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之渊》 第一章 昭宁元年 故事的开端是天熙元年的冬天。 很多年后回头想来,那是一个严酷而漫长的冬天。 年轻的景帝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心思,虽然他极力克制,但是他的心里面像是有猫的爪子在挠,越来越痒,很快到了极限。 到底是哪里好呢? 腰不够细,身体不够柔软,容貌不够俊美,声音不够纤细,性格不够有趣,口舌不够伶俐,景帝在心里将他贬得一无是处,偏偏还是忍不住要在批改奏折的间隙去看他,越看这心头的渴求就越盛。 殿前的身影对即将到来的厄运毫无所知,依然笔直矗立,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他是什么时候到他身边来的呢? 景帝细细回忆,却没有答案。 不过,殿前的人是三世公卿、满门忠烈的世家出身,若幸过一次就感厌倦,处理起来也是麻烦。 年轻的帝王合上奏折,揉了揉疲累的双眼,决定继续忍耐,转身向他的后宫走去。 景帝的后宫不像他的祖辈们那么庞大,这倒不是他清心寡欲,仅仅是因为他还很年轻,想来过个十年八年,他的后宫也会充斥各色美人。不过就算不是很庞大的后宫,三宫六院的一圈轮下来,时间也已过去十天半月。 景帝本来以为温柔乡可以浇灭他的念头,等他看到因母疾归家、多日不见的人重新侍奉殿前时,他才发现问题没有解决。 他还是很想要他。 也许是方法不对,用女色来转移对男人的心思,不起作用是理所当然,景帝想到这里,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 可惜,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则是残酷的。俊美的内侍甚至连京城南风馆的头牌都偷偷地弄进宫来,这火还是泄不下去。 事到如今,也只能釜底抽薪,从根本上来解决这个问题。那夜,景帝坐在殿上,沉吟良久,最后,他抚着青色瓷瓶,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终于下了这个决断。 以天下之大,供养一人,太医院呈上的秘药自然也是极品。 “这也算是为君分忧吧。”年轻的帝王端坐殿上,姿态优雅而高贵,嘴里却吐出凉薄的话语,很快消散在冬日的寒意里。 “陛下圣明。”心腹的内侍自然万事都随皇帝高兴就好,听到这种话依然面不改色地奉承着,很快宣了那人进殿。 景帝的一生中有三次看到他露出那种神情,第一次自然是赐下那混了秘药的酒时。 他跪在地上,虽然极力忍耐,捧着酒杯的手却依然在微微颤抖,想来不明白为什么皇帝刚刚大肆封赏过他,就会有这样的下场? 他用那种神情望着他,从起初不敢置信的吃惊,到最后的绝望,然后慢慢低下头去。 “臣,谢主隆恩。” 景帝看着他俯身跪拜,然后仰头把杯中物一饮而尽。 等真的赐你鸩酒时再露出这种神情吧,景帝这么想着,没有表情地注视着他,心里却很清楚,过了今晚,这个日子想来不会太遥远。 长久的夙愿得偿的时候,景帝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急迫,而是很有兴致地慢慢抚摸他的身体。 年轻的帝王坐拥天下,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试过,当然没有兴趣一整夜抱着死鱼一般的身体,所以选用的秘药随着时间流逝,药效会慢慢消退。 景帝看着他的眼睛从迷茫到清醒,在明白发生了什么后陡然睁大,又是那种不敢置信的吃惊,心情不由得极好,俯下了身,细致地亲吻他的额角。 药效消退,神智恢复,力气自然很快回来,所以景帝对可能出现的挣扎毫不意外。 “卫衍……” 景帝喃喃叫着他的名字,用力握住对方削瘦有力的腰肢,将他的挣扎完全遏制在身下,与他对视。 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对峙,一道是胜券在握的威严凌厉,另一道则混合了羞愧愤怒惘然等众多情绪。 这场战争毫无悬念,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景帝就等到了对手的溃不成军。 看到身下的人无力地垂下手臂,绝望地闭上眼睛,不再挣扎,景帝的嘴角浮起得意的笑容,开始正式品尝失败者奉上的祭品。 这一夜,景帝尽情享用身下驯服的身体。 等到心里的执念身体的欲望全部平伏下来,已经过了子时,身下的人早就因为疲累而昏睡不醒。 景帝躺在他的身边,摸了摸他汗湿的鬓角,目光随即落在他的腹上,指尖慢慢滑过他腹上的那道疤痕,伴着微微的叹息闭眼休息。 白绫还是鸩酒,这些问题留待明日睡醒后再去考虑。 次日醒来,景帝自然是心满意足神清气爽,可惜身边的人依然昏睡不醒,看着卫衍脸色苍白眉头紧皱的模样,景帝的好心情不由得减去了几分。 他伸出手去,用手背探了探卫衍的额头,确定他只是稍微有点发热,才没有马上命人去宣太医。 昨夜卫衍初次承幸,纵然准备周到做得小心,还是难免会受伤,更何况做到后面他还很放纵,恐怕卫衍得到的痛苦多于欢愉。 景帝稍微反省了一下自己昨夜的行为,决定下次临幸时尽量克制点,又想到昨夜卫衍昏睡过去后,伤口已经做了处理,应该不碍事,就掀开榻边的幔帐走了出去。 宫女内侍悄无声息地上前服侍,等到穿戴整齐以后,景帝回首看了一眼低垂的幔帐,低声吩咐: “小心伺候,等他醒了后,命田太医来把脉开方。” 宫女内侍小声应“是”,景帝便转身去上他的早朝。 当下的一整天,他的心情都极好,无论是早朝的朝议,还是午后御书房的面奏,甚至面对御案上小山般高的奏折时,他都没有往日的烦躁和不悦。 所以,当内侍来禀报,被他留在寝宫的人,既不肯用膳也不肯用药时,他陡然变色,吓得身边伺候的人都跪了下去,连声疾呼: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景帝不明白他听到这个消息后,为什么会这么恼怒? 既然卫衍自己要找死,那就由着他去,还省了他烦恼接下去该怎么处置,但是等他回过神来,却发现他已经回到了寝宫。 卫衍正仰面躺在榻上,脸色比他早晨离去时还要苍白几分,视线则盯在不知名的某处,与捧着膳药的宫女们无声地对峙着。 景帝见状,不动声色地吩咐内侍将他扶坐起来,然后亲手接过描金的白瓷粥碗,坐到了榻边。 帝王亲自执羹,也不过引得他略微抬了抬眼帘,然后执拗地将头扭到了另一边去。 年轻的帝王轻笑出声,优美的唇形开始吐露一个个名字,迟缓却又带着无法言喻的残忍。 卫衍慢慢转过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景帝不是残暴的君王,至少目前为止还不是。今年是他亲政的第一年,虽然菜市口的地皮染红了一层层,但是离残暴还是有很大的距离。 况且因为如此荒谬的理由,为难一个三世公卿满门忠烈的世家,于情于理都不太可能。 虽然如此,但是景帝知道他会赢,因为他的对手根本就不敢赌。用满门身家性命,来赌君王是否会雷霆一怒,这样的赌注,卫衍根本就不敢下。 所以,当景帝再次把调羹递到他嘴边时,卫衍终于乖乖地张开了嘴。 用完膳,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景帝又服侍他用了药,整个过程他都保持着安静合作,景帝将药碗递给内侍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啪”的一声脆响,帝王的手腕瞬间被打落。 一霎那,整个内殿安静到凝滞,旁边伺候的内侍宫女们,见此情形,都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榻上的这位胆子可真大,这种犯上的事也敢做!此番惹怒了皇帝,怕是要被当场拖出去杖责了。 一片沉默中,打掉皇帝手腕的人,终于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一时间也呆愣在那里,久久没有动静。 景帝同样被他这个大胆的动作,弄得愣了一下,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打开他的手! 不过,他并没有如众人预料得那般动怒,而是反手捏住卫衍的下巴,用力抬高,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来,开始抚摸卫衍的脸颊、颈项,随心所欲地抚摸任何他想要抚摸的地方。 卫衍依旧呆愣着没有反应。 “从今天开始,卿要学会享受朕的抚摸,还有——”指尖往下,缓缓挑开他的衣襟,“临幸。” “幸”字出口,毫无悬念的,景帝欣赏到了身下人支离破碎的绝望。 话是这么说,不过,当夜,景帝并没有像他先前宣称地那般,再次临幸卫衍。 就寝后,景帝强压着僵硬如石块的他,从头啃到尾,却在最后关头放过了他。 把石头吞进肚里肯定会消化不良,更何况还是带伤的石头,难免会败坏兴致,景帝躺在榻上,一边听着身边人平缓的呼吸声,一边对自己放过他的行为做出了解释。 天熙元年的冬天很冷很冷,殿外刮着凛冽的寒风,殿内因为拢着炭火,却保持着初春般的暖意。 景帝在这般暖意中,突然想起了幼年时母后教导他的话。 执着太甚,便成魔障。 若一开始起了那个念头就下手,也许就不会有现在的执念吧。想来是长久的压抑,造成了如今的执念,母后的话果然很有道理。 只是为什么一开始忍耐着不愿动他呢?那个答案倏忽而至,转瞬即逝,在景帝还没有抓住的时候,就消失在他的脑海中。 既然已成执念,只能用满足来消弭了。 景帝侧过身来,注视着身边的那个人。身体的疲累还有心里的疲累,让他睡得很熟,始终没有一丝动静。景帝伸手抚了抚他的脸,手指温热,眼神却如那寒冬般冷冽。 希望他能比那桂花糯米糕多坚持些时日,景帝闭上眼睛,模模糊糊地想着,他想起他幼年时最爱的小红马,他想起那明媚如春日般的江南女子,现在,他们都在哪里? 残月如冰,成一地碎片。 作者有话要说:起名的时候比较偷懒,“景”是皇朝名,也是皇帝的姓,和汉景帝明景帝都没啥关系。 本文是篇宫廷文,背景是君权至上的封建王朝,文中人的行事逻辑都是根据这个封建背景来的。 有洁癖的读者,不喜欢看皇帝强抢民男的读者,请不要勉强往下看,免得踩雷。 正版是傲娇攻版,比较适合喜欢看景骊宝贝卫衍,中立或者偏受一点的读者看,对于偏爱攻的读者来说,也是雷文,偏爱攻的读者,别看正版,去看盗文里面的渣攻版,那个版本比较适合你们的口味。 景骊这个人物,是我当年看了二十四史,有感而发,创作的封建帝王形象。他的三观,以现代读者看来,就是神经病。本文剧情概括一下,就是一个忘了吃药的神经病,被现实各种教做人,经过反复打脸教育,终于变成了一个记得吃药的神经病。 因为老是有读者跑来哭,还看到了我都不知道的剧情,我去文包里看过了,文包里有个又渣又虐的版本在流传,还挂着羊头卖狗肉,骗读者是温馨文或者小甜文。 这不是正版,而是魔改同人文,大概是有人为了偏爱攻的读者魔改出来的,偏爱攻的读者,喜欢渣虐的读者,就去看,但是看了不要跑来和我哭。 正版读者看的是景骊好好宝贝卫衍的版本,所以她们能够哈哈哈,我不攻控,正版读者也不攻控,是中立或者偏卫衍的读者,喜欢看景骊搞事,也喜欢看景骊每次都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在翻船和不翻船之间来回折腾,看文时会偏攻的读者,不要看正版,免得心疼景骊。 因为外面有防盗,有废稿,再加上盗文喜欢自由发挥,把剧情改来改去,在外面看,说不清会看到什么剧情,反正正版的最大特点就是读者能够哈哈哈,看错了版本的读者,就更新一下剧情。 第二章 不外如是 “卿陪朕下棋吧?” “臣不会。” “卿为朕抚琴一曲如何?” “臣不会。” “这雪景不错,不如卿以此景吟诗一首?” “臣不会。” “卿觉得这幅傲梅临霜图如何?” “臣愚钝。” “卿是故意的吧?”朔日朝谒完毕,诸事停议,景帝偷得浮生半日闲,懒洋洋地斜靠在榻上,品尝西域进贡的美酒,顺便逗逗身前的男子。 “臣知罪。”身前的男子恭敬地俯身请罪。 室内暖和,他只穿了一袭绯色长袍,正低头请罪,景帝居高望去,他那优美的颈部侧影一览无余。景帝突然想到那里抚摸起来的感觉,回味了一番后视线才下移,他那削瘦但是漂亮的身体被裹在衣服里面看不清,真是可惜,想到这里,景帝摇了摇头,吐出两个字: “过来。” 低头不语的人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显然很清楚这个命令意味着什么,僵在那里没有动。 “到朕这里来。”他的动作显然取悦了年轻的帝王,并没有因为他的抗命而动怒,笑吟吟地再次命令。 “臣恳请陛下,不要如此荒唐行事。”男子犹如掉入陷阱的动物,明知脱身无望,却依然做着垂死的挣扎。 “过来,不要让朕再重复。”景帝的声音很快变得如这冬日的寒风一般冷冽,终于成功地让裹足不前的男子直起身来,走到榻前。 “宽衣上榻。”景帝说这话时,无论表情还是语气,都不带一丝温度。 景帝原以为他会抗旨不遵。 这几日虽然荒唐放纵,但是青天白日,让他自解衣物侍奉还是第一次。 但是,出乎他的意料,男子的忍耐力实在是好,听到他的命令后,虽然瞬间血色全无,虽然手掌一直在抖动,还是摸索着去解衣带。 须臾,他就脱掉了绯色长袍,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景帝想到早起时亲手为他打的结,神色不由得缓了缓,伸手拉他上榻。 欲望无法纾解会成执念,而执念太甚,便成魔障。 很快,空气中就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气息。 所谓的纵情欢娱,不外如是。 事后,景帝搂着他,心里千头万绪,莫名纠缠。 虽然已经反复幸过他,景帝还是不明白卫衍到底哪里好?腰不够细,身体不够柔软,容貌不够俊美,声音不够纤细,性格不够有趣,口舌不够伶俐,幸他之前就这么贬过他,幸过以后对他的印象也没有改观。 以色侍君? 他摸了摸卫衍的脸,无语失笑。很显然,眼前的这张脸没有这种资本。 蛊惑君王? 景帝想起京城南风馆的那名头牌,真正媚眼如丝,色如春花,在榻上更是千种风情万般手段,也不过是得他一夜宠幸。而眼前的这个人…… 论容貌,皇朝最美丽的鲜花都盛开在皇家的花园里,随便掐出一朵小花就能把他比下去;更何况景帝不是初尝云雨之欢的懵懂少年,早就精通延绵数百年的各种皇家享乐之道。 那么,一开始对这个人的心思到底从何而来?而现在,把他拆吃入腹再拼装起来反复吞下肚的执念,为何没有一点消弭的趋势? 不过,他的身材真是不错,算是一个优点吧。景帝上下巡视了一遍,好歹给卫衍找出了一个长处。 卫衍常年习武,身体虽然削瘦,但是肌肉的形状非常漂亮,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目光。 当然,忍耐力更是好,刚才的过程中,怀抱着他的手臂只是虚扣着,没有用上一丝力道。 明明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推开的,偏偏要这般忍耐,真是可惜呢。 若卫衍忍耐不住推开他,景帝自然会给他扣上种种罪名,拿出手段教导他了。偏偏这些时日卫衍变得很听话,只要他起了兴致,纵使卫衍满心不乐意,依然会乖乖侍奉,就算景帝想厌弃他收拾他,一时间都找不出理由来发作。 不过,听话也有听话的好处,这般听话,才是乖巧侍君的模样。景帝想到这里,低下头去,满意地亲了下去。 “卫衍,感觉怎么样?”他心中舒畅,吻得温柔而绵长,“很舒服吧?” 卫衍闭着眼,躺在皇帝怀里歇息,没有回话,只是皇帝这不正经的口吻,让他的脸色微微泛红起来。 既然“大不敬”的罪名用不上,那“君前失仪”又如何? 景帝巡视着榻上的猎物,已经平息的心,再次沸腾起来。 “陛下……” 欢愉的余韵还没有完全消退,景帝懒洋洋地躺在榻上,摩挲着身边人的手掌,回味着刚才的味道,突然听到卫衍开口说话。 “怎么?”男人满足以后,都会比较好说话,景帝就算身为帝王,也不能免俗,所以他回这话的语气甚是平和。 “臣明日起有几日不用轮值……”皇帝平和的语气让卫衍多了几分勇气,期期艾艾开了口,却依然说一半留一半,不敢说清楚。 “轮值不轮值这种小事,何须向朕禀报。”景帝明知道他在求什么,偏偏要装傻。 “陛下……”卫衍硬撑着疲惫的身体,跪坐在他身旁,语气中满是哀求之意。 景帝继续摩挲着他的手掌,不答话。常年握剑,卫衍的虎口掌心和指尖都起了厚厚的老茧,摸起来没有芊芊玉手的柔润光滑,不过掌心很暖和。 “陛下?”卫衍见他不说话,很快急了,再次开口哀求。 从那夜开始到现在有二十多日了吧,想家了?还是纯粹是想躲开他? 景帝的目光落在他柔软的发丝上,想到刚才的数度缠绵,心中一软,终于点头首肯:“明日巳时出宫,酉时回宫。” 卫衍讷讷着还想说点什么,被他瞪了一眼,终于乖乖应了声“是”,不敢再多话。 翌日卫衍出宫,景帝则在议事结束后去给太后请安。 景太后王氏曾是这个皇朝最有权力的女性,而在景帝年初亲政后,她依然是皇朝最高贵的女性,也是这后宫最高贵的女性。 帝王家母慈子孝的亲情叙完,这两位曾经的皇朝最高权力者,与如今的皇朝最高权力者,能够谈论的只有政事。 “‘逆王案’审得如何了,陛下?” 天熙元年十月初八,帝至上苑猎场行猎,遇袭失踪,至三日方寻回。后亲至上苑,查明乃幽王所为,当场诛杀宗室廷臣涉案者数百人,并严令大理寺追查,此案牵连者数万人,在稍后的十余年尚有余波,此为“逆王案”。 这样的谋逆大案,太后关心也是理所当然。 “大理寺已经上了条陈,就等朕朱批了。” “去幽州宣旨监刑的人选,陛下决定了吗?” 景帝喝了口茶,目光动了动,一时有点摸不着太后问这话的用意。宣旨监刑一般都是由天子最宠信的近臣担任,太后问这话,不知道是想推荐什么人,还是有别的目的? “朕还没有决定,母后。” “若是以前,陛下肯定是派陈天尧或者肖越去吧。” “母后您也知道不可能。如今陈卿替朕守着滁州,肖卿是朕的户部尚书,根本无法分身去幽州。” “那么卫衍卫卿家呢?”太后笑吟吟地望着她的儿子,继续说道,“卫卿这次护驾有功,而且他一向对陛下忠心耿耿,这样的恩宠不为过。哀家还记得柳太傅曾经说过,卫卿虽木讷寡言,但忠心可鉴。” “母后好记性,太傅多年前说的话,朕都有点记不清了。”景帝只是陪笑着喝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幽州离京城数千里,一去一返耗时逾月,他刚在兴头上,要放卫衍离开这么久,自然不乐意,不过他了解自己的母后,知道她每句话后面都有深意,等着太后未出口的下文。 “哀家听说陛下已经快一个月没有翻牌子了。陛下大了,该怎么做自然心中有数,有些话哀家也就不多说了。”果然,太后淡淡地提点了他一句。 “就依母后的话,让卫衍去幽州。”听了她的话,明了她的言下之意,景帝苦笑着就范。 “陛下,有些事不算什么,只要你记得分寸就好。”见儿子不开心,太后又开始安抚他。 “母后放心,朕知道该怎么做,朕也知道朕是皇帝。”景帝的笑容更加苦涩,“母后还记得朕小时候最爱的桂花糯米糕吗?” 太后想起景帝幼时极爱吃桂花糯米糕,她便命膳食房每膳都上这道点心,直到年幼的景帝看到这道点心就恶心反胃才罢手,那不过是为了让他明白,上有所好、下必盛焉这个道理,而一个真正的帝王,是不能有明显的喜憎,明显的弱点的。 皇帝此时提起,是想说卫衍于他,也不过是桂花糯米糕,吃多了就会腻味,就能丢开手吗? 那日,太后盯着皇帝离去的身影,久久沉默不语。 也许,在天家骨肉倾轧中,陛下你早就学会了阴谋权衡,早就学会了杀伐决断。但是,陛下,你毕竟还太年轻,年轻到甚至连爱情都没有遭遇过。 景帝的心腹内侍总管高庸看到皇帝笑着和太后告退,背过身去笑容马上凝结在脸上,就知道有人要倒霉,他跟着阴沉着脸的皇帝走了一段路,在步出慈宁宫的时候,他听到了皇帝的吩咐: “仔细查一下,是谁这么多嘴饶舌!” 空气中,弥漫着君王的肃杀之意。 第三章 冬日暖阳 卫衍走出宫门的时候,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冬日的暖阳照射在远处琉璃瓦的屋檐上,白花花的一片晃入他的眼,他眯着眼,愣愣地看了半晌。 “大人?” 随从早就牵来了他的马,见他呆愣着没有反应,上前唤他。 “走,回府去。” 过了好大一会儿,卫衍终于回过神来,翻身上马,策马扬鞭,马蹄声响彻长长的官道,巍巍皇城很快就被他抛在了身后。 “大人!” 后面传来了随从的惊呼声,不过卫衍没有放慢速度,他继续纵马,惶惶前行,就好像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似的。 官道在眼前一分为二,卫衍提马拐上了左边的道,这条路走到底,只要再拐个弯,卫府就到了。 “大人!” 后面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卫衍才猛然回神。 这条道已是闹市区,刚才他一路急驰而来,行人纷纷躲避。此时有一拉车的老汉躲避不及,车子横在了路中间。 卫衍猛地一拉缰绳,骏马从车子旁边堪堪擦过,然后他看到了地上的幼童。 幼童已经被吓得不会动弹,也不会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巨大的阴影笼罩而下。 骏马长嘶而鸣的同时,马鞭扬起,小小的男童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落入马上男子的怀里,满街的人望着这惊险的一幕,一瞬间失了声音。 “卫大人好身手。”醉仙居二楼窗口有人朗声笑道,打破了这难捱的宁静。 “齐兄谬赞。尚有事,先行一步。”卫衍对楼上的人苦笑着抱了抱拳,告辞离去。 “大人。”跟着他的人终于赶了上来。 虽然幼童没什么大碍,不过受了惊吓还是免不了的。卫衍下马向苦主赔礼道歉,幼童家人连声说不敢不敢,他还是赔了一锭银子才算完事。有了这一吓,他不敢再纵马,只让人牵着马慢慢往家赶。 闹市纵马,到明日御史恐怕要狠狠参他一本了。 “大人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他一向待人温和做事谨慎,今日是怎么了?” 卫衍听到后面传来随从们的窃窃私语声,心中更是苦涩。怎么了?怎么了?他突然想起了皇帝眼中的乖戾凉薄,不由得感到一阵彻骨的寒。 “那是谁啊,闹市纵马,五城戍卫衙门的人也不来管一管?” “天子近卫,五城戍卫营大统领见了都要陪笑,谁敢来管?” “原来是天子近卫,怪不得如此跋扈。” “轻声点,轻声点,不要惹来麻烦。” “听说陈天尧陈将军也是天子近卫出身。” “是啊是啊,才短短几年功夫,就已经官拜镇西将军了。” “没办法,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工部吏部熬个十年,也没有在皇帝身边一年升得快。” “怪不得人人削尖了脑袋要往近卫营钻。” “那也要手上有真功夫。你以为近卫营是想进就能进?家世,忠心,武艺一样都不能缺。” …… 卫衍的身影在街头消失很久,酒楼中的讨论声还不曾停息。 那边卫衍由人牵着马,一会儿的工夫,就到了卫府门前。 卫府极大,占了整整半条街,从高高的院墙向里面望去,楼台亭阁,错落有致。朱红色的正门上方,“敕造忠勇侯府”的门匾高高悬挂,据说那是高祖御笔亲赐。 卫衍下了马,从角门走了进去。问过管家,知道父亲还在衙门没有回来,他就先进了内院,给大夫人请过了安,才去见他的母亲。 母亲住的院子保持着往日的宁静,侍女们看到他进了院子,急忙掀开帘子,将他迎了进去。 “母亲。” 请安后卫衍没有起身,只是凑过去将下巴抵在了母亲的膝上。小时候他受了委屈,经常这样将头埋在母亲的怀里,母亲什么都不用多说,只是用温柔的手掌轻抚他的头顶,就这么静静地安慰他,慢慢的,那些委屈就消失了。 现在,他竟然像个孩子一般,再次去寻求母亲的安慰,这么一想,他觉得更加委屈了。 “起来吧,衍儿,地上凉。”摸了儿子的头顶很久,卫衍的母亲柳氏终于开口了,“这么久没回来,这次能在家里待几日?” “没事,有垫子呢。”早在卫衍请安前,侍女已经在他膝下放好了软垫,“今日酉时就得进宫。” “这样啊,那就起来帮母亲抄点经,待会儿就在母亲这里用膳吧。” “嗯。”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遒劲有力的小楷端端正正,布满了一页又一页,在墨香中卫衍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也许,什么都无法改变,也许,他的处境很快会变得更糟。但是,至少这一刻,他又拥有了继续面对的勇气,哪怕仅仅是为了不给亲人带来灾祸。 过了午时,天色渐沉。 “要下雪了呢。” “好像是,母亲要注意保暖。” “衍儿你也是,自己要当心自己的身体。” “放心吧,母亲,我身体好着呢。” 母子俩停下来闲聊了几句,继续抄写经书。 未时三刻,侍女来报,老侯爷要见他。卫衍不敢耽搁,匆匆辞别了母亲,来到书房,请安后侍立在卫老侯爷身前,等着他问话。 卫老侯爷让他在下首坐下,一边喝茶,一边随口问了他几句近况。 “这次太后属意你去幽州宣旨监刑。”沉吟了很久,卫老侯爷终于说到了正事,“不过太后提了这事,陛下心里肯定会不喜,这几日你自己行事须小心谨慎。” “怎么会?陛下与太后一向是母子情深。”卫衍一时没想通这里面的道理,不过他很清楚,如果皇帝真的心里不舒服的话,他再怎么谨言慎行,一样逃不过。 “母子情深……”天家的母子情深,在权力面前还能剩下几分?不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卫老侯爷只是在脑中转转,绝对不敢说出口来。 想他卫氏经过数代经营,如今也称得上是这景氏皇朝中的高门巨族,族中子嗣还算争气,所以在朝中军中站得比较稳妥。 当年幼帝继位太后摄政,卫老侯爷自然是小心侍奉着太后,不过卫家的年轻一辈,他都想方设法塞到了皇帝陛下的身边。如今皇帝亲政,大量启用年轻臣子,卫氏的年轻一代自然也是得到了重用的机会。 不过衍儿嘛,卫老侯爷打量一眼身前的幼子,隐隐觉得这事透着某种说不清的玄妙。 年轻的皇帝陛下向来喜欢聪明伶俐,贴心贴意的臣子,如陈天尧肖越之流,衍儿因为性格关系,多年来在皇帝面前并不讨喜,若不是这次护驾有功,皇帝记不记得他的名字,恐怕都是个问题。 偏偏这次皇帝不但大肆封赏连升数级,还日日让他随侍身边,宠信到了太后都深感不安的地步,就怕过几年外放出去,又是一名权臣重臣,所以要出手破坏。 这次太后故意提起宣旨监刑这事,恐怕就是想在皇帝心里预先埋下颗钉子,让皇帝疑心衍儿是太后的人,而没法信任。 只是,太后有必要未雨绸缪到这个地步吗? 看来这事透着古怪呢,卫老侯爷摸着胡子,在那里沉吟。 “虽说你在宫里当差多年,都是熟门熟路,不过这次升职了,该打点的地方,还是要好好打点。东西我让人备好了,待会儿你带走,赶紧去办。”说到这个,卫老侯爷就来气,想他其他几个儿子,都是八面玲珑的主,偏偏就这个儿子木讷老实,每次这种事情都要他提醒准备。像这次皇帝的封赏都快逾月,他这里倒是老神在在,一点儿都没有打点的意思,摆明了又要他这个老父来操心,“单子在这里,你拿去仔细瞧瞧,有没有遗漏。宫里不比别的地方,小心点总是没错。” 卫衍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出声,只是把父亲手里的单子接了过来。单子上列了一大串人名,他看了半天,却一个都没有看进去。 在宫里当差,逢年过节或者找个由头打点上下是惯例,虽有宫律禁令,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很多时候大家都是心照不宣,也不是想要怎么样,不过是预备着哪天用得着的时候,能给个方便。 这样的人情往来,卫衍当然懂,不过这次他的确没有想过,要去办这事。 他很想对父亲说不必了,根本没必要,对于一个很快会死的人,这一切都是没必要的,但是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那种有违伦理纲常的事,他不能言也不敢言,只能让苦涩从心底蔓延到嘴里。此事事关皇室颜面,知道的人越多,意味着等皇帝哪天要处理的时候,死的人会更多,所以,对谁都不能说。 皇帝是不可能有错的,那么,错的只能是臣子。君王失德,自然也是臣子的错。 事到如今,不可能有什么希望,也不必存任何侥幸,死亡已是他最好的归途。至于何时何地,白绫还是鸩酒,那是皇帝需要考虑的事情。反正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唯一企盼的是此事不会牵连家人亲朋。 鉴于对自己的处境有着如此清醒的认识,卫衍越发觉得这个冬天漫长而严酷,每一天都像赤脚在冰渣上走过,看不到前途也没有回头路。 辞别父亲的时候,卫衍很认真地磕了头,去向母亲告别的时候也是。 也许这一去,再没有相见的时候。 第四章 窥探圣意 卫衍入宫的时候雪已下了多时,整个京城银妆素裹,官道上也积起了厚厚的一层雪。 进了午门后,他先去侍卫处点了卯领了入内廷的腰牌,才向乾清门行去。 乾清门是皇城中外朝与内廷的分界处,守卫严密。守门的侍卫虽然认得卫衍,依然按例仔细勘察过他的腰牌凭证后才放行。 入了乾清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汉白玉雕栏的高台甬道,卫衍在上面缓步前行,硬底的官靴踩在积雪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他一进门就感觉到了某种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他恍然听到远处似乎传来了凄厉的惨叫声,不过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宫中禁律森严,没人有这个胆子敢在皇帝的寝宫前喧哗。 不过他越往前,这声音就越大,等他行近乾清宫前宽敞的月台时,他终于知道原因了——内务府的人正在那里行刑。 几乎所有隶属乾清宫的内侍宫女都跪在地上观刑,稍远处还有一群人站着观刑,那是宫里的高阶内侍宫女,领头的正是乾清宫的内侍总管高庸,而他身后赫然是东西十二宫的内侍总管。 怪不得无人清扫御道上的积雪,原来人都在这里。不过这么大的阵仗,到底出了什么事? 卫衍紧紧身上的大氅,脚步更加沉重了。 “太后提了这事,陛下心里肯定会不喜,这几日你自己要小心行事。”父亲的告诫声在他脑中响起。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不过最容易倒霉的,自然是身边伺候的人。 远处,高庸看到他,向他这边走来,卫衍紧赶几步,迎了上去。 “出了什么事,高总管?” “这两个死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窥探圣意,诋毁圣誉,陛下命杖毙。”高庸扫了一眼远处行刑的地方,淡淡解释了一句,然后凑过头来,压低了声音,“时辰差不多了,卫大人您快点进去,陛下在东暖阁等您一起用膳呢。” 窥探圣意,诋毁圣誉!听到这个罪名,卫衍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两条可是一等一的抄家灭门大罪。特别是勾结内臣窥探圣意,更是宫中大忌。历朝历代,好几任皇后就是因这个罪名被废,当然,以这个罪名被抄家灭族的更是数不胜数。 在宫中当差,要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最首要的一条就是不该看不该听不该说的时候要把自己当瞎子聋子哑巴,要是有傻子的本事,就更好了。 不过眼前的阵仗,皇帝显然只是想杀鸡给猴看,应该不会牵连众多。 卫衍看了一眼那些内侍宫女身上的积雪,心中了然。 内务府的行刑官手艺高超,若皇帝命杖毙,拖出去掩了口舌几杖下去就可以回去复命了,而眼前这个显然已经拖了很久的行刑场面,皇帝要的是尽量延长“杖毙”的过程,以便给某些活着的人一个严厉的警告。 凄厉的惨叫声慢慢低了下去,最后只剩下落雪的声音。 卫衍抬头忘了一眼黑下来的天空,举步向宫门走去。 巍峨的宫门如同张开口的巨大怪物,慢慢将他吞入。 卫衍进来的时候景帝正端坐在红漆金云龙纹大交椅上等内侍试膳,看到他俯身请安,随口说了声“平身”,等卫衍直起身来后,颔首示意他坐到旁边摆放的凳子上。 宽大的膳桌上摆满了杯碗盘碟,上面的盖子俱已撤下,负责试膳的内侍正在试尝各色点心、茶食、糕品、主菜、羹汤、水果,旁边另有内侍负责唱名,然后由负责布菜的宫女把经景帝点头首肯的膳食挟到他面前的盘碟中。 “臣用过膳了。”卫衍听话地走到了他的身边,不过他没有像往常一般欠身坐下,而是低声在那里解释。 景帝扫了某个败坏他兴致的人一眼,发现对方正低垂着头,根本没有接收到他凌厉的眼神,嘴角很快勾起了一个微妙的角度。 很好,回去一趟这胆子就大起来了。有很多账要和他算,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先用膳为好,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一笔一笔仔细清算。 “坐下。”他沉声喝道。 卫衍听到这两个铿锵有力的字,心里一凛。与君同食,于礼于法不合。这话已经到了他的嘴边,他突然想起外面行刑的木杖上那些暗红色的血迹,又悄悄咽了下去。 谨言慎行,他暗暗告诫自己,告罪后在皇帝身边的紫檀鼓腿彭牙方凳上坐下来,不过心里还是很不安。 抗旨不遵是罪,领旨谢恩的罪实际上也不小。宫中的膳食有严格的定例,由皇帝而下按品级递减,与皇帝在同一张桌上用膳实则是很大的僭越,不知道如果严格地追究起来,这两条罪名到底哪一条比较严重? 卫衍发现到了这个地步,他竟然还能在这里想些有的没的,颇有些苦中作乐的精神,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一阵苦笑。 景帝很不满,非常不满。对卫衍不满,更多的是对自己不满。根本就不该心软放他返家的,才几个时辰,本来已经习惯与他一起用膳的人就恢复到了一开始的拘谨,紧张地绷着身体,只欠身坐了一小部分的凳子,握着象牙筷的手机械地动着,明明是爱吃的菜,如果现在问他的话,他肯定不知道自己在吃些什么。 才返家几个时辰,就成这样,如果放他去幽州数月,回来后会野成什么样?景帝抚摸着椅上的把手,细细思量。 到时候,肯定是怎么下令都不管用,只会跪在那里说“臣不敢”。不过这种时候,木讷也有木讷的好处,至少不会长篇大论地指责他这个皇帝下的命令是多么荒唐无度。到时候,肯定得又是威逼又是哄骗,还得用上种种手段,才能勉强让他乖乖听话。景帝想到那时候的情形,更是郁闷。 还有在榻上,到时候不会连该怎么承幸都要他从头教起吧。虽然生涩自有生涩的味道,特别是这个人,就算是再生涩也能让他兴致勃发。但是如果什么都要从头教起,那他这些天在榻上的教导不就成了浪费时日的无用功? 或者,他应该加快教导的课程,让卫衍的身体最快学会自动自发地寻求快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次都要他硬逼着卫衍到达了极限以后,卫衍才肯为了得到欢愉而迎合。 不过如果不是循序渐进的话,乐趣会少很多啊。比起用药或者用工具,景帝其实很喜欢目前用自己的身体教导他的这个过程。意志在碾磨中慢慢崩溃,坚硬的外壳被一层层剥去,然后,甜美的果实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等待他撷取,无论过程还是结果,都会是无与伦比的甜美。 有很多次,景帝在逼迫的过程中感觉到了卫衍那些蹩脚的配合以及生涩的取悦动作,虽然残忍的逼迫不会停顿,但是他的心里会有更多的愉悦。相信用不了多久,卫衍就会沉浸在身体的欢愉中无力自拔。抗拒,屈服,然后就是食髓知味,再坚强的意志也抵挡不了身体源于快感的背叛。 说道景帝为什么这么想要让卫衍食髓知味? 那是因为景帝莫名觉得,卫衍没有在这事上觉得极为享受,才是他明明反复临幸过卫衍了,却始终没有对卫衍腻味的原因。他莫名坚信,如果卫衍很喜欢做这事了,喜欢到整夜缠着他不肯放了,他应该很快就会对卫衍腻味了。 至于腻味了以后要怎么处置……算了,到时候再说吧。 景帝四岁登基,到今年十八岁亲政,已经以皇帝的身份生活了十四年,这种开始是意外,过程中出现意外,而结局明显已经允许了意外发生的思考模式,在他以前的生活中是不可想象的意外。 不过,那又怎么样? 朕是皇帝。既然连这么思考也成了一种愉悦,又有谁敢来妨碍皇帝享受这种愉悦的权力。 景帝想到这里,从见了太后累积的那些不悦开始渐渐消散。 皇帝此时的心思没人知道,但是皇帝的情绪已经通过肢体语言散发出来,他身边伺候的俱是心思玲珑的主,随着皇帝的情绪好转,也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到慢慢地放下心来。 卫衍也一直在悄悄揣摩皇帝的情绪,所以这膳他用得很是心不在焉,所以他爱吃的八宝片鸭变得像树皮一样无味,所以香白糯滑的京西贡米变得像石头一样难以下咽,所以当皇帝转过头来对他说了什么的时候,他没有听清,所以当皇帝放下筷子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啪”的一声,象牙筷搁在硬实的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不大却足够众人心中一惊。 卫衍只愣了一下就清醒过来,身体滑下凳子跪伏在他脚边。 “臣知罪。” 虽然不知道刚才皇帝问了什么,但是让皇帝不悦的人肯定是他,除了跪下请罪外他别无他法。 皇帝在他头上轻轻“哼”了一声,就不再言语。 卫衍虽然低着头,还是可以感觉得到年轻帝王的目光正在他身上一遍遍巡视。那种威压,仿佛食肉的猛兽,正在打量着他掌下的猎物,寻思着往哪里下口比较合适。 突然,一片暗影铺天盖地般压下,笼罩在他的头顶。皇帝弯下身体,凑近他,温热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脸颊,然后他的下巴被捏住,被用力抬起,与皇帝对视。 “朕刚才在问,这珍稀黑米粥不错,卿要不要尝尝?” 冰冷带有怒意的眼眸,下巴上手指的力道,让耳边温和平稳的语句似乎带着鬼魅般的寒意。 天威难测。 卫衍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背后渐渐有了湿意。 “臣,谢主隆恩。”他努力让喉咙里挤出的这几个字保持在正常的语速不发抖。头被迫仰着,只能垂下眼帘表示驯服。 桀骜不驯的臣子才有严加训诫教导的乐趣,若驯服听话的话应该可以少吃点苦头,应该能让皇帝早日满意罢手。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应对之道。 臣谢主隆恩是吗? 景帝松开手指,慢慢直起身体,嘴角渐渐浮起一丝笑意,充满了讥讽和恶意,示意布菜的宫女将东西盛上来。 秦岭南坡、汉江北岸陕南洋县进贡的珍稀黑米,在冷水中浸泡一夜,文火慢煮成粥,盛在雪白的细瓷碗里,深棕带紫,黝黑醇香,晶莹透亮。 景帝一手执碗,一手执着调羹细细搅动。细瓷食具偶然的碰触敲击在安静的室内发出细微的声响,每一下都让身边伺候的众人轻微地抖动,唯有跪在他脚边的人始终保持纹丝不动。 景帝想起初次临幸过他的第二日,也曾喂过他喝粥,那时的他执拗而倔犟,就像现在,垂着眼帘扮驯服,但是骨子里的倔犟怎么都掩不住。 他蓦地想到了什么,眼神往地上扫去,果然,看到了让他怒意继续上升的东西。 卫衍的手掌正紧紧握着,抵在了地上。 “手掌拿上来,松开,平摊,放到朕的膝上。” 臣知罪?心不在焉地陪朕用膳,连朕说了什么都没听到,你真的明白朕开始因为什么而不悦,后来又因为什么而动怒吗? 喜欢动不动就往地上跪,喜欢动不动就说“臣知罪”是不是?朕今日就让你跪个够,就好好治治你的罪,让你知道什么才是欺君之罪。 既然你不喜欢当人以后就当朕的狗吧。想到狗,景帝的笑容更是充满了恶意。卫衍如今这副模样倒真的很像他养的狗,爪子放在他的膝上,仰着头等他喂的狗。 “吃吧。”景帝将调羹里的粥放到嘴边吹凉,然后递过去。 他等着他说“不”,他等着他挥开他的手露出真面目。到时候,就更有理由好好整治他。该怎么罚呢?拖下去杖责?还是罚他在殿外跪上一夜?或者…… 景帝越想越快意。 眼见着调羹伸到了嘴边,卫衍迟疑了一下,木然张口。 别说皇帝喂的是黑米粥,就算是糟糠猪食就算是穿肠毒药他一样会张口吞下。 尊严也罢,骄傲也罢,早就不复存在。所有的东西早已在他躺在皇帝身下的那一夜就被碾得粉碎,甚至因为害怕牵连家人连求死都成了奢望。此后的每一天,每一夜都竭力忍耐着,不过是在等皇帝满意厌倦然后赐下一死而已。 比起夜夜在他身下承受的那些屈辱,此时的羞辱又算得了什么? 抗拒,不过是让皇帝多一些惩罚他的理由,让自己多吃点苦头,根本就不可能改变什么。 卫衍机械地张口吞咽。 一个喂,一个吃,很快,一碗黑米粥就见底了。 皇帝最后将空碗搁在桌上发出的声响,宣告了这顿难捱晚膳的结束。 漱口毕,上了茶,彤史司的内侍总管捧了一个大银盘过来,银盘里面摆着一排排翠玉牌子。 卫衍在彤史司的内侍总管进来的时候就绷紧了神经,他很怕皇帝像前几日那样直接挥手让人下去,那对他通常意味着又一个屈辱夜晚的到来。 皇帝有皇帝的职责,宠幸后宫延绵皇嗣也是他的重要职责之一,后宫不宁雨露不均是大忌,更何况这么多天不翻牌子不进后宫,应该被太后狠狠训斥过了吧? 皇帝此时的行为验证了卫衍的猜测,他果然不再像前几日那般直接说个“去”字,而是在考虑今晚要翻哪块牌子。 卫衍跪在地上,眼角的余光随着皇帝的手指在盘子中移动,待皇帝的手指终于拈起某块牌子的时候,他暗暗松了口气。 他的这口气还没出完,牌子又重新落回到了银盘中,还是牌面向下没有被翻过来。 “朕差点忘了今晚还有账要和卿算,赶紧去洗干净了,等着朕好好疼爱卿。”卫衍的耳边传来了皇帝的喃喃细语,温柔之中带着说不出来的冷酷之意。 看到卫衍的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景帝被他刚才假装的恭谨和驯服弄出来的火气已经消了一半,至于另一半,他待会儿自然会在榻上连本带利地收回。 第五章 木秀于林 “该怎么做,朕教过卿了。”沐浴之后,景帝悠闲地半倚在榻上,示意卫衍过来侍奉。 卫衍没有动。 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其他原因,一时间卫衍自己都说不清,反正他就是没有动。 但是皇帝显然会错了意,以为他是由于不服而抗命。 “闹市纵行,马踏幼童。这般飞扬跋扈,卿觉得自己不该罚?”卫衍的耳边传来皇帝清冷的声音。 御史弹劾官员,若查明属实,或降职或罚薪或杀或流自有国法律令来定罪,皇帝这样的处罚算什么? 皇帝不提也罢,提了这个,卫衍当然不能动。 “卫家能让太后为卿出头,果然是好本事,不过卫家以为有了太后做倚仗,朕就不敢动卿,那就是笑话。”卫衍无言的抗拒让景帝的怒意再次上升,而卫衍那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眼神更是让他不爽。 景帝捏紧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抬起来,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的额头,突然笑起来,很是恶意的笑容: “卿莫不是忘了该怎么做,没关系,朕再重头教一遍。” 他一边说,一边从壁格里抽出来一个乌木盒子,放到了卫衍面前,还故意屈指在盒面上敲了敲。 就算盒子没有被打开,卫衍也知道里面是些什么东西,这个盒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用来助兴的秘药,以及许多大小不一的玉势。 若他此时不肯听话,皇帝待会儿定会把这些东西一一往他身上使,翻来覆去没完没了地折腾,今晚他恐怕要吃到更多的苦头,卫衍想到这里,迟疑片刻,终还是低下了头。 卫衍的技术,景帝很想违心地说很好,但是呵呵,还是算了吧,现在都不知道是谁在惩罚谁?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景帝觉得做人还是要学会放过自己,非常宽宏大量地表示惩罚到此结束。 卫衍这般笨手笨脚,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难道要让内务府的人来教教他? 将松了一大口气的人揽入怀里的时候,景帝忍不住这么想了想。 本朝自开国以来,多位先祖在享乐之道上并不拘于男女,故大内深宫自有一套教导侍童娈宠的规矩,内务府更有专门的内侍负责教习之事。 宫中规矩繁多,后妃侍奉前尚有教习嬷嬷指导,更何况侍童娈宠之流,更是需要严加教导以后才敢进上。而且侍童娈宠不同于后妃,各种规矩多得很,若认真起来可有得他苦头吃。 景帝抱着怀里的人亲了亲。算了,真让内务府那帮如狼似虎的家伙碰这个人他可不喜欢,甚至连看一眼他都会觉得不舒服,以后有时间他再慢慢教好了。 当皇帝终于肯大发慈悲放过他的时候,卫衍禁不住松了口气,霎那间心头甚至隐隐浮现一丝感激之意,蓦然清醒过来才发现这是多么得可笑。 只因为本来可能会有更多的折磨,皇帝突然大发善心表示到此为止,他就有了感激之意,浑然忘记这些折磨无论是多是少本不该是他受的。世事荒谬至此,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想是这样想,但是当时的感激之意,却是真真确确地从心头涌现,并无半点作伪之处。 或许,在身体被毁坏的时候脑子也被毁坏了吧。 皇帝的吻在他的额上脸颊上细细落下,最后,落在他的唇上。 呼吸渐渐紊乱,酥麻的感觉一圈圈从身体内部向外扩散,很快,就会没有功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吧。 卫衍注意到皇帝的眼眸在瞬间更亮,那里面似乎有火焰在燃烧一般耀眼。然后,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乖。”景帝亲了亲他的眉角,神情很温柔。 他不想看到皇帝此时的神情,很快闭上了眼睛。 “卫衍,看着朕。” 耳边传来皇帝的命令声,卫衍略微迟疑,终还是费力地睁开眼,努力正视眼前的人。 这种时候,从来不允许闭眼逃避。身体不允许逃避,心里更是不允许逃避,被勒令睁眼,被勒令看他,只是要在他的心里面刻上深深的印痕,只是要告诉他,眼前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他侍奉经年的君王。 为什么? 公卿之子成为君王榻上的玩物,虽说传出去太过荒唐无度,有碍君王的声名,但是在这深宫大内并不是很罕见的事情,最后不过是多几条冤魂。在这巍巍宫墙之内,最不缺少的就是冤魂。 但是为什么是他? 他并无倾国之貌,亦无巧言辩辞,更不擅诗词书画,于榻上之事上更是生涩,到底为什么会入了君王的眼,引来眼前的祸事? 到底是为了什么? 想握紧手掌忍耐,他说,松开,他说,不准。 想咬紧牙关忍耐,他说,松开,他说,不准。 卫衍拼命忍耐最后依然是忍无可忍。 眼前蒙上了一层雾气,他看不清皇帝脸上的表情,也不想看清,只是茫然睁眼看着前方。 幸也得幸,不幸也得幸。 这是他唯一清楚明了的事情。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皇帝才松开了他,卫衍只觉得疲累不堪,沾上枕头就闭了眼欲沉沉入睡。 皇帝侧卧着,越过他的身体似乎在榻内的壁格里面寻些什么东西,窸窸窣窣一阵声响,然后是盖子打开的声音。 卫衍的鼻端闻到一缕香气,突然想到可能是的东西,陡然睁开眼睛。 不出他所料,皇帝正执了翠绿的玉势,往上面涂抹罐子里面的东西。 刚开始的时候,皇帝嫌弃他侍奉时身体太僵硬,有过几次用药助兴,被逼到极致后的放浪形骸直到现在想来还是让卫衍头皮发麻。 不,刚才不是已经惩罚过了吗?难道今夜还有下文?他的身体不经意地往里面挪了挪。 景帝发现他的动作,扫了他一眼,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 “别怕,只是给你上药。” 上药? “臣没有受伤。”虽然身体是有些难受,但是卫衍并没有闻到血腥味,那里的难受也在可以忍受的程度。 “朕知道你没有受伤。除了第一次,朕还有哪次伤过你?”景帝冷冷“哼”了一声,对卫衍怀疑自己的技术表示不满。 景帝十四岁初尝云雨之欢,自身条件得天独厚兼后天领悟能力高,先有内宫众多教习指导,后有侍寝宫女引导,再不济还有众多内宫秘笈存档供查阅,并兼拥有大量美女俊男随时可以实践练习,到如今也算是在欢爱之道上浸染数年略有心得。 平时他只要肯对身下人花上三分心思,就可以把侍寝的人弄得欲死欲仙,更何况他在卫衍身上可是足足花了七八分心思,若不能让卫衍在房事中得到欢愉,还会不小心伤了他的身体,那也未免太小看他了。 被皇帝如此抢白,卫衍不敢再言语。的确是没有再伤过,不过皇帝的那些手段比伤他还要可怕。而且以上药为借口行惩罚之事实,皇帝若真要这么做,他依然别无他法只能忍耐。 “这是太医院上贡的珍品,有消肿和收敛伤口的用处。”见卫衍不再说话,景帝倒忍不住要开口细说这药膏的好处。以男子之身承幸,再怎么小心应对,身体还是会有些损伤,年轻时感觉不出来,到了年老后,就会有些口不能言的苦处。 太医院呈上的这药膏主要起调理的作用,常年累月使用可以杜绝那些苦处。此药因配制不易兼需用好几味名贵药材,并且须经年使用才起效用,在宫中倒真是非独得君王宠爱之人不得享用。 景帝将卫衍弄到手后,自然命彤史司上了些男男欢爱的内宫秘笈存档以供学习,偶然间看到了这药膏的妙处,特命太医院制来敬上。 “还有些妙处须常用才起效用,等以后你就能明了它的好处。” 以后? 景帝这“以后”两字一出口,两个人同时愣了愣。 以后?哪有什么以后?等皇帝厌烦之日,就是他死期将至之时,到时候皇帝肯定会将他处理干净,还奢谈什么以后? 卫衍在皇帝温和的解释声中任由皇帝给他上药,哪怕他的背上汗毛全部竖起,依然一动不动。凉凉的药膏渗入体内缓解了那里难受的感觉,明明应该很舒服的,他却依然感觉得到有阵阵寒意袭来。 以后?这以后是指多久以后?景帝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这个词暗暗失笑,对手下这个人的执念,这具身体的欲望会持续多久,连他自己都不能明了,现在就来妄谈什么以后,好像有点可笑。 “好了,睡吧。” 上完药,景帝不再多说什么,拉过锦被将自己和他严严实实盖了,搂过他的腰,将他往怀里带了带,闭眼休息。 冬夜寒冷,两个人相拥而眠比独守空榻更让他有一种舒服的感觉。 “陛下今夜依旧宿在寝宫?” “是。” 此时的慈宁宫中,太后听了她的心腹女官的禀报,抚弄着手中的玉如意,沉吟了很久。 皇帝这是遭遇了一场真正的爱情?或者又是一场如往日般的兴之所致? 夜夜宠幸,同寝同食,形影不离,并且在她隐晦提点以后还是置之不理,宠幸如故,若是寻常人,这种表现应该是被称作为爱情昏头了吧?但是面对她的骨中血,血中肉,她那个从小以帝王的身份被教育长大的儿子,她并不是那么笃定。 景朝的皇室向来有“专宠非福”的说法,宫中黑暗阴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并非人人都有那个福气那个命来享受帝王的“专宠”,故每位景帝对真正心爱的人始终会奉行“宠爱有度”的做法,还有些皇帝终其一生都不会让人看出他真正在意的人是谁。 就像先帝,独宠中宫多年,让她一路经过了多少腥风血雨阴谋诡计,最终却发现自己并非他想要“专宠”的那个人。 太后想到这里,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景家的男人个个都喜欢做些高深莫测,让人云里雾里摸不着头绪的事,想来皇帝也不会例外。否则以皇帝这般大张旗鼓不掩不饰,直接将人置于风口浪尖的做法,若说真是在意的人,真的是枉费她多年的教育培养了。 “你说陛下这次的兴致会维持多久?” “陛下不是长性的人。” 关心则乱。她一时倒真的忘了,她的皇儿皇朝的年轻帝王从来就不是个长性的主。兴头上的时候自然是爱若珍宝,兴致没了也就弃之如鄙履了。 “也许,哀家真的多虑了。”若没有意外的话,到时候皇帝自己会处理干净,若真有了意外,她也会帮皇帝一把的。 此时的坤宁宫中,亦是灯火通明,皇后谢氏枯坐榻上,无心睡眠。 陛下政事繁忙独宿寝宫,这是彤史司在皇帝的房事存档上的记录,这样的记录接连逾月。 独宿寝宫?皇后在查阅存档看到这个词的时候,简直想把这些胆大妄为欺君罔上的奴婢们通通拖下去杖毙。后来她想到这样的记录必是出自皇帝的授意,才勉强压下了心头的怒意。 事关皇室颜面,就算是皇帝陛下也免不了要遮遮掩掩。不过若皇帝真的在乎皇室颜面,根本就不该做出这种事来。 后宫三千环肥燕瘦尚嫌不足,貌美宫女清俊内侍皆有兴致染手,甚至连花柳之地的人都能弄进宫来。这些也就罢了,历朝历代,哪位君王不是这样荒唐行事? 但是现在,皇帝竟然会将臣子弄上榻来,夜夜笙歌,百般宠幸,臣不臣妾不妾的,荒唐至此,成何体统。若是传扬出去,要置皇家颜面于何地? “娘娘。” 自幼哺育她长大的嬷嬷的唤声拉回了她游离的思绪。 “嬷嬷,你说这事该如何应对?”皇家颜面要顾,心头的怒意也要宣泄。大婚不足一年,皇帝就将她冷落至此,这口气,她可不会轻易咽下。 “若陛下真心喜爱,娘娘不妨劝陛下将他收入后宫。” 皇后愣了一下,转眼就明白嬷嬷的意思。皇后掌管后宫,但是管不了皇帝的寝宫,也管不了皇帝的臣子,不过若是臣变成了妾,自然就由得她搓圆捏扁。到时候,有的是办法慢慢整治他。 而且只要将他收入后宫,皇帝如此明显的雨露不均,她就可以明面规劝,甚至可以去太后那里哭诉,到时候就算是太后,也不会再视而不见置身事外。 “只是,本朝并没有纳男妃的先例……”本朝历代君王皆有男女不拘的嗜好,宫中也有侍童娈宠,通常是被封做侍君,不过历来的侍君都是身份低微出身低贱,像皇帝榻上那人般出身显赫倒还从来没有过,封做侍君自然是不妥,但是男妃这样的封号还没有过先例,“而且,本宫咽不下这口气。” “只要娘娘表示出有这容人的度量,其他的事就让陛下去烦心。娘娘请放心,公卿之子,再怎么自甘下贱,以身侍君,也是自小锦衣玉食百般宠爱着长大,不比自幼教导承欢的侍童娈宠之流,只要进了这后宫,不需要娘娘出手,拿着宫规一条条压下去,就足以整治得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容人的度量?皇后将手中的丝帕绞紧,不再言语。 她怎么会甘愿一个个男男女女来分去她的丈夫,但是她身处皇后这个位置,不管甘愿不甘愿都得做出甘愿的样子,为皇帝挑选貌美的女子充斥他的后宫,规劝皇帝雨露均衡延绵皇嗣,为皇帝管理他的大大小小的老婆,处理她们的争风吃醋引发的各种风波,预防和反击各种针对她身下这个位置而来的明争暗斗阴谋诡计,现在甚至还要去劝说皇帝,将一名男子纳入他的后宫来和她争宠。 她不甘愿,但是在这深宫之中,她的丈夫是坐拥天下的君王,她不甘愿又能怎么样? 皇后统领后宫,母仪天下,须德才兼备,贤淑明理,有容人之气度。 从小到大,这句话嬷嬷们不知道在她耳边念叨过多少遍,所以她就算再不甘愿,也不能明目张胆地表示出来,就算再有怨气,也得按着宫规来拿捏整治,否则…… 在这深宫之中,没有这个否则。 第六章 可鉴日月 五更将尽的时候,景帝醒了过来。 刚醒时他感到一阵茫然,有些疑惑自己身在何处,不过身边温暖的触感平缓的呼吸声很快让他的神智回到了脑中。 冬日的清晨天还未亮透,帐中灰蒙蒙的一片,只隐约可以看清个轮廓。景帝侧过头,看到身边的人斜靠在他的肩头,还在熟睡,眉间习惯性地皱起。 就这么看着,在一片祥和宁静的气氛中,忽然间,仿佛春风拂过枯败的大地,万物在霎那间苏醒,某个坚硬的地方莫名柔软起来。景帝伸出手指,轻轻碰触,试图抚平对方眉间那个小小的皱褶,却见他动了一下,似乎就要醒来。 “还早,继续睡。”景帝拍拍他的背,直到他不再动弹,才悄声下了榻。 景皇朝的朝会卯时正开始,持续时间不定,事少的时候半个多时辰就完了,事多的时候就有得折腾。这一日的朝会结束得极早,却不是无事可奏,而是因为皇帝的挥袖离去。 “一口一个先帝的时候如何如何,太后摄政的时候如何如何,他们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御书房里传来阵阵瓷器碎裂的声音,景帝在用此宣泄他的怒意,也只能用此来宣泄他的怒意。 随身伺候的宫人已经退到了门外,依然个个战战兢兢,恨不得能够马上凭空消失,就怕一个不小心,皇帝的怒火就会烧到自己的身上。 这样的事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发生,不过因为年前事多,发生的频率是越来越高。 景帝的权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随心所欲,内有太后,外有权臣,他的皇朝还不能由他恣意妄为,就连年前最大的祭祖事宜,事事都有臣子敢顶嘴,祖宗家法,历朝惯例,一条条压过来,硬是逼得他不得不收回成命。 祭祖尚且如此,更别说其他的事项,他稍微对朝政有点小小的变动,就会引得众臣高呼“陛下三思”,然后长篇大论地反驳他的想法是多么得有违祖宗家法,是多么得荒诞不可行。 就算朝中有他的心腹,也因为根基尚浅,在这样的朝会辩驳中无法占得上风。而且那些老臣们仗着三朝元老的身份,往往敢以死相逼,只要稍不如他们的意,就长跪不起,就在那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若皇帝执意如此,他们只能以死进谏,就怕死后无颜去见先帝,摆明了笃定景帝不敢杀而胁逼。 偏偏景帝的确不能杀,不但不能杀还得小心安抚,甚至做出让步来以示礼下老臣。没错,他不是不敢杀而是不能杀,这些老臣们个个背后势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就算要换上听话可用的臣子,也得按捺住性子,一步步慢慢来。 虽然知道此间的种种道理,但是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他心中的怒气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往上涌,不能杀就只能挥袖而去,尽管他很清楚,这么做没有任何用处。 这些怒气积多了自然需要宣泄,御书房的瓷器很可怜地成了他发泄怒气的器具。景帝并不在乎他此时靡费的发泄行径,传扬出去会不会引来非议,反正他从来就没有打算要做一个仁君明君,他自小的愿望,不过是要站在那至高之处,俯瞰他的江山他的皇朝,不需要任何人来指手画脚。 此时,满地的碎片昭示着他的无奈皆无能。景帝盯着地面,握紧手掌,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才缓缓松开。 “来人,收拾干净。”他命人进来的时候,已经恢复到了往日的冷静,收敛起了所有的怒气,准备开始批阅奏折。 理政如下棋,一角一隅的得失算不得什么,最后的成败还要看全局,他相信自己是个耐心的棋手,终有一日会得到他想要的结局。 卫衍在皇帝醒来前其实已经醒了。 醒了后,他怕吵醒皇帝惹来麻烦,始终保持着睡时的姿势没有动弹,后来皇帝醒了,又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皇帝的手指在他眉间轻轻抚摸,指尖的温度一丝丝烙在眉间,带来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他再也装不下去,忍不住动了一下。 很快,皇帝将手指收了回去,拍着他的背叫他继续睡。 今日他没排上轮值,不用早起,皇帝又这么说了,他自然乐得不动。 若是和皇帝一道起来,肯定又要被皇帝逼着动手伺候,命他给皇帝理襟系带,帮皇帝整理衣物。 这种事情不是宫女们的职责吗?为什么皇帝要让他来做? 开始的时候,卫衍以为这是皇帝新想出来的羞辱他的方法,后来又觉得不像,因为等他帮皇帝穿好了衣物,皇帝就反过来帮他穿衣,一边动手一边还要笑意吟吟地夸赞自己有多聪明,顺便贬斥他有多笨。 他是他的侍卫他的臣子,又不是服侍他穿衣的奴仆,为什么一定要擅长做这种事?而且皇帝他擅长帮别人穿衣,难道又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不就是穿件衣服嘛,好像谁还不……嗯,反正卫衍实在搞不懂皇帝到底在得意些什么?但是有一点他很清楚,若是被人看到皇帝服侍他穿衣,他的处境恐怕会更加悲惨,为了不再遇到这种事,卫衍只能或早起或晚起,尽量避免和皇帝一道起来。 不过早起通常不太可行,他一动皇帝也就醒了,时间充裕的话还会压着他胡闹一番才肯心满意足地起身。一来二往地卫衍开始学会在早晨埋头苦睡,只等皇帝走了才敢爬起来,反正只要前个晚上皇帝满意了,到了第二天皇帝通常都会很宽大地命他继续睡。 当下卫衍又迷迷糊糊了一阵才彻底清醒过来。他闭着眼睛侧耳倾听,殿内悄无声息,显然皇帝已经上朝去了。 他慢慢坐起身来,发现除了腰间的酸麻之外,全身并无其他地方不适。 他的身体已经越来越习惯这种事了吗?不过才短短数十日,身体就从一开始的发热,变成了如今的稍有不适,要不要赞扬自己的适应能力良好呢? 卫衍撑着额头默想了片刻,没想出个所以然,只能伸手拉开了榻边的帐子。 听到他起身的声响,候在外面的宫女们一涌而入,奉上一应用具,很快帮他穿戴洗漱完毕。卫衍按着他往日的习惯,先练了半个时辰的剑,用过早膳后,休息片刻,无事做,继续练剑。后来他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去沐浴更衣,上下拾掇一新,才出了门去陪皇帝用午膳。 午膳据内侍来传是在昭仁殿用。昭仁殿是皇帝寝宫的附属宫殿之一,皇帝有时会在那里处理政务。 出了寝宫大门往东走一小段路,就是昭仁殿。卫衍赶到那边后,在殿外发现了皇后的凤辇。虽说是在宫里,皇后出行的仪驾从简,依然很庞大,宫女内侍在昭仁殿外面站了满满一圈,其中还有一些他很熟悉的面孔,显然皇帝身边伺候的人也被遣了出来。 卫衍一看这架势,估摸着既然皇后在里面,皇帝待会儿应该不会再有空找他的麻烦。他飞快地扫视一眼四周,迅速和侍卫们站到了一起。 皇后谢氏是谢家本代家主的嫡长女,德才兼备,知书达礼,比皇帝稍长两岁,是先帝生前指给皇帝的妻子,在皇帝年初亲政的时候与皇帝大婚。 婚后皇帝虽然没有专宠于她,不过向来很是敬重。既然皇后在午膳前来了,想必皇帝一定会和她一起用膳,他就可以少吃一顿食不下咽的午膳了,卫衍想到这里,心中暗暗有些庆幸。 此时,只有皇帝和皇后两人的昭仁殿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并不愉快的谈话。 “皇后,你僭越了。朕的臣子不必你来费心,朕会自己管教的。”景帝用这句话冷淡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对皇后提到的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虽然他强要了卫衍,虽然他时常想着以后要怎么处置他才好,但是将他收做侍君或者男妃弄进后宫这样的念头,他却从来没有过,没有原因,就理所当然地将这个处理方法置之脑后了。 “陛下,此事若传扬出去……”此事若传扬出去,自然是有碍君王声名有损皇家颜面,所以皇后并不死心,继续进言。 “皇后,你统率后宫,母仪天下,什么话可以信什么话不该信,还要朕教你吗?”景帝自然听出了她话中隐隐的威逼之意,他的话同样说得严厉起来,“时辰不早了,朕就不留你用膳了,你回宫去吧。” 传扬出去?也要有人敢传才行。当头上的脑袋在吃饭和说话之间只能二选一的时候,人们通常都会选择安安稳稳吃饭的。 “臣妾告退。”皇帝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皇后没有办法,更不想继续劝下去激怒皇帝,只能不甘不愿地告退。 皇后出了殿门,就听到高庸在宣那人进殿,她仔细看了正从角落里走过来的那人一眼,才上辇。这般姿色也能入皇帝的眼,皇帝恐怕只是想尝尝鲜,没有给他任何名分的打算,就算是得宠也不会有多长的时日。 或许是她反应过度了,毕竟皇帝的寝宫不比后宫,传来的消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未必全部可信。 卫衍本来以为他能够逃脱这顿午膳,可惜很不幸,皇后走了,皇帝命他进殿,内侍们开始传膳,最后,他依然坐在皇帝身边食不下咽地陪同用膳。 卫家的家训是食不语,说实话没有在用膳时有说话习惯,就算有也不善言辞的卫衍,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陪膳者,不过景帝并不在意,惶恐也罢不安也罢拘谨也罢,习惯了也就好了。 他偶尔会淡淡地问几句与膳食有关的话,卫衍小心地回几句没有意义的废话,再加上有心腹内侍高庸在那里插几句,这顿午膳很快过去。 净手漱口以后,换到他平常处理政务的地方,宫女们很快奉上了香茶。 “卫衍,你恨朕吗?”景帝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掀起茶盖划了划盏口边沿,呷了一口后突然问道。 卫衍正坐在他下首捧着茶盏喝茶,听到这话吃了一惊,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过他很快醒悟过来这于礼不合,又迅速低下头去,手中的茶盏一时没端稳,晃了一下,差点将茶水洒出来。 “臣不敢。”除了这三个字,卫衍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被皇帝这么狠狠羞辱后,他怎么能不恨,但是恨又能如何? 他是皇帝!坐拥天下的皇帝,掌握所有人身家性命的皇帝! 就算他恨他,又能如何? 不是不恨而是不敢吗?若卫衍说不恨,他倒是真的不敢相信。在他这么对待卫衍以后,他还能说出不恨这种话,他的定力和心性该有多么强大? 景帝沉吟片刻,继续问:“卫衍,你忠于朕吗?” 皇帝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皇帝终于厌倦了和他做那事,愿意把他当作一名普通的臣子来对待了? 无论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忠心不容置疑。 卫衍放下茶盏,起身走过去,跪到了他面前,朗声说道:“臣心可鉴日月。” “起来吧,朕信你。”景帝望着跪在地上向他效忠的人,缓缓开口,“等年后你去幽州宣旨监刑吧。” 若不是皇后来提醒,他一时倒真没有想到,其实对于卫衍还可以有别的处理方法。 母族王家,妻族谢家,强势的外戚是他座下皇位的基石,同样也是他无法随心所欲的主要原因,如果现在再加上卫家,形成三足鼎立的均势,这棋局就更值得期待了。 帝王之道在于均衡,君子与小人,忠臣与奸臣,甚至连权臣世家豪门巨族的数量和势力也必须保持在均衡的态势,这是帝王学中很重要的一点。 既然他现在不知道该拿卫衍怎么办才好,那么,就将卫衍这颗棋子放到更重要的位置好了。这么做的唯一好处就是,在他对整个棋盘的棋子还没有完成大调整之前,这颗棋子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都不用再烦恼怎么处理他这个问题。 至于完成调整以后该怎么处理不需要的棋子,这样的大调整所需时日不菲,到时候他肯定不需要再烦恼这个问题了。 那一日那一跪那一诺后卫家就此荣宠及第,这个百年世族以烈火烹油之势迅速成为景皇朝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并且这份荣耀在此后又延绵了数百年,直到和皇朝一起消散在历史的长河中。 第七章 除旧布新 不过,当时当日的这两人并没有想这么远。 景帝是终于可以放下这桩心事了。 自从那夜把卫衍弄上了榻,这事一直压在他的心头让他为难不已。这种事正确的处置方法他当然知道,但是他就是犹疑不定下不了决心,甚至给自己找了诸多借口,就这么一日日拖下去,结果拖着拖着,更是拖出了越来越多的不决。 现在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至于以后,那是以后的事,到时候再说吧。 放下了心事,他的脑中开始浮现出卫家的一个个人名,以及他们将来会在官场中占据的位置。至于卫衍,当然会有一个很合适他的职位等待着他。 未来很值得期待呢,景帝喝了口茶,微笑起来,心情极为愉快。 而卫衍正在想幽州离京城有多远,他这一路需要花费多少时间。 虽然父亲告诉过他这个消息,但是他以为一个随时会死的人,是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的。宣旨监刑,这是皇帝最信任最倚重的近臣才会担任的职务,通常意味着以后在仕途上的青云直上。 他以为他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但是皇帝刚才的话语推翻了他的结论。 皇帝既然做了这个决定,肯定是表示皇帝终于对他的身体失去了兴致,愿意从此和他保持正常的君臣相处之道了。 卫衍想到这里,快被多日来的沉重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身体突然间感到一阵轻松。 这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吧,马上就会有新的开始了吧。 那一夜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被人脱光了衣服肆意把玩,他一时气血上涌头脑发热,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杀了他,手已经抬了起来,却在对方镇定的目光中一点点冷静下来,慢慢退却直至绝望屈服,最后万劫不复。 只是因为,在那一刻,他看清楚了压在他身上的这个人是谁,这个人是他自幼侍奉的君王,是他曾立誓要追随的男人,这个人,是皇朝的帝王,是天下的共主。无论这个人此时对他做了什么,杀了他的后果只有一种——毁家灭族。 想明白这点后,他只能绝望地闭上眼睛,任由皇帝为所欲为,直至昏睡过去。 第二日,他睁开眼睛,看到四周帐子上那些繁复的龙纹时,脑子呆滞到无法做出反应。昨夜他昏过去的时候,他就认定了自己不会再醒来。发生了这种事,事后该怎么处理他心知肚明,当他屈服的时候,就已经不抱任何生的希望了。 但是他竟然醒了过来,竟然在昨夜被百般折辱的龙榻上醒了过来。宫女内侍见他醒来,立即叽叽喳喳地围上来伺候,很快就有太医过来给他把脉开方。 他在呆滞中回过神来,心里涌起深深的悔恨。其实当时他应该反抗的,不能杀了皇帝,至少他可以逃,也许根本逃不出去,也许最后的结果依然只有一种,但是他不该就这么傻傻地屈服了,然后在第二日醒来后继续遭受屈辱。 当时他为什么不反抗,这个问题的答案到现在他还是不知道。也许,当他看清楚压在他身上的那个人是谁的时候,他的意志已经崩塌,反抗的念头也就烟消云散了。 其实他根本就不想醒来,一旦醒来就得面对发生过的这一切。 是选择自我了断避免继续受辱,还是选择苟延残喘地多活几日,这真的是一个两难。千古艰难惟一死,预料得到会死和自己选择死亡毕竟是两回事,况且他到底做错了什么需要自我了断?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岂不是愚蠢又可笑?再说,那时候他还没有真正绝望到无法自处吧。 他还没有理清自己的思绪,皇帝就回到了寝宫,听到他曾仰望的君王他曾誓言要守护的君王,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威胁他提醒他敢寻死就用他全家来陪葬,听到他侍奉经年的君王用恶意的讥诮的声音告诉他,以后他必须习惯那些对待后,他才真正感到了无法言语的绝望。然后,彻骨的寒始终笼罩着他,让他再也感觉不到温暖的阳光。 而现在,他宣誓效忠的君王又用一句话给了他新的希望。 当他跪下誓言“臣心可鉴日月”的时候,就像很多年前他向年幼的帝王宣誓效忠的时候一样,毫不迟疑,诚心诚意。 面前的人依然是他要追随的人,是他要守护的人,这一点,无论过了多少时日,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会改变。 就像他是他的君,而自己是他的臣,这一点,也永远不会改变。 天熙元年十二月二十四,民间有祭灶扫尘的习俗,宫中为了避免走水,严令不得私祭,不过扫尘的习俗倒没有废除。 卫衍奉诏入宫的时候,远远就瞧见内侍们举着稻草扎成的扫把,上面为了讨喜还扎了红锻,正到处跑来跑去掸着看不见的灰尘。 宫中各处清扫都有专人负责,当然不会有积灰的角落存在,不过这个习俗蕴含着“除陈布新”的涵义,扫尘的用意就是要把一切“霉运”、“晦气”统统扫出去,寄托了百姓们辞旧迎新的愿望,倒不是真正为了清扫打理房子,所以正在做此事的内侍们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看到眼前这幅喜庆的景象,卫衍虽然身体疲惫,心情却很轻松。 那日下午皇帝给了他旨意后,就遣他去了大理寺,这几日他一直泡在大理寺与众人商议年后出发的诸项事宜。景朝的处刑一般是在秋后,但是谋逆大案不在此列,判下后通常都是斩立决,况且皇帝为了杀鸡儆猴,巩固他亲政后的势力,对此案下的命令是严审重判。除了被太后当场诛杀的罪魁祸首外,此案牵连者众多,御笔朱批后的处决名单有厚厚一叠。 “十岁以上斩立决,十岁以下入贱籍,仆从奴婢尽数没官拍卖,幽州世家此后数十年恐怕都会一蹶不振。”大理寺卿一边翻看卫衍带来的条陈,一边摸了摸胡子,在那里微微摇头,“卫大人不用多虑,虽然此事太急,准备事项繁琐芜杂,不过自有下官属下众人操心。卫大人就请打点好行李,到时候出发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卫衍可不敢托大。这事他担了名头,若出了事自然也是找他,辛苦一点也是没有办法,所以他盯在那里熬了几日,看着众人校对名单以及重新审阅了一遍案卷,确定没有差错,才命人封存名单案卷等物品等着出发之日。 这事急就急在放在年末办理,若在平时也不需要熬夜苦干。这里要说说景朝的朝会制度和各处衙门的休憩惯例,就能理解为什么会这么着急。 景朝的朝会分大朝会、朔望朝和常朝,大朝会在每年岁首,冬至和皇帝万寿之日举行,并非为了议事,而是皇帝接受百官朝贺的盛大庆祝仪式;朔望朝在每月初一十五举行,百官朝谒,与常朝的最大区别在于朝谒的人数多品阶广;至于常朝即是平常说的早朝,一般在每旬的逢二、四、六、八日举行,一月十二次,只有符合品阶的朝臣才能朝谒。 当然没有早朝的时候皇帝还是不能休息,一般会召见重臣在御书房或其他地方议事,不过到了每年十二月二十八,岁末祭祖以后就会封朝封玺,一直等到过了正月十五后,才会重新开朝会议事。 而景朝的各处衙门的惯例是十日一休,称作旬休,另有节假日并皇帝皇后太后等生辰亦有几日休息,岁末年初的年休则长达十多日,除了几个比较特殊的衙门,其他衙门在年休时按例不办公务。 皇帝到了年末才把这事交代下来,并且按他的意思是正月十五过后就出发,到了幽州大概是二月初,正好避开正月不染血腥的惯例,到达后即可择日按旨处刑。 这就意味着做事的日子只有短短几日,众人只能辛苦一点把这活赶出来。 好不容易卫衍把一切安排妥当了,他一出大理寺,就有内侍上前宣他入宫见驾。这神出鬼没的架势,简直和暗卫有得一拼。 “卫大人这几日辛苦了。陛下还在御书房议事,命老奴先来服侍您洗漱沐浴用点东西,再好好歇一歇。”卫衍刚站定看了两眼内侍们的扫尘,乾清宫的内侍总管高庸就迎上来,向他行礼。 卫衍口称不敢连忙还礼,他不是客气,而是真的不敢,高总管乃皇帝跟前的第一心腹,他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使唤。 高庸也不和他站在外面多礼,只把人往里面让。这位在大理寺待了几日,皇帝天天遣人去问,问清楚了他是盯在那里忙着办公事,才没有下令命他回来,不过看情形到今日也该到极限了。 皇帝一大早就命人去大理寺外面守着,只等他出来就把他召进宫来,还在上朝前吩咐了一堆话才肯走。 他自幼服侍到大的皇帝,对眼前的人用了几分心思他自然猜得准。既然皇帝都这么用心,他做人奴婢的怎敢怠慢。而且眼前的这位主得宠也就罢了,更难得的是脾气不错容易调教,规规矩矩地守着本分,不会恃宠而骄挑三拣四故意为难伺候的人,多日相处下来,他看在眼里心里添了几分好感,热络的脸上也就多了几分真情。 卫衍进了殿,本来只是想就这么候着,毕竟没有做臣子的会在君王的寝宫,又是沐浴又是更衣还兼用膳休憩的规矩。 那日皇帝下旨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皇帝是要结束前段时日的荒唐旧事,不但不会杀他还有了重用他的打算,毕竟宣旨监刑的差事不是谁都有机会担任的。 慷慨赴死说起来简单,真正做起来并不容易,本来以为必死的局面,无论皇帝因为什么原因改了主意,能不死总是好的,就算他贪生怕死吧,反正再难堪的时候他都撑下来了,没道理皇帝罢手了他倒要想不开。 也许以后君臣相处时会有些芥蒂,但是只要他本着为臣之道小心一点,应该不会太难吧,而且虽然他老是被老父斥为不求上进不思进取,一旦有了机会他还是很想努力去抓住,以便日后有一番作为。 头一夜留在大理寺的时候,他真的很害怕看到门外有宫中的内侍踏进来宣他入宫,好几次他似乎隐约瞧见了人影,一晃又不见踪迹,一直惶惶不安地等到天亮,他才松了一口气。看来他没有料错,从此以后君是君,臣是臣,终于可以摆脱噩梦,再也不用忍耐那些事情了。 今日出了大理寺,他看到突然出现的内侍时,倒不再有害怕的感觉,想来是皇帝急着要听他的汇报,才命人等在这里的。 不过眼前众人的殷勤又是怎么一回事? 卫衍面对一拥而上嘘寒问暖端茶送水的宫女们慌了手脚,连连退却,直到被逼到角落不敢动弹。 他们可能还没有揣摩出皇帝的意思吧?反正过了今日他们就能知晓,以后不需要再这么对待他了。 卫衍惴惴不安地安慰着自己,偏偏这个解释苍白无力到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 第八章 棋盘落子 “陛下在议祭祖的事项,恐怕要到晚膳时才会回宫。这些都是陛下早早吩咐下来的,若是陛下回来的时候,发现大人还是这般憔悴模样,没有好好歇息过,肯定会狠狠处罚奴婢们的,还望大人体恤怜惜,不要为难奴婢们。” 高庸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几日不见,卫衍又开始恪守为臣的本分,不肯接受众人的伺候,但是他很清楚皇帝可不管这个理由那个理由,到时候,卫衍逃不掉处罚,跟前伺候的人当然同样一个都逃不掉。 人家高总管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卫衍再不答应就是在刻意刁难了,只能由着他们去。 卫衍这几日只在用膳的间隙才合眼眯过一小会儿,身体已经非常疲惫,他在浴桶里面迷迷糊糊了一阵,被人叫醒后,到了外面边吃东西边又想闭眼打瞌睡,好不容易收拾好了一切,想要休息的时候又有了新的问题。 照身边伺候的众人的意思,当然是要他上龙榻去睡。 开玩笑,以前在那里睡是皇帝的命令,他没办法不睡也得睡,现在敢自己爬上去那可是杀头的罪。 龙榻当然不能睡,他就坐着打瞌睡,迷糊了一阵东摇西晃差点撞到头,搞得众人比他还要战战兢兢,贴身伺候的几个宫女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第一次的时候是皇帝自己不小心弄伤了人,还不爽了好几天搞得众人都胆战心惊的,卫大人这么打瞌睡,要是一不小心磕破一点皮,他们可都没有好果子吃。 最后当然还是高总管给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在暖阁外面的耳房里为他寻了个地方,又是抱来锦被又是送来火盆,让他先凑合着睡下。 卫衍记得他现在是在等候皇帝召见,不想做这么失礼的事,高总管只能再三保证会在皇帝回来前叫醒他,才哄得他小心睡下。 然后,他就这么睡死过去了。 “太傅觉得祭祖之事是否还有不妥的地方?”御书房内,景帝正在虚心下问,口吻很是温良恭顺,摆足了尊师重道礼贤老臣的架势。他那隐隐散发着的帝王威仪与他以国士待之的谦恭神态混合在一起,不但没有矛盾的地方,还让人不由得生出折服的念头,恨不得以国士报之。 “陛下不用多虑,这个计划已经多方确定,可保万无一失。”太傅柳泽生是先帝生前指给皇帝的老师,在皇帝年幼时就为他启蒙,多年来一直悉心教导他,可以说是皇帝倚重的第一谋臣。 天熙元年是景帝亲政的第一年。虽然说皇帝成年大婚后亲政是惯例,但是太后摄政多年,朝堂上势力盘根错节,又兼有心人在旁觊觎,在这帝后权力交接的第一年,朝堂上有了一些不谐的声音,而民间似乎也有些异动的影子。 上半年平平安安地过去,偏偏在下半年出了桩“逆王案”,虽然最后王驾无损,但是随之而来的大量血腥杀戮,恐怕会让天下臣民质疑景帝“顺天承运”的正当性。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若真到了流言四起的时候,再靠血腥镇压实为下策。所以岁末的祭祖大典自然是一个好机会,只要准备妥当,“天降祥瑞”就足以证明景帝亲政是顺乎民心天意的。 虽然流言可畏,但流言即可为人所用,自然也能为己所用。只要运用得当,也是一项利器。毕竟流言止于智者,而天下臣民中又有多少是智者? 民若不愚则何人能愚之,民若皆愚则谁人不能愚? “这样朕就放心了。”景帝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沉吟片刻,再次开口,“太傅以为卫家如何?” 这话一出柳泽生沉默了下来。御书房里只有皇帝和他二人,其他众人议事完毕后即被皇帝遣出,皇帝单独留下他,自然是要说几句私底下才能说的话。 “忠勇侯是个聪明人。”柳泽生沉吟片刻才回答皇帝的问话。 所谓的聪明人就是极会审时度势,永远站在正确的位置上。河西卫家起于高祖时,到现在也有百年有余,多年来卫家在这诡异莫测的朝堂上沉沉浮浮,却始终稳稳占据着一席之地,自然也是有他不容小觑的地方。 皇帝要下卫家这枚棋,下得好的话效果会很明显。只是若收子的时候,皇帝又有了别的心思,可能会造成新的麻烦。 对于皇帝突然起了这个念头的原因,柳泽生在高总管那里隐隐听到了一丝半缕的风声。高总管虽然含糊其词没有一句确凿的言语,但是柳泽生伴驾多年,皇帝待他又是亦师亦父,很多事情不会刻意瞒他,四下里暗暗一求证,便知晓了几分此事的原委。 “不瞒太傅,此事朕也是有私心的,不是非卫家不可。不过若是卫家的话,朕就可以一举两得。太傅请放心,朕知道分寸的。”对于自幼在他身边的太傅,景帝一向很敬重,他这温良恭敬的态度,可没有半分作假的意思。 关于他要这么做的真正原由,他也不屑于隐瞒,况且这种事要瞒身边人,也是很难瞒得住的,若等以后太傅知晓了此事,在他耳边唠唠叨叨说些老生常谈的劝谏之言论,还不如乘现在有机会就说清楚。 君臣都是聪明人,话不用说得太透点到即可。 “那陛下准备如何安排他呢?”这个他不用明说,他们都知道是在指谁。其他人都好说,只有他本人比较难办吧。 “太傅觉得是明卫好呢,还是暗卫比较适合?”景帝虽然准备要用他,却不想让他离得太远,最好是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而离他最近的地方,当然是近卫随侍的位置,有明亦有暗。 “以他的性格恐怕做不来暗卫之事。”柳太傅的脑子里浮现他的身影,然后下了定论。明卫负责皇帝的安全,而暗卫需要在暗中做诸多阴谋诡计血腥杀戮之事,不是他这样的性格可以担当。 “太傅此话有理,既如此,等他从幽州回来,朕就让他随沈莫历练一段时间。”沈莫是近卫营的统领,负责皇城的护卫及皇帝的安全等诸项事宜,位尊亦权重,也是皇帝身边的心腹之人。诸事有他提携,卫衍应该很快就能上手。 景帝淡淡笑着,与太傅就此事的讨论告一段落。 暮色将近时,景帝在冬日的残阳中回到了寝宫。这些时日让他烦心的事情基本上都定了下来,他的心情还算不错。 “卫衍呢?用过东西了吗?”刚进了殿门,他就问起了卫衍,抬脚就要往内殿走去。 “陛下,卫大人歇在外面的耳房里。”高庸一见皇帝这个做派,就知道皇帝这是急着要见卫大人,赶紧将皇帝往耳房那边迎。 景帝走到耳房门口,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用跟随,悄声走了进去。 耳房里面摆着的榻是起居所用,用来睡人嫌短了一点。卫衍的身材虽然不是很高大,在这短榻上也只能蜷成一团才能睡下。 景帝见到这个情形,怕他睡得不舒服,走到榻前,连人带被子抱起,准备换个地方让他继续睡。 卫衍睁开惺松的睡眼,看了抱着他的皇帝一眼,很快又闭上了。 他这副迷迷糊糊没有防备的样子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也许可以说是可爱吧,当然卫衍的身材长相绝对不会给人如此的感觉,但是一瞬间景帝的心里面还是冒出了可爱这个词,然后他慢慢地无声地笑了起来,凑过去想要亲亲他。 蓦然,在肌肤碰触到的瞬间,卫衍再次睁开眼睛,使劲眨了眨,似乎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他的脸上突然变了颜色,开始挣扎起来。 “朕只是想亲一下,别的事没打算做。你累了,朕帮你换个睡的地方。”景帝没有松手,抱紧了不让他挣扎。 可是,卫衍若有心挣扎,怎么可能挣扎不出来。卫衍用了点巧劲挣脱了皇帝的遏制,退了几丈远的距离,才跪下请罪。 “臣失仪了,请陛下恕罪。”在候着见驾的时候熟睡,怎么着也是失仪之罪。至于皇帝抱着他还要亲他的原因,他不肯去多想。 “卫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景帝一步步向他走近。此时他当然是在明知故问,这话什么意思他怎么会不懂,卫衍的拒绝已经用行动用言语表达出来了。他们之间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部都做过了,现在不过是亲他一下,用得着这么大的反应? 很好,两个晚上的工夫,就让他数十日的努力全部付之流水。他现在就开始后悔让卫衍年后去幽州的决定了。 “臣恳请陛下自重。”卫衍已经退到了门口,皇帝还是在向他逼近,很快,他就退无可退了。 明明不是决定放过他了吗?为什么还要这个样子? 他心中悲怆欲哭,眼神忍不住向门外溜了溜。 “朕不明白卿的意思。不过,朕向卿保证,今日卿敢出了这个门,一定会后悔的。”景帝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想干嘛,顿时冷笑出声,嘴里说着威胁的话,脚下始终没有停下来。 向他逼近的身影高大威武,笼罩住他让他无处可逃。 “不。”卫衍低叫了一声,立即窜了出去。 如果没有看到希望的话也许就没有这么多不甘愿了,有了希望再被狠狠砸碎才是真正的绝望吧。 在皇帝步步逼近的那一瞬间,卫衍突然明白皇帝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就算要让他去幽州又怎么样,就算日后打算重用他又怎么样,这种事,就算他再不甘愿还是会继续发生。 在那一瞬间,他什么都顾不得也不想再顾了,只想远远地逃开,在被无尽的绝望吞噬前远远地逃开。 第九章 白云苍茫 春宵苦短,芙蓉帐暖。 厚厚的北地绒缎制成的幔帐严严实实地垂覆着,阻断了室内发出的声响,也隔断了通向外殿的视线。张眼望去,除了触目可及的九爪盘龙外,其他的什么都看不见。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的气味,醇厚的香气在鼻端萦绕,吸入腹中似乎还带了点甜甜的味道。 “春宵一刻值千金。”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喷在躺在榻上的卫衍的颈项间,引起他阵阵无法抑制的颤栗,“‘春宵’的滋味如何,爱卿?” 最后的称呼稍稍加重了一点语气,被“春宵”折磨得快神志不清眼神溃散的人,听到这两个字后用力睁大了眼睛。本来倔犟有力的黑眸中只剩下祈求和欲望,就算如此,还是漂亮如昔,景帝忍不住低下头在他的眼皮上轻轻吻了吻。 到底是在惩罚卫衍还是在惩罚他自己? 被卫衍用这般充满渴望的眼神盯着,他的身体早就有了感觉。很想就这么拥抱他,但是还不到时候。若这次轻易就原谅他,以后肯定还敢再跑。既然是惩罚,就必须让他用身体用脑子好好记住现在的痛苦。所以,就算现在他同样不好受,也不能让卫衍逃脱惩罚的目的得逞。 “不要这么看着朕,就算卿再怎么哀求,朕现在还是不会碰的。”景帝落在卫衍眼皮上的亲吻很温柔,但是话语却很冷静残酷,说出了他一开始的决定,“在卿没有记住教训之前,朕是不会碰卿的。” “春宵”是宫内在榻上之事中助兴用的秘药之一,性不烈但是效用持久。 景帝的视线慢慢扫过卫衍的身体。榻上的风景非常诱人,让他的气息不由得粗重起来。 他伸出手掌在卫衍的额头上流连了片刻,然后指尖慢慢下移,顺着卫衍的鼻梁一路下滑,最后,停在了卫衍柔软的嘴唇上……卫衍眼里的哀求味道越来越浓。 他的身体好难受,很想哀求皇帝放过他,但是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神祈求,但是什么都没有用,眼前这个可恶的人,除了轻轻抚摸着他的嘴唇外,什么都不肯给他。 “哭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察觉到皇帝伸出手指在他眼角拭了拭,卫衍才发现自己是在哭泣。 “算了,这次到此为止,不过没有下次。” 景帝以为自己可以对他处罚到底的,所以一开始掩了他的嘴,就是因为不愿听到他的哀求而手软,最后还是在他的眼泪面前败下阵来。 抽出他嘴里的丝巾,解了缚住他四肢的丝带,用力抱住了他。 “以后还敢不敢逃?”虽然知道他会怎么回话,景帝还是忍不住要问这话。 “陛下,饶了臣,臣再也不敢了。”果然,已经被秘药折磨得有些神志不清的人,很快说出了求饶的话。 景帝明知道他现在说的话根本作不得准,只要能让他舒服要他说什么都会肯,听到这个回答后,还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放过了他。 然后自然是一晌贪欢,直至红烛尽。 到了后来,卫衍没有力气动弹,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却很快惊醒了,然后再也没有睡意,只能睁大眼睛望着上方。 他的身上很干净很暖和,显然在他睡过去的时候被清理过了;而且昨晚虽然一开始吃了些苦头,但是做惯了此事的身体,比他想象中还要习惯那些事,除了做得太多的脱力感外并没有其他损伤。 身体早就屈服了不是吗?为什么还要去做无谓的挣扎?就算再挣扎再反抗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一次次地哀求低头就是反抗唯一的结局。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继续忍耐呢?为什么突然觉得这么难以忍耐? 难道真的因为当死亡随时随地都会来临的时候,所有的羞辱所有的痛苦在死亡面前都不算什么,都可以咬牙忍耐;一旦没有了死亡的威胁,这些羞辱和痛苦就浮到了最上面,就变得越来越无法忍耐? 还是因为当时的忍耐随时都会由于生命的终结而结束,而现在却发现这样的羞辱这样的痛苦,需要忍耐的时日根本就没有尽头? 当身体沉溺于欢爱时,心头隐隐浮现的那些尖锐的痛又是什么? 卫衍慢慢地蜷紧身体,觉得很冷。这个冬天,真的很冷很冷。 景帝很快察觉到了卫衍的异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卫衍平时的反应很正常,在榻上的反应也很正常,但是他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他反省了一下,是不是那天晚上做得太过头,累到了卫衍,毕竟那夜卫衍刚刚辛苦了几日,他就这么放纵行事,似乎有一点点过分了。 虽然这事的头是卫衍挑起的,不过他收的这个尾也有点问题,他便寻思着这事该怎么补偿。 过年的时候,他特意放卫衍返家几日作为补偿,等卫衍回宫时,却发现他依然是那副样子。 那种神情,很难说清楚,仿佛是一种已经沉淀到了骨子里面的绝望感,就好像被人逼入陷阱的猎物,发现自己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已经无路可走时的绝望感,深沉到让他开始觉得烦躁。 景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觉得烦躁,明明卫衍已经变得服服帖帖,无论是在榻上还是榻下,明明他再也不敢嘴里说着“臣不敢”,心里却不以为然,但是他就是觉得很不对劲,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什么地方都看不入眼。 一会儿他想着这身体又不是真的好到离了身就不行,朕坐拥天下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就此丢开也就算了,一会儿他又后悔起来,抱着卫衍肆意温存,赏给他众多珍物。这么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很快就过了好几日,元宵节眼看着就在跟前。 偶然间,景帝会提起马上就要出发的幽州之行,并非无聊闲谈,而是在故意提醒安抚卫衍。钦差这个差事不是随便谁就能担任的,他的信重恩宠、日后的提拔重用都在这里面了,这些道理卫衍都是清楚明白的,就算那天晚上他真的做得过头了,卫衍看在这事上,也该好好侍奉他,不该这么给他脸色看。 结果无论他说什么,卫衍都低声应“是”,态度是惯常所用的柔顺温和,唯一的不同恐怕就是他的眼神如死水一般不起波澜,不复有往日的倔犟有力充满生机。 这样的他在眼前惹他生气,真的不在眼前更是让他不爽。丢是丢不开,收着摆明了是给自己找罪受。年轻的帝王第一次感到进退两难,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才好,再没有当初强要他时的恣意潇洒无所顾忌。 钦天监为幽州之行选的黄道吉日是正月十八,宜远行。可惜在正月十八到来之前还有一个漫长的年假要过。 正月十二,景帝厌了宫宴又兼近日心情烦闷,至西山行宫小住散心。 西山行宫位于京城西郊贺鸣山上,离京城不满百里,几个时辰即到。行宫位于山顶,若在夏时,四周群荫环绕,绿树掩翠,又兼青山碧水,白云苍茫,实在是一个避暑休憩的绝妙之地。可惜冬日的贺鸣山上除了稀疏的杂草光秃秃的乔木外实在无景可赏。不过景帝选中这里,并非是为了来赏景,除了路近清静以外,主要还是看中了行宫内的那汪温泉。 温泉除了治疗疾病解除疲劳之外,还有舒缓神经放松心情的作用,实在是非常适合景帝目前忽冷忽热烦躁不已的状态,而且,有些事,在温泉里面做也是别有一番情趣。 景帝既然在来时就存了这个念头,自然不会忘记这个目的。 此时,雾气腾腾的温泉中看不清人影,只有声响传来。 “陛下,饶了臣……”卫衍被皇帝咬着耳垂,有些发疼,忍不住开始哀求起来。 “忍着。”景帝的声音低沉沙哑,似乎也并不好受,口气中仿佛还有些压抑着的怒气。 “陛下,饶了臣……臣受不住了……”皇帝的恶劣出乎他的想象,卫衍抱着他的背,都快哭出来了。 “受不住也给朕忍着。”景帝亲着他的鬓角,微微失笑,笑容却说不来的诡异,神情明明温柔至极,偏偏嘴里说出来的话语亦是冷酷至极,“哪里会有什么受不住忍不了的事,不过是三年五载的事情,咬一咬牙不就过去了。” 茫然无助望着他的卫衍,似乎听清了他话里的意思,眼睛立即睁大了,那里面就好像突然多了簇小小的火苗,瞬间发亮。 景帝见了这幅预料中的光景,明明早就有了准备,但是他心里面的不舒服瞬间不停地往上涌,硬是凑过去,又在他的耳垂上印了一个深深的牙印,才算稍稍平了一点心头的郁气。 “放心吧,忍忍就可以过去了,等朕厌了就放过卿。卿比朕年长,很快过个几年卿就老了丑了,那时候朕怎么可能还会对卿提得起兴致?运气好的话,或许根本不用熬个三年五载,卿往返幽州的期间,朕就可能有了新欢,到时候,自然不会再碰卿。”景帝继续说着这些准备好的话语。 本应该伤人至深的话语,却让布满阴霾毫无生机的眼眸重新焕发出光彩,对于这个早已预料到的结果,景帝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要该怒。 以他们两人此时如此亲密的状态,本该温言慰藉,本该说些山盟海誓绝不背弃之类的话语才比较应景,而他偏偏要用冷静的姿态恶毒的言语去提醒怀里的这个人,这世上还有这种可能,最会发生的亦是这种可能,仅仅是为了能够抹去他眼眸中的绝望和无力。 不甘,忿恨,但是再不甘再忿恨他又能如何?到最后他也只能是无可奈何,只好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身体上,抱起了卫衍,开始宠幸他,愣是把他做到哭哑了嗓子才放过他。 原来是他想岔了,其实他需要忍耐的时日并不是没有尽头,和一开始一样,只要皇帝对他的身体厌倦了一切马上就能结束,不过一开始须以死亡作为结束,而现在却是以自由作为结束。 卫衍模模糊糊地想着,如果皇帝能够早日对他生了厌倦之意,他岂不是早日能够得到自由?好像自作聪明、恃宠而骄还有主动邀宠,都是皇帝讨厌的事情,也许可以让皇帝早点对他失去兴致。 第十章 赏画对弈 等朕厌了就放了你。 景帝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知道类似的话他以后还要说上很多遍,每每卫衍不安犹疑绝望想要反抗的时候,卫衍就会忍不住问他这话是否还当真,而他则会一遍遍确认,明明是无情的约定,却仿佛带着魔咒一般,拥有奇异的安抚力量,愣是可以让人安下心来。 无论多少岁月过去,景帝都忘不了他第一次说这句话时的心情。那时候他还很年轻,不满双十之际就已经站在了权力的巅峰,坐拥天下,指点江山,纵使各方遏制在政事上还不能独断专行肆意妄为,但是对于像卫衍这般身份的小小侍卫,他还是可以生杀予夺搓圆捏扁的。 但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侍卫,硬是逼得他做出这个承诺,而更可恨的是当时他是自愿做出这个承诺,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心里不再那么烦躁,只是为了让对方的眼眸中重新焕发神采。 景帝当时这么忿恨,更多的原因是因为他被逼得在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前就给出承诺,尽管到时候他或许也会这么做,但是这么明明白白地在事先说出那个注定会到来的结局,并不是他往日的习惯。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日后如何决断,该由他圣心独裁、乾坤独断,卫衍到时候只需谢恩就够了,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耍出种种手段,硬是逼着他早早给出承诺。 景帝想到这里,心里的不甘和忿恨真是比海还要深。 虽然失宠以后这个人会怎么样,恐怕再也不能得到他的一丝垂顾,但是在宠爱的时候,用如此冷静兼冷酷的态度,向这个因为一时没有想到这点而陷入死结的人,坦言失宠的那一天会对他做的处置,简直就是赤裸裸地撕开了此时虚假温情的面具,是最好不过的昭示君王无情刻薄寡恩的证据,所以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才会这么忿恨。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身体可以保持多久的兴趣,真的很难说得清,这个问题的答案通常因人而异,而当这个人是帝王的时候,这个答案更是可悲到无能为力。 以天下之大,供养一人,帝王所享用的一切都是最好的,衣食住行是,女人是,男人当然也是。如果当时景帝誓言他对卫衍的兴趣可以维持一生一世,景帝自己都不会相信,卫衍当然也不会相信,更罔论是其他人。 所以,那时候,对他说厌了以后会放了他,并不是一时兴起说来哄骗他的假话,而是以非常认真的态度做出的君王的承诺。 至于后来,这个承诺怎么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成了哄人玩的假话,只能说世事无常吧。 不过,当是时,景帝的心情就是真面目被逼着自我揭露以后的恼羞成怒,以及对于自己为何会烦躁不安以至于做出这种承诺的深刻反省。 而卫衍,在听到皇帝这么说以后,他的脑子一直处在混乱的状态。皇帝的话让他看到了解脱之日的到来,萌生了新的希望,但是,有这么一块香馍馍吊在鼻子前方,如果不能伸长脖子去够着它,简直是非常强人所难。 所以对卫衍来说,最首要的事就是推敲吃到这个香馍馍的方法,可惜,方法有很多,偏偏每一个都会有弄巧成拙的可能。 等朕厌了就放了你。 就算卫衍再愚笨,也明白皇帝说的这个“厌”是指“厌倦”而非“厌恶”。皇帝承诺有朝一日对他的身体失去了兴趣,就会放了他,但是若哪天皇帝厌恶了他,恐怕就不是这样的处置了。 人在很多情况下会自然而然地随着时间的流逝厌倦某人某物某事,比如说一个人喜欢吃大鱼大肉,然后他日日吃月月吃年年吃,有那么一天他可能突然厌倦了大鱼大肉,而想去尝尝清粥小菜,当然怎么吃都不会厌倦的人也有。 但是有时候在极端的情况下,有人就会跳过“厌倦”直接转化为“厌恶”,比如说那个喜欢吃大鱼大肉的人,在吃得很饱的情况下,被人用刀子逼着继续填鸭似的往肚子里面塞大鱼大肉,吃了吐,吐了塞,不用一天,他恐怕就会对大鱼大肉产生厌恶感。 这里面的度很难掌握,卫衍自认他没有这个本事拿捏其中的分寸。若是面对普通人,就算过了也无所谓,但是面对的这个人是君王时,一字之差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随侍在皇帝跟前数年,卫衍当然清楚皇帝讨厌的是什么事,但是要让皇帝在不知不觉中对他产生厌倦的感觉,又不至于直接恶化成厌恶,卫衍愣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一个不着痕迹的好方法。 自作聪明、恃宠而骄、主动邀宠这些方法他不敢轻易尝试,就算想试也没有机会。“自作聪明”需要机会,“恃宠而骄”同样需要机会,况且他对上次闹市纵马被参,皇帝虽然将弹劾他的奏折留中不发,却依然惩罚了他一番的事还心有余悸,怎么敢轻易尝试? 至于“主动邀宠”嘛,此事根本不能由他决定。什么时候幸他,怎么幸他,幸到何种程度,向来是由皇帝独断专行,由不得他置喙半句,又何来“主动邀宠”一说? 综上,卫衍对鼻子前方的那个香馍馍,始终处在可望而不可及的状态,虽满怀期待,却有心无力。 一个是真面目被揭开后的恼羞成怒看什么都不顺眼时不时地想要找人麻烦,另一个是对眼前的香馍馍求而不得时自然而然产生的小心应对曲意奉承,再加上山中不知岁月逝的写意风流,这短短的几日就过得颇有些荒唐无度。 这几日,皇帝既然存了找茬的念头,自然随便挑挑就能找出错来,卫衍动辄得咎也就不奇怪了。 “朕从来没见过卿这么笨的人。” 这句话很荣幸地经皇帝陛下金口玉言道出来,并且一遍遍在耳边反复确认,到最后连卫衍自己都觉得他真的是太笨了。 不过既然知道他笨,皇帝为什么还要命他陪同赏画相对赋棋? 他自幼对琴棋书画不感兴趣,而且他本来就是武将,不擅文采之道,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是皇帝明明清楚与他在此道上的交谈都是属于对牛弹琴浪费时间,还要拉着他一起观赏西山行宫里的藏画,赏画就赏画好了,一边看一边还要问他怎么样。 被收入宫中的肯定是名画,卫衍虽然不知道哪里好,还是很应景地说“臣觉得非常好”。偏偏皇帝听了这个评价后还不肯死心,硬要追问他哪里好,当时他们正停在一张春景图前,他没有多想脱口而出“很热闹”三个字。皇帝听了后,顿时畅快地大笑起来,半晌后皇帝停了笑声,吐出了“不学无术”这四个字。 好吧,他的确不学无术,对于这张满幅红绿色的春景图只有“很热闹”的想法,但是明知道他不学无术还要拉他来亵渎名画的皇帝岂不是更无聊? 当然,这话卫衍只敢腹诽,绝对不敢说出声来,否则,真的是嫌自己小命太长了。 还有,像现在这般将一个在棋艺上刚刚启蒙的初学者杀得片甲不留弃械投降,难道就能衬托出皇帝于此道上的技艺精湛吗? “给朕认真点,赢了是有彩头的,输了的话……” 不用皇帝提醒,卫衍也很清楚赢了有彩头,输了会很惨很惨的规矩。不过如果一个人在三天之内已经连输十五盘,那么就算会有多么可怕的惨法都绝对是麻木不仁了。 对皇帝的话卫衍点头应是,然后低头装作观察棋盘,心里默数三十下,轻松落子,至于落子的地方,看上去比较恰当就可以了。反正输得好看是输,输得难看也是输,除非皇帝肯放水,否则他再怎么着也不会变输为赢。 棋盘上白子已成潜龙在渊之势,首尾呼应,胜券在握;至于黑子自然是七零八落,困守一隅之地。景帝挟着棋子在棋盘上轻轻敲击了几下,进入收官阶段。 其实,若小心经营,以卫衍这种墨守成规,不肯越矩一步的下法,黑子不至于会输得这么惨,可惜卫衍已经存了早死早超生的念头,自然是兵败如山倒,怎么样都无力回天了。 有人自己要把胜利送上门来,景帝当然不会客气。 所谓输了会很惨很惨自然是指输了以后会被他狠狠欺负一番,今日卫衍连输六盘棋给他,每盘都是惨不忍睹,景帝最后都懒得去计算到底赢了他多少子,只知道可以可着劲折腾他就是了。 这几日试过不少姿势和花样,卫衍虽然还不太会配合,但是至少不会再像石头一般僵硬,景帝当然玩得很尽兴。 尽兴了以后免不了要得陇望蜀,景帝在凑近他的唇角时,想起了那夜没做完的事,突然又起了兴致。 比起以身侍奉皇帝,卫衍对这事更加抗拒,他不想做,更不想做好,所以他低着头磨蹭了好一会儿,依然没法让皇帝满意。 “笨蛋,卿是故意的吧……算了……给朕好好学着……” 卫衍不愧是他见过的最笨的人,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法让他满意,少不得,景帝只能亲自教教他这事到底该怎么做。 卫衍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皇帝就换了个姿势,把他按倒在了榻上,低下了头。 “陛下……”卫衍哆哆嗦嗦地喊着,整个人都呆滞了。 他怎么都想不到,皇帝竟然会这么服侍他。 皇帝命他这么侍奉,他始终觉得皇帝是在羞辱他,但是现在,难道是他在羞辱皇帝吗? 卫衍隐约觉得这事哪里有些不对劲,但是他的脑袋很快就混乱成一团,再也没有余裕思考这些事了。 景帝的技术可不是卫衍这种笨蛋能够比的,不过是盏茶的工夫,卫衍就瘫倒在了榻上。 “味道很不错。”完事后,景帝的指尖慢慢扫过唇边,然后笑吟吟地递上前去,“卿也尝一尝。” 不料,刚刚享受了极乐的人竟然嫌恶地扭过头去。 嫌恶?朕还没嫌恶呢,卫衍倒敢嫌恶,是不是欠修理了? 景帝没有纵容他的打算,特别是在榻上,偶尔的闹一点小小的脾气,他可以当作是榻上的情趣,但是一旦纵容成习惯,再想校正过来就需要花上很大的力气,所以对于眼前这种明显属于忤逆的行为,他自然不会轻易饶过。 一时他不再多言,只是捏住卫衍的下巴,用力转过来,等看清楚了以后倒是滞了一下,被他刚才的态度惹出来的那点不悦也很快烟消云散。 眼前的人紧紧闭着眼睛,不但脸颊上浮起了一片潮红色,鼻尖,眼角甚至连耳朵都红得似乎能滴出血来,显然是羞耻到了极致。 景帝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卫衍虽比他年长,于这事上的经验却不算多,景帝此时敢确定教他晓事的侍女必是只教过他一种姿势,怪不得要他换个样子就别扭得好像是要他的命。 像刚才这般旖旎的房事,他怕是光听到就会脸红,更不用提亲身经历了。而且,光看他现在的样子就知道,要他用心学的东西肯定还是没学会。算了,等有空他再慢慢教吧。 景帝脑中想着不能纵容,偏偏做出的决定都是在纵容还明显不自知。 第十一章 西山行宫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卫衍如此羞耻,全身都如煮熟的虾子一般泛着红色,景帝这些日子以来的烦躁一扫而空。他的心情好了,为难卫衍的兴致自然减了几分,代以想要抱着眼前的人细细温存的念头。 当下,他端起矮几上的茶盏,仔细漱过口后,又用丝巾擦净了脸上的痕迹,才拉过卫衍,抱在怀里,一点点慢慢亲吻。 他的嘴唇在卫衍泛红的肌肤上逐一滑过,不再有往日的戏谑,不再有往日的肆意享乐尽情满足之心,只是想用肌肤的碰触安抚怀中强忍着羞耻的人。 “陛下……臣不要……” 景帝吻到卫衍的嘴角时,就听到他小声地抗议。 卫衍大概还记得皇帝刚才让他尝尝味道的戏言,这么说着,脸稍微往旁边偏了偏,本来已经放松下来的表情再次紧张起来。 “朕漱过口了,早就没有味道了,不信你来闻一闻。”景帝柔声说道,手掌抚着卫衍的背部细心安抚,头则跟着他偏过去,伸出舌尖在他的鼻端上一遍遍扫过,直到卫衍实在受不住了,乖乖转过头来重新面对面,才轻笑着放过他,然后舌头下移,在他柔软的嘴唇上继续试验刚才那无赖招数的威力。 无赖的招数,通常也是好用的招数。景帝先是舔来舔去润湿卫衍的双唇,然后再□□干净,如此往复几遍,怀里的人就额头冒汗弃械投降,乖乖张嘴,任他长驱直入,恣意怜爱。 灵活的舌尖一朝登门入室就迅速开疆扩土,仔细地、慢慢地、轻柔地在牙齿牙根及口腔内部各处扫过,执拗地反复地在所有的地方都打上烙印,宣示他的所有。 亲吻的同时,景帝的身下也没闲着。他轻易分开卫衍已经被他吻到发软的膝盖,将自己的身体嵌了进去,一点点挑起卫衍的兴致。 被他吻到昏头昏脑的人环在他背上的胳膊越来越用力,嘴里呜咽着想说些什么,却因为被堵着无法如愿。又过了片刻,景帝感觉到身下的人已经有了感觉,才不慌不忙地进行下一步。 景帝自认为自己一直是在细细温存,恣意怜爱。不过当卫衍眼眶里的氤氲之气最终化为泪滴滚落时,景帝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又一次狠狠地欺负了他一把。 “刚才舒服吗?”景帝有点不确定地问他。 问了他,却又不想给他回答的机会,景帝再次扑上去深深吻住了他。 卫衍说不出话来,只好拼命点头。 “舒服也哭,不舒服也哭,你要朕以后怎么分辨你到底是舒服还是难受?”长吻结束后,景帝很是为难地摇头,出言调侃,不过他嘴角浮起的笑容却表明他似乎很享受这个为难的状况。 卫衍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摇头,复又点头,到最后实在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好,一时傻在那里。 “真是笨蛋。”景帝被他的傻样逗得笑了起来。 卫衍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也想不通自己做了什么要让他笑。不过皇帝要笑,他也不敢不让皇帝笑。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感觉得到皇帝的心情很好,他的情绪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去沐浴吧!”景帝笑了一会儿,才摸了摸卫衍汗湿的鬓角,轻声说道。 他的话音刚落,卫衍的表情顿时警惕起来。 “臣想自己去。”卫衍估摸着皇帝此时既然心情好,应该不会再有前几日那些故意找茬荒唐行事的心思了,有些话他前几日不敢说,怕说了以后又被皇帝找到由头收拾一顿,现在却敢说出口了。 “可是朕想伺候你,怎么办?”景帝自然知道他在警惕什么,忍不住要去逗他。 “臣不敢让陛下伺候。”这几日,皇帝把日子过得很随意,是那种让卫衍颇为腿软的随意,沐浴着沐浴着被他按到水里不是一次了。卫衍现在听到沐浴这个词,就觉得膝盖有些发软,这种日子再多过几日,他恐怕听到这词就要和那事联系到一起了。 这个样子的皇帝,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也不敢想象皇帝会是这个样子。现在见识过了,只想回到没有见识过的时候。 “朕保证什么都不做。”虽然两个人一直在说些无意义的废话,但是景帝的心情还是很好。 “陛下,君无戏言。”卫衍实在不敢相信皇帝的话,但是刚才他出了一身汗,身上黏糊糊的很难受,真的很想现在就去洗干净,只能拿话将他。 “君无戏言。”景帝含笑保证。 不管卫衍信不信皇帝的保证,只要他做不到黏糊糊地睡过去,就逃不脱这一遭,所以僵持了一会儿,他还是起了身。 当下,两人去了偏殿的庑房沐浴。庑房中,内侍们已经准备好了沐浴用的汤水。景帝挥退了伺候的众人,才示意卫衍过来伺候他。 卫衍帮他宽衣解带的时候,景帝的手也没闲着,很快就把卫衍的衣物剥了下来。 两人此时的衣物都很简单,就是中衣外面罩了件外袍,脱起来不费什么力气。 皇帝这次说话没有骗人,除了顶着卫衍的推辞,硬要帮卫衍擦背,擦着擦着亲了他几口之外,并没有做其他的事。 因皇帝说话算话,没有再继续折腾他,卫衍的心情也算得上不错。他现在的要求就是这么低。 因为心情都不错,两个人肩并肩躺下休息的时候,还小声说了一会儿闲话,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 “卫衍,明日早膳想用点什么?朕让他们给你做玲珑八珍煲好不好?” “卫衍,今日喝的云雾茶,你觉得味道怎么样?朕觉得有些淡了,要不明日让他们换一种?” “卫衍……” 黑暗中,皇帝的声音有些懒洋洋的,很是说了些有的没的的闲话。卫衍受他影响,声音也变得有些懒洋洋的,被皇帝引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一会儿话,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西山行宫的夜一向很静。 这里不比皇城,一切规矩都从简了。侍卫们退得很远,宫女内侍们没有得到传唤,也不会出现在眼前碍眼。 一夕欢好,而且是彼此都很愉悦的欢好,身体满足,心里也很满足,景帝比在宫里的时候睡得要熟,不过只要不是睡得像头猪,身边人的动静自然感觉得到。 “怎么了?”景帝感觉到身边人突然坐了起来,轻声问他。 “外面有人。”卫衍低声回道。 景帝侧耳倾听,就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正在快速接近中。 这种时辰,如入无人之地的脚步声,会是什么人?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卫衍示意皇帝和他换个位置让他出去。不知道是出于习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每次休憩时,皇帝总是让他睡在里面。 “好好待在这里,别乱动。”景帝虽然明白他的意思,却没有接他这个茬,只是将外袍披在身上,下了榻,回头吩咐了他一句,就掀开帐子走了出去。 “陛下……”卫衍慢了一步,等他掀帘走出去,就看到皇帝是要去开殿门,他一下子急了,一个纵身就拦在了皇帝的面前。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是九五之尊,怎能以身犯险? “何事?”景帝没搭理他,而是顺手把他拎到身后挡住,才拉开殿门,厉声问道。 “陛下,太后懿旨,宣卫衍卫大人觐见。”远处,皇太后的信使跪在那里高声禀告。 第十二章 冷月当空 “卫卿家随侍陛下多久了?” 奢华的宫室中,盛装美妇端坐榻上,打量着帘外跪着的青年,淡淡发问,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回禀太后娘娘,臣是隆盛五年入宫伴驾的。”卫衍垂头端详着地毯上的花纹,小心地应对着。 太后向来不是以严厉见长,按理来说他不应该如此紧张,而且皇帝也在事前说过太后不会为难他,就算真的要为难他,皇帝也会及时赶到的,但是或许是做贼心虚吧,哪怕这“贼”是被迫做的,他心中的惶恐还是止不住往上涌。 “隆盛五年呵……”景太后王氏用茶盖轻轻敲击着茶盏边沿,不喝也不再说话,任难捱的沉默笼罩在室内,直到地上跪着的人在这样的沉默里紧张地绷紧了身体,她才稍稍觉得满意,微微笑了笑,“时间过得可真快,一眨眼就是十年了。” “是。”卫衍感到有汗滴从额上滴落,却不敢动手去擦。 太后能够以孤儿寡母之势把持朝政多年,自然不是易于之辈,就算她再仁厚,该做的事也绝不会手软。何况自古以来,君王是绝对不会有错的,哪怕真的错了,也要由臣子来担这错。 幼时皇帝犯错,责罚的是伴读,现在皇帝犯错,责罚的自然该是他。对于这样的结局,他不是早就明了吗?此时心头的不甘又是为了什么? “卫卿家今年多大了?” “臣二十有五。” 一问一答的对话继续进行着,虽然是在温暖的室内,卫衍还是感到有阵阵寒意袭来。 “陛下不足弱冠,尚有孩子心性,难免会有荒唐行事的时候。卫卿家比陛下年长几许,又随侍陛下多年,说的话陛下也能听得进去,该多多规劝陛下,可不要随着陛下一起胡闹。”果然,太后在废话许久后,终于进入了正题,开始说出她深夜召见卫衍的用意,她的语气不是很严厉,但是话说得很重。 “臣遵旨。”卫衍咬了咬牙,才挤出这几个字。 明明是他受了委屈,明明不是他的错,到最后,所有的人恐怕都会如太后这般,认为都是他的错吧,仅仅因为那人是皇帝,所以哪怕他做错了事,也不会受到任何指责,得到任何惩罚。 若有一日,他的家人知晓此事,是否也会用同样的眼光看待他,是否也会认为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的手掌慢慢握紧,却无法为自己辩解,只是用力将额头抵在地上。 此时,皇帝的寝宫中,景帝正立在窗前沉思。 “陛下先歇着吧,老奴安排好了,那边若有什么不妥,会赶紧来报的。”高庸悄声上前,劝说皇帝去安歇。 景帝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 这种时候,他怎么可能睡得着?虽然他很清楚他的母后不会真的把卫衍怎么样,最多是训斥几句敲打几下,但是那种无法掌控一切的无奈感,依然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他的心脏,带来丝丝疼痛的感觉。 终有一日,朕会真正的君临天下,不受任何牵制,哪怕那个人是朕的母亲,朕也不能容忍她染指朕的权力。 景帝对着窗外的冷月暗暗发誓。 后世曾有史学家认为景烈帝与其母起了间隙是由于一人,景烈帝若地下有知的话肯定会嗤之以鼻,帝王家父子反目、母子成仇、兄弟阋墙的原因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权力,其他的,不过是借口。 至于这话的真实性到底有多少,站在那至高之处的帝王通常连自己都能欺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永远无人说得清。 卫衍走出太后寝宫的时候,里面的中衣已经湿透了。被外面的冷风一吹,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太后宣他来不过是闲话了一阵,旁敲侧击几句,然后又对他接下来的幽州之行交代了一番,用词并不严厉,语气也绝对算不上严苛,可还是让他忍不住有些心悸。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他并没有做亏心事,也从来不认为这事是他的错。可是,太后不会这么想,其他人不会这么想,甚至于他的家人,日后知晓了恐怕也不会这么想。 妖媚祸主,蛊惑君王,这就是日后世人对他的评价吧。想到这里,卫衍的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幼时被教导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幼时被送入宫中侍奉君王,希冀能够早日得到君王赏识,施展满身抱负,身后青史留名。那时候,他怎么会想到会有今日之难,又怎么会想到,日后史册上留下的只会是污名骂名。 冬夜的冷月懒懒地照耀着这苍茫的大地,他在那一片惨白色中沿着宫道行走,心头一片茫然。前路崎岖坎坷,已无回头路,亦看不到出口,只能蹒跚前行,走一步是一步。 景帝看到的卫衍就是这个样子,一丝不苟地向他行礼,恭恭敬敬地回答他的问话,全身上下看不出一丝不妥。可是就是这样,才是真正的不妥。 卫衍这人,只对生疏的人,才会一板一眼循礼行事,时刻注意着让自己神情言行无一丝不妥,若是亲近的人,就算他依然知礼守礼,眉眼间言语中也会不由自主地露出些放松的痕迹。 自打前几日,景帝给出他日必会放手的承诺后,卫衍和他相处时明显放松下来了。具体表现就是,无论他吩咐什么,卫衍嘴里必然乖乖应着是,行动间看起来也像是在小心侍奉他,心里却时不时要用点小心思,耍点小手腕,这个不行,那个不愿,试图与他讨价还价。 景帝从小到大见过无数的聪明人,这些聪明人拿出种种手段,在他身上下足功夫,用尽心思想要哄得他开心,然后伺机从他手里得到些什么,卫衍的那点小伎俩小手段,落在他的眼里,自然是笨拙极了。 但是聪明人在他面前曲意奉承,无非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出人头地、位极人臣这些东西,而卫衍这个笨蛋在他面前耍这些手段,却只是希望他在房事中克制一点,不要这么放纵行事。 景帝有时候真是想想就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气是气卫衍的不知好歹,他的宠幸不知道多少人争着抢着想要,后宫中的那些女人,为了争夺他的宠幸,都快打破头了,也就是卫衍这个笨蛋才会这么不乐意承恩。 就算开始的确是他勉强了卫衍,但是事情已成这样,卫衍就该接受现实,好好侍奉他,用心哄他高兴,日后自然会有数不清的好处,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还需要别人来教吗? 笑是笑卫衍既然知道要和他讨价还价,就该求点实际点的好处,向他求赏赐求官职求加恩族人他都可以理解,卫衍总是希望他在榻上克制点,总是希望他只用一个姿势宠幸他,这些东西到底求来有什么用? 若是其他人,别说他接连宠幸逾月,只要他连着宠幸几日,恐怕就要求位份求富贵,求各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了,也就是卫衍这个笨蛋,一天到晚求些没用的东西。 景帝一直觉得卫衍的这些请求很无谓,所以应不应卫衍的请求,纯粹看他的心情了。 他心情不爽,觉得卫衍动这个心思其实是不愿承幸,这种时候他不但不会应,还会反着来,卫衍越希望他克制,他就越要放纵,卫衍越希望他不要玩花样规规矩矩地做那事,他越要拿出种种手段翻来覆去地宠幸他。 他心情爽了,通常是他把卫衍幸到眼泪汪汪,紧紧缠着他软声哀求他的时候,他的心情才会爽,这时候卫衍再这么求,他就会应了。 比如几个时辰前,他们尽享了鱼水之欢,无论是他还是卫衍,都在房事里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那时,卫衍希望他在沐浴时规规矩矩的,不做其他的事,他就答应了。 后来,景帝感觉到卫衍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他很喜欢这种氛围,忍不住和卫衍说了好些闲话,但是现在,他却感觉到,卫衍又恢复到了原先的样子,布下层层重防将自己团团包裹了起来。 景帝不喜欢看到卫衍这样,想安慰他几句,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此时此刻,他还没有能力让卫衍不受半点委屈,更不可能阻止他的母后召见卫衍,既然如此,任何的承诺都是信口开河没有意义。 就是不知道他的母后到底说了些什么,才让卫衍再次变得这么拘谨起来了? “坐下吧。”景帝示意卫衍坐到他身边,直接问他,“母后叫你去是为了何事?” 他坐的地方是起居用的榻,中间安置了个矮几,上面放了个果盘。景帝从盘子里面挑了个蜜橘,细细剥了皮,掰开来递给对面的卫衍几瓣。 “太后娘娘宣臣去只是询问了一下陛下的近况,吩咐臣要好好伺候陛下。”卫衍的心思都放在回话上,随手就接过了皇帝递过来的蜜橘,拿到手里后他才发现,刚才皇帝递得太顺手,他心思有些恍惚,接得也很顺手,根本就没想到要去谢恩这回事,接过来以后,他才意识到这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拿在手里发愣。 “母后吩咐你要好好‘伺候’朕?”景帝不信他这话,忍不住反问,语气中有种说不出来的玩味,直到对面的人变了脸色,他才转移了话题,“这蜜橘贮藏得很好,味道不错,你尝尝看。” “是。”卫衍定了定心神,将那几瓣蜜橘放入口中,麻木地嚼了嚼,很快咽了下去,根本没有尝出味道来。 不能怪他敏感,自从被皇帝那样对待后,任何正常的语句被皇帝随口道来,都会让他听着感觉到别样的意思,这是非常典型的“做贼心虚”的心态。 “明日就是正月十五,等宫宴过后,朕要微服出宫与民同乐,等明日你跟着沈莫一起置办此事。“景帝估摸着卫衍要说些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类的劝谏废话,赶紧摆了摆手,再次转移话题,“今夜这番折腾,已经过了子时,不是明日应该是今日了。时辰不早了,早点歇息吧。” “臣……”卫衍想开口拒绝。 太后已经在责备他了,命他好好规劝皇帝不要这么胡闹,他实在不该继续和皇帝同榻共眠。 但是,皇帝却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什么都没有多说,直接走过来除了他的衣物,抱着他上了榻,将他搂在怀里歇下了。 “娘娘既然不喜,为何还要容忍?”卫衍告退后,太后身边伺候的女官不解地发问。 这位女官是太后从娘家带进宫的家生侍女,自幼与太后一起长大,情分不比寻常,是太后跟前第一得用的女官。 “有些决断,如果不是陛下自己做出的,其他人代劳,除了得到陛下的怨恨之外,没有任何好处。”太后玩转着手中的茶盏,淡淡回道。 “陛下这般喜爱,怎会舍得?” “总有一天陛下会明白的,就算陛下他君临天下富有四海,还是会有不得不舍的时候。鱼与熊掌永远不可能兼得。等有那么一天,陛下明白了这一点,他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帝王。” 虽然皇帝是她的儿子,虽然皇朝的权力肯定会转交到皇帝的手上去,但是在皇帝还没有能力真正掌控那些力量之前,她是绝对不会轻易奉上的。想要得到君临天下的权力,皇帝必须想方设法从她手上来夺取,这是她给皇帝上的最后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 至于卫衍,不过是皇帝成为一名真正的帝王路上的一颗碍脚的小石头,要将他碾碎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根本不需要着急,也不必太过在意。 第二日景帝一早就去了御书房,卫衍则去侍卫处向沈莫沈大统领传达皇帝陛下昨晚的旨意。 “昨夜你们是怎么返京的?”不料,沈大统领一见他就表情凝重,口气严肃,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昨夜……属下……”卫衍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昨夜太后急召,他自然不敢拖延,当下就要赶回去,皇帝不肯放他一人入宫,硬要和他一起回京。他劝谏不成,反被说服,最后他们只带了几人轻骑入京。 去时御驾走了整整两个时辰,回时快马加鞭只用了半个多时辰,其他人等今日清晨才入的宫。然后入城时城门已关,宫门也已闭,又闹出了点动静才进的城入的宫。沈大统领此时一脸不爽,显然是得到了汇报,要和他算算昨夜的账。 第十三章 整理行装 “陛下胡闹,你也跟着一起胡闹吗?”沈莫自然知道眼前的青年现在虽然只是一名小小的三等侍卫,但是最近在御前极为得宠,又兼与皇帝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过个几年肯定会得到重用。 不过他吃的是皇家饭,当的是皇家差,又处在这样的位置,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就算卫衍他在御前再为得宠,昨夜的事还有今夜皇帝要微服出宫的事,要是被有心人借题发挥到他身上,管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以后行事不要这般毛毛躁躁,不要陛下说什么你就应什么,该劝的时候还是要劝,该坚持的时候就要坚持。陛下的旨意我去回复,你今日无事就先回家去吧。” “多谢大统领。可是陛下那里……”皇帝那里他自然是劝过,但也要皇帝肯听他的劝才行啊。现在能够回家自然是好的,但是皇帝和他秋后算账起来,他还是会吃不了兜着走。 “放心,陛下那里我会去说的,你去吧。”沈莫挥了挥手,让他赶紧走。 卫衍为人做事这么不懂变通,怎么会是皇帝的对手,难怪会被皇帝压得死死的,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微服出宫与民同乐?想到皇帝的心血来潮,沈莫的头又开始疼了。 御书房里,景帝正在听人汇报昨夜太后召见卫衍的详细情况。 他的宫里几经盘查,依然免不了有太后的人,太后的宫里自然也有他的人。就算具体的谈话探听不到,一丝半缕的风声还是能收到一些的。 “幽州之行……”听完暗卫的汇报,景帝沉吟了良久。 他总觉得太后指名要卫衍去幽州宣旨监刑是另有用意,思来想去却找不到头绪。 那日,他初闻太后提起这事,以为太后是想借这个话题敲打他,提醒他行事间要注意分寸。后来,他又觉得太后是想让他觉得卫家和卫衍是太后的人。若卫家真是太后的人,他对卫衍恐怕就要丢开手了。 如今,他又觉得不仅仅如此,他的母后从来就是走一步,看三步,算十步的高手,棋盘上从不落闲子,她信手落下这枚子,恐怕还有别的意图。 幽州? 他的心中蓦然一动,眉头皱了起来。 或许,根本不应该让卫衍去幽州?现在换人还来得及。思虑片刻,景帝的脑中陡然出现这个想法,马上苦笑着摇了摇头。 卫衍恐怕比谁都盼望着这趟幽州之行,真的什么原因不说就把他换下,想要安抚他大概要花一番大力气。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真到了太后用意出现的时候,他自然会护着他的。 景帝正沉思的时候,听人报沈莫要见他,听那口气似乎沈大统领是来找他麻烦的。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刚说了宣,还没变好表情,沈莫就进了御书房。 “臣听说陛下今晚准备微服出宫与民同乐?”沈大统领恭恭敬敬地向他请安,可惜嘴里说出的话,与他的行动实在有些矛盾。 “朕听说元宵节民间有花灯会,还没有机会见识过,很想去看看。”景帝尽量让自己在一瞬间小了十多岁,语气中充满了对宫外热闹难以抑制的渴望。 “陛下身份尊贵,怎可以身涉险?”可惜,沈大统领却根本不为所动。 “大统领言重了,去看看花灯会哪有什么危险可言?朕会穿好乌蚕衣,保证跟着侍卫们不会私自行动。就算有什么事,不是还有大统领您吗?”保证、示弱再外加一顶高帽子轻飘飘地递过去,景帝相信摆平沈大统领只是时间问题。 太后面前要做年轻有为的帝王,太傅面前须恭谨有礼,在大统领面前偶尔的示弱能更快达到目的,至于卫衍嘛,那当然是用来欺负的。 “臣可不敢担这个责。陛下若出了什么事,臣万死难辞其咎。”沈莫自然没有这么快被摆平。 “如果大统领真的不同意,朕就谁也不带,偷偷摸摸地出去。”示弱不成就威胁,只要能达到目的,景帝不在乎手段是否卑鄙。 “陛下……”沈莫与皇帝对视片刻,确认了皇帝真的会如他所说的那样做,无奈叹气,“臣去安排,陛下保证不会私自行动?” “朕保证。”景帝偷偷在心里笑了几声,才想到一个问题,“卫衍呢?” 让他去传旨,可不是让他去瞎逛的,现在正主都来了,他怎么倒不见了踪影? “他伴驾多日一直没有歇过,过两日就要出发去幽州,臣做主让他回家准备去了。” “这是朕的疏忽,早该让他回去准备了。”景帝很诚恳地自责反省,那煞有其事的模样果然让沈大统领满意地点了点头。 若没有卫衍,这花灯会逛起来乐趣会少很多啊。景帝悄悄向外面伺候的高庸打了个眼色,高庸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很快就出去了。 有大统领去说,皇帝应该会给他几分面子吧,再不济,等皇帝反应过来时,早就过了不少时辰。有了这个认识的卫衍,很快出宫回到了家。 卫衍的行李其实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不过侍女们见他回来,少不得又是一番忙乱。她们将整理好的衣箱都重新打开来,从头到尾理了一遍,甚至连他的母亲也一起加入了这片混乱。 冠带履袜及各类饰物为一箱,中衣中裤为一箱,夹袍大氅礼服常服装了三箱,另有其他各项零碎小东西又装了一箱,侍女们还在叽叽喳喳商量着要带上这个带上那个。 “母亲,孩儿不过出去月余,又不是要搬家,哪里需要如此多的东西?”卫衍看着屋内满地的箱子,找不到立足的地方,有些头晕,便开口劝说她们不要整这么多的东西。 “出门在外,一切都不方便,不像在家里各项用具都齐全,现在自然是能想到的都带上,免得你到时候要用的时候少了这个短了那个。路上手炉什么的叫小厮们给你添上,衣服什么的及时添加,你不开口他们是乐得不动。待会儿把准备随你一起去的小厮叫进来,母亲还有几句话要吩咐。” 卫衍应了声是,想了想又忍不住说道:“孩儿什么时候这么娇贵了,连手炉都要带上?” “幽州不比京城,阴寒湿冷,手炉自然用得上。”柳氏嫌他走来走去帮不上忙,还要有诸多意见,看着就心烦,拉过儿子的手将他牵到桌边坐下,替他理理衣襟,又往他手里塞了个茶盏,“乖乖坐这儿喝茶,不要走来走去添乱。” 将儿子安顿好,柳氏回头再次加入了热火朝天的整理行列。 等到卫衍喝完第三杯茶的时候,经过一阵鸡飞狗跳兵荒马乱的扫荡后,屋内的女人们终于心满意足了,开始一个箱子一个箱子的对着单子细看,以确定没有遗漏什么东西。 “中衣中裤八套,常服八套,礼服两套,大氅四件……” 柳氏站在打开的衣箱前,一边听侍女们念单子,一边翻检着箱内的衣物,待翻到底下的一套中衣时,她慢慢停住了手,愣了片刻才重新抚上去。上好的软云罗摸上去滑爽舒适,中衣上的针脚细密平实,翻开内襟细看,不出她的所料,进上品才会有的特殊纹饰若隐若现。 她忍不住回头向儿子的方向望去,她的儿子正端坐在那里,安静地喝茶,姿态温和恬淡,面上不起一丝波澜。 柳氏一时间只觉得心中一片混乱,她吸了口气,定了定心神,将剩下的东西都看完,示意侍女们把箱子关上,才走到儿子的身边,开口问他: “今夜是元宵节,待会儿还要进宫吗?” “不用……” “那母亲让厨房加几个你爱吃的菜。” “嗯,还有元宵。” “放心,各色元宵都备好了,够你吃的。” 母子俩正说着话,突然有人来报,说宫里来人传皇帝口谕,命卫衍马上入宫。 一丝忧色从卫衍的眼中掠过,一现即隐,除了一直注意着儿子表情的柳氏外,无人注意到。 “大概陛下有事要孩儿去办,孩儿不孝,连元宵节都不能陪母亲……”果然还是不行啊,连沈大统领说话都不管用,卫衍嘟哝着不知道该怎么向母亲赔罪解释。 “说什么傻话,快去吧,公事要紧。”不等儿子把话说完,柳氏就打断了他的话,含笑示意儿子快去,直到卫衍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柳氏脸上的笑容才凝固起来,让人去把内府管家找来。 “二夫人叫小的来有什么吩咐?”柳氏虽然在这府内为小,不过地位并不低,再加上府内人人知道卫衍近来在御前极为得宠,前途不可限量,内府管家自然不敢怠慢,听了传唤立即过来听她吩咐。 “上次宫中赐下的绫罗锦缎中是不是有几匹软云罗,用掉了吗?” “是,共有四匹,还在库房放着。” “今日收拾行李,发现七公子的衣物不够,取出两匹来给七公子裁几套中衣中裤吧。” “大夫人早就吩咐过,那几匹软云罗等开春了给公子们裁几套春衫,这个……”管家顿时为难起来,大夫人二夫人她可是一个都不敢得罪。两位夫人下不同的命令,这不是为难下人吗?而且拿锦官城只供进上的软云罗来做中衣中裤,是不是太过奢侈?不过这话,她可不敢当着二夫人的面说。 “不妨事,大夫人那里我会去说的。”柳氏语气温和,却有着一股不敢让人说不的威势。 此情此景之下,内府管家只能恭敬应是,亲自去开了库房取来裁衣物。 第十四章 元宵佳节 皇帝召见,卫衍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多作拖延。他拜别了母亲,匆匆出了院门,让人备好马,很快就带着随从入宫去了。 刚进了皇帝的寝宫,他就被候在门口等着他的内侍,迎入了贮放衣物的偏殿。 入了殿他才发现,眼前的场景与他家中是何其相似。地上一堆打开的衣箱,宫女们正在忙忙碌碌地整理,皇帝则负手背后,来来去去地巡视着,见他进来,向他招招手,让他过去。 “过来瞧一瞧,路上需要点什么,朕让她们理出来,待会儿朕再挑几个聪明伶俐的宫女,随你一起去好生伺候你。” 内务府今日正好送来一批新制的衣物,这种小事本来不用景帝去操心,不过他突然想到卫衍近日要出行,就心血来潮起意过来瞧一瞧。地上之所以这么乱,主要是由于宫女们正在把皇帝和卫衍的衣物分开来摆放进柜子里。 “谢陛下恩典。不过臣家里已经理好了行李,臣身边也有伺候的人。”卫衍闻言,马上谢恩拒绝了。 让皇帝身边的宫女去伺候他?莫不是嫌他命太长了?真这么干了,到时候来找他麻烦的人肯定会排一长队,还是说皇帝就是想看到时候的热闹? “你身边的人毛手毛脚的,朕放心不下。”对于卫衍的拒绝,景帝并没有多大不悦,只是笑吟吟地走过去,扶起俯身请安的他,带着他一起转了一圈。 伺候了他十几年的人,他怎么没感觉到毛手毛脚,还要皇帝特地来提醒?卫衍在心里小声地嘀咕,当然,只是小小声地嘀咕。虽然皇帝此时脸上笑意吟吟,他也没有胆子去试试看,老虎到底会不会发威。 两个男人,对于衣物什么的,实在提不起多大兴趣,再精美也不过是看过就算数,要用的时候,自然有伺候更衣的宫女们操心,当下只粗略地四处扫了一圈,就出去了。 当晚宫中有夜宴。景帝略坐了坐,陪着太后说了会笑话,就找了个借口退席了。若他背后长了眼睛的话,他一定可以看到在他离去时,他的母后眼中深思的目光,他的皇后不甘愿的目光,以及他的众多女人们哀怨的目光,可惜他背后没长眼睛,所以他没看到。 出来后,景帝发现沈莫果然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他们先换了衣服,乔装打扮了一番,他与卫衍扮成出去游玩的富家公子,身后带了几个装扮成小厮的侍卫,一前一后出了宫门。 太平盛世,天子脚下,京城的元宵节自然是热闹非凡。各式各样的花灯,或挂在窗前或挂在门口,或挂在廊下或挂在檐角,甚至还有挂在树上柱上,反正能挂的地方都挂起来了,生生把这京城点缀成了火树银花不夜天。至于花灯会则在京城最热闹的闹市区——长丰街上举办。 景帝知道沈莫肯定在这里安排了大量的暗卫,恐怕所有的高处都有人布防,人群中也有一大批侍卫乔装混在中间,他的一举一动依然有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但是看到满街的人流,看到被满街的花灯映得红彤彤的各色脸庞,他的兴致还是很高昂。 无论已经被家事被政事磨砺得多么早熟,此时的皇帝,面对满街的热闹景象,很容易就恢复了少年的心性。 “去那边看看。”景帝不耐烦卫衍老是落后他几步,一边说一边顺手牵过他的手,拉着他要往人群里面钻。 卫衍正小心地挡着人流,免得有人冲撞到皇帝身上,一时没注意,右手就落入了皇帝的掌中,触手的暖意似乎灼痛了他的肌肤,他的脑中“咯噔”一声,陷入了呆滞状态。 “公子快看,那个花灯好像很漂亮。”呆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望着拉着他前行的兴致勃勃的背影,卫衍尽量不动声色地想抽出被握住的手掌。他胡乱示意皇帝去看路边的花灯,想乘他分神的片刻抽出手掌。 可惜,握住他手掌的人好像非常清楚他的心思。他轻轻动了动,对方握得牢牢的纹丝不动;他稍微使了点力气,对方则在他手心捏了一把作为警告;他想用力抽回,对方比他更快一步,将手指插入他的指间成□□状态,然后用力将他拖到了他刚才示意的花灯前。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花灯啊。”景帝看清了卫衍刚才乱指的那个花灯,嘴角的笑容怎么看怎么促狭。 “两位公子来看一看,瞧一瞧,大花灯三文,小花灯一文,公子们若猜中了挂着的花灯上的灯谜,就送一个小花灯。”摊主虽然不明白这两位风度翩翩的公子,为什么会对他摊上很受小孩子喜欢的花灯有兴趣,但是生意上门来,没人会傻得往外推,他赶紧热情地上前来招呼。 摊前挂了几个写着灯谜的花灯,他们所站处的灯谜是这样的:“行也是坐,坐也是坐,睡也是坐。打一动物。” “青蛙。”景帝很快说出了答案。 “公子好聪明。”摊主顺口说着每次小孩子猜到答案后的夸奖,说完才发现不对劲,赶忙拿出了奖品,一盏小青蛙的花灯,递上前去,“两位公子看看还需要什么?” 花灯递过来,景帝当然不会去接,卫衍也没好意思伸手接过来。 “怎么不接?难道还要朕……嗯哼……本公子拿东西不成?” 然后,卫衍就听到皇帝轻声冷哼,示意他接过来,神情中却是似笑非笑,显然是在等着看他的热闹。 卫衍隐约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不过现在好像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跟着吧?他回头扫视一圈,却发现小厮装扮的各侍卫,个个茫然做路人状,摆出一副我们绝对不认识这两个人的模样,摆明了肯定不会来帮他这个忙,他无奈之下只能乖乖接了下来。 最后,当然是卫衍一手被握着,一手提着个小青蛙的花灯,开始了元宵节的花灯会游览之行。 对于卫衍而言,不幸中的大幸是他们的衣袖够大,掩住了底下两人□□而握的手掌,应该不会有被路人发现之虞,这也许是唯一可以安慰他的地方吧。 顺着人流一路逛下去,一会儿工夫,他们一行人手里就多了不少东西。 皇帝的手里很快也拎了一盏小花灯,当然是龙形的。至于跟随的众侍卫,手里自然也免不了捧满皇帝感兴趣的各色小东西,细细数来,计有冰糖葫芦两串,糖炒栗子一袋,各色蜜饯一大包,面捏小猴一只,草扎小蜻蜓一只,泥娃娃一对,还有皇帝猜灯谜赢来的各种小花灯五六个。 难得的是众侍卫捧着这些东西,个个面不改色,依然保持冷静面瘫高手风范,看得卫衍很汗颜,暗暗惭愧自己的定力实在是大大的不够。 他手里只拿了个小青蛙的花灯,就羞愧不安,走路的时候将它悄悄藏在袖下,心里简直是恨不得能将它变没了,其实比起后面的诸位,他手里的小花灯怎么看怎么正常,简直可以视而不见。 逛了约摸有一个时辰,景帝觉得有些饿了,一声令下,众人开始找地方歇脚填肚子。 花灯会上人山人海,各个小吃摊子上亦是满满当当的人群。 景帝当时出宫的借口是来与民同乐的,跟随的诸位侍卫,在皇帝那个大义前提下,肯定没人会吃饱了撑的,去向皇帝进言,要求做出清场扰民这种举动,所以他们只能乖乖在某个元宵摊子前排队等候空位。 还好后面的诸位“小厮”,个个人高马大,一脸精悍干练模样,虽然手上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减弱了这种观感,但是其本身气场依然不容小觑,护着两位华服青年公子,普通百姓虽然没有好心到要给他们让位子,到底也没人敢来插他们的队,终于在皇帝耐心全无前等到了座位。 “卫衍,想吃什么馅的?甜的?咸的?”元宵摊上的伙计根本忙不过来,他们坐下了好久也不来招呼,景帝只好客串一把伙计,问卫衍想要点什么。 “甜的。” “芝麻?豆沙?” 卫衍沉吟再沉吟,还是犹豫不决。 芝麻还是豆沙,这是一个问题。 “一碗芝麻。一碗豆沙。” 在他沉吟的时候,景帝已经帮他做了决定。至于众“小厮”要吃什么,抱歉,那个显然是伙计的工作,不在皇帝陛下的服务范围里面。 等了又等,卫衍衣袖下的手指被摸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等来了他们的元宵。 “公子,让我先尝尝。” 皇帝入口的东西,都会有人事先试吃,他们这桌就坐着他和皇帝两人,卫衍才如是说。 结果皇帝瞟了他一眼,没理他,随手就拿起调羹,吃了起来。 皇帝已经开吃了,卫衍只能把注意力放到自己面前的那碗元宵上。 “公子,这样我没法吃东西。”卫衍很快发现了另一个问题,他抽了抽右手,皇帝当然还是纹丝不动,只能无奈地低声恳求他松手。 “你又不是只有一只手。”景帝不为所动,依然牢牢握住他的手。 其实,用左手吃也不算什么难事,反正用的是调羹。见皇帝坚持不肯放手,卫衍只能认命,开始吃起眼前的元宵。 “这碗是芝麻的。来,尝尝。”可惜,皇帝并没有放过他,才吃了一会儿,就有新花样了。 卫衍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调羹,望着皇帝那张笑意吟吟的脸庞,他已经很清楚拒绝根本是不管用的。他迅速四处张望一圈,摊位上的众人都在埋头苦吃,像他这种东张西望的人属于凤毛麟角。卫衍确认了没人会注意他们这个角落,立即凑上前去,将调羹上的元宵一口吞下。 “这样也能尝出味道?小心噎着。”景帝被他的举动吓到了,赶忙放下调羹,伸手去帮他顺胸口。 被皇帝不幸言中了,囫囵吞枣的后果就是卫衍真的被噎到了,两个人手忙脚乱半天才缓过来。 “笨蛋,慌什么,没人看得到的。”很不幸,没事后卫衍还要被皇帝训斥。 他们坐在一个角落,背对众人,后面两张桌子上坐的是他家“小厮”,若不是有人特意挤过来看热闹,被看到的可能性的确不高,这是景帝如此明目张胆地拿着元宵当众调戏人,却不怕被人撞见的原因。 “给我尝尝豆沙的。”见卫衍没事了,景帝又对他下令。 调戏要有来有往才比较热闹,再说他真的不介意被眼前的人调戏的。 第十五章 狭路相逢 有这么一句话叫做无巧不成书,又有那么一句话叫做人在做,天在看。估计连老天都看不下去卫衍虽然满心不愿意,还是被逼着不得不去调戏皇帝的痛苦场面,派了个救兵过来救他。 “卫大人?好巧,我看着背影就像你。” 正处于无论是调戏还是被调戏,其实都是被调戏,所以卫衍僵持着拒绝去调戏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了招呼声。卫衍迅速转过头去,就见一青衫男子奋力挤过人群,向他们行来。 景帝转头看了一眼,霎那间就收起了恶霸调戏民女的嬉笑嘴脸,端坐着上上下下将来人仔细打量了一遍,表情高深莫测。 “齐兄,好巧。” 在这种情况下碰到熟人,还是有点尴尬的,不过比起刚才将要陷入的更难堪的境地,眼前的尴尬实在可以忽略不计。卫衍想到这里,心头一松,赶紧站起来招呼,他的语气中带了一丝喜意,然后他就听到身旁的皇帝重重地“哼”了一声。 “在下齐远恒,这位是?”来人自然也是听到了这声重哼,视线从卫衍身上转到了景帝身上。 “鄙姓王。”在卫衍迟疑的时候,景帝做了自我介绍。 “王公子。” “齐公子。” 两人互相致意,然后宾客落座,相谈甚欢。至于是不是真的相谈甚欢,只有王公子和齐公子自己心里明白,反正在卫衍看起来,这样的场面就是其乐融融相谈甚欢。 有了齐远恒这么一打岔,这花灯会之行貌似更加热闹了,唯一受累的就是跟着的诸位“小厮”。在吃完元宵重新开始游览后,皇帝似乎对猜灯谜上了瘾,当然那位齐公子也不遑多让,直接导致他们手里的小花灯数量节节攀升。 景帝肯移驾回宫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沈莫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派人来催过好几次,最后与他们汇合的时候,盯着他们手里的花灯看了半天,问道: “陛下是打算开个铺子卖花灯吗?” 景帝负手看天,卫衍低头望脚尖,众“小厮”神情无辜表情面瘫。 沈大统领看着眼前这一幕,一霎间失了言语。 “马上处理掉,宫外的东西一件都不准带进宫里去。” 景帝听到他的话后,似乎想说点什么,不过他望了望沈大统领的那张黑色锅底脸,决定还是明智地继续沉默看天。 皇帝陛下都不敢在沈大统领生气的时候开口反驳,其他人,当然更不敢在此时自己送上门去找训斥。 “那个齐远恒是什么人?怎么认识的?” 一番云雨暂歇,景帝将手指插在卫衍的头发里,慢慢顺着,突然问他。 “臣幼时体弱,臣父送臣去京郊谭家村学艺,齐兄和齐伯父当时正寄居在谭师傅家隔壁。齐兄和齐伯父是江南人氏,因家中无人照顾,齐伯父游学至北地时,将齐兄也带在身边。那时候齐兄刚在启蒙念书,臣体弱,谭师傅安排的习艺功课不足,常有时间去隔壁看齐兄念书,就这么认识了,后来齐伯父干脆一起教我们两个。不过臣愚钝,连齐伯父的一点皮毛都没学到。齐兄倒是尽得齐伯父真传,诸艺通晓,文采斐然。” 景帝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努力理解卫衍这段话的涵义。 “那就是说你与他,实际上没什么关系?”听了那长长的一段话,景帝顿时有些不悦,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不悦些什么,故意选了一个轻描淡写的答案,要卫衍来确定,将卫衍那些夸奖齐远恒的话,通通选择听而不闻。 “也不能这么说。臣与他自幼相识,又一同念书……嗯……”卫衍后面的话,因为皇帝的动作被打断了。 景帝已经知道自己在不悦些什么了。自幼相识不就是青梅竹马吗?还一同念书,接下来是不是还要说两小无猜? 本来卫衍在他身边的时间也不算短,此时景帝却发现,有个人比他更早认识卫衍,他敏感地感觉到了一种威胁,纯粹是处于本能反应,要在自己的所有物身上打上印记才能放心。 “等明日睡醒后就回家去歇两天。” “十八那日先进宫和朕话别后才许出发。” “一路上要想着朕。” “到了幽州不许去风流快活。就算地方官宴请也不准去宿娼狎妓。” “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准去做多余的事。心软怜悯这些东西给朕通通收起来。” “事情办完了赶紧回来,敢故意在路上磨蹭,看回来后朕怎么收拾你。” “药膏每天记得要用,不许朕不在身边,就能拖则拖能忘则忘,回来后朕要检查的。” “自己照顾好自己,回来的时候不准瘦了憔悴了,朕会心疼的。” …… 对于皇帝在耳边的絮絮叨叨喃喃私语,卫衍除了点头应是外,做不出其他反应,而且要他在这种情况下,做出其他反应,也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这么乖巧的反应,自然让景帝很是满意,更是恣意温存百般宠幸,直到丑时的更漏声尽,才渐渐相拥着睡去。 昨夜,卫衍明明听到皇帝亲口许诺,醒了就可以让他回家,虽然当时他的脑袋并不是处于很清醒的状态,但是他可以肯定,自己并没有听错。 那么现在,皇帝这是在干嘛? 醒是醒了,至于让他回家,就目前的状况来看,根本就是他的痴心妄想。 今日不朝,皇帝非常心安理得地赖着不起,赖着不起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拖着他一起赖。 天刚亮的时候,卫衍就想悄悄地爬起来,结果他刚坐起来,就把皇帝给吵醒了。皇帝睁眼看了他一下,一边呢喃着“还早着呢”四个字,一边很顺手地将他往被窝里面拖,然后整手整脚将他团团围住,搂在了怀里,才心满意足地继续睡觉。 卫衍想起他越紧张越无措越是拒绝时,他侍奉的君王兴致就会越高昂的极端恶劣的性格,只能放松了身体,随他的意,继续睡觉。 迷迷糊糊过了好一阵,再次醒来时,已经过了卯时到了辰时,早膳的时辰早就到了,皇帝还是像八爪鱼一般,霸住他不放,卫衍只能眼巴巴地等着高总管进来催皇帝起身。 又过了片刻,他好不容易盼到了高总管进来的脚步声,让他大失所望的是,高总管不是来催皇帝起身的,而是来请示皇帝,是不是要把早膳摆到寝殿内。 皇帝眯着眼,在他头顶低声说了个“准”字,一阵有序无声地忙乱后,他们口也漱了,脸也洗了,早膳也摆到了龙榻旁的高几上。 饱而思淫欲。 这是早膳后皇帝将手掌从他的中衣下摆摸进去时,卫衍脑中的第一反应。他蓦然回忆起某些不愿回忆的片段,终于发现,比起等到皇帝厌了放他离开这个结局,他在龙榻上“精尽人亡”的可能性似乎更加高。 “还难受吗?”出乎他的意料,皇帝伸出手来只是搂住了他的腰肢,柔声问道。 皇帝温暖的手掌捂在了他酸软的腰上,掌心的热量透过肌肤,似乎能直达全身,卫衍的脑袋被按在了皇帝的怀里,鼻尖充斥着年轻健康的身躯散发出来的淡淡体味,混合着衣服上的薰香味道,让卫衍一时之间仿佛有了温馨到快要窒息的错觉。 皇帝此时语气温柔,动作更是轻柔,仿佛昨夜将他全身骨头拆开来,狠命折腾他,无论他怎么哀求都不肯罢手的是另外一个人。 猫哭老鼠假慈悲。 卫衍非常小心地腹诽,努力注意着不让脸上流露出一点不满的表情。皇帝若要兴师问罪,腹诽都是罪,他可没胆子让皇帝知道他此时的真正想法。 这么被皇帝摸了片刻,他忍不住哼了几声,整个人都依偎到了皇帝身上,虽然他觉得皇帝是在假慈悲,但是这样的抚摸还是让他舒服得只想继续睡觉。 他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又迷糊了一阵,隐约感觉到他的头发被皇帝摆弄了一会儿,后来又是手指被摆弄了一阵,接下来他被皇帝的话吓醒了。 “手指甲长了,朕帮你剪一下。” 卫衍睁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指甲,才露出一点边边的手指甲,怎么也和“长”这个字联系不到一起吧,卫衍很想和皇帝好好讨论一下关于长短的定义,不过他转念想到,皇帝无词可辩之下,极有可能会当场恼羞成怒,答应他的回家之诺,恐怕更会遥遥无期,硬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吞进了肚子里去。 皇帝想剪就剪吧,就算皇帝再怎么喜欢和他过不去,总不会故意要剪他手指头上的肉吧,卫衍很是认命地把右手伸了出去。 景帝向外吩咐了一声,很快就有宫女送上了剪指甲的一应用具。 金色的小剪子发出细微的声响,细小的指甲屑开始往手下铺就的白巾上掉落。 卫衍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切,很快他就发现,他刚才的害怕绝对是多余的。皇帝拿着剪子的手很稳,表情也很认真小心,没有一丝准备伤着他的打算。皇帝是帝王,他的胸襟自然应该如大海般广阔,以为他要借剪指甲来为难自己,应该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 卫衍这么想着,继续注视着皇帝的动作,看他先用剪子将多余的指甲都去除,然后用小锉刀磨平,最后是用特制的厚丝锻打光。卫衍不知道皇帝是从哪里学来的手艺,不过说实话,皇帝手上的功夫,不比他家专门给他修理指甲的侍女手艺差。 “怎么样,朕的手艺还不坏吧?”景帝一口气把卫衍右手的指甲都打理好了,才笑吟吟地举着卫衍的手指向他炫耀,“这可是你天大的福气,只有母后才享受过朕的这般伺候。” “臣惶恐。”虽然皇帝的手艺真的是很不错,但是让皇帝亲自动手伺候,而且还是与太后娘娘一般待遇,怎么能不让卫衍觉得惶恐,听了这话他就要起身行礼。 看到卫衍试图起身在榻上行礼,景帝白了他一眼,单手制止了他乱动。 “躺着不许动,另一只手给朕。” …… “脚。” “陛下,这个……脚就不用了吧,臣自己来。”卫衍将脚悄悄往边上缩,不肯拿出来。 “脚,不要让朕重复。” 景帝摆出了严肃认真的表情,很快如愿地握住了卫衍很不甘愿伸出来的脚掌,三下五除二就将它料理得干干净净。 “朕以前还给母后在上面描过花纹呢。”景帝摸着卫衍的脚掌低声说道,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开始慢慢消失。 他恍然记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乘太后午后小憩的时候,制止了太后身边人的通报,偷偷溜进去,为自己的母后修理指甲,还描上了漂亮的花纹,为此事前他还找了十来个内侍宫女来练习,以确保万无一失。 那时候,他们母子是彼此的唯一,而如今……景帝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而如今,他们之间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大有深意,都脱不开家国天下权柄之争。那样的情景那样的心情,可能永远不会再有重温的机会了。 第十六章 首开朝会 “陛下……”皇帝这么服侍他,卫衍本来就很不安,皇帝在他面前笑着笑着,突然收敛了笑意陷入沉思,让他更加不安起来。 卫衍知道皇帝是在回忆,而且那些回忆导致了他的心情不愉快。对于这样的状况,最聪明的做法是屏住呼吸隐身暗处,等他自己走出来,但是有那么一瞬间,卫衍突然觉得皇帝此时的神情似乎有些可怜。 他其实还是个不足弱冠的少年,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想法突然从他的脑子里面冒了出来,他一时心头不忍,出声打断了皇帝的回忆。 “你若真的惶恐不已,就换你来服侍朕。”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不过,这个人……景帝被卫衍从沉思中拉回,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又兴致高昂起来,将剪子递到了卫衍的手里。 “臣……”卫衍捏着手里的小剪子,望着已经伸到眼皮底下的手掌,讷讷了半天才开口,“臣不会。” 皇帝哪里可怜?他到底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会觉得皇帝可怜?总是被皇帝往死里折腾的他才比较可怜吧?总是被皇帝用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要求来为难的他,才是最可怜吧? 卫衍,卫家的七公子,虽是庶出,但私下甚得卫老侯爷宠爱,又兼自幼体弱,身边伺候的人一大堆,从小就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 学艺的那几年不必说,自然是有人贴身跟着伺候,就算是被送入宫中侍奉君王,他的职责是拱卫皇帝安全,端茶送水洒扫庭户更衣沐浴这类事,自然是一概不会做,也根本轮不到他来做,甚至连在宫里轮值夜宿的时候,像他这般的侍卫,也是有小内侍伺候起居的,说起来卫七公子会做的事情实在是不多。 前段时日,在皇帝的命令逼迫谆谆教导之下,卫衍会做的事情已经多了不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半瘫儿了,但是替皇帝打理指甲这种细致活,他是真的不会做。 “不会就学,谁生下来就什么都会的?”景帝在他耳边说着很有道理的风凉话。 “臣不敢。”不会是一个原因,不敢也是一个原因。一个生手第一次就拿皇帝的龙体练手,让卫衍觉得很有压力,怎么着都不敢动手。 “有什么损伤,朕恕你无罪,不过你再敢抗旨不遵下去,朕倒要追究你的罪了。”景帝有时候真的很无可奈何,本来是很有情趣的事,眼前这个笨蛋最后都能把它变成不得不遵从的命令,实在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皇帝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卫衍不敢再拒绝了。他小心地举起皇帝的手掌,学皇帝刚才的样子,拿起小剪子去剪才冒出一点头的指甲。 皇帝的手指修长有力,专人精心打理的指甲,个个被磨成圆润的椭圆形,指甲表面则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泽。 卫衍小心地咽下一口唾沫,握住剪子的手指感觉到有点僵硬。皇帝被精心照料的手指,像绝世的瓷器一般漂亮,而他现在的行为,就好像是一个莽夫抡着个大锤,要将那瓷器生生砸碎。 他悄悄抬起视线,偷偷扫了一眼,发现皇帝正半眯着眼,斜躺在软枕上看着他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很恬淡,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也很温和,好像真的没有为他近乎糟蹋的行为生气。 “陛下……”卫衍凝神屏息,好不容易才弄完了一个手指头,上手摸了摸,感觉到指甲上有些坑坑洼洼的。他悄悄抹了一把汗,忍不住唤了皇帝一声。 生手和熟手真的不能比,若皇帝还有理智的话,应该马上喝止他,不准他继续弄下去,随便找个宫女都会比他弄得好。 “不错,继续。”景帝依然半眯着眼,点了下头,首肯了卫衍的劳动成果,示意他继续。 不错? 这样还叫不错? 如果没有对比的话,卫衍也许真的会觉得自己弄得还不错,但是皇帝的手艺摆在这里,不知名宫女的手艺也摆在这里,他怎么着都没有办法,昧着良心睁眼说瞎话,对自己的手艺说出“不错”这两个字。 “陛下……”卫衍以为皇帝眯着眼没有看清楚,又叫了一声,希望他能仔细瞧一瞧。 “以一个生手来说,既没有剪破朕的手指头,也没有折断朕的手指甲,除了毛糙之外,没什么大毛病,当然是不错了,继续吧。”景帝当然知道卫衍在想些什么,很是言不由衷地夸奖了他一番。当然,他很清楚,他的要求实在是很低,不过对于卫衍这个笨蛋,他的要求也就这么多了。 皇帝这么说了,卫衍只能继续。第二个手指头比上一个好一点,第三个没出什么差错……到最后手脚通通打理了一遍,卫衍的手艺勉强算是有了不小的进步。 这一番瞎折腾,一直折腾到日头高挂,景帝才算是过足了霸着卫衍不放,让他做这做那的瘾,终于记起了他昨夜说过的话,大发善心放了卫衍出宫回府。 景帝是在入夜时分收到有关齐远恒的密报的。 从他昨夜下令到现在,不过短短十个时辰左右,暗卫辖下的缉查司,就已经把齐远恒的生平事迹祖宗八代,通通调查清楚呈上密折,对于这样的办事效率,景帝还是深感满意的。 他勉励嘉奖了来人一番,挥手让他退下后,才小心挑开密折封面上的火红印漆,打开来细看。 齐远恒,年二十八,母在其襁褓之中即丧,年十六时父丧,未婚娶,现居京都安兴大街燕子桥头,家中仅书童一名老仆一人。祖籍江南,于先帝朝永嘉十四年随父离开江南游学各地,永嘉十六年寄居京郊谭家村,是年与卫衍相识,一同习文练武,朝夕相处,交情甚好。 隆盛五年卫衍入宫伴驾后不久,齐父偶染风寒不治而亡,齐远恒遂扶棺南下,将其父与其母合葬于江南老宅祖坟。守灵三年后齐远恒再次游学北上,于隆盛十一年到达京都,定居于如今的安兴大街燕子桥头。 其人素有才名,诸艺通晓,于定国安邦之策上亦有不少独到见解,常与人清谈国事,在江南士林和京都士林都颇有名气,人称崤山居士。 然其生性不羁性情倨傲,不愿依附权贵而生,京中不少高门巨族闻得其名,皆有下帖邀请其入幕,均被拒,现以卖画润笔为生。其人擅泼墨山水,双手狂草,上门求画求字者络绎不绝,生活倒不至于拮据。 这份密报共有三十多页,包括了齐远恒和齐家的各个方面,景帝大致翻阅了一遍,才重新翻到他感兴趣的地方细细阅读。 “交情甚好?”当他看到这个词的时候,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真的是交情甚好吗?照他看来未必,若真是交情甚好,就不会是一个口口声声“卫大人”,另一个却是用“齐兄”来称呼了。齐远恒的这一声声“卫大人”,怎么听都有些讽刺的味道,也只有卫衍这个笨蛋感觉不到,或者是感觉到了,但是根本不在意。 景帝对某个不在跟前的笨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想到卫衍,他的牙根就有点发痒。连自幼相识自以为交情甚好的人,都敢明目张胆地欺负他,还有什么人不会欺负他? 卫衍那个笨蛋能安安稳稳长这么大,实在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识人不清,误交匪友,到现在还没被人卖掉,真是谢天谢地了。 不过,齐远恒,以前的事朕不管,以后,朕的人可不会容你再随意欺负。景帝这般想着,合上密折,闭上了眼睛,开始思考一些问题。 这么想着的皇帝陛下,显然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某个事实:说起欺负卫衍来,他要论第二,这天底下恐怕没人敢认第一的。 第二日是正月十七,新年后首开朝会。 按理来说每月的十五十六都应该有朝会,不过因在正月里,这朝会的日子就推迟了一日。今日的朝会上群臣讨论的焦点有两个,一个是春汛,另一个则是春闱。 景朝境内共有三条大河数百条支流,北有一条,南有两条,每到汛期,这几条灌溉了无数良田,养育着黎民百姓的生命之河,总要肆虐几次。景朝的河工是年年修月月修日日修,不过成效不是很显著,或大或小的绝堤,每年都要冲毁数千万良田。 春有春汛,春天一到,冰原解冻,上游支流河水迅速增多,千支万流汇集起来造成下游河水暴涨,绝堤就时有发生。夏则有夏汛,夏汛一般是各地雨水充沛大量降雨引发的。秋汛也是如此。大概只有冬天没有汛期的烦恼,但是到了冬天。河水干涸无法灌溉,也是一个困扰农户的大问题。 春汛的争论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钱,二是治理的方法。河工年年修,年年都要花上大笔的钱,然而到了汛期,河水一冲千里大堤就化为虚无,属于银子打水漂还听不见响的那种活。 关于春汛是工部首先发的难,工部尚书先是出列向景帝禀报了春汛前各处河堤的修整情况,然后开始指责户部批给他的治理费用太少,今年户部批给他的河工治理费用,只有他上报的一半,言下之意就是因为钱没到位,造成很多活干不下去。 工部发难,户部自然接招。户部尚书肖越马上出列解释,为什么要砍掉工部那么多治理河工的费用,反正是这里不合理,那里也有问题,最后开始哭穷。 肖越是景帝的亲信,景帝既然把掌管一国钱粮的大权交给了他,自然是信任他的,也明白他的难处。 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虽然经过数十年的修养生息,国库还是挺充裕的,但是自景帝亲政以来,已经接连办了好几场大典,再加上天公不作美,这个冬天是几十年少见的酷寒,为了赈济百姓度过这个严冬,各种放粮免赋等措施肯定会影响今年的国库收入。 户部目前于钱粮上虽然还算不上捉襟见肘,但是治国与治家同理,总要有个长期的打算,不能吃了这顿,就不管下顿了是不是? 基于这样的原因,肖越自上任以来就致力于节流开源,能不花钱的地方尽量不花钱,能少花钱的地方就一定要少花钱,不仅仅是工部,朝廷上所有衙门今年的预算呈文都被户部大幅度削减了,就连内务府的好几处用项,也被驳回过,更遑论其他衙门。 今日工部的发难,可以算是近一年来朝廷中各个衙门,对肖越这位新任户部尚书带领下的户部衙门,处处卡钱行为的一次总爆发。 景帝端坐殿上,聆听殿下群臣辩驳。 肖越作为朝廷的钱粮大管家,脑中自然有一整盘棋,哪里该用钱,哪里不该用,他心里都有一本账,对后来加入的其他各部的质问,他的反击依然很犀利,而且他还有最后一张免死金牌——穷。 这样的辩驳永远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可能分出真正的胜负,后来众人吵累了,从各部的预算回到了河工,对治河到底该堵还是该疏,又是一番争论。 景帝幼时就坐在这里听他们这么吵,快十多年了,有些人每年的说辞竟然都不知道变动一下。他见他们吵得实在太厉害了,也知道吵不出什么结局,便向旁边站着的司礼内侍打了个手势。 清脆的玉笏声响,终于让已经越吵越兴奋的众臣反应过来,眼前这个被他们变得像菜市场一般热闹的场所是朝会的所在地——太和殿,而他们年轻的帝王正端坐殿上,观看他们的精彩表演,神情肃穆表情高深莫测。 只要还有点脑子的人,马上都反应过来,齐齐俯身长礼。 “臣等失仪。” 第十七章 临别践行 景帝对俯首的众人抬手示意。 “众卿平身吧。春汛迫在眉睫,河工不容有误,但是户部挪不出银子也是属实。工部上道折子说一下情况,朕看看内务府还有哪些款项可以挪用。” “陛下圣明。” “陛下仁厚体恤黎民,实乃百姓之福。” 对于景帝的旨意,殿下众臣自然是一番感激涕零歌功颂德,至于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则要留待日后细细考查。 春汛的事是个大问题,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但是景帝要是此时有一点偏向工部,斥责户部的痕迹,肖越以后在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上,恐怕就很难坐安稳。不过拆东墙补西墙,实在不是长远之计,再没有想出好的方法之前,也只能先这么凑合着。 “这事到此为止。众爱卿还有其他事要启奏吗?” 景帝话音刚落,礼部尚书就站了出来。 “臣有事启奏。” 礼部尚书谢正德是皇后谢氏的父亲,在礼部尚书这个位置上二十多年,门生故旧遍天下,他要奏的事情是有关春闱的准备情况。 景朝的取士制度基本沿袭前朝,分为乡试、会试、殿试。 乡试是由各州府举行的地方考试,考试地点就在各州府所在地。每三年举行一次,凡本州官学学员均可应考,分别于八月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进行,考试分三场,每场三天,共九天。因在秋季开考,又称秋闱。 会试是由礼部主持的全国考试,每三年举行一次,于乡试的第二年举行,分别在二月的初九、十二、十五举行,也是三场共九天。因在春季开考,又称春闱。 至于殿试则是在会试当年的三月十五那日,由皇帝亲自主持在太和殿上举行。 春闱诸事早已妥当,主试官也已定下,谢尚书的禀告并没有什么新鲜内容,景帝听听就是,依然在考虑他昨夜想到的问题。 下朝后,景帝让人将柳太傅请到了昭仁殿。 “太傅,您说我朝的取士制度是否存在很大的缺陷?”等柳太傅入座后,景帝将困扰了他一夜的问题全盘托出。 “陛下为何这般说?”朝廷上有很多事都存在缺陷,先帝没来得及做的,太后做不到的很多事,都等着年轻的皇帝去完成,不过皇帝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就发现了问题,让柳泽生感到很是欣慰,也算不枉他多年来的悉心教导。 “太傅听说过齐远恒吗?” “臣自然听说过。崤山居士,江南名士。” “那么其父齐翰呢?” “一代大儒。” “齐翰齐远恒父子都颇负盛名,却为何始终没有为朝廷效力?就算齐远恒是由于为人倨傲不愿入仕吧,那么其父齐翰呢,传说其人温和端正,忧国忧民,却为何始终游学各地不愿出仕?”虽然景帝对齐远恒没有一点好印象,但是这不影响他去仔细思考齐远恒这类享有盛誉的名士流落庙堂之外的原因。 “那么陛下以为呢?”柳泽生没有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 “因为他们出身寒族吗?” 景朝的教育体系分为官学和私塾。官学是景朝的正统教育机构,其学员分三种,世族官僚子弟可直接入学,富家子弟可出资入学,至于出不起入学费用的寒族子弟,必须通过官学的入学考试。官学的学员可以直接参加乡试也只有他们才能参加乡试。至于私塾,是民间自办的教育机构,其学员不能参加乡试。 官学规模有限,给寒族子弟留下的学员名额就极其有限,这样的制度在很大程度上制约了寒族子弟踏上出仕之路。寒族子弟入仕机会太少,以至于很多有才学的寒族子弟,为了生计或者为了有一番作为,往往选择豪门巨族倚靠,这是食客清客传统的由来。 “那么陛下决定怎么做呢?” “朕要好好想一想。” 这件事是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随便动一下就会牵扯到无数豪门巨族的利益,就算景帝身为君王也不敢轻举妄动。 景帝忙于政事的时候,卫衍正在宴客。 正月十六,卫家宴请了一众亲朋好友闹了一整日,明面上没有挑明,不过暗地里有一点为卫衍饯行的味道。之所以没有挑明,是因为卫老侯爷不愿意让人觉得,卫家为点小事就这么轻狂,所以没有用上卫衍这个名头。 到了正月十七那晚,卫衍的几位知交密友,在玉澜阁摆了一席,真正为他饯行。 玉澜阁是京都最出名的倚红偎翠之地,座下美人云集,个个是花容月貌,软玉温香,且春兰秋菊,各擅胜场,是京都世家公子巨商富贾文人雅士聚会宴客的一个首选去处。 今日这个场子做东的是镇北将军府的九公子孟飞,陪客有瑞安伯府的五公子郑永泰,兵部林侍郎家的小公子林睿,齐远恒齐大居士也忝陪末座。 齐远恒齐大居士就不去说了,单单是前面这几个人,除了家中世代交好自幼相识年龄相仿这些外,性格爱好为人处事上简直是有天壤之别。孟九公子生性大大咧咧、豪爽不羁、好美酒佳酿;郑五公子常被老父斥责为“不学无术、附庸风雅”,依然不知悔改,大冬天里还要摇着个纸扇装优雅;林小公子平生只爱美人,除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宏愿外,再无大志;至于我们的卫七公子,嗜武厌文,木讷寡言,于某些方面神经粗到令人侧目的地步,且遇事不到火烧眉毛不得不决断的时候,很有些得过且过的逃避心态。 这几个性格爱好迥异的人,能聚到一起成为密友,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旁人觉得奇怪,卫老侯爷对此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每每对卫衍失望的时候,就把那句话挂在嘴边:“整日和你那几个狐朋狗友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真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是些不求上进不学无术,只知吃喝玩乐宿花眠柳的败家子。” 卫老侯爷在抱怨的时候也不想想,这几位个个都是家中没有继承家业压力的幼子,又兼宠着他们的人有一堆,有着各种各样的毛病也是长辈惯出来的,没有把他们宠成仗着父兄权势,在外欺男霸女横行霸道的恶少,已经是祖上积德了。 而且这几位,就身份而言的确当得起“纨绔子弟”这几个字,不过好歹能知道“礼义廉耻”这四个字怎么写,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至于齐远恒齐大居士为什么也会和他们混在一起?只能说是一个意外了,追根究底的话,事情要追溯到四年前,也就是隆盛十一年。 当时齐远恒重返京都,与卫衍在聚仙居小聚时,碰巧遇上了他们几个,一顿饭还没吃完,其他三人已经对齐大居士推崇备至了。 用孟九公子的话来说:“与齐兄一起喝酒只两个字——痛快”。孟九公子最恨喝酒的时候唧唧歪歪,行酒令的时候输了还要耍赖,说了半天废话,酒还是没喝下一口的人,齐远恒酒量好,酒品更是上佳,在酒桌上豪爽的作风很对他的胃口。在择友上向来遵循“酒品如人品”准则的孟九公子,当下就有了齐远恒这个朋友很值得结交的结论。 卫衍本来就与齐远恒交情甚好,至于郑五公子和林小公子,一向很相信孟飞的看人眼光,自然也没有异议。如此一来,这几位每次要聚一聚的时候,总是不忘派人去请上齐远恒,而齐大居士亦不以与“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为伍为耻,从来不摆名士的架子,每请必到,也经常会找些很是风流的名目还上一席,如此一来二往,几趟下来,他们之间的交情就突飞猛进了。 玉澜阁中有二十四个布置精巧极具特色的大厢房很是出名,分别以二十四节气命名,今日孟飞定的这间名叫“春分”。 开席的时候,作为东道的孟飞首先祝词敬酒:“今日略备薄酒为卫七饯行,正好这间房名字叫‘春分’,那么我就祝卫七公子‘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月赏尽幽州花’吧。” 若是在四年前,齐远恒也许会有兴趣提醒孟九公子,此“春风”非彼“春分”,或者对他剽窃前人佳作之举表示鄙夷,但是有了四年的不堪回首之教训作为前车之鉴,他早就把孟九归入“朽木不可雕”的行列,没心情去废那个口舌,只是同众人一道举杯。 这几个人聚在一起,喝酒当然是头一件大事。今日孟飞备下了十几坛“七日醉”,开席前就说好了,今晚除了卫衍可以随意外,大家不醉不归。 “七日醉”是青州名酒,性温但是后劲十足,有一醉醉七日之说,故得名。年前孟飞老爹的老下属从青州来京述职,知道这位九公子嗜酒,特地带了三十坛十年陈的“七日醉”来孝敬。 这礼物甚得孟九公子的欢心,不过却让孟母很是啰嗦了几句,说到最后甚至连孟父——镇北将军都有了诸多不是,孟飞为了能让耳根清净,不敢再在家里喝酒,以送人为名,直接让人将酒搬到了玉澜阁存着,新年宴客时喝掉了一些,这次他把所有的存货都取出来了。 冬日里喝“七日醉”,温着喝口感更佳。将“七日醉”倒在银壶里面,用小火温着,至表面散发丝丝热气时饮用最为上,再兼有红袖添“酒”,伴以丝竹悦耳之声,酒不醉人人自醉,真真是神仙都不换的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注:取士制度的具体设定内容来自百度百科。 第十八章 月下美人 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夸口要不醉不归的这几位,都已经有了醉意。 卫衍明日就要远行,而且一大早还要入宫去辞行,倒不敢多喝,他稍微喝了几杯暖暖身体后,就让人换了茶水,倚在软枕上,看酒意上来的几个人闹做一团。 孟飞拉着齐远恒不肯放手,一直在嚷嚷着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晚要好好较量一番,谁的酒量才是天下第一。齐远恒和他折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夺回了袖子,开始用近乎哄小朋友的口吻与他对答。郑五公子据说刚才突然诗兴大发,正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写他的传世名作。至于林小公子,自然是在逮着美人献殷勤。 好像很久没有这么舒服的感觉了,卫衍闭上眼睛,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只有和他们在一起,才有这种纯粹放松的感觉,没有阴谋诡计勾心斗角黑暗阴晦,曾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那些东西,在这里根本不可能显形。 他歇了一会儿,便意上来,起身去如厕。完事后他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倚在柱后抬头赏月。人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其实十七的月亮也是极好的。 “卫大人没喝几杯怎么也醉了?这么冷的天就穿了这么一点,不进去在外面抬头望天做什么?” 卫衍正抬头赏月的时候,背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齐远恒的声音从后面响起,然后一件大氅递了过来。 “齐兄是不是还在生气?”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月色,或者还有那点酒精刺激了卫衍的脑袋,他突然醍醐灌顶般开窍了。他第一次觉得奇怪,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人开始称呼他为“卫大人”?明明他们在幼时如此交好,几年不见却疏远到这般地步。齐兄用那种口吻称呼他为“卫大人”,现在想来,很有些负气的味道,似乎齐远恒在用这个称呼发泄对他的不满,卫衍想来想去,唯一对不起他的只有一件事,“对不起,齐兄。当年我不是有意要隐瞒。” “我没生气。”对于卫衍跳跃似的问话和道歉,齐远恒有点招架不住,赶紧矢口否认。 相交数年不识对方的身份,直到对方要入宫侍驾的时候,他才发现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转的小小少年,是一介贵公子,可以归结为他年少无知,并非对方有意隐瞒。 日后重逢,他发现对方有了一班可以交心的密友,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不知道被排到哪里去的时候,他的心里顿时涌上了莫名的惆怅,刻意要用称呼将彼此的距离拉开,但是每次碰到了,又做不到视而不见。 好吧,扪心自问,齐远恒承认他有点生气,就一点点。 “可是齐兄从来没有问过我啊!”卫衍觉得自己很无辜很委屈,谁一开始介绍自己的时候,会介绍自家的祖宗八代。 不过后来熟识后没说,是他的一点私心,在齐远恒之前,他也曾碰到过很处得来的小朋友,知道他的身份后,对他的态度就大变,或恭谨或疏远,他不希望他们之间有什么变化,才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家世。 “我说了我没生气。” “可是你以前不是这么叫我的。” “你现在不也叫我齐兄嘛?” “那我还是叫你远恒哥哥好了。” “不,你还是叫我齐兄吧。”远恒哥哥?你以为自己几岁,还用叠音?齐远恒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我也不叫你小衍了,卫七这个称呼就很不错。” “可是这样的称呼,显不出我们交情不一样……”卫衍有些迟疑。远恒哥哥和小衍这两个称呼,是属于他们彼此幼年时代最美好的回忆,而齐兄和卫七这样的称呼则流于普通了。 “交情好不好,心里明白就行,不用放在嘴里说。还有什么叫我们交情不一样,小心被孟九听到了,找你拼命。”有些话彼此挑开来说明,芥蒂就全消了。齐远恒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还很孩子气,竟然为那点小事,闹了这么久的别扭。 “也对。朋友贵在交心,称呼只是小事。”卫衍想通了,就不再拘泥于细节问题。他抬头望去,齐远恒也正望着他,彼此相视一笑,前事揭过,一切尽在不言中。 正在此时,空旷的月色中突然传来了若隐若现的琴音。 “美人月下抚琴。”齐远恒做了个手势,挑眉询问卫衍,有没有兴趣和他一起月下访美人。 “这么冷的天,美人月下抚琴,也不怕冻坏手指头?”可惜,某人既无想象力,又无浪漫情怀,问出来的问题虽然很实际,但在此时此刻却实在是大煞风景。 齐远恒听了这话,说他不是,不说他更不是,暗暗胸闷了半天,到最后只能是打落牙齿合血吞,咽下了自己误交挚友的苦果,自动忽略了他的问题,拖了他的手就往前行。 玉澜阁占地颇广,不过这两人对此处俱是熟门熟路,很快就穿亭跨院,来到了琴音发出的水榭外。 卫衍对音律一窍不通,不过看齐远恒到了近处却情怯,只敢站在廊下吹冷风赏琴音,不敢上前搭讪的作态,就知道眼前这位月下弹琴的美人,琴艺必是不差。 毕竟齐大居士一向挑剔,能让齐大居士说一声好,已是非常不容易,而让齐大居士自惭形秽,不敢上前唐突佳人,简直就是天下红雨,千年难见一回了。 廊下四面通风,北风呼啸,齐大居士不肯挪窝,卫衍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与他一起吹冷风。好不容易等到一曲终了,齐大居士又是整衣,又是理发,终是鼓足了劲头上前搭讪。 “奴家红玉,见过齐公子,卫公子。”佳人听了齐大居士的自我介绍后,隔着水榭对他们遥遥福了一福,在那巧笑嫣然中,卫衍隐约感觉到了春天到来的讯息。 俗话说千金易得,知音难求。况且齐大居士长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再兼他口齿伶俐出口成章,只是稍微闲聊了几句,红玉姑娘就出言邀请他们到水榭中一聚。 佳人开口,他们二人自然不忍心拂其意,再说他们本来就是来月下访美人的,就算佳人不开口,也少不得要寻些由头巴上去,此时见那红玉姑娘相邀,都省了他们找借口的力气,当下满口应下,穿过湖中的九曲长桥,到达了佳人所在的水榭中。 这水榭本是四面临水,因是冬天的缘故,三面都封了起来,只留了一边没有封严实,而且四下里都笼着炭火,甚是暖和,卫衍刚才担心美人会不会冻坏手指头,实在是杞人忧天不足为虑。 宾客入座后,侍女奉上了茶,红玉姑娘则开始弹另一首曲子,请他们细品。 卫衍对于音律实在是所知有限,除了几支极其出名的曲子,如《梅花三弄》,如《平沙落雁》,如《春江花月夜》,因为他听得次数实在太多,所以能记得个大概外,其他比较少闻的,他就算听了半天,也是一头雾水说不出个所以然。为了避免出丑,更是为了避免齐大居士的额角再次抽搐,卫衍很有自知之明地专心喝茶,不参与他们之间的讨论。 幸好这里的茶水还算不错,否则听着这两人那些什么“抹、挑、勾”,那些何时“进复、退复”的冷僻用语,就算齐大居士的额角没事,他自己的额角倒要抽搐了。 说说笑笑之中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很快月过中天,齐大居士佳人在前,毫无去意,卫衍却不得不告辞了。 卫衍明日就要远行,齐远恒也不留他,只是起身送了他一段路,最后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忍不住多嘴了一句。 “到了幽州后做你该做的事,千万不要吃饱了撑的,去管不该管的闲事,此次犯事的俱是你家皇帝的亲族,你家皇帝自己都不怜惜,犯不着你去多事。” “逆王案”的首犯幽王乃当今皇帝的亲叔叔,而此次卫衍要去幽州监斩的诸人,或多或少都与今上有些血缘关系。齐远恒敏感地意识到,这趟幽州之行对卫衍来说有些福祸难倚。谋逆是为君者的大忌,任何人牵扯在其中,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偏偏以卫衍的性格脾气,真的到了某些时候,发生些不该发生的事情的几率是很高的。 齐远恒打心底认为卫衍不适合宣旨监刑这份差事,也不知道他家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宣旨监刑,又不是去踏青郊游,当纸上被划去的姓名,变成血淋淋的脑袋自头上滚落的时候,不是人人都禁得起这般刺激的。 但是恩自上出,做臣子的拒不承上恩,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所以这差事既然下来了,也不能不接。现在他只希望卫衍什么多余的事都不要去做,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城。 “齐兄放心,我不是小孩子,知道轻重的。” 先是皇帝,再是齐远恒,个个交代他不要去做不该做的事,难道笃定了他一定会去多事吗?卫衍苦笑了一下,复又想到了什么,不由得愣了一下。 第十九章 妒火焚烧 辞别了齐远恒之后,卫衍又去与孟九等人话别,少不得被众人狠狠灌了三大杯,才安然脱身。 “七日醉”口感温和,但是后劲十足,卫衍先前喝的时候没什么感觉,这时候又被灌了几杯,等出了玉澜阁的大门以后,他被冷风一吹,禁不住酒意上涌,步履略有些不稳。随身伺候的众人,见他这副模样,自然不敢再让他骑马,当下又折腾了一番,备下软轿,才小心扶他入内。 卫衍酒品极好,就算是喝醉了也是不吵不闹,只会安安静静地睡觉。况且他此时只是微熏,离大醉还很远,脑袋很是清醒,只不过手脚略有些发软无法使力。 这种状况骑马确实不太妥当,所以他对随侍众人的安排并没有多大意见,入轿后他觉得有些疲累,便开始闭眼休息。 玉澜阁与卫府隔着四五条街,这段路俱是先前众人走惯的,也就是月前卫衍突然被皇帝宠信起来,常在宫中留宿,才没空再来这里游玩。如此这般,该怎么回去众人都是熟门熟路,当然用不着卫衍操什么心。 京城的大街修得极是平整,再加上八人大轿用得都是有经验的轿夫,卫衍在阵阵微微的摇晃中意识开始模糊,走了一段路,轿子似乎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晃动,他就这么在晃动中沉沉入眠。 景帝知道卫衍今夜去玉澜阁的时候,只是稍微有点不悦。 那时候追花逐蝶寻花问柳,用银子捧些欢场优伶名伎是整个社会的风气,京城倚红偎翠之地颇多,玉澜阁则是此中佼佼者。 有权有势者将此作为茶楼酒肆之外的另一个消遣之处,富贾商贩将此作为商谈生意的首选之地,士林名士将此种行为赞作“风流”,而非“下流”,就算是贫苦无依的穷寒人家,也少不得存着攒了银两发家致富之后,就去玉澜阁一掷千金遍亲芳泽的念头。 此等风气之下,要求卫衍从此修身养性,不再踏入烟花之地,显然是一个非常不现实的要求,若卫衍真的这么做了,如此异像恐怕很快会成为京城流言蜚语的源头。 故此,景帝虽不满卫衍出入玉澜阁,倒也没下令不准他去,何况他也清楚,卫衍就算再愚笨,成了他的人后,去那里最多也就喝喝花酒,再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真的召人伺候。 本来他是如此得笃定,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笃定却在慢慢崩坏。 今日宴客的赴宴的,俱是玉澜阁的常客,所谓的常客,当然不可能每次去都是喝喝小酒,听听小曲,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他们在玉澜阁中熟识的姑娘肯定不在少数。 清醒的时候,卫衍应该不敢荒唐,但是到了酒酣情浓之时,兼有一班狐朋狗友在旁起哄,熟识的女子又在身旁含情脉脉小心伺候,在这种情况下,会发生点什么不用多想就能明了了。 景帝一夜不见他,就有点想念,知道今夜有人给他饯行,偏偏又怕阻了他的兴头,给人的命令是等他出来了,才悄悄将他接到宫里来,到了此时,就算越等心情越差,他也只能干等着。 好不容易等到半夜,终于等来了人。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卫衍带着满身的酒味,满身的脂粉味,睡得正熟。景帝忍着心中的不快,剥了他的衣服,将他身上的陌生味道一一洗去。沐浴期间卫衍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景帝不知道卫衍有没有认出人来,只看到卫衍懵懂地望了望他,又闭上眼继续酣眠。 卫衍在他面前经常是战战兢兢的拘谨惶恐模样,除了在榻上被他逼得无处可逃时,才会有片刻的失态,瞬间的柔软,像现在这般乖巧不设防地躺在他面前,是很少见到的,景帝每次见了他这副模样,心情都会变好。再加上沐浴的时候,他早就仔细查看过,卫衍的身上并无不妥的地方,所以他刚才累积的那些怒气,也就渐渐消散了。 “和个醉鬼一般见识,朕好像也变笨了呢。”景帝轻轻笑着,将卫衍中衣的带子拉到腋下系好,然后摸了摸他的头发,凑过去亲亲他的脸颊,准备躺下来歇息,然后,他就听到卫衍嘟哝了四个字。 卫衍做了一个梦。梦中好像是一个炎热的夏日,那时的他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正被窗外的知了吵得头晕脑涨,趴在书房的案上昏昏欲睡。 书房里面除了远恒哥哥坐在他的身边翻书外,没有其他人。齐伯父那天不知道上哪里去了,因为天气炎热,负责照顾他起居,整天在他耳边啰里啰唆这个不准做,那个也不准做的小厮长随们,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凉快去了,根本就没人来管他,所以卫衍偷懒得很安心很嚣张。 反正他不会的功课有远恒哥哥教,他字写不完有远恒哥哥帮着抄,他挨训的时候有远恒哥哥陪着他一起被训。只要有远恒哥哥在,他什么事都不用操心,一切都会妥当顺遂的。 那个夏日似乎特别热,他没睡多久就出了一身汗。他正觉得不舒服的时候,有人帮他脱了衣服,给他洗了个澡,换了套衣服,最后对他又搂又抱,还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书房里没有别的人,照顾他的自然是远恒哥哥。远恒哥哥那日不知为何没有束发,散乱的发丝擦过他的脸颊,带来痒痒的感觉,他有些难受,忍不住叫出声来:“远恒哥哥。” 被摇醒的时候,卫衍还有些糊涂,“七日醉”的后劲上来,让他的思维有些迟钝,明明这些话他都懂,却不明白这些话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而眼前咬牙切齿说出这些话的人,为何要这么生气? “远恒哥哥?你的远恒哥哥也会像朕这样抱着你吗?还是说他早就这样抱过你了?” 也许,他的迟迟没有反应让对方更加生气,等卫衍终于明白过来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的衣襟已经被撕开了。 材质上乘的罗衣,撕开的声音清脆响亮,卫衍在裂帛声中回过神来,反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襟,不让他继续往下拉。他抓着衣襟的手掌,忍不住哆嗦起来,不是害怕,而是出于愤怒,愤怒到一时说不出话来。 皇帝陛下自己失德,难道以为天底下的人,个个如他一般有此恶癖吗?他与远恒哥哥之间明明只是纯粹的兄弟之情,皇帝怎可随意侮辱?皇帝又是凭什么这般质问羞辱他? 卫衍无声的愤怒沉默的反抗,让景帝的火气更大。从开始到现在,卫衍并不是没有反抗过,但是卫衍的反抗,向来是节制的,是很有分寸的,那种反抗,与其说是反抗,对于景帝而言,完全可以视作半推半就的情趣。 平时只要他开口威逼一下,就会乖乖屈服听话的人,偏偏在手脚发软完全处于劣势的时候,拼命反抗起来,景帝心头的怒意越来越盛,手底下也渐渐失了轻重。 远恒哥哥,叫得这么亲热,前几日竟然还敢骗朕,说只是自幼相识交情甚好,那么现在呢,因为你的远恒哥哥,所以你不愿意被朕宠幸吗? 妒火焚烧的男人是没有理智的。景帝带着这样的愤怒,撕开卫衍的中衣,将他的双手绑在榻边,然后从后面压制住他,用力撕开了他的中裤。 本来这个姿势因为卫衍的不习惯,他绝少采用,但是压制拼命挣扎不肯听话的人,这个姿势却比较容易使力。就算如此,等到他将卫衍剥得干干净净的,绑起来任他享用时,两个人都出了一身汗。 等到尘埃落定,失去反抗能力的人俯卧在他身前,脸深深埋在软枕中看不到表情,但是他那微微颤抖的身体,紧紧握着的拳头,都表明他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看着这一幕,景帝刚才飞到九霄云外的那些理智,开始重新归位,他抓住了卫衍的拳头,示意他松开手掌,然后俯了身,沿着卫衍的脊背一路吻上去,最后在他肩头轻轻咬了一口,低声命令: “认错,求朕。” 就算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是舍不得真的把卫衍怎么样,只要卫衍肯认个错服个软,再好好地用身体哄哄他,这事就算过去。 景帝自觉非常宽宏大量,可惜身下的人偏偏拒不肯承恩。 第二十章 谁对谁错 “敢问陛下, 臣何错之有?”卫衍高声反问道。 他一字一句清晰明了地质问着皇帝, 声音中带着无法抑制的愤怒。明明都是皇帝的错, 皇帝竟然还能倒打一耙, 让他来认错, 那么他就来好好问一问,他到底错在哪里? 听到他这么顶嘴, 景帝不怒反笑。 酒后的反应, 大概才是最真实的反应,所以卫衍现在敢反抗, 敢反驳。可惜, 就算他知道卫衍目前是半醉着,既然卫衍不肯认错服软,他也不想放过他了。单单是“远恒哥哥”这四个字,就值得他大动干戈和他好好算账。 他伸手搂住了卫衍的腰, 还没做什么, 就发现卫衍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笨蛋! 景帝暗暗骂了一声, 觉得牙根又有些发痒了, 他忍不住用卫衍的耳垂磨了磨牙,然后在今夜就要用这个卫衍讨厌的姿势,让他知道不听话是什么下场, 还是换个卫衍习惯的姿势惩罚他之间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松开了卫衍的手腕, 将他翻了个身, 才半跪在他面前, 平静地宣布:“既然卿不愿认错,朕会让卿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的,朕保证。” 卫衍仰面躺在榻上,睁大眼睛看着皇帝。皇帝高大的身体慢慢压下来,动作并不急迫,却带着势在必得的俨然之意。皇帝嘴角若有若无的笑容,更是昭示着接下来的惩罚必定会惨烈无比。 但是他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了,更不愿意闭上眼睛示弱,他直直盯着皇帝的眼睛,或许是酒后壮人胆,嘴巴里面更是冒出了他清醒时绝对不敢说出来的话:“陛下不是说过,等哪天厌了就会放了臣吗?到底什么时候,陛下才会对臣厌倦?到底要怎么做,陛下才会对臣厌倦?” 卫衍始终想不通,皇帝为什么对他的身体会这么执着?甚至在盛怒的时候,也没有下令将他拖出去杖责,而是打算在这榻上身体力行地责罚他。 他极有自知之明,他的容貌他的品学他的性格,甚至是他的身体,绝对没有好到让皇帝如此爱不释手的地步。这世上明明多的是比他更好,更会侍奉皇帝的人,明明皇帝对他始终不能满意,时不时就要嫌弃他笨,为什么还要整日命他侍奉? 如果知道了这个原因,是不是就有了从这不堪的牢笼脱逃的可能? “很好,很好,卿总是会给朕带来惊喜。”景帝怒到了极点,倒是平静了下来,有些事,别说卫衍想不明白,他自己更想不明白呢,种种疑问,他都反复思量过,可惜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找到答案,不过这不妨碍他运用言语这项利器,来报复卫衍刚才的挑衅,“到了该厌倦的时候,朕自然会厌倦的。卿放心,到了那个时候,就算卿哭着求朕临幸,朕也提不起那个兴致。” “陛下这么说臣就放心了。臣希望陛下到时候能说到做到。”卫衍从来不是伶牙俐齿的人,但是此时此刻,他根本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明知道这么说会让他今夜更加凄惨,这些话还是不住地从他的嘴巴里面冒出来。 “朕从来不知道,卿也会逞口舌之利。”对于这些火上浇油的言语,景帝自然也会反击,“卿知道吗?每次朕看着卿那口是心非的模样,朕的兴致就特别高昂。” “臣没有口是心非。”卫衍不解,他什么时候口是心非过?他明明一直心口如一地抗拒着此事,怎么到了皇帝嘴里,他就成了一个口是心非的小人? “还说没有‘口是心非’?记性这么不好?”景帝笑着反问,伸出手指点了点卫衍的心口,又往下移,“这里说着不要,这里整夜缠着朕不放,这么口是心非的卿,朕真的一时半会儿还厌倦不了。” 卫衍看着皇帝嘴角促狭的笑容,看着他的动作,才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慢慢红了眼眶。 接下来的事情,变成了一场较量。 景帝虽然扬言要好好惩罚卫衍,让他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却没有打算真的伤到他,依然为他细致地做好了承恩前的准备,才开始宠幸他。 这些日子以来,景帝翻来覆去地幸过卫衍,早就对他的身体了如指掌,知道怎么做,能让他早早得到舒服,也知道怎么做,会让他舒服得哭着求了又求。 不过,卫衍这人,惯会言不由衷,明明身体舒服得很,心里却还要闹别扭,嘴里更是动不动就哭求他罢手,若是不知情的人听到他那些话,恐怕会误以为他真的很难受,才会这么哭求。 只有抱着他的景帝,只要稍微动一下,就能听到他发出甜腻的喘息声,才心知他不是真的难受,而是舒服到整个人都不知所措了,再加上他那点心口不一的小心思,才会一边求饶,一边缠着他不放。 卫衍在榻上这般行事,每每都让景帝兴致大发,想方设法要让他更无措,时不时要把他幸到水汪汪软绵绵地瘫倒在他的怀里,才会歇了云雨,搂着他安寝。 不过这世上的很多事,只能做,不能说。就算他刚才反击卫衍的那些话,大部分不是虚言,也只能做,不能说。 因为卫衍这个笨蛋,被他说破了那点小心思,开始和他较劲起来了。 “乖,不要忍着……出来了就舒服了……”景帝心里暗暗骂着卫衍这个自讨苦吃的笨蛋,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哄骗的味道。 本来应该是他威逼着卫衍哀求认错,才能让他得到舒服,但是现在情况完全倒了个,卫衍在自虐,而他这个刚才说了要惩罚他的人,却在哄骗他不要这么做。 这种感觉非常不爽,景帝对自己到现在还能保持冷静,还能用这种近乎诱哄的语气说话,表示十二万分的敬佩,不过,他相信,卫衍再敢继续执拗下去,他勉强按捺下的那些怒气,很快就会全面爆发。 “臣没有错。”卫衍喃喃轻语,手掌死死攥紧,用掌心里面传来的刺痛,让自己的脑袋保持一丝清明,不肯就此陷入欲望的深渊,从此万劫不复。 他为了少吃些苦头,曾经在这榻上屈服过一次又一次,他为了追逐身体的快乐,曾在皇帝的面前无数次低头哀求。但是,唯有这一次不行。若他低头屈服,就是承认了那些莫须有的罪责,若他任身体沉湎于欲望,就是证实了他就是皇帝口中那个“口是心非”的小人。 “卫衍!”当景帝掰开他的手指,看到布满红印的掌心,终于还是爆发了,“你到底还想不想明日出发去幽州?再继续犟下去,不要提什么幽州,朕直接让你躺上十天半月。” “幽州?”卫衍茫然地重复了一次这两个字,似乎有汗滴滑进了他的眼角,让他的视线一片模糊,唯有皇帝震怒的神情,依稀可见,“臣没有错。” 说完这话,他就决绝地闭上了眼睛。 景帝看着他这副模样,一时被他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要他下得了手,他的确可以如自己宣称的那般,让卫衍直接躺上十天半月,一次真正惨烈的教训,绝对可以让卫衍再也不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问题是看着卫衍这么自己折腾自己,他都觉得心里很不爽,哪会真的下得了狠手,让他吃尽苦头。所以他这话,也就是威胁一下卫衍,哄他乖乖听话罢了。 现在,卫衍摆出了这副任他处置的模样,摆明了就是不怕他的威胁,一时半会儿,景帝倒真的不知道要拿他怎么办才好了。 “算了,朕不和醉酒的笨蛋计较。”好不容易,景帝终于为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去,再继续和卫衍折腾下去,这天都要亮了,“朕不要你认错了,你也不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臣没有错。”卫衍睁开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 “好,你没有错。”卫衍湿漉漉的眼睛中,依然是执拗和坚定,不过景帝既然已经给自己找到了台阶,自然不愿再为此生气,顺着他的话头哄他。 “臣没有口是心非。” “好,你没有。” “臣……” 卫衍还想说点什么,景帝却凑上去,用唇舌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再后来……最后是些呢喃之语,很快消散在夜色里,终不可闻。 如此这般,又是折腾了半晌,他们才躺下歇息,不过景帝在朦朦胧胧之中,隐约觉得身边的人睡得极不安稳。 卫衍向来睡得很沉,特别是被他要得狠了,一沾枕就会睡死过去,并且睡相老实,睡下的时候若是抱在他的怀里,醒来时肯定依然乖乖待在他的怀里,从不会翻来覆去地闹腾人。 但是今夜,他一开始是嫌热,景帝抱着他睡了一会儿,他就挣开了要一个人睡。一个人睡也就罢了,没过多久,他就开始不停地翻身,脑袋也移来挪去,似乎放在哪里都觉得不舒服。 景帝在他不停翻身的时候就醒了,伸手探了下他的额头,确定他没有发热,才安下心来,然后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的动静,看他像只耗子一般,窸窸窣窣了半天,还是找不到自己的窝,好笑之余估摸着他可能是喝多了要起夜,就伸手推醒了他。 等他醒了后才发现不妥。卫衍先是懵懵懂懂坐起身来,半天没有动静,肯定是刚醒来还摸不着头脑,后来跌跌撞撞地踩着他的手向外爬,大概是还没有清醒,但是这一头往榻下栽去又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了?”景帝见他跌下去,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拖住了他,唤人进来伺候他解手。等伺候的人进来掌灯以后,景帝细看之下,不由得着急起来。 高庸是在四更刚过的时候,被小内侍叫醒的。作为自幼照顾皇帝长大的老奴,皇帝体恤他年老辛苦,再加上他也带出了几个伶俐的徒弟,他已颇有些时候不在皇帝的寝殿值夜了,不过若皇帝那里发生了什么紧要的事,他们多半还是要叫他去处理的。这个时候来叫醒他,显然是出了什么麻烦事。 匆匆穿戴的时候,他听小内侍说了一点大概的情况,等他到了内侍宫女们值宿的外殿,他的二徒弟福祥又上来细说了一番原委。 “刚才陛下起夜,不知道发现卫大人哪里不妥,突然要宣太医,卫大人拦着不让宣,陛下正在里面发脾气呢,师傅您快去劝劝。” “伤着了?”皇帝不喜欢旁人碰触卫大人,事前事后都不许人经手,不过这盥洗的一应用具,都是心腹内侍们准备收拾的,只要留个心眼,自然可以估摸出来皇帝有没有把人伤着。 “看样子是不曾。”福祥摇了摇头,昨夜虽然一直隐隐听到哭声,但并不凄厉,想来只是皇帝例行的作弄,事后收拾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再说若昨夜真的伤到哪里,以皇帝当前这副紧张的劲头,不可能拖到现在才要宣太医。 高庸进了内殿就听到皇帝的训斥声,夹杂着一两句沙哑的辩驳声。 “你这个不懂变通的笨蛋。昨夜朕在气头上,要你认错,你乖乖地认个错不就完了,和朕拧着干有你好果子吃吗?……好好好,朕知道你委屈。有什么委屈不会等朕气消了,再慢慢和朕说吗?……现在好了,弄成这样,还不赶快让太医给你瞧瞧……” “臣没事。” “都这样了还叫没事,要怎么样才叫有事?” “臣真的没事。” …… “陛下,先让老奴瞧瞧,陛下再决定要不要宣太医。”高庸对于皇帝这些小孩子赌气似的话暗暗失笑,若卫大人太懂变通,皇帝恐怕未必会这么喜爱吧。 “高庸,你来得正好,快替朕瞧瞧要不要紧?”景帝看到高庸出现在眼前,急忙唤他上前。 卫衍听到有人上前的声音,忍不住将头往里面侧了侧。 昨夜太过丢脸,虽然在这榻上被逼到流泪是常有的事,但是那些源于快乐的液体,与昨夜因委屈而流的液体,毕竟是两回事。昨夜到了最后,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多日来受到的委屈在那时候全部决堤,甚至连小时候被猫抓被狗追,不知道哪辈子的伤心都冒了出来,到最后哭得不辨东西,甚至连皇帝在他耳边不停地说“都是朕不好”这样的幻觉都出现了。 尽情发泄的后果就是醒来后,他的眼睛肿得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皇帝发现了这事,竟然大惊小怪要召太医。这么丢脸的事,皇帝都不怕被外人知道,还要召来太医,干脆写份诏书诏告天下,岂不是能更快闹得人尽皆知? 卫衍是这么想,不过景帝才不管他是不是觉得丢脸,对他明明不舒服,却硬是拦着他,不让他宣太医来诊治的行为,早就一肚子火气,见他侧了脸不肯给高庸看,当下也不和他多话,硬捏着他的脑袋,把他的脸转了过来。 “不碍事,冷敷一下,再睡一觉就会好的。”高庸一看卫衍的情形,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摇了摇头,想来皇帝这次是真的把人欺负惨了,这一位才会是如今这番狼狈模样,“天还早,陛下再歇会儿,就让老奴来伺候。” “不用了,你下去吧,赶紧让人准备好东西。” 本来兵荒马乱的寝殿,因为这句话,重新有序起来。 冰冷的湿巾盖在眼上,被体温捂热,撤下,又重新换了一条。殿内很安静,只有皇帝偶尔绞动丝巾的水声响起,这般祥和安静的气氛,让卫衍渐渐有了睡意。 “卫衍,睡着了吗?”过了很久,卫衍听到皇帝的声音传来,很远又似乎很近,“卫衍,只要你以后乖一点,朕不会亏待你的。” 被窝里,皇帝刚刚摆弄过湿巾的手掌,还带有彻骨的寒意,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掌。卫衍本想抽出手来的,但是皇帝后面的那句话,却让他迟疑了一下,等他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的手掌已经被皇帝牢牢握住了。 “当然,还有你们卫家。”景帝说这话时,语气中是说不出来的从容镇定,似乎笃定了卫衍不会拒绝。 昨夜,卫衍口口声声“臣没有错”,到了后来,他已经明白卫衍的言下之意了。 卫衍其实是在问他,这件荒唐事到底是谁的错?是臣的错,还是君的错? 当卫衍委屈痛哭的时候,为了让他不要再哭,景帝迫不得已,只能承认“都是朕不好”,将所有的错都认下了。 “不过,就算真是朕不好,朕目前改不了,也不想改。”景帝望着帐顶,默默想道。 所谓的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既然卫衍还稀里糊涂着,没有意识到他先前认错了,进而要求他改正错误,景帝当然要先发制人,让这事继续顺着自己的心意来,免得卫衍反应过来后,以此为理由,督促他修正帝德。 他要求卫衍以后要听话的时候,卫衍依然有些不乐意,不过当他再次拿出卫家来说事,卫衍终于乖乖答应了。 第二十一章 微服私访 不管过程如何波澜重重曲折反复, 不管后来如何狼狈不堪难以见人, 卫衍终于还是在正月十八那日, 踏上了去幽州的行程。 对于这个结果, 有人喜有人忧, 还有些人忧喜各半,当然更多的人则是不痛不痒毫无感觉, 单单是因人而异。 皇后谢氏本以为那人走了, 皇帝必不会再像月前那般继续冷落后宫,当夜她就命人去小心打探, 今夜皇帝欲驾临何处, 等到消息来了之后,她却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怒。 “陛下没有翻任何一名妃子的牌子,依然独宿寝宫。”来报的内侍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禀报这个他从彤史司打探来的消息。 他一边禀报, 一边偷偷瞄了一眼皇后阴晴不定的脸色,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说完就悄声退后跪在暗处, 生怕一个不小心,皇后的怒火就会烧到他的身上。 