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冬》 第一回 这一日时值晌午,史进当完值,正出得左军寨外,待去南山脚下烫一壶酒,沽几方肉,却见一喽罗飞也似的仆来,史进识得他是陈达、杨春帐前的传讯小厮,只当又是那二人来请自己前去喝酒,偏生这几日心中恁地烦闷,哪里愿去,只道:“你这厮又来作甚?与我回了你家大官人,这几日练马军,倒也无空当时,过几日自去三位哥哥处赔罪。” 那小厮只喘着道:“大官人莫走!却不为此事!另有十万火急要事!” 史进道:“何事?” 小厮道:“因着一语不合,陈、杨两位头领却与那郭盛、吕方两人厮打起来了,好不凶险,旁人劝解不得,朱军师只遣我来请大官人速速前去。” 史进吃了一惊,他与朱、陈、杨三人上得梁山泊不过三月,寸功未有,原本便短了几分脸皮,此时又正值晁天王百日孝期之内,心中直骂他二人恁地如此无分晓,当下提了短棒,与那小厮往后山疾投而去。 两人行得几步,史进心道:“我这般急不择路,于事却失了公断,且先问明了才是。”便拿那小厮来问:“我那两个哥哥原是耿直知理之人,怎会与人无端厮打,你且先把个中缘由细细同我说来。” 那小厮道:“小的也只知粗略,并不周详。” 史进道:“你且说来。” 小厮道:“那陈、杨两位头领在后山里守旱寨,因着日头毒辣,当是时又无甚要情,便开了一封酒,又备了一桌馔果,只顾在那里吃着。正值郭盛、吕方两个前来查岗,见了杯盘菜肴,便来斥骂二位头领,说他二人玩忽职守,又道他二人好不晓事,陈头领与他二人赔笑,又拿镟子舀酒与他等喝,偏生那两个毫不领情,吕方更把镟子砸了,飞溅了寨内一地,如此这般,倒才也惹恼了陈、杨两位头领,那两方便齐齐拽拳挥棒,厮打起来。” 史进骂道:“在其位当忠其职,叵耐我这两个哥哥好糊涂,却来喝酒撒泼!” 到得那后山旱寨,却见那两方杀得正是黄土滚滚、红汗纷纷,史进跳将入内,喝了一声,陈达、杨春两个见是他,方才停了手,只是面皮上仍不肯落下,只在那里指着郭盛二人叫骂。史进将二人喝斥停当,叫喽罗盛上三碗酒,同郭、吕二人相敬,他二人却不肯喝,那陈、杨两个见了,哪里得了,便又要来叫骂,史进只推了他两个,将一碗酒先自干了,对郭、吕二人道:“两位哥哥,今日多有得罪。我这二位兄弟原是粗鲁汉子,不懂那许多规矩,先前我等在少华山又自在惯了,因此方有今日过失,但他二人却也乃忠义之士,今日只是无心之错,又是初犯,言语上多有冒渎,烦请两位哥哥恕免则个。” 吕方见他言辞间也恳切,道:“史家兄弟既这般说了,我等再同他二人制气倒显迂阔了,今日只教他在这册子画个卯,也便罢了。” 史进再把盏相敬时,吕方一气干了,那郭盛却仍不接,口中道:“早闻九纹龙大名,都道你使枪棒手段最好,莫说关中,便那京师地界也有名头,你等上山晚,前次打芒砀山我兄弟二人又缺了席,因此从不曾得见,”又随手拔了只树桠子,把与史进,道:“今番便来看兄弟使一趟。”原来头一个,这郭盛心下恼怒陈杨两个尸位素餐,第二个,他也颇曾使过一时棍棒,闲常以此自得,因见那史进年少,便不肯信他了得。陈杨两个见他口气只是冲撞,均做大怒,史进也好不着恼,心道:“这厮真个狂,只看他今番占理,且忍一回!”又暗道:“他想来见识爷爷手段,若爷爷今趟不济,日后薄待我便罢了,却也一并糟践了我朱陈杨三位哥哥,此番却须不能让他小觑了。”当即笑着拱手作了揖,挽了袖儿,傍里依了棒,却接了郭盛那树桠儿,跃出寨门去,只在那平坝间将来舞起,但见猿臂轻捷,蜂腰斡转,只将那一口树桠使得行云流水、虎虎生风,看得众人端的没了声响,待到省过来时,只是竞相叫好。几人又喝了几趟酒,说笑半刻,那郭、吕二人才依依走了。 杨春道:“今日却多亏了大郎,那郭吕二厮好不骄横,若不是你,却苦了俺哥俩。” 史进道:“□□后凡需多小心在意,如今上了梁山,是受了公明哥哥的恩,当守他的规矩,不比往日自己当山大王,再随性不得。” 杨春叹道:“大郎,你却休提往日,往日我四人自占山为王,何等快活逍遥,叵耐如今在此却如此窝囊!” 陈达也道:“正是!想俺四个,虽无寸功,却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好汉,便是报上万儿来时,全山东哪个好汉不与半分薄面?如今窝在这等鸟山寨,却来生受那等气,连酒也喝不得!” 史进笑道:“哥哥恁说这话,却好糊涂!” 陈达道:“俺却如何糊涂?” 史进道:“哥哥却忘了?当日那华州太守要来打我少华山,他等兵强马壮,若非公明哥哥和众梁山兄弟派兵前来舍命相救,我四人如今哪里还有命在?哥哥那些个忘恩负义的鸟话,日后休要再提!” 陈达听他这般说,倒也没了词,只腆脸笑道:“大郎说的是,今趟却是哥哥们造次,折了你的面子了。” 史进道:“哥哥这是甚么话?你我生死兄弟,何来折我的面子,却来故意挤兑我。” 朱武笑道:“他两个是气大郎不爽利,这几日我等多曾相邀,大郎却只托词不肯来,莫不是上了梁山,见识了那等顶天立地的好汉,却嫌弃故家的兄弟了。” 史进道:“哥哥又说胡话,只是弟弟这几日心下不快活,酒性又坏,只怕喝了酒使性子时,倒扰了哥哥们好心境,是以哥哥邀时,才不肯来。” 那朱陈杨三人见他恁的说时,倒是生奇,将他团团围在中尖儿,纷纷问道:“大郎这是为何?有甚子烦恼,却要瞒着我们兄弟?便说就是,兄弟也好与你出谋划策。” 史进笑道:“哥哥们却好村,围了我作甚?” 杨春笑道:“大郎便那般说时,哥哥们就作那村野长舌妇又如何,大郎却有甚心思?定要说来,也作哥哥们闲常嚼舌根时用处。” 史进笑道:“哥哥们莫要操心,也非甚大事,过几日便自好了。” 杨春道:“大郎,你不说,却是不把我三个当兄弟了。你每日在左军寨当值,同那赤发鬼刘唐的共事,尝听闻他是个性情极坏的,又仗着同晁天王是故交,莫不是他欺了你?” 史进道:“哥哥快莫乱猜,刘唐哥哥虽性情暴烈,却待我极好。我当真并无甚大事,只是因入了秋,想到是我亡父祭日,忽然思起乡来,又念及我故里的亲眷了。无妨,过几日便自行好了。哥哥,你等还要当值,我却先走了,过几日再来一同喝酒。” 也不等三人来留,便径自去了。陈达道:“大郎何时思起乡来?当日在少华山,他也只爱将那和尚日日挂在口头,甚是思念他,却从未提过思乡,想他同一家老小,也是因我三人生生离分了,莫不是埋怨我等?” 杨春道:“大郎是率直之人,当日既舍命相陪,如今又怎会埋怨?当日在少华山,他听说那鲁智深上了梁山,便日日心心念念也要前来,如今当真来了,当乐不思蜀才是,恁地却反倒失了神采?莫是染上了甚子恶疾?” 那朱武捻须道:“你二人休要胡乱臆想,却失了体统,大郎既有甚不快活处,我兄弟几人省得时,平日里多加照看便是。他既不说,自有缘由,你两个也休得在他眼前聒噪,只惹他不快。” 那陈杨两个自是粗鲁的,哪里肯听他,却更故意望轻薄里来说,那陈达笑道:“若说染疾时,我看大郎倒只似害了相思病,他青春年少,又生得人才,莫不是看上了那家的女儿?朱武,当年你同那延安勾栏里的雌儿厮混,又无钱与他赎身,却也不正是如此这般失魂落魄?” 朱武道:“你这厮却是欠打。” 陈杨两个笑了一回,自又胡说一轮,才肯作罢。 第二回 且说史进辞了朱武三人,自下山去把钱买了酒肉,因这酒肆毗邻一方水荡子,当是时正有几个打渔汉子来贩菱角,紫皮儿泛着红,一溜儿水当当的,直把那箩儿篾儿全堆满了,史进自小未在水边厮混,并不曾见过这般光景,倒是甚觉新鲜,只揣了那包肉的油纸在一角观望。那打渔汉子见他年少,且生得风流,只把言语撩拨道:“那后生,却来买一笥儿菱角,正好赠了讨姐儿欢心,直胜过赠镶金带碧的宝珠簪子。” 史进道:“只是不曾吃过,不知滋味。” 那汉子道:“若是生食,甘脆可口,能解疮毒,若是煮熟时,滋味倒似栗子。” 史进道:“当真能治疮毒?若是蛇虫毒,也能解的?” 那汉子道:“自然能解。” 史进道:“也罢,汉子,你便卖与我两笥儿,休要诓我,若是不能解时,自来拿你。” 众位看官,须知菱角虽有药用,却也并非仙丹,那打渔汉子自是信口浮夸,因见史进一身雪也似的白肉皮,只当是个不更事的青春浪荡子,听他要挟,却哪里肯惧?只拿簸箕与他倒了两笥儿,史进自提着上山,却是往那前军寨内投去。 史进闲常只驻左军寨,这前军寨并不曾来,那把门的喽罗因此不识得他,却说他未入得军帐,便教拦住,那左首喽罗道:“且住,你是何人?帐内头领却才正在议事,闲人莫扰。” 右首喽罗却甚有眼色,见他生得气宇不凡,胸口又有纹身隐现,便唱了个大诺:“莫是九纹龙史进史大官人?” 史进道:“正是。” 那喽罗道:“不知是官人大驾,失了礼数,烦请官人饶恕则个。大官人所来却是何事?因军寨内头领尚在议事,却才只嘱咐莫教人进去扰了,烦请等俺通报一声。” 史进道:“却免了通报,我自来找鲁智深师傅,也无甚紧要事,既是众头领有事要议,莫扰了他等,我在帐外等候便是。” 那两个喽罗不敢怠慢,因此掇来一条凳儿,又点了一盏浓茶奉上,与他在帐外坐了。史进是个急性子,坐得两刻,不见人来,肚里便有了几分焦躁,心道:“我旧时与鲁家哥哥曾何等要好?便是分作两地,却也只共一条心。如今同在一处落脚,倒愈发生分了!数日不得一聚,但凡寻他时,却总不得见,当真晦气。” 思及此间,心烦意乱,当时便立起身来要走,不曾细看,却直直撞上一个人去,细处看时,却原来是那青面兽杨志。杨志道:“洒家当是谁?却是史家兄弟。” 史进笑道:“弟弟适才只顾想事,脚下失了章法,却教制使见笑了。” 杨志笑道:“大丈夫岂拘于礼数,无妨无妨,兄弟恁生在此?” 史进道:“也并无甚紧要事,只来找鲁家哥哥做耍,因前日听闻他督运粮草途径济州时遭了毒蛇,我几次探望,却不得见,今日在山下讨得些菱角,听闻能解疮毒,便想拿与哥哥。” 杨志笑道:“史大郎真个有心人,却劳你挂记,大哥那点蛇毒原不十分利害,又有安神医开了一方犀角地黄汤,当日在济州已然大好了,并未带病回梁山,却是帐前小厮只顾讹传。” 史进道:“原是已然大好?那最好,教弟弟也安了心。如此便不叨扰,就此告辞。” 杨志道:“史家兄弟莫急走,因晁天王百日将过,今日大哥同洒家并武都头几个约好去后山耍一回子器械,你既与大哥也多日未聚,不如一同前往,也好热闹。” 史进只道:“只因尚有事在身,却去不得,他日再来叨扰,只劳烦制使同鲁家哥哥问声好。” 史进一路回了宿处,将那两笥儿菱角在墙角胡乱丢了,只杵在床前发怔,胸中只是郁结难当,他不知究竟,因只恼道:“史大郎史大郎,你这浑厮,如今却是没来由的制甚鸟气?鲁家哥哥的蛇毒既是好了,正是喜事,便把盏来庆时也不为过,你便无端恼甚?杨制使好意邀你,你却又为甚拿腔做调?莫说连日来鲁家哥哥未曾同你得见,也只是他自有忙处,你又同谁使性子?便是他当真得闲时,你原是如此万般小气性的,又那里配与他比肩?”又怒道:“史大郎史大郎,你往日浅陋,虽也不成气候,只配做个逍遥游侠儿,自不能与林教头那等壮阔男儿相论,却也非恁地小肚鸡肠之人,如今这般性发,却休要丢了一身铮铮骨头,直教人看得低了。” 他只顾在那里做想,哪知却有一人已立于门外,见他那等痴醉神态,也不做声,只在那厢看着,过得半晌,史进心中朗阔些,那人因见他神色略缓了些,才假意喝了一声:“史家兄弟可在?” 史进回过神来,当即投往门去,只见却是那郭盛负手而立,他与郭盛素未有交情,直至今日才算相识一场,因此并不知他所来为何,只当他还是为的日间陈杨二人之事,笑道:“原来是郭家哥哥,快快请进,可是早间那一遭还有甚照顾不周全的地方?” 郭盛进得屋来,只摇头笑道:“大郎莫客套,那等小事算甚鸟,我却不是那般斤斤计较的泼才。实不相瞒,兄弟只是日间见得大郎那一套好俊的棒法,过目难忘,心生相惜,特来同你小酌几杯,也谈些拳脚器械之事。” 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只银壶,两副杯盏,并一包肉食果脯来。 史进道:“哥哥折杀弟弟了。” 郭盛道:“大郎休要如此。若是嫌我武功低微,不屑于我相交,我这便速速离去,我自知在这梁山百十条好汉里只算个虾兵蟹将,大郎相轻时,自不怪大郎。” 史进见他神色真挚,心中一热,当即挽了他手道:“哥哥莫恼,小弟怎是那等势力眼子?又怎敢小觑了哥哥?快请坐下一叙,小弟这里也有些许冷肉,只管一并下酒来吃。” 郭盛大喜,两人当即携手在那桌边坐定,斟酒拈肉,谈刀论剑,好不尽兴。史进原先心中苦闷也因此消得了七八分,待吃到酒浓时,果肉也尽数下肚,郭盛笑道:“我见大郎生得俊秀,只道生了副斯文口儿,不料也如我般饕餮成性,今日酒肉却是备得薄了。” 史进笑道:“哥哥休来取笑弟弟,我自小村野长大,端的粗野,便是肉林酒海,我一张肚皮也只管盛下,几时却能斯文?” 两人纵声大笑,那郭盛酒气上来,又击节唱了一回黄腔走板的《朝天子》,只歪在那桌上,似睡非睡,一时忽道:“大郎,你那墙角笥儿里却是甚?莫不是还有甚好酒好肉,却不肯拿来与兄弟吃?” 史进经他一提,跳将起来,笑道:“惭愧惭愧,那虽不是甚好酒肉,却也能充作一样吃食,却是小弟今番在山下买的些菱角儿,只是未曾蒸煮,只能生食。” 郭盛道:“菱角妙哉!兄弟一生吃食只爱肥牛腻羊,唯独两样蔬馔能入我眼,一样是那青椒,一样便是菱角!” 两人当即揭开那笥盖儿,只拣那肥大端方的菱角剥来吃,不出半刻,两笥儿菱角便半空了,只剩些寡小、畸形并砸碎的。两人又续了些杂话,酒劲上涌,郭盛较之史进酒量更浅些,当是时更是醉得蒙头蒙脑,史进自扶了他回了宿处,再回房时,劳顿不堪,便就此床榻上一倒,登时睡去。 史进睡到酣处,忽听有人将门敲得锵锵直响,他心里只糊糊涂涂骂道:“哪个罗噪泼才,却来扰爷爷好睡,我却拿来朴刀,将那厮一刀剁了!” 如此做想,身上却动不得丝毫,那敲门声渐小,似是断了,稍顷又起,半停半歇,只似春夜细雨剥茧抽丝般断断续续,史进心道:“罢了,恁地玄妙,却原是做梦。” 他只顾睡着,又听门自开了,有人进屋,那人走到床边,低低叫了声“大郎”,却正是鲁智深声音,他心中一荡,便要应声,喉头却似绞了万层枷锁,哪里做得声?他心中骂道:“你这厮端的痴傻,你闲常与鲁家哥哥不得相见,便是梦到他时,却欢喜个鸟?应又如何,不应又如何,都不过一场空。” 他只感那梦中人在床头坐下,便只剩默默无声,心中因此又模模糊糊道:“一场空也罢,既是梦到哥哥,也不知能梦多久长,我久不与他厮见,心中也苦闷,且趁哥哥还未做烟云消散时,便教我睁眼好好瞧他一眼也是好。” 当真动眼时,却又哪里能睁开,只用尽了一遭气力,就此沉沉睡去,不醒人事。 他这一睡不知多久,待到醒时,只觉头重脚轻,撑着要起身,忽感一道风从帐旁袭来,夹杂兵械冷气,他心道不好,酒登时醒了三分,正要摸朴刀相拼,那端风声却又忽得戛然而止,他心中大奇,回身定睛一瞧,却没来由的痴了,原来正是鲁智深在那首立着,见他望来,只笑道:“大郎好快的身手,洒家只道你醉得利害,且试探一试,不料你还能有恁般反应。” 史进见了他,心中又是惊,又是喜,只教身子登时又醉了三分回去,也不知起身了,只半依在床头,口中叫道:“哥哥!” 鲁智深在他床边坐定,笑道:“大郎,是俺。” 史进道:“哥哥恁生却来了?” 鲁智深道:“杨志兄弟与洒家提及大郎日间曾来找俺,却为何不肯多留?因公明阿哥要与晁天王造陵,洒家近日只在那登程与济州间押送木料,在山寨的时日少,俺兄弟两人端的是多日未曾得见,俺心中甚是挂念,夜来便往你宿处来寻,不料正值你喝得大醉,敲门也无人应,洒家心中着实着急,又怕你有甚事,爽性便破门而入,大郎却休怪哥哥。” 史进听他一言,心中怨怼尽数消散,心中道:“哥哥如此坦荡大丈夫,又如此待我,我先番却恼他怨他,真个不知得好歹。”只笑道:“大郎怎会怪哥哥?哥哥却也好糊涂,既是来了,却也不叫醒弟弟,哥哥近日事务繁忙,但凡能与弟弟得见,便只想与哥哥多说些贴己话,怎能就此生生浪费了?” 鲁智深只笑道:“大郎却说傻话,你醉得不晓人事,哥哥只在旁照看你便是了,怎生叫醒你,你便是醒时,也是醉的,又如何同哥哥说话,便是说时,也只是醉话。” 史进也笑道:“是了,哥哥莫要取笑,弟弟现下便说的醉话。” 鲁智深四下望一回,笑道:“大郎,杨志兄弟道与洒家,你听得俺先前遭了蛇毒,特送了两笥儿菱角来,可还在此间,洒家便来吃了。” 史进一怔,道:“杨制使却道哥哥的蛇毒已然好了。” 鲁智深摸头笑道:“好不好妨甚鸟事?既是大郎特买来与俺,俺自当全拿来吃了。若是大郎怪洒家毒好了,不与洒家吃,洒家这边去后山老林里捉得条大蟒来,且叫他咬上一口。” 史进又气又笑,叫道:“哥哥,恁生说起这等话,大郎恁会要哥哥去生受那等罪,却是故意来惨濑人。” 鲁智深笑道:“大郎休恼,洒家只说来同你做耍,你不让去,洒家不去便是。” 史进道:“只因得知哥哥蛇毒已好,那菱角便自行吃了,桌上笥儿里只余些腌臜货,却均无好卖相,吃不得。” 鲁智深道:“如何吃不得?”自取了那笥儿,便取出那剩下的菱角吃起来,那余下菱角或是身量未足,或是干瘪已老,个个只得小拇指粗细,鲁智深身手粗重,也懒得剥它,只丢进嘴里大嚼。 史进自看得笑了,道:“哥哥,慢些吃,皮不剥开时,如何吃得到肉?” 那鲁智深只顾吃着,道:“肉也是大郎的心意,皮也是大郎的心意,如何吃不得,况洒家也不耐烦剥皮,便做一堆儿全吃了。” 史进心中感动,只不言语,看他都一一吃罢。 其时夜已入定,他两个把烛夜话,直至天明,鲁智深才自去了,不在话下。 第三回 都道流光最易逝,此话却是不虚,转眼史进等人投那梁山已有大半年,山上又添了玉麒麟卢俊义、浪子燕青等数位好汉。史进闲常与鲁智深、郭盛等做耍,却说那原先与他在少华山上一处落草的朱杨陈三人,朱武博史通经,身上自有一方鸿儒之豁达气度,陈达、杨春二人却皆草莽出身、心性鲁直,这数月来他两个只因食人之禄,寸功未有,心中端的急切,几次三番来央史进向宋江阿哥禀陈利害,若有战事,两人也愿讨个先锋来厮杀一番。史进年少,闲常只是个爱逞身手的,算不得宋江心腹,他借着议事之机同宋江荐过陈杨二人数回,宋江因先回打芒砀山,见识过此两人手段,只暗中给了“匹夫之勇,难当重任”八字,史进那厢如何赞溢,他自不当真,却也不好忤了兄弟的心意,待到梁山打大名府时,便亲点朱、杨、陈三人随军出征,可叹却是时机未到,那三人并不曾因此建功。 这一日,史进正在左军寨中当值,那杨、陈两个又怀揣酒壶前来相探,也不等史进相问,他两人只齐齐发力,一并把史进在榻上按了,执壶强把那酒将他口中灌去,史进直呛得滚出泪来,笑着连声讨饶:“两位哥哥,饶恕则个!” 陈达笑骂道:“大郎休怪,叵耐你这厮恁不直爽,哥哥却从你口中套不得半点话来,只好先将你一发儿灌醉了,再来相问。” 史进笑道:“哥哥快莫做耍,有甚话直问便是,弟弟几时敢相瞒?” 那二人哪里肯收手,杨春道:“大郎休拿空话来糊弄俺哥俩,哥哥只问你一句,今番当真有问必答?” 史进只道:“如何不真?” 杨春笑道:“若有一句假时,定将你灌醉昏厥在此,再将桌儿凳儿砸个稀烂,图儿章儿撕做一地,屎尿一发拉在门前,再去公明阿哥处告你一状‘醉酒误事’。” 史进笑道:“好哥哥,依了你便是。” 那两个这才收了手,史进兀自伏在榻上咳了些酒浆出来,脸子直作一片酡红,待他坐定,陈达便道:“大郎定须如实答俺,听得昨日宋江阿哥招你等议事,发话要去攻打那曾头市与晁天王报雠,却是也不是?” 史进道:“正是。” 杨春又问:“军师与他布置了阵仗,道是要分五路出兵,是也不是?” 史进又点头称是,陈达再问:“那五路当中一路,由公明阿哥亲自引领,一路鲁智深、武松引领,一路秦明、花荣引领,一路朱仝、雷横引领,这剩下的一路,便是大郎你做领头军,是也不是?” 史进道:“若答是时,却又不是,只因并非弟弟一人引领此军,却是与那青面兽杨志杨制使两个一起。” 陈达喜道:“管他青面兽赤头龟做鸟?只要大郎你能做的一方的主,哥哥两人的前途便有望了。” 话已至此,史进对他两个来意也窥得了三分,果然那陈达续道:“大郎既是一路头领,便与俺哥俩提拔个副将做耍,俺们兄弟一道拿了那史文恭,立下头顶大功!” 史进道:“哥哥们既有这番心,弟弟自当鼎力相助,只是点兵用人之道弟弟原不甚懂,点将册子径自交付了杨制使,我这便去同他知会一声,引荐二位哥哥。” 陈、杨两个自是欢喜无限,当即三人一同去寻了杨志,史进特将来意说明。那杨志原是个极有眼界的,当是时,举荐何人为副将他心中早已有了十分计较,正待在册子上点了那宣赞和孙立的名目报去军师吴用处,见这史进引了陈、杨二人来,心中只道,此二人虽不如那宣、孙二人技艺高明,却也自有威猛过人之处,再者副将本非十分要职,但有些悍勇,于战局干系倒不甚重,与他等担当倒也无妨,加之他等又是毛遂自荐,又有史家兄弟推举,若是拒了,倒要坏了义气,当即也便一口应承下来。杨、陈二人大喜,千恩万谢,当日拉了史进吃酒相庆,不必细说。 次日,宋江自引领五路兵将直指曾头市去了,因那史文恭在各个寨口埋下陷阱、伏下重兵,梁山兵将只在寨外五里处驻扎了,只派时迁扮成细作进寨前去探明敌情,五路大军按捺不动,三日不曾交战。陈达、杨春两个原只盼着博命厮杀,见此胶着之势,好不焦躁,每日里只在帐里喝酒叫骂,甚么腌臜言语尽管来使,史进往日听惯了他等口不择言,倒不觉烦恼,杨志却哪里受得了这等阵仗,只抽了朴刀在手,指着陈、杨二人骂道:“你这等杀才,再来聒噪,那史文恭不来纳你命,洒家却先自割了你等脑袋!” 陈、杨二人碍于史进在场,不敢造次,待得杨志自去了鲁智深、武松那一路军中议事,陈达却只背地里啐道:“甚么鸟东京殿帅府制使官,须不曾吓倒爷爷!他若是真好汉,却休来言语相挟,只来与爷爷过上一百招,若能真砍了爷爷头去,死而未悔!” 史进听得一回,笑斥道:“哥哥好不晓事,一者军令如山,杨制使在上,你等在下,他既开口端的即是命令,你等领命就是,何来恁许多鸟腹诽?二者杨制使本事与你二人有若云泥,若当真动手时,取你头颅直如探囊取物,却休再生事。” 陈达气道:“大郎如今好势利,却也只肯帮那外人。” 杨春道:“你休胡说,你让大郎夹在中间,却怎生是好?”又对史进道:“大郎莫恼,这厮是个蠹虫蠢物,休同他计较,我等日后不招惹那杨志便是了。” 至此倒是相安无事,到得第四日,那时迁回到军营,向宋江禀明了曾头市军情,宋江便派鲁智深、武松率东路军,朱仝、雷横率西路军,成夹击之势前去攻寨东西两侧,自己则带吴用、郭盛、吕方等一路人马正面直杀寨前,只让杨志、史进这一路留守后方,摇旗擂鼓,只造声势,不可妄进。却说杨志、史进自领命行事,教人马拉开排做一线,直将战鼓擂的价天响, 那陈达、杨春两个却是苦闷,只怨道:“公明阿哥却是偏心,同是有血有肉有手有脚的粗鲁汉子,只让他等去卯劲儿的厮杀,我等却只在这里胡乱充个鸟数。” 待到军中传来郭盛、吕方斩杀了那曾家五虎之首曾涂时,他二人哪里还能生受,拎刀披挂直要上阵去杀,杨志叱道:“你等作甚?” 陈达戟指怒目道:“却眼睁睁见着他人立功,只在此白白拱手相送,爷爷须生受不得!” 当即同杨春两个掣马便走,史进遥遥见他声势,心叫不妙,怎奈距得太远,他脚力不及,当时只劈手夺了一喽罗手中的击鼓棒槌,猛力一搠,凌空飞出,却是斜斜打了两个翻身漂,一扬一落,正正在那杨春、陈达的战马前腿上先后各击一记,二马吃痛急停,只将那杨、陈二人仆仆抛下地去,当下杨志叫众喽罗将他二人绑了,不耐烦听他等叫骂,麻核桃将塞了口,拖入后帐,稍后发落。 待得这一日鸣金收兵,梁山一方已破了曾家南寨,当是大胜。杨志叫了史进,两人走到军帐中,杨志道:“史家兄弟,依你之计,该当如何处置那陈、杨二人?” 史进心中有愧,正色道:“弟弟不曾读得兵书,也未知甚法度,今番他两个违反军规,我只曾听过孔明挥泪斩马谡,军令如山、违者当斩,但他两个是我哥哥,要我斩他,却是如何都舍不得,若要斩时,便一并将我也斩了。” 杨志道:“兄弟却言重了,他二人虽有违背军令之意,却也叫你及时阻下了,到底并未成行,罪不当斩。” 史进听他如此说,大喜道:“当真?不斩便是极好,我这两位哥哥今番着实无礼,该当如何处置,只听制使发落便是。” 杨志因此叫人押解了陈、杨二人上来,各自打了二十讯棍,打得皮开肉绽,那陈、杨两个倒也硬气,只不吭声。 夜间史进揣了消肿膏药去那陈、杨帐内探望,杨春只腆脸受了,那陈达却是不给好看,杨春道:“这泼厮,大郎好意来看你,你端个脸子作甚?” 史进只笑道:“哥哥莫怪他,他要怪我时,让他怪便是了,也怪不长久。” 陈达道:“你恁知怪不长久,我便偏怪你个千年万载,便是死后化作那地底下的灰,你若是黑的,我也要是白的,须得不与你一处。” 只说的杨春、史进都笑了,陈达道:“笑甚?那姓杨的青脸龟是你杨春本家,那史文恭又是你史进本家,全没个好鸟。” 又过得两日,梁山人马同曾家再度交戈,又有解珍、解宝兄弟两个斩杀了曾索。那杨春、陈达两个自在养伤,听闻此讯,只是钦羡万分,也奈何不得。这一日晌午,郭盛因奉宋江之命去各营传讯,到了杨史营中,特来史进帐中寻他说话。原来自他与史进相交,两个时常一处吃酒,话也投机,倒成了莫逆。当时行军在外,帐中不曾备有好酒菜,两个只就着一碟酱菜来食,史进备细问了回郭盛斩杀曾涂的情形,郭盛只管说来,却听得史进神采飞扬,只赞道这一枪搠得好,那一刀砍得妙,两个又说了些近日军中的笑谈,好不痛快,那郭盛临走前又道:“因那曾太公折了二子,心中且悲且惧,已然派人写了降书送来,宋江阿哥与军师将计就计,同曾家索了史文恭的心腹郁保四为人质,劝他投了梁山,又定下了一条里应外合的破敌妙计,叫郁保四引得那史文恭来夜袭梁山军营,再来个瓮中捉鳖,保管叫他有来无回!” 又说了各路人马的具体部署,史进听后赞叹,道:“如此定当大快人心,只是论这人马布置时,却似是漏了西北一角,却怕叫那狗贼史文恭就此逃了。” 郭盛悄声道:“这一个大郎却休管,宋江阿哥有意如此,你却忘了,今番除了这五路大军,还有一路人马,却不曾派上用处。” 史进一怔,道:“哥哥莫是道那卢员外?” 郭盛只道:“正是如此,宋江阿哥却是有意把这史文恭赠与卢员外。” 史进听后,心中诧异,道:“公明哥哥却干鸟么?晁天王临终有言,谁拿了那史文恭便坐我山寨之主。” 郭盛道:“正因得有此言,才来相赠一事,若无此言,阿哥倒不必煞费苦心送那史文恭与卢员外了。” 史进道:“偌大一个山寨,谁个人不服公明哥哥?他却恁地要平白把这位子拱手让人!” 郭盛叹道:“阿哥心意已定时,大郎能奈何?” 史进道:“公明哥哥原是那天上的神仙,他自胸怀若谷,他便愿,我却不愿!那卢员外初上梁山,纵是英雄盖世,哪及公明哥哥能服人心?即便别个能服,便是问我史进时,我却不服!今日我史进包胆,便替公明哥哥做个主,定要与他拿了那史文恭!” 郭盛先是大惊,后却大喜,道:“大郎果然有胆色!不枉哥哥敬你爱你一场,如此这般,兄弟岂能不助?”当即两个凑做一处,把宋江故意纵走那史文恭的缺口方位周详与他说得一回。 两个说了一时,史进又道:“还有一事,那史文恭枪法盖世,我一人倒恐拿他不住,那青面兽杨制使武艺了得,为人又忠义,不若一发儿叫上他。我与鲁家哥哥是生死之交,须得也叫他同往。” 郭盛听闻,却叹道:“我的傻大郎,你能说出此言,却当真未省得人事。” 史进道:“恁地?” 郭盛道:“大郎却来想,你如今去拿那史文恭,实地虽是替天行道、顺应人心,明里却是违背了公明阿哥的军令。阿哥端的是个真君子,事后得知定当大怒,即便他是个皮肉不一的,心中暗自欢喜,明里于公也定要追究于你。若到时他以军法处置,当真要取你脑袋时,你我二人便罢,死便一处死了,你却还要拉他个下水,若那人当真是你生死之交,愿与你一同前往赴死便罢,若无那人与你并无几两交情,心中并不敢违背军令,却只是平白走漏了风声了。” 史进心道:“此话却也不无道理,那杨制使本是个命途多舛的,我倒不能平白害苦了他,鲁家哥哥虽同我极好,若我相邀,他必同往,但我却也不愿叫他送了命。”因此迟疑一时,只道:“那当如何,我一人时,却怕擒不得那史文恭。” 正当此际,忽听帐外有人道:“兄弟愿随大郎前往!” 史郭两个定睛瞧时,却是那陈达、杨春二人,原来此二人在帐外偷听已久,史进道:“两位哥哥莫要糊涂,一者这可非甚么建功立业之事,却恐要掉脑壳,二者你两个伤情未愈,却使不得。” 杨春二人道:“掉脑壳便掉脑壳,只碗口大个疤,俺兄弟却怕他做鸟!况先前俺两个也只是挨了些板子,算个甚伤?!” 原来那陈达心中却是暗道:“倘使真个与宋江阿哥捉了史文恭时,正是推他坐上寨主之位,我却不信他当真会砍了我脑袋,却是高兴也来不及哩,当时论功行赏,自不必说。” 因他上梁山不久,与宋江相交未深,却是将宋江想得浅了。史进听他二人如此豪言壮语,心中热血也起,喝道:“好!既是如此,你我兄弟四人今番便豁命也要与公明哥哥拿下那贼子史文恭来!” 且说四人一番计较,各自散去,便只等天黑。果不其然,申牌时分刚过,那史文恭便领了苏定、曾密、曾魁一发前来偷袭宋江总寨。宋营军士早已做防,哪里会惧,当下四下涌来,将史文恭等团团围住,却说史进厮杀其中,且杀且向西北寨口逼去,待得出了寨口,径自寻了一处榛莽,就此埋伏下了,只等那杨、陈二人前来会合,他心中想到待得史文恭从此路夺慌而逃时,三人直杀他个措手不及,割他头来,何等壮哉!他自屏息静气,不动声色,直至月色蒙得了灰雾,天色向晚愈深,那陈、杨二人却始终未到,他心中疑窦四出,正待相寻,忽听马嘶烈烈,把眼瞧时,却是一人自那黑处纵马飞奔而来,但见他红缨战袄,十分威猛,却不是那史文恭又是谁?史进见他近身,当时一枪搠出,却不料那史文恭端的了得,身子一闪,已然避过,口中喝道:“甚人敢暗算老爷?” 史进道:“便是你爷爷!” 那史文恭看清楚时,骂道:“乳臭小儿,休要挡道!” 史进道:“却来问问爷爷这长枪!” 两人当即斗做一团,轰天裂地,险象环生,一发斗了三十来个回合,那史文恭按捺不住,直卖了个破绽,伺机逃了。史进先前与他相斗,腹下叫他斜搠了一枪,只管血流如注,他捧腹追了一刻,不得人影,心中好不懊恼,骂道:“也不知那陈、杨两位哥哥干甚么鸟?若得他二人相助,那狗贼定然手到擒来。” 一边强忍腹痛,踉跄往大营方向去了,一路只听凯歌震天,原来那苏定、曾密几个也已然被尽数斩杀。他心中一喜,倒将伤也忘了,直一路奔到自家营帐,却见那武松正守在帐前,他心中称奇,前去相问:“武都头,恁生在此?” 哪料的那武松一见得他,却是冲冠眦裂,大喝一声:“小人!” 便将手中禅刀往他劈来,史进大吃一惊,拿枪来挡,他身上受伤,本自力怯,两器相撞,直撞得他虎口巨震,心口欲裂,一手摸到腹部伤口时,已全然黏湿了。那武松还待再斗,却听一人怒喝道:“住手!”那人跳将前来,直将武松拦住了,史进再看时,却正是鲁智深,他心中一热,只叫道:“哥哥。”再看那鲁智深却是法相端庄,神色肃然,只定睛望著他道:“大郎,洒家只问你一句话。”史进心下虽疑,只道:“哥哥尽管问便是。”鲁智深道:“今日之事,可是你与那陈达杨春计较好的?”史进心道,原来哥哥已然得知了,当即承认道:“正是。”哪料鲁智深却目光剧震,望向别处去,忽道:“也罢,他等原说是你谋划,洒家只不肯来信,岂料却果真如此。”再无一字,拂袖自去了,武松忿道:“俺几个原当你是条光明磊落的汉子,不想你却做出这等龌龊勾当,却是错看你了!”又道:“望师兄不忍时,今日也不拿你,你若是个好汉时,自行了断罢了。”语毕之时,也掉头去了。 史进只感茫然,又叫那鲁智深一言说的身子冷了半截,顿感胸中烦闷无比,一时似是只有进气却没得出的了,只跌撞在那帐门口柱子上,把胸中的气胡乱喘了喘,靠将了半刻,才一边摸得了长枪在手,吃力杵着进了军帐。目光所及处,却只见陈达、杨春两个正正立在那中庭,那两个一见他便扑扑跪下,连声道:“大郎,是哥哥对不住你!” 史进哪里有气力多说,只道:“你们究竟做了甚?” 杨春道:“今日月出之时,我们便要依计行事,趁着曾家人马杀来之乱,同你去那西北寨口会合,当是时,却叫那青面兽杨志捉见了,他见俺哥俩只一味要离军营,只拿俺们当做逃兵,便要拿了器械来与俺们相搏。当时俺们只好寻了个由头,诓他过了关,留在那里同贼子厮杀,动弹不得。杀了半刻,直将曾家贼子逼的尽数进了宋江阿哥等人的包围圈,俺们又待散去,那杨志却又来相阻,只管要我们留在营帐驻守,我们见势不妙,如此抽不开身,留大郎你一人应对那史文恭时只怕凶多吉少,当时陈达这厮便道,他有一计可以脱身,我问何计,他道不如拿蒙汗药将那杨志麻翻了,我想那蒙汗药虽甚阴损,却也不须伤他性命,脱身要紧,当即两人便与那杨志献上一锺酒,只道是为前番违反军令之事向他请罪,不料这厮却哪里肯上当,只嗅了那酒一回,便已知有猫腻,当场他便与我二人翻了脸,我二人知他利害,怕他一旦先行出手便再脱不得身,当下只得使了阴招先自动了手,终将他拿绳绑缚了,只抬到帐内安放,便去寻你,哪料我两个刚走得几步时,却听得后帐有喽罗大叫大哭,我两个心慌,再回去看时,原来却有个曾家狗贼一直藏于帐中,见将帅被绑缚,便前去在那杨制使肚子上搠了一刀,当时人虽未丧命,却也重伤。那杨志见了我二人,也不分青红皂白,只口口声声骂是俺们害了他命。待那鲁智深和武松赶来,听了杨志说法,只当是我们与那曾家狗贼串通一气要谋害杨志,那武松也不听我二人辩辞,当场便动了器械,他自悍勇,我两个如何敌他得过,只争些儿便丢了命。我二人虽本欲好生辩解一回,却哪里肯受的这番侮辱,他来问俺们受谁人指示时,俺们自不曾说,却有个把门的小喽罗擅自向告,道是今日史进大官人曾与我二人密谋相会,那武松一听,便是大怒,只来责问是否当真是大郎你指使我二人,我只道不是,那陈达这厮却好不晓事,他只图一时痛快,却说‘是又如何?’,这却是甚鸟话,只管叫他等人将你也一发错冤了,却是如何是好!” 史进听得此说,只感身心俱惫,心只呐呐道:“不打紧,不打紧,原只做误会。”因只问道:“杨制使毕竟伤得如何?却是性命无虞?” 陈达道:“当时便也包扎了,想是没甚么鸟紧!” 杨春见他神色惨然,只道:“大郎,你恁地了?却是哥哥害苦了你。” 史进道:“也不算哥哥害了我,只是阴差阳错,我这便去找鲁家哥哥见个分晓,”行得一步,不妨那腹中一阵绞痛,直连着心口,直似被劈开做了两处,他眼前一黑,长枪哐啷落手,只叫了声,“与我拿了长枪”,却哪里还能成行,就此软倒在地,不省人事。 第四回 却说史进因腹伤发作昏死过去,陈达、杨春两个慌忙将他往榻上抬了,掀开战袄时,却见那伤口足两寸见深,惨不忍睹,陈达大恸道:“苦也,害了大郎!”