵修失笑:“圣物是天道恩赐,为何会畏光?” 只有违背天道的拂戾族才会畏惧日光。 夙寒声垂在袖中的手指不住摩挲着指腹,轻轻“哦”了声,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乘坐灵舟回到闻道学宫。 庄灵修所过之处往往一阵骂声,但今日却难得奇怪,自从他踏入学宫门后,认出他的人都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着他。 庄灵修还以为庄灵戈已经大发神威将人给揍了,唇角勾起,得意得不行。 夜晚正是学宫热闹的时候,庄灵修带着夙寒声走过学宫主街,溜达着前去红枫林,突然有人借着夜色遮掩凑到他身边,从背后轻轻捏了一下他。 庄灵修:“……” 那人不知是哪个学斋的,身形魁梧如小山,比身形高挑的庄灵修还要高出两头来,夙寒声和他们并排站着,好似套娃的小玩具。 庄灵修眼眸一弯,温温和和地和他对视:“你找死吗?” 魁梧的男人面容冷峻,视线直勾勾盯着庄灵修,沉声道:“美人,明日长夜楼,不见不散。” 庄灵修:“……” 一旁的夙寒声不知发生了什么,听到这句隐约记起,这好像是庄灵修为了及格去撩拨百岁山长、被狠狠呵斥一顿后,下课又风骚地邀庄灵修去长夜楼春风一度的话。 这个高大的男人…… 到底是故意的,还是巧合? 庄灵修眸光一闪,淡淡道:“行啊,不见不散。” 男人勾唇一笑,扬长而去。 庄灵修视线淡淡注视着那人的背影,眸瞳倏地好似变成竖瞳,不知在想什么。 没走几步,又有个风流至极的男人眯着眼睛笑嘻嘻地道:“灵修师弟,明日长夜楼,不见不散啊。” 庄灵修:“……” 庄灵修再蠢也知晓定然有人将自己那个糗事传出去了,他看起来似乎兵不生气,勾唇一笑:“晚了,你得排队了。” 风流男人挑眉,暧昧地朝着庄灵修的脸探去,故意试探道:“那什么时候合适?” 话刚说完,庄灵修眼睛眨都不眨扣着他的脑袋,猛地将他按在一旁的水池中。 男人拼命扑腾:“咕嘟嘟……!你!咕嘟!” 庄灵修言笑晏晏:“谁将此事宣扬出去的?说。” 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说动手就动手。 “说啊。”庄灵修一边按着他往水里栽,一边慢悠悠地道,“怎么不说啊?呀,那人重要到如此地步,你竟守口如瓶,半个字都不肯透露?我闻道学宫竟然有如此血性的弟子。” 那人:“咕嘟嘟……” 围观的学子:“……” 你倒是让人说句话。 庄灵修啧啧感慨:“若你被拂戾族抓去严刑逼问,定然不会透露半个字闻道学宫的秘密,学宫有你当真是幸运。” 男人再也支撑不住,挣扎着吐出几个字:“咕嘟……徐……不北!唔——” 庄灵修嫌弃地将他随手一丢,垂着眸慢条斯理擦着手,似笑非笑道:“夸早了,看来你也是个熬不住的预备奸细。” 那人奄奄一息,挣扎着朝他比了个手势,表示死去吧。 夙寒声这才反应过来:“师兄?” 庄灵修见吓到了夙寒声,忙温和一笑:“萧萧别怕,我们闹着玩呢。” 众人:“……” 庄灵修视线冷淡扫向其他人,围观众人立刻一惊,赶紧装作有急事要忙四散而开。 是徐南衔将庄灵修的事传出去的。 庄灵修饶有兴致笑了,他早该想到的。 怪不得徐南衔被楚奉寒追杀两天,吃了这样大一个亏,方才竟然半分不追究。 敢情是他早已报复过了。 听照壁上,围观弟子将庄狗刚才当众淹人的劣行传了上去,下方人纷纷感慨。 「真狗啊,不就是约他去春风一度吗,用得着将人淹城这样吗?哎,风师兄那张脸没破相吧?」 「庄狗这是恼羞成怒了吗?哈哈哈头回见他如此愤怒,竟然直接动手了?」 「不对,讨狗联盟不是在后山红枫林吗,这儿分明是学宫一线天那条长街啊,怎么回事?」 「对哎,如果一线天的是真庄狗,红枫林那个……又是谁?」 后山红枫林。 庄灵戈将金光闪闪的洞府安置好,拿着弟子印琢磨半晌仍然不知要如何去寻夙寒声。 只是短短一个时辰,他的手背上已缓缓浮现青色鳞片。 庄灵戈眸瞳微动,细长五指微微勾着那绸子穗上的一绺残留灵力,手指掐了个决。 绸子穗倏地飘出一道宛如蛛丝似的灵力,慢悠悠飘向不远处,像是一根指引方向的灵器似的。 红枫林靠着雪山,还未入秋便已是遍地赤红枫叶。 庄灵戈一袭青衣,拎着灯信步闲庭踩着脚下地毯似的红叶,顺着那绺灵力缓慢往前走。 “唰”的一声。 万籁俱寂的红枫林突然窜出无数人来,转瞬将庄灵戈团团包围住。 数十个穿着不同学宫道袍的学子目露凶光,手中各个拿着兵刃,月光倒映着寒光一闪。 杀气腾腾。 为首的学子厉声道:“庄狗!受死!” 庄灵戈微微歪了歪头。 他是龙,不是狗。 “我兄长虽是龙,但性情极其温和。”庄灵修带着夙寒声往红枫林中走。 日后落渊龙要经常劳烦夙寒声来为庄灵戈稳住人形,庄灵修想为兄长多说些好话,让夙寒声不至于来了几次就厌烦了。 庄灵戈保持整整两年的龙形,庄灵修彻底怕他再变回那个庞然大物,连相拥都无法做到,几乎什么好话都往外说。 ——连庄灵戈的冷漠他都能说成“慢热,等聊熟了必定和我一样善解人意”。 夙寒声似懂非懂地道:“的确很温和呢。” “是吧是吧。”庄灵修锲而不舍,“自小到大他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化为龙形时伏在南岸睡觉,连鸟都敢在他身上落窝筑巢,好相处得很……” 话音未落,突然一道人影砰的一声朝他砸来。 庄灵修眼疾手快一把将夙寒声拽到身后,抬眸看去。 红枫林中的无数枫叶无风自动,像是被放缓无数倍似的,旋转着飘向半空,宛如一场另类又漂亮瑰丽的龙卷风。 四周无数学子全都面露惊悚,握着剑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化神境的威压哪里是筑基期或金丹期的弟子能扛得住的,有些胆小的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惊恐看着远处的人。 庄灵戈面无表情,龙瞳森然冰冷。 无数红枫叶围着他飘然旋转,青衣红叶像是来自上古的异兽,衬着那双龙瞳更为诡谲莫测。 庄灵修一愣。 夙寒声也迷茫地眨了眨眼。 “讨狗联盟”中有人哆哆嗦嗦道:“……郑师兄说的对,他、他是化神境,定然不是庄狗!而且他都没有庄狗高……” 庄灵修:“……” 完了。 果不其然,那人话音刚落,庄灵戈龙瞳倏地一缩。 一道灵力轰然扫去,直直将说他矮的人撞飞出去。 众人愣了半天,猛地打了个哆嗦。 砰砰砰吓晕一堆。 夙寒声沉默了。 庄灵修唇角微微抽动,硬着头皮温柔一笑。 “……咳,看,我兄长温柔敦厚,好相处得很,短短一会就和闻道学宫的学子打成一片了。” 夙寒声:“…………” 第58章 报仇雪恨 红枫林离佛堂并不远。 化神境的灵力横扫成涟漪荡漾四周, 将佛堂窗棂处的风铃震得叮铃作响。 崇珏拨动青玉佛珠,羽睫轻轻一动,侧头看向旋转的玉质风铃。 邹持正在看庄屈送他的酒, 察觉到外面的动静微微蹙眉, 无奈道:“那群孩子又在胡闹什么?” 二十岁左右的孩子更是爱玩闹的时候,闻道学宫从来都不安宁, 就算有惩戒堂也没法子威慑住那些刺儿头惹是生非的心。 邹持早已习惯了他们打打闹闹。 崇珏默不作声地收回视线,继续垂着眸看手中的佛经。 邹持白得了几坛好酒,眼眸更加温柔,见崇珏没有像往常那样闭眸冥想, 心中疑惑了下也没多问,随口道。 “那群孩子明日要办什么观涛榜魁首的庆功宴,热闹得很,好像还将帖子送来我这儿, 说是邀‘闻镜玉师兄’去玩, 你要……” 他刚要说“你要去凑凑热闹吗”, 但仔细一想崇珏根本不是个爱热闹的人,只好住了嘴。 崇珏看着手中佛经,始终一言不发, 不知在想什么。 他一向沉默寡言,威慑感极强,好似不怒自威的神佛。 邹持自讨了几句没趣,只好起身要告辞。 崇珏掀了一页佛经,突然淡淡道:“你取了庄灵戈的血。” 这话并未疑问,而是陈述。 邹持脚步一顿, 沉默许久,才轻笑了声, 仍然是平日那副怯懦唯诺的模样,轻声道:“是啊,我只取了几滴——龙血难得,这么多年灵戈也只给过灵修龙血。” 落渊龙是天道圣物,几乎称得上是刀枪不入,哪怕是大乘期的崇珏,也不见得能取半滴血。 但在邹持口中,却说得轻飘飘的,好像下手的并非圣物,而是唾手可得的寻常灵兽之血。 崇珏漫不经心看着佛经,并未多做评价,只是道:“邹持,少做惹火烧身的蠢事。” 邹持轻声笑了笑,语调不缓不慢,好似褪去寻常那骨子里带出来的唯唯诺诺,眉眼甚至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讥讽。 “就算昭昭天道,善恶黑白也难分。未到终局,谁又来断我所做之事到底会不会引火烧身?” 崇珏漠然看他。 邹持说完后,又垂下羽睫,一寸寸将凌厉的眼神遮掩下去,被灯火照映下那羽睫阴影好似滑落脸颊的两行狰狞血痕,诡谲阴森。 他抬手将桌案上的酒坛拎在手中,瓷坛轻撞,发出清脆声响。 “崇珏。”邹持突然没来由地道,“我等着你同我一起饮酒。” 崇珏眉头轻皱。 须弥山世尊从不饮酒。 邹持又不明所以加了一句:“……和从前那样。” 说罢,他又好似一条蛰伏回去的毒蛇,垂眸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佛堂。 崇珏注视着邹持的背影,将佛经放置小案上,撑着额头微微皱起眉来。 一道雪白骨链悄无声息从他心口穿过,随着乌□□浮。 这次骨链延续的时间似乎更久,隐约瞧见那长数十丈的骨链一截截在空中飞舞,最后尽头缓慢地蔓延…… 朝着地面而去。 轰——! 庄灵戈一道灵力将所有弟子全都横扫出红枫林,惩戒堂的人匆匆而来,见到如此惨状赶紧拿着五帝钱去逮“庄狗”。 但五帝钱还未靠近庄灵戈的身体,也和方才那学子的下场一般被震飞出去。 拎着夙寒声蹲在树上看热闹的庄灵修见势不对,赶紧纵身跃下去。 “兄长,兄长息怒!惩戒堂的人可不能打!” 夙寒声唯恐也被庄灵戈“打成一片”,躲在庄灵修身后小心翼翼看着。 庄灵戈龙瞳好似燃烧起来,看到庄灵修,那怒火才被一寸寸强行压了下去。 许是动用了灵力,他的手背上已遍布密密麻麻的龙鳞,指尖化为龙尖利的利爪,就连额头也长出龙角来。 半空的枫叶纷纷扬扬落下,他面无表情侧身看来,脚下学子丢下的灯隐隐照亮他侧脸上的青色龙鳞、金瞳和漂亮如青玉的龙角。 夙寒声愣了下。 庄灵戈垂下眼眸,冷淡道:“你们怎么会来?” 庄灵修被庄灵戈的龙化程度吓了一跳,往往七天后才会长出龙角,这才第二天而已,他赶紧冲上去捧着庄灵戈的脸左看右看。 “兄长,这……” 这得气成什么样,龙化都加速了。 看来还真的忌惮别人说他矮。 庄灵修从未见过庄灵戈如此快的化龙,赶紧朝着身后的夙寒声道:“萧萧,劳烦你……” 方才夙寒声畏惧地直往他身后躲,庄灵修早就敏锐地注意到了。 不过想想也是,任谁瞧见平日温温柔柔的人突然动怒打到一片人,也会心生幻灭,畏惧地想逃走的。 庄灵修心中微沉,半句话的功夫心中已经在惊恐地想到:若是夙寒声不再帮忙,是不是只能带着庄灵戈回半青州,任由他终生都被困在那巨大身躯中再也无法恢复人形。 就在庄灵修心生绝望、心脏疾跳时,一直呆呆愣愣的夙寒声突然像是兔子似的窜上来,殷勤地道:“灵戈师兄我来啦,手给我。” 庄灵修一愣。 庄灵戈迟疑着手心朝上递了过去。 不知庄灵戈哪里戳中了夙寒声钟爱的癖好,他好似一点都不畏惧刚才庄灵戈“打成一片”,指尖在庄灵戈手背上的龙鳞轻轻一点。 龙鳞瞬间像是潮水似的褪去。 夙寒声眼神巴巴地看着庄灵戈额间的角,好像喜欢得不得了。 庄灵修唇角微微抽动,幽幽道:“萧萧喜欢龙角?” 夙寒声点点脑袋,眼眸亮晶晶的:“好看。” 龙角精致得好似青玉雕琢而成,摸一摸手感定然舒服得不得了。 庄灵戈沉默许久,突然冷声开口:“喜欢,我可以割下来送你。” 夙寒声:“……” 夙寒声吓了一跳,赶忙道:“不用不用!” 庄灵戈蹙眉:“就当谢礼。” 夙寒声把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唯恐庄灵戈直接把龙角给掰下来,赶紧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抚。 凤凰骨的气息缓慢覆盖,庄灵戈侧脸的龙鳞和龙角顷刻消散。 庄灵戈见他似乎真的不想要龙角,只好垂眸道:“多谢。” 看起来竟然有些黯然。 夙寒声收回手,正色道:“灵戈师兄客气了,若是龙角再冒出来,务必再叫我来看……不是,我是说为师兄消除。” 庄灵戈没听出来夙寒声的“狼子野心”,只当他好心,点头说好。 庄灵修倒是瞧出来了,干咳一声:“兄长先回洞府吧,剩下的事由我来摆平——萧萧困不困?我送你回去睡觉。” 夙寒声累了一天,乖乖点点头。 落梧斋。 院中的伴生树委屈地缠着夙寒声的四肢和腰身,像是只粘人的狗,任由怎么打骂都不肯松开。 夙寒声洗漱一番爬上床,没好气地踹了下伴生树的枝蔓:“真没丢下你,真的真的,说多少遍了,别缠着我的腰,疼。” 伴生树只好蔫头巴脑地收回枝蔓,却蔓延至整个床榻间,攀着床幔和床柱一寸寸生长,将干干净净的床榻彻底化为枯枝的巢穴。 夙寒声早已习惯躺在枝蔓中睡觉,正要舒舒服服翻个身,余光一扫,见主干的枝蔓上似乎结了个小玩意儿。 这才几日不见,怎么突然结果子了? 夙寒声抬手一招。 那枝枝蔓缓缓落下来,露出一朵古怪的花苞。 夙寒声好奇地抬手一摸,花苞上骤然浮现一道层层叠叠的古怪符纹,将他的手狠狠震了回来。 夙寒声差点疼得蹦起来,皱着眉看着那古怪的东西,道:“这是什么?” 伴生树在夙寒声脸侧蹭了蹭,表示不知道,从秘境出来就有了。 夙寒声总觉得这玩意儿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对其一无所知,又不敢伸手去碰,只好催动着枝蔓离他远点,心想:“明日去找叔父问问看。” 这个念头一浮现脑海中,夙寒声愣了半晌,突然“啊”地一声,愤怒地在枝蔓筑的巢中不断翻滚,火冒三丈。 “问他个鬼!对,问鬼都不问他!” 夙少君要有骨气、要有尊严,谁都不问也能弄明白这东西是什么! ——还是明日一早去问师兄或者乞伏昭好了。 *** 学宫私下禁止斗殴,更何况是这等大型聚众群殴之事。 红枫林之事刚过不到半刻钟,惩戒堂的人便匆匆而来,将外面散落一地哀嚎不止的人全都逮了进去。 庄灵修送完夙寒声,听到这事儿拍着大腿笑个不停,暗搓搓混入惩戒堂看热闹。 被庄灵戈灵力扫飞出去的学子各个摔得鼻青脸肿,好歹没伤到经脉,全都蹲成一排呜嗷喊叫。 副使楚奉寒已经从别年年回来,握着新鞭子双腿交叠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道:“真能耐啊,几十个人打一也能败成这样?” 为首的学子鼻血还在哗啦啦往下流,梗着脖子瓮声瓮气道:“那人根本不是庄狗!修为甚至有……有什么来着,哦对!化神境!”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是啊,我等最高也才是元婴,怎能敌过?!” “简直是修为碾压啊,我们输得不冤!” 楚奉寒鞭子一震,冷冷道:“聚众围殴、且惨败,竟还有脸叫嚣?” 众人猛地一哆嗦,全都蔫头耷脑,整齐划一训练有素地道:“副使息怒。” “既然都瞧出那人不是庄灵修了,还要迎上去挨揍作甚?”楚奉寒这回难得话多,闲侃半天,似乎并未想要追究此事。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美人副使发了什么疯。 又被晋夷远占便宜了? 旁边蹲着的学子大概察觉出来楚奉寒话中有话,蹲着身子颠颠地挪过去,眼巴巴地想要抱楚奉寒大腿:“那依副使之见呢?” 楚奉寒似笑非笑看他,修长的腿穿着长靴,足尖微抬,漫不经心踩在那人肩上,用鞭子漫不经心拍了拍他的脸。 “若给你们报仇雪恨的机会,你们可会抓住?” 冰凉的鞭子贴在脸颊上,近乎折辱地轻拍,但那学子盯着居高临下睨着他的楚奉寒,眼睛都要直了,吞咽了下口水,忙不迭点头。 “自然自然!” 楚奉寒似乎笑了声,足尖猛地一用力将人踢开,慢条斯理地站起身,黑色裾袍衣摆震处猎猎之声。 “将惩戒堂大门关上,结界打开,一只苍蝇都别想飞出去。” 话音刚落,沉重的大门轰然关闭。 楚奉寒手持着长鞭,微微抬头看向惩戒堂的房梁,眼尾的泪痣好似沁出狰狞漂亮的血光。 “诸位,今夜禁令解除,无论惩戒堂发生什么,半分不扣,自便吧。” 众人不明所以,顺着楚奉寒的视线抬头看去,愣了一瞬后,齐齐凶光毕露,满脸狰狞杀气挡都挡不住。 蹲在房梁上看热闹的庄灵修:“……” 玩、玩脱了。 第59章 大难临头 惩戒堂丁零当啷了整整一夜。 夙寒声累了两日, 枯枝团团围住他,睡得昏天暗地。 他的梦境向来都十分单一,不是被无头鬼追得呜嗷喊叫, 就是在无间狱和崇珏厮混。 如今无头鬼的心魔已破, 夙寒声本以为又要在梦里被弄得乱七八糟,但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好似深处温暖的花苞中。 四周一阵寂静, 淡色花瓣合拢。 夙寒声好似又回到秘境中变成巴掌大的感觉,身处一朵花中也辽阔如瀚海。 花香腻人,夙寒声浑浑噩噩往前走,耳畔死寂悄无声息被一阵古怪的声音击碎。 ——好像是锁链相撞的声响。 夙寒声不明所以, 迈着沉重的步伐缓慢往前。 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粘住,垂头一瞥,地面一层层好似树脂的东西挣扎着化为一双双古怪狰狞的手,死死扣住他的脚腕, 似乎想将他拖到底。 ……让那双眼睛变成真正的琥珀。 夙寒声眉头紧皱, 拼命扑腾着想要逃走, 脚下却越陷越深,不过几步便淹没腰腹。 “崇……崇珏!” 脱口而出这个名字后,夙寒声当即愣住了。 崇珏…… 他为何会唤崇珏的名字? 突然, 有个声音在耳畔轻笑一声。 “有意思,夙玄临之子竟然认贼作父?” 夙寒声一怔,迷茫抬头看去。 空无一人的虚空中好似出现蜃景般,涟漪微微荡漾,陡然出现一个男人。 数道繁琐的符纹漂浮虚空,那人犹如将墨汁淋漓的书卷穿在身上, 衣袖、裾袍上皆是水墨而写的字,裾袍乌发翻飞, 凌乱发间草草用几支还在滴着墨汁的笔挽起。 ——不知是不是在梦中缘故,夙寒声歪着脑袋看了半晌,竟然半个字都不识得。 男人身上好像绑缚着雪白的骨链,连面容都戴着十三骨链垂曳而下,挡住半张脸,只隐约可见那双…… 琥珀色的眼瞳。 夙寒声和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神对视许久,才道:“你是谁?” 男人举手投足间皆是学不来的尊贵,他似笑非笑缓步而来,身上断裂的骨链叮当作响,好似曲调般清脆悦耳。 男人身形高挑,若隐若现的面容带着邪嵬的阴冷,居高临下掐住夙寒声的下巴,像是打量一样死物似的,眼神带着寒光。 “和夙玄临真像,真是一张令人厌恶的脸。” 夙寒声仰着头被他随意摆弄,听到他提夙玄临,眉头轻轻一蹙。 他下意识想要反抗,却后知后觉脚下的树脂已悄无声息攀上全身,将瘦弱身躯包裹着固定原地,像是挣脱不掉的蝴蝶,用尽全力也无法动一根手指。 蜜色的树脂化为无数双手顺着夙寒声的脖子缓缓往上爬。 男人漠然和他对视,修长的五指缓缓顺着脸颊往上抚,最后悄无声息停留在夙寒声的眼尾。 两双相同的琥珀眼瞳对视,男人冰冷的眼眸沉默许久,像是在透过这双眼睛在看消逝在时光长河的另一个人。 许久后,他突然俯下身,直勾勾盯着琥珀眼瞳,十三骨链下隐约瞧见他勾唇露出个古怪的笑,“我将这双眼睛挖出来做成真正的琥珀,她……就能一直、一直在我身边,就连生死也无法将我们分开了。” 夙寒声蹙眉。 这是什么品种的疯子? 她?他?又是谁? 许是知晓这是梦境,夙寒声哪怕要被树脂活吞了也不觉得畏惧,只是觉得自己做了个什么乱七八糟的梦,还不如再无间狱被崇珏各种折腾呢。 男人的手突然一按夙寒声的眼睛,疼得他没忍住痛呼一声。 “嘶……” 那疼痛太真实了,夙寒声愣了好半晌,才隐约觉得这似乎并不是寻常的梦,又联想到睡之前见到的古怪花苞,眉头逐渐皱紧。 伴生树是从秘境中带出来什么脏东西了吗? “脏东西”似乎真的打算将夙寒声的眼睛挖出来,覆在夙寒声眼尾的五指一点点用力。 夙寒声还未来得及心生恐惧,却听一道梵音犹如从天边而来,将四周包裹的花苞震碎成粉色飘絮,轰然响彻耳畔。 男人的手当即化为齑粉,他的眼眸缓慢睁大,像是被人强行夺取最重要的东西,挣扎着想要朝夙寒声扑来。 “姐……” 话还未说完,整个人遽尔被梵音击碎。 夙寒声猛地睁开眼睛从古怪的梦境中清醒。 四周仍然枯枝遍地的床榻,并未有将他做成琥珀的树脂。 床榻之外的主干上,那朵花苞似乎缩小不少,正安安静静挂在枝头,汲取着皎洁月光,好似有生命似的一呼一吸。 回想起梦境中那个古怪的男人,夙寒声迷迷瞪瞪看了许久,又一头栽到床上。 算了,大难临头,明日再说。 好在睡了个回笼觉并未再梦到那个奇怪男人,又被无间狱的崇珏拉着去厮混到天明。 梦中似乎没有纵欲过度的说法,但夙寒声一觉醒来,总觉得腰腹处也隐约有灼烧之感,想了半天才记起来…… 这几天凤凰骨八成要发作了。 “算了。”夙寒声心想,“听天由命吧。” 和元潜学一学,信那什么所谓的气运,将一切糟心事儿都交给天道。 船到桥头自然直,沉了也行。 今日有庆功宴,闻道学宫破例放了一日的假。 徐南衔早早就用弟子印给他传音,让他来四望斋旁边的演武场玩。 夙寒声回了音后,起身洗漱一番。 伴生树殷勤地为他擦脸,不知是不是夙寒声的错觉,总觉得那古怪的花苞好似涨大半圈。 到底是什么东西? 夙寒声围着那枝干转来转去,盘算着要不要找个东西将这花苞剪下来试试看。 这时,门被人轻轻敲了下。 “进。” 有人推门而入,“少君晨安。” 夙寒声回头,眉头一挑。 是乞伏昭。 乞伏昭昨日就听说夙寒声回学宫了,抓耳挠腮想要来瞧一瞧人,但夙寒声连轴跑了半天,乞伏昭愣是没碰上。 他翻来覆去一夜未眠,天一亮就匆匆而来。 瞧见夙寒声的雪发真的变回乌发,就知晓生机已恢复,乞伏昭终于松了口气,面露欢喜之色:“少君身体已无大碍了吗?” 夙寒声点点头,忙朝他招手:“你来得刚好,来瞧瞧这玩意儿是什么。” 乞伏昭赶紧快步上前。 花苞瞧着像是几片玉兰花紧紧包裹着,漂亮又精致,乞伏昭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正要伸手去碰,却被夙寒声制止了。 “别碰,会疼。” 乞伏昭温柔一笑,心想小少君细皮嫩肉,磕碰一下八成都要叫疼,也没放在心上,伸手去碰。 下一瞬,符纹出现,猛地震他一下。 乞伏昭:“……” 夙寒声看着又想起昨日的疼痛,龇着牙面露痛色地看他。 “不……”乞伏昭强行将痛呼压下去,绷紧面皮,沉声道,“一点都不疼。” 昨天被震得嗷嗷叫的夙寒声登时肃然起敬。 “咳。”乞伏昭道,“瞧着好像是拂戾族的符纹,瞧不太清,要不放在光下仔细瞧瞧?” 夙寒声畏光,迟疑好一会才将主干驱使着落到阳光下。 但诡异的是,花苞乍一接触日光,像是遭受重创似的,猛地在原地炸开。 夙寒声心口紧跟着传来一阵痛苦,疼得他捂着心口差点踉跄着摔倒。 “唔!” 乞伏昭赶紧扶住他:“少君?!” 那疼痛转瞬即逝,夙寒声喉中隐约有股淡淡的血腥味似乎要涌出来,他皱着眉揉了揉心口,摇头道:“没事。” 片刻后,那消失的花苞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阴凉处的伴生树上。 乞伏昭这下不敢再让日光照它了。 夙寒声和乞伏昭蹲在地上绞尽脑汁研究半晌,还是毫无头绪,只好收拾东西去庆功宴玩。 四望斋旁边的演武场已撤去了旁边的兵刃,中央篝火已架上,还未入夜就开始呼呼烧起来。 在闻道祭上燃放“仙君雷劫”的几个弟子又开始扛着法器到处轰雷,惩戒堂的人追着他们到处跑。 也不知是谁的本事,竟然将别年年的几十个摊位全都邀来,热热闹闹卖着琳琅满目的吃食,离老远都能嗅到香味。 夙寒声啧啧称奇,道:“这庆功宴怎么还比闻道祭更热闹呢。” 乞伏昭笑了笑道:“主要是做给十大学宫的人看的。” 夙寒声还在疑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见闻道学宫的听照壁早已被人搬到中央。 身着闻道学宫道袍的学子在一旁用留影珠录下热热闹闹的场景,一条条往听照壁上发,还在看着其他学宫的留言传音笑眯眯地回应。 “是的是的,你们怎么知道我们闻道学宫又得了闻道祭魁首?哈哈哈哈感谢道友们的夸奖,我也草你大爷。” “哟,这不是万年老二简谅学宫的学子印吗?什么,你们竟然没有庆功宴的嘛?好可怜呀,要不要来我们闻道学宫蹭一蹭喜气啊。” “哈哈哈同喜同喜,祝贺你们荣获第五!” 夙寒声:“……” 这样说话真的不会被打吗? 闻道学宫的师兄很有经验,也不怕挨揍,笑眯眯在那挑事。 这种事儿往往离不开庄灵修,夙寒声本来还想找他问问伴生树异常的事,但是转了好几圈都没见到人。 徐南衔正在和副使、兰虚白在四望斋门口商议历练之事。 庄灵修仍然不在。 夙寒声左看右看,凑上前打招呼:“师兄,副使,兰师兄安好。” 徐南衔见他跑得头发凌乱,随手将夙寒声额前碎发拂到耳后,道:“跑什么,庆功宴好玩吗,甲排那儿有月饼拿,再不吃就得坏了。” 夙寒声不太喜欢吃甜腻腻的东西,摇摇脑袋说不吃。 他暂时不太想将徐南衔掺和进自己的破事儿来,没将花苞的事告知他。 一旁躲在副使身后暗搓搓喝酒的兰虚白探出个脑袋来,见到夙寒声活蹦乱跳的,闷闷咳了几声,虚弱地说:“少君双腿无碍了?” 兰虚白病了几日,昨日又偷偷跑去喝酒,今日能出门还是他说要来找庄灵修要轮椅——六爻斋没人想和庄灵修那厮打交道,只能不情不愿地将兰虚白放出来。 夙寒声蹦了蹦:“没事了呢,前几日多谢兰师兄的轮椅。” 兰虚白点点头:“既然轮椅没用了,我今日就将……” 话还未说完,就听到一阵木轮划过小道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 夙寒声刚被徐南衔不由分说塞了口月饼,转头一看差点一口月饼渣子喷出来。 庄灵修坐在轮椅上溜达着催动灵力划过来,那张俊脸上不知被人揍了几拳,眼尾隐约都渗出淤青,唇角也肿了够呛。 “哟。”庄灵修像是没事儿人一样“飘”过来,随意道,“起这么早啊,月饼给我留几个,我补一补。” 众人:“……” 徐南衔诧异不已:“你……怎么伤成这样?” 庄灵修幽幽瞥了在旁边笑的副使一眼:“没事儿,晚上起夜摔了一跤。” 徐南衔伸手在庄灵修青了一块的眼尾一按:“眼都摔到了?” 庄灵修差点“嗷”地蹦起来,微笑着咬牙切齿。 “徐不北,你想死?” 徐南衔难得见庄灵修这副惨状,当即拍着轮椅扶手哈哈大笑:“今日庆功宴,庄狗又遭人群殴,哈哈哈哈百年难逢的好日子啊。” 庄灵修没好气地推开他,朝着兰虚白道:“虚白,轮椅再借我用几天,腿昨天跑崴了。” 兰虚白“啊”了声,为难道:“可是我……” 庄灵修早有准备地从腰后拿出一坛好酒,随手丢过去。 兰虚白一把接过,正色道:“尽管拿去用吧,不还都行。” 徐南衔在旁边咧着嘴笑得不行,伸脚轻轻踢了踢庄灵修的脚踝:“这儿吗?” 庄灵修一闭眼,勉强按捺住想打人的冲动,阴阳怪气道:“别看我现在还伤着,半夜照样能暗杀你。” 徐南衔挑眉:“行啊,我等着你单腿蹦去我斋舍。” 庄灵修:“……” 大爷的。 流年不利。 徐南衔三人没心没肺,都在看庄灵修热闹。 夙寒声心疼得不行,蹲在轮椅旁小心翼翼扒着扶手:“师兄,是谁伤了你?这也太过分了些,我定要告去惩戒堂,为师兄讨个公道。” 庄灵修干咳一声。 惩戒堂副使持着鞭子长身玉立,皮笑肉不笑看着庄灵修:“我就在此,庄灵修,你有何冤屈尽管同我说,我必定为你……主、持、公、道。” 庄灵修:“……” 庄灵修和楚奉寒对视半晌,突然幽幽笑开了。 “副使当真是奉公守正,我今晚瞧见晋夷远,定然要对他宣扬宣扬副使的美名。” 楚奉寒神色倏地沉下去。 这狗东西在威胁他。 夙寒声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迷迷瞪瞪半晌,最后还是在乞伏昭嘴里得知,昨日庄灵修得意洋洋跑去惩戒堂看热闹,被一群人逮着群殴的事。 夙寒声满脸震惊。 罪魁祸首不逃得远远的,竟然还颠颠跑去看热闹? 怪不得被揍成这样。 夙寒声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真情实意道:“师兄,你真是……英勇无畏。” 庄灵修被揍成那样却还在笑眯眯,道:“谬赞谬赞,学宫第一罢了。” 夙寒声:“……” 夙寒声对庄灵修的“狗”再次有了新的认知。 庆功宴说好听是“庆功”,实则是学子炫耀观涛榜魁首的仪式罢了。 夙寒声本就不是乖小孩,乐颠颠跟着玩了大半日,还跑去听照壁上嘲讽几句。 夕阳西下,等到最后一绺阳光落下时,已燃了整整一天的篝火重新烧起,火焰冲天。 偌大的演武场到处都是供学子吃酒喝茶的小案,众人三五成群聚在一处闲侃喝酒。 庄灵修和徐南衔几人几乎形影不离,夙寒声一直没找到机会问他花苞之事,只能跪坐在徐南衔身边,百无聊赖地听着几人聊天侃大山。 “后日就去历练,上善学斋的孩子年纪太小,也就元潜和乌百里……唔,还有那个谁有点潜力。” “蚀骨树太过危险,最好元婴以上修为的人过去才稳妥。” 夙寒声不太懂什么历练,一问徐南衔就让他吃月饼去。 见他听得昏昏欲睡,徐南衔终于大发慈悲,屈指弹了下他的眉心,道:“你们上善学斋的人似乎在那玩‘仙君雷劫’呢,你过去瞧瞧吧。” 夙寒声犹豫了下,见庄灵修在那喝得醉醺醺的,只好点点头。 算了,明日再说吧。 夙寒声起身告退,但他跪坐了太久,刚起来膝盖像是针扎似的,踉跄着走了几步,差点腿一软直接跪下去。 突然,一只手斜斜从旁边伸来,轻柔地将他扶住。 夙寒声艰难站稳,乖乖地道:“多谢。” 微一抬头,倏地愣了。 身着白衣的少年站在那,清冷的眉眼被篝火光芒照得半边温暖半边冰冷,带出一股善恶难辨的古怪和诡谲。 ……闻镜玉? 夙寒声懵了下。 自己只是被兰虚白哄骗着舔了一筷子的酒,怎么就醉成这样呢? 闻镜玉…… 不对,崇珏用“闻镜玉”的身份来这儿做什么? 第60章 跗骨解药 崇珏并没有像上次那般遮掩气息, 淡淡菩提花香萦绕周身。 夙寒声腰腹的灼烧之感顷刻被压了下去。 崇珏气息太过特殊,若在从前,夙寒声定然要千方百计扒着叔父不放, 来缓解凤凰骨发作时的难受痛苦。 崇珏见他还在摇摇欲坠, 又将手伸过去。 夙寒声却是躲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半步, 又恭恭敬敬道了声谢:“多谢世尊。” 崇珏手一顿。 因“夺舍鬼”之事,夙寒声也曾唤过他“世尊”,但他只是怀着翻旧账让人堵心的小算盘,装得乖乖巧巧的皮囊下满肚子坏水, 狡黠又灵动。 如今却是规规矩矩,没有半分小心思。 不对,心思倒是有,却是无动于衷的心、想和崇珏彻底划分界限的思。 崇珏一时说不清心中是何感想, 将微抬的手收回, 淡淡道:“你可知烂柯谱是何物?” 夙寒声正想着赶紧走, 乍一听到崇珏没头没尾突然来了句不明所以的话,眉头轻蹙:“世尊恕罪,我……不太会论道。” 崇珏垂下羽睫, 手重重拨动一颗佛珠。 夙寒声满脸迷茫,不懂他到底要说什么。 是没话找话,还是真的有要事? 就在两人僵持之时,元潜跑了过来:“少君!少君快来,墨胎斋的师兄答应让我们放一炮‘仙君雷劫’了!——噫,闻师兄竟然也在, 我还当你不来了呢。” 夙寒声当即丢下崇珏,欢天喜地道:“啊?真的可以碰吗, 郑师兄不是说谁碰就把谁塞炮筒里打天上炸开花吗?” 元潜乐得眉开眼笑:“郑师兄昨天好像被人揍了,还没爬起来呢。现在看管‘仙君雷劫’的师兄好说话得很,快点快点,晚了就被人抢先了。” 夙寒声忙不迭点头,正要跟着元潜跑去玩,后知后觉意识到崇珏还在这儿。 他不太想和崇珏相处,更不想再看到这张脸,元潜刚好给了他个台阶下,他装作为难地看着崇珏:“……闻、闻师兄,若无要事我就先告辞了。” 崇珏还没说话,元潜就大大咧咧道:“告辞干嘛,秘境中多谢闻师兄救了我们少君,刚好一起来看热闹呀。” 夙寒声:“……” 你眼是眯起来了,不是瞎了。 看不懂人脸色的吗? 上善学斋的学子已经在远处叽叽喳喳叫他们,元潜道:“马上来——走啊少君,闻师兄。” 夙寒声臭着脸被元潜拉走了。 “仙君雷劫”的法器壮观得很,机关繁琐,就算不是墨胎斋的学子也喜欢得不行,周围围了密密麻麻一堆人。 夙寒声打眼一瞧那黑压压的人,忙一阵窃喜。 无论前世今生,崇珏从来都嫌弃人多的地方,无间狱也有长街夜市,往往卖些鲜血淋漓的古怪东西。 崇珏曾带着夙寒声去过一回,许是此前有过惨案,那张面覆黑绸的脸一出现,整个坊市长街的人顿时做鸟兽散,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被杀怕了。 须弥山世尊虽然不至于杀人,但应该也是不想往人堆里扎的。 夙寒声高高兴兴扎进黑压压人群里,他长得实在漂亮,加上壮举甚多,众多学子都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赶紧七手八脚地将他拥簇到最中央。 “少君站在这儿,哦对,等会炸开时得捂着点耳朵,有谁……” “我我我我!” “我来!” 夙寒声弯着眼睛笑,侧头和元潜说了句什么,视线无意中扫了一圈,拿着旁边师兄给他的法器要点燃。 刚要动,他突然像是反应过来似的,猛地一回头,怔然看向方才视线扫过之处。 人群边缘,崇珏站在人堆中仍然恍若遗世独立的仙人,冷淡的眼眸正在注视着他,不知看了多久。 夙寒声怔在原地。 这人竟然真的往人堆里扎? 元潜正在催促他,夙寒声也懒得多想世尊的心思,转头拿着法器在“仙君雷劫”上忽地一点。 砰! 阵法催动着一道天雷轰然落至漆黑天空,噼里啪啦炸了个五彩斑斓。 四周登时一阵欢呼声。 夙寒声被震得脑瓜子嗡嗡的,从法器上跃下让给其他学子玩,走到一旁和元潜乌百里在那叽叽喳喳像是欢快的小雀。 元潜长袖善舞,一堆人相聚胡侃他也能将每个人照顾得一个不落,秘境中闻镜玉救过夙寒声多回,自然不会晾着人在旁边不理会。 他拽着夙寒声出了人堆,眯眼笑得开心:“闻师兄怎么不来一起玩啊?可好玩了。” 世尊修为滔天,抬手便能招来真正天雷,无法理解这群孩子怎么见个法器造出的雷就能高兴成这样。 崇珏拈着袖中佛珠,“嗯”了声。 “萧萧可有时间?我有话同你单独说。” 夙寒声正在旁边拍耳朵,隐约听到崇珏的话,他根本不想和此人面对面,更何况独处,索性装聋作哑。 “闻师兄!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崇珏捏着佛珠的手一顿。 却见元潜气沉丹田,在夙寒声耳畔咆哮道:“闻师兄说他有话单独和你说——!” 崇珏:“……” 夙寒声:“……” 本来能听清,这下彻底聋了。 片刻后,夙寒声不情不愿地跟着崇珏走至演武场边缘的一棵梧桐树下,角落中刚好有个无人的小案,崇珏敛袍坐下,从储物灵芥中拿出茶具。 看样子打算长谈。 夙寒声一声不吭地跪坐在崇珏对面,看着这人熟练地沏茶点香,暗中撇了撇嘴。 在外头喝个茶也要如此有仪式,真麻烦。 崇珏将香点好,推了杯茶给夙寒声。 那茶是烫的,夙寒声凤凰骨即将发作浑身也烫得要命,全然不怕热,接过来道了句谢后直接一饮而尽。 崇珏正在垂眸慢条斯理地撇茶沫,见状手微微顿住,似乎不满夙寒声如驴饮水的喝法。 但沉默半晌,还是什么都没说。 夙寒声将茶杯放下,想着早死早超生,率先开口。 “世尊想要同我说什么?” 茶氤氲而上,云雾般萦绕崇珏眉眼。 崇珏看向夙寒声眼中的疏离、和恨不得跑出去玩的急切,抿了一口茶,轻悠悠放置小案上,“咔哒”一声清脆声响。 他又开始没头没尾地道:“两千年前,拂戾族曾出过一个叛道的圣物。” 夙寒声不明所以,拂戾族的叛道圣物和自己又没关系,崇珏闲着没事和他说这个做什么。 不过还是顺着崇珏的话想了想。 之前乞伏昭说过,那个圣物叫什么,茫茫谱。 “烂柯谱。”崇珏垂眸看着香炉中的香线漂浮,淡淡道,“因他一人之故,全族皆被天道打下‘拂戾’烙印,畏惧日光、生出魔心,亲族堕落无间狱,永世不得超生。” 夙寒声愣了下神。 这些事对他们小辈而言,往往只在书中见过,但细算下年岁,崇珏应当是亲身经历过当年之事的。 夙寒声来了兴致,双手乖乖扒在小案上,好奇道:“烂柯谱做了什么,才让天道震怒成这样?” 崇珏对上夙寒声那漂亮的琥珀眼睛,顿了下才移开视线,淡声道:“他杀了除他之外的三圣物,凤凰骨、落渊龙、剔银灯。” 夙寒声一惊。 崇珏语气始终平静:“烂柯谱被天道除名圣物之列,本该将他神魂俱散,但狡兔三窟,烂柯谱上禁术可遮掩天听,他逃得无影无踪。” 夙寒声像是听故事似的,诧异地追问道:“用什么法子能逃离天道呀,他好厉害。” 崇珏一怔。 夙寒声的关注点,好似从来和旁人不相同。 “烂柯谱禁术不能轻易去学。”崇珏轻声道,“此番闻道祭秘境便是他生出的事端,如今他从秘境十五层逃离,若是来寻你,无论说什么你都不可轻信于他。” 夙寒声愣了下,迷茫道:“烂柯谱……为何要来寻我?” 难道两千年前还没杀够,凤凰骨换了人还要来取他狗命? 崇珏却并未多说,又叮嘱一句:“切记,无论什么都不要信。” 夙寒声随口“哦”了声,乖乖道:“是。” 他一贯不会演戏,这模样一看就是没听心里去,崇珏又怕多说这孩子又起逆反心理,犹豫了下,只好道:“那串琉璃佛珠可还在?” 上次佛珠上的护身禁制已碎得一干二净,得重新补上新的,省得夙寒声稀里糊涂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被人取了魂送了命。 “以身相代”之术,伤势可以转移,但若是被取走了魂,却是无能为力了。 经他提醒,夙寒声才赶紧“哦哦”两声,从袖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琉璃佛珠递过去。 一刀两断。 崇珏接过,那珠子上不知是不是被夙寒声凤凰骨晕出滚烫的温度,指腹一碰好似被烫了下,手指微微一蜷缩。 重新补护身禁制得需要点时间,崇珏将手中的青玉佛珠取下。 “先戴着这个。” 夙寒声哪里敢再要,直接摇头:“不敢。” 都将佛珠还回去了,就不该再藕断丝连,要是再接下不又有新的纠葛牵扯了吗? 崇珏却道:“拿着。” 夙寒声把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世尊贴身带的佛珠,我哪里敢……” 推脱的话还未说完,崇珏屈指一弹,青玉佛珠瞬间四散而来,漂浮至夙寒声手腕间,咔哒几声脆响,重新凝成佛珠串严丝合缝贴在纤瘦腕骨间。 夙寒声使劲甩了甩,用爪子各种扒拉,但那佛珠却像是长在手上似的,怎么都不能摘下来。 乖巧了一路的夙寒声终于忍不住,胆大包天地瞪了崇珏的眼睛一眼。 “摘下来,我不要你的东西。” 崇珏道:“佛珠能护你平安无事。” “我本来就平安得很。”夙寒声冷冷道,“世尊不插手三界事,如您之前所说,就算我出了事,也是‘顺天应命,道法自然’,天道注定罢了。” 崇珏不懂他怎么突然又发起脾气来:“萧萧……” “不许叫我萧萧。”夙寒声怒瞪着他,说完又反应过来这乳名还是人家取的,很有骨气地放狠话,“之后我不要叫萧萧了,谁再喊我这个名字我就……” 话还没说完,不远处传来徐南衔的声音。 “萧萧,天色已晚,师兄送你回去休息。” 一句话的功夫,徐南衔已走至近处。 夙寒声气焰顿消,腾地爬起来,一头栽到师兄怀里,抱着他的手臂往后缩。 徐南衔一挑眉:“你刚才嚷嚷什么呢?萧什么?” 夙寒声仍然不敢在徐南衔面前发脾气使性子,装得乖乖巧巧,把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萧萧不知道。” 说完又懊恼地想扇自己一个大嘴巴。 徐南衔没理会他,看向一旁的崇珏,疑惑道:“这位……” 在闻道祭似乎见过。 夙寒声抱着徐南衔的手臂,像是小兽似的龇牙瞪着崇珏,不情不愿地道:“……是重云学宫的闻师兄。” 徐南衔瞥了他一眼。 这又在哪儿认的野师兄? 徐南衔皮笑肉不笑:“那你还有其他话和这位野男……不是,和这位师兄说吗?” 夙寒声还想再撒泼让崇珏将佛珠串收回去,但徐南衔在此,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闷闷道:“没事了,多谢闻师兄的珠串。” 谢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咬他一口。 崇珏淡淡点头:“嗯。” 夙寒声气得和徐南衔走出去老远,还在回头冲崇珏龇牙。 崇珏面容淡然,垂眸喝了一口茶。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世尊瞧着似乎比方才来时心情好了许多。 这串青玉佛珠像是戴了没多久,触之冰凉,贴在腕骨上松垮垮垂着,一旦夙寒声想要将其扯下,佛珠便会立刻贴上。 夙寒声一路鼓捣着回了落梧斋,差点气得头发都竖起来。 徐南衔将夙寒声脑袋上的浮云遮摘下,一边帮他拆元潜编了半天的麻花辫一边叮嘱道。 “我后日要去旧符陵历练……嗯,对,就是上回说的蚀骨树,八成得半月才能回来,你能不能照顾好自己?要不我让长空过来一趟?” 夙寒声仰着头乖乖坐在那,摇摇头:“不用——听说那蚀骨树很厉害,师兄会不会有危险?” “区区一棵蚀骨树,还奈何不了我。”徐南衔嗤笑一声,“再说了,庄灵修和副使也会一起去,放心。” 夙寒声点点头,暗暗懊恼为什么凤凰骨一点用都没有。 他若是落渊龙,就能放血给师兄了。 徐南衔像是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半天:“你要是再闯祸,可别去麻烦世尊了。他准许你唤声‘叔父’,但毕竟没有血缘关系。” 往常这话夙寒声根本不会搭理,但这回却难得乖顺地点头答应:“好,我不会再闯祸了。” 徐南衔正在理夙寒声微卷的发梢,闻言狐疑看他。 “咳。”夙寒声干巴巴道,“好吧,要是我再闯祸,就让大师兄来抽死我。” 徐南衔没忍住笑了起来,揉了揉他的头:“行了,快去睡吧,明日还得上课。” 夙寒声点头,颠颠跟出去目送着师兄离开。 一关落梧斋的门,那张温顺的脸瞬间一变,面无表情拿出弟子印,骂崇珏。 “这佛珠丑死了,戴着像是和尚似的,都要立地成佛六根清净了!我才不要,你立刻收回去,否则我和你不客气!” 怒气冲冲说完后,夙寒声手指一哆嗦,犹豫半晌,又怂哒哒地把传音散开。 ……还是没胆子真的发出去。 算了,明日再说。 大不了去别年年买个相同的破珠子扔他佛堂门口。 自从心魔去除后,夙寒声好似已看破红尘,多大的事儿都能很快看开,淡然处之。 戴着崇珏的破珠子、头顶伴生树上结着古怪的花苞,还有会猎杀圣物的烂柯谱,一堆危机压在他身上,他却若无其事,爬到榻上没一会呼呼大睡。 也不知是说心境豁达,还是没心没肺。 *** 许是睡得太熟,翌日一早晨钟响了三声,夙寒声才猛地爬起来,估摸着时间赶紧穿衣洗漱。 也不知前两日旷课被扣了多少分,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缺席了。 有伴生树相助,夙寒声起床速度极快,很快便捯饬好,一边让伴生树在脑袋上整理凌乱的发一边要往外冲。 但刚一出去,阳光兜头照下,夙寒声“嘶”了声,又赶紧窜回去拿浮云遮。 一阵手忙脚乱,夙寒声正要戴上浮云遮出门,却听到有人敲了敲门。 叩门声很有辨识度,小心翼翼又恭恭敬敬,一听就是乞伏昭。 夙寒声叼着发带茫然回头:“你怎么来了?” 乞伏昭手中拿着几块点心,温和道:“早上去膳房抢了几块好吃的点心,拿来给少君尝一尝。” 夙寒声“哦”了声,接过后道了谢,已准备冲出去,一溜烟跑去学斋。 “有事?” 乞伏昭犹豫半晌,扭扭捏捏地像是情窦初开的姑娘:“少君……我是想……少君……” 夙寒声:“……” 六声晨钟后,便上课了。 眼看着第四声钟声已经响起,夙寒声急得团团转,冲他龇牙:“什么事?别吞吞吐吐的!” 乞伏昭小声道:“我有个问题想问少君,但……好像太过冒犯,所以……” 夙寒声牙都要咬碎了:“乞伏昭,你今日有课吗?” 乞伏昭茫然道:“没呢。” “我有!”夙寒声咬牙切齿道,“要是再迟到,我八成会被叫尊长。到时我师兄揍我,你替我挨打吗?!” 乞伏昭:“……” 乞伏昭赶紧道:“那少君先去上课。” 夙寒声呲儿他:“有什么话你赶紧问!” 急死人了。 乞伏昭下意识要摇头,但触及夙寒声要吃人的视线,只好硬着头皮道:“能麻烦问一问少君娘亲的……名讳吗?” 夙寒声匪夷所思道:“你别扭半天就想问这个?” 还以为这人对自己图谋不轨,要示爱呢。 乞伏昭点头:“是。” “不知道。”夙寒声蹙眉,“我一出生,生母便陨落,应煦宗也无人告诉过我——你闲着没事问这个做什么?” 乞伏昭赶紧摇头:“没事,就是随口一问,少君快去上课吧。” 夙寒声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刚冲出去门口,前方又有一人拦路。 伴随着晨钟第五声响起,夙寒声已经开始在原地蹦,说话都带着哭腔。 “别挡我的路!” 定睛一看,是周姑射。 小医仙瞧着好像几日未睡,一身浓烈而古怪的药味扑面而来,披头散发衣衫像是被火燎过似的,浑身疲惫不堪,但精神却莫名亢奋。 “夙萧萧,我将跗骨的解药研制出来了,快吃。” 夙寒声痛苦道:“非得这个时候吗?!” 周姑射脑子一根筋,完全看不出夙寒声要跳上天的急切,点头。 “对,晚了药效就要散了——你属兔子的,蹦什么?” 夙寒声:“……” 第61章 跗骨解毒 第六声晨钟缓缓响彻偌大闻道学宫。 夙寒声不蹦了, 心死了。 周姑射十分自来熟,薅着夙寒声的手腕就往房里拖。 夙寒声如丧考妣,垂头丧气地被拽了进去。 周姑射耗费一天两夜炼制出的解毒丹乌漆嘛黑, 瞧着倒有点像毒药, 盖子一掀开便苦味冲天。 夙寒声眉头紧蹙,看到盒子里好像冒着丝丝黑气的解药, 面露难色。 “真的非得吃吗?” 周姑射大概被他“扭扭捏捏”给弄烦了,面无表情道:“小时候我给你一堆毒丸你都乐颠颠啃半天,一颗不剩吃完还要,长大了怎么那么多事?” 夙寒声:“……” 乞伏昭:“……” 夙寒声幽幽道:“谢谢, 我这十几年不光只长了个子,勉强不像小时候那样傻。” 周姑射狐疑看他脑袋。 夙寒声:“……” 夙寒声脸登时绿了,幽幽接过来解药。 周姑射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坐在椅子上抬手朝乞伏昭一点:“那个谁, 给我来点茶。” 乞伏昭噎了下, 但见那颗药丸模样八成很难吞, 少君八成也得用水,便乖乖听话去烧水了。 周姑射瞧着好似这两日都没怎么休憩,道:“我回了上苑州问过师尊你的脉象, 娘胎中带来的跗骨毒应该更容易解些,若是你娘那种中毒多年的,用这药八成只能缓解。” 夙寒声愣了下:“我……娘?” “嗯。”周姑射点头,“我师尊说,你娘也中过跗骨毒,终日见不得光……哦, 你不知道这事儿吗?” 夙寒声懵然摇头。 没人告诉过他。 “跗骨是上古奇毒。”周姑射道,“你当时还一奶娃娃, 又受仙君相护,谁能神通广大到给你下这种毒,自然是娘胎带来的。” 夙寒声垂着眸,若有所思。 夙玄临能让上苑州的周真人为他诊脉,应当就是遮掩凤凰骨火的跗骨无疑。 就是不知跗骨解毒后,凤凰骨若是再发作,会不会被人发现端倪? 不过管他呢。 夙寒声自从心魔解除后,已是得过且过的心境,他没什么远大志向,更没什么目标和奔头,一切事皆随波逐流。 能好好活着固然不错,但若是死了那也没什么大碍。 一切自有天道注定,管那么多做什么。 乞伏昭将热水烧好,先给夙寒声倒了杯白水,这才开始给周姑射沏茶喝。 夙寒声身负凤凰骨,加上最近似乎要发作,身体经脉和灵骨已开始有滚烫灼烧之感,再沸的水也能一饮而尽。 他捏着那颗乌漆嘛黑的解毒丹,正要放在嘴里,脑海又不受控制响起那日见周姑射时,小筐里大大小小的毒虫毒蛇。 夙寒声:“……” 算了,吃不死人。 前世崇珏喂给他各式各样的药,在无间狱那破地方根本生不出什么瑶草琪花,药也不知道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熬出来的,夙寒声不吃就得被按在榻上强行灌下去。 小医仙的医术起码比崇珏那厮要靠谱,夙寒声做足了心里准备,捏着药丸就要往嘴里塞。 这时,乞伏昭手一抖,滚烫的水猝不及防浇在手上,疼得他“嘶”了声,水壶陡然落地,哐的碎成碎片。 夙寒声动作顿住,见乞伏昭面露痛色,忙起身去看:“烫着了?” 乞伏昭手背已被烫得通红,他勉强一笑:“没事。” 夙寒声见他脸都煞白,赶紧拽着去浸冰水,省得烫出毛病来。 周姑射却是“啧”了一声,随手抛过来一瓷瓶的药:“麻烦,这种小伤涂点药就行——喏,给你。” 小医仙的灵药效果自然立竿见影,带着药香的药膏在伤处一抹,那烫红的地方立刻痊愈如初。 乞伏昭颔首道:“多谢小医仙。” 周姑射不甚在意,又开始催促夙寒声吃药。 毕竟是难得一遇的跗骨之毒,她迫切想知晓这毒到底能不能解。 夙寒声帮乞伏昭涂完药,又重新拿起解毒丹。 乞伏昭盯着那颗丹药,眼神晦暗不明。 夙寒声这回没受什么“阻挠”,顺利将药塞到口中,还未来得及喝水便感觉苦涩的药味轰然在嘴中炸开,苦得他差点蹦起来,赶紧将桌案上的滚水一饮而尽。 “嘶嘶嘶……苦……” “当然苦。”周姑射不懂他吃个药怎么这么大动静,“药中加了不烬草、寒石蛇、□□、硫磺、鸩毒……” 夙寒声:“……” 听着都不像能入药的东西啊! 周姑射掰着手指像是报菜名似的一一说完:“……不过我最后加了一勺子蜂蜜,你没尝出来吗?” 夙寒声苦得恨不得把舌头割下来,但周姑射研制解药已是天大的恩情,自己挑三拣四就是不识好歹了。 他有气无力道:“尝、尝出来了。” “嗯。”周姑射满意地点头,又问他,“现在感觉如何?体内还有灼烧感吗,还畏光吗,难受吗,想死吗?” 解毒丹下腹后,夙寒声并未感觉有什么异样,口中还残留着苦味。 “好像……没什么感觉。” 周姑射歪了歪头。 夙寒声也跟着歪脑袋。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周姑射再也忍不住地一拍桌子,沉声道:“我忍不了了。夙萧萧,让我为你探脉!” 夙寒声疑惑看她:“探脉?” 周姑射几乎要憋疯了:“对。” 见夙寒声蹙着眉,似乎心生警惕,周姑射又赶紧加了句:“我就是摸一摸脉像,就像凡间的大夫一样,不会用灵力去探你灵脉根骨。” 庄灵修曾千叮咛万叮嘱莫要让别人为他探脉,但摸一摸脉象应该没什么大碍。 夙寒声也想知道跗骨毒有没有解,便伸手将腕子递了过去。 周姑射立刻伸手去摸脉象。 乞伏昭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周姑射虽然不懂人情世故,但起码的医德还是有的,说只摸脉象就绝对不动半分灵力。 夙寒声闲着没事,歪着脑袋去看周姑射。 他对此人没什么印象,只隐约记得年幼时她曾跟随上苑州的周真人来过应煦宗,其他的便不太记得了。 徐南衔曾说周姑射小时候曾吵着闹着要嫁给自己,夙寒声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人见人爱,又一想到小医仙的脾气,猜测她当时八成是为了想探脉才胡的言乱的语。 来闻道学宫之前,谢识之曾说要请上苑州的周真人和小医仙为他诊治,想来应当是极其信任。 年幼时周真人又在夙玄临授意下为自己诊过脉,那人或许也知晓凤凰骨的存在。 夙寒声脑海中思绪翻飞,视线无意中瞥到腕间上的青玉佛珠。 就算抱有最坏的打算,上苑州的周真人早就图谋不轨,或是小医仙周姑射探出他体内的凤凰骨,想要据为己有…… 夙寒声心口一跳。 如果他被上苑州抓去,剖出凤凰骨丢了性命。 ……崇珏,会是什么反应? 这种异想天开的幻想,像是凭空为夙寒声造出一副令人沉溺其中的假象,让他不受控制地心生起无限的愉悦和期待。 他近乎有种报复的快感,扭曲地心想,万一他死后,崇珏也和自己一样从前世重生了呢? 夙寒声不知为何,高兴地直蹬腿。 周姑射突然蹙眉道:“你想什么呢,心跳都能打鼓去了?” 夙寒声:“……” 夙寒声干咳一声,正要说话,却突然感觉喉中一股血腥味翻涌而上,猛地一口血吐了出来。 乞伏昭被吓住了,立刻起身扶住他:“少君!” 大口大口的污血从夙寒声口中涌出,顷刻间便将衣襟浸得脏污一片,他挣扎着想要说话,眼前却一阵天旋地转,踉跄着往地上栽去。 方才还在乐颠颠幻想自己奄奄一息的模样,这下彻底要半死不活了。 耳畔像是被蒙上一层结界似的,听得不太真切。 似乎有人在厉声说些什么,听声音像是乞伏昭,但语气却是近乎歇斯底里的暴怒,并不是夙寒声寻常所熟知的小可怜。 视线模糊中,周姑射倾身而来,面如沉水掐住他的下巴,手指落在他的眼尾。 “醒一醒?能听到我说话吗?夙萧萧……萧萧!” 夙寒声唇角带血,眼神涣散,浑浑噩噩间以为此人要想梦中那古怪的男人一样想要挖自己的眼睛,挣扎着想要躲开那只手。 “唔……不。” 周姑射冷冷将手收回——到这份儿上她竟然也没有不顾别人意愿地强行去探脉,她瞥着乞伏昭,道:“跗骨毒已解了,你冲我吼什么?” 乞伏昭愣了下。 周姑射的确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天纵之才,连她师尊都感觉棘手的跗骨她却轻而易举地解开——虽然用药太过大胆,夙寒声呕出的不知是毒血还是解毒丹刺激出来的血。 乞伏昭见夙寒声这副狼狈至极,双眸失神的模样,眉头紧皱。 “当真解了?可会有什么后症?” 周姑射淡淡道:“将毒血吐尽了就好,日后不会再畏光着火。后症……哦,可能我用的毒太多,他今天脑子会不太好使,有点小人跳舞什么的幻觉是正常的,记得多喂他点水。” 乞伏昭:“……” 用毒?脑子不好使?幻觉? 这还都是正常的?! 乞伏昭见夙寒声浑身是血,眼神还涣散盯着虚空一副痴呆懵懂的模样,知晓他课肯定上不成了,只好将人抱去内室榻上躺着。 周姑射的医术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已经许多年没有研究过有挑战性的毒,眼瞧着彻底解开书籍上的奇毒跗骨,她脸上罕见地露出些许笑来。 她行事从不求回报,招呼都不打地带着药箱就往外走。 还未出落梧斋的门,突然一声兵刃出鞘的声响响彻耳畔。 寒光一闪。 乞伏昭拦住去路,手中长剑微垂点地,内府灵力四溢,将他背后长发吹拂得胡乱飞舞,瞧着像是来索命的煞神。 只是此人面容温柔敦厚,好声好气地开口。 “多谢小医仙为少君解毒,昭冒犯,能请您再帮一个忙吗?” 周姑射:“……” 这架势可不像来道谢和求人的。 落梧斋内舍。 夙寒声奄奄一息躺在榻上,口中涌出的血浸到腕间青玉佛珠上,微微闪出冰冷的光芒。 窗户大开,朝阳斜射而来,悄无声息落在夙寒声垂在床沿的手指上。 夙寒声失神地去看。 跗骨毒已解,手随意地垂落床边,晨曦缱绻绕在修长指尖,将素白的指腹照得好似半透明的暖玉。 随后,“嘶”地一声。 温暖的朝阳陡然化为蚀骨的毒液,顷刻间夙寒声漂亮的手指烧出一寸寸猩红的伤痕。 夙寒声猛地将手缩回来,呆呆看着指尖还未愈合的烧痕。 跗骨…… 不是已解了吗? 第62章 你是叔父 崇珏从佛堂匆匆赶来。 推门而入就瞧见夙寒声盘膝坐在日光下, 迷迷糊糊摊开掌心妄图去接阳光。 但他并非向阳的树苗,而是深埋土壤见不得光的根须,温暖日光于他而来只是会令他干涸枯萎的剧毒, 露在阳光下的手、脸, 甚至脖子都已被烧出猩红的灼痕,触目惊心。 夙寒声像是感受不到疼似的, 歪着头将滴血的十指张开,连指缝都开始灼灼燃烧出古怪的火焰。 ——就像是乞伏昭那时被灼烧似的。 夙寒声的衣衫、连带着披散的长发都已燃起奇怪的火焰来。 乍一瞧见有人进来,他歪了歪头看了半晌,漂亮的琥珀瞳仁几乎变成橙红色, 伸着几乎被烧出白骨的手像是翩翩起舞似的随意一动,孩子似的高兴道。 “叔父,看,我能引火。” “以身相代”之术并无法将夙寒声血脉中的灼烧伤势转移, 崇珏见夙寒声几乎被烧成一把枯骨, 面如沉水地快步上前, 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躲开滚热的日光灼烧。 一阵天旋地转,夙寒声带血的手抓住崇珏的衣襟, 仰着头看他许久竟然吃吃笑起来,像是醉了酒似的。 崇珏让他靠在心口,手指凝出灵力点在还在燃烧不止的眉心。 轰的一声,被日光点燃的火焰瞬间散去。 “萧萧……萧萧。” 夙寒声眼神仍然是涣散未聚焦的,歪着脑袋呆呆看了崇珏半晌,不知有没有认出, 伸手抱着崇珏的脖子,跟着鹦鹉学舌哈哈笑着道:“萧萧, 萧萧!” 夙寒声浑身是血,随意一蹭就弄了崇珏身上都是血痕。 还未等世尊的洁症发作,夙寒声猝不及防猛地吐出一口污血,彻底将崇珏雪白的素袍弄脏。 夙寒声不知设想了什么,反应过来后崇珏还没说话,小脸煞白,呜嗷喊叫着往外爬,又哭又笑:“要挨打了要挨打了!萧萧要挨打了哈哈哈!” 崇珏:“……” 在夙寒声心中,他已是遇到点脏污就会随意打人的恶煞了吗? 夙寒声从榻上差点翻过去,崇珏强行他抱回来按在榻上,蹙着眉为他将唇角还在溢出的鲜血擦去,沉声道:“躺好。” 夙寒声似乎畏惧崇珏的冷脸,立刻小脸惊恐地僵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我躺好了,我不动……” 崇珏看到他这副恐惧的模样,心像是被狠狠掐了一下似的,尽量放缓声音,轻声道:“别怕,我不会再打……” 安抚的话还没说完,僵着的夙寒声突然脸颊鼓起,像是在拼命忍笑似的,嘴唇紧闭,辛苦得浑身都在发抖。 崇珏静默半晌,问:“怎么?” 夙寒声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一边笑还一边谨遵着崇珏让他躺好的“命令”,四肢僵硬着不动。 崇珏实在不懂如今的年轻人,伸手一边为他擦着唇边的血一边问。 “笑什么?” 夙寒声刚要说话,却笑得太厉害遭了报应,没忍住奋力咳了出来。 见他咳得几乎要背过气去还是僵着身体躺在那唯恐挨揍,崇珏无可奈何地将他上半身扶起靠在自己怀中,轻缓地为他顺着气。 夙寒声咳出几口血,奋力攀着崇珏的肩膀喘息半晌,仰着头眸光发亮地看着他。 崇珏自从上次打了人后便再也没见过这种眼神了,一时间心中那根弦像是被重重一拨,前所未有的曲调回荡心间。 “嘘。”夙寒声努力撑着身体,凑到崇珏耳畔和他咬耳朵,小小声地道,“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 带着血腥味的气息喷洒在脖颈处,崇珏不自在地偏开头,露出通红地耳尖。 “什么。” 夙寒声笑得差点从崇珏怀中摔下去,挣扎着将手指在崇珏眉心轻轻一抚,断断续续地道:“我叔父……哈哈他眉上有小人在跳舞。” 崇珏:“……” *** 乞伏昭忙活了大半天,又是“威胁”周姑射——虽然被揍了一顿,但勉强算是把“跗骨解毒”之事给摆平了。 不过代价是为周姑射翻译拂戾族那几本罕见的医书。 夙寒声今日又得晕晕乎乎半天,无法上课,乞伏昭挨完打又忙不迭地跑去四明堂为少君请病假。 但请假一般需要学子的弟子印,乞伏昭只好飞快跑回来取少君的印。 刚急急忙忙跑回落梧斋,推门而入正好瞧见一袭雪白袈裟的崇珏将夙寒声打横抱在怀中,看模样像是打算掳人走。 乞伏昭一惊,赶紧行礼:“见过世尊。” 崇珏眉眼冷淡,“嗯”了声后,身形宛如云雾般消失。 乞伏昭眼尖地瞥见夙寒声腰间的弟子印,急忙道:“世尊留步!” 话音刚落,世尊带着少君……以及少君腰间的弟子印彻底化为烟雾消失在落梧斋。 乞伏昭:“……” 完了。 闻道祭后,夙寒声足足旷课三日。 若是这三天全都没来倒还好,这样只能算是最重的一档“旷课”处罚——只需要扣除十分,且佩戴束额半月便可。 但错就错在夙寒声昨日上了一节课,这样就只能算他旷了两次一天半的课,这种处罚叠在一切可比“三日旷课”要严重的多,因不足两日,要按照课数来叠加算的。 午后,楚奉寒将夙寒声旷课扣分的明细交给徐南衔。 “一节课扣三分,你师弟旷了九节……哦不对,还有今天上午,算上早课总共十二节。” 徐南衔正在别年年墨胎斋买法器,闻言人都傻了:“十二节课?!” 这傻小子都不知道请假的吗?! “嗯。”楚奉寒道,“你师弟瞧着挺机灵,但脑子怎么有点傻乎乎的?” 徐南衔可以说夙寒声傻,但旁人说就像是戳了他肺管子似的,冷冷瞪了他一眼:“你才傻。” 楚奉寒淡淡道:“他昨日就不该来上最后一节课,这样就算连旷课三日也只是被罚十二分,加上他闻道祭力挽狂澜、四明堂所给的那十五分,还能有剩余。” 现在可倒好,全都扣完了,还得再叫尊长来学宫丢人。 庄灵修翘着二郎腿在一旁喝茶,动作倏地一僵,故作镇定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是啊,萧萧怎么傻乎乎的?” 徐南衔:“……” 徐南衔眉头紧皱,翻来覆去看那张扣分的纸:“萧萧当时还昏迷着,去半青州治病一时忘了请假也算情有可原,假条不能补吗?” 楚奉寒道:“不能,要是他回来当天就去补,也许还有机会。” 庄灵修手中茶杯和茶托抖得直响,闻言终于彻底忍不住,怒气冲冲道:“你怎么不早说?!” 楚奉寒冷眼睨着他:“这是常识,是个人忘了请假第一时间都会去补假条,而不是妄图钻惩戒堂漏洞,想上一节课躲避责罚。” 庄灵修:“……” 庄灵修闯祸太多,早已经习惯第一时间去找漏洞来躲避更重的责罚,在夙寒声焦急之际下意识就出了馊主意。 谁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 徐南衔幽幽道:“让萧萧去上课的馊主意是你出的?” 庄灵修自知理亏,赶紧捧着一杯茶递过去:“不北喝茶。” 徐南衔都要翻白眼了,没好气道:“我大师兄素来严苛,又是修了无情道的道君,你忘了我头回在学宫闯祸叫尊长,他过来把我狠狠抽了一顿,连床都下不来的事了吗?!” 庄灵修干巴巴道:“萧萧叫尊长……应该也是叫世尊来吧,世尊脾气好,不打……” 话还没说完,他就记起崇珏抽夙寒声的事,只好闭了嘴。 楚奉寒倒是挑眉道:“无情道?三界竟有人能真正修成无情道吗?应道君不愧是仙君的大徒弟。” “哦,没有。”徐南衔愁眉苦脸,随口道,“他无情道早被人破了,现在暴躁得很,一不如意就抽人,萧萧这顿打怕是免不了了……” 他正想着,余光扫到墨胎斋法器上别年年的印记,愣了下,含糊道:“除非……” 庄灵修赶紧追问:“除非什么?” 徐南衔抚摸着别年年的印记,面有菜色:“除非我得先挨一顿打。” 庄灵修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似乎无法理解:“你皮糙肉厚,挨打就挨打呗!现在最重要的是别让萧萧挨揍,他那小胳膊小腿的,磕一下都能嚎半天。你大师兄下手可是真的往死里打啊,他如何能遭得住?!” 徐南衔:“……” 他都怀疑是夙寒声和这厮相处多年了,怎么胳膊肘还往外拐的? 但这回扣分,夙寒声的确没什么过错,徐南衔揉了揉眉心,无可奈何地对一旁为他们拿法器的掌柜道:“别年年的坊姑娘今日可在墨胎斋?” 庄灵修听到他问完后,又像是在那作法似的,手中掐着决,嘴唇轻碰,像是在喃喃自语。 凑近了一瞧,听到他在祈祷:“她不在,她不在,她不在……” 掌柜的道:“坊姑娘在呢。” 徐南衔脸都绿了。 庄灵修眼睛一亮,赶紧凑上前和徐南衔勾肩搭背:“那就劳烦您通传一声,应煦宗徐南衔求见坊姑娘。” 徐南衔狠狠瞪了他一眼。 楚奉寒坐在旁边,手漫不经心拨弄着一颗铃铛法器,那铃铛瞧着做工细致,轻轻一推还发出清脆声响,衬着莹白如玉的指腹更加漂亮勾人。 他微微挑眉道:“别年年坊市之主?不北认得?” 徐南衔还没吭声,庄灵修就忙不迭道:“认得认得自然认得,坊姑娘是不北的二师姐——哦,奉寒美人,你手中摆弄的是墨胎斋新品,玉质缅铃。” 楚奉寒:“……” 楚奉寒动作一僵,反应过来后,素白面容登时通红得几欲滴血,整个人窜出好几丈远,一时不该是先去碾碎那颗该死的缅铃,还是先把爪子给剁了。 庄灵修挑眉似笑非笑看着楚奉寒狼狈逃去不远处,疯了似的在水里拼命洗手,像是要搓掉一层皮。 晋夷远不知道在暗处看了多久,见状觉得有殷勤能献,赶紧优哉游哉装作偶遇地上前,摇着扇子笑眯眯地对楚奉寒说了什么。 楚奉寒冷冷启唇,似乎在说滚。 晋夷远看到楚奉寒手掌都被搓红了,笑着说了几句,动作轻缓地捧着楚奉寒那只手,摊开掌心往自己脸侧轻轻一贴。 楚奉寒似乎是被震傻了,浑身一僵,脸上未消的红晕直接烧到耳根。 晋夷远大概是第二次瞧见美人副使面如桃花的羞怯模样,唇角一勾,觉得这回缓和关系极其有门。 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突然见到楚奉寒的手拼命在晋夷远脸上重重摩挲几下,像是要将什么脏东西擦掉似的。 晋夷远满脸迷茫。 楚奉寒擦了两下,不知怎么突然恼羞成怒,干脆利落甩了晋夷远一个响亮的耳光,转身就狼狈而逃。 晋夷远被打得脸微微偏着,整个人似乎都懵了,看着楚奉寒难得仓皇的背景,久久回不过神来。 庄灵修和徐南衔看得一直在那啧。 瞧见晋夷远面无表情地走来,他们反而啧得更大声。 这狗也有挨巴掌的一天。 晋夷远身份尊贵得要命,家世显赫,今日众目睽睽之下被甩了一巴掌,这种耻辱他哪里能…… 晋夷远走进来,捂着脸,讷讷道:“他今日竟然没用鞭子抽我?” 徐南衔、庄灵修:“?” ……受得了? 晋夷远脸上终于露出个笑来:“看来我们结为道侣之事近在眼前,该选良辰吉日了。” 两人:“……” 又被抽爽了? 说真的,这人迟早得贱死。 “你们刚才说坊姑娘是不北的二师姐?”晋夷远并不在意周围人的鄙夷,优哉游哉坐在方才楚奉寒坐的地方,抬手叫来掌柜的,让人将方才楚奉寒推着玩的缅铃包起来买下,随意道,“可我记得坊姑娘不是个魔修吗,且好像没有师门?” 徐南衔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师姐已经离开应煦宗,且封心锁爱,见到应煦宗的人二话不说先打一顿再说——要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害怕求她办事?” 晋夷远懒洋洋支着下颌,又买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新品:“坊姑娘能在短短百年之内将别年年开成三界第一大坊市,一息间赚的灵石都堪比一座灵石矿,如此天纵之才为何会离开应煦宗?” 徐南衔不想搭理他。 掌柜的刚好回来,冲他颔首,示意可以去顶楼见坊姑娘了。 庄灵修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道:“为了萧萧,你就英勇无畏地去吧。” 徐南衔:“……” 徐南衔一言难尽地上楼了。 晋夷远将买好的东西塞到储物戒里,挨到庄灵修身边,小声道:“哎,你昨晚说得要帮我,可是真心的?” 庄灵修瞥他一眼,并不说话,抬手往架子上指了个价值连城的法器。 “掌柜,那个拿来我瞧瞧。” 晋夷远十分有眼力劲,大手一挥:“别瞧了,直接为庄公子包起来,今日无论看中哪个,全都买下。” 庄灵修一转身,正色道:“……奉寒脾气你我都知,他哪里是愿意吃亏的主儿?若是他真没那个心思,那天清晨就就将你命根子给剁了,哪里还能容忍你在他跟前乱晃着碍眼?” “咳。”晋夷远尴尬蹭了蹭鼻子,“他……他的确想拔刀来着,但我跑得快,他没追上我。” 庄灵修:“……” 你不挨抽谁挨抽? *** 闻道学宫后山佛堂。 夙寒声身上伤势已悉数痊愈,崇珏替他沐浴换了衣,整个人懒洋洋窝在榻上睡得昏天暗地。 崇珏闭眸参禅念经。 大乘期神识早已习惯地不自觉外放,寻常并未觉得有何异常,但今日却始终感觉一道呼吸声时时刻刻萦绕耳畔,搅得他无法彻底入定念佛。 崇珏眉头紧皱,拨动佛珠的手微微用力。 倏地,那道呼吸声停了下,一个含糊的梦呓声在耳畔响起。 “唔……不要。” 崇珏猛地睁开眼,拨动佛珠的动作戛然而止。 那道让他心烦意乱的呼吸声…… 竟是夙寒声的? 崇珏面如沉水,强迫自己闭眸入定,更将神识彻底收敛回来,不去听那道呼吸声。 骤然陷入死寂中,却发现夙寒声的呼吸声更加鲜明,像是近在耳畔般,如影随形。 崇珏几乎要将佛珠捏得粉碎。 就在这时,佛堂的门被轻轻一敲。 偌大后山佛堂,只有邹持会过来,但他最近似乎离开了闻道学宫不知去了何方。 崇珏重新将神识外放,察觉到门外是谁时,眸子瞬间沉下来。 佛堂的雕花木门缓缓打开。 一身青衣的庄灵戈将敲门的手缓缓放下,龙瞳冰冷地和崇珏对视,似乎并不因崇珏的身份而感觉敬畏——甚至连礼数都未行。 落渊龙身躯强悍堪称不死,剔银灯、凤凰骨虽然也是圣物,可两者却像是残缺了什么般,灯需要魂魄作为灯油、骨要时刻忍受灼烧之苦。 龙除了人形很难恢复外,算得上是真正天道恩赐。 庄灵戈自幼一天睡八个时辰,长大后化为龙形更是没日没夜地沉睡。 饶是如此,刚及冠没几年的修为也已至化神境中期,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在半青州养尊处优的庄灵戈几乎要被供起来,哪里会有懂什么叫“行礼”。 庄灵戈手中托着漂浮半空的绸子穗,那是夙寒声送他的谢礼,如今上方一绺被抽出来的灵力正随风而动,指引着夙寒声的方向。 庄灵戈语调冰冷,道:“寒声在这儿吗?” 崇珏面无表情和他对视。 和夙寒声有鸿案契的戚简意,也是如此唤夙寒声。 “萧萧”这个乳名只有亲近之人才会叫,也彰显着永远只能停留在亲人的界限内,再进一步便是逾越和不轨。 ……但单独唤“寒声”却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图。 崇珏瞧不出这条龙待夙寒声到底是何种想法,冷淡道:“找他何事?” “寒声似乎灵力不稳。”庄灵戈不愧是化神境,只从一绺残存的灵力便能察觉夙寒声的异样,“我可为他治伤,也能为他重塑肉身。” 这条龙没有半分礼数,崇珏眉头轻蹙,从他语调中竟然隐约有种自己是伤害了夙寒声的邪恶之徒的错觉。 崇珏淡漠道:“他不会有事。” 庄灵戈掌心托着的绸子穗还在浮空飘荡着,他似乎没瞧出崇珏的拒绝,歪了歪头,面无表情道:“但寒穗子的灵力说他如今身体不适。” 崇珏淡瞥了那绸子穗一眼。 两人才认识不过几日,夙寒声便将贴身印上的穗子送了人。 “不必你担忧。”崇珏冷淡道。 庄灵戈却愣是不愿意走:“我带了龙血制成的灵药过来,能为他治愈身上伤势。” 崇珏许是烦了,道:“他正在睡,药放下我会代为转交。” “啊。”庄灵戈慢吞吞道,转身竟然在佛堂外的台阶上抱着膝盖坐下,“这药太苦,你喂寒声不一定会吃,我还在在此等他醒来吧。” 崇珏:“……” 佛堂的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且还笼罩了一层新的结界。 崇珏眉间萦绕着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郁结之色,正要闭眸重新参禅,耳畔那道始终未散的呼吸声终于不再均匀。 夙寒声睡了半日,终于醒了。 只是听动静,好似有些不对劲。 崇珏无法静心,只好起身前去后院斋舍。 夙寒声的确已经睁眼,但许是周姑射掺了太多毒,他睁着涣散的双眼,仍然还未彻底清醒。 崇珏刚走进去隐约听到夙寒声呼吸声似乎莫名急促着,微微蹙眉走上前,刚掀开避光的床幔,倏地一愣。 夙寒声恹恹躺在榻上,衣衫凌乱,□□着双腿从锦被下探出,脚趾蜷缩着将床单蹬出一道道褶皱。 他仰着脖颈,艰难呼吸着,涣散的眼瞳盯着虚空,被滚烫的欲.色沁出薄薄的一层水雾,羽睫微微一眨倏地从眼尾垂落。 崇珏拽着床幔的手猛地一蜷缩。 夙寒声迷茫看着突如其来的崇珏,满脸泪痕看了半晌,突然咬着食指指节吃吃笑起来,另一只手晃晃悠悠抬起,勾着崇珏的腰封重重一拽。 崇珏猝不及防被拽到床沿,眉头紧皱:“夙寒声。” 夙寒声双颊绯红,一手抱着崇珏的腰一手竟然胆大包天去解他的腰封,菩提花香像是在浴火上浇了油,轰然在狭小的床榻灼烧开来。 崇珏浑身紧绷,手托住夙寒声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的脸,冷冷道:“看清楚我是谁。” 夙寒声似乎沉浸在春.梦中,还以为无间狱的崇珏又在和他玩情.趣,想逼迫他说荤话,熟练地将崇珏托他下巴的手捧着,放置唇边轻轻在如玉似的小指上咬了一口。 那带着水雾的眼眸像是勾人魂魄似的,微微挑起眼尾笑着睨他。 “你是……” 崇珏被夙寒声熟练又放浪的动作震得僵在原地。 夙寒声伸出舌尖勾着崇珏的小指,嘴唇殷红,滚烫的呼吸喷洒在掌心,行为举止皆是和少年面容的稚嫩全然不相符的放恣风情。 他轻轻地笑,像是蛊惑人心的妖。 “你是叔父。” 第63章 心绪如麻 夙寒声初入无间狱时, 像是一张纯白无瑕的纸,所有的色和欲皆有崇珏一笔一划涂抹斑驳的色彩。 但一只恶念缠身的魔能教他什么好东西,夙寒声前世恣意纵欲, 会说的话比纵情清场的浪子还要丰富。 哪怕重生后成日做前世有关崇珏的春梦, 夙寒声也不在意,甚至算得上乐在其中, 因为他从始至终并不觉得情.欲是令人羞赧的坏事——反而觉得蜻蜓点水的吻会让人羞愤欲死。 熟稔的梦中,夙寒声脑子昏昏沉沉根本无法思考,只能下意识吐出崇珏教他的话来哄人开心,省得被折腾半晌都睡不了觉。 不过今日的梦中, 崇珏却似乎很反常,脸色阴沉得几欲滴水,修长的手冷冷朝他伸来。 夙寒声眸瞳涣散,失神地盯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下意识想要贴上去。 倏地, 两指宛如冰冷的利刃抵在眉心, 一道堪称凶悍的灵力势如破竹似的毫不留情冲入他的识海。 轰—— 梵音震耳欲聋。 须弥山世尊的灵力能涤荡世间一切污秽,夙寒声眼瞳空白了一瞬,脑海宛如有一座巨大的佛影一闪而逝, 威严而禅寂。 一道清音化为无形的长鞭,陡然将他从万丈高空打落。 失重感铺天盖地地袭来,夙寒声好似神魂骤然落地,猛地呛出一口气,踉跄着倒在床榻上。 耳畔嗡鸣阵阵,夙寒声迭声喘息着, 半晌才缓过神来。 崇珏一袭素袍,面无表情站在床榻边居高临下看着他, 犹如威严的佛。 “清醒了吗?” 夙寒声满脸泪痕,迷茫看着他:“叔父?” 崇珏罕见地带着冰冷的刺意,漠然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叔父?” 夙寒声呆呆半晌,这才意识到向来衣冠齐楚的世尊此时却衣襟腰封凌乱,活像是被人非礼了似的。 浑浑噩噩回想起自己在梦中缠着前世崇珏时那色鬼突然反常的模样,夙寒声隐约意识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满脸呆滞,更傻了。 崇珏沉声道:“夙寒声,起来。” 夙寒声一抖。 上回崇珏叫自己全名,还是拿藤条抽他那次。 不过这次却是活该。 夙寒声默不作声地顶着崇珏的怒火从床上爬起来,赤着的双脚才刚一触地,膝盖一软直接控制不住地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行了个跪拜大礼。 崇珏也不去扶他,沉着脸冷眼旁观。 夙寒声狼狈跪在那,挣扎着想起来但浑身软得几乎撑不起来,好似跗骨解药的效用还未彻底散去似的。 感觉头顶那冷漠的眼神几乎要穿透头盖骨,夙寒声唯恐崇珏等急了更生气,赶紧撑着床沿缓慢站起来。 但周姑射用药太过胆大,夙寒声浑身酸疼发软,甚至比跗骨还未解开时更难受,膝盖好不容易支起一条,一阵酸软猛地袭来,让他单薄身躯不受控制往前方一扑,手隐约间抓住个东西,重重往下一拽。 “噗通。” 夙寒声重新跪在地上,怔然抬头去看手掌地下按着的奇怪之物。 ……他把崇珏散乱的腰封彻底扯下来了。 夙寒声:“……” 夙寒声心虚极了,也不敢像上次那样给崇珏脸色看,温顺乖巧地并膝垂头,不打算爬起来了。 就这样跪着吧。 崇珏似乎在极力克制着,语调比方才还要平静,但更加让人胆战心惊。 “你有什么想说的?” 夙寒声双手按着膝盖噤若寒蝉,有心想装死,又怕崇珏真的恼羞成怒再抽自己,只能斟酌着措辞,好半天才讷讷道:“世尊恕罪,我、我……” 崇珏面无表情看着夙寒声看着乖顺的后脑勺,想看他到底能编出个什么花儿来。 夙寒声小声道:“……我头昏眼花,认错人了。” 崇珏一怔。 夙寒声找完这个理由后自己也呆怔半晌,茫然看着抓着裾袍的双手和散落一地的墨发,夕阳从窗棂斜斜射来,悄无声息落在他三寸之外。 无间狱从不会有阳光,自己已回人间。 ……他从没做错什么,只是认错人了。 夙寒声不觉得情.欲有什么不对——虽然他迷迷糊糊错把真实当梦境,但最大过错难道不该是崇珏随随便便靠近他的床榻吗? 这儿好像不是落梧斋? 哦,夙寒声更有理了。 自己若是在落梧斋好好睡着,绝对不可能稀里糊涂间冲到佛堂来胆大包天非礼须弥山世尊! 错有十分有九在崇珏身上。 夙寒声弯着的腰身越来越直,胆子也越来越肥,最后竟然胆大包天地仰头去瞪崇珏。 自己没错。 崇珏眼瞳冰冷,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捏着手中佛珠。 咔哒一声脆响。 夙寒声眼睁睁看着崇珏手中两颗珠子陡然化为齑粉,簌簌从指缝中落下,只剩下根绳子钩在他修长的手指上。 夙寒声:“……” 自己方才应该不过是抱抱脖子拽拽腰带,都没像上次那样凑上去强吻人,怎么气成这样? 夙寒声没见过崇珏如此动怒的模样,有心想跑但腿却不能动,只好认怂了,能屈能伸地道:“晚辈冒犯世尊,您要打要罚尽管来便是,我绝不有半分怨言。” 这顿罚,夙寒声挨得心甘情愿。 看着一向怕疼的少年视死如归地伸出手,崇珏太阳穴已开始隐隐作痛,素来清明的识海好似蒙上一层阴鸷的雾气。 夙寒声等了又等没等到挨打,小心翼翼眯着一只眼睛抬头看。 崇珏墨青眸瞳似乎闪现一抹冰冷的白,漠然看他,一字一顿艰难启唇:“那些……胡言乱语,你同谁学来的?” 夙寒声一愣。 他说过胡言乱语吗,沉浸在梦中要说也只是一些淫词…… 夙寒声这才意识到,怪不得崇珏如此震怒了。 因前世崇珏的样子太过深刻,加上世尊又未剃度,导致夙寒声一直难以将他当成真正的佛修对待。 如今想来,他对着几千年都没开荤的和尚说一堆淫词艳语——还是为自己取乳名的长辈而言,不啻于五雷轰顶。 夙寒声这才懂崇珏气在何处。 几千年没开荤的老男人,脸皮真薄。 “世尊是佛修,宛如山巅明月不可亵渎。”夙寒声硬着头皮拍了个马屁,小声道,“应该不知我们道修双修之法,这些都是必备课的。” 崇珏:“……” 佛修也有欢喜禅,崇珏又在三界历练许久,见多识广,却从未听说过道修有这等“必备课”。 但夙寒声说得煞有其事:“我一个姘……尊长教我的,道修一旦结为道侣便会日日双修,灵力交融神魂相缠,这样对修行有极大益处。” 崇珏似乎被这番有理有据的话给震住了,不敢相信有人竟然能将“交.合”之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久久无言。 夙寒声跪得膝盖疼,见“佛修之首”似乎被颠覆了认知,便偷偷摸摸想扶着床沿再次尝试着爬起来。 不知是跪太久还是毒还没消,他又是身子一歪往旁边倒去,大概是吸去了刚才的教训——更重要的是若是再撕了世尊的衣裳,这顿揍肯定是逃不了了,索性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扭转身子往旁边一扑。 少年好似扑火的飞蛾,踉跄着半个身子跌到夕阳中。 盛夏的夕阳仍然火热,轰然在他身上烧起灼灼火焰。 夙寒声早就料到会被烧,硬是一声没吭,挣扎着往旁边阴凉处爬起。 火焰灼烧的气息让崇珏猛地回神,见夙寒声半身是火,墨青眸瞳倏地一缩,猛地挥出一道灵力强行将人卷到榻上。 火转瞬被熄灭。 夙寒声裹紧凌乱的衣裳,从褡裢中拿出一瓷瓶的灵丹,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囫囵吞下去。 灵丹入腹,瞬间化为湿润的灵力灌入干涸的灵根经脉中,瘫软的手脚也逐渐有了力气。 崇珏见他小脸苍白,沉着脸要为他探脉。 夙寒声估摸着崇珏似乎不像刚才那样动怒了,干巴巴躲开他的手,踉跄着翻身下榻,小心翼翼道:“世尊,我能回去了吗?” 崇珏伸出的手遽然一顿,五指轻轻蜷缩了下,才缓缓收回来。 “你……” 夙寒声被火焰灼烧出来的伤痕正在缓缓褪去,仰着头看他:“什么?” 崇珏道:“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伴生树生长出来的古怪花苞、明明跗骨毒已解却仍然受日光灼烧…… 事关性命之事,偌大三界许是只有崇珏能为他解答,但夙寒声却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要问他的打算,且避他如蛇蝎。 夙寒声摇头。 他哪儿敢再问崇珏什么,今日不挨揍已算是庆幸了。 崇珏眼神冰冷,正要说什么。 夙寒声腰间的弟子印猛地传来一阵剧烈震动,一道红色带有乌鹊印的灵力符纹倏地从中钻出,悄无声息落在夙寒声掌心。 夙寒声垂眸看去,脸色瞬间一变。 日落西山。 夙寒声忙不迭拿出褡裢中的浮云遮插到发间,匆匆道:“世尊还有其他事吗,惩戒堂正使要我过去一趟,说是有急事。” 崇珏见他一副几乎蹦起来的迫切模样,伸手揉了揉眉心。 许久,他才一挥手,示意他走。 夙寒声顿时一阵窃喜。 那虽然是惩戒堂的传信没错,但只是通知他明日要叫尊长来学宫丢人的讯息。 方才夙寒声还没来得及震惊,就瞧见徐南衔的一句留言。 「叫尊长的事我知晓了,来四望斋,师兄有事儿叮嘱你,能不能躲避明日挨的揍还得靠你自己。」 听这话头,徐南衔竟然有把握让那个暴躁的大师兄高抬贵手。 夙寒声正好借着这个理由,摆脱崇珏。 徐南衔一句话帮他少挨了两顿打,甚好甚好。 夙寒声颠颠地狂跑出去。 崇珏一时分不出他到底是迫切逃离自己、还是惩戒堂当真有让他马不停蹄过去的急事。 离老远,隐约听到夙寒声的声音。 “呀,灵戈师兄,你怎么会在这儿?哈哈哈鸟都在你脑袋上搭窝了,这是坐了多久?” 庄灵戈轻轻地说:“我等你醒,给你送药。” 夙寒声对待同龄人全无待崇珏的那种故意呛人的狡黠、或认怂时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讨好,说话时灵动鲜活,带着前所未有的朝气蓬勃。 “多谢师兄……噫,你角又长出来了。” 声音逐渐远去。 崇珏面无表情地重新回到佛堂闭眸念经。 夙寒声那令人心烦意乱的呼吸声早已经散去,四周一阵死寂,连半点虫鸣都无,他却感觉更加意乱如麻。 ……就像是有一双手拽住他的心脏,将那团血肉当成结茧的蚕丝,抽丝剥茧般拼命往四周生拉硬拽。 静心的佛珠被他捏碎两颗,拨动时松松垮垮,十分不称手。 好似处处都不如意。 崇珏拨弄佛珠的手一顿,倏地睁开眼睛,将小案上放着的传讯法器伸手拂至面前。 他寻到邹持的灵力,传了道灵力过去。 邹持不知在忙什么,许久没有应声。 崇珏让一颗颗佛珠在虎口滑动。 须弥山之巅常年冰天雪地,世尊一参禅便是数百年,宛如一瞬般眨眼便过。 可在这小小佛堂中,短短两刻钟却宛如被卡住砂砾的沙漏。 沙粒一滴一滴往下落,度日如年。 终于,邹持回了一道音。 崇珏屈指一弹倏地弹开。 “好端端的,你怎么关心起惩戒堂来了?”邹持道,“我去问了正使,惩戒堂并没什么要事,学宫学子也安分得很,你不必担忧。” 崇珏:“……” 很快邹持又是一道音而来:“不过我刚才多嘴问了问,萧萧似乎旷课太多,被扣了一堆分,这回又得叫尊长了。” 崇珏将佛珠拨动得像是风火轮的手倏地一顿,没来由的心绪如麻隐约散了些。 又叫尊长? 第64章 无用真心 明日徐南衔便要外出历练, 四望斋一片混乱。 夙寒声进去的时候,差点踩到散落一地的法器。 “师兄?” 徐南衔的声音从中传来:“进来——灵修,把外面井里冰镇的葡萄拿出来, 再不吃等咱们回来都得坏干净。” 四望斋后院有葡萄藤, 每年结的葡萄都吃不完。 庄灵修从后院溜达过来,瞧见夙寒声脑袋上还戴着浮云遮微微挑眉:“悬壶斋不是说小医仙将跗骨的解药做出来了吗, 你还没吃?” 夙寒声正在帮师兄捡地上的东西,闻言动作一顿,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跗骨毒解后,他仍然畏光。 本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是想着解药还未完全发挥效用, 但等了大半日,浑身被堵塞的经脉灵力已开始运转如初…… 他还是无法行走在日光中。 夙寒声心中已有了猜想,闷闷捡东西不吭声。 庄灵修察觉到不对,正要再问, 徐南衔从内室走来, 随意道:“方才悬壶斋的人说了, 小医仙研制的解药还差了一味药——萧萧别担心,我这次历练会多为你留意留意,那药叫什么来着, 等会再去问问吧。” 庄灵修讶然:“小医仙也有失手的时候,这毒如此厉害?” 徐南衔点点头。 夙寒声愣了半天。 按照周姑射的直性子,应该早就将解毒之事宣扬得人尽皆知了,更何况她也不知晓自己解毒后还继续畏光,根本没必要遮掩。 发生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了吗? 夙寒声迷茫地抬起头,视线落在徐南衔的脸上时, 猛地站起来,紧张地冲过去:“师兄!师兄怎么回事, 怎么受这么重的伤?!” 徐南衔鼻青脸肿,鼻子里还堵着柔软的纱纸,隐约可见还未止住的血迹,细看之下发现他脖子上似乎还被什么杆子抽了一道红痕。 夙寒声眼圈瞬间红了:“是谁伤了师兄?!” 徐南衔尴尬地咳了一声,抬手将夙寒声的手扯下去,满不在乎地道:“没事,就是走路摔了一跤。” 一旁的庄灵修瞧见夙寒声这个反应,心中酸得不行。 上次他挨打,小少君虽然也担心,但却没有此时对待徐南衔来的焦急,瞧那模样,小孩的眼尾都担心红了。 庄灵修淡淡拆台:“眼都摔到了?” “滚蛋。”徐南衔瞥他一眼,见夙寒声眼眶微红,又缓下脾气安抚他,“没事儿,只是皮外伤。” 夙寒声:“可是……” 徐南衔脾气强硬,不喜在师弟面前示弱,赶紧转移话题:“正使应该告诉你了吧,明日要叫尊长。” 夙寒声眉头紧皱从褡裢中拿出灵药来,小心翼翼给徐南衔的伤痕上药,语气也心不在焉的,随意道:“说了,我就是从惩戒堂过来的。” 徐南衔微微弯着腰让他擦药,被弄疼也撑着师兄的面子死活都不吭声。 “唔,副使已去联系大师兄了,他八成明日就到——听说他最近脾气大的要命,徒弟一个个都不敢往前凑,上次、嘶……没事,真没事,你手一点都不重,嗯?我嘶了吗,没有吧?” 庄灵修在一旁边吃葡萄边看戏,吐了个籽看徐南衔在那装。 徐南衔故作镇定道:“……你这回本就没犯什么大错,但他得按规矩揍一顿才能消气。别皱眉,师兄给你搬了个救兵过来。” 夙寒声擦药的手一顿:“救兵?” “嗯,二师姐刚好最近闲得无聊,答应明日会过来一趟。” 夙寒声歪了歪头,正在给徐南衔擦脖子伤口的手无意识用力:“二师姐?” 他倒是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师姐。 徐南衔疼得手指疯狂蜷缩,强忍得脸红脖子粗。 庄灵修看得差点被葡萄籽给噎住。 夙寒声回过神来,收回手去蘸药,含糊道:“我从没听说有二师姐,她很早之前是不是就离开应煦宗了?” 徐南衔悄无声息吐出一口气,点点头:“她……和大师兄有些冲突,几百年前叛出师门,就为和大师兄一刀两断,连师尊都劝她不了。” 夙寒声疑惑:“我和二师姐素未谋面,她会帮我吗?” “当然。”徐南衔打包票,“她铁定站你这边。” 夙寒声似懂非懂地点头:“那我明日怎么寻她?” “她好像今晚有事要来闻道学宫一趟……”徐南衔道,“不过你明日去了惩戒堂,一眼就能认出她。” 夙寒声:“那要怎么去辨认呢?” 徐南衔说得十分抽象:“明日在人群中你看了第一眼,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姐姐抽我’的那个人,就是你二师姐了。” 夙寒声:“???” 什么玩意儿? 他又没有晋夷远那个挨打就会兴奋的怪癖,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可怕的第一反应! 夙寒声并不未将徐南衔这句话放在心上:“敢问二师姐芳名?” “应。”徐南衔道,“应知津。” 夙寒声一愣:“应?和大师兄同姓?是本家吗?” “哦这倒不是。”徐南衔道,“二师姐年幼家中遭难,是大师兄亲手将他捡回应煦宗的,所以她脾气可能有点随大师兄,你当心点别说错话。” 夙寒声:“哦哦哦。” 徐南衔明日一早就得走,拉着夙寒声嘚啵嘚啵叮嘱了大半天,恨不得将他揣兜里带走。 夙寒声耐心地听他重复着好几遍的话,临走前犹豫半晌,还是问道:“师兄,你……见过我娘吗?” “师娘?”徐南衔想了想, “没,我被师尊捡回来时你刚出生,师娘已经陨落。” 夙寒声:“那师兄知道我娘是什么样的人吗?” “许是怕勾起师尊的伤心事,应煦宗上下三缄其口,没人敢主动提起师娘。”徐南衔见夙寒声眉眼似乎带着忧愁,还以为他想娘了,眉眼柔和下来,笑着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事来?” 夙寒声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还是明日一起问大师兄吧。 夙寒声拽着徐南衔的衣袖,郑重其事地叮嘱道:“师兄此番好好历练就好,不必再为我寻找灵药。” 徐南衔被夙玄临捡回来,似乎是为了想找个同龄差不多大的孩子陪伴夙寒声,徐南衔自己也知晓,但他并不在乎。 能活下来且还成为仙君徒弟,此等大机缘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徐南衔自小到大保护师弟的想法已经深入骨髓,听到这话下意识蹙眉:“但我……” 可还未说完,突然想起在闻道祭的烂柯秘境时,好似走火入魔的夙寒声听到他说出那句“我来救你了”后那陡然癫狂大笑的模样,微微一愣。 夙寒声眼巴巴看着他。 徐南衔沉默许久,突然挑着眉皮笑道:“行啊,倒省了我的事儿——啧,听你这话别人还以为师兄上赶着给你找灵药呢。” 夙寒声眼眸一弯,这才放心地乐颠颠回落梧斋。 虽然徐南衔打包票明日不会挨大师兄的打,夙寒声还是担忧到半夜都没睡着,索性拿出弟子印去听照壁上玩。 已是半夜三更,听照壁上还有一撮活跃的学子正在用「阅后即焚」来闲侃。 夙寒声来得有点晚,只看到一条「不要命啦,正使看着慢吞吞老好人,眼神还不怎么好使,但他修为堪比副院长,一心只想退隐山林,被副掌院诓来的闻道学宫」浮现,随后字倏地化为火焰彻底消散。 夙寒声不明所以。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提起正使来? 夙寒声大半夜一个人鼓捣半天才知道「阅后即焚」怎么搞,生疏地发了一句。 「正使出何事了?」 很快有人回他。 「又来个夜猫子。」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咳,惩戒堂换班的学子目击到,有一绝世美人前去寻正使,好似要口口口口!」 夙寒声:“?” 口什么? 「嘶,这听照壁的阅后即焚也显不出来吗?算了,反正就是口口、口口……嘶,黄银之事——哈!这个词能写出来!」 夙寒声满脸疑惑,还没等他研究出个所以然来,那行字便阅后即焚了。 后面的话,夙寒声越发听不懂了,好像全被结界给模糊得看不太清。 夙寒声彻底睡不着,盘膝坐在榻上研究他们到底说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一直到大天明,好像隐约弄明白了点 天光大亮,夙寒声也没时间睡觉,一想到要迎接大魔头大师兄,顿时精神抖擞地爬起来。 伴生树上那朵花苞还在生长着,夙寒声临走前看了它一眼。 大师兄一掌就能将这玩意儿拍碎。 等死吧。 夙寒声一边畏惧应见画,一边却又像是找到了靠山似的,想大师兄为他拳打无名花苞,脚踹佛堂世尊——虽然代价可能是自己也会挨一顿揍。 往惩戒堂的那短短路程,夙寒声一会急切地跑去找“靠山”,一会又怯怯地慢吞吞往前挪,恨不得这条路永远都走不到头。 半刻钟后,夙寒声终于到了惩戒堂附近。 和正使规定的时间要早个片刻,夙寒声不想太早过去,围着惩戒堂来来回回地转圈,妄图消除掉心中的担忧和焦躁。 就在夙寒声走到一堵墙旁边时,隐约听到惩戒堂的后院斋舍内传来几句聊天声,似乎还有个女声。 夙寒声一愣,好奇地走过去打算贴墙根去听一听热闹。 但一拨开草丛中,就见墙根下几个学子正像是壁虎似的,手脚并用连带着脸都贴在墙上,屏住呼吸去听热闹。 夙寒声:“……” 这就是闻道学宫的传统吗? 有人瞥见夙寒声,朝他“嘘”了声,大力一挥手,示意他愣着干嘛,赶紧来听热闹呀! 夙寒声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热闹,但还是入乡随俗,学着他们呈“壁虎”状,兴致勃勃去听。 里面隐约传来女人的笑声,还有个低沉的男声在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细听下似乎是惩戒堂的正使。 夙寒声屏住呼吸。 女人语调慵懒,似乎吐出一口烟雾,淡淡地道:“……心肝儿你知道的,我向来对你有求必应,别说十万灵石,就算将半个别年年拿来博你一笑,我也是愿意的。” 正使的声音轻轻传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 女人似乎听到什么,忍不住笑得开怀,柔声道:“你我都已是几百岁的人了,别这般天真单纯,信什么真心这种没用的东西。” 众学子纷纷摇头,听取“嘶”声一片,用口型无形地交谈。 「正使好可怜,真心被人狠狠玩弄了!」 「那人到底是谁?好奇死了。」 夙寒声听得似懂非懂,觉得女人说的也很对。 真心,向来是没用的东西。 没一会,里面的动静就消失了。 众人纷纷扼腕,啧啧个不停。 夙寒声估摸了下时间,一看时辰差不多了,赶紧窜出草丛,急急忙忙往惩戒正堂赶。 三步并两步冲进森寒的惩戒堂中,夙寒声心跳如鼓,余光一扫就见之前还在和人谈“真心”的正使戴着单片琉璃镜坐在首位上。 模样还如往常一样温吞且病恹恹,但瞧着似乎伤心许多,像是霜打的茄子。 夙寒声余光早已瞥到旁边坐了个白色人影,心中疑惑大师兄怎么突然一反常态地穿白衣了,怯怯地将脑袋一寸寸转过去。 终于正视坐在椅子上的人时,夙寒声微微愣住。 崇珏一身素白袈裟,乌发披散如墨,整个人宛如如一副精致到极点的水墨画,那冷峻的眉眼氤氲着茶雾,垂着眸拈着茶杯拨动茶叶,好像已来了许久。 瞥见夙寒声过来,他淡淡抬眸。 夙寒声满脸迷茫。 崇珏……来这儿做什么? 第65章 姐姐抽我 徐南衔已动身去历练, 楚奉寒也不在惩戒堂。 夙寒声略感心虚,颔首朝崇珏行了礼,干巴巴地对正使道:“我……我尊长到了吗?” 正使正在垂着头擦拭单片琉璃镜, 回道:“不是在了吗?” 他示意的是崇珏所坐的位置。 崇珏冷淡朝他看来, 将茶杯放下,慢条斯理将佛珠串在虎口轻轻掠过, 气定神闲。 “不不不。”夙寒声赶紧跑上前,趴在正使的桌案上越过去,小声道,“正使大人, 你把琉璃镜戴上再说。” 就算压低声音,同处一室的崇珏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他微微一蹙眉。 三个“不”是什么意思? 正使勉强打起精神来,把沾染了水痕的琉璃镜擦拭好重新戴回去,眯着眼睛一瞧, 赶紧爬起来, 恭恭敬敬行礼:“原来是世尊, 有失远迎。” 崇珏眉头皱得更紧了。 “原来”,又是何意? 夙寒声赶忙问:“他还没到吗?” 正使摇头:“今日闻道学宫学子外出历练,许是灵舟太多, 堵在路上了。” 夙寒声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继续提心吊胆。 应见画还未到,二师姐也没影子,夙寒声干站在正使桌子旁,视线偷偷摸摸去看崇珏。 昨日两人不欢而散,怎么今日不在佛堂念他的破经文,大驾光临惩戒堂做什么? 听正使的意思, 他似乎也不知道崇珏会来。 夙寒声若有所思瞥着崇珏,神使鬼差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崇珏……不会以为今日要叫的尊长是他吧? 想到这里, 夙寒声没忍住差点笑出来。 怎么可能,昨日那没开荤的老男人听到几句污言秽语就恨不得要抽自己,不生他的气就算好了,怎么可能还上赶着为他开尊长会? ……但如果是真的呢? 夙寒声虽然口中说着要和此人没有任何纠葛牵扯,但前世崇珏总归占据他一生大半时光,哪里是那么容易便彻底割舍的。 无法否认的是,心高气傲的夙少君有时也会不可自制地幻想:“如果他主动道歉,我也不是不可以原谅他打我之仇。” 有时又恨恨地想:“就算他道歉,我也永不原谅他。求天道让他赶紧恢复前世记忆,悔恨懊恼去吧,就算哭着求我回头,我也不再搭理他了!” 事实证明,夙寒声其实也没那么高的心、那么傲的气,见到崇珏“不请自来”,心中便开始蠢蠢欲动,浮想联翩。 夙寒声干咳一声,溜达着走到崇珏身边,见他茶没了,难得主动地伸手续了杯茶。 崇珏淡淡看他。 这是在主动示好? 倒是能屈能伸,和他亲爹一个样。 “世尊安好。”夙寒声弯着眼睛笑,“今儿不是礼佛日吗,您怎么不在佛堂念经,来惩戒堂有何贵干呀?”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崇珏却只当他在硬撑,端着尊长的架子淡然道:“心中有佛,自生无量。礼佛日便得去念经的道理你倒是懂,那为何授课时不去上课?” 夙寒声:“……” 夙寒声被怼了一个跟头,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但细想下,这话说的又没错,并不是多尖锐的讥讽。 夙寒声难得被锯嘴葫芦被怼得噎住了,嘴唇张张合合半晌,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直接开门见山道:“等我尊长到了,自然会同他解释清楚我为何旷课,就不劳烦世尊担忧了。” 简而言之,回去念你的破经去吧! 崇珏拨弄佛珠的动作微微一顿。 “我尊长”? 这话中意思怎么越发奇怪? 还没等夙寒声继续挑刺儿,余光一扫,惩戒堂门口猛地窜进来一道雪白的影子,宛如流光似的倏而落在旁边的椅子上。 定睛看去,那白影竟然是一只雪貂。 雪貂长得玉雪可爱,浑身雪白没有半分杂毛,黑黝黝的眼眸骨碌碌转了几圈,乖巧地蹲在椅子上,开始奋力地将鸡毛掸子似的尾巴甩来甩去。 ……像是在掸灰? 夙寒声还在疑惑这是哪儿的灵兽,突然像是记起什么似的,也来不及和崇珏呛了,腾地冲上前,赶紧撩起袖子和那只雪貂一样将椅子上上下下全都擦拭一遍。 惩戒堂的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闹哪出。 雪貂用尾巴扫完不存在的灰尘后,朝夙寒声叽叽叫了几声,又蹲在桌案上,伸着爪子从雪白的皮毛里掏出几个茶杯、茶壶、小火炉。 一整套的茶具,也不知到底怎么塞到它小小的身躯中的。 夙寒声在认出这只和应见画寸步不离的雪貂后,爪子便开始微微发着抖,蹲在那给大师兄擦拭椅背,恨不得整个人幻化成个花瓶,不喘气的那种。 崇珏心中莫名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无论夙寒声怎么自欺欺人,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直到雪貂将鲜艳欲滴的一枝紫兰花插在瓷瓶中,把惩戒堂那处枯燥冰冷的桌椅捯饬得极具雅意,勉强能坐人后,它才朝着门口叽叽叫了声。 一股淡淡的紫兰花香悄无声息弥漫偌大惩戒堂,夙寒声胆战心惊垂着脑袋,小心翼翼抬眼瞥了瞥。 惩戒堂地面的青石板上缓缓结了一层冰霜,宛如铺成一条道路似的,一寸寸蔓延至雪貂收拾好的椅子旁。 雪貂捧着一只扳指颠颠地跑至一人脚下,顺着紫色裾袍往上一路攀爬而爬,终于一屁股坐在那人肩上停下了。 夙寒声呼吸本能一顿。 旧符陵道君应见画一袭紫衣,眉眼冰冷到好似冰霜筑成,羽睫宛如凝着寒霜般隐约露出些许雪色,就连墨发间也有几绺紫白相见的颜色,不知是天生的还是用东西染的。 他像是厌恶地面并不存在的脏污,足尖所踩之处必定要结冰阻绝灰尘,一身紫袍上绣着紫兰花安纹,冰冷又带着毫不违和的雍容华贵。 瞧着不太像是苦修得道的道君。 应见画面无表情而来,夙寒声瞪着他脚下的冰,心想成天这么招摇矫情,迟早有天得摔个大马哈! 但他面上却是惊喜过望,颠颠地小跑上前,想要一个猛子扎到大师兄怀里。 “大师兄终于来啦,我好想你!” 崇珏怔了下,彻底想通了什么,神色陡然沉下去。 夙寒声这次叫的尊长…… 并不是他。 夙寒声刚跑到应见画身边,就见大师兄两指并起,轻飘飘戳在夙寒声眉心,强行制住他往自己身上扑的动作,轻轻启唇,嫌弃道:“别靠近我——你昨日没洗澡就睡了?” 夙寒声:“……” 狗鼻子吗?! “我知晓大师兄今日要来,又欢喜又紧张,一整夜都未睡着。”夙寒声从善如流地胡说八道,“大师兄千里迢迢而来,当真是辛苦了,我我我来为您烹茶吧。” 应见画垂眼摆弄拇指的扳指,似笑非笑道:“你烹的茶,狗都不喝。” 夙寒声:“……” 旧符陵道君,仙君的首徒,往往只是存在书上的人物,乍一光临惩戒堂,角落中等着看热闹的众学子当即一愣,随后爪子抖若筛糠地点开听照壁。 「惩戒堂,速来!!!」 不过半刻,偌大惩戒堂已围了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全是看热闹的人。 应见画并不在意旁人的围观,他出场风骚又华丽,进了惩戒堂见到崇珏后,又没了那尖酸刻薄的态度,还恭恭敬敬行礼。 “多年不见,世尊安好。” 世尊漠然看他,随意一点头,手中佛珠拨动得窸窣作响。 这许是崇珏生平第一次有种想要拂袖而去的冲动,伴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郁色。 崇珏面无表情。 旧符陵的应见画破了无情道,脾气古怪,夙寒声跟着这样性子的人,更是学不得什么好。 见夙寒声模样应当也是畏惧的,但为了同自己置气,故意将应见画请来。 当真是孩子脾气,不懂得分寸得失。 应见画修过无情道,不知是因破了道还是本性就如此,他瞧着冷峻凛冽,气质冰冷如寒霜,说话倒是夹枪带棒,似乎看谁都不顺眼。 应见画见过礼后,坐回不染纤尘的椅子上,冷冷对夙寒声道:“今日让我来,你最好是立了功,让我有荣与焉的。” 夙寒声:“……” 夙寒声恹恹地蹲在地上,小心翼翼抱着应见画垂在一边的手臂不吭声。 正使戴着琉璃镜,将夙寒声那扣分的牌牌递给应见画,示意你没法子有荣与焉了,直接开打吧。 应见画盯着牌子上夙寒声逃的课扣的分,漂亮的眼眸微微眯起,似乎酝酿着危险的风暴。 瞧着大师兄神色越来越阴沉,夙寒声恨不得变成一根杂草钻到地缝里永远都不生长出来,隐约感觉崇珏在看自己,更有种莫名的耻辱感。 方才他还在朝崇珏炫耀自己换了新尊长,现在却要当着他的面被揍了。 这样下来,崇珏不就更觉得自己当时抽他有理了吗?! 夙寒声恨恨咬着牙,羞愤欲死差点要落泪。 他只是想要个道歉而已。 死了算了。 应见画一目十行将夙寒声旷课扣的分、以及前几次被叫尊长的闯祸记录看完,垂在一旁的手微微收紧,肩上拽着他一绺发荡秋千的雪貂似乎感觉主人思绪,倏地冲夙寒声龇牙。 应见画面无表情,手漫不经心将玉牌碾碎,齑粉轻飘飘从他指缝落下,像是一场六月纷飞的雪。 “夙、寒、声。” 夙寒声如丧考妣,狠狠一咬牙,做足了心里准备。 早死晚死都得死,十八年后他活得指不定比现在还要舒坦! 崇珏和夙玄临多年好友,自然知晓应见画的脾气,见他似乎想要按着夙寒声揍——虽然还在不满这孩子昨日的冒犯,但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想要开口制止。 既然夙寒声唤了他“叔父”,自然要担起尊长的职责。 就在崇珏即将开口、夙寒声闭着眼要英勇赴死时,耳畔突然传来个略微熟悉的女声。 “啧,应道君好大的威风呀。” 四周一静。 应见画抚摸雪貂的手瞬间僵住,薄唇轻轻一抿,悄无声息吐出一口气,才故作漠然,面无表情朝门口看去。 “应知津……” 惩戒堂是刑罚之处,四周装饰沉闷,除了黑就是白,营造出一种冰冷又森寒的压迫感。 可门口处,一道红衣倩影踩着一地朝阳款款而来,击破暗沉的森冷,裾裙层层叠叠好似绽放的芍药花簇,裙摆用紫线绣出的紫兰文堆簇至一处,漂亮又艳丽。 应知津红衣艶美,修长的手指持着玉质的烟杆,胭脂香和灵石散发的淡淡香味萦绕周遭,她红唇轻启吐出一口烟雾,面上用朱砂画出的面纹——细看下似乎是招财的符纹。 她面容姣好,配上那诡异的面纹带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垂着眼睨人时那股倨傲之气更甚。 夙寒声呆呆看着,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一个念头。 姐姐抽我。 夙寒声:“……” ……师兄诚不欺我。 这人肯定是二师姐。 应知津身披灿阳,款款而来,手中烟杆轻轻一晃,烟雾化为祥云似的雾气散去。 “萧萧,来师姐身边。” 夙寒声愣了下,忙不迭爬起来要过去。 应见画手指猛地一扣桌案,冷冷道:“夙寒声,你敢。” 夙寒声:“……” “师尊临去前,也曾叮嘱过我照料好萧萧。”应知津似笑非笑看着应见画,“你已顾了十年,之后十年萧萧便由我管了。等他二十八岁后,应道君才有资格继续用您那不打不成才的教育之法来打孩子。” 应见画冷冷道:“南衔也被你抽的不轻。” 应知津耸肩:“谁叫他小时候因你贿赂的一块糖糕就忤逆我?你要是再惹我,我还打他。” 夙寒声:“……” 远在灵舟上前去历练的徐南衔猛地打了个喷嚏。 许是烟杆抽完了,应知津动作散漫地随意往旁边一甩,一个相貌俊美的少年不知从何处窜来,殷勤地将烟草碾碎着填进烟斗中。 他不知是哪一族的,也不用火折子或火灵石点烟,反而凑上前嘴唇微启,眼眸中情谊流转,从唇缝中幽幽飘出一簇鬼火,倏地将烟点着。 应知津对这狐狸精的勾引十分受用,含笑手持着烟杆在他脸颊轻轻拍了拍,算是奖励。 少年羞涩一笑,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了。 应见画神色更加阴沉:“应知津!你非要和我作对吗?” 应知津讶然看他:“应道君何出此言?我今日就是来给萧萧看尊长会的,旷课这种小事至于动这么大肝火吗,就算萧萧往后不修你那破道了,继承别年年也能活得风生水起。” 夙寒声怯怯看着几乎要打起来的两人,不着痕迹往旁边挪了挪,省得殃及池鱼。 四师兄说的对,二师姐过来果然有用,大师兄的确没闲情来顾着揍他了。 夙寒声找了个安全的角落蹲着,一边胆战心惊一边又兴致勃勃地看好戏。 好热闹啊。 崇珏不在乎旁人的纠葛,面无表情看着夙寒声。 不光叫了应见画,还将应知津叫来了? 自己此番前来,倒是真正的自作多情了。 惩戒堂外面围着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弟子也全都跟着一起看好戏,本以为来见一见应道君已是幸运,没想到竟然还听到如此好戏! 还没等众人消化应见画和应知津的冲突,却见始终默不作声的正使突然道:“知津,他是谁?” 正使指得是应知津旁边的鬼修少年。 应知津“哦”了声,熟练地哄他,含情脉脉道:“心肝儿,他只是我新收的小情人,在我心中,你仍然排第三位。” 正使:“……” 夙寒声:“……” 所有人:“……” 应见画揉着眉心,怀中的雪貂已经气得翻白眼了。 第66章 瞻前顾后 刺激死了。 夙寒声甚至想抓把瓜子咔吧咔吧地嗑。 应见画和应知津明显有顾情, 两人一遇上就像是火和油,旁若无人将所有围观的人当成一把柴,轰轰烈烈烧了个热火朝天满堂红。 ……都顾不得今日是来给夙寒声开尊长会的了。 夙寒声避免了挨打, 又能看一出好戏, 蹲在那琥珀眼眸都在放光,大半天才隐约察觉到一股奇怪的视线。 他迷茫地抬起头, 就见崇珏端坐旁边的椅子上,正端着茶杯面无表情注视着他。 满杯茶已凉透了,却没见他抿一口。 夙寒声没挨打,勉强在崇珏面前抬起了头, 他故作镇定地站起身理了理衣摆,扬了扬下巴,掩饰不住的小得意。 “我大师兄和四师兄养我多年,就算我闯再大的祸事他们也会包容纵容我呢, 从不打我的。” 话中之意——不像你, 几句胡言乱语就得被按着抽。 崇珏捏着茶杯的手都在微微用力, 语调冷淡道:“你敢将那些话对应见画说吗?” 夙寒声登时噎了下。 这不是上赶着找抽吗? 不过怎么总觉得崇珏刻薄了许多,寻常自己如何挑衅他都只是默默无言,不和他一般见识的。 这回难道是被戳中自尊了? 夙寒声难得见崇珏吃瘪, 当即得寸进尺,挑着眉道:“不管我大师兄怎么待我,反正他都是我弟子印上登记的尊长——倒是世尊你,我还没问呢,今日您在惩戒堂做什么呢?” 崇珏:“……” 见崇珏不说话,夙寒声蹬鼻子上脸, 笑嘻嘻道:“难道世尊以为惩戒堂叫我的尊长,是您吗?” 话刚说完, 崇珏手指一动,毫无征兆将一本书拂到他脸上。 夙寒声“唔噗”一声被拍个正着,随意将书接住。 ——竟是一本佛经。 崇珏冷冷将茶杯放下,杯中溅出的冷茶飞溅落至他的袖口。 不知是夙寒声得意过头了,总觉得一向端雅严正的世尊罕见得有些狼狈。 “世尊?” 崇珏霍然起身,冷冷道:“在半青州不是说要抄三遍佛经吗。” 夙寒声愣了下。 他早就忘了自己说过要抄经的事了,这人怎么还记着,还是故意拿这东西来为自己找补? 夙寒声正要再出击,却见崇珏直接拂袖而去,整个人化为烟雾陡然消失原地。 夙寒声:“……” 恼、恼羞成怒啦? 夙寒声抱着那本带着菩提花香的佛经,呆愣许久才没忍住“噗嗤”一声低笑出声,颇有种扳回一城的得意。 以前都是自己羞愤欲死地狼狈逃走,这回终于换成崇珏了。 夙寒声心满意足地翘了翘唇角。 突然,旁边的正使沉声说了句:“够了,你所言皆是花言巧语,我不会再信你了。” 说罢,将琉璃镜摘下,眼眶通红地拂袖而去。 应知津赶忙拦他:“心肝儿,心肝儿!我和他们只是玩玩而已,是他们一直缠着我的,心肝儿?” 心肝儿不理他,伤心欲绝地走了。 应知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抽了口烟,低声嘀咕了句:“男人就是麻烦。” 所有人:“……” 夙寒声情不自禁对二师姐比了个“好绝”的手势。 好厉害的姐姐。 那鬼族少年也在眼泪汪汪,大概想要问一问自己排第几,但乍一听到这句嘀咕,赶紧将话吞回去,干巴巴站在旁边不吭声了。 应见画面无表情抚摸着怀中好像已经气晕过去的雪貂,冷冷道:“应知津,你还想别年年在旧符陵开下去吗?” 应知津吐了口烟雾,懒懒地将烟杆儿随意插在发髻间,眼波流转瞥了应见画一眼,手指一勾,道:“萧萧,来。” 夙寒声看了看应见画,小心翼翼蹭过去。 “二师姐。” “看我萧萧瘦的。”应知津慢慢抚了下夙寒声的侧脸,一股淡淡的胭脂香混合着烟草味扑面而来,并不算烈得呛人。 夙寒声仰着头,任由师姐掰着自己的下巴看来看去。 应知津“啧”了声:“虽然说是你养,但道君这些年十年得有八年都在闭关修你那破道,南衔又是个靠不住的,就算萧萧被人拐走了你们怕也不能及时知晓——小可怜,要不要跟着师姐啊?嗯?” 夙寒声愣了下,小声道:“不劳烦师兄师姐,我、我其实能自己照顾……” 他已十七,且前世的威胁戚简意已死的连渣都不剩了,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被坑得在师门不知情的地方被打下无间狱。 能照顾自己的话还未说完,应见画猛地一挥手,一道灵力卷着夙寒声的腰身,猛地惊呼一声往后飘落。 应见画像是拎猫似的拎着夙寒声的后领,冷冷道:“你顾好自己的……情人吧,萧萧就不劳烦你费心了。” 说罢,他像是再也待不下去,拎着夙寒声大步往外走。 冰一路蔓延而出。 外面围观的众人赶紧做鸟兽散,省得被道君发现捏死。 夙寒声悬空扑腾着爪子,讨好地打商量:“师兄、师兄放下我,我……我能自己走。” 应知津似笑非笑看着,慢悠悠道:“萧萧,我这几日就宿在惩戒堂,他若打了你便来寻我,师姐为你出气报仇。” 夙寒声赶紧道:“多谢师姐……唔!” 应见画猛地催动灵力,带着他瞬间消失原地。 夙寒声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一个不稳一屁股坐在连榻上,差点摔个人仰马翻。 应见画不知落梧斋在何处,索性将他带来徐南衔的四望斋。 夙寒声还以为大师兄要关门揍他,赶紧往连榻下爬,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但还没等他哭天喊地,应见画却看也没看他,抬手挥出一道灵力将整个四望斋的灰尘全都震飞,坐在纤尘不染的连榻上一边抚摸着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雪貂,一边沉着脸道。 “你们惩戒堂那位正使……什么来历?” 夙寒声一愣。 啊?正使? 见应见画没想揍小孩,夙寒声悄无声息松了口气,抱着应见画的膝盖往上一趴,懒得起来了。 “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性情温和,是个老好人,好像是副掌院特意请来执掌惩戒堂的。” 应见画不耐烦抚摸着雪貂:“那旁边的鬼族呢?” 夙寒声老老实实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应见画冷笑一声,猛地将人从膝上拂下去:“那我要你何用?” 看着火冒三丈,但膝上的雪貂却是垂头丧气趴着,像是霜打的茄子,蔫得不行。 夙寒声盘膝坐在地上,仰着脑袋看着他。 真奇怪。 夙寒声年幼时应见画回应煦宗倒是很勤快,不是数落他就是罚他修道背心法,严苛又冷厉,他向来怕这位大师兄怕得不行。 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运筹帷幄一句话就能决定他是挨打还是去玩的大师兄如此焦躁的模样。 是因为应知津吗? 应见画方才刚来惩戒堂时,气势汹汹威严十足,但应知津一来他却瞬间方寸大乱,连夙寒声给他丢人的事都顾不得。 夙寒声偷偷摸摸地拿出弟子印,同徐南衔传信。 「师兄,你们安全到了吗?」 徐南衔很快回信:「刚下灵舟,如何?没挨打吧?」 夙寒声:「没呢没呢,师兄果然料事如神,二师姐一来,大师兄立刻顾不得抽我了。」 徐南衔:「哈哈哈每回都是如此,当年师姐成天追在大师兄屁股后面颠颠地跑,听说还在一年闻道祭上当众示爱,但大师兄他修无情道,整个人像是暖不化的臭石头……」 夙寒声正乐颠颠看着,突然一只手凭空伸来,直接将弟子印抽走。 夙寒声一愣,抬头看去,应见画修长的手指勾着弟子印,脸色阴沉难看。 夙寒声登时吓傻了。 完了完了! 大师兄看到自己和师兄那堆幸灾乐祸的胡言乱语了! 按照应见画的暴躁脾气,不得把他们两个吊在树上没日没夜地抽啊? 夙寒声吓得小脸煞白如纸,哆嗦着想要将弟子印抢回来,但又实在没那个胆子,只能听天由命,闭着眼缩着脑袋等着挨揍。 应见画抢过弟子印后,却对徐南衔那一堆蝇头小字全无兴趣,沉着脸点到听照壁上,一目十行看去。 好似在找应知津的消息。 夙寒声悄咪咪睁开一只眼睛看去,见应见画沉浸在听照壁上,这才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小命暂时保住了。 闻道学宫的学子最爱看热闹,一分热闹也能被他们臆想补成十分,更是在听照壁上胡咧咧了一堆。 应见画不知瞧见了什么,捏着弟子印的手指猛地一用力。 雪貂愤怒地竖眉,嘶叫一声。 夙寒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乌鹊纹弟子印在大师兄手中化为一堆齑粉。 “师、师兄……” 应见画冷冷看来。 夙寒声赶紧缩回去:“没事,您继续。” 整个闻道学宫,乃至偌大乌鹊陵好似都被道君的阴郁之气给笼罩住,不过片刻滂沱大雨兜头落下。 大师兄和他的雪貂还在发疯。 夙寒声本来想回落梧斋去,但暴雨如注,凤凰骨厌恶极了,连带着他都蔫蔫的,趴在应见画腿上脑袋一点一点的。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大雨浸湿土壤的气息弥漫鼻息。 迷迷糊糊间,应见画似乎将他轻柔抱着放在徐南衔的床上,带着那只叽叽愤怒叫着的雪貂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去杀人了。 夙寒声恹恹睁开眼睛,只瞥见个应见画的背影,眼皮彻底耷拉下去,昏昏沉沉陷入深眠。 又做了个奇怪的梦。 没头没尾的,夙寒声就伸出站在一处参天巨树下,微微仰着头只能瞧见直冲云霄的黑影,全然看不见头。 狂风暴雨,漆黑天幕像是撕开一道口子,潮水似的雨汹涌地往下灌,人类同这番场景相比简直渺小得宛如蝼蚁般。 夙寒声向来排斥雨,下意识想要找地方躲雨。 轰隆隆——! 一道震耳欲聋的天雷遽然劈下,银雷裹挟着撼天震地的灵力,直直将地面震裂出一道宛如天堑的深渊巨口。 天地好似都在这一道雷鸣中颠倒。 夙寒声吓得够呛,浑身僵硬,眼睁睁看着这宛如地狱的场景。 倏地,有人在雷鸣阵阵中尖叫。 “重霄龛庙!破了——!” 夙寒声愣住了。 重霄龛庙? 不是在无间狱用来镇压拂戾族的通天界门吗? 什么叫破了? 天塌地陷,夙寒声迷茫站在大雨中,只觉得这个梦好没道理。 耳畔仍有愤怒地咆哮。 “你是何人?!快禀应道君!有贼子打开重霄界门……啊——!” 夙寒声的意识好似没落实地,迷茫地顺势望去。 轰隆。 电闪雷鸣将周遭的昏暗毫不留情地击破,煞白一片诡异得好似阴曹地府。 通天塔之下,一人身披青衣,无数符箓织成密密麻麻的网萦绕周身,将无数攻击阻绝在外,一道道炸成斑驳灿烂的焰火。 火焰倒映下,夙寒声看清那人的脸,眼皮重重一跳。 竟是邹持? 他怎么会梦到副掌院?! 邹持面容已没了寻常的儒雅和怯懦,他青衣上只在日光下发光的符箓此时骤然大放,金光闪闪将他的眉眼照得一片诡谲…… 细看下,面容陡然化为七窍流血、死灰发白的死状。 夙寒声吓了一跳:“副掌院?” 邹持浑身是雨,金光符箓发出璀璨光芒,流着血的死瞳直勾勾盯着夙寒声,狰狞的死相之上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许久不见……” 夙寒声不明所以。 只是很快他便意识到邹持并非在看他,而是穿过他看向不远处缓缓打开的通天塔。 无间狱直冲云霄的重霄龛庙之上,便是三界的通天塔。 吱呀。 通天塔那布满结界符纹的门全是藤蔓苔藓,沉重地一寸寸打开。 一道光芒从中倾泻而出。 有人从中走了出来。 夙寒声懵然地歪头看去。 遮天蔽日的雨幕陡然停滞半空,宛如周遭一切被停留在那一瞬般,劈落的雷僵在半空,不远处守护通天塔的修士保持着诡异的姿势一动不动。 时间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偌大空间,只有邹持、夙寒声的呼吸声,以及…… 那人漫不经心的脚步声。 夙寒声不太懂自己为何会做这种古怪的梦,那古怪的脚步声好似踩在他心上,嗒、嗒,心脏似乎都随着声音越发急促,几乎要从心口跳出。 “唔,也没多久吧。”那人懒洋洋地道,“就算隔着天堑我也能感知三界,知道你给我留了半青州的酒呢。” 邹持笑了,身上符箓悄无声息蛰伏,他狰狞的死相也隐去,又重新变回唯唯诺诺的模样。 四周一片昏暗,邹持从褡裢中拿出灯来,微微照亮周遭。 光芒倾泻,夙寒声眼眸被刺得微微一疼,感觉邹持似乎从自己虚幻的身体中穿梭而过,缓步走到那人身边,抬手抱了他一下。 夙寒声呆愣地顺势看去。 随着邹持将手放下,灯火明晃晃地照亮方寸间,终于看清那人的模样。 那人身形魁岸,身披着松松垮垮的黑袍,腰封上悬挂着一枚古怪的碎玉,顺着灯光往上看去,修长的脖颈之上…… 是削薄的唇,和覆着黑绸的半张脸。 邹持眉头轻皱着道:“你这具躯壳支撑不了太久,我得重新为你寻龙血重塑肉身——好在庄灵戈正在闻道学宫,耗费不了多少精力。” 那人漫不经心地将湿漉漉的发撩了撩,本以为他身上往下滴落的是雨,灯光一照才知道那竟然是满身猩红黏稠的血。 “用不着。”他懒散地道,“我要重回原本的躯壳。” 邹持蹙眉:“镜玉,你身上还有骨链。” 那人随口道:“震碎不就行了?” “你修为不要了?”邹持吓了一跳,“那骨链是何物你应该比我清楚,一旦强行震碎,性命怕是难保,且你就算重回身体,也暂时无法和‘他’融合。” 那人削薄的唇勾起个笑来,懒洋洋道:“左右不过死而已。‘他’就是和你一样瞻前顾后,担忧这个畏惧那个,所以十多年也未摆脱那条破链子。” 邹持沉默。 夙寒声呆呆看着那人的模样,听着熟稔又疯癫的话语,彻底怔住了。 崇……崇珏? 第67章 疯疯癫癫 一身黑衣的崇珏长身鹤立, 覆面的黑绸被风吹拂而起,露出一双熟悉而诡异的雪瞳。 “无间炼狱没什么不好。”他懒懒地道,“我都不太想回这束缚重重的三界了。” 世尊的身份, 就算杀个人也得被下雷劫。 束手束脚的。 邹持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乞伏殷已从烂柯境出来, 自从他阿姐陨落后,那孩子疯得不轻, 似乎连带着萧萧也恨上了。” 听到“萧萧”这两个字,崇珏似乎愣了下。 好半天,崇珏才若无其事道:“既然融合不了,那就设计逼迫我的躯壳入定, 出手引出骨链也行,方便我短暂接管。” 邹持见他如此急迫,挑眉道:“你有要事要处理?” 否则按照这人的脾气,早就先大杀四方搞事去了, 怎么会主动急着回到禁锢重重的身躯中? 崇珏似笑非笑, 手懒散地拨动了下腰间的碎玉, 雪瞳隐约露出几丝猩红的戾气。 “急着逮一只不乖的小雀回笼。” 邹持不明所以。 夙寒声倒是愣了下神,正要再靠近,却见崇珏像是发觉什么, 倏地朝他的方向看来。 “谁?!” 夙寒声像是被这带着杀气的一眼瞥得从万丈高空狠狠跌下,猛地喘出一口气来,眼眸涣散看着头顶床幔,半晌才清醒。 这个梦真实得太过可怕。 夙寒声清醒后捂着胸口喘息半晌,仍然沉浸在崇珏那凶恶森冷满是杀意的眼神中回不过神来。 往常都是和黑衣崇珏厮混的春梦,这还是第一次梦到崇珏想杀他。 夙寒声迷瞪之际, 外面隐约传来脚步声。 有人掀帘而入,轻声道:“少君醒了?” 夙寒声心脏还在疾跳, 抬头一看:“长空?” 长空笑着颔首。 夙寒声来闻道学宫时,长空便回了旧符陵,此番许是临时过来,一袭旧符弟子道袍还未换下,熟练地将夙寒声扶起,一如既往地道:“少君睡了两个多时辰了,午后还有课,洗漱下吃些东西便去学斋吧。” 夙寒声已缓缓定了神,揉着发疼的眉心道:“大师兄呢?” “旧符陵临时有事,师尊亲去处理。”长空将夙寒声的长发理了理,担忧地道,“这才半个月多不见,少君怎么瘦了这么多?” 夙寒声愣了下:“师尊?” 长空这才注意到自己说漏了嘴,干咳了几声。 夙寒声诧异看着长空。 长空自幼跟在自己身边照料得无微不至,谢识之说他是无父无母被夙玄临救下的可怜孩子,但却无人告诉他是应见画的徒弟。 长空见夙寒声神色难辨,赶紧道:“少君息怒,师尊只是担忧你,再说您身份特殊,让其他人照料他不放心,并非是……” 并非是监视您。 话还未说完,夙寒声眉头紧皱地说道:“你在我身边十几年,这不是断你道途耽搁修行吗?” 长空一怔。 夙寒声担忧的……竟是耽搁自己修行? 长空好半天才回过神,眉眼柔和下来:“不耽搁不耽搁,仙君于我有救命之恩、师尊待我更有栽培之情,只是照料少君几年罢了,长空心甘情愿。” 夙寒声自己随波逐流,却不想长空被他耽搁得也失了道途,他摇摇头:“我已在学宫,不必你照料,你回吧。” 长空笑起来:“不着急,等师尊回来我再回。” 夙寒声也没多说,又道:“好端端的,师兄叫你来闻道学宫做什么?” 长空无奈叹了口气:“少君刚醒应该还不知道,旧符陵的通天塔界门……” 轰隆隆—— 一道雷鸣遽尔劈下,将夙寒声的脸照得煞白。 “……被人强行打开了。” 听照壁上本来还在热火朝天编排别年年的坊姑娘和惩戒堂正使的艳情,「无间狱界门被打开片刻,有拂戾族从缝隙逃出」的消息发出后,不过片刻便席卷整个三界。 「无间狱的……拂戾族?和西方隈一样吗?」 「蠢货,无间狱的拂戾族皆是圣物的亲支,血脉纯正得很,哪里是西方隈的旁支能堪比的?也不知逃出了多少来,这下三界恐怕要大乱了。」 「应道君已经回去了,也不知能补救多少。」 夙寒声被长空送去上善学斋时,脑子还是有点转不过来。 他方才做的梦,到底是真是假? 上善学斋的学子也没闲情上课了,三五成群在那窃窃私语,所谈的皆是通天塔界门被破坏之事,语调忧心忡忡。 夙寒声坐到位子上,还未拿出书,元潜便抿唇“咻咻”两声,示意他转过来。 “少君,界门的事儿,听说了没?” 夙寒声转身,蹙眉道:“刚听说。” 乌百里难得话多:“前段时日楼船遇袭、闻道祭秘境有拂戾族混入,八成都是拂戾族想打开无间狱界门的前菜,真是煞费苦心。” 元潜翘着尾巴尖儿,熟练地揪着夙寒声垂下的发编小辫,随口道:“拂戾亲族被打下无间狱都已两千年了吧,就算出来恐怕也翻不了什么大风浪。” 乌百里像是看蠢货似的瞥他:“你当无间狱界门随随便便就能打开吗?” 夙寒声沉思。 拂戾族畏光,若无意外,他身上有一半拂戾族血脉,且和拂戾亲族有着其他联系,否则不会无间狱界门一打开,应见画就将长空叫来保护他。 下午的课夙寒声上得魂不守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被山长叫起来回答问题时差点还挨了骂,好在后面的元潜提醒了一句说“甲等”。 夙寒声赶紧说:“甲等。” 山长痛骂他:“甲等个屁,我问你这符纹怎么画!” 夙寒声:“……” 元潜乐得差点钻到桌子底下去,被夙寒声微笑着拿着笔狠狠一戳尾巴尖,“嗷”一嗓子叫出来。 ……又轮到他挨骂。 夙寒声挨了一下午的骂,等到下课后雨仍然没停。 长空不知是卡着时间来还是根本没走,下课钟声一响他便撑着伞而来。 暴雨连下了一整天,夙寒声浑身难受,不太想出学斋门,趴在桌子上恹恹的不动弹。 长空照料他这么久,早就摸清楚他的脾气,熟练地哄道:“少君,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咱们先回落梧斋吧,我给您熬雪梨糖水喝。” 夙寒声不高兴道:“不想喝糖水。” 长空再接再厉:“我将少君新的弟子印送去落梧斋了,指不定四师叔给您传了音呢?” 夙寒声这才不情不愿地起来,踮着脚尖躲到长空伞下,被哄着回了落梧斋。 新的乌鹊纹弟子印上有几条新的传音,夙寒声蹬掉鞋坐在连榻上病恹恹地查看。 长空眉头紧皱,凑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少君在发高烧,是跗骨要发作了吗?” 估摸着时间,似乎也差不多了。 “没事,我抱着崔嵬芝睡一觉就行。”夙寒声不想麻烦旁人,瞥了一眼外面的暴雨,“这雨还要下到什么时候?” 若明天还下,他八成得蔫得卷叶子。 长空道:“不清楚呢。” 夙寒声蔫得不行,长空只好去后院为他熬雪梨糖水,顺便将崔嵬芝也一起熬成药,尽量让夙寒声好受些。 笃笃两声,落梧斋有人叩门。 夙寒声病怏怏地靠在连榻上玩弟子印,随意一挥催使伴生树将门打开。 呼。 带着湿气的风呼啸灌入房中,将夙寒声吹得眉头轻蹙,抬头一看,就见乞伏昭浑身是雨地快步而来,他没带伞也没用灵力挡雨,淋得像是落汤鸡似的。 夙寒声赶紧起身:“怎么淋成这样?” 雨一直在下,乞伏昭罕见地没有戴遮光的面纱法器,额前碎发正在不住往下滴着水,狼狈不堪。 “没事。”乞伏昭嘴唇苍白却还在笑,“难得不用戴避光法器,淋一淋没什么大碍。” 夙寒声手一顿,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道:“小医仙的事……是你做的吗?” 他是指周姑射明明解了跗骨毒却对外隐瞒之事。 乞伏昭没想到他如此敏锐,也没隐瞒地点头:“嗯。” 夙寒声蹙眉:“为何要这么做?你就不怕惹火烧身?” “我只知道少君不惜服跗骨毒也要隐瞒拂戾族血脉的身份,必定大有用意。” 乞伏昭像是落水的狗,被夙寒声这么冷脸对待却仍然温和笑着,将所有的利爪和獠牙全都隐藏在这副人畜无害的面容之下。 夙寒声沉默半天,没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要你多管闲事。” 话虽如此,他还是让伴生树勾来干巾摔乞伏昭脸上,嫌弃道:“擦擦身上的雨。” 乞伏昭乖乖点头,跑一旁擦水去了。 