皇后听了这个消息,本该喜的, 自从那人上了龙榻后,逾月以来, 皇帝除了按例宿过她的坤宁宫外, 不曾临幸过任何一名妃子。这从好的方面可以说, 皇帝就算再荒唐行事,依然对她保持了几分敬重,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总是让人极端地不甘心。 自打先帝临终时,将她指定为皇帝的妻子,她就开始接受皇后的教育。所有的人都告诉她,身为皇后,她须端庄贤淑,明理容人,唯有这样,才能母仪天下,才能得到皇帝的敬重。至于皇帝的宠爱,有固然好,没有也不用太在意。作为皇后,她根本就不需要依靠皇帝的宠爱在后宫中立足。 大婚以后,皇帝并没有独宠她,但是对她很是敬重。而且皇帝对后宫诸妃一向不甚在意,有时候连翻牌子的劲都懒得费,而是采用一个个轮过去的方式巡游后宫,后妃们人人有份,个个都不落空,真正做到了雨露均衡。 既然皇帝对谁都不在意,她有着至高的身份,又有着皇帝的敬重,自然没什么不甘心的。 但是如今,她却发现,原来皇帝竟然会有这般宠爱某个人的时候。 所有的大道理她都懂,她知道她不该这么介意这件事,但是每每思及此,她心中的那些不甘心,怎么都压不住。 她想了又想,终还是让人摆驾乾清宫。 皇后所居的坤宁宫,与皇帝所居的乾清宫,虽然只是一墙之隔,但是这高高的宫墙,却是后宫与内廷的天堑。 景朝的皇城,与前朝略有不同,分为外廷,内廷,后宫三部分。乾清宫及其附属宫殿隶属内廷,坤宁宫和东西十二宫则属于后宫。 后宫中,除了皇后可以来乾清宫求见皇帝,其他妃嫔没有旨意,是不允许踏足此地的。 据说在前朝的时候,这乾清宫也应算是后宫的一部分,但是景朝开国后,高祖为避免子孙后代耽于美色、荒废政事、重蹈前朝覆辙,特意将这乾清宫从后宫分了出去,又留下了一堆祖制规矩,免得子孙后代夜夜笙歌无心朝政,后宫妃嫔不准留宿乾清宫的规矩,就是从那时候而来的,当然皇后依然不在此例。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虽然祖宗家法摆在那里,历代继位的君王,依然能找到办法来规避这些规矩,强势者直接修改起居注房事存档,懦弱者也能暗渡陈仓,妃嫔不准留宿,还有未受封的宫女,身为王者,就算再不济,也绝对不会在这方面委屈自己。 这一代的景帝,自然也是个不肯委屈自己的主,况且他的母后,皇朝最有权力的女子当今太后,也从来不愿自己唯一的儿子,在这方面受委屈,只要他没有荒废政事,对于他在这方面的荒唐行事,始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在他实在太过胡闹的时候,才会隐讳提点他几句。 鉴于此,年轻的皇帝胡闹的次数绝对不在少数,皇后风闻也不是一次两次。皇后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这次她总是绷紧了一根弦,始终关注着此事,不肯稍有放松。 皇后的凤辇进入乾清宫的时候,看到整个正殿都灯火通明,皇帝这忙于政事的架势,果然摆得很足。当然出乎她意料的是,皇帝这次并没有糊弄人,他真的是在忙于政事。 “臣妾风闻陛下最近忙于政事,特地准备了一些宵夜,望陛下在操劳国事的时候,也要当心龙体。”皇后请安后,接过宫女手中的冰花杏仁燕窝羹,亲手捧上前去。 “皇后有心了。”景帝离开堆满奏折的案牍,拉着皇后的手,在旁边起居的榻上落座,着实温言安抚了她几句,恍若多日前在昭仁殿中的不快,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过他虽然态度温柔语气可亲,最后依然无视皇后眼底的渴望,以夜深露重为由,打发高庸送她回宫。 这一夜,景帝起居注上的“独宿寝宫”这四个字,没有掺杂一点水分。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如此这般过了三个晚上,连太后都被惊动了。 这偌大的宫廷,数万人的心思,只围绕着一个人转动,这个人的一点点异动,都会引发八方关注。帝王无私事,事关皇帝的时候,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是国事,更何况是皇帝的房事。 夜夜笙歌荒废朝政固然不行,勤于政事冷落后宫亦要让人担心。某种意义上而言,皇帝是这世上最有权力的人,也是这世上最没有权力随心所欲的人。 “陛下是身体不适吗?”太后自然知道,皇帝前段时日的“勤于政事冷落后宫”,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借口,但是如今人都不在跟前,皇帝却依然独宿寝宫,由不得她不担心。 皇帝正值那方面需求最旺盛的年纪,如此清心寡欲,让她只能联想到是不是身体不适。 “母后不必担心,朕只是为几件政事烦心,一时提不起兴致。”景帝为政事烦心是事实,对房事提不起兴致也是事实,不过这两个事实之间并无因果关系,但是他硬要将这两个事实凑成因果论,鉴于无人是他肚中的蛔虫,肯定不会有人跳出来反驳说不是。 “陛下是在为恩科的事烦心?” “是。世族反对朕心中有数,朕没有想到的是,连寒族出身的官员也会反对。”前面说过,景帝虽然对齐远恒本人非常不爽,但是这不影响他思考齐远恒此类的名士流落庙堂之外的原因,思考了两日后,他在朝会上下旨,以后会试加一场面向寒族的恩科,没有想到此令一出,就遭到满朝文武的反对。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鱼跃龙门。陛下的恩科,却将他们的辛苦全部抹煞,难怪他们心里会不平衡。这恩科历朝都有,不过本朝只在高祖的时候起用过。那时多年征战,朝廷人才凋零,又兼高祖要安抚前朝旧臣才会举办,后来政通人和百事顺畅后,就弃之不用了。群臣反对自然是有反对的缘由,陛下也不要操之过急,若有空不妨去听听民间的声音。”太后谆谆教诲。 “母后?”景帝听到民间这两个字,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元宵节私自出宫的事情,被太后发现了,太后此时提起,是不是要找他秋后算账? 不过他仔细观察太后的神色,又不像。 “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九五之尊的身份,更不该以身涉险,但是陛下长在深宫妇人之手,光凭暗卫的密折汇报,自己对民间诸事一无所知的话,难免会闹‘何不食肉糜’的笑话。哀家以前不准陛下私自出宫,是因为陛下那时候还年幼,难免会偏听偏信。现如今陛下已经长大,诸事有了自己的主张,偶尔出宫去了解一下民心民情,也是很有必要的,不过万事必须将自身的安全作为第一考量。”太后继续说道。 “多谢母后,朕受教了。”景帝聆听完太后教诲后,恭恭敬敬地行礼告退。 无论他们母子间的芥蒂到了何种程度,他的母后始终是他帝王之路上的第一位老师,也是最重要的一位老师。 如此这般又过了四五日,景帝接到了卫衍的请安折子,暗卫的密折也紧接着送了上来。 卫衍的请安折子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先是躬请圣安,然后交代了一下他们已经行到何处,最后自然是躬请他在操心政事的时候,不要忘记保重龙体。 景帝怀疑这样的请安折子有一个固定的格式,除了中间那段空白自填外,其他的部分都是一模一样。这种请安折子,他向来是随意翻翻就扔到一边,这次难得很有兴致地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 至于暗卫的密折就有趣得多了,比如说卫衍如何在船舱里面躲了两日,才敢出来见人,比如说卫衍一天吃几顿饭,比如说卫衍何时歇息何时起来等等此类琐事不一而足。 高庸送茶进来的时候,远远就瞧见了皇帝嘴角的笑意,他悄声把茶盏放到皇帝的手边,又退了出去。皇帝心情好了,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也就松了一口气。 有了太后的支持,景帝的出宫游玩顺便考察民情就方便了不少,虽然沈莫沈大统领依然沉着他的黑色锅底脸,这个不许那个不准列了一大堆规矩,景帝当着沈大统领的面当然一一答应,不过一转身也就忘得差不多了。 这日没有朝会,景帝在午前就带着人出宫了,身边除了几名贴身侍卫外,没有闲杂人等,他们在京城各处晃了晃,了解一下民生民情后,就决定找个地方用午膳。 京城最好的酒楼当数醉仙居,不过这几日会试将近,京城里面挤满了来自全国各州府的考生,茶楼酒肆皆是济济满堂,这大冬天里满场乱扑腾的折扇,晃得景帝有些头晕,便舍了这些热闹的地方,一门心思要找个安静的所在。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街头晃荡了半天,直晃荡到饥肠辘辘的一行人,终于在某个巷子的深处,找到了一家安静的茶馆。 这家茶馆隐在巷子深处,门面不大,里面占地倒不小,布置也颇为典雅有趣,竟然生生用人工之力,在里面布置出了一个江南园林的格局,除了大堂雅间外,院中的廊下亭台中也隐隐安排着座位。 茶馆虽不卖酒菜,好歹卖些点心,景帝挑眼看了看,里面算不上嘈杂,便不再挑剔,率先入内。可惜他们来得不巧,院中的座位与雅间均已客满,只剩楼上的大堂还有些座位。 楼上比楼下要安静许多,靠窗的地方更是没几个人,除了楼上的茶要比楼下贵十文外,天气尚冷也是原因之一。 落座后,景帝要了一壶“明前茶”,又要了几碟各色点心。 待茶点上来,左右试过后,他尝了尝,“明前茶”倒是真的是“明前茶”,可惜是去年的,不过这里的点心做得还不错,不比宫中的御厨手艺逊色,等卫衍回来后不妨带他过来尝尝。 楼上虽说安静,到底还是茶馆,比不得他身边这几桌的人,个个说话悄声细语,唯恐惊动了主座上的皇帝,渐渐地各处的声音便传进了景帝的耳中。眼看着随侍身边的左右,脸色越来越白,景帝倒是笑了起来。 这茶馆很是有趣,不过若是有了非议朝政的罪名,不知道还能不能开得下去? 此时,右方一桌上的几位书生,正在讨论景帝前几日提出的恩科一事。 “说是说得好听,由地方上举荐有贤能之人参加恩科,谁贤能谁不贤能,还不是当官的说了算,到最后恐怕又是人情开道银子铺路。”书生甲忿然。 “兄台此言甚是。那些贪官连会考都有空子钻能发考试财,碰上这样的机会,还不是大捞一把。”书生乙附和。 “一开始大概不会这么糟,不过长此以往肯定避免不了。况且这恩科对于辛辛苦苦考上了官学的生员不公啊。”书生丙感慨。 “那位果然还是太嫩……”书生丁做了总结。 听着这席话,再细细辨别,这茶馆中的茶客口中个个离不开国事朝政,今日陪着皇帝出行的众人,大冬天里面冒热汗,不在皇帝这桌的,还敢偷偷用衣袖擦一擦,在皇帝这桌的,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自处了。 这是什么地方?这些人难道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妄谈国事非议朝政?而且还是当着皇帝的面,批评皇帝的举措,难道他们就不怕皇帝勃然大怒之下血流成河吗? 随侍众人战战兢兢,不知情的茶客依然在那里洋洋洒洒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那个被批得一无是处的人,倒是老神在在悠然品茶。 齐远恒从雅间出来,就看到了这几桌人,旁边众人的难看脸色,与中间那人的悠然自得,如此明显的对比,第一时间就落入了他的眼中。他心中暗呼一声“麻烦”,召来跑堂仔细吩咐了几句,才整了整衣衫,走上前去。 这家茶馆其实开了已有一段时日。一开始其主人只是想弄个地方,方便至交好友聚会,故找了个巷子深处的清静之地,却不料无心插柳柳成荫,渐渐地此处稍有了点名气,成了京都文人雅士聚集的一个所在。前段时日因为里面翻新,有大半年的时间都在歇业,却不料年后才开张数日,就迎来了眼前的“煞星”。 齐远恒一边走,一边在心头苦笑,觉得茶馆的主人该去庙里烧香拜佛去去霉运,不过就算想去烧香拜佛,也要过了眼前的这一关才行。 齐远恒不是傻瓜,那日初见他就明了,这位“王公子”必是身份尊贵。虽说“王公子”换了衣衫隐了身份,但是他那气势那神情以及虽竭力掩饰,但是言语间总是命令口吻的习惯,却不是能轻易改去的,况且能让卫衍在整个灯会上,始终用身体挡着人流护着安全的,会是什么人不用多说他就明白了。 那日一时兴起,与他针锋相对了几句,在灯会上猜灯谜的时候,也是就当不晓得他的身份,没有让他几分,原以为不会有再见的时候,没想到才过了短短数日又能碰头,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 此人这么麻烦的身份,他一路走来,又细听了几句众人在议论的话题,齐远恒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若不是他与茶馆的主人有几分交情,若不是这个地方待着比较逍遥适意,若不是怕眼前的这位主一怒之下后果堪忧,他真的不想去趟这番浑水。 等到茶馆主人接到跑堂来报,匆匆准备齐远恒让他准备的那些东西时,齐远恒已经以主人的身份,与他口中这位尊贵的客人寒暄上了。 两人之间的寒暄,如果一定要算寒暄的话,旁人也指摘不出什么不妥,只不过他们热络的口气中,却字字珠矶句句机锋,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一个说“您贵人事忙,今日驾临小店,实在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言下之意却是俺们庙小,接待不起您这尊大神,您打哪儿来的还是回哪儿去吧。 一个回“酒香不怕巷子深,贵店声名在外,今日慕名而来细品之下,果然有趣”,先不说那“声名在外慕名而来”是怎么一回事,单单这“有趣”二字,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景朝对民间的言论压制虽不是很严苛,只是但凡开门做生意的店家,一般都会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原则,为免哪天“祸从口中”,要求客人们在店堂里面“莫谈国事”,像眼前这座茶馆这般,座中客人个个口中离不开国事朝政,而且吵得不比庙堂上各臣工逊色的地方,的确当得起“有趣”这两个字了。 若是别人说“有趣”,齐远恒可以打着哈哈陪着笑脸说“有趣”,但是眼前的这位主说“有趣”,他可不敢真的当作是“有趣”。妄谈国事非议朝政,就景律而言算不上什么重罪,但是国事朝政总免不了要牵扯到坐在至高处的这位主,若不慎被按个“大不敬”的罪名,那可就真的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景帝这“有趣”两字一出,就让齐远恒倍感头痛,他略想了想,才接过他的话头。 “敝店是茶馆,既然是茶馆,茶水多,自然口水也多。虽说升斗小民浅薄愚见,登不得大雅之堂,不过这一心为国为民的满腔热情,想来以今上的圣明,亦能理解我等草民的这番苦心。”说完,齐远恒就当不知道眼前这人的身份,向着皇城那个方向拱了拱手,以示对提到今上表示恭敬,“民间有云,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些愚见虽说只是浪费口水的浅薄之见,不过若有一星半点能够上达天听,为今上采用,亦是我朝之福。” “齐大居士是想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吧。”景帝挑着眉头,直接帮他补全了未说完的话。 齐远恒的话,虽然听起来很是婉转动听,实际上却挖好了坑,等着他去跳。 这话的意思,仔细辨别,不就是他若圣明,自然能够体会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忧国忧民的苦心,他若不能体会,自然是因为他不够圣明。 卫衍家的这位“远恒哥哥”,心机不是一般的深呐。 第二十二章 盼君怜惜 “在下以为, 凡事堵不如疏。民之口如此, 川亦如此, 天下万事莫同此理, 不知道‘王公子’以为如何?”齐远恒微笑着问道。 眼前的这位主果然不是易于之辈, 心思颇为机巧,听话辩音的本领也足够高, 就算他把话说得这般蜿蜒曲折, 一句话中拐了九道弯,也能被他听出弦外之音。 就算齐远恒第一次见面, 就对这位主心中莫名很是不爽, 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位主并没有他原先想象中那么不学无术。 不过,既然“王公子”此时愿意与他做口舌之争,齐远恒也就没有了太多的担心。 所谓的嫌货人才是买货人, 这种时候, 怕就怕他一句话都不愿意与他们多说, 随便就扔个罪名过来要他们好看, 既然他愿意谈,那就说明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辩一辩。 况且这位主今日是微服私访,应该不至于立即摆明身份找他们的麻烦, 想到这里,齐远恒就耐着性子坐下来, 与他谈了又谈。 “好一个堵不如疏。”景帝仔细想了想, 觉得这句话颇有些道理, 看来齐远恒盛名之下还是有一点本事的,嗯,就那么一点点。这么一想,景帝对他的不喜之心也就少了几分,不再故意去挑他的刺,而是与他闲聊起来,“齐大居士怎么这么闲,有空跑来开茶馆?” “说来话长,此处的主人其实另有其人,在下只能算是好友兼半个主人。若有贵客来访,主人无暇招待时,在下这位闲人就出来帮着招呼一二。此处主人姓袁,于茶道上颇有些研究,今日既有贵客临门,少不得要拿出十二分的本事来,好好招待贵客。如今主人正在里面准备,‘王公子’若对茶道有兴趣,等他来了不妨品鉴一番。” 听到齐远恒几次三番说他是贵客,景帝心中自是极为满意,暗暗觉得齐远恒这次终于长眼了。 前段时日,其实也没多久以前,就是元宵节那夜,此人就很不识趣,在他拿着元宵逗卫衍玩的时候,要冒出来打搅他的好事,在他准备通过猜灯谜来表现他的英明睿智的时候,偏偏要故意和他作对,屡屡开口抢他的风头,让他没能好好表现出自己的聪明才智。 这么不识趣故意来使坏的家伙,肯定是得不到他的好感的。他没有让人套麻袋打齐远恒一顿,已经是他这个做皇帝的宽宏大量了。 卫衍出发去幽州的前一夜,齐远恒的事只是个引子,真正火上浇油的是卫衍说的那些不肯认输的话,他本来就在气头上,被卫衍这么一挑衅,他的火气就有些控制不住,忍不住狠狠欺负了卫衍一把。 当然最后的结果,也让他有些狼狈,迫不得已只能不停地承认“都是朕不好”,把所有该他认的错,不该他认的错都认下了,低声下气哄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才哄得委屈大哭的卫衍止了眼泪。 这些账,他不能再算到卫衍的头上,毕竟已经算过一次的账,再去算第二遍,显得他这个做皇帝的很是小心眼。不过卫衍那里不能再翻这笔旧账,齐远恒这里总是可以算一算的,所以他一开始是带了几分挑刺的心与齐远恒说话的。 但是随着齐远恒左一个贵客,右一个贵客,左一句“公子与我乃是英雄所见略同”,右一句“公子与我实是伯牙子期”,景帝的心情就越来越好了。 齐远恒这人不是不会说话,而是很会说话嘛。他懂,聪明人嘛一向都是自视甚高目无下尘的,除非遇到了同样的聪明人,才能让他们高看一眼相谈甚欢。很明显,他自己,当朝皇帝,就是齐大居士也要认同的那个聪明人。 这么一想,景帝的心情当然是很舒畅了。 齐远恒因为一上来就被他揪住了小辫子,为了不给朋友的地方惹来麻烦,此时自然很注意说话的方式。他这样的人,不去哄人是因为他懒得哄,若是他愿意哄,自然是可以哄得人很开心的。 现在,一个乐意去哄,一个被哄得浑身都很舒坦,场中的气氛自然和谐无比。 等茶馆的主人正式登场时,这两位已经是其乐融融的状态了。 茶馆主人袁宏敬,自幼嗜茶,年少时曾游历名山秀水以茶会友,而立之后安定下来,在诸友帮衬之下,在京里开了个茶馆度日,外加方便诸友聚会,不料无心插柳柳成荫,这茶馆的生意越做越大,此处也渐渐声名在外。 今日他听跑堂来报,说茶馆里来了位身份尊贵的客人,齐远恒已经在作陪,让他赶紧准备茶水招待。身份尊贵的客人,通常意味着是很麻烦的客人,不过有齐远恒在,应该不碍事。 世人皆说齐大居士性情倨傲,其实只要齐大居士愿意,以他的口才很容易就能把麻烦摆平,所以袁宏敬并没有多大的担心,而是亲自去库房选了茶叶器具,让人端着一起上楼来。 此时冬末春未到,新茶未出旧茶已老,袁宏敬估摸着来人的身份,特地选了冲泡后适合观赏的银针茶来待客。此茶产于岳阳府洞庭青螺岛上,古人有诗云“洞庭帝子春长恨,二千年来草更长”便是赞美此茶的。此茶皆是嫩芽所制,故冲泡后,起落分明,如刀丛林立,似春笋萌发,就算是不懂茶道的俗人,观赏此番美景后,也会忍不住赞一声“漂亮”。 景帝当然不知道,这茶馆的主人及半个主人,一个拿他当俗人打发,另一个拿他当麻烦打发,若是他知晓了,恐怕他们这次的麻烦,就不是一般的麻烦,而是大大的麻烦。不过他并不知晓,所以他对此次的招待,还是颇感满意的。 “王公子,在下听说公子书法上乘,恳请公子今日为小店留下一幅墨宝,以便我等日日敬拜,时时景仰。”茶酣意足宾客融融之际,齐远恒突然提出要向他求几个字。 “哦,齐大居士这是听谁说本公子书法上乘?卫衍吗?”虽然齐远恒这次很会做人,但是齐远恒和他又不熟,怎么会知道他书法上乘? 景帝乍听到这个请求,不由得有些奇怪,猜想着是不是卫衍私下里对齐远恒说了点什么,才让齐远恒冒出了求字这个念头。 景帝虽然在书法上颇为自得,不过鉴于卫衍向来不懂得欣赏,问他意见的时候自然是说好好好,要他认真说出到底好在哪里时,他又讷讷着说不出个所以然。 虽则奉承景帝的人是一堆又一堆,其中不乏文采风流出口成章之辈,夸奖起人来,个个能做好大一篇锦绣文章,并不是说少了卫衍,就没人夸他了,但是真的少了卫衍的奉承,他的这份自得怎么着都好像缺了一点完美。 现如今景帝估摸着,应该是卫衍在齐远恒那里赞过他的书法,齐远恒才会开口向他求字。 齐远恒虽然不知道“王公子”为何会有这般误会,但是为了能顺利求到他的墨宝,他只能将错就错,点头承认了他的猜测。 景帝看到齐远恒在那里很是肯定地点头,额角的青筋忍不住抽了两下,心中有些不悦开始上涌。 卫衍既然有这闲工夫在外人面前夸他,为什么在他面前就口拙起来了呢?有什么话不能和他说,偏要去和齐远恒说? 不过他转念想到,卫衍竟然在宫外也会惦记着他,不忘在齐远恒面前说他好话,他的心中不由得又有了几分欣喜,终于展开笑颜应了下来。 见他应了下来,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出现纰漏,齐远恒赶紧吩咐人准备笔墨纸砚。 茶馆中时不时会有客人兴致来了,就要吟个诗作个画,为了方便他们,这些用具跑堂们随时都可以呈上来,不过要留下“王公子”的墨宝,齐远恒哪里看得上一般的货,对笔墨纸砚极尽挑剔之能事,众人忙乱了一番才备齐奉上。 齐远恒这般挑剔,落在景帝的眼里,自然是齐远恒会做人能办事,对他很恭敬不糊弄,这些东西好不好能不能入他的眼先不去管,反正齐远恒这个做事的态度,让景帝非常满意。 等到跑堂们将齐远恒要的东西,一一寻来摆在案上,景帝负手而立,沉吟片刻后,写下了“随意”这二字,然后站在那里端详自得了半天,顺便听着齐大居士站在旁边尽情赞誉他的墨宝。 齐大居士口才了得,赞起人来绝对是出口成章花团锦绣,不像卫衍,夸人半天还是夸不到点子上,听得人很是着急,又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想来齐大居士和他相处时也是很无奈吧。伴随着这番思绪联翩,景帝最后又用了方“大象无行”的私印。 待他们走后,袁宏敬等着齐远恒给他个解释。 这位“王公子”的书法的确刚劲有力气势轩昂,但是能让齐大居士用出“求”这个字,显然还不够火候,那么齐大居士求这两字,肯定是另有用意。 “送去请人拓了,做块门匾挂上,这两字就摆副香案供着吧。天子御笔在此,我看以后谁还敢来找我们的麻烦。”齐远恒在那里笑得很是得意。 不枉他在这里浪费了半天口水,和“王公子”你来我往地过招,显然年轻的帝王已经明白了他的话外之意,看来这位主果然是不容小觑。 景朝天熙二年二月初二,京城颇负盛名的和嘉茶馆更名为“随意居”,取“万事不拘皆随意”之意,市井传言,该店匾乃天子御笔。因官府并没有对这个传言表示异议,很快坐实了传言的真伪。 不出齐大居士所料,有皇帝陛下亲笔御赐的两字在此,随意居少了很多麻烦,很快声名更振,客如云来。 既然皇帝都叫大家随意,众人自然是敞开了手脚随意,此地的议政之风越演越烈,没过几年,随意居就俨然执京都士林之牛耳,名士雅客能人异士云集,永远是座无虚席,甚至连很多高官也开始出入。 不管过去多少岁月,随意居始终秉承其初建人的宗旨,店堂中不禁谈国事,难得是景朝的统治者也始终对这里保持着某种优容,甚至是在景烈后期景宣时期大肆压制士林民间舆论的时候,也对此处网开一面,两帝后的诸帝或仁或德或中庸或无为或懦弱或无能,皆无其先祖铁血手腕,再加上烈帝御笔在此,更不敢对此处轻举妄动了。 这些后话,倒是齐大居士当年没有料到的。 景朝的统治者与其他诸朝相比,有个很大的不同就是对民间议政保持着一种宽容到近乎纵容的态度,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极少有臣民因议政而获罪。 就算是景朝历史上称得上是铁血的烈帝,其晚年因某些事,处置了很大一批臣子,其罪名用的却是“非议帝王家事”,虽则朝堂上“帝王无家事”的辩驳闹得是风生水起,但其后获罪的诸臣,依然还是此项罪名。 据史学家考证,景烈朝天熙三年,朝廷甚至专门设置了一个衙门叫做民议司,每隔三月就会张榜贴出十项议题,只要是景朝臣民,无论身份地位职业阶级皆可上书参议,虽然不知道最后上达天听的到底有几许,但是此举在分散诸多有志者的精力上,起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景朝的统治者对民间议政的宽容亦可见一斑。 其后诸帝当然明白这项举措既能标榜仁政,又能选拔人才,还为那些如果无事可做,精力太旺盛,免不了要生事端的读书人找到了事情做,可谓是一举数得,也就沿例而用了。 虽然皇朝的覆灭是历史的必然,不过后世诸多史学家依然不亦乐乎地考证,烈帝的此项举措让皇朝的灭亡延后了多少年,靠着捣腾这些有的没的来养家糊口,这些真的都是很久以后的后话了。 反正,当是时,无论是求名的这位,还是赐名的那位,都不可能想到那么久远以后的事情。求名的这位,那时主要目的是想要张护店符,赐名的那位,当时最大目的大概是为了显摆炫耀他的书法,其他的目的应该是顺便的。 京城这边,景帝考察民情炫耀书法两不误,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卫衍那边,幽州也渐渐近了。 景朝的疆域分九州。东为青州,西为雍州,南为荆州,北为幽州,东南为扬州,西南为戎州,西北为滁州,东北为薄州,中为冀州;州下辖府;府下有县。 时人所谓的幽州,泛指时是指冀州以北的大片广漠土地,当然更多的时候是特指幽州的州城所在地——幽州城,亦是卫衍本次宣旨监刑的目的地。 幽州自古以来便是蛮荒之地,地广人稀,酷寒阴冷,土地贫瘠,物产匮乏,百姓生存不易,历朝历代都是充军流放的首选之地。 后来有人机缘巧合之下,在那连绵起伏渺无人际的荒山之中,发现了一种非常适合建筑装饰用的白色岩石,并将它们从深山之中采运出来,贩卖到东南繁华之地,很快就得到了豪门巨族的青睐,但是因其开采不易运输不便,价格十分昂贵。 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位皇帝,某天突然心血来潮要修建一座新都城,这就是如今景朝的京城——平京城的前身,那位皇帝梦想中的新皇城拟用青石铺路白玉为阶,碧玉为瓦黄金作柱,这“白玉”就是产自幽州深山之中的白色岩石。 只是这“白玉”要从千里之外的幽州,运到平京实属不易,纵使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其数量每每还是难以为继,导致新皇城的工程数度延期。 后来那位皇帝一怒之下,征集了数十万民夫,穷十年之力挖掘出一条从平京至幽州的运河,专门来运送“白玉”,才好不容易让他梦想中的新皇城竣工。 世人都谓帝王昏庸无道,为了自身的享乐穷奢极欲不顾百姓死活,士林才子清流名士们,更是对帝王的所作所为口诛笔伐,恨不得能让他自绝以谢天下,然则数百年过去,当年的蛮荒之地,却因为这条运河慢慢繁华起来,沿河而建的城镇,虽比不上东南富庶之地,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由此可见史笔如刀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很多事情过个数百年的时间,就算“史”还是那段“史”,“刀”却是要换把“刀”了。 前面扯远了,让我们重新回到卫衍身上。 话说那夜卫衍狼狈痛哭以后,虽然经过冷敷,双眼还是红肿不堪难以见人。 正月十八那日他请旨辞行后,直接让人把他抬到了停在码头的官船上,然后以身体不适为由,在船舱里面躲了整整两日,才敢出来见人。 幸好本次的幽州之行以他为主,协同跟随的大理寺诸官,虽然对他此举心里觉得很奇怪,却不敢盯着他究根刨底,问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所以这场无法见人的狼狈事件,最后总算是安安稳稳地收了场。 说起来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否则被众人撞见了他的这副丢脸模样的话,卫衍恐怕想死的心都会有了。 就这么着,卫衍一行人于二月初六到达了幽州城。因为逆风而行,比预计稍微晚了几日,沿河而下的途中,除了地方官员的迎来送往之外,没有什么值得多说的事情。 那日官船到了幽州城外的码头上,靠岸时已是午后,远远望去,就能瞧见一堆人影在码头上晃动。 码头上迎接钦差的众人,经过了一个上午的等待,都已经疲累不堪摇摇晃晃官容不整,突然有眼尖的看到了远处而来的船帆,叫唤起来,顿时众人整冠的整冠,理靴的理靴,混乱一片煞是好看。 幽州的知州谢萌端坐在码头上搭建的凉棚里面,面无表情冷眼旁观眼前的混乱,整暇以待地看着官船停泊靠岸,等到船上的众人开始下船,他才弹了弹衣袖,起身走到众人跟前,准备迎接钦差。 卫衍捧着圣旨下船,谢萌带领幽州众官员,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等卫衍说了“谢大人请起”后,才直起身来与他寒暄。 谢萌乃正二品的地方大员,卫衍只是小小一名正五品的三等侍卫,这般恭敬当然不是对他,而是对他手中的圣旨。不过卫衍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手握圣旨代天子行事,行的又是件肃杀之事,自然无人敢轻慢对待他。 卫衍此趟的差事其实很简单,“逆王”案的祸首早已当场被太后就地正法,剩下的就是案犯家眷从犯属官之类,也早已该抓的抓,该审的审,该判的判,这次皇帝让他前来,不过是择日当众宣读圣旨,验明正身开刀问斩而已。 既如此,虽身负皇命,这公事也就不用急在一时。当下码头上的众人一番寒暄引见后,谢萌先将他们送到驿馆内休息,当夜又在知州府内摆宴为众人洗尘。 幽州虽比不上京城繁华豪奢,但是一州之主举行的宴会,自然简陋不到哪里去,席间免不了美食佳酿美姬优伶云集。 卫衍身为钦差,坐的是主位,谢萌则在下首陪坐。他时时举杯,频频敬酒,卫衍不能不给他面子,再加上有人见知州这么热情奉承钦差,也加入了这劝酒的行列。卫衍被这些人轮流灌酒,盛情难却之下,就喝得有些上了头,后来他实在撑不住,好不容易才借着尿遁逃了出去。 更衣完毕,卫衍不想回去自投罗网,便摆手让知州府中伺候他的仆役不要跟随,一个人在花园里面闲逛起来。 知州府的花园虽然不像卫衍以前在京城里见惯的那般精致奇巧,但自有一股大气的味道,园子里面的亭台楼阁,骨子里面都透着一缕北地特有的粗犷,连树木都是那种高高大大的乔木,少见南边的灌木,入目之处皆是极北之地的景致。 此时,上弦月在天边映照,远处酒席上的喧哗声丝竹声只剩下些模糊的声响,卫衍在如凉月色中倏忽有些迷惘,不由得叹了口气。 “难道我准备的酒食,粗陋到让卫大人宁愿在此喝西北风,也不愿入席?”他正感慨万分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男子的轻笑声。 卫衍听到声音迅速转身,先对来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才直起身来开口回道:“从一见面就调侃我,您打算取笑到几时呢,谢师兄?” “好久不见,卫师弟长大了。口齿变得伶俐,本事也见长了。”来人正是幽州知州谢萌,当年曾和卫衍一起在谭家村学艺,“卫师弟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唉声叹气,能不能说来给师兄听听?” 说是说同门学艺,事实上谢萌比卫衍年长许多。当年卫衍拜入师门的时候,谢萌已经艺有所成,开始代师傅指导门下师弟师妹们,而且没过几年他就学成出师了,所以实际上同门学艺的时间也就四五年吧。 谢萌记得当年卫衍在一众师弟师妹间并不是很起眼,只隐约记得来时的排场特别大,一堆人围着送来,师傅还特地准许留下了他家的一众小厮伺候他,本以为这么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必然吃不起苦,大概没过几天就会哭闹着要回家。 虽说因为他体弱,师傅布置的功课不足,但那只是相对而言,刚开始扎马步立梅花桩的时候,哪个小孩不是又哭又闹,没想到这小孩特别乖巧老实,交代他的功课总是乖乖完成,不需要别人为他操心。 虽然乖巧老实自有乖巧老实的好处,但是一众孩童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那些活泼可爱聪明伶俐人甜嘴更甜的小孩比较显眼,比较讨大人欢心,至于乖巧老实不会讨人欢心的那个,最多在有人说起他的时候,花点时间想起他是谁,然后随口夸他一声“很乖”而已。 这是谢萌收到京城来信时,脑海深处搜索出来的对卫衍的唯一印象,等见了人以后更加确定,虽然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人总是免不了有些改变,但和当年相比,卫衍的差别不算太大,还是和过去一样不爱说话,别人说笑的时候,最多陪个笑脸,要不两人大概只能大眼瞪小眼,傻坐着冷场,实在无趣乏味的很。 这般性格的人,据说甚得帝宠,真的让他难以想象,只能说皇帝陛下的爱好,很是与众不同,旁人无法揣摩。 “没什么,外面风大,谢师兄,我们还是进去吧。”卫衍笑了笑,没有回他的话,而是把话题岔了开去。 他刚才在想若幽王知道事败后,会牵连如此多的家人亲朋下属,在犯事前是否会犹豫一下? 不过他不是无知幼童,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只能放在心里想想,还是有谱的。就算谢师兄不会将这话传出去,难保不会有耳尖嘴碎的人听到传扬出去,过手的人多了,这话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到时候怕又是一场大是非。 况且权力斗争向来都是你死我活,成王败寇自古皆然,若当日幽王事成,他们这些忠于皇室正统的人,如今怕不知道埋骨何处呢。 这些道理他都懂,只是在那如凉月色中,想到那叠厚厚的处决名单,他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幽王是先帝幺弟,当年幼帝继位太后摄政,怕他留在京中生事端,给了他个幽王的封号,将他远远打发到幽州来。 景朝的亲王分封制度不同前朝,为免皇权旁落,诸王封地里的民政军政大权,都是由朝廷委派的官员掌握,诸王不过是挂个名头,拿些俸禄享受荣华富贵而已。 纵使如此,幽王还是经过十多年的雌伏,在封地里面苦心经营,终在去岁秋猎的时候发难,后事败身首异处。 幽王乃皇族,虽然当时犯下的是十恶不赦的谋逆重罪,却没办法诛九族,因为连皇帝陛下也是在九族之内。不过现在看来,别说是诛九族,因为此事的牵连,最后要诛的九十族怕都不止。 幽王一脉诛杀干净自不必说,但凡和幽王有点干系的都牵扯在内,幽州原先的官员,大部分被下狱严审,政务也因此一度瘫痪。 说到这里,卫衍就不得不佩服他的谢师兄。有些人天生就是能干,为官多年始终被太后委以重任,镇守在雍州,此次危急关头又将他调来幽州,不过短短数月,就让这里恢复到了井井有条的秩序,观之就让人不得不佩服。 既然卫衍不愿说,谢萌这种惯会八面玲珑的人,自不会那般不识趣,硬要逼卫衍说,他很快就顺着卫衍的话音转了话题说了下去。 “卫师弟这边请,我家舞姬近日正好排了一支新舞,我是出来请师弟入席赏鉴的。若是卫师弟看中了哪位,尽管和师兄说。”谢萌说到这里,看了卫衍一眼,给了他一个男人都明白的眼神。 此地虽然远离京城,但刚刚过了这么一点时日,皇帝的威慑力还是足足的,卫衍哪有这个胆子接他这个话,只呵呵笑道: “谢师兄家的舞姬,自是极好的,接下来师弟肯定要大饱眼福了。” 其他的话,他就当没听到了。 他们二人再次入了席,宴会的气氛又热烈了起来,再加上谢家的舞姬,个个温柔多情妩媚,一支新舞跳得席间热闹不凡。 不过,知州家的舞姬,幽州的属官们也就饱饱眼福,就算看中了,也没这胆子开口向知州讨要,京里来的上官们,鉴于钦差坐在上首,八分不动纯粹欣赏艺术之美,众人也就只能跟着他一起欣赏艺术了。 所以总得说来,虽然谢萌的这个宴会,有许多不能让君子直视的东西,但是因为坐在主位的钦差大人非常君子,带得众人也不得不君子了。 卫衍本来还有点担心,谢萌会不会硬塞给他一个美姬,到时候他拒绝费力,不拒绝更是给自己惹事,不过一直到宴毕,谢萌也没有再提起这事,仿佛他刚才只是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不管他是忘了,还是真的在开玩笑,卫衍都不会傻到自己去提醒他,终于安安生生度过了洗尘宴。 不过他放心得明显太早了,很快,他就发现,真正的重头戏并不在洗尘宴上。 等到他们一众人等回到驿馆,拱手道别,各回各屋后,卫衍就在屋里发现了惊喜。 “卫大人,奴家奉知州之命,前来伺候大人,盼大人怜惜。”刚才席间领舞的美姬见他进去,屈身下拜,声音柔美,姿态婀娜,眉目中更是情意绵绵,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她也要马上变成绕指柔。 “来人。”卫衍见到她,却犹如见了鬼魅一般,沉声向外喝道。 “大人,有何吩咐?”听到他的叫声,马上就有随从应声而来了。 “将她送回去,替我多谢知州大人,不过我的屋内有重要物事,实在不方便留人。”卫衍这理由不算是瞎扯,他的屋里的确有重要的东西,不过知州的人,按理来说是信得过的,当然他要是觉得信不过,别人也不能和他较真。 “是,大人。”随从见他在外这般小心行事,自然不敢拖他后腿,急忙把人给送走了。 到了这时,卫衍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 虽然最后发生了这么个小插曲,不过这一日总算是平平安安过去了。 次日,卫衍等京都来的众人,与幽州主管此案的官员协商,定了行刑的日子时辰,然后开封案卷,开始核对身份。这项工作有大理寺的官员负责,卫衍要做的就是坐在旁边喝茶,顺便盯着他们干活。 正事不用他操心,他一边喝茶,一边烦恼着他此次要办的另一件事。 那晚太后召见他,除了说一些勉励警告他的话之外,还交代他来幽州办一件事,只是他在幽州人生地不熟的,实不知道此事该如何着手,他烦恼到日头西落还是没有头绪,只能找来幽州主管刑事的主薄询问。 “大人是问幽王府没官拍卖的仆从奴婢?此事由户房的人主持,下官叫人带大人过去。”出乎他的意料,此事极其简单,被卫衍问到的那个主薄,很快叫来个差役给他带路。 幽王府并幽州各级官员被没官的奴婢,都关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面,外面有官兵看守着。卫衍表明来意后,马上就有差役帮他搬来厚厚几大册名单。 他在名册堆里细细翻找了很久,总算找到了他要找的人——绿珠,当年曾伺候过太后的一名宫女。太后得知她为此事所累,顾念旧情,命卫衍将她赎出后好好安置。 找到了人接下去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不过就是交银子签押带走。此事办得如此顺利,倒是卫衍事先没有想到的,不过这么一来,也就去了他的一桩烦心事,完事后他没有多想,就将此事丢在了脑后。 等到二月十一那日,诸事完毕,时辰一到,众犯人开刀问斩,卫衍的差事也就结束了。 离开前谢萌自然又好好款待了一顿,临别时还送了一批幽州特产给众人。众人推辞不了,也就纷纷收下了,反正以景律论处,收点土特产不算行贿受贿,至于土特产下面有没有别的东西,那就只有送者和收者心知肚明了。 至于太后交代的那件差事的后续,卫衍一时想不出来该如何安置这名女子,才算好好安置,只能问她有何打算。 这名女子自身已有计较,要往祁阳府投奔亲戚。祁阳府就在运河边上,此行正好顺路,卫衍便带她一程。一路上两人虽言谈不多,相处倒也颇为融洽默契。 世人皆以为寡言的人会比较喜欢话多的人,其实寡言的人通常只是羡慕话多的人,真要相处起来,还是符合自己脾性的比较容易相处。绿珠姑娘知书达礼进退有度,两人虽然只是相处了短短几日,却有了一见如故的感觉。 往京城方向是顺风而行,路上花的时间比去时快了一倍不止,不过是五日的时间,就到了祁阳府。因要送绿珠姑娘去投奔亲戚,官船就在祁阳府的码头上停靠了下来。靠岸时天色已晚,绿珠姑娘亲自下厨置了一席,对卫衍多日来的照顾聊表谢意。 酒逢知己千杯少,酒不醉人人自醉。 等到第二日,卫衍醒过来的时候,空留满室余香,佳人已不知所终,只在枕边留了张纸笺。 “卫大人大概对此事一头雾水吧。内情不便细说,只需回京后,将此事原委从头到尾细细禀告陛下,以陛下之聪慧,必能猜到一二。切记切记,见后即毁。” 卫衍呆愣愣地拿着那张纸笺,无法做出反应。昨夜他醉是醉了,不过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是有点模糊的印象的。 这种事就算他并非故意,但是皇帝惯常的做法就是不讲理,在他身上一向是没错都能找出错来,再借机惩罚他一顿,现在他真的有了错,皇帝哪有空和他讲道理,揪住了他的错,恐怕会直接往死里整他。 发生了这种事,他拼命瞒着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傻到要去细细禀告皇帝?皇帝不知道他可能不会有事,一旦皇帝听到一点风声,他就死定了。 想到为了这事,皇帝在榻上可能会使出的众多手段,卫衍顿时觉得前途一片灰暗,人生没有了希望,忍不住抱住了榻上的锦被,把自己的脑袋死死地埋在了被子里,恨不得就这么闷死做出这种蠢事的自己。 当然,最后他还是舍不得这么闷死自己,只能奢望这条官船永远到达不了京城。 哪怕他自己都知道,这个奢望同样很愚蠢,除了自欺欺人之外,什么都改变不了。 几日后,幽州城外,十里长亭,一男一女正在话别。 “谢大人与卫大人好歹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弟,怎么一点都不顾同门情谊,如此算计于他?”问话的女子一袭青衣,云鬓轻挽,巧笑嫣然,赫然就是那夜消失在祁阳府码头的绿珠姑娘。 “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想来我那卫师弟一定能够理解。”悠然回话的另一人,竟然是幽州知州谢萌。 一位是没官的婢女,一位是当朝的知州,身份如此悬殊的两位,凑在了一起,言谈间却很是熟悉,不知道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谢大人就这么笃定,陛下知晓此事一定会震怒?”说实话,绿珠对此事颇有些不以为然,就算她答应了谢萌去设这个局,用上了种种手段,最后引得卫衍入了彀,免得谢萌接的这趟差事没了着落,不过她依然觉得这是在异想天开。 “若陛下不在意,自然不会动怒;若陛下一般在意,想来他会吃些苦头;若陛下非常在意,他此次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陛下的脾气向来是越是喜欢越是在意就越严苛。”谢萌对当今皇帝的脾气还是知道一些的。 何况,皇帝榻上的人,理应从头到尾都属于皇帝,没有得到皇帝的允许,做出这种事来,可不是件能轻易揭过去的小事。 这种事,宫中的先例比比皆是。 高祖时,有一侍君特别得高祖的欢心,可谓三千宠爱在一身,盛宠时气焰嚣张到可以在宫中横着走,连皇后都要避让三分,据传他与某一宫人私下有了首尾,有次当场被人撞破,报到高祖处,一向宠爱他的高祖,却连将他提过去问一问内情的兴趣都没有,直接就下令将他杖毙了事。 高宗对侍君则更为严苛,别说与人偷欢,据传若有侍君未得恩准,在承幸时情动失态得了趣,都会让高宗不喜,事后必会送进内务府学规矩。如此这般严厉管教,高宗的侍君自然最会婉转承欢,行事亦最为规矩,从不敢有任何跋扈事。 皇帝年纪尚轻,行事或许还不会像两位先帝般严苛,但是卫衍做下了这等错事,就算皇帝对他还在兴头上,一时之间舍不得将他杖毙,肯定也不会再像以往那般,放任他随意出入宫门,而是要将他收入后宫,好好教一教规矩,免得再出这种岔子了。 若是皇帝对他毫不留情,自然最好;若是皇帝将他收入后宫,有着森严宫律重重宫规压制,太后忧虑的很多问题,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再不济,皇帝因此事对他起了厌弃之心,将他外放出去远远打发了,也是太后能接受的结果。 谢萌是太后心腹之人,得了太后命他在幽州“好好”招待卫衍的授意,自然明白太后的意思。可惜,卫衍在幽州行事相当小心,始终洁身自好,他一直没能得手,最后不得已,才求了绿珠姑娘出手。 以绿珠姑娘的手段,拿下卫衍不过是弹指间的事,而且就算她做下了这等刻意算计的事,对方恐怕还会稀里糊涂的,始终想不到是她施展了种种手段,才造成了这般后果。 对于绿珠姑娘的这份好本事,谢萌向来很是佩服。 “小女子就怕陛下不会对卫大人动怒,却想要小女子的小命。”对在意不在意这个问题,绿珠的看法可是大大的不同,一个人若是真心在意另一个人,哪舍得对他多怪罪,纵使有错,这错恐怕都要落到别人头上了。 若皇帝真要怪罪,她才是首当其冲的倒霉鬼。 “绿珠姑娘说笑了,这天下有什么人能要得了你的命?” “若此次卫大人运气好到安然无恙呢?”绿珠笑了笑,没有反驳,只是换了个问题。 “那就只能放长线钓大鱼,将这坑挖得深些,再深些,等到他下次踏入的时候,确保万劫不复。” “有您这样的师兄,卫大人真是好可怜。时辰不早了,小女子也该告辞了。” “此去山高路长,前路坎坷,绿珠姑娘请珍重。”谢萌向绿珠长揖为礼,姿态甚为郑重,所有未出口的话语都蕴含在这里面了。他俩相识多年,有些话,不需要明说,想来绿珠也是能够明白的。 “谢大人也请珍重。小女子最后奉上一言,谢大人常年打猎,可要当心哪天被雁啄了眼。”有些话,的确不用开口,绿珠早就心知肚明,所以她最后笑吟吟地回了这么一句话,既是在调侃谢萌,也是在提醒他。 凡事不可做绝,像她这般做事喜欢留条后路的,日后才有转圜的余地。 卫衍恐怕会以为是他自己醉酒误了事,不过回京后皇帝和他算起账来,他向皇帝细细禀告了此事,以皇帝的聪慧,应该能明白此中的种种蹊跷,就算真要惩罚他,肯定也会手下留情。 那日,她留下了纸笺提醒卫衍,就是存了要将这份顺手人情,送给皇帝身边之人的打算,到了他日有需要的时候,她自会去讨回这份人情。 绿珠心中这般计较,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向谢萌福了福作为回礼,起身向长亭外停靠的马车走去。 远行的女子很快就上了马车,再也没有回头,谢萌则驻守在原地,一直注视着马车远去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路的尽头。 天空中,风吹云涌变幻无穷,犹如他们的前路,只可揣摩无法预测。 第二十三章 东隅桑榆 眼看着官船离京城越来越近, 想到用不了多少时日, 自己又会落入往日那个可怕的境地, 卫衍的心中愈加惶惶不安。 这段时日出行在外, 那些不堪的旧事, 被他刻意压制在内心深处,尽量漠视遗忘, 勉力维持平静的旧日模样, 就好像那些不堪只是发生在梦魇里,而不是真的发生在他的身上。 他就像躲在乌龟壳里的乌龟, 只要不探出头来, 就觉得自己是很安全的。但是随着京城的接近,乌龟壳上渐渐出现了裂痕,祁阳府码头上的那个清晨,简直就像是有人用个大锤子, 在他的乌龟壳上狠狠砸了一下, 直接把他的保护壳砸得粉碎, 露出了脆弱的本体。 他仔细回忆那夜意识迷离之际, 皇帝在他耳边的那些谆谆嘱咐,想起当时皇帝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根的感觉,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定了定心神才开始小心计算,这趟出门, 他到底犯了皇帝哪些不许。 当然计算的结果是令人绝望的, 基本上一二三四五, 每一条他都犯了。卫衍预料到回京后会遭受到的那些惩罚,就觉得头皮发麻膝盖发软。这趟出门,一下子犯了这么多错,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命从皇帝的榻上爬下来? 如果可以,真不想回去。 卫衍呆坐着考虑对策的时候,脑中忍不住冒出了这个念头。 当然这仅仅是他惶恐不安时的痴心妄想,先不说家人朋友他放不下,就算他孤身一人,并无家人朋友的负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也不是说说好玩的。 哪怕他跑到深山老林里面与野兽为伴,只要皇帝想抓他,肯定也能抓到,就看皇帝愿不愿意费这个力气了。真到了那个时候,他的境况恐怕会比现在惨上千倍万倍。 跑是不能跑,也不敢跑,只能硬着头皮去应对。或许过了这些日子,皇帝已经有了新欢?卫衍突发奇想,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快死的心又活了一半。 皇帝当时说过,只要有了新欢就会放了他,他这次出来这么久,按常理计,皇帝必不会独守空榻,榻上肯定早早有了新人,早就把他抛到脑后了,哪还有空和他计较。 这么一想,卫衍又开始觉得前途也不是他想象中那么灰暗,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很多时候都是有道理的。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命人降了半帆,尽量拖延到京的时间,仿佛他晚到一日,皇帝有了新欢的可能性就会更多一点。 卫衍就这么一边害怕,一边磨蹭着,慢吞吞地赶着路,等他们一行人到达京城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初了。 官船靠岸时,时辰还早,卫衍估摸着这个时辰皇帝还在早朝,就先回府沐浴更衣打理整齐,给大夫人请过安后,又去母亲膝头磨蹭了半天,然后陪着母亲用了午膳,说了一会儿闲话,眼看着时辰已晚,实在是耽搁不下去了,他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入宫去复旨。 皇帝不是在御书房召见他,也不是在日常办公的昭仁殿召见他,竟然是在寝殿召见他。卫衍在门口听到内侍的通传后,脚步就开始沉重起来,等好不容易挪到了寝殿门口,他又在门口徘徊上了,一会儿整整冠帽,一会儿理理衣襟,死活就是不肯抬脚往里跨。 “卫大人请放宽心,陛下这几日心情极好,只要公事办妥了,其他的事情,想来陛下不会和您多做计较的。快进去吧,若陛下等急了,恐怕真的要动怒了。”他这般踌躇不已的样子,大概连守在门口的高总管都看不下去了,悄声出言宽慰他。 一语惊醒梦中人,或许也可以说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听了高总管的话,卫衍如醍醐灌顶般突然醒悟过来,其实他先前的忐忑不安,根本就是在自寻烦恼。 这趟差事,他完成得虽然不敢夸口说完美无缺,但也是稳稳妥妥没有出什么纰漏,就算皇帝再挑剔,除非想要从鸡蛋里面挑骨头,否则的话根本挑不出什么错来。 至于别的事?那些事根本就不是一个君王应该对臣子做的要求,皇帝说那些话的时候,肯定没有当真过吧。 他竟然会为皇帝在榻上的调笑之语,担忧不安了这么久,未免太愚蠢了。而且皇帝这几日心情极好,莫不是他这些日子的祈祷终于成真了?皇帝如今有了新宠爱的人,所以心情极好? 卫衍仔细想了想,觉得应该就是这样。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心态已经大变,整个人的精神气势也焕然一新。高庸见他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虽然不明白自己哪句话打动了他,不过他既然肯乖乖进去了,高庸也就不再多言了。 寝殿里面很安静。 皇帝没有着朝服,只穿了件轻便的常服,半卧在靠近窗边的短榻上,眯着眼歇息,早春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射在他身上,留下一身斑驳的光晕。他的脚边有两位宫女,正坐在软墩子上给他敲腿。这样的情景安静祥和犹如一幅温馨的图画。 卫衍这时候更加确信高总管所言不虚,皇帝此时心情极好。很久很久以前,哦,其实也没多久,大概也就两三个月以前,只是卫衍自己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那时候,皇帝心情颇佳的时候,也喜欢偷得浮生半日闲,安安静静地半卧着晒太阳。偶尔轮到卫衍值卫的时候,他的眼前也会出现这样的情景,那时候阳光照在皇帝俊美的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 虽然这种时候卫衍不敢盯着皇帝看,但是每一次都会屏住呼吸,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上一眼。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在卫衍的心里,年轻的君王永远像天神一样,只可仰视膜拜不可接近。只是后来发生的那一切,犹如一场梦魇,一场永远都醒不过来的噩梦…… 卫衍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是在皇帝面前发呆,他凛了凛心神,压下了脑中的纷乱杂念,恭恭敬敬地上前俯身请安。 “爱卿平身。给卫大人赐座。”景帝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开口说道。 卫衍低着头,看不见皇帝的表情,不过感觉得到他说话的声音里面,带着一缕柔和慵懒的味道,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卫衍依稀记得在西山行宫时,这种状态的皇帝就变得很好说话。 皇帝的心情真的很好。卫衍再一次确定,多日来的不安终于一扫而光了。 很快就有宫女搬来个小圆墩放在榻前,请他入座。卫衍告罪后坐下,开始一五一十地向皇帝禀告此次去幽州的各项事宜。 皇帝闭眼聆听,偶尔会微微颔首表示他在听着,却始终没有提什么问题。 卫衍的禀告告一段落,等着皇帝开口询问,偏偏皇帝就是不肯开口。 安静的寝殿里面,本来就只有卫衍一个人的说话声,他停了下来后,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那两位正在为皇帝敲腿的宫女,在这诡异的氛围里面,甚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声。 “陛下?”沉默了大概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卫衍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低声询问。 “爱卿说完了?”皇帝睁开眼睛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似乎在等他继续说话。 “是。”虽然皇帝脸上的表情让卫衍觉得很奇怪,但是他还是硬着头皮回答了“是”。 “没有其他事需要禀告了?”皇帝又问了他一次。 “是。” “爱卿还是好好想一想,有没有遗漏的地方,再来回朕的话比较好。” 卫衍闻言沉默了片刻。 公事他可以肯定没有遗漏,至于那件事,不说也罢,最后他还是回答:“臣想过了,没有。” “既然如此,那么朕只能帮卿,好好回忆回忆了。”说这话的时候,皇帝的口气里面似乎有些说不出来的遗憾,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可不是那么一回事。 光看他嘴角的笑容,就知道这个时候,他肯定是很高兴能有机会“帮忙”的。 “陛下……臣不明白……现在还是青天白日……”卫衍不明白,事情怎么一下子就跳到了最坏的方向,试图做垂死挣扎。 但是,他的挣扎注定了是没有用的,因为皇帝已经挥手让伺候的宫女退下去,然后起身向他走来,拉住了他的手腕,用温柔至极的语气说道:“朕会让卿明白的。” 那种温柔到可怕的语气,让卫衍在温暖的殿内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景帝自上月中旬以来,心情就极好,就算看了暗卫送上来的那些密折,知道某个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胆大妄为胡作非为,他的好心情依然没有减去半分。 他一边笑意吟吟地将暗卫送上来的密折,当作政事之余的消遣看,一边在心里估算着卫衍返京的时间。纵使后来卫衍返京的时日一延再延,景帝依然被他“七上八下,一惊一乍”的表现逗得笑出声来。 既然怕他生气,就不要做这些事;做了还敢磨蹭着不肯回来见他,岂不是罪上加罪? 不过那个在路上怕得不敢回来的人,真的见到了他,倒不怕了。听他在那里一板一眼地禀告公事,完了以后还一副尽忠职守的模样,景帝忍不住就想吓吓他。 他很宽宏大量地给了某人三次坦白的机会,可惜某人始终迟钝到不肯受教,就怪不得他要好好料理他了。 “爱卿想在哪里被朕宠幸?”景帝故意这么问,等着看他露出羞涩为难的模样。 果然,卫衍抿着嘴唇不肯开口,不过眼神却忍不住飘向了里面。 景帝虽然觉得在阳光下宠幸他,肯定也会很舒服,但是转念一想卫衍的想法也很有道理,美味的东西就应该放在舒展得开手脚的地方好好享用才对,就没有反对,一把拖了他往里面走去。 “竟敢把朕说的话全当耳边风,不让卿做的事,卿全都做了,相信卿一定对今日要受的惩罚做好准备了?”到了榻前,景帝一边解卫衍的腰带,一边示意卫衍帮他宽衣。 “臣没有……”卫衍虽然满心不愿意,还是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唯一的小小反抗就是宽衣的动作磨磨蹭蹭,尽量拖延上榻的时间。 “卿是不是觉得朕那时候是在说笑?卿也不想想,朕什么时候和卿说笑过。”景帝见卫衍低了头不敢回话,也没在意,只管自顾自地说下去,“让朕好好想想,卿到底犯了哪些错。宿娼狎妓风流快活不算,竟然还去买了个美貌的婢女,朝夕相处巫山共游,吃干抹净以后,还把人家抛弃了事。事发以后心虚得不敢回来见朕,还敢在路上故意磨蹭。卫衍,你说朕该怎么惩罚你?嗯?” 景帝嘴里数落着卫衍一路上犯下的错,手下也没有停顿,很快就把卫衍剥得干干净净,抱着他上了榻。美味在前,而且是阔别一个多月的美味,景帝当然忍不住,也不想忍。 有些事,卫衍本来还心存侥幸,以为皇帝不可能发现,可惜皇帝在此道上浸染数年,岂是他可以欺瞒,不过是用手试了试,就知道他先前交代过的按时涂抹药膏这事,肯定也是被卫衍抛到了脑后。 其他的事倒还好说,这件事景帝觉得应该让他长长记性,免得他以后再把别人的好心当做了驴肝肺。 “是不是朕嘱咐你用的药膏也从来没用过?既然如此,今日就罚你在朕面前自己做好准备。” 听到这话,卫衍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却发现皇帝神情认真,脸上丝毫没有玩笑之意,装有脂膏的香盒也很快递到了他的眼前。 “不……”卫衍摇了摇头,忍不住退后了几步。 皇帝命他带上的药膏一直放在行囊里,但是他从来没想过要用。皇帝对他做任何不堪的事,他都能说服自己,因为他不敢反抗,不能反抗,所以他必须忍耐,但是让他自己来做,仿佛在身体屈从的同时,意志也一起屈服在了对方的身下。 这种事,他不愿意。 可惜,龙榻再大,也没有他可以躲的地方,很快他就被皇帝逼到了角落里。 “不?”他看不到压在他身上,正在他耳鬓厮磨的皇帝的表情,只能听到皇帝颇为玩味的声音,“卿的意思是,不做好准备要朕就这么进去?” 说着让卫衍害怕的话,景帝又亲了亲他的耳垂,继续说道:“卿的身体变得这么青涩,不做好准备就进去的话,肯定会受伤,受伤的话肯定会发热,据说发热的身体很舒服,到时候朕恐怕会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宠幸卿,这么不停来回往复,卿难道是打算一辈子躺在这张榻上?” 一辈子躺在这里?明知道皇帝这些话可能只是在吓唬他,卫衍也不敢赌。他挣扎了片刻,还是接过了皇帝手里的香盒。 “好好弄,否则到时候吃了苦头可不要哭。” 皇帝此话一出,卫衍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已经明白,皇帝今日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了,咬了咬牙,一狠心之下,就准备乱来。 景帝故意将话说得很荒唐,其实就是想看卫衍羞涩难忍的表情,却不料卫衍被他逼得脸色苍白神情木然,顿时他的兴致大减,心里也莫名不舒服起来,在卫衍不把身体当自己的身体,准备蛮干的瞬间,握住了他的手腕。 “算了,亲朕一下,就饶你这一次。”好吧,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终于不得不承认,与木头玩榻上情趣的自己真的是个笨蛋,还是个屡教不改的笨蛋。 其实在某根木头只肯接受一种房事姿势,其他的姿势就算更舒服,也会被他视作惩罚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在木头的脑袋里面,是没有情趣这两个字的。 听到皇帝这么说,卫衍愣了一下,他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突然改了主意,但是很怕皇帝过一会儿就反悔,没犹豫几下,就直起身凑上去,吧唧一口亲在了皇帝的脸上,然后又迅速躺了回去。 他这么干,让景帝无语了好半天,最后终于认命似的长叹,嘴里嘀咕着诸如此类“和笨蛋生气的人只有更笨蛋”这样的话语,将他直接压倒在了榻上。 景帝前面虽然说了一堆要把卫衍这个那个的威吓之语,却没有打算把其中的任何一项实行,卫衍对他在榻上的话总是半信半疑,显然与这有着莫大的关系,不过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压倒了卫衍,身体力行地教导了一遍何谓“亲”,直到把人亲得气喘吁吁的,才松开他。 “这才是亲,记住了?”景帝伸出手指,抚了抚卫衍带上了血色的唇,心中又有些痒痒的,“记不住的话,要不要朕再教一遍?” “臣记住了。”卫衍拼命点头,极力表明他记住了,皇帝真的不用再教一遍。 “嗯,这才乖。”景帝见经过刚才那番教导,卫衍眉眼都柔顺了下来,说话声中也带上了丝丝软意,再无刚才的一板一眼恭敬疏离,终于舒坦了。 他取过了香盒,开始细心地为卫衍做承恩前的准备工作。男子的身体不比女子天生适合交欢,燕好的时候更容易受伤,所以开始前的准备再周到细致都不过分。 卫衍的身体经过一个多月的修养,恢复到了初次临幸时的青涩,景帝想到第一次的时候弄伤过他,此时当然不敢乱来,又用上了种种手段,挑起了他的兴致,才敢小心翼翼地享用。 虽然这具身体美味到景帝怎么都尝不够,但是他想到卫衍沿途劳累,心里又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肯定没有好好休息过,就算心里再馋,也不敢做得太过放纵,就怕伤了他,累到他,只做了两次,稍稍解了解馋,就歇了云雨带他去沐浴。 等他抱着卫衍回到榻上,替他盖好了锦被,亲了亲他的脸颊,示意他可以闭眼休息了。然后,他就看到卫衍正傻乎乎地看着他。不用多问,光看卫衍脸上的表情,景帝就知道,卫衍根本不敢相信,这次他能这么轻易过关。 “这次你鸿运当头,正好碰上朕这几日心情特别好,就算犯了天大的错,也不算什么。”景帝本来想和卫衍闲聊几句,说说为什么最近他的心情会这么好,不过卫衍大概真的是累了,才听他说了一句话,眼睛就忍不住半眯着了,景帝见他这副模样,硬是把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只是伸出手来,摸了摸他鬓角的发丝,轻声说道,“睡吧,等晚膳的时候朕叫你。” 卫衍本以为皇帝知道了那事,肯定会下狠手收拾他,一路上才怕成这样,但是出乎他的意料,皇帝在整个过程中都没用什么手段,只抱着他规规矩矩地做了两次,就允他歇息了,还说这不算什么。 既然皇帝这么说了,卫衍自然以为这事真的就这么过去了。既然这事到此为止了,他肯定不会傻到再旧事重提,去皇帝面前找不自在,所以绿珠姑娘留给他的提醒,也就这么被他丢到了脑后。 自官船过了祁阳府码头,卫衍就整日里提心吊胆胡思乱想,一直都没能睡个安稳觉,好不容易撑到现在,皇帝骂也骂了,罚也罚了,该做的事不该做的事都做了,还大度地表示算了。 到了此时,他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再加上房事过后的疲累,这一觉他一睡就睡到第二日的晌午,别说是晚膳,连第二日的早膳都没能赶上。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如蚕茧似的,紧紧裹在一堆被子里面,旁边自然是空无一人。 他在被子里面赖了片刻,待整个人清醒过来后,回忆起脑中残留的某些片断,稍微有些汗颜。昨夜他睡得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到有人要来抢他的被子,他就死死地抓着被子不肯放手,还怕那人不死心,将被子在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很快安心地继续睡觉。显然,这是造成他目前如蚕茧般裹在被子里面的真正原因。 不知道那个来抢他被子的人是不是皇帝?不知道皇帝昨夜被他卷了被子没得盖,有没有生气? 不管了,反正他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 卫衍对着榻边的流苏发呆了片刻,就决定放弃思考这种伤脑筋的问题。从小到大,揣摩别人的心思从来就不是他擅长的活,更何况是揣摩君心这种难度特别高的事。 “卫大人醒了?陛下让老奴回来瞧瞧,若大人还睡着,命老奴一定要把大人给叫醒,就怕再睡下去,大人要饿坏了。大人醒了就赶紧起来洗漱更衣用膳,陛下今日命小厨房做了大人最爱吃的水晶蒸饺。” 卫衍刚坐起来,还没来得及唤人,就听到外面传来高总管的声音,随着外面的帘子一掀,宫女们端着一应洗漱用具、衣裤冠履鞋袜依次入内。 他本来还没觉得饿,被高总管这么一提醒,才发现自己真的是饥肠辘辘了。当下他只是笑笑问了声安,也不多话,在宫女的服侍下,漱口洁齿剃须净面,然后束发着衣,很快穿戴整齐。 他这边收拾整齐,那边早膳也摆在膳桌上了。 卫衍走到桌边细看,计有各色点心十余种,皆置在素瓷碟中,色香味俱全,看着非常勾人食欲。另有各类羹汤五六份,置在汤盒中不曾取出来,当然还配有几碟小菜。卫衍饿过了头,想吃得清淡点,就要了份白粥,就着鸡丝炖豆腐开始用膳。 宫中的膳食一般由御膳房按例烹制,然后各处自行遣人去领取,不过各宫各院但凡有点身份的宫妃,都会在自己宫内备有小厨房,以便满足她们的心血来潮不时之需。 皇帝的寝宫中自然也有小厨房,说是说小厨房,那也是相对御膳房的“大”而言,据卫衍所知,皇帝寝宫的小厨房光御厨就有七八个,每日分作两班轮值,另配有负责杂务的小内侍十多个。 小厨房的御厨擅长精致细巧的食物,如各类点心羹汤之类的,比如卫衍喜欢的这个水晶蒸饺,就是皇帝寝宫中小厨房御厨的拿手点心之一,卫衍至今还不曾在别的人家吃到过能与之一教胜负的蒸饺。 这水晶蒸饺不负“水晶”之名,皮薄到如纸般一层,观之真正是晶莹透亮,里面裹着满满的浓汤,一口下去,口齿生津满嘴余香。 卫衍第一次尝到,就忍不住又吃了一个,皇帝见他喜欢,隔三岔五就会命小厨房做来呈上。 今日卫衍是真的饿了,所以吃得很快,当然他的动作再快,仪态却始终不乱。再说就算他吃得乱了仪态,也不会有人来说他,除了皇帝陛下。 不过皇帝身边伺候的宫人都知道,皇帝就算要说卫大人,很多时候只是在耍花腔逗人玩,并不能当真,谁当真就是谁傻了。 宫中的碗不大,卫衍一口气吃了三碗粥,又吃了两碟子水晶蒸饺,其他点心也用了一些,才算填饱了肚子。 待早膳用毕,收拾一番以后,卫衍翻检昨日命人带来的箱子,开始打点上下。贴身伺候的宫女内侍并各处的头目皆有礼物。东西不贵,乃是他此次幽州之行带回来的物产,不过是些织物之类,聊表心意。 幽州物产贫瘠,因而手工业特别发达,其织物在天下间也算略有名气,况且极北之地的织物,自有一番风味,故送者收者彼此也算皆大欢喜。至于高总管,卫衍送给他一张由野羚羊腹部绒毛所制的毯子,据说上了年纪的人夜间盖在腿上,有祛寒去湿的功效。 高庸跟随皇帝多年,天下间的珍物不知道见过多少,一看一摸就知道此物不像卫衍说的那样,只是一点心意,怕是价值不下千金。 虽然皇帝对此类事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本着水至清则无鱼的原则,心中有数,但是只要他们收礼后帮的忙无伤大雅,不去犯皇帝的忌讳,皇帝也就当作不知道。 但是他要是收了眼前这位主的大礼,却办不了他所托的事,恐怕在皇帝那里都难以交代。高庸上了年纪,这礼物合是颇合他的心意,不过他想到卫衍那不知名的送礼目的,这礼物顿时有些烫手了。 就是不知道眼前的这位主,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到底所为何事? 当然他心里也很是疑惑,这世上还有什么事,皇帝不能帮卫衍办,反而要求到他头上来,不过他嘴上却不便明言,只寒暄着等卫衍开口。 卫衍在幽州挑选礼物的时候,倒是没想这么多,只想着这次他终于把这事记心上了,等返京后父亲必不会再骂他不会做人,这等小事还要老父来操心,便很是得意了一番,觉得自己终于懂事了。 现在东西送也送了,高总管在那里笑眯眯地摆出了一副万事好商量,只等他开口的模样,他终于想起来了,他倒是真的有几件事,要请教一下高总管。 第一件事当然是问早起时,皇帝的心情如何。 在高总管回答了“很好”以后,卫衍终于安下了心。皇帝既然心情很好,肯定就不会怪罪他昨夜抢被子的事了。 第二件事是问皇帝近来心情如此之好的原因。 经过高总管解说,他才知道,原来皇帝近来心情如此之好的原因有三个。 第一个原因是在政事上,朝堂上议论纷纷反对者众多的恩科,终于还是在皇帝的坚持下,与会试同期举行了,听说挑到了好几个让皇帝满意的人才。政事顺畅,皇帝陛下龙心大悦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第二个原因是源于后宫,上月中旬,太医诊出永和宫的刘才人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皇帝大喜之下,当即将她晋封为婕妤,另赏赐了众多珍物,着人细心照顾,并常常入内探视她。 皇帝大婚足年,首次传来后妃受孕的喜讯,即将初为人父,自是喜不自胜。 至于第三个原因嘛…… 当然是因为卫大人回来了,皇帝的心情才会好上加好,不过这个原因高庸怕他当面说了以后,卫大人脸薄受不住,会直接恼羞成怒,就没有直言,只是看着他笑了笑。 卫衍见高总管说到第三个原因就停了下来,看着他笑而不语,他以为高总管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多言,既然如此,他就不好再问下去了,就转了话头,说起第三件事。 这第三件事委实有些难以开口,卫衍期期艾艾地试图暗示高总管,能不能揪着机会在皇帝面前,为皇帝的那些旧爱新欢说点好话,以便皇帝能够经常想到她们。 高庸没有想到,他的真正目的是为这个。 这种替人邀宠的事,在宫中实属寻常。 皇帝三宫六院这么多后妃,就算每夜一个地换,轮也要轮上好久,除了皇后有宫规保证,每月必有两夜有幸承恩外,其他时候临幸何人,都是随皇帝的心意,人心在左厚此薄彼也是正常,有些后妃一月可以承幸几次,而有些后妃则几月都未必能见到君王一面。 只是在这深宫之中,若无皇帝宠幸,又怎么能够有出头之日?故所有的后妃,无论受宠的还是不受宠的,受宠的想要专宠,不受宠的想要受宠,人人都会想尽办法,只为了皇帝能够多看她们一眼。 笼络皇帝身边的近侍,让他们在合适的时候提醒皇帝一句,是她们惯用的方法之一,当然这个方法也被无数的事实证明是行之有效的,特别是当君王的心中并无特别之人,去哪里都没区别的时候。 不过,以目前的情况,若被皇帝知道了替人邀宠的主使是卫大人的话,皇帝怕是要大动无名肝火吧。 “卫大人,按理来说老奴不该说这话,不过老奴也是真心为了大人好。陛下正是贪恋欢爱的年纪,难免在房事上会不知节制。若大人说这话是因为夜夜承恩,不堪承受的话可对陛下明言,陛下爱惜大人身体,必会有所收敛;若大人说这话是有别的心思在里面,陛下知道了难免会雷霆大怒,到时候大人大吃苦头不去说,而且那些苦头都是吃了也是白吃,根本于事无补,其他人恐怕也要为这事遭殃。今日这些话,大人就当没说过,老奴也当没听过,就此算数。”高庸语重心长地劝说道。 就算皇帝现在心情很好,也不会轻易对卫大人动怒,但是咱也不能这么自己去找死,故意干出这等事来泼皇帝的冷水,扫皇帝的兴。 “高总管……”卫衍显然不肯死心。 话说这是他目前为止想到的,堪说最婉转最曲折,却最能看得到光明前景的一条计谋,还是高总管的那句“陛下常常入内探视”启发了他,却没想到还未施行就要夭折腹中。 其实他自己也是近侍的身份,这个“侍”虽然是侍卫的“侍”,不过这个“近”还是非常近的,但是要让他自己去施行这条计谋,他还真的不敢,总觉得他一开口,皇帝就可以一眼看穿他内心的想法,然后就会有很糟糕的后果。 只是无论他怎么恳求,高总管就是不允,还在那里郑重告诫他,千万不要在皇帝面前,对后宫诸妃多置一词。显然高总管也是担心他,怕他找不到人帮忙,又不肯死心,自己要去皇帝面前玩这套把戏。 卫衍很希望自己有这胆子在皇帝面前演戏,可惜他没有,所以他很郁闷。 这郁闷一直持续到午膳时,连皇帝都看出了他的郁闷,问他怎么回事。卫衍当然不敢说郁闷的真正原因,只好说他离家多日,一回来就入宫侍驾,与家人不曾团聚,很是想念。 皇帝听了后,看了他一眼,卫衍因为这段话没有一句是假话,也就不害怕,然后皇帝没有半点为难就允了他,让他休息片刻后出宫,准许他在家里用完晚膳,宫门落钥前回宫,整个过程顺利到卫衍目瞪口呆,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的耳朵有了毛病。 这么久以来,卫衍第一次在请假回家这事上,看到皇帝如此通情达理宽宏大量和颜悦色,以前他想回家去,每次都要求个半天,事到临头皇帝还要出尔反尔,命他做这做那,拖延着不让他走。 没想到今日竟然会这么顺利!果然,要做父亲的人,就是不一样了。 既然得到了皇帝的允许,休息什么的就全免了,卫衍瞬时郁闷全消,高高兴兴地谢恩回家了。 回家以后自然不是闲着,而是继续送礼的事情。家里人昨日已经送过了,亲朋好友那里交代给管家按例办,唯有几个知交府上,卫衍亲自跑了一趟。 诸事完毕后,卫衍回府和家人吃了顿团圆饭。饭后用茶的时候,他的期盼没有落空,卫老侯爷果然夸了他两句,说了些诸如“衍儿长大了,这些许小事已经能够自己处理妥当,不用为父操心了”之类的话。 虽然卫老侯爷只是这么小小地夸奖了两句,但是对于始终被斥为“不长进”的卫衍来说,已经很满意了。 本以为这一日会顺顺利利地过去,没想到他入宫以后,才发现宫内气氛很不妙,守在皇帝寝殿门口的众人,给他的眼色中都是昭然若示的“小心为上,自求多福”这八个字。 卫衍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明他走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怎么一回来就变天了,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向人打探,里面就传来让他入内的命令。 他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入内请安,等他直起身来,发现皇帝的神情中果然有着毫不掩饰的不悦。 皇帝命他坐到身边后,瞪了他几眼,似乎在等他认错。 卫衍很想认错,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除了那个未完成的计谋外,他好像什么都还没做,难道皇帝是打算以“其心可诛”来惩治他吗? 想了一会儿,卫衍实在想不出来皇帝不悦的原因,只能保持无辜的神情回望皇帝,希望皇帝明了他是无辜的,不要因为无妄之灾迁怒于他。 皇帝冷哼了一声,似乎想要让他死个明白,开始问他这个下午做了点什么事。 卫衍整个下午没做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自然老老实实将他一个下午的行踪,都交代个一清二楚,没料到皇帝越听脸色越难看,从刚才的乌云密布,直接转变成了电闪雷鸣。 “这么说你这一个下午就是用来送礼了?”景帝知道自己这话问得很是咬牙切齿,事实上他也很想咬面前这个蠢笨呆傻,却一脸无辜表情的笨蛋一口。 “是。”卫衍点头应是,还是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生气。 “镇北将军府,瑞安伯府,兵部林侍郎家,齐远恒家是你亲自去的?” “是。”卫衍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还是硬着头皮称是。 “宫内的宫女内侍各处头目你也打赏过了?” “是。”这个“是”字艰难地出口,卫衍似乎有点明白皇帝生气的原因了。 “你送了高庸一张野羚羊毛制的毛毯?” “陛下,那只是臣远行归来的一点小小心意……”卫衍小小声地解释。 若不解释,照皇帝这个口吻问下去,难道是打算治他个贿赂内侍、勾结内臣的罪吗? “小小的心意?爱卿真是好大的口气,卿岁俸银80两禄米40石,大概当个十年八年的差,就够买那张毯子了。” “陛下,臣真的没有那个意思。”闻言,卫衍变了脸色,直接跪到了皇帝的面前。 “朕也不是那个意思。”景帝当然知道他在怕什么,伸手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他虽然打算要治卫衍的罪,却没打算往那个方向扯,不知道什么时候问话偏了方向。 果然,和笨蛋待久了,他也变笨了。 “那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卫衍一头雾水地望着皇帝,希望他能给个明示。 “朕的意思是……”景帝停顿了一下,咳了好几声,奢望某个笨蛋能够突然脑袋开窍聪明起来,领悟他的意思。可惜奢望始终是奢望,笨蛋也永远是笨蛋,那个笨蛋始终一脸茫然地望着他,让他忍不住怒从心起,脱口而出,“朕的意思是,既然所有的人都有礼物。那么,朕的礼物呢?”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愣住了。 景帝略有些不自在,目光闪了闪飘向了远处。他身为一国之君,坐拥天下富有四海,什么东西没有,今日竟然会抓着臣子讨要礼物,真是丢脸丢大了。转念一想不对,明明是所有人的礼物都准备了,却偏偏忘了给他准备礼物的卫衍比较理亏吧。这么一想,景帝立即收回目光,用力瞪着卫衍。 卫衍呆了好久,才能找到自己的舌头。他所有人的礼物都准备了,但是真的忘了还有皇帝陛下这回事。 “可是陛下什么都不缺……可是臣带回了幽州知州敬献的礼单……可是……”在皇帝的目光如炬下,卫衍支吾了半天,垂下了头,“可是”不下去了。 其他人也不缺这点东西,就像他刚才所说的,那些东西表达的只是心意;至于幽州知州的礼单,那是谢师兄的心意,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皇帝生气是正常的,若是他,别人都有礼物,就忘了他的话,恐怕会比皇帝现在生气一百倍。 “你也知道自己错了是不是?那些是不一样的。还好你没有骗朕,说什么礼物放在家里忘了拿之类的谎话,要不然朕会更难过的。” “你让朕这么伤心,不知道打算怎么补偿朕?” “不如你把自己作为礼物送给朕吧。” 景帝伸手将垂着头的卫衍搂进了怀里。怀里的人迟疑了片刻,没有说话,不过终于伸出右臂抱住了他的腰。这是卫衍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自愿抱住他。 所谓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就是指目前这种情况吧。 对此,景帝当然很满意,非常满意,嘴角的笑容,要有多得意,就有多得意。 第二十四章 佛前许愿 卫衍在被皇帝抱上榻的瞬间, 就后悔了, 皇帝那种要将他生剥活吞的凶恶眼神, 让他不由得害怕。 他怎么就这么蠢, 竟然老老实实地承认, 他真的忘了给皇帝准备礼物,还要皇帝提醒, 他才发现他完全可以谎称把礼物忘在家里了, 回过头去随便找样东西敷衍一下皇帝不就好了。不知道他现在改口,还来不来得及? 而且蠢一次也就算了, 接下来竟然还会同意皇帝那句把他自己送给皇帝做礼物的玩笑之语, 简直是蠢到家了。 他略一分神间,他的腰带已经被皇帝扯断了,外袍皇帝不耐烦帮他脱,竟然直接用手撕开。卫衍还在发愣中, 来不及阻止, 上好纻丝所制的常服, 经不起几下蛮力拉扯, 转眼间就成了四分五裂的状态。 卫衍顿时欲哭无泪起来。陛下,私毁官服可是死罪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皇帝犯法要治什么罪?还没等卫衍想到该治个什么罪,他的中衣也在皇帝手中成了碎片。 皇帝盯着他的眼中除了欲望之外, 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仿佛是最凶猛的食肉动物, 在饿了很久以后看见食物的眼神,卫衍就算再迟钝,也感受到了危险,如果现在不推开皇帝的话,接下去一定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吧。 他突然害怕起来,忍不住想伸手推开压在他身上的这具充满了压迫感的年轻躯体,可惜他的手刚举起来,就被皇帝抓住手腕,压到了软枕上。 “不许乱动。”皇帝的声音低沉中带了丝哑意,口吻依然霸道威严。 实际上,皇帝并没有用上很大的力气抓着他,卫衍有心挣脱的话,其实很简单。只是一旦想到这个人的手掌里面握着的是至高的权力,是掌握所有人身家性命兴衰荣辱的权力,卫衍就迟疑了,压着他的那双手掌顿时变得重若千斤。 所以就算他现在非常害怕,此时此地在这个人面前,唯一能做的却只能是闭上眼睛。 “别怕,睁开眼睛看着朕,朕不会伤着你的。”皇帝似乎感觉到了他的不安,轻声呢喃着安慰他,脸上的神色却表明他似乎极力在压制着什么东西。 温热的唇在卫衍的肌肤上慢慢地拂过,像春风拂柳一般轻柔,像春雨润物一般细腻,像对待最珍贵的瓷器一般小心翼翼,没有吸吮没有啃咬,只是轻轻的碰触,却让卫衍的心跳加速起来,比炽热缠绵的深吻还要让他喘不过气来。 “陛下,求您……”卫衍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求皇帝什么,是求皇帝放过他,还是求皇帝不要这么吊着他,要做就赶紧进入正题。 他的身体里面全是火,一点点被点燃的火,而在他身上点火的那个人,根本一点灭火的架势都没有,只是不停地在点火。 卫衍的脑中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忍不住扬起头,贴着皇帝的脸颊蹭,往日他只在被皇帝宠幸到情动失态时,才会这么做,但是现在皇帝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只是亲了亲他,他却觉得自己快崩溃了,身体在崩溃,脑子也在崩溃。 “求朕什么?”卫衍这般不知所措的模样,景帝每次看到了,心情都会很愉悦,所以他的问话中带了些笑意。 “陛下,求您……求求您……您知道的……”卫衍的祈求中带上了哭意。 “卿不说,朕不知道啊!”看到卫衍这个样子,景帝真的有点忍不住,他重重地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了一下他想就这么把人吞下肚的情绪,回答道。 “您知道的……”卫衍已经知道自己是在求什么,皇帝明显也知道,但是他就是要装傻,可恨到让他想咬人的装傻。 但是皇帝现在要装傻,他一点都没有办法,只能睁着泪眼朦胧的眼睛,抬起头亲了亲皇帝优美却无情的唇形,那些羞耻的话他还是说不出口,最后近乎崩溃似的喊道:“陛下……” “有话不能和朕直说吗?”景帝等到了卫衍主动来亲他,心里终于满意了,停止了到处点火的动作,回了他一个深吻,才说道,“是不是想要朕宠幸你?是就点个头,不是就摇头。” 闻言,卫衍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出来。 他知道,皇帝一直在逼迫他,逼迫他,不但逼迫他的身体,让他的身体习惯这些事,还在逼迫他的内心,皇帝一定要他亲口说愿意被宠幸才满意。 卫衍很想很有骨气地说他不愿意,但是此时,他的身体早就背叛了他,叫嚣着想要得到皇帝的宠爱,渴望着皇帝用最强硬的方式来临幸他。 “陛下……”他不知道哪里来了勇气,一下子挣脱了皇帝的束缚,用手臂环住了皇帝的腰,将自己紧紧贴在皇帝身上,“陛下……求您不要这么对待臣,臣好难受。” “爱卿,你这么做是在赖皮哦,朕觉得朕是不是太纵容你了?”景帝说是这么说,不过这次他得到了太多好处,有些东西一时到不了手,他也不去计较了。 接下去,他当然是要让已经在哭的人收泪了,不过在收泪的过程中,让人眼泪越掉越多,也是一时难免的事了。 反正到了最后,这是一场彼此都很满意的放纵。 景帝虽然年富力强,这么放纵的房事也很耗体力,完事后,他歇了好久才带卫衍去沐浴。 本来每次做完这事,卫衍都会精疲力竭地睡死过去,这次虽然也是精疲力竭,但是卫衍的脑中却没有一点睡意,无数乱七八糟的念头,在他的脑袋里面打转,偏偏理不出一丝头绪。 “怎么了,睡不着?”黑暗中,皇帝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从被窝里面摸到他的手,握在掌中,轻声问道。 皇帝刚才的那些恶劣调笑全部收敛了,此时他的语气中只剩下温和轻柔,却让卫衍的心猛地一紧。 “陛下曾经说过,等哪天厌了臣,就会放臣走是吧?”他不知道自己嘴里为什么突然冒出了这句话。他记得在西山行宫的时候,皇帝亲口对他允诺,才过了短短数月,那时的一切却仿佛已经变得很遥远。 皇帝很久没有说话,只是握着他的手更加用力了,始终沉默不语,在卫衍以为他会发怒时,他却开口了: “朕是说过这话,怎么了?” “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 皇帝轻快的声音里面没有一丝不妥,卫衍听了他的回答后,继莫名不安以后,又莫名心安了。 “没事,臣睡了。”堵在卫衍心中的那块大石头,瞬间安然落地,他终于可以放心入睡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卫衍突然被人摇醒了。 其实他很不想醒来,他很疲累,而且四周一片安静,气氛祥和没有一丝危险的气息,根本就没有硬要他清醒的理由,但是那人不依不饶地摇着他的肩膀,摇得他脖子都快断了,他只能不情不愿地把眼睛打开一条缝。 “卫衍,朕是皇帝,你明白吗?”结果,皇帝半夜把他弄醒,竟是为了说一句废话。 “臣明白。”卫衍有气无力地嘟哝道。 他好困,上眼皮和下眼皮一直在打架,根本睁不开眼睛,但是皇帝要和他说话,他也不能不搭理皇帝,只能努力撑出三分清醒,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至于像在说梦话。 “你真的明白?”皇帝似乎不相信,又摇了摇他。 “臣明白。”卫衍东倒西歪地点头,他很想把话说得大声一点,来增加这句话的可信度,可惜他的嗓子还有些沙哑,大声不了。 他面前的这个人是皇帝,这一点勿庸置疑无可辩驳,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皇帝陛下他有必要半夜扰人清梦,就为了说这么一句废话吗? “既然你明白就没事了,睡吧。”还好,对于他的回答,皇帝似乎满意了,终于放过了他,不再折腾。 睡得迷迷糊糊的卫衍,根本不明白皇帝在搞什么鬼,半夜不睡觉要去折腾他的景帝,倒是很清楚自己在搞什么鬼。 朕是皇帝。随心所欲,恣意妄为是朕的权力。 他半夜不睡觉,就是为了好心提醒下卫衍,不要忘了这个道理。 自卫衍回了京,入了宫,太后就命人紧紧盯着乾清宫里的动静。 令她惊愕的是,乾清宫里始终风平浪静,她所期待的事一直没有发生。 “哀家这是真的看不明白了。”太后之所以命谢萌做下那些事,不过是想给皇帝一个合适的机会,让他做出决断罢了。 出了这种事,皇帝赐卫衍一些财物,将他外放出去,就此丢开手,这是太后最为满意的结果。 若皇帝放不开手,又怕再出这种岔子,从此将他关在宫里,太后勉强也能接受。 至于因为这事杖毙卫衍,太后倒从未有过这个期盼。不管怎么说,皇帝先前这般喜爱他,怎么着都会对他心存几分怜惜之意,不可能下得了这个狠手。 但是现在,皇帝明明很在意他,却一点都不为那事动怒,依旧宠幸如故,也不做任何防范,依旧允他出宫,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她是真的不明白,皇帝到底在想什么了。 “或许陛下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事?”太后的心腹女官悄声分析道。 “暗卫的密折隔几日就要送进来,该知道的事,陛下肯定都知道。”太后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推论。 “或许陛下近来心情极好,所以不计较此事?”女官继续进言。 “政事顺畅,后继有人,陛下心情的确很好,但是也不至于好到可以忍下这事。”太后再次摇了摇头。 “或许陛下宽容大度,因他苦苦哀求,就饶了他这次?”女官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陛下若真是这般宽容大度的性子,哀家也就不用太担心了。” 虽然皇帝遇事一向表现得很是宽容大度,不过皇帝是太后生的,又是太后手把手教着长大的,她哪里不知道皇帝真正的性子。往日里,皇帝的宽容大度,十停里有九停都是装出来的。有些事,皇帝不过是觉得时机未到,暂且按捺隐忍罢了,一旦时机到了,就是算账的时候。 但是卫衍只是一名小小的侍卫,在他面前,皇帝根本没必要搞什么隐忍,完全可以由着性子来行事,所以…… “难道说,陛下已经知道了这事与娘娘有关?”女官再次问道。 太后摇了摇头,这事皇帝恐怕真不知前因后果,否则皇帝来请安时,言语中必会忍不住试探一二的,但是皇帝目前的这个做法……最后,她长长叹了口气。 遇到这种事,皇帝对人怎么个决断法,自然与那人在皇帝心中的身份地位有关。玩物有玩物的决断法,禁脔有禁脔的决断法,臣子亦有臣子的决断法,而现在,难道是她最不愿意发生的事发生了? 太后对皇帝的做法充满了疑虑,其实卫衍也在疑惑,皇帝怎么突然间就变得通情达理起来了?不过他这人,有个难得的好处,就是想不明白的事,他就懒得多想,很有些得过且过的心态,反正他现在的日子,怎么着也不会比前段时日更差。 就这么过了几日,卫衍请到三日假期,陪母亲去怀安寺还愿。 当年他出生时体弱,差点没保住小命,后来得寺中高僧指点,多年寻医问药之下,好不容易活了下来,一直到他练武后,身体才渐渐好转,所以每年春天,他都会陪母亲去怀安寺住上三日,沐浴戒斋焚香,礼佛还愿。 他本身不算非常虔诚的佛祖信徒,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能让母亲开心一点。再说住在寺庙里面真的很舒服,每次去都好像从身到心干干净净清洗了一遍,绝对不是一趟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撑下去的苦差。 不过往常他想请假,都要经过一番磨难。他的轮值表早就被皇帝作废,想要出宫就得请示皇帝的旨意。幸运的是,这次皇帝经过他的提醒,记起了往年间是有这么一桩事,就很干脆地允了他。辞行时皇帝还笑言,让卫衍替他对佛祖说声谢谢。 卫衍听后只是恭敬地施礼,躬身退到门口,转身出门,当没听见。 怀安寺位处京城西区,闹中取静,占地颇广,建筑雄伟。据说这座古寺已有千年历史,历经战火,一直在毁坏和修葺间反复。 这话不知道是真是假,因为有些人质疑说,平京城的历史尚不满千年,怎么这座古寺就满千年了?庙里的和尚反驳说,当时他们这寺是建在荒郊野外的,自然是有了。然后两方又对荒郊野外有没有可能会建寺庙,展开一番口水大战,最后,好像是不了了之了。 卫衍幼时来的时候,看到过一群和尚和一群书生在庙门口扑腾,非常壮观,记忆深刻。不过就算不去管这座古寺有没有千年历史这种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它在景朝国土内的寺庙中还是稳占鳌头的,因为它是高祖亲封的护国神寺,虽然高祖后的诸帝并不是人人信佛,但是怀安寺的地位依然很尊崇的。 卫家的马车在怀安寺正门大约二十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按照惯例,这一段路他们一定要自己走过去,否则就不能表示对佛祖的虔诚。 卫衍陪母亲下了马车,慢慢前行。 今日是初九,上香的人并不多,他们是特意挑个上不着初一,下不着十五的日子来的,要是正日子的话,到时候人山人海就不得清静了。 进了寺门,走过一段长长的路,进入大雄宝殿,卫衍开始陪母亲一个佛像一个佛像地叩过去。怀安寺的正殿供的是释迦牟尼佛,左殿供的是迦叶佛,右殿供的是弥勒佛,后面还有天王殿和罗汉堂。整个一圈叩过去,饶是卫衍都觉得有些累,他的母亲却依然恭恭敬敬一丝不苟。 “母亲……”卫衍最后扶起母亲,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慢慢红了眼眶。 “傻孩子,都这么大个人了,还在母亲面前掉眼泪,羞不羞?”柳氏摸了摸他的头,递给他一块锦帕,打趣道。 “在母亲面前,孩儿愿意永远长不大。” “衍儿不要说傻话,就算衍儿不愿意,衍儿还是会长大,母亲还是会老去。”柳氏牵了儿子的手,向怀安寺的后院走去。 当年小小的瘦瘦的小粉团,总算是平平安安地长这么大了,然后再看着他为人夫为人父,一家安康尽享天伦,就是一个母亲最大的心愿了。 卫府每年都会在这个时节来怀安寺还愿,寺中早就为他们准备了一个安静的院落。卫衍陪母亲抄了两天经书,很快到了第三日。上午自然还是抄经书,用过寺中准备的斋饭后,母子俩说了一会儿闲话,等到母亲开始歇中觉,卫衍就去后院逛了逛。 怀安寺的后院植有大片的桃树,这时节桃花还未开,枝头只是些满满的青色粉色相间的芽头,看着也蛮有趣的。卫衍在桃树下自得其乐了半晌,突然看见个小沙弥急急朝他这个方向赶来。因怕有什么急事,他便迎了上去,听了小沙弥的通报,他才知道大殿里面有位公子,自称是他的朋友,要来找他。 朋友?卫衍一路上都在想,这位朋友到底是谁? 知道他这几日在怀安寺还愿的朋友自然是有的。只是那几位,一听到家人要去上香礼佛,就是一脸受刑的模样,嘴巴里面说着“饶了我吧”,脚底抹油溜得比谁都快,根本不会乐意来庙里,他实在想不出来,谁会跑来此地找他。 等他到了以后,才知道这位“朋友”是谁。 有些人是天生站在众人之颠的,哪怕没有朝服冕冠,只是简简单单的锦衫素冠,亦减不了他一丝风采。卫衍远远就看到了负手立在殿中的少年,满殿的金壁辉煌佛相庄严,却衬得他更是气势俨然。 “陛下怎么来了?”大殿里面没有闲杂人等,皇家侍卫大概清过场了,不过若是御驾亲临,这寺中断不会没有一点反应,卫衍拿不准皇帝今日到底是以什么身份来的,趋步上前躬身行礼,轻声问道。 “朕怕你忘了替朕对佛祖说声谢谢。”景帝看到他,抬手让他平身,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回道。 “臣不敢。”卫衍当时是当没听见,不过后来拜的时候,他还是很小声地溜了一句,至于佛祖有没有听清,那就与他无关了。 “而且朕后来想想,还是亲自来拜谢比较有诚意。” 景帝说完这句话,收了笑意,表情郑重起来,他走到大殿正中释迦牟尼佛的宝相前,双手合十,跪了下去。 卫衍以为皇帝又在玩笑,然后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他跪了下去。 这世上无人当得起皇帝陛下一跪,皇帝在登基以后,大概只在祭祀天地祖宗的时候才会下跪,至于佛祖,应该也当得起皇帝这一跪吧,卫衍先是想了些有的没的,猛然间他发现皇帝跪着,而他自己还站着,他左右张望了一下,迟疑了片刻,走到皇帝身边,一起跪在佛前跪拜用的软垫上。 皇帝嘴里似乎说了点什么,然后叩了一首,卫衍也跟着他叩了一首。卫家还愿行的是三跪九叩的大礼,不过以皇帝的身份,一叩足已。 “这世上每天都有千千万万个世人向佛祖祈愿,佛祖就算法力无边,也来不及倾听世人的祈愿,来不及让世人偿愿。”皇帝直起上半身后,没有站起来,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臣恳请陛下,不要在佛前妄言。”卫衍不是非常虔诚的佛祖信徒,就算如此,他还是觉得皇帝在佛前说这些话很妄为。 “不过想来以朕人间帝王的身份,应该能让佛祖认真倾听朕的祈愿。卫爱卿今日既然有幸和朕一起跪在佛前,就许个愿吧,此时佛祖肯定能听到的。” 皇帝的话虽然大胆,但是卫衍听了后,不得不承认,他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世人遇到困苦麻烦都会向佛祖祈求,但是能够得偿所愿的又有几个,由此可以说明佛祖真的很忙很忙。不过今日沾了皇帝的光,也许佛祖可以给他开个后门呢。 景帝默默跪在佛前,面前是宝相庄严,鼻尖是香火气息萦绕,远处梵音若隐若现传来,身边的人正在认认真真地祈愿。听他说什么家宅平安,父母安康,兄友弟恭,啰哩啰嗦了一大堆,最后以国泰民安作为结束时,他忍不住就想发笑。 卫衍这个笨蛋真以为沾了朕的光,就可以对佛祖狮子大开口了?那些愿望,求佛祖还不如求朕来得快呢。 最后,卫衍终于停了下来,恭恭敬敬叩了一首,景帝也随他叩了一首。 “佛祖保佑,让卫衍这个笨蛋永远是个笨蛋,朕就心满意足了。”景帝非常虔诚地向佛祖祈求。对于这样与众不同的祈求,佛祖有没有听到,或者说会不会听到了装作没听到,这个问题就只有佛祖自己知道了。 第二十五章 皇恩浩荡 此刻, 君臣二人跪在佛前诚心祈求, 一个祈求臣子愚笨如昔, 一个祈求家人安康万事顺遂, 一个只求佛祖能满足他此时小小的心愿, 一个却恨不得所有的心愿都能够被实现,又怎能料到日后一个会越求越多, 另一个要的却越来越少? 世事难料就是用来形容此等情况。 不过人心向来如此, 要不然漫天神佛又怎么会在那高高的云端,因人心莫测而拈指一笑。 当是时, 君臣二人本着“心诚则灵”的原则, 在那里诚心参拜,祈愿自己能够求仁得仁,得偿所愿,至于结果, 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 至少对于当时的皇帝陛下而言, 享受过程似乎更为重要。 这佛拜是拜了, 但是皇帝依然毫无去意,而是很有兴致地到处溜达闲逛。卫衍虽然暗地里忧心母亲歇了中觉起来看不到他,会不会着急担心, 因为他来的时候走得急,并没有交代侍女们一声, 但是此时他见皇帝如此兴致盎然, 自然丝毫不敢把不耐付诸神情, 去扫皇帝的兴,少不得按捺住性子,陪着皇帝一处处逛过来。 供奉诸佛的各殿依次走过,罗汉堂里的罗汉也点过来点过去,点了好几遍,皇帝陛下意犹未尽,提出要去怀安寺的后院踏青。 怀安寺的桃花算得上是京城一景,不过现如今花期未至,只有些绿油油的枝叶,光秃秃的芽头,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卫衍婉转地向皇帝表达了他的意见,刻意忘了刚才对着那些光秃秃的芽头,消磨了半日时光的人,就是他自己。 好吧,他在心底偷偷地承认,他只是不甘心在休假的时候还要伺候皇帝而已。有这闲功夫,他还不如陪着母亲多抄几本经书,那好歹也算功德一件,要是陪着皇帝这么折腾下去,通常都没有他的好果子吃。 景帝好笑地望着卫衍。这个人嘴里说得一本正经煞有其事,潜台词却是他在休假,他要陪母亲,他不愿意陪自己去对着光秃秃的芽头发傻。 当然卫衍的这些话,乍一听是听不出问题来的,可是卫衍似乎忘了,他们有着最亲密的关系,身体亲近的同时,必然连带着对对方各种小习惯的熟悉,就算不是刻意观察,看得多了也就明白了,卫衍心口不一言不由衷时的反应,景帝一清二楚,比如卫衍撒谎时,耳朵会微微的泛红,眼睛会盯着某处不敢看对方,眉角会皱起一个小小的幅度,一句话概括,卫衍还没学会在说假话的时候,如何不让神情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妥。 很多时候景帝本着无伤大雅的心态,不会刻意去揭穿他,还时不时有些纵容。就算卫衍偶尔要耍点小手腕,说点心口不一的假话,他也会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答应他的一些请求。他这么做,纯粹就是为了让卫衍误以为他的计谋轻易得逞了,心里能够高兴一下。 而且卫衍动小心思求他的,通常都是些小事,想要回家了,这个不想吃,那个不爱吃,这个不行,那个不愿,真的都是些琐事,用这些事换得卫衍高兴,乖乖听话陪着他,景帝多数是乐意的。 不过此时此刻,看到他如此有趣的反应,让景帝心底的劣性瞬间勾起,他忍不住就想做点什么,让卫衍的表情更加丰富一些。 既然想到了当然就要试试,所以景帝很顺手就勾起了卫衍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说话,嘴角更是带着玩味的笑容,慢慢拉近彼此间的距离。 皇帝又想干什么?光天化日神圣佛殿中,难道皇帝竟然想做点什么?卫衍被脑中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吓傻了。 不会的,皇帝就算再胡闹,也只是在寝宫里面,屏退众人以后才会闹,绝不会当着众人在外面胡闹。可是这里四下里的确没有人,可是举头三尺有神明,更何况那边还有众佛供奉,可是……卫衍脑中乱七八糟想了一堆,直到彼此间的距离拉近到,他可以在皇帝眼中看到满脸惊慌的自己,才想到办法自救。 景帝听卫衍在那里前言不搭后语地使劲夸赞怀安寺的桃花,从一开始的芽头没什么好看,到如今的如果不去看看那些光秃秃的芽头,简直好像没来过怀安寺一般,脑袋却僵持着不肯再靠近一步,越来越觉得好玩。 虽然卫衍的表情和言语都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乐趣,不过他还是不打算放过他。这几日他忙于政事,昨夜忙到半夜,才安排出今日出行的时间,一定要好好犒劳自己这几日的辛苦,至于这犒劳的物品,自然就是如今他手中这个犹如溺水以后,拼命挣扎试图安然脱身的人。 “乖,闭上眼睛。”虽然卫衍那些词不达意的话语听着也算有趣,但是比起这点乐趣,景帝还是觉得亲吻他更能让自己身心皆愉,顺便还能封住他的嘴巴,让自己的耳根得到清静。 如此一举二得的好事,景帝当然不肯放过,对于卫衍那点细微的挣扎,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卫衍不肯靠过来,就换他靠过去,他不依不饶地凑上前去,坚决要得逞他一开始就决定的事情。 然后景帝就看到眼前的人认命般地闭上眼睛,以破釜沉舟般的姿态偏过头去,一下子扑入了他的怀里,贴着他的脸颊,将头靠在了他的肩头。 “卫衍……”景帝本来想要训他,话说了一半,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卫衍不愿被他亲,却愿意投怀送抱,这到底是吃亏还是占便宜,实在是很难说得清。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的确是一个好方法,至少在怀里的人肯离开他的怀抱之前,他是绝对亲不到他刚才想亲的地方,最多只能亲亲他的耳垂。 景帝贴着他的脸颊蹭了几下,说道:“好了,不闹了。陪朕走走。” 说完,景帝将手掌按在卫衍的肩上安抚了片刻,很有耐心地等待那个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时羞愧得不肯动弹的人冷静下来,然后很顺手地拉过他的手,扣在掌中。 “是。”卫衍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羞得耳朵都快烧起来了,此时离开皇帝的怀抱很狼狈,不离开更羞愧,一时僵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不过皇帝的沉默安抚让他慢慢定下心神,等脸色恢复正常以后,他才敢离开皇帝的怀抱,跟在皇帝身边同游桃林。 行路的过程中,卫衍试图把手掌偷偷抽出来过一次,不过被皇帝侧过身来瞪了一眼,然后用似笑非笑的神情在他脸上转了一圈以后,他就老实了下来,乖乖给皇帝牵着,不敢再起别的念头。 怀安寺的桃树林很有些年头,其中有一棵桃树据说已有三百年的树龄。对于这棵经历了三百多年风雨的老桃树,寺中特别照顾,用半人高的栅栏将它圈了起来,还在树前立了一块石碑。 碑文很古朴难懂,按常理推论,大概是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人植于此,卫衍站在那里研究了半天,确定石碑上的字他只认识那几个数字,不过他依然专注地盯着石碑看,仿佛盯久了他就会认识那些字。 卫衍这么认真研究碑文没有其他原因,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皇帝又在盯着他看了,皇帝的目光中好像带上了热度,仿佛这么看着就能把他烤熟,至于熟了以后,想来只有一种后果。所以卫衍努力抗拒着被烤熟的命运,可惜效果实在寥寥。 “卫衍……”景帝见卫衍研究起石碑来没完没了,终于还是不耐烦了,在那边故意压低了声音唤他。 “臣在。”卫衍小心地回应。 皇帝的声音很好听,早就过了变声期的少年帝王拥有一副能发出醇厚嗓音的好嗓子,特别是他故意沉下嗓子,带了些若有若无的笑意唤人的时候,听来总是有种说不出来的蛊惑味道。 卫衍很多次听过皇帝这么唤他,通常都是他在皇帝身下承幸的时候,每次皇帝这么唤他,都可以轻易让他做出清醒后会唾弃自己一百遍的事情。此时皇帝这么唤他的目的不言而喻,可惜他不能当作没听见,只能小心地应对。 “卫衍,看着朕。”景帝不明白一块破碑有什么好看的,卫衍要看得如此目不转睛。比起那块破碑来,景帝自觉自己好看多了。 皇帝陛下显然没发现,他把自己和石碑相提并论,是多么可怜的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和某人待久了,智力也在向某人靠近,让人不由得要为他掬一把同情之泪。 “臣愚笨,认不全这碑上的字。陛下可以教教臣吗?”卫衍并不知道皇帝已经可怜到那个地步了,依然为了不被烤熟,而在那里岔开话题,王顾左右而言他。 “卫衍,转过头来看着朕。”景帝再一次重复,不过这次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强硬。 在景帝从小受到的教育中,尊重啊婉转啊这些东西虽然存在,但是对象却不是眼前的这个人。尊重应该给予像太傅那样德高望重的长辈,或者是有真才实学的国士,婉转这种东西只给予身份尊贵的女人。对于卫衍,最多是在他闹别扭的时候哄哄他,若他硬是拧着脖子不受哄,他就只能拿出君王的身份来命令他。 让景帝欣慰的是,卫衍好歹还知道皇命不可违,虽然不是很甘愿,终于还是转过头来与他对视了。 其实仔细看来,卫衍这张脸长得还是挺不错的,眉毛是眉毛鼻子是鼻子的,英气十足,只要他板着脸不说话,应该很能讨女子的欢心。 这话景帝并不是因为看惯了,才昧着良心瞎说,虽然他一开始将卫衍贬得一无是处,那是因为他一开始是拿后宫中女子的姣好容貌来与卫衍做比较,犹如拿娇弱的鲜花与挺拔的松柏做比较一般,得出的结论自然是古怪的。 现在他定下心来仔细瞧着,不得不承认,卫衍的这张脸,还是可以去骗骗女人的。想到女人,景帝就想到了卫衍在幽州买的那个婢女,不过他再次提醒自己,以他君王的身份,和一个身份低微的婢女计较,实在是太掉份了,才勉强压下此事没有重提。 而且有些事情,实在是不该相信人云亦云的东西,比如众人都说卫衍木讷寡言性格老实,他现在却发现卫衍话是越来越多,与他玩心眼的时候也是越来越多,而且有些时候明明就是在和他撒娇。当然,所有的一切,他都不讨厌就是了。 “卫衍……卫衍……”景帝一边想着,一边摸着卫衍的脸颊,还不忘用自身的魅力,用自己的嗓音迷惑对方。他的功夫没有白费,他只是唤着卫衍的名字,卫衍就开始神情动摇起来。 这一次,景帝向前凑过去的时候,卫衍没有躲,只是垂下了眼帘。 “咳……”突然,远处传来了一阵咳嗽。 景帝还没有反应过来,怀中的人已经在几丈之外了。景帝无奈地望着卫衍远去的背影,他几乎忘了,这个被他任意搓来揉去的人,是有着一身不俗功夫的侍卫,而且是一个听力和轻功显然都很不错的侍卫。 果然,景帝很快就听到初春的微风里面隐隐传来几句诸如“母亲”、“受风”、“朋友”、“不碍事”之类的话。 难道说今日的皇历上面写着不宜亲热吗?景帝回头认认真真地盯住那块石碑,开始思索这个问题。 石碑依然是块破石碑,就算他再郁闷也没法看出个卫衍来。算了,下次出门的时候,让钦天监好好算算吧。景帝无可奈何地认输,人算不如天算,万事皆宜不宜亲热,显然就是老天对今日的安排,当下他死了心,召了人过来吩咐了几句,回宫去了。 卫衍忐忑不安地扶着母亲,回到了他们住的院子。他不知道母亲来了多久,也不知道母亲看到了多少。他等着母亲发问,但是他的母亲却什么都不问,结果让他更不安了。 院子里面侍女们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回府。卫衍不放心母亲这里,但是外面那人就这么扔下不管,后果显然更是严重,一时之间他心中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母亲这里不碍事。衍儿出去看看吧,把朋友一人丢下很失礼。”过了一会儿,柳氏终于开口说话。 “母亲……”卫衍的神情中有些犹疑。 “去吧。”柳氏温言劝慰,却在儿子出门以后敛了笑意,盯着地上的青石地板枯坐无语。 卫衍回到刚才那棵三百年树龄的老桃树前,发现皇帝早已不在那里,只留了个侍卫给他传话,宫中明日会有旨意过来,让他留在府中候旨。 传话的那人卫衍不熟,不敢打探皇帝下旨的时候是喜是怒,心中愈加没底。 这一夜卫衍过得很不易。母亲那里明明看到了什么,但是母亲就是什么都不问,虽然母亲问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是母亲什么都不问,让他更加担心。 还有宫里的那位,今日一连两次都让皇帝无法得逞,以皇帝的性子,岂会善罢甘休,明日的旨意实在是吉凶难卜。 他辗转反侧了大半夜,到了快天明时,才似睡非睡地迷糊了起来。 第二日,宫里的旨意很早就到了。卫府中门大开,摆下香案,众人跪迎圣旨。 这道圣旨很奇怪,卫衍送走宫中来传旨的内侍后,研究了半日,也没弄明白皇帝的真正意思。 不去管圣旨上那些“恪尽职守”的虚言,不去管皇帝赏下的那一长串名单的奇珍异宝,这道圣旨上最主要的内容就是两点,一是皇帝将他直接荣升为一等侍卫,二是皇帝将他调到沈大统领跟前历练。 “明升暗降吗?”卫衍心里有一点委屈,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 做侍卫的,三等与一等其实没什么差别,但是在君前和远离君前却是很大的差别,近臣的官职无所谓大小,能得皇帝信任赏识才是关键,日后外放出去才会有所作为。 但是他的情况却与普通的侍卫不同,皇帝生气了,终于不要他在跟前伺候,将他远远打发了不是很好吗?他到底为什么觉得委屈,有什么不满意的?卫衍在那里纠结了半天,好不容易想到这里,终于又高兴起来。 对于这道圣旨,很多人都和卫衍一样,认为是明升暗降,是卫衍失宠的标志,只有宦海沉浮数十年的几只老狐狸,才隐约察觉到了未来权力变更的序曲,卫衍的父亲卫老侯爷就是其中之一。 他下朝回来后,拜读了这道圣旨,就开始认认真真地给卫衍上一堂皇帝赏识皇家恩典,卫衍该如何去沈大统领跟前刻苦历练以报皇恩的课。 卫衍那时候早就想通了,自然就乖乖应是了。 第二十六章 龙之逆鳞 “陛下, 沈大统领正在外面候着呢, 是不是……”高庸得了小内侍的通传后, 上前去悄声询问皇帝。 皇帝身边伺候的都是聪明人, 愚笨的人根本没法安稳地待在皇帝的身边。 在世间的至尊至贵身侧侍奉, 一举一动都关乎身家性命,稍微愚笨一点的人, 随便被人绊一跤就会跌得头破血流, 遇上一点小事就要丢了性命,这般残酷淘汰下来, 能活下来在皇帝身边安稳当差的, 自然都是聪明人。 高庸在皇宫几十年,在皇帝身边也已经呆了十几年,是个聪明人中的聪明人,自然知道皇帝的诸多心思。 皇帝此时正等着卫大人入宫来谢恩, 恐怕不太乐意见到沈大统领, 因为沈大统领这时候来求见, 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不过皇帝向来敬重沈大统领, 自然不会有人胆子大到敢故意晾着他,不管皇帝是见,还是不见, 该通传的消息,肯定要马上送进来。 见沈莫闻讯后来得这么快, 景帝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 当下就头疼起来, 偏偏此事要成,离不了沈莫的配合,他此时选择避而不见根本就不可行,只好硬着头皮宣他觐见。 至于说沈莫为什么会这么快就收到了消息?当然是景帝自己知会他的。 今日,他派内侍去卫府宣旨的同时,另颁了一道旨意给沈莫,要求他配合行事。此时,沈莫应该是接了他的旨意后有话说,来找他麻烦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沈莫行礼入座后,一开口就是反对的意见。 “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 麻烦既然到了眼前,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只能去直面,所以景帝没有选择兜圈子,而是直接问他:“大统领此话怎讲?难道真的觉得他愚钝到了不堪教导的地步?” 在景帝看来,若说卫衍不笨,这瞎话他就算睁着眼睛,在别人面前也许好意思说一下,在沈莫面前却不好说。若说卫衍已经笨到了极点,谁敢说这话他和谁急,就算是沈大统领当面,他也是要辩一辩的。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教不成才,沈莫还不曾教过卫衍,怎能笃定卫衍顽劣到不堪琢磨?凡事总要试一下,才好说不行,若试都不肯试一下,就说卫衍不行,景帝先替卫衍不服。 “陛下,臣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也该明白臣的意思。此事的症结并不在他身上,而是在陛下的身上。陛下此时觉得这般安排,很是妥当。但是陛下有没有想过,到了他日,如此安排是否妥当?”沈莫是皇帝最信重的臣子之一,又是看着皇帝长大的,对他的诸多心思,自是明白的。 皇帝要将卫衍调到他的跟前来历练,又下了份旨意命他细细提点好好教导,并不是闲着无聊闹着玩,而是在为日后做打算。他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龄,恐怕掌不了这近卫营几年,就会告老还乡,皇帝自然要事先安排好日后的执掌接位之人。 皇帝这般考虑,极为明智,但是皇帝提出来的这位人选,在沈莫看来,是极为不智的。 并不是说卫衍太笨,就资质而言,卫衍肯定算不上聪明活络机智过人,但是毕竟不是笨蛋,怎么算也能算是中人之智,只要严加教导,又有皇帝在后面撑腰,等过个几年执掌近卫营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况且近卫营的选拔,从最低等的亲军、侍卫一直到近卫营大统领,聪明才智精明干练这些东西并非首要条件,够用就好,最最重要的是要对皇帝忠贞不二,不是对国家对皇家忠贞不二,仅仅是对皇帝一个人忠贞不二,简而言之,近卫营是皇帝的亲军,是一支拱卫皇帝安全,只忠于皇帝一个人的军队。 低等亲军、侍卫也许只要求他们对皇帝的忠诚,但是说到近卫营大统领,除了他对皇帝绝对忠诚还不够,他还必须得到皇帝绝对的信任。 这个位置,就算由一个再聪明再能干,再对皇帝忠贞不二的臣子来担任,若他得不到皇帝愿以性命相托的信任,也是坐不安稳的。 但是,君王的信任,从来不是臣子想要就能得到的,而且与臣子聪不聪明能不能干,也没多大的关系,古往今来多少名将能吏,只因为“莫须有”,就下场凄惨,就可以知道,臣子想要得到君王的信任,实在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以卫衍与皇帝现如今的关系,彼此间的忠诚与信任的确不存在任何疑虑,但是日后呢?沈莫皱起了眉头,想到若日后君是君,而臣仅为臣,卫衍还会对皇帝忠诚如昔吗?皇帝还会对卫衍信任如昔吗? 与其到那时候君臣相疑结局叵测,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给他这个机会。皇帝此时欢情正浓,不妨将他放在身边做个近卫,等到了欢情已薄那日,若皇帝心中对他尚存几分怜惜,将他外放出去为官就是。 这般处置,才不会导致日后君臣彼此都为难的局面,所以在沈莫看来,皇帝如今的举措是不智之举,放在眼下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等到了日后就很难说了。 “大统领不必多虑,照着朕的意思去办就是了。”景帝出言宽慰他。 沈莫这么反对,是怕日后若他负了卫衍,或者卫衍负了他时,该如何是好吧? 若他负了卫衍,想必到时候卫衍会二话不说高高兴兴地回家娶妻生子,他不是整日念叨着自己何时会厌了他,肯放他走吗,等真的肯放他走的时候,想来他定会好好地“谢主隆恩”。 若有朝一日卫衍负了他,景帝想到这个念头,心里顿了一下,然后哂然一笑。这种事情他怎么可能允许发生?如果真的发生了,他保证会让卫衍后悔,非常的后悔。 “臣恳请陛下三思而行。”沈莫知道自己是在白费口舌,他打小看着长大的皇帝,是什么脾气他还不清楚吗? 这旨意皇帝既然下了,肯定不会收回,至于后悔,就算皇帝到时候真的会后悔,以他的脾气,他绝对会让对方比他更后悔,但是这些话虽然是白费口舌,他还是要说,因为这是他为人臣子的本分。 “朕意已决,大统领不必多言。”景帝这话说得非常坚定。 “陛下既然如此决绝,那么臣今日就将丑话说在前头。既然陛下将人交给了臣来教导,还请陛下以后不要插手此事。陛下应该知道,臣的教导向来是严苛的,若他没几日就觉得受不了,要来向陛下哭诉,陛下到时候可不要太过心疼他,过问此事,让臣难做。不过臣也不是个不通情理之人,若陛下到时候实在舍不得,不妨将他调回去,放在身边慢慢地教,只是以后莫要再提让臣教导这种话。” 既然答应了皇帝要好好教导卫衍,沈莫当然会用心教,用日后能掌得起事的高标准严要求来教,皇帝要是过几日就看着心疼,把人调来调去地过家家戏耍,他可没空奉陪。 “那是当然,大统领尽管放心,就算他来向朕哭诉,求朕替他说情,朕也不会为他说情的,反而会狠狠训斥他,命他好好跟着大统领学点本事。不过时间很宽裕,大统领不妨慢慢教导,朕知道他有点笨,大统领骂尽管骂,打嘛还请看在朕的份上,尽量不要打。这不是朕的命令,而是朕的请求。” 在沈莫面前,景帝一贯的对策就是放低姿态装柔弱,无数次的事实证明这是行之有效的方法。向沈莫求情这种事,命令肯定不管用,到时候他来一句法理难容,就叫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如果是景帝的请求的话,沈莫也许还可以看在他们多年君臣情谊的份上,给他一个面子。 不过转过头去,还须命高庸去仔细叮嘱一下跟在卫衍身边的人,若真的碰到挨打这种事,一定要来通风报信搬救兵,否则以卫衍的性子,要是拧起来死不肯认错,落在沈莫手里,肯定会小命堪忧。 “臣遵旨。”沈莫虽然躬身领旨,不过心里却小小腹诽了皇帝几句。 皇帝以为他是吃饱了撑的闲得慌吗,没事又打又骂做什么?虽说他训导下属的时候比较严厉,也没有严厉到又打又骂的地步。还是说他严苛的声名如此显赫,连皇帝都有了即将把人送入虎口的担忧? 而且他没有想到,皇帝竟然护他护到了这个地步,什么事都还没发生,就先开口为他求情。既然如此,就算他的严厉不能把人吓跑,以皇帝的护短,迟早也会把人召回去,这事大概用不了几日就会作罢。 沈莫心中打定了主意,脑中马上有了一连串教导的方法,只等着某只“小羊”被送入他这个“虎口”来蹂躏。 景帝与沈大统领沟通的时候,卫衍也在聆听老父的谆谆教诲。 卫老侯爷从皇家一路讲到卫家,然后又从卫家几代往上数,开始对着他痛陈家史。 卫家原籍河西府,曾祖辈出身草莽舔血为生,后到高祖帐下效力,鞍前马后出生入死,高祖平定天下论功行赏,封了个忠勇侯的爵位,到如今也已百年有余。 只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若想将这钟鼎玉食之家维持下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今上虽然年纪尚轻,但是这俨然气势不容小觑,如今命陈天尧将军戍边练兵,恐怕早就有用兵的打算。 故卫老侯爷早早就将长子卫泽,送到了西北大营陈将军帐下效力,如今苦是苦点,日后自然前途不可限量。长子若连这么点苦都受不住,他百年之后,怎能放心把这家业交给他? 毕竟他们卫家是靠军功起家,几代以来,每代承爵的侯爷都是有军功在身,才能传百年而不倒。要是子孙们个个在锦衣绫罗暖玉温香中养大,这偌大家业恐怕早就烟消云散了。 其他几个儿子,他也是各有各的安排。至于幼子卫衍,因自幼体弱,又是他心爱的女人所生,打小他就偏疼了几分,以至于到了这个年纪,些许小事还得他这个老父来操心。 他恼起来的时候,免不得要气幼子不省心不长进,偏偏有了事依然看不下去,要出手替他料理干净,只能说他这个老父就是天生操劳的命。 而今,他这个向来不长进的儿子,眼看着竟然有了日后长进的机会,卫老侯爷自然要抓住他教诲再教诲了。 他在那里啰嗦了半天,还是不肯让卫衍走,最后还是卫衍的母亲柳氏来打岔,卫衍才能安然脱身。 脱身以后,自然是入宫去谢恩,皇帝这次是在昭仁殿召见的他。 “爱卿为何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景帝一眼就看出卫衍精神不济,出言调侃他,“莫不是怕朕生气不要卿了,以至于一夜未能安眠?” “陛下……”卫衍先是一夜翻来覆去没能睡好,又被老父唠叨了半日,精神着实不济,此时被皇帝出言点破,想到他昨夜担心其他事的中间,也的确担心过皇帝是否生气,脸色更是难看。 “爱卿放宽心,虽然爱卿有时候很不识趣,让朕有点生气,但是朕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不会为点小事就不要爱卿的。”景帝正色说道。 皇帝的小心眼,离得远的人或许不知道,因为他在外面装也会装出宽宏大量的模样,但是他身边亲近的人,哪个不知道他的脾气,特别是卫衍,被他翻来覆去地折腾,要是再去相信他的话,未免有点傻了。 不过人嘛,傻也罢聪明也罢,大多只会听自己想听的话,卫衍也不能免俗。皇帝在吹牛说自己宽宏大量,他却只听到皇帝有点生气,又想到那道将他打发出去的旨意,这心就晃悠悠地被吊到了半空中。 “陛下,臣不是……臣只是……”他讷讷而言,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辩解,才能让皇帝不生他的气。而且皇帝不生气了的话,是不是会收回旨意,不把他打发出去了?此时,他辩解也好,不辩解也好,好像怎么做都不对。 “到朕这边来。”景帝招招手,示意某个忐忑不安的笨蛋到他身边来。 昭仁殿的这间华室仅做皇帝休憩所用,里面没有桌椅床榻之类的器具,地上皆铺着厚厚的华美毯子,皇帝所在之处比别处略高了几寸,除了毯子之外,四处还散落着一些软垫靠枕之物,旁边则随意摆放着几个矮几。皇帝此时正躺在一堆毯子里面,靠着软枕,手里不知道是拎着书还是什么东西,正在对他微笑。 为什么皇帝每次召见他,不是在寝宫就是在休息的地方,就不能到一个比较正式的场合,比如御书房之类的吗?对此,卫衍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不管他怎么不解,还是由着内侍帮他脱了官靴,乖乖走过去,跪坐到皇帝身边。 不是他越来越听话,而是比起一番挣扎以后,皇帝依然可以达到目的,还不如少了挣扎这个步骤,反正皇帝最后都能如愿。 “昨夜既然没睡好,现在补眠一下好了。”景帝见他这般乖巧听话,别说没生气,就算生气了,这气也下去大半了,示意卫衍在他身边躺下来。 卫衍虽然不清楚皇帝想干嘛,依然顺着他的意,解了外袍,躺到了皇帝的身边。 “睡吧。”景帝拖了条毯子过来,盖到卫衍身上。见他还睁着眼睛,将手掌盖到了他的眼睛上,示意他闭上眼。 华室里面燃着香料,似乎是沉香之类静心宁神之物,卫衍本来只是想闭着眼睛歇一会儿,不过后来就真的睡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皇帝手中的书翻过去没几页,估摸着他就睡了半个多时辰,不过精神的确好了许多。皇帝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内容,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发现他醒来,顺手摸了摸他的发丝,凝视着他的目光,说不出来的柔和平静。 这么祥和温馨的气氛,让卫衍脑子有点进水,问出来的问题自然是前所未有的傻。 “陛下,太后怪过陛下吗?”此事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无人敢议论,但是太后应该知道吧?要不然就不会深夜把他叫过去训斥一顿了,不知道太后有没有在私底下,为这事训过皇帝? “笨蛋,就为这个整晚睡不着?有句老话爱卿没听说过吗?‘儿是娘心头的肉’,不管你做错了什么,你的母亲都不会怪你的,再说这从来不是爱卿的错不是吗?”景帝听了卫衍的问话,才知道他精神不济的原委,原来他是因为昨日在怀安寺里,被他母亲撞见了他们在一起的情形,一直在担忧才会这般模样,便寻了些话来安抚他。 这事自然不是卫衍的错,自打那夜卫衍大哭,景帝认了都是他不好后,这事到底谁对谁错,他俩就有共识了。至于卫衍没错,为什么还要这样的原因,他俩也心存默契了。 不过说到儿是娘心头的肉,景帝的心中莫名抽疼了一下,垂下眼帘陷入了沉思,一下子没了安慰卫衍的心情。 皇帝的话是那么得正确有道理,卫衍在心安点头之余,却从皇帝的话中听出了某些隐在话后的阴翳,见皇帝不再说话,表情也变得有些冷淡起来,接下来那句话他想都没多想,就脱口而出: “陛下也是太后心头的肉。” 此话一出,皇帝就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就让卫衍一下子提起了心,皇帝看着他的眼中,已经带上了寒意,仿佛他那句话一下子就碰到了皇帝心中那根,稍稍碰触就会痛彻心扉的刺。 “卫衍,朕该说你笨,还是要说你聪明?你说得不错,朕也是母后的心头肉。”很快,景帝收敛了眼中的情绪,脸上再次恢复笑容,温言重复。 只是皇帝就算笑着,卫衍也很清楚,皇帝的笑容中没有一丝温度。侍奉了皇帝这么长的时日,皇帝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卫衍偶尔是能够感觉出来的,此时见他明明在生气,却要装高兴,就知道他是气狠了。 卫衍忍不住有些害怕,他刚才好像在不经意间,看到了皇家背后不容人窥探的阴影,他的话好像不小心触及了皇帝身上不允许任何人触及的逆鳞。 “臣……”他很想为自己辩解,却不知道该怎么辩。他想说他并不是故意窥探圣心的,但是刚才,他就是窥探到了圣心。 “笨蛋,朕又不会吃了你,怕成这样做什么?”景帝一手托着他的脑袋,不让他往后退,俯了身把某个笨蛋的呜咽尽数吞下肚,另一只手从衣襟伸进去,捏着他的胸口细细赏玩。 或许笨蛋的直觉比脑袋要管用得多,哪怕他的吻再热情,哪怕他的撩拨技术再娴熟,那个笨蛋的身体还是忍不住在颤抖,那些无法抑制的颤抖仿佛在诉说着他内心的害怕。 现在害怕已经晚了,景帝在心底冷笑,手指开始往下。 卫衍,就算你有父亲疼爱、有母亲疼爱、有兄长姊姊疼爱,哦,朕忘了,你还有你远恒哥哥的疼爱,就算你有所有人的疼爱,那又能怎样?就算朕没人疼爱,那又能怎样?你是不是活腻了,竟敢胆大包天嘲笑朕? 就算你被那么多人疼爱又有什么用,就算你从小被宠得连碰一下手指头都会哇哇大哭又有什么用?你还不是得乖乖跪在朕的面前,奉上身体,任朕把玩。朕可以在你的身上任意肆虐,朕可以用你最讨厌的姿势临幸你的身体,朕可以把你的身体当作纯粹泄火的工具,最后发泄完了,你还得跪在朕的面前,谢朕临幸,而且得笑着谢朕临幸。 朕一直忘了告诉你,侍寝的时候是不准哭泣的,从头到尾都是不准哭泣的,就算你有再多的眼泪,也得往肚子里面咽,当然等朕背过身去,你爱哭多久就哭多久。不过鉴于朕很喜欢看到你被朕临幸到哭哑嗓子的模样,这一点朕就懒得和你计较了。 还有,朕一直想知道,在朕的榻上,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个不行,那个不愿的和朕讨价还价?今日,朕就好好地教教你,让你知道一下,在朕的榻上,侍寝的人到底该守怎样的规矩。 景帝一边快意地想着,一边剥掉卫衍身上的衣服,细致做了准备后,故意挑了个卫衍讨厌的姿势,开始享用他的身体。 卫衍在他这么做的时候,嘴里一直喊着“陛下”,眼睛里面全是恳求,想要求得他的怜惜。若是平时,景帝看着他这副模样,恐怕就要心软起来,换个卫衍习惯的姿势宠幸他了,不过此时,既然只是发泄之举,并非合欢燕好,自然是他怎么开心怎么来,至于卫衍开不开心难不难受是不是很想哭,关朕屁事? 见皇帝硬起了心肠行事,卫衍似乎终于明白今日是在劫难逃,不再哀求,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痛苦或许可以忍耐,但是恐惧是无法忍耐的,这一点景帝以为卫衍很久以前就该明白了,想不到他现在还在自欺欺人。以为闭上眼睛就能逃避那些恐惧,这一点真是可爱到让他忍不住发笑。 景帝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享受了片刻后,转而又开始嫌弃卫衍太驯服了。就算卫衍知道他现在是在发泄怒火,但是他的身体却很老实,从头到尾都是乖顺地迎接着他的狂风暴雨,哪怕被他临幸得快要哭出来了,依然不敢有任何抗拒的动作。 笨蛋的直觉果然永远先于理智在行动,若是他敢抗拒,景帝当然会拿出更多的强硬手段,让他今日哭个够,但是卫衍就算很不乐意,依然在任由他摆布,景帝就只能感到很惋惜了。 不过他与卫衍,彼此之间有过如此多的欢爱,就算只是用自己的身体教训他,也知道怎么做能让他迅速崩溃。所以不需要有其他多余的动作,只一小会儿的功夫,卫衍就红了眼眶,露出了他最喜欢的要哭不哭的神情。那种表情,每次都能让他更加亢奋,亢奋到想要让卫衍大哭。 如果一个人真的喜欢另一个人的话,肯定是舍不得对方哭的,但是每次他临幸卫衍的时候,总是很恶劣地想要他哭,所以景帝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其实他一点都不喜欢卫衍。 如果卫衍宁死不屈或者拼命反抗的话,他会不会喜欢上他?景帝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当然考虑这种问题的自己更愚蠢,如果一开始卫衍宁死不屈或者拼命反抗的话,他敢保证现在卫衍的坟头上已经长满了杂草。 至于现在吗?他相信卫衍很快会用身体明白,比起强忍着不哭这种无聊的事,还是乖乖哭出来比较痛快,或者还有可能得到他的怜悯,换一种卫衍喜欢的姿势让他哭。 “陛下……疼……” 然后,他听到身下的这个人,一边忍耐一边说他疼,很小声的呢喃,却仿佛是在他的怒火上兜头浇了一大瓢凉水。 第二十七章 江山社稷 一个“疼”字, 比任何求饶的话语都管用, 让景帝莫名冒出来的怒火, 莫名又熄灭了。在听到这个字后, 他的身体立即顿住了, 停止了折腾卫衍的动作。 景帝没有认真思考过,为什么他听不得卫衍说这个字, 反正他就是不能忍受卫衍这么说, 或许那个原因就算他的脑子不愿去思考,潜意识里却隐隐知道。疼意味着受伤, 受伤意味着发热, 而发热显然是他身上的另一块逆鳞,不容人碰触,一触就会疼痛难忍。 再说卫衍虽然本质上是一个被人碰一下手指头,就会哇哇大哭的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 但是他的委屈一向只在那些疼爱他的人面前表现, 在景帝面前他就算再疼, 也会拼命忍着, 想来卫衍很清楚,景帝并不是疼爱他的那些人之一,在他面前就算哭闹得再厉害又能管什么用。那么现在能让卫衍受不住而叫“疼”, 事情肯定很严重。 这么一想,景帝刚才的游刃有余, 刚才的肆意妄为, 刚才的朕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卫衍你不愿意又能奈朕如何等等思索,种种强硬,色色嗤笑,通通在刹那间碎裂在地。 “哪里疼?” 景帝小心地离开卫衍的身体,将他放置在毯子上,仔细检查。第一步当然是确定一下,是不是刚才的肆意折腾伤到了他。 虽然事前做足了准备,虽然刚才他的动作并没有很粗暴,虽然卫衍的身体应该已经习惯了这事,但是刚才卫衍在整个过程中一直很紧张,身体也绷得很紧,受伤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不过景帝仔细检查了一番,却没有发现任何不妥的地方。 “到底哪里疼?敢骗朕,朕待会儿让你哭个够。”景帝跪在卫衍的身前,用力瞪着那个眼睛里面雾气蒙蒙的大笨蛋,恶狠狠地发问。 看来卫衍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竟然敢欺君来逃避惩罚。 “疼。”红着眼眶的大笨蛋,并没有被他的凶恶气势吓倒,依然用似哭非哭的表情看着他,再次小声地诉说他疼,却又说不清他到底哪里疼。 “是不是伤口疼?别动,让朕瞧瞧。”两人对视了片刻,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景帝无奈地低头认输,卫衍这个笨蛋肯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疼,景帝只能自力更生去判断他疼痛的根源。 卫衍的腹上有一条大约三寸来长的旧伤疤,那是当日他护驾时留下的功勋证明,经过近半年的休养,已经愈合成了一道斑驳的伤痕,不过景帝直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那里血肉模糊伤口狰狞的模样,不由得怀疑是不是他的旧伤突然发作了,才会觉得疼? 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这伤口以前从来没发作过,怎么可能今日突然发作了?但是在笨蛋的身上,显然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景帝伸出手去,用指尖轻轻拂过卫衍腹上的疤痕,他的力道非常轻柔,动作更是小心翼翼,神情亦是郑重无比,仿佛在碰触世所罕见的珍品,不敢稍有分神,就怕一不小心,就伤着了他,碰疼了他,摸了一会儿,他才问道:“莫不是这里疼?” 这么问的时候,他仔细观察卫衍的表情。 卫衍并没有因为他手指的碰触,流露出任何疼痛的表情,显然并不是这条伤疤在作疼。 “到底哪里疼?敢骗朕,看朕待会儿怎么收拾你!”不是这里疼,也不是那里疼,卫衍到底是哪里疼?景帝心里更加担心,不过话依然说得很是强硬。 “陛下……疼……”卫衍摇了摇头,试图坐起来,但是他没能如愿,皇帝用手掌按住了他,不让他起来。 他觉得很疼,却说不出来到底哪里疼,好像浑身上下都在疼,仔细辨别,却又说不清楚具体是哪里疼。 明明所有的动作都是熟悉的,明明身体早就习惯了承受皇帝的做派,忍耐皇帝的恶劣,为什么脑子里面还会感受得到那种撕裂般的疼痛? 难道仅仅是因为刚才皇帝用冷淡的不带一丝感情的目光注视着他,难道仅仅是因为刚才皇帝在用抚弄物品般的手法抚弄他的身体,难道仅仅是因为刚才皇帝命令他摆出来的姿势,让他彻底明白自己不过是皇帝用来泄火的器具? 这种事情不是一开始就很清楚明了吗?为什么那时候只是感觉到冷,而现在却是透彻心扉无法忍耐的疼。 “朕知道你哪里疼了,放心,很快就不疼了。朕在治疗这种疼痛方面的本事,连太医都要甘拜下风的。”景帝笑得居心不良起来,按着卫衍不让他起身,很有自信地放出话来。 “陛下……疼……”哪怕皇帝赐予了他早就在渴求的恩泽,也减少不了那些彻骨的疼痛,卫衍忍耐不住,继续开口诉说。 “好了,好了,朕败给你了。”景帝被卫衍三番五次唤“疼”打岔,再大的火气都烟消云散了,当下放弃了继续用唇舌逗弄他的念头,直起身来,将他抱在了怀里,“好了,朕不生气了,马上用你最喜欢的方式宠幸你。来,将手臂环在朕的背上,抱紧朕。” 是不是光是欲望交合还不够,一定要肢体紧紧交缠,才能感受得到那些言语无法诉说的东西? 景帝以前一直嘲笑卫衍不解风情,不懂房事中的情趣,直到现在他才明白,笨蛋的直觉在很多时候都是正确的,在玩弄风情情趣的时候,他的身体是在享受,但是脑子却很清醒,而像现在这样,彼此紧紧拥抱纠缠,才能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这种感觉,很熟悉很怀念很温暖,仿佛很久以前,他们就这样紧紧抱在一起。 这个姿势卫衍果然不再喊疼,只是紧贴着景帝的身体,忍耐不住地细微磨蹭。景帝托着他的脑袋,在他唇上细细琢磨,直到他忍不住回应,才推开双唇,含住他的舌尖吸吮。他摇晃着脑袋好像是在抗议,不过环在景帝背上的手臂,却越来越用力。 因为卫衍明显地回应纵容,这场欢愉景帝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等到结束的时候,全身汗水如浆,只能躺在毯子上面大口喘息,被他幸到有些失神的卫衍,不知道有没有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努力挪到他的跟前,因身体无力,一时控制不住力道,整个人都扑了过来,脑袋撞在了他的头上,然后额头贴着他的额头,很认真地重复道: “陛下也是太后的心头肉。” 湿漉漉的额头碰在一起,近到可以看清卫衍眼中的自己,卫衍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让景帝心里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不过他没有推开卫衍,只是出言吓唬: “再啰嗦,朕让你好好哭一场。” 这话若是放在平时,卫衍肯定会害怕,但是现在卫衍只是嘟哝着“臣好累”,闭上眼睛准备休息。 皇帝现在全身的气息都很平和,没有了刚才那些让他不由自主害怕的阴霾味道,再说他真的好累,要害怕也得等他睡醒以后。而且以皇帝现在同样疲累的状态,就算有心想要教训他,也得等到恢复体力以后才有可能,所以卫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卫衍,躺到朕的身上来。”景帝虽然不明白卫衍为什么一下子怕他怕得要哭,一下子却不再怕他,但是他现在的确没力气和他计较,所以只是推了推他,让他躺到自己身上来。 “臣很重的。”卫衍睁眼说完这句话,又迅速闭上眼睛,试图打消皇帝的突发奇想。 躺在皇帝怀里这种事情,清醒时也许感觉很舒服,特别是大肆欢好后,皇帝心情很不错的时候,若是用来睡觉,恐怕就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妙。 睡在上面的人固然需要摸索半天,才能找到最舒服的睡姿,而被压在下面的人的身体,恐怕会因为长时间不能移动而麻痹痛苦。 所以比起躺到皇帝的身上去,卫衍更喜欢靠在皇帝肩头,抱着他的胳膊睡觉,那是他每次醒来时的姿势,想来是他的身体在无意识的时候,认定那是最舒适的姿势。或者像现在这样侧着身体额头贴着额头,右手放在胸前,左手从皇帝的腋下穿过去,抱着他的背休息也很不错。 卫衍模模糊糊地想着,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然后他隐约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被皇帝拖起来,被皇帝拥在怀里,让他整个人都靠在皇帝身上,不过此时卫衍已经没有力气出言反对,只能乖乖趴在皇帝的怀里,任他行事。 景帝坐起来,半靠在身后的软垫上,然后把卫衍拖起来,循着记忆深处那些影像,摆弄卫衍的身体。 首先脑袋要放在他的腹上。好像位置不对?那时候好像是再上来一点吧。这样会不会睡得不舒服?再调整一下好了。其次手要放在他的腰上,两只手都要抱着他的腰。还有什么?身体好像要侧过来一点才行。好像差不多了,那就这样吧。最后景帝将自己的手放到卫衍背上,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卫衍说得没错,他的确很重。虽然他的身体看上去削瘦,但是全身肌腱分明,布满紧致的肌肉,重量绝对不轻。而且全身硬邦邦的,硌得慌,抱着睡觉一点都不舒服。 就算这样,景帝还是不愿意把他移到旁边去躺平。反正要不舒服,两个人都不舒服好了,他在心里非常无赖地想着。 他想起那时候,卫衍就是这么抱着他,在秋夜的凉意中这么抱着他,四面八方都是沁骨的冷,无尽的寒意一针针扎进他的心底,仿佛要将他的心冻住,他稍一思索,心中就是无法言喻的刺痛,那是不能向任何人倾诉的疼痛,惟有怀中的躯体像只手炉一般散发着高热,让他能够感受得到世间的一丝暖意,所以就算那时候,他已经被卫衍压得半身麻木,却始终没有想过要丢开他。 “卫衍,你说得对。朕也是母后的心头肉,可惜江山社稷是母后心尖子上的肉,就算是朕,也得排在其后。”景帝想起他暗中猜到的那些事,心中还是一片黯然。 他贵为天子又如何,他是太后的亲生儿子又如何,在江山社稷面前,对太后来说,都不算什么。 只是那些事他就算猜到了真相,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当做不知晓,依旧继续着天家母子间的母慈子孝,做着那世间的表率,早就在压抑之中变成了不容人碰触的刺,随便碰一下就能感到刺骨的痛。 刚才卫衍只是无心之语,但是他一下子就痛得无法自抑,才无端迁怒了他怀里的这个人。 还好,景帝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像猪一样熟睡的人,眼神变得非常柔和。 还好,卫衍在有些事上,不肯多想,更不愿多想,虽然体不胖,但是心却很宽,心思也简单明了,他根本就不需要去猜,只要看下卫衍的表情,就知道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了。 他不想到了榻上,还要去费心猜人心思,还要言谈举止间全是机锋,卫衍这般猪头猪脑少思多睡心思简单真的非常好。 第二十八章 知难而退 卫衍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大半个身体都蜷缩在皇帝的怀里, 被体温捂热的丝缎织物, 贴在脸上慰烫的感觉很舒服, 他忍不住眯着眼睛蹭了蹭, 才蹭了两三下,就听到头顶上的人轻笑出声。 他听到声音呆了一下, 停止了蹭动, 抬起头向上望去。 “是不是还没醒?要不要喝点茶醒醒神?”景帝见他睁眼看过来,温言笑问。 “嗯。”卫衍其实还处在刚醒未醒时的迷糊状态, 他听见皇帝的问话, 下意识地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傻愣愣地从下往上注视着皇帝。 就这么看着,他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念头——皇帝微笑时的模样与以前相比, 似乎有了些许不同。这种感觉很微妙, 很难用言语说清楚, 但是卫衍就是有了这种感觉。 以前, 他没有机会正眼观察过皇帝,最多是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过几眼,后来虽然一直随侍君前, 却没有心力再去注意这些问题。 如今他躺在皇帝的怀里,从下往上望去, 才发现皇帝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许多, 似乎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 皇帝已经从少年进入了青年,稚嫩和青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从他的脸上褪去,代以青年的成熟干练以及帝王的威严,皇帝不怒而威的气势俨然已成,温润的笑容中似乎带了些高深莫测的味道。 虽说君心向来难测,但是先前皇帝好歹还有霸道任性这些少年习性,不管再怎么掩饰,皇帝的心意总有些痕迹可寻,现如今才怕真的是“君心深似海,臣子无力探”。 不过,卫衍转念一想,又觉得他老是想要揣摩君心做什么,窥探圣意可是君王大忌,他刚才不过是沾了一点天家隐秘的边,皇帝就动了无名之火,往死里折腾他。若他知道得太多,岂不是死得更难看? 想到这里,卫衍就歇了再去探究揣摩皇帝心意的念头。 反正皇帝心里对他的处置,应该早就有了计较,他只须按着皇帝的意思,一步步走下去即可,其他的,不用想太多,因为想太多也是白想,除了自寻烦恼之外,没有其他用处。 皇帝对他的身体尚有兴致的时候,自然是放在身边百般宠幸,一旦没了兴致,就会将他外放为官,这大概就是皇帝常常挂在嘴边的不会亏待他吧。 其实,只要自己不去钻牛角尖,这日子一旦习惯了,很快就能过去。卫衍虽然这么说服自己,但是他的心里面总有些奇怪的感觉,他仔细想想,又不知道是为什么,忍不住又想眯起眼睛。 睡着了就好了,什么都不用再去多想。 “别睡了,喝口茶醒醒神,起来走动走动,免得晚膳吃不下东西。”景帝见卫衍呆呆发愣了一会儿,又要闭起眼睛睡觉,赶紧推推他,将手中的茶盏递上去,服侍着他漱了口,才重新倒了一杯茶给他喝。 两人相处时,若无必要,景帝绝不会唤人进来服侍,这些许小事自然由他自己随手做了。 卫衍直到一杯暖茶下肚,才算彻底清醒了过来,终于发现自己依旧躺在皇帝身上,赶紧爬了起来。 “帮朕揉揉,朕动不了了。”景帝在他起身后,开口向他求助。 被一个成年男子压着睡一觉的代价就是半身麻木,动弹不得。不过景帝并没有后悔,而是很有兴致地听着卫衍一边垂着头替他按摩,一边在那里念叨“臣早就说过”之类的啰嗦话。 他的身体正在慢慢恢复知觉,犹如针扎一般难受,但是他的心情却很好,心情一好,他就忍不住要去动手动脚。 “陛下刚才在看什么书?”一番唇舌纠缠后,卫衍好不容易得到了说话的机会,赶紧用别的话题岔开皇帝的注意力。再由着皇帝这么亲下去,恐怕亲着亲着,就要走火,再这么着胡闹一阵,晚膳怕是真要赶不上了。 “是你的远恒哥哥写的游记,里面有些风土人情很有意思,你有空不妨好好看看。”景帝这话的重点显然是“远恒哥哥”这四个字,他的话里话外都散发着某些酸味。 “陛下……”卫衍无奈地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才好。 什么叫他的远恒哥哥?那是他酒醉时的胡话,皇帝不用记得这么牢吧?还有,皇帝什么时候与齐兄的交情已经好到以书相赠的地步了? 卫衍自然不知道,在他去幽州的那段时日,景帝俨然成了随意居的常客,与齐远恒等人谈诗论文,说古道今,针砭时事,偶尔还会合着众人调侃调侃另一个自己,这日子不知道过得有多么逍遥舒适,而且乘这机会,他还为几名看着颇为顺眼的寒士写了推荐信去参加恩科,玩乐与政事两不误。 至于齐远恒与他之间的交情,说深厚还谈不上,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他们彼此间的印象已经大为改观。 这本游记记录了齐远恒游历各地时耳闻目睹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齐远恒没打算大肆付梓,只是弄了数十本送给亲朋好友作为闲暇时的消遣之物,皇帝陛下有幸收到了一本。 至于齐远恒为什么没有送给卫衍一本,或者是因为卫衍从幽州回来后,他们就匆匆见了一面,还没来得及送,或者是因为齐远恒觉得送给卫衍也是白送,以卫衍捧了书就想睡觉的习惯而言,送他书实在是浪费。当然以常理推论,原因极有可能就是后者。 “你的远恒哥哥倒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惜……”可惜什么,景帝没有说完,只是用略微惋惜的神情摇了摇头,“不说这些了,陪朕出去走走。” 皇帝当时到底是在可惜什么,卫衍根本摸不着头脑,他只稍微想了想,一时想不明白,也就丢开手了,何况他马上就要陷入水深火热的状态,根本就没有时间再去考虑这个问题,等到此事终于重提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第二日,卫衍就去沈大统领跟前报到。 沈莫见了他,态度算不上多么严厉,不过是温言勉励了他几句,就打发他去整理文书了。 等卫衍到了近卫营专门摆放文书的库房后,他才明白沈大统领大概对他很有意见,不过是碍着皇帝的旨意,不愿明着反对罢了。 整整三大库房,数十年的文书,仿佛每一本上面都明晃晃地写着四个大字——“知难而退”。这恐怕就是沈大统领的用意,挑他最讨厌最不拿手的事情让他去做,想要让他知难而退,从而不着痕迹地逼皇帝收回那道旨意。 卫衍的性子从本质上而言,大多数时候是逆来顺受的,比如皇帝想怎么揉搓他,就怎么揉搓他,反正他都会乖乖受着,不敢有丝毫抗拒,不过若真的被逼得狠了,他自有一股犟脾气,这一点,相信皇帝陛下最深有体会。 只是,皇帝有过这番体会,不等于众人都明白这个道理,至少沈莫就不知道还有这回事,当然沈莫就算有过这个体会,也不会当一回事,因为他本来的目的,就是要借此逼退卫衍。 不过沈莫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番为难,把卫衍骨子里的那点犟劲激了出来,一门心思扑在了库房里面,誓要把这份差事做到完美无缺。 近卫营的文书分为几大类。第一类也是最重要的一类,当然是近卫营所属众人的花名册履历密档。第二类属于轮值交接记录。近卫营的侍卫亲军营兵何人何时在何处轮值戍卫,有一份详细的轮值表,交接的时候两人签名为证,最后全部归档入库便于追溯查找。 第三类则是一些绝密资料,比如皇城各宫室布局图,各行宫,各猎场的舆图等等,几乎囊括了皇帝可能会出行之处的各项资料,所载翔实完备,甚至连京城的大街上有几个坑都有记录。 除了这三大类,库房里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文书,例如与各衙门往来的公函,近卫营内部的公函等等诸如此类。 沈莫要求卫衍梳理彻查的就是前两类,以卫衍目前的官职,能够接触到的也就前两类,第三类他还没有资格涉及。不过光是整理这前两类,就累得他够呛。 近卫营从上到下计有大统领一人,副统领四人,一等侍卫六十人,二等侍卫一百六十人,三等侍卫二百六十人,四等侍卫四百五十人,亲军校三千人,另有营兵万人,总共一万三千九百三十五人。 卫衍最首要的任务,就是熟悉这些人的履历密档,并且进行梳理彻查,核对文书所载真伪。近卫营有专人负责此事,各项文书都齐备,唯一的问题就是工作量巨大。 因近卫营负责皇帝陛下的安全防卫,选人严格,就算选个营兵都要上溯五代,至于跟在皇帝身边的近卫,就更不用说了,祖宗十八代外加九族都要查清楚,履历加各项证明材料合在一起,每个人的履历密档都是厚厚一大本。 一人一大本,全营就是一万三千九百三十五大本,就算一天能看上一百来本,也要看上数月。再说卫衍每每看到疑问之处,就会记录下来,或询问主事之人,或遣人去实地彻查,这速度实在是快不起来。 文书类不是卫衍的强项,做着着实辛苦,才做了几日,他的脑子里就全是些“张三年二十,家住百里屯”,“李四上有老母下有幼子”之类的东西,甚至连睡着了,他的脑中都有一连串的墨字在到处爬,搞得他睡觉都睡不安稳了,不过他的心里憋着一口气,硬是一声苦都没叫。 皇帝在他没去之前,就已经把话说在了前头,他说了,卫衍可以回来向他诉苦抱怨,他会好好安慰卫衍,但是他是绝不会去为卫衍出头的。 当然,卫衍打心眼里就不觉得自己有向皇帝诉苦的必要,更没打算让皇帝去替他出头,沈大统领一没骂他,二没打他,不过是打算用一堆文书将他活活埋葬。既然这差事别人能做好,他当然也能做好,若去向皇帝诉苦,只不过是显示他的无能罢了。 而且,就算他真的存了要在皇帝面前叫苦的心思,最后的结果恐怕也会变成苦上加苦,因为皇帝安慰着,安慰着,必定会安慰到榻上,这种耗费体力的安慰,他真的不敢要。 他在那里水深火热、疲惫不堪精力不济,皇帝还要抓着他不肯放,每夜都要将他留宿寝宫欢爱燕好。 卫衍开始几日还能勉力奉陪,后来干脆就闭上眼躺下来,由着皇帝去胡闹,每每皇帝才做到一半,他就睡了过去,如果忽略皇帝陛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之外,这日子凑合着也就过去了。 第二十九章 火上浇油 这日子卫衍能闭着眼睛凑合着过下去, 景帝却处在了濒临爆发的边缘。 卫衍因为白日里过于辛苦, 到了榻上, 睡过去的速度是越来越快, 景帝每每对着枕边睡得像头猪一样的人, 不做不爽,真的要去下力气做到把他弄醒又舍不得, 每次都是草草了事, 都快憋成内伤了。 甚至有几次卫衍比他先舒服了以后,他不愿看到卫衍在睡梦中, 因他的折腾而皱起眉头, 只能自己动手解决。 天晓得景帝在初晓人事以后,就没有自己动手过,现在可口的美味摆在眼前,他竟然硬忍着不去动, 而要去劳烦自己的右手, 他在反应过来以后, 只觉得自己脑子有毛病。 就算他怜惜卫衍辛苦了一整日, 不想在榻上继续折腾他,随便唤个人进来伺候就是,若是他不耐烦碰人身体, 可以命人口侍,他现在这么委屈自己, 到底是为了哪般? 景帝真心想不通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 然而这毛病却一日大过一日, 十次之中有五六次这毛病就会发作,逼得景帝不得不去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欲望得不到纾解带来的怨念是很严重的,这个道理在他开始忍了很久,最终还是把卫衍压在了身下时,他就清楚明了了。 他想到的第一个方法,就是减少宠幸的次数。 本来景帝夜夜都要宠幸卫衍好几回,现在他改成了两三日才宠幸他一次,饶是如此,卫衍依然没法每次都能坚持到最后。 显然,症结既不在他身上,也不在卫衍身上,而是在其他人身上。 接下来,景帝就多次向沈莫明示暗示,让他高抬贵手放卫衍一马,请沈莫看在他的面子上,不要如此这般下狠手摧残卫衍。偏偏沈莫听了他的话,一概装傻,还在那里小声嘀咕,卫衍是不是被皇帝宠得太娇弱了,只让他梳理个文书就累成这样,以后要是把他派出去干点活,他岂不是马上就累趴下? 一旦真的被他逼得急了,沈莫就直接甩出一句话:“陛下若实在心疼,就把他召回去放身边,自己慢慢教好了”。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让景帝乖乖闭上了嘴。 他不是不能自己教卫衍,但是如果他真想让卫衍日后安安稳稳地接替沈莫的位置,最好的办法还是把他放在沈莫手底下好好历练,由着沈莫去狠命折腾个五六年,到时候卫衍该知道的就知道了,该熟悉的都熟悉了,该掌握的也会掌握了。 而且沈莫先让卫衍去接触这些文书,就理论上而言没有任何问题。以后卫衍想要带好这些人,自然是对他们的情况越熟悉越好。 再说近卫营的遴选用人,历来是近卫营最重要的一个工作,毕竟他们担当的是拱卫景帝安全的职责,任何的小心慎重都不为过。 道理摆在这里,景帝不是不明白,就是因为他太清楚明白了,他心头的郁闷才会越来越严重。 他若真心替卫衍着想,事情就得按照这个设想做,但是真的这么做了,他自己就得不了好,此事明显很难两全。 就这样,沈莫摆出了一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模样,一点都不肯为君分忧。卫衍倒是很愿意为他分忧,不过依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再说看着卫衍已经瘦下去的脸颊,景帝本想训斥他的话,全部咽下了肚,只能每日里命小厨房翻着花样,做些滋补营养的东西,哄着他用下。 在景帝郁闷至此的关头,内务府还要来火上浇油。 天熙二年四月初六,内务府上了一道折子,恳求景帝同意内务府广选天下美女,充斥景帝的后宫。 这道奏折本身没什么可让景帝生气的。 景朝历代君王的惯例就是三年一大选,一年一小选,搜罗天下美女,充斥后宫备选承幸。 去岁景帝大婚的时候,为了对谢家以示恩宠,并没有同时大选,不过是挑了几名家世尚可的女子,一并封了品位,再加上景帝未大婚前已封的后妃,景帝后宫有品位的后妃,比起他的先祖们,实在是少得可怜,想他的先祖们,哪个不是后妃三千,依然征选不停,所以此时上这道奏折,不过是内务府的职责所在,属于不得不为之,景帝刚开始看到这道奏折的时候,并没有多在意。 当然对于此时的景帝而言,就算那少得可怜的后妃,让他一个个安慰过去,他也是既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那个精力,除了刘婕妤因怀着身孕,母凭子贵着实得到了他的喜爱,他每日都要进去探她一次外,除了皇后是因为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属于他不得不敷衍的人之外,其他人等,他都懒得去费心力应付,甚至连看到她们,都觉得是件麻烦事。 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没兴趣广选美女,扩大后宫来给自己找不痛快了,所以这道奏折,被他温言驳回了。 如果到了这里,内务府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了职责,就此罢手,此事大概也就这么算了,毕竟景帝现在的心思并不在他们身上,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这事急转而下,最后竟以无数人头落地而收场,这是众人当时万万没有想到的。 这道奏折被驳回后,内务府又接二连三地呈上折子,措辞一道比一道激烈,到最后几乎是在直言,若景帝不准采选,简直是上愧对祖宗,下愧对黎民,昏庸无道不是圣明之君了。 虽然景帝从来没有立志要做个明君,但是在此事上,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决定,有什么昏庸之处。广选天下美女是每位君王的权力,但是这权力在很多时候是被有识之士非议的,史书上因为强选民女而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的君王不在少数。 他现在自愿放弃这个权力,倒是昏庸无道了,这个道理真的非常有趣,有趣到景帝的脸上浮起了笑容,就是那种卫衍每每看到,都会头皮发麻的笑容。 由此,景帝对内务府在此事上如此不依不饶的原因,开始大感兴趣,对到底有多少人在插手内务府,插手此事,也开始大感兴趣。 若是朝廷中别的衙门对这件事如此进言,也许并不会引起景帝如此大的兴趣,以至于最后震怒。朝臣有朝臣的立场,为国或者为民的立场,或许还有他们自己私心的立场,并非永远都是站在君王的立场上行事,对于前两者可以动怒可以训斥,但是作为君王,即使明白他们不符合君王的立场,也应有容忍的雅量,对于最后一种,作为君王必须明白那是人之本性,可以利用可以处置,端看合不合君王自身的立场。 但是对于内务府,景帝并没有容忍的肚量。内务府负责处理皇家事务,从本质上而言,内务府的官员是景帝家臣,景帝的立场就是他们的立场,而且必须是他们的立场,他们坚持自身的立场,或者说他们坚持自身所代表的利益的立场,这种事情是不符合皇家利益的,绝对是景帝的大忌。 所以景帝被这些奏折刺激后,第一个反应就是下旨严厉训斥,并且开始命人彻查内务府。 本来这不过是皇室内务,但是皇帝后宫向来是朝堂争斗的延伸,虽说景朝自开国以来,就严令后宫不得干政,但是哪怕是再英明的君王,他的朝中事务走向,很多都与后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既然后宫的荣宠与朝中的荣宠永远息息相关,既然人之本性是有私心,那么有朝臣明着或者暗着涉及其中,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天熙二年四月初八,朝会上有言官御史当廷进言,言景帝不准采选乃违背祖宗惯例之举,恳请景帝自省。 景帝闻言毫不动怒,下旨若众臣对此有异议,可上折陈述。此旨一下,稍后几日,雪片似的折子纷纷呈进内廷。纵观这些折子,在此事上如景帝所愿,朝臣一分为三,一部分反对一部分支持,还有一部分明智地保持沉默。 关于保持沉默,这在景烈一朝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在景烈一朝的诸多争斗中,景烈帝的众多心腹重臣都是保持沉默的高手,越是位高权重可轻易改变君王心意的,越不肯轻易开口,早期的柳泽生沈莫陈天尧肖越是,后期的卫衍及卫氏一门俱是。 当然这里的保持沉默有两种解释,一种就是他们有意见,但是他们不会当场慷慨陈言激烈反对,或许私下会和景烈帝沟通,但是至少在明面上不会持反对意见,另外一种就是他们没有意见,景烈帝的意见就是他们的意见。 无论是哪一种,显然都符合景烈帝的意愿,这大概就是景烈帝虽然在景史上以铁血而闻名,但是他的心腹重臣们却都能得以善终,并且福泽后人的一个重要原因。 而且,很多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力量,比如说齐远恒,他的沉默让整个士林对某些帝王家事皇家秘辛,保持沉默整整三十多年,若他能再多活三十年,或许景烈晚期景宣一朝的血腥历史就能得以重写。 当然,这些不过是后世史学家的无聊假设罢了。 未来的事先不去说,只说当时,景帝看完这些折子,唯一的反应就是冷笑。这些折子上众臣个个都是为国为民大义凛然的忠臣形象,这里面有多少水分,他将拭目以待。 这些折子当然全部留中不发,几日后事态越发严重,开始有朝臣暗指是不是君王身边有小人进谗言,以至于君王如此一意孤行,不肯纳取臣子的诤言?到此时,哪些朝臣牵扯其中,此事又是谁在背后指使,景帝也就心中有数了。 景帝一开始就预料到这事会往这个方向发展。他不想卫衍过多牵扯其中,早在事前就希望沈莫能找个由头,把卫衍调出京城一段时日,等到事态平息下来后,再让他回来,不过沈莫的一番话,却打消了他这个念头。 那日他要沈莫调人出京,沈莫问他: “陛下是因为他而不准采选?” “当然不是。”对此,景帝迅速矢口否认。 他不准采选,明面上当然是因为他怜惜天下臣民的拳拳爱女之情,对采选造成的骨肉分离亲人不得团聚之悲事于心不忍,暗地里是因为他的后宫已经有足够多的女人,他根本应付不过来,显而易见,不管是明是暗哪个原因,都和卫衍没有一点关系。 第三十章 谁是黑手 “既然不是因为他, 陛下怕什么?”沈莫对皇帝的回答不置可否, 对皇帝的性子更是了解, 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话, 再一次反问道。 “朕才没有怕……朕只是不希望这事被有心人牵扯到他的身上……好吧, 其实有那么一点是为了他。”景帝支吾了一会儿,还是没能在沈莫面前糊弄过去, 终于开口承认他这么做, 有那么一点是因为卫衍的缘故,嗯, 就如手指甲那么小一点, 对事情的发展根本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如果没有卫衍,采选不采选这种事,他根本就无所谓,他肯定也会像他的先祖们一般, 坐拥三千美女尚嫌不足。但是现在有了卫衍, 他的后宫女人越多, 意味着他的麻烦就越多, 与卫衍相处的时间也就越少,这肯定不符合他的心意。 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不希望给自己找更多的麻烦, 至于以后,日子还很长, 而人心善变, 也许到时候他会有别的想法也说不准。 “既然与他有一点关系, 他终有一日必须面对这个局面,陛下不可能每次都能将他调开。再说,以臣看来,他未必会反对这次的采选。”在沈莫看来,卫衍绝对是不会介意这种事情的人,更不可能会反对皇帝广选美女充斥后宫延绵子嗣。 “朕当然知道他不会反对,他不但不会反对,还会万分支持呢。他肯定巴不得朕的后宫充斥女人,然后朕就再也没空搭理他。”卫衍的想法,景帝很清楚,就是因为太清楚,他才会觉得更郁闷。 虽然他这么做,并非是为了讨好卫衍,但是卫衍非但不会领情,而且肯定会站在反对者的立场上,和他对着干,这种事真的让景帝情何以堪。 见皇帝陛下因为郁闷快要抓狂,沈莫立即明智地行礼告退。 过了几日,京中的局势越发严重。朝臣对于景帝的劝谏,还没起到什么作用,景帝命人对内务府的彻查,却已经稍有了些眉目。 在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堂会审之下,多名内务府高官因受贿渎职等罪名入狱。而且,这彻查似乎有从内务府蔓延开来的趋势,弄得整个京城官场都开始惶惶不安起来。 纵观景朝整个官场,廉洁奉公的清官固然有,但绝大多数官员都有些心照不宣的收入。这种事情,不查的时候,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真要认真查下去,景朝十有五六的官员要被砍掉脑袋,十有八九的官员要被下狱。 在这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局势下,有几个官员敢打包票自己禁得起朝廷彻查,又有几个官员能在皇帝摆明了要追查到底的架势之下,能够安稳睡觉? 一场关于皇室内务的争论,却在瞬间成为了肃清吏治的由头,成为了随时都会让人掉脑袋的催命符,这真的是众人一开始没有想到的。 大概已经有官员在心里后悔,为什么要轻易去捋景帝的虎须了,但是此时后悔,显然已经太晚了,而且比起后悔或者继续纠缠皇室内务这些事情,把自己手上的账目做做平,把自己的屁股擦擦干净,才是真正的当务之急。 当然,景帝并没有打算杀到朝中无可用之臣,他的心中很清楚,贪官污吏是杀之不尽的,而且水至清则无鱼,什么时候该查要看时机,什么人该杀则要看目的,所有的一切,他的心里都有一本账,参考依据当然是前阵子众臣明里暗里的表现。 不过,这些想法,他没有必要也没有义务特地去知会众臣一声,任由得众臣每日里把这明媚春日过成肃杀秋季,战战兢兢恪尽职守,再不敢随意出头,就怕一个不慎,皇帝的目光就会落在自己身上。 在这种大势所趋之下,整日里叽叽歪歪东家长西家短的言官御史们,很快找到了新的进言题材,让那些屁股不干净的大臣们,日子更难熬了。 果然,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对于这一点,景帝向来深信不疑。 在景帝与他的朝中众臣斗智斗勇大获全胜的时候,卫衍依然埋头案牍,真正做到了两耳不闻朝中事,一心只做手中活。在他废寝忘食的努力工作下,库房里待查的文书只剩下一半了。 等到沈莫沈大统领,有一日终于心血来潮,想到要去文书库看看卫衍,顺便检查一下他的工作进度的时候,沈大统领终于明白了,皇帝为什么最近见到他,一直没有好脸色,以及皇帝为什么会如此穷凶极恶地找众臣麻烦的真正原因。 因为本质上而言,年轻的皇帝陛下是那种他的日子不好过,那么谁都不要想过好日子的人。很不幸的是,他也是有力量让此种邪恶本质化为现实的人。 以沈莫原来的打算,是要把卫衍扔在文书库一年半载不闻不问的,若卫衍中途受不住,自己要跑最好,若他受得住撑下来了,好歹也能杀杀他的锐气。 据他了解,卫衍实在是太受宠了,甚至连皇帝身边的第一心腹高总管,都将他当做半个主人,在小心伺候着,足以说明他在皇帝心中重到何种程度。 皇帝身边伺候的宫人,个个都是聪明人,在察言观色揣摩君心上,段数都颇高,又惯会跟红顶白,见人下菜碟。皇帝心中看重的,自然人人奉承,谁都不敢有丝毫怠慢,只要皇帝稍微露出些冷淡之意,这些人恐怕就要立即变颜色了。 至于想让高庸当作半个主人小心伺候,就算是皇后,恐怕也不敢有此奢望。 偏偏卫衍就有了这个待遇,沈莫自然明白,这肯定不是卫衍做人有多高明,而是皇帝有多看重他了。 就算卫衍本来是个稳重的人,在如此受宠的情况下,难免会变得有些骄纵,磨一磨他的性子,实在是件有备无患的事情。 而且皇帝虽然事前说了,由着他教导,不过一旦真的发生冲突的时候,皇帝会站在哪边,是不言而喻的,若到时候真的毫不留情,对他太过严厉了,皇帝就算嘴里不说什么,但是心里难免会不舒服,时不时就想找他的茬,只怕日后麻烦颇多。 鉴于以上种种考虑,沈莫才会决定先将卫衍扔到文书库,磨一磨他的脾气,但是他真的没有想到,他这一磨,会磨出如此大的干戈。 就算是个能熟练处理此类文书的官员,也要半年时间才能梳理一遍的工作量,卫衍却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一半,而且还做得有模有样的,可以想象他在这里花了多少时间精力。 一个人的时间精力就这么一点,此处花了太多,自然意味着别的地方花得很少,不可能面面俱到。沈莫检查完卫衍的工作进度,再看看眼前明显瘦了一圈的人,非常头痛地叹息。 不用多问,他就知道,目前京城中的麻烦,与眼前的人脱不了干系,而且他自己好像也是幕后黑手之一。不过,无论是眼前的人,还是他自己,实际上都是非常无辜的人。 不知道他现在亡羊补牢,会不会太迟了? 沈莫摸着颔下的胡须,开始沉思。 算了,不管有用没用,这明显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想通了这点后,沈莫着实温言夸奖安抚了卫衍一番,又告诉他剩下的这些活不急做,最后打发他回去休息,并且衷心盼望皇帝陛下见了卫衍以后,能多些事情做做,不要有空没空就想着怎么折腾人。 景帝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卫衍回宫休息的消息,然后他就马上扔下公事,挥退了一堆已经明显被他的勤于政事,肃清吏治弄到神经衰弱的朝臣,摆驾回宫了。 这段时日卫衍出去的时辰越来越早,回来的时辰则越来越晚,而且通常累到晚膳都没胃口吃,直接倒下去埋头苦睡,已经被憋成重伤的景帝,除了让众人与他一般水深火热之外,真的想不出还有什么纾解郁闷的消遣。 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郁闷的话,只能越想越郁闷,但是如果有一堆人每天过得比他更郁闷的话,很明显看到别人如此郁闷,他的郁闷就会少一点,这就是所谓的如何正确地把自己的郁闷,变成别人的郁闷。 在这点上,景帝自觉做得很成功,反正这些时日,他用别人的郁闷来平衡自己心理的目的完全达到了。 现在,让他郁闷的人回来了,那个每天忙到黑灯瞎火才会回来的人,提早回来了,他当然没空再和其他人瞎折腾,扔下他们甩手就走了。 卫衍依然在景帝的寝殿里面歇息。 本来事情刚开始闹起来的时候,景帝有兴起过让卫衍搬到原先值宿的庑房里面歇息,稍微遮一下旁人耳目的念头,不过后来他仔细一想,又放弃了。 就算换个地方又能怎么样,除非他再不去碰卫衍,否则这种事情要瞒过身边人是不可能的,所以最后依然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没有什么变化。 很快,景帝就回到了寝宫,他急冲冲地跨进了内殿,走到榻边,看见卫衍听到他弄出来的声响,动了动眼皮,似乎想睁开眼睛和他说些什么,他赶紧上前去安抚: “是朕,没事,有什么话等你睡醒了再说。” 景帝摊开手臂,由着宫女伺候着他宽衣解带,然后躺到了卫衍的身边,抱着他一起补眠。 此时,殿外春光明媚,榻上睡意正浓,如此温馨时刻,不需要言语纷扰,任何事都可以等到睡醒之后再说。 不过景帝若是知道卫衍睡醒以后,会说些什么的话,他大概宁愿卫衍从此以后不会再说话,免得那些逆耳的不中听的话,会从卫衍的嘴巴里面说出来。 卫衍睡醒之后的第一个话题,就是与景帝讨论内务府那个广选美女充斥后宫的建议。卫衍并不是不知道这些时日朝中发生了什么,只是他一直拒绝思考发生的这一切与他的关系,而且他忙得自己都顾不上了,更没有精力去顾别人,自然没力气去关心那些事。 现在他有了闲,自然就有了闲心去操心这种事,而且沈大统领的那声叹息,以及注视他的担忧目光,还有反复叮嘱他,要他注意休息,有空多陪陪皇帝,不要为了埋头工作不管皇帝,等等啰嗦话语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 他并没有认为皇帝是因为他而驳回内务府的折子,最后引发轩然大波。但是若说与他没有一点关系,这话就算他嘴里敢说,心里依然说不过去。 其实若要究根到底,这世上的事情或多或少都能找出些关系。以皇帝陛下的脾气,就算因为被他影响了心情,导致他去认真肃清吏治,最后出现大量人头落地这种后果都不是不可能。 拒绝思考的时候,他可以很轻松地拼命逃避,一旦开始思考,他就忍不住要去背负自己不能承受的东西,这是卫衍的老毛病,但是他始终改不了。 劝谏不是他擅长的事情,特别是面对皇帝的时候,因为皇帝陛下每每有本事用某些动作,让事情偏离原来的方向,但是他最近的劳累,让皇帝不忍对他动手动脚逼着他闭嘴,所以现在,皇帝虽然表情很不悦,还是由着他说下去。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朕应该准了内务府的折子,然后赦免那些吸取民脂民膏的蛀虫?”最后,景帝对卫衍那一大段劝谏的话做了总结。 “臣不是这个意思。臣以为内务府一开始呈上的折子并没有错,至于后来查出来的受贿渎职的官员,自然应按律法惩处,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他们原先的折子是错的。这是两件事情,陛下不应该混为一谈。既然内务府一开始没有错,陛下就应该准了他们的折子。” 皇帝的总结与卫衍要表达的意思相去甚远,他真正的意思是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皇帝不能因为这件事是错的,就觉得对的那件事也是错的,卫衍不由得感慨自己真的没有口才,否则的话,他肯定可以好好地和皇帝说一下这里面的道理。 虽然他表达不清楚这里面的道理,但是他敏感地意识到,朝臣们肯定也是在皇帝的怒意中忘掉了一开始的缘由,就像他每次劝谏时,都会如皇帝所愿一般,很快就不知道偏到什么地方去了。 “所以,你也觉得朕应该广选天下美女,充斥朕的后宫?”景帝心里在呵呵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问他。 “陛下,扩充后宫延绵皇嗣是陛下的职责。”卫衍正色回道。 他打心眼里真的认为这是皇帝的职责。 “延绵皇嗣的确是朕的职责,但是广选天下美女充斥朕的后宫,既不是朕的职责,更不是值得天下有识之士称道的好事。卫衍,如果朕能证明你是错的,你是不是也该接受惩罚?”景帝面上浮起一丝笑意,继续发问。 “臣……”皇帝唇边那抹志在必得的笑容,让卫衍有些犹豫,不过他想了一想,还是咬牙点头了,他不觉得那是错的,更不相信皇帝可以证明那是错的,“是。” 第三十一章 人间富贵 虽然与卫衍之间有了这么一个约定, 虽然景帝很笃定, 最后他一定能够得偿所愿, 让卫衍心甘情愿地由着他折腾, 但是景帝并没有忙着收获成果, 而是一门心思要把卫衍养肥养壮。 就算存了要把猎物宰了吃掉的心,事前也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养养膘, 然后才能下手开动,这个道理, 相信大家都懂。 因此, 景帝的当务之急,就是和沈莫沈大统领就卫衍手头上的差事,再次进行协商。 这一次,出乎景帝的意料, 竟然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沟通。 以前他好说歹说, 任他说破了嘴皮子, 依然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他的沈大统领, 不知道是不是今日早起时,起得太急,把脑袋磕到了, 突然间变得非常好说话。 不管景帝说什么,他都在那里恭声应是, 甚至连景帝提出的某些不合理要求, 比如说景帝希望卫衍从今往后每日只要去文书库核查半日, 沈莫都立即答应了下来。 景帝有些想不通,沈莫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通情达理了,他的脑袋没磕到的话,难道是他良心发现,突然间懂得为君分忧了? 这事景帝琢磨了片刻,就没有再去多想,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其他的,都是不需要放在心头的小事了。 就这样,卫衍从此开始了每日上午去文书库与纸墨文档亲热,下午回到宫里被景帝当作猪一样圈养的,两极对比非常严重的生活。 至于景帝自己,就没有卫衍这么好命,他每日的行程永远单调如下:上午有朝会的时候上朝会,无朝会的时候召集众臣在昭仁殿或者御书房议事,下午基本上用来批改奏折,间或召见召见诸如来谢恩,来辞行,来哭诉,来找麻烦要求单独觐见的臣子,晚上的安排要看情况,忙的时候,他就继续与奏折为伴几个时辰,闲的时候,他就找些娱乐来消遣消遣,或者去后宫散散心。当然,有了卫衍后,他连去后宫散心的时间也没了。 而且景帝闲的时候实际上很少,这时候的朝臣,书写奏折废话很多,除了军国大事民生要务之外,很多臣子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上奏,而且常常引经据典洋洋洒洒离题万里不知所云,有些朝臣还动不动就要显摆显摆文笔,秀一秀书法,来个万言书,直接导致了景帝每日要批改的奏折数量着实巨大。 景帝四岁登基,十八岁亲政,目前也就十九岁过半多一点。 多年的帝王教育、帝王生涯早就让他明白,一个帝王想要坐稳江山号令天下,有没有能力其实并不重要,是不是真的礼贤下士勤政爱民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凡事要占据大义的名分,然后该做的姿态绝对要做到位。 大义这东西很玄妙。力量对比悬殊的时候很需要,大义的名分可以让力量薄弱的一方瞬间变强。力量占了绝对优势的时候依旧少不了,有了大义这块遮羞布,事成善后史书记载都可以少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就好比当年他能登基,就是因为他本身就代表了正统,占据了大义,“逆王案”之所以能这么快被平定,就是因为幽王不是正统,没有大义的名分。 景帝这次要清洗内务府,换上自己信得过的人,一怒之下砍了那些他看不顺眼的人的脑袋,固然可行,但是他这么做,难免会留下暴虐的恶名,而同样是清洗换人,肃清吏治无疑就是这么一个极为好用的大义借口。 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将来在史书上,这都是一个让人不敢辩驳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至于这场清洗本来的缘由,又有谁敢来深究? 至于姿态,礼贤下士的姿态景帝一向做得很到位,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面对卫衍时。 在卫衍面前,他就是懒得装,要把自己最恶劣的一面表现给他看,卫衍再乖顺再服从也没用,反正他就是忍不住要去欺负他,而且欺负的时候从不手软,当然一旦欺负过头了,他又要忍不住去哄卫衍,给他种种补偿,这种莫名其妙的心态,他自己都弄不明白。 最后说到勤政爱民,勤勉之君的称号,景帝自觉受之无愧,反正该做的事他一件都没偷懒过,而且就算是偷懒开溜的时候,对外的说法依然是他在忙于政事,这个姿态绝对是一等一的勤政。 至于爱民嘛,这个并不是由景帝一个人说了算,通常勤政就已经算是爱民的一部分,但是作为君王,景帝在为国为民发生冲突的时候,肯定会选择为国,所以这爱民只能是顺便的,是与其他事情不矛盾的时候,才能首要考虑的,因此厚着脸皮自己给自己冠上爱民的称号,景帝免不了有几分心虚。 不过只要了结了此次的采选事件,景帝觉得自己还是当得起爱民这两个字的,事态发展至此,其实事情的起因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反正结果最重要。 卫衍坚持认为内务府的折子没有错,那是因为卫衍一直站在为国的立场上,为皇室延绵在考虑,只要让卫衍站到为民的立场上,马上就能让他自己乖乖认错。所以对于此事,景帝一点都不着急,始终忙于养肥卫衍的工作。 为了能够随时随地监督卫衍的养肥过程,景帝特地命人将昭仁殿内,他日常办公用的那个居室隔出了一间内室,召见外臣的时候他就使用外室,平时批改奏折则在内室。 内室布置得奢华舒适,极尽享受之能事。每日到了午后,景帝苦命地与他那堆小山般高的奏折搏斗,卫衍则好命地躺在他的身边歇午觉。 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两三日,景帝的心里就极度不平衡。他累死累活干得头痛手痛,卫衍却优哉游哉地呼呼大睡,如此强烈的对比,引起他心头压抑不住的愤恨,他就免不了要去动手动脚,折腾来折腾去,直接导致了他批改奏折的效率几近于无。 折腾了几日后,景帝就发现,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批改奏折这活,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的话,只会越积越多,积多了景帝就要被卫衍埋怨。 “臣早就说过了,这样不可以。臣恳请陛下,以后莫要胡闹。”每次白日里耽搁了时辰,必须挑灯夜战批改堆积下来的奏折时,卫衍都要这么一本正经地劝谏他。 “这是朕一个人的错吗?你睡得这么舒服,朕却没得睡,这种事放你身上,你能忍吗?”听到他这么说,景帝立即气愤地反问道。 若不是卫衍的日子过得太舒适,引得他嫉妒万分,他会去闹腾卫衍,结果耽误了正事吗? 既然如此,这到底是谁的错,还需要多说吗? 反正,不管怎么说,自认自己很委屈很难受的皇帝陛下,是绝对不会承认他有错的。 面对皇帝的犀利反问,卫衍只能无言以对。这让他说什么才好,明明是皇帝硬逼着他睡觉,结果皇帝又要来妒忌他睡觉,这事要怎么整,皇帝才会满意? 见卫衍被他问得无话可说,闭嘴不言,再也不敢唠叨来唠叨去,景帝的心情忍不住飞扬起来。 不过这么白日闹腾,晚上辛苦的日子,显然与他一开始要养肥卫衍的大计不符。所以,景帝痛定思痛以后,终于与卫衍商量出了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方案。 那就是,用过午膳以后,两人一起散个步消消食,然后就一起腻着歇午觉,起来后又一起用过点心,最后景帝正式开工干活,卫衍则坐在他的旁边,帮着他干活。 因为很多奏折废话太多,景帝常常会把看了前面十行,还没看出来到底要干嘛的奏折,随手扔给卫衍看,他自己则去看下一本。 两个人一起批改奏折的效率,的确比他一个人忙活高了许多,但是让卫衍帮忙干活,好像还是有违景帝一开始准备把卫衍当猪圈养的目的。 为此,景帝苦恼了一夜。第二日他上朝的时候,当廷下了一道旨意,更改了景朝自高祖时沿袭下来的奏折封面制度,要求朝臣们军国大事民生要务以红封上奏,请安折子贺表折子以黄封上奏,言官以蓝封上奏,其他折子则以素封上奏,而且军国大事民生要务须言简意赅废话少说,三行之内不见主题的退回重写,三个月内改不过来的全部罚俸罚薪。 这道旨意一出,自然引起朝臣哗然。景朝素来用红封上奏,以示对君王的尊崇,老臣们自然担心景帝这么一改,有损君王的威严,不过景帝此举,却赢得了青年臣子们的赞同,特别是三月下旬才新入殿的那些年轻臣子,个个年轻气盛朝气蓬勃,心中欲有一番大作为,他们不愿受老臣旧例的节制,闻言后更是盛赞,“吾皇英明乃景朝之福”。 这一场朝中对弈,景帝略胜一筹。接下来景帝一连数日退了一批废话连篇不知所云的折子,当廷斥了一批用混折子封面颜色的臣子,后来又做出了让步,改以其他折子以缃色封面上奏,算是给拼死要维护皇室体面,君王威严的老臣们一个交代,此事到此,也就成了定例。 如此这般,景帝的工作量明显下降,至少有一大批折子,被他归入了可看可不看,只要随便翻翻就行的范畴,而且那些折子他都懒得自己动笔,而是让秉笔的内侍直接代劳了。 这么一来,景帝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和卫衍腻在一起。正好此时宫中来了位擅江南民间小吃的御厨,景帝将他调入了寝宫的小厨房,每日里除了三顿正膳以外,还加以各种小吃为佐餐,像什么小笼包子、葱油饼、菜包、甜豆沙包、春卷、烧饼、牛肉汤、糖藕粥等等各类小吃一路吃过去,养了足足有十数日,待景帝重新摸到了卫衍腰上多出来的一丝肉,才终觉大功告成。 卫衍闲下来的这些时日,景帝已经和他欢爱过数次,身体已经不再像前一段日子那般馋得慌。只是他担心会累到了卫衍,每次宠幸时,都不敢做得太过放纵,总是浅尝辄止,以纾解欲望为佳,最多逼出卫衍眼角一滴两滴的泪水,就会罢了手。 像以前那般,欺负到卫衍眼泪汪汪,哀求到嗓音沙哑的程度,已经好久没做了,景帝的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够尽兴。 现如今,他既然终于把卫衍养肥养壮了,接下来自然是宰了吃掉打牙祭了。 景帝觉得磨快了刀,直接宰了猎物吃固然可行,但是让猎物乖乖地自动脱毛去脏,煮熟后躺到盘子里,送到他嘴边来,显然更加有趣。为了达成所愿,让卫衍自动认错,自动受罚,景帝择日就带他出宫了。 这些时日他怕卫衍有心理压力,影响养肥养壮的过程,对此事始终绝口不提,好像根本就没这回事一样,现在当然也不会提起此次出门的目的,只是带着卫衍到处逛。 出去的那日没有朝会,所以他们午前就出了宫门,午膳是在随意居用的。 随意居是什么地方,卫衍可能还不知道,景帝可是一清二楚。在卫衍不在京城的这段时日里,他多次出入这里,自然知道此处的民风是多么得彪悍。 就算以他一国之君的身份,依然常常沦为众人嘴边的话题,而且这些家伙议论起来,一点面子都不肯给他,常常听得他郁闷无比。 最近采选的事情,朝野都闹得沸沸扬扬的,随意居里面的人正在讨论些什么,就算他没有安排耳目在这里,也能猜得到几分,更何况他还安排了不少耳目。 景帝带着卫衍等人,进了随意居,他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跑堂要带他们去楼上雅间的好意,直接在一楼的大堂里,找了张空桌,坐了下来。 随侍的众侍卫,已经多次陪同皇帝前来这里,早就习惯了皇帝的做派,此时,没有任何反应,甚至都不需要皇帝招呼,其中有几位自动上前,与皇帝共坐一席贴身保护,剩下的几位则迅速散开来,在人群里面占据了有利地形落座警戒。 只有卫衍是第一次陪皇帝来随意居,他发现皇帝竟然要在大堂里面,与百姓比邻而坐,马上就出言反对: “公子,此处不太妥当,属下以为我们还是要个雅间为好。” 在外面,众侍卫都称皇帝陛下为公子。 这里四处是人,若有杀手刺客出现,简直是防不胜防,仅仅从安全方面考虑,卫衍就大力反对皇帝坐在大堂里面的举动。 可惜皇帝不为所动,其他侍卫也没有来声援他,个个仿佛习惯到天经地义,也有可能是因为在皇帝面前,他们已经说烂了嘴皮子,懒得再劝了,照常理推论的话,原因很明显肯定是后者。 因为皇帝听了他的话后,在那里笑而不语,根本不来搭理他,而是开始替他们斟茶。 见此情景,卫衍没有办法,只能在皇帝身旁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卫衍,你这个人,大部分地方都不错,但是有一点很不好。”景帝将倒好的茶盏,推到卫衍面前,对等着他下文的卫衍,慢条斯理地说道,“享尽人间富贵,不知民间疾苦。从现在开始,好好了解一下民间疾苦吧。” 第三十二章 采选风波 享尽人间富贵, 不知民间疾苦? 皇帝对他的评价, 简直让卫衍瞠目结舌起来了。 原来在皇帝的心目之中, 他竟然一直是这般不学无术, 不知民间疾苦的纨绔模样, 难道这才是皇帝如此羞辱于他,轻慢于他的真正原因? 只是, 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这么说他, 这个人独独不该是皇帝陛下。 若说享尽人间富贵,这个世上除了皇帝之外, 还有谁当得起这样的形容? 若论不知民间疾苦, 卫衍可不觉得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皇帝陛下,会比他更了解民间疾苦。 但是,皇帝是君,他是臣, 君王说他一句, 他作为臣子, 自然应是有则改之, 无则加勉,断不可回他十句。而且据理力争也要看看场合,当众让皇帝下不了台的后果, 通常会很严重。 随侍了皇帝十多年,皇帝的脾气, 卫衍不是不知道, 此时就算他的心里有再多的不平, 再多的不满,他也只能乖乖咽下肚,低头应是: “公子所言极是,属下日后定当好好了解一番。” “卫衍,你嘴里应是,心里肯定是不服气的。”景帝不觉得自己对卫衍的评价,是什么偏颇之词,当然以卫衍的出身经历来说,就算他真的不知民间疾苦,也不是什么大错。 只是,卫衍若是始终不知民间疾苦的话,他又怎么能让卫衍知道,民间百姓对皇家大量采选民女充斥后宫的惶恐,又怎么能让卫衍乖乖承认,他支持内务府的做法是错误的,又怎么能让卫衍发现,他之所以支持内务府,实际上是源于他内心深处的险恶目的呢? 坦白而言,无论背后有多少人在指使,内务府力主采选一事,就其本身职责而言,并没有什么错,卫衍支持内务府的做法,本身也没有什么错,但是景帝他完全可以偷梁换柱,指责卫衍“其心可诛”,自然是没错都能变成有错。 景帝抬起茶盏,轻轻啜饮一口,回味了一番齿间的苦涩与甘甜,才放下茶盏,整暇以待地开始向卫衍发难: “卫衍,我问你,若有人因一己之私,陷天下百姓于水火,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是对还是错?” “当然是错的。”卫衍根本就不知道他这么问的用意,认真地回答。 “既然是错的,是不是应该接受惩罚?” “这个是自然的。” “好。本公子希望你牢牢记住自己今日说过的话,到时候可不要出尔反尔,逃避责罚。”听了卫衍的回答,景帝心满意足地继续喝茶听八卦。 前些日子,景帝收到暗卫密折,知道随意居来了一江南来的商人,那名商人很喜欢说一则叫做“拉郎配”的趣事。 果然,坐了没多久,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开始说将起来,景帝为了更有效果,特地让人将那人请到了他们这桌上,听那人讲这件趣事。 这件趣事是这样的: 江南有个小城,某夜,有官员夜间回城,街头时不时传来威武开道声。城中有一富户,正好雇了一工匠在家里做木器,他夜半听到鸣锣开道声,以为是采选民女的官员到了。 富户家里有一女,还没来得及婚配,夜间他又不敢出去找人。他正在慌张无措之间,突然想到家里雇的那名工匠,情急之下,他就选了这名工匠做女婿。 富户去喊工匠起来成亲的时候,那名工匠还在梦中畅游,什么都不知道,等他清醒过来,他才发现,主人家已经布置好了喜堂,主人家的小姐也穿上了嫁衣,披上了红盖头,就等着和他成亲了。 就这样,因为该富户对采选这事,惶恐到了听风就是雨的程度,一位工匠莫名其妙就娶到了一位小姐做妻子。 说完这件趣事,那名商人又开始说起其他的趣事。 虽然内务府的上奏,被皇帝驳回了,但是民间百姓并不相信,皇帝真的会放弃广选天下美女充斥后宫的权力,以为皇帝不过是要做出一个爱民的样子来,等到众臣一奏再奏,皇帝大概就会顺势推舟答应下来。 到时候,皇帝既博得了爱民如子的名声,又不误采选事宜,真真是声名美女两相宜。 所以这段时日,民间诸如此类的趣事数不胜数,只要家中有适龄女儿的百姓,现在都赶着要在皇帝采选前把女儿嫁掉,已经疯了一般,不管什么麻子瘸子,只要是男人都抢着要。 景帝不得不承认,民间百姓自有其生存智慧,若不是个中另有原因,他极有可能就如百姓所料这般,推托一番,就答应下来。 那名商人从江南一路行来,见多识广,口才又好,他将这些事讲得栩栩如生,让人犹如在场一般。 只不过这桌的众人,并不捧场,笑容更是勉强。众人吃的是皇家饭,当的是皇家差,人不笨也不傻,这些趣事表面上是在笑百姓愚昧可笑,但是背地里真正在嘲讽谁,简直是不言而喻。 但是皇帝本人都在笑,众人又不敢不陪笑,偏偏他们心里实在不想笑,最后只能勉强牵动脸皮,做出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看着实在让人渗得慌。 众人都在笑,唯独卫衍没有笑。他几次想要开口发问,结果嘴巴刚张开,很快又闭上了,因为他不知道该问什么好。 “民间百姓为何不愿将女儿送入宫中?一旦入了宫,等到一朝选在君王侧,荣华富贵光宗耀祖不就指日可待了?”卫衍不问,景帝自然帮他问了。 他虽然不是卫衍肚里的蛔虫,但是以卫衍的那点道行,景帝只要看看卫衍现在的神情,随便猜一猜,就知道卫衍想问什么了。 “公子年轻尚轻,而且今上年幼登基,朝廷已有十多年不曾有过大选之年,大概不明白朝廷的采选是怎么一回事吧?朝廷的定例是三年一大选,一年一小选。大选之年不分官宦之女还是民女,只要是十五岁至二十岁的适龄女子,全部都在采选之列,共有一千名的份额。小选之年则只选官宦之女,份额没有定例,一般是一二十名左右。” 那名商人喝了一口茶,接下去说道:“进了宫后,会从这一千名女子中,选出容貌品行皆为佼佼者,充斥皇帝的后宫,未入选的女子则充做宫女。若为宫女也就罢了,到了二十五岁自然就会放出宫去,若是不幸被选做了皇帝的后妃,从此深宫寂寞红颜老去,父母亲人再不能得见,才是人间至惨。至于说到荣华富贵光宗耀祖,皇帝后宫那么多女子,能得宠爱的又有几个,大部分女子能够见上君王一面,就已是天恩,一辈子都只能苦苦盼着,盼到韵华逝去。公子大概还未有子嗣,所以不能明白为人父母者的苦心,像我等这般的小小百姓,不求子女光宗耀祖,但求子女承欢膝下平安顺遂,也就心满意足了。” “原来如此,受教了。不过我听说今上这次很坚决地驳回了要求采选的折子。” “做做样子罢了,当不得真的。就算今上无意,祖宗惯例摆在那里,不是今上一个人说了算的。而且皇后呢,太后呢,朝臣们呢,他们怎么想?到时候这么多人都逼着今上采选,今上能坚持到几时?这事在我看来,只是时间问题。”那名商人对此事并无乐观态度。 如此这般,又说了一些闲话。景帝和那名商人俱是兴致高昂,两人天南地北胡诌一通,颇有些相见恨晚的味道。 卫衍却只是喝着茶,没有说话,他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只是不想说话。就算后来看到齐远恒来,他的笑容也很勉强。至于皇帝很是推崇的,特地点来给他尝的那些点心,他同样是食不知味。 那日卫衍随皇帝一起回宫后,并没有在宫里住下。他家里派人来给他带了个口信,让他回家一趟,有事要商量。 当下他去向皇帝请假,本以为又要说个半天,才能得到恩准,没料到皇帝依然像前几次那般很好说话,很快就准了他回家。 卫衍到家后,才知道要商量的竟然是他的婚事。 卫衍今年二十有五,早就到了成家的年纪了。 景朝的世族子弟一般成亲都比较早,大概十七八岁就会成亲。 卫家的子弟稍微晚点,要二十出头才会成亲,他的兄弟们大部分在他这个年纪,早就是好几个孩子的爹了。但是他是家中幼子,自幼体弱,被众人娇纵着长大。而且身为幼子,永远都会觉得自己还小,很多时候总是想不到这个小只是相对的,其实他真的已经不小了。 不过卫家的先祖中,有众多任性之辈,坚持着先立业再成家的,也不乏其人,好几位更是拖到而立之年才娶了妻室,所以对于卫衍迟迟没有娶妻,外人虽觉得奇怪,但是也能理解。这是卫府百年来的传统,每一代都会出几个让家长焦头烂额的任性子孙,这一代若没有,才是更奇怪的事。 比如卫衍他爹,卫老侯爷卫靖,当年就是个颇为任性之人,他的婚事就一直拖到了而立之年,实在拖不下去了,才被父母强压着定了下来。 当然,卫衍其实不是这般任性的性子,他没有早早成亲的原因,不外乎就是自幼体弱,不宜早娶这种原因,反正家里不提这事,他也不着急,乐得逍遥自在,以前闲暇时,他就和孟九他们混在一起,后来发生了那件事,他一路胆战心惊着走过来,根本没有余裕去考虑别的东西,这日子也就这么着稀里糊涂过去了。 现在家里突然在此时提起他的婚事,让他觉得有些意外。 “衍儿觉得哪家小姐更好?”大夫人说了几户人家,问他中意哪家小姐。 “但凭母亲做主。”卫衍的这声“母亲”是在叫大夫人。 景朝大户人家,一般庶出的子嗣要称府中正室为“母亲”,自己的亲生母亲,倒是要叫做“娘”,不过在卫家,卫衍的母亲柳氏地位很特殊。据说柳氏本也出身名门,后因种种机缘巧合,才进了卫府。所以卫衍自幼就对两人不分亲疏,一起称作“母亲”。 自古以来,子女的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像卫府这样的世族,更是要考虑各方面的利益,这婚姻从来是由不得子女做选择。大夫人这么一问,不过是问问而已,并不是真的要听卫衍的意见。 若由得卫衍选择,他希望他未来的妻子,是犹如绿珠姑娘那般秀丽明朗的女子,可惜绿珠姑娘在祁阳府码头上消失后,至今没有任何音讯,他派了人去查找,却始终无果,大概是有缘无份吧。 “那就韩家吧。”大夫人很快做了决定。韩家是户部韩侍郎家,与卫家也算门当户对。这桩婚事他们早就商量过,让卫衍回来不过是通知他一声,“六月初六是黄道吉日,现在开始准备,到时候应该可以迎亲了。” “这么赶来得及吗?”卫衍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他的婚事开始一点动静都没有,突然一下子就马上决定下来了。 景朝的世族官宦人家娶妻要行三书六礼,整个仪式复杂繁琐,婚事从纳采到亲迎,准备上一年半载都不算稀奇。他们家竟然打算在一个月内完成三书六礼,难怪卫衍要奇怪了。 “事出有因,一切从简。韩家也是同意的。” “出了什么事?” “还不是皇帝要采选闹的。韩家小姐也在本次采选之列,韩家自然希望能尽快完婚。” “连韩家都不愿意送女儿入宫吗?”卫衍实在是不明白,民间百姓不愿意送女儿入宫,都急着嫁女他好像能够理解了,为什么连官宦之女也忙着找婆家呢? “衍儿你在宫中当差这么多年,竟然还不明白?这皇宫再奢华再富贵,又能怎么样,那些尊贵女子的背后,全都是说也说不出来的心酸苦楚,若是真的疼爱自家女儿,谁家愿意把女儿送进宫去?若有人以为进了宫,就能得到那位的真心以待……谁这么自不量力,就是谁傻了。”卫衍的母亲柳氏接过了话题。 她话中有话,可惜她的儿子根本没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不用这么急,陛下不会同意这次采选的。” “傻孩子,陛下不同意有什么用。若朝臣跪求,若皇后规劝,若太后发话,陛下真的还能坚持下去吗?” 卫衍没了言语。这事显然还没完,等朝臣们从此次彻查内务府的阴影里面摆脱出来,应该会有更多人去规劝皇帝的,甚至连他自己,不是也劝过皇帝了吗? 他劝皇帝的时候,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难道他那时候真的如皇帝陛下在随意居里说的那样,仅仅是为了一己之私,而要陷天下女子于水火? 第三十三章 笑意吟吟 成亲的人选确定了下来, 这门亲事还有很多事情要商量合计, 大夫人和柳氏就开始讨论起来。 比如说行六礼的日子, 本来应该都选黄道吉日, 但是他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这一个月里吉日有限,若没有合适的日子, 该用哪些日子替代?又比如说媒人该请谁, 换了庚帖后要送到哪里去卜吉兆,聘礼该送些什么, 卫衍成亲后要住哪个院子, 里面该怎么归置摆设? 这些事件件繁琐细致,却一件都马虎不得,否则不是卫府丢面子,就是韩府不痛快, 他们是结亲, 又不是去结仇, 自然要把所有的事都做妥当。 大夫人和柳氏为了这些事讨论得很起劲, 卫老侯爷和卫衍坐在旁边,基本上插不上什么话,略坐了坐, 卫老侯爷就把卫衍带去书房说话了。 到了书房后,卫老侯爷落了座, 又让卫衍在他手边坐下, 待侍女上了茶, 他却在那里光喝茶不说话。 卫老侯爷宦海沉浮数十年,早就修炼成精了,他对于卫衍这些日子如此蒙受圣恩,夜夜留宿宫中,不是没有一点怀疑的,对于卫氏子弟这些时日来,备受皇帝提拔重用,也不是没有一点疑惑的。 一般皇帝对臣子的宠信,荫及子嗣很正常,但是荫及父兄,却总会让人不由得深思。 只是,有些事他隐隐约约知道不妥,但是在事情没有挑明之前,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有些话他作为父亲应该说,但是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如常。 此事事关皇室声誉,就算皇帝真的失德,一旦闹出来了,遭殃的只会是臣子,而且这种事连想一想都是大罪,他怎么能和儿子摆到明处详谈,到最后只能是一声叹息。 若皇帝真的对谁有意,那人要么从,要么死,根本就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从不是那么好从的,若皇帝是个刻薄寡恩,薄幸无情之人,就算此时从了,日后恐怕也是下场堪忧。死更不是好死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拒不承上恩,用血去污皇帝的眼,扫皇帝的兴,就算死了,恐怕也会祸及家人。 至于说直接将这事闹出来,让皇帝被千夫所指,逼迫皇帝不得不修正帝德? 这么做的人,大概是嫌自己和家人死得不够惨了。 历朝历代,荒唐行事,帏薄不修的皇帝,不是一个两个,但是哪一个,真的会因为这种事遭到众人指责? 只要江山稳固,百姓安乐,不管皇帝的后宫有多少男男女女,不管这些男男女女他是用什么手段弄来的,他都是圣明之君,会有无数的人为尊者讳,为他歌功颂德,为他曲笔修饰,就算他真的做了失德的事,肯定也是让他失德那人的错;若是江山不保,生灵涂炭,就算皇帝只有真爱一人,他也是昏庸无道,凶虐残暴,不但皇帝会声名狼藉,永不翻身,他的真爱也不会有好下场,更是错上加错。 此间的种种道理,卫老侯爷都懂。就是因为他都懂,他才始终不敢轻举妄动。 “衍儿,虽然你的婚事具体怎么操办,不用你来费心,但是这是你自己的亲事,你不能不闻不问,一点都不放在心上,有些事还须你自己做主。这样吧,明日你去向陛下要些假,晚上就在府里住段时日,有事也可商量一二。”无论他担心的事是否属实,衍儿这亲都是要成的。 若是他想得太多,反正衍儿也到了该成亲的时候。这时候成亲,仓促是仓促了一点,但是皇帝采选的事情迫在眉睫,再拖下去,过几日他们大概就要没儿媳可选了。 若是他想得不多,就当是为了遮人耳目,衍儿也必须得成亲。这些时日以来,卫老侯爷仔细观察过,衍儿虽然时常留宿宫中,但是始终可以自由出入宫廷,也可以远行去幽州,就算真有什么不妥的事,宫中的那位恐怕依然是将衍儿当作臣子,并没有改变关系的意思,应该不会反对衍儿此时娶妻成亲。 “孩儿知道了。”卫衍迟疑了一下,才答应下来。 不用去试,他就知道,他想请到这个假有点难度,一日两日还好说,皇帝大概会痛快答应,连请一个月还要加上以后的新婚假期,这么多假要从皇帝那里要下来,颇有些去虎口拔牙的难度。 但是老父既然开了口,他做人儿子的难道还能说不行?他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然后他就在那里伤脑筋,入宫后他该怎么和皇帝开这个口。 这一夜卫衍歇在家中,一会儿想到自己是不是真的为了能尽快从那不堪的境地脱身,才会去劝说皇帝答应采选的,是不是真的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而要置天下女子于水火之中,一会儿他又在烦恼怎么开口向皇帝要这个成亲假期,折腾了半宿,他还是没有想出一个所以然,一直到天明时,才迷迷糊糊地入睡。 第二日,卫衍先去近卫营的文书库报到,与笔墨文档相处半日以后,才入宫去见皇帝。 景帝见了他,注意到他精神不济,自然又命他好好歇着。 “臣觉得臣快像猪一样了。”每日里吃了睡,睡了吃,虽然因为习惯成自然,卫衍早就有了自暴自弃得过且过的念头,但是说实话,这真的很像是猪过的日子。 “怎么会?”景帝听见他的嘀咕声,注意力从奏折上面移到了卫衍的身上,今日他见卫衍面色有些疲累,准备自己多干些活,不去劳烦他,所以他现在没空陪卫衍一起午歇,他听卫衍在那里哼哼唧唧,上上下下认认真真打量了他一番,才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猪没有你瘦。” 卫衍是那种怎么吃怎么养都不会发胖的体质,虽然景帝已经在努力着要把他养到白白胖胖的程度,但是那个真的是很有难度,就算景帝身为帝王,也没有心想事成的本事,最多是把卫衍前段时间掉的肉补回来,要在那个基础上再多加一点肉,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其实景帝的“猪没有你瘦”后面,还有一句话,就是“猪也没有你笨”,不过为了给卫衍留一点面子,他还是努力忍住了,没有说出来,免得卫衍听了这句大实话以后,打击太大伤心过度,吃喝不下睡不安稳,不利于他的增膘养肥大业。 卫衍觉得皇帝应该是在说笑,但是皇帝说这话时,表情严肃语气认真,怎么看都不像是说笑的样子,最后,他只能生生受了皇帝拿他与猪比胖瘦的论调,一声不吭地将脑袋埋入软枕中,睡觉。 明明是在说笑,却要用无比认真的语气,明明是很认真的话,却要用说笑的语气,对于皇帝的此种恶趣味,以卫衍的处世功力,想要马上就能分清楚他的真意,实在不太可能。 只能要么全信,要么全不信,全不信他还没这胆子,只能全信,不过对于皇帝在榻上说的话,卫衍通常是可信可不信,全凭需要取舍之。 虽然入睡前有点小小的郁闷,不过卫衍这午觉还是歇得很舒服的。 大概一个时辰后,他醒了过来,喝了杯茶,吃了点心,皇帝今日不要他帮忙,他就去外面逛了一圈,转回来没事做,拿了本书看着,他就又想睡觉,结果被皇帝嫌弃他现在睡多了,晚上会睡不着,命他去替皇帝研墨。 卫衍在心里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是内侍的活,为什么又要臣来做?”,不过皇帝下了令,他还没这么大的胆子敢当面拒绝,只好由人伺候着,挽起了袖子,乖乖替皇帝研墨去了。 景帝御笔朱批用的墨,由上好的朱砂所制,研之无声,香气袭人,这么好的墨让卫衍来研,景帝并不觉得太委屈他。 不过卫衍是第一次研墨,不曾熟练掌握研墨时的轻重力道,下手时轻时重,结果就是研出来的墨或淡到写到纸上化为烟蕴,或浓到写上去艰涩不已,景帝一会儿要他加水,一会儿又要他继续磨,很是费了点功夫,才教导到他想要的程度。 这样的情景,虽算不上红袖添香美人研墨,但是景帝在批改奏折的间隙,偶尔抬头看到身旁那张认真做事,专心研墨的脸庞,他的心头很是宁静祥和,嘴角也慢慢浮起淡淡的微笑。 虽然卫衍是个大笨蛋,笨到他总是忍不住想要欺负他一下,但是他是不会嫌弃他的。若往后就如此时一般,彼此默默相伴,慢慢由着时日消逝,共沐晨光晚霞,笑看云起云散,想想就觉得是件很不错的事。 景帝心情好,批改奏折的速度自然加快了不少,很快就早早完工收摊了。 然后就是些琐事,闲聊,用膳,沐浴,上榻,都是些往常做惯的琐事。 卫衍一直在心头盘算着,他该怎么向皇帝开口要到他的成亲假期,做什么事情反应都慢了一拍,好在到了最后关头,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陛下,臣错了。” 卫衍这么说的时候,景帝正在解他的衣带,他听到卫衍这么干脆地开口认错,倒是愣了一下。 虽然他笃定卫衍最后肯定会认错,但是也没有自大到认为出了一次宫,随便听了些八卦,就能让卫衍轻易认错。若卫衍是这么从善如流的性格,很多时候他就不会这般头痛了。 所以为了要让卫衍认识到自身的错处,他早就安排了个详细的计划,这听听八卦只是第一步,总要再找些能让卫衍心服口服,心生不安的实例,才能让他乖乖低头。不过这些都不急,景帝习惯于一步步慢慢来,将人埋入他早就挖好的深坑中。 只是,这个人竟然在此时,如此爽快地认错了,让他后面的一系列安排,全部没有了用武之地。 景帝感觉有些郁闷,心头仿佛有口血吐不出来,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起来。 很多人可能不理解他为什么会郁闷,其实很简单,一个坏人若有千般手段万般诡计,却没有施展的余地,肯定会像他一样郁闷的,不能感同身受的人,是因为他不是景帝这般的坏人。 还好,景帝郁闷了一会儿就想开了,因为他很快就想到,卫衍认错以后,他必然会得到这样那样的好处,这点郁闷也就不算事了。 “既然知道错了,爱卿准备好接受惩罚了吧?”