两个潦草把血止住,又缠了伤口,便遣帐下去请安道全,不刻那喽罗却空手来回道:“因杨制使重伤,鲁、武二位头领大急,先行打发车马辇送他回山寨去也,安神医因也一遭随车去了。” 陈达大怒道:“叵耐那可恨和尚!彼何厚?我何薄?那杨志伤了是蛟龙恶虎害的,我兄弟伤了便只合当是个虫豸咬的?” 杨春道:“你却怒甚?便骂人时,只把镜子先来照,须知今番却是俺二人先害他等错怪了大郎!再者大郎害了刀伤,那和尚又不曾知。你却休将好人作佞人。” 陈达只顾道:“那鸟僧若当真信大郎时,却也不是俺两个几句能诋毁的。” 杨春只不理会,因此嘱咐那喽罗道,“既是安神医不在,你却速速去那曾家寨内寻个村巫野医的,权且将就则个。” 其时夜色已深,半刻请得一跛足婆子,却只在帐外窥了一眼,便再不肯进帐,陈达催时,那婆子只哭饶道:“大王饶命,男女授受不亲,那榻上只卧着个后生,老身只怕看不得。” 两个听得糊涂,待备细问时,原是个接生婆子,陈达大怒,抽了朴刀便要来砍那传讯喽罗,直骂道:“你这蠢物!却误了我兄弟性命!”杨春待上前劝解,却哪里劝得住。 当是时,却有一人正进得军帐,见那陈达追着一喽罗撒泼,惊道:“陈兄弟!你却是作甚?” 陈达抬头望时,来人却是郭盛,只喝道:“你这厮莫要拦我,那腌臜泼才险误了大郎性命,待我杀了他!” 郭盛听得他提史进,大惊失色道:“你说甚?大郎却出了甚事?” 杨春连忙与他一发拦下陈达,将史进受伤之事与他知会了,郭盛听后急道:“你这两个兄弟却好不济事!大郎伤了,为何不先通报公明哥哥?却去请甚村妇野医,却只当我梁山无人么?安神医虽不在,营帐里别个医士须不曾缺了。” 当即传帐下去请医士,一发与陈、杨两个里间去探望史进。 郭盛见史进面若白纸,直躺在那里不醒人事,前去唤了他一声,那人又哪里能省得,他心中哀痛,道:“大郎,此番却是哥哥害苦了你。” 陈达道:“你却喊苦作甚?大郎是俺害的,他若活不成,俺也只能拿刀自行了断了。” 郭杨两个知他口没遮拦,也不做理,杨春只道:“郭家兄弟,深更半夜,你何以来此?” 郭盛道:“先前我见你三人迟迟未拿那史文恭人来,便知事恐不顺,其后那卢员外并燕青将人生擒来了,公明阿哥大喜,那厢与他把酒相庆,我只在旁相侍,不曾得空前来,心里却哪里放得下?只待他等散了,我便慌忙来相探,却不想害大郎竟重伤至此。”因此又叹了口气,与手绢擦了史进脸上汗水,又细细问了陈、杨两个一番事情始末。 杨春两个愧疚不已,只将二人当时为求脱身如何绑了杨志,如何累他误被贼人所伤,又如何害得鲁、武二人误会了史进一发说了,听得那郭盛还哪里坐得住,跳将起来斥道:“却不是我郭盛今日刻薄嘴脸,你这二人当真好没分晓!你等与大郎相交既深,又如何不知他平日里最是敬爱那鲁智深的?别个人便罢,你等恁生能在那和尚面前诬害他?今番他被这和尚看低了时,如何生受的住?如今他是昏沉沉不晓人事,若是醒来时,定又要无端伤心。便是安神医当真在此,治得他外伤,如何治得他心病?” 陈达两个诺诺道:“那却当如何是好?” 郭盛踌躇半刻,道:“如此这般,大郎这厢我来照看,你二人却也莫闲着,那和尚既是去护送那杨制使回山寨了,你两个速速去马厩挑两匹肥壮好马,星夜去追,追到他时,休要意气用事,打骂由他,只务必把事情来龙去脉都与那和尚敞亮说了,叫他千万回来探望大郎。如今我等大胜曾头市,公明阿哥只管派人连夜在寨内收敛他等器械辎重、粮草金钱,待收拾停当,明早我等也便驱车回程,定能与你等路上相会,只叫他两个把结解开时,大郎的伤方能好个透彻。” 杨春道:“郭家兄弟此言极当,俺哥俩今番却失了方寸了,如此俺们先行去了。” 当即两人去马厩牵马,一路直追杨志车辇去也,不必细说。 那郭盛留与史进帐中,待军医传到,重洗伤口,又写了两副方子,郭盛都唤喽罗即刻煎了,亲自把勺喂与史进。史进原本无知无觉,叫那郭盛扶着喂药,却是一拨儿呛在喉头,咳着半醒了过来,把眼看时,却昏沉无力,只瞧个朦胧人影,并不分明,听那厢叫了声“大郎”,才识得是郭盛,唤了声:“郭家哥哥。” 郭盛见他神智尚清,喜道:“是我,”又嗔怪道:“你这厮好不怄人,只逞蛮力,却当真不爱惜自己。” 史进哪有气力来答,只来强笑。 郭盛道:“却还笑甚?端只是个不怕死的痴儿。若是只有一人时,你何苦还去撩拨那史文恭?你也知他枪法盖世,岂非铤而走险?如今这副模样,端的愁煞哥哥也。” 史进挤了口气,道:“可曾拿……下了?” 郭盛知他问史文恭,道:“如今倒还垫挂此事作甚?那狗贼已叫卢员外拿下了,”叹道,“想来天意如此,你也休再问,他日哥哥自与你细致说来,今番养伤要紧,且先将这药喝下了。” 史进却只呷了半口,便偏过头去不再喝,郭盛道:“大郎恁地?” 史进道:“哥哥心好,只扶我一把,先去见了鲁家哥哥,与他说个清……”因他道得急切,一口气顺不过来,直在那里干喘起来。 郭盛又气又笑,道:“大郎却莫急,哥哥知你一醒必提此事,前遭只因杨制使重伤,那和尚送他回山寨去也,我已叫你陈杨二位兄弟星夜去赶,料得最早明日入夜,最迟后日拂晓,定能赶来同你相见。” 史进听他此言,默默再无言语,只喝了药,又自昏睡过去。 且说到得次日,天光尚未亮透,那梁山兵马已然纠集停当,待众军士生火造饭,吃罢之后,天色破晓,百乘车马即浩浩荡荡启程回山。一路颠簸,自不必说,那史进醒来数回,只迷迷糊糊来问鲁智深,饭食未进,只咽了些汤水。宋江因听闻史进受伤,特来相探,卢俊义与燕青随行,当时史进躺在车内,却只一味昏厥,不曾清明,宋江嗟叹一回,嘱咐他帐下好生照料,又特调了自家营下一个烧饭得当的婆子来专司煎药,方自去了。 一路行到申牌时分,到得济州与梁山交界处,已然黑山黑水,宋江吩咐整顿车马、安营扎寨。却说当时郭盛勒了马,寻了颗柏树栓了,忽见前方林间有二人纵马飞驰而来,待得近时,却正是陈达、杨春两个。郭盛连忙起身相迎,三人径行到一僻静处,郭盛道:“两位兄弟为何独自回了?兀那和尚呢?” 陈、杨两个正是污头垢面,神色萎顿,只答道:“当时俺哥俩不敢停顿,一路追到那杨志一行,见了杨志和武松,却独不见那鲁智深,俺们特说明了事情由来,杨、武二人都好言赔罪,待俺们相问那鲁智深时,武松却说那和尚只跟随了他等半日,因见杨志性命无忧,便自纵马去了,也拦他不住,如今他等也不晓这鸟僧踪影。俺哥俩怕他欺瞒,只随他等行得大半时辰,真个不见那和尚回来,想是确跑了,不曾有诈,当时又怕你和大郎等得焦心,只好连日赶回知会。” 郭盛听后,好不焦躁,一发按捺了,只道:“两位兄弟此番辛苦了,先去歇息吧。”少时,那陈杨两个自去了,郭盛心道:“这却如何是好,今番大郎已然问了那和尚数回,饭菜又不得下咽,叵耐这鸟和尚倒快活,不知去了哪处耍,若是大郎再问他时,还答不曾赶到,只怕他要心下生疑,兀自怄气。” 他这厢正急得紧,当时又发作不得,只扬了马鞭在那柏树林间一顿好抽,只将那针枝撼得簌簌直下。忽听一人在身后击掌道:“好鞭法!” 郭盛回头看时,却是那玉麒麟卢俊义的家仆燕青,此人天生一副急健身材、风流皮囊,当时将笑未笑,自有一方落拓气度,郭盛拱手道:“甚么鸟鞭法?全无章法,只是胡乱发泄则个,小乙哥见笑了。” 燕青道:“还恕小乙多事,郭家兄弟却是为何懊恼宣泄?” 郭盛道:“并无甚事。” 燕青道:“兄弟何须客套,不妨一说,在下或可助一臂之力。” 郭盛心道:“此人是卢员外心腹,初来乍到,倒有眼色,知我是公明阿哥帐前人,便来笼络人心。”口中只道:“只是小事,却哪劳烦小乙哥?” 燕青却笑道:“小乙适才在此林间冥想,无意却听得兄弟与那陈、杨二位说话,因怕惹你等生疑,当时倒未敢出声相扰。” 郭盛听他言语带笑,好生不悦,心道:“这鸟厮当真是个不利落的,原来全都听去了,却来假意旁敲侧击。”因道:“原来却是俺兄弟几个扰了小乙哥冥想了,还请勿怪。” 燕青见他口气刚硬,道:“郭家兄弟何须见怪,却将小乙想得俗了,莫是当小乙在千方百计言语相讽?小乙非是那等算计小人,今番相问,也并无甚深意,只是愿助兄台一臂之力。” 郭盛道:“何来此说?你又如何相助?” 燕青道:“敢问郭家兄弟所烦恼事,可因那史家兄弟?” 郭盛道:“你倒能猜。” 燕青笑道:“又敢问史家兄弟所烦恼事,可是因那花和尚鲁智深?” 郭盛惊道:“小乙哥端的好心计,便只听我林中一番话,就能推本溯源、举一反三。” 燕青道:“非是小乙好心计,只是机缘巧合,因昨日听得帐外小厮私下做些议论,只道鲁智深大师和武都头同那史家兄弟无端翻了脸色,都只管在那里胡乱臆测,适才我又听得你和陈、杨两个兄弟言语,前后贯穿,方才大胆一猜。” 郭盛道:“也罢,我那史兄弟因被鲁大师误会,因此心中郁结,小乙哥却真个有甚法子?若能教大郎排解苦闷时,感激不尽。” 燕青道:“法子确有一个,但却也有一样局限。” 郭盛问道:“甚个局限?小乙哥说来便是。” 燕青道:“我自然能使史家兄弟以为鲁智深大师亲临,叫他两个冰释前嫌,只是当是时须得蒙了他的眼去。” 郭盛不解道:“俗语道眼见为实,既是蒙了大郎的眼,如何使得他相信那和尚当真到了?”燕青道:“只叫他听便是。” 郭盛道:“何意?” 燕青笑道:“小乙自小流落江湖,曾得蒙一岭南侏儒杂耍班子收留,其时,却同他等学过几分口技,虽不精深,倒有三分功力。” 郭盛喜道:“原是恁地,兄弟我早年在那东京瓦舍间厮混,也曾得闻一胡僧耍弄口技,下至风吹草动、上至猿啼人声,但凡宇内之音,无不模仿得惟妙惟肖。” 燕青道:“小乙自没那等高深本领,只粗略学了个皮毛,但只说模仿男子口音时,倒也驾轻就熟,我同那鲁智深大师虽相交不深,倒也颇曾听他说过几回话,愿意一试。”当即端了神色,怒道:“那撮鸟,洒家便来纳你狗命!” 郭盛听后大喜,赞道:“小乙哥当真过谦!如此恁算只学个皮毛?端的却是无分毫之差,听此声气,我只道是那和尚已然杀到了!” 燕青道:“其中自是仍有万种差别,只是郭家兄弟与鲁大师不曾深交,因此听它不出,那史家兄弟与鲁大师却作至交,若寻常时,小乙自不敢前去赚他,不过眼下望他意志昏沉、神智模糊,方敢一试。” 郭盛道:“如此极好!只不让大郎得见便是,我自有法度,小乙哥,时不我待,你我这就前去。” 第五回 是夜正值十三,空中一轮渐盈凸月,正是:银辉铺地,素光遍野。郭盛、燕青两个径投到那史进歇卧的马车旁,此地正当柏树林间一方开阔空地。郭盛因道:“此处月光忒得明亮晃眼,恐出纰漏,不若寻个幽暗去处。” 燕青道:“甚是。” 郭盛当即传唤两个御马喽罗,解马套了车辕,直将车一发往林间驱去,到得一昏黑处,燕青道:“此处古木参天,遮天蔽日,端的只教人伸手不见五指,当是最好。”是以停车,郭盛只怕那燕青所知不详,言语上出甚差池,因此两人走出数步,他又将史进同鲁智深这番生嫌事由原原本本交代一遭,只道:“大郎只盼同那和尚消了芥蒂,重修于好,小乙哥千万拿捏分寸,话不可多,点到为止,若说透要害时,便兀自寻个由头辞了他,莫教他听出不妥去。” 燕青道:“那史家兄弟既同鲁大师情深意厚,秉烛夜谈时恐不鲜见,我若藉口遁走,倒徒惹他生疑,不若这般,劳郭兄弟你在此守候,待我进得车后你且点一炷香,待香燃尽,我那厢定已见分晓,你便假意托辞宋江阿哥请鲁大师议事,我方走地顺理。” 郭盛赞道:“小乙哥第一等精细,此话极是,便当如此。” 且说燕青由是近了车去,掀帘入了厢内,当时却是如何光景?端的正是:乌漆漆一片,黑黢黢一团,脸儿似着地,脚儿却踩天。那燕青闭目稍顷,待再睁眼时,才隐约见那史进卧在里处。且说燕青暗含了口浊气在喉头,只仿那鲁智深唤了声:“大郎。”那端史进却是未应,当是昏睡未醒,燕青又唤得两声,那端方才有了些许被衾辗侧之声,他直靠近三分,又道:“大郎,洒家来看你了。”当时静了半刻,终听那端传来紧促呼吸,史进却是转醒过来,只费力道:“哥哥,莫不是大郎发梦?” 燕青笑道:“若是发梦时,也是这黄天厚土一趟儿全在发梦,才将俺兄弟梦做一处。” 史进听闻果是鲁智深声气,心中始才欢喜,只道:“哥哥,当真是你。” 燕青道:“哪里有假?” 史进抬眼望时,四下昏黑,只得一条蒙胧胧影子,肥瘦高矮,均看不真切,只道:“是何时辰了?哥哥,且点灯说话。” 燕青道:“一味赶路,却不知时辰,想是过了三更,却莫点灯,惊扰了他等将士。” 史进心下称是,便不再提,只道:“哥哥此来,却不怨大郎了?” 燕青道:“大郎却来怄俺,今番是洒家错冤了你,一路赶来,心中好不懊悔,却求大郎莫怨哥哥。” 史进道:“我几时会怨哥哥?”又道:“先前只是怕哥哥再不认这个弟弟。” 燕青听他话中流出屈楚之意,自又想了一番他神态形容,心中一荡,柔声道:“今番各种错处,均是哥哥不是,无端低看了大郎,哥哥特向大郎赔罪了。他日再有撮鸟来诬害大郎,便有千人万人时,哥哥也当一发砍了,再不信他。” 史进教他说的笑了,道:“哥哥直来海说,你便是修罗阎罗时,一人又哪里砍得过千万人。” 燕青道:“只为了大郎,千万人算甚?哥哥为了你,甚都做的。” 他一语刚毕,直叫不妙,悔道:“燕小乙燕小乙,叵耐你这风月坊间的浪荡子,嘴上却好没个门把儿!此话却怎可乱说?却是弄巧成拙了,如今将话说得忒过轻薄,那鲁大师岂是会说此话之人?恐要叫史家兄弟当场看破了。” 他心中如此做想时,果见那史进再无应对,端的直教他是如坐针毡,好不焦灼,过得半刻,却忽感史进那方探了手来,抵在自己手上,一发低低叫了声:“哥哥。”虽止二字,却是含了万般情愫在其中,一时叫燕青听得痴了,他久经风月,恁生听不出其中之情意,心儿肝儿只作大潮大浪般一发儿狂涌,半晌才醒将过来,直是连连道:“休也!休也!燕小乙,你这蠢物今番休也!却是当真害了史家兄弟了!” 当是时,他却哪里还敢再作假,即刻长身而起,恢复了本声,躬身作揖道:“史家兄弟,我却不是鲁智深大师,方才多有得罪,却实非有意相瞒。” 正待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那史进听得他此言,却是又惊又怒,又羞又恸,还哪里能忍,当时挣扎而起,斥道:“是何贼人?为何诓我?” 一手只摸了朴刀,便挥来相搏。当时史进伤口未愈,怒极攻心,身上只是力怯,手上又哪里有甚章法,那一刀只是外强中干,燕青闪身便已避过,瞬息间史进第二刀又至,燕青连顾着避过,口中直道:“大郎莫要动怒,权且听我一言,我当真不是歹人,便是那卢员外帐下唤作浪子燕青的,你我昔日山上也曾得见。今番我学鲁大师口音相骗,只因怕大郎牵肠挂肚,想与做个了断。” 史进哪里听得进去,强自站稳,口中只狠狠骂道:“你这……龌龊小人!却来戏弄于我。” 仍是持刀来搠,燕青因心下愧疚,只躲不攻,那一刀直直劈在车梁上,顿时木挫灰飞,车顶登时陷了一半去。 且说郭盛当时守在三丈以外,只等候香火燃尽,便好去传那假训,哪料香还未烧得一半,那车上忽传来打斗厮杀之声,他心下大惊,当即投去相看,待他到时,只见史进已然踉跄跃出车来,正持刀要纳那燕青性命,郭盛心知定是事已败露,哪里还敢耽搁分毫,立时过去将史进拦腰抱住,口中道:“大郎且住,小乙哥并非歹心,只是诚心相助,其中自有缘故,且听我说。” 史进哪里肯听,只管拳脚相跩,怒道:“郭家哥哥,你却……休管,我今日要纳了这小人的狗命。” 郭盛听他中气不足,说话断续,知他力已不济,心下也是急,道:“大郎莫怪,哥哥只怕你今番旧伤未愈,又平白添了新伤,多有得罪了。” 当下发力,夺了那史进朴刀,一手箍了他身子,直管将他往车内拽去,史进只管博了命来挣扎,当时他浑身发力,那郭盛竟拿他不住,燕青见状,连忙一并来拿,口中直道:“大郎莫怪,兄弟当真并非歹意。” 两人一齐发力,才将史进勉强按住,那史进已是强弩之末,再挣还哪里济事,当时直瞪着燕青,咬的牙关流出血来,口中欲骂,却只提不起半缕气,一个字也发它不出,只是又挣了几番,终于精疲力竭,歪倒昏厥过去。 郭、燕两个将史进在车内安顿了,径走到林间,郭盛急道:“小乙哥,恁个回事?便是你我计谋败露,怎至于激得大郎如此?” 燕青只是叹息,心道:“我前番太入情境,却没把住口儿,说了恁些没来由的糊涂话,教那史家兄弟无意露了真心,我本已是坏了道义,却哪里还能再泄露给他人?待明日史家兄弟醒了,我自去他塌前起个毒誓,他若仍不肯相饶,我便叫他一刀杀了也罢。”因此只道:“想是他一时糊涂,只当我是歹人,有甚阴谋才来假扮鲁大师罢。” 郭盛忖度一回,道:“料得定是如此。”也叹息道:“此番却是当真聪明反被聪明误,也罢,我目下只紧张大郎伤势,还须去照看,你我先各自散了,明日我自向大郎说个分明,只求他莫要就此落下病根。” 且说这两个正待散去,忽听前方一阵激烈马嘶,夹杂两个喽罗惊声高叫。待二人回过头时,均是大惊失色,原来那两个喽罗方才将马车驱赶至此,因着夜深人倦,他两个只顾休憩,心一时懒了,竟是忘了卸下马套、栓好马匹,适才那驾前驽马不知何故受惊,却是猛地发力朝前狂奔而去,那两个喽罗追犹不及,见郭、燕两人赶来,只大哭讨饶道:“大官人饶命,那史头领却还在车上。”郭、燕两个哪里还做理会,只顾去追,却是脚力不逮,只见那马车已遥遥去得十来丈远,只一路朝坡下狂颠而去。 郭盛两个脚下未停,心急如焚,顷刻间那马车又远去了十来丈,郭盛再看去处时,惊道:“那方有处崖子,却怎生是好?”燕青听后也是大急,但也无法,只道:“只盼史家兄弟被颠得醒来,自行跳车。”两个因此卯足脚力,只一路高声喝道:“史家兄弟,快快跳了车来!” 说时迟,那时快,且说那郭、燕二人刚巧喊得出声,前方莽丛中却兀自闪出个高壮人影来,那人头顶斗笠,手持朴刀,直做个剪径强人打扮,郭盛两个均教他吓得脚下一顿,不想那人却非冲他二人前来,却只似阵旱天狂风,径朝那马车追去了。那人端的脚力极快,郭燕两个敌他不过,只得做死去追,郭盛急道:“莫不是甚歹人?” 燕青道:“瞧那身形,却甚相熟。” 两人不及细想,又追得数丈,忽然止步,目光所及之处,只见那崖子只在那二三十丈开外已然现形,当时那史进所在马车正狂呼直啸往下坠去了,两人均是惊叫一声,万念俱灰。当时二人正待闭眼不忍相看,眼前却又猛地一跳,又见一人跃入那崖下去也,却正是先前那汉子。两个正是又惊又奇,直往前赶,才行四五步,又忽见那崖边一晃,直从底下跳将出个人来,正是方才那汉子,只是斗笠却没了,只见他横抱了一人,正是史进,那汉子只站在崖边,也不转身,却是背对二人往那崖下望着。郭盛两个见那人救了史进上来,心下均松了些气,又怕他另有所图,只加急赶去,行得几脚,郭盛忽道:“那莫不是那花和尚么?” 当时二人定睛瞧去,只见那人身穿直裰,身形魁伟,其时夜色昏黑,他只如个斗战胜佛也似立在崖处,却正是那花和尚鲁智深。 两人当下大喜,只因前番已然追的浑身无力,均放下步子,弓了腰来喘息,郭盛只连声叹道:“那和尚倒来得及时。” 且说两个甫直起身,再往前看时,却见那鲁智深将史进在地上放了,抬眼朝这方睃了一眼,不待二人开口,忽地转身就跑。两人大感惊奇,只连声叫唤,那鲁智深却哪里肯停,不一刻便借着夜色从那莽丛里不见了。郭盛两个见史进躺在那处,当即抢奔过去,扶起他来查探,见他兀自不醒,只额上有一处擦伤,其余均无大碍,分毫未少,身上倒还多裹了一领宽大僧衣,想是那鲁智深脱与他的。郭、燕两个行到一边,往那崖下一探,只见崖深数丈,只模模糊糊瞧见个车马残骸,两人均感心惊肉跳,登时生出劫后重生之感。 两个背史进回了营地,先前那两个御马喽罗见史进无恙,只管磕头谢罪,郭盛两个身心俱惫,哪里去理会,郭盛道:“今番万幸有那和尚救了大郎,也算你等侥幸,讨回一条性命,当下便自散了吧,明日再来领个二十讯棍作罢。”当时两个喽罗千恩万谢。 郭盛又道:“那秃驴既是连夜赶来了,却又跑甚?当真没来由。” 一随车喽罗忽道:“那鲁智深大师今日午间便到了。” 郭盛诧道:“你说甚?” 那喽罗因道:“今日晌午,小的因大解,只吊在了行伍最末,当时忽见有一人且行且躲闪,只跟在队仗之后,小的还当是甚歹人,正待相呼,却叫那人捉了个现形,只堵了小人口鼻,正是鲁智深大师傅。” 郭盛道:“那秃驴当真晌午便跟来了?你却为何不报?” 那喽罗道:“只因大师傅不让小的相告,小的未敢做主。” 郭盛知鲁智深是个粗鲁的,当下也不再追究,只叫他自行去了,因对燕青道:“这和尚素来大刀阔斧,如今行事却好生蹊跷,即是早已到了,为何又不露面,一旦露面,为何又慌忙遁走?” 燕青道:“郭家兄弟,你却只跑得一趟便把事情全忘了精光。” 郭盛道:“恁地?” 燕青叹道:“这鲁大师也当真重情重义,他今番有此一举,定是还不曾得知杨制使被刺一事真由,只仍当是大郎害了那杨志,但他心中毕竟放心不下大郎,因此前来相探,见大郎涉险,又来相救,但他相探相救,却终究不肯原谅大郎,因此只来了又去了。” 当下两人只管唏嘘,默默无言,其后各自去了,各待天明。 第六回 话说到得次日初更,那宋军人马方才迤迤逦逦回得梁山泊。当时史进仍是未醒,郭、燕几个好不惶然,故请来安道全,这厢一发儿拿了脉,重诊伤口,始知那史文恭的钢枪尖儿上原是烫了鸩毒,安道全与史进用金药敷贴了伤处,又写了一副清浊怯毒的方子,史进帐下服侍他吃了几日,只是来发冷汗,更兼呕了些胆水,到得第四日,人方清明了。 郭盛见史进晓了事,便与他道明前番燕青假扮鲁智深一事由来,又恐他心结未解,故再将那鲁智深如何舍命相救一事说来,史进着过一道,只是不肯来信,只道:“鲁家哥哥恨我恼我,自不肯来见我,我虽心寒,堂堂七尺男儿,却也须得直将它捱着便是,又不是那垂髫小儿弱质女子,须不用郭家哥哥来哄。” 郭盛只得掇来那和尚的僧衣与他相看,道:“却不是哥哥存心哄骗大郎,当真如此。” 史进接了那直裰,只是翻覆来看,认得确是鲁智深的,心道:“鲁家哥哥心中未曾当真那般恨我。”神色略霁,因问鲁智深去向,郭盛只是支吾不答,史进便要起身来取短棒,只是急道:“莫不是我鲁家哥哥遭了甚不测?哥哥只说实由,休来隐瞒。” 郭盛道:“呔,大郎快快躺下,却莫来乱猜,只是那和尚前番救得你一趟,就此不见了踪影,如今也未曾回得山寨,哥哥恐你忧心,不愿与你来说。” 史进大急道:“恁生如此?” 郭盛道:“大郎切莫焦急,你知那和尚端的好本事,一口禅杖横行天地,只有他欺别个,别个哪敢欺他,几时肯遭不测?” 史进心略宽,只是道:“我哥哥却不是那无端欺压人的撮鸟。” 郭盛笑道:“罢,罢,你既尚有分辨,只是莫太记挂劳心便是,先养了伤,再去寻那和尚不迟。” 史进心道:“此话在理,该当如此。”其后时日只来安心养伤,按例吃药,不必细说。 到得二月末旬,史进因养了十余日,他本又是个年青体健的,腹伤倒也好了七八分去,因此日里不再一味卧床,也多曾出门走动,每日必去鲁智深宿处一探,却只是空屋一只,漏草一席,再与郭盛、陈达等人一处做耍自不必说,又去杨志处再赔了不是,杨志前番已知真情,哪里还会怪罪,叫上武松,三人拈肉吃酒,不在话下。 却说那卢俊义帐下燕青的,他因先前好心做了坏事,每日里心怀负疚,常常思及去史进处探望请罪,当时那史进伤势未痊愈,燕青只恐惹他动怒,平白坏了身体,因此只是踌躇、未能成行,这一日他听闻史进身上已然大好了,便备了些果品酒食,登门造访,当时他推门将入,院中却是无人。众位看官,却说那史进何处去了?原来当日他又自去了鲁智深处。 且说史进在那漏屋里坐得半晌,只是仍不得鲁智深归来,他因见屋里各处起了灰烬、蛛网,便又与他清扫了一回。当是时,那房檐上新扎了个雀儿巢,半成未成,直将些鸟粪糊在窗棱上,史进待要寻个棍棒一发捣了,忽而心道:“人道花鸟鱼虫是雅人四宝,哥哥是个粗汉子,这四宝只除了那花,其余那鸟鱼虫三样,他闲常倒最是喜爱,倒也得了‘大雅若俗’四字了,我若捣烂了鸟窝,倒忤了他心意。” 因此也不去捣它,只将窗棱擦净,又痴望了那鸟窝一刻,倒也觉出些喜欢,只道:“你这鸟儿,倒也颇具些灵性,端的会挑地筑巢,因知我哥哥是个有佛心之人,便来此间,若是去了别个好汉家处,哪里还有命在。” 又道:“我哥哥不拘一格,往日里不知同多少飞禽走兽做了朋友,他日归来,见了你等,定也要与你结拜个兄弟,如此一来,你我倒也是兄弟一场了,既是兄弟,当要一处饮酒快活。” 当下摸出怀中酒葫,先泼了一气在地上,又自啜了一回,笑道:“好酒!” 他只吃得口滑,又自喝了一回,道:“鸟兄弟,你等禽类端的各处都妙,有爪儿时,端的锐利,有翅膀时,振翅能入九天翱翔,只是你等那鸟嘴却忒得不济,那等鸟喙,虽是尖利煞人,若喝酒时却极不中用,只如那点点滴滴,好欠豪气,哪如我们这些这泼汉牛饮爽快,”又笑道,“鸟兄弟,若要我说时,这酒浆端的是天下第一等好物,你等却没那口福!” 他说得一回,又喝了一气,正待一气干了,忽听那屋后有人发出哂笑之声,他心中一动,只道:“莫不是我鲁家哥哥回来了,只见是我,仍不肯相见?”又道,“哥哥不肯来见,我却哪里肯放哥哥走?”当即脚下一点,运步追去,那人听他来追,当即闪入草岗子中,只余一段袖子在那枝蔓处夹住了,史进眼疾手快,捉了他袖子,扯将出个人来,定睛瞧时,却哪里是那鲁智深,正是燕青。 原来这日燕青去史进宿处登门造访,却不见史进,坐得半刻,因此沿山寨一路来寻,寻到此间,只见他兀自与那鸟雀说话敬酒,憨态动人,心中只是不忍相扰,暗道这史家兄弟当真是世间至纯璞玉,我这一身风月坊间的浪荡气,倒休得去沾染了他,如此做想时,脚下却又不忍真个离了去,因此直在那屋后窥着,却不想叫史进逮了个正着。 史进因前番已明真由,得知那燕青假充鲁智深诓自己只是好意,他也懂理,因此只得放下了怨仇,只是仍恨自己无端教他窥去了真心,心中犹自剩些不忿,无奈碍于义气,也不好拿那燕青出气。哪料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番又拿了这燕青的现形,由是那史进好不着恼,叱道:“你这鸟厮,好不磊落,鬼鬼祟祟作甚?” 燕青无奈,只道:“大郎当真误会了兄弟,我绝无坏心,只是今日想去你宿处赔罪,不见你人影,因此一路来寻至此,见你兀自投入,未敢相扰。” 史进道:“休叫我大郎,我与你未有兄弟情分,这声‘大郎’叫得忒唐突。前番之事,我已知了分晓,我虽是个匹夫,也非不知青红皂白的泼皮,你原既是好心,如今赔甚鸟罪却是不必。今番之事,也便作罢,你自走吧,休再来惹我。” 燕青听他如此一说,心道:“我只当他是个一味不懂事的,只肯来恨我,原来他也自有法度。”因笑道:“史家兄弟既是不再怪罪于我,当是大好,却又何来叫我莫再招惹你?如今你我既是放了前嫌,便仍做一处的兄弟,如你方才所言,既是兄弟,该当一同喝酒快活,却哪有兄弟来趋避兄弟的,史家兄弟是一方少年英雄,胸襟宽广,如今却未免显了小气。” 史进道:“你这厮嘴倒利害,却不必拿‘小气’激我,我史大郎只是个粗野任侠儿,甚么鸟英雄不英雄,我还不快活当,我万事只由着心意,嫌恶便是嫌恶,欢喜便是欢喜,若是分明讨嫌你却来故作欢喜你,如此方称得上甚鸟胸襟宽广,我史进却万万不认这一套,只管它做‘伪君子真小人’。如今我既是心中不喜你,便不来与你相交,也落个自在。” 燕青心道:“他分明还因先前在我目下露了对那和尚的真心恼我,若要他当真不怨我时,却只能装做个不解风情的痴儿,只假装我并未看破那层端倪去。也罢,我既诓得他一回,便再诓一回也无妨,权且叫他欢喜。” 因此只道:“史家兄弟这番话却好生叫小乙不解,你既是已不恨我,为何还来讨嫌我?个中由来,今日却定要与我说个分明,若是真有甚错处乃我燕小乙改不了抹不去时,也好叫我死了心去。” 史进听他如此,却哪里能当真能说出缘由来,只是恼的面红耳赤,摔手道:“你这厮好不罗嗦,总来相缠,我不耐烦与你说。” 当即转身便走,却不提防叫那燕青抓住了袖子,只是揣在怀中,不肯相放,他因怒道:“你作甚?快快放开!” 燕青笑道:“兄弟好不蛮横,先前你抓得我袖子,目下我便抓不得你的?苍天在上,敢问是何道理?” 史进气道:“你却逼我动刀。” 燕青只是撩拨他,哪里要当真与他动武,当即敛了笑意,正色道:“史家兄弟,权且听我一言,自上回事后,小乙心下好不懊恼,你且听我辩解。” 史进道:“你忒聒噪,个中备细,郭家哥哥早已然同我逐一说了,哪里耐烦再听。” 燕青道:“郭盛兄弟之言,是他出于高义替小乙辩解,虽能道明是非,终究还是假借了他人之口,当日是我害苦了你,于情于理,又怎可止于间接之辞,而不亲自登临忏悔?史家兄弟,你今日定要听我一言,若是听后还不肯饶恕,我燕小乙须得只是认命,日后自还你清静,再不来扰你半分半厘。” 史进无法,道:“也罢,你且说来,却说快些,莫拐弯抹角。” 燕青因道:“那日我假扮鲁大师诓你,虽是好意,总是有相欺之实,因此心下惊慌,战战兢兢,只怕叫你识了破绽去,是以只扮了一刻,便想就此罢休,干脆向你坦诚谢了罪去。当时我只如此做想,说到一处,忽然嘴间漏了口气,露了本来声气,我心知你定当识破,果然你当时便伸手来捉我,我知万事休矣,始才认罪。史家兄弟,我深知被你识破始才认错实是晚矣,但我之前实已有悔意,只是未敢下得决心,不想害得兄弟如此之深,教我日夜不能心安,请兄弟千万恕免则个。” 史进听他一说,心中端的是五味陈杂,暗道:“史大郎史大郎,你这厮当真是个蠹虫蠢物,当日只听是鲁家哥哥声气,便全没了提防,原来这燕青当日竟已然露了他本来声气,你竟只栽进了话里的蜜处去,竟全然没听出破绽,恁地太窝囊!”因此只在那里又羞又恼,片刻又道:“这厮原当我彼时伸手只是去拿他,却也好个糊涂虫,也罢,如此倒好。”他自松了回气,道:“你却说完了?” 燕青道:“史家兄弟叫小乙说得快些,小乙便说得快些,若是兄弟嫌小乙太怠慢,我自再细备说来。” 史进忙道:“不必,如此即可。” 燕青道:“那史家兄弟可肯谅解?” 史进略一踌躇,道:“你便权当我已谅解了罢,且放开手,我自走了。” 燕青只是不肯,笑道:“既是谅解了小乙,何不共饮几杯?” 史进心道:“这厮忒搭缠,我若再推时,却又当真显得狭隘心气,也罢!”当时只得解了酒葫递与燕青,两个席地而坐,只在那林间将剩下的酒分了吃了。那史进只怕燕青再来聒噪,因暗里道:“他若再来胡言乱语时,我便提拳去打,听闻他相扑乃是一绝,我今日倒要与他分个雌雄。” 众位看官,这史进是个表里如一的,却哪如燕青高明手段?燕青见他神色,已然知了他心思八分去,因此故意再无一话,只来闷声喝酒,倒叫史进心中讨了没趣,其后各自散去,不必细说。 又过得几日,宋江招群雄于忠义堂议事,因道:“当日晁天王临终有言,他日谁能与他报雠拿得那史文恭,梁山泊之主位便托付与谁。前日我等攻打曾头市,卢员外生擒了那史文恭贼子,正是应了晁天王当日遗言,本应即日便号令群雄,奉为我主,一者公孙先生问卜算卦,吉日未到,二者众兄弟其时因连日征战,疲顿不堪,权且又拖延了些时日,一直未曾相提。今日乃三月朔日,正当吉时,我等兄弟当焚香而盟,立卢员外为我山寨之主。” 当时众好汉怨声四起,只是不服气,那卢俊义也不肯授命,只是与宋江两个一味相推,军师吴用因道:“晁天王遗言虽重于泰山,只也是人意,如今谁人能当我山寨之主,却须得看那天意。” 宋江再驳时,众人不悦,宋江因道:“也罢,若要看天意时,不若如此,我等山寨毗邻两个城池,一曰东平府,一曰东昌府,今日我且与卢员外抓阄做定,一人各攻一城,权且看谁人先破了城池,借得粮草,便坐我这梁山之主。” 当下二人抓阄,宋江领了东平府,卢俊义领了东昌府。 当时众头领各自散了,到得午时,宋、卢两方的随军将佐名目已然书写成榜,贴于忠义堂外,昭之于众,史进前去草草睃了一眼,却见自己并不在将佐其列,当时大急,他因每日里见鲁智深不曾归来,恐他有事,只是性躁,却哪里还在这山上呆得下去?当时自去吴用处争辩,正是郭盛在其处当值,只来笑道:“大郎休来逞强,你前日受伤,并未痊愈,却是去不得。” 史进道:“甚么鸟伤,已是大好了,如何去不得?郭家哥哥行个方便。” 郭盛哪里肯听,史进因动了短棒,只抢来那点将册子来细细相看,只见那宋江一路的将领里,林冲、花荣、刘唐、郭盛、吕方等便罢,却还有个鲁智深,他当即点墨在那名号上画了个叉,只换作自己姓名,郭盛只是哭笑不得,斥道:“你这不省事的泼皮,这是作甚?今番这册子上的将佐个个均乃公明阿哥亲点,你却来胡改。” 史进只道:“郭家哥哥,你又非不知,我鲁家哥哥不在山上,如何去的?岂非叫公明哥哥部下少了一将?我替哥哥去就是。” 郭盛诧道:“此话当真?近日我只忙于寨务,鲜去同你做耍,我只当那和尚已回山了,真个如今还不曾回来?” 史进道:“岂敢相骗。” 当时吴用恰进得门来,见史、郭二人起了口角,因来相看,只拿那册子睃了眼,笑道:“先前点将拨兵都是小生来操办,今番哥哥却要来经手,我道恁的,原来还是孔融让梨,他只一味将那勇猛大将、善谋智士送于卢员外,自己那一方却留得寡少,这便倒罢了,竟还故意点了个不在山上的鲁大师充他下手,如此他麾下少了一将,分明是要故意输与那卢员外。” 史进因道:“公明哥哥却来装幺,即便他当真愿输时,我们兄弟却不愿他输,两位哥哥,便成全了弟弟,叫我去了吧,也好助公明哥哥一臂之力。” 吴用、郭盛二人也恐宋江短将不利,郭盛又心道:“大郎既是与我一处,我便多加照看便是。”如此这般,两人因是允诺下来,只是吩咐史进小心在意。 次日宋江、卢俊义便各自率军下山,各取东平、东昌二府,不在话下。 第七回 那东平府去梁山不过四十余里,宋江军马半刻未歇,当日过得酉时便抵达城外五里处的安山镇,其时天色向晚,宋军就此屯驻兵马、安营扎寨,只与那城门遥遥相望。到得次日,宋江与那东平府程太守修了战书一封,郁保四、王定六两个自请去下书,只去了一遭,却是教打得皮开肉绽的回了,只是叫苦道:“那府中有个都监,唤作双枪将董平的,因仗着耍枪了得,好不狂妄,与我兄弟二人不行使者之礼,直管来打,又放狂言,只道‘要剿你梁山泊贼寇个干净,活捉宋江’。” 宋江见兄弟被辱,当时大怒,便要即刻挥兵去攻城池,当时却叫林冲、花荣两个劝下了,只是道:“哥哥莫要性躁,我等对那城中境况不知备细,妄自强取恐怕吃亏,还须从长计议。” 宋江只好作罢,其后几日按兵不动,只派了几个伏路喽罗去城内打探消息,不料均是一去不返。原来那董平是个精细之人,因知宋江此番必派细作入城,严守城门自不必说,更是派兵看守城内各处客栈、窑子、瓦舍,若有生客歇宿,一律盘查底细,绝不轻放;又实行宵禁,酉牌时分之后,兀自浪荡街头者一律押解入牢,宋江遣派的那几个喽罗哪里经得这般敲打,先后均教公人拿去了,因此那宋江连日只是郁郁不乐,常叹道:“苦也,却是无法探他底细。” 