夙寒声烦躁地盘膝坐在连榻上,咬着手指想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叮嘱道:“日后若是有人问起,你就一口咬死自己不知道,记住没?” 也不知道乞伏昭到底什么毛病,自己拂戾族的身份都够让他在三界不好过了,他还要主动往身上揽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乞伏昭温顺地说好。 夙寒声沉默半天,又道:“如果被人发现我是拂戾族……” 只说半句,他又像是畏惧似的,将未尽的话吞了回去。 “少君。”乞伏昭走到夙寒声身边,单膝跪地,温声安抚他,“您身份尊贵,又是仙君之子,就算……” 夙寒声突然冷冷道:“我从不想当什么仙君之子!” 乞伏昭一愣。 夙寒声说完后,眸中戾气又飞快消散下去,化为心如死灰的颓然,双腿微曲将脸埋在膝盖中,捂着耳朵喃喃道:“……他当时想掐死我,是因为我身上的拂戾族血脉吗?” 是他的出生让堂堂仙君感觉到耻辱了吗? 如果真的将他视为奇耻大辱,为何不彻底下手将他扼死在襁褓中,平白让他来这世间活一遭? 夙寒声刚才还好好的,只是几句话就消颓到恨不得钻到地底自生自灭,乞伏昭当即手足无措,全然不知该怎么哄。 长空端着熬好的糖水过来,见状眉头紧皱:“你是何人?” 乞伏昭见到长空身上的旧符陵道袍,起身一颔首说了自己的身份,讷讷道:“少君……不知怎么就成这样了。” 长空拧眉:“你说什么了?” 乞伏昭不明所以:“仙君之子……什么的。” 长空脸都绿了:“你同他说这个做什么?” 这不是戳少君肺管子吗? 乞伏昭:“……” 他也不知道这话不该说啊。 况且之前也说过,夙寒声明明没什么反应。 长空绿着脸将乞伏昭赶走了,回来哄夙寒声:“少君莫要难过了,喝点糖水?” 夙寒声已经窜回榻上,整个人躲在锦被中闷闷不乐道:“不要叫我少君。” “行行行。”长空知道这个时候只能一味顺着,“那唤您小师叔?起来喝一口糖水吧,我加了许多蜜糖。” 夙寒声掀开锦被一条缝,露出个脑袋来:“你四师叔才爱甜的,我不爱吃这玩意儿。” 话虽如此,他还是爬起来喝了。 暴雨仍然接连不断下着,颇有种水淹乌鹊陵的架势。 夙寒声吃了药又钻回榻上,听着雨声迷迷瞪瞪地入眠。 昏沉间,似乎有人来到他的榻边,伸出微凉的手去摸额头。 应见画的声音模糊地传来:“……不应该,凤……跗骨发作时会有前兆,他白日还好好的,怎会突然就发作了?” 长空低声道:“弟子也不知,许是因下了雨?少君白日总是嚷嚷着不想下雨,瞧着难受得要命。” 应见画蹙眉,凝出灵力往夙寒声眉心灌去。 夙寒声像是生长的树枝,汲取着应见画的灵力,勉强压□□内灼灼燃烧的疼痛。 突然,应见画的声音传来:“那花苞……什么时候出现的?” 长空:“不、不知。” 应见画冷冷道:“斩下来。” 夙寒声眉尖一颤,下意识想要开口阻止,这花苞同自己神魂似乎相连,若是斩杀他也要受伤。 但躯壳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狠狠压制住,让他一个手指都无法动弹,只能听着耳畔长剑出鞘的声音。 夙寒声心脏狂跳不止,意识拼命挣扎却仍深陷泥沼。 应见画:“慢着。” 长空手一顿:“师尊?” 应见画又吩咐了什么,夙寒声已经听不清了,意识终于陷入不可见底的深渊之中,天旋地转,好似日月都颠倒。 身体好似被浸在泥沼中,连呼吸都无法,五脏六腑隐约作痛。 不知清醒着在黑暗中待了多久,一只手忽然伸出,悄无声息托着他的后颈,将他从污泥中一寸寸拽出。 夙寒声猛地呛了一口气,挣扎着睁开眼睛。 “师兄……” 举目却是之前出现在他梦中的面戴骨链的古怪男人。 男人只让他的半张脸露出泥沼外,其余仍然深深陷在黑暗中动弹不得,他像上次那般抚摸着夙寒声的眼尾,发间插着的笔上不住滴落漆黑的墨。 那墨汁不知是什么制成的,隐约可见其中金色的符纹,乍一滴落到漆黑泥沼中,陡然荡漾开一圈刻满符纹的涟漪。 夙寒声睁大眼睛看他。 男人注视着他的琥珀眼瞳,像是魔怔似的喃喃道:“姐姐……” 夙寒声无法动弹,只能瞪他。 男人却莫名亢奋,尖利的指甲刺破夙寒声的眼尾,险些要把他的眼珠抠出来。 “就是这个眼神,阿姐就是这般看我的……” 夙寒声:“……” 说着的,这人和晋夷远有的一比。 都是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癖! 不过此人似乎比晋夷远更疯,疯疯癫癫半晌,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脸上炽热褪去,漫不经心地将带着血的手指在夙寒声脸上抚了下,淡淡道:“寒声,和我做个交易吧。” 夙寒声一愣。 若再将此时当成梦中,那他未免也太蠢了。 用脚就能想到这古怪的人肯定和那朵花苞脱不了干系,况且此人竟然还认识自己。 男人托着夙寒声的后颈,将他整张脸从泥沼中露出。 夙寒声这才能开口,他也不害怕,淡然回望他。 “什么交易?” 男人笑了起来,四周漆黑陡然出现一卷写着密密麻麻符纹的卷轴,摊开着围绕着四周一圈又一圈,上面无数符纹像是有生命似的,发出嘈杂的低语。 夙寒声这才发现自己所处之地并非泥沼,而是黏稠的墨池。 “我教你如何驯化凤凰骨,让你从今往后不再受灼烧之苦。”男人居高临下看着夙寒声,勾唇轻笑起来,微微俯下身凑到他耳畔,呢喃着说完后半句话,“作为报答……” 夙寒声眼尾一疼。 男人尖利的指甲将他薄薄的眼皮划出一道血痕,顺着眼尾滑落至发间,语调温柔又病态。 “……将你的一只眼睛交给舅舅吧。” 第68章 雪白骨链 舅舅? 夙寒声眼尾滑下一行血, 悄无声息混入身下的墨池中。 他看着周遭满是符纹的卷轴,隐约明白此人的身份。 崇珏曾告诉过他,从秘境逃出的烂柯谱许是会来寻他, 但却未告知两人有血缘关系。 夙寒声浓密的羽睫颤了颤, 直直盯着“便宜舅舅”那双和他如出一辙的琥珀眼瞳,眼底没什么情绪。 烂柯谱能在两千年前杀害三圣物, 定然不是什么善茬。 如今见了血亲却疯子似的要挖外甥的眼睛…… “驯化凤凰骨?”夙寒声眼眸一弯,道,“既然舅舅本事如此之大,为何不直接大发神通, 将凤凰骨挖去占为己有?” 乞伏殷似乎很满意夙寒声没有听到“舅舅”二字就面露震惊或想当场认亲。 “携带圣物之人,有天道恩赐的大气运,我若强取圣物,怕是当即被天道发现, 降下五雷轰顶魂飞魄散。” “更何况……”乞伏殷再次摸向夙寒声的眼尾, “你身上终究流着我姐姐的血。” 夙寒声了然点头:“所以你要挖自己亲外甥的眼睛, 聊表对姐姐的思念。” 乞伏殷:“……” 乞伏殷神色骤然冷下来:“你和你爹一样,能言善辩,满嘴胡言乱语。” 夙寒声蹙眉, 不想再被说像夙玄临,言简意赅道:“你说能驯化凤凰骨,我要如何信你?” 相比较夙寒声的满嘴胡诌乱扯,乞伏殷似乎更爱他这副冷若冰霜满是厌恶的眼神,唇角轻轻勾起,脸上的十三道骨链面帘轻撞发出清脆声响。 “你愿意将一只眼睛给我?” “为何不愿意?”夙寒声不明所以, “只是一只眼睛罢了。” 凤凰骨发作时能将他烧得生不如死,若真如此人所说能驯化免受灼烧之苦, 付出的代价只是区区一只不值钱的眼睛,他还算赚了。 夙寒声回答得如此干脆且漫不经意,本以为要花费好大精力的乞伏殷愣了好半晌,才闷闷低笑一声,托着夙寒声的后颈猛地一使力。 哗啦。 夙寒声半个身子终于从沉重漆黑的墨池中坐起,心口沉闷的压迫感缓慢消失。 乞伏殷道:“伸手。” 夙寒声将左手伸出。 但只是一个动作,不知怎么又戳到乞伏殷的肺管子,冷冷道:“右手。” 夙寒声不明所以。 乞伏殷厌恶道:“你爹用左手持剑。” 夙寒声:“……” 夙寒声不情不愿换了右手。 乞伏殷皮笑肉不笑:“你倒是比你爹听话。” 夙寒声幽幽心想此人是不是暗恋夙玄临,怎么句句不离他? 骂完,乞伏殷冰凉的指腹一勾,周围烂柯谱上的一道宛如凤凰似的符纹翩然飞来,化为一道流光凝在指尖。 符纹在夙寒声的无名指轻轻一点,一道红色法阵绕着指尖转了数圈,悄无声息融在指腹上。 夙寒声识海凭空出现一道猩红法纹,分散成五份盘踞中央。 “这是驯化符纹。”乞伏殷道,“不出三刻钟凤凰骨的涅槃火发作,你可以试试看有没有用。” 夙寒声看他。 这人就不怕自己学会符纹,就忘了交易吗? 乞伏殷似乎察觉到夙寒声心中所想,苍白的手掌缓慢朝他的右眼伸来,淡淡道:“你我血脉便是最好的契约,就算你失了信,身上一半我族的血脉仍在,这只眼睛迟早是我的。当然,我也要先收取一部分报酬。” 早已被剔除四圣物之一的烂柯谱能力似乎比如今的四圣物还要厉害,手掌心上一闪而逝密密麻麻的猩红符纹,像是一只古怪的眼睛,悄无声息朝着夙寒声探来。 夙寒声也不逃,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冰凉的掌心终于贴到夙寒声的右眼之上,只听得耳畔一阵符纹催动的声响,眼瞳倏地传来针扎似的疼痛。 夙寒声眼睛不自觉眨了下。 乞伏殷已将手收回,垂着眸看着掌心上一抹金灿光芒,漫不经心道:“等你觉得符纹有用,我会亲手将你的右眼挖出。” 夙寒声正要说什么,半个身子不受控制再次跌入墨池中。 ……好似从高处一脚踩空,他猛地睁开眼睛,彻底从幻境中苏醒。 天已彻底黑了。 狭窄床榻间,伴生树围绕得密密麻麻将他围住,那朵花苞正安安静静长在枝干上。 月光从细缝中倾泻,照亮雪白的花瓣,衬得宛如昙花般,已悄然绽放了一半。 夙寒声起身,伸手在右眼上轻轻一抚。 眼睛还在,眼尾处被刺破的伤口也没了踪迹。 夙寒声尝试着遮住左眼,眼前登时陷入一片昏暗。 懂了。 右眼还在,但却看不到东西了。 ——这便是烂柯谱所说的“一部分报酬”。 夙寒声不在意一只眼睛,垂眸看去,右手食指上不知何时凝了一圈青色的法纹,经由他意念轻轻一动,倏地化为一只展翅而飞的凤凰符纹,在指腹间绕着圈地飞舞。 夙寒声看着凤凰符纹,若有所思。 两千年前的圣物烂柯谱,似乎比如今的圣物能力要强悍得多? 且只因烂柯谱一人,就让拂戾族全族都有源自血脉的符纹天赋。 如今的四圣物却受尽压制,要么被困于龙形、要么深受灼烧之苦,剔银灯虽然修为强悍,但却要以魂魄作为灯油。 怎么看怎么像是被某种东西故意压制了一般? 还有方才烂柯谱说…… “不出三刻钟凤凰骨的涅槃火发作。” 就连夙寒声自己都不知晓凤凰骨的具体发作时间,他是如何知道的? 夙寒声盘膝坐在塌间,耐心等了三刻钟。 几乎是在时间到达的下一瞬,本来安安分分的内府遽然被一股烈火灼烧。 凤凰骨蓄力,想要将这副躯壳灼烧化为燃料助它涅槃,火焰寸寸烧过夙寒声的经脉,呼的一声燃烧整个床榻间。 伴生树像是畏火的游蛇,顷刻间便窸窸窣窣地往回退,挣扎着钻回令它安心的地底。 夙寒声意识险些被这一下给烧没了,踉跄着一头栽到榻上,昏昏沉沉间下意识呢喃道。 “叔父……” 他烧得迷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叫了谁。 夙寒声素白面容上被灼烧出龟裂的火纹,像是有火焰要从皮肉之下翻涌出来,他醉了酒似的,在昏沉和理智间拉锯半晌,终于夺回一丝清明,调动一丝灵力催动手指上的符纹。 凤凰符纹猛地尖啸一声,从指腹脱离后身躯瞬间伸展,驶入破碎朝着夙寒声身上的凤凰火扑了过去。 夙寒声眼眸倏地睁大。 只见烧了自己几十年的凤凰火此时却宛如有了生命,凤凰符纹气势汹汹而去,利爪竟然抓住了那灼烧烈烈的凤凰火,咆哮一声将其死死按在地上。 夙寒声迷迷糊糊看着两只凤凰嘶鸣着打架,歪着脑袋总觉得自己好似在做梦。 火焰砰砰相撞着,像是绽放的焰火,就连体内让人生不如死的灼烧痛感也不知不觉消散,像是真的被强行压下去了。 夙寒声意识逐渐清晰,懵懵看着。 烂柯谱所说的驯化,竟真的有用? 这是夙寒声第一次在凤凰骨发作时没感觉到痛苦,目不转睛看着两只火鸟啾啾叫着打架,但没一会又开始神游,不自觉地开始思考。 他刚才叫了谁? 就算他需要崇珏为他压制凤凰骨火,也该叫名字才对。 为什么脱口而出的却是…… “叔父?” 突然,“什么?” 夙寒声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激灵,惊恐地抬头一看,却见崇珏不知何时到的,正站在床榻边,掀开层层叠叠的遮光床幔垂眸看他。 夙寒声眼眸都瞪圆了,抚着胸口顺气,被吓得不轻,也顾不得和这人在冷战,奄奄一息道:“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崇珏拧眉看他,视线又落在已经打得奄奄一息的两只凤凰身上,不知瞧出什么,眸光倏地一沉。 烂柯谱的凤凰符纹果然是驯化的,只是片刻那凤凰便彻底将骨火压着打成巴掌大的鸟崽子,周遭的火焰也开始往回收敛。 夙寒声见体内凤凰骨竟然在顷刻间被压下去,脑海中将那奇怪的符纹飞快过了一遍。 那符纹繁琐得有些过分,并非他这刚入门的半吊子能理解的。 夙寒声正思索着,崇珏却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强行将他拽下榻,冷冷道。 “这符纹是从何处来的?!” 夙寒声踉跄着险些摔下去,挣扎着赤脚站稳,眉头紧皱:“关世尊何事?难道我用符纹也犯了须弥山哪条戒律了吗?” 崇珏的手不自觉用力,大乘期的修为哪里是夙寒声此等筑基能抵挡的,只是一下便将手腕掐得生疼,隐约渗出些许红痕。 夙寒声:“痛!” 崇珏沉寂如幽潭的眼眸此时却是波涛般翻涌,极力压制情绪,沉声道:“我同你说过什么,烂柯谱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能信。” 夙寒声从上次挨打就知晓崇珏的本性并非他寥寥几句便能更改的,深吸一口气也不和他争,只是道:“我并未轻信,只是做了场交易。” 崇珏也在强压住情绪,不想要两人闹得和上次那般不欢而散。 “烂柯谱对你图谋不轨,他的符纹皆是陷阱,你的眼睛……” 他抬手在虚空凝出一道水镜,让夙寒声自己看。 ——原本琥珀色的右眼,此时已化为诡异的灰白。 夙寒声早知道右眼已看不见了,不为所动道:“他教我符纹,我给他一只眼睛,等价交换而已,没什么陷阱不陷阱的。” 崇珏一怔。 如今的孩子已不拿身躯当回事了吗,为何能如此轻易地给出一只眼睛? 崇珏腕骨上的佛珠遽尔闪现一股冷厉佛光,他抬手招出一道结界把夙寒声笼罩在内,眼神冰冷直直看向伴生树主干上的花朵。 夙寒声轻轻蹙眉,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要做什么?” 崇珏道:“夺回你的眼睛。” 夙寒声匪夷所思地看着崇珏,全然无法理解。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是说了是自愿同他交换的吗?” 况且一楼船的学子世尊都能冷眼旁观见死不救,如今只是一只眼睛,他竟然要主动插手世间之事吗? “他在蛊惑你。”崇珏拂开他的手,漠然道,“就像当年……” 借由拂戾族血脉,骗走三岁夙萧萧半身的天道气运一样。 夙寒声偏着头看着凤凰符纹将凤凰骨火彻底碾碎在地面上,随后化为一道流光重新落在右手指腹上,微微闪着青色符纹。 他道:“可我不疼了……” 月光下,“幽昙”缓缓绽放。 崇珏手一动,半空一把降魔杵倏地出现,但不知为何又像是无法显形似的,悄无声息消散半空。 大乘期的世尊,就算不用降魔杵法器也能将烂柯谱诛杀。 崇珏面无表情,指尖凝出一道灵力,面无表情看向乞伏殷所在的花朵中。 “可我已经……不疼了。” 夙寒声又迷茫地重复一遍。 他从始至终只是不想再那么疼而已,就算乞伏殷要的是他的命,他也会眼睛眨都不眨地拿出去交换。 一只眼睛,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为什么崇珏不能理解他? 前世是,现在更是。 就算人生重来一次,他也只是在新的脏泥中再次腐烂罢了。 让他疯疯癫癫活一次不好吗? 夙寒声双手按在透明的结界上,看着崇珏朝着乞伏殷而去,赶忙提醒道:“你不是不能插手三界之事吗,住手……” 大乘期的结界无法撼动,夙寒声用尽全力去拍透明结界,声音不知有没有传出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崇珏头也不回,身形宛如烟雾倏地消散原地。 “叔父……崇珏!” 一朵花的世界中,堪比浩瀚星辰。 崇珏面如沉水进入乞伏殷幻境中,灵力幻化出一道凶悍法器,随着他信步闲庭似的缓步而行,无数道灵力像是流光般从半空坠落,一寸寸落至四周,绽放出璀璨焰火。 四周悬浮着的烂柯谱宛如被火焰燃烧,一阵涟漪震颤,轰然倒塌落至下方墨池中。 “乞伏殷。” 崇珏墨青眼眸古井无波,身体却一层层溢出古怪的杀意,催生着体内骨链悄无声息出现——却仍然无法压制他的煞气。 半个幻境被毁,乞伏殷终于从墨池中被逼出,皮笑肉不笑看着他。 “你情我愿的事,你也要强行插手吗?” 崇珏淡淡道:“将萧萧的眼睛还回来。” 乞伏殷伸出两指捏出一颗琥珀似的珠子,笑着道:“这颗吗?” 崇珏刚要动手,乞伏殷的手倏地一紧。 “你若动手,我便直接捏碎。” 崇珏动作一顿,漠然道:“他是你姐姐的孩子。” “更是害死我姐姐的罪魁祸首。”乞伏殷像是故意激怒崇珏似的,似笑非笑,“不过血缘当真奇特,‘外甥肖舅’此言也非虚,我本以为萧萧性情随他亲爹,但没想到……他竟疯得同我如出一辙。” 连眼睛都能轻飘飘拿出来做交换。 饶是乞伏殷自诩疯子,也被夙寒声这一举止给震住了。 崇珏那张常年禅寂不可亵渎的面容上罕见露出一抹厌恶。 “不要拿他和你相提并论。” “就算你再厌恶,萧萧也是我的血亲。”乞伏殷将手中珠子往上一抛,轻飘飘接在掌心,笑吟吟道,“而你呢,一和他无血缘关系、二非义亲师尊,只是独独占了个‘挚友之子’便能管天管地吗?” 崇珏垂在袖中的手微微一颤,许久才低声道:“将眼睛,还来。” “想要,自己来拿。” 乞伏殷捏着珠子看了看,又懒洋洋道:“反正就算得到这颗珠子,我姐姐也不会活过来——你若瞻前顾后,怕出手受天道雷谴,那我便随手丢掉咯。” 崇珏眼瞳露出一抹冷厉,手猛地一动,方才被召唤出一半便消失的降魔杵陡然出现在掌心,被他紧紧握住。 妄动的杀意伴随着九九骨链,骤然随风而舞。 轰—— 一道道灵力从虚空传来,震着笼罩夙寒声的结界一阵涟漪激荡。 夙寒声被困在大乘期的结界中无法逃出,索性盘膝坐在地上,盯着手腕上的佛珠发呆。 这世的崇珏到底将他当成什么? 只是挚友之子,也能让他不顾身份、不惜插手三界事也要去为他要回那只不值钱的眼睛吗? 楼船遇袭、闻道祭秘境…… 短短一月不到,崇珏待他无限制的纵容,理所应当化为可以管束他的资格。 前世崇珏的禁锢,夙寒声起码还能享受鱼水之欢,权当相互利用,可今世倒好,崇珏似乎真的将他当成挚友之子,又纵容又约束。 夙寒声枯坐半晌,心想:“要远离他了。” 因为前世的种种,他做不到单纯对崇珏有尊长的依赖,也做不到将不染纤尘高高在上的世尊拽下神坛,同他一起烂在污泥里。 要么,让崇珏离开闻道学宫,回去须弥雪山之巅继续参禅念经,稳固佛心去; 要么自己打道回府,回去应煦宗那一方小天地继续作天作地。 互不相干。 夙寒声看起来像是霜打的茄子,恹恹地垂着眸。 明明嫌弃崇珏强行缠在他手上的破珠子,此时却无意识地伸着手指去拨弄珠子,蔫蔫地在心中打腹稿,等人出来他就冷静自持、像是个大人一样和崇珏商议这事。 只是等了又等,夙寒声都困得开始打哈欠了,崇珏仍然没有动静。 夙寒声心尖一颤,咬着手指隐约觉得惊慌。 那烂柯谱看起来鬼点子挺多,符纹成堆连凤凰骨火都能压制。 崇珏看着不太像是会打架的样子,总觉得他同人交手八成也只是盘膝坐在那一副宝相的对着别人念经超度。 夙寒声手指都被咬出个牙印。 不会打不过出事了吧? 不对。 崇珏都是大乘期了,哪里会败在一个只会躲躲藏藏的烂柯谱手里。 夙寒声思绪连篇,一会担心一会又强行说服自己。 夜半三更,不远处的虚空终于有了一道蛛网似的裂纹,那朵沐浴在月光中已经彻底绽放的花朵却像是失去生机似的,顷刻干枯,簌簌化为干花瓣从枝头脱落。 夙寒声一愣,赶紧爬起来双手扒着透明结界。 很快,一袭素袍的崇珏重新从虚空出现,周身烟雾半晌才散去。 夙寒声见他平安无事,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绷紧脸,重重握拳捶了捶结界,示意放他出去。 崇珏神色莫名苍白,他冷淡抬手,结界陡然散去。 夙寒声一个踉跄,险些摔下去。 故作镇定地站稳后,他干咳一声,冷声说:“烂柯谱人呢?” 崇珏缓步走上前,道:“闭眼。” 夙寒声不闭,还把眼瞪得滚圆。 崇珏似乎不想和他多说话,面无表情将手中一样东西在夙寒声眼眸上轻轻一拍。 右眼再次传来熟悉的疼痛,对着水镜一瞧,琥珀瞳仁竟然重新回来了。 夙寒声一愣。 崇珏竟然真的将“眼睛”从烂柯谱手中夺回来了? 这样应该算插手三界事,天道会有什么惩罚吗? 夙寒声眉头紧紧皱起:“以后不要再插手我的事了。” 崇珏不言。 夙寒声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故意呲儿他:“你和我非亲非故,为什么总要管天管地,不让我闯祸、不让胡言乱语。现在倒好,我拿‘眼’换个东西你还得强行横插一脚……” 说到这儿,夙寒声看着手中未散的符纹,心想,他算是白嫖了烂柯谱一个驯化凤凰骨的符纹吗? 哎,还挺高兴。 不过又想起烂柯谱所说的什么“血脉契约”,他若没死,八成还得来找自己要眼睛。 崇珏这遭可能白忙活了。 崇珏冷漠看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夙寒声总觉得他有点不对,快步冲上去拦住他的去路。 若是之前早就端着尊长架子训自己了,今日怎么一言不发。 “你怎么不说话呀,给我个……唔。” 话还未说完,崇珏似乎终于支撑不住,高大的身形摇摇欲坠半晌,轰然朝着面前的夙寒声砸了下去。 夙寒声猝不及防,“唔噗”一声被压着差点摔到在地。 好在伴生树从地底钻出,准确无误地将两人接住。 夙寒声挣扎着将崇珏抱住,茫然看着他。 烂柯谱身受重伤,只能欺负欺负夙寒声这等小筑基了。 崇珏应该并未受伤,可面容却意外的苍白如纸,双眸紧闭,浓密羽睫微颤,冰冷俊美的眉眼间隐约有道红痕一闪而逝。 两人贴得太近,夙寒声隐约感觉那素袍袈裟之下好像有硌人的东西,下意识扒开崇珏的衣襟往里一瞥。 却见那苍白的锁骨之下靠近心脏的位置…… 竟然有一道雪白骨链垂曳而下。 第69章 打坐入定 夙寒声从未见过崇珏人事不省的样子。 就算在前世此人杀天杀地, 有时受了伤浑身是血还要缠着他厮混,血流了满身也仍然兴致勃勃。 夙寒声试探着道:“世尊?叔父?” 崇珏没有应答。 夙寒声想把人扶到床榻上再说,这人身形比他高大太多, 整个压下去时都瞧不见夙寒声的影子, 吭叽半晌终于借着伴生树帮助下将人扔到榻上。 夙寒声满身是汗,随手一抹, 道:“去悬壶斋叫小医仙来。” 伴生树晃了晃树枝,正要离开。 夙寒声却像是想起什么:“算了,别惊动悬壶斋,去……去看看副掌院回来没有。” 崇珏如今这个模样, 就算叫来寻常医修八成也无法看出原因,更何况那奇怪的骨链…… 邹持或许知道什么。 伴生树等了等没等到主人反悔,这才颠颠去寻人。 已是夜半三更,夙寒声盘膝坐在脚踏上, 扒着床沿赖叽叽地看着崇珏。 烂柯谱连天道追杀都能躲避, 真的会被崇珏击杀, 随着那朵花化为齑粉了吗? 可若是烂柯谱真的是叛道者,崇珏为天道铲除祸害,不是应该恩赐大机缘吗, 为何要让崇珏身困于骨链? 一想起那雪白的骨链,夙寒声忍不住龇牙。 穿透心脏的链子,看着都疼。 崇珏闭眸沉睡,像是一座没有呼吸的雕像。 夙寒声抱着膝盖等了半晌,伴生树才折返回来,告知他副掌院还未回来。 夙寒声眉头紧皱, 起身看去。 他本觉得自己的床榻已足够他翻江倒海,但此时躺了个崇珏, 莫名觉得床榻狭小,手脚都没地方放,局促死了。 崇珏昏睡得正沉,连夙寒声靠近也没有丝毫反应。 夙寒声试探着伸手,又将崇珏凌乱的衣襟扯开,凑上前去看那古怪的骨链。 本来以为那是什么咒术符纹的虚幻骨链,但他伸手轻轻一碰,却意外地碰到骨链实体,沉甸甸又冰凉。 摸索着小心翼翼牵扯一下,骨链像是穿透在魂体,心口命门没有半分穿透的伤口,沉睡着的崇珏却浑身颤抖,从喉中发出一声压抑的喘息。 似乎是疼狠了。 夙寒声赶紧龇着牙将手缩回去,不敢再碰。 难道崇珏插手三界事的代价,便是会被这古怪的锁链穿透躯壳吗? 早知道就强硬点制止他了。 不对…… 夙寒声耷拉着脑袋去碰崇珏的手,闷闷地心想,早知道自己就不该和烂柯谱做那劳什子的交易。 全是他的错。 这八成是夙萧萧这辈子揽错揽得最干脆的一次。 夙寒声正捧着崇珏的手,突然又听到一声清脆声响,迷茫掀开素袍宽袖,惊愕看到崇珏的手腕上竟然也有细细的骨链穿过。 夙寒声赶忙爬上床,扒着崇珏的衣衫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不光是心脏,四肢和腰腹内府竟然都有骨链穿透,隐藏在素袍之下,蔓延至不知名的虚空。 夙寒声被彻底吓住了,跪在崇珏身边,双手发抖地去晃他:“崇珏……崇珏。” 崇珏安安静静,半分动静都没给。 夙寒声心跳几乎要从喉中蹦出来,看着崇珏身上的骨链根本不知要如何是好,脑海空白一片,好半晌才猛地惊醒,满脸惊惧地要往床下爬。 “师兄……大师兄!” 明明睡梦中还听到应见画的声音,为何如今不在落梧斋? 夙寒声小脸煞白如纸,发软的双腿一个踉跄差点砸到崇珏身上,赶紧撑着手稳住身体。 可他还未爬下榻,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出,准确无误扣住他发抖的手腕。 夙寒声一呆。 崇珏握住他的手,掌心冰凉没有半分温度。 夙寒声赶忙扑上前去:“崇珏,你醒了?!” 崇珏眼眸也不睁,扣着夙寒声的手往下一放,轻启苍白的唇,声音细弱。 “放肆。” 夙寒声:“……”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数落他。 “没事吧?”夙寒声声音仍然在发着抖,喃喃道,“你……你身上好像有奇怪的链子,疼吗?” 崇珏并不答,轻轻睁开眼睛,半晌道:“哭什么?” 夙寒声愣了愣,伸手一抚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满脸泪痕,从鼻尖一直到眼眶皆是酸涩一片,狼狈得要命。 他掩耳盗铃地转头狠狠将眼泪擦干,不情愿地道:“没哭。” 崇珏从不会在小辈面前露出孱弱一面,方才支撑不住倒下昏迷片刻已是极限,此时骨链仍在牵动根骨心脏,他却缓慢起身。 若不是脸色还是苍白的,夙寒声都要以为方才孱弱得砸他身上的崇珏只是幻觉。 明明崇珏身形高大魁岸,夙寒声却恍惚觉得他好像一块即将破碎的玉,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扶。 “别乱动。” 这人满身链子还不好好修养,都不知疼的吗? 崇珏瞥了一眼夙寒声轻轻放在他背后的爪子,却并未再拂开,道:“烂柯谱居心不良……” 他大概想说“日后莫要再轻信他”,转念一想又担心夙寒声觉得自己在强行插手他的事,正要换一种说法。 夙寒声忙道:“我日后不会再信他了。” 崇珏一愣,苍白的面容似乎露出个轻缓的笑。 夙寒声说完后,脸微微一红,讷讷转移话题:“你身上的链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疼不疼?” 崇珏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衣衫不整,衣襟被扒拉开隐约可见肌理分明的胸口,腰封也被人胡乱扯开,半露出腰腹。 崇珏:“……” 崇珏这辈子八成都没这般衣冠不整过,他神色复杂转瞬将凌乱衣袍整好,道:“无碍,不必担忧。” 夙寒声蹙眉:“可是……” 崇珏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不想知道烂柯谱的事吗?” 夙寒声歪头看他:“什么?” “烂柯谱是两千年前的四圣物之一,名唤……乞伏殷。”崇珏道,“他和你娘亲是双生子。” 夙寒声愣了下神。 无论是崇珏、谢识之,还是应见画,全都将夙寒声当成孩子,上一辈之事从不会主动告诉他。 这还是夙寒声头一回听尊长说起旧事——且还是从对他管束控制极强的崇珏口中。 挺稀奇的。 见夙寒声来了兴致,不再追问骨链之事,崇珏揉了揉眉心,淡淡道。 “乞伏殷自幼掌控烂柯谱,傲慢自负,两千年前无人知晓他为何会屠诛三圣物,你爹……”崇珏顿了下,“玄临前去抓他时,他宁死也不愿伏诛。” 可当他阿姐乞伏令过去后,半句话未说,只是一个眼神便让那有通天之能的圣物烂柯谱心甘情愿束手就擒,任由夙玄临将他囚在烂柯境上千年。 崇珏道:“乞伏殷对他阿姐……” 视线落在夙寒声疑惑的眼睛上,崇珏犹豫半晌,终于将未尽的话吞了回去,怕带坏小孩子。 “你虽和乞伏殷有血亲,可他终究不会对你心生善感,就算你手上的符纹有用,但也要多多提防。” 夙寒声也看出乞伏殷的敌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崇珏见他似乎将话听进去了,也并未停留,强撑着下了榻。 夙寒声赶忙道:“那你身上……” 崇珏嘴唇苍白至极,见躲不过,只好耐着性子道:“没什么大碍,只是符纹骨链罢了,此刻已消了。” 夙寒声眉头几乎要皱成两个黑点:“你莫要把我当孩子哄骗,给我看看。” 崇珏无奈,撩开衣袖给他看光洁的手腕。 骨链的确已消散了。 “还有心口和内府的呢。”夙寒声依依不饶,“这两处是人的命门,万一出了什么差池,该如何是好?” 崇珏:“真的没……夙萧萧!” 崇珏还没敷衍他,夙寒声就已经扑上来要扒开世尊的衣襟,一副看不到死不罢休的架势。 “我就看一看……好,不看全,扒个缝隙我瞧瞧吧。” 崇珏揉着眉心,头痛欲裂:“不要胡闹。” 夙寒声小声嘀咕:“我又不是登徒子,为何这般防备?” 崇珏:“……” 这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夙寒声说完也后悔了,忙讨好地冲崇珏一笑,乖乖地喊:“叔父。” 崇珏不为所动:“天色已晚,你先休息吧。” 夙寒声眉头紧皱,见崇珏真的要走,赶紧道:“我不看,那让我摸一摸总行吧。” 心脏和修行的内府被满是符纹的骨链穿透,哪里是寻常伤势能比的,夙寒声心中惴惴,非得确认才能心安。 崇珏面一语不发抬步就走。 夙寒声一愣,强行停下要追上去的脚步,讷讷垂下头看着脚尖。 若是崇珏真的因为他出事,自己拿两只眼睛不知道能不能换回他平安无事。 正在夙寒声蔫得要长出蘑菇之际,有人轻叹一声,眼前的烛火好似被一堵墙挡住光亮,阴暗笼罩满身。 夙寒声迷茫抬头。 崇珏去而复返,俯下身握住夙寒声的手,将修长的手轻缓按在素袍袈裟下的心口。 咚,咚。 心跳声缓慢而有力。 夙寒声感受着掌心下的心跳和平坦的心口,仰头看着崇珏。 “你……” 两人身高相差极大,崇珏因微俯身的动作散乱的墨发轻拂过夙寒声的耳畔,烛火摇晃照映下,狭窄的内室床幔边,好似困出一方缱绻天地。 神使鬼差的,夙寒声心口猛地震颤一瞬。 崇珏无可奈何,纵容地又牵着夙寒声无力而柔软的手往内府腰腹处碰了下。 夙寒声修长的手指猛地一蜷缩,呼吸情不自禁地屏住,呆呆仰头看着崇珏。 崇珏身上的菩提花香像是柔软的怀抱,将夙寒声整个人包裹住,他面容苍白而端静,好似在佛堂参禅念经般神闲气静,没有半分欲念。 夙寒声怔然看他,莫名吞咽了下,因仰头的动作喉结上下滚动。 “骨链已消失,真的没什么大碍。”崇珏淡淡睨着他道,“确认好了吗?” 夙寒声晃了下神,才猛地惊醒,像是兔子似的猛地往后一蹦,飞快将爪子缩回去。 “确、确认好了……” 崇珏:“萧萧,怎么了?” 夙寒声的手像是被烫到似的,情不自禁地将手心手背交替着在身上蹭来蹭去,他垂着脑袋,面颊滚烫几乎将耳朵尖都烧红了。 “没有呢……咳,骨链消失了就好。” 崇珏注视着脑袋几乎冒烟的少年,不太明白方才还张牙舞爪的,怎么转眼就蔫了。 骨链只是暂时被他强行隐下去,世尊不便多停留,见夙寒声衣衫单薄赤着脚站在灯下,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没忍住轻轻往前一步,单手将人往怀中一揽。 夙寒声猝不及防被拥到怀中,当即浑身僵住。 这世崇珏也抱过他,根本没什么奇怪的反应,可此时他却像是被困住,手脚根本不知如何放。 “叔、叔父……” “嗯。” 崇珏像是抱孩子似的轻轻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这才将他松开,想了许久,轻轻说了句。 “不乖也没事。” 夙寒声身体还僵硬着,保持着方才被抱的架势,呆怔地抬头。 “啊?” 崇珏道:“闯些小祸也没什么大碍,坚守你自己的道心,莫要堕落便好。” 或许他所谓的大善,对夙寒声这种朝气蓬勃的孩子而言,只是枷锁。 十七八岁的少年本来就心怀叛逆,万一因他的桎梏而误入歧途,便得不偿失了。 夙寒声本性并不算坏,只是缺人引导罢了。 崇珏看着少年难得温顺的眉眼,轻轻将夙寒声额前凌乱的发拂到耳后:“快些休息吧,凤凰骨发作便寻我。” 夙寒声下意识点头。 崇珏想了想,又道:“明日莫要再迟到缺课。” 夙寒声又点头。 此时他头顶上失了三魂,脚底下走了六魄,就算崇珏让他当场抄三百遍佛经,他也只知道点头说好。 崇珏看他一眼,终于转身化为烟雾离开。 夙寒声呆呆愣愣地注视着崇珏离去的方向,久久回不过神来。 *** 后山佛堂。 崇珏从虚空中转瞬出现,彻底支撑不住面容的冷静,踉跄着撑着小案坐至蒲团上。 方才被强行压下的骨链已重新显形,且比在落梧斋时更甚,数根骨链穿透他的身体在四周漂浮,尾端蔓延至不知名的虚空中。 崇珏咳出一口血来,用尽最后的意识将佛堂结界打开,盘膝坐至蒲团上闭眸打坐入定。 每一次出手所造成的反噬都会强行加上一根骨链,这次出手震慑乞伏殷,骨链几乎封住他的经脉根骨,唯有闭关才可消除。 不出片刻,佛堂陷入死寂。 崇珏呼吸声微弱,安安静静坐在那宛如精致的玉雕。 突然,“笃笃”。 结界重重、连大乘期都无法轻易靠近的佛堂之外,有人慢悠悠地叩门。 崇珏沉沉入定,一无所知。 第70章 图谋不轨 应见画将旧符陵之事处理好, 即将破晓。 落梧斋灯火仍然通明,盛夏已悄无声息过去,乌鹊陵的初秋来得又急又快, 白昼炎炎烈日, 夜晚已开始凝霜结露。 应见画披着一身冷霜寒意走进落梧斋,边走边道:“萧萧?怎么还没睡?” 里面并无动静, 但床幔间却隐约可见有人在翻滚。 应见画并未感知到凤凰骨发作的动静,皱着眉上前掀开遮光床幔,正要数落他不好好休息,视线刚一垂下登时脸色一变。 “萧萧!” 夙寒声病恹恹躺在榻上, 乌发白衣凌乱铺散,他似乎难受极了,赤着的脚蹬着锦被,左手抬起搭在额头上, 脸颊绯红, 琥珀眼眸中全是烧出的水雾。 “师兄……”他看到应见画, 声音喑哑地喃喃道,“烫。” 应见画神色沉沉,还以为凤凰骨发作了, 立刻坐在榻边握住夙寒声搭在床沿的手。 那只右手不知和夙寒声有多大的仇,掌心手背已经被磨蹭得发红——夙少君养尊处优连重物都未提过,雪白手背甚至渗出血丝来,一碰就哆嗦。 应见画神色肃然,扣着夙寒声的手腕探了半天脉,眉头越皱越紧。 凤凰骨发作动静极其大, 不可能像如今安安分分连个火星子都没有。 且夙寒声经脉中没有半分凤凰骨灵力残留,灵力流转毫无停滞, 不见凤凰骨发作的前兆或后症的半分影子。 但夙寒声好像又烧得极其难受。 应见画心都提起来了,轻声哄道:“萧萧先别睡,告诉师兄你哪里不舒服。” 夙寒声病怏怏的,眼尾凝出的眼泪簌簌往下落,他迷茫看着应见画,半晌才道:“不知道,我热……” 应见画将桌案上的千年崔嵬芝拿来放在床头:“这样呢?还难受吗?” 夙寒声呆呆地道:“心跳得停不下来。” 应见画:“……” 要是停下来还了得? 应见画见他都开始说胡话了:“长空!” 喊完后他才意识到长空已被他吩咐着回应煦宗了。 凤凰骨若是发作,应见画或许还能用灵力为他压制,但这不明不白的症状却难倒了应道君。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有人在外面道:“少君,出何事了?” 应见画拧眉:“何人?” 外面的人沉默了下,很快,有人推门而入,手中持着长剑,声音也变得冷飕飕的。 “你又是何人?” 应见画眼眸一眯。 元潜天还没亮就爬起来汲取日月精华——简而言之就是等学宫膳食斋开饭,抢几块糕点啃一啃,大概是刚起,此时睡眼惺忪衣襟都没拢好。 乍一被少君房中的动静惊醒,元潜常年眯着的眼眸睁开一条缝隙,露出冰冷……而迷糊的蛇瞳,冷厉道。 “深更半夜,你为何会在少君……” 十息后,元潜噗通一声,五体投地行了个跪拜大礼,肃然道:“原来是应道君!应道君晨安,我是少君同学斋的同门,淮泽蛇族元潜。” 应见画:“……” 不愧是闻道学宫的学子,倒是能屈能伸。 应见画对蛇族没什么兴趣,正打算将人打发走,余光又瞥到烧得昏昏沉沉的夙寒声,道:“闻道学宫悬壶斋可有好的医师?” 元潜忙道:“有,上苑州的小医仙正在悬壶斋。” 他余光瞥到榻上的夙寒声,小心翼翼道:“少君……可是病得厉害?” 应见画正要说话,床榻上的夙寒声猛地一伸手勾住师兄的手腕,喃喃道:“不要麻烦别人……我、我等会就好了……咳。” 应见画拧眉将他按回去:“别胡闹。” 元潜试探着道:“我……我可以为少君瞧瞧。” 应见画道:“你懂医理?” 元潜笑吟吟:“略懂一二。” 他因为出身自小挨揍到大,早已经伤出经验了,小打小闹的医术还是懂一点的。 应见画不太想牵扯进来太多人,更何况是上苑州的小医仙那种古怪脾气,犹豫再三,还是让元潜过来一探。 元潜飘过去,扣着夙寒声的手腕去探脉。 应见画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揉着发疼的眉心,只觉得师尊留的烂摊子没一个能让人省心。 旧符陵通天塔裂开一条缝隙,虽然已经复原,但全然不知到底有多少无间狱的拂戾族从中逃出,连追查都不该如何查起。 夙寒声的凤凰骨又将半大孩子折磨得够呛,成日遭罪也不知如何帮他解脱,看着心堵。 如今这场病不明不白,应见画越想越觉得不安,虽然面上镇定,但视线不自觉地往元潜身上瞥。 元潜神色变化好几次,从最开始的气定神闲,到眉头紧锁,最后竟然像是察觉到匪夷所思的事眼眸都瞪圆了。 应见画心中打了个突,冷冷道:“如何了?” 萧萧从来气运极差,不会又有什么要人命的病症吧? 万一真的出了事,他要如何像九泉下的师尊交代? 元潜神色古怪道:“道君,少君只是单纯发了烧。” 应见画:“……” 发、发烧? 应见画修为滔天,不知多少年没听到过这两个字了,只觉匪夷所思。 修士也会像孱弱的凡人一般发烧风寒吗? 元潜熟练地从褡裢中拿出几颗灵丹,扶着夙寒声的脑袋:“不是什么大病,吃颗灵丹发一发汗,天亮就能再活蹦乱跳了。” 夙寒声正要再撒泼不吃药,但又怕被应见画揍,不情不愿地将灵丹吞下去。 元潜给他擦了擦汗,笑吟吟道:“少君吃膳食斋的点心吗,据说难抢得很,我等会给你带。” 夙寒声摇头谢绝他的好意:“我不爱吃点心。” 元潜也没多言,不便再这里多待,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应见画神色冰冷站在那半晌,大步走到榻边坐下,沉着脸摸了摸夙寒声滚烫的额头:“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发烧?你做什么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夙寒声抿唇不语。 好像从崇珏走后,他身上的热度和疾跳的心脏就没消停过。 应见画还要再追问,夙寒声却恼羞成怒似的,胆大包天将被子一翻,含糊道:“我好难受,想先睡了。” 应见画见他额角还在出汗,只好拧着眉给他拉上被子,又把遮光的床幔一一放下。 狭窄又阴暗的环境最能给夙寒声安全感,他病歪歪躺在凌乱榻上,身体疲倦地想要睡去,脑海中却清晰地闪现今日崇珏牵着自己的手去碰他心口的一幕。 “啊——” 夙寒声又开始感觉浑身滚烫了。 太奇怪了。 明明前世两人再亲密的事都做过,怎么如今一个隔着衣裳的触碰就能让他失控成这样? 夙寒声不怎么懂□□,只觉得这是脱离自己掌控的情绪,可又并非他清醒着发疯时的癫狂,让他根本捉摸不透。 “要不睡一觉吧。” 夙寒声心想,反正他每回睡觉做梦都是和无间狱的崇珏厮混,或许能从中得到答案。 有了这个意识后,被忽略的睡意和疲倦再次翻涌而来,强行拽着他晕晕乎乎进入梦乡。 夙寒声早就习惯在梦中清醒着享受情.欲,本来以为又会直接出现在无间狱时,一睁眼所见的…… 竟然是闻道学宫后山的佛堂? 夙寒声愣了愣。 这个梦有点不太对劲。 梦中已不再是无间狱那常年阴暗之地,日光倾泻,夙寒声缓缓抬步上前,想要尝试着在梦中触碰太阳会不会被灼伤。 可才一伸手,突然有人从身后将他抱住,强行握住他的手将人拽回树荫下。 夙寒声感受到熟悉的怀抱,忙仰头往后看:“崇珏?” 崇珏站在他身后,黑绸覆面,被风微微一吹露出一双雪瞳和眉心的红痕,他削薄的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 夙寒声疑惑道:“怎么了?” 崇珏似乎和寻常梦中的他不太一样,虽然还是那身黑袍,但却像是梦中之人有了魂魄,不甘心再做他意识中牵线傀儡。 “夙……寒声。” 崇珏刚要说话,夙寒声突然严肃地道:“先等等。” 崇珏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登时又被堵回去,他似乎被气笑了,几乎从牙缝里飘出来几个字:“等、什、么?” 夙寒声抬手将崇珏凌乱的黑衣整理好,又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试探着将掌心贴到心口的衣襟上。 崇珏垂在袖中的手都在死死握紧,方才那点被苦苦压抑的痛苦和挣扎悉数不见,皮笑肉不笑道:“夙萧萧,你真的活够了吗?” 夙寒声瞥他,仗着是梦中人不会打他,随口道:“我早就活够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前世他都当着这人的面自戕了,怎么还问这种蠢问题。 夙寒声只当这人是梦,却并未察觉到一袭黑衣的崇珏浑身一僵,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雪瞳中的戾气骤然被击散。 夙寒声摸着心口若有所思:“不对啊,梦中摸了心口也没有奇怪的感觉。” 崇珏:“你……” “别说话。”夙寒声捂住他的嘴,还在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崇珏突然说:“咚咚。” 夙寒声疑惑看他:“你咚什么?” 崇珏还是冷冷看着他,眼神带着杀意,轻轻启唇说:“咚。” 夙寒声歪歪脑袋,好半天突然惊醒。 咚,咚。 闻道学宫上早课的晨钟已经响了第三声。 夙寒声呆怔好一会,才赶紧起床。 应见画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元潜的药也果真有用,他发了汗后,身上的热已经消退下去。 晨钟还在响。 自从入学后,夙寒声几乎没上过几节课,这次可不敢再迟到,头重脚轻地强撑着去了上善学斋,打起精神来看书听课。 好在今日上午的课都是符纹课,有拂戾族血脉的夙寒声不必费什么脑子也能轻易理解。 夙寒声抚摸着卷轴上的符纹,视线落在右手的食指上,试探着拿笔将乞伏殷教他的驯化凤凰骨的符纹画下来。 烂柯谱的符纹极其复杂,夙寒声聚精会神整整半日,竟然才勉强画出一半。 夙寒声画得眼睛疼,终于将笔放下,甩了甩发酸的手。 符纹课太过无趣,上善学斋不少学子都在用弟子印在听照壁上玩,夙寒声见山长正在自己个儿琢磨符纹,也偷偷摸摸拿出弟子印来。 神识进入崇珏的灵力中,夙寒声写下几个字。 「叔父,今日好些了吗?」 犹豫了下,他又赶紧伸爪子抹去,重新写:「崇珏,骨链真的消了吗?」 写完,又觉得不妥,赶紧给抹了。 夙寒声涂涂改改半晌,终于发出去个:「下午我没课,刚好去佛堂把那三遍佛经给抄了。」 “嗯。”夙寒声满意地点头,“完美的理由,语气也很自然。” 绝对不会让人发现自己想要“图谋不轨”。 崇珏并未回他。 夙寒声趴在桌子上,脚不自觉地点着地,眼睛直勾勾盯着弟子印想要等到回应。 但许是他越看就越等不到,索性开始继续抄符纹。 将新的一道符纹一笔一划画好,弟子印仍然没有半点动静。 夙寒声燥得几乎起了火气:“你既然不回我,那我也……” 刚想到这里,弟子印微微一亮,夙寒声“啪”的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面如沉水戳开灵力。 崇珏传了两个铁画银钩的字给他。 「不必。」 夙寒声听着这生硬的语气,眉头紧皱,心想:“不去就不去,谁稀得去那破佛堂似的,要什么没什么,就只有和尚在那念经,没意思得很。” 等一下课,他就去找元潜乌百里,还有乞伏昭一起去别年年玩。 将崇珏抛到九霄云外去,理都不理。 夙寒声立下一通豪言壮志,铁骨铮铮,极有尊严。 下课后,元潜高高兴兴地过来喊他:“少君,去别年年玩吗?” 夙寒声豪气万千地说:“不了,我还有事。” 说完,灰溜溜地小跑去后山佛堂了。 第71章 毫不留情 昨晚崇珏猝不及防昏倒的模样着实将夙寒声吓够呛。 夙寒声撒腿边往后山跑边思忖道:“他许是还伤着, 我给他送点灵药去而已,并没有其他意思。” 崇珏是为他才有了骨链,作为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夙寒声觉得自己有必要担起照顾尊长的责任。 夙寒声成功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健步如飞三步并作两步冲去佛堂。 好在后山并未开结界,夙寒声顺利进入。 今日崇珏应该仍在念经参禅, 佛堂侧面的雕花木门皆被一一打开,池塘边种着一棵桂树遮天蔽日,金灿的花簇落满地板。 隐约可见屏风后,崇珏盘膝而坐的影子。 夙寒声歪了歪头。 寻常崇珏念经都是紧闭佛堂门, 今日怎么反而这般奇怪? 夙寒声疑惑地拾阶而上,瞧见佛堂门户大开,干咳一声试探着靠近。 “叔父,我来给您送灵药了。” 屏风之后, 崇珏的声音好一会才传来:“嗯, 进来吧。” 夙寒声心中窃喜, 赶紧脱了鞋噔噔噔往里走——只是跑了几步他又怕被听出来脚步声里的急切,故作冷静地放缓步伐,优哉游哉地绕过屏风。 崇珏如往常那样盘膝坐在蒲团上打坐念经, 眉眼间禅寂而宁静,日光斜斜从窗户倾泻而入,落在他身上好似渡了层佛光,让人不敢亵渎。 今日他好像换了串佛珠,十八颗圆润的妖花蜜蜡落在修长玉白的五指间,轻轻拨动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崇珏眉眼冷淡, 夙寒声已走至跟前,他却眼睛都懒得睁。 夙寒声乖乖并膝跪坐在崇珏对面, 将褡裢中的灵丹一瓶瓶拿出来。 攀在夙寒声肩上的伴生树也伸长了树枝帮他拿瓷瓶,夙寒声随手抚摸了它一下,表示奖励。 伴生树登时像是小狗一样,把枯枝晃得窸窣作响。 倏地,崇珏睁开墨青眸瞳,漠然看向伴生树,那双悲天悯人的眼瞳中一闪而逝的,竟是彻骨的杀意。 伴生树整个树身陡然一僵,像是被人拿棍子揍了一顿,呜咽着躲到夙寒声袖中。 夙寒声不明所以,也没管它,佯作自然道:“崇珏,你可好些了?” 崇珏淡声道:“放肆。” 夙寒声早习惯他说一句“崇珏”,此人必定要回“放肆”,继续熟练地道:“你身上的骨链可彻底消了?我昨日越想越不对劲,那玩意儿穿透心脏和内府得有多疼啊,哪能这么容易就消下去,你今日非得给我说出个道道来,否则就别想着我会走了。” 崇珏拨弄着佛珠,眼眸沉沉注视着夙寒声,瞳孔似乎在不动声色酝酿着什么。 夙寒声左等右等没等到回答,只好大着胆子和他对视:“你说话呀。” 崇珏如他所愿,淡淡说了句“嗯”,随后伸手将素袍袈裟的衣带缓缓解开。 他举手投足皆是说不出道不明的随性雍容,修长五指在日光照耀下一点点将雪白衣带解开,动作明明缱绻色气,可却无人敢将他往龌龊处想。 直到…… 崇珏解开袈裟外袍,两指随意往左右两边一掀,又将里衣解开。 夙寒声被这人解衣带的动作震得三魂出窍,正在晕晕乎乎地想“这人在干嘛呢”,视线遽尔撞入瓷白而肌理分明的胸口,往下落去便是结实的腰腹…… 夙寒声懵了半晌,眼眸突然瞪圆了。 等、等等! 怎么不打招呼,突然开始解衣裳了?! 昨日不还扭扭捏捏不让看吗! 崇珏哪怕□□上半身,面容仍然是慈悲为怀宛如高岭之花、山巅明月,没有半分欲念。 他似笑非笑看着夙寒声红透的脸,淡淡道:“骨链已消了。” 夙寒声的脸已经腾地红到耳根,赶紧闭着眼伸长了手摸索着去给崇珏拢衣襟,结结巴巴道:“看、看到了,真的消了。哈哈哈、哈哈,赶紧穿上,别、别着凉了。” 夙寒声被这一幕震撼得都开始胡说八道了。 手忙脚乱间,似乎听到崇珏低笑一声,语调带着莫名的揶揄。 夙寒声悄咪咪睁开一只眼睛。 崇珏神色冷淡,垂着眸正在系衣带。 ——并没有笑。 夙寒声早就知晓自己脑子有点毛病,还认为自己又犯疯病开始幻听了,也没在意,小声嘟囔道:“真的消了就好,日后叔父可别再像昨日那样吓我了。” 崇珏冷淡应了声,将旁边小案拂来,道:“不是说要来抄佛经吗,带笔墨了吗?” 夙寒声醉翁之意不在酒,哪里会想真的抄佛经,此时见到了人确定他已无恙,赶紧摇头:“没带。” “嗯。”崇珏从储物戒中拿出崭新的笔墨纸砚,“叔父刚好有。” 夙寒声:“……” 夙寒声干笑:“叔父……真体贴,多谢叔父。” 叔父将笔递给他:“抄吧。” 夙寒声无法,只好眼眶含泪,捏着笔抄那劳什子的佛经。 少年抄经,崇珏就在一旁烹茶。 小香炉的香线氤氲而上,世尊一袭白袍垂曳落地,莲花暗纹在日光下好似一朵朵摇曳生姿的墨莲,汲取着鲜血而悄无声息绽放。 夙寒声埋头抄书,并未注意到在他视线未及之处,离世绝俗的世尊正垂着羽睫,墨青眸瞳含着古怪的笑,像是盯着猎物的凶兽。 ——全无须弥山世尊的悲天悯人和禅意清冷。 明明兴致勃勃想要将不乖的鸟雀逮回金笼中,却又因上一次被逃脱的惨痛教训,像是怕再次惊扰到他,所以先撒一把小米想将人蛊惑住。 只有足够耐心,他才有资格捕到最漂亮的鸟雀。 夙寒声不想将光阴都虚度在抄经上,鼓足勇气悄悄抬头,小声道:“叔父,这句佛偈我不太懂。” 顷刻间,那独属于恶兽的觊觎眼神悄无声息散去。 崇珏淡然垂眸,语调轻缓为他讲经。 夙寒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面上还是装模作样地点头做恍然大悟状,表示叔父真厉害,什么佛理都精通。 崇珏知道他听不懂,所以便点到即止,只说两句便让他继续抄。 茶刚刚烹好,他姿态带着点刻在骨子里的雍容,慢条斯理递给夙寒声一杯。 夙寒声如驴饮水,吨吨吨一饮而尽。 崇珏也不嫌弃,又为他续上一杯。 夙寒声之前被罚抄经时,心中郁闷只想骂人,这回却是莫名的心情舒畅,抄一页还要借着翻书的空当悄摸摸看一眼崇珏。 乐颠颠抄了一遍后,他跪得腿酸,在小案底下想要将腿伸直,可双腿酸麻,不受控制一脚蹬在崇珏小腿上。 夙寒声:“……” 夙寒声猛地一哆嗦,眼眸瞪圆地去看崇珏,唯恐挨骂。 崇珏微微垂眸,瞥了一眼夙寒声裸露在外的纤细脚踝,眸瞳微微一暗,好似酝酿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森寒戾气。 可他熟练地将思绪压下,却并未说什么,继续烹他的茶。 “腿酸了就站一会。” 夙寒声这才松了口气。 看来昨日崇珏说的是真的,不乖也行,连蹬过去都不会被骂。 夙寒声蹬了蹬腿,舒展了腿脚后才收回来。 他并未看到小案下崇珏拨动佛珠的手已经用力到发白,好似用佛珠代替什么东西似的,狠狠一用力将珠子整个捏碎。 衣摆上已落了层蜜蜡碾碎的碎屑齑粉。 夙寒声一无所知,没心没肺地继续抄经。 崇珏淡淡问他:“你的伴生树……生来便是枯枝模样吗?” 夙寒声的笔顿了顿。 伴生灵生来郁郁葱葱,是受前世那几十年的磋磨才会变得如此萎靡消颓,半片绿叶都不长。 “不知道。”夙寒声撒了个谎,“可能到了年纪,开始秃头了吧。” 崇珏:“……” 真是有够敷衍。 崇珏又为他倒了杯茶。 茶本该越喝越精神才对,但夙寒声却不知什么体质,连喝了三杯茶,不过片刻竟然昏昏欲睡起来。 眼前的佛经像是变成一只只流萤,闪烁着从纸上扑闪着翅膀飞起来。 夙寒声下意识去抓,却觉得眼前视线猛地一晃。 好半天,他才浑浑噩噩意识到,原来是自己往后仰倒躺在地上了。 “我……我没睡。”夙寒声迷迷糊糊抓着笔,爪子还在空中划拉,“我还能再抄,叔父……别罚……唔。” 一句话都没说完,便呼呼大睡起来。 崇珏慢条斯理喝着茶,视线落在四仰八叉的夙寒声身上,突然沉沉笑了出来。 无形的灵力将夙寒声单薄的身躯轻柔托起,越过小案像是一片羽毛缓慢落在崇珏宽大的怀中。 “夙萧萧。” 崇珏骨节分明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夙寒声沉睡的脸,眼瞳倏地闪现诡异的雪白,就连眉心也露出一道狭长的红痕,看着像是地狱黄泉而来的厉鬼。 夙寒声嗅到熟悉的味道,下意识在他掌心蹭了蹭,不知梦到了什么,含糊地梦呓。 “叔父……别走。” 崇珏手上动作一顿,低笑起来,温柔地像是在哄孩子。 “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 毫不留情就走的…… 始终都是你。 第72章 泼天巨款 万籁俱寂。 邹持行走月光中, 一袭青衣符纹乍现,像是流萤撞火般,炸开细碎而璀璨的焰火。 在他身后, 有个身着黑袍的男人溜达着往前行, 宽大兜帽将半张脸遮得干干净净,只能瞧见苍白的唇。 他懒洋洋道:“你还留着这具躯壳作甚, 不妨我也教你烂柯谱上的夺舍之术,你寻个新身体呗。” 邹持微微偏头,暴露在月光下的整张脸泛着不正常的死白,七窍流血——好像是个将死之人。 不对, 是已死之人。 “莫要这般混不吝。”邹持淡淡道,“崇珏真的会杀了你。” “他已杀了我两次。”那人冷笑,“胳膊肘往外拐的混账,他就该和夙玄临一起死在无间狱, 你好端端的为何要冒险将他救出来?” 邹持斥道:“被囚了这么多年, 还没治好你这张胡言乱语的嘴吗?” 那人正要反唇相讥, 一道佛印遽尔从台阶而来,轰地一声将人一掌拍得往后仰倒。 邹持赶紧扶了他一把,才没让人从山阶上滚下去。 那人似乎不太习惯这具躯体, 踉跄着站稳后,恼羞成怒道:“闻镜玉!” 山阶最上方,崇珏一袭素白袈裟松松垮垮披在肩上,月光将袈裟莲花纹映得好似鲜活欲动,清冷的五官已没了寻常的悲悯和禅意,居高临下睨着两人, 眉梢全是诡谲的笑意。 “你这张嘴看来真的憋得太狠了,非得找人抽一抽才肯消停。” 乞伏殷嫌弃地将遮掩他面容的黑袍扯开, 那张独属于乞伏昭的五官长得温和,那双琥珀眸瞳却带着野兽似的戾气。 “地下八千丈,归墟无间狱,如此绝佳之地,可惜你没埋骨那处。” 崇珏笑了,慢条斯理拢着宽大散乱的衣袍,悲天悯人的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古怪笑意:“的确是个好地方,受你牵连的族人各个生出魔心只知杀戮,多亏了他们的恶念,我才能凝出实躯。” 乞伏殷一怔,眼瞳倏地猩红,森然道:“你杀了他们?!” “不。”崇珏眉间红痕几乎要渗出狰狞的血,他眼尾几根羽睫的阴影落在侧脸,好似一柄冰冷的刀,他压低声音轻笑,“我将他们死前的三毒五欲皆好好纳入心间,让他们的恶念与我融为一体……这不叫‘杀’,我只是赐他们与我一同长生。” 乞伏殷一愣。 邹持也呆怔住了。 十几年前崇珏的恶念……并没有如此深重才对。 乞伏殷琥珀眸瞳化为赤红,前所未有的杀意令人骨寒毛竖,他气得浑身发抖:“你,怎么敢……!” 崇珏似乎将旁人的痛苦当成可汲取的养料,饶有兴致笑起来:“你该感谢夙玄临。” 乞伏殷眼瞳森森看着他。 崇珏缓慢拾阶而下,走到乞伏殷的前一层台阶上,凝视着乞伏殷的琥珀眼眸,慢悠悠道:“若不是他将我恶念拖入无间狱,你的族人还好好的在无间狱当无忧无虑、相互残杀的野兽呢。” 乞伏殷杀意骤然升至巅峰:“闻镜玉!你!” 邹持见情况不对,立刻上前拦住他:“阿殷!” 乞伏殷眼神凶狠,眸瞳上却有水波一闪而过,冷厉道:“他们只是受我牵连,无辜……” 崇珏懒洋洋打断他的话:“……所以我用佛印超度,助他们解脱,你该谢我才对。” 乞伏殷喉中已有血腥味,嘴唇苍白如纸:“你……” 一向伶牙俐齿嘚啵嘚啵个没完的人竟然被崇珏气得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只知道“你”个不停。 “乖。” 崇珏手捏着碎得只剩下四颗的佛珠,勾着绳子在乞伏殷脸上轻轻一甩,姿势随意间带着上位者的蔑视和折辱。 他笑着启唇,声音又轻又柔。 “日后再让我听到‘眼睛’二字,我便渡你去黄泉地狱,同你的族人相聚。” 乞伏殷浑身一僵,怔然看着崇珏慢悠悠转身离去。 四颗蜜蜡佛珠滚落在层叠枯叶中,好似两双古怪的眼睛。 *** 夙寒声昏昏沉沉在床上翻了几个滚,突然伸手捂住眼睛,总觉得好似被什么刺了下,当即给疼清醒了。 难道是烂柯谱还没死,卷土重来又来夺他眼睛了? 夙寒声腾地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召伴生树拿镜子来。 只是意念动了半晌,伴生树连个树皮都没瞧见。 夙寒声迷茫睁开眼睛左右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正睡在后山佛堂的斋舍里。 崇珏的地盘,烂柯谱就算没死,也不敢为了一只眼睛主动送上门来找死。 夙寒声捂着左眼测试了下右眼还能瞧见,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 晨钟响起一声。 夙寒声赶紧爬起来要换衣洗漱去上课,但赤着的足尖一落地,视线倏地被一道红影吸引了。 曲起右腿,夙寒声迷茫地撩开亵衣往下看去,却见右腿脚踝处莫名出现一道奇怪的红痕。 瞧着……像是牙印? 夙寒声被这个奇怪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甩甩脑袋把龌龊的想法甩出去。 踝骨上怎么会有牙印,且这还是在世尊的寝舍中。 “八成是虫子咬的吧。”夙寒声伸手搓了搓那点点几乎要渗出血的红痕,自己成功说服自己,“叔父这寝舍八百年都没人住,进来点虫子也无可厚非,等会下课我得去找悬壶斋要点驱虫的药。” 夙寒声不再在意,穿好衣裳往佛堂跑。 崇珏不知是没睡还是起得甚早,此时正坐在佛堂蒲团上烹茶,一旁小案上放置了几块糕点,也不知是从何处寻来的。 夙寒声噔噔跑上前去,许是昨日崇珏的纵容让他胆子更大了,也不行礼直接一屁股坐在崇珏对面,笑嘻嘻道:“叔父晨安。” 崇珏淡淡“嗯”了声:“昨日佛经还未抄完,申时三刻再来这儿继续抄吧。” 夙寒声点点头,拿着糕点往嘴里塞。 只是啃了半块他才像是反应过来般,疑惑道:“叔父怎么知道我申时三刻才下课?” 上善学斋的课程每日都不同,有时上到晚上、有时又只上到晌午,今日下午只有两节课,刚好是准时申时三刻下课。 崇珏垂着眸将茶递过去:“邹持同我说过。” 夙寒声不太懂副掌院和他说这种小事儿干嘛,但也没有多问,啃着糕点没忍住抓了抓发痒的脚踝,眉头轻轻皱着。 崇珏道:“怎么?” 夙寒声嘀咕道:“寝舍有虫子,咬得我脚踝又疼又痒。” 崇珏倒茶的动作一顿,眼眸露出一抹温和过头的笑意。 “哪里被咬着了,我瞧瞧。” 夙寒声叼着一块糕点,大大咧咧地撩着衣摆露出脚踝给他看:“这儿。” 崇珏道:“还渗血了?” “好像是吧?”夙寒声探着脑袋看了看,“也没特别疼。” 崇珏无奈摇头,从储物戒中拿出药酒,握着夙寒声纤细的脚踝放置自己膝上,看模样是要为他亲自擦药。 夙寒声点心渣子差点喷出来,赶忙道:“不、咳,噗,不用麻烦叔父!只是一丁点小伤,放着不管半天就能消了。” 崇珏手指猛地用力扣住纤细脚踝,强行制住夙寒声要跑走的动作。 夙寒声脚腕登时被捏得生疼,他没忍住吸了口气:“嘶……叔父?” 崇珏顷刻间将几乎将那脚踝捏出红痕的手一寸寸松开,保持着松垮却又不会让人逃掉的力道,恬淡无欲。 “不要胡闹。” 夙寒声也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心中痛骂自己龌龊。 只是上个药而已,又不是像前世那样被扣着脚踝折腾。 要淡然、稳重。 夙寒声故作镇定,挺直腰背做好,端着茶抿了一口。 很好很自然——如果不是他的爪子抖得将茶都洒了半杯的话,肯定坦然自若到让崇珏刮目相看。 崇珏将药酒抹在夙寒声脚踝的“伤处”,手指如玉,轻柔将药酒一点点推开。 夙寒声不知是自己太龌龊、还是真的的确如此,总觉得这幕好像过分暧昧了。 不过他从小到大很少从尊长身上得到爱护和宠爱,咬着手指看向崇珏,心想别人家尊长也会如此无微不至吗? 那还怪好的。 脚踝的药似乎已经揉开了,一阵滚烫进入血肉中,将那几点红痕沁得更加艳红,崇珏如玉似的手指有意无意却还在踝骨出微微打转,微垂下的羽睫遮掩住墨青眸瞳,看不出他的神情。 夙寒声晃了晃脚:“叔父,已经好啦,不疼了。” 在夙寒声看不到地方,崇珏墨青眼瞳好似酝酿着波涛汹涌,直勾勾盯着夙寒声的踝骨。 只是他微一抬头,眸瞳又如须弥山山巅雪般清冷,好似蒙上一层带着让人猜不透的雾气。 夙寒声和他对视一眼后,又像是做贼似的垂下头,心中懊恼道:“我又不是登徒子,只是看一眼为什么要这么心虚?” 崇珏终于将手松开,垂眼擦了擦手指上的药酒,随手捏起一旁的佛珠轻轻拨动。 今日他又换了串佛珠,只是轻轻拨动间就不着痕迹往下簌簌掉碎屑。 “多谢叔父。”夙寒声套上鞋袜,赶紧道,“要迟到了,我先去上课了。” 崇珏淡笑道:“好。” 夙寒声撒腿就往外跑。 只是还未跑出佛堂,突然“唔噗”一声整个人直接拍在陡然出现的半透明结界上,险些撞个头破血流,好在千钧一发之际用手挡了下。 夙寒声迷茫拍了拍,发现是佛堂的结界,回头随口道:“叔父,结界还开着呢。” 佛堂中盘膝而坐的崇珏手中已没了一颗佛珠,只剩下一根绳子落在虎口处,他几乎用尽浑身自制力才勉强克制住想将人困死在此处的冲动。 一道灵力从佛堂飘出,轻缓将结界打开。 夙寒声这才抱着书颠颠地跑下山。 轰。 佛堂中已是废墟一片,小案、屏风,所有摆设全都化为碎屑落地。 崇珏一身白衣坐在中央,手撑着发疼的眉心,努力制住体内暴烈戾气。 恶念在无间狱中暴虐成形残忍嗜杀多年,乍一重回人间,想要按捺住内心本能的掌控和毁灭欲,简直难如登天。 崇珏头痛欲裂,眉心红痕缓缓滴落一滴鲜血。 终于,他再也无法容忍夙寒声再一次离开他的视线,霍然起身化为一缕黑烟消失佛堂中。 佛堂的结界并未消失,而是一寸寸扩大蔓延,直接将偌大闻道学宫笼罩在内。 *** 夙寒声紧赶慢赶,终于踩着最后一声钟声到了上善学斋。 一大清早,众学子都蔫头巴脑,气氛低迷。 唯有一早起来抢糕点抢得热血沸腾的元潜精神抖擞,他笑嘻嘻地将一块糕点塞到夙寒声口中,道:“少君,方才山长说下午那两节课不上了。” 夙寒声疑惑:“为何?” “不上课还不好吗,问什么原因呀。”元潜道,“昨日我们去了别年年坊市玩,秋祭即将到了,墨胎斋上了不少好东西,要不要一起过去瞧瞧?顺便把乞伏昭也叫上。” 夙寒声肃然摇头,正色翻书:“我不能再玩物丧志了……” 一旁的乌百里幽幽道:“据说墨胎斋进了两根三千年份的神树之藤,价高者得。” “下课就去。”夙寒声立刻将书阖上,真诚地道,“我倾家荡产也要为百里抢下神树藤,重振‘百发百中神射手’雄风。” “你最好是。”乌百里瞥他一眼,犹豫片刻又问,“如今你手中有多少灵石?” 若是不够,他们几个凑一凑买下一根也成。 夙寒声晃了晃褡裢,在里面翻了半天,随手捧出来一把灵石。 “这些?” 乌百里看着桌子上零零碎碎十几个碎灵石,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阴阳怪气。 “少君还是先把此等‘泼天巨款’收起来吧,否则我担心有人见钱眼开、杀人劫财。” 夙寒声:“……” 第73章 三万灵石 午时未到, 上善学斋下课。 夙寒声拽着乌百里喋喋不休:“我只是零用钱比较少,之前出门吃饭买东西都有旁人帮我付账……哎百里别翻白眼啊,要不这样, 我有棵千年崔嵬芝, 拿去买定然能换取不少灵石。” 乌百里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了。 元潜见乌百里又要抑制不住准备阴阳怪气地无差别攻击,赶忙道:“要不先去别年年瞧瞧吧, 墨胎斋不一定真的卖呢,价高者得也许是个引人过去的噱头。” 夙寒声小鸡啄米似的拼命点脑袋。 乌百里瞥了两人一眼,才双手抱臂没再吭声。 三人一路吵吵闹闹到了闻道学宫门口的巨树下坐着等人,眼看着午时都过了, 乞伏昭才晕晕乎乎地来了。 他脸色似乎不怎么好,嘴唇苍白,一只手还在捂着心口,病恹恹的。 夙寒声起身迎上去:“怎么脸色这么差?病着了?” 乞伏昭勉强冲他露出个笑, 赖叽叽地道:“没什么大碍, 我刚从悬壶斋出来。” 元潜正在给夙寒声编小辫子, 编到一半夙寒声就跑了,他手中还揪着发尾,赶紧迈着小碎步追上来, 见状也拧眉道:“悬壶斋怎么说?” 乞伏昭揉着心口,愁眉蹙额道:“说是……肝火旺盛,怒火攻心。” 三人纷纷“嚯”了声,赶紧两左一右扶住他。 乞伏昭看着温温柔柔,之前被人各种欺负也没动过怒火,像是没脾气的泥人一样。 能将他气出病来, 肯定出了大事。 “谁惹你生气了?”夙寒声严肃道,“又有人逼你译书了?谁?在哪个学斋?我去问候他祖坟风水有没有长草。” 元潜伸手贴了贴乞伏昭额头, 又掐着他的手腕探了探。 “果然气得不轻啊,这脉象……啧啧,到底谁把你欺负成这样?” 乞伏昭哭笑不得:“真没有,我今早醒来就这样了,方才吃了药,已好了不少。” 见三人还要再问,他赶紧道:“没什么大碍,啊,午时一刻的灵舟会便宜一半,再不去就赶不上了。” 三个穷鬼见状只好住了嘴,撒腿跑着去赶便宜的灵舟。 夙寒声要在申时三刻去后山佛堂抄经,此时才午时,他估摸了下时辰,就算再耽搁也不会错过抄经,也便没有多想,颠颠跑去别年年玩。 之前来别年年坊市,大多数都是和徐南衔一起,这还是头回和同学斋的学子一起来逛。 从灵舟上蹦下去,夙寒声兴致十足,仰着头和乞伏昭嘚啵个没完。 乞伏昭不知是不是肝火还未消下去,眉头始终皱着。 夙寒声疑惑道:“怎么,还不舒服吗?” 乞伏昭艰难一笑,轻轻摇摇头。 夙寒声知晓此人是个打碎牙齿和血吞的狗脾气,扒开褡裢正要给他拿灵药。 乞伏昭忙阻止他,道:“不是……我只是觉得有人好像跟着我们。” 夙寒声一愣,视线横扫一圈。 别年年坊市哪怕午时饭点也仍然人山人海,吆喝声吵闹声冲天,一整条街熙熙攘攘,看过去根本发现不了谁在暗中跟踪。 元潜没心没肺,随意道:“马上要到入秋祭天,你看,坊市连结界都打开了,安心吧,不会出什么事的。” 夙寒声疑惑看着头顶。 别年年之前有布过结界吗? 坊市四处都是人,应该不会遇上什么危险,夙寒声不再多问,拽着人一起去了墨胎斋。 许是放出了三千年份神树之藤的消息,今日墨胎斋比寻常的客人要多,夙寒声费了好大劲才挤进去,他个儿矮,浮云遮都差点被挤掉。 所谓价高者得的规矩,一般都是在坊市取号码木牌,瞧见有标志的灵物或灵器,直接拿着牌子开价格就好。 夙寒声找半天才寻到三千年神树之藤的牌子,伸长手取了一支,跑回来和乌百里他们琢磨。 元潜摸着下巴,思忖道:“五千灵石是底价,我们加多少合适?” 夙寒声对钱财并没多少概念,想了半天疑惑道:“加五千能买俩吗?” 三人不约而同看他。 乌百里正要开口。 元潜猛地伸手捣了他一肘子。 乌百里深吸一口气,伸手一指,道:“少君,请看。” 夙寒声疑惑看过去,只看到墨胎斋密密麻麻的人头。 乌百里“啧”了声,上前掐住夙寒声的双臂,猛地将他一举,让他的视线被迫提高,看到墙上神树之藤的开价。 ——只是刚开价半个时辰,已从五千的底价飙升到两万灵石了。 夙寒声:“……” 这些人花这么多灵石抢几根藤做什么?! 有钱没地方花吗? 夙寒声“唔噗”一声落了地,没忍住先瞪了乌百里一眼:“我能看见。” 用得着你瞎帮忙吗? 乞伏昭看着夙寒声在他追着乌百里踹脚,无奈露出个笑。 倏地,他宛如察觉到什么,猛地敛下神色,霍然回头朝着暗中那道跟随许久的视线直直看过去。 墨胎斋对面,正是别年年坊市第一酒楼——长夜楼。 二楼雕花木窗大开,竹帘只露出一半,隐约瞧见个身着黑衣的男人正懒洋洋倚坐椅上,手肘随意搭在窗棂上,五指修长捏着玉质的酒杯,姿态慵懒而随意。 乞伏昭看不见竹帘下的那张脸,却莫名知晓那人在看他们。 或者说…… 乞伏昭看向旁边委委屈屈的夙寒声,心隐隐不安。 那人在看夙寒声。 明明被乞伏昭发现,可黑衣男人却有恃无恐,竹帘未遮挡下半张脸,似乎瞧见他露出个古怪的笑容,漫不经意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壶漂浮半空为他重新斟满酒。 乞伏昭只觉此人来者不善,沉着脸正要叫夙寒声。 却见黑衣男人似乎察觉到他心中所想,低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慢条斯理地在唇角轻轻一点。 乞伏昭瞳孔剧缩。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丝毫灵力,身体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束缚住,僵硬地愣怔原地,无穷无尽的恐惧不受控制泛上心间,好像连呼吸都被强行剥夺。 夙寒声还在给乌百里画大饼:“真的,我回去就让我大师兄给我零用钱,肯定够买下两根神树藤!咱们赊账吧。” 乌百里额间青筋不断跳跃暴起。 “你……!三万是随便能写的吗?若你把价格落在木牌上,唱了价后却没灵石来付款,别年年甚至有资格把你捆了卖去花楼给人当小老婆抵债!” 夙寒声被吼得脑袋一缩:“不、不会的。” 元潜摸着下巴观乌百里的面相,往后捣了捣旁边的乞伏昭:“哎,快看,百里和你一样肝火旺盛怒火攻心了哎。” 乞伏昭没有回应。 元潜疑惑回头,后知后觉乞伏昭模样不对:“乞伏昭?” 夙寒声也跟着转身:“怎么了?” 在夙寒声看向乞伏昭的刹那,那股无形的威压陡然消失,乞伏昭猛地获得呼吸,当即捂着心口咳了个死去活来,喉中都带着血腥味。 夙寒声几人赶紧将人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倒了杯水喂给他。 乞伏昭脸色苍白,挣扎着抬头朝着对面的长夜楼看去。 方才那一下似乎只是个威慑,黑衣男人仍然坐在原地,捏着玉杯又慢悠悠喝了杯酒,视线顺着珠帘缝隙似笑非笑看来。 “你在看什么?” 夙寒声满脸疑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长夜楼二楼空无一人,只有窗棂上一杯未饮完的酒杯放在那,窗户上风铃一阵阵旋转作响。 乞伏昭张开唇正要说话,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似的,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夙寒声飞快从褡裢中拿出灵药,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塞他嘴里。 乞伏昭缓过神来,心口的疼痛一点点消散,他咳了声,低声道:“多谢少君……” 虽然能开口说话,但当再尝试着说出那个黑衣男人的事,喉中却又被一口血堵着,无法出声。 ——看来是被下了禁制。 乞伏昭脸色因灵丹好了不少,可眉头却逐渐紧锁。 夙寒声还在追问:“你今日到底怎么了,要是身体实在不舒服,就先回去好了。” 乞伏昭极其会隐藏,顷刻间将心中纷乱思绪强行压下,温和笑着摇摇头:“现在已没有大碍了——少君要买神树之藤吗,要是缺灵石我还有点积蓄,能借您急用。” 夙寒声见乞伏昭脸色比之前好多了,连说话都中气十足,没了刚才蔫哒哒的样子,也逐渐放下心来。 他本来还想劝人回去,但很快又被乞伏昭几句话牵着鼻子走。 “敢情好呀。”夙寒声眼睛亮晶晶的,“你有多少积蓄?” 乞伏昭将褡裢中的几十块灵石珍惜地拿出:“少君看看够不够。” 夙寒声:“……” 乌百里、元潜:“……” 这一幕,似曾熟悉。 “收回去吧。”夙寒声正色地握着乞伏昭的手,“如此泼天巨款,若是有人见钱眼开杀人劫财就不好了。” 乞伏昭:“……” 乌百里没忍住,短促笑了声。 这位小少君,学讥讽的话倒是学得极快。 四个穷鬼围着桌子坐着,开始思考去哪里搞点钱。 神树之藤的出价时间只有一个时辰,几人来的路上耽搁了许久,眼看着那木牌旁边的沙漏已经滴得只剩下半刻中了,价格即将被叫上三万。 神树之藤虽然珍贵,但用途却并不大,除了做弓外几乎做不成其他更有用的法器。 三界使弓的人少之又少,且就算有人本命法器是长弓也是一把能用千百年,花几万灵石做个弓也很难直接售卖出去。 三万,已是顶天的价格了。 夙寒声正在拿着弟子印给一堆人发传音。 「师兄师兄,能借我灵石吗?不多不多,三万就行。」 徐南衔很快就回了道传音,中气十足地怒吼道:“要这么多灵石做什么……嘶!从左边包抄!晋夷远!楚奉寒身上有肉骨头吗你非得跟着他做什么,左边左边!啊——!这蚀骨树到底什么来路,大爷的,我腰都被抽断了……灵修又在费他的命,赶紧把他的剑夺了?!……先撤再说,晋夷远断后。——嗯?萧萧,你说了什么吗?” 夙寒声:“……” 看来师兄在忙,一时半会顾不得他。 夙寒声又去寻谢识之,扭扭捏捏地表示要零用钱。 谢长老温温和和地道:“少君需要多少呢,一千灵石以内,我还是能做得了主的。” 夙寒声说:“三、三三三……” “三百?可以,我这就差人给少君送去闻道学宫。” “三万。” 谢识之沉默了许久许久。 夙寒声胆战心惊等着,突然有新的传音过来。 应见画冷冷的声音从弟子印飘出来:“要三万灵石做什么,你是闯了多大的祸要用灵石去平?旧符陵有是有,但你亲自来四望斋同我谈,一五一十说好你准备用在何处……” 夙寒声:“……” 谢长老又告状去了? 见应见画好像说着随时都能过来揍小孩,夙寒声立刻道:“没有,我是要三百,没要三万,是谢长老听错了!” 应见画拧眉:“三百?你是闯了多小的祸事,三百就能平了?” 夙寒声:“……” 我就非得闯祸吗? 夙寒声闷闷不乐地划着弟子印上的灵力,继续找人要灵石。 长夜楼二楼,黑衣男人好似从未离开过,仍然姿态慵懒地倚在那看着下方的墨胎斋,手中的酒杯已经放下,反而换了个传讯法器。 修长五指懒懒把玩着玉质的法器,莹白指腹摩挲上方的莲花纹。 他瞧着心情愉悦极了,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夙寒声皱眉看了半晌,眼看着沙漏中的沙都要落完了,将弟子印一扔,揉了揉发疼的眉心。 他前世从未因钱财而发愁过,褡裢中有灵石他就花,没灵石他就乖乖的什么都不买,就算遇到喜欢的东西也甚少会有“我要拥有它”的意愿。 ……简直比崇珏还要无欲无求。 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几万灵石逼得要蹦。 长夜楼的黑衣男人见到夙寒声丢在一旁的弟子印,手猛地捏紧手中传讯法器,险些将玉质的灵器捏成齑粉。 他冷笑一声,霍然起身,化为一绺烟雾消失原地。 夙寒声大概破罐子破摔了,小心翼翼看着乌百里,大概在思考要怎么向百里赔罪。 乌百里瞥他一眼,冷淡道:“神树之藤虽然难得,但价格唱这么高已属天价,不买也罢。” 夙寒声:“可是你的弓……” 乌百里幽幽道:“我回去撇个棍儿也能用。” 言下之意,随便买个其他材质的也行。 明明乌百里都不在意了,夙寒声却蔫头耷脑,不断搅着袖子闷闷不乐。 恰在这时,有人道:“萧萧?” 夙寒声抬头一看,眼眸登时瞪圆了。 崇珏……披着闻镜玉的少年模样,一袭难得的黑袍裹在身上,长身玉立在一旁淡淡看他。 “叔……”夙寒声腾地起身,不知为何莫名有种背着姘头偷情的心虚,第一反应就是解释,“闻师兄,我……我没躲懒,还没到申时三刻呢。” 他以为崇珏是来抓他回去抄佛经的。 崇珏“嗯”了声,视线看向他的玉牌:“要买东西吗?” 夙寒声点点头,又摇摇头。 反正神树之藤都要被买走了。 崇珏墨青眼睛中全是虚假的温和,耐着性子像是在等待鸟雀主动入笼,声音温柔像是在哄小孩。 “想要神树藤?” 夙寒声一愣,诧异看他:“你怎么知道?” 元潜和乌百里已经在看其他材质的弓了。 乞伏昭坐在一旁,蹙着眉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闻师兄”,总觉得此人身上的气息……似乎和方才那个跟踪夙寒声的男人很像。 崇珏坐在夙寒声身边,伸手将夙寒声掌心捏着的木牌拿过来——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那修长五指又轻又柔地擦过夙寒声的掌心,宛如一个暧昧旖旎的抚摸。 一触即分。 夙寒声一向只觉得自己心思龌龊,从未将须弥山世尊的任何举止往色.欲上想过,自然地摊开掌心,疑惑道:“要做什么呀?” 乞伏昭却是眉头狠狠皱起。 这个“闻师兄”…… 怎么行为举止如此奇怪? 崇珏拿着夙寒声的木牌轻轻一碰,指腹划出几个字。 砰。 不远处的墙上,几道焰火轰然炸开,神树之藤的沙漏在漏完最后一滴的前一瞬,有人出了三万灵石的价。 众人被这个财大气粗震慑得一愣过后,纷纷感叹有钱人脑子真有病。 夙寒声也傻眼了,赶紧将木牌夺过来,眼睁睁看着上面自己出的“三万”高价,无法撤回。 崇珏唇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正要说话。 却见夙寒声腾地站起来,欲哭无泪地捂着脑袋:“……闻师兄你在做什么,三万灵石我们哪拿得出来?” 他们四个是把褡裢翻个底朝天也凑不够一千灵石的穷鬼——刚开始也不知哪来的底气要来唱价买神树藤。 崇珏虽然贵为世尊,可在须弥山佛堂参禅多年,就算入了世八成也不知道灵石是什么,比他还要不食人间烟火。 一二三四,整整五个穷鬼。 夙寒声看着墙上神树之藤边上正是自己木牌的号码,如丧考妣地喃喃道:“完了,我要被卖去花楼给别人当小老婆抵债了。” 崇珏:“…………” 第74章 图谋不轨 动静太大, 本已选好其他树藤的乌百里和元潜折返回来。 “怎么回事?谁出的价?” 夙寒声担心崇珏会被不明他身份的乌百里和元潜骂,赶紧挡在他面前:“我手滑了。” 崇珏微怔,垂着眸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手指摩挲着腕上的佛珠, 好似方才在那温热掌心一触即分的温度仍然残留指腹上。 乌百里欲言又止,看向元潜。 元潜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并起两指一挥,做了个“请”的姿势。 乌百里宛如解了禁,登时冷笑道:“恭喜少君喜当别人小老婆,到时别忘了请我们喝杯喜酒。” 夙寒声:“……” 刚认识的时候乌百里有这么阴阳怪气吗? 元潜无可奈何道:“小老婆糊涂啊, 别年年防止有人闹事连结界都打开了,咱们现在就算撂牌子想跑都没法子跑。” 姓夙的小老婆:“……” 夙寒声没忍住,胆大包天地回头瞪了崇珏一眼。 都怪这人胡乱叫价。 只是一转身正对上崇珏垂眸凝视他的眼神,眼尾的笑意似乎还未消散, 好似已看了他许久。 夙寒声愣了下。 这个笑……不太像是长辈看晚辈, 怎么看怎么奇怪。 夙寒声还未细想, 就见墨胎斋的掌柜拿着神树之藤的木牌,恭恭敬敬朝他走来。 ——看架势是要钱的。 夙寒声故作镇定,理了理衣袖, 低声问元潜:“咱们可有什么天材地宝?” “我现场蜕个皮,勉强算十八个年份的蛇蜕。”元潜正色道,“八成能抵个五百灵石呢。” 夙寒声拍着元潜的肩膀叹了口气:“留着你的真皮衣袍自己穿吧。” 元潜:“……” 崇珏的视线始终落在夙寒声身上,几乎算是目不转睛,本是清冷沉静的墨青眼睛好似旋转着扭曲,瞳孔深处隐约带着不易察觉的侵占欲和压迫性。 单独看眼睛, 会被那深处的觊觎震得毛骨悚然。 可偏偏他却强迫自己伪装出平静的温和,眉眼淡漠, 离俗绝尘。 乞伏昭蹙眉。 崇珏无动于衷,不着痕迹走到夙寒声身侧,故意闯入少年的视线。 “我可以为你……” 要付账的话还未说完,掌柜的已近在眼前,夙寒声立刻怼了崇珏一肘子,示意他别说话,佯作若无其事地冲人一点头。 崇珏:“……” 掌柜眉开眼笑,大概没见过拿三万灵石买两根破藤的有钱人,笑吟吟地将木牌捧上去:“小道君如此年轻啊,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夙寒声含笑道:“掌柜说笑了,只是区区三万灵石罢了——百里,你瞧瞧那两根藤,成色如何?可还喜欢?” 掌柜笑得更开心:“敢情是为了好友一掷千金啊,当真是有情有义啊!” 夙寒声睨着乌百里。 乌百里冷笑一声,厌恶道:“那破藤值三万灵石?膈应谁呢,不要。” 掌柜唇角一僵。 夙寒声尴尬道:“百里,可我已叫价,马上要付钱了。” “我管你叫没叫价,”乌百里瞥他,“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不要那破藤……你将那个给我买下来,我们的恩怨便一笔勾销了。” 夙寒声看了一眼,震惊道:“可那个灵器已经被叫上十万了!” 乌百里连连冷笑。 夙寒声又哄了他几句,为难地看着掌柜:“哎,掌柜也瞧见了,我这朋友有点难伺候,神树藤我能先退了,再重新叫价其他灵器吗?” 掌柜也瞧见过叫价后又反悔的客人,往往都是揍一顿轰出去,可如今这位小道君相貌不凡,衣着又非富即贵,且要买的另一件灵器贵得出奇。 若是这单能成…… 掌柜犹豫道:“可您已叫了价……” “哎呀。”夙寒声揽着掌柜的肩膀,将一把灵石随手塞他手里,“你就去找方才比我叫价更低的,打个折扣重新卖给他,这不是省了重新叫价的诸多麻烦。” 掌柜又思考许久,微微咬牙:“那我先去问问看。” 夙寒声小鸡啄米地点头。 目送掌柜离去,夙寒声当即一改方才纨绔公子的派头,高高兴兴凑到乌百里身边:“演技不错啊百里,那掌柜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乌百里揉揉眉心:“那你往后可没法子在墨胎斋买法器了。” 夙寒声也不在意,反正等徐南衔回来,他啥都能买到。 元潜都在一旁吃上瓜子了,好奇道:“那等会那法器你还叫价吗?” “叫个屁。”夙寒声大大咧咧道,“咱们把神树藤退了就跑。” 众人:“……” 夙寒声说完不知从哪儿学来的粗话,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叔父也在,赶紧捂住嘴生怕被揍,小心翼翼看向旁边的崇珏。 崇珏果真很不悦,眼眸沉沉看他,好像下一瞬就能拿出藤条抽他。 夙寒声好不容易和崇珏关系缓和,不想再闹掰,嘻嘻一笑,讨好地拽着崇珏的袖子:“闻师兄别生气,我往后不说了。” 崇珏低眸看着他拽着自己的爪子,无声叹了口气,道:“不想要神树藤了?” “想啊。”夙寒声见他没生气,眼眸弯弯道,“但实在没钱,只能等我四师兄回来再说。” 崇珏耐着性子问:“没有去问其他人吗?” 比如叔父? 夙寒声想了想:“能问的都问一遍了,三万灵石不是个小数目。” 崇珏:“……” 崇珏见暗示无果,手指轻轻摩挲腕子上一颗刻着符纹的佛珠,牵着的夙寒声的手去碰。 夙寒声毫无防备,被带着将手指点在佛珠上。 意念微微一动,那竟然是个储物法器。 梵音阵阵,夙寒声微闭眸被牵引着带入其中,漫山遍野的灵石矿便陡然闯入眼帘。 夙寒声:“……” 夙寒声眼眸瞪圆地去看崇珏。 佛修不都是不食人间烟火吗,书中的得道高僧入世历练,都是拎个钵一路苦行,苦了好多年方可得道成佛。 怎么须弥山世尊却能有一堆灵石矿?! 崇珏还保持着扣着夙寒声手腕的姿势,垂着眼眸对上少年眸中的震惊。 他似乎极其享受这种全心全意……只独属于他的注视。 只有这个时候,崇珏心中被漫天遍野的凤凰花簇击碎的空洞,好似被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填满,心中无法宣泄的暴怒杀意转瞬被安抚。 夙寒声前世自戕的花藤,悄无声息化为束缚野兽脖颈的锁链。 夙寒声震惊过后,琥珀眼眸陡然像是倒映一场漂亮的焰火般璀璨,他欢呼一声,踮着脚扑上前抱住崇珏的脖子。 “叔……闻师兄当真有情有义,一掷千金!” 崇珏轻笑,伸手正要去拥住夙寒声,少年却已欢天喜地地推开他往人群里挤。 “等等,我要买神树藤……!掌柜,哎!” 崇珏笑容一僵。 夙寒声个儿矮,蹦了半天才挤到掌柜面前,急急道:“神树藤转出去了吗?我有钱了……咳,我是说,我那阴晴不定的朋友又想要神树藤了。” 崇珏视线穿过人群看着夙寒声的后脑勺,想要拥人的手微微垂下——明明抱人的欲望没有被填满,他却不知缘由地笑了一下。 夙寒声问徐南衔要灵石,用的都是“借”。 可对崇珏的灵石矿却半句寒暄的话都没有,直接熟稔亲昵地据为己有,还嚷嚷着“我有钱了”。 夙寒声根本没察觉到问题所在,眼巴巴看着掌柜。 掌柜满脸为难:“小道君息怒,方才别年年的坊姑娘传了信,神树藤暂时不卖,要我即刻给她送过去。” 夙寒声茫然道:“啊?可是……” 可是他真的有钱了。 掌柜叹了口气,将方才夙寒声给他的灵石又塞了回去:“小道君莫要见怪,这样吧,今日你能在墨胎斋随意选中一件一千灵石以下的法器,就当是给您的赔罪礼。” 夙寒声垂头丧气,也没办法强行买来,只能四处张望着找到乌百里。 乌百里早已不对神树藤抱有希望了,正在一旁抚摸着一把刻满符纹的长弓,眉头紧皱着不知到底满不满意。 见夙寒声过来,他挑眉道:“如何,退了吗?” 夙寒声点点头,打起精神来帮乌百里买了把寻常的弓,才蔫蔫回到崇珏身边。 崇珏似乎正在和乞伏昭有一搭没一搭的寒暄,见他过来,声音陡然温和下来。 “怎么了?” 夙寒声摇头:“他们又不卖了。” 崇珏微微蹙眉。 “没事。”夙寒声仰着头勉强笑了下,“还给闻师兄省了三万灵石——要是我大师兄知道我败家成这样,肯定会把我吊起来抽的,这下还免了一顿揍呢。” 崇珏将夙寒声额前散乱的一绺发拂到耳朵后,轻声道:“不会的。” 不会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碰夙寒声一根毫毛。 一番折腾,众人铩羽而归。 夙寒声在灵舟上收到应见画的传讯,让他去四望斋一趟。 到了闻道学宫,崇珏先回后山佛堂,夙寒声正要和其他三人告别,乞伏昭突然叫住他。 “少君。” 夙寒声停下步子看他。 乞伏昭轻声道:“那个闻镜玉……” 夙寒声疑惑:“闻师兄怎么了?” 乞伏昭犹豫,欲言又止半晌,还是没忍住心中不安,小声开口:“他似乎对少君……图谋不轨。” 在墨胎斋他去寒暄了几句,总觉得那人似乎和上次在闻道祭上遇到的不太一样。 夙寒声愣了愣,诧异道:“图谋不轨?你说闻镜玉?” 乞伏昭:“是。” 夙寒声:“就方才和咱们一起去墨胎斋的闻镜玉?” “……呃,是。” 夙寒声当即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怎么可能,你看错了吧?” 崇珏根本不懂情爱,更何况和他还隔着辈分呢。 虽然不懂前世堕落无间狱的崇珏经历什么才会是那副疯癫模样,但如今的须弥山世尊就是一株无人能攀折亵渎的高岭之花,碰一下都得三跪九叩忏悔自己的龌龊欲念。 经由上次之事,夙寒声心中虽有点别扭的想法,可就算做了白日梦也从没幻想过崇珏会对他这个小辈图谋不轨。 乞伏昭见夙寒声说得如此信誓旦旦,也有些犹豫了,半晌才点点头,转说其他事。 “今日在别年年,我瞧见跟踪少君的人了。” 这话题变得有些快,刚笑完的夙寒声还未体会到心中那点怅然若失,就被这话吓了一跳。 “真有人跟踪我?” “嗯,一个黑衣男人。”乞伏昭道,“可我没瞧见他的脸,但看修为必定化神境以上。” 夙寒声猛地记起乞伏昭今日的异样,忙道:“那你有没有被他伤到?” 乞伏昭愣了愣,眼眸变得温和下来,柔声道:“没有——少君照顾好自己就行,这几日若没有急事,还是别出学宫比较好。” 夙寒声松了口气,拧眉点点头:“嗯,师兄还没回来,我就先住在佛堂好了。” 崇珏定然能保护好他。 眼看着应见画让他过去的时辰就要到了,夙寒声又塞给乞伏昭几瓶灵药,这才匆匆往四望斋赶。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受乞伏昭话的影响,在闻道学宫一路上,夙寒声隐约感觉到似乎真的有人在跟着自己。 夙寒声越想越觉得怵,赶紧小跑着冲去四望斋。 应见画早已等候多时。 应知津不知为何竟然也在,长空正在恭恭敬敬为她奉茶。 夙寒声小心翼翼地上前,唯恐两人再争吵起来。 “大师兄,二师姐,午好,都吃了吗?” 应知津双腿交叠坐在椅子上,慢条细理拂开长空的茶壶,让一旁的鬼族少年为她斟酒,随手一点。 “听南衔说你想要三千年份的神树藤,今日别年年刚好有两根,瞧瞧看可还喜欢?” 随着她的话,身着别年年道袍的少年捧着两根扭曲的树藤恭敬奉到夙寒声面前。 夙寒声一怔,仔细辨认了那神树藤就是晌午在墨胎斋唱价的两根,登时诧异地看向应知津。 “师姐……” 掌柜曾说是别年年的坊姑娘需要,难道…… 夙寒声又后知后觉回想起应知津和应见画见面争吵时的那句“继承别年年也能活得风生水起”,当时他还在疑惑为何要继承别年年。 敢情应知津就是别年年的坊姑娘吗? 夙寒声终于明白该抱谁的大腿,赶紧颠颠跑上前,乖乖巧巧道:“多谢师姐。” 应知津摸了下他脑袋,吐出一口烟雾来,慢悠悠道:“乖。” 夙寒声被烟草味呛了下,偏着头咳嗽几声。 应知津挑眉将烟杆儿递给他:“多大了还不会抽烟,来,尝尝看?” 夙寒声对未尝试过的事物抱有新鲜感,欣然抬手就要接过。 一旁始终面无表情的应见画终于冷淡道:“别带坏他——萧萧,来。” 夙寒声歪着头看他。 应见画抬手,长空赶紧将一个刻有乌鹊模样的储物灵芥放置他手上,他淡淡道:“师兄也有东西给你。” 那储物灵芥一看就价值不菲,里面八成得有一堆灵石矿。 夙寒声经此一役也知晓灵石的重要性,赶紧换了条大腿抱,眼巴巴伸出双手等着要灵石:“多谢大师兄。” 应知津懒洋洋撑着脑袋,似笑非笑看着应见画。 应见画捏着那枚乌鹊模样的须弥芥,道:“这是师尊留下的遗物须弥芥,我让长空连夜从应煦宗登明祠拿来,也该交给你了。” 夙寒声笑容一僵。 又是夙玄临。 夙寒声闷闷不乐,要挪回应知津身边。 应见画面如沉水,强行拎着他的后颈——大概嫌他脏,两指指腹上竟然还凝着薄薄一层冰霜,冻得夙寒声脖颈一哆嗦。 “跑什么,不要了?” 夙寒声不敢说不要,省得挨揍,蔫蔫道:“不是说等我及冠后再给我吗?” 前世就是因这个须弥芥,他才一步步踏入戚简意的圈套。 夙玄临连半青州的钱都还欠着,哪里能留多少好东西给他。 “当时我以为你要让须弥芥认主,怕你年纪小识海受不得冲撞才想着等及冠。” 应见画捏着须弥芥的手轻轻一摩挲,不知想到什么,半晌才低声道:“可谢长老昨日传讯说……” 本该供奉在应煦宗登明祠的须弥芥,突然像是受主人催动似的,灵力肆意,挣扎着想要逃出应煦宗。 谢识之强行制住须弥芥,才发现夙玄临的本命灵芥,竟然早已经认了夙寒声为主。 夙寒声从四望斋出来时,眉头仍然紧皱着。 他从未见过这个须弥芥,更何谈让它认主,定然又是夙玄临当年自作主张搞得鬼。 不过,难道夙玄临去不周山通天塔之前,便知晓自己会陨落吗? 夙寒声越想上一辈的事越觉得头疼,什么圣物烂柯谱舅舅、拂戾族的娘亲,他心大,就算遇到再危险的事也能很快抛诸脑后,如今细细算来,破事竟然积攒了一大堆。 血脉相连的舅舅要杀他、崇珏可能会被挚友算计下无间狱、剔银灯落渊龙…… 夙寒声头痛欲裂,使劲拍了拍本就不聪明的脑袋,决定走一步算一步。 离申时三刻还有点时间,还是去找乌百里元潜玩吧。 墨胎斋送夙寒声一千灵石以下的灵器,被用来给乌百里买了把弓。 此时乌百里正在落梧斋的院落中央,长身鹤立持着弓,眸中闪现点点寒芒,箭尖直直朝着不远处的虚空一点拉弓搭弦。 元潜正色道:“百里。” 乌百里聚精会神:“嗯?” “我觉得咱们有必要再商量一下。”元潜尾巴尖都绷直了,站在十丈之外的空地上,脑袋上顶着个苹果当靶子,严肃道,“折断你弓的是少君,为何要拉我当活靶子?” 乌百里眯着眼睛,随口道:“你长得不够漂亮。” 元潜:“……” “什、什么?” 乌百里后知后觉自己把实话说出来了,不耐烦地猛地松手放箭。 咻的一声。 箭直直穿透元潜脑袋上的苹果,直接将果肉碾碎,簌簌从元潜脑袋上往下掉。 元潜面无惧色,抬手将脸上的几块果肉塞到嘴里,吧唧吧唧嚼着,含糊道:“原来你还看脸行事待人。” 乌百里不搭理他,蹙着眉摸索手中的新弓。 还是不太趁手。 乌百里又连试几箭,元潜吃苹果都吃饱了。 夙寒声欢天喜地握着两根神树之藤,一路抽着路上的草玩得不亦乐乎,溜达着回了落梧斋。 乌百里视线瞥到夙寒声,不理他。 夙寒声故作淡然地溜达过去,问:“干嘛呢?” 元潜眯着眼睛笑吟吟:“我这条无辜之蛇正在替少君挨罚呢。” 夙寒声道:“百里还在生气啊?” 乌百里蹙眉道:“起开,别伤着你。” 夙寒声像是演戏似的,当即一副痛心疾首状:“百里,你要是还生气,那就打我一顿出气吧,狠狠地打,我绝对不反抗,也不喊一声疼。” 乌百里唇角微微抽动。 说着,夙寒声负荆请罪似的,大义凛然将藏在背后的神树之藤抽出来:“就用这三千年份的神树之藤抽我吧!” 乌百里一愣。 元潜跟进蛇行游过来,看清那货真价实的神树之藤,“嚯”了声。 “还真是神树之藤。” 看到乌百里始终冷漠的脸上难得浮现些许诧异,夙寒声心满意足,喜滋滋等着夸。 乌百里接过神树之藤抚摸个不停,好半晌才道:“你偷的?” 夙寒声不高兴地瞪他:“不要污蔑我,这是我师姐送我的,货真价实,做弓足够了。” 乌百里见不是偷的,这才放下心来。 他试了试神树之藤的手感,不知想到什么微微一挑眉,看向还在等着夸奖的夙少君。 “少君刚才说,让我用这藤抽你……”乌百里似笑非笑,“可还作数?” 夙寒声:“……” 最后,自食恶果的夙寒声几乎是呜嗷喊叫地被乌百里追着冲出了落梧斋。 这样一番折腾,夙寒声抱着书到后山佛堂时,刚好是申时三刻。 崇珏如往常一样坐在蒲团上闭眸养神,那身黑袍已经换成雪白袈裟,端坐佛堂中让人只是看一眼便心生安宁。 夙寒声屈膝跪坐,视线无意中一瞥,陡然想起乞伏昭的那句。 “……对你图谋不轨。” 崇珏眉眼如佛像,好似永世不堕欲海。 哪里是心怀不轨的样子? 夙寒声摇摇脑袋,不再多想,一边拿出书准备把今日山长布置的功课做了,一边随意道:“今日叔父去别年年可是有要事要忙?” 崇珏眼眸也不睁,道:“买佛珠。” 夙寒声心中疑惑。 崇珏平日不是随手就能拿出一堆佛珠送人吗,怎么还要特意去买佛珠? 崇珏终于睁开眼,淡淡看他:“今晚可要宿在这儿?” 夙寒声想起乞伏昭说有人暗中跟踪自己,本来也有宿在佛堂的打算,闻言故作镇定道:“这样是不是太叨扰叔父了,等会还是瞧瞧佛经能不能抄好吧。” 崇珏“嗯”了声,继续闭眸。 最后,夙寒声的佛经自然没有抄好,乐颠颠地又在佛堂蹭了一晚。 崇珏从不来斋舍睡觉,夙寒声理所应当霸占了那张大床,嗅着周遭熟悉的菩提花香,没一会便呼呼大睡,陷入深眠。 夙寒声往往一觉睡到天亮,中途甚少会醒来。 今晚不知为何,三更半夜间突然心口一悸,梦中好像也一脚踩空,直接被惊醒。 耳畔好似有人擂鼓,夙寒声迷茫喘息半天,恹恹翻了个身,视线无意中落在床榻边。 寝舍并未点灯,只有皎月光芒从窗棂倾泻而来,将偌大房中照出影影绰绰的阴影来。 夙寒声呼吸猛地一顿。 月光好似流动的银河,倾洒落至宽大衣袍上,好似瞧见随风摇曳的暗莲。 ——有人坐在他床榻边看他。 第75章 荒唐大梦 “啊——!” 夙寒声连炸个雷都能惊一哆嗦, 更何况夜半三更发现有人突兀坐在床边的诡异之事,他直接被吓惨了,脑海一片空白。 等到有意识时已经狠狠跌到床下, 浑身发软只能挣扎着往外爬。 “叔父!叔父——有、有人……” 嗤。 寝舍的烛火倏地被点亮, 骤然的光明让夙寒声下意识闭了闭眼睛,被吓得发颤的心脏好似被恐惧塞满, 心跳如鼓几乎要从喉咙蹦出。 突然,“吓着了?” 耳边的声音熟悉极了,夙寒声颤颤巍巍地转身看去。 崇珏披着松松垮垮的宽大白袍正坐在床边看他,一根罕见的人鱼烛在他身侧幽幽而亮。 烛光微微跳动间将他半张脸照得温暖柔和, 另一张脸却隐在黑暗中,好似伺机而动的魔,在这深夜中看着让人不寒而栗。 夙寒声瘫坐地上喘息半晌,额角全是汗水, 声音都带着哭音, 迷茫道:“叔……叔父?” 崇珏起身走至他身边, 单膝点地将他扶起来。 烛火将他的面容照亮,没了方才黑白分割的诡谲感。 “怎么哭成这样?”崇珏伸手为他擦了擦脸上被吓出的泪水,轻声叹息道, “我只是来瞧瞧你是不是又被虫子咬了。” 夙寒声吓得够呛,浑身陡然瘫软下来,踉跄着扑到带给他铺天盖地恐惧感的罪魁祸首怀中,无力的手抓着崇珏的衣襟,嘴唇哆嗦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佛堂离后山雪山很近,初秋比寻常地方都要冷一些, 夙寒声衣衫单薄,没了凤凰骨的作祟反而更怕冷。 崇珏不知他是吓得还是冻得, 浑身都冒着寒意,索性将他打横抱起拥在怀中温柔地哄,手掌顺着夙寒声的后脑勺一点点往下抚摸。 “吓不着吓不着,叔父在呢。” 前世两人身形相差也大,夙寒声浑身上下像是羽毛似的轻飘飘的,有时候脑袋都被怼到床头上去,撞了个头晕眼花。 如今他还未及冠,被拥在颀伟魁岸的崇珏怀中,整个人几乎缩他怀里,心脏仍然在后怕地怦怦跳,半晌才有气无声道:“都是你吓的……” 谁家好尊长会在夜半三更来小辈床边看有没有虫子啊,还不点灯。 但凡他有个心疾,早就被吓得一命呜呼了。 崇珏抚摸着他的头,似乎轻笑了声,道:“小时候不是挺胆大的吗,不让你爬佛塔你非得往上爬,摔得门牙都豁了还咧着嘴笑。” 夙寒声根本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只觉得他好奇怪。 一会说自己乖巧,一会说自己胆大闯祸磕豁牙。 崇珏将吓得够呛的人抱到榻上,把额间汗湿的碎发拂了拂,又取来水喂他。 夙寒声只喝了半杯,缓了半晌才终于稳下遍布全身的恐惧。 他奄奄一息靠在枕上,胆大包天瞪着崇珏,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阴阳怪气道:“叔父漏夜赶来,可是修为滔天,察觉到有虫子即将把我啃得命都要没了,所以才灯都不点就坐在床边帮我捏虫?” “嗯。”崇珏慢条斯理捏着瓷杯,瞧着里面剩下的半杯水倒映的烛火,淡淡道,“我长久不在寝舍住,的确有些虫子。” 夙寒声瞪他:“哪儿呢哪儿呢!你逮出来给我瞧瞧。” 崇珏还未说话,夙寒声自己就“嘶”了声,不耐烦地撩开衣袍,眼眸陡然瞪圆了。 就见他素白的脚踝上,竟然真的密密麻麻爬了好几只不知名的黑虫,那踝骨处又开始泛出昨日那古怪的红痕。 崇珏道:“嗯,就是……” 话音未落,夙寒声猛地窜起来,直接往崇珏身上扑,小脸煞白地尖叫道:“虫子!往我小腿上爬了……叔父!崇珏!” 夙少君连蛇都不怕,却畏惧这种密密麻麻的虫子。 崇珏愣了下,抬手箍住夙寒声纤瘦的腰身,视线冷淡一扫,黑虫倏地化为一绺绺黑雾,消散在原地。 “好了,它们已死了。” 夙寒声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挣扎着将身上的衣袍往下蹬:“你帮我瞧瞧衣服里是不是还有?!啊!大乘期的佛堂寝舍为何会有虫子!” 这不符合世尊的身份! 夙寒声都被瘆哭了,衣衫凌乱几乎半裸着往崇珏怀里钻。 崇珏轻悠悠地帮夙寒声将衣衫扯下,敷衍地检查了下所谓的“虫子”。 他似乎很享受夙寒声全心全意的依赖,无论是方才被吓着时脱口而出的“叔父”,亦或是此时见了虫子下意识往他身上怕的本能。 崇珏眼眸带着诡秘莫测的冰冷。 他从始至终想要的就是夙寒声潜意识的信任和依赖,让他不会总想着要如何逃离自己身边。 若夙寒声能一直这般乖顺,自己倒是可以一直扮演着令他心安的“叔父”身份。 只要他乖。 只要他不逃…… “我不要在这儿睡了。” 夙寒声抱着崇珏的脖子,眼眶通红,手抓着脚踝上的红痕,恨不得死了算了。 他闷闷不乐道:“明日我就回落梧斋——我的伴生灵也是树,这么多年了,都没见它招这么多虫子咬我。” 崇珏眼神倏地一沉,烛火跃动将墨青眸瞳照得好似一簇幽幽漂浮的鬼火。 夙寒声敏锐地察觉到崇珏神色不太对,又后知后觉自己这个衣衫不整、还抱着尊长脖子的姿势,还以为老古板又被他放浪的举止冲击到了,赶紧从他身上下来,小声赔罪。 “我失礼了,叔父勿怪。” 崇珏抬手挥了下,重新将床榻清扫得一尘不染。 他神色淡淡,好似没听到夙寒声要走的那句话,如常地拿出昨日的药酒,握着夙寒声要挣脱的脚踝,作势要为他上药。 夙寒声蹙眉:“算了,我洗个澡就先回落梧斋吧,离这儿也不远。” 崇珏握着他脚踝的手倏地一紧。 夙寒声一愣:“叔父?” 崇珏淡淡“嗯”了声,可却不是答应的意思:“明日再说吧。天还早,不想多睡一会吗?” 夙寒声不明所以。 他先后被吓了两遭,就算崇珏将床榻重新整理,心中阴影仍在,就算深更半夜也想回落梧斋去,哪里还能如常睡得着。 可不知是崇珏的语调太有蛊惑性,夙寒声迷蒙和他对视半晌,脑海中空白一片,就连琥珀似的眼神逐渐失去神色,喃喃重复道。 “叔父说的是,天还早,萧萧要多睡一会。” 崇珏笑了,奖赏地柔声道:“乖,睡吧。” 夙寒声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当即跌进软枕中,只是顷刻便闭上眼眸,猝不及防陷入深眠中,温顺又乖巧。 崇珏扣着夙寒声的脚踝,却没有再做“体贴的叔父”为他上药,反而起身上前,墨青眼眸像是酝酿着风暴般,满怀觊觎的直勾勾盯着夙寒声的睡颜。 少年眉眼比前世还要稚嫩几分,是崇珏从未拥有过的朝气蓬勃。 无间狱那种堪称炼狱的地方,无所归依的夙寒声要想活命,只能紧紧攀住他这根救生浮木,一刻都无法松懈。 如今还未及冠的少年好像并未经历过前世那些磋磨,身边有师门、好友两三,浑身仍然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不必再攀着浮木才能生存。 崇珏眼眸沉沉,宽大的手捏着夙寒声纤瘦的脚踝踝骨,近乎不受理智控制地一寸寸用力。 「再敢打着逃走的念头,我便将你的足骨一寸寸捏碎,让你从今往后只能躺在榻上度过余生。」 他要逃了。 崇珏漠然地心想。 既然还想逃,那便说到做到,将那纤瘦的足骨捏得粉碎,他便只能…… 还未想完,睡梦中的夙寒声皱着眉含糊叫了声痛,梦呓道:“叔父。” 崇珏瞳仁微微缩了缩,正要收紧的手倏地一松。 夙寒声的脚陡然落在崇珏膝盖上,他大概觉得不舒服,猛地一蹬,翻了个身舒舒服服地继续睡了,没心没肺到了极点。 崇珏神色沉沉看他半晌,终于无声叹了口气,俯下身近乎泄愤地狠狠叼住夙寒声因侧身而露出的光洁后颈。 夙寒声“唔”了声,眉间露出些许痛苦之色,垂在一侧的手死死将床单抓出一道道暧昧的褶皱。 ……却仍然未醒来。 算了。 崇珏看着他的睡颜,心想:“先算了吧。” **** 夙寒声一觉睡到自然醒。 上早课的钟声才刚响第一声。 夙寒声睡眼惺忪,迷迷糊糊洗漱一番,大概是太累了在系腰封的时候竟然歪在椅子上打了个盹,等到无意中惊醒后,赶紧腾地蹦起来,匆匆跑向佛堂。 “叔父叔父!晨钟响了第几声了?!” 崇珏正在参禅,也不嫌弃夙寒声的聒噪,道:“第二声刚响。” 夙寒声一愣。 这么慢吗? 他还以为已经响过第六声了呢。 崇珏道:“小案上有糕点,吃了再出门。” 早上时间的确过得很慢。 夙寒声也没多想,乖乖点头吃了几块桃花糕,抱起昨日的功课和书卷起身:“那我去上课了。” “嗯。” 夙寒声颠颠地往上善学斋跑,赶在第四声晨钟响起便到了。 元潜早就到了,见到他笑眯眯道:“少君晨安,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夙寒声得意极了,嚣张地说:“我往后都会来这么早。” 元潜笑得直打跌:“好好好,我等着看。” 没一会,山长前来上课。 夙寒声聚精会神地听,只是连上几节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这位郑山长不是墨胎斋的吗,为何讲得不是机关算术,反而有点像…… 佛法? 夙寒声不明所以,但见其他人都没什么异样,只当是加了课自己却不明白,继续认真听课。 徐南衔和庄灵修还未历练回来,夙寒声也没地方消遣去,加上乞伏昭说有人跟踪他,只好下了课便回落梧斋邀元潜和乌百里做功课去。 自那之后,夙寒声便在落梧斋和上善学斋两点一线,平平常常地过了半个多月。 中途他也曾想过去寻崇珏,但总觉得那几日在佛堂之事哪里怪怪的,下意识排斥,连那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情愫都差点要一点点晾干了。 半月时间,乌百里终于将神树之藤制成两把长弓,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法纹。 夙寒声得了和乌百里一样的神弓,登时觉得自己就是神射手了,高兴地叫上元潜、乌百里和乞伏昭去后山比箭术。 伴生树在山林间简直如鱼得水,夙寒声踩在一根树枝上几乎风驰电掣地在密林中穿梭。 从墨胎斋寻来的仿作的木头灵兽到处隐藏,夙寒声搭弦拉弓,眯着眼睛“咻”地一声放出一箭。 乌百里幽幽道:“没中。” 夙寒声也不气馁,素白手指继续勾着弦,信誓旦旦道:“下一箭我绝对中。” 元潜哈哈大笑:“你前十几箭也是这么说的。” 夙寒声又是一箭射过去。 还是没中。 夙寒声蹬了下脚下的伴生树,催促道:“快一点,冲到前面那儿去!我下一箭必定中!” 乞伏昭犹豫了下,道:“少君,前方是悬崖,您当心……” “啰嗦。” 夙寒声全然不听,只想一雪前耻,颠颠操控着伴生树追木头灵兽。 乞伏昭说得的确没错,前方是一处悬崖峭壁。 夙寒声猎袍将腰身掐得极细,整个人朝气蓬勃,好似前世那些糟心事已从记忆中消逝,宛如真正意气风发的少年,眉眼含着笑,拉弓搭弦倏地放箭。 咻。 箭穿透木头灵兽的心脏,直直将其钉死在巨石上。 夙寒声当即欢天喜地:“百里、元潜、乞伏昭!快看,我射中了……啊!” 话音刚落,伴生树主干离此处太远,枝蔓终于无法再前进一步,陡然像是失去所有生机似的,化为毫无灵力的枯枝。 夙寒声本就在悬崖边,脚下踩着的枯枝轰然断裂,整个人踉跄着朝着悬崖下跌去。 “啊……” 乞伏昭眼瞳剧缩,厉声道:“少君!” 失重感铺天盖地席卷全身,夙寒声下意识想要伸手抓住乞伏昭伸来的手,可已晚了,只能任由自己直直跌下去。 “少君!” “嚷嚷什么,要死要活的。”乌百里赶过来,瞥了一眼幽幽道,“这悬崖才三丈高,下方又是幽潭,少君再怎么说也有筑基期修为,出不了事。” 乞伏昭:“……” 悬崖的确不高,夙寒声挣扎着想要催动灵力御风,可修为实在是太弱,只能闭着眼任由自己跌入下方清澈的幽潭中。 “噗通——” 夙寒声突然睁开眼,大口大口喘息着,保持着朝着前方伸手的姿势,呆呆愣愣看着头顶的床幔。 他并未跌入幽潭中,四周也不再是后山郁郁葱葱的山林…… 甚至外面都不是白日。 夙寒声心跳如擂鼓,迷茫看着倏地的床幔半晌,视线微微下移。 窗棂外天仍然漆黑,床边小案上那根罕见的人鱼烛才堪堪燃了半截。 烛火荡漾。 崇珏坐在窗边,身披温暖烛火,眼神淡淡注视着夙寒声。 幻境强行破碎残留下来的灵力还萦绕在狭窄的床榻间,夙寒声来自拂戾族的血脉只是看了一眼残破的符纹就瞧出来…… 那是个刚刚消散的幻境符纹。 夙寒声愣住了。 方才那半个月,只是一场幻境吗? 崇珏倾身上前,冰凉的手拂着夙寒声的侧脸,感受到他在自己掌下微微发着抖,不知怎么却笑了起来。 “怎么醒了。” 崇珏俊美无俦的脸上露出个诡谲的笑容,毫无须弥山世尊的温和清冷,反而带着令夙寒声熟悉到近乎恐惧的……恶念。 “这个梦不符合萧萧心意吗?” 他问。 夙寒声呆滞看着烛火下的崇珏,突然打了个寒颤。 “崇……珏?” 第76章 须弥之芥 夙寒声似梦非梦, 怔然看着眼前的崇珏。 哪怕穿着世尊的素白袈裟,也掩藏不住那独属于前世崇珏的恶性。 崇珏已彻底放弃伪装,手似有若无抚摸着夙寒声的侧脸, 似笑非笑道:“我说过, 无论你去哪里,都别妄想摆脱我。” 前世十年相处, 夙寒声见过崇珏滥杀成性的恶、感受过他肆无忌惮的欲,将他的无限恶念摸得一清二楚。 既然已被识破,崇珏便彻底没了理由再伪装成那劳什子的“体贴叔父”,反正夙寒声早已知晓他是个什么东西。 束缚天生恶种的锁链彻底绷断, 放出了一只魔。 崇珏直勾勾盯着夙寒声,想要享受掌下人的惊恐、畏惧,最好是像方才被吓到时那般挣扎着逃走,这样自己就有理由, 正大光明地将人束缚住。 将他所依赖的所有人悉数杀死, 这样他就能像前世那样只依附自己这根浮木而活着。 想到这里, 崇珏兴奋得几乎浑身战栗。 只要找个理由…… 夙寒声迷茫看他许久,又呢喃叫了声:“崇珏?” 这次回应他的不是“放肆”,而是崇珏懒洋洋的一声:“嗯?” 夙寒声猛地反应过来, 挣扎着起身,单薄身躯发着抖,似乎想要逃。 崇珏冷眼旁观,垂在袖中的手微微一捏,无数符纹宛如游蛇般窸窸窣窣从他脚下爬上来,转瞬就能将这只不乖的鸟雀折断翅膀, 重新禁锢在漂亮精致的金笼中。 倏地。 夙寒声屈膝扑上前,几乎狼狈地撞到崇珏怀中。 崇珏掐诀的手猛地一僵。 夙寒声这一抱已不像是对待尊长时的束手束脚, 也不像之前那般只敢拽着叔父的衣襟,他直接将整个身体扑上去,双臂死死勾住崇珏的脖子,宛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拼命用着力。 崇珏愣住了,脚下的符纹顿在衣袍上,像是一时间失去了指引,不知去路。 夙寒声用尽全力抓住崇珏后背的衣裳,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崇珏下意识伸手将他纤瘦的腰身扣住,后知后觉到颈窝中已有热泪浸透衣领。 “崇珏……” 泪水似乎重新凝成锁链。 崇珏手抚摸着少年的后背,方才的恶念已如潮水般飞快褪去,他撤开身姿态温和地为夙寒声擦眼泪,无奈地问:“哭什么?” 他不问倒还好,这话一出夙寒声眼泪落得更凶了,抽噎着摇头。 “我……我不知道……” 夙寒声从始至终似乎都只将重生当成虚幻的梦境来对待,他顺着时光匆匆逆流而上,像是只夺舍鬼般强占年少时的身躯,所做的行为看似是在拯救徐南衔,实则只是在自私自利地满足自己的私愿罢了。 如今徐南衔命数已改、戚简意魂飞魄散,夙寒声看着像是在享受好不容易得到的风平浪静的生活,实则却漫无目的。 他仍然还停留在前世,对这场“梦境”没有半分归属感。 能活蹦乱跳没心没肺地活着,算是赚了;就算突然死去,也没什么不好,哪怕是下了地狱黄泉他都会颠颠地小跑上赶着先去。 总归是尘归尘土归土,他早该陨落天地间。 可如今前世的崇珏突然出现,好似将那前世的锚突破时间洪流带到今世,轰隆隆砸入水中,将他的神魂牢牢定在原地。 天地之大,他不再是孤单一人。 夙寒声像要将重生以来所有的惶然无措、迷惘惊惧全都发泄出来,抱着崇珏几乎是失声痛哭,像是独自奔波许久终于寻到依靠的孩子。 崇珏将人横放置腿上拢在怀里,夙寒声纤瘦的小腿垂下,宽大的衣袍笼罩,营造出狭窄却令夙寒声心生安全感的一隅小天地。 ……好似回到年少时,还是个矮墩的团子钻进叔父的衣袍中翻江倒海的时候。 莲花暗纹裾袍下,符纹密密麻麻退去。 *** 夙寒声赖叽叽蜷缩在崇珏宽大衣袍中半晌,直到东方既白,浑浑噩噩的脑袋勉强清明了些。 崇珏已经优哉游哉躺在榻上闭眸养神了。 夙寒声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推了推他:“你是怎么……回来的?刚才那幻境又是怎么回事?我原本的叔父呢?” 崇珏眼眸也不睁,懒懒道:“问题真多。” 夙寒声回想起崇珏为救自己那晚身上突兀出现的骨链,心中浮现不好的预感,赶忙道:“你……你把他夺舍了?!崇珏……崇珏!你到底是如何回来的!” 崇珏终于睁开眼,墨青眼瞳带着笑淡淡看着他:“怎么,你担心‘他’?” 夙寒声脸上泪痕还未干,奋力踹了崇珏一脚:“回答我的问题!” 崇珏轻飘飘扣住夙寒声的脚踝,起身将人拽到身下,笑着道:“萧萧,你的每一句话我都不爱听,要是不想疼,恐怕得劳烦你哄一哄我了。” 夙寒声看着此人又开始犯病了,登时恨不得将方才扑到他怀中哭得涕泗横流的自己按水里淹死,他奋力蹬在崇珏肩上。 “哄个屁,你是三岁小孩吗还要我哄你!赶紧将我放开。我告诉你,我大师兄修为滔天,此刻就在闻道学宫,你要是再敢像前世那样待我,我就让他……唔!” 崇珏捏着夙寒声的脚踝一用力,夙寒声整条腿像是被抽了一记,当即疼得瘫软下去。 “你……滚开!” “问他做什么呢?”崇珏抚摸着夙寒声疼出冷汗的额角,慢条斯理道,“他待你处处管教约束,你只是随意说了几句话便拿藤条抽你,那等老古板的尊长有何可惦记的?” 夙寒声一愣。 细细想来,其实崇珏这几日的异样尤其明显,无论是慈悲为怀的佛修“杀虫”,还是话语间种种古怪之处,似乎是从骨链出现时才有的。 可他却知道前段时日的事。 “你真的……”夙寒声的几绺墨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侧,衬得孱弱又茫然,他喃喃道,“夺舍了他?” 崇珏前世和今生相差太大了,就算两人同在一具躯壳中,他也无法将两人视为同一个人。 若是前世的崇珏真的跟随他来到今世,以夺舍之术强占了这具身体,那他日后…… 是不是就再也无法见到禅意清冷的叔父了? 察觉到夙寒声眼底的落魄和难过,崇珏呼吸一顿,突然伸手捂住夙寒声的眼睛。 眼前陡然陷入一阵黑暗中,只有崇珏分辨不出情绪的声音响起。 “你在为他难过?” 夙寒声一愣,不知怎么像是被戳中了痛处似的,挣扎着拂开崇珏的手。 “不要你管。” 他暂时不知如何面对崇珏,只能拖着生疼的腿往床下爬,想要回落梧斋冷静冷静再说。 但只因一句“我要回落梧斋”,就能将夙寒声困在幻境中的崇珏哪里会容忍他再脱离自己的掌控。 夙寒声刚要赤着脚下榻,脑门却撞在一处透明结界上,趔趄地往后跌进凌乱锦被中。 崇珏坐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 夙寒声伸手扒着虚空的结界,这才意识到崇珏在狭窄的床榻间下了大乘期的护法结界。 筑基期修为的少年就算用尽全力也无法打破。 回想起刚才在幻境中的半个月,夙寒声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若不是他无意中跌落幽潭,恐怕如今还被困在幻境中傻呵呵地乐呢。 这人真是比前世更疯了! 夙寒声忍不了崇珏这种扭曲的掌控欲,冷冷回头道:“放我走。” 崇珏笑着道:“请。” 夙寒声几乎想踹他:“把结界打开!” 崇珏懒懒道:“萧萧的大师兄不是修为滔天吗,好像如今就在闻道学宫,你将他叫来为你打开结界不就行了,为何要喊我?” 夙寒声:“……” 歪理! 夙寒声要被气疯了,但知晓无间狱的崇珏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和他讲道理根本无用,只好憋着气,真的从褡裢中拿出弟子印去找应见画。 褡裢中东西太多,他气得全都倒出来,捏着弟子印去传音。 传讯法器往往是先到烽火台,再由烽火台分放去各地法器,闻道学宫弟子众多,所以特意建了小的烽火台供学子使用,传讯速度快得很。 夙寒声的传音陡然化为乌鹊,啾啾地朝外飞去。 但那指甲大小的灵力乌鹊刚飞出帘帐,崇珏慢悠悠地伸出两指,眯着眼睛轻轻一点。 乌鹊应声而碎。 夙寒声:“……?” 夙寒声脸都气歪了,厉声道:“崇珏,你再这样我真的要杀你了!” 崇珏笑了吹了吹两指,见夙寒声气得够呛,只好端正神色,道:“请继续。” 夙寒声忍气吞声,沉着脸又传了道音。 乌鹊尖啸一声,扑闪着翅膀往外飞。 这回崇珏的确没有恶趣味地用灵力将乌鹊击落……因为乌鹊根本没有飞出帘帐,就被大乘期的结界阻挡,啾啾乱叫着在床榻间到处乱飞。 不知撞到了哪里,夙寒声的传音从中传出来。 “大师兄救命!大师兄救命!” 循环个不停。 夙寒声:“……” 夙寒声一怒之下将乌鹊收回来,眼眶通红地瞪着崇珏,似乎要被气哭了。 若是之前的崇珏见到他委屈成这样,就算再硬的心肠也要软下来,万事依他了。 可眼前这个却是只从无间狱爬上来的魔,他饶有兴致看着夙寒声湿润的羽睫,觉得漂亮极了,要是哭出来定会更好看。 大概是欣赏够了,崇珏竟然伸了个懒腰往凌乱床榻上一躺,表示自己要睡了你自己玩吧。 夙寒声:“……” 夙寒声再也忍不住,像是小兽似的扑上前去,居高临下狠狠掐住他的脖子:“你要不把我放出去,我今日就和你同归于尽!” 崇珏闻言非但不惧,反而闷闷笑出声来。 他抬手扶住夙寒声的腰身,笑意不减:“既然这么恨我,那当初以身打开无间狱界门时,为何不将我一起带走,反而还要送我回人间?” 夙寒声耳根倏地红透:“你!” 前世他心灰意冷,连复仇都懒得想,好不容易做件人事将此人送出无间狱重回人间,没想到重活一世,竟然成为此人嘲讽自己的把柄? 夙寒声脸颊滚烫,羞耻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崇珏欣赏他恼羞成怒的灵动模样——前世夙寒声沉闷得很,就算被他气得够呛也只是把所有气往心中憋,说过最狠的话就是被逼狠的那句:“……将来,你可千万别落到我手里。” ……很少会像现在这样张牙舞爪的,像是只上蹿下跳的狐狸。 本该欢喜他的改变,可崇珏一想到这种转变是在另一个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心中陡然燃起无限的嫉妒和怨恨来。 崇珏从不会掩饰自己所有负面情绪,就算骂他天生恶种恶贯满盈,他也只当是夸赞,此时心中怨气横生,说话自然也阴阳怪气,满是讥讽。 “少君放过这么多狠话,有哪句做成了吗?” 这还是他头回称呼夙寒声微“少君”,却不像其他人那般,听得夙寒声怒意更深。 夙寒声:“我迟早会做成,要你管我?” “哦。”崇珏冷笑,“比如哪个?你是想先和我同归于尽,还是先实现前世让我‘将来可千万别落到你手里’那个?你选一个,我先等上个一百年,看看少君最后会不会做成?” 夙寒声气得仰倒,猛地扑上前在崇珏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崇珏吃痛,不怒反而哈哈大笑。 夙寒声长发凌乱披散而下,烛火跳跃下在那张漂亮的脸上洒落细细密密的阴影,罕见地带了点被逼到绝境的攻击性。 “崇珏。”他冷声道,“我再说最后一遍,让我出去。” 没有人能再将他像是鸟雀一般囚禁。 烛光落在崇珏墨青眼眸中,好似将其幻化成前世那古怪的雪瞳。 崇珏冲他勾唇一笑,带着疯癫又冷静的恶意。 “你杀了我,自然能出去。” 夙寒声眼神倏地一狠。 忽然,床榻上凌乱散乱着的一枚乌鹊印像是受到牵引似的凭空而起,像是疯狗似的猛地套在夙寒声垂在一侧的拇指上。 一声乌鹊鸣叫骤然响彻狭窄床榻间。 夙寒声眉头紧皱,和崇珏一起朝着手中看去。 那乌鹊印,竟然是夙玄临留给他的须弥芥? 夙寒声一愣。 须弥芥牢牢套在夙寒声手指上,怎么掰都无法取下来,那上方用玉雕刻的栩栩如生的乌鹊更是睁开眼睛,活过来似的展翅尖啸,口吐人言。 “杀杀杀!杀杀杀!” 夙寒声还没来得及思考这是什么,耳畔忽而听到一声熟悉的锁链相撞声,一道道雪白的骨链在眼前一晃而过。 一旁的崇珏突然踉跄着捂住心口。 锁住他四肢、心脏、内府、甚至脊柱的无数骨链凭空出现,受夙玄临须弥芥上的乌鹊操控,一寸寸收紧。 夙寒声彻底呆住了。 第77章 端静雍容 乌鹊还在账中盘桓:“杀杀杀!” 夙寒声懵在当场, 崇珏被牵动骨链束缚经脉,疼得脸色煞白一片,竟还在那笑。 “原来夙玄临将他的本命法器留给了你。” 夙寒声方才还气势汹汹地要杀人, 可见那数条骨链穿透崇珏的四肢百骸, 惊得头发几乎炸了,一时手足无措。 乍一听到这句话, 他更懵了:“什么?” 本命法器? 夙玄临留给他的遗物,不是个须弥芥吗? 崇珏浑身骨链在半空漂浮,像是一条条雪白的游蛇挤满狭窄床榻间,因他灵力骤然被封, 周围结界也猛地炸开。 “萧萧。”崇珏手指发抖,全然不顾身上能要他性命的骨链,猛地一把抓住夙寒声的手,眸瞳中充斥着某种古怪又扭曲的炽热, “如今我落在你手上了, 你要如何报复我?” 夙寒声:“?” 他从一开始就知晓崇珏怪癖多, 可却没想到此时竟然上赶着求他报复。 好怪啊。 “你别这样,我、我害怕。”夙寒声怕碰到链子让崇珏更痛,赶紧往后缩, 喃喃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夙玄临……为何会锁你身上?” 他们难道不是挚友吗? 崇珏不退反进,将人逼到床角,困在小小一隅。 他凑近夙寒声面门,低笑着柔声道:“怕什么, 夙玄临只是不想让我和善念融合插手三界之事而已,一时半会死不了。” 夙寒声一愣:“善念……融合?” 这时他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前世在无间狱的崇珏会和今世的崇珏共同出现, 也怪不得两人一个说他幼时乖巧、一个又说他胆大包天。 世尊善到了极致,所以无法忍受夙寒声一丁点的恶念; 而无间狱的崇珏如鱼得水,吸纳无数恶意,疯癫阴鸷、恣意妄为到了极点。 “那善念……”夙寒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你真的不是夺舍?” 崇珏熟稔而自然地在夙寒声脖颈上亲了一下,淡淡道:“我倒是想夺舍,可夺舍禁术只有拂戾亲族才会。这具躯体受夙玄临的骨链影响,一旦出手便会深受束缚,‘他’之前为救你受了重创,如今意识沉入识海……唔,不过我估摸着他八成要醒了。” 夙寒声皱着眉想要推开崇珏,但他几乎浑身都是链子,只好小心翼翼推着他的脸。 “你先起开。” “我如今无法和本体融合,你日后恐怕见不了我几次。”崇珏瞧出来夙寒声吃软不吃硬,登时改了怀柔对策,轻缓将夙寒声推他脸的手按住,暧昧地在他掌心蹭了下,柔声道,“我们许久未见,且还隔着生死别离,你难道……不想我吗?” 夙寒声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地骂道:“滚开,你还要脸不要?刚才让我自己破结界时可不是这副嘴脸。” 如今发现自己命门被拿捏,又开始温情似水地哄人了。 夙寒声的能屈能伸和此人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夙少君哪里是这般好哄的人,沉着脸爬下床。 崇珏身上锁链相撞,似乎想要伸手去拦他。 “别动!”夙寒声抬起戴着须弥芥的手,乌鹊受他牵引啾啾落回他雪白的指腹,冲着崇珏“杀杀杀”,“再乱动我就把你捆起来。” 崇珏挑眉,好像还挺期待,继续起身。 夙寒声:“……” 说真的,好怪啊你! 夙寒声连这玩意儿是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不懂要如何操控着捆人或解除骨链,只能往后退了半步,凶狠道:“你若再强行束缚我,我就算消耗全部生机也会逃出去。” 这句话轻飘飘的,没什么威胁性。 崇珏却愣在当场,朝夙寒声抬手的动作僵在半空,又眷恋却又畏惧地不敢再往前探。 天光乍亮,第一道晨钟响彻偌大闻道学宫。 夙寒声飞快将凌乱衣袍理好,不敢再看崇珏是何反应,匆匆往外跑。 遮光的床幔随着窗棂而来的风微微浮动,人鱼烛火被吹得东倒西歪。 崇珏坐在榻上怔然看着夙寒声离去的方向,漂浮半空的骨链随着夙寒声的离开,悄无声息化为飞絮消散半空,好似从未出现过。 *** 夙寒声连衣裳都没换,带着浓烈的菩提花香和佛堂的檀香一路小跑着冲去上善学斋,时不时回头朝后看,似乎担心崇珏那百无禁忌的魔头又追上来。 匆匆忙忙间,他在拐角处猛地撞到一人怀中。 夙寒声差点往后摔倒,下意识朝着前方的人伸出手去。 “噗通”一声。 没人拽他,夙寒声狠狠摔了个屁股墩,吃痛仰头看去。 应见画嫌弃地抚了抚被夙寒声撞到的胸口,掸去不存在的灰尘,居高临下瞥他:“这是闯什么祸了,急急忙忙的一点都不稳重。” 夙寒声不敢骂大师兄,只好自认倒霉,哎呦哎呦地从地上爬起来。 “大师兄晨安。” 应见画正要说什么,视线落在夙寒声的衣裳上,眉头狠狠一皱:“你昨晚去了何处?怎么还穿着昨天的衣裳?” 夙寒声噎了一下。 应见画眼神毒辣得很,伸手凝出寒冰勾住夙寒声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露出脖颈侧面的点点红痕,脸色瞬间阴沉得几欲滴水。 “夙寒声!老实交代你到底去了哪里厮混?!小小年纪竟然学那些纨绔做派,你的道途还要不要了?!” 应见画虽修无情道,但并非不通情爱,瞥一眼就知道那定然是被人嘬出来的,沉着脸看着夙寒声等他回答,否则就要揍孩子。 “大师兄!”夙寒声眼珠子转得飞快,赶忙道,“我哪里都没去呀,这、这是虫子咬得,你知道的,我的伴生树可招虫子了,特别是夏天,我小腿上都被啃成一片了!” 他说着,赶紧撩开衣摆给应见画看满是红痕的小腿和脚踝。 应见画拧眉,有些动摇了。 也是,有谁的怪癖如此奇特,会去啃人的脚踝啊。 应见画道:“那你为何穿着昨日的衣裳?” 夙寒声满脸无辜:“我每回都是一套衣服穿个十天半个月都不换的呀,这才第二天呢,我把正面穿脏了就翻个面穿反面,师兄别以为这件衣裳是黑的,实际上这黑都是穿出来的泥,一搓就掉。” 应见画:“……” 区区化神境大圆满的应道君,竟然被夙寒声短短几句话惊得宛如遭受重重一击,近乎落荒而逃地往后飞掠数步,眸中带着惊恐。 “你!这成何体统?!” 夙寒声颠颠地跑上前去,面上佯作大惊失色道:“师兄这是怎么了,别跑这么快啊,萧萧有事想请教大师兄呢!” 应见画几乎要拿鞭子抽他了,厉声道:“给我站在那!从今往后,你离我三丈以外!” 夙寒声见把应见画恶心得够呛,再也顾不得问他为何夜不归宿和脖子上的吻痕了,心中笑得直打跌,面上却无辜而乖顺地站住,眼巴巴看着应见画。 应见画要嫌弃死他了,拿出小折扇扇了半天,才面无表情道:“说罢,有什么事?” “哦哦。”夙寒声抬起手给他看夙玄临的须弥芥,“这个须弥芥到底是何用途?我要如何才能将它取下来?” 那只玉质的乌鹊已经在夙寒声肩上蹦来蹦去地啾啾叫,聒噪得很。 应见画拧眉半晌,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视死如归地朝夙寒声一招手,示意他往前来一点。 夙寒声小跑上前,抬手给他看。 应见画将小扇阖上,隔着远远地操控小扇飘上前去,轻轻敲了敲夙寒声手指上的须弥芥,冷淡道。 “这其中应该有师尊的本命法器——九九骨链。既然师尊早已将须弥芥留给你认了主,那它便受你操控,也算给你一件自保法器,大乘期之下也能束缚,无需取下,戴着便是。” “九九骨链?”夙寒声若有所思,“那我要如何操控骨链?” 崇珏瞧着要被那骨链折腾死了,最好还是将骨链尽快取下为好。 应见画瞥他:“师尊本命法器是仙品等级,你修为如今不够,起码结了丹才能勉强操控一根。” 夙寒声拧眉。 应见画大概急着去见人,见夙寒声不吭声了,道:“还有事吗?” 夙寒声想了想,赶忙问道:“大师兄跟着玄临仙君这么多年……啊!不是!是师尊……!啊啊啊!是爹!爹!大师兄跟着我爹这么多年,可曾见过须弥山的世尊?” 应见画幽幽将抽夙寒声脑袋的小扇制住,淡淡道:“师尊和世尊是挚友,经常一起对弈饮酒,我自然见过。” 夙寒声一愣:“饮酒?” 世尊竟然还会饮酒? “嗯。”应见画道,“世尊酒量似乎不怎么样,十会有八回会醉酒……哦,我倒是不知道他撒不撒酒疯,反正每回世尊喝醉,师尊都大惊失色把我们遣出去玩,向来酒品应该不怎么好吧。” 夙寒声眉头紧皱,根本无法想象高高在上的世尊醉酒撒酒疯的模样。 有点可怕。 “那他们……”夙寒声小心翼翼地问,“关系如何?可有什么龃龉吗?” 应见画拧眉想了想:“并没有,他们关系甚好,还有闻道学宫的副掌院邹持,庄屈,剑尊,经常一起论道对弈。” 夙寒声犹豫了下。 既然两人关系如此好,那为何夙玄临会将崇珏的恶念打下无间狱呢? 难道恶念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吗? 