景帝看到卫衍因为“爱卿”这两个字有些脸红,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就是故意在这种时候说“爱卿”这两个字的,因为每次都能看到卫衍羞愧的模样,让他忍不住时不时要这么唤他。 “是。”皇帝的话语听着很有些不怀好意,卫衍虽然心里有些不安,还是应了声是。 以卫衍这些时日的了解,皇帝的惩罚肯定离不开榻上的事,在这榻上,还有什么事他不曾做过?卫衍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哪怕这次皇帝让他做他最讨厌最不想做的口侍,他也会照做的。 皇帝刚才还在解他的衣带,听他认错后,马上就停了手,后退几步,倚在那里,摆出了一副要他服侍的模样。 卫衍看着皇帝的样子,像是要他口侍,但又不是很确定,或者说心中尚有一丝侥幸,便开口请示道:“臣该怎么做,请陛下示下。” 听他这么问,景帝笑意吟吟地凑到卫衍耳边,低声私语,然后他就看到卫衍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非常有趣。 第三十四章 青丝如瀑 片刻之前, 卫衍还很自信地认为, 在皇帝的榻上, 他什么事都做过了, 根本就不需要再去担心皇帝是否有新的花样, 但是在听了皇帝的吩咐以后,他才发现, 他实在是太小看皇帝了, 皇帝在房事上的花样明显是非常多的,而他以前知道的那些手段, 只能算是一点皮毛。 皇帝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 其实很简单,加起来只有短短六个字,那就是:“坐上来,取悦朕。” 他和皇帝之间, 该做的, 不该做的, 全都做过了, 皇帝要求的姿势并非第一次用,取悦皇帝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但是被动地用身体侍奉皇帝, 和主动去取悦皇帝,却很明显是两回事。 听了皇帝的话, 卫衍很想退缩, 好想反悔, 但是转念想起父亲希望他能请到的那一个月成亲长假,他就把卡在喉咙口的那个“不”字,用力咽了下去。 他磨磨蹭蹭地脱了自己的衣服,然后跪坐在皇帝面前,替皇帝宽衣。 皇帝的腰带很漂亮,上面的玉石是软玉还是硬玉?卫衍摸着皇帝腰带上镶着的玉石,很是想了一些有的没的,尽量延长宽衣解带的时间。 没错,他就是在磨蹭,一边磨蹭一边忍不住奢望,如果皇帝对他此时的拖延感到很不耐烦,不想和他继续耗下去,直接将他压倒在榻上,接下来就没他什么事了。 可惜,今夜皇帝的耐心非常好,就算他一根腰带在那里解了半天,也不来催他,在他想方设法拖延时间的时候,皇帝只是伸手在他的腰上背上摩挲着,偶尔还会亲亲他的脸颊,对他笑笑。 春衫单薄,其实就那么两件,卫衍再磨蹭,也没法磨蹭到半夜,君臣两人很快坦诚相见了。 皇帝伸出手指,在他唇上抚了抚,那意思,不用多说,卫衍就明白了。 他低下头,望着皇帝的下面,忍不住口干舌燥喉咙发紧额头冒汗起来。 这种事的确做过无数次了,但是他始终觉得不该这么做,更何况皇帝的意思是要他先口侍一下,他更不想做。 每次只要想到,皇帝待会儿肯定会把他折腾到销魂欲死,情动失态,他就忍不住紧张起来,更何况让他自己来,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用手吧。”景帝眼看着春宵苦短,卫衍还在那里迟疑着不肯动弹,终于决定不为难他了。 有时候,放过对方,意味着放过自己。卫衍这个不喜欢,那个不愿做,继续这么磨蹭来磨蹭去,他快要被卫衍折腾得吐血了。 比起口侍,当然用手最轻松,所以卫衍没有迟疑,动起了手。 “好了,开始吧。”景帝的声音哑了下来,他当然很清楚卫衍是在拖延时间,不过他刚才已经退了好几步,在这重头戏上,绝对不能再让步。 既然说了是惩罚,就该坚持下去,卫衍稍微软声一求,他就急巴巴地放过他,他这帝王的威信还要不要了? “陛下……”可惜,这世上总有些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人,卫衍显然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就算到了此时,他还存着柳暗花明的妄想,满脸哀求地看着皇帝,希望皇帝能在最后关头放他一马。 当然,这次皇帝的眼中,是不达目的绝不肯罢休的坚定。 两人又僵持了一会儿,彻底死心的卫衍,终于开始了主动取悦皇帝的第一步。 这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 “快点,不许再磨蹭。”景帝再次说话时,语气明显很不耐烦了,再被卫衍这个笨蛋这么搞下去,他怀疑自己要憋出毛病来了。 好像每次他想折腾卫衍的时候,最后的结果都是被卫衍成功地折腾回来。景帝忍不住怀疑卫衍是不是故意的,虽然这个笨蛋此时满脸通红额头热汗淋漓,根本就顾不到别的东西,但是依然不能排除这个笨蛋故意的可能。 “乖,听话。”到最后景帝还是认输了,硬逼着他去做,才勉强完成了第一步,大功告成后,景帝心满意足地长吁了一口气,吩咐他,“来吧,怎么舒服怎么来。” 卫衍的身体很舒服,他怎么宠幸都觉得不够,但是卫衍接下来再继续磨蹭半天,他真的要被他逼疯了。 “陛下……”景帝没有料到的是,卫衍会突然抱住他的脖子,把脸贴了上来,这样亲密的姿势,让他不由得愣了一下,然后他就听到那个人在他耳边哀求,“陛下,饶了臣吧,臣以后再也不敢了。” 景帝一时无话可说。 这种事虽然名义上是惩罚,但是只要稍有点常识的人,就该知道没人会用这种事作为惩罚,就算他真的想要惩罚卫衍,也不会身体力行来惩罚,他不过是偶尔想换换口味,看看卫衍主动享受的模样,卫衍这个笨蛋不会真的觉得这是惩罚吧? 无论卫衍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景帝没有读心术,所以他不知道,但是景帝很清楚,卫衍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放,身体又不肯动一下,他们两个谁也享受不了,这么搞下去,他真的要被卫衍搞出毛病来了,所以到最后,景帝还是自力更生劳心劳力地解决了彼此的欲望。 虽然过程与预想中天差地别,就最后的结果而言还算差强人意,至于在整个过程中,到底是谁取悦了谁,这显然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景帝脑中思考着这个问题,顺手把某个被他索要过度的笨蛋搂进怀里,手指插在他的发间,替他顺了顺头发,示意他赶快休息,然后他就听到卫衍期期艾艾地向他开口,要请一个月的长假。 “要这么长的假期做什么?”一天两天还好说,只要有正当的理由,景帝现在非常通情达理,都会准他的假,但是整整一个月,如果没有拿得出手的理由,休想让他放行。 “臣马上要成亲了,这个月要住在家里准备婚事。”卫衍早就发现了,只要皇帝在房事中尽兴了,就会变得很好说话,他的诸多恳求,皇帝通常都会答应,所以他才会捡这个时候说起成亲请假的事。 不过,他此话一出,殿内安静了良久。 “你说什么?”失声半晌后,景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开口问道。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让它变得暴虐阴冷,但是攥紧锦被的手掌,却透露了他此时的情绪,震惊,不敢置信,还有无法抑制的愤怒。 “臣说臣马上要成亲了,这个月要住在家里准备婚事。”卫衍再一次重复道,他有些奇怪,明明他说得很清楚,皇帝为什么还要再问。 “你说你竟然要去成亲!卫衍,你怎么敢做这种事?”景帝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和笨蛋生气,但是卫衍这种理所当然到令人愕然的语气,那种陛下你是不是傻,为什么听不懂人话的疑问,还是让他的努力失败了,他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口不择言地怒斥他。 “可是,臣会成亲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卫衍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这么愤怒,虽然他与皇帝在榻上时不时就要厮混,但是他始终只是皇帝的臣子,而且皇帝也说过,日后厌了就会放他走,那么他成亲不是迟早的事情吗? 皇帝现在有必要一脸震惊,好像他欺骗了皇帝的感情一般怒视着他吗? “卫衍,你当朕是什么,你又当自己是什么?”也许那的确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就是这种理所当然,让景帝更加愤怒,虽然他自己都未必清楚,自己到底在愤怒些什么。 “臣以为陛下明白的。”到底是什么,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一开始,皇帝对他的身体产生了兴致,所以强要了他,后来,他为了家族的安危荣辱屈服了,乖乖奉上了身体,任皇帝享用,这种事他们不是早就心知肚明心存默契了,何必还要拿到明面上讨论? “你……”虽然景帝一直认为自己只是把卫衍当作泄火的工具,一直认为自己是不喜欢卫衍的,之所以和卫衍纠缠不清,是因为他莫名其妙对卫衍的身体起了兴致,是因为他怎么临幸卫衍都不觉得腻味,是因为抱着这个笨蛋安寝让他觉得很舒服,绝对不是因为他喜欢卫衍喜欢到死去活来,怎么都放不开手,才会让卫衍日日夜夜陪伴在他的身侧,但是这话他自己可以说,其他人却不能说,哪怕这个人是卫衍本人,也不能说这种话,现在被这个笨蛋,用这种语气,用这种眼神,将这点挑开了晾在明处,他心里的感觉绝对是非常难受的,他的脑中一片混乱,那三个字却本能地从他嘴里吐出来,“朕不准。” 不会有什么成亲,不会有什么假期,他不准,通通都不准。 “臣恳请陛下不要这般任性。况且就算陛下不准,臣还是会成亲的。就算陛下是臣的君王,也不能阻止臣成亲。”对于皇帝的任性行事,卫衍都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了。 皇帝身为君王,有皇帝的职责,他身为臣子,也有他的职责。这么简单的道理,皇帝为什么不明白? 皇帝这般任性行事,根本就不是为君者该做的事。 “你说朕阻止不了,朕就阻止给你看。”景帝恶狠狠地放下了这话。 第三十五章 天子做媒 第二日有朝会, 景帝在朝议的时候, 始终板着脸冷着眼, 全身都笼罩着低气压。 朝臣们一开始不知道皇帝心情不好, 还以为皇帝是嫌以前的表情不够威严肃穆, 所以今日要做出更严肃状,他们就没当一回事, 只在那里像往常一般启奏回话。 等到某个做了点错事的大臣, 被皇帝拎出来质问的时候,大家终于发现, 皇帝陛下今日的心情不是不好, 而是非常不好。 像那位可怜的大臣犯的错,若在平时,皇帝斥他几句,罚他几月俸禄也就完事了。但是今日皇帝没有骂人, 只不过在那里冷着声音, 一条条究根刨底地问, 只问到那大臣哑口无言冷汗淋漓, 在大殿上长跪不起,大概连以死谢罪的心情都有了。 皇帝心情很不好,意味着众臣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 没错的大臣要小心谨慎,免得一个不小心, 就被皇帝抓到了小辫子, 有错的大臣更是惶恐不安, 害怕错上加错,霎时殿中气氛万分紧张,人人说话都带了十二万分的小心。 这种时候,就是有效区分能臣干吏和普通朝臣的时候。能臣干吏在皇帝的这种威压下,启奏的时候个个简要干练,甚至不用皇帝开口询问,就把后续措施一二三四通通禀明,只等皇帝抉择。至于普通朝臣,只能战战兢兢结结巴巴地对奏,别说解决问题,有些人甚至连桩小事都说不清楚。 皇帝心情不好的时候,肯定是说的话越少越好,多说多错,不说不错,不过皇帝真要挑刺的时候,连不说都是错。当然,比较幸运的是,皇帝目前年纪尚轻,还不像他的父祖们那般变态。 就算如此,既然皇帝的不悦已经摆在明面上了,众臣肯定不会傻到现在去触他的霉头,自找倒霉自找罪受,所以经常因为意见不一而吵成一团的众臣,今日很难得地迅速在各种政事上达成了一致,朝廷中的各个衙门之间,也不再互相扯皮,把事情踢来踢去谁都不愿管,该应的事绝对会当廷应下来,不该应的事当然还是不能应。 在景帝心情非常不好的这个朝会上,景朝的众臣工们,非常难得地第一次在朝会上仅仅讨论军国大事民生要务,本来要花上大段时间扯皮的鸡毛蒜皮的小事,第一次没有摆上朝会扯皮,而是由各个有权做主的大臣自己消化掉了。 不过这些大臣们并不知道,皇帝的心情还要持续不好很久,等皇帝的心情终于好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习惯了不在朝会上讨论鸡毛蒜皮的小事,若有大臣不开眼还来扯皮,马上就会被群起而攻之的。 一直让景帝很头痛的如菜市场一般热闹的朝会,因为少了这些扯皮而清静了许多,这对景帝而言,也算是一种意料之外的因祸得福吧。 事情还是回到朝会上,这一日的朝会,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在一个时辰后结束,众大臣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恭送着皇帝离去,并且暗暗庆幸,终于可以摆脱皇帝陛下那张黑得犹如锅底一般的脸了。 不过其中有一部分人的那口气,松得未免太早了一点,皇帝的身影还未远去,就有内侍来传旨,皇帝宣某某某大人入昭仁殿议事。 这里的某某某大人共有七八位,他们在其他臣工或祝福或幸灾乐祸或熟视无睹的目光中,跟随着那传旨的内侍,踏上了去昭仁殿的征程,颇有些“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味道。 当然实际上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夸张,景帝虽然因为心情不好,导致脸色难看言辞犀利,但是他此时并没有鸡蛋里面挑骨头,想着法子作践众臣的念头,至于被他问到当廷瘫倒的那位,只能说他太倒霉,不知道到底是哪里触到了景帝敏感的神经,非常不幸地沦为了他迁怒的工具。 景帝召这些人来昭仁殿,真正的目的当然不是来议事,所以众臣行礼赐座后,他不过挑了几件不大不小的政事议了议,然后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起他今日召他们来的真正目的。 “韩爱卿,朕听说卿有一女,德才兼备,娴淑知礼?” 景帝口中的韩爱卿,也就是将要和卫家结亲的户部韩侍郎,听到皇帝突然点名叫他,马上警醒万分,但是他仔细听完了皇帝的问话,脑子一时没能转过弯来,半晌没有反应。 就算是换做别人,在议政的间隙,突然被人问到爱若性命的掌上明珠,偏偏问的那个人阴沉着脸,口气中恍若那个被他问到的女子,欠了他一大笔钱没有还,任是谁听了,都会一时失常的。 幸好,坐在他旁边的卫老侯爷,并没有失常,悄悄推了他一下,才让他清醒过来。 “臣确有一女,不过臣深感惭愧,因老来得女,自幼娇纵,教导无方,所谓的德才兼备、娴淑知礼都是旁人的谬赞,当不得真的。”韩侍郎不知道皇帝突然问到自家女儿,到底是何用意。 他生有数子,唯老来才得了此女,向来爱若掌上明珠,不过该教导的地方,也是严加教导,并没有他自己说得那般不堪,但是现在他明显感觉到了不妙,在皇帝居心叵测的时候,他宁愿把自家女儿往劣处贬,也不敢承认皇帝口中对他家女儿的夸赞是事实。 他急着和卫府联姻,本来就是为了逃避此次宫里采选,甚至连卫衍只是庶子都顾不得了,好不容易才拿着卫衍蒙皇帝看重,日后必将前程不错这样的话说服了老妻,和卫府定下了章程。 现在皇帝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他的女儿,若是起了心思要纳入后宫,难道他的一番打算,全部要付诸流水了? 韩侍郎想到这里,更是担心不已。 可惜他再怎么贬低自家女儿都没用,因为景帝根本不在乎那女子是圆是扁是好是坏,他问这话的真正目的,不过是要确定,是不是真有这么一名女子。 “韩爱卿过谦了,令嫒的美名早就闻名遐尔。爱卿不必过虑,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朕今日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想为令嫒做个媒。” 随后景帝张口说了一位宗室子弟的名字,云云该子弟如何对韩小姐恋慕不已,如何茶饭不思非卿不娶,如何来他这里哭诉请求,然后景帝听了他的哭诉后,为他的深情所感动,当下就决定要做这个媒。 当然景帝说闻名遐尔什么的,根本就是在睁眼说瞎话,他不过是在昨晚逼问卫衍后,才知道有这么一位韩小姐,而且后面那位宗室子弟的所谓深情表白,更是在信口开河,那位宗室子弟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对此事一点都不知情。 不过景帝一点都不担心,只要搞定了这一头,那一头他马上就下旨赐婚。反正宗室子弟的婚姻,向来是由宫中做主,那人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容不得他说半个不字。 “臣……”韩侍郎迟疑了。 皇帝口中的那名宗室子弟,并不是什么顽劣之辈,素有才名,年轻有为,完全当得起佳婿这个词,比起卫衍这位君前新贵来,无论是身家还是资历,都明显更胜一筹。 而且天子做媒,金殿赐婚,是臣子求也求不来的恩宠,同样是不能随便拒绝的恩宠。 最为关键的是,众所皆知卫衍素得皇帝宠爱,但是皇帝却在风闻卫韩两家结亲的关头,为女方做媒,就是在明明白白地表达他的意思——皇帝他不希望卫韩两家结亲。 这种时候,逆着皇帝的意思行事,绝对没有韩家的好果子吃。 只是,韩家与卫家几代以来,素有交情,此时更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却因为此种原因作罢,未免不够厚道,想到这里,韩侍郎这声是,就怎么都应不下来了。 无奈之下,他只能用眼神与身旁的卫老侯爷交流,希望他能为自己解围。 卫老侯爷到此时终于明白,原来是自家儿子的婚事,惹得皇帝如此不悦,还连累得那名无辜臣工被狠狠削了一顿,从此以后恐怕会留下心理阴影,觐见皇帝的时候,难免会胆战心惊举止失措。 皇帝不但震怒到了迁怒旁人的程度,而且此时明明是在做媒,却还是脸色阴沉语气沉重,显然心中依然极其不快,此事若硬要拖韩家下水,韩家恐怕会有大麻烦,卫家自然也是讨不了什么好。 事已至此,该确定的,卫老侯爷终于可以确定了。原来并非是他想得太多,而是确有其事。他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颔首示意韩侍郎赶快答应下来。 “臣遵旨,谢吾皇隆恩。” 在韩侍郎的谢恩声中,在众臣的恭贺声中,这桩婚事就此议定,景帝的脸色才稍微有了些缓和。 虽然世人云,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不过只要是卫衍的婚事,就算是一百桩,他都照拆不误。 第三十六章 太后出面 尽管眼前的这桩婚事, 在景帝的努力下泡汤了, 但是没了韩家小姐, 还有温家小姐, 没了温家小姐, 还有张家小姐李家小姐,只要卫家不肯死心, 只要卫衍不肯死心, 愿意与卫衍成亲的各家小姐,就可以层出不穷数不胜数。 虽然景帝扬言要把卫衍的婚事一桩桩毁过去, 虽然宗室未婚子弟适龄的官宦子弟不在少数, 足可以与那些不停冒出来的各家小姐匹配,但是这毕竟只是景帝口头上说的气话,若真的这么一路闹下去,闹到最后, 不管是天家的颜面, 还是卫府的声誉, 谁家的脸面都不会好看。 况且这事要是闹得太大了, 比如闹到太后面前……到时候倒霉的是谁,还用多问吗? 难道卫衍以为闹出事来了,倒霉的会是他这位君王不成? 想到卫衍到时候会倒霉, 景帝的心里就多了些快意,谁叫卫衍老是把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活该他倒霉, 但是想着想着, 他的心里又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很快,那些快意变成了莫名的苦涩,到最后,只要稍微想想,他就觉得难以忍受,胸中的那口气怎么都顺畅不了了。 景帝抬手按住了正在轻微颤动的眉头,努力把脑中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某些东西赶了出去,不愿去思索自己变得更加郁闷了的原因。 这事闹成这样,肯定不是他的错,都是卫衍这个笨蛋的错。 卫衍这个笨蛋,这么会给他找麻烦,这账回去后,定要与他仔细算一算,景帝暗暗下了决心。 不过卫衍已经在他的掌心里,不可能逃掉,目前可以放一放,当务之急,自然是打消卫家的念头,断了卫衍的后路。 “卫爱卿,卿愿意体察朕意,为朕分忧,固然是件好事,但是做过了头,就惹人讨厌了。”议事毕,景帝遣出了众臣,独独留下了卫老侯爷单独奏对,他懒得和卫老侯爷兜圈子,直接摆明了车马,开始用言语敲打他,想要让卫家就此绝了继续替卫衍操办婚事的念头,“卫衍的婚事,朕自会为他操心的,卫爱卿以后就不要插手了。” 景帝的这番话,显然是非常不讲道理的。儿子的婚事,父亲不能插手,这个道理说到哪里去,都是说不通的。但是身为皇帝,他不想讲道理的时候,别人就算有再多的道理,在他面前都是没理。何况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和他讲道理,只能是自讨没趣。这一点,卫老侯爷为官多年,怎能不明白。 “臣惶恐。”皇帝的话,表面上是说要为衍儿赐婚,不过据卫老侯爷估计,恐怕有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提到此事了,而且到了此时,他不由得开始关心皇帝震怒成这样后,衍儿会不会吃到苦头,“此事是臣考虑欠妥,非臣子之错。臣子虽然驽钝不堪,有负圣恩,但是臣恳请陛下看在臣子自幼随侍的份上,宽恕则个。若陛下还是郁气难消,待臣子返家后,臣定会严加管教。” “他很好,就算他真的做错了什么,朕也会自己管教的,爱卿一把年纪了,有些事就不要多操心了,免得气坏了身体,就得不偿失了。说到卫衍,朕遣他为朕办事去了,恐怕有段时日不能回家,爱卿就不用挂念了。朕乏了,爱卿告退吧。”景帝冷冷说了一通,才命卫老侯爷退下去。 卫衍哪里驽钝不堪了?咳咳……就算卫衍真的驽钝不堪,也由不得旁人来说。 卫老侯爷又不是三岁小孩子,皇帝在这个关头,竟然说他让卫衍出去办事了,这种话一听就是糊弄人的借口,他肯定是不会相信的。他回到了家,就命人去打探昨夜到底出了什么事,还有卫衍现在到底在哪里,有没有被皇帝责罚? 卫家经营近百年,在宫中自然是有些门路的。可惜这次不管怎么打探,银子也使了不少,就是打探不出来卫衍目前的状况,只探出皇帝对此事下了噤口令:往外传消息者,死;往内递消息者,死。 到最后,卫家使足了劲,好不容易才搭上了皇帝的第一心腹内侍高总管,只得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消息。高总管什么都不肯多说,只说不用担心,过几日就没事了。 只不过这一日之后又过了一日,一连过了数日,卫衍始终没有回家,也没有一点消息。以前卫衍留宿宫中的时候,总是会派人回家传话的,现在始终音讯全无,卫老侯爷再劝自己不要担心,面对这种情况,还是要坐不住了。 何况在朝中,皇帝的心情始终很糟糕,最近几日开始对卫家横挑鼻子竖挑眼地不停挑刺,卫老侯爷还有卫衍的几位兄长,或多或少都受到过训斥。 在家里,柳氏夜夜不能成寐,憔悴不堪,卫老侯爷看在眼里,自然也是心痛不已。再说对于卫衍,卫老侯爷是打小捧在掌心里疼爱的,不然不会卫衍这么大了,卫老侯爷还要时不时替他操心些小事。 “侯爷,荣华富贵真的这么重要吗?难道比衍儿的性命更重要?”在卫衍失去消息后第十四天,柳氏终于忍不住了。 她知道丈夫不可能对那件事没有一丝察觉,但是他始终没有一点反应。她知道丈夫明白皇帝不许卫家再提婚事的用意,但是他竟然没有据理力争。难道荣华富贵真的就这么重要,真的就重要到可以牺牲衍儿的幸福,牺牲衍儿的性命去换取? “慧娘,富贵逼人你明不明白?陛下要用我卫家来牵扯王谢两家,不是我卫家说不干就可以不干的。现在既已上了船,哪容得我卫家后退,一退就是一败涂地啊。至于衍儿,你不要担心,他不碍事的。”卫老侯爷何尝不是在为卫衍的生死未卜担心不已,但是到了此时,他不能再多说什么加重柳氏的忧虑,只能劝慰她不要担心。 此事从一开始就没有一点办法,那个人是皇帝,就算开始的时候,他能把衍儿弄回家,皇帝为了皇家体面帝王声名,赐下一壶毒酒封口时,他们还不是一样得跪着谢主隆恩。而在卫家得到重用的今天,皇帝和卫家的关系更是错综复杂,至于衍儿的存在,则是彼此信任的基础,皇帝就算对此事再生气,也不会还给卫家一具尸体的。 “侯爷……你就一点都不心疼吗?衍儿这些日子来,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侯爷真的一点都不心疼吗?我光是想想,就心疼得睡也睡不着……”柳氏说到这里,忍不住开始哽咽起来。 “明日我入宫去求求太后。”卫老侯爷抵不住柳氏的眼泪,答应再去想想办法。 不过这个办法有没有用,他也没有多大的把握。近来这对皇家母子貌合神离的境况,很多人都已心知肚明,就算太后肯出面,皇帝给不给这个面子,也是个未知数。 第二日,不知道是因为卫老侯爷在太后那里好一番哭诉,让太后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因为眼见着皇帝实在闹得太不像话了,太后终于出面了。 “皇帝,你若为此事生气,把人责罚一顿也就罢了。你若真的离不开他的身体,不许他娶妻成亲,将他纳入后宫也是一桩事。现在你不打不骂,更没有合适的理由,就这么把人关着不放,算怎么一回事?”卫老侯爷离去后,太后命人请来皇帝,直接向他发难了。 太后也是快被皇帝气糊涂了,先前幽州的事,她等着皇帝生气做出决断,偏偏皇帝就是不生气,始终若无其事,连重话都没有对卫衍说过一句,更别提惩罚他了,现在这婚事,明明才起了个头,连影子都还没有,皇帝却气得开始瞎折腾了。 若皇帝真的离不开卫衍的侍奉,更不能容忍他与旁人亲近,直接将他纳入后宫,也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毕竟这世上委屈谁,都没有委屈皇帝的道理。 将公卿之子收入后宫,的确太过荒唐,一旦明诏天下,恐怕皇室要颜面扫地了,但是让卫家“病死”一名庶子,再送一名“卫氏女”入宫侍奉这种事,皇帝并非做不到,何必要舍近求远,把事态越搞越复杂。 以太后的本心,肯定是不愿意皇帝将卫衍纳入后宫的,一是这事不管有多少理由,究根到底终是皇帝太过荒唐无度,二是以卫衍现在这般盛宠法,一旦入了后宫,若他骄纵嫉妒,容不下旁人,皇帝又一心向着他,后宫恐怕要永无宁日了。 但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话,与其看着皇帝越闹越不像话,越来越看重栽培卫衍,最近太后甚至隐约听说,皇帝已经在让卫衍陪同阅折了,虽然还没有卫衍插手朝政的实证,但是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后面就不好说了,与其让皇帝做这种很有隐患的事,太后还是勉强能够容忍皇帝将他收入后宫的,所以她才这么说。 “朕不明白母后的意思,朕把谁关着不放了?”景帝回这话时的表情甚是无辜,仿佛真的没有这回事。 将卫衍收入后宫? 他的母后当他是傻的吗?这种无论对他还是对卫衍,都没有好处的事,他为什么要去做? 若他将卫衍收入了后宫,按照宫规,卫衍肯定没法像现在这般,日夜陪伴在他身边了,而且以卫衍的笨蛋脾性,真入了后宫,必会被他的母后和皇后各种磋磨的。 再说他真这么做,卫衍必不会高兴。如今只是让卫衍以身侍奉,卫衍就觉得委屈得不行了,要使出种种手段,让他看着心里烦躁难受,逼着他不得不承诺,他日定会放卫衍走,要恃醉发泄委屈,在他面前痛哭,逼着他不得不去哄,逼着他对先前做的那些事全部认错,若真的将卫衍收入后宫,卫衍不知道要和他怎么闹呢。 虽然这几日,卫衍也对他没有一丝好脸色,一直在闹脾气,但是景帝委实不想让卫衍更加不高兴,也不想让自己更加难受,所以他不会这么做。 “皇帝,你要任性也要有个限度。采选的事本来就是皇后的职责,你和皇后斗气,拿内务府的官员开刀,哀家懒得多说你什么。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既然你不愿将他收入后宫,那么他始终是你的臣子,你不许臣子成亲,还私囚臣子,若传扬出去,要置皇家颜面于何地?”太后简直要被他的无赖模样气死了,说着说着,就忍不住要和他算内务府的账。 “母后,朕真的不明白母后的意思。若母后是在说卫衍,朕早些日子遣他出宫办事去了,朕保证此话绝非虚言。朕不知道谁来母后耳边胡扯,离间天家母子间的感情,但是朕可以保证,私囚臣子这种事,是绝对不存在的。这分明是对朕的无端指责,朕不知道是谁在那里无中生有信口开河,简直是其心可诛!” 采选的事太后的确没有插手,不过是冷眼旁观他与皇后斗法而已。至于后面那件事,就算他真的任性,又能把他怎么样? 当然,卫老侯爷这么不识趣,在他明里暗里敲打了以后,竟然还要把事情闹到太后这里来,景帝在心里的小本本上,给他记下了一笔,准备日后和他好好算算这笔账。 皇帝直接摆明了不要脸面耍赖了,就是矢口否认到底,就是绝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太后还真的不能把他怎么样,难道她还能和皇帝撕破脸皮,直接带人去抄检皇帝的寝宫吗? 就因为皇帝一时任性,做了点诸如破坏臣子婚事,私囚臣子,不许臣子回家这类不能公之于众的坏事,太后就与自家皇帝儿子撕下脸皮大闹,这么做是觉得皇帝对她的心结还不够大,必须再去添一点吗? 太后哪怕再傻,都不会做这种事,何况太后又不傻。 所以说到底,太后能做的最多是训斥皇帝一顿,让他好好自省,劝他自动自愿把人给放了,把这事给了了。 偏偏她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皇帝还是在那里装傻扮无辜,太后只能叹着气放过他,改召沈莫入内说话。 第三十七章 六月飞雪 太后懿旨一下, 没过多久, 沈莫就应召入宫了。 “大统领颇有些时日没来给哀家请安了, 莫不是大统领和皇帝一样, 也在为那件事怪哀家不成?” 最近一段时日, 太后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日趋紧张,虽然在人前, 他们始终保持着母慈子孝的融洽表象, 但是暗地里的嫌隙之处,瞒不过身边几位心腹重臣的眼睛。 太后当然是知道这点的, 故沈莫应召入内, 见礼赐座后,她懒得和他东拉西扯废话连篇,直截了当地拿了这话问他。 “臣惶恐。臣近来公事繁忙,疏于入内请安, 还望太后恕罪。至于说到怪不怪的, 臣以为太后多虑了, 太后这么做, 都是为了江山社稷,想来陛下也是明白的。”太后可以直截了当,沈莫可不敢这么耿直地回话。 天家母子失和的原因诸多, 林林总总,复杂繁琐, 当事的两人都未必说得清, 旁人更是难以猜测, 不过像他们这般的近臣重臣,自然知晓其中的缘由,说一千道一万,最主要的症结只有一个。 这个症结,太后明白,沈莫明白,皇帝就算一开始不明白,事到如今,恐怕也慢慢明白过来了。 “也许有一日,皇帝能够明白哀家的苦心,不过他恐怕永远无法谅解哀家。”听他这么说,太后无奈地笑了笑。 当时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她也是思虑又思虑,她想到过他日皇帝明白过来以后的反应,但是为了江山社稷,她最后还是决定这么做了。 有些事总要给人一个机会,给人一个唾手可得的机会,诱惑着人乱了心神,着了痕迹露出马脚,她才好动手将首尾收拾干净。 她这么做,固然将皇帝置于了险地,但是这么一来,她就能毫不费力地拿到最正当的理由,不需要大动干戈,不需要生灵涂炭,不必寻找各种牵强附会的莫须有理由,不必冒着日后被史家攻讦讨伐的风险,更不虞他日无颜去见先帝,干干净净就能绝了后患。 幽王是先帝幼弟,兄弟中排行为九,先帝与其他兄弟,因为皇位之争,感情不过寥寥,但是这位九王爷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时,先帝已经登基,又因数年来,后宫中只有公主,没有皇子出生,先帝对他的这位九弟,颇有些长兄如父的慈爱心肠,向来十分疼爱他,将他在宫中养到了十八岁,先帝还觉得他小,舍不得将他打发出去就封地。 先帝缠绵病榻时,皇帝才四岁,还不曾被立为太子,另有两位皇子更是在襁褓中,能不能立住还不得知。朝中不少想要从龙之功的大臣们,嚷嚷着“国赖长君”,劝说先帝立这位九王爷为太子。 当日,太后侍疾先帝榻前,发现先帝真的被众臣说得心思浮动了,她与先帝多次彻夜长谈,分析了种种利弊,才让先帝下定决心,立下了皇帝为太子,并且为了稳定朝局,指定了谢氏女为太子妃。 先帝临终时,要求榻前的太后发下重誓,日后只要九王爷没有犯下谋逆大罪,太后皆须网开一面,饶他不死。 先帝崩卒,皇帝登基,先帝入葬没几日,太后就给了九王爷一个幽王的封号,打发他到幽州就封地去了。 幽王与皇位,曾经只有一步之遥,偏偏那一步,他没能跨过去,从今往后,君臣之间,就是天壤之别,他心中的那些不甘心,种种意难平,太后自然明白,所以她在幽州,在幽王府布下了不少棋子,监视着幽王的一举一动。 幽王在幽州的苦心经营,太后自然知道,不过多年来,她始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往死路上狂奔不回头。 “逆王案”事发前,她早就收到了幽州方面传来的密报,知道幽王要在皇帝秋狩时发难。为了达到目的,她没有通知皇帝这个消息,而是采取了外松内紧的做法,既要保证皇帝的安全,又要拿到幽王谋逆的切实证据,顺便将那些别有心思的人,一起了断。 她做了多手准备,想要竭力避免有个万一。偏偏天不遂人愿,最后真的有了万一。 那日行猎时,因为各种意外,皇帝脱离了大部队,身边只剩下了几十人守护,才被人抓到了机会,陷入了绝境。 只能说人力有时穷,天意不可违。 太后当时考虑整个计划的时候,条理很清晰,取舍很明确,手腕足够硬,心也绝对够狠,但是现在,她却有些不是滋味。 她原以为皇帝至少要过个几年,才会对此事有所疑虑,那时候皇帝心性俱已成熟,处世也已圆滑,就算对那件事心存不满,大概也不会有什么过激反应,没想到才过了短短数月,皇帝就开始起疑。 不幸中的大幸是,皇帝目前还只是私底下有所怀疑,虽借着行刑的机会,派人去了趟幽州,倒还没有抓到什么真凭实据。 若真的被皇帝抓到了什么把柄,以皇帝现在还稍嫌幼稚任性的脾气,除了像现在这般,凡事要在暗地里和她唱反调之外,恐怕连这表面的客气都难以维持下去。 此事到了今日这般田地,太后不知道是该庆幸她把皇帝教得太好,还是要头痛她把皇帝教得太好了。 “太后多虑了。”沈莫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打马虎眼。 既然当日太后选择了那条路,就该估算到皇帝知晓后的反应,到如今就算后悔,又有何益? “皇帝对哀家心存不满,哀家可以理解,但是这不是皇帝可以不顾皇室颜面,任性胡闹的理由。大统领作为皇帝最信任的人之一,无论如何也该好好规劝皇帝一番。” 太后可以容忍皇帝在朝政上收缴权力的动作,却不能接受皇帝在私事上任性荒唐至此。皇帝明知此事做得很不妥,却始终不肯听人劝,堂堂一国之君,竟然像市井之徒一般耍无赖,简直是成何体统! 可惜她的规劝,皇帝因为那事在和她闹脾气,很明显根本不打算听进去。她不想和皇帝闹得更僵,就不能对他硬来,只好找人去劝谏皇帝自省,以免把事情越闹越大。 沈莫受先帝托孤,奉命守护皇宫保护皇帝,又兼自皇帝幼时就开始指导皇帝习武健体,多年相处下来,情分自然不同。 况且皇帝对他向来是半师半父一般敬重,往日里就算再任性胡闹的性子,在他面前都会收敛一二,要找人去劝谏皇帝,沈莫当然是不二之选。 “臣不明白太后的意思。” 可惜,太后忘了,有这么一句话叫做,有其师必有其徒,反过来也可以说,观其徒便可知其师。皇帝装无辜扮无知的演技一流,沈莫同样不遑多让。 “哀家明白大统领效忠的只有皇帝,只要皇帝高兴就好,其他人的死活一律不会放在心上。只不过那人又何其无辜,大统领真的忍心不管吗?而且当日若大统领对哀家多提一句,今日的事就不会发生。哀家如今让大统领去劝劝皇帝,也是让大统领对当日的失察之事,有个弥补的机会。” 太后这么说,可不是平白无故要将责任推到沈莫头上去,而是有一定的根据的。 当日是沈莫带人寻回皇帝和卫衍两人的,太后可不会相信以沈莫的眼力,会看不出事情有什么不妥。但是沈莫为了讨皇帝高兴,硬是什么都没说,坐视所有的事情发生。现在她让沈莫去替皇帝收拾此事,很明显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若太后一开始就知道皇帝因为那三日的相处,对卫衍有了不一样的心思,早就妥善处置,早早将卫衍外放出去为官了,怎么会让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怎么会让皇帝有了执着的机会? 偏偏一步迟,步步迟。待太后发现事有不妥的时候,皇帝早就深陷其中。到如今这个地步,不是不能处置,而是怕手段太过强硬,更加引起皇帝的不满,损害他们母子间仅存的那点情分。 所以,就算太后想要解决这件麻烦事,也会等到皇帝冷淡下来,再另做打算。反正,皇帝从来就不是个长性的人。君王的宠爱,盛宠时自然如鲜花着锦,一旦失宠,那人恐怕就会被丢进角落再也无人知晓了。 太后可以等待,耐心地等待最好的时机,但是她无法容忍皇帝任性胡闹到如今这般地步。 以前,皇帝不是不荒唐,但是他的荒唐明显还有个度。那时皇帝每次将人留宿宫中,总会给个轮值伴驾的正当理由,这块遮羞布就算再薄,只要这布在,只要没人活腻了,就没人敢来戳破它。 而现在,皇帝将人囚在寝宫,不让他与家人互通消息,卫家就算不在意宫中那人的安危,就算想要假装没事,时日久了,恐怕也没法继续装下去了。更何况卫家明显很在意宫中那人的生死,在意到要折腾起来了,他们这么左折腾右折腾下来,这纸还能包得住火吗? 太后想到这里,心中的怒气就不停地往上涌。明明有更好的办法达到目的,皇帝就是不愿意,而要去这么瞎折腾。 皇帝这么做,简直就是不顾君王体面,不顾皇家颜面的荒唐,若不慎传扬出去,定会引起世人哗然的。 到时候,皇帝有这脸面去面对天下人,太后她可没有这么厚的脸皮。 听了太后的一席话,沈莫觉得自己何其无辜,他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怎么可能见了那日的情形,就预料到皇帝和卫衍之间会变成如今这般情形,又何来失察之说? 那日他找到他们时,是在一处塌陷的深沟里面,一个扭了脚腕行动不便,一个因伤口发炎而高热昏迷,因敌我形势不明,不敢随意点火,两人只能抱在一起互相取暖。 沈莫见到他们二人时,他们的确衣衫不整,不过在那种情况下,解了外袍抱在一起互相取暖是非常正常的选择,以沈莫正常人的思考模式,当然不可能出现任何不正常的想法,而且沈莫敢说,皇帝当时心里也不会有任何不正常的想法,只要是脑子稍微正常一点的人,在当时那个生死未卜的关头,根本就不可能有精力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后来他发现皇帝竟然被卫衍压到半身麻痹,却没有将卫衍推到一边,依然好好搂在怀里,就这一点让他小小惊讶了一下,但是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都正常到不能再正常,他只有脑子不正常了,才会去太后那里多说些什么。 而如今,就因为他当时脑子没有失常,太后竟然说他有失察之过,沈莫觉得自己的冤屈快赶得上“六月飞雪”了。 第三十八章 心腹难为 为了这事, 旁人的日子不好过, 担忧的担忧, 生气的生气, 当然无视的依然无视, 不过说句实在话,景帝自己的日子, 也没有旁人想象中那么舒服。 这些时日, 他待在御书房或者昭仁殿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 政事议完了, 他就认真批改奏折,军国大事民生要务的奏折,他固然每一份都要从头到尾仔细揣摩,事无巨细件件过问, 就算放在以前他看一眼就要丢开的那些请安折子, 他都一份不肯放过, 每次都要去仔细翻一遍。 他是如此得勤政, 勤政到朝臣们想想就觉得心好累,勤政到他身边伺候的人都感到胆战心惊的地步。 这一日又如平时一般,景帝硬是捱到月上柳梢头, 手边再也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他才终于下令起驾回宫。他身边伺候的那些人, 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 但是想到回宫以后, 皇帝的心情根本不可能好转,只会更加糟糕后,他们又不由自主地揪紧了小心肝。 日子再这么过下去,别说是身为当事人的皇帝,就算是他们这些跟在旁边看着的人,都要看不下去了。 这事闹到如今这般地步,虽然不清楚皇帝与那人之间,具体在闹些什么,不过凡是可以在皇帝跟前说得上话的内侍宫女,每一个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想方设法去开解皇帝,逗皇帝开心,可惜能让皇帝心情马上好转起来的人不肯配合,他们这些人就算再努力也无济于事。 而且那个人现在除了高总管可以接触得到,没有人可以见到他,旁人就算想劝,也是无从劝起。 而且他们真的想不通,做人臣子的做人奴婢的,最首要的职责,难道不是为皇帝分忧哄皇帝高兴吗,哪有人会存心给皇帝找麻烦,硬要给皇帝气受的? 偏偏有人这么做了,皇帝还拿他没辙,又舍不得打骂他,只好把他关着。不过把人关的时间越长,皇帝的心情就越糟糕,偏偏那个人死不肯低头,皇帝到了如今这般骑虎难下的地步,想要的结果怎么都得不到,反过来要皇帝去哄人,皇帝又不甘愿,只能无限期地把人关下去。 但是照目前的情形来看,那人还不曾低头,皇帝自己就快撑不下去了。到时候,不知道又会是怎样的一场轩然大波。 在皇帝身边伺候的那些人,也许没有多么高深的为人处世见解,但是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生存法则,在宫里当差,伺候的人又是皇帝,伺候得皇帝高兴,好处当然大大的有,伺候得不好,可是随时会有掉脑袋的风险。 对于那些人来说,哪怕皇帝真的没理,要去和皇帝讲理这件事情,本身就是自己找死的行为,有委屈自己吞下去,有泪水自己咽下去,才是这宫里生存的法则,才能在这皇宫里面,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所以对于皇帝身边的大部分人而言,无论卫衍和皇帝闹成这样的起因是什么,都没人觉得是皇帝错了,反而会怪卫衍不识抬举,仗着皇帝的恩宠在使性子。 “还不是仗着陛下宠他,舍不得把他怎么样,他才敢这么闹。要是放在几个月前,他敢这样给陛下脸色看?” 不止一个两个嘴碎的内侍,暗地里偷偷说过这话,后来被高庸听到了,当场杖了一顿,才让这话消停下去。这些小兔崽子是不是嫌命太长了,这话要是落到皇帝耳朵里面,保证让他们当场脑袋落地。 皇帝宠爱的人,他自己可以任意贬斥,想怎么骂就怎么骂,爱怎么怪就怎么怪,却容不得旁人多嘴半句。 而且,皇帝对卫衍到底存着怎样的心思,这些小兔崽子看到现在,难道还看不明白? 侍寝以后,能够留在皇帝榻上到天明的,按照宫规,只有皇后一人。皇帝自知晓人事以来,从不曾在榻上留过人过夜,卫衍是第一个。 高庸从皇帝临幸了卫衍的第二日,就心知皇帝对卫衍并不是他表现出来得那般不在意,所以不管皇帝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命人小心地伺候着卫衍,免得哪里有了疏忽怠慢,卫衍还不曾着恼,皇帝倒要找人算账了。 只是,揣摩君心,窥探圣意,向来是君王大忌。有些事上,聪明伶俐,贴心贴意,会让皇帝满意,有些事上,知道太多,却不是什么好事,特别是在皇帝举棋不定的时候,要去多嘴多舌,更不是聪明人所为。 所以,高庸一向只是小心伺候着卫衍,偶尔提醒卫衍几句,却不会在皇帝跟前说些不该说的话。 不过,就算高庸不准其他人嘀咕这事,在他内心深处,始终觉得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 若是在几个月前,卫衍就算再委屈再难过,也只能乖乖受着,不敢有丝毫的反抗,但是他现在敢与皇帝硬扛,大概是因为他很明白,皇帝不可能真的关他一辈子,皇帝也舍不得对他用上百般酷刑,逼他低头,自然有底气硬撑着。 只是,皇帝不肯放弃,卫衍也不肯低头认输,这事该如何圆满收场,真的是一件让人很头痛的事情。 那夜,皇帝发了一顿脾气后,就命人围了寝殿,皇帝不在时,除了高庸可以入内殿服侍外,其他人等靠近内殿都是杀无赦,后来皇帝又下了噤口令,不准任何人往外或者往内传递消息。 除了皇帝之外,高庸是卫衍能够接触得到的唯一一个伺候的人,而高庸是皇帝信任的心腹,绝对不会帮着卫衍做事,保证了不会有任何确实的消息传入或者传出。 能得到皇帝这样的信任,固然值得高庸高兴,但是这个差事绝对不是那么好做的,每次入内伺候,都要听卫衍苦苦哀求,让高庸很是头痛。 只要卫衍肯在皇帝面前,摆出这副低姿态软声求几句,皇帝还犯得着关着他,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偏偏高庸语重心长真心实意地劝说卫衍,卫衍却一句都不肯听,就算夜里卫衍在皇帝手里吃了苦头,也不肯稍微服软一下,只会拿这些事情为难他这个底下人。 而且……高庸看了一眼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膳食,叹了口气,上前劝了几句未果,只能收拾下去,再命人换了些新鲜的送上来。 旁人劝不动他多吃点,等皇帝回来后,自然有办法让他把东西吃下去。 “还是没胃口?” 景帝回宫后,看到了那些送来的膳盒,当场眉间的“川”字便深了几分。卫衍继续这么没胃口下去,前段时间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那些肉,恐怕就要掉光了。 他自然有办法让他顿顿吃下东西,只是若日日有大量时间彼此相对,他很怕自己总有一天会控制不住脾气,做出什么让他后悔莫及的事情来,才特意日日忙到此时才回宫。 高庸当下就详细地向皇帝汇报了卫衍早中晚三顿吃的东西,然后再次向皇帝请示: “陛下,卫大人今日又求老奴给他家里带个口信,是不是……” “你没告诉他,朕已经通知过他家老爷子,说是遣他出门办事去了?” “老奴早就说过这话了,不过卫大人说,陛下的话,他的家人肯定是不信的,所以才来求老奴行个方便。陛下就当是可怜他一片孝心,让老奴去送个口信吧。” 以高庸的打算,只要皇帝同意这事,就算皇帝先低了头,完事以后再去卫衍跟前,替皇帝说几句好话,也好打开目前这个僵持的局面,尽快了结此事。 毕竟继续这么闹下去,皇帝和卫衍的日子不好过,手底下众人的日子更是不好过。 “不准去。你敢私底下去为他办这事,朕轻饶不了你。”可惜,皇帝根本就听不进这些话,直接驳回了,“若他真有这份孝心,就让他自己来求朕。” 听了皇帝这话,高庸不敢再说什么了。他尽力了,可是这两位主,一个比一个难搞定,他实在是爱莫能助,再继续两面讨好下去,他很快就要里外不是人了。 但是他又不能真的甩手不管里面那一位,否则皇帝哪天回过神来,恐怕又要转过头来怪他为什么不肯帮那一位说话,皇帝之所以让他伺候那一位,还不是相信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亏待那一位,不会让那一位受到半点委屈的。 这边高庸还在感慨心腹难为,那边皇帝已经扔下他入内了。 内殿里面烛火通明,景帝快步走过去,掀开榻前厚厚的幔帐,就看到了侧身向里卧着的身影。 看着好像是有点瘦了,有了先入为主的概念,景帝顿时觉得卫衍好像真的瘦了,心中便有了几分心疼,转念一想,更多的恼怒涌上了心头。 卫衍和他闹成这样,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只不过想让卫衍低一下头,又不是要他的命,值得他这般死死不肯退让半步吗?还是说那个卫衍根本就没见到过人影的韩小姐,真有那么好,值得他闹到现在? 他又没说永远不让卫衍娶妻生子,犯得着为了个根本没见过面的女人,不管不顾到宁愿惹他生气,让自己落到现在这个悲惨的地步? 还是说卫衍真的以为他不敢把他怎么样,最后肯定会事事顺着他? 景帝一生气,脑中就冒出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念头,没有任何逻辑可言,但是就算没有逻辑,他依然觉得理全在自己这边,换而言之,错全在卫衍那边。 第三十九章 好说歹说 高总管出去后没过多久, 卫衍远远就听到了皇帝仪仗回宫时闹出来的动静。他离开桌边, 上了榻, 翻了个身, 让自己面朝里面, 仿佛这么做能够起到什么作用似的。 皇帝并没有马上进来,而是与高总管在外面说了一会儿话。 他俩的声音压得很低, 而且榻前的九重幔帐全部放下来了, 隔绝了很多声响,他静下心听了一会儿, 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只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传来。 就算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不过猜也猜得到,必然是在说他的事。 不知道皇帝会不会答应,让高总管帮他给家里带个口信? 卫衍的心里难免存了一点期盼, 虽然他很清楚, 这点期盼是不会实现的。 因为这段时日, 皇帝根本就不打算讲理了, 当然,卫衍其实也懒得和皇帝继续讲理了。 这道理根本没法可讲,皇帝一旦觉得自己没理了, 觉得自己说不过他了,就要恼羞成怒, 就要用身体来镇压他, 让他没有余裕再说话。 这般蛮不讲理无法用言语沟通的皇帝, 已经完全让卫衍无话可说了。以后,皇帝生气也罢,高兴也罢,都与他无关,就算皇帝想要继续抱着他的身体发泄欲望,他也下定了决心,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受着,只当这个身体不是自己的,皇帝爱怎么折腾都随他去。 过了一会儿,说话声停了下来,开始出现脚步声,卫衍听出来那是皇帝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越来越接近,他虽然竭力控制自己,身体还是忍不住微微地颤抖起来,某个地方也隐隐传来难受的感觉。 他一直努力想把自己当成死人,但是他的身体却不是真正的死物。 这些时日,他再一次用身体深刻体会到,榻上的事可以给他带来极乐,也可以带来无数难受。皇帝每夜都要使出种种手段,让他把那些销魂蚀骨的滋味尝过无数遍,直到他的身体彻底驯服在皇帝的身下,才肯罢手。 其实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坚持些什么。就像皇帝说的,就算让他去娶妻,然后皇帝夜夜将他留宿宫中宠幸,让那名女子独守空房,他也无可奈何,不过是苦了那名女子而已。 或许事到如今,他仅仅是为了赌一口气,才每每在情热关头,皇帝诱哄着让他说“好”的时候拒绝开口,仿佛那个“好”字是兵败如山倒的关键,只要一出口,日后再也没有收复失地的可能。 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幔帐被掀开了,很快传来了皇帝在宽衣的声响,卫衍明知道无济于事,还是忍不住向里面挪动了几寸,将额头紧紧抵在里侧的帐子上,好像这么做,就能够逃避接下来发生的事。 皇帝没有和他说话,只是拉过他的手腕,揽过他的腰,将他翻过身,将他拖出来,拉松他腋下的衣带,挑开他的衣襟,褪下他的中衣,然后抱住他,开始每夜都要重复无数次的步骤。 无声地羞辱,反复地折腾,逼出他的眼泪以后,又开始刻意温存,重复又重复,直到他乖乖抱紧皇帝的背,才算正式进入欢爱的过程,然后还要捱过最后的逼问,才肯放过他,让他尽享房事的欢愉。 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折腾,每夜都要这么来上几遍,直到彼此都精疲力竭,才相拥着入眠。 卫衍也曾试过就是不遂皇帝的意,不管他怎么折腾,就是不肯去抱住他的背。可惜饱尝欢爱滋味的身体,每每都会在紧要关头背叛理智,而他又不敢伤害自己的身体,用别的疼痛来拉回陷入欲望漩涡的神智,每每还是会如皇帝的意,抱紧他,用身体无声地哀求他赐予快乐,却又在欢愉的余韵褪去后感到无尽的茫然。 有时候他不由得怀疑,到底是皇帝疯了,还是他自己的脑子不正常了?他们已经到了沉默以对的地步,却依然沉湎于这样的身体纠缠,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不要和朕闹了好不好?”皇帝今夜又像往常一般,在最紧要的关头停住了动作,附在卫衍耳边呢喃,“乖,说‘好’,朕就让你舒服。” 皇帝刻意压低的声音里面,带着些沙哑,充斥着不容人抗拒的蛊惑味道。若是以前,皇帝这么蛊惑他,卫衍恐怕早就做出清醒后懊悔唾弃的事了。 但是,这次不一样。 卫衍呜咽着,双臂抱紧皇帝的背,用尽全身的力气摇了摇头。按照惯例,只要再撑一会儿就没事了。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停下来,皇帝自己也撑不了多少时候,只要他能比皇帝撑得久,皇帝自然拿他没辙。 “卫衍,你该不会以为朕真的拿你没辙?”可惜,今夜皇帝似乎已经厌烦了每夜每夜重复相同的步骤,却始终无果的结局,在卫衍摇头以后,皇帝强硬地拉开他的手臂,毫不留恋地离开他的身体,“朕不过是……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景帝没有说下去,或许这个原因,他现在还没有真正想清楚,他没有再说什么,直接下榻离开了内殿。 他需要出去冷静一下,继续待在里面,他连掐死卫衍的心都有了。 明明在他的身体下面如此享受,就是死不肯承认,好像每次都是他在逼他一样;明明身体早就习惯了被他拥抱,偏偏还心心念念不忘女人,他以为他这样的身体还能去抱女人? 景帝怒火冲天,继续把所有的错都归到卫衍头上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住他心头越来越难受的感觉。 他没错,就算他真的错了,也不是他的错,都是因为卫衍这个笨蛋硬是不肯听话,事情才会到现在这个地步,反正不管怎么说,所有的错都在卫衍身上。 这是景帝的逻辑,也是每一位帝王的逻辑,这是他们的本能,只有拥有这样的本能,他们才能在厮杀中决胜而出,才能端坐在那至高处,冷静执子天下这盘棋。 卫衍简直不敢相信,皇帝竟然会在这种时候,直接扔下他掀帘而出,直到皇帝的脚步声真的远去后,他才颓然倒下去,用手掌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其实,该生气该愤怒的人是他才对吧,皇帝他到底有什么立场,在这件事上比他更生气更愤怒? 卫衍挪开手掌,望着左手手腕上面的锁链苦笑,到此时已经无话可说,只能无言以对,谁对谁错早就不重要,争得不过是那口气。 可惜,他的苦笑还没笑完,皇帝就快步走了进来,上了榻也不和他说话,只是用力抱住他,再一次开始享用他的身体。 卫衍再次用手掌盖住了眼睛。不管他的心里多么不甘愿,多么想要在整个房事过程中,把自己当成死人,但是他的身体根本就不肯配合,不但不配合,还要明目张胆地背叛他,还要在整个过程中,自动自发去取悦身上这个拼命欺负他的人。 如果他能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一直咬到出血,如果他能使劲地掐住自己的掌心,一直掐到青紫,那些疼痛马上就可以让他陷入了混乱的脑子清醒过来,马上就可以让他的身体从这不堪的状况里面脱身出来。 只是他想做这些自残的行为之前,皇帝的话就会在他的脑中飘过。 “你弄伤自己给朕看看,朕的确不会把你怎么样,不过朕保证会在你的家人身上找回。”。 相同的话还有诸如此类:“你不肯用膳是不是,你爹都一大把年纪了,要不要朕把他宣来,跪在外面直到你把膳用完?” 这些威胁未必会成真,皇帝可能只是随口说说,吓唬吓唬他,但是卫衍不敢赌,他不敢去赌皇帝会不会一怒之下真的这么做。若只是涉及他自己的安危,他敢赌,但是事关其他人的安危,卫衍根本就不敢赌。 所以他不敢弄伤自己,更不敢不用膳,到了最后,他唯一的反抗已经幼稚到仿若一个笑话,那就是——不和皇帝说话。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和皇帝说过话了,只记得这样的自己,这样的身体让他越来越不想开口。 甚至,就算想要用手掌遮住脸,不让皇帝看到他此时的表情,也是不被允许的,很快,蒙在脸上的手被皇帝强硬地拉开,被示意环到皇帝的背后。 “好了,别哭了,是朕不好,朕不该就这么扔下你不管。抱紧朕,朕保证会让你舒舒服服的。”景帝用舌尖舔着他的眼角,温言安慰,信誓旦旦地许诺。 明明不是这样的,明明不是这个原因他才觉得难受,还有,他只是感觉到难受,什么时候哭了? 卫衍这么想着,脑中却一片混乱,很快,他就没有力气再去计较这些东西了。 第四十章 似是而非 一番云雨过后, 景帝依然牢牢抱着卫衍, 舍不得松开手,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卫衍, 手掌则摩挲着他的背, 在卫衍背上摸了一会儿,景帝的心里就起了坏心思, 手掌开始慢慢往下。 刚刚享尽了欢愉的身体, 根本就抗拒不了他的撩拨,不过是片刻的时间, 卫衍的耳垂就慢慢红了起来, 呼吸声也变得急促起来。 景帝见此情形,嘴角很快就翘了起来,露出得意的笑容,不怀好意地在卫衍耳边轻声问他: “很舒服是不是?要不要再来一次?” 就算卫衍心里再不甘愿, 依然不得不承认, 这种事的确很舒服, 但是再舒服的事, 也要做得适度,如果不顾体力做得太多的话,其实会很辛苦, 特别是刚才,在皇帝的刻意讨好百般温存之下, 卫衍的身体享受到了极乐, 同时也耗费了大量的体力, 实在不愿意再来一次。 他拼命摇头,表示他很反对,他很不愿意,试图直起身来脱离皇帝的怀抱,不让他再这么摸下去,免得摸出更多的火。可惜他的挣扎无济于事,很快就被皇帝镇压了。 景帝见卫衍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着要去挣扎,显然刚才并没有得到足够多的教训,他鼻子里面轻轻“哼”了一声,右手手掌开始下移,另一只手则挑起卫衍的下巴,用嘴唇温柔地安抚着卫衍那因为害怕而在颤抖的双唇,亲吻了一会儿,才推开他的唇,逐渐探入,含住他的舌尖吸吮爱抚。 卫衍的额上因为皇帝的那番镇压,冒出了一阵阵冷汗,但是那个缠绵悱恻的亲吻,却又让他意乱情迷不知所措起来,身体更是因为心中的燥热,出了一身热汗。 所谓的冷热交加,大概就是在形容他目前的状况。 “你不说话,朕就当你答应了。”长吻完毕,景帝坏笑着凑到卫衍耳边呢喃,他感觉得到怀里的身体在忍不住战栗,不过他并没有打算放弃自己的想法,只是心中有些不悦上涌。 他什么时候有过故意让卫衍受伤的行为?这个笨蛋在他的榻上这么久,竟然还是对他没有一点信心,竟然还会觉得他随时都会伤害他,竟然还会怕他怕成这样? 想到这里,景帝有点恼怒。当然,比起这点恼怒,景帝更希望卫衍能在害怕之下出口求饶。 他已经受够了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自言自语的日子,就算卫衍从来不会说些花言巧语讨人欢心的话,就算卫衍永远不会天南地北胡侃一通解闷逗人,只要在他唤卫衍的时候,卫衍肯回一声“臣在”,只要在他抱紧卫衍的时候,卫衍肯唤他一声“陛下”就够了。 他的要求就这么多,真的,其他的,他根本不奢望。 可惜,就算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他都没法如愿。 卫衍就算怕得身体都在颤抖,偏偏就是不肯开口向他求饶。 “不喜欢朕这么做,就告诉朕,你不说话,朕就当你是喜欢的。”见卫衍始终没有反应,景帝故意继续含糊其词,拿些吓唬人的话来吓他,就是要逼他开口。 “……”卫衍张了张嘴巴,却没能发出声音。 “原来你喜欢这样……嗯?”景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榻外的幔帐又一次晃动起来。 虽然说用身体来惩罚榻上的人,很多时候就是一个笑话,不过当主导者故意为难人的时候,承受者难免会吃些苦头,痛并快乐着,很多时候就是用来形容这种情况的。 卫衍很快就被皇帝逼得踹不过气来了,他放松了身体,但是没有用;他抱紧了身上对他肆虐的人,无声地祈求,还是没有用。无论他怎么用肢体表达他的臣服,暴风骤雨般的残酷刑罚就是不肯停止。 “……陛下……”到了最后,卫衍终于受不住了,还是如皇帝所愿般开口哀求。 “怎么了?是不是要朕轻点?慢点?温柔点?”景帝故意缓了下来,慢条斯理地问他。 身下的人早就被他折腾得全身泛红,眼角眉梢全是春意,在他慢下来的时候,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拼命点头。 “朕要你说。你不说,朕不知道。”不过,景帝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轻点……慢点……温柔点……”卫衍如学舌的鹦鹉般,重复着皇帝先前的话,脑子已经如身体一般乏力麻木。 “这才乖。”听了他的话,景帝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开始新一轮的疼爱。 这一次,所有的爱抚完全如卫衍所愿,没有暴虐只有甜蜜。只是欲望尽头白光过处头昏脑眩的时候,卫衍的眼角边偶然间掠过皇帝嘴角得意的笑容,却在刹那间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放弃般地将手臂掩上自己的脸,只觉得无地自容。 皇帝的确是可以得意的,甚至在刚才皇帝暴虐的时候,他的身体也有欢愉的反应。这么不堪的身体,这么软弱怕死捱不住一点痛苦的自己,到底还有什么面目,在清醒以后,去面对家人面对亲朋面对旁人,甚至连眼前这个将他的身体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他都快没有脸面去面对了。 “笨蛋,又在钻什么牛角尖?”景帝一看卫衍的动作,就知道他又开始和自己较劲了,赶紧拉开了卫衍的手臂,不出他所料,入目便是卫衍脸上那一副恨不得马上就要去死的羞愧表情,“笨蛋,朕宠幸你,你觉得很舒服,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你侍奉朕,朕也觉得很舒服啊。” 卫衍呆呆仰望着他,不明白皇帝话中的意思,也不能理解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你被朕宠幸,觉得很舒服,就要无地自容,就恨不得去死;那么朕宠幸你,同样觉得很舒服,是不是也要无地自容,也要恨不得去死?”景帝很快又丢了一段话出来。 谬论这种东西,就是乍听起来非常正确有理,想想似是而非,再仔细想想却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偏偏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这种雕虫小技,景帝早就深谙其道,卫衍哪会是他的对手。 “臣恳请陛下不要妄言。”皇帝怎么可以动不动就把死字放在嘴边,还有那怎么一样,对于皇帝的那番话,卫衍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还是讷讷开口,“那不一样。” 宠幸与被宠幸,怎么可能一样?皇帝真的当他是傻瓜吗? “有什么不同?朕觉得很舒服,你也觉得很舒服;朕是男人,你也是男人。难道你觉得自己被朕宠幸了以后,就变成了女人?笑话,如果朕想要女人,朕的后宫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朕还没有饥不择食到要用一个既不漂亮又没身材,浑身还瘦巴巴的没几两肉的男人,当作女人来拥抱。卫衍,朕知道朕拥抱的那个人是你,朕也知道你是个男人,你明白吗?” 卫衍当然是不明白的,事实上说了上述这段话的景帝,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他这么说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不过要说服别人,就是要有景帝这般的气势,就算他自己不明白,也必须装作明白,否则怎能说服别人。 “或许你只是因为被朕拥抱,才会觉得无地自容,才恨不得去死?如果你是在介意这个,如果你有兴趣想试试的话,也不是不可以。”景帝对着卫衍微笑,摆出了一副凡事好商量的姿态,接下来就要准备狠狠斩卫衍一刀了。 如果卫衍肯答应他的要求一二三四五,保证以后什么都听他的,以让他高兴作为以后行事的准则,再也不做让他生气的事,再也不和他这么闹脾气,他完全不介意给卫衍点奖赏。 “臣不敢。臣没有这个意思。”皇帝前面一段话,卫衍的确不明白,就算不明白大概也不打紧,但是听了后面那段话,他却马上反应过来皇帝话里的意思,立即跪坐在榻上,俯身请罪拒绝。 皇帝拥抱他,那叫临幸,那是宠幸,完事之后,他需山呼万岁谢主隆恩才是正理,绝对不是他可以计较喜不喜欢舒不舒服的问题,而是不喜欢不舒服,也得喜欢也得舒服的问题;若他去拥抱皇帝,皇帝不介意的时候,的确可以称之为欢爱燕好,倘若他日皇帝突然介意起来,那就是犯上,诛九族都未必能让皇帝解恨。 这种情况下,他就算疯了,也不敢对皇帝有兴趣。再说,他可没有皇帝这么好的兴致,对一个既不漂亮又没身材,浑身瘦巴巴的没几两肉的男人,也能提得起兴致,也能下得了手。 当然,后面那句话,完全是卫衍听了皇帝那番言论后的负气话。既不漂亮又没身材,浑身瘦巴巴的没几两肉的男人,显然是他自己,皇帝陛下无论是从男人的角度,还是从女人的角度来看,都当得起漂亮这个词,面容俊美气势俨然,身材高大挺拔浑身充满力量,女人恋慕男人嫉妒,就是专门用来形容这种人的。 不过就算漂亮如斯,他依然没有一丝兴趣。 “那你是什么意思?”景帝注视着面前低着头请罪的人,声音不由自主地冷了下来。 他再一次确定,卫衍讨他欢心的本事没有,但是惹他生气的本事,绝对是一流的。 有些事上,卫衍笨得像块石头一般顽固,怎么点拨他都转不过弯来,但是在有些事上,他绝对是想得太多。而且,卫衍每次都能够在他兴致高昂的时候,泼他冷水,动不动就让他扫兴,这份好本事,其他人怎么都及不上。 “臣不是因为太舒服而觉得难受,臣只是……”违心之语,卫衍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只能将头低得更低,抵在了柔软的被褥上,“臣……” 景帝使劲瞪着榻上的那个笨蛋,等着他的解释。 那个笨蛋讷讷了半晌,却沉默了下来,再也不肯多说半句话。 “算了,别一天到晚想些有的没的。”最终,景帝还是看不下去他这个样子,更怕卫衍又像前几日那般,不肯和他说话,伸手将他拖了起来,搂住了他,让他靠到胸前,“现在,好好地享受朕的宠幸和疼爱,至于有兴趣没兴趣这种事……等到了以后再说。” 第四十一章 负隅顽抗 “卫衍, 答应朕, 朕就放了你好不好?”景帝抱着卫衍安抚了半天, 然后,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卫衍的手腕上, 那里系着一条锁链。 此链拇指般粗细,以乌金和玄铁合铸, 非凡物可以损毁, 重量尚可尺寸够长,绝对是锁人的佳品。自那夜闹翻以后, 景帝就这么把卫衍锁在了寝殿里, 一直不肯放卫衍出去,不过闹到现在,他已经觉得很没有意思了,试图再次和卫衍讲道理。 听了他的话, 卫衍如往常一般, 就是不说话。 皇帝的要求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不许他娶妻成亲, 但是恰恰就是这一点, 他难以应下。 在卫衍自小到大的认识中,娶妻生子是人生正事,是每个人到了年纪应尽的孝道之一, 也是他身为卫家子弟的责任之一。 就像皇帝有他的责任要尽一般,定国安邦处理朝政临幸后宫延绵皇嗣, 这些都是皇帝的责任, 这一点, 他一直都很清楚,而他卫衍身为卫家子弟,自然也有自己的责任要尽,这一点,皇帝难道就不明白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要去做,这绝对不是他不想或者皇帝不许,就能不去做的事,所以无论皇帝怎么逼他,他都不愿让步。 而且,早前皇帝不是说过了,过几年就会放他走,那么他成亲是迟早的事,现在皇帝却要他答应以后不会娶妻成亲,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合理的要求。 不过,皇帝显然并没有做如是想,仅仅凭着他个人的喜恶在任性行事,这一点,卫衍实在不敢苟同,他曾经试图和皇帝讲理,很快就明白和皇帝讲理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 一旦他说起这些事,皇帝就要翻脸,就要命他闭嘴,就要将他扑倒在榻上,再用那些事让他没有余裕说话。 到了现在,他什么都不想说了,只能无言地拒绝。 当然,与皇帝顽抗到底,肯定是以卵击石,绝对没有他的好果子吃。只是,就算最后的结果不尽如人意,就算皇帝此时有本事让他的亲事件件泡汤,皇帝也不可能真的把他关在这里一辈子。关上几个月,等皇帝的这口气消了下去,自然就会放他出去了。 卫衍心里有着这么多的顾虑和考量,又存了在此事上一定要争口气的念头,自然是无论皇帝怎么逼他,他都不肯答应了。 “好好好,既然你这么冥顽不灵顽固不化,你就继续待在这里好好反省吧。等哪天你反省好了,朕再放你出去。”好好和卫衍说话,卫衍就是不作声,一定要他用尽了手段,吃到了苦头,卫衍才肯开口,面对这个自讨苦吃的笨蛋,景帝简直又要被他气炸了。 其实就如先前拆婚那般,就算卫衍不答应,景帝也有办法让他成不了亲。景帝之所以一直在逼卫衍做出承诺,是因为卫衍是那种答应了绝对会做到的人,绝不会和他玩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种把戏,就算卫衍心里不愿意,也不会在他面前应了,背过身去就反悔。 只要卫衍答应了,卫老侯爷又被他敲打过,此事才能保证万无一失。否则极有可能哪天他一个不小心没把人看住,就会出什么茬子。 这种茬子景帝绝对不会允许出。因为他非常清楚如果有一天卫衍真的娶妻成亲了,他会用多么恶毒的方法对付卫衍明媒正娶的那名女子。 身份低微的优伶歌伎婢女之流的就算了,他就算再难以忍受,也会自恃身份,懒得去和她们计较,但是卫衍的妻子,是他绝对不会允许的存在,光是想象一下卫衍和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卿卿我我之类的东西,就会让他失去理智,更何况真的出现这么一名活生生的女子。 韩家小姐也罢,温家小姐也罢,无论是谁真的成了卫衍的妻子,他都不会轻饶。只是处置了那名女子以后,以卫衍的脾气,恐怕就很难哄好他了,所以最省力的方法,当然是让那名女子一开始就没法出现,那么他就不需要到时候去头痛怎么对付人怎么哄人了。 偏偏他费尽了口舌,卫衍还是像以往那般,始终低垂着头,就是不肯答应下来。 朕还不信真拿你没办法了! 景帝就不信这个邪了,看着卫衍这个样子,他的心中瞬时气愤不已怒气腾腾,但是就算他心里再恼火,也只能这样,因为到目前为止,他还真的没什么好方法对付卫衍,只能将人这么关着,一直关到卫衍低头为止。 虽然景帝下定了决心,这一次一定要和卫衍死磕到底,绝对不能卫衍软声一求,他就让步,但是他的心里到底是意难平的,当下,他愤然松开手,将卫衍扔在了锦被上,因心中不快,他的动作难免很粗暴,不过他现在在气头上,根本顾不得那么多,丢下人,他就起身向外走去。 “陛下?” 他还没走到殿门口,就听到卫衍在背后唤他,语气中似乎有几分迟疑,几分不安。 景帝本来想硬下心肠不理他的,很是傲气地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偏偏心中更加不得劲,才走了两三步,他还是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去。 “朕是去唤人准备汤水沐浴的。”景帝心里郁闷无比,嘴里却忍不住要去解释,解释过后他就更加郁闷了。 要唤人进来伺候,他躺着唤一声就是,宫女内侍们都在外面屏息候着,哪里需要他自己跑出去唤人,分明是他走了一半,改了主意,才会想出来这等托词。 这是今夜他第二次扔下卫衍出去了。上一次他被卫衍气得想掐死他,才避出去的,这一次他又被卫衍的顽固气到了,不过看在卫衍出声唤他的份上,景帝想了想,决定不和他计较了。 朕是皇帝,做人要大气,不能像卫衍这般小心眼凡事斤斤计较。自诩做人非常宽容大度的皇帝陛下,当下狠狠鄙视了一番卫衍的爱使性子不肯讲道理,心情不由得好了些。 卫衍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如果知道的话,肯定会被他气得吐血的。这般小心眼这般任性行事的皇帝陛下,竟然还有脸认为自己很大度?他的心胸是不是大度不去说,他的脸皮厚度,恐怕天下无人能及。 还好,卫衍不知道他的想法,所以听他这么说,长舒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然后,景帝在发现卫衍一点都不怀疑,当真信了他的话以后,更加郁闷了。 惹他生气的人,真的以为他不生气了,只是出去唤人,那么,他刚才的气岂不是又白生了? 想到这里,景帝不爽得很,但是他又不能马上出尔反尔,收回自己刚才说的话,只能真的走到了内殿门口,让人把汤水送入殿内。 本来两人完事之后,自有沐浴的去处,不过卫衍被锁了起来,链子又不够长,所以这些日子景帝就让人把浴桶抬进内殿了。内侍们很快准备好了浴桶汤水各项用具,景帝等人全退了出去,才从榻上抱起卫衍,一同入了浴桶。 浴桶很大,容纳了两个成年男人,依然不觉得拥挤。温热的水流慰烫着疲累的身躯,舒适的感觉让卫衍忍不住叹息出声,他整个人一直往下沉,直到热水浸过下巴,才靠在桶壁上,闭了眼休息。 “先别睡,等朕帮你洗干净了再睡。”景帝一手执了丝巾,一手将卫衍拉近一点,开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帮他刷洗。 听到皇帝的话,卫衍不敢睡,只能勉强睁着眼看着皇帝的动作。皇帝的动作很温柔也很熟练,除了帮他清洗那里的时候,他因为羞愧而皱了一下眉头,其他的时候力道都轻重适中,让他舒服得更想睡觉。 皇帝不喜欢别人沾手这事,所以不管是事前还是事后,皇帝要么让他自己动手洗,要么帮他洗。 卫衍依稀记得皇帝第一次帮他洗澡时的情形。 皇帝自幼被人伺候着长大,哪里会是伺候人的主,一时心血来潮要帮他洗澡,结果当然搞得鸡飞狗跳,洗好以后庑房里面水漫金山,浴桶里面有一半的水都到了外面。 至于力道,轻的时候让他忍笑忍得很辛苦,重的时候他没被皇帝当场搓掉一层皮,就该谢天谢地了,哪里还顾得上舒适不舒适这个问题。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皇帝替他沐浴的手法这么熟练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会心安理得地享受皇帝的服侍,却没有任何惶恐不安的感觉。 “好了,把身体坐直了,小心滑下去,闭了眼休息一会儿,可别真的睡着了,待会儿用点东西再睡。”景帝替卫衍洗好以后,看他又在发愣,抱着他的身体往上提了提,让他靠在桶壁上休息,然后开始打理自己的身体。 “臣帮陛下搓背吧。”卫衍发现他好像从来没在沐浴时,自愿帮皇帝做过什么,突然很有罪恶感,忍不住想要去做点什么。 “你会?”景帝瞥了他一眼,语气中绝对是毫不犹豫的怀疑,以及“很抱歉,朕消受不起你这纨绔公子哥儿的伺候”的敬谢不敏,不过他转念一想,这好像是卫衍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帮他做什么,实在不该如此打击他的积极性,马上换了体贴的口气,“你现在还有这个力气?” 卫衍被他问得愣了下,从来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他的确没帮人搓过背,不过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吗,依样画葫芦应该不难吧。只是搓背好像是个体力活,他现在手脚发软,的确没那个力气,当下就不作声了。 “你的心意朕心领了。朕不需要你做什么,平日里用膳时多吃点,朕就满意了。”景帝见他这个样子,自然忍不住又是一番安抚。 一会儿工夫,两人沐浴完毕,景帝帮卫衍拭干了身体,穿好中衣中裤,将他的衣襟整了整,然后拉到腋下,仔仔细细打了个结,才心满意足地亲了亲卫衍的额头,让他先去膳桌那边等着。 等到他披上中衣过来的时候,膳桌上已经摆好了宵夜,卫衍正坐在桌边等着他,晕黄的烛光照着他端正的脸庞,在上面涂上了一层柔和的光,看着这幅景象,景帝莫名觉得他的心好像浸在温水里面一般慰烫舒适。 他要的就这么多,其他的,他根本就不奢望,景帝闭了闭眼,脑中隐隐约约地想着,他要的真的就这么多。 只要卫衍肯乖乖地待在他触手可及处,就已经足够,其他的,他不奢望。 “陛下?”卫衍见皇帝站在那里不过来,疑惑地问他。 听到他说话,景帝终于回过了神,对他笑了笑,坐到了他的身边。 皇帝就这么闲散地披着中衣,坐到了膳桌旁,从卫衍坐的这个位置,眼角余光偶然间能够看到皇帝的胸膛,若隐若现,晃得他有些头疼,卫衍忍了一会儿,没能忍住,伸出手替皇帝理了理衣襟。 然后,他听到皇帝轻笑出声,低下头开始亲他。 他就知道会这样,卫衍有些懊恼,懊恼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看不惯。现在已是夜间,皇帝这幅懒散的模样,旁人根本看不到,皇帝喜欢敞着衣襟,就让他敞着好了,他为什么要去帮皇帝整理? “陛下,宵夜要凉了。”好不容易在亲吻的间隙,卫衍勉力挤出了这几个字。 景帝托着他的脑袋不肯放,看了眼膳桌上的宵夜,又看了看卫衍,犹疑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朕就是想亲亲你,没想做别的事。” 他不想承认,他确实有点想干坏事,不过今夜宠幸了卫衍几次,卫衍怕是体力不支了,现在还是放过他,先用宵夜为好。 折腾了好半天,两个人的注意力总算转回到宵夜上了。 因为已经很晚了,吃得太多不符合养生之法,所以宵夜就只有简单的三种,一是卫衍爱吃的水晶蒸饺,二是景帝爱吃的桂花酒酿圆子,三是两人都能接受的绿豆糕。 景帝拿起调羹,舀了一勺圆子放进嘴里,伴着齿间的花香慢慢咽下,又舀了一勺,递到卫衍嘴边,示意他吃。 见卫衍乖乖吃了,他又开始有其他花样了。 “朕也想吃蒸饺。” 卫衍听到了皇帝的吩咐,但是装作没听到。 不是他不能伺候皇帝,但是每次在用膳时,他按照皇帝的意思伺候了,皇帝就会不认真用膳,而是要去做点别的事,所以他真的希望自己听错了。 “朕说朕要吃蒸饺。”见卫衍装聋作哑,景帝又沉声重复了一遍。 他伺候卫衍的时候,这么小心周到,轮到卫衍伺候他的时候,就想随意敷衍,卫衍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见皇帝坚持着不肯放弃,卫衍无奈之下,只能取了个小碟子,夹了个蒸饺放进碟子里,捧着碟子送到了皇帝的嘴边。 “陛下,请!” 景帝看着他,微笑起来,慢慢张嘴吃了,这么吃,蒸饺是什么滋味他没尝出来,不过后来他又在卫衍嘴里尝到了蒸饺的味道。 等到宵夜吃完了,景帝肯定很满意,卫衍是不是很满意,就只有天知道了。 两人重新回到了榻上,榻上早有宫女整理过,刚才纵情的证据已经被收拾干净了,榻前的鼎形香炉中,燃着淡淡的幽香,掩盖住了早前两人制造出来的凌乱气息。 卫衍吃了东西有了体力,又兼白日里睡得太多,到了此时就睡不着了。景帝白天忙了一天,晚上又忙了半夜,刚才又把人亲来亲去好一通逗,现在倒是真的累了,他上了榻,把卫衍往怀里带了带,就倒头睡了。 睡到凌晨时分,景帝醒了以后,才发现怀里空无一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卫衍一个人缩到了角落里。景帝以为他是睡得热了,才会离这么远,笑了笑,伸手去拉他,拉不动,才知道他是醒着,很明显又是在闹脾气。 “怎么了?”景帝问这话时,语气虽然平静,其实隐隐有了发怒的前兆,卫衍一闹再闹,他就算再纵容他,也得有个限度,不好好治治他,恐怕以后真要往他头上爬了。 “臣想家了。” 不过卫衍的回答,却让他瞬间消了气。 景帝关着卫衍,绝了他和外面的联系,本来就是存着这样的心思,到时候卫衍想家了,又怕父母家人担心他,不低头也会低头。 “答应朕,朕马上就让你回家去看看。”山不来就他,景帝只能自己去就山,他挪到卫衍跟前,一把搂住他,开始哄他。 “陛下,让臣给家里送个信,求您。”卫衍翻了个身,将头埋在了皇帝的颈项间,低声哀求。 “你觉得朕会答应吗?”这种亏本的买卖,景帝绝对不会去做。倘若他真的让卫衍给家里送了信,卫家人安心了,卫衍也安心了,这事卫衍还有得和他耗下去。 “陛下,求您……臣什么都肯做。”晚上不睡觉难免会胡思乱想,卫衍已经被关了十多日,十多日没有家人的消息,也意味着十多日家里没有他的消息,他实在有些担心,父母家人不知道为他忧心难过到什么程度了。 “朕现在不需要你做什么,而且朕要你做什么的时候,你敢不做?”景帝不觉得卫衍的那个什么都肯做是真话,卫衍真的什么都肯做的话,马上答应他的要求不就完了,还需要和他这般讨价还价? “难道臣甘愿不好吗?” “卫衍,你说你哪次是甘愿的?就算前几日你嘴里对朕说甘愿认罚,心里还不是在跟朕耍心眼?不过朕就喜欢不停地宠幸你,慢慢把你从不甘愿宠幸到甘愿,最后还缠着朕不停索要。” 卫衍嘴里的甘愿,向来是个笑话,景帝以为还是他的身体比较老实,意乱情迷时的反应更是可爱,所以他嘴里的甘愿不甘愿,完全没有交换的价值。 “陛下,求您……” “答应朕。” “求您……” ……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到最后,景帝还是在卫衍的戚声哀求大法中败下阵来。 算了算了,让卫衍低头的方法多的是,他随便找找就能找到好几个,实在没必要这时候和卫衍对着干,让自己的耳朵遭这份罪。 无奈之下,景帝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第四十二章 知情识趣 第二日辰时三刻, 卫府就收到了宫里派人送来的一封书信。 据送信来的内侍告知, 这份家书是昨夜随卫衍的请安折子一起呈上来的, 卫衍在折子里言辞恳切, 跪求皇帝转交。皇帝体恤府中诸人挂念担忧卫衍的近况, 所以一早就命人给卫府送过来了。 当时卫府的男人们,上朝的上朝, 去衙门的去衙门, 府中只剩下妇孺老幼。大夫人收下了书信,又命人打赏了来送信的内侍, 将书信交给了匆匆赶来的柳氏拆阅。 卫衍的书信很简单, 信里说他受皇命所遣,离京外出办事,将有一段时日不能归来,然后交代了一下自己的近况, 希望家人不用替他担心, 又向父母及府中众人问安。 薄薄一纸, 寥寥数语, 柳氏却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神情似喜又悲。 卫老侯爷下朝回府后,拿过书信也是看了又看, 才算放下了多日来悬在半空中的那颗心。 “慧娘,你也该放宽心了, 照这信看来, 衍儿没受什么委屈。”卫衍写了一手端正的小楷, 这信上的字个个遒劲有力,入木三分,是卫衍一贯的写法,而且仔细观之,信上的笔迹没有丝毫虚浮混乱之意,显然卫衍书写时心情与身体俱佳,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而且皇帝愿意给此事一个借口,以便日后有台阶可下,并且愿意让卫衍出面,使这个借口看起来像那么一回事,足以说明皇帝并没有打算要严惩卫衍,最多是一时咽不下这口气。 “现在衍儿也许是没受什么委屈,不过侯爷就能保证,这么拖下去事情不会有变?”柳氏接到了卫衍的书信,多日来的愁思稍微缓了缓,但是左思右想之下,依然放不下那颗担忧的心。 为君者,喜怒无常,天威难测,衍儿待在他的身边,谁知道哪天会不会大祸临头?再说,这些日子衍儿就算身体上没有受到委屈,但是心里面肯定受了很大的委屈。 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怀胎十月拼了命生下来,又日日小心照顾着,才把小小的弱弱的他养到这么大,她能不了解他吗?平日里,衍儿受了一点点委屈,都要忍不住向她撒个娇,要她哄一哄才能开怀,如今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在那个地方又没人会去哄他,就算是天大的委屈,他也只能自己忍着,这日子要怎么过? “慧娘,我尽力了。”卫老侯爷真的没有法子了,此事太后都出面了,皇帝依然矢口否认,坚持他那个拙劣到可笑的借口,这般不要脸面了,其他人还有什么法子,难道要去和皇帝比一比,谁更不要脸面吗? 而且卫老侯爷现在是投鼠忌器,这事当众闹开来了,谁都没有好果子吃,为了衍儿的声名着想,他肯定不能明着去和皇帝闹,只能暗地里使劲。 偏偏皇帝是不打算要脸了,他们这些想要脸的人,在他面前只能败下阵来。 为臣者,最不希望遇到的君王,恐怕就是像皇帝这般不要脸面的了。一位皇帝,只要他在乎生前声名,身后定论,也就是所谓的要脸,很多事他就不会去做,就算偶尔出格了,臣子们也能劝谏住,但是一旦皇帝不打算要脸了,那么他就可以随心所欲放飞自我了,做臣子的,就很难阻止。 只是看着为衍儿忧心不已的慧娘,卫老侯爷的心中,同样难受得不行。 沈莫上次被太后按了个失察的罪名,虽然当时他很有“六月飞雪”之感慨,但是回过头去,他还是该干嘛就干嘛,认认真真地当他的皇家差,吃他的皇家饭,压根没打算要去皇帝那里行什么劝谏之事。 不过后来,他眼看着皇帝实在是越来越胡闹,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对于胡闹这个词,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定义。 太后觉得皇帝把臣子拖上了龙榻,臣不臣妾不妾的,有碍皇室体面有损天家声誉,是为胡闹;柳太傅等重臣在皇帝的行为有违明君之德行时,认为是在胡闹;但是对于沈莫而言,只有皇帝的行为,有可能会危害他自身安全的时候,才叫胡闹。 作为掌管皇帝安全防卫的重臣,作为卫衍的上司,很多事,皇帝瞒不过他,也不会瞒他,所以沈莫在皇帝将人拖上龙榻的第二日,就知道了此事,不过他当时并没有多说什么。 事情既已发生,说什么都是无益的。沈莫从最低等的侍卫,做到如今这个位置,在宫里当差整整三十多年,早就明白,这种事在宫中并不是多么得罕见,景朝的每位帝王大概都有过这种荒唐,年轻的皇帝陛下不过是在重复他的祖辈们的某些嗜好。 反正对一个男人,皇帝就算再迷恋,也就一段时光,等最初的新鲜感过去,等最好的年华逝去,皇帝的兴趣自然就淡了。到时候,是杀是放,端看皇帝的心情。 后来发生的事情,有些脱离他的预期,比如说皇帝将卫衍看得出乎人意料的重要,比如说皇帝有意将卫衍栽培成未来愿以性命交付信任的重臣备选,不过这些事情,对沈莫而言,还算不上胡闹。 对于沈莫来说,真正的胡闹是如现在这般,与枕边人死磕的同时,又搂着他同榻共眠。这种没脑子的事情,大概只有皇帝才敢这么做,他就不怕真的把人欺负狠了,哪天不明不白就掉了脑袋? 沈莫当然不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哪怕是万一的可能,他也要将其扼杀在萌芽状态,所以最终他还是踏上了劝谏皇帝的行程。 他入宫后,没有和皇帝多废话,直接替皇帝分析了一下目前的情况是多么得危险,然后给了皇帝两个选择:要么和好,他们俩爱怎么睡就怎么睡;要么分开睡,他们俩爱怎么闹就怎么闹。 “沈大统领,又不是朕不想和他和好的。”景帝觉得自己很委屈,当然在沈莫面前,他偶尔委屈一下,柔弱一把,绝对是没有什么坏处的,所以他毅然决然地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将自己怎么哄都不起作用的委屈,添油加醋地诉说了一通。 “陛下,您已经多久没入内探视刘婕妤了?有空不妨去看看刘婕妤,或者出去逛逛,实在闲得慌,找个人来下下棋也是好的。”哄人沈莫不擅长,特别是对象还是一个男人的时候,实在给不了皇帝什么有用的建议。 不过沈莫以为对付那些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人,还有一种办法可以试试,那就是——冷处理。皇帝训一句哄三句地把人放在手心里面宠着,怎么可能达到目的,真想达到目的,将他放着冷段时日,他就不敢这样了。 景帝没心情。自从他和卫衍闹翻以后,他就没心情去后宫探望刘婕妤,也没心情出宫去游玩,除了政事之外,做什么他都提不起兴趣,当然,耍着手腕硬逼卫衍低头的时候除外。 “大统领是说下棋?”景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多谢大统领提醒,朕有办法了。” “陛下,那臣刚才说的事?” “大统领放心好了,朕保证以后不会再欺负他,所以他绝对不会因为被欺负得太狠,激愤之下做出傻事的。”景帝信誓旦旦地保证,至于能做到几分,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之所以答应得这般轻松自如,是因为他根本没把沈莫担心的事,放在心上。 刚开始,卫衍很不乐意侍奉的时候,还不是乖顺听话,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现在卫衍只是在和他闹别扭,想要让他来哄,想要逼他让步而已。这种情况下,景帝当然不担心卫衍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不过,沈莫那个召人下棋的建议,他倒是记住了。 上面说过,景帝这些日子非常勤于政事。本来,皇帝勤于政事,于国于民绝对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但是皇帝勤于政事到了某种变态的地步,于臣子而言,绝对不是幸事。 而且,景朝朝堂上的众臣,在被皇帝的勤于政事痛苦折磨了十多日后,突然又被皇帝乐于召人进宫下棋而困扰了。 下棋事件第一个遭荼毒的大臣是户部尚书肖越。 和皇帝下棋是一件很伤脑筋的苦差事,赢是绝对不能赢的,输还要输得不着痕迹,输得漂漂亮亮,输得自己都要深信自己必输无疑,绝对不能让皇帝赢得轻而易举,赢得索然无味,赢得发现对手是在放水,这真的非常考验陪下者的棋艺和演技。 但是这样与皇帝亲近的机会,也是不可多得的,有些事情在朝堂上在议事时,被皇帝无情驳回了,但是说不定皇帝在棋盘上一高兴,就有了转机呢,所以皇帝的臣子们,通常在接到这样的诏令时,心情绝对是痛苦着并且快乐着的。 肖越本来就是天子近臣出身,早年间陪皇帝下棋的次数不在少数,身居高位后,出入内廷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他第一次奉召的时候,并没有多想什么,不过隔了一日,再次受召的时候,他才猛然醒悟事情颇有蹊跷,皇帝这召人下棋的用意比较玄妙,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是肖越第二次奉召入宫陪皇帝下棋,在收官时他突然福如心至,发现皇帝两次召他下棋的地方都是同一个地方——皇帝的寝殿。 肖越身为天子近臣多年,当然知道皇帝的寝殿分为内殿外殿,内殿是皇帝安寝时用的,一般不会召臣子入内,外殿有起居之处,偶尔会召臣子来伴驾,现在他们下棋的地方,就是这么一个起居之处。 不过皇帝往常最喜欢召臣子伴驾的地方是在昭仁殿,而且在这样春光明媚百花盛开的季节,比起龟缩在室内,外面的花园亭台才是比较正常的散心场所。 凡事反常即为妖。肖越虽然一时摸不透皇帝的目的,不过他马上敏锐地意识到,这事怕是与皇家内务有些关系,当下决定不再来趟这番浑水。 第二日,肖越就主动上了一份折子,要求带领户部的官员们,去整理户部的某些陈年旧档,从此开始了以户部为家的勤劳生活,直接绝了皇帝继续召他入宫的念头。 一样是被埋在坑里,比起被皇帝推入某个不知名的深坑,跌得头破血流还不知道原因,肖越还是觉得自己挖的坑,跳起来比较安全。 肖越那里行不通,皇帝的目光自然放在了群臣身上。不过有了肖大尚书的前车之鉴在那里,群臣里的聪明人最多上当一次后,马上学起了肖大尚书的做法,就算没事也要找出点事来做做,顿时景朝上下一片勤政之风油然而生,实在是于国于民都属幸事。 群臣的这番表面上忙忙碌碌,暗地里惴惴不安的日子,在皇帝的目光某日落在今年的新科状元的身上,才算是告一段落。 这位新科状元姓孙,乃荆州人氏,今年二十有二,文章才情俱是一流,今科状元及第后,很得皇帝青眼,入了中书门下参议,目前官职虽仅为舍人,但有参议表章之责,也算是朝廷上的新贵之一。 卫衍三月时在幽州,回京后又忙碌不堪,于这位孙舍人并无多大印象,高总管便很好心地用十二个字总结,帮他加深了一点印象。 “俊美无双,惊才绝艳,知情识趣”,这就是高总管对那位孙舍人的评价。 “卫大人,你再和陛下这么闹下去,若陛下不喜欢你了,要去喜欢那位孙舍人,你该如何是好?”不是高庸要来危言耸听,吓唬卫衍,而是按照正常人的逻辑,皇帝喜欢那位孙舍人,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而且那位孙舍人,妙就妙在“知情识趣”这点上,现在虽然本着君子端方的态度,在那里规规矩矩地伴驾,不会做出自荐枕席的邀宠之事,但是高庸敢断言,只要皇帝露出那么一点不可言说的意思,那位孙大人恐怕就会高高兴兴地爬上皇帝的龙榻,绝对不会推三阻四的。 更不会像眼前的这位主,明明被皇帝百般宠爱着,却始终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大人是不是想着,如果陛下去喜欢那位孙舍人了,不想再看到你,就会放了你,然后你就可以回家娶妻生子去了。如果是在正常的情况下,陛下移情别恋的话,是有这种可能,不过如今的情况下,陛下正在气头上,老奴以为,陛下若是喜欢上了别人,只会将大人换个地方继续关着,到时候恐怕真要关一辈子了。” 不是高庸要来吓唬他,按照宫中的规矩,被皇帝宠幸过又失宠的人,通常会关的地方只有冷宫才是。将一名男子关入冷宫,可能不太妥当,但是宫中有的是地方,皇帝随便挑个地方将他关起来,又因有了新欢,就此将他遗忘在脑后,到时候他哭都没地方哭去。 不要以为皇帝有过承诺,就一定会做到,喜欢时候的承诺,与不喜欢后的处置,本来就是两回事,而且那是皇帝,就算他真的食言,卫衍也没地方找人讲理去。 卫衍将被子拉过来,盖住了身体,转过身去,表示他要歇息了,请高总管自便。自从他被关起来,皇帝遣了高总管来服侍他后,高总管就尽心尽力地担当起了说客之职。 而自从皇帝开始召人来下棋后,高总管的话更是多到了令人厌烦的程度。当那位孙舍人一连三天应召入宫后,卫衍已经从高总管嘴里知道了足够多的东西,更不用提他躺在这里,自己听到的那些从外殿传来的声响。 这些话他不想听,也没必要去听,他和皇帝,君臣之间,男人之间,只是幸与被幸的关系,只是强迫与被强迫的关系,说什么皇帝喜欢他,皇帝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哪有人是这么喜欢人的? 皇帝明知道他不愿意,还要不停地临幸他,这就是喜欢他? 明明他没有错,皇帝都亲口承认了,这一切都是皇帝不好,还要拿他的家族来拿捏他,让他乖乖听话,继续被皇帝临幸,这就是喜欢他? 明知道这么关着他,不让他回家,不让他娶妻成亲,是不对的事,皇帝依然肆无忌惮地任性行事,根本就不顾他的为难,他的责任,这就是喜欢他? 如果这就是喜欢,这种喜欢谁敢消受? 就算皇帝偶尔会有柔情的时候,恐怕只是出于对他身体的迷恋,一时心软而已。如果说这种对于身体的迷恋就是喜欢的话,这样的喜欢,他才不稀罕,谁想要就尽管去讨好皇帝好了,反正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值得他去伤神。 卫衍想是这么想,心中却仿佛装了块石头似的,沉甸甸的,让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踹气都难受起来。 第四十三章 矢口否认 虽然卫衍使劲按下了心头的那点异样, 努力说服了自己, 他根本就不需要去为这种事伤神, 但是皇帝对那位孙舍人的召见, 并没有因为他的无动于衷而结束, 外殿传来的那些声响,也没有因为他不想听, 就不会钻进他的耳朵里来。 每次皇帝召人下棋的时候, 就会命人将寝殿内的九重幔帐,一层层全部拉起, 只将殿门关上了, 隔绝了内外殿的目光,却挡不住外面传过来的各种声响。偏偏卫衍的听力很好,纵使有着厚厚的殿门,也起不到任何阻隔作用, 外面的那些欢声笑语, 不停地传入他的耳中。 这种情况, 一日两日还好, 五日六日他也能忍,一连十余日,日日如此, 卫衍终于还是听得厌烦了。 此时,外殿中, 皇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然后那位孙舍人也配合着压低了嗓子,在那里窃窃私语。 嗡嗡嗡的声响,若断若续,时不时地传入卫衍的耳中,他仔细倾听,却又听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这种情况,比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更加让人烦躁。 卫衍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能忍住,他一把扯过榻上的薄被,蒙在头上,拒绝再去听那些声响。 “陛下?”孙柯有些不解,皇帝刚才还说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间敛了笑意,面无表情起来,他小心地探询道。 孙柯知道皇帝赏识他,也知道皇帝日日召他入宫下棋,内有乾坤,皇帝偶尔凝视他的微妙目光,也让他明白,皇帝这么做,怕是另有目的。 无人独处时,他问过自己,若用这样的代价,来换取仕途上的青云直上,他是否会愿意,答案是肯定的,若用一次两次的宠幸,来换取十年八年的苦熬,这笔账怎么算怎么划算,所以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寻找各种理由,推托拒绝皇帝的不停召见。 只是,好几次,就差那么一点点,皇帝的行为似乎要越过君臣之谊了,最后皇帝却又不了了之了。就像刚才,孙柯敢肯定,皇帝本来伸手是打算拉过他的手去,到了中途他却突然将手收了回去,然后很快敛了笑意,意兴阑珊起来,神情中似乎还有些隐隐的倦容。 受了这么多年礼义廉耻的熏陶,孙柯虽然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皇帝有这意思,他绝不会抗拒,但是到底还是做不出主动邀宠自荐枕席这种事来,到最后他能做的,也就是小心地探询。 “朕乏了,爱卿下去吧。”景帝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示意孙柯退下去。 他觉得很累,哪怕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还是觉得很累。 最近这段时日,他没有再宠幸卫衍,除了必要的话之外,也不再和他多啰嗦,他这么冷淡卫衍,又不停地召人来下棋,并且示意高庸在卫衍面前,把孙舍人夸了又夸,主要是想逼得卫衍不安害怕嫉妒,反过来求他,以便他能彻底赢得这场僵持的胜利,可惜卫衍还没着急,他自己倒要忍不住了。 猛然间,他发现卫衍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占据了他太多的生活,太多的注意力,甚至可以轻易影响他的情绪。 对于一个君王而言,这很不好,非常不好。一个君王,迷恋臣子的身体不算什么,但是因为这种迷恋而丧失自己立场的话,就很危险了。而细观他和卫衍的相处之道,很明显他坚持的立场,通常都不能坚持到最后,经常会在卫衍面前莫名其妙败下阵来。 就算他再喜欢自欺欺人,依然不得不承认,这种行为是很不妥当的,是为君者需要竭力避免的。 所以一开始只是想要让卫衍不安妒忌的行为,后来却发展成了想要让他自己摆脱对卫衍身体不正常迷恋的尝试。 可惜,愿望的美好和现实的残酷,让景帝再一次感觉到了无能为力。 孙舍人明明应该是个很好的移情对象,无论是外貌、脾气、谈吐、学识,都应该是他最偏爱的那种人,而卫衍从来就不是他欣赏的那类人,偏偏明明应该喜欢的人,每次想动手的时候,他总是提不起兴致,而那个始终对他宠爱别人的行为,表现得十分无动于衷的人,却让他忍不住想要宠幸他一遍又一遍。 卫衍拒绝也罢,哭泣也罢,都不能让他停下这种渴望。他仿佛中了一种沁入心骨的毒,一种找不到解药的毒,唯有紧紧抱住卫衍,才能稍微缓解一下他心中的那些焦躁感觉。 景帝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冷静了一下情绪,将茶盏放到几上,用手指敲击着椅子的把手,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不该这么做,但是,他忍不住,所以他还是这么做了。 后来,卫衍因为这事,难受得不行,看着卫衍这个样子,他的心里也各种不舒服起来,为了哄卫衍高兴,让他乖乖陪在他的身边,不要这么不高兴,很多时候,他其实是在有意无意地纵容卫衍。 因为他这么一路纵容下来,卫衍显然知道自己正在被他宠爱着,在恃宠而骄了,笃定了他不会把他怎么样,所以这次底气很足,要和他硬熬到底,现在这个僵持的局面,很明显就是他自己纵出来的。 景帝想到这里,除了苦笑,只能再一次苦笑。 算了算了,还是继续宠幸卫衍,但是这一次该坚持的东西,他一定要坚持到底。景帝决定不与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欲望作对,继续宠爱卫衍,在适度的范围内可以哄哄他,让他高兴一下,但是在原则性的问题上,绝对不可以再纵容他。 这是景帝对历时整整一个月的下棋事件的最后结论。绕了一大圈,浪费了一个月的时间,除了证明他对卫衍身体莫名的迷恋还不到厌倦的时刻,以及想要摆脱,最后还是无法摆脱的无能为力之外,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陛下,这是今年刚上来的梅子。”孙舍人退下去没多久,高庸就捧了个盘子进来了。 盘子里装的是内务府刚从贺鸣山上采摘送来的梅子,皇帝自己并不是很喜欢吃梅子,不过皇帝知道里面的那位很喜欢,早早就交代过他了。 梅子的产地在江南,平京城地处中部偏北之地,按理说不出产梅子。不过京郊的贺鸣山上,因地下有温泉,比周围的地方要暖和许多,植有许多江南才会有的果树,故有了这梅子,吃起来味道与南边的差不了多少,不过较江南之地的要稍微晚熟一点。 景帝抬眼往盘子里面瞧了瞧。今年的梅子很不错,个个颜色紫红发亮,饱满欲滴。他随手拈了一颗,放入嘴里,入口清冽,一口咬下去,酸甜之味顿时弥漫在唇舌之间,让他不由得口中泛津起来。 “还不错。”尝了一颗后,他点了点头,站起来,接过高庸手里的盘子,转身往里面走去,走了一半,他突然想到什么,又回过头来吩咐道,“刘婕妤有了身子,必然爱吃这酸甜之物,你去给刘婕妤处送去几篓。然后留下一些,其他的按往年惯例赏下去。” 贺鸣山就这么大一点地方,就算满山植满果树,也不够皇宫里的这些人分的,内务府送来一批,自然是皇帝皇后太后三个地方各分一点。皇帝这里的往年惯例,是赏赐给得宠的宗室和重臣,太后和皇后那里则会赏赐给内外命妇。 刘婕妤现在怀有身孕,母凭子贵,太后和皇后分赏下去的时候,肯定不会缺了她,不过皇帝赏赐的意义又完全不一样,这是后宫独一无二的一份。 高庸以为皇帝未必真的那么看重刘婕妤,但是对她肚中的孩子,绝对是满怀期待的。此时他听到了皇帝的吩咐,连忙躬身应是。 景帝拿着盘子,推开了内殿的门。 因为内殿的幔帐全部拉起来了,整个内殿从龙榻到殿门口一览无余,景帝站在门口,就看到了蒙着头躺在榻上的那个人。 他放下了最外面的一重幔帐,仅仅是一层薄纱,让殿内的光线稍微暗了一点,然后走过去,将手中的盘子搁在榻边的几上,伸手推了推卫衍: “起来走动走动,整天躺着不难受吗?白天睡这么多,晚上又要睡不着了。怎么睡觉还像小孩子一样要蒙着头,不会觉得气闷吗?赶快起来,看看朕带来了什么?” 他啰里啰嗦说了一大段话。 卫衍继续躺着,仿佛没听见他的话,既不动,也不答话。 面对他这种油盐不进的样子,景帝实在拿他没办法,只能伸手去拉开薄被,他才拉开一个角,又被卫衍抢了回去,抢回去后,卫衍依然不理他,继续蒙着脑袋睡觉。 “到底怎么了?难道是吃醋了?”见了眼前这幅光景,景帝约摸猜到了几分卫衍不理他的原因,心情顿时大好起来。 他还以为卫衍真的会无动于衷到底,没料到终于还是妒忌吃醋了,不错不错,非常不错,虽然晚了一点,迟钝了一点,还好没让他白费一番力气。 “臣才没有吃醋。”卫衍迅速否认。 开玩笑,他只是觉得皇帝故意让他听的那些声响很烦人,怎么可能是在吃醋,他又是在吃哪门子的醋? “还说没有吃醋?看到朕对别人好点,你就开始和朕闹脾气,不是吃醋又是什么?”景帝笑吟吟地拉开被子,将人捉了出来,顺手从盘子里拈了颗梅子,放到他嘴边,“好了,不闹了,朕以后只对你一个人好。来,尝尝看,这是内务府刚送来的新鲜梅子,朕知道你爱吃,今年保准让你吃到厌。” “臣才不稀罕。”卫衍心中还在别扭难受,用力拍开皇帝的手,不想搭理他。 鲜嫩欲滴的梅子,脱手而出,在锦被上滚了滚,慢慢停下来。景帝的目光随着梅子的滚动而移动,然后在那里停顿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面对那个已经发现自己闯祸了,不敢再继续闹脾气的人。 “不稀罕?是不稀罕这梅子,还是不稀罕朕对你好?”问这话时,景帝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 “臣……”卫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想说他不稀罕皇帝那样的喜欢,不稀罕皇帝那样的恩宠,也不稀罕皇帝那样的好,但是皇帝现在的脸色告诉他,如果他说了这话,后果会很严重。 其实,就算卫衍现在不说话,后果同样很严重。 “那朕就只能试试看,有没有办法,让你从不稀罕变成稀罕了。”景帝一手拉开卫衍的衣襟,一手拾起了刚才被卫衍拍落的那颗梅子。 有些人明显就是欠管教,他稍微宠爱一点,就敢往他头上爬,不好好教训他一顿,以后肯定会更嚣张,所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真的不能怪他了。 景帝很认真地这么想着。 至于他是不是故意在找理由折腾卫衍?这种话,根本就不需要多问了。 第四十四章 千方百计 平京城的暮春时节, 天气早已变热, 饶是如此, 梅子在袒露的胸前碾过的冰凉感觉, 还是让卫衍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下意识地想要躲闪,不过皇帝接下来的话, 马上就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敢乱动试试看。哼!”景帝见他要躲, 板起了脸在那里放话,声音压得很低, 语气中充满了威胁的味道。他所有未说完的言下之意, 全部在那个“哼”字里面了。 被他这么一吓唬,卫衍不敢再躲来躲去了。 被皇帝冷落了近一个月,要说他的心里没有一点不安,是不可能的。他之所以和皇帝赌这口气, 最大的依仗是觉得皇帝不会把他怎么样, 最多把他关上几个月, 就会放他出去。 先前有好几次, 他不管不顾,不肯听话,随便皇帝怎么样的时候, 皇帝都没有真的把他怎么样,还反过来要哄他, 才给了他和皇帝闹这个别扭的底气。 开始那几日, 皇帝只抱着他安寝, 旁的什么都不做的时候,他根本就不知道皇帝是在故意冷落他,还暗暗松了口气,安安稳稳地好好歇了几夜,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皇帝不停地召孙舍人来下棋,随着高总管天天在他耳边唠叨来唠叨去,他心中的那些不安,慢慢变多了,渐渐累积成了一块大石头,压在了他的心头。 刚才他用力拍开皇帝的手,严格追究起来,是在犯上,皇帝要惩罚他,也是情理中的事。要是他不肯认罚,招惹得皇帝动了更多的气,恐怕他的下场会更凄惨。 这种时候,最明智的做法是乖乖躺着,一动不动,任由皇帝胡作非为,才不会吃到更多的苦头。等到皇帝尽兴了,大概就不会生他的气了。 卫衍想到这里,强迫自己不去躲闪,任由皇帝肆意行事。 见卫衍终于安静了下来,景帝悠悠然地连人带梅子吃了一遍,这种吃法当然很美味,可惜被吃的那个人非常不配合,就有些扫兴了。 此时的卫衍,身体僵硬如石块,手指紧紧抓着身下的褥子,整个过程中都强忍着没有发出声响,只有颈上的喉结不住地抖动着,脸上则是忍耐酷刑般的悲壮神情。 景帝见到他这副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卫衍这家伙,胆子大的时候大得不得了,什么话都敢说,偏偏到了有些时候,就开始怕这个怕那个起来,每次都搞得想要换个新鲜花样的他,好像是在欺负卫衍似的。 卫衍也不好好想想,除了第一次他不知道深浅轻重,没能掌握住分寸,让他吃了些苦头,后来他哪次宠幸卫衍的时候,会真的伤到他? 每次他想要玩下榻上的情趣,卫衍就僵硬着不肯配合,这是故意来扫他的兴吗? “不让你动,你就这样,这是在挑衅朕吗?”景帝边问他,边挑了颗个大饱满的梅子,送到他嘴边,示意他吃。 若是平时,卫衍这副表情,就算再觉得扫兴,他还是会去哄哄的,不过今天还不到哄的时候,竟然说不稀罕他对他好,他自然会让卫衍开口说稀罕的。 见皇帝正正经经把梅子拿来吃,而不是用梅子来玩些花活,卫衍迟疑了片刻,终于张口把梅子含进了嘴里。 不过他并不知道,这只是皇帝想让他放松下来的权宜之计,所以后来,他还是见到了梅子的十八般另类用法。 “陛下……不要……”最后,卫衍只能摇头哀求。 他一直努力忍耐着,不过在皇帝的榻上,他的忍耐从来坚持不到最后,每次皇帝都会有办法让他开口求饶。 冰凉和火热,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正在以他的身体为战场,进行着拉锯战,这种全然陌生无法掌控的滋味,让他实在难以忍受。 “不要什么?”景帝故作不知他在求什么,又从碟子里取出了一颗梅子,放在手中把玩,一边把玩一边还要用目光在卫衍身上巡视。 “陛下,求您了……”卫衍见他这幅做派,心中更加慌乱起来。 皇帝的目光落在哪里,他就觉得哪里莫名热起来了。 “求朕也没用,朕不会停手的。”景帝说这话的时候,嘴角的笑容要有多恶劣,就有多恶劣,“你不是说不稀罕朕对你好吗?既然不要朕对你好,那朕当然只能对你坏了。” “臣不是那个意思。”在皇帝的言语威逼和动作威胁下,卫衍很没有骨气地矢口否认了自己刚才的话。 “哦,不是那个意思,那是哪个意思?”可惜,景帝这次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一定要逼他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才行。 “臣的意思是……臣要陛下对臣好。”到了这种时候,卫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要能逃过皇帝的魔掌,要他说什么都可以。 “卫衍,为什么你要朕对你好,朕就一定要对你好?你又笨,又不会讨朕欢心,每次都有本事故意泼朕冷水,让朕扫兴,惹朕生气,朕为什么要对你好?” 皇帝接下来的话,却让卫衍呆住了。诚如皇帝所言,他又笨又不会讨人欢心,还经常惹皇帝生气,皇帝为什么要对他好? 他抖动着双唇,想要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最后,他只是抿紧了嘴唇,不再哀求。 “笨蛋。”景帝等了半天,依然等不到卫衍开口说话,最后只能恨恨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卫衍,还是在骂他自己。他明明知道某人特别笨,又特别口拙,却总是期待着某人能对他说些令人开心的甜言蜜语,这样的他,好像比某人还要笨。他压上去,在卫衍的唇上抚慰般地亲了亲,才继续诱哄他说话,“你要朕对你好,你自己是不是也要对朕好?” “陛下对臣好,臣自然也会对陛下好的。”听了他的话,卫衍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嘴里下意识地顺着皇帝的话说下去,不过他的脑子里面,显然还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哦,那你准备怎么对朕好?”卫衍反应不过来,景帝的脑子可不糊涂,空口说白话谁不会,既然卫衍已经上钩了,当然要诱他说出足够多的承诺。 “臣会恪尽职守,效忠陛下……”怎么对皇帝好,卫衍还真不知道,想了半天,他才吐出这句话。 “恪尽职守,效忠于朕,可算不上是对朕好,这不是你应该做的吗?难道说朕不对你好,你就不会恪尽职守,效忠于朕了?”听了卫衍的话,景帝差点被他气得吐血。 卫衍所谓的对他好,竟然就是恪尽职守效忠于他?幸亏他没有头脑发热,被卫衍的话蒙到,否则等到以后他才明白过来这点,岂不是亏大了。 “臣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陛下好,陛下希望臣怎么做呢?”卫衍觉得皇帝说得很有道理,那个本来就是他的职责,好像的确不能和他要对皇帝好相提并论,但是具体怎么做,才是对皇帝好,他真的想不出来,只能无奈地向皇帝承认他不知道,并且希望皇帝能够提示一下。 “比如说你是不是应该多花点心思,让朕开心一下?比如说你是不是不该再这样天天惹朕生气?还有很多你自己慢慢想,朕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所谓的对人好,当然要发自内心才有意义。别人求来的好,特别是用尽手段求来的,怎么比都是比不上自己想出来的。偏偏卫衍这个笨蛋自己不肯好好想,却让他来想,这世上还有比他更悲惨的人吗? 这般哀叹的皇帝陛下,大概忘记了某些事实,从开始到现在,千方百计用尽手段要求卫衍做这个做那个,并且从中得到乐趣的人,一直是他自己,这样的他,其实是没有资格这么抱怨的。 现在,景帝假装忘记了这些事,自然是很郁闷,非常郁闷,不过现在显然不是忙着郁闷的时候,难得气氛这么好,当然要做些快乐的事,才不辜负这般美好的氛围。 第四十五章 如意算盘 彼此的身体都是久旷多时的, 稍加撩拨就按捺不住缠在一起, 犹如干柴遇上烈火, 瞬时燃起熊熊火焰。 景帝努力保持着脑中最后一丝清明, 抵御内心深处想把卫衍粗暴地拆开来吞下肚的诱惑, 尽量让自己的动作不要太暴烈吓人。 很快,卫衍汗如雨浆起来, 但是喘息声中明显带了些特别的味道, 显然也是乐在其中,不过景帝对于他一会儿要求慢一点, 一会儿又忍耐不住, 示意他快一点的行为,非常无语,故意停下了动作,出言调侃他: “一会儿要朕慢一点, 一会儿又要朕快一点, 到底是你在侍奉朕, 还是朕在侍奉你?” 被他说得愣了一下的人, 却很快禁不住身体的焦躁感觉,贴上来蹭着他的脸颊,小声哀求: “陛下……” 卫衍这么哀求的时候, 温热的气息喷在景帝的脸上,让他的心都禁不住凛了凛。 “真是拿你没办法。” 最后, 景帝当然是苦笑着就范, 他发现他对卫衍是真正的无可奈何, 只要卫衍抱着他的脖子,磨蹭着他的脸颊,用柔和的声音小声哀求,他的坚定意志马上就会动摇起来,最后当然还是遂了卫衍的意。 罢了,就当是自己在伺候他吧。想通了这一点以后,景帝非常认命地继续努力。 事实上,在榻上之事中变得越来越坦率,越来越享受快乐的卫衍,常常会轻易击溃他的意志,让他的恶劣坚持不到最后。 卫衍青涩隐忍的时候,会让他忍不住想要一直宠幸他,宠幸到他完全失控,而坦率享受的卫衍却有另一种风情,有种让人不由自主沉溺其中的莫名魅力,他依然想要宠幸到让卫衍失控,不过那是一种与以前稍有不同的尽情享受快意的失控。 这些细微之处,别人恐怕分不清,但是景帝自己分得很清楚。 也许就是因为卫衍在榻上越来越享受欢爱,不像刚开始那么抗拒了,他才会越来越纵容卫衍了。哪怕他很清楚,这么做很莫名,很不妥,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要去这么做。 卫衍从来不知道,他竟然会是一个沉湎于身体享乐的人。 自打初晓人事以来,他于此道上一直没有特别的热衷,仅仅有着正常男人的身体需求,但是被皇帝陛下宠幸过以后,他才渐渐明白,他以前的想法是多么得可笑。 他错了,错得很离谱。在皇帝的身下,他的身体完全可以用不堪来形容。被皇帝教导过的身体,根本就不懂得餍足,只要皇帝挑起了他的兴致,他就会在皇帝的身下索要不停,而且无论皇帝温柔也罢,粗暴也罢,他的身体最后都能得到欢愉。 就像此时,他的身体被皇帝宠幸得很彻底,四肢百骸都已僵硬,使不出一丝力气,但是他的头脑中,却是一阵阵晕眩刺激的愉悦。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他的身体已经完完全全臣服在了皇帝的身下,不是臣服在皇权威严之下,也不是臣服在滔天权势之下,而是被皇帝在榻上用技巧和力量彻底征服。 如果以后离开皇帝,他的身体大概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戒掉这种感官快乐吧。卫衍模模糊糊地想着,渐渐有了睡意。 “卫衍。”景帝将半眯着眼,已经有些迷糊的人拥入怀中,摸索着他的发丝,缓缓开口,“朕可以只对你一个人好,但是朕不可能只临幸你一个人,以后不许为这种事吃醋。” 这些话他不想说,不想在这种时候说这种伤人的话,但是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和卫衍这个笨蛋说清楚,免得哪一天,这个笨蛋因为吃醋而惹来祸事。 他是皇帝,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注定了在享受权力的同时,也有不得不尽的义务。作为皇帝,他有对谁好的权力,有临幸谁的权力,却没有不临幸的权力。有些人,就算他再提不起兴致,也不得不去临幸,卫衍根本就不需要为这些人吃醋。 而且,他虽然很希望卫衍能为他吃醋,但是在皇宫中,在他的身边,吃醋这种事向来都是大忌。吃醋等同于善妒,而善妒绝对是皇家不允许存在的东西。 “臣说了,臣没有吃醋。”卫衍小声嘟哝了一句,口气很是肯定,一点都不带犹豫的。 这些日子来,一直压在他的心中,压了不少时日的那块大石头,刚才已经在皇帝的殷勤伺候小心服侍下,被搬开了,这话他自然可以说得不带一丝不虞。 听了他这不知是真的,还是在赌气的话,景帝只能苦笑。卫衍要吃醋,他不许。若卫衍真的不为他吃醋,他心里又很不舒服。 就算他再喜欢自诩宽容大度,在这种时候,他也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他这人着实难伺候了一点。 嗯,大概是和卫衍待久了,所以学会了他的小性子吧。 景帝很不负责任地把自己变得难伺候的原因,推到了卫衍的头上,不愿再去多想这个问题。 “算了,在朕面前吃醋没关系,不过在外人面前,可不能露出一点吃醋的痕迹。”最后,景帝只能这么吩咐他。 至少到目前为止,卫衍还不可以做这种事。 既然说到了他要对卫衍好,景帝觉得继续锁着人就很不妥当了,不过卫衍也答应了要对他好,那么卫衍是不是应该先答应他的要求呢? 如此一来,困扰他们多日的难题就能顺利解决,岂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 景帝的如意算盘拨得叮当响,可惜卫衍听了他的话后,懒得和他搭话,只是翻过身去,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好好好,朕服了你了,你就继续给朕反省吧。”软硬皆施再次踢到铁板,景帝没有当场发作,他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想了一下,大概是因为他现在没有体力惩罚卫衍吧,否则的话,他肯定要让卫衍吃不了兜着走。 景帝愤愤地这么想着,也翻了个身,不再理会卫衍。 两个人背对背躺了好大一会儿,景帝又愤愤地翻了过去,把卫衍扯过来,再次抱进怀里。 他这么做,并不是要去迁就卫衍,而是怀里不抱点东西睡觉,他觉得很不习惯,景帝再一次说服自己。 睡下去的时候,的确是不欢而散,但是醒来时,景帝看到卫衍正亲昵地贴在他的肩头熟睡,他心中的那些不快,莫名又不见了踪影。 如果他不去宠卫衍,卫衍自然不敢给他脸色看,和他闹别扭。现在既然已经把卫衍宠成这样,又舍不得让他吃苦头,唯一的办法就是慢慢磨,比一比看谁的耐心更好了。 景帝自认耐心不会比卫衍差,毕竟卫衍才是被锁着的那个人,要着急也该是卫衍先着急才对。 卫衍醒来后,以为皇帝还在生气,不过皇帝只是端了茶给他漱口,然后往他嘴里扔了颗梅子,见他还是呆呆不作反应,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问他:“怎么了?味道不好?” 新鲜的梅子味道自然是好的。梅子产自江南,京城地处北地,从江南运到京城早就坏了,故江南的梅子,在京城只有干货有售。至于贺鸣山上的那几棵,一向是僧多粥少,贵比黄金。现如今有这样的机会放开了给他吃,卫衍自然是不客气了。 “不要吃太多,小心牙齿酸倒。”景帝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梅子又酸又甜,味道是不错,不过不能多吃,否则酸倒牙齿的话,连豆腐都要咬不动了。景帝幼时身边有个小宫女也很贪吃,后来在那里边喝粥边泪汪汪的模样,让他印象极为深刻。 只是,他的话,卫衍近来一直在当耳边风,吹过就算数,根本就没把他的提醒当一回事,结果会怎么样,完全可以预料得到了。 “笨蛋,朕的话,你就不能好好记住吗?”到了这种时候,景帝再骂他,显然已经不管用了。 第四十六章 漫漫夏日 日子就这么在卫衍的愁眉苦脸咬不动豆腐只能喝粥, 偏偏有了教训他还不知悔改, 结果只能继续喝粥, 景帝则是日日骂他, 骂了也是不管用, 又见他实在喜欢,骂了以后依然纵容, 只是在看到他愁眉苦脸喝粥的时候, 才想到自己实在不该如此纵容,但是等到他想吃的时候, 却继续纵容, 然后对这样的自己很是无可奈何中一日日过去,很快到了七月上旬。 平京城的夏日白天炎热,夜晚凉爽,皇宫中又多是又高又深的大殿, 在里面基本感觉不到外面的热气, 况且卫衍这人是典型的怕冷不怕热, 别人热得要打扇的时候, 他还能抱着被子睡得欢,所以度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不过, 景帝对他的这种习性却非常惊讶。 虽说心静自然凉,卫衍被锁在殿内, 链条足够长, 但是也只够他在殿内走动, 每日看他除了雷打不动的练练剑之外,也就是睡睡觉吃吃东西,家里又去了书信,有了交代,不用多担心,除了和他在这里互相比耐心之外,的确没什么需要卫衍烦心的事情,但是外面这么热的时候,要凉下来还是需要一点特殊本事的。 而卫衍这个人,景帝虽然不知道他具体修的是什么武功心法,但是京郊谭家村谭氏在武学上走的是正统之道,断不会有什么稀奇古怪,能消暑降温的譬如啥啥冰心玉肌功之类阴冷的妖异心法存在,那么卫衍的这种典型偏冷的体质,可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情。 景帝不曾和卫衍一起度过夏,以前自然不知道他有这毛病,现在知道了,他这婆婆妈妈的心,就再也压不住了,在有些事上拒绝多想的他,遇到这种事,他就要多想了。 他皱了下眉头,太医就被召了进来。 来的太医姓田,是皇帝御用的首领太医。卫衍被皇帝临幸过的第二日,身体有些发热,皇帝当时宣来给卫衍诊治的太医就是他。 田太医医术够高,嘴巴也足够严实,所以卫衍身体有个什么不妥,皇帝就会宣他来。比如卫衍有次哭得稀里哗啦哭肿了眼睛,皇帝发现后,吓了一大跳,急着想要召进宫来,给卫衍看看的也是他,不过因为卫衍强烈反对,又兼高总管大力安抚,最后没能成功。 果然,田太医来了后,对于皇帝的龙榻上面躺了个男人这种事毫不动容,就算他认出来了躺着的这个人,是他诊治过的某位熟人,他依然面无异色。 在皇宫中,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惊讶好奇的,早就把小命交代了,至于剩下的那些,早就修炼到了见怪不怪视而不见的境界。 田太医先向皇帝见过了礼,告罪后坐在榻前的软墩子上,认真仔细地望闻问切,随后他又提了些问题,又在那里把脉半晌,再好好研究了一番卫衍的面色舌苔,才站起来准备向皇帝回话,却被皇帝制止了。 “出去说。”景帝不愿在卫衍面前谈论这个话题,将田太医带到了外殿,才坐了下来,听他细说卫衍的情况。 “臣以为……”田太医啰嗦了半天,从医理扯到里面躺着的那位病患,从病患现在的情况,扯到病患在娘胎里面的情况。 他说了一大段话,听得景帝云里雾里一阵迷糊,不过他的结论景帝倒是听懂了,总结起来可以概括为四个字——体虚,要补。 卫衍那是从娘胎里面带来的不足之症,虽然经过后天的调养锻炼,身体已经有了明显的好转,但是先天的不足,还是隐藏在身体里面,具体表现为身体偏冷惧寒以及其他头痛脚痛的小毛病,青壮年的时候,或许没有什么大的不妥,但是到了年老的时候,问题就会越来越多。 不过这种不足之症,靠的是长期的调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见效,所以景帝就算现在着急也没用,只能让田太医下去拟个详细的调养方略出来。 第二日,田太医就上了条陈,洋洋洒洒数十页,详细说明了一年四季该如何配合节气调养,各种禁忌禁口应有尽有。 景帝看了后,一声令下,禁忌的东西由高庸严密看着,不许卫衍胡来。禁口的东西干脆直接从他的膳食中撤去,这么一来卫衍就算想贪嘴,也没地方吃去,当然景帝也开始陪着他过禁口的日子。 “这个不许,那个也不许,这个不能吃,那个也不能吃,臣要是这么活着,纵使长命百岁,又有什么乐趣?”才过了几日这个不许,那个不许的的规规矩矩的日子,卫衍就忍不住开始小小声地抱怨。 可惜,他的声音再小,还是被皇帝听见了,然后就被皇帝以“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为由,惩罚了一番。 当然,卫衍也就嘴上抱怨一下,皇帝的惩罚自然也是轻描淡写得很。 卫衍世家大族出身,打小家里就被他的身体折腾得人仰马翻,各种禁忌禁口并不比这条陈上面少多少,要遵守这些规矩,对他来说,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只不过田太医那个配合季节调养的方法,才是真的让他头痛。 田太医根据夏日这个季节的特点,让他天天在正午最热的时候,用药汤泡脚也就算了,药草的味道再难闻,再让他心里觉得不舒服,熬一熬就能过去,后面附着的那一个月的药方,才让他真的恐惧。 他从出生开始,就被泡在药罐子里,还没学会吃饭,就开始吃药,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被那些银针扎得哇哇大哭,后来身体好转起来,才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东西,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对那些东西总是有些无法抑制的恐惧抗拒,偶尔不舒服的时候,让他吃几帖药,他还能勉强一下自己,如果长期吃的话,他就开始想方设法逃避。 只是,皇帝好像是他肚中的蛔虫一般,大概早早就料到了只要他不在跟前,卫衍就会偷懒逃避,不肯做这个不肯做那个的脾性,光凭高庸未必能降得住他,所以皇帝每到午时,都会亲自来坐镇监督。 皇帝这尊大神坐在跟前,卫衍自然不敢有什么小动作,只能每天都乖乖泡脚,乖乖用药,这日子过得才是真正的愁眉不展。 到了后来,他很是纳闷,皇帝怎么突然空闲起来了,禁不住开始期盼有人来找找皇帝的麻烦,好让皇帝没法这么天天不落地盯着他。 只是,他的愿望,没人听得见。朝臣们早就怕了皇帝的勤政,更是怕了他时不时召人下棋,现在见皇帝终于恢复了正常,没有时间再来折磨他们,个个庆幸不已,哪有这个胆子来找他的麻烦? 说实话,景帝也不想像管小孩子一样,管着卫衍不许他这样,不许他那样,更不想像个老妈子似的,天天盯着卫衍用膳用药泡脚,也厌烦了整日里说些啰里啰嗦的话,但是有些人不管不行,有些人不盯着就会出状况,不唠叨更是要翻天,他实在是没办法,才勉为其难日日过来盯着他。 在大事正事上不需要别人担心的人,偏偏在这些生活小事上,却爱做些让人哭笑不得的小动作,景帝真的很郁闷,真的很想问卫衍为什么。 他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卫衍的身体着想,怎么卫衍每每在喝药的时候,脸上就露出一副他就是在欺负他的表情,明明是比他大上好几岁的人,就不能让他省点心吗? 这个不让他省心的人,一开始常常会在喝完药后,郑重其事地声明他身体强健根本没病,然后抱怨为什么没病却要天天喝药,边说边用可怜兮兮的目光看着他。 若是在其他的事上,他用这副表情是能够得逞的。这点,景帝知道,卫衍同样知道,恐怕这就是卫衍要使这种手段的原因了。 可惜,这一次不一样。 所以景帝听了他这些话,只会狠狠瞪他一眼,硬下了心肠不理他,放他一个人在那里自说自话。几次以后,卫衍终于发现了,这招在他这里起不到作用了,才死了那条心,不再抱怨,乖乖照着做了。 能够坚持住原则,能够让卫衍尝尝踢到铁板的味道,景帝是高兴的,不过在这种事上赢了他,仔细想想又没什么可高兴的。 这一日,景帝处理完政事,如往常一般和卫衍一起用过午膳,在那里盯着他把应该吃的东西全部吃了下去,休息片刻后,就一边喝茶一边看他泡脚,大概是两刻钟的时辰过去,泡脚结束,自有宫女上前,帮卫衍将脚拭干,然后小心翼翼地帮他套上让药效不易散发出去的布袜,再把他的脚搁到榻上。 这一拨收拾干净退下后,马上另有宫女捧着药盏上前了。 卫衍接过药盏,用痛苦的神情看着手里的药,又抬头向皇帝坐着的方向望了一眼,盼望着皇帝能够开口说今天不用喝了,放他一马。 但是,皇帝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继续端坐在那里喝茶。 卫衍没有办法,只能像喝毒药一般,闭眼大口咽下,最后一口,他悄悄地留下了,不过在皇帝瞪着他,对他冷笑起来,表示待会儿要和他好好算账时,他无奈之下,又端起来喝了。喝完药,他用清水漱了好几遍口,才感觉到嘴里的药味淡了一些,但是空气里面始终弥漫着丝丝药味,让他的日子真的是过得生不如死。 那边皇帝看完了所有的好戏,终于肯放下茶盏,优哉游哉地踱过去,慢吞吞地从宫女手上接过盛有酸梅汤的碗,端过去只喂他喝了一口,其他的全部自己喝了。 皇帝这么做的理由是刚喝完药,不该多喝甜的东西,药效会被冲淡的。 卫衍觉得皇帝肯定是故意的。真的怕药效会被冲淡,就不要让人煮酸梅汤啊,煮了又不让他喝,肯定是在报复他前段时间没有节制地吃梅子的事。 皇帝非常幼稚,非常小气,斤斤计较,睚眦必报。这是卫衍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皇帝喝酸梅汤的时候,得出的结论。 这个结论基本上非常接近于事实。景帝并不是特别偏好酸梅汤,但是卫衍那可怜巴巴的神情,会让这酸梅汤变得非常美味,而且喝完酸梅汤后,还有更美味的东西等待着他去品尝。 这种时候,卫衍非但不会抗拒他的亲吻,还会拥着他一亲再亲,还常常意犹未尽。这么美味的酸梅汤,当然值得他一再品尝了。 当下景帝喝了酸梅汤,两个人又拥着胡闹了一阵,才总算心满意足,然后他和卫衍并排躺在榻上,开始歇午觉。 入夏的时间还不长,外面天气热了起来,殿内还是很凉爽。卫衍不怕热,身上穿得整整齐齐的,薄被还盖得严严实实的。景帝怕热,只在肚子上面盖了条薄毯,两个人破天荒地没有抱在一起,而是各睡各的觉。 景帝的作息一向很有规律,午觉半个多时辰就醒了。醒了后,他见卫衍还睡着,也不去折腾他,自己先起来了。 他起来后,在外殿兜了一圈,翻了翻书案上的书,没找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看了一会儿折子,又不想看了,突然想到要去后宫探望一下刘婕妤。 刘婕妤住在永和宫,已怀有身孕八个月,母凭子贵,现在是真正的圣眷颇隆。景帝现在去后宫的次数不算多,一个月会去上七八日的样子,从不留宿,仅仅是去履行职责。只是这每月的七八日,倒有四五日是去的刘婕妤的永和宫。 在这一点上,刘婕妤很得后宫诟病和嫉恨。皇帝来后宫的日子本来就少,皇后雷打不动地占去两日,刘婕妤又占了四五日,那其他人还有什么盼头?况且刘婕妤要是能承恩也就罢了,她现在的身体明明就是不能承恩,凭什么要占着这大头不放手。 对于这件事,刘婕妤也是有苦说不出。本来皇帝白天经常入内来探视她,就已经很遭人嫉恨,但是白天皇帝只是来探视她肚中的龙种,纵使有人有怨言,也不敢多说什么。 至于皇帝夜晚驾临后宫的意义,则完全不同,那是与后宫每个女子的切身利益相关,皇帝却要在她这里,与白天一般,仅仅是说说话谈笑一阵,就转身离去了,怪不得后宫中的其他女子要不平衡。 只是皇帝要来,她也不能把人往外赶。她现在在后宫能有这般圣眷,凭得就是这肚中的龙种,皇帝才会宠着她,太后才会顾着她,皇后也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不敢为难。 现在她肚中的孩子已经有了八个月的时间,马上就要出生了,她却越来越不安。人人都知道皇帝期待着皇长子的降生,如果她生下一位公主,皇帝的失望是毋庸置疑的,真到了那时候,她因此而失宠,也是极有可能的。现在后宫中的女子,个个都等着到时候看她笑话呢。 “陛下,如果是位公主怎么办?” 见皇帝正表情柔和地摸着她的肚子,显然此时心情很不错,刘婕妤还是将心中的不安问了出来。如果是位公主,也许会让她在后宫中得到的嫉恨少一点,但是在皇帝满怀希望的时候,让皇帝这般失望,她以后大概不会再有成为皇子生母的机会。 “爱妃胡思乱想些什么,放心吧,朕敢确定会是一位皇子。”景帝虽然不明白刘婕妤在担心些什么,还是很有耐心地安慰她。 “臣妾是说万一是位公主呢,陛下会不会很失望?” “怎么会?就算是公主,也是朕的长女,朕必定会喜欢的。况且爱妃和朕年纪都轻着呢,想要皇子以后再生就是了。” 有了皇帝这句保证,刘婕妤终于放下了心。她肚中的孩子若是皇子的话,固然是皆大欢喜,若是公主的话,她相信自己日后还是有其他机会的。 刘婕妤在忧心肚中的孩子是皇子还是公主的时候,后宫中的其他女人,也在忧心这个问题,比如说其他有机会承恩的女子,比如说后宫中最高贵的女子之一——皇后谢氏。 本来,皇帝雨露均衡的时候,皇后的心中,并没有这么多不甘心,但是等到有人独得皇帝圣宠的时候,她心中的那些不甘心,就怎么都压不住了。偏偏此事事关皇室颜面,她连怨言都不能有一句,只能默默忍受。而在刘婕妤确诊有喜后,她的目光就转移到了那个未出生的孩子身上。 如果是位公主的话,就皆大欢喜,如果是位皇子的话,则意味着太多的问题。 在皇家,长子非嫡子,而这长子又深受宠爱,向来就是纷争的源头,很多帝王会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但是在有些时候,长子非嫡子,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比如说无嫡子的时候,还有一种方法则更加干净利落,比如说直接将长子变为嫡子。 皇后不知道在皇帝的心中,哪一种情况更符合他的打算,不过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她与皇帝大婚一年多,皇帝不曾冷落过她,该来她宫里的时候,绝对不会找借口不来,该行房的时候,也绝对不会推三阻四,但是她却始终没有怀孕。 她以前是怪自己肚子不争气,找了很多秘方来还是没什么用,后来这种事情知道的多了,她终于开始怀疑,是不是皇帝根本不希望她有子嗣。 若无子嗣,她谢家再根基深厚又能如何,皇帝就凭无所出这一条,就能轻易废了她,皇帝将从不赐给后妃的梅子赐给刘婕妤,似乎就有了那么一丝不可言说的意思在里面。而且就算皇帝看在谢家的份上,不会把她怎么样,他日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新帝登基时,她这太后恐怕也是摆设。 所以,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是一位皇子,否则的话,她不敢想象她日后的下场,她谢家日后的颓势。 景帝刚出了永和宫,福吉就附了过来,俯身行礼后,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严重吗?”景帝听到了这个消息,皱起了眉头问道。 “奴婢打探过,只是有些受凉,不碍事的。”福吉是高庸教导出来的大徒弟,听了皇帝的问话,马上低声回道。 “回宫去。”景帝顿时没了其他心思,开始苦恼放还是不放卫衍这个问题,就这么直接放了卫衍回去,意味着他在这事上全线溃败,输得一败涂地,他当然不甘心,若是继续硬着心肠,就当不知道这回事,日后恐怕也会有些麻烦。 景帝在左右为难中回到了寝宫,入了内殿,还不曾开口,卫衍就直直朝他跪了下来。 “陛下,求求您放臣回家。”话音刚落,卫衍就对着他重重磕了个响头。 “没这么便宜的事。”景帝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知为何突然恼怒起来,边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边恨恨地说道,“朕早就说过了,不答应朕的条件,朕不会放你出这宫门的。” 卫衍不敢置信地望着皇帝,他不敢相信到了此时,皇帝还能硬下心肠,这么对待他。 皇帝的表情中似乎有些恼怒,他不知道皇帝到底在恼怒些什么,但是皇帝与他对峙的眼中,没有一丝软化的痕迹,平时在榻上,只要他稍微哀求一下,就会答应他的人,此时却显得格外冷酷。 皇帝有耐心和他继续耗下去,他却没有这个本事,最后,他还是绝望地低头。 “臣答应。” 第四十七章 大获全胜 经过两个多月的僵持, 卫衍终于低头认输, 这场历时良久的较量, 景帝可谓是大获全胜。 只是, 听到了他一直想要听到的承诺, 他的心里却没有一丝取胜以后应有的快意。 他一开始就知道,卫衍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要顾忌, 所以起初不敢推开他, 所以后来任由他胡作非为,所以无论他提出多么荒谬的要求, 卫衍都会答应。就像这一次, 他早就预料到卫衍为了家人,会向他低头,但是真的发生了,他还是忍不住感到非常恼怒。 是的, 非常恼怒。恼怒卫衍为了家人, 毫不犹豫地向他下跪, 恼怒卫衍为了家人, 使劲力气向他磕头,所以他坚持要卫衍答应他的条件,但是卫衍真的低头了, 他却更加恼怒,恼怒于卫衍为了家人, 终于放弃了他一直在坚守的东西。 这种心态也许很矛盾, 很别扭, 很乖张。不过景帝一直是这样的人,无论卫衍还是其他人,相信都已经习惯了。 以景帝目前的混乱状态来思考这事,卫衍为了家人愿意做出任何牺牲,却不肯为他做出哪怕一点点小小的让步,这么不把他放在心上,自然是罪大恶极,引得他一怒再怒了。 而且除了恼怒之外,似乎还有些别的情绪在心头翻腾,特别是卫衍此时的神情,让景帝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不断往上涌。 景帝曾经看到过卫衍露出那种表情,从起初的不敢置信到最后的绝望,然后终于低头。那时候他端坐殿上,冷眼旁观,淡然筹划,恣意自如,何等潇洒。而此刻,卫衍脸上的表情,却让他心中沉甸甸的,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景帝沉默了片刻,伸手摸了摸卫衍的脑门,确定没有磕破皮,才将他的脑袋按入了怀里,好像他这么做了,就可以不用去面对卫衍的神情。 怀里的身体僵硬着,不肯稍作软化。 景帝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手掌按在卫衍的后颈处,慢慢安抚。 “别这样,朕没有让你一辈子都不许娶妻成亲,到时候朕会亲自为你赐婚。” 如果有一天,困扰他的那些莫名迷恋烟消云散,终成过去,他会亲自为他赐婚,帮他成家立业,看他娇妻美妾儿孙满堂。只是现在,让他看着他去娶妻成亲,他还做不到。 怀中的身体还是僵硬着,似乎在无声地谴责他的霸道。 “如果你是喜欢孩子,想要个孩子,要不朕先赐你几个美人?不过等她们有了身孕,就不许再碰。” 即将初为人父的景帝,突然觉得卫衍可能是喜欢孩子,所以才会反应这么激烈。好吧,他可以忍一忍做出最大的让步,但是仅此而已,卫衍休想再得寸进尺。 怀里的人又沉默半天,才挤出三个字:“臣不要。” “朕赐的,你敢不要?” 皇帝赏赐的,人也罢,物也罢,都该高高兴兴地谢恩收下,哪容得有人说不要。景帝听到这三个字,第一个念头就是卫衍又想和他讨价还价了,刚才故作大方的姿态,顿时维持不下去了,口气不由得又严厉了起来。 “臣不要。”卫衍重复道,声音中有了一丝哑意。 他不知道皇帝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肯让他娶妻,却要赐给他美人,这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已经到了这般不堪的地步,怎能再拖无辜的人下水? 皇帝一开始逼他答应的时候,明明说的是以后都不许他娶妻成亲,现在又换了个说法,说什么不是一辈子,到时候皇帝会亲自为他赐婚,现在还要赐给他美人,皇帝这些话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根本就分辨不出来。 纵使皇帝这么说,并非存心试探他,而是真的想要赐给他美人。既然皇帝在他成亲这事上这么坚决地反对,皇帝的赐美人之举,恐怕只是为了安抚他的不得已让步,他真的收下了这些美人,就算这些人有了他的孩子,日后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若皇帝对这些人如鲠在喉,想起这事就心中不快,哪日又肆无忌惮起来,不想再忍了,要来个留子去母,他岂不是害了这些女子? 罢了,这事就顺着皇帝的心意来,皇帝不许他就不做吧,免得再把无辜的人扯进来。 卫衍脑中这么想着,心中却愈发难受起来。 刚刚应承的时候,他感到的是绝望,但是被皇帝抱在怀里,不停地抚摸安抚,他开始觉得很难受,感到很委屈。他一直以为皇帝做不到对他这么狠心的,但是事到临头,皇帝却还是硬下了心肠,这么逼迫他。 他难受,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为承诺本身难受?他委屈,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因为皇帝刚才冷酷无情的姿态,才会感到这么委屈? 这个人是他的君王,唯我独尊,恣意妄为是他的权力。他的命令自己必须要服从,根本就不该感到难受和委屈,但是此刻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心里面的委屈仿佛快要从胸腔里漫出来了,嗓子眼里好像堵了什么东西,声音莫名地沙哑起来。 “好,不要就不要。”景帝听见他的声音,很怕卫衍会当场哭出来,马上放软了口气哄他,“你不要着急,朕派人打探过了,你的母亲只是受点凉,不碍事的。” “嗯……”卫衍怕失态,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鼻音应了一声,他沉默了半晌,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了正常,才开口说道,“等以后……求陛下以后将臣外放出京吧。” 如果有一天,皇帝厌倦了这种纠缠,愿意放他离开的时候,他不想再留在京城,希望能被皇帝远远地打发了。 “哦,你想去哪里?”这句话,景帝一个“哦”字,起码就变了三四个调,问话的语气更是微妙。 其中自有潜台词,前面比较蛮不讲理,比如哼,甭想,想得美,做梦去吧;后面就稍微讲理了一点,比如朕先听听你想去哪里,再和你算账之类的。 可惜,以卫衍拙劣的听话辩音的能力,根本就听不出来皇帝一个“哦”字里面就包含了这么多意思,更不知道皇帝问他要去哪里的险恶用心,老老实实就回答了他的问题。 “岭南漠北,陛下觉得哪里合适,就让臣去哪里吧。” “好。”景帝眉头都没有多皱一下,就应了下来。 他对卫衍的日后早有安排,也许有一日他会对卫衍的身体失去兴趣,但是卫衍对他的忠诚毋庸置疑,就算没有了身体的牵扯,也不妨碍他继续将卫衍留在身边,他根本就没打算要把卫衍外放出去,更不会把他外放到这么远的地方去。 不过他现在是在哄人,当然要顺着卫衍的话头说,至于到时候,那就根本不是事。 反正到时候就算他食言了,卫衍又能拿他怎么样,最多就是和他闹个脾气,到时候他再想办法哄哄他就是了。说白了,此事并不属于卫衍心中那些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较真事,就算卫衍一时生气了,不肯理他,只要他耐下心来,稍微哄一哄,卫衍肯定就不生气了。 景帝轻轻松松就下了这个决定,甚至还觉得自己做事很聪明很会变通,浑然不觉他这个想法有些地方非常不对劲。到时候,他都对卫衍失去兴趣了,却依然准备在卫衍闹脾气的时候去哄人,此间的因果关系,别说以他现在的混乱状态,就算他睿智理智的时候,恐怕也是理不清。 当下,景帝轻而易举地说服了自己,又安抚了卫衍一阵,把人给哄住了,命人收拾了卫衍这阵子在用的各种药草用具,另派了小内侍跟着去服侍他,顺便看着他,不许他丢三落四偷懒逃避,才让人送他回家去。 卫衍前脚刚走,后脚景帝就拿高庸是问了。 他明明下过不准任何人私下为卫衍传递消息的命令,现在卫衍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是不是一个个都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了? 他不在的时候,其他人等根本就不许靠近内殿,除了高庸之外,没有旁人能为卫衍私传消息,所以卫衍能够与他前后脚收到相同的消息,肯定是高庸搞的鬼。 “老奴这么做,也是为了陛下好。”高庸很爽快地承认,是他告诉了卫衍他母亲生病的消息,不过他真的是为了皇帝好,卫衍始终不肯低头,皇帝就没法下台,这么磨下去,到哪一天是一个尽头?现在趁这机会,了结了此事,也算是皆大欢喜,反正卫衍要是真的受了委屈,皇帝最后看不下去,也会去哄他的,“卫大人的脾气,陛下是知道的,就算陛下一时欺负狠了,只要陛下肯花点心思哄一哄,过段时日,他就不放在心上了。只是这事牵扯到他的家人,若陛下瞒着他,万一有什么不妥,到时候卫大人伤心,陛下看着他这样,心里也难受,所以老奴就自己拿了主意,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卫大人。” “这么说,朕不该罚你,反而要赏你才对?”景帝冷哼一声,挑起眉头,问他。 “老奴不敢,还望陛下恕罪。”高庸连忙躬身请罪,连称不敢。 “这次先记下了,下次再敢自作主张……哼……”下面的话,景帝没有说下去,让高庸自己体会。 景帝当然知道家人是卫衍的死穴,真的有什么万一,再想哄好他,就不是一件易事了。 不过他这里的人,先有卫衍,再有高庸,一个两个都拿他的话当耳边风,非常驳他这个皇帝的面子,他一时不能气平,又笑着骂了高庸几句,才算揭过此事。 此时,景帝并没有想到,卫衍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 原先,他估摸着,这又不是多大的病,有个四五日的时间,也该差不多好了。 等拖了十余日,卫衍母亲的病还是没有一点起色,卫衍又始终以在母亲病榻前侍奉汤药为由,迟迟不愿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终于醒悟过来,这大热天的会受凉,显然从一开始就透着几分诡异。 第四十八章 情深意重 当然, 这一去不复返, 只是景帝等了又等, 等到耐心全无时的夸张之语, 还有卫衍的不愿奉诏回宫, 也仅仅是景帝郁闷时的诛心之论。他不过是在等得实在不耐烦的时候,派了内侍去卫家赐药慰问, 顺便打探一下卫衍何时才能回宫, 既无口谕又无明诏,何来卫衍不愿奉诏之说? 至于此事是否诡异, 景帝的揣测倒是有那么几分根据。 只是就算这事真的诡异万分, 深究下去免不了可以揪到某些人的小辫子,景帝一时之间却想不出好的办法来应对。 前段时间为了堵人口实,为了向人解释卫衍为什么会在人前消失这么长时间的原因,景帝用的一直是派他外出办事的借口, 且有明档记录, 这次允他回家后, 在近卫营的文档上, 留下的当然就是卫衍因母疾而告假的记录。 这样的记录对付旁人很管用,但是景帝自己想要去推翻,也有点难度, 直接导致了此时无论是口谕还是明诏命卫衍回宫,都实为下策。 景朝以孝治天下, 卫衍因母疾而告假回家侍奉汤药这种孝行, 他做皇帝的理应褒奖才对, 断没有不通情理蓄意破坏的道理,况且卫衍又不是什么国之重臣,朝政离了他一日就不行,充其量就是皇帝一个人离不开他,就算要召回卫衍,也缺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若没有一个妥当的说法,他要一意孤行的话,只怕卫衍还没有回到他的身边,言官御史督促他修正帝德的奏折,就会将他淹没。 景帝倒不是真的惧怕言官御史的啰嗦,从善如流这种美好的品德,只在需要的时候他才会具有,不需要的时候他肯定没有。只是他可以不在乎朝堂言论,但是他却在乎卫衍的感受。 怜其孝心这四个字,对景帝而言,很多时候仅仅是四个字而已,但是到了卫衍身上,这四个字就拥有了它本来的含义。再说,他要召卫衍回来,可不是为了整日看他忧心忡忡愁眉苦脸的模样。虽然卫衍因他的作弄而愁眉苦脸的时候很好玩,但是那种苦恼更多的是生活中的乐趣,若卫衍真的为母疾而忧心苦恼,就非常不好玩了。 所以说,卫衍母亲的这病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不需要骗过其他人,只要卫家能让卫衍这个笨蛋相信这病是真的,就已经达到了所有的目的。 景帝又拖了几日,眼睁睁地看着卫家那里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卫衍母亲的病始终不见好转,他终于忍不住了,派了田太医去卫府诊治。 田太医是太医院的第一高手,是景帝御用的首领太医,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有这个面子请他去家里诊治的。景帝派他去,对外是在展示他对卫府对卫衍的恩宠,让人明白他对卫衍的看重,对内则是在敲打卫家,若柳氏真的病着,就让田太医好好开方治病,若在装病,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提醒他们适可而止,不要把事情做过分了。 田太医从卫府回来,向他禀告的时候,话说得颇为巧妙,他既不说柳氏的病没好,又不说柳氏的病好了,而是说:“以臣看来,寒症不足为虑,卫夫人实乃忧虑成疾。” 他这句话很滑头,谁都不得罪,不过景帝马上就懂了。 田太医的言下之意,就是柳氏寒症不要紧但是有心病,所谓心病还要心药医,毫无疑问,卫衍的莫名失踪就是那心病,而卫衍此时在跟前侍奉,就是那心药。只要卫衍在她的跟前,柳氏的心病自然会慢慢好转,若是卫衍不在跟前的话,那就…… 混账东西,竟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从他这里骗走人! 此事很诡异的猜测,终于被证实了,然后,景帝觉得自己快被这些人气笑了。气过笑过以后,偏偏他又不能把他们抓过来,狠狠打一顿,出一出他心头的郁气,他就更加郁闷了。 景帝有时候也很纳闷,卫家怎么敢笃定,他一定会怜惜卫衍的孝心,而放他回家,又怎么敢笃定,他因为要顾念卫衍的感受,绝对不会当着卫衍的面,去拆穿这病的真相。 或许卫家只是无法可想之下,想要赌一把,结果很明显,他们赌对了。景帝就算明知卫衍的母亲在装病,也不可能去拆穿,因为如果他就这么拆穿了,某个笨蛋到时候肯定会钻牛角尖,不知道要自责到哪里去。 他不忍心,所以,他现在只能忍,并且衷心希望卫家能够见好就收,否则等到他忍无可忍的时候,就不要怪他出手太狠。 卫老侯爷上次把事情闹到太后跟前的账,他还记着呢,到时候前账后账一起算,看他们怎么办! 这世上的事向来都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景帝在为卫衍的事情烦心的时候,上次被他用肃清吏治搪塞过去的采选一事,又一次浮出了水面。 这一次是皇后亲自上表,开启了此事的序幕,很快就有朝臣跟进,迅速在朝中形成了强大的舆论攻势,挟持着民意,硬要逼景帝点头答应。 为皇帝挑选秀女充斥皇帝的后宫,是皇后的职责之一,当然皇后力主此事,倒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得贤惠,她纯粹是因为危机意识,出于利益考虑,需要一些新的助力入宫,以便重新调整皇帝后宫女子的势力分配。 朝中大臣的势力强弱,可以影响皇帝后宫女子的得宠程度,同样的道理,皇帝后妃的受宠程度,也可以影响到朝堂上的势力分布。 强大的外戚家族之所以存在,并非全部是由于君王们无能或者被美色所惑,而是有其存在的客观缘由。在深宫之中,深得君王宠爱,却没有强大家族在背后做倚仗的女子,根本就不可能活得长久。这个事实,已经被无数血淋淋的历史所证明,身为君王却无法护住自己心爱女子的教训,在史书野史上比比皆是。 所以,就算是再贤明的君王,只要有那么一个想要保护的人,都免不了会有一人得宠,鸡犬升天的时候。在这点上,明君和昏君的最大区别,不过是程度上的不同。 此时,皇后力主,朝臣力劝,坚持要景帝答应采选,不过是想趁此机会,在景帝的后宫中放入己方的棋子,以期最后能够改变棋盘上的走势。 只不过,皇后并不知道,目前景帝的心情很糟糕,直接导致了这事根本不会有她想要的结果。好像每次这事被提起时,都是景帝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能感慨皇后实在是运气欠佳。 这一次景帝并没有用血腥杀戮来转移朝臣的视线,而是直接无视所有的舆论,任朝臣喧嚣骚动,他自巍然不动,只当是欣赏一场热闹的大戏。 闲暇的时候,他就命人去卫府打探打探卫衍的情况,警告他不要由于他不在跟前盯着,就忘了泡脚用汤药,偶尔再敲打敲打卫老侯爷,顺便找找卫衍兄长们的麻烦,暗地里逼迫卫家悄无声息地自动了结此事。 卫衍不在跟前的日子,他的确过得很郁闷,但是很明显,比他还要郁闷的大有人在,也就能让他稍微欣慰一点了。 被皇帝如此无视,皇后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可惜她几番纠缠,还是被皇帝彻底无视,无奈之下,皇后终于到了太后跟前哭诉,要求太后做主,所以太后还是找到了景帝头上。 这对天家母子之间的感情,虽然已经有了很深的裂痕,不过于此事上的看法却非常一致,那就是,皇帝的权力不能受后宫或者朝臣太多的掣肘,就算皇帝的确应该答应此事,也不能被逼着去答应。 “后宫不宁,非社稷之福,偶尔也要学会以退为进,皇帝。” 最后,太后示意景帝从源头上去解决这个问题。 帝后伉俪情深的传言是不是从那时开始流传的不得而知,不过次年的那一纸诏书最终坐实了那个传言却是事实。至于真相如何,却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了。 后世的野史中,文人骚客的笔下,这对生时勾心斗角恨不得插对方两刀的帝后,死后却成了一段广为流传的佳话,时不时就要在小说里戏曲中演绎一场情深意重的大戏,你说一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唱一曲非卿不可无人可替,他再来一折空置后位以兹怀念,专注政事郁郁寡欢的高潮。 至于事实,那真的不重要。有些事,当事人看着犹如笑话,旁人看着依然是神话。因为,世人大多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从来就不在意事实的真相。 反正,终有一日,所有的真相都会在时光中被抹去,纵使留下一点不该存在的痕迹,也不会再有人相信。 第四十九章 铁树开花 天熙二年的夏日, 是一个让人痛苦难捱的夏日, 消停了才短短两个月的皇帝陛下, 到了大热天的时候, 不知道是不是被天气热昏了头, 又开始不消停起来,很多人因此过上了水深火热的日子, 卫老侯爷就是其中之一。 先说说前事, 那日宫中送来一纸书信后,卫府就再无卫衍的消息, 虽然卫老侯爷和柳氏见了他的信, 知道他并无大碍,可是见不到他的人影,他们的心里总是放心不下。 只是儿子身处深宫,落在皇帝手中, 他们就算放心不下, 又有什么办法? 他们在家里日日念着, 苦苦盼着, 盼了快两个月,依然没有卫衍的一点消息。 柳氏苦熬了良久,精神便有些不济, 某夜受凉后没能撑住,第二日就发散了出来。做母亲的偶染微恙, 让儿子请个假侍疾是天经地义的事, 就算是皇帝也不好阻拦, 除非皇帝真的不打算要脸了。 卫老侯爷虽然觉得皇帝很不要脸了,但是这种时候,他依然盼着皇帝能要点脸面,反正他现在是走投无路无法可想了,得了这么个正当的理由,他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向宫中递了消息,没想到真的盼回了卫衍。 天下间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儿子好不容易才能回到她的身边,哪舍得再放他离开,如此这般柳氏的微恙,硬是拖了许久,还不见好转。 卫老侯爷自然知道她那点小小的心思,又怎么忍心去责备她。可这边满意了,那头就要摆不平。卫衍回家才没几日,皇帝就几次三番派人来探问赐药,后来又派了田太医来卫府诊治。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柳氏的病却始终不见有痊愈的那一天,皇帝的脸色也就越发难看起来。 旁人一不小心扫到一点台风尾巴,都会被皇帝迁怒,当事人更免不了日日要被皇帝敲敲打打。 到了此时,卫老侯爷已经不作他想,每日里只能装聋作哑,装傻扮痴,不过眼看着皇帝就要耐心全无,恐怕用不了多少时候,他这装傻也要装不下去了。 这一日,卫老侯爷靠着一如既往地装傻,艰难地度过了上朝的时间,下衙回府后,他去柳氏房里探望,发现平日里都侍奉在榻前的幼子,今日却不在跟前。 他四下里看了一下,始终没看见他的人影,心里不由得有些疑惑,不知道幼子跑哪里去了。 一问之下,他才知道,原来是镇北将军府的孟九公子,下了帖子邀他一聚,柳氏的病目前已经到了精神尚好,仍需静养的程度,便打发他赴宴去了。 “衍儿前段时间过得必然很不容易,好不容易回家了,又要为我的病担心,这几日我感觉好多了,不用他在跟前伺候,就打发他散心去了。” 听了柳氏的话,卫老侯爷很是无奈,嘴里忍不住骂了句“不肖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去寻花问柳花天酒地?”,不过他的心里,还是很赞同柳氏的话的。 伴君如伴虎,在皇帝身边,儿子又何尝容易,而且以后只怕会越来越艰难,可一时半会儿,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能就这么拖着,不知道拖到何时,就再也拖不下去了,到时候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时之间两人只能沉默不语相对无言起来。 皇帝郁闷烦躁的时候,卫老侯爷与柳氏为难忧愁的时候,卫衍正在玉澜阁中醉卧美人膝,梦赏佳人琴,红袖添酒软玉温香,消遥自在好不快活。 明明应该是处在漩涡中心的人,却因为双方的有意隐瞒恣意纵容,愣是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之中,成了最没心事的那个人,不知道算不算傻人有傻福? “卫七,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怎么整日不见踪影?”孟飞孟九公子非常不满,自从卫衍去岁岁末升职后,想要约他出来,就变成了天大的难事,特别是前两个月,竟然连影子都找不到半个,不知道他躲哪里去了,今日有了机会,当然要让他好好交代交代行踪。 “事关皇家机密,一切无可奉告。你一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不好好地吃喝玩乐,打听这么多做什么?”这个话题卫衍不想讨论,连回忆都不愿多回忆,直接拿话去堵孟飞的嘴。 再说他这不算是说谎,这事是当之无愧的皇家秘闻,就连嚣张如皇帝陛下,行事间也要遮人耳目,不敢闹得众人皆知。 “我是一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那位还不是一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就他,能有什么机密?你不愿说,本公子还不稀罕听呢?”孟飞难得好心想要关心一下老友,却得到如此回应,很不屑地反击道。 “你醉了,孟九。”卫衍打断了他的话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他有时候也是服了这个人,这种犯上的话也敢乱说,就算他自己不在乎,也该为家里人想想。不过,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这话倒是骂得很贴切,“你请我来,不会是为了说这种无聊事吧。你知道我母亲还病着,有什么事快点说,说了我好早点回去。” “好好好,不说那个了,说正事。卫七,你对水榭里弹琴的这位佳人,还有印象吗?”孟九邀他来是真的有事,也就不再纠缠卫衍口中的那些无聊事了,示意卫衍朝水榭那边望去。 今日他们这一席共四人,齐远恒齐大居士不在。筵席摆在临水的一个亭子里,离湖中心的水榭大概有二十多丈远的距离。卫衍眼力甚好记忆力也不错,很快就认出了正在水榭里面弹琴的那位姑娘,就是正月里他和齐远恒月下寻访的那位美人。 “我记得她是红玉姑娘吧,到底怎么了?”孟飞说话向来干净利落,这番吞吞吐吐的模样,卫衍还是第一次看到,不由得非常奇怪。 林睿林小公子实在看不下去这两个人说了半天话,却没一句说到点子上,挤到卫衍身边,推开了孟飞,附在卫衍耳边唧唧喳喳说了好一阵子。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在卫衍远去幽州的时候,以及他忙得暗无天日,还有他莫名失踪的时候,齐远恒齐大居士已经与这位红玉姑娘,你来我往吟诗作画琴瑟相和了好一阵子。 他们这几个做人兄弟的,觉得齐大居士年纪一大把了,突然情窦初开起来,绝对是属于枯木逢春铁树开花,千年难逢万年不遇的幸事,就怕错过了这个村,就没下个店,便张罗着要成就一段良缘。 “你们不会弄错吧?”这话卫衍问得很是犹疑。 这几位虽然个个自称风流无比风月无边,但是对自己的事情都是糊里糊涂的,怎么对别人的事情就精明起来了?要是他们搞错了对象,乱点鸳鸯谱,那齐兄到时候岂不是要哭笑不得了。 “放心放心,一个人走眼有可能,难道我们三个人都会走眼不成?”郑永泰郑五公子也开口帮腔。 三人异口同声,又说得那么煞有其事,卫衍也只能姑且相信之了。 这三个人口中的所谓成就良缘,其实很简单,就是把红玉姑娘从这玉澜阁里赎出来,然后塞进轿子抬到齐家去,就搞定了。 至于齐大居士是要明媒正娶,还是收作侍妾婢女,就要看齐大居士对这位红玉姑娘的感情,到底到了哪种程度,这个不需要他们操心,到时候就让齐大居士自己去烦恼吧。 卫衍听了这三人的计划后,有点大热天里冒冷汗,这到底是要成就良缘,还是要赶鸭子上架,真的是一个问题,再说这位红玉姑娘自己愿意吗,不要到时候郎不情妾不愿,这玩笑就开大了。 当下,有了卫衍的一系列问题作为补充,这个计划似乎有了一点比较正常的走向。同时,有了卫衍的荷包作为补充,这个计划又离成功近了好几步。 玉澜阁红牌姑娘的身价银子不是个小数目,这几位虽然家中个个有钱,但是那是家里的钱,要用可以,必须要有正当的理由,被家里人知道是拿钱来这里赎人,是要被罚跪祠堂打折腿的,故这次只能动用自己的私房钱,难免会有点捉襟见肘,四个人分摊肯定比三个人要轻松多了。 几人又商量了一阵,最后议定了由孟九去交涉赎人,其他人有事的时候跑跑腿,到时候掏下荷包就是了。 “卫七,你家最近是不是招惹到那位了?”又闲话了一阵,孟飞突然想到了什么,疑惑地发问。 他说完后,往皇宫方向飞了个眼风,示意他说的那位,是指宫里的那位,就是刚才卫衍拦住了他的话头,不准他再说下去的那个人。 “此话怎讲?”孟飞的话,让卫衍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了。 第五十章 君心难测 “怎么, 这事你不知道?”孟飞对卫衍的反应有点惊讶。 宫中的那位最近故意在找卫家麻烦这件事, 朝中稍有点眼力的大臣, 都看出来了, 卫衍这位身为天子近臣御前宠臣的卫家人, 却到现在还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让他不由得惊讶了一下。 不过他并没有多想, 卫衍在有些事上反应很快, 而在有些事上迟钝起来谁都比不上,他不是第一天认识卫衍了, 自然知道他的性子, 也知道他一旦进入迟钝状态,不管什么事他明明看到了,都不会多想,多想的人或者希望他多想的人, 恐怕只能在他面前吃瘪, 把自己搞出来的苦果, 再一一吞回去。 卫衍这份坑起人来根本就不用靠脑子, 只凭本能的好本事,就算他是卫衍的好友,也是不得不服气的。 “我最近一直在家里侍疾, 到哪里去知道这种事?你知道什么就快说。”卫衍不知道他脑中跑题跑这么远了,催促他说下去。 “好吧, 我也是听人说的, 这事是这样的……”当下, 孟飞不再吊他的胃口,添油加醋地将从家里听来的各种消息和猜测说了一遍。 他这段话,大致意思就是皇帝在找卫家的麻烦,今日找找卫老侯爷的麻烦,明日又看卫家二哥不顺眼了,后日又又觉得卫家三哥也是个酒囊饭袋。反正就是这样,皇帝已经摆出了刻意要找卫家茬的架势,长眼睛的人都看出来了。 孟飞这番话,顿时说得卫衍喝酒的心思都没了,稍坐了坐,他就借口挂念家慈,起身告辞了。 这段时日他一直待在家里,除了在母亲病榻前侍奉汤药外,他哪儿都没去,皇帝是派人来过几次,但是每次都是来赐药赐医,或者干脆是命人来交代些琐事,他根本没有想到皇帝会在暗地里逼迫他的家人,再说家里人个个都没有异常的表现,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兄长们,见到他都是一副若无其事万事无忧的样子,他没事怎么可能想到那方面去。 那个人,表面上对他摆出一副示恩示好的姿态,背地里却无所而不用极地行卑鄙之举,这么无耻的手段,竟然也能使得出来,这是堂堂一国之君该做的事吗? 卫衍出离愤怒了。 虽然皇帝一开始就很卑劣,很冷酷无情蛮不讲理,行事肆无忌惮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卫衍感觉得到皇帝对他的态度慢慢有了些转变,尽管皇帝大部分时间依然很严厉,但是在不知不觉中却对他多了些温和及宽容,一旦他伤心难过了,皇帝还会来哄他,偶尔让他觉得,皇帝也不是这么可恶了。 而且他的身体早就习惯了那些荒唐事,就算内心深处对那些事还有着悖德逆伦的违和感,但是真的躺到了皇帝的怀里,只要皇帝稍加撩拨,他的脑子根本就没有余裕再去想别的东西,自然不可能像一开始抗拒得那般厉害了。 再说,皇帝每每许诺,终有一日会放了他,让他有了总有一天能脱身而去的念想,不再把念头往绝望处转,越想越绝望,所以,这日子说难过真算不上,忍一忍也就凑合着过去了。 但是,皇帝现在的所作所为又算什么? 这就是皇帝所谓的会对他好? 对他好就是在他挂念母亲的病情,急着想要回家的时候,逼迫他达到不准他娶妻的目的?对他好就是凡事稍不如皇帝的意,就想方设法暗地里打压来达成目的,表面上还要装模做样的卖乖示好? 试问这样的好,世间谁能消受得起? 卫衍越想越生气,真的好气。 气皇帝,更是气自己。他明明知道君心难测,君意难料,竟然还是忍不住要去相信皇帝会真的对他好,做人这么笨,被皇帝耍着玩也是活该吧? “侯爷,要不让衍儿请辞或者干脆装病待在家里吧。难道我们家还养不起衍儿一个闲人?”卫府柳氏房中,卫衍的父母正在商量对策。 柳氏一直装病拖着也不是个办法,皇帝真的耐心消失后,传个口谕过来,就能让卫衍入宫去,根本拖延不了多长时间。 “卫家当然养得起衍儿,只是问题不是这么简单就能解决的。”卫老侯爷深深地叹了口气。 现在皇帝每天在那里敲敲打打,只是在表达他的不耐烦,并不是真的要把卫家怎么样。皇帝亲手扶起了卫家,自然不会因为些许小事,就把卫家打压下去。 况且卫老侯爷隐隐觉得皇帝重用卫家,并非是出于势力均衡那么简单,或许也有几分在为衍儿打算的念头在里面。若没有卫家的势力做依仗,衍儿以后就算在君前再得宠,日子恐怕也会过得很艰难,同样的道理,若没有衍儿,卫家对皇帝而言,或许根本就不具有任何意义。 如果皇帝只是一时兴起,衍儿在家里躲段时日,或许时间长了,皇帝就丢开手不在意了。可是如果皇帝一开始重用卫家就有着这样的考虑,他们现在才反应过来,显然已经太迟了,有着如此长远考虑的皇帝,又怎么会允许别人来破坏他的计划? 请辞皇帝肯定不会准许,至于装病,怕就怕会弄巧成拙,直接将儿子送回到皇帝手里去。 再说,暗地里较量是一回事,若是真的撕破了脸皮彼此对峙,皇帝只怕会用上其他更绝决的手段,他们卫家到时候真的承受得起皇帝的雷霆之怒吗? 无论怎么做,都是个两难。以子幸进非他所愿,因幼子而给整个家族带来灾祸,亦非他所愿,卫老侯爷此时真的因目前的局面,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卫衍的愤怒只持续到了家门口,在面对卫府门口的那块门匾时,他终于冷静了下来。 如果他还年幼,受了欺负委屈后,自然可以躲在家里撒娇任性,父兄必定会为他挡去风雨,母亲也会温柔安慰他,让他发泄心头的委屈。只是现如今他已经长大了,到了该担负起自己责任的时候了。 这件事因他而起,也只能由他去了结,绝对不能因为他,而让家人受什么委屈。 不过是三年五载的事情,熬一熬就能过去。只不过以后万万不可再去傻傻地相信,相信皇帝在榻上说的那些哄人的话语,半句都不可以相信。 卫衍下定了决心,收拾好了所有的情绪和表情,才进了府门,然后,他在书房里找到了卫老侯爷,告诉父亲,明日他准备回宫去销假复职。 “孩儿不孝,母亲的病还未痊愈就要去复职。母亲那里还请父亲帮孩儿去说说。”卫衍不知道家人对此事的真相,到底猜到了几分,但是他的母亲肯定知道了足够多的东西,虽然她什么都没说。 此时他有些胆怯,不敢独自去面对自己的母亲,他不知道该怎么和母亲解释这事,更不知道他该为自己急着去复职,编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才好。 家里其他人或许也隐约知道了一点真相,比如说他的婚事,莫名提起,后来又莫名取消,现在竟然再无人提起此事,就可见一斑。 不过,心知肚明的人个个都在装傻,他也只能跟着一起装傻。毕竟,这种事摊开来说,大家的面子上都会很难堪。 “别说傻话,你母亲那里父亲会去说。若你不想马上就去复职,就在家里再住一段时日。”看到儿子如此懂事,卫老侯爷是真的心痛了。 这儿子他打小就娇惯,往日里倘若卫衍做错了什么,惹了什么事,他最多训几句,训完后还不是得马上帮他去收拾麻烦,哪舍得让他受什么委屈。现在明知道他在受委屈,为了家族安危,却还是只能让他去,这份心痛和愧疚,顿时溢满了他的心头。 “孩儿已经休息得够久了,再休下去就怕……”卫衍话才说了一半,蓦然间停顿了下来,愣愣地没法接下去了。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他从五月初被皇帝关起来,放出来后又在家里待了快一个月,现在都到八月中旬了,整整三个多月,他都没有去文书库报到。 明日复职以后,他在沈大统领面前,到底该怎么解释这里面的原因比较妥当? 显然,比起皇帝陛下来,沈大统领的黑色锅底脸,更让他觉得人生惨淡暗无天日不敢直面。 第五十一章 暗流涌动 到了第二日, 卫衍就知道了, 他的担心明显是多余的。 皇帝早就对他这段时日的行踪, 给了一个有板有眼很能糊弄人的说词, 沈大统领就算对真相心知肚明, 不乐意给他好脸色看,也要给皇帝陛下几分薄面, 不会把事情做得太难看, 所以卫衍去销假复职的时候,并没有受到他想象中的严厉训斥。 沈大统领不过是不咸不淡地对他做了一番交代, 命他在两个月内结束在文书库的公务, 接下来会将他另调他处,就轻易放过他了。 卫衍本来已经准备好了,今日要被大统领骂个狗血喷头,最后却能轻松揭过, 简直是个意外之喜, 得了这个大便宜的他, 拜别了沈大统领后, 快步向文书库走去,心情还算不错。 到了文书库,他清点了一下前段时间的文书盘查情况, 细细估算下来,以他的速度, 两个月内勘查完剩下的文书, 时间上绰绰有余, 他就放宽了心,开始着手工作。 午膳前卫衍结束了手头的事情,入宫去谢恩。 皇帝见了他,神情喜悦,问了他一堆琐事后,才命人开膳。 若是以前,卫衍必会因皇帝的关心,忍不住感动万分。哪怕皇帝平时在榻上对他做尽恶劣之事,但是这种时候皇帝对他的关心,绝对是没有恶意的。现在,只要一想到皇帝表面上是在对他示恩示好,背地里却行卑劣之事,卫衍心里的那些感动,稍一冒头,就被他自己打压下去了。 皇帝的话都是哄人玩的,半句都不可以去相信,谁信谁就是笨蛋,笨蛋哭死了都没人同情。他再一次提醒自己,一定要记住这个事实。 卫衍的心里存了这样的心思,虽然表情言语上经过他的努力,没出现什么大的差错,但是身体却骗不了人。到了晚间,皇帝宠幸他的时候,他努力放松身体,手掌却无意识地想要去抓紧身下的被褥。 夏日的时候,龙榻上铺的是席子,卫衍这一抓之下,没有抓到什么东西,但是他这个小小的无意识的动作,却让皇帝不悦起来。 “朕还没有和你算跑出去花天酒地的账,你倒和朕闹起别扭来了,是不是欠修理了?”景帝见了他的动作,在他耳边低声问道,半是威吓半是调笑。 景帝喜欢卫衍在他身下做出那些表明很需要他,表明对他的宠幸很享受的动作,比如说抱紧他,比如说忍耐不住地自己缠上来贴着他蹭。那时候他心底的那些恶劣就会靠边站,只想着要怎么疼爱卫衍,才能让他更舒服。 但是,每每卫衍要是在他身下,露出那种隐忍的任他采撷的表情,心里很不乐意却不得不屈服的表情,他心底的那些恶劣就会全部冒出来,忍不住要去把卫衍欺负得惨兮兮,才肯罢手。 此时,卫衍在榻上摆出这副任他欺负的模样,搞得他心中的那股火大盛,脑中尽是这样那样欺负卫衍,直到卫衍乖乖抱紧他,哭着哀求他,然后他再温柔宠幸的念头。 而且,他很怀疑,这样的欺负卫衍也很享受,否则卫衍怎么会隔三岔五就自己找出些由头来让他欺负? 不过他的话,听在心中有了成见的卫衍的耳朵里,却完全变了味道。什么叫做花天酒地,他不过是去喝喝酒听听曲子,根本什么都没做,算得上是花天酒地吗? 而且就算他去花天酒地,皇帝又凭什么要找他算账?皇帝前段时间不是还很大方地想要赐他几个美人吗,现在又凭哪一条要和他算这花天酒地的账? 这么一想,皇帝的话,顿时成了他的话全部都是用来哄人的谎话,半句都不可以相信的有力佐证。 卫衍脑中想归想,身体却还是早早投降了。皇帝在某些事中的恶劣手段超乎他的想象,若他真要硬熬到底,惹起了皇帝所有的性子,最后他恐怕会哭哑了嗓子哀求才行。 他早就知道在皇帝的身下,他根本做不到宁死不屈,还不如早早屈服为好,反正在皇帝面前,再丢脸的事情他都做过,口头上的屈服根本就不算什么。 虽然卫衍很快就低头,景帝却没有轻易放过他,这么长时间的分离,哪是一次两次就能餍足,一直做到他尽了兴才算结束。 然后,日子就这么在表面平静,实则水底下暗流涌动中悄无声息地流逝。 几日后,孟飞下了帖子,邀请卫衍去他家府上喝茶。 “怎么又要请假?”景帝对于卫衍才回到他身边几天,就想再一次跑出去野,心里很是不满,表情,嗯,当然同样很不满。 “臣就午后出去半日,晚间就回来。”卫衍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只盼着他能答应。 这几日他过得有些辛苦,皇帝似乎要把前段时间欠的账都补回来,每每搞得他身体疲软,还不肯放过他。这种日子过得太荒唐了,让他忍不住想要出去避一避。 但是除了上午去文书库一趟,那是正事皇帝不会为难他,其他的时候他想离开皇帝的视线,没有正当的理由是绝对不行的。 孟飞的帖子应该算是一个正当的理由吧。 景帝看到他这副表情,笑了起来,目光不怀好意地在卫衍身上溜了溜,只溜得他浑身不安起来,才说道:“过来!” 卫衍知道过去肯定没什么好事,但是不过去,这假必是请不到,所以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上前了。 果然,景帝伸手拉过他,揽住他的腰,将他抱在怀里,贴上他的唇,开始亲他。 “陛下……” 这么亲着,一直亲到卫衍气都快喘不上来了,他才停了手。 “晚间再和你算账。”景帝知道这么亲下去,恐怕会失控,所以他强忍着心中的躁动,离开了卫衍温暖的唇舌,又贴着他的脸颊亲了亲,才说道,“晚间你乖乖的,就让你出去一趟。” 卫衍很想反驳他,问问他,他哪次不是乖乖的?明明他每次都很听话的好吧?但是现在和皇帝做口舌之争,他这门就出不了,所以他乖乖应了声“是”。 不过看着皇帝的笑颜,想想皇帝在榻上的那些手段,他就有些头皮发麻,只希望接下来的时间能够过得慢一点才好。 不管这假卫衍是怎么要到的,反正他如期去镇北将军府赴约了。 孟飞见了卫衍,先陪着他去拜见了自己的母亲,然后将他迎入了自己住的院子,待主客坐定,上了茶后,他愁眉苦脸地告诉卫衍,赎出红玉姑娘的计划进行不下去了。 “难道玉澜阁漫天要价?还是红玉姑娘自己不愿意?”卫衍感到有些奇怪。 赎个艺妓又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不是红玉姑娘死活不肯,就算她是玉澜阁的红牌,玉澜阁的摇钱树,大把银子砸下去,还怕赎不出人来?再说有孟九公子亲自出马,他们也不怕玉澜阁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 “不是钱的问题,红玉姑娘自己也是愿意的。只是红玉姑娘她竟然是官妓。”孟飞唉声叹气地回道。 难得他有兴致想要牵一次红线,成就一段良缘,没想到第一次就踢到铁板,真是扫兴。 卫衍听了他的回答,也傻了眼。 一般优伶艺妓分为三种,一种是官办的官妓,一种是富贵人家家养的家妓,还有一种就是民间自由买卖的私娼。在景朝,所谓的官妓特指由犯官眷属没入为贱籍,永世为娼为妓,想要脱籍基本上不可能。 玉澜阁并非官府所办的妓坊,卫衍怎么都想不到,红玉姑娘竟然是官妓的身份,其他人自然也想不到,否则一开始就不会动了这样的念头,而且左纠结右烦恼了很久,一直到真去办事时,才发现这个大问题。 鉴于要给官妓脱籍,有银子其实没多大用处,众人虽然不甘心,也只能作罢。 又过了几日,林睿家在城郊置了个新的避暑别庄,现下里刚刚收拾整齐,下帖邀请他们去玩。 这段时日,刘婕妤临盆将近,皇帝为了后宫安宁社稷安稳,花了大量时间安抚皇后及后宫诸妃,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最近荒唐日子过得太多过腻歪了,他和卫衍腻在一起的时候大为减少,也不再拘着他往哪里去,卫衍便向皇帝要了几天假,一起去了。 林家的这个别庄离京城不远,骑马大概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别庄在一个小镇上,靠山临水,虽不如京中的宅子富丽堂皇,但胜在周围有青山绿水环绕,又兼四下里俱是村野农居,就算看着有些粗陋,却自有一番乡土风味。 这一次,林睿邀齐了人。除了他们几个知交,熟识的姑娘当然少不了,齐远恒齐大居士也来了,红玉姑娘则一直陪伴在他的身侧。 卫衍除了正月里那一次,还从未见过齐远恒与红玉姑娘的相处之道,见了以后才知道,孟飞他们几个所言不虚,这两人怕是真的已经用情颇深。 后来孟飞实在忍不住,背着红玉姑娘,私下里为赎人这事抱怨了几句,齐远恒听到了,对他们如此后知后觉表示了极大的惊奇。卫衍等人这才知道,齐远恒早就在几个月前,就试着想把红玉姑娘赎出来,因为同样的原因,没能成功。 当天晚上卫衍在一片蛙鸣声中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官妓脱籍固然困难,并不是真的无法可想。官妓的确不许买卖,为地方所有,但是只要红玉姑娘家当时犯的事,不是妻女眷属没为贱籍,永不得脱籍这种无可挽回的罪名,还是可以在地方长官那里想想办法的。 京畿地区的地方长官为京都府尹,卫衍思索了半晌卫府与这任的京都府尹是否有交情,无果,后来睡意袭来,他就睡了过去。 山中不知岁月逝,很快三日的时间就飞快过去了,卫衍因有职务在身,先告辞回京了,其他人没什么急事,就继续留在那里消暑。 入宫以后,他发现皇帝正对着满满一书案的书籍发愁。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干嘛没在那里多待几日?”景帝看到他提前回来,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不过他这大方的姿态,还是做到了一等一的足。 “臣还有正事要做。”卫衍正色回道。 前几个月,他被皇帝折腾到根本没想起来,他其实是有正事要做的,现在想到这事,他还是有些汗颜。 “陛下这是所为何事?”卫衍有些好奇地发问。 此时,皇帝拿起一本书,皱着眉头翻了几下,放下,又拿起一本,重复了前个动作,几次三番下来,把卫衍的好奇心都勾上来了。 “内务府为皇长子拟定了几个名字,请朕选一个。朕正在烦恼用哪一个比较好,你过来帮朕一起参详参详。” 皇帝的第一位子嗣,无论是皇长子还是皇长女,都是值得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内务府为表慎重,特地早早拟定了皇长子和皇长女的名字,供皇帝遴选。 不过景帝直接将皇长女的名字忽视了,在那里烦恼皇长子的名字。 “臣愚钝,怕是做不来这事。”起名这种高深的学问,哪是卫衍这种不学无术的家伙可以应付得来的,他急忙推辞。 “又不是要你自己想,就在这里面挑一个,有什么做不来的。”景帝扬了扬手中的折子,示意卫衍到他身边来,“起名要点,一是字意要好,二要念起来琅琅上口,能够满足这两点就差不多了。” 景帝说是说得很简单,可惜内务府拟定了要他挑,他还决定不了,实在没多少可以教训卫衍的资格。不过卫衍并不知道他此时的烦恼,走到他身边,按着自己的喜欢指了几个,当然被景帝一一否决。 景氏的新一辈排行从玉字部,景帝最后还是自己拿了主意,选了一个“瑜”字。瑜者,美玉也。如同天下间普通的父亲一般,景帝亦希望即将出生的孩子,未来能如美玉一般光彩夺目光华四射。 此时,皇帝的心情非常之好。卫衍踌躇着要不要在皇帝跟前,为红玉姑娘讨个恩典。比起辛辛苦苦打通京都府尹的关节这条路,实际上皇帝的恩典能更快达到目的。 不过,他转念又想到,皇帝会不会当着他的面答应了,背地里却又瞒着他,去做些残害齐兄和红玉姑娘的事情?想到这里,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五十二章 普天同庆 这任的京都府尹姓范, 乃隆盛三年进士, 为官近十载, 素有端正清廉之名, 于酒色之途上兴趣寥寥, 不过极爱风雅之事,尤嗜书画。 这是卫衍着人打听后, 收集到的关于那位范府尹的消息。不过收到这个消息后, 他却头痛起来,感觉有些无从下手。端正清廉不是问题, 这事从根本上来说, 也不是什么贪赃枉法的大事,说穿了,他就是想钻一下律法的空子。 当然这种稍有难度的请求,须有一定的交情, 才好在那位范府尹面前开口, 完全不相干的人, 就这么直愣愣上去提出这种请求, 得到的肯定是拒绝的结果,所以卫衍首先要做的事,就是与那位范府尹攀上交情。 想要结交人, 最快的途径当然是投其所好。若那位范府尹嗜财嗜色也就罢了,身为世家子弟, 身边又有着几位狐朋狗友, 卫衍于吃喝玩乐上自觉略有几分心得, 但是风雅之事,光是想想就让他觉得很头痛,真的是一点辙都没有。 不过,头痛归头痛,为了齐兄的幸福,他也不能面临一点困难就放弃这事,最后,卫衍自觉颇为长进地玩了一手婉转迂回,想办法托人又托人,着人引荐了他,终于进入了范府尹的交往圈子。 不管是真是假,最主要的是旁人又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卫衍好歹表面上看着是天子宠臣朝中新贵,京中想要结交他的官员不在少数,就算是自诩清流的官员,也不愿轻易得罪像他这般的近臣。 不愿得罪的原因大家都懂,这世上很多人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旦得罪了如他这般的近臣,被他逮到机会,在皇帝面前说个小话,没事都能搞出事来,有事就要变成大大的不妙了。 所以,天子近臣,朝臣们就算不屑亲近,同样不敢得罪。 只是近卫营一向不会与朝中的其他官员走得太近,而朝廷众臣为了避讳,不愿引起皇帝无端猜疑惹来祸事,也会自觉地不去刻意攀附,不会与近卫营的官员过往甚密,直接导致了结交像卫衍这种常伴君侧的近臣的机会,并不是很多。 如此一来,就算卫衍在风雅之道上毫无建树,也没有引起众人的排斥,轻易进入了这个圈子,一来二往算是与那位范府尹混了个脸熟。 这样的聚会去了几次,卫衍就发现,其实装风雅也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不过是摇摇扇子喝喝茶,偶尔说几句模棱两可,云里雾里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越不知所云,越不会被人戳穿他不学无术腹无点滴墨水的本质。 虽然整日里听些废话很无聊,但是卫衍不得不承认,去多了他还是稍有了点长进,至少他知道了很多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谷申就是其中之一。 谷申其人,堪说是书画史上的一位传奇人物,如所有话本小说中不世出的天才一样,他的一生艰难坎坷跌宕起伏,宛如一个令听者不胜唏嘘的故事。梅花香自苦寒来,他的人生经历越坎坷,他的成就就越高。 传说他涉猎颇广,各种书画题材都有尝试,不过让后人推崇备至的则是他的山水画。可惜因战乱等原因,遗留下来的传世之作并不多。 每次讲到这位谷申,范府尹就兴致勃勃滔滔不绝,而且范府中竟然连谷申的仿作都有收藏,卫衍就知道,这应是范府尹的一个软肋。 只是,这位谷申的画作真的极为难寻,卫衍派人寻遍了京城的书斋画坊,依然毫无结果,不得不死心作罢。 天熙二年九月上旬,皇嗣诞生之际,皇宫中人人都严阵以待,怀着或喜或忧的心情,屏息等待着皇帝第一位子嗣的到来。 皇帝本人则随着刘婕妤临盆日期趋近,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到了让人担忧的地步,永和宫已被他派侍卫重重防护着,他却依然放心不下,总觉得还有哪里没有做好。 这位君临天下的年轻帝王,此时像任何一位即将初为人父的少年一般,在兴奋的同时又烦躁不安忧心忡忡,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却没有一样是担心到点子上。 卫衍发觉到这一点,是因为这段时日皇帝又一次变了态度,好吧他其实已经习惯了皇帝三天两头变态度,皇帝在好不容易大方了几日,不再拘着他到哪里去后,事到临头又开始瞎折腾了,对他在那事上的需求大增,除了晚上之外,白天也会有事没事地要将他往榻上拖,仿佛打算用消耗体力和精力来化解心头的那些烦躁不安。 “陛下,不用担心。刘婕妤身体安康,皇长子一定会平安诞生的。”欢爱过后,卫衍用力搂着身边年轻男子宽厚的背部,温言宽慰他。 在身体如此贴近的时候,他似乎感觉到了皇帝心中那些言语无法诉说的感受。 “朕才没有担心。”景帝矢口否认,亲了亲他的额头,示意他不要多话乖乖休息。 这些日子他是有些索取无度,除了发泄精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之外,其实还有些对卫衍补偿的心理在里面。卫衍身为男子,应该不会在意,也不可以在意他的后妃为他生儿育女延绵皇嗣这种事情,但是他偏偏就在这个即将普天同庆的关头,莫名有了些是在亏待卫衍的念头。 故这些日子,他事事都顺着卫衍,由着他到处乱晃,哪怕是该训斥的时候,也是将他拖到榻上,用身体慢慢疼爱他,试图用无数的宠幸告诉他,就算有了皇嗣,他依然会对他好的。 何况,有些心情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哪怕卫衍在宫中侍驾多年,早就看尽了宫廷中的方方面面,大概终其一生都不会明了,那些只有身为皇族子弟才能明白的,面对皇室中一个新生命到来时的心情。有些东西,沉淀在皇族子弟的骨子里,只要他们身上的血液还在流动,就不会有消失的那一天。 这些东西,景帝懒得向卫衍解释,反正不管他怎么解释,这个笨蛋还是会一头雾水,倒不如用身体让他深刻体会来得有用。 卫衍被他折腾得够呛,很快就迷糊了过去。景帝却了无睡意,他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直到身边的人呼吸平稳下来,才悄声下了榻。 最近事多,他的身体是在刚才的事中放松下来了,心中却有些心绪不宁,当下,景帝命人摆了一应用具,准备涂鸦一番,放松一下心情。 卫衍午睡醒过来,由人收拾整齐,出了内殿,远远就瞧见皇帝正在作画的身影。他走近一看,才发现皇帝不是在作画,而是在临摹。 “燕山听涛图?”卫衍近前扫了一眼两个内侍捧在手上,小心展开着正供皇帝临摹的画卷,惊奇地叫出了声。 “卿什么时候连‘燕山听涛图’都听说过了?”景帝显然比他还要惊奇。 不是景帝要去小看卫衍。“燕山听涛图”是大画师谷申的代表作之一,不过这位大师存世之作极少,除了皇宫之中收藏的那几幅,流落民间的寥寥无几,世人大多是只闻其名却未见过其作,何况这位大师行文印章嗜爱古体,虽然画卷就在卫衍眼前展开着,景帝还是不觉得卫衍有认识画卷上写着的那几个字的可能。 景帝没有猜错,卫衍的确不认识那几个字,但是经过那位范府尹的反复灌输,他早就对谷申的画作有了全面的了解,至于谷大师的印章,范府尹更是颇有研究,还仿制了不少,每次都要拿出来供众人赏玩,连带着卫衍都已经熟悉万分。 “臣偶然听人说起过。”卫衍不敢细说他是在哪里听说的,说多了又是一桩麻烦事,试图含糊着混过去。 “哦,偶然听人说起过,就记得这么牢?别的事上,怎么不见你记得住?”景帝挑了挑眉头,调侃他,却看到被他这么一说,卫衍似乎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便收了戏弄他的心思,不再去逗他,说道,“记得这么牢必然是很喜欢,喜欢就赏你好了。” 皇帝的前半句话,让卫衍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后半句话却让他呆住了。他乍听之下心头一喜,转念一想又踌躇起来。他费了好大的劲,想要找一幅谷申的画作,现在得来全不费功夫,当然是大喜,不过皇帝要是知道他要拿这画去做些什么,怕是有些麻烦。 “臣又不懂这个,陛下赐给臣也是浪费。”当下,卫衍就推辞了起来。 皇帝赐的东西再好,若是心底别有心思的话,就有些烫手了,比如像他这般存着要拿出去转手的念头,还是不要为妙。因为若真的到了他的手里,明知道可以用来达到目的,却让他供着不去动用,他相信自己必做不到。 既然这样,一开始就不要有,那么接下来他就不会去为难了。 “朕赐的,你收着就是了,哪来这么多的废话?”景帝沉下了脸说道。 他刚才明明看到卫衍眼中闪过一丝喜意,现在再来装模做样地推辞又是何必。既然喜欢,老老实实说喜欢就是了,推三阻四做什么?难道卫衍喜欢,他还会舍不得赐他一幅画? 眼看着皇帝脸色不好,卫衍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收下了这幅“燕山听涛图”。 天熙二年九月初九,刘婕妤于凌晨时分感觉到阵痛。内侍匆匆报到景帝处,景帝当下就罢了那日的议事,留在了寝宫中等待好消息。 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时分,皇嗣依然诞不下来。景帝早已在寝宫待不住,急匆匆来到了永和宫,等了良久依然等不到皇长子的降生。他忍不住在永和宫的正殿内急得团团乱转,若不是被人拦着,早就闯进产房里去了。 “陛下,一定会母子平安的,您坐下来休息一下,用点东西。”卫衍劝着皇帝,神情有些担忧。 皇帝午膳就没吃什么东西,此时已经在殿里走了无数圈,还是没法镇定下来,他如此紧张,让殿中伺候的众人,更加紧张了。 “好。”景帝回首看了看他,略定了定心神,在主座上坐下来。 卫衍小心接过宫女送上来的茶水点心,送到了他手边。景帝在他的劝慰下,勉强用了点东西,他忍了良久,最终还是用力抓住了卫衍的手掌,不肯再松开。 随着时间的流逝,里面始终没有动静,景帝的脑中俱是些不好的想法,每一个都让他胆战心惊,他现在非常需要点力量,让自己镇定下来。 卫衍被他的动作搞得愣了愣,不过他并没有试着抽回手,而是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回握过去。 此时无声胜有声。 他知道皇帝现在需要人安慰,他愿意给予一点小小的安慰。 景帝明知道让卫衍待在这里陪着他,是一种极为自私的行为,根本就没有考虑卫衍此时的心情,但是他还是庆幸这个人愿意陪在他的身边。 又等了几刻钟,殿内终于传出了呱呱的哭声。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恭喜陛下喜得长子,皇长子降生了。”产房中的宫女赶紧出来给皇帝报喜。 “好,好,全部有赏,重重有赏,朕待会儿就去焚香祷告祖宗,告诉他们这个喜讯,明日再传召天下,普天同庆。”见刘婕妤生下来的果然是位皇子,是他一直在期待的长子,景帝的喜悦可想而知了。 他一连叠地喊着赏,又要去敬祖,又要去传召天下,忙成了穿花的小蝴蝶似的,飞来飘去没个消停。 “臣等恭喜陛下。”见皇帝终于如愿以偿,卫衍也为他高兴。 “同喜,同喜!”景帝对卫衍笑得颇有深意,这话更是说得很有深意。 不过卫衍以为他是乐得疯了头,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天熙二年九月初九酉时三刻,烈帝长子景瑜降生。翌日,烈帝大赦天下,普天同庆,晋封刘婕妤为淑妃。 第五十三章 悉心教导 “这么丑的孩子, 真的是朕的儿子?”就算再信奉癞痢头儿子自己的好这一准则, 景帝看着这个出生没两天的小婴儿, 依然没法昧着良心, 信口开河地夸奖这个皱巴巴的红彤彤的, 像小老头一般的婴儿长得漂亮。 淑妃面容姣好美丽,他自己更是自认玉树临风俊美无双, 景帝估摸着, 就算这孩子再不会长,全挑他们两人的缺点长, 也不应该长得这么丑, 看上去简直就是惨绝人寰的丑。 他禁不住怀疑,这个真的是他和淑妃的孩子?还是说中途被人掉了包? “陛下,臣恳请您不要乱说话。”听了他的话,卫衍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就算皇帝现在是在开玩笑, 但是皇帝真的不可以, 拿皇长子的出身开玩笑。这种话难道是可以随便说说的吗? 好吧, 平常人也许可以随便说说, 顺便鄙视一下自家孩子长得丑,但是皇帝说这种话,他这是在指责淑妃混淆了皇室血缘?还是在指责其他人混淆了皇室血缘? 幸好殿内只有他和皇帝两个人, 这话要是被别的人听到,会让无数人掉脑袋的。 “小孩子刚出生时都是这样的, 等过了两天长肉了就会漂亮的。”关于这个卫衍比较有经验, 他家侄子侄女一堆, 刚生出来的时候个个都是其丑无比,长着长着就会长得漂亮了。 景帝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头,显然他对于这么丑的小孩,能够很快长成漂亮的小孩不抱多大的希望,他认为这不过是卫衍用来安慰他的谎话,不过很难得,这次他没有继续反驳。 “就算长得再丑,瑜儿也是父皇的心肝宝贝,来,让父皇抱抱。”如同天底下所有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中的父亲一般,婴儿还不会说话,做父亲的景帝,就开始自己称自己为父皇了。 新生儿的身体很柔软,抱起来要非常小心才行。刚才照顾婴儿的嬷嬷在退出去之前,早就示范过该怎么抱小孩,故景帝神情极为小心翼翼,但是动作没出什么差错,就抱起了孩子,一个人在那里傻乐。 “卫衍,来,你也抱抱瑜儿。”过了好大一会儿,景帝终于过足了抱儿子的瘾,示意卫衍接过他手中的婴儿。 抱小孩卫衍比皇帝有经验,抱的手势老练多了。刚出生才两天的小孩很喜欢睡觉,被人抱来抱去,也不愿睁开眼睛,依然拼命埋头苦睡。卫衍仔细观察了一下小皇子的面容,发现他与皇帝还是有几分相像的。 “卫衍,你说朕亲自教养瑜儿好不好?”小小的嫩嫩的婴儿,越看越好玩,景帝忍不住伸出手去,掐了掐婴儿的脸蛋。 “臣以为这于理不合。”卫衍不知道皇帝又在突发奇想些什么,他看皇帝掐小皇子的脸蛋,掐得这么欢快,似乎欺负上瘾了,他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侧过身帮小皇子摆脱了他父皇的魔掌,才正色回道,试图打消他的念头。 景朝的宫规是皇子公主由后妃教养,皇子们一般成年后会出宫封王建府,当然未成年就被赶到宫外去的也不在少数,至于公主们则会在皇宫居住到出嫁为止。 再则,一般世家大族的规矩都是抱孙不抱子,皇帝亲自教养皇子,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必会遭到众人的一致反对。 卫衍的想法是没有错,不过皇帝的想法,却不是旁人能够改变的。 其实,景帝有这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打淑妃被诊出有孕以后,景帝的心中就隐隐有了这个打算。而现在,皇长子的降生,不过是让这个打算提上了日程。 立长还是立嫡,自古就是皇家纷争的源头,不过若无嫡子,那么所有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然则淑妃娘家式微,瑜儿就算身为皇长子,想要登位必须要有一定的助力,卫家就是他为瑜儿选择的助力。 而且,瑜儿由他亲自教养,卫衍可以帮着教导瑜儿的功夫,天长日久相处下来,没有感情也会培养出感情了,日后对他们卫家必有好处。 景帝此时心头百转千绕,俱是多年以后的安排,他浑然不觉,现在他就开始操心那么多年以后的事情,是不是有些为时过早? 虽然心中早就有了这番计较,不过景帝怜惜淑妃产后虚弱,不忍她们母子就此分离,并没有在此时提起这事,而是打算等皇长子百日后再议此事。 至于其他人到时候的反对,大家应该早就知道了,从善如流这种美好的品德,只在需要的时候景帝才会具有,而在他认为应该一意孤行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有丝毫犹豫和动摇的。 此事被景帝压后再议,不过皇长子的居所,由景帝再三斟酌以后,终于决定放在安泰殿。 安泰殿是景帝寝宫的偏殿之一,高大宽敞,最最主要的是离景帝常年居住的正殿东暖阁非常近,日后走动照顾很是方便。 地点定了下来,景帝就开始了皇长子居所第一设计者及监工的生涯,安泰殿内的一桌一椅一布一幔,皆由景帝亲自点头首肯,才能定下来,只要他稍有不满意之处,就让人撤下重做,其认真程度,与他在某些朝政上的随意处置,简直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皇帝陛下优哉游哉地为他心爱的长子,准备未来居所的关头,卫衍终于结束了原先在文书库的工作,开始调到沈大统领跟前听差。 沈大统领跟前听差这个差事,听起来风光无比,实际上任后,卫衍才知道其中心酸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个差事用两个字就可以形容,那就是“琐碎”。近卫营所有鸡毛蒜皮的事情都在他的职责范围内,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油盐酱醋,吃喝拉撒,任何事情都要他去面对,都要他来解决。 卫衍刚上任的时候,每天都被大统领使得团团转,问题却没能解决几个,挨的训斥比他前面十多年受到的还要多。后来熬了一段时日,他好不容易上手了,才稍微喘了一口气。 有一日,卫衍按例巡查营中防务,事情还没完成一半,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此事涉及到近卫营驻地门口守门的两个营兵,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事情是这样的,营兵甲有事不能轮值,偏偏不肯请假,私下拜托交好的营兵乙帮他轮值,但是在轮值表上签的还是营兵甲的名字。 其实那两个营兵最多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笔力有限,若不细看一般是不会看出问题来的。而且来巡查的上官,未必认识每一个营兵,被揭穿的可能性真的不大。 可惜这次来巡查的是卫衍,他前段时间一直在文书库泡着,对名字有些敏感,翻查记录的时候一眼就发现这个签名与以前的签名有些不同,拿来前头的记录两相一比较,马上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这种事在别的地方或许不算大事,但是在近卫营却是大忌。近卫营负责皇帝的防务,皇帝的安全不容有失,所有的轮值记录都有明档可以追查,若任意由着手下的人私自换岗,岂不是要乱套? 如此这般,卫衍当下就处置了三个人:营兵甲营兵乙各打五十军棍,罚薪三月;营兵甲营兵乙的上司,营兵头目丙被责了一百军棍,罚薪半年。 为了让其他人引以为戒,这样的处置是公开进行的。 几日后,沈大统领屏退了其他人,与卫衍谈起了这事。 沈大统领什么身份,这些许小事哪用得着他来操心?卫衍隐约听说有人在沈大统领跟前求情,似乎在说他处置过于严厉,对于这次谈话,他一开始就有了些抵触的情绪。 他自认这是按例办事,可没有半分偏倚,就算是大统领,也没有理由来责怪他。 沈莫是什么人,怎么会看不出他的情绪,当下就安抚了他一番。 “你在此事上处置虽然严厉,却无过错。不过你有查问过他们三人,为何会犯此等错误吗?”皇帝既然把人交给了他来教导,沈莫当然要尽心尽力。 卫衍在此事上,处置虽然严厉,不过严厉也有严厉的好处,至少让所有的人,都明白违例的下场是怎么样了,不过他的后续工作却没有做好,只能说行事过于简单粗暴。 须知手下人犯错,必有犯错的缘由,只一味的严苛,后面却没有适当的解决之道,问题依然存在着,日后未必不会再犯。 卫衍这种做法,分明是世家子弟的通病,完全不知人间疾苦,想当然地以为,该请假的时候,便该请假,犯了错后当责就责,却不肯细细查问,底下人为何会犯错。 沈莫让卫衍接下去继续查问此事,并向他示意,恩威兼施才是带兵之道。 这一查,卫衍才知道这事的原委。原来营兵甲是因为母亲病了才不能来轮值。卫衍一听这是孝子,心中就减了几分恶感,一开始的抵触情绪很快就没了。 只是,既然营兵甲不能来轮值,为何就不能请假,这个问题卫衍依然想不明白。 奉了他的命令去查探情况的下属就告诉他,如果营兵甲请假,当月的薪俸就会少了两千钱。 近卫营营兵的薪俸绝对不低,怎么会因为两千钱,就铤而走险违例行事了?听了这个解释后,卫衍显然更加糊涂了。 被他问话的那名下属同是出身贫寒,他自己其实很能够理解营兵甲做这事的缘由,但是他解释了半天,却无法让他出身世家的上司明白,何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最后他只能无奈地说道:“要不大人去他家看看?” 看看就看看,难道这原因看一下,就可以明白了?带着这样的疑问,卫衍去了营兵甲家里一趟。 这是卫衍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一个破落的大宅院,住了十几户人家。没有亭台楼阁,没有雕栏画廊,有的只是各式各样脏乱不堪的杂物,以及各式各样好奇的目光。 营兵甲母子两人住了一间小小的屋子,屋内除了黝黑的墙壁和桌椅之外,什么都没有。母亲住里面,儿子住外面,中间就拉了一块薄薄的蓝布。营兵甲因为受了杖刑,正在卧床休息,他的老母亲则一边咳嗽,一边在为他煎药。 看到他们进来,营兵甲挣扎着要爬起来行礼,卫衍急忙制止了他。 卫衍落座后,问了问他的伤势,以及他母亲的病情。营兵甲的伤势有军医诊治过,显然还好,只是入秋以后,他母亲的咳嗽,却越发严重了。 营兵甲自幼丧父,由母亲拉扯着长大,因母亲常年病着,生活才会如此困苦,那日他实在是无法可想了,才厚着脸皮要求营兵乙帮他个忙,当然在头目丙那里也通了声气,那两人知道他家的情况,因同情他,最后却受他所累一起被罚,他实在寝食难安,不由得恳求卫衍,能够网开一面放他们二人一马。 有了营兵甲自己的诉说,再加上这家徒四壁的凄凉景象,卫衍就算再傻,也能明白区区两千钱,对于这个家是多么得重要,显然这事虽然法理难容,但是情有可原。 不过卫衍还是斥责了他一番,然后命人去请了位大夫,来给他母亲诊脉,又留下了银子给他母亲抓药让他好好养病。 这一趟他既然出来了,营兵乙头目丙家里就一并去探望了,当然也帮他们解决了一些问题。 近卫营中的众人,见这事卫衍首尾收拾得很是干净利落,因他蒙受君恩,骤然高升引起的不服气,明显减少了不少。 毕竟,多数人愿意信服的上司,俱是规矩与人情并重之人,场面上讲规矩能做到奖罚分明,私底下有温情能够怜弱惜微,这样的上司很难得出现,但就是因为难得,才是众人愿意追随的对象。 卫衍现在当然还没有做到位,但是他这架势已经摆出来了,足以唬住一些人。 有此一例,卫衍办事更加用心,行事更是稳重了不少。若是查到有人违例,当责自然还是要责,不过这缘由他已经知道要问问清楚,责完以后还会着手去收拾一番。这么一来,他手底下的人,对他就越发敬重了,实在没有辜负沈大统领一开始的教导之意。 第五十四章 其心可诛 这世上很多人喜欢严于律人, 宽于律己, 比如皇帝陛下, 就是天底下第一号自己可以错, 别人绝对不能错的坏家伙。 卫衍原以为自己不是皇帝陛下这种人, 现在他突然发现,恐怕因为近朱者赤, 近墨者黑, 和皇帝待在一起的时日久了,他也学会了皇帝的坏毛病。 或者说他此时的行为, 是只许州官放火, 不许百姓点灯的典型表现,营兵甲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就忍不住要去打那幅“燕山听涛图”的主意。 到底送还是不送,这真的是一个颇费思量的问题, 卫衍踌躇了很久, 还是下不了决心。此时没有硬币拿来掷掷看看天意, 不过铜板勉强可以代替。但是因为卫衍心里一直犹疑不决, 所以就算掷铜板,也解决不了他的问题。 他思前想后,不送这图, 他自己当然什么事都没有,但是红玉姑娘只能继续留在玉澜阁里强作欢颜, 而齐兄则会继续思而不得;如果送了, 他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心理准备。 这种事情一旦败露, 他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私赠御赐之物,从小的方面来讲,是行为不端,若往深处追究,则是大不敬的罪名。不过想来以皇帝对他现在的态度,往死里罚他还不至于,就算如此,杖责罚薪的惩罚必然是逃不脱。如果还要加上贿赂官员,钻律法空子为官妓脱籍等等罪名,他的下场不用多想,就知道会很悲惨。 虽然有着极大的风险,但是想为齐远恒做点什么的想法,最后还是在卫衍心里占据了上风,而且卫衍显然还如营兵甲一般,有着赌一把或许不会被人揭穿,运气好就能够蒙混过关的念头在里面,所以这幅“燕山听涛图”,最终还是转手到了那位范府尹的手里。 入秋以后,近卫营开始着手准备秋狩事宜。 去年的秋狩出了桩“逆王案”,导致了无数人头落地,连沈大统领都因此事受到明旨训斥。今年,人人都不敢掉以轻心,沈大统领亲自带人去做先头的准备工作,卫衍也跟着去了。 皇帝有可能是对去年的事心存芥蒂,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刚添了皇子,不想跑得太远,这次没有选择去上苑猎场秋狩,而是选择在贺鸣山下的皇家猎场,也就是世人所谓的西山猎场举行围猎。 按惯例,皇帝围猎时,整个猎场都被重兵把守着。京西大营的将士守在最外围,里面近卫营的营兵又布了一层防,然后才开始从内到外逐寸逐寸地往外推进排查,确保猎场里面没有任何可疑的人或物,并且随着排查的行进,逐次在各个关键位置布防,以达到万无一失的目的。 在如此要把地皮翻三寸才肯罢休,猎场里面动物的雌雄都要辨认一下的细致排查下,去年会出那样的纰漏,现在想来就是一件颇为奇怪的事情,“逆王”当时不知道收买了多少人,才能造成去年的那种惊险状况。 卫衍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具体的防务事项,他虽然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心地学着所有他应该学习的东西。 五日后,卫衍被皇帝的急诏,召回了京城。