却说那史进自随军下山,因无战事,每日里多与郭盛作伴,闲常听他言语提及,因此也知那宋江苦处,一日因与郭盛道:“郭家哥哥,我昔日未落草时,倒识得这东平府中一个李姓角妓,唤作睡兰的,颜色甚好,闲常在勾栏里唱些曲儿,我也多曾打赏,她见我出手阔绰,因此结了个异姓姐弟。如今公明哥哥苦于不知城中备细,久不出兵,若长此以往,定要输与了那卢员外去,不若我去毛遂自荐,愿充个细作,潜入城去,只拿钱财相诱,去那角妓处求个宿处,探得城中消息,也好与公明哥哥里应外合。” 郭盛只道:“大郎此计却非是良策,岂不知自古行院人家,明里卖笑追欢,实则薄情寡义,坑害了多少英雄好汉的身家性命去。” 史进道:“彼时须不曾短过她钱财,何苦来害我?” 郭盛只道:“大郎到底阅世不深,却听哥哥一句,此行太过涉险,却是去不得。” 史进笑道:“郭家哥哥闲常只同军师哥哥厮混,倒愈不像个武夫,只是剩些个学究气了。” 郭盛道:“大郎莫来插诨打科,只是应了哥哥不去便是。” 史进因正色道:“大郎心知哥哥只盼我的好,心里哪能不动容?但哥哥今番也忒过谨慎,未免失了胆色,自古大丈夫能成事的,哪个没涉过几番险,今趟若是能成,打下这东平府来,自是再好不过,若是不能成,我史大郎就此丢了命去,也权当报了公明哥哥的大恩。” 郭盛听他如此说,心道:“大郎心意已决,也罢,他也是为我梁山前程,我心中只忧心他安危,若再相劝时,倒是以私废公了。再者此计虽有万险,却也非全无胜算。” 只踌躇道:“也罢,此乃大事,哥哥也不敢妄自与大郎定夺,不若亲自说与公明阿哥,他若以为妥当时,你便去就是,哥哥自不阻拦。” 史进自是个言出必行的,当即去宋江处请命,宋江愁苦此事久矣,当时听他请命,自是大喜,两个约好以放火为号,与他备足了金钱银两,又以酒食践行。史进吃得餍足时,即收拾包袱,提了短棒,自行进城去了。 只说这史进一去便是十余日,却是全无消息,这宋军营中不敢妄动,宋江因忧心道,“只怕史家兄弟却遭了不测,如今我进又不是,守又哪能安心,却当如何是好?” 只得遣人去那东昌府处,请得军师吴用前来出谋划策,此处暂且不表。又来说那郭盛,他因与那史进最是投缘,便只恨当初没劝了史进,每日里也只是坐卧不安,煞得焦心。 这一日,宋江自在帐中与诸将议事,苦无良策,正值摇头叹息时刻,忽听帐外有飞马来到,宋江只当是吴用等到了,连忙出门相迎,待他把眼看是,却是一骑肥马,跳将下个大和尚来,却不是那鲁智深又是谁?当时宋江又惊又喜,待得走近,只见那和尚面色不似先前带煞,只透出方浑然庄严之气来,宋江心下起敬,只是把手来相扶,请到帐内,口中道:“大师来去如神,此番数日不见,却是佛光普照,想是自有奇遇,已修了非凡证果。” 鲁智深只道:“洒家倒不曾修得甚鸟正果,只在此处南去十里外农洞山上念了三日经,今日方得出,听闻过路樵夫道宋江阿哥在此处驻兵,特赶来相助。” 宋江奇道:“大师自离了我等众兄弟已一月有余,何以只说三日?” 鲁智深道:“今朝莫不是二月十五?” 麾下将佐听闻,都是大奇,宋江道:“却已是三月十五。” 待来细问,那鲁智深却非是个能逞口利的,也说不出个分晓,只道:“洒家分明只念了三日经,恁生成了三十日?你等莫来诓骗俺,洒家此遭滴米未进,若是三日时,还能捱的,若是三十日,却还哪里有甚鸟命在?” 众将均是称奇,宋江因心道:“这鲁大师是个大智若愚之人,只看他如今仪容,想是已然修得了禅心佛身,却不自知。” 众位看官,却说鲁智深此番究竟有何境遇,且容我备细道来。 原来这鲁智深生平嫉恶如仇,最是个见不得腌臜行货之人,那一日打罢曾头市时,他听闻史进设计害了杨志,好不怄气,因道:“洒家与这史进兄弟一场,平日最是相惜,不想今番这厮却背信弃义,洒家便一刀结果了他,再自裁便是。”一时又道:“俺杨志兄弟虽是重伤,却也没丧了命去,须不用他抵命,只是割袍断义,再不与他做兄弟罢了。”一时道:“洒家生平最是爱惜那史家兄弟,若是与他做不成兄弟时,心中但凡念他,只来平白添些鸟愁苦,直娘贼,还不若两个都做一处死了,到也干净!”一时又道:“大郎年少,平素只是个坦荡男儿,今番恁生如此不义,待洒家再去仔细问他一番才是,倒要看他如何作答,再做定夺。” 当时他如此做想,便掣马径去寻那史进,待寻到史进车马时,只捉了个小喽罗来问,那厢却道史进身负重伤,只在车中昏迷未醒。这鲁智深一向行事最是大刀阔斧,当是时却失了主张,眼见的不能相问,只是要走,又不忍真离了去,只是远远随车而行,当夜那史进马车堕崖,他又忘了前嫌,只顾舍命来救了,抱了那史进时,只感千般万般的不舍。省过来时,好不暴躁,当夜只是负气走了,一气跑了数十里,到得天明自去找了处村野酒肆,叫了酒肉吃了一回,心中犹苦,仍不解气。他乃粗鲁之人,也不耐烦深究那许多,只恨自己无端成了个囫囵竹,失了一身利落,因来骂道:“洒家自晓事起,恁多年也未曾这般不快活,叵耐那兄弟义气端的害人,却叫洒家没来由的烦闷欲死,酒肉也吃不出个鸟味。” 出了酒肆时,因见那前方有一处告示,便去相看,原是官府榜文,因道那往北十五里处农洞山上近日有恶兽伤人,已要了数十余猎户性命,劝诫往来官家百姓前去东平府时取道而行。当是时,那鲁智深心道:“洒家心下正忒是烦躁,入娘的只恨也没个鸟处宣泄,如此倒好,俺不若便径投去那山上,甚么虎豹豺狼、凶神恶鬼,只怕它不来,但凡来时,洒家只图杀它个痛快,若真是甚利害物,洒家打它不过时,便叫它吃了俺便是,也省得烦恼,落个自在。” 当时心下既定,又去酒肆里沽了一坛村醪,五斤狗肉,用布包了,径自提着投那农洞山去了。 且说鲁智深进得山林,大剌剌往一青石上坐了,直来喝酒吃狗肉,等那恶兽出现,食不知味,只当填做气力,待把酒肉吃得精光时,忽感身后一阵微风袭来,甚是和煦,倒不渗人,鲁智深好不奇怪,当时斡了身子把眼去瞧,见得来者时,大惊,原来却是他昔日在五台山上出家为僧的师傅智真长老,他因来相问:“师傅,你恁生在此?洒家只听闻此处有恶兽出没,你一个老者来此,岂不枉送了性命?端的好糊涂!” 那智真长老却不来答,只是捻须而笑。 鲁智深心道:“这老厮却来笑甚?恐是当真老得不晓事了。”口中道:“师傅却莫乱走。只与俺说来,你往何处去?且等俺一等,待洒家将那甚么鸟恶兽砍做肉末,自去护你一程。” 智深长老只是摇头,笑道:“智深正果将成,却慧根未开。” 鲁智深骂道:“这老僧只管来胡言,甚蒸果,甚灰根,洒家闲常只爱吃肉,须不耐烦吃斋。” 原来他先前虽削发为僧,却只是个徒有其表,所言所行,与他出家前并无二致,于那佛教教义,心里也是一概不知。 智深长老叹道:“智深,你乃天星下凡,非是肉眼凡胎,莫不能看出为师已非肉身?” 鲁智深把眼去瞧,只见那智真长老体若清风,浮于地面一尺之上,因抓了禅杖在手,叱道:“直娘贼,原是个鬼怪,那榜文上说此山有恶兽伤人,莫不正是你这厮作怪?” 智真长老只来摇头,叹道:“慧根未开!慧根未开!” 鲁智深不耐烦道:“你这鬼倒聒噪,端的烦煞人,若要洒家不与禅杖劈你个魂飞魄散时,直与洒家说来,你却装俺师傅作甚?” 智真长老道:“老僧本是智真,何来装作智真?智深,为师昨夜已然坐化,目下只是游魂,只因知你日后正果非凡,如今却一味执于贪痴嗔,为师恐你误入歧途,知你今日必经此地,特来点拨。此林间恶兽只是一方冤鬼小怪,为师已自超度它去了。” 鲁智深纳罕,道:“你这鬼怪,当真是洒家师傅?直与俺说来,当日你与俺赠了四句偈子,却是哪四句?” 智真长老因道:“‘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正是此四句,可曾有误?” 鲁智深听他说的分毫不差,方自信了,只道:“师傅方才只说甚洒家贪吃撑,要来与俺点拨,若要洒家自说时,却是大可不必。须知洒家是个大块子,不吃撑了,如何有气力度用?” 智真长老笑道:“此贪痴嗔,却非彼贪吃撑。” 鲁智深道:“这厮却来掉甚书袋?洒家不耐烦听。” 智真长老只笑道:“智深,为师只来问你,你目下可贪念何物?痴迷何事?嗔怒何人?” 鲁智深只叫他问得一杵,心中自问了一回,因道:“洒家只贪念酒肉,痴迷杀人放火,目下只嗔怒我那史进兄弟。” 智真长老笑道:“若说贪念酒肉时,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坐,酒肉乃方外之物,只碍小人求小道,不阻君子行大道,贪念酒肉,算不得贪念。” 鲁智深道:“师傅这话端的中听,当日洒家在五台山上时,你却不来与俺这般说。” 智真长老又道:“若说痴迷杀人放火时,你可杀黎民百姓,你可烧村舍民居?” 鲁智深道:“洒家哪里是那般小人,只杀贪官污吏,只烧不义之财。” 智真长老笑道:“贪官污吏该死,不义之财当烧,如此这般,痴迷杀人放火,称不上痴迷。” 鲁智深道:“师傅好不利落,洒家只当你当真要来提点俺时,却来绕那些鸟弯子,原是直来一味夸赞洒家,听得倒不顺耳,忒无趣。” 智真长老道:“智深愚钝,却不知为师用心良苦,为师却尚未问毕,还有一问,你且听着,适才你说嗔怒你那史家兄弟,却又是何故?” 鲁智深心下一怔,却是不情愿来说,只道:“洒家若说来与师傅时,定又说那前番屁话,只道甚鸟:嗔怒此人,算不得嗔怒。” 智真长老道:“智深休胡闹,只老实答了为师便是,你却为何嗔怒史家兄弟?” 鲁智深只不肯说,只道:“却是一言难尽,怕师傅不耐烦来听。” 智真长老因此笑道:“智真若不肯全说时,便一言以蔽之罢。” 鲁智深因来苦思,凑不得一言,思忖片刻,只摸头道:“洒家怒他,只因洒家不怒他。” 智真长老笑道:“智深此话倒如深奥谶言,为师却是不明。” 鲁智深好不烦躁,跳将起来道:“师傅须得是没安好心!直来戳洒家痛处!那鸟厮自害了人去,洒家本当恨他,却是不恨,是以洒家恨俺不去恨他!” 智真长老笑道:“智深却莫焦躁,且听为师再问,你且细想,他害了人去,你却为何便要恨他?” 鲁智深道:“害人是无耻勾当,如何不恨?” 智真长老又道:“你再细想,害人既是无耻勾当,他既是无耻,你却为何又不恨他?” 鲁智深道:“他是我一世的弟兄,往日情分浓,向来只是爱惜他,今番却是恨不起来。” 智真长老笑道:“无耻勾当该恨,此乃重义,兄弟情深不该恨,此乃重情,两者均是无错,既是如此,你再细想,为何你又恨自己不恨他?” 鲁智深只是焦躁,道:“只管来绕洒家!却来分出这许多鸟这那!情不容义,义不容情,人便只得一颗心,若是又重情又重义,两个一般重时,岂非要长两颗心!” 智真长老悦道:“智深此话讲的好,端是一语中的。正是心也!既是只有一颗心,容义不容情,容情不容义时,你愿何取何舍?” 鲁智深思忖半刻,只道:“要洒家做个无义之徒,做不得;要洒家忘了与大郎情分,又哪里忘得掉。” 智真长老因笑道:“既是这颗心如此囫囵,不若不要。怒由心生,若要不怒时,便要无心。” 鲁智深道:“端的只是些大话,无心俺也晓得,便自行用戒刀剖开腔子取了心肝便罢,谁人不知此理?” 智真长老笑道:“非当真教你挖了心来,只让你忘了心便是,思心时便有心,不思心时则无心。” 鲁智深道:“它自在那胸口处跳动,日也在,夜也在,如何忘的?” 智真长老道:“如何不能忘?为师今番教你一道《华严经》,你每日自去念它,不出十载,自能参破有无,由是忘心,终成正果时,能得我佛之顶,是为大乘。” 鲁智深略一忖度,却道:“洒家却不耐烦来学甚鸟《华严经》,洒家一世快活为人,端的只靠一肚直肠,一只赤胆,一条忠心,若无心时,与那行尸走肉何异?师傅好意只当心领。” 智真长老叹道:“智深休来推脱,不愿念它时,为师不强求你念,学得便是。” 鲁智深心道:“也罢,洒家便学了它去,一辈子却不去念。”因而那厢智真口中念念有词,他只管来牢记,那经文奥古难懂,鲁智深愚钝,学了整一日。 待学得此《华严经》,智真又道:“《华严经》虽度与了你,你却不肯去念时,于戒了那嗔怒也是无法。怒由心生,却要假于物,若无嗔怒之人,怒从何起?你既不愿忘心,何不忘了被嗔怒之人?你既是怒你那史家兄弟,为师便再教你一道《楞严经》,每日来念,不出三载,自能参破物我,可忘他人,成正果时,能得我佛之身,是为中乘。” 鲁智深只听得半懂,只知他要教自己忘了史家兄弟,由是不喜,道:“忒得婆妈,洒家若要忘了大郎时,便自行忘了,忘不掉时,便忘不掉,若有苦时,便如今日般自行捱着,哪里耐烦学那鸟经,只为忘个甚鸟人的,每日里便念上那鸟语半日,那只是妇孺才肯信的,洒家却不信。” 智真长老肃容道:“智深休得胡言,侮我佛光。你不愿念时,不逼你念,但学无妨。” 鲁智深因暗道:“这老和尚虽是无端聒噪,却到底是俺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洒家倒休去一味忤逆他,只去学了这鸟经,也一辈子不念它便是。”因此也不多言,又花了一日,再学了这《楞严经》去。 到得第三日天明,那智真长老道:“智深,《楞严经》你也学了,只是仍不肯来念,如此还是治不了你的贪痴嗔。” 鲁智深只大叫道:“呔!师傅端的也是个说话不作数的,先前分明还道洒家贪念酒肉不算贪,痴迷杀人不算痴,只兀自只剩个嗔,如今怎地又三样算全了?” 智真长老道:“智真,你非贪念酒肉,另有所贪,你非痴迷杀人,另有所痴。” 鲁智深只是不解,道:“又来卖弄,直说便是,你却道是甚?” 智真长老只是摇头,道:“贪痴嗔,虽是三念,实则一念:执也。你所嗔,即你所痴,你所痴,即你所贪,你所贪痴嗔者,即是你心所执。” 鲁智深仍是听他不懂,只道:“休来饶舌,洒家自与你念了两日经,肚里无食,却是难消受,这便去了。” 智真长老叹道:“智深休急着走,且再与为师学念一日经。” 鲁智深只是不肯,道:“学了两日,只是忒枯燥,他日又无鸟用,哪里还肯再学?” 智真长老道:“今日教与你此经,却是大有所用。” 鲁智深道:“有甚鸟用?无非又是忘我忘他的一发儿窝囊用处,洒家须得不来稀罕。” 智真长老只不做理会,因道:“怒由心生,须假借于物,而又须因事而起。譬如你如今心有嗔怒,彼方正是那史家兄弟,而究其缘由,却乃是因他行了害人之事,如若他未曾行过害人之事,你又何怒之有?如今为师再度你一道《地藏经》,能忏悔业障、救赎罪孽、超脱苦难,你每日来念,不出三月,参破生死,能得我佛双足,是为小乘。你那史家兄弟既是害了人,你念此经,能与他忏悔所造孽障,赎回所犯罪状,超脱他所害之人的苦难,由是他经你度化,已是无罪之身,你又何恨之有?” 鲁智深破口骂道:“甚么鸟话!一人做事一人当,俺史家兄弟既害了人时,便当自行担当,岂是洒家念几句经,便能教他重回无罪之身的?若是如此,天下恶人无数,便只消找来一群秃驴念经,莫不都眨眼做了善人去?罪无可赦时,便是罪无可赦,但这劳甚子的《地藏经》,洒家倒愿来一学,不求赎我史家兄弟之罪,只当念来自行忏悔,他行了不义之事,洒家原不该想念他,偏是想念他,原不该救他,又去救他,此后洒家心中想念他一回,便念此经忏悔一回,如此虽是忒嫌窝囊了些,倒也济事。” 那智真长老听罢,只是摇头,连道了几回:“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此子太过偏执,不堪点拨!” 当下也无多话,自将那《地藏经》传与了鲁智深,待学会时,又是一日已过,那智深长老因道:“智深,为师今番度了三道真经与你,已然尽了天命,你自做顽石不肯受教,为师也是无法,便自去了,临行只赠你一番话,切谨记常念。” 鲁智深见他身姿渐消、形骸渐散,倒生出些不舍,因道:“师傅但说就是。” 智真长老因道:“智深,你原乃孤星转世,煞气杀人。你若能入我佛门,消解杀伐之气,原可修成正果;你若不入佛门,贪痴嗔执,终止落个孑然一身。” 鲁智深道:“师傅此话却做放屁,洒家兄弟无数,何时却会孑然一身?” 智真长老只叹道:“慧根未开,慧根未开!你乃天煞孤星,所亲所爱之人,无能善终!若要他等善终,无亲无爱方可。为师去也,你自行参悟去罢!” 当时他只化作青烟散去,留那鲁智深在林间,却是兀自不得要领,心道:“甚么鸟天煞孤星,无非玩弄词句,洒家须不得信它,如今肚里饿出鸟来,不若出山去吃个痛快。”当时心中忽又想到史进,食欲全无,心中直道:“忒晦气!”当下盘腿而坐,做个打禅模样,兀自念了一回《地藏经》,不必细说。 却说得当日那鲁智深出了农洞山,与一樵夫问路,得知宋江攻打东平府之事,特寻到了宋江营中,自以为只过了三日,不想已是三十日。那宋江是个胸中有丘壑的,心知鲁智深此番必有非凡际遇,却也不去深究,只是请入主帐中,来一发商讨战事,当时便将攻打东平府的诸种不利与他来说,说得一时,忽想到那鲁智深自称一月未曾进食,不由惭愧,特教帐下去偏帐摆了一桌酒盏饭食,引得鲁智深去吃,宋江心中因道:“鲁大师与那史家兄弟乃莫逆之交,史家兄弟失陷东平府之事,此刻却不能提,平白叫他食不得下咽去,只等他酒足饭饱后,我来再相告。”当是时,两人把酒相敬,宋江帐下却忽来传令,道是军师吴用已到了,只在主帐等候,宋江由是即刻前往,留鲁智深在那厢自行吃喝。 宋江会了吴用,共商破城救人之计。当时那郭盛只在一旁听命,心中因道:“那和尚当真如个野驴,来来去去忒得随性,今番好容易得见了他,不待此时将他与大郎误会道清更待何时?” 只恨当时却脱不开身,心下一动,因此低声唤了帐前一喽罗,与他道:“你且听命,托你一事,即刻去偏帐见那鲁智深大师,将我以下此一番话,原封不动告知于他,如此如此,他定大为愧疚,又必问大郎行踪,你便告与那秃驴,大郎此刻恐是只身陷在了东平府,却教他切莫急躁,只听公明阿哥号令,到时一发去救。” 说了一回,那喽罗自去了,见那鲁智深犹在大啖肥肉,又将牛筋嚼得作响,只是噤若寒蝉,不敢做声,鲁智深见此人鬼鬼祟祟,睃他一眼,只吓得那喽罗浑身颤抖,鲁智深道:“兀那厮,你有何事?” 那喽罗因而战战兢兢上报道:“郭盛头领有话传于大师,特来相告。” 鲁智深因问何事,那喽罗因将郭盛之言背与他听,将前番打曾头市时鲁史二人结下的误会道了明白,鲁智深听罢,心下端的是又喜又恸,只喜他史家兄弟果非小人,又恸自己前番只是偏听,说了绝情言辞,就此伤了史家兄弟心,因急问道:“大郎如今何在?” 那喽罗先前被他吓得一遭,嘴上已是不利落,只道:“只身陷在了东昌府,郭头领劝大师莫要性急,只等宋头领号令,一发去救。” 众位看官,须知东平、东昌,差之毫厘,却是谬以千里,叵耐这胆小喽罗,竟犯了这等差错。当时那鲁智深听闻,却哪里能不急,只是骂道:“直娘贼,等候个鸟!休说宋江阿哥今番端的只打个东平府已是烦恼,便是只手遮天,却又哪里管的到东昌府去?等他去救俺兄弟时,俺史家兄弟还有命在?洒家须等不得,这就去了,公明阿哥问时,你只与他如此道来,东平府自有俺众兄弟一发去打,洒家那史家兄弟却只得俺一人去救,十万火急,耽搁不得,就此作别。” 当时一条牛腿吃得一半,却哪里再顾,只撒手丢了,提禅杖径跳出帐去。 第八回 话说当时那鲁智深自急如星火去了,宋江等人在主帐商议作罢,吴用定下一计,宋江赞道:“军师此乃良计,定能破城。”当下几人再去偏帐请鲁智深时,却只见杯盘狼藉,哪里还有人在?一问之下,先前那传话喽罗自知失言,只是哭哭啼啼道了真相。宋江等人听闻鲁智深只身投东昌府去了,均是大惊失色,郭盛好不懊恼,只身跪下道:“此番实是弟弟失策,鲁大师此行凶险,弟弟愿即刻去追。” 吴用却道:“郭兄弟不必自责,你也不必去追,我等正要回那东昌城外卢员外营处,倒可一发追了大师去,只用言语稳下他来。” 宋江略一思忖,道:“如此甚好。”当时挑了几匹膘肥好马与吴用,他等自飞驰去了。 花开两朵,暂表一枝。只说宋江这方,因得了吴用妙计,次日,便不去理会东平府,却点兵先打那汶上县。原来这汶上县南邻东平府,那太守王思问是个迂阔文人,只好诗赋,疏于治民,兵马都监赵老虎则只靠花钱买官上任,身上武艺稀松,并无半分骁勇,因此县里只是兵弱易攻,待宋军杀入时,只做一团浆水儿便破了,城中难民只做鼠窜,却尽数朝北逃奔东平府而去。那东平府程太守因怕激怒暴民,无法只得敞了城门,至此董平原先在城中的严密防守始才破了,当是时,宋江早已吩咐那孙新、顾大嫂夫妇率了三百兵卒混在难民中入了东平城去,一是探得史进下落,二是相约月尽夜宋江举兵来攻城池,他等自在城内里应外合。 顾大嫂在州衙门口打听一番,果然史进陷在里面,原来他先前借宿那角妓李睡兰处,终究不是个良善人家,当日明里款住他,暗地却去衙门处首告,连夜便叫数十个公人前来拿了,解入死牢。顾大嫂因扮作个贫婆,只称是史进昔日家仆,入狱相探。只见史进独个被关押一处,衣衫褴褛,血污满面,浑身无一处不有伤,当时只把身子歪在一隅,兀自昏睡,顾大嫂心下恻然,只唤了他几声,那史进因省过来,见得是她,面露霁色,只身贴来,欢欢喜喜唤了声:“大嫂子,如何得来?” 顾大嫂因见他兀自能来笑,想是尚存些精气,心下略宽,也顾不得嘘寒问暖,只将手中饭罐与他递了,低声道:“月尽夜,公明阿哥举兵攻城,到时你自寻个由头脱身,也好响应……”不及多言,便叫两个节级当头喝道:“那厮是个要杀头的贼人,哪容你多探一刻?”就此拉出牢去。 只说这史进自进了死牢以来,接连的不见天光,只是昏沉度日,自听了那顾大嫂的话去,心道:“大嫂所说月尽夜起兵,即是三十夜里,却不晓得今朝却到了何日。” 因问那狱卒,那厢却只骂道:“狱不通风,你这死贼子,问那些作甚?” 自此以后,他也不问,狱卒说话时只分外小心在意。却说到得二十九这一日,那牢间一节级因吃醉酒记错了时日,交割时只道:“今日是月尽,是俺那亡妻三年祭日,却去买些冥纸与她来烧。” 史进听罢,因心道:“看来今夜公明哥哥便要挥兵进城,他教我自寻个由头脱身与他响应,我须不能坏了大事。” 因此心下一番细细计较,当时按捺不动,只捱到申牌时分,当是时多数狱卒都各自吃夜饭去也,只留几个小节级看守,那几个年少的因资历浅,闲常多在牢里受气,此刻聚做一处自顾聒噪叫骂,史进那厢佯装腹痛要解手,诓得一小节级来骂骂咧咧开了牢门,领他自去水火坑处,他从背后将此小节级打闷,就此砸开手上枷锁,那脚上链条却是金钢打成,砸它不烂,他就此不管,索性折杀回去,一发又打翻了其余五六个狱卒,一路厮杀到牢门口去。却说到得此间,又有数十狱卒前来围攻,史进踢翻一个,抢了朴刀,以一打十,虽一时冲杀不出去,那些个狱卒见他神勇,却也不敢向前,只差一个前去董平处报信,其余只与他相峙不动。当时史进往那院墙外望去,只见夜色清明,周遭宁静,心中嗔怪,只道:“若是公明哥哥今番杀来,城内必然杀气横卷、火光冲天,恁生全然没个动静?” 众位看官,有道是:“一步错,步步错。”奈何这史进空有一身好本事,却不料错算了时机。 却说董平听闻狱卒报信,当时大怒,骂道:“你等撮鸟!全不中用,想那史进区区一个贼寇,日前又被老爷打了两百杀威棒去,已是半个废人,你等竟也拿他不住!” 唤帐下取了双枪,也顾不得好生擦拭,只挥拳跩了那狱卒过来,在他衣上揩了枪尖,即刻披挂上马,直取州衙。董平一路抢入州衙院内,只见那史进正同数十个兵卒斗做一团,出手时迅捷如风,当时董平眼下,又砍倒了两个,踢翻了一排,董平看了一回,心道:“我原只当这人是个花哨皮囊,不想倒也颇有些勇武,若非他脚链未除,尚有拖累,今番倒真恐教他逃了去。” 当时董平跃下马来,喝退众兵卒,只身踱到史进前方,叱道:“好你个狂妄贼子史进,胆敢逃狱,老爷这一对双枪,今番定叫你好吃!” 史进横他一眼,只道:“兀那朝廷狗子董平,你梁山的爷爷须不曾怕你!” 当时掣出朴刀,风驰电射,只取董平肋下,董平一惊,即刻架枪来挡,两个登时斗做一团,一气斗了五十回合,不分胜负,只是史进脚下被缚,略有吃紧。 董平喊停,道:“你有那脚上拖累,我与你斗不痛快。” 当下唤人要与史进解了脚镣,众狱卒却是迟疑,只道:“将军,这贼子端的了得,若是解开时,却怕他就此逃了去。” 董平大怒,道:“有你老爷在此,莫说只解了这小儿脚链去,便是与他插对翅膀时,他也难逃!” 史进嗤道:“休放狂言,你爷爷即便不除这足上链条,若想走时,便是神兵天将也拦我不住,兀那董平,你区区一个狗仗官势的撮鸟却算个甚,能奈我何?” 董平怒道:“忒煞狂妄小子,只拿好心做驴肝肺。” 史进道:“休来放屁!你若当真好心时,恁生还与贪官奸人同道?今日你便与爷爷一处造反了,将这州衙一把火烧尽,那端的是真好心!如今你这厮不过先打你爷爷一杖再来喂几方肉骨头,算甚鸟好心?须知你史进爷爷是那梁山好汉,识过大场面,却不是你那般犬牙走狗!” 董平听得大怒,端了长枪,道:“大胆贼子,满口反话!可恨!老爷今日非杀你不可!” 史进却只道:“且慢。” 董平道:“恁地?你这小毛贼却是怕了?” 史进道:“放你娘的狗屁!爷爷几时会怕你?董平,只因爷爷脚上有枷,教你捡了便宜去,你若当真是条好汉时,今番便也上了脚铐来与爷爷斗,倘若爷爷还输与你时,虽万死也自心服口服。” 董平道:“还当是甚?不过上个脚铐,老爷有甚不敢!今日定教你这小儿心服口服!” 当下传人取了副脚枷来,自行裹了,只掣出双枪喝道:“看招!”一枪急往史进怀中搠去,两个好汉当下又是斗成一片。 众位看官,须知那史进自被押解以来,日日足下被缚,算来已有二十余日,俗语道熟能生巧,这史进早已将那脚链习以为常,如何使其不碍行走,他自也摸了个透彻。他此番因见那州衙院墙高耸,对方又人多势众,心道:“我今日逃走恐是已无胜算,只是那董平忒煞骄横傲慢,端的叫爷爷我好生看不惯,我若不治他一治,杀他个人仰马翻,挫他些锐气,今趟却是绝不肯甘心!”当是时,他见那董平负气,又好充大,便来把言语相激,直叫他上了脚链,心道:“这厮今番初上脚链,定感不适,身手自当大打折扣,如此爷爷定能取胜!” 当时二人又斗了三十余回合,仍是不见分晓,那董平只是焦躁,闪过史进一刀时,旋身想持枪捣他咽喉,忽地脚下一个不察,教链子绊了去,一个失衡,身子直往左歪去,登时露了个大破绽来,史进心下叫妙,哪里肯来错失良机,当即一刀横来,抵上了董平脖颈,口中笑道:“董平,你可认输?” 那董平只是兀自负气,不肯来答。当是时,四下皆惊,却见史进刀架在董平项上,均不敢妄动。史进笑道:“狗贼,却来答爷爷话,服是不服?” 董平怒道:“如今既输与你,杀剐随你,却休来辱我!” 史进因见他临死犹能夷然不惧,心中道:“此人倒也是条汉子,我此番赢他,只是占了脚上便利,倒并算不得真赢,他倒也硬气,输便输了,不来辩驳一句。再者如今我便是杀了他,教他等手下十面埋伏,乱箭来射时,自也逃不去,倒也罢了。”当即直收了刀去。 那董平只感项上一轻,见史进那厢已收了刀,大为纳罕,只道:“你何故不杀?” 话未问完,忽地那人堆儿里放出数道冷箭来,急如闪电,只朝史进射去,史进一惊,跃起便闪,无奈他再有神力,却也当真不是神仙,闪得一箭,却哪里闪得十箭?当时一轮箭罢,他肩头中了两箭,只带的身子一仰,往后退了数步去,登时被数个狱卒一齐扑上绑了。 董平看时,原是自己帐下两个副将到了,因见他涉险,便挽弓来射那史进,董平只喝停道:“且住手!”他见史进双膀上血流如注,神色倒是坦然,不肯叫出一声痛来,因而心道:“此人虽为草寇,满嘴也无好话,倒颇有些道义,先前他不来杀我,于我也有恩泽,只是他为逆贼,我为人臣,终不相为谋,否则便是做个兄弟时倒也痛快。”又道:“它日我自押解他入京,他虽也是一死,倒不忍现下就此折了。” 因对狱卒道:“解这贼子回牢,传个医士与他扎了箭伤,饭食按例,莫短了他的。” 当时史进便教两个狱卒押去了,不必细说。 到得次日,正是三月三十,灯火初上之时,那宋江兵马便分作东、西、南三路,成夹击之势,来攻东平府,因有城内顾大嫂等响应,当时势如破竹。不肖半日,东路宋军便杀入程太守府邸,逼得那程太守悬梁自缢。那宋江自率南路军马,在城外与董平交战了一回,当时董平兵寡,两个副将也已战死,只他孤身一人,对峙梁山数员大将,倒也无半毫怯意,宋江道:“你今番进退无门,不若就此来降,放你一条生路。” 董平大怒,骂道:“安肯向你等贼子求饶?” 只是不肯就降,宋江因见他骁勇善战,且铁骨铮铮,心中生出相惜,当时只佯装败走,引董平纵马来追,半路设下马绊,生擒了他去。其后又言语相抚,终招他归了梁山。当时那董平拜谢了宋江,各自入座,说了一回话,忽道:“不好,那史进兄弟还在牢中!请哥哥即刻去救。” 此话刚罢,便听帐外一女子声气道:“公明阿哥,史家兄弟救回来了。”原来正是那顾大嫂和孙新搀了史进前来,宋江大喜,离席相迎,把眼看那史进时,却是槊血一身、鳞伤遍体,心下只是痛惜,挽了他道:“贤弟此番当真受苦了。” 史进笑道:“哥哥休急,都只作些皮外伤,充不得数。”又道:“小弟此番前去,不曾有功,倒害得哥哥们记挂劳心,忒煞惭愧。” 宋江道:“贤弟休说这等话,此番也是宋江欠了些主张,未与你计较好。” 史进当时望去,忽见那董平立在一侧,登时大惊,怒道:“哥哥,这狗贼安敢在此?” 话甫才出口,心中省悟这董平怕是已投了梁山,正待赔礼,那宋江却笑道:“贤弟休惊,董将军已归顺了我梁山众兄弟,如今却是自家人。” 又与董平道:“我这史家兄弟平素快言快语,须无坏心,董将军切莫怪罪。” 董平因笑道:“我恁会怪罪,史家兄弟有勇有谋,前番也是在州衙与他一斗,始才见识了梁山好汉的真侠气。” 宋江笑道:“史家兄弟,董将军直赞你有勇有谋,可见此番你也不曾白去。” 史进想起前番无端生事,颇感羞愧,红了面皮,道:“弟弟闲常只是莽撞,若说勇时,倒尚有些,却哪里有甚鸟谋?当日在那州衙,我也曾劝董将军同我一道造反,却是没成,反惹他同我厮打了一架。可见得还是公明哥哥有谋,说话时他方肯听。” 他这厢只是直言,权当说笑,不曾有甚深意,哪料却正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那董平暗道:“这史家兄弟教我一番折磨,只怕却是对我尚有些忌恨,故意说话来刺我。” 当时他倒也只是笑对,心中却记了一笔。宋江见史进虽是言笑晏晏,身上到底有伤,只教郭盛扶他去帐下歇息,又传了军医,不在话下。 话说当日宋江打下了东平府,收了城中粮草辎重,又征得了董平麾下的三千降兵,暂歇一晚,次日拂晓便待打道回山寨,忽有探马来报,原是白胜来禀卢俊义在东昌府处军情,他只道那东昌府有一员猛将,姓张名清,善使飞石打人,此番已打伤了我梁山若干将佐,卢俊义由是两战两败,只是拿那张清无法,如今已然十数天不曾动兵,为此甚是苦恼。宋江听罢,扶膺而叹,即刻传令三军,道:“此番卢员外军情告急,是以我等众兄弟暂不回山寨,便来直取东昌府,助他一臂之力。” 当下集结兵马,就此一发儿往东昌府去了。 宋江是个细致人,因想到那史进身上有伤,怕他路上有甚闪失,特使帐下与他措置车辇一架,当时那董平听闻,自有计较,因心道:“我此番正愁与那史家兄弟梁子未解,不若就此借花献佛。”当即上前请命,亲自挑得一架车,与史进送去。却见那车时,银梁金舆,华帘雕窗,车辕上又套与一匹黄骢骏马,端的十分阔气。 史进一见,只惊道:“董将军,这是哪处来的车架?忒煞堂皇,我在山寨时日也久长,从不曾得见。” 董平因笑道:“原是前日在程太守府邸里刮来的,正是那程万里的日常乘具,特驱来与史家兄弟乘坐。” 史进听了,只骂道:“叵耐那老贼程万里,须不知收刮了多少民脂,才打造了此车!便是当今皇帝老儿的御驾,也没得这般讲究!董将军,我史大郎是个粗人,又不是甚金贵之体,如今身上并无甚重伤,只破了些皮毛,哪须来乘车?再者这车直教那程老贼沾染过的,我也不肯来坐它!” 董平急道:“史家兄弟只管安心来坐便是,却管那许多作甚?” 史进只不肯听,却是上前一步,解得那一匹驾车马儿来瞧,他见此马纯鬃修体,阔脊方腹,端的实在神俊,心中因此欢喜,只道:“那程老贼恁不识货,这等良驹,便做戎马也是上选,却只教来做了驽马,忒是可惜。” 董平笑道:“史家兄弟有所不知,此马产自西夏,唤作栗黄骢,确是良驹,本是济州府台老爷赠与那程万里的坐骑,我原也有得一匹,前番同公明阿哥一战,倒不幸折了。只因此马性情乖戾,又饕餮贪食,一日端要食它半石上好草料,若饱时还罢,若肚里无食时,莫管是甚,它只管来吞吃,只因曾将那程老贼一条缕金銙带吃了,惹得那老贼大怒,因充作了驽马。” 史进听得更是欢喜,心道,这马儿习性倒与我甚合,因道:“董将军,这车我须不耐烦来坐,这马儿我却想与你讨一匹。” 董平道:“兄弟喜欢,但牵去便是,只是今番你身上有伤,还是须得乘车。” 史进听他允诺,当下大喜,当时已然翻身跃上马去,却哪里肯听他多言,只朗声笑道:“多谢董将军好马。”就此执缰飞奔前去,那董平只是奈何不得。 原来那史进前日与郭盛一处做耍,郭盛自同他说了前番鲁智深来宋营之事,史进得知鲁智深已然明了真情,不再怪他时,心中极是欢喜。他心道:“公明哥哥这车马行得也忒缓,我鲁家哥哥既是在东昌府,我只消快马加鞭,最迟今夜便能与他厮见,到时一处喝酒吃肉,岂不痛快?却不耐烦与这拨儿人马一处走。” 当下只同那郭盛知会了一声,也不等他来相阻,兀自先行去了。 第九回 且说史进当日一路疾驰,晌午便入了那东昌府地界,沿途山势渐缓,又飞滚出一道气派大河。其时已做暮春天气,风向回暖,过得未时,日头更有三分灼人,史进因行得紧,淌出满身大汗来,直裹绞了衣衫,他胸口脊上鳞伤无数,肩头又落有两处箭伤,当时叫那汗水沤得皮肉去,倒不杀人,只是奇痒难耐。史进见那官道边有河,心中因渴道:“若非我存些忌惮,直怕教那伤口化了脓去,恨不能一头扎进河央,只叫那痒痛处清凉得半刻也好!” 因此一路只是强忍,捱到日偏时分,一人一马,终到了东昌府外的灵溪镇。当时见得那镇口牌坊,他却只是叫苦,原来他此番只急着来见鲁智深,雷厉走了,不曾备细计较,前番单听得郭盛道那卢员外在此镇近野扎了营,却不来问清究竟东南西北,目下心中无个法度,却哪知何处去寻。 史进绕马踱了半刻,暗道:“也罢,我只纵马绕这镇周走上一遭,料这区区一处弹丸小镇,须不能难了我去。” 当下他收拾了马鞭,只微勒马缰,划定了一个方向,便拨马嘚嘚走了。只行得半个时辰,却见得一爿荒芦地,当时那芦苇一望无际,直来铺天盖地,史进无法,只得驱马进得其间,那芦草生得极是密匝,又及一人半高,穗子直是硕大肥实,径来往他身上拍打,更是添了五分伤处瘙痒,他按捺了心气,因此只来暗骂,咬牙又在其间行了半个时辰,忽见前方隐现寨栅军帐,星罗棋布,又影綽有些人马走动,他一时心下大喜,道:“倒没平白受这鸟罪,终是寻得了去处。” 当下夹紧马腹,快步流星,哪料只行了它四五丈,却是急急勒马,原来那芦苇地尽头却没了去路,只是横荡出一道河来,作甚模样?