应见画道:“好端端,你问这些旧事做什么?怎么,你惹了世尊不快?” 夙寒声拨浪鼓似的摇头:“没没没,我没闯祸。” 应见画操控着小扇敲了他脑袋一下:“你最好是——乖一点,没什么事我走了。” 夙寒声将失去灵力的小扇接在掌心,见应见画毫不留恋大步就要走,忙追上前去:“大师兄,您的小扇子。” “不要了。” 应见画留下这句,嫌弃地扬长而去。 夙寒声扇着小扇子去了上善学斋。 元潜每回都到得很早,见到夙寒声过来,笑嘻嘻道:“少君晨安,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夙寒声听到这句熟悉的话,倏地一愣。 在崇珏为他编造的半个月幻境中,元潜似乎也说了相同的话,一个字不差。 难道他如今还在崇珏的幻境里吗? 夙寒声魂不守舍地上了一整天的课,下午放了学后,他一把薅住元潜和乌百里,让两人陪他去后山悬崖下的幽潭。 幽潭水清澈见底,清凉阵阵。 元潜优哉游哉地双腿化成蛇尾浸入冰凉水中,惬意地靠在岸边眯着眼睛拍水玩,笑吟吟道:“少君是怎么寻到这种好去处的?” 乌百里坐在一旁的巨石上,挑眉看夙寒声:“有什么要事吗?” 夙寒声将外袍脱下扔到一边,小心翼翼地走到水边,干咳一声道:“我……我跳进这水里,要是没浮上来,你们记得捞我。” 乌百里:“少君不会水?” 夙寒声点头,他还怕水。 元潜已经在幽潭里游了个来回,笑眯眯地说:“既然不会水为何还要跳下来?” 夙寒声被那个逼真的幻境搞怕了,不试一下他会更害怕。 “别说话,我要跳了。” 元潜和乌百里点头,等着他跳。 夙寒声赤着脚踩在幽潭边,尝试着双手荡起来想要给自己蓄个力,一口气蹦下水中。 但他双手都荡了十几个来回,仍然没有要下去的趋势。 元潜打了个哈欠。 乌百里幽幽道:“少君,您到底想下水,还是想锻炼手臂?” 夙寒声:“……” 夙寒声恼羞成怒地瞪他:“闭嘴,我都准备跳了。” 乌百里看出来他不敢,阴阳怪气做了个“请”的手势。 夙寒声双手又荡了二十个来回。 他还是畏惧水。 夙寒声怂了,干巴巴地转身看向乌百里:“百里,你帮我……唔!” 乌百里就等着他这句话,话音未落就干脆利落,一脚将他蹬了下去。 夙寒声:“……” “噗通!” 夙寒声整个人直直拍在水中,冰凉的水瞬间浸湿身体,浮力将他单薄身躯浮浮沉沉,眼前被水面天空颠倒着混乱不堪。 似乎又有人按着他的脑袋往下按。 夙寒声拼命挣扎着想要喘气,却只能任由水灌入口中,抢夺他的呼吸。 终于,蛇尾卷住他纤细的腰身,倏地将人从水中扔到岸上。 乌百里和元潜都吓了一跳,赶紧扑上来扶住夙寒声。 “少君!” 夙寒声似乎下意识憋着气,口鼻间没有半分起伏。 元潜愕然道:“他、他也没下去几息啊。” 乌百里神色阴沉,手干脆利落地在夙寒声微微起伏的胸口重重一拍。 “咳!” 夙寒声猛地睁开眼睛吐出一口水来,终于开始呼吸了。 乌百里吓得够呛,脱下自己的衣袍披在夙寒声身上,蹙眉道:“怕水怕成这样?” 夙寒声只喝了一口水就被吓闭气了,奄奄一息还在嘴硬:“我我不怕水,我才不怕水。” 乌百里说:“是,少君真是英勇无比,下水后以‘喝水闭气咕嘟嘟沉到底’来表达对水的蔑视和不屑一顾,当真水神在世。” 夙寒声:“……” 死了算了。 悬崖上,隐隐有个虚幻的影子站在那看着下方一切。 直到夙寒声平安无事,又开始叽叽喳喳活蹦乱跳,和那两个少年打成一团,他才化为烟雾离开,转瞬回到后山佛堂。 邹持将庄屈的酒拆开,瞧见崇珏回来,他笑了下,姿态随意坐在蒲团上,边往小酒杯里倒酒边道:“庄屈酿得一手好酒,依你的酒量,两坛子就足够你醉生梦死……呃,镜玉?” 崇珏面如沉水,直接劈手将酒坛夺过来,懒得用那小家子气的酒盏,仰着头将一坛子酒一饮而尽。 唇角溢出的酒液顺着脖颈往下滑落,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 邹持疑惑看他:“出什么事了?” 崇珏将酒坛随意放在地上,墨青眼瞳沉沉,浑身掩饰不住的燥意,抬手随意一指,示意给他酒。 邹持忧心他的酒量,不顾他的冷脸强行把酒倒在小盏中推过去:“少喝些吧。” 崇珏将酒盏端起,手肘撑在一侧小案上,垂眸看着杯中泛起涟漪的酒液,半晌才若无其事道:“你说夙玄临是早已料到我会对他儿子下手,才将九九骨链的须弥芥留给萧萧吗?” 邹持:“……” 邹持差点一口酒喷出来,愕然道:“什、咳咳……什么?” 下手?! 崇珏并没有把人吓个半死的自觉,慢悠悠晃着酒盏,似笑非笑:“不对,若是他能料到有朝一日我会和他儿子厮混,当时早将我打得魂飞魄散了,怎么会单纯将我拖下无间狱?” 邹持:“咳咳咳!” 厮、厮混?! “九九骨链束缚我的躯壳,让我无法融合善念、更没办法插手三界事,就算天道要我以身躯填不周山,恐怕也无法反抗。” 崇珏像是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让人惊悚的话,自顾自地道。 “萧萧身负凤凰骨,日后不周山倾倒,三界那些道貌岸然之人必定会再胁迫他以身填阵眼拯救苍生。若是拿到我身上骨链的操控权,那我就不得不救他。” 邹持听得毛骨悚然:“镜玉,你到底在说什么?” 崇珏沉浸自己的世界中,眉头轻轻皱起:“他想逼我救夙寒声……” 邹持:“镜玉!” 崇珏手中酒盏幽幽一晃,他像是被唤回神智,蹙眉道:“怎么?” 邹持小心翼翼道:“你刚才说什么下手、厮混……是指谁?” 崇珏将酒一饮而尽,随手拿起酒盏为自己满上,漫不经心道:“萧萧。” 邹持悄无声息倒吸了一口凉气,好似耳畔炸起惊雷。 崇珏的恶念向来百无禁忌,邹持一时不知要怎么说,憋了半天只好讷讷道:“萧萧……好像还没及冠。” 但此人却已是几千岁的老妖精了,这不是老牛吃嫩草吗? 且夙寒声还是崇珏挚友之子,还差着辈分呢。 这这这…… 这成何体统啊! 崇珏并没有感觉到邹持的崩溃,晃着酒杯心中思绪翻飞。 前世夙寒声的及冠礼他去了没有? 那段时日无间狱拂戾族吵闹得厉害,他杀了太多人吸纳太多恶念,好像闭关了好几年,并不知晓人间的善念有没有去夙寒声的及冠礼。 这世得好好补偿一番了。 邹持虽然一直知晓被分离出来脱离善念的恶念会恣肆无忌,随性妄为,可从未想过他竟然会染指小辈——且那人还是玄临的孩子。 “你糊涂啊!”邹持还是没忍住,眉头皱得紧紧的,妄图让崇珏回头是岸,“萧萧是个好孩子,敬重尊长,虽然平日顽劣了些,但闯得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祸,你你……你怎么能如此蛊惑他?” 崇珏嗤笑一声。 好孩子? 疯疯癫癫的小疯子才对吧。 崇珏对所有欲望都很坦诚,从不会藏着掖着用冠冕堂皇的缘由修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在邹持谆谆斥责声中慢悠悠喝着酒,全然不为所动。 邹持都要被他气蒙了,揉着眉心头痛欲裂。 副掌院酒量不错,本带来五坛酒和崇珏三二分,但他忧心着夙寒声之事,根本没喝几口。 等到回过神时,崇珏已将最后一坛酒倒得一滴不剩,大马金刀盘着一条腿坐在那,另一只腿曲着膝盖,手腕搭在膝上,姿态懒散随意,悠悠忽忽晃着最后一盏酒。 邹持还是头回见到崇珏如此不节制的喝法,正要将最后一杯酒夺下来,却听崇珏淡淡道:“我没能救得了他……” 邹持一愣:“什么?” 崇珏将最后一盏酒一饮而尽,把酒盏随意一丢,宽袖曳地,修长的手按着眉心闷闷笑了出来。 “夙玄临煞费苦心让我救他,可那枚须弥芥却成了间接害死他的罪魁祸首。” 邹持不明所以,见他喝得醉醺醺的,上前想要将他扶回去。 崇珏却拂开他的手,整个人像是没喝醉似的稳稳起身,就要往外走。 邹持赶紧拦住他:“镜玉,大半夜的你要去哪儿?” 崇珏冷淡瞥他:“去找夙萧萧。” 邹持:“……” 邹持脸都绿了,赶紧将人按回去坐着,唯恐这人真的冲去落梧斋做出不理智之事。 “天色已晚了,萧萧肯定已经入睡,还是等明日酒醒了再说吧。” 崇珏醉酒时好像比平常更好说话,闻言想了半晌,才懒洋洋道:“也是。” 说完,竟然真的坐回去,不打算再去寻夙寒声了。 邹持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崇珏盘膝坐在蒲团上,手慢条斯理拨弄着佛珠,似乎习惯性地冥想打坐。 邹持将散落地上的衣袍给他披好,将空坛子捡起来,正打算离开。 崇珏拨弄佛珠的动作倏地一顿。 邹持拎着酒坛疑惑看去。 却见崇珏那带着凌厉杀意的五官像是春风拂过冻土似的,一寸寸融化成温柔之色,本停滞的拨动佛珠的姿势又重新轻轻拨了下。 那动作又轻又柔,每一下好似都像是在佛前参禅千年的沉淀,带着彻骨的清冷,宛如离俗脱尘无欲无求的仙人。 浓密羽睫微微一动,崇珏睁开墨青眼睛,眸底的冷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安的禅意佛性,好似堕落的魔在佛前被超度皈依。 邹持一愣。 崇珏停下拨佛珠的动作,手轻轻揉了揉眉心,一举一动皆是沉淀数千年的端静雍容。 他眼前有着重影,半晌才认出眼前的人,头痛欲裂撑着太阳穴,温声开口。 “邹持?你怎么在这儿?” 邹持:“……” 邹持眼疾手快,猛地将空酒坛子和酒盏往储物戒中一扔,又飞快掐了个诀将周围的酒气轰然消除,端端正正盘膝而坐,恭敬道。 “世尊。” 第78章 世尊奖赏 夙寒声栽了次幽潭, 确定此处并非丧心病狂的崇珏所鼓捣出来的幻境,心满意足地回落梧斋了。 他惦记着应见画所说的需要金丹期才能操控一根骨链,大半夜不睡觉将元潜和乌百里叫到自己斋舍闲侃。 元潜瞧着混不吝, 但每日早睡早起, 才戌时就已开始打哈欠了。 “金丹期?少君,我是妖族啊, 和你们人类修士不同,问我也没用啊。” 夙寒声只好期盼地看向乌百里。 乌百里喝了口茶,淡淡道:“天赋吧。” “难道就没有什么……能让我一飞冲天的?”夙寒声手脚并用地比划,“灵丹灵药什么的, 最好没有后症,还能提升我天赋的。” 乌百里像是记起什么:“啊。” 夙寒声期待:“有吗?” “重新投胎吧。”乌百里幽幽道,“这样速度会比较快。” 夙寒声:“……” 夙寒声已逐渐习惯乌百里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但有时还是会被此人的毒舌给怼一跟头, 他默默记下这几句话, 等着之后骂别人。 元潜哈欠连连, 含糊道:“少君怎么突然如此迫切结丹?就算是大世家的弟子,也是得做足准备才能结出金丹,要不你回去问问应煦宗的尊长?” 夙寒声想了想, 也是。 结丹有关往后道途,他不能急于求成将自己的将来葬送。 将元潜和乌百里两人送走,夙寒声洗漱一番,看着水中倒影的那张脸,突然微微愣了愣。 将来? 他什么时候开始思考将来了? 脸上水珠簌簌往下落,夙寒声迷茫看着遍布涟漪的倒影, 半晌才回神。 他被这两个字被吓住了。 夙寒声一直以为自己的“将来”只有通往黄泉地狱这一条路,如今突然猝不及防延伸出另外一条通往不知何处的去路。 路途漆黑满是雾障, 他并不期盼,只觉得惶恐不安。 夙寒声狠狠打了个哆嗦,匆匆擦了脸就往内室跑。 算了,还是先睡一觉再说。 指不定现在想要“将来”的自己只是深更半夜的突发奇想罢了,明日一早醒来肯定就消了念头,继续高高兴兴等死。 内室亮着一盏小灯,夙寒声穿着单薄亵衣撩开床幔正要钻进去,手却碰到一个温暖的东西,吓得他当即尖叫一声,幽魂差点从口中吐出来。 “啊……救、救救。” 伴生树猛地窜来,将差点跌到床下的夙寒声接住。 几根枝蔓分左右将层层叠叠的床幔撩开,小灯烛火倾洒进来,照出里面一个背对他躺着的人影。 夙寒声本就不经吓,脸色煞白如纸,瞳孔剧烈颤抖着大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伴生树赶紧给他摸头拍背顺气。 夙寒声瘫坐在床沿,呼吸缓过来后,才隐约发现躺他床上的人有些熟悉。 素白袈裟,披散而下的墨发,以及充斥狭窄床榻的菩提花香。 是崇珏。 夙寒声有气无力地伸着发软的腿蹬了崇珏一脚,奄奄一息道:“你来我这儿做什么,想吓死我摆脱骨链操控啊?” 崇珏没回应。 夙寒声不想搭理这人,朝伴生树一扬下巴:“把他给我丢出去。” 伴生树应了下,伸长了枝蔓去抬崇珏。 突然,崇珏一翻身,准确无误地扣住夙寒声在一旁的手腕,俊美无俦的五官显露在烛火中。 一股淡淡的酒香随着菩提花香弥漫四周。 夙寒声愣了下,手指一点随手挥了挥,示意伴生树下去,疑惑地屈膝跪着上前嗅了嗅。 真是酒香。 夙寒声轻轻晃了晃他:“崇珏?崇珏。” 崇珏眉头轻皱,好一会才睁开浓密羽睫,露出一双清凌凌的墨青眼睛,瞳仁上好像蒙上了一层薄薄雾气,连视线都变得影影绰绰,半晌才认出人来。 “萧萧?” 夙寒声没好气地瞪他:“你还能认出我啊?大半夜你来我这儿撒什么泼呢,我可把话撂前头,你若是再打着那乱七八糟的主意,我大师兄可不是个脾气好的,定能……” 崇珏醉酒醉得头痛欲裂,耳畔嗡鸣阵阵,听得夙寒声嘚啵嘚啵一堆有的没的,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蹙眉低声道:“噤声。” 言出行随。 大乘期的修为夙寒声哪里能抵挡得了,当即喉咙哑住了,嘴巴张张合合却是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夙寒声眼眸都瞪圆了,怒气冲冲地无声骂他。 崇珏揉着眉心坐起身体,潜意识觉得自己似乎哪里不太对,想要调动灵力在经脉中转一圈,但两天之内骨链发作两回,内府处灵力乍一催动便感觉九九骨链又有出现的苗头。 不过腰腹处痛彻骨髓的疼痛却是让崇珏微微清醒了些。 他缓了半晌睁眼看去,就见夙寒声正在龇牙咧嘴地冲他无声咆哮。 崇珏:“……” 这场景还怪惊悚的,崇珏头更痛了,掐诀解了夙寒声的噤声。 夙寒声刚在怒骂:“……知道我手里有你把柄,你还老着脸皮凑上前来,怎,是前世没睡够我,还想着大半夜继续和我厮混交.合啊?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崇珏:“?” 崇珏头重脚轻,听着这些污七八糟的虎狼之词,眉头狠狠皱起,沉着脸打断他的话。 “放肆。” 夙寒声这才意识到自己能说话了,瞧见他竟然还摆着架子学叔父,怒气更甚:“我放你个头的肆!明明是你有错在先,还敢……” 崇珏又把他声音给封了。 好聒噪,头更疼了。 夙寒声气死了,挣扎着扑上来要打他。 崇珏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墨青眼瞳冷冷抬起,带着不怒自威的威严和旁人学都学不来的禅意佛性。 ——赫然是须弥山师尊的清冷模样。 “夙寒声,你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夙寒声一愣,当即被气乐了。 崇珏的善念应该是在上回骨链发作后便回去闭关,恶念才趁机掌控这具躯壳,那两日夙寒声总觉得哪里不对,后来才想到那狗东西竟然是在故意伪装成善念。 要不是当时夙寒声从未设想过善念恶念,早就一眼看出此人拙劣蹩脚的伪装了。 现在见接近不了自己,竟然又想把善念的皮披上来骗他吗? “呵。”夙寒声冷冷心想,“学得不伦不类,一丁点都不像,再上当我就是傻子。” 崇珏脚下发飘,努力想要摆脱脑海中的浑浑噩噩,就在闭眸养神时,突然感觉刚安分没一会的少年悄摸摸靠了过来。 崇珏无奈地道:“萧萧,别胡闹。” 话音刚落,就感觉夙寒声以一个极其古怪的姿势扑了过来,双膝分开坐至崇珏腰上,像是只伸展的猫般将两只手臂勾住他的脖颈。 崇珏:“……” 崇珏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打算瞧瞧他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可视线纷乱不堪,灯影幢幢下,容貌昳丽的少年倾身而来,熟练又自然地用唇堵住崇珏冰凉的还带着微弱酒香的双唇。 崇珏的瞳孔悄无声息扩散开来。 感觉到身下之人浑身都僵住了,连手都无意识掐在自己侧腰上,夙寒声得意极了,还故意撬开那人紧闭的唇,将舌尖探了进去。 还装呢,只亲一下就能让此人原形毕露。 夙寒声前世被教了些乱七八糟的,虽然亲吻不多但起码比千年老树须弥山世尊要有经验得多。 他勾着崇珏的脖颈沉浸在心满意足中,心中刚冒起点疑惑“他往后缩什么,不该像之前那样反客为主吗”,就感觉身下的人重重喘息一声,扶在他侧腰的手骤然用力,几乎是掐着将人往后推出去。 夙寒声踉跄着跌在凌乱床榻间,嘴唇殷红,疑惑看去。 等瞧见崇珏的神情,他心中陡然一个咯噔,不好的预感铺天盖地袭来。 崇珏似乎被那个长长的吻惊得不会呼吸了,喘息时快时慢,半晌才终于调整好频率,他五指发抖着抵在唇边,墨青眼眸惊愕又带着震怒,像是被人轻薄了般不可置信。 “夙寒声……你!” 夙寒声:“……” 夙寒声见到这副场景,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悄无声息倒吸一口凉气,动作干脆利落猛地屈膝正跪,一头磕在床榻上,保持一个请罪的姿势,浑身发抖着不敢乱动了。 完、完了。 完了完了。 死了算了。 原来恶念说的话是真的,善念的确要醒了。 夙寒声回想起叔父的严厉,吓得腿肚子都在发软,额头在床榻上撞了两下,恨不得以死谢罪。 崇珏对这个吻又惊又怒,正要发怒却见夙寒声如此迅速地跪下请罪,要质问呵斥的话被强行堵了回去。 醉酒后的脑子本就晕晕乎乎,等再积攒着怒气要斥责时,却早已忘了要说什么,只能微微喘息着将自己气得够呛。 夙寒声脸朝地跪趴在地上,挣扎着伸出两只爪子掌心朝上,示意:“叔父你打我吧,我绝不反抗,还会高呼叔父打得好打得妙。” 崇珏头痛欲裂,醉酒加上被气得发懵,踉跄着下了榻,似乎想走。 夙寒声察觉到动静,悄无声息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想看人走了没。 一抬头,直直撞上在床榻边系衣带的崇珏冰冷阴沉的眼眸中。 夙寒声吓了一跳,赶紧又将脑袋埋下去了。 崇珏将三根衣带全都系歪了,往常一丝不苟的衣裳凌乱不堪,活像是和人偷情被抓奸似的。 他冷冷看着夙寒声,斥道:“我让你不乖,是这个不乖法儿吗?” 夙寒声不能说话,只能把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脑浆子都给摇匀了。 不不不! “胆大妄为,胡言乱语,行为不端。”崇珏居高临下看着他,语气罕见地冷厉,“你前段时日乖顺,我本想给你些奖励,现在想来倒是不必了。” 夙寒声愣了下,怯生生地抬起头。 奖励? 崇珏眼神冰冷,掐诀解了他的噤声:“还想要?” 夙寒声一时不知该不该点头,只能点一半摇一半,讷讷道:“萧萧不知道。” 崇珏似乎被他这句话激起夙寒声年幼时的记忆,沉默看着那张已经张开的五官半晌,微微闭眸,似乎无声叹了口气。 算了。 不知是醉意还在,还是其他,崇珏竟然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冷淡道:“可以——但你务必答应我,日后不可再这般举止不端。” 夙寒声愣了下。 要是换了寻常的叔父,早就骂他打他或者拽着他抄佛经了,怎么醉酒后如此好说话? 夙寒声赶紧抓紧机会顺坡下驴,省得挨打,郑重其事地发誓:“萧萧发誓,日后必定约束自己,不敢再对尊长有丝毫不敬。” 崇珏脸上怒意似乎消了下去。 夙寒声越想越觉得现在高抬贵手的崇珏奇怪得很,又担心他酒醒后记起这事儿又得找自己算账,只好趁此机会,先把“奖励”要来再说。 省得挨了打,奖励也丢了。 夙寒声小声地试探:“那叔父要给我的奖励……是什么呀?” 佛珠?法器? 还是灵石矿?他最缺这个,给这个做奖励最好了。 崇珏看他,将手中储物戒拿出。 *** 日上三竿。 闻道学宫上午第二节课的钟声悠悠荡荡响彻偌大山间,佛堂斋舍才终于有了动静。 崇珏一夜宿醉,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从榻上起身。 他还穿着昨日的素袍袈裟,因躺了一夜的姿势而皱巴巴的,罕见没了须弥山世尊的端庄。 崇珏的善念中从未有醉酒的经历,闭眸养神半晌才终于缓过来。 骨链已消了,灵力也逐渐恢复,就是身体似乎因骨链又开始变得年轻起来。 崇珏脸色苍白,下了榻洗漱一番,估摸着时辰抬步朝佛堂走。 闭关几日,灵力不该充沛才对吗,怎么身躯莫名沉重? 还有衣襟上为何会有微弱的酒香? 记忆也混乱得很,像是凌乱的毛线球,理不清思绪。 崇珏穿过长长连廊,正拾阶而上时,脑海中突然蹦出一闪而逝的画面。 「邹持为难地扶着他,道:“世尊,时辰不早了,还是先去休息吧。” “不。”崇珏听到自己说,“落梧斋是这个方向吗?” 邹持赶紧摇头,慌忙阻止他:“不不不,当然不是!” 崇珏不管,直接身形如雾地消失。」 崇珏:“?” 那是他自己的记忆? 崇珏彻底清醒,微微蹙着眉嗅了嗅身上的气息。 果然是酒香。 崇珏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撑着额头用力回想,无意中蹭到嘴唇,一股微弱的疼痛传来。 他临着水镜照了照,发现薄唇上似乎被人咬出个小口子来。 接着,昨日被按在榻上亲吻的记忆,铺天盖地地冲着高岭之花不可亵渎的世尊脑海中袭来,直接将人震得僵在原地。 夙寒声从之前的事中都没有学到半点教训吗,竟然变本加厉了?! 崇珏神色阴沉,心中已有猜想。 因邹持的插手,恶念已从无间狱重回人间,势必会回来想要融合进本体,否则‘他’必死无疑。 看来他闭关这两日,是恶念掌控了这具躯壳。 自从善恶念分离后,崇珏始终有无间狱零零碎碎的记忆,知晓恶念在无间狱是如何如鱼得水屠戮众生来为自己塑造出全是三毒五欲的躯壳的。 他并不赞同恶念的滥杀成性,但也知晓两人一个人间一个炼狱,哪怕他想阻止也无法进入无间狱。 这般相安无事多年,可恶念重回人间第一件事…… 就是带坏夙寒声! 崇珏全然无法忍受。 他沉着脸走到佛堂内室放置衣物的储物衣柜中,想拿一件崭新衣物沐浴更衣后就去寻夙寒声,好好掰正他的恶习。 可一打开柜子,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崇珏微微愣了。 他向来爱洁,衣柜中常年备着上百套素色衣袍,须弥山的小沙弥更是会定时帮他更换。 如今柜中却是一件都不剩,只有一块玉佩穗子悬挂在那微微摇晃。 穗子东摇西晃,好似昨夜的灯影幢幢。 崇珏呆愣半晌,手中捏着的佛珠突然用力一捏。 「灯火摇曳,昨夜落梧斋中,夙寒声眼巴巴地伸着手,想等着叔父的奖赏。 崇珏长身玉立,面容在温暖烛火映衬下像是玉雕般,姿态雍容端静地抬起手中的储物戒。 夙寒声还以为是灵石矿,眼眸都开始发光。 倏地,储物戒的禁制打开。 一团雪白猛然从中涌出来,轰轰几声闷响,直接将床榻上的夙寒声给埋住了。 那俨然是无数套雪白的素袍袈裟。 夙寒声都被埋懵了,手脚并用从衣衫堆里扒拉出一条缝,露出个脑袋来,茫然道:“叔父?” 灵石矿呢? 崇珏站在灯下冷淡看他,浑身世尊独有的端静从容,眉眼清冷宛如在佛堂参禅。 “你之前不是喜欢这素袍袈裟吗,给你几套穿,日后不必再去偷了。” 夙寒声:“???”」 闻道学宫上午第三节上课的钟声幽幽响起。 佛堂中的崇珏捏着最后一串佛珠,粉碎的青玉碎屑簌簌往下掉,宛如冬日飘雪。 ……他沉默半晌,抬起微微发抖的手撑住了额头。 第79章 不见也罢 夙寒声一整日都乐颠颠的, 上课时被叫起来回答符纹的问题,说到一半就一头栽桌子上乐得爬不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山长还以为他走火入魔了。 下午的课上完, 夙寒声哼着小曲收拾书卷。 元潜凑过来笑眯眯地问:“少君今日可是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乐成这样?” 夙寒声嘴角都要咧到后脚跟了,被山长罚抄了三遍心经仍然眼眸弯弯, 他哼哼着道:“没好事我就不能乐了吗,我天生开朗,见谁都眉开眼笑。” 乌百里抱着书路过,幽幽地说:“呵。” 夙寒声被嘲讽了也不减愉悦, 喜滋滋地抱着书和两人打打闹闹回落梧斋。 元潜成日猫厌狗憎吓唬人,但却很反差地早睡早起认真做功课,吃完晚饭便搬着小桌子来落梧斋院中边乘凉边作功课。 乌百里倒是瞧着严肃端正,可却懒得写那劳什子的功课, 正握着弓在旁边射箭。 夙寒声回去鼓捣一阵, 抱着功课颠颠往外走。 元潜写着字头也不抬:“少君这是去哪儿做功课去啊?” 夙寒声脚步顿了顿, 故作镇定地一挥宽袖:“咳,我有几处心法不懂,去后山佛堂问一问叔父。” 元潜抬头, 眯着蛇瞳言笑晏晏,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饶有兴致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少君身上的衣裳……好像是须弥山佛修的袈裟吧。” 夙寒声:“……” 夙寒声拢了拢衣襟,憋了半天终于幽幽道:“原来你眼力这么好呀,我还以为你成日眯眼睛, 把眼珠子都给眯糊住了呢。” 元潜:“……” 夙寒声说完,扬长而去。 元潜咬着笔头, 没好气地瞪了乌百里一眼:“都怪你,少君好好一个乖孩子都开始跟着学会阴阳怪气了。” 乌百里理都不理,面无表情一箭放出,正中靶心。 *** 伴生树攀在他身上,勾着一盏小灯为主人照亮脚下的路。 夙寒声小跑着一颠一颠地向后山佛堂而去。 昨日崇珏醉酒撒酒疯,将一堆素袍袈裟扔他床上,随后如往常一样一本正经地叮嘱他日后要温良恭俭让,便化为烟雾离去。 夙寒声埋在带着菩提花香的衣堆里半晌,反应过来后笑得直打跌。 这种荒唐事,放在清醒的崇珏身上是断断做不出来的,看来应见画说得的确没错,世尊醉酒后果然撒酒疯。 夙寒声乐到了今日。 他心情极好,哼着不知在哪儿听过的小曲小调溜达着跑去佛堂。 石阶上,远远瞧见山林间的佛堂灯火通明。 这个时辰,崇珏定然在参禅。 夙寒声一肚子坏水,拿捏着这个把柄准备狠狠取笑一番,看往后崇珏还在他面前端架子不。 少年已经打好腹稿,只等着见到人后便开始面带恭敬憧憬、话里阴阳怪气夹枪带棒,好好找一找场子。 只是刚靠近佛堂,就被拦了下来。 身穿着僧袍的小沙弥还没夙寒声胸口高,他好像是早得了吩咐在门外守着,绷着小脸伸手挡住夙寒声,一本正经道:“少君留步。” 夙寒声低头看他,疑惑道:“你是哪个?” 小沙弥不答,只是冷漠道:“世尊闭关参禅,闲杂人等不可随意出入佛堂。” 夙寒声得意一笑:“我不是闲杂人等,我是叔父最喜欢的师侄,昨夜叔父还将他的衣物……” 小沙弥脸都绿了,面无表情打断夙寒声的自吹自擂。 “少君慢走不送。” 夙寒声:“……” 夙寒声拧起眉头看着面前小沙弥:“是叔父让你拦我的?” 小沙弥单手立掌,绷紧小脸不吭声。 夙寒声的小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还没他胸口高的小沙弥,心中盘算这小孩八成还没开始修炼呢,肯定不堪一击。 夙寒声给他下最后通牒:“放我进去,否则我对你不客气了。” 小沙弥不理。 夙寒声一心只想去见崇珏,见面前这个萝卜墩儿的阻碍,直接长腿一迈就要擅闯进去。 反正小孩也打不过他,再说崇珏定然也不是本意想拦他,否则不会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没长大的孩子守门。 夙寒声正想着,却见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足下阵阵发飘。 等到反应过来时,他已不知何时从台阶上下来,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蹙眉抬头看去。 小沙弥站在佛堂门口,一身元婴期威压冲天,却似乎得了授意不敢碰夙寒声一根毫毛。 “世尊要闭关个十天半个月,少君还是莫要在此消磨时间,请回吧。” 夙寒声眉头紧皱。 半大孩子竟都元婴期了。 崇珏这是铁了心要装死不见他? 夙寒声雀跃了一天一夜的好心情登时就没了,他踮着脚尖往佛堂中看了看,只能隐约瞧见屏风后端静而坐的背影。 那手还动着呢,根本不可能在闭关。 夙寒声越想越气,扬声道:“叔父,我有几个心法不懂特来问您,能耽搁您一炷香……不对,半炷香时间吗?” 小沙弥赶紧阻止他:“少君,佛堂重地,不可喧闹!” 夙寒声偏不听,非要闹:“还有您昨日留在落梧斋的衣袍我也给您带过来了,想亲手交给您。叔父,崇珏!” 小沙弥惊得眼珠子都瞪圆了,怒道:“放肆!” 夙寒声还想更放肆。 小沙弥彻底忍不了,抬手一挥。 夙寒声还在:“叔父叔父……” 还没叔完,人便瞬间消失在原地,被轰出了佛堂之外一里处。 强行送客,小沙弥气得眼圈都红了,噔噔噔跑进佛堂,跪在屏风外,抽抽搭搭道:“世尊,玄临仙君之子也太过放肆了,今日不光穿着您的袈裟在佛堂喧哗,还……还直呼您法号!” 世尊在须弥山修行多年,哪里受过这等冒犯?! 写满佛经的玉石座屏风之后,崇珏正垂着眸将护身禁制雕刻进琉璃佛珠串中,好似对外界之事无动于衷。 听到小沙弥气得直哭,世尊半晌才轻声叹了口气,道:“他是个孩子心性,无碍。” 小沙弥抽噎着道:“那、那世尊何时回须弥山呀?” 崇珏雕刻符纹的手微微一顿。 他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将完整符纹雕刻好后,突然道:“天色已晚,他回落梧斋了吗?” 小沙弥擦了擦眼泪,催动神识往外一扫,虽然不喜夙寒声的冒犯,但还是乖乖顺顺道:“并未,少君正在二里之外的红枫林。” 崇珏:“红枫林?” “是。”小沙弥道,“好像去找那条龙了。” 崇珏眸瞳一动,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手中那刚刚画了一半的符纹倏地消散,灵力轰然在他修长手指间炸开。 红枫林? 那夙寒声今日前来佛堂,只是顺道吗? *** 红枫林中万籁寂静。 夙寒声拎着灯不高兴地踢着脚下层层叠叠的落叶,口中嘀嘀咕咕:“不见就不见,谁稀得见你那张冰块脸似的,我去找愿意搭理我的去。” 元潜、乌百里,乞伏昭…… 就连庄灵戈都比崇珏待他热情。 夙寒声已好几日没见庄灵戈了,刚好顺路过去一趟为他安抚龙形,省得白跑一趟。 红枫林中没什么灯火,夙寒声一个人拎着灯溜达了一会,渐渐觉得毛骨悚然,不知是被无间狱崇珏跟踪出了阴影,总觉得好像暗中有东西在跟着他。 怪吓人的。 夙寒声越想越怕、越怕却更装得冷静沉着。 优哉游哉走了几步后,脚下步子便一点点加快,穿过几棵参天大树后,夙寒声双腿几乎飞起来,踩着厚厚落叶一溜烟冲去庄灵戈的洞府门口。 瞧见洞府两边亮起的灯,夙寒声疾跳的心脏才终于慢慢缓下来。 他故作镇定去叩门:“灵戈师兄,睡了吗?” 洞府中悄无声息。 庄灵戈哪怕化为人形,成天也是蜷在洞府成堆的灵石矿里呼呼大睡,这个时间可能还在深眠中。 夙寒声本想走,但又怕这几日没见,庄灵修会悄无声息化龙,万一迟个一时半刻出了事那就糟了。 他耐心等了一会,又扣了扣门。 “灵戈师兄?” 这下,里面终于有了回应。 庄灵戈似乎并不想开口,声音隔着石门而显得沉闷而阴冷:“寒声,我已睡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夙寒声一愣,半信半疑地“哦”了声:“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有没有长出龙角来——既然没事那我先走了,明日下了课再来寻你。” 庄灵戈:“嗯。” 夙寒声拎着灯若有所思地往外走。 今日的庄灵戈好像有点不对劲。 是出了什么事吗? 夙寒声眉头轻皱,走了几步又转身看向紧闭的洞府石门,犹豫半天又折返回去。 “灵戈师兄,你真的没有大碍吗?若是真的化了龙,我可以……” 话还未说完,石门轰然一声传来剧烈震颤,像是里面有人的身体重重撞在上面,连一旁悬挂的小灯都震灭了一盏。 夙寒声吓得往后退了数步。 庄灵戈声音从中传来,却已没了方才故作出来的镇定,近乎冷冷道:“快走!” 夙寒声就算再蠢也察觉到不对,立刻听话地往外跑。 可已晚了。 轰—— 洞府石门骤然被什么东西击得粉碎,若夙寒声没跑那么快,定然会被乱石砸个头破血流。 一条幻化而成的龙从洞府中钻出,转瞬化为人形漂浮在半空。 庄灵戈面容冷厉,周身气势带着悍然的杀意,和寻常那副恹恹得总想睡觉的模样全然不同,他漠然道:“出来,别打碎了我的灵石。” 火焰似的游龙幻影在他周身萦绕,宛如浴火的仙人。 夙寒声一路狂奔着往外冲,伴生树不断扎根进土壤为他探路。 可就在即将冲出红枫林之际,伴生树像是察觉到什么,突然枯枝乱舞,强行化为蛛网似的枝蔓直直将一路猛冲的夙寒声拦住。 夙寒声一个趔趄摔在枯枝堆中,后知后觉眼前三步之外,便是陡然出现的结界。 这层结界似乎极其熟悉,瞧着像是…… 有人轻缓从洞府中飘浮而出,衣衫单薄却挂满精致的金银装饰,环佩玎珰令人侧目。 夙寒声愣了下。 剔银灯? 剔银灯仍然美艳,只是那股艳色却伴随着生机彻底消耗的颓然,眼神毫无光亮,像是灯油耗尽时的死灰。 她赤着足飘浮半空,微微颔首,像是被人操控的木头傀儡。 从她身后,缓慢走出五个身着祥云纹道袍的道修,为首的男人仙风道骨,恭恭敬敬朝着庄灵戈颔首行礼。 “我等并无恶意,只是想请大公子能施舍龙血当灯油,续剔银灯命数。” 躲在伴生树包裹中的夙寒声一愣。 说得好听,“请”“施舍”,可偏偏要的是珍贵无比的圣物之血。 当真是道貌岸然之辈。 庄灵戈不问世事,却不代表是个蠢货,他冷淡注视着下方的五人:“擅闯闻道学宫,妄求圣物之血,想来剔银灯的确命数已至尽头,才让你们如此冒险。” “大公子说笑了。”为首的男人笑着道,“同为天道恩赐的圣物,职责便是稳固不周仙山通天塔,若剔银灯陨落,天道震怒下将其他三圣物也收回去,静待下一个千年,那您……” 庄灵戈凛若冰霜:“宫家当真是运筹帷幄。” 男人像是没听出来庄灵戈的冷嘲热讽,甚至还含笑道:“大公子谬赞了,我等二十年前已出宗离家,只是宫家旁支罢了,万万不敢担宫家的责。” 夙寒声诧异看过去。 宫家旁支? 细看下,剔银灯那张昳丽到极点的面容,的确和宫芙蕖有几分相似。 剔银灯始终面无表情,只是在听到“宫”这个字时,眼神像是陡然熄灭又重新燃起的烛火般。 男人说完,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淡淡道:“菡萏,取灯油吧。” 剔银灯瞳孔倏地化为死灰般的冰冷,像是被操控的傀儡,面无表情地手中化出无数蛛丝似的细线直勾勾朝着庄灵戈而去。 ……听令地去强行取龙血为灯油。 两个化神境的圣物打起来,夙寒声此等修为都不够抵挡人家一阵风的,当即暗搓搓想要钻地逃跑。 突然,一道无形的力量强行将夙寒声从枯枝中扒拉出来,一阵天旋地转中飘了过去。 夙寒声:“……” 为首的男人眼眸眯起,浩瀚如海的化神境灵力强行将夙寒声制住,眼瞳古怪像是在打量什么似的,直勾勾盯着夙寒声那双眼睛。 瞧见夙寒声被一道道虚幻锁链束缚住,庄灵戈金色龙瞳陡然缩成细缝。 “寒声!” 夙寒声平白遭了无妄之灾,手腕上崇珏强行为他戴上的佛珠倏地闪出一道灵力。 夙少君像是被拎鸡崽子似的被逮到剔银灯旁边飘着,他尴尬不已,在锁链交缠的牢笼中扑腾两下见挣脱不了,只好挤出个笑来,干巴巴道:“姐、姐姐,好巧啊。” 剔银灯:“……” *** 两里之外的佛堂。 崇珏刚将最后一颗佛珠上的护身禁制雕刻好,垂眸凝着那串琉璃佛珠许久,不知想到什么,又头疼地撑着额头。 小沙弥跪坐在一旁为他倒茶,见状小声道:“世尊,这串佛珠您戴了得有千百年了吧,刻上护身禁制,是要送人吗?” 崇珏“嗯”了声,将琉璃佛珠放置玉匣中,冷淡吩咐道:“明日一早,送去落梧斋夙少君处。” 小沙弥愣了下,“哦”了声,恭恭敬敬接过,总觉得不问世事的世尊好像因那个咋咋呼呼的少君多了些烟火气。 “您……”小沙弥没忍住,“少君明日若再来,您亲自送他不正好吗?” 崇珏淡淡道:“他碰了壁,一时半会怕是不会再过来。” 他清楚那少年的性子,瞧着温顺乖巧,实则脾气又臭又硬,吃软不吃硬。 更何况,今日他也不是真心前来。 一来是为红枫林那条龙,二来则是想要借着昨日醉酒之事得意洋洋取笑叔父罢了,一肚子坏水,毫无真心诚意。 不见也罢。 小沙弥总觉得世尊这话有点奇怪,但他不敢多揣摩,捧着匣子正要往外走。 突然,闭眸参禅的崇珏像是发现什么,眉头紧紧皱起,低声道。 “……放肆。” 小沙弥一愣,茫然回头看去,却只瞧见蒲团上残留下来的一绺烟雾。 ——崇珏已悄无声息消失佛堂中。 第80章 喧哗吵闹 夙寒声遭了无妄之灾, 只是路过就被人给逮了起来。 宫菡萏已经和庄灵戈交手,化神境的灵力砰砰碰撞,余波甚至能将整个闻道学宫荡平, 却因剔银灯的结界只能炸在周遭。 夙寒声本来紧张兮兮地飘在半空看, 突然发现有一道灵力顺着经脉钻入他的内府。 夙寒声眉头紧皱,回头看去。 宫家旁支的长老饶有兴致看着夙寒声, 像是枯枝似的五指勾着灵力细线一寸寸探查夙寒声的根骨,好像在寻找东西。 夙寒声心中一紧。 上次那两个“黑白无常”发现他的凤凰骨,活像是狗见肉包子,亢奋得双眸都在发光。 依他们对待剔银灯的态度, 想必有什么秘术能操控圣物,若是落在他们手中八成小命不保。 夙寒声抬眼看着面前的古怪男人,垂在袖中的手指轻轻一捻,降服凤凰骨的符纹悄无声息萦绕在指尖不住旋转。 既然能将凤凰骨按在地上打, 应当算是有些威力吧。 夙寒声心脏逐渐加快, 琥珀眼瞳缓缓收缩。 灵力探入经脉, 应该能飞快寻到凤凰骨才对,可这长老搜了半晌,就在夙寒声忍不住要将符纹糊他脸上时, 却见他慢悠悠收回了手。 夙寒声疑惑之际,见那姓宫的长老恭恭敬敬颔首行礼:“冒犯少君了——还望少君在此稍候片刻,我等忙完要事便亲自将您送回斋舍。” 夙寒声蹙眉。 他是没寻到凤凰骨,还是道貌岸然到在故意哄骗他? 夙寒声的视线无意中瞥见不远处还在和庄灵戈交手的宫菡萏身上,后知后觉记起上次见面时,她似乎往自己眉心打入一道不知名的灵力。 而后说了句:“莫要让任何人发现你的凤凰骨。” 难道那道灵力能为他遮掩凤凰骨? 那位长老并未有伤害夙寒声的打算, 将他轻缓放置在一旁,口中吹了声唿哨。 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可宫菡萏却像是控制不住似的,纤细腰身猛地往后一折,转瞬掠至后方数丈,随着她体内灵力爆发,成百上千点烛火陡然出现在半空,密密麻麻将庄灵戈困住。 夙寒声心中不适极了,垂在一旁的手微微收紧,眼神冰冷。 唿哨? 这不像是对待一个活生生的人,倒像是训练一只不听话的灵宠。 剔银灯到底有什么把柄在这些人手中? 长老淡淡道:“大公子,我等只想取半盏龙血做剔银灯灯油,还望您成全,你我……还有这位无辜的小少君,也能早些离开,您说对吗?” 庄灵戈龙瞳漠然:“我平生最厌恶受人威胁。” 若刚开始这些人就说明来意,恭恭敬敬求他,或许庄灵戈会看在同为圣物,割龙血给她续命。 可他们错就错在不该一上来就将他满洞府的灵石毁了一半。 此等深仇大恨,别说给龙血了,今日他要让这些人活着离开此处,他便不姓庄。 长老似笑非笑看了宫菡萏一眼,幽幽叹了口气:“好吧,既然大公子执意如此,那我们只好去寻其他为剔银灯续灯油之法了。” 剔银灯明明也不想和庄灵戈交手的,可这妥协的话一说出口,始终默不作声的宫菡萏瞳孔倏地缩成一条细缝,嘴唇轻启,喃喃道。 “不……” 长老淡淡道:“菡萏,走吧。” 话音刚落,宫菡萏猛地催动空中无数烛火,砰砰砰一阵震耳欲聋的炸裂声,驶入破碎袭向庄灵戈。 这架势和方才不温不火的交手全然不同。 宫菡萏竟然下了死手? 夙寒声眉头几乎皱成两个点了,脑海中飞快思索。 菡萏?芙蕖? 双生子…… 这一任的圣物落渊龙庄灵戈是双生子,崇珏说过烂柯谱乞伏殷也是一样,难道剔银灯宫菡萏和宫芙蕖…… 为何宫菡萏一说“寻其他续灯油之法”,就像是戳中她的逆鳞,这般不要命? 夙寒声正想着,宫菡萏和庄灵戈的交手已经上升到不死不休的程度了。 庄灵戈平日里看着只会睡觉,但厮斗时却是条狠龙,他出手从不想着如何防御护身,招招出手皆是干净利落取人性命。 剔银灯面如沉水,浑身金银装饰叮当作响。 夙寒声眉头紧皱地看着。 以他的修为就算嗑了灵丹也是没资格去参与此等修为的争斗中,只好在一旁干着急。 庄灵戈已经好几日未见夙寒声了,龙化速度比在半青州还要快速,龙角在昨日已冒出来,此时脸侧已经开始长出密密麻麻的青色龙鳞。 夙寒声扒在透明结界上焦急看了一会,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庄灵戈方才明明没有那么多鳞片的,可随着化神境灵力毫无节制地消耗,好像那些压制住他龙化的禁制也跟着一寸寸散去。 只是半刻钟不到,庄灵戈的左手已化为锋利的龙爪。 夙寒声看得一阵心惊肉跳。 若是按照这个速度下去,不出半个时辰,庄灵戈也许真的要龙化了。 回想起半青州之上落渊龙的庞大身躯,夙寒声不可自制打了个寒颤。 若是庄灵戈在此地化龙,恐怕偌大闻道学宫都会被他的身躯压成废墟。 “灵戈师兄!”夙寒声焦急地拍了拍结界,“灵戈师兄救我出去!” 庄灵戈龙瞳赤红,锋利利爪掐住宫菡萏的脖颈,眼睛眨也不眨地便要用力,剔银灯残存的火焰倏地燃烧,将他爪子上的龙血烧出森森的鬼火。 吸纳无数魂魄而凝出的灯油中还有着魂魄碎片,在火焰中狰狞痛苦地咆哮,好似鬼泣。 宫长老淡淡道:“少君稍安勿躁,您身份尊贵,若是离开结界,怕是会被罡风伤到。” 明明是个囚他自由的牢笼,却被这人说成护身的结界。 夙寒声冷淡转身,也不再装乖巧了,手中佛珠一晃,发出珠子相撞的清脆声音。 “你既然知晓我身份尊贵,就该清楚我身上有玄临仙君所留的浑身禁制,且须弥山世尊的佛珠更是千年难得一遇的护身法器,怎么都比你这结界要好得多吧。” 宫长老的脸皮比城墙拐角还要厚,像是没听出来夙寒声的奚落,含笑道:“我这结界自然是比不得仙君和世尊的法器,但圣物能力诡谲,万一少君出事,我等不好像应煦宗交代啊,还望少君体谅。” 夙寒声最厌烦和这种道貌岸然的人打交道,当即不耐烦了:“少废话,即刻放我出去。我叔父就在几里外的佛堂参禅,若他过来,可没你好果子吃。” 宫长老笑了:“少君息怒,等此间事一了,我自会去向世尊赔罪。” 夙寒声越说越烦躁,手中符纹轻动。 恰在这时,下方陡然传来一声龙吟。 庄灵戈踉跄着半跪在地上,身体佝偻,竟然已经有要化龙的前兆了。 这才过了多久? 夙寒声再也顾不得其他,雕刻在指腹上的符纹骤然被他催动,青色灵力尖啸阵阵,轰的一声将束缚住他的结界撞碎。 的确如他所想,这能将凤凰骨都压制的符纹杀伤力极其强大,连化神境结界都能撞成齑粉。 宫长老一直笑吟吟的脸陡然沉了下去。 夙寒声倏而从半空中跌落,终于恢复控制的伴生树瞬间长成参天大树,千钧一发之际勾住夙寒声的腰身将他接住。 夙寒声落地后撒腿就朝庄灵戈跑去。 “灵戈师兄,切勿再动灵力!” 庄灵戈瞳孔涣散,隐隐约约瞧见夙寒声跌跌撞撞而来的身影,低喝道:“别过来!” 夙寒声不听。 无论如何,庄灵戈都不可在此地化龙。 夙寒声跑得飞快,本以为那宫长老又会把他抓去,但他即将跑到庄灵戈身边时也不见有人抓他。 他来不及多想,飞快踩着伴生树往庄灵戈身上扑去。 剔银灯浑身浴血也伤得不轻,可她却仍然挣扎着想要取龙血。 乍一瞧见有人过来,她眼睛眨也不眨就要挥出灵力将人神魂取了当灯油。 “姐姐!”夙寒声赶忙道,“姐姐,是我呀。” 宫菡萏的手微微一顿。 夙寒声借着她愣神的功夫猛地往前一扑,直接摔了个狗啃泥趴在地上,往前探的手终于触碰到庄灵戈按在地上的龙爪。 落渊龙乍一和凤凰骨接触,翻江倒海想要化为龙形的冲动瞬间烟消云散,利爪、龙鳞、龙角在顷刻间退去,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 若不是庄灵戈的龙瞳,还以为方才那一幕是错觉。 夙寒声见庄灵戈彻底恢复人形,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 不远处直勾勾盯着夙寒声的宫长老瞳仁在眼眶中剧烈震颤,不可置信盯着重新化为人形的庄灵戈,半晌才从嘶哑的喉中发出一声欣喜若狂的笑容。 “哈哈哈凤凰骨,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夙玄临的亲生子竟然身负凤凰骨,怪不得……” 夙寒声一个哆嗦,赶紧挣扎着爬起来往庄灵戈身后躲。 宫菡萏看了夙寒声一眼。 宫长老并没有像上两个“黑白无常”一样要来取夙寒声的凤凰骨,而是颔首行了一礼,笑着道:“菡萏,既然龙血取不来,那就先走吧。” 夙玄临之子身负凤凰骨之事,若是昭告三界,自会有人用其他法子来取圣物。 夙寒声眉头一皱。 宫菡萏听令行事,见宫长老没有要她取其他东西来续灯油,带血的面容再次恢复心如死灰,起身便要走。 夙寒声不知哪来的胆子,突然伸手上前抓住宫菡萏垂落一旁的衣摆,道:“别走。” 宫菡萏已双足飘浮半空,垂着眸冷漠看他。 “你要是需要圣物之血,我可以放血给你当灯油。”夙寒声视线看向不远处的五人,眉头紧皱,“他们不安好心,你……你别随他们走。” 宫菡萏不为所动,直接甩开夙寒声的手就要离开。 夙寒声死皮赖脸,赶紧扑上前去拽住她的手腕。 见宫菡萏似乎不耐烦想要抽他了,夙寒声突然福至心灵,道:“姐姐好不容易来一趟闻道学宫,难道就不想去看看芙蕖吗?” 这话他只是从宫菡萏的名字和两人长得几分相像信口胡诌罢了,但却没想到宫菡萏却动作一顿,转身冷然看他。 不远处一直笑意盈盈的宫长老也跟着陡然沉下脸来。 “菡萏,回来。” 宫菡萏还在沉默。 宫长老却已不耐烦,直接催动手中的法器,像是对待一件精致的傀儡,五指轻轻勾了勾,宫菡萏的身体遽尔失去所有操控,踉跄着朝着宫长老而去。 夙寒声下意识就要抓住她:“等等!” 宫长老一个眼神冷冷看来,化神境灵力险些将夙寒声伤到,千钧一发之际被庄灵戈挡在前方,强行消去迫人的威压。 夙寒声冷冷看着宫长老手中的法器。 那个便是操控宫菡萏的东西,只要夺过来毁去…… 庄灵戈将夙寒声护在身后,看着前方六人。 他们今日不能走。 一旦离开,夙寒声身负凤凰骨之事便会昭示三界,应煦宗已经今非昔比,只靠一个谢识之根本无法保住夙寒声。 应见画虽已是旧符陵道君,但始终已自立门户,脱离应煦宗。 就算有心想维护,正道修士拿天道圣物合盖镇守不周仙山的这顶帽子一压,等到不周山真的倾倒,四圣物恐怕都要乖乖去不周山镇守殉葬。 落渊龙身躯庞大非不得已天下皆知,剔银灯自幼被控制也是不由她。 可夙寒声被藏了这么多年,不能眼睁睁看他重蹈两人覆辙。 庄灵戈从来都不畏惧为天下苍生“殉葬”,却私心不想让夙寒声这个未及冠的孩子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庄灵戈龙瞳冰冷,第一次动了杀心。 五个化神境、一个圣物剔银灯,但凡逃走一个那都将是夙寒声的催命符。 宫菡萏已不受控制地将周遭结界消散,沉默着跟着宫长老御风朝天际飞去。 庄灵戈沉着脸也要催动结界,想强行将人拦住。 可下一瞬,宫长老似乎察觉到他的动作,嗔着笑冷然挥出一道骇然的灵力。 庄灵戈不为所动,龙躯强悍,哪怕大乘期也无法将他彻底杀死。 但那几乎要置人于死地的灵力却并非冲着他,而是朝着他侧边的夙寒声。 庄灵戈察觉到时龙瞳几乎缩成竖线,再也顾不得结界,反应极快猛地扑到夙寒声面前,将少年单薄的身躯牢牢护住。 轰! 灵力狠狠击在庄灵戈后背上,将人撞了一个趔趄。 好在落渊龙的龙形也强悍如磐石,内府剧烈颤动,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半晌,并未伤到根基。 夙寒声吓住了,赶忙扶住他:“灵戈师兄!” 庄灵戈吐出一口气,好一会才道:“无事。” 他沉着脸起身,抬头看向漆黑天幕,深知这六人逃出后,凤凰骨之事必定遮掩不住,还是得为夙寒声早做打算…… 才刚想到这里,却见如墨的夜空陡然坠落下几道陨星,轰然朝着下方砸来。 庄灵戈一愣。 砰砰砰。 五个人影好似浑身浴火,带着光尾重重落在红枫林中,那冲势之大将地面上厚厚的落叶撞得粉碎后,还深陷地面三丈才堪堪停止。 夙寒声拽着庄灵戈的袖子茫然看去。 一道满是梵文的结界悄无声息笼罩四周。 崇珏一身素袍,悄无声息凭空出现,雪白素袍翻飞,手腕上罕见得没有戴佛珠,他带着剔银灯飘然落地,鞋尖踩着暗红枫叶缓步朝夙寒声而来。 夙寒声诧异看过去:“叔父?” 那宫家旁支的五人已砸在地上,被一股无形力量压迫着无法动弹,只能咬牙切齿地拼命挣扎。 崇珏信步闲庭,一侧虚空幽幽飘着一盏佛经纸灯笼,将他半边面容照亮。 他冷淡瞥了夙寒声……拽着庄灵戈袖子的手一眼,才冷淡道:“三更半夜,何故在此喧哗吵闹,让人不得安宁。” 夙寒声一时没反应过来,讷讷道:“我……我没闯祸。” 崇珏心中像是被人掐了一下似的,又酸又疼。 他在这孩子眼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为何第一反应便是自证清白? 难道他会因闯祸就打人吗? 崇珏眉眼不自觉柔和下来,垂在袖中的手动了动,下意识想要拨弄佛珠,两指轻轻做了个动作却拨了个空,只好捻了下手指,温声道:“没说你闯祸——过来。” 夙寒声闷闷放开庄灵戈的袖子,走到崇珏身边。 崇珏看了庄灵戈一眼,不动声色收回视线,抬手抚摸了下夙寒声的脑袋。 “吓着了?” 夙寒声被菩提花香糊了一脸,他还记着刚才碰了壁的仇,本想不搭理他或阴阳怪气几句,但不知怎么,竟然点了点头。 “嗯。” 崇珏温声道:“别担心,叔父在。” 夙寒声大概真的吃软不吃硬,根本招架不住这等软话,垂着脑袋,不知怎么耳根微微发红,胡乱点了点头。 宫长老修为已是化神境大圆满,挣扎着挣脱崇珏的压制,沉着脸从深坑中起身,冷冷道:“世尊这是何意?” 崇珏将夙寒声护在身后,眉眼清冷,不答反而没头没尾说了句:“宫家二十年前丢失一襁褓女婴,已找寻多年。” 宫长老脸色一沉。 漂浮在崇珏面前的宫菡萏眸光微微动了动,怔然抬头。 丢失……? 不是父母厌恶她是灯而遗弃她吗? 方才夙寒声无论怎么说,这长老始终一副讨人厌的笑脸,此时见崇珏轻飘飘将他压制住,那张老脸憋得像是茄子,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夙寒声也顾不得刚才那股没来由的羞赧,乐得不行。 他躲在崇珏身后狐假虎威,哼哼唧唧地冲宫长老龇牙。 宫长老冷冷看他,眸中带着凛冽杀意。 夙寒声还没被见过如此狠戾的眼神,顿时缩回脑袋,下意识想要拽住崇珏的袖子找点安全感,但手一动却直接抓住崇珏微热的手。 夙寒声耳朵都要竖起来了,赶紧撤回手,唯恐被叔父揍。 察觉到夙寒声还缩着脑袋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崇珏还以为他被宫长老吓着了,墨青眼眸微微一动。 压迫的灵力倏地掠过,强行逼迫宫长老踉跄着跪在地上,再也抬不起头来。 宫长老活了这么多年,哪里受过这等折辱,愤怒道:“世尊,你!” 夙寒声见崇珏没生气,松了一口气,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揪住叔父的袖子。 崇珏瞥了一眼,动作随意又轻柔,反手将夙寒声的爪子握在掌心。 夙寒声纤细的五指被大掌整个包裹住,诧异抬眸。 崇珏偏头看他,墨青眼眸带着罕见的柔和,语调淡淡而温和,像是在安抚受到惊吓的孩子。 “别怕。” 第81章 无间之狱 结界笼罩偌大红枫林。 宫家旁□□五位道修已被灵力控制住, 为首的宫长老此时彻底恢复冷静,神色冷然。 “世尊不是向来不插手三界之事吗,此番我等贸然前来虽然礼数不周, 可并未伤及庄大公子和少君一分一毫, 为何要将我们禁锢在此?” 须弥山世尊从不过问三界事,世家长老人尽皆知。 正因如此, 他们才敢在佛堂几里外的红枫林翻江倒海。 崇珏并不答话,而是看向一旁安静的宫菡萏。 宫菡萏已脱离崇珏灵力桎梏,足尖落在厚厚红枫落叶之上,脚腕上铃铛轻动放出清脆声响。 她怔然看着宫长老, 身体细细密密发着抖,连带着身上的饰物都在细微作响,好像还未消化方才崇珏说的那句话。 庄灵戈御风落下,左手化为龙族锋利的利爪, 龙瞳带着冰冷的杀意看向宫长老。 “将圣物训成鸟雀, 屠戮修士取魂魄为灯油, 违背天道法则。”崇珏冷淡道,“宫菡萏身上所流宫家血,上苑州凌波谷有义务知晓此事。” 宫长老脸色瞬间沉下来。 崇珏不知从何处取出几枚五帝钱, 屈指微微一弹带着金灿灿的流光,倏地将五位道修困住,铜钱萦绕周身,营造成虚幻的符纹。 须弥山世尊的修为深不可测,就算当场灵丹自爆魂魄脱身,恐怕也会被强行压下来。 宫长老深吸一口气, 没有不自量力地反抗。 去凌波谷也好,反正只要有一口气活着就是大幸。 宫长老垂下眼, 掩住眸中的冷意,藏在袖子中的手摩挲着那个能操控宫菡萏的法器,一狠心,想要催动灵力将法器碾碎。 这些年,宫菡萏被他驯养成听话的鸟雀,如此傀儡模样若是被凌波谷瞧见,八成会将他凌迟处死也难解心头之恨。 无论如何,不能让宫菡萏活着回凌波谷。 若是宫家想要赶尽杀绝,利用凤凰骨之事也许能博得一线生机。 他们丢了剔银灯,定然会想得到另外一件圣物。 富贵险中求。 宫长老眼瞳闪现一抹寒光,倏地催动灵力。 可还未动手,崇珏墨青眸瞳好似能看透一切,羽睫轻动,朝着宫长老的方向伸出手。 宽袖被风拂起,只见他修长五指轻轻一动,宫长老浑身僵硬眸子瞪圆,袖中的操控法器猝不及防掉落,被一股灵力轻托着穿过五帝钱符纹,慢悠悠落至崇珏掌心。 宫长老瞳孔剧烈颤了颤,惊骇看向他。 崇珏垂着眸看着漂浮掌心的复杂法器,眼神冰冷看过去。 “傀儡阵?” 宫长老死死咬着牙,不知如何回答。 崇珏心中冷到极致,正要漠然开口,却感觉右手掌心一阵酥麻——夙寒声曲着手指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崇珏:“……” 崇珏难得积攒的怒意倏地散了,他蹙眉偏头看去,总觉得夙寒声那不安分的爪子好似顺着掌心在他心脏一通乱挠。 当真放肆。 “怎么?”崇珏问。 夙寒声耳根红晕还未消散,不太敢看崇珏,只冲他伸出一只手:“那个法器给我……我、我看看能不能解。” 崇珏后知后觉记起夙寒声半个拂戾亲族的血脉,也未多说直接将法器放在他掌心。 他如此干脆,夙寒声却是呆住了。 叔父……竟然如此相信他能解开吗,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夙寒声“唔”了声,不知怎么脑袋几乎埋到胸口里,后脑勺都开始咕嘟嘟冒烟了。 崇珏转身看向妄图戕害圣物剔银灯的宫长老,眸瞳微微动了动,似乎在判断什么。 庄灵戈突然道:“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这里。” 崇珏偏头看他。 “他们知晓寒声身负凤凰骨。”庄灵戈龙瞳漠然,“一旦让他们活着离开——无论是去凌波谷宫家接受责罚、亦或是逃之夭夭,他们都会将仙君之子身负凤凰骨的消息昭告天下。” 夙寒声正脑袋冒着烟,沉浸在解符中。 庄灵戈低声道:“万一有朝一日不周山倾倒,三界处于危难之间,世尊还会像今日这般挺身相护吗?” 崇珏捻着袖口的手微微一顿,不知怎么脑海中倏地出现奇怪的场景。 有人对着夙寒声刀剑相向,厉声呵斥。 “不周山陷落,三界生灵涂炭。望您交出天道圣物修补通天塔,救万民于水火。” 崇珏眉头狠狠一皱。 还未等他细想,无数骨链陡然出现,狠狠将那虚幻的记忆击碎,彻底消散得无影无踪。 “就如同当年的玄临仙君一样。”庄灵戈道,“十几年前,四圣物并未齐全,只有落渊龙剔银灯现世过,所以不周山倾颓,仙君只能以身殉道拯救苍生。身在其位,就算再不情愿,也要被三界人的口舌推着往前走。” 一旦夙寒声身份曝光,不周山出了变故,就算无数人护着他,也会被强行抓去不周山殉葬。 崇珏救不了他。 无论前世,无论今生。 庄灵戈带血的龙爪闪出寸寸寒光,漠然道:“世尊慈悲为怀下不了手,那便我来。” 崇珏拼不会那些破碎的记忆,头痛欲裂地抬眸,冷冷道:“圣物沾血,你会当即化龙。” 庄灵戈一怔。 他如何知道? 不过世尊活了数千年,应当见过上一任的落渊龙,知晓也无可厚非。 夙寒声还在研究那奇怪的符纹,他脑子转得飞快,根本没意识到庄灵戈和崇珏在说什么。 这符纹可比上一个研究拆分的驯化凤凰骨的符纹要简单多了,夙寒声手指翻飞动作极快,半刻钟都没要到,就听到一声金石相撞声。 那古怪法器陡然像是莲花花瓣般,蹭蹭蹭在他掌心绽放,玄铁制成的“花瓣”摊开后,露出里面一盏花纹繁琐古朴,极其精美别致的灯。 那便是圣物剔银灯。 夙寒声一喜,不可自制地握着崇珏的手晃了晃,眸中全是光亮,邀功道:“叔父!叔父快看我解开了!” 崇珏收回和庄灵戈冷然对视的眼眸,连他自己都未发现自己冰冷的眉眼间陡然柔和下来,点头道:“嗯,不错。” 夙寒声闯祸闯惯了,从小到大甚少收到夸赞,闻言愣了愣,脸又莫名开始烧起来。 他干咳一声不敢看崇珏的眼睛,颠颠跑到宫菡萏面前,捧着剔银灯交给她。 “姐姐,你的灯。” 宫菡萏呆怔看着那盏明明是原形自己却从未见过、陌生又熟悉的灯盏,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接,可探到半路又像是畏惧似的,瞳孔微颤着想要将手往回缩。 夙寒声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强行将灯盏塞到她手中,再次重复了遍。 “姐姐的灯。” 宫菡萏眼眸倏而睁大。 不知是不是长时间盯着剔银灯灯芯燃烧未灭的豆大烛火伤了眼睛,宫菡萏眸中似乎蒙上一层水雾,很快便凝成大颗大颗清澈的泪水,悄无声息顺着下羽睫往下滚落。 这是她的灯。 夙寒声没有多少哄姑娘的经验,见到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滚,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在那干站着讷讷不吭声。 这么多年受了如此多的磋磨,哭一哭也好。 崇珏手指一动,五个道修强行被束缚至跟前。 庄灵戈灵力遽尔化为几条虚幻青龙漂浮周遭,冷冷道:“世尊,放虎归山必留后患。” 崇珏漠然和他对视:“滥杀成性,非天道恩赐的本意,我若杀他们……” 他将未尽的话收回去,只是看着不远处的夙寒声,低声道。 “无论发生什么,我会护住他。” 庄灵戈龙瞳倏地一缩。 落渊龙杀人会当即化龙,需要忌惮,为何崇珏动手杀人也要束手束脚? 难道不止是佛修的慈悲为怀吗? 宫长老在见到宫菡萏恢复自由后便陷入绝望后,好在他仍然还有“凤凰骨”这一把柄,能在凌波谷获得一线生机。 就算庄灵戈、宫菡萏想要将五人杀人灭口,但只要有悲天悯人从不杀生的世尊在,他们今日便不会陨落于此。 宫长老紧悬的心终于落下来。 夙寒声察觉到不对,飞快跑过来,疑惑看着崇珏:“叔父,出什么事了?” 庄灵戈冷眼旁观,打算看这位悲天悯人的世尊到底如何解释。 崇珏看着茫然的夙寒声,抬手轻轻碰了碰少年柔软的发。 还未及冠的少年哪怕方才狠狠吃了闭门羹,也仍然全身心信赖他这个叔父,琥珀眼眸中没有半分污浊,清澈得好似一眼望到底的潭水。 他如此年幼,自小被关在应煦宗寒茫苑那处狭窄的“牢笼”中多年不得自由,如今才出来不过一个月,却遭受一堆污糟事。 姓宫的定然会将夙寒声身负凤凰骨之事昭告天下,不杀他便是将夙寒声置身危险之中; 可五人罪自有三界律例法规而定,他身份特殊,不可随意斩杀夺人性命。 明明崇珏和寻常无异,夙寒声却像是察觉到什么,突然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叔父?” 这是突然动了灵力,骨链又要出现了? 夙寒声还对上回骨链出现后的事心有余悸,赶忙道:“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这事儿等之后再处理吧。” 他虽然不聪明,但却敏锐知晓崇珏和庄灵戈为何有分歧。 世尊不可动杀念,加上出手杀人,那骨链必定发作更厉害。 夙寒声有点庆幸还好此时出现的并不是恶念,否则就依照他的性子,早就二话不说把这五人狗头斩了,到时候骨链八成得把他当羊肉给串成一串烤着吃。 崇珏正在垂眸看着夙寒声。 始终在识海伸出的恶念不知怎么突然泛上来,吊儿郎当地道:“杀呗,只是区区五人的性命,哪里比得上我的萧萧重要?为何犹豫?” 话音刚落,却见始终清冷端静的世尊倏地睁开墨青眼瞳,似乎露出个轻佻又古怪的笑容。 夙寒声还没认出来,就被这个笑容给惊得像是炸了毛的猫,差点蹦起来。 恶、恶念出现了? 从无间狱爬上来的崇珏可是百无禁忌得很,他直接懒洋洋地抬起修长手指,凝出一点灵力,朝着那五人点去。 夙寒声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叔、叔父?” 崇珏似笑非笑道:“瞻前顾后的毛病还是没改,倒不如我……” 话还未说完,他高大身形倏地摇晃两下,崇珏脸上笑容也跟着消失,撑着额头低低骂了句什么。 随后,带着满身禅意佛性的善念崇珏遽然夺回主动权,他冷冷低喝道。 “退下。” 夙寒声见崇珏转瞬回来,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那骨链他根本不会操控,一旦出现只能眼睁睁看着崇珏受苦。 还是不杀得好。 “叔父……”夙寒声体贴极了,小声道,“不必动手杀他们,将他们交给凌波谷,还能做个人证能让姐姐归家。” 可崇珏并未放下抬起的手,他墨青色的冰冷眼瞳中隐约倒映出一道猩红的阵法,好似连通着天和地。 轰。 地面阵阵摇晃。 夙寒声一个趔趄扶住崇珏手臂才站稳,迷茫地朝着前方看过去。 只是一眼,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红枫层层的地面凭空出现一道庞大的猩红符阵,纹路繁琐得连夙寒声这个拂戾族血脉也根本看不懂分毫,只能感受到那股来自天道浓烈的压迫,宛如对蝼蚁的蔑视。 符阵中悄无声息伸出无数双枯枝似的手,朝着五人一点点伸过去,像是从地狱黄泉而来索命的厉鬼。 夙寒声瞳孔剧烈颤抖,双膝一软抱着崇珏的手臂几乎要摔下去。 那是…… 天道惩罚有罪之人堕落无间狱才会出现的阵法。 崇珏漠然看着还未反应过来的五人:“天道法规之下,绝无错判。” 宫长老见多识广,最先反应过来,当即惊恐得眼眸都要瞪出来,挣扎着想要往阵法外爬。 “世尊……世尊饶命,我等罪不至此!剔银灯残杀修士、恶兽,那些魂魄从来都是她出手取了做灯油,和我们并没有关系!” 崇珏不为所动,单手立掌,垂着悲悯的眸瞳,嘴唇轻动念起往生经。 “世尊!” 宫长老活了这么久,哪怕是被抓去凌波谷也甚少有过惧怕的情绪,可此时他却没有一点大家族长老的风度,疯疯癫癫几乎像是个疯子,嗓音都因惊恐而在剧烈发着抖。 “世尊!世尊我认罪!是我们利欲熏心,将宫菡萏掳去,灯油之事也是我致使的。我罪已致死,望您当场诛杀我!莫要让我堕落无间狱!” 一旦堕落无间狱之人,便是终身打下叛道拂戾的烙印。 若是在三界陨落,几百年后也许还能投胎成人,再次修行; 但是在无间狱被杀,便是彻底魂飞魄散,再无转世投胎的可能。 宫长老几乎要崩溃了,歇斯底里地道:“世尊!您慈悲为怀,望您给我们一条生路——” 崇珏已经心无旁骛念完一段往生经,他睁开无悲无喜的眼眸,瞧着就像是佛堂之上的佛像一般,不为外界所有事而心生涟漪。 “并非我出手,而是天道法则判定你们残害圣物,责罚也是天道降下。” 与他无关。 宫长老一愣,脸上陡然失去所有血色。 天道降下的符阵已将五人判定罪责,下方盘桓的鬼手终于扑上前,七手八脚抓着五个人,狞笑着将人一寸寸脱下符阵下方。 地下八千丈,便是无间狱。 “世尊饶命!” “我们……” 最后惊惧的求饶话并未说完,无数双手便彻底将五人的身影拽下地面。 符阵轰然一声,陡然消散。 地面红枫像是遇到龙吸水似的,转着圈地在空中旋转,半晌才飘然落下。 崇珏又单手立掌念了句佛偈。 突然,一直抱着他另一只手臂的夙寒声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似的,身体瘫软地往下一跌。 崇珏一愣,立刻将他扶着靠在怀中。 “萧萧?” 夙寒声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可只是一会功夫却像是受了刺激般,呼吸急促得几乎喘息不上来,只能张着唇缝艰难呼吸着,连往日亮晶晶的眼眸都开始涣散失神。 他额角全是冷汗,墨发湿哒哒粘在脸侧,带着病色的孱弱,神智昏沉地喃喃着什么。 “我、不要……” 第82章 两串佛珠 夙寒声好像又回到了前世。 人人唾骂他屠戮同门, 古怪的猩红法阵从地底冒出,拽着他的脚一寸寸落入漆黑。 连寻常最厌恶的日光好似也变成一种可望不可即的奢求,眼睁睁看着光芒消失眼前。 再次有意识时, 他已身处血腥屠戮的无间狱中。 许是被打下无间狱中的人是拂戾族居多, 各处皆是古怪的法阵,稍稍踏错便是身首异处。 夙寒声修为被废, 浑身是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他不知自己要去哪里,更不懂明明是必死之路,自己为何还要苦苦挣扎着妄图前行。 不知在那满地血泊的荒原中行了多久,夙寒声终于后知后觉想通了似的, 踉跄着一头栽到地上。 好像擅闯进一个残破的屠戮阵法中,无数厉鬼在阵法中穿梭,叫嚣着去吞噬难得的新鲜血肉。 夙寒声歪着头看着有古怪的鬼抱着他的手吮吸血液,只是喝了几口它像是饮到毒液似的, 惨叫着倏地化为烟雾。 凤凰骨还在他体内。 夙寒声有些失望没有被啃。 可他内府处已不住流着血, 待在这种遍地罡风戾气的阵法中, 不出片刻也会被那到处乱窜的剑意斩去头颅。 算了。 夙寒声恹恹闭上眼,心想,就算了吧。 在彻底闭合的视线中, 隐约瞧见似乎有人朝他快步而来。 而后那人似乎闯进了满是戾气的阵法中,引得无数厉鬼争先咆哮。 夙寒声被吵得耳朵疼,挣扎着刚睁开眼睛,就见那浑身是血的陌生男人单膝跪在他身边,似乎想要伸手扶他,但犹豫着不敢触碰。 夙寒声的视线已被血糊满了, 根本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只见那人犹豫再三,叹了口气, 还是将夙寒声重伤的身体扶起来靠在怀中。 一股独属于无间狱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萦绕周遭。 那人不知怎么低低喃了声,语调好像在哭,又像是在故作镇定的笑。 “乖孩子,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夙寒声眨了眨眼,被血糊住视线只能徒劳地留下混合着血的泪水。 “别害怕。”男人笑着伸手拂去他脸上的泪痕,声音明明吊儿郎当的,却带着说不出的温柔,“你不会有事的。” 夙寒声心中只觉得好笑。 他内府已被彻底毁了,更何况又在这无间狱待了这么几天,连伴生树也只剩下半截枯枝,蔫蔫盘在他的乱发上无法动弹,就算回到三界用尽灵丹,也是回天乏术。 这人是无间狱之人,必定是罪大恶极的恶种,又有什么理由救他。 话虽如此,夙寒声奄奄一息靠在他怀中,感受着那人胸口的温暖,恍惚间似乎重新回到年幼时。 男人轻轻拥着他,像是哄孩子似的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又拍着后背,轻轻哼着一首乌鹊陵人尽皆知哄小孩睡觉的小曲。 “乌鹊欲飞,远人将归。 “乌鹊至,凤凰来。1” 夙寒声浑浑噩噩,整个人像是被人高高抛至九天云霄,神识越来越深沉,只隐约感觉到那人落在自己脑袋上陌生又熟悉的触感。 在意识消失的刹那,他神使鬼差地呢喃了句。 “爹爹。” 那人似乎轻笑了声。 意识在九霄飞着盘桓许久,久到夙寒声已记不清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到哪里去,魂魄陡然从半空直直坠落。 轰的一声砸至躯壳中。 怔然睁开眼睛,夙寒声身体上的疼痛已彻底消失,腰腹间内府不光痊愈甚至还罕见结了丹,浑身经脉间流淌着温暖的灵力。 夙寒声茫然许久,后知后觉环顾四周。 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那个杀阵,正蜷缩在一件宽大的墨蓝衣袍中,不远处便是仍有无数厉鬼的屠戮阵法。 夙寒声迷茫看去,倏地一愣。 本来以为方才遇到人的事只是濒死的幻觉,此时定睛看去,却见屠戮阵法中正有一人盘膝坐在那,身上的血缓缓往下流,几乎将偌大阵法全部淹没。 夙寒声近乎麻木地看过去。 无数厉鬼正攀在那人身上凶狠地啃咬,那满是戾气的剑意个罡风更是划破他的躯体,脖颈处已被割出深可见骨的伤痕。 可他的血似乎即将流尽了,锁骨处并未积多少血。 夙寒声呆呆看着,隐约记起那人温暖而令人心安的怀抱,想要屈膝爬到他身边去。 突然,那人发出轻微的声音。 “别过来,往前走。” 夙寒声动作一顿,迷茫看去。 “小鹊儿往前走。”那人满脸血痕,唇角似乎带着笑,呢喃着道,“迈过火海,成……” 夙寒声歪着头木然看他,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 那人并未说完便咽了气,微微垂下头去,魂魄从躯壳缓慢升起。 可他却并未像那些死在阵法中的其他人一样成为无法超生的厉鬼,反而是一团清澈魂灵,幽幽飘浮到夙寒声面前。 魂灵在夙寒声柔软的发间轻轻一碰,轻声叹息着说完未尽的话。 “……成凤凰。” 随后,彻底消散天地间。 夙寒声呆呆捂着脑袋,心中一股没来由的悲伤不可自制地升起,弥漫至整个心间,他愣了半晌,不知为何突然像是孩子似的,在遍地尸身的荒原中放声而哭。 *** 后山佛堂中。 崇珏刚将夙寒声抱回来放在榻上,就见昏睡中的夙寒声突然挣扎着抱住他,呜咽着道:“不要……我不要去无间狱。” 崇珏还以为他只是被吓住,轻柔将人拥在怀中,温和地道:“你不会下无间狱的。” “我、我会!”夙寒声虽然已经睁开眼睛,眸瞳却还是涣散,他死死抓住崇珏的衣襟,满脸泪痕地喃喃道,“我、我杀了人,我害死了他……我会被打下无间狱的,只要我被发现了!” 崇珏怔了怔,伸手拂去夙寒声脸上的泪痕,不厌其烦地道:“萧萧,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护住你。” 夙寒声呆呆看着崇珏,突然一把推开他,惊恐地往后退。 “你……你知道了,你会把我打下无间狱……” 就像刚才那样。 崇珏明明已修成佛心,可触及到少年满是惊恐畏惧的眼神,却像是忘了所有佛经心法、丢了在须弥山参禅那数千年的光阴,心乱如麻。 见夙寒声像是失了神似的在他怀中挣扎,崇珏墨青眼瞳像是泛起层层涟漪,扶住他的肩膀制住他的所有挣扎,低声道。 “我不会。” 若是知晓将人拖下无间狱会引得夙寒声受这般刺激,他当初就该……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崇珏心中重重一跳。 ——好似两个跳动速度截然不同的心脏,在这一瞬间陡然重合了。 夙寒声脸上泪痕未干,茫然看他:“你……真的不会吗?” 崇珏为他擦那好似永远都掉不完的眼泪,温声安抚他:“永远不会。” 夙寒声捂住崇珏按在他脸上的手,喃声道:“那你保证,万一我日后闯下弥天大祸,你宁可杀我也不要将我打下无间狱。” 崇珏无可奈何地轻笑了下。 “嗯,我保证,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不会杀你,更不会把你打下无间狱。” 夙寒声急了:“是杀我……” 崇珏不知这小孩又发什么疯,但此时也只好顺着他的话走:“好,我都答应。” 夙寒声又蔫了半天,魔怔的神智才终于恢复如常。 他枯坐半晌,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腾地起来:“宫菡萏呢?灵戈师兄又在何处?” 崇珏将人鱼烛续上,道:“庄灵戈已回洞府,宫菡萏……似乎是寻她妹妹了。” 夙寒声诧异:“她……她一个人吗?” 虽然宫芙蕖就在闻道学宫,但宫菡萏瞧着应该没有独自出门过,此番她又突逢大变,还是得先将她送回凌波谷认祖归宗再说其他。 崇珏道:“是她自己的主意——我已派人暗中护她,凌波谷的人已接到消息,明天晚上便来接她。” 夙寒声这才放下心来。 崇珏将遮光床幔拉上,温声道:“天色已晚,快睡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夙寒声点点头,正要躺下又一个起身,一把抓住崇珏的手:“叔父?” “嗯。” “那个阵法……”夙寒声小心翼翼道,“真的是天道降下的吗?您不会受到影响骨链发作是吧?” 崇珏笑了:“放心吧,没事。” 夙寒声这才躺下。 今晚大悲大惊之下,本该辗转反侧许久不得入睡的,可夙寒声却刚一沾枕头还未酝酿睡意,整个人就陡然昏睡过去。 崇珏并未离开,坐在榻边看了许久,才终于伸手放置夙寒声腰腹处,微微催动灵力。 沉睡中的夙寒声“唔”了声,腰身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微微一折又陡然落回床榻上。 狭窄床幔中青色光芒幽幽一闪。 崇珏摊开手,就见本来空无一物的掌心正悬着一块半环的玉珏。 前段时间他放置夙寒声内府中时,玉珏完好无暇,可如今上方却露出一道微弱的裂纹。 崇珏闭眸将玉珏重新吸纳入体内,眉心一闪而逝一道狭长的红痕。 夙寒声衣衫凌乱,已彻底入睡。 崇珏看他许久,才将床幔扯下,起身缓步离开斋舍。 夜幕四合,万籁俱寂,前去佛堂的连廊中,另一枚满是裂纹灰扑扑的玉珏悄无声息出现在崇珏腰封上,一个虚幻的影子从中幽幽飘出。 正是一身黑衣的崇珏。 紧接着,九九骨链也跟着游龙般陡然出现。 夙玄临的九九骨链约束着崇珏“从不插手三界事”,这法器似乎有独特判断“三界事”的标准。 崇珏对夙寒声管天管地约束严苛,骨链屁都不吭一声,除非崇珏有动用灵力的趋势,它才会像是狗见肉包子似的突然出现。 此番崇珏虽然没有斩杀五人,可强行引来无间狱符阵伪装天道,此前只出现过六条的骨链此时陡然出现九条,像是要将崇珏就地斩杀般,且在不断地收紧。 崇珏行走在月色中,好似神佛般,遭受如此痛苦依然端庄雍容,步伐没有乱上分毫。 他眉间的红痕,就像是此番出现的裂纹般,若隐若现。 “白玉无瑕的世尊,竟也有了污点裂纹。”黑衣崇珏双手环臂像是幽魂似的跟着身体飘,啧啧个不停,“与其自伤躯壳强行招出无间狱阵法,倒还不如让我干脆利落一降魔杵斩了那五人的狗头来得干脆。” 世尊好似感觉不到骨链不动声色的折磨,目不斜视往前走。 “你会带坏他。” “可你那副大阵仗却吓到了他。”崇珏哈哈大笑,“瞧见没有,那满脸泪痕的小鸟雀被吓成那副模样,怕你也会将他一起打下无间狱,永世不得超生。” 善念并不理会,大步往佛堂而去。 崇珏“啧”了一声,几乎两句话就失去了耐心,陡然沉下脸来,冷冷道:“连那宫氏的杂碎都不能逼你亲自出手杀人……到底怎么样你才能生出五毒恶念,让我重归躯壳?!” 随着他的震怒,佛堂屏风轰然破碎倒塌,重新布置好没多久的佛堂再次被灵力轰碎成齑粉灰尘。 世尊冷然回头,骨链张牙舞爪衬着他眉眼更为冰冷。 “宫氏的人,是你招来的?” 黑衣崇珏厌恶道:“我只是告知他们龙血可当灯油罢了,路可是他们自己选的。” 世尊:“你……” “我受够善的压制!”满身怨毒宛如幽灵似的男人漂浮半空,雪白眸瞳森戾,“夙玄临将你我分离,我宁愿眼盲也不肯要一只眼睛,就是厌恶你时时刻刻分辨善恶的理智。” 他要随性为之,遇到厌恶之人想杀便杀,见到美色便不管天理伦常堕落在□□之下。 不像那固守本心的善,瞻前顾后,忧心辈分伦常、分析杀与不杀的得失利弊,优柔寡断,令人作吐。 他就要随心。 随他那颗天生恶种的心。 “杀那五人,你我会顷刻天人五衰。”世尊漠然看着他发疯,冷冷道,“若是十年后不周山倾倒……” 黑衣崇珏几乎被他气笑了:“你一个人殉葬不够,还想拉着我的萧萧一起去死?” 世尊眉头紧紧皱起。 我的……萧萧? 夙寒声和恶念明明只有两三日的相处时间,为何言行间待他这般亲密? 两人虽然记忆想通,但善念并未因为恶念的肆意屠戮便心生戾气,恶念应该也不至于因自己那点对小辈的纵容爱护而如此…… 世尊心中一沉,冷冷道:“自此之后,不会有人知晓凤凰骨在他身上。” 无人知道,夙寒声便不会被逼着殉葬。 他会安安稳稳过完余生。 “哈哈哈。”黑衣崇珏似乎清楚他心中所想,大笑出声,倾身上前掌心在躯壳上狠狠一推,“对小辈的纵容爱护?哈哈哈可太好笑了。” 但他的手却穿透躯壳,并未碰到一分一毫。 世尊不想理这个疯子,盘膝坐在蒲团上,下意识想要拨弄佛珠,手却又摸了个空。 无法静心,浑身被骨链束缚,耳畔又有喋喋不休的疯子在妖言惑众,他索性取出许久不用的木鱼,黑衣崇珏叨逼一句他就敲一下。 咚咚咚。 善念觉得恶念说话吵,恶念又厌恶那让人烦心的木鱼,见世尊明明心不静却还在装模作样,冷笑一声倾身飘上前,刚才那身要杀人的戾气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人变脸像是变天似的,连夙寒声都怕他的阴晴不定。 黑衣崇珏幽魂似的,懒洋洋支着下颌靠在小案上,似笑非笑道:“我可没见过哪家长辈,和小辈又搂又抱不成体统的。你不是最遵从天理伦常吗,方才牵师侄的手又是哪门的伦、哪家的理啊?” 世尊闭眸重重敲了下木鱼。 咚。 “别骗自己了,你根本并未在参禅,你佛可听不到你那胡乱说的、不成言的心经。” 咚。 你心乱如麻,因自己挚友之子的依赖和亲近。 你身处佛堂,闭眸坐禅,手敲木鱼。 却念佛不成经,警戒法器也无法静心。 崇珏双眸紧闭,额角缓缓沁出汗珠,好似身处乱道,遍寻不到出路和去处。 突然,他手中轻缓瞧着的木鱼一用力。 砰的一声,木鱼当即被敲碎成一堆废木屑。 崇珏惊魂未定好似从心魔道逃出,骨链如游龙蔓延至偌大佛堂,他按着心口喘息着呵斥。 “住口!” 佛堂寂静。 恶念早已不再此处。 *** 夙寒声昏沉睡了一整日,翌日醒来时已神清气爽。 他看着四周的布置,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身而起,颠颠披着衣袍朝佛堂跑。 “叔父叔父!” 他昨日还没好好打趣崇珏醉酒呢。 只是噔噔噔跑到佛堂后,就见宫菡萏正跪坐在那,垂着眸喝茶。 佛堂的小沙弥低着脑袋跪坐在崇珏后方,好像做错事似的,抽抽搭搭不说话。 崇珏换了身袈裟,冷淡看着她:“见到妹妹了?” 宫菡萏点头,又摇头。 小沙弥小声道:“她……她就远远在外看了一眼,不想去认,转身就想离开。” 崇珏道:“你想去何处?” 宫菡萏已将浑身的金银饰物取下,只穿着一身不知从何处来的闻道学宫道袍,纤瘦身形好似风一吹便倒,根本瞧不出她体内蕴含着能将人顷刻诛杀的力量。 她垂着眸一副温顺至极的模样:“回之前住的地方。” 崇珏微微蹙眉。 夙寒声也顾不得打趣崇珏了,赶紧跑过来:“姐姐干嘛要回之前的地方,万一还有其他的宫家人在,把你掳去了怎么办?” 宫菡萏方才面对崇珏时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乍一瞧见夙寒声,她无神眸瞳似乎亮了起来,轻声开口。 “没事的,我已习惯了。” 夙寒声愣了下。 习惯了? 是习惯这二十年来被人用法器操控的日子吗? 夙寒声呆愣看着宫菡萏,好似理解了什么。 宫菡萏自小便是生活在被人控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是在旁人指引下才能做到的环境中,此时乍一还她自由,她并不觉得欢喜,心中甚至有可能是恐惧排斥。 摆脱熟悉的环境,去往陌生世界,并非一时半刻能够适应。 夙寒声也不阻止她,问道:“那你可有其他认识的对你好的人?不是宫家的!” 宫菡萏歪头想了想:“有。” 夙寒声一喜:“谁?” 宫菡萏说:“你。” 夙寒声:“……” 夙寒声再接再厉:“还有呢?” 宫菡萏又想了想,半晌才道:“还有一个。” 夙寒声不太抱希望了:“谁呀?” “她说我的灯漂亮。”宫菡萏说,“拿去卖,肯定很值钱。” 夙寒声:“?” 姐姐,想卖了你这还叫对你好? 夙寒声觉得这个姐姐好像不是冷若冰霜,而是有点……呆? 宫菡萏一时半会寻不到去路,夙寒声又不想让她再回魔窟,只好等着凌波谷的人赶过来再说。 宫菡萏不想在佛堂待着,起身走了半圈,听到闻道学宫的钟声,突然道:“我能再去看看她吗?” 她指的宫芙蕖。 寻常人根本不会连行踪都要问旁人,可宫菡萏却根本不敢随心而动,只能随意寻人来执掌她的行动。 这非一时半会能改变得了的。 崇珏也明白这个道理,点头道:“嗯,莫要离学宫就好。” 宫菡萏身上圣物灵力已被隐藏,学宫又有结界受崇珏操控,并不会让她犯傻轻易逃离回到魔窟。 宫菡萏点头说好,飘然离去。 夙寒声赶紧追上前去:“姐姐,用脚走,学宫不能御风。” 宫菡萏很听夙寒声的话,当即轻飘飘落地,回头看他。 这样? 夙寒声点头。 宫菡萏这才慢吞吞地走了。 夙寒声担忧看了半晌,才折返回来。 崇珏已在闭眸参禅。 夙寒声坐在小案对面,小声道:“叔父?” 崇珏不睁眼,只道:“怎么?” 见崇珏脸上有种大病初愈的苍白,夙寒声知晓昨日他出手必然不可能安然无事,难得良心发作地将要打趣的话吞了回去,乖乖道:“没怎么,叔父没事就好。” 他行了个礼,起身就要去上早课。 崇珏睁开眼,叫住他:“萧萧,给你这个。” 夙寒声回头看去,就见小案上的匣子中,正放置着那串已经被重新雕刻好护身符纹的琉璃佛珠。 之前夙寒声还气势汹汹说不要这破珠子,此时却是欢天喜地地一屁股坐下,拿着那串琉璃佛珠爱不释手:“叔父又要送给我?” 崇珏所有佛珠都被捏碎了,手中空落落的,难得敲一回的木鱼也被敲得粉碎。 他看向夙寒声手中那串临时给他戴的佛珠,轻轻“嗯”了声:“你手上另外一串佛珠,就先……” 话还未说完,夙寒声就高高兴兴地道:“是啊,这样我就有两串叔父送的佛珠了,左手一个右手一个轮着戴。” 崇珏:“……” 夙寒声道:“叔父,叔父你怎么了?” 崇珏似乎无声笑了下,轻轻摇头:“没事,晨钟响了第四声,再不去早课就要迟到了。” 夙寒声赶紧将佛珠戴手腕上,腾地站起来,跑了几步又回头道:“叔父,明日我放旬假,别年年坊市刚好有秋日集市,您……要不要随我一起去逛一逛呀?” 崇珏的手轻轻一动,好一会才道:“明日我还有事……” 推拒的话还未说完,夙寒声就蔫头耷脑地垂下羽睫,看起来十分失望。 “……”崇珏道,“晚上倒是有时间,可以去一趟。” 夙寒声当即欢呼雀跃,好像刚才的失落只是幻觉,他像是怕崇珏反悔,飞快道:“好,那我明日一早就来佛堂,做完功课刚好一起去集市。” 崇珏:“嗯。” 夙寒声高兴得有点上头,笑嘻嘻地晃了下手上的琉璃佛珠,发出清脆的声响:“那这串琉璃佛珠,还有明日叔父愿意陪我去逛集市,是不是……” 崇珏眉头轻轻一跳,预感这蹬鼻子上脸的少年不会说出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就听夙寒声不怀好意道:“……是不是我这段时日乖巧,叔父给我的奖赏呀?” 崇珏:“……” 崇珏捻着袖口的手倏地一紧,低声呵斥道:“夙萧萧!” 夙寒声哈哈大笑撒腿就跑,边跑边道:“哈哈哈萧萧不知道!” 一路“不知道”的叽叽喳喳远去了。 崇珏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本该对这孩子的冒犯行径而动怒的,可崇珏半晌才后知后觉。 他心中并无丝毫怒意,反而像是被鸟伸爪子不轻不重地挠了下心口,无可奈何又心生纵容怡然。 崇珏一愣。 夙寒声撒了欢地刚跑下后山,突然听到一声轰的巨响。 远处山林间的佛堂,好像被人轰塌了一角? 叔父被那句“奖赏”气成这样? 第83章 寻常衣物 明日便是旬假。 上善学斋的学子都在呜嗷喊叫, 元潜的尾巴尖更是伸到夙寒声的桌子底下甩来甩去,笑眯眯道:“少君,明日去秋日集市玩吗?” 夙寒声叼着笔, 将桌子底下的蛇尾巴奋力搬到自己腿上搁着, 爱不释手地摸着,懒洋洋道:“我同人有约了。” 元潜凑上来好奇地道:“谁啊?哪个学斋的女修吗?” 徐南衔他们还没回来, 夙寒声在学宫认识的人也没多少,若是和乞伏昭出去必然不会说“有约”这种词。 夙寒声正要说出来,但又担心有人会来搅和,只好掐了元潜蛇尾一下。 “不要你管。” 元潜还以为说中了, 眯着蛇瞳往后桌一靠,道:“百里,明日和我一起……” 乌百里打断他的话:“明日我要回家一趟重新刻弓上的符纹,没空。” 元潜小声道:“少君好像和哪个学斋的女修幽会。” 乌百里正色道:“去——符纹下个旬假再刻也不碍事。” 元潜哈哈大笑。 夙寒声还不知道这两人等着瞧自己热闹, 高高兴兴地摸着蛇尾巴做上节课的功课。 今日六节课极快, 下午众人放了假, 叽叽喳喳地往外跑。 夙寒声约了元潜、乌百里还有乞伏昭等会吃了晚饭,就回落梧斋外面的院子里搬小桌子来一起做功课,收拾东西走出门, 前面的元潜“哎”了声,拿着弟子印一晃。 “少君,惩戒堂正使在听照壁上说,让你去惩戒堂一趟。” 夙寒声一愣,脑海中飞快闪过这几日所做的事。 乌百里和元潜一左一右凑过来:“说吧,你这几日又闯什么祸了?能让正使直接在听照壁寻你。” 夙寒声都懵了:“难道是我前几天上课刻的那个符纹, 故意添了两笔差点把那个讨人厌的山长炸得满脸灰的事被发现了?!” 乌百里、元潜:“……” 夙寒声拧眉想了想:“还是我把乞伏昭门口那个吵人的护门草偷偷放在那个姓萧的储物戒里,他问我有没有听到古怪的声音, 我说没有啊,吓得他惊慌失措以为被鬼缠上的事被发现了?” 两人:“……” 乌百里欲言又止。 元潜捣了他一肘子,打算听听这位小少君还做过什么缺德的事儿。 夙寒声又嘚啵嘚啵说了一堆,愁眉苦脸地将书塞到乌百里怀里:“不可能啊,我做得可隐蔽了,根本没人能发现。” 元潜笑得直打跌,只觉得夙寒声真是个合他胃口的妙人。 夙妙人忧心忡忡地去惩戒堂了。 这段时日副使不在,惩戒堂等着挨罚的人都少了十分之九。 并不是说学宫学子安分了,只是其他副使不干事,正使又是个温吞的老好人脾性,他们当即放飞自我,反正也没人拿鞭子抽他们,乐得自在。 夙寒声走进空空荡荡的惩戒堂正厅,满脸心虚地正打算胡说八道。 一抬头,却见应知津坐在一旁椅子上正在点烟。 “师姐?” 应知津随意“嗯”了声,朝他抬手:“过来。” 夙寒声走上前,还以为正使向应知津告状了,垂着脑袋一副怯怯模样,还未等师姐开口直接能屈能伸地道歉认错。 “师姐,我错了。” 应知津吐出一口烟雾,冷淡瞥他:“错哪里了?” 夙寒声垂头丧气,嘚啵嘚啵把刚才那堆小祸事全都说了,眼巴巴地道:“我真的知错了。” 应知津似笑非笑:“哟,闯得祸事倒是不少,怪不得你大师兄说你调皮捣蛋吊儿郎当。” 夙寒声蹲在地上,扒着应知津坐着的椅子扶手,一副虚心认错的样子。 “我往后会改,师姐别和我大师兄告状,他会把我吊起来抽的。” 一直冷冷淡淡的应知津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夙寒声仰头看去。 应知津伸出涂着蔻丹的手轻轻摸了下夙寒声的脑袋,挑着眉道:“我前几年曾回应煦宗瞧过你。” 夙寒声茫然。 那他为何不知道? 那时的夙寒声小脸煞白地坐在寒潭边,穿着空空荡荡的衣裳身形消瘦,迷茫看着面前潭水,好像随时都能跃下去。 像是精致却被折断翅膀、囚在金笼中的漂亮鸟雀。 应知津并未进去,沉着脸寻到应见画同他大吵一架,想要将夙寒声接去别年年。 可当天晚上,夙寒声凤凰骨发作,几乎被烧成一把枯骨,好在那千年寒潭水救了他一命。 应知津怔然看了床榻上瘦得几乎成一把骨头的少年半晌,一股想要解救他却无能为力的痛苦遍布全身,让她直接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自此后,再也没去看过夙寒声。 可如今…… 鸟雀逃出牢笼,在广袤天地间展翅而行,鲜活蓬勃。 “只是无伤大雅的祸事,你下回莫要再做,不至于挨打。”应知津拍了下夙寒声的脸蛋,笑着道,“日后你大师兄因为一点小事就打你,你便来寻我。” 夙寒声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应知津又拍了他的脸蛋两下,给了他一个别年年纹样的储物戒。 夙寒声疑惑地往里面一扫,差点被里面的灵石闪瞎眼睛。 应知津道:“零用钱,用完了再来别年年寻我。” 夙寒声虽然对灵石没什么概念,但扫了一眼就知道这里面八成得有半个灵石矿,他眼睛都瞪圆了,小心翼翼道:“这是一年的零用钱吗?” 应知津一皱眉。 夙寒声还以为自己说长了,正要说“两年”,却听应知津冷冷道:“应见画到底是怎么带孩子的,就这么穷养吗?” 夙寒声愣了下。 “这是一旬的。”应知津眉头还没松开,道,“闻道学宫每十日一个旬假,到时每回放旬假我会让人给你送来。” 夙寒声:“……” 夙寒声沉默许久,当即跟着应知津同仇敌忾:“大师兄到底是怎么带孩子的!” 应知津没忍住又笑了出来。 夙寒声见将储物戒收起来,道:“那师姐今日来找我是有急事吗?” “嗯。”应知津道,“我的心肝儿还在气头上,已去闭关不理会我了,我想找你但懒得差人去,就用他的弟子印往听照壁上发。” 夙寒声肃然起敬。 应知津道:“你在悬壶斋可有认识的医修?” 夙寒声想了想:“小医仙周姑射,她曾为我解跗骨毒。” 应知津:“可靠吗?” 夙寒声迟疑:“师姐说医术吗?” 应知津抽了口烟,吐出烟雾来,若有所思道:“她为你解了跗骨毒,外面却并未有传言说你是拂戾族血脉,想来是可靠的。” 夙寒声骇然看她。 不过想想也对,应知津和应见画年纪虽然相差几百岁,但年少时必然也是见过他娘亲的,自然知晓他有拂戾族血脉。 应知津没有多说:“去将她叫来惩戒堂吧,我想让她帮我医治一个人。” “谁?” 片刻后,夙寒声诧异看着惩戒堂偏院床榻上的宫菡萏,赶忙跑上前去:“姐姐?” 宫菡萏眉眼紧闭,身穿所穿的闻道学宫道袍已出现漆黑的焦痕,像是被烛火燃烧似的,散发出一股灯油燃烧的古怪味道。 “方才我瞧见她靠在悬壶斋外的樟树上睡着了。”应知津道,“所以将她带到此处来休憩,但她状况不对,身上好像负着伤,怎么叫都不醒。” 昨日庄灵戈和宫菡萏打得几乎要你死我活,不可能不受伤。 只是宫菡萏从未说过,面色如常,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圣物平安无事,却没想到竟会如此严重。 夙寒声忙伸着爪子拿出弟子印去寻周姑射,可还未传音手就一顿,犹豫地看向应知津。 一旦探脉,宫菡萏的身份可就藏不住了。 “怕什么,没人敢从我手中抢人。”应知津拍了他脑袋一记,懒懒道,“她这盏灯如此漂亮,肯定能卖很多钱,我哪有放手的道理。” 夙寒声诧异极了。 原来宫菡萏所说的“对她好”的另一个人,竟是应知津。 应知津垂着眸看着床榻上的人,语调冷淡眼中却是带着点怜悯的温和:“被人哄骗这么多年还替人数钱的蠢货,与其被那群贪人败类折辱操控,还不如卖我手里。” 夙寒声没看出来应知津对宫菡萏有恶意,便听话地去寻小医仙。 周姑射很快就回了,还是如往常一样的直言不讳。 “她快死了吗?” 夙寒声知晓周姑射的脾气,赶紧点头:“是,命悬一线!” 周姑射立刻道:“我马上就来。” 悬壶斋中,周姑射拎着药箱从房中冲出来,脚下生风恨不得飘起来。 还未出去,从演武场回来的“剑修之光”宫芙蕖随手将长剑丢到一旁的石桌上,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瞥见周姑射,她眉头一挑:“姑射,这是要去哪儿?” “惩戒堂。” 宫芙蕖幽幽道:“你又随意给人探脉医治了?” 周姑射冤枉死了,绷着脸说:“没有。” 宫芙蕖不相信,随意擦了一把汗,快步跟上去。 “我随你一起去。” 周姑射拧眉:“我真的没随意给人医治,是夙萧萧叫我过去的。” “哈。”宫芙蕖像是逮到她的话中把柄似的,“刚才我可都听上善学斋那条小蛇说了,夙少君因戏弄山长、欺骗同学的事被正使叫去了惩戒堂,定是去挨罚的。” 周姑射:“……” *** 后山佛堂中。 小沙弥奋力地将数百套素白袈裟放置衣柜中,还一一搭配了佩玉。 崇珏不知为何已不再参禅,反而持着佛经垂眸看去,素袍宽袖微动,瞧着倒有点不像云端佛像,罕见带着点烟火气。 小沙弥跑过来屈膝跪坐,一边为世尊烹茶一边小声嘀咕。 “我上个月才为世尊放了两个月的衣物,此时却一件不剩……我来时世尊您自己都没新衣物穿了,那小少君倒好,穿着您的袍子招摇过市。” 崇珏:“……” 崇珏难得知晓理亏是何种感觉,他轻咳一声,淡淡道:“不要这么说他,他是个乖孩子。” 小沙弥撇了撇嘴,听话得没有多说夙寒声的事:“我将新的素袍袈裟放置柜中了,还有些佩饰——哦对了,世尊您那十几串佛珠放在何处了?需要我为您检查有无破损吗?” 崇珏:“……” 不用检查了,已全部破损连渣也不剩。 崇珏又咳了声:“不用了,你先回须弥山吧。” 小沙弥自幼侍候世尊,深知世尊慈悲心肠,看着冷淡心软得不得了,有时候他都敢胆大包天敢嘟囔着数落世尊几句。 他每次来都恨不得多待几日,世尊也纵容他在佛堂各种跑来跑去地伺候。 这还是世尊第一次“赶”他回须弥山。 小沙弥闷闷“哦”了声,却也不敢多言,起身就要走。 看着佛经大半天都没掀一页的崇珏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他:“等等,你此番安置的衣物中……” 小沙弥迷茫回头。 崇珏捏着佛经的手微微用力,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尖青白一片,淡声道。 “……可有能出门的寻常衣物?” 第84章 羞愧羞赧 惩戒堂冷冷清清。 夙寒声坐在椅子上, 从褡裢中拿出巴掌大的小匕首,拧着眉头在手腕上来回比划。 应知津在旁边抽烟杆,余光瞥到, 笑了笑, 道:“干什么呢?” “那几个控制剔银灯的人想去圣物之血来为她做灯油。”夙寒声拿起茶杯放在腕下,随口道, “她之所以昏迷不醒会不会是没灯油了?我放点血试试看。” 应知津手中玉质的长烟杆往夙寒声腕子上轻轻一敲,夙寒声手中匕首猝不及防落到桌上,哐的一声。 “不是圣物之血。”应知津淡淡道,“只有落渊龙的龙血才能做灯油。” 夙寒声吃痛揉了揉手腕, 迷茫道:“为什么?” 应知津烟杆上挂着别年年的标志花纹,她懒洋洋吐出口烟雾:“就像你能抑制落渊龙的化龙一样,剔银灯的灯油只有龙血才可用,你就算放干了血也没法子救她。” 夙寒声倒是头一回注意到这个:“师姐怎么会知道?” 应知津重新填了烟草, 漫不经心道:“你以为我经营别年年只是随便卖卖东西吗, 傻小子, 整个三界的情报秘辛才是最值钱的。” 夙寒声没什么经商头脑,似懂非懂。 没一会功夫,惩戒堂外周姑射皱着眉, 一脸不高兴地踢着裙摆迈进门槛来。 夙寒声起身刚要去迎接,视线扫到后面后面还跟着撸着袖子一身灰尘的宫芙蕖,当即一愣。 她怎么跟来了? 宫菡萏在闻道学宫看了宫芙蕖一日,却并未现身相认,想来心中定有犹疑和畏惧的。 夙寒声不想像那些宫家旁支的杂碎一样去干涉插手宫菡萏的事,替她做这个重要的决定, 但他私心里还是期望宫菡萏能有对她相护的亲人,不要孤零零地从那个“魔窟”中才能寻得片刻安全感。 夙寒声还在纠结时, 周姑射沉着脸走到他身边,抬脚踹了他小腿一下,不悦道:“夙萧萧,你和芙蕖解释,我没闯祸,真的是来医治人。” 夙寒声差点蹦起来,脑海中隐约闪现年幼时好像也被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姑娘踢得嗷嗷叫。 “哦。”周姑射之前为他解了毒,此番又有求于人,夙寒声乖乖点头,对宫芙蕖道,“是我请小医仙来医治……一位姐姐的。” 宫芙蕖刚在演武场揍了一群剑修,猎装满是灰尘和脏污,还没来得及换。 听到夙寒声的解释,她又环顾四周并未瞧见惩戒堂正使,这才知晓自己误会了,她干咳一声,胡乱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温声道:“姑射对不住,是我多心了——那你赶紧去为姐姐医治吧。” 周姑射拎着小药箱,跟着应知津迫切地冲进内室医治人去了。 宫芙蕖本性有种被压抑的疯,平日里却是温温柔柔,穿着悬壶斋的医修道袍,仙姿佚貌好似九天神女,被人跟踪欺负也始终压抑着不会出手。 如今她穿着猎装,袖口撸上去只露出半截小臂,因打人方便而高高束起的马尾此时散乱了一半,显得极其不修边幅。 宫芙蕖赶紧将长发胡乱理好,尴尬朝夙寒声笑了笑。 夙寒声还在思考宫菡萏的事,咬着食指指节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小心翼翼试探道:“宫师姐,你是家中独女吗?” 宫芙蕖将袖口撸下来,正在抚袖子上的褶皱,闻言温和摇摇头:“不是,我还有个阿姐。” “阿姐?” “嗯。”宫芙蕖抿唇笑了下,“不过我从未见过,但爹娘说是双生子阿姐,至今……下落不明。” 夙寒声问:“那你们可有去找过?” 宫芙蕖点头:“自然有,但这些年无论寻多少线索踪迹,前去寻找之人全部陨落,就连魂魄都未留下分毫,奇怪得很。” 夙寒声若有所思。 怪不得当时在秘境中,剔银灯会将所有见过她面容的人全都取出魂魄来炼制灯油。 原来是怕泄露行踪。 宫芙蕖并未多说,笑着道:“少君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夙寒声不知该不该替宫菡萏做决定,犹豫半晌才摇摇头:“没什么,随便问问。” 宫芙蕖“哦”了声,她和剑修比试时出了一身汗,此时黏糊糊的浑身不舒服,既然周姑射没闯祸她也没多留,起身道:“少君,我先告辞了。” 她正要转身离开,夙寒声腾地站起来:“等等……” 宫芙蕖疑惑回头:“少君?” 夙寒声正在绞尽脑汁想怎么将她先留下,突然听到内室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灵力爆炸声,将外厅的屏风都被震歪了。 宫芙蕖和夙寒声两人都愣住了。 周姑射的声音传来:“芙蕖!快来!” 宫芙蕖来不及多想,直接掀开帘子冲了进去,夙寒声紧跟其后。 应知津正眉头紧皱站在不远处,护身禁制将她团团包裹住,手中烟杆像是被什么东西切断成两半,切口处竟然有漆黑的焦痕。 内室床榻已成齑粉,本该重伤不幸的宫菡萏不知何时已醒了,她浑身好似蒙上一层火焰似的橙色光芒,赤着的足悬在半空,并不合身的闻道学宫道袍被灼烧得泛起乌黑。 周姑射脸色冰冷,眸光却是闪出光芒:“芙蕖先将她制住,别让她妄动灵力。她体内伤势还未痊愈,再乱动会出人命。” 宫芙蕖正在怔然看着那漂浮在半空双眸涣散的人,总觉得这人给她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但记忆中却从未见过。 闻言她忙回神,伸手阻止。 夙寒声赶紧道:“我呢?” “护好自己小命就行。”周姑射道,“别在这儿碍事。” 夙寒声:“……” 筑基期就别往前面凑了,夙寒声只好担忧地撤到应知津旁边躲着。 应知津当年叛出应煦宗时已自废了修为,就算修了魔也只是堪堪金丹,但金丹期的寿命足够她活了,她双手环臂,也没不自量力上前,持着断裂的烟杆儿,眉头难得蹙着。 “还是得需要龙血。” 宫芙蕖一无所知,正在用尽全力想要将宫菡萏制住。 但失去意识的剔银灯哪里是元婴期能随意控制的,灵力才刚化为绳索触碰到宫菡萏身上,陡然被一股烛火灼烧破碎。 周姑射手中银针闪着寒光,尝试着想要刺进宫菡萏穴位,用尽全力都无法靠近。 宫菡萏始终在无节制地消耗灵力,只是几下好似剔银灯中最后一点灯油也消失殆尽,心口那簇微弱火焰正在缓慢地熄灭。 天道圣物不会轻易陨落。 剔银灯对灯油的渴求彻底操控这具躯壳,如同死灰的眼眸泛起最后的光芒,带着银手链的手倏地燃起火焰,神色冰冷地朝着离她最近的宫芙蕖探去。 只要一人的魂魄化为灯油,便能短暂续住剔银灯的烛火。 宫菡萏修为已是化神境大圆满,乍一出手,元婴期的宫芙蕖瞳孔猛然涣散,浑身僵硬着一动都无法动,眼睁睁看着那只漂亮的手朝她眉心探来。 夙寒声被惊住了,立刻伸手掐诀,指腹符纹陡然漂浮半空,呼啸着冲向宫菡萏的手。 千钧一发之际,宫菡萏察觉到凌厉符纹袭来,眼睛眨也不眨地往旁边轻轻一拍。 符纹陡然化为罡风将她漂亮的手刮出几道带血的伤口。 夙寒声道:“快走!” 宫芙蕖终于摆脱那道压制,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 与此同时,周姑射快步而来,一把拽住宫芙蕖将她推远。 宫菡萏漂浮在半空,脚踝、手腕上还带着漂亮精致的链子,随着她轻动的动作发出微弱的声响。 她直勾勾盯着宫芙蕖,明明此时周姑射已经冲到她面前将治疗的银针刺入她经脉内,她却丝毫不管,依然朝着宫芙蕖伸手。 宫芙蕖有时候虽然有点嗜血,但她却受很守规矩,除了在秘境、历练,或演武场才会动手外,其余时候都是温和得像是名门闺秀。 此时她差点被杀,却生不出丝毫反抗的情绪,看着面前的人步步往后退去。 应知津几乎将烟杆捏断,但很快她像是发现什么,倏地放松下来,抬手拉住要冲上去的夙寒声,道:“别乱动。” 夙寒声:“可是……” 周姑射的银针似乎对宫菡萏极其有用,她脸上的灰白之色悄无声息消散,如玉似的面容飘然靠近宫芙蕖面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宫芙蕖已止住了逃走,呆呆愣在原地茫然看着居高临下看着她的宫菡萏。 这张脸……陌生又熟悉。 明明是双生子,两人却不像庄灵戈庄灵修那样一模一样,她们离得极近,隐约瞧出五官中似乎只有那双眼睛是相似的。 只不过一个是温和柔顺,一个却是冰冷淡漠。 宫菡萏神智已然清晰,她足尖微垂,飘然落到地上,轻轻歪了歪头。 宫芙蕖迷茫和她对视。 好一会,宫菡萏忽然道:“哭什么?” 她似乎做足准备才开口的,嗓音带出一种难以发现的微抖。 宫芙蕖一愣,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不知为何竟然落了泪。 她匆匆擦了擦脸上的泪,只觉得尴尬又丢人:“没有。” 宫菡萏只说出那三个字似乎用尽了全部勇气,她沉默看着宫芙蕖往后退,好像要离她远远的,下意识想要抬手。 手指一动,却未去挽留。 宫芙蕖惊魂未定,就算宫菡萏没有再动手,但刚才那个威压却让她明白自己差点被眼前这个人杀掉,垂着头飞快退出内室。 宫菡萏注视着她的背影离开,才近乎黯然地垂下眼。 应知津皱着眉。 果然如此。 这种被人养坏了的怯懦脾气,就该有人推她一把,否则要她主动得等到猴年马月。 夙寒声见宫菡萏恢复理智,赶紧冲上前:“姐姐,你的手……没事吧?” 刚才他情急之下打了符纹过去,此时宫菡萏的手背已有几道伤口,正在往外渗着血。 宫菡萏垂眸看去,摇了摇头:“谢谢你阻止我。” 若她浑浑噩噩间真的取了宫芙蕖的魂魄做灯油…… 宫菡萏不敢再想下去。 夙寒声捧着她还在流血的手,符纹强悍,就算是圣物也被伤到了,他皱着眉道:“这得涂点灵药吧?小医仙……” 周姑射不知在那咬着笔在研究什么东西,眸中全是遮掩不住的狂热,她随意丢来一瓶药:“你随便涂就是了……别打扰我。” 夙寒声早就习惯周姑射的脾气,赶紧接过灵药,正要打开为宫菡萏上药。 一直在看着宫菡萏的应知津突然道:“萧萧,你刚才不是说要回去做功课吗?” 夙寒声茫然抬头:“啊?” 应知津给他使了个眼色。 夙寒声看了看宫菡萏,这才明白应知津的意思,赶忙“哦哦”两声,为难地对宫菡萏道:“姐姐,我得回去做功课了,要是晚一点会被山长骂的。” 宫菡萏还在看着外室的珠帘,闻言轻轻点头,示意他去吧。 夙寒声将药放下,飞快走了。 宫菡萏呆愣许久才将视线收回,垂着眸看着还在微微渗着血的手背,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有个人缓步而来,挽着袖子坐在夙寒声方才做的位置上,修长手指拿起桌案上的灵药。 宫菡萏一愣,怔然抬头。 宫芙蕖去而复返,莫名不太自在地道:“少君要去忙,我……我帮你上药吧。” 她似乎还在畏惧刚才差点被杀,就算夙寒声和她解释也还是本能担忧,小心翼翼带着试探地握住宫菡萏的手腕。 宫菡萏像是碰到滚炭似的,整条手臂狠狠一抖,差点下意识缩回来。 宫芙蕖吓了一跳:“碰疼你了?” 宫菡萏好半晌才抿着唇摇摇头,看着宫芙蕖轻手轻脚将药往她伤口上涂。 应知津坐在一旁看着两人,随手抹了下弟子印。 夙寒声传信而来:“师姐师姐,如何了?有没有相认?” “急什么。”应知津道,“如果你有个失踪多年的双生子兄弟,你难道会第一面就相认吗?” 夙寒声小声嘀咕:“反正晚上凌波谷的人会过来,迟早会相认。” “牛不喝水强按头,这是你大师兄的行事做派,你莫要跟着学坏了。”应知津“啧”了声,“宫菡萏若无相认的心,被强行按着她认祖归宗,宫家必定会将她接回凌波谷继续操控她未来之事……这样她只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相同的火坑罢了。” 夙寒声懂应知津的意思,但还是跟着着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宫菡萏没有自主行动的脾性一时半会改不了,难道也要跟着等到天荒地老吗? “你别管了,今晚凌波谷来人我也会处理。”应知津道,“小孩子就该忙小孩子的事,别什么事儿都想插手,做功课去。” 夙寒声:“……” 夙寒声自己行事都不成熟,也不好去插手宫菡萏的事,犹豫半晌最后还是决定让应知津来处理。 他已经回了落梧斋,像是记起什么,又问:“师姐,既然别年年也卖情报,那您可知道……第四件圣物烂柯谱在何处?” 烂柯谱乞伏殷已被天道逐出圣物之列,应该会有新的烂柯谱诞生。 应知津语调古怪:“谁和你说第四件圣物是烂柯谱的?” 夙寒声一怔:“啊?那是什么啊?” 应知津只留下一句:“看储物戒去。” 便不再理他了。 夙寒声疑惑地捏着应知津给他的储物戒研究半晌,但里面除了灵石就是灵石,没有半点其他东西。 难道第四件圣物……是灵石矿? 夙寒声差点被自己逗笑了。 圣物似乎是被天道恩赐着来镇守不周仙山的,应该不至于如此草率。 夙寒声懒得去管了,现在一心只想明日和崇珏一起去集市玩,他随意将储物戒一抛。 管他第四件圣物是什么,不关他事。 夙寒声溜达着躺到床上,正打算睡一觉再说,脑海中突然不合时宜地浮现应知津的话。 “就像你能抑制落渊龙的化龙一样,剔银灯的灯油只有龙血才可用。” “看储物戒去。” 电光石火间,夙寒声猛地睁开眼睛,腾地从床上蹦起来,匆匆忙忙将储物戒拿起来。 这一次他并未去看储物戒里的灵石,而是指戒上那枚小小的别年年纹路。 和前段时日闻道祭上别年年贩卖的琥珀拾芥上一样,储物戒上正雕刻着熟悉的龙凤灯玉纹路。 龙凤灯玉。 第四件圣物…… 是玉? *** 翌日一早。 崇珏身着一身莲花暗纹的青衣,天刚亮便在佛堂等着。 他手中依然持着佛经垂眸看,大半天才勉强看了一页。 恰在这时,小案上的传讯法器传来一声鸟雀蹄叫声。 崇珏轻缓将佛经放下,姿态儒雅雍容屈指一弹。 本以为里面会传来夙寒声叽叽喳喳的声音,但却是凌波谷谷主粗犷的声音。 崇珏微微蹙眉。 谷主声音如洪钟,震声道:“世尊晨安……昨日我们并未轻举妄动,只先让芙蕖陪着她,今日别年年刚好有秋日集市,坊姑娘邀了芙蕖和……菡萏……呜。” 话还未说完就啜泣不已,很快,有个温婉的女声传来。 “滚蛋,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哭一晚上了都,还好坊姑娘叮嘱我们莫要贸然去认亲,否则你这副不成器的样子,再把菡萏吓跑——咳咳,世尊见笑了,此番多谢您救了菡萏一命,我们现在想去后山佛堂拜访您,当面致谢,不知您有没有时间。” 佛堂空荡荡。 崇珏淡淡道:“举手之劳不必如此客气,今日我还有要事,不便待客。” 凌波谷谷主赶忙道:“是是是,那我们就不叨扰世尊参禅了,等日后有时间再登门拜访。” 崇珏:“嗯。” 屈指将传讯法器关上,要去忙“要事”的世尊又翻了一页佛经。 ……瞧着清闲极了。 这时,佛堂外突然传来夙寒声的声音:“叔父怎么还在这儿?” 崇珏捏着佛经的手猝不及防一动,险些将那在须弥山佛前供了数百年的佛经给撕破,他淡然抬眸看去,方才空乏的眼眸似乎被什么填满了,温润得好似带着玉光。 “我能去哪儿?” 夙寒声抱着旬假留的功课脱了鞋子跑进佛堂,像模像样给世尊行了一礼,随口道:“昨日您不是说有要事要忙吗,刚才也是,好像还挺紧要的,人家要来登门致谢您都推了。” 崇珏:“……” 夙寒声将功课放在桌案上,抬笔准备写,见崇珏还在那垂着眸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疑惑道:“嗯?叔父还不出门吗?” 崇珏将佛经阖上,放置在小案上,眉眼间莫名带着点冷淡:“嗯,我正要出门。” 说罢,起身便要离开。 夙寒声余光扫到崇珏那身罕见的常服青衣,脸色绿油油地想:“狗男人还特意打扮了……这是去办要事吗,不会是去会姘头吧?” 不对,世尊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这是黑衣崇珏的做派。 话虽如此,夙寒声还是莫名觉得酸,见到崇珏长身鹤立,青衣温其如玉,没忍住翻旧账。 “叔父怎么没穿素袍袈裟啊?不会是全都送我当奖赏,自己没得穿了吧?” 崇珏回身冷淡瞥他一眼:“胡言乱语。” 夙寒声本该被这句不轻不重的呵斥惊住,但身着青衣的叔父微微侧身,腰封勾处精瘦的腰身,层叠裾袍被风拂起,带出一种和佛性禅意相符却又矛盾的禁欲。 蛊人极了。 崇珏说完,还以为夙寒声又要张牙舞爪。 等了一下却见那坐得笔直的少年竟然一点点弯下腰,“唔”了声将脸埋在小案上的功课书籍中,只露出通红的耳尖。 崇珏不解地看他。 这是……羞愧了? 第85章 试探试探 夙寒声满脑子虎狼之词, 大半天才缓过来。 崇珏已去忙他的要事。 夙寒声趴在桌案上本要做功课,但刚写两个字就想起方才崇珏那身打扮,越想越气, 蘸着墨汁的笔狠狠一划, 在纸张上划出一道明显的脏污来。 “呵。”夙寒声将纸团了团扔到桌案上,冷冷心想,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最好是真的去忙要事。” 功课昨日写得差不多了,今天一早过来纯属想在佛堂多待待,夙寒声皱着眉不想写, 闲着无聊瞥见桌案上的佛经,随手拿过来翻了几页。 夙寒声瞥了几篇就觉得头大,往地上一躺,双手举着佛经恹恹看着, 不知想到什么, 神使鬼差地喃喃道:“他怎么会是我叔父呢?” 差辈分也就算了, 偏偏还是个修佛的。 前世崇珏和今世的世尊,善念恶念是全然不同的,夙寒声能分辨得出来两个区别, 恶念往往都是带着他在色.欲中沉浮,可善念…… 方才只是生出点臆想夙寒声就觉得自己真是个色魔禽兽,恨不得拍自己脑门,哪里敢再想其他? 夙寒声手一松,佛经“啪嗒”砸落他脸上。 他蔫蔫地垂下手,任由佛经盖脸, 视线被剥夺,脑海中不受控制闪现出一堆和崇珏相处的画面。 想到他的严苛、他的纵容…… 他的以身相护, 温和无奈。 是夙寒声这一生都未遇到过的温情。 突然,夙寒声腾地坐起来,脸上佛经直接被甩飞出去。 不对不对不对! 夙寒声抬手抱住脑袋,惊恐地瞪圆眼睛,骇然道:“他们既只是不同的念,记忆应该是共通的!那岂不是……” 叔父也有前世和自己在无间狱厮混的记忆?! 夙寒声想到这个可怕的可能,差点尖叫着把自己脑袋往地上砸。 啊啊啊! 要是真的是这样,那自己还是先死为敬。 就在夙寒声陷入癫狂时,腰间的弟子印发出一道微弱声响,有人传讯给他。 夙寒声一大清早特意跑去找元潜编的小辫都炸毛了,满头乱糟糟的活像是刚睡醒,他有气无力地拿起弟子印轻轻一抹。 应知津的灵力从中传来。 “萧萧,你大师兄在何处?” 夙寒声蔫哒哒地摇头:“不知道,好几日没瞧见他,好像和长空一起回应煦宗了?” “啧。”应知津嫌弃地道,“一有急事找他就没个踪影。” 夙寒声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抬手招来伴生树让它为自己梳理,疑惑道:“师姐没有大师兄的传讯法器吗?” 应知津道:“哦,之前有,但他总爱深更半夜发一些有的没的,我嫌烦,直接碎了,一时半会找不回来。” 夙寒声:“……” 夙寒声也不想管两人的事,只好道:“那师姐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我能帮上忙吗?” 应知津想了想,道:“我现在急需一个化神境以上的人伪装成恶棍,在晚上我坊市秋日集市时前去打劫宫芙蕖,逼宫菡萏主动出手救妹妹。” 夙寒声:“?” 这是什么鬼主意? 夙寒声噎了半天,试探着道:“师姐,这可行吗?” “怎么不可行?我都和凌波谷谷主说好了,他本来兴致勃勃想自告奋勇,但见他长得五大三粗的,怎么才堪堪化神境,万一宫菡萏真的出手把他打出个好歹来就糟糕了。” 所以最好是化神境大圆满,或以上的人。 耐打。 夙寒声不知道怎么评价,只好讷讷道:“我才筑基。” 应知津本来就没对他报什么期望,幽幽叹了口气:“我本想去找我的心肝儿,但他还在生气,闭关不肯见我……啧,你们男人怎么那么麻烦啊?” “……”夙寒声讷讷道,“对、对不起哦。” 应知津说了声“乖”,干脆利落地将灵力给断了。 夙寒声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又偷偷摸摸联系应见画。 “大师兄晨安。” 应见画的声音很快从法器中暴躁传来:“这都马上晌午了还晨安?你才刚起床吗,不要以为放了旬假就能懈怠。” 夙寒声只说了五个字就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耷拉着脑袋逆来顺受听着。 应见画数落一大堆,歇了口气才道:“有什么事吗?闯祸了吗?” “才没有。”夙寒声赶忙说道,“大师兄你在何处啊?” “应煦宗。” 夙寒声道:“刚才二师姐问我有没有瞧见你,她好像找你有急事……” 应见画那边好像传来一阵瓷器破碎声,隐约听到长空的声音:“师尊?” 应见画冷冷道:“我等会就回闻道学宫。” 夙寒声:“?” 夙寒声看着切断的灵力,撇了撇嘴将弟子印一扔,有点不看好应知津这个“计划”。 宫菡萏自幼被教导,言行举止从来不受她自己控制,这样突然逼着她自己主动动手——还是拿宫芙蕖来做靶子,真的能行吗? 太担心了。 夙寒声操心这个又操心那个,赖叽叽掀开浮云遮看着外面的烈日,闷闷心想:“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万一崇珏知道前世那些事…… 夙寒声“啊”的一声,直接在地上发了疯似的翻滚,恨不得一头撞死。 “我死了算了!” 就在他转得晕头转向的时候,耳畔传来个熟悉声音:“闹什么。” 夙寒声止住翻滚的姿势,保持着躺在地上的姿势仰头看去。 崇珏已经回来,正站在旁边垂眸淡淡看他,从夙寒声这个角度能瞧见男人层叠的裾袍、莲花暗纹,以及从腰封垂落而下的佩玉穗子。 夙寒声:“……” 夙寒声当即一惊,腾地坐起来,飞快保持着端正跪坐,讷讷道:“没、没闹,我写功课写累了,想、想放松放松。” 崇珏看着他乱成一团的墨发和皱巴巴的衣衫,似乎无奈地笑了下,敛袍坐下,淡淡道:“写了多少累成这样?” 夙寒声看着没动笔的功课,干巴巴正要扯谎。 崇珏骨节分明的五指按在小案上的书籍上,曲着两指轻轻一敲。 夙寒声顿时不敢撒谎,讷讷道:“还没动笔,我错了。” 崇珏见他如此干脆利落地认错,比之前东扯西扯撒泼打滚耍无赖要有长进得多,也没斥责他,让他继续做功课。 夙寒声赶紧翻开书,想要专心致志地做完功课就能出去玩。 但崇珏不在时,他都没法子集中注意来做功课,更何况此时身形高大的男人就坐在他对面,一身“花枝招展”的青衣,带着熟悉的菩提花香,存在感十足,更加没办法把心思放在书上了。 夙寒声咬着笔,手忙脚乱胡乱写了几个字,心中思绪纷纷扰扰。 他到底有没有前世的记忆啊。 应该是没有的。 夙寒声安慰自己:“若是有的话,他要么像恶念那样对我心怀不轨,要么直接一降魔杵把我给打出去了,怎么可能还把我当成寻常小辈放在身边照顾有加。” 肯定不知道! 夙寒声自顾自下定了决心,重重一点头。 在一旁看佛经的崇珏开口道:“怎么,有哪里不懂吗?” 夙寒声惊了一下,赶紧胡乱指着书上一个符纹:“这、这个,有点不太懂。” 崇珏垂眸看去,道:“手伸来。” 夙寒声不明所以,还以为崇珏要打他手板,吓得赶紧往腰后藏。 崇珏瞥他。 夙寒声打了个哆嗦,只好怯怯地将掌心摊开递了上前。 他做足了要挨打的准备,正眯着一只眼睛偷偷摸摸看去,却感觉温热掌心传来一个酥麻的触感。 崇珏并起两指,垂着温和的眉眼,一笔一划将书上那道符纹轻缓地划在夙寒声掌心。 夙寒声倏地僵在原地。 崇珏的手指好似永远都捂不热的冷玉,轻柔地在滚烫掌心微微摩挲,带出一股让人恨不得抓心挠肺地痒意。 夙寒声心跳彻底乱了,从掌心传来的酥麻和痒意让他忍不住剧烈打了个哆嗦。 崇珏终于将符纹画好,淡淡道:“记住了吗?” 夙寒声浑浑噩噩将手收回,消热没多久的耳根又烧得红透,几欲滴血。 崇珏不解地看他:“萧萧?” 夙寒声如梦初醒,五指一拢,好似要将让他心慌意乱的“掌心”藏起来,这样自己就能恢复正常。 他垂下脑袋,小声道:“嗯,记住了。多谢……叔父。” 崇珏觉得他今日有点奇怪,但并未多想,继续垂眸看佛经。 夙寒声思绪纷扰,默念了无数遍“叔父叔父”,好像把这两个字当成静心诀般,终于将浑身的热意给彻底压下去。 夙寒声艰难地将功课做完后,已是午后了。 他做足勇气,小心翼翼地抬头想去看崇珏,视线落下后,微微一愣。 崇珏似乎是等他等累了,正盘膝坐在蒲团上好似一尊佛像般参禅。 夙寒声道:“叔父?” 崇珏没有应答。 夙寒声疑惑,这是入定了吗? 想到这里,他又撇了撇嘴,心想和自己相处竟这么无趣吗,竟然还入定参佛去了。 夙寒声屈膝爬过去,想将人叫醒,视线一扫却见崇珏垂落肩上的墨发间,隐约有一绺不太显眼的白。 白发? 夙寒声蹲在崇珏身边,轻手轻脚地将那绺发握在掌心拨了拨,眉头紧紧皱起。 果然不是眼花,崇珏的确生了白发。 可他已是活了数千年的世尊,修为滔天,为何会生出雪发? 夙寒声正捧着那绺发皱眉思索,头顶倏地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怎么?” 夙寒声吓了一跳,蹲着的姿势直接不稳,猝不及防朝着前方膝盖触地跪了下去,控制不住一头撞到崇珏怀里。 夙寒声:“……” 佛堂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沉默半晌,崇珏才道:“吓着你了?” 因他开口说话,胸腔传来微弱的震动,浑身僵硬的夙寒声猛地往后撤去,一屁股坐在地上,拼命摇头:“没没没,我没吓住,谁被吓住了,哈哈哈。” 崇珏也没在意,看了一眼桌案上摆好的书,道:“功课做完了?” 夙寒声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嗯嗯。” 崇珏起身,看了看外面的时辰:“等会便日落了,走吧。” 夙寒声像是做错事似的,胡乱把长发理了理,爬起来跟上去。 走了几步,他突然醒悟过来。 “那只是个意外,我又没做错事,为何要这般心虚?” 夙寒声重重咳了声,故作镇定,双手背在腰后溜达出佛堂,看着前方那抹青影,心中逐渐生出个念头来。 前段时日崇珏连自己说句“姘头”都气得拿藤条打他,如今自己都撞他怀里了,这狗男人竟然这般镇定自若? 不说斥责了,就连半句话都没有。 难道随着恶念回到躯壳,他也连带着有了前世的记忆,现在这副做派是在故意耍自己玩? 不行。 夙寒声心想,今晚去集市,一定得找个机会试探试探。 第86章 短暂焰火 别年年坊市的秋日集市热闹得很。 夙寒声从灵舟下去, 远远瞧见不远处一整条街的人山人海,高高兴兴道:“好热闹啊叔父。” 崇珏甚少会靠近人挤人的长街,从下了灵舟就开始眉头轻蹙。 但见夙寒声如此兴致勃勃, 他也并未扫兴, 轻轻“嗯”了声。 夙寒声颠颠跑下去,很快又想起什么, 回头道:“叔父,这么多人,您……” 还没说完,又突然记起自己还得试探呢, 干咳一声,笑嘻嘻地换了个话头:“你会不会怕呀?” 崇珏淡淡睨他:“没大没小。” 夙寒声还以为他又会说自己“放肆”,听到这不轻不重的斥责,他眼眸一弯, 胆大包天地上前拽住崇珏的袖子:“走啦, 很好玩的。” 崇珏既已决定陪他玩, 也已做足会在人堆里挤大半天的准备,“嗯”了声,任由他拽着自己去了人山人海的坊市。 日落西沉, 坊市两边全是挂着秋日灯的摊位,叫卖喧闹声震耳欲聋,热闹极了。 崇珏本以为夙寒声所说的“好玩”,无非就是买买东西、吃点零嘴,袖中都准备好了灵石打算替他买,却没想到夙寒声却没往人堆里扎, 反而带着他寻了处幽巷。 穿过幽深巷子,便是飘满莲花灯的坊市长河。 别年年财大气粗, 只为了秋日集市便在坊市旁边挖了一条数丈宽的长河,两边栽着长满灵石的灵树,金光闪闪,比任何灯笼都要璀璨耀眼。 岸边有石凳石桌,夙寒声寻了处幽静之地,让崇珏坐在那等着,自己一个人噔噔噔跑出去,没一会就抱着一大堆小零嘴满头大汗地跑回来。 “叔父,你喝得惯冷茶吗?” 夙寒声将怀里的东西全都放在石桌上,买了几块小酥鱼的油纸包似乎没严实,蹭了他衣襟上都是油渍,他毫不在意,伸手舔了舔手指上的椒盐,含糊道:“好多人在那买冷茶,说是加了糖霜呢,你尝尝看。” 崇珏看着夙寒声衣襟上碍眼的油渍眉头轻皱,似乎想出言数落几句,但犹豫半晌还是无声叹了口气,将夙寒声递来的冷茶接过。 那冷茶是用竹筒盛的,还未入口就能嗅到一股廉价糖霜的气息。 崇珏并未多说,抿了一口,见他满头大汗地在那啃小黄鱼,取出帕子为他擦了擦额角的汗。 “不是说要逛集市吗,在这儿坐着做什么?” 夙寒声吃个不停,随口道:“叔父不是不喜人多吗,这儿多清净呀——你看,等会河对面的祭台上会有跳傩,晚些时辰还有焰火呢。” 崇珏手指一顿。 明明是个活泼爱动的脾性,此时却心甘情愿躲在这儿无人的地方独自吃零嘴。 夙寒声见崇珏擦着汗突然不动了,迷茫看他:“叔父?” 崇珏从善如流将手收回,道:“不必如此,你将这些吃完,我们去逛一逛吧。” “不了。”夙寒声摇头,明明眼神一直看着河对岸熙熙攘攘的人群,却心口不一道,“那么多人,肯定挤得满身是汗,在这儿坐着多好。” 崇珏垂眸似乎笑了下,也没多说。 夙寒声瞧着瘦弱,但胃口却是大,没一会就将桌子上的东西啃了大半。 崇珏始终端着那竹筒喝那口味奇怪的冷茶,明明是质地粗糙的竹筒,在他手中却好似龙窑烧制而成的精致瓷杯,勾人得很。 夙寒声无意中瞥到崇珏那修长的手,不知又想到什么,耳根一红,不受控制地呛了一口,差点把口中东西给吐出来。 “咳咳咳!” 崇珏一愣,将竹筒放下,皱着眉起身给他抚后背。 夙寒声咳得肩膀都在微微发抖,强行将那股咳意忍过去,眼眶通红地抬眸看去,小声道:“没事,呛了一下。” 见崇珏又坐了回去,夙寒声这下却不敢再将视线放在那骨节分明的手上了。 他在心中狠狠地唾骂自己:“还说别人色胚呢,你自己就是个无可救药的好色之徒!” 只是一双手而已,他到底是怎么臆想出那一堆□□淫.欲的?! 可恶,都怪前世崇珏。 这样一想,夙寒声又心安理得了。 反正是前世崇珏带坏的他,现在风水轮流转,他臆想到崇珏自己身上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夙寒声理直气壮地喝了口冷茶,清一清自己龌龊污秽的内心,眼神却连看崇珏都不敢了。 两人沉默无言半晌。 夙寒声将一桌子小零嘴吃完,崇珏也一口一口皱着眉把夙寒声买得冷茶喝尽了。 崇珏将竹筒放在石桌上,干咳一声只觉得嗓子似乎被那甜腻腻的冷茶给糊住了。 此生再也不碰这茶半口。 不对,这根本不能称做“茶”,明明就是掺了糖的水。 夙寒声看了一眼,心想这么爱喝啊?那等会再给他买两杯好了。 离焰火燃放还有一会,夙寒声正要起身再买点东西回来,崇珏却也跟着起了身。 见夙寒声露出疑惑的眼神,崇珏解释道:“我要去墨胎斋一趟,拿些东西。” 夙寒声“哦哦”两声,也没多想,跟着他一起离开幽巷回了长街。 坊市比方才来时还热闹,夙寒声一扎进人群就像是鱼入了水,高高兴兴到处乱窜,看这个喜欢、那个也喜欢,恨不得全都买下来揣兜里。 崇珏一直跟在他身后,长街熙来攘往,夙寒声几次被人挤走,但挣扎着一回头,始终瞧见崇珏就在三步之外淡淡注视着他。 好像永远都不会离开。 夙寒声后知后觉自己有点玩疯了,拨开人回到崇珏身边,仰着头大声道:“叔父,我们……” 崇珏修为强悍,就算夙寒声语调细弱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但见他踮着脚尖大声说话,崇珏只好微微垂下头,想让他省点嗓子。 夙寒声本想努力踮脚尖,没注意到崇珏已经垂下头,猝不及防差点冲着唇角亲上去。 他眼都瞪圆了,千钧一发之际就要缩回去,温软的唇在崇珏下巴匆匆蹭了过去。 崇珏一愣。 夙寒声每回亲崇珏都没得到什么好结果,要么被打要么被骂,他直接被吓住了,十指胡乱搅在一起,不安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根本不是他的过错,但第一反应却还是道歉。 崇珏手下意识想要抚摸佛珠,但又摸了个空。 他一时说不上来是何种感觉,心弦好像被一阵幽幽的小风轻易拨动,琴音如涟漪阵阵激荡心间,就算此时他身处须弥山,恐怕也难以静心了。 夙寒声讷讷道:“叔父……对不起。” 崇珏心中莫名酸涩,正要开口说话。 夙寒声却以为他要骂自己,赶忙转移话题:“叔父……那、那儿,墨胎斋到了,您还是先去忙正事吧。” 说完,他不敢看崇珏的神情,根本没等人说半个字,便噔噔噔三步并两步冲去了墨胎斋。 崇珏收回微抬的手,沉默着跟了上去。 就在两人离开后,蹲在路边摊位前的元潜和乌百里依然还保持着呆呆愣愣的姿势,浑身僵硬,手中拿着的玉石法器直直从元潜手中掉落到地,碎成几段。 摊主可算找到冤大头了,当即骂骂咧咧道:“混账小兔崽子!我这玉石法器可是价值两千灵石!有市无价,你给我摔坏了,就得赔!” 元潜根本没听到摊主说什么,下巴微张都要脱臼了,吓得一直眯着的眼睛都瞪得圆圆的,几乎要脱眶而出。 他喃喃道:“天道昭昭,亲娘啊,我是眼瞎了吗?” 乌百里也难得愣住了,半晌才犹豫不决道:“或许……只是个意外。” 元潜整条蛇都傻了,无视了摊主在那“喂别以为你是学宫的学子就能赖账,今日你要是不拿出两千灵石,我就去你学宫告你山长去”的叫嚣,惊悚道:“少君……少君不是说来会女修吗?!” 那人身形高大,青衣温润,整个人宛如高长云端的高岭之花,雍容尊贵。 就算长得再俊美,也和“女修”八竿子打不着啊! 乌百里冷冷道:“镇定!只是个意外!” 元潜哪里能冷静得了:“啊啊啊!少君还说‘有约’,和尊长出来集市拉拉扯扯亲亲抱抱,这能叫‘有约’吗?!这叫幽会吧!” 乌百里:“是意外!” 元潜:“镇定啊你!” 乌百里:“我很镇定!” 元潜:“……” 镇定就镇定,你吼这么大声干什么? 摊主怒道:“喂!小兔崽子!你们是想尝尝我的厉害吗?” 元潜终于听到摊主的怒吼,冷冷一转身,蛇瞳诡异直勾勾盯着他:“什么东西这么厉害啊,呈上来我尝尝看。” 摊主:“……” 蛇族是最记仇最惹不得的,摊主当即怂了:“没、没什么,二位贵客慢走。” 元潜和乌百里直起身,像是做贼似的溜达到墨胎斋门口的大石狮子旁边蹲着。 “应该是意外。”元潜故作冷静,“少君虽然是断袖,但不至于断到世尊身上,咱们、咱们跟踪……不是,咱们观望观望。” 乌百里:“嗯,镇定。” 夙寒声还不知道两位同窗正在看自己热闹,他垂头丧气地在墨胎斋待客的椅子上坐下,蔫得不行,只觉得自己将所有事都搞砸了。 两人好不容易和谐相处了一会,竟然又惹崇珏动怒。 可他又是无心的。 夙寒声暗自懊恼,余光偷偷摸摸去看旁边的崇珏。 墨胎斋掌柜见到崇珏前来,恭敬得像是在迎神似的,恨不得五体投地将人供起来,他双手捧着一个玉匣子缓步放置在桌案上,讨好地笑道:“世尊,这便是副掌院订的东西,您过目。” 崇珏点头,手指一抚储物戒就要付账。 夙寒声见状赶紧冲过来,大献殷勤:“这点小钱就不劳烦叔父了,我来我来,多少灵石呀?” 崇珏微怔。 