路上他还在想,到底是出了什么事,皇帝这么着急要他回京,进了皇宫知道了真相以后,他忍不住哭笑不得起来。 原来是皇长子的居所完工了,皇帝迫不及待地要向人炫耀他的杰作。 这个居所要供皇帝心爱的长子居住,富丽堂皇奢华无度自不必去细说,光是整个布局就可以说明,皇帝果然是下了无数的苦心。整个居所被分为四个区,一为起居处,二为书房,三是供习武所用的演练之处,四则是一个很大的游戏玩耍之地。 卫衍其人,内心深处还保留着许多童真幼稚的地方。彼时为君权所慑,因身份地位所限,他在皇帝面前自然是规规矩矩,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但是随着皇帝对他的态度越来越温和,与他相处起来越来越随便,他虽然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严守君臣相处之道,但是骨子里的某些东西,还是会在无意识中流露出来。 比如说,他现在对整个居所中最感兴趣的地方,明显就是那个游戏玩耍之地。 这个房间地上铺的都是上好的松木,里面仅有的几件摆设也全部用软毡包起来了,确保婴孩在爬来爬去的时候,不会受到任何伤害,至于房间各处,则散落着各式各样供小孩子玩耍的东西。 景帝哭笑不得地跟在卫衍身后,看着他把房间里的每样东西都试着玩了一下。他一直很想知道这个人到底多大了,他现在的行为,配合他的年龄,实在让人有些不忍直视。 不过他很清楚,以前那个在他面前木讷寡言、规规矩矩的人并不讨喜,而眼前这个人很多时候尽管是在无意识中所做的,但是细究起来明显就是在和他撒娇闹脾气的行为,还有在他面前偶尔会流露出来的幼稚,都让他觉得很好玩,心中更是多了些莫名的欣喜。 或许仅仅是因为卫衍在不知不觉中,不再用上所有的力气防备他,开始慢慢摘下忠贞臣子的面具,愿意把那个真实的自己展现在他的面前吧。 这样的卫衍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他不用担心以后没人陪瑜儿玩了。对着那个正在把玩拨浪鼓的卫衍,景帝作如是想。反正,养一个小孩也是养,养两个小孩也是养,就当他又多了一个小孩吧。 如果卫老侯爷此时能够听到皇帝的心声,不知道会不会感激涕零? 他家小孩越养越笨,也许他会希望皇帝接手以后,能够养得稍微聪明一点。 “陛下?”卫衍放下了拨浪鼓,开始研究他手里的毡球,突然感觉到皇帝的气息从耳后贴了上来,他侧了侧身,抬起眼,看到的却是皇帝突然放大的面容,他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还在发愣间,就被推倒在地。 “陛下,不要在这里。”卫衍回过神来,挣扎着试图推开压在他身上的皇帝。 光天化日之下,皇帝竟然想在皇长子的居所做那事,皇帝的行为显然是越来越荒唐了。 “别动。”景帝握住他的手腕压到他的头侧,制止了他的挣扎,“朕没那么心急,就是想亲亲你。不过你要是再动来动去撩拨朕,朕就只能不客气了。” 这样的卫衍如此可爱,不好好亲亲怎么对得起他自己。景帝用体重将卫衍牢牢压在身下,不让他继续乱动,嘴里还不忘威胁他两句。 果然,听了他的话,卫衍不敢乱动了。 “好了,朕吓唬你的,就算你想要,朕也有事要做,现在没空陪你闹。你刚回来必是累了,去好好休息一下,等到了晚上朕再要你。”景帝顺着他的眉眼亲了亲,安抚着在他的威胁下,卫衍瞬间就僵硬的身体。 明明他只是在开玩笑,为什么卫衍每次都会当真?而他非常认真的时候,卫衍却偏偏敢当作耳边风?对于这个问题,景帝始终是百思不得其解。 当然,有些事情,想不通就只能不去想了。 景帝和卫衍两人都没有钻牛角尖的习惯,对于那些想不通的事情,这两个人都很是默契地甩手不去再想了。 反正,现在不明白的事,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再则,或许这两人并非是不明白,而是每每想到点子上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拒绝接受那个真正的原因。 死鸭子嘴硬也罢,自欺欺人也罢,这两个人绝对是不相上下,倒也没有了谁委屈谁的比较。 景帝说有事要做,倒不是在骗卫衍,此时正有一堆朝臣等着要觐见他。最近这些人追着他啰嗦的事情太多,他便故意晾着他们,现下里估摸着晾得差不多了,他就准备去办正事了。 他将卫衍从地板上拉了起来,命人小心伺候着他去歇息,下令摆驾昭仁殿。 昭仁殿伺候的内侍,早已根据这些候驾大臣的官职大小,要回事情的轻重缓急,当然也包括与他们这些内侍的交情厚薄,列了份召见的顺序名单,景帝落座后扫了一眼,示意宣人进来。 头一个觐见的是礼部尚书谢正德。景帝本以为他又是来啰嗦采选的事情,没想到这次却是错怪了他。原来谢尚书这次是来和皇帝商议,这次参加围猎的人员名单的。 秋狩是皇家盛事,每年都会隆重举行。能够与皇帝一起秋狩,既是荣耀也是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朝臣子弟宗室子弟哪个不想去,但是西山猎场就这么大,起居的地方也有限,并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机会的。 有些人需要留守在京,还有些人,仅仅是因为皇帝厌恶,根本不想看见他出现在眼前,才会失去参加此项盛事的资格,故谢尚书并礼部众人,揣摩着皇帝的心意,拟了份名单,现在就呈了上来,等着皇帝来确认。 景帝接过内侍呈上来的折子,仔细看了一下。 谢尚书为官多年,经验老道,就算要给自己派系的人马,增加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也绝对是做得毫无突兀之感,让人很难挑得出他的错,更不会让人轻易意识到他有偏颇之心。 景帝看完名单后,笑了笑,稍微增减了几个人名,就准了他的请奏。 这么一个个见下来,最后要见的是工部尚书。 以工部尚书的官职身份,本不应该排在最后,不过这位尚书因河工的事,被皇帝斥责过好几次,若让他先见到了皇帝,难免会影响皇帝的心情,所以这位尚书虽然好好讨好了一把那些君前伺候的内侍,还是被那些很会体察君心的内侍,排到了最后。 工部尚书这次来,既不是来哭诉的,也不是来找训斥的,而是来讨好皇帝的,他带来了一样好东西,要进献给皇帝陛下。 皇帝召见朝臣的时候,高庸正在下面伺候着,他观察到皇帝在看到展开的画卷时,本来波澜不惊的眉峰愣是动了动,就知道皇帝是生气了,他原先站的那个位置,看不清那幅画卷画的到底是什么,小心挪过去一点扫了一眼,才知道大事不好。 他向离门口近一点的徒弟福吉打了个眼色。福吉此时已经听到了“燕山听涛图”这几个字,皇帝将这画赏给卫大人的时候,他们都在场,当下就领会了师傅那眼色的意思,正想要悄悄退出去,吩咐人去报个信,他还没挪动几步,就听到了皇帝的声音。 “谁敢乱动,朕打折他的腿。”皇帝的声音里面俱是阴寒之意,吓得伺候的众人及工部尚书都跪了下去,当场疾呼“陛下息怒”。 景帝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按捺住了即将喷发的怒火,随便说了几句,屏退了工部尚书。这件事,里面的关节他还不清楚,不过只要看到将事情捅到他面前来的工部尚书,他就忍不住想要迁怒。 等到打发走了工部尚书,看着这幅画,他心头的怒意怎么都抑不住,“哗啦”一声巨响,案上笔墨奏折之类的东西,第一个做了牺牲品。 好你个卫衍,竟然敢处心积虑欺骗朕! 这是他看到这幅画时,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然后他越想越生气,以前怎么喜欢的,现在就怎么讨厌,以前看着觉得是笨得可爱的行为,现在想来都是另有用意。 高庸伺候皇帝多年,怎么会不明白皇帝为何而怒,他看到皇帝铁青着脸色要往外走,就知道事情要遭。皇帝现在是在震怒的关头,行事根本就没有理智,处置起来怕是会没有轻重。 这两位好不容易这段时间不闹了,伺候的众人也好不容易过了段安生日子,现在皇帝这么没轻没重地把人一罚,怕又会闹上好一阵子。 一旦他俩闹起来,必会连带着身边的人,个个都要小心翼翼,就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成为皇帝发泄怒火的替罪羊。就算是为了自家的日子好过,高庸也不能让皇帝就这么带着怒火出门。 “陛下明鉴,老奴以为卫大人必是无心之过。陛下好好想想,以卫大人往日的性情,根本做不来这等处心积虑之事,想来里面是有什么误会。或许卫大人是有什么为难之事,又不敢向陛下开口,才会拿着这画去做人情。陛下好好查问一番,再处罚也不迟。” 对于皇帝而言,只有处心积虑欺君罔上,才是真正的罪无可赦,这就是所谓的其心可诛。若是无心之过,处罚起来则是大大的不同。 像他们这些内侍,虽然宫律森严不准收受任何官员的孝敬,但是皇帝始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有何人敢来细究。 比如以跋扈而闻名的近卫营,皇帝每年收到弹劾他们的折子不知道有多少,但是皇帝处罚起来,往往就是板子高高扬起,轻轻落下,明面上罚了这个罚了那个,过两天又会赏这赏那。这是内侍近臣才会享受得到的恩宠,只要对皇帝忠心耿耿,那么其他方面的缺失,在皇帝眼里根本就不算什么。 景帝想要往外走,小腿却被人死死抱住。这是自幼伺候他的人,要他一脚踹开,他再生气再冷酷也做不出来,只能被迫听了一席他根本不想听的话。 “朕会好好问清楚的。”景帝咬牙切齿地回道。 才这么点时间,卫衍就有本事让他身边伺候的人,个个倒向他,如果不是本性纯良,那么就是他演戏的本事太好! 这么厉害的家伙,他竟然觉得他笨,其实真正笨的是他自己吧。 景帝在心里呵呵冷笑。 好吧,看在高庸为他苦苦哀求的份上,他会尽量冷静下来,去好好问个清楚,再决定怎么处罚他。 第五十五章 处心积虑 景帝就这么一路带着怒气回到了寝宫, 踏着沉重地脚步声进了内殿。 若是以前, 就算他放轻了脚步进去, 卫衍也会有动静, 但是现在, 卫衍依然拥着薄被躺在那里,根本就没有醒来的迹象。 呵呵, 卫衍这是根本就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景帝在心里又给卫衍加了一条罪名。 他怒气冲冲地上了榻, 一把掀开卫衍身上的被子,拉住他的中裤就往下扯。 皇帝进来的时候, 卫衍正睡得迷迷糊糊的, 他隐约觉得皇帝在解他的衣物,以为皇帝要与他做那事,他有些不以为意,只是抬了抬手脚, 好方便皇帝的动作。 迷糊间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的身体突然感到一阵剧痛, 这时他才完全清醒过来, 猛地睁开眼睛,发现压在他身上的皇帝,此时铁青着脸色, 正粗暴地要做那事。 卫衍哪里遭过这种罪,就算刚开始最不堪的时候, 皇帝都不曾这么粗暴地对待过他, 每次皇帝临幸他的时候, 必会细致地做好所有的准备,哪里会像现在这般,什么准备都不做,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往里闯。 “疼……”卫衍不由得惨叫出声。 若是以前,他肯定会忍,纵使再疼再难受,纵使忍无可忍,也须一忍再忍。但今时不同往日,早就被皇帝在不知不觉中宠惯了的他,根本就忍不住身体的疼痛,还有心中冒出来的那些委屈。 “疼?”景帝摸了一下卫衍因疼痛而皱起来的眉头,冷笑了数声,才说道,“疼就对了。知道疼就老老实实给朕交代清楚,若有一句妄言,朕今日让你疼个够。” 人非钢筋铁骨,乃血肉之躯,如此蛮横的动作,卫衍觉得疼,他自己又何尝不疼?不过此时身体的疼痛可以提醒他,不要因为身下的这人,稍微皱一下眉头就心软,一定要好好问个清楚。 景帝之所以如此生气,当然不是为了卫衍将这幅“燕山听涛图”送人这么简单,而是因为他怀疑卫衍是在蓄意骗他。私赠御赐之物,追究起来可大可小,若是别的东西,景帝或许不会在意,但是唯独这幅画不行。 这幅画那日他是见卫衍喜欢,才赏给他的,现在突然又出现在他面前,只能说明卫衍不喜欢,既然不喜欢,当时装出那副喜欢的模样,就是欺君罔上。 而且景帝现在想来,卫衍向来对字画古玩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那日一口叫出这幅画的名字,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几下里一对照,卫衍就有了处心积虑从他手里骗这画的嫌疑。 若是其他人骗他,景帝或许不会这么生气,谈笑间人头落地就是,哪有必要发这么大的火。被骗或者骗人,在这皇宫之中,不过是家常便饭,根本就没有必要气得心中都在隐隐作痛。 只是任何人都可以骗他,唯独卫衍不行。一想到卫衍是在蓄意骗他,景帝心头的怒火就无法抑制,脑中俱是要好好整治他的念头。 “陛下不要动,臣好疼。”卫衍紧紧握住皇帝的手臂,哀求他不要继续,他对皇帝刚才明明还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间翻脸,根本就摸不着头脑,一时之间哪里知道皇帝要他交代什么,只能问他,“陛下到底要臣交代什么?” “到现在还要跟朕装傻?”景帝的火气本来就大,被卫衍这么一问,如火遇油瞬间燃得更旺。卫衍不让他动,他就偏要动,也不管自己同样不好受,硬是继续往里进了几寸,待到卫衍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他才稍感满意,好心提示他,“‘燕山听涛图’。” 卫衍一听这几个字就心虚了。这事就算他本意是好的,所用的方法却极其糟糕,本来就是存着侥幸的念头,经不起半点盘查。 现在皇帝如此凶神恶煞,肯定是事情有了不妥,他哪里还敢隐瞒,当下就把他想要为红玉姑娘脱籍,才拿这画去京都府尹那里打通关节的前因后果,从头到尾一五一十都对眼前的人细说了一遍。 “事情办妥了?”景帝这才知道,卫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原来是为了齐远恒。 想到卫衍为了他的“远恒哥哥”,就拿着他赏的画去做人情,景帝的心里就酸溜溜地直冒酸意,这语气里的醋味怎么掩都掩不住,不过转念他又想到,卫衍这么做是为了给他的“远恒哥哥”赎人送女人,他的心里莫名其妙就好受了很多。 卫衍摇了摇头。此事若这么简单就好了,也不枉他此时在皇帝手里吃到这么大的苦头。偏偏那范府尹只是答应了,寻个机会为红玉姑娘脱籍,到现在还没有个准信。 卫衍的解释景帝听起来还像那么一回事,因为卫衍不知道这画已经回到了皇帝手里,所以他交代的事在京都府尹那里就结束了,至于这画怎么转手到了工部尚书手里,又怎么会被送到御前这段经历,卫衍压根就不知道,当然不可能为此做出什么解释,不过景帝却很清楚这里面必然有勾当,既然下面的事与卫衍无关,此时他就懒得多管了,至于某些人会不会被小心眼的某人秋后算账,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搞清楚这事的前因后果,景帝的怒火就消去了一大半,终于肯退了出来,不再折腾彼此,到了这个时候,他没有了做的兴致,只是仰面躺着,想了一想,忍不住又要骂卫衍。 “你是笨蛋吗?这种事也敢去做?难道一定要朕着人把你看得死死的,事无巨细都向朕禀报才行?” 卫衍这个笨蛋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吗?以他现在受宠的程度,暗地里盯着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没错他们都能挑出错来,他倒好,还要自己做些错事出来,等着人来抓他的把柄。 他本来以为卫衍这么大的人了,行事应该知道分寸,当然也有着不愿让卫衍发现后,认为自己不被他信任的考虑在,就没有让暗卫时时刻刻盯着他。现在一想,暗的不行就直接来明的,还是得着人把他盯得死死的,免得下次他做出更大的错事来。 “臣不要。”卫衍将身体蜷成一团,觉得很委屈。当然他更怕皇帝以后派人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若真这样,这日子岂不是非常难过。 “由不得你说不要。”景帝已经下了决心,才不管卫衍愿不愿意。不过看他因疼痛而缩成一团,终还是不忍心,将他蜷成毛毛虫一般的身体展开来,“让朕看看,是不是伤得很厉害?” 刚刚他在震怒之下,下手很没有轻重,幸好卫衍的身体并没有因他的粗暴而出血,只是有些红肿淤伤,他就取了伤药,仔细帮卫衍上了一遍,才小心地将他搂到怀里,拍着他的背哄他。 “这种事求朕为你办就行了,为什么要绕这么大的圈子?”景帝冷静下来后,更加觉得奇怪,这种事又不是什么大事,卫衍来求他就是,为什么偏偏要绕过他,自己在那里瞎折腾? 卫衍嘟哝了一句,景帝一时没能听清,待卫衍说了第二遍,才听清他是在说“陛下一直在骗臣,臣怎么敢来求陛下?”。 “朕什么时候骗过你了?”景帝听了这个回答,就算已经把脸皮修炼到了某一个厚度,骗人早就到了不眨眼的程度,依然愣了一下才反问。 关于他有没有骗卫衍这个问题,无需多加讨论,旁人怎么说,是旁人的事,反正他自己是绝不会承认的。 “上次陛下放臣回家,结果陛下在背地里对臣的家人做了些什么?还有上上次陛下说以后会对臣好的,结果呢?”卫衍很委屈,就有些口不择言。 这种事,他自己心里清楚就好,放在明面上与皇帝争论,能有什么好处?但是刚才被皇帝这么一折腾,接下来又被皇帝一哄,他心里的委屈就泛滥起来了,挡也挡不住。 “上次朕做什么了?打了你家的人,还是骂了你家的人?这次的事本来就是你的错,做错了事就应该受罚,你还有脸委屈?” 景帝这人,惯于把没理的事说成有理的,在卫衍面前扯歪理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早就驾轻就熟,卫衍哪是他的对手,愣是被他说得不敢吱声了。 上次的事他是道听途说,被皇帝这么一说,他又想到孟飞对皇帝没什么好印象,说话间难免会夸大几分,也许可能的确做不得准,好像他家的人最后都好好的,也没被皇帝怎么样。 至于这次的事,本来就是他做得不对,他早就有了被罚的准备,唯一没想到的是皇帝会这么罚他。 “好了,不要疑神疑鬼的,朕不会骗你。无论是你自己的事,还是你家的事,或者是你朋友的事,朕能帮你做的,都会帮你做。有些事,就算朕现在做不到,朕也会记在心里,等日后也会帮你做的。” 景帝到现在才明白,这件事如此发展,还有这么一层原因在里面,虽然他嘴里绝不会承认,卫衍犯错,也有他在其中推波助澜的缘故,不过他还是放下了身段,继续对卫衍又哄又骗。 两个人就这么抱着躺了一会儿。 晚膳时,景帝怕卫衍明天会受罪,不敢让他用饭,只让人熬了粥就着清淡的小菜盯着他用了一点。到了就寝前,他又给卫衍上了一次药,而且一整个晚上都没睡好,时不时就醒过来探探卫衍的额头,看他有没有发热。 相比之下,卫衍因为皇帝答应了要帮他办那事,一时间没了心事,倒是始终睡得很熟。 到了第二天,景帝看卫衍没什么大碍,才松了口气,不过还是没让他下地,又命他在榻上躺了一天,确定他真的没事了,才把他要的东西交给他。 “齐远恒这人,很有些才干。朕私以为流落在庙堂之外,很是可惜,作为朋友,你不妨劝他出仕为朝廷效力。朕的意思,你明白吗?” 景帝对齐远恒一直很感兴趣,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卫衍的缘故,而是因为这个人真的很有些才干,他很希望能招揽到他为朝廷效力,而且有了这样的能吏,他以后肯定能够省力不少,可以有更多的空闲和卫衍在一起腻歪。可惜那位也是油盐不进的主,无论是他的暗示还是明示,通通不着痕迹地挡回来。 景帝早在三月里就对卫衍说过这句可惜,当时他的意思就是要卫衍去做那说客。可惜以卫衍的榆木脑袋,愣是没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后来卫衍一忙,大概根本就不记得这事了。 现在有了这个机会,景帝不再和卫衍绕圈子,反正想要卫衍学会体察君心,大概要等到下辈子,就把这话挑明了对他说清楚。 “臣明白。”皇帝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卫衍怎么可能还不明白,顿时,他就觉得拿在手里的圣旨,有些烫手了。 第五十六章 秋狩盛事 皇宫之中, 秘密很多, 不是秘密的秘密更多, 做了坏事肯定都要遮着掩着, 不让其他人知道, 做了好事就算他自己无意让人知道,也会有人为了讨好他, 而去让该领情的人领这份情, 所以卫衍很快就从小内侍的嘴里,知道了高总管在昭仁殿里为他求情的事。 如果没有高总管苦苦哀求, 当时皇帝的火气肯定更大, 卫衍前两天恐怕要吃更大的苦头,这份情他肯定是心领的,而且心领不够,还应该表示表示, 所以他就打算送点东西给高总管, 还他这份人情。 这些时日, 正好家里有西边来的客人, 送了几块玉,他就厚着脸皮,从父亲那里讨了一块, 拿来送人。 “老奴不需要什么谢礼,大人以后不要和陛下闹脾气, 好好过日子, 就是给老奴最大的谢礼了。”高庸一想到这两位主, 每次闹别扭,都能闹得鸡飞狗跳,身边的人提心吊胆不必去说,甚至连朝中都不得安宁,就感到非常头痛。 他打心眼里希望卫衍从此以后,能和皇帝好好相处下去,不要动不动就这个不理人,那个发脾气,搞得大家都没有安生日子过,如此这般,才是对他最大的感谢。 “我哪有闹脾气?”被高总管这么说,卫衍下意识地嘟哝着反驳。 皇帝不来找他的麻烦,他就要谢天谢地了,他又没有吃了熊心豹子胆,怎么敢和皇帝去闹脾气? “大人和陛下闹脾气的次数还少吗?”高庸无可奈何地看着眼前这个,到现在都没有摆正心态的人,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不是老奴要多嘴,这些道理大人都懂。从大处说,陛下是君,大人是臣,让陛下保持心情愉快,也是臣子的职责。陛下心情愉快则政事通畅,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好事。从小处讲,陛下心情好,大家都安生,大人能够安生,老奴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也能松口气。而且,陛下对大人到底怎么样,大人是真的不懂,还是一直在装傻?” 高总管这话说得……难道高总管认为所有让皇帝不悦的事情,都是他在闹脾气?高总管果然是皇帝的心腹,完全站在皇帝那边考虑事情。对于高总管如此明显的偏心行为,卫衍很是腹诽了一阵。 高总管说的那些道理,卫衍何尝不懂,但是有时候明明是皇帝没道理,他根本就没错,为什么一定要他低头?如果他真的做错了什么,他自然会乖乖认错的。 至于皇帝到底对他怎么样,他也知道皇帝现在对他比任何一名臣子都要好,就像他这次犯的错,若是别的人,怕不知道会被怎么样。但是,有时候他坚持的东西,和好不好没关系,那是原则性的问题。 “只要陛下以后好好的,我自然也会好好的。”只要皇帝以后不会再蛮不讲理,卫衍决定以后尽量不去做让皇帝生气的事情。 “大人不去做那些没头脑的事,陛下自然会好好的。”皇帝哪一次发脾气不是因为这个,不过看卫衍根本就没在意的样子,高庸知道自己又是白费口舌了。 罢了罢了,反正不管这位主做了什么傻事,皇帝肯定会去替他收拾的,就算他做了没头脑的事,惹恼了皇帝,从这次的事情就可以看出来,皇帝最终还是舍不得把他怎么样,他何苦要去操那份心? 高庸决定以后少操点心,免得他的头发越掉越多,终于放过了卫衍,不再继续啰嗦。 高总管这边搞定了,齐远恒那里卫衍却搞不定。 卫衍圣旨在手,为红玉姑娘脱籍的事,自然变得很简单,有着众人的帮忙,齐远恒的婚事也进行得很顺利,但是皇帝交代给他的另一件事,卫衍却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在齐远恒面前开口。 皇帝表明了招揽的意思,但是齐远恒一向没有入仕的意愿,这些,卫衍也是略知一二的,该怎么去劝说齐远恒答应,就成了一件为难事。 他愣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来,以至于他这个这桩婚事里功劳最大的促成者,在新人们拜完堂的那一夜,就开始愁眉苦脸起来。 卫衍足足想了一整夜,依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他就自暴自弃了。反正他根本做不来婉转的说客,他还是直接找上门去,实话实说吧。反正这种事,他尽力就是,至于成不成乃天意,不是他可以扭转的。 “卫七,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急事吗?”齐远恒在新婚的第二日清晨,就被家人早早叫起来招待卫衍,只希望他是真的有事,否则他决定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将卫衍列入不受欢迎的客人行列里面,不准他登门。 他自以为见识够广了,依然想象不到世间还会有卫衍这么不识趣的月老,刚牵完红线,就在他新婚第二日上门来捣乱。 “齐兄,事情是这样的……”卫衍这样了半天,始终这样不出来具体的东西,主要是事到临头他又开始犹豫,以他和齐远恒的交情,在明知道他并无此等志向的情况下开口,好像有点挟恩为难的嫌疑。 卫衍在那里吞吞吐吐说不清楚,齐远恒只能自己猜测他的来意。聪明人和笨蛋的区别就是,聪明人不需要笨蛋细说,光从他的表情,就把他要说的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原来如此,齐远恒前几日还在想,那位这次怎么会这么好心,这么爽快就肯玉成此事,原来存着这样的心思。 “卫七,大恩不言谢,你我之间就不说这个谢字了。”齐远恒赶在卫衍把话说出口之前,截住了他的话头,开玩笑,若真让卫衍把这话说出了口,以他们之间的交情,他很难拒绝的,那位大概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会选了卫衍来做这说客,“至于你家皇帝的这份恩情,你回去替我谢一声,顺便转告他,陛下如此厚爱,我齐某人自然会有回报,请他少安毋躁,静候佳音。” “啊?”听了这话,卫衍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齐远恒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还没来得及细问,齐远恒已经端茶送客了。 他终于想起来齐远恒正在新婚之中,他这么早来打扰,好像很不妥当,只好先告辞了。 回过头去,皇帝听了他的汇报,不过念叨了一句,“朕倒要看看,他准备如何回报朕”,就按下了此事,不再提起。没人再问他这事的后续,卫衍只当这事到此结束了。 过了两日,他又被沈大统领拎回去忙秋狩的事情,这事更是很快就被他忘到了脑后。 天熙二年的秋狩是在十月十六举行的,到十月十八结束,共计三日。这届秋狩,有几个人在众人面前,皇帝跟前很出风头,卫衍就是其中之一。凭着精湛的骑术,还算凑合的箭法,以及绝对算得上顶好的运气,卫衍愣是盖过了众人,拔得了此次围猎的头筹。 他这么风光,有人高兴,有人就不高兴。 比如有几位板正的老臣,就忍不住对此事嘀咕了几句,说他怎么这么不懂事,连皇帝的风头都敢盖过去。不过他这话刚出口,就被旁边交好的同僚急急掩了嘴。 皇帝自己都不在意,看到卫衍拔得了头筹,很是高兴地喊赏,既然这样,旁人又何须多嘴? 再说近卫营的这些近臣,仗着皇帝宠爱,每每都将内外有别挂在嘴边,向来跋扈得很。若被有心人听到,在那位耳边多嘴几句,得罪了这等近臣宠臣,什么时候被人下绊子都无人知晓。 反正皇帝在那里发话了,众人跟着喝彩恭喜就是,管那么多做什么? 有着这种想法的朝臣众多,所以这围猎结束后的庆功宴气氛热烈非常,众人都借着恭喜之名,来向卫衍敬酒,卫衍饶是酒量尚可,被这么多人轮流来灌酒,他很快就撑不住了。 他用眼神向皇帝求救,偏偏皇帝坐在首座,始终笑而不语,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众人来灌他的酒,就是不肯发话阻止。 纵使卫衍有千杯不醉的酒量,都经不起这么喝,更何况他还没有,被众人这么一灌,才酒过三巡,他就被人扶了下去。 卫衍被扶下去没多久,景帝就借口他在场大家无法随意,也退席了。 “热……” 景帝刚走到安寝处的门口,就听到里面的人在发出低低的轻哼声。 听到卫衍的声音,他的神色动了动,脚下的步伐不由得加快了几分。他进了内殿,就看到卫衍躺在榻上,旁边的宫女内侍正着了热水,在为他擦洗手脚。 “醒酒汤喂过了?”景帝走过去,坐在榻边,用手背探了探卫衍的额头。他刚才纵容众人灌卫衍的酒,现在却有些舍不得他如此难受。 卫衍被他这么一碰,抖了一下,很快就抓住了他的手,大概觉得他的手背凉凉的很舒服,他抓住了就不肯松开了。 “已经喂过了,陛下。”众人都知道皇帝此时的心思,伺候好就齐齐退了出去。 “既然觉得热,朕帮你把衣服脱了好不好?”见人都下去了,景帝自然开始逗弄卫衍。这是今晚他眼睁睁地看着人灌醉卫衍的真正目的。 “嗯。”卫衍昏昏沉沉地应了一声,由着皇帝剥了他的衣服。他热得难受,皇帝的衣服上面凉凉的,蹭着很舒服,他自动凑了上去,抱着他不肯放了。 “这么急不可耐?那朕就不客气了。” 他听到皇帝的笑声,很远,又很近,仿佛就在耳边,又好像是在遥远的天边。迷迷糊糊之中他知道皇帝接下来要干嘛,却没有半分抗拒,反而嫌皇帝磨磨蹭蹭的动作太慢,开始很不耐烦地扯着皇帝身上的衣服。 “卫衍,你这家伙……”他听到皇帝的吸气声,然后皇帝低下头开始吻他。那是热情到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亲吻,充满了霸道的占有欲以及满满的爱怜,两种相反的感情却奇妙地糅合在一起,没有一丝突兀的感觉。 卫衍的脑袋似乎清醒着,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热烈地回应,但是他的身体却仿佛有着自己意志似的,脱离了脑袋的控制,完全遵循着本能,怎么舒服怎么来。 这一夜,极尽荒唐之能事,以至于卫衍在第二天醒来后,面对皇帝陛下心满意足笑意吟吟的脸庞时,很是无地自容,硬是让自己装出了酒后失忆的模样,不肯承认自己还记得昨晚的事情。反正,他绝对不认识昨晚那个缠着皇帝不停索要的人。 因有些恼羞成怒,卫衍在十月十九那日午后回到京城,没有去皇宫,而是回了自己的家里。 晚膳的时候,他莫名打了个碗,一整晚都有些心神不宁,等到安寝的时候,宫中来了人。 来的人不是小内侍,而是高总管的大徒弟福吉,他的神情中似乎有些慌乱。这种时候,见到这样的他,卫衍虽然心里觉得有些惊讶,还是按照他的意思,遣退了伺候的人。 看到那些人都退下去了,福吉直直跪了下去,开口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 “奴婢求大人赶紧进宫去劝劝陛下。皇长子殁了,陛下伤心过度,将自己关了起来,连晚膳都没用,谁都劝不动。” 第五十七章 漫漫长夜 福吉的话让卫衍瞬间大惊失色, 转而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一时间无法做出反应。 皇长子殁了? 皇长子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殁了? 卫衍乍听之下, 有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明明秋狩前他随侍在皇帝身边, 一起去永和宫探望那个小小的婴孩的时候, 他还是好好的,皇帝欺负他, 要捏他的手脚玩的时候, 他的小手小脚都挥舞得壮实有力,怎么会一下子就殁了? 刹那间, 卫衍恍然有了种世事无常的感觉。 好不容易消化了这个消息, 他才有余裕开始思考别的东西。 皇长子殁了,皇帝伤心是肯定的。若皇长子是正常殁的,皇帝的伤心过段时间终会好的,若是其中另有蹊跷, 随即而来的必然是场轩然大波。 无论事实真相如何, 无论最后谁胜谁负, 都不是他做人臣子的, 可以涉入其中的。若他以后还想安安稳稳做个臣子,此时就不该进宫去,否则的话, 日后怕是更要牵扯不清。 这个念头刚刚兴起,卫衍的眼前就浮现出过往的一幕幕, 心中竟是一片刺痛。那时皇帝站在刚完成的皇长子居所里, 兴高采烈地对他说这说那, 计划着种种亲自教养皇长子的事情。那时候的皇帝,怎么会料到不过短短数日,所有的一切俱已成空。 卫衍常伴君侧,自然知道,皇帝对皇长子的感情不是一朝一夕突如其来的,而是日积月累才会到如今想要亲自教养的深厚地步。长久的期待盼望,为他起名时的慎重,临出生时的慌乱惶恐,降生后的喜悦,以前对未来的种种设想,竟然就这么化为灰烬,皇帝此时的心情该是如何悲痛,就算卫衍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也可以想象出来几分。 这么一想,他硬是做不到置身事外。就算他此时进了宫,根本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他也希望能够待在皇帝的身边,能为皇帝做点什么,好让皇帝心中的痛能够减少几分。 “衍儿,你真的考虑清楚了,要此时进宫去?”卫衍在换衣服准备入宫的时候,他的母亲柳氏过来了。 因为上次卫衍与家里失了联络的事,卫府在宫中多了不少门路,消息自然灵通,甚至连皇长子是未时五刻殁的,这种消息都打探到了。不过柳氏没有想到,宫中会来人让卫衍进宫去,她更没有想到,卫衍竟然会真的同意此时入宫去。 “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心了。”卫衍知道,他很清楚,此时正值皇家多事之秋,做臣子的没有借口,也该想出借口来,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才是正理,哪会像他这般自己上赶着送上门去。但是让他就这么躲在家里甩手不管,他真的做不到。 “傻孩子。”柳氏见他心意已决,终还是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十月十九那日,景帝的御驾是在未时正抵达皇宫的。御驾刚进了乾清门,就有永和宫的内侍跪在道旁哭诉,说皇长子早膳时,不知道误食了什么东西,一直在上吐下泻,求他快去瞧瞧。 景帝闻言,心中一急,没进寝宫,直接就去了永和宫。到了以后他才发现,事情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 此时,太医院轮值的太医们都在场,甚至连向他告过假的田太医都被宣了进来,太医们个个脸色沉重,神情肃然,聚在一起商议着用方。淑妃早已哭晕过去好几次,若不是他的母后此时端坐在正殿坐镇,这永和宫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了。 “皇帝,进去看看皇长子吧,这孩子怕是不中用了。”见他进来,太后掩不住神色中的疲惫,长叹了口气,说道。她示意儿子赶紧进去,也许还能看上那个孩子最后一眼。 景帝一脚轻一脚重地踏入了内殿,他不明白他的母后说不中用了是什么意思? 四天前瑜儿不是还好好的,为什么眨眼就会不中用了?四天前他明明抱过瑜儿柔软的小小的身体,还捏着他的小手小脚逗他玩,玩着玩着瑜儿生气了,还使劲蹬了他一脚,小小的脚掌蹬在他的手臂上,可以感觉得到沉甸甸的力量,瑜儿的力气明明大得很,怎么会突然不中用了? 景帝走上前去,坐在榻边,试图再抱抱躺在榻上已经奄奄一息的孩子,却发现他的手臂一直在发抖,他好不容易哆嗦着将孩子抱了起来,就再也不肯松手。 后来太医们又用了两次药,却始终毫无起色,眼见着皇长子的气息越来越弱,所有的太医终于向皇帝跪了下去:“臣等无能,望陛下恕罪。” 此时,抱着皇长子坐在榻边的景帝,全副心思都在怀里的孩子身上,根本没有精力去理会他们的请罪声。 未时五刻,皇长子景瑜在景帝的怀中咽气。 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长子没了气息,景帝想要哭泣想要呐喊,但是他是皇帝,作为皇帝他任何时候都不可以失态。而且,明明他痛得心都快裂开来了,他的眼中却没有眼泪,他的喉咙中也发不出声音。所以他只能抱着怀中小小的婴儿,从未时坐到申时,又从申时坐到酉时,直到怀中温热的身体完全冰凉,直到怀中柔软的身体完全僵硬。 他只能这么抱着他,不让任何人来碰他,这是他作为父亲,此时能为这个足月不久的孩子,做的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皇帝,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太后在众人劝说无果后,终于忍不住进来训斥自己的儿子,“你不要继续任性下去,赶紧让人将他好好收殓才是正事。你还年轻,以后还会有许多子嗣。只当这个孩子福薄,受不起你的如此隆恩。” 哪怕皇帝此时的失态,是一名年轻的父亲在痛失爱子的时候,最正常的反应,但是作为皇帝,他却没有此等失态的权力。 “朕是皇帝,朕是皇帝又有什么用,朕连一个孩子都保不住。”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景帝根本没法保持冷静,他也不想再保持冷静。 “你在胡说些什么?”太后怒斥道。 “母后知道朕在说什么。”如果说瑜儿的死亡没有一点隐情,景帝一万个不相信。 “皇长子是误食不洁之物不慎而亡,自然是他身边伺候的人不好,哀家已经命杖毙了。” 这事目前不宜深究,只能到此为止,太后相信皇帝也是明白的。 “母后何必这么心急,难道是要替人掩饰什么吗?该查的朕自然会查,该杀的朕自然也会杀。” “够了,皇帝。哀家以为你应该好好冷静冷静。” 太后命人强行从皇帝怀里抱走了已经咽气良久的婴孩,直接让人护送皇帝回宫,随后更以雷霆手段处置了一大批牵涉其中的宫女内侍,最后她留给一直候在下首的皇后四个字——“好自为之”。 此时,皇帝也许会被局势所迫,咽下今日的苦果,但是难保皇帝他日不会秋后算账。到时候,皇后恐怕就要自求多福了。 卫衍入宫的时候,已经过了亥时。皇帝的寝宫中静悄悄的,所有的人都屏息候在殿外。高总管见他进来,心里终于松了口气,急忙将他迎到旁边,细细诉说了这一个下午,外加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情,让他劝起来好歹有些头绪。 卫衍听完后,点了点头,理了理有些难受的情绪,才进了外殿。 外殿里面没有人,只留下了一点暗淡的烛火,再过去就是内殿,卫衍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但是在推开内殿门的时候,门轴发出了一阵“咯吱”声,然后他就听到里面传来皇帝的怒喝声:“滚出去。” “陛下,是臣。”卫衍在门口唤了一声。 “出去。”里面沉默了片刻才回应,皇帝的声音中依然有抑不住的怒意,不过比刚才少了一个“滚”字。 卫衍没在意皇帝此时的负气话,摸黑着进了殿。皇帝的内殿平时向来是留着烛火的,这么一路摸过去卫衍还是第一次。不过他在这殿内住了这么久,对殿内的摆设早就了如指掌,很轻松就摸到了龙榻前。 “出去。”皇帝的声音低了许多,卫衍有种错觉,皇帝此时的语气中,似乎有了忍不住想要哭泣的味道。 “陛下,恕臣失仪。”卫衍边说边脱了外衣,上榻后紧紧抱住了皇帝的身体。 他不知道该怎么劝说皇帝不要伤心难过,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才能让皇帝开心起来,他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只是抱紧他,陪着他,不让他一个人待在黑暗里面难过。 景帝不许任何人进来,但是卫衍竟敢抗旨进来。景帝想要挣脱卫衍的怀抱,但是卫衍的力气相当大,一时之间竟然挣脱不得。景帝此时不想听任何人啰嗦,幸好这个人并没有啰嗦,只是紧紧地抱着他。 君王的软弱不可以让任何人看到,但是如果是卫衍的话,一定没有关系吧。 “卫衍?”无边无尽的黑暗中,景帝唤着身侧这个人的名字,这个人试图用体温来温暖他冰凉的心,但是他还是觉得很冷很冷。 “臣在。” “卫衍,你知道吗?母后说瑜儿福薄,所以不能享受朕的隆恩。” “卫衍,你知道吗?在这皇宫之中所有阴谋诡计的牺牲品,最后都是以福薄两字作为定论。” “卫衍,你知道吗?朕明明知道瑜儿死得很冤,却不能为他报仇。” “卫衍,你知道吗……” 景帝说着说着,哑了声音,没法再说下去了,他感觉得到自己的眼中有了凉凉的湿意,但是他没有继续强忍着,让那些眼泪在黑暗中无声地掉落了下来。 也许,到了明日,他依然会在人前装出无懈可击的君王姿态,但是今夜,在这个人面前,他允许自己软弱片刻。 他想起一年前,也是这个人,在无尽肃杀的秋夜里面,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贼人追杀之下,身边的侍卫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后来他也受了伤,身上俱是血迹,不知道是贼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但是最后卫衍还是护着他逃出了贼人的包围圈。 那时候,他们不知道哪里安全,只能尽量往深山里面走,却不慎落入了一个深沟里面。深沟里面一片漆黑,甚至连天上的星月都看不见。因为怕引来贼人,他们连柴火都不敢点,只能在无尽长夜里面蜷缩着发抖。 那时候,景帝也感觉到很冷很冷,不是害怕贼人的追杀,而是被他心头隐隐的猜想所震慑。然后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卫衍也像刚才那般说着“恕臣失仪”,解了外袍与他抱在一起,靠着彼此的体温取暖。可惜后半夜卫衍的伤口开始发炎发热,虽然发热的身体抱着很舒服,但是面对着失去了意识的那个人,却让他有一种自己一个人被抛弃在黑暗中的惶恐感。 “卫衍?”想到这里,景帝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臣在。” 景帝终于挣脱开来,像去年那般,换了一种姿势,将卫衍搂进怀里。 他将头深深埋在卫衍的肩头,闭上了眼睛,用卫衍身上的衣物吸走他面上的那些软弱之物。 秋夜凉风已起,寒意沁入心骨,但是他们两个人抱在一起彼此取暖的话,这漫漫长夜终将过去。 第五十八章 食言而肥 就这么着被皇帝拥入怀里片刻, 卫衍感觉得到肩头有了湿意, 他张了张嘴, 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这个时候, 他有点恨自己的笨拙。如果他有口若悬河舌灿莲花之能, 此时必能好好安慰一下皇帝,纾解他的愁绪。 可惜, 他没有, 所以他想了半晌,依然无话可说, 最后他只能用力抱住皇帝的背, 将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融入了这个拥抱之中。 他用了点力气,双臂扣住了皇帝的背。 很快,景帝也加大了力道, 紧紧地抱着他, 死死地抱着他, 不愿松开手, 仿佛他略微放松,怀中就会再次变得空无一物。 两个人在黑暗中抱在一起,在沉默中聆听对方的呼吸声, 对方的心跳声,感受着对方的体温, 感受着对方无法诉之于口的那些心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 卫衍在迷迷糊糊之中睡了过去, 又不知道到了什么时辰,他听到旁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勉力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躺到了被窝里。此时,榻前垂下来的幔帐掀起了一角,隐隐可以见到帐外美人灯透过来的晕黄光亮,皇帝正坐在榻边,随手披上了外袍,不知道他要干嘛去。 “陛下?”卫衍支起一条胳膊,半起了身,疑惑地发问。 “没事,还早着呢。”景帝见他醒来,反手将他压回被窝里,盖好了被子,又摸了摸他的头,示意他不要起来,“朕只是有些饿了,出去用点东西。” “嗯。”卫衍本想起来,不过他见皇帝说话时神情语气都很坦然,不疑有他,只想到皇帝既然有了胃口,心情必是有所好转,就没有坚持下去,闭了眼继续休息。 景帝见卫衍很放心地闭上了眼睛,显然是对他随口说出的话深信不疑,他愣了半晌,嘴角才慢慢绽开一个无声的笑容,将帐子重新放好,转身出了殿门。 高庸等一并众人候在外面,见到皇帝出来,神情姿态终于变得像往日一般镇定,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果然还是卫大人管用,他来了陛下就恢复正常了,他们在心里暗暗想道。 “陛下!”高庸上前去,弯腰替皇帝理了理稍嫌凌乱的腰带,才躬身问道,“膳食备着,陛下是不是先用点东西?” “朕没胃口。”景帝摇了摇头,朝殿内看了一眼,吩咐道,“朕出去走走,不要去吵他,让他好好歇着。” 他嘴里的这个他,自然是指卫衍。 众人应了声是,留下了几个人候着准备伺候卫衍,其他人跟在皇帝后面向外走去。 景帝要去的地方是安泰殿,就是原打算要给皇长子居住的宫殿。此时离天亮还有一二个时辰,不过今夜月色尚好,景帝没让人打灯,率先走在前面,后面的人都悄无声息地跟着他。一堆人无声地行走在寂静的宫道上,给人一种非常诡异的感觉。 幸好安泰殿离景帝居住的正殿很近,不过是十多丈远的距离,很快就走到了。众人心中的那种诡异感觉才早早消失了。 “朕想一个人静静,你们守在外面,谁都不准进来打扰。”到了这里,景帝不准其他人再跟进去,吩咐高庸在殿外守着门。 “是。”高庸很怕皇帝在里面触景伤情,却不敢在这时候啰嗦,更不敢在这时候阳奉阴违让人去叫醒正在休息的卫衍,只能寄希望于卫衍能早点醒悟寻过来。 皇帝说是说了,谁都不准去打扰,但是如果是卫大人的话,肯定是例外。 景帝一个人慢吞吞地在安泰殿里面踱步,他一处一处仔细看过来。这里面的每一个居室,每一件摆设,都花费了他无数心血筹措,可惜瑜儿连看都没能看到,或许,这孩子果真是福薄吧。 最后走累了,景帝仰躺在玩耍室的地板上,注视着高高的殿梁,脑中闪过的俱是阴冷的念头。为此事,他的母后已经处置了大批人,除了灭口之外就是要他息事宁人。但是,他还是觉得不够。母后,那不是你的孩子,所以你不心疼,但那是朕的儿子,朕绝不会让他冤死。 景帝对着高高的殿梁冷冷地微笑着。 方才卫衍努力想要用体温来温暖他,若卫衍日后知道,皇家子弟连血管中流动的血液都是冰冷的,不知道会不会对他很失望? 不过就算卫衍日后会失望,就算卫衍日后会恨他,他也不会放开他的,绝不会放他离开。 想到这里,景帝忍不住笑了,他想卫衍必是这世上最倒霉的那个人。卫衍第一次好心想要温暖他,结果却让自己躺到了他的榻上,从此以后吃了无数的苦头。而卫衍第二次好心想要温暖他,却让他下了日后食言的决心。 不过,若他食言而肥,变成了一个大胖子,必是卫衍太笨的缘故,明明该躲着走的时候,他还笨笨地自己送上门来,试图安慰他,勾起了他的坏心思,诱惑得他下定了决心,宁愿食言而肥也不放他走了,既然如此,让卫衍负责到底,显然是非常名正言顺的事情。 此时,景帝一点都没有羞愧之心,直接得出了上述结论。 碰上他这种不要脸的歪理满满的坏家伙,卫衍就算想喊冤,大概也没地方可喊的。 皇帝出去后,卫衍不知道又睡了多久,才发现了不对劲。 皇帝要是真饿了,唤人进来伺候便是,哪需要穿戴整齐跑到外面去,而且皇帝就算真的要去用膳,用个膳而已,两三刻钟最多了,根本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没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他可以睡得很安稳,一旦发现了不对劲,卫衍就躺不住了,很快坐了起来。 外面伺候的人,正细心留意着里面的动静,听到他有了声响,赶紧进去伺候,一会儿的工夫,卫衍也穿戴整齐,来到了安泰殿前。 高庸见到他过来,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进去小心安慰,才帮他拉开了殿门。 安泰殿内没有点灯,不过秋夜的月色正从窗格子映入室内,照得室内一片惨白,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轮廓。卫衍勉强就着月光在里面找了一圈,终于发现皇帝正躺在玩耍室的地板上。 “陛下,起来吧,地上凉。”卫衍走过去,单膝跪在皇帝身前,小声劝慰道。 “不要像老头子一般啰嗦,过来陪朕躺一会儿。”景帝听到了他的话,却不为所动,只是向卫衍伸手示意。 望着皇帝向他伸出来的手,卫衍有些踌躇,他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找到毯子之类的东西,只好脱了自己的外袍,铺到了地上。 “秋日到了,地气凉。陛下好歹在地板上铺点东西再躺下,要是着凉了可怎么办?” “朕哪有你这么娇贵?况且这里的地板墙壁都是有夹层的,冬暖夏凉,保证冻不着你。”景帝见卫衍这么煞有其事地责备他,不由得有些好笑。 从来只有他教训卫衍的份,难得竟然会有被他教训回来的这一天。 不过卫衍这么煞费苦心,他好歹也得捧捧场,所以他就从地板上挪到了卫衍的外袍上,他又怕卫衍穿少了会冻着,半解了衣服,将他严严实实裹在怀里才算完事。 “卫衍,你说瑜儿是不是真的福薄?”景帝想到那个无福享受这一切的孩子,忍不住再次叹息。 “臣幼时在谭家村学艺,夏日里纳凉时听村野民夫说起。他们说小孩子夭折,往往是由于生来就有慧根,故被早早接到西方极乐世界,做了佛祖跟前的童子。臣想小殿下也必是这样,不是他福薄,而是他生来就有佛缘,所以与父母没什么缘分。” “卫衍,朕要说你什么才好?这种话你也信?子不语怪力乱神你知道吗?”景帝听了他的话,真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 说他不会安慰人,偏偏他真的安慰起人来,还挺有模有样的。说他会安慰人,这种明显是骗小孩子的话,他竟然也会去相信。 “臣只是觉得他们的话,也是有点道理的,姑且信之也没什么不好的。陛下不要太过伤心,若小殿下知道他让父母如此伤心,想来走得也不会安稳。而且陛下和淑妃娘娘都还年轻,日后必然还会有很多子嗣。” 卫衍说完这段话,就听到皇帝狠狠地对他说了两个字“闭嘴”,然后再也没有声息。过了很久,他才听到皇帝小声说“对不起”,还伴随着莫名的叹息声。 他不明白皇帝的这声“对不起”,是不是在对他说,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对他说“对不起”,不过没过多少日子,他就明白了。 此时,两个人就这么躺在安泰殿里,到了天明时,景帝才拖着卫衍的手,出了安泰殿。 他转身站在殿门前,默然无语地望着殿门,望了一会儿才长叹一声,终于说道: “封起来吧。” 随着景帝一声令下,这座花费了他无数心血无数热情装饰的宫殿,从此就被封了起来。等到这座宫殿迎来它的新主人已经是弘庆八年,年仅九岁的六皇子景珂成了这座宫殿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主人。 不过这位只存世了短短数十日,最后以福薄盖棺定论的皇长子景瑜,或许是唯一一位以烈帝儿子的身份降生存在的皇子,就算日后世人以为备受烈帝宠爱的六皇子景珂,也在多年以后对着自己心爱的人小声叹息过,烈帝于他而言是君父,他于烈帝而言是儿臣。 君父君父,先为君再为父,儿臣儿臣,先为臣再为儿,这就是天家的父子亲情。 或许是因为早就有了预感,或许伤心过后心肠更硬,当淑妃最终没能熬过丧子之痛,不幸亡逝的时候,景帝已经非常冷静了。 他望着被伤痛熬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的女子,冷冷应下了她最后的请求,然后冷静地看着她咽气,神情中再无任何失态之处。 天熙二年的冬天,皇后谢氏终于如愿以偿。皇帝在冷落了她整整一年以后,突然回心转意,对她百般宠幸起来。 自此后,皇帝独宠中宫,朝野皆知,天下皆有所闻。 日后野史中流传的烈帝对发妻一往情深的形象,大概就是由此而来。不过,景史正册中烈帝一朝的事迹,一直以“不可信”而闻名后世史学界,至于野史,那就更加荒谬不可信了。 宫中有人悲有人喜,上演了风云变幻大起大落的一幕悲喜剧,民间芸芸众生的小日子,依然过得波澜不惊。 齐远恒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他的小日子自然过得很欢快很忙碌,又兼他准备着要还皇帝的恩情,更是忙上加忙,等他终于忙完了一阵子,他才发现卫衍已经许久不见踪影了。 他在新婚的第二日清晨,就被卫衍找上门来打扰,他郁闷之下才想着要把卫衍列为不受欢迎的客人,不过他就是想想而已,不可能真的这么做。 不过卫衍这么久不上门,难道说是他那日直接端茶送客让他生气了?齐远恒想到这种可能,虽然他知道卫衍不会这么小心眼,但是想想还是有点不放心,这么多年的交情,他可不希望因为这点小事就完蛋,直接到卫家去找他了。 上了门他才发现,卫衍不在府中,而卫府的人对他此时在哪里,什么时候能回来,个个语焉不详,好像是另有隐情。 卫家的人嘴巴个个很紧,齐远恒没法撬开,不得已只能去找孟九。 “这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具体过程,不过我听人说过一句,他这次好像因为皇长子之事受了连累,皇帝一怒之下,打发他去西山行宫守大门去了。”孟九家久居官场,消息肯定是有的,不过这件事没人敢追问缘由,多嘴探听卫衍下落的那几个下场都很惨,好像卫衍这次真的把皇帝气得不轻。 皇长子夭折这么大的事,齐远恒当然知道,不过卫衍怎么会因此事所累被贬斥,齐远恒就怎么都想不明白了。 其实,不要说别人不明白,就是卫衍本人,目前大概也是不明白的。 第五十九章 皇家行宫 因为, 那个传说中因皇长子之事所累, 被皇帝一怒之下, 贬斥到了西山行宫看守大门的某人, 实际上是高高兴兴地踏上了去西山行宫的行程。 如果他听说了这个传言, 大概想破他的脑袋,都没法想明白,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然,目前的他, 压根就不知道, 外面还有着这样的传言。 入秋以后,田太医重新祭出了调养大法,给卫衍灌汤灌药忙得不亦乐乎。皇帝又将他看得死死的,再说自皇长子殁后, 皇帝的心情一直阴晴不定, 若卫衍私下的小动作被他发现, 他当场不会怎么严厉训斥他, 却每每会在晚间下狠手折腾他,卫衍怎么求饶都不管用,直做到他第二天直不起腰来。 皇帝拿出了这般雷霆手段, 卫衍愣是被他管得服服帖帖的,就算再难喝的药, 再腻味的羹汤, 他都会闭着眼睛硬吞下去, 一口都不敢留下。 反正只要他白天乖乖的,皇帝到了晚上就不会为难他;若他白天不肯听话,那么很抱歉,到了晚上,皇帝同样不会听他怎么哀求的,而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不听话对不听话,皇帝也许觉得很公平,但是卫衍只觉得他小气幼稚不讲理。 偏偏这个小气幼稚不讲理的人是皇帝,卫衍心里再觉得这事不公平,依然没辙,为了晚上能少遭几番罪,他只能选择在白天乖乖地听话。 就算他这么勉强自己听话了,偶尔还要被皇帝埋怨他不懂事,被皇帝这么说了,他又没胆子反驳皇帝,而且他说什么,皇帝都理解不了,这根本就不是懂事不懂事的问题,而是……唉,就是不想吃药。 如此这般,卫衍一直艰难地扳着手指头在过日子,这日子真的过得太憋屈了。 所以当初冬的时候,皇帝有日突然心血来潮,对他说要让他去西山行宫住段时日的时候,卫衍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松了一口气,心里想着老天爷果然还是听到了他的请求,总算肯大发善心,要让他过段不用被皇帝管头管脚的逍遥日子了。 一时惊喜过度的卫衍,生怕皇帝反悔,马上就着人收拾东西准备启程,他美美地幻想着在皇帝看不到的地方,他一定要过这个也不要吃,那个也不要吃的自己当家作主的日子,偏偏就没有好好想一想,皇帝为什么要打发他去西山行宫,而不是打发他回家。 卫衍高高兴兴地来到了西山行宫,刚开始的几天没人管束,他的小日子的确过得非常逍遥自在。每天所做的事不过就是早睡早起,习武练剑,泡泡温泉,吃喝玩乐。 可惜,乐极生悲,这么幸福的日子,在田太医来给他请平安脉的那天结束了。田太医为他把脉以后,皱着眉头说了几句这次跟来负责伺候他的内侍头领福祥,也就是高总管的二徒弟,然后又有了无数的这个不许那个不许。 卫衍在田太医面前当然是老老实实听着,乖乖应是,反正田太医又不会住在这里,等他走了以后,他再自由行事不就好了。 卫衍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但是也要伺候他的人肯配合才行。否则的话,就会出现让他非常头痛的局面。 比如说他哪天一时兴起练剑多了那么一盏茶的工夫,就会有一堆人来劝他,若他不听劝继续磨蹭,必然是一堆人全部跪到了地上苦劝。 比如说没事的时候泡泡温泉的确很舒服,但是每天在什么时辰泡温泉,该泡多久都有规定的时候,这件很舒服的事情就没那么舒服了。而且只要他稍有一点不听劝,就会看到身边伺候的人,全部跪下去求他怜惜。 卫衍不想为难他们,就不得不为难自己,这日子就开始越过越郁闷了。 皇帝陛下果然知人善用,挑选的人个个聪明伶俐,连用什么方法能够迅速逼他让步,都一清二楚,这是几次三番以后,卫衍得出来的唯一结论。 在行宫里面的日子郁闷到过不下去,卫衍就想着要出去散散心,只是他还没走到大门口,就被人拦了下来。领头拦人的那位姓赵,是“燕山听涛图”东窗事发以后,皇帝调来他身边看着他的那几位的头领,专门负责牢牢盯着他的动静,并且定时向皇帝打小报告,汇报他的一举一动。 卫衍平时对他客客气气的,一点都不敢得罪,就怕他的小报告让皇帝不满意,因为一旦皇帝不满意,就意味着他要大吃苦头。皇帝让他吃的那些苦头,件件行事手法刁钻古怪,又全部是在不足为外人道的事上,让他有苦都无处去诉说。 不过他这些日子过得很郁闷,此时心情更是糟糕,所以他没有多好的口气,直接问他:“赵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卫衍隐约知道皇帝调来看着他的这几位也是侍卫,不过近卫营的花名册上并没有他们的名字,他曾经猜想过也许是暗卫,后来他没有多加追问。皇帝想让他知道的事,通常会直接和他说,若皇帝不想让他知道,他知道了不会有什么好处。 “大人请回吧。”那位赵侍卫说话非常客气,但是姿态很强硬,摆明了就是不让他过去。 “赵大人是想和我动手吗?”卫衍盯着眼前面无表情的男子,暗地里计算着能不能硬闯出去。四下里隐约有不少呼吸声,显然布置了不少人,打赢没有胜算,不过要闯出去,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属下不敢。来时属下接到了圣谕,陛下命属下在西山行宫好好守着大人,若有差池,提头去见陛下。属下上有老母下有妻儿,还望大人怜惜。” 然后,卫衍就看到那位赵侍卫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这些人,个个要他怜惜,就没人肯怜惜他吗? “陛下是打算要将我软禁在这里?”终于,他的脑袋想到了平常人早就应该想到的东西。 “陛下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希望这个冬天,大人能在这里好好调养身体。” 没等他把话说完,卫衍就愤愤地转身走了回去。鬼才相信他的话,软禁就是软禁,何必要多此一举,找个调养身体的借口。 只是,他到底做了什么错事,要被软禁在这里? 卫衍怎么都想不通这里面的道理,所以温泉他不肯泡了,汤药不肯吃了,晚膳更是没有胃口,福祥等人跪着求他,他也当没看见,早早上了榻休息,一个人在那里生闷气,当然是越想越气。 过了很久,他好不容易才睡着了,却在迷糊间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他心里还有气,正想开口让他们走远点,没想到突然听到了皇帝的声音,福祥的声音也夹杂在其间。卫衍听到他们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今天的事,忍不住将脑袋钻进了被窝里。 承认这点没什么可耻的,他就是怕皇帝,打从心底里害怕皇帝最近染上的一个新毛病,那就是每次皇帝生气到了极点,就会微笑着对他说,他该受点教训了,然后缓缓拉开他的衣襟。 以前皇帝就极喜欢用榻上那事来惩罚他,自打皇长子夭折以后,皇帝阴晴不定,在这上面更是变本加厉,若是不幸被他抓到由头,每每会折腾到他哭都哭不出来。 很快,外面的说话声告一段落,卫衍听到了掀帘的声音,随即,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来人在榻前停顿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说道:“卫衍,你这是打算让朕多一个惩罚你的理由吗?” “臣知道错了。”卫衍迟疑了片刻,还是将头探了出来,老老实实地认错。 “你睡了一个下午还没够?起来替朕宽衣。”皇帝对他的认错不置可否,只是吩咐他起来干活。 卫衍心里还在为软禁的事委屈着呢,就有些不情愿,不过皇帝现在这个态度,他不敢有任何异议,免得今夜吃到更多的苦头,只能乖乖爬起来剥光了皇帝,顺便又剥光了自己。 既然这番惩罚今夜怎么都逃不过,只能早死早超生。 美人灯里的烛火渐渐矮了下去,卫衍的苦难还没完没了。 “陛下,饶了臣,臣不行了。”卫衍一遍遍求饶,他不知道求了多少次,最后有些失神,只是下意识地哀求。 景帝听到他的声音里面已经带上了哭意,额上湿漉漉的全是汗滴,鬓角早就被汗水润湿,估摸着他是真的到了极限,才拉起他的脑袋,在他嘴角亲了亲,加快了纾解的动作。 今夜他很放纵,肯定累得卫衍够呛,不过如果有下一次,他还是不会轻饶他。反正在卫衍面前,他不需要保持冷静,也不需要戴上面具,所以他放纵自己的身体沉湎于此间欢愉。 结束以后景帝累得不想动,只是抱着卫衍,顺势躺了下来。 “陛下,出了什么事?”卫衍见他神情中有掩不住的疲惫,忍不住出声询问。 “没事。不要动,让朕抱一会儿。”景帝没有对卫衍诉说的欲望。 他要面对的那些东西,离这个每天只会烦恼药太苦,怎么样才能少喝一口,膳食吃得腻味了,想出个什么样的好理由,就可以不吃的人太远太远,况且他也不希望卫衍为那些事情操心,只好打发他来这里,除了调养身体以外,正好避开宫中的那些龌龊事。 有时候他忍不住会去想,他怀中的这个人,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真正长大,去做些与他年龄相符的事情,还有这个人整天烦恼那些有的没的,是不是太悠闲了,有时候他又想着,卫衍永远保持这样没什么不好的,笨蛋也有笨蛋的好处,看他每天为那些东西愁眉苦脸,也是人生的乐趣之一。 卫衍见问不出什么来,而且他真的很累了,很快拉过被子盖住了彼此,闭眼休息了。 天未亮的时候,卫衍感觉到皇帝悄悄松开了他的身体,他猛然间想起,他到现在还没追问过皇帝,要将他软禁在这里的原因,急忙睁开眼睛,打算好好问一问。 “陛下……” “乖一点,不要闹脾气,好好待在这里调养身体,朕还有事赶着回京,等过几日闲了下来,再来看你。”景帝见他醒来,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亲,掐了他的话头,抢在他开口前说道,“京里事多,天气又冷,朕想住在这里还没得住。你要是一个人住得闷了,下帖请朋友们来玩玩也无妨。只记住一点,不许一个人到处乱跑。” “啊?”卫衍听到皇帝这么说,顿时呆住了,这里是皇家行宫,可不是他卫家别院,让他以什么名义请人来玩?偏偏皇帝那口气,就和这是卫家别院差不多,他无话可说,只好不说话了。 “你家里朕已经派人知会过了。你安心住在这里,等到了年前朕就接你回去。”景帝想了想,又交代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才离开。 昨夜他接到密报,说某个笨蛋终于发现自己是被困在这里,正在发脾气,有点担心他会胡思乱想,就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了些近卫出了城,现在要赶在天亮前回宫去。 等皇帝走了以后,卫衍才发现,他想问皇帝为什么要把他关在这里的原因,还是没问到。 又过了两天,有内侍来报,说他请的客人到了,卫衍再次目瞪口呆了。 第六十章 山中来客 客人? 他请的客人? 他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下帖请过客人, 怎么会突然冒出客人来了? “或许是陛下怕大人一个人在这里闷得慌, 代大人下帖请的。”福祥见他一头雾水, 在旁边小意提点道, “既然人已经到了, 大人就不要多想了,赶紧换了衣裳去见客为好。” 卫衍苦思冥想半天, 依然没有头绪, 他想到皇帝那日离开前,的确提起过这事, 就点了点头。 福祥马上召人进来, 取了见客用的衣裳,帮他穿好。 行宫里面比较暖和,虽然早已入了冬,京城里面雪都下过好几场了, 但在这贺鸣山上的西山行宫里面, 室内还仅需着单袍, 室外换上夹袍就足够了。 换好了衣服, 卫衍就带着人见客去了,他还没走进客人所在的长兴殿,就听到里面传来孟九的怒喝声:“卫七呢, 他既然敢做这种事,怎么到现在还不敢来见我?” “我做什么了?”卫衍顺口接下了他的话头, 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孟九公子, 让他义愤填膺到这个地步。 “问问你的属下, 都干了些什么?有你这么请人的吗?这到底是请人还是在绑票?”孟九听到他的问话,这嗓门就更大了。 他的属下,他哪来的属下? 卫衍一时之间没能想明白,孟九所谓的他的属下,是指哪位,他顺着孟九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终于看到了毕恭毕敬站在下首的赵侍卫。 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属下,而是皇帝的属下好不好,他一个都使唤不动的。卫衍在心中小声为自己辩解了几句,当然这话他肯定不会傻到说出口的。 随即,他就把目光转向那位赵侍卫,示意他来解释一下,目前这个状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当然他也很好奇,皇帝的属下们到底是怎么请人的,会把孟九公子气成这样。 “属下以为,这里是皇家行宫,虽然宫中的贵人们年前不会来,大人还是小心一点为好。所以属下是秘密把人接到这里来的,当然孟公子的家里,属下派人去知会过了。”赵侍卫对孟九的指责毫无愧意,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请问这位大人,我家里你是怎么知会的?”孟飞对卫衍有一肚子怨气,但是经过一路上的对峙,他对这位侍卫大人已经没脾气了。 这位侍卫大人所谓的秘密把人接到这里,就是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把他从玉澜阁里偷偷劫走,扔上马车直接拉到这里来,他已经不敢想象,他家随从发现他失踪后,报回家去引发的混乱了。当然,如果这位侍卫大人,派人去他家知会的理由极其混蛋的话,等他回去以后,就得自己去面对那团混乱了。 “渭川之南有美,携友同访,不日即归。” 对于他的疑问,赵侍卫很好心地立即告诉了他答案,语气和表情依然八风不动波澜不惊。 听了这位侍卫大人的回答,孟飞久久不能言语。 “卫七,你这个混蛋,指使属下败坏我的名声,我要杀了你。”沉默了良久,孟飞终于爆发了,他懒得去和那位无法用言语沟通的侍卫多说什么,而是直接找上了正主算账,扑上去做势要掐死卫衍。 他掐人的动作很迅速,很熟练,显然和卫衍这么玩闹的次数不在少数。但是他没有想到,这次不一样,有人比他的动作还要快。 他的手还没碰到卫衍的脖子,眼角就闪过一片寒光,伴随着茶盏碎裂的声音,然后他听到卫衍沉声说道:“赵大人,这不过是个玩笑。” “这样的玩笑,孟公子还是不开为好。”那位侍卫大人单手执剑,指着孟飞的手臂,声音中没有一丝波动。 孟飞猛然间醒悟到,如果刚才不是卫七反应更快,扔出茶盏挡了一下,他的手臂差点就要离身体而去了,顿时冷汗淋漓起来。 “卫七,我不要待在这里,你放我回家去。”孟飞直接躲到了卫衍身后,抱着他的胳膊哀求起来。 这个地方实在太危险了,这些侍卫实在太凶悍了,保不准他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砍了脑袋,稀里糊涂做了冤死鬼。 “赵大人,你辛苦了,下去休息吧。”卫衍一边抓着孟九,一边赶紧打发人下去。 他对这位侍卫大人同样很头痛,真的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虽然他很明白赵侍卫刚才会拔剑,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那是在皇帝跟前待久了以后就会养成的习惯。如果有人要掐皇帝的脖子,卫衍的第一反应也绝对是拔剑,直接砍了那人的手臂。但是这里不是皇宫,他也不是皇帝,需要这么反应过度吗? 卫衍当然不会知道,这位赵侍卫从一开始调到他身边来领的皇命,就是“若事有紧急,当便宜行事,可先斩后奏”,也就是说如果有人危害卫衍的安全,他以及他所带的那些负责保护卫衍安全的人,都可以自己判断是不是需要便宜行事,先斩后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孟九公子的担心是非常有道理的。对于领了那道皇命的这些皇家暗卫而言,除皇帝之外的所有人,都在这个便宜行事的范围里面,遇事只怕反应不及时,根本就不需要为反应过度产生的后果担心。 “好了,别装了,孟九公子,你现在哪还有什么名声?这种事我们以前做得还少吗?现在装正人君子早就晚了。”见人终于下去了,虽然知道暗处还有人,卫衍还是稍微松了口气,将某人从自己身上扯下来,扔回椅子上,很好心地劝他不要逃避现实。 卫衍有些同情孟飞,却不得不承认,赵侍卫用的这个理由虽然极其混蛋,但是非常可信。他们年少时不知道干过多少类似的,或者说比这更荒唐的事,孟家的人绝对会相信这个借口的。 “不要说得好像不关你的事一样。”孟飞愤愤地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把茶叶当作卫衍,狠狠嚼着泄愤。 “本来就不关我的事。”卫衍很冤,真的很冤,很可惜,他的冤屈无人知道。 “携友同访?”孟飞玩味了一会儿这四个字,突然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这么说来,倒霉的不只我一个?” 一个人倒霉总是让人痛不欲生,但是,倒霉的人够多的话,心情就会大大的不同。所谓朋友,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个道理,孟九公子一向深以为然,遇事贯彻得很彻底。 卫衍拿起新换上来的茶盏,对于这个话题只是喝茶,不去搭腔。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他相信以那位赵侍卫的办事能力,接下来会有更大的惊喜在等着他。 “最近,京里有什么大事发生吗?”说了一会儿闲话,卫衍突然想起那夜皇帝疲惫的神色,以及凌晨匆匆而去的身影,他很想知道京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就问起了孟飞。 他被关在这里,周围都是皇帝的人,目前什么消息都收不到。 “没什么大事,也就是年关将近时的那些事。不过礼部这阵子估计要忙翻了,除了年末的祭祖大典,皇帝还要在新年的时候晋封‘贵、德、贤’三妃,还有皇帝的冠礼,万寿节的准备。”孟飞扳着手指头在那里帮礼部数着要准备的事情。 “‘贵、德、贤’三妃?”其他的事都是下面的人在忙,这事却是皇帝私事。以常理推论,光是人选的决定,后宫朝堂就要争来争去争个不停,想必皇帝一直在为这事操心吧。 “淑妃刚逝,那位就要晋封新人。这个果然就是最是薄情帝王家吗?”孟飞撇了撇嘴,对皇帝很不屑的样子。 卫衍闻言,却没有说话,他想起夭折的皇长子,还有亡逝的淑妃娘娘。不过短短数月,关于她们的一切马上就要被喜事冲淡了。或许,对于皇帝而言,留着安泰殿内所有的东西,留着淑妃的名号,就是对她们母子最后的思念了。 到了下午,事情果然如孟飞所愿,该有难同当的人全部都到了。 “本来以为你是可怜兮兮地被贬,没想到竟然是躲在这里逍遥自在。不过看在你还知道把我们弄来这个地方,一起玩玩的份上,我就原谅你的属下,用这么欠扁的请人方法好了。”林睿林小公子逐美之名在外,根本就不怕那个理由让家里人抓狂,自然乐得大方一下,做个顺手人情给卫衍。 再说他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贺鸣山是个好地方,可惜贺鸣山及其山下数十里之内俱是皇家禁地,除了随驾到此外,平常人不可能进来。卫衍把他们弄进来,肯定要担一定的风险,用些遮人耳目的方法,也就不奇怪了。 “卫七,不会出问题吧?”还是齐远恒稍微有点正常人的担忧之心。 那几位公子哥儿,从小到大什么不能做的事没做过,此时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只有齐远恒觉得,擅入皇家禁地,被人发现可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不妨事,各个关节我都关照过了。” 虽然这事和卫衍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卫衍就算满身是嘴,都说不清楚了,他不想解释这里面的种种原因,只能承认下来,努力圆谎,把这事当成是他自己的主意。 再说既然这是皇帝的意思,那就真的不妨事。宫禁森严,就算皇后想来这西山行宫小住几日,都须向皇帝请旨,其他后妃没有皇帝的旨意,更加不可能出宫。 宫中唯一不需要皇帝同意,就能来西山行宫的是太后,但是太后身份尊贵,出行是件大事,这么大的动静皇帝肯定会知晓,就算太后真的要来,也有足够的时间收拾妥当。 正好这时候内侍来报,宴会已经准备好了,卫衍借着请他们入席的机会,避开了这个话题,免得继续说下去,就会露馅。 宴会自然少不了美酒佳肴,丝竹美女。 这一闹就是闹到半夜,众人都有了些酒意,齐远恒觉得有些燥热,他就出了殿门,吹吹冷风顺便醒下酒,然后他突然看到殿内的一幕,随口问他身边的孟飞。 “孟九,这里的女子都是行宫里面的宫女吧?” “这是当然,卫七胆子再大,也不敢弄些优伶艺妓上山来。”就是因为知道旁边伺候的女子,都是行宫里的宫女,所以这几位今夜才个个端正守礼,就算是酒后,也不敢太过放肆。 宫女未必都是皇帝的女人,但是除非皇帝赏赐,否则敢乱来的都是嫌自己的小命太长了。 齐远恒没有再说话,只是注视着殿内。 那边卫衍大概酒意上来,觉得热了,也有可能是酒洒到了衣服上,他顺手拉开了衣襟在透气。有位年长点的宫女看到了,领着两名小宫女上前来帮他换衣服,一边换一边似乎还在数落他。卫衍张着手由着她动手伺候,似乎小声辩解了点什么,然后又被她说了几句,就不敢再吱声了。 旁边目睹这一幕的众人,个个神态正常,显然丝毫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突兀之处。 看着卫衍这副把皇家宫女当自家侍女使唤的做派,这些人竟然个个坦然观之,面不改色,到底是他们的脑中缺根筋,还是他太少见多怪了? 齐远恒苦笑了一下,被自己脑中突然冒出来的那个念头惊到了。 第六十一章 缓兵之计 第二日, 齐远恒早早就告辞了, 原因当然是因为赵侍卫给他家送去的, 也是那个极其混蛋的理由。 齐远恒新婚以后就开始修身养性, 秦楼楚馆之类的地方早就不再踏足, 纵使常常被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公子哥儿讥笑为家有河东狮,他依然不肯动摇半分, 绝对堪当浪子回头的典范人物。 岂能料到天有不测风云, 端坐家中也会有祸事上门。他辛辛苦苦维持了这么久的良好居家形象,竟然被那位赵大人的一句话就毁灭了, 鉴于赵大人是卫七的属下, 齐远恒不好随便和他翻脸,真的是满腹心酸无处诉说,再被那几位一番危言耸听,他实在待不住了, 赶着回去哄老婆呢。 至于其他人等, 既来之, 则安之,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好不容易来了这里,自然要多住几日, 玩个痛快,都不急着走。 “卫七, 送我一程吧。”齐远恒有话想和卫衍单独谈, 却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他在行宫门前同众人告别后,示意卫衍跟上来送他一段路。 “好。”卫衍应了一声,走上前去和他并排往山下走。 两个人在山路上行了良久。齐远恒回首望了一眼,看见那位赵侍卫带着几个人,还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他知道妄想甩开他们是无望了,只好死了这份心。 “卫七,你最近还好吧?”既然有人跟着,齐远恒只能隐晦不明地问他。 “还不错。齐兄为何要这么问?”卫衍有些不明白齐远恒问这话的用意。 还不错吗?齐远恒再次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卫衍一番。面色不错,神情也不错,好像是没什么不妥。或许,真的是他太少见多怪了。毕竟卫衍身为天子宠臣,常伴君侧,有宫女内侍伺候也是很平常的事。 “没事就好。倘若有什么为难或者委屈之事,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不管怎么样,我始终会站在你这边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远近亲疏而各有不同,对于齐远恒而言,卫衍自然是近,让他暗暗心惊的那位自然是远,若卫衍与那位有了矛盾,他站在哪边是不用多说的。 “我知道的。”卫衍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 他站在山道上,目送着载着齐远恒的马车渐渐远去,很久没有动弹。 为难或者委屈之事吗?难道说齐兄察觉到了什么? 卫衍细细回忆了一遍自己这两日的言行,没有发现什么不妥的地方。或许,是他多虑了,齐兄也就这么说说罢了,并不是真的发现了什么。 其实,那些事,最不堪的时候,他真的很想找个人诉说一番,只是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卫衍很明白诉说以后的后果,极有可能是不堪设想,怎么忍心去拖累父母家人或者亲朋好友。 至于如今吗,还算得上是不错吧。除了皇帝时不时要将他当小孩子看待的行为,让他头痛和哭笑不得之外,其他的事一旦习惯了,其实不算什么,反正不过是三年五载的事。 卫衍想到那个三年五载,心中却莫名异样起来。 “大人,外面风大,赶紧回去吧。” 卫衍还没来得及在那里伤春悲秋,赵侍卫就走上前来,很是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好,走吧。”卫衍点头回应。 有些事,反正不是他能决定的,就算他想得再多,也是白想。有空去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和孟九等人好好筹划筹划,接下来他们该如何消磨这山中岁月为好。 在卫衍等人山中不知岁月逝,整日里斗鸡走狗,架鹰逐猎,把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逍遥无比的时候,景帝的日子却过得极其不舒坦。 自打景帝大婚以来,皇后之下“贵淑德贤”四妃的名号始终空置着。几月前皇长子降生,刘婕妤母凭子贵晋封为淑妃,在当时那个普天同庆的氛围下,无人敢有异议。 但是如今皇帝要晋封“贵德贤”三妃,所用的理由却不是那么禁得起推敲。本着后宫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朝堂上随即就会有无数利益变换的事实,试图插手其中的人自然就不计其数了。 不过景帝并不是因为插手此事的人过多而头痛。 “不怕他们插手,就怕他们不插手。”这是景帝对此事持有的唯一态度。 这是一场博弈。在时机未成熟的时候,以弱胜强不过是痴心妄想,但是试试以多胜少却也无妨。四妃之位与皇后之位,只有一步之遥,而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得陇望蜀是常有的事。 如此这般,很多事情不需要他出手就能达到目的。 既然景帝不是在为封妃的事头痛,自然是在为别的事而头痛。卫衍已经被他关在西山行宫,他又命赵石弄了人去陪他,自然不需要他时时刻刻挂心,那么此时能让景帝头痛无比的,只剩下一个人。 “陛下,沈大统领还在外面候着呢。”高庸今日已经是第五次进来帮沈莫禀告了。 “和他说朕忙着,让他改日再来吧。”景帝抓起本奏折,挡在眼前,装模作样地看着,假装他现在很忙,真的很忙。 “陛下,求您饶了老奴吧。”这个理由皇帝已经用了十余日,每日用上无数遍,皇帝就不能换个新的吗?对此,高庸很是无语。 皇帝自知理亏,却妄图逃避现实,以为不见沈莫就能把这事搪塞过去,须知,在沈莫眼里,这世上绝无这样的便宜事。皇帝敢做就要敢当,逃避不见根本就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和他说朕头痛,让他改日再来。”这次,景帝不是假装,而是真的头痛。 如今,他一听到沈大统领在外面候着请见,他就开始头痛,要是真的召见了,还不知道要头痛成什么样呢。 “难道说是臣让陛下头痛?”沈莫在数十次求见失败后,就算再三勉强自己忍耐,还是没能忍住,他推开了将他拦在外面的人,直接跪在殿门外,“臣沈莫恳请陛下召见。” “大统领快快请起,赐座。”见他已经到了眼前,景帝赶紧打眼色,让旁边的人快快扶起沈莫,待他落座后又命人赐茶,然后在茶艺上兜了半天的圈子,就是不问沈莫的来意。 “陛下不是正忙着吗?臣不敢耽误陛下处理政事,陛下只需将臣的人还给臣,臣马上就告退。”沈莫快被皇帝气疯了。 一开始好说歹说,一定要把卫衍调到他手下来历练,他不乐意也不行的人是皇帝,结果呢,人到了他手里没几天,就开始三天两头不见人影,皇帝一个不高兴可以把人关上数月,为了哄人开心可以给人一个月的假期,如今倒好,卫衍做事刚上了手,皇帝却干脆将人贬去了西山行宫看大门。 若真的是贬也就算了,就怕又是什么掩人耳目的花招,要不然,不过是一个看大门的侍卫,需要京西大营将贺鸣山四周全数戒严吗?需要调用最精锐的暗卫去给他做护卫吗? “他是朕的人。”景帝下意识地要向沈莫主张自己对卫衍的所有权,不过他很快想到沈莫绝对不是那个意思,不由得有些汗颜,“当然,目前他是大统领的人。朕当时只是一时气愤,现在想来处罚的确有些过重。不过朕既然下了令,总不好朝令夕改,好歹等到了年前,朕再将他调回来。” 在封妃之事没掐出结果前,景帝不希望有心人的目光,会落在卫衍的身上,才早早将他打发到了西山行宫,除了让卫衍在那里调养身体之外,更多的原因是不愿他被卷入这场风波。 不管那些人是有心,还是无意,若不慎把卫衍捎带进了这事,必是麻烦一堆。 景帝估摸着到了年前,封妃的事情肯定折腾得差不多了,所有的人只会专注于即将发生的大事,卫衍再回来,就毫不起眼了。 而且,卫衍年前才回到京城的话,就算他对有些事有意见,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也不能多说什么了,因为说什么都晚了。 这就是卫衍这次莫名被贬去西山行宫看大门的真相。 “既然是陛下的人,将他调回来以后,就请陛下留在自己身边,慢慢教导吧。臣无德无能,担当不起这样的重任。”沈莫决定不奉陪了。 等皇帝哪天把人调回来了,皇帝就将人摆在他自己身边,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他眼不见为净。 “大统领不要生气,朕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此事全是朕的错,卫衍何其无辜,请大统领不要迁怒到他的身上。”景帝老老实实地认错了。 这事他的确做得很不靠谱,实际上在卫衍的事上,他经常在做不靠谱的事情,沈大统领会生气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非常诚恳地认错了。 “陛下此话当真?这是最后一次?”沈莫很怀疑皇帝此话的可信度。 皇帝历来的表现,让他此时的话很没有说服力。虽说金口玉言,君无戏言,但是在亲近的人面前,皇帝其实很喜欢玩耍赖这一招。 这点,不仅卫衍深有体会,实际上比卫衍早认识皇帝好几年的沈莫更有体会。 但是,他怀疑归怀疑,就算皇帝再次耍赖,他也没辙。 “朕保证。”看到沈莫怀疑的眼神,景帝立即信誓旦旦地保证。 反正该保证的时候,他就大力保证,至于以后遇事的时候该怎么处理,那就另当别论了。 “臣就再信陛下这一次。陛下确定是年前?”年前年后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也是近卫营责任最重的时候,沈莫逼着皇帝保证,到时候卫衍一定能回来。 “朕确定。”这话景帝说得一点都不心虚,他本来就打算在年前让卫衍回来的,真的没有哄骗沈大统领。 靠着又是保证,又是发誓,景帝好不容易才靠着缓兵之计,哄走了沈莫。待沈莫告退后,景帝摸了摸额头,深深觉得,沈莫比一万个卫衍还要难打发。 若是天下间都是卫衍这般笨蛋,他随便哄两下就相信,他的日子就不会过得这般头痛了。 想到卫衍那个笨蛋,景帝发现自己有点想他了,他不由得盼望着时间过得快些,再快些。 最近宫中为了封妃的事情闹腾不已,连带着太后的慈宁宫也热闹起来,各宫来请安的后妃络绎不绝,有着各种利益牵扯请求觐见的老臣和诰命也不在少数。 太后该见的见,该听的听,该说的却不说。事到如今,她不想操心这事,由着他们闹。皇帝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搭了个台子看人做戏,她就提起兴致坐那里一起看看好了。 独宠中宫却无嗣,下面又有那么多的高位妃子虎视眈眈,皇后以后的日子想来不会很好过。不过皇后明知皇帝子嗣单薄,却依旧能狠心下手,的确该受点教训了。 只是,后宫不宁非社稷之福,皇帝一定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太后此时并不知道,皇帝要做的还不止于此。 第六十二章 名正言顺 “陛下, 臣以为此举不妥。” 太傅柳泽生再一次重申他刚才的观点, 边说边从软墩子上起身, 恭恭敬敬跪在皇帝的案前, 用的是苦谏的架势。 随着亲政时日渐久, 年轻的皇帝在军政国事上处置手腕愈发纯熟,只是, 在更多的时候, 皇帝独断专行的倾向也日渐严重。 就如皇帝此时和他讨论的事情,虽然只是皇帝的后宫之事, 但是帝王无私事, 后宫朝堂江山社稷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对于皇帝只凭个人喜好就如此行事,柳泽生实在不敢苟同。 “太傅不必多言, 朕意已决。太傅着人准备吧。”景帝从殿上走下来, 亲手扶起了他。 太傅以为他要对付皇后, 是因为皇后的胆大妄为, 是因为容不下皇后这个人。其实,他真正容不下的是皇后身后的势力。 若身后没有势力庞大的家族做倚仗,皇后又怎么敢如此胆大妄为?所以就算没有这件事, 也会有其他的事,结果与现在不会有多大的不同。 这是他的江山, 他的天下, 没有他的允许, 胆敢指手画脚的,他当然要好好教教他们做人的规矩。 谢家权势熏天又如何?他的治下,也许会有宠臣,却绝对不会允许权臣的存在。 此事,表面的理由千千万,背后的本质却是这么简单,景帝相信太傅也是明白的。 “贵德贤”三妃的名单已经确定,年末祭祖的事项也对柳太傅一一交代清楚,景帝终于想起是时候去接回卫衍了。 十二月二十那日正好是旬休,景帝便在午后带了一众人等,直扑西山行宫。 西山行宫据传是前朝所建,到如今虽然已有数百年的历史,但是因其历来是作为皇家离宫使用,里面的建筑大多保存得完好无损。景帝在正月里来过之后,又命人大肆翻修过,所以其内部的奢华程度并不比皇城逊色多少。 不过,景帝很怀疑,卫衍整天只顾着吃吃睡睡,大概根本没注意到这里与他上次来时,有什么不同。 对于后者,皇帝绝对是料错了。那些不同,卫衍一来就注意到了,那是作为一名近卫的本能。卫衍一来就会打量四周的环境,自然注意到了那些改变。 对于前者,倒是的确如皇帝所料,卫衍每天的日子不过就是吃吃睡睡发呆走神。孟九他们不可能一直在这里陪着他,早就回去了,皇帝虽然已经不禁他出行宫,但是偶尔出行一次,就弄得赵侍卫大动干戈布置护卫,直接浇灭了他再次出行的热情,所以卫衍目前的日子过得真的是很无聊。 景帝到的时候卫衍还在午睡,他随手屏退了伺候的众人,一个人悄声入了内殿。 在这里将养了一段时间,榻上的人下巴明显圆整起来,大概因为睡觉盖得多了,面色也是一片红润。 景帝走上前去,坐在榻边,将手伸进锦被里,在他全身各处摸了一遍。 “陛下?”卫衍在皇帝进来时,就感觉到了动静,听出是皇帝的脚步声后,他懒得动弹,依然闭着眼休息。此时被皇帝这么上下乱摸一通,他再也装不下去了。 “继续睡吧,朕不闹你。”景帝上上下下都摸完了,终于心满意足地收手。卫衍不但面色红润,身上各处也多了一丝肉,不枉他圈着养了这么久。 “臣不困。”卫衍一个人住在这里,没了在皇宫里被皇帝每夜例行的折腾,睡觉的时间何止多了一点。而且山上安静,行宫里的一切规矩从简,睡得肯定是比皇宫里面舒坦。 至于歇午觉的规矩却是在皇宫里面养成的。卫衍在自己家里并没有这样的习惯,在宫中被皇帝逼着,被众人提醒着,他才有了这习惯。 到了西山行宫,他实在是因为整日无所事事,又被身边伺候的那帮人说怕了,才每日到了时辰乖乖上榻,到了时辰再乖乖起来。很多时候他并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睛在那里养养神。 “这话朕怎么听着,好像有让朕陪你做点什么的意思?”景帝轻笑出声,脱了外袍坐到榻边,俯身在卫衍唇上亲了亲。 温暖的体温一触就退,很久没有这样亲昵的动作,身体或许比理智更留恋那些温暖,在皇帝稍微退后一点,卫衍下意识地也跟上去亲了一下,待他看到皇帝眼里的笑意,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的脸上顿时一热,表情也尴尬起来。 “朕错了,朕的确不该冷落你这么久。”景帝叹息着扑了上去。 本来他只是想调笑几句,抱着卫衍一起歇个午觉,结果却被他一个无意识的动作点燃了欲望。 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动作,这么傻傻的表情都能撩到自己,难道真的太久没有碰过他,所以那些累积的思念已经到了一触即燃的地步? “陛下……”卫衍被他这么一扑,低声叫了起来,后面的话却很快被皇帝的唇舌堵了回去。 皇帝的动作不再有往日的优雅从容,而是带上了莫名的急迫感,犹如饿了很久的人,看到美味的食物摆在眼前,直接就这么扑了上去开始大快朵颐。 卫衍还沉浸在刚才自己为何会主动去亲皇帝的疑惑中,回不过神来,有些反应迟钝,不过他那久旷的身体却非常老实,很快就在皇帝的安慰下做出了应有的反应。 “原来卿也很想朕。”景帝低笑着喟叹道。 卫衍摇了摇头,想说不是,可惜他的反应摆在那里,让他的反驳一点都没有说服力,在皇帝眼里大概还成了欲迎还拒的有力佐证。 “乖……”景帝不去理会他的违心之举,侧头吻了下他的耳垂,在他耳边喃喃说着哄骗的话语,哄着他做好了准备,才开始进入正题。 说句实在话,只要准备妥当,做这种事其实并没有那么难过,但是刚开始时的那种奇异的违和感,怎么都抹不去。卫衍摒住呼吸,忍耐着那点小小的不适。 “不要用那种表情,那会让朕忍不住想欺负你到哭的。”景帝非常好心地提醒他。 卫衍那种半是忍耐半是认命的表情,最能引发他心底那些恶劣的东西。 配合着他的话语,他加快了自己的动作。 “朕好心提醒你,你却不肯听,为什么老是要把朕的话当耳边风,这下吃到苦头了吧?”把卫衍欺负得惨兮兮以后,景帝还要坏心眼地调笑他。 卫衍不知道他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才能让皇帝满意,也不知道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皇帝少欺负他一点,好像无论他怎么做,皇帝总能找到欺负他的理由。而且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脑子根本无法保持清醒,很快就在欢愉中沉沦了。 当然,他并不知道,对于皇帝而言,他沉浸在欢愉中的表情,以及随之而来的表达索取意味的各种动作,就能让皇帝感到满意,从一开始的忍不住想要欺负他,转而变成想要好好疼爱他。 不过,对于卫衍来说,欺负和疼爱其实就是字眼上的不同,本质上也没多大的区别。欺负到哭是哭,疼爱到哭也是哭,前者是他哭着哀求皇帝给他一个痛快,不要再欺负他,后者是他哭着哀求皇帝放过他,不要再疼爱他,就最后的结果而言,都是被皇帝做到腰酸背痛手脚发软,真的没有多大的不同。 等到皇帝终于满足了胃口,卫衍的骨头都不知道被拆了多少遍,连动一下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由着皇帝带他去沐浴,又由着皇帝抱着他回来,将他团团搂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 “陛下,卫大人的药膳好了。” 皇帝闹了这么一出,卫衍该起来的时辰早就过了。不过伺候的众人都知道皇帝在里面,没有传唤不敢私自进来。现在卫衍每天午睡起来后要吃的药膳送到了,有内侍就隔着帘子向皇帝请示。 “送进来。”景帝看到卫衍的眉头,在听到药膳这两个字后,瞬间皱成一团,他的心情不由得极好,让人将药膳赶紧送进来。 本来田太医开的调养方子一直是汤药,不过景帝见卫衍实在是讨厌吃药,每次都要去弄些小动作,怎么教训他都不听,又怕他汤药喝多了,坏了胃口,本着药补不如食补的想法,命田太医寻了些古方,整了些药膳出来给他进补。 虽然药膳比汤药的味道的确是好闻多了,不过卫衍东西吃多了就容易腻味,现在他听到药膳两字,就觉得胃里堵得慌。 景帝伸出手指,扒拉了几下卫衍皱起的眉峰,将他们一一抚平后,才笑着接过内侍送上来的药膳。 今日的药膳是和着黑米粥一起煮的。 景帝拿起调羹尝了一下,味道还好,只有淡淡的一丝药草味道,除非静下心来仔细辨别,才能分辨出来,若是粗心一点的人,恐怕根本就感觉不到这点味道。 再说,宫中有些膳食也会用到药草做佐料,那时候怎么就不见卫衍厌恶成这样? 景帝估摸着卫衍大概是习惯性的逆反心理,听到药这个字就开始有抵触情绪,现在才会把眉头皱成这样。 “你呀,好东西也不知道珍惜。要知福惜福懂不懂?”这些东西不知道用了多少人力物力,花了多少心思才整出来送到他面前,这个人还一点都不领情,只当别人都是整日里闲着没事做,挖空心思想着要怎么为难他,真是好心被人当做了驴肝肺。 景帝忍不住责备了卫衍一句,不过他就是嘴上这么说一说,心里倒不是很在意。就算被他宠着的这个人并不领情,但是就算对方苦恼的样子,他看着也是一种乐趣,那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臣又没病,为什么要整天吃这些东西?”被皇帝责备不懂知福惜福,让卫衍觉得有些委屈。 皇帝说得倒是轻松,皇帝他自己怎么不试试明明没有病,却整天被人逼着吃药,一连吃上几个月,到底是什么滋味?皇帝这么试过以后,没有一句怨言的话,那么他以后也不会再抱怨,随便他们整出来什么,他都会乖乖地吃下去。 虽然卫衍的心里觉得有些委屈,但是皇帝把调羹伸到了他的嘴边,他也不敢不吃,不过皇帝偶尔也会把调羹放到自己嘴里,分散了他委屈的程度,减少了让他委屈的东西,讨厌的东西也就没那么让他讨厌了。 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这盅药膳很快就见了底。 景帝将空了的药盅放在榻边的几上,倒了些清水让卫衍漱了口,又拿了条丝巾过来,仔细帮他擦干净了脸,他为卫衍收拾好一切,才轮到他自己。 “陛下,臣什么时候能够回京?”卫衍想起皇帝上次与他说,年前就让他回去,现在算来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刚才朕说你不懂知福惜福,你还觉得自己很委屈。在这里将养着你待不住,难道一定要回到沈大统领身边,被他指使得团团转,你才觉得开心?” “大统领他……”皇帝突然提到沈大统领,吓得卫衍刹那间变了脸色。 他突然想到,这次他又是什么交代都没有,就莫名其妙失踪了,沈大统领大概要被他气疯了,回去以后怎么可能轻饶得了他。 “放心,大统领已经来骂过朕了。朕把所有的过错都担了下来,你可一定要好好感谢朕。”景帝见卫衍一听到沈大统领这几个字,就瞬间惶恐不安起来,非常积极地安慰他。 卫衍现在才想到不安,真的太迟了,沈莫早在八百年前,就来找过他的麻烦了,现在早已事过境迁,根本不需要担心成这样。 “本来就是陛下的错。”这次,卫衍倒是很快反应过来,小声嘀咕了一句。 皇帝真当他是笨蛋吗?虽然来的时候他是没有想这么多,那也是因为他被皇帝整天盯着吃这个,吃那个,吃得他快崩溃了,他才会没有想到别的地方去。 现在他脑子清醒着,略一思虑就明白了,此事真要细细论究起来,当然是皇帝的错,那么他为什么要为本来就是皇帝的错,皇帝担了下来而去感谢他? “真的是朕的错?” 卫衍看到皇帝微笑着凑上来,眼角眉梢全是威胁的味道,马上就很没骨气地改口了: “是臣的错。” 既然卫衍承认这是他的错,那么皇帝要收取谢礼就非常名正言顺了,所以到最后,他还是没能逃过。 第六十三章 祭祖大典 沈莫最近很忙。 每年到了年末, 近卫营就愈加繁忙, 一是出入皇城的人和物大幅增多, 二是营中众人因为新年将近, 人心也有所懈怠, 时不时就要出些小岔子,所以他近来在各处都盯得很久, 就怕他有个松懈处, 被人钻了空子。 除了日常防务,年末祭祖大典, 新年中皇帝将要参加的各项典礼的防护事宜, 都需要早早做好准备,要处理的事情有一大堆,他天天忙到三更半夜,依然觉得时间不够用。 还好, 皇帝这次并没有哄他, 终于在二十一那日把他的人还给了他。 卫衍这个时候能够回来听命理事, 让他小小松了一口气。虽然卫衍资历尚浅, 经验不多,还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但是在忙成这样的时候, 多个人跑跑腿,处理处理琐事总是好的, 再说卫衍巡查严苛, 明察秋毫赏罚分明的声名在外, 用来吓唬吓唬那些因年关临近,而心思浮动的兔崽子特别好用。 而且,近卫营的事情,就本质上而言并不是很难,很多事都是循例而行,做事的人不需要多么聪明伶俐,只要脑子不是太笨,很多事跟着做了一遍,有了具体的经验,日后也就会了。 沈莫身负教导卫衍的职责,自然要费些心思教他。这些日子他尽量带着卫衍,将这些事情的流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重点之处又多加提点,随后命他去处理一些具体的事项,顺便考察考察他的办事能力。 总的来说,卫衍这个人的确不懂取巧之道,不过真要说他笨,实际上笨不到哪里去,做事有板有眼细致有条理,该注意到的地方都能注意到,除了有些世家子弟惯有的小毛病,欠缺的不过就是资历经验这些,经过历练可以弥补的东西。 话又说回来,其实做近卫的,能不能干无所谓,最主要的是,他做事能让人放心。其他人放不放心其实也是无所谓的,最主要的是能让皇帝放心。 皇帝的放心,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恩典,饶是其他人聪明伶俐又如何,若皇帝觉得不放心,就算臣子再有才能也没有意义。但是这份信任,卫衍却轻易得到了,反过来说这也是他的长处吧。 时间就在忙乱中飞快过去,到了十二月二十五那日,沈莫带着卫衍等人,去和柳太傅敲定二十八祭祖那日最后的一些细节问题。 “沈大统领怎么不劝劝陛下,就由着陛下这般胡闹?”等所有的事情都商议完了,柳太傅却冒出了这句话,显然他对沈莫在此事上保持沉默,意见非常大。 “柳太傅这话说得就奇怪了。自古以来,内外有别,沈某身为内臣,只该着眼于内务,国事当由诸位大人操心才是。”沈莫不动声色地喝着茶,他的太极推手显然学得非常精湛,将柳太傅的抱怨轻松挡了回去。 他说这是国事,柳太傅难道还能说,不对,这是皇家内务?如果这算皇家内务,那他们这些朝臣去管皇帝内务,岂不是手伸得太长了? 沈莫只用一句话,就堵住了柳太傅的嘴,让他不能再多说什么。 其实,皇帝的后宫之事,到底是皇家内务,还是国家大事,向来是件扯皮的事。永远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需要的时候争来抢去,不需要的时候踢来推去,全都由着众人的嘴皮子说。 沈莫始终认为,每个人努力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就是恪尽职责效忠皇帝了,至于要去操心那些份外事的人,通常都是吃饱了撑的闲得慌,没事要去找事做。 再说皇帝的后宫之事,向来有着无数利益纠葛在里面,相关者要去操心理所当然,无关者又何苦要去操那份闲心,反正他又没有女儿打算送入后宫,去操心这个是嫌自己现在还不够忙吗,所以他向来是坚决地不肯去趟这种浑水。 而且,说到胡闹,皇帝虽然年轻,胡闹的时候也是有的,但是沈莫却不觉得此事皇帝是在胡闹,以前就说过,他对皇帝是不是在胡闹的定义与别人有所不同,所以对于柳太傅的抱怨,他一点都不以为然。 “这事你也不要在陛下面前多嘴。咱们身为近卫,好好护着陛下的安全就是了,不必去操心那些不该操心的事。”等谈完事出了门,沈莫就对卫衍说道。 经过柳太傅的提醒,他突然想到,他也该在这事上提点卫衍一句,免得他呆头呆脑地在皇帝面前乱说话,惹得皇帝生气了,再随便将他往哪个角落扔个一年半载的。 他倒不是担心卫衍的安危,而是卫衍继续这么时不时失踪一段时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他对卫衍的教导哪天才能到尽头? 皇帝有兴趣和卫衍这么玩,他可没兴趣奉陪。 “属下不明白大统领说的是什么事。”卫衍听沈大统领和柳太傅在那里说了半天,他就听到他们在说这事那事的,根本就不知道具体在指什么事。 沈莫看他一脸茫然的样子,显然是真的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事。以卫衍与皇帝的亲密关系,本应该早就知道这件事的,那么他不知道的原因只有一个——皇帝不希望他知道。沈莫略想了想,也就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这个世上从来就不缺敢于在君王面前直言不讳、据理力争的诤臣,很多君王在大多数的情况下,也会做出乐于纳取诤言的姿态,但是在君意已决的时候,能用诤言改变君王意志的臣子,自古以来就没有几个。 皇帝自幼就不是一个能被旁人轻易左右的人,特别是在皇帝亲政以后,能以一己之力改变君王意志的人,基本上不存在。 就算尊贵如太后,在皇帝亲政以后,也在小心地避开这个忌讳,就算皇帝做的事让她不悦,她也只会旁敲侧击小心提点几句,而不会直接插手。 说到底,君王的意志不容任何人左右,这样的观点就是太后自幼灌输给皇帝的,自然不会自己去开这个头破坏。 不过,这世上还是有人能够改变皇帝的决定的,或者说,就算一时改变不了,也能让皇帝犹豫不决的。 沈莫可以确定眼前的人就是一个。皇帝大概也是隐约明白了这一点,才会在事发前早早将人关起来,直接将他与那些事隔开来,并且直到现在还将那些事瞒着他。 什么都不知道,就不会随便开口,不开口就避免了让皇帝为难。皇帝果然是未雨绸缪到了极点。 “不明白就算了,反正你马上就会知道的。”既然皇帝是这样的打算,沈莫肯定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卫衍还是听不懂沈大统领的话,不过他那点小小的好奇心,很快就被一大堆琐事磨得一干二净,再也没心思去探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十二月二十八那日,卫衍早早就到了宗庙,合着众人最后检查了一遍各处的防务。待会儿皇帝要带领文武百官宗室诸王祭告天地祖宗,整个皇朝最有权势的人都将汇聚在此,安全方面不允许有一点错失。 宗庙外面三条街内皆有禁军布防,里面更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两边屋顶的高处都有弩弓手隐在暗处,这些都是例行的布置,还有一些暗中的布置连卫衍都不清楚。 皇帝的防务有两大部分组成,明卫那边有沈大统领负责,至于暗卫,到底有哪些人,除了皇帝之外,大概谁都说不清,或者是某个路人,或者是某个官员,都有可能。 卫衍巡视完例行的布置后,就候在官员进入的边门看人检查。 近卫营一向被朝臣指责为跋扈,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这个,就算是一品大员宗室亲王,要进这个门,也得被他们彻底搜身,没有一丝通融。 今日这样的大场面,当然会有几个自恃身份,忍不下这口气,要拿这几个搜身的近卫做筏子的官员,不过他们看到卫衍没有表情地站在一边,都收敛了不少。 若论圣宠,如今谁都比不上这位刚被贬过,回来后圣宠依旧的一等侍卫。何况外臣要与得宠的内臣斗,是怎么都讨不到好处的。 卫衍并不知道他现在已经有了震慑别人,让人不敢轻举妄动的架势,虽然他借的是皇帝的威势,但是也让人不敢小觑。 其实他今天站在这里,只是因为沈大统领对他说过,在圣驾到来前,这里是最关键的地方,让他有空多用点心思在这里,所以他空下来就来这里看着了。 至于没有表情,除了偶尔会有认识的世伯世兄路过需要打声招呼,其他人他又不认识,他干嘛要对人笑脸相迎? 抱着这种想法,卫衍自然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些依次入内的官员,他那目光深沉不苟言笑的模样,愣是让经常会有摩擦出现的检查之地顺畅起来,比预计的时辰早了许多就完事了。 官员们入了场,又等了一会儿,圣驾就到了。百官迎了圣驾,等钦天监卜算的吉时一到,皇帝就带着众人开始祭拜天地祖宗。祭祖大典是一年中最隆重的盛典,中间的种种繁琐礼节不必去细说。 只说皇帝念完了祭文以后,按照常规应带着众官再次行礼,不过皇帝今日并没有按往年的规矩来,念完祭文以后,又有内侍捧上了一卷黄绫。 众人虽然不解这仪式怎么与往年有所不同,不过他们就跪在下面用眼神交流,倒也不敢出声喧哗,只等着皇帝念那黄绫上的祭文。 很快,众臣的耳朵里听到了让他们傻眼的内容,待他们回过神来,再也忍不住,小声交谈起来,有几名大臣公然出声反对: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黄绫前面的内容还算正常,皇帝不过是祭告一下他要纳妃,然后他念了一下此次要册封的“贵德贤”三妃的名字,此事虽然不合礼仪,不过郑重祷告天地祖宗,也算是对三妃的恩宠。 三妃以后的内容才让人惊悚,皇帝因帝后伉俪情深,今为皇嗣而纳妃,深感有愧于后,遂向天地祖宗为誓,自此以后,永不纳妃。 听到这里,下面众臣忍不住喧哗了起来,不过马上就有近卫过来,将带头喧哗的几个拖了下去,剩下的人虽然不满,还是乖乖地安静了下来。 毕竟,扰乱祭祖大典这样的罪名,谁都担当不起。而且,看场中的形势,皇帝的那几位近臣重臣显然都是知晓此事的,肯定早已做了种种准备。 在这样的重重弹压之下,天熙二年末的祭祖大典,中间虽然产生了一点混乱,最后勉强算得上顺利完成。 不过,祭祖大典结束了,不等于事情就完结了,热闹显然才刚刚开始。 大典后,都察院第一个针对此事发难。御史大夫带领手下各御史,当天下午就跪在了乾清门前,言此举不合祖宗家法,恳请皇帝收回誓言。 皇帝没有召见他们,只是派了内侍来问话:君无戏言,更何况朕是在天地祖宗前发的誓言,请问诸位大人,朕该如何收回? 礼部尚书谢正德,也就是皇后谢氏的父亲,在祭祖完成以后就请求皇帝召见,皇帝是在傍晚的时候才召见的他。君臣二人具体说了什么无人知道,后来有风声传出,说谢尚书在皇帝寝宫前跪了一夜,至天明才被人送回府中。 至于其他的朝臣,因二十八那日已经封朝,没有皇帝召见根本就见不到皇帝,除了上些对皇帝来说无关痛痒的折子之外,就算想要劝谏,也是无从下手。 众人都以为太后会因此事去训斥皇帝,不过太后听说后,却只是叹了口气,什么话都没说。 第六十四章 隆恩难承 “事到如今, 请娘娘不必太过着急, 更不要轻举妄动。陛下尚不曾明诏天下, 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谢夫人收到这个消息后, 马上入宫觐见皇后, 此时,她小心地劝慰着女儿, “你父亲已经去恳求陛下收回此誓, 事情大概会有转机。” “女儿不妨事,母亲也不要过虑。若父亲劝得动陛下就劝, 劝不动就算了。虽说专宠非福, 隆恩难承,不过以我们谢家的威望,这样的恩宠不为过。”皇后到了这个境地,却很冷静, 并没有急着要去皇帝那里自辞。 “若娘娘膝下有子, 一切自然不同。”谢夫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皇家以多子多孙为福, 然则皇后与皇帝大婚近两年, 膝下依旧空虚,市井甚至已有皇后不孕的流言。诚如皇后所言,以他们谢家之势, 专宠不算什么,隆恩也堪承受, 但是专宠而无嗣, 却是一个连他们谢家都担当不起的大罪过。 再加上皇帝刚刚立下的永不纳妃的誓言, 不但直接将皇后放在了一个备受诟病的位置上,而且也就此将他们谢家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难怪他家老爷一听到这个誓言,就大惊失色,急着去求见皇帝试图挽回。 “女儿会有子嗣的,陛下总是需要继承人的,难道他能一辈子无嗣?”她到现在膝下依旧空虚,还不是皇帝搞的鬼。 自从察觉以后,她在膳食方面一直小心翼翼,只要皇帝的宠幸不绝,她就不相信皇帝能永远让她无嗣。而且就算皇帝不愿意她有嗣,她也会让皇帝别无选择的。 “不需要一辈子,陛下只要能拖个一二年,就可以用这个理由废了娘娘。”谢夫人不明白皇后的自信从哪里而来。 很明显,皇帝就是因为忌惮谢家的势力,才让皇后大婚两年始终无嗣。如果皇帝到时候要用无嗣这个理由来废后,会得到许多人支持的。 “陛下是绝不会废了我的,至少几年之内绝不会。”皇帝好不容易借此机会,将她打造成了那人的挡箭牌,怎么可能会轻易废了她? 只要皇帝不废她,不管皇帝的专宠是真是假,她就始终是这后宫除太后之外最高贵的女性,其他的后妃想要越过她,拥有皇帝的子嗣想都不要想。 想到这里,皇后在心中冷笑不已,既然皇帝不肯怜惜她的子嗣,她又何必要去怜惜皇帝的子嗣。要怪,只能怪那些孩子福薄,哪里不好去,偏偏要投胎到帝王家。 至于那个人,皇帝真以为他能护得住?也许她是不能把那个人怎么样,但是皇帝不要忘了,这世上还是有人可以把他怎么样的,皇后望着慈宁宫的方向,平静地谋划着。 太后如今之所以没有动手,大概是顾忌着与皇帝之间的母子亲情,不想逼皇帝太过,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没有把那个人当作一回事。 不过,皇后很清楚,有些事是太后绝对不会容忍的,只要能让太后震怒,觉得那个人万万留不得,到时候就算是皇帝,照样护不住。 “大人,夜深了,赶紧进去吧。再这么着,陛下真的要怒了。”高庸苦口婆心地劝着跪在外殿的青年。 他也是恨不得给他跪下磕头了,这两位真的就不能行行好吗?才消停了短短几日,又开始了,他们这样三天两头地闹,让众人的日子怎么安生下去? 可惜,他的苦心又是白费了。无论他怎么好说歹说,青年根本不为所动,依然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 高庸说得嘴巴都快干了,还是无法让他起来。没办法,他只好起身向内,准备从皇帝那边下手,希望这次不要又搞得他两面不是人吧。 内殿,皇帝正倚在榻上看书,姿势依然是高庸出去时的那个姿态,高庸近前偷偷扫了一眼,就连书上的内容也是他出去时那一页上的内容,不知道皇帝到底在看些什么。 这情形,让他心里稍有了些底,开口劝说道: “陛下,卫大人已经在外面跪了半个多时辰了。陛下就算要罚他,跪了这么久也该罚够了,还是让他起来吧。” “是朕让他跪着的吗?”景帝横了高庸一眼,语气中怒意难抑,“他爱跪着,就让他跪个够,等到他跪得受不了了,自然会起来的。” 一个两个都用跪求来吓唬他,真以为他会被吓到?他们爱跪就都跪着吧,跪多久都行,景帝愤愤然地想着。 “天寒地冻的,老奴就怕卫大人跪久了,寒气上身,身体会受不住,到时候陛下怕又要心疼。卫大人的脾气陛下也是知道的,说这些话都是无心之过,算不上什么大错,陛下就饶了他这一回好了。”高庸注视着皇帝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提醒。 其他人跪着景帝虽然心烦,却绝对不会心疼。但是轮到卫衍身上,景帝虽然心中恼怒,最后还是会心疼,所以他沉默了片刻,还是起身走了出去。 外殿,卫衍正端端正正地跪着,纹丝不动。 景帝早就预料到会有今天这种情况,所以早早把人扔到了西山行宫,封锁了一切消息,不让他知道这段时间他要做的事。 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就不会多嘴多舌,就不会说些他不爱听的话。只是他没料到,到了最后,他依然要面对这个他曾极力避免的为难局面。 罢了罢了,算他厉害。景帝出了内殿门,看着长跪不起的卫衍,终是不忍,决定不和他耗下去了。 “跪了这么久,膝盖不疼吗?”他走到卫衍面前,无奈地发问。 跪着的人没有反应。 “好了,不要和朕闹了。时辰不早了,进去歇息吧。”景帝俯身扶他起来。 跪着的人还是僵持着不肯动。 “好吧,你到底要怎样?”景帝的耐心很快告罄。 “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不要胡闹。”卫衍再一次重申。刚才他劝谏,结果皇帝一怒之下,就扔下他进去了。既然现在皇帝出来了,他还是刚才那句话。 祭祖大典上发生的事情让他愕然,反复思量以后却更加茫然。若说皇帝真是宠爱皇后到了要永不纳妃的地步,这显然是一个笑话。这种话可以骗骗不知情的外臣,但是要骗他们这些随侍君侧的内臣,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么,皇帝为何要这么做? 卫衍思来想去,没有头绪,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皇帝是在胡闹。皇家以多子多孙为福,皇帝只是为了不让皇后好过,就意气用事,在祭祖大典上发下此等重誓,不是胡闹又是什么? “卫衍,你是以什么身份在说这句话?”任何人都可以说这句话,只是这句话从卫衍嘴里说出来,却让景帝很是火大。 卫衍从来不介意他后宫的那些事情,某种意义上的确让他很轻松,若是卫衍争风吃醋起来,肯定会让他很头痛,会让他有种不知道该怎么去哄他的无力感。 但是,反过来说,卫衍不介意,摆明了是因为他根本不在意,从头到尾就没有在意过。既然对他这个人根本不在意,当然就不会对那些事介意。 这个事实,显然比那句话更让景帝生气,所以景帝在听到他劝谏的时候,才会这么恼怒。 这件事本来不全是为了他,所以并不需要他来感激,本来景帝一直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但是等他看到卫衍对那些事情真的统统都不在意,摆出那副诤臣的嘴脸来劝谏的时候,景帝才发现,他根本就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的确不需要卫衍来感激,但是为什么他连沉默都不肯? 他的诤臣行为,却要将自己的那一片心意置于何地? 一旦明白了这一点,景帝怎么可能忍得住怒气,当下就挥袖而去了。 “臣只是在尽臣子的本分。”卫衍并不觉得以他的身份,说这句话有什么不妥。 君王德行有亏,每个做臣子的都有劝谏的责任。虽然沈大统领提醒过他,内臣不要过问国事,但是明知皇帝是在胡闹的情况下,要他沉默不语,他做不到。 “臣子的本分?原来你是在尽臣子的本分。”景帝玩味了一会儿这几个字,突然笑了起来。他不再多话,将卫衍打横着抱了起来,直接抱着他进了内殿,往榻上一扔。 很快,旁边的帐子被放了下来,遮住了里面的春光,却遮不住那些时断时续的喘息声。 “所谓臣子的本分,就是在朕身下乖乖躺着,由着朕百般宠幸?” 皇帝一字一句诘问他,声音中充满了讥诮和嘲笑。 这种情况下,卫衍根本就无力反驳,只能将手背盖在了眼睛上,不去看皇帝此时的表情,也不让他心中那些马上就要忍耐不住的不堪,透过眼睛涌现出来。 “所谓臣子的本分,就是在朕的身下牢牢地缠着朕,不停地向朕索要?” 皇帝并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放过他,依然用恶毒的言辞嘲笑他身体的反应。 原来,已经到了欲做臣子却不能的时候了吗? 听到皇帝这么说,卫衍只觉得心中一片悲凉。 呵呵,皇帝说得没错,君王和臣子之间,是不会有这种不堪的关系的。那么,皇帝现在到底希望他变成什么样的身份? 他这么和皇帝在榻上厮混,迟早有一天会掩不住,有朝一日,他必会成为世人口中的佞臣,皇帝还觉得不够吗?难道皇帝一定要将他变成只在榻上服侍皇帝的娈宠,才肯罢休吗? 卫衍痛恨自己的身体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有反应,但是他没有办法,被皇帝教导过的身体根本不受意志控制,完全按照皇帝的心愿向他屈服。而且皇帝到了这个地步,还是不肯轻饶他,直接拉开他的手掌,伸出舌尖在他的眼角滑过。 “卫衍,你不是朕的臣子。你是朕的枕边人,是朕要宠爱的人。”景帝看到卫衍眼角的泪滴就心软了,再多的怒意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以前,他没有认真考虑过卫衍于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后来他潜意识里明白卫衍对他很重要,但是嘴里绝不会承认,如今他才发现,原来这个人已经重要到,只要一想到这个人对他根本就不在意,他就忍不住要怒火冲天。 卫衍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明白,一个君王绝对不会对臣子不停地做这种事。这种事,若是猎奇或者泄火的话,一次就足够,事后必须立即处理干净,这才是为君者应该做的事。 一个君王也不会宠爱一个臣子到如此地步,满心眼都希望他好好的,不能看到他受半点委屈,若他觉得痛,他也会感同身受。 “卫衍,告诉朕,朕是你的谁,你是朕的谁?”景帝细细地在卫衍额上,脸颊上,唇上亲吻,诱哄着他开口。 “陛下是臣的君王,臣是陛下的臣子。” 过了良久,景帝终于等到了卫衍的回答,可惜,这绝对不是他想听到的话。 景帝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惩罚性地在他胸膛上咬了一口,听到卫衍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才稍稍好受一点。 “很好,原来这就是你的回答,朕希望你能一直坚持下去。” 他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卫衍竟然还敢死鸭子嘴硬坚持要做臣子,这不是明白着送给他欺负卫衍的借口吗?既然如此,他倒要试试看,卫衍到底能嘴硬到什么程度。 接下来的事情如景帝所愿,卫衍的确做不到宁死不屈,在他的榻上,卫衍屈服的速度一向很快。但是他要听的那些话,却始终没能听到。 大概过了子时,在景帝的反复宠幸下,卫衍早就嗓子都沙哑了,身体在他的碰触下开始不由自主地战栗,景帝终于大发慈悲放他休息。 就算卫衍现在嘴硬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有一辈子的时间让他慢慢教导他,终有一日,他会让卫衍说出他最爱听的那些话。 天熙三年正月十八,烈帝将天地祖宗前的誓言明诏天下。自此后,烈帝不曾纳过妃嫔,未来的宣帝一生唯一后,两帝治下近百年的时间,内务府除了按例选过宫女外,再无采选之举。 这样的结局,或许是经过了后宫朝堂数度博弈才成定论,期间弥漫着无数明争暗斗腥风血雨,但是对民间百姓而言,终是幸事。 第六十五章 倚马万言 “陛下, 臣不要了。” 卫衍双臂勾着皇帝的颈项, 头凑上来难耐地贴着他的面颊磨蹭, 沙哑的求饶声中带着浓浓的鼻音, 听上去似乎带着几许撒娇的味道。 “骗朕。”景帝在他耳边轻声反驳, 不肯放弃原先的做法。 这一招示弱求饶的方法,卫衍最近用得太多, 早就失去了一开始的功效。 “陛下, 饶了臣。臣真的不行了。”为了能从这般境地尽快得到解脱,卫衍根本就没有余裕去考虑, 说这些话会不会丢脸这种问题。 反正在皇帝面前, 他再狼狈的时候都已经有过。现在,他只求皇帝肯放过他就好。 “说朕爱听的话,朕就放过你。”景帝不肯放过他,执拗地哄他开口, “乖, 告诉朕, 朕是你的谁, 你又是朕的谁?” 从去年年末开始,一直到新年过完,二月来临, 景帝百般努力,依然没能听到他想听到的话。当然, 越是听不到, 他就越不肯死心, 一旦有了机会就要哄卫衍说话。 卫衍虽然平时没啥脾气,任他搓圆揉扁很好欺负,偏偏性子上来以后,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怎么着都不肯让他如愿。景帝在这件事上同样不肯让步,以至于这榻上的事,每每都要做到彼此精疲力竭腰酸背疼才肯罢休。 “陛下是臣的君王,臣是陛下的臣子。”如同前面的无数次一样,这是卫衍唯一的回答。 “你不肯说朕爱听的话,朕就和你耗上一辈子。”好不容易终于完事,景帝将卫衍搂在怀里,一边揉着他的腰让他舒服一点,一边恶狠狠地威胁他。 “陛下说过以后会放了臣的。”本来已经昏昏欲睡的人,听到“一辈子”这三个字,却迅速睁开了眼睛,从他的怀里挣脱开来,提醒景帝他曾经许过这样的承诺。 这个人真的很会煞风景,每每都要在他柔情四溢的关头泼他冷水,景帝再一次确认了这一点。 他很想出言纠正,他当时说的不是以后会放了他,而是厌了以后才会放他,若他一辈子不厌倦,那么他就一辈子都不会放他走。 而且,自那个漫漫长夜之后,他就决定好了,就算以后他厌倦了和卫衍做那事,他也没打算放卫衍走。反正就算什么都不做,仅仅抱着卫衍安寝,他就觉得心满意足。 再说,事到如今,卫衍还抱着这种念头,是不是太没有良心了?他这么宠他,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他竟然还整天想着要跑,他真的很想剖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长得是不是都是稻草。 不过景帝忍了又忍,磨了磨牙,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扣住卫衍的后脑勺,将他的脑袋重新用力按入怀里,准备用沉默搪塞过去。 这句话无论怎么解释都讨不了好。若他现在说这句话只是戏言,以卫衍非常死脑筋的“君无戏言”的认识,既然这句话是戏言,那么他所有的话,都有被卫衍当作戏言的可能,从全盘肯定到全盘否定大概只需要一瞬。 况且他当日说的时候并不是戏言,不过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才会成为戏言的,硬要他认下这一开始就存心欺骗卫衍的罪名,他真的觉得自己很委屈。但是若他现在承认依然会有那么一天,那么他此前所说的那些甜言蜜语就全部成了笑话。 此时此刻,什么叫做出言不慎,什么叫做悔不当初,景帝终于深刻体会到了。 “陛下?” 可惜,就算景帝想搪塞过去,对方却不肯让他如愿。见他沉默不语不肯搭话,在他怀里的那个脑袋始终不愿安静下来,拼命再次挣脱出来望着他,硬要他给个确定的回答。 “放心吧,朕什么时候骗过你?”景帝再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免得日后再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只好用模棱两可的话来打发他,并且凑上去在他鼻子上亲了亲。 听了这话,卫衍略想了想,大概真的没找到皇帝曾经骗过他的事例,遂放下了心,又怕皇帝亲来亲去,会亲出另一场事来,就老老实实将脑袋重新贴回到他的胸前。 “臣累了。” 大概是真的累惨了,很快卫衍的呼吸声变得轻缓起来。 景帝却了无睡意,只是将下巴埋入卫衍的发间,默默地想着他的心事。仔细想来,他与这个人的纠缠不过是一年左右的时间,他却感觉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 算了,卫衍坚持要做臣子就由着他吧。反正他又不是准备大张旗鼓示于人前,不过是私下里要一个口头的名分而已。 就算卫衍嘴上再不肯承认,事实上怎么样,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若卫衍一点都不喜欢他,卫衍敢在他面前一天到晚犯傻,对他不设防到这个地步?若卫衍一点都没感觉到他对卫衍的宠爱,卫衍怎么会时不时就和他撒娇闹脾气? 而且,就算私下里再怎么宠他,在外人面前,必须让他维持臣子的模样。若硬逼他改过来,他不会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露了破绽也是麻烦。 有好多事目前还不能做,也就不急着要他改过来了。景帝蓦然想到了太后还有其他一些人。他们之所以对卫衍的存在始终保持着沉默,真正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他对卫衍始终是宠而有度,从不曾为他荒废过其他正事,所以只当是他一时的荒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若他们知道有朝一日他会为卫衍做的那些事,怎么可能容得下卫衍,不过,到那时候,也由不得他们了。 “朕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景帝亲着卫衍的发丝,暗暗发誓,日后,他必要让这个人用最尊崇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站在他的身边,不允许任何人小觑他。 不过,未来到底会怎么样,此时,年轻的景帝根本就不知道,卫衍更是不知道,所以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就在半是折腾半是卿卿我我中,尽情品尝着十里春风不如你的甜蜜味道。 天熙三年三月,崤山居士齐远恒,因不愿好友卫衍无端为他的婚事,欠下皇帝恩情,呕心沥血数月后,向皇帝进献了一份长达数百页的陈表,以此作为皇帝成全他和红玉姑娘婚事的谢礼。 在这份陈表中,齐远恒洋洋洒洒倚马万言,对民生河工军政等等国事发表了他个人的意见,这些意见有些言之有物颇有新意,有些则是在炒前人的冷饭,不过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一条“广纳民智”的建议。 景帝收到这份陈表后,并没有因齐远恒在开头写了些,诸如此后恩义两清之类的言论而生气,而是仔细披阅后,着中书门下参议,随后又命人誊写了几份分发给朝中数位重臣,再将这个“广纳民智”的建议提交朝臣讨论,朝堂上顿时为此事炸开了锅。 景朝的官僚体系,基本沿袭前朝,同时也继承了前朝民不议政的传统,不过景朝自开国之君开始,就对民间舆论保持着一种比较宽容的态度。但是宽容是一回事,要让平民百姓参与到政事中来却是另外一件事。 朝臣们听了这个建议,当然哗然不已,大部分朝臣都以此举有违祖宗家法历朝惯例表示反对,就算是景帝的心腹重臣,也隐隐表示了此举会有乱政之虞的担忧,只有极少部分朝臣认为这个建议值得纳取。 景帝虽然觉得这个建议有点意思,但是他始终犹豫不绝下不了决心。“广纳民智”固然是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历朝历代,都是官民各司其职各尽其责,此举一开,的确会有乱政之虞。 皇帝本人都摇摆不定,这朝堂上的辩驳当然就更热闹了。偏偏支持这个建议的那几位朝臣,虽然在人数上不占优势,但是在口才上却占尽上风,再加上皇帝的立场经常偏来移去,今日觉得这边说得有道理,他就支持这边,明日觉得那边说得也不错,他就支持那边,导致了这场辩驳经常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众臣在朝堂上整整辩了数日,还是没有定论。 “陛下为何事烦恼?”卫衍睡了一觉醒来,却发现身边的皇帝竟然还没有睡下,此时,皇帝的眉头皱在一起,不知道在为什么事情而烦恼。 本来他是不想多嘴的,但是他看到皇帝最近经常皱着眉头,显然这事让皇帝为难了很久,忍了很久,他还是没忍住,多嘴了一句。 景帝见他有兴趣,便将此事对他详细说了一遍。 “其实,齐兄的意思不就是希望陛下能够多听听民间不同的声音吗?”卫衍不懂皇帝到底在为难些什么。 齐远恒不过是建议皇帝专门设立一个衙门,接收民间的言论,汇集整理以后呈送给皇帝阅览。但是根据皇帝对他说的那段话来判断,目前在朝堂上争论的东西,好像已经超出了齐远恒一开始的建议。 “朕是想既然要设这么一个衙门‘广纳民智’,就不应该让民智浪费在漫无边际的地方,自然须指定些东西,让百姓来议论议论才是。只是朕很犹豫,此举一开,民间议政之风大涨,万一偏离了一开始的目的,只怕到时候事态会很难收拾。” 齐远恒的建议注重的是“广纳”,到了景帝手里却变成了要如何尽最大可能地利用“民智”,当然他脑中还隐隐有些其他的目的,此时他还没有思量完善,没必要现在就和卫衍一一细说。 只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这议政的风气一开,以后想要禁止就要花很大的一番力气了。 “臣觉得此法甚妙。议政之风想要完全禁止是不可能的,不如给百姓一个可以议论的地方,让他们能够畅所欲言尽情议论,朝廷也可以从这些议论中挑选一些值得纳取的意见。”卫衍也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至于陛下为难的事,只要小心掌控,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说到底,不管民间如何议,最后做决定的这个人还是陛下您。” “既然连你也说好,想来肯定是好的,朕就不犹豫了。”连卫衍用他那稻草脑袋思考,都能发现其中的好处,景帝相信此举肯定还有些他目前没有想到的好处。 天熙三年四月,景帝下令设置民议司,专门负责民间议政事宜,并且明诏天下,对齐远恒进此善言大力褒奖。 景帝此令开了朝廷允许民间议政之先河,后来因种种原因朝政虽有些变动,但是对民间议政的宽容以待并没有改变,这一仁政很明显是为未来的弘庆盛世奠定了基石。 而景帝对齐远恒的褒奖,则让齐远恒很快声名大振,自此后俨然执天下士林之牛耳。 关于这个举措,景帝一开始得到的好处,是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皇家、朝廷与士林的关系,前所未有的缓和甜蜜,至于更有价值的好处,要过很多年他才能体会到。 第六十六章 云城之危 只说在举国百姓都将目光放在这个民议司上面的时候, 却有乌云从西南之处弥漫过来。 景朝的西南之处为戎州, 戎州以南有一夷国。 时因夷国国内国君昏庸, 朝政腐败, 民不聊生, 民怨沸腾,夷国朝廷为了平息民怨, 转移视线, 就将这主意打到了景朝的身上。 天熙三年四月末,草长莺飞之际, 夷国军队悍然越过边界, 进入了景朝境内。 因夷国军队乃不宣而战,戎州的边境守军措手不及之下,竟然连失数城,一退再退, 退守到了云城。 云城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它遏制着边关通往内地的交通要道, 两边都是险峰峻岭, 易守难攻, 是戎州的重城之一。一旦云城失守,后面则是无关可踞,无险可凭的平原内陆, 夷国军队就能长驱直入,驰骋千里。 戎州知州在反应过来后, 迅速调集军队增援云城, 并向朝廷急报求援。 当时陈天尧将军正镇守在西北滁州, 压制西北蛮族的蠢蠢欲动。西北大营离云城最近,若从那里调军增援,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云城,不过景帝考虑到将陈天尧调去云城,可能会引发西北蛮族异动,便没有动用他,只抽调了他手下的一部分将兵增援云城。 这样的考虑按理来说没有太大问题,可惜增援以后依然没起多大的效用。这战事一连打了数月,送来的战报上,始终没有能让景帝稍微舒展一下眉头的消息。 戎州守军与夷国军队在云城城外开始了漫长的拉锯,而且因为夷国在先前占据的城池中开始扎根下来,让这场战事愈发艰难起来。 时景朝势强,夷国势弱,却出现这样的战局,是有许多原因的。 其一是由于太平的日子过得太久了,以至于朝中无善战之将,军中无会打之兵。自先帝朝开始到太后摄政时期,近三十年景朝的边疆不曾有过这么大的干戈,以至于景朝的将领官兵只会纸上谈兵沙盘演练,不曾有过真正的实战,一开始的频频失利就不足为奇了。 其二却是由于朝廷施行的统兵政策造成的。先帝时不去说他,到了太后摄政时期,因女主视政,隐于后宫,无法将军权真正握到掌中,太后为免军权旁落,臣强欺主,对于军队的将领统兵,采取的是文武互相监控遏制的做法。武官带兵却无调兵之权,文官有调兵之权却无可调之兵,互相监督遏制,确保军权不会旁落。 这样的统兵政策,在没有战事的时候或许不会有多大的问题,一旦开战,就开始矛盾频频,内耗严重,以至于这仗还没开打,就已经输掉了几成。 这些问题,景帝就算一开始没有意识到,经过数月的失利以后,他也明白了。 这事自然有最好的解决办法,不过却附带种种得失利弊,景帝权衡了好几日,在江山社稷和权柄之争之间,最终他还是选择了以社稷为重。 天熙三年十月,景帝在与太后密谈整夜后,于第二日早朝之上宣布,他将即日御驾亲征,朝中诸事由太后决断。 数日后,景帝率领十万援军前往云城,开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亲征。 天熙四年一月底,经过三个月的行军,援军抵达了云城。 云城是一座关隘要塞重城,现如今一面临敌,另一面则是景朝的平原内陆。此时云城守军虽然与夷国军队拉锯了快十个月,所幸城池始终没有失守,所以援军到了以后,不需要费多大的力气,就可以直接进驻云城。 云城隶属戎州易南府,是易南府的府治所在地。 这日皇帝御驾到达后,候在城外路迎的易南府知府,带领辖下众属官,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众人恭敬地迎了皇帝御驾入城,先将皇帝送去了下榻处。 知府为皇帝准备的下榻处名为吴园,乃云城世家吴氏敬献。 很快,御驾到了吴园,进了门,知府将皇帝送去安寝处稍作洗漱歇息,而他自己则带领着云城的一众文武官员,候在谒见候驾处,等待着皇帝接下来的召见议事。 吴园占地颇广,建筑精巧奢华,园中花草树木,亭台楼阁,假山湖泊,皆是高人布置,经过吴氏几代修缮维持下来,算是戎州排得上号的幽邃华美园林。 不过这座南地颇有名气,历代不少文人骚客曾留下过诗篇墨宝的名园,在皇帝下榻之后,落到了某个不解风情,不懂风雅的人手里,却惨遭了毒手。 此次前来云城,近卫营大统领沈莫没有随驾,而是留在京中守护皇城,皇帝的安全防务就由卫衍总领了。 卫衍此人,平时在日常琐事上颇有些懒得多思率性而为的天真幼稚心态,特别是被皇帝宠了又宠以后,他在皇帝面前说话行事间更是少了几分防备顾忌,时不时要由着自己的真性情小性子肆意行事,日子过得很有些不能让人直视。不过到了外面,处理正事时,他就马上提起了全部精神来应对。 再说经过沈大统领这几年严厉教导,他如今在公事上也能做得有模有样了,这些事该如何做,他自然心里有数。 这日,抵达云城后,他护着皇帝到了吴园,先带人将皇帝的安寝处仔细搜了一遍,确保一切安全无虞,才恭请皇帝入内暂作休息,而他自己则在外面布下护卫后,又带着人巡视了园中一圈,在各个紧要处留下人手警戒。 做完了这些,他就来到了众官员候驾之处,找上了知府说话。 “卫大人!”见他带着人过来,知府不敢托大,先上前行了个揖礼。 “姚大人!”知府姓姚,故卫衍这么称呼他,见他行礼,卫衍马上向他拱手回礼。 卫衍如今是正三品的一等侍卫,姚知府虽然掌着一府政令,统领辖下各属县官员,甚至连云城的众武官也是归他统领,但是他的品秩却是正四品。从品秩上而言,卫衍要高于他,但按历朝惯例,武官地位是低于文官的,所以他们平级相论也是使得的。 不过卫衍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宠臣,此次又总领皇帝的安全防务,权柄在手权力无数,遇事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姚知府见了他自然不敢托大,对他甚是恭敬。 两人礼毕,姚知府将卫衍迎入候驾处的偏厅,要请他上座,卫衍自是推辞不肯,彼此推让了一番,才在下首相邻而坐。 待人上了茶,姚知府寒暄了几句,问道:“不知道卫大人来寻下官,所为何事?” 卫衍拿起茶盏,只沾了沾唇,意思了一下,就说起了正事。 “姚大人,我刚才在园中巡视了一圈,发现了一些纰漏之处,有几件事希望大人能赶紧安排人手整顿整顿。” “卫大人请讲。”听到纰漏二字,姚知府更加不敢怠慢了。 “这园中的物事太过繁琐,依我之见,花草树木须一一砍倒移走,假山之类的皆须铲平,湖泊亦要填平为好。”卫衍将他的要求一一道来。 “卫大人所言极是,此事是下官思虑不周,做事欠妥,下官马上就命人去改掉。”姚知府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卫衍此话的用意。 这园中花草树木繁盛,假山曲径通幽,更有各种蜿蜒临水处,美则美矣,却到处都是可以藏人的地方,于扈卫巡防上很不利。唯有将各处推成平地,才能保证巡防时各处一览无余。 皇帝的安全不容有失。 在这个大义名分下,姚知府自然不敢对卫衍的命令有任何异议,还得奉承是卫衍思虑周到,而他自己则是太愚笨了。 “那这事就拜托姚大人了,我还有些事要办,先告辞了。”见姚知府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卫衍就没有再留下来虚应故事,而是起身告辞了。 “卫大人请放心,下官会尽快整顿好的。”见他要走,姚知府赶紧站起来,送他出去。 “姚大人,请留步。”卫衍出了门,回身拱手。 “卫大人,请慢走。”姚知府回礼。 两人又在门口礼让了一番,卫衍才转身离去。 顺利了结了这件事,卫衍又召集了近卫营此次随驾的各侍卫长,将扈卫轮值安排了下去。 吴园的外围由禁军守卫,内部则是由近卫营守护。卫衍一共安排了三道防线,明哨暗哨交错,确保万无一失。 “陛下的安全不容有失,望诸位同僚同心同德共对强敌,待到事毕,我定向陛下请旨,嘉奖诸位。”将需要交代的事都一一交代清楚了,他又为众下属鼓劲。 用人之道,不过就是恩威兼施,奖罚分明。这道理,沈大统领教导了他几年,这些年卫衍又在皇帝身边耳濡目染下来,早就懂了。 “大人请放心,吾等定当竭尽全力,报效皇恩。”听了他的话,众下属果然很有干劲,轰然应诺。 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卫衍才回到了皇帝的安寝处。这安寝处就设在吴园的正院里。 他到时,皇帝已经不在这里,而是去谒见处召见云城官员去了。 见他回来,福吉急忙迎了上去。此次高庸和福吉福祥师徒皆随扈云城,高庸此时自然是在皇帝身边伺候,福吉就被皇帝留下来伺候卫衍了。 “卫大人,沐浴的汤水准备好了,大人赶紧去洗漱一下,用过膳,再好好歇息一下。”福吉说道。 “好。”卫衍点了点头。 当下,伺候的众人一番忙乱。很快,卫衍洗净了身上的尘土,换好衣服,用过了膳食,躺到榻上小憩起来。等他醒来时,皇帝已经回来了,正躺在他的旁边休息。 这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景象,祥和安宁的氛围,让卫衍有些反应迟钝,他迷糊了片刻,才慢慢坐起来,探过身去,掀开帐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从蒙着窗纱的窗户看出去,外面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他估摸了一下时辰,正准备起身,在他下面的皇帝突然睁开了眼睛,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将他往怀里揽。 “陛下……”卫衍轻哼了一声,迅速一手撑在榻上,制止了身体的去势,避免自己整个人都重重压到皇帝身上去,“臣还有事要做。” “正好,朕也有事要做!”景帝抬起头,亲了亲他的下巴,不怀好意地说道。 “陛下,臣真的有正事要做,臣恳请陛下不要拖臣的后腿。”卫衍很是无奈地恳求他。 让他总领防务的是皇帝,现在皇帝又要来捣乱,妨碍他去做正事,这是为君者该做的事吗? “好吧,好吧,正事要紧。”景帝又亲了他几下,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卫衍的腰,唤人进来替他更衣,不情不愿地目送着穿戴整齐的他出门巡夜去了。 等到卫衍到处巡视了一圈,带着满身露水回来的时候,景帝已经是一觉醒来了。 “什么时辰了?”他听见外面的声响,睁开眼睛,问了一句。 “陛下,快亥时了。”高庸正一边看着人伺候卫大人换衣服,一边吩咐人把卫大人的宵夜摆上桌,他听到皇帝在里面垂问,躬身回道。 “陛下要用点宵夜吗?”卫衍闻声转过了头,看向里面,见皇帝“哦”了一声,就没了言语,开口问他。 “朕不饿,你吃吧。”景帝摇了摇头,示意卫衍自便就好。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多说什么,就这么侧着头,看着卫衍,什么都没有想,就这么看着他。 很快,卫衍用过了宵夜,漱口净手以后,宽了衣,上了榻,躺到了他的身边。 到了这时候,他才伸手揽过卫衍的脑袋,继续刚才没完的事。 “陛下……”卫衍被皇帝亲得晕头转向,忍不住抱紧了他。 “睡吧。”亲了好半天,景帝才放开卫衍。 这些时日一路行军赶路,他们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今夜他就亲一亲,解解馋,其他的事,留待养精蓄锐以后再进行。 “嗯。”卫衍是真的累了,应了一声就闭上了眼睛。 景帝先前已经睡了一觉,接下去再睡,他就睡得不太沉,而且他老是隐隐约约觉得外面有些声响传来,不过身边的卫衍始终没有动静,估摸着应该没什么事。 别看卫衍平日里在他面前有些傻乎乎的,又时不时要和他撒个娇闹个别扭,其实卫衍这人遇事时警觉性非常高,真有危险他马上就醒了。此时卫衍依旧在安睡,景帝就没把那些细微声响太放在心上,也懒得发话追究,免得吵醒了卫衍,继续闭着眼睛在那里迷糊。 到了第二天,他用过早膳,带着人出了正院,出门去议事,走了一段路,他才发现昨夜的声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昨日,景帝见到的还是一座精美绝伦的庭院,现在,在他眼前的是一座除了各个建筑以外,只剩下平地的园子,到处都是空空荡荡的,再不复昨日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姚其章怎么做事的?”他乍见眼前竟然是这幅光景,忍不住沉声喝问,声音中隐隐带了些怒气。 姚其章就是姚知府,云城众官员以他为首,景帝要找人算账,自然第一个就找他。 景帝这人,一向自诩是个很懂风趣风情风雅之道的风流帝王,他昨日到了以后,虽然走马观花随意看了几眼,对这幢宅子的景致布局还是比较满意的,对姚其章的恭敬识趣会做事也是比较满意的。 但是眼前这个光秃秃的,只剩下平地的园子,与他的审美观实在相去甚远,而且姚其章没有来请示他的旨意,就擅自干这种事,把他的下榻处搞成这般简陋模样,到底有没有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就算他涵养再好,想到这里,也忍不住要动怒了,更何况他的涵养往日里装模作样的成分比较多,有需要时才拿出来用用,此时,就更不会忍了。 “姚知府果然是位能吏,臣昨日才和他说过,他今日就整顿到这里了。”跟在皇帝身后的卫衍,显然还没正确接收到皇帝的情绪,看着眼前到处是平地的园子,心里很满意,还夸了姚知府一句。 “是你让姚其章这么干的?”景帝没想到,这事的罪魁祸首竟然是卫衍,转过身来瞪着他。 “是臣。”卫衍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生气,只要能更好地护卫皇帝的安全,推平个园子算什么大事,皇帝有必要生气吗,“臣以为,陛下的安全不容有失。” “你这笨蛋!算了算了……朕懒得说你了!”面对这个笨蛋一脸无辜不解的表情,景帝就算有再多的不满意,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 和一个不懂风雅情趣的人较真这里面的种种关节,完全是在对牛弹琴,旁人在欣赏春花秋月,他在操心柴米油盐,真的认真和他理论下去,景帝觉得自己要被他气得少活几年的。 为了不让自己英年早逝,他只能劝自己算了,有些事千万别和卫衍这个笨蛋计较,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如此这般,这座南地名园,在卫衍的命令下,在姚知府的整顿下,在皇帝的算了算了声中,没过几日,除了房舍外,所有的地方都被推成平地了。若是有文人骚客听说了此事,恐怕忍不住要呜呼哀哉,痛哭流涕,抨击卫衍这种焚琴煮鹤之举了。 景帝虽然努力说服了自己,不去和某个笨蛋计较,但是他这气到底是不顺的。 这账不能和卫衍算,毕竟他既是个笨蛋,又是为了公事在忙活,姚其章是在奉卫衍的命令行事,这账显然也不能算到他头上去,最后这账就被景帝算到了夷国身上。 若不是夷国擅起战端,这座华美园林也不至于毁在卫衍手里,所以把账算到他们头上,很明显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思忖,一行人很快到达了议事的地方。 第六十七章 山中密道 景帝召集人议事的地方是在吴园前院的正厅里。 这日, 厅中列班的除了云城的文武官员, 西北大营来增援的将官, 景帝此次带来增援的将官, 还有就是随扈身边的侍卫内侍等人了, 卫衍也在场,就站在御座右前方护卫着他。 在大厅的正中间, 姚知府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巨大的沙盘, 云城及附近的地形都标注在沙盘上了。 议事开始后,姚知府先出列将目前的战况介绍了一遍。 前面说过, 云城是个易守难攻之地。 从地形上来看, 云城在面对夷国军队那边,有一条上千米的山道,这条山道大概是能并排走两辆马车的宽度。这般大小的山道,能进入的人员有限, 注定了对方攻进来很难, 这是云城始终没有失守的原因之一, 也注定了现在他们要攻出去也很难, 因为据他们前段时日的试探,夷国军队已经在山道另一头扎下了营盘,扼守住了出口。 现在的形势对敌我双方是相同的, 夷国军队若攻进山道,面对的是以少打多的局面, 而景军想要攻出去, 面对是同样的局面, 但是想要收复失地,对面的这颗钉子必须要拔掉,否则援军就被堵在云城出不去了。 十万援军,光是每日里人吃马嚼花费的粮食就不是一个小数目,拖得时日越长,靡费就越多,戎州知州转运粮食的压力也就越大,速战速决方是上策。 但是,在出口被扼守住的现在,想要打通这条山道,恐怕要用无数将士的性命填上去。 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但是没有必要的牺牲,像景帝这般会变通的聪明人,一向是不欣赏的,他又不是卫衍这种不懂变通的大笨蛋,明知道前面是堵墙,还要闭着眼睛往上撞。 而且他这人性子里比较爱剑走偏锋恣意行事,遇事动不动就想耍点阴谋阳谋之类的诡计,否则没法彰显出他的聪明才智和高超手腕。 所以他一边听姚知府述说详情,一边盯着那条山道看了一会儿,然后将目光转到了两边的崇山峻岭上面。 静静思虑了片刻,景帝才开口说道: “强攻的话损失太大,况且未必见效,若有一支偏师,从山上绕过去,约定时日,两边夹击,一举击溃扼守山道的敌军,众爱卿以为如何?” 皇帝这么问询,厅里的云城官员却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但是皇帝问了,不回答也不行。 列班两侧的众官员无声地交换了一阵目光,最后都把目光聚集到了姚知府的身上。 姚知府身为云城众官员之首,就算他实在不想开口,此时也不得不开口去泼皇帝的冷水了: “陛下,这两边的山路极其难走,有些地方只有飞鸟能过,根本没法过人,更不要说是过军队了。若我军这么容易能绕过去,对方恐怕也能绕过来。” “真的没有路?”姚知府这话景帝可不爱听,又问了他一遍。 “真的没有路。臣虽然不是云城人,但是臣手下有不少云城土生土长的下属,臣可以确定,山间无路可走。”姚知府被皇帝盯得背后冷汗都快出来了,但是他依然硬着头皮回答道。 没有路就是没有路,他真的没本事变出一条路来,满足皇帝的突发奇想。 “贴榜悬赏,寻些山民樵夫来做向导。若有献上山中密道者,赐之以爵位,可世袭罔替。”对这个计划,景帝并没有死心,而是拿出了重赏来寻找突破口。 至于试探性的突破攻击,当然继续进行,不过如景帝开始所料,效果不大。 但是,他的那个突发奇想,过了些时日,竟然柳暗花明了。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皇榜贴出去之后,过了十来日,真的有人来献密道了。 这位献密道者,既非山民,也非樵夫,而是一位商人。 士农工商,商人身为四民之末,有钱固然有钱,但是地位却是比较低的,而皇榜上面的那个世袭罔替的爵位,足够让任何人心动万分,更何况是利字当头的商人。 这位商人姓黎名成,他的手中既然掌握了一条密道,脑子自然是有的,知道这个爵位足够让任何人铤而走险,在没有见到正主之前,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事。 皇帝这位正主被重重官兵侍卫守护着,除了云城的官员,军中的将官,其他人根本是见不到皇帝的。就连献上吴园的吴氏家主,也就远远拜见了一次,磕头受赏而已。 所以黎成在收到这个消息后,又亲自去看了看那张皇榜,不动声色地四处打探了一下消息,将目标盯在了天子近臣卫衍卫大人的身上。 这位卫大人是众所周知的皇帝心腹之人,如今身负重任,不会轻易离开吴园,但是他每日里会不定时的巡视一圈吴园外围的防务情况。 黎成想办法租了个靠近吴园的院子,花了几日的功夫,偷偷观察了一下这位卫大人的为人行事作风。 这位大人虽然进进出出始终板着一张脸,一副不苟言笑的威严模样,对违例犯错之事更是不会轻饶,但是眉眼间并没有乖戾凶厉之气,看着并不像是特别心狠手辣之人,也许他可以试着信一下。 再说他的选择并不多,云城的官员他不敢轻信,京里来的官员他更不敢轻信,所以他犹豫了几日,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过他并不知道,在他观察卫衍的时候,卫衍早就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吴园附近院子里的住客,早在皇帝入住吴园时,就处在了暗卫的监控之下。 卫衍肯定是使唤不动暗卫的,不过皇帝这次让赵石配合他行事,沟通与暗卫间的情报交流,实际上就是让暗卫一旦发现有不对劲的情况,就直接知会他,所以这院子换了人住这事,他早就知道了。 既然有了提防心,这位住客天天在他带着人经过时盯着他们看,他也早就注意到了。 他等了几日,这位住客始终没有一点动静,也不见有人来与他接头,他怀疑这只是个探查哨,决定带人端掉它,顺便审问一下里面这人的来历。 当卫衍带着人围住了这个院子,命人上前敲门的时候,里面的黎成刚刚下定了决心,要搭上他这条线。 “卫大人!”黎成听见有人敲门,打开了院门,就看到他想要搭上线的那位大人正站在门外,四周一群持刀侍卫围上来时,他大吃了一惊,不过他并不是蠢人,自然知道这位卫大人此时带着人找上门来,并不是找他喝茶聊天的,而是他这几日的鬼鬼祟祟暴露了,他马上喊道,“小人有密道要献给陛下,小人要面见陛下。” 若是其他人,恐怕就要直接拿下这黎成,三木之下,问出密道的具体消息,再论其他了。 不过卫衍并不是这般人,但是他也不可能让这人轻易见到皇帝,否则这人若是敌人的话,他岂不是将皇帝置于险地了? “拿下!”卫衍心中思量已定,冷声下令。 这么多持刀侍卫围着他,黎成不敢反抗,只能乖乖束手就擒了。 然后,他的确见到了皇帝,不过他是被五花大绑着,关在地牢里面后,隔着一群侍卫,才见到皇帝的。 如此这般,景帝终于得到了一条密道。 这条密道比较复杂,并非完全在山路上,其中有一段是地下水道,又有一段是山路,然后再经过一段地下水道,才能到达山那边的出口。 “很好,卿心怀朝廷,忠义两全,只要这条密道的消息得到了证实,朕马上就赐爵于卿。”景帝听到了这个好消息,自然龙心大悦。 “陛下,这条密道复杂幽暗,草民愿为大军带路,若草民不能平安归来,恳请陛下将这爵位赐予草民长子。” 这条密道在黎家一直是只传给家主的秘密,一般只在走贵重货物时才会动用,没有黎成带路,大军要么陷在地下水道找不到出口,要么会在山间迷路,恐怕很难顺利到达山那边。 “好,非常好,卿尽管放心,卿立下如此大功,朕必然不会亏待卿的子孙。”黎成做人这般识趣,景帝当然要慷慨允诺了。 黎成这里接下来自有人安置,景帝就带着卫衍等人回去了。 这夜,两人歇下后,景帝抱着卫衍亲热了一会儿,完事后,问他:“这次爱卿也是立下了大功,爱卿想要什么赏赐?” 卫衍每次听到皇帝在榻上唤他“爱卿”,就觉得有些羞愧难忍,他隐约觉得皇帝这种时候是故意这么唤他,言语间更是带着调笑的味道。 但是皇帝要这么喊他,他也没办法反对,毕竟这是一个很正式的称呼。 “臣不要。臣又没做什么。”卫衍定了定心神,才摇头拒绝。 “朕要赏卿,爱卿怎么可以说不要?”景帝亲了亲他的嘴角,继续哄他。 卫衍想了一会儿,迟疑了一阵,似乎想开口说点什么。 景帝见他这副神情,心念一转,马上就凑上去堵住了他的嘴。 一直吻到卫衍瘫倒在他的怀里不停喘气后,他才说道:“算了,该赏赐你点什么,朕自己来想,你还是别说了。朕敢肯定,你又要说让朕不高兴的话了,你这喜欢在朕兴致很好的时候,让朕扫兴的毛病,怎么一直改不掉?” 让他说的是皇帝,不让他说的还是皇帝,皇帝这不讲理的毛病,怎么就改不掉? 这个问题的答案,卫衍也很想知道。 不过他就算再傻,也知道他敢这么质问,今夜的结局必然不会太好,何况他又不傻,所以他就闭上嘴巴,闭上眼睛睡觉了。 密道到手了,接下来就是派遣军队前往了。 第二日,议事厅里就为了这支偏师由谁来率领,吵做了一团。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事危险固然有,却是此场战事能够打开局面的关键,事后必然是大功一件,所以不管是云城的武官,西北大营来的将官,还是这次随扈而来的将官,都想要争这个首功。 这种时候,谦虚这种品德是不需要的,所有的将官纷纷出列,对着皇帝喊道:“臣愿带军前往。” 景帝见了这幅众将踊跃替君分忧的场面,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凝神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卫泽,卫爱卿,此次就由你来率领这支偏师吧。” 卫泽原先在西北大营陈天尧将军帐下历练,这次支援云城,陈将军就将他派到云城来了。 虽然刚才他也出列竞争了,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大功劳竟然就这么落到了他的头上,闻言急忙俯身谢恩:“臣遵旨,陛下请放心,臣必不辱使命。” “爱卿平身吧,朕等着卿的好消息。”景帝颔首示意道。 “谢陛下恩典。”卫泽长拜后,才直起了身。 卫泽是天子宠臣卫衍的长兄,厅里的明眼人都知道皇帝这是爱屋及乌,才把首功给了卫泽,但是皇帝要偏心,其他人也没法和皇帝说理。此时,众人的心里再不甘愿,在皇帝面前也不敢表示出来,否则就是对皇帝有怨望之心,以后恐怕就要没好果子吃了。 天熙四年二月二十,卫泽率领一万人由黎成带路,通过山中密道来到了敌后,十日后,两师夹击,一举击溃了堵在山道前的夷国军队,重新打开了云城的出口。 三月初,援军正式挥师南下,开始收复失地。景帝则坐镇云城,指点江山,筹谋军政。 随着前方景军一步步扩大战果,身处后方的云城,皇帝的安全防护变得紧张起来了。 夷国军队在战场上拿不到的成果,妄图在战场之外拿到。 此时的战争,人心气势是很重要的胜利因素。景军有皇帝统一调度指挥,命出令行,毫无掣肘,与原先互相牵制的情况大不相同,而且皇帝身临云城,坐镇前线,军心自然大涨,一开始因为新将新兵打起来还有点不顺手,打了几仗磨合了以后,则是一路气势如虹,多场胜利到手。 夷国军队本来就是为了抢占地盘,抢劫财富而来,虽谈不上乌合之众,但是带军的各将领之间互相防范颇深,原先是军心可用,因为带军抢劫是这时代的将领很爱干的事,但是现在遇到优势敌军,连败几场后,这军心就没法用了。 带军的将领们在思考退路,手底下的兵士们同样也在思考退路,毕竟抢到了手的财富,如果没命带回家享用,又有什么用? 这种人心转变之下,夷军一再失利就不奇怪了。 若想扭转人心气势,自家的军队这里比较困难,但是对方的军队却是可以做做文章的,若是刺杀了景朝的皇帝,前方的景军军心恐怕就要立即溃散了。 打着这样的主意,夷国开始不予余力地派遣高手死士前来云城,试图刺杀皇帝,扭转战局。 当日,卫衍命姚知府推平了吴园,皇帝还骂他是个笨蛋,到了此时,就可以看出卫衍的未雨绸缪了。 这种一览无余的平地,飞过来只麻雀都很显眼,更别说是个大活人了,隐蔽刺杀是不可能的,想要突进到内部,只能从刺杀变成强攻了,但是在防守方占据高位,又手持强弩等利器的情况下,突进这些空地就需要用鲜血来铺路了。 皇帝在云城待了三年,夷国死士的鲜血铺满了吴园的各处空地,到最后连地上的土都变色了。 夷国越是这么做,景帝对前方下的命令就越凶悍,因为他又被郁闷到了。 自从夷国死士开始突袭吴园,卫衍为了随时起身查看敌情处理情况,每夜都是和衣而睡,景帝除了亲亲抱抱他之外,其他的事基本上做不了。 偶尔他想要做点什么,总会有各种情况出现,不是卫衍手下的人有事来找卫衍,就是敌人又找上门了,卫衍每次听到有人靠近的动静,都急着要离开他的怀抱,卫衍真要走,景帝其实是拦不住他的,所以每次都是草草了事。 这几年住在云城,远离京城,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来打扰他们,卫衍整日里都守着他,眼里只有他,天天为了他的安全操心,根本就没空和他闹别扭,景帝虽然为了军政一直在苦心筹谋,但是对这种日子还是很享受的。 但是那些可恶的夷国死士,让他的好日子变成了泡影,他怎么可能饶得了他们?不过景军在前方的攻势越激烈,夷国就越不死心,派来的死士就越来越多,这事很快就成了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 这一夜,如同往常一般,他抱着卫衍还没亲两下,卫衍听到空中传过来的响箭声,这是有敌情的报警声,马上就离开他的怀抱,抓上剑出去了。 卫衍的动作快到景帝根本来不及说什么,转过头就只能看到卫衍掀帘而出的背影,最后,景帝只能无奈地仰面躺下去,无语地望着帐顶。 若他想给卫衍封爵,那么卫衍必须要有足够多的功劳,让旁人无话可说挑不出刺来的功劳;若他想把卫衍扶上高位,让他日后去接沈莫的位置,那么有些责任卫衍必须负起来;若他想让卫衍以后能用尊崇的身份和他并肩而立,那么该教的那些东西,接下来他也该慢慢教给卫衍了。 躺在他的怀里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享受他的宠爱的,只有他的娈宠,但是他若把卫衍变成了这么个身份,卫衍怎么可能会高兴? 所以,就算他很不愿意很郁闷,也不能阻止卫衍去做正事。以前送他去沈莫跟前历练的时候是,现在自然也是。 这些道理他都懂,但是他的心里为什么就是这么不爽? 景帝大概等了半个多时辰,外面的声响总算停了下来。 “卫大人,您受伤了?”又过了一会儿,高庸在外面突然惊叫了起来。 听到这话,景帝再也躺不住了,赶紧起身走出去看看。 卫衍手上拎着剑,刚从门外踏进来,全身带着冷冽的气息,剑柄上,衣服上都沾满了血迹。 这副模样的卫衍,让景帝一下子觉得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哦,他想起来了,当日卫衍在猎场中护驾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身上沾满了血迹,剑尖上不停地有血迹滴落,但是他的眉头皱都不皱一下,只是护着他,不停地对着敌人挥剑。 “哪里受伤了?快宣太医!”景帝稍微晃了一下神,马上反应过来,现在可不是回忆的时候。 “不用,不是臣的血。”卫衍看到皇帝,眉目却慢慢缓和了下来,“陛下不用担心,臣没有受伤。” “高庸,准备沐浴的汤水。”景帝上前去,拉过他的衣衫,仔细看了下,确定他真的没有受伤,忍不住开始训斥他,“这么多人守着你,干嘛还要自己去动手,要是伤着了怎么办?赵石他们是干什么吃的?” “陛下,臣没有这么娇贵。”卫衍回答得很是无奈。 守护皇帝是他的职责,而且他是去控制局势的,又不是去拖后腿的,皇帝可不可以不要再天天说这种傻话? “朕就说你一句,你还不服气了,还敢顶嘴?啊?”明知道他不放心,还要自己去动手,时不时就把他的话当耳边风,这么不听话的卫衍,景帝觉得必须好好教训一下才行。 所以,等到卫衍沐浴过后,躺到了榻上,景帝剥掉了他的衣服,开始教训他了。 “陛下……饶了臣……臣明日还有事……”卫衍不知道皇帝又怎么了,不过这种时候,不管有没有用,先求饶总是没错的。 到了这个时候,卫衍的眉眼终于柔和了下来,和他说话时更是温顺无比,开始不停地向他撒娇求饶,全身再无刚才的冷冽气息,更不是在外人面前的那副严肃稳重干练的唬人模样,景帝见到这个情形,总算满意了,亲了亲他,不再折腾,而是将他搂进了怀里安稳歇息。 这个样子的卫衍,才是他的卫衍,是他喜欢的乖巧听话傻乎乎的卫衍。其他的模样,都是假象。 这般让景帝又是舒服又是不爽的日子,一直过到了天熙六年夏末,这场历时近三年,史称云城之战的战争才算结束。 此战后,景朝拥有了第十州——云州,囊括了从云城到边境以及夷国三分之一的土地,并且在随后的十余年,景帝又多次用兵,最终将整个夷国全部收入版图。此战后,景帝将军权握到了掌中,并且训练出了一支铁血雄师,为他日后的征战打下了基础。 此战中,景军中涌现出了一批骁勇善战之将,战后论功行赏,封侯者无数,卫家更有长子和七子同时封侯,一门三侯,荣宠至极致。 但是,这场云城之战对景帝来说,也有许多不利因素。他在云城三年,对京中诸事鞭长莫及,无法继续收缴权力的动作,因为太后重新摄政,在有些方面甚至有了倒退,以至于许多事情,不得不在回京后从头做起。 而且很多矛盾并没有因为过了三年而有所缓和,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严重,比如说帝后之间的暗流,比如说,帝无嗣。 第六十八章 万寿贡品 天熙七年, 正月。 “侯爷, 您看这座金佛怎么样?若侯爷看得上, 价钱好商量。”采石斋的主人将卫衍迎进里面的库房, 走到一座盖着红绸的金佛前, 拉开红绸示意他上前细看,“小的不敢欺瞒侯爷, 这金佛本来是安王世子为他家老爷子六十大寿准备的, 后来因事没用上。京里用得上这金佛的富贵人家统共也没几个,只好摆在库房里面蒙尘。” 这座金佛乃一弥勒佛像, 约有七尺多高, 赤金所铸,工艺精良,一眼望去佛光宝相,明亮耀眼, 显然不是凡品。 卫衍围着佛像转了几圈, 才负手而立, 沉吟了良久, 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今日他是来置办皇帝万寿节的寿礼的。 皇帝去岁末班师回朝,他们这些随驾三年的臣子回来后,除了忙于与久别的亲人团聚之外, 还要回各自的衙门述职,再加上后来的论功行赏, 分封诸将以及年前年后种种庆典宴席, 诸事繁琐芜杂。 卫衍被种种琐事弄得焦头烂额马不停蹄, 一直到了此时,离万寿节还剩短短十几天,他才抽出空来置办进献给皇帝的寿礼。 若是往年在京中,他自然是早早打发人准备好了。现如今都到了这个时候,家里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东西,实在是不得已,他才到这京城最大的珍物店采石斋来瞧一瞧,看看有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珍品。 采石斋的主人给卫衍看的这座佛像不可谓不好,这么多年始终无人问津,只能摆在库房里面蒙尘,却是有缘由的。这缘由卫衍也清楚。 安王世子给他家老爷子准备的寿礼,其他人家用,便有些逾制的嫌疑,况且安王一支因“逆王案”被贬,京中很多世家大概也存着不愿触这霉头的想法在里面,所以这金佛直到如今还没能出手。 若是买下进献给皇帝,逾制的担忧是没了,只是……卫衍望望眼前金灿灿耀花人眼的金佛,若真买下它拿去进献,万寿节那日摆在一众贡品中必十分打眼,他转而想到父亲在他们兄弟二人封侯以后,对他们的谆谆教诲,思虑再三,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采石斋的主人做这珍物行当,多与豪门巨族打交道,消息自然无比灵通,他知道今日来的这位侯爷圣眷正浓,又因要置办贡品,必要寻些真正的上品,一开始就存了今日要让这金佛脱手的打算。 此时他见卫衍看不上,立即打叠起十二万分精神,舌灿莲花,说出了千种好万般妙,一定要让卫衍改变主意。 “侯爷,这里既然没有什么好东西,要不换一家?”跟在卫衍身边的赵石赵侍卫,见他被说得非常头痛,很体贴地开口帮他解围,顺便还冷冷瞟了那采石斋的主人一眼。 “不不不,既然侯爷看不上这金佛,鄙店还有很多珍藏,小的马上就带侯爷去看。”采石斋的主人被赵侍卫瞪了一眼后,擦了擦额头上看不见的冷汗,很识相地转了话头,带卫衍去看别的东西。 经过千挑万选,卫衍最后看中了一架屏风。这是一架单扇插屏,以紫檀木为骨,用玉石镶嵌出了一龙凤呈祥之图,算不上顶好,在行家眼里最多得个不过不失的评价,不过卫衍如今要的就是这不过不失的效果。 定下后,他看了看,又觉得差了点什么,便和那采石斋的主人商量了一阵,最后决定在这屏风上,用上好红珊瑚嵌上“万寿无疆”四个字。 采石斋做这一行当,店里面很有些能工巧匠,很快就议定了嵌哪里怎么嵌,用何种规格的红珊瑚镶嵌,到最后作价时才发现,整个屏风还没嵌这四个字所用的红珊瑚贵重。 和采石斋约好了十日后来取货,卫衍也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又顺便各处逛了逛,才回府去。 卫衍如今虽已封侯,却依然住在父母的宅子里。 他的长兄卫泽在云城之战中骁勇善战军功赫赫,皇帝战后分封功臣的时候,封了个“忠义侯”的爵位,官拜参将,隶属西南大营,皇帝另赐了宅子开府建制。 卫衍这三年随驾在侧,主要职责是总领负责皇帝的安全防务,虽没有沙场杀敌之功,但夷国在战场上受挫后,屡派高手死士潜入云城吴园意图刺驾,妄图借皇帝的死亡来打击前方军心扭转战局。 皇帝的安全不容有失,他的责任也可谓是重中之重。 他率领的近卫营众人,曾多次挫败这些潜入的夷贼,皇帝论功行赏的时候,当然也少不了他们的份。 皇帝班师回朝后,近卫营随驾众人皆有丰厚封赏,卫衍更是因此被封“永宁侯”,升任近卫营副统领,母亲柳氏加封二品诰命夫人,另赐下财物无数。 皇帝对卫衍的封赏,不可谓不丰厚,奇怪的是,皇帝将卫衍封爵之后,却没有赐宅开府,也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故意为之。卫家众人接了这道封赏的圣旨后,研究了很久,都没能摸清皇帝的意图。 若皇帝忘了,卫家自然可以自置宅子为卫衍开府,但是,若皇帝是故意为之的话,如果逆着皇帝的意思行事,恐怕就会大大的不好。 卫老侯爷如今虽已告老辞官,但是这爵位还是可传之子孙的,所以算上卫老侯爷的爵位,卫家如今一门三侯,其他子辈也各有官职,可谓荣宠至极致。 不过凡事未雨绸缪总是不嫌多,卫老侯爷对着这道有违常理的封赏旨意,思虑良久,最后决定一动不如一静,在没有摸清皇帝的意图之前,还是谨慎为好。 卫家如今这般势盛,虽然是皇帝多年来的有意栽培提拔,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怕就怕现在卫家如此势盛,会让皇帝有别的想法。而且长子年后还要去领军,军权不比其他的权力,很容易就会犯到皇帝的忌讳。 幼子虽然御前得宠,但是这恩宠的由来,却有着种种无法诉说的苦衷,再说幼子如今已过而立之年,这恩宠怕也是维持不了几天了。 卫老侯爷想到这里,便谆谆教诲家中诸人,从今往后行事须更加小心谨慎方可,凡事切忌招摇出头,韬光养晦才是长盛之策,当然府中的下人更是要严加管束,切不可让他们在外面用主家的名头惹事。 老父既然发了话,卫衍自然是老老实实地继续窝在父母的府里。 以卫衍的性子,家里万事都有人打理得好好的,能够舒舒服服地窝着也没什么不好的,再说实际上他在皇宫里面住的日子,比在家里还要多,所以就算皇帝没有赐宅开府,他也没多大的想法。 但是,其他人却不作如是想。封爵以后没有开府,总会让人有些别的想法,加上卫衍的听力又好,就让他听到了很多不想听到的话,再加上老父的教诲,以至于现在他给皇帝置办份贡品,也要小心翼翼。 这寿礼,厚了会遭非议,薄了要被指责,如何不过不失,就很考验他的能力了。 幸好这三年在外,好多事须自己打理,又在公事上独当一面历练了一番,让卫衍在人情世故方面,稍许有了些长进,好歹尽力将这事办了下来。 景帝回朝以后就被政事缠身,再加上在外的这几年,卫衍行事越发稳重,对着外人很有些干练的唬人模样,以至于过了好久,他才发现卫衍的异样。 毕竟,稳重和小心谨慎、循规蹈矩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若不是枕边人,若不是卫衍在他面前,还装不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派,他大概会被蒙蔽更久呢。 卫衍肯在外面稳重处事,行事前用他的稻草脑袋多考虑几遍再做,这样的好事景帝是很欢迎的。但是若卫衍在他面前也稳重起来,凡事要考虑再三才出口,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就怕一个不小心犯到了他的忌讳,这就让他极其不悦起来。 说实话在云城的那三年,他整日里殚精竭虑,筹谋军政,很是辛苦。不过当时外敌在前,云城里面又经常有夷贼闯入,卫衍忙于巡防守护,根本就没空和他闹些有的没的,偶尔闲下来也会乖乖陪在他的身边,虽然因为御驾在外,一切仪仗从简,很难做到严密隔离,亲热很不方便,再加上后来夷贼时不时要来捣乱,诸事更加繁忙,常常做到一半,因卫衍发现有人靠近而草草了事,但是景帝却觉得这日子过得比任何时候还要舒服。 可是,一回到京城,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不,比从前还不如。至少以前,卫衍不会在说话前,想了又想再开口,也不会明明满腹心事,却要装作没事的样子,对他防备顾忌到如今这个地步。 “卫衍,朕不是你肚中的蛔虫,猜不到你在想些什么。你有心事要对朕说,知道吗?”景帝想不出来他做了什么,要让卫衍忌惮到这个地步,实在是对这个样子的他非常无奈。对这个人打又舍不得,骂也舍不得,只能哄着他开口。 “臣没事。”卫衍往皇帝胸前靠了靠,努力想要搪塞过去。 他担心的事,怎能对皇帝明言?难道他要问皇帝,是否在忌惮他卫家权势过盛,所以才对他封爵以后没有开府之令吗? 这种问题,除非问的那人脑袋真的被驴踢了,否则的话,怎么都不会问出口来吧。 第六十九章 信任不疑 卫衍那里问不出话来, 景帝只能自己想办法, 去查明他到底在担忧些什么。 其实早在“燕山听涛图”事件后, 景帝就在卫衍身边放了一群人, 派人过去的那日, 他就实打实地对卫衍明说了,是要让人看着他, 不准他胡乱行事, 所以但凡卫衍做了点什么事情,景帝总是会很快收到密报。 当下他把前段时间收到的密报, 拿出来全部翻了一遍。密报是从回京后重新开始的。云城那三年他们基本上都在一起, 没有汇报的必要。 卫衍回京后做的事情都琐碎无比,景帝拿着密报一桩桩琢磨过去,费了半日的功夫,始终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最后, 他的目光落在报告卫衍去采石斋的那一页上, 上面记录了卫衍那日在采石斋里, 先看了什么, 后看了什么,最后定下了什么。 卫衍最后定下的那架屏风,万寿节过后就摆在了昭仁殿里, 景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也就是此时他待的地方。虽然景帝私下曾对卫衍的品位表示了万分鄙夷, 但是这不影响他每每在披阅奏折的间隙, 抬头看到那架屏风时良好的心情。 “采石斋么?”景帝眯眼望着那架屏风, 手指在案面上敲了敲,沉吟起来。 他收到的有关卫衍的密报,都是那种一板一眼的行文格式,诸如何时何地何人发生何事,叙事不带任何感情描述,没有妄加猜测,亦没有拖泥带水的细枝末节。 这样的行文格式,好处是不会让观者有先入为主的观点,影响阅后的判断能力,坏处是无法从各方面预测行事人当时的心理活动,只能凭空想象。 总的来说,这些密报实在是简练到极点,仿佛多写一个字就有浪费公帑之嫌,景帝根据这些东西,根本无法弄明白卫衍当时这般挑来拣去,最后却挑了一个俗到不能再俗的屏风做寿礼的原因,只能寻来密报的撰写人,卫衍身边暗卫的总负责人,赵石赵侍卫来问个清楚。 赵石很快应召而来,开始事无巨细地回答皇帝的问话。 赵石任暗卫十多年,刚开始接到这道保护卫衍的圣谕的时候,还以为卫衍是一名须严密保护,同时又让皇帝很放心不下,须严加监视的宠臣。 虽然暗卫向来都是在暗中监视,这么光明正大地直接调到人身边看着还是第一次,但是他以为这不过是皇帝与卫衍两人,为了让彼此放心,表明绝对不会“君臣两相疑”的姿态,才会有这种暗卫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直接监视的场面,所以当时他并没有觉得有多大的奇怪。 至于后来,则完全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了。 赵石领命后,第一次上密折,按照的是暗卫一向的规矩行事。虽说按规定被监视人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都要上报,但实际上汇报的时候还是有取舍的,诸如卫衍早膳吃了什么,晚膳吃几碗饭,这般芝麻绿豆般的琐事,就根本没有上报的必要。结果皇帝接到密报后很不满意,很快就召见他去问话。 皇帝那次问话具体说了些什么,赵石已经记不清了,反正他们每次的对话,都会着眼在一些非常莫名其妙的地方。 按惯例很容易会遭皇帝忌讳的东西,诸如朝臣和谁谁谁往来甚密之类的东西,皇帝虽然也同样关心,但是皇帝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些生活中的琐事,诸如卫衍饭有没有好好吃,汤药肯不肯好好用,有没有穿太多,会不会着凉,是不是在闹脾气之类的东西,才是皇帝最想知道的东西。 他的密折后来繁琐了几次,加上了皇帝很想知道的那些内容,但是皇帝并没有放过他,依然会定期召见他,继续拿那些绝对会让暗卫这个职位蒙羞的琐事来折磨他,偶尔还要让他去干些打家劫舍拦路抢人坑蒙拐骗的活,以至于最后他的密折越写越简练,反正不管他写得怎么详细,皇帝还是会召他去细问。 如此这般几次三番以后,赵石终于明白皇帝对卫衍真的很不放心,非常非常地不放心,不放心到需要调用最精锐的暗卫,去替他死死保护牢牢看着,就怕他行差踏错,不准他逾矩半步,顺便还要对他嘘寒问暖照顾得当。 每次被问完话以后,他都很想对皇帝直言。其一,卫衍不是无知幼童,该知道的那些事情他都是知道的,皇帝能不能不要不放心到这个地步。其二,他的本职工作是暗卫,真的不是替皇帝照料孩子的管家奴仆,这种明显是照看孩子的活,可不可以不要让他来做。 当然,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在皇帝面前乱说话,却不会有事的,通常来说只有他奉命看着的那一位,其他人在皇帝面前回话时,还是把话在脑子里过几遍再出口为好,直言不讳也罢,据理力争也罢,还是以皇帝能够接受的程度为佳,否则的话后果不用明说大家都知道。 所以这样的话,赵石只能在脑中转转,绝不敢说出口来,只能继续迥然地从事他这份暗卫兼管家奴仆的活,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被皇帝牵着鼻子走,越来越向后者靠拢。 此时,赵石不厌其烦地向皇帝描述了那日在采石斋中发生的种种细节后,很淡然地漠视着问话又向无聊的方向滑去。 “赵石,你说,卫衍他最近心事重重,到底是为了何事?”终于,景帝觉得琐事问得差不多了,又重新回到原先的话题。 这个问题如果本着臣子的身份,其实很好回答。卫家此时如此小心行事,连带着卫衍在皇帝面前也谨慎起来,不过是古往今来所有的功臣良将都不能摆脱的担忧,怕就怕功高震主以至于结局叵测而已。 大凡贴心的臣子,处在卫家如今的声势,大多会低调行事,主动让皇帝释疑,卫衍如今的行为其实非常正常。 不过,皇帝显然要的并不是这样的答案。皇帝自己可以对卫衍行诛心之论,以种种莫须有的罪名来为难他,但是皇帝是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诱导他对卫衍的行为得出不好的看法的,所以这个问题一时为难住了赵石。 “臣猜想,侯爷或许是对臣在他身边管头管脚有些不满?”皇帝问了,不回答又不行,赵石只能小心翼翼地挑了一个与事实有些偏差,但细究起来又有些关联的答案来回话。 卫衍封侯以后,赵石等人明面上已经转为永宁侯的属官,当然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他们真正的主人是皇帝陛下。卫衍表面上从来没有对他们的存在表示过不满,但是正常人都应该对这样的严密监视有些想法的,若卫衍心里一点反弹的情绪都没有,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他能有什么不满?朕不过是对他行事不放心,所以才会着你们去守着他。”景帝这话很顺溜地说了出来,回过神来他仔细想了想,才发现问题就出在这个“不放心”上面。 他和卫衍两重身份纠葛在一起,使得这“不放心”三字也有了两种解释。他自己觉得这不放心只是在表达他对卫衍的关心,但是在卫衍那里,这不放心,却极有可能被他理解为是君王对他的不信任。 他以前没有派暗卫随时守着卫衍也是这个原因,就是怕被他发现后,让他生出这份不被信任的感觉,后来实在是放心不下,怕他胡乱行事惹来麻烦,才会直接调了人守着他,并且和他说了个明明白白为何要这么做。卫衍当时虽然不是很愿意,但最后还是乖乖接受下来了,为什么到现在才会觉得这是对他的不信任? “他的反应是不是太慢了一点?”景帝很无奈,调赵石他们到卫衍身边整整四年,卫衍现在才有这些想法,神经真的是粗到了一定程度。 不过景帝很快想到,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卫衍的身份,卫家的声势都没有到如今的地步,自然不需要过于担心他的信任问题,而现在,这份信任却变得非常重要了。 君臣两相疑已经是麻烦事,还要加上他们之间的关系,让这份信任更加复杂,这麻烦就不是一点半点了。 景帝屏退了赵石,开始头痛起来,他考虑着要不要撤回赵石等人,来表明他对卫衍是绝对的信任,不过他仔细想过之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比起卫衍的安全来,很明显他的不满只是小事,若撤回人以后,出了什么事,他才会真的后悔莫及。 这么斟酌来斟酌去,景帝回到寝宫的时候,已经华灯高照了。 卫衍并没有候着他,而是早早上榻了。 景帝站在榻前,看着榻上那个用被子把自己牢牢裹成一团,明显是在装睡的人,笑了起来。 他最近是有些索取过度。不过谁叫卫衍有心事却不肯对他说,自然需要用身体好好拷问拷问他。当下他也不多话,伸出手去,将人剥茧子一样从被子里面剥出来,压在身下细细温存。 被皇帝这么一闹,卫衍想装睡都装不下去了,只好睁开眼睛,老老实实地抱住身上男子精壮而有力的腰,由着他亲吻。 皇帝刚刚过了二十四岁的生辰,正是最年富力强的年纪,在那事上便有些无节制了点。不过卫衍这些年早就习惯了他在榻上的种种手段,虽然每次都会被他折腾得够呛,以至于为了能让他早点罢手,经常早早讨饶,但事后其实也没有多大的损伤。 此时,自然如往常一般,由着皇帝胡闹了一阵,直到皇帝满意才罢手。 “卫衍,你不信朕吗?朕这么多年的苦心,你真的不能明白?朕绝对不是对你放心不下,才会让赵石待在你身边的。不对,朕是对你放心不下,但决不是那个放心不下,你能明白的是不是?” 卫衍正在昏昏欲睡的时候,听到头顶传来皇帝的声音,永远都是从容万分的皇帝,此时的声音中充满了不甘和无奈。 “臣明白的。”皇帝的话虽然很混乱,但是卫衍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么多年在皇帝身边,虽然好像很多时候,他已经把皇帝所有的宠爱都视作了理所当然,但是他还是能够明白皇帝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对他啰里啰嗦诸事管头管脚后面的种种苦心的,“这事和赵侍卫无关,陛下想到哪里去了?” 虽然赵侍卫是皇帝的人,虽然赵侍卫每次一板一眼起来,都让他很头痛,虽然赵侍卫从来不啰嗦,但是若被他盯着,卫衍那些这个少喝一点,那个少吃一点的小动作,再也不敢多做,虽然赵侍卫每次为他做事前,都要说“属下只是奉皇命行事”,但是赵侍卫对他的一片赤诚之心,却是勿庸置疑的。 这一点,卫衍从不怀疑。况且,他是绝不会做让皇帝那个放心不下的事的,就算皇帝真的放心不下,要着人看着他,他也不在意的。 “既然不是赵石的事,你现在这个样子,又是为了什么事?”景帝更加不解了。 “这个……那个……”卫衍张口结舌起来,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景帝拉过他的脑袋,亲了又亲,哄他:“乖,和朕说说,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这个……臣听说封爵以后……那个……一般都会开府的……”卫衍被皇帝亲得有些昏头昏脑,明明知道这些话不该说,还是说了出来。 “这个啊……那个……”这次,轮到景帝结巴起来了。 诚如卫衍所言,封爵开府是惯例,其他人封爵以后,若没有自己的府第,景帝都赐宅了,唯独在卫衍这里故意没提。因为卫衍开府以后,永宁侯府没有女主人岂不是很奇怪,景帝很怕赐宅开府以后,卫家会重提卫衍的婚事,索性就直接压下了这事。 这样的缘由,自然不能对卫衍明言,这个话题顿时让景帝有些汗颜起来。 景帝还在思忖着,到底要用连年征战国库空虚无宅可赏这样的理由,还是要用别的理由搪塞过去,却听到卫衍又说道: “臣这么说,并不是在向陛下讨赏赐,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而已。” 很明显,卫衍对刚才说了那些话在后悔不已。 “朕知道。其实朕圣旨里面没提,是因为朕觉得现成的宅子都不够好,打算新起一座宅子给你做府第,最近有些事多,忘了和你提起。”受卫衍的话启发,景帝终于想好该怎么对付这个问题了。 既然不可能永远没有永宁侯府,那么就新建一座侯府好了。一座新宅子,从选址到建造再到里面的布置,没有几年功夫是完不成的,这样的话,卫家那里能交代过去,卫衍也能安下心来,其他觉得奇怪的人,也不会再觉得奇怪,可谓是一举数得。 “陛下不需要这么做,臣家里可以自置宅子。”卫衍没有想到,皇帝竟然是存着这样的心思,顿时觉得他们先前那样揣测皇帝的用意,非常对不住他,同时心里也有些感动。 “胡说,你的府第怎么能马虎!等过两日朕闲下来了,朕就和你一起来选址。”此时,景帝见卫衍神情中有了感激之意,对自己灵机一动想出来的这个主意,更是感到非常满意。 第七十章 风闻冤案 景帝那夜随口道来要为卫衍新建一座永宁侯府, 实际上不能算是哄骗他的谎话, 第二日内务府就接到了筹建新侯府的旨意。 不过, 因为景帝的吹毛求疵, 导致这件事情的进展非常缓慢, 整整三个月的时间过去,单单是选址还没能定下来, 其他的事就更不用提了。 卫衍一开始对这事很有兴致, 认真地和皇帝讨论他的新府邸到底要座落在哪里为好,还在皇帝的撺掇下于公事闲暇之余, 陪皇帝一起溜出宫去实地考察, 不过接下来在被皇帝因这个理由否决,那个理由推翻多次后,他的热情迅速减退,过了三个月, 他基本上什么意见都没了, 只求皇帝能早早做出决定, 至少先把地方定下来, 好歹能让他看见一丝动土开工的可能。 整个春天,君臣二人就在有关新侯府的种种设想中渡过,日子于他们二人, 始终是优哉游哉着缓缓过去。 天熙七年的春末对很多人来说是灾难的开始。 春末,朝廷收到消息, 说荆州有幽王余孽作乱。 这场动乱其实波及的范围并不广, 因发现得早, 动乱爆发地官府反应迅速,很快就调军镇压了下来。但是这场动乱的后果却影响深远,在随后的几年,陆续有朝臣被牵连,最后砍下的脑袋,或许并不比“逆王案”风波初始少多少。 此事首当其冲的就是荆州知州。幽王余孽在荆州隐藏了数年,招兵买马,收拢人心,犯上作乱,荆州知州事前没有察觉一丝异样,事后又没能将逆贼一网打尽收拾干净,怎么样都逃脱不了被朝廷治个玩忽职守之罪。而知州以下的官员,也因种种原因,很快就被牵连进来。 虽然这桩案子闹得动静挺大的,但是与卫衍,与卫家并没有多大的关系,所以卫衍的日子还是如往常那般,琐碎而平淡地一日日过下去。 那年入秋以后,卫衍又一次被皇帝赶到了西山行宫静养。 卫衍现在领的已经不是闲职,若是像以前那般动辄消失个数月,他下面的那些人怕是会乱套,所以他坚决不同意皇帝的做法。他好说歹说之下,皇帝最后终于让步,让他去住上十天半月意思意思就算数。 卫衍是在西山行宫见到方明生的。 方明生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他只是荆州合丰府垅安县的一名清贫书生。一介布衣,想要进入皇家禁地,接近堂堂永宁侯并不是易事,但是有卫家子侄相陪的时候,这事就变得容易了。 在见过方明生的那一夜,卫衍彻夜没有合眼。第二日,他就回到了京城。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景帝见到他时有些讶意,按他们原先说定的,卫衍至少还要在西山行宫住上十来日,才会回来,他有些不明白,卫衍为何突然回京了,“难道说想朕了?” 皇帝这么说的时候,声音里面有着淡淡的调笑味道。 “臣收到一份万民请愿书,呈来给陛下过目。”卫衍却没有笑,只是恭敬地呈上了一份锦帛。 景帝对着跪在下面,将手上的锦帛高举过头的人,无奈地摇头叹息。这么多年过去,卫衍始终不解风情,也不懂他的心意,实在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只能起身走到卫衍跟前,将他手里的锦帛接了过来,顺手将他扶了起来。 “拿来给朕吧。你回来了也好,内务府刚送来了新府邸的图样,快过来和朕一起参详参详。”很快,两人的话题被景帝诱导着开始围绕着新府邸打转。 第二日,卫衍下差回宫后,问起那份万民书的事,景帝回答他“在看”。 第三日,卫衍又问起,景帝回答他“还在看”。 …… 第不知道多少日过去,卫衍再问,景帝终于回答他“看过了”,然后再也没有下文,转而又用别的话题扯开去。 “陛下。”卫衍没有想到,什么都不做,就是皇帝看完那份万民书后的决定,他在皇帝面前长跪不起,“臣恳请陛下,下旨彻查此事。” “卫衍,此事与你,与你卫家并无多大干系,你将它呈到朕面前,就是尽力了,何必要追着这事不放。”那份万民请愿书上的案子,由荆州上报刑部审核,大理寺复核,最后呈到景帝案前御批裁决,早已成定局。 景帝就算现在知道了这里面有冤屈,也不想再重提此事,真要彻查下去,经手此案的一连串官员,恐怕都会有些麻烦。 “朕一直以为你讨厌他,才将他远远打发了,没想到你竟然会为了他要和朕闹。”景帝没法让卫衍起来,只好蹲在他面前,和他好好说话,“听朕的话,这事你已经尽到力了,不要再管了。” 这桩案子其实一开始只是一桩小小的渎职案。此案的案犯是荆州合丰府垅安县知县孙柯。孙柯是天熙二年的状元,本来很得景帝赏识,新科及第后就调任中书门下参议,可谓前途不可限量。 后来不知何故,景帝看他越来越不顺眼,终有一日寻了个由头,将他远远外放了才算了事。 当年春风得意的中书门下舍人,就这么被打发到了荆州最南端的某个小县城任县官。这位孙状元的人生,在经过这样的大起大落以后,倒没有就此颓废下去,而是在痛定思痛以后,开始在那个贫瘠的小县城,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做起了父母官。 在他的精心治理下,这个每年都要伸手向朝廷要救济的小县城,很快富庶起来,也算当得起“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评价。 只是,因为多年前的某个缘由,吏部的那些官员又很会揣摩圣意,他虽然年年绩效评定都为优,却始终升迁无望。三年之后又三年,他终于明白了这一点,也就绝了升迁的念头,安心在他任职的那个小县城捣腾。 但是为官这种事情,大多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你若太好岂不是显得别人很不好,所以孙县官虽然清廉勤政之名显赫,却很是被合丰府属下的其他同僚排挤。 五月,幽王余孽刚被平定,孙柯就被人参了个渎职之罪。因参本上隐约提到幽王余孽是由垅安县脱逃,隐入深山密林无法再追寻,借着朝廷彻查幽王余孽的东风,这桩渎职案的审定速度异常迅速,没几日就由合丰府判下,报荆州知州府,然后经刑部大理寺复核,最后呈到景帝案前,御批秋后处决。 官场上的水很深很深,稍有不慎就会溺水而亡。但是百姓心头却自有他们的一杆秤,他们才不管这里面的无数利益纠葛,对于他们来说,孙柯清廉勤政,爱民如子,真正当得起“父母官”一词。 孙柯含冤入狱后,垅安县的民众就自发上合丰府为他鸣冤。后来此案判下后一路北上,很快到达御前,垅安县那几个被万民委托,替孙柯鸣冤的书生也一路北行,他们在刑部大理寺受挫后,就起了要把这状告到御前的打算。 平民百姓要把状告到御前根本就不可能,他们还没靠近宫门,就会被守卫宫门的将兵驱赶开来,后来经过种种磨难,由人指点,才辗转着寻到卫衍跟前,恳求他将这万民书代呈御前。 卫衍何尝不知道这里面牵连众多,这案子一审再审,最后能到御前,私下必然有无数猫腻,只是在看到那份累累血手印的万民书后,他考虑整夜还是无法置身事外。他的良知不允许他无视这样的冤屈,若今日他当作没有这回事,他日他必定会后悔。 “陛下,臣以为,为君者,当宽厚仁慈爱民如子,心如明镜公正明理不偏不倚。”卫衍不能允许自己置身事外,同样无法忍受皇帝竟然有将错就错,一错到底的打算,他将头抵在地上,再次恳求,“臣恳请陛下,下旨彻查此案。” “卫衍,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朕从来就不是你所希冀的君王。你说的那个人只是你心中的幻想,朕永远都无法成为那样的人。”景帝沉默了良久,才回答,“起来吧,这事到此为止,不要惹朕生气。” 卫衍沉默不语,始终不肯起身。 秋夜漫漫,景帝和卫衍,君臣二人一个殿内一个殿外,数着那更漏声暗暗较劲着。 宽厚仁慈爱民如子,心如明镜公正明理不偏不倚吗?景帝从来不知道,在卫衍心目中他是这样的人,或者应该说卫衍希望他成为这样的人。 可是,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以后也没法成为这样的人。那么,卫衍他难道打算日后稍有不如他意的地方,就这么逼他吗?用他对卫衍的心疼宠爱来逼迫他让步? 若第一次就让他得逞,日后必然还会有无数次相同的事情,所以第一次就当狠下心来拒绝他的无谓请求。 景帝理智上这么想着,心里却始终做不到无动于衷。秋夜凉意上来,他会不会冻着,跪久了膝盖会不会疼,晚膳也没用,会不会饿着他。不去想还好,这么一想,他担忧的东西就越来越多。 “起来吧,你赢了。”到最后,景帝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狠下心来,和卫衍硬熬到底,最终向他低头,“朕明日就下旨彻查。” 天熙七年十月底,景帝下旨彻查荆州合丰府垅安县知县孙柯渎职一案。这道圣旨,从明面上而言,是日后无数杀戮的开端。实际上,有些事情,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初现端倪。到了这时,不过是水到渠成,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爆发出来而已。 第七十一章 旧事重提 后来, 景帝曾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黯然思索, 若他能预料得到他下旨彻查以后, 事态会急剧发展, 最后恶化到连他都无法控制的地步, 一开始就狠下心来拒绝卫衍的请求,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也许有, 也许没有。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 这时候, 景帝的朝堂上不乏耿直忠义之臣,这件案子其实已经有御史风闻上过奏折, 言明其中有些蹊跷, 恳求景帝下旨重审,不过因种种考虑,景帝始终留中不发而已。所以第二日他下旨以后,朝中的那些忠臣有了皇帝撑腰, 顿时占据了压倒性的局面, 很快议定三堂会审, 重新审议此案。 然后, 如滚雪球般,一桩小小的渎职案,最后审出了大大小小许多渎职案, 从荆州到京城,不计其数的官员被牵扯其中。 景帝收到这些审定上报的奏折, 表面上当然是怒不可抑, 摆出了要严惩的姿态, 实际上他已经在头疼,这事最后该如何收场。 帝王的权谋之术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均衡。这事牵扯过多,而且眼看着还会有更多的官员被卷入其中,于人心稳定,朝局平衡上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再说就算这些官员真的全部都有过错,也不可能杀到朝中无可用之臣。 况且对于景帝来说,就算是贪官佞臣,也有其存在的必要性,若他的朝堂上全是整日想着如何为国为民的大忠臣,他这皇帝的日子想来也不会很好过。 另一方面,这事也隐隐有了某些很不好的征兆。 景帝下旨之初,并没有说明他是因卫衍百般恳求才会下令彻查,而是拿他收到的御史奏折起的头。他从一开始就预料到这事可能会涉及到一大批官员,当然不愿意卫衍牵扯其中得罪这么多人,所以从头到尾就没在朝堂上提起过他。 偏偏,市井很快开始流传,因永宁侯代呈万民书,并且长跪苦求皇帝,才让此案能够重审。民间百姓听闻此事,当然拍手叫好,对永宁侯的义行大加赞誉。但是收到这份密报的景帝,脸上却很快变了颜色,他责令暗卫追查这风声的源头,并且命高庸对他身边伺候的人仔细盘查,若有窥探圣意私传消息者,全部杖毙。 天熙八年一月底,孙柯渎职案的重审工作进入了尾声,景帝按律惩处了一批涉案官员,后来又法外开恩赦免了大部分官员,代以或斥责或停薪或降爵之罚,留职以期戴罪立功。 这事刚刚平息下去,有一日,忽有御史上奏,提起一桩为官妓脱籍的陈年旧事,言语中暗指永宁侯行为不端,有贪赃枉法之嫌。 当年的那幅“燕山听涛图”,兜兜转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景帝手中,引发的小小风波可能无人知晓详细情形,不过若有心人仔细查探,未必不能查得一些端倪。 景帝何尝不知道,三法司上上下下都因孙柯渎职案被他狠狠削了一顿,几位主官虽然无大错,也因此案脸面无光,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来,现在自然是把在他面前为孙柯翻案的卫衍恨到骨子里去了,没错都能被他们找出些错来,更何况卫衍当年还确实做过此事。 故他接到这份上奏,当下也没有客气,明旨斥了卫衍一顿,罚他闭门思过三天。 景帝的这种处置方法,是他往常做惯的,也就是所谓的板子高高扬起,轻轻落下。既给了三法司一个大大的面子,又没让卫衍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惩罚。 明眼人知道皇帝最多也就意思意思处置一下,得了个甜头也就罢手了。但是那名御史并没有罢手,继续拿着一些有关永宁侯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奏。 卫衍担任近卫这些年,大错算不上,小错总是有一些的,被人这样盯着一桩一桩地翻旧事,也不是个事情。况且有朝臣见皇帝始终没有重责过那名御史,揣摩着皇帝脑中是不是有些别的念头,开始跟风上奏。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众人推墙倒,就算卫衍是圣人,也经不起被这么多人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挑错。 到此时,景帝才真正进退维谷。御史有风闻上奏之责,所以他一直没有严惩那名御史。至于他一开始没有摆出明显向着卫衍的姿态,是不愿因这些许小事,激化卫衍和三法司上下诸臣的矛盾。 到了后来,他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是有人打算借这个机会生事。不过,他的人他要护着,又有谁能动得了,所以他虽然恼怒,也还没有认真当一回事。 如此这般,终有一日,景帝震怒,当廷杖责了那名生事的御史,以及跟风的几名臣子一顿。当天下午,他就收到了那份显然精心准备了多年的奏折。 卫衍自二月以来,就一直在家闭门思过。其实早在去年年底,卫老侯爷听到传言,说孙柯案中他出了大力,就罚那名带方明生去见他的子侄跪了一夜祠堂,并且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后来过了年节,他被罚在家闭门思过,卫老侯爷又将他骂了一顿,责令他不准乱跑,自己则开始请客赴宴,与亲朋旧识联络感情交换意见。 这一日,卫衍是在半夜接到宣他入宫的圣谕的。 这种时候,宫门早就落钥。卫衍不知道皇帝这个时候急召他,到底是为了何事。他匆匆入了宫,才发现已经过了子时,昭仁殿中依然烛火通明。 他像往常一般,对着端坐案后的皇帝恭敬行礼,皇帝却没有像往常那般让他起身,始终沉默不语。卫衍跪了片刻,疑惑地抬头,才发现皇帝正凝视着他。皇帝没有表情的脸庞,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隐晦不明。 “不知陛下宣臣前来,所为何事?”这样的皇帝,让卫衍觉得好陌生。 一刹那,他猛然醒悟,这样的神情,这样的姿态,才是很久以前他侍奉的那个君王,至于后来的这个君王,却仿佛是披着那个君王皮的另外一个人。 “今日下午,朕收到一份奏折,然后朕仔细查了一些陈年旧事。现在宣你来,只是想听你自己说一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景帝扬了扬手,一份奏折就被丢到了卫衍膝盖前的地上。 卫衍捡了起来,慢慢翻看,看到最后,他的手腕开始抖动。 “臣不明白。”他不明白什么叫做“私纵幽王余孽,意同谋逆”,难道皇帝竟然会相信这种无端的指责? “你不明白是吧。其实朕一开始也不明白,为什么幽州的事和荆州的事会联系在一起,后来朕查了一些旧档,终于明白过来了。朕问你,当年你去幽州宣旨监刑,是不是赎买过一名叫做绿珠的没官婢女?” “确有此事。” “朕再问你,那名婢女后来去了哪里?” “臣不知道。” “你不知道,朕却知道。朕告诉你,如今那名婢女正在荆州的深山老林里面,与那幽王余孽在一起。”景帝撑住额头,默想了片刻,才继续问他,“卫衍,现在告诉朕,当年你为何要这么做?” 卫衍根本不可能认识那名婢女,那么他在幽州无缘无故赎了一名没官婢女这事,便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否则的话只能坐实奏折上的这些指责。 景帝虽不愿怀疑他,却也想不明白他为何会莫名其妙去赎了一名婢女,半路又将那名婢女放走了。 当日他闻知此事,只以为卫衍酒后行为不端,又怕被他责罚,事后才抛弃了那名女子,因那时他心中正高兴,再加上某些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心思,他就勉强压下了这事不再提起,根本就不知道这名婢女竟然与幽王有着关系。 难道说,当日卫衍是在故作行为不端,真正的目的是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忽略背后的那些隐秘? 不,以卫衍的性子,应该不会做这种事。他还是先听听卫衍的解释,不急着下结论。 “臣当日是奉旨行事。”卫衍还在消化皇帝先前的那些话,猛然间发现皇帝的话中,似乎有怀疑他的味道,急忙为自己辩解道。 “奉旨行事?”景帝听到他的话,一直压抑着的怒火终于涌了上来,“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肯和朕说实话。你说你奉旨行事,朕问你,你奉的是谁的旨意?朕的旨意吗?朕可不记得朕下过这样的旨意。” “臣当日奉的是太后懿旨。” “住口。” 哗啦一声,案上无数的奏折被皇帝扫到地上,卫衍听到皇帝阴冷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卫衍,仔细考虑清楚,再回答朕的话。你说你奉的是太后懿旨,是明旨还是口谕?若说是明旨,懿旨在哪里?若说是口谕,你要去和太后对质吗?” 卫衍当年奉的是太后的口谕。不过皇帝此时要他住口,却是为他好,因为他根本不可能去和太后对质。只怕他这话一出口,就多了个攀污太后的罪名,只能让他死得更快一些而已。因为他这么说,就是在指责太后在私纵幽王余孽了。 卫衍突然明白,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他那时踏了进去,就注定了今日的万劫不复。 “陛下不信臣吗?”他仰望着眼前的男子,终于被无尽的绝望笼罩。难道他衷心以对的君王,也在怀疑他的忠诚? “朕信你又有什么用?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就算朕信你,也没办法为你脱罪。” 景帝用手掌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不忍心去看卫衍此时绝望的表情,示意人将他带下去。 景帝第一次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在卫衍说出他奉的是太后懿旨时,以及结合暗卫追查到的放出那些风声的源头,再加上孙柯案中,方明生能够见到卫衍,也隐隐有其他人设计的痕迹,他终于明白,原来这次是太后和他的皇后一族联手而为。 这些年来他始终小心翼翼,却还是及不上太后多年前的处心积虑,还是无力扭转皇后一族在此事中的推波助澜。 有他的母亲在后面坐镇,明日刑部大概就会在朝会上向他要人,在卫衍得罪整个三法司的前提下,这案子就算疑点重重,最后肯定也能被定罪。而且以卫衍的脾气,定是不肯招,审案的时候会吃的苦头,怕是数也数不清。 “人证物证?”景帝重新扫了一遍奏折上提到的这些证据,脑中的念头已然有些疯狂。如果没有所谓的人证物证,不知道他们准备怎么审? “陛下,老奴亲自去安顿的,一应用具都是侯爷原先用惯的,屋内火盆什么的都放置好了,不会让侯爷有一点不适的。” 景帝凝神思考了良久,听到高庸的回话,他才回过神来,想了一想,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着人小心伺候,不要让他受了委屈。” “陛下放心,都是原先伺候侯爷的人,知道该怎么伺候。”高庸回道。 第七十二章 存心挑拨 卫衍抱着膝盖坐在榻上, 木然地注视着殿内众人忙碌的身影。 刚才他一片茫然, 并没有注意到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现在他回过神来才发现, 这里不是皇帝常住的东暖阁, 大概是寝宫中的某间偏殿。 “侯爷,夜深了, 早点安歇吧。”高庸去皇帝那里回完话转回来, 见他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弹,悄声叹了口气, 上前去替他脱了衣服, 将他塞入被中,小心压好了被角,“老奴就在这里守着,有什么需要, 侯爷尽管吩咐。” 卫衍点了点头, 没有出声, 只是慢慢地将脑袋埋入被中。 榻上的被褥是往常惯用的柔软暖和, 殿内也早就安置好了火盆,可是他还是觉得很冷很冷,无法抑制地将身体蜷缩成一团。 他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太后要在多年前, 就用心险恶地设下这一陷阱?为什么皇帝不肯相信他的话?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需要太后如此大费周章地对付他?这些年来, 他自问行事仰无愧于天,俯无怍于地,唯一的错事或许就是和皇帝的关系,但是太后难道不明白,在这件事上,从来就由不得他。 这事,皇帝想要,哪里容得他说不,除非他去死,但是这件事明明是皇帝的错,他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去自我了断?更何况就算他想去死,皇帝也容不得他去寻死。 难道说他当年怕祸及家人,苟且着活了下来就是他的错?难道仅仅是因为君王失德,便是臣子的错,所以他在多年后,依然要为这个错误付出祸及家人的代价? 卫衍的脑中纷纷扰扰,无数个念头在里面打转,却始终理不出个头绪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他终于稍微平静了一点,才发现殿内除了他之外,还有好几个人的呼吸声。 皇帝让这么多人守着他,是怕他轻生吧。 卫衍苦笑了一声。 “私纵幽王余孽,意同谋逆”,这是要诛九族的罪名。如果能够以死明志的话,他当然不吝于自己的性命。不过以眼前的境况,怕就怕他死了,也逃脱不了“畏罪自尽”的污名,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又怎么敢轻生? 只是不知道过堂审问后,他认罪伏法,太后肯不肯放过他的家人?还是说,太后原本就是打算要将他及卫家一起置于死地,他认与不认,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 卫衍睁着眼睛,一夜无眠。 与此同时,昭仁殿中的烛火也是一夜未熄。 景帝为了帮卫衍脱罪,试图抹煞对他不利的证据,仔细筹划下来,才知道这件事很有难度。 要坐实对卫衍的指控需要证明两点。一是卫衍确实私纵了那名叫绿珠的女子,二是那名叫绿珠的女子的确是幽王余孽,两者皆能被证明,才能以此罪名入罪,偏偏这两点,他们都能提供人证物证。 物证有二:一是当年卫衍在幽州赎人时亲手签押留下的手迹,二是幽王同党的花名册,那名叫绿珠的女子赫然在册。至于人证,则不计其数,当日与卫衍同去幽州监刑的官员,幽州掌管刑名的官员,荆州与幽王余孽有过接触的百姓,都可以被找来作为人证。 景帝在看到奏折上罗列出来的证据以及物证誊本时,心里就很清楚,根本不需要过堂讯问,光凭这些证据就足够定罪。如果卫衍敢辩驳,他当日是奉太后懿旨行事,不过是罪上加罪,让他死得更惨而已。 若不是他太了解卫衍的品行,看了这些所谓的证据后,恐怕连他都会信以为真,大概根本不需要他们来逼迫,他自己就会动手了。 看来,为了对付卫衍,他的母后和他的皇后显然是花了大力气。 景帝眯着眼睛考虑,抹煞这么多人证显然不现实,一来他这里没有详细的证人名单,就怕到时候会有漏网之鱼,二来动静太大,恐怕会引起朝野非议,最好能够从物证入手。没有物证光有人证的话,这案子就能变成口水仗,慢慢拖下去,一直拖到他找到恰当的方法反击。 只是想要抹煞物证也不是件易事。 物证由幽州知州谢萌呈上后,按理来说此时应该是在刑部。不过想来这么重要的物证,他的母后未必会放心留在刑部,可能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也未可知。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在刑部,保管肯定严密,他要动手脚,也需要一定的时间。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的母后根本不会给他时间布置。 他们谋划多年,而他仓促应战,已经输了一着,现在只能步步小心,谨慎行事。因为他输不起,卫衍更是输不起。 等景帝布置好人手往物证可能存放的地方查探的时候,已经东方欲白,到了该上早朝的时辰。如他所料,他的母后根本就没有给他时间反应,当日早朝上,刑部尚书就对他发难,要求他将卫衍交与刑部讯问。大理寺和都察院也同时谴责他,认为他将罪臣拘在内廷,不肯交与刑部讯问,有包庇案犯之嫌。 因为孙柯案的缘故,三法司在此事上果然前所未有的步调一致,个个都是为国为民严峻刑罚的忠臣模样。 就算被当廷指责为昏庸也罢,无道也罢,景帝都不在乎,怎么都不肯松口交人。