正是:“阔则五余丈,深也八足尺,大虽不成江,小也屈叫溪。”一望而去倒也澄澈,直做了一处天堑,将那前方营地和此处割断开来。 史进先是吃得一呛,省过来时,却是不忧反喜,只道:“我身上端的正是痒痛无比,只如那刀割火燎,好生难消受,早便想寻处潭子泅一回水,又只怕贪眼前痛快,害了身上,因此方捱到此刻。眼前这河倒似知我心意,若是不知,恁生挡得如此妙绝?如今我要去那营处,非淌水过得此河不可,这般却非是我失了定性,直做天经地义了。” 当下那史进哪里还能耐,就此急急纵马冲下了河去,杀到河央时,那水已没过他胸襟处,他只感冰凉沁体,胜似掉入了仙窟,当下一发过了河,就此潦草在那岸上系了马,又剥了皂衫,除了缠绞,只着了半截子窄裤,一发儿扎回水中。且说史进一时起了玩心,在那河中横地泅了几趟,纵地游了一遭,身上伤处灼痒直似尽数有化为无,他赞道:“忒煞怡人!”当时又在河心闭目仰了半晌,只因光阴渐长,日头西沉,河上始浮了些赤黄晚光时,他怕误了事,这才依依离了河去。 且说这史进上得岸,径去取衣袜,瞧了一回,却是不见,又在那四下草岗子里寻了一趟,也是无影,史进只是称奇,心道:“当真怪事,我分明脱在此间,莫是白昼里见了鬼去?” 当时他只得回身去牵马,把眼看时,却见那栗黄骢口中兀自嚼了样黄黄麻麻的物事,史进瞧得眼熟,抢得近些,却原来正是他那一只麻鞋,又见那地上兀自撒了些破碎布条,不是他那皂衫却又是甚,因是又气又笑,直来骂道:“你这马儿,端的当真饕餮,却也不分好赖!先前董将军道你吃了那程老贼的绶带,他自是个贪官鼠辈,你吃他的端是极好,却也平白来吃我的衣裳!如今教我衣不蔽体,若是赤膊寻进那军营去时,却成何体统?” 当是时,史进心下正是叫苦,忽听那坡上榛莽中一阵簌簌声响,史进一凛,只当有甚歹人,抓得朴刀在手,正待相问,不提防那方却猛得掷出一物来,白花花一片,鼓囊囊一团,直似一只大鸟朝他劈来,史进心急手快,足下一跳,就此闪过,把眼瞧去时,却是一领皂袍落在那草弄子里,他心下大奇,朗声问道:“足下何人?此举何意?” 他等得一时,那方却是无人来答,心下因此不耐烦,便去了礼节,直喝道:“甚么鸟人?出来说话,便在爷爷目下装神弄鬼干鸟么?” 又是待得半刻,那厢终有人答道:“大郎,却是洒家。” 史进听是鲁智深声音,好不惊喜,忙叫了声:“哥哥!”又道:“哥哥恁生在此?却不出来说话,一味藏头缩脑作甚?” 那鲁智深却又是不来应答,半晌才道:“大郎休问,洒家却先去了,你只消穿了衣裳,一发来那营中帐下找俺便是。” 当时那榛莽间一晃,史进再来唤时,还哪里抵事,却是人已去了。史进心下只是狐疑,因道:“鲁家哥哥此番恁生古怪,既是见了我,却不肯大方厮见,莫不是心中还有甚芥蒂?罢了,多想也无鸟用,只待我速速去那营中寻了他,一发问清便是。”当时拾了那皂袍把来穿了,一比,倒也合身,又道:“哥哥身量高出我许多,恁地却贴身携有这等尺寸衣物?”一时不得要领,也便不耐烦细想,只略作整顿,径往那前处卢俊义的营寨里投了。 且说史进寻入营中,暮色已沉,正是营中生火造饭的时分,史进因见时迁、白胜两个正守着一只狍子、一只锦鸡,兀自同两个火夫交割,便前去探问:“两位哥哥,叨扰则个,敢问那鲁智深师傅却在哪一处帐下?” 白胜因道:“不曾听说鲁大师在营中。” 时迁也道:“前些时日倒似曾来过一遭,此刻是却不在了。” 史进诧道:“两位哥哥敢是直来同我做耍,方才还在河边撞见我鲁家哥哥,他自让我来营中寻他,恁生会不在?” 白胜道:“这倒稀奇了,的确不曾得知,莫不是史家兄弟走了眼?” 当时那时迁却是把一双贼眼骨碌碌的直住史进身上钉,腆脸问道:“史家兄弟,你这领皂袍端的好生眼熟,却是哪处得来?” 白胜骂道:“兀那鼓上蚤,你这惯贼,端只是个没脸没皮的,好赖的钉上史家兄弟的行头作甚?想是贼瘾子又犯了。” 史进笑道:“无妨,正是我鲁家哥哥与我的。” 时迁却是只将头摇作一发拨浪鼓,道:“我看这分明是小乙哥的行头。” 白胜因也来瞧了一回,也道:“确是有个三分相似,却也不好平白诬赖人。” 时迁道:“甚三分相似?分明十分就是!叵耐你这有眼无珠的白日鼠,并没得半分眼力价,却来充甚内行?我时迁儿生平盗过多少物事,岂有走眼的时刻?便不说这袍子时,你只瞧那腰间的青梅络子玉佩,正是小乙哥闲常的那一枚。” 史进甚感好没来由,不悦道:“怎奈你这厮好无礼,这皂袍分明是我鲁家哥哥与我的,恁生教你说成是那燕青的?我平素又不曾短了穿衣度用,莫还要偷了他的行头去?” 时迁只道:“史家兄弟休恼,非是疑你,只是可巧。” 史进道:“有甚可巧,却来说清。” 时迁道:“只因我等随卢员外来打这东昌府,久攻不下,如今已一月有余,军中正值粮草短缺之时,是以近日我等同那小乙哥每日外出打猎,赚些野味,权也充一回数。因小乙哥骑射了得,每日里均是收获颇丰,只是今朝却端的蹊跷,我等申牌时分各自去了,到得日落归来,我同这白日鼠一人倒得了一件猎物,那小乙哥却是空手而回,便是不提这时,他那一身行头却也平白丢了,当时只是赤膊回了寨。我等问他恁个回事,他直不肯来说,只管嬉笑,再问时,他只道是水边遇了龙女天浴,因教他窥了圣体去,要嫁与他做良人,他因身无长物,便只把一身衣裳脱与他做了聘礼。” 史进不及听完,已是心头火起,又想到前番那燕青扮鲁智深来诓骗自己,如今竟又故技重施,当下只问了那白胜二人燕青睡帐何处,拎紧朴刀急投去了。 只说当日史进往那燕青帐前立了,手绰朴刀,喝道:“兀那燕青,出来受死!” 稍顷,帐中传来一人哂笑声,燕青掀帘而出,眉目直是含笑,把眼子睃了史进道:“史家兄弟何不进账一叙?少坐半刻,把盏三杯。” 史进怒道:“你这厮休来做甚文绉绉的礼数,直来问你,为何几次三番诓我?若有理时只管说来,若无理时,今趟少不了厮打一架。” 燕青笑道:“史家兄弟切莫性躁,我自有缘由,还是进帐来说。” 史进道:“便在此处敞亮说了,谁耐烦进去?” 燕青只肯低头来笑,道:“此处来说,于小乙倒是无妨,只是耳目众多,却怕驳了史家兄弟的颜面去。” 史进教他说得一怔,心道:“我此番贪水,衣裳却教马儿吃了,此事倒底甚是滑稽可笑,教人说些风话时倒也害臊。”当下也不多言,同燕青进了帐去。 两人各自坐了,燕青与他点了杯茶,史进不肯来吃,道:“说事便是,谁来吃你的茶。” 燕青也不着恼,只就此搁了,笑道:“今日之事,小乙却有三问,要先来问问史家兄弟。” 史进道:“你这厮好没个分辨,分明是我问你,恁倒成了你问我?” 燕青道:“俗语道入门问讳,我凡需先问明了史家兄弟的各处忌讳,才好道明,若是史家兄弟不答这三问时,小乙纵有一肚皮的分辨也道不出来,如此倒只请史家兄弟割了小乙的头去罢了。” 史进教他绕得发懵,因摆手道:“罢了,你问你问。” 燕青因笑道:“这头一问,敢问史家兄弟,却是衣不蔽体强似衣冠整齐,还是衣冠整齐强似衣不蔽体?” 史进道:“直做废话,自是衣冠整齐强些。” 燕青道:“既是如此,这二一问便问史家兄弟,今番小乙解衣相赠,教你免了衣不蔽体,此事体小,虽不敢妄谈甚恩惠,只问是否算得有些个相助之实?” 史进只道:“便当是有又恁地?你要甚报答,我还了你便是,你若要来仗着恩人老爷平地起价时,只管要些我史大郎拿不出与不了的,我便教你砍了头去便是,若吭一声时,不算好汉。”当下直要脱了那衣裳还与燕青,燕青忙来相阻,只管把他手捉了,笑道:“小乙岂是那般小人?绝非此意,兄弟何以如此任气?” 史进因推了他去,恨道:“若非你这厮平白假冒我鲁家哥哥,我史大郎岂会承你的情?” 燕青听得他此说,却是敛了嬉笑去,当时正了颜色,只道:“看来尚无需三问,只是两问便得了正解。” 史进道:“你道甚?” 燕青只道:“诚如史家兄弟适才所言,你平素心下只是不肯当真认了小乙这个兄弟,今趟在那河边时,小乙若是以真声相示,你又恁生会受我的好处?小乙因见兄弟身上有伤,其时又入暮风凉,只怕你遇水惹了伤寒去,又心知兄弟素与那鲁大师交好,当时忙乱之中只好出此下策,权且先扮作鲁大师诓你穿了衣裳去,其余只是从长计议,”又道:“小乙此一番言语句句属实,都是真心,若是史家兄弟要来怪罪,小乙只认了便是。” 史进教他一说,口里肚里倒是全没了辞,心急道:“这厮嘴子恁地真利害,说东是东,指西是西,教他一说,直显出我理屈了,便是怪不好怪他。只恨他平白与那时迁两个说恁些个龙女聘礼的风话,却直太轻薄,此番也不好相提。”当下只来兀自发怔,却不得出声。 那燕青最是个善察言观色的,当时见他神色,便知事已成了八分去,因此也不催他那厢表态,只又与他点了一盏茶,史进心下有些通融,又略感口燥,便拿来吃了,燕青见他肯吃,又将一碟杏果糕点与他,史进见那果盘精巧,想起一日肚里无食,也不推却,只管来吃。燕青只在那厢看他,也不来说话。待史进吃完,心里倒才开窍,只感他此行端的是有头无尾、有始无终,气也没出得,架也没打成,却只平白显出那燕青比自家豁达知理了三分去,如此一想,倒生出几分不自在,只急急站起来道:“兀那燕青,今日之事,你既有理,也就罢了。便直当是你今番帮了我一回,我史大郎是个知恩图报的,口上不说,心尖自然惦着,他日你若要甚报答,放个话儿时,我自当来报,目下我便走了。” 那燕青见他如此,却也长身而起,直张臂将他拦住,史进不解,道:“你这是干鸟么?” 燕青笑道:“史家兄弟却是好会忘事,方才你只答了小乙两问,还有一问未答,恁生就想走?” 史进道:“你这厮端的糊涂,如今事既已见了分晓,我须也承了你的情,你却还问个鸟?” 燕青只道:“凡事有始必有终,今番小乙既问了首,便当问尾,史家兄弟既答了一,也须答全。” 史进道:“直是个迂阔的,也罢,你便问完就是。” 燕青因笑道:“这第三问便是:前番小乙唤史家兄弟作‘大郎’,兄弟只骂小乙唐突,道是你我没得情分,不肯与我来叫。今趟史家兄弟既是已承了小乙的情,你我便也有了情分,却是敢问史家兄弟,如今小乙若再唤你做‘大郎’时,可还唐不唐突?” 他那厢说罢,只是毫厘不错儿的把眼将那史进望着,史进心道,这燕青腔调恁生怪致,方才还是个万般精细的油子,此刻又直似个痴汉,因此道:“还当是甚鸟事?便是这个,既是你有恩于我,你便叫就是,又不得吃了你去,有甚还须得专程问一声的,直是造作。” 燕青听罢,只是摇首道:“大郎此言差矣,却是不知我心。若不得你首肯,小乙哪敢来叫?若叫错时,徒惹忧心,须得有此一问。” 史进道:“罢罢,你说恁地时便是恁地,既是也问毕了,我便去了。” 不想那燕青却是又来一发儿将人拦住,笑道:“大郎莫急,先才是我来问你,目下你恁不问问我?” 史进气急道:“你这人端的搭缠,我有甚要问你这厮的?我便真有问时,你也未必能答。” 燕青道:“大郎不问,焉知小乙不知?” 史进只来推他,道:“直来胡搅蛮缠,却莫挡路。” 燕青道:“大郎不肯来问,小乙便姑且一猜,你此刻心中最想问的,定是那鲁大师人在何处,却是也不是?” 史进一怔,想到鲁家哥哥,心中恍惚了半晌,道:“你莫非知晓我鲁家哥哥何在?” 燕青道:“你若不问,焉知我知不知?” 史进道:“你这厮休来卖关子,忒不利落。” 燕青只笑道:“俗语道,无礼不求人,大郎既是有求于我,何不好生相问?直这般任气,鲁家哥哥鲁家哥哥只叫做一气,却连我姓甚名谁也万万不去提,莫不教我心寒?” 史进心中只是着急那鲁智深去向,也未觉他话中吃味,只得吞了气,拱手道:“敢问燕青兄弟,我鲁家哥哥如今去了何处?还望如实相告,史进不胜感激。” 燕青叹了声,因抚了他手道:“大郎到底年少,却是一味偏激,如此生分客套,却又教为兄的不安了。往后直叫我一声‘小乙哥’便是。”当下再无多话,便将那鲁智深此番何去何从如实相告。 原来当日鲁智深只当史进陷在了东昌府,飞身去救,又有吴用几个半路来追,哪料那和尚心急如焚,脚力只是倍增,别个竟是追他不着,好赖教他丢了。待吴用回了军营,料得鲁智深定是进城去也,又怕他性发闹事,便差燕青、时迁两个也摸进那东昌府内打探消息。一探之下,果是生了大事。 其时那东昌府费太守新死了一房妾,正修设水陆道场,又请得城外静殊寺的僧人来诵经。那鲁智深是个胆包身体的,当时路上便挑拣了当中一个肥壮僧人擒下,直剥了他直裰,夺了他念珠、木鱼,自行披挂上,又丢与他一锭大银,就此厮混在那众僧人中,其余僧人只窥得他威武,一律的只是肉颤心惊,无一个敢说他,一齐进了那太守府去。比及那费太守来灵前焚香时,便教鲁智深提拳来打,先打了个屎尿横流,只做个熊撇苞谷似的在肋下夹了,因骂道:“兀那狗官,你且听着,洒家有个兄弟,唤作史进史大郎的,如今教你这撮鸟押在牢里,想是吃了许多辛苦。目下你脖颈直在洒家腋下挟着,洒家便是打个鼻嚏时,稍一发劲儿,便教你一遭儿断做两截,若要俺不伤你性命,便直把俺史家兄弟与俺还来。” 那费太守只是价天讨饶,因教底下一个虞候去讨了狱典簿子,一页一页来与他翻查,却是没得史进名目。那鲁智深哪里肯信,只当他是来作弄自家,又是一番好打,直打得皮肉开花,又勒着那太守两个去得牢里,各处班房寻了个遍,当真不见史进人影。鲁智深哪肯甘休,只又抓了几个节级来问,拳脚相逼,料得他等不敢作假,众口一词都道牢里万万没得史进这么个犯人,心中始才信了八分,嗔怪道:“分明道是我家兄弟在此间陷了,恁生却寻不见?莫是洒家会错意?” 出得州衙时,他一路将那费太守挟至门口,就此放了,自行逃命,哪料他前番缚去了太守,已是惊动得全城兵马,此刻一发儿倾囊而出,满街巷尽是他等伏兵暗箭,鲁智深一路厮杀,倒也悍勇煞人,直一路杀到城外,当是时背脊上已是扎了个箭窝,腰上、腿子上也挨了数刀去,他只逞着皮肉厚实,倒也没害了性命,当时抢了匹官马一路逃奔到十里外的灵溪镇,终教卢俊义帐下的伏路喽罗见了,抢去营中治伤。 史进只听得鲁智深为救了自己受了这般苦,心下又是感动,又是焦灼,急道:“我哥哥既是受了伤,恁不在此好生安歇?如今却是不在营中,却去了哪处?” 燕青道:“大郎莫心急,大师如今自是妥妥贴贴。其时因我梁山军马与那东昌府交得一回战,伤者甚多,又有樊瑞、項冲几个头领重伤,遣回了山寨,营中医士已是告急,军师因见鲁大师伤得沉重,又中了药箭,只怕留他在此间,倒教那等庸医误了,因此星夜措置车马送他回了山寨。掐指一算,如今倒已得了半月有余,以大师那等强健体魄,又有安神医与他看顾,想是应当平安无恙。” 史进见他不肯将话说满,心下着急,便抢道:“甚么想是,甚么应当?我哥哥非是寻常人,自有佛祖庇佑,定是平安无事。” 话虽如此,却只是说给自家来听,权充个安慰,心中到底不能安心。燕青见他攒了眉眼,知他所想,便存心只要教他欢喜些,因此笑道:“大郎,却还有一事要与你听,只来先问你讨个免罪符则个。” 史进疑道:“恁地?” 燕青道:“大郎先与我个免罪符,我方敢说,若是不与,恐怕说了时,又教你同我撕破脸皮去,究竟做不成兄弟。” 史进道:“甚么鸟免罪符,我又不是皇帝老儿,恁生拿那般做派?只答应你不同你撕破脸皮便是,便是听了气忿时,兀自忍下便罢了。” 燕青笑道:“如此甚好,且教我安心,说来倒也非是甚大事。只是当日军师要劝鲁大师回山寨养伤,大师因得知大郎实是陷在东平府,只是惦记大郎安危,却不肯去,军师无法,只得诓他,道是大郎已教公明哥哥率众兄弟救出了,教他莫要忧心。鲁大师只不肯听,又道要见大郎本人,亲自与你说了话时,才肯信得。” 燕青说的一时,只来一顿,笑道:“大郎,你却猜猜,毕竟当时军师想了个甚法子应对?” 史进见他神色滑稽,只道:“你这厮方才只来问我讨免罪符,莫不是军师教你燕小乙逞那口技,又去诓我鲁家哥哥?” 燕青道:“大郎这回倒是精细,教你一点就着,当夜我便只隔着那军帐,学大郎声气同那鲁大师说了一回话,要他务必安心回山寨养伤,如何如何,大郎却又猜猜,那鲁大师恁生回我?” 史进教他一问,心下剧跳,只不肯来猜,道:“你说便是。” 燕青半刻无语,只是瞧着史进不动,引得史进去望他时,才笑道:“大郎若是不来猜,我今趟便不与实情相告。” 史进见他直来耍泼皮,只得思忖半刻,斟酌道:“鲁家哥哥定为前番错怪了我来自责。”那燕青只不言语,史进又道:“兴许又要来问我伤势。”见那燕青仍不来答,史进又道:“又是要嘱我遇敌交战时小心在意。”一路说来,他心中倒似当真耳听面见了鲁智深,听得他如此如此同自己交割,只说得兀自痴了半晌,再看那燕青时,却见他也只来呆望自己,只伸手将他来推,道:“我已猜过了,你却说,我鲁家哥哥倒底说了甚?” 燕青当时面容只沉如水,道:“大郎却是猜错了,鲁大师当时听我一番说法,却是一句好话都未曾说,只绰着禅杖杀将出了帐,一杖与我砸来,怒道:‘甚么撮鸟,直来假冒俺兄弟?洒家却还没聋,便是当真聋了时,大郎的声气洒家也自识得。’当时便只要来同我打斗,幸而教军师即刻劝了,否则还哪里得了?” 史进听得先是一惊,复又欢喜,终是五味陈杂,只是一句话都说它不出来。燕青见他神色,心道:“我欲教他欢喜一场,不想倒是弄巧成拙了,大郎定是将心比心,想到他前番两度却听不出我话里破绽,那和尚却一听便知,自感负了那和尚了。” 因道:“我是关西人,与那鲁大师直算半个乡中,因此学他口音精熟些。大郎却是关中乡音,我学来生疏,恐是破绽多些,便教大师一听就识破了。” 史进也不作答,当时传来二更鼓声,又有春虫夜鸣,史进听得一回,心道:“还是仲春见得哥哥一回,如今已是暮春了,他心中原来直是那般的待我好,只是今日才知,却不晓哥哥此刻如何。”当时那史进又想到此番不得与鲁家哥哥厮见,忽得只是意兴阑珊了,当时别了燕青,自行离帐去了。 第十回 到得次日,那宋江率麾下诸将也入了灵溪镇,卢俊义躬亲迎了,两簇兵马合做一处,一发驻扎了。因宋江此番先破东平府,便自做了第一把交椅,再不推却。当日又大设筵席,将来酒肉,教诸头领饱餐阔饮了一回,其后宋江亲自点兵,杀到那东昌府南门外,支起锣鼓,直来价天地搦战。那府中兵马都监张清听得他等邀战,便来赴会,宋江看了一回,原只是个英武少年郎,却果真好本事,那一手飞石使得直有造化之妙,当日便教他一发打伤了呼延灼、徐宁等十五员梁山头领,又虏了刘唐去。是夜宋江与卢俊义、吴用两个议事,形容甚哀,只道:“却是苦也,莫不是天不教我取它城池?今番一战,虽捉了他两个副将,却伤了我恁多兄弟,只是不值。” 吴用道:“哥哥且莫说这等丧气话,我看那张清时,飞石虽猛,枪棒身手只做寻常,先前却是有所依仗,全凭着他那两个副将押阵,方有罅隙来使那飞石,如今教我等拿了这两个,他只做孤掌难鸣。今番我有一计,定能生擒得他来。” 宋江大喜,忙问何计,吴用因道:“我等连日攻城,短粮已久,不若借此传讯山寨,只管安措几个头领前来济粮,却分做两路,水上一趟,陆上一彪,那张清气盛,只是个一味狂傲的,见我等粮草一到,必逞骁勇来劫,到时我等水陆并行,策应则个,一发拿下此人。” 宋江击案道:“极是好!” 卢俊义也道:“此计颇可行。” 当时便唤来戴宗,点了武松、孙立、黄信几个头领押运粮草,写做一封帖儿,油纸敷了,教他即刻送回山寨。 其余几日,那张清自来营前搦了几回战,宋军只是按捺不出,那张清本是个心气高的,此番更长了三分气焰,一日搦战无果,只高声骂道:“甚么三百丈梁山?原不过三撮泥和的坟包儿!什么八百里水泊?原不过八桶粪浇灌的刍秽洼儿!甚么一百条赤胆雄心的好汉?原不过一百条藏头包脑的硕鼠!尔等贼子,敢吃本将军一枪么?却全是酒囊饭袋,无一个当真济事!” 直听得营中众好汉怒不可遏,当时阮小七、史进几个鲁莽,骂道:“聒噪杀才!这便去取他头来!” 便要跳将出去迎战,只教吴用呵斥了,道:“好汉不怕人激,你等理会他作甚?却只管安稳歇了,好吃好喝,把精气养饱,今朝最早日沉,最晚初更,必定教你等大显身手!” 史进犹自不忿,道:“军师哥哥莫不是空头许诺?” 郭盛因笑他道:“军师素来神机妙算,几时有误?大郎便安心就是,山寨运粮人马已走了三日,今日该当到了,到时引蛇出洞,自有你杀敌破阵之时。” 史进才不吭气,自回了帐下,舞了一回棍,因嫌那短棍尖头处前番交战时破了个叉,又自取刀削了一回,只刮得圆圆的,才肯欢喜。 果然酉时刚过,一伏路喽罗便来相报,道:“山寨粮草已押到了,有百十车马,目下只在镇西北处十里外走着。” 吴用道:“甚好,那张清必然来袭,我等只去埋伏。” 点了史进、郭盛、吕方、燕青几个率兵去陆上拦截,三阮、二张、两童几个下河处伏了。 且说史进、燕青等人赶到驿道外,寻了处僻静榛莽匿了,几个好汉就此按捺不动,只把眼将那官道牢牢钉了。过得一时,果见张清引了一干人马,自那东南方向来了,先是四下打探一气,才兀自在驿道左首一幽暗处藏了身。史进因急切道:“那狗贼就在眼前,不若这便杀将出去,与他一发厮拼了。” 燕青笑道:“甚好,我来做前锋,大郎引弓押阵,那厮飞石来打时,我便折了,大郎再一箭射穿他心肝,好为兄弟我报雠。” 史进道:“使不得,我射箭却是不中用。” 郭盛听得一回,笑道:“大郎任气,说糊涂话时便也罢了,小乙哥也只管揶揄他。大郎却当那张清一手飞石只是吃素的?不等你近身时,便叫他放倒了。我等只在此处等候,伺机而动才是上策。” 史进心里计较了一回,想必此时去杀,胜算到底不大,因笑道:“我自然省得,先只是说来做耍。” 燕青道:“原是做耍,我还道大郎端的那般狠心,直要小乙去送了性命,心下正值悲壮,绝命诗也得了一首。” 史进方才听出他话里谑浪,啐道:“你这厮全没一句好话,只当我做那铁牛大哥一般作弄。” 燕青道:“大郎此言差矣,你与李大哥哪里一样?却是全个不同。” 几人说的一时,天色渐沉,星月初上,忽见那驿道尽头远远来了一簇人,引车驱马,浩浩荡荡,正是那梁山泊送粮的到了。 几人当下再无多话,只一律屏了气,睃一回粮队,睃一回张清等人的藏匿处,只度时机出手。那粮队愈行愈近,史进忽地心下剧跳,把眼钉了那车队顶前的两人,心道:“望那左首披头散发的头陀,自是武都头了,那右首的一个,手里家伙倒似条禅杖,望他身形时,却莫不是我鲁家哥哥?”自是不肯来信,心道:“敢是我心中想念哥哥,却是看花了去。哥哥前番受伤,只养了不及二十日,哪里能成行?况前番我听郭盛哥哥道,那军师亲点了几个押粮头领名目,止有武都头几个,也不曾提到我鲁家哥哥。” 当下只是紧紧盯住那人形,一眼也不肯眨了去,却是愈看愈似那鲁智深,见他等过了条陇子,行到松柏林间,眼见的越发近了,他只感脚尖连心头都教揪做一线,只来紧得作痛,喉头也似教火烫了一回,端的灼热发哑,人一时只是痴了。 不提防那厢吕方忽低声道:“那先头一个押车的莫不是那鲁智深师傅?却不曾听说他也在列中。” 史进教他一说,登时省过来,急道:“那当真是我鲁家哥哥?” 郭盛因看他一趟,见他倒似是大梦初寤般,叹道:“确是那和尚,端的也是个自作主张的,今番只是不请自来了。” 史进心下跳得又是紧促了几分,暗道:“我却要亲眼看清了时方才肯信。”再望那车马时,却恨教一丛草岗子遮了大半去,只是瞧不真切,当时见那燕青面前畅朗些,因踅摸了去,燕青见他贴身挨在身畔,低声道:“大郎还窥作甚?就差走到跟前了,莫还怕看走了眼去?” 当时史进却一心只在鲁智深处,只听他不见,也不来作答,燕青只来暗暗望他,见他忽地捏掌挝了自己胸口一拳,惊道:“大郎恁生自残,莫吓我。” 史进其时教自己擂得一下,襟前隐隐作痛,倒省过来,笑道:“你这厮怕甚?我先前想到鲁家哥哥,心中欢喜,却又怕那究竟不是他,终只做空欢喜一场,权且先自打一回,只提醒我莫欢喜的太早。此刻倒瞧清了那当真是我鲁家哥哥,这痛一下又算甚?便是挨一刀也不妨事。” 当时说完,便不在意,只是绰紧手上短棒,只待杀将出去。那燕青听他一番言语,却是身心俱震,半刻才暗道:“罢了,罢了,他兀自是个天真未脱的,适才那一番话何等深情,便是教我这等油嘴子来对他说时,也当如履薄冰、汗湿了胸襟去,他却只说的那般坦荡,又是浑然天成,想来他心中已全无罅隙,只是肯容那鲁智深一个,却万没有别个的容身之地了。” 且说几人又伏了一时,眼见得那一彪运粮人马走得愈近,离他等不过五六丈开外了,当是时,忽得一阵疾响,众人把眼望时,原来却是那张清终究按捺不住,一片飞石打出,直打往那鲁智深去。鲁智深那厢早睃见了张清,因前番得了吴用的主张,教他等陆上粮队定要佯败,直诓得那张清夺了粮草,趁胜再去水上,才好一网打尽,因此这和尚却是假意不来提防,叫他正正打在额头,登时血流如注,心里骂道:“直娘贼,洒家倒小觑了那杀才,叵耐这石子儿倒利害得紧,直打得洒家头昏眼花。” 当下只望后仰倒而去,武松见状大惊,急急来扶,那张清一众已是倾囊而出,抢粮砸车,不必细说。 当时史进见鲁智深中招,心中又惊又怒,还哪里能安生候着,直要杀将出去,却只教郭盛、燕青两个生生按住,郭盛急道:“大郎休得鲁莽,却误了大事,你若此刻杀将去了,只做打草惊蛇,教张清那厮知晓我等有了埋伏,却万不肯再中计了。” 史进怒道:“你等放手,莫教我眼看着那贼人害了我鲁家哥哥性命去?” 郭盛道:“莫说凶话!那一招虽望着骇人,倒不害命,鲁大师自能捱的。大郎且再安心耐上半刻,等那厮下得河去,我等再从后一发儿围住,到时瓮中捉鳖,端的才是万无一失;若是大郎此刻鲁莽杀出时,定直坏了军师大计,当真以私害公了。” 史进听得一回,知他有理,只咬紧牙关,恨恨道:“我自不愿坏了大事,却是见我鲁家哥哥有事,一刻也生受不得,要我来忍时,不若杀了我。” 当时话刚落口,忽感脑后一计闷棍,也不及出声,就此不省人事。众位看官,却问这一出做何道理?原来是那燕青将个□□,从后把他打昏了,见得他瘫软,一发抱了,当时那郭盛惊怒道:“兀那燕青,你这是作甚?” 燕青只道:“郭兄弟莫急,我见大郎心中苦痛,怕是当真忍不得,只怕他坏事,便是他当真忍下时,浊气攻心,又怕害了身体。不若将他就此打翻,我等既好行事,也省了他焦心。” 郭盛叹了一回,道:“也罢,我也见不得他受苦,你倒是个清明人,下手忒是利害。” 燕青只是不语,抱了一时那史进,因眼见那厢张清一众已然折入林子深处,知他等是去劫河上粮草了,才唤了两个喽罗,教他等看顾好史进,自和郭盛、吕方等尾随而去,不在话下。 话说那史进当时教燕青打昏了,留与两个喽罗照看,那燕青心中爱惜他,毕竟不肯下重手,是以他只约摸昏得一盏茶的功夫,便自醒了。当时史进跳将起来,颅中尚且作痛,他唤了那两个喽罗来盘诘,问明由头,气了一回燕青,心下又道:“郭盛哥哥几个兀自去追那张清了,却也不知究竟投了何处,我若胡乱去追时,这偌大一个林子,倒怕迷了;若不去追时,只恨那张清伤了我鲁家哥哥,不打得他价天叫苦时,如何肯甘心?”一发定了决心,便来问那两个喽罗方向,那两人一个老痴汉,一个小苍头,都欠了爽利精明,当时一个指东,一个划西,那史进也是个全没顾忌的,不耐烦多问,就此得了个折中,便闪出榛莽去了。 史进入得那老松林子,当真樾阴千重,幽暗阔大,走得一时,失了法度,心道:“他等自去河边拿人,我便听水响处去寻,当无大错。” 听得前处似有淙淙水声,便取道投去,又走了半刻,果听远处传来打斗厮杀之音,又杂有那张清兀自叫骂,史进精神一振,又道:“那厮骂得忒煞凄厉,想是已做强弩之末,直来逞那言语利害。若我去迟了时,人已教他等打做个肉骨离散,我纵再把他千刀万剐时,只是趁人之危,须算不得给鲁家哥哥出头,如何解气?恁地时,还当快些赶去。” 当时脚下使劲,只恨不能飞度了去,赶了一时,不提防那榛莽里横了个物事,只将他脚下一绊,就此直直跌去。当是时,那史进只感跌在了个人身上,一发打了挺儿站直了,正待大骂,不提防那人却兀自先骂起来:“哪处来的撮鸟?好不长眼,洒家恁大个块头,却也直管来踩!” 史进一听,如何不惊喜,因正是那鲁智深声气,他正待要出声相认,心念一转,暗道:“这林子端只是黑魆魆的,也窥不清个鸟影。前番我教燕青那厮无端诓了两回,如今莫不又是他来作弄?我鲁家哥哥自受了伤,定是教送回了帐下,如何肯在这林子里生受?不若这般,我鲁家哥哥襟前自挂了两绕佛珠,我且去摸它一回,若摸不得时,便定是那燕青又来造噱头。” 当时便不出声,只躬了腰,抻手往那人胸前摸去,哪料那人好劲的身手,史进甫摸得个衫边,便教他一把捉了手,怒道:“好大胆剪径杀才,只欺洒家目下头昏,没来由踩踏俺便罢,安敢还来谋你爷爷的财帛?端只是太岁头上动土,爷爷便教你这撮鸟晓得甚是粗的!” 当下只五指猛力一挫,便捏得史进手腕咯咯作响,当时那史进却是又痛又喜,心中直道:“这厮好蛮力,却非是那燕青能驾驭的。” 其时月出层云,漏入林间些许薄光,史进趁势窥清那人形貌,当真却是鲁智深。 原来这鲁智深先前教飞石打中额头,此刻仍做晕头转向,眼前只得一团混沌,甚也看不出个究竟。史进正待开口唤他,不提防那鲁智深却忽地卸了手上气力去,只将史进手包在他掌中捻着,端的直似赏玩个甚茶盏器物,史进又奇又羞,教他把自家手翻覆挝玩了一回,忽听那鲁智深兀自忿忿道:“怪哉,你这等不上台面的撮鸟,倒生得副好手,只似我家大郎的手,这千般万般的俊俏,当只配得我兄弟那般的英雄人物,却长在你这等腌臜行货身上,直娘贼,好教洒家气不过!” 史进教他一说,原先口里还有些个字辞,此时竟是出不得声了,心里只是又喜又臊,暗道:“哥哥恁说起这话,我手几时有那般好看?他却也从未与我来说。” 鲁智深当时放了他手,骂道:“只窥我兄弟面上,洒家倒下不得手去,如今放你这撮鸟生路,自行逃命去罢,休再教洒家碰见。” 史进听他如此说来,却不知那鲁智深兀自正是眼冒金星之时,只当是林间幽昧,他才未识得自己,因此心下计较:“月在东天,我只在东向杵着,正遮了光去,哥哥在那背处,自然瞧不清我形容,我且不出声,只绕到他身后去,教他见得是我,定当欢喜不尽。” 当下便撇步到那鲁智深脑后,直是半蹲下来,要教鲁智深窥个真切。不料那鲁智深处却只窥成另一般光景,他见那贼人不径去亡命,却只做条晃当当影子,鬼鬼祟祟绕到自己后方,须知脑后正是人体最要害处,他只当这厮恩将仇报,反要来害自己性命,登时大怒,双臂一发用力,猛把那史进将入怀里,身下压了,骂道:“这厮忒不识抬举!你爷爷目下便是又晕又瞎,也不是你这等鸟杀才欺得的!” 史进哪料他会这般行动,当时只教他一摔,额头磕地,登时厥了过去,全没了声气。鲁智深因见那贼人兀自昏死了,心道:“只是个毛贼子,且只吓他一吓,倒不值真取他性命。”撇他在一边,再不搭理。 当是时,梁山众人正拿下了那张清,鲁智深听得他等远处纵声高笑,心道:“直是晦气,洒家端只挨了区区一枚石子儿,便已这般要死不活的形容,武松兄弟去时教洒家侯在此处,目下他等折回,若见洒家这般窝囊瘫做一堆,只是起它不来,当真惹人笑话,直娘贼,洒家今番须得站将起来。”当时拽了傍地一颗老松,一连发了六七回力,终逞蛮劲立得起来,只待武松、郭盛、燕青、三阮等人来时,各自问候了几句,鲁智深怕教他等忧心,也不提遇贼之事,又因瞧不清人,直把三阮认岔了,又把郭盛唤做吕方,教众人大笑了一回,一行结伴走了。 待得众人回到营中,已值丙夜,烛火渐灭,那武松当时教医士来与鲁智深看伤,敷了些草药,又喝了碗生水,鲁智深那伤原不甚重,只是头晕得几个时辰,时刻一到,自已恢复了清明,当时只是脑中兀自剩些发胀。原来鲁智深前番大闹东昌府,落了一身伤处,虽也好了大半去,这一回并不在吴用所点的押粮人马内,只因他心中惦记史进,做死强跟得来,那武松几个只奉他为长兄,也是忤逆他不得。当时他几人整顿得一番,鲁智深因挂念史进,便特相问,寻到他帐下时,却是无人,一问那喽罗,只道:“史头领今番却是未曾回营,郭头领几人心急,自去寻他了。” 鲁智深听得此说,心下一骇,摸了头,只感哪处蹊跷,忖度得一回,忽地大惊失色,骂道:“方才那林中人莫不当真是大郎?入娘的,你这秃厮好不济事,却教你在僻野里把他伤了!” 那喽罗见他怒目圆睁,活似一尊恶佛,只做肉颤心惊,心中怨道:“这大师傅却好没分辨,想是颠了,我一个老汉,奈何骂我秃厮?”又怕他来打人,直闭了眼去,待了一时,却无响动,才撑了眼缝儿时,却哪里还有鲁智深人影。 只说那史进兀自倒在林间,不一时醒了,只感头痛欲裂,却顾它不得,心中只是疑惑,不明鲁家哥哥为何几番认他不得,直来当他做贼,当时他虽是惊疑,却无委屈愤恨,只道:“定是哥哥眼力一时不济事,听他言语时,分明只是念我好处。” 其时起身,却是脚下趔趄,原来他这一夜教人打翻了两趟,头中自有余震,直似那四更潮水,沸沸荡荡,翻天作地,教他欲晕似倒,却与那适才鲁智深的情形印证一致了。史进走得几步,只感处处熟识,又是步步眼生,东南西北一发混了,全没个二致,当时头又实在痛得利害,他便不耐烦再走,心道:“我目下想是头脑心窍全颠倒了,此刻却莫乱走,只在此睡上一宿,待到天明,自然又好了,且再寻回去。” 就此往后躺倒,在那草岗子里阖眼睡去。他睡得一时,忽感身上一轻,正是大惊,复又教一人给将入怀中,牢牢箍了,他直要做挣扎,却听那人叫了声:“大郎。” 史进一听,登时费力睁了眼,见果是鲁智深,大喜唤道:“哥哥,你恁折回了?” 当时二人分开,各自站稳了,鲁智深却是未有言语,原来他因恨自己伤了史进去,本极愧疚,此时却见那史进神色做一派天真,端的只有欢喜,绝无半丝一毫的怨意,他心下因而一发转为极恸,各种言语,却是说它不出,史进见他神色悲怆,却是着急,抓了他手道:“哥哥恁生如此?莫不是伤处未愈?却为何不好生歇息?” 鲁智深只把眼定定瞧了他一回,忽笑道:“洒家自诩利落一世,闲常最是以此自大,今番见了大郎,始知洒家却何尝利落?倒只是个婆妈鸟人。” 史进诧道:“哥哥何出此言?大郎又如何比及哥哥?” 鲁智深只道:“大郎端只是座真佛,却不肯自知。” 史进教他说的害臊,道:“大郎向来村野,只做个不解事的蠢物,何时却成了真佛,哥哥闲常庄严,如今却也直来发噱。” 鲁智深却正色道:“大郎若不是真佛,还甚鸟人敢来做佛?他便敢做时,洒家第一个将起禅杖砸烂了他去。洒家岂是发噱?洒家前番错冤了大郎,今番又误害了大郎,本是虽万死也不可赦,大郎却如浑然不觉,只以真心相待,并未曾有得半分造作之态,大郎若不是真佛,却还是甚?直教洒家羞愧欲死。” 史进听他此说,头一个却是不觉有甚纳罕处,二一个又甚感受之有愧,心道:“我何尝没怨怼过?只是日渐明了哥哥为人,心才开了窍。前番总不与哥哥厮见,心里又何尝不苦痛?只是如今见了哥哥,方喜得忘了。这般并未有甚了不得处。”因此只来笑道:“哥哥直来夸大,这却算甚?只是不埋怨时,便个村驴匹夫也能做的,何以要得真佛才能做它?” 鲁智深只是摇首,道:“洒家恁会浮夸?大郎年少,不晓世人心,洒家却活了一生一世,不知窥了多少人事去?活到此时,却只得大郎和我那师傅智真有此境界,恁生不称作真佛?” 