少年从刚才就一直闷闷不乐,还以为他一整晚都精神不起来呢,没想到一会就活蹦乱跳了。 见夙寒声急切地拿着储物戒要付账,崇珏索性没有开口,在一旁垂着眸看他,眉眼间连他自己都没发觉正带着温和的笑容。 夙寒声赶紧付了账,冲崇珏讨好一笑。 还未及冠的少年脸上还带着并未彻底消散的稚气,装作温顺乖巧地笑也掩饰不住眸底的狡黠和朝气蓬勃。 可崇珏看到他这个笑,却莫名觉得心疼。 方才只是个意外,他却被之前的挨打挨骂而战战兢兢,唯恐又遭训斥。 夙寒声有一堆厉害的师兄师姐能给他足够挥霍放肆的资本,更有仙君之子、应煦宗少宗主这等身份让他能横行霸道,哪怕惹了祸也不会受罚。 三界没有谁能比他尊贵。 可他不知为何,仍然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一不留神犯了大错,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永不超生。 崇珏本以为他是畏惧自己,但此番看来,好似并非如此。 两人取了玉匣子,又重新回到了方才的幽巷,等着看一会的焰火。 夙寒声不敢再胡言乱语,乖乖坐在那看着莲花灯一盏盏从他面前飘过。 忽然,崇珏道:“萧萧。” 夙寒声猛地正襟危坐,心想要来了吗要数落我了吗! 崇珏道:“……是我的过错。” 夙寒声心中怦怦跳,果然是在数落我,可那分明是个意外啊,他怎么那么不讲道理…… 不对? 什么东西。 夙寒声迷茫抬头,呆呆愣愣看着崇珏,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啊?” 崇珏墨青眼瞳似乎倒映着满河的莲花灯,宛如星光璀璨。 “是我待你太过严苛。”他无声叹了口气,“之前我只顾着年幼时你有多乖巧,无法接受你的乖戾顽劣……” 崇珏只是对善的偏执,想要从夙寒声身上找到只存在那孩子年幼时的幻想罢了。 毫无瑕疵、一心向善,就连神佛也无法做到,更何谈一个被“囚”了多年的孩子。 崇珏纵容、喜欢夙寒声,却不能用“藤条”“呵斥”来强行将他修剪成自己所想要的“善”的模样。 只有树才能修剪。 夙寒声是活生生的人。 崇珏温声道:“往后你可以肆无忌惮,随心而行。” 不再受人约束,唯唯诺诺,一点小事就战战兢兢,看着让人心疼又无奈。 夙寒声就该像是向阳的树,肆意生长,只要主干还笔直,他便不需要被人修剪。 夙寒声好似被这番话给震傻了,比崇珏骂他还要不知所措,他眼睛都不敢眨了,声音酸涩,讷讷道:“你……你不想管我了?” 崇珏道:“不是,我会护着你平安长大。” 夙寒声害怕地看着他:“那那、那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话?” 崇珏不厌其烦地道:“我只是想让你不必活得如此小心翼翼,那样太辛苦了。你难道不想无人管束,想做什么做什么吗?” 夙寒声摇头:“不想。” 崇珏:“……” 自幼夙寒声被困在寒茫苑,有强势的两位师兄时常照料他,哪怕徐南衔大大咧咧、应见画时刻暴躁着要揍人,夙寒声也从不觉得哪里不对。 相反,他似乎本能享受着徐南衔的管束和应见画要揍小孩的威胁,这样会让他由衷升起诡异而扭曲的安全感。 所以他堕落无间狱后,前世崇珏那般对待他也没让他生出多少彻骨的仇恨。 夙寒声被管束习惯了,更被“囚”习惯了,就像一只生活在漂亮牢笼中的精致金丝雀,乍一将他放手,他第一反应不是往浩瀚天空展翅翱翔,而是啾啾尖叫着往笼子里飞。 本质上,夙寒声和宫菡萏没什么分别。 崇珏隐约意识到问题所在,看着夙寒声半晌,突然道:“伸手过来。” 夙寒声听话地将手探过去,掌心朝上,带着本能地讨好,好像很畏惧崇珏真的不再管束他。 崇珏却并未在他掌心写什么,而是屈指在他无名指上刻了一道奇怪的墨青符纹。 瞧着和乞伏殷给他的那道符纹极其相似。 夙寒声茫然看着。 “这是阿殷……就是你舅舅给我的符纹。”崇珏收回手,道,“符纹同我神魂相连,可支撑三日。” 夙寒声疑惑道:“什么意思?” “你可以在这三日内肆无忌惮做什么都可以,我不会对你有任何责罚。”崇珏道,“这道符纹便是约束。” 夙寒声被吓住了,赶忙将手往崇珏脸上伸:“不要不要,我不要这个,你收回去!” 崇珏却不动。 夙寒声僵了半天,总算反应出来崇珏好像是认真的,且瞧着并没有想丢下他不管的打算。 “真的……”夙寒声咳了声,小心翼翼道,“做什么都可以吗?” 崇珏点头:“对。” 夙寒声又悄摸摸确认一遍:“确定吗?” 崇珏察觉到夙寒声语调好像不太对劲,且方才惊恐的眼神也变了,他犹豫了下,但事已至此也无法撤回符纹,只能道:“确定。” 夙寒声心中“哈!”了一声,眼睛都亮了。 天助我也。 有了这符纹,他是不是做出半夜爬床去试探崇珏有没有记忆的狂悖之事,也不会挨揍挨骂了?! 夙寒声悟了,大彻大悟。 不过想了想,夙寒声又赶忙问道:“这个符纹会不会伤到你?” 崇珏轻轻挑了下眉,这是准备要肆无忌惮地行事了? 嗯,也是好事。 崇珏:“不会,只是约束罢了。” 夙寒声一听,直接优哉游哉从凳子上起来,溜达到崇珏面前,微微弯着腰和他直视。 崇珏淡然地和他对视。 夙寒声眯着眼睛看他,故意龇着牙吓他:“叔父,我能先试一试吗?” 崇珏:“……” 被夙寒声方才那黯然伤神的神情给蒙蔽了,崇珏差点忘了这孩子有多胆大包天。 试一试? 要试什么,难道是想像前几次那样,以下犯上冒犯尊长吗? 崇珏冷淡看着夙寒声,好似在佛堂参禅似的,没有半分被吓住的动容,反而打算瞧瞧这孩子解了禁后胆子有多大。 “嗯,可以。” 夙寒声弯着腰看着他,眸底全是跃跃欲试的巧黠。 两人离得太近,崇珏甚至能从那漂亮璀璨的琥珀眸瞳中看到一身青衣的自己。 咚。 心脏跳动声隐约响彻耳畔。 一声比一声大。 倏地,河对岸的焰火“啾”的一声巨响,骤然升至高空,在夜幕炸了个璀璨生花。 ……夙寒声猛地扑上前去,双臂一环,结结实实抱住了他。 崇珏一怔。 这个拥抱没有半分暧.昧,就像是孤身奔波千里的少年终于寻到了可以依靠的归处,这个宽大的怀抱能为他遮风挡雨,纵容他一切胡闹和让旁人厌恶的顽劣。 夙寒声紧紧抱着崇珏,将脸埋在他颈窝处,嗅着那淡淡的菩提花香,好似从前世彻底挣脱出来,疲惫不堪地呼出一口气。 他在心中呢喃说了句:“谢谢。” 谢他看出自己的痛苦挣扎,谢他在自己即将溺死至极抛下一根救命绳索,让他不至于重蹈前世覆辙。 崇珏浑身僵硬。 两人身体相贴,感觉到那不知是谁的剧烈心跳声,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更色的世尊,罕见地知晓不知所措的滋味。 不过他并未惊慌多久,夙寒声便很懂得分寸地撤开身。 两人面面相觑,气氛莫名尴尬。 夙寒声干咳一声,蹭了蹭鼻子,瞧见石桌上的匣子,赶紧转移话题:“叔父,这是……咳,这是什么东西?给我的吗?”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崇珏好像也在神游,垂下眸淡声道:“嗯。” 夙寒声没想到还蒙对了,眨了眨眼,直接打开玉匣子。 里面是一串漂亮的暖玉佛珠。 夙寒声没想到崇珏竟然又送他佛珠,但也没说什么,高高兴兴地戴到手腕上。 这佛珠质地上等,瞧着应当是特意定做的。 等到崇珏神游回魂,视线一扫就见夙寒声雪白的腕子上,正戴着那串千年难得一见的暖玉佛珠串。 崇珏:“……” 崇珏揉了揉眉心,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河对岸的焰火炸得漫天金花,等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散去后,崇珏突然愣住了。 他缓慢地伸手覆在自己的心口,陡然感受到隔着薄薄衣衫下,那常年古井无波的心脏正在一下一下剧烈地跳动。 夙寒声已恢复如常,心情大好地翘着腿在那看下一轮的焰火。 似乎察觉到崇珏在看自己,他偏头,焰火爆炸的火光洒在夙寒声昳丽的侧脸上,朝气而明艳,好似和短促的烟火融为一体。 夙寒声一歪头,在漫天焰火中冁然而笑。 崇珏呼吸悄无声息顿住。 须弥山世尊的世界中,从来都是寿命数千年的好友、亘古不变的须弥山山巅大雪,以及从不泯灭的神佛,如蜉蝣般短暂的人或物从不会在他心中留有印痕。 崇珏怔然看着夙寒声翘着唇角的笑容,心跳如鼓。 神佛好似已不在。 像烟火般短暂的笑容,在他如冷石的心上轻轻划下一道千万年不灭的痕迹。 第87章 情难自制 幽巷外, 元潜和乌百里沉默着,久久无法回神。 元潜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 乌百里冷冷道:“镇定!” 元潜:“……” 元潜脸侧的蛇鳞都被吓出来了, 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无法镇定:“世尊是佛修!注定要成佛之人,少少君他!糊涂啊!” 乌百里几乎要将“镇定”二字写在脸上, 冷声道:“是你想得太龌龊,只是抱一下罢了,你难道没有抱过自己的尊长?” “没有哦。”元潜可怜兮兮地说,“他们都嫌弃我是人族和妖族混血, 恨不得剥了我的皮做衣裳。” 但凡换个人听到如此可怜的遭遇早就心生怜悯了,乌百里却冷酷无情道:“少给我来这一套——世尊悲悯心善,只是照料故友之子罢了,绝无私情。” 元潜却不赞同:“那少君呢, 他好大一个铁断袖, 连戚简意那样的都能看上, 更何况世尊此等高岭之花。” 乌百里没想到元潜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污蔑世尊和少君清白,半晌才道:“龌龊!” 元潜撇嘴:“哪里龌龊了?少君看世尊那眼神,绝对清白不到哪里去。” 乌百里揉了揉眉心, 只觉得脑袋疼。 “先别揉脑壳。”元潜拉了乌百里一把,神秘兮兮地钻到长街人群里,小声道,“他们从幽巷出来了,咱们试探试探。” 夙寒声还在惦记着自己的“试探试探”。 焰火燃放完后,他和崇珏并肩从幽巷出来, 路上行人走了不少,但仍然喧闹拥挤。 夙寒声余光偷偷瞥着一旁的崇珏, 心中盘算着要怎么才能试探出来这人有没有记忆。 如果崇珏真的有前世记忆,对待自己会如此冷静沉着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夙寒声思绪跳脱得很,一会一个样,又开始觉得自己是想多了。 他行走着有点失神,眼神一直落在崇珏脸上。 若是寻常,崇珏早就偏头看他了,但此番不知为何崇珏像是故意躲避他似的,神色淡然目不斜视走在人群中,好似一点没注意夙寒声的眼神。 夙寒声又开始浮想联翩了。 前世恶念也在无间狱各种嗜杀啊,也不见善念世尊受影响,指不定在他看来,色.欲和杀人一样,只是恶念的一种形式罢了。 夙寒声正在胡思乱想,视线无意中瞥见崇珏修长脖颈上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下,脑海中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浮现前世他坐在高大男人怀中,满脸是泪地去咬他的脖颈泄愤的场景。 夙寒声:“……” 一股燥意从后背袭来,夙寒声做贼心虚地收回视线,伸着爪子给滚烫的脸扇了扇风,差点又被自己的“好色”给震傻了。 崇珏终于不能再装瞎,偏头看他,目露不解。 夙寒声正要胡乱解释,余光瞧见前方元潜和乌百里正拿着四杯冷茶溜达着过来。 夙寒声一噎。 元潜一手拿一杯冷茶,视线四处飘了一会后,才恍然地落在夙寒声和崇珏身上,故作偶遇地上前行礼:“见过世尊、少君,这么巧呀,你们也来逛集市。” 夙寒声浑身都僵了,欲盖弥彰道:“是、是啊!就是来逛集市的,啥也没做!” 元潜:“?” 乌百里冷淡地将两杯冷茶递给夙寒声,颔首道:“不知世尊能不能喝惯冷茶。” 夙寒声接过来的动作一顿,赶紧将一杯冷茶塞到崇珏手中,干巴巴道:“我、我哪儿知道他的口味喝不喝得惯啊,好端端的问我干什么?” 众人:“……” 就连崇珏也察觉出来夙寒声的不对劲。 怎么答非所问,胡言乱语的? 倒像是想和他撇清关系似的。 元潜和乌百里却悄无声息倒吸一口凉气,看着夙寒声通红的耳尖和恨不得将脑袋钻到地缝里的夙寒声,哪里还不明白。 少君断袖,竟然真的断到世尊身上去了! 糊涂啊! 爱上佛修,注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心动。 见元潜拼命向夙寒声使眼色,崇珏知晓自己的身份在此恐怕也只是让三人紧张畏惧,温声对夙寒声道:“我还有事,两刻钟后我来接你。” 夙寒声一听他说话,脑子就不可自制替代成前世那些虎狼之词,赶紧重重点头让他走。 崇珏轻轻点头,转身化为烟雾离开。 压迫感十足的世尊一走,元潜和乌百里立刻一左一右,直接架着夙寒声往旁边幽巷里跑。 夙寒声个儿矮,被架得双足悬空,奋力蹬着也踩不到地:“快把我放下来!我要生气了!” 三人推推搡搡地冲进幽巷中,夙寒声这才落了地,狠狠瞪了两人一眼。 元潜痛心疾首道:“少君,你断谁不好,为何要断到佛修身上去?!且那人还是你尊长,你父亲的好友啊!” 夙寒声正在理衣裳,闻言眉头紧皱:“你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胡说什么呢,什么断?” “断袖啊!”元潜恨铁不成钢道。 夙寒声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元潜方才那句话,当即气乐了:“什么叫我断袖断到佛修身上去,我和叔父清清白白!” 乌百里冷笑一声:“呵。” 一个字,抵过千言万语。 夙寒声急了:“你们是不是看到刚才那个……咳,就是抱了?那就是晚辈对长辈的……感谢!对,感谢,你们没看到他又送了我一个上等佛珠串吗!” 元潜揉着生疼的眉心,无奈问他:“那你方才好端端的,瞥了世尊一眼,脸又红什么?” 夙寒声一噎:“我……我!” 元潜步步紧逼:“你如果不是对世尊动了心,怎么可能看一眼就情难自制,红晕都飘到耳后了,这是情窦初开、少女怀春啊我的少君!” 夙寒声:“……” 夙寒声气急,嚷嚷道:“我才没有情难自制!我就是……” “就是什么?” 夙寒声恨不得一头撞死。 他总不能说自己动的是色心吧。 夙寒声抱着脑袋朝着墙撞了一下,呜咽着不说话。 元潜一见他这样还什么不懂,焦急道:“少君,萧萧,寒声啊,你但凡换个人心动,哪怕是个寻常佛修,至少还有他能为你还俗改道的可能性。可你喜欢的是须弥山世尊,不说身份多尊贵,就说辈分吧,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事情败露,三界唾沫星子都能将你淹死。” 夙寒声本来觉得自己根本没动心,但元潜说这话他可不爱听了,转过头不高兴道。 “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就算在一起结为道侣,旁人也无法置喙半句,关他们什么事啊,还敢啐我?” “你才多大?”元潜耐着性子和他说,“还未及冠,世尊却已修佛数千年,就算退一万步讲你们真的结为道侣,那在外界看来也是世尊仗着尊长身份,为老不尊蛊惑勾引了还是个半大孩子的你。” ……且还是故友之子。 夙寒声没心没肺,听到那句“世尊为老不尊蛊惑勾引”,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元潜:“……” 乌百里揉着眉心,低声道:“夙萧萧。” 夙寒声还挺怵乌百里的冷脸,当即也不敢笑了,小声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怎么像你们说的这么严重啦?” 乌百里说:“你还想去画那一撇?” 夙寒声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没有,我……我真的没动其他心思,是你们想得太多了。” 乌百里道:“真的?” 夙寒声迟疑地点了点头。 元潜和乌百里面面相觑。 得了,这傻小子自己都不明白呢,就算他们说再多怕也听不进去。 元潜将冷茶一饮而尽降了降火气,无可奈何道:“行吧,你心中有数就好,我们也不便多说。” “咳。” 夙寒声自己也听心虚的,但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被说中心动,还是为心中那点龌龊的色.欲而心虚,只能咳了几声将此事赶紧揭过。 “你们俩逛好了吗,有没有看中的东西要买,我刚好带了很多灵石。” 夙寒声知晓两人是为了自己好所以才苦口婆心费了这么多口舌,他不知如何回馈这种好意,只好肤浅地拿灵石砸。 “买的差不多了,正要回学宫。”元潜打了个哈欠,“我们陪你在这儿坐一会等世尊来接你。” 夙寒声赶忙道:“不用了,你们先回吧。” 乌百里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集市鱼龙混杂,你瞧着人傻钱多,要是被不长眼地给拖巷子里揍一顿抢钱就跑,你都没法子反抗。” 夙寒声:“……” 他倒不至于废物成这样。 “真不用,再说别年年坊市,怎么会有人当街劫道……” 话音刚落,就见幽巷深处通往场合的台阶上,两个身形面容极其相似的女修缓慢而来,手中都拿着兔子灯笼,行走间隐约传来链子轻撞的声响。 两人还未走到河边,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悄无声息出现,对着其中一人沉沉道:“把值钱的东西全都教出来,否则性命不保!” 夙寒声:“……” 真有劫道的? 元潜和乌百里赶紧探头看过去,诧异道:“是宫芙蕖师姐……唔?旁边那人是谁,她姐姐吗?长得可真像。” 夙寒声心口一跳,也忙走上前去,远远瞧见下方的宫芙蕖正在轻声细语地和那个高大的“劫匪”示弱说话。 “道友饶命,我这些灵石全都给您。” 男人猛地拍开宫芙蕖的手,冷冷道:“要这些破灵石做什么,将你方才买的那块灵玉交出来。” 宫芙蕖愣了下,泫然欲泣地嘤嘤道:“可这是姐姐送给我的。” 一旁始终面无表情的宫菡萏听到这个“姐姐”,垂在袖中的手轻轻一动,眸中闪现一抹挣扎。 可还是未动。 宫芙蕖演得极其夸张,假哭着落泪。 夙寒声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心想还好宫菡萏自幼没见过多少人,不知人心险恶,否则是个正常都会一眼看出宫芙蕖的伪装。 夙寒声正想着,却见元潜大怒道:“可恶,竟然真有当街劫道的,还劫到我闻道学宫学子身上来了!放肆!” 夙寒声:“?” 夙寒声吓了一跳,还以为元潜要冲上去见义勇为,就他这小身板被应见画揍上一拳,蛇尾巴都得打折。 他正要阻拦,但等了一会见他没动,这才松了一口气。 乌百里看着宫芙蕖,不知瞧出什么,也没多说,偏头看元潜在那戳弟子印。 “你做什么?” 元潜转身,将弟子印一晃,沉声道:“我已将此事发在听照壁上,今晚闻道学宫学子来别年年坊市也得有几十人,我喊他们前来相助,片刻便至。” 夙寒声:“???” 话刚说完,狭窄幽巷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几十个身穿闻道学宫弟子袍的人呜呜泱泱而来,各个杀气腾腾气势汹汹,高声喊着。 “谁敢欺负我们闻道学宫剑修之光?!” “芙蕖师姐莫怕,我们来救你了!” 夙寒声:“……” 宫芙蕖:“……” 第88章 偷偷摸摸 元潜带着一群人冲锋陷阵去了。 夙寒声脸色绿油油的, 赶紧拽着乌百里往幽巷那逆着人群跑,省得大师兄大开杀戒时把自己也一起揍了。 只是还未走几步,闻道学宫学子眼尖地认出夙寒声和乌百里身上的道袍, 立刻将人拥着倒退着往河边走。 “同窗有难!你们怎可临阵脱逃!?” “是啊是啊, 你们还是不是闻道学宫的学子啦?” 夙寒声:“……” 夙寒声被推着小碎步往后退,被逼无奈跟着众人蜂拥到了河边, 将“黑衣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插翅难逃。 他唯恐应见画发现自己,恨不得把脑袋埋到脚后跟,赶紧往乌百里背后躲。 乌百里老神在在, 双手环臂,冷淡站在那等着看好戏。 元潜作为“围攻”发起的罪魁祸首,率先开口,震声道:“放开芙蕖师姐!” 一呼百应, 众人也跟着嚷嚷。 “欺负女修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冲我来冲我来。” “芙蕖师姐不要害怕, 我们来拖累你……不是, 来救你了!” 黑衣人——应见画冷眼旁观,强忍着将这群小兔崽子扇飞出去的冲动,眼神冷冷扫过来, 沉声道:“冲谁来?” 化神境威压横扫过去,好似一阵强悍的风浪,将众人刮得情不自禁往后一仰,墨发都被吹飞起来了。 众人:“……” 所有人一个激灵,立刻七手八脚地将元潜推了出去,示意好汉冲、冲他来。 元潜:“?” 元潜这时也看出来这人的修为八成是元婴之上, 赶鸭子上架地站在那,心中叫苦不迭。 好好一个修道大能, 为何要做这等明抢暗盗之事? 图什么呢。 “咳。”元潜故作镇定,装模作样行了一礼,道,“观这位道友气度,不知是哪家隐士大能,我……” 应见画本来被迫装这个“恶人”已经足够烦躁得了,没想到还被一群兔崽子围观,更是心中不虞。 他懒得管元潜在说什么,沉着脸招出一把灵剑,朝着宫芙蕖一剑指了过去。 宫芙蕖并未躲,只是装装样子往后退了半步。 她下意识想要去看宫菡萏的反应,却见她只是漠然站在那,好似全然不为所动。 宫芙蕖愣了下,垂下眼眸遮住眼底的黯然。 元潜本来怂得要命,但见应见画竟然真的要仗势欺人,立刻原地化为蛇形,一尾巴朝着应见画甩了过去。 应见画并未想真的伤到宫芙蕖,剑意都打歪落在河中。 他冷冷看着蛇尾袭来,只是微微抬手,甚至不用灵力就能阻挡住金丹期一击。 但元潜鸡贼得很,蛇尾并未撞向应见画,反而整条蛇身团成一团,一个泰山压顶就往长河重重一砸,轰然激起数丈的水花。 水流混合着一堆莲花灯噼里啪啦落在周遭,所有人都成了落汤鸡。 应见画:“……” 这动静极大,河对岸的人也察觉到不对劲,正在岸边探着头地看。 元潜湿淋淋地露出半个头来,见其他人都被淋傻了,立刻道:“还愣着干什么,等着挨打啊?!快跑——!” 话音刚落,众学子顿时呜呜嗷嗷地四处奔逃,还有人嚷嚷着“着火啦快来救火啊!”,把旁边长街的人也都引了过来。 应见画:“?” 夙寒声躲在乌百里身后,看着大师兄那障眼法下都掩饰不住的扭曲和暴躁,差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只能拼命捶着乌百里的后背,拼命忍笑。 “百里,我们、也逃吧哈哈哈!” 应见画看起来真的要杀人了。 人都丢了,说什么也得把此事给完成,否则他一世英名就要拍在地上撕都撕不下来了。 应见画沉着脸冷冷转身看向宫芙蕖和宫菡萏,突然一愣。 刚才宫芙蕖和宫菡萏所在的位置…… 已空无一人。 众学子正在嚷嚷分散应见画注意力,瞥见宫芙蕖跑了,也立刻作鸟散状。 应见画气不打一出来,猛地一抬手。 刚从河里爬出来,浑身湿淋淋地想要偷偷摸摸走掉的元潜当即“呜啊”一声,整个人天旋地转地凭空飞起来。 等到有意识时,他不知何时已变回一只两指粗的小蛇,尾巴尖微垂在半空晃来晃去。 应见画满脸阴沉,两指捏着元潜的七寸,冷冷看他。 元潜:“……” 完了。 *** 长街之上,遍地灯火。 宫芙蕖呆呆地被宫菡萏拽着行走在人群中,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这是宫菡萏第一次主动伸手碰她。 宫菡萏很少落地行走,步履缓慢而生疏,踉踉跄跄间似乎撞到了行人,终于让她浑噩地停下步伐。 秋日集市灯火通明,行人叫嚷寒蝉鸣叫。 是她从未见过的人间烟火。 宫菡萏愣怔原地许久,偌大一条长街上所有灯笼倏地熄灭,整条坊市顿时陷入一片昏暗。 所有人登时叫嚷起来,纷纷问:“发生何事了?” 好在周遭树上的灵石悄无声息散发出月光似的光芒,顷刻将长街微微照亮。 宫菡萏仍然呆呆站在人群中,还是不知去路,满身迷惘。 宫芙蕖愣了许久,上前一步,小心翼翼看着她。 宫菡萏眼底好似有一盏幽幽燃烧的烛火,好似那一瞬的所有火光都落在她的眸瞳中,她怔怔和宫芙蕖对视许久,嘴唇轻启,终于呢喃一句。 “没事了。” 宫芙蕖一愣。 宫菡萏始终紧紧握着宫芙蕖的手,她缓慢上前半步,另一只手将宫芙蕖跑得散乱的一绺墨发拂到耳后,嗓音冰冷却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孩子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不会有事的。” 宫芙蕖眼眸轻轻睁大。 人人都认为,以宫芙蕖遇险来激宫菡萏出手,这样就能让她有自主做决定的能力。 可宫菡萏挣扎半晌却没有动手,而是生平第一次鼓足勇气,逃了。 就连宫家旁□□几个长老将她当成一把趁手的兵刃对待、示意屠戮生灵,宫菡萏也始终麻木着承受那种沾满鲜血的操控。 哪怕在闻道祭秘境中,她明明为了夙寒声屠杀了操控她的两人,可最后却还是孤身回到宫家旁支的住处。 那个她所谓的“家”。 对宫菡萏来说,逃比动手还要艰难而痛苦。 可她还是做了。 第一次伸手握住妹妹的手,带离她逃开那个危险的地方。 她不要被命令着杀人取魂魄,从始至终只想要平淡地活着。 宫芙蕖愣神半晌,突然往前一扑,双臂紧紧拥抱住宫菡萏瘦弱的身躯。 这是她第一次有明确的意识,自己血脉相连的姐姐回来了。 宫菡萏动作一顿,好像被这个动作给吓住。 可双手僵了半晌,她还是试探地将手落在宫芙蕖肩膀上,艰难又生疏地轻轻一抚。 从掌心传来的温暖,伴随着周遭的人间烟火,宫菡萏也前所未有地感觉到。 ——她终于活了过来。 *** 长河两边一片狼藉。 夙寒声和乌百里偷偷摸摸折返回来,找了半天才在树上找到被打了好几个结的元潜。 元潜龇着两颗小毒牙,还在那气势汹汹放狠话:“那个狗东西,可别让我知道他是谁!” 夙寒声坐在凳子上,皱着眉和乌百里一起帮元潜解结,没好气道:“别嚷嚷了,你没去半条命已是万中有幸了。” 元潜龇牙:“我这叫见义勇为!” 乌百里幽幽道:“宫芙蕖是元婴期,她身后的女修……我估摸着得化神境吧,什么危险解决不了,要你上前去逞英雄?” 元潜这下不吭声了。 徐南衔的打结手法八成是和应见画学的,元潜身子都给扭成七八节,夙寒声和乌百里忙活半晌才将他解救下来。 元潜扭着身体化为人形,恹恹趴在桌子上:“我的腰、我的纤纤玉足……完了,疼得没知觉了,百里救命啊。” 乌百里冷冷道:“活该。” 话虽如此,他还是将赖叽叽的人背起来,朝夙寒声道:“我们先回学宫了,你……” 他犹豫了下,叹了口气意有所指:“你心中有数就好。” 说完,转身离开。 夙寒声还在疑惑他们怎么不怕自己被打劫了,余光一扫,崇珏一袭青衣正缓步而来。 夙寒声当即腾地站起来,甩了甩刚才解元潜解得满是水渍的手,乖乖道:“叔父回来了,我在这儿等着,没乱跑呢。” 崇珏笑了笑,道:“走,回去吧。” 夙寒声赶紧点头,小跑着上前:“嗯嗯,回去。” 秋日集市结束,回去的路上,夙寒声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好像和来时的感觉有点不太一样。 他挨着崇珏坐在灵舟上,不知何种原因,好像和崇珏虚虚挨着的手臂处一阵滚烫的热意,顺着臂膀一路蔓延而上,将少年如玉似的半张脸都烧得通红。 夙寒声伸手拍了下脸,想要强行消除那股热意。 崇珏却像是时刻注意他似的,道:“怎么?” 夙寒声干笑一声,又拍了脸两下:“没有,我打蚊子呢。” 他不敢再瞎动,只能强行稳住心绪,满脸木然地回了闻道学宫。 崇珏本想将他送去落梧斋,夙寒声想了想,忙道:“但我的功课还在叔父你那,明日早课要交的。” 两人只好一起回去后山佛堂。 夙寒声拿好功课后,又磨磨蹭蹭不太想走。 崇珏在人群中挤了一晚,哪怕用灵力清除身上的灰尘和味道,但还是觉得浑身皆脏污,便拿着一套衣物准备送走夙寒声后便去后院温泉沐浴。 夙寒声眼睛一亮:“叔父要沐浴啊?” 崇珏点头:“天色已晚,要我送你回落梧斋吗?” “不了不了。”夙寒声道,“都这么晚了,我就在佛堂住一晚好了。” 崇珏:“……” 崇珏无声笑了下,倒是不客气。 “好,你自便就好。” 说罢,转身朝着佛堂后院的温泉走去。 夙寒声偷偷摸摸瞥了一眼,抚摸下手指上那个符纹。 真的做什么……都不会被惩罚吗? 第89章 灯火通明 后院栽种着一棵避尘树, 水又是一眼活的温泉眼,清澈见底,隐约可见雾气。 崇珏将层叠青衣脱下放置一旁, 缓步没入温泉中。 水雾渐浓。 崇珏墨发散落而下, 他伸手一抚时无意中看到一绺白发,微微怔了下, 又若无其事地将发拨至一旁。 玉珏已有裂纹,天人五衰是迟早的事。 生死乃天定,崇珏活了太久,并未有太大感触。 他抬起手捧了一汪水, 灵力轻动催着水流扭曲旋转着化为一道道古怪的法阵。 随后不知为何,碧绿阵法陡然像是缺失一环,从中间戛然而止,闪现一道猩红光芒, 轰的在掌心炸开。 水流顺着指缝簌簌而落。 崇珏微微蹙眉。 他原本伪装天道招出无间狱的法阵时, 身上气运会让他躲避天道责罚, 将伪装阵法顺利转化为真正的法阵,将人拖入无间狱。 如今本体却崩出丝丝裂纹。 崇珏想得入神,并未发现岸边有一根枯枝正在悄摸摸勾着他叠放整齐的衣裳往外拖。 夙寒声趴在佛堂后院外的柱子边, 不着痕迹操控着伴生树去偷叔父替换的衣裳。 另一截伴生树在那战战兢兢戳夙寒声的脸,示意他不要找死啊。 夙寒声不听。 他倒要瞧瞧看崇珏能纵容他到什么地步。 就在伴生树勾着衣裳即将到手至极,闭着眸的崇珏无奈叹了口气。 夙寒声爪子一僵,差点五体投地。 差点忘了,大乘期的神识横扫数百里,哪里会识不破他这点小小伎俩。 不过摩挲了下崇珏刻的符纹, 夙寒声又放下心来,反正都被发现了, 也没什么需要顾忌的。 他正准备光明正大地偷衣服,整个身体突然腾空而起,失重感陡然袭来,被一股灵力拽着直接扑到温泉边。 崇珏睁开眼淡淡看他:“我让你随性而为,你的随性便是偷盗尊长衣裳?” 夙寒声:“……” 夙寒声干咳一声,反正只要他不尴尬就行,甚至还趴在地上点点头应了:“是啊,我之前偷过叔父好几次衣裳,您又不是不知道。” 崇珏没想到他竟真的认了,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低声道:“我听闻应见画待你十分严苛,他没教过你要敬上爱下吗?” 夙寒声见他竟然真的没像之前那样“放肆”“没大没小”“谁带坏得你”三连问,胆子更大了,嘿嘿一笑。 “没有,他整日忙得不得了,每次回应煦宗都是谢长老向他告状,他着急忙慌回来揍我。” 夙寒声被揍多了,人也皮实,并不觉得挨揍有什么,但在崇珏听来,却莫名觉得心疼,还未强硬的心登时软了下来。 应见画那种教孩子的方式,怪不得把夙寒声教得满身反骨。 这也不能怪夙寒声,若他自幼有尊长时时刻刻伴他长大、教他礼法教规,他也不会长成这番乖僻模样。 崇珏开始隐隐后悔当年未一意孤行将夙寒声带去须弥山。 崇珏心软得不得了,眉眼也情不自禁温和下来。 但一眼扫过去,就见夙寒声趴在地上,看似乖乖听训,实则那小眼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胆大包天往水里飘。 崇珏:“……” 温泉水面之上雾气陡然浓起来,遮挡住崇珏水下的躯体。 夙寒声心中“啧”了一声,失望地抬起眼来,表示“叔父说的对,我错了”。 只是抬头看去,却见崇珏正在匪夷所思地盯着他。 不知看了多久。 夙寒声这才猛地回神,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色心大发”的模样好像被崇珏看到了,立刻屈膝正跪,一头磕下去,行了个五体投地的跪拜大礼。 “叔父恕罪,我绝无……” 本想说“绝无色心”,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夙寒声赶紧转了话头:“我绝无想要在叔父温泉里也沐浴的念头!也全然没胆子想玷污叔父……的温泉清水。” 崇珏:“……” 你最好说的是温泉水。 崇珏抬手揉了揉眉心,道:“嗯。” 夙寒声忙一阵窃喜,正要蛄蛹着往后退,不再搅扰叔父沐浴的雅兴。 崇珏道:“既想沐浴,便来吧。” 夙寒声:“……” 片刻后,夙寒声羞羞怯怯地躲到温泉中,离崇珏十万八千里远,唯恐自己又开始浮想联翩色心大发。 温泉就算再大也就那点空,夙寒声将整个身子埋到水中,只露出鼻子以上,嘴巴咕嘟嘟吐着泡泡,余光一直透过水雾看向不远处那影影绰绰的人形。 今晚乌百里和元潜的话又在脑海中响起。 “你断谁不好,为何要断到佛修身上去?” “你如果不是对世尊动了心,怎么可能看一眼就情难自制?” “这是情窦初开、少女怀春啊!” 夙寒声一个激动,差点喝了一口带着淡淡硫磺味道的水,闷闷咳了几声。 他的双腿在水中蹬了蹬,像是将水当成了元潜,踹了个死去活来。 “哪里是情窦初开,我对着个睡了无数次的人怀个屁的春!” “……你们结为道侣,也是世尊仗着尊长身份,为老不尊蛊惑勾引了还是个半大孩子的你。” 夙寒声踹了一会,又安静下来,脸被热气熏得微红,脑袋也晕晕乎乎的,想起元潜这话,竟然迷迷瞪瞪开始思考。 如果真的和崇珏结为道侣…… 崇珏正闭眸默念佛经,乍一感觉水中一阵波纹激荡,蹙眉睁开眼。 余光一扫就见不远处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像是溺了水似的,猛地一头扎进水中,咕嘟嘟冒着泡。 崇珏皱眉。 按理来说,一个筑基修士就算再蠢也不至于在浅浅的温泉中溺水,可那人是夙寒声…… 走个路都能平地摔、行事莽撞又笨拙从不考虑后果,小疯子似的,且观之前事,他似乎本能地畏惧水。 崇珏心中打了个突,出声道:“萧萧。” 水中还在咕嘟嘟冒着泡,夙寒声没反应。 崇珏眉头紧皱,突然抬手招出一道灵力。 夙寒声还在水中因自己的“妄想”而羞愤欲死,只觉得“太可恨了,前世崇珏只是想睡我,今世我竟然丧心病狂到想和他结为道侣”。 从重生至今,世尊崇珏待他太好,好到夙寒声根本分辨不出来自己对他到底是对尊长的尊崇,还是元潜所说的…… 情窦初开。 夙寒声脑子本就不太正常,这下更是晕晕乎乎分不清楚东西南北。 但想到元潜所说的那几个字“结为道侣”,他感觉心中好似狠狠动了下,所以第一反应并非是反驳,而是觉得崇珏被别人说“勾引”而觉得好笑。 温泉并不深,就算沉到底一蹬脚就站起来了。 夙寒声本来莫名畏惧水,不过此次大概是下意识知晓能救他的人在旁边,他咕嘟嘟在水下吐着泡泡,想要清洗自己污秽的心灵。 正在气即将吐尽、他准备起身时,一道熟悉的灵力突然朝着他的腰身勾来,而后猛地一托,强行将他从水底托起。 夙寒声一阵惊呼,破水而出,踉跄着一下摔到崇珏面前。 崇珏扶住他的侧脸,另一只手扶着他的后颈,神色冰冷:“呛着了?” 夙寒声人都傻了,长发湿哒哒地垂在肩上,后半段像是海藻似的漂浮水中,呆愣看着近在咫尺的崇珏。 “啊?” 崇珏见他呼吸顺畅,并未被呛着,还未松一口气,后知后觉意识到两人姿势不太对。 夙寒声半跪在他身边,纤瘦的身躯被墨发遮挡住,被他强行扶着后颈扬起修长的脖颈,墨发的水痕顺着下巴急促地滑落,在纤瘦的锁骨处积出一汪清水。 水雾弥漫周遭,隐约可见少年惊恐的琥珀眼瞳。 崇珏的眼瞳像是被刺了一针般,狠狠收缩成细瞳,下意识将夙寒声往旁边推开。 只见偌大温泉中的水雾扭曲旋转,夙寒声还未看清,崇珏已披衣上了岸,湿漉漉的长发转瞬干透,长身鹤立,背对着夙寒声系衣带。 夙寒声这才干巴巴解释道:“我、我没溺水,我就是在玩呢。” 崇珏淡淡道:“嗯。” 在夙寒声看不到的地方,崇珏几乎将衣带给拽下来,他眉头紧紧皱起,只匆匆将衣带系上一根,全无寻常的沉稳禅性。 夙寒声没心没肺,还在旁边拨水玩。 崇珏冷淡道:“沐浴完便回落梧斋吧,别忘了带上功课。” 说罢,雪袍翻飞,不等夙寒声开口便拂袖而去。 夙寒声茫然看着叔父近乎仓皇而逃的背影,不太懂他到底怎么了。 不就是碰了下吗? 连佛堂都不让他住了? 夙寒声对□□触碰并未有太大的感触,也并不觉得双修之事有什么值得羞赧的,在他看来,交.合不过只是一种另类寻找快.感的方法罢了。 但见崇珏这副落荒而逃的模样,隐约觉得对世尊而言似乎是不一样的。 夙寒声将长发胡乱理了理,趴在岸边石头上若有所思。 崇珏这是……害羞了? 前世坦诚相待十年多,若是崇珏真有前世记忆,不会只碰了一下就失措成这样,还冷冷让他回落梧斋睡去。 嗯,看来是没记忆的。 夙寒声试探完了,一时说不上来心中滋味如何,默默地刚要上岸穿衣,扫了一眼满地的青衣和闻道学宫的道袍,这才意识到自己没带换洗衣裳。 夙寒声修为才筑基,并没有像崇珏那般可以用灵力幻化衣裳,犹豫半晌,还是悄摸摸地道:“叔父,叔父你能听到的吧?咳咳,能借我一套换洗衣裳吗?” 崇珏没搭理他。 大乘期神识外放,一点风吹草动都知道,夙寒声再接再厉:“求求叔父了,我真的只是穿一天,明日我洗了后给您送回来。” 崇珏还是没吭声。 夙寒声转了转眼珠,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伸长了手臂去捡崇珏丢在地上的青衣。 “没办法,那我只能借一借叔父穿过的衣裳了,反正叔父早就知道我是个爱穿别人衣裳的小疯子,也不差这……唔!” 话还未说完,崇珏忍无可忍,用灵力从佛堂中丢了一套崭新衣袍甩他脸上。 夙寒声当即笑得直打跌。 看来真生气了。 能把须弥山世尊气得连风度都不顾了,夙寒声莫名有种成就感,哼着小曲儿将新衣袍穿好,溜达着去佛堂。 崇珏并不在佛堂参禅。 ——恐怕就算此时他坐在佛堂对着神佛也念不出半句佛经了。 夙寒声拿好了功课,走至佛堂之外正要回落梧斋,回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佛堂,又想起那句“结为道侣”。 他不知如何想的,犹豫半晌还是下了台阶离开。 已是夜半三更,整个闻道学宫皆落了灯,更何况这后山只住了庄灵戈和世尊,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虫鸣响彻耳畔。 夙寒声走了几步,看着那几乎将他吞下腹的黑暗,突然心生畏惧。 就在这时,一道灵力陡然而来,悄无声息幻化为一道道宛如皎月的烛火,一路蔓延着朝着落梧斋的方向而去,照亮夙寒声前行的路。 夙寒声一愣。 他呆愣看着那条灯火明亮的路,感受着灵力中那独属崇珏的气息。 好像无论这条路蔓延至何处,总会有人伴着他。 夙寒声始终无欲无求的心中突然浮现一个让他自己都觉得畏惧的念头。 他生平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拥有一样东西。 夙寒声想要那道气息永永远远属于他。 结为道侣…… 夙寒声笑了一下,像是彻底想开了似的,高高兴兴迈着烛火照落地面的影子朝着前路而去。 若是结为道侣才能长久的、独自的拥有崇珏,就算是叔父这个身份,又有何惧呢? 佛堂中。 崇珏注视着夙寒声颠颠地顺着满是灯火的路安全回到落梧斋,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揉着眉心无可奈何,无法想象这年岁不大的小辈到底哪来的能力,几乎将他佛心碾碎成渣了。 若是再见他,恐怕佛心将破。 算了,是时候该彻底闭关了。 第90章 色心大发 夙寒声彻底想通后, 一夜无梦。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便起床跑去后山佛堂去寻人。 佛堂门扉紧闭,夙寒声拍了两下, 扬声道:“崇珏。” 连叔父都不叫了。 崇珏正在佛堂参禅, 默念一整夜佛经后才终于稳下心境,却被夙寒声这一声给搅和得前功尽弃。 他微微蹙着眉, 偏头看向紧闭的门。 还未破晓,只隐约瞧见雕花门扉上影影绰绰的人影。 夙寒声舔了下手指,直接在纸糊的门上戳出一个洞,琥珀色的眼眸暗搓搓往里看, 小声道:“崇珏,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让我进去。” 崇珏:“……” 就该打开结界,让他手指头给戳折。 夙寒声在戳门纸, 崇珏不应他他就戳个洞, 没一会好好的门上全都是洞。 崇珏无可奈何道:“到底有何要事?” 夙寒声见他终于理会自己, 笑嘻嘻地道:“我就是想和叔父一起吃早茶,方才还特意去膳食斋买了糕点呢,让我进去呗。” 崇珏蹙眉:“不必了, 我早已辟谷。” 夙寒声毫不放弃:“那一起喝点茶也行呀。” 崇珏总觉得夙寒声今天好像意外的粘人,索性直接道:“等会邹持要来,我将诸事交代给他后便要去闭关了。” 夙寒声忙追问:“闭三天吗?” 崇珏道:“两年。” 本体玉珏上已出现裂纹,并非前段时日被骨链影响那般轻松,回须弥山闭关两年也不一定能将那裂纹修复。 夙寒声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采取行动的第一日就遭遇如此大的阻碍, 他立刻道:“不许走!” 崇珏道:“莫要胡闹,你及冠礼之前, 我会出关。” 夙寒声脸都要绿了,只能踹了下门:“让我进去说。” “莫要停留,去上早课吧。” 夙寒声道:“第一道钟声还未响……” 崇珏手指中灵力一动,晨钟幽幽响起。 夙寒声:“……” 夙寒声被气得仰倒:“你!” 最开始的世尊宛如高岭之花不可亵渎,如今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难道是恶念回归的影响? 好可恶。 夙寒声修为、辈分都比不上,一点强硬的法子都使不了,只能退而求其次来软的。 他深吸一口气,将怒气强压下去,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之前叔父还说许我三日随性而为,如今才过去一日,就要食言而肥了吗?” 崇珏摩挲着袖口暗纹的手微微一顿。 夙寒声没等到反驳,再接再厉:“难道叔父之前说的都是假的?我自小到大从未有人教过我这些,玄临仙君也不喜我,幼时还想掐死我……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生,这样如今就不必惹叔父烦心了?” 这扮可怜诉苦的话刚说完,紧闭的门扉突然被打开。 崇珏眉头轻蹙着垂眸看他,半晌才轻声道:“没有,不要这般想自己。” 夙寒声心中窃喜,面上却装作泫然欲泣的模样,试探着伸手抱住崇珏的腰身,整个身子往他怀里贴。 之前崇珏也曾抱过夙寒声,可此番不知为何,少年满身寒意朝露的气息乍一靠近,他高大身躯却不受控制地微微一僵。 崇珏吃软不吃硬,夙寒声趁势仰头,琥珀眼瞳带着一层水雾,期盼地看着他。 “叔父不闭关了?” 崇珏对上视线后,又不着痕迹移开眼神,将夙寒声往外推了推,淡淡道:“两日后,我在闭关。” 夙寒声:“……” 之后无论夙寒声再软硬兼施,崇珏都不肯松口。 夙寒声气得没法子,只好怒气冲冲地踹了门一下,沉着脸踩着晨钟走了。 今日晨钟比寻常早了半个时辰,众人都睡眼惺忪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夙寒声气都气饱了,沉着脸在那盘腕上的佛珠。 元潜眼尖地瞧见,拿笔戳了戳他:“哎,萧萧,怎么蔫叶子了?” 夙寒声闷闷不乐,不想理他。 元潜“啧”了声:“是功课没做吗?” 夙寒声忍不住回头瞪他一眼:“不关你的事。” 元潜正要再追问,正在垂着眸翻看功课有没有遗漏的乌百里头也不抬随意道:“少君示爱失败了?” 本来恹恹的夙寒声当即蹦起来,怒道:“胡言乱语!放肆!” 乌百里、元潜:“……” 夙寒声这动静太大,昏昏欲睡的其他学子当即被他吵醒,全都睡眼惺忪地齐齐看向他。 夙寒声一噎,正色道:“……马上要上课了还睡觉?不怕山长责怪吗,快醒一醒,把昨日功课交了。” 众人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迷迷瞪瞪地就开始拿出功课传给前方。 乌百里和元潜眼神古怪地盯着他。 夙寒声当即心虚地坐下,垂着脑袋根本不敢去看两人的眼神。 早课因提前半个时辰,午后也早早下了课,夙寒声飞快收拾好东西就要溜,但刚出上善学斋的人就被乌百里和元潜一左一右架着了。 夙寒声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你们再这样我可要发怒了啊!” 元潜笑眯眯地道:“生气会长不高。” 夙寒声:“你!” 三人四足正走着,远远瞧见乞伏昭抱着书从一旁走来。 夙寒声赶紧道:“乞伏昭!救我!” 乞伏昭抬眸一瞧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来:“这……这是在闹什么?先把少君放下来,当心把他手臂弄脱臼了。” 乌百里和元潜只好一松手,夙寒声这才落了地,他气狠狠地一人踩了一脚,没好气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元潜眼眸眯着,坏笑道:“我只是觉得少君为情所困,想为您排解一二。” 乞伏昭诧异看他:“为情所困?” 夙寒声瞪了他们一眼:“为我排解?你们一个个的知道情和爱怎么写吗?” “啧。”元潜和夙寒声勾肩搭背,“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百里,乞伏昭,是不是啊?” 乌百里冷漠地点头。 乞伏昭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隐约看出来有热闹可以瞧,也乖乖地点头。 夙寒声幽幽看着三人,又看了看周遭人来人往,只好先拽着人回落梧斋。 落梧斋院中收拾好一处空地,众人搬了个四方桌,将功课摊开准备边做边为少君排忧解难。 乌百里将茶和糕点摆上。 夙寒声咬着笔,在三个人的注视下好一会,才下定决心,一拍桌子,正色道:“那我就说了,你们为我出出主意。” 三人也跟着严肃点头。 夙寒声捏起茶杯,沉思着抿了一口,道:“你们觉得,我叔父对我可有那种男女之情的喜欢?” 话音刚落,乌百里、元潜和乞伏昭三人喝茶的动作一僵,整个人宛如石化了般愣怔当场。 天道在上,南无阿弥陀佛,无量天尊。 他们到底听到了什么? 夙寒声左等右等没等到回答,皱着眉戳了戳元潜:“喂,臭皮匠甲,说话啊。” 臭皮匠甲人都傻了,元潜悚然看着夙寒声,哆嗦着道:“萧萧,我们只是随口一说,你还真不把我们当外人啊?!” 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啊啊啊! 乌百里冷冷喝了口茶,道:“镇定。” 乞伏昭将茶杯放下,又拿起,又放下,半晌都不知要如何做,只能乞求地看着夙寒声,想让少君告诉他这只是个玩笑。 “我本就不拿你们当外人啊。”夙寒声道,他一一细数崇珏为他做的事,“你们为我盘算盘算啊,他明明受制约无法出手,却为了我动用灵力;我闯了祸他也为我出头解决,既不像我大师兄那样打我、也不像四师兄那样骂我……” 乌百里揉着眉心打断夙寒声的话:“寻常尊长也是这样对待小辈的话——元潜,乞伏昭,告诉他。” 元潜耸肩:“我尊长对我非打即骂。” 乞伏昭:“我没有尊长。” 乌百里:“……” 夙寒声没好气道:“他为我做了如此多的事,从来不求回报——哦哦哦对,我昨日还和他一同沐浴,他……唔唔唔!” 这话哪里是能听的,元潜立刻扑上前捂住夙寒声的嘴。 “啊啊啊……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要是被世尊知晓他们听到这些,那不得直接一个天雷下来把他们劈死啊。 夙寒声翻了个白眼,拂开元潜的手:“好好好,那我就问你们一个问题。” 三人战战兢兢洗耳恭听。 夙寒声摸着下巴:“我要怎么能追求到我叔父?” 三人:“……” 这真的是我们可以听的吗?! 夙寒声拍了拍桌子,嫌弃道:“我这个‘罪魁祸首’都不怕,你们怂什么,就当帮我追个寻常人好了,快,畅所欲言啊诸位,重重有赏。” 众人面面相觑。 好像也是。 夙寒声都不怕,他们怂什么。 元潜三人虽然对情爱一窍不通,但偷偷摸摸看了不少话本和其他人谈情说爱,镇定下来后开始大出主意。 “想要追求心上人,就要先哄人欢心——你会哄人吗?” 夙寒声想了想他二师姐哄人的招数,点了点头。 “要善解人意,知道喜欢什么。” 夙寒声又想了想。 昨天崇珏好像挺喜欢喝那冷茶的,黏糊糊的东西他自己没什么喜欢,但崇珏却小口小口喝完了。 众人又出了一堆主意。 夙寒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我悟了。 *** 夜幕降临。 崇珏将自己要闭关之后的事宜一一交给邹持,犹豫半晌又道:“萧萧……就交给你了。” 邹持面上含笑点头,心想你可赶紧回须弥山吧,否则入定后恶念八成又得跑出来去“染指”萧萧。 崇珏估摸着依照夙寒声那脾气,今晚八成又得过来说些胡话,他正要将邹持打发走,神识便察觉到夙寒声已经哼着小曲蹦上台阶。 崇珏眉头一皱,飞快下了逐客令:“其余便没什么了,若无事便先……” 邹持“啊”了声,轻轻道:“有事。” 崇珏:“……” 邹持叹了口气:“阿殷暂时寄居在乞伏昭躯壳之上,他只是想借拂戾族的血脉养养魂,并不会做其他事,你……你高抬贵手莫和他一般计较。” 崇珏冷淡道:“只要他不再想着夺萧萧的眼睛。” 邹持吃了一惊:“怎么会?” 崇珏并不想多说,正要再逐客,夙寒声已经走至门前,轻轻扣了扣门,脆生生道:“崇珏,我能进来吗。” 崇珏正要再让他吃个闭门羹,邹持开口道:“是萧萧啊,进来吧。” 说着,他抬手将封了结界的门打开。 崇珏:“……” 夙寒声手中捧着一杯冷茶,脖子上还挂着一串崭新的长佛珠串,溜达着走进来,恭恭敬敬屈膝跪坐给两人行了礼。 “见过叔父、副掌院。” 邹持还惦记着恶念所说的胡话,微笑着坐在一侧,不太想让两人单独相处。 万一恶念色心大发跑出来,萧萧危矣! 夙寒声乖巧坐在崇珏对面,和他相隔着一个小案,笑吟吟地将刚跑去别年年坊市买来的冷茶递过去:“叔父,昨晚观您爱喝这个,我特意去买的。” 崇珏:“……” 崇珏本来脸色冷淡,但瞥到夙寒声额角沁着汗水,他又没有灵力可御风,八成真的是匆匆跑回来的。 世尊本就不硬的心当即软了,他无声叹了口气,伸手想要接过。 崇珏修长如暖玉的手指刚碰到冷茶的竹筒,便感觉夙寒声那不安分的爪子偷偷摸摸在他手指上抚摸了下,带着一丝缱绻的暧.昧。 崇珏一愣。 夙寒声将竹筒递过去,若无其事地偏头看他:“叔父,怎么了吗?” 崇珏垂眸将茶接过。 许是自己想多了。 可下一瞬,崇珏突然感觉自己盘膝而坐的小腿上传来一股奇怪的触感。 他面无表情垂眸看去,就见夙寒声不知何时将脚探过来,正在绷着脚尖去碰他的小腿,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勾.引。 夙寒声手肘撑在小案上,托着腮笑吟吟看着崇珏。 崇珏:“……” 第91章 不解风情 佛堂就那么点大, 邹持且还在旁边。 崇珏没想到夙寒声胆子这么大,正要将他脚给扔一边去,就见夙寒声言笑晏晏地伸爪子晃了下——正是崇珏刻了符纹那只。 崇珏:“……” 邹持虽察觉桌案下的动作但并未多想, 只觉得是孩子跪坐得腿麻了才伸展伸展腿脚, 无意中碰到了世尊,他继续说正事。 “世尊这一回须弥山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您劫数还未过,出关后还会回闻道学宫吗?” 崇珏让自己尽量不要将注意力放在小腿上,淡淡道:“嗯,那时萧萧应该即将及冠了。” 邹持笑了:“孩子长得真快, 我总觉得昨日萧萧还在牙牙学语,没想到没过几年就是大人了。” “牙牙学语”的夙寒声见崇珏还在附和闭关,故作调情的脚没忍住狠狠蹬了他膝盖一脚,足弓都崩起来了。 崇珏不为所动, 冷淡道:“对, 年幼时还没膝盖高。” 如今都敢踢他膝盖了。 夙寒声踹完才意识到自己在“调情勾引”, 忙将腿收回去,可怜巴巴看着崇珏:“叔父真的要闭关吗?若您离开闻道学宫,万一我被人欺负了……” 崇珏还没说话, 邹持就体贴地道:“萧萧别怕,如果真的受了欺负,尽管来寻我,我必为你主持公道。” 夙寒声:“……” 夙寒声能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地笑:“副掌院……人真好,多谢您。” 邹持估摸了下时辰, 轻声道:“萧萧今日来寻世尊,可是有什么急事啊?” 没什么急事赶紧回吧, 省得清白不保。 “哦哦。”夙寒声早就寻好了说辞,“我落梧斋的斋舍破了个洞,暂时住不得,想在叔父佛堂后院的斋舍凑合一晚。” 他说着,足尖又朝着崇珏的小腿勾过去,笑吟吟道:“叔父不会赶我走吧?” 崇珏瞥他一眼。 邹持倒是认真想了想:“落梧斋那是刚修葺好的斋舍,好端端的怎么会破洞呢,我吩咐人去瞧瞧看。” 夙寒声赶忙阻止:“只是破了个小洞,本没什么大事,但我身体特殊见不得光,所以只能先在叔父这睡一晚。” 他这话纯属在打太极,但邹持对他的“狼子野心”毫无防备之心,也没多想。 “嗯,好,那明日再说吧。” 崇珏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夙寒声既然要住这儿,邹持就算再阻挠也没法子在这儿干待一夜,只好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无可奈何地看了崇珏一眼,叹了口气才颔首离开佛堂。 崇珏注视着他离开,将视线收回后,夙寒声已经伸直了腿,那点暗搓搓的勾引直接变成了光明正大,脚直接蹬到崇珏膝上了。 崇珏淡淡道:“不去睡觉吗?” 夙寒声脸上的笑容僵了下,有点不可置信。 他都要把脚蹬到崇珏腰上,换了前世恶念早就握着他的脚踝把人拖过去了,如今竟然全然不为所动,甚至一点反应都没有。 非得再露骨点吗? 夙寒声蹙眉,脚不自觉地往上面试探。 这下崇珏终于有了反应,也着实扣住了夙寒声那不安分的脚。 夙寒声还在窃喜,就见崇珏垂着眸将的脚放下,冷淡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比往常粘人,举动更是大胆放浪,还大老远买一杯味道不怎么样的冷茶。 怎么看怎么反常。 夙寒声不高兴道:“我在哄你开心。” 崇珏点头道:“……所以把脚往我身上踹?” 夙寒声:“……” 那叫调情! 佛修果然不解风情。 夙寒声噎了好一会,垂眸无意中瞥到脖子上的佛珠,赶紧拿下来:“这是我在墨胎斋千挑万选出来的青玉佛珠串,叔父看看喜欢吗?” 别年年坊市的墨胎斋自然不会坑蒙拐骗,夙寒声要得是整个斋中最贵的,佛珠串自然质地上乘,隐约带着莹莹皎月光芒。 的确是件难得的法器。 崇珏伸手刚要接过,夙寒声纤细的手指又顺势摸上他的手背,笑吟吟道:“我帮叔父戴上吧。” 崇珏愣了下,也未拒绝。 两人身形相差大,手的大小则明显看出来区别。 夙寒声一没练过剑二没干过重活,漂亮的手指纤细修长,一只手托住崇珏比他大了一圈的手,借着帮他戴佛珠串的姿势,指腹不着痕迹地在手背上暧.昧地摩挲。 崇珏微微蹙眉。 手背被触碰到的地方传来一阵酥麻,顺着手臂直接传遍四肢百骸,识海一阵莫名的激荡,险些让他不受控制将夙寒声的爪子甩开。 夙寒声隐约瞥见崇珏的手指不自觉蜷缩了下,顿时一阵窃喜,手缓缓抚上前,在他手腕内侧又轻缓一划。 崇珏猛地将手缩回来,冷淡道:“我自己来。” 夙寒声见好就收,眯着眼睛乖巧地笑:“好哦。” 将长长的佛珠串在手腕上缠了几圈,崇珏默念几句佛经稳住心境,微微闭眸,下了逐客令。 “时辰不早了,去睡吧。” 本以为夙寒声还要再纠缠,但他却像是无事发生,直接起身告辞,听话极了。 夙寒声这么干脆利落地一走,崇珏倒是愣了下。 这就不作妖了? 崇珏耐着性子等了等,夙寒声的确去了后院斋舍准备睡觉了,并没有打算再继续折腾他。 一时说不上心中是何滋味,崇珏垂着眸看着手腕上的佛珠,指腹轻轻在暖玉上一摩挲,方才那股酥麻好像卷土重来,顺着他的手指延绵至心间。 崇珏微微闭眸,默念佛经。 他不过只是为了那个约束符纹在试探,加上他又因为自己要闭关而发脾气,所以今日行为举止才格外怪异。 只是个半大孩子罢了。 消了火就又会被其他新鲜的人或物吸引注意力。 于夙寒声而言,长生千年的须弥山世尊只是个过客。 哪怕退一万步讲,他真的心生出其他情愫,但只要几年不见,再次见面他八成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 花花世界,喧闹世间。 本该如此。 想到这里,崇珏拨动佛珠的手一顿,倏地睁开眼睛,一言难尽地看向后院的方向。 夙寒声毫不客气地再次去“玷污”世尊后院的温泉,赤身没入水中,对着虚空道:“叔父,来一起沐浴吗,我知道你在看。” 崇珏:“……” 崇珏突然觉得头好疼。 夙寒声还在那嚷嚷:“叔父,这么热的天,您难道晚上都不沐浴吗?我记得您是有洁症来着,不沐浴……噫。” 崇珏就算是圣人也该动怒了,他冷淡传音过去:“要我送你回落梧斋吗?” 要搁往常夙寒声早就怂了,但他这回不知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好啊好啊,你这就送我回去,明日一早让太阳晒死我好了,反正我也是拂戾族血脉,天道早恨不得我死了。” 崇珏:“你……” 崇珏想静下心来,拨弄着佛珠,几乎将新到手的佛珠盘得几乎要冒火星子,但转念一想这珠子也是夙寒声送的,更不自在了。 大乘期的神识就算再收敛,但也会外放数十里,更何况佛堂和后院也就几步的路,相隔并不远。 就算闭着眼睛不想去看,神识也能感觉到夙寒声在后院温泉中撩着水蹦跶。 夙寒声还是下意识怕水,只能在浅处的暖石上坐着,墨发垂曳而下,在水中隐隐飘荡,被水雾遮掩着像是随水流而动的海藻。 他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昳丽的脸上被热水熏出些许红晕,羽睫上凝结的水雾随着轻轻一眨眼,宛如一滴泪落至水面,荡开一圈微弱的涟漪。 涟漪陡然扩散,轰然撞在崇珏识海。 崇珏将佛珠拨动得更快,脸上越来越沉,可神识根本无法彻底收敛,被逼无奈只能一动灵力,本来温泉水上薄薄一层水雾陡然变成浓雾,伸手也无法见五指。 夙寒声整个人没在雾中,呆了好一会才闷闷道:“不解风情。” 夙寒声适可而止,沐浴完就捡起衣袍往还在滴水的身上胡乱一裹,不高兴地回后山斋舍睡觉去了。 佛修真是油盐不进。 夙寒声都怀疑自己就算真的向崇珏示爱,八成也得被当成孩子气说出的胡话。 善念并无色.欲,有色.欲的是恶念。 夙寒声垂头丧气地会后院斋舍睡觉去了。 明日再战好了。 还是得去找二师姐取取经。 偌大佛堂中,崇珏紧闭眼眸,手中的佛珠几乎被捏碎,却用尽最后的自制力知道这是夙寒声送的,才没有将其捏成齑粉。 明明夙寒声穿戴整齐,躺在榻上呼呼大睡,崇珏的心境却比方才更要激荡。 好像方才那滴水荡起的涟漪并未一圈圈的消散,反而在识海掀起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 崇珏闭眸,额间沁出些许汗珠。 蹲在识海角落啐了半天善念的恶念隔着层层结界瞧见这一幕,微一挑眉,似乎想通了什么。 宫家杂碎知晓夙寒声的凤凰骨、带来如此杀身之祸善念都没想要杀人,但如今只是神识落在四仰八叉睡得衣衫墨发都凌乱不堪的夙寒声身上,他却抑制不住,心中源源不断生出恶念。 ……可还未成形,就被他自己亲手掐灭。 或许善念根本不知晓自己所动的是欲.望、贪婪,他只知那种感觉和善念相违背,那不属于他,需要压抑、控制。 恶念挑着眉,突然笑了。 色.欲也算恶念啊。 他似乎知晓如何让善念同自己融合了。 崇珏端坐佛堂,强迫自己参禅悟道,可薄唇轻启,无论念出多少佛经却全都不往心中去。 这是崇珏第一次前所未有的意识到…… 佛心乱了。 难道这就是他的劫难吗? 崇珏用力捏紧佛珠,眉头紧紧皱起,脸侧汗珠凝结缓缓滑落。 忽而,识海中好似一闪而过一段古怪的记忆。 ——并不属于他的记忆。 暗无天日的禁殿之中,无数莲花灯漂浮周遭,隐隐照亮床幔内的两人。 床榻凌乱,长长的墨发胡乱铺洒在锦被上,有人似乎在耳畔胡乱喘息着,一只手猛地从旁边伸来,紧紧攀住他的肩膀。 崇珏垂眸看去,瞳孔陡然涣散至满瞳。 身下之人羽睫微眨,一滴泪顺着眼尾往下落,没入乌发间,相貌昳丽的青年躺在凌乱塌间,脖颈上全是带着血痕的牙印。 那只柔软的手攀在他宽厚的肩,嘴唇殷红如血。 崇珏浑身僵硬,怔然听着他呢喃地喊。 “崇珏……” 崇珏倏地睁开眼睛,墨青眸瞳有那么一瞬像是被遮蔽了般,一闪而逝古怪的雪色。 刚才那段记忆是什么? 那人…… 是夙寒声? 第92章 随性随心 佛堂通明烛火, 遽尔熄灭。 皎月倾泻而下,从窗棂落入披洒崇珏素白袈裟上,将端坐的身影斜斜打入如墨的阴影中。 黑影陡然荡起一点涟漪, 宛如被人拨动的墨池般荡起一圈圈的水波。 波纹荡漾开来, 黑影逐渐扭曲着幻化为高大的人形。 崇珏背对月光,面容漠然看向前方。 和他有着相同面容的男人一身莲花纹黑衣, 长发随意用一根凤凰暗纹的发带松松垮垮绑起,整个人散发出同世尊全然不同的气质。 诡谲又邪嵬。 恶念大马金刀地盘膝而坐,手肘撑在膝上,骨节分明的五指懒洋洋拖着侧脸, 笑得满是恶意。 “堂堂须弥山世尊,竟然肖想自己的师侄,啧啧,若是玄临知晓, 恐怕会懊悔为何当初没将你也一起打入无间狱。” 崇珏和他冷然对视:“那记忆是什么?” 恶念还在懒懒地笑, 手指在侧脸随意敲了两下, 漫不经心道:“还能是什么,自然是你自己的欲念……” 话音未落,崇珏墨青眼瞳一动, 恶念刚刚化为实躯的身体陡然化为黑墨噼里啪啦砸回阴影中。 恶念大半天才重新凝出身躯,近乎厌恶地看了崇珏一眼,冷冷道:“你都说了是记忆,当然是发生过的——你前段时日不是闭关三日吗,我便是那时夺了身躯,同萧萧……” 崇珏突然冷冷道:“住口!” 恶念一挑眉。 他自来瞧不上善念“以德报怨”的慈悲, 只觉愚蠢,自从被夙玄临强行分开这十几年, 此人一向都是清冷漠然,就算温和也只对着夙寒声,好像还从未见他动过如此大的怒意。 恶念不怵反而更加火上浇油,欺身向前直勾勾盯着崇珏满是怒意的墨青眼瞳。 两人相隔着一道皎洁月光,一黑一白,如相隔天堑。 “动什么怒?”恶念雪瞳诡异,似笑非笑道,“说的好像你有多清白似的。” 高高在上的世尊,不也一样的心生龌龊欲.念。 崇珏冷冷看他,眼神中几乎罕见地带着戾气:“收好你的恶心念头,你若再敢动他,我可不会像玄临那般手下留情。” 恶念闻言哈哈大笑:“恶心?人天生便有欲.望,我坦坦荡荡,从来随性随心,不像有些人自己都言行不一,还敢高高在上指责我?” 崇珏握着佛珠的手倏地一动。 一道浩瀚灵力凭空而起,直直朝着恶念压制而去。 恶念纵声而笑,宽袖一震,漆黑如墨的衣袍在风中翻飞,一把带着未干血痕的降魔杵悍然出现,他沉沉一握,上方血痕和铁锈震得簌簌往下落。 两道一青一黑的灵力在佛堂对上,荡起的灵力让虚空都微微扭曲。 恶念皮笑肉不笑地道:“只是一小段记忆便让你失态成这样?呵,若是九九骨链解开,那些有关的所有记忆彻底入你识海,你莫不是要疯?” 崇珏冷冷一挥:“滚!” 那些难道还不够吗,竟还有其他记忆?! 恶念大笑。 谁能想到平时古井无波的世尊,竟然被气到口出恶言。 见崇珏大概真的要动杀心了,恶念见好就收,飞快往后推至影子中,挑着眉笑着道。 “看在你我一体的份上,给你个忠告——十二年之内,通天塔将会再次塌陷,届时必定有人再次承天听,胁迫四圣物献祭。” 崇珏握着佛珠的手一顿。 十二年之内? “十二年前,我不愿赴死。”恶念眼神陡然变得阴冷,“十二年后,更别妄想让我以身成就那虚伪的天道。你慈悲心肠心甘情愿献祭,别拽上我。” 说罢,他整个身形彻底消失阴影中。 整个佛堂重归平静,崇珏孤身坐在一片狼藉中,佛珠垂在腕间,冰得他瞳孔微动。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 “叔父?” 崇珏一怔,微微抬头看去。 夜半三更,夙寒声睡眼惺忪,举着一盏灯衣衫凌乱地走过来,他还没睡醒,声音带着鼻音,迷迷瞪瞪道:“发生何事了?” 本来已强行压下去的心绪陡然翻涌,崇珏只是匆匆看了夙寒声一眼,眼睛却像是被烫到似的,近乎狼狈地移开。 被恶念强行灌入的那段记忆崇珏碰都不敢再碰,他面无表情随手一挥,将满地狼藉的佛堂恢复原状,声音冷漠。 “没什么,回去睡吧。” 夙寒声摇了摇头,随手将灯放在小案上,赖叽叽地蜷缩在崇珏身边,拽着他的袖子昏昏欲睡。 他睡得根本没怎么清醒,也没寻常那些被人一眼就识破的心眼子,潜意识依赖崇珏,恹恹地道:“方才做噩梦被吓醒了。” 夙寒声的脑袋只是碰到崇珏盘膝而坐的膝边,崇珏却感觉一股滚烫的热意顺着虚虚相贴的地方传递上来,几乎让他下意识逃开。 须弥山世尊强行稳住神情,闭上眼拨动佛珠,眼不见心为净。 夙寒声穿着单薄衣衫,蜷缩在地上微微发着抖,他大概真的被噩梦吓着了,小脸煞白如纸,等了又等也没等到崇珏说话,只好恹恹地自问自答。 “萧萧做什么噩梦了?” “我梦到叔父对我不管不顾,我被人抓去挖凤凰骨了,满身是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崇珏还是没说话。 夙寒声只好继续自己和自己对话。 “叔父不会对萧萧不管不顾,更不会任由旁人伤害你。” “谢谢叔父。” 崇珏:“……” 崇珏拨动着佛珠,听着夙寒声困得眼皮都在打架,却还在那哼唧唧地自己和自己对答如流,半晌才低声道:“睡吧。” 夙寒声摇头:“我不困。” 崇珏依然闭着眸,脑海中全是自己都理不清楚的纷乱思绪。 夙寒声贴着他的腿在那哼唧,崇珏就算默念再多佛经也是没有半分用处,他尝试许久,最终彻底放弃,无声叹了口气,羽睫轻动睁开了眼。 “我不会对你不管不顾……” 此话刚一说出来,崇珏视线一扫,就见刚才还在说“我不困”的夙寒声已经拽着他的衣袖呼呼大睡。 崇珏:“……” 佛堂虽然铺着席但终归是地上,冰冷而坚硬,崇珏将夙寒声打横抱起送回后院斋舍的榻上。 夙寒声好像还在做噩梦,眉头始终紧紧皱着,刚一被放到榻上他整个人猛地一哆嗦,下意识伸手勾住面前人的脖子。 崇珏浑身一僵。 夙寒声长发胡乱铺在枕上,面容苍白而孱弱,许是常年受凤凰骨灼烧,只有双唇是红的。 他的手胡乱攀着崇珏的肩膀,似乎不想让他走,眉头紧紧皱起,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喃喃道:“崇珏……” 崇珏墨青的眼陡然闪现一道雪白。 眼前这幕好似和方才恶念那一闪而逝的记忆悄然重叠融合,夙寒声仰着头迭声喘息,求救般抓着他肩膀的手也化为握雨携云时难耐的欲.念。 崇珏整个人僵硬着无法动弹,只能怔然注视着身下人。 夙寒声薄衣凌乱,好似一揉便破,他睁开漂亮的琥珀眼眸,却已没有寻常那股狡黠又清澈的朝气蓬勃,反而像是蒙上一层涣散的雾气。 他攀着崇珏的肩膀微微起身,长发和衣袍往下垂去,露出昳丽的五官和修长的脖颈。 夙寒声轻轻在崇珏唇角亲了下,眉眼带着令崇珏陌生的蛊惑,他低笑着呢喃唤他。 “叔父。” 轰—— 一道梵音夹杂着雷鸣声骤然响彻耳畔,崇珏好似从炼狱中脱身而出般,猛地往后一撤,惊魂未定地看向前方。 涣散视线聚焦后,夙寒声正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赖叽叽地翻了个身,许是压到了头发,疼得他睡梦中也“嘶”了声。 崇珏怔然看着。 方才那一切…… 只是幻觉。 *** 夙寒声做了一晚上噩梦。 梦中绝望又痛苦,让他半夜哭醒好几回,直到迷迷瞪瞪被晨钟唤醒后,他枯坐在床上想了半晌,才隐约记起来…… 昨晚那令他痛苦绝望的噩梦纯属是因为买两杯糖水,摊主却只给他一个小木勺。 夙寒声脸都绿了,什么鬼梦。 夙寒声穿衣洗漱了一番,本来想去寻崇珏的,但仔细一想昨晚崇珏对自己那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今日一早肯定又要不理他。 等下课后晚上过来,八成还得吃个闭门羹。 不去招人烦也罢。 等他下课后就去找二师姐取取经,如何撩拨得男人心动离不开他。 话虽如此,从佛堂前门路过时,夙寒声还是没忍住偷偷摸摸往屏风里瞥了一眼。 崇珏并未离开,反而一大清早在那泡茶喝。 夙寒声又撇嘴。 一大清早就泡茶喝,怪不得晚上睡不着在佛堂拆家玩。 夙寒声腹诽完,正要颠颠离开,就听屏风后崇珏突然道:“萧萧,来吃早点。” 夙寒声一愣,情不自禁顶着浮云遮去外面看了看天。 日出东方啊,没问题。 崇珏:“做什么呢?” 夙寒声“哦”了声,折返回去,乖乖走过去坐下。 崇珏将夙寒声爱吃的糕点推过去,垂着眸动作娴熟雍容地煮茶,好似昨日夙寒声妄图勾他之事权当没发生过。 夙寒声一时摸不准崇珏的情绪,只好乖乖吃早点。 总觉得今日的崇珏怪怪的。 崇珏为夙寒声倒了杯热茶,淡淡道:“今日我已替你向邹持请了假,你想去哪儿,我陪你一起。” 夙寒声像是仓鼠似的正在啃糕点,闻言一愣,疑惑看他。 “啊?” “明日我便回须弥山闭关,十年左右才会出关。”崇珏始终垂着眸没有去看夙寒声的眼睛,语调也和寻常没什么异样,“今日陪你最后一日,想去哪里都行。” 夙寒声彻底呆住了。 不是说只是两三年吗,怎么一觉醒来突然变十年了? 第93章 强行结丹 崇珏知晓夙寒声定然会闹, 耐着性子打算哄哄他。 但夙寒声却呆呆看他许久,“哦”了声,就像是听到一件寻常小事似的:“好。” 崇珏奇怪地看着他。 如此? 夙寒声平静得很, 轻轻起身把褡裢系在腰间, 随意地道:“等叔父出关后,我孩子大概都能满地跑了, 到时您就能直接享天伦之乐了。” 崇珏:“……” 褡裢的扣子难系,夙寒声皱着眉系了半天,突然不耐烦地将那不听话的褡裢往地上一扔,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崇珏起身叫住他:“萧萧。” 夙寒声沉着脸一言不发, 没有半点停留,飞快冲出佛堂。 崇珏眉头轻蹙,走出佛堂看着夙寒声三步并做两步一溜烟从台阶上跑下去,若非无法御风他八成得不顾宫规直接飞着远离此处。 崇珏身形如雾转瞬出现在夙寒声面前, 拦住他的去路。 “萧萧, 我并非是不管你, 我已安排好人,这些年会在暗中护你,不会让你受丝毫损伤。” 夙寒声被迫停下步子, 眼睛也不看他,闻言“嗯”了声,轻声说:“好,多谢叔父为我筹谋,护我安危。” 崇珏眉头皱得更紧了。 如果夙寒声对他狠狠发一通脾气倒还好,可如今这副温顺听话的模样却让崇珏一时不知该如何招架。 夙寒声等了等没等到崇珏开口, 只好道:“我不敢耽搁叔父闭关如此紧要之事,今日就不必劳烦叔父陪我了, 我回学斋就好。” 见崇珏不动,他又道:“叔父还有事要吩咐吗?” 崇珏看他良久,无声叹息,温声道:“不要生我的气,修真岁月短短十年只在弹指一挥间,我很快就回来。” 夙寒声愣了愣,终于抬头看他,眸中全是不解。 弹指一挥间? 不过也是。 须弥山世尊已活了两千多年,于他而言闭关十年许是和十日差不多。 可对夙寒声来说,前世十年便占据他短短一生三分之一的时间。 夙寒声看着崇珏墨青的眼瞳,明明该愤怒伤心的,他却神使鬼差有了个和此事全然不相关的念头。 他的眼睛…… 真漂亮。 崇珏道:“萧萧?” 夙寒声如梦初醒,又垂下头:“我没生气,就是不想给叔父添麻烦。” 崇珏怎么看怎么奇怪,正要再哄几句,夙寒声又如往常一样,道:“那我去玩啦。” “嗯……”崇珏迟疑着道,“好,去吧。” 夙寒声乖顺行了礼,一路小跑进远处的山林中,很快便不见了。 崇珏有点弄不准如今这些孩子的想法,沉默着看着夙寒声离去的方向许久,才转身回佛堂。 本还以为要经历血雨腥风,可夙寒声…… 真的这么好哄吗? *** 从后山离开的夙寒声依然和往常一样,神情没多少变化,就好像要离开十年的只是个陌生人,和他无关。 他先回落梧斋换了身衣裳,又溜达着跑去惩戒堂去寻应知津。 应知津的心肝儿好像还在生闷气闭关,偌大惩戒堂后院仍然只有应知津一人。 夙寒声走进去后,恭敬行了一礼。 “二师姐晨安。” “日上三竿了。”应知津正在连榻上歪着,懒洋洋喝着酒,随手一点,“坐——来寻我有什么事吗?” 夙寒声敛袍坐在小案旁边,嬉皮笑脸道:“没有事就不能来寻二师姐了?这是何道理呀,就不能是因为萧萧想师姐了吗?” 应知津嗤笑,撑着脑袋睨他一眼:“你这贫嘴的本事是同谁学的,一套又一套的。” 夙寒声冲他嘻嘻笑。 应知津道:“说吧,师姐能帮你什么?” 夙寒声知道瞒不过二师姐,眼巴巴凑过去:“师姐,我想结丹。” 应知津一挑眉:“结丹?你这小身板……唔,难是难了点,但以灵丹辅之,倒也不是不行,可能要耗费点时日。” 夙寒声补充了一句:“今日就结丹。” 应知津:“……” 应知津喝酒的动作一顿,没忍住瞪了他一眼:“胡言乱语。你才筑基没多久,就冒冒失失想要结丹,别说你体内灵力不足,就说你的一半拂戾血脉,就足够让你耗费十年也难以结丹,此事不能急,得徐徐图之。” 夙寒声眉头一皱。 又是十年。 和十年这个时间脱开不了了是吧。 “乖。”应知津拿出哄心肝儿的耐心,伸手摸了摸夙寒声的脑袋,无奈道,“就算你草草结丹,往后道途也难以支撑……” 夙寒声却是全然没把她的劝听心里去,眼睛一亮:“也就是说师姐能帮我结丹?” 应知津:“……” 这孩子怎么油盐不进? 应知津无可奈何:“能倒是能,别年年不少秘宝灵丹,但萧萧你要懂得,服用灵药强行结丹同揠苗助长没什么分别,你若想日后道途通畅,师姐劝你不要着急结丹。” 夙寒声沉默。 哪怕他重生也从未想过“日后”,唯一一次想过“将来”便是想为崇珏解开骨链所以打过急于求成的主意。 将来…… 将来到底如何,就他如今这种疯疯癫癫的状态,也许崇珏还未出关自己就把这条小命给作没了。 他的未来只有“陨落”这一条路,何谈什么道途。 见夙寒声垂着眸认真思考,应知津满意点头。 这孩子虽然一身反骨,但还好听劝,也不知这么好说话的孩子,应见画是怎么舍得打的? 就不能和孩子好好讲讲道理吗? 应知津正在心中骂应见画,就见夙寒声正色抬头:“师姐,我想好了。” 应知津点头:“嗯,想好就……” 欣慰的话还未说完,夙寒声道:“我要结丹。” 应知津:“……” 应知津将酒盏放下,秀眉紧蹙,只好故意吓他。 “萧萧,利用虎狼之药结丹,会强行将你的经脉拓宽无数倍,哪怕再坚毅之人也无法遭受那种堪称凌迟之苦——你不是怕痛吗?” 夙寒声摇头:“我不怕疼。” 应知津:“你……” 应知津看着沉默不语的夙寒声,隐约觉得好像看到了夙玄临——她的师尊也是这种一旦决定了无论旁人说什么都不会轻易改变的脾气。 应知津愣怔许久,只好往后退了一步,道:“那你起码告诉师姐,为何要急急结丹?” 夙寒声抬起手,露出手指上戴着的须弥芥。 应知津何其聪明,诧异看他。 只是为了操控须弥芥? *** 崇珏一整日都心神不宁。 夙寒声清晨离开时明明瞧着正常至极,但却莫名让人觉得不安。 夙寒声乖了太久,久到让崇珏差点忘了,那孩子是个脾气乖戾、行事从来不管后果的小疯子。 他瞧着温顺乖巧,但骨子里却是和夙玄临一般无二肆无忌惮的疯癫。 崇珏越发不安,闭眸掐算夙寒声手腕上佛珠所在之地,可不知为何却好似失去联系,没有半分回应。 夙寒声这是真的动了怒,也不想同他送别了? 午后下了场短暂的雷暴雨,随后便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滴顺着屋檐往下低垂。 崇珏将神识借着雨幕铺出去,在落梧斋和上善学斋搜寻一圈,并未寻到夙寒声的踪迹。 惩戒堂别年年的阻绝结界相隔,夙寒声应当就是在那躲着。 崇珏揉着眉心,头疼欲裂。 他实在不知要如何哄动了怒的孩子,但闭关之事已是铁板钉钉,无法转圜。 倘若真如恶念所说,十二年之内通天塔会塌陷,那崇珏本体若存有裂纹,恐怕无法阻挡,到时民不聊生,三界危矣。 崇珏不知晓要如何劝说半大的孩子理解这些,只能徒劳无功等着。 雨一下便是一整日。 佛堂的东西已收拾入储物戒中,空荡荡一片,只有一张蒲团。 崇珏听着雨声盘膝而坐。 戌时刚过没片刻,不自觉外放的神识突然一阵涟漪波荡。 崇珏倏地睁开眼看向大开的门口。 ——夙寒声来了。 崇珏终于放下了心。 夙寒声心情似乎不错,下着小雨也没撑伞,浮云遮难得拂到脑袋后面去,哼着小曲溜达着拾阶而上,脚步声显而易见的欢快。 很快,他淋着雨跑到佛堂门口,还怕身上雨珠弄脏了叔父佛堂,在原地蹦跶几下将身上的雨蹦下来,这才边擦着脸上的雨边拖鞋走进佛堂。 瞧见崇珏孤身坐在空荡荡的佛堂,夙寒声一歪头,笑了下,恭恭敬敬道。 “叔父安好。” 崇珏朝他招手:“过来。” 夙寒声乖巧地上前,屈膝跪坐在崇珏面前,眼巴巴仰着头看他。 崇珏伸手为他擦了擦额头上的雨珠,又将他墨发间的发带扯下来,用灵力将湿漉漉的脑袋抚干,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 “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但我闭关的确有缘由。” 夙寒声歪了下脑袋在崇珏温暖的掌心蹭了下,小声喃喃道:“你的缘由中……有我吗?” 崇珏愣了下,不着痕迹将手收回。 夙寒声期盼的眼神陡然黯然下去。 崇珏最见不得他这番可怜模样,刚要开口突然像是察觉到什么,眉头狠狠一皱。 “萧萧,你结丹了?” 于世尊而言,大乘期之下皆是蝼蚁,夙寒声是筑基或结丹,只要他不认真去查探就很难发现区别。 夙寒声登时翘起唇一笑,高高兴兴道:“是啊,叔父发现啦,师兄说只要我结丹,就能操控夙玄临的须弥芥。” 崇珏脸色一变,沉声道:“胡闹!” 夙寒声刚入筑基期没多久,怎么会突然间一飞冲天成功结丹?! “是应知津帮的你?” 崇珏忐忑不安一整日的心陡然有了着落点,他一把扣住夙寒声还在炫耀须弥芥的爪子,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以丹药辅之强行结丹,等于断送道途?就算日后用无数种法子挽回,你也始终只能止步金丹,仅只有五百年寿命?!” 夙寒声好像被吓住了,怔然看着他。 崇珏头痛欲裂。 在今早瞧出来夙寒声的反常后,他就该追上去将人困在身边,或者在知晓他在惩戒堂时就该去将人带回来。 他只想着夙寒声可能会耍孩子脾气,一时半会不想搭理自己,总会想通,所以想让他静一静。 但却从未想过这孩子竟然如此疯,疯到以孱弱之躯强行结丹。 夙寒声呆呆看他,一言不发。 崇珏握着他的手腕,皱着眉神识一扫,却发现夙寒声身上干干净净,他送的三串佛珠悉数不在。 “我送你的佛珠呢?” 若他戴着佛珠,遭受雷劫的一刹那自己就能察觉到,赶过去阻止。 夙寒声讷讷道:“我没戴。” 崇珏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怒火和无奈交织的情绪,一时根本不知要如何反应,只能沉着脸将夙寒声纤细的手腕放开。 他默念佛经,打算将那股燥意给压下去,省得说话没轻没重又伤了夙寒声。 夙寒声揉了揉手,好似没将崇珏的训斥放在心上,反而随手从袖中拿出来一个宝塔模样的小玩意儿。 这是应知津送他的结界法器。 夙寒声屈指一抬,玉质的宝塔好似放大无数倍,陡然化为透明的结界将整个佛堂笼罩住。 崇珏察觉到不对,睁开眼。 “你在做什么?” 夙寒声催动法器后,终于抬起头看向崇珏,说出今日第一句真心话。 “我不想你走。” 他如此坦言,崇珏反而松了口气,强行将怒意压下去,耐着性子温声道:“我知晓,但你也不能如此伤害自己的身体,强行结丹你就不觉得痛吗?” 况且夙寒声就算结丹能操控须弥芥,也只是一根骨链罢了。 无法将所有骨链从他身上撤去,崇珏便仍然受夙玄临禁锢。 “我不疼。” 夙寒声摇头,他终于不再做出那副不在意的样子,眼圈几乎一下就红了,可怜兮兮看着崇珏,眸中的患得患失和难过几乎逼得他落下泪来。 “我只是害怕,你是我的……只有你是我的。” 重生一世,好像所有的东西都是他偷来的,无论是死而复生的徐南衔、本来不属于他的好友,亦或是师兄尊长的爱护。 全都不是他的。 只有跟随着他从前世而来的崇珏是真正属于他的。 崇珏蹙眉,不理解夙寒声这番话到底什么意思。 夙寒声眼眶微红,倾身凑上前抓住崇珏的衣襟,近乎乞求地看着他。 “不要闭关好不好,算我求你。” 无法反驳的是,在看到夙寒声带着泪的眼神,崇珏竟然心动了一瞬。 就算不去闭关修复玉珏裂纹,他也能在通天塔陷落后护着夙寒声让他全身而退。 可唯一让他想要迫切远离夙寒声的,是那股连世尊自己都畏惧的欲.念。 崇珏就算再不敢面对,也无可奈何地承认自己好像对挚友之子…… 心谋不轨。 “萧萧。” 崇珏移开视线,又唤了声夙寒声的乳名,好像借由这个亲昵的只有长辈对晚辈的乳名才能时时刻刻提醒他,不许逾矩。 “通天塔顶天立地支撑天道,数千年前曾塌陷过,天道赐下四圣物守护四方。” 夙寒声含泪看他。 崇珏下意识想要为他擦去眼泪,但手还未伸出就意识到这个动作太亲昵了,只好继续道:“但若是通天塔再有问题,四圣物只能以身相祭——就如同你的父亲那样,为救三界众生,身殉通天塔。” 夙寒声听不懂,他只是问:“所以你还是要走?” 崇珏几乎要叹气了,知道夙寒声一时半会想不通,只能道:“对。” 夙寒声愣怔半晌,将抓着崇珏衣襟的手放开,踉跄着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轰隆隆—— 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知何时再次化为雷暴雨,电闪雷鸣,暴雨滂沱。 夙寒声脸上的委屈和泪水已经不见,他逆着光冷冷看着崇珏,再次重复了一遍。 “你是我的,我不许你走。” 夙寒声这般无理取闹,反而让崇珏定了心,他看了看周围密密麻麻的符纹结界,道:“你以为这道结界就能困住我?” 大乘期的世尊,已算是天道之下第一人。 一百道结界也无法将他困住。 崇珏抬起手,正要挥出一道灵力将结界震碎,眼前倏地白影一闪。 一道游蛇似的白光悄无声息出现虚空中,烛火倒映下终于看清那东西的模样。 ——竟是夙玄临的骨链?! 九九骨链其中一道长数丈,于虚空漂浮好似横贯偌大佛堂,温暖的灯火和外面煞白的雷光相互映衬下,露出古怪的浮光。 崇珏脖颈倏地传来一道异样的感觉。 夙寒声手中须弥芥上的乌鹊再次展翅而飞,啾啾叫嚷着,他一身墨青衣袍快步而来,层叠裾袍被骨链撩起翻飞不止。 纤细修长的五指一把抓住那道随风而舞的骨链,在虎口处缠了数圈。 夙寒声已走至盘膝而坐的崇珏面前,手拽着骨链微微一动,那死死锁住崇珏脖颈命门的骨链猛地绷紧,强迫他仰起头露出修长的脖颈。 崇珏浑身经脉陡然被锁,脖颈处缓缓泛起古怪的金色符纹,密密麻麻朝着他侧脸爬去。 刹那间,崇珏似乎懂了夙寒声为何不惜损伤身体也要结丹了。 他根本不是想用温情说服崇珏留下,无论是白日的故作不在意、亦或是方才的示弱和泪水,全都是想要强行留下他。 夙寒声俯下身一手按住崇珏肩膀,另一只手拽进骨链强迫崇珏仰头,他居高临下看着身形高大的叔父,还带着未散稚气的脸上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轰。 电闪雷鸣,将夙寒声的脸照得半边煞白一片。 乌鹊仍在夙寒声周身啾啾叫着盘桓。 但细听之下,却发现它叫的并非“啾”,而是“囚”。 一条数丈的骨链在半空翩然飞起,夙寒声翘起唇,露出个乖巧的笑容。 “叔父,您之前说这三日任我随性而为,可还作数?” 崇珏哪怕被缚也始终神色淡淡,仰着头冷淡看着夙寒声,似乎并不怕他伤到自己。 “作数。” 所以就算夙寒声以下犯上用骨链束缚他,他也不会怪罪。 夙寒声又笑了下,他俯下身轻轻凑到崇珏面前,两人离得太近,进到眼瞳都无法聚焦,看不清楚面前人的模样。 突然。 夙寒声在崇珏双唇上落下一吻。 崇珏愣住。 夙寒声又笑起来:“离三日之期还有一个时辰,叔父,我想随性随心……” 崇珏脸色陡然变了,下意识想要往后退去。 夙寒声一笑,慢条斯理地屈膝坐在崇珏腿上,单手勾住崇珏的脖子,保持一个诡异至极的姿势。 崇珏浑身都僵住了。 两人身形相差极大,夙寒声许是强行结丹浑身冰凉,和崇珏遽尔滚烫的身体相贴,越发感觉到相碰之处的感触明显。 崇珏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夙寒声眼眸一弯,张开唇缝在手腕上缠着的骨链轻轻一舔。 ——明明轻微至极的动作,却好似通过绷紧的骨链传到崇珏脖颈上,那股酥麻直直灌入心脏,让他高大身躯情不自禁微微发抖。 夙寒声凑到他耳畔,带着气音柔声道。 “叔父,我们双修吧。” 第94章 鲜血淋漓 前世崇珏不知哪来的恶趣味, 钟爱榻上人半遮半露,夙寒声只将外袍脱掉,身穿薄薄单衣, 凌乱的墨发逶迤着铺了满地。 这句“双修”刚出口, 崇珏瞳孔一颤,本能偏过头躲开夙寒声的吻。 夙寒声收紧手中骨链, 强迫崇珏转回头来。 “你不是说作数吗?” 崇珏眸瞳清冷,无欲无念,只看着夙寒声满是欲.望的琥珀眼睛,突然问:“为何想和我双修?” 夙寒声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你是我的。” 就像是前世崇珏对他所做的那样, 将他囚于禁殿朝云暮雨,夙寒声无法反抗便顺从于他,理所应当以为那是一种天道认可的规矩。 如今他身负须弥芥,手持崇珏骨链的命门, 自然也可以用前世的法子强行留住崇珏。 崇珏又问:“还有呢?” 夙寒声纤细的手指抚摸着崇珏的脸, 目光从墨青眼眸往下落, 一点点划过如玉的脸、削薄的唇,哪怕是被骨链穿过的脖颈也没有半分瑕疵,喉结滚动时带出一种禁欲又蛊惑的矛盾欲.色。 夙寒声歪着头直勾勾看他。 两人相贴得太近, 崇珏似乎察觉到什么,垂在一旁的手一僵。 夙寒声坦坦荡荡,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因为我想要你。” 崇珏:“……” 夙寒声修长的双腿勾着崇珏的腰身,宛如一条蛇似的和骨链一起缠在崇珏身上,想要将端坐云端的神佛也一起拖入欲海。 可从始至终,崇珏都不为所动。 “修士双修朝云暮雨, 需情孚意合心照神交。夙寒声,你觉得你同我是这种吗?” 夙寒声的两个缘由中, 皆是满足心和身的欲望。 并没有“爱”。 夙寒声嘴唇殷红,眸瞳失神:“什么?” 崇珏并不在意脖颈上锁住他命门的骨链,两指并起按在夙寒声眉心,倏地灌入一道静心的梵音。 轰。 夙寒声踉跄着几乎往后跌去,一只手从背后环绕,用一个环抱的姿势将他轻轻抱在怀中。 ——那是个尊长对晚辈的抱法,没有半分旖旎。 崇珏轻轻拍了拍夙寒声的后背,轻声道:“你并不爱我,你只是还小,将对尊长的崇敬当成了少年人的冲动爱意。” 夙寒声像是被冷水兜头浇了满身,什么欲什么望全都被那道梵音给打碎了,他浑身微微发抖地蜷缩在崇珏怀中,迷茫仰头。 “为什么?” 崇珏以为他不懂,正要和他解释。 夙寒声却呢喃道:“……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崇珏一愣。 夙寒声欲念消退后,却并未恢复正常,反而比方才疯得还彻底。 他近乎怨恨地看着崇珏,用尽全力将他一把推开,冷冷道:“明明我都听你的话,不死不逃,为什么你却不听我的话?!” 崇珏一时摸不准夙寒声到底在说什么,迟疑地道:“萧萧?” “你该听我的话……”夙寒声发完怒后又咬着手指像是魔怔似的,喃喃道,“对,我结丹了……我能操控那根骨链了,为什么他还不听我的话?” 到底哪里出错了? 夙寒声想不通。 纤细的手指被他咬出血来,顺着指尖不住往下落。 崇珏瞧出他的不对劲,知晓不能再多刺激他,只好先顺着他的话。 他蹙眉扣住夙寒声鲜血淋漓的手,一边用灵力医治一边轻声哄道:“萧萧,我暂时先不回须弥山——你累了,先去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可崇珏的暂时妥协根本无法安抚到夙寒声,反而在他心中种下一颗“无论他做什么,崇珏随时都能离开他”的种子。 夙寒声满脸是泪,看着这个明明被他掌控在手中、却像是抓不住的细沙全然留不住的人,强行将手从崇珏手中扯出来。 “你……” 崇珏像是怕吓到他,声音温和道:“什么?” 夙寒声呢喃道:“连你也不是我的。” 没有人是他的,就连这具躯壳都是他偷来的。 只有前世那个腐烂在脏泥中的人生属于他。 夙寒声好似灯火璀璨的琥珀眼瞳一片涣散,宛如像是受蛊惑似的,他缓缓伸手探向崇珏脖颈处的骨链。 崇珏一动不动任由他动作。 夙寒声迷迷糊糊地心想。 真是双漂亮的眼睛。 是不是彻底掌控他,他就会真正听自己的话了? 眼前好似浮现水波似的光芒,夙寒声好像溺了水一样,颠倒疯乱的意识缓缓往下沉,逐渐被冰冷的水吞没。 突然,一滴血似乎从半空滴落水面,在清澈的幽潭中飘荡出淡色的红雾。 夙寒声好似破水而出终于找回呼吸,大口大口喘息着,眼前一阵纷乱涣散。 直到视线聚焦,撞入眼帘的却是大片猩红的血。 夙寒声瞳孔一颤,懵然看着眼前。 他好像只失魂了一刹那,可偌大佛堂却宛如狂风过境,雕花木窗和门悉数被撞碎成木屑,狂风裹挟着暴雨呼啸席卷而来。 那横贯佛堂的骨链像是失去控制似的四处乱舞,方才还站在夙寒声面前的崇珏已踉跄着捂着心口半跪地上,唇角溢出鲜红灼眼的鲜血,顺着下颌不住往下流。 夙寒声呆呆愣愣看着,双膝一软整个人“噗通”一声跪坐到地上,方才的癫狂好像随着那刺眼的血被击碎,轰然消散。 “叔……叔父?” 骨链催动,崇珏脸色苍白,不知是神魂还是经脉受了重创。 随着夙寒声意识清晰,那癫狂的骨链终于安分下来,温顺地重新消散在虚空中。 崇珏咳出一口血,看着面前好似丧魂落魄的少年,见他好像吓懵了,无奈地上前将他单薄身躯缓缓拥到怀中。 夙寒声满脸泪痕,随着那熟悉的菩提花香和微弱血腥味,像是彻底惊醒似的,试探地伸出手捧住崇珏的下颌,看着那狰狞的鲜血,眼圈发红,浑身都在瑟瑟发抖。 “叔父,叔父……血……” 崇珏将他温柔抱着,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温和道:“没事,你刚结丹,操控不了九九骨链是正常之事,不必自责。” 夙寒声根本不记得方才发生了什么,但也清楚根本不是九九骨链的问题,是他自己心中那扭曲的意识在操控。 他想强行留下崇珏,想让崇珏像前世自己听他的话一样,对自己言听计从。 彻底清醒的意识,就算用脚后跟想也知晓这种想法是病态且扭曲的。 夙寒声将额头抵在崇珏心口,眼泪顺着羽睫缓缓往下砸,强行忍下喉中的呜咽声。 崇珏没有丝毫迁怒他,声音依然温柔。 “此番也是我不对,早前答应过要参加你的及冠礼,却食言而肥——方才我说得依然作数,明日我先不回须弥山,等你及冠、或从闻道学宫出师后,能独当一面了再说。” 夙寒声还小,又粘人粘得厉害,还是等他再长大了懂事些再说离开的事。 十二年时间,足够了。 崇珏正要重做打算,却听怀中的少年轻声道:“不必。” “什么?” 夙寒声已经彻底恢复神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崇珏怀中起身,伸手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 他依然垂着头不敢看崇珏,像是在逃避似的,呢喃道:“我并非幼童,在闻道学宫又有师兄师姐和同窗相伴,不会有事的。” 和白日里的反常不一样,这次夙寒声所说的话是真心的。 夙寒声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小疯子,一旦在乎的事不如意,那他就会歇斯底里地犯大病。 之前不过是哭哭闹闹罢了,他并未放在心上,可此番失魂落魄下…… 竟然伤了崇珏。 夙寒声难过又难堪,恨不得原地魂飞魄散。 崇珏蹙眉:“萧萧……” 夙寒声打断他的话:“天色已晚,我就不叨扰叔父,先要回落梧斋了。” 崇珏正要拦他,夙寒声却像是急着逃离他,踉跄着撑起身体就要跑,但双腿还没站直就直接不受控制跪了回去。 崇珏忙一把接住他:“伤着了?” 夙寒声讷讷道:“没有,腿……腿软了。” 方才被吓着了,一时半会使不上力。 崇珏似乎对他无可奈何,只能将少年纤瘦的身躯直接打横抱起来,大步朝佛堂后院的斋舍走。 夙寒声立刻道:“不,我要回落梧斋。” “外面下着大雨。”崇珏步伐很快,全然瞧不出来他被骨链重伤的模样,“你今日刚结丹,需好好休憩,莫要来回奔波。”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已到了后院斋舍。 崇珏将闷不做声的夙寒声放到榻上,这个姿势大概激起了崇珏脑海中那被恶念强行放出来的记忆,眼神像是被烫到似的,匆匆移开视线。 两人相对无言。 夙寒声故作勇气,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叔父的伤……要紧吗?” 崇珏笑了:“没什么大碍,调息一晚就好。” 夙寒声闷闷“嗯”了声。 崇珏见他尴尬又难堪,也没多留,道:“休息吧,我和邹持说再给你请几日的假,先将身子养好再说。” 夙寒声只顾着点头,一声都不吭。 崇珏为他将被子盖好,叮嘱几句这才离开斋舍。 但他刚回到佛堂,神识就敏锐地感知到刚才还乖乖巧巧拽着被角睡觉的夙寒声腾地爬起来,像是做贼似的,直接打开窗跑了。 崇珏下意识想要去追,犹豫许久却还是顿住了动作。 罢了。 就算追回来,夙寒声也是时刻局促不安心怀愧疚,恐怕一整夜都难以入睡。 回落梧斋也好。 夙寒声赤着脚,穿着一袭单衣仓皇地跳窗跃入狂风暴雨中,顷刻间浑身上下全都湿透。 他全然不顾,踉踉跄跄在漫山遍野中朝落梧斋跑去。 雨水落在脸上,簌簌顺着下颌往下滴。 夙寒声眼眶通红刚跑没几步,却听到轰隆隆一声巨响,天边雷云像是被击碎似的陡然消失。 狂风暴雨转瞬间停歇,不过几息连皎月都从云后探出,照亮周遭漆黑的夜路。 夙寒声仰头看着天幕,月光似乎太刺眼,逼得他眼尾落下两行泪。 朗月清风,皎月当空。 良久,夙寒声深深吐出一口气,踉跄着顺着台阶一步步下山。 落梧斋的人已睡了。 等到夙寒声回到斋舍后,刚刚停歇了片刻的狂风暴雨再次恢复如初,电闪雷鸣。 夙寒声魂不守舍,被伴生树伺候着沐浴换了身衣裳,正要掀开床幔上榻,一旁燃烧着的烛火像是被一股风带得微微一晃。 夙寒声还未反应过来,就感觉一人陡然贴着他的后背,从后强势地捂住他的嘴,牢牢将他困在怀中。 “唔……” 夙寒声被吓住了,刚要召出伴生树,鼻间却嗅到那股熟悉的气味。 菩提花香。 夙寒声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下来。 “乖萧萧,别声张。”崇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语调却是前所未有的混不吝,懒洋洋笑着道,“趁他入定片刻,我来和你‘偷个情’。” 夙寒声:“……” 第95章 气若游丝 烛火熄灭。 崇珏将夙寒声打横抱起, 粗暴地扔到榻上,抬手随意一挥,遮光床幔一层又一层地落下来。 夙寒声一声没吭, 翻了个身对着床里。 崇珏已翻身上榻, 高大的身形从背后将夙寒声整个拥在怀中,手臂箍住他纤瘦的腰身, 懒洋洋道:“还想不想双修了?” 夙寒声摇头,仍然默不作声。 崇珏拨开他的墨发,熟稔地亲吻他的后颈,似乎想勾起他的欲.望。 夙寒声默然许久, 直到崇珏的手解开他的衣襟时,突然喃喃道:“你教我的……全是错的。” 为人处世之道,没一个能在三界里适用,他用一回要么挨骂要么挨打, 屡次三番下来, 夙寒声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用囚禁、双修来迫使人顺从于他, 如今看来也是错的。 崇珏闷闷笑了起来,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夙寒声脖颈处,逼得他翻了个身, 皱着眉伸手推着崇珏的胸口往后缩。 “于他无用。”崇珏凑上前亲了下夙寒声眉心,像是只蛊惑人心的魔,低笑着道,“对我有用啊。” 夙寒声动作一顿。 崇珏的手已经探到夙寒声半裸露的腰身轻轻摩挲,柔声道:“你能操控玄临的骨链,等同于将我的性命捏在手中——乖, 你要学得狠心,将我这具躯壳折腾得半死不活, 之后无论双修还是将我做成听话的傀儡,不全由着你来吗?” 但夙寒声却有个心软的毛病,无意中把人伤到了吓得脸都煞白如纸,看得人一阵摇头。 夙寒声在黑暗中看了崇珏半晌,低低骂道:“疯子。” 崇珏闷笑:“我已决定明日一早便回须弥山,你若再不狠下心,可就真的要等十年后了。” 夙寒声微怔。 崇珏握住夙寒声戴着须弥芥的手轻缓放在自己脖颈上,像是个合格的尊长般温声教他。 “试试吧,对你也不会有任何损伤。只要心足够狠,你想留下谁都可以。” 见夙寒声下意识往后缩手,崇珏眸瞳一眯,死死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你当时不是说让我别落在你手里吗,如今你手握我生死大权,为何又退缩了?” 夙寒声心情本就大起大落,乍一被崇珏的语调吓住了,琥珀眼瞳微微颤着,嘴唇轻动,似乎想说什么。 崇珏凑上前亲了亲他通红的眼尾:“萧萧,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用骨链和结界将人困在佛堂,这样崇珏就能永远独属于他,不再离开。 夙寒声怔然看他许久,突然将手从崇珏脖颈处撤开,喃喃道:“这……这不对。” 崇珏眉头一皱:“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 夙寒声前世和崇珏学了一大堆歪理邪说,可没学过对亲近在乎之人不择手段。 “想闭关就去闭吧。”夙寒声恹恹翻了个身,将锦被盖到脑袋上,声音闷闷的,“莫来我这儿挑拨离间讨嫌找骂。” 崇珏被他气笑了,直接将被子一掀,翻身压在夙寒声身上,冷冷道:“不是说想双修吗?睡什么。” 夙寒声被压得喘不过气,只能奋力推着他的心口,皱紧眉直喘。 “我现在又不想了——起开,你好重。” 崇珏道:“那你日后可要足足十年见不着我了。” 夙寒声撇开头,闷闷不乐道:“十年而已,弹指一挥间。” 他多弹几下就能过了。 崇珏见他还在生闷气,不耐烦地“啧”了声,手指直接托住夙寒声的后颈,强行将人拎起来拥在怀中覆唇吻上去。 夙寒声眼眸猛地睁大,立刻就挣扎着推开他。 但崇珏无论是身形亦或是修为全都高他一截,轻轻松松一只手就将他的所有挣扎制住。 床榻狭窄,层叠床幔被风吹得撩起一角,隐约可见塌间景色。 直到,“啪——” 塌间欲色倏地消散。 崇珏被打得偏过头,好一会才转过头。 夙寒声也被吓住了,缩回手往后退了退,讷讷道:“谁……谁让你不听人说话的,活、活该你。” 哪怕放狠话,也放得怯怯的。 崇珏一挑眉,似乎并未因这一巴掌而动怒,反而笑了一声。 前世无论被怎么对待,夙寒声可从未起过反抗的念头,就像是对世间生无可恋一般,哪怕随着枯枝在血泊中腐烂他也不会挣扎一下。 这才重生多久,竟有了脾气? 夙寒声见他被打竟然还笑,心中嘀咕骂了几句。 崇珏再次倾身而来,夙寒声见状还以为他要找自己算账,立刻扬起手瞪着他,表示你再过来我还打你。 但崇珏却是随意把他扒拉到怀里,手臂紧紧抱着他:“别闹,我再抱一会。” 夙寒声:“……” 这都不生气? 夙寒声偷偷仰头看了看他,好一会才道:“闭关了,你会融合吗?” 这一会变一个“念”,怪让人不适的。 “谁知道呢?”崇珏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得看他什么时候生出恶念,彻底接纳我,那时才能算彻底融合。” 夙寒声拧眉:“到底是谁将你们分开的?” 还只分了恶念入无间狱,留了善念世尊在三界,好像另有目的似的。 崇珏笑着道:“你爹啊。” 夙寒声一愣。 崇珏从不对他隐瞒这些,一边把玩着夙寒声的手指一边随口道:“通天塔看着相安无事,但这数千年来已塌陷数次,天道已衰,道不久矣。” 夙寒声被这句话轻飘飘的吓了一跳。 天道已衰? “别害怕。”崇珏道,“下次通天塔塌陷若不出意外便是在十二年后,这段时日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会有人暗中护你,其余的等我出关再说。” 夙寒声蹙眉。 上一辈人的破事儿怎么那么多。 崇珏见夙寒声拧着眉头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没忍住又轻柔扶起他的下巴,垂头温柔地落下一吻。 这回夙寒声并未再像刚才那样挣扎不休,一僵后便顺从地放软身体,半个身子靠在崇珏怀中,仰起头感受那温软的触感。 只是没一会,夙寒声隐约感觉到抱着他的人倏地浑身僵硬,就连唇缝都要抿紧了。 夙寒声已整个人趴在他怀里,双手勾着他的脖子,眼眸已涣散着蒙上一层水雾,轻轻一眨从脸颊滑落下来。 他迷迷糊糊道:“怎么了?” 崇珏沉默许久,才低声道:“无碍。” 夙寒声“哦”了声,歪着头看着崇珏许久,又捧着他的脸凑上前去深深吻了一下,喃喃道:“你是我的。” 上次说这话时,他说的凶狠又病态,如今却像是落水的猫,可怜兮兮地索要主权。 崇珏箍在夙寒声腰间的手臂彻底僵住了,本能想要偏头躲过这一吻,但神使鬼差地僵在原地,任由夙寒声的舌探进来。 夙寒声大概太累了,说完后便蔫蔫地趴在崇珏身上阖上双眸,没一会便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到感觉身上人彻底熟睡,一动都不敢动的崇珏才无声吐出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将人放在塌间,将一旁凌乱的锦被掀着盖在少年身上。 夙寒声睡得正沉,艳丽五官上带着常年掩饰不掉的病色。 崇珏垂眸看他许久,伸手轻柔地在少年五官上轻抚而过。 子时已过。 夙寒声手指上的符纹终于悄无声息散去,加之崇珏身上的约束也随之消失。 他看着夙寒声半晌,终于起身,身形如雾彻底离开落梧斋。 整个斋舍空无一人。 夙寒声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的黑暗许久,才重新闭上眼。 伴生树怯怯地从床脚探进来,悄摸摸地凑上前去在夙寒声脸上轻轻擦了两下,干枯的树枝上凝着几滴水珠。 *** 翌日一早,世尊离开闻道学宫,被副掌院送回须弥山的消息传遍整个学宫。 元潜、乌百里和乞伏昭午后才听闻消息,直接旷了下午的课前来寻夙寒声。 夙寒声强行结丹,就算应知津给他再多的灵丹来修补经脉,最终还是有后症,上午时还好端端的,但到了日头正盛便开始蔫了。 他病得爬都爬不起来,整个人都烧糊涂了,恹恹地只知道说胡话。 乞伏昭眉头紧皱,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被烫得爪子差点熟了。 “我……我去请小医仙来!” 元潜忙不迭点头,凑上前拍了拍夙寒声的脸:“萧萧,萧萧能听得清我说话吗?” 夙寒声烧得人都傻了,脸颊绯红,好半晌才睁开眼,声音沙哑道:“百里?” 元潜如丧考妣:“完了完了,我萧萧烧傻了!人都识不得了!” 几人都不明白夙寒声病从何来,更因他体内的“跗骨”不敢妄动灵力,只能干看着。 乌百里已打来冷水,打湿布往夙寒声额头上贴。 夙寒声额头上的布没一会就开始冒烟,乌百里眉头紧皱,道:“不要乌鸦嘴,你不是冷血动物吗,变个蛇尾给他抱着。” 元潜扭扭捏捏,但见夙寒声难受得直咳嗽,赶紧坐在床边化为蛇尾塞到被子里给少君冰被窝。 夙寒声恹恹抱着蛇尾,终于觉得好受些。 元潜却在嗷嗷叫:“好烫!萧萧你是打算闷烤蛇尾当下酒菜吗?啊啊啊百里救命!” 乌百里给夙寒声擦汗,充耳不闻。 一阵鸡飞狗跳中,乞伏昭将周姑射给请了过来。 周姑射刚来,还是那句话:“死了吗?” 众人忙不迭道:“半死不活了,请小医仙救他于火火!” 周姑射拂开几个没用的男人,快步走上前,搭脉探了一会,嫌弃地道:“不就是晋入金丹没调修好灵脉,导致内府灵力积压不散才导致了高烧,多大点事儿至于叫我来吗?” 元潜三人被骂得面面相觑。 还是乞伏昭抓住重点,愕然道:“晋入金丹?” “嗯。”周姑射言简意赅,“吃点灵丹调修下,再把他尊长叫来给他梳理灵脉就好。” 众人赶紧点头。 乌百里拍了拍夙寒声:“少君,你的弟子印在何处?” 夙寒声睁着眼,好半天才道:“啊?什么呀?” “弟子印啊,要找你尊长来为你梳理经脉。” 夙寒声烧糊涂了,迷迷瞪瞪只听到“找尊长来”,愣神许久,突然“哇”地一声恸哭出声。 “叔父!叔父……” 在一旁知晓少君刚刚“痛失心上人”的元潜三人闻言心中一个咯噔,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想要去阻止。 但已晚了。 夙寒声嚎啕大哭:“叔父为何不肯同我双修?!明明都亲我……唔唔唔!!!” 元潜乌百里和乞伏昭几乎是直接飞过去,三只手“啪啪啪”不约而同交叠着捂住夙寒声的嘴,阻止住他后面更多的虎狼之词。 周姑射蹙眉看他们。 三人干笑:“少君烧糊涂了,都开始说、说胡话了,呵呵。” 周姑射也懒得管除了医术之外的其他时,“嗯”了声,起身就要走。 乌百里叫住她:“小医仙,只能尊长来帮少君疏离经脉吗?” 夙寒声的尊长,他们也只知晓应见画,若是将道君叫来听到夙寒声这些迷迷瞪瞪的胡话,恐怕小少君病还没好就得再挨一顿打。 周姑射懒得管这种小病:“元婴以上便可。” 乌百里这才点头:“小医仙慢走。” 周姑射扬长而去。 元潜三人都是金丹期,恐怕无法帮助夙寒声,但那些师兄师姐又不能保证听到夙寒声的胡话会不会到处宣扬。 乞伏昭拿着弟子印蹙眉犹豫。 夙寒声正病蔫蔫地躺在那,都气若游丝了还在嚷嚷这:“还装大尾巴狼亲我……我那是没拆穿你,要不然你一世英名就毁啦!” “双修……你听我的话,叔父!” “叔父叔父……” 三人扶额,每听一句“叔父”都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揪下来当下酒菜给啃了。 夙寒声胆子也太大了点,那可是须弥山的世尊啊,动了妄念也就算了,竟还敢邀人双修?! 有理由怀疑世尊这么着急忙慌地去闭关,是被夙寒声给吓得。 就在众人纠结时,一直在看弟子印的乞伏昭突然道:“……回来了。” 元潜还在烫得嗷嗷叫,疑惑道:“什么回来了。” 乞伏昭将弟子印的听照壁给他们看。 “外出狩猎蚀骨树的师兄师姐们已历练而归。” 徐南衔回来了。 第96章 天女散花 学宫学子历练遇蚀骨树, 听照壁上用的词儿是“凯旋”,实则赢起来难入登天,哪怕几个元婴期也险些折损其中。 楚奉寒已去四明堂将所历练接过告知山长, 徐南衔则是推着个破轮椅推着庄灵修回四望斋。 这轮椅是半路寻来的, 轮子有个豁,滚一圈就颠一下, 坐在上面脸色苍白的庄灵修差点被颠吐了,奄奄一息道:“不北,看在我为你捐躯的份上,能推慢点吗?” 徐南衔脸色难看地道:“活该, 谁让你救我了?” 庄灵修深情道:“那总不能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没了手脚吧?那蚀骨树的飞絮可难招架了,你若沾上一点,整条手臂都没了,我能心疼死。” 徐南衔骂道:“闭嘴。” 庄灵修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四望斋外不远处就是演武场, 众学子闲来无事都在比划切磋, 无意中瞥见他们回来, 全都转头看来。 庄灵修几乎把整个学宫的人得罪干净了,众人见他都没什么好脸色,但还是朝着徐南衔颔首行了一礼。 “迎徐师兄归来。” 徐南衔点点头, 示意他们继续玩。 打着赤膊正在打拳的一个学子还惦记着上次被庄灵修算计的仇,余光一瞥不知发现什么,冷笑一声走过来,阴阳怪气道:“庄师兄安好啊,听说此番诛杀蚀骨树有位学子受了伤,该不会是您老人家吧?” 其他师兄师姐全都活蹦乱跳安然无恙, 也就庄灵修一人坐着轮椅,还被徐南衔推着。 横竖看这人就是拖后腿的那个。 徐南衔眉头一皱, 正要说话。 庄灵修突然瞥他一眼,示意闭嘴。 徐南衔翻了个白眼,只好不吭声了。 一群和庄灵修有仇的人全都哗啦啦拥过来落井下石,还嘱咐道:“徐师兄,这事你不要插手。” 徐南衔:“……” 我也没想插手。 “庄师兄怎么穿得这么严实?”为首的学子双手抱臂,毫不客气讥讽道,“伤哪儿了,让我们瞧瞧啊,要不要把小医仙叫来?” 其他人跟着附和。 “是啊是啊,别叫晚了师兄的伤势都痊愈了。” 庄灵修被一群人围攻,脸色苍白地端坐轮椅上,垂着眼叹了口气:“你们全都是想来看我笑话的,我懂。” 他说的如此直白,其他人倒是噎了下。 为首学子硬着头皮道:“就是如此,怎样!虎落平阳被犬欺,让你平日嚣张,你早该想到会有今日的!” 徐南衔“噗嗤”闷笑一声,见众人将视线看向他,只好偏头咳了几声。 “唉。”庄灵修叹息道,“没想到我如此招人恨,罢了,爱看就看吧,我遮遮掩掩也没什么意思,你们迟早会知道的。” 这话太奇怪,众人面面相觑。 庄灵修抬起左手将身上的漆黑斗篷一扯,将穿着闻道学宫弟子服的身体露在外面。 众人一看,全都倒吸一口凉气,目露惊骇。 庄灵修的右手和左小腿处的衣裳,竟然空荡荡一片。 怪不得要坐轮椅。 学宫的学子们还未经历过毒打,一群人齐刷刷全都傻了眼,有人讷讷道:“师兄这是……怎么了?” “被蚀骨树的飞絮侵蚀的。”庄灵修淡声道,“看够了吗?” 所有人全都干巴巴看着他,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徐南衔揉了揉眉心,无奈道:“都散了吧。” 说罢,推着庄灵修的轮椅往四望斋走,留下后面黑压压一群人面如土色。 众人沉默良久,心中不约而同浮现一个念头。 我真该死啊。 徐南衔将庄灵修推进四望斋,刚把门关上就见庄灵修眉眼带着笑,懒洋洋地用完好的左手拿着弟子印看去。 徐南衔翻了个白眼:“你闹什么?” 庄灵修下意识想翘二郎腿,但他左小腿已没了,只好理了理衣摆,懒懒开口。 “哪里闹了?你刚才瞧见没,那群兔崽子脸色难看得要命。哈哈哈往年历练回来,晚上都会有庆功宴,你们各个都有驱晦气的柳叶酒喝,就单单我一人没有。方才他们愧疚得都要以死谢罪了,我倒要瞧瞧今晚他们会不会备我的?” 徐南衔:“……” 真不是个人啊。 “把四望斋的禁制打开。”庄灵修又道,“相信今天都会有人陆陆续续来看我‘笑话’,我要喝多多的柳叶酒。” 徐南衔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还有闲情玩?你不是说能尽快把手脚治好吗?” “你傻了吗?被蚀骨树的飞絮侵蚀的骨肉哪里能新生?”庄灵修一挑眉,“我自然是为了怕你太有负罪感而哄骗你的。” 徐南衔一愣,脸色倏地白了:“你!” 庄灵修看着他难看的脸色,哈哈大笑:“你是不是也想给我倒杯柳叶酒?” 徐南衔气得要揍他:“你想死吗?!” 庄灵修赶紧讨饶:“好了好了,等晚点我去红枫林寻我兄长。” 徐南衔冷冷瞪他一眼,正要骂他一顿,外面匆匆传来乞伏昭的声音。 “徐师兄,徐师兄可在?” 徐南衔蹙眉,抬手一招将结界散去。 乞伏昭赶紧冲进来,匆匆见了礼,言简意赅道:“徐师兄,少君晋金丹期导致经脉不顺,如今高烧不退,望您前去落梧斋帮少君梳理经脉。” 徐南衔一惊:“晋金丹?!” 这才几天,连筑基都费劲的夙寒声竟然结丹了?! *** 落梧斋内。 元潜和乌百里纷纷给夙寒声用各种法子消热,但夙寒声身体依然滚烫入火炭,且迷迷瞪瞪说了更多的胡话。 元潜担忧不已:“你能确定徐师兄听到这些话,不会像应道君那样把萧萧揍一顿吗?” 乌百里冷淡道:“徐师兄我们能拦,应道君你敢吗?” 元潜:“……” 说的也是。 说曹操,曹操到,落梧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徐南衔便匆匆掀帘而入,等瞧见躺在塌间烧得脸颊绯红的夙寒声,脸色更难看得要命。 他只是一段时日不在,夙寒声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徐南衔快步而来,乌百里起身给他让座。 元潜的尾巴尖还在被夙寒声抱着,见徐师兄脸都黑了,赶紧使了个巧劲儿一溜烟爬下床,省得被徐南衔暗杀。 徐南衔拧着眉拍了拍夙寒声滚烫的脸,轻声道:“萧萧,萧萧?” 夙寒声烧得昏昏沉沉,好一会才睁开眼睛,他迷糊看着眼前熟悉的脸,一时有些认不出了,喃喃开口:“师兄?” 徐南衔心间一酸,抚着他的脸:“嗯,有师兄在,不会有事的。” 夙寒声在看到徐南衔的刹那,眼泪瞬间簌簌往下落,像是孩子似的哭道:“师兄……师兄回来了。” 徐南衔心当即软得不像话,轻柔地将夙寒声扶起抱在怀中,温声哄他。 “嗯,萧萧不害怕,师兄回来了。” 元潜他们还从未见过往常暴躁的徐南衔如此温柔的样子,心也终于定了下来。 直到夙寒声抱着徐南衔的脖子,哇哇大哭地开始诉苦。 “师兄,师兄你把叔父找来,他不答应我双修,你劝劝他呜呜师兄! “师兄对我最好了,肯定能把他绑来留下,不让他回须弥山闭关的,是吧? “啊……双修!双修!” 徐南衔:“……” 元潜三人:“……” 姗姗来迟的庄灵修:“……” 哦豁,之前还只是亲,怎么几日不见,就变“双修”了? 进展未免太过迅速。 整个落梧斋足足沉默半晌。 反应过来的徐南衔突然暴起,怒道:“夙寒声!如此大逆不道的虎狼之词是谁教你的?!他可是你叔父!须弥山世尊!佛修!” 元潜和乌百里很有义气,直接扑上前抱住徐南衔的腰身往后拖。 “徐师兄息怒!” “镇定!” 夙寒声被吼懵了,看着暴怒得拼命朝他咆哮的徐南衔,像是反应过来似的,边哭边在床上乱爬,想找地方躲起来,嘴里嚷嚷着。 “萧萧不知道!萧萧不知道!” 落梧斋乱成一团。 庄灵修无奈道:“不北,还是先给萧萧把经脉梳理好,你看他都烧糊涂开始往床柱子上爬了——萧萧乖先下来,别摔着!” 一阵鸡飞狗跳中,徐南衔强行忍耐着怒意,一把掐着夙寒声的腰把他从床柱子上抱下来,沉着脸开始为他梳理乱糟糟的经脉。 乞伏昭推着庄灵修去外室,省得徐南衔分心。 元潜蹲在地上忧心忡忡地道:“徐师兄不会真的因萧萧那些烧糊涂的胡言乱语揍他一顿吧?” 庄灵修心不在焉道:“不会,若是应道君也许会二话不说上手就揍,但不北刀子嘴豆腐心,不会真动手的。” 元潜这才放下心来。 庄灵修饶有兴致道:“我们不在的这段时日,萧萧和世尊……可是发生了什么吗?” 元潜和乌百里、乞伏昭面面相觑,一时半会不知道该不该说。 庄灵修“啧”了声:“萧萧这人很懂得亲疏,既然告诉你们就不会在我面前遮遮掩掩,也不会怪你们告诉我,直接说就是。” 三人想了想,好像也是。 夙寒声连他们都不避讳,更何况庄师兄,便嘚啵嘚啵把事儿全都说了。 仙君之子爱上自己的叔父,且还是佛修之首,这事儿太过惊世骇俗,元潜以为庄灵修第一反应也会和当时的他们一样,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 可没想到说完后,庄灵修竟然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不愧是小少君,竟然做到了寻常做不到的事。 胆子可真大。 庄灵修表示欣赏。 众人:“……” 他们开始怀疑把这事儿告诉庄灵修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几人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左右,安安静静的内室才终于传出来动静。 元潜唯恐徐南衔真的把夙寒声揍一顿,偷偷蹲在角落往里看。 徐南衔看起来心平气和极了,已收回为夙寒声调理经脉的灵力,正在一旁皱眉拧着湿帕子。 夙寒声出了一身的汗,好在高烧彻底退下去,正奄奄一息阖着双眼躺好,一旁的手却死死拽着徐南衔的袖子说什么都不撒手。 徐南衔也不生气,拿着湿帕子将夙寒声脸上的汗水一点点擦干,面上看着不耐烦,但动作却轻柔极了。 元潜看了半天,才悄摸摸将脑袋缩回来。 这位徐师兄,的确是刀子嘴豆腐心。 夙寒声的小命保住了。 *** 夙寒声根本不知道自己免了一顿挨打,又病恹恹地躺了一个下午,直到天黑才彻底清醒过来。 因发得那场高烧,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后院沐浴。 伴生树勾着衣裳随他过去。 夙寒声往一汪山泉水中丢了块火灵石进去,冰凉的水顷刻温热起来,他将潮湿的衣裳脱掉扔在一旁,抬脚迈入水中。 晕晕乎乎泡了半晌,夙寒声突然一睁眼,终于反应过来似的,惊恐道:“师兄回来了?!” 正在给他洗头发的伴生树蹭了下他的脸,表示是啊。 夙寒声彻底清醒,微微查探才发现暴烈的内府早已被梳理得如常,灵力源源不断灌入经脉,没有半分不适。 原来梦中他被师兄骂得满床乱爬,竟不是做梦? 池中水温热,夙寒声却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完了。 完了完了师兄肯定听到自己烧糊涂时说的那些胡话了! 夙寒声战战兢兢地沐浴完,抖着爪子将衣裳换好,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落梧斋外就传来徐南衔的声音。 “夙萧萧,醒了吗?” 夙寒声条件反射就要扎进床上装死,但又一想床上锦被和床单都未换,只能强行止住冲势,奄奄一息地往椅子上一歪。 徐南衔刚一进来,就见夙寒声半死不活歪在椅子上,在那故作虚弱地咳嗽。 他微挑眉,似笑非笑道:“还病着?” 夙寒声虚弱点头。 “哦。”徐南衔也没停留,转身就走,“那你好好歇着吧,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夙寒声一听,也不敢再装病了,立刻从椅子上蹦起来快跑几步一下冲到徐南衔身上,从背后死死抱住他的腰。 “师兄!师兄终于回来了,我好想念师兄。” 徐南衔被他勒得喘不过气,用力掰开夙寒声的手,转身扶住他的肩,没好气道:“想念我?我看你应该时时刻刻想着大逆不道才对,哪有闲情想念我啊?” 夙寒声一愣。 徐南衔被夙寒声那些虎狼之词震得一整个下午才调整好,本来过来是质问一番,可没想到才刚阴阳怪气骂了一句,夙寒声呆呆看他一会,突然两行眼泪就落下来了。 徐南衔顿时慌了,伸手给他胡乱擦着眼泪,声音也不自觉温和下来。 “怎么了这是,我还没开始说重话呢。” 夙寒声呜咽着道:“叔父……他说要去闭关十年,不要我了。” 徐南衔脸都绿了,心想你自己听听这说得是人话吗? 世尊和你非亲非故,怎么非得成日跟着你啊,还“不要我了”,说得好像世尊抛妻弃…… 呸呸呸。 要搁平时徐南衔早骂人了,但见夙寒声哭得满脸泪痕,大概真的伤心欲绝,只好捏着鼻子安慰他:“十年而已,一眨眼就过了,怕什么?” 夙寒声闷闷点头,泪水还是止不住往下流。 徐南衔真觉得自己多了个小师妹,多大点事就哭哭哭。 他无可奈何道:“哭哭啼啼的也不嫌丢人,别哭了,我带你出去玩。” 夙寒声胡乱擦了擦眼泪,闷闷道:“去哪儿玩?” “看好戏去。”徐南衔揪着衣袖细细给他擦脸上的泪痕,随口道,“灵修去红枫林了,等会应该直接去四望斋的庆功宴。” 夙寒声不明所以,但他不想再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崇珏走了的事上,便跟着点点头看好戏打发时间。 夜幕四合。 徐南衔牵着夙寒声去四望斋时,外面已聚集了一群学子,且各个手中捧着莲花盏盛着的柳叶酒。 夙寒声疑惑看着。 徐南衔为他解释:“学子历练归来,都会有柳叶酒喝,寓意驱除晦气,顺利出师,被送酒送得最多的学子出师核验上,还会多加上三分。” 柳叶酒纯度并不会太高,饮起来有股清甜又苦涩的柳叶清香,喝个十几盏都醉不了人。 一路走过来,有好几个学子高高兴兴将柳叶酒给徐南衔,贺他历练归来。 徐南衔并没想要加那个分,道谢后一饮而尽。 夙寒声似懂非懂。 四望斋里已挤满了人,往常闻道学宫学子无论什么筵席都弄得热热闹闹,可如今却像是参加丧礼一般,各个面色沉重,手捧莲花盏,宛如要以酒祭奠亡人。 夙寒声小心翼翼道:“此番历练有人陨了吗?” “没有的事,就是灵修……” 徐南衔颇为一言难尽,还没细细解释,众人传来一阵喧哗,而后木轮滚动的声音缓缓传来。 夙寒声转身一瞧。 庄灵修坐着轮椅被楚奉寒推着而来。 往年无论什么宴,庄灵修从来都是最不受待见的一个,可此番那群如丧考妣的学子却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将自己手中的柳叶酒塞给庄灵修。 “庄师兄,喝口柳叶酒吧,驱除晦气,日后道途必当顺畅!” 庄灵修第一次被众人拥簇着不是被骂,而是被献酒,他仍然披着拿遮掩残废四肢的黑色披风,他叹了口气,伸出完好的左手将酒接过,呢喃道。 “我已是站不起来、拿不动刀的废人,还道途顺畅什么,这柳叶酒喝了也驱不了我的晦气,你们还是奉给其他师兄师姐吧。” 众学子更是愧疚,更加殷勤地将酒给他。 “庄师兄就喝一杯吧,我等是真心的。” “是啊是啊,我们不该背地里那样说你,也不该叫你庄狗。” “庄师兄心系学宫学子,前段时日楼船遇袭若不是庄师兄一心护我们,我们早就化为枯骨了!” 一群少年七嘴八舌地哄着庄灵修。 庄灵修叹着气,一副盛情难却的样子,将酒一一接过来喝了。 夙寒声歪头看了看,茫然道:“庄师兄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总觉得这是他狗前的平静。 徐南衔不吭声。 夙寒声又问:“为什么说是废人啊,他受伤了吗?” 徐南衔点点头:“嗯,他为救我,一只手一只脚被蚀骨树的飞絮侵蚀成了白骨。” 夙寒声吓了一跳,赶紧拨开人群冲上前去:“庄师兄!” 庄灵修正在喝柳叶酒喝得不亦乐乎,几乎要将三分收入囊中,余光扫见夙寒声眼眶通红地冲进来,立刻将身上的披风裹紧。 他干笑道:“萧萧来了啊。” 夙寒声眼圈红透了:“师兄说你的手脚……” 旁边其他学子拼命朝夙寒声使眼色,让他不要提庄师兄的伤心事! 庄灵修见不得他苦,赶忙安慰道:“没事没事,手脚没了而已嘛,还能再长出来的。” 夙寒声:“?” 这都能长出来? 一旁捧着莲花盏的学子呜咽道:“是的是的,还能再长出来,呜——!” 说完,就捂着嘴往一旁哭去了。 众人这才明白庄灵修在自欺欺人,赶紧哭着附和道:“肯定还能再长出来的!庄师兄诚心可见天地,天道昭昭,必定赐你生白骨的机缘!” “就是就是!” 庄灵修:“……” 夙寒声眼圈更红了:“师兄……” 庄灵修听着耳畔七嘴八舌的劝说,突然一抬左手,道:“够了。” 众人立刻噤声。 楚奉寒修长如玉的手持着莲花盏,倚在门框上一边慢悠悠地喝一边似笑非笑看着庄灵修。 “其实吧。”庄灵修干咳一声,正色道,“我已得了大机缘,还真能长出来。” 众人眼中满是清澈的愚蠢,根本不信。 庄灵修左手在那胡乱掐了个狗屁不通的法诀,突然“哈”的一声,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裹着身体的黑色披风扯开,施施然地站了起来。 众人:“……” 庄灵修晌午还是空荡荡的右手和左小腿已重新完好如初,他慢悠悠地起身朝众人颔首,端得是一副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 “孩儿们,这可是大机缘啊,还不快替师兄谢谢天道?” 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看着他。 直到第一个人率先反应过来,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终于意识到又被庄狗耍了! 庄灵修反应极快,一把将迷迷瞪瞪还没弄明白情况的夙寒声一把拎起来,撒腿就跑。 下一瞬,无数盛着柳叶酒的莲花盏像是天女散花般朝他的背影砸了过来。 所有人怒发冲冠,歇斯底里地怒骂。 “庄狗!我信了你的邪!” “啊啊啊我杀庄狗!庄狗讨伐大军呢!速来杀他啊啊啊!” “我和姓庄的势不两立!你给我等着,日后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庄灵修哈哈大笑,轻巧地抱着夙寒声直接跳进四望斋内室,朝早有准备的徐南衔和楚奉寒摆手。 “快快快,把门关上哈哈哈!” 徐南衔翻了个白眼,砰的把门关上。 挡住了一地的骂声和莲花盏。 第97章 三年之后 庄灵修迟早有一天会被人打死。 徐南衔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 恨不得把人扔外面。 夙寒声一落地赶紧扯着庄灵修的手上看下看,紧张道:“师兄说你手脚都没啦,真的长出来了吗?” “自然如此。”庄灵修笑了起来, 撸着袖子给夙寒声看完好无损的右手, “我兄长是圣物,长个手脚有何难的?” 夙寒声捏了捏他的手臂, 确定这是真的血肉而非灵器幻化出来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搅和完庆功宴,徐南衔三人坐在连榻上,拿着坤舆图铺在小案上研究此番历练之事。 夙寒声不想孤身回落梧斋, 便熟练地爬上连榻,靠着徐南衔的后背昏昏欲睡。 徐南衔怕他窝着,不耐烦地将人扯到前面来,枕着自己的大腿睡。 庄灵修支着下颌, 懒懒地看着好似缩小无数倍的实景坤舆图, 打了个哈欠道:“……魔族蚀骨树本该在这儿……对, 就那儿,那处有通天塔结界相护,相安无事这么多年, 怎么如今却出了事,让几乎化神境的蚀骨树逃出,害人无数。” 楚奉寒冷淡道:“我下午去问了副掌院,他说通天塔并无异状。” 通天塔等同于天道,怎会出错。 徐南衔随意抚摸着夙寒声的脑袋,微微蹙眉:“可我大师兄说前段时日通天塔出现裂缝, 似乎是有人打开了无间狱的界门。” 庄灵修又记起上个月的楼船遇袭:“你是说拂戾族?” 夙寒声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乍一听到这三个字突然一僵, 仰着头迷茫看来。 徐南衔以为光太亮,屈指灭了几盏烛火,将温热的大手覆在夙寒声双眼上,道:“管他是什么族,难不成还能扳倒天道不成?” “说不准啊。”楚奉寒突然道。 徐南衔:“什么意思?” “据古籍记载,本就是通天塔成就才得封下界天道,可数千年前无间狱恶兽冲撞重霄龛庙,导致天道气运受损,通天塔每隔两千年便会遇倾塌之危,这才赐下了四圣物镇守四方。” 庄灵修挑眉:“你的意思是,两千年前的圣物烂柯谱……?” 楚奉寒摇摇头,并未多说,直接将酒盏放下,起身理了理衣摆,从褡裢中将新买的赤红长鞭拿出,握着在掌心轻轻一敲。 徐南衔唇角微微抽动:“你……当个人吧。” 楚奉寒似笑非笑:“我离开这段时日,听照壁上无一日安宁的,那群没规矩的兔崽子听闻我回来,指不定在哪儿当鹌鹑呢,去晚了可逮不着了。” 徐南衔:“……” 楚奉寒黑袍猎猎,抬步就走。 “今夜惩戒堂明灯不灭。” 说罢,修长身形已离开四望斋。 不出片刻,弟子印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闪烁。 众学子纷纷逃窜,惨叫哀嚎声冲天。 「快逃!快逃啊——!副使开始发疯,逢人就抽鞭子了!啊——」 「惩戒堂已续上人鱼灯,看样子是打算通宵罚人,救命!」 「跑啊!」 庄灵修、徐南衔:“……” 真是一刻都闲不住。 夙寒声不太去想那堆乱七八糟的事,没一会已病恹恹地躺在徐南衔腿上睡熟了。 昨夜他做了一整夜噩梦,如今在徐南衔身边却是难得睡了个好觉。 那股令人安宁的气息时时刻刻萦绕梦中,告知他并非孤身一人。 就算崇珏走了,他也能好好活下去,甚至能活得更好。 等十年后崇珏出关,自己早就把人抛诸脑后了,理都不理他! 一幻想到看着崇珏悔恨、纠结、痛苦万分求着自己理一理他的样子,夙寒声就暗爽不已。 如此一想,夙寒声心满意足地彻底睡去了。 这一晚,惩戒堂“血流成河”,楚奉寒完全不像是其他师兄历练归来时那疲惫不堪的样子,反而神采奕然,见人就抽。 在副使外出历练的这段时日完全不安分的学子全都被抽得嗷嗷叫,没一个逃得了的。 惩戒堂灯火通明,哀嚎遍地。 被抽得愁眉苦脸的众学子看着端坐在正使位置上的楚奉寒,恨得几乎将牙齿都咬碎了,可又没法子,只能抱着团相互安慰。 “没关系,挨一顿打没啥大不了的,反正我才入学第一年,副使却是明年就要出师离开学宫了,正使又是个慈悲为怀的好人。” “没错没错,明年副使一走,我们便能为所欲为了!” 只要再熬一年! 