在明知卫衍得罪了三法司那么多人的情况下,他怎么敢将卫衍交给他们。到时候屈打成招还是好的,若有人横下心来,直接给他来个死无对证,就算日后他能诛尽他们,也无法挽回卫衍的性命。 这日午后,卫府卫老侯爷的内书房里气氛沉重。 在座的除了卫衍的几位兄长之外,还有族中的长者,他们已经收到了消息,正在商议这场风波中卫家该如何行事。 卫衍被参的罪名若被坐实,定会祸及九族,什么都不做坐以待毙当然不可行,要做什么该如何去做,便须好好商量一番。 卫衍的事明显只是表面上的原因,背后实际上是太后和皇帝的权柄之争,是皇帝后宫的势力之争。如今太后和皇后两族联手之下,皇帝明显势弱,就算加上他们卫家也没有赢的可能,那么他们卫家到底要站在哪边,就需要好好考虑清楚了。 若站到皇帝这边,皇帝输了,太后肯定会逼皇帝第一个拿他们卫家开刀,以达到削弱皇帝势力的目的;若站到太后这边,现在或许能逃过一劫,但是他日皇帝秋后算账起来,他们卫家又该如何自处? “其一,小七是我卫家子侄,这种危急关头怎能舍他?其二,陛下扶持卫家多年朝野皆知,此时就算舍了小七,我卫家也摘不干净,根本就没有置身事外的可能。现在我们站在陛下这边,不求赢,只求陛下输得不要太难看,能多一点与太后讨价还价的余地。照目前的情况来看,陛下对小七信任依旧,并没有因此事而疑他。既如此,只要陛下肯护着小七,小七想来性命无碍。我们不妨忍一时之困苦,以图日后。说到底,这天下总有一天是陛下的。”卫衍长兄卫泽的发言,定下了卫家在此事中的立场。 对于长子的话,卫老侯爷颔首表示赞同,在座的众人也没有表示反对。既然卫家早就介入了天家的母子之争,哪容得他们轻易脱身,此时就算明知会输,也只能输下去。 如同卫家预料得那般,就算卫家站到了景帝身后,他也赢不了,因为当朝太后他的母后,根本就不给他时间妥善布置。 “听说陛下一直将那罪臣拘在内廷,不肯转交给刑部讯问,哀家建议陛下须一步不离地守着他才行。”过两日,景帝按例去给太后请安,太后端坐在上首,笑着对他说了这句话。 “母后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景帝听到这话就变了脸色,他当然不可能寸步不离地守着卫衍,别人或许无法从宫内将他带走,但是太后却有这样的能力,“这些年来,朕虽然宠他,但自问一没有荒废政事,二没有疏于后宫。他到底犯了什么非死不可的过错,让母后这么容不下他?” “一没有荒废政事,二没有疏于后宫?到如今陛下还敢说这话?没有荒废政事?这话说来也对,陛下并没有荒废政事,不过是被他左右政事而已。没有疏于后宫?若陛下没有日后疏于后宫的打算,会有那永不纳妃的誓言?若陛下没有疏于后宫的话,会到现在还没有子嗣?” 对于太后而言,不需要其他过错,左右君王的意志,以及累及君王无嗣,这两条就足以让卫衍死无葬身之地。 “母后明明知道,朕到如今还没有子嗣,并不是他的过错。”景帝到如今还没有子嗣,真的不能怪到卫衍头上来,更多的过错恐怕要算到皇后头上去,不过景帝与卫衍自云城归来后,感情日渐深厚,而且他还年轻着,所以他一直抱着没有就没有的态度,始终不曾着急过,“至于孙柯一案,他不过是站在为臣者之位劝谏,是朕考虑欠妥,因他从不曾求过朕什么,一时头脑发热,才应了下来。” 卫衍在他身边这些年,就算卫衍并无干政的意图,也会在无意识中影响他的决定,类似的事当然还有,不过景帝相信,其他的事,太后并没有实证,孙柯案是因为皇后的人在背后借机生事,直接捅到了太后面前,才会引起太后震怒。 这事既然被人抓到了把柄,景帝再辩解说没有,只会让太后更加生气,所以他爽快地认了这个错,其他没影子的事,他肯定不会傻到此时去提起。 “他从来不曾求过陛下什么?哀家一直很想知道,陛下还要他求你什么?”太后对皇帝的这番辩解实在是无话可说,“这些年来,哀家始终看着,不需要他求,陛下已经把所有能给的,不能给的恩宠全部给了他,连他的家人朋友都能福泽到,陛下觉得他到底还需要求陛下什么?” 至于皇帝不肯认下卫衍累及他无嗣这个罪名,太后懒得和皇帝打这个口水仗,直接跳过了。当年去云城时,皇帝说他是去打仗,不能影响军心,不愿携带后妃同行,太后由着他。自云城归来后,皇帝统共才进过几次后宫,他自己想必最清楚明白,这些事,太后已经懒得去说他了。 “母后容不下他,自然连朕自愿对他好都是他的错。难道他真的罪不容赦吗?母后就不能继续看在朕的份上,对他网开一面吗?”景帝唯恐态度过于强硬,激怒了太后,只能恳求道。 若太后一定要置卫衍于死地,景帝就算怎么防备,恐怕也是防备不了。太后只要赐下一杯鸩酒,就能了断卫衍的性命。太后先前一直没有这么做,恐怕还是看在他的份上,网开一面了。到了此时,他不得不承认,他目前还赢不了他的母亲。 “陛下,你是天子,你富有四海坐拥天下,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为什么一定要如此执着于他,执着于一个根本就不爱你的人?”对于这一点,太后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就算皇帝喜欢男子,比卫衍好上百倍千倍的男子,也多得是,偏偏皇帝就是对他不肯放手。何况皇帝从前并不是长性的人,怎么会莫名其妙就为他改了性子。 “他爱朕的。”这话景帝说得斩钉截铁。虽然卫衍嘴上不肯承认,但是景帝相信就算在他怀里的是块石头,这些年过来也该捂热了,卫衍对他怎么可能会没有一点感情,“母后,孩儿保证皇嗣很快会有的,日后对他也会更加严厉,再不许他对政事多置一词,母后就饶了他这一回好不好?” “孩儿”这样的称呼,自皇帝登基以后,就被监督着改口,已经多年没用了,太后乍听之下,恍若回到了很久以前,又见皇帝在她面前示弱到如此地步,神情中满是凄然,显然是伤心欲绝,终还是动了作为母亲的恻隐之心,松了口: “他或者卫家,陛下择其一而留之吧。” 对于太后而言,没有卫家的卫衍,根本就不足为患,就算再得宠,也不过是皇帝的娈宠而已,根本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她随时都可以拿捏整治。至于没有卫衍的卫家,又能势盛几天?到时候皇帝触景伤情看着碍眼,大概用不了几日,就会自己处置干净的。 对于景帝而言,若没有卫衍,卫家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有意义;若没有卫家,还是他亲手抹去的卫家,卫衍和他之间,怎么可能还如往昔般相处? 说实话,他的母后给他这样的选择,还不如不给。 一时之间母子二人都不再说话,殿内安静了下来。 “若陛下实在决定不了,不如把选择权交给他好了。既然陛下笃定他是爱陛下的,何不试试在他的心目中,陛下和卫家,到底哪个更重要?” 过了很久,太后再次给了皇帝一个建议,心里却已经存了看好戏的念头。人心从来就经不起挑拨比较,皇帝此时深情不渝,只是不知道如此深情被人践踏以后,又会如何应对? 第七十三章 安抚保证 卫衍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景色发呆。 平京城的冬天要到三月才算真正过去, 这个时节天气尚冷, 庭院里面的树木只留些光秃秃的枝桠, 连一抹绿色都无处可寻。 自打那夜被关起来以后, 才过了短短五日的时间, 他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当门轴声响起,皇帝推开殿门进来的时候, 他还以为自己花了眼, 一时间不敢置信,只是愣愣地看着门口。 两个人面对面愣在那里, 长时间相顾无言。 皇帝目光忧郁神情疲惫, 而他自己的脸色大概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四目相对,沉默良久,皇帝终于走上前来,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母后说, 你或者卫家, 朕只能选择留一个。卫衍, 告诉朕,你愿意留下来。” 原来这就是最后的结局吗? 在这五天里面,卫衍反反复复地思考, 已经把所有的可能都思考过了,对皇帝此时的话并没有感到特别惊讶。毕竟这个结局比他预想中要好, 太后并没有赶尽杀绝, 还是给了他卫家一线生机。 他慢慢从皇帝的怀中挣脱出来, 跪在了地上,他没有说话,但是他的姿态,已经把所有要说的话,全部说了出来。 皇帝应该很明白,要他舍了全族性命,苟且偷生下去,根本不可能,何必到了此时,还要来逼他? “卫衍,这就是你最终的选择?”景帝注视着空荡荡的怀抱,慢慢开口,情绪不明,声音有些飘忽不定。 “求陛下成全。”地上的人慢慢俯身,语调平稳不带半点异样。 “卫衍,你为了家人不惜赴死。那么朕呢,难道在你的心目中,朕一点分量都没有,可以这么轻易舍弃?”景帝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这么干净利落地做出了决定。 虽然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卫衍必定不会选他。虽然他在他的母后面前,早就帮卫衍做出了选择,但是他的心里,到底还是存着一丝侥幸,想着或许卫衍会愿意选择他,就算最后不选择他,好歹也会多考虑片刻。 但是卫衍竟然连犹豫都没有犹豫一下,就做出了选择。此时,如果卫衍愿意假装着犹豫一下的话,他的心里也许会好受许多。难道在卫衍的心目中,他们这些年来的感情什么都算不上?还是说一旦牵涉到家人,他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只能往后站? 或许到如今这个地步,还要去计较自己和卫家,在卫衍的心目中孰轻孰重,这种事情真的很愚蠢,但是景帝就是忍不住要去比较,当然比较以后,只能让自己更伤心。 “臣为了陛下,亦可以不惜性命。”卫衍沉声回答皇帝的质问。 如果有必要,他同样可以为了皇帝以身尽忠,所以他并不觉得这与他此时选择赴死,以全孝道有什么冲突。忠孝不能两全时,为人臣子者才应选择尽忠,但是目前的情况,却是太后罔顾他的忠诚,他卫家的忠诚,设下如此险恶陷阱,千方百计地逼着他去尽孝。 他别无选择,只能如此做。 景帝无言地蹲下去,重新将他搂在怀里。 为了他亦可以不惜性命吗? 他想起很多年前遇险时,这个人以身挡在他的面前,他想起这么多年来,这个人待在他的身边,始终恪尽职守守护他的安全,他很清楚卫衍的话不是虚言,如果有必要,卫衍的确也会为了他慷慨赴死。 可是这个人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明白,他并不是在争,卫衍到底是肯为卫家去死,还是肯为了他去死,他只是希望自己对他而言,已经重要到他愿意为了自己活下去。 只要卫衍愿意活下去,就算要用卫家满门性命来换,他也不在乎。虽然理智早就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事。卫衍绝对不会做这样的选择,以前不会,现在不会,若有以后的话,肯定也不会。 “朕不要你死,也绝不会让你死。”景帝将卫衍紧紧搂在怀里,再也不肯松手,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不管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会让卫衍活下去,连同卫家一起活下去。 也不知道相拥着待了多久,景帝才把他抱去了榻上。卫衍的眼睛里面都是血丝,这几日肯定没有好好休息过。景帝守在他身边,直到他睡下后,才悄声出了殿门,示意外面候着的内侍进去小心守着他。 等到离门口远了点,他才吩咐:“宣肖越昭仁殿见驾。” 很快,户部尚书肖越应召前来,昭仁殿的谒见室中,就此被一片难捱的沉默笼罩着。 肖越坐在皇帝下首的软墩上,不停地用袖子抹着额头上的汗滴。自刚才听了皇帝今日宣他来的用意后,他就开始额上冒热汗,背后冒冷汗,冷热交加,不知该如何自处。 他张了好几次口,却始终无法出声,不管是“臣不能”,还是“臣遵旨”,这三个字全都重如千斤,无法轻易说出口。 皇帝要动用大笔银两,却不愿发明旨,示意他不要惊动任何人,暗中从国库中转出来,再把帐面抹平。这事听上去骇人听闻,实际上操作起来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困难。肖越掌管户部多年,当然有办法办成此事,也知道皇帝此时要这么多银两所为何事。 卫家为了给永宁侯脱罪,已经撒了大把银子下去了,所求的并不是站队,只求关键位置的那些人能够中立,皇帝此时需要这么多银子,要做的事怕也是差不离。 只是这种事,无论他做还是不做,想来日后都不会有什么好处。如果不做,皇帝此时或许不会把他怎么样,但是他心腹的身份肯定保不住了,日后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如果做了,皇帝此时遂了愿,也许会念着他的好,但是他日皇帝回过神来,会不会要和他算这挪用公帑的账呢? “此事法理难容,朕不逼你,肖爱卿好好考虑清楚即可。”景帝注视着殿中的屏风,淡淡开口。他知道肖越顾虑重重是为哪般,但是他不会给肖越想要的保证。 “臣遵旨。”肖越听到上首皇帝的话,突然醒悟过来,这恐怕也是皇帝的试探,皇帝是在试探目前对皇帝不是很有利的情况下,他的心腹重臣们对他的忠心到底有多少,赶忙定了定心神,跪下奉旨。 人在朝堂,身不由己,他别无选择,只能赌一把,赌皇帝他日不会过河拆桥,为此事拿他开刀。 听了这话,景帝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天熙八年二月的幽州知州参永宁侯私纵幽王余孽案,开始时来势汹汹,经过半个多月的较量,结局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永宁侯自始至终都被拘在内廷,没有被押到刑部过堂讯问。三法司上下齐心协力,虽然在朝堂上逼得皇帝罢朝了好几日,还是没能达成将永宁侯收监的目的。 后来,宫中终于来了旨意,对此案的裁决做出了批示。刑部最后上的结案条陈上,删了“意同谋逆”的罪名,换以永宁侯“受奸人蒙蔽,乃无心之过,然罪行严重,当责以流刑”这样的结论。 当诛九族的罪名,最后却能以永宁侯被处以流刑,其家人贬官削爵就能得以了结。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是皇帝、太后、皇后终于就此案达成了妥协的结果,至于皇帝到底付了多少让太后皇后满意的代价,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卫衍,活着回到朕的身边来。” 明日卫衍就要被押解出京,流放至幽州极北之地的荒山矿场服苦役,最后一夜,景帝抱着他低声交代。 “朕知道你受了委屈。但是倘若你回不来,朕很快就会忘了你,也不会帮你报仇,你的委屈只能白受了。” “卫衍,如果你真的回不来,你放心好了,你不会孤单的,朕保证会送你的家人下去陪你。” 皇帝的话虽然听起来很像是在发疯,卫衍心里却很明白,皇帝现在的话相当认真。如果他真的回不来,皇帝极有可能会做那些发疯的事情。 “臣保证,臣会回来的。”卫衍信誓旦旦地保证,实际上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底。 千里流放之刑,自古以来能回来的寥寥无几,死在路上的就不计其数,至于在流放地死去的更是司空见惯,何况太后和皇后未必就能让他平安到达流放地,他此时的保证,最后能不能兑现,实在是个很大的问题。 不过,为了安抚皇帝,不让皇帝现在就发疯,他只能这么保证。或许,真的到了他死讯传来的那一日,皇帝已经淡忘了他也未可知。 第七十四章 夜凉如水 “朕将他交给你了, 未来这几年, 好好照顾他, 等京中诸事平定下来, 朕就召你们回来。”景帝肃然向下面候着的人下令。 “陛下请放心, 臣定当竭尽所能,护得侯爷周全。”赵石领命, 收好皇帝交给他的银票, 向皇帝叩首行礼。 “去吧。”景帝颔首道。 “臣告退。”赵石躬身退到殿门外,才转身离去。 景帝盯着赵石远去的背影, 默想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或许这个方法并不是最好的, 卫衍这一路北上,必会受到种种委屈,但是他左右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借此机会, 让卫衍离开朝堂, 离开京城, 离开未来注定要发生的无数腥风血雨。 这几年无论对他, 还是对卫衍来说,肯定都会很难熬,但是形势比人强, 现在太后与皇后,皆磨刀霍霍盯着卫衍,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眼前只能退一步以图日后。 有句俗话说得好, 兵行险着是为活路。 卫衍此去幽州,山高皇帝远,他的势力固然路途遥远鞭长莫及,太后和皇后的势力又何尝不是。虽然流放之路苦难重重,不过有着暗卫一路随行打点,卫衍应该不会吃到很大的苦头。 而且他以卫家全族性命做威胁,以卫衍的性子,想来无论遇到什么危险境况,都不会再萌生死意,以他的身手,再加上暗卫的保护,就算太后或者皇后在路上还有什么后着,安全也不是太大的问题。 至于卫家那里,只要能忍过一时之困苦,当有云开日出重新起复的那一日。 卫衍那边他诸事都做好了安排,而他自己,目前则有很多事情要做。 毕竟,为了能让太后满意,为了能让皇后满意,为了能让卫衍平安离开京城,他答应了太多的条件,至于要让他自己满意,需要做的事则更多。 没过几日,幽州知州谢萌,就被景帝以政绩优良、出首有功、理当嘉奖为由召回京来,担任文华殿大学士,官至正一品,协助皇帝处理政务。 若从品秩而言,三殿三阁大学士位处文官之首,已经升无可升,自然可谓晋升。但是谢萌从握有实权的地方大员,升到这个看起来风光无比,其实历代都是用来加封以示尊崇,表面上是协理政务,实际上若皇帝以后没有事情交代他去做,只能沦为闲职的职位,就算别人不说,他心里也很明白,皇帝这是明升暗降,在发泄他出首卫衍之事的怒火呢。 谢萌心里有万般委屈要对皇帝诉说,毕竟这事就算他不做,太后还是会找到其他人做的,皇帝第一个要拿他开刀,他真的很冤枉。 不过古往今来,夹在天家母子权柄之争间的臣子,恐怕都是他这种下场,不管谁胜谁负,最后做人臣子的命运都差不多,所以他只能想开点,老老实实地谢恩,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夹紧尾巴做人,免得一个不慎被皇帝抓住了小辫子,落得和他那卫师弟一样的流放命运,或者更惨,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景帝将谢萌调到身边来,自然是不怀好意。不过谢萌老奸巨猾,诸事都办得妥当无比,就算他刻意刁难,也能让他满意。虽然景帝很想要抓个由头,将他千刀万剐,却被事实逼得不得不承认,他是个能吏。 如此这般,景帝一方面对谢萌的忠诚不抱任何希望,另一方面,却不愿浪费他的才能,重要的事情不肯让他碰触,只拿些需劳心劳力,偏偏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交代他去办,直将当日丰神俊朗的知州大人,折磨得清瘦无比,一个头堪比两个头大,偶尔被太后召见,他就忍不住要去哭诉。 “你不想在皇帝手底下老老实实地干活,帮皇帝分忧,还想去哪里干活?现在废话这么多,小心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说话。”太后听了他的哭诉,并没有帮腔,只是笑而叱责。 谢萌当然明白太后话中的意思。兵行险着是为活路,这才是太后命他来出首卫衍的真正原因。 谢萌虽然出身谢家旁支,不过太后多年前就很赏识他,他也为太后效力多年,堪说是太后手下的一员爱将。太后摄政多年,亲信得力的臣子无数,就算没有卫衍的事情,他日皇帝大权在握或者太后百年之后,皇帝也未必容得下太后的旧人,对于手下的这些爱将,太后自然也要做些安排,以便日后能让皇帝容下去。 太后多年前就开始小心布局的这盘棋,目前不知道绕进去了多少人,日后或许还会绕进去更多的人。皇帝,皇后,卫衍,谢家,卫家,还有朝中诸臣,恐怕都成了太后棋盘上的棋子,至于他,自然也只能乖乖的做一枚马前卒,在棋盘中冲锋陷阵努力表现,以求他日太后罩不住他的时候,皇帝愿意给他一条活路。 不过,太后怎么会知道,皇帝不会被他气到随便找个理由杀了他,而是要把他弄到身边来,一定要揪住他的痛脚,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剐了他? “他是哀家生的,哀家怎么会不知道他会怎么做?”对于皇帝遇事的时候会想些什么,会做些什么,太后基本上能料到七八分,唯一的失算恐怕就是在卫衍的事上,不过皇帝在对待卫衍的时候,行事与他在其他诸事上全然不同,太后摸不到头绪也就不奇怪了。 众人在看到天家母子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似乎都忘了一件事,不管怎么说,他们始终是母子。 皇帝是太后唯一的儿子,太后今日所做的种种,不过是在历练他,不会真的把他逼到绝境。太后是皇帝的母亲,就算皇帝有朝一日大权在握,不再受到任何掣肘,他也绝不会留下让人诋毁的把柄,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行为来。 百善孝为先,孝道是人伦之首,天下的臣民都注视着他,无论皇帝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要有必要,他就必须把该做的那些姿态,做到一等一的足。 皇家的确无亲情,或者说皇家人的亲情,普通人根本就无法理解。这对天家母子或许彼此之间矛盾重重,处处针锋相对,但是需要一致对外的时候,却绝对不会含糊。若有人不长眼,以为趁着天家母子争斗的时候,能够渔翁得利的话,其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早就明白了这一点的谢萌,也就继续过着他那伴君如伴虎的日子,整日待在皇帝身边,帮皇帝处理那些鸡毛蒜皮劳心劳力的繁琐事,还兼与皇帝斗智斗勇,为了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而努力。 只要到最后,连他这样对皇帝来说绝对是“罪无可赦”的臣子,也能因“可堪大用”而留下来,那么太后原先的旧人,皇帝应该都能够容下来了。 如果失败了,也就和原来一样的下场,不过至少努力过了,到时候的遗憾应该能少一点。 “陛下,今夜陛下打算驾临哪一宫,老奴派人去知会一声。”高庸替皇帝换了一盏热茶,见皇帝阅了刚送来的密报,脸色有些铁青,小心翼翼地上前替彤史司的总管询问。 景帝看了他一眼,将密报放在烛火上点燃,扔到案头的小香炉里面,直到那页纸燃成灰烬后,他才缓和了神情,吩咐道: “摆驾坤宁宫。” 在皇帝开口前,高庸隐约似乎听到皇帝咬牙切齿地骂了两个字——贱人。不过也许是他年老耳聋,听错了也有可能。 那一年,景帝是真正的独宠中宫,对皇后的百般宠幸没有夹杂一点水分。至于后族谢家,更是恩宠备至,一时无两。 那一年,景帝勤勉之君的声名开始在民间流传。至于事实,好像与传言也没有多大的区别。他白天勤于政事,夜晚勤于后宫,真正当得起勤勉之称。 那一年秋天,皇后谢氏终于被诊出有孕,这是自多年前皇长子夭折以后,景帝的第二位子嗣,自然是一件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后来几个月,又有妃子接二连三被诊出有孕,更是喜上加喜。 那年年末,景帝大赦天下,让天下臣民共享皇家的喜悦。 此时,政事顺畅,百姓安居,后宫祥和,后继有人。景帝仿佛终于忘掉了他曾经因某人的离去而伤心不已,心情开始好转起来。至于永宁侯卫衍,从那日后就无人敢在景帝面前提起,到了此时,更不会有人不长眼到旧事重提。 只是,在无人的时候,景帝偶尔会在处理政事的间隙,抬头望一眼昭仁殿中摆着的那架屏风,然后低下头去,继续处理他的政事。 只是,在无数个独眠的夜晚,景帝半夜醒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再也不会有人窝在他的怀里犹自好眠,才发现原来又一日终于过去,心中纵有千般愁绪,万般感慨,到最后不过是化作一句“夜凉如水”。 第七十五章 千里流放 流放, 又称流刑, 是降死一等重刑。景朝的流放地通常是幽州苦寒之地的荒山矿场。 在卫衍的认识里面, 所谓的流放就是一堆犯人被穷凶极恶的差役提着鞭子驱赶着, 披枷带锁徒步跋涉千里前往流放地。 一般流放的季节都是选在冬季,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走得慢了后面就有鞭子唰唰唰地飞, 再加上一路上缺衣少食,越往北天气越冷, 老弱病残者就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来, 就算是青壮年,路上若有个头痛发热,无医无药的情况下,恐怕也是熬不到地头。 至于到了流放地, 那就更不用说了, 在那种服苦役的地方, 种种磨难是家常便饭, 虽然他那时在皇帝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一定能回来,最后能不能熬下去, 他根本就无法确定。 不过真的到了被押解出京的那日,他才发现事实与他想象中有些差距。这北行流放的标准配备是差役两个, 一前一后, 一个带路, 一个断后,犯人一个,也就是他,没有脚镣,没有枷锁,走在两人之间。没有皮鞭,没有叱骂,当然也没有交谈,就这么闷声不响地走了大概一个多时辰,带路的那个差役带着跟在后面的两人,拐进了路边一茶棚里。 卫衍远远就看到了茶棚里面隐约的身影,他的眼眶湿润了起来,他紧赶几步越过了那带路的差役,进了茶棚,跪在里面那中年美妇的面前。 “母亲……”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他却不知该如何诉说,最后只剩下哽咽。 世人都说,父母在,不远行。他此次不但是远行,而且还是因罪被流,祸及家人,更是让父母伤心难过,不孝至此,无以复加。 “衍儿……”柳氏见丈夫已经将那两个差役迎到一边说话,她心中虽然难过,也知道时间不多,况且私见流犯,送衣送食这种事若被人知晓,怕又有御史参上卫家一本,惹来很多麻烦。 此时,她只能强忍着悲痛,摸了摸儿子的头,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带到另一边去小心嘱咐。 那边桌上放了个包裹,柳氏打开包裹,对儿子一一交代。包裹里面除了衣物鞋袜还有些干粮碎银,至于银票则缝制在了贴身衣物里面。衣服鞋袜都是卫衍被判流刑的旨意下来后,她带着侍女们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除了中衣中裤外,还有夹袍棉袍以及几双千层底的鞋子。 所有的衣物针脚密密麻麻做工考究,显然是费了缝制者无数的苦心,料子却是平常百姓惯用的粗布。绫罗绸缎虽好,却是富贵闲人无所事事的时候穿用才合适,经不起一点粗活,随便碰一下就会拉开一道口子,只怕穿不了几天就不得用。这平常百姓家的粗布却不同,就算怎么折腾,也能穿上好一阵子。 只是柳氏想到儿子自打生下来,就没有受过这等委屈,心中又是好一阵难过。不过她怕自己此时难过,让儿子更加伤心,只能仰头望了望外面的天空,强忍住了眼中的湿意。她理好了情绪,才转过头来,见儿子头发似乎有些散乱,便让他坐下来,掏出梳子为他梳发整理,又细细叮嘱他以后该如何照顾自己。 等这边束好头发,那两个差役示意时间差不多了,他们这就要启程。卫衍又在父母面前好好磕了几个响头,才依依不舍地与父母告别。 “慧娘,别难过了,不碍事的。这一路上我都打点好了,就算到了幽州,也会有人照顾衍儿的,你就放心好了。”卫老侯爷见柳氏望着儿子的背影伤心不已,拿话安慰她。 卫老侯爷本来就已告老在家,而且皇帝念他劳苦功高,并没有被削爵,不过卫家的其他人都因此事所累,被贬官的贬官,削爵的削爵,更有好几位子辈上书自请离京,皇帝都一一准许了。 经过此事,卫家在朝中的势力大受打击,大概此后许多年会一蹶不振。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卫家经营数代,各种关系盘根错节,也不是能被轻易摧毁的,虽然此次无法替卫衍脱罪,但打点上下的能力还是有的。 “我就怕他照顾不好自己。”柳氏边说边用锦帕抹去了眼角的泪滴。 “不会有事的,他早就不是孩子了,会照顾好自己的。”卫老侯爷无奈地劝道。他对柳氏是这么说,其实他的心里面,对这个早就成年多年的小儿子,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同样一点都没有底。 他们二人站在路边自家马车旁边,望着儿子越来越远的背影说着话,却有一辆牛车慢悠悠地过来,让他们的马车让路,等到自家的车夫把马车赶到了远处,那赶牛车的汉子,推起帽檐说了声“多谢”,也往那个方向去了。 “那位是……”柳氏在那人推起帽檐的瞬间,瞧见了他的脸,脱口而出的瞬间,她又想到了什么,急忙掐住了话头,转过头去用眼神向丈夫求证。 卫老侯爷暗中握紧了她的手掌,示意她不要多话。在刚才交错的瞬间,他也认出牛车上的那人,就是这些年来一直跟随在卫衍身边的赵侍卫。震惊之余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原来皇帝同样放心不下,派出人来一路跟着北上了。这样的话,他们应该能够稍微安心一点吧。 卫衍与父母分别后,就沉浸在离别的伤感中,麻木地跟着前面的差役不停往前走。 很快到了中午,正好路边有一个歇脚卖吃食的地方,他们就停下来吃了午饭。午饭不算粗陋,三个人都一样,五个肉包子,外加一碗清汤。大概他家老爷子打点过了,这两个差役对他很客气。卫衍走得饿了,也不挑不拣,没几口就吃完了,还感觉有点意犹未尽。 吃过午饭,灌满水囊,休息了一会儿,一行三人继续上路了。 卫衍刚开始沉浸在离别的伤感中,没有注意到,后来吃过午饭伤感过去,重新开始走路,他才发觉这么走路,脚底心开始痛。领路的差役健步如飞,后面的差役也紧紧跟着,呼吸都没乱一下,显然对这样的赶路速度一点都不觉得吃力,卫衍自然没好意思说让他们走慢点,只能让自己尽量忘了脚底心的疼痛,跟上他们的速度赶路。 然后走啊走,走啊走,一直走到天黑,才赶到一个驿站吃饭过夜。等洗脚的时候,卫衍才发现脚后跟和小脚趾旁都起了水泡。 “刚开始走这么多路都这样,等多走几天,习惯了就没事了。侯爷再忍几天,等我们出了京畿地区就不用这么辛苦赶路了。”行路的时候总爱跟在卫衍后面,稍微胖点的那位差役,帮他打水过来,见他将脚浸入水里,就在那里呲牙,帮他用针挑了水泡,又拿出个小瓶子,给他抹了点药。 等到一切收拾好了,外面落了锁,人走远后,卫衍才钻进被窝。 其实不上锁,他也不会逃的,如果他逃了,皇帝也许不会把他怎么样,但是太后肯定不会放过他的家人,他怎么敢逃? 驿站的被子是粗布的,不柔软,不过还算暖和。他埋首在被窝里,手掌默默地攥住贴身挂在心口的那方暖玉,那是临行的时候,皇帝特地从身上解下来,挂在他头颈里的。 刚才那个胖差役给他上药的时候,掏出来的那个青瓷小瓶,明显也是宫中的制式。 “陛下。”他在心中默念了一声,不知道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到底该怪皇帝,还是要感激他。不过他并没有想出个所以然,因为整整走了一天,他很快就被疲累征服,去见周公了。 “咱们是刑部的差役,不是他卫家的小厮,虽然收了他家的银子,一路上对他照顾些就好了,你干嘛这么用心伺候他?”那胖差役端了脚盆出去,倒了洗脚水,回到了房间里,就听到瘦差役在那抱怨他。 “卫侯爷不是坏人,他肯定是因为那个孙状元的案子,得罪了奸人才落得这个下场,咱们能照顾一点,就多照顾一点吧。”这是胖差役对卫衍被流案的理解,“他以前被人照顾惯了,现在一下子什么都要自己做,哪能一下子就学会,总要给他点时间适应。再说要是真没照顾好,卫家不会把我们怎么样,那位爷会放过咱们?” 听了胖差役最后那句话,瘦差役不作声了。这趟差事他们收获很丰厚,卫老侯爷打赏了他们每人二百两,让他们一路照顾卫衍。其实在这之前,早就有人打赏过他们了,不过那位爷是一手银子一手刀子,他的确不敢得罪,就对胖差役近乎小厮的服侍行为,当作没看见了。 第二天继续赶路,卫衍的脚还是痛。 第三天继续赶路,卫衍的脚依然痛。 第很多天过去,等到卫衍的脚上起水泡的地方长了老茧,他终于不痛了。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出了京畿地区。一旦出了天子脚下,不用再担心会碰到啥啥御史官员之类的,那两个差役也就放松下来,不急着赶路了,两个人都走到了后面闲扯,让卫衍在前面带路,并且经常要他慢些走。 如果不能按时到达流放地,虽然可以用路上种种理由来做解释,也可能会有些麻烦。 卫衍很好心地为他们着想,却被他们笑话了一顿,一气之下就开始走走停停起来。 卫衍以前出门,不是骑马就是坐车,身边又跟了许多人,就算他对路边的东西感兴趣,也很快会被人劝走。前阵子他走路走得脚痛,又忙着赶路,自然不能东张西望,东看西问。现在他习惯了走路,又兼行路速度明显减慢,他就开始有心情对种种东西好奇起来了。 那两个差役对这些东西知道的,通常会对他解释。如果不知道,卫衍也可以问路边的行人,或者地里的老农,如此这般,他们经常走走停停,若不是路上经常路过些牛车马车,顺路带他们一程,以他们这个磨蹭的速度,也不知道哪天才能走出冀州。 第七十六章 矿场遇险 四个月之后, 他们终于到达了流放地。 从京城到流放地的路程, 就算队伍中有着老弱妇孺, 三个月足矣。他们三人都是青壮年, 却走了足足四个月的时间, 是有很多原因的。 一路上东张西望走走停停也就不去说了,耽搁的那些路程, 好歹有那路过的牛车马车帮他们赶上去, 最最主要的原因,恐怕就是后来带路的人变成了卫衍。 让一个不熟悉道路的人带路, 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在冀州时还好, 官道通达,卫衍还不至于弄错方向。后来进了幽州,经过的地方多是荒山峻岭,走岔路就变成了经常的事, 有一次他们甚至在山里兜了好几天, 到最后连那两个差役也晕头转向, 不辨东西。若不是后来冒出个打猎的山民帮他们带路, 他们转得都快生出落草为寇落地生根的念头了。 如此这般,在赶路和迷路间反复了无数次,三人终于到达了流放地的某个矿场中。 交接后, 卫衍并没有受到什么为难。管理矿场的官员,小心翼翼地接下了他这烫手山芋, 例行训话都变得非常客气, 听那官员的言下之意, 只要卫衍不来找他们的麻烦,他们也绝不会来找他的麻烦。 出现这样的情况,当然是由于卫家的关系和皇帝的势力,早就渗透了这里。这世上或许有人不爱银子不畏权势,或许有人会为了利益铤而走险,但是这世上的人,总是会有各种各样在乎的东西。 皇家的暗卫从设立之初,做的就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拿捏别人的弱点是他们的长处,赵石率领的众暗卫,自然知道该如何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来达到目的。 矿场给卫衍拨了一个干净的单间给他居住,一路上一直在照顾他,教导他种种生活琐事该如何处理的胖差役,还帮卫衍收拾了一遍房间,又叮嘱了他一番,才很不放心地和瘦差役告辞离去。 就这样,卫衍在这极北之地的矿场,开始了他的苦役生涯。当然,比起其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流放犯,他的活还是很轻松的。 这个矿场主要从事白玉的开采,另外还有一个小型的手工作坊,做些白玉雕刻的活。卫衍一来就被分到了手工作坊,给一位老师傅打下手。 这位老师傅姓袁,手艺精湛,人也很和气。卫衍每天的工作不过是帮他去搬运石头,打磨雕刻好的成品,打扫整理雕东西的地方。这些事情卫衍以前都没做过,不过他人不笨,袁师傅也和气,教过一两遍以后,卫衍也就能做得像模像样了。 过了两个月,卫衍在袁师傅的指导下开始学习雕刻。袁师傅的人生感悟是“家有金山银山,不如一技傍身”,万贯家财也会有散尽的那天,学会一门手艺活的话,走到哪里都会有饭吃,就算是流放,会手艺的流放犯,也比不会手艺的流放犯处境要好。 他观察了两个月,见卫衍是个实诚人,做事认认真真吃苦耐劳,不会表面勤快背后偷懒,对长者真挚有礼照顾有加,虽然不是聪明伶俐到一点就透,好在勤能补拙,应该不难教导,就准备收他做徒弟。 虽然皇帝说过以后要让卫衍回去,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日后会怎么样,谁都料不到,凡事做最坏的打算,也未尝不可。此时见袁师傅厚爱,卫衍就郑重拜了师,开始认真学习手艺。袁师傅说得很对,有一技傍身,日后就算真的回不去,在这里的日子好歹能够好过一点。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客商订了一石狮,袁师傅看了好几块卫衍挑来的石料,都不满意,卫衍就陪他去石场实地去挑。 “二号矿洞里有一块我估摸着合适,要不袁师傅进去看看?”袁师傅在这个矿场的雕刻师傅里面,也算是排得上号的,见他进来,很快有相识的管事过来和他们打招呼,他问了袁师傅的要求后,略想了想以后对他们说道。 “师傅您在这里等着,我进去想办法把它搬出来。”二号矿洞很深,卫衍担心师傅的关节会受不了,自告奋勇要去把那块石头弄出来。 后来发生的事有些玄乎,众说纷纭,事实的真相除了后来负责审理的赵石外,大概只有皇帝心中了然。 那日卫衍进去没多久,外面就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岩石炸裂声,地动山摇的剧烈振荡,竟然把二号矿洞的入口处给震塌了。 赵石收到这个消息时,连想死的心都有了。皇帝心爱的人,不明不白地折在了这里,皇帝怕是会失去理智的。他们这些跟着的人,固然要下去陪他,至于这个矿场其他的人,恐怕也逃不过。 当下他不再顾忌会不会暴露身份,直接找上门去,亮明了皇差的身份,逼矿场的总管赶紧组织犯人,去把人挖出来。 “大人,这是意外,矿场开矿,出现这样的意外很平常。”矿场的总管战战兢兢地对凶神恶煞脸色铁青的赵石解释道。这种矿洞塌陷的事很平常当然是假话,不过几年有一次却是正常。 “是不是意外,事后我会调查清楚,如果你现在不把人挖出来,我保证你连解释都不需要了。”赵石冷冷地回答。不是他要危言耸听,而是事实就是这样。 外面组织起人开挖的时候,里面已经乱做一团了。这个矿洞里面有百来个犯人在开采。听到炸裂声,当时就有人想冲出去,不过已经反应慢了,冲在前面的那几个人,被活活压死在乱石里面,后面的人退得快,才捡回了一条小命。片刻之间,长达五百米左右的通道,就被掉下来的石块堵了个严严实实。 卫衍当时在矿洞深处,只听到了声响,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他听到众人喧哗的声音上来的时候,进来的路已经被堵死了。 旁边的人有的歇斯底里团团乱转,有的瘫倒在地绝望到无法动弹,有的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讨论要怎么办,有的疯狂的要去搬那些乱石,还有些想去里面寻条出路。一旦遇到生死攸关的危险,每个人的表现都各各不同。 “大家不要乱,先商量个办法出来,再一起动手,人多力量大,这种时候分散开来,怕是更没有活路。”卫衍从来没有被困在地底的经历,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他此时的话含了内力喊出去,很快让乱成一团的众人安静了下来。 “怎么办?” 众人面面相觑,茫然了一阵,将目光落在了场中的长者身上。显然,这种不知所措的时候,年长者的经验比较重要。 “从塌的地方开始挖。” “这样挖可能会继续塌,换个地方挖。” “地下也许会有出路。” “如果外面没人挖,光靠我们要挖到什么时候?” …… 可惜,就算是年长者,这个时候意见也没法统一,再加上各有支持者,场面顿时又乱成一团。不得已,卫衍只能又一次做了维持秩序的人。 最后,众人总算商量好,派几个人去地下找路,还有几个人去弄水,其余的人分成几班开挖,不挖的尽量休息节省体力。挖的通道不需要太大,能够过人就可以,已经塌下来起支撑作用的石块都不能动,尽量从旁边钻孔打通。 里面挖挖塌塌,进展缓慢,勉强挖出了一歪歪扭扭的地道。外面又何尝不是边挖边塌,唯一的优势就是外面加固的材料比较多,挖的速度要比里面快。 饶是这样,被关在里面的人,再一次看到阳光,也是三日后了。 当最后一块石块被搬走,两头的犯人看到彼此的手,都欢呼了起来。这三天,无论是里面的人,还是外面的人,日子都不好过。里面的人因深埋地底而恐惧,外面的人则因为那个凶神恶煞的监工而恐惧。 赵石整整三天都没合眼,就算是吃饭,也是在矿场吃的,里面的人一个个出来,一直没看到他在等的那个人,他的心就不停地往下沉,以至于到最后看到卫衍扶着个人出来的时候,他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看到赵石的时候,卫衍也是万分惊讶,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一路上,他一直是在被照顾着的。被家人照顾着,被赵石照顾着,也被皇帝照顾着。 “属下失职,让侯爷受惊了,请侯爷责罚。”好半晌,赵石终于能够开口,直直跪了下去。 外面的众人更惊恐了,惊恐的对象除了赵石外,还多了个卫衍。能让青面獠牙的恶煞下跪请罪,这位怕是更恶吧。 卫衍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去,紧紧拥抱住了他。劫后余生,如果那个人在眼前的话,他也很想紧紧抱住他。 “关于此事,属下会给侯爷一个交代的。”赵石那时候郑重保证,不过到最后,他给卫衍的交代却是这是一场意外。当然,这世上有很多意外,所以后来矿场中有人因意外而亡,也就不奇怪了。 从那时候开始,赵石就明目张胆地跟在了卫衍的身边。小小的手工作坊中,经常可以看到袁师傅的两个徒弟面对面雕刻的诡异情景。 这一年的年末,皇帝大赦天下,很多人被减了刑罚,卫衍也在其中。到了第二年的夏末,皇帝嫡皇子降生,再次大赦天下,旨意到达幽州后,卫衍开始了第二次长途跋涉。 这一次,他们的目的地是江南,同行的还有袁师傅。 第七十七章 明争暗斗 天熙九年、十年、十一年, 皇室在九年夏末嫡皇子景琪出生后, 相继又有几位皇子公主降生。 计有皇三子景瑛, 乃周贵妃所出;皇四子景琨, 乃郑婕妤所出;皇五子景玳, 乃华德妃所出。另有三位公主,分别是庄贤妃周贵妃安修容所出。 每逢皇室弄璋弄瓦之喜, 自然需要普天同庆, 与民共乐。于是在这三年里,景帝因皇嗣之喜, 共大赦天下八次。 不知情的人因皇帝的宽厚仁慈而感激涕零, 以为是明君仁君降临;知情者虽然明白景帝如此频繁大赦天下的原因,但是此时卫家早已被驱逐出了权力中枢,就算那人能够回来也于事无补,而且随着皇子们的先后诞生, 宫中的局势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早就无暇顾及远在天边的那个人。 当年太后求皇嗣, 皇后也求皇嗣;太后对卫家一门三侯荣宠备至, 卫衍能够影响君心左右圣意深感不安,皇后对卫衍蒙受圣宠多年不衰,卫家蒙受君恩富贵满门也是非常忌惮, 两者利益一致,彼此利用, 联手摆了皇帝一道。 皇帝措手不及之下, 为了护住卫衍, 保住卫家,一退再退,将他们提出的种种条件,全部答应下来,比如皇后所求的子嗣,太后所求的子嗣,就是当年的条件之一,而他后来的所作所为,也表明他并没有食言。 很快,皇后如愿以偿地有了身孕,但是打击也随之而来。在皇后有孕前,皇帝独宠中宫,冷落后宫,但是皇后被诊出有孕的喜悦还未消散,皇帝就开始流连后宫,沉湎美色,后妃们相继被诊出有孕。 当年淑妃虽得皇帝宠爱,毕竟娘家式微,在宫中并没有多少势力,可以随便让皇后拿捏,而如今有孕的这几位妃子,每一个都背景深厚,娘家根深叶茂,表面上对皇后个个谦恭有礼,骨子里可是一点都不好招惹。 而且太后求皇嗣,求的可不是皇后一人的皇嗣,有了多年前的皇长子事件,以及后来的某些意外,自然对皇后在这方面的成见已深,那些妃子一旦被诊出有孕,居所饮食各方面的防范也就变得异常严密起来,就算皇后又看着不顺眼,想要下手,一时之间也是无法得手。 “娘娘不需要过分担忧,只要娘娘生下皇子,地位自然稳固。”身边的嬷嬷见皇后不仅害喜严重,而且经常忧心忡忡,导致胃口始终不好,便极力开解她。 母亲孕中思虑过甚,对未出生的孩子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本宫怎能不担忧?”皇后听了她的话,眉目间依然是一片忧色。 在这深宫之中,没有分出胜负之前,谁都不敢有丝毫松懈。 这些年,那些女人为了她身下的位子,暗地里下的绊子又何尝少过。而以后,除了争夺她身下的后位,还要争夺储位,争夺皇帝身下的那把龙椅,各种明争暗斗只会更加如火如荼。 无论皇后心里多么得不甘愿,在她肚里的孩子出生之前,她的确消停了一会儿,原因倒不是她突然想通了,而是因为一个意外。 这世上多意外,宫中的意外更是层出不穷,数不胜数,背后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楚,这一点皇后比任何人都明白,只是她没有想到,有一天意外也会突如其来地落到她的头上。还好她肚里的孩子命大,在太医的努力救治下,并没有因母亲意外滑了一跤而不中用。 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对于这个成形还没多久的孩子来说,却不知道该说是福还是祸。 太后知道此事后,赐药之余,还派人来暗中传了一句话,大意是让皇后消停点,好歹为她肚里的孩子积点德。不过,真正让皇后消停下来的,却是皇帝暗中对内侍说的那三个字。 皇帝自从皇后有孕后,就开始冷落她,就算按例来她宫中,也因她有孕在身,坐坐即走,先前那般的宠爱,就像从来不曾发生过。 但是真要说皇帝在什么地方亏待了她,却也挑不出什么错来,皇帝所做的一切都是按例,都是宫规,冷落她,也是为了她肚中的孩子着想。 当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皇帝有心,就算不再临幸皇后,也绝对不会让她生出被冷落的感觉。说到底,还是因为皇帝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她的身上。 这里面的原因,皇后当然心知肚明,无论是多年前,还是早些时候的事情,早就让皇后想明白,他们之间永远都不可能再有什么郞情妾意举案齐眉,甚至连相敬如宾都是奢望,到如今,不过是一个各得所需。 只要皇帝肯让步,肯让她生下嫡子,后位稳固,她根本就不介意从此以后和皇帝两人,犹如这世上最好的戏子,专注地演好每一场帝后伉俪情深的大戏。 只是她没有想到,皇帝那日听人汇报,说她意外摔跤最终无碍后,竟然会对身边的内侍说“真可惜”。 听说皇帝对身边人说了那三个字的时候,皇后的心头掠过一阵寒意,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她原以为虎毒不食子,不管怎么说,她肚中的孩子也是皇帝的子嗣,就算皇帝再不待见她,再对他们谢家的权势有所忌惮,好歹也会对这个孩子心存几分怜惜。 她没有想到,皇帝不但从不曾期待过这个孩子的出生,竟然还会恶毒地希望这个孩子就这样因意外而消失,而且这场意外里面,到底有没有皇帝出手的痕迹,也无人可知。 “母后会保护你的。”皇后在收到这个消息后,独自抱着肚子坐了半夜,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肚中的孩子,她会好好护住他的。 从此以后,皇后如同竖起颈毛的母猫,事事小心件件谨慎,一刻都不敢放松,专注于保护肚中的孩子。 这么一来,宫中好歹平静了一段岁月。 不过随着皇子们相继出生,慢慢长大,平静很快又被打破。 嫡皇子周岁时,有朝臣上书,恳请皇帝将嫡皇子立为储君。 按理来说,嫡皇子是当之无愧名正言顺的储君人选。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贤是亘古传下来的规矩,皇室为天下万民之表率,当然更应该遵守这个规矩。 这么一份大义凛然无可指摘的上书,却被皇帝以“如此着急催朕立太子,难道卿觉得朕一定会早死”这样的诛心之论驳了回去。他当廷就勃然大怒,要将那名朝臣推出午门斩首。后来在下面的群臣苦苦规劝哀求之下,总算网开一面,饶了那名上书的朝臣一条小命,就算如此,那朝臣也逃不过被杖责的处罚。 这样的事有了几次,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发生。比如说,皇帝每月只是按例去皇后宫中,但是他去周贵妃宫中的日子却不少。比如说,皇帝在家宴的时候,曾经当众夸过三皇子,但是他对嫡皇子却始终不假颜色。如此明显的偏颇举动一多,很快就有了皇帝不喜嫡皇子,更加偏爱三皇子的流言传出。 朝臣们多是察言观色小心揣摩之辈,而且这些年来,皇帝对后族谢家恩宠备至,谢家权势熏天,依附者众多,但是反对者也同样不少。朝中很多人,对后族如此坐大的不安担忧由来已久,此时见皇帝明显是在打压嫡皇子,抬举三皇子,自然也就纷纷跟进。 一时之间,无论是在宫中,还是在朝中,谢家面临的压力都很快倍增。 有一日,皇后在中轩堂处理宫务,突然有人来报,说皇帝驾临坤宁宫。 自打嫡皇子出生后,皇后处处小心,日日防范,从不敢给皇帝一丝一毫单独和她的儿子在一起的机会,就怕又会出现什么意外。此时她听了这个消息后,也顾不得还有别的宫妃在场,当下就站了起来,宣布诸事明日再议,命人摆驾回宫。 其他的宫妃见皇后如此失态,虽不知何故,恭送她离开后,却彼此对视一番,心照不宣地笑着告别。 宫中不该让人知道的东西,绝不会让人乱传,但是皇帝和皇后之间表面情深,实则芥蒂日深的事实,到了如今,早就成了公开的秘密,所有的人都在冷眼旁观着,哪日这压抑了数年的怒火就会爆发出来。到时候,有些人怕是会尸骨无存。 有人落,便会有人起,这就是后宫。在这里,无数的女子踩着别人的尸骨上位,这是宫中的生存法则。有些女子在入宫前就明白这个道理,另外一部分挣扎着存活了下来,也就明白了,至于不明白的那些女子,早就消失不见。 皇后心急如焚地回到了自己的寝宫,一眼就看到负责照顾琪儿的女官紫砚,正候在琪儿的寝殿外面,而其他伺候的宫女嬷嬷等人,也统统被皇帝赶到了外面。 此时,皇后早就顾不得皇后该有的行为仪态,多年的名门闺阁教养,凤辇还不曾停稳,她就急忙走了下来,甩开外面要来扶她的宫女的手,一阵风似的卷进了寝殿。 “陛下!” 景帝听到外面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收回了刚才放在嫡皇子脖子上的手,回过头来对皇后微笑: “朕今日有空,过来看看琪儿,皇后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处理完了宫务?” 皇后一时间顾不得答话,她直接上前去,将儿子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儿子只是在睡觉,并没有什么损伤后,她那颗始终悬在半空中的心,才算放了下来,终于有心思应付皇帝。 “臣妾听闻陛下驾临,怕下面的人伺候不周,故急急赶回来侍奉。” “皇后有心了。” “这是臣妾该做的。” 这种场面话这些年来他们说得顺畅无比,别说是其他人,就算是他们自己,有时也要忍不住佩服自己,这谎话是越说越顺溜了。 皇后回来了,景帝无事可做,略坐了坐,很快就离开了。 当天晚间,嫡皇子开始上吐下泻起来。 景帝半夜收到这个消息,眉头牵动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命人赶紧去宣太医。 第七十八章 宫廷惊变 “陛下, 不管怎么说, 琪儿始终都是你的子嗣。纵使皇后再不好, 对于嫡皇子, 你也须怜惜几分。” 这些年, 太后年事已高,早就隐于后宫吃斋念佛, 对朝政不再关心, 但是实际上该知道的事,她还是知道的, 只不过皇帝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还是能让她满意的,所以她听听就算数,不需要插手。 今夜,发生如此大事, 整个后宫都被惊动了, 作为后宫真正的女主人, 她再也不能对此事不管不问。 对于太后的指责, 皇帝既没有承认,也没有辩解,只是说起了一桩很久以前的事情。 “很多年前, 朕曾经为那件事怨恨过母后,到了如今, 朕终于能够理解母后的一片苦心。成大事者, 不拘小节。成大事者, 不吝于牺牲。” 皇帝话中含糊不清所指不明,太后却很清楚皇帝在说哪件事。那件事,是他们母子生分的开端;那件事,是扎在皇帝心头的一根刺,时不时就会抽痛。 但是,太后始终没有为那件事辩解过,事到如今也无须辩解,就如同今夜皇帝根本不需要辩解一样。无论是不是他们下令的,有什么区别,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他们的纵容逼迫默许下发生的。 杀戮总是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将对方逼到不义的地步,让己方占据正义的立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举起屠刀。很多年前,太后就是这么做的,如今,皇帝不过是在做相同的事情而已。 太后望着皇帝嘴角淡淡的笑容,不再说话。 皇帝苦心布置多年,她此时再说什么,也改变不了嫡皇子可能会被牺牲在这事里面的结果。 到如今,皇帝的意愿已经无人能阻。 或许嫡皇子景琪真的是福大命大,或许事情并不是像所有人所想的那样。无论是哪个原因,到了天明时,他还是脱离了危险,如同多年前他在皇后肚中一样,坚强地活了下来。 皇后刚把心放回肚中,就得到了太后为这事训过皇帝,但是皇帝并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消息。显然,这件事与皇帝脱不了干系。 只要皇帝对这个孩子的憎恶之心不改,这样的事情就会接二连三地发生,在这深宫之中,防不胜防,说不准她们母子二人什么时候就遭了毒手。 “娘娘,您的手……奴婢去叫太医来。”伺候的宫女在一切终于安定下来,服侍皇后安寝的时候,发现皇后的掌心都是斑斑血痕,忍不住叫出声来。 “不碍事。”皇后已经下定了决心,这点小事根本就没有放在她的心上。 天熙十一年九月初五,有内侍在皇帝的茶水中试出剧毒,内务府层层追查下去,线索直指后族谢家。谢家眼看事情败露,铤而走险,意图逼宫,被早有准备的禁军一举击溃,几名首犯当场诛杀,亲朋眷属尽数入狱。 在景史上,天熙十一年末发生的这桩谢家谋逆案,一直被当作“逆王案”的延续,其中原因,不足为外人道也。 谢家事发后,在早就被多次大换血的三法司审理下,又一次与天熙元年的那桩“逆王案”联系在了一起。三法司经过几个月的审理,找出种种人证物证,最后竟然证明谢家是幽王一党,多年前侥幸残留了下来,此次寻到机会再行谋逆之事,当诛九族。 对于这个结论,整个朝堂都保持了沉默。 溜须拍马之臣是因为绝对不和皇帝唱反调的立场而保持沉默,至于耿直忠良之臣也保持沉默,却是为了嫡皇子在着想。 谢家毒杀逼宫谋逆犯上,证据确凿罪无可赦,无论谋逆的原因是什么,都罪当诛九族。但是谢家作为嫡皇子的外家,因何而谋逆,对嫡皇子来说却是至关重要。若谢家是为了让嫡皇子继位而谋逆,他日嫡皇子长大成人之后,该如何自处? 此时皇帝授意三法司将此案往“逆王案”上面靠,显然是源于父子亲情,在为嫡皇子的日后打算。那些耿直忠良之臣也很明白这个道理,此时只觉得皇帝此举宽厚仁慈,自然不会故意来破坏皇帝试图让嫡皇子从此事里面脱离干系的计划。 只有皇帝的那几个心腹之臣,才隐约明白,皇帝硬要将此案再一次与“逆王案”联系在一起,嫡皇子固然是一部分原因,但是最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恐怕就是要在族谢家之前,先狠狠甩他们一个耳光,只是为了远在天边的某个人。 谢家谋逆案牵连众多,谢萌身为谢家旁支兼皇帝看不顺眼的人,更是逃不脱下狱的命运。他入狱后,在狱中给皇帝上了一份长长的陈表,啰里啰嗦了好几页,阐述了他对皇帝的忠心耿耿,以及对此事的毫不知情,最后他还说有要事要向皇帝禀告,以求能够将功抵过。 景帝看了这份陈表后,笑了起来。谢萌在他身边几年,做事认真用心,当得起能吏二字,而且这些年由暗卫盯着,确无不轨之事。此次牵连入狱,他不会杀他,但是惩罚肯定会有的,或许也要将他流放几年,他才能甘心。不过他很想知道,什么要事能让谢萌觉得可以将功抵过,便让人将他从狱中提出来仔细查问。 “这件事,连太后都不知道,只有罪臣和她清楚。”谢萌将他知道的那件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然后等待着皇帝的发落。 “原来是这样。”景帝盯着下面的人,脑子里面盘算着在这事中,他能否得到好处,再决定要不要将下面的人直接灭口,以防此事泄密,最后权衡之下,他还是觉得利大于弊,终于开口,“的确可以将功抵过。” 听到皇帝这么说,谢萌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稳下心神后,才感觉得到后背上的凉意。他敢确定,刚才有一瞬间,为了不让他有机会对某人多嘴,皇帝动了杀机。 谢萌与景帝谈话时,只有他们二人在场,当时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皇后谢氏自从案发后就被软禁了起来,整座坤宁宫,被禁军侍卫团团围住,只许进不许出。皇帝在吃穿用度上并没有亏待她,她依然可以维持后宫之主一国之母的仪表,只是能出去的人,都已经出去了,还留在这宫里伺候的所有人都明白,这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 此案审理结束,尘埃落定的时候,就是皇后的日子,包括他们的日子结束的时候。 嫡皇子景琪在软禁之初,就被迁居他处,负责照顾他的女官紫砚得到皇帝特许,每隔几日可以入坤宁宫向皇后禀告嫡皇子的情况。 “紫砚,本宫一向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下手害琪儿?你为什么要背叛本宫?” 这一日,皇后听完了她的汇报,再一次愤怒地质问。这是她唯一想不通的事情。她一直以为琪儿遇险是皇帝下得手,却没有料到是自己身边信任的人做的。 “娘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紫砚女官对皇后的怨恨已经习以为常。 自从第一次来见皇后,皇后冲下来试图打她以后,她每次来,都是隔着众人站得远远的,此时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她微微弯了弯腰,轻轻抚着隆起的肚子,安然告退。 她知道皇帝允许她见皇后的用意,她的存在,她肚中孩子的存在,是皇后身为妻子身为主母完全失败的最好证据,她每见皇后一次,就是在狠狠打皇后的脸,所以她非常乐意经常进来多打几次皇后的脸。而且她每次来,除了汇报嫡皇子的情况外,她还会告诉皇后有关谢家的消息,然后以看到皇后扭曲铁青的脸色为乐。 皇后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她永远不会告诉皇后,因为皇后制造的各种意外,有多少无辜的宫女冤死,而她的妹妹就是其中之一,让皇后带着这样的不解怨恨死去,才是对皇后最好的惩罚。 至于她肚中的这个孩子,是她向皇帝要的奖赏,她现在还记得皇帝听到事成之后,她要这样的奖赏时惊愕的神情。不过皇帝很快了然,没有多问什么,就答应了下来。 皇帝或许以为她也像后宫中的其他女子一样,希望母凭子贵,一步登天吧。不过她没有解释,也没有必要解释。她很清楚,很快,牵涉其中的所有人都会烟消云散,她也不会例外。这个孩子,将是她存在过的唯一证明,哪怕她的名字永远不会存在于世,但是她的血脉将以这样的方式延续下去。 天熙十二年四月,这桩谋逆案终于审定结束,菜市口的地皮再一次被染红了一层层。 在某一个深夜,皇帝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坤宁宫。 “没有审讯,没有罪名,没有废黜,陛下就准备这样私下偷偷用三尺白绫,了结你的结发妻子、后宫之主、一国之母?”皇后在几个月的软禁后,特别是在谢家被族后,早就明白了自己的下场。 此时她看到跟在皇帝身后的那两名内侍手上捧着的白绫,倒是一点都没有惊慌,说话的语气中充满了掩不住的嘲讽。 就算所有的人都认为她是罪有应得,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唯一的错误就是她失败了而已。她是他的正妻,她是后宫之主一国之母,为什么她要忍受皇帝无休止地左拥右抱,皇帝凭什么剥夺她生育孩子的权力,她之所以沦落到要与一名男子争风吃醋,要去为难一名男子,还不是因为皇帝的错? 也许,千错万错,身为谢家的女儿,就是她此生最大的错。 “皇后,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琪儿着想。”景帝平静地望着殿上端坐着的宫装女子,从天熙元年将她迎进宫,到如今整整十二年,他或许曾经亏待过她,但是到如今这个地步,却不仅仅是他的错。皇长子,淑妃,卫衍,或许还有许多没有成形的小生命,最后是他自己。这么多债,总是要她偿还的。 但是不管怎么样,她始终是他的正妻,是他嫡皇子的母亲,就算要死,也该以符合她身份的方式死去。为了皇家体面,为了嫡皇子的日后,他的皇后可以因暴病而亡逝,却绝对不能因谋逆而被处决。 “为了琪儿?陛下你竟然说得出口要为了琪儿?你将他的外家屠杀干净,你逼他的母后赴死,你竟然还好意思说一切都是为了琪儿?以后,想必琪儿会代替我的位置,成为后宫争斗的焦点。这样,你心爱的人就算回来,依然可以置身事外过他的逍遥日子,陛下果然是好打算。” 皇后已经可以确定,琪儿不会因为此事受到牵连,因为他有存在的价值。一个拥有嫡子身份却没有外家支持的皇子,与许多身为庶子却有外家支持的皇子,这储位之争可以预见将会斗上无数年。 就算日后皇帝与那人的关系掩不住,一个不可能生养孩子的男子,在激烈的储位之争中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依然可以置身风暴之外。到了此时,皇后不得不承认,皇帝的这盘棋果然是高明。 “皇后果然了解朕。”景帝并没有否认这一点,至于是不是真相,却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时辰不早了,皇后请赶紧上路吧。” “陛下等了这么多年,想来不会介意多等那么一会儿。” 皇后慢慢站起来,唤人入内去帮她整装。 换上大红的宫装,梳起高耸的云鬓,插上繁复的凤钗,薄施粉黛,淡扫蛾眉,轻描红唇,犹如要去出席需要盛装打扮的场合,每一处都力求完美。 画眉时,宫女的手都在发抖,皇后却依然镇定无比,接过青黛来,自己动手打扮。完成后,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终于满意地点头微笑。 皇帝那些不曾说出口的言下之意,她全都明白。皇帝说得对,她是皇后,就算要死,也该以符合自己身份的方式死去。 “景骊,你会得到报应的。爱情是这宫廷里面最奢侈的东西,就算你是皇帝,也不可能得到。你心爱的人终其一生都不会回应你的爱情。” 这是皇后谢氏临死前,对她的丈夫最后的诅咒。 第七十九章 大局已定 景骊独自一人站在殿外, 没有去看那个女人最后的景象。 半空中悬挂的残月, 将地上所有的一切都覆上了一层惨白色, 犹如他此时的心情。权臣已除, 大局已定, 皇后也得到了她应有的下场,他终于可以用这样的方式, 告慰瑜儿和淑妃的在天之灵, 但是此时的他,却没有一点快意的感觉。 “……终其一生都不会回应你的爱情。”皇后恶毒的诅咒言犹在耳。 这个女人, 就算临死也要在他的心底扎上一根刺吗? 这些年来, 他一直告诉自己,卫衍是爱他的,也试图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但是事实呢? 景骊站了半晌, 最后解嘲般地冷笑起来。 就算卫衍真的永远不肯回应他的感情又如何?事到如今, 他真的在乎感情这种无聊的东西吗?只要卫衍永远待在他的身边, 就已经足够了。 反正只要他不放开手, 卫衍肯定不敢自作主张离开他。 反正他一开始对卫衍起了心思,并不是因为卫衍爱上了他。 反正他后来对卫衍越来越放不开手,并不是因为……好吧,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也许可能卫衍是爱他的, 否则卫衍不会在该躲着走的时候, 傻傻地凑上来试图安慰他了。 想到这里, 他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 不过,如果其他人有了艰难的事,比如卫衍的“远恒哥哥”有了麻烦事,以卫衍的性子,恐怕也不会躲开,依然会想方设法凑上去帮忙的。 当年,卫衍拿着他赏赐的“燕山听涛图”做人情,想尽办法帮齐远恒这事,他始终牢牢记着呢。 这么一想,景骊的心情再次郁卒起来。 “陛下,皇后娘娘宾天了。”福吉处理完殿内的事宜,出来向皇帝禀报。 他发现皇帝此时的脸色很难看。不知道皇帝是被皇后直呼其名冒犯了,还是被皇后最后那句话戳到了痛处,整个人都散发着阴郁的气息。 “传旨下去,皇后因病亡逝,厚殓,大葬,举国哀悼,禁乐一年,凡有爵者人家半年禁嫁娶。”景骊很快就从刚才无端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冷静地吩咐下去。 既然已经达到了目的,他不吝于赐于皇后最后的尊荣。 然后,无数的恩怨,无数的秘密,随着皇后谢氏的风光大葬被掩去。 六月中旬,在朝堂上消失达四年之久,早就被众人遗忘的卫家,突然发出了声响。已过古稀之年早就告老在家的卫老侯爷,向皇帝上书,以刑部有听信妄言、胡乱取证、屈打成招之嫌,要求重新审理他的幺子卫衍被流放一案。 对于卫家这样的指责,刑部简直是哭笑不得。虽然三法司的主官早就被撤换,刑部的官员也在皇帝的几次大换血中,调任补充了无数新人,但是依然是有了解此事的老人存在的。 当年,永宁侯卫衍根本就没有被过堂讯问,何来屈打成招之说。再说最后定下的罪名,更是在宫中的干预之下,直接从十恶不赦的重罪,变成了每逢大赦天下都在赦免之列的轻罪,他们卫家还想怎么样? 不过,因为这桩案子,当年主事的三法司主官现在境遇都不大好,所以上任才两年的新任刑部尚书,对着那份“着刑部重审”的上谕,不敢掉以轻心,召集了一众属官在衙门反复商议,揣摩着到底该怎么审理,才能让皇帝陛下满意。 不是刑部尚书一定要去讨皇帝的欢心,而是不会揣摩上意的前车之鉴已经赫然在前,实在是逼得他不得不对这个案子严阵以待。 不过,没过几天,刑部尚书的满腹心思就被荆州抓获的“幽王余孽”分散开来。在几年徒劳无功的搜索以后,荆州州军和刑部派去的官兵犹如神助,终于抓获了躲藏在深山之中的幽王余孽以及一并支持者,将他们押解上京。 比起这桩案子,卫衍的案子简直是小得不值一提。 相对于群臣的兴奋,景骊在朝上听到刑部尚书的禀告时,并无惊讶喜悦之情,仿佛早就收到了消息一般。 因为此事的耽搁,刑部要将卫衍提解回京重新审理的行文,到达江南的时候,已经到了八月初。 这几年,几次大赦之下,卫衍就一直被羁留在江南的一个小县城里,所有的生活都围绕着那个小县城方圆百里展开,不得随意迁居,幸好不禁家人亲朋探望,所以这几年,除了父母年事已高,无法远赴江南来看望他,只能通信以解思念之情外,他家的兄长们并孟九等人都已经来探望过他了。 生活上有赵石等人照看着,一切安好,只不过开始的时候,日子有些单调无聊,直到两年前齐远恒携妻子回江南老家居住后,经常过来探望他,才有所好转。 齐远恒此时正在筹划一本水利农桑方面的实录集,卫衍经常陪着齐远恒四下里溜达,踏遍了这方圆百里的四野乡里,接触到了一个他上半辈子从来不曾接触过的世界。 从京城到幽州再从幽州到江南,一路上他都是走马观花地对那个世界了解到了一些皮毛,他以为脚底的那些厚茧,就是苦难的全部,而现在他与乡野村夫同吃同住在一起,才真正切身感受到他们的困苦以及希冀,慢慢生出了日后要为他们做点什么的念头。 有时候,他忍不住会想,当年皇帝陛下在随意居中取笑他“享尽人间富贵,不知民间疾苦”,要他多多去了解民生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以这样的方式,接触到人间苦难民间疾苦? 每次想到皇帝的时候,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去抚摸那块玉。多年抚摸下来,暖玉表面的花纹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相隔的距离越遥远,皇帝的样子就越清晰。他冷酷的模样,他温情的模样,他故意使坏的模样,还有皇帝如同老妈子一般,对他絮絮叨叨盯着他做这做那的模样,都历历在目。偶尔午夜梦回的时候,卫衍忍不住要去想念人体温暖的触感,特别是在冬天的时候,这种感觉更甚。 江南离京城千里之遥,当谢家谋逆案传到这个小县城的时候,已经尘埃落定了。虽然如此,想到当时肯定凶险万分的毒杀逼宫时,卫衍还是为皇帝捏了一把冷汗,一时间想见他的愿望更加强烈。 那一日,县衙的官差找上门来知会他,他的案子要被刑部重新审理,让他收拾行李择日启程回京的时候,卫衍正在邻居的家里喝喜酒,同坐的还有齐远恒。 小县城的官差都是乡里乡亲,并没有大张旗鼓,只是私下里过来告诉他一声。 “已经过了这些年,你流放也被流放过了,苦头也吃过了不少,你家皇帝为何还要重新审理这个案子?”齐远恒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帝要授意刑部重审这个案子。当然关于“你家皇帝”这样的称呼,只是他的口头禅,并无其他意思。 “陛下大概是想重新起复我,所以要让我先摆脱身上的罪名。”这里面的原因,身在官场的卫衍比较了解。 卫衍目前的状况是刑罚已赦罪名犹在,皇帝不是不能起复他,但是这条罪名依然存在的话,日后经常会被人翻出来,当作攻击的由头,如果能有办法脱罪,自然最好不过了。 “当年他没有办法帮你脱罪,难道现在就有办法了?”卫衍的这桩无辜被冤屈案的前因后果,后来相见时私下里对齐远恒说过,所以齐远恒对此事很清楚。 齐远恒说了这么一句话,稍后他仔细想了想,却没有再说下去。 这几年,他收到过不少京里的好友来信,谈及京中的形势,知道如今的皇帝陛下,早已不是当年那位被各方势力掣肘的少年帝王了。如今太后隐于后宫吃斋念佛不再过问政事,后族谢家已经被他连根拔起,朝堂上其他的势力也被他用种种手段收编梳理。 现在的皇帝陛下,已经是真正的大权在握,君临天下,只要他授意下去,自然会有无数的官员秉承他的旨意,为他想出办法来。甚至不需要他授意,下面的官员大概也会揣摩着他的心思,帮他办好这件差事。 “既然是父亲上书要求重审,肯定有办法的。”对于这一点,卫衍深信不疑,一点都没有担心。他家老爷子不会莫名其妙就上书要求重审,自然是皇帝授意的。既然是出自皇帝授意,怎么可能没办法? “怎么样也好,反正不可能用同一个罪名惩罚你两遍。”齐远恒不再纠结这一点,而是语重心长地嘱咐卫衍,“以后你回到你家皇帝身边,做事要小心谨慎些,你家皇帝早已不是当年的皇帝陛下了。” “齐兄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的。”卫衍嘴上答应得很爽快,至于有没有真的放在心上,就只有天知地知他知,其他人都不知道了。 卫衍与左邻右舍乡里乡亲告别后,收拾好一切与赵石等人沿江北上的时候,宫中有一条小生命正挣扎着要来到人世间。 紫砚阵痛了整整一天一夜,孩子还是产不下来。 “陛下,是保孩子,还是保大人?”太医稳婆们想尽了一切办法,再拖下去就是一尸两命的下场,主事的太医没有办法之下,只能胆战心惊地出来请示皇帝的旨意。 里面的那位女子若说得宠的话,却至今还没有名分,只偏居在深宫的一方小小院落中,若说她不得宠的话也不尽然,自皇长子后,这些年来皇帝添了这么多皇子公主,甚至连皇后分娩的时候,他都不曾再次出现在产房外,今夜却出现在这里,足以说明一切。 不过太医们猜不出来,在皇帝的心里到底是大人重要,还是孩子重要,只能硬着头皮来请示圣意。 孩子还是大人? 这个问题景骊显然并没有考虑过,良久以后,他终于开口:“大人。” 皇宫是这么寒冷残酷的地方,这个孩子无缘皇家,未必是件坏事。 这个院子很小,产房里的声音外面听得到,里面也同样听得到外面的声响。本来已经气息微弱无力叫唤的紫砚,恍惚间听到皇帝吐出的那两个字,却突然有了力气。 “保孩子,陛下您答应过的,您是天子,不可以食言的。” 内外皆沉默下来,只有那女子一遍遍要保孩子的泣声呼唤在夜色中飘浮,令听者动容。 “孩子。”景骊终于转过头去,低声吩咐,遂了里面那女子的心愿。 皇六子出生的时候,是夜色最黑的时候,景骊站在窗边,望着外面那一团漆黑,并没有去看宫女抱出来的那个孩子一眼,只是冷声吩咐接下来要办的事情。 皇六子景珂,母薛美人,这是在皇六子的出生玉碟上记载的,也是景史上后来对宣帝母妃的描述,但是烈帝的后妃中有关这位薛美人的记载,只有一个姓氏,其他的东西全部语焉不详,以至于日后关于这位六皇子的出身,有过无数荒谬无稽的传言。 “太后,那边昨夜生了,是位皇子,大人没保住。” 第二天一早,太后醒来后,一边梳洗一边听人汇报昨夜打探来的消息。 “死了也好。”对于子存母逝的情况,太后并没有感到多大的意外。 那名女子的身份太过敏感,若没死,皇帝倒要在杀还是不杀上面,为难上一阵子了,现在她死了,也算让皇帝不用头痛了,而且那名女子活着,对六皇子也不是什么好事。 若嫡皇子长大后知晓今日发生的种种,父子失和、兄弟反目肯定是逃不过的。皇帝在世时或许不会怎么样,等皇帝百年之后,嫡皇子继位,六皇子的日子恐怕会很难过。还不如现在就死了,对皇帝和六皇子都是好事。 “奴婢听说刑部要重审永宁侯的那桩案子,永宁侯大概很快就要回京了。”那女官一边替太后梳头,一边又说起了另一桩事情。 “就算永宁侯回来又如何?皇帝早已不是当年的皇帝了!自此后,就算是永宁侯,也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于这个消息,太后同样没有感到多大的担忧。 今时不同往日,经过这几年的磨砺,皇帝已经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帝王。 这些年来,皇帝百般隐忍,万般筹谋,苦心造诣,呕心沥血,用尽了心思和手段,将心肠磨砺得坚硬无比,才将权柄真正握到了自己的手中,皇帝怎么可能还会像以前那般,再一次允许旁人碰触他的权柄? 从此以后,卫衍也罢,卫家也罢,都须谨守臣子的本分。否则的话,不需要别人提醒,皇帝自己就会动手收拾。 第八十章 金殿御审 永宁侯卫衍私纵幽王余孽案的重审, 最后是在太和殿上, 由皇帝御审的。 在卫衍抵达京城的第二天, 刑部就重新开堂讯问了这桩案子。卫衍当年只是罢官流放, 爵位还在, 如今皇帝要求重审,摆明了是要替他翻案, 刑部自然不敢怠慢, 这讯问事实上也和询问没多大区别。 然后,卫衍在刑部大堂上, 坐着讲了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 让主审的刑部尚书听得一愣一愣的,冷场了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卫衍讲述的这个故事是这样的:那年卫衍去幽州宣旨监刑,有一日在街头偶遇官差押解一群没官的奴婢仆役路过,其中有一女子明艳动人、光彩四射。卫衍见之, 顿生爱慕之情, 他辗转打探之下, 就将那名女子赎了出来, 此后春风数度,如胶似漆。 他本想带回京来,禀明父母收作妾室, 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竟然会在祁阳府码头被强人所掳, 不知所终。后来卫衍曾多方派人寻访查找, 皆无所得, 只能作罢。 后来幽王余孽私纵案爆发出来后,卫衍因不知那名女子的底细,以为真是幽王余孽,只能惶恐着认罪。后来卫衍到了江南,收到一封那名女子临死前托人转交的书信,才知道事情的始末。 原来那名女子被强人所掳后,卖到荆州,偶遇当年在幽王府内服侍过的幽王手下一属官。那官员原先念着旧情,将她救下,后来见她正怀着身孕,心生恶念,硬要逼她承认这腹中的孩子是幽王遗腹子。 那名女子是一介弱女子,怎强得过一凶神恶煞般的男子,为了保住腹中孩子的性命,只能暂且答应下来,徐徐图之。只是她没料到,那属官竟然会迅速打着这个旗号,聚拢当年侥幸逃脱或者不曾暴露的幽王一党,再行谋逆之事。 等那名女子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无数的乱党已被那属官以此名义聚拢过来,而且为了让她腹中的孩子出身具有说服力,这些乱党硬把她的名字也编入乱党一册,以求众人相信那个孩子真是幽王遗腹子。 后来那名女子眼见着事情要越闹越大,私下里试图对人说明真相,结果被那属官发现,就将她囚禁了起来,再也不让她见到她的孩子以及其他人。 那名女子思念孩子,很快忧虑成疾,临死前留下一封书信说明真相,辗转数年以后,这封信终于到了卫衍手上,他才知道期间的前因后果,种种由来。 “侯爷的意思是?”刑部尚书听完这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嘴巴张得足可以放下一个鸡蛋,很久以后他才反应过来,继续发问。 “从来就没有什么幽王余孽,绿珠是我被强人掳走的未进府的妾室,刑部大牢里关押的那位幽王余孽,是我的孩子,硬被乱党捏造出身,才成了幽王余孽。”卫衍正色给出了结论。 其实卫衍在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也和堂上的那位尚书一样,听得目瞪口呆,嘴巴里面可以放鸡蛋,不过他被他家老爷子逼着花了一整晚的工夫,把这个故事翻来覆去地念叨,一直念叨到可以倒背如流,别人怎么问都不会露馅的时候,他终于对这个故事不再有在听天书的感觉。 但是,要他把故事里面发生的事情,和他本人真正联系到一起,他目前还没有完全做到。 这个故事里,有那么一两句是真话,就是编这故事的人,做人真诚,没有存心欺骗众人了。 刑部尚书听完他的结论,擦着冷汗招属官上前来商议。 所谓的幽王余孽,泛指的时候是指当年侥幸逃脱的幽王一党,特指的时候却是指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这个孩子被人证实是幽王遗腹子,然后乱党凭着这个孩子,纠集起幽王当年的旧人,再行谋逆之事。目前,这名孩子连同众多乱党皆被擒获,关押在刑部的大牢里面,正在加紧审问。 此时此刻,永宁侯竟然说这个孩子是他的孩子,不是什么幽王遗腹子,刑部尚书听了后,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此事若被证实,别人大概也会和他一样,嘴巴里面吞个鸡蛋而已,但是那些乱党如果知道了的话,恐怕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不过此事重大,而且又烫手无比,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审下去了。 各属官见他为难,立即七嘴八舌替上司分忧了。 “不如大人上书,恳求陛下金殿御审。”最后,某个属官出了一个好主意。 这样的烫手山芋不好接,恐怕也没人敢接,要推就只能推给那个有能力接手的人。目前,最有能力接手的人,当然就是皇帝陛下。 刑部尚书一听,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妙,他急忙给皇帝上了份折子,言明事关重大,而他能力不足,不堪重任,恳求皇帝金殿御审,以求此案能够尽快水落石出。 皇帝收到这份折子后,准了。第二天,卫衍在太和殿上,又将这个故事向皇帝和众臣讲了一遍。 “若那幽王余孽是卿的孩子,的确可以证明卿是被冤屈的。不过卿说那幽王余孽是卿的孩子,可有证据?” 这么多年不曾相见,此时只能隔着遥远的距离,听着他从上面传下来的说话声,连抬头直视,都是不被礼仪所允许的。 卫衍强压下心中的那些莫名情绪,稳住了心神,沉声回答:“罪臣有。” 他一五一十地将事先背下来的那个孩子身上的胎记统统说了一遍。自有人马上去查证,很快就过来禀告:永宁侯所言不虚,胎记的位置形状全部都丝毫不差。 这个结论一出,廷上的众臣已经有一大半相信了,不过有一小部分显然还是有疑虑的。若皇帝有意帮永宁侯脱罪,这种事派人查了,再告诉永宁侯是非常简单的事情,根本就做不得准的。 “其实,最能说明问题的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滴血认亲。”皇帝犹如那些人肚中的蛔虫,非常清楚他们在想些什么,马上又提出了下一个要求,一定要把这个结论,当着众人的面坐实。 最后,滴血认亲的结果当然让群臣信服。 既然这个孩子真的是永宁侯的孩子,那么永宁侯的故事当然就是真的,既然永宁侯的故事是真的,那么永宁侯当年被流放一案,就是大大的冤屈。 不过对于这个天大的冤案,皇帝并没有追究当年造成这个冤案的那些官员的责任,只是抚恤勉励了卫衍一番,就退朝了。事实上,当年有关此事的那些官员,死的死,贬的贬,都已经不在这朝堂上了,皇帝就算想追究,恐怕一时间也找不到人来追究。 “金殿御审,滴血认亲,群臣见证。不管这个孩子是不是永宁侯的孩子,从此以后就必须得是永宁侯的孩子,任谁也无法推翻。皇帝的这步棋走得很不错。”太后听说了这个消息,对皇帝在此事中的所作所为表示了首肯。 太后当然知道真相并非如此,不过皇帝编出这个曲折的故事,要骗的人,本来就不是她,而是不明内情的群臣。只要群臣相信这个故事,皇帝就达到了目的,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 “卫老侯爷接着又上了份折子,说什么‘幺子行为不端,有负圣恩,然稚子无辜,不忍流落在外,恳请陛下准许此子认祖归宗’,陛下很快就准了他的请求。”陪着太后闲聊的女官,继续述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卫老侯爷此时肯上这样的折子,陛下正求之不得呢。卫老侯爷果然很会体察圣意,这次他们君臣二人,称得上是配合无间。” 卫老侯爷的聪明识时务,太后也是深有体会的,不过因为卫衍的关系,卫家无法避免地站到了皇帝一边,不过就算如此,卫老侯爷还是会经常入宫来给太后请安。卫老侯爷深谙为臣之道,卫家日后的掌权人,只要能学会其父几分本事,卫家在这朝堂上就能站得稳稳当当了。 “太后说得是。陛下准了后,卫家已经挑了个黄道吉日,准备大张旗鼓地开宗祠将那孩子纳入宗谱呢。” “这种事,自然需要大张旗鼓,越多人知道越好。”太后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永宁侯入宫来谢恩了吗?” “还不曾。” “还不曾?”太后疑惑起来。按理来说,金殿御审以后,永宁侯就该入宫来谢恩了,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来呢? 其实,不只太后觉得奇怪,此时就连卫家的人,都开始觉得奇怪,卫衍为何始终没有入宫去谢恩。 “衍儿,就算你有再多的委屈,这入宫去谢恩……还是要去的。”若照柳氏的意思,儿子一辈子都和皇帝没有关系才好呢,不过儿子好不容易能够平安回来,该做的事情还是必须去做。 “陛下派人来传了个口谕,说孩儿若愿意还像以前那样,就三日内进宫谢恩,若不愿意,就三日后进宫去谢恩。”卫衍趴在母亲的膝上,有些苦恼地开口。 以前怎么样,卫衍虽然说得模糊不清,相信他的母亲都是知道的。 “那衍儿的意思呢?”柳氏摸着趴在她膝上,恨不得直接变小十岁的儿子的头,无奈地问他。 “孩儿不知道。”皇帝以前从来就没给过他选择,无论他愿意不愿意,他必须得愿意,现在突然给了他选择,卫衍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选了,他已经苦恼了一整天,还没有做出决定。 此时,皇帝的寝宫中,正是一片兵荒马乱,宫女内侍正奉了皇帝的旨意,在重新布置寝宫,将永宁侯惯用的东西,统统从库房里面拿出来整理安置,能用的都摆上,不能用的赶紧去添置新的。 “师傅,您说,要是侯爷三日后进宫,该怎么办?”福吉注视着眼前忙乱的景象,有些不安地询问他的师傅,高庸高总管。 皇帝的口谕是他去传的,传了以后他就开始盼望着永宁侯赶紧入宫来,真到了三日后永宁侯再进宫,皇帝会怒到什么程度,众人用脚趾头都可以想象得到。 “放心好了,侯爷跟了陛下这些年,应该不至于这么傻,以为陛下这次是真心让他选择的。”高庸虽然这么安慰徒弟,不过他的心里面,对于卫衍会怎么选择,同样很是忐忑不安。 当然,有一件事大家都很肯定。那就是,这次的口谕,不过是皇帝被皇后的话刺激到了,拿出故作大方的姿态做个样子而已。如果永宁侯愿意,自然皆大欢喜;如果永宁侯不愿意,皇帝有的是手段让他说愿意的。 第八十一章 惨遭天谴 “母亲, 如果孩儿选择回到陛下身边去, 您会不会怪孩儿不孝?” “傻孩子, 母亲怎么会怪你?只要衍儿不觉得委屈就好。”柳氏摸着儿子的头, 心里默默地叹息, 面上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对于卫衍最终的选择,柳氏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这些年来, 皇帝对卫衍的用心, 卫家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到了此时, 还能说些什么? 再说,卫衍不在的这段时日,卫家虽然在朝堂上不太得意,但是皇帝每月都会派宫中的太医来卫府给他们请平安脉, 他们有个头痛脚疼的小毛病, 皇帝也会派人来赐药问询, 逢年过节亦有众多赏赐。 几年前, 大夫人得了恶疾,皇帝更是直接将田太医派了过来,驻守在卫府数月, 并且直接开了内库,各种名贵药材任田太医取用, 虽然大夫人因年事已高, 最终没能熬过去, 但是皇帝的这份心意,卫家肯定是心领的。 宫中的那位帝王,在某种意义上一直在代替卫衍尽孝道,让柳氏此时无法光明正大地开口阻止儿子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去。 “母亲只是有点担心,陛下早已不是当年的陛下了。”既然不能明着反对,柳氏只能迂回着表明她的忧虑。 不过她的话也是实在话,从宫中的那位对付谢家的凌厉手段来看,那位恐怕早就不是当年在怀安寺的桃花林里,和儿子相拥在一起的少年帝王了。 “母亲放心好了,孩儿也不是当年的孩儿了。”卫衍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要和他说,皇帝早就不是当年的皇帝了。 齐兄这么说,现在他的母亲也要这么说。过了这些年,皇帝有些变化不是很正常的事嘛,他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对民生一无所知的他了。 “还有,若回到陛下身边去,日后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衍儿可受得了?”纸包不住火,这种事,时间长了,总有一天会众人皆知的。柳氏担心到时候,儿子要如何自处? “这种事,孩儿不在意的。”卫衍最终决定回到皇帝的身边去,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想为这天下的百姓做点事。 皇帝明明拥有明君的资质,却老爱恣意行事,时不时要由着自己的性子任性妄为。如果他留在皇帝身边的话,就可以经常劝谏他,劝皇帝好好的做个明君。 这样的话,对天下的百姓自然是有好处的。 当然还有一个小小的原因是他也有点想念皇帝,不过,这个绝对不是主要的原因,真的不是,卫衍又一次告诉自己,仿佛说得次数多了,他自己也就相信了。 至于他的母亲担忧的那些东西……既然他做了这个选择,自然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世间万物,有所得,就必然有所失,既然他想要回到皇帝身边去,那么必然要失去一些东西,又有什么好介意的? 众人都以为皇帝是在焦急地等待着卫衍进宫来谢恩,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等越恼火。其实所有的人都料错了,此时的皇帝陛下,实际上正整暇以待地希望卫衍三日后才入宫。 景骊在派人去卫府传口谕的时候就决定好了,如果卫衍接到他的口谕,一刻也不耽搁马上进宫来谢恩,以前他怎么宠他的,以后也会怎么宠他,如果卫衍敢耽搁一天,他会让卫衍哪儿都不许去,直接在榻上躺上一个月满足他的欲望再论其他,以此类推,三天就是三个月。如果卫衍三日后再进宫,那么他就一辈子乖乖待在皇宫里面,躺在他的龙榻上,哪儿都不要想去了。 既然卫衍不愿意像以前那样过日子,他自然可以换种方式来对待他。此时,对卫衍的选择根本就没有一点把握的皇帝陛下,只能用这样的意淫来满足自己,却刻意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要是卫衍被他这么对待以后伤心难过,他该怎么哄好卫衍? 所以,当内侍终于在第二天午后来报,永宁侯请求觐见的时候,他一边觉得很可惜,这么算下来只能把卫衍留在宫里留在榻上一个半月,一边暗暗压下了心头的那一点点喜悦,赶紧让人进来。 “陛下……”卫衍进来后,请安谢恩的话还没有开场,就被人从地上拖起来,拥入了怀里。 皇帝的怀抱温暖而舒适,熟悉而怀念。卫衍动了动嘴唇,却没能说出话来,只是反手抱住了皇帝的腰。 这一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只需要一个拥抱,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当然后面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新意。久别重逢,久旱逢甘露,皇帝要做什么,大家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得出来。 卫衍偶尔会想起来,他今天是来谢恩的,不是来和皇帝大白天胡闹的,但是他每次想开口说话,皇帝就会凑过来亲他,亲着亲着,他也很快忘记了他想要说什么。 “瘦了一点。”景骊将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的人往怀里带了带,终于说了重逢以来的第一句话。 他刚才将卫衍吃了个彻头彻尾,自然也将他浑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除了瘦了一点外,没有发现什么表面的损伤,他就计划着明天让田太医来把把脉,给卫衍开上几个方子好好调理一番。 “嗯。”卫衍不觉得自己哪里瘦了,不过他现在没有力气反驳皇帝的话,只能顺着他的话头“嗯”了一声,表明自己在听他说话。 “不要硬撑了,好好陪朕睡一觉。”景骊现在心情好到连石头也能当作一朵鲜花,稻草也是稀世珍宝,自然不会在乎卫衍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他说话,只是将掌心贴在他的腰上,安抚着拥他入眠。 几年分离几年相思几年困苦,终于能让怀中之人安然回到他的身边,而且重逢以后彼此间并无隔阂陌生的感觉,反而感情更进一步,如此幸运,还有什么可以抱怨? 到了晚膳时,卫衍还不肯醒来,景骊也没强要拖他起来,只是在他半梦半醒之间,喂他吃了点东西,任由他继续呼呼大睡。 这一夜,景骊自己也睡得很沉,再也不会睡到半夜突然醒来,然后望着空荡荡的另一边无言到天明。此时此刻,他的怀中满满的,心里暖暖的,只觉得很满足很满足,只要能如此相拥到永远,此生再无憾事。 第二日,正好轮到旬休,景骊不需要早早起来去上朝会,两个人都睡到了自然醒,在榻上用过了早膳,他终于想起要问问分别时的境况。 其实那些事情,赵石的密报上早有过汇报,但是景骊还是想听卫衍自己说说。然后他就听到卫衍兴高采烈地说着外面那个有声有色的世界,冀州的风景,幽州的物产,江南的小吃,越听景骊越汗颜,不由得怀疑卫衍到底是流放还是去旅行,怎么一路上注意到的都是别人不会去注意的东西。 “有想朕吗?”听着听着,景骊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想。”卫衍答得很顺口,等这话出了口,他才意识到皇帝刚才问了什么,而他又回答了什么,然后他看着皇帝已经凑上来的坏坏的笑脸,没地方躲,也就不去躲了,他迎上去抱住了皇帝,重复了一声,“想。” 可以欺骗别人,但是不能欺骗自己,他的确想过皇帝,在流放的路上,在生死关头,在后来很多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思念过他。 卫衍这样的姿势,简直在对皇帝说“臣准备好了,陛下可以用膳了”没有什么两样,再次被吃得连渣都不剩就一点不奇怪了。 如此这般胡闹厮混了一个白天,田太医被召进宫来把脉的时候,卫衍只能可怜兮兮地瘫在榻上。 虽然田太医的出现,代表着无数的汤汤水水,以及这样那样可怕的膳食疗法,但是卫衍自觉自己早就有了长进,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不懂知福惜福的纨绔公子哥儿,所以他对于田太医的出现非常镇定,并且对自己的表现相当满意。 不过,对于田太医开出来的方子,这一次,竟然是皇帝陛下表示了大大的不满意。 “你刚才说什么?”景骊坐在外殿,听完田太医的禀报后,冷声问了一遍。 他在卫衍看不到的地方,一改和卫衍在一起时温和的模样,完全是一副不怒而威的帝王架势,很容易让人心生恐惧。 不过,田太医不知道是对他的那副威严模样已经免疫了,还是很清楚里面那位的身体,比皇帝一时的欢愉更重要,他口齿清晰地把他刚才说的禁忌重复了一遍。 “臣刚才说,臣诊断下来,发现侯爷手脚无力、气血不足、脾肾虚弱,开了这个调养的方子。为了确保疗效,在疗程之内,请陛下禁房事。” 景骊不说话,只是瞪着田太医,等他改口。但是田太医巍然不动,对皇帝要将他碎尸万段的目光和表情,全部视而不见。 “难道偶尔一次也不行?”眼看着田太医真的是威武不能屈,没办法之下,景骊只能和他打商量。他好不容易才盼到卫衍回到他的身边,而且是心甘情愿地回来,要他这么久不去碰卫衍,未免太考验他的忍耐能力了。 “如果陛下不在意侯爷的身体,尽管随意。”田太医绝对是不卑不亢,直接把选择权交给了皇帝。 “一个疗程是多久?”景骊咬了咬牙,终于还是认了。 “臣初步定下来是四十九天。四十九天以后如果有起色,可以适当放宽一下,不过还是要适度。如果没有起色的话,请陛下继续配合治疗。”田太医无视皇帝眼角抽动的青筋,继续板着脸禀告。 实际上卫衍的身体并没有他说得这么虚弱,但是田太医对于皇帝不肯好好爱惜,直接将人做到躺在榻上的做法很有意见,难免夸大了一点严重的程度。 巧合天助之下,卫衍躲过了要在榻上直接躺上一个半月,日日满足皇帝欲望的悲惨命运,而我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终于遭了天遣,陷入了夜夜只能看,不能吃,连摸一下都要小心翼翼的悲惨境地,唯恐一个不小心,就会擦枪走火,坏了田太医的疗效。 当然,大家都知道,皇帝欲求不满的后果是很严重的,可怜的朝臣们恐怕又要被他折磨了。说句实在话,不管起因为何,皇帝如此勤政,于国于民来说,都是幸事。至于朝臣们幸不幸,相信他们早就习惯了。 第八十二章 隔阂丛生 袁师傅准备在京里开一家石刻店, 再收几个徒弟传授手艺, 因为他在幽州收的那两个徒弟, 很明显是不可能将他的手艺发扬光大了。 此事, 卫衍全程陪同, 从选址到整修到添置东西招人进货,他样样都来帮忙。他天天按时来报到, 跟着他的赵石自然也是天天一起来, 在他俩的努力下,这个石刻店很快就办了起来。 “侯爷, 出了什么事?”这些年一起在外头, 赵石与他的关系,早就不是普通的上下级这么简单了,此时见他竟然天天有空来帮忙,不由得有些奇怪。 皇帝与他久别重逢, 按理来说应该天天腻在一起, 谁也拉不开才符合常理, 他怎么会有空天天到处乱晃, 而皇帝竟然会由着他乱晃。 “没事。”卫衍当然是有心事,但是他的心事却不好向人诉说。 因为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他终于发现齐兄说得很对, 他的母亲也说得很对,皇帝早就不是当年的皇帝了, 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整天喜怒无常, 莫名其妙,有事没事就要乱发脾气训他一顿。 那天皇帝要去上早朝,他随着皇帝一同起来,不过就是顺手帮皇帝系了根腰带,然后皇帝竟然在瞪了他一眼后,当场就沉下了脸,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对他系的腰带挑剔贬斥了一番,再命宫女重新系过,最后还把他重新扔回榻上才算完事。 天地良心,这几年他的腰带都是自己系的,绝对是系得有模有样,根本没有皇帝说得那么差,而且他以前弄得更差的时候,皇帝每次都要笑意吟吟地逼着他动手,现在怎么就容不下眼了呢? 这是第一桩事情。 好吧,腰带皇帝嫌弃他系得不好,以后他不系就是了,为什么他连自己穿件衣服,都成了罪大恶极的事情?就因为那日他午睡醒来,没有唤人进去伺候,而是自己穿好衣服出来了,从他到伺候他的宫女,就一起被皇帝骂了个狗血喷头,以至于现在宫女们在帮他宽衣以后,再也不敢把衣服留在殿内,直接抱着出门了。 这是第二桩事情。 衣服事件以后就是汤药膳食事件。有了前面的这两桩事情作为前车之鉴,他也多长了个心眼,无论是用膳时,还是用药时,他都乖乖听话,皇帝让吃什么,他就吃什么,让喝什么他就喝什么,再也不敢挑三拣四,推三阻四,动不动就想玩点小花样。 只要是放在他碗里的膳食,他每次都会乖乖吃完,喝汤药的时候也绝对不会再像以前那般,没什么原因,就是想偷偷留着最后一口不肯喝。饶是他这么小心谨慎,皇帝的脸色还是一天比一天难看,终于有一天,皇帝爆发了出来。那顿膳食最后谁都没吃成,因为皇帝直接掀了桌子走了出去。 这是第三桩事情。 至于第四桩事情就发生在今天早晨。平时他为了少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事,少挨一点骂,每天都赖着不和皇帝一同起来。今天早晨他突然想起要去见一名石料商人,就和皇帝一同起来了。 被皇帝骂了这么多次,他也学乖了,再也不敢自己乱动手了,就算他的心里很着急,也只能坐在榻上,由着人伺候,好不容易他穿戴整齐下了榻,却在净面的时候功亏一篑。他刚从宫女手中抽了条丝巾扔进水里,还没动手,就看到捧着铜盆的宫女瞬间苍白了脸色,他心下一咯噔,转头一看,果然,皇帝已经站在他身后,脸色铁青地冷冷瞪着他。 当然,这些许小事也不去说了,最最主要的是,皇帝始终不提什么时候让他去复职,那个传说中早已造好的永宁侯府,更是提都没听皇帝提起过,至于回家去住更是想也不要想,他根本就不敢奢望了。 “赵石,你说,陛下到底是为了什么在生气?”卫衍知道是他在惹皇帝生气,但问题是他不明白皇帝到底为什么要生气。 按常理推论,他现在的表现与以前相比,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绝对是成熟能干了不少。但是,皇帝为何对他的所作所为如此不满意,简直是他随便动一下,就能让皇帝生气。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和皇帝相处,现在是真正的动辄得咎,每天都能惹皇帝生气,只好到处乱晃,减少彼此相对的时间,以求能慢慢回到过去。 他问赵石为什么,赵石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为什么,不过他也没指望赵石能出什么好主意。 “难道说……”卫衍看着伙计们将运来的石料搬进后院,从里面挑了趁手的一块,拿在手里抛了抛。 难道说,又是因为他这次回来,没有送皇帝礼物,所以皇帝才会不停地找茬和他闹别扭?卫衍突然想到那次他从幽州回来,皇帝向他讨要礼物时的情形,脑中不由得冒出了这个念头。他仔细想了一想,觉得极有可能。 可是,他又不是旅行回来,其他人还不是一样没有礼物。不过他是皇帝,自然和其他人不一样,想要礼物就满足他好了。 卫衍否定了又肯定,终于为自己找到了问题的症结而高兴,计划着要送皇帝一件礼物讨他欢喜。 赵石敢料定卫衍找到的肯定不是问题的症结,但是看他这么兴致勃勃地计划着要做这做那,他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三日后,卫衍捧着个盒子入了昭仁殿。 “里面装的是什么?”景骊见他行了礼后,兴冲冲地将一个盒子捧到他面前,眼中是满满的忍耐不住的得意,停下手中的事情,尽量提起兴致配合地问道。 “这是臣给陛下准备的礼物,陛下打开来看看。”这是卫衍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完成的,堪说是最满意的作品,他非常希望能够得到皇帝的夸奖。 “好。”景骊微笑着解开盒子上面的红绸缎,将盒子打开来。 盒子里面的黄绫上面,摆放着一个白玉雕成的虎形镇纸。 景骊本来想说声不错,但是他听到卫衍说,这是他自己雕刻的,嘴角的笑容瞬间凝固。 “手。”他示意卫衍将手拿上来给他看看。 “陛下不喜欢?”卫衍不明白皇帝为什么本来心情还不错,一听到是他自己雕的,马上就变了脸色,不过他还是乖乖将双手放在了皇帝伸出来的掌中。 “以后没有朕的旨意,不许你再碰这种东西。这两天,哪儿都不许去,好好在寝宫里面给朕反省反省。”看到卫衍手上的那些划痕,景骊本来因为前几天才骂过他一顿,从卫衍进来的时候,他就提醒过自己,无论他又做了什么傻事,都不要去生气,真的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是没能忍住。 “臣做错了什么需要反省?”卫衍终于忍耐不住,没好气地反问道。 他本来是高高兴兴地准备了这份礼物,想讨皇帝欢喜,没有料到竟然会得到这样的结果,一时间他怎么都想不通这里面的道理了,直接问了出来,也顾不得这么和皇帝说话,是不是于礼不合了。 “虎形镇纸,卿是在喻指伴君如伴虎吗?”景骊冷冷将话丢了回去。 听到卫衍不服气的反问,景骊明明不想说这种话的,但是这话却脱口而出,然后他看到卫衍惨白了脸色,马上又后悔起来。 “朕还有事,你先下去吧。”纵使后悔,此时的他,却没有心力去安抚卫衍,无奈之下只能打发他下去。显然继续说下去,只会越说越糟糕。 等卫衍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景骊一手抓住那个虎形镇纸,一手将手掌撑住额头,无声地苦笑起来。他的心里很痛很痛,却不知道该怎么诉说,也不知道能对谁诉说。 初初重逢的时候,他以为一切如昔,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卫衍变了,因为他的无能,他曾经放在掌心里面宠着的人,变成了一个他认不出来的陌生人。 卫衍再也不会满脸都是那不是臣的活,为什么一定要臣来做的表情,在他的逼迫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帮他着衣,结果他努力了好半天,还需要别人重新整理,现在的他不需要别人提醒,就会自然而然地出手帮他系好腰带,动作熟练,结果无可挑剔。 卫衍再也不会每次醒来以后,只会懵懵懂懂地坐在榻上,一定要别人进来服侍他,穿戴整齐了才算是真正清醒过来,现在的他醒来后会随手拉过榻边的衣服自己穿好,然后接下来的漱口净面样样都熟练无比。 卫衍再也不会不爱吃的东西是绝对不肯吃,每次喝药都需要他牢牢盯着,就算如此,最后的那一口,卫衍也要偷偷剩在碗里,一定要他摆出待会儿就和他算账的脸色,卫衍才不甘不愿地喝下去。现在的他什么都爱吃,什么都能吃,连喝药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重新回到他身边的这个人,再也不会凡事无意识地要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也不会在他的怀里撒娇而不自知。这个凡事亲历亲为,还一脸理所当然表情的完全陌生的卫衍,看得他心里很难受,发脾气骂了他一顿以后,心里却更加难受,以至于他现在都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去面对卫衍。 景骊握着手中的镇纸,想到刚才看到的卫衍手上的那些划痕,很想把它扔出去,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没舍得扔,打开了书案的暗格,将那镇纸郑重地摆放了进去。 这份礼物他很喜欢,但是他不忍心再看到,一看到他的心里面就会难受到无法忍耐。 卫衍垂头丧气地出了昭仁殿,没走多远,就看到了一个他很不想看到的人。 当年丰神俊朗的地方大员,如今境况好像很不好,只穿了件六品的官服,而且官服上面沾满了灰尘,也不知道他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卫衍很想避开他,但是他四下张望了一番,发现宽阔的宫道竟然是无处可避,只能硬起头皮拱手打了声招呼: “谢师兄。” 明明是对方对不起他,为什么他要无比心虚呢,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卫衍也不知道。 “卫师弟。”谢萌从一大堆文书后面探出头来,看到是卫衍,他也不知道该寒暄点什么才好,“陛下还在等着我,有空再叙。” “谢师兄。”卫衍看着他的背影片刻,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有件事想问问你,不知道方便吗?” “什么事?” “绿珠姑娘是否还活着?” 谢萌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愣了片刻才回答:“这个问题,卫师弟何必要来问我,问陛下不是更快吗?” 卫衍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当然,就算你问了,陛下肯定不会对你说实话的。”谢萌对于他的沉默,了然地笑了笑,“不过,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卫师弟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绿珠姑娘不管是生是死,永远都不可能出现在世人面前了。” “谢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卫师弟,你到现在还没明白吗?你在太和殿上,当着陛下的面,当着群臣的面,说绿珠姑娘已死,如果她哪天诈尸还魂了,你犯的可是欺君之罪呢。”谢萌悠然说完这些话,也不管卫衍的脸色一下子难看到何种程度,直接丢下他,往昭仁殿而去了。 皇帝陛下啊,既然您不让大家好好过日子,那大家都不要好好过日子了。 这是谢萌说这些话的真正原因。 第八十三章 情投意合 皇帝真的如谢师兄所说的那般, 在绿珠之事上对他设置了陷阱吗? 卫衍左思右想之下, 终于想明白, 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为了不让他有机会给绿珠一个名分, 皇帝绝对是做得出来这种事情的。 只是, 皇帝有必要做这种事吗? 不管绿珠当年是有意将他陷入绝境,还是无意中带累了他, 她总归是他的孩子的母亲, 给她一个名分,让她有个安身之所, 是理所当然的事, 皇帝有必要直接把她变成一个“死人”吗? 皇帝费心费力,瞎编了这么个故事,让他在太和殿上,当着群臣的面, 亲口说绿珠已死, 这么做, 不过就是防着绿珠哪日出现了, 只要卫家不敢认下这欺君的罪名,就不敢给活着的绿珠一个名分,“死”了的那个绿珠, 倒是能有一个牌位存身。 卫衍想明白了皇帝的这点小心思,这份好打算, 忍不住无语望天了。 堂堂一国之君, 做事竟然这么小家子气, 时不时就要对他耍些阴谋诡计,这样的皇帝,真的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卫衍本来是想以不吃晚膳来表达他的伤心以及愤怒,不过因为很多原因,最后没能付诸于行动。 晚膳前,皇帝派人来传话,说他还有政事要处理,让卫衍自己先用膳。这种表达情绪的行为,一定要当事人在场才能达到目的,如果当事人根本就不知道,那他这一顿岂不是白饿了?曾经被饿过整整三天的卫衍,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开始犹豫,是不是还有这个必要宣布自己今晚不用晚膳了。 在他迟疑不决的时候,内侍们已经快手快脚把晚膳摆好了。本着一米一粟都来之不易,不能随便浪费的深刻体会,他还是坐下来吃了。 吃饱以后他想了想,觉得用这样的方法来表示愤怒,好像太幼稚了一点,他决定要好好想个方法,恰如其分地表达他的心情,结果他还没能想出个一二三来,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皇帝躺进被窝的时候,卫衍闭着眼睛,下意识地往皇帝那个方向靠,等到他将脑袋贴上皇帝的肩头,他才想起来,他还在和皇帝生气呢,不过没等他往后撤,皇帝已经反手搂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都带入了怀里。 温暖的怀抱,熟悉的气息,舒适的感觉,一切都是那么怀念。算了,现在就这样,等明日睡醒了,他再好好跟皇帝理论一番,卫衍在心里小声嘀咕了几句,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次日醒来的时候,他的全身都暖洋洋的。卫衍闭眼享受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皇帝早就醒了,没有说话,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绕着他的头发在玩耍。 “陛下,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卫衍仔细想了想,觉得皇帝最近的行为很像是在迁怒,但是他不知道让皇帝生气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两个人这样别扭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所以他决定要好好和皇帝谈一谈。 他比皇帝年长,闹来闹去会显得非常幼稚,理所当然应该以更成熟的方式,来解决他们之间存在的问题。 “没事。”景骊不清楚他这么问的用意,当下就矢口否认。 “没事陛下怎么老是在发脾气?”对于皇帝明明有心事,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卫衍终于看不下去了,很不客气地直接拆穿了皇帝的谎言。 “朕说没事就是没事。”景骊忍耐不住火气又要上扬,他伸手将卫衍的头发揉成一团,用力将他的脑袋贴在自己的胸前,拒绝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 此时此刻,他不敢去看卫衍的表情,也无法面对他的眼神。这个人以前用理所当然的态度,享受荣华富贵和他的宠爱,后来又用坦然的态度,面对他带给他的苦难和危险,没有怨恨,也没有责备,时至今日眼神依旧清澈柔和。 或许对于卫衍而言,在回到他身边的时候,所有的苦难都已经过去,过往的一切都没有重提的必要,所以他的讲述中只有各地的风土人情物产,所以赵石的密报中只有简单的描述却没有细节。 但是,在相处了一段时日后,他终于还是知道,卫衍肯定受了很多委屈和苦难。 到底是怎样的磨难,才能把当年那个被家人宠溺成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侯门公子,变成如今凡事亲历亲为的成年男子,又要怎样的经历,才能把当年那个只要他稍加宠爱,就会忍不住对他撒娇的人,变成如今的稳重模样? 这些改变都是因为他,因为他的无能而产生。卫衍可以原谅他,但是他不能原谅自己。 如果卫衍肯对他讲述这些苦难这些委屈,让他能有机会去忏悔,让他能有机会去哄哄他,或许现在他的心里就不会这么难受,不会有难受到心似乎都快要裂开来的感觉。 但是这个人竟然理所当然地将那一切抛在了脑后,再也不肯提起,竟然理所当然地带着昔日苦难留下的痕迹,在他面前东晃西晃而不自知,竟然还要用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问他为什么要生气? 他为什么要生气?他一天到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不就是因为他那该死的一脸理所当然,什么都搞不清楚的表情? 这个世上最有资格怨恨他的人,却轻易原谅了他,这个世上最有资格来责备他的人,却不肯来责备他,那么,他到底要怎么原谅自己? 卫衍,告诉朕,朕到底该怎么原谅自己?就算朕比以前宠你千倍百倍,也不能弥补那些伤害,就算朕每次都要发脾气不准你乱动,实际上也不可能把你变回过去的那个你。卫衍,告诉朕,朕要怎么做,才能让自己的心不至于疼得即将裂开来似的。 景骊正在无限幽怨中,但是他怀中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他会想这么多。要是知道了,肯定要无奈地说一句:陛下,求您不要想这么多,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何苦要这么放不下,继续瞎折腾? 卫衍不知道皇帝的心思这么婉转难懂,所以没能配合,以至于皇帝的哀怨情绪很快就被他破坏了。 这场谈话,因为皇帝将卫衍死死扣在怀里的行为,很快导致卫衍扭来扭去想要挣脱出来,让自己睡得更舒服一点,而皇帝不肯让他如愿,偏偏要死死抱着他不肯松手,两个人起了争执,东拉西扯了一番,到了该起来的时辰,谈话莫名其妙不了了之了。 天熙十二年的秋狩是在秋末举行的。 每一年的秋狩都是皇家盛事,这一年当然也不会例外。 卫衍骑在马上,远远候在一旁,望着眼前热闹的场面,以及拥在皇帝周围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有些微微的茫然。 他现在无官无职,身份暧昧,私下里不觉得有什么,一旦到了这样的场合,他就需要考虑自己要待在什么地方才比较合适。在公开的场合,离皇帝最近的地方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近卫,另一种是宠臣,现在他显然哪一种都不是,他就没有挤过去,只是远远地看着。 “侯爷,陛下在等你过去。”赵石来到他的身边,低声说了一句。 那边,皇帝正拉着缰绳,有些不耐烦地朝他这个方向看过来。皇帝身下的骏马刨着蹄子,仿佛和主人一样,对迟迟没能出发非常不满。 “和陛下说,我很久没有骑马有些不习惯,先熟悉一下再跟上去。”卫衍也压低了声音回道,然后他抬头迎上那边望过来的视线,笑了笑。 皇帝身边的少年英雄青年俊杰们,个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等着待会儿大显身手君前表现,他就不过去凑那个热闹了。 景骊接到赵石的回报,心里有些异样,不过隔着人群,他看到卫衍脸上的笑容依旧,就没有多想下去,只是吩咐赵石跟着卫衍,尽量不要掉队,就扬起了马鞭用力挥下。 长长的号角声响起,万马奔腾,狩猎的队伍分成几路开始出发。 卫衍跟在皇帝的队伍后面,本来只是远远缀着,一会儿工夫,前面似乎发现了猎物,突然加速,再后来几经加速,到最后干脆失去了前面队伍的踪影。 “好像不慎跟丢了,那就随便逛一下好了。”卫衍似乎对于没能跟上队伍,颇为遗憾,无奈地对身后的赵石提议。 “好。”赵石没有和他细究到底是不慎跟丢,还是故意跟丢这个问题,只是顺着他的意思行事。 西山猎场占地极广,两个人到处乱逛了一阵,不知不觉钻入了密林深处。 他们走着走着,突然在某个角落里面,发现了一个湖泊。卫衍以前在秋狩前巡查过西山猎场,却不知道这里面有个湖,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之下,后来添了这么个湖泊,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情。 卫衍将马拉到湖边饮了水,散放在一边,任由它们去吃草,然后他在湖边挑了一块石头躺下来,示意赵石也在他身边躺下来。 蓝天白云,云淡风轻,背上的石头被秋日的暖阳晒得热热的,躺在上面很舒服。 闭上眼睛,卫衍任思绪飘浮,一时间想了很多。本来他不是个喜欢多想的人,却也被皇帝这段时日忽冷忽热暴躁恶劣的脾气逼得要去多想,这是否就是结束彼此的纠缠,重新回到原来轨迹的前奏。现在结束的话,彼此的心里面还能留些往日的温情,继续这么相处煎熬下去,或许哪天就会反目成仇了。 况且今日目睹了皇帝身边那些年轻俊美英姿勃发的身影,卫衍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自己,才醒悟到自己其实已经很老了,他和皇帝已经纠缠了整整十多年,虽然他很不愿意这么想,但是如果说皇帝现在的行为,是因为厌倦了他,而在故意挑剔为难,也是说得过去的。 如果他们之间真的走到了那个地步,根本没有必要继续勉强相处下去,卫衍终于下定了决心,回去以后要和皇帝好好谈一谈,不能再任由他逃避下去。一定要找一下,他们之间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能解决就解决,不能解决也不必勉强。 “对不起,赵石。这些年来拖累了你,还有你的家人。”这些年,因为他被流放,连累得赵石也在外面飘荡了四年,不能照顾他的父母和家人,卫衍觉得很对不起他。 “侯爷您想多了,属下那时候是骗侯爷的,难道侯爷一直当真了?”赵石曾经在西山行宫对卫衍说,他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求卫衍不要为难他,其实根本就是在骗他的。 “那我更要感到愧疚了,还拖累得你迟迟没能成亲。” “侯爷您真的想多了,像我们这样的暗卫,实在是不敢拖累好人家的女儿,这才是属下迟迟没有成亲的原因,和侯爷没有关系。”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又美美睡了一觉,眼看着天色不早了,才终于想到要赶回宿营地去。 “赵石,你说宿营地到底是在哪个方向?前后左右?东南西北?”他们在树林里面钻来钻去,现在前后左右东西南北都是树林,虽然凭着日头可以知道方位,但是问题是宿营地到底是在哪个方向? “属下刚才没有注意到。”赵石也傻了眼,在西山猎场迷路,说出去会笑掉人大牙的。但现在的事实就是他们迷路了,已经分不清宿营地该往哪边走。 “往东吧。”相对无言了半晌,卫衍下了决定。 只要一直往某个方向走,总会碰到人的,再不济也可以走出猎场,只要碰到最外围的近卫营营兵,就能问明方向了。就算他们有可能事后会被当作秋狩有史以来最大的笑话,也比困在树林里面挨冻强。 当然,卫衍并不知道,此时的外面,已经为了他们的失踪闹翻天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景骊很早就发现卫衍没有跟上来,当下就命人去找,但是西山猎场实在是够大,这两个人又老是往隐蔽的地方走,众人找了一遍,愣是没找到。 消息报过来,景骊当场就变了脸色,也顾不上继续狩猎,立即带人回了宿营地,命沈莫将近卫营调进来,准备搜猎场。 “陛下,现在调用近卫营,臣怕猎场的外围防守太过薄弱。”皇帝君威日盛,就算如沈莫这般重臣,也学会了轻易不去捋其锋,此时就算他心里面觉得皇帝是在小题大做,却也只是迂回着试图劝皇帝打消这个念头。 皇帝是关心则乱,他也不想想这失踪的两人,一人是近卫营高手,另一人是皇家暗卫中的精锐,在西山猎场里面遇到危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最大的可能是迷路了,最多一夜就会出现,皇帝实在没有必要如此大动干戈。 “大统领说得对,是朕考虑不周。传令下去,命京西大营加派人手巡防外围,任何人都不准擅自离开猎场。” 景骊经沈莫提醒,突然想到除了是在猎场里面遇到危险这种可能性之外,也不能排除卫衍试图离开他的可能性,无论是哪种可能,他都承受不起,他的心顿时揪作了一团。 卫衍回京后一直在调养身体,他怕累着卫衍,始终不太想动,以至于秋狩的日期一推再推。最近两人关系紧张,相处困难,他才想到要出来一趟,散散心哄哄卫衍开心,但是他没有料到,卫衍不但对狩猎提不起一点兴趣,反而不知怎么会不太高兴,最后竟然还会出这样的事情。 陛下,您真的是想得太多了,况且这两人真想闯出去的话,京西大营是没人能留下他们的。 沈莫心里这么想着,不过他看到皇帝已经难看到极点的脸色,还是咽下了这句话。 “朕亲自带领一队,你们三人各带一队,沿四个方向同时搜索,各队之间随时保持联系。”尽管景骊的心里面已经乱作了一团,但是表面上,他还是维持住了镇定的模样,冷静下令。 “臣遵旨。”沈莫等人齐声应道。 申时一刻,近卫营调动完毕,开始搜索猎场。而那时候,卫衍和赵石两人还在湖边睡得正香甜。 后来这两人醒来后乱走了一阵,最后决定一路向东,实际上是离宿营地越来越远了。 “赵石,你看,那边很漂亮,难道晚上还准备了巡游猎场的活动?” 好不容易看到前面有个小山丘,两人准备去上面看看,有没有可能看到火光之类的东西,好确定一下有没有人烟。卫衍先一步登上了顶峰,他向四处张望了一下,蓦然发现北方的天空中无数火龙蜿蜒移动着,在夜色中烁烁发光,看起来很漂亮,顿时发出了赞叹声。 不过,他说完这句话,愣了一下,和赵石对望了一眼,才讷讷着开口: “那个,这么多人不会是在找我们吧?” 动静这么大,好像闯祸了。这是卫衍脑中继刚才的漂亮之后,闪现的第二个念头。 景骊听到东路来报,终于找到人的消息时,他强制着让自己没有失态,带队往那个方向急驰而去。 他策马向前,无视后面侍卫们的惊呼声,让彼此间的距离尽快缩短,他看着那个人慢慢映入他的眼帘,他看着那个人下了马,向他走来,神情间似乎有些茫然有些惶恐。 他努力控制了这么久的情绪,在靠近他的那一瞬间,还是完全崩溃,他驱马急奔上前,在卫衍还没来得及行礼说话的时候,就将他拉上了马,紧紧搂在胸前。 “陛下……”他听到卫衍在他怀中轻呼,他可以想象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此时脸上的表情必然是各种各样皆有,但是他真的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一刻,他只想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再也不愿松手。 “陛下……”卫衍叫了一声,却沉默了下来,他迟疑了片刻,就反手抱了上去,因为他发现皇帝是在颤抖,无法抑制地颤抖,从来都是坚强刚硬无所畏惧的皇帝,竟然浑身都在无法抑制地颤抖。那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皇帝此前一直如此别扭的原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能做的只是紧紧抱住他。 风声从耳边吹过,卫衍靠在皇帝的胸前,一路向宿营地而去。 前面所有的营兵都撤走了。沈莫在赶到后,发现无法让皇帝松开人之后,就当场下了噤口令,并且先行一步回去清场了。不过这么多人当场看到了皇帝的失态,看到了皇帝当众抱住了永宁侯,再也不肯松开,这事态要控制住好像很有难度,他现在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皇帝现在的情绪根本顾不上这事,而卫衍现在也顾不上,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皇帝说“对不起”的时候,回答他“臣不怪您”,在皇帝说“不要离开朕”的时候,向他许诺绝不离开,就算如此,他安抚了无数遍,还是没法让皇帝镇定下来。 “卫衍?” “臣在。” “对不起。” “臣不怪您。” “原谅朕。” “臣原谅。” “不要离开朕。” “臣不会。” “永远?” “永远。” “卫衍?” “臣在。” “朕喜欢你。” “臣知道。” “你呢?” “臣也是。” “真的?” “真的。” “卫衍?” “臣在。” “朕会好好待你的。” “臣知道。” “你呢?” “臣也会。” “真的?” “真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额头抵着额头喃喃细语的两个人,终于安静了下来,相拥着入眠。 作者有话说:《第一卷完》 第一章 我心不安 景骊慢慢睁开眼睛, 愣了片刻, 才侧过头, 看着枕边熟睡的那人。 卫衍只要睡实了, 就喜欢挨着他, 现在是秋日,他还只是喜欢贴着他的胳膊, 靠着他的肩头睡, 若是到了冬日,他整个人都要在不知不觉中缠上来。 景骊默默看着他, 听着他轻柔绵长的呼吸声, 前段时间那些莫名其妙的烦躁苦闷,昨日发现卫衍不见时的种种担忧,终于全部消失了。 他的情绪冷静了下来,才意识到, 昨夜他不该这么失态。不过事已如此, 后悔无益, 更何况, 有些事,是时候去做了。 而且,卫衍亲口说, 也是喜欢他的! 能让一向嘴硬,一天到晚只想和他撒娇, 却始终不肯承认喜欢他的卫衍, 吓得乖乖承认也是喜欢他的, 那么昨夜他的失态,也不是毫无价值。 卫衍喜欢他! 喜欢他! 景骊默念着“喜欢”这两个字,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一个人傻乐了一会儿,看着熟睡的卫衍,手心就有些发痒。 景骊在现在去闹他,还是不闹他之间,考虑了片刻,最终没能忍住,他侧过身,伸手将卫衍抱在了怀里。卫衍“哼”了几声,似醒非醒,依然没有睁开眼睛,不过手臂却下意识地揽住了他的背。 “卫衍……”见他这么乖巧配合,景骊自然很满意。他轻笑出声,凑过去,在卫衍的唇上轻轻啄了几下。 “陛下……臣好困……”卫衍闭着眼睛,慢吞吞地回亲了皇帝一下,才哼哼唧唧地开口说道。 昨夜,他们说了好些话,过了子时才歇下,现在时辰应该还早,皇帝就来闹他,他真的好困,好想继续睡觉。 此时,他拉长了调子说话,声音懒洋洋的,软绵绵的,与他清醒时大不一样。 景骊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样子的卫衍。卫衍软声和他撒娇时,他喜欢;他不肯顺着卫衍的心意行事,卫衍满脸委屈时,他喜欢;卫衍生气了要和他闹别扭时,他虽然很头痛,但是依然喜欢。 因为卫衍在其他人面前,根本不是这样的,只在他面前这样,让他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昨夜他也确定了,在卫衍的心里,他的确是不一样的。 景骊想到这里,心情更加愉快了。 前段时日,他觉得哪里都不对劲,有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卫衍不和他这么撒娇捣乱闹别扭了。成熟稳重干练,事事都能自己处理妥当,不再由着自己的性子,而会看他的脸色,揣摩他的心思行事的卫衍,让他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 这个样子的卫衍,他不是没有见到过,刚开始的时候,卫衍就是这样的,笨拙地想要学会看他的脸色做事,却始终没有成功,后来他越来越宠卫衍,卫衍就懒得费这个劲了,只在面对外人或者处理公事时,才会用上所有的心思,一旦没有外人在,他就要原形毕露,时不时就想由着自己的小性子来,动不动就要和他讨价还价,而且懒得动脑子费心思去做那些他觉得麻烦的琐事,反正,肯定有人会看不过眼,自愿来帮他处理这些事。 以前,那些看不过眼的人,是卫老侯爷柳氏这些卫衍的亲人,后来,景骊自愿加入了这个行列。 这些年来,卫衍的衣食住行,多是景骊在操心,因为卫衍在他身边的时候,明显比在卫府更多。他事事安排得妥当无比,有时候,卫衍还要不领情,嫌他太啰嗦,嫌他管得多,嫌他故意为难人。景骊生气的时候,觉得他的好心又被卫衍当成了驴肝肺,不过他高兴的时候,又觉得这样的卫衍,没什么不好的。 等到卫衍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再也不复往日的模样,他又是心疼又是内疚,再加上哪里都觉得不对劲,心情苦闷烦躁,却不知道该对谁诉说,两个人才怎么都相处不好。 现在,卫衍又开始哼哼唧唧地和他说话,明显又是在撒娇了,终于让景骊松了口气。 “好了,朕不闹你,你再睡一会儿。”景骊心里满意了,就不去闹腾他了,而是将他放平到榻上,在他额头上亲了亲。 “嗯,陛下一起……”卫衍睡得迷迷糊糊的,发出了呓语声。 “好,朕陪着你。”景骊笑着应道。 他正准备闭上眼睛,再歇一会儿,就听到外面传来开殿门的声音,不一会儿,有人轻声走了过来。 “何事?”他听出来那是福吉的脚步声,隔着帐子问道。 “陛下,沈大统领来请示,今日上午的围猎,是否准时进行?”福吉恭声询问。 按照往年惯例,秋狩的围猎,一共要举行三天,今天才是第二天,有着许多事要做。不过沈莫知道,皇帝昨夜的情绪很不对,未必有心思继续围猎,才会一大早就来请旨。 “传旨沈大统领,围猎推迟两个时辰进行。”景骊沉声回道。 不过瞬间,他就恢复了君王的姿态,神情肃穆,声音冷淡,与卫衍笑闹时的他,仿若两个人。 “是。”福吉得到了皇帝的旨意,很快退出去了。 这时候,景骊才舒缓了神情,揽着卫衍的腰,又睡了个回笼觉。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卫衍已经醒了,不过并没有动弹,而是依偎在他的肩头,垂着眼,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景骊凑过去,亲了一下,才问他。 “没什么。”卫衍摇了摇头。 有些事,皇帝可以毫无顾忌,轻易说出口,但是他是做人臣子的,太过直言,肯定不行,就算皇帝很喜欢他,就算他也喜欢皇帝,他还是不该这么做。 “到底怎么了?在担心什么?是在担心昨夜的事吗?放心,这事朕会收拾好的。”景骊又亲了他一口,再问。 “真的没什么。”卫衍再次摇头。他和皇帝在一起,被人发现是迟早的事,对此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并不是为这些事担忧。 “乖,不要让朕猜你的心思,和朕说说,到底怎么了?”若是以前,景骊随便猜猜,就能猜中卫衍的那点小心思,因为刚和他在一起时,卫衍实在太浅白了。 心思简单,表情和眼神都学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景骊随便看一眼,基本上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但是,这些年,卫衍在公事上有了不少长进,心思虽然没多多少,但是装腔作势的本事倒是学了不少。而且,他们分开了这么久,卫衍忧心的事情恐怕更多了,景骊需要猜测的范围扩大了许多,未必每次都猜得准。 “陛下……”卫衍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这事,他到底该怎么开口和皇帝说。 他是八月中到达京城的,现在已经是十月末了,他已经歇息了整整两个多月,但是皇帝始终不提,什么时候让他去复职。 人生在世,若无安身立命之所在,无论做什么恐怕都要气虚几分。卫衍现在就处在这么一个气虚茫然的状态。 但是皇帝不提,他自己去提,好像也不对,他要这么说了,岂不是在向皇帝讨要官职? 这事卫衍纠结有一段时间了。经过昨夜的事,一方面,他觉得皇帝是在心疼他,才不让他早早去复职,另一方面,他又担心,皇帝是不是有其他的想法。 早在很多年前,皇帝就很不满意他只肯做臣子,想要改变他的身份,但是他不愿意,皇帝逼问过几次,他还是不愿意,过了段时间,皇帝就不再提起这事了,卫衍不知道皇帝现在是不是还有这样的心思? 这件事一直压在他的心头,让他有些不安,他们这些日子相处困难,也有这件事的原因。 如果一切如从前一般,卫衍大概早早就放松下来,和以前一般和皇帝过日子了,但是现在和以前,就是不一样了。 “乖,说吧,什么事都可以和朕说,能办的朕就帮你办,不能办的朕也会想办法的。”今时不同往日,那时候很多事景骊做不到,卫衍说了,除了为难彼此之外,什么用都没有,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只要卫衍想要的,景骊都可以给他了。 “陛下……臣已经歇了好几个月了。”卫衍看着皇帝的眉眼,皇帝望着他的眼眸中,全是柔软,他终于鼓起了勇气,把这话婉转地说了出来。 “原来是为了这事。”景骊一听,就知道他在担心些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 若按他的本心,卫衍做个小小的侍卫,天天陪在他的身边,才是最好,不过很多年前,他就明白,他这么做,只是对他最好,而不是对卫衍最好。 他喜欢卫衍,喜欢到愿意把荣华富贵,高官厚禄,权势荣耀亲手奉上。但是权势这东西,是和责任连在一起的。 管事的人,才能真正握住权柄,才能不让人小觑,不管事的富贵闲人,身份再尊贵,真的遇到事了,也得靠对方给面子,若是碰到不肯给面子的愣头青,不给也就不给了,别人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况且,只有富贵,没有权势,若是遇到有些事,生死恐怕都会操之于人手。 景骊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么喜欢卫衍的时候,就打算提拔重用他,此时彼此间把话都说开了,他当然不会改变主意,做出其他的安排。 但是,在这事上,他其实一直很郁闷。 他希望卫衍能够掌握更多的权势,那么卫衍肯定要去做事,要负起责任来,这就意味着卫衍不可能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他。 要是卫衍不能时时陪着他,他又觉得自己吃亏了。 偏偏这个亏他是自愿吃的,真的是想计较,他都没地方去计较。 第二章 你中有我 这件事, 早年间他就左右权衡过, 知道没法两全。 既不能完全顺着他的心意来, 也不能完全顺着卫衍的心意来, 只能找一个中间点, 勉力维持平衡,不过有机会的时候, 他肯定要偏心一下自己的。 这段时日, 他始终不提让卫衍去复职,一是因为卫衍正在调养身体, 他不想让他太操劳, 二是因为他始终在装傻,想要乘这个机会,让卫衍经常留在宫里,多陪陪他。 如果卫衍不提起这事, 他早就打算好了, 他就假装他政事繁忙, 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太多, 以至于忙起来就忘记了这事,就这么着过上一段时间,等他闲得无聊了, “终于”想起了这事,再说其他。 不过, 现在卫衍这么说, 明显是在担忧了。 “陛下, 臣不是……”卫衍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他这么说,就是在向皇帝讨要官职,哪怕他说得再隐晦再婉转,但是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并不会因为他的言语隐晦婉转而有所改变。 “朕知道,你刚回来,朕担心你的身体,再修养一段时间好吗?而且马上就要过冬了,这个冬天就放下所有的事,好好陪陪朕,等开春了,再去复职,好不好?”景骊将他拥在怀里,柔声安慰道。 景骊如今睁眼说瞎话的段数,比起以前,不知道高了多少倍。以前他对着卫衍随口瞎扯时,心里还会汗颜一下,现在他嘴里这么说,内心却波澜不惊,仿佛事情真的像他说的那般。 复职肯定要去复职的,否则卫衍恐怕会胡思乱想,而且真让卫衍一直闲着,朝中胡乱揣测的人恐怕要多上不少,但是卫衍好不容易才说喜欢他,景骊舍不得这么快就放他去忙,决定拖到春天再说。 也许到了春天,卫衍就会忘掉了这事呢,那他就可以继续拖下去了,最好拖上一二年,再放卫衍出去任职,才最符合他的心意。 显然,外面日头正高挂,皇帝陛下就开始美美地幻想着世上会有此等好事了。 “好。”卫衍不知道皇帝是在用缓兵之计,听到他这么说,总算放下了那些不安,点了点头,不再忧心这事了。 “来,抬手。”景骊亲亲抱抱半晌,过足了瘾,终于抱着卫衍,坐了起来,示意卫衍抬手,打算帮他换件中衣。 卫衍原想说“臣自己来”,不过话未出口,他又悄悄咽了下去,乖乖抬起了手。 有些事,他始终觉得皇帝是在大惊小怪,不就是他自己穿件衣服做点小事,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皇帝有必要介意成这样? 往日里,皇帝经常会服侍他穿衣,伺候他用膳,显然皇帝自己都没有把这些琐事当成是大事,为什么他自己做了,就变成不对了? 这几年,他的经历,与他原先的生活相比,自然算是吃了苦,但是与那些真正困苦的百姓相比,他的生活根本就算不上苦。 但是皇帝这般介意,细究起来是在心疼他,他不肯领情,还要有诸多意见,就是做人不知感恩了,想到这里,卫衍就什么都没有多说,只是顺着皇帝的意思来,就当是哄皇帝高兴。 皇帝让他抬手,他再抬手,皇帝让他抬脚,他再抬脚,乖乖听话,免得又触动了皇帝那根觉得没能护他周全的愧疚心弦,让皇帝心里难受。 卫衍这么乖巧听话,自然让景骊非常满意,觉得一切终于如常了。 他替卫衍换好了中衣中裤,才伸手拉开了榻前的帐子。 外面候着的宫人,听到皇帝起身的声响,分成两列,在福吉的带领下,依次入内。一拨人伺候皇帝,另一拨人围着卫衍转,很快就帮他们洁齿净面,束发着衣,穿戴整齐了。 围猎时的行装,都是行猎服,与繁琐宽大的礼服不同,行猎服的裁剪一般简洁利落,箭袖短裳,长裤马靴,显得人特别有精神气。 卫衍看着皇帝,有些发愣。 皇帝的这身行猎服,上衣下裳,长裤马靴,下裳比礼服短得多,大概就到膝盖左右,颜色以玄色为主,领口袖口衣襟下摆处,则是纁色,上面用金线饰以龙纹兽爪波浪等吉祥图样。 皇帝人高,换上了修身的行猎服,穿上了马靴,更加显得修长挺拔,他长得俊美好看,如今正值壮年,朝中权柄皆收于其手,天下尽在他的掌中,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举手投足间,尽显赫赫威势。 卫衍看着他,竟然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他人没皇帝高,长得没皇帝好看,脑子没皇帝聪明,年纪还比皇帝大,真的是处处不如皇帝,唯一能拿出来说道的,大概就是他对皇帝忠心不二,但是这世上对皇帝忠心的人又不是他一个,皇帝竟然这么喜欢他,竟然会因为他的失踪而着急到失态,竟然会这么害怕他离开,他现在想来,还是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若不是皇帝现在变得高兴了,不再这里不对,那里不对地对他挑剔个不停,他都快误以为自己昨夜睡糊涂了,才会梦到这么稀奇古怪的事。 “走吧,先去用膳。”景骊穿戴好了,走过来,伸出手,看着卫衍说道。 卫衍迟疑了一瞬,就把自己的手掌放入了他的掌中。 景骊满意地微笑起来,拉着卫衍的手,缓步向外走去,他的脚步很轻快,轻快到仿佛能飞上天了,不过他还是按捺住了性子,牵着卫衍的手,慢悠悠地走着。 猎场里面的宿营地不大,就算是他居住的主殿,其实也不大,不过景骊愣是用乌龟踱步的速度,走了足足数十步,才走完了从内殿到外殿起居处的那么点路。 他并不是没有牵过卫衍的手,卫衍这么听话,任他牵着走的时候,也不是第一次,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清楚,反正他觉得今天的天特别蓝,云特别白,风吹着特别舒服,所有的人他看着都特别顺眼。 景骊牵着卫衍,走在膳桌旁,坐定了,一直等到布菜的宫女把膳食一一摆好了,他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卫衍的手。 这顿膳,景骊用得当然很高兴,就算卫衍依然不再挑食,乖乖地把放在他面前的东西都吃了,景骊也没有再看着看着就生气,反而觉得卫衍总算能够体谅他的一片苦心了。 卫衍的膳食,都是经过田太医掌眼,配合着药膳一起用的,往日里卫衍挑食,这个不肯吃那个不想吃的时候,景骊每次都要想办法哄着卫衍把东西都吃了,那时候他经常觉得头痛,埋怨卫衍不懂知福惜福,等到卫衍让吃什么就吃什么的时候,他却嫌弃卫衍太懂事,没事要去瞎折腾,就算他是在心疼卫衍吃过的那些苦,但是用这种方式来心疼,只能说他这人太矫情。 不过他是皇帝,他就是喜欢头痛,就是要矫情,就是喜欢瞎折腾,别人也只能由着他去,现在他心里高兴了,总算不再瞎折腾了。 两个人安安稳稳地用过了膳,漱了口,又喝了一盏茶,歇息了一会儿,景骊才示意人过来替他们戴冠着甲佩剑。 行猎的时候,一般会在行猎服外面着软甲,头上则会戴冠弁,腰间则是佩剑,马鞍上还会挂有弯弓。 皇帝的头上,戴的是皮弁。皮弁是古之田猎服,高祖开国后,制定的仪制中,皇帝的行猎服就是以皮弁为冠。天子的皮弁,以白鹿皮所制,五彩玉十二琪为饰,象骨为邸,玉笄固冠,颔下则以朱缨系之。 卫衍本是武官,该戴武冠,不过他现在无官无职,戴武冠不符合仪制,不过他是侯爵,所以他戴的也是皮弁。他的皮弁,就是普通的鹿皮所制,弁上以三彩玉七琪为饰,其他的则与皇帝的类似。 他身上的行猎服,样子和皇帝身上的也很类似,实际上行猎服多数就是这么个简练的样式,除非有人要标新立异,才会穿得与众不同。一般来说,行猎服的最大不同,就是材质颜色与纹饰的不同了。 卫衍的行猎服,颜色与皇帝的相反,主色是纁色,领口袖口衣襟下摆这些地方,倒是用的玄色,同样以金线饰以种种吉祥花纹。 从仪制上来说,卫衍的这套行猎服,并没有任何逾制之处,除了料子是内造贡品之外,不管是颜色还是纹饰,都是符合他的身份的,但是卫衍总觉得他穿着这么一身,站在皇帝身边,好像有些奇怪。 但是到底哪里奇怪,他又说不上来,毕竟他仔细看过了,他的衣物,材质自然是上等的,但是以皇帝对他的宠爱,并非逾制,而颜色与纹饰,都没有逾制的地方。 “怎么了?”见卫衍一会儿看着他的衣服,一会儿又看看自己的衣服,面上有些疑惑之色,景骊镇定地问道。 卫衍的衣服,与他的衣服,要说没关系,就是没关系,反正不知内情的人怎么看,都不可能凭眼睛看看,就发现这里面的关系。 要说有关系,还真的有关系,他们今天所穿的衣服,实际上出自相同的两匹布,一匹玄色,一匹纁色,分别做了两套衣服的主料,而领口袖口衣襟下摆这些地方的异色,则是从对方那匹布上裁下来的。 皇帝的冕服朝服,也就是民间百姓口中的“龙服”,制作的规矩很严格,由内务府严格管控,就算景骊下令,别人也不敢乱动,而且这种正式的礼服,一般多是织成匹料,织造的时候是按裁片织造的,不会有多余的布料出现,一旦这种布料流落出去,或者有心人在家中私藏这种布料成衣,就是抄家灭族的谋逆大罪。 但是皇帝的常服、行猎服这些衣服,以合用舒适为主,就没有这么严格的规定,只要景骊示意下去,内务府自然可以帮他做一些颜色纹饰不逾制,但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衣服。 这种事,卫衍没发现,景骊肯定不会承认的,就算卫衍发现了,他大概也是不会承认的。因为他隐约觉得,他要是说了,肯定不会得到他想要的结果。所以对于卫衍的疑惑,他并没有很好心地解惑,而是在那里非常淡定地装作什么事也没有。 反正这事他自己知道就好了,卫衍是否知情,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 “没什么。”卫衍自然想不到,皇帝会一边和他瞎折腾,一边示意内务府做这种事,他奇怪了一会儿,又觉得两件衣服的颜色正好相反,大概只是个巧合,就把这事放下了。 第三章 眼见为实 “走吧。”见卫衍不再深究这事, 景骊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带着卫衍向外走去。 皇帝什么时候会出来, 别人不知道, 但是沈莫负责皇帝的出行扈卫安排, 自然早早就得到了消息,做好了安排。随驾的众人, 这几日是来君前露脸的, 不是真的来玩耍的,自然也是一大早就打点好了行装, 早早在外面候着了。 虽然今日皇帝出来的时辰要比预计得晚, 不过等到他出来时,该准备好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皇帝一出殿门,就有人牵来了马, 伺候着皇帝上了马。那边, 卫衍的马也被赵石等人牵了过来, 他很快上了自己的马, 驱马来到了皇帝的身边。 两人座下的骏马,皆是没有一根杂色的高大白马,鞍上的人, 一人玄衣,一人纁衣, 腰间佩剑, 鞍边挂弓, 容貌俊美仪态风流,真真是鲜衣怒马,神采飞扬。 皇帝的近卫们,早就准备妥当,牵着马候在外面,此时见皇帝上了马,他们也纷纷上了马,驱马向前,将皇帝护在了中间。 近卫营中的老人,自然知道,皇帝身边最近的那个位置,只要永宁侯在场,向来只属于永宁侯,不过有不少近卫是这几年才补充进来的,看到有人占住了那个位置,忍不住多看了那人一眼。看了以后,他们才发现,这位传说中的永宁侯,也不过如此。 不少人还觉得,传言这种东西,真的不可信。 若传皇帝与某位风流俊美少年郎有私情,他们大概也就信了。但是永宁侯……这种传言真的很无聊。 并不是说永宁侯长得丑,事实上长得丑的人,根本不可能在皇帝身边出现,皇帝身边的近卫,全部都是仪表堂堂贵族出身的少年青年,不可能有长得丑的人。 永宁侯容貌端正,不笑的时候,英气十足,虽然他如今起码而立过半了,但是因为常年习武,身材保持得很好,整个人挺拔如松柏,而且他经过了此前那番起落,性子更加沉稳,一举一动间皆是章程。 在京城的贵胄圈子里,当年卫家一门三侯的时候,他就是位挺抢手的东床快婿。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永宁侯一直没有成亲,不过卫家的任性子孙,又不独独只有永宁侯一人,所以众人奇怪是奇怪,也没有觉得太奇怪。 后来卫家败落了,忠义侯被夺爵,忠勇侯空有爵位,却已告老,并无官职,永宁侯又被流放出去了,他的行情,自然跌了许多,不过皇帝虽将他流放,却没有夺爵,显然圣宠并没有完全失去,让盯着他不放的那些人,依然存着些指望,毕竟锦上添花常有,雪中送炭不常有,这种时候与永宁侯定亲,一个侯夫人轻轻松松就到手了。 这些年来,卫家一直以获罪期间,不议婚事为由,推脱掉了所有上门为永宁侯说亲事的媒人。 这次永宁侯回到京城,沉冤得雪,虽然莫名其妙多了个妾生子,皇帝还直接将这孩子封做了侯世子,不过这位妾室已死,无形中少了许多麻烦,让永宁侯的行情虽然跌了不少,但是依然有人觉得他不错,想要结这门亲事。 前面说了这么多,其实真正要说的就是,永宁侯其实挺好的。他长得不差,身份不差,家世更不差,在京城中是上得了牌面的人物。 但是,一个人好还是不好,还要看和谁比。单把永宁侯拎出来说事,他的确挺好的,一旦和皇帝比,永宁侯自然哪里都是差了。 若说永宁侯看上了皇帝,死皮赖脸缠着皇帝不放,众人还能勉强相信一下。至于为什么要说勉强,因为皇帝若不想见谁,那个人很难见到皇帝,所以就算永宁侯看上了皇帝,只要皇帝看不上他,他也不可能有机会缠着皇帝不放。但是若说皇帝看上了永宁侯,众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可信。 昨夜的事,见到的人不少,私下肯定有过不少议论了,但是许多人只隐隐约约听到一点风声,又被沈莫下了噤口令,只要人不傻,肯定不会当众议论,毕竟此事涉及皇帝,稍有不慎,就是大不敬。 现在,众人仔细看了看传言中的那一位,多数人都觉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句话,才是至理名言。若有过议论的那些人,见过皇帝,见过永宁侯,肯定不会去信这种鬼话了。 景骊当然不会知道,众人有着这样的心思。若他知道了,对于这种情况,他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近卫们拥着皇帝,来到了宿营地前的校场上,校场上面,一群人骑着马,列好了阵,等待着被皇帝检阅。 秋狩这事,狩猎是附带的,高祖当年定下这个规矩,真正的目的是阅兵练兵,夸耀武功鼓舞士气,提醒子孙后代不要荒废武事。 这三天,皇帝检阅的人,每天都不一样,这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够出现在皇帝面前,不过每天在皇帝面前出现的人这么多,能够让皇帝记住某个人,不是件容易事,随驾的众人,自然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力求让皇帝留下更多印象了。 检阅完成后,有一个演武环节,就是给这些人表现用的。演武时表现出色的,就会被皇帝点进待会儿跟随皇帝狩猎的队伍,获得更多的表现机会,表现不够出色的,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众人都随着皇帝在认真观看演武,有二人却在后面窃窃私语。 每年秋狩,随驾的众人,多数是京中各家的青年子弟,当然也有朝中大臣,军中将官,甚至御史台的御史也有几位。 御史有风闻奏事之责,景骊虽然有关自身的事时,懒得听御史们多啰嗦,不过对御史台的诸位御史,他并不会随意苛责,毕竟御史台的真正目的是监察百官,总有御史搞不清自己的真正职责,想要监察到他头上,只能说明他们太愚蠢。 当然,对于经常搞不清状况,动不动就想劝谏他的蠢人,他的耐心在多年锻炼下来,着实多了不少。 现在,窃窃私语的,就是两位御史。 一位听到了昨夜的传闻,想要去进谏,另一位就在劝他不要闹。劝他的那位,逻辑与那些觉得传言不可信的人非常类似。如果单看永宁侯,指责永宁侯以色侍君,狐媚惑主,努力一下的话,大概能勉强说得出口。 但是皇帝和永宁侯现在就在一起,对照着看一下,这话怎么都没法说出口了。而且永宁侯比皇帝年长许多,就算皇帝真的有不可言说的嗜好,也不可能看上永宁侯吧。 “昨夜那么多人,看到皇帝和永宁侯共骑回营,难道还会有假?”想要去进谏的那位御史,不肯放弃。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宋兄你好好看看,这种无稽之谈,要是当众说出来了,不但皇帝当我等是傻的,其他人也要当我等是傻的。”另一位还是觉得,这个传言非常不可信。 指责永宁侯以色侍君,或者劝谏皇帝不要被美色所惑,那也要永宁侯有美色而言啊! 若说皇帝看上了哪位俊美少年,他还能相信一下,但是说皇帝看上了永宁侯,皇帝他到底有多眼瘸,还是没见过好看的人,才会看上永宁侯? 要是皇帝真的没见过世面,不懂何谓“美色”,对着铜镜多看看他自己,相信他就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了。 “那皇帝为什么要和永宁侯共骑回营?”这位宋御史没有其他的证据,他能拿来说事的,也就这一点,不过御史奏事,很多时候,并不需要证据。证据这种东西,只要皇帝信了他的所奏,自然会安排人去找的。 但是他现在要奏的是皇帝的私德,肯定不能指望皇帝来找这个证据了。 “也许是永宁侯的马受伤了,陛下才会带永宁侯一程。你看,今日永宁侯换了一匹马。”另一位说道。 这个理由很牵强,就算永宁侯的马真的受伤了,皇帝身边这么多人,随便谁都可以带永宁侯一程,没必要皇帝亲自带,显然还是有很多疑点。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明显比流言在传的皇帝和永宁侯有私情高多了。 宋御史看了看,他发现永宁侯还真的换了匹马。昨日,永宁侯骑的是匹黑马,今日换成了白马。不过他看了看永宁侯的衣服,大概明白永宁侯为什么要换马了,白马分明更衬他今天的行猎服。 然后,他的视线又转到了皇帝的身上,皇帝今日也换了一匹马,昨日皇帝骑的,好像也是匹黑马,然后他又看了眼皇帝的衣服,好吧,皇帝换白马他也能够理解,因为白马玄衣,让皇帝更加玉树临风,天威煌煌,让人不敢直视,只敢偷觑了。 他小心地偷偷瞧了瞧皇帝,终于承认,皇帝也许大概可能不至于这么眼瘸,这个流言的真实性的确太小了。 而且永宁侯对皇帝的态度,始终恭敬守礼,看着也不像是有私情的样子。 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宋御史终于乖乖闭上了嘴,不打算去进谏了。 所以,就算昨夜皇帝行为失态,导致营地中有了些流言,但是相信流言的人,其实并不多。 若永宁侯有倾国之貌,或者口齿伶俐,或者性格有趣,相信这个流言的人,恐怕就会多上不少,但是众人印象中的永宁侯,容貌不过尔尔,行事板正守礼,性格沉默寡言,这样的人,就算他真的想惑主,他也没这个资本。 许多想得多的人,对于这事,心中甚至有了很多不一样的想法。 这次永宁侯归京,皇帝又时常将他留在宫里伴驾,卫家这是要起来了?朝堂中的位置,就这么多,有人起,就会有人落。当年卫家落下去,不少人捡到了便宜,现在卫家又要起来了,有人就要受损。 卫家的恩宠,实际上系于永宁侯一人,因为他才是与皇帝共过难,是皇帝真正信任不疑的人,其他的人,多是皇帝的爱屋及乌。 那么想要打击卫家,对永宁侯出手才能最快达到目的。当年,太后与皇后两族联起手来,将永宁侯陷入了私纵幽王余孽案,最后逼得皇帝自断一臂,忍痛将永宁侯流放,夺了忠义侯的爵位,其他的卫氏子弟也相继离开了朝堂,自此后,卫家一蹶不振,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而今,营地中突然冒出了这个流言,这是有人又要对永宁侯出手了吗? 竟然会谣传皇帝与永宁侯有私情,若被皇帝知道了这事,心中定然不悦,不管皇帝是因为心中不喜,还是为了避嫌,他知晓了这事以后,恐怕就不会时时刻刻将永宁侯留在身边侍奉了。一旦永宁侯失了圣宠,卫家想要重振家声,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了。 第四章 狐狸尾巴 不明真相的大臣们, 此时想得有些多, 知道内情的那些重臣们, 比如沈莫等人, 却在头痛, 该怎么把事态平息下去了。 他们稍微了解了一下流言,就知道, 这事要是假的, 按照现在营中众人的想法,根本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过段时间就会淡下去了, 毕竟永宁侯怎么看,都不像是狐媚惑主美色误国的人。 偏偏这事是真的,偏偏皇帝在这事上,并没有继续掩饰下去的意思, 其他人就算想要压下去, 也觉得有心无力了。 “陛下, 今日营中的众人, 对昨夜的事有些议论,不过以臣看来,只要不再有这么失礼的事发生, 过上几日,这些闲言碎语也就散去了。”这日狩猎完毕, 沈莫就来请见, 和皇帝说起了这事。 沈莫就算再不愿多管闲事, 但是这事是在秋狩时发生的,也就是说是在他值守时发生的,出了什么事都是他的责任,他就算不想管也不行了。 他这话很隐晦,实际上他就是在恳求皇帝以后不要再这么胡闹,免得流言越来越多。 “大统领,你觉得这是很失礼的事?”景骊并不觉得,他当众亲近一下卫衍,就是失礼了,也不打算,继续把卫衍偷偷摸摸藏在身后了,所以他不能保证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 “陛下,您做事之前,问过永宁侯的意思吗?”沈莫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君臣二人无声地对视了片刻,谁都不愿率先移开目光,因为谁先移开,谁就认输了。 沈莫自皇帝幼时就教导皇帝习武,君臣相处二十多载,他了解皇帝的性子,也明白皇帝话中的意思,同样的,皇帝也知道他在说什么。 昨夜的事,皇帝是情难自禁,并非故意,永宁侯应该能够理解,但是往后皇帝故意做这种事,将永宁侯陷入流言之中,皇帝真的觉得永宁侯会愿意吗? 过了半晌,景骊率先移开了目光,他笑了一下,说道:“好吧,大统领这话也对,朕该问过卫衍的意思,再做决定。” 有些事,景骊原本打算做了再说,不过经过沈莫的提醒,他终于决定先和卫衍商量好了再做,免得到时候卫衍又要跪着劝谏,又要啰里啰嗦,让他耳根不得清净。 至于卫衍会不会不愿意?卫衍一开始难道是愿意的?现在还不是愿意了!只要他费点心思,费点精力,肯定可以说服卫衍的。 景骊非常笃定自己能够达成所愿,没有太过担心这些事。 沈莫听到他这么说,也是松了一口气。 以沈莫想来,他没本事制止皇帝胡闹,但是卫衍只要没疯,肯定不会任由皇帝胡闹,只要皇帝愿意事前和卫衍商量一二,事态应该不至于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沈莫告退后,景骊在外面独自坐了一会儿,才入内。 他进去时,卫衍已经躺在榻上了,闭着眼睛,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景骊张开手,由着宫女们帮他脱了外袍,才躺到了卫衍的身边。他躺了一会儿,卫衍的脑袋就贴了过来,双手抱住了他的胳膊。 “卫衍,对不起,朕昨夜不该这么失态。”景骊碰了碰他的额头,喃喃说道。 “陛下……大统领责怪陛下了?”卫衍睁开眼睛,看着皇帝,眼中有些担忧之色。 不管过去多少年,只要沈莫沈大统领板起脸,卫衍就觉得胆战心惊,惊慌失措。昨夜他和皇帝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弄得营地里面议论纷纷流言四起,卫衍可以预料得到沈大统领有多么生气。如今他还没有复职,算不上大统领的下属,大统领没法来责怪他,恐怕就要责怪皇帝一个人了。 刚才沈大统领来觐见皇帝,卫衍连偷听都不敢偷听,早早就上了榻,仿佛这么做就能避免一起挨骂似的。 “嗯,大统领来骂朕不该把你陷进流言里,对不起。”景骊继续道歉,语气相当诚恳。 “陛下又不是故意的,再说,这事,臣不介意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种事,知道的人这么多,怎么可能永远保密下去?事实上,这事到现在才闹出来,卫衍已经觉得很不可思议了。 “那……以后朕再做类似的事,你会不会不高兴?”景骊道完了歉,终于露出了他的那条狐狸尾巴。 他铺垫了这么久,真正的目的,就是想要卫衍答应他,不要再像以前那么偷偷摸摸了。 卫衍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沉默到景骊都快担心了,才开口说道:“陛下,臣觉得,没必要当着外人的面做这些事。陛下和臣之间的事,陛下和臣心里明白就行,没必要公之于众。” 以卫衍的想法,他和皇帝怎么过日子,是他和皇帝之间的事,不需要向旁人宣示证明。毕竟日子是自己在过,好不好自己最清楚,旁人说好,旁人说不好,都与他们的关系不大。 何况,他和皇帝在一起,他的声名肯定保不住了,皇帝再去做些多余的事,闹到最后,肯定要把皇帝的声名一起搭进去,这种愚蠢的事真的没必要做。 事到如今,明君贤臣显然已是奢望,现在他只盼着,君是明君,臣就做个佞臣吧。 “好吧,好吧。”景骊拥住了卫衍的腰,在他耳边喃喃说道,“那朕就忍忍,朕也不是一定要做什么给外人看,但是有时候朕心里很高兴,想要握住你的手,却碍于外人的目光,不能这么做,朕心里很难受。” 在外人面前亲亲抱抱,卫衍肯定不能接受,对此景骊死心了,不过牵手的机会,他决定再为自己争取一下。 皇帝的语气中,是说不出来的委屈难受,卫衍听着听着,就有些过意不去了。 “偶尔,陛下真的想握了,可以握一下。”卫衍终于松口了。 “好。”景骊这才高兴起来,拥着卫衍,给了他一个深深的吻,作为奖励。 “陛下……”亲了一会儿,卫衍忍不住有些疑惑。 他感觉得到皇帝的身体起了变化,但是皇帝却只抱着他,亲了亲,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没有再做其他的事。 “田太医和朕说,要养生要保养,不能放纵行事。”见卫衍迷惑不解,景骊很快告诉了他答案。 “臣早就说过了,陛下就是不听。”一旦皇帝放纵起来,卫衍真的不是对手,每次都是哭着求了又求,都没法求得皇帝轻易罢手。 “这是朕一个人的错吗?再说,你也很舒服的,不是吗?”景骊一直觉得,若不是卫衍喜欢在榻上,一边求饶,一边缠着他不放,他也不至于做着做着就兴致更高了,既然如此,放纵这种事,肯定不是他一个人的错。 这个问题卫衍没法反驳,只能闭上了嘴。 皇帝说得没错。皇帝温柔克制的时候,他很舒服。皇帝放纵行事的时候,他同样很舒服。 这么说的话,这事好像真的不能全怪到皇帝的头上去? 见卫衍不说话了,景骊摸着他的头发,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卫衍,田太医和朕说,朕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必须注意养生,小心保养,所以这事不能多做。” 田太医这话肯定不是这么说的,而且皇帝未到而立之年,怎么算都算不上已经上了年纪,不过景骊只是借田太医的口,说自己想说的话,田太医有没有这么说过,一点都不重要。 卫衍一头雾水地看着他,这话皇帝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他知道了啊,而且他现在真的不需要皇帝做什么,就这么两个人好好地依偎着入眠,他就觉得很舒服。 “朕如今政事繁忙,有时候忙了一天,到了晚间,也没精力做这事。” 卫衍不由得点头,真的忙起来,每晚躺到榻上就想睡觉,什么都不想做,他有过这种体会,能够理解皇帝的感受。 “朕偶尔有精力的时候,自然要努力让你舒服,对不对?” 皇帝的声音低低的,柔柔的,温热的气息在卫衍的耳边萦绕,卫衍忍不住有些脸红,幸好帐内的灯火很朦胧,让他不至于瞬间失态。 “但是,朕后宫的那些女子,也是夜夜独守空房,苦苦盼着朕的雨露。” “陛下……臣……”卫衍听到这里,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按道理来讲,皇帝必须去临幸后宫,延绵皇嗣,他绝对不可以独霸皇帝,哪怕他在心里这么想一想,都是大错特错。他想说“陛下可以去巡幸后宫,臣不介意的”,但是此时,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法轻易说出这几个字,到了最后,他只能抖动着嘴唇,望着皇帝,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如果卫衍敢说“臣不介意”,景骊恐怕马上就会扔掉他那套需要养生的鬼话,狠狠收拾卫衍一顿,再说其他了。 但是看到卫衍再也不像以前那般,对他的后宫无动于衷,景骊终于确定,卫衍的心里已经有了他。 “卫衍,朕的后宫,高位份的,低位份的,加起来起码二十多人吧,就算没有你,让朕一个个安慰过去,朕也没有这个精力了,朕已经上了年纪,必须注意保养身体了。”景骊悠悠然地强调,他是个有年纪的人了,提醒卫衍记得必须好好爱惜他的身体,“所以,朕想了想,决定把她们全部放出宫去,你说好不好?” “陛下,这……皇嗣……”卫衍心中一片混乱,他隐约觉得这事不对,却不知道哪里不对。 第五章 有心无力 皇帝们的后宫, 本意是为了替皇帝们延绵皇嗣,开枝散叶,传承江山, 真不是给皇帝们享乐用的, 虽然很多皇帝最后都要变成恣意享乐, 沉湎美色, 但那是本末倒置了,并不是广置后宫的本意。 从公心而论, 临幸后宫, 延绵皇嗣, 是皇帝的职责,卫衍必须赞同, 皇帝不愿意去, 他还应该劝谏,这才是他做人臣子的本分。 况且皇帝对他的后妃们也有责任, 肯定不该这么冷落她们,任她们深宫寂寞,红颜枯萎。 从私心而论,独占了皇帝的心, 必然还想独霸皇帝的人,得陇望蜀, 才是人之本性, 卫衍自然不能免俗。 这事, 公私相左, 无法两全,一旦提起,卫衍必然左右为难,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皇帝不提这事,卫衍大概会假装不知道,皇帝去,他不说话,皇帝不去,他也不会劝谏,一切都随皇帝的心意。 只要他把脑袋埋在沙子里,日子就能过下去,就这么一日日过下去,直到风吹沙去,再也埋不下去的时候,他才会被迫面对这个问题。 现在,皇帝突然把这件事拿出来讨论了,最后竟然直接跳到了要遣散后宫,将后妃们放出去了,卫衍的心中各种纠结,为难摇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而且,他怎么听着听着,就觉得皇帝说的话,很有道理呢? 皇帝说他年纪大了,需要保养身体,卫衍难道还能劝他必须不辞辛苦,去巡幸后宫延绵皇嗣吗? 肯定不能。 他敢这么说,他就是个大大的奸臣,在皇帝和皇嗣之间,皇帝和后妃之间,当然皇帝更重要,一切都该以皇帝的身体为重。 既然皇帝不能再去巡幸后宫,那么皇帝怜惜后妃们的不易,要遣散后宫,把她们放出去,是不是很应该? 显然,不管从公从私而论,这都是很应该的。 卫衍不得不承认,道理是这个道理。皇帝在这种时候,还能为后妃们考虑,实乃明君所为,他肯定不能反对。 整件事,听起来都非常有道理,卫衍之所以没有马上点头称是,开口赞同,是源于他内心的一点不安。 皇帝经常会嘴上说一套,实际上做另一套,比如将他流放时,一开始说得那么吓人,实际上一直派人小心护着他。皇帝的很多话,不能听他怎么说,还得看他怎么做,这事他要是支持了,皇帝到底会怎么做? “放心,皇嗣已经很多了,要是这么多,还全折了,朕也只能认命。这些女子都是好人家的女子,让她们在后宫中就这么父母家人不得见,寂寞终生红颜老去,未免太过残忍,但是让朕一一去安慰,朕真的有心无力了。卫衍,朕不说你也该意识到了,朕不比从前了。你好好想一想,你回来两个多月了,朕才宠幸过你几次?唉,朕真的不比从前了。”景骊见卫衍始终不肯点头,而是面有犹疑之色,显然对他的话有些半信半疑,唉声叹气地继续说道。 景骊不比从前的真正原因,当然是因为他一直在配合田太医的疗养方子,始终克制着自己,不愿放纵行事累到了卫衍,伤了卫衍的身体。不过这事的前因后果,卫衍肯定不清楚,所以他毫不心虚地拿出来说事了。 卫衍认真想了一下,除了他刚回来时,皇帝放纵了一回,后面真的很长时间没有碰他,每夜只是搂着他一起安寝,也就是最近几日,皇帝才偶尔宠幸他一次,而且每次宠幸时,皇帝都很克制,只让他舒服一次就歇了云雨。 虽然就这一次,也必会宠幸到他焦躁难耐,忍不住去哭求皇帝高抬贵手,但是比起以前那个时不时就要放纵一回,直接把他做到瘫倒在榻上的皇帝,现在的皇帝,的确像是变了一个人。 “陛下身体不舒服吗?田太医怎么说?”卫衍原先就奇怪过这事,不过那时候他想到了别的上头,没有想到皇帝的身体上面,现在被皇帝这么一提,他顿时担心起来了。 皇帝现在的身体到底有多差,才会这么久才能做一次? “要慢慢养着。”嗯,田太医说了,卫衍的身体要慢慢养着,让他临幸的时候必须悠着点,现在还不能累着了卫衍。 “那陛下就好好养着,不要再和臣胡闹了。” “好,好好养着,不胡闹,你监督着,谁都不许胡闹,免得坏了朕的身体,好不好?” 皇帝这么说,卫衍能说不好吗?当然只能点头了。 “陛下,这事陛下要这么做,臣总觉得有些不妥,要是消息走漏出去……”卫衍想了想,又发现了不妥的地方。 皇帝身体不好,无法临幸后宫,后宫的那些女子的确可怜,放出去也是应该,但是她们身边伺候的人,大概也会乘此机会出去,若是有人嘴巴不严,传出了什么风声,被有心人知道皇帝的身体情况,恐怕会引起朝局动荡的。 “放心吧,朕发现了这事,就没进过后宫,她们都不知情。这事除了田太医,就你知道,就算和田太医,你也不许多说什么,免得隔墙有耳,走漏了风声,知道吗?”景骊怕卫衍和田太医一说,他的胡扯会被当场揭穿,煞有其事地吩咐道,“朕就想着,这些女子也算是跟了朕一场,朕有心无力了,总要把她们都妥善安排了,才能安心。至于你,以后恐怕就要跟着朕受苦了。这事就算与你无关,最后恐怕也会把账都算到你的头上来。” 景骊当然不可能真的让卫衍挡在他的前头,就算有人要把这账算到卫衍头上,他也绝不会允许,但是这不妨碍他用这个理由让卫衍同意他的决定。 “陛下,臣不介意的。”卫衍终于被皇帝说服了。有他挡在前面,的确是最好的。而且这账算到他头上来,总比有人怀疑皇帝的身体不好,闹出一些事来为好。 “其实不是你想的那个不好,而是那个方面的不好,你懂的,所以朕要好好将养,修身养性一段时间。”景骊见卫衍信以为真,面有忧色,又后悔了,特地指明了是那种不好,“来,你来摸一下朕的脉搏,就知道了。” 修身养性……这个词难道是这么用的? 卫衍疑惑了一下,马上就明白了皇帝话中的隐晦意思,更让他汗颜的是,他竟然这么快就听懂了。 他伸出手来,摸了一下皇帝的脉搏,皇帝的脉搏不浮不沉,和缓有力,的确不像是生了什么大病。至于那个方面是不是有毛病,他又不是太医,一时间不可能确定。 “陛下不会是在骗臣吧?”卫衍突然问道。 他仔细想想,觉得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这段时间,他这个没病的人,每天喝着汤药,吃这个吃那个,吃个不停,虽然这事他早就习惯了,以前他没病的时候,也是这么吃的,如今他自认有了很大的长进,自然乖乖照做,没什么怨言,但是皇帝的饮食一直很正常,他也没见皇帝用过汤药之类的东西,怎么莫名其妙就变得身体不好,有心无力起来了? “那你来说说,朕为什么修身养性起来了?”卫衍真信,景骊舍不得他担忧,真不信,他又开始胡扯了。 “这……”卫衍早就想过,皇帝这是怎么了? 一开始,他以为是几年不见,皇帝变得成熟了,终于不再和他瞎胡闹了。后来,时日长了,皇帝又一直在那里喜怒无常,他就得出了一个令他颇感不安的结论,比如皇帝是不是对他厌倦了,才不再宠幸他了。 昨夜皇帝和他说开了,他才知道皇帝还是喜欢他的,那么皇帝这段时间的奇怪举动,的确缺少一个恰当的理由。 当然,这里面其实有个小小的误会。如果卫衍真的病着,他肯定知道皇帝是在爱惜他的身体,这段时间才会这么小心翼翼地对待他,往日里他累着了,病了的时候,皇帝也只是安安稳稳搂着他安寝,不会瞎胡闹的。 但这次是田太医不满皇帝的胡作非为,将他的身体状况说得严重了一些。卫衍知道自己没病,他以为皇帝也知道他没病,但是皇帝信了田太医的话,一直在认真地遵守田太医的医嘱,不敢随意折腾他,免得坏了田太医的疗效,才会有这样的误会发生。 现在,皇帝很明显是在利用这事了,但是卫衍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但是,臣没见陛下有喝药。”卫衍想不出其他的理由,只能拿出这事来说道说道了。 “这种事,喝药又没用,喝药更伤身,养着才有用。”景骊怕卫衍想得多了,这事会被他完全想明白,凑过去亲着他的耳垂,含混地说道,“朕养了一段时间,就让你很舒服,是不是?” 皇帝的手掌在他的身上抚摸,摸得他浑身都在冒火,卫衍只觉得整个人都被烤得糊涂了。他张开手臂,环住了皇帝,恨不得能把自己贴到皇帝的身上去。 “陛下……不是要养生吗?”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了气,拉回了一点神智,开口问道。 “嗯……你不是不信朕的话吗?朕只能舍命陪你了,就算事后病情加重,朕也顾不得了。”景骊继续在他耳边,含糊其辞。 “臣信了。”卫衍吓着了,赶紧捉住了皇帝的手,不让他再乱动,“陛下说了不胡闹的。” “刚才商量的事,你还有其他意见吗?”景骊不肯停止,继续逼问他。 “臣没有意见。”卫衍赶紧回答,只盼着皇帝马上能停手。 要是两个人这么闹着闹着,真的让皇帝的身体有了什么损伤,他就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嗯,这才乖。”听他这么说,景骊才放过了他。 不管皇帝到底是怎么和卫衍商量的,关于这事,他的的确确和卫衍商量出了一致的决定。 第六章 专注政事 当夜无话, 第二日也很快过去了。 秋狩毕,回了京,翌日早朝时, 皇帝颁下的第一道旨意, 就是遣散他的后宫。 在这道旨意中, 他前面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 都是在罪己,自责自己幼年贪玩, 少年跳脱, 青年沉湎于美色, 如今快到而立之年,终于幡然醒悟, 感怀光阴难留, 时不待人,遂决定, 从今往后,他将以江山为重,专注于政事,方不负祖宗之灵, 社稷之责。 但是后宫女子,深宫独处, 韶华逝去, 骨肉分离, 亲人难见, 君恩难求,何其无辜,所以他决定将这些女子全部赐金还家,嫁留由己。 这些离宫的女子,若有再嫁的,内务府自会备上一份嫁妆,送其出嫁;若不愿再嫁,则由内务府奉养到老,以悯其弱。 这道旨意一出,朝中自然一片哗然,朝臣们很快掐成了一团。 如果皇帝的旨意纯粹是在胡说八道,朝臣们也不至于意见这么分裂,但是皇帝的这道旨意,从表面上来看,真的非常符合公理和大义,道行不够深的,一时间根本就没发现,皇帝又在进行另一种意义上的胡作非为了。 皇帝说他要从此专注于政事,不愿再去流连后宫,难道朝臣还能说,不行,陛下你该去流连后宫,疏于政事吗?谁要是敢这么说,一个奸臣佞臣的帽子,马上就要被同僚们扣上去了。 既然朝臣们支持皇帝专注于政事,那么后宫中的那些女子,的确会出现皇帝所说的君恩难求这种情况。 如果皇帝不愿将她们放出宫去,任她们苦盼天恩终不至,红颜老去泪空流,群臣也无话可说,因为这是后宫女子的命,她们入宫时,就该知道这样的情况才是多数,能得皇帝宠爱的永远只是少数。 但是皇帝愿意将她们放出宫去,群臣就有许多话要说了。 群臣之中,分了许多派别,在这事上,有利益相关者,也有利益无关者。 利益相关者当然是反对,当年他们送女入宫,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得了皇帝的宠爱,能在皇帝耳边多吹吹枕头风,给家族带来荣华富贵,若是有了皇嗣,甚至还有染指至高权力的指望,为家族带来更多的权势荣耀,现在皇帝要将她们放出宫去,他们的以女幸进路,岂不是就此断了? 这种情况下,他们肯定是反对的。当然,就算反对也不能这么直白,这么直白就又是奸臣了,所以他们想出了种种理由,来反对这道圣旨。 比如皇帝为什么一定要专注于政事?他明明可以政事后宫两不误嘛,临幸后宫又不耽误皇帝处理政事。 说这种话的大臣,皇帝都不需要自己去斥责,自然有利益无关,以国为先的大臣来帮他掐。 比如皇帝真的不能遣散后宫啊,江山社稷重要,延绵皇嗣也很重要。 这个理由一出,就算是利益无关的大臣,也要忍不住点头的。 当然,依然有一心为国者,觉得皇帝已有多名子嗣,如今他要专注政事,疏于后宫,是大大的好事,任何反对的人,都是奸臣。 一时间,互相指责对方是奸臣的责骂声,充斥了整个金殿。 利益无关的大臣中,也分成了许多派,不少人同样反对皇帝放这些女子出宫,理由各种各样,比如其中的板正礼教派,他们是绝对不能忍受皇帝竟然有这种想法的。 就算不是那么古板的大臣,对此也有很多疑虑,如果是未承恩过的后宫女子,皇帝将她们放出来,的确算是恩泽,但是皇帝的后宫,有不少后妃已经替皇帝生儿育女过了,还有不少是承恩过,但是没有子嗣的,皇帝要将她们统统往外放,这肯定是不行的。 所以,对这道旨意,朝中反对声一片,立场各不相同,理由千奇百怪,就算是支持的,也只支持皇帝放一部分女子出宫。 朝臣们吵着吵着,先后谢氏又被扯了进来。 皇帝当年为了谢氏在天地祖宗前誓言永不纳妃,后来独宠中宫,多年无嗣的事,有不少朝臣始终记着呢,现在皇帝要遣散后宫,不少想得太多的朝臣,觉得皇帝是不是无法忘怀谢氏,才要这么做,皇后谢氏又一次被拿出来讨伐了。 “此事与谢氏无关,众爱卿就事论事即可,无须攀扯他人。”景骊与皇后谢氏的恩怨,在她死时已经了断了。 当日,他将谢氏摆在风口浪尖,最终目的是要对付谢家,因为谢家才是谢氏胆大妄为,残害瑜儿的真正依仗。而今,谢家已除,谢氏已死,他不耐烦听人再说起她,也没兴趣再拿她出来说事,将她挡在前头。 他这么说的时候,神情肃穆,面无表情,群臣一时间不清楚他心中的想法,只能揣摩又揣摩。 有些大臣会看人脸色,心思机敏,皇帝这么说了,他们很快就不再提起先后了。 有些大臣不会看人脸色,又喜欢脑补,皇帝越不肯承认,他们越要这么认定,叽叽歪歪个没完,皇后谢氏真的是死了还不得安宁。 “这事到此为止,接下来讨论国事吧。”景骊懒得听他们废话,很快就制止了他们漫无边际的争吵,问起了政事。 他颁下这道旨意,只是知会他们一声,并不是来征求意见的,朝臣们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都不会改变他的决定。 朝臣们发现这么吵闹了一阵,的确没吵出什么结果,决定换个时间,换个地方再吵,转而奏起了其他的事。 这日散朝后没过多久,太后就听说了这道旨意,当天晚上,她就病倒了。 景朝君王的后宫,标准配置是一后四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这些是皇帝后宫有位份的后妃,至于后宫中的宫女,实际上算是皇帝没有位份的女人。 若有宫女被皇帝临幸了,皇帝对她有心,自然会给她一个位份,要是无心,恐怕就要丢到脑后懒得搭理了。当然,有了皇嗣的话,母以子贵,肯定要升位份的。 淑妃早逝,皇后谢氏也已“病逝”,现在后宫中身份最高的后妃,是位处贵淑德贤四夫人位的周贵妃,华德妃和庄贤妃,这三妃是皇长子景瑜殁后,景骊为了给谢氏找麻烦封的,如今她们各有子女,为子女计,她们肯定不愿意出宫去,所以第二日,她们也宣布病倒了。 九嫔中的安修容有一女,二十七世妇中的郑婕妤有一子,她们也是不愿出宫的,所以她俩也同时病倒了。 皇帝的后宫中,还有十九位后妃,她们位份高低不一,有些承过幸,但是没有子嗣,有些因为皇帝有段时间巡游后宫谁都有份的时候,她们运气不好,病着或者怎么着,反正当时没法承恩,始终没有承过幸。 皇帝的后宫,虽说人不多,统共也就二十多人,现在其实和冷宫差不了多少了,皇后在的时候,皇帝总要先紧着皇后,才轮得到其他人,而且皇帝进后宫的时候实在太少了,其他人就算想轮到,机会也很少,后来皇后去了,皇帝干脆就不进后宫了。 这些女子盼啊盼啊,盼了这么多年,早就对得到皇帝的宠爱死心了,对于这道旨意,她们中的有些人,并不像有子嗣的后妃那么坚决地反对。 从后妃的角度可能无法理解她们的想法,但是换个冷宫角度的话,就能够理解她们的想法了,她们本来就是身处“冷宫”了,皇帝能够想到要将“冷宫”中的女子赐金还家,的确算得上开恩了。 但是,太后病着,高位份的后妃病着,只要她们的头上长的是脑袋,而不是摆设,此时她们就算不想病,也必须病倒了。 所以,这道旨意颁下的当日晚间,太后病倒了,第二日,皇帝后宫中的所有后妃,全部都病倒了,一个都没有落下。 当然,后宫中的生病,有着各种各样的说法,什么时候病倒,什么时候病好,都是有讲究的。 病不是可以随便病的,若有人用称病来扫上位者的兴,或者触谁的霉头,最后的结局,恐怕就要变成一直“病”下去了。 但是,该称病的时候,有人要是不识趣,不肯称病,也是讨不到好处的。 现在这个局面,就是必须要病倒的时候了,谁要是不病,谁就是认可这道旨意,谁就是想要离宫,就算心里存着这个想法的后妃,也不愿当这个出头鸟,所以她们全部病倒了。 皇帝收到了这个消息,随即谴医赐药派人探问,但是他本人,始终没有踏入后宫一步,就算是太后那里,他也没有亲自去请安,只派了人早晚去探视。 就这么着,朝中熙熙攘攘,时不时就要有大臣上一份折子,阐述一下他对此事的看法。宫中一片愁云惨雾,人人都在病中,只有皇帝本人,稳坐钓鱼台,巍然不动。 至于卫衍,皇帝摆在明面上的说辞,绝对无可指摘,若不是他知道此事的“真相”,听到这道旨意,他恐怕也要信以为真支持皇帝的,而且他知道的那个“真相”,肯定不能被他人知晓,他当然什么话都不会多说了。 时间飞逝,又一日转眼就到了。这日午后,高庸进了内殿,一眼就看到皇帝端坐在案后,执笔在批折子,永宁侯正坐在皇帝身边,替皇帝磨墨,偶尔皇帝会抬起头,微笑着和他说几句话,永宁侯就在那里小声地回话。 这一幕,看着就让高庸觉得心中安宁。 皇帝和永宁侯两人,就该这么好好过日子,天天这个发脾气,那个不理人,闹来闹去的,都是闲得慌。经过了这一遭磨难,皇帝心性成熟了,永宁侯也懂事了,两个人又把话说开了,以后应该不会再动不动就鸡飞狗跳,互相折腾,为难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了吧。 高庸脑中暗暗这么期盼着,悄声走上前去,向皇帝禀报:“陛下,田太医来请平安脉了。” 景骊垂着眼,轻轻“嗯”了一声,表示他听到了,他提笔写完了要写的东西,才放下笔,合上折子,站了起来,拉着卫衍的手,来到了起居处。 他在主座上落座,想拉着卫衍坐到他的身边,卫衍却僵持着没有动。 “陛下,礼不可废。”私下里,卫衍愿意和皇帝相处得随意一点,但是有外人在场,他马上又要开始守礼了。 “田太医又不是外人。”景骊无奈地说道。田太医很多事都知道,卫衍有必要这么顾忌他吗? “反正不可以。”卫衍坚持。 “行行行,你坐下面去。”景骊没办法,只好松开了手,让他坐到下面去。 见他们都落了座,高庸才走到门口,宣了田太医入殿。 第七章 千金马骨 “吾皇万安!”田太医进来后, 恭敬地向皇帝行了礼。 “爱卿平身,赐座。”景骊淡然吩咐道。 高庸应了声喏,示意小内侍取了个软墩子过来, 安置在皇帝侧前方。他自己则亲自动手, 在皇帝的手腕下摆放了一个小小的玉枕, 又帮皇帝卷起了一小截袖子, 方便田太医把脉。 田太医向皇帝告了罪,在软墩子上坐了下来, 凝神静气, 给皇帝请起了平安脉。 一会儿的工夫, 皇帝这边结束了,高庸又让人把软墩子和玉枕移到了永宁侯那边, 依样画葫芦, 让田太医给永宁侯也把过了脉,才让人送上了笔墨。 田太医独自一个人坐在旁边, 写起了医案,他写完了两份医案,亲自捧着,呈到了皇帝的跟前。 卫衍从田太医给皇帝把脉开始, 就一直盯着田太医看,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卫衍的表情没有不妥, 他的眼神也没有不妥, 但是他就是忍不住, 一直盯着田太医看, 仿佛田太医的脸上突然长出了一朵花似的。 偏偏田太医的养气功夫非常精湛,卫衍可以感觉得到,田太医在给皇帝把脉的整个过程中,别说是表情或者动作,就算是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乱过。 以至于卫衍越看,心里越发没底了。 皇帝说他不是身体不好,而是那个不行,所以如今要“修身养性”,皇帝话是这般说,但是有没可能是在骗他?皇帝会不会生了什么重病,因为怕他担心,就瞒着他,找出了这么个理由来哄骗他? 自从皇帝这么说了,卫衍的心中一直担忧不已,但是这事他不能问任何人,更不能表现出任何异样,否则被人意识到皇帝的身体有了不妥,就要闹出风波来了。 就算田太医现在正在给皇帝请平安脉,他也不能问。 皇帝的身体状况,是宫中至高的机密,除了皇帝和田太医知晓,就是太后,按理来说,也不会知晓,一般太后插手这事的时候,都是皇帝不妥的时候了。这些医案,皇帝看过后,全部会封存起来,没有皇帝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能去查阅。 这事,卫衍不能问,也不该问,就算他担心,也只能在心里担心,绝对不能表示出来。 上首,景骊看完了田太医呈上来的两份医案,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臣告退。”田太医很快就行礼退出去了。 景骊把卫衍的那份医案,放到了一边,拿起了自己的那份医案,折了起来。他折了两下,抬起头,就看到卫衍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现在没外人了,过来吧。”他颔首示意卫衍到他身边来。 等卫衍到了近前,他握住卫衍的手,用力一拉,就把卫衍拉进了他的怀里,然后展开手中的医案,让他仔细看。 “陛下,这不是臣该看的。”卫衍想看,又明白他不该看,整个人都别扭起来,他的身体僵硬着,眼睛始终不敢落在那页纸上面。 “不给你看,你担心得都快睡不着了,用不了几日,就会闹出事来了。嗯,仔细看看,朕身体安康,什么事都没有,不要再担心了。”景骊搂着他,柔声说道。 卫衍不愿多想的时候,真的什么都不想,以至于他说什么,卫衍都愿意信。但是卫衍一旦多想起来,就会想到很严重的地方,要去担心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现在,卫衍很明显是想岔了,又在瞎担忧了。 卫衍听到皇帝这么说,才仔细看了眼医案,发现上面记载着一切如常,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陛下没事就好。”卫衍看完了医案,终于安下了心,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不对劲的地方,问道,“那事,陛下不会是在骗臣吧?” 皇帝明明身体健康,怎么会突然不行了?而且这医案上,也没说皇帝不行了啊! “爱卿是不是傻了,朕怎么可能拿这种事骗卿!再说这种事肯定不能落于笔墨,否则一旦传扬出去,朕岂不是要在青史上留下笑柄了?”景骊声音压得有些低,但是气势很足,非常理直气壮地反问道。 男人怎么可以随便对人说自己不行,更不可能让人知道他不行,普通男人都这么介意这个问题,更何况他是皇帝,会随便乱说吗? 卫衍觉得他好像是傻了,皇帝就算要骗他,应该不至于拿这种事骗人。 景骊见他无话可说了,才重新把这份医案折了起来,这页纸被他七折八折,很快折成了一个精致的花形图案,这种折法被人拆开了,很难复原如初,要是有人动过了,可以轻易看出来。 他折完了,高庸才端着信封火漆等东西过来,将这页纸用火漆封在信封里,装进了秘盒里,再送去专人看守的库房。没事的时候,皇帝的这些医案都不会再被打开来,一旦有事,这些东西都是追查的存档。 当然,真正机密的东西,如皇帝刚才所言,根本不会落于笔墨,就算想查,也是无从查起。 高庸捧着秘盒出去了,很快,就有宫女送上了茶水,君臣二人一左一右,并坐在起居的榻上,喝了起茶,顺便再看了看卫衍的医案。 卫衍的医案上也没什么不好的,汤药终于可以不用再喝了,不过该吃的药膳还得吃,药膳其实就是给他养身体用的,纯粹吃着玩,有病没病都得吃。 景骊看了眼医案,又看了看卫衍,食指忍不住动了动。 他在榻上克制行事很长一段时间了,心里自然觉得怎么着都不够尽兴,现在田太医终于宣布卫衍一切安好了,他就不用再这么克制了。 不过他刚对卫衍瞎扯了一番,现在事情还没有了结,他就马上放纵行事起来,卫衍就算再傻,也会知道上当受骗了,恐怕就要对这事有其他意见了,所以他决定继续忍耐几天,等这事有了结果,他再大快朵颐,饱餐一顿。 卫衍被皇帝这一眼,望得后背一凉,不过皇帝很快就移开了目光,专注地喝起了茶,那点玄妙感觉,在他的心头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喝完了这盏茶,他们才进去继续批阅奏折。 “陛下,要不把实话对太后说了吧。”帮皇帝磨了一会儿墨,卫衍突然说道。 田太医来了这一趟,让他想到了太后还病着呢。皇帝要遣散后宫,却把太后气得病倒了,让卫衍有些不安。 以卫衍的想法,只要皇帝对太后说了实话,太后心疼皇帝的身体,又怜惜后宫那些女子的不易,应该就不会这么生皇帝的气了。 景骊说的那些鬼话,也就骗骗卫衍这个明明被他骗过很多次,但是每次依然愿意信他这种鬼话的笨蛋,要是到了太后面前,他这谎话刚起头,恐怕就要被太后戳穿了。 不过这话,他肯定不能这么和卫衍说,所以他皱着眉头,用非常为难的语气说道:“这种事,就算是太后,朕也没法说出口,也就是你,朕才能说说。” “陛下……”卫衍发现还真是这个理,也就是皇帝信任他,才会对他说,但是太后那里,也不能不管啊,他看着皇帝,过了一会儿,又说道,“那陛下去看看太后吧。” “太后这么对你,你不生她的气了?”景骊知道,卫衍迟早要说这话,但是太后才病了一天,这第二天还没满呢,卫衍就这么说,还是让他有点诧异。 “太后是陛下的母亲。”卫衍当日肯定怪过太后,但是事过境迁,而且太后始终是皇帝的母亲,他既然决定留在皇帝的身边,实在不愿意皇帝为这些事为难。 皇帝天天操心朝政,已经够辛苦了,他不能这么不懂事,让皇帝再为这些琐事烦心。 “你啊!”景骊合上了奏折,揉了揉眼睛,对卫衍说道,“朕看得眼睛难受,你帮朕念下折子吧。” “是。”卫衍从左手边那叠折子上,取了最上头一本,翻开来,念了起来,他念了几句,又想起了刚才的事,“陛下,那您什么时候去看望太后?” “等过两天吧,现在太后正在气头上,朕去了,太后只会更生气,不利于她的病体恢复,等过两天太后气消了,朕再去。”景骊见没能成功转移他的注意力,只能这么允诺。 宫中的病与不病,何时探病,何时病好,一举一动间,都是讲究。 就算他不去探望,太后这病该好的时候,肯定也会好的。而他在不合适的时候去探望了,太后恐怕要病得更重了。 不过这是他和太后之间的机锋,景骊不想说得太多,卫衍不懂就不懂好了,没必要一一细说,免得卫衍为那些事担心。 既然卫衍想要他去看望太后,那他有空就去看看吧,反正他很快就能找到突破口了,用不了多少时间,这事就会顺利进行下去了。就算是太后,也不可能阻止他做这事。 皇帝既然这么说了,卫衍就不再多话,乖乖替皇帝念起了折子。 景骊倚在榻上,将他半拥在怀里,听他念了几段,就会点评几句,有时是山川地理,有时是人文景象,有时是官场派系,不一而足,偶尔还要考考卫衍,有没有记住他的点评。 卫衍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折子上,努力跟上皇帝的思绪,很快就没空去想其他的事了。 这几日,皇帝身边的第一心腹,高庸高总管,一直在后宫中来来往往,替皇帝探望病着的后宫诸妃。太后的慈宁宫里,自有人去探视,不用他操心,他需要操心的就是东西十二宫里的娘娘们。 不过,他跑来跑去,每次吃到的都是闭门羹,娘娘们一个个声称,她们身体有恙,不愿过了病气给皇帝,拒绝见他,只派了大宫女和内侍头领与他交际。 就这么跑了两三日,这一日傍晚,他来到了钟粹宫探望,突然得到了钟粹宫的主位,李昭仪的接见。 “李昭仪的病可是好点了?陛下挂念李昭仪的身体,特命老奴前来探望。”高庸进了殿门,就关切地问起了李昭仪的病情。 “有劳陛下垂顾,臣妾已经好多了,请高总管回去后,替臣妾多谢陛下的关爱。”李昭仪穿了件家常旧衣,额头上扎了根素色的抹额,表明她正“病”着,她先站起来,和高庸就皇帝的关心客套了几句,谢过皇帝的关心,才重新落座,说道,“高总管可是稀客,快请座,小梅,给高总管上茶。” “李昭仪这般客气,折煞老奴了。”高庸宣读了皇帝赏赐的药材等物,才告了罪,小心地斜坐在软墩子上,和李昭仪拉起了家常,两个人点评了一下城外的田园风情,回味了一番永兴大街上时兴的糕点吃食,最后高庸又关切地问起了李昭仪的家人。 就这么东拉西扯,扯了一堆有的没的,喝完了一盏茶,高庸才告辞离去。 他走了以后,李昭仪面无表情地坐了一会儿,才吩咐道:“小梅,笔墨伺候。” “娘娘,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陛下说是这么说,但是娘娘们都不愿意出宫的话,陛下恐怕也就算了吧。不管怎么样,陛下都不可能直接把我们扔出宫去吧?”小梅知道李昭仪要做什么,她站在那里没有动,反而劝了几句。 “陛下会不会直接扔人出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陛下现在要千金买马骨,第一个站出来的,得到的就越多,晚了,恐怕就没这么多了。”李昭仪是天熙元年,皇帝大婚时进宫的,在宫里十多年了,该明白的道理,她全都明白了。 皇帝下了这道旨意,就算有人想乘这个机会离宫而去,碍于太后反对,高位后妃们不愿意,朝中赞同这道旨意的朝臣也很少,没人肯做这个出头鸟,就没人敢动,所以皇帝派高总管来各宫,是来做说客的。 后妃们谁都不肯见高总管,是在表明她们不愿离宫的态度,但是,她的想法,却与其他人不同,她虽然是九嫔之首,承过恩,但是无子嗣,也无宠,就算皇帝哪日又想起要巡游后宫了,后宫中的诸妃,也多是老人了,恐怕皇帝看着她们,也没有这个兴致了。 皇帝那道永不纳妃的誓言,原是因皇后而发,后来帝后表面情深,私底下种种龃龉,宫里的明眼人全都心知肚明,如今皇后已逝,皇帝就算心中留有旧情,死人也要给活人让路,更何况皇帝的心里是情是恨都很难说。 既然浓情已薄,这誓言就是多余的了,皇帝想要推翻它,有的是办法,有些人觉得皇帝真的不会再广选天下美女,再一轮轮进新人,觉得皇帝的后宫合该只有她们这点人,只要她们不走,轮也会轮得到的,只能说还是太天真。 有些道理其实很简单,不过身处其中的人,一叶蔽目,才会看不清。 皇帝有喜爱的人,恩泽雨露自然全都紧着他喜爱的人,旁人轮不到。皇帝没有所爱,只想恣意享乐,自然会用新鲜的颜色,替代旧颜色,她们这些老人就要靠边站。 有子嗣,有宠的,还能与新人争一争,像她这种无子嗣,无宠的,恐怕就要给新人让路了。 宫中的位份就这么多,有人落,有人才能起。就算规规矩矩不找事的,只要身下占着那个位子,事最后还是会找到那人头上来,想要在宫里安安稳稳地度日,谈何容易? 李昭仪思索了几日,最终决定,既然皇帝想要千金买马骨,那么她愿意做这“马骨”。 第二日,午后,慈宁宫里。 “太后娘娘……” 太后午憩刚起来,就看到她身边最信任最得用的女官,急冲冲地从殿外奔进来。 “别急,小心摔跤,你也是有了年纪的人了,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的,一点都不稳重。”太后沉声呵斥,不过她的语气中并没有带上怒意,反而有些关爱之意。 太后如今快花甲之年了,这位女官是她从家里带进宫的婢女,比她略小几岁,如今也是五十开头的人了,主仆二人相伴数十载,情分自然不同。 “娘娘,昨夜钟粹宫的李昭仪,在入夜后给陛下上了份陈表,愿奉天恩浩荡,自请离宫而去。”女官奔进来,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急急忙忙说道,“今日陛下下旨,封李昭仪为明惠县主,赐宅开府,另赏赐了田庄铺子金银无数。圣旨一下来,李昭仪当场叩谢接旨,只带了两名贴身伺候的宫女,就这么出宫去了。” 太后闻言,稍微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皇帝在做什么了。 皇帝通过这种手法,直接把内命妇变成了外命妇,那些无子无宠的后妃,恐怕都要动心了。 李昭仪是九嫔之首,位份在前,出宫去封为县主,其他人比李昭仪位份低,未必都能被封为县主,但是不管怎么样,一个乡君的封号是跑不掉的。 就算这个女爵无法传之于子孙,也足以保她们一生安稳了,比起宫中的诡异难测,今日不知明日事,那些没什么大野望的后妃,恐怕会觉得这是一条好出路,很快就要接二连三地上表自请出宫了。 至于皇帝,别看他一下子需要赐出去许多爵位,但是他也不亏,内命妇是命妇,外命妇也是命妇,每年都是有俸银的,这些女子本就是他的女人,他总要花钱养到老的,不管是养在宫里,还是养在宫外,这钱他都得花。 要是皇帝直接把她们扔出宫去,撒手不管了,恐怕不少人就要翻来覆去地指责皇帝薄幸无情了,但是他现在把花在宫里的那些钱,直接挪到了宫外,大概更多的人就要赞他仁德圣明了。 皇帝这份拿捏人心的本事,是太后手把手教的,如今看他出手这么干净利落,太后本应该感到骄傲的,但是太后一想到皇帝又在逆着她的意行事,而且马上就要达成目的了,就觉得心口疼。 “去和皇帝说,哀家病得更严重了,恐怕用不了几日,就要去见先帝了。”太后咬着牙,挤出了这几个字。 “娘娘,奴婢马上派人去请陛下过来,您消消气,千万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体。李昭仪父母已逝,兄弟不得力,她自个儿无子又无宠,她要为自己着想,但是其他娘娘碍于家族,碍于种种,恐怕不敢这么为自己着想。”女官抚着太后的胸口,努力安慰她。 皇帝要放人出宫,对于那些愿意出去的女子来说,真是恩泽,她们或是再嫁,或是自己当家作主,比在宫律森严的后宫苦熬日子不知道逍遥舒适多少倍。但是对于那些有野心成为未来储君之母的女子来说,对于宫外许多想靠女子的裙带上位的人来说,绝对不是恩泽。 “现在人多,皇帝以利诱之,让她们自愿离宫,等到人少了,皇帝又要用上其他手段了。”皇帝心里的那点小九九,太后难道还不清楚? 人多的时候,皇帝派人利诱,诱得李昭仪自愿开了这个头,后面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跟上去,等到人少了,被自愿,或者直接扫地出门,这种事皇帝肯定做得出来,所以太后一开始就不想让皇帝得逞。 何况,一旦留下来的人少了,不肯走的那些人,就算最后她们与皇帝硬熬,熬到能够留下来了,在这事上就完全落于下风了,以后皇帝无论怎么对待她们,都不会有人帮她们说话了。 就算她们声称自己并非出于私心,而是自愿留在宫中为皇帝守身,就算有人看不过去,要对此事叽叽歪歪,皇帝也是能理直气壮反驳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皇帝就说了,事情会变成这样,所以他开恩让她们离去,她们不肯蒙受圣恩,要一意孤行,要逆着圣意行事,最后真成这样,全是自找的。 这件事,本来是皇帝有私心,永宁侯回来了,皇帝只想和永宁侯在一起,嫌弃后宫中的这些女子碍事,想要打发她们出去,但是被他左绕一下,右绕一下,最后必然要变成皇帝他最最圣明,是不肯承恩的那些人心存私心,不知感恩,活该受苦了。 这种始终让自己处在有理局面的行事方法,当然也是太后教给皇帝的,但是太后现在想想这些事,真的气闷无比。 太后深深吸了几口气,尽量冷静了一下情绪,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永宁侯呢,他就眼睁睁地看着皇帝这么胡闹,不劝劝皇帝?” 以前,皇帝想要恣意行事的时候,永宁侯都会劝的,他劝得动,劝不动皇帝另说,反正该劝的时候,他都努力劝过了。 这些,太后都是知道的。 太后火气上来时,自然觉得永宁侯蛊惑君心,死不足惜,但是她冷静下来了,她也知道真正的错是在皇帝身上。当日,她就对皇帝说过,行事要记得分寸。皇帝嘴里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呢,这就是皇帝所谓的“朕知道朕是皇帝”? 就算永宁侯不知进退,行事间失了分寸,只要皇帝心里还记得分寸,他就不会对卫家恩宠太过,就不会被永宁侯左右圣意,也不会这么多年来疏于后宫,无心子嗣,只想着和永宁侯在一起。 但是,皇帝纵使有错,也不能罚皇帝,最后就要由永宁侯这做臣子的来担这错了。 太后将永宁侯陷入私纵幽王余孽案,永宁侯的生或者死,卫家满门的生或者死,对她而言,并不是很重要的事,因为真正在意卫家满门安危的人是永宁侯,真正在意永宁侯生死的人是皇帝,从来就不是她,她只是用永宁侯的生死,用卫家满门性命与皇帝角力,拿捏皇帝罢了。 江山稳固,社稷传承,都是皇帝的责任。如果皇帝拒绝承担他的责任,一步都不肯退,一意孤行到底,太后自然要把这笔账全算在永宁侯的头上,算在卫家的头上,容不得他们活下去,但是皇帝既然愿意退,太后也就懒得赶尽杀绝,愿意抬一下手了。 反正皇帝的身边总会有人,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永宁侯这人虽然有着种种毛病,好歹本性纯良,私心不重,愿意顾全大局,不会跟着皇帝一起胡闹,在外也知道自律守礼,不会仗着皇帝的宠爱骄纵任性,无法无天。 太后每次想到这事,固然心中郁气难消,不过只要皇帝真的记住了分寸,不再恣意行事,不再恩宠太过,不再被人左右政事,她也就懒得去多管皇帝榻上的那点破事。 但是,这次皇帝要遣散后宫,分明又是在恣意行事了,永宁侯为什么没有劝谏? “永宁侯恐怕也是同意陛下这么做的,陛下这几日,并没有特别勤政。”女官小声回道。 皇帝的寝宫,这些年被皇帝反复梳理过,很多消息不会漏出来了,不过皇帝一旦和永宁侯闹矛盾了,他就会特别勤政,勤政到朝臣们都感到头痛,这点她们都是知晓的,但是此次秋狩归来,皇帝并没有特别勤政,显而易见,他和永宁侯并没有为这事闹矛盾。 “这些年过去,永宁侯的私心也变得这么重了?哼,他这是得到了皇帝的心还不知足,现在想要独霸皇帝的人了?”太后听到这里,心里极为不满,冷哼了数声,说道。 “陛下这么好,永宁侯想要独占陛下,也是人之常情。”女官夸奖了皇帝一句,隐晦地恭维了一下太后。 皇帝这么好,当然是太后精心教养的功劳,夸奖皇帝,实际上就是在夸奖太后。 “你还帮他说话,等他气死了哀家,看你还会不会帮他说话!”太后依然余怒未消。 “怎么会,陛下是孝顺娘娘的。娘娘,事已至此,生气无益。等陛下来了,娘娘好好和陛下说一说,陛下年纪尚轻,有些事总想要恣意,但是该明白的道理,陛下都是明白的,娘娘好好和陛下说一说,陛下就不会执意这么做了。”女官劝说道。 皇帝和太后之间的矛盾,多数是为了权柄之争,又夹杂了永宁侯的事在中间,只要抛开这两点,他们依然可以做一对母慈子孝的好母子。 当然,皇帝和太后,身处王朝权势的最顶端,很多人的兴衰荣辱,因他们的言行喜恶而改变,很多时候,他们是抛不开这两点的,必然会时不时地对上。 女官说了好多话,终于劝得太后不再生气了,这时候,奉命去请皇帝过来的内侍,回来复命了。 “太后娘娘,陛下此时不在宫里。”内侍禀报道。 “陛下去哪里了?”女官代替太后开口问道。 “奴婢不清楚,陛下离宫时,并没有交代去处。” 太后在慈宁宫里生气的时候,景骊和卫衍两人,正在尚未启用的永宁侯府里到处转悠。 这座府邸离皇宫不远,周围权贵云集,景骊当时带着卫衍,实地勘探了京中无数的地方,才看中了这里,随后他命人推倒了相邻的两处旧宅子,以此为地基,画样作图,从天熙八年春末开建,历时三年多才完工。 宅子里面的家具摆设花草树木种种细致处,景骊都亲自关心过,所有的东西布置好以后,他又让人空置养护了一年,就等着卫衍回京了,把这宅子赐给他作为府邸。 这次他带着卫衍过来,是想让卫衍看看,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需要整改。 景骊拉着卫衍的手,慢悠悠地沿着青石路走着,把府里各处都看了一遍。他俩走在前面,伺候的人都跟在后面。他一路走,一路看,顺手把几个主建筑的牌匾都题了字。 两个人走完了这一圈,就在后花园的凉亭里坐了下来,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周围的景致。 “你觉得哪里不好,就让他们去改,改了以后再晾晾,过年前应该能正式住进来了。”景骊喝了口茶,说道。 “臣觉得都很好。”卫衍真心不懂这些景致布置的关窍,反正他看着各处都是整整齐齐的,就觉得很好了。 “这是你的宅子,你现在不放在心上,到时候住着不舒服,可不要怪朕没弄好。”景骊见他这么心大,笑着说了他一句。  “臣谢恩还来不及,怎么会怪陛下?”皇帝对他这么好,他是多不知感恩,才会去怪皇帝? “哦,那爱卿打算怎么感谢朕?”景骊微笑起来,慢慢地,他的语气就变成了调笑。 “陛下!”卫衍忍不住喊了一声。 他快速往四周扫视了一圈,内侍们都规规矩矩,目不斜视地在亭子外面侍立,不管亭子里面传出什么声响,他们都不敢随意张望,但是光天化日之下,皇帝这么不正经地和他说话,还是让他有些坐立不安。 “行行行,朕不说了。要不你在这里住上几日,哪里有不合用的地方,住一下就知道了。”景骊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突然建议道。 “好。”卫衍点了点头,然后他望着皇帝,声音慢慢低了下去,“那臣该住几日?” 卫衍这么问,既是在征求皇帝的意见,又有些他自己都不甚明了的心思蕴藏在其中。 “随你心意吧。朕今夜陪着你,接下来几日你就自己住着吧,你想多住几日也行,要是想朕了,就回宫里来陪陪朕。”景骊笑意吟吟地看着他,也压低了声音,和他说着话。 他把话说得这么大方,倒不是他做人真的这么大方,而是有着其他的原因。 景骊说完这些话,转过头去,看着亭外,扬声喊道,“福祥!” “奴婢在!”福祥马上就应声而来了。 福祥是高庸高总管的二徒弟,这幢宅子的种种事宜,多数是他在负责。 “去忠勇侯府传旨,明日让他们派些奴婢仆从到这边府里来,好好伺候永宁侯。” “是。” 等福祥退下了,景骊才重新看着卫衍,说道:“这府里其他的东西都齐全,库房钥匙账册之类的东西,朕现在让福祥管着,明日会转交给你,你选个妥当的管家,替你来管事,伺候的人,先用你们卫家的老人,最好不要用不知根底的人,赵石他们就在府里保护你,府里伺候的这些人,你拿到了花名册,交给赵石,让他去仔细查一查底细。明日后日你留在府里理一理事,接下来就去近卫营复职吧。” 景骊原本打算让卫衍多休息一段时间,不过现在事情有了变化,他就决定早点让卫衍去复职了。 “陛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卫衍见皇帝这么郑重其事地交代,有些不安起来。 “没事,别担心,朕在呢,能有什么事?”景骊摇了摇头,沉声回道。 李昭仪开了这个头,跟上的人很快就要变多了,宫里这几日怕是要大闹一场,他不想让卫衍看到那些个哭哭啼啼的场面,更不想让卫衍有闲心关注这事,才决定让卫衍住到这边来,并且让他去复职。 卫衍整理一下这府里的内务,复职后需要宴请上司同僚下属,重新梳理各种人事关系,这些都需要时间和精力,接下来,卫衍就要忙起来了,恐怕再也没空操心这事了。 “真的?”卫衍依然有些疑虑。 “真的。歇好了吗?和朕去看看你的住处吧。”景骊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站了起来,带着卫衍,往正院去了。 这一夜,景骊留在了永宁侯府,没有回宫。 用过晚膳,两个人在院子里逛了逛,赏了赏花,又在书房里消磨了一会儿时间,才去洗漱沐浴。 上了榻,景骊拉开了卫衍腋下的带子,手掌贴上了他的身体。温热的掌心,仿佛有着魔力似的,拨动着卫衍的心弦,让他的心跳瞬时加快起来了。 “陛下……您不是要养生吗?”这种时候,卫衍还能想到这事,真的是定力很足了。 景骊没有说话,只是凑上去,用唇舌封住了他的嘴,让他没有余裕再说话。 这种时候,他真的不想听卫衍说任何扫兴的话。 “陛下……外面会听到的……”卫衍在意乱情迷中,想起内侍们就站在外面,侍卫们离得也不远,整个人都快僵硬了,永宁侯府的正院,再宽大,也不可能有皇帝的寝宫正殿那么宽大,里面声响稍微大点,外面很容易就会听到了。 “嗯……是吗……那爱卿轻声点……不要被人听见了……”景骊在他耳边窃窃私语,用身体慢慢揉着,最终把卫衍揉成了一团软泥。 卫衍可怜兮兮地望着皇帝,被皇帝折腾得忍不住想要求饶,偏偏他怕人听见,又不敢叫出声来,不得已,他只能拉过锦被,咬住了被子的一角,只用鼻子闷声喘息。 这样的他,自然美味无比,若不是景骊脑中还记得,现在还不能随意放纵,免得卫衍发现上当受骗,肯定要按住他,翻来覆去地折腾了。 就算只宠幸了这一次,景骊也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忍耐力,一直把卫衍宠幸到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身体牢牢缠住了他,才算完事。 “很舒服吧?”完事后,他抚摸着卫衍的脊背,还要给自己表功。 皇帝的语气中,满满都是志得意满。卫衍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才好,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可得意的?他将头埋入了皇帝的颈项间,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难道爱卿觉得不舒服?”景骊见他不吭声,问话的尾音,慢慢扬了起来,“那朕就辛苦一点,再来一次,这次必要宠幸到爱卿觉得舒服为止。” “陛下不是要养生吗?”卫衍听到这里,猛地抬起头,压低了嗓子,问他。 皇帝不是说他那个不行了吗,为什么刚才已经做了一次,皇帝的精力还这么好,还能再来一次? “哦,养生?对,要养生。”景骊的心中还有些蠢蠢欲动,不过卫衍的表情,已经变得有些怀疑起来了,所以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头熄掉了榻边的烛火,才回过身,把卫衍搂进了怀里,“睡吧,明日朕还要早起。” 烛火一灭,帐子里面完全暗了下来。眼睛看不清的时候,感觉就变得敏锐了,卫衍感觉得到,皇帝温暖的气息,在黑暗中笼罩住了他,他本来还想说点什么,突然又不想多说了,很快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第八章 永宁侯府 这一日有早朝, 所以五更未到,福祥就悄声进来,唤皇帝起身了。 景骊睁开眼睛, 望了福祥一眼, 眼神很快从迷茫变成了清醒。 “陛下……”卫衍听到声响, 也睁开了眼睛。 “还早, 你再睡一会儿。”景骊将他的胳膊,从卫衍的手里拿了出来, 坐了起来, 再帮他把被子压实了。 “嗯……”卫衍应了一声, 眯着眼躺了一会儿,躺着躺着却觉得不对了。 就算皇帝不用他伺候穿戴, 他也该恭送皇帝出门, 才是正理。想到这里,他自然躺不住了, 想要坐起来。 不过他刚掀开了被子的一角,皇帝就转过身,一把按住了他,说道:“躺着吧, 不用你伺候,动来动去的, 小心着凉了。” “臣该礼送陛下出门的。”卫衍还想挣扎一下。 “朕又不是摆明了车马过来的, 要你送什么?外面人多眼杂的, 要是闹出动静来, 就不好了。”景骊再次替他压紧了被子,不让他动。 皇帝这话,听着好像也很有道理,卫衍就不再坚持了。 见卫衍安静下来了,景骊就坐在榻边,由着内侍帮他穿鞋,转而交代起了卫衍一些事,用膳就寝种种安排,他都不厌其烦地交代了一遍。 卫衍躺在被窝里,听皇帝啰嗦那些琐事,他一边听,一边嗯嗯啊啊地点头,听着听着,他就有些迷糊,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他是被福祥叫醒的。