史进只红了脸,道:“哥哥休说此话,智真大师能做的,自是他修行高深,大郎做的,却只是大郎心中爱戴哥哥。我知哥哥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向来只是真心待我好,若是哥哥不与真心待大郎时,却定是大郎有错,若我无错时,也定当只做误解,既是误解,大郎心知哥哥总有明了真情的时日,到时自又复与我真心,因此大郎一生一世不会埋怨哥哥。” 鲁智深听得只是痴了半晌,觉他话中奥义无穷,那史进兀自不知,只道:“哥哥今番莫要自责,世事不定,闲常把你我作弄,却并怨不得哥哥。” 鲁智深又瞧他一回,当时只是默然无语,忽地一把复又把他将来怀中抱了,史进先是一惊,遂是欢喜,只不出声,挨在他怀中,只听那鲁智深自言自语道:“洒家那师傅智真老秃厮端的只打诳语,度了洒家三道鸟经,要俺念个十数年,才得甚我佛的鸟足,直是欺洒家耿直!前番教他骗得念了几回,倒是上瘾,如今我佛就在洒家眼前,洒家只消抱了大郎时,岂不已得了我佛全身?哪里再稀罕那等鸟经!” 史进只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鲁家哥哥一时在身畔,一时又似在天边,忽喜忽忧,却都只是混混沌沌,那两人依偎了一时,月落黑山,五更鼓响,才携手出了林子,不在话下。 第十一回 话说是日鲁智深、史进出了林子,径投宋军营寨,史进此番虽是昏了两遭,兀自头痛,因与鲁智深一路剧谈,载笑载言,心中直有快活,倒也不嫌伤处妨碍,当时他问起鲁智深先番经历,鲁智深便来说了一回,如何农洞山上巧遇那智真神魄,如何与他学得了三道经,如何误闹了东昌府。这鲁智深因赋性粗,闲常又不好卖弄,前番他逢到别个,也不曾耐烦说它,只是他心中爱惜史进,见他想听,却万不肯教他失落,只得硬说来。毕竟他是个口拙的莽子,偌大的一番滔天事由,只教他拣三言两语来尽括了,竟直如说个剥瓜摘枣、饮浆吃饼的日常事,那史进却省得他,自听出其中曲折壮阔来,因是道:“哥哥遭遇当真奇了,那智真大师傅想是极有缘法,或是已度化成仙,方能死后显灵。” 鲁智深道:“有甚奇的?那老秃厮形容端只如寻常,又好不聒噪,却万万没甚个鸟神通处。” 史进道:“哥哥却是身在庐山中,恁不神通?昔日我老父殁了,搭设灵棚,一发与他做得七七四十九天法事,断七日只望他来托梦,却竟未成。” 鲁智深因道:“大郎却休怄,你自是条爽快好汉,尊翁料也是条爽快老汉,是以他死得也极爽快,去便去了,哪罕回头?托梦显灵却直忒婆妈,又是搭缠,不是好汉所为。” 史进听得一回,展颜笑道:“哥哥说的是,是当爽快些好。他日大郎若是丧了命,自也做个爽快鬼,定不来纠缠哥哥。” 两人大笑了一回,鲁智深才道:“大郎此话却是僭越,你年少,安敢先哥哥而去?若做鬼时,也是洒家与你打头。” 史进笑道:“哥哥休争,你念经参禅,飞升日自要做佛的,安肯做鬼?” 鲁智深道:“大郎也来将言语笑话哥哥,便不提洒家只是个野僧时,今番洒家却也通透了,甚么鸟佛,尽是诓人鸟话,若真有佛时,洒家也只信大郎一座。” 史进见他又来海说,心中却不胜欢喜,再不辩驳,只是低头笑了一回,便来将自己经历与鲁智深说了,只道:“大郎却没哥哥那般奇遇,便只说略近的,也只有一样,便是当日取东平时得了匹好马儿,唤作栗黄骢的,神骏非常,日行五百里,又饕餮无度,只随了我不足十日,却不知吃了我多少物事去,甚么帷儿、毡儿、靴儿、笠儿,全无个忌讳,尽数吞下,又曾吃了那燕小乙一兜子箭簇,也不见穿肠破肚,只与他食得两把大黄草,便如数拉了出来,仍只做健壮如常,今番回了营帐,定教哥哥赏鉴一回。” 鲁智深听得起了玩性,便是急着想见那马儿,两人当即不再多话,健步如飞,只往回赶。 二人入得营寨,天已破晓,只见军马罗列、车仗周密,端的只是整装待发之势,当时郭盛侯在寨口,见了他二人,飞步来迎,道:“你二人可教我等好找,却是去了哪处?” 鲁智深道:“夜来只与大郎在林间说了回话,不想那贼老天亮得恁快,倒害俺兄弟两个回迟了些。” 郭盛心道:“这和尚哪像个出家人,只肯说鸟话,竟来怨天亮得早,便天亮得晚些时,你等也只一般的归迟。”当时却也奈何不得,只道:“罢了,既是回了,只去速速收掇一番,如今我等已取了东昌府,公明阿哥又劝降了那张清,今番只是等你二人,即刻便要启程回山了。” 鲁智深道:“洒家昨日方到,没甚细软,直与大郎一发去便是,正好赏他那好马。” 当时两人别了郭盛,去那史进帐下,却是包裹细软,分门别类,均已整顿的妥当,一问那小厮,只道全依仗燕大官人支持,史进嘱道:“你且去他帐下,与我道谢则个。” 吩咐停当,便与鲁智深去马厩看马,两个前后槽子寻了一回,却独不见那栗黄骢,史进嗔怪,找来马夫诘问,那马夫见丢了马,也是大惊,道:“大官人明察,此番确非小人疏漏,小人五更起时点马,这栗黄骢分明还在槽内,不知为何莫名失踪。大官人只看那槽内粪便时,鲜磊温热,大官人便是早来半个时辰,恐也还未曾走失。” 史进听后,只是大急,道:“叵耐这畜生好顽劣,却不知去了哪处撒野,目下我等便要启程,恁生是好?” 鲁智深道:“大郎莫急,既是神驹,又合你脾性,就此丢了忒煞不值。今番洒家且与你去寻它,只须先与公明阿哥处知会一回,教他等先走就是。” 史进道:“只能如此。” 当时两人折去宋江帐下,道明情由,彼此喝了两锺子酒,又与那刚投诚的张清拜了一回,便扎拽了细软,包得肉饼些许,径寻那马去了。 却说两个出得营寨,四野望了一趟,鲁智深道:“洒家窥那西南面多是芦地,芦梗干瘪,驴马须不爱食,断不是去处;往东却是牧草丰肥,又杂野豆藤、金花菜,最是那畜生的耍处。”史进道:“哥哥说的是。” 两人当即取东而寻,行得一时,果在一沼地见得有马蹄印子,又落有一穗子红缨,史进拾将起来,审度一回,道:“是我那马套上的缨子,想是经不得颠,自顾脱了。” 两人顺着马蹄又追了一气,到得日晡,寻到一破败寺庙外,望那山门上匾曰“觉圆寺”,鲁智深道:“马蹄印便只在这门前止了,定是进得了庙去。”当下见那山门紧闭,骂道:“恁个鸟吝啬寺庙,直破如个罐儿,还来做死守护得这般紧要,洒家便来问他等一问。”便来提拳将去,直把那门砸得价天响。 少时,一小沙弥来开了门,见得鲁智深,双掌合十,毕恭毕敬打了个问询,道:“高僧光临敝寺,烦请入内,方丈已候多时。” 鲁、史二人都颇觉惊怪,鲁智深道:“你这小禅子,直管来跟洒家胡言,俺非是甚高僧,也不识得你家方丈,止来问你,目下可有一黄鬓骏马在你寺里?” 那小沙弥道:“回高僧,今日晌午,确有一马入得寺内,吃尽了小庙田地间菜秧,又躏了两盆上好的黄山松,寺里火工欲以鞭笞打,方丈道:‘休得无礼,此乃圆觉之马,特引活佛山上圣僧来我觉圆寺普度真经’,教把马儿圈起来,豢在寺后槽内,只侯高僧大驾。” 鲁智深只道:“忒得罗噪,洒家不耐烦听那许多浑话。既是马儿在此,便还与俺兄弟。你这寺庙山门墙垣恁是残败腌臜,全也没个体统,与你等五锭大银子权充谢礼,也好用作修葺。” 那小沙弥只是合掌道:“阿弥陀佛,方丈吩咐,定教高僧入寺一叙。” 鲁智深好不焦躁,道:“洒家饥上了一日,端只想寻处酒肆大块筛酒吃肉,你这寺里止得斋饭,却不是耍处。直还了俺马儿就是。” 小沙弥道:“此地路却怕不好寻,万请入寺,好与高僧抄帧图则个。” 鲁智深道:“抄甚图?当洒家不省得东西南北么?” 当时那小沙弥却只是再三恳请他入寺去,史进因劝道:“哥哥,天将黄昏,望这四野也无人烟,若赶夜路时,倒底疲乏,既是方丈诚志相邀,不若你我就此入寺,借宿一晚,明早再行。” 鲁智深道:“大郎既如此说,也好。”因对那小沙弥道:“俺兄弟俩这便进你寺里歇一宿,不劳你等安排斋菜,那等寡粥青菜,洒家须得吃不惯它,只借你火房自行造饭便是。” 当下便欲与史进两个进门,他自先进了,史进待进,却教那小沙弥一将拦住,只道:“高僧尽可入寺,这位施主却进不得。” 史进不及开口,鲁智深不悦道:“入娘的!你这小禅子直来把洒家望怒里激,俺兄弟缘何进不得?你这破庙又非甚千年宝刹,便是千年宝刹时,须得也没在那匾上写‘进不得’!” 小沙弥只是低头道:“高僧休怒,非是小僧主张,只是方丈事前交待,‘见了圣僧时,他傍里必定还有一人,那却只是个耽误圣僧修行,又损我佛门清气之人,到时只可教圣僧入寺,那人却万万不可迈入寺门。’” 鲁智深一听,登时大怒,一发跳出寺门,骂道:“叵耐你这小秃厮,真个是胡搅蛮缠!若不是俺兄弟好意相劝,谁耐烦入你这鸟寺!既不让大郎进得,洒家也不纳罕进它去!目下直把洒家兄弟的马儿还来,俺这便走了,莫与俺来耍无赖,若惹恼了你爷爷时,自打进去抢得回来。” 那小沙弥直教他吓得退了几步,却是口不能言,当时正是剑拔弩张,忽听寺内传来一老者声气,气如南风,响若洪钟,只道:“阿弥陀佛!圣僧既执意要走,老僧却留不住,有缘自再相见。玄苦,与他牵了马来,还与高僧。” 那小沙弥领命,即刻飞身去了,鲁智深只是恼怒,还待入寺相执,史进抱了他手臂道:“哥哥,且等候就是。” 多时,那小沙弥自牵了一匹马儿出来,黄鬃修体,正是那栗黄骢,鲁智深一见它果真神骏,倒一时忘了先前嗔怒,只与史进两个执了马缰,离寺去了。 其时已是日暮,鲁智深细细观摩了那栗黄骢一番,直是称赞,纵马在那野荡子里厮玩了一回,两人才牵马上路,因梁山泊在西南向,两个寻着方向走得一时,果是荒郊野岭,全无人迹,行到天色渐晚,月出东山,上得一道岭子,岭上遍生毛竹,风吹竹身,簌簌作响,直把那叶儿扑到他两个脸上。史进此趟先是一心欢喜与鲁智深厮见,后又一心焦急寻那栗黄骢,本身有伤,直教他忘个干净,此刻人既相伴,马也寻回,他心中便有了半刻闲暇,那颅中却是再度作痛起来,倒不利害,只如蜂蜇针扎,细细发作,引得人发晕。鲁智深见他愈行愈慢,心道:“昨夜大郎一宿未歇,今朝日间又劳顿不堪,想是乏了,只是这竹林气寒,入夜碜人,终究不是宿处。”便与史进道:“大郎,只过得这道岭,俺们便寻处歇了。” 史进道:“全听哥哥的。” 那坡甚陡,他两个怕马蹄打滑,装了马铁,一路往高处行了,史进少年锐气盛,只不愿教鲁智深看低了,因此虽是头晕目眩,也不声张,一路强自撑到山顶,当时史进望下一看,只觉山道模糊,闪烁不定,他心道:“我眼花得紧,先前上坡,倒无妨碍。目下下坡,却怕不肯再济事,若我一步踩空时,却要连累了哥哥去。” 鲁智深见他停步不动,问道:“大郎,恁生却不走了?” 史进心道:“虽是羞愧,哥哥自不会笑我。”终开口道:“并无大事,想是前夜磕坏了头,此刻止来发昏,却怕踩空了去。” 鲁智深一听,正色道:“大郎害头痛,恁不早说?却捱到此刻。” 史进道:“并不利害,端只是教人眼花一回。哥哥却莫忧心,你只拽了这短棒头,走前头,我拽了棒尾,走后头,但有个指引时,自当妥帖。” 鲁智深望他一回,心道:“那棍子能抵个鸟用?俗话说好汉不愿露怯,大郎自是心气高,洒家虽不放心,却不好忤了他去,罢了,只来应了,到时小心在意便是。” 当下口中称是,先牵来缰让那马儿先行下得坡去,自握了那短棒一头,往前走了,心中只是万分谨慎,处处留意那史进步子。两人如此这般,一前一后走了一时,倒也无事。 行得一半,那岭上乱石裂开,却迸出条断口来,便如那一块水豆腐斜里挨了一刀,缺出条缝来,鲁智深因是望去,只见那断口极深,虽无万丈,也有百尺,若是一脚踏空,定是粉身碎骨去也,心道:“直娘贼,这行情恁个危法,怎舍得教大郎冒险?若是好言商讨时,他性子犟,自要来逞强,商讨却是不济个鸟事。” 当时心下一横,手上架了千斤的气力,猛地将那短棒往前一勒,史进只感一股巨力来吸,登时身子不稳,朝前跌去,当下便教鲁智深一把将入怀中,打横抱稳了,只道:“大郎缘何跌倒?想是头晕得紧,自走不稳了。恁地时,便休再逞强,哥哥抱你下山便是。” 史进教他强搂在怀里,只是且惊且恼,又羞又臊,心道:“分明是哥哥要我跌倒,却来强说蛮理。”他因见山势险峻,只怕教那鲁智深有甚闪失,却又不舍得来当真挣扎,当时想到若教人窥见这等情状,只红了面皮去,阖了眼埋在鲁智深胸前,不肯教他得见。那鲁智深只怕他性发,见他只那般伏贴,甚感惊诧,又是欢喜,当下抱紧了他,一路奔下山去。 话说这两个下得山时,那史进只在鲁智深怀中沉沉睡去了,鲁智深不忍叫醒他,只管抱着又行了一刻,四野皆是荒草弄乱石岗,却无个好歇处。约摸又走得半个时辰,天忽起风,阴凉如寒山洌泉,史进只教那风吹得醒了,当时见还教鲁智深紧抱了不放,羞赧不尽,跳将下地,道:“哥哥恁胡卢了事,前番岭上便不提时,目今上了官道,何以不叫醒我?若教人窥见,定来取笑。” 鲁智深笑道:“只见大郎睡得酣甜,多睡一时便得一时。况这鸟地鬼都没得,何人来窥?” 又问道:“大郎头痛可好了些?前处倒尽做平川,不若上马去。” 史进道:“马儿也乏了,况它自驮了细软包裹,再累它不得。我这头痛并不打紧,只走路时绰绰有余。”当时四野一望,忽道:“哥哥,你瞧那前处莫不是有户人家?” 鲁智深因也望了一回,果见那黑黢之中,隐现一方屋廓,只道:“只窥那墙郭瓦檐,倒似座庙宇模样,叵耐这鸟地头,人烟也无个,造恁多庙宇作甚?”其时风刮得更紧促,鲁智深道:“也罢,只望那西天边,黑云峦叠,只怕稍刻便要落雨,俺兄弟只去投宿就是。” 两个寻到那庙前,昏黑之中,只觉那建筑体格似曾相识,又藉着微光窥清那山门上匾牌时,却正是“觉圆寺”三个古遒大字,两人都是大惊,鲁智深骂道:“入娘的!今趟敢是见得鬼了!一路跋涉端的艰辛,恁生又摸回了这鸟寺?” 史进心下也是疑窦百出,道:“莫只是个重名的,却是另一处所在?” 他这厢话音甫落,却见那山门自咿呀开了,出来个小沙弥,却不是别的,正是日间的那一个,不及鲁、史两人盘诘,那沙弥先自合十打了个问询,因道:“方丈吩咐:‘三鼓时分,高僧必回’,特教小僧在此相侯。” 鲁智深因想到前番智真离魂之事,叱道:“你这厮莫是鬼魅?洒家须不曾与你生前有雠,为何苦苦相缠?” 那小沙弥道:“高僧莫疑,小僧只做肉体凡胎,哪里能是鬼魅魍魉?只因此地唤作‘迷魂岗’,乃是上古沙场,积怨千年,闲常有瘴气自地下出,乱人心魄时,多半教往来行人失了法度,乱了方向去。高僧今番怕是路上遇了迷障,因此才绕它不出,又回得寒寺。” 鲁智深道:“空口无凭,岂能枉信?你这厮当真是人时,洒家便来捉一回,若是拽在手里有血有肉,方才信得!” 当时上前,一把撇了那小沙弥臂膀,拎得人就此离了地去,那沙弥大骇,登时哭嚎不休。鲁智深见他肉骨果真俱在,体魄又兀自热扑扑的,才信了他不是鬼怪,又见他涕泪横飞,好不耐烦,一手将他撒了,骂道:“这呆僧,洒家须得不纳你性命,却哭甚?真个贬价行货,半分胆色也无。” 史进瞧的揶揄,上前对那沙弥道:“你这小和尚,快收了涕泪去,我哥哥是个好汉,只来唬你,非来当真害你。你先番话却尚没说个分明,此地既有瘴气,究竟恁生才能绕得出它,寻得通途?” 那小沙弥兀自抽噎道:“方丈吩咐:‘高僧心有迷障时,路方有阻,心若无障时,路自无阻’,他又说高僧与敝寺有缘,目下只当入寺普度真经,到时破了心障去,行动时自然一片通途’。” 史进听得糊涂,鲁智深也直是焦躁,道:“洒家生平最恨你等修行呆鸟,子虚乌有闲常挂嘴头!甚么鸟心障,洒家心中却是坦荡得紧!闲话休再提,既是山路迷障多时,你这厮便与俺抄个图来,俺兄弟按图索骥时,自然顺当。” 那小沙弥只是哭道:“烦请高僧入寺,此是方丈之意,小僧不敢忤逆。” 鲁智深正待发作,忽听寺内传来一老者笑声,只是和平清明,悦耳怡人,那人笑了一时,渐近山门,鲁、史两个把眼看时,原是个白须老僧,其后跟着个小禅和子踱来了,那老僧形容苍古,不晓年岁,却又神平气和,慈眉善目,那小沙弥见得他,合十行礼,直唤他做方丈,只听这方丈笑道:“高僧非是凡人,其气极正,其心极直,其思极奇,其智极深,玄苦,你休要刻板理会之,且下去吧。”那小沙弥自领命去了,方丈又对鲁智深道:“高僧既索要地图,到时我等众僧奉上一卷便是,目下还请移步入正殿讲一回经,权做交易则个。” 鲁智深见他气度不凡,神态倒似那智真,心里起了几分敬意,道:“洒家是个莽人,适才造次了,长老莫怪。” 方丈道:“圣人不拘于常理,高僧言行自是特立,老僧安敢怪罪?” 鲁智深见他不似佯装,心道:“这老僧言语间虽是糊涂,口口声声直叫洒家做高僧,端的岂非是有眼无珠?若是闲常,哪做理会,只是今番洒家有求于他,倒只好囫囵应付。”因道:“敢问长老法号?” 方丈道:“老僧慧常,证果清浅,不敢教高僧称敬语。” 鲁智深道:“长老缘何要洒家讲经?洒家闲常只做个野僧,酒肉不忌,哪里当真省得甚佛法?只怕贻笑大方,却是讲不得经。目下俺兄弟两个急切行路,便只将大把的金银与长老,换卷地图便是。” 慧常长老道:“高僧自活佛山上来,却万莫谦逊。老僧乃出家之人,又岂贪慕财帛?高僧胸中自有三道真经,便是那无极法宝,老僧等终其一生却悟之不得,今有佛缘,但求一闻。” 鲁智深道:“不瞒长老,洒家生平只学了华严、楞严、地藏三道经,便这般时,也全做生搬硬记来,不求甚解,恁生讲的?” 慧常长老笑道:“正是这三道真经,高僧佛光普照,如何会不解经意?只是言语间谦让则个。高僧便是不愿与我等愚钝众僧备细讲解它时,只恳求于那正殿当中颂咏经文一回,到时我等沐浴圣音,于顿悟经意也是极有妙处。待高僧诵罢经时,我等自以图帙奉上,好生相送,绝不强留。” 鲁智深心道:“这老僧只管满口胡话,目下洒家只为求得那地图,却又不好驳了他。”因此道:“恁地时,若蒙长老不嫌弃,洒家便随你前去,与你等硬背一回那经文也是无妨。只是俺兄弟一路奔波,正值疲顿不堪,眼望这风雨将至,劳烦长老安措个耳房,与他囫囵休憩一夜也好。” 那慧常长老望史进一眼,却道:“佛门乃至清之地,安能教秽物沾染?这施主一身秽气,却入不得敝寺。高僧但有各种吩咐时,都当领命,只是这一样,却是不敢从命。” 鲁智深一听,如何不怒,喝道:“日里那小秃厮只管来放屁!夜来见你这老秃厮生得端方,道是个好相与的,却又来放屁!当真臭不可闻!洒家兄弟若是秽物,这天底下便没个洁净人!既是如此,洒家哪耐烦与你等秃驴讲经?走了倒干净!” 当时绰了禅杖,便要离开,却教史进将来拉住,与他低声道:“哥哥休性发,大郎本是个村野匹夫,教那方丈骂一回秽物,打甚么紧?听一回便也忘了,谁来与他真个计较?此地既有迷障,若无个图例时,恐是当真难寻出路,哥哥但入寺与他等讲经就是,大郎门外相侯,并无妨碍。” 鲁智深道:“如何肯成?望这天色阴恻,分明直要落雨,大郎本害头痛,再淋得雨去时,只怕害了身体。做哥哥的安能放心?” 史进笑道:“只是这个,又有何难?我便与那老方丈讨只油纸伞,不去淋雨就是。”当下他朝那慧常长老作了个揖,笑道:“天色可巧不好,敢与长老讨柄纸伞。想我虽是秽物,并不去沾染佛门,只沾染你佛门一把纸伞,当无大碍。况便教我沾染那伞时,天若落雨,自然又复教濯洗个干净,终究沾染不成。” 慧常长老道:“施主诙谐,与你一把伞,自是无妨。” 唤了身后那小禅和子,道:“玄甘,香客房有十余柄鉴湖坊造的散随缘豆纸伞,与这位施主取一柄来。”那小禅和子应声去了。 史进道:“多谢长老。”因对鲁智深道:“哥哥,你这便随长老去吧,好换得地图来,大郎等候就是。” 鲁智深见他意决,也是无法,因道:“大郎硬要洒家去,听你的就是。只是那伞尚未送来,洒家却不肯走,怕他这些出家人却打诳语。” 史进听他话里负气,抓了他手,笑道:“哥哥心里却莫气,满腔子怒气,稍后如何念得经?” 鲁智深兀自不悦,道:“恁念不得?不过几句鸟经,胡卢念了就是。” 当时那小禅和子携了把伞出山门来,与史进交割了。史进便来催鲁智深进去,鲁智深只得随慧常长老进了山门去。且说他二人沿了甬道而行,一路皆乌漆抹黑,鲁智深心里骂道:“恁个破鸟庙,便是连盏子灯也舍不得来点。” 两个上的一道石梯,便入了正厅,仍是昏幽袭人,只得那佛龛前点了两笼长明灯,映出三座丰肥佛像,当中是那释迦牟尼佛祖,左侧一个珈蓝菩萨,右侧一个韦陀菩萨,均是腴体修臂,软颊秀目,殿内则是人头团簇,数十僧侣,满当当坐了,当时那慧常长老道:“圣僧光临,请咏诵真经。” 众僧人齐齐朝鲁智深合掌打了问询,两个小禅和子抬了个竹蒲团,望那佛龛下铺了,请鲁智深盘坐其上。鲁智深也不讲究,只上前,胡乱叠了双腿,做个市井混子似的盘坐了,众僧见得,都只是瞠目结舌,慧常长老只是捻须而笑,道:“圣僧请唱《地藏经》。” 那鲁智深便来唱经,傍里两个小禅子,自与他敲木鱼相和。原来这鲁智深心中兀自有气,念得一句,却是忘了下句,当时又不愿干吊在那处,心道:“这等鸟僧,直气他一气。”索性翻覆只来唱那头一句,指教底下僧人听得耳麻,却是面面相觑。唱了一时,鲁智深心道:“总来翻覆念他,也是无趣!”当即又念了两句,便戛然而止,一把按了那两个敲木鱼的禅和子,道:“休再鸟敲,这等《地藏经》,洒家已唱完了。” 众僧蠢动,均是不满,只听那慧常长老却笑道:“圣僧高行,《地藏经》旨在超度轮回,轮回二字,‘翻覆循环’而已。圣僧以一句来唱,如一棒点醒,吾等开悟。”当即深深合掌,唱了句“南无阿弥陀佛”,又道:“圣僧请唱《楞严经》。” 鲁智深心道:“这老秃驴却直来掰洒家本意,洒家目下却来胡唱一回,看你做如何理会。”当时来唱那《楞严经》,却是故意颠倒着唱,先唱末一句,再唱首一句,中央插一句,又胡诌几句,听得众僧只是面色僵直,却不敢言。一发唱完。那慧常长老道:“《楞严经》旨在参透我宇宙众生,宇宙二字,‘洪荒混沌’而已。圣僧以错杂来唱,似数棒点醒,吾等开悟。”又道:“圣僧请唱《华严经》。” 鲁智深心道:“兀那老僧,倒真能胡诌。洒家若是再表里篡改经文时,他自又能说得圆满去,洒家稍后便只在心里篡改它去。”当时抬头望得佛像,心生一计:“都道唱经时心中要念佛祖,如此这般,俺今番唱时便偏不想那鸟佛,他等说我家大郎是个秽物,洒家便偏要一面唱经,一面来把大郎想念着,直教他做了我心中的佛,端的却是怄死这干秃驴。” 如此做想,他当时便不再明里做文章,心中只想着那史进音容相貌,去唱那《华严经》。起初倒还有些玩心,省得窥探四下僧人神色,这般唱得一时,却似有股暗流相吸,竟教他愈发入神,再唱一时,终是忘了初衷,浑然无我,待唱完时,却似臻入化境,盘坐在那蒲团上,兀自不知。 那众僧只听得痴迷,也是个个呆坐了,兀自不动。慧常长老当时望了鲁智深一回,叹了句“阿弥陀佛”,却背身出了正殿门去。 却又说那史进一方,当时鲁智深随方丈走了,他便一人伫在山门外。多时,冷风愈劲,果然大雨瓢泼。四下蛙声起伏,又有蛾虫扑到那匾下,史进撑了纸伞,只把眼去望那雨幕,心道:“这雨声恁得大,哥哥唱经时,却怕教这雨声遮没了。”一时又道:“哥哥声量也足,想是也不怕雨声来遮。”一时道:“我倒从未听得哥哥唱经,不知是何光景。”心中兀自想了一回鲁智深念经情形,却生出些许怅然来,也探究不明,只暗自安慰道:“哥哥唱经时,想是便同他与我说话并无二致,只是一般的英雄豪杰气。”他自在那处发怔,雨水教风吹到身上,湿透了衣襟,也未察觉,愣了一时,忽听有人自寺院内走来,他道是鲁智深回了,一声“哥哥”到了口边,把眼看时,却是那慧常长老。 史进奇道:“方丈缘何来了?我哥哥何在?” 慧常长老道:“圣僧只在正殿讲经,老僧前来,特与施主一叙。” 史进甚疑,心道:“这长老前番分明瞧我不起,恁生特来叙话?”,因问道:“方丈却有甚话,还须与我来叙?” 慧常长老却不来答,只道:“敢问施主一句,目下可有头疾?” 史进一怔,心道:“莫是哥哥与他讲的?”,当下答道:“倒不算疾,只痛得一时,明日自就好了。” 慧常长老却道:“施主此言差矣,你这头疾,自是小病,终究能好的去,却非朝夕能好,照此情形,怕是却要痛个十天半月,方可痊愈。” 史进道:“你这老和尚,休来蒙我,却当我没害过头痛么!我年岁虽不及你大,却自少时闯荡江湖,甚伤患没害过,感触自是远胜于你!目下我这头痛只系小伤,至顶痛它个三日,恁生能拖得十天半月?” 慧常长老道:“若是一般来论时,自止痛个三日。如今照施主这情形,却恁能以一般来论?” 史进不悦道:“有话便说,止说一半不算好汉!” 慧常长老道:“施主今番倘是独行,或是与别个为伍,这头疾自当三日便愈。施主却与那圣僧同行,这头疾却要害它个十天半月了。” 史进怒道:“这秃厮,全没好话!明里只唤我哥哥做‘圣僧’,背地奈何却拿言语伤他?” 慧常长老道:“小施主休怒,老僧望那圣僧时,只如高山仰止,恁敢言语相伤。我有此话,却非无中生有,只因圣僧乃孤星托世,证果虽高,气性却伤人,莫说他与施主日夜同行,便不一处,只教他心中惦念一回施主时,施主自也教他煞气相克。若是闲常无病无痛时,倒不察觉;若是有病有痛时,却只加剧病痛去也;若是小病轻伤时,倒无大碍;若是大病重伤时,却能杀人。” 史进气道:“你这秃厮,分明只来挑拨我与哥哥情义!须不知我史大郎心中万般爱戴哥哥,却不是你这秃驴能挑拨的。” 慧常长老叹道:“施主何以如此偏执?出家人不打诳语,老僧恁会相欺?只与一句话奉劝施主,若求今生平安长寿,早日离了圣僧去。” 史进将起短棒,骂道:“只瞧你一把老骨头,经不得打,便不来与你细备计较,若再挑拨我与哥哥时,只先一发打烂你这山门!” 慧常长老道:“阿弥陀佛!施主只是痴迷不悟,枉害了自身去。” 史进道:“你且收声,我便害了自身时,与你何干?只为了哥哥,我虽万箭穿心也不请辞,怕甚枉害了自身?” 慧常长老看他一回,道:“施主既如此重情重义,倘或你不啻自害,又要害了圣僧时,却也不请辞?” 史进一怔,却是大怒,横了短棒,指那长老道:“秃厮,休来胡诌!我史大郎只有敬爱哥哥,便把刀架在项上时,也万不会害他!” 慧常长老道:“非是这般害他。” 史进骂道:“非是这般,还做哪般?我却哪般都不会害哥哥!” 慧常长老道:“圣僧生而有佛性,若入佛门,证果非凡。今番他与施主一处,却是凡心蠢动,三过佛门而不入,施主岂非误了他修行,害了他得证果?” 史进教他一问,却无以来应。当时却听一人在那远处喝道:“洒家几时纳罕修行?几时又想得证果?甚误了修行?甚没了证果?即便如此时,自也是洒家自己不愿要它,如何却诬赖做大郎害的?你这秃厮,心底却忒坏,尽来把言语伤俺兄弟,只窥在这地图份上,不与你动器械。” 正是那鲁智深冒雨出了寺院来,原来他先前唱完《华严经》,痴了半晌,省过来时,自问庙里和尚讨要了地图,便出正殿来寻史进。当时他走到院中,却听得那雨中有人隐约对话,却是那慧常长老道甚“头疾”,也听不分明,他当时心道:“这和尚倒也善,知晓俺兄弟害头痛,想是有甚方子,要度于他,大郎自是个面皮薄的,那点子小伤他自不纳罕,若教洒家听去他还求甚方子,定当羞赧,洒家便藏在那老桧树后,不教他等觉察。”只借着雨声轰隆,踅摸到那山门口一株树后,兀自藏好了,听那两个说话。却是听到那长老说他孤气克人,要加剧史进伤患,又要教史进离他而去。当时当真好不气恼,却只想听史进如何作答,听得他说“只为了哥哥,我虽万箭穿心也不请辞”时,心下剧震,暗道:“大郎对洒家如此,无以为报,只是也如此待他便是。”一路听来,待到那慧常说史进要害自己修行时,终才按捺不住,跳将出来,一顿痛骂罢了。 话说鲁、史两个,当时忿忿离了寺去,按那图上标记,一路往西南而行。 当时史进问道:“哥哥真个不纳罕修行?若是哥哥有修行之心,大郎真会误你得成证果,又当如何?” 鲁智深道:“洒家自不纳罕修行,便是哪日起了修行心时,自也比不过大郎紧要。再一个,那秃厮只做一派胡言,信他不得,大郎莫再胡想。” 史进心中欢喜,道:“哥哥说的是,大郎甚都听哥哥的。” 两人冒雨行了一刻,遇了个石窟,便入内歇了一宿,到得天明,云消雨霁,两个再行上路。当时鲁智深牵挂史进头痛,便来相问,史进心道:“我已头痛了三日,论理当是痊愈了,想是夜来淋了雨,目下倒还作痛。那秃厮却说我与哥哥一道时,头痛十数日都不得好,若我显出还不曾好了,哥哥却定要生疑,若他怕害了我时,只不肯与我一处了,却不如教我死了。”当时便只佯装精神大振,笑道:“我自是个粗贱身体,睡得一觉,头已然不痛了。” 他因心怕鲁智深不肯信,两个出得石窟时,见那前方官道边教雷雨冲断了两颗合抱大槐树,直横在路央,似座木山,心中便道:“那一堆木椽只高达半丈,我便去纵马一跃而过,此一番极是考较技艺,非是带病躯体能驾驭的,到时哥哥自然不再疑。”当下便牵了栗黄骢,翻身而上,纵马前去,顷刻便奔到那树障前,他口中低低道:“好马儿,今番却须得争些气。”一手紧勒缰绳,一手挥鞭而下,那栗黄骢登时飞身而起,只如无翅鹰隼,飞过了那木椽去,待落地时,史进只教颠得五脏俱震,直欲作呕,当下却一发忍了,只回身朝鲁智深朗声笑道:“哥哥,你且快些。” 鲁智深见他如此英武,倒也欢喜。两个一路笑谈,直往山寨赶去,不在话下。 第十二回 鲁智深、史进一路疾行,是日更定时分入了济州府地界,两个只在那刁山镇打尖,宿了一夜,其余并不肯多歇脚一回,次日晌午便取梁山脚下来。鲁智深望一回水荡子,对史进道:“大郎,你我连日跋涉,筋骨倒也萎顿,目下既已到了家门前,倒只管消停耍着。洒家肚里正值没食,俺兄弟两个不若径去寻处酒肆,烫三镟子酒、切十斤肉先吃上一回,再取山寨不迟。” 史进道:“哥哥说的是,恁地时,径投南山酒店最好,这时节河鲤正值膘嫩,却问朱贵哥哥讨上几尾,好生炖了将酒来吃。” 鲁智深道:“到底鱼肉恁多鲠刺,不若牛羊肉吃来口滑。” 史进笑道:“哥哥只贪口滑,究竟又不教哥哥少吃了牛羊肉,只多将一瓯子鱼汤来,大郎自吃它。” 鲁智深笑道:“大郎休说吃独食,若将来鱼肉时,洒家自也要吃一回,只是不耐烦剔甚鸟刺,权作牛肉块子一般生吞了。” 史进见他蛮说,颇觉有可笑处,道:“哥哥这般囫囵吃法,却直似我那马儿一般痴傻了。” 鲁智深却来笑道:“大郎休说痴傻,你若骂痴傻时,你却分明待那马儿好得紧,待洒家也好得紧!想来大郎自也是个痴傻的,才肯来爱痴傻的。” 史进教他恁般说了一回,当时却是口舌无措,只嗔道:“哥哥,恁说这个话。” 鲁智深见他红了面皮,毕竟不晓他心思,只来笑道:“大郎却怕羞作甚?痴傻有何不好?都道‘臭味不投,不做兄弟’,想来只因哥哥痴傻,大郎也痴傻,俺两个才得做了一处的兄弟。” 史进听了,只肯低笑,他两个兀自又说了些别个话,因一路往那临湖处投了,待寻到南山酒家时,却听里处好不喧嚣,斥声一团,哮声两片,砸杯掀桌声交织做网,两个登时立住了脚,均是惊疑,鲁智深道:“甚撮鸟,却敢来俺水泊梁山的地头挑事?”史进道:“却望里处看了便知。”当时两个挑旗入内,却是大吃一惊,原来那满屋叫骂滋事的却不是别个,敢问是何人?原来尽数都是他梁山泊的自家兄弟,把眼细看时,那东首一桌,三阮、两张、二童、二孔、李俊,中央一桌,王英夫妇、张青夫妇、孙新夫妇、陈达、杨春、朱武、时迁,西首一桌,林冲、杨志、武松、李逵、燕青、刘唐、杨雄、石秀、穆弘、朱贵,其时正是杯盏狼藉,肴馔涂地,那各条好汉均吃做熏熏的。当时那李逵撇了只肥鹅,把在手上,将来大啖一回,唱一回《搏浪椎》,荒腔走板,自是不说,那阮氏三雄以箸击盆与他相和,李逵唱到“力士将起千斤锥,东海沧浪刺奸秦”一句,兀自将那肥鹅做个刀剑似的望前杀去,见他要立仆,燕青、朱贵两个登时立身,将来拦腰抱了。 鲁、史两个见得这番景象,心下好不称怪,史进当时唱了个喏,朗声问道:“众位哥哥,今番缘何不在山上做耍,却齐聚此处吃闲酒?莫是公明哥哥在此有甚举措?” 那阮小七听了,只睁目来啐道:“公明阿哥自在山寨有大事筹备,哪里还在意我等兄弟去处!” 鲁、史两个听他满口愤懑,却哪里能解,当时那武松起身,却对鲁智深道:“师兄,你同史家兄弟今日方归,却是有所不知。当日我等兄弟大胜东昌府,齐齐聚了一百单八条好汉上山,这般好容易打下的一番事业,本当好生坚守、发扬光大,不料把酒相庆时,那宋江阿哥却忒教众兄弟心寒,只肯口口声声来没来由的提向朝廷招安!” 鲁智深一听,登时怒道:“招甚鸟安?俺等兄弟自占山为王,替天行道,却是何等快活恣意?奈何要去与那奸佞当道的朝廷苟且求和?” 杨志道:“大哥此言极当,自是肯与我等同心,当日我等兄弟听闻宋江阿哥那般说时,也不肯心服,与他来争执时,他却只不松口,道甚么草寇终无好名,招安方是正道,须不知我等兄弟,慷慨磊落,又岂是那等贪求虚名之辈!” 鲁智深道:“宋江阿哥曾为郓城小吏,如今上了山恁久时,才来恋栈,究竟糊涂人!” 阮小二道:“阿哥又道要请甚么四方高僧仙道来我山寨开坛作法,只为超度我等兄弟手下血债冤孽,但平了我等孽障时,圣颜方喜,他日始可招安。却把俺等作了甚?我等忒是气不过!因此自顾下了山,只在此间吃酒发作,已有两日,他遣郭盛、吕方两个来请了数回,我等自不肯回去。” 阮小五道:“回去作鸟?看他唱佛念经?公明阿哥倘使当真来摆甚佛法道场,我等兄弟便与他对望着支一座戏台子,他那处唱佛念经,我这里端的自敲敲吹吹、打打杀杀,只不与他个清静!” 众好汉听后,均来击案叫好,阮小七道:“正是妙哉!恁地时,便教铁牛大哥扮作孟姜女哭长城,不怕哭不倒阿哥那香案道幡。” 众人都笑,李逵已是吃得八分醉,倒还兀自剩些计较,道:“休来耍弄俺!俺铁牛恁个大汉,那里肯哭?只来吼长城,定吼得那秃厮臭道士们七窍流血、倒地而亡!” 众人又来笑,那鲁智深、史进两个看得他等一回,却是无言,多时,那李逵又来唱曲,鲁智深终是按捺不住,粗声道:“兀那黑厮,休再鸟唱!”李逵一听大怒,直扇了膀子,骂道:“这秃驴,敢是找打,却来叱你黑爷爷作甚?”鲁智深自不理会,只与众人道:“众位兄弟,却听洒家一句。那宋江阿哥要去招安,自是他没分晓!你们这些兄弟,今趟只顾在此处吃酒撒泼,却也是一般没分晓!” 武松道:“师兄,你先才还肯体己,目下又恁说此话?宋江阿哥心意已决,前番我等据理力争时,他自不肯松口,我等却能奈何?毕竟他做兄长,莫还将刀逼他?” 鲁智深道:“恁多鸟借口!俺等据理力争,他不肯听时,俺等便再据理力争就是,他再不肯听时,俺等还是据理力争,但凡他不肯听,俺等便争个不休,直争到他肯听方止!” 当时朱武道:“鲁大师此言说的虽极在理,只是却怕难做它。” 鲁智深道:“有甚难做?” 朱武道:“须知宋江阿哥身边有军师和公孙先生二人,他两个均是巧舌如簧之辈,莫说大师傅只是个口讷的,便是全梁山泊,却也找不出何人同他等据理力争时能不吃亏的。” 鲁智深听得一回,摸头道:“朱武兄弟恁的说时,若以你的辩才,尚且争他等不过,洒家还说个鸟?自是更说不过他,却也无妨。洒家说不过他时,便不说罢了!却也要干杵与他等跟前,不肯止在此处吃酒躲避。” 阮小七笑道:“大师休来说笑,你便干杵公明阿哥跟前又有甚用处?