怀着这样的念头,众多刺头学子眼含热泪,抱着期望地等着副使离校。 ——有些人还畏惧楚奉寒出师的分数不够,成天叩拜天道,以求副使顺利出师! 第二年,副使分数足够,终于顺利出师。 所有学子全都泫然欲泣,执手相看泪眼,抽抽噎噎地道:“熬出头了!我们终于熬出头了!爹娘!我们做到了呜呜呜!” “天道昭昭,天可怜我啊!” 那日,众学子撒了欢地溜达,几乎把所有副使在校时不准的错全都犯了一遍。 ——更有甚者还有人赤身裸体呜嗷喊叫,宛如返了祖。 翌日一早,去而复返的楚奉寒一身黑袍,手持一把赤色长鞭,眼尾泪痣几乎漂亮得灼人,二话不说将那群刺头儿又给揍了一遍。 众人被抽得嗷嗷叫,却强撑着不服。 “你已出师,不管惩戒堂之事!副使之位就该挑选其他学子来当!” “就是就是!楚师兄没资格抽我们!” “我等不服。” 楚奉寒皮笑肉不笑:“是啊,副使的确该挑选新的学子来当,可我说我是副使了吗?” 众人一愣。 楚奉寒步履情况地走至正使的位置,一撩衣摆大马金刀地坐下,冰冷的眼神扫了一圈,吐字如冰锥,根根往众学子心窝窝里狠扎。 “前任正使已辞去其位,告老还乡,从今往后,我便是惩戒堂持有玉印的正使。” 众人:“???” 第一学宫的正使拥有玉印,地位几乎比寻常山长还高,副使则是寻常学子前来相助正使以此来挣学分的身份,只是个闲职。 寻常副使对学宫学子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只是为了混分。 没曾想楚奉寒太过雷厉风行,在副使之位才一年多便让闻道学宫学子安分得像是小鸡崽子。 加上正使受了情伤,刚好没心情管事,副掌院索性将出师的楚奉寒请来当正使一职。 弄清楚原委的学子们一想到日后就要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纷纷恸哭不已,恨不得以头抢地。 “副掌院害得我们好苦啊!啊啊啊!” 那段时日,整个闻道学宫怨气冲天,差点引来驱除邪祟的道修前来抓妖邪。 夙寒声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反正他可乖了,从不主动犯错,正使是谁和他没啥关系。 就是徐南衔和庄灵修都出了师,离开闻道学宫,乍一入学总觉得空落落的,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稳。 好在元潜、乌百里和乞伏昭三人贴心得很,成日都和他形影不离,渐渐的夙寒声也终于像是戒药成功似的,和几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在闻道学宫这几年应该是夙寒声前后两世活得最舒服安稳的日子。 有了乞伏殷的符纹,他不必时时刻刻遭受凤凰骨反噬的痛苦,更不必再忧心亲友惨死、自己也惨遭不测,除了时不时想起崇珏,几乎算得上是无忧无虑。 第三年盛夏。 授衣假提前放了,刚好卡在中秋节那几日。 应煦宗后山如往常一般虫鸣鸟啼,乌鹊歪着脑袋站在巨大的梧桐树上,注视着下方的阴影。 突然,“砰——” 一棵参天大树直直倒下,噼里啪啦的树枝折断声宛如惊雷似的,将方圆数里的鸟雀惊得展翅飞起。 灰尘和飞叶乱舞中,一枝枯枝倏地探出来,准确无误地缠在那棵数的树冠上。 不远处有人扬声道:“……让你射箭狩猎,并不是让你拆家啊!” 另一道声音也跟着附和道:“这棵树年份得有几百年吧,一箭就没了。” “少啰嗦!”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今日我非得把那个傀儡木兔子搞到手不可,要不然我这个神射手就让给百里!” 一旁有人冷冷地嗤笑一声,没说话。 恰在这时,树冠中动了两下,一只木头制的傀儡兔子突然从中蹦出,后退一蹬立刻窜出好几里,速度极快。 又是一支箭从远处射来,咻的直直射在地上,轰然炸出一个大坑。 “咳咳咳……少君!你既然没准头,就先收了神通吧。” “百里,上。” “哎!别!先让我……” 话还未尽,就见漫天灰尘中,一道带着森寒光芒的箭咻地射来,穿透层层树荫,砰的一声直直射在腾空而起的兔子上。 箭羽带着“乌”字的纹样,穿透兔子眉心入地三寸。 几道人影御风而落,一只手抓着箭将还在动弹的兔子逮住。 正是乌百里。 最后一人并未御风,而是踩着枯枝姗姗来迟,落地时腾空跃下,层层叠叠的墨青裾摆翻飞,好似盛开的花簇。 “都说了让我来最后一箭的!” 乌百里随手将兔子丢给他,阴阳怪气道:“给你,神射手。” 浮云遮凝成的白纱随风而动,夙寒声不高兴地揪着兔子耳朵微微侧身,露出漂亮昳丽的五官。 三年不到,姓夙的小矮子身形抽了条地长,眉眼间那萦绕着的稚嫩已消失不见。 可也并不像前世那般满是郁结之色,恹恹又颓然,相反他宛如浴火重生的凤凰般,满身皆是生机勃勃,哪怕面露不悦依然带着掩饰不住的朝气。 “没意思。”夙寒声不满地道,“都是因它上蹿下跳我才没射准,不怪我的准头。” 元潜拊掌,表示强烈赞同少君的话,义愤填膺道:“是呀,入学的秋猎上那些灵兽当真是该死,它们就该一动不动,站在那让少君射才对!我这就写信给十大学宫的长老,让他们更改秋猎比赛的规矩!太可恨了,竟然欺负我们少君!” 夙寒声:“……” 这话还不如乌百里的阴阳怪气听着舒坦呢。 乞伏昭无奈道:“别说嘴了,今日是中秋夜,我们要不应个景下山去集市逛一逛?据说应煦宗下面的城镇开了一条别年年坊市,可热闹了。” 夙寒声赶紧顺着乞伏昭给的台阶往下跑,点点头:“好啊好啊,咱们还没一起过过中秋呢。” 元潜却蹙眉:“明日便是萧萧的及冠礼了,谢长老叮嘱我们不要乱跑,万一出了乱子……” 他就告诉应道君。 “哎呀,不会出乱子的。”夙寒声兴致勃勃地道,“我们就去酒楼喝点酒,能出什么乱子呀?” 乌百里冷笑:“你上次在闻道祭庆功宴上撒酒疯,见个人就抱着哭喊‘叔父’的事,如今还在闻道学宫听照壁上传颂,现在还敢喝酒?” 夙寒声:“……” 第98章 蚀骨飞絮 夙寒声冷笑, 夙寒声发誓。 他已酒量大成,必不可能再醉酒丢人现眼。 一行人气势汹汹地下了山,跑去坊市的长夜楼。 但凡别年年开在各处的坊市, 顶级豪华的酒楼都唤长夜楼, 天色还未晚便已是人声鼎沸,热闹至极。 夙寒声拿着应知津给的别年年玉牌, 不必排队不必和人挤大厅,直接上了顶楼雅间,推开雕花窗户,可一览别年年坊市一整条街。 元潜看着能来回跑的雅间, 啧啧称奇:“咱师姐可真有钱呀。” 夙寒声让小厮上了几坛好酒,又叫了桌子菜,打算让他们见识见识自己的酒量。 乞伏昭赶紧将酒坛扒拉到自己身边放着,省得夙寒声上头了又得喝个烂醉如泥。 “少君少喝点, 你上回宿醉到第二日午后才醒, 谢长老嘱咐了明日一早就得起来忙及冠礼的事宜, 万一坏了事……” 乌百里也道:“及冠礼仅此一次,不少尊长都会前来,你若是醉醺醺的, 丢的可是应煦宗的脸面。” “好好好。”夙寒声随口附和着点头,拿着空杯子撞了撞桌子,“就喝一点点好了。” 乞伏昭拗不过他,只能给他倒了一点。 夙寒声如获珍宝,眯着眼睛吸溜溜喝起来。 前几年他还不怎么会喝酒,拿筷子蘸着酒喝都能辣得蹦起来。 如今倒是喝上一盏也不会醉得太狠。 “萧萧及冠礼, 各个门派的尊长好像都会来。”元潜撇了撇嘴,“听说寒三学宫那边也会派人来, 按我说你们都没什么接亲的意愿了,就不该给他们发帖子。” 夙寒声喝了一口,舒服极了,歪着脑袋懒洋洋道:“管他谁来呢,谢长老自有分寸。” 乞伏昭偷偷在酒坛里掺了点白水,温和着又给夙寒声倒了点,轻声道:“那少君的表字可定好了?” 元潜道:“听说世尊早已取好了。” 夙寒声蹙眉,不高兴道:“我才不要他取的表字,难听死了。” 元潜乐了:“那你是想自己个儿取?” “取什么?”夙寒声很随意地道,“反正你们都叫惯了,我表字就取萧萧好了。” 三人:“……” 这也太随意了。 乌百里幽幽道:“几年后世尊出关,知晓你用这个表字,你就不信他骂你?” “骂死我吧骂死我吧!”夙寒声气得直拍桌子,把面前的瓷碗都给拍歪了,“我就要叫这个!” 夙寒声是他们几个中年级最小的,又会撒泼耍赖,元潜他们只好纵着他,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好好,表字就叫萧萧,好字好字啊。” 乞伏昭皱着眉道:“少君……你不会醉了吧?” 夙寒声瞪他:“我才喝了一杯不到。” 乌百里慢条斯理喝了一口酒:“别急,他醉酒的前兆就是抱着人喊叔父,现在还没到那个阶段呢。” 夙寒声:“……” 夙寒声不敢再喝了。 去年闻道祭上的事已经传遍三界,所有人都知晓应煦宗少君醉酒后见个人都哭着喊着叫叔父,纷纷猜测不知是叔侄情深呢,还是禁忌之恋。 当时夙寒声酒醒后,脑袋还在疼,就被应见画和徐南衔两人混合双打了一顿,若不是应知津来救,恐怕又得再躺一天。 最后还是应知津有招,让各地别年年坊市各种宣传夙寒声和须弥山世尊纯属是叔侄情深,这场风波才暂时平息。 不过私底下还是有不少人都在暗暗相传。 “定是禁忌之恋!否则为何这风向转得如此之快,定然是坊姑娘帮忙收拾烂摊子呢!” 三界修士修行时无趣,最爱听显赫门派的秘辛,更何况一方是仙君之子,一方则是高高在上的须弥山世尊,还差了辈分。 禁忌、不伦之恋的热闹,谁不爱看呢。 夙寒声不怕别人的私下议论,他只怕应见画和徐南衔的混合双打。 他也不敢造次了,只能不情不愿地将酒放下,换了个茶杯在那吨吨喝着。 几人这才松了口气。 乞伏昭已从闻道学宫出师,此番是特意来应煦宗参加夙寒声及冠礼的,他将酒坛随意放下,叮嘱元潜和乌百里。 “三界这几年好像出了不少魔族的恶兽,明明那些都被通天塔的结界镇压了数千年了,此番大幅出现,日后必有大事发生,及冠礼后你们归学宫,切记当心。” 寻常说正事儿他们都不带夙寒声玩,毕竟此人看着乖顺,实则满身反骨,一丁点事儿都能被他闯成滔天大祸。 乌百里蹙眉道:“你今年出师历练,遇到了什么?” 乞伏昭言简意赅:“蚀骨树。” “又是蚀骨树?” 乞伏昭点头:“嗯,还好那蚀骨树修为并不算高,我们才堪堪险胜,那飞絮更是难招架得很,触之便能瞬间侵蚀血肉。” 夙寒声捏着筷子一举手,高兴道:“师兄曾和我说过,我知道这个。” 众人看他。 “真的呀。”夙寒声信誓旦旦地道,“蚀骨树也是树嘛,我就研究了下,等下次历练狩猎蚀骨树你们就跟着我好了,我的伴生树树根如今能铺几十里,就算蚀骨树伪装成寻常的树,我也能转瞬寻到它。” 乌百里狐疑道:“上次闻道祭历练我们跟着你,差点被一只蜘蛛活吃了。” 夙寒声:“……” 元潜支着下颌,道:“上上次的秘境历练,好像也是萧萧带的路,差一步我们就得组团掉到万丈深渊下去了。” 夙寒声:“……” 夙寒声恼羞成怒道:“那是失误,你们还翻旧账?!” 乞伏昭赶忙安抚他:“没事没事,少君年纪还小,犯点错无伤大雅。” 夙寒声在桌子底下和元潜乌百里互踹,差点把桌子给踢翻了。 这时,坊市下方传来重钟之声,当当响彻整条长街。 别年年财大气粗,特意在长街旁挖了一条长河模拟出潮水汹涌,每隔半个时辰会激起浪潮拍岸的壮观场景。 中秋观潮是习俗,几人终于停止“内斗”,高高兴兴出来看潮。 潮水还在远处,还有一会才能到。 乞伏昭站在边上,瞥了一眼另外一边的夙寒声,想了想,轻声问元潜:“世尊为少君取的表字是什么?” 元潜正在吃月饼,含糊道:“元秋。” 乞伏昭想了想:“挺好的表字,少君是真不喜欢还是在说气话?” “真不喜欢。”元潜见乞伏昭不信,将最后一口糕点塞到嘴里,胡乱拍了拍爪子上的月饼渣子,道,“你等着啊,我试验给你看。” 乞伏昭狐疑看他。 就见元潜一探脑袋,趴在栏杆上笑嘻嘻地道:“萧萧,元秋这个表字挺好的呀,为何不喜欢呢?” 夙寒声正在摩挲着手指上的符纹——三年时间,他已自学无数符纹,且将那些杀伤力极强的符纹全都刻在了指腹上,此时只差一个无名指就能全部刻满。 乍一闻言,他立刻怒道:“好个屁!上善学斋的人听到这个表字后,都在背后喊我元宵,过生辰时全都送我元宵吃!我死也不要叫这个表字!” 乞伏昭:“……” 元潜耸了耸肩:“看吧。” 乞伏昭差点笑出来。 没一会,潮水果然来了,且带来一股混合着淤泥水流的大风,将长发吹得往后拂起。 只是随着风越来越大,乞伏昭眉头轻蹙,隐约察觉到些不对劲。 风中……似乎夹杂着什么东西? 乞伏昭素来谨慎,神识倏地铺出去后,终于敏锐地在半空捕捉到风中的东西。 雪白飞絮? 乞伏昭瞳孔一颤,立刻飞快道:“快回房中!那是蚀骨树的飞絮!” 元潜和乌百里一怔,来不及多想立刻拽着夙寒声回到雅间,将窗户飞快封好。 乌百里拿出用神树之藤做成的长弓,眉头狠狠皱起:“你确定?” 乞伏昭道:“历练时我见过那飞絮,的确就是蚀骨树……” 话音刚落,外面热闹的坊市陡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飞絮已至坊市。 元潜吓了一跳,赶紧拿出结界要格挡门窗。 乞伏昭道:“结界无用,别年年坊市也有结界,不也被吹进来了吗?” 乞伏昭当机立断,道:“令沉留在此处护少君,我和百里去寻蚀骨树!” 不将蚀骨树斩落,那飞絮便永不会停。 不少三界修士便是被飞絮侵蚀成一堆白骨。 元潜一把抓住他:“就你们两个?!” 夙寒声不高兴道:“保护谁,谁需要保护,你说清楚。” “别年年应该很快就会派人来,而且此处在应煦宗山脚下,谢长老不会坐视不理。”乌百里没理夙寒声,飞快叮嘱完,“切记,莫要出去。” 说罢,和乞伏昭一起推门而出。 元潜听着耳畔的惨叫声,眉头紧紧蹙起,却也深知那蚀骨树的厉害,只能徒劳无力的听着。 夙寒声按在榻上的手微微一动,灵力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嗞”地一声将木头催生出簇簇凤凰花枝,连带着他的手都给困在其中。 元潜后知后觉回头:“萧萧?” 夙寒声蹙眉,他喝了一点酒脑袋已经晕晕乎乎了,灵力不受控制蹭蹭到处泄,这是当年他强行结丹的后症。 他是知晓蚀骨树的威力的,若是不阻挡那潮水的风,恐怕整条街要死伤惨重。 今日是中秋月圆,正是团圆的日子。 耳畔惨叫声连连,夙寒声起身踉跄了下,微微抬手招出伴生树,低声道:“去。” 伴生树瞬间顺着窗棂爬了出去,随后外面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好似无数东西从地面破土而出的模样。 砰砰砰! 震天撼地的动静停止后,夙寒声却像是被吸去生机似的,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孱弱下去。 元潜一把扶住他,见他浑身灵力都没了,愕然道:“你……你了什么?!” 话音刚落,夙寒声的手指上像是被侵蚀般,陡然流出狰狞的血痕。 元潜吓了一跳,偏头去看窗户。 窗棂严丝合缝,不会有任何飞絮钻进来。 “没、没事。” 夙寒声往嘴里塞了点灵丹,快步走到窗户便拍开窗,抬手将长弓取出,眼睛微微一眯,看也不看直接一箭射了出去。 元潜快步而来,正要以身相护,却见半空中却并无蚀骨树的飞絮。 而在不远处的岸上,无数参天大树拔地而起,长出郁郁葱葱的凤凰花树枝,将所有的飞絮全都格挡在外。 ——是夙寒声的伴生树。 元潜这才意识到夙寒声手上的伤是从何处而来的了。 夙寒声平日看着大大咧咧,可关键时候行事做派却比他们这些人都要成熟得多,且有种不顾生死的隐隐疯狂,有时候元潜都觉得害怕。 夙寒声一箭射出去后,也不看灵箭去了何方——反正瞄准了也射不准。 下方长街的人群还未完全撤走,夙寒声的脸上却已被飞絮腐蚀出了狰狞的血痕。 元潜本来是留下保护夙寒声的,可此时却焦急得团团转,根本不知如何帮他。 夙寒声低声道:“……不要管他,寻出来。” 元潜还以为他在对自己说话,一偏头却见夙寒声对着肩上一簇已经生长出绿叶的花枝吩咐道:“莫要让人闯进来……啧,管他是什么身份,不要闯进来此处就好,你只管找出蚀骨树根系所在。” 伴生树轻轻一动,树叶沙沙作响,好似在附耳低语。 夙寒声却是一愣:“……梵音?” 与此同时,他纤细的手腕上佩戴着的那串琉璃佛珠倏地一动,这些年怎么捂都捂不热的佛珠突然传来一股热意,烫得他素白的手腕内侧发出淡淡的红。 伴生树沙沙而动。 根须在地面上飞快蔓延,好似瞧见了潮水之外的一个身着雪白素袍的男人。 夙寒声脸上的血好似泪似的往下滑,带出一种病弱的艳色,他歪了歪头,茫然道。 “崇珏?” 第99章 别具一格 夙寒声微微蹙眉, 总觉得不可能。 崇珏如今应该还在须弥山闭他的破关,怎么可能来此处? 夙寒声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元潜见下方的人群还未完全疏散, 急得直接化为原形俯冲而下, 一尾巴缠着人往一旁的酒楼坊市中扔。 蚀骨树飞絮虽然能穿过结界,但总归无法腐蚀窗棂木头。 有了元潜贴心的“相助”, 下方的人很快疏散,片刻后已空无一人。 元潜立刻化为人形御风冲进长夜楼。 夙寒声手指已被腐蚀到深可见骨,血不住往下滴落,见下方的人全都离开, 他才深深吐出一口带着血腥的气,将伴生树筑成的城墙散去。 伴生树悉数收回,重新钻回主干后,夙寒声的脸色终于好了些。 元潜看到他满身血眼圈都红了, 赶紧将灵丹往他嘴里塞。 夙寒声被塞得直翻白眼, 赶紧阻止元潜:“皮肉伤而已, 别塞了,不死也要被你噎死了!” 元潜更难过了。 平日里一点小磕小碰都嚎得响彻落梧斋,如今都伤成这样却只说是小伤。 夙寒声啃完灵丹止住血, 像是没事人一样握着弓走到走廊外,看着不远处蜂拥而来的蚀骨树,眉头轻蹙。 “太远了,我射不准。” 元潜看着夙寒声深可见骨的手指,不住倒吸着凉气,一边追着给他包扎手上的伤口一边强忍着鼻酸, 闻言彻底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少爷, 就算不远您也射不准,就省了神通吧。” 夙寒声蹭了蹭脸上的血,不高兴地道:“伴生树说蚀骨树的根系太远了,估摸着应该在潮水另一侧,借着这股观潮的风才袭来的,就算是百里,也没法子射这么远吧。”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借着震耳欲聋的雷鸣声响彻耳畔。 但细听之下却能听出,那并非是雷鸣,反而是粗壮树干被拦腰折断时的震天声响。 夙寒声眯着眼睛看去,就见潮水尽头,好像有个庞然大物缓缓倒下,重重砸在长河中。 砰的一声! 激起一道道汹涌的波涛。 夙寒声:“……” 夙寒声莫名有点心虚,脸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臊的,火辣辣地疼。 乌百里不会真的一箭将蚀骨树了结了吧? 夙寒声心中正嘀咕着。 元潜突然道:“下面竟然还有人?谁这么不怕死啊?” 夙寒声顺势往下看去,眸瞳陡然浮现一阵欣喜,忙高高兴兴地朝下挥手。 “灵戈师兄!” 行走在漫天飞絮中的正是庄灵戈。 蚀骨树那能将元婴修士都给腐蚀的飞絮对圣物落渊龙而言根本不值得一提,完全像是寻常飞絮一般伤不了他分毫,只是走了一会他便打了好几个喷嚏。 庄灵戈仰头看到夙寒声,金色龙瞳好像更加灿烂。 他御风飞至长夜楼顶楼上,额头上已冒出稚嫩的一节龙角。 “寒声。” 夙寒声自从放了授衣假后便没瞧见庄灵戈,本还打算着及冠礼后就赶紧回去为他压制龙形,没想到他竟然孤身来这儿了。 夙寒声高兴极了,熟练伸出手去触碰庄灵戈的手腕:“灵戈师兄怎么会来?” 两人乍一触碰,庄灵戈额上龙角缓缓消下去,连龙瞳的威压都减去不少。 他蹙眉看着夙寒声这满身的伤,在夙寒声为他压下龙形要撤手离开时,突然反手抓住夙寒声血淋淋的手。 元潜本体为蛇,血脉里全是对落渊龙的畏惧,他躲在一旁几乎被那威压逼得喘不过气来。 瞧见这一幕,他蛇瞳倏地竖起来,脑子里闪现一堆乱七八糟的虎狼之词。 嚯,这二位难道也有什么禁忌、人蛇之恋? 庄灵戈并非想做其他事,而是沉着脸将落渊龙能重塑肉身的灵力传渡过去,为夙寒声已经侵蚀成枯木的手重新凝出血肉。 夙寒声没心没肺,也没觉得哪里奇怪,眼睛一弯:“多谢灵戈师兄——你是专程来参加我的及冠礼吗?” 庄灵戈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也不会拐弯抹角:“不,我受人所托,铲除蚀骨树。” 夙寒声笑容登时就落下去了。 庄灵戈又淡淡补充道:“……但本意还是来参加你的及冠礼。” 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匣子:“你的生辰礼。” 夙寒声好哄得很,当即心花怒放,欢天喜地接过来:“多谢灵戈师兄。” 将盒盖打开,一股古朴又威严的气势扑面而来。 夙寒声诧异眨了眨眼,这匣子里盛着的,竟然是一片龙鳞。 “灵戈师兄的鳞?” 庄灵戈点头:“可让你尊长为你制成法器,刀枪不入,可挡大乘期一击。” 夙寒声还是头回得到这般罕见的礼物,他眯着眼睛一笑,将匣子收起来。 “多谢灵戈师兄,我就毫不客气的笑纳了。” 在一旁围观的元潜啧啧称奇:“……方才那蚀骨树是庄道君斩杀的吗?” 庄灵戈对着旁人却是冷淡得很,眸瞳中冷冰冰的毫无感情:“不,我还未来得及出手,被人捷足先登。” 夙寒声疑惑:“谁啊?” 恰在这时,不远处乌百里和乞伏昭御风而来,各个神情古怪,像是被狼撵了般一头栽进长夜楼中。 “萧萧!萧萧!” 夙寒声愕然道:“你们两个这么轻易就杀了蚀骨树吗?!” 明明听照壁上说蚀骨树难缠得很,一群元婴期的修士足足围剿了半个月才将蚀骨树彻底斩杀。 乌百里和乞伏昭才过去多久? 难道这两人……是隐藏身份的得道大能?! 就在夙寒声思绪翻飞时,手腕上的琉璃佛珠突然传来更剧烈的热意,烫得他眉头轻蹙。 乞伏昭讷讷道:“不,我们半途遇到了……” 一只手将雕花木门推开,伴随着一股熟悉的菩提花香弥漫偌大雅间,栏杆之外那漫天飞絮像是被火焰点着了般,砰砰砰一通乱炸。 好似漫天的焰火。 古怪的光芒倾泻而来,将来人的半张面容照得微微亮起。 夙寒声随意一瞥,整个人登时僵住了。 飞絮炸成一片,化为灰烬簌簌往下落。 转瞬间,让无数修士难以招架的蚀骨树彻底没了威胁,于那人而言,不过只是随手一道灵力斩了一颗碗口大的柳树罢了。 来人素袍袈裟,墨发微垂,五官眉眼清冷如神佛雕像,让人望而生畏。 ——是崇珏。 夙寒声愣愣看着。 三年时间,崇珏没有半分变化,眉眼清冷,好似被须弥山山巅雪冻结了时间。 可夙寒声却已从半大孩子长成身形颀长的青年,眉眼稚色已不在,当年需要仰着头看他,如今却已不用了。 元潜最先反应过来,赶忙拱手行礼:“见过世尊。” 庄灵戈贵为圣物,仍然是那副冷淡的样子,不向任何人行礼。 夙寒声被元潜的声音唤回神智,也跟着行礼,疏离极了。 “世尊安好。” 崇珏看他满身的血,眉头轻蹙。 “你……” 两人只是打了个照面,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别年年来善后的人便急匆匆地到了。 此处并非说话的地方,众人只好先回应煦宗。 应煦宗山脉连绵,御风也得好一会才能到。 夙寒声伤成这样,没法子再动灵力,便让乞伏昭抱着他。 夙寒声和崇珏重逢后的相处和所有人料想得都不一样。 去年夙少君醉酒后还在哭着喊着要叔父,本以为如今重逢后夙寒声会欢天喜地地直接扑上前,可没想到竟然如此尴尬。 崇珏在侧,乞伏昭犹豫许久,一时不知该不该抱夙寒声。 夙寒声伤得够呛,虽然最严重的手已经重新长出血肉,但浑身上下几乎全是大大小小的伤,他等了又等没等到乞伏昭过来,只好暗搓搓瞪了他一眼。 胳膊肘往外拐! 夙寒声正要再叫个人,就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朝他靠近。 崇珏站在他身边,朝他伸出手臂,示意我带着你回应煦宗。 夙寒声看着他如玉的手指,蹙着眉往后退了半步,低声道:“就不劳烦世尊了。” 崇珏抬起的手一僵。 其他人面面相觑。 庄灵戈却是什么都不懂的——就算他懂也许也不会在意,直接上前扶住夙寒声,垂着眸道:“我带你回应煦宗。” 这下夙寒声并未拒绝,乖乖点头。 庄灵戈幻化成小龙,让夙寒声坐在背上,尾巴一摆朝着应煦宗的方向而去。 从始至终,夙寒声都没回头看一眼崇珏。 崇珏留在原地,注视着夙寒声的背影,轻轻地将手收回。 元潜胆子大,讷讷道:“世尊,萧萧……应该只是在生闷气,并非是不想理您。” 崇珏轻轻“嗯”了声,淡声道:“天色已晚,先回去吧。” 三人忙点头。 *** 应煦宗,寒茫苑内。 庄灵戈已被谢识之安排注视去休息了,夙寒声孤身坐在寒潭边,赤着脚将裤腿挽到膝盖间,露出肌理分明的小腿。 寒潭满是寒意,对已经顺利压制住凤凰骨的夙寒声而言则是难以承受的冰天雪地,可这些年夙寒声每回回应煦宗,去的最多的地方便是坐在寒潭边,赤着脚踩水玩。 他嘴唇冻得乌紫,却乐此不疲地踢着彻骨的冰水。 肩上一截伴生树被冻得叶子簌簌往下掉。 夙寒声往地上一躺,晃荡着寒潭中的小腿,懒洋洋道:“……我没生气,我不生气。” 三年前崇珏离开他闭关,就算当时有天大的怨气也该散了。 更何况夙寒声这几年并不是只长个子,也明白崇珏定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去闭关十年。 他能体谅。 夙寒声早已做足谅解的准备,温顺听话,不给他添麻烦。 可猝不及防见到崇珏后,那被压下去的滔天怨气轰然炸起来,全然不讲道理地占据他的胸腔和脑海。 体谅个屁。 他又没修佛,为何让他大度慈悲,他就要小肚鸡肠,斤斤计较。 夙寒声猛地一踢水,恨恨地道:“气死我了!” 还给他起了个人人嘲笑的表字! 夙寒声踢水踢得寒意直接往身上钻,他却生着闷气躺在寒冰上,根本懒得起来。 突然,耳畔传来一声轻笑。 夙寒声眼眸猛地瞪圆,腾地坐起身偏头看去。 崇珏不知何时来的,正站在森寒的雾气中淡淡看他,眉眼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生气了?” 刚才已坦诚自己怒意的夙寒声却又缩了回去,他重新躺回去,皮笑肉不笑道:“不敢,小辈哪里敢生尊长的气,这不是折煞我吗?” 崇珏见他冻得浑身发抖,小腿伤处的血都被冻成冰渣了,也顾不得调笑他,屈指一动。 夙寒声惊呼一声,身躯陡然飘起来,被灵力一裹一头栽到了崇珏怀中。 夙寒声还在生闷气,要在平时他必定要撒泼打着闹着让崇珏把他放下,但话还未出口就被他强行咽了回去,换了一副假笑。 “多谢世尊。” 崇珏早有准备他会生气,并未被呛到,淡然地将人抱回房中。 夙寒声看着长高不少,但骨头像是中空般,抱在怀中轻飘飘的,总觉得比三年前还要瘦。 崇珏掀开床幔将人送到榻上。 夙寒声后背一着床,立刻卷着被子翻滚到床里,一副拒绝交流的架势。 崇珏反倒坐在床边,抬手用灵力为夙寒声隔空疗伤。 夙寒声本来浑身都疼,但在大乘期的灵力沐浴下,疼痛渐渐消散。 溢满整个床幔的菩提花香无数不在,拼命往夙寒声鼻子里钻,他恨不得捏住鼻子不呼吸才好。 察觉到崇珏就坐在那不走了,夙寒声只好继续假笑着转身:“谢谢世尊为我疗伤,明日我必定让谢长老为您奉上厚礼报答您。” 崇珏:“……” 这气生的,倒是别具一格。 夙寒声打了个哈欠,继续保持虚假而恭敬的笑容:“小辈身体欠安,就不起身送世尊了。” 崇珏垂眸看着这张脱去稚气的昳丽面容,只觉得恍如隔世。 三年转瞬而过,之前一生气只会意气用事撒泼发疯的少年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长成大人模样,那逝去的光阴就算修为滔天也无法流转。 夙寒声见崇珏只盯着他的脸看却一言不发,眉头轻蹙:“世尊还有事吗?” 逐客令都下了好几道,怎么闭个关闭得连眼力劲都没了? 走走走! 崇珏回神,终于淡声道:“有一惑,还请小辈为我一解。” 夙寒声:“……” 夙寒声牙都要咬碎了,没想到崇珏非但不承认错误,反而将计就计喊他小辈。 他决定要无理取闹了,再哄也绝不原谅。 绝不。 “世尊言重了。”夙寒声阴阳怪气道,“小辈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崇珏淡淡道:“我想知道为何我一出关,半个三界都在传我‘老树开花,同挚友之子有一段世人不容的禁忌、不伦之恋’?” 夙寒声:“…………” 第100章 及冠之礼 这话不太像世尊能说出来的话。 倒有点偏恶念的做派。 夙寒声蹙眉, 也顾不得装虚假客套了:“你们融合了?” 崇珏并不回答,垂眸看他等待答案。 夙寒声莫名心虚,但转念一想只是酒后失言罢了, 能比此人丢弃他整整三年的罪名严重吗, 顿时腰杆又挺直了。 “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夙寒声绷着脸,冷声道, “我师姐早已澄清过,我和你就是叔侄情谊深厚,是别人在背后说闲言碎语,你来质问我做什么?” 崇珏见夙寒声憋着一股子气想要炸, 不想戳爆他,便温声道:“并不是质问,只是疑惑。” 夙寒声胆大包天瞪了他一眼,看他这副气定神闲高高在上的模样就觉得来气。 他当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心想刚重逢不哄人也就算了, 竟然第一句话就是翻旧账? 好, 翻是吧,谁怕谁。 夙寒声又扬起客套的虚假笑容:“我也有一惑,想请叔父为我解。” 崇珏淡淡道:“什么?” 夙寒声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不肯错过他的任何神情:“当年叔父离开时那晚,为何已经清醒,却还同我亲吻?” 崇珏:“……” 夙寒声心满意足地看到崇珏的神情僵住,忍不住得意道:“哦,难道叔父真的是老树开花,想同自己的挚友之子发展禁忌不伦之恋啦?” 烛火摇曳。 崇珏面容明明灭灭, 墨青眸瞳好似有萤火闪烁,他和夙寒声对视半晌, 突然毫无征兆移开视线,低声道:“明日一早及冠礼,早些休息吧。” 夙寒声本还在得意洋洋,见状眼都瞪圆了,一把拽住崇珏要走的手腕,急急道:“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怎能甩手就走?!” 崇珏垂下眼看着夙寒声微微发抖的手,似乎不太忍心地道:“萧萧,你知道是不可能的。” 夙寒声神情一僵。 他大概没想到崇珏会如此直言不讳地拒绝他。 崇珏将将锦被拽上去:“睡吧。” 他许是不想看夙寒声的眼睛,起身便要走。 “那你!” 夙寒声屈膝几步,跪坐在榻上一把拽住崇珏的衣袖。 崇珏脚步一停。 夙寒声仰头看他,声音逐渐低下来,茫然道:“……那你为何要提前出关?难道不是特意为了参加我的及冠礼吗?” 夙寒声其实很好哄,他吃得苦太多,哪怕只要一丁点糖也能让他不计前嫌,全然忘却三年前的怨气,高高兴兴咂摸着那点甜,没心没肺地将所有怒气抛诸脑后。 自从两人重逢后,夙寒声如此作妖,不过是想崇珏哄他一句罢了。 一句……也不行吗? 崇珏微微侧身,清冷的五官好似不近人情的神佛:“不是,三界通天塔有大变故,邹持应付不来。” ……并非特意因夙寒声的及冠礼而出关。 夙寒声眼底被烛火倒映着的光芒一寸寸地黯淡下去,紧紧拽着崇珏衣袖的手也一点点放松,身躯微晃茫然地跪在凌乱床榻间。 庄灵戈那等冷漠之人也会说句谎话哄他开心,崇珏却连哄他一句都不肯。 崇珏见他黯然坐在那,被山巅雪几乎冷冻的心好似又松动了下,像是被狠狠掐了下似的,好一会才放轻声音。 “若不喜欢‘元秋’这个表字,我再为你取新的。” 夙寒声呆呆坐在榻上,咬着舌尖努力控制住情绪,闷声“哦”了声:“不必了,就这个吧。” 反正闻道学宫的学子已经将他的“夙元宵”之名传开了,改不改没太大关系。 崇珏犹豫许久,还是没舍得走,他又重新坐回去,拿出个精致的匣子递上前去。 “这是给你的及冠礼。” 夙寒声没什么神情,“嗯”了声随手接过:“多谢叔父。” 他看也没看随手丢在床头,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发呆。 三年时间,纤细的十指指腹上已刻满密密麻麻的符纹,他已结丹,又有九道符纹傍身,不再需要有人随时随地保护他。 崇珏沉默许久,终于转身离开。 夙寒声仰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嘴唇轻抿。 对。 崇珏说的对,明明是不可能的。 就算善念和恶念融合,他八成也不会真的突破辈分和身份的禁锢,当真接受一个小辈的爱意。 只有百无禁忌的恶念才会罔顾伦理,无所畏惧。 夙寒声枯坐在榻上许久,夜色已深他毫无困意,索性拿出拿出一本符纹书,将一道猩红的符纹往十指上唯一一个空着的手指上刻。 本是为道侣契留的,现在想来也没什么用了。 倒不如多刻个符纹,多一条保命的手段。 夙寒声刻符纹刻到半夜三更,可他面上满脸无所谓,心却乱糟糟一片,那诛戮诀又异常繁琐,耐着性子刻了三回可还是“嘶”的一声倾泻出一道道灵力。 根本无法成型。 夙寒声耐心十足又刻了次,直到最后一笔时走了神,看着散开的符纹,突然毫无征兆地将手中法器往床下一扔。 砰。 法器直接碎成几段,凌乱散落周遭。 夙寒声看着那破碎的法器,眼眶不知是熬的还是难过的一片通红,他喘息几口气,转身躺回榻上,胡乱抹了抹脸。 伴生树怯怯地将散落的法器捡起来,省得夙寒声起来扎了脚,又小心翼翼探出一截枯枝想要去触碰夙寒声。 夙寒声将锦被往脑袋上一罩,闷闷道:“起开,出去玩。” 伴生树犹豫半晌,还是讷讷撤回院中的主干上。 寒茫苑梅花盛开。 崇珏坐在栏杆旁的椅上闭眸参禅,听到房中的动静微微睁眼侧身看去。 烛火已被伴生树熄灭了,隐约可听到夙寒声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声音。 崇珏屈指一弹,将一道灵力轻缓落入内室中。 没一会夙寒声的呼吸逐渐均匀,终于彻底陷入深眠中。 崇珏孤身坐在梅树下,烛火轻晃,将清冷面容衬得好似渡上一层暖光。 突然,有人在耳畔似笑非笑道:“……他去年在闻道祭庆功宴上醉了酒,随便抱个人就唤‘叔父’的事传扬得三界皆知。” 崇珏也不回头,淡淡开口:“我知道。” 开口那人慢悠悠走到长廊边,手一撑栏杆懒懒坐上去晃荡着双腿:“那你还那样待他?说几句好话哄哄他又不碍着什么事。” 崇珏偏头冷淡看了一眼。 来人正是乞伏昭,只不过他眼睛却已浮现漂亮璀璨的琥珀色。 是乞伏殷。 崇珏冷淡道:“我只让你护着他,不要多管其他事。” “他是我外甥。”乞伏殷勾唇一笑,“不光眼睛,脸蛋也漂亮,我就算……” 话还未说完,乞伏殷陡然感觉脖子一阵疼痛,伸手一抚竟然触到一手的鲜血。 脖颈处被无形的灵力划出一道伤痕,再深一点就能将他血脉给划开。 崇珏动也没动,眼神更冷:“我再说最后一遍,多余的事不要多做。” 乞伏殷差点被杀,也不觉得害怕,只是随意抹了抹脖子,没事儿一样晃荡着小腿,皮笑肉不笑道:“我劝你待我好一些,万一苍天无眼你日后真的要和夙寒声合籍,就要唤我舅舅了。” 崇珏:“……” 崇珏看起来似乎想骂他几句,但只和恶念相融了不到一半的脑海中死活蹦不出来词,只能漠然看他一眼,说起正事。 “通天塔到底发生何事了?” 乞伏殷哼笑道:“还能何事,要塌了呗。” 崇珏蹙眉。 几年前恶念笃定地说通天塔塌陷是在十二年之后,可这前后才不过三年。 “赶紧想法子将玄临的骨链解开。”乞伏殷不耐烦地道,“否则等通天塔塌陷,你第一个被抓过去献祭,和两千年前的三圣物一样尸骨无存。” 崇珏却道:“我若以身殉道,天道便不会再寻其他三圣物。” 乞伏殷愣了下,脸色难看极了:“你……” 这时他才明白,敢情方才崇珏那般狠心拒绝夙寒声,是早就有殉道的打算。 “愚蠢。”乞伏殷回神,冷冷道,“两千年前四圣物并非是殉葬稳固不周山,而是……” 轰隆隆! 一道天雷轰然劈下,不偏不倚正中乞伏殷的眉心。 乞伏殷话音戛然而止,瞳孔倏地扩散险些至满瞳,身上一股无形的气运陡然升起,好似有一股线和内室的夙寒声相连。 轰的一声。 雷声瞬间消弭于无形。 乞伏殷惊魂未定,发冠被雷劈成焦黑的齑粉,长发披散而下,显得莫名狼狈。 若非他身上有夙寒声的一半气运,方才那一下也许便和乞伏昭一起魂飞魄散了。 崇珏冷眼旁观,等到雷声消弭,才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天道若倾颓,只由我一人性命拯救苍生,不必牵连其他人也是好的。” 他只想要夙寒声能在这场浩劫中全身而退,无忧无虑活着。 乞伏殷被气得半死,也不畏惧那雷谴的威胁了,口不择言道:“你现在总该知道当年夙玄临被天道附身后,为何要将恶念拖下无间狱,只留下你在三界了吧?” 崇珏冷淡看他。 乞伏殷骂他:“……因为天道就是看中你是个‘慈悲为怀’的蠢货!稍微造出一场轻飘飘的浩劫,就能让你心甘情愿为祂所用。三界苍生关你屁事,死就死呗。这些年我族多少人死在天道手中,怎么不见你去拯救?” 乞伏殷自认“自私自利”,全然无法理解崇珏此人为天下苍生而殉道的“佛心”到底从何而来? 说好听点是修出“佛心”,难听点不就是迂腐好操控吗? 崇珏却道:“你不心甘情愿为祂所用,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乞伏殷浑身一僵。 结果是…… 三圣物惨死通天塔,魂飞魄散,烂柯谱的族人皆被打上拂戾族的烙印,堕落无间狱、流放西方隈,永远不见天日。 崇珏漠然看他:“我只想让天下苍生……和他能够活下去。” 乞伏殷沉默着和他对视许久,突然一言不发地从栏杆上跳下,拂袖而去。 崇珏重新闭上眼睛,手中拨弄着夙寒声所送的佛珠,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 浩劫将至,夙寒声的凤凰骨…… 绝对不能让三界知晓。 *** 翌日一早,应煦宗晨钟响彻整个山间。 夙寒声一觉睡到大天明,昨日的伤已悉数痊愈,浑身清爽,就连昨日差点消耗完的内府灵力也悉数恢复了。 一大清早,乞伏昭来喊夙寒声起床。 夙寒声已起了,正在穿谢识之为他准备的及冠华服,张开手让伴生树为他系衣带系玉佩。 乞伏昭见伴生树也迷迷瞪瞪对及冠礼服一知半解,无奈地上前亲手为夙寒声穿衣。 夙寒声打着哈欠,含糊道:“这么早就要去吗?” “嗯。”乞伏昭道,“不少门派的贵客都已登门了,少君晚去不太合适。” 夙寒声“哦”了声,余光一扫,瞥见乞伏昭脖子上好像刚刚愈合的狰狞伤口,蹙眉道:“你怎么伤到了?” 说起这个乞伏昭也很迷茫:“不知道,一觉醒来就这样了。” 好像这几年乞伏昭身上总会出现各种奇奇怪怪的伤痕,但一般都不怎么致命他也只当自己梦游,并未多在意。 夙寒声看着就觉得疼,拿出灵丹塞给乞伏昭。 乞伏昭弯着眼眸温柔笑了笑:“多谢少君。” 夙寒声没吭声,对旁人的道谢依然不是特别自在,只能故作认真地垂着眸看着自己的爪子。 乞伏昭扫了一眼,挑眉问道:“少君十指上有九个符纹,好像都是攻击类型的符纹,这最后一个打算刻个护身的符纹吗?” 夙寒声道:“不是啊,我打算再刻个诛戮诀。” 乞伏昭吓了一跳:“这个诛戮诀威力可大得很,好像是烂柯谱上排名前三的禁术,少君……少君再考虑下吧,最好刻个护身诀。” 有守有攻。 夙寒声却一挑眉:“若是遇到比我修为搞上许多的人铁了心想要杀我,就算我刻了满手满身的符纹也肯定逃不了魔爪。” 乞伏昭:“呃……” 话虽如此。 夙寒声伸着十指懒洋洋看着,道:“倒不如刻上一堆攻击符纹,只要还剩一口气能杀了敌人,自然就没了危险。” 乞伏昭:“……” 仔细想想,还是挺有道理的哦。 几句话的功夫,乞伏昭熟练地给夙寒声穿戴好衣裳。 夙寒声道了句谢,抬手招来委委屈屈的伴生树,和乞伏昭一起前去应煦宗前宗。 乞伏昭在半路上道:“据说少君的及冠礼,由世尊来主持。” 夙寒声上台阶的脚步一顿,冷冷道:“谁改的,怎么没人和我说过?” 乞伏昭狐疑看他。 这是不高兴了? 但仔细看去就能发现,本来慢悠悠往台阶上走的夙寒声听到这话后却加快了步伐,眉眼间好像带着似有若无的欢喜。 夙寒声都未发现自己神情变了。 他沉着脸到了前宗,果不其然瞧见不少三界其他大门派的人都到了。 夙寒声根本没心情和陌生人寒暄,拎着沉重的衣摆一路小跑进森严大殿中。 迈进门槛后他才故作镇定地理了理衣摆,神色淡然地缓步走进去,气定神闲极了。 往常没几个人的大殿中此时已全是身着各族道袍的修士,三五成群聊着天,余光却时不时看向主位上和谢识之低声说些什么的崇珏。 须弥山世尊,可并非其他场合能随意看到的。 夙寒声一进来,众人交谈声停止,全都笑着朝夙寒声道贺。 夙寒声礼数周全,一一应了。 等寒暄完了,他这才走上主位颔首行了礼。 “谢长老、叔父安好。” 谢识之笑着道:“萧萧这身及冠礼服一穿,倒是越发像大人了。” 夙寒声一本正经道:“我今日及冠,本就是大人。” 谢识之忍俊不禁,将准备好的及冠礼递过去。 夙寒声也没客气地收下。 刚才他和其他人寒暄时,视线一直往崇珏那瞥,可到了后却一眼都没看崇珏。 崇珏持着茶杯正在饮茶,视线淡淡看着一身大人模样的夙寒声,并未主动开口。 谢识之敏锐察觉两人似乎有些奇怪,又想到那三界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言,差点呛了口茶,他咳了几声,温声道:“萧萧,你的好友都在偏殿玩,这儿不必你寒暄应酬,你也去玩吧。” 夙寒声“哦”了声,正准备走,长空却不知从何处而来,神色慌张地道:“谢长老……啊,少君。” 谢识之道:“发生何事了?” 长空犹豫地看着夙寒声,一时不知该不该说。 谢识之笑了下,道:“萧萧,快去玩吧。” 夙寒声看出来谢识之想支开他,乖乖地道了声“好”,点了下头,转身头也不回地去偏殿。 崇珏一直在喝茶,直到夙寒声转身后才偏过头去看向身穿华服的颀长背影。 突然,走了几步的夙寒声猛地一回头。 崇珏:“……” 崇珏手中的茶杯险些洒了,千钧一发之际故作淡然地移开视线,似乎对一旁的雕花珠子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夙寒声扫视一圈,没发现什么奇怪的,这才转身走了。 崇珏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谢识之问长空:“你方才要说什么,和少君有关?” “是。”长空的脸狠狠皱起,语调中全是厌恶,“寒山宗派来的人到了。” 谢识之点头:“是我送的帖子,应该是寒山宗的宗主到了吧,你为何这副模样?” 寒山宗并未和应煦宗撕破脸,甚至还因夙寒声和戚简意的那桩婚事,外界都相传两宗相交甚好。 虽然戚简意死在了烂柯秘境中,但这桩婚事却未正式退掉。 反正人都死了,鸿案契破碎,退不退都没什么两样。 长空憋了半天,讷讷道:“不是,是……” 他“是”了半天,才哆嗦着道:“……是戚简意。” 谢识之一愣。 就连一旁喝茶的崇珏动作也顿住了。 戚简意? 不是在闻道祭的烂柯秘境中魂飞魄散了吗?! 第101章 玉匣摆件 连一向从容淡然的谢识之都因这个名字起了身。 “当真?” 长空脸都绿了, 还没应答,就听到有人缓步而来。 众人循声看去,眼眸都不受控制地睁大。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只有来人轻缓的步伐声响彻耳畔。 崇珏手指摩挲着茶盏, 眸瞳冷然。 的确是戚简意。 活生生的戚简意。 三年未见,戚简意已没了当年那身少年气, 眉眼间皆是冰冷,一身寒山宗道袍猎猎生风,踩着一地的寂静走至最前方,拱手行了晚辈礼。 “晚辈见过谢长老。” 谢识之“唔”了声, 飞快稳住情绪,淡然地坐回去:“嗯,多年不见,简意修为精进不少, 果真是天纵之才。” 戚简意颔首。 明明偌大大殿身份最尊贵之人是崇珏, 戚简意直起身后, 冰冷眸瞳却只是一扫而过,好似隐约闪现一丝厌恶。 崇珏两指蹭了下茶杯,不动声色抿了一口茶。 众人面面相觑。 谢识之好似将周遭的尴尬和寂静视若无物, 保持着一贯的温和,淡笑着说:“简意在三年前闻道祭后便再没来应煦宗拜访过,是去闭关修行了吗?” 其他人也都竖着耳朵去听,想知晓戚简意为何会死而复生。 戚简意如实回答:“我在秘境受了重伤,被学宫师兄救回用灵丹吊着一条命,半月前才刚回魂清醒。” 谢识之“啊”了声, 担忧道:“那身体可有大碍?” “多谢长老关怀,已无碍。” 谢识之和这人寒暄几句, 偏头看向长空,使了个眼色。 长空立刻意会,撤到一旁去寻应见画。 戚简意从储物戒中拿出几个精致的盒子,颔首奉上:“寒声及冠礼,这是我特意送上的薄礼。” 谢识之愣了下,总觉得戚简意……好像话中有话。 明明是拿着寒山宗的拜帖来的,怎么送礼却是用的“我”“特意”这两个词? 还没等谢识之反应过来,戚简意又献上一个鲜红的帖子,众人匆匆一扫,隐约瞧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八个字。 鸾俦凤侣,鸿案相庄。 竟是一副庚帖。 崇珏神色瞬间沉了下来。 戚简意面容淡漠,语调恭敬道:“寒山宗与应煦宗十几年前曾有过婚约,仙君生前曾言,寒声及冠后,便可通晚辈完婚合籍。” 此事三界皆知。 戚简意在及冠礼上说出无可厚非,可其他应煦宗弟子却是眉头紧皱,只觉得荒谬可笑。 少君少时可是总爱追着戚简意屁股后面跑,可这人从来不假颜色,甚少给少君好脸色看。 如今瞧着少君入第一学宫,年纪轻轻又结了丹,又想着来完婚合籍了? 哪来这么好的事? 谢识之犹豫了:“这……” 他已检查过,夙寒声身上的鸿案契已碎,也是间接佐证了戚简意身死,索性也没去正式退这桩婚事。 如今人死而复生,婚事好像还是作数的。 戚简意自来大殿后,始终面无表情,说话有理有据,态度也是尊敬而谦卑的,但谢识之总觉得哪里奇怪,好像此人并非来求亲祝贺,反而像是故意砸场子的。 他摸不准夙寒声对此人是何想法,只能犹豫着让道童去请夙寒声过来。 崇珏面容淡漠,冷冷注视戚简意手中那写着夙寒声生辰八字的庚帖,手中茶盏已成齑粉,却被灵力裹住,依然盛着茶并未彻底散开。 道童听话地又跑去偏殿。 戚简意屈指一点,灵力托起一样精致的玉匣子递上前,淡淡道:“若寒声不愿来见我,将此物交给他看,他自会明白我的意思。” 道童犹豫半晌,见谢识之点头,便捧着沉甸甸的盒子,撒丫子往偏殿跑。 夙寒声已经在偏殿和元潜乌百里闲侃起来了。 乞伏昭不知为何并不在此。 夙寒声每回生辰都能收到一大堆礼物,他正坐在椅子上哼着小曲高高兴兴拆礼物,余光一扫小道童捧着个匣子过来,眉眼一弯。 “这又是谁送的呀?” 小道童急急道:“少君大事不好啦,寒山宗的人来了,说是……” 夙寒声正在臭美地将新收的浮云遮往脑袋上戴,见这小道童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别着急,慢慢说。” 就算寒山宗的宗主来了,也不至于这般慌乱吧? 夙寒声无意中瞥了一眼小道童手中的玉匣子,不知想到什么,眉头突然一皱,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道童如丧考妣道:“……是戚简意那狗东西,他拿着庚帖要来和少君完婚合籍。” 夙寒声一呆。 元潜和乌百里也霍然起身,诧异道:“戚简意?!” 夙寒声还懵着,腰间的弟子印猛地窜出来一道灵力,庄灵修的虚幻身影出现在一旁,匆匆道:“萧萧,我和你师兄还在上苑州,恐怕赶回去也得晚上了——戚简意那孙子的事我们刚刚听说,听着,那人绝对不可能是戚简意。” 夙寒声茫然看他:“为什么?” 庄灵修眉头紧皱:“我敢拿性命担保,当年闻道祭秘境中,戚简意已魂飞魄散,入了剔银灯续灯油,如今烧得连渣都不剩了,怎么可能会死而复生?!” 夙寒声只是懵了一下很快便稳下情绪,道:“菡萏姐姐怎么说?” “我就是去问了她,才如此笃定。”庄灵修道,“她亲口告诉我,这些年入她结界之人,无一人活口,当年闻道秘境,戚简意和戚远山一样,皆被她取了魂魄。” 夙寒声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很快,庄灵修的身影好像被什么挤走,转瞬化为徐南衔的模样。 徐南衔冷冷道:“你莫要出去见他,大师兄很快就到应煦宗,万事交给他。呵,谁知道那人是不是夺舍鬼,想发设发地故意接近你?” 夙寒声一愣。 小道童小心翼翼地将玉匣子放在桌子上,讷讷道:“……戚简意还说,如果少君不去见他,就给您看这个,就什么都明白了。” 夙寒声垂下眸,修长的手指缓缓探过去。 随着手越来越近,他的心脏也因莫名其妙地剧烈跳动起来。 直到,“咔哒”一声。 玉匣打开,夙寒声的心跳声好像在那一瞬停滞了般,琥珀瞳孔倏地涣散。 等看清那里面的东西时,整个人像是被什么重击了般,剧烈打了个哆嗦,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 元潜察觉到不对劲,赶紧上前一把扶住他。 夙寒声方才触碰玉匣子的手都在哆嗦。 乌百里蹙眉朝玉匣子中看去,却发现里面仅仅只是一尊用琉璃熔铸烧成的半透明摆件。 那摆件古怪得很,好像漫天肆意生长的枯枝张牙舞爪,火焰灼灼燃烧,琉璃最下方隐约有个人影,好像所有枯枝都是从那人身上长出似的。 只是一件摆件,并没什么攻击阵法。 夙寒声垂下手臂,借着袖子遮掩住控制不住发抖的手指,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将玉匣拿起,头也不回地往正殿而去。 徐南衔在身后唤他:“萧萧,等等!大师兄马上就到,你先……” 夙寒声置若罔闻,华美衣袍随着疾行的动作翻飞,好像浴火的凤凰展翅而动。 乌百里和元潜面面相觑,赶紧追了上去。 夙寒声穿过层层人群转瞬冲进正殿,视线越过无数人,最终直勾勾地落在谢识之旁边的人。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身形…… 当真是戚简意。 戚简意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已经坐在一旁等候多时。 他自从来到应煦宗,无论何时都是气定神闲,不卑不亢,但视线乍一落在一身华服冲进大殿的夙寒声身上,再多的沉静稳重也顷刻被搅碎成破碎的涟漪。 戚简意霍然起身,眼神是所有人都瞧不出的复杂。 “寒声……” 夙寒声充耳不闻,直接冲到戚简意身边,眼睛眨也不眨地将手中玉匣往他身上狠狠一砸,冷冷道:“给我滚。” 在场所有人全都一惊。 玉匣中盛放着沉甸甸的琉璃摆件,轰然砸在身上定能砸够呛,可戚简意不躲不闪,好像没看到那朝着他面门砸来的玉匣,眼神沉沉看着夙寒声的脸。 “砰——” 千钧一发之际,还是谢识之猛地出手,赶紧拦下玉匣。 “少君……这是怎么了?” 夙寒声眼中全是滔天的厌恶,连寻常的乖顺都不再伪装了,耳畔阵阵嗡鸣吵得他烦躁不止,连呼吸都控制不住急促起来。 他瞧着太过奇怪,崇珏没忍住起身,想要如往常一样将他护在身后。 可还未动,夙寒声便冷冷一抬手,十指上倏地凝出九道满是戾气的符纹,血光映在琥珀眼瞳中,带出异样的诡谲冰冷。 崇珏一怔。 大殿众人皆被夙寒声身上散发的血腥戾气给惊住。 戚简意似乎早料到夙寒声这个反应,抢在他再次口出恶言之前,截断他的话:“寒声,我想同你商谈……合籍之事。” 夙寒声手指上不住旋转的符纹一僵,嫌憎地和戚简意对视许久。 戚简意捧起漂浮在半空的玉匣,两指似有若无地在边缘轻轻一敲。 ——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就在围观众人满脸懵然之际,夙寒声突然收回杀气腾腾的符纹,霍然转身,冷冷留下一句。 “滚来。” 众目睽睽之下,夙寒声如此下寒山宗面子,戚简意却像是没事人一样,慢条斯理理了理衣摆,单手捧着玉匣,朝谢识之淡淡道:“谢长老,少陪了。” 说罢,孤身跟上夙寒声。 饶是谢识之长袖善舞,一时半会也不知该如何圆场。 这…… 当年不是还传少君对戚少主日久生情吗,怎么如今却是一副仇人相见的架势? 自戚简意出现后,崇珏的眉头一直都没舒展过,他手中用灵力凝聚而成的茶盏也已化为齑粉,混合着茶叶浸湿了莲花暗纹衣摆。 崇珏拨弄着佛珠,心中思绪翻飞。 合籍之事……有什么可单独谈的? 若是你情我愿,自当水到渠成; 若是夙寒声不愿意,说破了天也是成不了的。 夙寒声见到死而复生的戚简意,第一反应并非欣喜,而是厌恶嫌憎,必然是不会想要同此人完婚。 既然如此,为何要谈? 谈什么? 谢识之尴尬道:“小辈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啊,世尊茶盏怎么碎了,来人,换新的来。” 崇珏心不在焉地接过新茶盏,神识悄无声息地普遍偌大应煦宗。 *** 夙寒声沉着脸走到应煦宗待客的一处空灵芥。 戚简意快步跟上前,刚一迈进门槛,一道带着森寒灵力的枯枝突然斜斜插来,势如破竹穿透戚简意的左肩,狠狠将他钉死在一旁的梧桐树上。 砰。 戚简意后背撞在树上,几片树叶簌簌落下。 血瞬间从肩上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青衣。 夙寒声脸颊上被溅了一滴血,他操控着伴生树将戚简意钉死在树上,琥珀眼瞳好像凝着血红的戾气,冷冷道:“你为什么还活着?” 素来面无表情的戚简意此时浑身是血,还有枯枝不住往他经脉中钻的痛苦袭遍全身,他却好像不知疼,唇角溢出鲜血,甚至还笑了一下。 “你既愿意来见我,不是心中早有答案了吗?” 一根枯枝猛地卷住戚简意的脖颈,夙寒声越来越不耐烦:“我问你,为什么还活着?” 金丹期能给伴生树带来源源不断的灵力,枯枝几乎带着刀刃般,轻轻一卷就险些将戚简意的头颅斩断。 戚简意并不反抗,猛地呛出一口血,许久才说出夙寒声想知道的答案。 “……我和那无间狱的恶种一样,都是跟着你回来的。” 第102章 青色残魂 “啪——” 夙寒声面无表情, 狠狠扬手甩了戚简意一记耳光。 “恶种这两个字,也是你能叫的?” 这记耳光太过折辱,戚简意唇角流出一道血痕, 偏过头来眸中却并未带怨恨。 许是死过一次, 戚简意的所有情绪好像都藏在漠然的神情之下,就算对夙寒声有再多的悔恨和愧疚也全都深深隐藏。 他神色冷淡, 道:“前世我害你入无间狱,今生你亲手将我杀死,你我也算两清。” 夙寒声歪着头看他。 两清? 此时他并未将戚简意杀死,不是因杀过此人一次怨恨便消散, 而是这几年他已不再疯疯癫癫,理智还艰难存在,绷着他最后一根弦让他莫要一时冲动。 夙寒声直直看着戚简意。 半晌后,他不知想到什么, 竟然屈指一点, 缠在戚简意身上的伴生树悄无声息缩回他身上, 他将手中的佛珠微微拨动,似乎想要借着那冰冷的琉璃佛珠来让自己的情绪稳下来。 佛珠的确有用。 怪不得崇珏总是盘这些破珠子。 夙寒声抬手随意将佛珠在手中转了两圈,方才见到戚简意的失态已在佛珠微转间悄无声息地收敛回去, 他又恢复如寻常的模样,淡淡道:“你觉得两清了?” 只是个照面,戚简意已半身都是血,他撑着树缓缓起身:“难道不是吗?” 夙寒声笑了笑:“你我皆是因机缘重回此间,前世的我杀了今世的你,而真正害得我入无间狱的却是现在的你。你还好端端活着, 这算什么两清呢?” 戚简意一顿。 夙寒声缓缓走上前,眉眼带着点古怪的笑意。 他这三年长了不少个, 在戚简意面前也并没矮多少,伸出带血的手轻轻在戚简意脸侧上拍了拍,似笑非笑。 “……我前世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杀一个不觉得痛快,得你们全都魂飞魄散了,我此生才可心安。” 戚简意注视着夙寒声的琥珀眼瞳,微微晃了下神。 他并不知晓那炼狱一般的无间狱能给人带来多大的变化,在以往的认知中,夙寒声仍然是前世乖乖顺顺的少年。 哪怕重新回到身躯后,从躯壳得到今世的自己被夙寒声杀死的记忆,他也并未细想,只觉得夙寒声是恨极了才会下此狠手。 可如今重逢相见,戚简意却隐约觉得事实并非如此。 十年无间狱,或许早已将夙寒声逼疯了。 戚简意道:“那你想我如何做才可弥补,消除你心中的恨?” 夙寒声一眨眼,竟然被这句话给说笑了。 戚简意问他:“笑什么?” “笑你。”夙寒声又甩了甩手中的佛珠,姿态散漫随意,眼尾笑意还未散,带出一种纯澈又诡谲的天真,“我连杀我师兄的人都不会生出恨意,更何谈你?” 戚简意微怔:“那你……” “不恨你,并不代表我不想你死。”夙寒声摆弄着佛珠,淡淡道,“你若真良心未泯想要弥补我,那就去死好了。” 轻飘飘的语调,却说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戚简意沉默许久,突然道:“我可以将性命交给你,任你处置。” 夙寒声一挑眉,知晓此人必定还有后话。 果不其然,就听戚简意继续道:“……只要你同我合籍。” 夙寒声:“……” 夙寒声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疑惑看着他。 合什么东西? 戚简意并不是在说玩笑,他将手中庚帖拿出,道:“这是你我的庚帖,现在只需要应煦宗同意,我们下月便可合籍。” 夙寒声愣了好一会,也终于反应过来,往后撤了半步,淡淡道:“你是打算用凤凰骨之事威胁我同意吗?” 知晓凤凰骨的人并不多,前世的戚简意便是其中一个。 “我是有把柄。”戚简意垂眸道,“但我并不会拿凤凰骨做威胁。” “什么意思?” 夙寒声并不记得自己还有其他把柄在戚简意手中。 戚简意却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淡淡道:“我重生后魂魄便在无间狱中飘荡,三年前无间狱界门打开,我才侥幸重回人间,加上我今生躯壳的魂魄恰好魂飞魄散,才让我花了三年时间重回躯壳中。” 夙寒声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戚简意抬手轻轻一点匣子中的琉璃,就见那心生枯枝的摆件陡然一变,凝成极其诡异的形状。 夙寒声顺势看去,微微怔住。 摆件所显现的似乎是从戚简意的记忆中幻化而成的,两团漆黑的雾气势均力敌相互对抗,无数古怪的梵字扭曲成符纹挣扎着想要将对方吞噬。 琉璃像是水流般不住随着吞噬的速度扭曲。 随后,砰的一声。 右边的黑雾略胜一筹,强势地将另一团黑雾囫囵吞下,黑气好似山雨欲来的乌云,轰隆隆一道雷鸣劈下。 黑雾彻底融合后,原地化为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男人。 莲花暗纹,手持降魔杵。 正是崇珏。 这场景古怪至极,不明所以。 夙寒声却陡然变了脸色:“你!” 戚简意见他懂了,抬手将摆件化为水流融入掌心,嗞的一声结冰。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身负凤凰骨之事。”他淡声道,“这个,才是我想和你做的交易。” 夙寒声死死捏着佛珠,看向戚简意的眼神罕见地露出滔天恨意。 “你就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你不会。”戚简意,“我如果死在你的及冠礼上,必定引起轩然大波,寒山宗必然彻查。况且你不能笃定我没有留后手,所以你不敢拿这件事来赌。” 夙寒声心脏好像因古怪的窒息而阵阵发疼,他闭了闭眼,强行稳住情绪,冷冷道:“他也是从前世重生而来,必然不会……” 戚简意打断他的话,逼近夙寒声,轻声道:“可他是吗?” 夙寒声瞳仁一颤。 戚简意压低声音:“他是须弥山世尊,已不是前世那个百无禁忌的恶种。” 夙寒声冷冷看着他。 此人才是真正的披着人皮的恶兽,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戚简意笑了,淡淡地替夙寒声回答这个问题。 “他不是,他是悲天悯人的须弥山世尊,他不会因你而生出私心。” 夙寒声下意识想要否认,可嘴唇张张合合却不知如何反驳。 戚简意伸手似乎想将夙寒声散乱的发拂到耳后,手才刚伸来,就被夙寒声狠狠打开。 “我只等一日。”戚简意也不在意地将手收回,淡淡道,“今晚,我希望你可以给我一个答案。” 就在这时,来寻人的元潜匆匆而来,远远瞥见这一幕,蛇瞳一缩,立刻化为巨大的蛇本相,张牙舞爪地冲上前,陡然将夙寒声整个盘着护在中央,凶狠朝着戚简意露出狰狞的毒牙。 “你想做什么?!” 戚简意眉头蹙起,厌恶地看了元潜护住夙寒声的巨大蛇躯一眼,看向夙寒声时又将所有攻击性收敛。 夙寒声不想理他,倚靠在元潜的尾巴上按着心口,有点像是喘不上气来的模样。 戚简意想要抬步上前:“寒声?” 下一瞬,元潜毫不留情张开狰狞的毒牙,狠狠地朝着戚简意一口咬去。 若不是戚简意闪身够快,也许真的会被一口吞入腹中。 元潜厉声道:“杂种!给我滚!” 戚简意蹙眉看了夙寒声一眼,见他眸中全是嫌憎和排斥,嘴唇一抿,不再待在此处招人烦,转身离开。 等他走后,元潜这才火急火燎化为人形,将摇摇欲坠的夙寒声一把扶住。 “萧萧?!” 夙寒声嘴唇苍白,脖颈至胸口处却是一阵泛红,挣扎着死死抓住元潜的肩膀,力道之大像是攀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元潜本以为他的心口疼,急急忙忙查探一番却惊愕发现…… 夙寒声竟然是呼吸不上来了。 他宛如溺水的人一般,死命屏住呼吸,肺腑憋得阵阵剧痛却也挣扎着不肯呼吸。 元潜被吓住了:“萧萧!萧萧快呼吸……!” 夙寒声已神智昏沉,浑浑噩噩间似乎看到一只手按着他的头往水中压,他完全不敢呼吸,唯恐将冰凉的水吸入肺腑中。 突然,一股熟悉的菩提花香弥漫四周,悄无声息钻入他的鼻间。 那一刹那,微弱的气味好像破开那冰冷的水流,狠狠撞开夙寒声的心口。 夙寒声猛地睁开眼睛,剧烈地吸了一口气。 新鲜的空气终于闯入他的肺腑中,因太过快速而使缺氧过久的五脏六腑传来剧烈的疼痛,可他不敢停,挣扎着捂着胸口艰难着大口呼吸着,眼眶都不自觉被逼出大颗大颗的泪水。 有人轻轻抱着他,抚摸他的背,声音温和又清冷。 “没事了,不用怕。” 夙寒声眼前全是细碎的黑色斑点,好半天才随着呼吸顺畅而逐渐恢复视线。 崇珏揽着他用灵力为他顺气,身上那股奇特的菩提花香萦绕夙寒声的周身,将他彻底从冰冷的水底拖入人间。 戚简意盛放摆件的玉匣已砸在地上破碎成一堆碎片。 夙寒声微微涣散的眼眸盯着那一地残渣,突然喃喃道:“……没人能要挟我。” 戚简意笃定他不会将重生之事告知须弥山世尊,这才拿此做把柄来威胁要合籍。 无耻而幼稚的把戏,破局简单到根本不需要思考。 既然秘密已成把柄,那也没必要隐瞒了。 崇珏轻声道:“什么?” “没事。” 夙寒声回神轻轻摇头,他从崇珏怀中起身,揉了揉发晕的眉心,这才瞧见偌大灵芥中已没了旁人。 崇珏来到此处,说明他已知晓方才自己和戚简意所说之事。 将元潜支开,怕是想要追根究底。 崇珏的确对两人所说的话心中存有疑虑,可见夙寒声这番模样也知道此时并非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场合,他努力制住想要质问的心思,温声道:“好些了吗?” 夙寒声点头,嘴唇依然苍白。 应煦宗重钟响彻偌大山间,及冠礼即将开始。 夙寒声朝崇珏颔首行礼,道:“叔父,我先去前宗了。” 崇珏:“嗯。” 夙寒声头也不回走了几步,崇珏突然像是记起什么似的:“萧萧。” 夙寒声停下步子,微微侧身。 浮云遮将漫天阳光倾洒而下,再烈的日光,那张脸也始终像是冷玉似的,没有半分温度。 崇珏叫住人后,似乎又后悔了,犹豫许久才开口。 “戚简意并非良人,合籍之事,你要慎重些。” 夙寒声愣了下,歪着脑袋看了崇珏许久,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崇珏以为他看出自己的心思,正要解释一句。 夙寒声的笑意并没有半分揶揄,他弯着眼睛,瞧着颇为乖顺,却是答非所问。 “叔父,日落后劳烦您来寒茫苑寒潭一趟,我有话想告诉您。” 崇珏微怔。 寒茫苑的寒潭? 夙寒声并没有想和崇珏商量的打算,说完这话后不等崇珏反应,低头行了礼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伴生树赶紧跟上他,张牙舞爪地盘在他肩上。 *** 应煦宗少君的及冠礼在半个月前便开始筹备,排场大得很。 可及冠礼的主角夙寒声却始终心不在焉,一路跟随着谢识之,让跪就跪,让上香就上香,全程像是失了魂似的。 好在及冠礼祭台离众人比较远,除了崇珏和谢识之,并没有人发现夙寒声的异样。 及冠礼繁琐至极,夙寒声穿着沉重的衣袍忙前忙后跑了大半日,直到下午夕阳西下才终于能歇一口气。 见尊长都在一处各种寒暄,在旁边等候多时的元潜终于急不可耐地将夙寒声拽到偏殿的小角落里。 “萧萧!你和戚简意……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啊?!你不会真的要答应和那个狗东西合籍吧?” 乌百里和乞伏昭也围了过来,一个个眼中全是不赞同。 “我也想问,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那么讨厌他?”夙寒声挑了下眉,“我记得你们好像没和他有多少交集吧。” 元潜嫌弃道:“一看他就烦,没有交集都这么烦了,要是再有交集我不得把他咬死?” 乞伏昭也皱着眉,温声劝道:“少君三思,虽然背后道人不是非君子所为,但戚简意……真的并不是什么好人。” 乌百里倒是言简意赅,冷冷道:“他对你图谋不轨。” 夙寒声没忍住笑了起来:“这是两宗尊长所定下来的婚事,我不好违背尊长。” 三人一听顿时急了。 元潜几乎要甩尾巴咆哮了:“那也不能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乌百里道:“娃娃亲,迂腐至极。” “就是。”乞伏昭焦急道,“戚简意一瞧便是满肚子坏水的人,少君如此纯良天真,若真的合籍,定会被他算计得连渣都不剩。” 还在急得不行的元潜和乌百里不约而同将头转过去看乞伏昭。 纯什么良,天哪里的真? 说真的,这人眼睛肯定有大毛病。 夙寒声摩挲了下手指上已经放出去的符纹,没吱声。 三人拽着夙寒声劝说一大堆,全都嚷嚷着让夙寒声打消念头。 夙寒声被吵得脑袋疼,无奈道:“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元潜急得都要炸鳞了,却听夙寒声道:“……但他有没有命活到和我合籍,就看他自己的运气了。” 三人皆是一愣,看了夙寒声好一会才终于松一口气。 “没错,的确如此,要是那狗东西突然暴毙了,婚事自然作废。” “少君英明,同意合籍,但可以丧偶。” 夙寒声:“……” 话、话粗理不粗。 知晓夙寒声并不打算和戚简意合籍,众人松了口气。 元潜提议道:“萧萧,出去喝酒吗?今日就算喝醉,也不会挨打啦,我们不醉不归!” 夙寒声看了看外面,已日落了。 他摇摇头:“不了,今日我有约了。” 元潜似乎想到什么,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暧昧地冲夙寒声挤眉弄眼:“又有约了呀?那不是更需要用酒助助兴?” 夙寒声:“?” 乌百里想起来三年前夙寒声那段和须弥山世尊无疾而终的“禁忌、不伦虐恋”,点点头:“的确该去约一约。” 毕竟这么久没见。 昨日夙寒声还在赌气,今日看及冠礼上崇珏的态度,晚上八成两人要开诚布公谈一谈了。 三人都体贴得很,赶紧让夙寒声回去见叔父。 元潜还贴心地塞了一坛昨日没喝的桂花酒给他,让少君壮壮胆。 夙寒声面不改色地接了,心想:“十有八九会被崇珏打下无间狱了,的确该壮壮胆。” 他所犯之罪,从古至今绝无仅有。 崇珏知晓后,八成会是震怒居多。 夙寒声拿着酒行走在山间,伴生树乖顺地跟着他。 夕阳西下。 夙寒声悄无声息逼出两滴心头血,血珠浮现半空,瞬间被指腹上雕刻的符纹吸收。 一道道符纹受他牵引,吸了血后那杀人的攻击符纹像是活过来般,化为只只虚幻的乌鹊展翅而飞,悄无声息落在伴生树上。 夙寒声嘴唇殷红,宽大的华丽衣袍随风而动,他抬手温柔抚摸了下肩上的伴生树枯枝,眼神带着一股诡异的冷寒。 伴生树动了动枯枝,蹭了下他的掌心。 夙寒声拾阶而下,淡淡道:“一旦我被打下无间狱,即刻用这九道符纹将戚简意送下来陪我。我思念他,片刻都离不得。” 今日秘密败露,他左右不过一死罢了,这一直都是他这些年来所期望的,也不需做什么准备,等死就好。 今日他若下无间狱,戚简意也别想独活。 不是想合籍吗,那就一起死好了。 *** 太阳彻底落山。 崇珏孤身前来寒茫苑中,缓缓走向伴生树旁边的寒潭。 这是为夙寒声压制凤凰骨而特意寻来的寒潭水,水彻骨寒冷却并未结冰,丝丝冒着寒气,能将人冻得瑟瑟发抖。 崇珏哪怕已寒暑不侵,也能隐隐感觉寒潭的冷意。 他走至寒潭边微微垂眸,看着岸边昨日夙寒声所做的位置。 寒潭如此冷,身形颀长的青年却一身单薄衣衫,被冻得瑟瑟发抖却仍然坐在冰上踢水玩。 自从白日听到夙寒声和戚简意的谈话,崇珏心绪难以平复,他敛袍坐在寒潭岸边,垂着眸往冒着丝丝缕缕寒意的寒潭中看去。 夙寒声好像已习惯在寒潭玩了。 昨日他孤身坐在这儿,感受彻骨的寒意往骨髓中钻,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自己不在的这三年,他可是心生了怨恨怨怼? 看白日的反应,他似乎有极大的事瞒着自己,言语间……似乎在害怕。 怕什么? 就算真如夙寒声所说,什么“从前世回来”这等惊世骇俗的秘密,崇珏自认也能坦然接受。 他之前也早有猜想过,恶念和夙寒声才短短相处几日,断断不会那么快发生记忆中那亲密过分之事。 两人只可能是在其他地方……或时间认识的。 凤凰骨速来有涅槃之说,夙寒声身负圣物,有重生的能力也可以是空穴来风。 崇珏孤身坐在岸边沉思许久,夙寒声始终没回来。 他仰头看着树梢上的圆月,闭眸熟练地将神识铺出去寻人。 可神识还未铺出寒茫苑,突然像是触碰到什么似的,让崇珏微微蹙眉睁开眼睛。 神识触及之处,面前的寒潭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大乘期多多少少能窥探天机,崇珏的神识在触碰到寒潭下的东西时,心脏不受控制地猛地剧烈跳动,好像要从胸膛跳出般。 神识叫嚣着:“莫要去看!” 崇珏犹豫许久,强行按捺住纷乱心虚,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招。 寒潭下的东西轻缓地顺着他的灵力一点点漂浮,很快便破水而出,被引着飘落在崇珏掌心。 ——是一团破碎的魂灵。 魂灵在寒潭中许是待了太久,魂体冰凉,乍一触碰到崇珏的温暖掌心,忍不住轻轻一蹭。 崇珏一愣。 这似乎是有人魂飞魄散所残留下来的一魂。 寒茫苑是夙寒声的住处,为何会有破碎的魂魄? 崇珏手微微一颤,潜意识在疯狂制止他莫要再探寻,可理智却还是操控着这具躯壳。 修长五指微微掐了个问魂诀。 崇珏怔然看着手中的那抹残魂,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将问魂诀轻轻落在掌心。 法阵倏地在手中一晃。 崇珏轻声道:“你是……何人?” 残魂凝成团子大小的青团,在崇珏掌心滚来滚去。 许是因为这魂魄太残破,它半晌没吭声。 崇珏又问了句:“你是谁?” 这次的问魂诀威力大了些,青团转了半圈,终于停下掌心,好像在歪着头看崇珏。 许久,青团中发出破碎而迷茫的声音。 “……夙。” 崇珏呼吸一顿。 青团断断续续说完未尽的话。 “夙……萧萧。” 第103章 法相虚妄 前世。 地下八千丈之处, 参天巨树直冲云霄。 “夙萧萧——” 随着夙寒声躯壳陨落,簇簇凤凰花枝顷刻长满遮天蔽日的大树。 凤凰骨化为浴火的凤凰,裹挟着夙寒声的魂魄迎着重霄龛庙直冲而上, 打开无间狱界门。 界门破碎的刹那, 凤凰骨金光大放,好似冲破时间壁垒, 悄无声息落入宛如根须扎根的虚幻世界中。 夙寒声的魂魄遽尔清醒,缓缓化为半透明的虚幻人形,漂浮半空。 他怔然看着奇怪的虚空,脑海一片混沌, 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所在何处。 直到那只浴火的凤凰展翅飞来,夙寒声才猛地惊醒。 不对。 他不是已经魂飞魄散了吗,为何还活着。 此处又是何地,还是说人死后的所归之处便是这种古怪的世界? 凤凰围绕着他展翅而飞了几圈, 突然飞到一条粗壮的根须之中, 凤鸣尖啸后, 火焰陡然升起。 夙寒声百无聊赖,既不躲也不惊慌,只是恹恹看着。 无论此处是哪里, 让他尽快灰飞烟灭,尘归尘土归土不好吗? 凤凰骨火顷刻将那棵参天巨树烧得火光烈烈,夙寒声琥珀眼瞳倒映着灿烂火光,还未多想,他整个魂魄陡然被拽入火光中。 一阵令人作吐的天旋地转袭向脑海,若非没有躯壳, 夙寒声早就哇哇大吐了。 剧烈的痛苦缓缓褪去后,夙寒声迷茫睁开眼, 却已身处应煦宗。 ——三十年前的应煦宗。 布置精致的幽静灵芥中,传来婴儿嚎啕大哭的声音。 有人匆匆从外而来,白衣翻飞扫过地面依然枯黄的幽兰,踉跄着冲入内室。 夙寒声的魂魄漂浮半空,可那人却好似并未瞧见,直接穿过他的躯壳走到摇篮边。 夙寒声迷迷糊糊飘过去,视线跟随着看了过去。 摇篮中,一个琥珀眼瞳的婴孩正在撕心裂肺哭着,眼泪布满泪痕,浑身上下宛如起了火焰,将诡异的眼睛烧得越来越红。 大概是太痛苦,婴孩哭得嗓子都哑了。 身穿白衣的男人站在摇篮边,垂眸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夙寒声被吵得耳朵疼,可一时半会又离不开此处,只能想着这人赶紧去把孩子哄好,省得哭声扰人。 男人缓缓朝着摇篮中伸出手。 可他却没有将孩子抱起来哄,而是手指稳如磐石地一点点扼住那幼童的脖颈。 夙寒声一愣。 孩子哭泣的声音戛然而止,哭得通红的脸缓缓泛上青紫。 夙寒声这才反应过来,这人竟是要掐死这个孩子。 他下意识想要去阻止,手却穿过男人的手臂,直接扑了个空。 因他踉跄着扑上去的动作,视线终于落在男人的正脸上。 那面容苍白又俊美,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是冰冷漠然,掐住孩子脖子的手极其稳,似乎早已做足了准备。 那张脸,和夙寒声有那么几分相像。 夙寒声呆呆看着,心中突然有个念头。 “这是我爹。” 这是……夙玄临。 夙玄临想让他死这件事,夙寒声隐约在尊长闲聊时偷听过,可那时他并未彻底相信。 直到这时,他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夙玄临真的恨他。 恨他到想亲手扼死他。 夙寒声能活着长大,说明夙玄临当时并未成功。 夙寒声并未瞧见夙玄临为何松了手,一阵火光冲天后,周遭日月轮转。 夙寒声好像又重回年少时,魂魄漂浮在半空中,又一次经历了那被困在寒茫苑的前半生。 十七岁生辰前,少年夙寒声的生活皆是枯燥乏味的,成日只在寒茫苑那一隅中“囚”着,待得最多的地方便是寒潭边,以此来抑制凤凰骨发作时的灼烧痛苦。 夙寒声不懂,为何自己都已自戕到魂飞魄散了,偏偏还要再重温那悲惨的一生。 没有人能回答他。 他只能麻木地漂浮半空,看着那傻子一样的人被困在寒茫苑中一日又一日消耗那为数不多的生机。 虚幻的世界中没有岁月流逝可言,夙寒声凭着那孩童一点点长大,却是真真切切在这记忆的世界中又活了整整十七年。 直到十七岁生辰前几日。 夙寒声明明已经被磋磨得心如死灰,满脸麻木,可再一次看到活生生的徐南衔时,还是忍不住挣扎着扑上前去。 “师兄!师兄……” 魂魄再次扑了个空,根本无济于事。 夙寒声只能眼睁睁看着十七岁的自己再次重复着那些一字不差的恶言,将徐南衔气得丢下狠话,拂袖而去。 那是两人见的最后一次面。 年少时的夙萧萧心中憋闷极了,眼眶通红地坐在寒潭边抹眼泪。 可虚空中,夙寒声却撕心裂肺朝着怒气冲冲快步离开寒茫苑的徐南衔扑去,挣扎着想要用尽一切办法留住他。 却依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徐南衔离去。 一去不回。 再次回来时,只有一具无头的尸身。 相同的崩溃再一次袭来,没人能看到虚空中夙寒声的癫狂。 接着依然是相同的…… 被戚简意打下无间狱,濒死之际遇到一身黑衣的崇珏。 在无间狱来回磋磨十年,最终自戕身陨。 夙寒声已然彻底木然,他呆呆地重回那满是根须的古怪空间中。 许久后,再次被一场凤凰火拖进去。 依然是熟悉的寒茫苑,熟悉的摇篮…… 夙玄临匆匆而来,妄图将他扼死摇篮中; 日复一日的凤凰骨火折磨,年复一年的一隅“囚禁”; 戚简意,徐南衔。 夙寒声漂浮在半空,看着夙萧萧和徐南衔不欢而散,已不再像第一次那般歇斯底里。 他歪着头,冷淡地注视着徐南衔离开寒茫苑,又将视线看向坐在寒潭边的瘦弱身影。 十七岁的夙萧萧眼眶通红,坐在寒潭边咬着牙掉着泪。 眼泪啪嗒砸在手背上,将少年惊得差点蹦起来,他赶紧左右看了看,没瞧见长空和徐南衔,这才赶紧将眼泪擦掉,不肯让旁人瞧见。 “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少年赌气地小声嘀咕,“不管我就不管我,反正从小到大也没多少人真正管过我。” 父母陨落,应煦宗的长老费心维系偌大宗门已属不易,大师兄和徐南衔又不止为他一人活着,他们也有各自的人生终日忙忙碌碌。 没有人管他。 夙萧萧也不给旁人添麻烦,除了闲着无趣用伴生树来闯闯小祸之外,再出格的事半点没做过。 徐南衔却说他不乖。 夙萧萧想到这儿,眼泪又忍不住往下落。 他已经很乖了。 虚空中的夙寒声已经经历两遭,自然知晓少年在想什么,他漂浮过去,伸出半透明的手缓缓朝着少年的后背探去。 “无用的废物。”夙寒声淡淡地心想,“若是死在这儿就好了。” 或许他也曾无数次地设想过,如果自己死在十七岁生辰的前一夜,是不是这短暂一生就能保持着混沌愚昧,高高兴兴地结束,不留丝毫遗憾。 亦或是在最开始时,夙玄临就不必手下留情,直接将他扼死摇篮中,便不必他多费精神再在世间走一遭。 倏而,夙寒声身上腾地烧起璀璨的凤凰火,裹挟着他的魂魄,好戏短暂地凝成了实躯。 一声轻微的声响。 来来回回四十七年,从来只能扑个空的魂魄突然落到实处。 ——夙寒声的手搭在了少年夙萧萧的肩上。 那一刹那,夙萧萧那具鲜活躯壳的心脏跳动声,似乎也随着那只手传遍了夙寒声的魂魄中。 夙萧萧正在擦眼泪,乍一感觉到有人搭在自己肩上,微微愣了下。 他还以为是徐南衔回来哄自己了,忙干咳一声,故作镇定地想要保持着高傲地转过身去。 可还未转过头来,身躯猝不及防往前一扑。 “噗通。” 夙寒声的手猛地一用力,将少年的夙萧萧推入了寒潭中。 寒潭浅得要命,估摸着站起来也只到胸口,寻常只需要坐在岸边便能短暂克制住凤凰骨发作时的灼热。 夙萧萧乍一落入寒潭中,赶紧扑腾着一只手攀住岸边想要上岸。 可下一瞬,一只滚热的手探入寒潭中,手指纤细却有力地按住他的头,巍然不动地往水中压。 咕嘟嘟…… 寒潭不住冒出水泡。 夙萧萧挣扎痛苦的声音隐约从水中传来。 “不……” “救、救命……” “师……兄……不要。” 夙寒声单膝跪在岸边,手按着少年的头死死用力,看着海藻似的发在水中漂浮散开,感受着掌心下的挣扎越来越微弱,扑腾的力道越来越小。 夙寒声脸色没有半分变化,看着年少的自己在水中濒死挣扎,眼神却堪称温柔。 “就停在此处吧,莫要往前走了。” 再往前一步,便是永无法回头的地狱了。 我这是在帮你,也是在帮自己。 他宛如一个拯救自己的救世主,满脸悲悯地将夙萧萧稳稳溺在寒潭中,脸上皆是清醒的疯癫。 水中的人力道越来越小,夙寒声却看也没看,反而哼着一曲不成调的歌儿,好像在哄他入睡。 “月西斜,乌鹊归,归来巢中,归来。” 一曲终了。 挣扎彻底停止,那攀在岸边的手指已然被冻得僵直。 栽在寒茫苑中央的伴生树拼命挣扎着想要救主人,可另一种无形的力量却死死禁锢着它,让它不能动上任何一根树枝。 郁郁葱葱的伴生树浑身发抖,树叶簌簌而落。 亲手将自己溺死,夙寒声没有半分动容,木然地哼着曲调将那纤细的手指掰开,将躯壳轻缓地没入寒潭底。 少年眼眸茫然睁大,至死都未看清溺死自己的人到底是谁。 也许他还以为拍他肩膀的人是徐南衔。 夙寒声身上的火焰停息后,又再次化为什么都碰不到的魂魄。 但他并不觉得畏惧,反正此间的躯壳身死,那未来十三年便不必再经历一遭。 早些解脱也好。 夙寒声枯坐在寒潭边,和寒潭之下的尸身对视着。 他等啊等,等到夜半三更,自己的魂魄依然未散。 本来安安静静坐着的夙寒声突然再次崩溃了。 他的躯壳都已死去,寒潭将炼气期的魂魄冻得魂飞魄散,为什么还要强留他在此处?! 这该死的轮回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停止? 夙寒声一直觉得活着的那些年是最为痛苦的时光,可如今躯壳依然自戕,魂魄却要遭受这无休止的轮回,简直死不如生。 他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吗,为何天道要这般惩罚他? 夙寒声正痛苦着,隐约听到寒茫苑外传来徐南衔和长空的声音。 “四师叔,您终于来了!” “我路过。怎么,你家少君终于想通,要同我道歉了?” “呃,不是。” 夙寒声的呜咽声戛然而止,茫然看向门口。 这轮回并没有因为夙萧萧的肉身死亡而停止。 看着寒潭中的尸身,那一刹那夙寒声麻木的心中终于浮现一抹恐惧。 若是徐南衔看到夙萧萧已死…… 夙寒声几乎是惊恐地扑到寒潭中,挣扎着想要将这具躯壳给拖上来,可他已重新回归魂魄的状态,根本无法触碰到任何东西。 徐南衔正在和长空骂骂咧咧,但始终没有离开,依他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定然没骂几句就会哼唧着来寒茫苑寻他。 夙寒声越来越急切。 可水中夙萧萧魂魄已散,就算将躯壳捞起也无济于事。 神使鬼差间,夙寒声心中陡然闪现一个念头。 既然这具躯壳已空,那他是不是可以…… 随着这个念头浮现脑海中,一股好似来源于血脉的符纹电光石火间出现在识海中。 夙寒声来不及细想这东西是从何处而来,只隐约明白它的用途后,便瞬间掐诀将夺舍符纹打入那具冰冷的躯壳内。 砰—— “寒声?!” 徐南衔破开寒茫苑的门,急匆匆冲了进来。 伴生树整个树身都在因为不知名的恐惧而在剧烈发着抖。 徐南衔匆匆一扫,脸色难看至极。 突然。 夙寒声猛地破水而出,一只手死死攀在寒潭边缘的石头,艰难稳住几乎被冻僵硬的躯壳,缓缓往上爬。 徐南衔脸色一变,立刻冲上前,一把将人从寒潭中给拖了上来。 “夙寒声!” “蠢货,这么浅的潭也能落水?!” 夙寒声浑浑噩噩,满脸未散的死气,茫然看着面前的徐南衔嘴唇张张合合,不知在说什么。 温热的手扶住夙寒声差点被冻成冰的躯壳,缓缓传来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暖意。 ……象征着活人的温度。 夙寒声看着徐南衔,没忍住笑了出来。 可笑容还未扬起,便又化为泪水簌簌往下落。 寒潭震起一圈圈的涟漪,只有一抹破碎的魂灵安安静静躺在寒潭深处。 诸道无常,法相虚妄。 不过是只夺舍鬼。 第104章 往生符纹 无间狱中, 崇珏曾猎杀诸怀恶兽为夙寒声做了一副白棋。 可他并不知道的是,夙寒声从始至终都不懂棋艺。 没人教过他,他只能自己对照着棋谱一个人摸索。 但少年耐心又不足, 没精力认真去学, 只能自己瞎下着玩——旁人瞧着挺像那么一回事,但实际上只要略懂棋艺的瞧一眼就知道那下得根本狗屁不通。 夙寒声不懂如何下棋, 在同戚简意对弈中被逼到绝路,索性直接不玩了。 下不过就掀棋盘,他向来如此。 夙寒声已在应煦宗后山盘桓半晌,夜幕降临鸟雀鸣叫, 他拎着灯在台阶间来来回回地走着,烛火将青年昳丽侧面照得宛如暖玉。 常年和他形影不离的伴生树罕见得不在身侧。 夙寒声仰头看着头顶的圆月,微微歪了歪脑袋。 前世也是及冠日那晚,戚简意将他算计得堕落无间狱。 今世许是也逃脱不了宿命。 夙寒声估摸好了时辰, 拎着灯缓缓拾阶而上。 寒茫苑坐落后山, 因那处寒潭, 夜晚隐约有寒意顺着石阶缓缓倾洒而下,宛如烟雾缭绕的仙境。 没什么好怕的。 夙寒声心想:“那是我自己的躯壳,重新回魂的事儿能叫夺舍吗?” 这几年来他用这套诡辩的“道理”不断劝说自己, 妄图得到良心的片刻安宁。 临到真相大白,夙寒声口中依然拿那套歪理邪说说服自己,可拎着灯的手却是死死用力,骨节隐约发白。 他还是怕。 夙寒声踩着八十道山阶一步步走向前方,寒茫苑的寒意越来越浓,树荫从中隐约可见院落中的灯火通明。 崇珏依然在院中, 等候多时。 夙寒声走到寒茫苑结着寒冰的门扉处,抬手想要推开门, 可在指腹触碰到寒冰的刹那,竟然下意识往后缩了下。 青年颀长身影站在门扉许久,手终于微微用力,往前一推。 ——就像三年前将年少的自己推下水时那样。 “吱呀。” 寒茫苑门扉缓缓打开。 伴生树并不在院中,少了遮天蔽日的树荫,寒茫苑显得越发空旷清冷。 夙寒声缓步踏入,微微抬眸看去。 院中点燃着烛火,一览无遗的寒潭边有一株粗壮的梅树,常年花簇绽放。 崇珏正坐在寒梅树下,素白袈裟的裾摆和肩膀上已落了破碎的寒梅花簇。 寒霜萦绕周遭。 夙寒声自从推开寒茫苑的门后,便知晓已没了退路——和当年亲手溺死年少时的自己一般无二,就算再悔恨痛苦也无济于事。 他只能一步步往前走。 走到死。 夙寒声没有半分犹豫地缓步走上前。 崇珏背对着他似乎在注视着寒潭中,听到脚步声也并未回头。 短短几步路,夙寒声很快就走到寒潭,一撩衣摆屈膝跪坐在崇珏身侧,若无其事地将腰间褡裢解下。 “让叔父久等了。” 崇珏终于偏头看向他,修长的十指微微拢着,似乎在捧着什么东西。 夙寒声瞥了一眼,似乎意识到什么,没事人一样弯了弯眼睛。 “叔父发现它了?” 崇珏面上瞧不出是什么神情,将一只手移开,露出里面那最后一抹破碎的残魂。 ——夙萧萧的残魂。 夙寒声扫了一下就百无聊赖地将视线收回,好像崇珏掌心不是自己的残魂,随意地将褡裢中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拿。 三串精致的佛珠串、夙玄临的须弥芥…… 以及崇珏醉酒时塞给夙寒声的那堆素白衣袍。 夙寒声已将华美的及冠衣袍脱下,换了身全白素袍,腰封系得紧,将身形衬得越发清瘦。 他一边拿一边淡淡道:“这是叔父送给我的东西,如今物归原主,还有这枚须弥芥——我已止步金丹期,无法彻底操控法器骨链,叔父看看有没有法子将禁制抹去,自己解了骨链。” 崇珏注视他许久,突然道:“……是你做的吗?” 他指得是手中那抹残魂。 夙寒声身上已凝了一层白霜,开口说话时也吐出雪白的雾气,他弯眸一笑,没有丝毫隐瞒。 “是啊,整个三界有奇才异能之人数不胜数,奇珍志异也是林林总总,可如我这般亲手将自己杀死的,八成是头一个吧。” 崇珏拢着残魂的手微微一动。 夙寒声说得漫不经心,亲手溺死自己这种惊世骇俗之事对他而言,好像只是一件并不值得上心的小事。 他这些年除了控制不住神智发疯之外,从来都是乖顺听话。 就算只是闯些小祸事,被尊长说几句立刻就能指天立誓地发誓绝不再犯。 乖极了。 崇珏已坐在寒潭边足足一个时辰,掐了无数的问魂诀,得到的答案从来都是同一个。 ——夙萧萧。 闭关三年,已融合许多的恶念第一次不顾压制地挣扎着想要抢夺这具躯壳,似乎在畏惧他会伤害夙寒声。 崇珏捧着那残魂许久,心如乱麻。 他想要质问夙寒声来龙去脉,可聪明如他,早已从戚简意和夙寒声短短几句话中得到了那个再不愿相信也只能承认的答案。 崇珏偏头无情无感地看着还在嬉皮笑脸的夙寒声,根本不知要从何处开始问。 是问和戚简意的重生之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是问这抹残魂为何会在寒潭底,自称夙萧萧。 亦或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前世。 夙寒声跪坐在那,微仰着头看着崇珏,等待着他的质问。 终于,崇珏启唇,低声道:“……前世,我在何处?” 夙寒声面上强装着镇定,藏在袖中的手却几乎将掌心握出血痕,他早已设想过无数种崇珏可能会问出的问题,并准备了一堆答案。 他可以嬉皮笑脸地向崇珏描述自己将自己溺死在着寒潭中的所有细节;也可以若无其事地说出自己前世和恶念崇珏厮混整十年,更能把自戕后陷入轮回之事说得绘声绘色。 只要崇珏问出来,他总有答案让世尊满意。 但,夙寒声独独没想过崇珏第一个问题竟是这个。 夙寒声脸上笑意消散,茫然看着他。 “什、什么?” “不是恶念。”崇珏注视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一遍,“我在何处?” 短短八个字,夙寒声能听到,可却懵然得无法理解意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先问这个?” 崇珏道:“我最想知道这个。” 那一瞬间,夙寒声几乎是手足无措的,纷乱脑海中根本没有设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艰难运转了一下,奋力想了半天才回答。 “你……前世我十七岁生辰礼时,你并未来应煦宗。” 前世的夙寒声甚至都不记得自己还有个世尊叔父。 今世也是夙寒声夺舍了夙萧萧的躯壳,拂戾族的夺舍符纹所散发出去的气息引来崇珏,特意来查探是否真有邪魔外道闯入应煦宗。 ……这才和重生后的夙寒声碰了面。 崇珏微微垂眼。 夙寒声根本受不了崇珏这般淡然的态度,就像是钝刀子杀人般,每一次呼吸都让他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他已摈弃让崇珏主动问他的打算,双膝跪着一把拽住崇珏的袖子,催促道。 “你问我,你问我为什么杀自己,你快问我。” 崇珏一顿,见夙寒声脸色苍白身躯摇摇欲坠,本能想要抬手扶住他。 夙寒声却用力握住崇珏捧着那抹残魂的手腕,魔怔似的喃喃道:“他、他是乖的,他是最乖顺的,就像是你最期盼的那样……” 崇珏眉头轻蹙:“萧萧……” “住口!我不是萧萧!”夙寒声突然没来由地发了怒,眼眶通红道,“不要再叫我这个名字!我不是他!” 崇珏满心善念,从始至终所想要的乖乖巧巧的“萧萧”早已经被夙寒声亲手溺死。 就算他装得再乖,也不会是只活十七岁、未经历过任何悲惨痛苦的夙萧萧。 崇珏想要的,不会是他这个疯子。 夙寒声并未落泪,情绪却极其不稳定。 他只是面上瞧着光鲜亮丽,是个人都能看出他内里已被蛀空,脆弱得不堪一击,一阵微风便能将这棵参天大树拦腰吹断。 “你看看他啊。” 夙寒声吼出那句后又后悔了,拽着崇珏的手腕,讷讷地说:“他不是小疯子、也不会闯下大祸,他乖得很,是叔父最想要的。” 崇珏看着疯疯癫癫的夙寒声,五脏六腑微微发疼,心脏也在一点点收缩着,又酸又疼。 他屏住呼吸,尝试着伸手想要去触碰夙寒声抓着自己的手。 可才一动,夙寒声却像是畏惧似的,整个人往后一跌,跌跌撞撞跪坐回原地。 不知为何,他突然闷闷笑了出来。 他已认罪,崇珏是不是要出手将他这个狂悖之人打下无间狱了? 他要…… 夙寒声脑海已被那些承受不住的痛苦崩溃搅成了浑水,浑浑噩噩间却还惦记着最后一件正事。 就算堕落无间狱,他也要戚简意随他一起死。 耳畔隐约传来崇珏的声音,夙寒声努力想去听,却眼眶涣散,迷怔着只能瞧见面前的人似乎正在启唇说什么。 那些话他根本听不懂,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害死了崇珏最喜欢的乖巧萧萧。 崇珏要像当年对待宫家旁□□样,利用天道招出法阵,把他拖入无间狱了。 崇珏还在说什么,声音竟然罕见地有点急切。 夙寒声迷迷瞪瞪看着他,脑中不知是因那股要被崇珏杀死的兴奋而缺了氧,更因为马上要解脱而感到快乐,竟然拍着掌大笑出声。 手中九道符纹倏地闪现一道猩红的光芒,随时蓄势待发。 视线朦胧中,崇珏真的如同夙寒声心中设想那般,垂着眸手指扣了个法诀,微微垂眸用灵力在原地划出一道符纹。 夙寒声眼瞳一缩,内心却并非恐惧,而是说不出的欢喜。 他因早就料到崇珏会引法阵将他打下无间狱的行为而洋洋得意,脑海中浮现起不合时宜的愉悦。 就好像赌场中那些赌鬼输尽家底,终于拿最后的钱财下了最后一注,当场逆风翻盘一般,那种愉悦的感觉直冲脑髓,化为蚀骨的快感遍布全身。 夙寒声将猜到崇珏行为的“看透”当成了一种掌控,那股感觉令他亢奋得面颊发红,张开唇缝微微喘息着,涣散失神的眸瞳盯着崇珏。 须弥山世尊,是悲天悯人心怀苍生,连以身殉道都不会有丝毫怨言。 这种圣人,哪里会有真正的私心? 三年前那些特殊待遇,只是对乖巧的夙萧萧的。 并不是他这个已历经了三世八十年的疯子。 倏地。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扣住夙寒声冰凉的手腕,将他微微往前一带,那股暖意将几乎呼吸不上来的夙寒声吓住了,狠狠打了个哆嗦。 夙寒声仰头看他,眼瞳涣散,久久无法聚焦。 崇珏所画下的法阵已经悄无声息落在两人面前的空地上,他握着夙寒声的手,将一团好似云雾般的东西塞到他掌心。 夙寒声脑海空白混沌,歪着头去看。 掌心窝着一团青色雾气。 那是夙萧萧的最后一缕残魂。 夙寒声半晌才认出来那东西是什么,涣散的瞳仁艰难收缩一瞬,立刻想要抽回手。 崇珏却强行捏着他的手腕,轻声道:“别逃。” 夙寒声这次听清了崇珏的话,浑身僵硬着,却听话地不逃了。 他还没下无间狱呢,无论逃去哪里也会被手眼通天的世尊逮回来。 何必徒增麻烦。 夙寒声耐心等着下无间狱,却感觉崇珏带着他的手,缓缓落在地面上的法阵上。 青色残魂太过轻柔,夙寒声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握了一捧雪,在手落到堕落无间狱的阵法上时,掌心的“雪”竟然感觉在一寸寸融化。 那种感觉太过奇妙,夙寒声疑惑去看。 青色魂灵在他掌心越变越小,像是雪落入清水中般。 夙寒声一愣。 崇珏单手立掌,轻轻启唇念了几句什么。 夙寒声迷茫许久,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崇珏是在念往生经。 两人中间的也并非将人强行拖入无间狱的阵法。 ——只是个小小的往生符阵。 夙寒声彻底呆住了。 崇珏浑身清冷如雪,握着他手腕的动作却轻柔至极,念完往生经后,冰冷的神佛微微睁眼抬眸,墨青眼瞳被周遭烛火映得璀璨生辉。 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佛像,终于有了魂魄。 夙寒声茫然看他许久,嘴唇发抖地轻碰。 “你……你在做什么?” 崇珏在烛火中安静看他。 那一刹那,夙寒声几乎以为他是无间狱的恶念。 可崇珏依然是那副禅寂模样,伸手轻轻抹去夙寒声不自觉落下的泪,没来由地说了句。 “……我并非因三界有变故而出关。” 夙寒声迷茫,半晌才后知后觉。 这句话是在回答昨晚他问的那句:“那你为何要提前出关?” 崇珏没头没尾的一句,不光是在回答昨日的问题,也是在解释今日的举止。 夙寒声听不懂其中更深层的意思,情绪无法调动,只疑惑为何崇珏要所答非所问。 崇珏说完那句话,似乎已花去世尊所有情绪的外敛份额,他移开视线,垂着眼看着地面的往生符阵。 “……两个魂魄共处此间,十有八九是凤凰骨的能力。”崇珏轻声道,“你可借身还魂,许是圣物早已注定的命数,他……也是你自己。” 夙寒声脑海纷乱不堪,根本理不清崇珏在说什么。 太奇怪了。 崇珏也看出此时的夙寒声神识混乱,根本听不懂自己话中意思,温声道:“会念往生经吗?” 夙寒声脑子已不会思考了,呆呆摇头:“不会。” “嗯。”崇珏点头,“那我说一句,你跟着念一句。” “哦。” 夙寒声无法理解这是在做什么,但对崇珏的信赖让他脑子也不过地就点头,让干什么干什么。 崇珏耐心地带着夙寒声念了往生经。 伴随着地面的符阵旋转,掌心那好像一捧雪的青团魂灵终于散发出金色的光芒,化为斑斑点点的细碎萤光消失在原地。 符阵消失,崇珏将手收回,抬眸一看。 夙寒声跪坐在原地,不知何时回的魂,他失魂落魄看着青色魂灵消散的地方,惨白如纸的脸上已布满泪痕,无声地哭着。 崇珏为他轻轻擦去眼泪。 夙寒声感受着那温热的手指蹭在冰凉的脸颊,浑身都在细细密密发着抖,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砸。 无数情绪堆在心中,根本不知要如何发泄,搅和得夙寒声痛苦又难过。 他不知要说什么,嘴唇张张合合,却只呜咽着说出两个字。 “崇珏……” 再次对尊长直呼其名,可夙寒声此次得到的并不是那句熟悉的……“放肆”。 崇珏温声应他。 “嗯,我在。” 夙寒声浑身一颤,再也控制不住将额头抵在崇珏掌心,呜咽着哭出了声。 萤火漫天。 那缕残留世间的残魂悄无声息地被往生符阵送去它该去之处,可才刚离开寒茫苑,那团萤火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调转了个方向,逆着风随风而动。 满山寂静,山阶下隐约传来脚步声。 徐南衔匆匆而来,连灯都没拎,只用灵力凝了一团光芒在前方开路,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山下而来,直冲寒茫苑。 盛夏山间鸟虫甚多。 徐南衔快步而走,突然感觉耳畔传来一阵古怪的风声,好像有东西擦着耳朵飘了过去。 一个微弱又稚嫩的声音响起。 “……师兄。” 那声音太过微弱,不仔细听还以为只是虫鸣,但神使鬼差的,徐南衔停下焦急的步伐,站在漆黑的山阶上微微侧身看去。 周遭一阵漆黑,只有几只流萤翩然而飞。 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许是听错了。 徐南衔并未多想,快步地继续往前走。 萤火幽幽而动,下意识想要跟随着那抹身影。 下一瞬,青色光芒像是燃尽的星火。 ……终于一寸寸地熄灭。 第105章 前尘旧事 徐南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寒茫苑, 门也不敲直接推门而入。 “萧萧,师兄来晚了,你……” 每个人仅有一回的及冠礼极其重要, 徐南衔估摸着自己失约夙寒声八成得生一阵子气, 熟练地想要哄人。 但一抬头,就见院落寒潭一角似乎遇了春风寒霜尽化, 常年冰冷的寒茫苑竟然罕见感知到一丝温度。 冒着雾气的寒潭边,一身素白袈裟的须弥山世尊正微微垂着眸,将一人半揽在怀中,似乎想将人送回屋里。 夙寒声身着白衣, 小身板虽高却也瘦弱,被身形高大的崇珏揽着,雪衣交缠下,差点没瞧出来怀中还有一人。 徐南衔定睛看去, 这才认出是夙寒声。 他立刻快步上前, 强装镇定拱手行了个弟子礼:“见过世尊。” 崇珏淡淡“嗯”了声。 夙寒声几乎半个身子都挨在崇珏怀中, 脸色苍白如纸,双腿站都站不稳,只能紧紧勾着崇珏的衣裳, 把世尊的雪白袈裟抓得一片皱巴巴。 徐南衔见状悄无声息吸了口凉气,赶紧上前将夙寒声接了过来,恭敬道:“……就不劳烦世尊了,我来送萧萧回去就好。” 哪怕听说世尊极其宠爱夙寒声,徐南衔也并没将他当成真正的尊长。 圣人说好听点是悲天悯人,说难听点便是披着温柔皮囊的无情人。 还是恭恭敬敬, 不要越界为好。 徐南衔把夙寒声接过去的动作太过熟练,还在浑浑噩噩中的夙寒声根本没有丝毫反抗, 踉跄两步,极其乖顺地靠在师兄身上,恹恹阖着眼。 崇珏手微微一顿。 徐南衔从小将夙寒声抱大,加上性子又大大咧咧,根本没什么其他意识,见夙寒声浑身发软连路都走不得,索性将人打横抱起。 崇珏神色冷然注视着,手指轻轻收回,摩挲着腕上的佛珠。 “嗯。” 徐南衔本想先将夙寒声送回去,但见常年喜怒不形于色的世尊竟然罕见微沉了脸,一时有些犹豫。 谁招惹世尊了? 不对,世尊身份尊贵,稳重冷然,寻常人哪里有狗胆惹他动怒? 必定是夙寒声这个胆大包天的。 夙寒声正蔫着,徐南衔也不好数落,只好先替小师弟向世尊告罪。 “萧萧年纪还小,若是方才惹了世尊不快,还望您不要同小孩子一般见识。” 崇珏瞥他一眼。 不知是不是徐南衔的错觉,他总觉得世尊那清幽幽的墨青眼瞳中并非是不可亵渎的禅寂佛意,反而写满一句“我是在和你见识”的漠然。 徐南衔眨了下眼再次看去。 ……世尊依然清冷如寒霜,又淡声“嗯”了声,没有半句废话微微转身,身形如雾消散原地。 刚才那抹冷意,只是个错觉。 徐南衔这才松了口气,大步抱着夙寒声回了屋。 夙寒声好像半身生机都没了,浑身病怏怏地像是没了骨头,软趴趴地被放在榻上,眼睛半晌才轻轻眨一下。 徐南衔将他眼尾的泪水擦掉:“萧萧?萧萧……” 夙寒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颓萎木然地看着徐南衔,轻轻启唇唤了句。 “师兄。” “这是怎么了?”徐南衔随意拍了拍夙寒声的脸,蹙眉道,“我来时瞧见下山喝酒的元潜他们,本以为你及冠了会随他们一起吃喝玩乐一整夜呢,怎么这么一副模样?” 夙寒声脸上泪痕未干,浑身精疲力尽,根本不想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徐南衔看得心疼,从袖中拿出个储物戒来,哄他道:“今日来迟是师兄不对,瞧,这是我们元宵的及冠礼物——我去年特意寻来的芥灵石,在墨胎斋加急做的储物戒,用得都是最好的材料,能装不少东西,你这褡裢都用多久了,早该换掉。” 短短半个时辰,夙元宵大喜又大悲,整个人好像都被那极端的情绪给消耗干涸了,就算徐南衔卖力哄他也没什么效果。 徐南衔还是头回见夙寒声这样,皱着眉探了探脉。 并无异样啊。 徐南衔靠得近了,后知后觉嗅到一股微弱到几乎嗅不到的酒气:“你……喝酒了?” 夙寒声:“嗯。” 回寒茫苑时,就喝了一口壮壮胆。 他并没有醉,但正好拿来消除徐南衔的忧心。 徐南衔抬手拍了下他的脑门:“酒量不好就少碰那东西。” 见夙寒声因那口酒难受得不想说话,徐南衔并未多留,将储物戒放在床头小案边,扶着他躺在枕上好好休息。 “你先睡一觉吧,我最近几日都会在应煦宗待着,等过几日你开学了我正好能顺道送你去学斋。” 夙寒声点了下头,恹恹阖上眼睛。 徐南衔熟练地为他盖上锦被,耐心等了一会,正要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本来已经要入睡的夙寒声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徐南衔的手腕。 “师兄……” 徐南衔回头:“嗯?” 夙寒声睁开黯然的琥珀眼瞳歪着头看着徐南衔半晌,轻轻道:“……活着,好吗?” 他在问徐南衔,也是想给自己寻一个答案。 徐南衔愣了下。 在他印象中,夙寒声仍然只是个迈着小短腿跟在他屁股后面跑的小孩子,一揍就哭、一哄就笑,带着一眼就望透的天真纯澈。 直到这时,徐南衔猛地意识到:夙寒声已经及冠,若非是应煦宗少宗主,也该和寻常学子那样,从学宫出师后便能自立门户。 他已长大成人,不再是随便糊弄两句就可以的孩子。 徐南衔一时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他单膝点在踏床上,抚着夙寒声汗湿的额头,看着那双琥珀眼瞳,道。 “自然是好的。” 活着,便象征着希望。 一粒种子,在风吹雨打中破土生芽,生意盎然。 枯木却只会腐朽于烂泥。 夙寒声听着这简短的没有半分废话的答案,愣怔良久,突然笑了一下。 他乖顺地在徐南衔掌心蹭了蹭,没来由地说了句。 “那就好。” 徐南衔本以为萧萧长大了要同自己谈心,正在耐心等着,就见夙寒声闭上眼,没一会就发出均匀的呼吸。 睡熟了。 徐南衔愣怔过后,无奈叹了口气,将遮光的床幔一一拉上,轻轻离开寒茫苑。 在师兄离开后不到片刻,床幔缝隙间突然伸出一只手,拢着厚厚的布往左右撩开。 夙寒声已彻底调息好,虽然满脸病色嘴唇惨白,却已不再像方才那样路都走不了。 戚简意和他约的时间是今晚,他还未去给这人答案。 既然崇珏不会将他打下无间狱,那戚简意留着更没什么必要。 早些杀了也好。 夙寒声草草披上宽松的衣裳,披散着直接垂到地面的发也不束,面无表情握着不知是谁送的一把削铁如泥的灵剑,快步走出内室。 月色下,青年一身冷冽杀意,凌乱裾摆随着行走间上下翻飞。 突然,夙寒声脚步一停。 寒茫苑中常年亮着人鱼烛灯,将长廊一隅照出一圈光亮。 长廊边的小木台边,崇珏坐在烛火摇曳下,微微侧头看来。 ——不知在此处坐了多久。 夙寒声愣怔看着他,好半天才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崇珏朝他一招手,温声道:“怎么,睡不着吗?” 夙寒声下意识将剑藏到褡裢中,又不能直说他要去杀戚简意,只好点头,听话地走到崇珏面前,敛袍坐下。 “嗯。” 崇珏见他情绪好像彻底稳定下来,慢声细语地问道:“那……你想和我说说前世之事吗?” 夙寒声身体猛地一僵,茫然看他。 崇珏说得并非“能不能”,而是“你想不想”。 意思差不多,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 夙寒声垂着眸,双手搅在一起:“你想知道什么?” “你若想那便说。”崇珏道,“不想,那便不必勉强自己。” 终归他已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大部分真相,夙寒声不说也无碍。 夙寒声抿着唇,根本不知从何处说起,只好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闷闷道:“……你没有看到过恶念的记忆吗?” 崇珏耐心地道:“前世记忆,许是已被他封存,我需要彻底融合才可知晓。” 夙寒声隐约记起来戚简意给他看的那个琉璃摆件。 前世恶念和戚简意因他而一起重生回无间狱,戚简意浑浑噩噩没有躯壳可以依附,恶念却并非是寻常人类。 黑衣崇珏是恶念堕落无间狱后,聚集拂戾族所有的五毒恶念凝聚而成的躯壳,根本不需要任何依附。 将今世的恶念吞噬掉,便可彻底融合。 两团恶念都不是善茬,夙寒声甚至都没看清到底是谁吞噬掉了谁。 “我前世……”夙寒声斟酌许久,终于轻轻开口,“也是及冠日当晚,被戚简意诬陷屠诛同宗,把我废了内府,打下无间狱。” 崇珏捏着佛珠的手一紧。 虽然早已确定这个事实,可亲耳听到夙寒声说出,崇珏还是控制不住地心中生起一道夹杂着心疼的戾气。 无间狱是何种地方,连五毒俱全百无禁忌的恶念堕落那处都得掉上几层皮,更何况是被废了修为的夙寒声。 戚简意做出这等事,竟然还有脸来应煦宗拿庚帖求合籍?! 崇珏死死捏着佛珠,指节隐约发着白。 好半天,他才忍下心中那股窜上来的戾气,无声吸了口气,眸瞳中全是掩饰不住的心疼。 “然后呢?” 夙寒声省略了下无间狱时吃的一堆苦头,乖乖地道。 “无间狱的拂戾族大多都没有神智,还残留意识的大多是化神境,我被抓住……好像要将我开膛破肚——我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隐约猜到,他们是想挖我的凤凰骨打开无间狱界门,重回人间。” 后来,黑衣崇珏出手救下他,把那些人全都一一诛杀。 夙寒声如今都还记得,当时身着黑衣的男人满身是血,面上覆着遮住半张脸黑绸正在不住往下滴着血。 他从尸山血海中慢悠悠地溜达过去,走至被绑在柱子上的夙寒声面前,突然轻轻笑了起来。 夙寒声那时已奄奄一息,只瞥了一眼便彻底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已身处禁殿。 听到夙寒声被恶念救下,屏住呼吸许久的崇珏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还好,下了无间狱的夙寒声很快就遇到恶念。 整个三界有琥珀眼瞳的人少之又少,加上夙寒声长得极其像夙玄临的那张脸,恶念就算再疯定然也能一眼认出夙寒声,应该不会让他再继续吃苦受难。 一想起恶念给他看的那些短暂记忆,崇珏又揉了揉眉心:“那前世你和恶念……是何时合籍的?” 恶念百无禁忌,八成不会像善念这般拖拖拉拉。 挚友之子,辈分、年纪、修为对五毒俱全的人而言,根本不值得一提,只要他想,便会想方设法地得到。 崇珏估摸着,相处时间一久,恶念从护着挚友之子的“好尊长”,到心生爱意,八成只用一两年,坦白示爱紧跟其后。 三年合籍,已是最快。 崇珏正想着,就听夙寒声茫然道:“什么呀?” 崇珏一怔:“你们……没合籍?” “没有。”夙寒声随意地道,“他将我捡回禁殿,没多久就说我好看,可以帮我驱散凤凰骨火。我觉得他人很好,就点头答应,他就拉着我上床了。” 崇珏:“………………” 第106章 百无禁忌 “你方才说的崇珏是谁?” “姘头。无名无分单纯靠肉.体性.欲……” “……” “我就要说, 姘头姘头姘头——!” 没有合籍、相识不久只因凤凰骨火和好看的皮囊,就能将辈分、性别、伦理皆抛诸脑后,毫无顾忌地双修。 ……甚至不能算双修, 只是单纯的□□关系。 之前夙寒声嚷嚷着“崇珏是我姘头”, 崇珏那时还当孩子被教坏,学到个新词儿就乱用。 可如今思来想去, 竟然觉得这个词是最准确的。 夙寒声并不觉得这样哪里不对,疑惑看着整个人好似石化住的男人。 “崇珏?” 崇珏将佛珠整个握在掌中,五指用力将玉制成的珠子攥得咯吱作响,堪堪保持住最后一丝理智记得这是夙寒声送的, 才没有直接捏成齑粉。 他揉了揉发疼的眉心,半晌才道:“嗯……之后呢。” 既然都已上、上…… 世尊这等清冷禅寂之人,那两个字都说不出口! 既然都已双修,恶念应当会悉心爱护夙寒声, 以他的秉性和手段, 八成会在无间狱混得如鱼得水, 不会让夙寒声跟着他吃苦。 夙寒声之所以会陨落再重生,许是和戚简意脱不了干系。 这般想着,崇珏又一次松了口气。 接着就听到夙寒声依然用那种讲故事的漫不经意的语调, 开口道。 “……之后他嫌弃我总是想跑,威胁着要我把我的腿打断,还找了锁链锁住我的脚踝,把我困在榻上不让下床。” 崇珏:“…………” 崇珏脸都白了。 他虽然知晓恶念百无禁忌,但这也太…… 见夙寒声一副习以为常、并不清楚自己遭受的对待何等过分,崇珏头更为发疼, 心口甚至隐隐冒出一股比方才戾气更重的冷意。 夙寒声见崇珏神色好像越来越不好,一时摸不准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 便言简意赅将之后的事三言两语说完。 青年哪怕已长高不少,但身形太过纤瘦,拢着膝盖坐在身形高大的崇珏面前,好似还是没长大的少年。 恶念、戚简意、奇怪的虚幻时空…… 崇珏听得心几乎要麻木了,一时半会竟然不知是该动怒还是心疼,两种情绪交织在心中,着实让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更色的世尊体会了一把何为五味杂陈。 夙寒声说完溺死自己之事后就见到崇珏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还以为他反悔了,抱着膝怯怯看他一眼。 崇珏一僵,艰难将情绪飞快收拾好一条清晰的条理来,尽量稳住情绪,温声道:“……别怕,你什么都没做错。” 错得是将他推入深渊的戚简意。 火上浇油的是恶念把他更甚地拖入淤泥中一起沉沦腐朽的疯癫。 夙寒声从始至终都没什么选择权,一直都是在被各种人各种事推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甚至在那虚幻的时空中也是如此,他看似是自己选择了溺死“夙萧萧”,实则命数根本没真正给过他选择的权利。 若他没有“夺舍”,那便会一直都在那诡异的时空中重复地陷入轮回,永世无法超生。 看似是夙寒声选择了溺死自己取而代之,但仔细想就能毛骨悚然地发现,处于那个虚幻世界的夙寒声除了“夺舍”,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崇珏修佛千年,从来都觉得已没有什么能牵动他的一丝心绪,万物不过和朝生暮死的蜉蝣一般无二。 生死有命,苦难也是命数。 可此时他那被深埋寒山之巅的心绪几乎被夙寒声一根手指牵着漫山遍野地跑,轻飘飘一句话都能让他心口阵阵发疼,无药可解。 崇珏看着夙寒声的侧脸,低声道:“你那时害怕吗?” 夙寒声摇头:“不害怕。” 他虽然不知道崇珏问的是哪时,但无论是自戕而亡、亦或是在虚幻时空内溺死自己,他当时的心境始终是愉悦的。 为即将到来的解脱而感到兴奋和开心。 崇珏心中那股心烦虑乱更加浓烈,细想之下,便会发现那道情绪并非只针对恶念。 还有他自己。 回想起三年前和夙寒声的重逢,他不由分说笃定刚刚回魂的夙寒声是夺舍鬼,还漠然地将人魂魄都给打了出来。 崇珏不敢去想当时的夙寒声心中到底是何感想。 之后的相处也是。 夙寒声前世被无间狱的恶念带坏,可重生后在他看来是相同的人,崇珏却以和恶念全然不同的方法和理念妄图强行掰回夙寒声。 怪不得夙寒声有时疯疯癫癫的,换个人都会疯。 崇珏心间发酸,试探着想要伸手将面前这个遭受太多苦难的人拥在怀中,可手一探出却直接僵在原地。 就算再不愿承认,须弥山世尊心中也如拨云见雾般,清清楚楚地知晓,他此番想要给出的拥抱,并非是尊长对晚辈的。 而是对心动之人的怜惜和愧疚。 这是截然不同的心思。 夙寒声迷茫看着崇珏微微抬起的手:“怎么?” 崇珏收回手,轻声道:“日后也不用再害怕,我会在你身边。” 轻飘飘一句话,夙寒声却愣在原地,歪着头注视崇珏许久,似乎在判断他话的分量。 好一会,他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好。” 青年脸上还带着病色,但轻轻笑起来却比寒梅绽放还要昳丽艶美。 崇珏愣了下神,突然毫无征兆地抬手,一把将夙寒声单薄的身躯拥入怀中。 夙寒声一顿,总觉得这个拥抱和之前的都不相同。 他也没多想,只以为崇珏听他说了这么多悲惨事,是在心生疼惜。 夙寒声并非是个会拿苦难来博取同情的性子,若非戚简意拿这事儿威胁他,或许到死他都不会让崇珏知晓一星半点。 真相大白后,崇珏对他没有丝毫芥蒂,已是大幸。 夙寒声不太适应崇珏因心疼他而主动的亲昵,只想赶紧将此时翻篇,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道:“那你之后还要去闭关吗?” 崇珏抬手抚摸着夙寒声的后脑勺,嗅着他身上清新的草木气息,下意识屏住呼吸,声音越发温和:“不必了,过几日我同你一起回闻道学宫。” 夙寒声今晚大悲大喜,已提不起精神来跳脱撒泼了,说话都没什么力气。 但听到这句承诺他还是忍不住心中的高兴,眼眸一弯,抬手回抱住崇珏精瘦的腰身。 “我要是再闯祸,是不是就不会挨大师兄的揍了?” 崇珏身体倏地僵住。 夙寒声一抱过后很快就撤开身体。 崇珏知晓真相后并没有将他打下无间狱,这给了向来患得患失的夙寒声巨大的安全感,也隐约在这世间难得寻到一点归属感。 崇珏见他离开,手僵在半空好一会才不着痕迹地收回,看夙寒声脸上浓浓的倦色,道:“累了吗?” 夙寒声点头。 崇珏又朝他伸出手:“那我……” 送你回去? 夙寒声却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点都没有方才被徐南衔抱着才能回房的虚弱模样。 崇珏:“……” 夙寒声还在想着今晚戚简意会来寻他之事,但见崇珏坐在这儿都要入定了,犹豫再三还是暗搓搓下了个逐客令。 “天色这么晚了,你还不去休息吗?” 崇珏不知为何瞥了夙寒声一眼,垂着眸摩挲着手中的佛珠,淡淡“嗯”了声。 夙寒声不明所以。 三年没见,崇珏的心思怎么更难揣摩了? 夙寒声试探着道:“那、那我先回去休息了。” 崇珏点头。 夙寒声一步三回头地回到内室。 寒茫苑内没什么动静,只有寒冰融化水滴落在地面的声音好像下雨似的时不时响起。 夙寒声翻来覆去足足半个时辰,估摸着崇珏应该早走了,便轻手轻脚地下了榻,小心翼翼地扒开窗户一条缝往外看。 视线还未扫出去,就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怎么,睡不着?” 夙寒声:“……” 夙寒声手一个哆嗦,差点把窗户给撞开。 他干巴巴地将窗户打开半扇,果不其然瞧见崇珏依然坐在原地,半寸都未动。 夙寒声讷讷道:“你……你怎么还在此处?” 崇珏闭着眸拨动佛珠,淡淡道:“睡吧,我在此,不会有人伤害你。” 夙寒声:“……” 我、我是想去伤害别人。 夙寒声装乖装惯了,下意识想要在崇珏面前隐藏自己的杀心,但转念一想。 不对啊,崇珏都已知晓他的本性了,自己为何杀个戚简意也要遮遮掩掩? 夙寒声彻底想通了,把另一扇窗户也推开,直言不讳道:“我不想睡,戚简意说今晚会来寻我,我在等他呢。” 崇珏眉头轻蹙,偏头看他:“你还想见他?” 夙寒声点头,随意地回答:“见一见又没什么。” 崇珏冷冷道:“不行。” 夙寒声一愣,迷惑看着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崇珏说完自己也愣了下。 若是换了之前,善念就算再厌恶戚简意,也不会如此斩钉截铁没有半分废话地说出这个“不”。 崇珏闭关三年勉强和恶念融合小半,但今晚却因生出的烦乱和戾气,像是加速了般让越来越多的恶念从善如流融于躯壳。 崇珏再次握紧佛珠,冷淡道:“他明知你前世受了诸多苦,作为罪魁祸首却仍要拿着你的苦难事威胁你合籍,此人性情恶劣实非良人,就算有庚帖也不能和这人合籍,你……” 他干咳一声,才继续后面的话:“尽量少和这种人往来。” 这话说得于情于理都很完美。 崇珏本以为夙寒声听进去了,却见他歪着头,端着一派天真的模样,问他:“按照叔父的意思,知晓我受苦会心生怜惜疼爱的人,就是良人吗?” 崇珏:“……” 崇珏神情冷漠,衣袍下的心脏却随着这句坦荡的话砰砰跳动。 夙寒声这话好像和之前有意调戏叔父时一样,满肚子坏水都露在脸上,想要让世尊那被冻住的寒潭因他激起阵阵涟漪,但因手段太拙劣,甚少起什么作用。 现在这句轻飘飘的、没有半分旖旎勾引的话,却险些崇珏瞬间方寸大乱——他甚至怀疑夙寒声是在故意撩拨他。 世尊似乎在理智和感情中艰难挣扎了下,正要开口回答。 夙寒声“啊”了声,若无其事地笑起来:“是我糊涂了,这哪能相提并论啊。难道是个人心疼我,我就得以身相许,那我不是得姘头满天下呀?” 崇珏:“……” 夙寒声趴在窗户上一直在暗搓搓观察崇珏的神色,脚下恨不得蹬着地爬到外面去离近了看才好。 崇珏垂下眼看着袖上的莲花暗纹,掩下心中复杂的情绪。 恰在这时,那双墨青眼瞳闪现一抹古怪的雪色,崇珏眉头轻蹙,下意识看向寒茫苑门口,霍然起身。 夙寒声吓了一跳,差点直接一头栽出去,赶紧站稳了,故作镇定道:“怎、怎么,我说错了吗?” “没有。”崇珏将视线收回,已没了方才的复杂,他温和着道,“你既然没想要同他合籍,那庚帖我会为你要回来。” 夙寒声:“啊?” 崇珏言简意赅:“去睡吧。” 说罢直接迈步,素白袈裟扫过一旁凝着露珠的兰草,信步闲庭朝着寒茫苑外走去。 夙寒声正疑惑着。 却见崇珏刚走到门口,门扉处便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寒声。” 是戚简意。 夙寒声还在愣神,崇珏便已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扉轻掩,一道大乘期结界转瞬笼罩偌大寒茫苑。 夙寒声匆匆穿上鞋跑出去,还未靠近门口就被一股温柔至极的风拦住去路,连外面半点声音都听不着。 这强势的做派,有点不像须弥山世尊。 倒是恶念能做出来的。 第107章 浮云空梦 万籁俱寂。 崇珏手指轻动, 两簇幽火嗤地一声将寒茫苑门口的灯盏点亮,照亮方寸间。 戚简意站在五步之外,看到崇珏出来神色没有丝毫意外, 像是早已料到, 道:“所以他将一切全都告知了你。” 的确是夙寒声能做出来的事。 玉石俱焚,也不会受人操控。 崇珏站在灯下, 面容被照得温暖如暖玉,第一句并非质问,而是淡淡道:“将萧萧的庚帖还来。” 这句倒是让戚简意察觉到一丝讶然,更为笃定此人并非无间狱用降魔杵将他打得几乎魂飞魄散的人。 须弥山世尊, 确实悲天悯人。 “只是一张写了生辰八字的庚帖罢了。”戚简意从储物戒中将鲜红的庚帖拿出,“我以为世尊会想问我其他的。” 或者不由分说直接将自己诛杀当场。 崇珏并不言语,视线落在庚帖上。 戚简意意有所指,道:“比如前世寒声受苦时……您在何处?” 崇珏墨青瞳孔轻轻一动, 终于直视面前戚简意, 手中佛珠微微垂下, 冷淡道:“你胆子很大。” 戚简意笑了:“我此番拿他逆鳞做威胁,以寒声的脾气定会千方百计杀我,左右都是一死, 我如今没什么可惧怕的。” 崇珏只是看着他,并不被此人牵着话头走。 戚简意朝崇珏颔首,轻飘飘道:“我只想见寒声一面,哪怕要死也只能死在他手中——若是世尊能通融一二,我可将前世之事悉数告知您。” 这桩交易稳赚不赔,戚简意知道崇珏不会拒绝。 崇珏站在灯下注视戚简意许久, 突然没来由地道:“你想要什么,只会拿东西去换吗?” 戚简意一愣。 崇珏不太懂如今的年轻人到底是什么秉性, 只觉得面前之人行事做派古怪极了。 他想要和夙寒声合籍,不想着如何弥补,只想拿夙寒声的把柄去要挟; 如今想要见夙寒声一面,仍然用相同的法子。 戚简意愣怔许久,垂着眼来,低声道:“三界之事,不是向来如此吗?” 寒山宗想要攀附应煦宗成为名门望族,便拿他的寒灵根前去交换,强行结下鸿案契,来换取仙君青睐。 戚简意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好处,就像他前世身负鸿案契,全然不相信自己会真正爱上夙寒声时一样。 ……所以在夙寒声堕落无间狱、鸿案契强行破碎后,心中那股强烈的悔恨和爱意后知后觉占据清晰的识海,戚简意才会如此痛苦。 戚简意不想去回想前世那十年,稳住情绪后微微抬头,道:“世尊,请你……” 话还未说完,崇珏就淡淡打断他的话。 “我不想知晓前世的我在何处。” 戚简意话音戛然而止,怔然看他。 先不说前世将夙寒声囚禁多年的黑衣崇珏,就单单如今世尊的身份,外界相传两人禁忌不伦之恋——无论是真情还是只是叔侄之情,在知晓夙寒声前世所受之苦后,断然不会如此无动于衷。 “前世已是浮云空梦。”崇珏漠然看他,“萧萧被你打入无间狱,我无非冷眼旁观、或身陷囹圄自顾不暇,不论哪一种都不会影响今世我的任何判断和决策。” 戚简意眼神瞬间沉下去。 崇珏手指微抬,似乎掐了一个法诀,语调淡淡的:“我不会让你再去他面前乱晃,平白招他想起前世糟心之事。” 戚简意瞳孔一缩,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前世他也用过这个法诀,自然知晓那是能将人活生生打下无间狱的阵法。 锵—— 戚简意面无表情猛地招出一把长剑,冷冷道:“世尊,我这具躯壳并未做有违天道之事,您强行招出阵法,就不怕天道震怒吗?” 崇珏闭眸念了句佛偈,眉眼清冷如神佛:“你从前世而归,难道不知晓天道已衰吗?” 戚简意脸色一白:“你……” 无间狱阵法悄无声息在两人脚下浮现猩红的光芒,无数双枯枝似的手一寸寸爬出,朝着戚简意的身体攀去。 戚简意飞快往后退,此前所有的镇定自若已烟消云散。 “我只是想见寒声一面。” 崇珏依然站在灯下,素袍袈裟被风吹得微微拂起,像是夜空缓慢绽放的昙花。 他只是拨动着佛珠,轻声道:“你见不到他了。” 大乘期招出的阵法非比寻常,戚简意哪怕修为再高也无法顺利逃出,在被第一只狰狞的枯骨手抓住身体后,许是知晓毫无转圜的机会,突然冷冷抬眸。 “寒声前世被你亲手逼死之事,他可告知你了?” 崇珏遽尔抬头。 见他这番模样,戚简意没忍住笑了出来,眸瞳中全是掩饰不住的厌恶。 “他应该告诉你的是我去无间狱强行逼他交出凤凰骨,他被逼无奈才自戕化树的吧。” 崇珏冷冷看他。 夙寒声的确是这样说的。 “可错了。”戚简意直勾勾盯着他,好像要此人同自己遭受相同的痛苦他才肯罢休,“是你日复一日的囚禁才一点点逼疯了他。他身负凤凰骨,有通天之能,且千钧一发之际‘你’出来相救,可他还是当着你的面自毁生机,你想不通是因为什么吗?” 崇珏握着佛珠的手死死捏紧,面无表情道:“前世之事和我无关……” 戚简意却不听他的狡辩,自顾自地道:“他想摆脱的不是我,而是你。你将他当成一只玩物一般囚在那禁殿之内,他想要彻底离开只能用这种自毁的法子,他恨你!” 可笑的是,前世将夙寒声彻底逼疯的戚简意,却连夙寒声的恨意都得不到。 他嫉妒这个人。 嫉妒他得到夙寒声的恨、嫉妒夙寒声在临死前,也想着将他送回人间…… 崇珏眼神阴沉得可怕。 无数双手已经接二连三抓住戚简意的身体,将他的身体裹住,正要一寸寸往无间狱拉。 突然,阵法轰然消散。 一阵尖利的惨叫后,猩红光芒倏地炸开,那狰狞的枯骨手也跟着化为齑粉,簌簌往下落。 戚简意的魂魄几乎被阵法扯散,乍一恢复自由猛地剧烈喘息,冷厉看向面前人。 嘴上说着不在意,不照样还是被轻飘飘几句话给激怒。 崇珏的手微抬,掐诀将无间狱阵法散去后并未收回,反而修长五指微微一拢,似乎抓住虚空一个奇怪的东西。 叮当。 耳畔好似传来几声熟悉的声响,好像金属相互碰撞。 戚简意眼前白影一闪而后,还没回神便感觉内府处一阵剧痛猛地袭向脑海。 崇珏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手中降魔杵已许久未用,上方已生了猩红的绣,此时尖头正直贯入戚简意的内府。 戚简意浑身一僵,口中猛地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崇珏仍然是那副清冷漠然的模样,浑身禅意未散,单单看着他就好像让人身处庄严肃穆的佛堂,面对的并非是杀戮,而是漫天神佛。 戚简意内府瞬间被降魔杵的戾气毁去,可他并不畏惧,反而发了狂似的笑了出来,断断续续道:“你终于……哈哈哈你终于出来了。” 几段杀人诛心的话,将前世的黑衣崇珏硬生生逼出,让戚简意终于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崇珏却轻声道:“我说了,前世之事,与我无关。” 戚简意一愣,愕然看他。 崇珏仍然是那高高在上的须弥山世尊,他哪怕浑身杀意也依然如同佛像般,那骇人的戾气裹挟着禅意,看着不伤人分毫,却如千年寒霜的冷意直冲骨髓,让人毛骨悚然。 前世的今日,戚简意毁去夙寒声内府,将人打下无间狱。 今世,降魔杵同样刺穿戚简意内府,浑身修为尽数废去,让他感受前世夙寒声所受的相同的痛苦。 崇珏单手立掌,眉眼如佛,墨青眼瞳泛着温润如玉的暖意,悲悯地注视着几乎魔怔的戚简意。 “我不是你,不会执着地沉溺前世。” 戚简意浑身是血,被他这个怜悯的眼神看得目眦欲裂,挣扎着想要去寒茫苑,想要用尽全力去见夙寒声最后一面。 “寒声!” “夙寒声!” 一墙之隔的寒茫苑内。 夙寒声坐在台阶上托着腮,仰头看着天边满月,觉得一切都意兴阑珊,只好胡思乱想。 刚才出门布结界的到底是世尊,还是恶念? 亦或是善念恶念真的相互融合了? 如果世尊回想起前世和自己厮混那十年…… 夙寒声一僵,隐约记起那十年来他和恶念玩的花样和一堆荤话,有些怀疑世尊知晓后,会不会直接羞愤欲死。 夙寒声脚趾已尴尬地开始乱抓,揪着头发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 就在这时,寒茫苑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夙寒声一抬头,就见崇珏依然是方才离开时的模样,眉眼温和带着让人不忍亵渎的禅意。 “你……”夙寒声干咳一声,将脑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抛到九霄云外,讷讷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戚简意呢?” 崇珏信步闲庭走到夙寒声面前,将艳红的庚帖递过去,温声道:“日后他不会出现在你身边了,不必再想他。” 夙寒声:“?” 我哪儿想他了? 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奇怪? 夙寒声接过庚帖,翻来覆去看了看,随口道:“你把他怎么了?” 按照世尊的脾气,八成也不会动手见血。 