福祥之所以来叫他,是因为忠勇侯府的人快到了。 “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老侯爷、老夫人、世子他们都快过来了。”福祥得到了这个消息,急冲冲进了正院,推醒了永宁侯,在他耳边低声禀报。 如果忠勇侯府就派些管事奴仆过来,福祥肯定不会让永宁侯早早爬起来招待,但是今日是忠勇侯带着家人亲自过来了,他当然不敢让永宁侯继续大大咧咧地躺着,否则待会儿忠勇侯到了,让他老人家在外面干等着,就是陷永宁侯于不孝了。 卫衍听说父母等人要过来,赶紧坐了起来,掀开被子,就想下榻。 “侯爷不要着急,老侯爷他们还没到大门口呢,是报信的人先过来了。这天快要入冬了,今日天气怪冷的,您穿好了衣服,再下来不迟。”福祥赶紧帮他把被子重新盖上,说道。 此时是十一月初,秋日即将过去,白日里太阳当头的时候,还不觉得冷,但是到了早晨傍晚,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了嗖嗖冷意。 宫中的内侍,服侍人的本事都是顶好的,特别是在卫衍身边服侍的,个个都是皇帝亲自挑出来的聪明伶俐人,不一会儿的工夫,卫衍洗漱穿戴全好了,连早膳都在外面摆上了。 这早膳他要是不吃,别说身边伺候的这些人要啰嗦他,皇帝知道了,都会啰嗦他一顿,往日里恐怕还要在榻上收拾他一顿,不过现在皇帝要养生,大概就是啰嗦个没完了,虽然卫衍知道皇帝操心这些事,是在关心他,不过天天听他啰嗦这些事,卫衍也觉得头疼,为了避免后续麻烦,他就什么都没有多说,直接坐下来,拿起粥碗,快速吃了起来。 这些事,说起来很慢,实际上他身边伺候的人早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他醒来呢,所以做起来很快,卫衍打理好这一切,用过早膳,出了正院,经过了半个宅院,来到侯府正门的时候,忠勇侯府的车驾,刚进了街口。 此时的大宅院,大门多是朝南开的,这座永宁侯府也不例外。民宅出于风水考虑,大门很多时候并不是开在整幢建筑的中轴线上,有些会开在东南一侧,不过官宅的话,大门就开在中轴线上了。 永宁侯府占地很广,独自占据了这条街的北边,街的南边,则是其他官员的府邸,当然那些人家大门也是朝南开的,北边多是后花园,最多有个后门小门,少有人出入。从永宁侯府正门向南望去,街对面只有一道院墙,并无其他门户,更显幽静。 侯府的大门,共三开间,中间是正门,左右各有一扇角门。正门上方,还没有悬挂匾额。 中间的这扇门,并不是经常开着的,一般府邸的男女主人出入时,或者接待贵客时,或者有喜事时,才会中门大开,以示隆重。家中其他的主人,普通的来客,平日使用的多是中门旁边的角门,家中的管事仆役们,则是侧门出入。 昨日皇帝驾临,福祥当然开了中门,迎了皇帝和永宁侯入内。今日来的是忠勇侯,是永宁侯的父亲,众人自然早早开了中门,卫衍更是站到了街边等候。 不一会儿的工夫,忠勇侯府的马车就来到了侯府门口。 卫衍走上前去,给父母见过了礼,又受了世子敏文的礼,才扶了他们下车。 卫老侯爷七十多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他的须发已经全白了,不过身体依然矫健,中气也很足,柳氏比他小几岁,如今也是六十多的人了。 卫衍亲手扶着老侯爷,又让儿子扶了老夫人,进了门,他就让人备了软轿,准备抬着他们入内。 “走一走看一下吧,我和你母亲还走得动。”卫老侯爷拒绝了他的好意,打量起了这座宅院。 这座府邸,是个七进的宅子,后面带了个花园,这是纵向而言,横向上则分了左中右三路,中路是正院,左右路是偏院。前面四进属于外院,后面三进和后花园则是内院。 第一进靠前院墙建有一排倒座房,这是管事护卫奴仆们的住处,靠着角门处则是门房,中路是个宽大的庭院,并无其他建筑,东路的院子可做针线洗衣等杂务,也有奴仆们的住处,开了个侧门,西路则是马厩车棚以及奴仆住处,也有侧门。 众人绕过影壁,进了仪门,就是第二进。第二进的中路是前堂,这是待客所用,两边的偏院,东边是府中的大厨房,西边则是练武场。 第三进中路是中堂,这是卫衍召集下属议事用的,两边是客院,赵石等人就住在这里。 第四进的中路为后堂,这是宅子的正中间,寻常人所谓的正院,就是指这里,这是卫衍的住处,两边依然各有院子。再往后进了一道垂花门,就是内院了。 这些院子,中路是七间规制,左右路上因要布置景致,导致了偏院有大有小,有些是五间的,有些是三间的。这些大大小小的院子,既可以关起门来,自成一体,又有抄手游廊,将整幢宅子连成了一片。说都要说很久,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走一遍的。 卫衍担心父亲走路走多了,会累到了身体,进了中堂,他就将父亲迎到了上座,亲手奉上了茶水,让他老人家歇一歇脚,父子两个就留在了中堂说话,没有再往里去,柳氏则带着世子敏文往后堂去了。 卫老侯爷走马观花地扫了扫前三进的宅院,他那颗始终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点。 他一路看来,这幢宅子,无论是正院还是偏院,无论是规制也罢,用料也罢,或者景致摆设,无一处不好,修建时显然用足了心思。 皇帝真正的想法,没人能够完全揣摩透彻,不过皇帝的喜恶,从他身边伺候的那些人的反应中,就能了解一二。若皇帝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下头的人恐怕就要以次充好,随意敷衍了,现在下头的人做事这么较真卖力,自然是因为皇帝真正把这事放在了心上。 衍儿归京快两个月了,皇帝对他不可谓不好,时不时就有赏赐下来,但是皇帝始终没有赐宅开府,也没有让衍儿去复职,在卫老侯爷看来,这恩宠总是无法让人安下心来。 但是这事,他又不能和儿子细说。 衍儿这孩子自幼体弱,家人就对他娇惯了一些,他和柳氏事事都帮他考虑周全,样样都奉到了他的面前,他的兄长姊姊们也因他自幼体弱,遇事免不了就要让着他几分,凡事不会和他争抢,他喜欢的自然全都给他,就当是哄他高兴了,这么骄纵着养大了他,就把他的性子养得天真了一些,就算到了皇帝身边,他也是不争不抢,不去力图表现。 皇帝身边这么多人,一个个都削尖了脑袋,想尽了办法,只为了能让皇帝多看他们一眼,印象深刻一点,以求上进,衍儿这种不求上进得过且过的性子,怎么可能讨到皇帝的欢心?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衍儿都是在低等侍卫的品秩上踏步不前。 若不是“逆王案”,若不是护驾有功,衍儿不会有机会入了皇帝的眼,连带着荫及家族,当然卫家盛于“逆王案”,败也是因为“逆王案”。 此番,皇帝示意他上书,要求重审衍儿的被流放一案,最终帮衍儿洗清了身上的罪名,卫老侯爷原以为皇帝是要重新起用衍儿了。 哪怕衍儿年岁渐长,皇帝和他之间,会慢慢恢复到普通的君臣关系,但是,只要皇帝对衍儿信任依旧,只要皇帝能重用衍儿,卫家自然就有重回朝堂的那一天。 没料到,衍儿回来整整两个月了,皇帝都不提让衍儿去复职这事,以至于卫老侯爷的心里,总是蒙着一层阴影。 偏偏,他真的不能和儿子细说这事。 皇帝这么信任衍儿,就算衍儿卷进了“逆王案”,皇帝也没有疑心过他,依然信任如故,最主要的原因恐怕就是因为衍儿的性子了。衍儿凡事不爱争抢,心中又颇有些天真纯良的为人处世原则,这是他的长处,也是他的短处。 若是普通人,看到他时不时要较真,遇事固执地要去坚持他的那些原则,恐怕就要嫌他麻烦不讨喜了,但是皇帝不是普通人。 皇帝没注意到他的时候,像衍儿这种性子的人,世上并不罕见,这些人坚持着自身的原则,本本分分地活着,因为不会讨人欢心,实际上很难出头,但是一旦入了皇帝的眼,他这种性子对皇帝而言就是好品质了。 像他这样的人,皇帝用他做事,才能让皇帝放心,不用太担心他是否会有异心,是否会与人上下勾结,欺瞒皇帝。 那些太过聪明的人,太会变通的人,那些八面玲珑,见风使舵,行事圆滑的人,在皇帝的心里,恐怕就是只可用,不可信了。 先前,衍儿经历了那一番磨难,心境肯定有了不同,他再去揭破了这些事,让衍儿的心里存了不安,眉眼间有了忧色,对于皇帝而言,恐怕就要有物是人非之感了。 这段时日,卫老侯爷早就感觉到了,皇帝和儿子之间,相处得并不愉快,但是他什么都不能多说,免得弄巧成拙。 他既盼着儿子能够顺利应对下来,继续得到皇帝的信重,进而带携家族,又心知,如今这般局面,儿子应对失措,才是最好,若这般复杂的处境,儿子都能够举重若轻游刃有余地处理好,皇帝如今觉得好,过段时间回过神来,恐怕又觉得不好了。 伴君如伴虎。 在皇帝面前,做人臣子的,该傻的时候,就得傻,该蠢的时候,就得蠢,太过聪明,事事都想到了皇帝的前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这些道理,卫老侯爷全都懂,但是此事关系着儿子的安危,也关系着卫家的兴衰,他怎么能够安心? 昨日,皇帝身边的贴心人之一,内侍福祥到府里来传了皇帝的旨意,卫老侯爷总算松了一口气,今日他看了看这幢宅院的情况,他的那颗心终于安定了不少。 他喝了口茶,让人取过了花名册,与卫衍说了说这府里的内务该怎么安排。 卫府传承百年,如何处理内务,自然早就有了一套固定的章程。卫老侯爷此时要与卫衍说的,就是选何人,任何事。这其实是一门很大的学问,认真说起来,就有得说了。 像卫衍这般的侯门公子,自幼身边就有一堆人伺候,稍大点,他要出门在外了,跟着他的长随仆从也不在少数,就算有些事,他自己不放在心上,卫老侯爷和柳氏也始终帮他仔细看着这些人的性情和能力,此时要选人管事,当然优先从这些人里面选。 “来喜从小跟着你,性子沉稳,做事颇有章程,这几年,我让府里的大管家带了带他,如今,你给他改个周正些的名字,就让他做你这府里的大管家吧。”卫老侯爷首先提出了大管家的人选。 来喜是卫衍的长随头,比卫衍稍大几岁,从卫衍幼时就在他身边服侍,手里管着一帮小子,这些年来,替卫衍处理一些外面的事,的确做得有模有样的,卫衍点了点头,没有反对。 卫老侯爷又说了些人,有些卫衍点头,有些卫衍提出了不同的人选,父子两人很快敲定了府里的各种管事,计有管厨房的,管针线的,管车马的,管库房的,管书房,管待客的,管花木的,管外院的,管内院的等等。 管事们确定了,这内务的架子,就算搭了起来,接下去就是照着花名册填充人手,这些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了。 “这里长久用宫里的人,太过逾制,被人注意到,参上一本,也是麻烦事,这几日你赶紧让人进行交接,然后该赏的赏了,恭送他们回宫,等陛下的圣旨和牌匾赐下来,就可以正式开府了。”卫衍能够顺利开府,于卫老侯爷来说,也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他又问道,“衍儿,你打算哪天宴请客人?” 卫衍正式开府,于卫家来说,是一桩难得的大喜事,卫家多年未逢这样的喜事了,到时候肯定要大宴宾客。 “恐怕要过段时日了,陛下只给了孩儿今明两日整理内务,后日孩儿就要去近卫营复职了。”卫衍放下了茶盏,说道。 “自然是公事要紧,宴客不急在一时,要是你抽不出时间的话,放到年后也行。”卫老侯爷听到儿子这么说,他的心总算全部放下了。 “孩儿也是这么想的。先看看吧,要是不忙,就放在年前,忙的话,只能放年后了。”卫衍点头称是。 他们父子俩在中堂说着话,柳氏和世子敏文则被人簇拥着,进了后堂。 后堂是府中的正院,正房七间,左右各有两间耳房,东西则各有五间厢房,中间是个很大的庭院,里面摆满了各色花草。 这个院子,大大小小的房间,共有二十一间,是七间规制。五间规制的院子,正房五间,耳房各一间,厢房各三间,共有房间十三间。三间规制,院子就比较小,左右的厢房各有一间,统共七个房间。 当然,各种规制的院子,除了正房的大小自有规定,其他房间的大小和多寡,多是因地制宜,并非固定不变。 中路上除了第一进,其他六进,全部都是正院这般的七间规制,左右两路则没有一定之规,或者五间规制,或者三间规制,不一而足。初略数一下,整个府邸,起码有房间二百多间。 这座府邸,只须扫一眼,就知道比忠勇侯府更大,更讲究,可谓处处雅致,样样奢华,柳氏这一路看下来,心中稍稍有些安定。 皇帝和儿子的事,她自然很不乐意,但是胳膊扭不过大腿,而且到了最后,儿子自个儿分明也是乐意了,有些话,她就没法多说了。 鉴于那人是皇帝,鉴于种种大道理,卫家的面子肯定是没法要了,但是连里子都没有的话,这恩宠说破天,也是虚妄。 这个舍不得赏,那个舍不得赐,只用些花言巧语,骗人去吃苦,这样的恩宠,谁愿信谁信,反正柳氏是不信的,但是现在,皇帝的手笔摆在这里了,他的心意也摆在这里了,就算柳氏想要挑剔,一时间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正院伺候的内侍,见有人陪着老夫人和世子进来了,早就机灵地迎了上去,热情地带着老夫人好好逛了逛这个院子。 正房当中那间,是正厅,东边那三间,是起居所用,西边则是书房。东边的耳房做了储藏衣物的库房,西边的则是茶水房。东厢房放着各种贵重物品,西厢房是小厨房外加仆役们的住处。 柳氏进了正房,先往东边去,一路看下来,看到儿子常用的东西样样齐全,处处妥帖无比,她不由得点了点头。 “侯爷怕冷,火笼木炭都准备好了吗?”她转了一圈,发现地上还不曾安置火笼,问道。 “回禀老夫人,侯爷吩咐过了,到冬至的时候,再置炭火。”内侍回道。 京城的冬日,原先是从十一月初开始入冬,不过这些年,天气日渐暖和,冬日已经推迟了好几日,一般人家,到了十一月中旬才会开炉取暖,过了腊月,出了正月,二月,到三月头,就是春日了。 今年的冬至,是十一月十六,离现在没几日了,不过柳氏想了想,还是决定让他们先置了炭火,免得冻着了儿子。 老夫人这么吩咐,伺候的那些人自然应是,很快就准备得妥妥当当了。 看完了起居就寝处,柳氏又转去了书房。 卫衍年少时,不爱读书,很是不学无术,不过这些年他跟在皇帝身边,需要读的书,他都读过了,而且有些道理,实非书上就能学得,而是有了阅历才会有切实的体会。 再说,他的这个书房,是皇帝让人布置的,正正经经像个书房的样子了,里面藏书不少,有些还是比较罕见的孤本。 卫敏文扶着祖母的胳膊,随着她走过那些书架,目光从书名上慢慢掠过。 他在荆州时,跟着名家认认真真念过几年书,看到这些罕见的孤本,他的眼睛亮了亮。 这些孤本之所以罕见,是因为它们并非在研究微言大义,而是在研究一些很冷僻的学问,这些小道,感兴趣的人很少,很容易就会失传。 他以前听老师提起过这些孤本,老师曾经感叹过可惜无缘得见,却没有想到,今日他会在父亲的书房里见到这些书。 “世子要是喜欢,奴婢就让人抄写几本,过两日送去给世子细观。这几本都是宫中的藏书,只能在书房里看,不能拿出去。”管书房的内侍,见世子的眼睛停在那几本孤本上,惯会察言观色的他,马上就建议道。 “中官大人太客气了,可不敢当这样的谦称。而且不用这么麻烦,我不爱读书。”卫敏文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 宫中的内侍,对着宫中的贵人才自称“奴婢”,卫敏文的身份自然比这内侍高,但是所谓的宰相门前七品官,宰相的门房都是七品,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人,比宰相的门房肯定品秩更高,寻常人自然开罪不起,就算是皇亲国戚,只要脑子没傻,也绝不会在他们面前托大,免得莫名其妙就被人下了绊子。 卫敏文的身份,在极短的时间内,几次翻转,从“幽王余孽”莫名其妙变成了永宁侯世子,脱离了原以为必死无疑的牢狱之灾,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这段时日,他活得极为小心翼翼,在卫家人面前都不敢犯一点错,自然不敢受内侍这样的谦称。 再说,他的父亲自幼不爱读书,不学无术,他这个做人儿子的,自然也该不爱读书,不学无术,太过聪慧,太过上进,太过不像他的父亲,入了旁人的眼,引来侧目,引来某些人的担忧,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想要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就该好好学着做一名纨绔,而不是去辛苦读书,出人头地。 “这些都是闲书,世子只当看着玩好了。”内侍并不将他的推辞当真,反而劝说了起来。 “中官大人贵姓?”柳氏接过了话头。 “免贵,奴婢姓方,老夫人称呼奴婢方文即可。” “方中官,您这般自谦,折煞老身了,敏文小孩子家家的,更当不起您这般客气。不过您这话说得在理,不过是几本闲书,敏文你要是愿意多走几步,就过来这边看看,要是懒得走路,就让人抄写几本,不需要这么小心。”柳氏拍了拍孙儿的手,安抚道。 这个孙子太过懂事,太过小心翼翼,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偏偏有些话,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现在她只盼着,儿子开府以后,能在府里多待一些日子,好好陪陪孙子,解开他的心结。 “祖母,孙儿知道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卫敏文就没有再推辞下去,再推辞下去,未免太客气了,不是亲人间相处之道。 如今,他与卫家人相处,近不能太近,远不能太远,其中的分寸,他须小心把握,不能越界。 “你父亲的兴致看起来很不错,竟然还涂鸦了一番,我们去看看他画的是什么?”快走到窗边书案时,柳氏发现案几上摊着一幅画,她笑着说道,脚下不由得加快了几步。 不过等她走到书案跟前,看清楚了案上摆着的那幅画,她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书案上摊着的,是一幅写意画,两朵并蒂菊花跃然纸上,这两朵菊花,花的正面是大红色的,背面是金黄色的,极为富丽堂皇,以一种张扬的姿态在纸上怒放着,不过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这两朵菊花并非出自一人之手,因为一朵的落笔,极为肆意,另一朵,比较起来,就有些自持了。 柳氏在东边起居处没看到不妥的东西,原以为这府里并没有皇帝留下来的痕迹,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等着她。 “侯爷画的是院子里的那盆金背大红。侯爷还说,那两盆绿云开得极好,老夫人肯定喜欢,让奴婢们小心拾掇了,待会儿送到那边府里去。”方内侍这话依然说得十分客气。 永宁侯深得圣宠,是皇帝真正捧在手掌心里宠爱的人,皇帝本人都时不时亲自动手伺候他,他们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哪敢在永宁侯面前拿架子。 而且皇帝爱屋及乌,对卫家也是不一般,所以他在面对卫老夫人和世子时,姿态摆得相当低。 他们这样的人,对谁要摆架子,对谁要做小伏低,分得相当清,连这点都分不清的蠢人,也没办法得到近身服侍皇帝的机会。 他这样心思玲珑的人,发现卫老夫人见了这幅画,脸色有些冷淡,自然知道老夫人为何一下子没了兴致,却故作不知,反而说起了闲事。 别看金背大红的名字看着非常直白,此花是菊中名品,以花色富丽堂皇而被人喜爱。至于绿云,也是菊中佳品,它的花瓣自然卷曲,婀娜多姿,远观仿佛朵朵绿色的云彩,故得名。 文人雅士,多偏爱绿云这种清新雅致的菊花,不过皇帝和永宁侯二人,赏鉴的时候,自然觉得绿云也不错,但是真正喜爱的,恐怕还是如金背大红这种菊中富贵色。 昨夜,就是方内侍在一旁伺候着皇帝和永宁侯作画的,皇帝在院子里挑来挑去,挑了半天,最后却挑中了那盆金背大红来作画,从中就可知,皇帝真正的喜好了。 当时,皇帝和永宁侯作完了画,皇帝题了词,用印的时候,皇帝却嫌弃永宁侯的印太过周正,不够雅趣,没让他用,而是要等到皇帝回了宫,寻了几枚雅趣点的印,派人送到这边来,再让永宁侯用印。 因为这画少了永宁侯的一枚印,所以一时间没有收起来,倒不是故意摆在这里给人看的。 “我们去院子里看几眼就行了,几盆花还送过来送过去的,太过麻烦了。”柳氏慢慢吸了口气,掩下了心中所有的异样。 既然儿子做了这个决定,这种事,是必然的事,她该早早习惯,而不是每次想起这个,看到点什么,心中就涌起各种想法。 往好处说,儿子这是在与皇帝琴瑟相和、书画传情,也算是他们感情和美的一种表现吧。 柳氏努力说服自己,但是看着这幅画,她努力了半晌,还是失败了。儿子画的那朵花,她自然是越看越顺眼,花如其人,这花就和儿子的为人一般,中正平和,乖顺守礼,旁边的那一朵,她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了,这般张扬,这般恣意,大大咧咧嚣张肆意地在另一朵旁边怒放,让人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想用墨汁涂黑了它。 “老夫人不喜欢绿云吗?那么十丈珠帘呢,或者凤凰振羽?您喜不喜欢?院子里应该都有。”方内侍继续拿着些菊中名品来打岔,想要把卫老夫人的注意力从这幅画上引走。 “祖母,我们不如去院子里看看吧。方中官既然这般盛情推荐,必有奇异处,今日不去看看,恐怕要错过了名品。”卫敏文还没看明白,这幅画上有什么玄机,不过祖母的脸色不好,他却是看懂了,也加入了打岔的行列。 “行,我们去外面看看吧。”柳氏自然知道方内侍的好意,也知道敏文是在担心她了。 她要是对这些事表示出不悦,不过是让儿子左右为难,除了为难自己的儿子,根本就无益于改善儿子的处境,所以听了他们的话,她也就从善如流,顺着他们的意,到院子里赏花去了。 此时正是秋末,院子里的菊花,因为被照顾得很好,或绚烂,或孤傲,或娇媚,在秋风中摇曳着它们美丽的身影,等待着惜花人的观赏。 柳氏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发现院子里的名品菊花的确不少,除了刚才提到的那些,还有绿牡丹,墨荷这样的佳品。这些菊花被养在或大或小的花盆里,此时都在盛放期,将这院子点缀得秋意盎然,惹人迷醉。 她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现在养花的这些花匠,都是宫中的内侍,能把花养得这么精神,手艺必然非常高超,但是忠勇侯府的人接手以后,还能把这些花养得这么好吗? 她想到这里,又想到了其他的事。 这座府邸里,样样都是顶好的,这般奢靡享受,花费不在少数,光凭儿子的那点俸禄,支撑得了这个府邸的花用吗? 所谓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当过家的人,自然知道,生活中若是处处讲究,就要处处花钱,想要维持这么大一座府邸的奢华生活,花的钱可不是个小数目。 柳氏自身不当家,现在忠勇侯府当家理事的是卫泯的媳妇,卫泽和他的媳妇这些年来一直镇守在云州,京中只有他们的几个孩子,不过她在家里时,也是受过管家理事的教育的。 后来柳家因事败落,她因缘巧合,得了老侯爷援手,进了忠勇侯府,她原已心如死灰,直到有了衍儿,她才重新有了点生气。 偏偏衍儿出生时体弱,府中众人时时为他悬着心,事事都肯紧着他,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而且有了牵挂的人,要操心的事多了,她就慢慢活了过来。 她开头觉得这座府邸,又大又精美,从中可以窥到皇帝的那点心意,看下来还算比较满意。此时,她心算了一番,想到儿子要维持这般规模的府邸,需要花费的银钱时,顿时又为儿子担忧起来了。 不管儿子年纪多大了,在外是不是能独当一面了,在她面前始终是个孩子,她永远都是操不完的慈母心。 管花木的内侍,与管书房的方内侍,都是高庸高总管教导出来的,两人自然认识,他俩凑一起,嘀咕了几声,管花木的那内侍,就使劲夸赞起了这些菊花。 菊花是花中四君子之一,关于菊花的诗词更是汗牛充栋,数不胜数,这里的菊花也养得很好,夸起来毫不费力。 那内侍夸完了花,又夸起了人。 “老夫人,这盆,这盆,还有这盆,都是侯爷指定了,说是老夫人必定喜欢,让奴婢们记得今日送过去。” “中官大人不要和老身这般客气,老身在这里观赏一下即可,那边府里没有您这样的高手,恐怕养不好这些佳品。”柳氏这话,既是推辞,也是实话。 “老夫人,这是侯爷的一片孝心,奴婢们办事不力不要紧,但是老夫人忍心拂了侯爷的这一片孝心吗?”内侍继续劝说。 柳氏和内侍们,彼此都客客气气地称呼着对方,不敢对对方有丝毫的不敬。 内侍们自然是因为皇帝对永宁侯的态度,而柳氏却是因为他们是皇帝身边伺候的人。 像卫家这样的人家,对宫中的内侍,就算没法搭上交情,也绝对不可能去得罪。 就算是卫衍,已经习惯了他们的伺候,也不会轻易去得罪他们。 要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懂,那么在宫中行走,就会处处是坑,随时要跌跤了。 卫衍十五岁时就侍奉在皇帝身边,到如今快二十年了,若不是十多年前,皇帝莫名起了意,强硬地改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引起了后面的种种波澜,他虽然不起眼,但是始终平安地在君前行走,就知道他这人其实不笨,就是懒得费尽心思上进罢了。 如今,卫衍这般蒙受圣宠,尚不敢得罪他们,柳氏更不会去做这种事了。 她与这内侍,你推我劝,来了几个回合,最终却不过他的意,收下了这些花。 “那就有劳中官大人将这些花放到院门口,我家的仆从待会儿自会来搬走。” “老夫人不用客气,奴婢让人送到马车上吧。” “也好,那就麻烦中官大人了。” 说定了这些花的事,另一位内侍又来禀事了。 “老夫人,世子,奴婢带你们去看看侯爷给世子准备的住处吧,要是哪里有不满意的地方,正好改一下。免得世子住进来了,这里不合用,那里不顺手。”那位内侍,见他们逛得差不多了,提议道。 “那就有劳中官大人带路了。”柳氏点了点头,又问道,“不知道侯爷给世子安排的住处,是在哪边?” 世子敏文以后住哪里,柳氏今日的确要确定下来,还须实地查看一番,才能放心。 毕竟儿子就这点骨血,就目前而言,肯定不会多出一二,至于未来,未来会怎么样,柳氏心里也没有底。 她既盼着,儿子的一生,能够平安顺遂,没有波折,又深知这不是易事。 因为儿子想要携手的那人,是皇帝,是世间至尊,就算皇帝本人无意,为了荣华富贵,为了权势利益,也多得是人要去诱惑他。 一生一世,一心一意,绝不辜负,寻常人家都很难做到,指望皇帝能够做到,无异于是在痴心妄想。 若儿子并没有在这段关系中放入足够多的感情,柳氏虽然担心,却没有到如今这个地步,但是现在眼看着儿子放入了越来越多的感情,柳氏就常常要患得患失了。 不管怎么说,以皇帝往日对衍儿的态度,皇帝并不是无情之人,以最近皇帝那道圣旨中,他准备对离宫那些女子的安排来看,也可知对于跟过他的人,他不至于绝情到不管不顾。既如此,就算日后皇帝有了新欢,他们的关系淡了,衍儿从此以后做个富家翁,想来不是什么大问题。 柳氏虽然这么宽慰自己,但是依然止不住她的那颗担忧之心。 不过,事到如今,他们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这些事,要是想得太多,就全是惊惧,恐怕连睡觉都会不得安宁。也许像衍儿这般,不去多想,只管跟着自己的直觉走,大概就没这么多烦心事了。 第九章 子承父业 “祖母, 孙儿觉得东边的院子就不错,又小巧又安静,景致也好, 而且离父亲这边的正院非常近, 可以时时过来侍奉父亲。”卫敏文扶着祖母的胳膊, 出了正院, 往东走了一段路,快到东边的偏院时, 他突然说道。 这第四进, 除了他的父亲住的正院外, 左右路上的小院子,也可以住人, 他才如是说。 “东边的院子是很近, 不过是不是小了一点?”柳氏扫了一眼,心中盘算了一下, 觉得有些不妥。 偏院的院子,都没有中路上的大,敏文的身边,伺候的人一堆, 柳氏担心让他住到偏院里,这么多人会不会太过拥挤, 没法住下来。 “孙儿住到了外院, 身边根本就用不到这么多人, 有几个小厮近身服侍就可以了。”卫敏文再接再厉, 继续进言。 在忠勇侯府,卫敏文和堂弟卫敏时,一同随着祖父母,住在正院里,整日里一堆莺莺燕燕围着转,转得他有些头晕,要是住到了外院,他的身边肯定不需要这么多人了。 “这怎么能行,你才十岁,就算一个人住一个院子,身边也不能短了人,我们还是挑一个大一点的院子为好。”柳氏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请求。 这永宁侯府,前宅外加后花园里的小院子,大大小小二十多个院子,断不会挑不出一个合适的地方给世子住,委屈了世子,让他住得不舒心。 “老夫人这话说得极是,老夫人请放心,侯爷早早就准备好了世子的住处,奴婢这就领着您过去看看,您看了定然会说好。”带路的那名内侍,非常殷勤地说道。 这座府邸,永宁侯昨日是第一次过来,连他自己的住处,他都没操过半点心,断然不可能早早准备好了世子的住处。 但是,内侍他这话要不这么说,难道他还能直言,这是皇帝指定给世子的住处吗? 不管皇帝私底下怎么宠爱永宁侯,只要皇帝没把他们的关系过了明路,皇帝就不应该插手永宁侯府的这种琐事,所以内侍就把这些事都推到了永宁侯的头上。 至于刚才管花木的内侍,好说歹说,一定要老夫人收下那几盆名菊,也是类似的事。 昨日傍晚,用过了晚膳,皇帝和永宁侯在院子里赏菊,顺便消食。 皇帝欣赏了一会儿院中的各色名菊,点评了一番,又问众人觉得如何? 往日里,皇帝要是这么问,他身边伺候的人,早就纷纷上前凑趣,使出浑身的聪明劲儿,来哄皇帝开心了。 但是今日,跟在皇帝身边的是永宁侯,伺候的众人自然不会随意去接皇帝的这个话头,只等着永宁侯来哄皇帝高兴了。 永宁侯这人,不笨也不傻,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话,他必然明白。而且他跟在皇帝身边多年,如果这种问题该怎么回答,还需要别人来教他,他也不用在君前侍奉了。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永宁侯非常认真地说很好。 皇帝没有新意地又问他,到底哪里好? 众人都在等着永宁侯为难地回答:臣又不懂这些东西。 但是,出乎在场所有人的预料,永宁侯这次竟然认认真真地从这些菊花的花色、花形、造型等等角度品鉴了一番,言辞相当不落俗套,也不知道他是打哪儿学来这套说辞的。 皇帝显然也没有料到,永宁侯竟然会这么回答,他愣了一下,看了永宁侯一眼,才悠然说道,“爱卿说得这般头头是道,必是十分喜爱,不如当众吟诗一首,抒发一下心中的喜爱之情?” “陛下……”永宁侯闻言,一下子卡壳了,他半晌说不出话来,未了,只能老实承认,“陛下,饶了臣吧,臣刚才那番论调,是在拾人牙慧,其实臣真的不懂这些。” 见事情终于回到了正常的套路,皇帝才笑了起来,他也不和永宁侯生气,反而吩咐内侍,好好挑几盆菊花,以永宁侯的名义,送去忠勇侯府,给老夫人观赏,免得放在这里,无人识花惜花,也是暴殄珍物。 这就是永宁侯哄皇帝高兴的整个过程。 反正不管永宁侯到底是怎么哄皇帝高兴的,就最后的结果而言,皇帝的确很高兴,旁人就算目睹了这一幕,忍不住要目瞪口呆,心中暗恨老天不公,但是皇帝就是觉得高兴,旁人再觉得不可思议,也是没辙。 “中官大人,我们这是要往内院去吗?”柳氏见带路的内侍,带着他们一行人,拐了个弯,一路向北而去,不由得问道。 “是的,老夫人好眼力。侯爷说了,世子是永宁侯府未来的继承人,断没有住偏院的道理。至于正院,侯爷已经住了第四进,那世子就该住第五进。”内侍引着他们进了垂花门,边走边道,“这院子,又大又宽敞,而且离侯爷的住处也近。老夫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内侍记得,皇帝的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至于皇帝心里是不是真的这么想,还是觉得比起让世子住在偏院,还是让世子住进后院,更加方便皇帝行事,内侍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要说皇帝对永宁侯世子存心不良,想要把他怎么样,那应该是不会的,但是,要说皇帝会对世子掏心掏肺,连他的住处都要细心布置,妥善安排,唯恐哪里委屈了他,那也绝对是想多了。 皇帝唯恐委屈了的人,向来只有永宁侯一人,其他的人,不过是皇帝的爱屋及乌罢了。 他们一路说着话,很快进了第五进的院子。 这院子与第四进的院子,格局上没有多大的区别,的确如内侍所言,又大又宽敞,而且院门一道门,垂花门一道门,比起住在外院,更让柳氏觉得安心。 唯一的缺点就是,住这里的话,去正院比住第四进的偏院,需要多走一些路,但是要说有多远,实际上也算不上多远,比起其他的好处,这点不方便,实在算不上太大的坏处。 “老夫人,您进去看看,有哪里不满意,一起提出来,这宅子有些地方正好要改,这次一起改了,过几日,世子就能搬进来了。”内侍带着他们,穿过院子,向正房走去。 正厅没什么好说的,规规矩矩的布置,柳氏进了东边的起居处,仔细看了几眼,满意地点了点头,心中甚至莫名有了种儿子终于长大了的感觉。 不管这些屋子,他是自己布置的,还是只动口不动手,吩咐别人布置的,光看这些布置,就知道,他这次是用足了心思。这些屋子里的摆设,都很适合十岁的孩子使用,既有格调,又有童趣。 “老夫人往书房这边看看吧,侯爷记不清世子到底读了哪些书,所以只备了些蒙书,要是世子需要其他书,开出单子来,奴婢们帮您去收集。”内侍又将众人往书房这边引。 世子的书房,比起永宁侯的书房,少了些肃穆,多了些活泼,不管是墙上的挂幅,还是案上的摆件,一如既往,依然走着童趣风。 “多谢中官大人,不过真的不用太费心了,就这些书,也够我读很长时间了。”卫敏文扫了眼书架,看到上面果然只是些蒙书,谢过了内侍的好意。 “奴婢名叫常胜,以后府中当有宫中的内侍往来,若世子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可托人告诉奴婢,奴婢定然会帮世子仔细踅摸的。”这位名叫常胜的内侍,又殷勤地说道。 常胜不是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人。 皇帝的身边,挤满了人,除非入了皇帝的眼,皇帝直接开口点了名,命他随侍伺候,否则想要挤上去不是件容易事。所谓的一个萝卜一个坑,他想要占别人的坑,自然有已经占好了位置的萝卜,看不顺眼,将他挤下来。 永宁侯的身边,同样挤满了人,而且要到永宁侯的身边贴身伺候,首先要入的就是皇帝的眼,难度与挤到皇帝的身边,是一个级别的。 但是,永宁侯世子身边,他总不会还挤不上了吧? 只要讨了世子的欢心,就是讨了永宁侯的欢心,也就是讨了皇帝的欢心,这条蜿蜒曲折路,常胜已经发现了。 现在,他这么殷勤,明显想走曲线救国路了。 不过,他想达成目的,还须看对方肯不肯配合。 卫敏文从小受到的就不是寻常孩子的教育方式,而且他经历了必死无疑的死局,最后却死里逃生,有些事感触自然不同,与同龄的孩子比较起来,他想得也有些多。 他的父亲,永宁侯,从明面上来看,因为与皇帝共过生死之难,多年来又对皇帝忠心耿耿,所以极得皇帝信重,皇帝时不时就要留他在宫中伴驾。 这是他这些日子收集到的信息,不过他始终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却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劲。 从常理推论,这一切看起来好像很正常。 不管皇帝是赐宅院,赐财物,还是提拔重用,都是君王对臣子的宠爱,看起来真的非常正常。 唯一不正常的地方,大概就是,这座宅院里的内侍,目前看着多了一些。不过,只要卫家的仆从随即接过了手,一切就能说得过去了。 据说,这座宅子是内务府监督修建的。其他臣子修建宅院,皇帝一般动用的多是工部,不过这一点,也不是多大的问题,反正都是皇帝赏的,是内务府还是工部来修建,实际上就是钱从哪里走账的问题,内务府的账,实际上要算到皇室的花用上。 不过,整个天下都是皇帝的,其实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再说,皇帝极有可能没什么原因,就是用内务府用得顺手了,才会让内务府来督建宅子。 有时候,对于上位者而言,也许只是一个无心的动作,并无其他意思,揣摩者却要帮他加上各种意思,这类事并不罕见。 对于卫敏文来说,这些事都不奇怪,但是,这些内侍,现在对他们这般嫌殷勤,就是一件奇怪的事了。 按理来说,皇帝身边的人,旁人个个都要敬着,他们自己也会自恃身份,不会轻易低三下四,一旦出了宫,他们代表着皇帝的脸面。 有人随意去下他们的面子,若被皇帝疑心这人是在借题发挥,实际上要下的是皇帝的面子,这事就麻烦了。 不过,卫敏文虽然心里觉得奇怪,嘴里却什么都没说。不管对方有什么目的,不管这里面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他慢慢瞧着,自然就会瞧出来了,不需要太过着急。 “那就多谢常中官关照了。”他腼腆地笑着,犹如一个真正的十岁少年一般,认真谢过了常中官。 “老夫人,您觉得这里怎么样?”与永宁侯世子联络好了感情,常内侍又转向了卫老夫人,问起了她的意见。 永宁侯重视家人,不管是父母兄长们,还是子侄辈,他都会放在心上,常内侍要曲线救国,自然不会放过讨好卫老夫人的机会。 柳氏知道他为何这般殷勤,不过让她这么生受了常内侍的殷勤,她肯定不会这么做。 常内侍要这么做,自然是有理由的,不用多想,就知道和宫中的事有关。如果只是行个方便的事,她相信以儿子的本性,就算常内侍不献这个殷勤,真的遇到事了,儿子不会吝于给人方便的,但是其他的事,她却不希望儿子插手太多。 皇帝的身边,处处都是忌讳,因为那处地方,一举一动都涉及到权势利益,稍有不慎就会陷入权柄之争。况且皇帝是用鲜血淋漓的方式收拢了权柄,恐怕要比别的君王,更忌讳一些事。 一旦儿子管得太多,手伸得太长,犯了皇帝的忌讳,为了旁人,与皇帝离心离德起来,就得不偿失了。 柳氏今日要是轻易承了常内侍的情,恐怕就需要儿子来还这个人情了,她不希望儿子在宫内事中涉及太深,肯定不会去拖这个后腿。 这一路上,她与这些内侍的对话,始终都是客客气气,你来我往地打太极,一直没什么实在话,就是这个原因。 不过,对于这座院子,柳氏左看右看,还是相当满意的。 “常中官费心了,这里处处都好,不需要再改了。敏文,你就搬来这里住,怎么样?”柳氏点头首肯了这个院落,转而问起了卫敏文的意见。 “但凭祖母做主。”对于住哪里,卫敏文自身并无多大的意见。 这个院落,既然是他的父亲指定的,又得了祖母的首肯,他自然点头答应了。 “老夫人,世子,侯爷请你们去正院,马上要用午膳了。”他们正说着话,又有内侍来通传了。 柳氏抬头看了看日头,果然,日头快要移到中天了,时辰的确不早了。 她点了点头,领着卫敏文,带着侍女们,出了内院,往正院去了。 正院的厅中,卫老侯爷坐了主座,正在欣赏手边茶几上摆放的一块奇石摆件。卫衍坐在他的下首,端着茶盏,悠然喝茶。 见母亲和儿子进来,他站了起来,唤了声“母亲”,快步走到门口,扶着母亲的另一条胳膊,将她送到了父亲旁边,等她安然入了座,才拉住儿子的手,往下首走去。 卫敏文一时没有注意到,就被他拉住了手,然后,他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了。他跟在父亲后面,才走了几步,就忍不住有些同手同脚起来。 幸好从主座到下首,根本就没几步路的距离,才无人发现他刚才出丑了。 卫衍并不知道这事,他走到座位前,转身看着儿子,儿子正在拔高身体,身形略显单薄,不过个头已经开始窜高了,几天不见,看上去好像又长高了一些,如今个头快到他腋下了。 他落了座,将儿子拉到身前,仔仔细细打量了几遍,觉得儿子的身形,好像太单薄了一点,就琢磨着是不是该让他练练武,强身健体一下。 他们卫家以军功起家,族中子弟全都弓马娴熟,儿子要是太不合群,恐怕兄弟间相处起来,就没法太融洽了。 他自己眼见着就要忙起来了,恐怕不能时时刻刻监督儿子练武,但是他有好几位师兄弟,彼此间关系还算不错,他们中应该有闲着的,请一位过来,教导敏文几年,应该不是难事。 “父亲……”卫敏文被他这几眼看得,更加不对劲了。 他想挣开被握住的手,又觉得不该这么做。但是被人这么握着手,真的让他浑身都难受起来了。 从小到大,他只与自己的母亲这么亲近过,与其他成年男子,因为身份不同,总是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但是眼前的这个人,不管是真是假,都是他的父亲,父亲想要亲近自己的儿子,绝对理所当然,他到底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才能拒绝父亲的这种亲近动作? 要不就说,他已经是大人了,父亲不该这么把他当小孩子对待? 卫敏文转了转脑子,终于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不过,十岁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被父亲牵着手,好像也还说得过去。要是再大几岁,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了。 卫敏文的脑中转着各种念头,心里别扭万分,却只能不情不愿地让他父亲拉着手。 幸好,很快就有内侍送茶水进来,解了他的围,才让他没有当场忍耐不住,做出什么失礼的事。 “坐吧。”卫衍打量完毕了,就让儿子坐到了他的身侧,然后指着刚送进来的茶盏,说道,“敏文,这是我专门让人为你准备的甜汤,你试试看,合不合口味?” “好的,父亲。”卫敏文拿起茶盏,掀开盖子,小心尝了一口。 这甜汤的味道还好,不过他不是很喜欢甜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当然这种事,他没必要说得这么清楚明白,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多说,又喝了一口。 “敏文,你不喜欢吗?不喜欢就不要喝了。”卫衍在他喝甜汤的时候,一直看着他,见他喝了一口甜汤,眉峰纹丝不动,不像喜爱甜食的那些孩子,只要喝了一口,眉峰就会完全舒缓下来,觉得他可能是不喜欢。 不是说小孩子都喜欢甜食吗?他家敏文为什么不喜欢?他有些忧愁地想着。 “还行。”卫敏文自幼就被要求,必须喜怒不形于色,再说比起刚才被父亲拉着手的浑身不对劲,喝口甜汤还不至于让他当场失态。 卫衍见他虽然没喜欢的反应,但是也没厌恶的反应,就放下了这事,说起了其他的事。 “敏文,父亲帮你寻个师父,练几年武,你觉得怎么样?”卫衍虽然觉得儿子身体太单薄了,需要练练,不过他自觉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父亲,就先征求起了儿子的意见。 “父亲,孩儿不喜欢练武。”卫敏文不觉得,作为一名纨绔,他还须精通武艺。 纨绔这种生物,只要学会吃喝玩乐就行了,他又不会去欺男霸女,并不需要多高的武功。 “也不是要练到怎么样,骑骑马开开弓就行了,不会很辛苦的。”儿子说话的口气这么理所当然,卫衍的话音就有些气弱了。 儿子流落在外,吃了许多苦,刚回到他的身边,他不忙着调养调养他的身体,就想着让他练武,这好像真的不是一名合格的父亲所为? 卫衍认真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行为,更加心虚了。 “孩儿会骑马,也会开弓。”卫敏文小时候,跟着他的母亲,也是学过一点功夫的。当然,他那一点功夫,就是三脚猫的功夫。 比起寻常人,他的身手还算矫健,要是遇上真正的高手,比如他父亲之类的,他就是纯粹送菜了。 不过,他的母亲曾经表示,他命格富贵,会骑马能开弓就行了,并不需要把武功练到多高,反正,就算他认真学了,也不可能有机会用到。 而且,所谓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他若想过得好,就该努力做个劳心者,而不是去做什么劳力者。 卫敏文当年以为,他的母亲这么说,是因为他是幽王遗腹子,如今他仔细想想母亲的这些话,发现永宁侯世子这个身份,大概更符合母亲口中所言。 他这个幽王遗腹子,不管是真是假,只要他敢用这个身份,公开现身,必会遭到朝廷追捕,一旦他成了阶下囚,刀下鬼,哪里来的富贵可言? 但是,永宁侯世子这个身份就不一样了。永宁侯深得帝宠,作为他的儿子,他的富贵安乐全部可期,甚至不需要他做什么,只靠着父荫,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不过,对于这事,卫敏文一直充满了疑惑。 若说他不是卫家血脉,卫家只是为了给永宁侯脱罪,不得已认下了他,那么卫家根本就没必要做请封世子这种事。就算现在还在风口浪尖上,众人都盯着卫家,卫家不好把他随便往哪个角落一丢,让他慢慢销声匿迹,但是真的没必要做多余的事。 一旦他成了朝廷册封的世子,他就正了名,以后卫家想不认,都很难推翻了。 像卫家这样的人家,根本不会混淆血缘,就算永宁侯缺少继承人,也多的是子侄可以过继,断没有便宜其他人的份。 若说他真的是永宁侯的骨肉,这里面又疑点重重。其他的不去多说,只说一点,他的母亲,从来就没有对他说过,他是永宁侯的子嗣。 卫敏文其实有很多话,想要问问他的母亲,偏偏他的母亲在官兵抓住他们之前,就不知去向了。 以前,她时不时也会消失一段时间,以至于卫敏文对她的消失,早就不当一回事了。那一夜,走之前,她来告诉他,她要去办些事,让他不用害怕,所有的事她都安排好了,不管出了什么事,他都会安然无恙的。 卫敏文原以为她很快就会回来,没想到她这一去,就渺无音讯了,后来他在狱中等死的时候,莫名就变成了永宁侯的骨肉,他的父亲竟然煞有其事地编了一个基本上就是在胡说八道的故事,最后还说她已去世,甚至连她的牌位,都被摆进了卫家的祠堂。 这件事里面,谎言太多,卫敏文都不知道该信什么了。但是,卫家的聪明人,没人对这事吭声,仿佛他的父亲瞎编的那个故事,就是真相似的。 至于他的父亲,这两个月来,卫敏文与他相处的时间,不算多,不过就这有限的几次接触,却让他发现,他的父亲表面上稳重干练,其实时不时就要变成不在状况内,但是这个经常不在状况内的男人,如今却是卫家一家老小的指望,卫敏文有时候想想,就觉得卫家怕不是要完。 有时候憋得慌了,他很想和人说一说这些事,偏偏他得装傻,更不想让人知道,其实他知道很多事。 至于有人时不时要把他当小孩子看待,拿些小孩子的玩意儿来讨好他,说句实在话,他看着就觉得很愚蠢。 现在,他一句话,很明显把父亲说得无话可说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情况,他的心中,竟然暗暗有些高兴。 “那敏文喜欢读书吗?要不父亲为你请位名士老师,教你念几年书吧?”卫衍沉吟半晌,一招不成,又出了一招。 他自己不认识多少名士,但是齐兄认识许多名士,只要他厚着脸皮,恳求齐兄帮忙介绍一位老师,齐兄肯定不会推辞的。 为了儿子的学业能够有成,脸皮这种东西,不需要的时候,卫衍也是不打算要的。 “孩儿也不喜欢读书。”卫敏文突然发现,他父亲这个人,好像挺好说话的,忍不住就想试探一下,他的父亲,对他的容忍底线到底在哪里? “那敏文以后想做什么?”卫衍自个儿从小让父母操碎了心,甚至到了如今,父母还在为他操心,更有人恨不得能把他揣在兜里,随身带着,才能安心。 不过他自觉自己是个做父亲的人了,也要学着为儿子操心了,所以就算儿子打算文不成武不就的,他也没有生气,反而耐心地问起了儿子的打算。 “孩儿就做个混吃等死的纨绔,不行吗?”卫敏文很认真地问道。 “敏文你是认真的吗?”卫衍满脸犹疑地望着他。 他隐约觉得儿子是在开玩笑,但是儿子说这话时的表情和语气,都非常认真,并不像是在随意说笑。 “孩儿当然是认真的。”这就是卫敏文觉得他的父亲不在状况内的真正原因。 当前这个形势,他真的不能多表现自己,乖乖做个纨绔,才是最安全。毕竟此事疑点重重,他们自个儿都还没完全相信,却指望别人深信不疑,这是当别人都是傻的吗? 他吃喝玩乐一段时间,等到众人的目光,不再关注这件事,再说其他,也来得及。他的父亲是真不懂这些道理,还是在装傻? 柳氏听着他们的对话,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敏文对着他们,毕竟隔了一层,才生活得那般小心翼翼,但是血溶于水,对着他的父亲,他就没这么多顾忌了。 “做纨绔有什么不好的,你自己还不是做了这么多年的纨绔?也就是如今年纪大了,才长进了一点,不过也就那么一点,轮不到你来鄙视纨绔。”卫老侯爷横了儿子一眼,帮起了孙子,话里话外都在表示,他的孙子,就算立志要做一名纨绔,也是棒棒的。 “父亲,孩儿也没有这么纨绔吧。”这话,卫衍说着就有些心虚,声音慢慢地越来越低了。 他年少时,的确嫌弃有些事太过麻烦,有些不求上进,这是事实,不过,后来他不是努力上进了吗?老爷子需要当着儿子的面,和他翻这笔旧账吗? “这话,你自己说着不心虚吗?”卫老侯爷是那种有了孙子,就可以不要儿子的人,在儿子和孙子之间,他必须帮孙子。 “好了,好了,衍儿都多大的人了,侯爷你就给他在敏文面前留点面子吧。依我说,敏文现在也不急着念书练武,先养养身体,过几年再说吧。”柳氏打岔道。 她这么说,倒不是因为宠溺孙子,而是孙子才刚刚认回来,风言风语还没有完全散去,现在的确不适合高调,免得再把旁人的目光,吸引到孙子的身上来。 “你母亲这话说得很对。纨绔就纨绔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卫老侯爷知道柳氏的意思,帮腔道。 自从卫家认回了敏文,自从皇帝将敏文封做了侯世子,许多人就对这事有了不少想法,卫老侯爷自从知道了旁人的一些想法,常常忍不住觉得好笑。 若敏文真是幽王余孽,皇帝早就明正典刑,送他下去见幽王了。 皇帝与幽王之间,当年有储位之争。就算那时候皇帝尚年幼,记不清期间的那些惊涛骇浪,但是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太后恐怕记忆犹新,肯定会经常提醒皇帝的。 后来又有“逆王案”,皇帝可是在猎场经历了生死劫难,当日稍有不慎,皇帝大概就要去见先帝了,怎么可能轻易忘记这个仇? 觉得皇帝会为幽王留下血脉,让幽王的子嗣享尽荣华富贵,再给江山社稷带来种种隐患,幽王都不敢做这样的美梦,旁人却要这么猜测,未免太过天真了。 而且这个幽王余孽的来龙去脉,疑点重重,就卫老侯爷想来,恐怕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陷阱,要陷入的就是那些真正的幽王余孽。 那么这事推测下来,就剩下两个可能,一是敏文是卫家的血脉,二是敏文是个与幽王与卫家全不相干的人。 这里面的确有不少疑点,就算滴血认亲,皇帝也可以做手脚的,真相恐怕也就皇帝最清楚。不过,这事皇帝到底会怎么做,其中也是可以窥一窥皇帝的心意的。 卫老侯爷这样的老狐狸,对这件事先从政治角度分析,直接排除了敏文是幽王余孽的可能性,然后剩下的那两个可能,就要从情感角度来分析了。 皇帝对衍儿越看重,卫老侯爷就越意识到,敏文应该真是儿子的骨肉,因为以皇帝的这个态度,就算衍儿没有继承人,皇帝准备为衍儿挑选世子继承永宁侯府时,也必会精挑细选,挑一个合适的人出来,封做世子,绝对不可能随便抓一个人出来,就让那人做永宁侯府的继承人。 再说,在这件事上,衍儿自己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敏文不是他的孩子,他们这些瞎怀疑的人,肯定都是在瞎操心了。 不管衍儿到底是基于什么理由,对这件事深信不疑,他们这些做祖辈的,相信他就可以了,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担无谓的心。 如果卫老侯爷知道,卫衍深信不疑的原因,是因为他觉得皇帝对他这么好,肯定不会在这种事上骗他,卫老侯爷恐怕要气得吐血的。 皇帝在这件事上骗人的可能性当然是存在的,卫衍这傻孩子,竟然这么轻易相信皇帝说的话,真的不怕哪天被皇帝卖了,还在帮他数钱吗? 幸好,卫老侯爷并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所以他依然可以这么笃定。 在座的四个人,三人同意,一人反对,这个反对的人,又不善言辞,更没脸当着儿子的面,去对父母撒娇,进而达到他的目的,肯定是没办法翻盘了。 所以,就算卫衍自己很是纨绔,却望子成龙,不乐意儿子做个纨绔,也改变不了卫敏文接下来,当定了这个纨绔。 也许,这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子承父业吧。 “侯爷,时辰差不多了,是不是该摆膳了?”福祥细听厅里的说话声,已经告一段落了,他走到了门口,询问道。 “好,这就让人摆膳吧。”卫衍看了下时辰,点头同意了。 正院里用膳的地方,安置在了东边第一间。 见永宁侯点了头,福祥向外示意人开始上菜。这边的膳食,都是小厨房做的,走的是清淡精致风。 这么做,一来是因为卫老侯爷和老夫人年纪大了,为了他们的身体着想,膳食也该清淡些。二是因为永宁侯的膳食,也有许多禁忌,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用,最后呈上来的膳食,肯定略嫌清淡了。 不过只要有心,萝卜都能雕出花来了。永宁侯的膳食,口味和种类不能追求多变,但是食材的品质却可以精益求精的,烹调的手法更是需要严加磨炼。 卫衍院里的这个小厨房,就是按照这些要求来选掌勺的厨子的,最后呈上来的成品,自然非常讲究。 卫老侯爷和柳氏,并非没有见过世面,但是看着这些精益求精的膳食,看着这些御用的盘碟,对于儿子在皇帝那里的受宠程度,大概第一次有了一个直观的印象。 毕竟往日里,皇帝虽然赏这赏那,却不会来插手忠勇侯府的内务,卫老侯爷和柳氏,自然不知道卫衍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现在,他们终于对此有了直观的体验,不过这个体验,却让他们很有压力。 柳氏先前就担心过,卫衍的俸禄能不能支撑府里的花用,卫家的仆从们接手了这些内侍的活,能不能精心照顾好卫衍,而现在,卫老侯爷也意识到这一点了。 一旦卫家的人接手了,儿子的生活状况却一落千丈,就算儿子没有怨言,宫里的那位,恐怕又要乘机插手这边府里的内务了。 卫老侯爷自然不愿意皇帝太过插手这边府里的事。 宫里是皇帝的地盘,皇帝怎么精心照顾儿子,都是皇帝的心意,旁人不会和他去争,但是永宁侯府,合该是儿子的地盘,老是让皇帝插手,显然不是个事,被人知道了,更是件麻烦事。 但是卫家的仆从,一旦提供不了这么精心的服侍,皇帝要插手,他们好像也无话可说,毕竟,皇帝要是打着不能委屈衍儿的旗号行事,他们那些反对的话,就很难说出口。 卫老侯爷和柳氏对望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 唯有卫衍,并不把这当一回事。 粗茶淡饭的日子他能过,而且并不觉得有多苦,奢华享受的日子,他也可以坦然享受。 毕竟,他在十多年前就和皇帝同寝同食,这些事就算开头他很惶恐,后来也要变得习以为常的。 “衍儿,府里的厨子,恐怕做不出这么好手艺的膳食。”众人安静地用了一会儿膳,卫老侯爷看着儿子,突然说道。 “做不出来就做不出来好了,孩儿又不挑食。”卫衍不解父亲为什么要这么说。 府里的厨子,手艺不如宫里的厨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若是哪家得了手艺一流的厨子,献给皇帝也是很正常的,为什么没事找事,要去和宫里的厨子比手艺? 福祥正站在一旁,盯着人传菜,听到永宁侯这么说,他的涵养功夫就算再好,掩在袖子下的手指,依然忍不住抖了抖。 呵呵,永宁侯说他不挑食? 对此,想来皇帝陛下有许多话要说。 好吧,永宁侯现在好像是不挑食了,但是在皇帝的这般宠溺下,他能保持住多久,这是一个很值得思索的问题。 第十章 天家母子 卫家人其乐融融, 尽享天伦的时候,皇家的那对母子,却是另一番景象。 这日清晨, 景骊带着人, 离了永宁侯府, 回到皇宫, 就得了高庸的汇报,知道了昨日太后派人来请他过去的事。 这日他有早朝, 他就点了点头, 没有多说什么, 由着人伺候着,换了朝服, 上早朝去了。 昨日, 李昭仪自请出宫,眨眼间就变成了明惠县主的事, 或者消息灵通,或者关注此事的大臣们,基本上都知道了,有人免不了又要为这事唠叨他几句。 但是皇帝愿意, 李昭仪自个儿也愿意,就算有些人对此事非常看不顺眼, 暗地里觉得李昭仪这么做, 真是成何体统, 不过除了那几句老生常谈, 他们也没有多少话可以说道。 另外有些人,皇帝那日下旨,要放人出宫,他们当时都是表示反对的,但是始终偷偷关注着这事的动静,到了此时,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送女入宫这事,怎么说呢,乐意者是相当乐意的,就算宫里没挑中他们的女儿,他们也要上下打点,到处活动,想尽办法把自家女儿塞到宫里去,但是不乐意者……嗯,他们就算心里不乐意,也绝对不会让人知道他们真正的想法。 皇家是天下至尊至贵之地,再源远流长清贵无比的家族,明面上也要认这个理,至于暗地里会不会鄙视皇家只是些粗鄙爆发户,不过就是兵强马壮机缘巧合才得了天下,那是另外一回事。 不管哪个家族的女儿,能被宫里挑中,有幸去皇帝身边侍奉,都是其家族莫大的荣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甚至敢当众表示出来,就是做人不识趣了。 对于那些这般不识趣的臣子,不消说,被皇帝知道了,肯定没好果子吃了。 心胸宽大点的君王,大概就让那人坐坐冷板凳,任凭他百般努力,也不去提拔重用,心眼狭窄些的,恐怕就要想办法给人穿小鞋报复了。 这些大臣,原先不敢不识趣,一旦自家的女儿被宫里挑中了,全都乖乖叩谢天恩,欢欢喜喜地送女入宫。而今他们却发现,原来自家女儿这是真的有了离宫的机会。 是的,很多有女在宫里的大臣,在皇帝下这道旨意时,个个表示反对,并不是全部想要以女幸进,而是他们怀疑皇帝又在故作姿态。 这种事,前例比比皆是,朝堂上混久了的老狐狸,自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比如说,皇帝哪天突发奇想,想要给自己刷一层明君仁君的声望了,他就下这么一道旨意,等到大臣们一劝二劝三劝,再表示,他是迫不得已,才不得不收回成命。 如此这般几个来回,皇帝想要的声名到手了,美女也没有损失,岂不是美哉快哉! 这些大臣要是在事态没有明朗化之前,急急忙忙表态了,恐怕就要坑了自己,坑了自家女儿了。 但是李昭仪的事,终于让他们意识到,皇帝这是来真的了。既然如此,他们的心思自然活动了。 这些人暗中的想法先不去说,反正这日的早朝,有人想要多多讨论这事,很快就被景骊制止了。 除此之外,就是些朝政,若无突发状况,来来往往,统共就是那些事。 这些年,在朝政上,景骊早就历练得手腕纯熟,自然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好,很多事就不去多说了。 这日下了朝,他回到寝宫,脱去沉重的朝服,换上了轻便常服,才去慈宁宫请安。 景骊往常前来慈宁宫请安,都会派内侍先来通传,免得他突然驾临,撞到了不该撞到的人。 内命妇都是他的后妃,撞到了也无所谓,但是太后这里也会有外命妇进宫来请安,特别是年轻的外命妇,并不适合拜见皇帝,在皇帝驾临时,都会自觉回避。 景骊派人事先知会,其实就是给这些人留些回避的时间。 “陛下万安!” 这日,景骊没让人去通传,而是直接带着人进了慈宁宫,一路上遇到他们一行人的内侍宫女,眼中虽然有些讶意,却没人敢乱跑乱动,而是纷纷向他屈膝行礼。 当然,他们问安的声音都挺大声的,个个中气十足,唯恐里面的人听不到。 他一路走,一路有人俯身,问安的声音此起彼伏,却无人敢阻拦他,一直走到了慈宁宫的正殿门口,才被太后身边最得用的女官拦住了去路。 “陛下万安,娘娘病体憔悴,仪容不整,还请陛下在外殿稍息片刻,待娘娘收拾了仪容,再请陛下入内问安。”女官恭恭敬敬地屈身请安,口中解释着阻拦他的理由。 不管这理由是真是假,反正听着挺像那么一回事的,至于真正的原因是不是太后还没有妆扮好病容,没法立即见皇帝,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王尚仪请起。”景骊抬了抬手,示意她平身。 这位女官是太后的贴身婢女,当年随了太后一起入宫,被太后赐王姓,如今掌着尚仪局。 王尚仪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对太后忠心耿耿,是太后耳目灵通的很大助力,不过为人还算识趣,从不敢居中挑拨天家母子的关系,反而经常会说好话和稀泥,景骊自然不会随意苛待她。 “多谢陛下!”王尚仪谢过了恩,才直起身,迎了皇帝向外殿起居处而去,边走边道,“陛下,安乐侯最近去了东边一趟,得了些新奇的物品,献给了娘娘赏玩,他送进来的一种茶,喝法与这边的大相径庭,陛下要不要试试?” 安乐侯是太后的弟弟,景骊的舅舅。 王尚仪说的那种茶,他那边也有,都是安乐侯送到宫里来的,喝起来要放许多糖,景骊不喜欢这么喝茶,尝过一次就敬谢不敏了,不过卫衍喝着觉得还行,偶尔会拿出来尝尝。 “来一杯清茶就行了。”景骊想起了那茶的甜腻味道,断然拒绝了王尚仪的推荐。 王尚仪将皇帝迎了进去,请他入座,又指挥着小宫女上了茶。 景骊坐着喝了一会儿茶,才有宫女出来请他入内。 “陛下,娘娘请您进去。” 景骊随着宫女,进了太后的寝居处,抬眼四下打量了一番。 自他稍大些,除非太后真的病了,否则太后与他见面,一向是在外殿起居处,他已经许久没有入内了。 太后的寝殿,和他印象中并无多大的区别,熟悉的摆设,一一摆在原先的地方,唯一的区别就是,太后大概真的老了。 景骊望着倚在榻上的太后,就算他明知他的母后妆扮成这么一副病容,额头扎着根抹额,病恹恹地歪着,只是在做戏,真正目的是想逼他让步,并不是真的病了。 但是看着这一幕,他的心中依然有了些异样的感觉。 “母后万安。”他走到近前,微微弯腰,施了个礼,收拾了一下心情,才笑着说道,“朕瞧着母后今日的气色不错,想来再吃几帖药,母后这病就好得差不多了。” 景骊这话,纯粹就是在睁眼说瞎话了。 太后的脸上,不知道被宫女们涂了多少层粉,脸色看起来极其苍白,除非他真的瞎了,否则怎么都不可能看得出来,太后这是气色很好。 “哀家这病可不轻呢,陛下要是再不来探望,哀家恐怕就要一病不起,很快去见先帝了。”太后一见到他,就没有什么好声气,听到他这么说,更加没好气地回道。 “娘娘……您好好和陛下说说话。”王尚仪跟在皇帝身后进来,听到太后这么说,忍不住劝说了一句。 她指挥着内侍,在太后榻前,安置了一个大交椅,旁边又摆好了茶几,恭请皇帝入座,又让人上了茶,才退了出去,小心守在门口,留他们母子俩在里面说话。 景骊端起茶盏,掀起盖子,把玩了一会儿,轻轻啜了口茶,才开口说道: “母后,您又不是寻常妇人,何必这般惺惺作态?” 在景骊的印象中,太后一直是强势的,泰山崩于前,恐怕都不能让她轻易动容。遥想当日太后逼他做选择的时候,何等冷酷无情,从始至终,太后都潇洒自如地冷眼旁观他左右为难,踌躇不前,她却轻松拂袖,不落一点尘埃。 这般姿态,才是他熟悉的太后。而今,太后却是这幅做派,让他不由得万分感慨。 他知道这事必然会让太后不悦,也知道太后肯定会想办法与他作对,只是他没有想到,太后竟然一改常态,用这么示弱的方式来对付他。 这种全然陌生的感受,让他一时间觉得棘手起来。 太后若是来硬的,他自然不怕,但是现在太后和他来软的,却让他没办法把事情做得太难看了。 卫衍这个笨蛋,很多时候都笨得可以,但是有句话他没有说错,太后始终是他的母亲。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他不想把事情做绝。 “哀家的确比不得寻常妇人。寻常民间妇人,儿子不孝,自然可以一哭二闹三上吊,甚至可以去官府告他忤逆,让律法惩治他。可惜哀家是一国太后,就算心中万般委屈,想去太庙哭先帝,还得担心哀家这么做了,会不会让陛下在青史上留下不孝之名。”太后冷冷回道。 “母后……”对此,景骊无话可说。 太后要是真的去太庙哭先帝,他这个做儿子的,恐怕就要被天下人戳着脊梁骨骂不孝了。 “母后……”他想了想,开口说道,“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有人自愿离宫,朕总不好强留吧?” 明惠县主真的是自愿出宫的,这话景骊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毫不心虚地大声说出来。 在这件事上,他采取的一直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策略,真的没用什么阴谋诡计,最多算是利诱了一下。人心如此又不是他的错,他不过是小小地利用了一下,怎么都算不上使了不能见人的手段。 “呵呵,自愿离宫?”太后冷笑了数声,说道,“出头的椽子先烂,若是李昭仪在宫外出了什么意外,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敢自愿离宫?” “母后,朕相信明惠县主吉人自有天相。”闻言,景骊的声音冷淡了下来。 太后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很清楚,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太后同样很清楚。 今时不同往日了,太后要是派人去对付明惠县主,吓阻其他的后妃离宫,他自然不会客气。 太后是他的亲生母亲,大概不会被怎么样,但是敢为太后做这种事的人,恐怕就要尝到他的雷霆之怒了。 事实上,明惠县主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碰不得的瓷娃娃,任何人,与明惠县主过不去,就是和皇帝过不去,就算真的和这事无关,闹到最后,皇帝恐怕也会疑心有人因为对这事不满,而去招惹明惠县主,故意打皇帝的脸。 聪明懂事的人,肯定不会去碰明惠县主,见了她恐怕个个都要恭恭敬敬,绝不会为难她,免得莫名其妙被皇帝记了仇。 不过这世上总有些不够聪明的人,不懂这些蜿蜒曲折的道理,想干嘛就要干嘛,所以景骊在明惠县主府上,早早就留有人守着,唯恐他立的这根标杆,出了什么问题。 这些道理,太后这样的聪明人,自然全都明白。 母子两人沉默地对视了片刻,最后,太后率先移开了目光。 她老了,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她身边亲近的人考虑了,若是手段太过强硬,激怒了皇帝,她亲近的那些人,恐怕就要遭受皇帝的怒火了。 她心念动了一下,决定继续走以柔克刚路线。 皇帝的性格,遇强则强,有人要是和他来硬的,他那争强好胜的兴致就要上来了,必会想方设法搞到对方服软,才肯罢休。 遇弱则弱,他这人虽然同情心不多,但是对于乖巧听话的人,总会心存几分怜惜,对身边亲近的人,更是无法绝情。 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声线,用非常无奈的声音说道:“陛下,哀家始终不明白,后宫中的这些女子,怎么就碍着你的事了,你真的不想进后宫,如今哀家也懒得说你了,何必要去折腾她们?” 后宫与皇帝的寝宫,并不统属,皇帝进后宫,才会见到后妃,他不进去,她们根本就见不到他,他要是真的懒得费心应付她们,只想和永宁侯在一起,不过就是费些钱粮养着她们,有必要去搞事吗? 如今,后宫中正在盛传,皇帝的赏赐是分等级的,谁先上表自请离宫,谁就拿头等赏,一旦上表的速度落于人后,赏赐自然也会落于人后。 这种流言,一听就知道是皇帝让人放出来的,再加上李昭仪的例子在前,此时,后宫中有不少后妃都在蠢蠢欲动了。 太后想到这些事,就非常头疼,真是没病也要被皇帝这一出给气病了。 “母后,有人误会朕这么做,全是为了私心,朕无话可说,也不想为自己辩解。不过只要是明理的人,肯定能够明白,朕这么做,对于那些自愿出宫的后妃,绝对算不得亏待。” 就算太后再不满皇帝这么搞事,也不得不承认,皇帝这话,是很有道理的。这事,混蛋就混蛋在皇帝先占住了大义的立场,旁人想和他对掐,很容易就让自己处于不义的位置。 “自愿出宫的先不去说,那么,不愿出宫的,陛下总该将她们留下来了吧?”太后决定退一步。 “母后,才过了短短几日,有些人肯定还没想清楚这里面的道理,朕相信她们好好想一想,到时候会自愿出宫的。”景骊这话说得很是笃定。 本来就是,有人要是始终想不明白,到时候,他肯定会帮忙,让她们想明白的。 皇帝这话到底有什么潜在意思,太后简直一清二楚。这些后妃,个个家族家人俱全,皇帝能够拿捏她们的地方多了去,到时候,她们就算心里不愿,也要口称自愿了。 “那么生有子嗣的后妃呢,她们总该可以留在宫里了吧?你将皇子公主们的母亲都赶出了宫,皇子公主们要怎么办?”太后不去和他争论自愿不自愿的事,而是又退了一步,底线可谓一退再退了。 无子嗣的后妃,她懒得去多管了,但是有子嗣的后妃,断然没有放出宫的道理。 “不是还有母后吗?到时候,将他们养在母后宫里,不就可以了。”景骊这话说得相当轻松自如。 “这是什么混账话,哀家还能活几年?你这做父皇的不去管他们,还要将他们的母妃赶出宫去,却指望哀家替你管?”太后虽然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和皇帝生气,因为皇帝混蛋起来,一向相当混蛋,她要是和他置这个气,恐怕真的要被他气死了。但是她忍耐了半晌,还是没忍住,气愤地质问他。 “不是母后想要皇嗣的吗?又不是朕想要的,关朕什么事?”景骊的声音很冷静,但是他的心中对这事始终存着一股怨气。 这事,若不是太后拿捏着卫衍的生死,逼他去做,他的反应大概不会这么强烈。有些事,他知道后果,主动去做,和被人逼着去做,感觉完全不同。 而且,和卫衍在一起,他已经懒得计较谁伺候谁这个问题了,但是和其他人,他明显要计较这个问题了。 他这话一出,太后真的要被他气死了,她随手抓过一样东西,就向皇帝砸去,口中怒喝道: “皇帝,你不要太过分!” 景骊好歹也是习过武的,虽然功夫不高,不过判断太后所砸东西的去路,足够了。 他端着茶盏,身形坐得笔直,躲都没躲一下,就见太后时常把玩的玉如意,从他肩侧飞了过去,落在地上,“啪”地一声,碎成了好几截。 “娘娘?”守在门口的王尚仪,听到里面的动静不对,在外面询问了一声。 “没事,你守在外面,不要让人接近。”太后深吸了几口气,才回道。 皇帝对皇子公主们,感情一向不过寥寥,就算据说很得他宠爱的三皇子景瑛,皇帝的态度也没有很亲近,太后原以为是皇长子的夭折,让皇帝学会了掩饰他的想法,免得再出意外,没想到真正的问题出在这里。 “陛下,就算当年是哀家逼的你,这事全算哀家的错好了。你记恨哀家,情有可原,但是你把这账算到皇子公主们和他们的母妃身上,你觉得合理吗?你觉得她们这样的弱女子,在这件事上,有选择的权力吗?”太后真的很无奈了,只能努力和他讲道理。 没有继承人的后患,皇帝一清二楚。 皇位意味着至高的权力,为了这个位置,铤而走险者向来无数,一旦皇帝没有继承人,朝中有异心者恐怕要多上不少了。 就算皇帝要过继,也有后患无数,除非到了不得已的地步,太后真的不希望皇帝走这条路。 “陛下,哀家相信,就算是他,也是希望陛下有子嗣的。若陛下真的没有子嗣,让人生出了不该生出的念头,闹到了生灵涂炭的地步,到时候的罪责,恐怕就要落在他身上了。这个道理陛下肯定明白,何必要这么做,陷他于不义?哀家有个问题,一直想问问陛下,陛下这么做,他真的愿意吗?”太后见他把玩着茶盏不说话,继续说道。 太后口中的那个他,自然是指永宁侯了。 听到这里,景骊终于抬起头,看着太后,突然笑了笑。 “母后……”他喝了一口茶,才慢悠悠地回道,“他愿意的,他爱朕!” 当年,太后说卫衍不爱他,景骊当着太后的面,自然努力辩解说卫衍爱他,实际上他的心里始终心虚无比,不能确定,现在,他终于可以很确定地说,卫衍喜欢他,卫衍爱他。 太后看着他这副模样,看着皇帝这么说的时候,得意到仿佛背后的尾巴都在摇动了,真的很想打击他一下。 她说的愿意吗,和皇帝说的愿意,难道是同一个意思? 皇帝这么蠢,她百年之后,江山社稷真的能安稳传承吗? “陛下,永宁侯是心甘情愿,还是碍于种种,曲意奉承,你真的能分清吗?”太后原想忍着,不去打击皇帝,但是看着他这个得意的模样,就觉得说不出来的心烦,最后还是没能忍住。 “母后,朕是皇帝,尚不能随心所欲,永宁侯何德何能,可以不为俗事所累?”不过,景骊并没有被她的话打击到。 他自然知道,家人亲朋,全是卫衍的负累。卫衍这笨蛋,也就生气了,才会忘掉身份之别,和他各种闹别扭。理智的时候,卫衍不敢轻易对他说不。 但是,卫衍真的身无牵挂,可以随心所欲,行事从心,他一开始就不可能得手。卫衍的功夫可是比他好多了,真要推开他,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这些道理,景骊全都懂。当然,他也就理智冷静的时候,能够记住这些,一旦情绪上头,他就要和卫衍计较这个,计较那个,各种瞎折腾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陛下这是和永宁侯两情相悦了。需要哀家道喜吗?”太后嘲讽道。 “那感情好,多谢母后了。”就算太后的话里有话,景骊也只当她是真的在道喜。 他和卫衍,现在犹如私定终身的情侣,很想得到旁人的肯定和祝福。 这话皇帝竟然也能顺着杆子往上爬,太后一时被他噎得不轻。 太后仔细观察他,突然意识到皇帝面上不显,心中必然极为喜悦,恐怕喜悦到恨不得去昭告天下了。 “陛下,除了遣散后宫,陛下还想做什么?”她的心中有了些不安的预感,沉声喝问。 “母后多虑了,就这事,没其他的事了。”这事还没全部搞定,景骊当然不会承认,他还会做其他的事。 事情要一件件去做,一口气可吃不成胖子。 “既然如此,哀家还是那句话,无子嗣的后妃,只要她们愿意离去,陛下可以放她们走,但是有子嗣的后妃,还须留在宫里,而且陛下不要去做其他的事,帮她们想明白。只要陛下能做到这几点,哀家就懒得再管这事了。”这是太后的底线,不可能再退了。 “母后,要是有子嗣的后妃,也自愿离去呢?” “只要陛下不去做多余的事,哀家相信她们不会有这种想法。” “那可未必。” 见他对此始终不肯死心,显然,他的底线与太后的底线,有着一定的距离,太后默默组织了一下语言,突然问道: “陛下,你知道古往今来的君王们,为什么不会轻易表现他们的爱?有时候,就算被他们爱着的那个人,也不会知道,他是君王心中的最爱?” “母后是想说,因为他福薄,承受不起君王的隆恩吗?”景骊拿着盖子,撇来撇去地玩着盏中的茶叶,却不去喝。 当年他不够强大,所以没能护住瑜儿的性命,也没能护得卫衍周全,这样的错,他肯定不会再犯。 “陛下,因为君王们一旦被人知道了他们心中所爱,他们得到的必然是辜负。他们的爱,就是他们的软肋,把自己的软肋放在显眼处,任人利用,是件很愚蠢的事。” 见皇帝不说话,太后继续说道:“就算他们爱着的那个人,一旦发现了君王对他的爱,恐怕也要利用这份爱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了。陛下,你还记得,永宁侯是怎么涉入孙柯案的吗?”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景骊淡然回道。 这些事,在无数个独眠的夜晚,他都仔细想过。 卫衍的心中,有着种种正直善良的原则,这是他的长处,也是他的短处。 他经常会利用卫衍的这些原则,来达成自己的目的,那么其他人也想这么做,是情理中的事。 孙柯案就是类似的事。这件事,一旦到了卫衍面前,他肯定要管,他要管了,接下去就是一连串麻烦了。 景骊有时候,恨不得卫衍只对他,坚持这些原则,对其他人,就用另一套原则,不过他自己都知道,这是愚蠢的念头。 如果卫衍真是这样的人,他恐怕连信都不敢信他了。 “陛下,那么陛下有没有想过,他是怎么利用陛下的爱,达到了重审孙柯案的目的?”太后一层层加码,到这里,终于图穷匕见了。 听到这里,景骊的脸色终于变了。 卫衍是怎么涉入孙柯案的?一是因为卫衍被人利用了,皇后的人故意指点那些喊冤的书生,才让卫衍看到了这份万民书,二是因为卫衍利用了他的爱,逼得他改变了主意。 这件事,前前后后,的确如太后所言,他的软肋,他的爱,被人利用了,被人辜负了。 “陛下,哀家知道,陛下现在心里很高兴,高兴到恨不得昭告天下,恨不得把整个天下都捧到他的跟前,来讨他的欢心,但是哀家劝陛下一句,做这些事前,还须三思而后行。没多少人知道他是陛下的软肋,他就被人这么利用,一旦知情者多了,不知道会冒出多少人想要利用他来达成目的。” “其实,哀家有些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不让他做个富贵闲人,领个虚衔拿些俸禄不好吗?何必让他辛辛苦苦去做事,而不是天天陪着陛下?有陛下在,难道陛下还怕有人会给他委屈受吗?”太后又上了一点眼药。 当年太后同意皇帝纳卫衍入宫,是因为那时候皇后尚在,谢家也在,就算卫衍入了宫,宫中的局势也是均衡的。 不过现在,她肯定不会再同意把卫衍纳入后宫了,否则卫衍进了宫,就要变成一家独大了,这对后宫对朝堂,都不是什么好事。 但是皇帝的想法……所以,她事先就把眼药全上了,也不怕皇帝听不进去这些话。 皇帝在这件事里,有着自己的私心,还想要顾忌永宁侯的想法,肯定很容易左右摇摆,患得患失。只要她给皇帝一个理由,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皇帝就能说服自己,去做某些事了,而且皇帝就算这么做了,也绝对不会认为自己错了。 说白了,她这么做,也是在利用人心了。 她说了这么多,见皇帝的神色终于有了犹疑,知道他是在犹豫了,继续再接再厉道:“哀家知道,陛下自恃可以控制住局面,但是,何必要给他这个机会?信任这种东西,经不起任何考验。只要陛下不给他辜负的机会,他就永远不会辜负陛下了,这样不好吗?” 景骊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突然开口道:“母后的宫中未免有些冷清了,朕把琪儿养到母后的宫里,母后觉得如何?” 太后闻言,也沉默了片刻。 她看着皇帝的神情,却始终没能摸到皇帝的情绪。 皇帝的这个决定,里面有着种种潜台词,至于到底该怎么揣摩,就要各凭本事了。 最浅白的一层意思,恐怕就是要用嫡皇子,来换得太后对这些事不要多管了。 太后发现,皇帝终于成熟了。后宫朝堂,各种斗来斗去,但是斗而不破,找到彼此都能接受的平衡点,才是政斗的最高境界。 “就依陛下的意思吧。”她默想了片刻,接受了皇帝的提议。 “母后好好歇着吧,朕还有事,就先告退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景骊很快站了起来,行礼告退。 不过,今日太后说了这么多,有些话,真的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景骊回到了自己的寝宫,脸上面无表情,但是心里就是不得劲。 “陛下,这些印治好了,陛下要看看吗?”高庸服侍他多年,见他这样,捧着一个盒子进来,问道。 “拿过来看看吧。” “是。” 高庸走上前去,将手里的盒子放到了案几上,帮皇帝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面摆放着六枚小印,三枚是寿山石,三枚是青田石。 寿山石小印,用的印石分别是田黄冻石,桃花冻石和芙蓉冻石。那三枚青田石,则为灯光冻,封门青,和蓝青田。 这些印石都是石中名品,色泽柔和,触之手感润滑宜人,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景骊将这些小印,一枚枚取出来,把玩了片刻,认真看过了印石上刻的字,又重新放了回去,合上了盒子,对高庸说道: “派人给永宁侯送去吧。” “陛下,奴婢让人给永宁侯带个消息,让他今晚回宫吧。”高庸注视着他的脸色,小声建议道。 皇帝的情绪很低落,不过只要永宁侯在身边,他大概就会好起来了。 “不必了,他那里有许多事要做,就让他在府里多住几天吧。”景骊现在还没想清楚,这事要怎么做,这种时候,他不想见到卫衍。 从他的立场来说,母后的话,都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从卫衍的立场来说,卫衍恐怕并不希望事情会变成这样。 永不辜负? 他默念着这个词,轻轻哂笑。 权势这东西,肯定会改变人,这一点,他何尝不懂。也许有一天,卫衍会变得面目全非,他们天天会为了这些事勾心斗角,到时候,他恐怕要悔不当初了。 想到这里,景骊不得不承认,他的母后,拿捏人心的本事,依然这么好。 皇帝被太后一席话,说得万分纠结的时候,永宁侯府中,卫衍等人用过了午膳,开始了府内的交接事宜。 来喜的祖上,是服侍过初代忠勇侯的老人,被赐了卫姓,所以来喜该叫卫来喜才对,老侯爷让卫衍给他改个名,卫衍想了半晌,取不出什么好名字,就直接帮他改名叫卫来了。 于是,卫来卫大管家,就这么着走马上任了,大管家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陪着永宁侯,与福祥总管交接了账册钥匙内库之类的东西。 皇帝除了赏下这座府邸,另外还赏了数个田庄铺子,这些东西全部一一造册了。 老侯爷和柳氏,原先担心卫衍会养不起家,纯粹是瞎担心了,对于出宫的那些人,皇帝都不吝于赏赐,肯定不会对卫衍小气了。 “侯爷,让奴婢好好教一教这些人吧,免得他们不能好好服侍侯爷。”正院交接事毕,福祥对着接手的那些人,有些看不上眼,非常热心地要求帮忙。 “那就有劳福祥总管了。”卫衍道谢。 福祥是乾清宫的副总管,不过按照官场惯例,除非正副总管一起出现,否则没人会去特别强调这个“副”字的。 如此这般,永宁侯府中的众人,交接的交接,教导的教导,都非常忙碌。 这一日,皇帝派人来赏赐了一盒小印,到了第二日,皇帝的圣旨和匾额就一起送来了。 永宁侯府中门大开,接了圣旨,将御赐的匾额高高悬挂到了正门上方,放了两大串鞭炮,撒了两箩筐铜钱,卫衍就算正式开了府。 不过,除了和卫家其他人一起吃了顿饭,卫衍并没有宴客,行事算是非常低调了。 到了第三日,卫衍就去近卫营复职了。 他流放前的职位,是近卫营副统领,这是一个正二品的官职,如今皇帝让他去复职,就是复的这个职。 复职以后,各种人情往来,复杂繁琐,这些都不必去细说。 卫衍忙乱的时候,宫中的事,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自打李昭仪自请出宫后,又有后妃上书,全都得到了皇帝的恩准赏赐,而且真如宫中流言所传,皇帝的赏赐是分等的,这么着,上书的后妃竟然踊跃起来了,没过几天,又有几名后妃离开了皇宫。 皇帝对她们是归家还是自己开府,并没有规定,不过这些人,都在宫里历练打滚过的,对于怎么选择是对自己好,都是心中有谱的,个个选了开府,开始自己当家作主过日子了。 其他的后妃,有些一直在观望情况,想看看太后那里,会不会对李昭仪有惩处,毕竟是李昭仪开了这个不好的头。不过等了几天,她们就等到了皇帝将嫡皇子景琪移进了慈宁宫的消息,这时候,她们才意识到,这对天家母子,已经在这事上达成了交易。 既然太后听之任之不管这事了,胆子大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卫衍开府了七八日,宫里的后妃走掉了五个都不止。 这些日子,卫衍当然回过皇宫,不过他基本上早出晚归的,每次黑灯瞎火中进宫,天色还没亮他就出宫了,比皇帝还要忙碌。这一日,很多事算是告一段落了,他就提早下了衙,没有回府,而是去了皇宫。 皇帝的寝宫,依然威严肃穆。 卫衍和往常一般,一路往里走,走到了寝宫门口,他却发现有两名宫女,正被勒令跪在外面。 此时,天气早就冷下来了,她们的身上却只着了件单衣,正在寒风中簌簌发抖。 第十一章 天意难问 “这是怎么了?” “侯爷, 外面冷,进去再说。” 见永宁侯看到这一幕,停下了脚步询问, 早有机灵的内侍帮他打起了殿门口的暖帘, 殷勤地请他入内。 卫衍迟疑了片刻, 还是抬起脚步, 继续往前走。他进了殿,高庸高总管就指挥着一堆人围住了他, 帮他脱了外面的厚衣裳, 换了件轻便些的夹袍, 又送上温水,替他净了面, 洗了脚, 换了干净的布袜和便鞋。 很快,卫衍就从外出的正式打扮, 变成了居家的休闲打扮。 这波人退下了,又有为他梳头的宫女,请他在铜镜前落座,帮他散了武冠, 准备挽一个轻快点的发髻。 高庸走上前来,挥了挥手, 示意她出去, 等到人都退出去了, 他才走到永宁侯身后, 拿起了案上的梳子,替永宁侯梳起了头发。 “有劳高总管了。”卫衍从铜镜中看着他,问道,“高总管,外面这是怎么了?” “侯爷,不知道侯爷有没有注意到,侯爷有几套衣服,颜色与陛下的衣服很配?”高庸握着梳子,认认真真替他梳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起了不相干的事。 经高总管这么提醒,卫衍突然想起来,在西山猎场时,他觉得很奇怪的那件事了。 原先,他以为他和皇帝的行猎服,颜色这么互补,是一个巧合,就把这事放下了,现在,听高总管的口吻,这不是巧合,而是人为? “记得。” “那侯爷可知道,这些衣服都是成套的,主料和辅料出自相同的两匹布,彼此互补。”高庸继续说衣服的事。 卫衍没有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 皇帝的衣服,有各种规制,内务府的人,就算想讨皇帝的欢心,也不敢自作主张,做这种无聊的事,九成九是得了皇帝的授意。 皇帝他……卫衍想开口说皇帝几句,仔细想了想,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皇帝他很有种将他们的关系,示于人前的冲动,但是以卫衍看来,这是不理智的行为。也许是因为他说了喜欢,皇帝一时高兴,才会有这种想法。 过段时间,等皇帝冷静下来了,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最好了。 既然不能做其他的事,那么在这种非常隐秘的地方,宣示一下他们的关系,这是皇帝的无奈之举了吧。他还要为这事责怪皇帝,未免太不解风情了一点。 卫衍自觉他已经是个非常成熟的男人了,如今完全可以处理好和皇帝之间的事了,他把这事认真思索了一遍,决定由着皇帝去吧。 他比皇帝年长,皇帝偶尔想要幼稚一下,要去纠结于这种细节处,就让皇帝自个儿暗暗高兴吧,他就不多说什么了,免得又扫了皇帝的兴。 说白了,这事,真的算不上什么大事。 但是,这些衣服是怎么做的,和外面的事有什么关系,难道外面那两位是针线房的宫女,把这些衣服做坏了? “衣服怎么了?”他突然问道。 高庸握着梳子的手,不由得顿了顿。 皇帝现在这般患得患失,纠结万分,怎么做都觉得不合适,并非毫无缘由,事实上,永宁侯的确变了许多。若是以前,永宁侯肯定不能这么快就反应过来,问题出在这些衣服上面。 并非永宁侯这人笨,而是他这人很有些纨绔贵胄的作风,懒得去关注这些琐事。 什么时候,永宁侯也学会操心这些事了? “侯爷可知道,宫里所有想要长进的人,挤破了脑袋,都想得到近身服侍陛下的机会?”高庸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说不相干的事。 “我知道。”这些事,卫衍当然知道。 皇帝的喜恶,可以影响太多的事。这个道理,他早就懂了。其他人肯定也很明白这一点,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但是,陛下的身边,近身伺候的人数是有定额的。以前,有人靠着心思机敏,偶然间得了陛下的欢心,陛下就会额外提拔,这人就能跳过多年苦熬,早早出头。不过这几年,陛下很久没做这种事了。有缺的时候,老奴按例补人,没缺的时候,就是这些人伺候。”高庸说道。 以前,永宁侯在皇帝身边,除了和永宁侯吵架闹别扭的时候,皇帝大部分时候,都是高兴的,自然有兴致做这些事。后来,永宁侯被流放出去了,皇帝忙于收拢权柄,哪有兴致操心这些琐事,这些事就全是高庸的职责了。 皇帝有兴致关心这些事的时候,自然免不了有心血来潮的时候,时不时就要按着他的心意,想挑谁就挑谁,但是高庸补人,就是按例了,资历和能力都不可或缺,有些盼着出头的人,迟迟等不到走捷径的机会,就要铤而走险了。 “这些,我都知道,高总管请直言吧。”卫衍不想再听高总管绕大圈子了。 “今日,陛下站在小书房窗前的时候,听到窗外传来了隐隐的说话声……”高庸铺垫了许久,见他不耐烦了,终于说到了正题。 皇帝居住的这个正殿,起居处用屏风或者其他,间隔出了许多不同用处的地方,其中就有个小书房。小书房临着窗,外面是一条宽阔的过道,再远一点,植有一片低矮的花木。 出于安全考虑,宫中大部分地方种植的花木都是低矮的,藏不了人,皇帝寝宫里的,自然也不例外。 天气尚好的时候,这两扇窗一开,皇帝坐在书案后,只要侧一下头,就能看到远处的风景,算是一个松散烦乏疲惫的地方。闲暇时,皇帝偶尔会来这里坐一坐,涂抹几笔,散一下心。 此时,快到冬至了,寒冬来临,大部分花木都枯败了,再加上天气冷,这两扇窗就被关上了。 今日,皇帝坐在这里,提着笔画了几笔,就很不耐烦地丢下了笔,喊着高庸去开窗。 高庸在皇帝襁褓时,就在皇帝身边伺候了,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自然知道,皇帝现在心情很烦闷,想要透透气,才让他去开窗。 这种时候,平日里该劝的话,他都不劝了,免得自讨没趣。 他就应了声是,将火盆往书案那边移了移,然后走到窗前,打开了窗。 这窗一开,就开出事来了。 原先关着窗,外面的动静听不到,一打开,就有隐隐的说话声,从外面传过来了。 高庸站在窗口,向外张望了几眼,没看到人,正想招呼人去查看一下,谁在外面喧哗,就发现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到了窗边。 说话的人,大概站得有些远,不过应该是站在了上风口,所以有一两句话,被北风带了过来。 高庸的耳朵,已经比不得年轻人这么好了,所以他只听到了说话声,没听清楚她们具体在说什么,只听到了一两声“衣服”。 皇帝站在窗边,听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什么衣服?去,把人带过来,好好问问!” 皇帝起了兴致,要问这个案子,高庸还能不让他问吗?而且有人要自己作死,故意站在这种极有可能被皇帝听到的地方,说这些事,他还能哭着喊着拦着人不要作死吗? 肯定不能。 高庸二话没说,就出去吩咐人做事,没过多久,说话的那两人,就被内侍带过来了。 这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两人是管着皇帝衣物的宫女。这两个宫女,正在互相指责,到底是谁把一套衣服给弄坏了。 “什么衣服?高庸,派人取过来,让朕瞧瞧。”皇帝不急着断这个是非,而是让人先把物证呈上来。 事情到了这里,高庸觉得她们的作死,大概要成功了。 高庸为什么觉得这两人是在作死? 并不仅仅因为皇帝现在心情不好,不懂事不长眼,自己撞上来的,就要被他拿来撒气了。 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因为皇帝的衣服,每月都要做一批,有些穿过一次,只要伺候他的宫女不拿出来给他换上,他根本不可能想起这件衣服来,也不可能特地指定今天要穿哪件衣服。 除非是皇帝的冕服朝服,其他的衣服,坏了就坏了,连修补都没有必要,只要她们不说,随手往角落里一塞,过段时间,报个颜色陈旧不堪使用的理由,这事就能搪塞过去了。 皇帝天天操心这么多事,也就是永宁侯的事,因为他心中喜爱永宁侯,才会去操心,其他的事,他怎么可能有精力事事关注? 皇帝每天上朝时该换什么衣服,下了朝又要换什么衣服,都是有定例的,自有管着这事的人,按着例帮他换,只要不是把坏掉的衣服,往他身上换,皇帝根本就不会知道这事。 这些道理,这两人难道不懂? 懂肯定都懂的,但还是要闹事,并且要闹到皇帝面前来,不过是想借机露脸罢了。 管理衣物的这些小宫女,虽说算皇帝宫里的人,其实很少有机会见到皇帝,因为皇帝不可能经常往贮藏衣物的偏殿跑,他要什么,开个口,甚至有时候根本就不需要他开口,就有会看眼色的人,帮他取过来了。 既然见不到皇帝,有些想要走捷径的人,就要创造机会,在皇帝面前露脸了。 但是,露脸不成反丢脸这种事,在宫中也是常事,有人不甘心,一定要试试,高庸肯定不会拦着。 他很快就让人把物证取了过来。 那件衣服,不知道是洗的时候不得当,还是保存的时候不得当,衣襟上的颜色,有些氤氲泛色了。 皇帝看着呈上来的物证,沉吟了半晌,突然问道:“朕记得,永宁侯是不是也有一件衣服,与这件是成套的?” 高庸听到他这么说,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这件事认真查下去,恐怕有人不但要丢脸,还要丢命了。 这事,可大可小,虽然坏了件衣服,坏的还是皇帝的衣服,但是说句实在话,只要皇帝没有动怒,就不是大事,最多是打几下板子,罚几个月俸银的事。 但是一旦牵扯到永宁侯,而且是成套的衣服,就这么被毁了一件,皇帝恐怕就要想得有些多了。 自打皇帝去太后那里请安后,不知道太后到底和皇帝说了些什么,皇帝到现在依然心情烦闷,眉眼中时不时就有阴郁色,永宁侯又一直忙着,每天早出晚归的,恐怕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皇帝的情绪很不对劲。 永宁侯在的时候,皇帝的兴致还算不错,一旦永宁侯出宫了,皇帝就各种不对劲,经常好好地做着什么事,莫名就要心烦意燥。 皇帝到现在还没有找人发作,不是他脾气变好了,而是他变得更加心思复杂难以捉摸了。 “老奴老了,记性没有陛下这么好,有些记不清了。”高庸没敢说有,也不敢说没有,只是赔笑着说道。 虽然这些小兔崽子,这么不长眼,死不足惜,但是就为了件衣服,能不见血,还是不要见血的好,免得这事被永宁侯知道了,又来说皇帝一顿,闹得皇帝更加不开心。 “是谁在管这事的,叫进来问问。”皇帝不置可否,继续命令。 很快,总领皇帝衣物诸事的大宫女,被宣进了殿。 若皇帝不知情,其他人肯定不会特意去提醒皇帝这件小事,但是被皇帝问到了头上,大宫女不敢有丝毫欺瞒,承认了这的确是成套衣服中的一件。 皇帝授意内务府做的这些成套的衣服,其实也有许多,他和永宁侯在一起的时候,他偶尔会想起这事,平时,他其实也是想不到的。 他身边伺候的人,知道他那点隐秘心思,为了讨他欢心,自然会帮他记着这事,但是真的不缺这件衣服,想要达到皇帝想要的这个效果,每天换新衣,连着换上一个月,都不会有重复。 说到底,有人要把这种事闹到皇帝的面前,真的就是自己在作死。 对于手下的小宫女这么不懂事,这么安不下心来认真做事,急着想出头,大宫女也很无奈。 “陛下,是奴婢教导无方,还请陛下责罚。”大宫女乖乖认错,自请责罚。 “嗯……教导无方,罚你三个月俸银,她们两个……”皇帝沉吟片刻,才开口道,“她们两个,剥去了外衣,跪外面去,就跪到天黑吧。” 那两名宫女还想说什么,高庸使了个眼色,就有人上前来,掩了她们的口舌,将她们拖了下去。 皇帝要是心情极好,大概会有心思认真去断这个是非,现在嘛,他过问这种官司,不过就是心情不好,想拿她们撒气罢了,没有当场下令杖毙,已经是她们的祖宗保佑了,继续不懂事下去,只会让她们死得更快。 高庸一边说着话,一边替永宁侯梳头,等到他替永宁侯挽好发髻,取了案上的玉笄,固定住发髻的时候,这些事,他也说到了尾声。 卫衍听到这里,才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他默想了片刻,开口问道: “高总管,我心中有些疑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侯爷请讲!只要是老奴知道的事,老奴定当为侯爷解惑。” “陛下……他到底为了何事在生气?” 不就是一件衣服,就算是成套的衣服,说到底也是一件衣服,皇帝有必要这般苛责?别说是皇帝,就算是其他的人家,一般也不会为了一件衣服,这么苛责身边伺候的人。 宽容者笑着骂几句,就此揭过,严苛者最多罚她们些俸银,让她们长长记性,也会放过此事。 就算她们有故意闹到皇帝面前的意图,但是想这么做的人,又不是单单她们两个,皇帝不喜,谴她们出去就是了,没必要这么重罚吧? 现在皇帝这么生气,必然还有卫衍不清楚的缘由。 高庸看着铜镜中的人。 永宁侯的容貌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他的心境……从皇帝宠着宠着他,他就忍不住想要和皇帝撒娇来看,他的心境也没有多大变化。 有些事,究根到底是皇帝的错,永宁侯从来没有因为流放这事,因为在外面受过苦,就责怪皇帝,怨恨皇帝,依然愿意和皇帝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其实已经是莫大幸事了。皇帝现在这么患得患失,分明是在得陇望蜀,贪心不足了。 但是,皇帝要这么贪心,他们这些做人奴婢的,却不好劝。 不过,有些地方,皇帝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永宁侯的确变了。 以前的他,不会想这么多,现在嘛,大概是因为他也在意皇帝,所以也变得患得患失了吧。 “陛下觉得这事兆头不好,所以要问问天意。而且有件事,陛下始终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做,也想问问天意。”高庸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自然知道,皇帝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皇帝命人弄这些衣服,要的是讨个好兆头,想要和永宁侯长长久久,永不分离,现在有人这么触他霉头,他怎么可能忍得了? 这是其一。 其二,恐怕是因为太后与皇帝说了些什么吧。 “问天意?” 卫衍在心中默念了几遍这个词,才明白高总管话里的意思。 现在离天黑,还有一两个时辰,这两位宫女,身着单衣,跪在外头,当场冻死应该不至于,但是事后免不了会得一场大病。一旦她们生了病,就会被迁出皇帝的寝宫,死不死,其实在两可间。 平日里做人聪明的,有人帮忙延医问药,照顾衣食,八成死不了,但是做人不够聪明的,平时没有结个善缘的,结果就很悬乎了。 宫里的贵人,不想见血,对这些人的生死并不是很在意的时候,就会用这种方法,处罚犯错的人。类似的方法,还有让人在烈日当空的时候,跪在外头,也能得到相同的效果。 上天要她们亡,她们就亡,上天不想收她们的小命,她们就能死里逃生,这就是所谓的问天意。 至于这些贵人,想要从她们的生死中得到什么答案,就是另一回事了。 皇帝会做这种事,卫衍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皇帝喜爱他,才会把他放在心上,愿意事事为他着想,不被皇帝喜爱的人,她们的生死,于皇帝而言,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大事。 “高总管,您说了这么多,是想劝我不要多事吗?”他沉默了一会儿,再问。 这件事,高总管前前后后说了一大堆话,把每件事都说明白了,这般直白,可不是宫里惯有的做法。 宫里的人,说话一向留有三分余地。很有多话,只会说半截,别人能不能听明白他们的话,能不能正确领会到他们的话外之意,就是别人的事了。 “侯爷,您知道逆着陛下的心意行事,会有什么后果吗?”高庸没有回答,反问他。 “我当然知道。”惹皇帝生气的下场是什么,卫衍当然知道,就算真的不知道,现成的例子就在外面,去看看就明白了。 “侯爷这么做了,不会后悔吗?”高庸又问。 他们的目光,在铜镜中交汇在了一起,很多话,没有直说,也许,事到如今,有些话,不需要明说,彼此都明白。 “有些事,我不过是求一个问心无愧罢了。”卫衍看了他一会儿,站了起来,向里面走去。 “既然侯爷知道后果,还要这么做,那就按着侯爷的想法去做吧。”高庸看着他的背影,最后说了一句。 天意不可问,但是人心,还是可以问一问的。而且,皇帝到底想要问的是天意,还是人心,恐怕皇帝的心里最清楚。 永宁侯今日肯定会回宫的,就算他原本没打算回来,皇帝也会派人喊他回来的,但是永宁侯提早回宫,却是天意的一部分了。而他看到了这一幕,肯不肯开口替人求情,则是关乎人心了。 虽说人心易变,但是,也许真的有皇帝想要的永不变呢。 不过,皇帝自己变了这么多,竟然打算拿这种事去试探永宁侯的反应,心中还盼着永宁侯永不变,不知道该说是永宁侯傻,还是皇帝更傻了。 高庸站在外面,默不作声地想着这些事。 卫衍进了内殿,就感到一阵暖意扑面袭来,这里明显比外面暖和了许多。 他定了定心神,绕过幔帐,向右侧走了几步,就看到皇帝坐在案后,正在翻着奏折。 “陛下万安!”他对着皇帝,恭敬地行了个礼。 “起来吧。”皇帝低着头,看着奏折,随口回了一句。 “陛下,快过节了,不宜杀生,就饶了她们这一次吧。”卫衍听着他的声音,不像很生气的样子,开口求情了。 “起来吧,到朕这里来。”景骊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而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陛下,她们这般蠢笨,谴出去就是了,没必要这般苛责。”卫衍跪在地上,没有动,又劝了一句。 景骊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儿,估摸着他这副架势,应该给了卫衍足够多的压力,才再次开口:“过来吧。” “陛下……”卫衍依然不肯动。 “出了什么事,高庸和你说过了?”景骊的声音,慢慢冷了下来。 “是,高总管都和臣说过了。” “就算如此,你还要替她们求情?” “是,并非臣不知好歹,故意和陛下作对,而是她们罪不至死,臣恳请陛下开恩。” “卫衍,就算你知道这么做,会惹朕生气,你也在所不惜?” “陛下……” 卫衍这一声“陛下”,叫得景骊一瞬间差点破功,他那副不怒而威的架势,在卫衍满满恳求的目光注视下,都快装不下去了。 他发现这样不行,卫衍这个笨蛋,老是理所当然地觉得,他就应该对他好,就应该答应他的所有请求。 景骊不知道卫衍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的,但是卫衍就是这么觉得的。一旦他不肯答应卫衍的请求,卫衍必然觉得委屈极了。 景骊往常,就是这么莫名其妙败在卫衍的委屈上面的,现在,卫衍分明又想用这一招了。 他抬起手,揉了揉脸,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努力维持住了表情。 “卫衍!” “臣在。” “有件事,朕一直想问问你,这些年,你有没有后悔过,当日要帮孙柯说话?” 没有孙柯案,其实也会有其他,这一点,景骊当然明白。不过,就是因为卫衍涉入了孙柯案,才激怒了他的母后,才有了后来的数年分离,才有了现在的种种不安,也是事实。这是景骊对这事念念不忘的真正原因。 “陛下,臣问心无愧。”卫衍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 这件事,起因从来就不是孙柯案,他明白,皇帝何尝又不明白,但是有时候,皇帝分明就是不想认这个错,才老是要把错推到别人的身上。 到了现在,他心甘情愿留在皇帝身边了,自然懒得和皇帝去计较这些前事了。 既然皇帝这个罪魁祸首,他都不和他去计较了,其他人,更算不得什么了。 “问心无愧吗?原来你要的是问心无愧。朕明白了。过来吧,别让朕再重复。” “陛下,那这事……” 眼见着他不肯答应,卫衍是不肯起来了,景骊才扬声喊道:“高庸!” “老奴在!”高庸没有进来,只是在外面应了一声。 “谴她们出去吧。” “是。” “这下满意了吧?到朕这里来。”这事,卫衍满意了,其实景骊也满意了。 他的母后说的那些话,句句都是戳着他的心窝子来的,怎么可能会对他没有影响? 如今,卫家比起卫衍还不曾入他眼的时候,还要败落,他很怕卫衍是为了帮家族起复,才会说愿意,才会回到他的身边,才会这么曲意奉承他。 他嘴里说不介意卫衍被俗事所累,只要卫衍肯待在他的身边,他就心满意足了,但是他的心里面怎么可能不介意,他盼着卫衍说喜欢他,更盼着卫衍这么说,全是出自真心喜爱,并非为了卫家,或者其他。 若卫衍全然在为卫家考虑,断然不敢坚持劝谏,惹他生气。一旦卫衍失了他的宠爱,卫家想要再起复,就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了。 这些道理,他怕卫衍不明白,特地示意高庸好好和卫衍解释了一番,免得卫衍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胡乱选择。 现在,卫衍的这个选择,自然让他很满意。 他不怕卫衍劝谏,反正很多时候,卫衍劝了,也是白劝,但是卫衍要是不劝谏,要是学会了事事看着他的脸色行事,只想要讨他的欢心,他又要觉得不对了。 “陛下圣明。”见皇帝终于松口了,卫衍小小奉承了皇帝一句,才起身,走到了皇帝的身边。 “笨蛋!”景骊嘴里喊着笨蛋,心里却是非常舒坦的。 他伸出手,拉住卫衍的手,让卫衍在他的身边坐下,又帮他倒了杯茶,送到了他的手边,一时间殷勤得不得了。 “多谢陛下。”卫衍谢过了恩,才双手接过了茶盏。 他掀开盖子,喝了一口,脑中不知道哪里开窍了,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问道:“陛下刚才说起了孙柯孙状元,不知道孙状元现在在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景骊满脸不解。 至于他是真不解,还是在装傻,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就是孙状元现在任职何处?”卫衍以为他是真不解,问得更详细了。 “这种事,你想知道,该去询问吏部吧,朝廷里这么多官员,朕怎么可能每个人的去处,都记得一清二楚?”景骊毫不心虚地把这口黑锅,推给了吏部。 卫衍看着他的神情,心里琢磨了一会儿,才无奈地说道: “陛下,臣恳请您在这件事上讲点道理。当年孙状元被您外放出去,就是受得无妄之灾,后来,他依然是无妄之灾,您现在不让他起复,他就更冤枉了。” 孙状元的起起落落,仕途充满坎坷,全部都是皇帝一手搞出来的。当年,卫衍应付皇帝就很费力了,根本没精力去关心身外之事,等他发现的时候,孙状元早就被皇帝外放出去了。 不过,状元外放,去做亲民官,实际上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所以他知道就知道了,根本就没发现皇帝是心里有鬼,才要这么做。 后来,要不是孙柯案爆发时,皇帝说什么因他不喜欢,才把孙状元给远远打发了,这事卫衍还不知情呢。 现在,看皇帝这个表情,他就知道孙状元的际遇,恐怕还是很不好。 景骊眼见着事情不好,卫衍莫名其妙就注意到了这事,而且摆出了准备盯住这事不放的架势,他马上用手掌撑住了额角,喊了起来: “哎哟,朕觉得头疼,卫衍,你帮朕揉揉。” “陛下……臣恳请您不要逃避这个话题。”卫衍表示不信。 “哎哟,朕真的好疼。”景骊继续哼唧唧。 “陛下哪里疼,要不要宣太医?”卫衍听他叫得煞有其事,怕他是真疼,不敢再逼问这事了,赶紧凑近了他,细看起来。 “可能是下午吹了冷风,你帮朕揉揉。”景骊抬起头,亲了他一下,才拉住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孙柯受的是无妄之灾,卫衍受得难道不也是无妄之灾? 卫衍被流放,其他人却高官做着,厚禄拿着,活得美滋滋,这世上会有这样的好事吗? 既然他这么想,孙柯当然不会有什么好的际遇。所以,孙状元虽然冤屈得雪,逃过一劫,却始终赋闲在家,等着起用呢。 但是,皇帝不提这事,朝中的官员,因为孙柯案,许多人的亲朋师长同年都被牵涉进去了,肯定也不会提起这事,孙状元早就被朝廷遗忘到脑后了。 而且,要不是皇帝突然提起他,卫衍其实也没想到要去问问他的近况,不过既然皇帝提了,卫衍就记起了这人,要认真问一问皇帝,孙状元现在在干嘛了。 皇帝的这个反应,简直让他哭笑不得。偏偏他不能多说这事,他一说这个,皇帝就要说他今日吹了冷风,头疼,不能听人说这么多话,卫衍只能乖乖闭嘴了。 景骊想试探卫衍一下,结果差点把自己给坑了进去,好不容易他才靠着他的厚脸皮,装病装傻,勉强摆脱了这事的纠缠。 至于为什么要说勉强,因为冬至佳节就要到了,卫衍变得很忙,暂时没空和他掰扯这事了。也许等卫衍哪天有空了,又会想起这事,再来逼问他,也很有可能。 冬至,又有亚岁的别称,这一日,皇帝要去郊外祭天,百官会上贺表贺节,百姓则会祭祖,家中还会备有饺子、汤圆、羊肉汤这些应节食物。 皇帝未动,近卫营先动,祭天的场所由工部负责,祭拜的礼仪步骤是礼部的事,但是安全防务,却是近卫营的事。 沈莫沈大统领为了历练卫衍,现在很多事都放手让他去负责了,卫衍当然很忙碌了。 景骊既庆幸卫衍很忙,没空来揪他的小辫子,又不满卫衍这么忙,没空好好陪着他,各种纠结,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埋怨的,也是戏很多。 转眼间,就是十一月十六月冬至日了。 这一日,皇帝早早起身,在众人的服侍下,穿上了冕服。 这套冕服,全身披挂,足足有十几斤重,体力稍微差点的皇帝,整天穿着这套,恐怕就要累趴下了。 不过,皇帝的冕服,并不是时时穿用的,只在各种大典的时候,才会这么正式披挂,朝服并没有这么重,常服更是以轻便为主,不会这么折腾人。 今日冬至郊天,皇帝才会这么正装出现。 郊天有一整套仪式,这些都不去细说了,反正等仪式结束后,不管是皇帝,还是百官,都累得够呛。 接下来就是放假了。冬节统共要放五天假,百官们再累再苦,在这样的佳节,再想到马上要放假了,苦和累就不算什么了,各个心情都很愉快。 但是,皇帝的心情,却没有这么愉快了。 郊天完毕,皇帝的车驾并没有立即出发,而是宣了永宁侯上车,两个人说起了话。 皇帝不走,百官自然不能走,都恭恭敬敬候着,只等恭送圣驾。 但是,圣驾明显一时半会儿出发不了,因为车里的两个人,正在车轱辘地对话。 “你说什么?”景骊端坐着,看着半曲着膝,跪坐在他身边的卫衍,冷声问道。 “臣说,臣今日想请个假,回府去过节。”卫衍其实知道皇帝听清楚了,这么再问一次,就是想逼他改口,但是他还是重复了一遍。 好几个冬至佳节,他都是在外面过的,这个节,他想和家人一起过。 “那么朕呢?”景骊每次听到他这么理所当然地说话,就很生气。 卫衍这个笨蛋,老是不把他这个做皇帝的放在第一位,这个毛病可不能惯着他。 “陛下可以和太后娘娘一起过节,臣明日就入宫陪陛下。”卫衍想了一想,出了一个主意。 “不行。”景骊拒绝接受卫衍这个馊主意。 “陛下……”卫衍软声求他。 “不行,别拿这套对付朕,朕告诉你,这次没用。”景骊继续强硬拒绝。 “陛下……”卫衍继续软声求他。 “算了,亲朕一下,就让你回家。”景骊被他求得有些动摇,摆出了交换条件。 皇帝此话一出,卫衍就犹豫起来了。 他前后左右看了下,皇帝的车驾,四周都是密封的,现在车门关上了,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没人看得到他们在做什么。 但是,只要一想到外面站着百官,而他和皇帝在车里亲昵,卫衍就觉得浑身不对劲起来了。 不过,眼见着他要是不肯,皇帝今日是不会同意这事了。 卫衍心里权衡了一下,快速扑过去,在皇帝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又迅速归位。 景骊只觉得眼前一闪,嘴唇上的暖意一触即退,等他反应过来,就看到卫衍已经没事人一般,跪坐回了原地,只不过,他的耳朵有些发红。 “算了,下次再和你算账。命人起驾吧。”景骊摸了摸嘴唇,回味了一下,又凑过去,在卫衍的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才算是放过了他。 第十二章 冬至佳节 卫衍费了好大的劲, 才请到了这个假。 他下了车,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冷热交加之下, 只觉得耳朵更加发烫了。 他在外面站了片刻, 待心中那些沸腾的情绪冷静了下来, 才示意人起驾。 随着宣礼官的一声声“起驾”, 御驾的队伍终于开动了。 皇帝出行的仪仗,非常庞大。 侍卫禁军随着“起驾”声, 一列列开拨, 接下去才是皇帝的车驾, 后面又是一大批侍卫禁军护卫。 “恭送陛下!”御驾一动,百官就俯身行礼, 一而再, 再而三,才直起身来, 目送着皇帝的车驾慢慢远去。 等到皇帝走远了,他们才或者坐车,或者骑马,各自归家。 这一日, 卫衍护送着皇帝回了皇宫,就去侍卫处交接了各项事宜, 回府去了。 永宁侯府就他们父子两个, 没必要开席, 所以他就带着儿子, 去了忠勇侯府,承欢父母膝下,与家人热热闹闹地过起了节。 卫家祖籍在南边,南边过冬至,很多人家会备下汤圆等食物。不过卫家已经在京城居住百多年了,几代人下来,口味变了,规矩也变了,汤圆还是要吃的,但是口味有甜有咸,有荤有素,各种各样的馅料都有,可以满足全家人的不同口味。 这些东西,早早就准备好了,只等着这日享用,不消去多说。 京城这边,冬至日的习俗是吃饺子。 卫家不少人,在京城出生,在京城长大,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南边老家的不在少数。既然是在京中长大,他们免不了觉得不吃饺子,这冬至日就算没过,所以为了满足这些人的需求,他家的晚宴,也备有饺子。 冬至还有一样应节食物,也是许多人家必备的,就是羊肉汤。 羊肉汤要想做得好,用料必须讲究,一般选用的是一年龄的青山羊,将羊宰杀后,先将羊骨放入锅内,加入清水,熬煮一天一夜,再加入羊肉及数味药草一起熬煮,以去除膻味,然后将煮熟的羊肉切成薄片,置于碗内,冲入羊肉汤,即可享用了。 此汤呈乳白色,香气四溢,不膳不腥,非常适合在冬日食用,而且性温和,有温补肾阳之效用。 京中的人家,不管是富贵人家,还是贫户,每到冬日,都喜食羊肉。 贫户钱财不多,不能常常食用,但是冬至之日,肯定也要准备一点羊肉的。 至于富贵人家,各家的采买管事,到了冬日,必会到处踅摸优质的山羊,以备主家食用。 青山羊的产地,离京城较近,是京中人家的首选。据说还有种苍山羊,朝食山巅草,暮饮苍山泉,肉质更加鲜美纯净。 不过此羊的产地,离京城太远,运送过来很不方便,当地的官员,就算要讨皇帝欢心,也是偶尔进献,若是太过劳民伤财,恐怕就要马屁拍在马脚上了。 京城中的食肆,自然也有号称他家的羊肉汤,使用的是苍山羊,不过大部分只是号称,实际上用的依然是青山羊。 反正除非食客去过当地,否则多数人对苍山羊,都是只闻其名,未尝其肉,肯定分辨不出来两者有什么区别。 卫家的羊肉汤,选用的就是青山羊,不过他家的羊,并非是去农户家买的,而是自家田庄里养的。 现在才冬至,羊肉汤刚开始上桌,自家田庄还有存货,过上一两个月,他家的管事恐怕也要到处去采买了。 这些事,自然不需要卫衍操心,卫敏文也不用去操心这事,父子俩个只管做他们的纨绔,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即可。 当然,此时优哉游哉享受纨绔幸福生活的卫敏文,肯定想不到,他的好日子即将结束。 冬至日,卫家有家宴,宫中其实也有家宴。 皇室的家宴,除了皇帝太后诸宫妃以及皇子公主们会列席,比较亲近的皇亲国戚也会参加,比如宗室诸王及其子弟,长公主大长公主及其子弟,或者安乐侯这样的国舅,都会在席,说起来,的的确确也是家宴。 皇帝是先帝的嫡子,但不是独子,他有两位王弟,比他小了三四岁,如今都在宗人府任职。这两位王爷,清贵有余,实权不足,都是闲散王爷。 至于先帝的兄弟,有些折在了当年的皇位之争中,有些先帝登基后就远远打发了,还有几位,据说涉入了“逆王案”,废为庶人性命得存的算是幸运者,其中的不幸者,更是早早就被太后送去地下服侍先帝了。 再加上皇帝前几年收权时,也以各种理由削过王爵,如今的皇室家宴,所有的人相处得绝对是和和美美,不管平日里有什么矛盾,此时都是相亲相爱一家人,个个都小心奉承着皇帝和太后,无人敢仗着族中辈分高,说些让皇帝不悦的话。 如此这般,就算卫衍不在跟前,景骊的这个冬至佳节,也是过得热热闹闹,绝对没有他在卫衍面前故意营造的凄凄惨惨气氛。 宫中的宴席,不过就是那些事,来来往往的,都是些熟悉的人,没什么稀奇的,奉承的话,景骊虽然喜欢听,但是听多了,其实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所以,他的兴致,不算好,也不算坏,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度过了这个宴席。 这一日,宫宴散去时,时辰不早了,景骊的二王弟,如今的宗人令,又追了上来,和他说了些皇族内务,比如哪家王府生孩子了,哪家王府要娶媳妇了这类的事,等他打发走了宗人令,回到寝宫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柳梢头了。 “陛下,永宁侯回来了。”他刚进门,就有内侍小声地向他禀报。 景骊闻言,愣了一下,转而又笑了起来。 卫衍这家伙,行事总是出乎他的预料。 若说他不笨,他时不时就要把别人排到他的前面,还那么理所当然,始终不知悔改,若说他真笨,有时候就会做这种可爱的事。 这么一想,他心中自然高兴起来,兴冲冲进了殿,发现卫衍已经躺下了,他就先去洗了满身的酒味,才悄悄躺到了卫衍的身边。 很快,卫衍就闭着眼睛,循着热源凑过来,在他身边磨蹭了一会儿,找到了一个舒适的位置,才没了动静。 景骊一时间弄不明白,他是在真睡,还是在装睡。 不过,这种事,不明白也没有关系,试试看不就知道了吗? 他眼中含着笑意,伸出手掌,沿着卫衍的腰线,缓缓摸了一圈。 他这一圈还没摸完,卫衍的呼吸就紊乱了起来。 呵呵,卫衍这个笨蛋,装睡有什么用,还不是露馅了? “怎么今晚回宫了?这是想朕了?”景骊凑到他耳边,悄声说道。 “陛下!”卫衍轻轻唤了他一声。 很快,他的声音就消失在皇帝的唇舌间了。 景骊本来打算,等卫衍明日入宫了,必要好好和他算算这笔账的,不过卫衍这次这么识趣,今夜就回到了宫里,他自然要给他点奖赏了。 至于他这么做,到底是在奖赏,还是在惩罚,枕席之间的事,只有他们两个最清楚,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陛下,您的身体……”完事后,卫衍长吁了一口气,身体上的那些快意,在徐徐消退,他的脑子也慢慢清醒了过来,开始有余裕担心皇帝的身体了。 皇帝与他欢爱的次数,并不算多,但是每次都很有耐力,定要折腾到他求饶,这到底是行,还是不行,真的是一个难以捉摸的问题。 景骊摸着他的手掌,正在回味刚才的美妙滋味,听到他这么问,默不作声了片刻,才回答:“朕没事。” 他已经发现了,他那日胡说八道了一番,现在产生坏影响了。 要是卫衍以后老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以让他保重身体为由,不让他尽兴,恐怕就很麻烦了。 毕竟卫衍真不肯,他其实是按不住卫衍的,而且到了如今,这些事总要卫衍心甘情愿,才是真正的欢爱之道。 “朕今日用了些羊肉汤,所以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他脑子一转,就给自己刚才的生龙活虎,找到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羊肉汤据说可以补肾,所以一向很得大家的喜爱。毕竟床笫之欢,乃世间极乐,如何更好地享受此间欢乐,是很多人关心的重要问题。 本着药补不如食补的原则,很多人到了冬日,是将羊肉汤当作补肾药物在用的。 既然补了,自然要发散出来。 这个理由,是不是听起来非常合理? 卫衍听到他这么说,终于不作声了。 这个说法,他也听说过,至于有用没用,以皇帝刚才那使不完的力气来看,效果好像挺不错的。 不过,他家的羊肉汤,好像没有这么明显的效果,难道是因为皇宫里的汤,加入的药草不一样? 卫衍非常认真地想着。 “早点睡吧,明日还有事要做。”景骊见卫衍不说话了,显然又被他说服了,才搂住了他的腰,闭上了眼睛,抱着他入眠。 第十三章 出尔反尔 冬至日, 是数九寒冬的开始,文人雅士或者闲得无聊,或者附庸风雅, 或者别有情趣, 多爱做“九九消寒图”。这些消寒图, 有些是诗词, 有些是图画,不一而足。 景骊自认是个颇为雅趣之人, 自然也很有兴致地画了一幅应景的“九九红梅消寒图”。 昨日, 他回宫后, 就命人笔墨伺候,随即信手泼墨, 一蹴而就, 画了一枝瘦骨嶙峋的素梅,枝头有九朵梅花, 每朵各有花瓣为九,从冬至日开始,每日用笔为一瓣梅花着色,待到这画上的八十一瓣梅花, 尽皆变红,春日就来临了。 今日, 他起身后, 先替消寒图上的第二瓣梅花着了色, 才去处理了一会儿政事。 冬至佳节, 百官放假,百姓放假,皇帝虽然也放假,但是该处理的政务,还是要处理的。毕竟这天下是皇帝的,他要是不操心,还能让谁来操心? 他坐在书案后,把需要急阅的奏折,都一一做了批示,命人分发传达下去,才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准备去用早膳。 他一大早就忙碌了一二个时辰,到这个时间,卫衍早就练过了剑,甚至还有空闲好好泡了个温水澡,正等着他一起用膳了。 景骊不知道卫衍到底怎么了,暨昨夜那般知情识趣之后,今日更是殷勤万分,竟然小心地伺候起了他用膳。 当然,卫衍的伺候,基本上都是动口,并不去动手。 他要是随意动手,勾起了皇帝的那点小心思,恐怕他这奉承,就要前功尽弃,达不到目的了。 景骊虽然清楚的记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句话,但是听着卫衍这个夸好吃,让他尝一尝,那个说不错,让他试一试,就算他知道上述的至理名言,依然好好享受了一番卫衍的殷勤。 “陛下……”用过了膳,卫衍期期艾艾地开了口,却偏偏不说是什么事,只是一边喊着他,一边满是恳求地望着他。 “嗯?”景骊不知道他想干嘛,但是看他这架势,肯定没啥好事,所以他决定装傻,只用鼻音回答,不去接他这个茬。 “陛下……”卫衍再接再厉,继续软声唤他。 所谓的招式不怕老,管用就好。 卫衍早就知道了,一旦他这么求皇帝,皇帝八成会心软,答应他的种种所求,所以每次有事他都要这么求,是必然的事。 “怎么了?”果然,皇帝和他僵持了一小会儿,就吐口了。 “今日有冬节游玩会。”卫衍偷觑着他的脸色,小声说道。 “朕知道,怎么了?”景骊不怒不喜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陛下……”卫衍又唤了他一声,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敏文从来不曾去过冬节游玩会,臣今日想带他去瞧瞧。” 听到这里,景骊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怪不得卫衍昨夜竟然会回到宫里,今日又这般殷勤奉承,原来真正的目的是这个。 “卫衍,昨日是谁许诺了,今日要陪着朕的?”君子重诺,卫衍做人这般不守信用,是君子所为吗? 景骊自己常常食言而肥,但是对于卫衍,他肯定要严格要求,不许他这么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 既然卫衍已经答应了,今日会好好陪着他,竟然还想后悔,这种事,普通人都不能忍,做为皇帝,很抱歉,他更是不能忍。 “陛下,臣昨夜不是陪您了吗?”卫衍当然知道,这事是他理亏,所以他昨夜想了想,就回宫陪皇帝了,就盼着今日能请到假出去陪儿子玩。 “昨夜又不是朕求你回来的,关朕什么事?今日的事是你答应朕的,朕不同意。”占便宜这种事,景骊肯,吃亏这种事,他又不傻,怎么可能同意? “陛下,这事是臣不对。陛下,求求您……”卫衍凑过去,拉住了他的手,再次恳求。 景骊瞥了一眼被卫衍拉住的手。 如果是在别的情况下,卫衍这么主动来拉他的手,他肯定会很高兴,但是卫衍这个混蛋,竟然使这招来对付他,他现在要是答应了,卫衍这次得逞了,以后肯定还要这么干,他这么做,岂不是要把卫衍惯得无法无天了。 所以,从理智上而言,他肯定不能答应。这种事一旦开了这个头,以后麻烦就大了。 但是,景骊又瞄了一眼被卫衍拉住的手。 算了,他今日本来就想带卫衍出去玩的,现在也就是多加一个卫敏文而已。 当然,吃亏就是占便宜这种想法,从来就不在景骊的人生信条里。 他这人,占便宜一向没够,有机会要占便宜,没机会创造机会他也要占便宜,这才是他的作风。所以他很快凑到了卫衍的耳边,和他谈起了条件。 “陛下……”卫衍这一声,是真的在求他了。 皇帝在榻上,经常会有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虽然过程中并不会伤到他,最后也能让他得到舒服,但是卫衍这人,是个希望皇帝在榻上永远保持一个姿势才觉得习惯的人,自然对皇帝的那些花样,感觉有些招架不住。 “你不答应就算了,朕本来就觉得很亏呢。”见他在那里迟疑,景骊一点都不着急。 “臣答应。”卫衍咬了咬牙,终于点头应下了。 “你不会打算着现在答应了,转头就反悔吧?”卫衍应得这么爽快,景骊倒怀疑起来了。 “陛下,臣是这种人吗?” “哦,是谁昨日答应了朕,今日就要反悔的?”明晃晃的证据就摆在眼前,卫衍也能视而不见,只当不存在,景骊更加不信了。 “臣发誓,臣绝不会反悔。” “行,朕就再信你这一回,你要是再反悔,这个不行,那个不行的,以后在榻上,就得乖乖听朕的话。”景骊眼珠子一转,就开始设套了。 那件事,他随口忽悠住了卫衍,已经产生后患了,现在是时候想办法解除这个后患了。 “臣答应。”卫衍自然不知道,皇帝的心中动着这样的念头,他立即应下了,不过想了想,他又觉得不对,“陛下,但是陛下要保重龙体,不能瞎胡闹。” 景骊顿了一下,才回答:“这是自然。” 别的事卫衍记不牢,没人提醒他,他就要忘掉,这事怎么就牢牢记住了呢? 景骊很无奈,却没有办法。 再说卫衍这是在关心爱护他的身体,他就算不领情,也不能埋怨吧。 “高庸,更衣吧。” 和卫衍谈妥了这些条件,景骊才让人进来伺候他们换上外出的衣裳。 宫女们捧着衣物依次进来,很快替他们换好了厚衣裳,最后在外面披上一件貂皮大氅。 皇帝的大氅,是黑色的,卫衍的这件大氅,则是宝蓝色的。 “敏文现在多高了?”景骊看了看他们两人的打扮,又想起了一事。 “快到臣腋下了。”卫衍伸出手来,比了一下儿子的身高。 “高庸,再取一件短点的大氅来。” “陛下……”卫衍知道皇帝这是给敏文准备的,皇帝这般厚爱,他只觉得无以为报。 “行了,以后你不要再做这种明明答应了朕,还要反悔的事就行了。”景骊拉住了他的手,向外走去。 “臣再也不会了。” “好,朕就等着看你的表现了。” 他们二人这么说着话,坐上了马车,出了宫,经过永宁侯府的时候,接了卫敏文,一起游玩去了。 冬节的游玩会,其实从昨日就开始了。 不过昨日,许多人家要祭祖,要互相贺节,到处拜来拜去的,比较忙,到了今日,更多的人闲了下来,街上行人更多了。 冬节的时候,商家们会在店门外,扎上许多彩棚,彩棚里有各种商品出售,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有些商家,还会搭个戏台子,请人来做歌舞表演。 市井之中,更有斗鸡走狗之类的赌博活动。 若是平日里,这种行当肯定是不能在明处玩耍的,就算是偷偷摸摸地玩,若是不慎走漏了风声,必会被官府查处,不过到了过节时,这些东西也就摆到台面上一起出现了。 景骊平时肯定不会去这种地方玩耍,但是现在既然是在与民同乐,他就和卫衍一起去瓦舍看斗鸡了。 这种瓦舍,各有各的不同,今日他们去的这间瓦舍,中间是个天井,斗鸡的场地就在天井里,四周则是观看的地方,共有三层楼供人观看。 “这位公子爷,小的瞧您天庭饱满,满面红光,今日运道必然不错,赶紧下注哦,错过了就亏大了。” 斗鸡的瓦舍,自然有坐庄的庄家,还有到处跑来跑去,帮人下注的伙计。 伙计见打头的这两位青年公子以及一位小公子,衣着都极为奢华,带着的家人,个个人高马大,神情精悍,知道他们必是条大鱼,马上鼓起了三寸不烂之舌,来鼓动他们下注了。 “卫衍,你觉得该下哪边?”景骊不懂这些,但是卫衍作为一名纨绔,肯定懂这些,所以他就不耻下问了。 果然,这次卫衍没有说他不懂,而是认真地观察起了天井中的斗鸡。 第十四章 勾心斗角 市井无赖儿、豪门纨绔子斗鸡走狗的历史, 可谓源远流长,粗略算算,起码有数千年历史了。早在游侠们击筑当歌、仗剑列国行的时代, 市井中就盛行斗鸡走狗了。 走狗先不去说, 这里只说斗鸡。 斗鸡, 又名打鸡, 并非普通的肉用鸡,严格说起来, 斗鸡是一种观赏鸡, 专门用于表演与竞赛, 其选种、饲养与训练有一套专门的方法,不是随便选一只好斗的公鸡, 就能胜任斗鸡这个职业的。 这个行当, 因为有许多人喜欢,导致了不少人以此谋生, 有人专门饲养训练斗鸡,有人专职贩卖,有人参加比赛,还有人就要坐庄赌博了。 天井里面, 瓦舍的主人专门搭了一个半人高的台子,台子旁边竖着一丈高的稀疏栅栏, 台子的两边各有一个木笼子, 待会儿将要出场进行比赛的两只斗鸡, 正一左一右, 分别关在两边的笼子里,供观看比赛的众人品鉴下注。 他们所在的这个包厢,在二楼,窗口正正好好对着这个台子,算是这里最好的包厢之一。 卫衍坐着其实也能看清下面的动静,但是皇帝垂问,又是第一次下注,他肯定不能让皇帝扫兴,用心程度比自己下注时高多了,所以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口,认真观察了起来 卫衍年少时,是一名纨绔,身为一名纨绔,吃喝玩乐是基本功,这些东西他当然花时间研究过。 怎么分析斗鸡的好坏,许多人都有一套套的大道理,正确不正确不知道,反正听起来都挺有道理的。 有人看毛色,只捡羽毛亮丽的下注,有人看鸡冠,觉得鸡冠饱满的胜率更高,有人看鸡胸,觉得昂首挺胸的才是鸡中斗者,而卫衍最关注的是鸡爪,更看好鸡爪强健有力抓地沉稳的斗鸡。 “公子,下甲字号这只吧。”他在窗口站了一会儿,回答道。 “这有什么讲究吗?”景骊也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和卫衍并肩往下观看。 “公子请看,甲字号的这只,爪子上有一段黑色,据说这种爪子,是专门选育的,攻击力比较强。”卫衍指着甲字木笼里那只斗鸡,给皇帝看。 “哪里?哦,看到了,真的是黑色的。”景骊仔细张望了片刻,终于发现了这抹黑色。 既然皇帝看到了,卫衍就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按在了窗框上。 他还想说点什么,却没料到,皇帝的手掌,毫无预兆地同样按在了窗框上,就这么按在了他的手掌上,惊得他一时间把自己想说什么都忘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镇定了下来,才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了瞄皇帝的脸色。 皇帝正在往下面看,嘴角含着一丝笑意,仿佛刚才他只是不小心按到了,而不是故意按下来的。 卫衍在心里挣扎了片刻,在把手抽出来,还是不抽出来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有抽出来。 他前几日才答应过皇帝,皇帝偶尔是可以这么做的,现在就反悔,恐怕就要应了皇帝早晨说他喜欢出尔反尔的话了。皇帝行事没道理的时候,就要动不动不讲理,一旦被皇帝抓住了这个把柄,皇帝收拾起他来,恐怕更要理直气壮了。 卫衍心里这么想着,不过为了不让后面的人,特别是敏文看到这一幕,他悄悄地把自己的身体,往皇帝旁边移动了一下,把他们身体中间的那条空隙给填满了。 景骊感觉到卫衍在挨挨擦擦中,接近了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十两银子,下甲字号吧。”他没有回头,只是吩咐后面跟着的人。 “是。”今日身负付钱重任的侍卫,应了声是,从怀里掏了个银锭,递给了伙计。 “好咧,公子爷,这是下注牌,您收好了,要是您压的这只斗鸡赢了,待会儿可以下去领彩头。”伙计收了银锭,取出了一块乌木的牌子,递给了掏钱的那位侍卫。 “还有下注牌,拿过来给我看看。”景骊听到有新鲜的玩意儿,起了好奇心,就松开了手掌,走回了座位,坐了下来。 他一动,早就浑身僵硬的卫衍,才放松了身体,跟在他后面,走了回来。 “是,公子。”接到这块牌子的侍卫,取了旁边一个送茶水的小托盘,将牌子放在了盘子里,呈到了皇帝的面前。 伙计还不曾退出房间,见他们做事这么讲究,心中不免有些咋舌。 这般出身的贵胄,下十两银子的注,未免太小气了,不过他身边带着行家,真下得多了,要是今日赢了,恐怕掌柜的就要肉疼了。毕竟身边带着这么多随从的贵公子,赢得再多瓦舍也得乖乖付钱。如果赢钱的是无权无势的穷鬼,瓦舍的主人,自然有办法让他怎么赢的,怎么吐出来。 但是这般贵公子,除非你让他输得心服口服,否则你让他一时不开心,他就有办法让你一辈子不开心。 伙计干的是这个行当,眼尖是基本功,谁可以得罪,谁不能得罪,他心中都是有数的。 这位公子既然下小注,表明他今日就是来玩玩,不是来砸场子的,这样的贵客,他们好好招待了,就不会惹麻烦,要是不懂事,就有无数麻烦了。 所谓的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市井小人物,特别是在京城混的市井小人物,自有他们的生存之道。否则,在贵胄满地走的京城,到处得罪人,他们这瓦舍,也没法长久开下去。 伙计这般想着,很快退出了房间。 景骊看了眼托盘里的牌子,这块牌子上面单单刻了一个甲字,下面则是纹银十两。 “若是有人仿制了这么块牌子,来冒领彩头,这瓦舍岂不是要赔得精光了?”景骊沉吟片刻,突然问道。 “公子,敢在京城里做这个行当的,这里的主人也不是吃素的。而且这是对牌,有另一块可以合起来。”卫衍仔细解释道。 皇帝不是第一个这么突发奇想的人,事实上,不但有人这么想过,还有人这么干过。 不过斗鸡□□这事,算不上特别正经的营生,从事这个行当的,自然也不会是特别正经的人。旁人遇到这种事,可能没办法,他们肯定有办法的。 “若是赢的人特别多,这瓦舍岂不是依然会赔?”景骊再问。 “这种瓦舍都有积年老账房坐镇,专门根据投注的多少算彩头,事实上,每个时间段压的号,彩头都不同。不过楼上包厢里的都是贵客,所以下注的过程简化了。反正我们要是赢了,他们也不敢不给钱。”卫衍以前玩过,这里面的事最清楚。 这种地方,贵客有贵客的玩法,普通客人有普通客人的玩法,因为两者对钱的概念是不一样的。贵客一般不是在追求赢钱,而是喜欢赢的感觉。 只要瓦舍不是在糊弄人,他们不会多计较,但是普通客人,就不一样了,会随时盯着彩头的变动而下注。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下面就有人出现在天井里,开始说话了。 这位大概是瓦舍的管事,他先向天井四周的观众,团团做了个揖礼,欢迎他们今日来观赏这场斗鸡比赛,然后又介绍了这两只斗鸡的情况、 前面的过场走完了,他才宣布:斗鸡开始。 自有瓦舍的伙计,同时抽掉了木笼前面的板子,这两只斗鸡,先遥遥对视了一番,开始试探着接近了。 天井的斗鸡台上,气氛紧张起来了,二楼的包厢里,不知道怎么回事,气氛也紧张起来了。 这个房间,因为是专门观赏比赛或者表演用的,窗开得极为宽阔,前排并排放了五个大交椅。 皇帝坐在了中间,左边没有人,卫衍坐在了他的右手侧,卫敏文就坐在了卫衍的右边。 本来,卫敏文打算,今日他的嘴巴,只用来吃吃喝喝,毕竟皇帝对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根本没把握,不敢做些多余的事,让自己落到皇帝的眼里去。 也就他父亲这般愚蠢的人,竟然在陪皇帝游玩的时候,还要带上他一起,也不知道父亲到底知不知道,皇帝对他的印象恐怕不太好? 原先,卫敏文打算得好好的。 但是,有些事,他真的不能忍了。 他的父亲好好地坐在那里,认真看着下面的比赛,他就是把手放在椅子把手上,不知道怎么碍着皇帝了,皇帝竟然也把手按在了父亲的手背上。 卫敏文第一次发现的时候,还特地告诉自己,这就是一个意外。 虽然他这么说服了自己,但是他老是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他们叠在一起的双手,然后他竟然发现,皇帝按了一会儿,开始伸出了小拇指,勾着父亲的食指在玩耍。 刚才的事,他还能说服自己是意外,现在这情形,他就怎么都说服不了自己了。 偏偏,他的父亲这个笨蛋,什么反应都没有,依然专注地看着下面。 “父亲,孩儿想吃核桃。”卫敏文不想开口,依然忍不住开口了。 他这么说了,父亲就抽出了手掌,坐直了身体,帮他把核桃移过来了一点。 这次,父亲坐回去之后,把手放到了椅子上。 结果,过了一会儿,皇帝的手又缠了过来。 卫敏文看着很不顺眼,又喊道:“父亲,孩儿想喝茶。” 然后,他的父亲就伸出了手,帮他换了杯暖茶。 换完以后,他就把手放在了膝盖上,结果,皇帝的手又搭过来了。 “父亲,您帮孩儿剥核桃吧!”卫敏文又喊道。 这次,他的父亲还没有动手,皇帝就先横了他一眼,才对后面吩咐道:“来人,好好伺候世子吃核桃。” 第十五章 刀光剑影 “不用了, 我来,我来。” 卫敏文还没有说话,卫衍听到皇帝这么吩咐, 冷汗都快下来了, 他赶紧插话, 拦在了前头, 不让后面的人上来。 今日跟在皇帝身边的,都是近卫, 多是贵胄出身的子弟, 让他们伺候敏文吃东西, 未免太过托大了。 这么失礼的事,卫衍肯定是不会做的。 他站了起来, 去旁边放水盆的架子那里, 倒了些温水,洗干净了手, 才拿了两个小碟子过来。 他当然不知道,他一走开,留在座位上的皇帝,就侧过头, 上上下下打量了卫敏文一番,然后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卫敏文虽然已经至少坏了皇帝三次好事了, 到底没敢彻底得罪他, 所以他只在那里装傻, 天真地笑着, 只当自己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与皇帝做视线上的交流。 不过,景骊对于同类的味道,那是相当敏感的,大家都是修炼成精的千年狐狸,就算卫敏文想要装幼小装幼稚,也藏不住他的那条小狐狸尾巴,所以他的这个“哼”字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有些事,可一可二不可三,前面的事,他看在卫衍的份上,就算了,不过卫敏文今日要是再敢捣乱,就不要怪他不客气了。 他在心里暗暗想着。 至于要怎么个不客气法,他还没有想到该怎么教训他,反正要是卫敏文再不受教再不收敛,今后就不要想过舒坦日子了。 他在那里警告了卫敏文一番,很快看到卫衍走回来了,然后他马上收回了目光,继续看着天井里的比赛,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 卫敏文也只当什么事都没有,专注地看着下面的斗鸡。 以至于卫衍走回来时,看到的就是非常和谐的场面,无论是皇帝,还是儿子,两个人都非常心平气和,脸带笑意,这么和谐的场面,他肯定想不到片刻之前,皇帝和儿子之间,充斥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刀光剑影。 这种瓦舍的包厢里,大概为了节约场地,茶几不是放置在两个椅子当中,而是摆在了两个交椅的稍微前面一点。皇帝和卫衍之间,有一个小茶几,卫衍和卫敏文之间,也有一个,上面摆着一些干果蜜饯和茶水。 卫衍坐了下来,将小碟子放在了茶几上,把那盘核桃从儿子那边的茶几上取了回来,开始剥起了核桃。 这些核桃大概是陈仓核桃,表皮浅黄色,壳不算厚。 卫衍剥起核桃来,并不需要用到榔头,而是将两个核桃一起放在手掌里面,轻轻一捏,核桃壳就裂开来了。 “小心伤到手,用小榔头敲一下吧。”景骊看他这么剥核桃,又隔着卫衍的身体,白了卫敏文一眼,才小声建议道。 “不碍事,这种核桃壳很薄的。”卫衍将手里的核桃壳挑了出去,然后把仁放到了碟子里,摆在了儿子那边的茶几上。 他怕皇帝担心,做完这一切以后,又将手掌伸过去了一点,给皇帝看。 “我看看。”景骊拉住了卫衍自动伸过来的手,得意地瞟了卫敏文一眼,才仔细看了看卫衍的掌心。 剥这么几个核桃,当然不可能伤到卫衍。 不过,景骊拉着卫衍的手,左看右看,看了老半天,就是不松手。 他这么做,并不是他眼睛不好,看不清楚,而是故意在气卫敏文。 臭小子,让你刚才捣乱,你父亲现在还不是乖乖地把手伸过来,让我握着。 他在那里耀武耀威了一番,把卫敏文差点气炸了。 他的父亲能不能不要这么蠢,皇帝这是在关心人吗? 皇帝分明是在占人便宜好不好?做人能不能长点心? 他的父亲这么蠢,不会出门就被人卖了吧? “父亲……”他心念一动,特意挑了一个假假的甜甜的童音腔调,说道,“父亲,孩儿想吃榛子。” 皇帝既然不消停,他就让父亲忙个不停,他就不信忙成这样了,皇帝还能有机会抓住父亲的手。 “这个……”本来,儿子这么要求,卫衍肯定要答应的,不过他刚才拿两个小碟子过来,另一个其实是给皇帝准备的,所以他迟疑了一会儿,说道,“敏文,你先把碟子里的核桃吃了,我待会儿再帮你剥榛子。” 然后,他又转向了皇帝,问他:“公子想吃什么?核桃还是榛子,我来帮你剥。” 要是平时,景骊肯定是不会这么劳动卫衍,他想吃什么,多的是人伺候,卫衍帮他倒杯茶捶个肩揉揉额头就算是在好好伺候他了,没必要做这种细致繁琐的活。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卫敏文有的东西,他要是没有,岂不是被区别对待了? 卫敏文可以享受这般殷勤服侍,他要是享受不到,岂不是说明,在卫衍的心里,他是排在卫敏文之下的? 这种事,景骊肯定不能忍。 “给我也剥个核桃吧。”他点头示意道。 “好。” 卫衍答应了一声,又取了两个核桃,如法炮制了一番,再把装有核桃仁的小碟子,拿在左手,托到了皇帝面前,方便他取用。 卫衍这般服侍,景骊当然很满意,因为这是卫敏文都没有享受到的特殊待遇。 他伸出手来,捻了一块核桃仁,放到了嘴里,怎么吃,怎么甜蜜了。 吃完了,他还要望一望卫敏文,看着他郁闷的小脸蛋,心情更加愉快了。 这一小碟子核桃仁,他当然不能马上吃掉,就算为了气气卫敏文,也不能快速吃掉,而是要慢慢享用。 但是卫衍一直这么托着,恐怕手会酸,所以景骊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放在了椅子把手上,才慢慢享用起了这碟美味。 卫敏文目睹了这一幕,真的快被气得吐血了。 他知道那是皇帝,他也知道出门在外,父亲应该好好照顾好皇帝,但是皇帝老是对父亲动手动脚,真的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装作小孩子坐不住,左右动了一下,发现其他跟着的侍卫们,都是站在门口,这些椅子又靠得很近,真的没人注意到,皇帝到底在干什么。 就算如此,皇帝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他这个小孩子的面做这种事,也是相当无耻好吧,这是真当他是小孩子,什么都看不懂吗? 看着皇帝抓着父亲的手腕,抓了一会儿,手指又在不老实了,卫敏文真的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默想片刻,决定上杀手锏了。 “父亲,孩儿想去更衣,您陪孩儿去吧。”人有三急,这种事根本等不了,他就不信到了这种时候,父亲还能只顾皇帝,不顾他,让他再等等。 他这么一喊,父亲果然有了反应。 卫敏文只见着父亲轻轻松松就从皇帝的手掌里,把左手拿了出来,把手里的小碟子放在了茶几上,站了起来,对皇帝说道: “公子,我和敏文出去一趟。” 卫敏文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他的父亲不是不能把手取出来,而是他其实是愿意让皇帝这么握着的吗? 这个念头就这么着,直直插入了卫敏文的脑中,差点把他惊呆了。 “敏文,走吧。”卫衍见他有些呆愣,以为他是急坏了,赶紧牵着他的手,向外走去。 这一次,卫敏文再次走得同手同脚起来了。 上一次,他是因为突然被人亲近,觉得很不习惯。 这一次,他是被自己突然想到的念头吓坏了。 “父亲……”他傻愣愣地跟着父亲走了一段路,因一路上都有人,就算更衣的地方,也有瓦舍的小厮在伺候,所以他就算有话想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也许是他想得太多了呢? 他看着父亲的脸,又想了想皇帝的那张脸,就算他对皇帝看着就觉得不顺眼,依然不得不承认,皇帝的那张脸,长得极为好看。 哈哈哈,这种事,肯定是他在杞人忧天啦! 只要想到皇帝的那张脸,卫敏文就觉得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也许皇帝只是这么喜欢与人亲近罢了。 皇帝与父亲共过难,那种生死危机之下,皇帝的心理上恐怕对父亲有些莫名的依赖,就算如今皇帝长大成熟了,这种习惯未必就能改掉。 卫敏文认真分析了一下所有的情况,为皇帝与父亲这般亲近,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这么一想,他的心里就松了一口气。 两人出了更衣的地方,又用香胰子洗干净了手,才重新回到了包厢里面。 但是,卫敏文的理智,坐了一会儿以后,又很快失去了。 “卫衍,继续伺候我吃核桃仁吧。”刚才卫衍放在茶几上的那碟子核桃仁,景骊根本就没继续动过,就等着卫衍回来继续伺候他呢。 “好的,公子。”卫衍坐了下来,又托起了那个碟子,这次他直接就将手腕放在了把手上,既不让自己费力,又方便皇帝取用。 景骊嘛,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啦,吃核桃仁只是顺便的,好好让卫敏文认清楚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的父亲重视他,甚于重视卫敏文,这才是他急需让卫敏文明白的事。 包厢里面风云变幻,愈演愈烈的时候,下面的比赛终于进入了尾声。 第十六章 绿蚁新酿 他们这个包厢里面依然保持着安静, 旁边的、楼上楼下的观众们,早就激动起来了。有人屏息祈福,有人嘴里嚷嚷着加油, 还有人整个人都趴到了窗台外面, 比正在比赛的两只斗鸡还要精神紧张, 唯恐自己所压的那只斗鸡输了。 卫衍一直被人打岔, 儿子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 皇帝也时不时要来分他的心, 现在, 他们两个都安静了下来,他总算可以集中注意力观看下面的比赛了。 此时, 经过无数次试探性进攻, 几次短兵相接,甲字号的那只斗鸡, 揪住一个机会,扑到了乙字号那只斗鸡的背上,乘胜追击,将对方的鸡毛啄得满场乱飞。 “认输了, 我们认输了。”乙字号斗鸡的主人,见已经分了胜负, 马上就敲响了自己手里的一面小锣, 表明自家认输了。 他这么做, 是为了避免继续斗下去, 他的这只斗鸡会彻底废掉。 毕竟,好的斗鸡,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训练出来的,每一只都价值不菲,比一次就废掉一只,再家大业大的人也不能这么浪费。 不过就算他早早认输了,他的这只斗鸡经历了这次战败,要想重整旗鼓,再上战场,也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艰苦训练了。 负责这场比赛的管事,听到他认输,马上对着伙计们打了个手势,就有伙计进场,分开了两只斗鸡,把它们分别又关入了两边的笼子里。 “这场比赛,甲字号斗鸡胜利,各位赢了彩头的老爷夫人公子小姐们,请去花厅兑彩头,下一次比赛,今日未时二刻开始。”随即,管事宣布了比赛结果。 未时二刻是下午了,此时还未到午时,而且景骊难得出来一次,肯定不会把时间都消磨在瓦舍里。 “卫衍,想去哪里用午膳?” 领彩头的事,不用景骊操心,自有人去办,他就坐在那里,与卫衍商量起了接下去的行程。 “甜水楼据说这几日得了新酿,公子想去试试吗?”卫衍回道。 甜水楼是一个酒楼,因临近甜水湖而得名,至于这湖里的水是不是真的很甜,就众说纷纭了。 反正,甜水楼一直号称,他们酿酒用的水,就是取自甜水湖湖心泉水。这事真假难说,因为其他酒楼也学着甜水楼用湖里的水酿酒,但是酿出来的酒,尝起来总比他们差了点味道,恐怕甜水楼另有酿酒秘方。 京中这些出名的食肆酒楼,都各有靠山背景,甜水楼的靠山据说是某位长公主。京里的王爷多是闲散王爷,没啥实权,长公主更是没什么实权,但是皇家贵胄,罩一家酒楼,肯定还是没问题的。所以除非甜水楼的靠山突然倒了,落入了别人手里,否则旁人恐怕很难知道,这里面的真正窍门。 这些事,卫衍都是听孟飞说的,而且,卫衍知道甜水楼这几日有新酿出窖,也是因为他有着孟飞这样好酒的朋友。 景骊也听说过甜水楼的大名,因为宫里有一部分御用酒,就是内务府监制,甜水楼酿制的。 “行,既然有新酒,就去尝尝吧。”景骊点了点头同意了。 他今日带卫衍出来,就是到处玩的,去哪里玩倒不是很重要,既然卫衍想去,他就陪他去好了。 “父亲,孩儿年幼,恐怕不能喝酒。”他没意见,卫敏文却很有意见。 他的父亲就是个笨蛋! 好好的竟然提出来要去喝酒,他这是嫌刚才皇帝没占够他的便宜,待会儿还要让皇帝多占一点吗?到了酒楼,皇帝喝了酒,乘着酒意乱来,不但动手动脚,而且搂搂抱抱起来,到时候,父亲这个笨蛋就躲在被窝里哭吧。 卫敏文觉得,他必须好好护住自己的父亲,所以他顶着激怒皇帝的风险,贸然开口了。 皇帝瞪着卫敏文的愤怒眼神,都快实质化了,足以让屋里的温度变得暖和起来,但是处于他们中间的卫衍,始终没什么感觉。 “这……”卫衍听他这么一说,很快迟疑了。 他刚才提这个建议的时候,的确没考虑到儿子不能喝酒。 “公子……要不?”他望着皇帝,想要换地方了。 景骊马上收回了目光,看着他。 如果是卫衍自己要换地方,而不是卫敏文的要求,景骊肯定会同意的。 这事卫衍高兴就好,去哪里用膳,真的不是问题。 但是,如今,既然这是卫敏文这臭小子的意思,他肯定不能顺着他来了。 “甜水楼又不是只有酒,那里的牛酥羊酥据说也很不错。”景骊马上就很好心地提醒卫衍了。 “这倒也是,就去那里吧。”卫衍想了想,颔首表示同意。 皇帝和父亲,都这么说了,卫敏文还能反对吗? 肯定不能了。 不过,他不是一个能被轻易打败的孩子,在去甜水楼的路上,他竭尽所能,一会儿看中了这个,一会儿看中了那个,就盼望着到甜水楼的时候,正是午膳时,现在是冬节,出来玩的人,在外用膳的人,肯定特别多,也许甜水楼就客满了呢。 当然,这么盼着的他,刻意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就算甜水楼真的客满了,不需要皇帝出面,甚至都不需要拿永宁侯的名头出来说事,皇帝身边随便哪位近卫进去交涉一下,以他们的身份,甜水楼都会空出一个雅间来的。 很快,他们的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拐上了湖堤路。 这条路是沿着甜水湖修建的,若是春日,路的两边都是垂柳,景色相当不错。 此时是冬日,没什么景色可看,不过在湖中,有不少画舫来来往往,就算是冬日的寒意,也不能让这些人的兴致减少几分。 甜水楼就建在湖边,是座五层高的酒楼,有一多半的雅间对着湖景,最是热门抢手。 不出卫敏文所料,今日甜水楼里人不少,不管是楼下的大堂里,还是楼上的雅间里面,都是满满的客人,甚至还有客人,直接把席开到了湖边的草亭子里,也不知道这么冷的天,他们的兴致怎么会这么高。 但是出乎卫敏文的预料,他爹这个笨蛋,竟然派人来事先订好了位子,直接破坏了他的计划。 这事,他一开始还不知道。 还是皇帝进了雅间,推开了窗,对着湖景欣赏了一会儿,满意地夸奖道:“卫衍,还是你想得周到,知道早早打发人过来定位子。否则的话,有人一直在拖后腿,等我们过来时,肯定没有这么好的雅间了。” 皇帝口里那个拖后腿的人,当然就是指卫敏文了。 他这么说,就是故意的,生怕卫敏文不知道这事。 “公子谬赞了。敏文小孩子脾气,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他计较这些。”皇帝出门在外,怎么出行,怎么护卫,何时用膳,何处驻跸,这些事的流程到底该怎么做,经过沈大统领多年教导,卫衍当然知道,不过有时候,并不需要他负责这事。 今日,虽然皇帝说,是带着他出来玩,但是他身为近卫营副统领,这些近卫,实际上都是他的下属,作为官职最高的那人,他就是今日管事负责的那个人,这些事他当然要早早考虑好,免得皇帝到了之后,没有好的位子,扫了皇帝的兴。 “放心,本公子不和小孩子计较。”景骊温柔地应承着。 卫衍放心吧,他保证不和小孩子计较,但是他肯定要和小狐狸计较的。 他们正说着话,甜水楼的跑堂带着满脸笑意,敲响了雅间的门。 “几位公子,小公子,今儿个想用点什么?”门一开,他就笑着问道。 “你们这儿有什么拿手的菜?”卫衍问他。 “好咧,公子们,你们可听好了,今日的招牌菜是……”跑堂噼里啪啦就报了一大堆菜名。 这种食肆酒楼里能做跑堂的,记性肯定要好,因为此时没有菜单,跑堂报菜,客人点菜,全部都是跑堂凭记忆记下来,没有几把刷子的,还真的做不了这个活。 卫敏文多年来,一直待在小地方,小地方就算有酒楼,也就几道菜,几句话就报完了,没见识过口舌这么便利的跑堂,很有兴趣地看着他。 这么一连串菜名报下来,卫衍肯定不可能全部记住,所以他先捡着酒楼拿手的菜点了几道,又问过皇帝和儿子,再加了几道菜。 “听说你们这里出了新酿,来一坛新酿吧,再来一碗牛酥。”菜点完了,他又加了酒类。 “好的,公子。”跑堂记下了所有的菜,才急冲冲出去告知厨房了。 这个雅间里面,就他们三个人,其他的侍卫,有四位守在了门口,另外有几位,就在左右两边的雅间用膳了。 不一会儿的工夫,跑堂就送上了一个红泥小炉,一坛酒,酒壶酒杯等物品,以及各色下酒的菜肴。 所谓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就是形容此情此景的。 “父亲,您少喝点酒。”卫敏文捧着他的牛酥,担心地看着父亲。 才这么一点时间,皇帝就数次劝酒,很有要将父亲就这么灌醉的不良用意,弄得他更加担心了。 “没事,这是米酒,后劲不足。”寒冷的冬日,喝点酒,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卫衍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示意儿子不用担心。 他的酒量不算差,这点酒,真的不算什么。 景骊得意地瞟了卫敏文一眼,拿起酒壶,替卫衍满斟一杯,继续劝酒。 “父亲,孩儿想吃鱼,但是怕有鱼刺,您帮孩儿去刺吧。” 管用的招式,永远有用,这不,卫敏文觉得父亲要是太闲,就要被皇帝欺负,又开始差遣起了自己的父亲。 第十七章 君前宠臣 “好。”卫衍不知道儿子心里的那点打算, 马上答应了下来。 “别,你喝酒吧,我来。”景骊早就意识到卫敏文想干嘛了, 赶紧拦在了前头, 不让卫衍动手。 “可不敢这么麻烦公子, 还是我来吧。”虽然雅间里面没有旁人在, 但是卫衍也没有心大到敢让皇帝来服侍儿子用膳。 “不妨事,你我之间, 还需要这么生分吗?”景骊含笑说道, 他悄悄在桌子底下, 用膝盖碰了碰卫衍的膝盖,给了卫衍一个只有他俩懂的眼神。 卫衍则回了他一个在外须守礼, 不许胡闹的眼神。 景骊继续用眼神示意, 今天是来玩的,不许说这种扫兴的话。 “多谢公子!”卫敏文看着皇帝的笑容, 看着他和父亲眉来眼去的,用他看不懂的眼神在交流,他怎么看怎么觉得皇帝非常不怀好意,而且他根本就不相信, 皇帝真的会伺候他吃鱼,以为皇帝就是在父亲面前做个高姿态好骗人, 抢先谢过了, 然后就等着看皇帝找理由反悔呢。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 皇帝真的从旁边取了个小碟子, 又拿了双没用过的筷子,帮他夹起了鱼肉。 “要是不会吃鱼,就吃鱼肚子上的肉,那里没有刺。”皇帝一边夹,一边还要拿话教训他。 “多谢公子赐教,小子知道了。”这个道理,卫敏文何尝不知道,他就是想让父亲忙活,没空喝酒,才这么使唤父亲的。 结果却出乎他的意外,父亲没有动手,皇帝却动起手来了。 当皇帝把那个装有鱼肉的小碟子,推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再怎么看皇帝不顺眼,心里都觉得隆恩难承了,只能再次出声谢过。 这次他的道谢,比较真心实意,并非刚才的故意架秧子起哄了。 难道说,这就是真正的君前宠臣待遇,所以连他这个做儿子的,都能得到这般照顾? 靠着父荫做纨绔,本来就是卫敏文计划好的人生路,但是当他真的直面皇帝的恩宠的时候,他的心中却多了许多不安。 君王的这般恩宠,绝对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的。 “卫衍,你要吃鱼肉吗?”见卫敏文的态度终于恭顺了一点,景骊得意地暗笑数声,又转向卫衍,问他。 他这么问了,却不等卫衍回答,又取了个小碟子,夹了些鱼肉,细心挑掉了刺,才放到了卫衍的面前。 所谓的有比较就有落差,他刚才对待卫敏文,已经算得上很好了,但是对待卫衍,才让卫敏文明白,什么叫做宠爱。 只一小会儿工夫,父亲的面前就放了好几个小碟子,每个里面装的都是父亲爱吃的菜。这是卫敏文和父亲数次一起用膳,观察出来的结果。 很明显,皇帝也很清楚父亲的口味。 “多谢公子。这些够了,吃完了再取,吃不下就浪费了,这几个给公子吃吧。” 他的父亲虽然出声谢恩了,但是听他的口气,并没有非常诚惶诚恐,只是把其中的几个小碟子推到了皇帝的面前。 这一幕让卫敏文顿时莫名觉得很有危机感了,他站了起来,取了个小汤碗,舀了两勺汤,两手捧着汤碗,恭恭敬敬地送到了父亲面前,说道: “父亲,您先喝两口汤,再喝酒吧。” “好,乖孩子。”他这般乖巧懂事孝顺,卫衍看着,自然觉得自家儿子哪里都好,没有一处不好了。 景骊默默瞧着这只很会看风转向献殷勤的小狐狸,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卫衍,你不是说不喜欢山珍汤的味道吗?”出于某种非常微妙的心理,景骊开始破坏卫衍的好心情了。 而且他这话并非毫无根据,以前卫衍和他抱怨过山珍的味道他不喜欢。 “公子说哪里的话,我不挑食的啊!”卫衍现在自觉自己是个不挑食的大人了,就坚决不承认他有过这么幼稚的过去。 “不挑食啊?”景骊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几个小碟子,笑了起来。 “其实就是有些菜比较爱吃,有些不是特别爱吃。”卫衍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解释了几句。 什么都能吃,但是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就吃特别爱吃的,这肯定不能叫做挑食吧? “行了,行了,不说这个了,你快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为了不让卫敏文坐收渔翁之利,景骊最终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 就这样,在皇帝和卫敏文的竞相服侍下,卫衍的这顿膳用得非常高兴。 而且,他明显感觉得到,皇帝和敏文之间,气氛从刚开始的僵硬,慢慢变得和谐了,他的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卫衍虽然心知皇帝对敏文没有什么恶意,皇帝要是真的容不下敏文,悄悄处置了,再将所有知情者灭口,他根本就不会知道这事,但是父亲母亲还有敏文都在担心这个问题,他说多了,旁人只觉得他心大,现在事实证明,皇帝对敏文就是没有任何坏心眼,而且还颇为照顾,他自然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他心中高兴,万事无忧,就多喝了几杯。 景骊见他虽然神智清醒,但是捏了捏他的手心,觉得那里的热度有些高,下午就没有多逛,用过膳就带着卫衍回宫了。 他知道卫衍心里时不时要担心卫敏文能不能照顾好自己,所以没有送他回永宁侯府,而是直接送他去了忠勇侯府。 “卫敏文,你的父亲身负重任,家里的事恐怕无法处处兼顾,你身为人子,好好照顾自己,照顾永宁侯府,就是孝顺长辈,为君分忧了。这个道理,你明白吗?” 在卫敏文辞别下车前,景骊对他这么说了一句。 他这么说的时候,已经不再是刚才那个与民同乐的富家公子,而是恢复了皇帝的身份。 皇帝的声音压得有些低,大概是怕吵醒了父亲。 卫敏文看着似睡非睡,东倒西歪了一阵,现在将头靠在了皇帝肩头的父亲,皇帝则一路上始终保持着端正的坐姿,没有去推醒父亲,也没有说话吵醒他,任由他这么靠着。 他看了几眼,不知道自己该继续装傻,还是直接告诉皇帝,他什么都明白了。 “小子明白了。”最终,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向皇帝行了个拜礼,才下了车。 皇帝的车驾及随行护卫们很快远去了,卫敏文却站在忠勇侯府的大门前,愣了好一会儿,直到门房的小厮发现是他,拥了过来,他才惊醒过来,脸上重新浮起了温柔的笑意,在他们的簇拥下,进了角门。 不管他原先是谁,在他成为卫敏文的那天起,卫家的荣辱就和他连在一起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的父亲明白这个道理,他何尝不明白。 “陛下,敏文呢?”卫衍被皇帝抱着换了个姿势,躺了下来,头枕到了皇帝的腿上,才睁开朦胧的睡眼,看了皇帝几眼,又蓦然发现敏文不在车上,急忙问道 景骊将大氅披到了他的身上,手掌盖在他的眼睛上,才说道:“别担心,朕送他去忠勇侯府了。” “哦!”卫衍这才放松了下来。 马车上有些轻微的颠簸,皇帝的怀里很暖和,卫衍将脸贴到了皇帝的腹部,又迷糊起来了。 景骊低头看着他,眼神有些柔和,不过他脑中转着的念头,绝对和柔和没有关系。 他将手掌放在卫衍额头上,轻轻替他揉着,心里却盘算起了,接下去要怎么炮制卫敏文,才能让那个臭小子明白,和他争卫衍,是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不过,他这人,就算要做坏事,也必然要找出一些光明正大的理由,将自己的坏心眼合理化高大化,所以他每次做坏事,都会做得非常讲究,要是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在做坏事,就是行事落于下乘了。 这事,一定要所有的人都夸好,卫敏文嘴里也得乖乖谢恩,不敢说一个不字,一旦他有怨言,就要被人指责不知感恩,卫敏文心中吐血难受,偏偏对谁都不能诉说,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抱着被子无声的痛哭,才是他要达到的目的。 这些坏事,他都是做惯了的,坏主意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但是又被他一一否定了。 一直到了皇宫,他还有些举棋不定。 这一夜,因为在考虑着怎么欺负卫衍的儿子,他难得没有欺负卫衍,而是安安稳稳地搂着他睡下了。 到了第二日,景骊终于计量已定,才算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 他起身后,没多久,卫衍也起来了。 两个人洗漱后,又做了些颇为雅趣的事,比如卫衍握着笔,景骊握住他的手,一起给那张红梅消寒图点了第三瓣花瓣,才各去做自己的事。 他俩的假日,都是些重复的事,没什么稀奇的,不过就是景骊去处理政事,卫衍去练剑,然后再一起用早膳。 膳后喝茶的时候,景骊终于说起了他想了这么久才想出来的好主意。 “卫衍,敏文已经十岁了,以前他不在你的身边,到处流离,自然不能好好念书,如今他回到了你的身边,咱们又有这个条件,不如朕挑几名大儒,好好教敏文念几年书。他出息了,永宁侯府也就后继有人了。” 他这话,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理解,都是满满的好意,深深的君恩,若有人敢说这个主意不好,拒绝他的这番好意,肯定全都是那人的错了。 至于他准备给卫敏文挑的大儒,全部都是非常板正严厉不好说话的,这种小事,他肯定不会和卫衍说的。 第十八章 有势莫尽 “陛下……这个……”听到皇帝这么说, 卫衍有些犹豫起来。 从卫衍的私心讲,他肯定是希望敏文有出息的。这世上,哪个做爹娘的, 不希望自家的孩子有出息呢? 但是他爹他娘他儿子, 一个个都在忧心某些事, 恐怕还在暗地里觉得这么信任皇帝的他, 有些蠢笨,有些话,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他们说。 皇帝这人, 不讲理的时候有的, 胡闹的时候也有的,坏心眼的时候当然也有, 特别是在榻上, 时不时就要使坏,但是要说皇帝对他存着不好的心思, 真的没有。 但是,这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他真的没法告诉别人,他到底是怎么确定这点的。 不过, 他们想要低调, 就低调吧, 反正有些事, 也不急在一时,所以卫衍在那些事上,就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 现在,皇帝提起了这事,卫衍的心思又活络起来了。 “怎么了?你觉得哪里不好吗?朕挑的人,你还信不过吗?” “当然不是,臣怎么会信不过陛下,只是……敏文他……不爱读书。”卫衍肯定不会和皇帝直说家里人的那些想法,否则皇帝知道了,就算原先对他们没看法,现在也要有看法了,最后,他只能这么托词了。 “不爱读书?哪个小孩子,小时候会喜欢读书?但是哪家的爹娘因为儿子不爱读书,就真的任由儿子不读书的?”景骊再问。 皇帝这话说得极其有道理,不过少年时不爱读书,而且爹娘也任由他不读书的卫衍,不好意思地望着皇帝笑了。 “朕小时候,也不爱读书,时不时就想溜出去玩,若不是有太后时时教诲,太傅们细心教导,到如今恐怕就要后悔荒废年少时光了。”景骊直接无视掉了卫衍这个例外,拿自己举起了例子。 “陛下这话说得极是。”卫衍点头称是。 “所谓的养子不教,父之过。这该念书的年纪,肯定要念书的,可不能由着他的性子乱来。”卫敏文要是不读书,景骊的计划就要进行不下去了,为了这,他极力游说起了卫衍。 “要不,臣回去后再商量一下?”卫衍被他说得更加动心了。 “商量一下?卫衍,你是敏文的父亲,这些事做父亲的做决定就是了,哪有儿子说话的余地?”景骊有些不悦,他觉得卫衍这做父亲的,做得很没有威严,才让卫敏文这臭小子蹬鼻子上脸这么嚣张。 “不是,臣不是要和敏文商量。”卫衍听皇帝的语气有些不高兴,赶紧否认了。 “不是就好,做儿子的不从父命,自作主张,可是大不孝啊。”景骊随口就给卫敏文罗织了一个罪名。 “陛下,敏文是个好孩子,您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会?”卫衍琢磨了一下,觉得皇帝这话怕是意有所指,急忙替儿子解释道。 不孝在此时,是极为严重的指责,这种罪名可不能轻易上身,一旦传扬出去,卫敏文以后的仕途恐怕就要被毁了,若是被人坐实了,他的世子位恐怕也要保不住了。 “哼,他是好孩子,难道朕就是坏孩子?”景骊很不忿。 “陛下……”这话要卫衍怎么接,他只能报以苦笑。 “卫衍,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的觉得朕是个坏孩子?”景骊望着卫衍欲言欲止的笑容,更加不忿了。 “不,臣绝对没有这个意思,陛下是……圣明之君。”眼见着皇帝马上要进入胡搅蛮缠不讲理状态了,卫衍使出了所有的本事,试图安抚住皇帝。 皇帝是个好孩子这种话,卫衍始终说不出口,只能努力奉承他了。 “既然朕是圣明之君,朕的决定,自然圣明无比,你还不快快谢恩!”景骊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想出了这么一个不着痕迹就能狠狠收拾卫敏文一顿的好主意,可不能在卫衍这里就搁浅了。 “陛下,您就让臣回去商量一下吧。”一边是皇帝,一边是父母加儿子,卫衍哪边都得罪不起,不敢直接应下这事,只能磨着皇帝宽限几日。 “行,给你三天时间,够不够?”欲速则不达,景骊估摸着卫衍也是心动的,就没有逼他太甚,终于松口了。 “够了,足够了,多谢陛下。”皇帝不再让他当场应下,卫衍也是松了一口气。 “老师的人选,朕先和你说一下,卫衍,你觉得翰林院的唐卿如何?”景骊怕卫衍不够心动,又抛出了一个极其甘美的诱饵。 翰林院的唐栋唐学士,是素有名望的大儒,能够成为他的学生,卫敏文以后不管是走科举路还是走萌荫路,都可以比较顺遂。 “唐学士当然是极好的,不过他好像不是很好说话吧?”这位老师,卫衍非常心动,但是想成为唐学士学生的士子,不知凡几,成功者却寥寥无几。 “这个你就放心好了,朕的薄面,唐卿还是要给几分的。”景骊拿出皇帝的身份,让唐栋收个学生,唐栋就算不愿意,恐怕还是会皱着眉头收下的,不过他心里不乐意,卫敏文以后的日子肯定是不好过的。 而且君子六艺,身为永宁侯世子,卫敏文怎么着也该一一精通吧,不管是大六艺还是小六艺,学起来都要费不少精力,相信到时候,卫敏文会很感谢他的。 景骊微笑着喝了口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卫衍虽然觉得皇帝这么得意,有些奇怪,但是如皇帝所料,这个诱饵太甜美,他有些利欲熏心起来,就没有多想皇帝为什么会这么得意。 这一日,他陪着皇帝在宫里吃喝玩乐,第二日用过午膳,他才出了宫,直接去了忠勇侯府。 这事他心里觉得极好,就没有浪费时间,找了个机会,和父母儿子一行四人坐下来商量了起来。 “唐栋唐学士啊!”卫老侯爷摸着花白的胡须,沉吟了起来。 唐学士的名头和影响力,卫老侯爷为官多年,自然明白。 但是…… “衍儿,就算陛下出面,唐老头恐怕也不会这么好说话的……而且,强按牛头不喝水,这拜师收学生的事,彼此有意,才能和美,若是用强,恐怕不美。”卫老侯爷与唐学士打过交道,知道他的脾气又臭又硬,皇帝的面子,他未必肯给,就算迫不得已给了,最后恐怕也会在敏文身上找回来。 “陛下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事?”柳氏则觉得有些奇怪,“你们出去玩那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啊,所有的人都玩得很高兴,陛下高兴,敏文也高兴。”卫衍自始至终,就没注意到皇帝和儿子经过了几番交手,依然觉得一切安好。 只有父亲一个人觉得很高兴吧? 卫敏文心里有些无语,却不去说穿一些事。不过他很清楚,皇帝这是在报复他那日和皇帝过不去的事了。 “父亲,祖父祖母,有句话,孙儿不知道该说不该说?”知道了皇帝的用意,这诱饵再好,他怎么着都不会去吃了。 “说吧,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说的。”柳氏慈爱地看着他。 卫衍和卫老侯爷也含笑看着他,点了点头。 “父亲,祖父祖母,家里有打算日后让我走科举出仕吗?”这位唐学士的名头,卫敏文以前听老师说起过,既然他不是无名之辈,长辈们这么患得患失就是人之常情了。 卫衍摇头。 卫老侯爷和柳氏同样摇头。 “既然如此,这拜师不拜师的,对孙儿的前途并无多大影响,何必要去浪费陛下的恩情,去和其他士子争夺唐学士学生这个名头呢?”皇帝要装好人,卫敏文肯定不会去做坏人,他的话听起来也是在为他人考虑。 他这话一出,卫老侯爷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我老了,竟然还没有敏文这个孩子看得明白,陛下的恩情的确不该这么浪费。” 柳氏也颔首应是。 “父亲,这事……”唯有卫衍有些不甘心,他的望子成龙之心始终不曾完全熄灭。 “父亲,何必有风使尽帆,而且,父亲也该替大伯考虑一下。”卫敏文又加了一句。 他这话里面,有些未说完的言下之意。皇帝对卫家,极为恩宠,但是卫家也要知进退,懂隐忍,不能弄到皇帝赏无可赏。 很多时候,功臣们得到太多,到了皇帝有功无法酬的时候,大概率就要变成不酬了。 而且,他的大伯镇守云州多年,累积的军功足够了,但是皇帝始终只以金银赏赐,不提复爵之事,卫家若想要大伯复爵,其他人就该学会退。 “敏文,你这孩子……”卫老侯爷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难受起来。 手心手背都是肉,幼子卫老侯爷要多看顾几分,长子他也是寄予厚望的,长子能复爵自然最好,不能复爵也有他的爵位可以继承,但是长子明明军功在身,并非幸进,却要让他退,未免委屈他了。 不管长子能不能复爵,他们在京里的这些人,的确要替长子考虑,不能有势用尽,最后让皇帝左右为难。 “祖父,都是卫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父亲和大伯在,卫家的其他人就安稳,如今,没必要去做多余的事。当然,陛下的这番心意,卫家自当心存感激之心,不过咱们做人臣子的,也该多多替陛下考虑。”卫敏文腼腆地笑着。 原先,他想装傻,不过他要是这么装下去,恐怕就要被父亲给卖了,只能说出了他心里的想法。 皇帝的恩宠,是皇帝的心意,臣子们知进退,则是臣子们对皇帝的心意,这个理由,足够父亲去打发皇帝对他的“好意”了吧。 第十九章 以子之矛 这一日, 和家里人用过了晚膳,父子两人回到了永宁侯府。 卫衍拉着儿子的手,将儿子一路送进了内院, 又东看西看了一会儿, 似乎有话要说, 又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父亲!”卫敏文看他在内室里走来走去, 这边看看那边摸摸,却始终不说话, 有些无奈地说道, “父亲, 有话您请直说吧,孩儿听着呢。” 卫衍示意儿子身边伺候的人都退下去, 才坐了下来, 又让儿子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沉吟了半晌, 才说道:“敏文,有些事,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陛下他待我……极好。” 卫衍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 儿子那日恐怕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想起和儿子解释一句了。 当然, 这些事, 让他敞开了说, 他也说不清, 只能这么含糊其辞地说道。 呵呵,待父亲极好? 卫敏文在心里呵呵冷笑了数声。 也许吧,他回忆起那日在马车里,皇帝注视着父亲的纵容眼神,而且,皇帝愿意和经常不在状况内的父亲在一起,大概也算得上是真心了。 毕竟,皇帝只想闹着玩寻个开心的话,恐怕早就受不了父亲这种随时随地都有办法让人扫兴的性格了。既然皇帝能和父亲这种没情趣爱扫兴喜欢较真的人相处愉快,除了真心之外,真的没其他解释了。 不过,就算皇帝待父亲很好,并不意味着皇帝会待他很好啊! 会想出这种主意来招待他的皇帝,卫敏文可不认为皇帝对他能有多少善意。 当然,这些事,他肯定不能直截了当地和父亲说。 他父亲这个人,除非证据确凿,无可辩驳,否则,他不喜欢事先就用恶意去揣测别人的用心,更不会允许他口出恶言诋毁皇帝,所以卫敏文并不去费这个劲,免得让自己在父亲那里变成一个爱说人坏话的小人,而是开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 皇帝说服父亲的那些话,他猜也猜得出来,必然是拿出了种种大道理,才说得父亲心动了,如今,其他的事他也懒得说,就同样用大道理,说到父亲倒戈吧。 “父亲,孩儿知道,陛下待父亲极好,陛下待孩儿也很好。”这一点,卫敏文还是要承认的,没有皇帝高抬贵手,他不可能逃过那一劫,“但是,就是因为陛下待我等这么好,咱们才应该站在陛下的立场上,好好为陛下考虑。” “父亲,唐学士是个什么样的人,父亲身在官场,肯定略知一二。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收徒,更不必说收下孩儿这样的纨绔。陛下想要达成目的,免不了要拉下面子,恳求唐学士收下孩儿。” “父亲,唐学士要是个知情识趣的人,这事陛下只要拉下一次面子,大概就能成事了,但是他是这样的人吗?像他这样的人,以不畏权贵为荣,就算是陛下的请求,恐怕他也要一再拒绝,方能显他文人风骨。” “父亲,陛下是这么尊贵的身份,您忍心让他为了这点小事,多次放下身段,反复去受这种屈辱吗?” 卫敏文一层层递进,语气越来越沉痛,终于说得他的父亲面色大变了。 “算了,这事是我想差了,的确不该这么为难陛下。” 到这里,卫衍终于把这事放下了。 不过,儿子这么懂事,这么聪明,这么为长辈考虑,为皇帝考虑,卫衍在为他骄傲的同时,免不了对他多了几分怜惜之心,就想着以后要拿出更多的时间来陪陪他,再加上明日是冬节假日的最后一日,所以这一夜,他就留在了府里,没有进宫去。 景骊在他出宫后,就等着他回宫,那天夜里没等到,第二日还是没等到,他的脸色就难看起来了。 “陛下,要不老奴派人去永宁侯府一趟?”高庸瞧着他的脸色,悄声建议道。 “取一盒湖笔来,赏赐给永宁侯吧。”景骊略微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 “是。” 皇帝的意思,高庸自然明白,不过就是打着赏赐的名头,让内侍去打探永宁侯何时回宫罢了。 他让人去库房取了一盒上等的湖笔,又挑了一名聪明伶俐的内侍,细心叮嘱了几句,才让他去永宁侯府颁赏赐。 大概日头快移到中天的时候,那名内侍回宫了,带来的却是让皇帝不悦的消息。 “高总管,侯爷没有在府里,他带着世子去甜水湖冬钓去了。”内侍快马加鞭跑了这么一趟,跑出了一头热汗。 “蠢货,你就没有追到甜水湖去?”高庸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忍不住骂了他一句。 这小子平日里的伶俐,难道都是装的,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皇帝又不是真的让他去颁赏,永宁侯不在府里,追出去就是了,见到了永宁侯,得了确定的消息才好回宫禀告皇帝,现在正主都没见到,回来有什么用? “高总管,小的追到甜水湖去了,但是侯爷也不在甜水湖,他出城去了,小的没法出城,只能先回来了。”内侍顶着一头热汗不敢擦,满脸委屈地说道。 没有皇命,像他这般身份的内侍,是不能出城的,要是随意出城,碰到个愣头青的地方官,较真起来,当场斩了他都有可能。 “蠢货,你怎么就不能出城了,你难道没有皇命在身?”高庸听到这里,更加嫌弃了。 皇帝想知道永宁侯的消息,这就是皇命,这小子的脑子有多笨,才觉得自己没有皇命? “高总管,小的不敢。不过小的又回了一趟永宁侯府,从卫来大管家那里,知道了一个消息。”内侍嘿嘿笑着,卖起了关子。 “是不是皮痒了,还不快说!” “是是是,高总管您别急,卫大管家说,永宁侯是接到了齐远恒齐大居士入京的消息,带着世子出城去迎接齐大居士了。” “齐远恒,他怎么入京了?”景骊收到这个消息,有些疑惑起来。 齐远恒这些年一直住在南边,已经好几年没回京城了。 他突然在年节之前入京,恐怕是有事要办吧,否则也不用急在一时,毕竟冬日出行不便,没有急事的话,等到明年春天再入京,旅途中更加方便舒适。 景骊掐指心算了一下,觉得齐远恒应该不是为了帮卫衍出主意才这时候入京的,不过这人在,总是一个麻烦,要是卫衍有了什么麻烦事,齐远恒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这人,对他,对外人来说,恐怕都是麻烦。 这么算起来,这事到底是好是坏,一时间他倒有些不确定了。 景骊在宫里为这事费心伤神的时候,卫衍已经带着卫敏文和家人,赶往城外的码头了。 京里客船停泊的码头,有好几个,官船一般停靠得离京城比较近,普通的客船商船,就要稍远一些了。 这个码头离京城大概有十里远,因有南来北往的客商路过,算是一个比较繁忙的码头。 他们到了码头后,卫衍就派了得力的家人守在码头上,自己则带着敏文和其他人,找了个近处的茶馆,进去喝茶避风了。 “父亲,齐伯父这次突然入京,京里的房子恐怕没有准备妥当,是不是?”崤山居士齐远恒的偌大名声,卫敏文就算远在荆州,也是听说过的。 对于这样的名士,而且是闲云野鹤般的名士,他的顾忌就比较少,很有几分亲近之心。 “这是自然,你齐伯父的家里几年没有翻新过,哪里能住人,这次就住我们府上,你以后也可以多和齐伯父亲近亲近。”卫衍带这么多人来迎接,就是抱着这个目的。 就算齐兄有别的朋友来接,他们靠抢,也能抢到的。 “父亲,您不会又想着要孩儿拜师吧?”卫敏文看了看他,有些怀疑。 “这事,为父已经想通了,你的话很有道理,就照着你的意思来吧。”卫衍却很快摇头否认了。 这事他真的想通了,他在许多事上,其实已经让皇帝很为难了。 皇帝不觉得这是为难,是因为信任他,喜爱他,但是他也该替皇帝多考虑一下,敏文做个纨绔的确没什么不好的,反正敏文这一生,富贵安乐衣食无忧是不用担心的。 卫衍一旦想通了这里面的道理,就不去纠结这些了,这事与他,算是到此结束了。 他这么干净利落,就把这事给抛开了,卫敏文倒有些不习惯起来。 “那,京里那边?”卫敏文这个京里,指的自然是皇帝。 皇帝此次诡计不成,未必就肯这么善罢甘休,恐怕还会有其他的招数。 “京里那边,放心吧,为父可以处理好的。”卫衍自觉不管是敏文还是他自己,都是在为皇帝考虑,皇帝绝对不可能来责怪,反而应该高兴才对,就大包大揽地应下了此事,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为难之处。 见父亲这么有把握,有些话,卫敏文也就不去多说了。 如果皇帝直接下旨,他肯定拒绝不了,既然皇帝一开始没有这么做,现在父亲想明白这些道理了,就算皇帝想下旨,也已经晚了。 毕竟,就算身为皇帝,做人也要讲道理,再说,就算皇帝不打算要脸了,他的父亲现在秉持的这个道理,说到哪里去都挑不出错来,相信皇帝就算心里吐血,嘴里也得夸好的。卫敏文想到这里,心中就觉得非常愉悦。 他们在茶馆里面,喝了一会儿茶,商量了一些接了齐大居士以后,该住哪里,伺候的人该怎么安排的事,就听到家人匆匆来报: “侯爷,齐大居士的船靠岸了。” 第二十章 不亦乐乎 齐远恒搭乘的客船, 是一条三桅帆船,客货两用,乘客有几十人, 也能装载客商随身携带的一些货物。 这样的客船, 大多隶属于当地的大商号, 一般来说, 有个固定的时间来回,比如三个月南来北往走一趟, 半年走一趟之类的, 没有急事的话, 有些客人就不用自己专门包船,而去乘这种客船, 既省力又省钱, 算是一种比较方便的交通方式。 卫衍等人来到码头上的时候,那条船上已经搭好了跳板, 正在下客人和行李了。 齐远恒成亲快十年了,如今也是拖家带口的人了,妻子孩子仆从侍女奶嬷嬷一行十几人,外加一堆行李, 他们下船的速度就快不了,只能等在其他人的后面。 等他开始下船的时候, 卫衍已经指挥家人准备好了一切。 “齐兄, 嫂子, 多日不见, 甚是想念。这一路上可还顺利?”卫衍上前去,笑着抱拳与齐远恒及其妻子打了声招呼。 “挺顺利的,卫七,看你这气色,这段时日过得还不错?”齐远恒回了他一个礼,才上下打量了一番,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他这次回京,既是有事,也是放心不下卫衍,不过他拖家带口的,没办法像卫衍那样说走就走,更没办法像赵石那般弄到直达京城的快船。他比卫衍晚出发十来天,这一路上又走走停停,以至于现在才到。 “好久不见,卫七。”当年的红玉姑娘,如今的齐夫人庄氏,也对卫衍行了个福礼。 卫衍和他们寒暄了几句,又拉过身后的卫敏文,让他来见礼。 “齐兄,嫂子,这是我儿敏文。”卫衍开口介绍道。 “齐伯父,齐伯母,一路上辛苦了。”卫敏文俯身行了个长揖礼,态度甚是恭敬。 “这是……敏文,快快请起。伯父身上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一块砚台聊表心意吧。”齐远恒赶紧上前,扶起了他,示意书童取一块砚台来做见面礼。 卫敏文首次拜见他,作为长辈,他是要送见面礼的。 至于卫衍怎么会突然多出来一个儿子,他虽然心有疑问,不过当街问这种问题,就是人傻了,他这种人肯定不会做这种事的。 “齐兄,见面礼不急在一时,现在行李还没整理好,哪里翻得到,你就不要为难人了。”卫衍马上就制止了他。 “也是,现在是不好找,等到了家里,伯父再补给你。”齐远恒想了想,就没有再坚持。 庄氏也喊来了一双儿女,让他们给卫衍行礼,又见过了卫敏文。 齐远恒的一双儿女,儿子五岁左右,女儿才一岁,尚在蹒跚学步。 “嫂子,外面冷,你们赶紧上车。”彼此都见过了礼,卫衍示意庄氏带着儿女上了前头的车,自己带着敏文和齐远恒上了第二辆车,至于齐兄的行李,自有他的家人来帮忙装车。 齐远恒坐在马车里,掀起车帘子看了一会儿,见所有的一切都井井有条,他就放下了帘子,与卫衍说起了话。 等到他们把行李装好了车,随意居的主人袁宏敬才带着几个人匆匆赶到。 几人又下了车,在路边寒暄了几句。此时,齐家的行李都装好车了,装上取下也是件麻烦事,齐远恒就不去折腾了,没有拒绝卫衍的好意,同意去他府上暂住几日,就和袁宏敬等人作别了。 “多住些日子也无妨,我那边空着的院子有不少。”卫衍以前是用卫府的地方招待客人,如今用自己的地方招待朋友住下,是第一遭,很有些新鲜感。 “住几日就行了,等燕子桥头那边的房子收拾好了,我就搬过去,你如今住的地方,是在长兴里吧,那边往来不方便。”齐远恒摇了摇头。 齐远恒原先肯定不会去卫府盘亘的,不过如今卫衍开府独住了,他才好意思去打扰他的。 不过,卫衍的永宁侯府,是在长兴里,那里离皇宫不远,里面住的不是权贵,就是豪门,是五城戍卫营巡防的重点,而齐远恒的不少朋友是白丁,他长住那边,与朋友往来就不方便了。 “既然这样,我招呼些人去收拾房子吧。”卫衍想了想,也明白了齐远恒的不方便,是什么意思,就没有再强留。 “你手上要是有相熟的工匠,就帮我介绍几个,一时半会儿的,我的确很难找到足够的工匠来翻修房子。”齐远恒点了点头。 “工匠我不认识,不过有人认识,我回去帮你问问。”卫衍的府邸,前些时日还在改动,用到了不少工匠,都是大管家招待的,等卫衍回去交代他一声,应该就能办下这事了。 “行,这事就拜托你了。”齐远恒没有和他客气,很干脆地定了下来。 齐远恒和卫衍在马车上对坐着,喝了一会儿茶,因卫敏文也在,有些话他不方便说,只说了些闲话。 大概一个多时辰以后,他们一行人入了京。 “还是京里的冬节热闹。”进了城,齐远恒掀开车帘,看了一会儿,感叹道。 今日是冬节的最后一天,不过街上依然熙熙攘攘,到处是人,冬日的寒意都没能驱散众人假日游乐玩耍的心。 “是啊,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就是不一样。”卫衍也很久没见识过这般热闹景象了,“齐兄喜欢,就在京里多住几年。” “我是闲不下来的人。等这次的事情办完了,我恐怕还会到处去看看。” 他们这么说着话,长兴里终于到了。 如齐远恒所言,这里的巡防要比别的地方严,不过这些车驾上,都挂着永宁侯府的徽章,巡防的兵丁,只远远看了几眼,没有过来阻拦。 若是普通人进来,恐怕就要被这些兵丁拦住盘问了。 这就是齐远恒所谓的不方便。 毕竟,无论是谁,去拜访一个朋友,却被人这般仔细盘问,祖宗十八代都恨不得调查清楚,这种情况下,那人出门时再好的兴致,此时都要变成扫兴了。 又过了片刻,马车拐进了一条街,往前行了一段路,永宁侯府终于到了。 卫大管家早就等在门口,他指挥着人开了中门,迎了自家侯爷和客人们进门,又示意人将客人的行李送到客院去,才跟在后面,一起向里面行去。 “这是陛下赏赐的?”齐远恒一路看下来,心里有些咋舌。 他声名在外,每到一处,除非他隐了姓名,不与人交际,只要他露了痕迹,必会成为当地豪族的座上客,自然见识过不少豪族做派。 这座永宁侯府,论奢华程度,绝对是他见过的豪宅中排得上号的。 “对。”卫衍好东西看惯了,也就这样,并不觉得自己的府邸与别人府上有多大的不同。 “这是对你无辜被流的补偿?”如果是的话,齐远恒只能说,这果真是皇帝做派,补偿起来就是这般没有新意,又让人说不出话来。 “应该不是吧。”卫衍这话说得有些不确定。 这座府邸,在他没有被流放之前,就已经提上日程了,只是皇帝意见特别多,一直在挑刺,才始终没能开工。 等到他被流放了,也许皇帝就没兴致挑刺了,才能顺利动工吧。 齐远恒一家人的住处,卫衍让人安排在了第三进东边的客院里,西边的客院住着赵石等人,那边离练武场比较近,他们觉得那边方便。 这个客院自成一体,出入也方便,住下齐远恒一家人绰绰有余。 当下,他带着他们去了客院,让他们洗漱歇息一下,到了晚上又给他们洗尘,再晚些,又和齐远恒长谈了一番。 他这般忙碌,这日肯定不可能进宫了。 稍后的一天,他又有公事,又有私事,也没有进宫。 他一连三个晚上没有进宫,皇帝的脸色阴沉地都快能滴出水来了。 “朕早就知道会这样,所以当年才不想早早让他开府。”景骊寂寞得只能和奏折为伴,批着批着就哀怨起来了。至于当年的真正原因……反正他现在这么认为,别人又不知道,根本没机会反驳。 卫衍这家伙,有了新家就忘了他,有了儿子就忘了他,有了朋友就忘了他,这么不把他放在第一位的卫衍,他到底该怎么收拾他呢? 这个问题,很让他伤了一番脑筋。 第四日晚间,卫衍总算进宫了,然后他面对的就是皇帝很不高兴的脸庞。 “陛下!”卫衍行了礼,起来后挨到了他的身边,软声和他说话,想要让他不要生气,“是臣不好。” 他真的很忙,但是皇帝这么不高兴,就算他真的傻,也不敢这么说话。 “哼!”景骊冷冷哼了一声,转了一个方向,不去理卫衍。 “陛下!”卫衍换了个方向,继续往他身边靠。 “哼!”景骊再次换方向。 “陛下,是臣不对,您罚臣吧。”卫衍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自请责罚了。 “上次的账还没和你算呢!”景骊觉得自己就不该这么好心放过他,就该夜夜折腾他,看他还敢这么到处乱跑,不肯回宫吗? 当然,这么想着的皇帝,好像忘掉了某件很重要的事。鉴于他瞎扯的时候实在太多了,偶尔会忘掉,也是难免的事。 第二十一章 养生之道 “陛下!”卫衍想到冬节第二日皇帝提出的那个条件, 只觉得头皮都在发麻了,“陛下,臣给您磨墨吧。” “现在知道来讨好朕了?朕告诉你, 晚了!”景骊觉得必须要让卫衍牢牢记住这事的严重性, 再不能让他求两句就轻易过关。 不过他嘴里这么说, 但是该让卫衍做的事, 还是要让卫衍做的。 卫衍帮他磨了一会儿墨,他又嚷嚷着自己写字写得手腕疼, 让卫衍模仿他的字迹, 代他批示奏折。 “陛下, 臣不能这么做。”卫衍不敢答应他。 这种事,往轻里说, 是逾越, 往重里追究,是在矫诏, 他真的不能做这种事。 “朕在旁边看着呢,你怕什么?”景骊轻轻瞟了他一眼,浑不在意地说道。 “陛下,臣不能。”卫衍依然不同意。 “卫衍, 你说你愿意陪着朕,结果呢, 你几日才入宫一回?你说你会好好待朕, 结果呢, 朕写字写得手腕疼死了, 你却一点都不心疼,让你做点小事,你就要推三阻四!”景骊说着说着,声音就高了起来。 “陛下,臣没有。”面对皇帝这样的指责,卫衍就算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 “没有?嘴上说得好听,让你做点事就不行了,朕难道说错了?”景骊冷哼一声,继续指责。 “陛下,臣写就是了。”卫衍无奈之下,只能答应了。 皇帝批阅奏折,要是没什么话要说,通常批示“已阅”两个字就够了,当然皇帝心情好的时候,或者与他信重的臣子,就会多说几句话。 卫衍代批,当然就写“已阅”这两个字,不过就算这两个字,他也先在纸上练习了几十遍,才敢小心翼翼地落笔。 而且一开始,他的心中发虚,字迹也免不了有几分漂浮。 “陛下,这样不行吧?”写完第一份,卫衍有些担心,怕被人看出来,拿给皇帝细看。 “没事。”景骊看了一眼,就把折子合起来,放到了一边。 接下来,景骊就舒服了,卫衍帮他念折子,念完了见他点头,就帮他写“已阅”,见他摇头,就挑出来放一边,等他待会儿细看。很快,案上待批的奏折就减少了许多。 就这么着过了半个多时辰,他又开始心疼卫衍辛苦了,亲手给他倒了茶,又让他歇息一会儿。 “手给朕!” 卫衍不知道皇帝要干嘛,不过还是乖乖把手掌放到了皇帝的手掌里面。 然后,就见到皇帝与他十指交握,帮他放松了一下手指。 “朕这般体贴,你呢?”皇帝一边服侍他,一边还要这么质问他。 “陛下……”卫衍忍不住有些心虚,不过说到体贴皇帝,他真的也体贴的啊,“陛下,敏文念书的事,臣回去后仔细想了想,不愿为这点小事劳烦陛下,敏文的老师,臣自己去找吧。” 这事,该算他体贴皇帝了吧? 景骊没有想到卫衍竟然会拒绝这事,那日他说起的时候,卫衍明明很动心的,怎么现在不但拒绝了,而且语气中很有一副是在为他考虑的架势? 他心中略微思索,就明白肯定是卫敏文这臭小子在捣乱了。 “些许小事,与朕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谈不上劳烦不劳烦的。”这事,麻烦肯定有,不过为了达到目的,他真的不怕这点麻烦。 “陛下,陛下的心意,臣心领了,但是这事真的不需要劳烦陛下了。”卫衍想到唐学士为了这事,极有可能会一再让皇帝没脸,就坚定了不让皇帝这么做的决心。 景骊心中暗暗有些郁闷,但是这事,他真的说不出什么怨言。 卫衍又是感动,又是承情,还自以为在为他考虑,他还能说什么?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他想起那日在慈宁宫中,他与太后的对话了。 他固然可以拿卫衍的这些原则,来说服卫衍,按他的心意行事,其他人利用起卫衍的这些原则来,也是顺当无比,特别是卫敏文这个臭小子,这一招简直使得出神入化,让他吃了暗亏都说不出话来。 不过卫敏文以为他不能拿他怎么样,就太小看他了。 对于卫衍的性子,他可是比卫敏文了解得更深。 卫衍这人,有本事无形中让他气得吐血,自然也有办法让卫敏文气得吐血,就看他怎么让卫衍意识到这一点了。 “这事不说了,沐浴去吧。”景骊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放到了案上,站了起来。 “陛下,时辰还早……”卫衍试图做一下垂死挣扎,不想这么早就去沐浴。 皇帝待会儿会做什么,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到。 也许他拖一会儿,时间太晚了,皇帝就会放过他呢。 卫衍明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依然心存这般企盼。 “卫衍,朕先走了,你来不来,自己看着办吧。”景骊不和他啰嗦,直接就转身走了。 看到皇帝的身影出了内殿,卫衍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没敢试试,他今晚不去,皇帝到底会怎么收拾他,站了起来。 他出了内殿门,高庸就让人给他披上了大氅,又让小内侍打着灯笼,送他去了专司沐浴的偏殿。 偏殿里面,修了一个很大的浴池,皇帝偶尔会来这里沐浴。 卫衍进了门,就感到一阵暖意扑面而来。 偏殿里面烧着火墙,地上还有火笼,温度比皇帝的寝殿还要高。 小内侍在外面的起居室里,帮他脱了外面的衣裳,只留下了件中衣,才掀起了门口的暖帘,请他入内。 卫衍踏了进去,眼前顿时蒙上了一层雾气,稍微等了一会儿,才能看清楚里面的情形。 皇帝已经坐在了浴池里,正端着个杯子,不知道是在喝酒还是喝水,目光灼灼地盯着门口的他。 “快点过来,这般磨蹭,小心着凉。”景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站在那里不动,出声招呼。 卫衍想了想,终于决定早死早超生,利索地脱掉了中衣,下了水,向皇帝走去。 不过他越走脚步越慢,因为皇帝的目光,实在是,怎么说呢,太炙热了。 “陛下……”他走到近前,被皇帝一拉,就倒在了皇帝的怀里。 接下去的事,与旁人来说,其实没什么新意了,但是景骊从不觉得厌烦,只想着,怎么做才能把卫衍深深地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陛下……”卫衍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要被这些炙热融化了。 他伸出手臂,抱着皇帝的脖子,在皇帝耳边,哀哀轻唤。 “怎么了?弄疼你了?”景骊听到他的声音,从刚才的仿若带着钩子一般,勾动着他的情绪,到如今带上了丝丝哭意,以为他刚才的动作太粗暴,让他难受了,低声问他。 卫衍摇了摇头,又喊了他一声,才说道:“陛下,快点,臣受不住。” 他的这个受不住,有许多意思,不过以他现在脑子的混乱程度,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要皇帝快点,让他早点舒服,还是希望皇帝温柔点,让他享受到更多的愉悦。 既然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么,皇帝自然要按着自己的心意来了。 等到完事的时候,卫衍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被揉碎了一般,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景骊见他这个样子,自然非常满意。 这种时候,乖乖顺顺,无比听话的卫衍,是他最满意的时候,当然其他的时候,他也不是不满意,但是人心不足嘛,总归是希望卫衍什么时候都是这般听话,才是最好。 景骊又帮卫衍清洗了一遍身体,才帮他穿好了衣裳,抱着他回到了寝宫。 龙榻上,早有宫女用暖炉暖过,正是适宜的时候,卫衍钻进了被窝,舒服得长叹了一口气。 皇帝哪里都好,就是在这种事上,难免有些没有节制了一些。 想到没有节制,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陛下,您不是说要养生吗?” 刚才,皇帝做了两次,而且事后还能抱着他走,显然体力还没有耗尽,与他的养生之说可不相符合。 “养生?”景骊的养生之说,有用的时候他记得,没用的时候早不知道被他丢哪里去了。 被卫衍这么一提,他终于想起了这事。 “是在养生啊,敦伦之道,本就是养生的一部分。”景骊眼都不眨一下,就接着说了下去。 谁敢说他不是在养生? 用房事来放松身体,舒缓神经,自然也是养生之道。 “……”这个理由如此无法辩驳,卫衍真的无话可说,只能不说。 “卫衍,为了让朕好好养生,以后你就住在宫里吧,到旬休的时候再回去。”景骊开始顺着杆子爬,狮子大开口了。 每旬休一日,一月休三日,这三日卫衍可以回他府里住,其他的时候,就老老实实在宫里陪他吧。 卫衍的脑子还有些糊涂,过了一会儿,才算明白皇帝话里的意思。 “陛下,臣不能这么久不回去。再说敏文年纪尚幼,臣时常不在府里,臣怕他会受了委屈。”这种要求,卫衍肯定不能答应。 呵呵,你家那个臭小子,他不让别人受委屈就算是好的了,怕他会受委屈,你这心恐怕是白操了。 景骊心里这么想着,当然,他的嘴里肯定不能这么说。 “你要是真的怕敏文受了委屈,你就该仔细想想,怎么安排你那府里的内务,你又不可能整日跟在他的身边,他冷了热了,渴了饿了,你能全部照料得到吗?” “臣自然不能。陛下的意思是?”卫衍有些想不明白。 “你仔细想想朕是怎么对你的,再想想你是怎么对敏文的,就知道该怎么做了。这些事,你自己想吧,朕直说了,你以后遇到事,还是不知道怎么办。”景骊不想直接说出这个答案。 他说的,卫衍会被人说得动摇,但是卫衍自己想出来的,他做起来就会又直接又迅速,保证可以让卫敏文这个臭小子知道厉害。 第二十二章 醉翁之意 皇帝是怎么对待他的? 卫衍看着皇帝在他身边躺下来, 很快循着暖意,凑过去手脚都挨着他,闭上眼睛, 慢慢思索这个问题。 他在皇帝身边这些年, 受过的最大委屈全是皇帝造成的, 旁人还真没让他受过什么委屈。跟红顶白、阳奉阴违、阴谋陷害、落井下石这些宫中惯常的阴私手段, 他都没机会见识到。 原因,自然不是宫里的人个个都是好心人, 而是皇帝一直与他同寝同食, 就算是生他气的时候, 就算是故意冷落他的时候,依然日日和他一起用膳, 夜夜搂着他就寝。 皇帝这么做, 他本人都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皇帝是在冷落他, 旁人恐怕更难发现他被皇帝冷落了。 皇帝的态度就摆在那里,人也就在那里,无论谁给他受了委屈,就算皇帝一时没有注意到, 旁人也要担心,他夜间躺在皇帝枕边的时候, 会不会和皇帝说起这些事, 自然没人敢对他使这些手段。 不管皇帝是有意, 还是无意, 事实上,皇帝就是用同寝同食,保证了他不会被人随意作践欺负。 但是,对敏文,同寝同食,他必然做不到了,否则皇帝恐怕真的要生气了。 显然,皇帝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卫衍的思绪,从生活中,慢慢转到了差事上。 皇帝对他差事上的态度,一直是放手让沈大统领教导他,磨砺他,不停给他实事做,他的身边虽然有皇帝的人,但是赵石等人只负责他的安全和生活琐事,不会来插手他的差事。 就算是皇帝,也从来没有插手过他的差事,除了赵石他们,他其他的下属,都是他自己挑的人,并非皇帝的指定。 既然都是他的人,做起事来,自然少了许多掣肘,可以按着他的想法来了,所以这些年,他在差事上,做起来始终挺顺手的。 毕竟,皇帝既愿意给他撑腰,又不会干涉他行事,对于为人臣子来说,是最好的状况了,这样的情况,他还不能好好做事,那就未免太无能了一点。 皇帝的意思,是说对敏文,他也该放手,让敏文去处理府里内务,他只需要在一旁看着,只在敏文觉得困难的时候,去搭手扶一把,如果敏文能应付得来,就让他放手去做吗? 卫衍想了想,觉得皇帝极有可能就是这个意思。 敏文要是能在永宁侯府当家作主,自然不怕有人给他委屈受,毕竟这些人的去留定夺,全在敏文的手里了。别人奉承他还来不及,哪里敢给他眼色看。 卫衍想到这里,觉得自己终于正确领悟到了皇帝的意思。 “陛下,臣明白了。”他抱着皇帝的胳膊,低声说道。 “真的明白了?”景骊问得很有些不确定。 卫衍自认为很明白,实际上做出来一些南辕北辙的事,又不是一次,就算现在卫衍言之凿凿,他也不敢轻易相信。 “臣真的明白了。”卫衍睁开眼睛,看着皇帝,说得非常确定,“陛下怎么历练培养臣的,臣就怎么历练培养敏文。” 听到这里,景骊终于放心了。 他凑过去,亲了亲卫衍的额头,说道:“行,那你府里的内务,朕就不管了。” “陛下放心吧,臣会安排好这一切的。” “好,朕就看着啦,可不要让朕失望。” 接下来,他就等着看下面的好戏了,景骊又在心里偷偷补了一句。 “陛下,就算臣要历练敏文,也不能每旬才休一日啊,不如让臣一日隔一日地回府吧。”卫衍深觉手心手背都是肉,皇帝他放不下,儿子也不能不管,他就决定一碗水端平,一人陪一日,谁也不亏待。 “卫衍,这些话,你好好过过脑子再出口。”景骊本来含笑的眉目,瞬间敛起了笑意。 看起来,他狮子大开口,卫衍的胃口同样不小。 卫衍这个笨蛋,为什么始终搞不清谁在先,谁在后,这个毛病他一定要纠正过来。 “陛下,那臣在宫里陪陛下两日,再回去一日?”卫衍见他沉下了脸,必是不肯了,只能退了一步。 “哼!”景骊只用这个字,表达他的态度。 “陛下,要不三日?”卫衍将脸贴了过来,又喊了他一声,“陛下!” 景骊本想继续拒绝,不过看卫衍又用上了撒娇这招,知道这差不多是他的底线了。 “隔三日回去一日也不是不行,不过在宫里的时候,你必须乖乖听朕的。”他又开始摆条件了。 “好,臣都听陛下的。”卫衍满口答应,“不过,过节的时候,臣要多回去几日。” “行。”这次,景骊答应得也很干脆,反正到时候他总能找到理由,把卫衍留在宫里。 他们两人心中,其实都有些小算盘,卫衍想着他白天本来就要出宫去做事的,有些事可以放在白天做,一旦有事就磨磨皇帝,皇帝必会心软的,景骊则想着有事没事就把卫衍留下来,反正卫衍还是会听他的话的,就这么彼此算计着,把这事给定了下来。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日,景骊去上朝,卫衍去近卫营,两人又开始了往常一般的日子。 众人都在各自忙碌的时候,刚回到京城的齐远恒,也很忙。 昨日,他带着卫衍府里大管家介绍来的工匠,商定了家里的房子该如何翻修,今日他就在随意居中与朋友们聚会了。 他的朋友,有些是和他一般的闲云野鹤,有些则是有功名在身还不曾入仕的士子。 他们这些人聚会,席间有美酒有好茶,佳肴与丝竹也是席中必备之物。 几个人在那里喝着小酒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皇帝那道专注政事遣散后宫的旨意。 这道旨意,朝臣们纷纷上书阐述过自己的看法,但是士林中对这事,却没多大的反响。 清流士子们对于今上,感观其实非常复杂。 今上并非昏君,而是一位挺有明君气象的雄主,南边的战事打打歇歇,进行了好几年,虽然费了不少钱粮,但是朝廷的版图一直在增加。 而且皇帝当年善纳谏言,建了民议司,士林对他多是赞誉有加的。 虽然这几年,他的收权手段血腥了一点,但是只要不是只专注于风花雪月的士子,其实心中都很明白,这种事于一位君王而言,是必然,而不是偶然。 亲政的皇帝与太后与旧臣,必然会有这么一场交锋,为了收拢权柄,事情做得更难看的皇帝都不在少数,今上相对而言,姿态已经挺好看了,至少他与太后之间,始终是母慈子孝,当得上天下表率。 只要在大处,皇帝的行为没什么大错,于小处,皇帝想要做点什么,很多人其实挺能理解的。 何况皇帝要专注政事,这事怎么挑,都没法挑出刺来,至于遣散后宫,只要皇帝的后宫是自愿离宫,而不是被皇帝扔出来的,旁人也不能多说什么。 因为这些原因,清流民议对这事,始终保持着一种观望的姿态,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那位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齐远恒轻轻啜了一口杯中酒,悠悠然地说道。 皇帝要专注政事,这话皇帝敢说,他可不敢信,肯定有别的原因。 “是啊,是啊,我等也是这么认为的,就是一时摸不透那位想做什么,主要是没听说过那位有什么红颜知己,值得他这么大费周章。”有人附和他。 皇帝为了先后遣散后宫这种事,虽然有人在传,不过在座的这些人,都不是笨人,自然知道这个可能性不大。 皇帝对谢家可是毫不留情,他对谢后能有多少情分,想想就知道了,他肯给谢后一个死后体面,最大的原因恐怕还是看在嫡皇子的面子上。 这些人,虽然不在朝堂中,但是对朝政都非常关心,这些东西他们与人分析来分析去,分析得非常透彻了。 不过比起他们这些聪明人,其实市井百姓更爱听皇帝旧情难忘,为了先后郁郁寡欢,如今才要遣散后宫这种话本故事。 齐远恒听着他们聊了些京里的近况,起身去更衣。 他更衣完毕,出了门,就看到袁宏敬站在了院子里,显然特意在等他。 齐远恒会意,笑着对他点了点头,两个人往远处走了走,站到了空旷处,确定周围没人,才说起了话。 “远恒,有件事,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袁宏敬有些艰难地开了口。 “宏敬,你我之间,相交多年,有什么事不能直说?”齐远恒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笑着说道。 “远恒,这件事其实和你没什么关系,而是和你的那位朋友,永宁侯有些关系。” “卫七,他怎么了?” “我听人说,那位要遣散后宫,是因为与他有了私情。” “这不可能,你哪里听来的?”齐远恒绝对没有想到,他会听到这种答案,“这怎么可能?” 卫衍和皇帝,怎么可能会有私情,这种事,不可能吧? 齐远恒蓦然想起了一件多年前的旧事,心中有些不确定起来。 “这事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但是,现在有人明显想让这个流言成为真的。”袁宏敬开着茶馆,可以听到很多消息,才会知道这事,“这事目前还没有传起来,是因为相信的人太少,但是如果有人在背后推动,这事大概很快就要闹得满城风雨了。” “你知道是谁在背后推动这事?”齐远恒听到这里,脸色变了。 诚如袁宏敬所言,这事的真假并不重要,背后正在用力的人,才是真正的大患。 至于卫衍为什么会陷入这种流言,理由齐远恒能找出许多个,每一个都和朝政有关。 第二十三章 八分不动 朝堂上斗来斗去, 朝臣们嘴里个个喊着为国为民,实际上,大部分人都是为了家族利益在奔波。 毕竟, 天下是皇帝的, 又不是天下人的, 对于大部分朝臣而言, 自家要先顾好,才能顾到其他, 真正愿意为国为民不辞辛劳的朝臣, 有, 但并没有那么多。 这些,只要皇帝不是个傻子, 都是明白的, 所以皇帝与朝臣之间,君臣相得传为佳话的当然有, 但是彼此之间你来我往,互相角力的也是常态。 君臣之间是这般,朝臣与朝臣之间,也有许多冲突与矛盾。 卫家在朝堂上沉沉浮浮这些年, 亲朋多,政敌也不少。 如今, 卫衍开了府, 复了职, 圣宠不衰, 卫家眼见着又要起来了,想要打压卫家的人肯定不在少数。 齐远恒想到这里,深觉有些麻烦。 流言这种东西,可恶就可恶在,就算你去澄清,不信的人固然不信,信的人还是要信。而且这种有关皇帝私情的八卦,是许多人无聊闲磕牙时的最爱,就算皇帝想要禁,恐怕也不是一件易事。 不过是片刻之间,齐远恒就想了这么多。 袁宏敬则望了望四周,心里罗列了一下语言,才回答他的问题:“这事,我琢磨着,源头恐怕还是那位要遣散后宫这事引起的。” “怎么,有人不愿出宫?”闻弦知雅意,齐远恒很快反应过来了。 “有人愿意,自然有人不愿意,这事,关系的不仅仅是后宫,而是未来的大位,有些人家使多少力都是不稀奇的。”袁宏敬说道。 齐远恒了然地点了点头。 要是后妃们真的如了皇帝的意,全部离开了后宫,对于日后的大位之争,许多人恐怕就要没法插手了,这种情况下,有了子嗣的那些后妃不愿离宫,是情有可原的。 