倒不如只在此处吃酒做耍。” 鲁智深道:“恁地无用?洒家便站在那处时,端的自教他等分心,到时便是,他等据理力争,洒家自不肯听,他等再据理力争,洒家仍是不听,他等自争个不休,洒家偏不肯听,直到他等争不动方止。” 众人都是嗔目结舌,史进心中笑道:“哥哥如何口讷,胸中实有辩才,这番蛮话教我说时,却无他那般气壮。”当时那李逵叫道:“大和尚,你这话却中听!说不过阿哥和军师时,也须得梗了脖颈与他对门杵了,且将他激一回!和尚,你且莫走,等俺铁牛去溺泡尿,自与你一道上山去,到时俺两个大块子,望他面前立了脚时,便是骇不死他,也怄得死他。” 说的众人都来笑,燕青道:“你这黑厮,真个口里全没遮拦,大师只教我等去与宋江哥哥当面对峙,谁人教你去怄死他?” 李逵嗔怪道:“小乙哥却做个婆妈鸟人,你存心挑刺作甚?俺铁牛只说说做耍,谁还真个去怄死阿哥?若当真怄死他时,岂不把俺铁牛也活活怄死了!” 众人又笑了一回,均摔碗叫好道:“也好!吃了两日闷酒,到底也无个鸟用!不若就此上山,再同公明阿哥理会一回!” 当下三十几筹好汉,迤逦投船坞来,三阮、二张几个解了缆,排开一线渔舟,将众人荡将过山脚去。且说众人上山,一路行到得寨口外,支了时迁去那东厢宋江斋头通传,少时,宋江并吴用两个大步迎将出来,宋江把手挽了鲁智深,叨问一番寒暖,要与众好汉看座,鲁智深道:“看甚鸟座!宋江阿哥直来把话说明时,俺等兄弟方坐得住。” 宋江笑道:“大师缘何出此言?宋某行事一向磊落,须得不曾欺瞒众位兄弟,甚话还待说明?” 当时那鲁智深不曾回口,李逵兀自须眉倒竖,恚怒道:“阿哥只顾装甚鸟幺!你如何不省得俺兄弟所谓何事,俺铁牛今番只将话撂在此间,阿哥若要招安时,你自去招,俺等兄弟却是决计不肯生受!” 宋江笑道:“原是恁个,招安一事,宋某前番只是一提,并不曾做得定论。” 原来前番梁山大胜东昌府,回山大设庆功宴,当时那宋江只因一展鸿图,好生快意,是夜吃酒并无顾忌,吃了个六七分醉去,他毕竟儒吏出身,胸存忠君之道,志在报效朝纲,比不得别个草莽汉子,心中既早有招安之意,心道:“前番只是山寨势小,与朝廷鼎足不得,若谈招安,圣上岂不嗤笑?如今我山寨势力既已坐大,端能与朝廷分庭抗礼,再不招安,更待何时?”当日便乘酒兴与众好汉来相提,别个与他争执时,他因酒劲上来,倒也不曾相让,当时倒把数筹好汉气得各自散了,待得次日酒醒,他自也是捶胸大悔,叹道:“今番只怪宋某求成心切,于事却失了章法,须不知自古成大事者,只一个循序渐进。” 是以此番再与众好汉对簿,那宋江便只管把口风收敛了,凡事并不来说满。鲁智深听宋江一回,只道:“宋江阿哥休来拖延搪塞,拖也须不济个鸟事,今番定只与俺们个准的,目今那朝中端只腐败,尽是奸臣贼鸟当道,阿哥便肯时,洒家却万不肯与那等腌臜泼才沆瀣一气。阿哥不招安时,俺等自是欢喜,仍做一世的兄弟,若阿哥执意招安,不若你我兄弟缘尽今日,就此各奔东西。” 众好汉均来相和,宋江心知利害,肃容道:“大师言重也,却把我宋江窥得忒低了。我梁山泊的一番基业,全仗众位兄弟赴汤蹈火共同打下,我梁山泊的前程恁个定法,自也须得众兄弟齐声说了时方才算,我宋某目今只充个引线人,却哪敢僭越为主!此招安一事,宋某先番只与众位兄弟议题则个,若不得诸位首肯时,安敢枉自定论。此事权且再做理会,宋江今日也直把心肺剖开交与众兄弟,便放一句话在此:招安一事,但凡我一百单八个兄弟中尚有得一个不肯时,我宋江也决计不去行它。” 众好汉听他如此说得一回,倒也安了大半心去,当时那宋江又道:“前番庆功宴一事,宋某醉后唐突,倘使言语间寒了诸兄弟的心,却非得已,伏望恕免。” 纳头便要与众人来拜,众好汉一看,哪里得了,纷纷抢上前去扶了他,鲁智深道:“有阿哥一句话便是,那兴得阿哥行如此大礼,却直折杀弟弟们。” 众好汉均来称是,不敢受礼,那厢宋江方肯站定了。 当时群雄各自欢喜散了,宋江却把言语留住鲁智深,笑道:“大师却缓行一步,宋某尚有一事相托。” 鲁智深道:“甚个相托不相托,阿哥只是客气人,凡事但说无妨。” 宋江道:“为筑我梁山泊基业,我一百零八条兄弟先番均是历经万劫、杀人如蒿,虽则是替天行道,毕竟也曾教生灵涂炭,端做罪孽深重,如今我等基业初成,我欲修设一场水陆悲济大斋会,凡请四方高僧仙道,做法超度我等兄弟所犯命案、刀下亡灵,为我众兄弟忏悔业障,若大功告成时,我等兄弟罪孽涤清,他日自能安乐长泰。” 鲁智深听得一回,见他只提佛法之事,甚感败兴,也不肯在意,只道:“阿哥倒做个中善男信女,你欲做法事,自去做便罢了,洒家虽不爱听那唱佛念经,到时自不去搅扰你便是。” 宋江道:“大师这却是甚话?宋某岂是此意?我与大师相商,正是想请大师主持法事。” 鲁智深一听,直瞪了双眼,道:“阿哥休来做耍!洒家恁生主持那鸟法事?洒家生平最恨参禅念经,却是万不肯成。” 宋江心中奇道:“前番东平府一见,这鲁大师分明佛像庄严,自有高僧气度,我道他心已皈依,恁生目今却说起这等没来由的话。”因此试探道:“大师证果非凡,如何不肯主持法事?” 鲁智深道:“头一个,洒家非是甚正经僧人,素来只贪酒肉,无心向佛,只做个挂名和尚,全充做耍一回,却哪省得如何支持那道场?次一个,俺等众兄弟虽个个均是亡命凶徒,但我等所犯人命,端只做为民除害,既是为民除害,止有正气,恁生能有得甚孽障?若无孽障时,又何须忏个鸟悔!若教洒家说时,阿哥此番却大不必做甚水陆道场。” 宋江愈听愈惊奇,心道:“听他所言,实乃真心实意,先番见他,分明曾佛光普照,莫却是我宋江走了眼去。”当时见言语不合,推荐之心倒也懒了,因道:“大师既是无心,宋某自不强人所难。”两个各唱了喏,自散了。 却说当时宋江与众好汉担保了一回,只留鲁智深叙话,其余各自散了,那史进自也出了斋头。他与那陈达、杨春、朱武三个多日不见,此番重逢,四人均是欢喜,当时一发说了些体己话,那三人又赏了一回栗黄骢,见此马颇通灵性,都直赞叹。 陈达性子卞急,见猎心喜,因道:“大郎,哥哥生平爱马如命,你须得最肯相知,今趟你这神驹,直瞧得哥哥忒是清馋,大郎却莫掖藏,也教俺骑它耍弄一回。” 史进笑道:“哥哥爱耍,耍便是了,只是这马儿性子端的暴劣,动辄蹄啮人,前番我鲁家哥哥与他做耍,为治他也是好生费了几番周章,哥哥须得小心在意。” 那朱武却笑道:“大郎却休教这厮坑害,他直来造噱头,何曾当真爱马?当日在那少华山上,他也曾劫得一匹雪骍马,如何不做良驹?不料教他直逞骁勇,华州城外却与那浪荡子争道,终教那马坠道殁了。可见并不是个真心爱惜马的,千般好万般妙的物事,教他缘手辄尽。” 陈达道:“你这厮直不肯与我一句善话,大郎,望那忠义堂外坪坝最是阔朗,哥哥不贪多时,便只去那处骑一遭。” 史进道:“随哥哥欢喜便是。” 陈达见得他首肯,当下大喜,急忙解了那马儿套子,翻身就上,不料那栗黄骢认生,登时仰蹄跃起,尘土飞扬,三绕不绝,直颠得那陈达躯干东飞西旋,口中大叫:“吾命休也!”只管死死抱了那马颈不肯放。 其余三人都是大笑,史进道:“哥哥却莫露怯,它只作唬你,你愈怯它愈来欺上你。” 不时,那陈达终肯挺身执缰,策那马儿朝忠义堂前奔去,史进等三人也步他后尘而去。 却说几人到得忠义堂前,望那陈达只做东倒西歪的来驭马,笑了一回,尽说了些讥诮谑话,其时那史进无意背身,却望得那忠义堂外朱漆楹柱上张贴了一榜,金绢漆字,榜卷甚长,他窥见那榜首作“天罡星三十六员”七字,其下皆为小楷誊写的密匝姓名,因隔得甚远,也瞧不分明,史进因而心下生奇,问道:“两位哥哥,那榜却做何物?不曾听闻,甚“天罡星”,又作何意思?” 朱武两个因也回首来望,朱武笑道:“大郎今日方归,难怪有此一问。你却不知,前日宋江阿哥自东昌府凯旋而归,山寨恰好得了一百单八名好汉,当时我等晌午设宴,吃到日晡,忽然阴风大作、乌云密集,少时,从那云雾中射出一道金光,又吐出一团火来,我等看时,那火却是往山寨正南地面坠去,众兄弟追到那处时,却是一片乱石岗,我等以锹锄掘地,掘了三尺,却得见一尊石碣。扛将出来时,却见那石碣正反面皆勒有铭文,却均做三代以前的蝌蚪文,闲常人识它不得。当时宋江阿哥教那公孙先生相认,原来却是天书出土,你猜恁地?原来我等一百单八个兄弟的名号,均在那石碣上镌刻,一名不漏,个个都乃星宿下凡,正是三十六员天罡星,又七十二员地煞星!这般一说,我等兄弟在此梁山聚义,却非偶然,乃是天意。当日宋江阿哥教萧学究将铭文誊写成榜,张贴于此,好教我等兄弟以此自况,感鸣天恩。” 史进只听的入神,道:“果真有这般奇事?” 杨春道:“如何不真?大郎若不信时,且去细窥那榜文一回,你自家大名却不也正正是那星宿当中的一个?” 史进称是,当下投那楹柱来,把眼将那榜文仔细来看,他因心中好奇,只做浮躁,并不讲究序次,只胡乱来看,便如仲夏夜信手捉蚊蝇,捉得一个名目是一个。 看得“地贼星时迁”,他心道:“倒甚贴切”,看得“地僻星李忠”,则道,“却不省分晓”,看得“天巧星燕青”“天杀星李逵”,暗笑道:“这也中的。”看得“天微星史进”,心道:“这便是我,微字作何解?却也省它不得。”当时不做计较,只胡卢过了,又看到“地佑星郭盛”,因笑道:“郭家哥哥确是恁个,我闲常鲁莽,多仗他庇佑。”到“天机星吴用”“天魁星宋江”,心道:“这也中的。”不一时睃得那“鲁智深”名目,忙去窥那前面是甚,却见“天孤星”三字。当时那史进心中一滞,猛想到那夜慧常长老所言,懵了一刻,再看那字时,却只觉心底一片混沌,似熟还生,一时间却似是全然不识得这些个字了,也想不出它作何解注,他只痴站那处,兀自把眼将那“天孤星”翻来覆去看了百十回,愈看愈是头中作痛,多时,心中呐呐道:“你这蠹虫,你分明识得这字,这自是个孤字,却佯装不识得作甚?又还再看它作甚?” 当时那朱武见他那处发怔,踱来笑道:“大郎,缘何看了这般持久?” 史进半晌不答,终道:“朱武哥哥,你却瞧那榜上我鲁家哥哥名目处,那却是个天甚么星?” 朱武望去,笑道:“还当大郎要以甚奇词僻字来考校哥哥的金石之学,原只来同哥哥做耍,那自是个‘孤’字,萧先生笔法疏脱,甚得字意。” 史进道:“我却瞧那不是‘孤’字。” 朱武心道:“大郎敢是起了玩心,却陪他做耍。”因笑道:“大郎却道是甚?” 史进道:“我不知是甚,只不是‘孤’,朱武哥哥,你博文饱学,可有甚字,瞧着像‘孤’,却又不是‘孤’的?” 朱武笑道:“瞧着像‘孤’,却又不是‘孤’的,确有一字。” 史进喜道:“甚字?” 朱武道:“孤字。” 史进道:“敢是也念做‘孤’?却做如何写法?” 朱武笑道:“写法也作‘孤’,左一子,右一瓜。”他见史进发愣,便存心卖弄一番学识,只来笑道:“大郎休要不解,既然写做‘孤’字,便须得那‘孤’心,‘孤心’何解?不群不党,不和不同,天下众生,我只一人。因此全天下‘孤’字,都做不同的‘孤’,此‘孤’是此‘孤’,彼‘孤’是彼‘孤’,各怀各的‘孤’意,适才大郎所问我的‘孤’,与我今趟所答的‘孤’,也不做一个‘孤’,须知全天下之‘孤’,便如全天下之孤人,虽则表面一般皮囊,内里却各有不同,各自孤悬浮寄,各自孤苦一生。” 当时说完,意甚自得,却见那史进再不出声,只又痴看了那榜文一刻,朱武因见自己一番妙语,不得人解,也颇寂寥,只闷闷相陪,两人站了一时,那史进忽地抻手猛的一撕,将那榜文就此揭了,直来揉做一团。朱武大吃一惊,道:“大郎这是作甚?” 史进也不来答,只道:“我若撕了这榜文时,该当何罪?” 朱武道:“只一榜文,公明阿哥欲将天意公布示众罢了,究竟不关利害,且前番我等兄弟也都览过了,大郎揭下,倒无大干系,只是你却揭它作甚?” 史进只道:“忽然发狂,便来揭了,也不作甚。” 当时心下恍惚,也不告辞,便自走了。 朱武、杨春两个均感诧异,望他行远,只道:“大郎想是连日奔波,毕竟疲惫,只是他那马儿还需我等稍后送还才是。” 且说史进一路回了宿处,点了脂油,墙角处将那榜文一发烧了,直把两壁炙得熏熏的,得了些灰烬,也不耐烦扫它,开牖教风吹了满屋,他就此倒头睡去,直到初更时分方才醒来。当时他排闼而出,但见天色垂黑,东天边半规白月,端照得一地树影婆娑,邻户阮家兄弟正与那张顺、张横两个斗牌陆博,骰牌滚落,痛快笑骂,隐约传来。孟夏时节,正吹南风,史进只在那风里矗了一时,悠悠转醒,心道:“却莫忧心,那榜文已教我烧尽了,鲁家哥哥自不肯再得见。甚么天孤星,谁做理会?便真是天意如此,能奈我何?我只与哥哥做昔日一般的好。”他因心中想到鲁智深,便道:“不知哥哥此时作甚,且去寻他。” 当下史进折回屋中,换了皂袍,盥洗已毕,正待出门,忽听屋外一阵马嘶,又一道“砉然”瓦罐迸裂声,终得一人叱道:“直娘贼,你这恶马!端好没个眼力价!”史进听得是鲁智深声气,一怔,复作大喜,即刻奔出门外,把眼看时,却见那鲁智深兀自弓了腰,正拾掇地上一破钵盆,他身边一匹骏马,却正是那栗黄骢。 史进唤了声:“哥哥。” 那鲁智深方抬头,见是他,笑道:“洒家适才倒忒聒噪了,却把大郎惊了出门。” 史进笑道:“日里这马儿自与了陈达哥哥做耍,恁生目下却教哥哥牵来了?” 鲁智深道:“却才洒家来寻大郎,路遇那陈达兄弟,他自来与大郎还马,当时听闻俺意来此,便与马儿付俺,教俺一路送来。”望那马儿一回,又骂道:“叵耐这劣马,却坏了洒家大事。” 史进听他此说,却是大急,抢上前扶了鲁智深道:“恁个回事?这畜生敢是伤了哥哥?” 鲁智深笑道:“大郎休急,洒家皮糙肉厚,哪里有事?”当时只垂头瞧那一地破罐汤水,道:“只是今番洒家将了些酒肉来与大郎同吃,怎奈这畜生馋涎,却来拱头添嘴,洒家一时不察,倒尽教跌做成了齑粉。” 史进因是望去,却见那钵盆四裂,汤汁四溢,当中却是两尾肥鱼,肉白如雪,犹有残香,当时却教那栗黄骢将头递来,只似匹恶犬一般衔去嚼吃了,史进只把眼望那残羹,却来发怔,鲁智深兀自摸头道:“日里见大郎想食河鲤,适逢山寨变故,究竟却没下肚,洒家前番便去山下沽了一翁子,倒忒鲜香,不料到得大郎门前,竟教这畜生坑害了。” 史进心中只是感动,半晌无语,那鲁智深心道:“大郎未飨口福,毕竟不肯开颜。”因笑道:“大郎莫气,窥这天倒不甚黑,不若俺兄弟两个就此下山,荡个舟子,再去寻个酒家痛快吃上一回。先番洒家心急,不耐烦等,倒教朱贵兄弟只拣肥硕的鲤鱼炖了两尾,若再去时,便是十尾百尾,俺们也等的,只管来吃就是。” 史进当时抓了他手,道:“哥哥心意,大郎只记在心间。毕竟天色已晚,来回棹舟也费周折,今番哥哥教汤汁润湿了衣襟去,莫再吹风。如今只进屋说话,来日方长,他日大郎再下山与哥哥痛快吃一回。” 鲁智深见他如此说,便也不坚持,笑道:“也罢,鱼汤虽没了,酒倒还有一封,只与大郎开来吃。” 两个去那傍里一株老椿下系了马,便进屋点灯,安措酒案,开了那坛柴酒的泥头,各拿一只大碗斟酒,吃了数巡,不再话下。 第十三回 话说自此之后,梁山泊一时再无兵凶战危之事,鲁智深、史进每日里只与众好汉在山上使枪弄棍、养兵练阵,兼有走马射猎、投壶斗牌之事,倒也快活不尽。 正是:立夏又立秋,重阳复重雪,转眼旧年已毕,新岁将至。除夕夜宋江于忠义堂外演武场大排筵席、犒慰全员,是夜雪落如斗、风凛露寒,因薪炭告罄,宋江使众喽罗赴东山,伐得新鲜松枝数担,均生嫩水润,原是熏肉制脯之佳木,当时只将来尽数作了钝柴,燃得明火百十盆,又点了松灯百十笼,一发密密匝匝在那筵间安排了,远望灯火通明,青烟薄绕,如九天银河尽煮锅中。当时宋江望此情景,甚是感慨,把盏道:“昔日宋某初上梁山,晁天王设宴相款,把酒言欢,端只恍如昨日,而今先兄已作古人,直教人唏嘘不已,他定不曾料想我山寨能得如此兴旺之日!”又道:“宋某望这灯火时,直是通如白昼,旧时只闻东京上元夜有此盛况,只憾宋某生年不曾得见,未知比我山寨此景高低如何。” 原来这宋江毕竟招安之心不亡,先番初议遇挫,其后适逢各色节庆酒宴时,他也曾借机数度再提,奈何均遭众好汉来喝倒彩。便他不提那招安,只提请僧道来山寨开斋作法时,众好汉也是不喜,李逵、三阮几个只肯愠道:“须知俺等兄弟个个都作顶天立地的好男子,阿哥若做甚鸟水陆法事,只把俺等做了那鬼怪魍魉般超度时,那肯甘心!到时弟弟们只与阿哥对望支座戏台子,极尽聒噪,绝不肯与阿哥一刻清静。”如此这般,那二事均只教搁浅,这宋江虽腹里有撑船之量,先番一味忍让,倒底胸有磊块,不肯开怀,是夜望灯,忽生一计,心道:“年来我提招安,只是屡提屡败,想来只因我一厢情愿,那朝廷处却无半个动静,毕竟短些脸皮,方教众兄弟嫌恶不尽;如若我亲赴东京,面圣表心,朝廷一日降旨,主动请我等归顺时,何等风光体面?自又不同,到时众兄弟感念圣恩,心意始变,也未可知。”因此当时故意将话来激众人,果然那三阮、两张、李逵几个听了,便不肯服,李逵道:“东京元宵夜算甚个鸟?必不如俺山寨佳处!”他因见那史进在一旁把锺吃酒,将来膀子撞他道:“史家兄弟,你便在东京做过差事的,你却来说,毕竟哪一处更好些?” 史进不曾开口,那燕青笑道:“这黑厮,你问大郎便问,将个拳头提着作甚?” 李逵道:“你怕甚?他若答山寨好时,自是无事,若答东京好时,便只看拳!” 众人都来笑,那史进也笑道:“铁牛大哥,我便答山寨好些时,你真个不动拳?” 李逵道:“若恁地时,俺铁牛只肯欢喜,安肯动拳。” 史进道:“那我便答山寨好些。只是我却要与你动拳,又如何?大哥莫只干忍着?” 李逵努了嘴,道:“这史家兄弟,却是欺俺铁牛戆直,只来吃俺便宜!罢了,你便打就是,谅你花拳绣腿,俺只生受了,若吭一声时,叫你一声爷爷。” 众人又笑,史进道:“最好!看拳。” 当时拉开个张皇阵势,却不出拳,只猛可的去望那李逵胳肢窝下来挠,只挠得李逵哪里忍将得住,放声大笑,众人见得他那处胡吼乱颤,真个癫醉泥牛似也,一轮罢了,均忍笑得利害,那燕青道:“黑厮,你先番说吭一声时,便叫大郎一回爷爷,你此趟须得不知吭了千百声,你待如何?” 李逵道:“俺也叫他便是了,有甚了不得。”望着史进蹩过身去,张嘴翕了两回,却是出不得声。 众人笑促道:“铁牛,缘何不叫?” 李逵指了史进道:“这小儿脸子白,髭须也无半分,望了他时,如何能做得俺爷爷?便教俺爷爷得闻时,定气得从坟窖里跳将出来!却哪里叫得出口?” 当时那史进本是同他做耍,也不肯受他当真来叫,正待说个圆话将此事罢了,却是想不出好缘由,正苦于口拙,忽听那鲁智深道:“那黑厮,你恁个丑恶粗蛮法,自也不像大郎的儿孙。大郎闲常叫洒家作哥哥,你今番不若便叫俺一声爷爷,权且代他受了,也不算颠倒了辈份。” 李逵大叫道:“秃驴倒会想,你一个大和尚,只做断子绝孙的,若做俺爷爷时,却和谁个鸟婆娘来生下俺的爹?” 众人见他如此粗鄙,都是大笑,那鲁智深也笑骂:“你这黑泼才,浑似个傻儿,你不肯叫洒家爷爷时,洒家须也不曾纳罕。大郎却还有一处兄弟,也可代他来生受你一声爷爷。” 李逵道:“谁一个?若是郭盛几个厮时,俺铁牛自也不肯叫。” 鲁智深道:“自不是他等,却在后山马槽间歇着,正是那栗黄骢的,你这黑厮可愿叫他一声爷爷?” 李逵一忖,心道:“那畜生知甚?自也不当来笑话俺,恁地时,人前失利,不若马前失蹄。”因道:“罢了,如此最好!俺铁牛至今日起,每日去那马槽处给俺爷爷问一回安便是。” 众人又笑了一回,才算结此一案。少时,一干人又来争执那东京梁山灯景孰高孰低一事,或曰:“东京毕竟繁华。”或曰:“山寨胜在清幽。” 当时那吴用心知宋江用意,因道:“众兄弟休得再争!古人云‘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哥哥若欲知那东京晚景比我山寨夜色如何时,空论何用?莫如亲自走那东京一回,亲眼窥那东京上元夜一遭,这般身体力行时,方可定论。” 宋江甚喜,心道:“军师知我。”因笑道:“军师此言极当,宋某明朝便走一趟东京。” 李逵道:“俺铁牛也陪阿哥一道去,便不信那东京元宵恁般好。” 却说次日宋江便亲点了数人,一道迤逦前往东京,正月十三到时,城外歇将两日,十五夜方进城看得元宵花灯,一行人均是陶醉。其后宋江听闻那京城行首李师师甚得圣上垂怜,常有临幸,因此探得她榻处,径投而去,去得三回时,果真得见了徽宗,其时宋江暗表归顺之心,后众人径回山寨,那宋江自也不动声色,只静侯佳音。果然又得一月,京中遣陈太尉为使,奉丹诏御酒前来梁山招安,宋江大喜来迎,不料其余好汉仍做顽石,不肯点化,又因那诏书措辞傲慢,多有折辱梁山众人之处,且那十担御酒竟教三阮尽数换作了村醪,当时激怒众好汉,那五虎上将便要把拳来打钦差,虽教宋江、吴用两个劝下,那陈太尉自惶恐而逃,招安一时只是成空。 当时那军师吴用道:“窥那陈太尉是个佞邪之人,此番铩羽而归,必定向圣上进我等谗言,一月之内,京师讨伐兵马必到。” 宋江无奈,只来称是。自当日起,那梁山众人只是厉兵秣马、严阵以待,每日里探报敌情,一日也不肯掉以轻心,果不出数日,枢密使童贯亲率十万大军,兵分八路来攻打梁山。只因他等失了地利,又叫公孙胜设下九宫八卦阵,只是大败而归,梁山一方略损了些兵卒,将佐未有伤亡。且说那童贯败走后,宋江并不敢轻易坐大,仍教三军常备不懈,不日,果又有太尉高俅举十万宋军攻来,兵分十路,水陆相济,气势汹汹。这官师陆上与梁山兵马一番恶斗,水上则教梁山烧尽了战船,这一番又是三攻三败,高俅被缚,宋江因心向朝廷,不忍取他性命,只释他归去。却说经此三役,那梁山虽是险胜,朝廷兵马毕竟人多势众,梁山仗天时地利,又仗将勇兵哀,毕竟以寡敌众,是以兵卒伤亡加剧,将佐虽无亡者,却也有数十条好汉负伤,或轻或重,不一而足,那宋江每日探视伤员,只是愁眉不展。 这一日,宋江又自伤患帐下而归,入得斋头,却见吴用倚门而待,把眼来看他时,惊道:“屋外只做曝日,哥哥恁生衣襟湿透而归?” 宋江道:“军师休惊,我只从史家兄弟宿处来,教那陈达、杨春两个浇了一碗药汁,倒也无妨,目下换过便是。” 吴用道:“这两个莽厮,敢是又吃醉了性发,没来由的何以把药汁来泼哥哥?” 宋江道:“倒不曾吃醉,却也不怨他,只因前番我等与高俅济州城外一战,那史家兄弟背心教贼人搠了一枪去,因此害伤,他自吃安神医的方子,目今已有三十余日,却不见好,那陈达、杨春两个兄弟性躁,是以愤懑,只定怪了是那安神医方子有误,便将来门处泼了,恰逢我进得门,正正教洒了一身。” 吴用疑道:“却有此事?究竟如何?莫真个是那方子有甚不妥处?” 宋江道:“我也正有此一问,是以适才直去寻了那安神医相询,他却道方子绝无纰漏,穆弘、董平两个将军同患枪伤,要害相近,深浅相若,吃了也便日益大好了,只那史家兄弟无个起色,他亦是不解。” 当时只作哀叹,吴用因道:“哥哥切莫过于忧煎,安神医恁多年悬壶济世,想来自有法度,史家兄弟定当无大碍。”又笑道:“今趟小生在此相侯,却有一大喜之事禀于哥哥。” 宋江道:“何事?” 吴用道:“却才戴院长探报到,道有一行人马自东京出,迤逦向我梁山地界投来,为首一个正是那宿太尉,他等金车花马,不下八九十架,尽载绢疋珠宝、御酒佳膳,又掣一黄旗,上书‘御赦招安’,敢是招安行伍。” 宋江一听,却无喜色,只道:“恁地时,我省得,有劳军师相告。” 吴用道:“哥哥却如何不喜?此番天子再度招安,乃是前番吃怕了我等败仗,因他心怀敬畏,故而必定志诚。” 宋江嗟叹道:“天子志诚,宋某如何不知?只是我等兄弟全无归顺之心,毕竟又有甚用?先趟招安教他等闹得忒煞荒唐,我思之犹惊,此番却怕只又唐突了天子好意。” 吴用道:“哥哥休恁个丧气法,小生自有一计,定教在那钦差抵我山寨之前,扭转我众兄弟心意,只教他等甘愿归顺。” 宋江一听,精神大振,忙问道:“果真有这般妙计?军师何不早说,若然前番招安已成时,何须枉费恁多周折,又伤我许多兄弟?” 吴用道:“哥哥此言差矣,小生此计却讲天时地利人和,非经诸事,非费周折,非在此时,却必不能成。” 宋江道:“究竟何计?” 吴用却不来答,只笑道:“哥哥却还记否,当日你道要于山寨修设法事时,那三阮如何应对?” 宋江道:“恁个不记得?那几个只道要与我对望摆个戏台子,却是怄死我也。” 吴用笑道:“小生今番此计,却便要谢那三阮一回,正是出此典故,便是:修设水陆道场,再架设一台好戏。” 宋江不解,道:“军师此作何意?只修设道场安能扭转人心?” 吴用道:“修设水陆道场,只是遂了哥哥前番之愿,一乃祈福,二做忏悔,三曰超度,却不能扭转人心。” 宋江道:“军师敢是同我做耍,佛法既不能,唱戏安能?” 吴用笑道:“哥哥此言却又差矣,佛法不能者,唱戏却能。哥哥,今番小生只先问你,众兄弟不愿招安时,却作何故?” 宋江略一忖度,道:“想来却有四条,一者,朝中腐败,众兄弟不愿同流合污;二者,山寨快活,众兄弟不愿失了逍遥自在;三者,兄弟情深,众兄弟不愿分崩离析;四者,民心向善,众兄弟不愿辱没声名。” 吴用道:“只此四条,忒好辩驳,未必招安便定恁个,哥哥先番何以不与众兄弟道明?” 宋江叹道:“军师怄我,他等只是一味抵触,安肯听我善言?便是听时,也不肯在意。” 吴用笑道:“然也,非是道理难明,却是难教众兄弟听哥哥说那道理,恁地时,哥哥便须善假于物。道理枯燥,他等自是相厌,戏曲奇巧,却是新鲜诱人,如此这般,哥哥何不寓理于戏中?直教众兄弟看了戏时,便通晓了道理,便知即便教招了安时,我等自不同流合污,仍做扶危济贫;我等自不卑躬屈膝,仍做逍遥自在;我等自不分散离析,仍做一堂兄弟;我等自不残民害物,仍做民心所向。如若恁般,到时钦差一到,众兄弟自然心悦诚服,岂不快哉?” 宋江听罢,却蹙眉道:“却怕只作空头许诺,若招安时,毕竟为人臣,虽尽得忠义,行动处却拘束些,恁生再能山上这般痛快?” 吴用道:“哥哥真个君子,不肯一句戏言。哥哥却忘了,那却只作唱戏,自然只是戏言,众兄弟当真时,自是他等自身当真,却非是哥哥这般与他等许了诺,并不害哥哥道义。” 宋江叹一声,道:“倒底有欺人之实,也罢,我毕竟也无良策,便依着军师。只是却如何寓理于戏?却忒难拿捏。” 吴用道:“此一节无须哥哥劳心,哥哥只央人操办佛事便是,小生自去赁一戏班子,如何编排筋节,我早有措置。” 宋江称是,心中究竟也喜,是夜召集群雄,道:“经前番几役,我山寨诸多兄弟伤筋动骨,均是沉疴缠身,我今欲修设一法场,为他等祈福,愿早日病除。” 李逵等道:“阿哥休寻托辞,祈甚鸟福?你分明只为招安,到时俺等自与你对望唱戏。” 吴用笑道:“众兄弟却休着恼,阿哥自修他的法场,你等莫理会他就是,小生到时自备一台好戏与你等共赏,无须你等亲劳。” 众人道:“军师此话当真?” 吴用道:“如何不真?” 李逵道:“那倒便罢,若军师哥哥只做诓人时,到时俺铁牛自去砸了阿哥那道场。” 闲话少说,却说这宋江果然择吉日便在忠义堂前修得一道罗天佛幡,当中设七处法坛,各齐备香案、斋果、花灯、香烛,恭请僧侣摇了铃入内主持,先唱《水忏》十二部,又唱《妙法莲花经》,香火缭绕,咏经不绝。那群雄自不理会,是日只齐齐往那南山脚下聚了,原来这吴用果然言出必行,其时将来一艘大海鳅船泊于湖面,那船身长六丈,阔三丈,端只气派,原是前番梁山同高俅水战虏得的战船。当时那吴用教人把船甲板布置起来,花帷彩帐,罗绮桌案,搭做一十二柱戏棚,甚是富丽堂皇。众好汉见此光景,均问道:“军师,今晚却唱甚个剧目?恁不见娘儿姑子妆扮?” 又有猛士或曰:“却唱一回《赤壁烧曹瞒》!”色徒或曰:“《西子沉江》更有妙处!” 吴用只笑道:“众兄弟且休问,却容小生卖个关子,只待初更时分,锣鼓将起时,你等自见分晓。” 花开两朵,暂表一枝,却又说那史进一处,他因与高俅一战中背心害了枪伤,至今未愈,每日里只是半昏半醒、下榻不得,那鲁智深、郭盛等人闲常陪伴。是日晌午,安道全来与史进探视,先与他问一回饮食起居,那史进当时只是人事不省,自是作答不得,郭盛与他答了一回,道:“先生的方子不曾断了,其余只是按例。昨日早间一碗粟羹,吃得一半,教他尽数呕了,只道:‘有血腥气’。鲁大师与他剥得些枣肉,便勉力咽了两瓯,自睡去了,直至目下,只不肯醒。” 安道全道:“可曾发汗?” 鲁智深道:“夜来只是发寒,倒不曾见发汗。” 安道全只是沉吟不语,与那史进把一回脉,道:“怪哉,怪哉,补了十数日,脉象仍恁个弱。” 当时忖度半晌,终道:“史家兄弟这伤患原不要命,老夫行医多年,多曾得见,多则一月,少则半月,均作药到病除。此番前后已有四十余日,史家兄弟却只一日不如一日,亦是稀奇,老夫昨夜苦思冥想,倒得了个险法,只怕你等怕行得。” 鲁智深道:“这老儿,也不曾说,便来唬人,你先说便是。” 安道全因道:“只望史家兄弟症候时,第一乃是气血不足,第二体内脏腑间又有一股腥血淤积,不得排解,是以饭蔬吃来均有腥气、下咽不得。前趟老夫因见他体虚,怕折他元气,只开缓药来散,奈何却是不济,倘使再拖时,他身体益弱,倒恐有不测,今番不若趁他精力尚存,索性下一剂猛药,教他服后,三日内体内瘀浊尽去,”又道:“只这药性毕竟烈些,须得史家兄弟受些个苦,且多担待些。” 郭盛两个沉吟一番,道:“我等均做门外汉,若无要害时,只听先生吩咐就是。” 当时那安道全便写下一副方子,嘱咐一句:“千万小心在意。”自去了,郭盛两个唤帐下去把药煎了,不时熬得了一钵儿浓汁端来,几人扶起史进,与他服下了,其时并无异状,约摸过得半个时辰,却见那史进脸色渐渐潮红,额头沁出豆大汗珠子来,又直把牙咬得作响,郭盛、鲁智深两个正看得惊疑,忽见史进那厢微微睁了眼来。众位看官,你道恁地?原来那药性毕竟猛如雷电、利如剑戟、烫如火种,当时那史进只感体内有千火来焚、万箭来穿,又似正从万丈悬崖处落下,耳边只有厉风声,痛得他只自昏迷中醒将过来。郭盛两个见他肯醒,心道那药果真见效,均甚感欢喜,郭盛道:“大郎,腹中可饥渴?哥哥与你安排些蔬果来食。” 史进勉力窥见两个人影,因头中晕眩、身上辄剧痛如潮水,到底也分不清是谁个,自也听不清那郭盛说甚,心里只恍惚道:“这般痛法,我恐要死了,那两个敢是黑白无常,却也窥不出鸟样。” 当时那郭盛自出门望伙房安排去了,那史进身上又一阵锐痛袭来,愈发教他失了心窍,心直道:“我敢是已死了,此刻只坠入阿鼻地狱,教那等业障之火来烘烤。” 其时,那鲁智深见他全无言语,只是闭目喘息,心中猜到恐是药力发作,又见他那般苦痛神态,心下也是替他痛,因道:“大郎,洒家知你痛得紧,却好歹生受了,只痛个一时半刻,伤自好了。” 史进因神智不清,自也不省得他话头何意,却是隐约听出是鲁智深声气,他又因教药性乱了五觉,也辩不得远近高低,心中只道:“我若在地狱时,恁生却似听到鲁家哥哥说话?料得我目今却尚未入那地狱,只在黄泉路上,尚能得闻些人世间声气。”当时心道:“哥哥自也听不得我。”却仍来竭力挤出一口气,唤了声:“哥哥。” 鲁智深听他相唤,忙道:“洒家在此,大郎有甚吩咐,但说便是。” 史进仍省不得他所言为何,只是又听了一回,果是鲁智深,胸中有些欢喜,心只道:“敢是那黑白无常两个鸟厮也讲些道义,知我挂念哥哥,与我听一回他声气,却也不知哥哥如今何在,离得多远,适才却是与谁个人来说话。” 当时只感身体直要坠入无底深渊,心又慌道:“我若再走得远些时,恐再听不得哥哥声气,且停将得半刻也好,却来寻个抓处。” 费力一番,只把手去拽住床沿,做死攀住了。鲁智深见他将手从被衾下探出,当时便一把包在手中,问道:“大郎,可是要寻甚物事?” 史进只觉手上被人紧握住,又有些温热气息贴来,只感似曾相识,一时又感是那鲁智深,当时精神略振,心道:“莫是我尚未死?” 当时全力挣了一回,终将眼撑开来,见得一条人影,又来奋力辨了一回,终识出鲁智深来,一时他心中极喜,却仍有疑,费力又叫了一回“哥哥”,鲁智深喜道:“是洒家。” 史进只知确是他鲁家哥哥,心中直肯翻覆道:“想来我却真个未死?” 恍惚忆起那夜鲁智深拿了那觉圆寺小沙弥,因见他尚有温热皮肉时,才信他并不是鬼。身上虽值剧痛,倒也生出些可笑之意,因而抿嘴来笑,笑得一回,忘了些痛,却终不长久,不时又猛痛得一回,当时他终得以断断续续道:“哥哥,你却摸摸大郎,尚有热气否?” 因他声音微弱,鲁智深只听了个七成去,却自省得他心意,当时甚怜惜,只将手覆在史进额上,又与他拭得颊上汗水,道:“大郎自是热的,哥哥不打诳语。” 史进虽听不出究竟,却得了个“热”字,因此只是欢喜,心道:“我真个活着,哥哥便真个在眼前。” 一时体内剧痛又起,教他一发又痛的神智涣散,心中却仍做欢喜,口中只念道:“哥哥,莫走。” 鲁智深只道:“大郎便来赶哥哥时,洒家自也不肯走,大郎权且睡一回,自然好了。” 话虽恁说时,那史进痛得厉害,毕竟无法安生入睡,只是昏一回,又痛醒一回,一时那郭盛使帐下熬了一罐子蔬粥来,道:“见大郎与那药劲相斗,毕竟须得十分气力,若他肚里无食时,却如何打熬?”遂与鲁智深两个喂与史进吃了,教他咽了三分,吐了三分,其余三分只是灌不入他口去,只淌了他一身,又浇了鲁智深一身,当时郭、鲁两个与他剥了亵衣,换得一身清洁的,郭盛因宋江传唤,自去了,只留鲁智深守在史进傍里,也不出声,倒不觉枯燥,直至日头西沉。 只说天色愈发向晚,史进因身上痛得渐缓和些,终做昏睡过去。他帐下几个小喽罗与那鲁智深切得一盘冷牛肉,并五只大饼、一壶柴烧酒,做一处端来,鲁智深因见肉腥冷,却无胃口,只把饼将来吃了,又灌了半壶酒。其时因那鲁智深不曾起身,也未肯点灯,屋内幽晦,只一片月光自那窗牖滤来,白如秋霜,浮了大片上那床帷,又浮得一小片照在那史进脸上,只将他口鼻映得通透,眉眼却沉入昏黑,鲁智深见时,只觉痴迷,看得一时,到底也不知究竟,心只道:“叵耐这月光忒吝啬,只照得大郎半张脸去,若洒家能捉得它时,只将来整只月亮来照大郎。”当时心下一动,只将那被衾与史进身上裹得紧了,一发将他抱起,踱到那窗口处,仍嫌月光不甚明澈,心道:“究竟不算匹配大郎。”索性抱他出得屋去,他见两旁皆是樾阴,便定要寻个敞亮处才肯罢休,当时也不肯多想,只胡乱顺了山道望下走。走的一时,却听丝竹锣鼓声传来,他不曾细想,又走得半刻,过得一道坎子,出了树林,月光正亮。他望一时史进,见他依在怀中,端的毫发毕现,心中只是欢喜,道:“却是一发仔细窥了,莫一时又心痒。”又望了他一回,心道:“只恨教洒家遮了些光去。”却又不舍得放开他,只那般犹疑了一时,倒也觉出些满足,正待回身,忽望见山下水荡边一片彩光。却说当时那鲁智深甚感疑惑,把眼细看时,正见那水畔做了人头团簇,熙来攘往,又有一大船泊于湖面,其上正支了个戏台,当时正是灯红柳绿,流光溢彩。鲁智深看得一时,心道:“先番听军师道是要请一台好戏,原是恁个。”