崇珏坐在夙寒声身边,垂着眸看着夙寒声玩庚帖,道:“没怎么——这庚帖,不处理掉吗?” 看着上方夙寒声和戚简意的名字并列写在一起,那点红越发刺眼。 夙寒声“哦”了声,随手就要揣兜里。 崇珏眉头轻蹙,微微伸手扣住夙寒声抓庚帖的手:“戚简意人已……已不堪重托,留着这庚帖也没什么用。” 夙寒声疑惑看他:“这庚帖瞧着制作得还不错,我留着,万一日后要和其他人合籍,改个名字就可以,多省事。” 崇珏:“……” 崇珏怀疑夙寒声又在端着无辜的模样故意说出这种话。 可仔细瞧,夙寒声满脸认真,好像真的想省下那点做庚帖的小钱,顾家极了。 夙寒声说完,窥着崇珏的神色将庚帖塞到兜里,起身拍了拍衣裳,道:“那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那我就回去睡觉了——叔父夜安。” 崇珏手一顿。 从台阶到房中仅仅只有几步路,夙寒声慢吞吞地走过去,从始至终身后都没啥动静,他索性直接抬脚一迈门槛,抬手就要重重把门关上。 就在门缝即将阖上的刹那,一只手突然斜斜伸来,猛地卡在缝隙中。 门狠狠挤在那只手上,一声闷响听着都疼。 夙寒声吓了一跳,赶紧将门打开。 崇珏柱子似的杵在门口,垂着眼看他。 夙寒声一把抓住他的手,看着上面通红的印子,没忍住胆大包天地数落道:“你受虐狂啊,说一句不就行了吗,干嘛伸手挡门?” 崇珏并不将那点疼痛放在心上,他抬步往前一跨,迈进房中。 男人高大的身形极其有压迫感,逼得夙寒声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瞪圆眼睛看他。 “你……你想干嘛?” 崇珏将门掩上,一只手扣住夙寒声的肩,另一只手却悄无声息往夙寒声袖口钻。 夙寒声浑身一僵,差点以为恶念又冒出来了。 可还未等他踹人,就感觉崇珏的手指勾着他袖中那鲜红的庚帖,轻缓地探了出来。 夙寒声这才明白这人竟然只是为了这破庚帖,紧悬的心落了下来,却又有种莫名的失落,只能故作镇定,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房内并未点灯,只有院中的烛火从雕花木门的缝隙中倾泻进来,崇珏身形高大几乎将夙寒声整个身子笼罩在阴影中。 四周昏暗,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响彻耳畔。 夙寒声从没在世尊身上感受到这么浓烈的压迫和侵占感,下意识想要往后退。 可下一瞬,崇珏握着夙寒声的手,将庚帖塞到他两指间。 “别动。” 夙寒声不明所以,仰头看他。 崇珏眸瞳微动。 庚帖倏地燃烧起幽蓝的火焰,顷刻在夙寒声两指间烧成齑粉,簌簌而落。 第108章 试探试探 闻道学宫每年八月十九左右入学, 再之后便是闻道祭。 元潜几人特意来参加夙寒声的及冠礼,相差日子不多,索性在应煦宗多住几日, 十八那日一齐坐楼船回学宫。 元潜昨日宿醉, 喝得连路都走不直,还是乌百里将人背回来的。 一大清早他睡得正熟, 突然被一阵敲门声哐哐吵醒。 元潜头痛欲裂,嘟囔着将被子一掀盖在脑袋上,妄图挡住那恼人的拍门声。 很快,敲门的人大概烦了, 直接一脚将门踹开,噔噔噔冲进内室,掀开床幔直接蹦上床,给元潜来了个泰山压顶。 元潜差点没被压死, 连眼睛都没睁就知道是谁, 气若游丝道:“少君, 一大清早扰人清梦,这要是在我们族中,可是要被宰了做蛇羹的。” 应煦宗晨钟都没敲响, 一向爱赖床的夙寒声满脸高兴,坐在元潜尾巴尖上揪着他的头发道:“快起快起!我有急事!” 元潜头疼地被夙寒声薅起来。 应煦宗安排待客的住处离寒茫苑很近,元潜乌百里和乞伏昭三人住一座单独的灵芥小院中,清净得很。 元潜打着哈欠系着衣带出了内室,一推开门就见乌百里抱着弓坐在小院的凉亭中打瞌睡,瞧着也像是刚被叫醒的。 乞伏昭倒是精神, 温顺坐在那泡茶。 夙寒声一拍石桌:“都别睡了,快醒醒脑子!” 元潜赖叽叽地坐下, 趴在石桌上哈欠连连:“你最好是有天大的急事,否则……百里肯定饶不了你。” 乌百里猛地一垂脑袋,如梦初醒地睁开眼:“……我都可以。” 夙寒声:“……” 可以个屁,问题都没说呢。 夙寒声单脚踩在石凳上,沉声道:“天大的事,我一个人拿不了主意,得靠你们三个臭皮匠来为我分析分析。” 乌皮匠翻了个白眼。 “说。” 夙寒声干咳一声,说到正事他又扭扭捏捏地将腿放下,胡乱理了理不太适应的发冠,含糊道:“我怀疑……嗡嗡嗡,呜呜呜,我。” 饶是三人修为再高、耳力再好,也没听清他在嗡嗡什么。 夙寒声不耐烦地瞪了他们一眼:“真烦人——我是说,我怀疑叔父钟情于我!” 三人:“……” 乞伏昭给三人倒茶的手一顿,茶水哗啦啦洒了满桌都没反应过来,愣愣看着夙寒声,人都被这句话震傻了。 元潜爪子都在抖,讷讷道:“元宵啊,你确定这是我们能听的吗?” 乌百里倒是冷静,抬手将乞伏昭倒茶的手扶正,冷淡道:“世尊亲口说钟情你了?” 夙寒声“啊”了声:“那倒不是。” 三人这才松了口气。 上回夙寒声找他们商谈的时候,也是口出狂言,觉得叔父对他有男女之情,但后来人家世尊一个“闭关十年”,就把夙寒声的痴心妄想堵得死死的。 如今世尊才刚出关,夙寒声又开始了。 “萧萧,咱就算断袖,也该实际点吧。”元潜深深叹了口气,“你就算断到师兄、师弟身上去,都没啥大阻碍,但你这么多年对叔父……还是佛修念念不忘,要是被徐师兄或者应道君知道,你小命还要不要啦?” 夙寒声哼笑道:“我叔父说了,日后他不会再让人打我。” 乌百里冷冷道:“万一他再闭关呢?” 夙寒声:“……” “我说认真的!”夙寒声不高兴地瞪着他们,“他和三年前待我的态度不一样,这一点我还是能察觉得到的。” 乌百里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比如?” 两人前天才重逢,说的话也没多少句,前世相关不能告知元潜他们,夙寒声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啊”了声,喜滋滋道:“昨日我说要留着和戚简意的庚帖,他十分不愿,强行拿着庚帖烧了,这算不……” 话还没说完,三人异口同声道:“什么?!” 夙寒声被吼得一懵。 元潜将茶杯往桌子上一放,蛇瞳都竖起来了,没好气道:“既然都决定不理那混蛋了,干嘛还留着那庚帖?你都不嫌膈应得慌吗?” 乌百里冷声说:“早该烧了。” 连一向温和的乞伏昭也点头表示附议:“若是我,也会逼着你烧。” 夙寒声:“……” 夙寒声急了:“你们……他!可我……” 乌百里漠然道:“还有其他的吗,请元宵少君再说一个。” 元宵少君:“……” 夙寒声气得拍案而起,眼圈都要红了。 但恼怒归恼怒,他也被三人的话搅和得隐约觉得不安,崇珏是不是只因前世之事怜惜他,所以才待他态度不一样,他是不是又自作多情了? 元潜有点看不过去,闷咳一声,道:“其实啊,你若真觉得世尊……钟、钟情你,可以试探试探。” 夙寒声恹恹道:“怎么试探?” “他上回闭关十年,你不是疯得够呛吗?”元潜道,“你也和他说自己要去闭关……唔,就你这修为也闭关不了多久,反正你自己找个理由吧,最好能说离开他一两年,看他是什么反应?” 夙寒声拿袖子蹭了蹭眼睛,声音闷闷的:“有用吗?” 元潜道:“有用没用试试不就知道了?” 夙寒声想了想,也是。 乌百里倒是在旁边皱眉,总觉得夙寒声这不靠谱的性子,八成能弄巧成拙。 夙寒声从“臭皮匠”那得到了一条妙计,也不愁眉苦脸了,终于高高兴兴放他们回去睡回笼觉,自己一个人颠颠去前宗找崇珏。 应煦宗晨钟幽幽在偌大山间响起。 夙寒声哼着小曲去崇珏入住的佛堂灵芥,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 昨日大起大落之下,崇珏烧了他的庚帖后便将他哄上床,夙寒声筋疲力尽也没脑子多想其他,睡了个昏天暗地,连崇珏什么时候走的都没发觉。 夙寒声下定决心,今日非得问出来他烧自己庚帖的原因不可。 如此想着,他想也不想直接推开门,大大咧咧地道:“崇珏……” 话音未落,突然敏锐地感觉到一股杀意。 夙寒声撩着浮云遮的动作一顿,迷茫抬头看去。 崇珏盘膝坐在连榻上拿着卷轴垂眸看着,而在他对面,应见画不知何时到的,正沉着脸在那不耐烦地敲着桌子,看着他的眼神也冷冷的,好像要吃人。 夙寒声:“……” 夙寒声差点噗通跪下去,强装镇定,讷讷道:“师兄怎么在这儿?” 应见画漠然道:“我若不在这儿,都不知道你平日里竟然这般没大没小,世尊名讳也是小辈能直呼的?元宵……萧萧你的教养呢?” 夙寒声:“……” 才及冠第二日,就痛失表字? 从夙寒声进来后,崇珏头就没抬一下,手中卷轴好像开着漂亮的花,让他视线动都没动黏在上面,只是捏着卷轴的手却微微用力了下。 见夙寒声被这么骂,崇珏无奈地将卷轴放下,为夙寒声说了句话。 “无碍,元……萧萧性子跳脱,不必太过约束他。” 应见画恭敬颔首道:“世尊不用太纵容他,他自小皮惯了,要是再由着他玩闹,早就蹬鼻子上脸了。” 夙寒声撇撇嘴,不服输地道:“我可乖死了,谁都没我乖。” 应见画冷笑一声:“那我倒要问问你,乖孩子,你入学宫三年学分分毫不剩,甚至还倒欠惩戒堂二十九分的‘乖巧事’,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夙寒声:“……” 夙寒声眼眸都瞪圆了:“师兄……怎、怎么知道的?” 崇珏揉了揉眉心,将手中卷轴递给他——赫然是闻道学宫寄来的学分单。 夙寒声:“……” 夙寒声训练有素,“噗通”一声歪倒在连榻边,乖巧跪坐着抱住应见画的腿,从善如流地认错:“我错了,师兄打我吧。” 崇珏微微蹙眉。 应见画就算再暴躁也知晓不能当着外人打孩子的道理,他硬逼着自己露出个狰狞的和蔼笑容,一把将夙寒声薅起来坐在一旁,强颜欢笑道:“知道错就好。” 夙寒声缩了缩脑袋,总觉得大师兄要吃了他。 崇珏本以为夙寒声之前说挨应见画的揍只是夸张了,此番一瞧才看出这孩子竟是真的畏惧大师兄。 “萧萧,来。”崇珏朝他一招手。 夙寒声坐在应见画身边都觉得害怕,见状如蒙大赦,赶紧屈膝爬过去,躲在崇珏背后抱住他的手臂。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自己刚抱上去的那瞬间,崇珏整条手的肌肉都绷紧了。 夙寒声狐疑看他。 崇珏仍然是那副淡然清冷的模样,微微侧身将手中卷轴给他看。 “下月便是闻道祭,再之后你便要随着师长外出历练,若是这一年再得不到八分,明年就无法出师了。” 夙寒声有点恍惚。 崇珏这样谆谆为他讲学宫之事的模样,全然没有昨晚那股让人口干舌燥的压迫感,瞧着妥妥地像是个操心的慈祥长辈。 好怪异啊。 夙寒声更加觉得昨晚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应见画都要被夙寒声的分数给气晕了,因崇珏在侧只能强行忍着,“和蔼”道:“世尊说的是,闻道学宫还给我发了帖子,让我十九那日去学宫一趟,商谈商谈你的未来道途,刚好明天我和你一起坐楼船回学宫。” 夙寒声吓了一哆嗦,赶紧摇头:“不、不用劳烦大师兄了,叔父……叔父会替我去!” 应见画微笑:“这点小事哪里能劳烦世尊,且学宫指名了我去。” ……去挨训。 应见画被那鲜红的负数学分单,气得都要流出血泪了,想当年徐南衔那样一个爱闯祸的脾性,也从没让他这般操心过。 这要是明年出不了师,应煦宗丢脸都得丢大发了。 应见画差点忍不住怒意,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温和道:“萧萧,走,世尊还要修行,我们就别在此处叨扰了。” 夙寒声:“……” 夙寒声何其了解应见画,见状就知道他要揍小孩,赶紧死死抱住崇珏,手暗搓搓地戳着崇珏的后腰眼,示意他救命啊! 崇珏浑身紧绷,好一会才道:“我还有些事要叮嘱萧萧,道君先行吧。” 应见画暗暗运了运气,给了夙寒声一个眼神,这才告辞离去。 直到煞神离开,夙寒声这才大大松了口气,整个人四仰八叉往后面一仰,恹恹道:“一大清早,他来你这儿做什么?” 及冠的青年将脚几乎蹬到小案上了,露出一截雪白的脚踝。 崇珏移开视线,继续垂着眸去看夙寒声的学分单,淡淡道:“他担心你出不了师,觉得你会听我的话,想请我劝劝你——他也是为你好。” 夙寒声闷闷“哦”了声:“我……我是不是太顽劣了?” 他不是在反省,只是想借着自嘲而听听夸赞罢了。 但崇珏竟然微微点头,翻着卷轴上那三年来夙寒声闯得大大小小的祸事,沉思道:“的确有点——你闲着无事,为何到处去说符纹山长的坏话?一年三回,连扣了九分。” 夙寒声更不高兴了。 他自嘲“顽劣”可以,崇珏怎么还跟着附和呢。 夙寒声哼了声:“我太聪明了,无论什么符纹一点就通,他小心眼死了,嫉妒我的聪明才智,总爱揪着我的小错让我在课上罚站,我气不过。” 崇珏:“……” 夙寒声闷闷不乐,以为崇珏要数落他。 正低着头生闷气,却突然听到崇珏轻轻笑了声。 夙寒声一愣,茫然抬头。 崇珏还在看卷轴上密密麻麻的字,常年清冷禅意的眉眼间还带着未散去的淡淡笑意,好像佛修有了魂魄,骤然活了过来。 这还是夙寒声头回见到崇珏这样的笑。 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笑容,但刹那间好像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佛像不再那般遥不可及,就算是他这样堕落污泥中几欲腐烂的疯子,只要一伸手就能将这轮皎洁明月拽下来。 崇珏无意中对上夙寒声愣怔的眼神,微微垂眸敛去脸上的笑意,轻声道:“明日开学,万不可再这般意气用事了。” 夙寒声干巴巴“哦”了声。 崇珏似乎对自己缺失的三年极其在意,那记录着夙寒声闯得祸事的卷轴被他一字不落地看过去。 夙寒声不太懂崇珏干嘛逮着自己的祸事看个不停,他盘膝坐在旁边,脑海中想着昨日崇珏烧他庚帖的场景。 犹豫许久,他终于小声问出来。 “你昨日……干嘛烧我庚帖?” 崇珏正看到夙寒声装病逃课半个月、被惩戒堂的正使抓着狠狠扣了十五分的壮举,闻言手一顿,微微抬头,问他:“怎么,你还是想留着?” 夙寒声摇头:“倒也不是。” 崇珏没再说话,继续看卷轴。 夙寒声眉头紧皱,想起元潜给他出的妙计,纠结半天,还是没忍住,正色道:“崇珏,我想闭关。” 崇珏捏着卷轴的手微微一用力。 夙寒声心口砰砰跳,直直盯着崇珏的眉眼,不错过他任何一个表情。 ……就见崇珏愣了下神,温和点点头:“嗯,闭关是好事。” 夙寒声:“……” 挽留我啊! 崇珏并不出言挽留,而是温和地问他:“怎么突然想要闭关?是修为突破,要结婴了吗?” 夙寒声只是随便寻个理由试探试探,哪里准备了这些,他现在金丹中期都没到,离元婴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况且他之前强行结丹,八成这辈子都到不了元婴了。 夙寒声噎了一下后胡乱回答:“是、是的,马上就结婴,我得提前准备。” 崇珏点头:“结婴虽好,但孤身一人结婴实属冒险,得有个人陪伴左右才稳妥。” 夙寒声:“……” 夙寒声差点被崇珏的话噎死,但仔细想想人家说的又没错,就算反驳也不占理啊。 崇珏从袖中拿出精致的玉瓶:“这里面有灵药,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夙寒声要气死了,冷冷看着崇珏。 崇珏正要说话,却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世尊,徐不北求见。” 崇珏“嗯”了声,示意进来。 徐南衔大概是替应见画来逮夙寒声回去挨揍的,恭恭敬敬颔首行了礼后,道:“刚才我听说什么结婴,萧萧要结婴了?” 崇珏点头:“对。” 徐南衔顿时大喜。 本来以为夙寒声这半吊子修为,一辈子都要止步金丹,没想到竟然如此快就结婴了。 “真是大好事啊。”徐南衔高兴极了,也来不及逮人了,“我这就回去告诉大师兄,他必定欢喜!这可是普天同庆的大事啊。” 说罢,徐南衔风风火火地走了。 还没有回过神来的夙寒声目瞪口呆,连制止的话都没能说出口,就只能瞧见徐南衔颠颠跑开的背影。 夙寒声:“……” 等、等会! 刚才发生了什么?! 第109章 旧事重提 夙寒声上午说要结婴, 下午整个应煦宗都知道了。 元潜和乌百里听闻后差点一口茶喷出来,赶紧来找夙寒声问情况。 夙寒声恨死崇珏了,但应见画在外面虎视眈眈, 他又不敢离开佛堂出去找揍, 只能忍气吞声赖在崇珏住处不走了。 元潜两人都畏惧世尊,但还是硬着头皮过来求见。 夙寒声赖叽叽地将两人迎进来, 躲在佛堂外的长廊下叽叽咕咕。 崇珏正在闭眸打坐,暂时顾不得他们。 夙寒声一见到元潜,立刻扑上前去掐蛇脖子:“都怪你的馊主意!” 元潜:“……” 元潜比窦娥还冤:“等会再掐我,你和我们仔细说说, 你是怎么‘试探’的?” 夙寒声垂泪,一五一十地说了。 乌百里在旁边欲言又止,大概又想阴阳怪气几句,但见夙寒声蔫得不行, 只好强行忍了回去。 “元宵糊涂啊!”元潜恨铁不成钢, “你编理由起码得编个实际点的。结婴这种事怎么好随便开口, 你万一真的结不了婴,要如何圆场啊?!” 夙寒声抓头发,恨恨道:“什么万一, 我要是能结婴那才是万中有一的奇迹。” 元潜和夙寒声面面相觑,犹豫半天,道:“要不……” 乌百里没等他说完,直接冷酷无情道:“你别再出馊主意害他了。” 元潜:“……” 元潜干巴巴道:“这……这出主意的事儿,哪能叫害啊?” 夙寒声垂死病中惊坐起,一把扣住元潜的手, 冷冷道:“无论什么主意,先说出来我听听看——事已至此, 我要是再试探不出来,那我这婴就白结了。” 乌百里:“……” 你也没结婴啊。 元潜立刻来了精神,干咳一声,道:“你不就是想知道世尊待你有没有情谊嘛,昨日他烧你庚帖,你觉得是吃醋,那何不再用这个法子试一试?” 夙寒声迷茫:“我……我再找个人做合籍庚帖?” 元潜噎了一下,没好气道:“你可别自己瞎弄了,听我的,你就这样……” *** 应煦宗少君夙寒声十七岁时才炼气,如今刚及冠便要结婴,这一天大好事让常年喜怒不形于色的谢识之都高兴不已,特意让弟子去敲响一百零八道钟声,告慰列祖列宗。 夙寒声听着那钟声,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结婴结婴,结个屁的婴。 夙寒声送走元潜乌百里,垂头丧气地回到佛堂。 崇珏已经参完禅,正在那端坐着泡茶喝。 ——他一天也没多少事,不是念经就是泡茶,夙寒声只是看着就觉得无趣得很。 崇珏见他回来,随意朝他一招手。 夙寒声还在惦记着结婴的事儿,臭着脸坐在他身边,捧着茶直接一饮而尽。 之前崇珏烹茶还会忧心夙寒声毛手毛脚烫到自己,推过去时还会用灵力将茶弄冷些,这回八成是太久没见夙寒声,还没来得及记起这茬,夙寒声就熟练地将茶入了口。 就见夙寒声喝茶的动作一顿,哆嗦着爪子将茶杯放下,眼圈已被烫红了。 “呜……” 崇珏这才陡然想起,赶紧倾身而来:“烫着了?” 夙寒声嘴唇被烫得殷红,差点要在原地蹦起来,他呜咽着拂开崇珏的手,吐着舌头不住吸气。 太倒霉了! 刚及冠就流年不利,不是说只有本命年才会倒霉到喝凉水都塞牙吗? 夙寒声不知是被烫得还是气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来,轻轻扶着夙寒声的侧脸让他转过来。 夙寒声迷迷瞪瞪地一转过脑袋,就见崇珏不知何时已坐在他身边,正垂着眸探查他被烫得通红的嘴。 世尊太过有佛性,满身禅意让人望之也觉得是一种亵渎,久而久之便让人忽视了他的相貌。 此时堕入人间的男人俯身而来,几乎将夙寒声半个身子笼罩,那五官面容几乎带有一种带着寒意的攻击性。 崇珏不知查探到了什么,微凉的手指在夙寒声烫得通红的唇角轻轻一抚。 明明气势凛然,说话的语调却是温和,让人生不出反抗的心思。 “张嘴。” 夙寒声呆呆看着他,不受控制地顺着他的话微微张开唇缝。 随后,崇珏伸手将一个冰凉的东西放在夙寒声唇间,如玉似的手指轻轻一推,刚刚凝出的冰块囫囵滚到夙寒声唇舌间。 夙寒声“唔”了声,舌尖轻轻动了下,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口中的冰。 刚才还烫得恨不得扬天喷火的口中温度瞬间降了下去,被烫疼的地方也一点点被冻没了知觉。 崇珏还在看他,轻声叮嘱道:“含一会就吐出来,别被冻得没味觉了——萧萧?” 夙寒声微仰着头,注视着男人俊美无俦的五官,眼睛都不会转了,好半天才含着冰块,含糊地道:“我……我想合籍。” 崇珏正在给夙寒声擦唇角,闻言动作一顿。 “什么?” “合籍。”夙寒声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我不想一个人待着,我想明年一出师就合籍。” 崇珏沉默了一会,低声道:“你还小,你大师兄都未有合籍的打算,修士年岁数百年往上,不必急于一时。” 这个回答太“尊长”了。 夙寒声不高兴地道:“可若不是戚简意狼心狗肺,我肯定也会在今年合籍,年岁什么的又不代表什么,我有真情呀。” 崇珏收回手,淡淡道:“你对谁有真情?” 夙寒声脑海中蹦出元潜教他的那些话,自己先打了个腹稿,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我同窗乌百里——他相貌修为都不错,又稳重又贴心,可靠死了。” 崇珏:“……” 二十多岁的小屁孩,先不说稳重在哪里,就说贴心…… 将夙寒声一怼怼个跟头的毒舌,哪里贴心了? 但见夙寒声一副信誓旦旦非他不娶的架势,崇珏只好点点头:“嗯,你喜欢就好。” 夙寒声:“……” 夙寒声打死都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眼眸都瞪圆了。 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完全不按照元潜教他的后招,直接冷冷道:“元潜也不错,蛇族呢,我最喜欢蛇族,夏日抱着睡觉肯定舒服极了。” 崇珏:“嗯。” 夙寒声更气了:“乞伏昭也好得很,可会照顾人了!” “嗯。” 夙寒声要气得头发竖起来了,“呸”的一声将冰块吐出来,冷冷道:“我都喜欢怎么办,叔父你说,我能一下娶三个吗?” 崇珏:“……” 崇珏见他越说越没谱,淡声道:“你不是想着要闭关结婴吗?” 夙寒声差点仰天喷出一簇火,胸腔中憋着的火要把他五脏六腑烧了,他瞪了崇珏一眼,甩手就要走。 见夙寒声真的动怒了,崇珏一把抓住他的手。 夙寒声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只要他说点自己爱听的,他就既往不咎。 就听崇珏道:“日后少和元潜玩。” 夙寒声一愣,心中顿时升起期望。 元潜说他要是说和乌百里合籍,世尊暗搓搓地说乌百里坏话,明里暗里让夙寒声远离他,这就说明崇珏吃醋了。 夙寒声窃喜。 一向悲天悯人的世尊,竟然在说元潜坏话? 这是有用了! 随后就听到崇珏说完下一句话:“……他给你出的尽是馊主意。” 夙寒声:“…………” 夙寒声起身的动作瞬间僵住了,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崇珏。 他他他他……都听到了?! 刚才夙寒声被烫得嗷嗷叫时,脸都没这么红,此时尴尬和羞赧让他耳根都彻底红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夙寒声讷讷道:“你……你不是在入定吗?” 寻常崇珏会入定,但他发现自己一入定恶念就会跑出来做些混账事,索性只闭眸冥想,不敢彻底入定。 ……自然将三个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崇珏看着夙寒声一副羞愤欲死的模样,体贴地道:“我没听到多少。” 夙寒声:“……” 夙寒声更想死了。 就在尴尬冲破天机之际,佛堂外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寒声。” 夙寒声如蒙大赦,赶紧腾地爬起来冲出去:“灵戈师兄!我来了!” 崇珏还在淡淡笑着的眉眼倏地冷了下来。 庄灵戈站在佛堂之外的梧桐树下,龙瞳森寒,瞧见夙寒声跌跌撞撞冲过来,冰冷眸中却好似悄无声息融化成潺潺泉水。 “慢着些。” 夙寒声脸上红晕未退,胡乱抹了抹脸,翘着通红的唇冲庄灵戈乖巧一笑:“灵戈师兄午好,噫,你要走吗?” 庄灵戈点点头:“我要去通天塔一趟,过几日再回闻道学宫。” 夙寒声熟练地伸手在庄灵戈额头上一摸,将男人身上的龙鳞悄无声息安抚下去。 他眯着眼睛,叮嘱道:“好,灵戈师兄慢走,若有急事就寻我啊。” 庄灵戈答应完,又欲言又止地看着夙寒声。 夙寒声疑惑道:“怎么了?” 庄灵戈犹豫好一会,道:“听说你要结婴了?” 夙寒声:“……” 夙寒声心脏都漏跳了一下,干巴巴道:“灵戈师兄……怎么知道 ?” 庄灵戈道:“是你师兄告诉的——灵修也知道了,高兴地在听照壁上四处宣扬,还说入学后要回去请所有人喝酒庆祝。” 夙寒声:“……” 死了算了! 夙寒声垂头丧气地回佛堂了。 崇珏还像是个石像一样坐在那,闭着眼睛拨动佛珠。 夙寒声本想坐下来,但小案上的茶盏不知为何洒得满地都是,把地上蒲团都给浸湿了。 崇珏淡淡睁开眼。 夙寒声赶紧一抬手:“不、不是我弄洒的,我什么都没干!” 崇珏没说话,抬手一语不发地将东西收拾好。 不知是不是夙寒声的错觉,总觉得崇珏的态度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 生气了? 夙寒声被赶鸭子上架结婴都没生气,他气个什么劲儿? 两千多岁的男人,就是难懂。 虽然不懂男人,但夙寒声为了怕挨揍,今晚还是死皮赖脸地睡在佛堂。 谢识之知晓世尊不会休憩,所以灵芥只布置了参禅的地方,并没有铺榻,夙寒声没地方睡,只能在佛堂打地铺。 崇珏沐浴焚香,垂着眸在灯下看佛经。 夙寒声就睡在他不远处,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梦中不知梦到了什么,猛地一蹬脚将蒲团直接蹬飞,含糊地梦呓。 “结……结你大爷的婴,还不如让我生个孩子来得快……” 崇珏:“……” 崇珏手中一页佛经半天都没翻,他坐在灯下看着身形纤瘦的青年各种拳打脚踢,清冷的眉眼不自觉浮现连他自己都未发觉的暖意。 直到夙寒声猛地一翻身,含糊说了句:“灵戈师兄……” 崇珏捏着佛经的手一动,“嘶啦”一声,佛经竟被直接撕下来一张。 梦到庄灵戈变成小龙,乖乖让他揉脑袋上龙角的夙寒声还在喜滋滋,乍一被轻微的声音惊醒,猛地坐起身来,睡眼惺忪道:“龙……别、别跑,乖乖。” 崇珏低着眸将撕下一页的佛经燃烧成齑粉。 夙寒声揉着眼睛,左右看了看,一时没弄白自己在何处。 枯坐半晌,才终于找回点神智,他恹恹打了个哈欠,屈膝跪着爬过去,一脑袋栽到崇珏大腿上枕着,迷迷瞪瞪将宽大的衣袍拽着盖住自己的脸,遮挡住烛光。 崇珏身体微微一僵。 夙寒声迷迷瞪瞪道:“……成日只知道念佛参禅,连觉都不睡,都不无趣吗?” 崇珏将佛经放下,轻轻将小案上的烛火吹灭。 偌大佛堂顿时陷入昏暗中,只有月光从窗户倾洒进来,隐隐将两人的影子照映得交织一团。 崇珏在黑暗中沉默许久,手指拨动着佛珠,突然道:“萧萧。” 夙寒声还在半梦半醒间,含糊道:“什么呀?” 崇珏注视着两人交织的影子,好半晌才又轻又缓地开口。 “……庄灵戈接近你,许是另有目的。” 夙寒声含糊“唔”了一声:“什么目的?” 崇珏抬手抚着夙寒声的额头,让他不要将脑袋贴到自己腰身上,低声道:“前任落渊龙和凤凰骨是人人惊羡的道侣。直到两千年前通天塔之事,凤凰骨陨落,落渊龙和她阴阳两隔。” 夙寒声打了个哈欠,终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嗓音带着未醒的沙哑,嘟嘟囔囔的:“不是说两千年前三圣物都被烂柯谱杀了吗,落渊龙怎么还活着?” 崇珏将夙寒声额前的发拂到一边去,垂着眸看着夙寒声那被月光照得好似萤火的琥珀眼瞳。 “落渊龙可重塑躯壳,自然有保命的手段——三年前庄灵修手脚被蚀骨树侵蚀,便是庄灵戈用圣物的能力为其重塑得肉身。” 夙寒声这才恍然大悟。 崇珏轻轻咳了一声:“庄灵戈待你有好感,是因他还带有上一任落渊龙的执念,并非……” 夙寒声越想越不高兴,将崇珏衣袖往脸上一盖,闷闷不乐道:“你的意思是,他待我好并不是因为我值得,而是我占了上一任凤凰骨的便宜?” 崇珏:“……” 崇珏蹙眉:“不是。” 夙寒声冷笑,直接不理他了。 崇珏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能垂着眼看着衣袖下的夙寒声,想要再和他说几句话。 一句也行。 突然,本来不理人的夙寒声将衣袖一掀,眼神古怪地盯着崇珏。 崇珏见他一副愿意交流的架势,悄无声息松了口气,满脸淡然,道:“我只是想提醒你,莫要被落渊龙……” 夙寒声却一挑眉,打断他的话:“庄师兄手脚被蚀骨树侵蚀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崇珏一愣。 夙寒声登时清醒了,腾地坐起来。 “你那时不是已经闭关去了吗?” 崇珏:“…………” 第110章 阿弥陀佛 黑暗中, 两人对视良久。 夙寒声像是逮到了崇珏的小尾巴,也不困了,催促道:“快说呀, 难道你当时并没有直接去闭关吗?” 崇珏很少会有尴尬之事, 上回醉酒扔衣服那事夙寒声记到现在,但他又没胆子翻旧账, 这回终于又逮到一个,铆足了劲也想让崇珏承认。 夙寒声:“嗯?嗯嗯?你怎么不说话?” 月光下,崇珏安静俊美,好似立于云端的石像。 不知怎么, 在夙寒声嘟嘟囔囔地催促下,他没来由地笑了一声。 夙寒声微愣,被这声笑音弄得耳朵莫名传来酥麻。 “笑什么?” 皎月昏暗下,仍能瞧见崇珏眉眼间未散的温和笑意, 他注视着夙寒声的眼睛, 淡声道:“反应很快。” 夙寒声当即得意起来。 “所以你承认当时放不下我, 故意在暗中观察我咯?” 能让崇珏尴尬羞赧一回并不容易,夙寒声要是有尾巴早就翘上天了,耐心等着崇珏和他一样脸红脖子粗, 最好能手足无措。 但崇珏却气定神闲地点头,道:“的确如此。” 竟然承认,还没有半点被人戳破的羞赧。 崇珏如此坦荡,夙寒声反而噎了下。 这……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夙寒声干巴巴看着他,自己反而开始手足无措起来:“啊……这样啊。” 不知道怎么,明明他是质问的一方, 此时却没来由地尴尬非常,坐立不安。 崇珏看着他, 直到夙寒声如坐针毡,直接爬起来想要逃走时,他终于伸手在夙寒声的脸上轻轻一抚。 “怕什么。” 夙寒声愣了下,不自在地躲开崇珏的手:“我哪儿怕了?” 崇珏却道:“那为何听到我知晓庄灵修之事,你能猜出我那时并未闭关,白日我说听到你和元潜两人商谈那‘试探’之事时,你却并没有细想?” 夙寒声呼吸都屏住了,怯怯抬眸看他一眼:“你……你不是说没听到多少吗?” 崇珏直言道:“那是哄你玩的,我全都听到了。” 夙寒声:“……” 夙寒声还没来得及尴尬,崇珏屈指将小案上的灯点燃,烛火摇曳下,他倾身而来,动作轻柔抚摸夙寒声的侧脸。 “为何不敢问我?” 夙寒声虽然不怎么聪明,但也并非傻子,崇珏都已如此提醒他,他却全然不敢拿此事去问,就好像在畏惧什么似的。 “我……我没有。” 崇珏的墨青眼瞳被烛火倒映,好似和夙寒声的琥珀眼眸融为一体,他轻声道:“你来问我,我自会回答你。” 夙寒声浑身一哆嗦,茫然看他。 崇珏说得的确没错,既然他都已经知晓自己和元潜合谋要试探他是否有真情之事,那他就该直接问出来,而不应该畏手畏脚,权当不知。 夙寒声轻轻启唇,似乎想开口。 但话刚到嘴边,他又近乎畏惧地躲开崇珏的手,呢喃道:“你……会说我胡闹的。” 崇珏一愣。 夙寒声稀里糊涂说出这句话,突然反应过来…… 自己的确怕了。 三年前他直言问过崇珏多回,可无一例外得到的皆是拒绝。 要么是崇珏以为他在胡闹,呵斥他一番,要么索性被吓到闭关十年,以此来躲避他。 没心没肺的夙寒声哪怕是个小疯子,也经不住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将真心剖出,傻兮兮地递过去任人蹂./躏。 明知晓“试探之事”已经败露,他却掩耳盗铃,仍然不敢真正戳破这层窗户纸。 崇珏心中一阵酸涩,他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在万籁俱寂的夜中悠然响起。 “不用怕,你问。” 许是崇珏覆在他脸侧的掌心太过温暖,亦或是崇珏笼罩而下的阴影中少了那咄咄逼人的强势、多了点罕见的温情脉脉,夙寒声心中一紧,呆呆和崇珏对视。 那双眼好像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夙寒声喃喃道:“你……你想和我上床吗?” 崇珏:“…………” 什……什么?! 世尊许是死都没想到夙寒声竟会胆大包天到问出这句话。 他并无无间狱中恶念和夙寒声厮混的记忆,一腔几千年未动的真心老树开花,艰难抛却辈分、身份来和夙寒声坦诚以对。 在崇珏看来,两人就算再逾矩再放纵,今晚不过也是互诉衷肠罢了,充其量会有个没有半分情.欲的拥抱。 就算按部就班,也得好多年后才到合籍上……双修那一步。 夙寒声轻飘飘一句话,险些让崇珏破了功。 “上……” 上什么? 世尊还是说不出那两个字! 许是崇珏的神情太过愣怔,夙寒声终于回神,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恨不得抽自己一顿。 他跟着恶念学坏了,但禁欲多年的世尊却是连亲吻都是一副逼良为娼的模样,上床双修简直就是要他的命。 “不、不是!”夙寒声赶紧摇头摆手,“不是这个问题!” 崇珏不知是被惊到麻木、还是淡然过了头:“嗯。” 这一遭下来,夙寒声的畏惧也消散得差不多,他干咳一声,别扭地问:“你对我……到底是叔侄之情呢,还是……还是嗡嗡嗡呢?” 这蚊子叫要放了旁人肯定听不到,但崇珏却听得一清二楚。 夙寒声问完后,不安地搅着手指等待回答,隐约觉得崇珏落在自己脑袋上的视线都像是即将落下的屠刀。 明明只是三息的时间,夙寒声却感觉如隔三秋。 崇珏轻轻回答:“是嗡嗡嗡。” 夙寒声猛地一抬头,愕然看他。 他讷讷道:“嗡嗡嗡,是什么啊?” 崇珏却不回答。 “崇珏!” 夙寒声急了,他刚才虽然说了后面的话,但崇珏回答的却是“嗡嗡嗡”三个字,谁知道他是蚊子叫还是真的在戏耍自己? 总觉得闭关三年的崇珏怎么比之前更恶劣了,这就是和恶念融合的结果吗? 夙寒声急得直蹦,却见崇珏突然伸手将一旁的烛火掐灭,另一只手扶住夙寒声的下颌。 灯火熄灭,佛堂重归黑暗的刹那间,一个轻缓的吻悄无声息落在夙寒声眉心,一触即分。 夙寒声一愣。 崇珏抬手将夙寒声拢在怀中,声音淡淡在黑暗中响起。 “不早了,睡吧。” 夙寒声:“……” 夙寒声哪里能睡得着,他赶紧抬起头来,怒道:“哪有你这样的?!” 崇珏也怔了下:“什么?” 他不是已给出了答案吗? 但亲眉心这种事对夙寒声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示爱,在他看来“我想和你双修上床合籍”,才叫真正的互诉衷肠。 崇珏一个禁欲多年的世尊,哪里能说出此等虎狼之词。 夙寒声在黑暗中和崇珏对视许久,突然将脸往崇珏怀里一埋,肩膀微微发着抖。 崇珏还当他又要哭了,眉头轻蹙正想着如何安抚。 夙寒声没忍住漏了声笑音。 崇珏:“……” 都已是及冠的人了,却还像孩子似的,方才还在急冲冲质问,一转头就又笑得不能自已,变脸也太快了些。 夙寒声伸长了手臂勾住崇珏的腰,将笑出来的眼泪往他素白袈裟上一蹭,闷笑着嘟囔。 “让你说句话,真的比登天还难。” 崇珏伸手摸了摸夙寒声柔软的发,不知如何答,只能报以沉默。 但话虽如此,夙寒声却没有再继续追问了。 这朵长于云端的高岭之花,若想摘下,必须要徐徐图之。 夙寒声喜滋滋地赖在崇珏怀中,终于睡了个踏实觉。 *** 翌日一早,众人要坐楼船回学宫。 学宫来接人的楼船得再等上几个时辰,且上面都是其他学子,应见画不太习惯和旁人同乘一艘,索性弄来自己的画舫。 夙寒声一觉醒来,崇珏已经不在佛堂,只有一张纸放在小案上,墨痕已干。 「邹持有要事,我已先行,学宫见。」 落款是一个“珏”字,写得十分匆匆。 夙寒声身上披着崇珏的素袍,睡眼惺忪地爬起来。 明明崇珏招呼都不打就跑了,但夙寒声却盯着那个落款看了许久,将脑袋往地上一砸,闷笑出声。 旧符陵的画舫已准备好。 夙寒声心情好极了,颠颠收拾好东西就往画舫上跑。 元潜和乌百里蹭人家的画舫,没好意思让道君久等,早早就上来了,乞伏昭已经出师,不必跟他们回学宫,一大清早就已离开应煦宗。 夙寒声偷偷摸摸躲在角落里左看右看,发现应见画还没到画舫,赶紧一溜烟御风冲上去,熟练冲到了自己寻常住的雅间。 崇珏不在,要是被应见画逮到肯定一大清早就挨揍。 元潜和乌百里起得太早,正趴在桌子上睡回笼觉,听到推门声恹恹爬起来。 “萧萧?” 夙寒声精神抖擞,颠颠冲进去后,一脚踢开凳子,差点把脚踩在桌子上,吊儿郎当地道:“睡什么睡,起来起来,我有一件大事要宣布。” 元潜打了个哈欠,眼睛都睁不开了:“你昨晚试探出来了?” 乌百里根本不想搭理他。 夙寒声干咳一声,道:“是啊,试探出来了。” 元潜一脑袋栽下去,含糊地安慰他:“哦,那你节哀,天涯何处无芳草。” 夙寒声:“……” 夙寒声狞笑一声,猛地用尽全力狠狠一拍桌子。 震耳欲聋的动静差点把元潜和乌百里给原地震飞,迷迷瞪瞪睁开眼睛,彻底被吓清醒了。 “啊。”夙寒声佯作吃了一惊,眼眸全是担忧,“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没吓着你们吧?” 元潜、乌百里:“……” 乌百里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冷冷道:“所以元宵少君昨日示爱失败,今早要将我们杀人灭口吗?” 夙寒声一挑眉:“你听谁说我失败的?” 打哈欠的元潜和乌百里同时一愣。 “什么?” 就夙寒声试探闭关都能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的行事做派,竟然没把这事儿搅黄吗? 夙寒声咳了几声清清嗓子,理了理身上披着的还带有那股菩提花香气息的素白袈裟,像模像样地单手立掌,行了个佛礼。 “善哉善哉。”夙寒声笑眯眯道,“我已试探好……” 乌百里和元潜的脸色一变,猛地起身。 夙寒声没注意他们的异常,还在得意洋洋道:“……叔父待我的确有情谊,他亲口承认的。我毫不夸耀地说,最多一年,我们双修合籍不在话下——噫,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怎么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元施主面如菜色,眼神看向后方。 夙寒声疑惑地回头看去,视线刚落在门口,整个人就是一呆。 徐南衔和庄灵修不知何时到的,正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看着他。 夙寒声:“…………” 第111章 色胆包天 周围一阵死寂。 夙寒声吞了吞口水, 壮着胆子讷讷道:“师兄……” 这声“师兄”像是打破了某种无形的结界,徐南衔终于回魂,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高大的身形不受控制往后倒去。 “不北!” 庄灵修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才没让他后脑勺着地直接开瓢。 夙寒声那几句胡言乱语像是猛烈的攻击,徐南衔在外多年经历不知多少回生死绝境, 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大受重创。 ……看着都奄奄一息了。 夙寒声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师兄!师兄你怎么了师兄?!” 元潜和乌百里面面相觑。 还能怎么,被你气的呗。 徐南衔被庄灵修扶着,气若游丝道:“夙寒声, 你……你刚才说什么?再、再给我说一遍。” 夙寒声哪里敢再重复,但又没胆子否认,只能心虚地移开视线。 徐南衔大概不愿相信,嘴唇哆嗦地一把扣住庄灵修的手臂:“刚才不是梦吗, 是梦对吧?” 庄灵修:“呃……” 徐南衔直接呆愣当场, 随后猛地暴起, 咆哮道:“夙、寒、声——!” 夙寒声见事情已败露,再遮遮掩掩也没什么用,索性能屈能伸, 噗通一声往地上一跪,梗着脖子一副任由处置的架势。 “师兄息怒。” 徐南衔这下真的要被气晕过去了,直接冲过来就要揍小孩。 庄灵修见状不妙,一把从背后抱住徐南衔的腰:“哎,冷静冷静!你听孩子把话说完。” 徐南衔被扣着腰无法再往前行,怒气冲冲地直接双脚蹦起来, 手脚并用地连抓带踹,丝毫没有修士大能的稳重气质, 连嗓子都破了音。 “我听你大爷!——世尊是谁?!我是不是告诫过你,让你莫要……干嘛?!你放开我!” 庄灵修脸上都差点挨了一肘子,无可奈何道:“你揍他一顿也无用啊——萧萧,先起来哈,这才多大点事儿啊,等会和庄师兄说说细节。” 徐南衔:“庄灵修!” 几人正闹着,一股寒意猛地从门口袭来。 众人顺势望去,就见应见画站在门口,眉头紧皱,嫌弃地道:“在闹什么?” 夙寒声脸色煞白如纸。 完了完了,这要是被应见画知道了,不得把他吊起来抽啊。 应见画瞧着像是特意来兴师问罪的,视线随意一瞥,瞧见夙寒声跪在那,眉头皱起:“这是终于知道自己错了,先跪着认错?” 夙寒声小脸煞白,嘴唇哆嗦着根本发不出声音。 徐南衔咆哮了一顿,嗓子都哑了。 他冷冷地将庄灵修拂开,颔首行了个礼:“大师兄。” 近些年徐南衔听话得很,没给大师兄闯多少祸,还挨夸了,应见画脸色稍稍好看些:“一大清早,你做什么呢?” 夙寒声颓然跪坐在地上,近乎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准备迎接狂风暴雨。 徐南衔恨恨瞪了夙寒声一眼,才道:“没什么,大师兄不是说他就算再修炼八百年也结不了婴吗,我在训他呢。” 夙寒声一愣,猛地抬头看向徐南衔。 徐南衔都把夙寒声骂得跪在地上小脸惨白了,气势汹汹来问罪的应见画也不好再雪上加霜,瞥了夙寒声一眼。 夙寒声大概真被吓着了,眼圈通红,嘴唇都白了。 “差不多得了。”应见画没忍住,低声对徐南衔道,“他体质特殊,结丹已是师尊在天之灵保佑了,别再奢求过多。数落几句就行,怎么还真让他跪上了?” 徐南衔脸都绿了。 这怎么还成他的不是了? 但话已至此,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是。” 应见画抬手示了个起来的动作,道:“别跪着了,画舫等会便行去学宫,好好待着别乱跑。” 徐南衔颔首。 夙寒声讷讷称是。 应见画扬长而去。 徐南衔运了运气,省得自己被气死,转身冷厉地看向夙寒声。 庄灵修已经将双腿发软的夙寒声扶了起来,正在那给吓得不轻的元宵顺毛。 夙寒声惊魂未定,怯怯看了徐南衔一眼。 徐南衔凶巴巴瞪他。 但夙寒声却不觉得害怕了,还往前跑了几步,一把扑到徐南衔怀里,委屈得不行。 “师兄……” 徐南衔猛地推开他:“别喊我师兄,我哪有资格当少君的师兄?!” 夙寒声又锲而不舍地粘上去,死活都不撒手。 徐南衔推拒了两回,最后大概被粘得受不了,才没好气地伸手抱住他,粗暴地揉了下夙寒声的后脑勺:“你说你到底哪来的胆子?世尊是何等人物,就连师尊都是以礼相待,你……” 夙寒声熟练地道:“我错了。” 徐南衔:“……” 再多的数落也全被这句轻飘飘的话给堵了回去,把徐南衔噎得不轻。 元潜见夙寒声撒个娇就把这场危机解决了,叹为观止,也没在这儿碍事,拽着乌百里悄摸摸走了。 庄灵修倒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见徐南衔都被气疯了却还是本能为夙寒声遮掩,就知道这事儿就算翻篇了,笑吟吟问道:“萧萧,你和世尊之事,真的成了吗?” 夙寒声犹豫地看了徐南衔一眼。 徐南衔不耐烦地道:“世尊天还未亮就离开应煦宗了,若他真的待你……有……” 有情…… 徐师兄都说不出这两个字! “……怎么可能不把你也一块带过去?”徐南衔心中勉强还有那么一丝希望,漠然道,“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单方面大逆不道,把世尊待晚辈的好给曲解了?” 夙寒声小声道:“他说邹持找他有急事。” 徐南衔又炸了:“他?邹持?夙寒声,你的规矩被你吃了,这是你这个小辈能叫的吗?!” 庄灵修赶紧按住徐南衔的肩膀,给他顺气:“怎么又气起来了,就不能等萧萧说完吗——萧萧,别怕,我给你按着你师兄,大胆地说。” 夙寒声被恶念带坏了,连这种大逆不道的事都敢告诉元潜他们,更何况此时已然败露,自然就更敢说了。 “我没曲解。”夙寒声往后退了半步,怕徐南衔咬着他,试探着道,“三年前我就向他示爱好多回呢,他都给拒了……” 听到这个“示爱”,徐南衔差点又抽过去。 夙寒声又往后退了一步:“但我及冠后,崇珏……啊啊啊,叔父!我喊叔父!师兄你别晕!——叔父就想通了,昨夜和我私定终身,过段时间就合籍。” 徐南衔这回真的是气若游丝了。 方才他只是听到夙寒声那几句虎狼之词就能差点气背过气去,现在毫无准备又听到夙寒声背着他做了这么多惊世骇俗的事,险些要口吐幽魂,去见师尊去。 庄灵修一把扶住奄奄一息的徐南衔,眸瞳几乎要放光了:“当真吗?!三年前你俩不是八字没一撇吗?” 夙寒声也不知崇珏怎么突然又肯了,试探着道:“可能我……我更好看了?” 庄灵修:“……” 的确好看了,但世尊至于肤浅到以貌取人吗? 徐南衔不行了,气息奄奄地被庄灵修扶到旁边的椅子上瘫坐着,连喝了几杯水才终于缓过神来。 他看着蔫头耷脑站在他旁边倒茶的夙寒声,嘴唇张张合合半晌,最后有气无力地说了句:“你迟早要把我气死。” 须弥山世尊,那是被三界所有人奉在神坛上的男人…… 不,他根本不能称为神,反而像是立于云端的佛像,望一眼也觉得是亵渎。 夙寒声可倒好,还示爱,还好多回…… 徐南衔头痛欲裂,不止是气的,还为夙寒声隐隐发愁。 这要是应见画知道,不得把应煦宗给掀翻了? 徐南衔一言难尽地看向夙寒声。 夙寒声正蹲在他身边,小心翼翼捧着师兄的手往自己脑袋上放,一副认错态度极其良好的模样,见徐南衔垂眸看来,他抓紧机会讨好一笑。 这笑容乖死了。 徐南衔彻底没了脾气,无可奈何地顺着他的姿势摸了摸柔软的发。 算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有惊无险,夙寒声终于彻底松了口气,哄好师兄后就颠颠跑去找元潜乌百里玩。 从应煦宗去闻道学宫,一般路线都会经过通天塔。 行至半路,隐约瞧见几十里之外那巨大的通天巨塔,黑压压的极具压迫性。 但稍稍离得近了点,就能发现那寻常巍然不动的通天塔竟然在微微倾斜,好似在随着地底的震动摇晃一般。 在经过通天塔时,夙寒声正在和元潜乌百里打麻将,手刚摸了张牌,还未瞧见是什么就见手指间猝不及防窜出一道古怪的火焰,轰然将麻将给烧得漆黑。 夙寒声被吓住了,赶紧甩了甩手。 元潜也顾不得玩了,起身道:“好端端的怎么着起来了?!” 夙寒声三年前刚入闻道学宫时,“跗骨”发作把落梧斋差点烧完,两人还以为他又毒发了,撒腿就要跑出去叫徐南衔或应见画。 夙寒声道:“慢着——我没事。” 乌百里蹙眉回头:“都冒火了,叫没事?” “我经常冒火,没什么大碍。” 夙寒声随意甩了甩手,他浑身经脉都在沸腾,但却并未感觉到多少不适。 将元潜和乌百里两人安抚下,夙寒声没心没肺的正要继续打牌,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 “什么?” 元潜还在担心他的“火”,疑惑道:“什么什么?” 夙寒声一愣:“你们没说话?” 元潜和乌百里同时摇头。 没人吭声。 夙寒声眉头轻蹙,像是察觉到什么,起身将旁边的雕花窗户打开。 明明还未落日,外面却已漆黑一片。 不过仔细看就发现,并非是天黑了,而是画舫正身处通天塔的阴影笼罩下。 夙寒声怔然看着远处的通天巨塔,有种塔在呼唤他的错觉。 不,准确来说,是呼唤他体内的凤凰骨。 夙寒声呆呆注视着,手按着窗棂许久,身体不自觉地想要往前倾。 突然,乌百里一把按住夙寒声的肩膀。 夙寒声如梦初醒,迷蒙回头:“啊?什么?” 乌百里蹙眉看着夙寒声的模样,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微微一用力反手将他推开,用力将窗户关上。 “没什么好看的,等会就到学宫了。” 夙寒声心中那股感觉已经悄无声息消散了,他“哦”了声,转回去继续打麻将。 只是他心绪莫名不宁,总是在想崇珏是不是因为通天塔出了事,所以才着急忙慌地回去。 到学宫得找时间问问看。 落日后不久,闻道学宫便已至。 应道君的名号很好用,画舫直接幽幽停在学宫门口。 夙寒声左右看了看,发现徐南衔正在和应见画在不远处商谈什么要事,暂时没闲情管他,立刻健步如飞直接从画舫上御风蹦下去,一溜烟跑没影了。 夙寒声已将自己的褡裢让元潜帮他带回落梧斋,自己直接熟练地跑去后山佛堂。 天色已黑。 夙寒声借着月光,颠颠地窜上台阶。 佛堂中一片漆黑,夙寒声还未靠近就见火苗突然幽幽亮起,似乎是崇珏察觉到他到了。 明明才一日未见,夙寒声却感觉比那三年闭关的时间还久,他喜滋滋地跑上前,一把推开佛堂的门。 崇珏果然坐在小案边点烛。 门分左右带来的风瞬间将刚点燃的豆粒大的火苗吹熄,偌大佛堂再次陷入黑暗中。 崇珏已是大乘期,黑暗中也可视物,点灯纯属是因夙寒声。 夙寒声跑得直喘,眉目间全是欢喜之色,直接冲着刚才那虚虚看到的方向扑了过去。 “崇珏——!” “噗通”一声,夙寒声跌坐到崇珏怀中,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毫不羞赧地直接覆唇吻上去。 崇珏浑身一僵,下意识偏开脸,就要推开他。 “萧萧……” 夙寒声蹙眉,不高兴地直接双手按住崇珏后脑勺,使出吃奶的劲不让他往后退,心中还在嘟囔。 好不容易进一步了,怎么又开始往后缩了? 要不是自己死缠烂打、不怕拒绝不怕疼,他们俩早就散了。 佛修真磨蹭啊,还是得他来主动。 夙寒声见崇珏还想再抵抗,直接熟练地勾着那生涩得不知往哪儿放的舌尖狠狠咬了一口,警告他要是再后退自己就要吃人了。 崇珏浑身更加紧绷。 倏地,佛堂的烛火重新燃起。 伴随着一声茶盏落地的声音,有人悄无声息倒吸一口凉气。 崇珏终于忍不住,猛地伸出宽大的手按着夙寒声的脑袋,将人往下一用力,死死按在自己怀里。 夙寒声终于察觉到不对,嘴唇殷红,怯怯从崇珏层叠衣摆中往外看了一眼。 ——邹持正保持着拿着茶盏的姿势,整个人呆若木鸡,脸上泛起古怪的模样,差点连死气都忘记伪装了。 茶盏落地,刚烧开的滚烫茶水已洒了满地。 崇珏不自然地偏过头,轻轻咳了一声。 夙寒声:“…………” 人……真的能倒霉到这种地步吗? 第112章 落渊之龙 这回换崇珏去挨骂了。 夙寒声也不敢在佛堂待着, 一溜烟小跑着回了后院的斋舍。 崇珏注视着夙寒声离开,堂堂须弥山世尊难得心虚地垂下眼,看着小案上摇曳的烛火, 一言不语。 邹持也沉默, 他伸手将地面上的茶水拂干净,又抖着手给自己倒了杯新茶, 哆哆嗦嗦喝了一口。 ……压压惊。 两人对坐许久。 终于,邹持终于出言打破这死一般的沉默。 副掌院嗓音仍然带着点颤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试探地唤道:“镜玉?” 崇珏微微拨弄佛珠, 墨青眼眸又清又冷看他一眼。 邹持:“……” 竟然真不是恶念那个混账? 邹持一向唯唯诺诺,就算世尊这具躯壳是多年好友,最开始也是怯弱温和的,此时却罕见地生出一股掩饰不住的怒意。 “崇珏, 你是疯了吗?” 他质问出来, 崇珏反而恢复了往日的气定神闲。 “没有。” 邹持猛地将茶盏扔在小案上, 刚倒好的茶盏再次洒了满桌。 副掌院一向温和的眼眸浮现冰冷的寒意:“他是玄临之子,前两日才刚及冠。” 夙寒声的年纪对比崇珏,简直算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 崇珏……他他他到底是怎么忍心下手的?! 崇珏眉眼淡淡:“我知道。” 邹持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到了, 脸上死气倏而泛起,将他整张面容衬得宛如索命厉鬼。 他冷冷道:“通天塔即将塌陷,你敢保证能让他从这场浩劫中全身而退吗?” 崇珏想也不想地道:“我能。” “不要承诺自己无法预料之事。”邹持近乎是厌恶地道,“三界中已有人知晓萧萧身负凤凰骨之事,一旦通天塔彻底塌陷,天道必然……” 崇珏却淡淡笑了起来:“有人说过吗?” 邹持话音一顿。 “萧萧出生后, 我和玄临便在他身上布下禁制。”崇珏慢条斯理为自己倒了盏茶,白雾烟煴在眉眼间, 清冷悠然,“一旦三界中有人将萧萧身负凤凰骨之事告知旁人,我神念之间便能降下九道天雷让其魂飞魄散。” 邹持愕然看他:“天道在那时便已衰颓?” 否则天道之下,就算崇珏和夙玄临两个大乘期,也无法在通天塔眼皮子底下做出能彻底笼罩整个三界的禁忌阵法。 崇珏抿了口茶。 邹持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蹙眉道:“这种事你应该不知晓才对……” 难道,善念恶念已开始在逐渐融合? 所以恶念的妄念影响了善念,这才禽兽不如地对夙寒声起了歹心? 邹持越想越觉得对,冷冷看了他一眼:“不要偷偷摸摸转移话题,我在说你蛊惑萧萧之事,你扯什么通天塔?” 崇珏:“……” 但凡世尊脾性再欢脱些,八成得为自己喊冤了。 崇珏无声叹了口气:“不必忧心,我自有决断。” 这句话不知怎么戳到了副掌院,邹持像是记起了旧事,脸色煞白如纸,终于忍不住,厉声道。 “崇珏!” 话音刚落,男人身后陡然浮现一个古怪的影子,宛如在虚空中游动的长影。 ……好像是龙。 邹持近乎阴冷看着他,面上死气已掩饰不住,好似僵死已久的尸身,七窍流血,那诡异的死瞳倏而一转,一瞬间竟然化为金灿灿的龙瞳。 两行血泪不住从眼尾滑落,邹持直勾勾盯着崇珏,吐出的字几乎带着淋漓的鲜血,呼吸颤抖着讷讷道。 “你就非得如我这般凄惨下场……” 才知什么叫退步吗? *** 佛堂外,电闪雷鸣,瓢泼大雨伴随着狂风呼啸落下。 在后院斋舍的夙寒声猛地打了个喷嚏。 三年未来,此处仍然纤尘不染,不知是邹持每日派人来清扫还是崇珏今日特意清理的,夙寒声脚趾蜷缩地栽到榻上大半天了,一想起方才的场景还是想将脑袋往软枕上撞。 恨不得死了算了。 来回翻滚好几圈,夙寒声才终于冷静下来,他拍了拍脸,终于有闲情思考方才的异状。 邹持怎么瞧着像是个将死之人? 刚才那满脸死气几乎掩饰不住,在温暖烛火下也能瞧出那恍若尸身的森寒之感。 夙寒声挠了挠乱糟糟的墨发想了半晌,突然神使鬼差地记起崇珏昨日提起的…… “直到两千年前通天塔之事,凤凰骨陨落,落渊龙和她阴阳两隔。” “落渊龙可重塑躯壳,自然有保命的手段。” 邹持,是上一任落渊龙吗? 明明天道恩赐圣物已经有了数千年的轮转,他到底有多大的执念才会让这一任的落渊龙在见到凤凰骨第一眼,便下意识想要靠近他? 夙寒声眉头紧皱。 外面雨声越来越大,天像是破了道口子似的往下倒水,斋舍的窗户还开着,夙寒声起身走到窗前,嗅着雨落在土壤中那股对他而言莫名清甜的气息。 这雨太过大,一阵狂风吹来,把水珠直接吹了夙寒声满脸。 夙寒声再也顾不得嗅“清甜”,正要伸手将窗户给关上,一只手突然从伸手伸来,越过他的肩头,骨节分明的手指按着窗户轻轻阖上。 夙寒声赶紧一回头,脑袋差点撞到崇珏下巴上,下意识往后一退。 “砰”的一声,夙寒声单薄后背将半阖的窗户撞得一颤,瞬间关得严严实实,将外界漫天的狂风暴雨挡在身后。 崇珏长身鹤立,因抬手关窗的动作雪白宽袖微微抬起,隐约露出玉似的腕骨。 夙寒声被他云雾似的袖子无意中扫到鼻尖,猛地偏头打了个喷嚏。 崇珏收回手,语调不自觉温和下来。 “受寒了?” 夙寒声摇摇头,熟练地张开手,整个人赖叽叽地靠在崇珏身上,打了个哈欠,随口道:“没,应该是有人在说我坏话——你怎么样,挨完骂了?” 崇珏:“……” 崇珏并未多说邹持的反应,轻声说:“既然困了,就回去睡吧。” 夙寒声当即清醒了。 他还以为崇珏又开始不打就后退了,赶紧双手猛地一勒,死死抱住崇珏的腰身,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恨恨道:“别想我回落梧斋,今日我死也要死在你床上!” 崇珏只觉得后面那句话怪怪的,但世尊哪里被人当面说过此等虎狼之词,也没听出来其他意思。 他无奈道:“没想把你送回落梧斋,只是想让你去榻上睡。” 夙寒声“哦”了声,幽幽看了下崇珏的神色。 此人当真是好大一株高岭之花,他都不舍得把人摘下来了。 怪有罪恶感的。 高岭之花将夙寒声哄去榻上,抬手将床幔放下,半挡住烛火。 夙寒声满头墨发披散在榻上,单薄衣衫将修长身形勾勒,微微侧身朝崇珏看来,笑吟吟地拍了拍旁边的床榻,示意“来呀”。 崇珏道:“你先睡,我还有急事。” 夙寒声的脸登时就皱起来了,但他深知不能太粘人,也不能过分依赖旁人,只好松了手,颔首说好。 崇珏微微诧异。 本以为夙寒声作天作地的脾性,如今关系挑明后会比之前更加放肆,崇珏都准备好纵容他的蹬鼻子上脸,待上半个时辰再走了。 可千算万算,没算到夙寒声如此好说话。 夙寒声将墨发撩起,用簪子挽了个团子球顶在脑袋上,又把锦被扯过来,打算听着雨声睡个好觉。 只是一系列动作做完后,崇珏还在床沿坐着。 夙寒声迷茫道:“你不去忙吗?” 崇珏:“……” 崇珏微垂羽睫,淡淡道:“什么时辰了?” 夙寒声看着储物戒上的时辰法器:“戌时三刻啦。” “嗯。”崇珏顺势点了点夙寒声的眉心,道,“那应该还有些空余时间,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夙寒声不解地看着他。 刚才不是说还有急事吗? 世尊的心思不是寻常人能揣摩的,夙寒声也没多想,乖乖“哦”了声。 他今日起得太早,又一整日坐在画舫上奔波,本来就困得不行,此时嗅着周围令人安心的气息,拽着被角没一会就迷迷瞪瞪陷入睡梦中。 崇珏安静坐在床沿,一直注视着夙寒声沉沉睡去。 刚及冠的青年身量初长成,比起三年前那经常蜷缩成小小一团的睡姿,如今这副四仰八叉的模样好像卸下心中所有防备,待这个他“夺舍”来的世界也终于有了一点包容。 夙寒声总爱翻身,来回几次那挽好的小揪揪便已散了,胡乱铺在软枕上——有时候翻身压到头发,睡梦中的人还疼得嘟嘟囔囔,不知道在骂什么。 崇珏抬手将莲花暗纹的发带取下,轻缓地把夙寒声散乱的发拢着绑了个松松垮垮的结往一旁的枕上一搭,省得再被压到。 夙寒声睡得迷迷瞪瞪,察觉到有人在玩他头发,不高兴地一脚踹过去。 “元潜,再、再编辫子,我就……把你蛇尾巴打结……” 崇珏:“……” 夙寒声赤着的脚蹬在崇珏的膝盖上,露出纤细的足踝。 崇珏哪怕动心,也从未对夙寒声有过那堪称“亵渎冒犯”的情./欲,可此番他无意中垂眸瞥了一眼,墨青眼瞳不知为何陡然扩散。 夙寒声的亵衣宽松,裤角已经皱巴巴挂在膝盖上,肌理分明的小腿整个搭在崇珏素白袈裟上,带出一种并非本意却让人神魂颠倒的色气。 崇珏识海中宛如春风拂过寒川,吹起冰上的雪,露出冰面之下隐隐约约的陌生记忆。 模糊场景似乎和面前蹬他的脚踝缓缓重合。 崇珏眼睁睁看着记忆中的自己伸出修长的手指,指腹一路按着那纤细的脚踝、小腿,直到另一只手紧跟其上,一把掐住纤细的腰身。 崇珏呼吸几乎屏住了。 ……就见那双熟悉的手扣住腰身,不费吹灰之力往怀中一带,一个炽热的身体陡然贴过来。 崇珏眸瞳微颤地看去。 夙寒声满脸泪痕,墨发铺了满身,几乎被弄得要昏死过去,他吐出颤抖的呼吸,眼瞳失神,汗湿的乌发贴在颊边。 那双漂亮得琥珀眼睛红得不住垂泪,却愣是一声都不吭。 有个调笑的声音幽幽响起。 “荤/.话都不会说,还得我教?” 轰隆隆——! 佛堂后斋舍中,崇珏近乎狼狈地从识海记忆中抽身而出,只是短短几个场景,他却好似置身其中,荒淫无耻,不受控制地吐出各种让人不忍卒听的淫词秽语。 简直下流! 煞白闪光将崇珏面容照得惨白。 他按住疾跳不休的心口,额角微微沁出些冷汗,突然神使鬼差地意识到。 ……或许,他和恶念即将要彻底融合了。 方才那段记忆,只是个开始。 第113章 因噎废食 夙寒声一无所知睡了个饱觉, 日上三竿才起床。 还好今日是给新生熟悉学宫的时间,也不用敲钟上课,夙寒声优哉游哉地洗漱起床, 想跑去佛堂找崇珏腻歪。 但夙寒声大概太过倒霉, 刚兴冲冲闯入佛堂,抬眸一瞧, 立刻不带丝毫犹豫地转身就跑! 应见画轻缓地将茶盏放下,冷淡道:“过来。” 夙寒声要逃跑的动作猛地一僵,只能干巴巴地转过身来,讷讷道:“大师兄……晨安。” “都马上落日了。”应见画不咸不淡噎了他一句, “……过来。” 事不过三,夙寒声知道要是再让大师兄说一句“过来”,自己就小命不保了,赶紧迈着小碎步噔噔噔跑过来, “噗通”一声跪坐在应见画旁边。 他熟练地讨好笑道:“我昨日太累, 就睡、睡得久了点, 要是知道大师兄在这儿,我肯定天不亮就过来候着啦。” 应见画瞥他一眼,在崇珏面前也没数落他, 只是点头“嗯”了声。 崇珏坐在小案对面,视线始终落在夙寒声身上。 不知是不是想起昨日识海所见,他只看了一眼便悄无声息移开目光,似乎对小案上咕嘟嘟冒泡的茶产生了兴趣。 应见画和崇珏都不是跳脱的人,两人在这儿坐了半晌,说话交谈也始终淡淡, 好似寒水结冰,只觉得冷。 夙寒声却像是小火团似的高高兴兴冲进来, 将偌大佛堂瞬间照得暖入春日。 崇珏将小案上的糕点往前推了推,淡淡道:“……萧萧所犯的错我已瞧过了,左右不是什么大祸事,应道君不必太过苛刻。” 世尊都开口了,应见画更不可能再揍人了,他颔首道:“世尊说得是。” 夙寒声正在小口小口啃点心,瞧见崇珏三言两语将他头疼好久的事摆平,眼眸蹭蹭蹭冒出崇敬至极的光。 ——要是应见画不在,他早就扑上去了。 崇珏眉眼不自觉带着点笑意,又多说了几句:“元秋如今已及冠,应道君莫要总是打骂。” 夙寒声有了胆子,赶紧点点脑袋拼命附和。 他是小时候被按着打屁股,稍微大点后应见画没真正打过他几回,他还是下意识觉得害怕。 但他又因自幼的经历脾气怪癖、心境堪称扭曲,甚至本能享受应见画对他的严厉管教,能让他产生自己被人爱着在意着的感觉。 ——虽然他自己根本没意识到。 应见画瞥他一眼。 夙寒声立刻垂下头,不敢再点。 应见画微怔了下,见夙寒声像是老鼠见了猫的反应,心中莫名有些酸涩。 好一会,他才道:“世尊所言极是。” 应见画看向睁大眼睛看他的夙寒声,破天荒地拿出锦帕给他擦了擦脸上的点心渣子。 ——虽然大师兄擦完就把那锦帕销毁了,但还是让夙寒声受宠若惊。 洁症大师兄,难道以后真的不揍他啦?! 应见画淡声道:“师尊临陨落前,让我好好保护萧萧,虽然他如今已及冠,但也仅仅只是二十岁……” 崇珏喝茶的动作一顿。 “二十岁的时间,于我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应见画语调罕见有了些感慨,“我年龄虽然不及世尊,但也即将千岁,总是下意识不想萧萧误入歧途,并非真心想要责罚。” 崇珏:“……” 应见画难得真诚地道:“世尊幼时还抱过萧萧,必定也是不想他走向邪门歪道的,还望世尊体谅一二。” 崇珏:“…………” 崇珏沉默的时间有点久,借着喝茶遮掩住自己不太自然的神色。 夙寒声乖巧跪坐在那,几乎把脑袋埋到胸口,拼命忍住即将出口的笑意。 哈哈哈哈! 第一次看到崇珏这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夙寒声要乐死了。 但也更加确定了这事儿不能让应见画知道,否则就算崇珏也救不了自己。 “萧萧。”崇珏咳了声,温声道,“方才元潜来找你玩,让你醒了就回落梧斋,快去吧。” 夙寒声差点没绷住脸上的表情,狠狠咬了下舌尖才绷住肃然的神情,颔首行了个礼:“是,萧萧告退。” 说完,颠颠跑了。 崇珏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无意识外放的神识突然听到跑出佛堂的夙寒声一边下台阶,一边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不绝于耳。 崇珏:“……” 应见画并未发现哪里不对,喝了杯茶后,试探着道:“世尊,通天塔之事,您想要如何处理?” 十几年前,夙玄临以身殉道时,应见画知晓世尊也在通天塔,这种事本该应道君一人处理,但左思右想还是来问问。 崇珏垂眸,淡淡道:“尽量封闭此事,最好连宫菡萏和庄灵戈都不要告知,通天塔彻底倾毁之日,我与邹持会入塔。” 应见画蹙眉:“那萧萧……” “更不要告诉他。”崇珏眸光倏地变冷,“他只要乖乖在学宫读书修道即可。” 前世夙寒声已经过得足够苦,最后还被那些正道修士因通天塔之故逼死,好不容易重活一回,崇珏不想他再陷入任何险境中。 只要他如寻常那般,叽叽喳喳插科打诨,便已足够了。 应见画犹豫着道:“但此事太大,我怕萧萧……” 崇珏垂眸拨弄了下佛珠:“我已告知学宫山长,萧萧学宫最后一年,务必好好教导,不出差错。” 他昨日算了算,若夙寒声这一年每一门功课都得满分,不仅能将倒欠的分抹平,剩下的分足够他出师了。 自明日起,夙寒声白日要上课,放了学便得去忙着做功课,恐怕大部分时间都得耗在落梧斋,也就放旬假的时候有时间来佛堂。 崇珏有大把的时间不让他发现端倪。 *** 夙寒声并不知道两人商量什么,他哼着小曲回到落梧斋,迎面就见惩戒堂正使楚奉寒,正面无表情地将他的斋舍给贴了两条交叉的白条。 上书大大的“封”字。 夙寒声都懵了,赶紧跑上前去:“正使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楚奉寒奉公守正,漂亮的脸上浮现一抹冷笑:“还能做什么,少君倒欠惩戒堂如此多的分,在没把分平之前,自然将学宫提供的斋舍给封了。” 夙寒声傻了:“啊?!学宫里哪有说倒欠分就不给人住的?!” “学宫守则第九十七条上写得清清楚楚。”楚奉寒冷声道,“况且少君负的分不是几分,而是十几二十分,这在整个闻道学宫可是闻所未闻。” 就连前几年最狗的庄灵修,也从未倒欠这么多分过。 夙寒声:“……” 惩戒堂干脆利落地将他斋舍封了,还把一条崭新褡裢递给夙寒声,告知他里面是斋舍里收拾出来的东西。 夙寒声干巴巴接过,试探着道:“正使大人,我、我师兄好像回学宫了。” 意思是想楚奉寒看在师兄是他同窗的面子上,通融一二。 楚奉寒笑得更加冷了,近乎阴恻恻看着他:“那你告诉你师兄,等死好了。” 说罢,拂袖而去。 夙寒声:“……” 师兄也招惹他了? 所以自己是被迁怒,还是学宫守则上真有这条啊? 这么大的动静,在各自斋舍玩的乌百里和元潜跑出来看热闹,瞥见那被疯的斋舍,赶紧上前。 “好端端的,这、这怎么被惩戒堂封了?” 夙寒声如丧考妣:“说我倒欠的分太多了。” 元潜和乌百里对视一眼。 夙寒声皱着眉将褡裢戴在腰间,没好气地道:“你们评评理,惩戒堂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些?!我好好来求学,他封我斋舍让我露宿街头,这传出去,人家指不定怎么笑话我们第一学宫呢?” 他本来是想着让元潜和乌百里帮他骂几句,好顺顺气。 但没想到乌百里却点头道:“学宫守则的确有这条,再说少君扣的分也太多了,我本来以为你入学第二年就被封斋舍的。” 夙寒声:“???” 元潜也道:“是啊,你闯祸太多,惩戒堂是在为民除害。” 夙寒声:“……” 夙寒声根本不想露宿街头,索性直接耍无赖:“反正我不管,你俩得收留我。” 乌百里虽然嘴毒,但也没心狠到看夙寒声睡树上,正要点头应下。 元潜却为难道:“我们斋舍太小了,两个人住挤得很,恐怕没法子收留。” 乌百里顿时将出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夙寒声却急了:“你……那斋舍哪里小了?” 他打地铺总行了吧! 元潜话锋一转,笑嘻嘻地道:“……但世尊的佛堂够大呀。” 夙寒声愣了下。 他并非是个没主意的人,只是此前对周遭一切不在意罢了,就算遇到危险他也从未幻想过有人从天而降救他于水火。 许是还未从崇珏接受他的事实转变过来,在斋舍被封后,夙寒声脑子里从始至终都没有动过搬去崇珏那的打算,生怕住久了被人烦。 此时被元潜一点拨,他顿时恍然大悟。 住未来道侣的住处,就当是提前适应合籍生活了。 夙寒声当即也不生气了,笑眯眯地揽着元潜和乌百里。 “走走走,咱们去别年年喝酒,今日我请客。” *** 夜幕四合。 崇珏察觉到夙寒声上山的动静,这才想起点烛。 烛火幽幽燃起,将世尊面容照出如玉似的暖意。 崇珏将糕点和茶备好,打算好好同夙寒声谈一谈,让他从明日起便努力将倒欠的分填平,多在落梧斋好好用功。 等到明年夙寒声出师后,通天塔之事也差不多已落幕。 那时在商议同住之事,将他接去须弥山。 崇珏已经打好了腹稿,为担心夙寒声生气,还特意想好几个哄人的法子,打算瞧瞧能不能派上用场。 很快,夙寒声哼着小曲推门进入佛堂中。 前两回的糗事让夙寒声长了教训,他进来后先是左右看看有没有人,还谨慎地向崇珏求证了下。 “今日佛堂没人吧?” 崇珏失笑,温和道:“没人。” 夙寒声顿时放宽了心,高高兴兴地跑上前,屈膝爬到打坐的崇珏面前,两只手撑着地,笑嘻嘻地在世尊脸上亲了一口。 “才半日没见,我就想你啦。” 夙寒声的感情从来都是热烈得很,示爱示得毫不掩饰。 崇珏性情内敛,险些招架不住,强忍住往后撤的冲动:“嗯。” “嗯什么?”夙寒声道,“你就不想我吗?” 崇珏犹豫。 他有点不太适应如此直白的示爱,更何谈亲口说出来。 夙寒声也知道他的脾气,并未作难,喜滋滋地将腰上的褡裢拿出来,神秘兮兮地道:“你猜猜看,我准备送你个什么礼物呀?” 崇珏看着那带有惩戒堂纹样的褡裢,眉头轻轻一蹙。 “哈!”夙寒声都乐一天了,根本没等崇珏猜,就自曝道,“我的落梧斋被封啦,从今日起就要住在你这儿!” 崇珏:“…………” 落梧斋……被封? 轻飘飘一句话,把崇珏打好的腹稿全都烧了,再也无法说出半个字来。 他今日刚想要让夙寒声专注学业,自己正好去忙通天塔的事,怎么就突然搬来佛堂了? 在夙寒声眼皮子底下,通天塔之事……不知道能不能掩得住。 崇珏眉头轻轻皱起。 他发现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误区,总是下意识将夙寒声当成要被保护照料的孩子,一点危险便草木皆兵。 仔细想来,就算藏不住通天塔之事,好像也没什么大碍。 总不能因噎废食。 夙寒声正等着崇珏为他高兴,但却没想到他直接这个反应,竟然还当着自己的面走神了。 “崇珏?” 崇珏回过神来,露出个温和的笑意:“嗯,是好事。” 夙寒声拨弄了下褡裢。 嘴上说得好听,面上却是不情不愿的。 崇珏整日在佛堂打坐修炼,后院斋舍住都不住,自己搬来又怎么啦? 但夙寒声也清楚他并非恶念,情绪多年内敛惯了,一时半会让他兽性大发、或欣喜若狂,简直是痴人说梦。 还好夙寒声不记疼。 如此安慰好自己,他又上前,抬手熟练地勾住崇珏的脖子,修长的双腿直接顺势攀着后腰,整个人大马金刀坐在崇珏腿上。 崇珏:“……” 因坐在腿上的动作,夙寒声稍稍比崇珏高了些,难得居高临下地看着世尊那冷峻的眉眼。 夙寒声许是喝了酒,眼皮微垂,嘴唇也染着一层胭脂似的红意,整个人好似勾魂的艳鬼,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回避的色./欲。 神使鬼差的,崇珏突然想起昨日识海中那一幕。 他瞳孔微动,似乎畏惧眼神也能成为下流的觊觎,下意识想要移开视线。 夙寒声却扶着他的下巴,眉轻轻一挑,道:“别动。” 崇珏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极其不适被小辈掌控的感觉,低声道。 “放肆。” 夙寒声却早已不怕他的“放肆”了,直接倾身上前,滚烫的唇轻轻在崇珏微凉的薄唇上一触即分,低声警告道:“张嘴,要不然我咬得你明日见不了人。” 崇珏:“……” 第114章 昆仑之珏 夙寒声对这种罕见的掌控欲极其着迷, 特别是前世将他捏在掌心里像是对待金丝雀一般的崇珏,更让他兴奋得几乎浑身战栗。 崇珏几乎被他扑到地上去,稳住身体后手下意识摩挲夙寒声的后颈。 不知是不是前世那十年的习惯, 夙寒声刚被触碰到后颈, 顿时像是被捏住后颈皮的猫,浑身彻底一僵, 差点不会动了。 崇珏将人轻轻推开。 夙寒声眼瞳失神,摩挲后颈的酥麻差点把他沉寂多年的欲.念给勾出来,二十岁又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他微微喘着, 将额头抵在崇珏肩膀,小声嘟囔了句。 “我们什么时候双修啊?” 崇珏唇角破了点皮,闻言手用了点力,捏得夙寒声“嘶”了声。 夙寒声当即反应过来, 往后一仰躲开崇珏放在他后颈的手, 不满地道:“干嘛?我又没说上床, 世尊连双修两个字都听不得吗?那我说什么,欢喜禅?” 崇珏:“……” 懂得倒是挺多。 “你才多大。”崇珏声音平淡得很,“小小年纪莫要过早……咳, 等过几年再说。” 夙寒声:“?” 夙寒声目瞪口呆看着他,本来以为“双修”只是再拖也只要拖十天半个月,他就算想得再大胆,也不过晚个一年。 没想到如今竟然说了个模棱两可的“过几年”。 几年? 三界修士往往闷头修炼突破的较多,最好不要过早失了精元,对日后修炼极其不利。 ——所以如应见画之流, 活了千百年也从未有过道侣。 “我此生止步金丹,就算再修炼个一百年也不会有丝毫精进, 你又是大乘期,再往上一步就得登天了。”夙寒声幽幽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再等?” 崇珏头疼极了:“你前几日不是放了话要结婴吗?” 夙寒声“哦”了声,坦坦荡荡道:“我那是在试探你啊。” 崇珏抬手扶额。 夙寒声好像越来越和他不客气了。 见崇珏毫无要双修的诚意,夙寒声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将掉到地上的褡裢一勾,冷笑道:“打你的坐去吧,我去捯饬住处去了。” 反正后院的斋舍世尊都不挨边,夙寒声理所应当据为己有。 崇珏注视着夙寒声吊儿郎当地远去,指腹用力捏了下佛珠。 夙寒声那熟练的调情架势,和世尊那晚脑海中所浮现的前世记忆,无一不在向世尊宣告: 他连眼神都唯恐成为冒犯的萧萧,在前世已被恶念彻底带坏沉溺欲海中,骚话荤话张口就来,百无禁忌。 明明两念同属一种躯壳,崇珏却诡异地生出些不甘。 ——这对善念来说是极其罕见的。 夙寒声的每一次主动亲近,熟练得像是做过千百次那般勾引撩拨,崇珏的抗拒并非只是因为单纯的发乎情止乎礼,而是带着某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挣扎,和嫉妒。 崇珏看着指腹莹白的佛珠,微微垂下羽睫。 烛火将浓密羽睫打下薄薄的阴影,好似睁眼看世人的神佛终于被拖入人间。 *** 夙寒声可不知道崇珏心中这般纠结。 他不记仇,哼着小曲将褡裢中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没一会就喜滋滋地将空荡荡的斋舍摆得满满当当,一点也瞧不出这是世尊的住处。 这斋舍比落梧斋要宽敞得多,东西全部拿出也还是觉得有点空,夙寒声便翻出自己的褡裢,准备把那盆千年崔嵬芝也摆出来,彰显阔气。 褡裢中东西多得很,夙寒声几乎把脑袋都塞里面去了,好一会翻出来个奇怪的小盒。 夙寒声忘性大,加上及冠又收了不少礼物,坐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歪头看那个匣子。 这是谁送的来着? 夙寒声想了半天,才终于记起来。 是崇珏送的。 只是当时自己还忙着和他生那三年闭关的气呢,直接将匣子往床上一扔,根本没心情开。 如今两人关系突飞猛进,夙寒声来了兴致,高高兴兴地将匣子盖打开,打算瞧瞧看崇珏到底送了什么自己。 匣子很有崇珏的风格,纹样温和内敛,一瞧便是用了上好的材料,盒盖掀开后,里面陡然传来一股包含着浓浓灵力的风。 “呼”的一声,猛地荡漾在塌间。 避光的床幔被吹得直接胡乱飞起,旁边烛火也倏地熄灭。 夙寒声差点被吹得往后仰倒,赶紧伸手按着床榻坐稳了。 这么大动静,肯定是个宝物! 盒子中微微闪着青色的光芒,夙寒声探头期盼地去看,等看清后微微一呆。 ——里面并非什么有威慑力的法器宝物,而是一块玉珏。 玉珏没什么稀罕的,让夙寒声懵然的是,这块青色玉佩和前世恶念送他的一模一样,只是左右方向不同罢了。 夙寒声伸手将玉珏拿起,对着烛火瞧了瞧。 前世恶念的玉珏不光左右不同,且遍布裂纹,灰扑扑的; 善念的却是白玉无瑕,连半丝裂痕都没有。 夙寒声没忍住,手指在那青色暖玉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一时半会又说不上来。 这种感觉极其难受,夙寒声眉头紧皱,恨不得敲脑袋。 他微微用力,修长五指动作流利,捏着那玉珏在指间来来回回地转动。 还没等夙寒声想出个所以然来,斋舍的门突然被打开。 崇珏缓步而来,视线扫过焕然一新的斋舍,却并未多做停留,反而走到夙寒声身边,故作淡然地道:“在做什么?” 夙寒声趴在一堆杂物中,微微一挑眉,捏着那枚玉珏朝崇珏一晃:“拆你送我的生辰礼呢——这是什么玉,你怎么和恶念……” 话还未说完,方才夙寒声始终想不通的事陡然在脑海中清明。 双玉为珏…… 第四件圣物是玉。 夙寒声呆呆看着崇珏,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把这枚玉珏给摔了。 “你……你是圣物?!” 夙寒声,甚至整个三界都陷入一个误区,那就是这届圣物定然和凤凰骨几个一样,只是新生的生灵,年纪二三十岁,正是最好掌控的年纪。 就算有的存在时间长,也不会和两千年前的圣物有任何联系。 可崇珏不光有,甚至和乞伏殷、邹持,甚至是夙玄临皆是好友。 崇珏本就没打算瞒夙寒声,他难得强硬地从夙寒声手中夺过那枚玉珏,重新放回匣子中后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温声叮嘱:“日后这玉珏莫要离身,也别……” 也别胡乱摸来摸去。 夙寒声如梦初醒,一把抓住他的手。 “你怎么会是圣物?!不是说第四个圣物是烂柯谱吗?” 烛火倒映下,隐约可见崇珏通红的耳尖逐渐消了红,他咳了声,淡淡道:“你舅舅并未陨落,天道不可能会造两个烂柯谱在世间。” 夙寒声还是懵懵的:“那你呢?” “我?”崇珏见不得满床乱糟糟的,一边动作轻缓地将东西一一捡回褡裢中,一边为他解惑,“我本是昆仑山巅处生了灵的玉珏,入世后化名闻镜玉,结识了你父亲他们。” 那时的夙玄临、乞伏殷、邹持,也不过刚及冠不就,正是年少热血的年纪。 夙寒声诧异:“你本来不是佛修?” “嗯。”崇珏想了想,道,“我如今虽然身居世尊之位,但也不能算真正的佛修。” 只有他渡过劫,才可真正成为佛修。 夙寒声嘴唇都哆嗦起来。 崇珏以为他被自己的身份吓坏了,正要丢下满床凌乱去哄他。 就听夙寒声一拍大腿,掷地有声道:“那不是说,随时都能上……不是,双修?!” 崇珏:“……” 夙寒声本来以为还要等一堆乱七八糟的还俗流程呢,没想到省了这么多事。 妙啊。 崇珏看着夙寒声又开始没心没肺起来,失笑地摇摇头,无奈极了。 不过这种大大咧咧的脾性,倒也不错。 否则崇珏不敢想象夙寒声这些年吃了这么多苦,要是不再心大些,八成早就彻底崩溃,心境崩塌,救也救不回来了。 夙寒声也没指望崇珏回应他,又想到个问题。 “我是身负凤凰骨,灵戈师兄是可身躯化龙,菡萏姐姐……我虽然不太清楚,但估摸着她应该也是和剔银灯性命相连……” 他们三人皆是和圣物有不可分割的联系,而崇珏却好像和他们全然不同。 崇珏答:“我本身便是圣物。” 并非是被圣物寄生,也不是天道恩赐,他天生有灵,不受任何人挟制。 夙寒声“哇”了一声。 虽然不太懂,但总觉得很厉害。 崇珏被他逗笑了:“此事不用多想,先好好休息,明日还要去上早课。” 夙寒声还沉浸在崇珏是圣物的震惊中,见他要走,赶紧问道:“那你叫什么啊?” 崇珏:“什么?” “圣物的名字。” 崇珏笑了笑,有问必答。 “昆仑珏。” 他诞生在昆仑山巅,常年寒霜冰雪,吸收日月灵力,不知过了千年万年,终于生出神智,化为人身。 天道附身夙玄临躯壳——哪怕是三界被封为仙君的修士,也无法将他彻底杀死,只能以身殉道强行将玉珏一分为二,将恶念拖入无间狱。 夙寒声还想再多问,但崇珏却像是发现了什么,眉眼温和地点着他的眉心。 “乖,睡吧,邹持有急事要来寻我。” 夙寒声有一堆问题要问,但听到这话也不好阻止,只好乖乖点头:“那你快去吧,谈完就来找我呀。” 崇珏点点头,却不急着走,非得等夙寒声躺在床上睡着。 直到榻上的人呼吸均匀后,崇珏起身熄灭烛火,踩着月光走入佛堂中。 邹持在此等候多时。 ——他急得团团转,崇珏可倒好竟然在斋舍哄孩子睡觉。 “你可算来了,出事了。” 崇珏眉眼清冷,带着望之便能伸出安宁的沉稳威严,和方才含着笑哄夙寒声睡觉的模样全然不同。 “何事?” 邹持神色苍白,低声道:“半青州传来消息,庄灵戈的本命长明灯……” 轰隆隆。 夏日多雨,电闪雷鸣将两人面容照得雪似的白。 邹持道:“……灭了。” 第115章 闻道通天 自从及冠礼那日, 夙寒声已不再畏惧水,下雨日也喜滋滋的。 闻道学宫最后一年的课程紧得很,天刚亮晨钟就响彻学宫间, 夙寒声撑着伞从后山佛堂跑去上善学斋, 衣摆被溅的雨滴打湿,一蹦就往下滴水。 去上学的路上, 漫天暴雨也挡不住夙寒声的热血沸腾,他立下誓言:今年必定好好学习,争取顺利出师! 他和崇珏本就差了个辈分,要是还要在学宫上学, 总在崇珏面前像是个真正的乳臭未干的孩子,相隔天堑。 夙寒声豪情壮志 ,雄赳赳气昂昂。 ……到了学斋,听着山长车轱辘难听懂的心经, 和着外面的落雨声, “砰”的一声一头栽到桌子上。 睡了。 豪情壮志, 睡饱了再说吧。 夙寒声呼呼大睡了一整日,直到听到下学的钟声后才训练有素地坐起来,恭送山长。 元潜熟练地将要做的功课抄写了一份给夙寒声。 夙寒声迷迷糊糊一扫, 登时吓清醒了:“这么多?!” 整个上善学斋都在如丧考妣。 元潜叹了口气:“是啊,毕竟都最后一年了,再不努力就没法子出师。” 夙寒声本来还想着回佛堂和崇珏腻歪呢,但看这功课,马不停蹄一刻不停地写八成也得到深夜了。 元潜拽了拽夙寒声满头的小辫,道:“要不要来落梧斋, 咱们一起做功课。” 要是寻常,夙寒声早就一口回绝了, 但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皱着眉思索起来。 在佛堂做功课,他肯定忍不住想崇珏,且若是遇到不懂的还得喊崇珏指点。 这不更像长辈和晚辈了吗? 不行不行。 夙寒声点头同意:“好。” 元潜讶然挑眉。 两人不是浓情蜜意的阶段吗,夙元宵竟然舍得不回去见世尊? 夙寒声并没有过度依赖崇珏,在他看来,两人关系如何其实没有那种翻天覆地的影响和变化,他不会一天没见人就满心满脑被心上人填满,也不会整日整夜待在一起时腻腻歪歪形影不离。 他是处道侣,又不是应招贴身小厮。 三人从上善学斋回到落梧斋,夙寒声在半路上和崇珏发了道传音,说晚上不回佛堂了。 崇珏不知在忙活什么,半天才回了道:“好。” 夙寒声已经到了落梧斋乌百里的住处,摊开卷轴开始画符。 弟子印传来崇珏的回应,他抬手掐灭,继续忙活。 元潜一心三用,尾巴尖勾着笔画符,手上还在翻书籍,竟然还有心思看热闹:“元宵,这强扭的瓜甜吗?” “别叫我元宵。”夙寒声头也不抬,一气呵成画完那繁琐的符,吹了吹墨痕,懒懒道,“我还没吃到嘴,怎么知道甜不甜?等我睡了我叔父,再告诉你们。” 元潜:“咳咳咳——!” 乌百里的符只差最后一笔就完成,手猛地一歪,“嘶”了声灵力破碎倾泻四散,彻底废了。 元潜本是想调侃夙寒声,可没想到被“不知羞耻”的夙寒声轻飘飘给怼了回来,差点咳得死去活来。 “你……咳咳咳!”元潜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愧是少君啊,这种话……也只有你敢说了。” 乌百里将废了的符纸扔掉,一边换纸一边点头表示赞同。 夙寒声不明所以:“你们不是想知道吗?” 元潜差点被气乐了:“谁知道你真敢说?而且你敢说我们可不敢听啊!” 世尊和少君的私隐…… 虽然足够刺激,但元潜怕自己没命去听。 “这有什么不敢的?”夙寒声疑惑极了,“不外乎就是寻常人的交合双修,哦,你们是不是不知道男……” “啊啊啊!”元潜扑上来捂住夙寒声的嘴,痛苦道,“求求了,元宵少君就收了神通啊!世尊手眼通天,大乘期神识必定扫到此处,我和百里还想活着呢!” 夙寒声:“……哦。” 元宵少君很够义气,一点都不私藏,若不是元潜拦着,他能把人叫到佛堂中去当面亲观。 此后一段时间,上善学斋的山长就像发了狂似的,布置的功课一个比一个多,众学子差点都疯了,夙寒声也是两三天才回一次佛堂。 就在众人恨得咬牙切齿,打算胆大包天把山长套麻袋揍一顿时,闻道祭终于到了。 整个学斋像是猴子似的,全都在激动地呜嗷喊叫,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要报名参加闻道祭试炼。 这课是一天都上不下去了。 夙寒声也高兴极了,闻道祭祭天三日,学宫放假,终于能休息几日。 将山长布置的功课交上去,夙寒声并未先回佛堂,反而带着卷轴颠颠跑去惩戒堂,打算把半个多月挣来的学分给抹了。 自从楚奉寒任职惩戒堂正使后,原本冷冷清清的惩戒堂中就从来没断过人,夙寒声优哉游哉过去时,那犯错的人都要排到门口了。 夙寒声疑惑地上去凑热闹,扯着一个学子问:“今天这是怎么了?” 那学子如丧考妣:“不知道啊,正使近几日好像脾气不好,凶得很。” 夙寒声满脸迷茫,不解地顺着人群走到正使审人的厅堂中。 只是瞥了一眼,顿时就明白为何楚奉寒心情不悦了。 因为晋狗来了。 三年过去,晋夷远修为精进不少,懒洋洋靠在正使的桌案边,俯下身似笑非笑地说着什么,满满的压迫和侵略感。 楚奉寒依然清冷美艳,大概被晋夷远烦得受不了,威胁地摸了摸放在一旁的鞭子。 晋夷远哈哈大笑,但还是乖乖离远了。 夙寒声只觉得匪夷所思。 这俩人是八字不合吗? 都三年了,就算再分分合合,天大的误会也该解除,修成正果了吧? 还是说他们两个就爱这种不戳破窗户纸的暧昧期? 夙寒声咳了一声,装作乖巧地将卷轴递过去。 “正使。” 徐南衔不知做了什么,导致半个月过去,楚奉寒还是有点迁怒夙寒声,冷冷将卷轴接过,干脆利落地在上面将夙寒声欠的分抹了几分。 夙寒声闲着无聊,站在旁边打量晋夷远。 晋夷远没有丝毫被楚奉寒晾着的尴尬,反而冲夙寒声笑了笑。 夙寒声:“……” 他师兄肯定帮晋夷远追正使了,看这狗都得意成什么样了。 夙寒声移开视线,见楚奉寒眉头紧皱对着那卷轴看个不停,他没忍住,问道:“楚师兄,我最后一年是不是能把这分抹平,顺利出师呀?” 楚奉寒将卷轴一阖:“难。” 夙寒声愣了下:“啊?我就差十几分了,闻道祭上若是拔得头筹,必然能直接抹平……” 楚奉寒道:“别想了。” 夙寒声以为楚奉寒在唱衰自己,微微蹙眉。 楚奉寒将卷轴递给他,大概反思了不该迁怒后辈,眉眼难得温和,轻声道:“惩戒堂方才得到消息,今年闻道祭……许是办不了了。” 夙寒声顿时吃了一惊:“为何?” 楚奉寒还未说话,一旁吊儿郎当的晋夷远就接话:“闻道祭秘境无法开启,就算祭天三月也没有法子。” 夙寒声眉头轻轻皱起。 “这种事不该你们这些孩子操心。”楚奉寒瞥了晋夷远一眼,示意他闭嘴,“就当放假几日吧,乖,去玩吧。” 夙寒声追问道:“那副掌院和……叔父怎么说呀?” “还未有指示,十大学宫也在等。” 夙寒声还指望着闻道祭来狠狠挣个十分八分呢,这下全泡汤了。 他从惩戒堂出来后,马不停蹄回了佛堂。 崇珏并不在。 夙寒声三四日没回佛堂,手在小案上轻轻一抚,指腹上蹭了薄薄一层灰。 ——崇珏好像也多日未回来。 夙寒声呆呆坐在那,看着满是灰尘的佛堂,一时半会脑子竟然有点转不动了。 每回他回来,崇珏必定都在佛堂中参禅念经,没有半回例外。 这次怎么如此奇怪? 还是说自己又出现臆想了? 就在夙寒声迷迷瞪瞪之际,佛堂的门突然被打开。 崇珏抬步进来,瞧见夙寒声跪在地上满脸懵然,小案上还有个爪子印,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抬手一挥,宽袖轻动,整个佛堂连带着斋舍的灰尘全部清除,瞬间焕然一新。 “这几日有事。”崇珏缓步上前,温声解释道,“我和邹持去了趟通天塔,刚刚才回来。” 夙寒声“哦”了声,这才松了口气。 他看到这遍地灰尘,还以为三年后的重逢和相恋只是他的一场荒唐大梦,差点又要犯病。 崇珏坐在夙寒声身边,抬手擦了擦夙寒声额角上沁出的汗珠,温声道:“吓着了?” 夙寒声摇头,下意识往他掌心蹭了蹭,问道:“通天塔出事了吗?” 崇珏也未隐瞒:“嗯,已有东南方向的塔边出现坍塌裂纹,不过并无大碍。” 夙寒声却蹙眉道:“骗我。” 崇珏手一顿。 “要是没什么大碍,闻道祭秘境怎么可能打不开?”夙寒声说得有理有据,“前世也是如此,在我及冠前面半个月,好像是说通天塔两个方向的塔都开始塌陷,两个圣物都去通天塔镇守,这才稳固了一段时日。” 之后他堕落无间狱就不太清楚,直到临死那日,那些正道说通天塔彻底塌陷,让他用凤凰骨拯救万民。 夙寒声像是想起什么,疑惑道:“前世我都没怎么听说过世尊的称号,更别说第四件圣物是昆仑珏了,那时你在哪里呀?” 崇珏并无前世记忆,哪里能回答。 夙寒声还在歪着头思考:“前世恶念在无间狱,不对啊,他明明自己就是圣物,为何不打开界门自己出去呢?前世……” 崇珏垂着眼看他,墨青眸瞳微颤。 前世,前世…… 前世前世。 总是念叨着前世,前世再好,那穷凶极恶的恶念不是照样没将他护住? 不教他如何护身自救,也不教他规矩伦理,倒是教了些毫无礼义不懂廉耻的东西。 有什么用?! 夙寒声还在嘚啵着,突然见安安静静注视着他的崇珏猛地伸手,宽大的手掌捏住他的后颈,猛地将人按至眼前。 夙寒声一愣。 崇珏身上罕见带着那股浓烈的占有欲和不自觉的强势,垂着眼注视呆愣的夙寒声,那股熟悉的菩提花香倏地袭来。 突然俯身落下一个吻。 夙寒声瞳孔陡然涣散一圈,不太自然地想要往后缩一缩。 但才刚一动,崇珏另一只手直接抱着他的背,将纤瘦的身躯牢牢困在自己宽大的怀中,不让他挣脱分毫。 两人离得太近,夙寒声根本瞧不出崇珏的面容,只隐约从这个吻中感觉出。 崇珏…… 似乎在生气? 第116章 舅舅夸夸 这可太稀罕了。 上回崇珏真正动怒, 好像还是拿藤条抽他那次。 夙寒声仔细回想方才的话,好像也并未说什么上床啊双修之类的虎狼之词,这和尚生哪门子气呢? 不过让崇珏主动一会太难, 夙寒声熟练地伸手攀住崇珏的肩膀, 将整个身子依靠过去。 这明明是个代表彻底信赖的动作,但又不知为何戳到了崇珏肺管子, 一道无形的灵力在虚空中凝聚成风绳,强行捆着夙寒声的手腕桎梏住他。 ——似乎不想他如此熟练地回应。 夙寒声眉头紧紧皱起,被迫地承受这个强势的吻。 片刻后,崇珏将他放开, 手腕上无形的风绳也跟着倏然散开,连半点痕迹都没留。 崇珏像是没事人一样,竟然还在继续说方才的正事:“……十六年前通天塔便有塌陷的征兆,不必太过担忧。” 夙寒声哪里担忧了, 幽幽地瞅着崇珏那张故作淡然的脸, 好一会才皮笑肉不笑道:“世尊方才是怎么了, 我总说前世,您吃醋了?” 崇珏早已收拾好情绪,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淡淡道:“前世之事,我并不在意。” 却并未正面回答“吃醋”这个问题。 夙寒声嗤笑,也没穷追猛打,道:“行,世尊打坐吧,我有事出门一趟。” 要在以前, 崇珏并不会过问夙寒声去哪里疯玩,这回却是破天荒地问道:“去哪儿?” “红枫林。”夙寒声将外袍披好, 随意回答,“灵戈师兄半个月没来寻我,不知道是不是化形了,我得去瞧瞧。” 崇珏眉尖轻轻蹙起,见夙寒声要走,出言道:“庄灵戈并不在闻道学宫。” 夙寒声拉开佛堂雕花木门的动作一顿,疑惑看他:“你怎么知道?” 崇珏道:“他回半青州一趟,过几日才能回来。” 世尊还从未说过谎,夙寒声听了也没多想,“哦”了声:“没事就好。” 今日好不容易没有功课,夙寒声兴致勃勃地赖在崇珏身边,枕着他的大腿,看着他垂眸念着佛经,只觉得有意思得很。 之前他未动心时,看他坐佛堂一坐就是一整天,觉得无聊至极。 现在倒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崇珏念经打坐,夙寒声闲着没事就拿着他送的那块玉珏把玩。 但还未摸两下,崇珏倏地睁开眼,垂眸看他,神色有点不太自在。 “今日没有功课,不想出去玩吗?” 夙寒声并未发现崇珏的异状,懒洋洋道:“我上了半个多月的课啦,陪你坐一会不好吗?” 崇珏盯着夙寒声还在往玉上摩挲的爪子,耳尖逐渐通红,有些暗暗后悔将此物送给夙寒声:“虽然闻道祭暂时开不成,但别年年晚上会有集市。” 夙寒声参加过三次闻道祭,自然知晓今夜别年年会热闹得很。 他仰着头看着崇珏的眼:“那你和我一块去吗?” 崇珏犹豫。 夙寒声眼巴巴看他,喊:“叔父。” 崇珏:“……” 崇珏无可奈何,只好点头。 夙寒声顿时欢呼地蹦起来,终于舍得将那块玉放下,高高兴兴去换衣裳。 以崇珏的身份并不适合出现在别年年坊市,他又化为闻镜玉的模样,穿着寻常青衣裾袍,一派带着少年气的温润模样。 夙寒声很快就换了身常服颠颠地跑出来。 崇珏一瞥,视线落在夙寒声的衣裳上,神情微微僵了僵。 夙寒声果然转移注意力将那块玉放下了,取而代之的是用一根红绳穿起来,喜滋滋地挂在脖子上,手微微一抬就能摸到,比刚才还方便。 崇珏:“……” 夙寒声拽着闻师兄,高高兴兴去别年年坊市玩。 大多数人还不知晓闻道祭的秘境开不了,别年年长街上众人都优哉游哉采买着前去秘境历练的东西,一派祥和。 夙寒声倒是没什么买的,他纯属是在学宫憋疯了,想跑出来放放风。 崇珏怕喧闹,夙寒声直接将人带去长夜楼,开了个雅间待着。 夙寒声让小厮上了酒,对着崇珏闲扯这三年来的趣事。 崇珏本来听得眉眼带笑,但夙寒声却有个毛病,一入神那爪子就闲不住地往脖子上挂着的玉上摩挲,没一会世尊浑身都开始滚烫起来。 崇珏:“……” 崇珏突然道:“上回我们来时,那个冷茶似乎还不错。” 世尊修为滔天,甚少有向夙寒声要什么的机会,夙寒声一听立刻拍案而起,正色道:“那你在这儿等着,我给你买一堆来。” 崇珏本想给夙寒声找点事干,让他别总是在那玉上摸来摸去,见状也起身:“那我随你一起……” “不用不用!”夙寒声知晓他不爱外面的嘈杂,将人按着坐在椅子上,直接颠颠地往外跑,“你就在这儿待着吧,我马上回来。” 说完,一溜烟跑出了长夜楼。 别年年坊市上贩卖的东西一年一个样,三年前的冷茶此时已不怎么流行了,夙寒声热火朝天跑遍一整条街才终于买了几杯,欢天喜地地正要往长夜楼走。 但刚走没几步,余光一扫却瞧见不远处的幽巷口,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 夙寒声疑惑地上前,终于看清那人的脸。 乞伏昭? 夙寒声迷茫。 他及冠后,乞伏昭不是说要会西方隈吗,怎么突然来这儿了? 是来参加闻道祭的吗? 夙寒声正要上前去打招呼,却见乞伏昭那张温和的脸上浮现一抹厌恶至极的神色,整个人散发出一股烦躁阴郁的气势。 夙寒声脚步一顿。 那的确是乞伏昭的脸,连脖颈上一处疤痕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夙寒声隐约察觉到不对,悄无声息地往旁边避了避。 乞伏昭看起来似乎在等什么,满身皆是不耐烦的燥意,很快,长街人来人往中终于有个身穿黑袍的人行到他身边。 那黑袍宽大,瞧不出身量是男是女。 两人草草说了两句后,便快步走向幽巷中。 夙寒声眉头紧皱,手指轻轻摩挲了下手腕上护身的佛珠和手指上的须弥芥,确定能隐藏自己的气息和身形外,这才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不知是哪个法器有用,夙寒声靠近在不远处的阴影中避着,乞伏昭和那黑袍人竟然没有发现分毫。 只见乞伏昭眉眼带着冷意,不耐烦地道:“……明哲保身?你真觉得宫家能护住你?” 黑袍人默不作声。 乞伏昭冷冷道:“通天塔即将塌陷,你身为圣物,根本难逃一劫,凤凰骨能袖手旁观,是因为他有强大的靠山,你呢?” 夙寒声一愣。 乞伏昭怎么会知晓圣物之事的? 终于,那黑袍人掀开宽大兜帽,露出一张熟悉至极的脸。 夙寒声呼吸一顿。 宫菡萏。 远在宫家的宫菡萏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别年年坊市中,言语间似乎和乞伏昭交情甚深。 夙寒声终于明白过来——眼前的人并非是乞伏昭,他被夺舍了。 看着那略微熟悉的语调和气质,加上夺舍之术只有拂戾族亲族会,这人的身份显而易见——是乞伏殷那爱挖人眼睛的狗东西。 夙寒声不动声色咬了咬手指,压抑住疾跳的心脏,第一反应就是快逃。 乞伏昭他能隐藏气息跟踪跟踪,但乞伏殷那个要他眼睛的疯子就惹不起了,还是赶紧快溜了,省得被逮住。 乞伏殷语调烦躁极了:“通天塔塌陷只是个假象,你只要跟随我去通天塔,四圣物镇守阵法后……” 轰隆隆! 旱天雷轰然劈下,堪堪被阻挡住。 乞伏殷差点被劈炸毛,没忍住厉声骂道:“夙玄临!天道是你爹吗,上赶着帮他做事?!” 正要猫着腰偷偷摸摸逃走的夙寒声脚步倏地顿住。 夙玄临……没死吗? 这短短一面的信息量太过巨大,夙寒声脑瓜子嗡嗡的,总觉得上一辈好像背地里在谋划什么,乞伏殷是,崇珏也是。 三年时间,宫菡萏已经可以流利顺畅地交流,她眉眼清冷,淡声开口:“前任三圣物死在你手。” 乞伏殷本就火大,听到这话冷笑一声:“放屁。” 宫菡萏道:“两千年前,的确只有你一人存活。” 乞伏殷冷冷道:“别和我玩花招,你若信这种屁话,就不会千里迢迢来此处寻我了——前任剔银灯是我师姐,你和她脾性一个样,拐弯抹角就是不说人话。” 宫菡萏一歪头,终于和他聊正事:“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做诱饵。”乞伏殷言简意赅,“入通天塔,催动当中的阵法,等将摧毁通天塔的幕后之人揪出便可,其余无需你出手。” 宫菡萏:“需要四圣物?” “嗯。” 宫菡萏似乎还想问什么,乞伏殷琥珀眼睛突然一缩,电光石火间似乎察觉到什么,猛地伸手挥出一道森寒符纹。 “锵锵!” 夙寒声手指上十道符纹早有准备,忽而暴起,化为流光和扑面而来的符纹直直相撞。 砰的一声,符纹轰然炸裂,化为碎光宛如雪花般往下飘落。 夙寒声故意暴露身份,笑嘻嘻地从角落中站出来,眯着眼睛乖巧地叫:“舅舅,好巧呀。” 乞伏殷:“……” 乞伏殷眉头几乎皱成一个点了,冷冷收回手:“你在这儿做什么?找死吗?” “冤枉啊。”夙寒声无辜道,“我只是瞧见了菡萏姐姐,特意来打招呼罢了——姐姐晚好,喝冷茶吗?” 宫菡萏在夙寒声面前就没刚才那个清冷模样,她微微颔首:“嗯。” 夙寒声颠颠上前,将买的七八杯冷茶递给宫菡萏一杯。 乞伏殷瞥了一眼那冷茶,厌恶道:“赶紧给我滚,刚才的就当没听到。” 夙寒声此时乖巧得不得了,听到这话点头如捣蒜。 “好好好,我马上就滚。” 乞伏殷难看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不过很快他便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他所俯身的这具躯壳是乞伏昭,前几年两人在学宫几乎日日都见,算是知己好友,相交颇深。 怎么此时他瞧出自己用了“夺舍禁术”,竟然没有上来喊打喊杀,还甜甜叫自己舅舅? 这小兔崽子,转性了? 就在乞伏殷犹豫之际,正要转身离开的夙寒声借着侧身遮掩的动作,手轻轻在须弥芥上一抚。 九九骨链。 砰——! 下一瞬,乞伏殷瞳孔倏地扩散,四肢经脉倏地冒出一条虚幻的雪白骨链,不知被谁操控,猛地带动他的躯壳往一旁的墙上狠狠一撞。 乞伏殷四仰八叉,直接被骨链束缚在墙上,深深嵌进去一个人形印子,连手指都无法动弹。 “你!”乞伏殷眼瞳似乎要冒火,“夙萧萧——!你想死吗?!” 夙寒声也是在试探这须弥芥能不能操控乞伏殷身上的链子,没想到竟然和崇珏一样有用。 看来他那个便宜爹一链还能两用。 不愧是仙君。 夙寒声心中在疾跳,面上却是丝毫不显,随手抹去额角沁出的汗,气定神闲地道:“舅舅何必动这么大火气呢?外甥这么有出息,舅舅不该欣慰感慨,狠狠夸赞我一番吗?” 乞伏殷:“……” 第117章 荒淫无度 乞伏殷看起来想当场把他眼给挖了。 夙寒声优哉游哉极了, 上前也不怕乞伏殷咬他,眯着眼睛凝出一道符纹,去探查乞伏昭躯壳中的情况。 很快, 他便探出乞伏昭的魂魄并无异样, 只是暂时陷入沉睡。 夙寒声松了口气,摸了摸手指上的符纹, 似乎在盘算如何将乞伏殷从乞伏昭躯壳中给打出去。 符纹定是不行。 乞伏殷是圣物烂柯谱,任何符纹在他面前几乎算是班门弄斧。 乞伏殷要烦死了,不和兔崽子一般见识,冷冷对宫菡萏道:“你我交易已达成, 现在救下我。” 宫菡萏却像是没听到,乖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拿着麦秸杆儿小口小口喝着冷茶。 乞伏殷:“……” 经他提醒,夙寒声倒是眼睛一亮, 回头对宫菡萏道:“姐姐, 你能帮我把他的魂魄取出来吗?” 乞伏殷心中冷笑。 剔银灯连他的面子都不给, 怎么可能会帮一个小兔崽子…… 还没想完,宫菡萏就咬着麦秸秆,轻轻一点头:“好。” 乞伏殷:“?” 乞伏殷借着乞伏昭的拂戾族血脉养魂, 如今还未寻到真正可夺舍的宿体,若是被剔银灯取出,八成要魂飞魄散。 他震怒道:“夙萧萧,你敢?!” 夙寒声疑惑地道:“瞧舅舅说的这是什么客气话,您三年前都敢眼睛眨都不眨挖外甥的眼珠子,我取您个魂魄又怎么啦?这叫舅慈外甥孝啊, 都是舅舅教得好!” 乞伏殷:“……” 这是什么歪理?! 宫菡萏将冷茶竹筒放下,抬步过来一副真的打算取乞伏殷魂魄的架势。 乞伏殷气得仰倒, 艰难摩挲了下手指上的符纹。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幽巷口响起:“萧萧。” 夙寒声立刻转回乖巧状,转身看去。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长夜楼等吗?” 崇珏站在幽巷入口的灯下,烛火倒映倾洒在青衣上,衬得更加温润如玉。 乞伏殷见状嗤了一声,冷冷道:“还不来管管你的贤侄?” 崇珏瞥他,对夙寒声解释道:“他如今是暂借乞伏昭躯壳养魂,再过几个月便会离开。” 夙寒声却淡淡道:“养魂?他连亲外甥的眼睛都敢挖,只是个拥有拂戾族血脉的躯壳而已,夺舍了就夺舍了呗,哪里还会讲什么规矩?” 崇珏看向乞伏殷。 乞伏殷天生反骨,闻言冷冷嗤笑一声:“也对,我何不现在就夺舍了这具躯壳,倒省了邹持为我四处寻宿体?” 崇珏眉头一皱,低声道:“乞伏殷!” 夙寒声不吃这激将法,弯眸笑起来,手指在须弥芥中轻轻一抚,道:“舅舅要不要猜猜看,我这三年修为精进如何,能不能再召唤出一条骨链,刺穿你的喉咙?” “那你敢吗?”乞伏殷挑眉,“这位不是你挚友的躯壳吗,你有胆子……” 夙寒声猛地催动灵力,一条骨链悄无声息在乞伏殷脖颈若隐若现。 乞伏殷浑身一僵。 崇珏轻轻揉了揉眉心。 宫菡萏站在一旁看戏,咬着麦秸秆吸着那廉价的冷茶喝。 两人相互对峙,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崇珏知晓夙寒声的脾气,他虽然瞧着乖巧听话,但骨子里却比乞伏殷还要疯,要是逼急了他,就算舍掉乞伏昭这具躯壳,他也得要乞伏殷狗命。 “阿殷。”崇珏道,“够了。” 乞伏殷气道:“你怎么不管管你的好贤侄?!” 夙寒声见崇珏并不是先让他“别闹”,当即喜滋滋地道:“他管不了我。” 乞伏殷怒气冲冲:“晚辈怎么就管不了……” 话还未说完,夙寒声就淡淡道:“因为我们是道侣,不是叔侄。” 乞伏殷:“???” 崇珏:“…………” 就连始终漫不经心的宫菡萏也彻底愣住,愕然看向夙寒声。 夙寒声根本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需要遮掩的——除了大师兄除外,他就要坦坦荡荡,告诉所有人他和崇珏情比金坚鸿案相庄! 乞伏殷刚才差点被杀,都没吓成这副德行,他怔然看着夙寒声,苍白的嘴唇微微哆嗦着,最后又将期盼的视线看向崇珏。 ——妄图从世尊脸上找出任何恼怒、嫌恶的神情。 但未果。 崇珏神色淡淡站在灯下,没有丝毫要反驳的架势,看向夙寒声的眼神也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乞伏殷:“……” 乞伏殷呆愣许久,突然目眦欲裂地深吸一口气,准备咆哮。 夙寒声早已做好挨骂准备,打算回骂他个三千回合。 就听到乞伏殷朝着崇珏怒道:“闻镜玉,你荒淫无耻!这世间怎么会有你这种衣冠禽兽?!还须弥山世尊,我呸!引诱无知少年与你苟合的小人,我杀了你!” 崇珏:“……” 夙寒声:“……” 崇珏面无表情,一句话没有反驳地挨了这顿骂。 夙寒声却是心虚极了,小心翼翼冲崇珏讨好一笑。 不过他也觉得奇怪,按照道理来说乞伏殷这般厌恶自己,见他被“荒淫无耻”的崇珏糟蹋,不该拍手称快吗,怎么还为他抱不平来了? 乞伏殷大概要被气晕了。 崇珏懒得理他,对夙寒声轻声道:“如今他被天道追杀,若是真的夺舍乞伏昭,恐怕不到半刻便会被天道劈成齑粉。” 夙寒声犹豫了下,但崇珏不会骗他,想了想还是将须弥芥的骨链收回来。 乞伏殷一副要被气吐血的架势,一边捂着胸口一边指着崇珏,奄奄一息道:“狗东西,要是夙玄临知道,你……你活不了了我告诉你!” 夙寒声见不得他骂崇珏,不高兴地道:“我是看在我道侣的面子上才放的你,你怎么还狗咬吕洞宾啊?” 乞伏殷:“……” 道侣……? 乞伏殷不知是被骨链搅和了一遭,还是被气得,竟然直接晕了过去。 宫菡萏站在他身边,道:“不用取魂魄了吗?” “不给姐姐添麻烦了。”夙寒声摇头,道,“姐姐为什么出现在乌鹊陵,有人陪着你吗?” 宫菡萏点头:“芙蕖等会来接我。” 夙寒声这才放下心来,想了想还是小声道:“姐姐方才和这人在商量什么啊?什么通天塔,什么镇守的?” 宫菡萏摇摇头:“答应了,不能说。” 夙寒声也没多追问,又给了她几杯冷茶。 这么会功夫,乞伏殷终于醒了过来。 夙寒声本要去追问夙玄临是不是还活着的事,就见刚才还嚣张跋扈的乞伏殷满脸懵然,眸瞳一派纯澈。 俨然是换了人。 夙寒声赶紧上前,一把将地上的乞伏昭给扶起来:“没摔着吧?有哪里疼吗?” 乞伏昭眉头轻蹙摇摇头,茫然看着夙寒声:“少君,你怎么会在这儿?我……这是又梦游了?” 夙寒声:“……” 夙寒声摸了摸乞伏昭的脑袋,叹了口气,傻孩子。 乞伏昭估摸着也知晓自己身体的异常,但他不便麻烦夙寒声,很体贴地只字未提,匆匆用梦游糊弄过去。 见乞伏昭醒来后一直在揉胸口,夙寒声疑惑道:“心脏疼?” 刚才催动骨链时也是照着脖子和四肢来,并未伤到心口啊。 乞伏昭嘴唇苍白,摇了摇头:“不是,老毛病了。” 好像是被气的。 乞伏昭自认是个好脾气的人,哪怕有时性子阴郁点,但根本不是个爱动怒的性子,但这几年不知为何,时不时一觉醒来就胸口憋闷,好像被人气得够呛。 夙寒声大概也瞧出来了,心虚地移开目光。 这么一闹,好心情没了,夙寒声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和乞伏昭闲聊几句,得知他要回闻道学宫当闻道祭的伴使,这段时日会住在别年年,这才放心离去。 告别了宫菡萏,夙寒声背着手哼着小曲跟着崇珏往前走。 这一路上他始终没问什么,最后反而是崇珏坐不住了。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方才别年年坊市上,崇珏自然清楚夙寒声的一举一动,也知晓他听到不少,却也没有现身阻止。 按夙寒声那个跳脱性子,八成见了他就将满腹狐疑问出了。 比如通天塔。 比如夙玄临……是不是还活着。 但夙寒声对这些好像全然不在意,他喝着冷茶,优哉游哉地说:“初听到时却是很疑惑,但现在冷静下来一想,没什么可问的。” 什么通天塔、四圣物、夙玄临,全都和他无关。 既然崇珏将所有风雨都替他挡在身后,那他就不该去当那个煞风景的出头鸟,非得辜负旁人一番好心,有勇无谋拿那三脚猫功夫冲上去送死。 夙寒声重生一遭极其不易,如今只想混吃等死和崇珏合籍。 他本就是自私之人,才不像他那个便宜爹一样心怀天下。 什么拯救黎民苍生的事,能搁就搁,能躲就躲。 崇珏没想到他如此通透,愣怔一会才缓缓笑开。 夙寒声并非没心没肺,他只是经历过太多苦难,豁达过了头。 两人并肩回了闻道学宫,天色已彻底暗了下去。 夙寒声暗搓搓地勾了勾崇珏的掌心,有些蠢蠢欲动地想要勾搭世尊,让他能像乞伏殷所说的那样,“荒淫无耻”“引诱无知少年苟合”。 崇珏还以为他怕黑,握紧夙寒声的手,催动灵力直接瞬移回了后山佛堂斋舍。 夙寒声一屁股坐在软塌上,人差点摔懵了。 “先睡吧。”崇珏道,“邹持在等我。” 夙寒声翻了个白眼,往后一仰没好气道:“去吧去吧,忙你的正事儿去吧。” 崇珏犹豫了下,手指轻轻一动,斋舍烛火倏地熄灭。 随后他在黑暗中俯下身,轻轻亲了夙寒声一下。 夙寒声当即反客为主,揪着衣襟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之后还不解气,像是前世那样在脖颈上也啃了好几下。 崇珏几乎是落荒而逃,去了佛堂。 邹持等候多时,跪坐在蒲团上看着坤舆图,神色肃然:“……我已探查好,通天塔三日后便会彻底塌陷,正好敢在闻道祭,怪不得秘境开启不了。” 崇珏敛袍坐下,身上沾了一股甜腻的冷茶味。 邹持还在说:“明日阿殷、见画、菡萏已准备动身去通天塔,庄灵戈的躯壳必定被人抓进塔中,估摸着应该已化龙,最好能让萧萧将灵力灌入法器中,带过去能为落渊龙解了龙形……呃。” 话音戛然而止。 邹持的视线呆滞地落在崇珏脖颈上鲜红的牙印上,见那向来一丝不苟的衣襟竟然皱巴巴的,像是被人狠狠抓过似的。 ……俨然一副从温柔乡出来的架势。 邹持呆呆愣愣许久,终于冷冷吐出几个字。 “荒淫无度。” 崇珏:“…………” 第118章 为老不尊 夙寒声已经许久未做噩梦了。 不知为何, 今夜却像是鬼压床似的,好像有清晰的意识但躯壳无论如何都动不了,只隐约感觉似乎有人在自己身边坐下。 一股弥漫着古怪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像是从无间狱生长出来的诡异枯枝。 夙寒声心中浮现一个念头。 不是崇珏。 崇珏哪怕在无间狱, 身上满是鲜血也遮掩不住那股奇特的气息,不像这人, 味道涩苦。 但又隐隐觉得极其熟悉。 夙寒声眼睛无法睁开,只能任由那人坐在自己身边,伸出微凉的手,轻轻在他脸侧抚了下。 一触即分, 像是怕惊扰了他。 夙寒声含糊了一声,拼命挣扎着想要动。 突然,他似乎抬起了一只手,握住了一根温软的东西。 浑浑噩噩睁开眼睛, 却见周遭天光大亮, 有个高大的身形站在他身边, 正垂着眸看着他。 那人似乎想要抚摸他的侧脸,但被抓住了一根手指,微微一僵后, 清越的声音响彻耳畔,带着点无可奈何。 “孩子,你来世上一遭,只是为了吃苦受罪的吗?” 夙寒声茫然看他。 恍惚间,自己似乎变成了团子大的婴孩,躺在那精致的摇篮中, 所见不过眼前一隅般大小,各式各样的人来来回回, 皆是俯身温和地看他,似乎饱含无数期翼和希望。 迷迷瞪瞪的,有人将他从摇篮中抱起,轻柔地抱在怀中,哼着一曲奇特的童谣。 “乌鹊儿悠悠入眠,莫怕火焰驱离。” 直到一场火烧起。 身形高大的男人逆着光而立,怔然站在摇篮边许久,才将那稳如磐石的手缓缓伸向夙寒声的脖颈。 他一点点施力,扼着孩童的脖颈,看着那伸着手想要他抱抱的孩子呼吸陡然被掐在喉中,再也发不出半声稚嫩的哭嚎。 旁边一个被男人亲手雕出无数符纹的花盆中,栽着一棵一指长的树苗嫩芽正懒洋洋晒着太阳。 此时随着孩子的呼吸被夺,那伴生树也陡然开始一阵摇晃,从根部缓缓泛上枯黄。 刚破土的树苗,还不知世间会刮狂风、落暴雨,天真烂漫地迎着日光拼命生长,伸展着稚嫩的芽。 可那根凤凰骨注定他一生坎坷痛苦,不得善终。 突然。 男人猛地松开手,注视着蜷缩在锦绣团中的孩子,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夙寒声猛地睁开眼睛,呼吸像是被真正夺去过似的,捂着脖颈艰难喘息半晌,耳畔一阵阵嗡鸣。 好一会,他才逐渐恢复知觉,意识到自己正靠在崇珏怀中,那温热的手掌在他微微发抖的后背一下下抚摸着。 “不怕了。”崇珏像是在哄孩子,温柔道,“我在这儿。” 夙寒声心口的跳动似乎和耳朵中的敲鼓声重合了,他迭声喘息许久,突然一把抱住崇珏,将脸埋在他怀中,声音沙哑道:“我梦到我爹了……” 崇珏一愣。 这还是夙寒声头一回真情实感地唤夙玄临为“爹”。 崇珏忍不住放轻声音:“梦到他什么了?” “我小时候的记忆都不清楚了,但始终记得还在襁褓时,他想掐死我。” 崇珏拍着夙寒声后背的手一顿。 夙寒声将额头上的汗往崇珏身上蹭了蹭,含糊道:“可如今,我却不确定了……” 从刚才那段真情至极险些被扼死的梦中醒来,夙寒声本以为自己会像之前那样怒气冲冲怨恨夙玄临,可如今却不是。 ……他竟然能感知到梦中那彻骨的悲伤。 “你出生前后那几年,时局动乱。时隔两千年圣物再次降生,便等同于告知三界通天塔会再次倾毁,这才需要圣物去镇守。”崇珏道,“你爹……我不知他心中如何想的,但应该不会因为恨而杀你。” 夙寒声没有应答,半晌才捂住脑袋,恹恹道:“我头疼。” 崇珏手指如暖玉,轻轻按在夙寒声额角。 “我替你揉揉?” 夙寒声摇头:“你会唱童谣吗?” 崇珏愣了下。 他活了这么多年,会的东西不少,可这唱小曲儿哄人睡觉,却是全然不懂。 夙寒声问完后也没想等到崇珏回答,眼眸一阖,再次闭眸沉沉睡了过去。 这回倒是一夜无梦。 昨日因梦中而来的悲伤好像只是镜花水月,翌日一早夙寒声又开始活蹦乱跳,高高兴兴去闻道祭玩。 虽然闻道祭秘境暂时开不了,但起码那些祭天礼和坊市都还在,热闹得很。 崇珏并没有陪他,且要离开三日才能归来。 夙寒声也不粘人,亲了他一口,哼着小曲去闻道祭外的坊市玩。 坊市热热闹闹,但夙寒声一到却发现那山中长街上好像出了大事,一群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 他赶紧凑上前去,瞥见元潜正在当中,忙道:“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夙寒声一到,周围其他人全都招呼他。 “元宵少君啊,吃了吗?” “元宵师兄,吃元宵吗?” “元宵……” 元宵元宵。 夙寒声:“……” 夙寒声恨不得直接爆体,炸出元宵内里的芝麻馅糊他们一脸! 他翻了个白眼,道:“到底发生何事了?” 元潜回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听说闻道祭好像办不成了,我们正在商量怎么办呢?” “闻道祭办不成,那是十大学宫的事儿。”夙寒声疑惑道,“咱们这群还没出师的学子在这儿商量得再起劲也没用。” 元潜笑眯眯道:“非也非也,元宵少君有所不知……” 夙寒声龇着牙,一脚踩在他蛇尾巴尖上。 “嗷!嘶嘶!”元潜从善如流道,“英明神武的夙少君有所不知啊,此前也有闻道祭没办成的记载,那年的学子痛失了得分的一项历练,纷纷去寻师长抗议,最后逼得学宫加了一场外出历练。” 夙寒声饶有兴致地道:“外出?能去哪儿?” 寻常十大学宫学子,也只有第四年出师历练时才可随着师长一起外出历练。 元潜龇着毒牙笑嘻嘻道:“管他去哪儿呢,能出乌鹊陵玩就行。” 夙寒声“哦”了声,见有戏也跟着他们叽叽喳喳各种商议。 闻道祭秘境无法开启的消息,也在祭天第一日的当晚传遍十大学宫的听照壁上。 崇珏今日不在,夙寒声也懒得回佛堂,落日后便和上善学斋的同窗一起喝酒吃……吃元宵。 夙寒声恨恨地将两颗元宵咬破,他不喜欢吃皮,只吸溜着里面的芝麻馅,牙缝都黑了,没好气地道:“怎么等了这么久还没有消息,要是再拖个几天,假都没了。” 元潜懒洋洋道:“十大学宫的掌院不得好好商量嘛,耐心等一等。” 这一耐心,就等了整整一夜。 夙寒声赖在乌百里斋舍睡了一觉,醒来后听照壁上便传来外出历练的消息。 ——之所以不去元潜斋舍,纯属是因为他斋舍阴森森的,一睡就做噩梦,还是乌百里的房间好,干净利落。 夙寒声揉揉眼睛看了一眼历练的去处,发现竟然是旧符陵。 “哎!”夙寒声踹了踹床上睡得像是棺材板一样的乌百里,“百里!咱们要去旧符陵历练啦!” 乌百里睁开眼,微微蹙眉:“旧符陵有什么历练的好去处?” 夙寒声还没去过旧符陵呢,高兴极了:“管他呢,虽然说通天塔有事儿,但这历练的地点……唔,这个坤舆图上说离个十万八千里呢,十大学宫都说能去,肯定很安全。” 元宵少君大概丢的脸次数太多,乌百里一见他得意洋洋就觉得事情不妙。 果不其然,上善学斋的学子全都准备好行囊,跟随着惩戒堂正使楚奉寒一起去历练,夙寒声也背着个小布包,兴致勃勃地跟在后面。 但还没出学宫门口,楚奉寒就拦住他:“少君不能去。” 夙寒声一愣:“啊?” 楚奉寒只是奉上头的命令,也不知胡扯个什么缘由,见夙寒声人都傻了,抿了抿唇,扯谎道:“你负分太多,无法去此次历练。” 夙寒声急了:“但我如果不去此次历练,就没法子抹平负分啊。” 楚奉寒:“……” 楚奉寒得了死命令,就算夙少君把不通的逻辑说出花儿来,他还是铁面无私,没让夙寒声跟去。 夙寒声瞪着那群同窗上了灵舟,一个个趴在栏杆边冲夙寒声招手。 “元宵少君,孤身留在学宫,记得吃元宵啊。” 夙寒声:“……” 好想把画舫给打下来,让他们门牙都给磕豁! 前去历练的人一走,偌大闻道学宫空荡荡的。 夙寒声愁眉苦脸地想要回斋舍,迎面就见晋夷远双手环臂靠在学宫门口的树上,视线始终牢牢注视着云间依然消失的灵舟。 夙寒声疑惑看他,心想这大少爷平日都不修炼的吗,怎么成日没事就往闻道学宫跑? 只是为个道侣——况且还没法子双修,至于如此殷勤吗? 晋夷远终于将视线收回,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吟吟地朝夙寒声抬步而来,开门见山。 “少君,想去旧符陵历练吗?” 夙寒声点点头:“想啊。” 崇珏去了旧符陵的通天塔,虽然和历练之处相隔甚远,但指不定就能误打误撞瞧见呢。 所以他才迫切想去历练。 晋夷远唇角一勾:“那我能……” 还没等晋夷远将狼子野心说完,夙寒声就蹙眉道:“但我的分已不能再扣了,私自出学宫是要挨罚的。” 晋夷远眼皮轻轻跳了跳,心中啧了一声。 这孩子无法无天惯了,这三年他每回来闻道学宫找楚奉寒,小少君都在惩戒堂挨罚,怎么这个时候竟还会顾及分数了? 晋夷远蛊惑道:“你就不想和同窗去玩吗?” 夙寒声不上他的当,直接说:“如果我真的被正使逮住挨罚扣分,你会为我在楚师兄面前求情吗?” 晋夷远一噎。 夙寒声一甩衣袖,淡淡道:“晋师兄,看来你这么多年都未和楚师兄再进一步,还是你不够胆大。” 晋夷远本来觉得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根本不通什么情爱,但见他这副在清海丛中七进七出身经百战的气势,当即肃然起敬。 ——不知是被楚奉寒拒绝习惯开始有病乱投医,还是真的被唬住了。 “那请问少君,我该如何做?” 夙寒声倾囊相授:“大胆些,不要脸些,正大光明向他示爱,知道孔雀吗?对,就那个,就按照那个来。” 反正他今生对崇珏就是这样的,足够胆大,招呼都不打就肖想叔父。 晋夷远悟了,神色肃然御风去追灵舟了。 夙寒声转身离去,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个关键的问题。 他之所以如此厚脸皮还能抱得高岭之花归,纯属是因为崇珏不会动不动就拿鞭子抽人。 楚奉寒…… 唔。 夙寒声唯恐挨揍,赶紧马不停蹄地跑了。 刚回到佛堂,崇珏的法器传音便化为乌鹊飞了过来,尖啸一声在耳畔炸开。 夙寒声懒洋洋躺在蒲团上,捏碎乌鹊。 崇珏虚幻的身影缓缓出现。 “萧萧,你现在在何处?” 夙寒声捏着法器轻轻一转:“佛堂呢,怎么了?” 崇珏神色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夙寒声眉头轻皱,当即腾地坐起来:“你以为我会偷偷跟着历练的灵舟跑去旧符陵?” 崇珏见瞒不过去,便承认了:“嗯。” 夙寒声差点被气笑了,冷冷道:“我本来没这个打算,现在经由世尊提醒,我觉得何不妨一试。” 崇珏:“……” 崇珏无声叹了口气:“是我错怪你了。” 夙寒声漠然道:“那你要不要以身相许向我赔罪啊,我可以考虑原谅你,勉强和你合籍双修。” 崇珏:“……” 崇珏面容僵了一瞬,随后他近乎狼狈地想要将传讯法器关闭。 夙寒声正装得起劲呢,不明所以看着他。 ……随后就听到耳畔几声撕心裂肺地咆哮:“闻镜玉你竟敢说对小辈说这些这些虎狼之词,你大爷的!别入通天塔了,我现在就替我死去的姐姐将你诛杀当场!” 还有邹持的声音隐隐传来:“唉,唉!崇珏你怎可如此为老不尊?” 崇珏:“……” 夙寒声:“……” 第119章 卦象转机 传讯法器被慢悠悠掐断。 崇珏被骂得狗血淋头, 始终没有为自己辩驳一分,任由那“为老不尊”“荒淫无度”的帽子直接扣上来。 在回应夙寒声的那一刻起,世尊便已做足了准备。 就算是夙寒声先撩拨他在先, 但退一万步讲崇珏仍然是长辈, 在旁人看来无论两人谁主动,崇珏作为长辈始终有蛊惑晚辈的嫌疑。 毕竟少年人一时冲动心动神驰, 理所应当,但世尊活了上千年,心如磐石不近情爱,在明知是他是挚友之子的前提下却仍然和他胡闹。 这不是情深…… “这是他大爷的糟蹋!” 乞伏殷都要气晕过去了, 奄奄一息地靠在邹持身上,气若游丝道:“给、给我杀了他!” 邹持也颇为不满地看着崇珏:“萧萧年纪小,你怎么还陪着他一起胡闹?刚才那话你自己听听,是能对晚辈说的吗?” 崇珏:“……” 崇珏坐在灵芥中, 沉默不语地拿出茶具, 慢条斯理地开始烹茶。 骂累了, 自然消停。 在灵芥不远处,一道遮天蔽日的黑影直冲云霄,巍峨森然, 望之便不自觉心生畏惧。 那是伫立成千上万年的天道化身——通天塔。 应见画站在高山之巅,举目看着即将塌陷的通天塔。 这象征天道的巨塔实在太过巨大,四面八方开始不断地塌陷,造塔的巨石时不时从万丈高空砸落,但远远看去却是缓慢且无声,有种静谧的诡异, 好似天道带着无声的压迫降临。 十六年前,应见画也曾经见过这副场景。 自那后不久, 抚养他栽培他长大的师尊便殉道陨落,连尸身都未留下。 “长空。”应见画道。 长空转瞬出现他面前,恭敬行礼:“师尊。” 应见画冷淡道:“明日我会入塔,若三日后我未回来,旧符陵交给你四师叔全权掌管,任何人有异心,杀。” 当年夙玄临陨落时,乌鹊陵不少人蠢蠢欲动,妄图盗取应煦宗传承。 应见画当时本想设计用法子让他们归顺,但后来才知道,杀才是正道。 杀得他们都怕了,自然不会有人再觊觎宗主之位。 长空讷讷道:“师尊……” 应见画没等他说太多废话,叮嘱他回闻道学宫护好夙寒声,便御风从高山之巅御风而下。 通天塔在旧符陵界内,方圆数百里没有任何人居住,就连鸟兽鱼虫也在此处无法存活。 传闻通天塔之所以存在,是因天道特意降下来镇压地下八千丈的无间狱魔气,并凝出界门,不让任何妖邪魔道闯入三界。 正因通天塔借由重霄龛庙和无间狱相连,魔息溢出,才导致此处寸草不生。 但应见画却始终觉得古怪。 两千年前的事他并不知晓,十六年前夙玄临入塔殉道之事却是一清二楚。 夙玄临当时已是仙君修为,只差一步便可得道飞升,但还是在通天塔陨落,最诡异的是…… 没有人知道,夙玄临到底为何而陨落。 “殉道”二字,好像只是个幌子,应见画甚至不知师尊到底和谁作战,又是被谁屠诛的。 就算是无间狱的恶鬼顺着重霄龛庙爬上来,也不至于将仙君诛杀,就连世尊崇珏也身受重伤,闭关多年才痊愈。 应见画心中隐隐有个不详的想法…… 此番通天塔塌陷,恐怕没那么容易解决,且他们的对手,许是通天塔之上。 应见画身形如雪从半空飘落,悄无声息落在通天塔近处的四方塔上。 道君盘膝而坐,衣袍猎猎。 神识四散,铺开数百里探查异样。 夜幕四合——哪怕不是夜晚,通天塔周边也是漆黑无光的,塔的外围甚至爬满密密麻麻的青苔和狰狞的藤蔓,好似从无间狱地底攀来。 突然,应见画眉头一皱,倏地睁开眼睛,直勾勾朝着东南方看去。 那处似乎隐隐有个极其熟悉的气息。 应见画心口狂跳,往日所有镇定悉数破碎,遽尔催动灵力转瞬便掠至雪山之上。 通天塔周遭四季分明,狂风凛冽大雪漫天,彻骨的寒冷根本无法用灵力防御,连应见画都不自觉被冻得骨髓发冷。 雪山之巅,有一人却只穿着单薄的青衣长身玉立于大雪中,好像也在微微仰头看着远处通天塔,墨发披散而下,隐约可见肩上有只金色乌鹊正在啄羽。 应见画呼吸一僵,嘴唇轻轻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来。 夙氏血脉的……伴生灵? 那人听到动静,微微侧身看来。 雪光倒映下,露出半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应见画却如遭雷击,怔怔看着半晌,才不可置信地喃声道。 “……师尊?” *** 夙寒声一觉睡到自然醒,孤身在佛堂待了一会就开始闲不住了。 崇珏不在,元潜乌百里也走了,偌大学宫空荡荡的也没什么乐子可瞧,夙寒声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去找应知津玩。 师姐人美心善,除了不能在她面前提大师兄,几乎算得上是有求必应。 夙寒声也打算顺道将自己和崇珏的事情告诉应知津,省得日后事情在应见画面前败露,还能让师姐救一救狗命。 夙寒声优哉游哉地出了佛堂,路过一处清澈水塘时,突然被人叫住。 “少君留步。” 夙寒声抬眸看去。 水塘边的树荫下,有个身着白衣的人坐在椅子上,手持着鱼竿正在钓鱼,瞧那学斋服,好像是六爻斋的。 夙寒声和六爻斋的人没什么交集,疑惑地走上前。 钓鱼的人将头上斗笠摘下,轻轻咳了几声,声音虚弱却是带着笑的。 “少君这是要去何处?有时间谈一谈吗?” 夙寒声不解地和他对视,一时不知道此人是谁。 那人看出他的迷茫,无奈道:“我是你徐师兄的同窗,兰虚白。” 夙寒声更疑惑了。 谁? 兰虚白的身体比三年前还要虚弱,瞧着仅仅只有一线生机吊着,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得魂归西天似的。 夙寒声视线无意中瞥见兰虚白袖子里的一个小酒壶,突然恍然大悟。 记起来了。 就是徐师兄那个总喜欢喝酒把自己喝吐血的会卜算的同窗。 夙寒声也不着急去找应知津了,乖乖地坐在兰虚白旁边的石头上,晃荡着腿顺手往水里丢石头。 “兰师兄安好,你和我师兄是同窗,三年前应该已出师了吧,为何还在闻道学宫?” 难道也像他一样负了分才无法出师? 那这样自己就不是最丢人的了?! 那石子将即将上钩的鱼给惊跑了,夙寒声这才意识到人家在钓鱼,赶紧拍了拍手,尴尬一笑。 兰虚白也不生气,笑着道:“我十年前便已出师,只是身体虚弱,需要闻道学宫六爻斋的宝地保命罢了。” 夙寒声点了点头。 他也不问兰虚白拦他做什么,晃荡着小腿兴致勃勃看师兄钓鱼。 兰虚白装神弄鬼多年,还是头回瞧见如此坐得住的人,他笑了起来,道:“少君,我今日临出来前卜了一卦。” 