但是皇帝的那道旨意,将皇帝摆在了大义的位置上,其他人要逆着他的意行事,这话怎么说都要气短了几分。 不过他们要是能证明,皇帝完全是出于私心,才要这么做,那么就要变成皇帝没理了,这么着互相你来我往,最后恐怕就要彼此各退一步了。 “但是为什么要选中卫七?”齐远恒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要传皇帝与谁有私情,才会这么做,他都不奇怪,但是传到卫衍头上,他还是无法相信。 “据说今年秋狩的时候,永宁侯在猎场中迷了路,那位心急之下,派人大搜了猎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永宁侯,就和永宁侯共骑回营了。”袁宏敬解释道。 “这种事,另有原因也不稀奇吧。”齐远恒依然不愿相信,忍不住要给这事找理由。 “这是自然,不过流言这种东西,真真假假才能糊弄人,全是真,或者全是假,就没有这个效果了。”袁宏敬开了这些年的随意居,这里面的道道,他自然略知一二。 “这事我回去和卫七商量一下,再说如何反应。”齐远恒心中不安,一下子没了喝酒的心思,当下就拱手告辞了。 这几日,他住在永宁侯府,大管家专门给他配了一辆马车,拨了车夫和小厮服侍他,供他往来使用。 等候在随意居大堂里的小厮,见他快步出来,一溜烟就跑出门去,让车夫把马车赶到门口来。 齐远恒出门的时候,马车就正正好停在了门口,小厮帮他开了车门,等着他上车了。 齐远恒点了点头,没心思与他多说什么,只吩咐道:“回府吧。” 齐远恒回到永宁侯府的时候,卫衍还没有回府。 他站在中堂,与大管家寒暄了几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对他说道:“派人去近卫营给你家侯爷捎个口信吧,要是他今日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早点回来,我有话和他说。” “是,齐公子。”大管家见他一脸郑重,也不去细问,到底出了什么事,赶紧派人去找他家侯爷了。 卫衍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些疑惑他到底有什么事。 他这个职位,忙的时候是真忙,特别是皇帝突发奇想,要出行,要移驾,要游玩,要去这里去那里的时候,都会给他们增加许多工作量,不过只要皇帝老老实实待在皇宫里,哪里都不去,近卫营的事其实没那么复杂,都是些做惯的事。 卫衍在近卫营快二十年了,升了职开始管事也有许多年,这些事自然难不倒他了,所以他这些日子公事上不算忙,真正在忙的是收拢人心,毕竟他离开近卫营多年,当年的手下各有升迁,身边补了不少新人,彼此间不够熟悉,许多事还需要磨合。 既然他在忙这种不急在一时的事,想早点走,其实不算难事。 他收到这个消息,就去向沈大统领说了一声,才带着人回了府。 回到府里,他先回了正院,换过了衣服,才去中堂见齐远恒,进了门,就看到齐远恒在东边的茶室中,摆开了茶具在泡茶,看到这一幕,他笑了起来,招呼道:“齐兄今日莫非有什么好事,兴致这么好?” 齐远恒没注意到他进来,听到他的声音,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站起来,抬了抬手,示意他在对面坐下。 卫衍不解其意,一头雾水地坐了下来。 齐远恒也坐了下来,取了个小茶杯,用茶水润了润,倒了去,才拿起茶壶,给卫衍倒了一杯茶。 “齐兄?”他一直不说话,让卫衍有些担心了。 “卫七,我听说了一个消息,你不要着急,这种事,我肯定是不信的。”这个话题,就算他们交情这么好,齐远恒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齐兄,请直言。”卫衍端起茶杯,先尝了尝味道,然后一口饮尽。 “市井有流言,说你与那位,有了私情。”齐远恒艰难地说完了这句话,马上就接口道,“这事,我肯定是不信的。必然是有人想要构陷于你,对付你们卫家。” 卫衍没有想到,齐远恒要说的竟然是这事。 他用手指摸着茶杯,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齐兄,如果我说这个流言,并非是流言,而是事实,你会不会与我绝交?” 不管事实如何,在世人的眼中,他与皇帝这样的关系,肯定是他蛊惑君王,谄媚幸进了。这个道理,卫衍当日就明白,那时候他不喜欢皇帝,自然不愿面对这种指责,如今他对皇帝有了感情,这些事就不算什么了,但是齐远恒与他总角相识,他并不希望因为这事,让他与齐远恒从此成为陌路。 “卫衍,你在胡说些什么?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齐远恒沉着嗓子,喝问了一句,把手中的杯子重重放在了茶桌上。 卫衍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是不是他威逼你,胁迫你?”齐远恒突然意识到,卫衍这话是真的,并不是在开玩笑,马上想到了这个上面。 “没有,我也是愿意的。”皇帝威逼他,胁迫他的时候,自然有,不过事过境迁,卫衍懒得和皇帝算这些旧账,也就没必要和齐远恒多说这些事了,免得齐兄气不过,为了他要去和皇帝对上。 皇帝对他,愿意耐心对待,有时也肯退让,但是对其他人,皇帝的耐心实在有限,他并不愿意齐兄为了他,与皇帝闹翻,多上许多麻烦。 “这么说,那位真的是为了你,而要遣散后宫?”齐远恒自认为他是见惯了大场面的,这事还是让他有些失态了,偏偏卫衍这个当事人,对这些事却这么镇定,让他的失态恍若是在大惊小怪。 他深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慢慢接受这个令他难以接受的事实。 “是。”皇帝要遣散后宫的真正理由,肯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卫衍很自觉地挡在了前面,认下了这事。 “这话我不信,你不会真信他的话吧,那位这么说,肯定是在胡说八道,你可不要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 齐远恒原先对皇帝的印象,不算好也不算差,毕竟皇帝于朝政上,没出什么大差错,而且一位在与太后争权争得正激烈的时候,愿意以江山为重,身临云城坐镇前线的皇帝,怎么着都不算昏君,如今这事一出来,他对皇帝的印象迅速跌落了。 卫衍这人,是个端正守礼的人,绝对不会生出这种念头,必然是皇帝使了手段计谋,才能得逞。皇帝既然哄骗了卫衍,就算以前不是昏君,现在也是昏君了。 他的立场就是这么偏颇,一心向着卫衍。 “齐兄,这些事都是真的,不是流言。”卫衍拿起茶壶,帮他倒了一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认真说道,想要让他接受这个事实。 齐远恒望着他,不说话。 以前,卫衍这副八风不动毁誉由人的架势,多数是在假装,如今,他才发现,卫衍并非在假装,而是对这事真的镇定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拿起茶杯,一口喝干了,没好气地问他。 他这么着急,卫衍却一点都不急,两厢一对比,显得他好像太经不起事了。 “什么怎么办?”卫衍随口问了一句,转念一想,又明白齐远恒在问什么了,“没必要多费事,这种事,我不介意的。” 第二十四章 不识大体 “你不介意, 我介意。”眼见着卫衍傻成这样,一点都不为自己打算,齐远恒对皇帝更加没有好感了。 “齐兄, 对不起。若齐兄今日要与我割席断交, 我也无话可说。”卫衍本想挽救一下他们之间的友情, 不过他又怕齐远恒与他相交, 会连累了齐远恒的声名,他的心里并不愿说这些话, 还是说出了口。 “割席断交你个头!”齐远恒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他一句, “这事, 不需要多说,我也知道, 必是他的错, 既然是他的错,自然该由他来担这个责。” 这事闹了出来, 皇帝是尊,卫衍是卑,什么都不做,最后矛头恐怕会集中到卫衍的身上。皇帝明明是罪魁祸首, 却因为身份尊贵,可以站在干岸上看风景, 卫衍却要落到河里湿了鞋, 这种事, 齐远恒肯定没法容忍, 想要做点什么了。 “齐兄!”卫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由得急了,“齐兄待我的心意,我全都知道,但是,真的不需要多做什么,我实不愿陛下的声名为此受损。再说,我心中,并不认为这是错,流言蜚语,根本伤不了我。难道齐兄觉得我做错了吗?” 卫衍当日不愿意,皇帝却不顾他的意愿,这么对待他,自然是错,但是如今,他们彼此有意,卫衍就不觉得这是错了。但是这事太过惊世骇俗,世人恐怕难以理解这一点,若把事情推到了皇帝的头上,皇帝面对天下臣民的指责,恐怕就要恼羞成怒,血流成河了,所以比起争论这事到底谁不好,他更想息事宁人。 “我当然不认为你错了,但是你这么为他着想,他是真心待你吗?你这么爱惜他的声名,他知道吗?他有为你着想,他肯爱惜你的声名吗?”齐远恒依然气不过。 这事,他们之间总要有人来担,不能推到皇帝的头上去,就要落在卫衍的头上了。偏偏,卫衍现在就是一副自愿担责的姿态,齐远恒心中的这口气,怎么都平不了。 “陛下他自然是真心待我的。”对于这个问题,卫衍回答得非常斩钉截铁。 齐远恒无语地望着他,只觉得浑身无力。 皇帝这人,天资聪慧,心思机敏,权术手腕皆不缺,这样的人,存心耍人玩的时候,简直比喝水还容易,卫衍竟然相信皇帝是真心待他的? 齐远恒觉得“傻”这个字,已经不能用来形容卫衍了。 “这事会闹出来,是有人在后面使力,说明其他人根本就不在乎皇帝的声名,你干嘛要这么在乎?”齐远恒不死心,又和卫衍说起了这事。 那些人这么行事,分明没把皇帝的声名放在心上,而是想要借此事,让皇帝低头退让,为什么卫衍就要在乎这点?只要卫衍不反对,齐远恒自然有办法造起舆论,将这事往皇帝头上一推,卫衍在这事里,也会成为一名受害者。 当然这么干,昏君的帽子,肯定要戴在皇帝的头上了。 不过齐远恒本来就觉得皇帝是个昏君了,对于这样的后果,他的心中没有一丝过意不去的想法。 “齐兄,其他人是其他人,我是我。”卫衍原以为这事是自然而然流传开来的,毕竟当日猎场中看到的人太多,根本就不可能让所有的人都闭嘴不谈,流传开来是迟早的事,但是此时听齐远恒的意思,竟然是有人在背后捣鬼,“齐兄可知道,到底是谁在后面使力?” “谁不愿意出宫,就是谁在背后使力呗!”齐远恒说到这里,更加有气了。 皇帝既然要遣散后宫,就该做得更加利落一点,现在事情做到一半,却被人在背后插了一刀,眼见着就要半途而废了,简直是太无能。 “这不可能吧?”卫衍有些不敢相信。 后妃们真的不愿意出宫,好好恳求皇帝,皇帝肯定不会勉强她们的,有必要做这种事吗?这事闹了出来,就算他挡在了前头,但是被人指责来指责去,必然要捎带到皇帝,损害皇帝的声名,后妃们这么做,也太不顾大局了吧。 “你愿意受委屈,旁人可不愿受这委屈。明明是皇帝的错,皇帝却想让她们认命,她们为什么要认这个命?反正就算和皇帝闹翻了,只要皇帝还要点脸,就不能把她们怎么样,再说对她们来说,根本不会有比被赶出宫更糟糕的事了,她们为什么不搏一搏?”齐远恒冷哼数声,说道。 “陛下他……”卫衍想解释一句,这事并不是皇帝的错,皇帝也是替她们着想,才想着要谴她们回家,但是这事,就算对齐远恒,他也不能说,所以他又把这话咽了下去,叹了口气,“陛下的脾气……既然她们不愿意出宫,就该好好和陛下说,陛下会同意的,这么和陛下硬来,就算留下来了,以后也不会有她们的好日子过。” 卫衍想要皇帝怎么样,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恳求皇帝,就算他这么顺着皇帝来,皇帝还时不时想干嘛就干嘛,不肯顺着皇帝来的,怎么可能有好下场? “卫七,你到底站哪边的?”齐远恒越听越不对劲了,“你说,陛下是真心待你,为了你要遣散后宫,但是对于她们要留下来,听你这口气,你也不反对?” 卫衍一下子被他问住了,他认真想了想这里面的关系,瞬间就有些糊涂了。 这事本来是皇帝身体不好,无法临幸后宫,不想让后妃们深宫寂寞红颜枯萎,才想着要放她们出去,有后妃实在不愿意出去,他肯定不会反对,皇帝大概也不会反对。 本来放她们出去,就是为了她们好,她们既然觉得不好,肯定不能勉强。 不过,他好像该支持把所有的后妃都谴出宫去,才比较符合他目前这个能让皇帝遣散后宫的身份? 卫衍想了半晌,弄明白了这里面的关系,顿时有些汗颜了。 “齐兄,这事没必要这么闹,我先进宫去一趟,你什么都不要做,等我回来再说。”卫衍站了起来,和齐远恒说了一声,急急忙忙回正院换衣服去了。 这事不能拖延,必须先把事情压下去再说,既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皇帝好,更是为了后妃们及其家族好。 卫衍换衣服入宫的时候,昭仁殿中,景骊正在看暗卫的密报。 他看了半页,冷哼了一声,手掌拍在了案上,震得案上的茶盏盖子砰砰作响。 “陛下,您的手?”高庸上前去,关切地询问了一声,才将茶盏撤了下去,又将案上的水渍擦了去。 “没事!哼,都是些不知死活的混账东西!”景骊将密报扔在了案上,倚在靠背上,沉吟了起来。 他虽然想要遣散后宫,与卫衍两个人好好过日子,但是自认行事不算刻薄,爵位财物,该给的补偿他全都给了,这些人不肯乖乖谢恩归去,还敢这么搞事,竟然想把卫衍给扯进来,自然个个混账至极。 至于他不肯怜惜她们的舔犊之情,不愿顾虑她们的种种为难之处,暗地里耍着手腕强逼着她们离宫,也是相当混账,这种事,他肯定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罪己这种姿态,需要达成某些目的的时候,他才会装腔作势地用一用,平时,他肯定不会有这么高的觉悟。 “来人,传旨京都府尹,凡有指斥乘舆者,乃大不敬,斩。” 大不敬是十恶不赦重罪里的一条,许多事都可以被套入这个罪名,根据罪行的不同,或处以流刑,或绞刑或斩刑,而指斥乘舆者,乘舆就是皇帝的车驾,代指皇帝,也就是指桑骂槐指责皇帝的那些人,按律要被斩首。 “是。”传旨的内侍,领了这道旨意,很快就出去颁旨了。 “高庸!”他下了这道旨意,心中的恶气依然消不去,开始发作其他人了。 “老奴在!”高庸见他这副模样,一句话都不敢劝,只是俯身听命。 “传旨东西十二宫,朕给她们一夜时间,收拾东西,明日午时之前还不曾离宫的,全部打入冷宫。” 哼,不想离宫是吧,可以,他成全她们,以后永远都别想离宫了。 “是。” 高庸领命出去了,殿内其他伺候的人,更是连喘气声都小心翼翼地放轻了。 自打永宁侯回京后,皇帝的脾气好了许多,不再时时阴沉着脸,让人看着就觉得心里发毛了,没想到这次发作起来,比往日更加暴虐了。 这些内侍,开始盼着天色快点暗下来了。 等永宁侯下了衙,回到了宫里,皇帝的心情大概就能好起来了。 慈宁宫里,太后听女官王尚仪禀报了这些消息,忍不住将手里的茶盏拍在了几上。 “娘娘,您不要和这些人生气!”王尚仪赶紧捧起太后的手,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没什么损伤,才松了一口气。 “哼……上不了台面!”太后早就预料到有人不愿离宫,劝过皇帝无须把这事做得太过,想留下的那些人就留下好了,结果皇帝不肯听,现在好了,竟然把这事给扯了进来。 她生皇帝气的时候,就要责怪皇帝行事荒唐,恣意妄为,但是此时眼见着皇帝的荒唐事要被人揭开来了,她又开始迁怒那些人了。 “哀家知道她们心里觉得委屈,才要这么做,但是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谁能不受委屈?哀家贵为太后,尚且要受委屈,更遑论其他人!谢氏难道没委屈?卫家和永宁侯难道没委屈?就算是皇帝,贵为九五之尊,该他受委屈的时候,也得受委屈!就因为这点委屈,就要将皇帝的声名往地上踩,这般不识大体,还敢肖想不该肖想的东西,个个都是不知死活了。”太后冷冷说道。 “娘娘这话说得极是!”这点,王尚仪相当认同。 在这宫里,该受委屈的时候,就得受委屈。 当年皇后心里委屈,但是她不管怎么折腾,始终顾着皇家颜面,就算想要永宁侯死,也绝对不会拿这件事出来说事。这事闹出来了,永宁侯的声名算什么,真正难堪的是皇帝,是皇家。 卫家三世公卿,开国功臣,这事一旦闹出来,就是家宅蒙羞颜面扫地,心里自然也有许多委屈,但是这么多年来,他们敢说过一个不字吗?不管他们愿意还是不愿意,还不是得想方设法,把这事给圆了。 就算是永宁侯本人,何尝没有委屈,但是他说过什么吗? 这才是识大体的做法。 现在有人这般不管不顾地闹,真的太不识大体了。 第二十五章 疑心顿起 “皇帝也是个混账东西!他要是早听哀家一句劝, 今日就不会闹成这样!”太后怪完了别人,郁气难消,又开始怪皇帝了。 俗话说得好, 凡事不可做绝。皇帝既然在这事里不肯给人留一点余地, 硬要把人逼到无路可走, 最后这些人必然就要破罐子破摔闹事了。 这种指责皇帝的话, 也就太后可以说,王尚仪可不敢接口, 她陪笑着说道:“娘娘, 您别生陛下的气, 陛下年纪尚轻,偶尔有些思虑不周, 也是难免的事。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姜还是老得辣,有些事, 还须娘娘多看顾一点。而且经过这一遭,奴婢估摸着,陛下以后肯定知道该怎么做了。” “哀家帮他看顾着琪儿,就够操劳的了, 他既然有本事惹麻烦,就该自己去收拾。”太后还在气头上, 一时懒得理会这事。 “娘娘……您不要说气话, 任由她们这么闹, 这事只会越闹越大, 到时候,所有的人都要颜面无光了。” “皇帝他不怕丢脸,哀家一大把年纪了,难道还怕丢脸?” “娘娘……” 主仆两人正说着话,有一大宫女匆匆进了殿。 “娘娘万安!”她俯身行了一礼,“娘娘,刚才高庸高总管去后宫传了陛下的旨意,陛下勒令所有的后妃,必须在明日午时之前离宫,逾期滞留者,全部打入冷宫。” 她这话刚说完,殿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太后一瞬间只觉得额头开始抽痛。 皇帝这道旨意,就是表明了他一步都不会退,随便她们闹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皇帝还有其他旨意吗?” “陛下谴人出宫去传旨了,旨意还不曾宣读,不知是何内容。” 后宫里的那道旨意,高庸宣读完之后,早就在后宫传开来了,大宫女才会知道,而皇帝给外臣的旨意,明旨的话,要等宣读完毕,消息才会传回宫里,若是密旨,一时间就没法知道内容了。 不过以太后对皇帝的了解,深知这道旨意肯定不会是什么息事宁人的旨意,八成还会火上浇油。 “去,请皇帝过来一趟。”太后再懒得管皇帝,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要管了。否则按皇帝这么个强硬的做法,最后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 “是。”大宫女又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卫衍急匆匆进了宫门的时候,皇帝的两道旨意都已经发出去了。 昭仁殿外伺候的内侍,远远瞧见他走过来,就一层层往里递消息了。 “陛下,永宁侯请见。”高庸不在,皇帝身边伺候的人,就以福吉为首,他得了消息,上前几步,悄声禀报。 “宣。”皇帝看着折子,面无表情地吩咐道。 “宣永宁侯觐见!”宣礼的内侍得了示意,向外喊了起来。 他话音刚落,卫衍一步不多,一步不少,正好走到了殿门口,就有内侍打起了暖帘,请他入内了。 这些伺候的内侍,内外配合得这么默契,不是第一次,卫衍就算一开始觉得这是巧合,后来次数多了,他也慢慢反应过来,他们这是在用这种方式向他献殷勤。 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迈步往里面走去。 路过守门的内侍时,那人凑上来,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陛下刚才发过火。” 卫衍微微点头,示意他知道了,继续目不斜视地向里面走去。他一进门,就有人跟上来,帮他解了身上的大氅,又送上温热的丝帕,帮他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尘埃,就这么三下五除二,很快就帮他整理好了仪表。 卫衍又经过了一道有内侍守着的门,终于来到了皇帝处理政事的地方。 “陛下万安!”他恭敬地行了个礼,并没有因为太过熟悉,而对皇帝疏于礼仪。 “起来吧,到朕这里来。”景骊说完,又对其他人挥了挥手,“都去外面候着吧。” “是。” 其他内侍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唯有福吉,又上前往永宁侯手里递了一个手炉,帮他倒了盏暖茶,才退了出去。 “陛下,臣听说……”卫衍坐到皇帝身边,话刚起头,就被皇帝打断了。 “别说话,让朕抱抱。”景骊张开手臂,将卫衍搂进了怀里,左手搂住了他的腰,右手则按住了他的后脑勺,将他的头贴在了自己的耳侧。 “陛下……”卫衍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不过这样的拥抱,让他觉得很舒服,所以他没有拒绝,就这么任由皇帝抱着他。 “放心,朕都知道了,这些事朕会处理好的,你不用担心。”景骊抱了他一会儿,确认了他就在自己的怀里,完完整整,乖乖顺顺,终于安心下来了,才有心思说话。 “陛下打算怎么处理这事?”卫衍听他这么说,心中就感到一阵不妙。 他宁愿皇帝装作不知情,什么都不去做,也不希望皇帝去处理这事。 “替朕念会儿折子吧。”景骊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他的处理方法,卫衍肯定不喜欢,他很快打开了一本奏折,放在了卫衍的面前。 “陛下!”卫衍无奈地喊他。 皇帝不想回答问题的时候,就要王顾左右而言他,这点,他早就发现了。有些事,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皇帝糊弄过去就过去了,他懒得再去计较,但是这事,他不想让皇帝这么打岔过去。 “算了,你不乐意帮朕就算了,朕自己来看。朕要处理政事,你不要和朕说话,让朕分心。”景骊将折子拿了回去,装模作样地认真看了起来。 “陛下!”卫衍更加无奈了。 景骊不想开口,继续看奏折,只当没听见。 “陛下,快要过年了,有些事,臣恳请您宽恕则个。”卫衍劝道。 “如今才十一月末,还有一个多月才能过年,你这快字,也未免太快了一点吧。”景骊装作没听到他后面那句话,反而挑起了他话里的错。 “陛下,臣知道,这些事惹您不快,但是她们想留下来,也是情有可原。您当日和臣说的时候,说是为了她们好,如今,她们不乐意离宫,陛下就不要强求了。”卫衍不理他,自顾自说了下去。 要是顺着皇帝的话头,和皇帝扯下去,这话题不知道要被皇帝扯到哪里去了。 “朕自然是为了她们好,但是她们领情吗?不但不领情,还要闹事,朕不好好教训她们一顿,岂不是都要翻天了?”景骊愤然说道,仿佛事情真的像他说得那般。 这事里,他一直在动手脚,但是这些事,卫衍不知道,他就只当自己没做过了,还很有脸在卫衍面前道委屈。 “陛下,臣知道,是她们不知感恩,有负圣恩。但是,强扭的瓜不甜,她们既然不愿意,就留在宫里吧。只要她们遂了愿,肯定不会再闹事了。”卫衍继续在他耳边唠唠叨叨,劝说道。 “卫衍,她们这么辜负朕的好意,你竟然还要为她们说话,你到底是哪边的?”景骊依然不乐意,而且和齐远恒问了相同的问题。 宫里没有不相干的人,他心里舒坦,卫衍的心里难道就不舒坦?他累死累活,花了这么多心思,这么做是为了谁?卫衍竟然还有脸说其他人不知感恩,明明他自己,才是这世上最不知感恩的家伙,胳膊肘老是要往外拐。 “陛下,臣自然不是在为她们说话,臣也不是站在她们那边,而是站在道理这边。这事大家各退一步,才能太太平平,真的没有必要这么闹下去。”卫衍说得嘴巴都快干了,皇帝还是不为所动。 她们要闹事,皇帝要闹事,接下去朝臣也要闹事,齐兄那边恐怕也要闹事,卫衍可以想象,下面还有多少事。一旦这事越闹越大,皇帝固然有办法让所有的人都闭嘴,但是,他真的不希望皇帝用这种强硬的手段来处理这事。 “朕又没错,为什么要退?”景骊就是不肯。 “陛下,这当然不是您的错,您这是大人不计小人过,不和她们计较。”皇帝有没有错,卫衍不清楚,但是这事闹成这样,肯定不是一方的错,不过还是那句话,有时候和皇帝顺着来比较好,不用和他争论对错。 “卫衍,要是有人留了下来,你以后不会在朕耳边唠叨,劝谏朕去临幸这个,临幸那个吧?”卫衍以前从来不曾在意过他的后宫,景骊一方面觉得很省力,一方面又各种意难平。 如今,他和卫衍两情相悦了,他就特别担心柔情蜜意之时,会被卫衍莫名其妙泼冷水,所以在遣散后宫这事上,他比卫衍更在意。 毕竟卫衍这人,惯会扫他的兴,在他兴头上泼冷水这种事,卫衍干过不止一次两次了,次次都很成功,简直可以说是驾轻就熟,哪天卫衍干出更过分的事来,景骊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反而会有一种果真如此的感觉。 他有着这样的担心,才不乐意留下任何人。 “陛下,臣怎么会做这种事?”卫衍这话说得,有一点点心虚,他当年其实求过高总管帮忙,想借皇帝的后宫摆脱皇帝的纠缠,后来高总管告诫过他,拒绝了他,他又不敢自个儿去捋皇帝的虎须,才歇了这个念头,什么话都没敢多说。 而且他多年来一直自认为他是皇帝的臣子,哪有做臣子的去干涉皇帝后宫之事的道理。 如今,他与皇帝的关系更加亲密了,这事就变得公私相左了,所以他始终以逃避的心态在面对这个问题,不问到他头上,他就会装聋作哑。 要不是这次他怕皇帝胡来,闹出更大的事来,这些话他也不会多说的。 “卫衍,你做这种事的时候,还少吗?”景骊盯着他的眼睛看,表情中满满都是不敢相信。 “陛下,臣真的没有。这事完了,臣保证以后对此事不置一词。”卫衍信誓旦旦地向皇帝保证。 “真的?”景骊挑起了眉头,有些半信半疑。 “真的。”卫衍使劲点头。 “那朕就信你这一次。”景骊的语气终于松动了。 “陛下,臣琢磨着,您的身体也好转了吧。”卫衍喝了口茶,心里一放松,莫名其妙说了这句话。 所谓的疑心生暗鬼。景骊没有疑心,心中都是满满的暗鬼了,此时听到卫衍这么说,他的疑心顿起,马上就怀疑卫衍是在意有所指。 难道卫衍已经发现他一开始纯粹是在胡说八道了,这么说是在提醒他,这事的前因后果卫衍都知道了,让他适可而止,遵守承诺,不要再偷偷摸摸做些其他的事? 景骊偷偷瞧了瞧卫衍的脸色,仔细思量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陛下,难道臣感觉错了?”卫衍见他不回答,又问了一遍。 他这话倒没有其他的意思,而是他的确感觉到皇帝的身体有了好转。 只不过,前些时日他事情太多,忘记了和皇帝说,现在他突然想起了这事,才这时候拿出来说的。 第二十六章 当家作主 景骊原先说他身体不好, 不过是在糊弄卫衍,只是想让卫衍支持他遣散后宫的一个借口。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后宫中愿意离去的后妃, 大多走了, 剩下的, 就是宁愿闹事, 也不愿出宫的了。 按道理来讲,他已经利用这个借口, 达到了一大半目的, 现在身体慢慢好起来, 也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但是他有些事做多了,偶尔也要心虚一下, 有点怕被卫衍抓个正着。 虽说他就算偶尔失手, 被卫衍当场揭穿了,卫衍其实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但是被人在耳边不停唠叨,也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 “好了又怎么样,不好又怎么样?”景骊思量片刻,决定不忙着回答这个问题, 先探探卫衍的口风再说。 “好了,陛下也该继续保养身体, 不能逞强, 更不能胡闹。”卫衍一脸认真地说道。 他这话, 针对的是前几日皇帝的生龙活虎, 以及昨夜的胡闹。 “合着你觉得,朕不好也得保养,好了也得保养?”景骊估摸着,卫衍应该没发现这事有诈,心里又笃定起来了。 “这是自然,臣这么说,也是为了陛下好。” “你少唠叨朕两句,就是真的对朕好了。”景骊轻轻哼了一声,深觉卫衍的这个好法,他实在消受不起。 “臣什么时候唠叨陛下了?”对于皇帝的这种指责,卫衍坚决不认。 一向是皇帝在唠叨他,一会儿这个不对了,一会儿那个不对了,什么时候轮得到他来唠叨皇帝了? “刚刚唠叨完朕,你就不认了?”景骊简直不敢相信,卫衍也能这么睁眼说瞎话了。 “臣刚才是在劝谏陛下,这和唠叨是两回事。”劝谏是劝谏,唠叨是唠叨,怎么可以混为一谈? …… 他们两个人说了些车轱辘话,这话题就被景骊顺利扯到天边去了。 “陛下!”正在这时候,福吉推开门,在门口唤了一声。 “何事?”景骊抬起头,问他。 “太后娘娘请陛下去慈宁宫一趟。”福吉躬身禀报道。 “陛下快去吧,不要让太后娘娘久等,臣也要回府一趟,臣府里还有许多事,今夜大概没法入宫了。”卫衍不等皇帝说话,就催促了起来。 “外面天冷,你坐马车回去,不要骑马。”景骊看了看他,没有反对。 宫里到处乱糟糟的,卫衍不在,也是好事。 “是,臣知道了。” 宫女内侍们很快取来了外出的大衣裳,服侍着皇帝穿好了。卫衍也穿上了大氅,陪着皇帝一起往外走去。两人在昭仁殿外分开了,一个坐着辇车,走了宫内夹道,往慈宁宫而去,另一个则出了宫门,回府去了。 慈宁宫离皇帝的寝宫不算太远,大概一盏茶工夫多一点点,皇帝的御驾就进了慈宁宫。 “母后万安!”景骊见到了太后,微微弯了弯腰,行了一礼。 见太后阴沉着脸,始终默不作声,显然是在生他的气,他也不在意,直起身来,安然地在一旁的交椅上落座。 他端起宫女送上来的茶盏,掀起盖子把玩了一会儿,笑着说道:“母后这里的炭火,是不是太少了一点,难道宫里有人怠慢母后吗?” “哼,哀家心中烦闷不已,特地令人撤下去的,陛下要是怕冷,就让人再安置一个火盆好了。” “母后,朕倒不是怕冷,朕不过是怕母后会着了凉,王尚仪,再添置一个火盆吧。”景骊喝了一口茶,吩咐道。 “是,陛下。”王尚仪转头瞧了瞧太后,见太后不说话,很快就领命出去了。 火盆要添的,不过不用急在一时,因为皇帝话里的意思,其实是让她出去,他有话要和太后单独说。 “陛下!”人都出去了,殿内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太后看着他,心中又是骄傲又是无奈。 皇帝是她一生的心血所在,她在他的身上花费了无数的时间和精力,期待他成长为一名真正的帝王,但是她没有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偏离她的设想。 如今,他大权在握,真正君临天下了,心中却有了软肋,那是一名真正的帝王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存在的弱点。 更令她无话可说的是,这些道理皇帝他其实都很明白,但是他就是不愿改。 “陛下,哀家当日苦心劝你,你当耳边风,如今这个结果,你可还满意?”太后这么说的时候,语气中满满都是嘲弄。 皇帝费了这么多心思,想要顺心如意,但是结果就是这么不如人意。原先置身事外的永宁侯,因为皇帝的这番折腾,马上就要陷入这个旋涡了。 不知道,皇帝现在是否后悔,当日她的一句劝都不肯听? “母后,现在这个结果,当然不算尽如人意,不过也不算太糟糕,至少有些事,母后心中有底了吧?”景骊自然不会承认,他有些失算了。 他没想到有人狗急跳墙之下,把卫衍给扯了进来。但是他冷静下来,好好想了想,就发现这事也不全然是坏事,至少做了这种事的人,在太后的心中,已经是上不得台面了,就算留在了宫里,太后也不可能再多看她们一眼,肯定不会出现日后逼他立继后这种场面了。 这世上,有些事,不做是错,做了就是错上加错。 这个道理,许多人都懂,还要去做,就是世事不如意之处了。 “那么陛下打算怎么办,她们不肯走,陛下真的要将她们打入冷宫?” “母后,朕不过是这么一说,吓唬吓唬她们,出口心中的恶气,怎么可能真的这么做?”景骊在气头上的时候,真的打算这么做的,不过刚才卫衍磨了他一阵,他心平气和了一点,已经改了主意。 “这样最好,没必要闹成这样。”见他这次终于通情达理了一些,太后也是松了一口气。 皇家母子的谈话渐渐和缓的时候,京都府府尹接到了皇帝的那道圣旨,他的心中只想问问先帝,下这种旨意的皇帝,就没人来管管他吗? 大不敬这个罪名,历朝历代都有,有些比较确凿的事例,比如破坏皇帝的车驾物品之类的,大多是流刑,但是有些可大可小的事,倒是或绞或斩。 律法这么定,当然是出于皇帝自身需要的考虑,比如皇帝看谁不顺眼了,就可以拿出这条罪名来收拾人,但是除非皇帝是昏君或者暴君,否则肯定不能无差别的拿这条罪名来杀人。 这任府尹姓周,他捧着圣旨,在中庭里站了一会儿,才将圣旨拿进去供上了,召集了属官来议事。 京都府府尹是京畿地区的最高长官,官职为正三品,掌着天子脚下的府事。 他这样的品秩,若是在地方上为官,肯定颇为逍遥自在,但是在权贵满地走,豪门到处有,时不时就会碰到皇亲国戚的京城,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有句官场俗语是这么说的:“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这话说的倒不是周府尹,而是周府尹的下属,京城所在地区的知县,这位知县的衙门和京都府同在京城,直接被顶头上司盯着,做事非常难,才会有自己“恶贯满盈”的感叹。 如今,周府尹也忍不住有了上述的感慨。他觉得自己必然是前生不修,或者祖上做过什么坏事,才会成为这任府尹,接到这种圣旨。 “大人,属下琢磨着,这事该以预防为主,不如先派人把京城中容易出事的各个场所的掌柜们请来,把这条律令好好和他们宣讲一遍,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办。”有下属给周府尹出主意了。 “大人,此话有理,不教而诛谓之虐,这条律令有许多百姓不知道,是该好好和他们说道说道。”有人附和。 “就这么办吧。”周府尹当然不可能把所有议论皇帝的人全部抓起来斩了。 他要敢做这种事,他日在青史上,一个酷吏的名号就跑不掉了。但是什么都不做,皇帝恐怕要收拾他,所以他决定先去吓唬一下人,免得有些人胆子太大,什么话都敢说。 这些事,卫衍还不知道。 他回到了府里,和齐远恒好说歹说了半天,齐远恒才答应他,先看看再说。 “如果没什么事,我当然懒得做什么,要是有事,我肯定不能袖手旁观。放心,我知道你想息事宁人,保证不会火上浇油。”齐远恒向他保证道。 齐远恒的信用,明显比皇帝高多了,卫衍当下了点了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齐远恒这边的事好了,他又进了内院,去看了看敏文。 “父亲!”见他进来,卫敏文站了起来,将他让到了上座,又让人送上了茶水。 “敏文,你也坐下吧,为父有话要和你说。”卫衍让儿子在他下首坐了,和他说起了话。 “请父亲吩咐。” “这段时日,为父公事比较繁忙,对府里的事有些力不从心,所以想把府中的管家理事之权交给你,你觉得如何?” “父亲,孩儿尚年幼,恐怕担当不起这样的重任。”虽然父亲的眼里全是殷殷期盼,但是卫敏文又不傻,管家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为什么要沾手? 身为一名纨绔,自然是只管吃喝玩乐,万事别人操心才是正宗的纨绔。一个会管家理事的纨绔,还有脸称自己是纨绔吗? 他很认真地这么想着。 “有大管家帮着你,你吩咐下去的事,自有人去做,有什么做不来的,好了,这事就这么说定了。”卫衍既然做了决定,如皇帝预料得那般,他行动起来非常迅速。 不一会儿的工夫,卫敏文就接收到了账册钥匙对牌等等东西,还有奉命来辅助他的大管家一人。 “父亲是在开玩笑吧?”等他离去了,卫敏文和大管家面面相觑了片刻,才问道。 “侯爷恐怕是认真的。”大管家郑重回答他,面露同情之色。 “我不信。”卫敏文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第二十七章 天道不公 他才十岁, 还是一个孩子,才这么点大,就让他来管家理事, 这种推卸责任为难小孩的事, 也就他的父亲才做得出来吧? 这个时候, 卫敏文就承认自己只是个孩子, 不再以大人自居了。 “世子,理事的地方, 您打算放在哪里?”大管家直接忽略了他这副不肯接受现实的模样, 开始商量起了具体的事。 卫衍开府才短短一段时间, 府中的事基本上都是大管家在负责,重大的事才上报他定夺。 不过, 才这么点时间, 满打满算,也就没几件大事, 所以卫衍觉得管家理事很简单,也是情有可原。 但是卫敏文却不这么认为,若学他父亲那般,做个甩手掌柜, 管家当然很简单,但是他这人是忍不住要去操劳的心, 真的接了这个活, 他大概做不到像他父亲这般潇洒自如。 为今之计, 不如装作没有这件事, 他就不信,他不肯接手,他的父亲这甩手掌柜还能做得下去。 “什么放哪里?哪里都不放,这些事去找父亲,不要来找我。”卫敏文当下就推起了锅。 “世子,您还是早早定了地方,理起事来吧,眼看着快到腊八节了,有许多事要做,还有年节的事,年后的事,有一大堆事等着您来定夺哪!”大管家无视世子不悦的表情,一桩桩一件件念叨了起来。 “开府的时候,侯爷不曾宴客,等侯爷稍微闲了一点,必会提起这事。宴客的先头准备咱们也该做好了,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没个章程。”大管家又想起了一事,继续碎碎念。 “我说了,这些事,去找父亲,不要找我!”卫敏文不听,就是不听。 “世子啊,齐公子这次入京,仿佛有事要做。齐公子是侯爷的挚友,侯爷忙着公事,一时间不能分心,咱们这些闲人,就要帮侯爷把这些琐事都理好了。”大管家又想起了一事。 “我也很忙的,我还要念书,等过了年,祖父叫我去家学念书呢。”卫敏文绞尽脑汁,终于想起了这事,赶紧拿出来推脱了。 “世子哪,念书的事不着急,府里的事才是迫在眉睫,您不理事,侯爷也不理事,光凭我,有些事真的没法定夺。”大管家再劝。 “你出去吧,我要温习功课了。”卫敏文向外唤了一声,让小厮把他的书拿过来。 “世子哪,要不就把理事的地方放在第四进东路吧,那里离侯爷的正院也近,有大事的时候,还能去请示一下侯爷。”大管家建议道。 大管家跟着卫衍几十年,哪里不知道他的脾气。他家侯爷,年少时是真正的纨绔做派,稍大些也就在外头的正事上,他会打起了全部精神来应对,一旦回到了府里,他又是什么都不操心了,眼里无事万事无忧的本领,比起世子来,不知道高了多少倍,世子就算要和他比耐心,也是熬不过他的。 世子想逃避,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不如早早就把这些东西都定夺下来,好好理事,只要府里的事,都有了成例,以后许多事就好办了。 大管家思虑得很周全,但是他家世子就是不肯轻易认命。 “我不管!” “既然世子不反对,这事就定下来了,我去吩咐人,把那里整理一下。”大管家只当他是同意了,行了一礼,就退出去办事去了。 卫敏文抓过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努力想把这件事忘掉。 当然,他可以忘掉这事,其他人可不会忘掉他。 府里的管事,得了侯爷派人过来吩咐,知道了如今府里是世子在理事,个个削尖了脑袋,要往世子的跟前凑,想在世子的面前混一个脸熟。 卫衍一开始的想法没错,敏文只要掌了管家之权,做起了主,就只有奉承的人,没人敢怠慢他了。 对于这个境况,他乐见其成,还觉得自己这事做得颇为漂亮。 却不知道,他的儿子被这些人奉承得更加怨念丛生了,将他埋怨了又埋怨。 这事里,皇帝只隐隐露出一个影子,卫衍自觉这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好主意,压根就没提起过皇帝,卫敏文根本不知道这又是皇帝做的好事。 到了晚膳时,卫敏文陪父亲用膳时,再一次强调,他年纪太小不足以管家。 “年纪小怕什么,古有甘罗十二为相,我家敏文十岁管家难道就不行了?”卫衍这话说得很是头头是道。 卫敏文差点被他这话给噎住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这是行不行的问题吗?难道不是应该不应该这么使唤年幼的他吗? 卫敏文在心里,又将自己往小里说了几岁,直接和幼小联系了起来。 可惜,就算他再年幼,他的父亲始终不为所动,坚持他那个荒谬的决定。 用过了膳,回去的路上,卫敏文只觉得北风吹得他的心里有些发凉。 想到从此以后将要有一堆琐事缠身,他就有些挪不动步子了。 “世子,要不咱们明天去那边府里,躲几日?”他身边的一个小厮,也就刚刚留头的年纪,还有些孩子心性,见他这么不乐意,帮他出起了主意。 卫敏文听了这话,有些心动起来。 跑去忠勇侯府,在祖父祖母那边哭诉几句,祖父祖母再将父亲拎过去训一顿,父亲就要收回成命了吧。 拒绝担负管家重任的他,忍不住畅想了一下这个美好的场面。 “咳……”他身边跟着的另一个小厮,轻轻咳嗽了一声,瞪了那个出主意的小厮一眼,说道:“世子,管家有管家的麻烦,也有好处。只要世子掌了管家之权,以后想做什么都方便多了。” 这位年纪稍大一点,大概十五六岁吧,稍微老成了一点,想得也比较深了一点。 其他的府里,这管家之权,都要争来抢去的。也就永宁侯府里,只有侯爷和世子一大一小两名主人,才导致了不用争抢,这差事就直接落到了世子的头上。 家中琐事,处理起来的确千头万绪,零碎麻烦,但是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世子现在做什么事,都要请示侯爷,虽说侯爷万事都应,但是万一有事不应呢? 一旦世子管了家,许多事都可以自己做主了。 而且,世子管了家,他身边的人自然水涨船高,就算年轻都还小,没法担当大任,但是想要他们这些身边人说句好话的外人,可不在少数。 不过瞬间,这位小厮的脑中就转了这么多念头,只能说被卫老侯爷和柳氏挑出来服侍卫衍和卫敏文的,都不是笨人。 “话是这么说,但是……”卫敏文忧愁得几乎要掉头发了。 道理他都懂,但是他就是不想管家啊。 凭什么他的父亲就可以什么都不用管,潇潇洒洒几十年,而他却要在这么年幼的时候,担当起这个重任? 简直是天道不公,不公至此啊! 永宁侯府中,卫敏文正在谴责老天爷,后宫之中,对老天爷的儿子,也是有颇多的怨恨。 “周姐姐!”华德妃对着周贵妃福了福,行了一礼。 “华妹妹来了!快请坐,上茶!”周贵妃伸手请她入座。 两人沉默不语地喝了一会儿茶,华德妃才说道:“周姐姐,陛下不会真的把我们打入冷宫吧?” “华妹妹这是怕了?”周贵妃淡淡笑问。 “妹妹我听说,永宁侯是陛下的心爱之人。”华德妃的确是有些担忧,不但担心皇帝,还担心卫家的反应。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卫家经营百多年,如今虽然败落了,但是有永宁侯在,再起来也不是难事。有人这么针对永宁侯,卫家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陛下的心爱?”周贵妃笑了笑,却没有说下去。 皇帝的心爱,能够保持多长时间,这个问题,无人去问,也无须去问。 在这后宫之中,太过纠结于情爱的,往往死得快,将情爱丢一边,学会得失算计的,才能稳稳当当地站着。 这是后宫的生存法则,她们这些立足期间的人,早就学会了这一点。 “贵妃娘娘,德妃娘娘!”她们正说着话,突然有宫女匆匆入了殿,禀报道,“延禧宫的陈修容投缳自尽了!” 周贵妃将茶盏按到了几上,深吸了一口气,才问道:“人救下来了吗?” 要是人没救下来,皇帝恐怕就要退让了,毕竟皇帝这么逼迫妃嫔们,最后闹出了人命,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因发现及时,人救下来了,不过陈修容伤了喉咙,据太医诊断,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宫女继续禀报。 “陛下知道了吗?怎么说?”华德妃问道。 “陛下只谴了福吉总管过来,吩咐了一声,说陈修容想留下来就留下来吧,到了他日,不要后悔就行。”宫女又道。 “其他人呢?”华德妃再问。 “其他人也是。” 华德妃和周贵妃对视了一眼,又很快移开了目光。 她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终于得到了可以留下来的结果,心中却没有一点喜悦的感觉。 “姐姐,那朝中的事,还有必要吗?”华德妃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妹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何况有些事,并非后宫之事,而是朝中之事。”周贵妃点了她一句。 朝中诸臣,每日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争的是什么,不就是功名利禄,权势富贵? 如今,眼见着沈大统领已是告老之龄,近卫营大统领之位即将空缺,暗中肖想这个位置的人可不在少数,永宁侯早就挡了其他人的路,这事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 第二十八章 美色惑主 这事中, 周贵妃她们及其家族是发起人,旁边有许多出力颇多的帮手,另外还有不少心照不宣的队友。 朝堂之争, 雪中送炭不常有, 落井下石这种事, 倒是常常有。 有些人, 不会存心设计害人,但是一旦有了机会, 他们也不会吝于往水里随手丢一块小石头。至于水底下的那人, 会不会被这些小石头砸得头破血流, 那些丢小石头的人,并不会放在心上。 况且朝臣之间, 这般不齐心, 时不时想要绊对方一脚,让对手吃个大亏, 一旦自己吃了亏,就要去哭求皇帝主持公道,这种情况,于皇帝而言, 并不是坏事。 若是朝臣们全都友爱和睦,遇事齐心协力, 皇帝恐怕就要连觉都睡不好了。 这些道理, 华德妃自然明白。 再说, 近卫营大统领这个位置, 别看手里只掌着一万多兵丁,但是他执掌的可是皇帝亲军,是皇帝最信重的近臣,品秩位处武官之首,手中还握着一条官宦子弟的做官捷径,这么一个位置,荣耀权势富贵都有,想要争一争的人,当然不会少。 永宁侯资历有了,皇帝的信重也有,明眼人都心知,他是这个位置最有力的竞争者,不过一旦他的名声坏了,皇帝就算为了避嫌,恐怕也不能将他放得太近了。 以上种种,华德妃都明白,但是她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如果皇帝只当永宁侯是臣子,皇帝大概会这么做,但是在皇帝的心目中,永宁侯真的只是他的臣子吗? “姐姐有没有想过,若陛下对永宁侯是真心,这事又该如何发展?”她问。 她们中的不少人,嘴里说着皇帝是为了永宁侯才想要遣散后宫,心里却不是很信,只是需要用这事来让皇帝退让,让皇帝理亏,才这么说的。 皇帝与永宁侯有私情,这事八成是真的,因为永宁侯留在宫里的日子,实在太多了,而且永宁侯始终没有成亲,也是一个有力佐证。不过其他人关注的是这个“私”字,而华德妃却在担心这个“情”字。 她们所有的算计,都是基于皇帝和永宁侯只是在榻上寻欢,无关情爱,但是万一不是呢? “妹妹,陛下怎么想,是陛下的事,这件事,我等既已上了船,想要下船,也得等这事了了,否则船上的其他人,就要翻脸了。”周贵妃望着自己保养良好的指甲,平静地说道。 这事里,出力的人有不少,目的各有各的不同,否则也没法让慢慢平息的流言,再次流传开来。 她们及其家族,是想让皇帝变得理亏,自动退让,不再逼迫她们出宫,才利用了这个风声,有些人是想让永宁侯陷入流言,无法安然脱身,失去近卫营大统领的竞争资格,才会出手推波助澜,另外一些人,则是不乐意看到卫家再次兴盛了。 如今,她们偿了愿,却想早早收手,怎么可能? 早就准备好的事,肯定要去做,否则其他人,就要不答应了。 至于这事是真是假,皇帝是真情还是假意,有什么区别? 难道皇帝还能为了保住永宁侯的声名,不顾自己的声名受损吗?只要皇帝爱惜羽毛,那就只能牺牲永宁侯了,何况这事也没到撕破脸皮的地步,没人想要永宁侯死,只要皇帝将永宁侯远远外放为官,或者打发他去边关带兵,许多人也就心满意足了。 周贵妃觉得这只是件小事,但是她不知道,对皇帝来说,这可是件大事。 第二日,早朝时,就有朝臣当廷弹劾卫衍了。 “陛下,臣风闻永宁侯谄媚幸进,蛊惑君心,臣恳请陛下,远小人,近君子,不要被美色所惑!”打头阵的这位御史,就是当日在猎场中想要劝谏皇帝,最后放弃了的那位宋御史。 这位宋御史,倒不是哪一派的人,他这人,为人非常板正,最是看不惯那些靠着谄媚皇帝上进的幸臣,往日里弹劾这个,弹劾那个也是常有的事。 他是听了其他人的议论,才起了弹劾的心。至于是不是被人当枪使了,就不得而知了。 美色? 景骊听了他这话,心里忍不住哂笑起来。 “宋爱卿!”他端坐金殿上首,正色回道,“这种无稽之谈,当不得真。再说爱卿这是有多么眼瘸,才会觉得永宁侯有美色可言?” 美色惑主这个帽子,也要真的有美色的人,才能戴上吧,否则岂不是在睁眼说瞎话了? 皇帝说他眼瘸,宋御史还想说皇帝眼瘸呢。 永宁侯若有美色,也就罢了,但是他毫无美色,皇帝竟然也能下得了手,皇帝的品味,旁人实在无法苟同。 “臣请问陛下,陛下可是为了永宁侯,才要遣散后宫?”宋御史心里数落完了皇帝,嘴里又开始盘问了。 “爱卿想太多了,朕不是早就说过了,朕要专注政事,才会遣散后宫。”这种事,景骊肯定不能认。 特别是如今,遣散后宫算是半途而废了,卫衍要是沾了这事的边,半点好处都没有,还平添了许多怨恨他的人,景骊认了就是傻了。 “陛下,据起居注中记载,永宁侯一月中有大半个月都在宫中留宿,值宿的时日是不是太多了?”宋御史并非无备而来,反而有证据在手。 皇帝的起居注,鸡毛蒜皮的事都会记载,不过有些不能记的事,就是不能记,宫闱之中,说不清的事那么多,怎么可能每件事都能清楚明白,所以卫衍留宿皇帝的寝宫,用的一直是值宿扈卫的名头。 反正值宿这事是真的,至于卫衍是在寝宫的外殿值宿,内殿值宿,还是在皇帝的龙榻上值宿,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宋爱卿,值宿扈卫之事,不是卿该插手的事。” 近卫的值宿安排,是近卫营大统领的职责,沈莫都还没有发话,哪轮得到宋御史来多嘴。 “陛下,臣并非要插手陛下的扈卫之事,而是觉得陛下这么做,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永宁侯刚刚开府,府中尚有幼子待养,陛下夜夜将永宁侯留在宫里值宿,太不够体恤下臣了。” 皇帝什么事都不肯认,宋御史只能转而挑起了其他的刺。 景骊忍不住要怀疑,宋御史这番发难,是不是卫敏文这臭小子在背后指使的。 幼子?已经足足十岁的大孩子了,完全可以好好照顾卫衍了,哪里还称得上是幼子? 听了小厮的怂恿,正在忠勇侯府避难的卫敏文,并不知道皇帝此时的所思所想,也没有为此打上一个大大的喷嚏,显然他们俩一点默契都没有,大概唯有在互相拆台,令对方难受这事上,有着相同的兴致。 “爱卿此话有理,朕以后自当注意这个问题。”景骊微微颔首,表示接受了他的劝谏。 至于改不改,就要看他高兴不高兴了。 “陛下圣明!”宋御史没有达到目的,但是也算迂回着有了些成果,终于放过了皇帝。 宋御史退下了,又有其他朝臣出列进谏了。 今日朝中的话题,时不时就要围绕着永宁侯打转,许多人找出种种理由,想要证明永宁侯与皇帝有私情,皇帝是为了永宁侯才要遣散后宫,劝谏皇帝不要遣散后宫,然后再把惑主的永宁侯骂一顿。 反正所有的话都让他们说了,自个儿在那里立靶子,打靶子,劝谏得不亦乐乎。 有人是真信,有人是假信,还有些人,纯粹是闲着无聊插一脚了。 景骊一开始还有心思和他们打太极,维持着善纳谏言的明君模样,不过听这些人越说越不像话,他的笑容慢慢讥诮起来了。 “卿等可知,指斥乘舆者,该当何罪?”他这么问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杀意。 有些事,必须得教人一个乖,这些人才知道,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能说。他和卫衍的事,哪容得人说三道四? “陛下,臣等一片丹心,可照汗青!”众臣皆俯首,人人都是一副忠心耿耿的诤臣模样。 “可照汗青?卿等捕风捉影,攻讦同僚,指斥乘舆,朕不知道,这般所为,也能丹心照汗青?”景骊继续冷笑。 他这个架势,显然谁再多嘴,他就要翻脸了,群臣自然不敢再去捋他的虎须,终于对这些事闭了嘴。 但是流言这东西,不会因为皇帝不许说,它就不传了,特别是其中还有推波助澜者的时候。没过几日,这流言就越传越玄乎了。 这事里,皇帝,贵胄,私情全部都有,个个都是市井百姓八卦的最爱,要不是周府尹已经宣读教育了不少人,不准他们议论皇帝,这事要闹得更难看了。 就算如此,皇帝不能议论,永宁侯总是可以议论的。 于是,永宁侯的家世,官职,履历,甚至是世子卫敏文还有他的母亲,都被人翻出来嚼舌根了。 很快,市井认定,传说中的这位永宁侯,既然能蛊惑君王做出遣散后宫之事来,自然美艳动人,妖媚无双,否则就不会出现话本故事中才有的情节。 不过,市井之中,并非一种声音。 有人这么说永宁侯,有人就要出言反驳。 当日,孙柯孙状元蒙冤入狱,若非永宁侯代呈万民书,长跪不起,君前恳求,皇帝不会重审此案,孙状元早就人头落地了。 如此忠贞义士,怎么可能会去惑主?这个流言,必然是奸佞小人放出来的,目的是要污蔑永宁侯。 孙柯案已经过了好几年,京城里让百姓感兴趣的奇闻异事,早就多了一茬又一茬,而且百姓的记忆力,其实并没有这么好,这事被翻出来,用来反驳这个流言,自然也是有人在背后不停奔走。 第二十九章 大恩难谢 这些天, 齐远恒一直在随意居中坐镇,暗中影响民间舆论,孙柯这事被广为传播, 如今足以与惑主流言抗衡, 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但是这事被再次翻出来, 源头却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他与卫家, 或者还有其他人, 都是出手推波助澜者, 第一个放出这风声的,就不知道是何人了。 不管怎么说, 这人在这种时候放风, 肯定是和他们站一边的,齐远恒就让人注意着, 去打听一下背后之人是谁,有没有联手的可能。 没过几日,袁宏敬就带着一人来见他了。 “齐大居士!”来人见了他,抢先拱手为礼。 齐远恒抬头一看, 来者是一位三十上下的男子,仪态俊美, 姿容上乘, 风度翩翩, 见之就让人心生好感。 齐远恒略一思索, 认出了他是谁,吃了一惊,马上站起来,回了个大礼,唤道:“孙大人!” “如今我赋闲在家,并非官身,齐大居士请不要多礼!”那人急忙上前,伸出双手扶起了齐远恒。 原来,来人就是孙柯案的主角,孙状元孙县令本人了。 当日孙柯冤屈得雪,死里逃生,但是因为这事,太后大怒,逼着皇帝把卫衍流放出去了,皇帝想起这事,就心里各种不舒服,不想听任何人提起他,也不想再起用他,以至于他这几年一直赋闲在家,读书写字消磨时日。 他本是荆州人士,家中颇有资产,不过他这一支人丁不丰,几代都是独子,在他未考中进士之前,全家就搬来了京城,在城里买了个小宅子,城外买了个大庄子,陪他备考读书。 他高中状元,成了中书舍人,却因一时行差,起了走捷径的念头,没有拒绝皇帝别有心思的下棋邀约,以至于陷入了宫闱之事,后来就被心中有鬼的皇帝给远远外放了,不过他的家人一直住在京城。 他蒙冤入狱,被押解到京,家里人为了救他,病急乱投医,费了许多钱财上下打点,却连一句准话都没有得到。 但是不曾收受他家一点好处的永宁侯,知道这事后,却仗义执言,君前进谏,最终让皇帝下令重审此案,还了他一个清白。 偏偏因为他这事,又连累得永宁侯被流放。 孙柯有时候想想这些事,就觉得人生的际遇,很多时候真的说不清楚。也不知道他和永宁侯,到底谁更倒霉了。也许沾了皇帝的边,就是这么身不由己吧。 当然,这种腹诽皇帝的话,他也只敢在心里想想,绝对不敢让其他人知道。 永宁侯本是仗义执言,孙柯若是用财物去谢,倒要让这事变味了,所以他出狱后,只身空手去卫府道过谢。当时永宁侯客客气气地招待了他一顿茶水,就送客了。 后来永宁侯被流放,孙柯在这事上根本使不上力,他就一直纠结着,他到底该怎么来还这段恩情,一直到永宁侯回到京城,他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来报答。 永宁侯备受家中宠爱,也备受皇帝宠爱,什么都不缺,而且大恩不言谢,这救命之恩,流放之苦,当然不是能轻易了断的。 这次流言突然闹了起来,孙柯也是在官场历练过了,而且差点被坑得丢了性命,他一见这个架势,马上就意识到这是有人要和永宁侯过不去了。 至于真假,真的不重要,想要用这事达到什么目的,才最重要。 当然,有些人肯定会纠结于真假,想要知道永宁侯是不是真的惑主了,或者皇帝是不是真的为了他要遣散后宫,不过那不是幕后那些人的用意。 孙柯反应过来,就命家人雇了些闲汉,放起了这个风声,把他当日的事再次放到了众人的眼前,供人谈论。 不过他势单力薄,虽有家人帮忙,却卷不起多大的风浪,如今能与流言抗衡,自然是因为其他人也意识到了,发现他这事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反击方法,一起出手了。 过了几日,他家管家从雇来的那些闲汉嘴里,知道有人在打听他的事,而且打听他的还不是一拨人,他就起了来随意居见一见齐远恒的心。 他的事,原先就得罪了许多人,还得罪了皇帝,这次他出手,又得罪了很多人,别人拿永宁侯与卫家没办法,但是对付他一个赋闲在家的闲人,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这种时候,他当然要与队友靠拢,免得单打独斗,被人偷偷阴了都不知道。 官场之中,为什么会有各种抱团,就是因为独自一人,太容易被人下黑手了。 孙柯差点用项上的脑袋来明白这个道理,此时肯定不会再犯这种错了。 齐远恒齐大居士虽然是位闲云野鹤,没有官身,但是他进过善言,皇帝传诏天下嘉奖过他,如今的清流民议中,以他的意见为首,又与永宁侯有着过人的交情,是一个比较合适的人选。 至于孙柯为什么不与永宁侯,或者与卫家直接接触,当然是有原因的。 还是那句话,他要是与卫家走得太近,永宁侯这忠贞义士的名声就要减去几分了,而他与卫家没有直接的关系,才能让人信服,永宁侯这般仗义,只为公义,不为私谊。 如此这般,永宁侯才是正直忠义之臣,有人传他惑主,肯定是污蔑了。 以上种种,就是孙柯今日来见齐远恒的原因。 “孙状元请上座!”齐远恒见他这么客气,就没有和他多礼,换了个称呼,伸手请他上座。 孙柯当然不会这么托大,又和他推让了一番,两个人才相邻落座。 很快,就有跑堂托着盘子,进了这间静室,送上了茶水。 “孙状元,请用茶!”齐远恒端起手边的茶盏,向孙柯示意。 “好茶!”孙柯喝了一口,赞道。 如今是冬日,茶是旧茶,不过因保存得当,依然清香扑鼻。 “这个在下可不敢居功,是此间主人的功劳。”齐远恒与他说起了闲话,不急着谈正事。 孙柯的来意,不需要明说,齐远恒就知道了。 当然,对于刚开始放风声的人是谁,同样不需要孙柯多说,齐远恒也明白了。 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简单,很多话不需要说得太清楚。 两个人聊了些风花雪月,琴棋书画,茶过三巡,齐远恒才说起了正事。 “孙状元,我想着,如今事态胶着,不相上下,不如我们再开一个战场,说一说今上这次遣散后宫,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孙柯一听,就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了。 皇帝他遣散后宫,若是好事,其他人指责永宁侯,就占不到有理的立场了。 不管皇帝是为了什么,如果皇帝他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其他人却指责让皇帝这么做的人是佞臣,这人自己才是大大的奸臣吧。 “齐大居士这个主意甚妙,孙某虽然不才,也愿执笔做文,略尽绵薄之力。”孙柯点头同意。 他这话当然是客气话,他能被皇帝钦点为状元,自是文采飞扬之辈。 “孙状元太客气了,不如我让人送上纸墨,我们就在这里,落笔成文,互相印证一下?”齐远恒想到了这事,没有拖延,马上就行动起来了。 “如此甚好!”孙柯没有反对,一口就应下了。 他今日来见齐远恒,就是表明要向卫家靠拢了,这种时候,出点力是应该的。 他要是什么用处都派不上,也不好意思出现在这里。 齐远恒见他答应,没有多做耽搁,就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拉开了静室的门,对着外面吩咐了几句。 很快,就有跑堂送上了纸墨等物品。 两人各据书案一角,沉吟片刻,左手执笔,开始写文章了。 齐远恒的文风走得是大开大合路线,他以古喻今,旁征博引,力证皇帝遣散后宫,心怀百姓,恩泽后宫弱女子,实乃古之明君所为。 孙柯的文风走得是婉约路线,他以后宫女子的口吻,写了一篇哀思谢恩文,前面是深宫寂寞红颜老去,后面则是骨肉团圆叩谢天恩,用种种肉麻的话,把皇帝赞了又赞。 他俩几乎是同时落笔,同时收笔。 完工后,两人互相交换,认真拜读了一下对方的大作,相视一笑,彼此间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意。 这两篇文,他们都没有署名,等到宣纸上的墨汁干了以后,齐远恒就让人送去付梓了几百份,当夜就分发了出去。 第二日,街头巷尾就议论起了这事。 他们二人,一人是享有盛名的名士,一人是天熙二年的状元,文章才情当然俱是一流。 所谓的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高手写文章,没理的事,都能被他说成有理的事,更何况这事有理没理是在两可间。比如明惠县主这样的人,现在她得到的一切,都是她自个儿乐意的,肯定觉得皇帝很好,而周贵妃等人,有着种种不愿离宫的理由,肯定觉得皇帝这么做很不好。 但是百姓之中,能客观分析这事的人,其实并不多,大多数都是人云亦云,哪边说得好,就相信哪边的话,现在这二位的文章出现后,就牵着舆论的鼻子走了。 士林之中,被他们的文章说服的人,也不在少数,特别是很多还没有入仕的士子,与这事中的双方都没有利害关系,就更容易从心而论了。 这些人尚不曾被官场磨砺,心中还有理想和热情,从心而论的话,肯定是赞同这个观点的。 所以,不过是数日之间,清流民议就变成了夸赞皇帝遣散后宫是明君所为。 皇帝是明君,反对他的是什么,谴责永宁侯的是什么,还需要人多说吗? 不过是须臾之间,朝臣们的压力就变大了,一顶奸臣的帽子很快就要戴在他们头上了。 第三十章 毁誉由人 这顶奸臣的帽子, 要是被戴严实了,这些朝臣以后在朝堂上说话就直不起腰板了。 毕竟朝堂上又不是铁板一块,每个人都有可能在挡别人的路, 其他人需要的时候, 就可以拿这事出来, 攻讦他们了, 所以他们肯定不能这么轻易就范。 不就是写文章辩驳吗?他们这边也有写文章的高手,根本就不虚那边。 于是, 京都士林中, 很快为这事展开了论战, 双方开始写起文章掐起了架。 文人掐架,与普通人掐架类似, 也是你一拳我一拳地打来打去, 不过他们是以文字为武器展开攻防的。 齐远恒他们在这事上,占了先手, 是因为他们把舆论的焦点转移了,本来聚焦在卫衍身上的舆论,被他给移到了皇帝的身上,而且他是在给皇帝唱赞歌, 这指斥乘舆的罪名,就没法往他身上套。 其他人要是和他在这点上对着掐, 就要捎带上皇帝, 真正要得罪的人明显是皇帝。 不过, 其他人也不傻, 肯定不会明知这是陷阱,还要踏进去。 皇帝本来就对这事很不耐烦了,有人敢说皇帝的不是,皇帝恐怕就要雷霆大怒,用大不敬这个罪名来杀人了。 因为这个原因,这场论战就变得与以往很不同了。 以往文人论战,都是围绕着同一件事做文章,而这次论战的双方,始终是你赞你的,我骂我的,不在同一个点上纠缠,而是一直在各说各话。 齐远恒他们这边,各种夸赞皇帝圣明,夸赞永宁侯忠贞不二,另一班人马,则是在指责永宁侯,比如永宁侯蛊惑君心,影响皇室传承啦,比如永宁侯明知流言纷纷,却不肯上折自请出京,这般影响皇帝声名,不是忠臣所为啦。 反正只说永宁侯的各种不好,绝对不去说皇帝。 而且他们的目的也很明确,只是想要皇帝为了避嫌,打发永宁侯出京,或者永宁侯主动避嫌,自请离京。 如果是普通的君臣,就算有着私情,面对这个局面,肯定会有一方做出反应的,大概就要如了他们的愿了。 但是景骊和卫衍,从来就不是普通的君臣,想法和做法,也是非常与众不同。 以景骊前段时日那种高兴到轻飘飘想要飞上天,恨不得传诏天下,让天下臣民共同分享他的喜悦之情,他怎么可能会害怕别人知道这件事,怎么可能产生需要避嫌的念头? 而卫衍,他一直认为他在为皇帝的身体状况打掩护,就算现在身处流言中心,他也特别淡定。 什么上折自辩,什么自请出京,都是不可能的。 一是因为他和皇帝有私情,本就是事实,有什么好辩的?二是他要是澄清了遣散后宫与他无关,他是没事了,但是其他人就要怀疑皇帝到底为何要遣散后宫了。 而且如今周贵妃等人不愿离宫,没有他挡在前面,皇帝以后再也不进后宫,岂不是一件很引人怀疑的事?只要有他在,就没人会对这事起疑心了。 他抱着这样的心思,觉得自己是在为皇帝做挡箭牌,肯定不能轻易撤走。 所以,不管其他人怎么说,怎么看,他都巍然不动,依然淡定自如地每日在近卫营出入,在皇宫出入。 皇帝不打算避嫌,他也没有避嫌的意思,依然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任人评说,笑骂由人,其他人就要坐蜡了。合着他们折腾了半天,结果一点用处都没有? 心中别有目的的那些朝臣,面对这个结果,内伤得快要吐血了。 一拳打在石头上,不管是拳头碎,还是石头碎,至少有一个直截了当的结果,但是像这种情况,就是一拳打在棉花里了。明明拳头没事,棉花也没事,但是心里特别难受。 永宁侯的这份养气功夫,未免太厉害了吧。那些与他不熟,也没什么利害关系的朝臣,目睹了他在这事中的表现,心里忍不住冒出了这个念头。 毁誉由人,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大多数人都是嘴上说说,真的遇到事了,马上就要不淡定了。 而永宁侯在这事里的表现,绝对是可圈可点的。 原本,许多人对他的青云直上,心中是各种酸溜溜的,经常想着他也就是运气好,要是他们护驾有功,得到了皇帝的信任重用,肯定做得比他还要好。 但是如今,有些人倒要对照着他,省视一下自身了,终于觉得他能得皇帝信重,并非没有缘故,至少他们做不到像他这般,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没事人一般,仿佛身处流言旋涡的那个人就不是他。 永宁侯能有这般心性定力,行差踏错的可能性就少了许多,卫家的未来绝对可期。 当然,能够学会省视自己的,都不会是普通人,这么想的人只是少数。 另外的人,有人觉得他是仗着皇帝的宠爱,有恃无恐,这般不知进退,恐怕是忘记了花无百日红这个道理。 就算皇帝此时在兴头上,对他这般宠爱,愿意护着他,但是永宁侯比皇帝年长许多,皇帝的这份兴致能够保持多久,实在是件颇为思量的事。 这么想的人,并非一个两个,而是有许许多多。 但是不管他们怎么想,皇帝没反应,永宁侯也没反应,再说什么都没用。 卫敏文原先是坚决拒绝管家的,但是他的父亲,竟然说到做到,真的不管事了,大管家无论大事小事,都来找他,他不管,府里的事,真的变成没人管了。 再加上没过几天,这流言就闹了出来,他觉得父亲纵使有心,这个时候也是没心思管家了,不得已只能接手管起了这个家。 但是才管了没几天,他就后悔了。 永宁侯府全府上下共有二三百人,一天的事有许许多多,大事小事都要他来定夺,他就算天天在管事的地方坐镇,也是忙不过来。 “我不管家了,这事不要来找我!”卫敏文看着眼前一堆单子,只觉得头大无比。 腊八节要到了,亲朋好友间要送礼,府里要煮腊八粥,还有祭祀之类的事,每到过节时,管家理事的那个人,就要比平时繁忙许多。 “世子,但凡一个府邸,刚开府的时候,因为规矩都没有定下来,事情才会这么多,等到全部定下来了,就是按例去做,不会再有这么多事了。到时候,世子就有空闲了。”大管家怕他这种时候突然撂摊子,赶紧拿话来安慰他。 其实每个府邸,过节时都是最忙的时候,但是世子是第一次管家理事,肯定不知道这事,而他也是第一次做大管家,也就当不知道这事好了。 大管家这么想着,努力拿话忽悠他家世子再坚持一下。 “不用骗我,这些事我还是知道的,现在有现在的事,以后就有以后的事了。”卫敏文自己没有管过家,但是他见过其他人管事,自然知道就算把规矩都理顺了,事情也会一件件冒出来,根本不可能有大管家说的那个空闲时候。 “世子,我知道,您不耐烦操心这些事,但是现在这情况,侯爷肯定没心思理事,就算是为了侯爷,您也要担起这个责任。”大管家见他家世子不上当,又换了一种说法。 他这话一出来,卫敏文就沉默了。 市井之中,流言正沸沸扬扬,各方势力都在水底下搅风搅雨,掀起了阵阵波涛。水面上双方几经交手,各有胜负,目前还不曾真正分出输赢。 府里众人,虽说都是祖父母精挑细选出来的人,但是无人弹压的话,久而久之,肯定会人浮于事,弊端丛生。 这倒不是这些人好不好的问题,而是人心如此。 这种情况下,他的确应该担负起做儿子的职责,替父亲理好府中事,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他想到这里,终于认命了,翻起了案上的单子,开始与大管家一家家确认。 这日午时左右,离京城大概百里远的某个驿站中,一队风尘仆仆的军士,正在驿站中用午膳。 “将军,今日午后再跑三十里,明日傍晚,我们就能入京了吧?”一位亲卫模样的男子,对主座上的中年男子说道。 中年男子看了下外面的天空,天空阴沉沉的,仿佛要下雪了。 “看情况吧,不下雪的话,明日就能入京。”他说道。 “将军,您说兵部那帮子人是不是有毛病,要让您回京述职,为什么不早点发出公文,这般急吼吼的,到底有什么事?”另一名亲卫嘀咕起了兵部的那帮子大老爷。 这些大老爷们一声令下,他们这些小兵跑断腿不怕,但是委屈他家将军也这般急行军,实在是太可恶了。 “大概有事吧。”中年男子没有多解释原因,只是继续用膳。 他们正用着午膳,外面又有一行人进了驿站,很快就在他们不远处坐了下来。 那些人让驿站中的小吏,送上了热饭热菜后,就吃喝了起来。 “胡兄,这事你说是真是假?卫……”其中有一位,吃喝了一会儿,与人八卦起来了。 “这种事,谁知道呢。”另一位回道。 “我琢磨着啊……”第三位加入了这个话题。 中年男子那桌,因为没人说话,他们那边的说话声就隐隐传了过来,在座的几个人,越听脸色越难看。第一个说话的亲卫听了几句,突然站了起来,握住刀柄,抽了出来,疾步上前,一刀就砍在了那边桌上,顿时桌上盘碟翻覆,汤水四溅。 正在说闲话的那几位,被他来了这么一下,吓了一大跳,一时顾不得和他理论,急急忙忙退了开去,免得汤水溅到了衣服之上。 “哪里来的蛮兵,还有没有法纪了?”那几人回过了神,顿时叫骂起来。 “老子砍得就是你们这些胡说八道的王八蛋!”这名亲卫用刀背在桌面上一挑,那些盘碟就往这些人身上而去,砸得他们哀哀叫唤不已。 第三十一章 征南将军 片刻之间, 说闲话的那三人身上就汤水淋漓,一片狼藉了。 这三人带来的随从,这时候才反应过来, 吆喝着上前来, 要与那名亲卫理论。 那名亲卫是久经战事的悍卒, 战场上杀进杀出过好几回, 身手更是不弱,对付几个没见过血的小卒子, 当然不在话下。 他持刀在手, 用刀背临敌, 不过几个来回,就把那些随从打得节节败退。 “大人, 诸位大人, 有话好好说,请不要动手。”驿站的主事人, 驿丞,听到外面的吵闹声,急匆匆奔出来,就见到了眼前这幅光景, 他不敢上前去拉开正打斗中的几人,只能对着做主的那些人, 两边团团作揖, 想要让他们冷静下来。 这种官道沿途的驿站, 专门用于往来官员及其家眷途中歇脚住宿, 能进入这里歇息的,多数是官身。 驿丞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这些大人他哪个都得罪不起,但是任由他们这么打下去,他这驿站的家什就要完蛋了。 “卫战!”主座上的中年男子,看着亲卫把他们教训得差不多了,终于出声喝止了。 “算你们今天走运!”名为卫战的亲卫,看着地上鼻青脸肿的几人,呸了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才回到了他们那一桌。 刚才说闲话的那三人,原先躲在门口不敢吭声,随时准备拔腿跑路,见这凶悍的汉子退了回去,他们的胆子又大了起来。 “一群目无法纪的骄兵悍卒,报上你们的来历,看我不去找你们的上司理论!”一人高声叫嚣。 “对,我要去兵部告状!”另一人附和。 “上折弹劾!”第三人也不甘示弱。 “在下征南将军卫泽!”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冷声自报家门了。 那三人听到这个名号,终于意识到他就是永宁侯的长兄,发现这是说闲话说到了卫家人面前,怪不得人家要当场翻脸了,顿时表情尴尬起来。 俗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故意在对方面前打脸揭短,那就不要怪对方直接打回来了。 “各位大人,先擦擦脸,收拾一下。”驿丞见这三人身上很狼狈,他们的随从更是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就吩咐人送上了温水,让他们整理一下仪表。 那三人已经发现这次是踢到了铁板,这人他们惹不起,不敢再嚣张,更不敢自报家门,免得带累了家里人,回到家被人狠狠责骂,默不作声地缩到了一边,抓起送上来的布巾,随便擦了擦,收拾了一下,就带着随从灰溜溜地走了。 驿丞送走了这几人,回过头来又奉承起了征南将军他们一行人,让人送上了几个好菜,陪了许多笑脸,才好不容易送走了他们这一行人。 他站在路口,看着他们上了马,一路向北疾驰而去,心里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京城的风云,因为征南将军的突然入京,大概会更加雷声阵阵了。 不过这些事,与他一个小小的驿丞,没有多大的干系,所以他就感慨了一下,就进了驿站的门,指挥人收拾起了被他们打坏的东西。 还好,这次争斗的双方,打架打得利落无比,打完了赔钱也比较爽快,否则他这点俸禄,恐怕就要贴补进去了。 京城,昭仁殿里,皇帝正坐在御案后,一边看密折,一边往纸上记着什么。 高庸趁着换热茶的工夫,悄悄瞄了一眼,发现皇帝记在纸上的是一个个人名,左边记着齐远恒等人,右边记着一连串他比较熟悉的名字,这些人年节的时候,经常出入宫廷,此时都被皇帝记到了纸上。 高庸知道,皇帝这是打算秋后算账了。 “哼,这次的表现,算是勉强凑合。” 他听到皇帝轻声嘀咕了一句,将一个人名记到了左边。 高庸用余光偷偷看了一眼,发现皇帝这次记上去的是孙柯孙状元的名字。 对于孙状元的坎坷经历,高庸有些同情,可惜爱莫能助。不过这次孙状元表现不错,应该不会再被皇帝这么故意无视了。 他换好了茶,又说道:“陛下,这个时辰,侯爷快入宫了。” 今日是腊八节,永宁侯白日里留在了府里,不过这个时辰,应该差不多该回宫了。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搁下笔,将记满了名字的那页纸,对折起来,然后撕成了两半,叠在一起,放进了御案的暗格里。 “摆驾回宫吧!”收拾好了这一切,他才吩咐道。 “摆驾!”站在殿门口的宣礼内侍,听到了皇帝的声音,高声向外宣旨。 等到皇帝披上了大氅,出来的时候,御驾已经准备好了。 高庸所料不错,皇帝回到寝宫没多久,永宁侯也回来了。 永宁侯今日大概饮了酒,说话时略微有些飘忽的感觉。 “陛下!”他虽然行礼如仪,但是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他这酒喝得不算少,都没法保持往日的镇定冷静了。 “送碗醒酒汤过来!”皇帝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下令道。 “是,陛下!”马上就有内侍闻声而去了。 景骊走过去,将卫衍从地上扶了起来,半抱着将他扶到了榻上,让人替他洗漱了,才将他搂在怀里,慢慢喂他喝醒酒汤。 “乖,张口!”他拿着汤勺,舀了一勺,喂到了卫衍嘴边。 “酸!”卫衍很听话地张开嘴,乖乖喝了一口,马上就皱起了眉头,抱怨了起来。 “不酸,你这酒怎么醒得过来?”景骊见他这副模样,不但不同情,反而要说风凉话。 “臣没醉!”卫衍觉得自己真的没醉,但是皇帝的怀抱太舒适,他喝了几口醒酒汤,就闭上眼睛,迷糊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榻上空无一人,皇帝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一觉,他睡得很舒服,整个人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 他坐了起来,拉开了榻边的帐子,发现皇帝坐在起居处,福吉正坐在他面前的小圆墩上,陪着他打双陆。 景骊听到他的动静,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只穿了件中衣,站在了帐子外面,眉头就皱了起来。 “侯爷,小心着凉!”福祥领着两名端着盘子的宫女,进了内殿门,见到他才穿了这么一点,赶紧快步上前,替他穿好了外袍,才将他送到了皇帝身边。 “来,坐这边。”景骊伸出手,示意卫衍坐到他身边来。 卫衍坐了过去,看着皇帝打双陆。 双陆是一种棋盘游戏,有种种策略,很多人会玩,但是想要玩得精湛,不是件易事。 卫衍于此道上,只能算是会玩,不敢在皇帝面前献丑,所以他只是安静地坐在皇帝身边,看着皇帝玩。 “陛下,腊八粥好了。”福祥示意身后的宫女,把托盘里的东西呈上去。 今日是腊八节,不管是宫里宫外,贫家富户,都要吃腊八粥,这粥,富有富的讲究,穷有穷的吃法。宫里的腊八粥,选料自然尽善尽美,不过味道嘛,御膳房的就是混个中等,皇帝的小厨房弄出来的东西,倒是非常精致。 卫衍接过宫女捧上来的瓷碗,一碗放在了皇帝手边,又接过另一碗,吃了起来。 小厨房送上来的腊八粥,是甜粥,肯定很合卫衍的口味,不过皇帝只略微尝了几口,意思了一下,就停下了手。 用过了粥,又漱了口,卫衍才集中了精神,观察起了棋盘,当然以他那点功力,看看就好,一说话就会露怯。 一直等到一局终了,卫衍也就看了个虚热闹,没看出什么名堂。 这日安歇以后,皇帝搂着他,摸着他的发丝,摸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卫衍,你说朕再行改元,怎么样?” 皇帝的第一个年号,一般称为建元,他中间改一个,就是改元。有些朝代一个皇帝就一个年号,就可以用年号来称呼皇帝,当然中间要改几个年号的,就不能这么称呼了。 皇帝幼年继位,建元是隆盛,不过隆盛年间,与其说是属于皇帝,不如归于摄政的太后更恰当。等到皇帝十八岁亲政那年,就改元为天熙,如今,皇帝这么说,显然又想改元了。 至于皇帝要这么做的原因,卫衍仔细想了想,很快想明白了。 “陛下,您不需要这么做,那些事,臣又不在意!”卫衍急急回道。 皇帝的年号,都是经过朝臣们无数次讨论,钦天监反复测算,才确定的,没什么不好的事,不会轻易去改,要是改来改去,一个不小心,改出些不好的事来,就得不偿失了。 没错,在这事上,卫衍相当迷信,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坚决反对皇帝的这个突发奇想。 至于皇帝要这么做的原因,他心中也明白。 现在朝臣们揪着他的事不放,但是皇帝只要将改元这事在朝堂上提了出来,朝堂上马上就要吵年号这事了。 朝臣们必然要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恰当的年号,然后说服其他同僚支持他,说服皇帝使用这个年号,然后他日再在史书上,留下或浓或淡的一笔。 如此这般,揪住卫衍不放的人,恐怕就要大幅度减少了。 第三十二章 态势微妙 说来说去, 说白了,其实改元这事,对皇帝而言并非必须, 他这时候提出来, 不过是要给闲得没事做, 天天嘀咕卫衍的朝臣们, 找些事来做。 今日是十二月初八,离明年正月也就二十多日了,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重新确定一个新的年号, 不是件容易事,可以想象, 到时候, 朝臣们会忙成什么样。 到了那时,除了几个有心人不肯放弃, 还要继续找卫衍的茬之外,其他的人,恐怕都要被转移注意力了。 这些道理,卫衍都明白, 但是,他不愿意皇帝这么做。 如今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 皇帝不该为了他, 折腾这种毫无必要的事。 “陛下, 臣不赞同这么做。”卫衍见皇帝始终不说话,再次出声反对。 “嗯,你说什么?朕没听见,再说一遍?”景骊伸出手指,轻轻捏住卫衍的下巴,将他的脸转过来一点,凑过去亲了起来。他这么问了,却根本不让卫衍回答他的话。 卫衍到现在还没明白吗?他要做的事,他就去做,卫衍反对有什么用? 脑中转着这种无良念头的皇帝陛下,又使了些手段,终于如愿以偿地让卫衍闭上了嘴,没了反对他的力气。 第二日没有早朝,景骊召集了重臣在昭仁殿议事。 等到重要的那些事,都议得差不多了,他就把改元这事提出来了。 “卿等以为如何?”他端坐上首,说了这事以后,眼神一一扫过了在座的众人,问道。 “陛下,臣反对!”和卫衍想法差不多的重臣,马上就出言反对了。 “陛下,臣以为此事值得商榷!”这位,属于中立行列的。 “陛下,臣赞同!”这位,一向喜欢坚决跟着皇帝的步伐走。 “陛下……” 很快,这些重臣就七嘴八舌地争论了起来。 景骊看着眼前嘈杂纷乱的一幕,心中暗暗有些得意。 很显然,不管改元这事能不能成,光是争论该不该改元,相信就可以牵扯朝臣很多精力了。 “诸位爱卿,这事朕先和诸位通个气,该不该改元,到底要改为什么年号,等到朝会时,诸位可当廷辩论,当然,诸位也可以上折阐述卿等的意见。”景骊气定神闲地开口了。 这事,最后结果怎么样,他不是很在意,反正他的真正目的,只要看看眼前这个场面,就知道可以达到了。 议事结束后,重臣们出了宫,很快,这事就传了出去。 这种事,朝臣们关注,爱好八卦的市井百姓,也挺有兴趣的,就算他们中的很多人,根本就不懂这里面的种种道道,但是坐在茶楼食肆里,听人分析来分析去,听个热闹声响,也是挺有意思的。 士林之中,本来正在围观高手们互相掐来掐去,品评文章好坏的士子们,也被这事给扯开了视线。 这事的效果,显然与皇帝预想中一样。毕竟人的注意力有限,关注了这事,其他事就要顾不得了。 这日傍晚时分,卫泽他们一行人,终于赶在天黑前进了城。 云城之战后,卫泽因功被封忠义侯,皇帝赐宅开府后,他就搬出了父母的宅第,另有居所。后来他因幼弟卫衍私纵幽王余孽案被连累,皇帝削了他的爵,不过所赐的宅第并没有收回,只是摘了牌匾,所以他们这一行人进了城,没有直接去忠勇侯府,而是去了他自己的住宅。 这些年,他一直在云州带兵,屡立战功,皇帝提拔他为征南将军。这次他回京,是被兵部急招回来的,家里人自然不知道他这个时候会回来。 卫泽和妻子都住在云州,京里只有他们的孩子,不过都住在了忠勇侯府,这边只住着管家仆役等人。虽然老宅那边时不时派人来这边巡查看护,不过卫老侯爷毕竟年事已高,其他人身份又不够,再加上主人不在家,下人自然会偷懒,很多东西都不会准备好,所以他们突然回来,这边宅子里的人顿时好一通忙乱。 卫泽进了门,先让人去忠勇侯府送了个口信,再洗了个热水澡,洗掉了急行军逾月带来的尘土,用过了膳食,才坐在起居处,问起了京里的事。 他府里的大管家,挑了些能说的事,和他说了说。 “将军,七公子那边……”大管家说完了该说的话,有些犹豫起来,不知道这个话题,他该怎么开口。 他嘴里的七公子,就是指永宁侯卫衍了。 卫家现在家中的态势,有些微妙。 卫泽原先是忠勇侯世子,但是他被皇帝封为忠义侯之后,他的世子身份就自动失去了。卫老侯爷后来又上折为他的二弟卫泯请封了世子,所以如今的忠勇侯世子,是他的二弟。 当日,他被夺爵后,皇帝并没有动忠勇侯这一支,世子依然是他的二弟。那时候,卫家诸子,纷纷自请离京,皇帝都一一准许了,所以如今,他的二弟是在边地为官。 按理来说,如果卫家真的失去了忠义侯这个爵位,那么他是嫡长,又无过错,理当是他来继承忠勇侯这个爵位,但是他的二弟也无过错,要换世子,也没理由。 反正这事,许多人都是嘴里不说,心里暗暗嘀咕,觉得他最冤了。 忠勇侯这一支,是开国功臣,皇帝不去动他,这是皇帝念着卫家先祖与国有功,这一点,其他人都没有怨言。 永宁侯,是皇帝宠臣,皇帝要偏心他,就算他被扯进了“逆王案”,被流放出去了,皇帝还是仿佛忘记了这事一般,不去夺他的爵,其他人也无话可说。 而且,一个空头爵位,许多人不是很在意。 如太后那日劝说皇帝的那些话,要是卫衍仅仅是位空有爵位,没有官职的富贵闲人,这次闹事的人,大概就会少上许多。 毕竟爵位这东西,只是抬高身份,领些俸禄,真正的实惠,还是实权官职才能得到。 这些事先不去说,只说卫泽,他在这事里没有过错,但是被夺爵的是他,被皇帝多年来一直放在云州的是他,皇帝连忠勇侯世子之位都没想着要重新给他的,也是他。 不管是卫家人,还是其他人,对于卫泽的遭遇,以及现在比较尴尬的处境,大概最为同情了。 如今的忠勇侯世子,是他的同胞兄弟,这世子之位,他争不好,不争也不甘心,真真是进退两难了。 大管家私心里也是为他家主人抱不平的,不过他心知,将军不喜欢听到人说这个,才不去提起这事,只迂回着提了提永宁侯的事。 “这事不用多说,我知道了。”卫泽摆了摆手,示意管家不用再说下去。 卫老侯爷很多事早就不管了,如今,他才是卫家的族长,幼弟卫衍和皇帝的事,他当然知情,现在这事被爆出来了,他也不觉得有多奇怪。 “备马吧,我去忠勇侯府一趟,今夜就不回来了。”他喝完了茶,把茶盏放到了几上,吩咐道。 不一会儿工夫,他就带了人,趁着宵禁还没开始,来到了忠勇侯府。 卫老侯爷见到长子回来,自然非常高兴。 他生有七子,如今唯有幼子卫衍在京城,其他的儿子,都在外面为官,以至于京里没有年富力强的主事人,许多事,就需要他自己来操心了。 至于幼子,如今虽然正值壮年,但是卫老侯爷打小就宠溺他,总觉得他还小,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有事也不去劳烦他。 这次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卫老侯爷为了平息这事,在里面花了许多心力。 有时候,看着幼子没事人一般,正常出入各处,一点都不为这事觉得难堪,仿佛被流言缠绕的人不是他一样,根本不去避讳,卫老侯爷看着他这副模样,就心中来气。 都到了这种时候,依然是别人在操心,他根本不操心,真真是好命。 不过气消了,他又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的,难道要幼子天天为了这事,忧心不已,寝食难安,才算好事吗? 这事虽然闹出来了,但是皇帝不在意,幼子也不在意,好像的确没什么可担心的。 卫衍在跟前的时候,卫老侯爷忍不住会这么想,等他离开了,卫老侯爷又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幼子这副镇定模样给迷惑了吧,否则怎么会产生这种奇怪的念头? 现在长子回来了,他与长子就这事讨论了一下,他终于发现,原来这世上还是有正常的人的。 长子也会和他一样,有着种种忧心之处。 至于幼子,他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在有些事上反应会慢上好几拍,他始终没有忧心过这些事,卫老侯爷觉得他应该是还没意识到这点吧。 “陛下放出了要改元的风声,有这事在前,有些事,大概会好上许多。”卫老侯爷将他这段日子,做的事一一和长子道来,又将最新的消息告诉了他。 “父亲,小七他自己什么个意思?”卫泽问道。 他与父亲一样,心中有着各种担心,但是有些话,他没有说出口,免得父亲一大把年纪了,还要烦心这些事。 “你弟弟他,连上折自辩都没有,我有时候真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卫老侯爷说到这个,心里又来气了。 这事不管是真是假,幼子好歹辩一辩,默不作声岂不是就是全部承认了。 但是他这么说的时候,卫衍给他回答是:有什么好辩的? “有空,你好好说一说他,做人不能这么实诚吧,他不辩,许多人就没办法帮他说话了。”卫老侯爷为官多年,现在虽然告老在家,许多关系依然存在的。 只是有时候,就算大家要睁眼说瞎话,也要有人起个头。 只要卫衍上折自辩了,许多人就能开口把水搅得更浑了。 第三十三章 有功当酬 “父亲, 您放心好了,这事,我会和小七好好谈一谈的。”卫泽不假思索就应下了这事。 有些事, 他们兄弟俩的确要长谈一番, 商量一下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而且, 卫泽觉得, 父亲的话很有道理,不管怎么样, 该上的折子就该上, 特别是为了日后计, 此时该摆出来的姿态,必须摆出来。 就算别人不信, 但是有了这个姿态, 到了日后,也能重新拿出来翻盘。 如今皇帝正在兴头上, 这些事,都不算事,但是到了他日……卫泽想到了年老体衰,人老珠黄这几个词, 又想起了小七的面容,心中顿时一阵汗颜。 小七他就不曾有过美色, 这色衰二字, 此时想着就有点奇怪了。 不过, 小七比皇帝年长, 年纪渐长是必然的事,到时候,皇帝会怎么对待他,就是一件说不清的事了。 “如此甚好!”卫老侯爷欣慰地看着长子,摸着花白胡须,点了点头。 长子回来了,他肩上的担子一下子就轻了许多。 父子俩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卫泽才告退。这一夜,他就歇在了忠勇侯府,没有回家。 第二日,他就去了兵部述职。 若是以往,兵部对于在外带兵的将领,向来是爱搭理不搭理的,将领们来衙门办个事,兵部的官员们,必然要摆足了架子,才肯撩起眼皮子看他们一眼。 反正,一向只有将领们奉承兵部诸位大人的份,断没有兵部的诸位大人倒过来逢迎将领的理。 不过,卫泽去述职的时候,兵部的人都非常客气,兵部尚书亲自接见了他,接下了他递上去的述职条陈,又好好勉励了他一番,才端茶送客。 兵部这么做,自然是有原因的。 “将军,兵部的这些人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吧。”他的亲卫们,也在兵部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热情招待。 以前他们站在院子里,恐怕都有人嫌弃他们占了地方,这次,在他们将军去见兵部尚书的那会儿,他们这些人,破天荒地有了地方坐,还有小吏给他们送上了茶水。 不过,被人这么热情招待了一顿的他们,却没有轻易被人迷惑,反而很警觉地怀疑了起来。 凡事反常即为妖。兵部的那些大老爷们,对他们这些兵丁,向来不放在眼里,一下子变得这么殷勤,想想就让人觉得心里不安。 “不用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卫泽对这事也有些奇怪,不过他有今天,是在战场上打拼出来的,这点小小异样,还不能让他轻易动容。 他们说着话,很快出了兵部衙门,没走几步路,就见到一名宫中的内侍骑着马迎面而来。 “中官大人!”卫泽对着来人抱拳行礼。 “征南将军!”来人招呼了他一声,翻身下了马,整了整神色,才说道,“陛下有旨,宣征南将军昭仁殿觐见!” “臣遵旨!” 卫泽等人跪接了皇帝的旨意,才直起身来,与那名内侍寒暄了起来。 “征南将军请快点上马赶路吧,陛下正等着呢!”那名内侍没说几句,就翻身上了马,催促道。 “有劳中官大人了。”卫泽也上了马,驱马与那名内侍并行,一起向皇宫方向而去。 途中,他以请中官大人赏鉴为名,送了那名内侍一方玉印,那名内侍才多说了几句。 “征南将军请放心,是好事。”什么事,那名内侍没仔细说,实际上,以他的身份,也不可能知道具体的情况。 不过,永宁侯在御前这般得宠,出入宫禁犹如出入自家府邸一般自如,征南将军既然是永宁侯的长兄,就算公事上出了什么岔子,皇帝看在永宁侯的面子上,也会对他网开一面,这么急着召见他,肯定不是要训斥他。 卫泽听他这么说,就没有再多问下去。宫中的那些内侍,就算不知道内情,但是他们看眼色看风向的本领,都是极好的。 他说是好事,肯定有这么说的根据。 他和那名内侍,一边赶路,一边闲聊了几句,一路疾行,就到了宫门口。 他的亲卫留在了宫外,他和那名内侍一路往乾清门而去。 在进乾清门之前,卫泽解了腰间的佩剑,放到了一边,又被守门的侍卫仔细搜了一遍,才踏进了内廷的门。 他跟随着那名内侍,很快就到了昭仁殿。 “征南将军请见!”到了殿门口,领路的那名内侍抢先帮他开口了,算是还他的人情。 守门的内侍一层层传进去,不一会儿,就有宣礼内侍在喊:“宣征南将军觐见!” 卫泽正了正衣冠,才踏进了殿门。 “臣卫泽,叩见陛下,陛下万安!”他进了内殿,不敢抬头,就屈身行了个大礼。 “爱卿平身吧,赐座!”皇帝的声音,从上首传来,没有一丝波动起伏,听不出什么情绪。 “谢陛下恩典!” 卫泽又恭敬地行了个大礼,才从地上起来,小心地半坐在一侧的软墩子上。 “爱卿一路辛苦了,和朕说说南边的事吧。” “是。” 南边的事,军报上有,卫泽也上过密折,不过有些事,身临其境的人,才有切实体会。 “陛下,臣以为,南夷国朝政腐败,民不聊生,只要再有一场大战,大局可定。” 卫泽如今领着五万多人,守着云州的边境,这些年与南夷国时不时就有争端,而云州的边境,比起当年云城之战来,已经往前推进了几百里。 他能积功升为征南将军,就是因为这些战果。 他身处云州最前线,对南夷国的情况最了解,才有资格这么进言。 “爱卿不用着急,会有这么一天的。”景骊安抚道。 他这些年,一直忙着收权,如今朝局方定,此时他肯定不会轻易离京。而这场大战,他必要身临前线,一举踏平南夷国,才会觉得痛快淋漓。 “是,臣冒进了。”卫泽低头认错。 “爱卿继续往下说吧。”景骊不置可否,又问起了其他的事。 君臣两人,说了说云州的情况,大概一盏茶的工夫后,景骊才说道:“爱卿接旨吧!” 卫泽起身,走到殿中,跪了下去,准备接旨。 这道旨意早就拟好了,宣读的是皇帝身边的内侍。 内侍捧着卷黄绫,展开来,高声念道: “皇帝诏曰:征南将军卫泽,临阵杀敌,屡有建功,朕心甚慰,特复‘忠义侯’之爵,改授‘镇南将军’,钦此!” “臣领旨!多谢陛下恩典!”卫泽听清了这道旨意,饶是历练了这些年,心中也激荡了起来。 将士们沙场杀敌,以命搏命,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君王酬功,马上封侯吗? 这些年,若说他的心里一点委屈都没有,那肯定是假的,不过是因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不敢有怨言而已,如今皇帝没有无视他的功劳,终于复了他的爵位,他的心中自是感激万分。 至于镇南将军之职,别看与征南将军只有一字之差,权力和地位却是大大的不同。 征南将军只是一个杂号将军,临时有战事才会设置,受云州知州辖制。而镇南将军,是四镇将军之一,是景军中的最高将领之一了,可与云州知州平起平坐。 比四镇将军更高的是大将军,可统领所有的景军,不过大将军这个职位,不是常设,一般有大战才会设置。而且,几代以来,景帝们为了避免军权旁落,宁愿御驾亲征,亲自统领全军征战,也不会轻授这个职位,已经有许多年无人被授为大将军了。 皇帝如此厚赏,卫泽自然感激涕零了。 “有功当酬,卿与国有功,朕不会亏待卿的。”对于卫泽这般知恩感恩,景骊还是相当满意的。 卫泽的确屡有建功,但是说实话,想要这份杀敌之功的人,绝对不止他一个。 他肯给卫泽这个机会,是因为他是卫衍的长兄,是因为卫家在意卫衍,从来没想过要去伤害他,不管是当年,还是今日,他们始终站在卫衍这边,绝不背弃。 若卫家对卫衍是另一个态度,他对卫家,自然也要换一个态度了。 一个不能给予卫衍助力,反而一旦有事,第一个就要与卫衍划清界限,驱逐卫衍的家族,他肯定不会去特意扶持。 而且,如果卫泽觉得这一切,都是他该得的,得不到就满心怨言,得到了也不知感恩,这样的人,肯定是没法得到他的赏识的。 不过卫泽多年来的沉稳表现,以及今日的表现,让他相当满意。 “陛下请放心,臣愿镇守云州,报效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卫泽郑重宣誓。 “很好,今日就到这里。朕乏了,爱卿告退吧。”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该赏的也赏了,景骊就让他退下去了。 “臣告退!”卫泽又行了个大礼,才站了起来,一直退出了殿门外,才转身离去。 “恭喜忠义侯!”守在外殿的内侍,知道了里面的事,见他出来,小声地道起了喜。 “诸位中官大人辛苦了。”卫泽摸出了一袋金瓜子,递给了领头的内侍,请他分发下去,算是和他们共享这份喜悦。 这袋金瓜子,他原先是给兵部的人准备的,不过没用上,如今就用在这里了。 当然,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明白兵部的人,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客气了,显然有人早早就知道了这个风声。 如今,朝廷的战事就在南边,他被授为镇南将军后,南边的战事就是由他总领了,许多想要凭军功入仕的人,想要从军,想要建功,就要过他这关了。 这种情况下,有人对他表示善意,是理所当然的事。 第三十四章 有弟如此 卫泽出了宫, 带着亲卫们,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打发人去忠勇侯府报喜,就说陛下复了我爵位, 改授我为‘镇南将军’了。”他下了马, 吩咐迎上来的管家。 其他人听到他这么说, 才知道这个消息, 齐齐贺喜:“恭喜侯爷!” “同喜,都有赏, 家里的人, 我身边的人, 每个人都赏一月俸禄。” 大管家听到他这么吩咐,才知道这事, 心中自是欢喜不已。很快, 府里的其他人,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个个都喜笑颜开起来。 主家荣耀,下人们也与有荣焉,就算出门见人,也会比其他府里的人, 多几分体面。 大管家选了几个口齿伶俐的人去报喜,又亲自去了库房, 找出了那块尘封已久的“忠义侯府”匾额, 让人抬了出来, 仔细用清水擦拭了好几遍, 再上了一遍清漆,旁边放上了一块红绸,摆在正厅里晾干。收拾好这一切,他又打发人去白云观,请云华真人卜算一个黄道吉日,准备重新挂匾。 “侯爷,咱们府上复爵,是件大喜事,要不要在挂匾那日,请些客人,摆上几席热闹一下?”料理好了这些事,他又回到了正院,对着正在换衣服的侯爷建议道。 “到时候请家里人热闹一日就行了。”卫泽摆了摆手,示意管家不用这么大张旗鼓。 卫家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自家事自家知道,没必要这么打眼。 他被皇帝授为镇南将军,此中用意,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也没必要一一去提醒他们。 “我去忠勇侯府一趟,今夜不会回来。”他换好了衣服,交代了管家一声,才出了门。 卫泽升官复爵这事,在他没有回到京里之前,兵部的人就隐隐知道了一些风声。因为对于镇南将军的人选,皇帝曾经单独召见过兵部尚书,询问过他的意见,不过那时候皇帝只问这些人如何,卫泽只是其中一名人选,皇帝心里到底属意谁,兵部尚书也无法得知。 等过了几日,皇帝命他把卫泽召回京述职时,兵部尚书的心里,已经有了些底。 不过皇帝还没有下明诏,这事就还有万一,所以他对卫泽只是表达了善意,没有多说什么。 现在宫里下了明诏,诏令随后也到了兵部,这事才算是万无一失,确定无比了。 卫泽被授为镇南将军,这里面的关窍,兵部比其他衙门,更加明白。 皇帝此时选定镇南将军,真正的原因是要为再次南征打前哨。 国朝开国百多年,所有的地方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了,有人想要填坑,要么等人告老,要么想办法拔掉坑里的萝卜,把自己给填进去。只要那个萝卜坏事了,这坑自然就有空缺了。 但是你要拔萝卜,原先的萝卜也不是死的,肯定要反抗,所以朝堂中各种尔虞我诈,互相攻讦,时不时就要上演。 不过只要皇帝再次南征,一场大战打下来,战后论功行赏,必然会多出不少贵胄。 明白这个道理的人,想要在南征军功中分一盅羹的人不少,那么他们对永宁侯的态度,就要仔细思量了。 一边攻讦镇南将军的兄弟,一边跑去镇南将军的手底下干活,这么找死的事,实在是非智者所为。 一旦得罪了永宁侯,再落入了镇南将军的手里,他都不需要刻意针对,只要公事公办,就可以给人穿无数小鞋了。 这些道理,在朝堂上打滚的老狐狸,个个都懂,所以这事确定了以后,他们在永宁侯之事上,到底该站哪边,就需要思量又思量了。 那些一心为公,两袖清风的朝臣,恐怕对永宁侯还是很看不惯。 那些一心为私,深觉攻讦永宁侯,得到的利益会更多的,恐怕还是不会放过他。 但是其他的朝臣,就算不为了自己,为了自家子弟,也不能把卫家把镇南将军往死里得罪。 皇帝这一招,就是俗称的四两拨千斤。 他轻飘飘来了这么一手,天天嘀咕卫衍的那些人,瞬间就被他分化成了好几块,无法再齐心了。 再加上改元这事,能牵扯到许多忠臣的精力,毕竟名利名利,忠臣们不求利,对于名的需求,绝对不会少。皇帝改元,能在其中起到作用的人,必然会青史留名,没人会轻忽。 但是想要得到这个名的人,明知道皇帝护着永宁侯,还要和他过不去,却指望皇帝在改元这事上,能支持他的意见,这么想的人,就是太天真了。 如此这般,有些事到底该怎么做,这些人想必都该明白了。 就算许多人知道皇帝在干什么,但这是堂堂阳谋,并非阴谋,他们可以拒绝跳皇帝这个坑,不过相应的,所有的后果也要自己承受了。如果他们真的不懂事,不需要皇帝出手,很快就有他们难受的时候。 所以,很多老狐狸一边纠结着,一边在对永宁侯的事上,调整了自己的态度。 不过很多人,其实想太多了,改元这事,的确是皇帝刚刚想出来的。 但是南征这事,卫泽被授为镇南将军,其实和卫衍这次被攻讦没关系,而是皇帝早就有的决定,现在不过是事赶事,所有的事都凑到了一起而已。 虽然起到的作用是相同的,但是说皇帝早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那就是冤枉他了。皇帝事先又不知道,有人会破罐子破摔,有人会盯着近卫营大统领的位置不放,要把卫衍和他的事这么闹出来。 虽然他不介意这事被人知道,但是他很介意目前这个被人知道的方式。 想得太多的人里面,当然也包括卫老侯爷。 没办法,老狐狸们在官场上打滚,想得不多的话,就要被人坑了。没事的时候,他们都要想很多,更何况是如今多事的时候。 他仔细听了长子此次面圣的种种,心中估算了一番,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皇帝既然肯这般护着衍儿,也许衍儿这么笃定,是有一定根据的,也许他不该老是觉得衍儿对这些事根本就不上心,才会这么不在意。 这一日,卫衍从近卫营下衙后,也回到了忠勇侯府。 长兄被复爵的事,早就传扬开来了,他自然也知道了。 “恭喜大哥!”他见了长兄,先笑着恭喜了一声,然后想到了那些事,心中有些过意不去,“都是我不好,这些年连累了大哥。” “你我是兄弟,计较这些做什么!”卫泽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们找个地方去喝茶吧。” “好。” 他俩找了个偏厅,坐定了,很快就有侍女送上了茶水。 兄弟俩端着茶盏,喝了几口,都没有说话。 卫泽望着眼前的幼弟,仔细打量了一番。 卫衍如今三十有五,于一个男人而言,正是当年。他忧心的事很少,而且遇事很能想得开,心中无事的人,面容自然不会显老,所以他的外表依然年轻俊朗,而且他常年习武,身上自有一股峻拔气息。 卫泽左看右看,觉得自家小七,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好。 不过,就算他很好,也不存在倾国美色,皇帝也不知道怎么会瞎了眼,竟然会看上他,弄出了这么多事,把他陷入了如今这个尴尬境地。 卫泽自己受了委屈,对皇帝并没有多少怨言,但是现在小七受了委屈,他就要在心里腹诽皇帝了。 后宫中美人多得是,就算没有,皇帝也可以去广选天下美女,揪着他家小七不放,到底是什么道理? 这么想着的镇南将军,显然很有些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态。 “小七,有些事不去说了,不过这自辩的折子,你还是要上的。”皇帝的瞎眼,小七后来的自动送上门去,卫泽都不想多说了。 不过,为了以后,他开始劝说卫衍上自辩折子了。 “大哥,不用担心。”卫衍端着茶盏,沉默了片刻,才回答。 长兄在担心什么,他明白。但是,真的没什么可担心的。皇帝是不是真的在意他,他知道。以前,他无法确定这一点,但是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家里人这么担心他,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一点,但是,他知道。 “小七,陛下是我们的君王。”卫泽听到他这么回答,有些气闷起来。 皇帝是他们的君王。独断专行,顺昌逆亡,才是君王的本质。这样的情况下,小七却对他说不用担心,他怎么能不担心? 卫泽看着小七气定神闲,真的一点都不担心的模样,心口就有些难受。 有弟如此,做兄长的,怎么能放心得下啊! “大哥,我知道,陛下是我们的君王,但是,真的不用担心,一切都有陛下呢。”卫衍再次保证,想要给长兄吃颗定心丸。 “这些事,你可能不明白,不过大哥希望你回去后好好想想,再做决定。如今是不用担心,但是以后呢?”卫泽原先话说得很婉转,但是现在他怀疑小七根本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就直接说了。 如今,皇帝正在兴头上,愿意为小七考虑,但是哪日皇帝的这个兴致下去了呢,到时候,他还肯这么替小七打算吗? “大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真的不用担这些无谓的心,有陛下在呢。”卫衍又不是今天才和皇帝在一起,皇帝要是对他一时兴起,这么久的时间,早就冷淡下来了。 而且,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一心想要离开皇帝,只要皇帝同意,他们早就一别两宽了。就是因为皇帝始终不肯放手,他们才一起走过了这么多的岁月。 卫衍想解释,但是有些话,太过肉麻,他说不出口,所以到最后,他也只能劝长兄不用担心。 第三十五章 不为所动 这种事, 就算卫衍有舌灿莲花之能,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恐怕也没办法让卫泽觉得安心,更何况他压根就没有这样的口才。 他觉得自己这么说,是在让兄长吃定心丸,却不知卫泽根本就没被他的话安慰到。 卫泽只要一想到,和小七在一起的那个人是皇帝,他的这颗心就没法安定下来。 皇帝喜爱一个人的时候,也许可以做到深情不渝, 但是皇帝一旦绝情起来, 这世上也无人能把他怎么样,而且小七是名男子,就算到了他日,他被皇帝厌弃了,世人也不会对他抱有同情之心, 反而会觉得理当如此。 这种情况下,小七一点都不为自己考虑,连上折自辩这条退路, 都不肯替自己留下,卫泽的心里, 真是怎么都想不通了。 偏偏他费尽了口舌,劝了又劝, 他的笨蛋弟弟依然不为所动, 只说不用担心。 他俩坐在偏厅里, 长谈了半晌,却没有一点进展。卫泽说服不了他的蠢弟弟,卫衍也没法让自家兄长宽心。 两人正在僵持的时候,有侍女来请他们去用晚膳了。 眼见着天色的确不早了,卫泽只能很不甘心地放过了他的蠢弟弟,打算过了几日,再揪住他好好谈一谈,不能让他这么任性行事。 卫衍见到侍女来打岔,也是松了一口气。 皇帝对他,自是极好,但是到底怎么个好法,他说不清。有些时候,皇帝的脾气上来了,还要和他各种计较,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地和他折腾,也会让人觉得,皇帝对他,不过如此。 不过卫衍知道,事实不是这样。但是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不是言语可以解释。 “大哥,用膳去吧,免得父亲等急了。”卫衍抢先站了起来,招呼着兄长赶紧出去。 这种感情上的事,让他仔细解释,比与人在席上推杯换盏,人情往来,还要让他头痛。 “你就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吧。”卫泽没好气地说道。 他浪费了许多口水,却一无所得,他的蠢弟弟还嫌他烦,得了机会,就迫不及待想要离去,怎么能让他有好脸色? “大哥放心,您说的话,我都记住了。”卫衍非常诚恳地保证。 这种抱怨,这些年他听得多了,皇帝时不时也要抱怨,说他没把皇帝的话放在心上,所以该怎么应对这种事,他早就驾轻就熟了。 反正该保证的时候,他就大力保证,肯定没错。 他这么干的时候,常常连皇帝都能糊弄过去,应付他的兄长,当然也不在话下。 “真的?”卫泽表示怀疑。 “真的!”卫衍拿出了每次向皇帝保证时的郑重表情。 “算了,先用膳去吧。”卫泽以为他是真的记住了,终于不再唠叨他了。 这一日的晚膳,忠勇侯府开了好几席,全家吃了顿团圆饭。 一来卫泽许久没有回京了,二来他升官了。这种情况下,席间的气氛始终热闹无比,肯定没人会故意扫兴,选这种时候来唠叨卫衍,卫衍终于安安生生用了顿膳。 膳后,他怕被兄长再次揪住,继续谈这些事,非常机灵地以敏文年幼,需要早点歇息为由,早早就带着儿子告辞了。 卫敏文站在一边,听到他的父亲,郑重其事对祖父祖母说,他年幼,所以要如何如何,心中忍不住“呵呵”了两声,父亲把府里的事,都推给他的时候,就想不到他还年幼,现在用他当挡箭牌的时候,终于想起来他年幼了? 不过,父亲的这份好记性,大概只能保持到回府吧。 已经被繁琐的家事,折磨得一个头两个大的卫敏文,一边在心里嘀咕他的甩手掌柜父亲,一边再也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大人了。 冬日夜里冷,父子俩都没有骑马,而是坐着马车回府。 马车里摆着火盆,温度适宜,前面的小几上,还摆着几盘瓜果蜜饯以及茶水壶。 卫衍拿起水壶,倒了两盏茶,一盏放到儿子面前,示意他喝,自己捧着另一盏暖手。 卫敏文学着他的样,捧着茶盏,沉默了片刻,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父亲,您知道齐伯父这次入京的原因吗?” “哦,你齐伯父要做什么?”这事,卫衍还真不清楚。 而且这些时日,他事情多,齐兄也一直在忙着与人以文论战,经常待在随意居里,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好好说话了,儿子突然问起来,一时半会儿,他有点想不起来,齐兄有没有和他说过这事。 “齐伯父前几年,不是一直在筹划一本水利农桑的实录集吗?这事父亲还记得吗?” 被儿子这么一提醒,卫衍终于想起来了,当时他被羁押在江南的时候,还和齐兄一起,考察过四下里的乡野农舍,帮着他一起完善这本实录集。 几个月前,他离开的时候,这本实录集应该弄得差不多了,现在听敏文的意思,已经完工了? “怎么,你齐伯父这是打算付梓这本实录集了?”卫衍问道。 书写完了,印上数百本送给至交好友,是这个时候名士们的普遍做法,至于放到书铺里卖的,肯定也有,不过大部分是话本。 像齐远恒整理的这种水利农桑实录集,说实话,需要的人,因为不识字,根本就看不懂,看得懂的人,都是贵足不踏泥地的富贵闲人,不会有这个心思认真研读这种书。 “父亲,齐伯父如今正和孙状元一起,在考证修订这本书,孙状元做过好几年的亲民官,对农事很有经验,等到修订付梓以后,齐伯父大概会把这本实录集,献到民议司去。”卫敏文尽量把他知道的消息,都告诉了父亲。 他这话有许多言外之意没有说。 既然齐伯父的真正用意,是想让皇帝看到这本实录集,通过他的父亲献上去,大概比民议司能更快上达天听。 不过这种事,到底该做还是不该做,他的心中有些没底。 皇帝对父亲,在生活上的确极为照顾,永宁侯府里应有尽有,在吃穿用度上,皇帝不吝于赏赐。 但是,皇帝是否会允许父亲插手朝政之事,他没有把握。 在皇帝的心里,若父亲还是皇帝的臣子,这朝政之事,父亲当然可以说话,若不是,父亲插手朝政,恐怕会引起皇帝的不悦。 这种事,到底该怎么做,他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交给了父亲来判断。 毕竟,和皇帝在一起的人是他,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他心里肯定有谱。 “我知道了。”卫衍不知道他小小年纪,会想这么多,只从他的话里,听明白了齐兄想把这本实录集献给皇帝,“等这书正式付梓了,你找你齐伯父要一本,其他的我来处理。” “孩儿知道了。” 父子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永宁侯府就到了。 卫衍下了马车,携着儿子的手,将儿子送进了内院,仔细查看了一下他院里的人和物,结果,自然是事事都妥当无比。显然这段时日,他虽然忙着,无暇顾及府里的事,其他人也不敢轻忽怠慢敏文,既然如此,他的心中对于让儿子管家之事,更加一点不安都没有了。 偏偏,卫敏文很想做个替父分忧的乖儿子,心中各种抱怨,嘴里却什么都不说,就算是让他觉得头痛的事,他都认认真真去做,卫衍自然不知道儿子心里戏这么多,只觉得他家儿子真的是个聪明懂事的乖孩子。 他在内院待了半晌,一直看着儿子歇息了,才离开,不过他没有回正院歇下,而是又出了府,去了皇宫。 景骊已经回了寝宫,不过还没有歇下,见卫衍回宫,他的心里自然高兴,不过脸上表现得有些浑不在意。 “陛下!”卫衍见他这样,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他从来不是用皇帝嘴里说什么,也不是用皇帝脸色看起来怎么样,来判断皇帝的心思,而是一直用一种非常玄妙的直觉,来判断皇帝的情绪好坏,此时他的直觉没有发现任何的不好,自然一切如常。 两个人洗漱沐浴后,躺在了榻上,卫衍就和他说起了这本水利农桑实录集的事。 景骊听卫衍在那里,一会儿说齐远恒这样,一会儿说齐远恒那样,他的心里,就酸不拉几起来了。 “行,到时候你拿过来吧。放心,你的远恒哥哥的书,朕肯定要好好拜读一下。” 他这话,听起来相当大方,不过这话里话外的小家子气,就算是卫衍这么迟钝的人,也瞬间感觉到了。 “陛下,臣那时候是喝醉了,您不用记得这么牢吧。”卫衍听到这里,简直要哭笑不得了。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皇帝有必要牢牢记住,过了这么久,还要拿出来嘀咕吗? “哼,朕的记性就是这么好,怎么,你有意见?”卫衍喝醉了要喊“远恒哥哥”,还有卫衍清醒时,帮他的“远恒哥哥”做的事,景骊一辈子都不打算忘掉,才过了这么一点时间,他怎么可能不拿出来说道。 而且,他不好好提醒卫衍记住他曾经做过的这些好事,卫衍保不准还会帮他的远恒哥哥做什么呢? “臣没有意见。”卫衍发现皇帝已经摆出了“朕就是不想讲理”的架势,马上就老实了。 他侧了身,伸手在皇帝的胸口抚摸了几下,试图让皇帝消消气。 景骊任他摸了一会儿,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掌,十指交叉着握住,看着他,笑了起来。 皇帝笑起来的时候,神情柔和温煦,仿佛春日万物瞬间苏醒,卫衍愣了一下,也微笑了起来。 两个人对视着笑了一会儿,越贴越近,再也没有一丝空隙。 第三十六章 朔望朝会 转眼间就到了十二月十五。 每月的初一十五, 都有朔望大朝,所有的京官都会来参加朝会, 平时没什么机会见到皇帝的芝麻绿豆小官,在这两日, 也能见到皇帝, 面圣奏事。 这一日,景骊在仪乐声中升了御座,接受了朝臣的参拜,进入了“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往日流程。 “陛下,臣有事要奏!” “陛下……” 宣礼的内侍刚刚说完那八个字, 朝臣们就纷纷出列, 请求奏事。 这些出列的朝臣,互相扫了一眼,就自动按照品秩, 排出了奏事的顺序, 一一上前奏事。 这一日的朝会,如景骊预料得那般, 大多数的朝臣开始争论改元的事了。 朝臣们先就要不要改元, 引经据典,互相喷了对方无数的口水, 通过艰难的厮杀, 要改元的那方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卿等所言极是,不过该怎么改, 卿等可有建言?”景骊端坐在御座上,摆着高深莫测的表情,首肯了改元这事,继续挑事了。 一旦这些人没事可做了,他们就要找别人的事了,景骊当然不可能让他们闲着。 同意改元的朝臣,早早就准备好了新的年号,很快就拿出来讨论了。 刚才反对改元的那些朝臣,见改元这事已经成了定局,马上就改变了立场,纷纷加入了提议新年号的行列。 这些人的立场转变之迅速,神情转换之熟练,简直是让人叹为观止。 不过,朝臣们都是见惯大风浪的,对于这种事,早就见怪不怪了,一点都不为这种小事惊愕。 “陛下,臣以为……” 朝臣启奏时,每每都是这个相同的开头,接下去则是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各有各的不同。这些人,种种大道理,都可以信口拈来,稍微优柔寡断一点的人,恐怕就要被他们带着走了。 景骊倒不虞被人带着跑。 他和他的朝臣们,不是第一次交手,这些年相处下来,谁还不知道谁的底细啊!表面上,大家永远都是明君贤臣的做派,至于背地里的种种,彼此都明白。不明白的,肯定是初入官场的新人,只要在官场混得久了,迟早也会明白的。 整个朝会辩论中,他只听着,偶尔点头,却始终不作表态。 他不想让这事太迅速定下来,免得这些人有空了又要来找茬,所以这一日的朝会上,朝臣们吵啊吵,吵了一个痛快,却没有吵出一个结果。 朝会上吵得不够痛快的,下了朝,又揪住了对方,继续争吵。 很快,有人开始抱团,有人要找外援,朝臣为了这事,各种合纵连横起来了。 当然,这些事,和景骊都没多大的关系了。 反正,对于新年号到底是什么,他不是很在意,等到朝臣们吵出了一个结果,再命钦天监卜算就是。 十二月十八那日,是云华真人替忠义侯府卜算出来的黄道吉日。 卫泽府上的大管家,一大早就指挥着人,清扫干净了门前的街道,侯府的正门上,门前的石狮子上,侍立在两边的家人身上,也一一披红带彩,尽显热闹景象。 大概日到半中的时候,侯府的主人,观礼的家人,都纷纷来到了门口。 吉时一到,御赐的“忠义侯府”这块匾额,在众人的注视下,终于再次被高高悬挂到了侯府的中门上方。 卫泽站在门前,在喧闹的鞭炮声中,望着这块匾额,心中感慨万分。 卫家如今又是一门三侯了,皇帝这般信重,他除了忠心报效之外,行事间也须更加谨慎了。 至于卫衍,他偏过头去,望了一眼幼弟。 他的蠢弟弟就算身陷流言旋涡,也始终一派光风霁月、与他无关的模样,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始终在装傻。 卫泽仔细琢磨了一会儿,发现这个问题还挺难回答的。 他的蠢弟弟,经常在傻与不傻间自如转换,别说是旁人,就算他们这些家人,也永远没法预料到,他今日起来到底是何种状态。 卫泽的这些想法,也就在他心里一闪而过。 鞭炮声渐渐停息了,他回过了神,对着卫老侯爷说道:“父亲,外面天冷,我们进去吧。” 他伸出了手臂,想要搀着老侯爷往里走。 “我还没老呢,这么点路,用不着人扶!”卫老侯爷越老,越不肯服老,甩开了长子的手,要独自一人走。 不过他的身体的确还硬朗着,所以卫泽没有硬凑上去,反而招呼起了卫衍:“小七,进去吧,今日我们兄弟俩好好喝一杯。” “大哥请!”卫衍抬手示意兄长先行。 卫敏文和卫敏时咬了咬耳朵,两个人欢快地奔了上去,一边一个,扶住了卫老侯爷的胳膊。 “祖父,我们搀着您走!”他俩异口同声地喊道。 儿子要去搀他,挨了他的白眼,不过孙子们要来搀他,卫老侯爷的心里,肯定是非常受用。 “好,好,真是好孩子。”他伸手摸了摸两个孙子的脑袋,携着他们的手,往里面去了。 卫泽望了卫敏文一眼,又望了望自家那个光会吃饭,啥都不会的傻儿子,眉头忍不住皱了一下。 “小七,我听说,你在让敏文管家?”他往前走了几步,突然问道。 “是啊!”卫衍不知道兄长这么问是何用意,不过这是他的得意事,他始终没意识到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大哥是不是觉得,敏文这孩子,特别聪明能干?大哥放心,敏时还小,等过两年,他也会这么能干的。” 卫敏时比卫敏文小了两岁,如今一个八岁,一个十岁。 卫衍的这个过两年,是实打实两年,一点都不带虚的。 他这话,让卫泽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真的是说他不好,不说他也不好。 “敏文尚年幼,你府里的事,你有空的时候,也该关心一下。”他深深吸了口气,才说出了这句话。 敏文能不能干,是他的事,但是卫衍这么使唤自家的儿子,还一点都不觉得有哪里不对,未免太过理所当然了吧。而且,他难道一点都不奇怪吗,敏文这孩子,未免太能干了一些。 卫泽想起了当年那桩案子,想起了敏文原先的身份,心中有些犹疑。 敏文这孩子,分明不是按普通人的方式养大的,但是他的弟弟始终没意识到这点,也没有丝毫的避讳,心未免太宽了吧。 他皱着眉头,看着卫衍,有心想要责备他几句,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主要是,卫衍的神情太坦然了,让想得有些多的他,仿佛很不合时宜。 卫敏文扶着祖父,走在他们前面,听到后面传来的隐隐的谈话声,第一次发现,原来卫家还是有正常人的。 对于让他来管家这事,他的父亲自然是理所当然,祖父听说了这事,也点了头,一向疼爱他的祖母,也是颔首,就算是敏时,都要叫好,现在,他的大伯父终于觉得这么做不应该了。 难得卫家也会出现一个明事理的人,真的是令他莫名感动啊! “大哥放心,有空我会搭把手的。” 卫敏文听到他的父亲,在向大伯父保证,不用回头,他就知道,父亲这话也就说说而已,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也不可能会做到。 “算了,不说了。”卫泽原想说点什么,不过想到了皇帝,最后又把话咽了回去。 卫衍的府里,内务无人主事是事实,原本找个主事人不难,不过有皇帝横在那里,这些事,只能是妄想了。 他们几人进了正厅,里面的酒席已经摆好了,然后,一家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用了一顿午膳。 卫衍原打算多喝几杯的,不过酒还没过三巡,就有下属来报,说沈大统领午后要见他。 既然待会儿要去见上司,他肯定不能多喝了,于是早早就让人上了醒酒汤,又换了醇醇的热茶,解了酒意,再用了些膳食,才告辞离去。 他走了以后,卫泽倒是陪着卫老侯爷,又多喝了几杯。 卫老侯爷虽然没醉,但是话明显多了起来,卫泽听他说着他年轻时在军中的事,心中忍不住有些激动。 “父亲,您放心,我会好好守住卫家的。”他向卫老侯爷保证。 就算卫家的繁盛之中,有着种种阴翳,他也会竭尽全力,保护好卫家的每一个人。 “有些事,你也不要太担心,你弟弟他不是小孩子了。”卫老侯爷安慰了他一句。 侍奉君前,从来就不是件容易事,这一点,卫老侯爷比谁都清楚。 “我知道,父亲放心吧,有些事,我会征求他的意见的。”这道理,卫泽也懂,他是太过担心,才会各种焦虑。 而且,卫衍久在君前,知道的事恐怕比谁都多,他什么都不说,是他对皇帝的忠心。 不过事关家族的时候,卫泽相信该有的提示,他肯定会给的。 “祖父,大伯父,我下午有事,要出去一趟。”过了一会儿,卫敏文走了过来,对他们说道。 “身边的人都带齐了吗?是坐车还是骑马?”卫泽还没说话,卫老侯爷就发话了。 “人都带着呢,小厮护卫都带齐了,坐的是马车。” “行,你早点出去,晚上再过来这边府里用晚膳。”卫老侯爷没有问他出去要干嘛,只是盘查了一下他带着的人手,就答应了。 对于卫敏文来说,这大概就是他管家的好处之一了。 他是永宁侯府管家理事之人,大家都很明显把他当大人对待了,也就他的父亲,用他的时候,把他当大人,平时的时候,要把他当小孩子对待,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两者之间转换自如的。 他忍不住又在心里,偷偷嘀咕了他的父亲几句。 卫泽见卫老侯爷已经答应了,有些该说的话,他也懒得说了,只叮嘱卫敏文小心行事,早点回来,就目送着他出去了。 第三十七章 沈大统领 卫衍还不曾走出忠义侯府的大门, 随侍在他身边的人,就得了消息, 牵着他的马,早早候在了门口。 他一出来, 这些人就围了上去。 卫衍接过了下属递过来的缰绳, 翻身上了马,等其他人也上了马,他扬了扬马鞭,说道: “走,去近卫营。” 近卫营有两个办公地,一个是外廷的侍卫处, 常年有一到两名副统领坐镇, 皇宫中各个宫室门户的守卫,宫中的贵人们出行时的护卫,以及时不时地巡查或明或暗的各个哨位, 都是他们的职责。 四位副统领基本上是轮换着在侍卫处当值, 而沈大统领则统领近卫营所有的事务,不定期地在各处进行巡查, 免得有人松懈溜岗, 造成弥天大祸。 另外一个办公地就是近卫营营地了,这个营地就在城里, 驻扎着一万多营兵, 可以说是城里武力值最高的一支军队了,近卫营大统领这个位置之所以很重要, 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个。 卫衍嘴里的近卫营,是指营地,而外廷的那个办公处,他们的惯例说法是侍卫处。 一行十几人,骑着马,往南去,没多少工夫,就进了营地。 卫衍下了马,将缰绳交给了下属,快步往营地的主厅那边走,去见沈大统领。 他到了门口,请守在门口负责通传的营兵去通报,稍微在外面等了一会儿,里面就有人出来请他入内了。 “属下参见沈大统领!”卫衍见了沈莫,抱拳行了个礼。 “卫副统领来了?坐!” 沈莫示意卫衍在他下首落座,又让人上了茶,先闲聊了两句,对忠义侯复爵这事表达了恭喜之意,转而和卫衍说起了公事。 近卫营的公事,只要皇帝不突发奇想心血来潮,到处乱跑,几十年来永远都是那些固定的事,每到年末,最重要的事当然是皇帝带领宗室百官在太庙进行祭祖了。 卫衍听沈大统领话里的意思,今年要他全权负责这事了。 “大统领,这事交给属下,恐怕……” 恐怕什么,卫衍没有说下去,他是近卫营的四位副统领之一,以前,沈大统领虽然做事时,经常带着他,但是明面上,他和另外三位副统领,在职权上没多大的区别,但是这次他复职之后,沈大统领明显对他另眼相看了,时不时就要他独自负责一些事。 一开始只是些小事,如今,他负责的事越来越重要了,而现在,沈大统领竟然把年末最重要的事,又全部交给了他来办。 这些事,他当然知道怎么做,但是沈大统领这种明显偏颇的行为,很不利于近卫营内部的团结,其他人知道了,恐怕难以服气。 “卫副统领,其他的事先不去说,你知道陛下的意思吗?” 沈莫心知他在顾忌些什么,但是他没有多说什么,反而问起了这个问题。 皇帝早早就将卫衍调到了他的手底下,命他细心教导了这么多年,到底抱着什么心思,沈莫不认为到了如今,卫衍还是不明白。 “属下知道,但是……” “卫副统领,你既然明白陛下的意思,自然也该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你担心的那些事,不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消失。有些事,你必须想办法去解决,如果解决不了事,那就直接解决人吧。这些道理,不需要我多说,如今你都该明白了。”沈莫语重心长地对卫衍说了几句敞亮话。 官场之中,上下级或者同僚之间,不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话,沈莫这么说,是有缘故的。 沈莫如今已经六十有五了。他这个年纪,早就可以告老还乡了,之所以前几年他不提这事,是因为他知道皇帝的心思。 皇帝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让卫衍回到京城,前几年就算他上折告老请辞,皇帝也不会同意的。 而且,他和皇帝之间,一辈子君臣相得,始终没什么大矛盾,何必到了他即将告老的时候,还要让皇帝心生不悦呢。 只要他占着这个位置不挪窝,其他人就算心心念念,千盼万盼,就等着他告老,一时间也没有其他办法。 如今卫衍回京了,也来近卫营复职了,沈莫这告老的折子,已经写好了,就等着合适的机会递上去。 卫衍独自负责了这次祭祖的事,只要没出什么大差错,他的办事能力就能得到众人的肯定了。 而且沈莫和皇帝两人,肯定还要在请辞和挽留之间,互相来回几次,以示君臣之间彼此相得,不离不弃。 就算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客套话,但是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一下的,免得给人留下说闲话的把柄。 这些事,沈莫心中早就计量妥当了,他估摸着到了明年春天,这些请辞交接的事,都能完成了,到了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启程回乡了。 既然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上述的打算,现在有些话,他就可以对卫衍直说了。 “多谢大统领,属下明白了。大统领请放心,属下必然会用心办事,不辜负大统领的此番厚爱。”卫衍也想明白了这些道理,终于不再推辞了。 而且,沈大统领这些话,几乎是在直说了,他要是还不懂,就是真傻了。 皇帝从来就没有起过要把他外放出去的心,这些年用心栽培他,是想让他接掌沈大统领的位置,这些事,卫衍现在,也能明白了。 如沈大统领所言,这是迟早的事,有人不满也是情理中事,近卫营的人心,他能争取的,就想办法争取过来,不能争取的,就该把他们调出近卫营,重新提拔下属。 这就是沈大统领所谓的,实在不行,就直接解决人。 这些用人的道理,卫衍不是不懂,以前他也用过,不过是小用,当年,他在云城时,就号令着近卫营的那些人,如今,显然到了要大用的时候了。 这次祭祖的事,可以看作是一次预演。 相信经过了这事,哪些人是他能够命令得动的,哪些人会直接抗命,或者暗地里抗命,他都能知道了,接下来该怎么处理,他心里也要有个成算了。 “不是我的厚爱,是陛下的厚爱,以后你好好效忠陛下,用心办事,不要让陛下失望,就不辜负陛下的这些心意了。”沈莫看着他,说了些心里话。 皇帝这么信重卫家,从为君者的角度而言,是非常不合适的。 但是这里面,有着皇帝的许多心意,沈莫看着他们一路走来,如今也算是看明白了。 不过皇帝和卫衍,既是君臣,彼此间又有情意,国事和家事,很容易就混杂在一起,产生种种可大可小的矛盾。 如今,沈莫只希望卫衍始终都保持着对皇帝的这份忠诚,才算不辜负皇帝这些年对他的栽培。 “大统领请放心,我对陛下的心,天地可鉴。” “如此甚好,你出去办事吧。” “属下告退。” 卫衍退出了正厅,回了他的办公处,召集了下属,吩咐起了祭祖防务的事。 卫衍在认真做事的时候,他的儿子,卫敏文,则在京城的大街上,悠闲地逛来逛去。 马上就要过年了,街上的商铺中,都在卖年货,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过,卫敏文去的地方,都是些卖贵重物品的店铺,客人都不算多。 “世子,您看,这艘楼船怎么样?”在一家专卖奇珍异宝的店铺中,掌柜的正在热情地向他推荐他家的镇店之宝。 卫敏文围着桌上摆放着的楼船,转了几个圈,仔细瞧了瞧。 楼船是古之战船,因外观似楼而得名。 桌上的这艘楼船,是用一整块玉石雕刻而成的,大概二尺来高,却雕出了三层高的战船,不但船的外形栩栩如生,更妙的是,船上那些列戈成阵的士兵,看着也似模似样。显然,雕刻者是一位高手,这手艺绝对是拿得出手的。 卫敏文心里,对这艘楼船是满意的。不过买东西嘛,要是轻易表现出喜欢之情来,卖家恐怕就要狮子大开口了,所以他转了几圈,皱着眉头,用很嫌弃的语气开口了: “这玉石看着太次了,不好。” 他这话,也是实话,这块玉石就是一块很普通的白玉,还带了些杂色,虽然雕刻的工匠把这些杂色处理得很巧妙,但是依然得承认,这就是块品质不太好的杂玉。 “世子,这么大一块玉,要是全是白脂玉,岂不是价值连城了?这艘楼船,最值钱的不是玉,而是雕工。”掌柜的当然知道这点劣处,他不去多说,反而述说起了雕工的妙处。 不管他说什么,卫敏文表示,他是个小孩子,这么复杂的东西,他听不懂。 掌柜的费了许多口舌,却发现他与这位世子,在这事上显然无法沟通。 小孩子买东西,主要看品质,玉石的品质,这位世子懂,但是雕工,好像的确很难让他明白。 “世子,玉石是次了一点,不过价钱好商量。”掌柜的本来见这位世子年纪小,想狠狠赚他一笔,但是碰到了一位纠结于玉石品质的买主,他只能做出让步了。 “哦,怎么个好商量法?” “世子,只要二万两银子,您就可以把这艘楼船买回去了。” “呵呵,要是我买了这么贵的东西,回去了父亲肯定会打断我的腿,二千两卖不卖?” 他这个价格一报出来,掌柜的差点要吐血了。 这位世子显然是位狠人,也不知道他是蒙的,还是很了解行情,他的这艘船连玉石带雕工,的确只花了他大概二千两。不过他是开门做生意的,家里的人店里的人,都靠着这店吃饭呢,再加上开这店,还要许多额外的花费,肯定不可能成本价就卖出去。 第三十八章 披星戴月 “世子, 一万两您拿走!这是最实在的价了,本店今天亏本大甩卖了, 您要是错过了这一遭,以后保准得后悔。”掌柜的咬了咬牙, 露出了非常肉疼的表情, 给了一个他心里的“实在价”。 “看在你们开门做生意,也不容易的份上,再加二百两,两千二百两,你愿意卖就成交,不卖我就走人了。”卫敏文买这东西, 并不是他见了喜爱, 要买回去赏玩,而是备着给父亲新年送礼用的,所以他在这事上很有些可有可无的笃定味道。 “掌柜的, 这么次的玉, 二千二百两差不多了。” “掌柜的,也就是我们世子看着这楼船有些意趣才开这个价, 其他人可看不上。” “掌柜的……” 卫敏文身边带着的人, 很快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起了掌柜的, 这个价钱差不多可以卖了。 掌柜的再能说会道, 也挡不住买主很有主见,不是那种见猎心喜一定要买的人, 帮他敲边鼓的人也很多,最后,经过几次砍价加价,这艘楼船以二千六百两银子成交了。 随后,卫敏文再看了些字画摆件之类的东西,又花了几千两银子,才算结束了这次年前礼的采购。 像永宁侯府这种有名有姓的府邸,买贵重物品,议完了价不需要当场付钱,毕竟没人会带着这么多银子到处闲逛。店家待会儿把这些东西直接送到府里去,到时候再给店家兑银子就是。 卫敏文留下了两个人,处理接下来的事宜,就带着人往随意居去了。 随意居中的风向,也是一阵一阵的,朝里有什么动静,他们这里就议论什么。 如今,最最热门的话题,当然就是改元这事了。 年号这东西,有许多讲究,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不用多问,拍手捧场就是了。 卫敏文进了随意居的门,抬眼一扫,就看到一群人在大堂里高谈阔论,旁边围着的人,则是听得津津有味,听到紧要处,众人还要抚掌叫好。 这个场景,和其他茶馆说书差不多,只不过这里的人,谈资是朝政而已。 “这位小公子,楼上雅间请!”店门口站着两位迎宾,见他们一行人进来,打头的这位小公子衣着华贵,身边又带了好几位家人,其中一位马上过来,要把他们往楼上迎。 “齐大居士在吗?我姓卫,有事要见齐大居士。”卫敏文没动,问他。 “小公子可是永宁侯府上的?”这位迎宾知道齐大居士及其家眷,如今住在永宁侯府上,才有这么一问。 “正是。”卫敏文颔首。 “小公子这边请。”迎宾没有将人往楼上带,而是带着他们,穿过大堂,往园子里去了。 齐远恒暂住的这间静室,是在花园的僻静处,有一道院门,将这里与随意居做了隔断,没人领路,很难找到这里来。 卫敏文跟着这位迎宾,在园子里七拐八拐了好几次,才来到了一道有人守着的院门口。 “世子,您怎么过来了?”守门的一人,是齐远恒的家人,认得卫敏文,看到他们走过来,远远就迎了上来。 “齐伯父许久没有回去,我过来探望一下,顺便看看是否有帮得上忙的地方。”父亲忙得没空管这些事,卫敏文这孩子,真让他管事,他的心中有诸多抱怨,但是没让他管的事,他想到了不去做,又心里难受,他见齐远恒好几日没回来,今日就起了意,要来这边看看情况。 “世子太客气了,这边请。”那位家人谢过了迎宾,赶紧把卫敏文等人让进了院子。 这个院子很小,就三间屋子,一间是待客的厅堂,一间是书房,另一间则用来住人了。 那位家人没有进去通报,而是直接就将卫敏文带进了书房。 “齐伯父!”卫敏文进了门,先行了个礼。 “是敏文啊,不用多礼,来,这边坐。”齐远恒将椅子上的几本书搬开了,示意卫敏文入座。 这时候,卫敏文才有空打量一下四周。 这间书房,如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书案上更是摆满了各色纸张。 卫敏文小心地穿过了堆得千奇百怪却没有倒下来的书堆林,在那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齐伯父,听说您最近在校订那本实录集,不知道如今校订得如何了,后续的付梓地点安排好了吗?”卫敏文道出了来意。 “我和孙状元辛苦了好几日,终于定稿了,至于印书的地方……”齐远恒沉吟了一会儿,想起如今快过年了,许多书铺恐怕马上就要关门了,这印书的地方,过了年还好说,过年前想要赶工的话,还真的不好找,“敏文可有推荐的地方?” “齐伯父,我听说城西有家郝家书铺,如今正有空档,齐伯父不妨去那里试试吧。” 在大人们忙着大事的时候,这些小事,卫敏文早就打发人去打听好了,而且有过了交涉,保证齐远恒的稿子交过去,付梓的事就能顺利进行下去,所以他这话,纯粹是一种婉转说法。 齐远恒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我知道了,这事有劳敏文挂心了。” “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实在比不得齐伯父这些日子的尽心尽力。”齐远恒这般帮着父亲,卫敏文肯定领情的。 “你这孩子,我和你父亲之间,这么多年的交情,不需要分得这么清。”齐远恒笑了起来,他见这孩子心中向着卫衍,对于卫衍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儿子,终于多了几分好感。 虽然这孩子的母亲,身份不明,当年的事,恐怕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内情,但是敏文这孩子,看起来还是个好孩子。 “如今,你在念什么书?”齐远恒对卫敏文有了好感,就关心起了他的学业。 卫衍一来是没空,二来是他自己念书时就要各种偷懒,让他照看敏文的学业,齐远恒有些放心不下。 卫敏文说了说他如今念的书。他说的都是他这个年龄的孩子该念的书。 齐远恒看着他,笑了一会儿,笑得卫敏文表情有些僵硬起来,他才停了笑,有些事他也不去说穿,只说道:“以后,你学业上有哪里不懂,可以来问我,虽然你不用科举入仕,但是该懂的道理,还是要懂。” “多谢齐伯父,肯定有叨扰齐伯父的时候。”卫敏文站起来,郑重向他施了一礼。 多少人想做崤山居士的弟子而不得,齐远恒愿意指导他的学业,完全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他还要矫情推让,就未免太不知进退了。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卫敏文才告辞离去。 这一日,晚膳是在忠义侯府用的,到了晚间,卫衍送了儿子回府,再次入宫了。 他现在一个人恨不得分成两个人用,一个留在府里,一个留在宫里,两边都照顾周全,才是最好。 可惜,这世上没有这样的法术。他只能这么来来回回,想要两头兼顾。不过,就算他这么频繁地进宫,对于他每天这么晚入宫,皇帝依然有很大的意见。 “卫衍,你已经有多长时间没陪朕用晚膳了?”这不,皇帝见他又是披星戴月的时候才入宫,开始兴师问罪了。 “陛下,臣今日真的有事,臣兄长府上有喜事,臣肯定要到场祝贺!”卫衍发现皇帝口气不好,非常耐心地和他解释。 “哼,你哪次没有借口?今日这家要娶媳妇了,明日那家生孩子了,后日又有人要嫁女了,每一次听着都是正当的理由。但是,这些事,关朕什么事?”景骊气咻咻地质问道。 他真是越想越生气。 他都没要求卫衍时时陪着他,就希望卫衍每天傍晚回到宫里来陪他一起用个晚膳,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结果呢,只有他不上早朝的时候,卫衍能陪他用个早膳,其他的时候,连早膳都没法一起用,午膳更不用说了,晚膳本来是可以一起用的,偏偏卫衍天天这么晚才回来,而且心里一点都没有过意不去,反而还很有理由地要和他顶嘴。 今日不让卫衍知道这是错,他以后做事恐怕要更过分了。 “陛下!”卫衍见他板了脸,在生气,赶紧上前去哄他,“从明日开始,臣尽量早点回来!” “好,这话是你自己说的,你最好牢牢记住了,否则别怪朕收拾你!”景骊的“收拾”二字,用了个重音,语气很是暧昧不明,不过他相信,卫衍明白他的意思。 卫衍听到他这么说,只觉得头皮都要发麻了。 皇帝好说话的时候,很好说话,他稍微一求,皇帝就会应,但是一旦皇帝胡作非为起来,就很不好说话了。 “臣尽量!”他只能再次这么保证。 他这话其实有一定的回旋余地在,他相信皇帝知道这一点,但是皇帝到时候不讲理起来,装作不知道,他也没办法。 卫衍心中有些担心,因为他接下来的日子,公事要忙,府里也要顾,皇帝也要哄,一个人恐怕要分成三份,才能哪边都顾上。一旦哪里顾不全,皇帝恐怕就能找到理由收拾他了。 他忐忑不安地洗漱了,躺到了榻上,偷偷瞧了瞧皇帝的脸色。 皇帝没什么表情地躺在他的身边,显然心里还没消气。 卫衍从枕头上挨过去了一点,和皇帝说了说沈大统领把祭祖防务之事全权让他负责的事。 皇帝轻轻“嗯”了一声,依然不说话。 卫衍从皇帝的表情上,琢磨不出来,皇帝此时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件难度很高的事。 他将脑袋挨到了皇帝的肩头,双手抱住了皇帝的胳膊,闭上了眼睛。 眯了一会儿,他突然想到了不对劲的地方,睁开了眼睛,抬起了头,看着皇帝,问道: “陛下的身体已经全好了?” 第三十九章 一举两得 这事过了许久, 最近事情又这么多,景骊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 卫衍突然这么问, 他愣了一下,才明白卫衍在问什么。 他不想和卫衍多啰嗦, 免得这事越扯越远, 他需要补充的理由越来越多,以后没办法轻易收场,所以他皱起了眉头,伸出手掌,按住了卫衍的头,又把他按回了被窝里。 “乱动什么, 着凉了怎么办?”他揪住了这点, 摆开了架势,开始煞有其事地训斥卫衍了,“你自己的身体, 自己老是不爱惜, 朕说你,你还要嫌弃朕话多。你这个样子, 朕不说你, 能行吗?” “臣没有。”卫衍被他训得一下子懵掉了,讷讷解释了一句。 “还说没有?以前的事你都忘了吗……现在还不好好吸取教训……”景骊说着说着, 声音就高了, 语气非常理直气壮,半分心虚都没有。 “臣再不会了。”卫衍抱住了他的腰, 将头埋到了他的颈项间,不敢多说什么了。 皇帝唠叨起来,实在太可怕了,而且很喜欢翻旧账,许多小事卫衍早忘了,偏偏皇帝还记得,逮住了机会就要拿出来说他。 卫衍被皇帝好一顿念叨,念得头昏脑涨,早就忘了要去追问那事了。 “你刚才说什么,沈莫把祭祖的事交给你来办了?”景骊见他不敢再问了,才转了话头。 刚才,景骊故意板着脸,不理卫衍,就是要让他心生不安,不敢再这么晚回宫。 不过卫衍莫名想起了他先前的胡扯,为了不让卫衍揪住他的错处,直接翻盘,景骊自然又要开始模糊重点,转移话题了。 听到皇帝终于停止了唠叨,换了个话题,卫衍的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 “对,这是沈大统领今日午后吩咐下来的。”卫衍回话的语气轻快起来了。 反正随便皇帝说点什么都好,只求皇帝放过他的耳朵,不要再念叨。 “嗯,那你好好做,不要辜负沈莫的这番心意。”景骊略一思索,就明白了沈莫这么做的用意,叮嘱起了卫衍。 而且沈莫这么知情识趣,不需要他多作示意,就在按着他的心意行事,景骊心里很是满意,开始考虑一旦沈莫上了告老的折子,他该怎么加恩了。 “陛下放心,臣会用心做事的。”沈大统领的心意,还有皇帝的心意,卫衍无以为报,只能用好好做事来报效了。 “好。事情你吩咐下去了吧,有没有人不听话?”景骊又问。 祭祖这样的大典,可以算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大事之一了,卫衍得到了这个独当一面的机会,聪明人可以从中看到许多没有宣之于众的东西来,其他人知道了,心里不舒服的人肯定有,而且还不会少。 不过,有些人就算心里不爽,行事间有着分寸,该做的事还是会做,有些人就未必了。 景骊这么问,其实是打算出手替卫衍解决一些麻烦了。 他早就打算好了,近卫营他会交给卫衍来执掌,而且他希望卫衍能够对近卫营如臂指使,而不是被许多人牵制,最后成为摆设,什么事都做不成,肯定不会允许有人和卫衍对着干。 “陛下的心意,臣心领了。不过这些事,先让臣来处理,臣处理不来,陛下再出手吧。” 卫衍想要号令近卫营,有着皇帝撑腰,可以事半功倍,但是仅仅靠着皇帝的撑腰,自己一点能力都没有,是掌不住近卫营的,就算以后沈大统领告老还乡了,他接了这个位置,自身无能,也很容易被下属架空,所以这次,他打算自己来想办法,解决这些问题。 该收拢的收拢,该梳理的梳理,该踢出去的就踢出去,这些事,他必须自己去做,而不是一有麻烦事,就指望着皇帝。 依靠皇帝,也许事情会变得很简单,但是什么事都要皇帝出手,要他来何用? “行,那你自己来吧,朕就看着不说话。”景骊不和他争这个,反正卫衍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事,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他就知道了。现在就让卫衍练练手,到时候该做的事,他再做好了,没必要和卫衍为这些事争执。 “陛下,臣欲将赵石赵侍卫调入近卫营,陛下意下如何?”卫衍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 景骊乍听之下,有些发愣,过了片刻,他才回过神来。 “卫衍,赵石是朕的人,你知道吧?”这话他问得有些犹疑。 虽然景骊觉得,卫衍应该知道这事,否则卫衍就不是傻而是蠢了,但是卫衍现在这么问,还是让景骊有些糊涂了,难道是赵石在卫衍身边太久了,以至于让卫衍产生了某些错觉,觉得赵石其实是他自己的人? “臣知道。” “那你还要将他调入近卫营?” “是。” “他现在是永宁侯属官,随便你,你高兴就好。”景骊沉吟了片刻,首肯了这事。 不管卫衍这么做,是因为欣赏赵石本人的能力,还是觉得这么做,可以让他放心,或者没什么理由,就是想这么做。 卫衍想做,就去做好了。 “陛下!”卫衍在皇帝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他当然知道,赵石是皇帝的人,但是他并不排斥,自己的身边有皇帝的人。不管皇帝的担心,是哪种意义上的担心,他问心无愧,行事坦荡,不惧怕这些人这些事。 何况皇帝对他,更多的恐怕是担心他的安危,而不是担心其他,那他就更不用避着赵石做事了。 赵石跟在他身边许多年,又跟着他在外面流放了四年,到如今还一事无成,卫衍心里对他是有愧疚的。 现在正好趁着这事,给了赵石一个正经的出身,也算是对赵石这些年悉心照顾他的一个补偿,而且这么做,皇帝也可以安心。 卫衍觉得这事,他做得很妥当,简直是一举两得,他自得了一会儿,很快迷糊了起来,一夜无梦,直到天亮。 第二日,没有朝会,景骊不需要早早起来,他就很难得的,抱着卫衍赖着不起。 昨夜皇帝生气了,虽然后来莫名又好了,但是才仅仅过了一夜,卫衍还没忘记这事,总算没有说些什么臣要去练剑这种扫兴的话,由着皇帝抱着他,始终没有动弹。 他是变得识趣了,可惜,这次其他人要来扫皇帝的兴了。 今日不是休沐日,也不是节假日,皇帝当然不能休息,而是有许多政事等着他去处理,内侍见他俩到了往日该起的时候,依然没有丝毫动静,时不时就要进来催起了。 “陛下,该起了。”当值的内侍,催起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他们这么三催四请,就算皇帝可以装睡,充耳不闻,卫衍也装不下去了。 “陛下……该起来了。”皇帝的怀里很舒服,现在是冬日,让卫衍更加觉得暖和,他也不想动,但是有许多事要做,不动又不行。 “行了,起吧。”景骊又赖了片刻,才松开了搂着卫衍的手臂,坐了起来。 穿戴整齐以后,他拖着卫衍的手,两个人一起用了一顿早膳,才目送着卫衍离去。 卫衍自去办他的差,景骊则去召集朝臣们议事。 卫衍出了宫,进了近卫营,头一件事,就是办赵石的事。 近卫营调人入营,一般是近卫营出具调令,入职者拿着这张调令,从原任职处离职,再来近卫营入职就是。 赵石现在是他的属官,虽然也算是朝廷的官员,毕竟不是正经的出身,但是他进了近卫营,就是一个很好的起点了。 卫衍让人笔墨伺候,开了张调令,填上了赵石的名字,以及调任的理由,然后他拿着这张帖子,去找沈大统领盖印了。 沈莫看到这张调令,也是愣了一下。 赵石是什么人,他就算明面上假装不知,心里也是清楚的。 皇帝将暗卫变成了明卫,直接摆到了卫衍的身边,动不动就要让人管着卫衍的生活琐事,已经是一种很奇怪的做法了。 而现在卫衍则更干脆了,竟然直接把赵石往自己手底下调了。 他摸着胡须,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你和陛下之间,的确不用顾虑这么多。”他这么说着,取出了近卫营的大印,盖了上去。 “多谢大统领!”这事办得毫无波折,而且沈大统领也觉得这么做很好,卫衍更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 他拿着这张调令,让人给赵石送去,命他即日就来近卫营入职。 赵石这日不当值,他在永宁侯府里,收到了这份调令,也是愣住了。 不过这些年,他跟在卫衍身边,什么奇怪的事都见识过了,所以他愣了一下,就回过了神。 他本是暗卫出身,知道的事太多,而且有着种种顾忌之处,不能现身明处,就算办事得力,得到的赏赐多是金银,官职是无法正常升迁的。 如今,永宁侯将他调入了近卫营,实际上就是给了他一个正经的出身,往后,他也可以像其他人那般,博功劳熬资历,慢慢往上升迁了。 他仔仔细细看了这张调令几遍,才小心地收入了怀中。 永宁侯这人啊,他想了想,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也许旁人觉得奇怪,皇帝为什么会这么在意永宁侯,赵石在他身边这些年,却不觉得奇怪了,永宁侯这样的人,明明应有尽有了,心里依然会顾着其他人,皇帝肯定也是他愿意顾着的那个人,皇帝这般在意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皇帝想要成为永宁侯心里顾念着的第一人,甚至是唯一的一人,竞争对手恐怕不在少数呢。 第四十章 新人入职 “足下是赵石赵大人吗?” 他到了营地门口, 刚下了马,就看到一位很年轻的小侍卫, 迎了上来, 问道。 “在下正是赵石。”赵石将马系到了一边,回道。 “鄙姓钱,奉卫副统领之命,来此等候赵大人,请赵大人跟我来。” “有劳钱大人了。”赵石拱手谢道。 “赵大人不用多礼,这边请。”钱侍卫抬手示意, 带着赵石向营地门口走去。 近卫营的门口, 守卫森严,不过钱侍卫身上带着卫衍的手令,一路畅行无阻, 很快就将赵石带到了办理入职手续的文书处。 “调令在哪, 给我。”文书处的小吏,显然认识这位钱侍卫, 和他寒暄了两句, 就开始办公了。 赵石从怀里摸出了那张带着体温的调令,双手奉了上去。 小吏仔细看过了那张调令, 翻开了书册, 按例询问了赵石的个人情况,并且一一记录下来。 他登记完了, 又写了一张腰牌的帖子,交给了他身边跑腿的人,让他赶紧送去工匠处进行压制,又写了张帖子,让他们去库房领取官服腰刀等物品。 “等你们从库房回来,再来我这边一趟,领取了腰牌,所有的手续就完成了。”最后,小吏合上了书册,对他们说道。 钱侍卫和赵石两人,齐声谢过了他,又跑到了库房那边,去领东西。 库房里面有换衣服的地方,赵石换上了官服,配上了腰刀,才出了库房,又回去领了腰牌,这一整套流程才算走完。 “今日麻烦钱大人了,改日我做东,请钱大人一定要赏脸。”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了,赵石感激地说道。 要是没有钱侍卫在,这么跑来跑去地各处跑,赵石未必这么快就能办好这事。 “属下只是奉命行事,赵大人太客气了,以后还请多多关照了。”钱侍卫对着赵石拱了拱手,态度更加客气了。 赵石刚入职就是三等侍卫,品秩是正五品,这个官职看起来仿佛很低微,不过一般新入选的侍卫,都是更低等的四等侍卫,品秩是正六品,带着赵石办事的那位钱侍卫就是。 赵石一来,就直接跳过了新人阶段,这种情况,要么来历很大,要么身上有大功劳,才会被上司这么额外简拔。钱侍卫不但得了卫副统领的吩咐来帮忙,还很了解这些内情道道,一路上才这么尽力,如今,事情办好了,他就和赵石套起了交情。 “钱大人太客气了,你我同为卫副统领的下属,以后互相关照就是了。”赵石也很客气地和他寒暄了起来。 他们两个人一路说着话,往卫衍办公的地方而去。 沈大统领是在营地的正厅办公,近卫营的其他四位副统领,也各有各的办公之处。钱侍卫带着赵石,从校场旁边走过去,拐了一个弯,就见前面有个偏院,上书“雍楠”二字,院门口左右各站着两人,持刀警戒。 守门的几位,认识钱侍卫,不过还是看过了他的腰牌才放行,然后,他们的目光就落到了赵石的身上。 赵石有属下在近卫营里,甚至卫衍的下属中,也有他的人,不过他本人,还是第一次来近卫营,对于营中的众人来说,他就是个生面孔。 “这位是……”守门的看着他,明显不认识,脸上的表情顿时警惕起来了。 “在下姓赵,今日刚入职。”赵石这么说着,摸出了他的腰牌,递了上去。 他的这块腰牌,正面顶格印着“近卫营”三个字,第二行则是“三等侍卫”,再下来就是竖着的“赵石”二字,背面则有几行小字,记录着他的外貌特征,比如身高身材以及容貌上比较有特点的地方,都会有记载。 腰牌上的字,都是用模具压出来的,还新鲜热乎着呢。 这样的腰牌,如果拿到的人和原主人容貌特征很类似,完全可以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冒充骗人,不过到了京城,就很容易露馅了。 毕竟近卫营里的这些侍卫,多是官宦贵胄子弟,绕来绕去的,不是亲戚,就是拐着弯的亲戚,或者祖父辈是政敌,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认识的人,突然冒出来一个不认识的生面孔,还是挺少见的。 而现在,赵石就是这个生面孔了,怪不得他们要警惕了。 守门的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赵石的腰牌,始终有些犹疑,钱侍卫只能在一旁大力保证,最后他又拿出了卫副统领的名头,两人才被放行。 “这门禁还挺严的啊!”赵石走远了一些,确保门口的人听不到了,才感慨道。 一般这种有内外守卫的地方,第一道门很难进,里面的门就简单多了。 “这是卫副统领的命令,各处严格执行门禁制度,平时多些小麻烦,就不会有大麻烦出现了。”钱侍卫解释道。 “说得也是。”赵石表示赞同。 钱侍卫带着他,进了仪门,来到了前堂正厅,说道:“赵大人请在这里稍等片刻,容我先去复命。” “钱大人请!” 赵石在外面等了一会儿,钱侍卫就从里面出来了,请他进去。 “属下赵石,拜见卫副统领!”赵石见了卫衍,就推金山,倒玉柱,行了一个大礼。 他这样的身份,本来就是非常的不讨喜,不管他怎么尽心尽力,帮着永宁侯做事,他都是皇帝的人,真正的职责是监视永宁侯的一举一动,永宁侯如今和皇帝好得如胶似漆了,看他不顺眼的话,稍微在皇帝耳边说他几句坏话,他恐怕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皇帝的耳根子软不软,要看说话的人是谁,有些话,别人说都没用,一旦永宁侯去说,皇帝应得比谁都快。 也就是永宁侯这样的厚道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想到他,提拔他,愿意给他一个明面上的身份。 永宁侯这么做,赵石当然是相当感激的。 “赵大人请起!”卫衍从案后站了起来,快走几步,来到赵石面前,双手扶起了他,“不需要行这般大礼,以后你我皆是近卫营中的同僚,悉心为陛下效力就是。” 近卫营是军中,上下级之间,行的都是抱拳礼,赵石这般大礼,太过隆重了。 听到卫衍这么说,赵石就没有多做纠缠,顺势站了起来,他的嘴里虽然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是心里自有主张。 “如今,我手头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祭祖的防务了,你过来参详一下,看看还有哪些地方,是防务比较薄弱的地方?”卫衍走回了书案后,示意赵石过来看看。 “是。” 赵石应了一声,走过去仔细瞧了一瞧。 书案上摆着一张简易的舆图,上面显示着太庙及其附近的建筑。 祭祖的时候,哪里该布防,该布多少人,往年都是有成例的,就算依样画葫芦,这事也能办下来,但是,这是在令出惟行的情况下。 卫衍现在的情况,还得防着有人违命而行,暗地里下黑手。明着抗命不遵的那些人,坦荡无比,就是不愿受他节制,还好说,那些明着听令,到时候故意捅娄子的人,才是他的心腹之患。 他真正要防的,就是这种人。 要是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他丢了面子还好说,连累得皇帝的防务出了问题,才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事,所以他这次的布防安排,比成例布得更多了,其中还增添了不少机动哨,用的都是他信得过的人,就是为了避免出现上述的情况。 这些事,卫衍不需要明说,赵石也懂,而且布防这事,对赵石来说,也是熟门熟路的事,所以赵石站在书案边,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提了几个建议,尽量做到能让整个防务在有意外的情况下,还能顺利运转。 他们二人在讨论这事的时候,有人也在绞尽脑汁,想着法子,准备让卫衍出丑。 自从沈大统领把这事交给了卫衍来全权负责,脑袋瓜子灵活的那些人,不需要别人多说,很快就明白题中应有之义了。 沈大统领这么做,明显就是在给卫衍上位铺路了。他这般偏心,让有些人,心中更加不满了。卫衍和他们,资历差不多,能力也不是特别出色,唯一的大功劳,就是他救驾有功,以至于不管有什么好事,头一个就轮到他,他不要的,其他人才有份。 有些人甚至又想到了云城的事,当年沈大统领自愿留在京里,而让卫衍去云城,明显也是铺路的行为之一。 那时候,卫衍办事得力,事后就全是功劳。但是,其他人又不是不会办事,而是根本就没有这个机会。 现在,若是让卫衍把这个差事,顺顺当当地完成了,接下来的事,都是顺理成章了。 以沈大统领对卫衍的偏爱,告老请辞的折子上,特地向皇帝推荐一下,让卫衍接掌近卫营都是极有可能的,而卫衍这次的差事又办得妥当无比,就算有人想反对,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至于想让皇帝避嫌,赶卫衍出京,或者想让卫衍避嫌,自动出京,因为这两人脸皮都其厚无比,不管流言怎么传,朝里怎么闹腾,这两人始终都不为所动,背地里做动作的那些人,快要放弃了。 毕竟流言这种工具,对付要脸的人,性格软弱的人,很有用,但是碰到皇帝和卫衍这般不要脸的,就算这事已经闹成这样,还假装什么事都没有,一个不许任何人说他,敢说他就要翻脸,一个就算别人在说他,也当不是在说他,在这般厚脸皮面前,流言这种小伎俩,根本没有用了。 所以,沈大统领的命令传了开来,有心人这次想做的,就是釜底抽薪,让卫衍在祭祖的防务这事上,出个大大的丑。 到时候,卫衍办事如此不力,还想着接掌近卫营,就算卫衍有这个脸,其他人也不会同意。 第四十一章 事在人为 当然, 如果卫衍知道这些人,竟然这么想他, 他肯定会觉得自己很冤枉。他真不是脸皮厚,而是他要是避这个嫌, 先不说皇帝会闹成什么样, 光是对皇帝的危害,明显比他现在这般若无其事还要多。 至于皇帝本人,他倒是真的脸皮厚。这些事,他做了就是做了,并不怕其他人知道,但是其他人若敢因此指责他, 他就要让人知道, 什么叫做“大不敬”了。 还有背地里找卫衍事的这些人,他早晚也会收拾的,他现在不动, 绝对不是他宽容大度, 能够对这些事一笑而过,而是他在找一个合适的机会, 才会出手。 到时候, 就算他收拾了他们,他们也叫不出苦, 更加意识不到他们其实是为了这事被收拾的, 免得卫衍又被带进去,受到更多的指责。 这些内情, 有心人实际上都不知情,所以他们只是根据他们的想象,在揣摩这事。 “有些事若是做得太过分了,陛下恐怕会震怒,严查下来,涉入此事的人,恐怕都要吃不了兜着走。”有人虽然对于卫衍即将上位很不满,但是毕竟混迹官场多年了,还没有利欲熏心到不带脑子的地步。 让卫衍出个丑容易,但是真的把事情闹大了,卫衍固然得不着好,其他人也得一起填进去。 处心积虑,故意让祭祖的防务出现问题,若被皇帝怀疑是在图谋不轨,意图刺驾,真的是有多少脑袋都不够砍的。 “那你说该怎么办?难道我们就乖乖地受他节制,替他效力,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上位?”有人对于旁人不去想办法,光会挑刺,非常气不过,气愤地质问。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有没有既能让他出丑,又不会被陛下怀疑的方法?”反对的人,说出了他的真实想法。 “哼,这种办法,我也想知道。” “两位大人,不要动气,他还没有倒,咱们倒内斗起来了,被人知道了,恐怕就要笑话了。”其他人见他俩口气不好,赶紧来劝架了。 这些人,在不希望卫衍执掌近卫营这事上,相当一致,但是其他的地方,各有各的利益,时不时也要争斗,根本不存在齐心协力这种事,言语间稍有不对,就要互相指责了。 “不要吵,办法肯定有的,不过纯粹出个丑,很容易就能被人压下去,就算闹出来了,也是出丑的那人责任最重,就算他要负连带责任,也不重,别说陛下不以为意,朝中其他的大人,也不会觉得这是大事。” “这话说得极是,事大了,他的责任就大,事小了,根本就是不痛不痒,达不到咱们的目的。” “那你们说怎么办?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干脆大家就此散了,回去乖乖听令,还能安安稳稳继续当咱们的差。” “哼,还不是人家脸皮太厚,千夫所指,也是如清风拂面,无动于衷,这次若是小事,他肯定也是不当一回事,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搪塞过去了。” “他家脸皮也是极厚,以子幸进这种名声,难道很好听吗?我家要是出了个这么不肖的子孙,早就打断他的腿,宗谱除名赶出家门了。” “是啊,这些人,脸皮都是极厚,旁人都要为他们害臊,他们竟然全不当一回事。” 这些人说着说着,都是一肚子怨言,气氛一下子就低落了下来。 召集主事的那人,见到己方士气这么低落,再这么说下去,恐怕马上就要散伙了,马上就开口提振士气了:“好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先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吧。现在大家的意见是,事不能太大,免得陛下起了疑心,但是要让他负很大的责任,是不是?” “说说容易,做起来很难,想要布这种局,可不是件易事。”抱有悲观情绪的人,继续说些悲观的话。 “事在人为,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看着他上位,我不服气。”不肯轻易言败的人,开口反驳他了。 就在他们这些人,绞尽脑汁,想要拿出一个好主意,既不把自己赔进去,又可以坑到卫衍的时候,卫衍按照自己的步骤,开始做事了。 离年末就没几天了,他先带着自己信得过的手下,实地去做了勘探,把这些人全布防在了紧要的位置,然后再与其他的副统领交涉,开始把其他人一层层布进去。 他将所有的心思都扑在了公事上,别说府里的事,就算宫里的事,他也是顾不上了。 景骊虽然先前煞有其事地威胁过卫衍,放过他再敢这么晚回来,就要狠狠地收拾他这种狠话。 不过事到临头,他却是另一种做派了。 这些时日,卫衍依然早出晚归,而且每晚回到宫里,躺到榻上,卫衍和皇帝说不上几句话,就没了声响,很快睡沉了过去。 看着这一幕,景骊的心里很不爽,却舍不得动卫衍一根手指头,还得努力想办法,让卫衍过得舒服一点。 这一日,田太医来给他请平安脉,景骊就问了他一些事。 “田爱卿,有没有办法,可以迅速缓解人的疲劳?” “陛下,有些药物,的确可以提振人的精神气,不过比较伤身,能不用还是不用得好。永宁侯的身体,精心保养,才能安康,经不起虎狼之药,臣恳请陛下,不要作如是想。”田太医不知道皇帝这么问,是何用意,他本着医者的仁心,为人更是为己,劝谏了起来。 皇帝以前命他献过秘药,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知道皇帝今日怎么又突然想起了这遭。 田太医就算是为了自己好,也绝对不会再让皇帝做这种事的。 永宁侯原先就有不足之症,经过这些年的精心调养,如今才能健健康康,皇帝打算用秘药去糟践他,糟践完了再保养,这不是故意折腾人吗? 而且,别说永宁侯有个三长两短,就算永宁侯有个头疼脑热,皇帝都要来找他的麻烦,这种情况下,田太医除非疯了,才会顺着皇帝的意,由着他瞎搞。 反正,只要他把情况说得严重一些,皇帝自然而然,就会打消这些念头了。 “朕不是这个意思,没说要用药,就是他这段时间太劳累,朕想让他睡得舒服一点。”被田太医这么怀疑,景骊觉得自己很冤枉,急忙解释道。 他以前用秘药,开始是嫌弃卫衍身体太僵硬,在榻上放不开手脚,后来是因为卫衍觉得这是惩罚,他才在卫衍犯错时,这么罚他。 不过也就开始几次,后来卫衍能在这事里得到乐趣了,他就没用过了,等到田太医说卫衍有不足之症,需要好好调养后,他更不敢这么做了。 反正就算卫衍犯了错,他也有其他办法收拾他。 卫衍觉得是惩罚的事多着呢。 他宠幸的时候,姿势不对,力道不对,次数不对,脸色不对,说话的语气不对,反正稍有不对的时候,卫衍都有可能视作惩罚。 景骊以前不明白卫衍为什么会这么想,如今大概懂了,可能卫衍一直没法确定他心里的想法,才会有这些奇怪的念头吧。 如今,他把话和卫衍说开了,卫衍就不再哪里稍有不对,就觉得他是在惩罚他了。 不过,因为这,他在卫衍面前的威慑力,明显也下降了许多。 卫衍再也不会,他脸一板,就怕他,如今,只要卫衍看到了不合他意的事,就要劝谏他,劝谏不成,还要想办法和他各种磨,想方设法让他改变主意。 对于这种情况,景骊不知道该欢喜,还是该忧愁了。不过总的说来,还是欢喜多于忧愁吧。 现在,他明明没有这个意思,田太医却这么想他,真的是天大的冤枉! “恕臣想多了。既然如此,太医院有精通按摩之术的医正,陛下可以宣来,命他们给永宁侯按摩一下,可以让永宁侯睡得更安稳。”田太医想了想,出了一个主意。 “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景骊只要一想到,按摩时,其他人的手,会在卫衍的身上,动来动去的,心里就酸溜溜的。 他光是想象一下,就没法接受,肯定不会赞同这个主意。 “臣一时想不出来其他的办法。以臣的浅薄见识,唯有这个办法,既不会伤身,又能让永宁侯缓解疲劳。” 景骊闻言,沉默了片刻,又问道:“按摩之术容易学吗?” 田太医听到皇帝这么问,心里暗暗咋舌,面上的表情却纹丝不动,回道:“以臣看来,精通不易,学会不难。” “太医院哪位医正的按摩手法最好,田爱卿推荐一下吧。”景骊下了决定,做事就雷厉风行起来了。 很快,田太医推荐的单医正,被内侍宣了进来。 “单医正,因为宫中的贵人需要,这次请你进来,是要教导内侍们按摩之术。”这事,出面的人不是皇帝,而是高庸。 这位单医正,是位中年男子,对于宫里的这种要求,倒是没觉得多奇怪。 虽说医者父母心,但是他毕竟是男子,按摩这种私密的事,宫里的贵人更愿意内侍接手,也是很正常的事,所以他得了这个示意,就尽心尽力地教了起来。 他在外面教,景骊就在里面学。 景骊也是习过武的,虽然只是一点强身健体的皮毛功夫,但是对人体的各大穴位,他还是知道的。 而且他人聪慧,只要用心去学的东西,就没有学不会的,所以学习按摩对他来说,的确不是难事。 偶尔有不明白的地方,自然有其他内侍代他开口,把种种紧要关窍处,细细盘问了一遍,确保皇帝一定能够学会。 学会了以后,他又在数名内侍身上,练了练手,确定没出什么差错,才打发走了单医正,最后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卫衍入宫,好好享受他的这一番心意了。 第四十二章 不识好心 这日, 卫衍又是忙到夜色沉沉的时候,才回到宫里。 冬日的夜, 来得很早,他回来的时候, 宫里的许多地方, 都黑灯瞎火了,唯有皇帝的寝殿内外,依然灯火通明。 卫衍看着这些星星点点的晕黄烛光,他身上的那些寒意,遇到了这些光芒,仿佛就被驱散了。 “陛下, 臣回来了。”他见了皇帝, 行了礼,才直起身向皇帝走去。 “到朕这里来。喝酒了?”景骊拉着他的手,让他在身边坐下来, 凑过去, 闻了闻,发现卫衍的衣服上, 带了些淡淡的酒味, 不过不重,不仔细点, 根本就闻不到。 他又沿着卫衍的颈项处, 左边闻一闻,右边闻一闻, 仔细嗅了半晌,确定没什么陌生的味道,也没有脂粉气息,才安下了心。 卫衍白日里忙着调兵遣将,与人勾心斗角,晚间还有应酬,酒桌上又是种种你来我往。这些应酬,也是公事的一部分,他当然不能不准卫衍去,再说有赵石跟着,按理来说,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但是景骊的心里,有着许多的担忧。 这种场所,就算卫衍为人端方自持,不去吃美人的豆腐,但是难保没有美人来吃卫衍的豆腐。毕竟卫衍在外始终是一副稳重能干的模样,家世身份又不差,还是挺能迷惑人的,看着就像一个能够托付终身的好男人。 要是有人看上了卫衍,故意跑来献殷勤,主动投怀送抱,亲了卫衍,赖上了卫衍,他岂不是亏大了? 不过这些话,他肯定不能直说,免得卫衍觉得他整日里担心这种事,非常莫名其妙,是不是吃饱了撑的闲得慌?所以他就在那里,借着关心的名义,暗戳戳地检查呢。 “没有,今晚没喝酒,都被赵石挡了。”卫衍不知道皇帝心里的这些小鸡肚肠,以为他真的是在关心自己有没有喝酒,赶紧摇了摇头,随即又夸奖了赵石一句,“人不可貌相,赵石平时看着很稳重,在酒桌上却相当灵活。” 赵石一个人,完全可以顶三个人用,卫衍不知道赵石怎么弄的,反正他的应酬技巧,看得卫衍眼花缭乱,看了半天,依然没看出来什么名堂,但是那些要来和他拼酒的,还没碰到他的边,就倒下了,而赵石本人,依然可以保持清醒模样。 人当然不可貌相,你平时看着也挺稳重,不过到了朕面前,你就变得不稳重了,一天到晚想要朕顺着你的心意行事,朕不肯,你就要和朕委屈撒娇。 景骊在心里,悄悄说了卫衍一句,不过他脸上的表情,依然是很关心的模样:“累了吧,去洗一下,早点歇了吧。” “嗯。”卫衍的确觉得累了,他点了点头,由着皇帝拖着他的手,出了殿门,来到了沐浴的偏殿。 偏殿里面的浴池里,早就放满了温度适宜的热水,卫衍脱去了衣物,下了水,就觉得全身酸痛的肌肉,都舒展了开来,他舒服得哼了几声,整个人都沉了下去,只在水面上露出了一个头。 “今日朕帮你洗个头吧?”景骊也下了水,坐到了卫衍的身边。 他伸出手,抽掉了卫衍用来固定发髻的玉笄,卫衍的头发,就如马尾一般,散了下来。 “坐过来一点,离这么远,朕不方便。”原先他们并排坐着,景骊觉得不顺手,说道。 “噢。”卫衍应了一声,将自己的身体移过去了一点,几乎靠到了皇帝的怀里,方便他动作。 景骊解开了卫衍束发的发带,此时,卫衍的头发才完全散了开来。 “把眼睛闭上,小心水跑到眼睛里去。” 他一边吩咐,一边从旁边的盘子里,拿了个木勺,鞠起了一勺水,淋在了卫衍的头发上。然后,他就这么一勺,那么一勺,浇了起来,很快,卫衍的头发就湿透了。 景骊放下了木勺,又取了些内务府特制敬上的洁发膏,涂到了卫衍的头发上,顺手揉了几下,揉出了泡沫以后,他的双手就开始很有规律地在卫衍的头上揉搓。 他的动作带着某种韵律,力道适中,顺次替卫衍按摩了头上的几个穴位。 皇帝的手法,又熟练,又温柔。 卫衍闭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意识就有些迷离了。他不由得往后靠了一下,让自己靠向了皇帝。 景骊见他才这么一点时间,头就变得一点一点的,仿若小鸡啄米一般,忍不住笑了起来。 “先别睡,小心栽到池子里呛到水。”他随口吓唬了卫衍一句,手上的动作却加快了。 很快,他就揉好了头发,然后又用木勺舀了水,帮卫衍冲干净了头上的泡沫,才取了一块厚布巾,帮他把头发包了起来。 洗完头发,他又帮卫衍洗了澡,才将他抱出了浴池,裹上了毯子,将他放到外间的榻上,让他休息一下。 今日他伺候完了卫衍,懒得自己动手,就唤了内侍进去,伺候他沐浴。 皇帝的身边,伺候的人一向很多,基本上,皇帝就没什么私密,一般皇帝也不会在意这种东西。不过永宁侯在意,所以永宁侯的私密事,皇帝喜欢自己动手,旁人沾不上手,但是皇帝本人,会不会唤人伺候,就要看情形了。 永宁侯清醒的时候,皇帝为他做这个做那个,然后反过来让永宁侯帮皇帝做这个做那个,都是皇帝的乐趣,但是永宁侯现在睡得昏沉沉的,皇帝恐怕就没这么高的兴致,劳烦自己的双手了。 伺候的内侍,自然明白这些道理,他们得了旨意,就悄无声息地进了浴池,开始服侍皇帝沐浴起来,另外有两名内侍,拿了许多布巾过来,蹲到了永宁侯小憩的榻边,解开了他头上的布巾,开始帮他绞干头发了。 冬日洗头发,干起来很不容易,宫里的惯常做法,就是用许多厚布巾来擦干。 两名内侍,先将地上的火盆移过来了一点,让榻边的温度更加暖和,然后他们一人递布巾,一人绞头发,在换了十几块布巾后,永宁侯的头发,终于摸起来不带湿意了。 这个时候,景骊也从浴池里面出来了。 他走到榻前,伸手摸了摸卫衍的头发,点了点头,帮卫衍绞头发的那两名内侍,才弯腰退了下去。 另有内侍上前,服侍皇帝穿好了中衣,外袍,鞋袜,又为皇帝穿上了大氅。 景骊接过了另一件大氅,将卫衍从头到尾都裹在了大氅里面,连脑袋都裹严实了,才抱着他,回到了寝宫。 进了内殿,他将卫衍放置到了榻上,替他脱了大氅,又解开了裹着他的毯子,将他放到了被窝里。 卫衍的身上,此时什么衣物都没有,但是被窝里很暖和,他顺势滚了一下,就瘫倒在了被窝里,不想动弹了。 没过多久,皇帝也躺进了被窝里,握住他的手掌,握了一会儿,就帮他翻了个身,让他俯卧着。 “陛下……”卫衍意识有些迷离,不过还没睡实,他嘟哝着唤了一声,想要翻过来。 没想到,皇帝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让他动。 “陛下……”卫衍心里有些委屈,这叫声就百转千绕起来了。 皇帝明明知道他讨厌这个姿势,还要这么做,他的心里当然很委屈了。 这种事,这么做,和那么做,有什么不同吗?皇帝为什么明知他讨厌,还要这么做? 卫衍很想不通。 他这话要是说出来了,景骊恐怕比他还要想不通,完全可以把卫衍的这些疑问,全部当场还给卫衍。既然卫衍觉得怎么做都是一样的,他的委屈,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不过他今日又不是要做那事,所以他只是按住了卫衍的肩,不让他乱动,嘴巴则凑到了卫衍的耳边,轻声说道:“别动。” 他边说,边用手掌,按住了卫衍的后颈。 卫衍根本就没防备,被他突然来了这么一下,顿时觉得酸爽无比,差点叫了出来。 “陛下,臣不要。”他哼哼唧唧地说道。 他的后颈,他皇帝的手掌下,又是舒服,又是酸痛,真的是各种滋味,齐上心头。 “哼,由不得你说不要。”景骊说着很让人误会的话,手下的动作始终没有停下来。 皇帝的手掌,时轻时重,时缓时急,抚慰着卫衍酸痛的肌肉,没过多长时间,卫衍就在哼哼唧唧中沉入了梦乡。 第二日,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整个人又被皇帝搂在了怀里。 他从皇帝的怀里,悄悄滚了出去,在被窝里舒展了一下手脚,发现整个人都舒爽了。 皇帝大概被他的动静吵醒了,慢慢睁开了眼睛。 “陛下!”卫衍见他醒来,又滚了回去。 景骊伸出手掌,托住他的脑袋,将他按回了怀里,摸着他的后颈,问他:“这里还难受吗?” “不难受了!”卫衍全身都觉得很轻松,他傻笑了几声,才说道,“陛下,都是臣不好,错怪了陛下。” 昨夜,卫衍以为皇帝是要做那事,还要用他讨厌的姿势来做,心里可委屈了,现在,他终于发现自己会错了意,就不好意思起来了。 “算了,朕的好心,被你当作驴肝肺的时候,又不是第一次,朕早就习惯了。”景骊的这些话,仿佛说得很大度,不过他的话里话外,散发出来的,绝对不是大度的气息。 卫衍自知理亏,不敢接他这话,嘿嘿笑了几声,凑过去,在他脸颊上,偷偷亲了一下。 “陛下,饶了臣。”亲完后,他向皇帝讨饶起来。 第四十三章 御街告状 景骊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肯定有那方面的需求,卫衍亦如是。 两个人亲了一会儿, 就纠缠到了一起,难舍难分起来了。 景骊不想累着了卫衍, 宠幸的时候, 极尽温柔之能事,自然伺候得卫衍全程都舒舒服服的。 “陛下!”完事后,卫衍长舒了口气,搂住了皇帝的脖子,赖在了他的怀里,不想动弹。 “时辰还早, 再睡一会儿吧。”景骊揭开帐子,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估摸了一下时辰,说道。 这个时候, 大概还不到四更天, 足够他们再睡个回笼觉了。 “嗯。”卫衍轻轻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的日子, 卫衍虽然公事上忙成了一团, 不过有着皇帝的精心照顾,经常替他按摩一下, 每晚他都可以睡得很安稳, 虽然他手里的事情千头万绪,一时之间理不清, 但是他的精神始终不错。 就这么忙中有序地过了几日,就到了十二月二十八那日,年末祭祖之时再次来临了。 这一日,卫衍起得比皇帝还要早,五更天宫门刚开,他就出了午门,来到了太庙,带着人把各处哨位都检查了一遍,然后亲自坐镇指挥,确保一切万无一失。 到了辰时正,宗室百官陆续进场了,辰时过半,皇帝也驾临了,随后,祭祖之事如往年一般,按照预定的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太庙的中殿,供奉着景朝历代帝后们的神位,右边的配殿,供奉的是有功皇族的神位,而西边的配殿,供奉的则是异姓功臣的神位。 皇帝祭祖,主祭的是历代直系先祖,配享的则是有资格入住左右配殿的皇亲和功臣。 一直等到皇帝带领群臣,一拜再拜,行了大礼,结束了整个仪式,卫衍担忧了许久的意外始终没有发生,他的心里,终于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以这个结果看来,虽然营中众人,对于他全权负责这事,有着许多不满,但是大家明显都是知道轻重的,没有人敢来扰乱祭祖大典。 他站在门口,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不一会儿工夫,就见皇帝身边的小内侍,疾步向他这边走来。 “中官大人,陛下那里是否有事?”他上前几步,抢先问道。 “永宁侯,陛下有请。”小内侍非常谦卑地对他弯了弯腰,传达了皇帝的旨意。 皇帝今日又是身着十几斤重的全套冕服,各种拜来拜去,甚是劳累,所以祭祖结束之后,他没有直接登上御驾离去,而是驻跸在倒座房里,稍作休息。 卫衍不知道皇帝这时候派人来宣他,到底有什么急事,听到小内侍这么说,他没有多说什么,很快跟随着小内侍,来到了皇帝休憩的地方。 “陛下唤臣来,可有事要吩咐?”他恭敬地行了一礼,问道。 “坐。” 景骊正坐着,拿着内侍送上来的热丝巾在擦手,见到卫衍进来,他脸上的严肃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他也不去细说,他宣卫衍来到底要干嘛,只是示意卫衍在他下首坐下来。 卫衍对于他的命令,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很听话地坐了下来。 随后,内侍们快手快脚,也为永宁侯送上了绞好的热丝巾,又奉上了热热的醇茶。 卫衍取过丝巾,擦了擦脸,又抹了下手,丢下了丝巾,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顿时,一股苦味直线入腹,不过他的精神,马上就清醒了许多。 “饿了吗?要不要用点甜汤?”景骊见他喝了茶,眉头都舒展开了,又问他。 “不用,臣不饿。”卫衍摇了摇头。 他已经发现了,皇帝没什么事,就是唤他进来歇息一下。 他虽然觉得没必要,他又不是纸糊的娃娃,风一吹就会倒,但是皇帝要操心这些,他不让,两个人必然又要为这些事纠缠不清,更何况现在是在外面,就算他对皇帝的做法有意见,他也不会直说。 有些话,他可以和皇帝私下里说,但是没必要这种时候去扫皇帝的脸面。 抱着这样的想法,卫衍什么都没有多说,喝完了茶,他歇了一会儿,又出去检查了一遍皇帝的车驾,才进来恭请皇帝起驾。 太庙是在午门之外,端门之内,有一庙右门与御道连接。 端门与午门之间的御道两侧,建有百多间房舍,南边是六部的办公地,北边是朝臣们上朝前等候的地方,有仆从伺候炭火和茶水。 景朝的常朝,是在卯时正开始的,也就是五更天就开始了,朔望朝则比常朝晚一刻。 这个时辰上朝,住得离皇宫比较远的朝臣,恐怕四更就要爬起来了,洗漱穿戴,然后穿过京城,早早就来到午门外等候开宫门。若是寒冬腊月,让朝臣们飕飕发抖地等候在午门外,显然不是明君所为,所以高祖时就有了让早到的朝臣在北朝房休憩的定例。 景骊登基后,这些成例都没有变过,依然如祖例。 虽然端门之内就算得上是宫城内了,虽然祭祖大典平安过去了,卫衍小心提防着的那些意外始终没有出现,不过他还是没有完全放下心来,亲自带了人,护送皇帝回宫。 御驾出了太庙,拐到了右边的路上,禁卫在前开道,侍卫们护在车驾旁,后面也有禁卫断后,另外道路的两旁,也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到处都有禁卫守护。众人一路前行,进了庙右门,再往右拐,就可以进入御道了。 御驾正在转向的时候,突然有一身着麻衣的男子,从北边冲了出来,跪在了御道旁,嘴里大声喊道:“陛下,草民冤啊!” 告御状这种事,想这么干的人有许多,但是成功者寥寥无几。 一是因为皇帝很少出宫,二是因为皇帝就算出宫了,也不会蠢到直接摆明车马,暴露身份,引得许多人来围观议论。 只有各种大典,皇帝才会正式出行,不过这种大典,守卫一向严密,能够突破层层护卫,冲到皇帝车驾面前告御状的,不需要多说,就知道这里面肯定有种种猫腻了。 卫衍见状,神色一冷,对着属下打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们将人拿下。 事后若查明,这人的冤屈是真,他可以代呈,但是让一个不明身份的人,随意接近皇帝,这完全是在拿皇帝的安危开玩笑了。 “陛下,草民冤枉啊!”那人继续大喊大叫。 不过其他侍卫也不是吃干饭的,得了卫衍示意,马上就有人上前去,将他拖到了一边,还有人掏出了一块帕子,堵住了他的嘴。 “卫副统领这么急着封口,莫不是心里有鬼?”近卫营中的另一位副统领,这次受到卫衍差遣,一直老老实实地干活,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此时却说起了难听话。 御驾在这里停了下来,跟在后面的朝臣,也陆续赶了上来。 当然,有些不爱管闲事的,依然慢悠悠地在后面蚂蚁踱步。 爱管闲事的,却都上前来了。 “陛下,要不听一听,他到底有什么冤屈,免得冤枉了旁人?”有人貌似很中立,实则帮哪边,他自个儿最清楚。 “是啊,陛下,今日刚刚敬天法祖,就有冤情出现,以臣看来,颇为玄妙啊!”有人搞起了迷信活动。 “陛下,年关将近,杀猪过年,这年关对有些人来说,的确很难过啊!”有人的话,说得很有深意。 …… “既然诸位爱卿想听,就听听吧。”景骊端坐在御驾中,可有可无地说道。 这事意指卫衍,是肯定的,不过他很好奇,卫衍这家伙,一向奉公守法,循规蹈矩,这些人到底抓到了他的什么把柄,才觉得只要把事情闹出来了,就能够达到让他厌弃卫衍的目的? 皇帝在车内这么说,内侍很快就把他的话传达出来了。 皇帝都这么说了,卫衍挥了挥手,示意属下掏出那人嘴里的帕子,让他开口。 不过那人依然被侍卫们控制住了手脚,免得他突然暴起伤人。 “陛下,草民姓沈,名泉,乃东平县人士,家中原有薄田十几亩,全家耕作,尚能糊口。今冬有一豪门奴仆,仗着主家威风,想要强买我家的田地,老父不从,被这豪奴的手下推搡了几下,不慎跌到了檐下的石阶上,当场就没了声息。豪奴眼见不好,扬长而去。草民去县衙报官,县尊大人抓来了豪奴的手下,这些人只推说是老父自己跌倒,并非他们推搡所致,只肯赔草民家二两丧葬银子了结此事。草民不要银子,只求他们给老父偿命,县尊却劝说草民息事宁人,因为背后之人,草民家开罪不起。草民现在只求陛下做主,给草民的老父一个公道。” 那人跪在地上,口齿伶俐地说了上述一大段话。 他这话一出来,顿时就博得了在场许多人的同情。 贵胄豪奴,仗势欺人,本来就很容易引起公愤,更何况还闹出了人命官司,而且这人此番为了老父出头,告起了御状,显然是个孝子,又在旁人眼里增添了不少同情分。 “陛下,就算他冲撞御驾,罪孽深重,但是其情可悯。” “陛下,臣附议。” “臣附议。” 一堆人,又开始帮他说话了。 有人是故意这么说,有人恐怕是真同情了。 “陛下问,可知是谁家的奴仆?”随侍的内侍,得了皇帝的吩咐,代替皇帝问话了。 “草民不知,恳请陛下谴人彻查。”那人回道。 东平县? 景骊仔细回忆了一下,他赐给卫衍的田庄,都不是在东平县,卫家的奴仆,根本就没必要在那里强买田地,难道这事并不是针对卫衍而来的,纯粹是一个意外? 第四十四章 议定年号 “卫副统领, 这事到底该查,还是不该查, 你的意下如何?”刚才说难听话的那位副统领,又开始拿这种话挤兑卫衍了。 他这么说话, 旁人听了, 就算不明白其中内情,也总有一种这桩案子,实际上与卫衍有关的感觉。 “天子脚下,竟然会有豪奴仗势欺人,臣恳请陛下彻查。”卫衍没有理会他,而是对着皇帝的车驾拱手为礼, 朗声说道。 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没做亏心事,为什么要害怕?既然那人真有冤屈,他绝对支持彻查。 那位副统领见他这么光明磊落, 一点都不担心会查到他身上, 终于悻悻然地闭嘴不说话了。 “臣等恳请陛下彻查此事,还百姓一个公道。”其他大臣, 也长揖为礼, 恳求皇帝。 “草民只求陛下给老父一个公道,就算流刑三千里, 草民也心甘情愿。”那人“砰砰砰”用力磕了几个头, 额头上顿时就肿了起来。 他这么冲撞皇帝的御驾,不是毫无代价的, 事后被判流放三千里,也属正常。 “命京都府尹,彻查此事。”既然所有的人都要求查,景骊也就不去逆众人的意,下旨彻查了。 “臣遵旨。”周府尹出列,领了这道圣旨。 “永宁侯!”传旨的内侍,又面向了卫衍,继续说道。 “臣在!”卫衍上前一步应道。 “陛下有令,彻查今日冲撞御驾之事。” “臣遵旨。”卫衍也躬身领了圣命。 这事当然要查,否则某个人,因为某些原因,放人进来冲撞皇帝,另外的人也有样学样,干同样的事,皇帝的安全防务,岂不是要变成筛子了? 这道圣旨一出,有些人的眼神,就微微变了变,不过他们也在官场上打滚了许多年,这点事,还不至于让他们当场就色变。 何况这事,许多人只是躲在后面出主意,没有直接经手,根本就不怕皇帝彻查。 而且,皇帝要是知道了某些事,还会不会这么宠爱永宁侯,都是个未知数呢。接下来的事情,就要看是京都府尹查得快,还是卫衍动作快了。 他们这么一想,心里就安定了一些。 “起驾!” 随着宣礼的内侍,一声声高喊,因为这个意外而停下来的御驾,再次动了起来。 众臣恭立道旁,等到皇帝的御驾先行之后,才继续排着队,转到了御道上,往午门而去。 卫衍吩咐了赵石几句,依然跟随着皇帝的车驾前行。 午门明三暗五,共有五道门,中门供皇帝出入,文武百官从东侧门出入,西侧门供宗室诸王出入。 卫衍一直将皇帝送入了太和殿,才去办他的差事。 如今快到年末了,过了今日,就要封朝封玺,欢度新年了。文武百官此时跟随皇帝进了太和殿,是有一桩很重要的事,还没有议定。 先前,皇帝提出来的改元之事,经过朝臣们各种私下沟通,朝堂上种种口水交锋,最后拟定了三个年号,计有“泰和”、“天兴”、“弘庆”,几日前被送入了钦天监占卜,今日就要出结果了。 众臣分两班,恭迎皇帝升了御座。 “钦天监监正,新年号的占卜结果出来了吗?”果然,皇帝坐定后,没有多说废话,而是直接问起了此事。 被点到名的钦天监监正,应声出列,回禀道:“禀告陛下,钦天监经过反复占卜,已经算出了结果。钦天监一致认为,‘弘庆’当为新年号。” 钦天监的官员,历来都是为皇室服务的,他们上观天象,下定历法,占卜吉凶,偶尔还要替皇帝答疑解梦。这些官员,一般都是世袭的,子子孙孙都从事这个行当,与朝廷的其他官员,不是一个体系的。 这种自成一系的境况,让他们不会轻易被朝廷的其他官员影响,占卜的结果可以比较超然。 弘者,大也。庆者,是古之瑞兽麒麟‘麒’字的会意字,意味着吉祥喜庆。两者合在一起,有大庆大贺之意。 这个年号,寓意当然很吉祥,另外两个被弃用的年号,寓意也很好,至于弃用的原因,钦天监说是天意,其他人也不敢和他们争天意的解释权。 至于这天意有没有人力在里面起作用,比如揣摩君心而定,这种事就无须多问了。 “既然如此,明年就改元为‘弘庆’,众卿以为如何?”前面说过了,景骊其实不介意新年号到底是什么,就是怕朝臣们闲得无聊要找事,才会抢先给他们找点事做做,现在他这么问,纯粹就是做个姿态了。 “臣等没有异议!”群臣心里其实很介意的,但是对于钦天监的占卜结果,他们没有理由反对。 再说,既然三选一,那么至少有一小半的朝臣,肯定是支持这个年号的。如此这般,新年号终于确定了。 “传诏天下,明年改元‘弘庆’!” “臣等遵旨!” “退朝!” “臣等恭送陛下!” 今年最后的一桩事情议定了,到了这时,这日的朝会才算散了。 众臣恭送皇帝离去后,有序地退出了太和殿,直到出了午门,才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往北边的朝房走去。这些朝房,他们上朝前用来等候,下朝后就用来歇脚,有时候,还可以和二三好友,举行一个小小的碰头茶话会。 不过这日已经是腊月二十八,快过年了,人心早就散了,除了朝会封朝之外,朝廷其他的衙门也要封衙了,众人也就没有了聚众讨论的兴趣,很快就各回各家了。 朝臣们无事一身轻了,卫衍的事却还没完。 他从太和殿出来后,又出了午门,来到了刚才御驾被冲撞处。 赵石得了卫衍的示意,早就把人拘了起来,他就在北朝房,要了几间房舍,把人审了又审。 这人姓沈,名泉,是东平县的一名普通农户,幼时念过两年私塾,识得几个大字,平日里就以务农为生。这些情况,不需要赵石多问,沈泉就交代得一清二楚。 但是,其他的情况,他就不肯多说了。比如赵石最想知道的,是谁放他进来的,他就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若是其他事,赵石有得是手段让人开口,不过这事的目标,极有可能是永宁侯,所以赵石只是问话,没有动刑,免得落入了其他人的圈套,到时候更加说不清。 不过他不说,其他人却要说。 冲撞御驾,弄得不好,当值的这些禁卫,全部都要牵连进去,所以就算他不肯合作,也有的是人来提供线索。 卫衍到的时候,这人进来的路线图,赵石已经大致画出来了。 这人是从端门进来的,用的是北朝房当值仆役的腰牌,进来后,就躲在了北朝房里没有出声,在御驾即将拐上御道,众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御驾上面时,他乘机冲了出来,告了御状。 “原先当值的仆役,现在何处?”卫衍眉头一皱,问道。 “卑职已经派人去拿了。”赵石回道。 他是皇帝的人,明的暗的种种勾当全都娴熟,卫衍用他,用得很顺手。赵石为了上进,自己也很努力,这些事,不用卫衍吩咐,他早就让人去办了。 “北朝房那边当值的那些禁卫呢?”卫衍又问。 御道两边,并非没人,而是有当值的禁卫在值守,这些人,在沈泉冲上御道的时候,竟然没有及时反应过来,也是相当可疑。 “已经全部扣押,加紧讯问了。” 他们二人正说着话,讨论案情,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说道:“大人,周府尹来了。” “周府尹先前来过一次,被我挡了回去,他大概看到侯爷过来了,才又来要人。”赵石把刚才的事告诉了卫衍。 周府尹奉命彻查这桩豪奴伤人案,同样需要沈泉这名苦主问话,但是苦主只有一名,却落在了近卫营的手里,被当作人犯看押了起来,他来了一次,无功而返,现在是听说比较好说话的永宁侯在主事了,就再次找上了门,来和正主说话了。 “有请。”卫衍马上回道,随即站了起来。 门一开,周府尹的话语声就伴随着笑声,传了进来。 “永宁侯!下官叨扰了!”周府尹有求于卫衍,姿态放得非常低,边说边长揖为礼。 他奉的是圣命,永宁侯奉的也是圣命,苦主既然已经落在永宁侯手里了,他就算不放人,周府尹也拿他没办法,就算去御前对质打官司,以永宁侯的圣宠,周府尹也觉得自己没什么胜算。 周府尹掌着天子脚下的府事,虽然天天觉得自己前世不修,才落到了目前这个必须在王公贵胄的夹缝中挣扎求生存的凄惨地步,但是他能安稳坐在这个位置上,没有莫名其妙就被人挪窝,就可以知道,他这人其实很会做人。 该硬的时候要硬,该软的时候要软,这才是他在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始终不倒的秘诀。 有道是,礼多人不怪。 再说,永宁侯既然忠义之名在外,他这般恭敬,永宁侯也不好意思拒绝他的请求吧。 周府尹心里打着这样的小算盘,面对卫衍,客气得旁人都要牙酸了。 “府尹大人这般多礼,真是折煞在下了!”卫衍疾步上前去,托住了周府尹的胳膊,不让他往下拜。 这些官场上来来往往的虚招,他偷懒的时候,觉得麻烦,但是真的需要的时候,也能应对。 周府尹试了几下,想要继续拜,不过他是文官,卫衍是武官,真不想他拜,肯定不可能让他拜下去。 周府尹就没有坚持,顺势直起了身,随着永宁侯主客入座了。 卫衍让人上了茶,两人虚晃了几招,说了些废话,周府尹才道出了来意。 “沈泉此人,是冲撞御驾案的人犯,但是却是豪奴伤人案的苦主,以下官之见,不如侯爷先将人移交到府衙,待下官审完了这桩豪奴伤人案,再将人犯转交给侯爷。侯爷觉得这般处置,是否妥当?” 第四十五章 朝房仆役 “府尹大人愿意接手, 在下求之不得。”卫衍并没有一定要把人扣押在自己手里的想法,周府尹想要, 那就给他好了。 “侯爷,你我这两件差事, 互有关联, 不如我们两边互通有无,侯爷意下如何?”永宁侯答应得这么爽快,周府尹决意卖他一个好。 今日祭祖的防务,负责的人是永宁侯,这冲撞御驾案,明显是对着永宁侯来的, 这豪奴伤人案, 有心人也在怀疑是否和永宁侯有关。 周府尹就是这样的有心人,遇事难免想得有些多。 他这话,言外之意就是他要是审出了什么, 会提前告诉卫衍。 “那感情好, 我这边有什么消息,也可以知会府尹大人一声。”卫衍明白他的意思。 不过官场上的话, 七分假三分真, 到底是真是假,还要到时候才能见分晓。 “府尹大人, 不知道接手人犯的是哪位大人, 卑职这里有一份移交手续,需要他来画押签收。”这时候, 赵石拿着一册书薄,上前询问了。 “赵石,不要对府尹大人无礼!”卫衍作势叱责了他一句,转而对周府尹笑道,“下属无状,还望府尹大人恕罪。” 周府尹心里明白,他俩这是一搭一档,挤兑他画押呢。 他笑着说道:“我今日没带其他人过来,自然该由我签押。” “府尹大人,不需要这般郑重其事。”卫衍继续假客气。 不过他这么说的时候,赵石已经把书薄放到了茶几上,连笔墨都送上来了。 “不妨事,交情是交情,规矩是规矩,不能因交情,乱了规矩。”周府尹非常识相,马上抓起笔在书薄上,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赵石收回书薄,仔细检查了一遍,才对着外面说道:“把沈泉押上来。” 外面的侍卫应声而去,很快,沈泉就被带了过来。 “府尹大人请看,完完整整,无伤无病,活蹦乱跳,人犯我们这就转交给您了,接下来的事,就全部交给您了。”有些话,卫衍不能说,但是赵石却可以说。 身为下属,在上司不方便说话的时候,不能直说的时候,代上司开口,也是下属的重要工作之一。 赵石跟在永宁侯身边十多年了,这些年历练下来,他文能来得,武也能来得,原先不会做的种种活计,这些年他也都学会了。 有他在,卫衍做事明显轻松了许多。 该审的,赵石都审过了,沈泉留在他们手里,虽然可以随时讯问,却也要冒一定的风险。 沈家已经死了一名老人,要是沈泉再在卫衍的看管下,出了什么事,豪奴伤人案再查出了与卫衍有关的东西,到时候,卫衍就算浑身是嘴,也是说不清。 这种情况下,周府尹要来接这个烫手山芋,卫衍不反对,赵石肯定也不会反对,反而对于能在这时候脱手,觉得有些幸运。 周府尹见他们的交接工作,做得这么仔细细致,唯恐有一点差错,出了意外就会被赖到他们头上,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此中原因,这人犯在府衙,的确比在近卫营,让永宁侯更加方便。 毕竟,这样的话,永宁侯就不需要为沈泉的安全负责了,一旦把人犯移交了,这些都是周府尹的事了。 周府尹虽然想明白了这点,不过他不打算反悔。 除非这桩案子,他不去查,否则,他迟早要走这么一遭的。 “侯爷,下官还有事要办,就先告辞了。”事情办完了,周府尹没有多留,站起来,与卫衍道别了。 “府尹大人,慢走。”卫衍将他送到了门外,才转了回来。 他坐在屋里,认真翻看了一遍沈泉的口供。 过了一会儿,赵石从外面进来了。 “侯爷,禁卫们的讯问口供出来了。” 他将一叠纸送到了卫衍的手边。 “有问到什么吗?”卫衍一张张开始翻看。 “他们个个辩解,说是反应不及。” “反应不及?”卫衍冷冷重复了一遍,这种话,三岁稚子,都不会相信,“将这些人的亲属好友师长等关系,全都调查清楚。” 这些人都是久经训练的禁卫,他们要是真的反应不及,他第一本,要参的恐怕就是禁卫统领玩忽职守疏于训练了。 “是。” “去拿仆役的人,还没有回来吗?”卫衍翻完了那叠纸,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又问起了这事。 “还不曾回来。” “备马,我们过去一趟。” “是。”赵石应了一声,赶紧出去准备了。 卫衍带着赵石等人,从侧门阙右门出去,就看到钱侍卫牵了好几匹骏马,等候在上马石那边。 卫衍接过缰绳,纵身上了马,带着人向南行进了一条街,然后转向了城西。 这位仆役住在城西,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几代都是清白人家,才能得选这个在北朝房执役的位置。 卫衍等人一路疾行,穿街走巷,很快就来到了他家。 他家在一条窄街的深处,全家六口人,住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京城居,大不易,他家能独住这么一个小小的院落,已经算是条件挺不错的人家了,显然他在北朝房执役,对于家用不无小补。 毕竟除了月俸,这些仆役伺候的都是朝臣,伺候得好了,赏钱肯定也不会少。 这家人,本来父母儿女齐全,妻子又勤快,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但是现在这个小院子里,因为先后被两帮官差上门光顾,已经陷入了恐慌。 “大郎今日四更天就出门了,他说今日是最后一天,明日就可以休息了啊。”须发花白的老人,喃喃念叨着,显然不明白儿子明明如平常一般出去做活了,为什么一帮官差要来找他。 “侯爷,已经命他们散开去寻找了。”赵石不知道这边竟然是这种情况,先头一批人,没拿到人,散到附近去寻找了。 他们这回带的这些人,也加入了寻找的行列。 “老人家,不要着急,只要找到了人,就没事了。”卫衍见院中的妇孺老弱仓皇成这样,心中有些不忍,安慰道。 他身着大氅,这大氅是皇帝所赐,行动间隐隐可见金线隐在其中,颈中的黑色围脖,无一根杂色,端得是一派富贵堂皇景象,一看就是一位身份很高的大人。 而且他表情严肃的时候,挺能镇得住场面的。 院中的几人,在他的安抚下,终于镇定了下来,老人家请他入了屋,让儿媳上了茶。 “大人,您放心,这茶盏是新买的,还不曾用过。”老人家怕他会嫌弃不干净,解释道。 “多谢老人家,不妨事。”卫衍掀开茶盏,喝了一口,将茶盏拿在手里暖手。 他在屋内坐了二刻钟左右,在外忙活的赵石,又进来了。 “侯爷!” 他刚开口,一屋子的人全都盯着他看了。六个人,十二双眼睛,都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他带来了好消息,连永宁侯都不例外。 饶是赵石也是见惯了风浪的,面对眼前这个景象,也很有压力。 他整了整神色,继续说道:“侯爷,外面有人找您,请您出来一下。” 他话音刚落,屋里人的失望都溢于言表了。 “老人家,我先出去一趟,有消息我会让人来报的。”卫衍安抚似的笑了笑。 “大人,您慢走。”这家人把卫衍他们送到了门口,还一直站在院门口张望着。 “请回吧,不要再送了。”卫衍对他们笑着摆了摆手,不过他转过身,笑容就凝固了。 赵石一言不发地在前头带路,两人穿过了小街,来到了大街,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来到了一座桥头。 桥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近卫营的近卫,也有京都府衙的衙役,还有许多看热闹的闲人。 河边,有一粗壮的大汉,上下左右动了动手脚,喊着酒来,就有衙役给他送上了一坛酒。 他拍开封口,一口气喝了一大半,往衙役手上一砸,麻利地脱掉了身上的衣物,就剩下了一条短裤衩,扑通一声跳下了河,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 “侯爷,一路交叉排查,这里最有可能,而且有人说凌晨仿佛听到了声响,所以我让人去知会了周府尹,他派了这些人来襄助。”赵石说道。 周府尹既然表达了善意,赵石用起他来,一点都不会手软。 那位壮汉,也是府衙的衙役,让近卫营的这些身娇肉贵的公子哥儿这个天时下水,这种事想都不要想。 壮汉在河里,来来回回查了一遍,又上来喝了一次酒,让人取了根粗绳子过来。 这次他扎下去以后,过了一会儿,就浮了上来,示意岸边的人往上拉绳子。 几个衙役吭哧吭哧努力了半天,一个身上绑着石头的人出水了。 围观的闲人,看到这个景象,都惊叫了起来,叫完了,他们随即议论纷纷起来。 这些人,都是附近的住户,谁家的事个个都清楚,谁家的人,也都认识。 “这不是小窄街里边的大郎吗?”有人道出了那人的身份。 “侯爷,让谁来认尸?”赵石想到那一家子妇孺老弱,眉头一下子皱紧了。 “让大郎的妻子来认吧。”卫衍沉声说道。 在看到赵石的时候,他的心中对这个结果已经有了预感,但是真的看到了这个情形,还是有些不忍。 想到一个本来安宁幸福的普通人家,就因为这些破事,直接就要戚风惨雨,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他的心中就升腾起了怒意。 这些事,不管是谁在背后指使,有一个算一个,他都不会放过。 有些事,他本来还觉得没什么,近卫营大统领这个位置,位高权重,有人想争也是理所当然,但是这些人的争法,已经超过他能容忍的限度了。 第四十六章 严格盘查 赵石不放心别人去, 亲自去了小窄街一趟,把大郎的妻子叫了出来。 大郎家的原先走在赵石后面, 但是还没走到桥头,她就时不时听到一句“大郎”随风飘过来。她心中一急, 紧赶了几步, 越过了赵石,就看到闲人们都站在桥上往下看,河沿边,散落着几名衙役,地上正躺着一人。 那人身上的衣服,她一眼望过去, 就觉得很眼熟, 分明就是大郎今日出门时穿的衣服。 “大郎!”大郎家的意识到了什么,大喊了一声,就跑了起来。 她跑得那么急, 连半道掉了一只鞋子都没感觉到, 一脚高一脚低,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河沿边, 扑到了地上那人的身上, 痛哭了起来。 无论她怎么哭,怎么喊, 躺着的那人, 只是僵硬地躺在那里,再也不可能回应她了。 围观的众人, 本来正议论着大郎是不是遇到了强人,才会被谋财害命,抛尸河中,听到妇人哭得这么凄惨,都闭上了嘴巴,安静了下来,有几个心软的,眼眶忍不住湿润了起来。 “侯爷!”赵石见永宁侯站在那里,手掌握住了剑柄,浑身都散发着寒意,有些担心地唤了他一声。 “府衙那边怎么说?”卫衍深深吸了口气,稳定了一下心绪,才问道。 “府衙要将人先拉回去,待仵作验过了尸首以后,才会把人发还给苦主家。”另一名侍卫回道。 “和府衙商量一下,今日就把事情办了吧。”卫衍吩咐道。 “是。”那名侍卫很快上前去交涉了。 今日已是二十八,明日是小年夜,后日大年三十,虽然京都府衙,是属于年休也有人当值的衙门,但是府衙里的人要是拖上几天才办完事,过了年再发还尸首的话,苦主家这丧事就难办了。 按丧葬规矩,除夕和新年初一初二不能报丧,丧礼要过了初五再办。但是今日把尸首发还的话,现在就可以去向亲戚们报丧了。 府衙的人,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这些事他们都清楚,更何况有永宁侯的面子在,当下就答应了下来。 过了这些时候,消息已经四散了,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大郎姓李,他的本家,以及相邻的亲厚人家,都听说了这事,出来帮衬了。 “好了,好了,大郎已经走了,你再哭坏了身子,你让老人和孩子怎么办?”本家的一位婶子,蹲下来帮大郎的妻子穿上了掉落的鞋子,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劝说道。 大郎家的强忍了一会儿,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婶子!”她扑在了中年妇人的怀里,又哭开了。 中年妇人摸着她的肩,又劝了半天,才勉强劝得她收了眼泪。 府衙的人找了辆独轮车过来,盖上了草席,将大郎放在了车上,往府衙去了。李家的几个男人也跟着一起去了府衙,李家的妇人们则拥着李大郎的妻子,结伴往小窄街走去,一路上商量起了丧礼该怎么办。 丧礼这事,若是寻常人家,没有各路关系需要交际应酬的话,主家只需要负责哀伤,具体的事项都是本家族人和亲厚邻居们主持的。 这些事,只要有经历得多的老人在,自然知道该怎么办,不需要旁人担心。 卫衍看了一会儿,等到她们走远了,才对赵石说道:“回去吧。” 李大郎这条线索,目前已经被人掐断了,除非找到杀他的凶手,才能继续查下去。 这桩凶杀案,卫衍这边会派人去查,出了这样的人命案,京都府尹也不会等闲视之,肯定也要派捕快追查,不过能不能抓到凶手,就很难说了。 不过卫衍这边,还有其他的线索,比如那些禁卫,排查下去,肯定会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的。 卫衍这边无功而返,卫泽却在散朝以后,先去了一趟府衙,和周府尹套了套交情,问出来这事是在腊月二十二那日发生的,再驱马来到了忠勇侯府,与卫老侯爷商量起了这桩事。 “查,仔细查查那日到底是谁去了东平县。”卫老侯爷马上就明白了这事的关窍。 “父亲,我们卫家几代开枝散叶下来,族人上百,三府以及田庄里商铺里,外加本家们的奴仆加起来,恐怕不下千人,就算要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查明白的。”卫泽说出了他的担忧,“要是再加上亲戚们好友们,这个范围就更大了。” “凡有提供线索者,赏银十两,若是根据线索找到了人,再赏百两。”卫老侯爷拿出了重赏,来找人了。 “我府里也这么办,小七的府里,我先让人去知会敏文一声,待会儿我再亲自过去一趟,本家那里,赏格就由我来出吧。”卫泽说道。 “也好。”卫老侯爷不和长子争这个。 长子在外带兵,就算再廉洁奉公,钱财也不会少。卫老侯爷当日为了帮卫衍脱罪,让有些人闭嘴,使了不少钱,家底的确没有儿子丰厚。 没过多久,卫敏文就收到了这个消息,他没有多说什么,当下就让大管家把家里所有的管事都召集了起来,又让他命人去把田庄里商铺里的管事,也全部喊回来。 “腊月二十二这日,你们都在哪里,写在纸上,再写上两名非手底下的人证。”卫敏文第一步要做的,就是确定这些管事里面,没有这个吃里扒外的内贼。 从理论上来说,只有永宁侯府的管事,在外仗势欺人,惹出了人命官司,才能达到就算不能凭借这事扳倒父亲,也能闹得父亲灰头灰脸,威望大失的目的,若是其他府里的人,这个效果就差了一层。 