其时他站于半山腰处,离那戏台犹有二三十丈远,台上人物扮相,倒能窥个得大致,那厢唱念做打,也能听得六七分,他心道:“此趟既是得见,便权且看一回,只是若再走近些时,锣鼓喧天,忒煞聒噪,却怕将大郎惊醒了。”如此做想时,便抱稳了史进,只席地而坐了。 当下鲁智深看了那戏一时,看出些个端倪来,原来那台上唱演的不是别个戏牌,竟是他梁山众人的自家事,那台子傍里又斜挑了个旗号,曰“梁山义士传”,当时正上一出“众好汉江州劫法场”戏码:先出推出两角,扮作犯人,一律上了枷,一个黑面皮有髭须,鲁智深心道:“这自做宋江阿哥”。一个紫棠脸秃发,他心道:“自是戴院长”,不一时又闪出一彪人马,首一个黑凛凛彪大汉,手持板斧,扮作李逵;一个矮丑汉子,扮作王英;两个手执方天画戟的,一红袍,一白甲,自是扮的吕方和郭盛;又有三条魁伟汉子,缁衣袒胸,乃是三阮。只看这些个角色时,便不说神似,形色倒甚得个中之意,鲁智深窥一回,得些滋味,心道:“军师果然风流人物,真个好戏。” 其时又演得几场,均是战火场面,一曰三打祝家庄,一曰智取东平府,一曰三败高太尉,当时那东平府一场,跳将出个小伶来,只扑得粉头粉面,胸口又画得几尾青龙,将来短棒,便扮作史进,那厢吊嗓唱得一回:“昨日里俺单枪入府来,哪料的却教行院恶鸨卖,今日里杀贼子悬头东门外,花马轻裘纵歌回山寨”,未知有甚佳处,不时,那戏台下响起价天喝彩声,鲁智深看了一回,只是怫然不快,摇头骂道:“这撮鸟,却未得大郎半分英气。”不耐烦再看那台上,便就着月光只又看了一回史进,只觉他有不尽好处,别个全比不得,看得一时,却见那史进微启双目,原来毕竟教那底下喝彩声激得醒了。鲁智深见他醒来,先是大喜,复却尴尬,只摸头道:“大郎,恁地醒了?却怪哥哥一时贪玩,害你来吹夜风。” 史进此番醒来,身上虽不爽利,神智却清明了些,当时见教鲁智深抱了,两个只在山间来坐,抬头一只寡月,身侧几缕清风,倒甚感欢喜,也不问缘由,只道:“幸得哥哥贪玩,大郎只觉此处好得紧。” 鲁智深见他如此说,笑道:“黄风衰草,有甚个鸟好?想来只是大郎整日卧榻,到底腻味,才觉此处好,”又道:“大郎此番身上可好了些?洒家便同你回去。” 史进只道:“哥哥莫动,只在此间坐了。” 他又听得远处敲打弹唱声,把眼看去时,见得戏台,因疑道:“哥哥,那却是甚?如何水上却起了画舫,莫是大郎做梦?” 鲁智深道:“非是做梦,那便是座戏台,也没来由,正来扮着俺等众兄弟,却才还有个小儿扮作大郎,只是大郎未醒,却错过了。” 史进听得有趣,笑道:“演我等事迹?” 鲁智深道:“正是。” 史进道:“想必也有人扮作哥哥,却是演得哪一出?” 鲁智深道:“洒家也只半路来看,不曾得见全貌,却是未曾窥见谁个扮俺,想便有时,也无甚纳罕处,自也是个寻常秃驴。” 史进笑道:“哥哥非是常人,常人何以演之?” 鲁智深笑道:“洒家恁个莽,常人自演不得,却是寻些个野驴恶兽的来扮还强似些。” 史进道:“便是天神下凡,也演不出哥哥半分。” 鲁智深便待笑他一回,望他时,见他神色沉静,只默默望那戏台处,却不似闲常跳脱,心道:“大郎毕竟病了恁久,只做谑笑时,竟教洒家听得悲凉。” 一时也是无言,两个只一齐望了那戏台处,只见正是一簇人着了些将相朝服,逐一来亮相。史进怪道:“哥哥原只来诓大郎,却望那戏台时,分明只在扮甚王侯大爵,几时像我等兄弟?” 鲁智深望一回,也作不解,只道:“方才确是扮地俺等兄弟,此刻却演哪一出?莫是早换了别个戏码?望那戴了进贤冠,穿了朱裳具服的大官人,分明便是适才扮宋江阿哥的一个。” 原来他先番只顾着与史进两个说话,倒漏了一段未曾看,因此不明情由。岂不知那吴用编排此戏,做耍是小,收买人心为大,故而特是匠心独运,全戏便从中一分为二:前一半戏只演那往昔之事,尽是众好汉英雄事迹、山寨征伐场面,虽极尽渲染,却只作铺垫,只为博得众好汉欢喜,又吊足其胃口,必教他等挪不开半分脚步去,只肯一路往下来看;后一半戏却只扮那未来之事,全凭他想象演绎,来展那梁山招安后前程,尽演众好汉如何建功立业,如何安世济民,如何荫泽后代,此一节方是全戏主心骨,旨在定教众好汉看后心生坐驰、抛却前嫌。 只说那鲁智深、史进两个又看得一时,才看出些究竟,当时那台上一女将手掣长缨,束高髻,身着红霞帔命妇服,傍里又一矮丑汉子,着了将军战袍,佩金脊铁甲,唱道:“昔日王矮虎,如今统都府。拙妇一丈青,三品孝夫人。夫妻同心德,州县治且富。万民同声赞,功比千户侯”。 史进奇道:“那分明是扮做王大哥王大嫂,敢是演他做得了官。” 鲁智深道:“那矮厮恁生没来由的做了官?”又道:“若真个如演的这般清廉时,倒未算太腌臜。” 不时,又见台上出得一髯须美将,手绰大刀,身着琉金细钢甲;一人扮作夷人,赤须凹眼,演些两个打斗场面,髯须将斩杀得那夷人,当时唱道:“天子使我平夷贼,贼逞勇时我有刀,贼败千里乞和时,敢横大刀来赋诗。” 史进道:“这一个却是关胜将军,何时却做了剿夷大将军。” 鲁智深道:“洒家也值糊涂,如何尽教我梁山兄弟与那皇帝老儿卖命?”又道:“若平夷时,蛮夷害我百姓,倒可恨,若真这般,倒也不失为民除害。” 两个又看一时,见得跳将出个黑大汉,一身县台老爷打扮,史进失笑道:“岂非扮得是那铁牛大哥?” 鲁智深道:“是那泼才。” 只见那“李逵”升一回堂,与人断了回案,又有些子民千恩万谢场面,末了唱词曰:“世人笑俺铁牛痴,敢来断案明妍媸。世人笑俺铁牛狂,如今忠恕比子房。世人笑俺铁牛野,一案一笔知分解。世人笑俺铁牛恶,现世造福胜弥勒。” 史进直看得发笑,道:“铁牛大哥能有这般能耐时,我却不信。” 鲁智深道:“那黑厮直来胡吹。”又笑道:“却也是好,前番这厮做了大郎的孙儿,若孙儿做得县老爷时,大郎自也来沾回光。” 史进笑道:“大郎家几代自是粗贱,却万供不出县太爷来。” 鲁智深道:“大郎这般好汉,他日儿孙能出大官将相有甚纳罕?只是这黑厮相貌到底丑恶,不似他先祖。” 史进只道:“哥哥取笑大郎。”再不出声,只贴在他怀中,万般柔顺,鲁智深见他那般,只觉他行动处与平素大不同,却也是欢喜,只将来搂住。两人依偎一时,又看得那戏台上一轮,原来又有公孙胜封了紫微天师,萧让做了翰林博士,阮氏三雄各做了一方郡县的兵马统制之属,两个只做笑话看了。不时,只见台上大步走出两个人,一个头陀,身穿直裰,一个僧人,却披副花里胡哨的袈裟,史进道:“哥哥却看,却是你同那武都头一发亮相了。” 鲁智深看一回,骂道:“忒是晦气,洒家何时扮作恁个花哨?” 史进笑道:“哥哥是花和尚,自要那般花哨。” 笑一回,其实听那台上戏文时,却是称那作御赐“金袈裟”,鲁智深骂道:“这鸟戏班忒悭吝,只为节省些个开支,便拿匹花绢胡卢充作洒家的金袈裟。” 两个都觉可笑,讥诮了一回,少时,听那台上扮武松的唱道:“打虎武二郎,兄亡遂天伤。手刃杀兄贼,血亦洗鸳鸯。御赐金禅杖,威名震八乡。自此念天恩,安可再天伤。” 史进道:“这却演得唐突,缘何一柄金禅杖,便教武都头自此念天恩?” 鲁智深笑道:“便再听一回那撮鸟如何扮洒家,若只那匹破烂鸟袈裟,也叫洒家念甚天恩时,俺便将起禅杖上去砸了戏台。” 当时两人都笑,只听那台上扮鲁智深的唱道:“人称好义花和尚,孤星转世做天罡,旧岁凶顽拔杨柳,今朝向佛度四方。” 那史进本待做个戏言,那厢听得“孤星转世”四个字,却只感动弹不得,心道:“却坏事,我千方百计烧了那天罡地煞的榜文,却教这台戏唱出了破绽,只求哥哥却不曾听清,莫来计较。” 当时把眼望那鲁智深时,只见他怒目圆睁,骂道:“这鸟戏!直来胡唱!甚孤星转世,洒家直去砸了那戏台!” 史进抓了他道:“哥哥,那戏只作胡乱编排,充不得数,不必与他较真。” 鲁智深道:“恁不较真?他只与先番那几个秃驴一般来诬赖洒家,诬赖别个话时洒家倒忍的,洒家却最恨听甚鸟孤星,但听一回时,便没来由的气得肝脾都裂!不打他个皮开肉绽时,不除洒家心头之气。大郎,你且此处候着,洒家只打了他便回。” 当时便寻了处草岗子,将史进放下了,教他靠在一株老槐树上,便要下山去,不料却教史进拽住了袖口,他心下不快,道:“大郎,何以万般阻拦?洒家须不除了这口气不快。” 那史进只肯道:“哥哥莫去,只陪着大郎。” 鲁智深不曾见他那般,倒也怜惜,心又道:“大郎敢是病得沉重,究竟言语间不甚清省,却直似个小阿儿般来使性了。”口中只哄道:“洒家自不走远,只去去就来。” 史进见他执意要行,心知无法,只得撒了手去,任他掣了禅杖,奔下山疾投去了。却说那鲁智深心中激恼,三步并作五步,便跳将到那船前,因隔着一荡水,倒也一时上船不得,是以只就地绰了禅杖,直震得地面价天响,指了那戏船怒骂道:“撮鸟,休再鸟唱!可是那慧常老秃厮教你来编排洒家?便滚下船来,教洒家痛打一回。” 却说当时众好汉正值看到兴头,见鲁智深来滋事,均是又惊又气,三阮、李逵几个出来,只是拉他,口中道:“大和尚,你却来胡骂甚?他等只是做戏,你当真作甚?况那唱词也无甚唐突处,你这般暴躁如雷干鸟么?” 鲁智深大怒,道:“如何不唐突?只来污蔑洒家甚狗屁‘孤星托世’,洒家却疑他别有用心,定来仔细修理一遭。” 当时李逵怒道:“你这秃驴,俺铁牛还当甚大事,只为这个鸟!你便正是那‘天孤星’,如何没来由的骂别个污蔑?” 吴用听闻,直来笑道:“大师恁这般气恼?那唱词中‘孤星托世’一词,自是取自我等星宿名,并算不得唐突。” 鲁智深道:“休胡说,甚个鸟星宿?洒家却不曾听说。” 当时吴用心下甚奇,便一发把那石碣出世,天书上刻有一百单八人星宿名之事与他来说了一回,又道:“大师的星宿宫位,却正是那天孤星。” 那鲁智深听了,怔一时,心道:“当日那智真师傅道洒家是‘天煞孤星’,那慧常长老又说俺‘气性伤人’,洒家只道他等全做海说,如今这鸟天书也如此,洒家少孤,老母也早亡,莫真是甚个天孤星?”当时想得一时,只是又恨又惊,道:“甚天书?这贼老天,好事未成一件,只肯来作怪,人各有命,奈何怨作洒家克人,洒家便也一般是□□凡人,闲常只吃酒肉,身上须不曾有毒,如何害人?却不肯来信。”又想到那史进一人在山间,毕竟不放心,便不肯再多想,暗道:“也不耐烦此间听这许多辣屁,洒家只去同大郎一处说话。” 当时愤懑,再不肯理会那戏台诸事,只提了禅杖,踅折回山。却说他一路急奔至山腰,遥遥见得史进时,正待相呼,忽止一呆。原来其时月正肥满,如水涌泻,那史进阖目而卧时,浑身上下通透如雪,端的却无一处不浸在那月光当中,鲁智深痴了一时,只觉一生一世未曾得见此情此景,便是死一回时也甘心,省过来时,犹自恍惚,心道:“见大郎这般,倒如当头挨得一棒,直敲得洒家来犯糊涂了”,当下走近得一步,却见他影子直遮了史进脸子去,登时又猛可后退三步,只觉如亵渎神明,再不敢近些,只隔了数丈,默默看了史进一回,那晚风起时,但见他容颜如玉,不可方物,鲁智深看了一回,忽感心中作痛,因奇道:“洒家心中为何恁般痛法?” 却听史进那厢道:“哥哥,恁站那处发痴?”却是已睁了眼,定定望了他。 鲁智深见他望来,无以作答,只道:“却是足下蹩了一回,且站一刻。” 史进只道:“哥哥便站一刻,好了时,来与大郎近处说话。” 鲁智深站了一回,没来由的心里只是不肯走近,史进道:“哥哥恁生只不肯动?” 鲁智深道:“却怕洒家遮了大郎光。” 当时说完,也觉没头没脑,兀自笑了一回,终是朝史进走去,只见黑影来遮没他脸上,又遮没他脖颈,便要遮没他身子时,忽觉烦躁不堪,就此顿住,骂道:“叵耐这鸟黑影,恨不能将来一禅杖砸碎。” 史进道:“哥哥却骂甚?” 鲁智深道:“洒家只骂俺这道影子,好生可恨,却遮了大郎去。” 当时说完,猛然胸口中一闷,心道:“若无洒家时,自无洒家影子。”此念甫生,忽如万藤千绕,只是盘旋脑中再不肯去。 史进见他发怔,叫道:“哥哥。” 鲁智深省过来时,俯身与他一处坐了,道:“大郎,眼望三更将至,更深露重,俺两个这便回了。” 史进又只定定望了他一回,半晌,终道:“却休回去,房中只是气闷,此间便极好。” 鲁智深道:“大郎却说糊涂话,你身上有伤,此处毕竟山野,端的寒冷。” 史进道:“哥哥在时,自不寒冷。”当时只枕在他胸膛,闭了眼去。鲁智深望了他一时,便也默然无声。那史进睡了一时,药劲上来,身上又是作痛,醒将过来。鲁智深见他这般,问道:“大郎可是痛得紧?” 史进只迷迷糊糊道:“哥哥莫走。” 鲁智深一听,却是愈发心神不定,只是想避得老远去,却也不解缘由,史进见他不答,只又道:“哥哥,今夜你却休去别处,只陪大郎可好?” 鲁智深一顿,只道:“洒家自是陪大郎。” 当时史进道:“我与哥哥只在此间说一宿话,可好?” 鲁智深道:“大郎愿说话时,洒家自然陪你,只是你毕竟害病痛,却当早些休憩。” 史进只道:“大郎已休息了一月有余,岂争这一天?哥哥便同我说一夜话。” 当时那鲁智深听到“一月有余”,却是一跳,忽如抓到要害,痴怔怔想道:“大郎竟已病得恁般久了。”抬头时,只见天上孤月只星,刹那之间,又想了千百遍天孤星,电光火石,瞬息万换,恍惚间心道:“莫当真是洒家气性伤了他?莫当真要逼洒家离了他时,他方才能得好报?”想到此节,只觉怀中如同抱火,恨不能忽地撒开手去,再看史进时,只觉不敢逼视,便心中想到他时,也恨不能自行剖了心来。 史进见他神色,心中忽惧,只抓了他道:“哥哥,只陪大郎说一回话。” 鲁智深半晌无语,终道:“洒家都依着大郎便是。” 当时史进来与他说笑,先一发说了些故里华阴县的风土人情,道:“若伏天肯落雨,秋后收瓜豆时,便仓廪也盛不下,只在院坝里来铺,乡里闲常有贼来盗,早年没奈何,只待我长到十四五岁,找师傅开了手,便来一个贼时,我打走一个。”自笑一回,又说了些枪棒美食之事,鲁智深只是勉强来答,心中烦乱。两个说的一时,三更鼓响,那史进到底虚脱,只将睡未睡,不时,鲁智深料得他睡了,便欲抱他返回,他那厢却又睁眼道:“哥哥休走,只愿同哥哥在此间。” 鲁智深不语,只得又就此坐稳,多时,那史进又强撑来与他说了一轮话,言语间到底渐渐涣散,一时提及山寨,还当是在少华山,一时又把当年事同去年事混说,最后便连每每梦里总只在渭州城里初见鲁智深,也只管来胡说了,鲁智深只听得恍怆,均来随口应了,当时那史进也知自己益发糊涂了,只道:“哥哥,大郎若睡了时,你却定当唤醒我。” 鲁智深道:“自然。” 史进望了他,道:“哥哥直肯来敷衍,你定巴不得我睡了,却哪里肯真个叫醒我。” 鲁智深道:“洒家自叫你。” 史进叹息一声,道:“哥哥,大郎当真打熬不住了,我知哥哥定不会唤我,却怕醒来时,终究再不能得见哥哥。” 鲁智深只听得胸口发堵,只道:“大郎休说傻话,洒家自然陪你。” 史进只模模糊糊又道了句:“哥哥休……食言。” 再生受不住,兀自昏睡过去。 正值那山下戏也散了,灯火寂灭,人声渐靡,月将西沉,鲁智深只抱了他一时,借了那最后一团昏黄月光,定定看了他一回。当时抱他回了宿处,将他被衾整顿妥当,又于昏黑中望他一回,再无多话,背身出了门去。其时月落,他望一回天中孤星,只感茫然,在那山寨间踽踽独行,行得一刻,心神俱乱,绰了禅杖,狂舞了一回,仍不解气,忽听远近传来唱佛念经声,他循声而去,一路走到忠义堂外,原是宋江修设水陆道场处,鲁智深听了一回,众僧正唱那《地藏经》,他只觉身不由己,走到那佛幡下,跏趺坐了,随着那木鱼声,跟着念了一回,起初只是意乱,也念不顺当,又道:“洒家何须信那贼老天,甚天煞孤星只是胡言。”却到底再不气壮,不时,又道:“大郎伤得恁沉重,若要洒家离了他,又忘了他时,他伤处才当真能得好,洒家便离了他忘了他也是好。”忆起那智真度他《楞严经》时道是念它可以忘人,便来念一回。当时强自静心,念一回,只是入定不得,又念一回,仍是烦闷,一趟强行试了百十回,终是未成,却不肯就此作罢,又来念《华严经》,心道:“忘不得他时,便把我心忘了也好。”闭了目去,只翻覆来念。 第十四回 只说那梁山上水陆法会一发追荐了七昼夜,山下戏场因也七日不曾散它,每日里初更开场,直唱到三更方肯歇。毕竟戏牌只恁几个,那班子间歇也插些个《嫦娥奔月》、《西子沉江》的艳戏,又扮了些才子佳人的戏码,只是戏文讲究缛丽,毕竟深晦些,众好汉多做草莽,听不出它分晓,只来看妆扮、听唱腔,若逢那一个女戏体态雍美、腔调销魂时,也肯价天喝彩,那些个□□见他等粗鲁,只恐他等轻薄,不想连日的却也无事。却说这戏班只按了吴用的嘱咐,别个戏码只做点缀,每日里毕竟多半只来将那《梁山义士传》翻覆上演一回,众好汉虽个不说,肚里到底有教载入史册之感,倒也不曾腻味,他等白日里习武作罢,夜间必三五成群来看一回戏,或将来酒食且吃且看,看到某角扮某人登场时,必彼此起哄一回,看到某角扮得自家时,多曾目不转睛,扮相胜过本人时,且先喜一回,或啐一回:“忒脂粉气。”窥到那厢舞枪弄棍出了纰漏时,又自挑一回骨头。那众人彼此间又常以戏里加封的“官爵”来笑称,或曰“西郡大将军”,或曰“东亭义侯”,那李逵更以某县太爷自居,闲常摆出秉公断案的气魄,直教众人取笑不尽,当时吴用看在眼里,心中甚喜,暗道:“便当如此,只是:‘潜移默化,沧海桑田’,却尽数入我套中也。”与那宋江相提时,宋江亦感欣慰,道:“军师真个算无遗策也,恁地时,暗换了众兄弟心意,招安大计指日可待。” 却说那史进当日教安道全开了一味猛药,道是“三日内体内瘀浊之气尽除”,自他服过后,只是浑身剧痛,是夜睡去,教鲁智深送回宿处安顿,却一发昏迷了三日,四日醒来时,顿感身上大有不同,疼痛尽消,困顿全褪,当时只是饥饿万分,郭盛教帐下与他熬了一罐粥,煮得糜烂,撒些莼菜、肥肉,他尽数吞下,只道:“汤水忒稀薄,那里填得肚子?要食些干的米面。”又吃罢烙饼三张,一对猪肘,身上气力始才旺了,当时便能下床走动,只是行动间迟缓些许。是日,陈达、杨春几个得闻他痊愈,均大喜来探,又有杨志、武松、朱贵、穆弘几个,晚间燕青亦来,挽了个竹箧,只是一箧沙梨儿,他道是卢员外昔日大名府的家仆送来,肉脆如沙,味甘若糖,史进谢过,两个说了回话,燕青道:“大郎,且尝一只。” 挝了个梨儿在手间,用绢帕擦拭了,史进只得将来咬一口,燕青道:“滋味如何?” 史进道:“倒是甜腻,只是嚼来并不如沙脆,只软的泥也似。” 燕青道:“原本确是生脆,先番大郎伤患不曾愈时,我便曾送来,那安神医道:‘梨性寒,史家兄弟身体本自虚寒,食不得’,当时没奈何,只得携回,想留与大郎时,不料你只病得恁般持久,如今只是捂得长些了,自软了。” 史进也是感动,道:“无妨,先前我病时,吃甚都腥,鲁家哥哥多爱与我剥酸枣肉吃,”当时忽地一怔,半晌才续道:“提味倒好,却真个酸,如今正好食甜。” 燕青望他一回,道:“既恁地,大郎多吃些。” 又特引了些别个话与史进来说,及临行,他与史进道:“却问大郎讨回一样物事。” 史进道:“甚个物事?” 燕青道:“那日在东昌府时,大郎借去了小乙一领皂袍,今日欲讨回。” 史进心道:“这人忒奇,前番我分明欲归还于他,他只不肯收,今番倒又来相讨。”因道:“你且稍候,我闲常并不曾穿它,却是压做簏底了。” 当时唤帐下一个小喽罗去寻,那燕青道:“大郎却莫笑我悭吝,却是前番屋里没来由害了鼠灾,只把我平素衣物尽数噬了,我虽吩咐去赶造几身称体衣裳,那婆子端的拖沓,目今未成,大郎却窥我这一身腌臜,也已穿得十数日,却也无个换洗,是今番以才来讨回那旧物。” 史进窥他一眼,只觉他一身甚是洁净,哪里腌臜,毕竟他不曾上心,也不深究,只道:“恁地时,我还有些多余衣裳,与你几领救急便是。” 燕青一听,目中一荡,只道:“也好,却无须多,一领便得。” 不时,那小喽罗寻来燕青皂袍,又端上一领史进的时令衣裳交与燕青,燕青各自收了,却将他那皂袍腰间佩带解下,与史进道:“袍子小乙且拿回,这一条青梅络子玉佩,却留于大郎,你闲常好着一身白,此玉色泽湛青,端的正相衬。” 史进道:“小乙哥且自收好,我素无阀阅子弟嗜好,并不佩玉,却拿它作甚?” 燕青道:“大郎只管收下便是。” 史进拗他不过,道:“也罢,我便收下。” 燕青笑道:“大郎且常来佩上,莫再压箱底。” 史进道:“我只收下,其余便由我,你这厮能奈何。” 燕青看他一回,忽将那玉佩望史进腰间系去,史进推他道:“这厮,又直耍无赖。” 燕青由他去推,只不肯松手,口中道:“大郎日后既再不耐烦佩它,只佩一夜也是好。” 史进听得,倒觉出几分怅然,再不作声,只由他与自家佩好了,那燕青细细看他一回,忽道:“此来到不曾得见鲁大师。” 史进一时无言,终道:“哥哥自有忙处。” 燕青望他一回,道:“我听闻大师这几日只在忠义堂外法坛念经,倒也奇,先番却不知他原恁生向佛。” 史进并不来答,半晌只道:“哥哥若能安心,也无不好。” 燕青见他不露声色,心道:“他原先只肯喜怒形于色,如今却心思重了。”叹了回,才肯辞别。那史进自在屋内坐得一时,直至三鼓,灯自枯灭,两个小喽罗见他尚未就寝,要与他换一升新油,又来剪灯芯,史进道:“却不必点灯。”那两个罢了手,史进又道:“屋外月色可明?”那两个道:“先才倒明,此刻却落了。”史进道:“可有风?”那两个道:“倒也大,明日想将落雨。”史进教他等自散了,换了身骑服,寻出门去,一路往那马槽处牵了那栗黄骢出来,口中道:“马儿,尚有你与我做耍。”当时翻身马上,风正紧促,吹得那屋前树响,他就夜色奔将出去,山间一番纵驰。 不日,那宿太尉一行招安人马至梁山,奉丹诏,纳重礼,宋江率众好汉行大礼来迎。入得忠义堂,宣圣旨时,听那诏书词肯句切,天子只赞梁山好汉“素怀忠义,不施暴虐,”,又道“所犯罪状,皆有可缘,尽数赦免”终道,“望早早归顺,必当重用”,宋江听得欢喜,众好汉听了一回,亦是无言,各自伏地,再无谁个存心滋事。宋江当时得见,心知已成了五分,将那钦差好生相送后,又召集群雄,来议招安事宜,当时只道:“我梁山一百单八条好汉,个个文韬武略、智勇双全,端的均有将相之才,若一味屈居蓼洼宛城时,虽则快活,于己毕竟如虎落平阳、鲲鹏入池,于天下苍生则如痛失李广、屈老冯唐,如今天子恩泽浩荡,体察我等前番所犯罪状,一律赦免,又诚心请我等归顺,教我等为国效力、济事安民,想我宋某当日于那忠义堂外悬挂‘替天行道’一旗,前番我等所行,只作小道,如今大道在前,安能不行?” 当时声泪俱下,如有切肤之痛,众好汉听得俱是默然,不时,那李逵道:“阿哥既恁地说时,皇帝老儿又真肯与俺兄弟们重用,便招安就是,俺铁牛须得不曾怕他。” 此言一出,群雄纷纷附和,宋江大喜,感天谢地,即刻设宴,豪吃痛饮三昼夜。不日,安顿车马,措置细软,一八零八条好汉齐齐启程进京面圣。 时值仲夏,却说梁山众人面圣表得归顺之心已罢,在京屯扎数日,未加官爵,六月朔,天子降旨道:“北辽猖獗,侵我大宋,狼烟四起,民不聊生。汝等初降,并无功德,正值为国效命之时,今特赐宋江为破辽都先锋,卢俊义为副先锋,率其余诸将,出兵征辽,他日功成,量功封爵。” 吴用与宋江道:“天子终究难取信,要我等征辽,是教我等送命,损伤我等元气后,他日纵再有反他之心,力也未逮。” 宋江道:“今我等既已归顺,此等忤逆之言,军师再不可多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臣子岂能腹诽天子?目今圣上要我等征辽,纵有试探推敲我等之意,却也名正言顺,我等只当尽忠以报便是。” 吴用见他如此,再无多话。次日,天子设宴,与三军践行,宴毕,宋江引了众好汉,安排兵马,分做两路,渡得黄河,北上而行。七月初,大破檀州、密云,活捉辽将阿里奇。八月,破蓟州,取玉田。九月,望北而投,渡得益津关,攻下文安县。他等借着秋霜,一路北攻,势如破竹,未有一回损兵折将,到得是年冬月,大雪如注,宋江兵临辽都城下,那辽主耶律辉求降,修书与徽宗,宋江等一力主战,徽宗未允,准降。宋江等人一路班师回朝,辽国因归降,前番教宋江等夺下的失地尽还,宋江只是终日郁郁,心道:“便到手的奇功,竟生翼而飞,封官爵又是无望。索性我等兄弟俱全,堪以告慰。” 自此梁山众人于东京屯驻,每日里练兵排阵,京畿偶有动乱,多曾出力平定。却说他等做卞直人,先又惯为荡寇,到底与那省院僚吏习性合不作一处,平素有往来交割时,多言语碰触,那宋江闲常充作和事中人,也颇无奈,自有一腔抱负未能施展之意。 这一日,正值隆冬,宋江于帐下临麻姑帖,他早年间只爱张癫狂草,自招安后,因那天子嗜书画,又独好清隽一流,他始拓颜体,运笔间毕竟拘束颇多,当时临了两卷,便觉出些倦怠。其时忽闻帐外有人喧哗,便呼来两个喽罗相问,那两个道:“禀大头领,中书省送来天子御赐貂袍一百零八领,柴大官人点时,却少了十余领,李逵头领因是愤懑,说他等平素克扣我等酒肉便罢,便连御寒衣物也来克扣,与那使者争吵起来了。” 宋江听得,只感疲顿,心道:“先番大雪,圣上特赐银霜碳十车,那省院拖了数日不送,我去催时,便只将来五车,也未与他计较,此番却又恁地教人意冷。” 当时只是心懒了,挑帐看了一回,见吴用几个赶得去了,心道:“也罢,今趟既得军师处置,他自是个有法度的,我倒不争再去看那省院肖小颜色。”又道:“只在营里时,听他等争论,却也不得安生,且四下走一回。” 当下披了袄子,又去牵了马,寻出营寨时,但见雪落如白沙,满地苍茫,他遥遥见那雪中有一人一骑,把眼细看时,却认出史进披风,心道:“这史家兄弟倒大不同些,若昔时,但有热闹第一个去看便是他,今番众兄弟都只那厢吵闹,他倒一人此间骑马自在。” 因而纵马将去,近些时,笑道:“贤弟,风雪也大,你毕竟年少,竟也不怕,愚兄却怯寒。” 史进见他,笑道:“原是公明哥哥。先才雪小,又停得一时,出得些日头,并不甚冷,且小弟随身备酒,后劲足时倒也暖和,哥哥哪处往?” 宋江道:“本只胡乱走则个,并无十分去处,目下见这雪景,倒欲投大相国寺去,早闻那寺后湖雪最好,寺中僧人擅以雪水煮茶,且去赏吃一回,贤弟若无紧要事时,不若同往。” 史进道:“小弟正顾着去沽酒,便不随哥哥一道。” 宋江道:“也罢,便暂别过,此南去三里坝子有处酒肆,他米醪最好,贤弟可去他处。” 史进道:“正好。” 当下两人便自别了,宋江执缰行得几步,却听身后马嘶阵阵,斡身看时,原来那史进却跟得来了,道他改变心意,正是大喜,当时却听史进骂道:“你这畜生作甚?” 宋江因望去,只见他那胯下马儿直似癫狂,正倾身扬蹄,又把嘴来啮史进披风,史进争些儿勒它不住。宋江大惊,怕他堕马,欲下马相帮,那史进见他如此,只笑道:“哥哥莫急,却无须下马。只我这畜生有些怪癖,没来由只爱寻寺庙处去,他因听哥哥要去大相国寺,便来性发,小弟且训他一回便罢,却不当真紧要。” 宋江一听,却是大为惊奇,道:“世间却还有这等奇马?” 史进道:“他只是个痴物。” 恁地说时,言语间却直有喜爱之意,宋江道:“贤弟,既这马儿竟有向佛之心,如何不遂他心愿,你便不愿同往时,只叫愚兄骑他前去。” 史进听他如此说,道:“哥哥若不嫌时,如此也好。” 宋江大喜,当时两人各自下鞍,待换马来骑,那史进抚了栗黄骢道:“马儿,我宋江哥哥此番乃是遂你心愿,却万莫与他作怪。” 宋江见他与马言说,未免觉些可笑,道:“贤弟倒通马性。” 史进道:“哥哥不知,这畜生闲常认生,却怕他性发,因与他交待则个。” 两人笑一回,宋江自翻身上了那栗黄骢,那马果然服贴,两人当下作别,各自去了。 却说宋江径到那大相国寺,正殿里听一回梵呗,遂去寺后观那湖雪,但见碧水白雪,果有佳处,他唤打扫僧人来,与了一锭大银,道:“便做香火钱,欲吃一回湖雪煮茶。” 那僧人道:“若施主只吃茶时,却有明前、雪芽、滇茶。不巧那舟子今个害疟疾,却无人下水取雪,湖雪煮茶却没有。” 宋江道:“只肯吃湖雪煮茶,寻常茶汤便罢了。” 也不要回大银,自去了,当时甚感寂寥,走的一时,忽道:“却争些儿忘了,自我等屯驻京师,那鲁大师不肯营寨中住,自道他昔日荒废经卷,如今欲补一回,只身却投这大相国寺住下了,寻常我等设宴相邀时,他自也不肯来,算来也有近年不曾得见,今日既来,且去寻他说一回话。” 寻了个小禅子,问道:“小师傅,多有叨扰,敢问贵寺中有个智深师傅,却哪处住,烦望指引则个。” 那小禅子道:“可是那酒肉和尚,性子莽急的?” 宋江道:“想必正是。” 那小禅子道:“他自住禅院耳房,只是今趟施主去寻时,却定不得见。” 宋江:“却问何故?” 那小禅子道:“那厮言行特异,却是野去了。” 当时欲走,宋江急道:“小师傅莫走,敢问却是何意?我那兄弟是个粗人,心却也善,若有冒渎时,万望恕免则个,目今却与我说一回他去处。” 那小禅和子合十道:“施主言重,那厮便是方丈也只肯护他,我等哪敢谈甚恕免?” 宋江道:“小师傅适才说他言行特异,却是恁个回事?” 那小禅和子道:“施主却不知,我等寻常一处念经时,众人念《大藏经》,他自一人念《楞严经》,待我等念《楞严经》时,他自念《华严经》,声气又大,说他不得,若说他时,他只道:‘洒家便做死来念这般快时,尚入定不得,若随你等那般慢念,何如肯济事?’待我等念《华严经》时,他却甚也不念,只将禅杖轮来胡耍,他那禅杖端的沉重,若砸得人时,定当头壳儿尽做齑粉,岂能保命?我等说他时,他又道:‘念经也不济个鸟事时,洒家不耍一回禅杖,如何忍得?况洒家自有章法,自不会砸破你等鸟头。’寺监见他口口声声‘不济事’,因点拨他道:‘我出家人念经岂能有功利心,如何要济事又如何会不济事?我等念经却甚事也不为,汝若只为济了某事而念经时,却只枉投佛门。’不料那厮却好冥顽,只道:‘这呆驴懂甚?若甚也不为时,洒家却还念甚鸟经?’这倒罢了,方丈只道他非寻常人,让我等只由他。哪料自前几日落雪起,那厮却发起癫来,搬来雪块,砌在房内,每日里念经时,只将那雪块或垫身下,或拍身上,问他时,只胡说甚:‘冻得不晓事时,倒才济些事。’因那雪水化后,淌得满房尽成了水荡子,与他一屋歇的师兄弟都是叫屈,与他来说时,他倒也会事,爽性自此便不回屋了,每日里只在那寺后湖心岛间打坐,便开斋时也不曾回寺,方丈恐他有事,遣人去瞧一回,只道是:‘那厮自买了许多酒肉,往那雪地里山儿也似地堆了,他自傍里打坐念经,浑身教雪积了一寸厚,浑似个雪人。’阿弥陀佛,此等狂人,安能奈何?施主若要寻他时,自去湖心岛罢,只是今番舟子病了,也无人渡你。” 当时宋江听后,只是太息,牵了那马儿,踅折回湖边,遥遥见得湖心岛,奈何水波相隔,却也无法,只叹道:“罢了,今日茶也未得吃,人也不得见,想是天意。” 便要离了,拉那马缰时,却拉不动,当时吃惊,回身看时,却见那马儿兀自把前蹄将入湖中去,似要下水,宋江惊奇不已,道:“这马儿,你是何意?莫要渡宋某过湖?” 那马只是一味想往湖里行,宋江勉力拉住,当时问一僧人道:“敢问这湖水却得几尺深?” 那僧人道:“原是高埠,建寺后遂掘土为湖,并无多深,恐不过腰。” 宋江一听,看一回那马儿,心道:“若恁地时,教这马儿渡我过去却也可行,只是冰天雪地,只怕他吃不住,若害病时,对不住史家兄弟。” 又犹疑一时,却是实拉那马儿不住,心道:“罢了,这马且恁拗,便且行一回。” 当时毕竟不敢骑于马上,见那湖边泊了一小舟,只把那缆绳套于马上,自己上了舟,任那马儿下水,一路将舟子拉来,那湖水果然甚浅,便最深时,不没过那马儿脖颈,一人一马一舟,在那湖里行了半刻,便到了湖心岛。宋江上得岸时,牵马往岛心走,因岛上人迹罕至,又无树木,雪积足有一尺,直没了他膝盖去。行得一时,到得一处小潭,宋江心道:“本是湖心岛,岛心又有湖,却颇有玩味处。” 把眼看时,却见那潭心有个人,细一瞧,却不是那鲁智深又是谁?只见他跏趺而坐,肩膀以下都叫浸入水中,那水颇结了些冰,也不见他显出冷,当时只是闭了目,口中念经。宋江心道:“当真座活佛。”不愿相扰,存心等候一番,多时,那鲁智深自睁了眼来,得见宋江,大笑道:“阿哥如何得来?” 当时站起,上了岸来,宋江笑道:“今日宋某来寺中赏湖雪,念及大师,便欲来一探,不料那舟子未在,本自无奈,却多得这马儿,淌水渡了我过来。” 鲁智深望那马儿时,却是一怔,半晌道:“这却是阿哥坐骑?” 宋江道:“非是宋某坐骑,却问史家兄弟借来。” 那鲁智深一听,只合十闭目,宋江大奇,但他阅世既久,倒不显将出来,心只道:“这大师傅当真非常人,言行自有他深意,若大惊小怪时,却显得村了。” 不时,见鲁智深睁眼时,宋江才道:“只听闻那寺僧说大师雪中打坐,宋某本已叹为神人,不料却是潭中打坐,更神三分。” 那鲁智深听罢,也无谦辞,只道:“洒家本在雪中,不想潭中倒更严寒些,便去潭中。” 宋江自听得不解,却也不问,只笑道:“前番与大师长谈时,还作当日在山上,我欲修设水陆法会,请大师主持,大师却道无心念佛,一岁之隔,如今大师却这已般皈依,合当作神人,教人嗟叹不已。” 那鲁智深只道:“洒家自是个僧人,僧人自要念经。” 宋江见他答得开脱,心中本有千般疑惑,倒觉自己再来深究,未免拘泥。两人一行走到湖边,说了些别个话,宋江道:“大师闲暇时,却也回营寨来耍,众兄弟时常挂念。” 鲁智深道:“每日只是念经,也无闲暇。” 宋江听时,心道:“先番大师不肯向佛时,我只恨他不成钢,如今他当真皈依时,倒是薄凉,却又恨他向佛了。” 也再无多话,当时便告辞,那鲁智深道:“湖水到底严寒,那马儿也难再消受,洒家闲常随那舟子学得了些撑船技艺,便将阿哥荡过岸去。” 宋江称是,当下两人一马,上的那小舟,虽嫌挤些,倒也相安。棹舟至湖心,鲁智深道:“那舟子害病时,阿哥必是未曾得吃湖雪茶。” 只将那竹蒿一拨,便于湖面取雪,取来如桐子大的雪丸若干,又于舟头取得一只铜皮茶铛,当中贮了,递与宋江,道:“阿哥上岸时,便教寺里禅和子投茶烧开,却莫待久,多则一炷香,雪若自化时,茶煮成时却不醇。” 宋江听罢,心道:“说大师薄凉时,倒也有心。”因是甚喜,道:“有劳大师,大师到底入寺恁久,竟也精茶道。” 及岸时,宋江自下船,那鲁智深只立舟上,道:“阿哥好走,洒家却不多送。” 宋江道:“大师保重。” 当时见那栗黄骢还在舟上,便来把手拉缰,拉得一回,却是不动,宋江笑道:“史家兄弟道他这马儿颇有些怪癖,果真如此,先番做死要来,今趟又赖了不走。” 语毕时,忽见那马儿嘶鸣一声,从牙中呲出个甚物件来,宋江一看,却是一缕子破碎红巾,心道:“却是啮得史家兄弟大氅上一条。”只见那马儿口衔那碎巾,却将来那鲁智深手中唾了,当时鲁智深抻掌微微一握,掌心间握得一时,却又松开,自教那风吹入湖中去了。宋江见那碎巾堕入水中,只觉蹊跷,再拉马时,那马儿只是服贴。