夙寒声饶有兴致道:“算出什么了?” 兰虚白轻描淡写道:“今日是我的大限之日。” 夙寒声一愣:“那你……还出来钓鱼?” 寻常人不应该想方设法地保住性命吗? 兰虚白将袖中的小酒壶拿出来,并不想多谈这个,反而道:“六爻斋那群小崽子刚好去旧符陵历练,没人管我了,少君陪我喝酒吧。” 夙寒声犹豫地看他。 兰虚白嗜酒如命,但因病骨支离常年被人管着,很少能喝到——酒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兰虚白就是爱那种喝得半死不活的感觉。 “我天生缺命,能苟活这么多年已是天道垂帘,没什么的。”兰虚白估摸着夙寒声也喝不了多少,便将酒壶的盖倒了点酒递过去,“少君尝尝?” 夙寒声眉头轻皱,还是将壶盖接来,却没什么心思喝。 兰虚白饮了一口酒,看着鱼竿垂曳而下的鱼线在水塘中荡起微弱的波纹,开始说起正事。 “闻道祭之事,我已卜算出了结果,和通天塔倾倒一事有关。” 夙寒声捏着壶盖的手一紧,蹙眉道:“无缘无故为何和我说这个?” 他只是想出去找师姐玩,不想参与这些三界大事。 但兰虚白好像早就料到了什么,一大清早就在这儿等他。 兰虚白说:“这是死卦。” 夙寒声眉尖一皱。 兰虚白喝了一口酒,没忍住猛烈咳了起来,素白的脸罕见浮现些许红晕,看着像是回光返照似的,让人不安。 他虚弱道:“闻道学宫之所以留我在学宫,便是让我负责卜算每年闻道祭的吉凶。” 可此番卜算到的,和三年前的全然不同。 “三日后,通天塔倾倒,所有人难逃劫难。” 夙寒声却不信:“世尊和掌院全都去了通天塔,我大师兄也去了,如此多的大能,怎会遇劫难?” 前世他一副好牌打得稀烂,堕落无间狱,三界之事他并不知情,但当时恶念还在无间狱杀恶兽玩,今世却已回归本体。 除非天道降临,否则…… 兰虚白却没将话说死,他轻轻摇头,评价四个字。 “重蹈覆辙。” 夙寒声还是不懂。 兰虚白微微仰头看着天边缓缓酝酿的雷云,半晌才道:“十六年前的事,还会再原模原样发生一遍。” 轰隆! 一道惊雷轰然劈下。 夙寒声心中猛地打了个突,他隐约知道了什么。 “你为何偏偏告诉我?” 他只是个金丹期的小废物,遇到危险都得让旁人来救,将这种事告知他还不如直接和应见画他们说。 兰虚白脸色惨白如纸,那双眸瞳好像能看透人心似的,盯着夙寒声许久,似乎自己也不懂那卦象所指何意。 “因为卦象说……你是转机。” 第120章 通天倾斜 夙寒声从水塘离开时, 往后看了一眼。 兰虚白同他说完那些后,整个人像是卸下沉重的包袱,怡然自得地倚靠在椅背上钓鱼。 他没让夙寒声送, 也没让他声张, 好像只是度过寻常一日,随时都能拎着鱼竿和桶回学斋舒舒服服地睡觉。 夙寒声知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终于转身离去。 今日难得是个好天气,清风袭来,吹皱水塘荡漾起阵阵碧波。 倏地,静谧水塘传来一阵翻涌。 似乎是鱼上钩了。 这条大鱼力道极大, 拼命挣扎着想要摆脱鱼钩,将水面激起阵阵的波纹。 终于,噗通一声。 无人握住的鱼竿被那条鱼直接拖着落了水,终于艰难地逃出生天。 *** 夙寒声也不去寻应知津, 飞快回到佛堂用法器去寻崇珏。 但崇珏不知去做了什么, 没有丝毫回应。 就在这时, 外面突然传来晋夷远的声音:“夙少君!” 听着声音低沉,像是挨过揍来找他算账的。 夙寒声捏着法器的爪子一顿,抬头朝佛堂外看去。 晋夷远果然挨了揍。 他脖子上好像被甩了一道鞭痕, 一看就知道出自楚奉寒之手。 大出馊主意的夙寒声也难得觉得心虚,干咳一声,故作镇定道:“晋师兄,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晋夷远露出个诡异的笑:“还不是因为少君给我出的好主意。” 夙寒声努力保持冷静:“哦,有用吗?” 问完夙寒声就后悔了,这都挨打了, 怎么可能会有用。 他正在心中唾弃自己问了句废话,就见晋夷远大步而来, 噔噔几步冲到他面前。 夙寒声立刻做出防御状,连手指符纹都给祭出来了。 “你冷静啊,我道侣可是……” 狠话还没说出来,就见晋夷远保持着笑容,一把握住夙寒声单薄的肩膀,一向吊儿郎当的脸上浮现的神情却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当然有用了,有大用!他第一次没有阴阳怪气,只是骂我脑子有病,将我从灵舟上踹了下来。” 夙寒声:“?” 说真的,三年了他还是适应不了这种没事找虐的大病啊! 晋夷远却是乐得不行。 楚奉寒就像是一块难暖的冷石,而他当年偏偏又因一时妒火惹怒了他,让两人关系几乎算是无间狱开局,这些年任由他怎么补救都无济于事。 晋夷远此人自小被骄纵着长大,自负又桀骜,但凡他愿意舍下面子低声下气哄人,也不至于拖这么久楚奉寒都不搭理他。 但如今经由夙寒声方才教他那招“人不要脸”,晋夷远死马当活马医试了一试,不知怎么竟然对油盐不进的楚奉寒极其有用。 “夙少君。”晋夷远正色道,“往后你便是我的亲师弟了,晋家大门永远为你而开,你若有事我必定舍命相助!” 夙寒声幽幽看他,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两步,不太想和这个人沾上关系。 晋夷远依然乐在其中,恨不得拉着夙寒声当场结拜。 夙寒声本来不想理他,但转念一想,忙道:“现在有一件事需要你帮我。” 晋夷远沉声道:“我有求必应。” 夙寒声说:“太好了,那你带我旧符陵通天塔吧。” 晋夷远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不假思索道:“那不行。” 夙寒声:“……” 不是说有求必应吗? 晋夷远解释道:“少君有所不知,你留在闻道学宫之事,是掌院、世尊和应道君三道令齐下决定的,我刚才那只是在和你说玩笑,并没有胆子真的带你去旧符陵。” 夙寒声:“所以你是留下来监视我的?” 晋夷远道:“不算。” 夙寒声懂了,起身就要离开佛堂。 晋夷远拦住他:“少君是打算去旧符陵吗?” 夙寒声也不瞒着他,点点头说是。 他孤身一人无法到达旧符陵通天塔,只能先去找应知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用灵舟送他过去。 晋夷远若有所思地看着夙寒声,好一会才道:“我送你去吧。” “你刚才不是说没胆子吗?” 晋夷远笑道:“但你如果铁了心要去,我也无法拦你,反正最终结果都是你去旧符陵,我闲着无事,何不跟着一起凑凑热闹?” 毕竟通天塔可不是寻常人能随意靠近的。 晋夷远别的没有,就是胆大,要命的热闹也想去瞧一瞧。 夙寒声赶时间,索性直接答应了。 片刻后,晋夷远要来门派那艘最豪华的画舫,带着夙寒声从闻道学宫飞起,幽幽朝着旧符陵而去。 *** 通天塔。 本来崇珏和邹持已决定午时便联手破阵入塔,但神识往外扩去半晌,没有发现应见画的踪迹。 明明昨晚他还在远处孤身坐着看塔,只是一夜便不见了人影。 应见画并非是个会临阵脱逃之人。 邹持闭眸掐算,半晌后摇摇头:“寻不到,好像被无形的灵力阻挡住气息。” 就像是本命灯灭的庄灵戈一样。 乞伏殷不耐烦道:“不就是夙玄临的徒弟吗,有他没他都一样。现在四圣物已齐了,快入塔吧,过了子时气运衰竭,要想破阵便更难了。” 崇珏站在灵芥之外,看着仍然在不断塌陷的通天塔,始终沉默不语。 良久,他才突然道:“不必了。” 乞伏殷不耐道:“什么意思?” “不必破阵了。” 众人察觉到他话头不对,也跟着从灵芥走出,齐齐看向远处的通天巨塔。 寻常人若是随意一瞥,其实并不能察觉到哪里不对,不过在场众人皆是圣物,定睛看去,就见昨日还在一点点往下掉落巨石的通天塔,竟然诡异地出现一点歪斜。 原本四处都往下掉落巨石的巨塔,此时只剩下一个方向的塔身,像是落雨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落。 石头落地激起的震耳欲聋的声音原来数十里之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灰尘漫天而飞,遮天蔽日。 的确不必破阵了。 不到明日,这通天塔八成就要彻底倾倒,横贯整个三界。 崇珏大乘期神识铺天盖地而去,眉头越皱越紧。 通天塔实在是太过巨大,就算是三界第一巨山在它面前也渺小得如同蝼蚁,若是任由它直直砸落,恐怕所压毁之处,能遍布半个三界。 一半旧符陵、整个乌鹊陵都在其中。 邹持等人正蹙眉看着,却见旁边的崇珏突然一改常态,几乎带着厌恶地道:“东南方向先入塔,毁了塔中长明灯再说——你们磨磨唧唧生崽子呢?一群蠢货。” 众人一愣。 崇珏说完后,眉眼又转瞬化为清冷的禅意。 他揉了揉眉心,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意识到自己体内还有个没彻底融合的恶念。 恶念大概记起前世夙寒声被这通天塔间接逼死,在识海深处已经烦躁许久,此时没忍住挣扎着跳出来无差别地嘲讽每一个人。 邹持和乞伏殷挨了骂,却莫名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崇珏无奈道:“你们带着宫菡萏先入塔。” 宫菡萏就像是真正的灯一样没什么存在感,始终安安静静坐在那不吭声,听到自己的名字才反应过来,站起身来。 乞伏殷道:“那你呢?” “我去寻应见画。”崇珏道,“半个时辰内无论我寻不寻得到人,都会入塔。” 乞伏殷不耐烦极了,但又不能插手崇珏的决定,只能沉着脸拂袖而去。 崇珏目送着三人离去,神识更加往外扩散,一点点追寻应见画的踪迹。 千里之外的高空上。 夙寒声孤身坐在画舫的边缘栏杆上,晃荡着腿看着下方缭绕的云海,眸瞳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晋夷远倚靠在旁边,懒洋洋道:“我们入夜才能到,不去休息休息吗?” 夙寒声墨发被吹得胡乱飞舞,轻轻摇头。 晋夷远也学着他的姿势坐在栏杆上,道:“如今通天塔塌陷在即,方圆百里画舫无法靠近,到时候恐怕得御风过去。” 夙寒声虽然修为不怎么高,但这三年早已学会御风:“好。” 晋夷远挑眉道:“有心事?” 夙寒声本来没心没肺,只用在学宫等崇珏回来就好,可兰虚白一句卦象却将他妄图混吃等死的心给彻底搅和乱了。 前世他宁可死也不愿意将凤凰骨交出来解救什么黎民苍生,但重来一世好像怎么都逃脱不了圣物生来注定的命数。 夙寒声打了个哈欠,恹恹看着好像永没有尽头的云海:“就觉得什么命啊运啊什么的,怪无趣的。” 既然所有事皆是命中注定,自己只是棋盘上的棋子,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被别人操控的,那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供人取乐吗? 夙寒声也没多说,草草和晋夷远寒暄几句,便回了住处,继续寻崇珏。 但不知是烽火台被拦截了,还是崇珏还在忙,传讯始终传不出去。 夙寒声蔫得将法器一扔,躺到柔软的榻上。 他清楚自己若是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八成又得犯病,只好强迫自己沉沉睡去,最好一觉醒来就能到通天塔。 这一觉睡得极其昏沉,隐约间好像又听到了那句童谣。 夙寒声浑浑噩噩睁开眼睛,下意识以为又回到那个躺在摇篮中的梦。 但举目望去,却是身处遍地血泊的无间狱。 残破的屠戮阵法中,浑身是血的男人搂着他,哼着童谣哄他入睡。 “乌鹊欲飞,远人将归,乌鹊至,凤凰来。” 夙寒声只记得有这么段记忆,但当时脑子混沌并没将那小曲儿具体的内容记清楚,这一遭大梦却拨开记忆中的灰尘,熟悉的歌谣灌入耳中。 夙寒声跪坐血泊中,看着那浴血的男人朝他轻笑着说。 “小鹊儿往前走,迈过火海成凤凰。” 夙寒声倏地从梦中惊醒,险些踉跄着从床沿翻下去。 明明只是因记忆而做的梦,没什么特殊之处,夙寒声却惊魂未定,脑海乱糟糟的,捂着心口喘个不停。 直到他呼吸艰难平复,这才后知后觉发现画舫的房间有人。 许是要到落日了,窗棂外昏暗,隐约可听到呼呼的风声。 有人站在窗边,似乎正在往下看云,不知来了多久。 夙寒声茫然许久,总觉得自己还在做梦,否则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应见画…… 为何却在画舫上? 应见画察觉到夙寒声清醒,微微侧身,面容逆着光看不出神情。 夙寒声额角全是汗,迟疑地道:“大师兄?” 应见画淡淡“嗯”了声,迈开步伐缓步朝他走来,坐在床沿随手抚摸了下他额头上的汗水:“做什么噩梦了,怎么吓成这样?” 夙寒声满脸呆滞,迷迷瞪瞪看着应见画。 应见画笑了,正要说话,却倏地感觉一道带着杀意的符纹铺天盖地朝着他胸口而来。 “砰。” 护身结界遽尔催动,夙寒声手指的诛戮诀相撞,直接化为破碎的萤光。 应见画往后一退,眼神直直注视着夙寒声。 夙寒声面无表情看着他,手中十道符纹悄无声息浮现在指腹上,语调冰冷。 “……你是谁?” 第121章 通天塔中 应见画注视着神色冷然的夙寒声, 也并未因他突然动手而动怒,反而笑了起来。 ——明明还是应见画那张脸,可似乎是神情带动五官, 一时间只觉得他极其陌生而古怪, 让夙寒声有种毛骨悚然的恐惧感。 夙寒声沉声道:“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变成我大师兄的模样?” 应见画却只是笑,抬手轻轻一动。 夙寒声速度极快, 手中符纹簌簌飞窜出去,可还未触碰到那人身上,灵台一暗,整个人往后一趟, 昏昏沉沉跌入榻上。 画舫行了整整一日,终于在日落后落至通天塔的外界。 晋夷远打了个哈欠,去顶楼敲了敲门:“少君,到了。” 里面没什么动静。 晋夷远还以为他在睡, 也没客气地拍开门走进去:“夙少君……” 刚走进内室, 他脚步猛地顿住。 烛火倒映下, 床榻上空无一人,旁边的窗棂打开,寒风呼啸着灌进来。 晋夷远脸色瞬间沉下来。 万丈高空的画舫中, 夙寒声不知所踪。 *** 通天塔内围,崇珏神识铺了千里也并未寻到应见画的踪迹,无法他只好将蛛网似的神识收回,御风至通天塔那处残破的入口。 象征着天道的通天塔,却四处溢满诡异的魔息,像是从地下八千丈一寸寸爬上来, 像是根系似的若隐若现交织在石塔中。 崇珏还未和恶念融合,察觉到周围阴森的气息心中只觉不适。 通天塔那处能直接入塔的缺口, 也不知恶念如何知道的,虽说只是塔微不足道的小缺口,但走过去却发现那处高达十丈,外围空旷,随着越往里走才越来越漆黑狭窄。 塔中漆黑无法用灵力来视物,崇珏拿出一颗夜明珠照亮前方的路。 圣物和通天塔隐隐有联系,光芒将周遭黑暗驱除,偏头看去就见两侧破碎墙壁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符纹和古怪的壁画。 崇珏顺势一一望去。 他并未去过无间狱,但恶念所言那地下八千丈也有一处同通天塔一般无二的重霄龛庙,场面燃烧着一盏长明灯,守护界门。 墙壁上,比划辅以密密麻麻的字好像是在描述通天塔如何建立,天道如何恩赐而顶天立地支撑三界和天界。 崇珏眸瞳注视着,心中毫无波澜。 这数千年来,天道逐渐衰弱,一旦通天塔塌陷,无间狱恐怕也会和三界相连。 崇珏边看边往里走,还未走到尽头,突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世尊。” 夜明珠被无形的灵力托着往前行了半丈。 应见画也站在墙壁间看着壁画,瞧见崇珏微微颔首,浑身萦绕着雪花,似乎极其嫌弃这周围的脏污。 崇珏眉头轻蹙:“你何时在此处的?” 应见画朝着左方指了指:“已进来半个时辰了,从这边进来的。” 崇珏顺势望去。 果然是另一个缺口,只不过和他来的路相比要逼仄许多,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崇珏又问道:“你今日去了何处?” 应见画一怔:“我始终在三里外的雪山巅中的灵芥中——发生何事了吗?” 崇珏注视着他,良久才平淡移开视线:“并无,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而行,越往深处便时不时有风穿过狭窄洞穴的声音呼呼传来,像是凄厉的悲泣。 崇珏和应见画并不熟稔,走了许久也没寒暄半个字,四周安静得有些可怕。 在塔中无法动用神识,探路也只能将夜明珠往前飘浮。 不知走了多久,夜明珠灵力消耗过度,已逐渐开始黯淡。 崇珏正要换颗新的,应见画干咳一声,搭话道:“世尊,为何不能用灵火照光?” 崇珏淡淡道:“塔中多年未有人进入,空气稀薄古怪,贸然用火许是引起灵力炸开。” 应见画了然点了点头。 夜明珠刚换成新的,崇珏手一顿,忽而嗅到一股火焰灼烧的味道。 应见画也反应过来,蹙眉往后看去。 漆黑的来路中,果然瞧见一个火把正在颠颠朝他们扑来,带着一股即将引爆炸裂的诡异气息。 崇珏、应见画:“……” 竟真有蠢货在此处引火? 崇珏摸不准还有谁会有胆子入通天塔,站在原地等待那人过来。 只是随着那火越来越近,周遭弥漫的灰尘和稀薄灵力好像被即将点燃似的,时不时噼里啪啦发出一道道火光。 随时都能炸开。 崇珏察觉到不对,当机立断屈指弹出一道灵力,准确无误地将数丈之外的火把给熄灭。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举着火把的人发出一声尖叫。 “啊——!这什么鬼地方?!火来!火来啊啊啊!” 崇珏:“……” 崇珏在听到第一声尖叫时,便已认出那人是谁,虽然不可置信但身体却还是条件反射地直接快步上前,一把将人扣在怀中。 “萧萧。” 带着火把进塔中的“蠢货”正是夙寒声,他在这种诡异的黑暗中叫得差点缺氧,脑瓜子嗡嗡的,半晌才后知后觉抱着他的那股熟悉气息。 他哆哆嗦嗦回抱住崇珏的腰身:“崇、崇崇……崇珏?” 崇珏点头,伸手摸了摸夙寒声瑟瑟发抖的肩膀,没有第一时间就先质问,而是轻声细语地安抚好他。 “别怕,是我。” 夙寒声听到熟悉的声音,终于彻底松了口气,声音都在抖,第一句话就不分青红皂白地道:“都怪你,要不然你,我才不来这鬼地方,咳呸。” 崇珏:“……” 崇珏被倒打一耙,脾气依然很好,他耐心等着夙寒声定好心神,才淡淡开始问罪。 “不是让你在闻道学宫待着吗,为何要来此处?” 夙寒声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闻言正色道:“因为我是你们的救世主。” 崇珏:“?” 夙寒声装作高深莫测的模样,见夜明灯照耀下崇珏素白的面容,没忍住想要踮着脚尖亲他一口。 突然,“萧萧?!” 夙寒声当即吓了一哆嗦,迷迷瞪瞪朝前方看去。 应见画缓步而来,见他小师弟不害臊地揪着世尊的衣襟,眉头不自觉皱起。 夙寒声看到应见画,本能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仔细回想一番,自己是乘坐晋夷远的画舫来的,落地后便御风到通天塔,看到缺口孤身进来。 好像没遇到应见画。 见大师兄瞥他爪子,夙寒声赶紧收回手,乖乖地道:“大师兄,你也在啊。” 应见画点头,不悦道:“你呢,谁送你来的?” 夙寒声不好意思把晋夷远招出来,尴尬笑了笑。 崇珏许是知晓身为圣物,夙寒声来此处避无可避,淡淡道:“事已至此,莫要浪费时间问责,先进去吧。” 应见画也没拂世尊面子,点了点头,率先上前去探路。 大师兄一转身,狗胆包天的夙寒声一把揪着崇珏的衣襟,踮起脚尖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崇珏:“……” 崇珏禁欲千年,好不容易有了个年纪小的未婚道侣,还没怎么摸准要如何相处,就被夙寒声的胆大吓住了。 这还当着人的面呢。 夙寒声笑嘻嘻地伸手和崇珏十指交握,启唇做了个口型。 我们这样好像偷情哦。 崇珏没忍住,猛地咳了起来。 走在前方的应见画闻声转头:“世尊?” 千钧一发之际,夙寒声将爪子一缩,借着宽袖的遮掩挡住“罪证”,乖乖回答道:“叔父没事,被灰尘呛住了。” 应见画也没起疑心。 ——让一个修了多年无情道的人去察觉这两人的小猫腻,过于困难。 夙寒声不敢在大师兄眼皮子底下拉拉扯扯了,边走边问崇珏:“刚才为什么要熄灭我的火啊?这里不能点火吗?” 崇珏“嗯”了声,又给夙寒声解释了一遍。 夙寒声恍然大悟:“原来真的能引起爆炸啊,还好灭得快。” 要不然整个通道的人都得给炸够呛。 夙寒声正在庆幸,突然鼻子微微一动,疑惑看向崇珏:“崇……叔父?” 崇珏眼皮微微一跳,嗅到这熟悉的味道,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见周遭的空气比刚才夙寒声点火时还要奇怪,无数细小的灰尘在空中炸出细碎的焰火,噼里啪啦间似乎要连成一片。 应见画也察觉到不对,三人一同回头。 就见来路上,又出现了火光。 且这次的火把有两把,直接烧了个热火朝天。 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灵修,你确定你兄长就在这儿吗?” “确定,他太久没回来,我担心他在此处彻底化龙了。” “哦,行——咳咳咳,这也太黑了,要不再把火弄旺点?” 夙寒声耳尖地认出两人的声音,徐南衔和庄灵修。 来不及多想这两人为何会在这里,夙寒声赶忙道:“师兄!师兄先把火灭了!” 不远处叽叽喳喳的声音倏地一顿。 “萧萧的声音?” 崇珏没等两人走进,直接伸手挥出一道灵力,朝着两人的火把而去。 但已太晚了。 周遭的灰尘直直炸裂,轰然连成一片在这漆黑幽长的塔中通道炸开。 轰——! 火舌乱舞,砰的朝两边席卷而去。 崇珏一抬手,猛地将还没反应过来的夙寒声拥在怀中,身上灵力化为琉璃似的护身结界,将所有炸裂阻挡在外。 大概怕爆炸声太响,他还有余力捂住夙寒声的耳朵,担心他被吓着。 爆炸声直接响了大半天,才终于幽幽停止,留下满通道的灰尘和烟雾,连墙壁上的壁画都给熏黑了。 崇珏和夙寒声浑身上下干干净净,连一点脏污都没沾着。 应见画闷咳几声,虽然那爆炸没伤到他分毫,但嗅着周遭那难闻的气息和遍地漆黑的焦痕,洁症发作险些直接晕过去。 作为爆炸的中心,庄灵修和徐南衔根本没意识到火能燎烧整个洞穴,整个人都被炸傻了,满脸漆黑衣不蔽体,活像是哪里来的野人。 “咳。” 徐南衔呆愣地咳了几声,吐出个漆黑的烟圈。 庄灵修素白的脸都熏得只能瞧见一双眼睛,看着惨不忍睹。 夙寒声远远瞧见,虽然可怜但还是没忍住将脑袋埋在崇珏怀中,憋笑憋得浑身发抖。 咚咚。 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夙寒声一看发现是应见画阴恻恻地走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赖在崇珏怀中,还以为被发现了,赶紧就要出来。 夙寒声已硬着头皮准备挨揍。 ……却见应见画快步越过他们,大步流星走到徐南衔和庄灵修面前。 不远处,徐南衔的声音还带着被炸的迷茫和瞧见大师兄在此处的不解。 “大、大师兄?你怎么会在这儿……啊啊啊!” 夙寒声:“……” 挨揍者另有其人。 第122章 当务之急 应见画好大一个洁症, 平时遇到点灰尘都能御风百里远,若不是想知晓师尊的死因打死他也不会往这漆黑阴沉的山洞里钻。 徐南衔可倒好,差点把他炸得满身灰, 四周全是乌黑的焦土和难闻的气味。 应见画结结实实把他揍了一顿, 连旁边炸得迷迷糊糊的庄灵修也挨了一拳。 夙寒声听着徐南衔嗷嗷叫也不敢上去救,抱着崇珏的手臂往后躲, 生怕也被应见画揍。 应见画沉着脸大步流星往前方走,恨不得直接御风冲进通天塔,摆脱这地狱似的环境。 看大师兄走远了,夙寒声赶紧噔噔噔跑回去。 “师兄, 庄师兄,还活着呢吗?” 徐南衔捂着眼圈,浑身黢黑几乎瞧不出人样了,本来还在龇牙咧嘴, 一瞧见夙寒声立刻端起做师兄的架子, 蹙眉道:“真是萧萧?你不在学宫上课, 来这儿找揍呢?” 庄灵修此时也终于回过神来。 他都被炸得脸都黑了,竟然还有闲情装得温润如玉,理了理破烂的衣袖, 笑着道:“萧萧,真巧啊。” 夙寒声过来后本想抱一抱师兄,但眼尖地一瞥发现这两人身上全是灰,只能犹豫地停在三步之外。 “我、我来这儿玩呢,没想找揍——你们……咳咳在刚才说什么灵戈师兄化龙啊?” 徐南衔犹豫地看向庄灵修,一时不知该不该说。 庄灵修倒是没想隐瞒, 笑着往前走了几步:“嗯,我兄长前段时日失踪, 应该就在通天塔中。” 夙寒声还未意识到危险来临,当即吃了一惊,还在担忧道:“这么长时间不见,灵戈师兄肯定已经化龙,还好我跟来了……庄师兄,呃,你干嘛突然这么笑,我有点害怕……啊啊啊!” 夙寒声还没说完,庄灵修就快走几步,张开双臂一把将他的元宵师弟往怀里一拢,把身上的灰全都往夙寒声身上蹭。 “太久不见,我可太想萧萧了,来,抱一抱。” “啊——!” 夙寒声本来身上干干净净,头发丝都没乱一根,还披着崇珏的雪白衣袍,他没有提前察觉到庄灵修的狼子野心,逃脱不得,直接被抱着蹭了满身的灰。 “师兄……”夙寒声被抱着腰,拼命拿爪子去推庄灵修的脸,痛苦道,“求求你做个人吧!” 庄灵修哈哈大笑。 把夙寒声蹭得像是只脏猴儿,庄灵修才大发慈悲放开他。 夙寒声呜嗷喊叫地往前跑,想要找人为自己做主。 庄灵修本来以为夙寒声是跟着应见画来的,知道他这副样子应见画肯定离八百里远,不可能容忍他靠近,所以蹭得心安理得。 随后他就听到夙寒声嚷嚷着:“叔父!叔父为我做主!” 庄灵修:“……” 完了。 徐南衔幽幽看他:“你也该踢到一回铁板,被人狠揍一顿了。” 庄灵修:“……” 夙寒声飞快跑回崇珏身边,素白脸上全是蹭得脏污,手足舞蹈地告状。 崇珏无奈失笑,见他根本没打算让自己去出气,也淡然听着他嘚啵了一堆。 夙寒声嚷嚷完,边用爪子抹边蹙眉说起正事:“你不是说灵戈师兄回半青州了吗,他怎么会在通天塔?” 世尊常年不染纤尘,见夙寒声脏成这样也没嫌弃,伸手替夙寒声擦脸上黑乎乎的灰尘,淡淡道:“那时我已知他在通天塔化龙,若告诉你,你定会想方设法来此处,我怕你会遇到危险。” “怎么会,我很惜命的。”夙寒声道。 落渊龙身为圣物,几乎是不死不灭,夙寒声这小身板还来救人,不添乱就不错了。 崇珏笑了笑,并未多说,瞧起来像是不太信。 夙寒声仰着头一挑眉,情话张口就来:“但如果是你被关在通天塔的话,我定然会不顾性命也要来救你。” 崇珏为他擦脸的动作一顿,不太自然地垂下手。 他瞥了一眼讷讷站在远处不敢靠近的庄灵修和徐南衔,转身道:“走吧。” 夙寒声“噫”了声,也不管身上的脏,背着手颠颠跟上去,笑嘻嘻道:“你脸红啦?” 崇珏:“……” 夜明珠将崇珏隐在墨发中只露出一点的耳垂照亮,隐约可见那点红晕。 “此番通天塔一行,你什么都不必做。”崇珏淡声开口,说正事转移夙寒声的注意力,“通天塔塌陷,只需要四圣物镇守四方阵法便可,你舅舅也在。” 烂柯谱在,只有金丹修为的凤凰骨夙寒声自然不必进阵法。 夙寒声点头:“行啊。” 兰虚白的卦象不知道那所谓的“转机”到底是什么,夙寒声来此处只是为了安心,省得真的出了事,他孤身在闻道学宫鞭长莫及,也只有哭的份了。 见夙寒声似乎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崇珏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就听夙寒声又牵住他的手,眯着眼睛笑得像是只狐狸:“叔父是不是第一次听情话呀,要不要我再多说几句?” 崇珏手一顿。 自从应见画出现后,夙寒声就从直呼其名变成称呼“叔父”,有了两人戳破窗户纸的身份,尊称也成为一种暧昧至极的情趣。 崇珏看了笑嘻嘻的夙寒声一眼,突然道:“你想好要如何同你大师兄说了吗?” 夙寒声笑容瞬间就消失了,他幽幽看着崇珏,心想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这洁白无瑕的世尊竟然要被自己带坏了吗? 还是说纯属恶念融合才让这块高岭之花也开始变得蔫坏了? “那还不得看世尊啊。”夙寒声皮笑肉不笑道。 崇珏:“想让我去和他说?” “不是。”夙寒声面无表情,“世尊什么时候教我佛门功法,等我练就一身铜筋铁骨,能挨化神境一顿毒打而毫发无损之后,我就去找大师兄说咱俩的事儿。” 崇珏:“……” 这条通道好像长到没有尽头,几人行了半晌两边墙壁越发狭窄,寒意也逐渐从地底泛上来,用灵力也无法抵御。 崇珏从储物戒中拿出一件斗篷披在夙寒声肩上,见他嘴唇都在发白:“冷?” 夙寒声摇头。 他只是因方才说起和应见画坦白的事,隐约记起另一件事来。 夙寒声歪着脑袋冥思苦想半晌,看着应见画在前方探路,大着胆子伸手握住崇珏的手,压低声音道:“叔父,我总觉得……” 崇珏回头看他。 “什么?” 夙寒声嘴唇抿了抿,好半天才道:“……夙玄临,好像没有陨落。” 崇珏的步伐倏地一顿。 “只是个猜想。”夙寒声赶紧解释道,“我前世刚入无间狱时,曾误打误撞闯进一个阵法中,眼看着便要陨落,有一人冲进来将我救了出去,还不知用了什么秘法,将我被废的内府治疗痊愈。” 崇珏听到夙寒声说前世之事,短短几句话心都要揪起来了。 听到后面,他眉头轻轻皱起:“你确定那人是夙玄临?” 夙寒声其实也不太确定,但那首哼着的童谣又熟悉得要命,迟疑着道:“有一半的可能——今世没有我去添乱,他应该还好好地活在无间狱。” 崇珏握着夙寒声的手一紧。 自从十六年前,夙玄临在通天塔一反常态地将崇珏善恶两分。 善念隐约记得,那时的夙玄临是被天道附身,剥夺神识,强行化为一把趁手的刀,将妄图毁坏通天塔内阵法的崇珏重创。 在恶念被拖入无间狱的同时,夙玄临也因承受天道映现而魂飞魄散,肉身消亡。 或许夙玄临当时并未陨落,而是随着恶念一起堕入无间狱。 如今通天塔又如同十六年前那般塌陷,说明天道又选中了人想要聚集四圣物来稳固不周山通天塔。 那么在邹持强行打开无间狱界门放恶念出来时,夙玄临八成也跟着重回人间。 崇珏神色微沉。 看来此番通天塔之事,定然会十分棘手。 夙寒声情不自禁握紧崇珏的手,讷讷道:“叔父,我怕。” 崇珏神色不自觉柔和下来,温声安慰道:“没事,你如果害怕,可以出去先等着。” 夙寒声赶紧摇头。 崇珏摸了摸他的脑袋,没说话。 就算天道降临,他也要让夙寒声从这吃人的通天塔中全身而退。 夙寒声却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我是怕,如果他还活着,你打算怎么和我爹说你勾引蛊惑了他唯一的血脉这件事?” 崇珏:“…………” 崇珏没忍住咳了声,险些被夙寒声这句话给呛着。 别人担忧三界苍生的生死大事,夙寒声可倒好,脑子别树一帜只顾情爱。 “不用操心这个。”崇珏道,“当务之急是先解决通天塔塌陷之事。” 夙寒声“哦”了声,走了几步他实在是没忍住心中好奇,道:“我一直很想问……” 崇珏还以为他又要说些虎狼之词,打断他:“等之后再问。” 夙寒声:“可我……” “听话。” 夙寒声噎住了,手掐了崇珏虎口一下,没好气道:“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我说的是正事。” 崇珏这才道:“什么正事?” “你不是一直在那说什么通天塔塌陷吗?”夙寒声疑惑地看着他,“是说现在吗?” 崇珏道:“嗯,通天塔和十六年前一样,已开始往一侧倾斜。” 和两千年前那次烂柯谱诛杀三圣物时也一般无二。 夙寒声更加不解了:“可我来时,并没有看到通天塔有什么异状。” 崇珏脚步一顿。 “那塔好端端的在那呢,没有塌陷也没有倾斜,好得很呢。”夙寒声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偏头打了个喷嚏,随口地道,“连个石头渣渣都没掉。” 第123章 不要胡闹 越往里走越冷。 夙寒声裹着斗篷, 跟着崇珏一步步往前走,隐约又有种被塔中某种东西召唤的错觉。 凤凰骨似乎和其他三圣物并不相同,除了随时随地想要涅槃外, 前世他死后那奇特的世界好像也是凤凰骨独有。 夙寒声突然一愣。 那两千年前的凤凰骨呢? 崇珏说她已陨落, 那她可有像自己那样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还是说…… 现在这个世界,已是凤凰骨重来一次过的了? 夙寒声没忍住, 猛地打了个哆嗦。 崇珏穿着一身单衣,好似察觉不到冷,见夙寒声冷成这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真不要回去等着?” 夙寒声摇头:“快到了吧?” 崇珏“嗯”了声。 恰在此时, 走在前方探路的应见画传来一声:“世尊,到塔中了。” 崇珏牵着夙寒声的手快步走过去。 通天塔中是一处辽阔得好似没有尽头的空间,头顶甚至悬着虚幻的太阳,将周遭照得如同白昼, 若不是来时天已昏暗, 夙寒声都要以为他们根本没入塔。 头顶日光倾泻, 夙寒声入塔时已将浮云遮拿下,此时沐浴在“阳光下”并没有分毫不适。 仔细看去,就瞧见头顶悬挂的并非太阳, 而是一盏长明灯。 通天塔不愧有通天之名,站在塔中往四周看去,受那不自觉的威压隐约有种蜉蝣撼树的恐惧和压迫感。 夙寒声讷讷抓紧崇珏的手臂,小声道:“你们进来塔中,到底想如何做?” “四圣物镇守塔中阵法的四方,便可稳固通天塔。”崇珏话锋一转, “但……” 夙寒声迷茫看他。 崇珏微微闭眸:“两千年前,四圣物也是用这个法子来稳固通天塔, 乾坤史书记载,此法只需要用四圣物灵力便可稳固仙山。” 但他们失败了。 三圣物惨死通天塔,唯一存活的烂柯谱也被天道追杀,全族被赐罪,成为人人喊打的“拂戾族”。 夙寒声若有所思。 他之前就有了疑惑,但只是懒得去想而已。 若乞伏殷真的是两千年前残害三圣物的罪魁祸首,那落渊龙邹持为何会如常待他,就连崇珏对他也甚少下过死手。 乞伏殷被九九骨链束缚在闻道祭烂柯秘境十五层,如今向来并非囚禁,反而像是在间接保护他不被天道所杀。 那结果就很耐人寻味了。 四圣物没有互相残杀的理由,那唯一有能力对他们这么做的…… 唯有天道。 崇珏握紧夙寒声的手,轻声道:“跟紧我,莫要误入阵法。” 夙寒声点点头。 崇珏垂眼看着夙寒声手腕上的两串佛出和挂在脖颈上的昆仑珏,墨青眸瞳微微一暗,不知在想什么。 应见画已经先入了塔,结界笼罩之下,已瞧不见踪迹。 夙寒声也跟着崇珏缓步买过那道结界,只是身体刚被那道柔和的结界灵力包裹住后,他握着崇珏的手突然扑了个空,单薄身躯往前踉跄了下,险些跌到地上。 夙寒声吓了一跳:“崇珏!” 他已彻底入塔,来不及去看周遭场景,下意识就要去寻人。 好在夙寒声只是跑了几步,便远远瞧见一身青衣的崇珏。 世尊长发披散,手腕上挂着一串琉璃佛珠,正微微拨动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夙寒声彻底松了口气,他并未察觉到哪里不对,直接张开手扑了上去:“崇珏……”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崇珏的刹那,却感觉像是碰到了海市蜃景,崇珏身形倏而一阵荡漾,夙寒声瞳孔一颤,整个人猝不及防扑了个空。 这下结结实实摔了个正着,狼狈铺在地上,斗篷翻飞直接倒着往前盖住他的脑袋。 夙寒声整个人都懵了,茫然掀开斗篷回头看去。 崇珏似乎没看到他,依然拨动佛珠口中念着什么。 夙寒声满脸呆怔,仔细一看终于发现哪里不对。 方才和他在一起的崇珏身着雪白袈裟,长发用一根绣着凤凰花纹的青色发带绑起,像是落入烟尘的仙人。 可眼前这人…… 青色衣袍,手腕上戴着早已毁去的琉璃佛珠,眉眼间皆是融化不了的冷意。 这人并非是崇珏。 或者说,不是夙寒声所认识的崇珏。 就在夙寒声呆愣之际,崇珏倏而睁开冰冷的墨青眼瞳,冷冷道:“……夙玄临,事已至此,你还在等什么?” 夙寒声还从未见过崇珏这副动怒冰冷的样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一身蓝衣的男人站在阵法最当中,周遭两处法阵已经悄无声息的催动,另外两处也分别站着傀儡,来代替圣物催动阵法。 和夙寒声面容有几分相似的夙玄临懒洋洋抚摸着肩上的伴生灵乌鹊,似笑非笑道:“摧毁通天塔之徒,皆为拂戾叛逆。天道之下,皆可杀。” 乞伏殷脸色煞白,喃喃道:“镜玉,他……” 他已不是夙玄临。 乌鹊瞳仁好似琉璃般没有丝毫情感,直勾勾盯着乞伏殷。 夙玄临面容上缓缓爬上漆黑像是根须似的脉络,瞳孔森然,语调却是淡淡的:“两千年前侥幸逃脱的漏网之鱼,为何要来送死?” 话音刚落,乞伏殷金色的眼睛已化为猩红的血瞳,他身形不知如何摆脱阵法,直接凌空而来,似乎早有准备。 夙寒声根本不知发生什么,只见三人一言不合就交手起来。 仙君夙玄临修为果然不凡,加上他好似被什么东西附了身,乞伏殷几乎用尽烂柯谱上无数阵法,依然无法将他困住。 这是十六年前的记忆。 夙寒声明知道此战结局,还是忍不住为崇珏捏一把汗,乞伏殷已败下阵来,伏在地上边吐血边用心头血在地上飞快画出古怪的阵法。 崇珏腕间佛珠遽尔散开,噼里啪啦袭向夙玄临,他面容冷漠,降魔杵带着森森杀意直刺而出。 砰—— 偌大塔中被两人相互碰撞的灵力震得簌簌掉落石屑,灰尘漫天。 不知过了多久,尘雾散去后,夙寒声挣扎着看去,就见夙玄临瞳孔诡谲,心脏处正源源不断溢出鲜血,半身全是猩红的血。 丝毫没有留情的崇珏内府处已被一根骨链穿透,他好似察觉不到疼痛,眼眸眨也不眨冷冷注视着夙玄临,漠然道:“杀了我……” 夙玄临动作顿了顿。 崇珏唇角带血,竟然笑了:“……你如何借圣物塑身呢?” 夙玄临脸色一变。 下一瞬,一块巨石砰的从头顶直直掉落。 夙寒声还未反应过来,便像是走马观花般匆匆将之后的场景一一看过,终于知晓崇珏当年被一分为二,恶念被夙玄临打入无间狱的始末。 塑身……? 是谁要借圣物塑身? 龙躯、凤骨、灯魂…… 烂柯谱和昆仑珏,是识念? 两千年前三圣物陨落,并非是乞伏殷动手,而是有人要取他们的圣物做躯壳,但乞伏殷不知为何却侥幸逃脱,塑身并未成功。 天道恩赐的圣物,为何会被人强行塑身? 夙寒声浑浑噩噩之际,余光隐约瞥见灰尘散去后似乎有个人站在那,安安静静注视着他。 这应该是处过去记忆的幻境,怎么会有过去之人能看得见他? 夙寒声怔然看去。 烟尘散去后,幻境中那孤身站立的人缓缓和现实重合,一身蓝衣的男人御风而下,飘然落在夙寒声面前。 夙寒声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夙玄临…… 年幼时的记忆已模糊不清,夙寒声算是第一次真正面对他这个血脉相连的爹。 夙玄临注视着他的眼神却是陌生的,他伸手漫不经心地一招,夙寒声躯壳倏地飘至他面前,足尖拼命够地也踩不到实处。 夙玄临笑了下,道:“涅槃过的凤凰骨,的确不凡。” 夙寒声一愣。 涅槃过的凤凰骨,是指他前世陨落过吗? 不知何时,周遭三人交战的痕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数丈高空中长明灯照亮塔中,中央阵法微微发亮。 此处已不是幻境。 夙寒声跟随着崇珏迈进阵法的刹那,便已被传送至夙玄临所在的位置。 “涅槃”过一次,夙寒声并不畏惧死亡,也没想和这个被什么东西附身的亲爹来个父子相认,他甚至胆大包天地直视夙玄临,开门见山。 “凤凰骨的能力便是涅槃吗?” 夙玄临愣了愣,似乎没想到这孩子如此胆大,好一会才笑出声来。 “这个不该问你自己吗?” 夙寒声“哦”了声,看着他脸上那漆黑的脉络,和通天塔上那从无间狱蔓延上来的黑气极其相似,不再吭声。 这孩子似乎和预想的不一样,夙玄临见他这么乖,便随手将他放下来。 夙寒声就等着这一刻,立刻就要跑,但才刚动夙玄临就察觉到他的小心思,手指轻动一动。 夙寒声当即像是被拎着后颈的猫似的,蔫趴趴地被捏到面前。 夙玄临神识察觉到崇珏朝此处而来,微微抬眸看去,眉眼处带着点古怪的笑意,他牵住夙寒声冰凉的爪子让他别逃,随口道:“乖一点,不要胡闹。” 夙寒声一愣。 本来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往事好似随着这声熟悉的话重新出现在脑海中。 十几年前,夙玄临和崇珏每次对弈时,小小的夙萧萧便熟练地爬到崇珏衣袍中睡觉。 最开始时,夙玄临似乎担心这孩子冲撞到世尊,抬手捏住小孩的辫子将他揪出来,不轻不重地训斥道:“不可冒犯世尊。” “世尊是谁?”夙萧萧手脚并用地扑腾,疑惑地问。 夙玄临一抬下巴,表示你把人当被子的这位。 夙萧萧认真地纠正亲爹:“他不叫世尊,他叫崇珏。” 夙玄临:“……” 崇珏在棋盘上下了一颗棋子,听到这稚嫩的话,没忍住轻笑一声。 他伸手摸了下夙萧萧毛茸茸的脑袋,淡淡道:“无碍,让他玩吧。” 夙玄临瞥了一眼崇珏手腕上那被啃断好几根线的佛珠,无可奈何地叮嘱夙萧萧。 “乖一点,不要胡闹。” 夙寒声从记忆中回神,幽幽看着夙玄临。 前世在无间狱救他的夙玄临,并没有被什么古怪的东西附身,而他从无间狱回到三界后,却被十六年前的神识再次附了身。 天道…… 这是看夙玄临好用,非得可着一个人薅吗? 第124章 梅开三度 崇珏循着昆仑珏的气息寻过去, 果然如同他所料。 夙玄临并未陨落,且被附身入塔。 通天塔辽阔好似没有尽头,崇珏顺着阵法边缘走来, 视线冷淡看向多年未见的好友。 夙玄临和十六年前没有分毫差别, 他长身玉立在阵法中,懒懒一掀眼皮, 露出个笑来——没有多真切,但也不冷淡。 夙寒声像是小猫似的站在他身后被扣着手腕,瞧见崇珏赶紧道:“叔父!” 崇珏看向夙寒声身处阵法中,轻轻蹙眉, 朝他一招手。 夙寒声都被逮着好久了,见状脸都绿了,心想这便宜爹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把我抓住,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走我, 你还招手, 直接和他打个死去活来把我抢回…… 正想着, 一直死死握着他手腕的夙玄临突然松开力道。 夙寒声一个踉跄,来不及多想,赶紧一溜烟跑走——好在阵法还未启动, 夙寒声顺利跑出去,一头撞到崇珏怀里。 崇珏摸了下他脑袋,将他往背后轻轻一拢,淡淡对夙玄临道:“许久不见。” 夙玄临笑着道:“不久……” 一人一句寒暄的话还未说完,崇珏浑身灵力暴涨,手中降魔杵陡然出现, 砰的一声化为一道流光直冲向夙玄临。 夙玄临当即哈哈大笑,肩上伴生灵乌鹊尖啸一声, 幻化成一把流光溢彩的长剑,势如破竹对上崇珏的凌厉杀招。 夙寒声:“……” 一言不合就打,长一辈的人都如此彪悍吗? 夙寒声没想到这两位大能连表面上的寒暄都没说完就开打了,小身板差点被两道灵力荡漾起的罡风吹得飞起来,赶紧撒丫子往后面躲。 好在通天塔地方大,夙寒声身上又有一堆护身法器,他赶在被碎石埋了前终于寻到一处狭窄的山洞,赶紧猫进去躲着,省得殃及池鱼。 两人一个世尊一个仙君,交起手来夙寒声只能听到砰砰砰的灵力碰撞声,震耳欲聋,那些交手的刀光剑影却是瞧瞎了眼也看不出来。 这就是大乘期吗? 金丹期的菜鸟表示长见识了。 夙寒声根本无法插手两人之间的斗争,看着看着视线倒是被那通天塔的巨大符阵给吸引了。 那符纹密密麻麻,一小块地也有数都数不清的符阵交织,更何况这阵法还遍布数百丈。 夙寒声胆大妄为,从褡裢中将伴生树放出来,屈指轻轻一弹:“去。” 伴生树也和主人一样不怕死,当即气势汹汹地将根须往四周去蔓延。 只是那根须还未触碰到阵法,崇珏倏地一眼看来,低声道:“别乱动。” 夙寒声看了看已经逐渐枯萎的根须,估摸着那阵法有古怪,只好乖乖将伴生树收回来。 “哦。” 崇珏一震降魔杵,梵音以他为中心轰然荡开。 伴生灵乌鹊猛地尖啸阵阵,夙寒声根本没动,却见手指上的须弥芥竟然不受他操控的兀自而动,紧接着不远处崇珏心口处陡然冒出一道九九骨链来。 夙玄临衣袍猎猎漂浮半空,手指掐着莫名的诀,眸瞳冰冷直勾勾盯着崇珏的心口。 夙寒声浑身一僵。 夙玄临明明将须弥芥给了他,竟然还能越过他操控本命法器吗? 不愧有仙君之名。 崇珏却像是没事儿人一样,不为那一根骨链所动,再次冷冷挥出降魔杵。 伴随着佛珠旋转,几道灵力砰砰砰直接在两人身边炸成一片。 灰尘散去后,夙玄临不知如何做的,崇珏左手手腕上的骨链也悄无声息的出现,如同游蛇一般漂浮在他周遭。 夙寒声眉头越皱越紧。 他拼命想要夺回须弥芥的操控权,但逐渐意识到夙玄临哪怕将须弥芥给了他,这骨链仍然是他的本命法器。 若是夺不回须弥芥,崇珏身上也许会被召出越来越多的骨链。 夙寒声死死盯着手指上的须弥芥,视线无意中落在手指上的符纹。 既然夺不回,那便毁去。 夙寒声当机立断,直接召出十道符纹,全然不怕伤到自己的爪子,眼睛眨也不眨地朝着须弥芥撞去。 砰! 符纹一一没入须弥芥,却没有出现任何动静。 夙寒声心中“啧”了声,他也不慌乱,手指干脆利落地在其中一根手指上狠狠一抚,灵力强行将乞伏殷给他的能抑制凤凰骨火的符纹抹去。 指尖缓缓滴落鲜红的血,悄无声息落地。 嗤的一声。 夙寒声催动体内已经蛰伏多年的凤凰骨,橙红的火焰陡然从体内窜起,好似贪吃生机的厉鬼,铺天盖地席卷全身。 自从有了乞伏殷的符纹,夙寒声已足足有三年没有经历过凤凰骨彻底焚身时的痛苦,疼痛乍一袭来,他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修长带血的手指掐诀,想将凤凰骨火引去手指上的须弥芥中。 但骨火时隔三年终于得见天日,尖啸一声全然不顾,只想将夙寒声烧成一捧齑粉。 夙寒声因那不受控制的凤凰骨烦得不行,不耐烦地低声喝道:“别乱动!” 抑制凤凰骨火的符纹都已被抹去,凤凰骨自然不可能听他,叫声更加尖利。 夙寒声彻底没了耐心,唇缝微张,舌尖轻轻探到齿间——细看之下,他竟然还留了一手,将相同的抑制符纹刻在了舌尖上。 凤凰骨火一僵。 夙寒声直接吐出一口灵力,转瞬间将嚣张跋扈的骨火直接按着走了一顿。 一阵凤凰惨叫,夙寒声终于顺利地将那能灼烧万物的火焰引到了须弥芥上。 远处崇珏身上的骨链已经出现了五根,他面色依然沉静,降魔杵直直穿透夙玄临的肩膀,将他死死抵在通天塔最中央的石柱上。 砰! 夙玄临好似不知疼似的,笑着握住满是鲜血的降魔杵,淡淡道:“怎么,你们还想像十六年前那样,想将我从九天之上拖下来?” 崇珏却淡淡道:“妄图攀天的魔种,也敢妄称九天?” 夙玄临脸色瞬间沉下来。 崇珏周身被骨链包围,眉眼始终淡然:“两千年前你想借天道圣物塑躯未果,如今四圣物已入塔进阵,你为何畏惧?” 夙玄临直直注视着崇珏,视线又看向不远处的夙寒声一眼,突然道:“对,凤凰骨已涅槃过一次,必然不会像两千年前那般阻我大计,我畏惧什么。” 崇珏虽然心中早有猜想,夙寒声前世的悲剧和重生“夺舍”是被人设计的,但听到这句话还是没忍住心口一疼。 夙玄临已撕破皮囊的伪装,脸侧布满好似从无间狱爬上来的魔息,眸光沉沉,手中法诀猛地一动。 崇珏脖颈处的骨链开始受他操控,若隐若现。 崇珏握着佛珠的手一顿,饶是他修为登天,也被这数道骨链绑缚住浑身经脉。 夙玄临眸中杀意一闪而逝,猛地掐了个杀诀。 恰在这时,一道凤凰蹄叫响彻周遭。 橙红光芒轰然炸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从夙寒声头顶盘桓,他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小脸煞白如纸,一只手垂在一旁正在不住流着血。 那须弥芥已被凤凰骨火烧得焦黑一片,已然报废了。 崇珏看着夙寒声受伤的手,眉间浮现一抹冷意,下意识就想要过来,但随着须弥芥的废弃,他身上的九九骨链当即化为雪白的落雪轰然消散。 灵力瞬间畅通无阻。 百里之外的另一方阵法处。 乞伏殷只觉得身体骤然轻松,绑缚全身的骨链彻底消失。 他摸不准到底是夙玄临做的还是夙寒声,嘴角微微一撇,反正都看不太惯。 乞伏殷回头问道:“哎,那个谁,你化神期了没?” 误打误撞进来此处的徐南衔还在探查周遭,见乞伏昭这小子一副吊儿郎当颐指气使的模样,冷笑一声:“你和谁说话呢?信不信我……” 片刻后,又挨了一顿揍的徐南衔脸都绿了,不情不愿地道:“刚化神。” “哟,天赋倒是不错。”乞伏殷瞥他一眼,道,“我催动阵法后,你为我护法,不要让其他人靠近。” 徐南衔皱眉:“什么阵法?我是来寻庄灵戈的。” 乞伏殷嗤笑,抬手一指:“那是什么?” 徐南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数十里之外连绵不绝的高山:“山啊。” 乞伏殷匪夷所思看着他:“你真是夙玄临的徒弟?” 徐南衔:“……” 徐南衔觉得自己受到了质疑和侮辱,正要骂人。 乞伏殷就道:“那便是化了龙的庄灵戈。” 徐南衔一愣。 夙玄临想要集齐四圣物,继续两千年前的计划,利用圣物重塑躯壳,最没有杀伤力的落渊龙首当其冲。 但他本意是一点点将圣物引来通天塔,却没想到崇珏等人会一齐送上门来。 夙寒声草草私下里衣将血肉模糊的伤口包扎好,听到崇珏和夙玄临短短几句对话,诧异挑眉:“他不是天道附身?” 崇珏已沉着脸快步走到夙寒声身边,查探他的伤,闻言冷声道:“是,也不是。” 通天塔镇守三界,同样也要镇压地下八千丈的魔物,但通天塔和无间狱的重霄龛庙相通,数千年来魔息逐渐顺着重霄龛庙往上蔓延。 想要塑躯的并非真正的天道,而是受魔息侵蚀想要有躯壳的“天道”。 夙寒声似懂非懂,觉得好深奥哦。 完了,要长脑子了。 好想回学宫睡觉去。 夙寒声很给面子地艰难理解了下。 “所以两千年前他想塑躯,但最后乞伏殷逃脱了,计划败露;十六年前他又卷土重来,又被你搅和了,现在属于第三回想塑身杀圣物,是吗?” 这样一想,三次都是这人作妖。 还是挺容易理解的嘛,没那么复杂。 崇珏已将夙寒声手上的伤用灵力治疗痊愈。 听到这稚嫩天真的话,他犹豫地看着夙寒声,沉默好一会才摸了摸他的脑袋。 “要不,你去旁边玩吧。” 夙寒声:“……” 第125章 虚伪天道 夙寒声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这有理有据, 哪里不对? 夙玄临的躯壳被降魔杵钉在通天塔的石柱上,那蓝衣上已浸满了血,不住往下滴到地面, 渗入那繁琐的阵法中。 崇珏一时半会和夙寒声说不清, 低声叮嘱道:“莫要再出手。” 夙寒声刚才被狠狠侮辱,还气着呢, 闻言当即皮笑肉不笑道:“刚才要是我不出手,世尊八成都被串起来被人家吊着抽了吧,我一没添乱二还帮了忙,你还嫌弃上了?” 崇珏捏着夙寒声那只手上的手微微一用力, 淡淡道:“不疼?” 那伤口刚被灵力催着长出新肉,娇嫩得很,夙寒声当即“嗷”一嗓子,差点蹦起来。 “崇珏!” 自己真是脑子抽了筋, 才会听兰虚白的话来通天塔, 闲着没事找事。 崇珏从一开始便有自己的打算, 余光一扫,突然一招手,道:“来。” 夙寒声蹙眉疑惑他在和谁说, 一扭头就见庄灵修颠颠地跑过来,看着世尊的眼神都在放光:“世尊安好!” 庄灵修余光扫到不远处那被降魔杵钉死在柱子上的人,隐约觉得那人面容似乎极其熟悉,但一时半会又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这时,崇珏对他道:“你兄长就在那,你带着萧萧为他解除化龙。” 夙寒声当即不悦道:“你是嫌我在这儿碍事了?” 崇珏道:“没有。” 夙寒声:“那你……” 庄灵修听到世尊吩咐, 立刻没有再管夙玄临,直接上去一把将夙寒声扛到肩上, 郑重其事道:“世尊放心,我定会护好萧萧。” 说完,便一溜烟朝着那远处的“山脉”跑去。 夙寒声差点被颠吐,眼看着崇珏离他越来越远,没好气地捶了捶庄灵修的后背。 “师兄!把我放下!” 庄灵修估摸着距离够远,这才将夙寒声放下来。 他无视夙寒声怒目瞪他,唉声叹气地叮嘱道:“元宵啊,咱修为弱就别给世尊添麻烦了,跟着师兄去没危险的地方,岂不是乐滋滋?” 夙寒声匪夷所思看着他:“你还对他这般崇敬呢?” 庄灵修疑惑道:“要不然呢?” “他都、他都荒淫无度,利用美色和身份来蛊惑勾引晚辈了!”夙寒声反手一指自己,沉声道,“——也就是本少君我,你身为我的师兄,难道不会觉得他为老不尊吗?” 庄灵修肃然道:“完全不会啊,再说不是少君你,胆大包天主动诱惑世尊的吗?” 夙寒声:“……” 夙寒声“嘁”了声。 明明在乞伏殷和邹持那儿,他们都会先骂崇珏为老不尊的。 通天塔中俨然像是个小世界,明明能直接看到落渊龙那庞大的身躯,但望山跑死马,夙寒声闷头跟着庄灵修跑了好久还是没到。 夙寒声修为低,灵力消耗得太快,正打算休息休息,突然感觉脚下一阵地震山摇,好像有巨物从地底翻涌而上。 庄灵修一把拉住夙寒声:“你的伴生树呢?” 伴生树从夙寒声的斗篷中探出个枝蔓晃了晃,表示我在这儿呢。 “通天塔四处皆险,千万不要随意将伴生树探出去。”庄灵修叮嘱道。 夙寒声点头说好。 两人并不知晓地面那时不时翻涌出的动静是从何发出的,只是更为谨慎地朝着落渊龙而去。 两刻钟后,终于能看清楚落渊龙那庞大的身躯。 庄灵戈果然已彻底化龙,正温顺伏在黯淡的阵法中呼呼大睡。 庄灵修见他安然无恙,彻底松了口气,拉着夙寒声飞快御风上前。 “兄长!” 庄灵戈睡得死沉,没有丝毫反应。 夙寒声走进后,熟练地催动灵力想要将庄灵戈的龙形解除,但手刚一碰上去,便察觉到不对。 庄灵戈躯壳冰冷,无论凤凰骨多少灵力扑过去,却都像是滴水入海,没激起丝毫涟漪。 ——和之前一碰便能抑制龙形时全然不同。 夙寒声收回手,和庄灵修面面相觑。 “也许是在通天塔的缘故吧。”庄灵修勉强笑了笑,还反过来安慰夙寒声,“没事,世尊神通广大,等会回去问问他。” 夙寒声只能讷讷点头。 庄灵戈还在睡。 庄灵修从来都见不得庄灵戈这副模样,他抚摸着兄长庞大的躯壳,将额头抵在鳞片上,轻声道:“不害怕,我会带兄长回家。” 说完后,庄灵修恢复寻常温和模样,带着夙寒声往后折返。 夙寒声犹豫地看着庄灵修:“师兄……” 庄灵修笑了笑表示没事,但神色又很快落寞下去,他回头看着落渊龙那庞大的身躯,好一会才轻声道:“萧萧,你想过若自己并非圣物,只是个寻常人,如今会是什么样子吗?” 夙寒声摇摇头。 他从没想过,也不敢想。 “我想过。”庄灵修的语调带着点愉悦,“我在想若我兄长并非是什么劳什子的圣物,他应该会和我一起顺利长大,长得高大魁岸,我们会一起入闻道学宫……” 一起上学修道,一起历练…… 而不是一人在三界人间如鱼游水,另一人却被困在这高山似的身躯中,半步都无法行动。 夙寒声歪着头看他,正想说话,脚底又是一阵震动,将他颠得话登时给忘了。 这下震动有点大,且还伴随着一股冲天的浩瀚灵力从地面腾起。 轰——! 夙寒声踉跄着险些摔倒,被庄灵修一把扶住。 等稳住身形后,两人循声望去,陡然一僵。 就见方才他们来时的路上,原本落渊龙所在的黯淡的阵法,好像被什么东西瞬间点亮了。 那灵力不知从何而来,磅礴如海,将落了一层灰的古朴阵法一点点催动,好似接连而起的星火,铺天盖地朝着两人的方向而来。 落渊龙已身处阵法中。 或者说,分散在四方的剔银灯、烂柯谱,以及和夙玄临交手的昆仑珏,同时身处稳固通天塔的阵法中。 两千年过去,四圣物终于齐聚通天塔。 夙寒声倒吸一口凉气,突然明白过来为何刚才自己说出那个猜想时,崇珏看向他的眼神会是那样,像是在看个清澈愚蠢的孩子似的。 十六年前和如今这遭,并非是那个攀天的虚伪天道设局想要塑身,而是崇珏、乞伏殷和邹持主动设下的局。 只是十六年前,虚伪天道利用了夙玄临——三界中唯一的仙君来搅局。 如今他们几个全都来通天塔…… *** 崇珏长身玉立在阵法中,似笑非笑注视着已从柱子上脱身的夙玄临。 他这般笑起来,竟罕见得像恶念——或许对夙玄临来说,是和原本没被分离善念的真正的、完整的崇珏一模一样。 “四圣物已入阵。”崇珏淡淡道,“你敢来抢夺塑身吗?” 夙玄临眸瞳阴沉宛如厉鬼:“你就不怕通天塔真的陷落……” 崇珏笑了起来:“若是之前,我会怕。” 因为通天塔塌陷,三界黎民苍生便会陨落一半,崇珏在入塔前也始终有顾虑,直到夙寒声的那句通天塔并无任何动静,才让他彻底安了心。 乾坤史书上从未有过通天塔塌陷的记载,直到两千年前第一次出现,便是妄图攀天的恶种来抢夺四圣物做躯壳。 崇珏此时终于明白,通天塔的三次塌陷,不过只是幻象罢了。 只有涅槃过一次的夙寒声能破除虚妄,看到真正的通天塔。 如今四圣物聚齐,在这通天塔中以身做饵,想将那妄图攀上九天的魔种给重新拖入地下八千丈。 若那魔种畏惧是陷阱不敢前来,许是还要再等待两千年新的圣物出现。 崇珏在赌。 赌这个所谓敢攀天的魔种,有没有胆量入他们亲手为他搭好的阵中,来取那四圣物凝聚而成的…… 真正的“神躯”。 远处的夙寒声恍然大悟。 “……原来他们一直说着什么通天塔塌陷,就是想用这个杀阵来把通天塔弄塌,以此来杀虚伪天道吗?” 夙寒声又懂了。 第126章 以身殉道 “嗯……”庄灵修犹豫好一会, 才道,“你有没有想过,通天塔塌陷, 三界则生灵涂炭, 世尊悲天悯人,应该不会置三界苍生于不顾?” 夙寒声手一挥, 说:“你不了解他。” 庄灵修:“?” 到底谁不了解谁啊? 夙寒声估摸着崇珏善念恶念差不多要融合了,依着恶念的行事做派他才不管什么苍生不苍生呢,只要自己爽了就行。 但庄灵修说的也对,善念肯定是不许的。 夙寒声得意没一会, 又陷入了沉思。 对哦,既然崇珏不把通天塔弄塌陷,那这阵法是做什么的? 眼看着阵法已经延续到眼前,庄灵修敏锐察觉到不对, 一把扣着夙寒声的腰将人抱到阵法之外站着。 夙寒声揪着庄灵修的袖子, 看着阵法咻咻从自己跟前弧过去, 这才想起来:“庄师兄,你不是和我师兄在一起吗,他人呢?” “我们进入塔中后便走散了。” 夙寒声不禁担心起来, 摸出弟子印来却发现没法子用,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庄灵修不太懂夙寒声对徐南衔没来由的担忧,见他脸都皱起来了,无奈失笑道:“不北又不是什么易碎的琉璃,你怎么这般担心?” 再说就夙寒声这金丹期的修为,就算担心也该操心操心自己的小命吧。 徐不北一个化神境, 哪里会轻易出事。 道理夙寒声都明白,他只是有阴影了。 片刻功夫, 巨大的通天中已彻底连成完整的阵法,随手锵锵好似剑刃相撞的声音,地面密密麻麻泛起古怪的光芒。 轰然冲天,一条光柱直接射向通天塔的顶端。 夙寒声仰头看去。 那道满是符纹的光柱极其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庄灵修牵着夙寒声往前走,低声道:“我总觉得不对,走,先送你出通天塔。” 夙寒声猛地打了个激灵,浑浑噩噩“哦”了声,被庄灵修拽着往前走。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在那光柱出现后,自己体内的凤凰骨好像感知到什么,虽然没有像之前那样汹涌灼烧,但在体内不断嗡鸣…… 像是在低泣。 夙寒声浑身都要烧起来,踉跄着走了几步,脚下一阵眩晕,突然一头栽了下去。 “萧萧!” 阵法凭空而起,直冲云霄的光柱刻满密密麻麻的符纹。 乞伏殷盘膝坐在阵法当中,耳畔中充斥着各种声音,好似是从无间狱地底传来的同族的凄厉惨叫。 血泪从眼眶缓缓流下,布满苍白的脸庞。 乞伏殷手指按在地上,微微闭眸听着因他之故而堕落无间狱的同族魂魄哀嚎,惨白的唇轻启,呢喃着道。 “这次会彻底结束。” 十六年前他已失败过一次,此次必然要将那攀天的魔种拽下无间炼狱。 四圣物并非是原本能凝聚“神躯”的圣物,因为凤凰骨不在,换成了两千年前的烂柯谱。 支撑躯壳,烂柯谱符纹也可化骨。 如此大的动静,磐石似的落渊龙只是懒懒掀了掀眼皮,感受到浑身上下的符纹萦绕,像是没事儿人一样,正要闭眼继续恹恹睡去。 这时,有人缓缓靠近他,伸手在那冰冷的鳞片上抚摸了下。 这个气息十分熟悉。 庄灵戈龙瞳缩成一根线,慢吞吞看去。 邹持不知何时到的,正盘膝坐在他身边,手懒懒地抚摸着落渊龙的鳞片。 他瞧起来不像寻常那副温温吞吞的模样,相反副掌院极其愉悦,像是难得遇到开心的事,连眉眼都舒展开来,露出轻缓又温柔的笑意。 邹持甚至换了身崭新的衣袍,像是要去见什么人般。 庄灵戈看了他许久,突然后知后觉记起来,三年前似乎是他取了自己的血。 但已经不重要了,他察觉到邹持身上那股出自同源的气息,知晓他并无恶意,索性继续阖上眼帘,昏昏沉沉睡去。 邹持就懒懒靠在落渊龙冰冷的身上,看着远处通天塔中央的光柱,眸瞳像是倒映无数碎光。 两千年前,也是如此。 光柱出现,那只展翅的凤凰尖啸着扑向光柱。 遍地火海后,只留他一人苟活世间。 两千年时光匆匆而过,今日也该做个了结了。 *** 轰—— 火焰瞬间烧起,熟悉的凤凰骨火顺着夙寒声的身上缓缓往上爬,将浑浑噩噩的他直接烧清醒了。 夙寒声彻底恢复意识时,远处的光柱仍然还在。 但不知为何却已然不同了。 夙寒声感觉到自己好似躺在血泊中,只隐约瞧见狰狞的鲜血,和隐约倒映的脸庞。 ——是一个女人的脸。 夙寒声愣了愣。 意识好似从缓缓漂浮而起,环顾偌大通天塔内,只见四圣物分散四方,全都浑身浴血,彻底没了气息。 夙寒声懵然,一一看去。 除了两个女修不认识,剩下两人却是年少时的邹持和乞伏殷。 邹持和乞伏殷已彻底陨落,身躯在逐渐变得透明,似乎被什么东西抹去了存在。 直到一声轻笑。 夙寒声仰头看去,就见那光柱间缓缓走出个人来。 那人气势逼人,夙寒声甚至没看到他是何种模样,便被压得直接俯下身去。 冷汗淋漓中,他心中猛地浮现个奇怪的意识。 那是……有了“神躯”的虚伪天道。 以四圣物铸“神躯”,竟然成功了? 那乞伏殷和邹持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由四圣物铸成的天道神躯,凡人无法直窥。 但夙寒声意识还在,隐约察觉到“天道”似乎做了什么,随后耳畔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 伫立在三界中成千上万年的通天塔…… 轰然倒塌。 只是顷刻间,三界大半便被压成废墟,哪怕通天修为也无法逃脱。 一时间,偌大人间已成炼狱。 夙寒声听着那凄厉的冤魂惨叫,嘴唇微微发抖,他明知这并非真的,但还是下意识想要逃离这个人间地狱。 突然,一道凤凰啼鸣倏地响彻耳畔。 夙寒声猛地跌落万丈高空,一阵惊呼过后,魂魄漂浮半空,环顾四周后瞳孔遽尔一缩。 此处,正是他前世陨落后出现的奇怪空间。 夙寒声满心迷茫,不懂自己为何又在这里。 难道自己稀里糊涂死了? 恰在这时,一个女修的魂魄幽幽而来,她相貌有种近乎咄咄逼人的艳丽,眉眼间皆是凛冽寒意。 “我要回去。” 她说。 夙寒声一愣。 女修微微垂眸,两行泪轻缓落下,她对着虚空呢喃道:“哪怕陨落,我也要重回入塔前。” 夙寒声终于彻底明白。 这是前任凤凰骨所遗留下的记忆…… 夙寒声眼睁睁看着凤凰骨毅然决然踏上不归路,重回通天塔塌陷之前。 天道恩赐的圣物,可逆转乾坤。 哪怕伪神已得到“神躯”,但仍然因凤凰骨的回溯时光功亏一篑。 今世通天塔,凤凰骨阻止众人入塔,本该成功,但却没料到虚伪天道会奋力一击将通天塔当真击毁塌陷。 虚假幻象成了真,若不稳固通天塔,怕是会和前世三界尽毁一样。 四圣物再无法也只能入塔。 凤凰骨的重来一世,便是今世。 哪怕凤凰骨知晓前世一切,却仍然阻止不了天道,无法,她最后只能以身殉道,化为凤凰在通天塔烧起一场漂亮又惨烈的凤凰火。 可仍是这样,四圣物依然只活了个乞伏殷。 落渊龙邹持身躯彻底被毁,只剩下残魂存活于世,被崇珏堪堪护住。 在之后,便是虚伪天道畏惧侥幸存活的乞伏殷将事情告知三界,便寻了个残杀三圣物的由头将乞伏一族打下无间狱,永不可回人间。 拂戾,便由此而来。 前任凤凰骨,自此陨落。 夙寒声猛地从记忆中苏醒,惊魂未定睁开涣散的眼瞳,迷茫看着远处的光柱,隐约间好像觉得有只凤凰在光柱中盘桓。 夙寒声甚至…… 不知晓前任那以身殉道,飞蛾扑火的凤凰骨叫什么名字。 夙寒声自认是个极其自私自利的人,就像他之前从不觉得夙玄临以身殉道有多值得赞颂一般,也从不觉得自己会因为三界苍生而牺牲自己。 可如今他仰头看着光柱中好似有凤凰展翅,突然懂了“以身殉道”这四个轻飘飘的字,有多重了。 沉得他只是看着也觉得悲壮。 庄灵修被他突然失去意识吓得不轻,此时瞧见他睁眼,终于松了口气。 他拍了拍夙寒声的脸:“萧萧!萧萧能听到师兄说话吗?” 夙寒声脑袋空空,好半晌才迷迷糊糊道:“师兄……” 庄灵修将他扶起,赶紧去摸夙寒声的头。 刚才夙寒声一下栽倒,庄灵修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接让人脸朝地了,此时额头都通红一片。 “没事吧?脑袋疼吗?” 庄灵修心虚得给他揉额头,心中祈祷。 本来就不聪明,可别给孩子摔傻了。 夙寒声迷迷糊糊看着天边光柱,好一会才彻底清醒,摇摇头:“不疼。” 庄灵修放下心来。 ……只是这心还没放下一半,就见夙寒声突然郑重其事握着自己的手,沉声道:“师兄,若今日你们都不得善终,我定会以身殉道救你们!” 庄灵修:“……” 完了,真傻了,都开始说胡话了。 第127章 凤凰花簇 庄灵修并不打击他, 温和道:“有这份心是好的。” 但庄灵修并不认为此处如此多的前辈,会到让夙寒声这一个小辈以身殉道才能解决此番之事的地步。 夙寒声脑袋也晕晕乎乎的,撑着庄灵修的手臂缓缓站起身, 抬头看向那逐渐成型的光柱。 按照前任凤凰骨的记忆, 那光柱形成后不到片刻,伪天道便会真身降下, 夺取四圣物的灵力强行扭曲为“神躯”。 算算时辰,应该到了。 被天道附身的夙玄临已失去意识,神躯跌落血泊中一动不动。 崇珏站在不远处,眉眼冷淡看着。 他竟然没有入阵。 阵法当中, 一块玉珏漂浮半空,正源源不断凝出灵力,朝着光柱而去。 崇珏原身离体,长身玉立站在阵法边缘, 直直注视着远处灼眼的光芒。 倏地, 他不知感觉到什么, 修长手指一拢,凌空握住带着血的降魔杵,眼睛眨也不眨飞身而入光柱中。 伪天道最终还是没有忍下对“神躯”的诱惑, 从九天之下降下本体,开始像前世那般汲取四圣物的灵力。 崇珏降魔杵凌空而至,身躯没入光中,眼眸陡然被强光照得无法视物,却仍然直直穿透一个虚幻的躯壳。 轰。 通天塔猛地震动,巨石簌簌往下掉落。 伪天道并未俯身躯壳之上, 只是一道念罢了,无躯无骨无魂, 甚至连一句话都无法说出。 天道可以赐予龙躯凤骨灯魂,但唯一只有念是无法创造的,所以前任四圣物中的“念”只是烂柯谱密密麻麻的符纹强行扭曲成“念”。 崇珏却是不同。 他已天生灵物生出自我灵智,又借由昆仑山巅的灵力生出善念恶念,入须弥山得世尊教诲。 虽然未入佛门,但他靠自己得世尊之位,已说明他的天赋之强。 伪天道想要得到他的念——哪怕只有善念也足够让他脱离所依附的天道,彻底脱胎换骨,成为活生生的神。 一念之间便可毁灭三界。 就像前世那样。 崇珏没入光柱中,降魔杵蓄满大乘期灵力,将伪天道的那缕念轰然打散。 也只是消散一瞬,光柱中依然全是来自天道的威压,强行加诸在崇珏身上,但他却硬生生顶着威压,灵力丝毫不留情。 天道凝聚的刹那,降魔杵又是当空而至,轰然击碎。 念无法被彻底集散,血肉之躯也始终会有灵力消耗殆尽的时候。 伪天道倏地招来一道阵法出现崇珏脚下,细看下竟是将他拖去无间狱的阵法。 崇珏却笑了,那笑容越来越奇怪,最终彻底化为恶念的狂妄大笑。 恶念出现的刹那,降魔杵似乎被附加更为磅礴的灵力,相反手腕上的佛珠却黯淡下去,他行事作风全然不像善念那般拖拖拉拉,降魔杵倏地触碰到地面上,直直入地三寸。 光芒中看不见分毫,但恶念前世瞎了眼几十年,早已不会用眼视物。 降魔杵入地后,将坚硬地面缓缓裂开一道道裂纹。 还未等那道念再次凝聚,裂纹处倏地爬出无数漆黑的手掌,死死将散落的念攀住。 与此同时,拖人入无间狱的阵法也跟着消散。 崇珏干脆利落地将降魔杵一踩,雪瞳带着不屑的笑意,淡淡道:“天道已被你这只吸血虫吸得法则尽失,这破阵法招出来有什么用?给自己丢脸用吗?” 天道:“……” 被漆黑灵力困住的天道猛地震出一道灵力,降魔杵直接被轰飞出去,在半空旋转数圈,“呼”的一声直直插在通天塔墙壁上。 天道原本在分心汲取四圣物的力量,想要快些凝聚成“神躯”,一旦凝成这些蝼蚁转眼便能捏死,但如今祂似乎被激怒了,神念陡然凝聚成一股虚幻的看不出面容的躯壳。 祂从未变成过人类,面容时刻随着男女老少而在不断变化,连声音也是雌雄莫辩,古怪喑哑。 “放肆……” “蠢货。”崇珏道,“不自量力攀天的魔种,也敢说出这两个字?” 天道震声道:“蠢、蠢货!” 崇珏哈哈大笑。 但下一瞬,“蠢货”猛然轰出一道灵力,直接将他灵力消耗不少的躯壳撞飞出去。 佛珠四散而开,悄无声息将崇珏倒飞出去的身躯接住。 东方,落渊龙的躯壳已开始悄无声息地变透明。 天道竟然舍去同时凝聚成完整“神躯”的打算,首先夺了庄灵戈的躯壳? 落渊龙躯壳强悍,一旦被伪天道彻底得到,恐怕会功亏一篑。 崇珏眸瞳微微一眯。 下一瞬,还未凝聚成实躯的伪天道躯壳上遽尔出现密密麻麻的猩红符纹,瞧着像是用血画成的一般。 伪天道猛地发出一声嘶叫。 那血画的符纹像是淬了毒似的,“嘶嘶”在祂身上烧出漆黑的焦痕。 伪天道似乎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古怪面容瞬间统一成震怒,直直看向远处用心头血在阵法中一刻不停画着符纹的乞伏殷。 烂柯谱是还未被魔息污染的天道所赐,和此时的圣物全然不同。 符纹甚至连天都可破。 十六年前,乞伏殷哪怕看到夙玄临被附身,复仇的计划败露,却也未放弃,被封印的最后一刻也在用血在符阵上画着符纹。 如今刚入阵法他便继续画那繁琐到能困神的符纹。 最后一笔是用心头血画出,带着森寒凛冽的杀意。 几乎将所有心头血都剜出画阵,乞伏殷脸色煞白如纸,好似时日无多的将死之人,但他却没有丝毫畏惧,甚至在完成阵法后,踉跄着倒在血阵中纵声而笑。 那长明灯依然亮着,像是两千年前最后一次见过的日光。 落日熔金,朝日再次升起后,便是无法见光的“拂戾一族”。 乞伏殷耳朵贴着地面,听着好像从无间狱传来的同族的唾骂和惨叫,眸瞳涣散竟然又笑了出来。 困神的符纹将伪天道的躯壳捆得结结实实,祂冷冷注视着崇珏,已没了方才学着骂“蠢货”的生疏模样,好似在顷刻间学会了人类情感。 “符纹无法杀我,凤凰骨再涅槃,唯有一死。” 祂说话并不通顺,但能听懂的崇珏神色却瞬间沉下来。 伪天道终于见他变了脸色,又笑了笑,抬手看着身上那密密麻麻的古怪符纹,道:“两千年前凤凰骨涅槃,让我‘神躯’功亏一篑,她也陨落不会再入轮回。” 那时祂便知晓,下次若再想造“神躯”,定要先消耗掉凤凰骨的那次涅槃。 前世夙寒声生来注定悲惨,重生后才算真正获得生机。 涅槃后的凤凰骨,已不值祂畏惧。 那被苦难打怕了的少年自私自利,绝不会像前任凤凰骨那般有风骨,会为救苍生以身殉道。 伴随着祂的话音落下,那虚幻的神念终于吸纳落渊龙的躯壳,彻底凝成实躯。 伪天道终于有了实躯,就算昆仑珏的降魔杵也无法将其斩杀。 那张古怪的面容终于开始缓缓变化,祂心中愉悦,感受着脸庞一点点扭曲成实躯。 祂不知要变成什么,只能先借用落渊龙的那张脸。 崇珏却没有半分畏惧和焦急,只是孤身站在那冷冷看祂。 终于,伪天道的面容终于变化。 ——但却是邹持那张脸。 伪天道一愣,隐约察觉到不对。 这并非是这任落渊龙的躯壳,反而是苟延残喘多年的…… 邹持的身体。 崇珏似乎被那张熟悉的面容刺了一下,偏头微微闭眸,再次睁开时,重回慈悲的温和之下,却是彻骨的杀意。 邹持勉强凝出的虚假躯壳,被强行夺去。 虽然已神魂俱散,但那难以彻底杀死的伪天道终于进入了一个将死的躯壳中。 ……便有了随这副躯壳魂飞魄散的可能。 祂终于意识到不对,下意识想要离开光柱重回九天。 可已经晚了。 降魔杵凌空飞至崇珏手边,他面无表情注视着伪天道那张熟悉的皮囊,磅礴灵力铺天盖地直冲光柱。 剔银灯的灯油化为无数残魂,汹涌着灌入光柱中,好似飞蛾扑火,随着乞伏殷的符纹窜入伪天道躯壳中。 凄厉的惨叫陡然响彻偌大通天塔。 夙寒声被震得耳朵几欲出血,远远瞧见光柱中厮斗的影子。 泼天的威压汹涌而来,金丹期的夙寒声不自觉地浑身发抖,甚至无法再靠近一步。 庄灵修蹙眉,抬手将夙寒声护在身后,见他脸色苍白成这样,轻声道:“难受?” 夙寒声摇摇头,举目看向那光柱,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很快,他便知晓了不详在何处。 脖子上的那块玉珏,传来“呲”的一声脆响,竟然从中间开始缓慢往边缘蔓延,顷刻间裂纹遍布青玉上。 夙寒声神色一怔,立刻就要上前。 庄灵修一把拽住他:“萧萧!” 交手那处连化神境靠近都觉得难以呼吸,更何况夙寒声这个三脚猫修为的金丹。 “没事。”夙寒声往后退了半步,垂眸看着那在掌心逐渐裂开的玉珏,隐约猜到这应该会是崇珏的本体。 但他却死活都没想过,崇珏前后两世、善念恶念,都将自己的原形玉珏交给他。 夙寒声恍惚中突然记起。 前世他耗尽生机打开界门时,崇珏恶念的本体玉珏就在自己身上,不知有没有随之破碎,而他到底是随着自己一起陨落在无间狱下,还是借由打开的界门回了人间。 夙寒声微微闭眼,按着疾跳的心口,像是在给自己不要冒进的借口:“我不添乱,我不去添乱。” 崇珏同意自己来此处,并非是想让他死在这儿。 夙寒声从传承记忆中已知晓,凤凰骨有涅槃的能力但却仅仅只有一次,若是他在完全不懂崇珏在做什么的场景下直接涅槃,许是要和上任凤凰骨一样,魂飞魄散再不入轮回。 夙寒声不怕死,他只怕毫无意义地死去,还给人添乱。 庄灵修见他这么快就冷静下来,心中讶然。 光柱中刀光剑影,交手的修为波动已并非庄灵修可以插手的,往后退至数十里之外才能堪堪避开。 落渊龙依然在安静沉睡,身边却已没了邹持的影子。 剔银灯安安静静化为一盏灯漂浮在半空,这些年吸纳的无数鬼魂一直从中源源不断地钻出,受宫菡萏的神识驱使,助崇珏一臂之力。 夙寒声握着玉珏仰头注视着光柱,玉上每出现一道裂纹就好像顺着手指劈向心口,震得他手指不住发抖。 他从不知道等待也能是一种堪比凌迟的酷刑。 通天塔仍然在塌陷,巨大的石头不住从头顶砸落,溅起冲天的灰尘。 灵力相撞极其的罡风凌厉森寒,随着一方的弱势越发短促。 不知过了多久,通天塔一侧竟然直接塌陷出巨大的口子。 夜幕四合,缺口处只有漆黑如墨大片大片的夜。 夙寒声呼吸倏地一顿,手发抖地缓缓张开。 但手指只是刚刚一动,那块青玉却悄无声息碎成数片,灰扑扑地躺在他掌心。 夙寒声彻底愣住了。 庄灵修一直在帮夙寒声挡住头顶的落石,此时听到动静一回头——虽然不知发生何事,但见夙寒声这副面无人色的神情,隐约有种不好预感。 “萧萧?” 那一瞬间,夙寒声的脑袋是懵的。 耳畔嗡鸣阵阵,不知今夕是何年,等到再次有意识时,他第一反应竟是:“还好听了兰虚白的话,来了通天塔。” 否则他便要从旁人口中得知崇珏陨落之事。 不知是受到了打击,还是脑子懵了,夙寒声一时半会竟然悲痛不起来,只觉得意兴阑珊。 世间万物都无趣。 庄灵修看着夙寒声失魂落魄的模样,直接被吓住了,赶紧按住他的肩膀。 “萧萧,你别吓我,萧萧!” “没有。”夙寒声以为自己很冷静地开口,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几个字在发抖,“我没事。” 远处的光柱随着崇珏的陨落而缓缓消散,隐约站着一个人形。 夙寒声眼瞳好似浮现一抹诡异的金色,面无表情就要抬步上前,他握着玉珏的那只手指已经深深陷进掌心,指甲中全是狰狞鲜血。 突然,庄灵修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直直撞进他的识海。 “世尊!萧萧好像不太对劲……” 夙寒声还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脑海中只有那个“世尊”。 世尊怎么了? 夙寒声浑浑噩噩,心中像是被阻绝了般,什么悲痛、怨恨全都无法靠近,有的只是盈满胸腔和识海的冷漠。 他心想:逞英雄的世尊是不是死的连渣都不剩了? 活该。 让他装得高深莫测,来时信誓旦旦,不照样死得连渣都不剩了。 夙寒声循着本能往前走,体内凤凰骨蠢蠢欲动。 既然前任凤凰骨可以将祂杀死,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 无数念头在纷乱的脑海中一闪而逝,最终却被一股极其熟悉的气息给强行安抚下去。 几乎是那菩提花香出现的刹那,夙寒声的理智、本能还未意识到蛛丝马迹,身体却已经不自觉倒了下去。 一双手稳稳接住他。 “死而复生”的崇珏将夙寒声扶稳,他并不知晓夙寒声借由那破碎的玉珏已想到要孤身殉道,温和地垂着眼将夙寒声散乱的发拂到耳后,眉眼间带着点不解的困惑。 “怎么吓成这样?被灵力伤到了?” 夙寒声凝起眉头看了他好一会,突然抬手捏住崇珏的脸。 崇珏:“……” 崇珏脾气好,也并不觉得生气,任由他为所欲为,无奈地笑着道:“还真被吓到了?别怕,已经结束了。” 夙寒声已经在九霄云外转悠了七八圈的三魂六魄终于回归躯壳内,被崇珏还活着这根定海神针死死钉好,不再乱飘了。 他将手收回,脸上冷汗还未干,冲着崇珏笑了下,没事儿人一样道:“真结束啦?” 刚才误以为崇珏陨落的所有情绪全都被夙寒声掩在皮囊下,没有透露出一丝一毫。 “兰虚白算了卦,说我是此番通天塔之事的转机呢。”夙寒声还在吹嘘自己,“但我还没出场,就这么快结束啦。” 那看来他给自己算的大限将至的卦,八成也是假的。 夙寒声很快就开心起来,冲着崇珏笑。 崇珏只当他没心没肺说玩笑话,摸了下他的脑袋:“你继续在此处,我先去……” 他刚要转身,手却被夙寒声一把扣住。 崇珏一愣。 夙寒声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抓住崇珏的手,半个身子都在压抑不住地发着抖,看向他的眼神中也带着不自觉的惊恐和畏惧。 崇珏蹙眉:“萧萧?” 夙寒声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松开手,垂下眼帘:“哦哦哦,那你先忙,我不乱跑。” 崇珏正要再问,夙寒声已经颠颠跑到庄灵修身边,似乎有急事和他说着什么。 崇珏只好按下心中疑惑,动身去将阵法停下。 夙寒声拍了拍脸,勉强打起精神来,心中总有块石头放不下。 兰虚白的那句“转机”始终让他无法彻底安心,觉得事情不可能如此轻松地了结。 眼看着光柱消散,阵法停止。 一切重新归为平静。 夙寒声的心还未放下来,视线匆匆一瞥。 却见这巨大的通天塔,正在一寸寸的消散。 巨物缓缓塌陷的场景从远处看极其缓慢,但实际上近处却是山崩海啸般的迅速,只是一瞬间庄灵戈所在的方位便轰然塌下来,将那巨大的龙压在废墟之下。 震耳欲聋的声音几乎将耳膜震碎,夙寒声整个人几乎被震懵了,大声道:“庄师兄!” 庄灵修疑惑看他:“什么?” 不光是庄灵修,哪怕是崇珏和乞伏殷,都好像全然没有看到头顶沉沉塌陷的巨塔,依然自顾自忙自己的。 一块巨石轰然砸到庄灵修身边,碎屑几乎将他的脸颊刮伤,但他却像是没事人一样没有丝毫反应,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还在担忧地扶着夙寒声。 “还真被吓着啦?要不我带你去找世尊?” 夙寒声被震得五脏六腑都要翻个儿了,他不懂到底是自己所见为虚幻,还是通天塔所有人都进了幻境,只能下意识先将离得最近的庄灵修往不远处的缺口处推。 “通天塔要塌了,先出去。” 庄灵修不明所以。 在他的视线中,通天塔四周悄然无息,连方才崇珏和伪天道交手时震出的动静也消停了,静谧至极。 哪里像是要塌陷的样子? 但夙寒声脸色煞白,不像是在说玩笑话,庄灵修当机立断一把扣住夙寒声的手:“走,你随我一起。” 若通天塔塌陷,所有人中夙寒声修为最弱,最需要人担忧相护。 夙寒声推开他的手,此时也顾不得其他,催动伴生树的根须遍布偌大通天塔,飞快道:“你先去外面看看通天塔是何模样。” 他最担忧的是,一旦这直冲云霄的塔并非是从上而下塌陷,而是像凤凰骨记忆中那样倾斜着倒向旧符陵,那才是最糟的情况。 庄灵修眉间紧蹙,不再犹豫,转身便从缺口离塔。 在夙寒声眼中,四周已是乱石废墟,根本无法看到崇珏在何处,他只能循着记忆快步躲开乱石朝着庄灵戈的方向而去。 落渊龙若不能恢复人身,恐怕要被活埋在乱石中。 夙寒声跌跌撞撞御风,用法诀将周遭碎石击碎,终于至庄灵戈身边。 落渊龙巨大的身躯已被碎石掩埋大半,他恹恹睁开眼睛看了夙寒声一眼,金瞳下意识想要阖上。 夙寒声立刻抬手在灰扑扑的鳞片上拍了一巴掌:“别睡!” 伪天道既然已经陨落,那他应该能将庄灵戈变回原状。 夙寒声几乎使出吃奶的劲将所有灵力铺天盖地灌入落渊龙的躯壳中,但几乎消耗殆尽灵力,庄灵戈依然没有半分想要变回来的趋势。 夙寒声额头上全是冷汗,脑海中闪现一个诡异的念头,不着痕迹打了个哆嗦。 伪天道……并未彻底陨落吗? 庄灵戈勉强睁着龙瞳,注视夙寒声许久,突然口吐人言,慢吞吞的,一字一顿,费力极了。 “走,离开,这儿。” 夙寒声死活都没法子把庄灵戈变回来,手“啪”地一声打在鳞片上,嗓音发着抖还在强装镇定:“我把你变回去不就走了吗?催什么?!” 庄灵戈:“……” 通天塔内所有人察觉到不对都能离开,除了半步不能动的庄灵戈。 夙寒声的伴生树已经遍布偌大通天塔中,终于寻到崇珏所在,根须立刻探出长成枯枝,一道传音急急过去。 “崇珏快带人离开通天塔,要塌啦!” 崇珏已将阵法关闭,刚寻到剔银灯,看到周遭一阵风平浪静,听到夙寒声这番话眉头微微一蹙。 夙寒声见他沉默,几乎要把枯枝化成鞭子抽他:“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宫菡萏的灯油化魂助崇珏杀伪天道,此时已只剩豆粒大小的烛火,身躯也化为了剔银灯护住魂魄。 崇珏抬手将剔银灯招到袖中,抬眸看向通天塔边缘的阵法。 “晚了。” *** 庄灵修第一时间冲出通天塔,还未来得及去看外界是何模样,却见他刚才出来的缺口陡然升起一道诡异的结界,将偌大通天塔结结实实围起。 想要再折返,却被那道结界阻挡在外。 庄灵修只能先御风直冲数里之外,回头看去后,眸瞳遽尔一颤。 夙寒声说得的对。 通天塔的确在塌陷,且已经开始微微往东方倾倒。 ——那处,便是有万千生灵的旧符陵和乌鹊陵。 庄灵修神色瞬间变了。 *** 的确已经晚了。 伪天道布下通天塔内风平浪静的幻境,便是打算将众人全部困死在塔内。 阵法催动的刹那,幻境陡然消失,塔几乎塌陷了大半,原本宫菡萏所在的位置依然被彻底掩埋。 夙寒声差点没忍住要骂人:“你不是把祂杀了吗?!” 崇珏将落石击成齑粉,低声回道:“他躯壳的确已灭,许是在最后一刻用未散的念施展幻境,不过应该无法支撑一刻——我寻乞伏殷来破阵,等我。” 通天塔内无法用神识夙寒声的根须遍布整个通天塔,只是崇珏飞快搜寻偌大通天塔,却始终不见乞伏殷的任何气息。 夙寒声都要急得掉眼泪了,灵力几乎耗尽,只能勉强将手缩回打算积攒下灵力再继续,但手刚一抬起却发现落渊龙庞大的身躯上,隐约浮现着古怪的符纹。 瞧着倒像是乞伏殷用心头化成的来困住伪天道的符纹? 夙寒声一愣。 只剩最后一丝念,祂也在想着夺落渊龙的躯壳吗? 夙寒声眉头紧皱,积攒灵力将那缕布满符纹的念击散。 可紧接着落渊龙庞大的身躯一闪,夙寒声抬眸看去突然愣了下。 伪天道未散的那缕念竟然散成无数灰尘大小遍布落渊龙躯壳上,若不是乞伏殷的符纹附在其中,根本发觉不了祂仍在。 夙寒声注视着那碎成齑粉仍然想着得到躯壳的伪天道,微微歪头,琥珀眼瞳中却不见丝毫杀意。 周遭的巨塔正在一寸寸地崩塌,好似三界末日将至,夙寒声的心境却莫名的平和。 他足尖一点跃上落渊龙的后背,顺着那符纹缓慢走去,很快在一处碎石堆中看到了维系灵力的终点。 自从入了塔中便不见踪迹的应见画安安静静盘膝坐在那,浑身灵力被凝成细细一股,源源不断被伪天道汲取。 伪天道的后招明明可以夺去应见画的躯壳,但祂却执拗得只想要塑造独属于自己的躯壳。 夙寒声轻轻吸了口气,缓步上前单膝跪在应见画身边,琥珀的眼瞳像是灼烧般,一寸寸化为诡异的橙红。 就像前世涅槃那般。 手指燃起火焰,夙寒声朝着应见画的眉心探去。 倏地,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应见画不知何时已睁开眼,浑身不住发着抖,勉强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萧萧……” 应见画身体中不知何时被打下的天道禁制,内府正在不住衰竭,当祂汲取灵力彻底夺去落渊龙躯壳,便是应见画生机耗尽,命运之时。 应见画脸色惨白,艰难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夙寒声怔然看着应见画,嘴唇轻抖地道:“师兄,你、你要死了吗?” 应见画:“……” “勉强还能再活一会。”应见画再多叮嘱的话,都被夙寒声这轻飘飘一句破了气氛,他恹恹道,“你去寻你爹来救我。” 但明眼人都知晓,就算仙君出手,恐怕也无法将他解救。 夙寒声一把抓住应见画的肩膀,喃喃道:“大师兄,不要……” 应见画见不得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正要说点话哄他赶紧走。 就听夙寒声道:“我和叔父的喜酒你还没喝成呢!” 应见画:“……” 应见画意识已开始模糊了,闻言猛地清醒过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等会儿?你说谁和谁?” 要是这小兔崽子真的敢胆大包天觊觎世尊,那他死也不瞑目。 夙寒声看着应见画的怒火,不知怎么突然哈哈大笑。 紧接着,一道橙红的火焰轰然从他体内灼灼烧起。 应见画脸色陡然变了。 “萧萧!我让你走——!” 夙寒声才不听,他像是拿到了什么令牌似的,眉头轻轻一挑。 每个人都想着让他走。 “我是转机,我才不走。” 看到夙寒声身上的凤凰骨火,应见画又气又急,但也无法阻止,只能心中想着还好只是催动凤凰骨火,熄灭后仔细修养便没什么大碍。 不过很快,应见画的心就彻底放不下来了。 因为不光是应见画周遭,遍布整个通天塔的根须也一同跟着灼灼燃烧,只是顷刻间遍地便已全是橙红的凤凰火。 这根本不是寻常的凤凰骨火,竟是凤凰骨涅槃? 四散的伪天道神念遭遇火焰焚烧,陡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宛如鬼泣。 应见画身上的禁制轰然破碎,他已彻底恢复自由,挣扎着想要扑上来。 “夙寒声!” 夙寒声和伴生树一齐烧出璀璨的火焰,应见画想要靠近阻止,但涅槃火连伪天道都能焚烧,更何况只是血肉之躯。 应见画手几乎被烧成齑粉,却不管不顾想要扑上来。 下一瞬,一只手猛地将他拽回。 随着白衣翻飞,崇珏终于到来,迈过凤凰火焰终于将夙寒声拥入怀中。 夙寒声浑浑噩噩的,此番涅槃好像和前世不太一样,他仔细想了想,懂了。 前世是涅槃重生,今世就是纯属陨落呗。 耳畔一阵静谧,连火焰灼烧的声音都已听不到了,直到一股熟悉的气息萦绕鼻间,夙寒声茫然无措的心陡然落在实地。 他一把抱住崇珏,浑身发软地不住往下滑,口中喃喃道:“看来以身殉道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殉的。” 就像他,催动凤凰骨后,却又因崇珏后悔了。 崇珏似乎笑了,他拢着夙寒声的肩膀,像是哄孩子般,轻声道:“睡一觉就好了。” 夙寒声浑身生机随着凤凰骨火灼烧而在一点点消散,乌发也顷刻间变得雪白,他感觉到越来越困倦,声音也跟着越来越低。 “我不会……要死了吧?” 崇珏周身萦绕着破碎成无数片的玉珏,语调依然和寻常那般温和轻柔。 “不会的。” “那就好。” 佛修不会说谎,夙寒声得了这句承诺,终于任由自己跌入黑暗中,留下最后一句细弱的: “我害怕。” 前世他消耗生机想要逃离堕落污泥中的人生,今世终于对这个世间有了点留恋。 有了牵挂,终于知道怕了。 枯枝上遍布橙红的凤凰火,生机源源不断溢出,那干枯了两辈子的伴生树枝陡然冒出一簇簇嫩绿的枝芽。 只是片刻,凤凰花树郁郁葱葱遮天蔽日。 伴随着一道清风而来,争先恐后长出艳丽的凤凰花簇。 第128章 尘埃落定 通天塔外面, 看到那塔一点点倾斜的庄灵修吱哇乱叫。 “啊啊啊!” 无能狂怒一段后,他才意识到也有人跟着他一起在那叫。 庄灵修一转身,就和不远处灰头土脸的徐南衔对上了视线, 脚下还躺着个半死不活的乞伏殷。 两人大眼瞪小眼, 异口同声道。 “你怎么在这儿?!” 徐南衔满脸懵,来不及多想, 直接问:“萧萧呢?我大师兄呢?” 庄灵修回头看去。 塔轰隆隆一寸寸倾倒,带着将三界众生摧毁的气势,排山倒海般黑压压砸下。 通天塔在方圆数百里之外都可以看到。 天已微微蒙亮,带着闻道学宫弟子前来旧符陵历练的楚奉寒一夜未眠, 握着鞭子冷冷看着死皮赖脸躺在他床上的晋夷远。 “滚。” 晋夷远深深记得夙寒声教他的法子,脸皮极厚,还很风骚地孔雀开屏,笑吟吟道:“不要这么冷淡, 我可是真心实意想和你道歉, 几年前那件事是我不对, 你打我骂我都成。” 楚奉寒握鞭子的手一顿,随后又狠下心肠,冷笑一声:“我恨不得打死你。” 说罢, 推开门直接去叫那些兔崽子起床。 元潜和乌百里等人被正使叫醒,全都哀嚎连连。 没想到出来历练,竟然比在学宫连轴转上课还要累,天还没亮就得起床。 众人敢怒不敢言,打着哈欠出来集合。 晋夷远不依不饶地缠着楚奉寒,其他人早已见怪不怪了, 就当看乐子。 “你要不给我个准话吧。”晋夷远真诚地道,“到底怎么你才能原谅我, 成为我的道侣呢?” 楚奉寒差点被气笑了,还没原谅了就想着道侣的事了? 脸皮真是厚死他得了。 正使冷笑一声,漠然道:“除非通天塔塌陷,否则你想都别想……” 话还未没说,乌百里突然道:“塌了。” 楚奉寒狠狠一个眼刀扔过来。 乌百里不为所动,抬手朝着远处一指:“正使大人,您道侣来了。” 楚奉寒:“……” 晋夷远:“?” 众人顺着乌百里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彻底呆住了。 朝阳升起,通天塔…… 真的塌了? 此时非同小可,楚奉寒当机立断,霍然转身:“用听照壁通知十大学宫,通天塔阴影所在皆是险处,速去南北方向避开。” 众人只是群还没出师的毛头小子,闻言赶紧回神,按照正使的话去做。 楚奉寒虽然看着冷静,心中却沉了下去。 通天塔塌陷,世尊等人并不在,恐怕一时半会无法让所有人避开。 一旦彻底倾塌,恐怕死伤无数。 世尊和副掌院前去通天塔解决此事,难道彻底失败了? *** 通天塔中。 凤凰涅槃火焰终于缓缓消散,碎石废墟中皆是郁郁葱葱的枝叶。 一只乌鹊翩然从树枝中飞过,悄无声息落在枝头,眸瞳微转看向下方。 伪天道的气息已经彻底消散,夙玄临浑身浴血不知何时清醒的,站在树荫中,那双无情无感的眼眸注视着地上的人。 火焰消散后,应见画昏死过去。 原本抱着夙寒声的崇珏不知为何已不见了踪迹,只有地面上散乱着几片玉珏碎片,和一盏剔银灯。 夙寒声乌发如墨般披散,衣袍似乎被骨火焚烧殆尽,赤./裸的躯壳蜷缩成小小一团躺在花簇中,正闭着眸沉睡。 他眉间常年萦绕的不易察觉的郁色好像已彻底消失不见,五官似乎变得稚嫩些许。 瞧着竟是是十七八岁时的模样。 夙玄临垂眸注视他许久,那张漠然的神情竟然浮现一抹无奈的笑意。 他抬手轻轻一动,灵力化为一件凤凰纹的衣袍飘然落在夙寒声身上。 随后,夙玄临闭眸念了句什么。 就见夙寒声、落渊龙和剔银灯身上一点点亮起金色的光芒,顷刻凝成一团,飘然回到夙玄临掌心,消失不见。 庄灵戈和宫菡萏身上的气息逐渐改变,很快也从圣物之形变回人形。 夙玄临看着睡得安稳的夙寒声,微微俯身将一道金色灵力打入他眉心,轻轻启唇,说出的话却是全然听不懂的。 带着古朴的神性,宛如在赐福。 随着话音落下,夙寒声眉心浮现一抹三道朱红的红痕。 那是终于回归九天的,真正天道的赐福。 昆仑珏轻缓在原地凝聚,裂纹随着无形的力量悄然修复。 通天塔仍在往三界倾塌,夙玄临抬手正要将其修复,但在一刹那似乎想到什么,手指停在空中许久,突然无声叹了口气。 罢了。 *** 通天塔越来越近,哪怕在远处也能听到那震耳欲聋的声音。 楚奉寒沉着脸催动灵舟往外飞,偏偏这种紧要的时候,晋夷远还在那厚着脸皮地找存在感,非得抽他一巴掌才能安分下来。 元潜在那哭嚎喊叫:“完了!我还没成为厉害的大能,难道就要被砸死了吗?!天道不公啊呜呜呜!” 乌百里被他烦得要命:“闭嘴!” 元潜扒着他的手臂,看此人满脸漠然,匪夷所思地道:“你难道就不怕死吗?” 乌百里冷淡道:“要是全三界的人一齐死了,那还有‘死’这个概念吗?” 元潜:“?” “只有活人做对比,才能叫死。”乌百里道,“全死,那叫整整齐齐皆大欢喜。” 元潜:“……” 元潜对此人的境界肃然起敬! 话虽如此,能活还是可以勉强活一活的。 通天塔太过巨大,砸下来的冲势还未到就已感觉到那几乎将人拍到地上的压迫感,灵舟明明在飞快地往北飞,但好像无论如何都无法飞出塔砸下的范围。 眼看着巨塔已经黑压压砸下,众学子全都绝望了。 “娘!娘我想回家!” “百里!” 就在塔即将彻底砸下三界的刹那,一阵清风陡然袭来。 轻飘飘的,好像春风化雨般没什么威力。 随着风清幽幽卷过,那几乎将人压扁的巨塔轰然砸下,猛地化为一场夹杂着凤凰花簇的鹅毛大雪,拍在人脸上,没有丝毫杀伤力。 所有人惊魂未定,试探着张开眼睛看去。 等看清楚远处的场景,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伫立在三界上万年的通天塔…… 已彻底消散天地间。 雪花漫天,落地后那寸草不生的地面转瞬长出郁郁葱葱的草木。 朝阳初起。 乞伏殷隐约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眼极了,迷糊着睁开眼睛,注视着倾洒在身上的日光半晌,始终没有反应过来。 阳光斜照,带着陌生的暖意。 乞伏殷呆愣许久,才终于意识到…… 自己竟然不再惧光? 通天塔消失三界,连带着无间狱的重霄龛庙。 界门打开,无数乞伏一族的魂魄朝着日光而去,天道赐予功德加身再入轮回,来世皆富贵,道途坦荡。 乞伏殷看着魂魄不断消失日光中,突然呜咽着弯下腰,伏地恸哭出声。 *** 庄灵修和徐南衔还在呆呆看着化为大雪的通天塔,久久没回过神来。 存在上万年的、象征着天道的通天塔…… 就这么没了? 就在这时,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两人回头看去。 应见画抱着夙寒声从原本通天塔的阵中缓缓走出,宫菡萏和庄灵戈一副迷迷瞪瞪的样子,有点分不清楚今夕是何年。 庄灵修看到兄长终于化为人形,脸上不自觉浮现个笑容,忙快步上前去和徐南衔一起问应见画。 “萧萧这是怎么了?” 无他,只是应见画的神色难看得要命,庄灵修和徐南衔心中已经设想出一堆可怕的猜想,自己把自己吓得脸都白了。 就见应见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的冷冷道:“勉强还活着。” 只是睡着了。 徐南衔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这口气还没松下来,就听应见画呢喃着道:“但万一他说的那混账事是真的,我就不能保证他还能活蹦乱跳了。” 徐南衔、庄灵修:“?” 延续两千年的通天塔天道之事终于彻底尘埃落定。 应见画也没在此处久待,直接招来画舫,让众人上去,想了想又叫回徐南衔:“不北,你先不要去外面历练了,先回应煦宗一趟。” 徐南衔道:“有何要事吗?” “没什么。”应见画随口道,“师尊要回来了,你记得和谢长老说一声。” 徐南衔点点头:“哦,好,我等会就走。” 庄灵修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匪夷所思看着应见画,又见了鬼似的瞪徐南衔。 徐南衔应完后,才隐约觉得不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心翼翼试探道:“大师兄留步,您、刚才说什么?谁回来了?” 世尊还是师尊? 应见画心情好,难得解释了句:“师尊先去昆仑一趟帮世尊化形,两三日便归。” 徐南衔:“……” 还真是师尊?! 徐南衔和应见画像是见了鬼似的,面面相觑,连话都说不明白了。 “可不是说……师尊……他、他他他……” “陨落、以身殉道……啊?十六年?啊!” 应见画:“……” 应见画懒得理他们,直接抱着夙寒声入了画舫。 方才从师尊手中接过沉睡中的夙寒声时,应见画就隐约察觉到不对,到了画舫后将人放置在软塌上,灵力缓缓探入夙寒声的经脉中一一查看。 片刻后,饶是应见画也吃了一惊。 夙寒声体内的经脉好像被重新淬炼过一般,灵力顺畅没有分毫停滞,随意一探便知是三界难得一见的天纵之才,和之前那憋了半天才靠着吃灵丹冲上金丹期的废体质全然不同。 更让应见画震惊的是…… 夙寒声体内的凤凰骨不见了,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应见画隐约明白了什么,又冲去寻庄灵戈和宫菡萏,二话不说粗暴探了一顿,才发现这两人也已不再是圣物。 一想到通天塔的消失,应见画终于明白了。 四圣物本来是为了稳固不周山通天塔,但后面却成了魔种攀天的工具,真正的天道回归,索性将一切恢复了原状。 自此后,他们便不是什么承载着天道的圣物。 只是自己。 应见画注视着夙寒声稚嫩的脸,无声吐出一口气。 这时,一直沉睡的夙寒声羽睫轻轻眨了眨,终于要清醒了。 应见画脸登时沉了下去,打算和夙寒声算一算拿自己小命不当回事的账,让走非不走,擅自催动凤凰骨涅槃,若是没有世尊,恐怕他小命不保。 他非得揍这孩子一顿不可。 还得问问,那句“我和叔父的喜酒”又是怎么回事。 应见画已经酝酿好了“揍”意,沉着脸等着夙寒声清醒。 重回十七八岁躯壳的夙寒声瞧着比之前更加让人心软,他轻轻睁开眼睛,纯澈的眸瞳眨了眨,注视着头顶床幔许久,才疑惑地转过头来。 终于瞧见坐在床边的男人。 夙寒声一歪头。 应见画眼神漠然,但还是先说出夙寒声应该最关心的东西:“世尊去昆仑山化形去了,得三四日才能回来。” 夙寒声茫然看着他。 应见画道:“起来回话。” 夙寒声难得听话,乖乖地坐起来,眼眸好奇地看着他。 他一句话都不说,应见画酝酿好的怒意反倒不好发挥了,只能蹙眉道:“你就没有想和我说的吗?” 夙寒声把脑袋歪来歪去,好像在仔细辨认他的脸,半天后才启唇,磕磕绊绊地蹦出几个字。 “说……说话,啾啾。” 应见画眉头一皱,察觉到不太对劲,他靠过去想再给他探探脑子是不是烧坏了:“萧萧?没事吧?” 夙寒声像是初生的孩子磕绊学语,跟着他学。 “萧、萧萧,没事……吧?” 应见画看着夙寒声那陌生又清澈的琥珀眼眸,心中微微一沉,缓和了声音,轻声道:“萧萧,还记得师兄是谁吗?” 夙寒声大概觉得“萧萧”这个发音很好玩,当即一边乐一边跟着重复个不停。 “萧萧萧萧!师兄师兄!” 应见画心彻底沉下去。 糟了,这孩子脑子真的烧坏了。 第129章 为老不尊 应见画本来想将夙寒声送去闻道学宫上课去, 可见他这副“萧”个不停的傻样子,只能顺道和徐南衔一起回应煦宗。 画舫行驶了整整一日,先将宫菡萏和庄灵修两兄弟送回去后, 最终落日后才幽幽落在应煦宗。 这么长时间, 徐南衔竟然还没消化掉师尊还未陨落的消息。 下了画舫后,他还在:“十六年!啊?陨落……啊?啊?师尊?!” 应见画:“……” 应见画一巴掌扇在徐南衔后脑勺, 终于将人打得会说话了。 “大师兄!”徐南衔怒道,“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师尊仍然在世?这种事情是能隐瞒的吗?!” 应见画懒懒一掀眼皮。 徐南衔立刻将怒意收起来,他怕在夙寒声面前挨揍丢人,心虚地干咳一声, 小声道:“师兄恕罪,我失言了。” 应见画牵着夙寒声的爪子,道:“去寻谢长老。” 徐南衔赶紧点头。 应见画又补充一句:“……让他将宗中医修叫来。” 徐南衔疑惑道:“大师兄受伤了?” “没有。”应见画偏头看向抱着他胳膊好奇地看来看去的夙寒声,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萧萧人好像傻了。” 徐南衔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夙萧萧的确傻了。 应煦宗的医修是从上苑州出师的, 医术数一数二, 他来到寒茫苑给夙寒声诊了大半天脉,和如同稚童的夙寒声大眼瞪小眼,最后起身朝应见画行了个礼。 “道君, 这……我也无能为力啊。” 应见画急了:“怎么能无能为力?好端端的人突然就傻了,不可能半点因由都没有吧。” 医修讷讷道:“这……少君的确身体无恙,识海稳固,没有受创的痕迹。” 简而言之,的确诊断不出来。 应见画脸都绿了。 夙寒声裹着那身衣裳乖乖坐在榻上,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 他不害怕应见画的冷脸,晃悠着身体一本正经地重复旁人的话。 “少君身体无恙, 识海稳固!咕咕!” 应见画眉头紧蹙地和医修出去谈了。 徐南衔一直在旁边看着,此时瞧见大师兄出去,赶紧凑上前掐了掐夙寒声的脸,匪夷所思道:“怎么回事?你真的傻了,还是你和世尊的事被发现,为了躲避挨揍而装的?” 夙寒声疑惑看他,不太懂他在说什么。 徐南衔看着这个清澈又愚蠢的眼神,心中猛地打了个突。 完了,还真傻了。 徐南衔坐在床边摸着夙寒声的脑袋一阵唉声叹气,好在现在大师兄和师尊都回宗了,且还有世尊在,总归能有办法。 应见画将医修送走,眉头紧皱就没松开过,进来后随口问道:“在说什么?” 徐南衔赶紧起来给大师兄让位:“没有,随便说说。” 夙寒声听懂了应见画问的话,当即脆生生地将刚才徐南衔的话大声重复一遍。 “……真的傻啦,还是你和世尊的事被发现,为了躲避挨揍……” 徐南衔:“???” 应见画敏锐地察觉到不对,眼神如刀冷冷看过去。 夙寒声现在傻得冒泡,根本不可能说出如此有条理的话,用脚想也知道他是在鹦鹉学舌。 “徐不北。”应见画语调森然,“什么叫萧萧和世尊的事被发现?你知道些什么?” 徐南衔:“……” 徐南衔哪里想到夙寒声竟然会自曝短处,急得脑门上都是汗,赶紧思考要怎么为夙寒声圆谎。 突然,“徐不北!” 徐南衔吓了一哆嗦。 学应见画说话的夙寒声见他吓了一跳,当即没心没肺地笑起来,还在嚷嚷:“徐不北徐不北!” 徐南衔:“……” 徐南衔默默磨牙,心想还乐呢,等会你就得挨揍了。 在应见画的“暴揍”威胁下,徐南衔只能不情不愿地将夙寒声和世尊的事儿一一说了。 夙寒声变傻,应见画强撑着一直在忙前忙后,但这句“世尊和萧萧有一腿!”震耳欲聋的话铺天盖地涌入应见画耳中,直接将无坚不摧的道君给冲撞得往后踉跄半步,差点晕过去。 徐南衔赶紧扶住他:“大师兄!冷静冷静!” 应见画哆嗦着手指着夙寒声,差点要咆哮了:“夙、寒、声!” 徐南衔一把抱住大师兄的腰,将他拼命往外推:“师兄息怒,你揍他一顿也无用啊!” 应见画没揍夙寒声,先把徐南衔揍了一顿:“谁让你碰我的?” 徐南衔:“……” 应见画又照着他后脑勺扇了一巴掌:“你早早知道此事,竟然一直都没告诉我?!” 徐南衔:“……” 徐南衔捂着被揍的脑袋,闷闷不吭声了。 夙寒声好像没了对大师兄的畏惧,看两人拉拉扯扯咆哮挨揍,大概觉得很好玩,乐得在那龇牙笑:“师兄息怒师兄息怒哈哈哈。” 应见画气得心口疼,但对着什么都不知道的夙寒声也没办法狠心打,只能气若游丝道:“去、去请师尊即刻回宗。” 他非得告状不可。 夙寒声胆大包天,那世尊难道就真的能对小时候还抱过的孩子下得去手吗? 师尊这交的什么狐朋狗友? 只是徐南衔还未去请,将崇珏送回昆仑的夙玄临便优哉游哉回了宗。 应煦宗瞧见死而复生的宗主,自然是一阵兵荒马乱,就连一向镇定的谢识之也摔了茶盏,险些落泪。 夙玄临当年陨落时,徐南衔也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十几年过去瞧见师尊,心中一时不知什么滋味,站在那只偷偷摸摸看着,莫名不敢靠近。 倒是夙玄临瞧见他,眉头轻轻一挑,笑着道:“南衔长这么大啦?”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恍惚中勾起徐南衔尘封脑海中的记忆,“师尊”这个称呼终于有了点真实感。 应见画本来要气势汹汹向夙玄临告状,并且大骂一顿世尊为老不尊,但怒火消去后,又将这念头给强行压下去了。 算了,师尊刚回宗,还是不节外生枝了。 此时夙寒声傻着,根本无从对症,这种会挨骂的事,还是等世尊自己来应煦宗再说吧。 “师尊。”应见画行了礼后,试探着道,“世尊呢?” 夙玄临年少时是个比夙寒声还要混不吝的脾性,数千年的沉淀让他俨然有了得到大能的气度和淡然,一身青衣宛如仙人。 只是和亲近之人一开口,就有些暴露本性。 “在昆仑山巅的寒潭泡澡呢。”夙玄临随口道,“三四日应该自己能回来,我懒得在那儿地挨冻,就先回来了。” 应见画蹙眉。 夙玄临左右看了看,道:“萧萧回来了?” 应见画噎了下,一时不知该说他傻了的事儿,还是和世尊的事。 夙玄临却理解错了意思,藏在袖中的两指轻轻捻了下指腹,面上却是淡然至极,一副尊长的气度。 “那孩子还对我心生怨恨呢?” 应见画:“呃,那倒没有。” 那孩子现在八成都不知道“怨恨”是个什么东西。 夙玄临察觉到应见画神色不对,直接借坡下驴,理了理宽袖。 “咳,那我就勉为其难去瞧瞧他吧。” 夙寒声虽然傻了,但他却学得很快,只是短短半日功夫他已开始从最开始的鹦鹉学舌,飞快晋级到磕磕绊绊说话的阶段。 夙玄临到寒茫苑时,他正坐在长空刚扎的秋千上晃荡着腿,眉眼带笑地和长空结结巴巴说着什么。 已经长出嫩芽翠枝的伴生树栽在院落中央,阳光从枝头倾洒而下,落在少年玉似的脸上,灵动好似精怪。 夙玄临远远一看,脚步顿了顿。 从无间狱回到人间后,他虽然被伪天道操控躯壳,但也有机会暗中去看过夙寒声,知晓他对自己的怨恨和排斥。 看着夙寒声在那乐颠颠玩着,夙玄临一时竟然有些畏惧,若自己过去后,少年脸上的笑容会不会再次变成熟悉的厌恶。 应见画迟疑道:“师尊?” 夙玄临只是停顿了一瞬,很快就回过神来,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很混账地心想:你要厌恶那我也没办法,谁让我是爹呢。 夙玄临快步走到跟前,抬手一把按住玩得正欢的夙寒声的秋千绳子,居高临下看着他:“起来,让我玩一会。” 夙寒声:“?” 应见画脸都绿了。 夙寒声好奇看着他,他像是刚出生的孩子,人情世故一概不懂,别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见状乖乖“哦”了声,起身将秋千让给夙玄临。 夙玄临毫不客气地坐下,又蹬鼻子上脸:“叫声爹来听听。” 夙寒声不怕人,直接喊:“爹。” 夙玄临:“……” 夙玄临立刻察觉到不对,幽幽看向应见画:“他出什么事儿了?” 应见画如实告知:“……估摸着只有三四岁的神智,记忆也全无了,师尊瞧瞧能不能让他尽快恢复原状。” 课不能不上啊,该挨的揍也得挨呢。 夙玄临蹙眉,抬手朝夙寒声一招。 夙寒声听话地走过去,让蹲下就蹲下,让伸左手绝不伸右手。 夙玄临一边给他探脉一边心情复杂。 小时候的夙萧萧都没这么乖巧过,情愿去亲近一个佛修都不肯理他,不知道的都要以为崇珏是他亲爹了。 这么乖顺的儿子,头回见。 夙玄临很快探完脉,也放下心来:“没什么大碍,过段时间神智就能长全,记忆的话也没被封,若想彻底恢复得看他自己想不想。算了,听天由命吧。” 应见画古怪看着捏着夙寒声脸颊玩的师尊,有点怀疑他纯属就是想多点时间和这么乖的儿子相处。 师尊好像也有点为老不尊。 不愧交了世尊这样的朋友,物以类聚。 *** 远在昆仑山的崇珏耗费了足足五日,才终于从玉珏中凝出人形。 他起身化风为白衣裹在身上,莫名觉得耳朵尖发烫。 好像有人在骂他。 崇珏无奈失笑,估摸着自己离开这几日,夙寒声得把他念死了。 他本觉得夙寒声此时应该在闻道学宫上课,但刚御风下了山便感觉到自己送夙寒声的佛珠竟然感知到在应煦宗。 闻道祭结束,不该在学宫吗,怎么好端端回家了? 莫非是因为夙玄临? 崇珏也并未多想,直接瞬移前去应煦宗。 夙玄临已然感知到他的气息,起身出来迎他入宗。 崇珏也懒得和他寒暄,直接道:“萧萧怎么没去学宫上课?你将他扣下了?” 夙玄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幽幽道:“在你心中,我就是这种人?” “是。”崇珏直接道,“谁知道你为了和萧萧拉近关系,能做出多少招人恨的事儿?” 夙玄临:“……” 夙玄临默默磨牙,强撑着露出个温文尔雅的笑容。 “没错,我就是这种人,这都被世尊瞧出来了。” 崇珏见夙玄临这副吃了鬼的表情,也起了恻隐之心,叹了口气道:“要不等会我在萧萧面前为你说几句好话?” 夙玄临皮笑肉不笑:“成啊,有劳世尊。” 世尊表示只是小事。 崇珏轻车熟路地便去了寒茫苑。 夙寒声正在院中练剑。 虽然他爹夙玄临是以剑入道,但夙寒声却是从小到大从来没练过剑招,他嫌累又怕枯燥,平日碰都不碰,还不容易连射箭好玩。 夙寒声一身蓝衣,腰封将腰身掐得极细,身形颀长宛如游龙般,握着夙玄临的本命剑在漫天落叶中穿梭,竟然练得有模有样。 崇珏眉尖一动。 夙玄临不是说还在和萧萧拉近关系吗,怎么如今夙寒声都开始拿着他的本命剑练剑了? 这叫关系不好? 夙玄临等夙寒声练完后抬手一招:“萧萧,来。” 夙寒声收剑入鞘,随意一瞥,眼眸登时亮起来,高高兴兴地快步跑来。 崇珏下意识抬起手想要将他接住。 ……却见夙寒声目不斜视跑到夙玄临面前,弯着眼睛道:“爹。” 崇珏一怔。 夙玄临抬手将夙寒声发间的落叶拿掉,淡淡道:“萧萧,这位是爹爹好友,你该唤叔父的。” 夙寒声听话地对崇珏行了个晚辈礼:“叔父。” 崇珏看着夙寒声脸上的神情和看向自己时那陌生至极的眼神,终于意识到不对,狠狠一皱眉。 “萧萧?” 夙玄临将怀中用灵力护着的糖人递给夙寒声,温声道:“乖,去一旁吃去吧。” 夙寒声高兴接过,颠颠去旁边啃去了。 崇珏冷冷道:“这是怎么回事?” “凤凰骨剥离的后症,过阵子就能好。”夙玄临倒是有点讶然崇珏反应会如此大,“——你脸色怎么差成这样?” 只是叔父而已。 崇珏视线一直在注视着夙寒声,总觉得自己刚修复好的玉珏又开始密密麻麻开裂,夙寒声那陌生的眼神轻飘飘的,却让他心间阵阵发疼,许久无法平息。 “没什么。” 夙玄临还不知两人的猫腻,只以为崇珏难得这么宠爱一个小辈。 他似笑非笑,拿刚才崇珏的话一次不差地堵了回去:“要不等会我在萧萧面前为你说几句好话?” 崇珏:“……” 第130章 孝出强大 崇珏从昆仑山回来, 通天塔的残局夙玄临已经收拾妥当,不必多费心思。 只有邹持之事,崇珏将一片当年邹持所赠的龙鳞在前世凤凰骨埋骨之处埋下, 立了冢, 拿着一坛酒在墓前坐了许久才离开。 往事不可追,只愿故友来世安康, 不再受分离之苦。 *** 自从宗主回来后,应煦宗每日热闹得很。 这十几年来一直因仙君陨落而始终瞧不上应煦宗的各大门派,知晓仙君“死而复生”,又像是扑棱蛾子似的扑过来, 大献殷勤。 夙玄临闲着没事,带着夙寒声一起去一一接待。 仙君端得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牵着儿子笑眯眯地道:“萧萧,还记得这位叔父吗?” 夙寒声摇头:“不认识。” 那名门派长老见少君如此不给面子, 脸都要笑僵了。 夙寒声连道侣都不认识, 更何况是其他陌生人, 夙玄临却故意没事找事,摇着扇子懒洋洋地道:“也是啊,你爹我死后十六年, 他一回也没上门过,我的萧萧自然没资格认识。” 长老:“……” 谢识之在一旁重重咳了一声,示意差不多得了。 夙玄临这段时日的乐趣就在这儿,但见谢识之肺管子都要咳出来了,只好皮笑肉不笑地收了神通,看着众人满脸尴尬地离开了。 十六年过去, 那些端坐高台的老不死差点忘了一个事实。 夙玄临就算被称为“仙君”,他也仙不了。 就是个混不吝的狗东西。 狗东西双腿交叠着听着谢识之在那熟练数落他, 含糊地喝了口茶:“那些趋炎附势的东西,我耍一耍又怎么了?” 谢识之怒得一拍桌子:“夙玄临!” 夙玄临将茶杯一放,“砰”地一声,茶水四溅,他冷冷看着谢识之:“我错了还不行吗?” 谢识之:“……” 没见过用这么强的气势认错的。 两人正吵着,崇珏带着一身寒意从外而来,手中还捏着一块刚做好的糖人。 夙寒声自从傻了后,整个人乖巧安静得很,不找他说话他能坐那半天都不吭声。 崇珏随意冲夙玄临一点头,走到夙寒声身边,试探着将糖人递过去。 夙寒声疑惑地仰头看他。 崇珏眼眸温柔,声音情不自禁地柔和至极:“不喜欢吃吗?” 昨日夙玄临给他时,不是吃得挺开心吗。 夙寒声没接,转头看向夙玄临:“爹,我能吃吗?” 夙玄临交叠着双腿,掀着眼皮看了崇珏一眼。 崇珏幽幽瞥他。 夙玄临一笑,淡淡道:“认识这是谁吗?” 夙寒声这几日见了太多“叔父”,脑袋有点懵懵的,有点分不出人,但他知道这是见过的叔父堆里最好看的,便点点头:“叔父。” 夙玄临大发慈悲道:“叔父给你,那就吃吧。” 夙寒声这才接过来:“谢谢叔父。” 崇珏:“……” 之前相处,往往都是夙寒声主动黏上来,玩闹、说笑,甚至亲吻,崇珏要么拒绝,要么无可奈何地纵容,甚少主动对夙寒声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此时夙寒声记忆全无,看他的眼神和其他那些“叔父”没有分毫差别,崇珏还是头回感觉到心中铺天盖地的酸涩,不适得很。 夙寒声都啃了半天糖人,见这“叔父”竟然还站在原地垂眸看他,不解地瞅他。 崇珏勉强露出个笑,俯下身像是哄孩子般。 “山下有集市,想出去玩吗?” 清淡的菩提花香隐约而来,夙寒声下意识往椅背里靠了靠,想也不想直接摇头。 不去。 崇珏:“……” 崇珏碰了个钉子,又耐心哄了他几句,说给他买拨浪鼓。 夙寒声却油盐不进,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夙玄临难得看到崇珏吃瘪,在旁边乐得不行。 崇珏隐约瞧出夙寒声估摸着是雏鸟情节,把最先对他好的夙玄临当成了亲爹——不过人家的确也是亲爹,要想哄他和自己多亲近,得从夙玄临下手。 崇珏当机立断,拽着夙玄临出去商议。 两人不知商讨出了什么,夙玄临手指各种比划,最后比了个三。 崇珏点了下头表示赞同。 夙玄临这才优哉游哉地回来,对夙寒声道:“萧萧,想不想下山去集市玩?” 夙寒声这下不假思索地点头,连糖人都不吃了,站起身来道:“好啊,去玩。” 夙玄临一指崇珏:“那你就跟着叔父去玩吧。” 夙寒声:“……” 夙寒声愣了下,剩下的半块糖人“啪嗒”一声从爪子里掉下来,他目瞪口呆看了看夙玄临,又看了看崇珏,一副被卖了的震惊表情。 片刻后,崇珏还是将夙寒声拐下了山。 夙寒声还是头回展示出不高兴的脾气,被崇珏牵着手下山,虽然不反抗,但眼神却凶巴巴地瞪着那只爪子,看样子像是很想咬上去。 崇珏带着人下山到了集市,就算不去看也能察觉到夙寒声凶狠的眼神。 他莫名觉得好笑,微微偏头看去。 夙寒声赶紧收回视线,闷闷不乐地垂着脑袋。 崇珏明知故问:“不想和我出来?” 夙寒声还没学会说谎,直接点头:“嗯。” 崇珏强忍笑意:“那为何又愿意了?” “爹让来的。”夙寒声委屈极了,“我听爹的话。” 崇珏:“讨厌我吗?” 夙寒声愣了下,茫然抬头看他,好一会才道:“不,没有。” 崇珏笑了起来,声音越发温和:“那为何和我出来会这般不高兴?” 夙寒声:“啊?” 夙寒声自从失忆后,无论何事全都是跟着本能来,哪里思考过这个问题,崇珏这短短一句话差点把他问懵了,眉头紧皱险些成一个黑豆,拼命思考自己为什么会不高兴。 叔父给自己糖人吃,还带他出来玩,为什么自己这么不情愿? 他想不通。 崇珏见好就收,温柔笑着道:“今日想玩什么吗?” 夙寒声被唤回注意力,犹豫地四处看了看,摇了摇头:“不喜欢人多。” 崇珏一怔。 夙寒声竟然不喜欢热闹? 不过想想也是,夙寒声之所以爱凑热闹是因为自小到大一直在寒茫苑待着,没多少人陪他玩,长大后好不容易能出去,自然次次都往人堆里扎。 但如今的夙萧萧从意识浑沌无知开始时一直有人在他身边,父亲、师兄、尊长,还有应煦宗其他弟子,都恨不得把天上星星再给他玩,他不缺爱,自然也不会贪恋人群的热闹。 崇珏的心瞬间软了下来:“那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 夙寒声本想说直接回家,但想了想,试探着道:“我……想去看雪。” 崇珏微一挑眉:“雪?” “嗯。”夙寒声眼睛亮起来,“可以吗?” 崇珏虽然不懂他为何想去看雪,但还是点头应下,朝着夙寒声一抬手:“我带你去。” 夙寒声还没和陌生叔父这么亲近过,莫名扭捏了两下,才小心翼翼将手探过去。 崇珏摊开掌心时,气度始终是温和内敛的,瞧着没有半分压迫感,夙寒声如今的所有反应皆来自动物似的本能,意识判断此人没什么危害,警惕的身体也逐渐放松下来。 可在手刚搭在男人宽厚的手掌时,崇珏眸瞳微微一动,一直虚虚摊开掌心的五指猛地一收拢,瞬间钳住夙寒声的爪子。 浑身温和的气势也陡然变得满是侵略感。 夙寒声吓了一跳,本能想要逃跑。 崇珏力道用得极大,一把拽住少年的手微微一施力。 单薄的躯壳猛地一个趔趄,猛地撞入男人怀中。 菩提花香笼罩全身,明明是那样温和清冽的气息,在夙寒声看来却危险得直接往自己骨子里钻。 夙寒声被彻底吓住了,脑海刹那间空白一片。 他身体紧绷,感觉到这古怪的男人将他拥入怀中,温热的手轻轻顺着他的后背往下抚,最后停在自己的后腰处…… “要被吃了。”夙寒声惊恐得一动都不敢动,“他要吃我!” 本能将这股压迫感理解为被猎人逮住的恐惧感,夙寒声差点哭出来。 就在这时,那只手将他一拢,接着脚下好似直接飘了起来。 天旋地转间,伴随着一股奇特的清冽气息,一股寒意倏地袭来。 崇珏将夙寒声放开,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到了。” 夙寒声眼睛都不敢睁,胆战心惊地心想:什么到了?鬼门关吗?爹救我! 崇珏感觉到少年紧绷的身体,体贴地将他放开,往后退了几步,温和道:“别怕。” 夙寒声耳尖一动。 这句“别怕”隐约觉得熟悉极了,好像有人经常在自己耳畔温柔地说过无数遍一般。 没察觉被开膛破肚的疼痛,夙寒声试探着睁开一只眼睛,入目便是白茫茫一片。 须弥山巅,漫天大雪。 崇珏站在雪中,垂着眼看他,眸中全是夙寒声看不懂的情绪。 夙寒声反应半晌才意识到这人并不是要吃自己,而是带自己来看雪,他安定心绪后,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羞赧地看了崇珏一眼。 崇珏还在笑,似乎没察觉到他之前的警惕和畏惧。 夙寒声悄悄松了口气,很快就没心没肺看起雪来。 崇珏见他还不懂用灵力抵御寒冷,抬手召出一件斗篷披在少年单薄肩上,又恢复了寻常的内敛温和,瞧着像是个温润如玉的正人君子。 夙寒声终于卸下心防,高高兴兴玩起雪来。 崇珏瞧着镇定,但心中却也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看来讨人欢心的确是件力气活。 也不知之前自己总是拒绝,夙寒声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这样一想,崇珏心中越发酸涩。 夙寒声玩得高兴极了,直到日落西沉才意犹未尽地牵着崇珏的手回应煦宗。 崇珏很懂得适可而止,也很会撒网,博得夙寒声欢喜后没有得寸进尺,而是话中有话道:“往后你爹不愿意带你去的地方,告诉我便好,无论哪里我都陪你去。” 夙寒声没听出来“叔父”在点他爹呢,高高兴兴地点头:“多谢叔父!” 崇珏满意了,笑着看他回寒茫苑。 夙寒声乐颠颠走了几步,突然像是想起什么,转身认真道:“叔父,我日后定会像孝敬爹一样孝敬您的!” 崇珏:“…………” 崇珏的笑容瞬间被这个“孝敬”给打裂了。 第131章 霁月光风 不太行。 若是再长此以往下去, 夙寒声记忆还没恢复,自己倒彻底成为需要“孝敬”的叔父了。 崇珏活了太多年,早已活成无欲无求的石像, 三界万物于他而言唾手可得。 除了夙寒声。 那孩子没失去记忆前也是个让崇珏完全猜不透他行为举止的脾性, 一会哭一会笑,刚才还在凶巴巴龇牙, 下一刻就能嬉皮笑脸挨上来胆大包天冒犯他,没有半分羞臊之心,赤城又坦荡,像是小火团般让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当时崇珏一心向佛, 识海皆为善念,只想夙寒声成为他记忆中那乖乖巧巧温和良善的团子。 现在可倒好,一朝如愿,孩子乖顺叫叔父, 举止端庄没有半分逾越之举。 崇珏却根本笑不出来。 看雪后的第二日, 周姑射就前来应煦宗。 上苑州和应煦宗自来交好, 哪怕夙玄临之前“陨落”,上苑州周真人也时常派人前来问候夙寒声,夙玄临也没像耍其他人那般吊儿郎当, 让人恭敬将周姑射迎了进来。 入座后,周姑射没有任何心思和这位仙君寒暄,连茶都没喝,开门见山道:“萧萧呢?” 夙玄临看小医仙的气度越来越像得道高人,心中也不知盘算着什么,但面上却端庄得很:“他还在睡, 我让人叫他起来。” 周姑射点头,惜字如金, 哪怕人人想见的仙君在此也懒得吭声。 夙玄临更满意了,连连点头。 “姑射啊,如今你在何处历练修行呢?” 周姑射蹙眉:“仙君有事吗?” 闲着没事问这个干什么? 夙玄临难得碰了个钉子,他也不生气,笑吟吟道:“关怀一下小辈嘛,毕竟我和你师尊是多年好友。” “哦。”周姑射大概后知后觉记起来师尊叮嘱她要问候下夙玄临,点了下头,问候仙君,“我四处修行,为人诊治疑难杂症——仙君有病吗?” 夙玄临:“……” 这问候,挺别致啊。 谢识之在一旁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咳,我没什么大碍。”夙玄临瞧出这孩子脑子大概缺根筋,并非故意呛他,道,“那你今日来应煦宗,是为了萧萧吗?” 周姑射点头。 夙玄临不知怎么,拍了下掌,笑眯眯道:“好,好啊。” 谢识之瞥他一眼,总觉得宗主脑子是不是在盘算什么坏东西。 片刻后,夙寒声还没来,崇珏倒是先到了。 夙玄临一挑眉,道:“你怎么还在我这儿待着?” 谢识之和周姑射起身行礼。 崇珏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正想坐下来等夙寒声,夙玄临却神神秘秘一把拽着崇珏的手出去:“有个事儿和你说。” 崇珏不明所以被拽了出去。 夙玄临回头看了一眼坐下喝茶的周姑射,小声对崇珏道:“小时候因为凤凰骨,我给萧萧定了门婚事,现在想想的确是冒失了,还好最后没酿成大错——当年你也在,记不记得这小医仙还追着萧萧嚷嚷着要嫁给他这回事?” 崇珏:“?” 崇珏眉头紧紧皱起:“什么意思?” “你瞧啊,萧萧脑子受伤的事儿也没宣扬,这位小医仙却来应煦宗来看萧萧。”夙玄临肃然道,“这定是有真情在的!” 崇珏:“……” 崇珏再也忍不住,冷冷道:“是我传信给上苑州,周姑射才前来应煦宗。” 这都想到哪里去了,乱七八糟的。 “看来你小子也很看好这位小医仙啊。”夙玄临却是狠狠一拍崇珏肩膀,赞同道,“我又冒失了,不能再想之前那般左右萧萧婚事,得让孩子们自己看对眼了才行,我再观望观望。” 崇珏:“……” 崇珏深吸了一口气,许是和恶念融合得差不多了,他颇有种想和此人决一死战的冲动。 这时,夙寒声终于从寒茫苑赶来。 昨日玩得太开心,他兴奋得熬到半夜才睡,此时睡眼惺忪,长发衣袍都乱糟糟的,瞧见两人在长廊站着,乖巧地行礼。 “爹,叔父。” 夙玄临下意识就要给夙寒声整理衣袍,手还没伸过去,却见崇珏熟练地往前半步,微微俯下身将夙寒声额前的发理了理,温声道:“没睡好?” 夙寒声困懵了,下意识往崇珏掌心蹭了蹭,说话都带着鼻音:“起太早了,想再去睡。” 崇珏轻声哄他:“让小医仙为你诊治完就能回去睡了。” 夙寒声点头。 夙玄临在旁边看得总觉得哪里奇怪,但仔细一想自己离开这些年,崇珏应该和萧萧关系匪浅,亲密点……好像也没什么。 完全就是一副叔慈侄孝的场景嘛,一点都不怪。 夙玄临彻底放下心来,笑眯眯地看着崇珏牵着夙寒声的手进去了。 倒是谢识之瞧见这一幕,眉头轻轻皱起。 夙寒声一进来,周姑射立刻双眼放光,一溜烟冲上来,拽着夙寒声往椅子上一按,难得振奋地为他诊脉。 夙玄临看得满脸笑容,得意地朝崇珏使了个眼色。 看吧,这小医仙瞧见萧萧,都有笑脸了。 崇珏瞥他一眼,心想这人是不是被伪天道附身太多回,识海都给搅碎了。 周姑射是个很通透的人,除了医术外没有多余心思,比夙寒声还赤城,她昨日听说夙寒声好端端的人傻了,当即连夜从上苑州赶过来。 人家只是对“疑难杂症”有笑脸罢了。 夙玄临觉得两人很配。 周姑射激动得不得了,夙寒声明明看着识海经脉没有半分问题,但却记忆全无,躯壳也变成十七岁的模样了,说明定是个难以攻克的大病! 太有挑战性了。 周姑射一把抓住夙寒声的手腕,沉声道:“这段时日你莫要出去,要随叫随到,记住没?” 夙寒声迷迷糊糊的,但见爹和叔父都没阻止,便乖乖点头。 “哦。” 夙玄临看向崇珏。 看吧,都要形影不离了。 崇珏:“……” 周姑射为夙寒声短暂诊治完后,便住进应煦宗待客的院落,不知道忙活什么去了。 夙寒声打着哈欠,用眼神询问自己能不能回去睡觉。 夙玄临正要说话,崇珏就道:“我送你回去吧。” 夙寒声点头,拽着崇珏的衣角迷迷瞪瞪地走了。 注视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谢识之眉头轻蹙:“宗主,你有没有觉得……世尊对萧萧好像很奇怪?” 那眼神根本不像是在看一个小辈,行为举止也全无世尊的高深莫测,反而有种故意亲近的感觉。 怎么瞧着像是在对待心上人? “哪里奇怪了?挺正常的啊。”夙玄临“啧”了声,道,“行为举止不过亲密了些,也无妨啊,多一个人疼萧萧不好吗?” 谢识之:“……” 行吧。 疼萧萧的崇珏将人带回寒茫苑,见夙寒声始终迷迷糊糊的,便轻柔地将他的外袍脱下,将人扶到榻上睡觉。 夙寒声几乎沾枕头就要睡了。 崇珏坐在床榻边看着那毫不设防的面容好一会,才强行狠下心来,起身要离开。 徐徐图之。 只是他才刚一动,闭着眼睛的夙寒声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导致他纤细的手臂都在微微发抖。 “别走。” 崇珏愣了愣,重新坐回去:“萧萧?” 夙寒声半睁着涣散的眸瞳,浑浑噩噩看着崇珏的面容,不知有没有认出他,手却还在不住用着力,指尖都泛起毫无血色的青白。 “你……去哪儿?” 崇珏听到他细弱的声音,轻声回答:“陪你睡着我再走。” 夙寒声的眼神奇怪得很,瞧着不太像之前浑噩懵懂的样子,反而有种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眸瞳带着点绝望的攻击性。 “玉珏……碎了,你要走了……” 崇珏一怔。 夙寒声似乎是睡懵了,也不知从哪儿扒拉出的记忆,猛地起身一把抱住崇珏的脖子,浑身都在不住颤抖:“你不能离开……不、不能!” 他眼眶通红,却不知流泪是什么。 崇珏忙抚着他的后背温声安慰他:“好,我不走,我哪里都不去。” 夙寒声得了他的保证,明明该心安,但不知为何却呜咽着终于哭了出来。 好像几日前在通天塔看到那玉珏碎在自己掌心的委屈和绝望,此时终于借由一场梦魇爆发出来。 听着少年隐忍的哭声,崇珏心间酸涩,收拢双手将他紧紧拥在怀中。 感受到周围熟悉的菩提花香,夙寒声哭得很快脱力,彻底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但手却始终拽着崇珏的两根手指,撅折了都不肯撒手。 *** 夙玄临是个溺爱孩子的人,寻常人家的孩子若要修剑道,天不亮就要起来练剑,但他不一样,任由夙寒声睡到日上三竿,睡不饱还能准许回去睡个回笼觉。 是个慈父了。 