当下与鲁智深辞别了,自寻了个寺僧,煮一回湖雪茶来吃,香虽冽齿,到底未如传中神妙,因只道:“到底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只说宋江一路且停且逛,日晡时分方回得营寨,当时他甫进得帐来,却见一行兄弟侯在其间,当首吴用与那李逵,见他入内,那吴用只将手推了李逵,斥道:“黑厮,还不跪下谢罪?” 宋江大惊,不及相扶,那李逵兀自价天响来跪了,口中只道:“阿哥,我李逵今日惹了滔天大祸,只请哥哥赐死。” 宋江惊疑,望众人时,都是不肯开口,上前要扶那李逵起来,那厮却是如何都不肯起来,因道:“铁牛,你这般撒泼却是作甚?你口口声声道你闯了祸,又教我赐死,却究竟甚祸?却细说来。若罪不当死时,你便无须来跪,若罪当死时,你便跪也无用。” 那李逵只是圆睁了眼,道:“俺自有罪,罪当万死,要俺说时,却是说不出。” 宋江气结,当时那吴用道:“哥哥,却是恁地。今番那中书省差人来营寨送御赐貂裘,当时点数,少了十余领,我等相问时,那使者只是扮蒜,一声不吭,这黑厮其时只怨是省院克扣,那使者只不肯言语,这黑厮瞧得火起,便来动拳,当时我等劝解不得,怎奈他手下也全无轻重,当场却教他把那使者打死了。” 宋江一听,大惊,心道:“目今我等兄弟虽归顺,尚无功勋爵位,只在这京城驻扎时,也如寄人篱下,便个称体营寨也无,遇事能忍时只合当忍了。那省院克扣御赐貂裘,虽有罪在先,却罪不当死,便真个当死时,也须与他三分面皮,怎奈这黑厮恁蛮,竟将人打死了,此时开罪了省院,到底难做。” 沉吟一时,斥道:“你这杀才,却好不知法度,便来苦肉计时须得也是无用。稍后杖打一百板,钉长枷押入牢里,是死是活,只来由天命。” 他话虽如此说,再想一回,却毕竟以为此事颇有回旋处,心中道:“到底那省院错在先,只教我去贱卖了面皮,求一回宿太尉,愿他念旧日情份,与这黑厮说一回好话,想来性命可保。” 当时那李逵听了,也听出尚有余地,喜道:“阿哥恁说时,铁牛便把牢底做穿也使得。” 宋江见他毕竟毫不知悔改,正待训斥,却听吴用道:“你这傻儿,却休欢喜得过早。”正色对宋江道:“哥哥,我话却不曾说完,此事未结。却说当时这黑厮打死那使者,我等虽是大急,毕竟胸中自觉占理,料到若对簿公堂时,也不肯怯场。岂料不一时又来得一个使者,见那死尸,伏地大哭道:‘我等的确不曾克扣你等貂裘,当时自在寨口等候通报,不料忽地来了一匹黄马,没来由的撞倒了箱奁车儿,见貂裘散出,便把貂裘来吃,我等便拿鞭来笞时,那马也不肯停嘴,却是叫它吃去了,没来由又究竟拿它不住,只教它自行遁了了!当时我只惊慌,又万不敢轻慢你等,只速速赶回省院,又写帖上奏教补了十余领袍子回你,岂料你等却这般不知礼,朗朗乾坤,我这兄弟便自是个聋哑的,你等也不当生生打死他!苦也!’他哭一回,又道有守寨口的两个喽罗为证。当时我等传那两个喽罗来问,都道确是如此,我等问那黄马可是营中马时,那两个只道,却似是史家兄弟的坐骑,又道那马儿癖好甚怪,素来也多曾噬咬寨口旌旗。”他又道:“哥哥,当时我等听得此一说,都是好悔,本还当占了理时,原竟是寸理也未曾占得!” 宋江一听,只怔了半刻,心道:“坏也!坏也!”问道:“史家兄弟何在?” 吴用道:“史家兄弟听得此事时,我等教他好歹把马儿牵来对证一回,他却只道马儿不在身边,便去寻,也未知真伪,却拦他不住,当时教他自走了。” 宋江叹道:“他却是实话,那马儿当时却教我骑走了。”叹一回,又问:“噬食貂裘的却当真是栗黄骢,绝无误认?” 吴用道:“当无误认,若哥哥不信时,再认一回便是。” 宋江道:“也罢,目下那栗黄骢只在我帐外,却教那两个喽罗再来认一回罢。” 当时众人出得帐外,吴用教牵来那栗黄骢,又唤来那两个守寨喽罗,叫他等备细看一回,万求谨慎,莫要轻言,两个均道:“便是此马,绝无误认。” 宋江一听,心下只感郁结,吴用窥他神色,因道:“哥哥却莫心焦,小生自有一计,可保得这马儿与铁牛,只是怕哥哥心存忠义,却不肯行它。” 宋江道:“甚计?” 吴用道:“只教这两个小厮作回假证,说并无马儿食裘一节,只把那各种错处推与那使者便是,料那使者也是无法,却只怕哥哥不屑为此。” 宋江正色道:“军师既知宋某为人,又何须来提?事既当真如此,我宋江又岂能颠倒是非?”只叹道:“只这马儿何等通灵性,却恁生命蹇,若他只吃了御赐貂裘时,倒也无妨,不料那黑厮却因此闹出人命,若此马不死时,省院岂能甘心,若追究时,却定送了那黑厮性命。” 他心下不舍,口中对那李逵道:“铁牛,你且与这马儿磕回头,若无你鲁莽杀人时,它并不当死,你杀人时,它却不得不死,他今番却是替你而死。” 李逵无言,当下翻身对那马儿砰砰磕头,磕得土扬三尺,大叫道:“昔日俺铁牛虽曾认你做爷爷,却无一回心甘情愿。目今不料却坑害了你。俺铁牛却也不要你替俺死,天下便无爷爷替孙儿死的道理,俺铁牛闯祸,一人做事一人当,便自求一死!” 当时便要举了板斧自裁,众人忙拉住,都劝他,吴用道:“这黑厮,这等不晓得事,他毕竟只是马,你却是人。马若死时,除却那省院心头气,我等再好生求情一回,你却不一定非死。你若死时,这马却仍是罪魁祸首,仍是必死!马若死时,我等好生安葬便是,你若死时,却直教众兄弟伤心。” 众好汉称是,李逵听后,才扔了板斧,哭嚎一回。当时那宋江传令道:“你等且去好生喂这马儿些草料,待那省院遣人来追究时,自将马交予他等,教他等自行处置。” 当时两个喽罗便要来牵那马,忽听一人喝道:“却休碰我马儿。” 众人看时,却是那史进自寨口奔来,当时他奔到那栗黄骢傍里,只管把臂将那马儿脖颈揽了,抚摩一回。宋江只觉不忍逼视,叹道:“史家兄弟,为兄也知你闲常最爱惜此马,奈何此番却出了人命。如今我等身为人臣,再不比昔日山寨时,杀人时便也只如儿戏,如今再杀人时,却须偿命。” 那史进只是抚弄那马儿,半晌道:“哥哥不必多言,个中道义,弟弟心下省得,今日我这马儿闯了祸,它非死不可。事发却到底仓猝,且教我再与他耍一回,自送来还与哥哥。” 那宋江道:“史家兄弟自是一言九鼎之人,你如此说时,万事由你就是。” 当时那吴用听闻,却到底不能安生,心道:“这史家兄弟是个直莽的,他痛此马,恁生舍得它死?只怕教他一时性发,放了马去,却要坏事,我只教个人随他同去。”四下环顾一回,心道:“那燕青、郭盛几个素与他交好,怕只来纵容他,却使不得。”当时望见董平,便急道:“董平将军,你且陪史家兄弟同去。” 却说史进只来解了马套,道:“马儿,闲常只是你来陪我四下奔走,今趟我却陪你一回。”再不多停留,翻身上马,又与那马儿道:“你闲常最喜食营寨南山苜蓿,平素不曾同你多往,今趟便与你去一回。”就此奔出营寨去,那董平因也纵马赶去。 只说那史进掣马南行,只取直道,一路狂奔,沟壑也不避它,河溪也只管践浪而过,待至南山时,默然下马。那栗黄骢甚欢实,兀自以蹄趵开雪粉,四下来寻食草料,时值日沉,天色将黑,董平见那马儿吃了多时,劝道:“史家兄弟,我知你心中不舍得,却终究无法,长痛不若短痛,你我且回去吧。” 史进只望了那马,道:“董将军,你休当我只来拖延,我却何曾拖延?我马儿肚里大,不比寻常马儿,自要吃那许多,别个不知,你昔日也曾有得一匹此马,合当却忘了?只望他时,目下还未曾食饱,且教吃足。”又对那马道:“我闲常性躁,多曾教你受饥,今日你且一发吃饱些。” 董平听了,心中想到此马倒还是自己旧年赠与史进,倒也感慨不尽,再不多言,两个只任那马儿又吃得一时,多时,只教他把一片地啮得秃了,月上东山,那马方自肯歇,来把头挨在史进胸前,打了些个鼻喷,史进抚摩他鬃毛一时,道:“你既饱了,便来奔走一回,昔日初得你时,董将军道你日行五百里,旧年我自东平府走东昌府寻鲁家哥哥时,你却分明能日行千里。好马儿,今朝且教我瞧一回,你最快时到底能几何。” 翻身上马,也不挥鞭笞它,那马儿自似知他心意,仰天嘶鸣一回,自在那雪地里狂奔起来,端的如箭离弦,如坠深渊。入夜朔风正浓,又掺冰粒,大如枣核,那史进教风吹在脸上时,如同刀割,当时他耳边风声如雷,把眼望天地时,恍惚一片,皆作银白。他迎风阖了眼,只俯身贴在那马颈上,口中道:“好马儿,好马儿,我却说你分明能日行万里。”从腰间掣出解腕尖刀,道:“都道英雄人物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今番你便是马中英雄,又岂能屈死那等省院肖小手下?”把刀在那马儿脖颈上抵了,道:“好马儿,你死也合当死于旷野荒原,死于狂纵飞驰,端的只教谁也不能看低你。”语毕,堕下一行泪来,刀没马喉,深入四寸,急红喷薄,槊血满身。 却说其时那董平纵马来赶史进,不料栗黄骢端的如飞,却是万追它不上,他一路急驰,行了一刻,忽见那银白雪地上鲜血淋漓,只洒得一路,足足十来丈不曾断去,他且惊且疑,一路沿血迹追,又追得十来丈,过得一个岗子,终见那栗黄骢歪倒在地,已殁多时,雪地上只做马蹄凌乱。那史进仰面躺在傍里,董平大惊,奔将过去,扶起史进道:“史家兄弟,恁生回事?”那史进睁开眼来,却无一言,只望了回天上,半刻又无声,当时他额头有血淌下,黏稠如注,只渗入他眼中去,他自一眼不曾来眨,站得起来,道:“董平将军,此马得自与你,今史进又复还与你,”不多看那马一眼,又道:“你去与军师复命吧。”只自往雪地里走了,再不回头。 第十五回 越明年三月,江南方腊作乱,侵占州郡,自封为王,又改年号。四月朔,徽宗下旨,命宋江为平南都总管,卢俊义为副总管,各赐金甲名马,令其征讨方腊。其时,吴用与宋江道:“哥哥,方腊不比辽国,端是兵强民富,圣上用心也险,我等此去,却怕凶多。” 宋江道:“精忠报国,焉能避凶趋吉?且我等驻京多时,只是碌碌无功,此番既有建功立业之机,安可错失?” 次日,修设筵宴,犒劳三军,众好汉多为悍士,其时赋闲既久,得闻又有仗打,均呼痛快,吞将酒肉,划拳行令。酒过数巡,宋江把盏道:“众位兄弟,少安毋躁,今日却有一故人归来。” 众人把眼看去时,却见是那李逵入了帐来。原来这李逵因前年打死省院使者,当时宋江等人送马尸复命,又多曾四处求说、打点关节,终教他免了死罪时,到底活罪难逃,天子下令,革去他尉职,黥面为囚,半年,又发配肃州驻军充作马卒。当时众人见他归来,却比先番又黑黢了五分,着了缁衣,膀子露将出来,油油的精亮,他只把眼来圆睁,当真活似座黑铁皮打造的肥牛。众人均喜,唱诺既罢,拉了他吃酒做耍,阮小七道:“铁牛大哥,你真个杀星,便一回来时,我等就有仗打。” 李逵笑道:“俺铁牛自是恁地,到那处,那处不安生。” 众人都笑,见他吃肉直来生吞活剥,道:“这黑厮,浑似没食过肉的,且慢些吃,莫把肠子都梗了去。” 李逵只抓了大把羊肉,将进嘴里,道:“你懂甚?俺铁牛自发配去西凉充那鸟军,真个一年没得肉吃,只夏月里捉了田鼠吃了回子,嚼三口便尽,那里能饱?霜一降,便田鼠也无。” 燕青笑道:“若真个恁般艰辛时,你这黑厮却也不见消瘦,只更肥实。” 李逵道:“小乙哥休笑俺,你却不知,俺铁牛那处与他等充马卒,每日里肚里无食时,原真个掉了些膘,秋后俺见雌马胀奶,便来挤食,每日里教奶汁灌得腹胀,才又肥胖些。” 众好汉中土生养,多不曾得闻吃马奶之事,都听得呼奇,三阮几个问:“马奶甚个滋味?莫不腥臊?” 李逵道:“白花花的,倒香喷。便生肉俺铁牛也不曾嫌它腥臊,马奶惧个鸟?” 众人都笑,又道:“却是未食过,听来也奇。” 李逵见他等这般说,他自是个痴儿,道是众人不肯信他,撇了手中肉块,大叫道:“你等莫道俺铁牛放屁!若不信时,俺便去寻一碗与你等吃!” 当时众人也拦不住,自教他撞出帐外去了。却说这李逵自气乎乎在营寨里四下走,心道:“却望马槽处寻,想必有雌马。” 当时便径投马槽来,寻了一圈,都是战马,却无雌的,这李逵骂道:“忒晦气!公的俺铁牛也来硬挤一回!” 几个马夫来拦,道:“大官人,公马如何有乳汁?” 哪拦得住他,他只道:“休来胡弄俺!前番俺铁牛虽也未见公马产奶,想必只是汁少些,俺且每匹都挤一回,好歹凑一碗。” 他那处一顿胡来,却哪里能得半滴马奶?直气得心肝也涨,又砸了碗去,碎渣飞溅,当时不愿回筵席,心道:“今趟非寻些马奶来,与他等吃一回,才教他等甘心!” 抢了匹马来,自行出了营寨。他行得一刻,见一农户庄院,心道:“闲常庄农人家,多豢得牛羊马匹。” 当时把院门敲得价天响,少时,一后生来开门,见他生得黑丑,便怯怯的,把门只压做一只缝儿,问:“路过的老爷何事?” 李逵见那院子僻里有处牛圈,心道:“无马奶,牛乳也全充作数。” 不由分说,推门便进,口中道:“这小厮,老爷挤你些牛乳,与你一锭大银。” 当时身上一摸,细软却在营中,未有得半文钱,也气壮,爽性只霍霍剥下了他一身缁衣来,塞将入那小儿手里:“老爷一时无盘缠,却把这身衣物抵给你。” 那后生要拦他,只道:“老爷行个好,若平素时候,便与老爷些个方便也罢,今日老父病亡,却才停丧在家,只求清静,求老爷怜见,却万莫来滋事,胜造七级佛塔。” 李逵怒道:“这厮直来诓俺!你道正有丧事,如何不曾听见鼓吹敲打?况老爷只去牛圈处讨碗牛乳,也与了你俺衣裳做押钱,却不曾滋事!” 见那后生还要拦,他只一把将来,摔在地上,直摔得那后生哭天喊地,李逵大步抢到那牛栏外,却见里头肥润润的三五头牛,正是大喜,便要入内,忽听身后一人骂道:“甚撮鸟!来无端闹事?却吃洒家一禅杖!” 李逵大怒,扭身骂道:“便是你老爷!谁曾怕你!” 旋身把眼一看,却是个高大和尚从那堂屋里跳出,他正望得眼熟,细备一瞧,却不是那鲁智深又是谁?当时傍里撇了板斧,道:“那大和尚,恁生是你?” 鲁智深见是李逵,也收了禅杖去,只问先才那后生道:“小哥,你道那来无礼滋事的黑大汉,便是此人?” 那后生哭啼道:“正是,这黑大汉要抢俺一头牛,只与了俺一件腌臜衣裳,却说当抵钱,我那三百斤的肥牛,这如何抵的?” 李逵大怒道:“这浑人!如何诬赖你老爷,俺何时要你的牛?只讨一碗牛乳便罢!” 当时鲁智深道:“小哥,此人却是洒家一处的兄弟,他虽生得丑恶,行为也粗莽,却非能欺压良善的,他既此说,定当是误会。” 又来细备问李逵一回,李逵便大剌剌把前因后果说得一回,自觉甚气壮,鲁智深却听得可笑,道:“你这黑厮,甚马奶牛乳,真个半分法度也无。” 李逵不悦道:“这和尚,你骂俺作甚?俺先才听闻,你闲常只在那鸟寺里念经,经年的也不曾回营一回,如今却在这农户家干鸟么?” 鲁智深道:“宋江阿哥要打方腊,遣人递信与俺,洒家如今虽出家在大相国寺里,到底不忘山寨情分,既有征战时,自当同去效力。今日洒家自去营寨路上,途经这农户,那小哥见俺是个僧人,只道他老父病亡,却因家中贫寒,无钱请人超度追荐,俺便来与他念回经。岂料方才念得一半,却教你这黑蛮子搅了。” 两个笑了一回,李逵自要去取牛乳,鲁智深拿了一锭小银与那后生道:“权充作抵钱。” 那后生才不作声。那李逵入得牛圈,正见一个母牛,产犊不久,大喜,又讨要了一角壶,自去灌奶。且说鲁智深那厢看一回,牛槽里几匹大黄牛,其后一羊圈,又得十来只肥羔,因怫然不悦,道:“你这小哥好不悭吝,原有这些富足本钱,却如何修不起道场?谁个肯信!真个撮鸟,全无半分孝心。” 那后生听了,只是不敢作声。待那李逵自灌了满壶子牛乳,道:“和尚,俺铁牛见这厮是个心坏的,你且莫再与他念经,便一道回营寨。” 鲁智深道:“这撮鸟自是败了洒家兴致,他亡父却何辜?洒家若走了时,这厮自也不肯再出一文钱追荐他,先才俺经念得一半,爽性便与他念完了。” 李逵道:“这和尚,倒学公明阿哥爱充作慈善!也罢,俺铁牛便等你一回。” 当时两人入屋,只见一副薄板子棺材,结了几道白灵幡,那鲁智深闭目合十,来念《地藏经》。李逵听一回,倒来堕泪。那鲁智深念罢,见李逵只顾哭嚎,怪道:“你这黑厮,死的自是别个爹,你却哭个鸟?” 李逵道:“休骂,只怨你这秃厮念经,没来由教俺听了便忍它不得,从前俺听别个秃厮鸟道做法事时,也不曾恁个。”又哭嚎道:“俺老娘昔日教饿虎吞吃了,俺铁牛不孝,也不曾追荐,你这和尚,今番便也与俺娘唱经超度一回。” 鲁智深见他嚎得虽粗鄙,却也真挚,道:“洒家与你亡母念一回经便是,须得她遗物一样作尸。” 李逵道:“俺老娘血肉都教那饿虎吞了,尸骨未存,我捅杀那虎时,剖他腔肠,只取得一截骨殖,想是我老娘手指,无一日不带在身边。” 鲁智深道:“这便可。” 那李逵供出骨殖,拿块布帛包了,一发地上搁了,鲁智深合十又唱经一轮,李逵听得又纵声大哭,那过往路人都听得心惊胆战,邻里又多道:“那王家后生平素只狎女色,钱尽数作嫖了,非是个孝子,如今他老父殁了,倒哭得价天响。” 李逵哭得一回,取了那壶牛乳,两个便回营寨。却说两个纵马走得一半,那李逵忽又执缰不行,鲁智深道:“黑厮,你又恁地?” 李逵道:“和尚,你且再与俺念回经。” 鲁智深道:“没来由又念甚?” 李逵大叫道:“如何没来由!你便与俺再超度一回俺爷爷!” 鲁智深道:“这泼才,你若有遗物时,自与你超度无妨。” 李逵道:“他便葬在那营南岗子上,俺两个去坟前便可。” 鲁智深道:“休来胡说,你乃山东人,非东京土生,爷爷恁生葬在此间?” 李逵大叫道:“俺便说的爷爷时,却是史家兄弟那马儿,你装幺作甚?他直教俺害死了,如何不超度?心里难安。”他见鲁智深半晌无话,道:“秃厮,你却肯是不肯?不肯时,便来与你厮打。” 鲁智深默然一时,道:“那栗黄骢何时殁了?” 李逵道:“已有一年,你真个念经念得痴傻,竟如何不知?” 他自说不周全,只大略来说了一回事由,鲁智深听后,半晌无语,终道:“即恁地,你引洒家去。” 两人即刻纵马去那南山,寻到那坟包处时,已过初更,暮色垂黑,那鲁智深唱一回《水忏》,两个方返。且说两个入得营寨,那鲁智深不肯入筵席,自寻宿处去了,那李逵见劝不动,也便罢了,自将了那壶牛乳入内,说成做马奶,去与众好汉闹了一趟,纵声大笑,不在话下。 次日卯时,宋江一行整顿已毕,便挥军出征方腊。他等自淮水取道南下,十日,入得扬子江,便投润州地面来。那润州乃方腊枢密使吕师囊把手,麾下勇将颇多,又善水战,宋江兵马与他恶战一回,整三日,夺取润州城,却折了宋万、焦挺、陶宗旺三个偏将。宋江大悲,哭道:“我一百单八个兄弟齐聚一堂,乃上应天意,我等情深意笃,自上山后无一日曾分离,自归顺□□后,我等北上伐辽,平定京畿,出生入死,何等壮举?也未曾折损兄弟一个!不想目今刚下江南,便出师不利!折了我三个兄弟!只教宋某痛彻心扉!” 当时众人劝下,就城中好生葬了那三人,挥泪拜祭。其时五月,那青面兽杨志因水土不服,害了风寒,寄留丹徒,其余宋军分兵两路,宋江取苏州,卢俊义取宣州,六月,各夺得城池,折了彭汜、韩滔、郑天寿、王定六、曹正六个,宋江又哭一回。到七月,宋军历经苦战,一举夺下昆山、常州,又折宣赞、孔亮、施恩。八月,宋江举兵杭州,那杭州南临钱塘江,宋军教那江相隔,时值中秋,又有潮汛,江中波涛万顷,宋江苦于有兵难攻,就此驻扎城外,每日里只是郁结难排。 这一日,宋江只在帐内与柴进两个说话,苦于不知方腊朝中备细,出兵多有不便处,忽听帐下来报,道是燕青飞马来传卢员外处军情,宋江连起身,出帐迎了燕青入内,各施礼罢,燕青禀道:“小弟来时,卢先锋已攻下湖州,目下正兵分两路,一路取独松关,一路攻德清县,待攻下时,来与阿哥杭州会师。” 宋江听闻,稍感欣慰,又留燕青吃些酒水,当时道:“贤弟,你此来艰辛,愚兄本当留你多歇憩整顿三日,目今却又有一重任相托。” 燕青道:“阿哥但说,小乙万死不辞。” 宋江道:“如今我等攻那方腊,损兵折将,多有伤亡,也是因不知他底细。若我得一内应时,于那方腊朝中与我等外合,他日我等攻破城池时,也好万事顺当,莫再折损我恁多兄弟。却才愚兄与柴大官人嗟叹此一节时,他自请愿意一往,只是他单身匹马,到底凶险,因贤弟第一等精细,又会江浙土语,若得相助时,必又不同,却问贤弟可愿同往?” 燕青道:“蒙阿哥不弃,小乙愿往。” 宋江大喜,设酒席相款待,酒罢,天色将黑,宋江道:“贤弟就我帐下将歇一宿,明日早行。” 燕青道:“多谢阿哥心意,只是小乙明日一去,恐无数月难回,却去营中与众兄弟辞别一回。” 宋江道:“如此也好,众兄弟连日征战,也是疲顿,贤弟善谑,也同他等笑饮一回。” 只说那燕青辞了宋江,出得帐来,因那寨栅临江而建,其时秋风萧瑟,他见那江面奔涌、水天一色,倒觉出些爽利,便望那江边来投,近些时,却见那江堤边点点火光,熠熠生辉。他又走得近时,却见是聚了些个人,正是那李逵、三阮、张顺、张横几个,原来只在那临江处烧些纸钱,又放几笼子河灯,又有鲁智深在一旁,合十默默念经。众人见得燕青,都是喜悦,各自嘘寒问暖一回,燕青问:“铁牛,你却作甚?” 李逵道:“你莫是瞎的?却不会自看?” 张顺道:“自南下以来,折了好些兄弟,平素多曾一道痛饮,如今却各魂归一方。今日中秋,却与他等烧几笼香纸,鲁大师唱经与他等超度一回。” 当时手持一壶酒,倾了一气在江中。那李逵自盒中取几只糖饼,一发撅开,也投往那江中,口中道:“你等且来吃一回饼子。”又投些炖肉,道:“肉也肥,却来食。” 投几方,自食几方,咂得有声,又道:“俺铁牛陪你等食。” 众人都笑,张顺道:“铁牛大哥,你奈何来吃祭肉?” 李逵道:“你说俺作甚?军中缺粮,肉须最难得,但把在手上时,不吃一回,如何忍得?况俺只吃撕下皮子来吃,最肥处却都投江里了,俺那等兄弟都不是小气人,知俺铁牛是个馋的,自不同俺计较。” 众人都教他说的来笑,张顺道:“大哥只肯馋,却也吊我馋虫上来,中秋蟹最肥,昔日住浔阳江头时,曾有五斤大壳子蟹,不知这钱塘江中蟹如何?” 鲁智深道:“你便下河去捉来吃。” 众人见他说的无头无脑,都笑,张顺、张横两兄弟道:“天冷,却下不得水。” 李逵道:“那和尚,你心不诚,便念经时,也尽想吃肉。” 鲁智深自不理会他,那李逵又大叫几回,鲁智深见他不肯饶人,才道:“撮鸟休语!洒家自已念经罢了,况洒家几时不吃肉?不曾害俺念经。” 燕青看一回,见空中月圆且白,映入江中,又与众人说一回话,自辞了,心道:“明日便走,却去寻大郎说一回话。” 下了江堤,走到寨口,却遥遥见一株合抱老桂树,其时桂香浓郁,沁人心脾,他抬眼望一时,却见那桂树枝桠里,隐约有个人,他心道:“甚顽猴儿?” 走近的几步,原是个人坐那树桠子上,只望着那江堤处发怔,见他走来,也不曾察觉。燕青把眼细看,见那人形容时,痴了一刻,忽道:“那处的恶少年,好顽劣!” 那树上人吃得一惊,争些儿就此摔下树来,好在那人功夫了得,堕得一半,两手自攀住那树干,稳住,一跃而下,见得燕青,气结道:“燕小乙,你奈何来唬我!” 原来却是史进,燕青笑道:“大郎,你却几岁?还来爬树?” 史进红了脸,一时,又理直气壮道:“只闻这桂花香好闻,离得远时,不算痛快,我便上树凑近些闻,你这厮却来管我。” 燕青看他一回,道:“大郎,你分明却说反话,你明明不肯近些,只离得那般远。” 史进一听,半晌无话,终道:“你莫不在卢员外帐下?如今不在湖州,却如何到得了杭州?” 燕青笑道:“只来看大郎。” 史进道:“谁听你胡言,你既来了,去我帐下吃几鍾酒。” 燕青道:“我正如此作想。” 两人入营,一路投史进帐中去,路遇郭盛,邀他一同吃酒,郭盛道:“你两个先去,我去公明阿哥帐下送个帖儿再来。” 不一时,抱了坛酒,又将来两碗肉,来投史进帐下,对燕、史两个道:“今日火色好,自我等驻军这杭州城外,粮草紧缺,十数日不曾闻肉味。今番有个酸腐老儒生,便是昔日与军师编排《梁山义士传》的那一个,他因流落到这杭州城来,躬耕务农,平素又仰慕公明阿哥为人,今日自酿了膏粱好酒五坛,又煮得半口肥猪送来,适才我与阿哥送的拜帖便是他的。公明阿哥听闻我来寻你两个吃酒,特教我将来一坛酒,又割了两大碗肉。” 史进道:“最好,正愁无食下酒。” 三人就此把盏吃肉,吃得精光,一席剧谈,直至三鼓,不必细说。 却说那江堤处,李逵几个烧了一回陌纸,又把果品都祭了,便打道回营来。那李逵先才且祭且吃酒肉,其时倒有得三分醉,当晚月光明亮,他见鲁智深禅杖闪些碎光,便道:“和尚,且将你那家伙与俺铁牛耍一回,耍个罗汉铁布衫功夫。” 鲁智深见他吃醉,道:“你明日酒醒,自与你耍,今日却与不得。” 李逵怒叫道:“明日今日,有甚不同?如何今日便与俺不得?” 众人都道:“这泼才醉了。” 张顺道:“铁牛大哥,你自醉了,且去将歇一晚。” 李逵大叫道:“不肯!秃驴,俺铁牛非耍你那禅杖一回!” 鲁智深也是个粗的,当时道:“撮鸟,洒家偏不与你!” 李逵须眉倒竖,当即便来强抢,搠住那禅杖一头,做死一番蛮扯,他毕竟酒醉,那及鲁智深分明?只教那和尚一拨,便拨倒在一边,当时大怒直叫,却不肯干休,直踉跄跟在那鲁智深后,一路随他到帐下,鲁智深怒道:“你这黑厮,却随洒家来作甚?” 李逵道:“你不与俺那禅杖来耍,便不肯走。” 当时进了营帐,直来耍赖,不一时,究竟酒性上来,自横躺在地,齁齁大睡了,一时将那呼噜来扯打,那鲁智深自盘在榻上打坐一时,已毕,那李逵仍是鼾声如雷,鲁智深躺一时,哪里耐烦,翻身而起,自行出得营帐。其实三鼓已过,更深露重,鲁智深自在那营寨中走得一时,又寻到江边,听一回江潮,再回寨时,月在西天,浑圆如鼓面,色泽白腻,他看得一回,倒是痴迷,也不低头,只一路望月缓行,如此信步走得一回,省来时,却见走到营寨西南一角,其时灯火俱灭,夹杂些将士鼾声。他见那左首一处营帐,忽觉心中剧跳,鬼使神差,只慢慢踱到那帐口,再不出声,只痴望那帐帘一时,站得一刻,心中忽省,暗道:“你却作甚?” 当时掉头便要走,忽听那帐中有人道:“小乙哥,莫不是你?恁生还不曾走?” 鲁智深一怔,心中只翻覆道:“不曾得闻大郎声音久矣。”脑子一时只是空了,如何动得,只矗那处,那史进帐内又道:“小乙哥,你既不曾走,却再来同我说一回话。” 鲁智深只怕他就此出帐,便想走时,腿却只不听使唤,心直道:“只多听一时便走。” 当时那史进却也不曾出帐,只道:“小乙哥何以不肯出声?是了,适才你与大郎已说了恁般久,见我酒性又坏,定已然听得不肯耐烦。” 鲁智深不曾做想,只脱口而出:“洒家何时却会烦大郎?” 只出口时,却是大悔,正待速速离了,却听那帐内笑道:“你这厮,真个无赖,却又来学我鲁家哥哥声气。” 鲁智深一听,只是回首,又望那帐帘一时,并不出声,忽听那帐内史进道:“小乙哥,你昔日学我鲁家哥哥诓我时,我只肯恼你,”半晌,又低声道:“今夜却求你再学他声气同我说一回话,便两句也罢。” 鲁智深听时,只感胸口剧痛,心道:“恁多年不与他得见,洒家也便忍了,目今便再忍不住时,也合当忍了。”合十默念一回经,却如何入定不得,心中只如着魔,道:“他自当我是那燕青,我便与他说一回也好,回时俺自昼夜不停、念个千回万回经文来赎过。” 当时听那史进又道:“小乙哥,你莫是不肯?” 鲁智深终开口道:“大郎要洒家作甚,洒家自然都肯,便学那和尚陪你说话。” 那史进听闻,半晌无语,终道:“小乙哥,你前番学我鲁家哥哥诓得我两回,我只道你若再诓我第三回时,定当一发识破,不料却终识它不破,”停一时,道:“只当是……鲁家哥哥当真来了,想是我听他一说话时,便自成了傻的,再无个分辨。” 鲁智深一听,一句话也说它不出,两人默默无语一时,半晌,史进道:“哥哥,你近年可好?” 鲁智深道:“洒家自是好,大郎可好?” 史进道:“大郎也好。” 一时又是无言,半刻那史进笑道:“小乙哥,你且莫笑我,敢是经年不曾与我鲁家哥哥说话,便说时,却也不省说甚。” 鲁智深只是怅然,终道:“洒家自不笑大郎。” 史进笑道:“哥哥,这杭州城外钱塘江极好,便似昔年我等梁山脚下湖荡子。” 鲁智深道:“大郎说的是,洒家也常恁个想。” 史进道:“望那江水时,大郎闲常想到昔年与哥哥自东昌府回山寨时,说要一处吃一回河鲤,”停一时,又道:“却终未得成。” 鲁智深听得默然,半晌道:“暮春鱼最肥,”又道:“如今却是中秋天气,不是时节。” 多时,史进方道:“哥哥说的是。” 其时有风将起,卷起营外衰草落叶,吹入营内,又有桂花清香,史进道:“哥哥,你却闻这香气时,竟也能入帐来。” 鲁智深道:“洒家自然闻得。” 史进道:“方才大郎在那树上闻时,却也不如此刻香。” 鲁智深道:“桂香当远些闻,自然才好。” 史进半晌无声,只道:“却只因与哥哥一处。” 鲁智深闭目,默然一时,道:“洒家与大郎一处,自也欢喜。” 史进笑一声,忽道:“哥哥,你却何时欢喜?” 鲁智深只听得发怔,那史进续道:“哥哥只怕害我,若见我时,你只恨不得自行死了,你却何时当真欢喜?” 鲁智深听闻,一字难答,史进道:“哥哥怕见大郎,大郎也常恨不得就此死了,想去寻哥哥时,却心知哥哥不见我是为我好,大郎虽情愿不要那好,只愿与哥哥得见,又岂能只为了与哥哥得见,却教哥哥不得好?”他轻叹一声,道:“哥哥,你既要大郎得好,大郎自也只要哥哥得好,便是哥哥回时自又参佛念经忘了大郎要哥哥得好时,大郎也只要哥哥得好。” 鲁智深听了,半晌无话,终只道:“大郎,洒家,”顿一回,忽堕下一行泪来,“教你吃了许多苦”,再说不出一个字,两个寂然无声。 多时,史进道:“小乙哥,胡说了那许多,真个教你见笑了,”低叹一回,又道:“此刻却是起风了,到底严寒,小乙哥便回吧。” 鲁智深听闻,又默默望那帐门一回,终再不答一话,披月离去。 他自走得一刻,史进从帐内走出,挑了帐帘,抬眼望那月色一回,忽自语道:“哥哥,莫怪大郎,这月光把你身影照在帐上时,大郎便是死上千百回,又如何会将哥哥认作别个?只是大郎若不认你做别个时,恐哥哥却不肯与大郎说一个字。” 他望那月色,忽笑一回,又道:“哥哥,你只道我受苦,你又何尝不苦?我不能与哥哥得见时,想到能与你受一处的苦,心中也欢喜。” 第十六回终 八月尽,卢俊义过独松关、德清县,与宋江会师杭州,重阳,宋军共破杭州城。九月中,宋军再度分兵,宋江走乌龙岭,卢俊义过昱岭关,十月朔,分兵直逼睦州、歙州城下。其时,柴进、燕青过越州、走诸暨,入方腊行宫。是年冬月,宋军里应外合,破睦州,直捣方腊本营,生擒方腊。大功终成,百官来贺。月尽,宋江班师回朝,赴京觐见天子。 越明年,一月,杭州城内大雪如注、鹅毛漫天。却说那西湖边上仍做游人如织,一人身着鸦青色皂袍,戴一顶竹斗笠,自湖边行来。那人行得一刻,望对岸人头团簇处,问一引车鬻粥婆子道:“大娘,叨扰则个,敢问那对岸戏台上,却是唱甚个戏?隔得远些,也瞧它不分明。” 婆子道:“后生,你与老身三文钱,吃锺杏仁茶。” 那人笑道:“三文钱如何肯做?却与大娘三钱银子。” 把褡裢里将出小碎银子,与那婆子,那婆子因笑道:“后生是个会事的,那自是个破落班子,自山东来,唱的一出是《梁山义士传》,却也全无章法。” 那人道:“俺望那喝彩人众多,还道是甚好戏,正待去窥一回,大娘却说,恁生无个章法?” 婆子道:“说无章法时,却非全无个章法,前一半戏,倒是有模有样,甚个武松打虎,李逵杀虎,虽都是虎,倒各有好听好看处!说无章法的,却是那后一半戏,如今天下谁个不知?韩生歼楚,沛公杀韩,宋江破腊,今上杀宋。那梁山上草寇,如今几人安在?你道那《梁山义士传》却唱甚?唱那梁山好汉个个做得了大官儿!后生,你莫道恁许多人是与他喝彩的,却皆只喝倒彩!他唱一个,黑旋风李逵做了县太爷,下头笑:‘却死了’,唱一个杨志、董平做了西郡兵马将军,下头笑:‘也死了’,唱一个张顺、二阮做了东洋水军都统制,下头笑:‘还死了’,唱一个郭盛、吕方笑游汴梁,唱一个陈达、杨春衣锦还乡,下头笑:‘都死了’!咄!端的荒唐!” 那人半晌无声,忽笑道:“他可唱那燕青作了甚?” 那婆子道:“这老身却不知,便不管,只怕都死尽了!” 那人却笑道:“未死,未死,浪子燕青贱命一条,却是未死。” 那婆子见他举止怪异,也浑不在意,只道:“这破落班子幸得始唱了三日,老身却说,他等必唱不久长,顶多再唱个三日时,必教官军来拿,”又道:“后生,老身窥你一表人才,却来劝你一句,莫去看那戏,只怕要杀头。” 那人笑道:“多谢大娘点拨,在下自不去看它,却问大娘,那六合寺却如何走?” 那婆子与他道了一回,那人讨了锺汤茶吃了,又与那婆子拔了三钱银子,教那婆子感恩不尽,自去了。 却说那人沿湖岸而行,去的远了,入得六合寺,自有小沙弥来迎,问道:“施主,却来烧香求签?” 那人道:“不烧香求签,欲与故人立一延生位牌。” 其时抬眼,只见一青壮僧人,身披麻衣,自那正殿中高歌而出。 那人惊怪,问沙弥:“那僧甚人?何以恁般恣狂态度?” 沙弥道:“施主莫惧,只作个疯僧人,法名玄苦,自鲁地觉圆寺来,因自称昔日曾得闻我寺高僧照暨禅师咏《华严经》,始顿悟,入我寺后,师从禅师,参佛念经,修成法身,一向也无事,比及禅师坐化后,不料这僧却自疯了,每每口出狂言、又常指那莲花殿上三座佛像破口大骂,辱我佛门,”又道:“施主且休在意他去,他只说疯话,并不害人,且自有火工道人监管。施主,你请随小僧来。” 那沙弥引他进一耳房,取一册子,磨墨道:“施主欲造灵位,可为先考妣?” 那人道:“非也,只为亡弟。” 沙弥换一册子,道:“先弟可做寿终?” 那人道:“战死。” 沙弥又换一册子,曰“夭折部”,又细问一番亡者姓氏、籍贯、年甲、卒年,看一时册子,却道:“施主,寺中却已有先弟灵位。” 那人也不惊怪,只道:“若有时,却也好。他战死异乡,也无遗物,我只携他身前皂袍一领,却与他灵前焚了,师傅,且引我去。” 那沙弥收了他五两香火钱,与他打了一桶香油,一簇灵烛,道:“灵却供于金刚殿中。” 引他前往,入殿内时,指与他灵位,只见那延生牌下,一钵鲜鱼,一缕红巾,那人看一回,目中一颤,却是转身便走。沙弥称奇,道:“施主,奈何遗物却不来烧了?” 那人只是走远,却哪里还答。 夜幕已升,西湖断桥边破落戏台上,斜挑了《梁山义士传》的黄旗,其时戏方开演,台下浪荡子谑笑,敲盆叫道:“老傒,如何还不开唱?”台上一老儒生登场,赔笑道:“便唱,便唱,”唱道:“说梁山义,扮梁山义,欲问那《梁山义士传》从何起?正是那:史大郎夜走华阴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六合寺内,梵呗不绝。 莲花殿中,大日如来佛、无量寿佛、阿弥陀佛,三佛法相庄严,那疯癫僧人醉卧其下,戟指而骂:汝等算甚鸟佛?不过僭越其位,雪藏真佛。不一时教众火工道人押出殿去,口中犹道:吾师曾谓我,洒家平生只见三座佛,一座白月清风,阖目卧于树下;一座鲜衣怒马,纵缰驰于荒原;一座寒夜孤寺,持伞立于雨中。 殿外,雪已初霁,江潮滚涌,千载明月,万世亮冬。 全文完 2011.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