旁人午饭都用过,夙玄临估摸着夙寒声差不多该醒了,便优哉游哉地拎着剑前来寒茫苑寻夙寒声,打算再教他几招剑诀。 今年十大学宫的闻道祭比试没办成,学宫长老都在商议着过段时日便来场学宫间的演武台比试。 那个时候夙寒声应该能恢复记忆,到时候用剑招定能一鸣惊人,夺得魁首。 夙玄临吊儿郎当地踹开寒茫苑的门,连招呼都不打地走进去,坐在伴生树下的软椅上,让伴生灵乌鹊给他伸着爪子泡茶,自己等着喝。 “萧萧,起来练剑了。” 屋内没什么反应。 夙玄临也不着急,慢悠悠地端起一杯茶,扬声道:“萧萧……” 刚萧完,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夙玄临抿了一口茶,笑眯眯地转身看去。 只是视线落在门口后,他喝茶的动作瞬间僵住,手还下意识将茶盏倾斜,一杯热茶没喝几滴,全都祭在衣袍上。 崇珏慢悠悠将门打开,一边理着凌乱的衣袍一边漫不经心看了夙玄临一眼,像是没事人一样,淡淡道:“小声点,萧萧还在睡。” 夙玄临:“…………” 上午夙寒声抱着他哭,似乎是记起通天塔玉碎的事儿了,且刚刚醒来时竟然发现夙寒声稚嫩的面容隐约有了些变化,好像去了几分稚气。 这应该是好事,说明凤凰骨剥离的后症在逐渐消失。 再有小医仙帮忙诊治,恢复记忆指日可待。 既然有了奔头,崇珏便开始盘算,省得夙寒声恢复记忆后,这亲爹一时遭受不了打击,会下手打夙寒声。 崇珏舍不得,索性想要自己旁敲侧击告知夙玄临。 崇珏眼神淡淡看着夙玄临,等他反应过来。 好一会,夙玄临才将倒空了的茶盏放下,姿态缥缈地一甩衣袖,将衣袍上的水顷刻弄干,非但没有问罪,还吊儿郎当地招呼崇珏。 “来,喝茶。” 他和崇珏相识数千年,交情太熟了,根本不会去往“我挚友竟然看上我儿子”此等惊世骇俗的事情上想。 夙玄临甚至觉得崇珏人还挺好,竟然还体贴地让自己小声点,省得吵到儿子睡觉。 不错。 夙玄临满意地点头,自己交得这么多狐朋狗友中,也就崇珏是个霁月光风、端庄正直的君子。 崇珏:“…………” 第132章 吃喝嫖赌 夙寒声起得太晚, 下午才睡眼惺忪地爬起来。 寒茫苑的伴生树下,崇珏和夙玄临盘膝而坐,正在小小棋盘上对弈。 瞥见夙寒声用冷水泼脸, 甩着脑袋走过来, 夙玄临支着下颌懒懒将棋子一弹,白棋在空中翻转几圈, “啪嗒”一声落在棋盘上,刚好堵出崇珏的攻势。 “昨日做小偷去了?”他懒洋洋道,“都该吃晚饭了才醒,你何不一觉睡到明天呢?” 夙寒声抹了抹脸, 浑身露出睡饱的餍足,乖乖屈膝跪坐在两人身边行了个礼,他也不怕夙玄临,声音带着点鼻音:“以后不这样啦。” 夙玄临眼眸一眯, 笑着道:“真乖。” 都下午了也没法子练剑, 夙寒声便温顺坐在两人身边, 看着两人下棋。 他也不懂棋艺,脑袋顺着两人一人下一颗棋子左右转来转去,半盘棋下下来他反倒是最累的。 夙玄临“啧”了声, 正要抬手将儿子招来自己身边靠着,就见崇珏视线聚精会神在棋盘上,手却随手一拢,动作熟练得像是做过无数次。 夙寒声摇摇晃晃的身躯被他一扒拉,当即歪倒过去,脑袋枕在崇珏的腿上。 夙玄临当即一愣。 夙寒声也懵了下, 但崇珏身上的气息熟悉得要命,枕着腿睡觉的姿势隐约让他有种好像做过无数次的幻觉, 身体下意识瘫软着贴上去,一点反抗都没有。 崇珏像是没事人一样,下了一子后,抬眸看向夙玄临:“怎么?” 夙玄临如梦初醒,摇了摇头继续下棋。 萧萧小时候也总是往崇珏衣袍里钻着睡觉,长大后这样应该也算合适……吧? 崇珏又不是禽兽,哪里会不顾伦理妄图染指挚友的孩子。 自己当真龌龊,竟然往哪方面想。 不该不该,忏悔忏悔。 崇珏瞥了夙玄临一眼,没再继续刺激他。 夙寒声仰躺在地上,脑袋枕着崇珏的腿,每回崇珏抬手下棋时宽袖都会扫到他的脸,顺着白袍的缝隙夙寒声能看到男人冷峻的眉眼。 崇珏一直专心棋局,根本没怎么看他。 夙寒声本来安安静静躺着,不知怎么突然就不高兴起来,伸手拽着脸上蹭来蹭去的雪白衣袖。 崇珏刚要下棋子,乍一被扯了下袖子,手登时歪了歪,棋子“嗒”地随意落了一处。 夙玄临本来都要输了,见状立刻振奋道:“落子无悔!——不愧是我的萧萧,就是疼爹。” 说完,喜滋滋下了一颗棋子扭转局势。 崇珏垂眸看了夙寒声一眼,声音温和极了:“何事?” 夙寒声好像只是想让崇珏注视他,满足了后便乖乖放下手:“没有。” 崇珏笑了笑,继续下棋。 但没一会,夙寒声好像尝到甜头了,又开始伸爪子去扒拉崇珏的袖子。 崇珏又看他,隐约感觉到夙寒声纯澈眸中那眼巴巴的期望,犹豫了下随手下了一颗棋子。 夙玄临全然没瞧出来两人在用眼神勾勾搭搭,激动得趁势围堵。 不到半刻钟,这盘一般能焦灼大半天的棋局终于以崇珏落败而结束。 夙玄临高兴极了,笑眯眯地道:“看来这么些年你棋艺下降不少啊——再来一局?” “不了。”崇珏屈指一点,将黑白棋子分别装好,淡淡道,“你寻谢识之下去吧。” 夙玄临正在兴头上,没发现崇珏将他支开的险恶用心,哼着小曲将棋盘一收,正要去前宗寻谢识之,又像是记起来什么似的,转头看向夙寒声。 “萧萧啊,要跟着爹一起去吗?” 要是在之前,夙寒声肯定颠颠地爬起来跟着爹去玩,但今日却是难得犹豫了,他看了看崇珏,又看了看亲爹,眉头紧皱,似乎在艰难做取舍。 崇珏咳了声。 夙寒声最终还是没挪窝,道:“我不去啦,我等会就去睡觉。” 夙玄临没忍住笑了,俯下身摸了下他的脑袋:“还睡,脑袋本来就不聪明,可别睡傻了。” 夙寒声抿着唇笑了下。 夙玄临叮嘱他几句,又没好气瞥了崇珏一眼:“你别带他去须弥山那种天寒地冻的地方,他今日这么嗜睡指不定就是被寒风吹着了。” 崇珏随意应了下。 夙玄临优哉游哉地走了。 爹一走,夙寒声立刻攀着崇珏的手臂,眼巴巴看着他:“叔父,去看雪吧。” 崇珏:“……” 这孩子,竟然开始学会阳奉阴违了? “须弥山那地界太冷。”崇珏耐着性子和他讲道理,“你如今修为才金丹,玩久了会寒意入体。” 夙玄临没说崇珏自己都没发觉,幼时夙寒声身负凤凰骨,须弥山的寒意根本无法钻入经脉中。 可如今不一样,凤凰骨消失,夙寒声只是个寻常人,哪里能抵得住那森冷的寒意。 看来今日困得只蔫叶子,八成是须弥山那千万年寒冰冻成的寒意入了体。 夙寒声闷闷地垂下脑袋,浑身上下毫不掩饰地表达出“我很不高兴”这个讯息——他在夙玄临面前都没耍过性子,更是爹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没有反驳过,反倒在崇珏面前毫不掩饰。 崇珏觉得好笑:“方才你爹说了什么,重复一遍。” 夙寒声闷闷不乐地鹦鹉学舌:“……别带他去须弥山那种天寒地冻的地方……” 崇珏心中失笑,面上却还是油盐不进的模样,淡淡道:“听话。” 夙寒声不情不愿地听话了。 他正垂着头蔫得不行,突然感觉眼前一道白影覆来,双眸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捂住,整个视线陷入黑暗中,只有鼻间那熟悉的气息仍在。 “叔父?” 崇珏笑着道:“别告诉你爹。” 夙寒声还在疑惑,突然感觉到一股寒意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他愣了下当即一喜! 叔父竟然真的又带自己看雪。 夙寒声赶紧将崇珏捂在自己眼前的手扒拉开,本来以为能看到昨日瞧见的白茫茫一片,可举目望去发现自己仍然还在寒茫苑中。 夙寒声懵了懵。 突然,一片雪花飘飘摇摇从空中落在夙寒声鼻尖,当即化为一滴雪融化,他迷茫地仰头看去。 漫天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只是顷刻酷暑炎热的寒茫苑便成了鹅毛大雪的严冬,伴生树上也落了一层层的雪。 夙寒声眼睛都亮了。 崇珏拿出厚厚的刻满避寒符纹的披风裹在夙寒声身上,垂着眸为他系上,淡笑着问他:“为何突然想看雪?” 夙寒声伸手接了一捧雪,眉眼弯弯:“不知道,就是觉得……有人带过我去看雪。” 崇珏系披风带的手倏地一顿,眉眼的笑容似乎更柔和了。 夙寒声系好披风后,当即欢呼雀跃地在下了大雪的寒茫苑玩起来,还无师自通地堆了两个雪人,一个大一个小。 崇珏坐在廊下,注视着少年没有任何杂质的欢喜,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蹦出个念头。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没有记忆,前世今生那些苦难就不存在,夙寒声的记忆皆是所有人的宠与爱。 没有伪天道、没有凤凰骨…… 更没有前世的痛苦和惨死,他可以顺着如今这般平平安安长大成人,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时而崩溃地疯疯癫癫让人心疼。 崇珏眼眸微微垂下,看着手腕间那串佛珠,指腹轻轻在玉珠上摩挲着。 或许…… 突然,夙寒声高高兴兴道:“叔父!” 崇珏微怔,抬眸看去。 夙寒声堆了个高大的雪人,弯着眼睛朝他招手:“看看这个像不像你呀?” 崇珏看着那用石头和枯枝做成的歪歪扭扭的五官,点头道:“像。” 夙寒声歪着头将那丑兮兮的五官和崇珏的俊脸对比了下,不知瞧出了什么,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他这样放肆地笑,倒有些没失去记忆前的模样了。 崇珏方才还在犹疑不定,此时瞧见那个欢快的笑容,心情不自禁软了下来。 算了。 就算他在这儿纠结死了也无用,最后能不能恢复记忆,只有夙寒声自己有资格决定。 夙寒声高高兴兴玩了个开心。 在入夜后夙玄临来前崇珏一道灵力将寒茫苑恢复原状。 夙玄临也不知瞧没瞧出来异状,反正幽幽瞥了崇珏一眼。 他看向夙寒声,叮嘱道:“明日不能再睡懒觉,一大清早就得爬起来练剑——谢长老都骂我一下午了,让我莫要再纵着你。” 夙寒声蔫头耷脑的:“那要什么时辰起床啊?” “卯时。” 夙寒声眉梢都耷拉下来了:“啊?这么早啊?” 夙玄临冷冷道:“嫌早?” 夙寒声点头。 “那咱再晚点吧。”夙玄临变脸似的,一改刚才的严厉模样,笑嘻嘻地摸着夙寒声的脑袋,“再多睡一个时辰行不行?” 夙寒声:“再晚点吧。” “一刻?” “半个时辰?” “行、行吧。” 崇珏:“……” 这人当不成严父。 和夙寒声有商有量定好明日巳时起来练剑,夙玄临笑眯眯地哄着儿子去睡觉。 崇珏坐在寒茫苑廊下慢条斯理喝着茶,等着夙玄临一走自己就进去寻夙寒声。 谁知夙玄临从屋内出来后,直接朝他一挑眉:“走,我约了识之今晚不醉不归,你也来。” 崇珏:“……” 崇珏冷淡看他:“劳烦,我是个出家人。” “装什么呢?”夙玄临嗤笑,“我看你模样恶念善念差不多都融合了,一念佛一念魔,你也就差个契机,那吃喝嫖赌的恶念就能占据你的脑子……” 崇珏立刻扫了还在亮着灯的屋内一眼,难得失态地打断他:“我从未嫖过赌过。” 夙玄临:“……” 崇珏:“……” 第133章 蜻蜓点水 没嫖过没赌, 夙玄临将人拽去吃吃喝喝了。 前宗大殿上,庄严肃穆。 谢识之却摆好酒坛,还让弟子买了一堆吃食放在桌案上, 翘着腿懒洋洋等着宗主来一醉方休。 片刻后, 宗主来是来了,却带来个佛修。 谢识之脚也不翘了, 立刻恢复端庄的坐姿,冷淡地起身行礼:“见过世尊,宗主。” “一家人。”夙玄临随手一抬,“别来这些虚的, 来一起喝酒。” 谢识之犹豫:“世尊也来?” 崇珏摇头:“我就不了……” “他自然也来。”夙玄临打断他的话,懒洋洋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对上崇珏不赞同的眼神,眉头轻轻一挑, “你昨日不是答应我了吗, 只要萧萧愿意跟你出去玩你就陪我喝三次酒——这是第一回, 来。” 崇珏:“……” 崇珏无可奈何,只能敛袍坐下。 谢识之拿起一个小酒盏就要倒酒,夙玄临却“啧”了声, 直接将酒坛往崇珏面前一砸,道:“来,一口闷了。” 崇珏:“……” 崇珏冷淡瞥他,看起来想拿这酒坛抡他脑袋上。 谢识之赶紧拦下夙玄临,没好气瞪他一眼。 还没开始喝就撒酒疯。 换了个小酒盏,崇珏神色依然不怎么好看。 三年前恶念掌控躯壳时曾喝过一回酒, 那场面…… 有点惨不忍睹,崇珏都不愿去回想。 如今在夙玄临眼皮子底下, 崇珏有点不能保证自己醉酒后,会不会当着人家爹的面往夙寒声脑门上砸衣裳。 酒盏已斟满酒,夙玄临将自己的酒盏往桌子上磕了下,表示碰杯,随后一饮而尽。 若是之前的崇珏,除非三界末日否则绝对不会动上一丝饮酒的念头,但此时善念回归,决定只在一念之间。 崇珏垂眸看着酒盏,最后仍然没抵挡得了恶念的欲望,抬手持起酒盏。 夙玄临正在偷偷摸摸看他,见他端了酒,终于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自己当年把这人打坏了呢,还好,恶念已经逐渐开始掌控这具躯壳。 崇珏蹙眉喝了半盏,刚放下夙玄临就笑吟吟地给他满上:“今日不醉不归,放心吧,我肯定不放你出去乱跑撒酒疯,就算跑出去了我也会把你给劝回来,不让世尊的一世英名毁在酒上。” 崇珏瞥他一眼,闷不做声地将酒喝了。 有了一盏,便有第二盏。 崇珏已许久没碰过酒,不知不觉间已被夙玄临灌了一坛,识海也开始阵阵晕眩,但意识还保持着清醒,没有一头栽倒。 夙玄临千杯不醉,看着崇珏坐在那已开始喝空杯子了,啧啧称奇道:“一个大男人,酒量怎么如此差?我看一回乐一回。” “……”谢识之幽幽道,“既然知晓世尊酒量差,你还拉着他一起喝。” 夙玄临支着下颌看着自以为还清醒实则已经连自己都不认识的崇珏,笑眯眯道:“好玩嘛。” 谢识之幽幽道:“你迟早得遭报应。” 夙玄临哈哈大笑,混账极了。 就在他还想再逗崇珏喝几盏时,就见满脸冷淡的崇珏突然说:“我还清醒,没喝醉。” 夙玄临:“……” 谁问你了? 夙玄临憋着笑:“行,没喝醉,要不要再来几盏?” 崇珏摇头:“小酌怡情,要适量,不能醉了。” 夙玄临差点笑出声来。 往常这个时候,崇珏八成要开始各种撒酒疯了,念叨着一堆要成佛的废话,还会拽着他们念佛经。 夙玄临本不想听那枯燥的佛经,但崇珏醉酒后脑子转不过来,念佛经都念得磕磕绊绊,念一句歇半天,好像和自己较劲似的。 本以为此次又要听到世尊的奇妙佛经,夙玄临还特意拿出了留影珠,打算录下来明日好取笑取笑。 但却见崇珏拍案而起,面容冷淡好像和平常没什么分别,看了夙玄临一眼,慢条斯理整理了下衣袍,淡淡道:“我先走了。” 夙玄临还拿着留影珠呢,忙叫住他:“你去哪儿啊?” 崇珏道:“萧萧那儿。” 夙玄临脑袋上冒出个泡。 好端端的,找什么萧萧? 谢识之倒是眉头紧皱,察觉到一股不一样的意味。 几十年前世尊虽然吃喝嫖赌……没有嫖赌,并不受佛修的禁制成日被夙玄临拽着喝酒,那时他一心向佛,只想渡过劫难彻底得道,所以连醉酒也惦记着修佛之事,狂念佛经。 如今他劫难已过,只要他想就能回须弥山成为货真价实的世尊,却非得在这应煦宗待着。 ……醉酒了还惦记着夙寒声! 想起世尊最后好像惦记的都是最重要之物,谢识之眼皮狂跳,悄无声息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荒唐荒谬荒诞无稽! 夙玄临一把扶住崇珏:“别闹,大半夜的萧萧早就睡了。” 崇珏却不管,直接拂开夙玄临御风就朝后山而去。 ——虽然醉了,但还记得路。 夙玄临神识铺出去,瞧见他没有半路摔下去、平安到了寒茫苑后,这才松了口气。 一转头,就对上谢识之看傻子似的眼神。 “怎么了?”夙玄临问。 谢识之恨铁不成钢:“你就放任世尊一个人去找萧萧?” “这又有哪里不妥?”夙玄临不明所以,“两个大男人,还用得着避嫌吗?” 谢识之:“……” 谢识之差点要掐自己人中了,怒道:“你当年给萧萧定的那破婚事,戚简意不也是个男子!你就没想过萧萧已经是断袖了吗?” 夙玄临蹙眉:“就算萧萧是断袖,也断不到他叔父身上去,而且崇珏一向有分寸,你见他刚才喝个酒都得推三阻四守着那佛门的戒,更何况是色./欲这种他说都不会说的事儿了。” 谢识之:“可是!” 夙玄临道:“你不要瞎想,怪龌龊的。” 谢识之:“……” 谢识之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他有心想去寒茫苑将崇珏赶出去,但身份修为全都不够,好不容易有个和崇珏能并驾齐驱的仙君,还是个拎不清的! 夙玄临还在那找自己的留影珠。 “哎,刚才还在的,去哪儿了?” *** 寒茫苑中。 夙寒声许是白日睡多了,迷迷糊糊躺了半晌还是睡不着,只好起身盘膝在榻上闭眸修炼。 这具天道赐福的躯壳修炼起来几乎一日千里,只是短短几日那之前怎么都充不上去的修行壁垒已开始逐渐松动,再过一段时间八成就能结婴了。 夙寒声闭眸打坐,烛火从床幔倾洒而来,照亮他漂亮的眉眼。 将灵力在经脉中运转几个小周天,灵台缓缓回笼,夙寒声轻轻松了口气,还未睁眼却突然察觉到一股淡淡的酒香似乎萦绕在周围。 酒? 夙寒声疑惑睁开眼睛,差点往后仰过去。 狭窄床榻间,崇珏不知何时来的,正坐在他身前,微微倾身朝他看来,烛火倒映下的墨青眼瞳全是……夙寒声看不懂的神色。 夙寒声茫然看她:“叔父?” 崇珏声音低沉,懒懒“嗯”了声,眼神一直落在夙寒声微张的唇上,他靠得极近,身上气势毫不掩饰,带着浓浓的压迫感。 在夙寒声的本能中,叔父这样便是要吃人。 上回挺惧怕,此番不知为何,夙寒声却全然不惧,只是歪着头看他。 “叔父,您是要吃我吗?” 夙寒声眉眼的少年气已逐渐褪去,此时五官和神智瞧着已和及冠时相差无几,如今只差记忆还未恢复。 听到这句话,崇珏低声笑了,摇头道:“不吃你。” 夙寒声“哦”了声,看着此时的崇珏,总觉得和平时不太一样。 白日里崇珏的目光一直聚集在棋盘上,就算想看夙寒声也只是若无其事地瞥上一眼,很快就分开。 他是内敛温和的。 可现在崇珏的视线却直勾勾盯着他,眸中全是不加掩饰的赤.裸裸的觊觎和炽热。 夙寒声心口倏地一跳,好像有种空荡荡的心骤然被填满的感觉。 之前他不懂自己为何总要在他下棋时揪着他的袖子捣乱,好像只要他看上自己一样就满足得直蹬脚,现在他明白了。 自己想要的,便是现在这般坦坦荡荡的注视。 狭窄床榻间,夙寒声探身上前,双手搭在崇珏肩膀上。 他似乎想要随着本能想要做什么,但靠近了后却懵在当场,一时不懂下一步该如何。 崇珏似乎想要动,却听到外面传来一声熟悉的: “萧萧?睡了吗?” 夙寒声登时被夙玄临的声音吓了一哆嗦,也不知脑子怎么想的,竟然直接将崇珏按倒,一把掀起被子将两人盖住。 夙玄临不知是因谢识之的话,还是单纯来找他的破留影珠,来到寒茫苑后见灯火还亮着,索性直接推门进来。 “萧萧?” 夙玄临修为颇高,神识无意识外放一扫就能知晓床上藏着两个人,但夙寒声却屏住呼吸,唯恐像是被抓住,和崇珏紧贴的心口砰砰直跳。 喊了两声没有反应,夙玄临小声道:“睡着了怎么也不吹灯?” 他神念扫了一圈,没发现崇珏的影子,便吹了灯将门关上,出去忧心忡忡寻崇珏了。 锦被下,烛火被遮掩,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崇珏腕上的佛珠发出微弱光亮,遮掩住他的气息,他借着光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神使鬼差的,猛地伸出手按住夙寒声后颈,强势将人按了下来。 夙寒声瞳孔一颤,似乎被崇珏突如其来的攻击性给吓住了,下意识想要撑着他的胸口起身。 凌乱锦被胡乱动了两下。 崇珏按住夙寒声,却只是在他眉心轻轻一碰。 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第134章 琴瑟之好 崇珏袖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光。 借着那点光, 夙寒声呆呆看着身下男人冷峻的五官,呼吸声在狭窄的锦被中暧昧交缠。 突然,夙寒声茫然道:“叔父, 我们是在偷情吗?” 崇珏:“……” 不知是酒意作祟, 还是恶念回归,崇珏只是思考一瞬, 竟然点了点头,声音低沉,缓声道:“害怕?” 夙寒声不害怕,心脏却噗通跳个不停, 好像随时都能从喉中蹦出来,他放松身体整个人都趴在崇珏身上,学着刚才崇珏亲他的样子在他眉心吧唧了一下。 两人相贴的胸膛起伏,夙寒声感觉叔父好像在笑。 夙寒声撑着他的胸口微微起身, 歪着脑袋看着他眉眼还未散去的笑意, 疑惑道:“你为什么笑?” 他不该笑。 崇珏轻声道:“不好吗?” “不对的。”夙寒声眸中全是迷茫, “你该……” 他想了想,却不知崇珏该什么了,反正下意识知晓叔父不该如此欢喜。 崇珏似乎明白他在不解什么, 心又像是被人捅了一刀,酸涩又难过,那点醉意让他的内敛退却得一干二净,有力的手臂扣住夙寒声的腰身猛地一翻身。 锦被顿时翻涌了一下。 夙寒声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手下意识往前一抓,迷迷瞪瞪睁开眼, 就见崇珏将他压在身下,高大有力的身形好似牢笼般死死困住他, 插翅也难逃。 “叔、叔父?” 崇珏俯下身在他眉心又亲了下,随后带着微弱酒香和菩提花香的气息一路往下,在夙寒声浑浑噩噩至极落在他唇角。 夙寒声的心跳瞬间又飙起来了。 “喜欢你。”两人呼吸交缠,崇珏呢喃亲吻着他,柔声呢喃道,“……再不会拒绝你了。” 夙寒声被他拒绝怕了,哪怕失去记忆也仍然存在于潜意识中,只是轻轻一个吻也能让他觉得不对。 好像在他看来,亲吻过后,崇珏必须得声色俱厉地呵斥数落他一顿。 这才是正常的。 崇珏不该笑。 夙寒声呆呆看他,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喜欢我?” “嗯。” 崇珏的手臂支撑着,凌乱墨发从肩上披散而下,隐约可见夙寒声漂亮迷茫的眉眼。 毫无记忆的少年没有被所有恶意染指,浑身上下皆是纯澈的青涩。 就听青涩的夙寒声道:“那我们双修吗?” 崇珏:“……” 两人一个醉意糊脑子,一个懵懂无记忆,这句话说出后直接大眼瞪小眼。 崇珏注视着夙寒声的眼睛许久,正要开口说话,外面又传来夙玄临的声音。 “真的,我跑了好几圈,人影都没瞧见。应煦宗开了护山大阵,他若出去我定能察觉到的……” 谢识之的声音幽幽传来:“你不是说他来找萧萧了吗?” 夙玄临:“但我神识探了,萧萧院中没有人。” 谢识之似乎冷笑了一声:“再探,再报。” 夙玄临速探速报:“禀长老,的确只有萧萧一人。” 两人在外面叨叨个不停,夙寒声却在床上拽着崇珏散乱下来的头发绕在手指上玩,听得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准备进屋了。 夙寒声本能觉得紧张,手一紧差点把崇珏一绺发给拽下来。 崇珏:“嘶……” 谢识之突然一脚踹开门,沉声道:“有人在里面!” 夙玄临:“轻点!萧萧还在睡觉……” 谢识之才不管,今日他非得让宗主看出世尊的真实面目不可。 他一把拽着妄图轻手轻脚的夙玄临大步走到内室,抬手一挥,屋内烛火嗤嗤几声全部亮起,将偌大房子照得恍如白昼。 夙玄临被扯了进去:“你说他在哪儿?” 谢识之冷冷一指床榻。 夙玄临差点笑出来:“崇珏和萧萧差着辈分呢,怎么会为老不尊躺小辈的床,识之,你今晚也没喝多少啊,怎么这就开始糊涂了?” 谢识之冷冷看他,抬手拽住床幔,让他瞧瞧“为老不尊”的现场。 “哗啦——” 床幔直接被打开,夙玄临上前几步,垂眼一瞧,眉头轻皱。 谢识之冷笑,顺势也转头过去,定睛看了看,脸色也变了。 床榻之上锦被凌乱,夙寒声恹恹躺在枕头上揉着眼睛。 只有他一人。 夙玄临赶紧上前将锦被拽上来,见夙寒声眼睛被烛火晃得睁不开,伸手熄灭了几盏灯:“睡觉怎么不盖好被子,着凉了可怎么好?” 夙寒声迷茫看他:“爹,谢长老,你们干什么呢?” 谢识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不信邪地又将整个寒茫苑搜了一遍,愣是没瞧见为老不尊的“奸夫”。 夙玄临还在那哄儿子:“没事没事,给你拍虫子呢,继续睡吧。” 夙寒声“哦”了声,扯着被子去睡了。 夙玄临将灯盏全部熄灭,拽着谢识之走出寒茫苑,幽幽道:“我看这么多年过去,你酒量倒是和崇珏的棋艺一样下降得看都不能看了。” 谢识之:“……” 谢识之沉默半天,突然面露微笑:“是,是我的过错。” 爱死不死吧。 夙玄临蹙眉,总觉得谢识之笑得怪渗人的。 房中的夙寒声闭眼装睡,直到感觉外面的说话声消失了,这才眯着眼睛坐起来,从床幔缝隙中探出去一个脑袋左看右看,小小声地道。 “叔父?” 没有回应。 夙寒声又喊了几声,崇珏好像真的离开了,只好垂头丧气地重新躺回床上。 *** 翌日一早,夙寒声起得极早,哼着小曲不用人催促高高兴兴地在院中练剑。 夙玄临千杯不醉,甚至还被勾起来了酒瘾,坐在树下优哉游哉边喝酒边指导夙寒声剑招,一派岁月静好。 夙寒声练完一套剑招后,收剑入鞘,眯着眼睛跑到夙玄临面前,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他似乎想要问什么,但犹豫半晌还是将话给吞了回去。 夙玄临总觉得谢识之昨日不太对劲,他也知道谢识之是个细心稳重的人,若是没那档子事他不会无缘无故造如此离谱的谣。 犹豫片刻,夙玄临试探着问:“萧萧,昨晚你见你叔父了吗?” 夙寒声正在喝水的动作一顿,水直接顺着下巴划入衣襟中。 他闷咳几声,面露迷茫:“啊?什么啊?哪个叔父?” 夙玄临眯着眼睛:“那个最好看的叔父。” “哦。”夙寒声移开视线,干巴巴道,“没、没呢,昨晚我就在床上睡觉呢,没见什么好看叔父。” 夙玄临更加怀疑了:“当真?你发个誓。” 夙寒声又咳了几声,装傻道:“啊?为什么要发誓?” “不许撒谎。”夙玄临道,“你要是说了一句假话,就……” 还没说完,夙寒声突然踉跄了下,脚下竟然凭空出现个奇怪的繁琐阵法,无数漆黑的手将他往下拽。 夙玄临:“……” 夙玄临酒差点都洒了,唇角微微抽动:“你看吧,你撒个谎都把无间狱的阵法招出来了。” 夙寒声瞳孔惊惧地震动:“啊?!” 说谎竟会遭受如此责罚吗?! “我、我错了!”夙寒声赶紧道,“我说谎了,我昨日见好看叔父了,他让我把灵力……唔!” 话音未落,阵法呼地一声将他整个人拽了下去。 夙玄临“啧”了声,继续优哉游哉喝着酒,好似一点都不担忧。 就是比较好奇,崇珏昨日让夙寒声做什么了? 总不可能真的为老不尊,做些龌龊事吧?不行,得找他去问问。 要真是这样,崇珏当死。 *** 夙寒声陡然被拽下无间狱,吓得手脚胡乱扑腾,尖叫个不停,明明都落地半天了,却还在哭着像爹赔罪:“爹救命!我再不说谎了,爹!爹爹!” “嚷嚷什么?!”有人不耐烦地道,“吵都吵死了!” 夙寒声吓了一哆嗦,迷茫地抹了抹糊住视线的眼泪,哽咽着抬眸看去。 此处遍地都是猩红血泊,周遭暗无天日,连一丝阳光都没有,只有身边有几盏烛火。 他身处在一处奢靡的灵芥大殿中,四周悬挂无数条写满古怪符纹的白绸,风微微一吹胡乱飞舞,好似招魂的炼狱。 但没来由的,夙寒声却不觉得惧怕,好像早已在此待了多年一样。 他环顾一周,迷迷瞪瞪顺着声音看去,就见一个身着墨痕衣袍的男人大马金刀坐在不远处,琥珀色的眸瞳全是不耐。 夙寒声歪头,不解地看他。 乞伏殷一挑眉:“还记得我是谁吗?” 夙寒声摇头。 “我是你舅舅。”乞伏殷起身走上前,在遍地血泊的无间狱中他好像来索命的厉鬼,居高临下看着满脸懵懂的夙寒声,当即冷笑一声,“不会叫人吗?” 夙寒声大概没从他身上察觉到恶意,仰着头乖乖道:“舅舅。” 乞伏殷:“……” 乞伏殷蹲下来,掐着夙寒声的下巴左看右看,啧啧道:“看来还真傻了。” 夙寒声温顺地任由他掰着自己下巴像是摆弄物件似的转来转去。 不过,乞伏殷看着满脸清澈蠢意的夙寒声,却极其不满地道:“你蠢起来就不像她了。” 夙寒声:“……” 他只是失去记忆,并不是傻了,且这段时日身体和神智也已恢复及冠时的模样,好话坏话自然听得出来的。 夙寒声眉头一皱,猛地一张嘴,一口咬住乞伏殷还在掐他下巴的手。 乞伏殷当即“嗷”地一声,拼命抽手,夙寒声却咬得更紧了。 “夙萧萧!”乞伏殷咆哮道,“你就随你那个混账爹!脸长得像,脾气也像……给我松开!” 夙寒声一听他竟然还骂夙玄临,当即咬得更用力了。 最后以乞伏殷往夙寒声嘴里塞了一朵溢满花蜜的花儿才把爪子解救下来。 乞伏殷甩了甩手,冷冷看着夙寒声,又开始惦记这臭小子的眼睛。 挖了算了。 “舅舅。”夙寒声很自来熟,看乞伏殷被咬了也没揍他,已熟练将他归为和爹、叔父一样待他好的尊长,一边舔着花蜜一边问道,“你知道红本本吗?” 乞伏殷正在揉手指上的牙印,冷冷道:“我只知道生死簿,你马上就得下去见阎罗王了。” 夙寒声被呛了下,“哦”了声,不吭声了。 乞伏殷蹙眉半晌,看着夙寒声清澈得好像幽潭的琥珀眼睛,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不耐烦踹了一脚旁边的骷髅,往夙寒声旁边一坐,没好气道:“什么红本本?” 听起来不像什么好东西。 夙寒声道:“叔父给我的。”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个东西。 乞伏殷垂眸随意看了看,等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后,头发差点直接炸开,咆哮道。 “闻、镜、玉——!” 无间狱早已没了界门,那愤怒的咆哮声好戏穿透地面八千丈,直直冲向应煦宗。 *** 崇珏头痛欲裂地从床上醒来。 他多少年没喝过这么多的酒了,坐在榻上懵了半晌才终于找回点神智,努力回想也记不起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糊涂事。 好像断片了。 崇珏蹙眉,盘膝而坐运转灵力在经脉中走了几个周天,身体因醉酒后的困乏和疲倦终于消退去。 但记忆还是懵懵的,隐约只记得自己好像去找过夙寒声。 应该没做什么……荒唐事。 恶念和善念已融合,崇珏有点不能保证自己昨晚有没有兽性大发做不可挽回的事,皱着眉换衣洗漱,打算去寻夙寒声试探试探。 只是刚把满是酒气的衣衫脱下,却见一个鲜红的东西从胸前衣襟掉了下来。 崇珏蹙眉,抬手轻轻一动,风托着地上的东西缓缓落到掌心。 四四方方,艳红喜庆,好像是什么帖子。 崇珏将那东西微微翻过来,瞧见上面几行字,浑身彻底僵住了。 「琴瑟之好,弄玉吹箫。」 是一副崭新的还带着墨香的庚帖。 崇珏面无表情,指尖却不自觉抖起来,沉着脸将庚帖打开,迎面就被上面两个名字给撞得险些后退数步。 夙寒声。 闻镜玉。 庚帖之上明明白白落着两人交织交缠的灵力。 崇珏:“…………” 第135章 大事不妙 晴天霹雳, 不过如此。 崇珏之前虽然看夙寒声和戚简意的庚帖不顺眼,可却从未想过自己醉酒耍酒疯时竟然还惦记着庚帖的事。 这庚帖瞧着像是崇珏亲手做的——他醉酒手倒是挺稳,字迹铁画银钩洋洋洒洒, 上面还有几道被蹭了的墨痕。 崇珏撑着额头, 差点又“醉”过去。 庚帖已在手,就算晕倒八百回也无法时空倒流, 崇珏很快稳下心神,沉着脸前去寻找夙寒声。 往常这个时候夙寒声应该还在呼呼大睡。 崇珏御风至寒茫苑门口,意识在“得有礼数,扣一扣门”和“礼哪门子的数, 都有庚帖了还顾忌什么”中稍稍徘徊了下,随后猛地推开寒茫苑的门,不拿自己当外人地大步走了进去。 夙玄临刚慢悠悠喝完一坛酒,正打算去找崇珏就见正主竟然找上门来了, 当即哼哼笑了声。 “你来得可真巧啊, 正想去找你呢。” 崇珏没搭理他, 快步走进屋内扫了一圈。 夙寒声竟然没在? 崇珏眉头紧皱,出来问夙玄临:“萧萧呢?” “你先别问这个。”夙玄临道,“你和我说说昨晚到底来没来萧萧这儿?萧萧说你用灵力和他……什么什么了, 你今天把这个事儿和我讲清楚。” 崇珏自己都没有昨晚醉酒的记忆,和他讲哪门子清楚,再次追问了句。 “萧萧去哪儿了?” 夙玄临随口道:“被阿殷拽去无间狱玩了,不过他如今很有分寸,不会再……哎!崇珏!” 听到“无间狱”这三个字,崇珏神色一变, 立刻便招来阵法赶去无间狱,夙玄临都没来得及拦下他。 夙寒声前世在无间狱受了那么多苦…… 崇珏恶念已经融合, 记忆自然也在逐渐复苏,之前总惦记着夙寒声失去记忆之事,没来得及去细想,如今骤然想起这事儿,回忆陡然排山倒海似的袭来。 崇珏满脸惨不忍睹。 夙寒声在无间狱吃的苦头,大部分源于自己。 恶念没有善念约束,整个人直接放飞五毒六念,没有半分收敛,在见到夙寒声第一眼便贪图人家孩子的美貌,当真如夙寒声之前所说没多久就把人拐上床了。 崇珏脸色难看又羞赧,恨不得让夙玄临再把恶念拽出来,自己把他狠狠抽一顿。 干得太不是人事了。 崇珏不敢再回想那些记忆,飞快念了几道佛经将邪念压下去,面无表情地前去无间狱要人。 无间狱如记忆中那般暗无天日,四处皆是杀戮血腥,但不知是不是乞伏殷来整治了一番,神识一扫却没多少互相残杀的恶兽。 崇珏准确地靠着夙寒声手腕上的佛珠寻找到他的所在,灵力瞬移顷刻便至乞伏殷的住处。 乞伏殷住处有一层满是符纹的结界,崇珏懒得去解阵法,直接强行用灵力击碎,冲进去后见到眼前场景,眸瞳瞬间一冷。 夙寒声的确在此,只是此时他却正被乞伏殷按在旁边的小案上,四肢胡乱扑腾,口中呜呜咽咽还在嚷嚷着什么。 乞伏殷面容阴冷,一只手按在夙寒声的眼侧,像是在挖他的眼睛。 若说崇珏之前行事说话还需要思考,如今却是恶念瞬间被本能引出,那向来温顺的眉眼倏地浮现一抹阴冷的戾气。 降魔杵顷刻出现在掌心,带着大乘期铺天盖地的汹涌杀意,轰然袭过去。 “砰——!” 乞伏殷还未反应过来,周身护身禁制传来啪啪啪一阵破碎声,整个人直接横着飞出去,狠狠撞在不远处的墙壁上,深陷进去只留下个大大的人形印子。 乞伏殷:“……” 夙寒声:“?” 如此强烈的杀意,和乞伏殷离得极尽的夙寒声却连头发丝都没伤到分毫,他茫然捂着一只眼睛,呆呆地转头看去。 崇珏一身滔天杀意,眸瞳森冷宛如索命的无常,手中降魔杵满是杀气,连佛珠都无法压制住他想要杀人的欲望。 这是恶念融合后,崇珏第一次露出如此强烈的煞意和戾气。 夙寒声好似被吓住了:“叔、叔父?” 崇珏眼神冷然看向他,眸中酝酿的杀意似乎收敛了一瞬,朝他一招手,语调因杀意未散而有些冷淡。 “萧萧,来。” 夙寒声满脸都是泪,呜咽着起身踉跄跑到崇珏身边,右手始终捂着右眼,一副受尽欺负的可怜样。 崇珏看他哭成这样,轻轻吸了口气,像是自己被剜了心般,手扶着夙寒声的侧脸,尽量放轻声音:“疼吗?别怕,我在。” 夙寒声嗓音都带着哭腔:“有点,他、他夺了我的……” 乞伏殷刚好气急败坏地从废墟中出来,灰头土脸地咆哮道:“闻镜玉!你大爷的!竟然还有脸先出手……唔!” 愤怒的话还未说完,崇珏降魔杵直接轰然袭下,毫不留情地悍然劈来! 崇珏面无表情,几乎带着要将乞伏殷挫骨扬灰的狠意下的手,他漠然道:“我说过,不要再打他眼睛的主意。” 乞伏殷:“……” 乞伏殷浑身禁制差点全被打碎,灵力在周身炸开像是在发烟花似的。 能挨上大乘期一击而毫发无损的,八成也只有乞伏殷了。 乞伏殷狠狠一抹脸,人都被打懵了,怒骂道:“你有病吧?!谁打他眼睛的主意了……夙元宵!说话!” 崇珏仍然冷冷看着他。 夙寒声还在啜泣,捂着一只眼睛道:“他……他打我眼睛了。” 崇珏冷笑一声,又是一降魔杵打了过去,打算为夙寒声报仇雪恨。 乞伏殷再次一声不吭地撞进废墟中。 这下一身的禁制悉数碎了个稀巴烂,火花四溅。 乞伏殷差点被打得奄奄一息,挣扎着骂道:“你大爷,这事没完……” 崇珏刚要再抬手给他一杵,突然后知后觉到夙寒声的话。 什么叫“打我眼睛了”? 夙寒声还在那捂着右眼,崇珏蹙眉折返,轻柔哄着夙寒声将手移开。 就见夙寒声本来好端端的右眼好像被人打了个一拳,已经有了一圈淤痕,眼泪还在因疼痛簌簌往下落,但琥珀眼瞳却是完好无损的。 崇珏隐约明白自己好像误会了什么,蹙着眉为夙寒声轻轻揉着眼,放柔声音:“不疼了,等会就好了。” 灵力缓缓覆盖在夙寒声发疼的右眼上,很快竟然真的痛意消散。 夙寒声胡乱抹了抹眼泪:“多谢叔父。” 崇珏一边帮他擦眼泪一边温柔地问:“你刚才说他……夺了你的什么?” “他说是庚帖。”夙寒声委屈地道,“就你亲手做的红本本,我要去抢回来,他手肘就给了我眼睛一下。” 崇珏:“…………” 崇珏这回沉默的时间有点长。 乞伏殷已经气息奄奄地再次从废墟中爬起来,狠狠地咬破手指开始画阵,每一笔都带着恨不得将崇珏扒皮抽骨的恨意,整个人瞧着不知是不是被刺激到了,都疯疯癫癫的。 “你死了我告诉你,我这就把夙玄临招来,呕,咳咳,他要是知道你敢私底下哄骗他儿子定下庚帖,定会要你狗命,哈哈哈好一出狗咬狗的大戏啊!都得死!全都得死!” 崇珏:“……” 眼看着乞伏殷就要一笔将阵法画成,崇珏眼疾手快猛地一挥手,瞬间给抹了。 乞伏殷:“!” 我杀你! 崇珏沉默看着乞伏殷半晌,开始思考是不是要“杀人灭口”。 夙寒声大致听懂他的意思,犹豫再三还是走上前,将乞伏殷从地上扶了起来。 “舅舅没伤着吧?” 乞伏殷的护身禁制都碎了一地,五脏六腑都被那大乘期的威压震得差点颠倒上下,被夙寒声扶着却还要捂着胸口去打崇珏。 “你有本事把我杀了,否则这事儿夙玄临迟早有一天会发现!” 夙寒声赶紧抱住他的腰拦住他:“舅舅!” “你喊舅舅也没用!” 两人拉拉扯扯间,乞伏殷和刚才一样无意中又是一肘子撞在夙寒声左眼。 这下两眼齐全了。 好事成双。 夙寒声痛叫一声:“啊!” 崇珏没想到这样还能误伤夙寒声,赶紧将他拽回来拢在怀里去查探伤。 乞伏殷第二次误伤夙寒声后,怒火陡然就消了下去,但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怄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痛苦得双目赤红。 崇珏蹙眉将夙寒声的伤势重新消除,冷冷看向乞伏殷:“萧萧恢复记忆后,我自会将一切告知玄临,不必你多此一举。” 乞伏殷狞笑地捶了捶胸口:“那我是夙萧萧舅舅,你打算怎么给我一个交代?!” 崇珏想了想:“你我打一顿?” 乞伏殷:“……” 要是能打过,他至于放狠话让夙玄临来吗?! 寒茫苑中。 夙玄临猛地打了个喷嚏,总觉得有人在背后骂他。 崇珏招呼都不打也下了无间狱,那个劲儿比他这个亲爹还要殷勤,夙玄临就算再心大,也终于被这一系列的反常给震醒了。 好像的确……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崇珏他一个叔父,干嘛总是来找萧萧这个小辈? 莫非真的有奸情? 夙玄临打了个哆嗦,回想起昨日谢识之怒气冲冲指着他去床上捉奸的架势,犹豫着走进夙寒声的房间。 自从夙寒声不再畏惧光芒后,那床幔也不再整日都散着,夙玄临随意一瞥就见床榻上锦被凌乱枕头乱放。 夙玄临抬步上前,揪着锦被一角随意扯了扯。 他本来没抱什么希望,但才刚一动就感觉凌乱锦被中突然有个东西滚了出来,正好随着他落下的动作落到他的腿边。 夙玄临不明所以,将那东西捡起来后眉头轻轻一挑。 竟然是那颗昨日怎么寻都寻不到的留影珠? 不对。 夙玄临捏着那竟然还在运作的留影珠,狠狠蹙眉。 这玩意儿怎么会在夙寒声床上? 第136章 疯狗咆哮 崇珏用难得一见的武力强行逼迫乞伏殷对这事守口如瓶。 乞伏殷在那双手环臂, 连连冷笑:“只要我不死,肯定会宣扬得人尽皆知,揭露你这堂堂高岭之花世尊下的龌龊本质!让全三界都来看看你这副为老不尊的嘴脸。” 崇珏:“……” 夙寒声正在旁边吃花蜜, 见两人这剑拔弩张的模样, 缩了缩脑袋,不敢吱声。 崇珏丝毫不被乞伏殷那纸老虎的攻击所吓住, 他淡淡道:“你宣告天下也无妨,我并不在意,反而要谢你,不过……” 这话说出来, 乞伏殷脸都绿了。 崇珏停顿了下,伸出手捂住夙寒声的耳朵,才似笑非笑道:“……不过萧萧现在记忆全无,若因此事受人指指点点, 夙玄临恐怕会先我之前杀你吧。” 乞伏殷大概被他的无耻震惊了, 匪夷所思道:“他闲着没事杀我做什么?不是, 闻镜玉你有病吧?!” 哪有这样把所有过错都推到旁人身上了? 敢情那庚帖是别人逼着他做的一样。 崇珏这话虽然无耻至极,但话粗理不粗,没有丝毫记忆的夙寒声八成都不知道“伦理”“禁忌”是什么, 若是此时将事捅出去,受伤害最重的便是他了。 乞伏殷揉着眉心,忧愁得不行。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 “不对啊,我闲着没事替他打算做什么,他又不是我亲姐!” 只是个小崽子罢了! 全都得死! 和夙玄临一起死去! 夙寒声吃完了花蜜,仰头道:“舅舅, 还有没有了?” 乞伏殷沉着脸“哦”了声,又给他掐了朵花递过去。 夙寒声:“谢谢舅舅。” 乞伏殷:“……” 乞伏殷注视着夙寒声那双漂亮至极的琥珀眼睛, 好半晌突然重重吐出一口气,揉着眉心坐了下来,像是愁眉苦脸地在思考人生。 崇珏兵不血刃摆平了乞伏殷,等夙寒声吃完花蜜还带了好几朵在储物戒,这才从无间狱离开。 前世无间狱得用圣物才可打开界门,如今倒是来去自如。 崇珏牵着夙寒声的手回到寒茫苑,夙玄临竟然还坐在树下喝酒。 瞥见两人回来,夙玄临随意挥了下手:“崇珏,来,下盘棋。” 崇珏本来想着和夙寒声说那庚帖的事,但想来想去发现好像没什么可说的,酒是自己喝的,庚帖是自己做的,那上头明明白白有自己的灵力,再解释也无用。 夙寒声之前总是口头上花花,行动上再放松也只是亲一亲,可没料到崇珏不鸣则已一鸣则把庚帖都写上了。 此时瞧见人家亲爹,崇珏莫名有些亏心,咳了声,问夙寒声:“萧萧,你是看我们下棋还是自己出去玩儿?” 夙寒声吃了手上都是蜜,黏糊糊的一直在那嫌弃地拍手:“我先去洗把脸。” 崇珏目送着夙寒声去后院,这才敛袍坐在夙玄临对面。 夙玄临懒洋洋地喝了口酒,眼皮也不掀,随口道:“和阿殷打起来了?” “没有。”崇珏垂眸先下了第一颗棋子,“我同个孩子打什么。” 乞伏殷比他们俩小了十几岁,在漫长的千年岁月中根本不值得一提,但在崇珏和夙玄临心中,乞伏殷始终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总是意气用事,咋咋呼呼的。 这句话本是闲聊,却不知怎么戳到夙玄临哪根肺管子了,他幽幽抬眸:“你的意思是在说我和孩子做道侣?” 乞伏殷和乞伏令是双生子,年纪相同,这不是在暗戳戳点他吗? 崇珏蹙眉看他,觉得他真是喝酒把脑子喝傻了,一大清早的说什么胡话。 不过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崇珏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心中猛地打了个突。 难道夙玄临……知道了什么不成? 夙玄临抬眸瞥了崇珏一眼,突然就笑了:“说玩笑呢,你怎么越来越没意思了。” 崇珏这才放下心来。 也是,要是夙玄临发现端倪,必然不可能像现在这般镇定。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棋。 夙寒声很快就洗脸回来,熟练地坐在崇珏身边,将脑袋向他腿上一歪,枕着就开始玩雪白的宽袖,姿态熟稔又亲密。 崇珏做贼心虚,下意识看向夙玄临。 夙玄临只是瞥了一眼,继续下他的棋。 夙寒声闲着无聊,拽着崇珏的袖子,小声道:“你这局能赢吗?” 崇珏看了看棋盘的局势,带着点谦虚的语调淡淡道:“有九成胜算吧。” 夙玄临懒懒掀了下眼皮,又喝了口酒。 夙寒声好奇道:“可你昨日不是输给我爹了吗?” “……”崇珏笑着道,“今日必然不会了。” 夙寒声啪啪拍掌,眼睛亮晶晶的,觉得能赢他爹的人定是个好厉害的人。 崇珏难得起了胜负心,聚精会神在棋盘之上。 他本就比夙玄临棋艺要好,没过半个时辰就将白子逼上了绝路。 夙玄临眉头皱起。 崇珏气定神闲地抛了两下黑子,垂着眸看了一眼夙寒声,眉眼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棋局胜负已尘埃落定,就算再挣扎三步棋之内定会惨败。 但奇怪的是,夙玄临并没有像之前那样输惨了就掀棋盘,他反而比崇珏还要淡然,还懒懒抿了口酒,眉头轻轻一挑,放了句狠话。 “你信不信,我只用一颗棋子,就能让你满盘皆输?” 崇珏笑了,手轻轻一动,宽袖如雪雾般,将他整个人衬得宛如仙人缥缈。 “请。” 他倒要看看夙玄临要怎么垂死挣扎,难道还要掀棋盘…… 还没想到,崇珏眉头一皱。 就见夙玄临的手在棋奁中慢悠悠捏了一颗白子,姿态懒散地两指捏着,轻轻往棋盘上放去。 方向竟然只是角落一处微不足道的地方,就算下个天女散花也没法子扭转棋局。 但夙玄临将白棋放置棋盘的刹那,手指轻轻一动,那白棋竟然转瞬变成个古怪的圆球,流光溢彩散发着光芒。 好像是个法器。 崇珏捏起一颗黑子,打算直接堵死他,淡淡道:“这法器能时光倒流吗?” “你还别说,虽然没这个能力,但差不离了。”夙玄临丝毫不被他的挖苦所激怒,反而微微一笑,“这是个留影珠。” 崇珏右眼皮轻轻一跳。 “留影珠?” 夙玄临保持着温和的笑容,继续慢吞吞地道:“昨日我本想录下世尊醉酒的英姿,但不知怎么搞的,这留影珠竟然阴差阳错掉到了世尊的袖中。” 崇珏:“……” 夙寒声还在仰着头玩他的宽袖,等待着他赢自己亲爹,抬眼一瞥见崇珏捏着棋子的手一僵,手腕青筋暴起。 那颗黑子脱手落下,直接砸到了夙寒声眼上,把人砸得“唔噗”一声。 “叔父?” 崇珏保持着抬手执棋的动作,面无表情看向夙玄临。 夙玄临还在保持着温和而礼貌的微笑,仔细看就见他眼皮、唇角、下巴全都在微微抽动,像是在拼命克制什么。 仙君皮笑肉不笑道:“世尊,您需要欣赏欣赏自己醉酒后的……英、伟、壮、举吗?” 崇珏:“……” 你说的壮举,是不是有庚帖的那个? 崇珏终于知道夙玄临今日为何如此奇怪,他冷淡收回手,依然端着世尊的清冷雍容。 “你想听我解释吗?” 夙玄临笑眯眯地道:“不太想——萧萧,捂住耳朵。” 夙寒声还以为要打雷了,也不顾自己安危,很礼尚往来地伸长胳膊去捂崇珏的耳朵。 夙玄临笑得脸都僵了,五官都在不约而同微微抽动:“乖,捂你自己的,无论发生什么都别放下来。” 夙寒声“哦”了声,听话地坐起来,用力捂住自己耳朵。 下一瞬,夙寒声就看到他那个平日里温和儒雅的爹突然脸色大变,手猛地将石头制作的棋盘一掀,黑子白子交织的在天上乱飞。 崇珏微微闭了闭眼,知道这事没法子再遮掩,便起身迎接夙玄临的雷霆怒火——还往旁边撤了撤,省得再将夙寒声误伤。 夙寒声满脸迷茫,很听话地捂着耳朵坐在那。 在他看来,眼前这一切好像是一场放慢无数倍的无声哑剧,他爹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疯狗咆哮,衣袍棋子乱飞,时不时指着崇珏的鼻子骂着什么,嘴嘚啵个不停,口中都要呕血了。 崇珏微微垂眸,瞧着难得没有那身为世尊的尊贵气势,逆来顺受的模样,但气度依然是一朵清冷不可亵渎的高岭之花。 夙玄临咆哮得更疯了。 伴生树都被震得树叶哐哐掉,漫天落叶受仙君气势在周遭飞舞,像是龙卷风般放慢数倍,瞧着极其震撼。 夙寒声好奇不已,试探着松了松手,差点被夙玄临震天的咆哮声震傻,当即又捂紧了耳朵。 爹好像在骂叔父的族谱,几乎每一句都带一个尊长。 夙寒声打了个哆嗦。 有点可怕,还是离远点吧。 就在寒茫苑鸡飞狗跳之际,周姑射一脚踹开门,双眸发光地快步跑来。 此时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夙玄临的暴跳如雷、歇斯底里,几乎拿着崇珏那不存在的族谱一个接一个地骂,看都没看来人。 整个寒茫苑已是战场般满是废墟。 周姑射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全然不管周围发生什么。 她快步从怒吼得沸天震地的夙玄临和老僧入定似的崇珏中间的战场走过,那乱飞的棋子崩到她脸上了都丝毫不觉。 周姑射目不斜视越过硝烟满地的战场,也没被那掷地有声的骂声影响到,径直走到还在捂着耳朵的夙寒声面前,兴奋道:“来,我知道怎么恢复你的记忆了。” 夙寒声听不到声音,歪了歪头:“啊?” 周姑射手敲了敲夙寒声的脑门:“……治你脑子的大病。” 见夙寒声还在那傻傻的,周姑射耐心彻底告罄,像是拎猫似的拽住夙寒声的后领,力道之大竟然直接将人拎走了。 治脑子去。 第137章 恢复记忆 外面噼里啪啦, 震耳欲聋。 周姑射拎着夙寒声进了屋内后,抬手掐了个结界阻挡噪音,转身随手拍在夙寒声还在捂耳朵的爪子上。 夙寒声失去记忆后还没见过打他的人, 当即“嘶”了声, 委屈地放下手。 周姑射嫌连榻上的小案碍事,直接抬手一掀, 盘膝坐在连榻上拍了拍,道:“来。” 夙寒声乖乖地爬上去,坐在周姑射对面,伸出手。 周姑射蹙眉:“干什么?” “治病。”夙寒声道, “不吃药吗?” 周姑射瞥他,抬起手朝夙寒声眉心轻轻一弹:“要是随随便便吃个药都能好,我还忙活什么——闭眼,别看我的手, 都斗鸡眼了。” 夙寒声听周姑射的话, 彻底放松身体。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有大病, 但爹和叔父请来的周姑射说有那自己八成就是有的,所以十分配合。 眼前一阵黑暗,只有周姑射和他的呼吸声隐约传来, 但不知周姑射对他的识海做了什么,耳边的两道呼吸声越来越轻、越来越弱。 悄无声息间,好像只剩下自己一呼一吸的声音。 “小医仙?”夙寒声觉得害怕,尝试着轻轻喊道。 耳畔无人回应。 夙寒声自醒来后所经历的全是毫不犹豫的偏爱和宠溺,眼神溢满清澈的愚蠢,周姑射让他闭上眼睛, 他就算害怕也会紧紧闭着。 直到有个陌生的声音笑了声,淡淡道:“想一直留在这儿吗?” 夙寒声疑惑地睁开眼睛, 却发现自己已不在寒茫苑中,环顾四周一片雪白茫茫。 有个虚幻的看不出五官的面容站在他面前,衣袍瞧着好像前几日他刚醒来时穿得那个纹样,温和又威压的气势从面前人身上缓缓倾泻而出,让人望而生畏。 夙寒声茫然看他:“什么?” 他醒来后有太多人来寻自己,已不会再问“你是谁”这个问题了,总归都是自己之前认识的吧。 那人轻笑,抬手微动。 夙寒声整个身体陡然从半空中飘浮而起,随着祂一起缓缓入云间。 “想找回自己的记忆吗?” 夙寒声点点头:“想的。” “若是你找回之前的记忆,此前经历的两世苦难仍会在你识海中无法再抹除。”那人声音温和极了,像是在哄孩子般,“但你若安于现状,便能继续安稳日子……” 夙寒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下看去。 两人身处寒茫苑的虚空之中,就见偌大院中夙玄临好像已经和崇珏打起来了。 应见画不知何时竟然也从旧符陵过来,正在那喋喋不休说着什么,整个院子几乎都要被悍然的灵力给摧毁了。 好似战场,又如炼狱。 夙寒声:“……” 这种日子……算安稳? 天道似乎也噎了下,好半晌才幽幽找补道:“……无忧无虑、所有人皆关系爱护你的安、稳日子。” “安稳”这两个字还着重点了下。 夙寒声怔怔在原地,看着下方的鸡飞狗跳,好一会突然问道:“我如今的无忧无虑,是因我之前的苦难吗?” 天道似乎没料到夙寒声会问出这个问题,想了想才淡声道:“并不全是。” 夙玄临、应见画和徐南衔他们是因为血脉和同门,哪怕没有前世和今生那些经历,夙寒声仍会成为应煦宗上下喜爱的小少君。 崇珏……或许就不同了。 夙寒声沉默下来。 自从醒来后,世间一切于他而言皆是陌生的,短短几日他便从神智三四岁的模样飞快长大,虽然脑海意识已成熟,但却没有半分记忆支撑。 他按着自己的心口,抿了下唇。 无论夙玄临他们给自己多少爱,却始终填不满空荡荡的心口。 好半天,夙寒声才道:“我想要我的记忆。” 天道:“哪怕那些记忆会让你痛苦不堪?” 夙寒声点头。 “你确定?” “你、你要是再问下去……”夙寒声眉梢缓缓落下来,闷闷道,“我就不确定了。” 天道:“……” 还以为多大毅力呢? 不过想想也是,凭夙寒声不懂任何人情世故、也无记忆支撑的模样,本就像个孩子一样容易被人带着跑。 天道没忍住笑了起来,放轻声音道:“苦难并不值得记住,失去对你来说是件幸事。” 夙寒声没什么观念,可听到这话却紧皱起眉头:“不记住的话,那我不白受苦了?” 天道:“……” 话虽如此…… “如果我没有记忆的话,我就不是我了。”夙寒声对这个概念却十分执着,说着说着眉眼那点迷惘便逐渐消失,“我不想当其他人,我只想当我。” 经历和记忆会造就整个人的性格、观念、情感,若没了记忆,那他便不再是所有人眼中的夙寒声,而变成一个……彻头彻尾改变的陌生人。 夙寒声恐惧这个。 天道默然注视他许久,好像无声叹了口气,缓缓伸手朝他眉心探来。 “好。” 夙寒声注视着那只手点出一道金灿的灵力,悄无声息没入自己的眉心。 识海中轰的一声,好像平静的水面陡然掀起惊涛骇浪,无数记忆铺天盖地汹涌而来,顷刻塞满夙寒声空荡荡的脑海。 *** 夙玄临要气疯了。 自从他看到留影珠里面的画面后,整个人就像是被撒了绳子的疯狗,一心只想斩了崇珏狗头,全无仙君的高深莫测成熟稳重。 一顿骂仗后,崇珏依然白衣飘然站在那,没有半句回嘴,夙玄临没出气,反而更炸了。 他活像是点着了的炮仗,强行忍着冷冷道:“你想解释什么?” 崇珏神色淡然,慢条斯理地道:“仔细想了想,又没什么可解释的,我和萧萧之事已成事实。你若生气便冲我来,别吓到他。” 夙玄临:“……” 夙玄临眼前一黑,往后直接仰倒过去。 应见画一把扶住他:“师尊!” “杀了他。”夙玄临气息奄奄地指使徒儿,道,“快去。” 应见画犹豫:“师尊,这……” “他都染指你小师弟了,你还婆婆妈妈犹犹豫豫!”夙玄临无差别攻击,怒道,“怎么,你还想为他说话不成?” 应见画肃然道:“不是,是徒儿打不过。” 夙玄临:“……” 要你何用? 夙玄临道:“取、取我的剑来。” 他今日非得宰了崇珏不可。 应见画还记着夙寒声在通天塔说的那句“合籍”,试探着道:“师尊息怒,此事动怒也无用,何不叫萧萧过来问问清楚。” 夙玄临还在艰难保持最后一丝理智,见状顿时觉得有理,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萧萧呢?” 崇珏道:“小医仙把萧萧……” “住口!”夙玄临冷冷道,“叫着孩子的乳名,干得却是那种龌龊的勾当,你那老脸还要不要?” 崇珏:“……” 崇珏从善如流:“嗯,小医仙把我道侣叫去屋内,许是治病了。” 夙玄临:“?” 应见画:“……” 我的剑呢,取我的剑来! 夙玄临脸色惨白,嘴唇都在哆嗦:“你……你再给我说一遍?” 崇珏很体贴地没有再重复,省得夙玄临昏死当场。 就在鸡飞狗跳之际,房门突然被打开,周姑射随意理了理衣摆,优雅地从中走出。 三人不约而同看去。 周姑射本目不斜视从战场似的一堆废墟中缓步而过,在路过夙玄临时突然一歪头,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道:“仙君怒火攻心,需平心静气。” 说罢,她又看了看崇珏,点头:“嗯,世尊本就平心静气了。” 说完,踩着一地的废墟,施施然走了。 众人:“……” 夙玄临脸色阴沉至极,几乎带着刀子朝崇珏狠狠看去。 自己暴跳如雷歇斯底里,此獠倒好,还端上了? 夙玄临手指一动,觉得不行了,得动手了,否则自己真的得怒火攻心而死。 恰在这时,门又被打开,夙寒声打着哈欠走出来,随意瞥见四周的废墟,眉头轻轻一皱。 夙玄临立刻将吃人的表情收了起来,咳了几声,试探着问道:“萧萧,刚才姑射来寻你……” 到底是帮你恢复记忆,还是对你有情? “没事。”夙寒声随口说了句,他环顾四周,见伴生树都被这两人的气势给震得疯狂掉叶子,整个院子像是被人洗劫了似的,蹙眉道,“你们做什么呢?” 夙玄临气势已收了回去,飘在半空乱舞的棋子簌簌往下落。 他憋了半天,不清楚夙寒声有没有恢复记忆,只能沉着脸道:“和你叔父下棋呢。” “哦。” 夙寒声顺势看向崇珏。 崇珏对上夙寒声的视线,眉梢微微一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眸中浮现些许不易察觉的笑容。 夙寒声抬手动了下,安分好几日的伴生树突然探出郁郁葱葱的树枝,亲昵地凑上前蹭了蹭主人的侧脸,像是只撒娇的大狗。 剩余的树枝开始像扫帚似的清扫一片狼藉的院落。 见这熟稔的动作,应见画一愣。 夙玄临倒是没怎么瞧见过夙寒声如此熟练地操控伴生树的模样——他“陨落”时夙寒声还小,用神念来让小树苗握手时,还总是被树枝扇巴掌,嗷嗷着哭天喊地。 如今见伴生树灵活地动起来,夙玄临没有像应见画那样立即反应过来,还在看那郁郁苍苍树枝上的凤凰花簇。 夙寒声从台阶上下来,信步闲庭走至崇珏身边,抬手将崇珏肩上的一颗黑棋拿掉,随意道:“你们下棋能下到脸上去啊?” 崇珏垂眸看他,淡淡道:“你爹下不过就掀棋盘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夙玄临沉着脸忍住刚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意,见崇珏还敢恶人先告状,沉着脸道:“你又在瞎诋毁我什么?” 要不是因为那档子破事儿,他至于掀棋盘? “萧萧过来。”夙玄临道,“你之前不是挺想出去玩的吗,正好你大师兄回宗了,你就跟他去旧符陵一段时日吧。” 等他料理了这个为老不尊的佛修才将他接回来。 一看到两人站在一起,夙玄临就想起留影珠中那让他眼睛充血的一幕幕,刚压下去的火瞬间蹭的又起来了。 夙寒声见夙玄临看向崇珏的眼神全是怒火和杀气,估摸着他爹好像已知道这事儿了,他不太想两人之间因为此事出现龃龉,道:“我和崇珏的事,不是您想象的那样。 夙玄临一愣。 直呼其名? 看夙寒声的模样,夙玄临后知后觉意识到。 周姑射来那一遭,好像将夙寒声的记忆给寻回来了。 夙玄临嘴唇轻动,他一时没做好心理准备来面对恢复记忆的儿子,滔天怒火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一向高高在上的仙君,罕见有了些许患得患失。 “萧萧……” 但夙寒声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对他满脸厌恶和排斥,甚至抓着崇珏的手走到他身边,弯着眼睛喊他:“爹别生气了,您眼睛都红了,生气伤身。” 夙玄临紧悬的心瞬间安定了,还感到满心欣慰。 儿子恢复记忆,竟然也还心疼他,担忧他的身体…… 等等。 抓着崇珏的手? 还有刚才那句“我和崇珏的事”又是什么意思?! 夙玄临根本没欣慰一息,双眸登时要瞪出来了,死死盯着两人相牵的手。 “你这是……见画,你做什么?” 应见画满脸惨不忍睹,好像早有准备般,一手悄摸摸按住夙玄临的肩膀,另一只手半环住师尊的腰,一副要拽住他的架势。 “我……我就是怕您……” 话音未落,夙玄临就知道应见画此举何意了。 夙寒声满脸乖巧温顺,眯着眼睛叫“爹”叫得别提多软。 他歪头想了想,妄图调解两人矛盾,索性将错误先往自己身上揽,省得夙玄临像邹持乞伏殷那样骂崇珏为老不尊,要是打起来就不好了。 夙寒声深吸一口气,满脸自信地说出他冥思苦想半天的、绝佳的、肯定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理由。 “爹,你不要怪崇珏,是我大逆不道,先勾引他的。” 夙玄临:“…………” 应见画:“……” 崇珏:“……” 第138章 不愿再笑 很少有人看到夙玄临出剑。 当修炼到他这个份上, 兵刃反而成了累赘。 直到今日,那把流光溢彩的灵剑遽尔从应煦宗山巅呼啸而来,带着震天撼地的森然气势, 锵的一声直接袭向崇珏。 崇珏雪白衣袍交织着乌发胡乱朝后飞舞, 他眼睛眨也不眨抬手一动,佛珠闪现一道佛光, 顷刻将剑意击碎。 夙寒声愣了下,不明所以看着突然出手的夙玄临。 “爹?” 夙玄临冷冷给了应见画一个眼神。 应见画立刻上前一把将夙寒声扛起来远离战场。 夙寒声拼命扑腾,大声道:“等等!不要……” 应见画边跑边道:“住口吧!你都没眼力劲的吗?!要是再替世尊说话,师尊都要气到吃人了!” 夙寒声说完未尽的话:“……不要在我院里打, 好不容易收拾好的!崇珏!” 应见画:“……” 夙玄临一听他叫崇珏怒气就升一层,灵剑受他神识操控,悍然劈向崇珏。 崇珏扫了一眼已被伴生树清扫好的寒茫苑,瞥见剑光而来, 身形倏地化为烟雾, 悄无声息化为一道流光前去应煦宗山巅。 夙玄临冷笑一声, 持剑御风上前。 今日非得宰了此人不可。 两人剑拔弩张,罪魁祸首夙寒声倒是一点不受影响,他被应见画放下后, 瞧见寒茫苑暂时没什么危险,便彻底松了口气。 他还在问:“今日是什么日子啊,闻道学宫有人帮我告假吗?” 应见画冷冷地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学宫呢?你和世尊到底是怎么回事?” 夙寒声从袖中拿出那艳红的庚帖,笑吟吟地给应见画看:“这是我和他的庚帖。” 应见画:“……” 看到庚帖上那两个名字,应见画也差点要晕过去,沉着脸怒道:“你!” “哎!”夙寒声赶忙夺过庚帖往后退, 挑着眉洋洋得意道,“大师兄冷静啊, 你要是像以前那样打我,等爹回来肯定连你一块揍。” 应见画动作一顿:“所以你是得到免死金牌了,想去找师尊告我这些年揍你的状?” 夙寒声有恃无恐,毫不遮掩地点头。 应见画当即冷笑道:“那你既然都要告状了,我要是不趁着师尊没回来再揍你一顿,岂不是亏了?” 夙寒声:“……” 夙寒声立刻不笑了,把庚帖拢在怀里往后退了几步,警惕道:“大师兄,我错了,我、我不告状了……啊!” 应见画追着他打。 夙寒声惨叫着满院子跑。 恢复记忆的夙寒声先挨了顿揍,委屈地坐在长廊上擦眼泪。 应见画翻来覆去看那个庚帖,眉头一直紧皱着就没松过,匪夷所思道:“你真是狗胆包天,世尊、叔父这两个身份对你而言什么都不算是吧?” “怎么又怪我了?”夙寒声闷闷道,“不是怪崇珏为老不尊吗?” 应见画“呵”了声:“你就等着吧,等师尊回来又得揍你一顿。” 夙寒声愁得要命。 此事完全是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败露的,若是能再拖一拖等他恢复记忆,他定能想个法子来让夙玄临和大师兄安稳接受此事。 现在可糟了,得连挨两顿打。 这些年夙寒声和夙玄临没怎么相处过,幼时的记忆也没多少,最长时间的相伴也仅仅只是失去记忆的这段时间罢了。 按照夙玄临的脾性,怕是真的会来个棒打鸳鸯。 夙寒声烦死了。 但凡夙玄临没回来,应见画作为大师兄都要把这事儿追究到底,如今师尊回来,这种烦心事终于不用他管。 应见画伸手胡乱摸了下夙寒声的脑袋:“你自求多福吧,我先回旧符陵了。” 夙寒声闷闷点头。 应煦宗山巅时不时传来砰砰砰的声响,震天撼地。 两个大乘期的修士交手必然是山崩地裂的壮景,若不是下了结界,恐怕得将应煦宗十几道山峰山脉给夷为平地。 夙寒声撑着下颌看着山顶还在交手的动静,往后一仰,只觉得人生艰难。 打吧打吧,反正迟早会有这遭。 这样一想,夙寒声心境反而开阔不少,躺了一会见两人暂时没有消停的打算,索性溜达回了屋内,躺在床上用闻道学宫的弟子印去找元潜。 元潜很快就回了道龙飞凤舞的字。 「元宵?!我天呐,你没事了?!」 夙寒声回道:“我能有什么事——闻道学宫有人帮我告假没?” 元潜不好写字,直接传了道幻影符过来。 灵力相连后,元潜的虚影从弟子印中冒出,震惊道:“都什么时候你还惦记着告假啊!现在三界听照壁上都传疯了,说仙君起死回生,重回应煦宗了!这事儿是不是真的啊?” “是啊。”夙寒声点头。 元潜顿时双眼放光:“竟是真的?!少君,过几日放旬假,我和百里能去应煦宗找你玩吗?” 夙寒声“唔”了声:“我过几日就回学宫继续上课了,改日吧。” 元潜兴奋不减,反正迟早有一日会见到仙君,点头如捣蒜。 “啥时候回来啊?” 夙寒声想了想:“不清楚,得看崇珏什么时候能说服我爹了。” 元潜突然噎了下。 接着虚影一分为二,乌百里陡然出现,蹙眉道:“仙君知道你和世尊的事了?” “嗯。”夙寒声道,“他们现在还打着呢,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打完。” 元潜、乌百里:“……” 两人憋了半天,不约而同竖起了大拇指。 “还得是你啊。” 身处此等炼狱还能有心思惦记学宫有没有被扣分,要是前三年他能如此认真,至于负那么多分吗? 夙寒声和两人叨逼了半天,应煦宗山巅动静还没消停,看来夙玄临的怒火一时半会消不下去。 夙寒声只好等。 但等啊等,从天亮等到天黑,日月轮转了两个来回…… 两人竟然还在打?! 夙寒声彻底受不了了,他还惦记着自己的学业,当即沉着脸御风上了应煦宗山巅。 那常年落雪的山巅已经被刮成了“平原”,光秃秃的没有半点雪的痕迹,山峰瞧着似乎比之前还矮了不少,不知道是谁把山头削掉了。 罪魁祸首夙玄临和崇珏站在中央,浑身灵力满溢,依然杀气腾腾。 夙寒声落地后,蹙眉道:“怎么还没打完?——你们到底有没有用尽全力把对方往死里打?什么架能打两天还没分出胜负的,在这儿闹着玩过家家呢?” 夙玄临、崇珏:“……” 两人修为已在三界属于巅峰,如此交手两日却也灵力消耗得差不多。 夙玄临冷冷将灵剑收回:“不关你的事,出去玩。” 崇珏却是温声道:“不要担心,我懂得分寸。” 这态度,高下立判。 夙玄临脸都绿了。 夙寒声还就吃崇珏这一套,抿唇笑了下,走上前仰头看他:“我还想着回学宫上课呢。” 崇珏抬手将他额前的碎发拂到耳后,微微俯下身轻声哄他:“等我和仙君‘商量’完,就送你回闻道学宫。” 夙玄临:“……” 当着他的面勾搭他儿子呢?! 还要脸不要? 夙玄临完全接受不了夙寒声和自己认识千年的挚友这般亲亲蜜蜜的黏糊样,他嘴唇哆嗦着指着崇珏,突然往后一仰。 ……彻底遭受不来这个打击,晕了。 夙寒声:“爹!” 崇珏:“……” 两人首次交锋,以堂堂仙君被气晕过去而结束。 夙寒声倒是没想到夙玄临如此脆弱,竟然能气成这样,忙不迭将人扶回去。 夙玄临怒急攻心,加上两日不眠不休消耗灵力,灵台沉寂片刻便清醒过来。 他一改之前火冒三丈的模样,面无表情坐在那,好像已经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对整个世间生无可恋,不愿再笑。 夙寒声蹲在他身边,扶着他的双膝,小心翼翼道:“爹,您还好吗?” 夙玄临面无表情地道:“我很好,恨不得欢天喜地让你迎他入门当道侣。” 夙寒声:“……” 夙寒声像是幼时那般,小心翼翼地将脸贴在夙玄临的膝盖上,闷闷地道:“我知道一时半会你无法接受,但我并非是心血来潮才想和他在一块的。” “他闭关三年,出关后没几日便骗你应下庚帖。”夙玄临仍然是那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冷冷道,“三年前你才多大,十七岁,他也真的下得去手。” 夙寒声颇为崇珏觉得冤枉,小声道:“真的是我先大逆不道的,并不是替他说话。” 夙玄临还是不信,在那冷笑。 夙寒声回头看了一眼。 崇珏站在门口的树下正在拨弄着佛珠,察觉到夙寒声的视线微微侧身,朝他露出个和缓的笑容。 这两日内他曾和夙玄临解释了无数句,夙玄临却被怒火冲昏头脑,全然不听,只想弄死他。 夙寒声叹了口气,仰着头道:“爹,你知道凤凰骨可以违背时间,重新拥有一次生命吗?” 夙玄临的手微微一顿,蹙眉看他。 “前世无人护我,我被戚简意陷害堕落无间狱。”夙寒声重新寻回记忆,已可以豁达地说起前世的悲惨事,道,“当时我奄奄一息,是您救了我。” 夙玄临眸瞳睁大。 怪不得…… 怪不得夙寒声明明很厌恶排斥他,可恢复记忆后却乖巧温顺,一口一个爹地叫,比幼崽时还要听话。 原来竟是因前世之事。 “我知道您的苦衷。”夙寒声眼巴巴看着他,“我并非不懂事的孩子,也不是只图新鲜,前世若不是您和崇珏,我许是早就在无间狱死无全尸了。” 夙玄临亲身见识过无间狱是如何危险可怖,从夙寒声短短几句话便能知晓他的孩子当年受了多少苦,一时间他的心软得不像话,抬起修长的手指摸了摸夙寒声的脑袋,轻声道:“萧萧,若你只是感激他……” 他的孩子还小,算上前世也没活到百岁,在他们这些上千年的老妖怪眼中依然还是毛都没长齐的幼崽。 崇珏年纪的零头都比夙寒声大,在夙玄临看来就算是夙寒声主动,那也定是阅历更丰富的崇珏先蛊惑勾引的。 身为亲爹,他必然要用尽一切办法来让稚嫩的幼崽理解崇珏的狼子野心。 夙寒声还小,只因前世的救命之恩而产生感激,混淆了概念,或许能掰正过来。 夙寒声却道:“我不是孩子了,自然懂得何为感激何为爱。” 这个“爱”登时又化为一支箭,“咻”地射入夙寒声心口,将他噎得够呛。 夙玄临哑然片刻,视线看向门口等着的崇珏,眼底终于不再被怒火所遮掩,开始审视思考起来。 之前他还在称赞崇珏是他的狐朋狗友中难得的“正人君子”,可一朝印象颠覆,只觉得这人当真可恶得很,自己怎么瞎了眼和他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 不过追究缘由,还是自己当年将崇珏的恶念拉下无间狱的原因。 若不是这样,夙寒声恐怕不会在无间狱遇到恶…… 等等…… 夙玄临差点就要说服自己接受崇珏试试看,此时猛地一个激灵,发现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夙寒声前世遇到的是恶念。 那个百无禁忌、随性而为的恶念。 夙玄临眸露惊惧,嘴唇哆嗦半天才发出声音。 “前世,恶念……对你做了什么?” 在门口一直听着的崇珏心中一个咯噔,心想坏了。 夙寒声心直口快,随口一句都能将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夙玄临再给点燃怒火,比之前更甚。 夙寒声歪头想了想,道:“他替我出气帮我收拾那些恶人、还会杀恶兽帮我磨棋子……哦,他还将自己的本命珏送给我护身,但我当时不知道,死的时候好像还把他一起带走了。” 崇珏一愣,紧悬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还好夙寒声知道现在聪明了,知道恶念做得那些坏事随便说出来一件都能让夙玄临气晕。 夙玄临倒是大大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恶念会对夙寒声做恶事,但听着这些好像也还好,许是恶念还记着夙寒声,下意识去护他。 “爹,他真的很好。”夙寒声认真地细数今世崇珏的好。 “我重生后,成天闯祸他都不生气。我那时还不懂,天天缠他双修他都怒斥我,坚守他的破佛心,始终不肯的,一点都不像前世那样是色中饿鬼。他现在真的可洁身自好了,破戒皆是因我,爹你就别生他的气了吧?” 崇珏:“……” 夙玄临:“……” 夙寒声:“爹?爹你怎么了爹?我我有说错了?爹——!!” 听到里面“噗通”一声倒在榻上的动静,崇珏揉了揉眉心。 唉。 徐徐图之吧。 *** 夙寒声一天之内把亲爹气晕两回,好不容易消停,天已彻底黑了。 谢识之怕夙寒声再把夙玄临气够呛,眼神幽幽地将两人赶走。 夙寒声和崇珏并肩回了寒茫苑。 这还是夙寒声恢复记忆后,两人第一次独处,夙寒声怀中还有那份庚帖,眼神时不时偷偷摸摸瞅向崇珏。 崇珏第三次逮住他后,没忍住笑着道:“在看什么?” “看你是不是醒酒后就不认账了。”夙寒声幽幽道,“那晚拽着我非得做庚帖不可,殷勤得不得了。如今清醒后,世尊又是一副高岭之花不可亵渎的模样,我怵得慌。” 崇珏早就料到夙寒声会语出惊人,也没像之前那样被震到,慢悠悠地道:“若我不认账,怎会和你爹打上两天?” “呵。”夙寒声似笑非笑,“有什么用?打了两天都没分出个胜负,最后还得我出马安抚我爹。” 崇珏:“……” 你那叫安抚吗? 火上浇油还差不多。 这几日崇珏习惯了夙寒声真正乖顺听话的模样,如今见他这般鲜活地耍脾气,只觉得心软又好笑,无奈地道:“生气了?” 夙寒声小声嘀咕:“生个鬼的气。” 说罢,伸手握住崇珏的手,强行将他拽进了屋内。 入夜,星月交辉。 夙寒声将灯点上,捧着衣裳去后山温泉沐浴。 崇珏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犹豫了下,还是抬步跟了上去。 夙寒声完全不拿他当外人,到了温泉边直接将衣裳脱下,赤身进了水中。 崇珏刚来迎面就见到夙寒声要下水的背影,下意识非礼勿视闭眼侧身。 世尊坚守佛心多年,本该无欲无求的,但恶念的记忆重新卷土重来,一幕幕铺天盖地冲刷他的识海——刚才那匆匆一眼,在这些画面的对比下,显得不值一提。 那鲜红庚帖夙寒声随身携带,沐浴时才会拿下来片刻,放置在旁边干净的衣服上,重视极了。 他哼着小曲靠着温泉边的石头,修长的手臂撩了撩水往脸上淋。 崇珏的视线太过有实质性,夙寒声疑惑地回头看来,披散的墨发在水中漂浮好似海藻般。 “你也要来沐浴吗?” 崇珏摇头。 既然不来沐浴,那杵在那干什么,当柱子啊? 夙寒声不明所以,但也没多想,高高兴兴沐浴。 按照夙寒声之前的性子,八成此时要各种撩拨,但崇珏等了等发现夙寒声好像真的只专注沐浴,还像是孩子般用灵力凝出几只虚幻的乌鹊在水面上飘着。 像是个登徒子似的看着人沐浴算什么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本君子崇珏犹豫许久,只好转身先行离开。 寒茫苑的屋内很大,崇珏盘膝坐在连榻上打坐冥想,神识时不时扫过后院的夙寒声,很快又像是触碰到炭火似的缩了回来。 就这样煎熬片刻,夙寒声终于满身水汽地从后院出来。 “我爹应该不会气太久。”夙寒声随意地边擦头发边爬上连榻,还惦记着正事,含糊着道,“毕竟我们差着辈分,他这样着急上火也无可厚非,庚帖反正都弄好了,合籍也不着急,等我出师后再说也成。” 崇珏停止拨弄佛珠的动作,睁开墨青眼眸注视着夙寒声。 夙寒声擦干头发,懒洋洋地往崇珏腿上一躺,惬意伸了个懒腰:“无事一身轻的感觉真不错。” 没有通天塔、没有凤凰骨,也不用费心思撩崇珏。 就是夙寒声最想要的混吃等死的日子。 崇珏摸了摸夙寒声长长的墨发:“想什么时候回学宫?” 夙寒声懒得不行:“随便吧,明年不出师也没关系,我不着急了。” 崇珏:“……” 崇珏看着夙寒声一副准备睡觉的样子,突然明白了他的行事因由。 之前夙寒声一直吵着闹着拉他亲吻、双修,并非是因为他多有瘾,也不是多喜欢这事儿,而是他使劲浑身解数都无法让崇珏接受他,只能用这种笨办法想让崇珏像恶念那样对他产生欲./望。 如今两人的事已捅到夙玄临面前,且崇珏还愿意为他迎接好友的怒火,加上那鲜红的庚帖,给足了夙寒声安全感。 他不必再用“双修”来诱惑崇珏,因为他的目的早已经达到。 夙寒声很好懂,看透他这个心思的崇珏心上一块软肉像是被人掐了一下,又疼又酸。 崇珏抚摸着夙寒声的额头,眉眼带着温柔之色,轻轻道:“睡吧。” 夙寒声没了让他苦恼的烦心事,很快就呼呼大睡陷入深眠中。 崇珏等他睡熟了,轻缓将人抱起放到内室柔软榻上。 注视着他的睡颜,崇珏像是察觉到什么,无声叹了口气,起身将床幔拉上,走出了寒茫苑。 夜幕四合,夙玄临孤身站在寒茫苑外,眼神冰冷漠然看来。 崇珏已不想和他打了,也不想再这样含糊地糊弄此事。 他做足准备,今日夙玄临若是再动手,他必然不会再还手,等他打够了消了气再说。 崇珏卸下护身禁制和法器,淡淡道:“我知晓你暂时无法接受此事……” 你要打要骂尽管来便是,我绝不反抗。 但准备的话还未说完,就听夙玄临道:“我接受了。” 崇珏:“…………” 崇珏被后面的话噎了下,难得愕然看着夙玄临。 这、这就接受了? 夙玄临脸色苍白,漠然看着崇珏:“萧萧出生时我曾头脑发昏做过错事,而后十几年也不在他身边,才让他前世今生受了如此多的苦。” ……还让此人捡了个大便宜。 夙玄临倒是很想拿出当爹的谱来,严词厉色地将两人拆散,先重伤崇珏、再二话不说把夙寒声赶去旧符陵,时间久了两人自然就散了。 刚动这个念头,夙玄临却罕见地亏心——因为发现自己没有资格去插手夙寒声的事。 为人父,他并没有陪伴夙寒声长大成人,也没有在他多次涉险受苦时在他身边,还为他结了门害他入无间狱的亲事。 他根本不配当爹。 夙玄临微微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 崇珏见他似乎真的十分愧疚,温声道:“玄临……” “我接受了。” 夙玄临打断崇珏的话,眼神如刀上上下下看了崇珏一边,吐字如冰。 “你和萧萧若是合籍,那你是不是会改口……” 崇珏一愣。 夙玄临冷冷说完后面几个字。 “……改口唤我爹?” 崇珏:“……” 第139章 世尊掌院 一阵死寂。 夙玄临冷冷看着崇珏, 等着他叫爹。 崇珏和夙玄临对视许久,突然就笑了,慢条斯理地道:“理应如此。” 夙玄临:“……” 夙玄临夙愿达成, 人却是噎了下。 两人身处高位太久, 夙玄临差点忘了此人在还未成为世尊之前,也是个看似温润如玉、实则内心全是坏水的狗东西。 否则也不会和自己做朋友这么久。 此獠必然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 果然, 崇珏端着须弥山世尊的雍容尊贵,满身禅意好似要立地成佛,口中却是淡淡道:“……可以是可以改口,那仙君是不是就准许我和元秋合籍之事, 不会再插手了?” 夙玄临:“……” 放你的…… 厥词! “你叫了,我再考虑你和萧萧的事。”夙玄临不吃他这一套,漠然道,“你不会一点诚意都没有吧, 就这样还敢肖想萧萧?” 崇珏油盐不进, 不被他牵着鼻子跑:“仙君许诺我, 我自会改口。” 夙玄临:“你……!” 夙玄临火气又蹭蹭蹭起来了,见崇珏高深莫测站在那,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 猛地伸手朝他狠狠打了一掌。 崇珏躲都没躲,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身为仙君的夙玄临下手可没留情,崇珏也没用任何护身禁制,往后踉跄着后退数步,脸色当即白了。 夙玄临也没料到这人没躲,愣了下才故作镇定, 冷冷道:“死去吧你。” 说罢,拂袖而去。 崇珏按着胸口闷咳几声, 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他转身正想回去,就见寒茫苑的门被打开,夙寒声睡眼惺忪地走出来,还赤着脚,含糊道:“你傻啊,就干站着让他打?” 崇珏笑了下,没答这句,道:“怎么醒了?” 夙寒声摇头,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之后我来和他说,你不要管这件事了。” 崇珏走上前将夙寒声额前的碎发撩了下,视线落在额间发现已沁出满头的汗珠,仔细一看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 大概是石子硌到脚了,夙寒声左脚踩了踩右脚背,拽着崇珏的手往屋里走。 崇珏感觉到他似乎有点不对劲,上前半步抬手一把将夙寒声打横抱起,把人送回房中榻上。 夙寒声困倦得不行,一躺在床上差点就昏死过去,他挣扎着伸手拽住崇珏的袖子,眼皮都在打架却还强撑着喃喃道:“别乱跑。” 崇珏点头:“嗯,我就在这儿。” 夙寒声得到保证,这才终于放下心,翻了个身呼呼大睡。 看他这种模样,不太像是一点动静就能惊醒的。 崇珏坐在床边等待半晌,见夙寒声已经开始困得迷迷瞪瞪说梦话,索性坐在床沿盘膝打坐。 一夜无眠。 翌日,夙玄临修养一夜卷土重来,天才刚亮就一脚踹开寒茫苑的门,沉着脸让夙寒声出来练剑。 夙寒声困得要命,但也没敢赖床,迷迷瞪瞪地穿好衣裳洗漱好,拿着夙玄临的剑在那练剑招。 夙玄临像是在捉奸,将寒茫苑各个角落全都搜了一遍,没瞧见“奸夫”的影子。 等到夙寒声练完一套剑招,夙玄临才冷声道:“他人呢?” “刚走。”夙寒声已然清醒了,见他爹一晚上了还没消气,有心想要引起他的恻隐之心,小声道,“你昨日将他打伤了,他调养一整夜呢。” 谁知夙玄临却冷笑道:“打伤?我恨不得打死他。” 让他再也不能往夙寒声身上动心思。 夙寒声跪坐在旁边为爹倒茶,哄道:“别生气啦。” 儿子如此体贴,夙玄临心甚慰,更对拐了他的崇珏起了杀心。 夙玄临微微闭眸,没有将怒意对着夙寒声发,艰难露出个笑来:“萧萧,你之前不是说想回学宫上课吗,要不改日爹送你回去吧?” 夙寒声双手将茶递过去,点点头:“好啊。” 夙玄临松了口气,又试探着地问:“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动身?” 夙寒声诧异:“这么快?” “嗯。” 夙寒声想要提崇珏,但又怕戳他爹肺管子,只能点点头:“好啊,那我收拾收拾?” “收拾什么?”夙玄临见他同意,当即大喜过望,将滚茶一饮而尽,“现在就……嘶好烫!咳咳,现在就瞪身吧。” 夙寒声:“……” 夙玄临改变战略,打算先将两人分开一段时日再说。 仙君的灵舫比应见画的要漂亮得多,从外观也能瞧出夙玄临是个花孔雀的脾性,夙寒声迷迷糊糊被夙玄临拽上了灵舫,根本没反应过来就直冲云霄,朝着闻道学宫而去。 夙寒声半途想拿出弟子印联系崇珏,但夙玄临一直紧紧盯着他,走哪盯哪,让他无法在亲爹眼皮子底下和崇珏腻歪。 就这样一路熬到了闻道学宫。 学宫学子许是在上课时间,偌大学宫空荡荡的,路上也没多少人。 夙玄临将灵舫收回袖中,懒懒道:“你住在何处,我送你去斋舍。” 夙寒声犹豫半晌,才怯怯指了个方向。 后山。 夙玄临“嗯”了声,也没多想,抬步在山间溜达,被气了好几天的心情难得变好了些:“闻道学宫的掌院之位由我接管,你最后一年好好用功,明年必然能出师。” 这便是光明正大给儿子开小灶了。 夙寒声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那出师后我是不是就能合籍啦?” 夙玄临:“……” 夙玄临唇角微微抽动,本来打算让惩戒堂给儿子放放水,现在又转瞬改了主意,且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行。” 只要你有本事出得了这个师,自然能合籍。 夙寒声不知道他爹的狼子野心,高兴得不得了,还以为夙玄临终于接受了崇珏,当即颠颠地拽着他往后山佛堂跑。 夙玄临还在心中各种酝酿不让儿子顺利出师的“恶行”,远远瞧见不远处的佛堂,眉头狠狠一皱。 “你就住在这儿?” 那分明是佛修住的地方。 夙寒声点头:“我因为闯祸扣了太多分,惩戒堂把我的落梧斋收了,要是不住这里我就要露宿街头啦。” 夙玄临匪夷所思。 他当年在闻道学宫倒扣几十分,就算把掌院头发烧了,也没人收他斋舍! 现在的闻道学宫到底怎么回事,为何如此严苛?! 两句话的功夫,夙寒声已经拉着夙玄临上了台阶,佛堂中的微弱香火味已隐约可以嗅到。 夙玄临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前方佛堂的门突然被打开。 他定睛一看,脸都绿了。 崇珏不知何时回来的,瞧见外面的两人微一挑眉,对着夙寒声道:“回来了。” 夙寒声熟稔地上前:“你帮我告假了吗,楚师兄怎么说?” “他说可以。”崇珏道,“等你回去后补个假帖就行。” 夙寒声高兴地点头。 崇珏比庄灵修靠谱多了。 夙玄临:“咳。” 夙寒声这才意识到亲爹还在那,尴尬地转身:“爹,我们说正事呢,没有勾勾搭搭。” 夙玄临皮笑肉不笑。 他是没勾勾搭搭,但崇珏那厮的眼神都要粘在他儿子身上了。 啐,为老不尊的狗东西。 崇珏看了夙玄临一眼,道:“进来吧。” 夙寒声正要进去,夙玄临却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往后一拽,似笑非笑道:“闻道学宫的学子,和世尊住在一起成何体统啊?我身为学宫的掌、院,自然会给萧萧重新安排新的住处。” 夙寒声犹豫着道:“其实不用如此麻烦……唔。” 话刚说完,崇珏拽住他的另一只手也是一拽,保持着淡然温润的笑意,话却是不饶人。 “掌院说笑了,如今新学子已入学,偌大学宫已没了空余的斋舍,萧萧在佛堂后院的斋舍住了这么久,早已习惯了——是不是?” 夙寒声:“呃,是?” 夙玄临继续眯着眼睛笑:“怎好叨扰世尊?” 崇珏不为所动,淡笑道:“萧萧的事怎么能叫叨扰,掌院太客气了。” 夙寒声:“……” 夙玄临:“世尊世尊……” 崇珏:“掌院掌院……” 两人唇枪舌战,每一句阴阳怪气的话中却都带着尊称,说一句就要拽夙寒声一下。 夙寒声不光两只手臂疼,脑袋也被他们的话给吵得都要裂了,实在是没忍住怒道:“把我松开!你们继续打得了!” 两人一顿。 夙玄临笑着道:“世尊先松。” 崇珏也礼貌道:“掌院先松。” 夙寒声:“……” 死了算了! 最后夙寒声火大得不行,胆大包天一人给了一拳,这才拯救自己的爪子。 三人坐在清扫得一丝不乱的佛堂中,心思各异。 崇珏点燃香线后,又开始在那姿态优雅地烹茶,端坐着像是一副精致的画卷。 夙玄临眼神冷冽。 怪不得将少不更事的夙寒声哄得一愣一愣的。 狐狸精。 “狐狸精”崇珏将茶烹好,下意识先给夙寒声倒了一盏。 夙玄临频频冷笑。 竟然还献殷勤,何其谄媚! 谄媚的狐狸精眼皮微掀,瞥了一眼夙玄临,不咸不淡地给他倒了盏:“掌院请用。” 夙玄临假笑:“有劳世……” 夙寒声将茶盏往桌子上一放,“砰”地一声,没好气道:“有完没完了?!” 夙玄临和崇珏同时看他。 夙寒声当即又怂了,心虚地捧起茶盏,小小声地道:“……这样又解决不了问题,还平白误伤我。” 崇珏看向夙玄临:“你想怎么解决?” 夙玄临漠然:“别再惦记我儿子,你想要什么我全都给你。” 崇珏笑了:“那你不要插手我和萧萧的事,你想要什么我也全都可以给你。” 夙玄临嗤笑:“那我要你放弃须弥山世尊之位呢?” 崇珏一愣。 夙玄临见他竟然犹豫了,立刻朝着夙寒声使了个眼色,妄图挑拨离间。 看,这狐狸精还惦记着世尊之位呢,你和这种佛修有什么搞头? 崇珏蹙眉道:“我要入世合籍,世尊之位自然不会再要,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为何到你这儿竟成条件了?” 夙玄临:“……” 夙玄临还从来不知道此人会说甜言蜜语,一旁的夙寒声被他这句轻飘飘的话哄得心花怒放,眸瞳都要放光了。 夙玄临第一次有了清楚的认知。 崇珏是认真的,铁了心要和夙寒声在一起。 夙玄临捧着茶盏沉默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他突然将茶水一泼,从储物戒中拿出十几坛好酒,一一摆在周围,像是在摆迷魂阵。 “喝酒。” 这话题跳得太快,崇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塞过来一坛酒。 他酒量不好,微微犹豫了下。 夙玄临挑眉:“怎么,没胆子?” 崇珏看了看夙寒声。 他两回醉酒,都在夙寒声面前丢尽颜面,若是今日再醉,夙玄临又在身边,到时场面不知得多难看…… 夙玄临幽幽地道:“只要你今日陪我喝个尽兴,日后我便不插手你们的事。” 话音刚落,崇珏直接拍开酒坛封泥:“来。” 夙玄临:“……” 第140章 苦中作乐 夙寒声看着周围迷魂阵似的酒坛, 忧心忡忡。 一坛就能将崇珏放倒,而且一醉酒就做糊涂事,这么多酒喝完, 人不得跑听照壁上跳艳舞啊? 但崇珏或许不想再和夙玄临这般僵持下去, 以一种“要喝就喝、奉陪到底”的架势,打定主意要让夙玄临尽兴。 夙玄临难得见他这般干脆地喝酒, 满脸写着一言难尽。 算了。 夙寒声小声地凑上来:“爹,他酒量不怎么好……” 夙玄临瞥他。 夙寒声难得机灵,赶紧闭上嘴不为崇珏说话了。 过他爹这关可真难,夙玄临整个一副嫁女儿的阵仗, 对这谄媚的狐狸精上看下看怎么都不得劲,非得狠狠出口恶气不可。 两人也不吭声,直接拿着酒坛喝。 夙寒声不敢拦,愁得不得了。 不过没一会, 闻道学宫的下课钟声幽幽响起, 随之夙寒声腰间的弟子印亮了亮。 是元潜发来的传音。 夙寒声犹豫了下。 夙玄临直接手一挥:“这儿用不着你了, 出去玩儿吧。” 夙寒声:“可是……” 夙玄临瞪他:“怎么,你还怕我吃了他不成?!” 夙寒声不敢再触爹的霉头,乖乖地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崇珏没吭声, 在那闷头喝酒。 夙寒声心事重重地去了落梧斋。 元潜本来以为他还在应煦宗,见到他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赶紧从树上跑下来,蛇身化为双腿悄然落地。 “元宵?!你这么快就回来啦?” 夙寒声没心情指正名字,愁眉苦脸道:“百里在吗?” 元潜直接扬声吼道:“百里,元宵回来了!” 乌百里的斋舍没动静。 元潜又补充了一句:“……看起来心事重重, 八成在为他和世尊的事被仙君发现了发愁呢!” 话音刚落,乌百里踹门而进。 夙寒声:“……” 看他热闹来得倒是快。 元潜跑回房中拿了一堆炒干货放在石桌上, 一边嗑瓜子一边眼巴巴看着夙寒声,示意他“开始吧”。 乌百里也在那剥核桃吃。 夙寒声翻了个白眼,但还是正事要紧,道:“通天塔那事儿你们知道吧?” “嗯嗯。” “反正一堆破事解决了后,我失忆了几日。”夙寒声将手一伸,乌百里将刚剥好的核桃仁扔他爪子里,“等我恢复记忆后,我爹已经知晓崇珏和我厮混的事了。” 两人拖长了声音,“哦”得悠长又曲折。 乌百里问:“是如何发现的?” 夙寒声道:“我爹喊崇珏去喝酒,他醉酒就撒酒疯,拉着我做了庚帖。” 两人又短促地说了声“嚯!”。 “如今已闹了好几天。”夙寒声将核桃嚼吧嚼吧吞了,又伸爪子问元潜要瓜子仁,“我本不是住在后山佛堂的斋舍里嘛,我爹送我来时瞧见崇珏,就拽着他要喝酒。” 元潜顿时双眸放光,尖牙咔咔咔嗑了一堆瓜子塞夙寒声手里,兴奋道:“你的意思是,仙君如今正在闻道学宫?!” 夙寒声嫌弃地将沾满毒口水的瓜子还回去:“嗯,还在喝酒呢,摆了十几坛,阵仗吓人得很。” 元潜激动极了:“那我能有幸见一见仙君吗?!” 夙寒声沉默许久,幽幽提醒他:“我喊你来是当军师的。” 元军师随口道:“反正翁婿问题自古便有,你随他们去就是了——仙君脾气如何啊,是不是和世尊一般仙气缥缈高深莫测,颇有高人风范?!” 夙寒声:“……” 元军师没啥用,夙寒声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乌军师身上,眼巴巴看着他。 乌百里眉头紧锁,冥思苦想,为夙寒声的苦恼感同身受! 夙寒声眼睛亮得都能当明灯了。 还是百里靠谱! 随后就听乌军师说:“传言仙君仙姿玉质,陨落多年也能一朝还魂,必然是呼风唤雨气度威严的大能,我也想见。” 夙寒声:“……” 夙寒声拍案而起,转身就要走。 元潜一伸尾巴缠住他的腰,哄他道:“别生气别生气,我们这不是看你愁眉苦脸想逗你笑一笑嘛,来来来,给你瓜子吃。” 夙寒声沉着脸坐回来:“如今到底要如何?怎么才能说服我爹不再为难崇珏?” 元潜肃然道:“要不我帮你和仙君面对面谈一谈?” 夙寒声:“……” 夙寒声要气晕过去了。 乌百里瞥了元潜一眼,冷淡道:“这种时候你最好别插手,否则你越替世尊说话,仙君就会越排斥他。” 见乌百里终于开始说人话了,夙寒声忙不迭道:“那万一我爹死活都不同意呢?” 元潜大出馊主意:“要不你去悬壶斋求一副生子灵药,把生米煮成熟饭,揣了个崽在身上不就行了?” 夙寒声翻了个白眼:“你那张嘴能说话就说,不能说话就嗑你的瓜子。” 元潜只好闭了嘴。 夙寒声感觉还不如不来呢,这两人纯属给自己添堵的,沉着脸抓了一把核桃就跑。 但刚跑出落梧斋,元潜和乌百里就优哉游哉跟了上来。 夙寒声呲儿他们:“干嘛跟着我?” 元潜正色地道:“天要黑了,我等护送少君回斋舍!” 乌百里也跟着点头。 夙寒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我爹现在在气头上,没准把你们俩一起揍!” 元潜倒吸一口凉气:“能被仙君揍,岂不是我的荣幸?祖坟上冒青烟啊这是!” 夙寒声:“???” 有病吧! 夙寒声差点被他们气笑了。 估摸着时辰,两人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夙寒声将元潜乌百里甩下,悒悒不乐地回了后山佛堂。 今夜可有的闹呢。 刚走到佛堂门口,就从里面飘来浓烈的酒香,夙寒声皱了皱鼻子,有点不想进去。 犹豫半天,才捏着鼻子闯入修罗炼狱场。 只是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夙玄临和崇珏已将那十几坛的酒都喝得差不多,酒坛七零八落散在四周,满室酒味。 夙寒声蹙眉,抬手一挥将窗和门全都打开散散味道。 夙玄临看着像是没事人一样,大马金刀坐在那似笑非笑地将新的酒坛打开。 “再来?” 对面的崇珏眼神冷淡,神色没有半分迷蒙酒醉的模样,姿态优雅地抬手接过酒后,没来由说了句:“我没醉。” 夙玄临嗤笑一声。 夙寒声蹙眉坐下:“你还真让他喝了这么多酒?” “呵。”夙玄临冷笑,“十几坛酒,他吭叽半天才喝了五坛不到,这叫多?” 夙寒声道:“可他……” 崇珏插嘴道:“我没醉。” 夙寒声随口敷衍他:“好好好,没醉没醉。” 见夙玄临这样,夙寒声不好再继续为崇珏说话,只好皱着眉走到打开的落地木窗边坐下来,省得被他们的酒气熏到。 元潜又在传信,殷勤地问他关于“仙君”的事儿,将夙玄临吹得上天入地绝无仅有。 夙寒声幽幽回头看了一眼。 夙玄临毫无“仙君”形象,将衣袍一敛,披头散发地给崇珏灌酒,嘴里还骂骂咧咧不知道又在讥讽崇珏什么。 夙寒声:“……” 仙气缥缈个鬼! 两人得喝到半夜,夙寒声坐了一整日的灵舫,被酒气一熏困倦得不行,随手扯了个蒲团往地上一放,直接躺上去准备睡一觉再说。 夙玄临叮嘱道:“回床上睡去。” 夙寒声含糊地摇头:“在这儿就行。” 夙玄临以为他只是想休息,也没管他。 崇珏被灌得脸都白了,仍旧未停。 夙玄临见他拿酒坛的手都在抖,却还在那强撑着一直念叨“我没醉,没醉啊我”,不知怎么突然偏头闷笑了一声。 等到夙玄临彻底“尽兴”,都已过了子时。 崇珏一醉酒就全无用灵力消除酒意的意识,恹恹坐在那晃空酒坛子,整个人全无平日的稳重端庄。 夙玄临嫌弃地将酒坛夺过来,见他这么不舒服,自己憋了好几日的郁气终于消散不少,狠狠出了口恶气。 夙寒声已经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夙玄临瞥了一眼,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暂时放过崇珏,道:“行了,别喝了,人都喝傻了。” 崇珏眸光冷淡,蹙眉道:“我没醉。” “行行行,没喝醉。”夙玄临敷衍,“睡觉去吧。” 崇珏再次强调:“我真的没醉。” 他还能再喝,肯定让夙玄临喝尽兴。 夙玄临都要烦死了,喝了几个时辰,崇珏像是个碎嘴子似的念叨了八百遍“我没醉”,今晚他回去睡觉八成梦里都是崇珏那恼人的声音。 “我尽兴了。”夙玄临没好气地道。 崇珏脑海中混沌一片,正要再重复却好像听到了关键词,眸瞳涣散地注视夙玄临许久,低声道:“当真?” 夙玄临:“当真。” 崇珏:“那你许诺的事……” 夙玄临没想到他都醉成这样还惦记着呢,当即翻了个白眼,道:“你要是再追问,我可要反悔了。” 意思便是不再插手了。 崇珏反应过来后,终于无声松了口气。 ……随口一头栽到地上。 夙玄临:“?” 夙玄临蹙眉正要去扶他,却见崇珏很快又撑着手臂坐起,一副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模样,他呆愣在原地思考许久,才起身踉跄着往外走。 夙玄临还以为他又要出去撒酒疯丢人,赶紧道:“干嘛去?” “沐浴。”崇珏努力保持着镇定往后院走去,没晃荡几步又回来肃然地对夙玄临道,“我真没醉。” 夙玄临随手抄起一个酒坛朝他砸去:“滚蛋!” 崇珏意识飘忽了,却还是洁症发作无法忍受浑身酒气,晃晃悠悠地去后院沐浴去了。 夙玄临耳朵里塞满了“我没醉”,烦躁地将酒坛收拾好,又掐了个诀把偌大佛堂清扫干净,酒气瞬间散去。 入秋后夜风凉丝丝,夙寒声蜷缩成一团眉头紧皱,好像做了噩梦。 夙玄临走上前,打算将夙寒声送到床榻上去睡,可才刚一动,夙寒声像是察觉到什么,好像一脚踩空,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睁开眼睛。 夙玄临愣了下。 夙寒声浑身都在细细密密发着抖,瞧着好似清醒了,但一双琥珀眼睛却是毫无焦急,涣散失神地盯着虚空。 他浑身都被风吹得微凉,可额头却渗出汗水,宛如从一场大梦中惊醒,艰难地大口喘息着。 夙玄临小心翼翼将人扶起:“萧萧,做噩梦了吗?” 夙寒声惊魂未定,视线匆匆在佛堂扫过,脸色煞白如纸,半晌才喃喃道:“崇珏呢?” 夙玄临微怔,正要幽幽地编排崇珏几句,就见夙寒声浑身发着抖,挣扎着捂住隐隐作痛的头,呢喃道:“他死了……” 玉珏碎在手中的感觉好像仍在,心口惊悸着疾跳,痛苦欲裂。 夙玄临愣然注视着夙寒声。 他自从无间狱回来后,见到过夙寒声的温顺、狡黠,好像在这短短几日彻底见识过这孩子的所有情绪,可却从未看到过他如此患得患失绝望痛苦的一面。 夙玄临此时恍然明白,自己缺席的并非只是区区十几年,夙寒声前世今生遭遇的苦难他一概不知,全然不懂。 夙玄临心口阵阵发酸,轻缓地将夙寒声拥在怀中,尽量放轻声音哄他。 “他没事,他马上就回来了。” 夙寒声眼前发黑,满脸泪痕地摇头:“可我找不到他,他、他碎了……” “不会的。”夙玄临抚摸着夙寒声的侧脸,为他将脸上的汗水擦去,“爹帮你把他找回来好不好?” 夙寒声之前遇到事除了崇珏几乎无人可依靠,此时听到这话浑浑噩噩看着夙玄临。 “爹?” 夙玄临轻声道:“我的萧萧无论想要什么,爹都能给你寻来。” 夙寒声呆呆看他许久,才将额头抵在他肩上,泪水簌簌往下落,好像受了委屈终于有了亲近之人可诉说,呜咽出声。 *** 崇珏沐浴完还知道换身衣裳,回去时却发现佛堂被清扫干净,却空无一人。 醉成这样,崇珏却还记着用神识往周围数百里扫去,刚一动就发现要寻之人就在后院斋舍。 夙寒声被夙玄临哄睡着了,抱着一件崇珏的外袍在床上蜷缩着,眉头始终紧皱着。 崇珏也没点灯,怕将他惊醒,轻轻掀开床幔坐在床沿边,垂着眸看着榻上之人。 他动静放轻,但还是惊醒了浅眠的夙寒声。 “崇珏?”夙寒声睡眼惺忪,迷茫中看到他,松了口气,伸手拽住他的手腕,“去哪儿了?” 崇珏道:“沐浴。” 他身上酒气已消散不少,衣袍间仍然带着让夙寒声安心的菩提花香。 夙寒声拽着他的手在脸上蹭了蹭,含糊道:“别乱跑,我会找不见你。” 崇珏没说话,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夙寒声的脸。 夙寒声困得不行,一动不动任由他动作。 只是没一会,崇珏那只手就有点不对劲了。 夙寒声意识昏沉,隐约觉得崇珏微凉的手指似乎在一点点描着他的五官,指腹划过侧脸、额头、眉眼和脸颊时,都还算正常。 可当指腹按在夙寒声的唇珠上微微一用力时,登时就有点不对味儿了。 夙寒声迷迷瞪瞪睁开眼,借着月光看着崇珏模糊的脸。 “怎么了?” 崇珏没来由地道:“喜欢你。” 夙寒声一愣,瞌睡瞬间就没了。 天可怜见,前世今生加起来也难得听到崇珏这声“喜欢”。 上回醉酒是庚帖,这次竟然示爱了,难道崇珏只会在醉酒的时候闷声干大事吗? 夙寒声本来还厌烦夙玄临拉着崇珏喝酒,此时却直接改了主意,恨不得让他爹天天拽着人喝个昏天暗地不可。 “喜欢我呀?”夙寒声眼眸一弯,笑眯眯地道,“有多喜欢?唔……” 话音刚落,崇珏突然俯下身含住夙寒声的双唇。 夙寒声眼睛猛地瞪大。 崇珏的手往上,修长手指插在夙寒声的墨发中,强迫他无法躲避,只能被动地承受这个强势至极的吻。 这种压迫感极其熟悉,好像来自世尊冷然的威压,又好像夹杂着前世恶念对欲./望的迫切追求,两相交叠,撞出一种夙寒声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头皮发麻,隐约觉得好像要被那股酥麻吞没。 崇珏好像无师自通,轻而易举便将夙寒声吻得头脑发昏,气差点喘不上来。 夙寒声没忍住,挣扎着伸手将崇珏肩膀往外推。 “别……” 崇珏被迫打断还未彻底满足的欲./念,眉头紧皱,仍然保持着将人困在怀中,居高临下的姿势注视着他。 看着像是要吃人的魔,偏偏又有一身禅意淡然的气质。 夙寒声大口呼吸着,薄薄的眼皮红到了眼尾,琥珀眼瞳盈着水雾,边咳边喘道:“你……咳,你发什么疯?” 崇珏看到他这副模样,脑海中似乎一闪而逝过熟悉的场景,墨青眸瞳倏地一缩,像是被刺激到了。 夙寒声见崇珏好像脸色沉下来了,还以为自己拒绝让他心情不虞,只好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凑上前去熟练地亲他。 崇珏脸色却更阴沉,一把将夙寒声按下去:“别动。” 夙寒声后脑勺差点砸到枕上,蹙眉看他。 崇珏好像想要掌握主动权,但凡夙寒声有一点熟练想要回应的架势,立刻沉着脸伸手捂住他的嘴。 夙寒声:“……” 夙寒声不信邪,挣扎着拂开他的手,非得主动一回不可。 只是还没一会,崇珏好像动怒似的将他按倒——大概是怒他动了舌头,手扶着夙寒声巴掌大的脸,拇指强行撬开他的唇缝,在舌根一按。 夙寒声:“……” 崴。 夙寒声差点吐给他看。 “崇珏!”夙寒声怒了,作势要踢他。 崇珏顺势上榻,强行将夙寒声整个人压制着,冷声道:“不要动。” 夙寒声口中敏感,一有东西就想吐,见崇珏死不松手,直接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牙齿狠狠一阖,咬住崇珏的手指不肯松口。 崇珏疼得眸瞳缩成针尖。 夙寒声将崇珏拇指咬出一圈牙印,差点渗血才“呸”地吐出去,冷冷道:“你就是这样撒酒疯的吗?” 亏他还对今日有些期待! 酒鬼就是酒鬼,真烦人。 崇珏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好半天终于开口:“不想你回应。” 夙寒声蹙眉:“什么意思?” 崇珏大概放弃了,直接装死一头栽下去,整个高大的身形全都压在夙寒声身上,将脸埋在他的颈窝中,不动了。 夙寒声差点被气笑了:“怎么,我爹一同意,你就原形毕露啦?” 崇珏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夙寒声脖颈上,半边身子都麻了。 片刻后,他终于含糊地道:“前世的记忆……你不喜欢。” 夙寒声一愣。 崇珏本体特殊,两枚玉珏才可合二为一,融合后,行事做派皆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前世恶念的记忆融于躯壳中,象征着恶的交合没有半分温和可言,只有数不尽的欲./望,情感反倒成为容易忽视的一面。 恶念并未意识到前期夙寒声的冷淡,不过对他那种满脑子都是美色的人来说,就算察觉出来恐怕也不会在意。 但此时融合后的崇珏看着那些记忆,却只觉得难过。 夙寒声孤身一人堕入无间狱,却还要落到他这个天生恶种手中磋磨。 本是白纸一张的少年被教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连最开始的排斥冷淡也消失不见,每次双修皆像是麻木认命过了头般,被逼着附和回应。 崇珏低声道:“不喜欢,你就把我推开。” 夙寒声愣怔许久,大概明白崇珏这莫名其妙的反常从何而来。 他按住崇珏的后脑勺,像是他安抚自己似的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忍着笑道:“谁说我不喜欢?” 崇珏道:“你就是不喜欢。” “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夙寒声又摸了摸他的脑袋,觉得这种感觉好新奇。 竟然有他哄崇珏的一天? 明明附和了,但崇珏身上郁气更重。 夙寒声带着笑意道:“……就当我之前不喜欢吧,但现在不一样啊,我们庚帖都已写好,合情合理,不是那种没名没分的姘头啦。” 崇珏:“……” “我们往后终于不用叫偷情了。” 夙寒声还在哄他,全然没看到崇珏墨青眸中逐渐酝酿的欲./色。 “咱们光明正大,叫道侣间的双修。” *** 夜幕四合。 夙玄临坐在闻道学宫后的雪山之巅,神情恹恹地拿着一坛酒在那闷头喝着,和方才那副故意要灌死崇珏的架势全然不同。 不知过了多久,夙玄临突然将酒坛一扔,心想。 算了。 仔细想想也挺好。 儿子是个断袖,换成其他人自己必然是不放心,起码如今这个儿婿是个知根知底的。 夙玄临苦中作乐,揉着发疼的眉心。 就这样吧。 等萧萧出师后外出历练个十几年,到时再考虑合籍的事。 不急于一时。 第141章 咔哒咔哒 夙寒声觉得很新奇。 几坛酒好像将崇珏脑子给糊了, 但凡他有一点清醒,必然不会在好不容易得了夙玄临的承诺“不再插手”的情况下,直接和他在床上厮混。 见崇珏在解自己衣带, 夙寒声眨了眨眼, 道:“你脑子醉了,手倒是利索。” 崇珏手一顿, 垂眸看他。 夙寒声挑了挑眉,一动不动看他到底有没有胆子继续下去。 崇珏注视夙寒声许久,突然又俯下身在他眼尾亲了一下,呢喃道:“喜欢你。” 夙寒声:“……” 前世夙寒声被恶念逼着说各种荤话时都没害臊过, 如今却被这短短三个字给震得脸颊滚烫,红晕几乎飘到耳后去了。 他结结巴巴道:“你……你今日说过好多次了。” “嗯。”崇珏又亲了他一下,“我酒醒后八成说不出,所以要多说几句。” 夙寒声愣了下, 好半天才小声道:“那你是清醒时要守着你的佛心不破戒, 所以要趁着醉酒意识不清时和我双修吗?” 崇珏:“……” 倒是会举一反三。 崇珏低声笑了:“不是。” “哦。”夙寒声又问, “你今日喝了这么多,明天一早清醒了会不会不认账?” 崇珏道:“不会。” 夙寒声小声嘀咕了句,正要讥讽他几句, 就见崇珏高大的身形猛地砸了下来。 夙寒声小胳膊小腿,直接被砸得“唔噗”一声,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崇珏?” 崇珏浑身的力道全都压在夙寒声身上,没有丝毫收敛,夙寒声四肢拼命扑腾,奋力将人推着翻倒在旁边。 崇珏已经彻底昏睡过去, 没动静了。 夙寒声:“……” 夙寒声看着自己半解的衣衫,沉默许久突然狠狠踹了崇珏一脚。 果然是个讨人厌的酒鬼。 *** 翌日。 崇珏头痛欲裂地从榻上坐起, 罕见地呆愣半晌才找回意识。 昨日……发生什么了? 他只记得夙玄临逼他喝酒,刚喝半坛就没后续了。 外面已日上三竿,耳朵嗡鸣缓慢消散后,终于能听到清晰的声音。 外面似乎有人在练剑。 崇珏撑着头踉跄着起身,用灵力在经脉走了几圈身上那股宿醉的痛苦才逐渐消失。 他起身走出内室,透过半开的窗户瞧见夙寒声正在斋舍的院落中练剑。 夙寒声发现了他,干脆利落将剑招收了个尾,额间布满汗珠,站在阳光下微微挑眉,说不出的恣意鲜活。 “都日上三竿了,世尊才醒啊?” 崇珏揉了揉眉心,含糊“嗯”了声。 夙寒声挽了个剑花,朝他一扬下巴:“佛堂温着醒酒汤呢。” 崇珏嗓子发疼,整个人显得恹恹的,又“嗯”了声,抬步去了佛堂。 夙寒声补了假帖后便要回学斋上课,一大清早就被迫起来。 他已上完了早上的课,精神奕奕,抱着剑溜达到佛堂,见崇珏端坐在小案前皱着眉喝醒酒汤,似笑非笑道:“世尊还记得昨晚发生什么吗?” 崇珏喝汤的动作一顿,满脸麻木地看来。 只是一眼,他差点把手中的碗给摔了。 乌鹊陵刚入秋,日头却仍然炎热,夙寒声为练剑方便,特意穿了身猎装,宽袖束起腰身极细,因练了半个时辰剑招他一丝不苟的衣襟已然散乱,露出修长的脖颈和消瘦的锁骨…… 以及上面暧昧的牙痕。 崇珏:“……” 见崇珏木在当场,夙寒声嗤笑一声,将一碗水一饮而尽。 他就知道,嘴上说得不会不认账,但一觉醒来还是忘得一干二净。 夙寒声这副阵仗,崇珏愣了愣,试探着道:“昨晚,我……” “唉。”夙寒声摇头叹息,“世尊不必担忧,我们什么都没……呜,发生。” 说完,捂着嘴做出一副痛苦悲泣状,好似被他吃了不认账的行径给深深伤到了。 崇珏瞳孔剧烈颤抖,整个人呆愣当场。 夙寒声还是第一次看到往常运筹帷幄宛如高岭之花的崇珏这副如遭雷劈的模样,他心中笑得直打跌,面上却眼含泪水,期盼又难过地看着他。 崇珏被震得懵了许久,突然沉声道:“我们合籍。” 夙寒声:“……” 夙寒声差点笑出来:“我爹刚同意不插手我们的事,你就要合籍,你就不怕他又拽着你喝酒?” “喝。”崇珏道,“我定会让他喝得尽兴。” 夙寒声正努力憋笑,却见佛堂门口出现个熟悉的人影。 夙玄临怀疑人生整整一晚,此时终于无可奈何接受现实,但脸色还是阴沉着,进来先狠狠瞪了崇珏一眼。 夙寒声吓了一跳,赶紧将衣襟敛好,省得被夙玄临看见又得发疯。 夙玄临大概没有想过两人都啃上了,也没怎么看夙寒声,直接坐下来连寒暄都没有,开门见山道:“你想嫁给我儿子是吧。” 崇珏:“……” 夙寒声:“噗。” 崇珏余光瞥到夙寒声脖子上隐约露出的红痕,心中愧疚仍在,点了点头:“是。” 夙玄临本来只是想噎他一下,见他竟然承认微微吃惊。 态度倒是挺不错。 夙玄临心中满意,面上不显:“但萧萧现在还太小,合籍之事起码得当他从学宫出师后才能商量,最好让他外出历练个几百年再说吧。” 崇珏:“?” 几百年? 夙玄临眼睛眨都不眨:“而且你们男未婚男未嫁,住在一起成何体统——萧萧,我已为你寻回斋舍,你即刻就搬回落梧斋吧。” 夙寒声眼睛都瞪圆了:“爹!” 夙玄临看他。 夙寒声顿时能屈能伸,干巴巴道:“哦,好哦。” 崇珏目光一直注视着夙寒声,墨青眸瞳中的愣怔已消失,转瞬又恢复成寻常的古井无波,但好像带了点夙寒声看不出的意味。 夙寒声不敢再久待,慢吞吞收拾好东西,重回了落梧斋。 崇珏继续在佛堂挨呲儿。 不知是不是昨晚“双修”之事把世尊给搅和得麻木了,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在夙玄临将战线往后越拉越远时,突然开口道:“明年萧萧出师,我便和他合籍。” 夙玄临的“一千年后再合籍”直接噎在喉中,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明年?!” “对。”崇珏毫不犹豫,“就明年。” 夙玄临怔然注视崇珏许久,突然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哆嗦的手逐渐稳如磐石,握住了流光溢彩的本命剑。 锵—— *** 夙寒声还不知道两人又打起来了,回到被解封的落梧斋后,听到钟声响起,赶紧捯饬东西去上课。 还是先出师再说。 下午的课有些多,一直到天黑才放学。 夙寒声本来想回落梧斋,但收到弟子印传音,夙玄临有事要去旧符陵一趟,他当即改了目的地,将褡裢扔给元潜让他帮忙带回去,孤身一人跑去后山佛堂玩。 夙玄临那个棒打鸳鸯的终于不在,夙寒声高兴极了,走路都是一颠一颠的。 到了佛堂后,崇珏却不在参禅。 夙寒声疑惑,在住处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影子,最后还是在后院温泉寻到了人。 崇珏披头散发浸在温泉中,无数灵力化为丝丝缕缕的烟雾缓慢灌入他的内府,伴随着温泉的雾气,将整个后院氤氲得好似人间仙境。 夙寒声好奇地凑上前去,蹲在温泉边看着水中未着寸缕的崇珏。 世尊常年将衣袍裹到脖子上,很少会有这副“坦坦荡荡”的模样,夙寒声不是没见过崇珏的身体,但有了“世尊”这个身份的崇珏和前世恶念那副骚上天的架势全然不同。 怪勾人的。 崇珏在入定调息,对靠近他之人没有丝毫防备。 夙寒声支着下颌笑了下,光明正大地看个够。 只是视线刚落在那张脸上,就发现崇珏眼尾竟然有些淤青,像是被人打了。 夙寒声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摸了下他的脸,眉头紧紧皱起来。 一看就是夙玄临才会做出来的事。 崇珏也是,怎么又干站着让他打?! 夙寒声手上的动作终于将入定中的崇珏唤醒,他缓缓睁开眼睛,眸光冷然好像天边神祇俯视人间不值一提的蝼蚁一般,不可亵渎。 但当看到夙寒声,那好像和须弥山山巅的千年雪般无法融化的眼神好像陡然温和下来,眉眼间也下意识浮现温和的笑意。 “什么时候到的?” 夙寒声撇了撇嘴,小声嘀咕:“早到了——你怎么又被打了?堂堂世尊,一天挨两顿打,说出去不得让三界人笑话死你。” 崇珏笑了:“没什么大碍。” 夙寒声却道:“没什么大碍你在这儿调息?” 崇珏这回没吭声。 夙寒声又气又急:“白日不是还好好的吗,他都答应了不插手,你们聊了什么能让他气成这样?” 崇珏淡淡道:“我说等你一出师便合籍,还将昨晚的事告诉了他,他气晕了三回。” 夙寒声:“……” 夙寒声匪夷所思道:“你!你你!” 他只是和此人调情说个玩笑,他怎么就这么认死理,为这事儿和夙玄临死呛?! 夙寒声怒道:“我中午说的那些是故意逗你玩的,你都这么大个人了,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啊,丢没丢精元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崇珏:“……” 夙寒声又气又心疼,眼圈都红了。 崇珏伸手蹭了蹭夙寒声的眼尾:“真没什么大碍,你爹刀子嘴豆腐心你还不了解吗?再有下次,我绝对将他打哭,如何?” 夙寒声突然被这句接近混不吝的话逗笑,又绷着唇狠狠瞪他一眼。 崇珏见他笑了,手在他眉心一点。 他调息得差不多了,抬手招来衣袍正要出来,夙寒声却突然将外袍一脱,身穿单薄的里衣直接往温泉里一跳。 噗通一声。 水将白衣浸得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瘦的身形,夙寒声也不怕弄脏崇珏的温泉,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凑上前去狠咬了一口。 崇珏被咬疼却眼睛眨也不眨,抬手扣住夙寒声的腰,温声哄他:“不要生气了。” “被打的是你,我生什么气。”夙寒声小声嘀咕,整个人坐在崇珏腿上,一边亲他一边含糊道,“我爹去旧符陵了。” 崇珏:“嗯?” 夙寒声“啧”了声,嫌弃地道:“我爹因昨夜那子虚乌有的事和你动手,你何不如将事儿做实了,否则这顿打不白挨了?” 崇珏:“……” 崇珏发现就算和夙寒声相处再久,他也始终没办法猜透这孩子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夙寒声还在用脚尖勾崇珏的腰,在水中动作总是慢吞吞的,就在这时,始终不为所动的崇珏突然双手扣紧他的腰,猛地翻身将人压在温泉岸边的石头上。 夙寒声受到了惊吓,下意识攀住崇珏的肩膀。 抬眸看去时,就见刚才还是温润如玉好似佛堂神像的男人眸瞳幽深,俯下身将他笼罩怀中,眉间皆是掩饰不住的欲./色。 夙寒声:“……” 从正人君子到色中饿鬼,只在一念之间。 第142章 正文完结 夙寒声起先觉得崇珏恶念善念融合, 其实也就那样嘛,也没瞧见崇珏像前世那样要打要杀、脑子有病到处发情。 直到现在他才突然明白自己多离谱。 两人身形本就相差极大,夙寒声被崇珏整个人笼罩着压在岸上, 泉水波纹一道道没过腰腹, 束起的发都被晃散了。 崇珏一手扣着他的后颈,滚烫的呼吸喷洒在他脖颈上, 低声道:“喜欢吗?” 夙寒声曲起食指指节塞到口中死死咬着,满脸泪水还在抽噎着逞强:“喜欢,喜欢死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挣扎着一手撑着身下的石头往上窜, 但水中石头太过光滑,才撑了一下手便朝下滑了下。 水波汹涌着没过微微鼓起的腰腹,夙寒声瞳孔瞬间涣散,觉得自己差点要死了。 前世在无间狱两人玩得很花, 温泉更是胡闹过, 但夙寒声这具躯壳头回的情.事就如此刺激, 他魂魄意识受得了,生涩的身体却是全然遭不住。 崇珏还不许他像前世那般回应。 夙寒声明明是想要逃,却被崇珏误会, 直接掐着腰又给按回来弄了个透,最后满脸泪痕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小腿垂在温泉水中随着浮力微微动着。 夙寒声恹恹地想,死了算了。 明日一早还要去上早课,但崇珏瞧着似乎没想让他睡觉的打算。 夙寒声昏沉的完全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得意识好像一直都在沉沉浮浮, 朦胧间听到闻道学宫晨钟的声音,挣扎着想要起身但身体却不受控制, 手指都无法动弹。 八成又得扣分。 夙寒声索性自暴自弃,任由自己的意识跌入更深泥沼中,彻底沉睡。 再次醒来时,天都黑了。 夙寒声迷迷瞪瞪注视着头顶的床幔,好半天才意识到要上课。 但看时间,就算用跑的也铁定赶不上趟了。 算了。 夙寒声嗓子发干,恹恹地打算继续睡,刚一动就察觉一只手贴着他的腰,源源不断的灵力正从掌心贴着他的内府灌入,安抚经脉和神魂的疲倦。 夙寒声腰在发软,幽幽地翻身看去。 崇珏正半靠在枕头,在烛火倒映下持着一本书卷垂眸看着,感觉到夙寒声醒来,他视线从书上落下来,温声道:“醒了。” 夙寒声声音沙哑:“几时了?” “子时。” 夙寒声登时就清醒了:“我睡了一整日?” “嗯。”崇珏道,“已为你告假了。” 夙寒声期盼道:“我刚告假多日回来上了一日的课又要告假,惩戒堂那边应了?” “应了。”崇珏点头,“但那位正使奉公守正,扣了你三分。” 夙寒声:“……” 那还不如不告假呢! 虱多不痒,债多不愁。 夙寒声被倒扣的分太多,索性不管了,往崇珏怀里一歪,闷闷道:“世尊看着人模狗样的,玩得还挺花。” 崇珏:“……” 见夙寒声脸色苍白,崇珏咳了声,不自觉将手中灵力运转得更快了。 看来心虚得不行。 夙寒声拂开他的手,没好气道:“我收回昨日的话,我爹打你一顿不亏,他就该把你往死里打。” 崇珏被挤兑得沉默半晌,终于淡淡反击:“你也可以现在把他叫来,反正我为你输送半日的灵力,此时正是经脉内府空荡的时候,还不了手,一掌就能拍得一命呜呼。” 夙寒声:“?” 夙寒声不敢相信这种混不吝的话是从此人口中说出来的,匪夷所思盯着此人半晌,阴阳怪气道:“哦,那还是我不对了,我不该那么弱鸡,才被世尊摆弄了区区一个晚上就人事不省,浪费您的灵力。” 崇珏:“……也没有。” 夙寒声见他退缩,立刻穷追猛打:“我就该健壮如仙人,怎么弄也精神奕奕,这才不扫了世尊的兴致,让您尽兴!” 见这人越说越气,崇珏只好抬手将人一把按在怀中,温热的手掌扶着他的后颈像是安抚炸毛的猫般有一下没一下安抚着。 “是我的过错,不要生气。” 夙寒声噎了下。 崇珏很少会这么直白地哄他,而夙寒声自小到大没受过过于细腻的爱,这一套招式打出来他顿时哑火,再大的怒火也烧不起来了。 “也、也没生气。”夙寒声将脸往崇珏衣襟上一蹭,余光瞥到他手中的书,转移话题道,“你瞧什么呢?佛经吗?” 都破了色戒了,看佛经还有用? “不是。”崇珏摸了下他的头,淡淡道,“你今年要考试的书卷。” 夙寒声一愣:“啊?你闲着没事看这个做什么?” 崇珏道:“教你,让你尽快出师。” 夙寒声无语死了:“你的意思是,我不光白日去学斋读书,下课后还得来你这儿,不光要‘侍寝’还得半夜加课?” 崇珏没忍住笑了:“怕你在课上出神听不懂。” 夙寒声夺过书往床下一扔,直接翻身趴在崇珏身上,眯着眼睛道:“双修吗?” 崇珏淡淡看他,手覆在他纤瘦的腰上轻轻一摩挲,夙寒声“嗷”地一声差点蹦起来。 “都这样了还双修?” 夙寒声冷呵一声:“在温泉不好使力,我大意了才会如此,这回断断不会再轻易认输。” 崇珏一挑眉。 半个时辰后,一只手从床幔伸出,死死扣着床沿妄图往外爬。 夙寒声满脸泪痕,呜咽着道:“我认输了!救命!” 崇珏:“……” *** 分不能再扣了。 第二日清晨,夙寒声被这个念头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去上课。 元潜早早就到了,见夙寒声头重脚轻的模样,微一挑眉,伸出蛇尾巴尖去熟练地往夙寒声腿上放。 夙寒声无意中被碰了下腰腹,差点吐给他看,他没好气地拨开蛇尾巴:“边玩儿去。” 元潜笑嘻嘻道:“昨日少君为何请假了呀?” 夙寒声瞥他:“你管得着吗?” “管不着管不着。”元潜眯着眼睛笑,“就是昨日山长留了功课,不知道你做了没有?” 夙寒声诧异看他:“我告假了还要做什么功课?” 元潜道:“我哪儿懂啊?今日心决课好像要换新的山长,他可不管你昨日告没告假。” 夙寒声脸都绿了。 闲着没事换什么山长? 夙寒声最烦上心决课,那山长讲话慢得要死,每每听他讲心决都困得只打瞌睡,但还好山长独自沉浸心决中,很少会管他们睡不睡觉。 年末时,夙寒声唯一不及格的也就是心决。 本来以为今日能好好补个觉,没想到竟然要换山长? 夙寒声早起本就不爽,此时更不悦了,闷闷在那翻着书。 很快,晨钟响起。 夙寒声正垂着眼蔫哒哒看书,突然听到整个上善学斋的人突然重重地拖着长音“唔——”了一声,好像见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连身后的元潜也不自觉甩着尾巴,差点把夙寒声给甩旁边去。 夙寒声撑着手坐好,疑惑地抬头一看,愣在当场。 新的山长一身素色白袍,素白修长的手指持着崭新的书卷缓步而来,眉眼温润如玉地扫了一圈躁动不安的学子,终于淡淡停留在夙寒声身上。 是崇珏。 夙寒声眼睛都瞪圆了。 好端端的,他怎么成山长了?! 整个上善学斋也是不可置信,无法相信须弥山世尊竟然会来给他们这些小学子上课,各个眼眸放光,激动得不行。 崇珏淡淡将书卷放置山长的小案上,语调温柔好似在佛堂念经般,不自觉便让人心境平和。 “日后我便是上善学斋的山长。” 短短一句话,上善学斋的房顶险些掀了,众人眼巴巴看着难得一见的世尊,就算再顽劣的学子也被震得眸中也只有乖巧听话。 除了夙寒声。 夙寒声暗搓搓瞪了崇珏一眼。 连来当山长这事儿都没告诉他,这人是故意的吧。 崇珏眉眼含着笑,开始授课。 往常心决课上学斋学子都睡到一片,此时却全都精神奕奕,恨不得长出好几双耳朵来聆听世尊讲课。 连族中尊长也很少见到世尊,更何谈听他讲经,这简直算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大机缘。 再枯燥的心决功法,被崇珏用那宛如能涤清世间一切污秽的语调说出,也情不自禁让人聆听得入神。 夙寒声却觉得古怪极了。 好不容易没了叔侄的辈分,现在又来了个师徒。 他闷着头坐在那不吭声,元潜倒是兴致勃勃,用尾巴尖勾着一个纸团从桌子地下递给夙寒声。 夙寒声蹙眉打开,就见皱巴巴的纸上写着: 「世尊讲经可是千年难得一见啊,他定是为你来的啊元宵少君!」 夙寒声抿唇,拿着笔回了句:「元宵你个头!我本就讨厌学心决,他却非得来授课。」 元潜:「去年你就心决课没及格,倒扣了好几分。现在可好了,世尊就是山长,你吹吹枕边风这几分不就轻而易举到手啦?」 夙寒声一歪头。 好像说得挺有道理。 夙寒声:「这样真的行吗?不算走后门吗?」 元潜:「行的,若世尊不愿,你撒撒娇就行。」 夙寒声:“……” 撒娇? 看到这两个字他打了个寒颤,只觉得恐怕这辈子他都做不来撒娇这种事。 他正要提笔写字,突然感觉元潜的尾巴尖又甩了他腰一下。 夙寒声蹙眉,正要写字骂他,一道黑影缓慢笼罩住他。 有人停在他身边。 夙寒声一僵,试探着抬头看去。 崇珏不知何时已经从山长的桌案边起身走到他旁边,居高临下垂着眸似笑非笑看着他。 夙寒声:“……” 夙寒声下意识将纸团往桌子地下放。 崇珏朝他抬手:“拿来。” 夙寒声噎了下,只能颤颤巍巍地将纸团递给他。 上善学斋的学子全都怜悯地看过来。 崇珏眉眼冷淡,一目十行扫过两人那几句话,最后停留在“撒娇”两个字上。 夙寒声心虚死了,恨不得夺过来一口吞掉。 就在众人提心吊胆以为世尊要发难之际,却见他将纸条递回去,语调淡然:“好好听课。” 夙寒声尴尬地将纸条接过,胡乱往桌子地下一扔。 “是。” 崇珏这才走回去,继续上课。 早上只有两节心决课,夙寒声坐立不安,终于熬到钟声响起。 崇珏也不拖堂,拿着几卷书缓步离开学斋。 他一走,整个学斋立刻沸腾得嗷嗷叫。 “竟是世尊来为我们授课!我得赶紧去找我爹说,这简直是祖坟冒了青烟啊!” “心决课我必然不会再逃课了!” 元潜已经偷笑了半节课,尾巴尖都在颤抖。 夙寒声没好气地回头瞪他:“都怪你!” 元潜咳了几声:“咱们也没写什么啊,别怂。” 夙寒声小声嘀咕:“你才怂。” 他收拾好书卷,起身离开学斋。 刚走下木质台阶,微一抬头,就见早就离开的崇珏正站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雪袍被风吹得裾摆翻飞,墨发翩然,宛如神佛般缥缈欲仙。 夙寒声的脚步一顿。 崇珏抬眸见他,笑着朝他一招手。 “来。” 夙寒声赶忙几步跑到他身边,因跑得太急没忍住急喘两声,仰着头看他:“你怎么还没走啊?” “去向之前的山长拿了你之前心决课的功课。”崇珏晃了晃手中一沓书卷,似笑非笑道,“行啊,元宵少君,二十句心决你只记得两句?” 夙寒声:“……” 夙寒声嘀咕道:“还不是他讲课太枯燥了,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记住两句已是天赋异禀。” 崇珏差点被他气笑了。 倒是会狡辩。 “那我讲课枯燥吗?”崇珏问他。 夙寒声摇头:“不枯燥,但你美色放在那,我只顾着看你脸了,心决也是听不进去,恐怕连两句都记不住了。” 崇珏:“……” 崇珏抬手敲了他脑袋一下,道:“巧言令色。” 夙寒声干咳一声,回想起元潜的话,满怀期盼地巴巴看他:“那我年后出师的心决课如果没及格,山长会为我走后门破格给我加分吗?” 崇珏温柔笑了下。 夙寒声期望更浓。 崇珏道:“……不会。” 夙寒声:“……” “我没有这几分就出不了师!”夙寒声瞪他:“看来你也不是很想和我合籍,我直接告诉我爹好了。” 崇珏淡笑道:“你就是这样和我撒娇要分的?” 夙寒声再次哑火了。 他发现崇珏面上装得跟个得道高僧似的,实则真的满肚子坏水。 夙寒声咳了声,伸手揪住崇珏的宽袖,瞅他,试探着道:“我若撒娇,你便给我分?” 崇珏想了想:“也许吧。” 夙寒声顿时觉得有门,便努力酝酿了下,眼巴巴看着崇珏,蹩脚地冲他撒娇。 “叔父,山长,可怜可怜我,让我及格吧。” 夙寒声差点被自己这句话给说的头皮发麻,正尴尬得不是如何是好,却眼尖地瞧见崇珏墨青眼瞳微微一缩,喉结上下滚动了下。 夙寒声:“?” 这狗男人装得斯斯文文温其如玉,竟然还吃这一套?! 夙寒声暗暗骂他,面上还是期待地道:“叔父,行吗?” 崇珏伸手摸了下夙寒声的侧脸,似乎被打动了。 好一会,他道:“不行。” 夙寒声:“……” 夙寒声差点大逆不道要打上那张俊脸,气得将书往他怀里一砸,怒气冲冲地扭头就走。 崇珏抱着书跟上前去,哄他道:“以你的聪慧,不必我大禹放水你也可以及格。” 夙寒声才不管他的找补,气势汹汹地往前走。 见崇珏优哉游哉跟着他,又很快从走变成小跑,最后像是比赛似的竟然一路小跑冲上后山。 夙寒声抱着想要甩掉身后那可恶之人的念头,可当他闷头跑到无人小路,没有听到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心中却猛地一激灵,后知后觉传来一阵恐慌。 他停在原地,僵了半晌才试探着回头。 崇珏就站在他十步之外的地方,抱着几本书眸光温和注视着他。 夙寒声愣了下,那点空荡荡的患得患失瞬间被填满。 “你怎么走这么慢?” 崇珏“嗯”了声:“书太重了,跟不上。” 夙寒声差点被他的睁眼说瞎话给逗笑,绷着脸从台阶上下去,一把接过自己的书,微微抬了抬下巴,给了他一个“跟上”的眼神。 崇珏眸底全是化不开的温和笑意,终于抬步上前,和他并肩而行。 “我发现你越来越没高岭之花的气度了,之前你可有禅意了,往那一坐,佛珠串儿一盘、香炉一点,佛像似的,我看了都害怕。” “嗯?大概是近朱者赤吧。” “……不要以为我听不懂你在嘲讽我?我哪里黑了?” “没有嘲讽。” “你把我当傻子哄吗?” “……” 初秋将至,后山的郁郁葱葱被一场带着凉意的寒风吹拂成灼眼的金色。 落叶轻拂下,两道身影交织交缠迈上山阶。 诸道无常,法相虚妄。 终究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