毕竟永宁侯府的人惹事,可以参父亲治家不严、纵奴行凶,其他府里的人,只能扫到父亲,却没法让父亲负主责。 到了这个时候,卫敏文有些后悔了。 自从开府以后,父亲一直在忙公事,而他逃避管家之责,有些时日也没有关注家事,若是被人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惹出了这桩事,就是他的过错了。 管事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二十二那日,离今日才过去没几天,众人都记得清自己在哪里,他们纷纷在纸上落了笔,又写上了人证,就算是大管家,也没有例外。 不过大管家时不时就出现在卫敏文的眼皮子底下,他倒是没怀疑过他。 大管家也知道这点,他这么做,就是做个表率,让其他人乖乖照做而已。毕竟他都这么做了,难道其他人比他还有面子,可以不做吗? 写完了以后,大管家帮忙把这些纸张都收了回来,又叫来了人证,一个个盘问。 他们正忙着,卫泽过来了。 他见卫敏文摆出了这副架势,眼神微微闪了闪,才把他与卫老侯爷商量的事,告知了卫敏文。 “大伯父,我们府里也这么办吧。”重赏和严查,并不冲突,卫敏文没有多话,就让大管家去家里奴仆聚集处张贴告示了。 “你这个办法不错,我那边府里,也照这个办法,再查一遍。”卫泽称赞了他一句,命人回府去,以及去忠勇侯府,把这边的情况说了说。 三个卫府因为这事,全都忙成了一团,想要找到这人,奴仆们也绞尽了脑汁,努力回忆,谁那日有异常,想要赚这笔赏银。 不过,如卫泽所言,需要排查的人数太多,短时间内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这日,卫衍又是天色渐黑的时候,才回到了宫里。 他陪着皇帝用了膳,洗漱了以后,就穿了件便袍,坐在了他往常办近卫营公事的书案后,摊开了纸笔,面无表情地坐着。 他这个样子,比皇帝生气还要让内侍们惶恐。 毕竟皇帝生气,只要永宁侯在场,必然能劝住皇帝。但是永宁侯生气,就算他在生皇帝的气,皇帝强词夺理不成,最后都要做小伏低,哄他开心,他要是生别人的气,皇帝肯定会帮他出气。 福吉悄声上前,帮他磨好了墨,又奉上了热茶,才悄悄退了下来。至于去劝说,他没这个胆子。 “这是怎么了?”景骊看卫衍这个样子,一时间没有上前去,而是坐在起居处,轻声问起了福吉。 “奴婢不清楚。” “嗯……”景骊用食指托住下巴,认真琢磨了一下,到底是不是他惹卫衍生气了。 这些日子,他的确做过不少卫衍知道了,觉得他不该做,必然会劝谏他的事,比如他折腾过卫敏文,比如他折腾过朝臣,比如他折腾过后宫,比如他还气过太后,甚至是卫衍本人,他也一直在骗他。 景骊这么一想,眉头就皱了起来。 坏事做了这么多,每一件,都有可能导致卫衍生他的气,不想理会他,这可怎么办? 做贼心虚的他,不敢去招惹摆出了这种架势的卫衍,悄声吩咐福吉:“去,宣赵石来见朕。” 福吉看了看钟漏,应了声是,出去了。 赵石一时半会儿没法来帮他解惑,景骊又不想自讨没趣,就指使小内侍去试探卫衍了。 就算卫衍再生他的气,生别人的气,也不会随意拿小内侍撒气。 然后,就看到小内侍们,进进出出,一会儿给卫衍送甜汤,一会儿给卫衍送果子,一会儿又换了宵夜。 卫衍就算心中再有气,被人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岔,他的这口气,也慢慢消了下去。 “陛下,臣没事。”他站了起来,走到了皇帝身边,弯下了腰,抱住了皇帝。 “这是怎么了?”这个时候,景骊才发现,原来事情和他无关。 “臣只是有些心累。”卫衍轻声说道。 以前,他不需要烦心这些事,因为他不在意,但是现在他想做些事,为了皇帝,为了天下,为了百姓,那么这些事,就算他再觉得心累,还是要去面对。 第四十七章 田庄管事 景骊伸出手臂, 搂住了卫衍,将他的身体打了个横, 抱在了怀里。 “是不是最近太累了?”他摸了摸卫衍的脑袋,问道。 卫衍靠在他的肩头, 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他不是身体觉得累, 而是心里很疲惫。 官场上的这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卫老侯爷经常会和儿子们仔细分说,免得他们不小心就掉进了坑里,这些事,他都听说过。 但是以前他不长进, 没挡过别人的路, 自然无人刻意针对他,后来有皇帝护着,涉及的利益关系也没大到让人使出这种手段的地步, 所以他没意识到, 事态会诡异莫测到这个地步。 这事里,沈家死了一人, 李家死了一人, 接下去,恐怕还会死人。 就算事后能够惩罚那些人, 但是已经死去的人, 再也没办法活过来了。 “明日开始,就不用这么累了。等过了年, 朕带你去西山行宫住一段时日,好好歇一歇。”景骊柔声安抚他。 “陛下,臣没事。” “没事就歇了吧。” “嗯。” 很快,两个人从起居处,躺到了榻上。 景骊拥着卫衍,抚摸着他的背,将他哄得闭上了眼睛。 他自己也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外面传来了殿门推动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就着帐内昏暗的烛火,看了看卫衍。 卫衍的眉头轻轻蹙着,显然就算睡着了,心里还是有些不舒畅。 景骊默不作声地看了他片刻,才松开了搂着他的手臂,起了身。 他披上外袍,掀起帐子,悄声走了出去。 帐外,福吉正蹑手蹑脚地向里面走过来,脚步声放得很轻,大概是怕惊醒了他们。看到皇帝走出来,福吉张嘴就想说话。 景骊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作声,率先向外走去。 他出了内殿门,到了外殿的起居处,就看到赵石已经侍立在那里了。 “陛下!”赵石见到他,马上就行了个礼。 “平身吧。”景骊边说边落座,又说道,“卫家找到那人了吗?卫敏文查得怎么样了?” 对于永宁侯这么使唤世子,却没意识到哪里不对,赵石无话可说。 现在,这么重要的事,皇帝竟然也第一个问起了世子,赵石更加无话可说了。 不过就算他不想说话,皇帝问话,该回答的问题,他还是必须回答,除非他不想好好过日子了。 “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都能说出那日的具体去向,而且都能找到人证,商铺里的管事和田庄里的管事,粗略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无名无姓的小卒子,目前还腾不出人手来仔细排查。”赵石把他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禀告给皇帝听。 “忠勇侯府、忠义侯府那里你不用管,让他们慢慢去查,你今夜就带人出城去,把永宁侯府几处田庄都仔细盘查一遍,找到了人不用再来回禀朕,直接把首尾收拾干净。这些事,也不要再向永宁侯禀告,明白吗?”据景骊估计,问题应该出在田庄里。 城里的管事,都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做事,没法轻易做这种事,但是田庄在城外,出事的可能性就大多了。 赵石闻言,偷偷抬起一些视线,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端坐在御座上,眉峰不动,神情冷峻,看不出来是喜是怒。 不过,皇帝话里的意思,他很清楚明白,因为他以前干的就是这样的勾当。 皇帝这是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不管接下来那些人还有多少后续安排,不管沈家那里有多少人证,也不管沈家纯粹是苦主,还是被真正害了他们的人当作枪使了,更不用管强买田地的那人是有意还是无意去惹事。 只要让那人和相关人员,直接从这世上消失,后面的事,就全是扯皮了。 沈家说有这么个人,卫府表示他家从来就没这么个人,别人硬说是他家的人,拿不出实证来,肯定是别人陷害,是被人泼脏水了,这个人其他人又没法找出来,接下去,就全是空对空了。 毕竟,人赃俱获,才能敲实罪名。 皇帝让他这么做,就是纯粹的釜底抽薪了。 但是这么做的话,死的人,恐怕就不是一个两个了。 “陛下!”赵石明知道这些话,他不该说,逆着皇帝的意思行事,绝非智者所为,但是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了,“永宁侯知道了,恐怕不会高兴。” 让罪魁祸首偿命,就算没有明正典刑,毕竟事急从权,永宁侯事后知道了,大概也不会多说什么,但是让这人的手下和家人们一起赔命,永宁侯绝对不会认同这个做法。 “朕说了,不要再向永宁侯禀报这事,卿是年老耳聋了,听不见吗?还是说卿跟在永宁侯身边太久了,也学会了他的妇人之仁?”景骊冷哼了一声,问他。 陛下,您这话要是敢当着永宁侯的面说,臣就敬您是条汉子。 赵石在心里,偷偷嘲笑了皇帝一句。 皇帝也就在他面前这么耍威风了,在永宁侯面前,绝对不敢说这种话。 当然,这些话,他也只敢在心里悄悄说,没胆子让皇帝知道他是这么想的。 “陛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赵石为了皇帝,更是为了自己,努力劝谏。 景骊认真想了想,意识到赵石的担心,并非无的放矢。 赵石按照他的吩咐做了,这桩豪奴伤人案,最后必然要变成无头悬案,但是卫衍又不蠢,听到这些消息,恐怕就要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了。 到时候,卫衍恐怕真的要生他的气了。 “领头的和推人致死的,直接处理掉,其他人,想办法远远打发了。”他沉吟了一会儿,终于改了旨意。 “臣遵旨。” 赵石出宫后,直接带着人,出城去了。 永宁侯府的田庄,有些离京城比较近,有的则比较远。 他由近及远,用了些手段,一个个田庄排查过去,到了天明的时候,终于在离京百里外的西丰县,发现了异样。 那时,天蒙蒙亮,他带着手下,骑着马,还不曾接近田庄,就看到田庄外面有些人,行动间有些鬼鬼祟祟。 “拿下!” 赵石一声令下,他的手下就扑了上去,开始拿人了。 这些人显然不是寻常农户,手底下都有两下子,但是赵石的手下,都是皇帝拨过来负责保护卫衍安全的暗卫,手底下就没有弱的。 这些人就算想反抗,也没用,几个来回之间,他们就被打倒在地,随即被捆了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赵石就算是笨蛋,也要发现这个田庄不对劲了,更何况他又不笨。 他马上就下令,直接去拿田庄的管事了。 田庄里多了这么多鬼鬼祟祟的人,田庄的管事却没有反应,不是管事出事了,就是心里有鬼。 如此这般,这个内鬼,终于被赵石给揪了出来。 “刘管事!”赵石拎了把椅子,放到了田庄管事的面前,坐了下来,望着面前被五花大绑,绑在了椅子上的刘管事,说道,“你为什么要背叛侯爷,你想说,我就随便听听,你要是不想说,我也懒得听,那些不相干的人,到底是谁家的人,你想说就说,不想说,我也有办法撬开他们的嘴。” “赵大人,小人也是没办法,他们拿小人儿子的性命威胁小人,小人才不得不照做!”刘管事的姿态,放得非常低,他说着说着,就痛哭了起来。 赵石原先是永宁侯的属官,刘管事见过他,所以这么称呼他。 “出了这种事,你该回禀侯爷,侯爷自然会替你做主。”赵石冷冷看着他,说道。 “赵大人,小人一时鬼迷心窍,才铸成了大错,小人要面见侯爷,亲自向他请罪。”刘管事哭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刘管事能任这里的管事,也是为卫府效力了许多年,永宁侯的脾气,刘管事也是知道的。 他做了背主的事,落在别人手里,肯定不会有活路,但是落在永宁侯手里,却未必会死,就算他没有活路,也不至于把家人一起填进去。 “刘管事,现在世子管家,我奉世子之命,全权处理这事。” 赵石肯定不会告诉旁人他奉的是皇帝的命令,就假托他奉的是世子的命令。 他的这句话,直接打破了刘管事的幻想。 “赵大人,小人说,小人什么都说。”刘管事没了永宁侯这个指望,只能老老实实交代了。 不过他知道的事情也不是很多,只是凭借着和这些人喝酒套交情时偷听到的只言片语,来猜测这些人的来历。 刘管事所知不多,但是暗卫辖下的稽察司,却掌握着许多私密的消息。这些线索,赵石一时间没法知道是谁家在背后捣鬼,不过只要回京了,对照着查一遍,自然就知道了。 就算此路不通,这次他拿到了活口,肯定也能问出一些消息。 “刘管事,你不是孤家寡人一个,既然旁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想来我让你做什么,你也会照做吧?”赵石命人记下了他说的那些事,才问道。 “赵大人请吩咐,小人一定照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刘管事不低头,也得低头了。 辰时末的时候,田庄里面赶出了几辆马车,刘管事及其家人以及他家的几个仆役,都上了车。 这几辆马车慢悠悠地出了田庄,一路上遇到农户,不管有没有人好奇,刘管事都要大笑着说道:“前些日子,我发了一笔财,昨日向侯爷请辞了,现在要回乡去了。” 有人有些迷糊,听到他这么说,就傻乎乎地看着他,有人机灵一点,就问了他一句,新的田庄管事什么时候会来? “放心,新管事马上就到。” 他一路和人说着话,坐在车前,慢慢出了田庄。 没过多久,田庄里面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发财后回乡了。而且,也不知道哪个家伙,还说他是替京里的某位大人效力,才得了许多钱财,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许多人都信了。 至于他们这么离去了,后续的其他消息,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第四十八章 神仙打架 腊月二十八, 周府尹从近卫营手里接收了沈泉,回到衙门, 他先审了一遍沈泉,随后发出了签令, 命东平县的县令, 把豪奴伤人案的案卷以及人证全部押解到府衙来。 二十九那日上午,东平县的人到了京城。 东平县的县令,是位中年男子,他亲自捧着案卷,送到了上司的案头,然后他就站在府尹书案边没有退下去, 而是随时准备替上司解惑。 “这位刘发, 你有查过,是哪个府上的吗?”周府尹仔细翻看了一遍案卷,才问他。 刘发就是强买沈家田地的豪奴, 推人致死的则是他的手下。 “卑职不是很清楚, 不过据他的手下说,他们来自西丰县, 主家是陛下面前的宠臣, 让卑职放明白一点,像卑职这般小小的县令, 绝对招惹不起他们的主家。”东平县县令低声回道。 神仙打架, 凡人遭殃。 县令宁愿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是这些话, 听到的人不止他一个,这些人是用一种很嚣张的语气,在县堂上公然这么说的,他就算想推说不知情,周府尹多问几个人,就能把这事问出来了。 他瞒着也没用,所以他就实话实话了。反正这事,上司要怎么样,他就怎么样,绝对不会有自己的意见,免得莫名其妙被坑在这事里。 陛下面前的宠臣能有几个? 周府尹听到这里,心中嗤笑了一句。这事意在何人,简直不言而喻。 他默想片刻,抬起头,看了坐在下首帮他整理其他案卷的自家师爷一眼。 师爷会意,急忙站了起来,说道:“东主,我去库里查找些旧档。” 周府尹颔首点了点头:“去吧。” 师爷快步出了大堂,走到无人处,对着外面招了招手,就有一个长相很伶俐的小厮奔了过来。 师爷勾了勾手指,示意他把耳朵凑过来一点,才在他耳边说道:“悄悄去永宁侯府侧门,报个信,就说西丰县。记住了,悄悄地去,不要惊动任何人,拿了赏钱,记得分老朽一半。” “您老放心好了,这事小的一定帮您办得妥妥当当的。”小厮得了这桩肯定能得重赏的差事,拍着胸脯保证。 “从后衙出去,快去快回,换身衣服,不要露了痕迹。”师爷有些不放心,又叮嘱了他一句。 “哎,小的这就去。”小厮向师爷拱了拱手,撒开腿,进了月亮门,往后衙奔去。 师爷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了,才随便进了一间屋子,拿了一册书卷,回到了大堂。 大堂里面,周府尹已经查完了案卷,问过了证人,正在让人根据证人们的回忆,画影图形,准备捉人呢。 沈泉昨日就做过一遍画影图形了,不过周府尹是个做事讲究的人,肯定不能听信沈泉的一面之词,现在人证到了,他就让人把证人们分成两组,分别再做了一次画影图形,最后把三张图合到了一起,对照着看。 三张图,虽然是由不同的人述说的,不同最后的结果都差不多。 这位刘发,年纪大概在四十上下,身材略瘦小,颔下留着一小撇稀疏的胡须,额边有一颗痣。 所有的人都提到了这颗痣,周府尹琢磨着,一来是西丰县离这里比较远,二来是这颗会让人留下印象的痣,才是这位刘发被卷入这事的真正原因。 这种神仙打架的事,周府尹也是心有怨言,不过人在官场,身不由己。 何况,有些事,皇帝不在意,别说只是手底下的管事惹事,就算那人亲自去惹事,皇帝也不会放在心上,若是皇帝在意,那人就算什么都没做,也是错。 周府尹仔细琢磨了一下皇帝的心思,才选了现在这个立场。 他慢悠悠地让人画完了影,对照无误后,终于发了签令,让人去西丰县捉人了。 这时候,离师爷出去吩咐小厮那些话,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了。 再说那位小厮,得了师爷的命令,去了后衙,换了衣服,骑了马,就直奔永宁侯府去了。 他上门的时候,卫衍还在宫里,卫泽已经回府了,府里只有世子卫敏文坐镇。 “世子,府衙有人来报信,只说了三个字,西丰县。”大管家得了消息,马上就急冲冲跑进来报信了。 “赏来人百两银子,备马,我要出城一趟。”卫敏文虽然不知道府衙的人,为什么要来报这个信,不过他却知道,这种时候,必然要抢在府衙拿到人之前,把这人给找到了。 “世子,是不是等侯爷回来,或者去忠义侯府报个信。”世子毕竟才十岁,过了年才十一岁,大管家让他处理点家事,没有压力,但是这种事,他却要担心世子处理不好了。 “我先带人出城去,你派人去大伯父那里报个信。”卫敏文摇了摇头,直接带着人,走出了他理事的地方。 他带着身边的随从,很快就出了府,离了城,一路向西丰县奔去。 那边,卫泽收到了大管家的报信,自然不放心他一个人去处理这种事,也带着亲卫追了出去。 “世子,从官道过去,路途的确比较好走,不过从小道走的话,可以更快到达。”他身边的人,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是看到世子这么急着要赶往西丰县,一边骑着马跟着他跑,一边建议起来了。 “小道好走吗?”卫敏文对京郊的情形不是很熟。 “说是说小道,其实也能容一辆马车通行,而且咱们骑马过去,更不用担心过不去。” 卫敏文沉吟了一会儿,果断下令:“换小道,你来带路。” 他们几人换了小道,赵石等人,却是从官道回京的,以至于没有碰上,不过后来追出来的卫泽,倒是迎面遇上了赵石一行人。 “赵大人这是打哪里回来?”卫泽远远就望见了一行人骑着马,护着一辆马车往这边赶,离得近了一看,才发现领头的那人是赵石。 赵石的真正身份,卫府的人都知道,卫泽自然也不会例外。 虽然赵石现在进了近卫营,变成了小七的下属,但是他做事到底奉的是谁的命令,卫泽心里始终是清楚的。 “原来是忠义侯,这么急着出门,是要去哪儿呀?”赵石看到他,停了马,拱手问道。 “田庄里出了点事,我去处理一下。”卫泽摸不透他的路数,说话有些含糊其辞。 “正好,我奉侯爷之命,去西丰县走了一趟,要赶紧回京去向侯爷复命呢。”赵石波澜不惊地说道。 卫泽听到西丰县三字,心中却动了动。 “辛苦赵大人跑这趟了。”卫泽这话,说得相当真心。 他们怕那边出问题,才急着赶去,但是赵石明显已经解决问题了。 “赵某也是在为侯爷效力,当不得忠义侯这声谢。” “赵大人,那么这一趟,我还有必要赶过去吗?” “西丰县那里缺了一名管事,忠义侯要是有合适的人,不妨赶紧补上了。过年的时候,事情多,免得耽搁了事。”赵石把该扫的尾,全都扫了,但是他毕竟不能凭空变出一个卫家的管事来,补上这个缺。 这一环,卫家的人去补了,显然更好。 “既然如此,我还是跑一趟吧。”经过这一番交谈,卫泽心里有了底,也就没那么着急了。 他们在路上分开了以后,赵石继续往京城赶,大概半个时辰后,碰到了府衙的捕快衙役。 两行人,彼此对视了一眼,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就交错而过了。 卫敏文走了小道,第一个到了西丰县的田庄里。 他们进了田庄门口,就有农户来问,是不是京里派管事来了?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不过卫敏文早就吩咐了,到了地方后,谁都不许多嘴,所以其他人虽然纳闷,却什么都没说,只等着他发话。 “刘管事呢?”卫敏文管家多时,家中管事的名字,他都熟知,第一句话就问起了田庄的管事在哪里。 庄里的农户,七嘴八舌地说起了话。 他们的话,有些含糊,而且经常有人说着说着,就要离题万里,不知道说到哪儿去了,但是卫敏文听了半晌,总算从他们的话里,听出了玄机。 刘管事为京里的某位大人效力,发了一注大财,离庄回乡了。 这话一旦传扬出来,其他人会怎么想? 老实人大概什么都不会想,但是聪明人绝对会想得很多。刘管事到底做了什么?指使他做事的这位大人到底是谁?这里面,有太多遐想的余地了。 这些事,卫敏文稍微想想,就知道有人提前过来布局了。 虽然他不知道布局的人是谁,但是是敌是友,他还是能分辨的。 既然刘管事不在这里了,这里的管事缺人,肯定不行。 他想到这里,目光扫过跟着他来的那些人。 被他看到的人,都忍不住挺了挺胸膛。 卫家的管事,和其他地方一样,也全部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听农户们的口音,这里出缺了,其他人自然有了机会。 “世子!” 众人纷纷喊了起来,他们没有直说,但是话里的意思都很清楚。 这里离京城有些远,太过年轻的,太过滑溜的,都不适合,卫敏文想了想,最后选了一个老成持重的,直接把人给定了下来。 然后,他就带着人,进了田庄,开始一个个房间的检查,以便确定,没有遗漏下其他不该遗漏的痕迹。 赵石的人,已经扫过了尾,他又检查了一遍,卫泽到了以后,又把事情理了理。 等到府衙的人,到了西丰县,和西丰县县令交涉过以后,查到刘发是谁,到底是哪个田庄的管事时,他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着府衙来人了。 二十九那日午后,府衙的捕快,终于来到了永宁侯府的这个田庄,得到的消息,却让他们目瞪口呆起来了。 第四十九章 劳心劳力 有人披星戴月彻夜奔波的时候, 有人揣摩君心选定立场的时候,有人打扫田庄迎接官差的时候, 宫中的皇帝,正在优哉游哉地享受着心爱之人乖乖在怀的美妙滋味。 劳心者治人, 劳力者治于人, 正是此等情况的最好写照。 “陛下,臣该起来了。”皇帝的怀里窝着很舒服,又暖和又安心,但是卫衍想起那些事,就有些躺不住了。 李家那里他该打发人去送份丧仪,近卫营那里也有些事要处理, 府里他也要回去一趟。 他不想还好, 一想,事情就越来越多了。 见他皱眉,景骊伸出食指, 一一抚平了他额上的那些皱纹, 才说道:“今日就是年休了,这么急着起来做什么?” “陛下, 沈泉冲撞御驾案的事, 臣还没有查完呢。” “没查完,就慢慢查好了, 朕又没有限定时日, 不着急。” “陛下……” 每次皇帝摆出这么无赖的模样,卫衍都拿他没办法。 “好了好了, 朕开玩笑的,这些事,朕交代赵石去办了,等他回来以后,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景骊见他又要皱眉,赶紧哄他。 “陛下这是让赵石去哪里了?” “呵,这些人,摆出这么一副架势,不就是想要参你一个纵奴行凶的罪名吗?朕让赵石去找这个背主的奴了。”景骊轻轻嗤笑了一声,才回答他。 不过,他这话也就随口说说,有些心里话,他没有说出来,免得卫衍担忧。 卫家如今一门三侯,卫衍是近卫营副统领,有望在沈莫告老后,接掌近卫营,卫泽又被他提拔为镇南将军,卫老侯爷虽然告老,但是他在朝堂上混了这么多年始终不倒,自然也有他的长处,其他人想动卫家,都需要仔细掂量掂量了。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他这个做皇帝的,觉得卫家这般恃宠而骄,嚣张跋扈,仗势欺人,是因为权势太多,让他起疑心,疏远卫衍,打压卫家,甚至对卫家动手,才是毕其功于一役的好计谋。 众人皆知,卫家的恩宠,真正的根基是他对卫衍的宠爱,只要想办法让卫衍失了圣宠,卫家自然什么都不是了。 有人迂回着布了这个局,故意放人进来告御状,把事情捅到了他的面前,为的就是这个目的。 倒不是以为凭着这件事,能把卫衍怎么样,这种事,除非卫衍知道了以后,还要护着惹事的人,否则只要把人交出去,再交些罚金,就可以过去了。 这些道理,景骊哪里不懂。 他与卫衍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对卫衍的品性早就了如指掌,知道卫衍对他忠心耿耿,而且为人自律,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但是,其他人又不知道他这么了解信任卫衍,所以他们选了一个很容易会让他忌讳的角度来布局。 “陛下觉得臣的府上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卫衍听到皇帝这么说,有些不敢置信。 他府上的人,都是在卫家多年的老人,父亲和母亲挑了又挑,才送到了他的府邸,替他做事,不大可能会做这种事。 至于其他的,他没有想太多,就顺着皇帝的话音思考下去了。 “八成是。”景骊预估有九成九,不过见卫衍这么吃惊,就少说了一点,“等赵石回来就知道了。” “嗯。” 两人在榻上歪着,说了一会儿闲话,一直赖到日头高升,才爬了起来。 用过了不算早的早膳,卫衍陪着皇帝玩了几局双陆,又到了午膳的时候。 “最近忙得都有些瘦了,多吃点,来,尝尝这个清汤鱼丸!”景骊扫了卫衍一眼,莫名觉得卫衍瘦了,就开始指使宫女给卫衍布菜了。 这个清汤鱼丸,用的是甜水湖里的青鱼,鱼肉剁成肉泥,混合了蛋清等佐料所制,鱼丸鲜嫩白润,汤水中点缀着几颗小青菜,偶尔还有几片火腿混杂期间,看着就让人觉得食欲大增。 景骊尝了一颗,觉得味道不错,就想让卫衍多吃点了。 他自己的用膳习惯,却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无论他觉得多么适口的膳食,都不会多用,喜好不会轻易让人知道。 不过对卫衍,他却是另一种态度。 只要不是田太医不准吃的东西,卫衍都可以吃,喜欢的也可以经常吃,所以卫衍陪他用膳,膳桌上现在有一大半都是卫衍爱吃的菜了。 “臣哪里瘦了?”皇帝这么说,卫衍才不认。他每天吃的东西,绝对比皇帝多多了,不胖是因为他从小就养不胖,而且他常年练武,才显得身材削瘦。 “朕看着哪里都瘦。”景骊很有兴致地和他拌起了嘴。 他们正说着话,布菜的宫女就取了一个小汤碗,一勺下去,就舀上来三颗鱼丸两颗小青菜还有一片火腿,她将这些东西放到了汤碗里,又在汤碗里放了一个小汤勺,才捧到了永宁侯的面前。 卫衍拿起汤勺,舀了一颗鱼丸,放到了嘴里,轻轻咬了下去,顿时就觉得口感细腻鲜嫩,一股鲜味在嘴里四溢。 他细嚼慢咽地吃完了这颗鱼丸,又舀了一勺清汤喝了,才说道:“味道是不错,陛下也多吃点。” “好。”景骊很给他面子,又吃了一颗鱼丸。 这一顿午膳,用了许久的时间,才算结束。 “陛下,臣想回府一趟。”喝过茶,歇了一会儿,卫衍向皇帝请旨了。 “这个年,你打算怎么过,要和朕一起过吗?”景骊先不说准不准,反而说起了这桩事。 卫衍听到这话,就左右为难了起来。 他离京四年多,他思念皇帝和家人,皇帝和家人同样思念他。 这是他回来后的第一个团圆年,到底要怎么过,才能把两边都摆平,真的让他犯难了。 “臣……”卫衍不知道该怎么选择,才是正确。 “算了,今夜你回府去吧。”景骊见他这样,终有些不忍,帮他做决定了,“大年三十,宫中有夜宴,你的父母兄长还有敏文,朕一起宣进来参加夜宴,宴后你留在宫里,这样总行了吧?” 皇帝的这个决定,可以说是兼顾了各方的立场,算得上很合理了。 “多谢陛下!”卫衍终于松了一口气。 皇帝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经常让他做这种不知道该怎么选择的题,但是对卫衍来说,他希望所有关爱他的人,都能被他照顾到,一点都不想面对这种非此即彼的境况。 “行了行了,你去吧。”景骊看他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就觉得有些碍眼,挥了挥手,让他赶紧走。 卫衍出了宫,先去了近卫营一趟,交代了一些事,才回到了永宁侯府。这时候,卫敏文还在西丰县没有回来,府里只有大管家在。 他先让大管家派人去李家送了丧仪,才问起了其他的事。 “卫来,敏文呢?”都是小年夜了,却没在府里见到儿子的人影,卫衍不免有些奇怪。 卫来,也就是大管家回道:“禀侯爷,世子带着人去西丰县了。” “西丰县那边出什么事了?” “府衙来人报信……”大管家附在他家侯爷耳边,悄悄说起了这事。 卫衍这才知道,周府尹还给他送了一个人情。 不管有用没用,人情就是人情,这个道理,官场中的人都明白。 卫衍微微颔首,表示他知道了。 “侯爷,齐大居士待会儿就准备搬回燕子桥头了,您是不是去客院挽留一下?”大管家又想起了一事。 齐远恒的家,经过年前紧急赶修,差不多完工了,现在就是在晾散一下。 这种状况,能搬进去,但是不搬也行。 他急着要搬,主要也是因为今日已经二十九了,再不搬,他们就要在卫衍府上过年了。 过年一般人都喜欢在自己家里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好,我去看看。” 卫衍站了起来,去了客院。 客院中,齐家的人正在收拾东西,有些忙乱。 “齐兄,现在搬过去,那边也不齐整,不如就在我这里过年好了。”卫衍自己恨不得分成几个人,每个地方都照顾到才好,不过齐家过年,完全可以在他家的客院里,关起门来,自成一体过年的,这种过法,依然是个团圆年。 “卫七,这些日子叨扰你了,我们迟早要搬回去,不用计较早一天晚一天的事。”齐远恒见他进来,笑着和他说话,将他迎到了书房,又让人上茶。 “不用忙活,我坐坐就走。”卫衍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给正在忙的人添乱。 “敏文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齐远恒原先想去告别,结果没见到卫衍,这个他不奇怪,也没见到卫敏文,他就有些奇怪了。 卫家要过了现在这道坎,才能算是复起,许多人出于厉害关系,不愿意卫家的人重回朝堂,也很正常。有时候,真的不能退,退一步,以后就要退一万步了。 反正很多事,没有对错,彼此利益所在不同,肯定要争锋相对。 “是田庄里有些事,待会儿应该就能回来了。齐兄既然一定要搬回去,我就不挽留了,不过我有些心意,也请齐兄不要推辞。”卫衍见齐家都整理得差不多了,显然铁了心要搬回去,就没有再继续劝说下去。 “好,我不和你客气。”齐远恒也没有和他多客气。 卫衍的心意,不过是些过年用的吃食之类,齐远恒略想想就猜到了。 既然这么说定了,卫衍就让大管家备好了车马,帮齐家搬回了燕子桥头那边的宅子,又送上了种种过年用的东西,从吃食到用具无所不包,足足拉了几车,齐家有了这些东西,不需要再去采买年货,就能安生过个好年了。 他亲自上门送礼,就算齐远恒见了这么多东西有些咋舌,不过他刚才答应得这么轻松,如今倒不好反悔了,只能先收下了这些礼物,寻思着哪天有机会,再还这个礼了。 卫衍处理好了齐家这边的事,又理了理府里的事,才去了忠勇侯府。 第五十章 世子报案 赵石回了京城, 押送着那辆马车进了一所民宅,那是暗卫的一个秘密据点。 他们这次一共拿到了四名活口, 分开来审讯了一遍,得到的消息, 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这些人不是哪位大人的家人,而是一些走偏门的闲汉。 据他们交代,他们是飞鱼帮的人。前几日,他们老大吩咐下来,让他们在田庄里看着刘管事,防止他开溜,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 具体的情况他们也不知道。 京里的闲汉分成了许多小帮派,各有各的老大,立了不少听起来赫赫有名, 实际上也就他们这个行当里的人知晓的堂口。 有些堂口做的虽然是些鸡零狗碎的事, 不过说起来还算正当,比如帮人跑跑腿, 传传话, 打探些消息,做做托给人暖场子看场子等。还有一些, 就是走偏门了, 欺行霸市、打架斗殴、设局害人无所不包。 对于后者,官府时不时会打击抓人, 不过百样米养百样人,总有人横行霸道,好吃懒做,投机取巧,或者因为种种其他的原因,投身这个行当,所以这些个古老的行当,永远不会断绝传承。 府衙的人,对这些事,也是略知一二的,不过就算他们抓了这一批,还会有下一批冒出来,所以衙役们也不会把人赶绝,再说留着这些人,有事的时候,也有用处。一旦有外地的强人来京里作案,还需要这些人配合提供消息,或者抓些人来顶罪。 这些人,做人做事都很滑溜,该孝敬的要孝敬,招子必须放得很亮,知道哪些人可以惹,哪些人不能惹,所以虽然干着不能明说的勾当,依然安稳存在着,始终没有踢到铁板,得罪了不能得罪的大人物,被人连根拔起。 现在,他们帮人做这种事,难道他们的老大觉得永宁侯是个可以招惹的人? 赵石看着那四人的供状,很认真地想到了这个问题。 他仔细想了想,发现永宁侯大概真的算是可以招惹的人,至少这些时日,京里的百姓说他的闲话,他从来没有随便抓个由头,就把某些人搞到家破人亡,杀鸡儆猴一下,让众人意识到,他的闲话是不能乱说的。 不过,永宁侯可以招惹,不等于他后面的人可以招惹啊。这个世上最最不好招惹的人——皇帝陛下在给永宁侯撑腰,这些人难道不知道吗? 赵石转念一想,才发现,大部分人还真的不知道。 永宁侯受宠是受宠,荣华富贵高官厚禄样样都有,但是说皇帝专门为他做了什么,虽然前前后后,发生了许多事,不过究根到底,很多事真不能算到他的头上去,至少皇帝从来就没有在人前摆出过这种姿态。 皇帝每做一件事,都是有其他理由的,皇帝与太后皇后谢家的矛盾,最大的原因是为了权柄,就算没有永宁侯,皇帝迟早也会这么做。唯有先前皇帝遣散后宫这事,大概真与永宁侯有关,但是皇帝他始终没认,所以其他人觉得皇帝对永宁侯不过寥寥,也是情有可原。 赵石若没有跟在永宁侯身边这些年,大概也不会对皇帝和永宁侯之间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或者知道了,也不敢相信。 “既然有人不长眼,要惹不该惹的人,那就让他们学个乖!去,把人都拿回来!”赵石冷声下令。 这事他要是处理不好,皇帝大概又要觉得他有妇人之仁了。 赵石自认没有,他做事有顾虑,是因为他不想做让永宁侯不高兴的事。 他坚持原则,让皇帝不高兴了,永宁侯知道了,肯定会护着他,但是他让永宁侯不高兴了,皇帝绝不会护着他,要他小命还不至于,大概会把他远远打发了,免得他碍了永宁侯的眼,这才是他做事要以永宁侯的想法为重的真正原因。 就算他再能干,他也绝对不会认为,在皇帝的心里,他能比永宁侯更重要,这点自知之明,赵石一直有。 不过这些走偏门的人,手底下不知道做过多少坏事,无论他们有什么下场,永宁侯都不会在意,赵石做起事来就相当放得开手脚了。 暗卫的人,对付一些闲汉,还不是手到擒来。很快,飞鱼帮的帮主,还有手下的许多骨干,都被捉了回来。也就一两个毫不起眼的小喽啰,那日正好不在帮里也不在家里,事后赵石也懒得再去找他们的麻烦,才逃过了一劫。 拥有打手三十多人,跑腿闲汉五十多人的飞鱼帮,也算是京城偏门里面一个有名号的势力了,不过眨眼间,就烟消云散了。 这些走偏门的势力,与官府对抗,就是以卵击石,但是论消息的灵通程度,官府都远远不如他们,这事才出了没多久,京城里面的大小势力,都收到了风声。 这么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抓走了这么多人,而且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种事,在这天子脚下,也就官府做得到,其他人,可没这本事,就算是与飞鱼帮有仇的其他帮派,要去寻仇,也做不到这么干净利落。 这事一出,京中的风气一下子就清净了。 不管是哪个衙门动的手,能对飞鱼帮动手,保不准就会对其他帮派动手,这种时候再去惹事,岂不是要用自己脖子上的脑袋,来成就那些想要功劳的大人们的官位吗? 这种事,聪明人肯定不会去做,所以他们都老老实实的,个个成了奉公守法的老实百姓了。 当然,其他人也在暗暗猜测,飞鱼帮到底犯了什么事,才会全部被抓走。飞鱼帮漏网的那两个小喽啰,就被人问了又问。 飞鱼帮已经烟消云散,没有老大罩着,两个小喽啰也不敢随便炸刺,只能将自己知道的事,对人说了一遍又一遍,他们帮主接了一个大买卖,派人去了西丰县的事,也被偶尔提到过几次。 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其他帮主,都没有注意这个消息,西丰县离京城稍有些距离,这些人都是在京城的地盘上讨生活的,对那边的事不太在意。 后来,西丰县这个地方,被人一提再提,这些人终于意识到,飞鱼帮这是没长眼,得罪了绝对不该得罪的人,才落到了这个下场。 所谓的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有了飞鱼帮的例子在前,其他人肯定不会再蹈覆辙了。 有些事,是后话,先不去说。 只说赵石在收拾飞鱼帮的时候,田庄里的卫敏文,终于等到了来缉拿刘管事的捕快。 卫泽虽然也在这里,不过他要是出场,太过郑重,恐怕会横生枝节,所以他换了套寻常人的衣服,坐在了内室,听卫敏文在外面招待府衙来人。 “世子!”卫敏文是朝廷册封的永宁侯世子,身份尊贵,府衙的捕快衙役们,都是些不入流的小吏,和他没法比,所以见了他,都是当先行了个抱拳礼。 卫敏文回了礼,请他们入座了,才开口说道:“诸位大人可是接到了我派人去县衙的报案,过来查案子的?” 他这话一出来,来人全都呆住了。 “世子让人去报案了?我们来的路上没有遇到,可能与我们走岔道了,可是庄子里出了什么事?”领头的那位捕快,呆愣了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问道。 “我今日过来庄子里巡查,也不知道京里的哪位大人,竟然拐骗走了我这里的管事。我家的奴仆,都是官府里登记在册的仆役,请问这位大人,拐骗奴仆,藏匿逃奴,该当何罪?” “这要看被拐的奴仆有几名,案值多少,才好定罪。” “既然如此,我就在这里报个案,还望诸位大人能帮我审一审这桩案子。我年纪尚小,首次替父分忧,就遇到了这种事,如果没法解决,真的无颜去见父亲,还请诸位大人帮我这个忙。”卫敏文站了起来,对着这些人,团团做了个揖。 “世子太客气了!”众人纷纷侧身,不敢受他这个礼。 正在这时候,小厮送上了茶水。 有个衙役,路上忙着赶路,有些口渴了,他端起了茶盏,才发现有些轻,掀开来一看,里面没有茶水,就放了几颗金瓜子。 他当即会意,把金瓜子往手里一倒,怀里一塞,就收了这份礼。然后,他向其他人打了个眼色,其他人也会意。 既然世子这么会做人,府衙的人,当然也要投桃报李了。 虽然府尹还没发签令,但是不妨碍他们先查这桩案子,到时候卫敏文或者去西丰县,或者去府衙,再补张状子就行了。 卫敏文把那些依然什么都不知道的农户,一个个喊了进来,让府衙的人问话。 府衙的人这才知道,为什么卫敏文会觉得有人拐骗了他家的管事,或者他家的管事逃走了。 他家的管事,根本还没有脱籍,也没有向他请辞,却对人说发了大财回乡去了。 要么被人拐走了,要么就是自己跑了。 捕快们再联想到他们原先该来办的那桩案子,个个都开始浮想联翩起来了。 这到底是哪家的大人,要和卫家过不去,设了这么一个毒计啊? 而且那位刘管事早不走晚不走,就在世子来巡查之前,突然走了,莫不是有人收到了风声,知道世子要来这里,通知了他,他才会跑得这么快? 这些人抱着这种想法,询问了种种状况。 农户们什么事都不知道,自然有话说话,一五一十通通都交代了,什么时候有陌生人来了庄里,刘管事天天陪着他们喝酒这些事,刘管事突然手头宽裕起来了,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一件件都被抖落出来了。 这些事,更加证实了卫敏文的话,并非虚言,而是真的有人在拐骗他家的管事。 现在他家的管事全家以及奴仆,一共九人失踪了,就算每人的身价银子十两,也是九十两的案子,而且他们走的时候,还卷走了庄里的不少财物,粗粗盘点了一下,也有二百多两的价值,一个三百两的案子,报到哪里都不是小案子了。 第五十一章 一路追捕 府尹命他们来缉拿的人, 瞬间就变成了逃奴,消失得无影无踪, 卫家反过来竟然要状告有人拐卖他家的奴仆,这么巧合的事, 有人是不信的, 但是所谓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他们收了世子的礼,就没法再随意张嘴挑这个刺了。 捕快衙役们埋头做事,收集了农户们的许多证词,又让他们一一按了手印, 随后他们收起了这些东西, 重新回到了厅里喝茶,才说起了他们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世子,我们这次来, 其实是来缉拿刘管事的。您家的这位刘管事, 牵涉进了一桩强买田地的案子,其中还有人命官司。这事案发地是在东平县……”领头的捕快, 怕世子听不明白, 耐心地和他解释了一遍所有的前因后果。 “竟然会有这等事,我还奇怪刘管事为什么会突然跑路, 原来他做了背主的事!”卫敏文闻言, 气得将茶盏摔在了桌上,恨恨地说道, 仿佛他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他来田庄之前,就猜到刘管事就是那个在东平县惹事的人了,唯一不知情的就是有人抢在他前面,处理过这件事了,不过大伯父到了之后,和他一说,他也知道这是赵石出手了。 他和大伯父商量了半晌,想出了这条反报案的计谋,并且由他来出面实施。 原因嘛当然是因为他是一个孩子,占了年纪小的优势,说的话,旁人更容易相信。 “世子息怒,如今我们都知道了,刘管事就是一个背主的小人,此事恐怕背后还有人在指使,您说,我们要不要出去追查一下,看看能不能把人给追回来?”领头的捕快,安慰了世子几句,赔笑着和他商量了起来。 卫家这个田庄里的人,都是靠着卫家吃饭的,要么是奴仆,要么是佃农,肯定会帮着卫家说话。他们的话,可以做证据,但是也只能做一部分证据。 这桩逃奴的案子想要坐实,还需要很多无关人等的证据。 从时间上来说,卫敏文是午前到的,就比他们早到了一两个时辰,来不及做这么多手脚。 领头的捕快在这行做了许多年,自然知道这里面虚虚实实,未必全是真,但也未必全是假,端看卫家到底是怎么做的。若是卫家直接把人宰了,往地里一埋,再报个失踪案,说人逃了,只要卫家脸皮厚点,旁人就算不信,也拿他们没办法。 捕快担心他们事情做多了,会打乱了世子的安排,闹出了乱子,反倒不美了,毕竟他收了礼,做事就要讲究些,所以他行事之前,先和世子商量了一下。 “大人愿意带人追查下去,我求之不得。我有个小小的请求,可否让我一路跟随查案?找到了人,我也不做别的事,就想问问刘发,我卫家待他不薄,他为什么要吃里扒外,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陷我卫家于不义?”卫敏文虽然不清楚赵石是怎么做的,但是赵石既然敢安排刘管事光明正大地离开,后续肯定还有其他的安排,所以说这些话,他一点都不虚。 “那敢情好,只要世子不怕辛苦,我们这就出发吧。”捕快站了起来,说道。 他们这趟出门,兜里是有了收获,但是他们的差事,还没有着落。 卫家说刘管事逃了,那么他到底怎么逃的,逃到哪里去了,都得有个说法,不是一句逃了就能随便打发的。 世子同意他们继续追查下去,捕快的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 这种神仙打架的事,自然是证据越多越好,否则他家府尹大人写结案呈词的时候就要头痛了,到时候肯定会把他们这些办事不力的下属骂到狗血喷头。 “各位大人请稍作歇息一下,我去换件衣服,就随各位出发。”卫敏文也站了起来。 “世子请。” 卫敏文进了后堂,卫泽正坐在屋里等着他。 “敏文,你不用亲自跑这一趟,指个管事跟着去就行了。”卫泽有些不放心他这么跑来跑去的。 “伯父,这事我原先不知情,自然不用着急,可以待在庄里耐心理事,既然报了案,等到回京了再报给父亲,让他去操心这事就行了。但是如今我从这些人口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一点都不着急,也不急着找到人,于情于理都不合。”卫敏文解释道。 他要不跑这一趟,旁人难免会觉得卫家这么笃定,是因为他们知道刘管事的真正下落。 “我就怕你反应不对,过犹不及。”卫泽知道这孩子异于常人,但是有时候又忍不住要将他视作寻常的少年。 府衙的这些人,常年与人打交道,都是些人精,敏文要是反应不对,恐怕就要让人看出端倪了。 “伯父放心,我是真不知情。” 赵石没和他们通过气,他到底是怎么处理这事的,此时对他们来说,倒是件好事了。 不管捕快们要往哪个方向调查,不管路上发现了什么,卫敏文不知情,根本就不存在露馅的忧虑。 “这倒也是,既然你一定要去,我派几名亲卫跟着去,免得路上有人冲撞了你。”卫泽仔细想了想,发现理还真是这个理。 “多谢伯父关爱,敏文就在这里和伯父告辞了,到时候我和这些衙役一起回京。” “路上小心,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逞强,小心护着自己。” “是。” 卫泽等他换好了衣服,又查了一遍他带着的人,把不顶事的小厮踢出了队伍,只留下了几名老成的随从,再把自己的几名亲卫补了进去,才目送着他们一行人离开了田庄。 田庄前的这段路,今日被这些人来来往往地跑马,车辙印子早就模糊不清了,不过田庄前就这条路可以走马车,庄里的农户们既然说刘管事是赶着好几辆马车出庄的,众人也不虞他会突然走小道,依然顺着这条大道往前赶。 他们骑着马跑了大概两刻钟,道路一分为二了。一条往南,一条往北。北边是去京城的,而南边则是去西丰县县城的。 几个捕快下了马,在地上仔细勘探了一轮,交头接耳商量了片刻,最后决定往南去。 卫敏文保持着他是乖宝宝,他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查案,偶尔还要捧场几句。 “诸位大人太厉害了,这样都能找到痕迹!这次有诸位大人出手,刘发肯定无处可逃。诸位大人这么尽心帮我找人,只要找到了人,到时候我必有重谢。”他感激地说道。 众捕快真的不是在帮他找人,但是世子要这么误会,他们肯定不会傻到自己说穿这事,纷纷打着哈哈说道:“世子放心,刘发他跑不掉。” 发现真的有几辆马车出了田庄,捕快们的心里也活泛起来了。 原先他们担心这是卫家在虚晃一招,现在却没有这个担心了,只管专心查案子。 他们这一路往南而去,线索就越来越多了。 一开始路上没几个行人,道旁也没有人家和行人驻足休息的地方,捕快们只能根据车辙印子查找,但是随着人烟繁华起来,人证就多了起来。 路边劳作的农户,道旁歇脚的小店主人,都可以证实有这么一行人往南边去了。 “几辆马车?我记得,好几辆大车,用的都是好马,真是有钱啊。那人长什么样?中年人,有些瘦,哦,我想起来了,他的额头上有颗痣!”证人们大多数这么回答。 “你仔细看看,是不是这个人?”捕快把画影图形拿了出来,让证人来认人。 “就是他,没错,就是这个人!” 随着一路上搜集到的证据越来越多,这些捕快衙役们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 原先他们担心人已经被卫家干掉了,卫家报案,不过是想找个由头甩锅而已,到了这个时候,他们终于确信,卫家这是真的被人给坑了。 他们一路走,一路查,一直到了县城,才找到了这几辆大车。 只有车,没有人,因为这几辆大车被人给卖到了车马行。 “大人,官爷,这几辆车,小人是实打实花银子买来的,小人真的不知情。”车马行的掌柜,先头是贪便宜,才花了不到三成的钱,就买到了这几辆完好的大车。 不过现在被官差找上门来,他就后悔了。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衙门的小吏,才是最最难打发,光凭这几辆车是贼赃,他今日就落不了好,不但要破财,这灾还很难消。 “世子爷,这是您家的车,您看这事该怎么办?”捕快将难题扔给了卫敏文。 这些车是卫家的车,卫家报了案,要拿回这些车,也是理所应当,至于买贼赃的,自己都有错,难道还敢上衙门讨公道吗? “世子爷,您行行好,小人真的不知道这是赃物,小人全家人省吃俭用,从牙缝里省出了这点钱,才买了这几辆车,您要是拿回去了,小人全家都要饿死了。”掌柜的说着说着,就呜呜呜哭了起来。 “算了,算了,你别哭,不过是几辆车,我只要抓住刘发就行了。”卫敏文看着他,脸上有些不忍,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追究了。 “多谢世子爷,多谢官爷。”车马行的掌柜逃过了财物两空的一劫,千恩万谢了起来。 捕快们见永宁侯世子这么好糊弄,被人说几句好话假哭两声就心软,也没有多说什么,反正这又不关他们的事。 “世子爷,官爷,小人知道一个消息。”掌柜的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压低了嗓子,说起了一个他听来的消息,“我和那个,叫什么来着,对,刘发谈价格的时候,听到他身边的人在说,他们要回南边去,最好买条船。” “诸位大人,你们看,这是不是好消息?马上就能抓到人了吧?”卫敏文听到这里,高兴了起来。 众人见他这么高兴,喜悦都溢于言表了,看着都有些不忍了。 对于这些精通缉拿的捕快来说,这个绝对不是好消息,刘发等人走陆路,一路上要吃饭歇脚,沿途会留下许多痕迹,但是走水路,痕迹就变得很少了。 他们在县城里面查了一圈,最后得到的,就是这么一个令人郁闷的消息。 刘发等人买了一条船,一路往南而去了。 “世子,您放心,等咱们回到了京里,向府尹大人禀报了此事,大人肯定会发下海捕文书,命沿途各县协助缉拿,肯定能抓到人的。” 捕快头领见世子听到这个消息,小脸都垮下来了,眼见着快要哭出来了,赶紧拿话安慰他。 其他的人,也是各种安慰,免得这位世子爷当街就哭出来。 不过他们这话,也就说说而已,刘发既然跑掉了,再想抓回来,就不是件容易事了。 第五十二章 朕心甚痛 赵石审过了飞鱼帮的人, 倒是得到了一些颇有价值的消息。 他坐在案前,默想了片刻, 写了一道奏折,亲自送到了宫里去。 皇帝很快召见了他, 不过看完了这道折子, 皇帝却沉默不语了良久。 “陛下,臣是否该把这些事,向永宁侯详细禀报?”赵石等了一会儿,始终没能等来皇帝的吩咐,试探着问道。 许多事,永宁侯还蒙在鼓里, 赵石却心中有数了。 这件事里, 出面指使的是近卫营的另一位副统领,这位副统领姓吴,祖上也是开国功臣, 不管是出身还是资历, 与永宁侯都不相上下。吴副统领自觉他唯一逊色的地方就是,他没有永宁侯的圣宠, 所以他对永宁侯即将上位, 非常不服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为了让沈泉能够顺利进入端门告御状, 吴副统领指使飞鱼帮的人, 把北朝房的仆役李大郎杀了,沉尸河底。 还有一位副统领, 明面上没做什么事,不过他与那位吴副统领一向走得很近,若说他对这些事毫不知情,恐怕没法说服旁人。 还有一些人,比如沈泉冲撞皇帝的时候,那些反应不及的禁卫,他们背后的人,恐怕也在这事里掺和了一脚。 有些事,赵石已经拿到了证据,有些,则是他的推测了。 “若把这些事禀报了永宁侯,卿觉得永宁侯会怎么做?”坐在上首的皇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反问道。 “这些人目无法纪,设局害人,牵连无辜,永宁侯知道了,必定会上折弹劾他们!” “朕那日说卿跟随永宁侯时日久了,学会了他的妇人之仁,卿听了心里还很不服气,在心里偷偷骂朕吧?卿仔细想想,就该知道,这么做,不过是多绕了一个圈,最后事情还是要回到朕的手里来。” “臣不敢!”赵石听到皇帝这么说,冬日里都要冒热汗了,腹诽皇帝,就是对皇帝不敬,皇帝不知道还好,知道了,恐怕就要找他算账了。 “哼,卿有没有在心里腹诽朕,卿自己最清楚!”景骊冷哼了一声,对赵石的辩解不置可否。 看在卫衍这么信任赵石的份上,他懒得理会赵石的腹诽,不过不等于他不知道,而且不时时敲打的话,赵石难免会自作主张。 “陛下,臣不向永宁侯禀报的话,永宁侯始终蒙在鼓里,哪日错把仇人当朋友,岂不是让仇人笑话!”赵石不肯放弃,想给永宁侯争取一下知情权。 皇帝不过是不想永宁侯出手,弄脏了他的手,才不愿意永宁侯直面这些事,但是这样的事,永宁侯迟早有一天必须去面对。 “这些事,朕会和他说,你将飞鱼帮的人交几个给府衙,将这几桩案子都了了,其他的事,朕来处理。”景骊不想和他多作解释。 这些人做事,必然转了无数道手,只要随便将哪一道卡断,就要死无对证了,就算真的闹出事来了,最后也是丢几个喽啰出来平事,除了气着卫衍,根本不会有卫衍想要的公道。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很多时候就是说说而已。除非那个王子亲自动手,并且人证物证俱全,否则总有人因为种种原因,会跳出来帮他顶罪。 这些事,景骊太清楚,才不想卫衍费很大的劲,最后只能让人折进去几个奴仆。 不过,这些人这么欺负卫衍,说白了就是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他当然要给他们一个深刻的教训。 “卿退下吧。” “臣告退。” 赵石离去后,景骊又独坐了半晌,琢磨了一会儿,才下令:“宣谢萌见驾。” 自从皇帝与卫衍在秋狩时和好了,皇帝终于消停了,没了再去折腾谢萌的兴致,谢萌总算过了一段时间的安生日子。 谢萌从有实权的二品地方大员,到无实权的一品大员,又被皇帝贬成了六品小官,打发他去管理宫里的藏书阁,他的仕途,也是相当坎坷了。 谢萌原先觉得,他能逃过一劫,没有因为知道绿珠和那个孩子的事,被皇帝直接灭口,人生的霉运应该到头了。 毕竟以皇帝的本心来说,皇帝大概宁愿卫衍过继侄子来继承永宁侯府,也不愿意他与绿珠有个孩子,只要皇帝将他、那个孩子以及相关人等全部灭口,卫衍恐怕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了。 谢萌当日向皇帝禀报这件事时,是在赌自己的小命,也是在赌那个孩子的小命。 幽王当日的确还有余孽,南边天高皇帝远,这些余孽就散落到了南边,绿珠那时候去南边,就是奉了太后的命令,去钓出这些鱼。 谢萌一直以为绿珠用来钓鱼的孩子,只是她路上随手买来的孩子,当他从绿珠的来信中,知道这是她和卫衍的孩子时,他也是震惊到了不敢置信。 绿珠最后说,他这边若事有不逮,可用此事来向皇帝求活命,反正鱼都钓到了,到了收尾阶段,不用也是浪费,谢萌原以为绿珠蠢,蠢到敢将孩子的性命交到皇帝手里去,事到临头,他才发现是自己蠢。 皇帝听说了这事,果真网开一面了。不管是他,还是孩子,全都安然无恙。 后来,他冷静下来,仔细推敲了一下,也想明白绿珠为什么这么笃定孩子不会有事了。 皇帝心里在意卫衍,不忍让他伤心难过,绿珠又没有一起被抓住,皇帝根本就没法全部灭口,保证这事绝对不会被人泄露出去,不想节外生枝的话,皇帝肯定不会去做多余的事。 谢萌自诩是个聪明人,到了如今,他却不得不承认,绿珠才是那个真正的聪明人,算计人心的本事比他高明多了。 现在,摆正了心态的谢萌,每日里只与古书善本为伍,小日子过得也是有滋有味。 今日是小年夜,他的夫人早早就领着侍女们,在厨房里忙活,而他则在陪幼子正鸿玩耍。 以前他公事繁忙,孩子的教养都是抽空完成的,现在他闲了下来,与孩子们相处的时间就多了起来。 他拿着笔,正教儿子画院中的梅花,就看到他身边的小厮,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正院。 “老爷,快……换衣服……”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道。 “慢慢说,出什么事了?”谢萌放下了笔。 小厮努力喘平了气,才说道:“老爷,宫里来人,宣您马上进宫去见驾!” 谢萌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日头已经移到西边偏半了,皇帝这个时候宣他入宫,到底是为了何事? “可知何事?” “来人没有说。” “帮我换衣服。” “是。” 谢萌换了衣服,匆匆入了宫,皇帝是在外殿召见他的。 “臣谢萌叩见陛下,陛下万安!”谢萌的大礼也是行得一丝不苟。 皇帝好不容易才安生了一段时间,把他给忘了,他一点都不想哪里做得不对,就让皇帝经常挂念他。 “平身吧。”景骊仔细端详了他几眼,没给他赐座。 他对谢萌,因为没能将谢萌如愿流放,让他也尝尝流放的滋味,心里还是很不爽的,有事没事,就想折腾他一下。 这段日子,卫衍和他如胶似漆,他太高兴,就忘了找谢萌的麻烦。现在他不高兴了,这不,又想起了他。 “多谢陛下!”谢萌自然知道自己在皇帝心里的地位,乖乖侍立在旁,一点都不敢有怨言。 再说,他现在只是个六品小官,在皇帝面前,也没有他入座的资格。 “谢爱卿,有件事,卿若是替朕办好了,就能将功赎罪,不但前事一笔勾销,朕还会继续重用卿,就是不知道卿愿不愿意用心去办了?”景骊没和他虚头巴脑闲扯,反而把话说得很明白。 谢萌若想继续被他大用,最好努力表现一下,现在就是需要他表现的时候了。 “请陛下吩咐,臣自当替陛下效力,虽万死不辞!” “放心,万死还不至于。豪门奴仆强买庶民田地的案子,卿应该听说了吧?” “陛下的意思是?”谢萌听到这里,心里忍不住咯噔了一下。 皇帝这个口气……他要是去捅这个马蜂窝,万死的确不会,因为他根本就活不到万死吧。 “朕的意思是,此等豪奴强买田地的案子,恐怕不是孤例。朕每每想到,天子脚下,庶民活得尚这般艰难,朕心甚痛啊,爱卿可愿为朕分忧,为民做主?”景骊此时不管表情还是语气,绝对非常忧国忧民。 谢萌的心里,却在打鼓了。 这种事,的确不是孤例,但是敢做这种事的,绝对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皇帝让他去勘查这种案子,这是要把他架火上烤啊。 但是他要是不做,恐怕这辈子,他都要待在藏书阁里不见天日了。 谢萌想到这里,咬了咬牙,终于认了。 富贵险中求,像他这样的人,要是遇事畏首畏尾,什么都不敢做,也不会有当日的高官厚禄。 “臣自然愿意替陛下分忧,只是臣官小职微,查起来恐怕阻力重重。”谢萌先表了决心,再哭诉了困难。 这是为官的诀窍,上头交代下来的事情,该做就要好好做,但是困难也要经常去哭的。谁不哭,就是谁傻了,哪怕干得累死累活,上头恐怕还是看不到他的辛苦。 “谢爱卿!” “臣在!” “等过了年,卿就去民议司吧。这事,民议司负责收集消息,卿负责实地勘查,府衙负责审理案件,朕先不发明诏,免得有人盯住了卿的动静,先给卿一道密旨吧。放心,卿的安全,卿家人的安全,朕都不会轻忽。接旨吧!” 又想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这种事,景骊不会做。 他既然准备用谢萌这把刀,肯定要把这刀磨得锋利些,而且不会轻易让人给折了。 “臣遵旨!” 谢萌跪了下去,领了这道密旨。 第五十三章 兄弟夜话 这世上, 活得比较苦命的人,不止谢萌一个。 府衙的周府尹, 显然与他同是天涯苦命人,同僚们都在休年假了, 他还得蹲在府衙里面, 审理案件。 这日,到了傍晚时,他上午派出去缉拿刘管事的捕快们,终于回来复命了。 就算他早就知道这趟肯定抓不到刘管事,毕竟示意师爷给卫家通风报信的人就是他,但是听了捕快们的汇报, 他还是有些愣住了。 刘管事消失不见是题中应有之义, 但是先是背后有人指使,后被人诱拐,这是什么新鲜的招数? “大人, 真的是被人诱拐了。”捕快见他家大人一脸犹疑, 马上就把他们誊写好的案卷交了上去。 周府尹看了一遍,人证物证俱在, 就算是他, 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卫家有说,这指使诱拐刘管事的人是谁吗?” “禀大人, 卫家不知道。世子让人写了张状子, 已经递上来了,求大人做主, 查查这人是谁?”捕快又呈上了一份文书。 周府尹接过来,扫了一眼,呵呵苦笑了数声。 “让我查,我要怎么查?”卫家这不是把难题往府衙踢吗? 不管背后之人是谁,他都开罪不起。但是不查,他就要得罪卫家了。 “禀大人,近卫营的赵大人来了!”他正头痛的时候,又有衙役进来报告。 “哪位赵大人?” “就是永宁侯身边的那位赵大人。” 周府尹认真想了想,终于想起来这位赵大人是谁了。这位显然是永宁侯身边的倚重之人,永宁侯有事没事都会带着他。 周府尹连忙说道:“快请。” “府尹大人!”赵石进了大堂,抢先抱拳为礼。 “赵大人不用多礼,快请坐!”周府尹没有托大,反而对赵石相当礼遇。 赵石明显是永宁侯的心腹之人,这次来,恐怕是来传达永宁侯的意思的。 当然,这是周府尹想当然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赵石很多时候是奉着皇帝的命令在行事。 周府尹招呼着赵石在一旁入座,又命人上了茶,才问起了他的来意:“赵大人可是稀客,不知道今日哪阵风,把赵大人给吹来了。” “府尹大人应该知道,因为昨日御驾被冲撞,近卫营上上下下都挨了沈大统领的训斥,今日的巡查就变严了。”赵石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才开始说事。 “唉,这事整的,赵大人辛苦了。”周府尹适时表示同情。 “辛苦谈不上,大家都是为了陛下在效力。府尹大人今日还要办公,也是相当不容易。”花花轿子人抬人,对于周府尹的辛苦,赵石同样表达了他的敬意。 “赵大人说得对,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不谈辛苦不辛苦的。” “下官刚才说到哪里了?哦,是这样的,下官今日奉命巡查,就在宫门附近,撞上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拿下来审了一下,府尹大人可知晓,他们交代了什么?” “赵大人请直说,不要吊周某的胃口。”周府尹对他说着正事,还有兴致吊胃口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他转念一想,突然灵光一闪,“莫不是,这些人与冲撞御驾案有关?” “府尹大人心思这般机敏,下官佩服不已。”赵石拱了拱手,随手给周府尹戴了一顶高帽子,才继续说道,“这些人,说起来与冲撞御驾案,关系的确不小。府尹大人可还记得,小窄街的那位李大郎?” “难道说,赵大人抓到了杀死李大郎的凶手?”周府尹听到这里,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他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平缓了一下情绪,才说道,“赵大人若是真的抓到了凶手,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小窄街的那位李大郎,看起来毫不起眼,但是他的死,可以串连起来许多事件,东平县的沈泉就是拿了他的腰牌,才进入了端门。 周府尹仔细审了沈泉好几遍,沈泉只说腰牌是他路上捡的,现在审问一下凶手,就知道他这话是真是假了。 “他们是这么说,不过下官不会审案子,是真是假,还须府尹大人好好审问了。”赵石笑了笑,对着外面喊道,“来人,把人压上来。” 他的手下,很快推搡着几个五花大绑的壮汉,进了大堂。 “人犯一共五名,下官就交给府尹大人了,如果大人审出了什么,请派人知会我家侯爷一声,下官感激不尽。” “赵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这次赵大人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是周某对永宁侯和赵大人感激不尽才是。”眼见着凶杀案子有望水落石出,周府尹也很高兴。 “时辰已经不早了,下官这就告辞了。” “赵大人请慢走。” 周府尹把赵石送出了大堂,才转回来。 今日天时已晚,他就没有开审,只让衙役们把人犯都收监了。 赵石从府衙出来,带着人回到了永宁侯府。 他虽然调进了近卫营,不过现在依然住在永宁侯府的客院里。 卫衍对他倚重,世子对他客气,府里的下人自然不敢怠慢他,不管是衣食还是住行,都是上等的供应。 赵石没有身家拖累,可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然乐得过这种事事有人准备妥当的日子,所以他也没想着要换个地方住。 这日永宁侯和世子都去忠勇侯府过小年夜了,府中就剩下他们这些护卫以及奴仆,赵石就让人整了些菜蔬,喊来了不用当值的人,和手下喝起了酒。 忠勇侯府里,卫家也在过小年夜。 宫里已经派人来传达了三十夜宴的参加者名单,卫家的主事者明晚都要去参加宫宴,今日的小年夜就特别丰盛。 “老大,过了年,想办法把敏诚调回京里吧。”卫老侯爷望着熙熙攘攘的家宴,突然说道。 敏诚是卫泽的长子,如今正在青州为官。 “父亲,是不是再缓一缓?”卫泽有些犹豫。 他担心的倒不是朝臣,而是在担心皇帝会怎么想。 “有些事,你和小七商量一下,就知道能不能做了。”卫老侯爷提醒了他一句。 他老了,以后他们兄弟该互相扶持,互为倚靠,才是长盛之道。 “是,父亲,我得空会和小七商量的。”卫泽说完了这句话,就看了小七一眼。 小七正在专心替敏文夹菜,敏文这孩子,有些菜他不喜欢吃,却不肯老实对他父亲说,反而嘴里说着让敏时试试看,就把不爱吃的菜,全都推给了敏时,敏时这孩子,倒是来者不拒,什么都觉得不错,所以他们三个,都在很认真很热闹地用膳,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和卫老侯爷在说什么。 他看着小七,总觉得他有些不靠谱。 这么不靠谱的他,真的知道皇帝心里怎么想吗? 卫老侯爷随着他的视线,也看了幼子一眼。 他的想法倒是和长子略有不同。 幼子如今依然万事无忧,固然是他心性如此,但是如果皇帝真的对他不好,没有时时护着他,在皇宫里面,他这样的心性根本就没法保持长久,迟早心里不是幽怨就是惊惧。 现如今,既然幼子依然心中无忧,显然,皇帝对他当真不错。 卫泽心不在焉地吃完了这顿年夜饭。 这一夜,他们没有各自回府,而是住在了忠勇侯府。 卫泽和卫衍各自开府以后,他们原先的院子,早就住了人。 忠勇侯府人多地方小,孩子们又都在长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倒不是卫老侯爷不疼爱他们。 不过他们偶尔过夜,自然有地方住。 “父亲,我和敏时弟弟一起住,您和大伯父睡我屋里吧。” 卫老侯爷年纪大了,喝了点酒,早早就歇着去了。 如今忠勇侯府是卫泯的妻子在管事,不过她还没有做出安排,卫敏文就抢先开口了。 “行,就这么安排吧,大哥和我一起住敏文屋里去。”卫衍觉得敏文这么安排很妥当。 “好。”卫泽也没有什么意见。 大伯和小叔子都赞同,卫泯的妻子自然也是点头了。 卫敏文回了屋,让人把他的被褥搬到了敏时那里,又让人取来了干净的被褥铺好了,才请父亲和大伯好好休息,带着敏时走了。 他指挥人干活的时候,卫衍就坐在一边喝茶点头,心里满满都是骄傲。 他家敏文就是这么能干! 卫泽只能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喝完茶,他俩洗漱过了,就上了榻歇下了,不过换了个陌生的地方,卫衍有些不习惯,卫泽则是有话和他说,两人都没有早早入眠。 “小七,等过了年,我想办法把敏诚调回来,你觉得怎么样?” “那敢情好啊,敏诚在青州也有好几年了吧。”卫衍点头赞同。 “小七,大哥是在和你商量正事,你有认真想了,才回答的吗?”卫泽总觉得小七就是在随口说说,有些头痛地问道。 “大哥,我当然是认真想过的。”卫衍回答得特别笃定。 卫泽虽然有些不信,但是拿他没办法,而且,他过了年,就要回南边去,忠义侯府需要有主事人,长子的确该想办法调回来了。 “还有,敏文的事……” “敏文怎么了?”卫衍不解。 “敏文这么能干,小七你从来没觉得不对劲吗?”卫泽叹气。 “哪里不对劲了,大哥这是想多了吧?” “哪里都不对劲,要不,你让敏文回南边老宅住一段时间吧。”卫泽总觉得敏文待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很不安全。 敏文这孩子,自幼接受的,分明不是寻常人的教育,他这傻弟弟,是不是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幽王当日犯的可是谋逆大罪,敏文原先假借幽王余孽身份存世,这些年他受的会是什么教育,只要稍微想想,就明白了。 卫衍傻,皇帝可不傻,就算皇帝一开始没有意识到,敏文在京城里待的时间长了,皇帝恐怕也会意识到的,到时候,皇帝还能容得下敏文吗? 卫衍很喜欢敏文,卫泽不忍他到时候伤心,才希望敏文离开京城一段时间。等过几年,这些事都淡了,敏文也泯然众人了,再让敏文回来也不迟。 “大哥,您不要瞎担心,没事的,陛下虽然谈不上很喜欢敏文,但是也不讨厌他。”皇帝虽然有时候要嘀咕敏文几句,抱怨卫衍偏心眼,但是卫衍觉得皇帝肯定不能和个孩子认真计较吧,这么干未免太幼稚了。 第五十四章 旁听审案 “你就不把大哥的话放在心上吧, 要是有了万一,看你怎么办?”卫泽对他这个傻弟弟, 想人总是往好的方面想,从不肯随便想到最坏处, 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再说, 以皇帝的功力,就算他心里不喜欢敏文,他的傻弟弟也未必发现得了。 “大哥,真的不需要担心。”卫衍努力安慰兄长。 说起皇帝,他就想起了皇帝,想起皇帝这些日子来对他的悉心照顾, 他的心中一暖, 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意。 “还有,你府里的事,你也该多关心关心, 这次刘管事能做下这种事, 就是你平日里治家不严,才让他得了这个机会。敏文虽然聪慧, 毕竟年幼, 你把家事都托付给他,自己从不去操心, 分明是不负责任。”卫泽忍了一会儿, 没能忍住,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除了这些老生常谈的废话, 他又说起了西丰县的事,夸了夸敏文的能干,顺便又鄙视了自家的傻弟弟一番。 唉,又来了! 卫衍觉得他家大哥唠叨起来,很有些皇帝唠叨他时的架势。 不过他自幼就被人唠叨惯了,早就有了一套应付自如的方式。 “嗯,大哥说得极是,我记住了,以后再也不会了。”他嗯嗯啊啊了半天,始终一个耳朵进,另一个耳朵出,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后来他倦意袭来,就睡了过去,没听到兄长后来又对他说了些什么。 卫泽独自说了半天,才发现小七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回应。 他伸出手去,想要推醒卫衍,不过手还没碰到他的肩膀,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后只是帮他压实了被角,也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卫衍睡得很好。 第二日,他早早就醒了过来,坐起来,自己穿起了衣服。他有了动静,很快,卫泽也睁开了眼睛。 “大哥,一起去做早课吧。”卫衍见兄长醒了,笑着招呼他。 “好,一起去吧。”卫泽本来昨夜还有话要对他说,不过到了今日,他却不想说了。 他看着卫衍利索地穿好了衣服,下了榻,感觉有些奇怪,问他:“怎么没唤人进来伺候?” “大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需要人伺候?” 卫衍在皇宫里面,日子依然过得懒懒散散,醒来了还要赖在皇帝怀里一会儿,整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过他这么做,纯粹是为了哄皇帝高兴,回到家里,在皇帝看不到的地方,有些事,他自己能做的,就随手做了。 卫泽在外带兵,有时候条件艰苦的时候,过得也是很粗糙的日子,侯门贵公子的那些讲究,需要的时候,他肯定有,不过很多时候,他没这个时间也没这个条件讲究,所以见到小七这个样,他只觉得小七总算长大了,倒没有多说什么。 兄弟两个起了身,一个练剑,一个练枪,练出了一身汗,然后又去沐浴更衣,再去陪卫老侯爷用早膳。 用了膳,卫老侯爷带着全家人,去祠堂祭过了祖宗,他留着本家的几位叔伯在厅里喝茶,卫衍就坐在下首作陪。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人来报,赵石在门外求见。 “父亲,我出去看看,赵石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卫衍原本打算用过了午膳,陪着家里人一起入宫去参加宫宴。 今日是年三十,许多宗室王爷皇亲国戚都会去觐见皇帝,皇帝会很忙,他就不急着去宫里添乱了。 “去吧,把大氅穿好,不要着凉了。”卫老侯爷细心叮嘱了他几句,才放他出门。 卫衍出了仪门,就看到赵石几人,穿着毫不起眼的常服,牵着马,站在上马石那边。 “侯爷!”看到他出来,赵石迎了上来。 “出了什么事?”卫衍见他这副打扮,很像要去做点什么,问他。 “侯爷,待会儿府衙要审理李大郎的案子,侯爷要不要去旁听一下?”赵石回道。 “杀死李大郎的凶手抓到了?”卫衍急急问道。 小窄街的那位李大郎,纯粹是无妄之灾,死后留下了孤儿寡母老人,卫衍对他家很是同情。昨日,他让管家送去了丧仪,打算过了年,再亲去拜祭。 “是。”皇帝吩咐过,不许赵石在卫衍面前多嘴,赵石不敢多说什么,但是永宁侯去旁听府衙审案,听出了什么名堂,赵石觉得皇帝应该怪不到他的头上来。 “行,我们过去一趟。”卫衍看了看他们的行装,又看了看自己的,他这一身,明显太显眼了,“等等,我也去换件衣服。” “侯爷,属下早就有了准备。”赵石从马鞍边解下了一个包袱,取出了一件湛蓝色的披风。 他将披风抖开来,往卫衍肩上一批,就将卫衍身上的华贵衣服罩在了里面。 “侯爷,马准备好了。”赵石又牵来了一匹马,将缰绳递了过去。 卫衍上了马,带着人一路向府衙而去。 他们到的时候,府衙的大堂前,已经聚集了不少来看热闹的百姓。 除了苦主李大郎的妻子,李家的族人们,李家的邻居们,还有附近看热闹的闲人们,都来看府尹大人审案了。 “威武!”时辰一到,衙役们齐齐喊了起来。 大堂前的人群很快肃静了下来。 没过多久,周府尹就踱着方步,从后堂走了出来,坐到了主位上。 “肃静,带人犯!”周府尹落座后,用惊堂木拍了一下书案,命令道。 “带人犯!”列班两侧的衙役,又齐齐大喊。 “禀大人,人犯带到!”很快,一名人犯被带了过来。 “堂下何人?” 周府尹在上首问话,负责记录的书记员在旁边记录,那名人犯开始一五一十地交代情况了。 原来,这名人犯是飞鱼帮的帮众,他和几个人奉他们帮主之命,在二十八那日凌晨,躲在李大郎上工去的路上,乘着他不备,一拥而上,将他打晕了,绑上石头,扔到了河里。 周府尹连审了四名人犯,个个都是这么说,乖巧合作到周府尹都觉得很不寻常了。 这些走偏门的闲汉,个个都是些滑不留手的滑头,平时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通常都是三木之下,用了大刑,才肯招供,现在周府尹都没让人用刑,他们却全都招了,看着就让人觉得很不寻常。 凡事反常即为妖。周府尹心里这么想着,不过他的脸上却不动声色,继续有条不紊地审问着。 “李大郎与你们可有冤仇?” 四名人犯齐齐摇了摇头。 “既然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们为何要这么做?” “大人,小人们不知,这要问我们帮主,是帮主吩咐我们这么做的。” “带飞鱼帮帮主。”周府尹继续下令。 飞鱼帮的帮主,是个强壮的男子,拳头有钵这么大,虽然手铐脚链在身,但是他一走出来,围观的闲人们,依然齐齐往后退了一大步。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飞鱼帮能在京城的偏门里闯下不小的名头,这位帮主功不可没。 “堂下何人?”这些人,周府尹其实都粗略审过一遍了,不过这是审案的流程,所以他又问了一遍。 飞鱼帮的帮主,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周府尹的一个个问题,一点都没有他刚出现时的气势。 等到周府尹问他,为何要杀李大郎的时候,他突然说道:“大人,有几句话,小人想单独和您说。” “有什么话不能当堂说?”周府尹弄了个让百姓围观的公审,就是想要证明自己在这事里没有私下的瓜葛,自然不乐意这么做。 密室之中,无论对方对他说了什么,或者没说什么,有心人知道了,恐怕都会以为他知道了什么,到时候,他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既然大人要小人当堂说,那小人就直说了。”飞鱼帮的人,这么合作,当然是有原因的。 落到了暗卫的手里,他们想不合作,也不行。 “你说吧。”周府尹颔首鼓励。 “大概是腊月二十三吧,有人突然来找小人,说他为一位贵人做事,给了小人二百两银子,让小人派几个人,去西丰县看着一个人,防止他半道开溜了。”帮主非常光棍地大声说了起来。 周府尹听到这里,却有些坐蜡了,这些事,旁人还不知道,但是他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涉及神仙打架的事,让他这么直说好吗? 他正犹豫着,大汉继续往下说道:“到了二十七那日,那人又来找小人,给了小人一百两银子,让小人在二十八那日杀了李大郎,然后把他的腰牌丢在桥上。” 众人听到这里,都哗然了起来。 到了这个地步。周府尹也光棍起来了,问道:“然后呢?那人是谁,你可知道?” “小人派人跟踪过他,第一次,那人很滑溜,小人的人跟丢了,不过第二次,小人的人跟在他后面,看着他进了吴大人的府邸。” “哪位吴大人?” “就是近卫营的那位吴副统领。” “大人,求大人给妾身,给大郎做主啊!”李大郎的妻子,听到这里,跪倒在大堂上,哀哀痛哭起来。 就算再笨的人,在这么直白的坦白下,都听明白了,这些事,那位吴大人才是罪魁祸首,飞鱼帮的人,不过是他雇来的打手。 “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该当何罪?”周府尹的声音严厉了起来。 “小人知道,但是小人句句都是属实,请大人明鉴。” “你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吗?”周府尹心中暗暗有些不悦,这人先前不说,如今再说,分明是故意的。 但是就算他心中明白,这里面必有蹊跷,但是案子审到了这里,却由不得他停下来了。 “小人记得。”大汉把那人的模样一一道来。 府衙有专门的人员,进行画影图形,很快就根据他的说法,画出了图形。 周府尹让人把图形给他看过,等他确定以后,才发出了签令,让人请来吴大人府邸那边的里正和邻居,询问是否有这么一个人。 既然迟早会得罪人,这案子他肯定要审得细致妥当一点。免得到时候被人参上一本,说他听信妄言,胡乱审案,那他才叫一个冤呢。 第五十五章 上折弹劾 周府尹下令稍作休息, 大概过了半个多时辰,人证带到了, 他又重新开始审案。 证人们有人认识图形上的这人,有人不认识, 不过认识的人, 都说这人的确是吴大人家的管事。 周府尹招了师爷上前来,两个人低声商量了一阵,周府尹就发下了签令,命人去拿人犯了。 这人犯能不能拿到,他不是很在意,反正该有的证据, 他都有了。就算金殿面圣, 互相对质,他也是有理有据了。 随即,周府尹就下令退堂, 准备过几日再审这桩案子。 这桩案子审了一半, 但是围观的众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免不得议论纷纷起来, 混在人群里的卫衍,也听得明明白白, 很多原先他不解的事, 如今总算恍然大悟了。 吴副统领想拉他下马,派人挟持了永宁侯府的刘管事, 去强买沈家的田地,推搡中,造成了沈父的去世,事后,他又鼓动沈泉去告御状,将这事在皇帝面前揭露开来,想让皇帝知道卫家的跋扈。 但是告御状不是件容易事,因为皇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到的,所以他又让飞鱼帮的人杀了李大郎,取走了他的腰牌,才让沈泉拿着这块腰牌,顺利进入了端门。 这些事,卫衍终于串连在了一起。 呵呵,就为了近卫营大统领的位置,两条人命,就这么断送了? 哦,不止两条了,按赵石的行事手法,刘管事如今恐怕已经不知道埋骨哪里了,动手推搡的人,他恐怕也不会饶过,就是不知道剩下的人,赵石是怎么处理的? 他想了想,又想到赵石做这些事,必然不是自作主张,而是皇帝的命令。 皇帝他…… “侯爷,我们先回府去吧?”赵石拥着永宁侯出了府衙的大门,见他脸色有些难看,有些担心地问道。 他带卫衍来旁听前,觉得自己做得很对,有些事,根本就不该瞒着永宁侯,否则永宁侯永远没法在这上面有长进。 不过他见卫衍知道了真相,气成这样,又有些后悔了。 反正不管出了什么事,最后皇帝都会护着他的,永宁侯什么都不知道,好像也不是多大的事? 赵石想到这里,就开始纠结不已。 “不,去皇宫吧。你派人去忠勇侯府转告父亲一声,就说我有事,先入宫了。”卫衍缓了缓神色,吩咐道。 皇帝他……不愿明正典刑,让赵石偷偷去做这种事,肯定有他的原因。 “是,侯爷!”赵石嘴里应得很干脆,心中却有些忐忑。 永宁侯这么急着入宫,不会要去和皇帝算账吧? 当下,他们一路无话,很快到了午门前。 卫衍没有带他们一起入宫,而是站在门前嘱咐他们: “我会在宫里住几日,这几日,用不着你们,你们回去好好过个年,松快几日。” 赵石应了声“是”,他想了想,迅速凑上去,在永宁侯耳边,低声说道:“侯爷,属下就处置了罪魁祸首,其他人,放他们一条生路了。” 这话,他要是不说清楚,永宁侯大概要生皇帝的气了。到时候,恐怕就是皇帝找他算账了。 “嗯,我知道了,你们去吧。”卫衍点了点头,进了午门。 午门的里面,就是外廷。 卫衍先去侍卫处,与值守的副统领打了声招呼。 今日只有一人值守,这位副统领姓苗,他这人不爱结党,与近卫营中的其他副统领,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与卫衍的关系,当然也谈不上多亲近。 两人随意寒暄了几句,卫衍领了腰牌,才往内廷走去。 路上,他碰上了几名内侍,知道今日皇帝在昭仁殿接见皇亲国戚,有些忙碌,他就没有去打搅皇帝,而是直接去了皇帝的寝宫。 “侯爷,您怎么这时候回宫了?老奴让人去给陛下报个信?”高庸正站在檐下,看着小内侍来来往往搬东西,突然见到卫衍出现,有些意外。 今晚有宫宴,永宁侯午后与家人一起入宫的可能性比较大,他这个时候入宫,是有急事吗? “不用,陛下正忙着,不要去打搅他,我没什么事。”卫衍摆了摆手,有些好奇地望着小内侍们进进出出,“高总管,这是在做什么?” “新年新气象,陛下命老奴换些殿内的摆设。外面冷,您快进去吧。”高庸打起了防风帘,请他入内。 卫衍进了外殿,因为晚上还有宴会,他只是脱掉了大氅,没有换上家常衣服。 “高总管,您去忙吧,我在这里稍坐片刻。”卫衍坐到了自己的书案后,示意高总管自便。 高庸让人帮他添置了火盆,又送上了热茶,才继续出去忙活。 “去昭仁殿那边看看,若陛下不忙,就向里面递个话,就说永宁侯回宫了,心情看起来不太好。”高庸挑了个有眼色的小内侍,命他去昭仁殿传话。 高庸在宫里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是顶级的,略微扫几眼,就看出来了,永宁侯的情绪不是很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殿内,卫衍坐在书案后,沉默了一会儿,才拿出了一叠纸,然后他又往砚台里加了点清水,磨起了墨。他一边磨,一边考虑措辞,墨磨好了,他也想好了该怎么写。 他拿起一支毛笔,蘸了蘸墨汁,很快书写起来。 景骊进来的时候,卫衍已经写完这道奏折了。 “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见卫衍板着脸,景骊有些奇怪地问道。 昨日,他二话没说,就放卫衍回去过小年夜了,按理来说,卫衍不该这么不高兴啊! 此时,他还不知道,有些事,赵石自己是没说,却让别人代他说了。 “陛下!”卫衍听到声响,抬起头来,发现皇帝进来了,急忙站了起来,“臣有折子弹劾吴盛。” 吴盛就是吴副统领的大名。 “嗯。”景骊走过去,拉着卫衍的手,走到了起居处,拉着他坐了下来,才说道,“今日是年三十,就算有公事,也不急在一时吧。” 卫衍不说话,只是双手捧着奏折,呈到了皇帝的面前。 “好好好,给朕瞧瞧。”景骊一向拿较真的卫衍没办法,见他摆出了这副架势,马上就妥协了。 他含着笑,接过了奏折,翻开来看了几页,嘴角的笑容却慢慢消失了。 好你个赵石,竟敢阳奉阴违,朕不准你说,你偏要说,你这是以为有了卫衍当靠山,朕就收拾不了你? 卫衍不知道他心里的真正想法,还以为他是看着奏折的内容生气。 “陛下,吴盛这般胆大妄为,草菅人命,无法无天,臣恳请陛下彻查严惩。”他言辞恳切地说道。 “嗯。” 景骊看到最后,终于看懂了,卫衍这是去旁听了周府尹审案,才知道了这些事,不过飞鱼帮的人是赵石交过去的,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赵石恐怕早就吩咐过了。 不管怎么说,赵石都与这事脱不了干系。 他沉吟了片刻,思忖着该怎么不着痕迹地收拾赵石一顿,当然,收拾的时候,还得小心提防着,不能被卫衍发现了,免得卫衍又来唠叨他。 “陛下?”卫衍见他不说话,又喊了他一声。 皇帝这个态度……他是不想查吗? “嗯,这事……”景骊抬起了头,看到卫衍正眼巴巴地看着他,原先想说这事不急,又咽了回去。 他伸出手臂,将卫衍揽到了自己的怀里。 卫衍乖巧地倚了过去。 景骊摸了摸他的脸颊,才组织好了新的说辞。 “这奏折,朕就留中不发了,你也不要再和人提起。” “陛下?”卫衍的语气中满满都是恳求之意了。 “别急,听朕把话说完。”景骊见他委委屈屈的模样,笑了起来,伸出拇指抚摸着他的嘴唇,过了片刻才说道,“有些事,朕让你谢师兄去查了,你这个时候上这道折子,流传出去,恐怕就要打草惊蛇了。” 谢萌要查的事,这事只是起因,卫衍上不上这道折子,会不会让人惊觉,他都要往下查,不过卫衍不知道,景骊就拿出来说事了。 他这么说,卫衍果然不说话了,显然很怕打乱了他的安排。 其实,就算卫衍不上这道折子,按照这个事态发展下去,周府尹肯定也要上折子弹劾吴盛,景骊觉得还是让周府尹来上这道折子吧。弹劾同僚这种事,周府尹熟练,参起同僚来也能抓住重点,卫衍就不要掺和了。 卫衍就该永远光风霁月,心无烦忧的模样,他不希望卫衍忧心这些事。 这是他命赵石不准对卫衍说的真正原因,结果赵石这个混蛋…… 哼,景骊默不作声地冷哼了一声,给赵石记了一笔账。 虽然他脑中这么想着,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反而有些心痒痒的,凑过去,亲了亲卫衍的嘴唇。 卫衍被他突然来了这么一下,吓了一跳,脑袋往后仰了一下,差点碰到榻背。 不过,景骊在他往后退的时候,手掌适时托住了他的脑袋。 “笨蛋,躲什么?又不是第一次,磕到了脑袋,变得更笨了,怎么办?”他的语气中,明晃晃都是嫌弃。 别说亲一亲卫衍,更亲近的事他们都做过了无数遍,卫衍有必要躲吗? “陛下,现在是白日,这是外殿。”皇帝的确不是第一次亲他,但是皇帝平常也不会在这里亲他啊。 虽然没人会突然进来,但是卫衍还是有些心虚,不敢和皇帝这么亲昵。 景骊见他紧张成这样,有些无奈,站了起来,又把卫衍也拉了起来。 “行,先用午膳,再陪朕歇会儿,成了吧?” 他拉着卫衍往外走,走过火笼的时候,卫衍的那份奏折,被他随手丢进了火笼里。笼里炭火正旺,不一会儿的工夫,这份奏折就燃成了灰烬。 “陛下,今日午膳不用赐宴吗?”卫衍突然想起来,皇帝原先是在接见皇亲,大概听说他入宫了,才赶过来见他。 “赐的,放心,有人作陪,反正朕在,他们也不自在,这样彼此清净,不是更好?” “哦。”既然皇帝这么说,卫衍也就放下了心,陪着皇帝用膳去了。 第五十六章 宫中夜宴 “这个梅花插瓶, 素净了一点,换一个吧。” “是。” 卫衍用过了膳, 洗漱过了,乘着皇帝还在和高总管说话, 由小内侍服侍着, 脱了外袍,抢先躺到了被窝里,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他感觉到身边一沉,皇帝也躺了上来。 卫衍努力克制着想要就这么滚到皇帝怀里去的念头,依然端端正正地仰面躺着, 双手摆在腹部, 放轻了呼吸声,假装他已经睡着了。 “卫衍?”皇帝凑过来,轻轻在他耳边唤了一声, 声音放得有些低, 仿佛怕惊醒了他似的。 卫衍犹豫了一会儿,不知怎的, 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小声“嗯”了一声。 皇帝终于确定了他是醒着,笑了起来, 将他拖到了怀里, 低下了头,开始亲他。 “陛下……”卫衍尽量保持着脑中一丝清明, 想要说点什么,但是很快,皇帝的动作就让他意识迷糊起来了。 再后来,他就睡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了。 殿内很安静,他枕边的皇帝,也没有一丝动静,显然还在熟睡。 卫衍怕惊动皇帝,身体没怎么动弹,只是慢慢睁开眼睛,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了帐子上面。 他好像记得,前两日,帐子应该不是这个颜色吧,什么时候变成了红罗帐? 他迷糊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刚才他回宫时,高总管正在着人换摆设,原来换的就是这里的摆设啊! “醒了?”景骊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卫衍正盯着一处看,他侧了下头,顺着卫衍的目光看过去,除了帐子之外,什么都没看到,他不解地发问,“在看什么?” “没什么。”卫衍摇了摇头。 他刚才正在疑惑,帐子上的龙爪上面为什么要绣指甲。当然,这种问题很莫名其妙,他不想告诉皇帝,免得皇帝又要嫌弃他笨。 景骊也就随口问问,没打算刨根问底。 卫衍想说,自然会说。就算卫衍不想说,他想知道,也有办法知道。 他睡了一觉,倒是想出来该怎么整治赵石了。 “卫衍,朕记得,赵石还住在你的府里吧?” “嗯,不是陛下让他住在府里保护臣吗?”卫衍不知道皇帝这么问的用意,有些奇怪。 “原先,他是你的属官,自然该住在你的府里,但是现在,他是近卫营的侍卫,怎能继续住你府里?他有没有住处,有没有成亲,家眷在哪里?这些,你都关心过吗?做人上司可不是这么做的,要学会关心下属,知道吗?”景骊头头是道地教训他。 卫衍觉得皇帝说得很对,想要点头,不过这头点了一半,他却点不下去了。 “陛下,赵石不是您的人吗?臣这么施恩好吗?” 景骊被他问得顿了一下,这话差点接不下去了。 你既然知道对朕的人施恩不好,为什么前段时日,你能理直气壮地和朕商量,要将赵石调入近卫营?难道你觉得自己这么做,不是在施恩于人? 景骊很想这么问卫衍,不过他这么问了,卫衍肯定要和他纠缠有没有施恩,还要委屈地觉得被他冤枉了,话题就要被他自己扯开去了,所以他慢慢吸了一口气,硬是忍住了不去质问卫衍。 “原先,他是朕的人,现在,他不是你的人了吗?” 哼哼,赵石这么偏着卫衍,连他的命令都敢违背,景骊觉得在他身上盖个卫衍的章,一点都没有冤枉他,现在,就让他去好好享受一番卫衍的关心吧。 “哦,也对啊。”卫衍想了想,终于点头赞同,“等过了年,臣就去好好关心他一下。” “这事很重要,可不要忘了。”景骊有些不放心,叮嘱他。 “陛下放心吧,臣不会忘的。” 卫衍这么说了,景骊就当他记住了,真的记不住,他到时候再提醒好了。 他放下了这件事,抱着卫衍,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了一会儿闲话。 “陛下,时辰差不多了。”高庸眼见着时辰差不多了,皇帝和永宁侯始终不见起身,进来催起了。 今日的宫宴申时正开始,比平时略早。申时,古称哺时,就是用膳的时辰,不过古人多是二餐,而且申时正与申时末之间,足足差了一个时辰,而今一般人家用膳,多是申末了。 平日里皇帝用晚膳,也是在申末时分,今日开宴这么早,自然是为参加宫宴的人着想,免得散宴太晚,这些人回去不方便。 这年三十的赐宴,与往年相同,摆在了保和殿。 保和殿是外廷三大殿之一,是皇帝进行各种典礼的地方,偶尔,也会在这里赐宴。 今日的宴席,说是说家宴,不过也有其他朝臣参加,卫家来参加,说不上太突兀,至于位次,早早就安排好了。 皇帝在正殿,赐宴王公大臣,至于内外命妇,则在暖阁里赐宴。 这宴席,是由鸿胪寺操持准备的。 鸿胪寺卿,这些日子,为了这个宴席,为了满足皇帝的意愿,也是累出了一身汗。 其他都是往年惯例,但是今年,皇帝的心腹内侍突然提点他,说皇帝有一个小小的心愿没法如愿,心中有些忧虑。 宫里的内侍,就算说个闲话,也不是随便说的,而是颇有深意。 这个道理,鸿胪寺卿当然懂,君王心有烦忧,他自然要为君分忧了。 皇帝的心愿,说穿了很简单,只是希望永宁侯在宴席中坐的位置离御座比较近而已。 但是,今日赴宴的王公大臣,爵位比永宁侯高的,有的是,品秩比近卫营副统领高的,也有的是,怎么让永宁侯坐的离皇帝近,鸿胪寺卿想得头发掉了一大把,才安排好了这个位次。 这一日,赶来赴宴的王公大臣们,就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今日宴席的位次,与往年有很大的不同。 往年,要么按爵位排,要么按品秩排,但是今年,鸿胪寺想出了一个新花样。 左边的席,坐的是朝臣,右边的席,坐的是王公,这没错,以往也是这么排的,但是两边的席位,又按着爵位和品秩再排了一遍。 也就是说,两边又有爵位,又有官职的人,排序比往年上升了。 鸿胪寺通过这般犀利的操作,愣是让永宁侯的位次,排到了左边第一席,离皇帝的御座,只有几步远的距离,至于第二席,直接与第一席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 因为鸿胪寺左右两边都这么摆放,其他人明知有鬼,也不好说什么,等他们看到右边第一席坐了位耳聋眼花的老王爷,左边的那一席却始终迟迟没人时,就算再不明白其中玄机的人,也要懂了。 “陛下这么做,简直……”有位宗室的王爷见了这等情形,心中不满,低声和人说道。 简直什么,他却没有说下去。 “恐怕是鸿胪寺想要讨陛下的欢心,自作主张,才想出了这么个主意。”他旁边的人,不敢接他这话,就把责任推到了鸿胪寺的头上。 虽然他心里很明白,没有皇帝的命令,鸿胪寺绝对不敢这么乱来,但是就算他明白,这话也不能这么说啊,否则这些话被人转手,落入了皇帝的耳中,可没有他的好果子吃。 “鸿胪寺卿若是忠臣,就不该做这等事。”那位王爷还是有些不满,不过他也回过了神来,把矛头对准了鸿胪寺。 就算皇帝这么示意,鸿胪寺卿若是忠臣,也该劝谏,这才是忠君之道,根本就不该一味奉承,任由皇帝胡闹。 “王爷,有些事,不可说,不可说啊!”另一人摇了摇头,“太后都没有发话,咱们这些人且慢慢看着吧。或许陛下只是一时兴起,过几年就淡了,若是反对的人多了,陛下倒要一意孤行了。” 那位王爷想了想,理的确是这个理。 不过只有幼稚少年,才会就喜欢与别人对着干,但是过了今日,就是新年,皇帝都要三十而立了,难道还有这么幼稚的脾性? “那人也不是聪明人。若是聪明人,就算陛下宠爱,也不该这般骄纵,迟迟不入席,还这么公然坐到了其他朝臣的前面。”王爷继续嘀咕。 “不急,且看着。”另一人继续劝说。 这种宴席,身份最高的,最后出现,所以皇帝必然是最后一个到场,但是永宁侯迟迟不见人影,的确是托大了。 别说其他人,就算是卫老侯爷和卫泽,也在焦急卫衍为何始终不出现了。 卫衍迟迟不见人影,自然是因为皇帝拖住了他。 皇帝先是这件衣服不好,那件衣服不对,和他折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挑好了赴宴的衣服,然后他又开始挑剔佩件了。 他亲手替卫衍挑了几块玉佩,又觉得不满意,换了换去换了半天,才选定了第一块。 “陛下,时辰快差不多了,臣该去入席了。”卫衍等得着急,忍不住开口说道。 “急什么?”景骊慢条斯理地帮他系好了玉佩,仔细瞧了瞧,又推着卫衍走了几步,转了个圈,才放过了他。 他这边一磨蹭,那边一挑刺,时间就快速溜走了。 本来高庸给他们预留的时间绝对足够,但是有皇帝在那里捣乱,卫衍最后只能和皇帝一起赶到了保和殿,他急冲冲地进了殿,也顾不得和人寒暄,就在小内侍的引路下,往空着的席位上一坐,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坐的是首席。 他刚落座,就听到宣礼官喊了起来:“皇帝驾到!” 殿中的众人,都齐齐站了起来,低下了头,恭迎皇帝。 皇帝升了御座,众人行了礼,才一一入座。 “开宴吧!” 皇帝一声令下,就听到一阵鼓乐齐鸣,内侍宫女们纷纷进场上菜了。 直到这时候,卫衍才发现,他坐得离皇帝最近,但是宴席已经开始了,就算他有再多的意见,如今也晚了。 当然,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明白皇帝刚才为什么要这么拖时间,不让他早早入席了。 第五十七章 瑞雪新年 如果卫衍早早到了, 发现了这个位次安排,与鸿胪寺商量一下, 还有转圜的余地,现在却不好再动了。 不过, 他今日是突然进宫的, 要是他和父亲他们一起入宫,皇帝该怎么办? 卫衍认真想了一下,觉得皇帝大概会派人来,半道把他叫走,随便做点什么,依然有办法拖延时间, 让他最后一个入席。 皇帝他, 真是…… 真是什么,卫衍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 说实在话,他一点都不介意宴席时有人排他前面, 皇帝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不过今日是年三十, 马上就是新年了,这些话, 卫衍想了想, 最后决定还是什么都不说了。 新年就要开开心心的,这个时候和皇帝起争执, 可不是个好兆头, 他比皇帝成熟多了,可不能开这个头。 就算皇帝再胡闹, 他也得忍住了。有些事,就算要说,也得等到过完了年,再去说他。 景骊坐在上首,偷偷瞄了瞄卫衍的脸色。 卫衍的脸上,既没有很高兴,也没有很生气,表情和平时一般平和。 既然卫衍没有不高兴,他就当卫衍是高兴的。 景骊想到这里,就觉得安心了。 现在卫衍的确没资格做首席,不过等到沈莫告老后,卫衍坐这里就是理所当然了,他也就是提早几日,让卫衍享受了这个待遇。 不过就差了这么几天,就算是卫衍,也不能因为这个来说他吧。 景骊这么一想,马上就觉得自己这么做,非常有道理。他理直气壮了,自然不怕卫衍为这事啰嗦他了,很快就没事人一般,让内侍把他面前的菜肴,赐给老王爷和卫衍两人。 当然,老王爷是顺便的,卫衍才是主要的。 “多谢陛下。”卫衍想站起来行礼。 “今日年三十,爱卿随意点,不用太过多礼。”景骊赶紧摆了摆手,示意卫衍不要动来动去。 他望着卫衍,“爱卿”两字从他的唇间吐出,带着一丝笑意。 “是。”卫衍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急忙端起酒盅,喝了一口酒,掩饰了一下自己的慌乱。 “少喝点酒,仔细待会儿头疼。”景骊见他喝得急,又来管他了。 “是果酒,没什么后劲。” “就算是果酒,也不要多喝,朕让人给你换个糖蒸酥酪。”景骊转头吩咐了几句。 过了一会儿,就有内侍端着个盘子出现了,盘子里放了两盅酥酪,一盅放到了永宁侯的面前,另一盅放到了永宁侯世子的面前。 卫敏文和祖父坐在同一席,他收到了皇帝的这份赏赐,先站起来向御座上的皇帝行了一个礼,谢过了皇帝的赏赐,才重新坐下来。 “多谢陛下!”卫衍见皇帝想得这般周到,这种时候也挂念着敏文,自然觉得感动。 大哥还担心皇帝不喜欢敏文,他早就说过了,根本就不用担心。 他打开了盅盖,就见盅里是一碗凝冻的奶酥,里面散落着一些果粒。 卫衍拿起小勺,舀了一勺,放入嘴里,奶酥香甜顺滑,果粒嚼起来则是爽口有劲,很合他的口味。 他舀了一勺,又一勺,很快,一小盅酥酪就见了底。 “还要吗?”景骊见他喜欢,难免有些纵容。 “不用了,够了。”卫衍摇了摇头。 殿中,宴席的气氛上来了以后,许多人也在各自与人说话了。他们两人在上首说话,其他人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是长着眼睛的,都看得到皇帝对永宁侯相当亲近。 皇帝含笑说话,不是没人见过,但是皇帝从头到尾都很耐心地与人含笑说话,却不是经常能见到的。 这个场景,有人见了,自然有些刺眼,但是在年三十的宫宴上啰嗦,显然是要自找不自在了,所以就算心里有不爽的,也得当没看到。 景骊稍微用了些膳食,就停了箸,然后就指使着内侍,专心照顾卫衍了。 今日的宴席,是御膳房准备的,但是皇帝要的其他东西,都是出自皇帝寝宫的小厨房,所以卫衍用的膳食,明显比其他人更精致。 偶尔,其他人也会享受到皇帝的特殊赏赐,不过大部分时候,这些膳食都是为永宁侯准备的。 酒过三巡,皇帝退席了,永宁侯走过来,与卫家的人打了声招呼,也随即退席了。 殿中的众人望着他走出去的背影,各自有些想法,当然,他们在朝堂上历练了这些年,早就学会了遇事不动声色,就算是枕边人,也未必清楚他们的想法,旁人更加没法知晓了。 冬日的夜晚,来临得很早,保和殿内外早早就挂起了宫灯。 卫衍出了保和殿,就发现御驾没有走远,而是停在了半道上。他紧赶了几步,走了过去。 “陛下,怎么了?” “等你一起回去。”景骊没有上辇车,而是站在那里,向卫衍伸出了手,“陪朕走回去吧,顺便消消食。” 皇帝的声音,在夜色中听起来,柔和而温馨。卫衍一时间有些恍惚,他默默地将手放到了皇帝的手掌里面,被他拉着,一步步往前走。 皇帝的掌心很暖和,卫衍慢慢地,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景骊的脸上浮起了笑容。他向福吉打了个眼色,福吉的脚步就缓了下来,提着宫灯帮他照明的那些人,也慢了下来,很快,这条路上就剩下他和卫衍两个人慢吞吞地走着,其他人以更慢的速度,远远落在了后面。 今夜没有月色,只有星光,他牵着卫衍的手,走在高台甬道上,心中却是敞亮的。 可惜,再长的路都有走完的时候,何况,外廷和内廷之间的距离,算不上很长,不过接下来,还有许多事可以做,景骊只可惜了一瞬,就放下了。 很快,他们回到了寝宫,洗漱过后,上了榻。 “陛下,怎么想起要换红罗帐了?” 卫衍躺到了榻上,看着头顶的红罗帐,心里有些奇怪。 皇帝的寝宫,原先的风格比较庄严肃穆,现在换成了一片喜庆色,甚至连烛火,看起来都泛着红色了。 “怎么,你不喜欢?”景骊也躺到了他的身边,看了一下头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过新年了么,当然要用喜庆色,素净的东西,欣赏起来的确比较雅趣,但是有时候居家过日子,就是要俗气一点才好。 “不是,臣就是觉得有些奇怪。”卫衍不是觉得俗气,而是觉得这殿里的摆设一换,和皇帝往常的审美爱好很不相配了。 “朕觉得挺好的。”景骊转头看了卫衍一眼。 在烛火的映照下,卫衍的脸色也是红彤彤的,引得他的心里也热了起来。 他凑过去,尝了尝卫衍的味道。 末了,他回味了一番,才说道:“朕尝到了酥酪的味道。” “怎么会,臣仔细漱过口了。”惯会扫他兴的卫衍,马上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也许是你漱得不仔细?”景骊明知道跟着卫衍的思路跑,最后不知道会被他带到哪里去,还是顺着他的话说道。 “不可能,臣仔细漱了三次。”卫衍哈了口气,有些不信,“难道真的有味道?” “你再凑过来一点,朕没闻到。”景骊见他纠结这个,心里偷笑起来,勾了勾手指头,示意卫衍再靠近一点。 卫衍不疑有他,凑过去,对着皇帝哈了口气。 他刚张开嘴巴,皇帝就欺身而上,压住了他,用唇舌封住了他的嘴巴。 卫衍先是抱住皇帝的胳膊,很快抱住了皇帝的肩,最后,则搂住了他的脖子。 红罗帐外,两个人影合二为一,密不可分。 红罗帐里,烛火一点点低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烛芯化到了烛油里,扑簌一声,就熄灭了。 殿内暗了下来,帐中的动静,才慢慢停了下来。 “陛下……”卫衍的声音带了些哑意。 “睡吧,明日还要早起。”景骊吃饱喝足,心满意足了,搂着卫衍的背,安抚着他。 “嗯。”卫衍呢喃着应了一声,很快闭上了眼睛。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皇帝推了推他。 “陛下!”卫衍抱住了皇帝的胳膊,想让他不要动。 皇帝刚才不是做过了吗,现在还想干嘛?他脑中还有些糊涂,这么想着。 “该起来了。”景骊见他还闭着眼睛,将他抱了起来,让他坐好了,才开始帮他理中衣。 卫衍还有些困,闭着眼睛坐在榻上,坐了片刻,就往前磕了一下,一下子就扑进了皇帝的怀里。 “先穿衣服,待会儿回来再睡。”景骊见他迷糊成这样,伸出手指,在他的太阳穴上揉了揉,想让他清醒一点。 “嗯。”卫衍费力地睁开眼睛,爬了起来,让人伺候着,穿上了礼服。 今日是新年的第一天,有新年大典,百官共贺,皇帝要出席,他也要出现,就算再迷糊,也得爬起来。 他的礼服已经很麻烦了,皇帝的礼服更是复杂繁琐,光是帮皇帝着衣,就用了许多人。 卫衍见皇帝一件件往身上加东西,就觉得有些累。 幸好,今日的大典,皇帝只需要坐着,让百官参拜就行了,新年的贺词,都有人帮皇帝念,若是皇帝参加那些需要动来动去的大典,那才叫费力。 “走吧。”景骊穿好了冕服,招呼了卫衍一声,向外走去。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新年下雪,是个好兆头。”景骊心情愉快,自然见什么都顺眼,连下雪天的不便,他也觉得不算什么了。 何况,瑞雪兆丰年。这雪,于行人而言,不是很方便,但是对农事而言,却是好事,所以他的好兆头之说,不是虚言。 卫衍伸出手掌,接了朵雪花,他看着雪花很快融化在他的手里,也笑着说道:“是啊,今年必是一个丰年。” “小心着凉,上来吧。”景骊上了御驾,见他还在玩雪,赶紧让他上辇。 卫衍上了御辇,景骊就拉着他,坐到了身边。 皇帝的御辇,旁人不是不能上,侍卫护驾,是可以随车的,不过普通的侍卫,可没有坐到皇帝身边的资格。一般能有个小马扎,坐到皇帝脚边,已经是圣宠颇盛了。 皇帝这么做,卫衍本想说话的,不过他转念想到,新年不能说不好的话,又闭上了嘴。 因为这个原因,不管景骊做什么,他都没有听到卫衍的反对意见。 卫衍这般乖巧听话,再也不是这个不可以,那个不可以,对他挑三拣四,嫌他做得不对,景骊当然很高兴了,觉得卫衍终于懂事了。 第五十八章 朝贺大典 新年大典是在太和殿举行的。 五更时, 午门鼓楼上的钟鼓齐鸣,平时不会使用的左右掖门, 今日全部都打开了,供王公大臣们分班出入。 大臣们排着队, 依次进入太和殿, 卫衍站在队伍外面,揪了一个空,就把自己加塞进了队伍里,站到了他该站的位置上,管理秩序的御史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不过有没有在小本本上, 记他一笔,就不得而知了。 新年大典,参加的大臣很齐全, 原本空旷的大殿中, 很快就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在场的人虽然很多,不过这种大典, 谁喧哗, 谁出错,谁失仪, 都会有御史记账, 等着仪式完了再秋后算账,所以众臣始终秩序井然, 依序行进。 大臣们进了殿,站定了,稍微等了一会儿,皇帝就升殿了。 “吾皇万安!” 皇帝入座后,众臣一叩三拜,行了大礼。 “众卿平身吧。” “谢陛下。” 新年大典的仪程,是由礼部负责的。何时何人祝何词,都是有规定的,而且也不是人人都有这个资格出列向皇帝祝词。 就算礼部尽量缩减了祝词的人数,不过祝词的时间依然拖得很长,因为总有人想要在皇帝面前显露一下文采,他们的祝词,或者高深莫测,或者艳丽风流,或者骈四俪六,对仗工整,反正个个鼓足了干劲,想要在新年大典上拔得头筹,给皇帝留下深刻的印象。 卫衍也在向皇帝祝新年贺词的行列,他的祝词,就非常中规中矩了,没什么可说道的。 朝臣们向皇帝贺完了新年,接下来就是皇帝宣读新年贺词了。 当然,皇帝的贺词,既不用他写,也不用他念。皇帝的身边,有中书舍人这样的官员帮他拟旨写文章,识字的内侍,有时候也会帮皇帝拟旨。 至于念贺词,自然由宣礼官代劳了。 贺词宣读完了,就是赏赐,按照众臣的品秩,皇帝赏赐了衣料吃食炭火等种种东西,最后则是赐宴。 这些,都是往年的惯例,今年也是如此。 这么一整套仪式走下来,两个时辰就过去了。 新年赐宴,赐的是午宴。 皇帝略坐了坐,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很快就退席了。 皇帝一走,众臣才放松了下来,可以和同僚们喝喝小酒,说说闲话了。 这场宫宴,卫衍没有早早退出去,因为皇帝来时就和他说过了,皇帝待会儿要去陪太后用午膳,让他自己看着办,愿意应酬就多留些时候,不想应酬就早点回去。 卫衍用了点东西,陪着沈大统领喝了几杯,和同僚们纠缠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们,又去长兄那里坐了一会儿,与世交的叔伯们说了说话,一直到了宴席过半,不少人开始退席的时候,他才离席。 他沿着内侍们清扫干净的御道,一路走进去,进了皇帝的寝宫。 高庸今日没有陪皇帝去慈宁宫,而是留在了寝宫里,等着永宁侯回来照顾他。 他看着永宁侯进门,人还没走到近处,就闻到了扑鼻的酒味冲过来。 “侯爷,您今日喝了多少酒?”高庸叫了起来。 咦,难道他身上酒味很大? 卫衍抬起袖子,闻了闻,好像真的闻到了四溢的酒香。 “没喝多少,大概是敬酒时,酒洒到衣袖上了。”他笑着说道,想把这个问题含糊着混过去。 “这种场合,您要是不想喝,就不要喝,您不喝,难道还有人能强迫您喝?”可惜,他这招在高庸面前没用。 高庸念了他两句,才唤人过来帮他洗漱换衣服,又让人去准备醒酒汤。 “高总管,我真的没喝几杯。”卫衍辩解道。 高庸见他眼神清明,步履也很稳,不像是醉了的样子,才放心了一点。 “不是老奴要说您,这事您也知道,喝多了是您自己遭罪,头疼起来难受的那个人是谁,可不是老奴,也不是旁人,而是您自己。陛下看到了您这般难受,又要心疼,免不得还会责怪您行事没有轻重,所以该推辞的时候,您就要推辞,不要有人来敬酒,您全都傻傻地来者不拒。而且该做手脚的时候,也得做手脚,比如一半喝了,一半倒了,就不用喝这么多了。”高庸忍不住念叨起来。 “高总管,我知道了。” 卫衍取了内侍们送上来的温热丝巾,蒙在了脸上。可惜丝巾太薄,没法遮住高总管念叨他的声音,他不得不听完了高总管的这些话。 “每次您都说知道了,光知道了有什么用,要记住了才行。”高庸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宫女替永宁侯解开了冠帽,梳顺了头发,重新替他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我真的记住了。” 卫衍怕了高总管,又担心皇帝过一会儿回来了,再念叨他一次,所以他这次漱口漱得特别仔细,免得被皇帝闻到了酒味。 他不但换了外袍,连里面的衣服全都换了一遍,喝过了醒酒汤,才躺到了榻上。 “侯爷,您好好睡一觉,要喝水就唤人。”高庸上前去,替他把被角压了压,才退了出去。 卫衍早上起得早,刚才又喝了几杯酒,这个时候酒意上来了,没过多久,他就睡实了过去。 景骊陪着太后,用过了午膳,说了一会儿闲话,才回到了寝宫。 “卫衍呢,回来了吗?有没有喝多?”他一回来,就问起了这个问题。 “就喝了一点,现在已经歇着了。”高庸虽然说了永宁侯一通,却没去和皇帝告这个状,否则皇帝恐怕就要再去念永宁侯一遍了。 永宁侯这个性子,多年养成,不是轻易能改的,更不是谁来念叨他几句,就能念好的。 他念不动,永宁侯一撒娇,皇帝就要妥协,同样念不动。今日他就不去多嘴了,免得新年里,就惹得他俩为这事拌嘴。 景骊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换掉了外出的衣服,才进了内殿。 他进去的时候,卫衍不知道是不是睡得热了,手臂伸在了外面。 卫衍的手腕有些削瘦,筋骨分明,看起来仿佛有些脆弱,不过景骊知道,那是假象。卫衍的手,是握剑的手,这柄剑,可以杀人,可以护主,从来就不存在脆弱这种东西。 就算他用这世上最华贵的织物,将这柄剑紧紧缠绕,放在了枕边,拥入了怀里,其实,他的心里很清楚,这依然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剑。 他坐在榻边,默不作声地看了片刻,才摸了摸卫衍的手,发现他的掌心有些热。他又伸手摸了摸卫衍的额头,倒是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他将卫衍的手臂,放回了被子里,凑过去,闻了闻气味。 卫衍的呼吸声中,散发着淡淡的酒味,所谓的只喝了一点,恐怕只是卫衍自己的说法,真实性存疑。 卫衍大概真的嫌热,才过了一点点时间,他又把手臂伸了出来。 景骊不厌其烦地再次把他的手放进了被窝里,才转过身,从榻边的高几上,取了温着的茶壶,倒了一盏茶,再把卫衍稍微扶起来了一点,喂他喝水。 “乖,张嘴,喝了就不难受了。”他将茶盏凑到卫衍唇边,润了润他的嘴唇,哄他喝水。 卫衍茫然了一会儿,尝到了唇边的湿润味道,终于张开嘴,一口口喝了起来。 “还要吗?”喂完了这盏茶,景骊又问他。 “不要了。”卫衍摇了摇头,闭着眼睛说话,不知道是醒了,还是没醒。 景骊将他放平了,将茶盏放了回去,然后躺到了他的身边,握住了他的手掌。 “陛下。”过了一会儿,卫衍靠到了他的身边,没了声响。 卫衍睡了一会儿,越睡越热,感觉他怀里好像抱着一个火炉似的,散发着滚烫的热量。 他觉得有些难受,往后面退了一段距离,把自己置身阴凉处,才觉得舒服了一点。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往火热的地方靠,然后又往后退,就这么着来了几遍,他终于醒了。 这一觉,睡得他口干舌燥,他坐了起来,悄声下了榻,倒了一盏茶喝下去,心里才舒服了一点。 皇帝还睡着,卫衍就没有惊动他,披上外袍,悄悄出了殿门,让人送来热水,洗了个澡,才觉得浑身畅快起来。 “侯爷,来,吃点果子。”高庸让人送来了茶水和果盘。 “嗯。” 卫衍喝了几口茶,吃了几瓣蜜橘,又觉得殿内热得气闷,他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这边的窗户,对着宫殿后面的一个小园子,春日的时候,可以看到风景,所以这窗户,可以全部打开。 卫衍开了窗,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心中的燥热感觉消散了不少。 今日的雪,一会儿下,一会儿停,已经下了好几场,此时,窗沿上也积了厚厚一层雪。 卫衍抓了一团雪,握在手里捏了捏,冰凉的感觉,让他觉得很舒服。 他左揉揉,右捏捏,慢慢地,就把窗台上的积雪,捏成了一个球。 他把球摆在了窗台上,看了一会儿,觉得还缺了点什么,一只手撑在窗台上,轻轻一跃,整个人就从窗户中出去了。 “侯爷!”高庸刚刚出去了,没看到他又是开窗,又是玩雪,进来看到他这么出去,吓了一跳。 他疾步走到窗边,看到永宁侯是在玩雪,有些哭笑不得,急忙说道:“侯爷,您没穿厚衣裳,赶紧进来,可千万不要冻着。您要雪,老奴让人去帮您弄一些进来。” “没事,我已经好了。”卫衍抱了一团雪,放到了窗台上,又用刚才的方法进来了。 高庸帮他弹落了身上的雪花,才问他:“侯爷,您是不是觉得心里难受,老奴让人帮您煮碗冰糖梨水吧。” “好。”卫衍的确觉得心中燥热,亟需去去火,他把玩着手上的雪团,点了点头,又说道,“高总管,让人送几粒黑豆过来吧。” 第五十九章 永结同心 高总管应声出去了, 卫衍开始专心垒他的雪人。 他的雪人做得很简单,实际上就是下面一个大圆球, 上面一个小圆球。 “侯爷,您要的黑豆来了。”没过多久, 就有小内侍送来了一碟子黑豆。 卫衍从碟子里取了三颗黑豆, 在双眼和鼻子处按了下去,又挑了三颗小一点的黑豆,在嘴巴处按成了一个小小的弧形,不一会儿工夫,一个笑嘻嘻的小雪人,就坐在窗台上了。 卫衍正在玩雪, 在内殿歇着的景骊, 这时候也睁开了眼睛,却发现卫衍不在身边。 他拉开了帐子,还是没看到人影, 刚想开口, 伺候的人就进来了。 “陛下,您醒了?” “卫衍呢?” “侯爷在起居处。” “伺候吧。” “是。” 他由人伺候着, 穿好了衣服, 走进了起居处,才发现卫衍正站在窗边。 “在干嘛?”他有些奇怪地问道。 这大冬天的, 外面正下着雪, 卫衍却开着窗,这是要干嘛? “臣在堆雪人。” “不冷吗?” “不冷。” 景骊走到卫衍身后, 一手揽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摸了摸,没发现什么不对劲,才放下了心,仔细端详卫衍的成果。 看了一会儿,他的心中忍不住动了动,放开了卫衍,就着剩下的雪团,照着卫衍的那个雪人,也堆了一个相似的小雪人。 很快,两个笑嘻嘻的小雪人,并排坐在了窗台上,看着他们。 “陛下,永宁侯的冰糖梨水好了。”高庸进来,见永宁侯站在一边,不玩雪了,皇帝倒在玩雪了,有些无奈地说道。 十来岁的小宫女和小内侍们,才喜欢玩堆雪人,皇帝和永宁侯都这么大个人了,今日竟然起了兴致玩这个,未免太幼稚了一点。 “怎么了,嗓子不舒服?”景骊听到“冰糖梨水”,转过了头,问卫衍。 “没有,就是感觉有些上火。”卫衍摇了摇头。 “是不是病了,朕宣田太医进来一趟,给你仔细瞧一瞧?” “别,臣没事,晚膳用得清淡些就好了。”新年里,卫衍不想折腾别人过不好年,赶紧阻止皇帝的大动干戈。 景骊凑过去,额头碰着卫衍的额头,仔细感受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样,才拉着他的手,往里面去,高庸则示意人去关窗。 “陛下要喝点吗?”卫衍坐了下来,发现送过来的是一大罐冰糖梨水,问皇帝。 “你喝吧,朕不要。”景骊摇了摇头,端起了茶盏。 他们说话间,小内侍就从瓷罐里,舀了一小碗冰糖梨水,放到了永宁侯的手边。 卫衍端起来,放到嘴边,轻轻尝了一小口,才闭着眼睛,一饮而尽。 “又不是吃药,用得着这个样子吗?”景骊见他这么个喝法,忍不住笑了起来。 冰糖梨水,主料是雪花梨和冰糖,辅料是银耳、枸杞,这些东西多数算食材,并非纯粹的药材,卫衍现在这么个架势,倒是很像他平时喝药。 “臣忘了。”卫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放下了碗,取过了内侍送上来的丝巾,擦了擦嘴和手。 “再舀一碗,待会儿就当茶水喝。”景骊吩咐小内侍。 “是。”小内侍快手快脚,又舀了一碗,放到了几上。 “陪朕下会儿棋吧。”景骊转而又对卫衍说道。 “好。” 听到皇帝这么吩咐,内侍迅速在他们中间的茶几上,摆开了棋盘,两人分执黑白,下起了棋。 景骊年少时,会认真和卫衍下棋,计较输赢,不过后来他发现,卫衍就算和他下棋,也经常不用脑子,在随便下着玩,所以现在他和卫衍下棋,也是放松了心绪,随便下下了,卫衍哪里没下好,他还会帮卫衍一把,免得棋局结束得太快。 他俩在棋盘上消磨了许多时间,一直到高庸来请他们去用晚膳,这棋局依然不温不火地进行着。 卫衍午后喝了一大罐冰糖梨水,晚膳时只用了些白粥,喝了点清汤,就说想去休息了。 景骊见他没有发热,只是一直在犯困,就没有管他,让他先去睡了。 他独自一人,坐在起居处,看了一会书,蓦然又想到了那两个小雪人。 想到了,他就放下了书,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了窗。 到了夜里,外面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冷风顺着窗户吹进来,吹得殿内的烛火都晃动了起来。 “陛下,风太大了,赶紧关上,可不要着凉了。”高庸见皇帝和永宁侯他们两个,一个个都不肯省心,都要去开这窗,急忙劝道。 景骊没理他,只是看着窗台上的那两个小雪人。 入了夜,又开始下雪了,小雪人的身上,又落了一层雪,黑豆做的五官,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他伸出手去,把小雪人五官上的雪抹了,又拍了拍小雪人的身体,将那些落雪都压实了。 “高庸,去拿两条红丝线过来,稍微粗一些的。” 高庸不知道皇帝要红丝线做什么,不过看皇帝这架势,今夜他拿不到东西,显然他是不肯关窗了,永宁侯又早早睡了,根本没人劝得动他,想到这里,高庸赶紧吩咐人去拿东西。 很快,两条用来打络子的红丝线,呈了上来。 景骊取过一条,打了个结,套在了一个小雪人的颈上,另一个也如法炮制,如此这般,两个小雪人的脖子上,都戴上了红丝线,然后他又抓起了垂下来的四条线头,缠绕在一起,打成了一个同心结。 他打的同心结,是最简单的那种样式,但是一看就知道,那是一个同心结。 打好了,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又问高庸: “高庸,你来看看,这两个小雪人,是不是一个像朕,一个像卫衍?” 高庸走到了皇帝的身后,看着窗台上的那两个小雪人。 两个小雪人并排坐在一起,就像两个笑嘻嘻的小娃娃,不过高庸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他们到底哪里像皇帝和永宁侯了? 但是他要是这么没有眼色,实话实说,皇帝肯定不会满意。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同心结上,心中了然,说道:“的确很像,老奴一看就知道,这是陛下和永宁侯。” 就算他是在睁眼说瞎话,但是为了让皇帝觉得满意,这瞎话他还是得说下去。 “陛下,外面冷,把窗关上吧。”高庸看了一会儿,又劝说道。 皇帝开了这么一会儿窗,殿内就冷了许多。 “不急,再开一会儿。”景骊越看越喜爱,伸出手指摸了摸卫衍堆的那个小雪人。 小雪人像卫衍一般乖巧,一动不动地任他摸着。 “陛下,永宁侯要是知道了,您大半夜要去开窗,肯定会劝谏您的。”高庸自己劝不动,只能拿出了杀手锏,拿卫衍出来说事了。 “怎么会,卫衍已经懂事了,不会再说朕了。”景骊已经干了两件卫衍以前知道了,肯定要说他的事,但是卫衍都没有说话,他就笃定卫衍不会再动不动劝谏他了。 “其他的事,永宁侯也许不会来劝谏您,但是您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难道永宁侯会视而不见吗?”高庸可不信永宁侯会突然改了性子,觉得他大概身体不舒服,才没有心思管皇帝。 但是皇帝这么吹冷风,要是吹出了病,到时候,永宁侯必然会念到皇帝耳朵疼的。 “行了行了,关上吧。”景骊也想到了这个后果,退后了几步,让他们来关窗。 窗户合上了,北风被关在了外面,那两个小雪人,也被关到了外面。 高庸随着皇帝走回了起居处,让人送上了温热的水,供皇帝洗手,又多添置了一个火盆,把殿内的温度重新升了起来。 景骊坐了下来,喝了口热茶,缓了缓神,才重新去翻书。 他坐了一会儿,一直等到身上的寒意都散去了,才放下书,进了内殿。 内侍们跟着他进去,服侍着他上了榻。 他坐在榻上,摸了摸卫衍的头。 卫衍哼哼唧唧了几声,慢慢坐了起来。 “怎么了?要喝水,还是要解手?” “解手。” 卫衍下午就喝了许多糖水,晚膳又喝了汤,早就想爬起来了。前面皇帝不进来,他睡得有些迷糊,懒得动弹,被皇帝摸了一下,他就醒了过来。 “让人来伺候,还是朕抱你去?” “不用,臣自己去。”卫衍听到这里,忍不住有些脸红。 他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需要人伺候解手,或者皇帝抱他去? 也就是皇帝,每次这种羞人的话,他都可以光明正大地问出口,也不怕听到的人会脸红。 被皇帝这么一闹,他彻底醒了过来,赶紧下了榻,进了净房,放空了身体。 出来后,他洗过了手,用丝巾擦干了,才重新回到榻上。 他刚刚好好睡了一觉,身体终于舒畅了,不再像下午那般燥热了。 他依偎到了皇帝的身边,任由皇帝摸着他的背。 “怎么了,睡不着?”景骊摸了一会儿,见他始终醒着,问他。 “嗯。”卫衍睡了这么久,一时之间倒是真的不困了。 “过两日,和朕去西山行宫住几日吧?”景骊见他不想睡,和他说起了话。 “嗯,陛下准备哪天出发,臣要回府一趟,安排一些事情。” “这几日还有宫宴,等到……”景骊掐指算了一下,“等到初七,咱们就出发。” 新年里,宫里有着各种各样的赐宴,皇帝虽然不需要从头陪到尾,但是却需要一一现身,等前面这几日过了,后面就不用这么忙了。 他俩说了一会儿闲话,才渐渐没了声息。 京城里,沉浸在过年的喜悦气氛中,皇朝的其他地方,同样是在热热闹闹地过年。 不过,有一个无人注意的小插曲,在大年初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民议司的张榜栏里。 民议司每隔三月,都会出现十个议题,许多不曾入仕的读书人,都挺关心这些议题的,弘庆元年大年初一,民议司新出的十道议题里,第一道就是论富者强买贫者田地的危害性。 第六十章 李家之事 到了第二日, 又是各种各样的宫宴。 新年里面,能够得到皇帝接见的皇亲国戚文武大臣或者来贺年的小国使节, 基本上都会被皇帝赐宴。 卫衍有时作陪,有时趁皇帝在忙着, 他就忙里偷空, 回府一趟,安排一些家事。 这个新年过下来,他和皇帝的关系,已经成了朝中众所周知的秘密。 当然,年前朝臣们已经折腾了一次,却被皇帝随手分化, 没取得什么有效的成果, 新年时,无人去触皇帝的霉头,给皇帝找麻烦, 给自己找不自在, 至于年后,会不会再来一次, 就要看有没有合适的发难机会了。 初六那日, 卫衍换了身素净些的衣服,向皇帝告了半日假, 出了宫门。 “侯爷!”赵石等人得了消息, 知道他今日要外出,早早就守在了阙右门外。 阙右门是午门外的侧门之一, 供王公出入,从这里走,比从承天门出入更方便,卫衍身为侯爵,自然可以从这里出入。 “去小窄街。”卫衍上了马,吩咐道。 他带着一行人,穿街走巷,很快来到了李大郎家。 李大郎家,前几日都是闭门谢客,不去惊扰邻居们过年,今日,他家大开了院门,供亲戚们上门凭吊。 卫衍等人进了小窄街,犹如几匹光鲜亮丽的骏马闯进了毛驴群,李家的院子内外,不管是来帮衬的人,还是来吊唁的人,都一脸惊奇地看着他们。 李大郎生前是为朝廷的官员们端茶送水的,这点,小窄街的人都知道,但是竟然会有官爷们来给李大郎上香,却是众人没有想到的。 李家的族长,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听到外面的人跑进来说有几位官爷来吊唁了,急忙整了整衣冠,出了院门,迎着他们走过去。 “这位大人是哪位府上的?”他先拱手作揖,才问道。 “我家大人姓卫。”赵石抢先回道。 “原来是永宁侯府上的,快请进。”李族长没见过卫衍,自然不知道他就是永宁侯本人,但是他记得永宁侯府的管事年前来送过丧仪。 现在,到了年后,永宁侯府又派人来吊唁……李族长的脑子转了转,觉得李大郎家现在虽然只剩下孤儿寡母老弱,但是族里以后还须照看他们几分,毕竟他们上面有贵人照看着,要是有人做得太过分了,李大郎家的去告上一状,惹得贵人发怒,就不好了。 他这么想着,跟在卫衍后面,进了院子。 卫衍进了灵堂,拈了三支香,拜了拜,将香插进了香炉里,李大郎家的带着儿女跪在一旁向他还礼。 卫衍说了声“节哀”,退出了灵堂,见李大郎的父亲坐在院子的角落里,就向他那里走去。 “大人!”李父还认得他,见了他,连忙站起来,要给他让座。 “老人家,您坐,不要忙,我自己来。”卫衍从旁边抽了条长板凳放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和他说起了话。 “老人家,大郎去了,家里可有其他糊口的营生?” 李大郎和他的家人,在这事里太过无辜,卫衍无法视而不见。皇帝有其他的安排,不让他现在弹劾吴盛,惩罚罪魁祸首,他只能想办法帮李家解决一点困难。 年前,他让大管家送了百两丧仪,足够李家办完丧事,过几年宽裕的日子,拉扯孩子长大了,但是李家的人要是没个主见,这居家过日子,没了顶梁柱,可不是件容易事。 不管是族里,还是邻里,家里没有支撑门户的人,难免会被别人轻视几分,一旦遇事了,其他人就要各种歧视他们,而有了好处,则会将他们排到最后。 卫衍当日居住在市井中,见识过不少这样的事。邻里之间相处得好,胜过亲戚,一旦旁有恶邻,家里没男丁的,或者男丁懦弱撑不住事的,就要被欺负。他今日亲自来吊唁,也有给李家撑腰的意思在里面。 “大人,我家大郎死得冤哪!”李父还不曾开口,李族长就挤了过来,哭起了冤。 “这桩案子,自有府尹大人,为你们做主。”赵石上了香,走过来,接下了这句话。 “是,是,这事小人知道。”李族长陪着笑,应和了赵石两声,才转而对卫衍说道,“大人,我家大郎去了,他的差事,就没了着落,您说以后他们孤儿寡母的,该怎么生活啊?” 卫衍听到这里,缓缓点头。 这北朝房的仆役,很多人不会放在眼里,但是对这些市井百姓而言,却是一个很好的差事,当日李大郎能够得到这份差事,恐怕也是费了不少心力。 既然是份好差事,那么想要补这个缺的人,肯定不在少数。李大郎去了,李家要是不努力,恐怕就没办法补上这份差事了。 不过他想了想李家的人,老的老,小的小,唯有李大郎的妻子,正是壮年。 想到这里,他有些为难地说道:“只是,北朝房一向不用女仆役。” 北朝房用的都是男仆役,就算他出面,也没办法把李大郎的妻子弄进北朝房执役。 “大人,大郎家的还要照顾家里,就算您有办法让她去,她也去不了,但是我们李家还有其他男人啊!”李族长拿了个小马扎过来,坐到了卫衍旁边,和他仔细说了起来,“小人想着啊,我们李家另外出个人,去顶这个差事,这执役的月俸,分二成给大郎家,让她拉扯孩子长大,大人您看这么安排,行不行?” “二成太少了吧,我看起码要一半。”赵石又插嘴了。 北朝房执役的月俸不多,一个月最多一两银子,但是这些人伺候的都是朝廷官员,只要嘴巴活络有眼色,各种赏银才是大头。 “一半就一半。”李族长咬了咬牙,点头同意了。 他同样知道,北朝房的月俸不顶用,真正顶用的是赏银。 “既然这样,立份契书吧,免得到时候说不清,你来我往,扯皮个不停。你们打算让谁去顶这个差事,已经商量过了吧?”这些事,赵石处理起来,非常老练,马上就让他们白纸黑字写下来。 这事不需要永宁侯出面,他出面就能办下来,但是他是为永宁侯效力,他家侯爷是对李大郎家有愧,可不是对李家有愧,这一点,赵石很清楚,自然要在事前就把事情撕捋清楚了,免得到时候旁人得了好处,李大郎家却没有好处,这事就办得不妥了。 李族长见他一点都不好糊弄,不敢有别的心思,马上就喊来了一个年轻人。 “大人,您看,这是我二儿子,不是我自夸,这孩子自小会来事,眼睛里有活,心也正,补上了这个缺,绝不会丢您的脸。”李族长把年轻人拉到卫衍面前,让他细看。 卫衍抬起头,认认真真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人。 年轻人团团对着他们作揖,口齿清晰地介绍了一遍自己,就站在一边,听着他们说话,不管是神情还是行事,都没有轻浮不稳重的感觉,显然他爹并非自卖自夸,这孩子的确能拿得出手。 “行,就他吧。”卫衍看着还算满意,点了点头。 “让人送笔墨过来,写好了契书,等过了年,会有人来通知你们的。”赵石看了几眼,也觉得还凑合。 再说不过是补一个仆役,用不着精挑细选。 李家在办丧事,院子里自然备有笔墨。 笔墨送了过来,赵石亲自执笔,写了一式两份的契书,分别让年轻人和李父按了手印,至于中人,就是他自己。 “来,各自保管一份。”赵石把契书递给了年轻人和李父,又对李父说道,“老人家,这事我是中人,如果有纠纷,就让人来近卫营找我,我自会为你们做主。” 李族长拿过儿子手里的契书看了一眼,见上面的落款是“近卫营三等侍卫赵石”,心中不禁暗暗咋舌。 身边带着的人都是一位大人,那么坐在长凳上的这位大人,到底是何身份? 不管怎么说,李家这算是靠上了大树,有贵人给他们遮阴,就算李大郎去了,李家也能好好过下去了。 这院子里的聪明人,不止李族长一个,至于不聪明的人,这些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欺软怕硬,对于有人撑腰的人家,这些人可没有胆子去招惹。 李父拿着那份契书,也明白这不止是一份契书,不止是一半的月俸,有其他事也可以去找这位大人,赶紧让妻子把媳妇和孙儿们喊出来,要给卫衍磕头。 “不用客气!”卫衍受之有愧,不让他们行大礼。 “多谢大人!”不过,李大郎的妻子还是带着孩子们,远远给他磕了三个头。 李家的事,卫衍能做的都做了,其他的,就要看以后了,他的心里,对这事才算可以放下了。 他辞别了李家的众人,带着赵石等人又回了皇宫。 “你们先回去吧,把东西收拾一下,明日要去西山行宫住几日。”到了阙右门,他嘱咐了赵石他们几句,才进了门。 他回到了皇帝的寝宫,发现外殿里,多出了许多陌生的摆设。 “陛下,这是要干嘛?”他有些疑惑地问道。 “有喜欢的吗?有些朕要带去西山行宫,有些就摆到你府里去吧。这个花瓶怎么样?”景骊见他进来,招了招手,让他过去。 “臣觉得还行吧,瓷质细腻,图案简练飘逸,是不可多得的佳品。”卫衍搜空脑子,想出了几个赞美的词。 “行吧,你喜欢,就放你府上去。”景骊挥了挥手,示意人摆到另一个箱子里,又拿出了一个笔洗,问他,“这个怎么样?” “不错,色泽如碧波荡漾……”卫衍继续称赞。 “咦,你这是随便说的,还是真的变成内行了?”卫衍一下子变得这么懂风雅有情趣,景骊都要惊讶了。 第六十一章 神秘失窃 “臣……”卫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皇帝的问话。 说是, 他就是在糊弄皇帝,说不是, 他刚才这么说,明显也是在糊弄皇帝。 他说的这些话, 其实都是些没有实质内容的套话, 装风雅这种事,以前他为了帮齐远恒,帮红玉姑娘脱籍,早就历练过了,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不过,他的骨子里始终没有这根弦, 一旦做起事来, 就要忘记这一点,当日在云城,为了保护皇帝的安全, 皇帝的下榻处, 南地知名的园林——吴园,在他的示意下, 被姚知府铲成了平地, 就是实证。 “行了行了,你不用说了, 朕知道了。”景骊见卫衍这副表情, 就知道自己想太多了。 指望卫衍明白风雅情趣这些事,难度与盼着石头开花差不多, 他实在不该心存这种期盼。 他也不问卫衍的意见了,他喜欢的,他就让人装箱,明日带去西山行宫,他估摸着卫衍喜欢的,他就让人装到另一个箱子里,准备待会儿让人送到卫衍府里去。 “别跟着朕,你又帮不上忙,还添乱,去那边坐着。”景骊见卫衍傻笑着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打转,有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把他赶到了一边坐着去。 卫衍没办法,只能到旁边坐了一会儿,他喝了几口茶,突然想到了什么,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 这几日,天气放晴了,窗台上并排坐着的那两个小雪人,已经化得差不多了。 卫衍的目光落在了残雪上面的那个同心结上,他伸出手去,拿起了那个同心结,看了一会儿,无声地笑了起来。 皇帝陛下他,有时候可恨起来,真的让人再也不想和他说话,但是皇帝又常常会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上,让他觉得心中一片柔软。 卫衍在身上摸了一会儿,没摸到合适的东西,最后解下了腰间的香囊,把里面的香料倒了出来,再把这个同心结理了理,装进了香囊里面。装好了,他犹豫了一瞬,又把那几粒黑豆捡起来,也装进了香囊里。 “侯爷,过来用点东西吧。”高庸领着几名小内侍走了进来,看到永宁侯站在窗边,招呼他过去。 “好,我这就过来。”卫衍把香囊重新系到了腰间,关上了窗,才迈步走过去。 “快到用膳时辰了,点心用多了,午膳恐怕会吃不下,所以老奴就让人准备了一点干果。”高庸看着小内侍把一个个小碟子摆在几上,对卫衍解释道。 “有劳高总管了。” “侯爷喜欢就好,今年进贡的松子,香榧子,都不错,侯爷可以试试。” “好。” 卫衍坐下来,从小碟子里拿了几颗松子,慢慢嗑着,他的目光,则注视着皇帝的动静。 皇帝正在看画卷。内侍们将画卷,一幅幅在皇帝面前展开,皇帝一连看了好几幅,一一分配了去处,才算完工。 “陛下,老奴伺候您洗手吧。”高庸安顿好了卫衍,转头又去伺候皇帝了。 他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所谓的伺候,就是皇帝伸出了手,他帮皇帝把袖子卷了起来,这时候,自有小内侍捧着水盆上前了。 景骊伸手进去,洗了手,取了丝巾擦干了,才向卫衍这边走去。 高庸跟在他身边,一路走一路把他的袖子全部放下来,才跟在他后面走过来。 “在吃什么?”景骊坐到卫衍旁边,看了看茶几上的碟子。 “是松子,陛下要尝尝吗?”卫衍将手掌张开,给皇帝看。 景骊从他手心里取了一粒,扔到了嘴里。 “还行。”他尝了尝味道,才说道。 “陛下,老奴来帮您剥壳吧。”指望永宁侯干这种事,是不现实的,他的脑子里就没这根弦,觉得他该这么伺候皇帝,恐怕皇帝这么伺候他还差不多,高庸只能自告奋勇了。 “朕自己来。”景骊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多事,伸手从小碟子里抓了一把松子,慢慢嗑了起来。 “陛下,臣来帮您剥吧。”听到高总管的话,卫衍终于反应过来了。 “不用,有些事,别人帮忙,就少了一份乐趣。”景骊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 “哦。”既然皇帝不要,卫衍就没有坚持下去。 “你要带什么东西过去吗?现在想想,让他们帮你整理。”景骊又问他。 “应该没有吧。”卫衍口气有些犹疑,心里其实很笃定。 他的衣物以及各种贴身用品,自有人打理,不用他操心,其他的东西,有皇帝帮他操心,他只要把自己带过去就行了。 “仔细想想,到时候要是东西不合用,你不高兴,朕也没办法一下子帮你变出东西来。”景骊见他不放在心上,再次提醒他。 “没有。”这次,卫衍的语气肯定起来了。 他早就不是娇生惯养的纨绔公子了,那边有什么东西,他就用什么好了,怎么可能会因为东西不合用就不高兴? 皇帝的这些担心,分明就是杞人忧天。 “杞人忧天”的景骊,显然还没担心完,又问道:“敏文你要带过去吗?” 以景骊的本心,肯定是不希望卫敏文跟着一起去的,但是在卫衍面前,他必须装出他非常大度,他一点都不介意卫敏文这个态度来,所以他主动提起了这事,然后就等着卫衍开口拒绝。 令他不爽的是,卫衍听到这话,竟然沉吟了起来,这个姿态,显然卫衍很希望带卫敏文一起去。 景骊口中的松仁,顿时就变得没滋味起来了,他忍了又忍,才说道:“你要是想带着去,下午就让人去府里知会他一声,免得明日手忙脚乱的,来不及准备。” “不了。”卫衍沉吟再沉吟,最后还是拒绝了。 “没事,朕不介意的。”景骊听得心中舒畅,偏偏装模作样了起来。 “真的不用了。”卫衍再次拒绝。 咦,卫衍这是终于知情识趣了,知道他带卫衍去西山行宫,只是想他们两个人待一段时间,不希望其他人来打扰? “没什么事的话,就一起去吧,敏文还没去过西山行宫吧?”既然景骊已经知道这些话,都是些不可能产生不良后果的闲话,他就乐得多说说,显示一下自己的宽容大度了。 “敏文这段时间忙着呢,恐怕没空去西山行宫。”卫衍经常在宫里陪着皇帝,永宁侯府的事,都是敏文在管了,过年这段时间,都是他的长兄卫泽带着敏文在应酬各路亲朋好友。 卫衍想到他偶尔回去一趟,敏文给他看过的那厚厚一叠单子,就有些心虚。 他要是和敏文说起这事,敏文绝不会和他一起去,反而要啰里啰嗦说他一顿,完了再嫌弃地让他一边待着去,那态度,肯定就和皇帝刚才嫌弃他添乱差不多。 “真的不用了,敏文这几日很忙的,我就不去给他添乱了。”卫衍再次解释道。 景骊听到这里,刚才的高兴,又全部变成了不高兴。合着是因为卫敏文有事,卫衍才不带他去啊,要是没事的话,岂不是就要带去了? 但是片刻之前,他才装了大度,现在就小鸡肚肠地计较这些事,难免会让卫衍觉得他做人很小气。 “那实在太可惜了。”他假假地笑着说道,“下次有机会,再带他一起去吧。” 哼,他知道了,到了下次,他也会让卫敏文忙起来的,绝对不会有这个机会的,景骊在心里暗暗做了决定。 “好。”卫衍根本就不知道他心里有这么多小心思,还以为他是说真的,点了点头。 他俩说了些闲话,用过了午膳,景骊去慈宁宫探望太后,顺便辞行,卫衍下午有轮值,就去了侍卫处坐镇。 景骊从太后那里回来的时候,卫衍还没有回来。 他处理了几份急件,完事后又去起居处坐了一会儿,蓦然想到了什么,走到了窗前。 他打开了窗,一看窗台,顿时大惊失色起来。 此时,窗台上空无一物,既没了他和卫衍堆的那两个小雪人,也没了那日夜里他用红丝线打成的同心结。 “来人!”他扬起了声音,喝道。 “陛下,出了什么事?”高庸见他刚才还好好的,突然间就变了脸色,有些着急地问道。 “仔细查查,这几日有谁来过这里,朕的宫里,出了一个贼。”景骊看着窗台,恨恨地说道。 “陛下,丢了什么东西?”高庸也急了。 皇帝的寝宫出了贼,他这个乾清宫总管,第一个就脱不了干系。 “朕的小雪人被偷走了。” “小雪人?”高庸听得愣了一下,他走到皇帝身后,看了看窗台,才明白皇帝在说什么,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起来,“陛下,这几日天气放晴,小雪人恐怕化掉了。” “就算化掉了,朕那夜帮他们系的红丝线呢?”景骊根本就不信他这话,就算雪人化了,红丝线又不会化,怎么会全部不见了? 高庸一下子就被他问住了。 “陛下,红丝线会不会被风吹到哪里去了?”他找了半晌,没找到,只能低声提醒皇帝。 “去,让人找出来。” 皇帝一声令下,乾清宫的内侍宫女,顿时为了找出这两条红丝线,闹了个人仰马翻,就算他们把整个寝宫内外,都翻了一遍,这两条红丝线依然不见踪影。 高庸一开始以为应该不会有贼,不过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的心里也在打鼓了。 他召集了乾清宫所有伺候的内侍宫女们,训起了话。 “是谁把红丝线收起来了,赶紧交出来,现在还有转圜的余地,若是被我查出来,就不要怪我不讲情面。”他伺候皇帝多年,掌了乾清宫许多年,积威颇盛。 若是有人心里有鬼,逃不出他的法眼,但是他一轮轮看过来,这些小兔崽子们竟然一个心虚胆颤的都没有。 难道说,这事真的与他们无关? 他正在为这事头疼的时候,突然听到后面有人问他: “高总管,出了什么事?” 第六十二章 不能怪朕 “侯爷, 您回来了!您快进去,陛下正等着您呢!”高庸听到永宁侯的声音, 顾不得再去收拾这些小兔崽子,赶紧将永宁侯让了进去, 又转过身来, 厉声喝问,“今日是谁当值,还不快去伺候侯爷?教了你们这么久,怎么还一点眼色都没有,难道还要我来请吗?” 当值的那些人,又被他劈头臭骂了一顿, 却什么话都不敢多说, 一个个低着头,急急忙忙跑进去了。 剩下的人,则面面相觑, 互相对视了好几眼。 “高总管, 那我们呢?”最后,有一小宫女, 被旁边的人推了出来, 怯生生地提问。 “先散了,等我有空了, 再收拾你们!”高庸挥了挥手, 让这些人都散了。 “陛下,这是怎么了?”卫衍进了殿, 见皇帝的脸色虽然不是很阴沉,但是皇帝身边只有福吉在伺候,其他人都在外面,明显很不对劲,又问道。 “没什么,朕让他们找一样东西。”景骊含糊其辞地说道。 “找什么?是很重要的东西吗?”外面高总管这个架势,一看就是在找很重要的东西。 “不是很重要,就是一件小东西。”景骊试图混过去。 就算他脸皮再厚,他也不好意思对卫衍说,他这么大动干戈,到底在找什么。就为了两条红丝线,他这么折腾底下的人,卫衍知道了,恐怕就要说他一顿了。 虽然景骊觉得卫衍已经改了性子,不会再动不动就劝谏他了,但是还有万一这种情况存在嘛。要是卫衍对这事看不过眼,要插手,他岂不是自找罪受。 因为上述种种原因,景骊不想对卫衍说实话。 他俩说着话,伺候的内侍宫女们,也很快拿着东西过来了,卫衍洗漱过后,又换了衣服,才在皇帝身边坐下。 这个时候,高庸也进来了。 “找到了?”景骊端坐着,沉声问他。 他这么问的时候,全身都隐隐散发着一股威势。 “还不曾。”高庸明知道他的君威不是对着自己来的,还是低下了头,躬身回道。 “陛下,到底在找什么?”卫衍听着这些对话,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 “继续找,明日朕要见到东西。”景骊吩咐了高庸一声,才对卫衍说道,“没什么,找件小东西,先用膳吧。” “是。”高庸应了一声。 “陛下?”卫衍站了起来,跟着皇帝往膳桌那边走,不死心地又问了他一句。 “朕突然想戴一件配饰,一时没找到,所以让他们再找找。”景骊勉强找到了一个理由。 他这话也不算糊弄卫衍,红丝线打成的同心结,应该算是配饰吧。 “哦。”皇帝这么说,卫衍只能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景骊见卫衍面色有些犹疑,显然对他的话不是很信。他没有和卫衍多解释,反而专心用起了膳,又和卫衍说了许多有关膳食的话。他东拉西扯了一通,终于引得卫衍不再关注这些事了。 用过了膳,歇息了一会儿,景骊又对卫衍说道:“明日要赶路,今日早点歇息吧。” “嗯。” 这一日,他俩早早就上榻休息了,到了半夜,卫衍一觉醒来,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动静。 他有些奇怪,这些人半夜不休息,到底在干嘛,就悄悄从皇帝身边离开,下了榻,披上了外袍,向外面走去,想去探个究竟。 走到了殿门口,他伸手去开门,门轴“咯吱”一声响,在寂静的冬夜里面,声音很大,把他吓了一跳。他怕惊醒了皇帝,迅速转身向龙榻处望了一眼,幸好,皇帝睡得正熟,并没有醒过来。 卫衍稳了稳情绪,继续去开殿门,他没有将殿门全部打开,只开了一条能过人的缝,闪身而出。 出了内殿,他才发现,刚才他听到的,并非幻觉,外殿值守的那些人,并不是向平时那样,围着火盆烤火休息,随时听着里面的动静,一旦皇帝有召唤,就去伺候皇帝。如今,这些人一个个提着宫灯,趴在地上,到处看来看去。 就算他出来,也没有惊动这些认真寻找的人。 卫衍在殿内打量了一番,找了个小宫女,蹲到她身边,随着她的目光,往地上看了看。 皇帝的寝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上没有任何东西。 “要找什么?我来帮你找!”卫衍怕吓着她,放柔了声音,问道。 “就是陛下系在小雪人上的两条红丝线,打成了一个同心结!”小宫女没注意到旁边是谁,而且也没人要求她保密,听到有人这么问,她就随口说了出来。 “同心结?”卫衍听到她这么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不敢置信地反问道。 “侯爷,您怎么出来了?”小宫女发现身边的人是他,用比他还要惊讶的口气问道。 “去和高总管说一声,都不要找了,东西找到了。”卫衍终于弄明白他们在找什么,真的服气了。 皇帝他……行事还能更肆意一点吗? 虽然他拿走了同心结,没对皇帝说,是他的错,但是皇帝有必要为了这点东西,这么折腾人吗? 而且他先前问了好几遍,皇帝都不肯告诉他,早点和他说,就不会有这事了。 “找到了?”小宫女高兴地问道。 高总管凶神恶煞地责骂她们,还说明日日出之前找不出来,让她们仔细自己的皮,以至于所有的人都不敢怠慢,三更半夜依然在找东西,现在永宁侯说找到了,当然是一个顶好的消息。 “找到了。”卫衍给了她一个肯定的回答,“去和高总管说一声,让人都去休息吧。” “是,侯爷。”小宫女直起身来,跑了出去。 卫衍听到她远远就在喊着:“高总管,找到了。” 接下来,她大概被高总管训了一句,不许她这么喧哗,惊动了皇帝,她的声音才低了下去,听不清在说什么了。 “侯爷!”过了片刻,高庸走了进来,问他,“真的找到了?” 他这么问,其实是怕永宁侯知道了这事,觉得皇帝是在小题大做,推说找到了东西,实际上并没有。 永宁侯这种愿意顾惜底下人的做法,当然不能说是错,但是皇帝却不是这么好打发的,这么欺瞒皇帝,皇帝知道了,恐怕又要和永宁侯瞎折腾了。 “真的找到了。”卫衍点了点头,他当时为什么要把那个同心结收起来,他自己都有点莫名,而且这些隐秘心思,他不想和高总管细说,“放心,我去和陛下说,你们都歇着去吧,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做。” “是,侯爷。”既然永宁侯这么说,高庸就没有再坚持下去。 “走吧,都不要找了,轻声点,快走。”他赶鸭子一般,把多余的人都赶出了外殿,只留下了值夜的人。 “侯爷,时辰还早,您去歇着吧。”今夜,福吉值夜,他见永宁侯默立在殿内,长久没有说话,走上前去,劝说道。 “好。”卫衍回过了神,转身回了内殿。 那个香囊,此时并不在他的身上,入睡前换衣服,这些小配饰,都被宫女们收到箱子里去了。 卫衍平时看她们在那里放东西,但具体放在哪个箱子里,他不是很清楚,他翻箱倒柜了一番,才找到了那个香囊。 “卫衍,你半夜不睡觉,在找什么?”景骊睡到半夜,往旁边摸了一下,没摸到人,然后听到帐子外面传来卫衍走来走去的声音,以及开箱子的声音,有些奇怪地问道。 “臣也很想知道,满寝宫的人,半夜不睡觉,到底在找什么?”卫衍手里拿着香囊,走过来,掀开帐子,把高几上美人灯里的烛火点亮了,坐在榻边,望着皇帝,很认真地问道。 “谁不睡觉了,你在说什么,朕怎么听不懂。”见卫衍摆出了这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景骊坚决不承认,这事和他有关。 “陛下是在找这个吧?”卫衍打开了香囊,把里面的同心结拿了出来,给皇帝看。 景骊看到东西竟然在卫衍手里,心里有些傻眼了。当然,他的表情,绝对没有任何失态。 “怎么会呢,朕找这个干嘛?”他打了几声哈哈,把香囊和同心结都从卫衍手里接过来,又把红丝线放回了香囊里面,然后把香囊放到了枕头边。 “明日还有得忙,赶紧睡吧。”他拉住了卫衍的手,示意他进被窝里来。 “陛下,您不该为了这么点小事,兴师动众,而且,先前臣问的时候,您为什么要王顾左右而言他,不肯对臣说实话,否则的话,东西早就找到了。”卫衍本来不想说皇帝的,但是皇帝行事越来越恣意,他还是忍不住了,就算还在过年,他也顾不得了,“年三十的时候,臣就不该坐首席,您何必要去做多余的事,为难鸿胪寺,还有……” 听到卫衍开启了念叨模式,景骊就觉得头疼。 “就算你要念朕,先躺过来,再念,行不?”他听了几句,就不耐烦了。 “陛下,臣在认真和您说话,您就不能好好听臣说吗?”见皇帝这样,卫衍更气了。 “朕时常要你爱惜身体,你有听过吗?你这么着,着凉了怎么办?”景骊很快开始反击了。 卫衍念他,他不听,他念卫衍的时候,难道卫衍就听话了? 卫衍自己都这样,有资格说他吗? “……”卫衍无话可说,只能脱了外袍,躺到了皇帝的身边,表明他是听话的,不听话的人一直是皇帝。 “这才乖。”景骊搂住他,亲了亲,心念动了动,就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了,“你喜欢这个同心结,应该和朕说,你不说,偷偷收了起来,朕才着急的。这事,肯定不能怪朕,认真算起来,你起码有八成错吧。年三十的宴席位次,是鸿胪寺揣摩朕的心意,自作主张安排的,可怪不到朕的头上来,还有……” 他长篇大论,说了一大堆话,主旨非常明确,那就是他是无辜的,错全是别人的。 第六十三章 再也不会 “合着这还全是臣的错了?既然如此, 臣是不是该上份折子,向陛下请罪?”卫衍语带讽刺地问道。 皇帝这种无理也能辩三分的本事, 卫衍不是第一次领教,以前他只敢在心里偷偷说几句皇帝的不是, 如今, 他倒要和皇帝好好说道说道,这到底是谁的错了。 景骊只当没听出来他的讽刺,非常大方地说道:“上什么请罪折子,朕又不会怪你。” “鸿胪寺这般阿谀谄媚,臣是不是该上折子弹劾?”卫衍又问道。 “上什么折子,朕都没怪鸿胪寺, 你就不要和他们计较了。”景骊继续装傻。 “陛下!”卫衍的声音忍不住大了起来。 皇帝脸皮这么厚, 无论卫衍怎么讽刺,他都当没听出来,卫衍真的拿他没辙了, 只能自己生闷气。 “好了, 不生气。”景骊见卫衍气得急了,赶紧伸出手来, 抚摸着他的心口, 帮他顺气,“乖, 大过年的, 不能生气,也不要和朕吵架。” “陛下不去恣意行事, 臣也不会和陛下吵架。”卫衍本来在生他的气,但是被他这么一哄,又觉得心里委屈极了。 只要皇帝好好的,他也不想和皇帝在年节里吵架。而且这些事,明明都是皇帝的不对,怎么一眨眼又变成他的不对了? “好了好了,不生气,就算全是朕的错,好不好?”景骊见不得他这副委屈的模样,开始哄人了。 “本来就是陛下的错。”卫衍和他较真。 皇帝这话听起来好像是他在无理取闹,皇帝是为了安抚他才不得已认个错,但是这根本不是事实。 “好了,都是朕不好。”景骊继续哄他。 “下次陛下不要再这么做了。” “好,下次再也不会了。” 对于卫衍的得寸进尺,景骊很顺口地哄着,至于下次再有类似的事,到底会怎么样?大概只有天晓得了。 靠着这般又是认错又是允诺,再加上亲亲吻吻抱抱,景骊好不容易,才安抚住了委屈万分的卫衍。 见卫衍不再和他计较前事,也不再生他的气了,景骊终于松了口气,将他拥入了怀里,说道:“再睡一会儿吧。” “嗯。” 既然皇帝肯认错了,也答应下次会改,卫衍就不再继续揪住他不放了。 景骊熄了烛火,两个人抱在一起,又睡了个回笼觉。 第二日,卫衍起了身,在宫女的服侍下,穿好了衣服,要去洗漱的时候,皇帝突然叫住了他。 “卫衍,等一下!” “陛下,怎么了?” “别走,等一下。” 皇帝转过身去,从枕头边拿出了那个香囊,亲手系到了卫衍的腰带上。 卫衍伸手摸了摸那个香囊,突然觉得大过年的,他和皇帝较这个真,好像有点不懂事了。不管怎么说,不管皇帝在年节里面,怎么瞎胡闹,他都该等到过了年再说这些事。 他稍微反省了一下自己昨夜的沉不住气,决定下次再不能这样了,既然一开始他决定好了,年节里面不去说皇帝,就应该坚持到底,而不是半途而废。 “好了,去洗漱吧。”景骊系好以后,替卫衍拂了拂衣摆,颔首示意人来伺候他洗漱。 两个人全都收拾干净了,景骊才拉过卫衍的手,向外走去。 虽然昨夜被卫衍说了一顿,不过景骊皮实着呢,卫衍这些话,对他来说犹如东风射马耳,简直就是不痛不痒,只要卫衍不反复唠叨,重算这笔账,对他而言,这事就算过去了。 景骊带着卫衍,先去用过了早膳,又喝了盏茶。 “陛下,时辰差不多了。”高庸进来,向皇帝禀报。 “东西都装好车了?” “全部装好了。” “起驾吧。” “是。” 景骊带着卫衍,出了殿,上了御辇,顺手又拉着他坐到了身边。 “陛下……” “嘘。”见卫衍准备说话,他马上就示意卫衍噤声。 卫衍迅速闭上了嘴巴,不解地看着他。 “附耳过来。”景骊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 卫衍依然满头雾水,不过还是将耳朵凑了过去。 “让你坐在朕脚边,朕舍不得,而且这是御辇里面,没人看得到,这个就不要和朕计较了,好吗?” 皇帝的声音压得很低,卫衍听着听着,耳朵慢慢红了起来。 “陛下!”他喃喃叫了一声,想说点什么。 “嘘,坐过来点,朕还有点困,让朕靠着眯一会儿。”景骊怕卫衍说出他不爱听的话来,再次打断了他。 “是。”卫衍乖乖靠紧了皇帝。 景骊倚着卫衍,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他又悄悄睁开眼睛,用余光观察了一下卫衍的表情。 卫衍端端正正坐在他的旁边,目光平视着前方,表情很平静,显然没有不高兴。 “卫衍,替朕倒盏茶吧。”发现卫衍没什么反应,景骊又懒得装睡了。 “是。”卫衍取出茶壶,替皇帝倒了茶。 “你自己的呢,难道想和朕共饮一盏?”景骊笑了起来。 “陛下!”卫衍怕他说话声太大,被外面的人听到,提醒道。 皇帝的这些话,可不适合被人听到。 “好好好,朕不说了。陪朕下棋吧,围棋还是双陆?” 这两样,对卫衍来说,实际上没什么差别,反正他都是会而不精,随便玩玩。 “双陆吧。”他想了一下,从茶几下面的格子里,找出了棋盘,摆到了茶几上,又取了一些小吃,放到了边上。 御辇的速度比较慢,从京城到西山行宫,要花上几个时辰,他们的确需要点东西来消磨时间。 他们打了两局双陆,又吃吃喝喝歇了一阵,御驾才走到了西山行宫。 这趟出行,卫衍身上没差事,负责皇帝扈卫的是苗副统领,所以他不需要忙前忙后做事,只需要陪着皇帝就可以了。 “陛下,到了。”御辇停稳了,福吉在外面说道。 这次高庸没有跟来,随驾伺候的是他的两位徒弟,福吉和福祥。 卫衍先下了辇,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已经到了行宫里面,才转身恭请皇帝下辇。 “陪朕走走吧。”景骊下了辇,对卫衍说道。 这些年,他忙着处理朝政,好几年没来行宫暂住了。如今,牵着卫衍的手,重游故地,他的心中却有些说不出来的感慨。 行宫的风景依旧,观赏风景的人依旧,但是心情却决然不同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两人交缠在一起的手上,有些庆幸,又有些惆怅。 “陛下,您看,这里有朵花!”卫衍突然说道,拉着他往左边去,破坏了他的那些莫名愁绪。 “在哪里,给朕看看!”景骊回过了神,很快甩掉了脑中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 “这边,看!”卫衍拉着皇帝,让他蹲下来。 景骊定睛一看,路旁的碎石之中,果然有一朵紫色的小花,正张开了娇嫩的花瓣,在风中摇曳着。 “这里比山下热,花才早早开了。”他说道。 西山的大名是贺鸣山,山不高,底下有温泉,比京城里面要暖和。 京城里的花,要放在花房里,用炭火烘着,才能冬日开花,但是这里就算在外面,也能看到一些野花。 “起来吧,里面恐怕还有。” 景骊站了起来,随手把卫衍也拉了起来,继续带着他往前走。 他们逛了一圈,估摸着殿内收拾得差不多了,才转回去。 这日下午,景骊就和卫衍在行宫里面,用了点东西,泡了下温泉,随便腻歪着度过了。 第二日,他决定带卫衍去最近的小镇上转转。这个小镇名叫峰乡镇,离行宫大概有二十里地的距离。 清晨,他们一行十几人,换了便服,骑着骏马,来到了这个小镇上。 过年期间,小镇上天天有集市,镇上的百姓,还有附近乡里的百姓,年节时都会来镇上玩,所以小镇上人挺多的。摆摊的,买东西的人,都不少。 卫衍跟着皇帝,逛了逛各个摊子,买了点小东西,又去看了一会儿戏。 这个戏台搭在土地庙前,据说是镇上的某位富户捐赠的,整个年节,每天都会唱两场戏。 百姓们看戏,可能欣赏不来文绉绉的戏文,所以台上演着的都是些热闹打斗的戏文。 这班子,不知道他们哪里请来的,唱腔不是纯正官话,而是带着些乡音的官话,卫衍认真听了下,没听懂戏文,就看了个热闹。 “找个地方用午膳吧。”景骊也饶有兴致地看完了戏,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才下令。 小镇不大,就十字交叉的两条街,只有一家酒楼,就在小镇的中心,所以他们没得挑,直接往酒楼那边走了。 他们一行十几人,都是青壮男子,而且一个个不是佩剑,就是佩刀,显然不是普通人,进入了酒楼,原本熙熙攘攘的酒楼里面,顿时安静了下来。 “客官,里边请。”跑堂笑着迎了上来。 他们开门做生意的,不管什么样的客人,都要热情招待,特别是看着就不好惹的客人,更是要小心招待。 “要三个连在一起的雅间。”卫衍说道。 “客官,不好意思,小店只有一个雅间了。”跑堂为难地说道。 他们只是一家小小的酒楼,总共就五个雅间,现在是用膳时,四个都有客人了。 “就在大堂吧。”景骊打量了一下四周,不在意地说道。 “公子!”卫衍有些不满他的决定。 “他们没有雅间,你也不能为难人吧。”这话,景骊说得特别字正腔圆。 卫衍指责他不该为难人的时候,非常理直气壮,如今,卫衍要去为难别人,景骊当然也能说他了。 卫衍被他这么一说,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 “客官,这边请。”跑堂在大堂一角,整理出了几张桌子,请他们过去入座。 “行了,不要挑剔了。”景骊说着风凉话,当先走过去。 卫衍没办法,只能随皇帝一起过去了。 他们坐定了,点了菜,喝着茶,等着上菜。 过了一会儿,因为他们的进来,而安静下来的酒楼,各种各样的说话声,又重新开始了。 “怎么了?”景骊见卫衍坐了一会儿,就扭头往某个方向望去,问他。 第六十四章 人心如此 “没什么, 臣以为遇到了熟人,原来不是。”卫衍转过头来, 回道。 景骊看着卫衍的表情,心知卫衍没有说实话, 他往那个方向看了看, 那边坐满了客人,有些大概是一家人出来玩,顺便用个膳,有些可能是在招待朋友。 他扫了几眼,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就收回了目光。 有些话, 卫衍现在不说, 可能是不方便说,等到回了行宫,他再问好了。 卫衍垂下了眼皮, 慢慢喝着茶水, 他听力比皇帝好,有些话隔了些距离, 依然时不时地落入他的耳中。 自从民议司在大年初一张榜贴出十道议题后, 到今日,已经是第八日了。过年的时候, 许多人都闲着, 既然闲着,聚在一起的时候, 免不了就要闲磕牙,特别是关注民议司的人,对有些事更是讨论了又讨论,卫衍听到的就是这些讨论声。 他开始听到有人在说强买田地,以为是在说刘管事的事,后来仔细听了下,却不是。这些人讨论的例子大多是身边的实例,而不是他府上的事。 “禁止买卖肯定不行,有些人家急用钱,不让他们卖,难道眼睁睁地让他们抱着田地去死吗?”旁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另一人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卖了以后,全家去喝西北风吗?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有人反驳他。 “卖了以后,可以佃田种,只要肯干活,就饿不死。” “前朝末年,田地歉收,百姓饿死,天下大乱的事,才过了区区百年,你就全忘光了?当时那些人,都是有田种的,但是就是饿死了。” “那是天灾人祸,如今明君贤臣济济一堂,根本就不虞有这样的祸事。” “不如我等建议,田地买卖须经官府同意,买卖双方皆须自愿,按市价交易,否则契约无效,可直接发还原主。如今许多人家买卖田地房屋,只用白契,不用红契,就是在逃税,官府该杀杀这股风头。” 买卖田地房屋,按律法要交纳税银,然后官府会在双方的买卖契约上盖印,承认这张契约有效,此为红契。没有去官府纳税银盖印的契约就是白契。 当年高祖开国后,丈量全国田地,编户齐民,并且按户分发田地,这些田地都是有红契的。后来民间交易田地,很多人也会去官府换红契,但是总有人为了省点钱,要用白契。这些买卖,就算契约上有中人保证,实际上也是不合律法的。 一旦扯皮起来,许多事就很难说了,一般都是势大的赢,势小的输。 此人的建议一出,就得到了在座众人的一致好评,不过依然有人心存疑虑。 “如此甚好,除非有人与官府勾结,否则必然没法强买了。不过,富者田地越来越多,贫者却无立锥之地,我每每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心中非常不安啊。” “富者田地多到了一定程度,必然会隐匿田地,这才是最麻烦的事。” “此言甚是,隐匿田地的人多了,税银不足,国库空虚,此乃堤上蚁穴。” “没办法,人心如此,从古至今,概莫如是。” …… 卫衍听着这些讨论声,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了。 刘管事的事,原先他只着眼于吴副统领设局害人,牵连无辜,罪不容赦。但是听了这些人的一席话,他才发现这里面的沟沟坎坎非常多。 皇帝不让他打草惊蛇,大概早就意识到这里面有许多事可以深挖吧。 从前,他就知道皇帝机敏聪慧,心思缜密,手腕高超,有着明君的资质,唯一可虑之处就是,皇帝时不时想要随心所欲一下,一旦恣意起来,就要肆无忌惮地想干嘛就干嘛。 普通人偶尔想要偷个懒,放松享受一下,一般影响不到其他人,但是皇帝是这世间的至尊,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天下的臣民,凡事不能轻言喜恶,更不能恣意行事。 “公子!”他想到这里,抬起头来,看着皇帝,喊了他一声。 “怎么了?”景骊不解地看着他。 卫衍这是要撒娇,还是要干嘛?虽然在外面,卫衍应该不会做这种事,但是也许可能会有意外呢。 “没什么。”卫衍嘴里说着没什么,眼睛却一直看着皇帝,越看越觉得皇帝哪里都好。 既然皇帝这么好,既然皇帝喜欢他,那么,陪在皇帝的身边,看着皇帝变得更好,就是他该做的事。 景骊摸不准卫衍想干嘛,他伸出手掌,盖在了卫衍的手上,问他:“是不是饿了,先吃块点心垫垫肚子?” 这个酒楼大概难得有这么多客人的时候,人手不足,上菜的速度特别慢,他们坐下来等了许久,才上了几碟子点心。 “我不饿。”卫衍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了皇帝的手掌上。 皇帝的手指修长有力,指甲光滑润泽,他突然想起来,他已经许久没有帮皇帝修理指甲了:“公子,哪天有空了,我帮您修下指甲吧?” 皇帝以前喜欢指使他干这干那,以看他露出为难的表情为乐趣,后来长大成熟了一些,才少做这种事了。不过卫衍现在不觉得这些事是为难了,反而想为皇帝做点什么。 “修什么指甲?我有许多人伺候,不需要你来做这事。”景骊的语气中,满满都是嫌弃之意。 卫衍伺候人的本事,说不好都是抬举他了,简直是惨不忍睹。他年少时太无聊了,才会揪住他做这个做那个,现在他不无聊了,才不做这种事。 卫衍也就帮他倒倒茶罢了,其他精细活就算了吧。既是为难卫衍,也是折腾他自己。 景骊这么想着,刻意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只要他闭上眼睛,没有看到,就可以假装卫衍没有变得很能干了。 这么骗自己玩,当然很蠢,不过这样的蠢事,景骊不是第一次干,如今干起来依然相当娴熟。 皇帝和永宁侯说着话,说着说着,手掌就合到了一起。 这事,不少侍卫都看到了,不过他们就算睁着眼睛,也假装自己没看到。 皇帝与永宁侯的事,近卫营中许多人知道了,议论的人,却比其他地方要少。 个中原因,有许多。 其一,身为近卫,嘴巴严实是首要条件。他们经常随侍皇帝身边,或者其他贵人身边,可以知道很多事,如果做不到嘴巴严实,自然有做得到的人代替他们。 其二,在这沈大统领即将告老的关头,近卫营的几位副统领之间,因为大统领这个位置,关系紧张了起来,底下的有些人,神经更是绷紧了。 近卫营大统领这个位置,很重要,所以能上位的,必然是皇帝的心腹。永宁侯自然算得上皇帝的心腹,但是皇帝已经将他的长兄卫泽提拔成了镇南将军,是否还允许他掌握这个重要的位置,却是一件很难说的事。 按常理推论,其他的几位副统领,的确也有机会,或者皇帝干脆空降一人下来,也是很有可能的。 在这结局叵测未知的关头,许多人不愿轻易站队,这个时候站队,一旦结果出来了,站队失败的人,就要被秋后算账,踢出近卫营了。 他们这些人,前途的真正关键,是在皇帝身上,随意站队,就是本末倒置了。 如今的近卫营中,除非是与几位副统领关系很亲密,只要结果不如人意,就必然会被牵涉到的人,才会明确站队,其他的人都是在观望情况,谁都不去得罪。 既然如此,永宁侯肯定也是不能得罪的人。更何况,另一个人是皇帝。这些侍卫除非脑子坏了,才会对某些事大惊小怪。 “客官,菜来了!” 他们正说着话,跑堂终于开始往他们这几桌上菜了。 这个酒楼的膳食,肯定比不上御膳精美,不过粗糙也有粗糙的乐趣,可谓野趣。 “这道鲫鱼汤,火候不错。”景骊用了些膳食,推荐卫衍试试鱼汤。 卫衍看了一眼桌子中间的汤碗,里面的鱼汤呈乳白色,看起来挺诱人的。他用大勺舀了一勺汤,放到小碗里,拿了个调羹,舀起来尝了尝,味道的确不错。 “嗯,是不错,不比公子府里的厨子逊色。”卫衍点了点头。 “客官您别说,这鲫鱼汤,是我们酒楼的招牌菜,许多客官赶很远的路,专门过来品尝我们这道菜呢。”跑堂见他们喜欢,与有荣焉地夸奖了起来。 “味道不错,当得起招牌菜了。”景骊颔首赞同。 “公子爷,这可是我们东家祖传的秘方,据说传自仙人。”跑堂见坐在主位上的客人有兴趣,开始吹起牛来。 “哦,仙人,哪座仙山的仙人?”景骊颇有兴致地问道。 “哪座仙山?这只有我们东家……”跑堂继续吹。 “咳咳……”卫衍听到这里,却咳嗽了起来。 “怎么了?呛着了,还是吃到鱼刺了?”见卫衍咳嗽,景骊的注意力马上就被转移了。 卫衍有些心虚地看着他。 他不想皇帝关心这种事,古往今来,想要寻仙,想要长生的皇帝,这么多,许多皇帝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最后哪个能够如愿了? 皇帝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他有些担心,才会咳嗽。 “客官,要不要喝点醋?”跑堂顾不得再去胡扯,急忙问卫衍。 “不用,没事,就是汤喝得急了,才呛着了。” “急什么,慢点喝。”景骊忍不住说了他一句,“又不是小孩子了,就不能稳重点吗?” “嗯,下次我会小心的。”被皇帝说不稳重,卫衍才是冤呢,不过此时,他宁愿皇帝责怪他,也不要再对有些事感兴趣。 这时候,旁边有人在喊跑堂,跑堂见卫衍没事,就退下去了。 他们用过了膳,又四下里逛了逛,才回到了行宫。 “卫衍,你在担心什么?”到了夜里,景骊躺在卫衍身边,伸出手指,将卫衍的头发缠绕在指尖,玩来玩去,突然问道。 第六十五章 可当此任 卫衍没有说话, 只是翻了个身,抱住了他。 皇帝的衣服上, 散发着淡淡的熏香味道,闻起来很好闻。 有些事, 他不想再提, 原本皇帝可能只是随口问问,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正儿八经地拿出来说了,再让皇帝想起了这茬,倒是他的不是了。 “到底怎么了?”景骊托住他的后颈,帮他揉了揉, 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亲。 他柔情起来, 一言一行,都是溺死人的温柔,哪怕卫衍前一刻还在生他的气, 被他这么一哄, 就要忍不住全线败退,他怎么说, 就怎么信了。 更何况卫衍现在没有生他的气, 一下子就被他哄得心中软绵绵的。 “陛下……”卫衍贴着他,和他说起了在酒楼里听到的事, “陛下, 您让谢师兄去查的,就是这些事吧?” “对。”有些事, 从上而下进行,会有很多阻力,但是上下一起发力,效果却会好很多。 强买田地这事,民间大概有不少,但是说起来也算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就算有些失地的百姓,心中不忿,想要去官府评理,也未必能赢。 但是这事要彻查,必然会得罪不少人,这些人个个都不是普通百姓,一旦聚集起来,也是不小的势力,景骊就算要查,也需要借势,民议和诤臣就是这次他要借的势。 景骊的心里,其实期待着谢萌会做得更多,不过谢萌是否愿意去做,他就不知道了。 反正,谢萌敢做,他就敢重用他,不敢做,他就不会大用。 一把刀,够锋利,能杀人,才是一把好刀,摆着欣赏的刀,他手里太多了,不是很稀罕。 有些事,他没有和卫衍细说,有些事,他却和卫衍分析了起来。 “民间百姓的呼声,朝堂诸臣工,谁敢说不该去听,既然要好好听听,自然会听到许多问题,接下去,再让人去处理这些问题,就好办多了,这就是所谓的借力打力。” 另一处借力打力,其实是在吴盛的事上,不过景骊故意略过了。 吴盛若不搞出这桩栽赃陷害的事来,他就算注意到了这些事,也没有合适的切入点去查,而现在,吴盛分明给了他一个很好的理由。 朝堂上的某些人,一旦明白了这里面的前因后果,又因为谢萌的彻查有了损失,与吴盛同穿一条裤子的,恐怕就要来个窝里反了,与他有矛盾的,必然会落井下石。 到时候,卫衍只需要在一旁喝茶看戏,就能看到他喜欢的结局了。 “陛下!”卫衍很喜欢皇帝侃侃而谈,指点江山的模样,特别是皇帝心怀天下,关注民生的时候,是他最喜欢的模样。 可惜的是,皇帝在他面前摆出这个架势的时候,非常稀少。但是就是因为稀少,卫衍才最喜欢。 “陛下!”卫衍心中有些忍耐不住,想要亲近一下皇帝,他凑过去,亲了亲皇帝的嘴唇。 卫衍这般主动的时候,也不多,景骊当然也很喜欢卫衍主动来亲自己。 他轻轻回吻了几下,就按住了卫衍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亲完了,两个人又瞎胡闹了一阵,才相拥着安寝。 行宫里面的日子,对两人来说,都是悠闲而舒适的。 每一天,卫衍都重复着差不多的事,泡泡温泉,骑骑马,陪皇帝下下棋,偶尔听皇帝上上课。 皇帝一般上的是各种赏鉴课。一个花瓶,皇帝可以从产地、瓷土、窑柴、釉色这些东西一路讲开去,卫衍听得脑子都要糊涂了,皇帝还没有尽兴。 不得已,卫衍只能嗯嗯啊啊地捧着场,偶尔再问个问题,让皇帝继续讲下去,还要注意着让自己问出来的问题,不能太扫皇帝的兴。 不过,除了这点辛苦以外,其他的时候,他过得都是很悠闲的。 景骊也过得很愉快,他和卫衍在一起,其实不拘做什么事,心情都是不错的,就算卫衍捧场的时候,明显是在敷衍,问出来的问题根本就没有回答的必要,他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卫衍的每一个蠢问题。 就算是重复的问题,只要卫衍没意识到,再一次提问,他都是不厌其烦地再次回答。 他对其他人,是不会有这个耐心的,但是和卫衍在一起,他的耐心明显变多了。 转眼间,好几天过去了,到了十四那日,他们回到了京城。 十五是元宵节,过完了元宵节,这个年节才算全部过去了。 弘庆元年正月十六,皇帝首开朝会,京都府周府尹,就在朝会上,当廷弹劾起了近卫营的副统领吴盛。 近卫营的官员,被其他朝臣弹劾,是常有的事,一般都是因为他们飞扬跋扈,仗势欺人,但是这次周府尹弹劾的却不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陛下,吴大人纵容家中管事买凶杀人,人证物证俱在,臣派人去拿人,吴家却报了个急病暴亡,以臣看来,分明是杀人灭口。而且,这位管事还与另一桩拐骗收留逃奴案有关,臣恳请陛下明鉴,下令彻查,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年三十那日,周府尹派人去拿人,却没能拿到。吴家直接报了一个病死,就算打发了这事。 不过周府尹对这些事,早就有了准备,没觉得有什么意外。 既然飞鱼帮的人落网了,这位沟通联系的管事的性命,肯定留不得了,这种事,大家都是明白的,没人去揭开来,是因为彼此心照不宣有默契,但是周府尹在这事里,其实已经揣摩着君心站队了,这种默契也就不存在了,所以他要揭开这个锅。 “命三司会审吧。”景骊不置可否地说道。 周府尹这次的表现,他心里是满意的。不过他是皇帝,肯定不会随便表明自己的态度,所以朝臣们看到的,听到的,就是他冷淡的态度,冷淡的声音。 如此这般,吴盛吴副统领,就被关进了大理寺,开始三司会审了。 本来,就算他真的买凶杀人了,因为那位管事已死,事实上就是死无对证了。不管周府尹有多少证据表明是这位管事指使飞鱼帮的人杀了李大郎,甚至永宁侯府那位下落不明的刘管事之事,也落在了那位管事的头上,但是死人是没法开口说话的,自然没法指认主使者是谁。 吴盛只用一句这些都是此人私自做的,最多承认自己治家不严,赔偿苦主一些银两,就能了结这事了。 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事,事情的确会如他预料般发展下去,就算他做下了这些事,也不可能伤筋动骨,只会毫发无伤地脱罪。 但是皇帝要收拾他,而且不想随便找个借口自己动手收拾,而是要借朝臣的手来收拾他,事情肯定没法如他预料得那般发展。 过完了年,原先因为在过年,而冻结的许多事,都动了起来。 十六那日,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沈莫沈大统领上了告老的折子,皇帝自然百般挽留,把他的折子当场退还了,还赏赐了他许多财物,表明了皇帝的真心挽留之心。 过了两日,沈莫再一次上了告老的折子,皇帝再次挽留。 他们君臣二人,有来有往地走完了这套再三挽留的仪程,景骊才准了沈莫的告老,当廷封他为昌武侯,可袭三世。 “沈爱卿,不知爱卿以为,何人可以在卿之后,执掌近卫营?”所有该走的流程都走完了,景骊终于问了这句话。 “陛下,臣以为,永宁侯可执掌近卫营。”沈莫多年前,就与皇帝在这件事上,有着默契,现在皇帝想要借他的口,推举卫衍上位,他当然不吝于最后配合一次。 “永宁侯啊,卫卿是否过于年轻,历练不足,资历不够?”景骊装模作样地帮卫衍谦虚了一下。 “陛下,臣以为,永宁侯为人正直,行事稳重,尽忠职守,可当此任。”沈莫继续配合。 “朕与爱卿,相知相守数十载,君臣相得,从无间隙,卿之高见,朕一向深以为然,如今既然爱卿倾力推举,朕自当欣然接受。”景骊认真地说完了这段话,才转向了卫衍,说道,“卫爱卿,朕就将近卫营交给你了,不要辜负昌武侯的这番推举之情,也不要辜负朕的拳拳期望之心。” 近卫营中的众人,仔细说来,都应该算是武职内臣,除了朔望朝或者大朝会,普通的朝会,他们一般不会出现,今日卫衍是和皇帝一起过来的,原先他不知道皇帝让他过来的用意,现在才知道皇帝要在今日接受沈大统领的辞呈。 这件事,已经进行了好几日,卫衍早就知道,迟早会走到这一步。而且到了如今,他也明白了,皇帝当日将他调到沈大统领手下历练,就是为了今日的这一遭接任。 他没有迟疑,当廷跪了下去,朗声说道:“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辜负陛下的厚爱,大统领多年来的教导。” “如此甚好,即日起,卫爱卿就和沈爱卿交接近卫营的事务吧。” “臣遵旨!”沈莫和卫衍同时遵命。 近卫营大统领,品秩位列武官之首,掌着一万多皇帝亲军,而且手中握着一条官宦贵胄子弟升官的终南捷径,但是这个位置,到底由何人担任,向来是皇帝一言决之,最多像现在这般让前任配合着推举一下,不需要去征求其他朝臣的意见。 这个原因其实很简单。 皇帝亲军,掌的是军权,天子脚下的军权,皇帝若是控制不住,由着朝臣来操控,那么皇帝恐怕坐在皇位上,也是没法安心的。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各种搞事,目的不是要把卫衍怎么样,而是想要让卫衍迫于流言蜚语,离开京城,或者想要让卫衍在皇帝心里失宠的真正原因。 第六十六章 拿谁开刀 此事, 水底下暗流涌动,水面上几经交手, 从年前一直闹腾到了年后,到如今, 终于尘埃落定了。 事情既然已成定局, 原先叽叽歪歪的许多人,立即乖乖闭上了嘴。 原因说穿了没什么稀罕的,许多人不过是趋利避害而已。 不少朝臣的子弟,在近卫营中任职,这般得罪自家子弟的顶头上司,肯定非智者所为。 再说, 虽然有些人家目前无人在近卫营中任职, 但是保不准以后会有,或者他们的亲朋好友有,师长同年有, 反正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绕来绕去, 最终恐怕还是没法绕过去,所以能不去得罪, 目前还是不要去得罪永宁侯的好。 至于以后, 就要看皇帝的了。 有些人想到这里,心里就撇了撇嘴。 皇帝如今三十而立, 永宁侯则是三十有六, 年纪比皇帝足足大了六岁。就算永宁侯驻颜有术,保养上心, 也免不了会有容颜逐渐老去的那一日,到时候,皇帝还能这么宠爱他吗? 一旦皇帝有了新欢,永宁侯就算心中再不甘愿,也得退一射之地,许多事,就可以再次图谋了。 有些人抱着这样的心思,消停了下来。 有些很看不惯卫衍用这种方式上位的诤臣,也不再说话,却是因为在年节里面,被其他重臣打过招呼了。 皇帝这么胡闹,很不像话,但是皇帝正在兴头上,肯定听不进去任何谏言。朝臣们这般吵吵闹闹,时不时将这事拿出来说嘴,如今还能推说是流言,当不得真,时日长了,恐怕天下皆知是事实了。 就算皇帝做得不对,朝臣们为了皇帝的声名计,还是稍微忍耐几年再议吧。 因为这些原因,皇帝命卫衍执掌近卫营之后,耳边终于清静了下来。 而且,年节过去了,民间百姓的呼声,很快通过民议司,摆到了皇帝的案头。 正月二十一那日,景骊召集重臣,在昭仁殿议事,就把民议司送上来的一些呼声节选,分发给了在座的重臣传阅。 “民议如此汹汹,众卿以为该如何应对?”景骊问道。 重臣们认真看完了手中的东西,脸色都凝重了起来。 人心所在,就是大势所在。顺势而行,可事半功倍,逆势行事,效果通常寥寥。这些道理,在座的众人都懂。 “陛下,以臣看来,这些呼声很有道理。”户部尚书肖越,头一个发言,就定下了基调。 “陛下,红契白契之事,臣也略有所闻,长此以往,国库的确有空虚之虞。”有人跟进了。 “陛下,强买田地之事,涉及到的不止地方势家,京城中恐怕有不少显贵也牵涉其中。”有人提醒了皇帝一句。 “陛下,臣以为,该命人彻查此事。” “臣附议。” …… 景骊的重臣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当然没有这么和和美美,但是在这件事上,众人的意见,表面上绝对是一致的,至于私下里会不会有什么不同的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既然众卿异口同声,要求彻查,朕就让人去查查吧。”景骊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宣布道。 他这么做,既是在寻求他们的支持,也是在和他们通气。如果这些人家里也有这种事,赶紧去想办法了结了,免得到时候难堪。 “陛下圣明!” 这日议事散了以后,重臣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出了宫门。 平时他们有了空闲,偶尔会在北朝房驻留,不过今日,他们都早早回去了。 皇帝的意思,他们都明白,而且这事皇帝到底派人去查了多久,都是个未知数,如果动作慢了,出了什么岔子,就是辜负皇帝的这番好意了。 谢萌年前得了皇帝的授意,就在关注这事了。 年节期间,民议司没有全员休息,始终留着一部分小吏接收民间的各种上书,只不过处理各种消息的速度慢了下来。 从各州县汇集到京城总司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谢萌从初六开始,就泡在了民议司。较远的州县,消息还没有反馈上来,不过京城附近的各县,很多消息都进来了。 民议司张贴的议题,不是让百姓们报案,但是只要有人谈论强买田地之事,必然要举实例,只要收集这些例子,再实地查访一下,就可以掌握切实的证据了。 谢萌是头一回接触到民议司这个衙门的实务。以前他以为皇帝设置这个衙门,是在选拔人才,顺便安抚读书人,再给自己博一个明君的名头,但是现在他进了民议司,知道了他们这个做事的流程,倒是暗暗觉得心惊了。 民议司通过这种方式,可以在无声无息中,掌握地方上的许多消息,也就是说皇帝通过这个方法,也可以知道天下各州县的许多消息。 这些事,知道的人恐怕不多,否则朝臣们早就炸锅了。 现在,他知道了这件事,做不成皇帝的心腹,下场恐怕要堪忧了。 谢萌纠结了两日,再次摆正了自己的心态,这一次,他的态度,明显比以前更加端正了。 他原先是地方大员,手底下养着一整套的清客幕僚班子做帮手,帮着他处理各种事,后来他被皇帝调回了京城,这些人也跟着他回京了,这些年,始终都跟着他,不过以前基本上是闲着,如今也算是有了大用的机会。 谢萌自己在民议司办公,抄写各种需要的消息,然后再指派手下出去查访。十来天过去,他的手中多了一大叠案卷。 这日,他翻着这些案卷,犹豫着到底该拿谁第一个开刀。他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这种事,就让皇帝去头疼吧。 他入了宫,递了牌子请见,皇帝在昭仁殿召见了他。 “陛下,这是臣这些时日来查到的案卷,请陛下过目。”谢萌恭敬地行了礼,把手中的案卷双手呈了上去。 “呈上来吧。” 内侍接过了案卷,摆放到了皇帝的御案上。 景骊随手翻了翻。 谢萌的案卷,是按一家家做的,哪一家,在哪个县,有什么事,都一清二楚地列了出来。 他翻了一遍,调整了一下顺序,示意内侍把东西退回去。 “就按这个顺序来吧。” “是。” 谢萌应了一声,等到拿回案卷,他才发现案卷的最上面,赫然变成了安乐侯。 安乐侯是太后的弟弟,皇帝的舅舅,皇帝打算第一个拿他开刀,他这是做了什么事,得罪了皇帝吗? 谢萌心中不解,却不敢去问皇帝。反正这是皇帝决定的,而且审案子的人是周府尹,就算安乐侯要找人麻烦,也找不到他头上吧。 过了两日,安乐侯就气咻咻地来给太后请安了。 “娘娘,您可要为王家做主啊!”他一见太后,就开始告状了。 “这是怎么了?”如今,太后有了孙儿,万事足,外面的事,她知道,但是不会轻易去插手。 “娘娘,昨日,周府尹传家里的管事,去府衙问案,竟然说我王家强买百姓的田地,不但要把这些地发还原主,而且还要罚一笔罚金。”安乐侯快被气死了,“他周府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竟敢这么得罪我王家,我看他这个官,是不想当了。” “安乐侯!”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太后沉声呵斥了。 她平时叫安乐侯阿弟,不高兴的时候,就要直接称呼他为安乐侯。 如今的安乐侯,是太后的幼弟,她的长兄,英年早逝,没有留下子嗣,安乐侯这个爵位就由幼弟继承了。 她这个弟弟,本事不大,不过心眼不算坏,做不出什么要命的事,太后在,自然可以护住这个弟弟,不在了,皇帝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皇帝在查这件事,太后知道,她甚至知道皇帝为什么要第一个拿安乐侯开刀。 并不是皇帝讨厌安乐侯,要把他怎么样,而是因为安乐侯是国舅,这一刀斩下来,威慑力才足够。 要是皇帝动来动去,只动些小喽啰,很多人家会有侥幸心理,而且没法服气,但是皇帝第一个就动安乐侯,比安乐侯身份低的,比安乐侯圣宠少的人家,恐怕都要仔细掂量一下,他家到底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可不可以心存侥幸,不去积极退还田地。 但是安乐侯这么蠢,还是很出乎她的意料。 第六十七章 诚心悔改 “阿弟!”太后放缓了语气, 和他仔细讲道理,“你拿着朝廷的俸禄, 不说为朝廷效力吧,但是也不能去挖朝廷的墙角。你又不缺这点地, 为什么要去强买百姓的田地?既然做了这事, 如今被朝廷查到了,你就乖乖认错认罚吧。” 太深奥的道理,太后怕安乐侯听不懂,她就简单分析了一下,直接告诉他该怎么办了。 “娘娘,我那两个田庄之间, 夹杂着一片其他人家的地, 我就是想把田庄连成一片,才去买的,而且是按市价买卖的, 红契也有。都换成红契了, 竟然还说我是强买的,我不服气。” 一旦太后沉下脸, 安乐侯是怕她的, 但是太后好声好气和他说话,他又抖擞起精神来叫唤了。 “娘娘, 周府尹故意挑这个刺, 不是在打王家的脸,这分明是在打娘娘的脸。娘娘您不能听之任之, 否则有了这一回,以后谁都敢来踩我王家一脚了。” 安乐侯见太后不说话,继续给周府尹上眼药。 “阿弟!”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安乐侯是她的亲弟弟,皇帝的亲舅舅。没有皇帝的授意,周府尹哪来的熊心豹子胆,敢动安乐侯? 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安乐侯不懂? 安乐侯若是个聪明人,此时就该乖乖认错,乖乖认罚,最好再上表狠狠责骂自己一顿,痛哭流涕地表示他有负圣恩,羞愧难当,日后再不敢如此行事了,最后再献上一笔罚金,最好比原先的罚金还要多,如此这般,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有些错,皇帝不能认,是要臣子来认的。有些事,皇帝不好做,是要臣子来做的。 有时候,皇帝需要人来配合行事,那么贴心贴意的臣子,就该自己跳出来配合。 那些已经被皇帝点到了名,还不懂怎么配合的,就是做人太蠢;不愿乖乖配合的,则是不识大体。 不过,弟弟再蠢,也是她的亲弟弟,她还能怎么办呢?为今之计,太后只能把这些道理,一点点掰碎了讲给他听。 “娘娘……陛下第一个拿我王家开刀,分明是不公平。这种事,大家都在做,又不是我一个,比我身份高的,难道就没有?永宁侯府不也有这种事,还逼死了人,结果他家给管事报了个失踪,竟然谁都不提了。哼,陛下就是偏心眼。”安乐侯依然很不忿。 他不缺这点地,也不缺这点罚金,但是他就是气不平,觉得他是被皇帝刻意针对了。 “要不,你去和皇帝讲讲这个理?”太后冷笑了数声,才说道,“这种话,你以后少提,特别是有关永宁侯的话,不许口无遮拦地乱说,哀家老了,还能护着你们几年?你明明知道皇帝偏心永宁侯,还要和他去比,是不是傻?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就好好配合皇帝行事,以后自有你的好处。” “娘娘……”安乐侯看着太后已经花白的头发,说不出话来了。 他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娘娘,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安乐侯告退离宫,回了府,立即找来了家里奉养着的清客,照着太后的示意,撰写润笔,然后他在朝会上,当众上了份奏折。 安乐侯府的事,闹了出来以后,许多做过类似事情的人家,都在观望风向。 如今民议汹汹,朝廷也表示要彻查,不过是真查,还是迫于民议做做样子,安抚一下百姓,只要看看安乐侯府的案子,就能见分晓了。 如果安乐侯随便周府尹说什么,连个眼色都懒得给他,根本不去理会,最后也没什么不好的后果,其他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办了。 但是出乎众人的预料,安乐侯竟然当廷上了份请罪的折子,在折子里痛骂了自己一顿,然后表示他要把田地都退还给原主,最后还要给国库上缴五万两的罚金。 安乐侯的这番犀利操作,一下子让许多人的下巴都掉了下来。 安乐侯根本不是这样的聪明人,这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吧。 能看出门道的人,自然知道这一点。看热闹的那些人,则觉得安乐侯虽然一时糊涂,做了错事,但是他这认错认罚的态度,非常诚恳,还是值得肯定的。 周府尹这段时日审案子,每次都有不少百姓围观,安乐侯府的案子,自然也不会例外。安乐侯找太后主持公道的时候,不少得了消息的御史,已经准备好要在朝会上喷他了,但是他这请罪表一上,御史们倒是不好再去骂他了。 “所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卿能知错,朕心甚慰!”景骊端坐上首,给安乐侯的行为,定了个基调,然后他话锋一转,“至于上缴五万两罚金,就不必了,府衙定的罚金是五千两吧,就按这个数目上缴吧。” 安乐侯闻言,心中一热,觉得皇帝心里还是向着他的。不过他想到这些都是太后定下来的章程,他要是没做好,接下来必然会挨太后的骂。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这五万两银子,并非仅仅是银子,而是臣的一片悔改之心,臣一定要上缴,否则臣实在难以心安。”一下子掏出五万两银子,安乐侯的心头都在滴血,但是违背太后的命令,后果更严重,他不敢自作主张,依然按照太后的意思,一定要上缴这笔罚金。 “既然卿这般诚心悔改,朕不收,倒是朕的不是了。”安乐侯这么懂事,不管他是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太后指点的,景骊都相当满意,“这些银两,既然是卿的悔改之心,这用处,朕倒要好好思量了。” 景骊沉吟了半晌,又说道:“朕琢磨着,这笔银两,不如用来修缮官学,扩建学舍,众卿以为如何?” 皇帝此言一出,殿上的众臣,顿时一阵骚动。 这钱,要是进了国库,或者内库,众臣肯定不会多说什么,但是用来修缮扩建学舍,皇帝分明又要不怀好意地折腾了。 但是,这话一旦说出来了,这些人就要在道义上落于下乘了。 这些钱,皇帝没有用来供自己挥霍享乐,而是用于文治,分明是真正的明君所为,哪来的不怀好意,敢这么说的人,肯定是大大的奸臣。 “奸臣”们明知道皇帝要干嘛,却没法说话。 忠臣们其实也知道皇帝要干嘛,但是他们个个当作不知道,把皇帝夸了又夸。 “陛下,莫若各个州县,先将这笔银钱用于地方上的官学修缮和扩建,如有多余,再向上缴纳?”有人嫌事态不够刺激,还要加点佐料进去。 这笔钱,其实目前就安乐侯上缴的这五万两,其他还没有,是要罚出来的,但是用途已经确定了,准备修缮扩建官学。 那么各州县的官员,要不要对这事上心呢? 一旦上心,肯定要想方设法从地方势家的口袋里掏钱出来,有人要是不上心,其他州县有钱修缮扩建官学,就他这里没有,考评还能得优吗?当地的士子看着别的地方能修缮官学,他们这里依然是旧房舍,能一点意见都没有吗? “陛下,臣觉得这个做法不妥,恐怕会有无中生有之虞。”有人出言反对了。 要是有的地方,有些人家没做过这事,地方官硬给他们按上这个罪名,去罚钱,岂不是搞得地方上人心惶惶的。 “这种事,有被告,有苦主,还有旁证,无中生有也不是这么容易的。”有人不以为然。 “不错,身正不怕影子斜,诬告哪有这么容易。”有人帮腔了。 “陛下,不如由知县查案,但是最后的案卷,全部汇聚到知府手里再行处置,朝廷再派人去各府监管,免得造成冤案。”有朝臣建议道。 原先,这事里地方官没有任何好处可言,只会得罪人,就算罚了罚金,也是上缴国库,地方官碍于情面,能抬手的,恐怕就要抬手了,百姓倒是容易吃亏的一方。 但是现在被皇帝这么一弄,地方官就要在这事里有好处了。这笔钱,攸关他们的考评、官声甚至还关系到日后的学生多寡,仕途上各种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肯定要尽力查案了,若是有人觉得罚得不够多,搞出一些冤案来,的确很有可能。 这种情况下,肯定需要朝廷派人监管,免得地方官天高皇帝远,为了多得罚金,随便乱罚。 “爱卿所言极是,这事,不如御史台派人去监管?”景骊颔首同意。 “臣遵旨。”御史大夫领了圣命。 这日散朝以后,朝堂上发生的事,慢慢传了出去。 安乐侯原先因为这事,已经被百姓痛骂了一顿,但是他现在做人这么机灵,有些人倒不好去骂他了。 当然,骂他的人肯定有,他把府衙的罚金直接上涨了十倍,别说骂他,有人把他家十八代祖宗都一起骂了。 还有人,因为目前只查到了安乐侯,还不曾查到他们,直接回府去就查起了家事,如果有类似的事,赶紧退回去,田地才值多少钱,安乐侯开的这个头,不管哪家都要心疼的,可不能被人抓住了把柄。 否则到时候,按安乐侯这个十倍上缴,自家会心疼,只按府衙的罚金上缴,恐怕就要被人说成不是诚心悔改了。 毕竟,安乐侯诚心悔改的例子,已经赫然在前了。如果不照着他来,怎么着都算不上诚心悔改吧? 这些人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想痛骂安乐侯了。至于安乐侯背后的人,他们就假装不知道了。 太后的厉害之处,被太后送去地下服侍先帝的那些人最懂,其他人可不敢随意去找死。 京城里面,这般纷纷扰扰的时候,卫衍则在近卫营里,与沈大统领做着交接之事。 近卫营的有些事,原先只有沈莫知道,如今卫衍接掌了,这些事,沈莫就一一告诉他了。 第六十八章 此消彼长 比如, 皇宫或者行宫,修建的时候, 除了地上的建筑,底下还建有很多地下的通道, 主要用来排放雨水, 偶尔也有特殊的用途。 “这些地下通道,都是当年修建宫殿打地基的时候,就预留好的。因为时日太久,有些已经年久失修了,有些则是特意封闭的,你记一下位置, 事有不逮的时候, 可以动用。”沈莫对卫衍说道。 真正的秘密,不会落于笔墨,而是靠着口耳相传的, 这种传承方式, 一旦有了意外,秘密就很容易会成为永远的秘密。 虽然有着种种可虑之处, 但是只有这么做, 才能真正保守秘密,所以这个传承方式始终在使用。 景朝的皇宫, 实际上不是高祖修建的, 而是有着数百年的历史,经历了数个朝代变迁了。因为各种战乱离散, 翻新复建,关于皇宫的许多秘密,肯定没法完整地流传下来,如今知道的这些通道,都是高祖定都京城后,命人重新探出来的。 近卫营大统领,掌握着一些秘密的通道,还有一些,则在皇帝的脑子里面。 近卫营大统领,一直被称作皇帝的心腹,并非随便说说,而是事实,因为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会知道这些非常紧要的东西,除非得到皇帝愿意以性命相托的信任,否则皇帝根本就没法安心睡觉。 沈莫与卫衍的这些交接,按照惯例,同样没有落于笔墨,而是通过两人的秘密交谈完成的。 这是最重中之重的事,其他的,倒是些琐事了。 卫衍就这么忙了好几日,有一日,他做事做到一半,突然灵光一闪,不由得拍了拍脑袋,发现他忙疯了头,把有件事给忘到了脑后。 他急急忙忙回了府,命人开了库房,在里面走来走去,纠结了许久,依然下不了决心。 “父亲!”卫敏文好几日没见到他,此时得了他回府的消息,赶来见他了。 “敏文,你来得正好!”卫衍看到儿子出现,明显松了一口气,“快点过来帮为父参详一下,这万寿节的寿礼,该送什么才好?” 皇帝的生辰是正月二十九,没几日就要到了,卫衍最近忙着和沈大统领交接,竟然把这事给忘掉了。幸好他突然想起来了,还有一点时间来挑选一件合适的寿礼,否则事到临头,他随便送一件,皇帝到时候肯定会和他闹别扭。 为什么这种事要来问他?难道他的脑门上刻着他很会送礼这几个字吗? 卫敏文很想这么反问,不过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孩儿年前采买过一些年礼,父亲可以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卫敏文本来替父亲准备好了过年送人的年礼,结果父亲年节的时候,比平时更忙,偶尔才回府一趟,待一会儿又走了,府里的交际往来都是大伯父带着他在应酬,这些年礼他用了一些,还有不少没有动用。 “在哪里,带我去看看。”卫衍闻言眼前一亮,顿时觉得自己有救了。 “父亲,请这边来。”卫敏文在前面带路,将父亲领到了另一间库房里面,把他过年前挑选的年礼,一一指给他看。 “父亲,请看这个卷口瓶,这是前朝官窑出品,色彩纯正亮丽,图案喜庆,应该可以做寿礼。”卫敏文从买来的那些年礼中,推荐了一样给他。 他虽然对于父亲让他操心送礼这事,有着满腹牢骚,但是比起他的父亲来,他的品味明显要高多了。 卫衍注视着这个卷口瓶半晌,末了还是摇了摇头。 这么普通的寿礼,皇帝肯定会挑剔,觉得他没有用心挑选寿礼,他送了,必然会被皇帝啰嗦一顿。 “父亲觉得这幅桑葚图如何?”卫敏文再接再厉,继续推荐。 卫衍走过去,看了几眼。 这幅图不大,只有二尺来长,皇帝会不会嫌弃寿礼太薄? 卫衍想到这里,又摇了摇头。 “那父亲自己看看吧。”既然父亲这么挑剔,卫敏文觉得他实在是爱莫能助了。 儿子撂摊子了,卫衍只能靠自己了,他在库房里面转了一圈,目光落在了那艘楼船上面。 皇帝时不时就嫌弃他不懂风雅,不知意趣,这件礼物应该很有意趣吧? 卫敏文跟在他的后面一起逛,他驻足了,卫敏文也停下了脚步。 他发现父亲的目光停在那艘楼船上面,又忍不住多嘴了一句:“父亲,这艘楼船手艺精湛,做工无可挑剔,不过玉质粗糙了一些,作为万寿节的寿礼,会不会不够恭敬?” 这艘楼船,送给其他人,应该不会有人挑刺,反而会觉得送礼者品味不错,但是送给皇帝,卫敏文不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 送给皇帝的寿礼,不过不失就行了,这种一方面出挑,一方面有短板的礼物,显然不合适。就算皇帝不介意,也难免会被其他人说嘴。 自认不会送礼的卫敏文,送礼的章程明显一套又一套,比他的父亲老练多了,但是不管怎么样,作为一个年幼的孩子,他依然坚定地认为自己不会送礼。 “就这个吧。”卫衍伸出手指,摸了摸船上的那些小人,深信这么有趣的礼物,皇帝肯定会喜欢,决定就是它了。 “那孩儿让人来装箱送到宫里去吧。”既然父亲决定了,卫敏文也不去多劝了,积极接手了接下去的事务。 “好,你命人送去吧,我还有公事没有处理完,先去忙了,等过两日,我闲下来了,再和你好好说话。”卫衍了结了这桩心事,又想起了未完的公事,很快就带着人出府了。 卫敏文则唤来了大管家,将这艘楼船装好了,送到了宫里去。 “陛下,永宁侯府的寿礼送进来了。”高庸知道了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就来向皇帝禀报了。 “让人送过来,给朕瞧瞧。” “是。” 很快,内侍们就搬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箱子,进了昭仁殿。 永宁侯府的这份寿礼,装在了一个红木的箱子里,箱面上还绘制了一朵牡丹。 “俗气!”景骊还没看到东西,嘴里就开始挑刺了。 高庸指使着人将箱子小心摆放到几上,假装没听到皇帝在说什么。 反正永宁侯就算送一块破石头,皇帝心里也是欢喜的。皇帝嘴里要这么说,就让他去说吧。 而且万寿节的寿礼,多数人都这么装,这是为了喜庆,俗气什么的,自然顾不得了。 “打开来看看吧。”景骊用很有些可有可无的语调说道,当然,他的心里,对于卫衍的寿礼,还是很期待的。 内侍们轻手轻脚,打开了箱子,把用红绸蒙着的寿礼,小心地取了出来,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上。 当红绸取走,楼船露出来的时候,景骊都要震惊了。 咦,卫衍什么时候,这么有品位了? 这些年来,卫衍每次送寿礼,都是挑得很俗气的寿礼,景骊经常怀疑他是随便选的,根本就没有用心挑,眼前这件礼物,很不符合常理啊! 他摸着下巴,在那里沉吟,觉得这事透着某种说不出来的玄妙。 “陛下,永宁侯这是长进了。”高庸凑趣了一句,也是在提醒皇帝。 皇帝这神情,不太对劲,在这万寿节的关头,皇帝可不能去瞎折腾,免得又折腾到底下的人。 而且永宁侯今非昔比,皇帝明明知道的,每次都要故意忘掉,这记性真的有点糟糕。 景骊仔细打量着这份寿礼,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装回去吧。” 万寿节的寿礼,出挑的,会摆出来供人观赏,但是皇帝这意思……高庸看了几眼御案上的楼船,终于看明白了,把它放在外面任人评说,众人恐怕要分成两派掐一顿了,的确没这必要。 高庸示意人把这楼船又装回了箱子里。 “高庸,到了万寿节晚间,再把它摆到内殿去。”卫衍送的寿礼,不给别人看,是怕有人生事,不过景骊自己肯定要仔细赏玩的。 “是,陛下。” 安乐侯府的案子了结了以后,周府尹又陆陆续续审了几桩案子,都是类似的事,类似的结果。 原先,所谓的民议汹汹,其实只是关心朝政,时不时向民议司上书的那些人,才在关注这事,但是随着府衙审了几个案子后,民间百姓终于反应过来了,朝廷这是在为百姓做主了。 没人做主的时候,百姓吃了亏,也只能吃了,现在既然朝廷肯做主了,向官府报案的百姓,瞬间就多了起来,不管是京城里面,还是地方上,有不少人家被人告到了官府里面。 聪明人,一旦被官府揪住了把柄,都照着安乐侯府的样子在做,但是这世上,肯定也有蠢人,第一个跳出来的蠢人,是汝阳伯,他被人告了以后,表示他就是不退,也不认罚,随便府衙怎么着吧。 如果安乐侯做这种事,京里的显贵们,一点都不会觉得惊讶,因为安乐侯后面有人撑腰,有底气做这种事,但是汝阳伯……呵呵,他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竟敢这么挑衅皇帝? 汝阳伯府从上代开始,就没什么长进的子嗣,如今也就剩下个空头爵位,还敢做事这么光棍,这是活腻了吧? 众人这么想着,都等着看好戏。 果然,皇帝没有客气,也没有手软,一点都不在乎马上就要过万寿节了,对臣子处置过严,是否不合时宜。 在汝阳伯拒绝退还田地上缴罚金的第二日,就有内侍带着官兵,围住了汝阳伯府,宣读了皇帝的旨意,收回了汝阳伯的爵位和宅第。 皇帝的这个处置一出,不管是想要炸刺的,还是想要拖延的人家,一下子都老实了下来,不敢再去捋虎须了。 而且,这笔罚金将要用于修缮扩建官学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士林,士林之中对于皇帝此举,自然又是大唱赞歌,此消彼长之下,这些人,不想老实,也得老实了。 京里的显贵们,老实了下来,地方上的势家,也是会看风向的,现在风向这么吹,他们只能随风倒了。 第六十九章 生辰贺礼 随着“诚心悔改”的人家慢慢增加, 关在大理寺里的吴盛吴副统领,受到的弹劾也在慢慢增加。 事情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 有几个人,起了很大的作用。 第一个, 当然是皇帝陛下, 没有他的首肯和授意,这些事根本就不会被人揭开来审视和议论,府衙也不会认真去审案。 第二个,是安乐侯,没有他“诚心悔改”的例子在前,其他人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进退两难。 第三个, 是永宁侯, 若是他的脸皮没这么厚,受不了那些流言蜚语,早早离开了京城, 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些事。 第四个, 就是吴盛了,若是他没有设局栽赃陷害永宁侯, 皇帝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这些事。 前面三个人, 因为种种原因,他们不敢去得罪, 也不能去得罪, 那么被关在大理寺里的吴盛,就成为他们发泄怒火的最好对象了。甚至原先和吴盛一伙的那些人, 在蒙受了一定的损失以后,同样觉得他们很无辜,吴盛很可恶,早就忘了当日聚在一起想办法阴人时的交情了。 “真是一出狗咬狗的好戏。”景骊早就估算到了,这种时候,有些人肯定要痛打落水狗,此时接到弹劾吴盛的折子,他一点都不觉得惊讶,还有兴致说风凉话。 “嗯?”卫衍刚刚接任了近卫营大统领之职,公事变得很繁忙,回到了宫里,他也有许多条陈要看。皇帝说话,他没能听清,发出了疑问声。 “没什么,不是和你说话。”景骊随口安抚了他一句,提起了放在案头的笔。 “哦!”卫衍的心思沉浸在公事中,纯粹是无意识中在和皇帝对话,皇帝说了什么,他不知道,他自己说了什么,他也未必清楚。 景骊也不去和他多说这些事,只管凝神批示起来。 有着这些人落井下石,吴盛的罪名越来越多,要不是吴家交了许多罚金赎罪,恐怕就要被判个斩立决了,就算如此,有人依然不依不饶,最后吴盛被判了充军。 充军,就是充作军前效力,犯人到了充军地,做的是行伍里面最累最苦最危险的事,犯人若死了,那就死了,不死,则继续劳役。这是流刑的辅助刑罚之一,比普通流刑恶劣百倍,翻身基本无望,充军的犯人,得了军功再次显贵的例子,只在传说故事里才会有。 不明究里的市井百姓,只觉得吴盛恶有恶报、罪有应得,大赞皇帝圣明。 不过朝堂上的诸公,稍微想想这里面的前因后果,就知道吴盛这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下场。 京里走偏门的那些势力,里面也有不少聪明人,看看为吴盛效力的飞鱼帮,翻船翻得这么彻底,他们就明白了,有些人,万万不能去得罪。 一转眼,就是正月二十九,万寿节到了。 万寿节这日,按照惯例,皇帝先在太和殿,接受众臣的朝贺,然后皇帝会在众臣陪同下,赏鉴一下万寿节的寿礼,再是赐宴,看戏这类的事。 这些事,皇帝的每个生辰,都要这么来一遍,没什么可多说的。 到了晚间,所有的人都散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景骊拥着卫衍,和他一起欣赏那艘楼船。 “这里,这里,神态生动自然,足见功力不凡!”景骊怕卫衍看不懂这些妙处,又好为人师起来了。 “臣觉得也是。”卫衍一眼看中了这艘楼船,就是觉得有趣,但是到底好在哪里,他也说不清。 皇帝和他仔细说哪里好,他就积极捧场了。 “怎么突然想到去买这个了?”这点,景骊一直想问他,忍了这么久没问,已经很不容易了。 “其实不是臣去买的,是敏文买回来的,臣看了,觉得陛下一定会喜欢,就拿来献给陛下了。”卫衍没有为自己表功,而是实话实说了。 景骊一下子被他的实话给噎住了。 他再一次确定,卫衍不知不觉之中,就能让他扫兴的这份好本事,天下间无人能出其右。 如果这是卫衍自己去挑的,就算这份寿礼,有着种种不足之处,景骊也是能够容忍的。但是这实际上是卫敏文挑选的,卫衍只是个转手的二道贩子,那么,这艘楼船的不足之处,景骊就觉得不能忍了。 而且,看着卫衍这么傻乎乎地说实话,景骊就各种心痒手痒,忍不住想要去欺负他一下。 “朕觉得,爱卿送玉质这么差的寿礼给朕,是不是有些敷衍啊?”他马上就开始挑刺了。 “啊?”卫衍有些傻眼,皇帝刚才明明是喜欢的,怎么一下子就变了脸色? “啊什么?爱卿侍君这么敷衍,可知罪?”景骊随口就给卫衍套了个罪名上去。 “可是,陛下……”卫衍更加不解了。 “哼,朕过寿辰,爱卿不去好好挑选寿礼,却拿别人看好的东西凑数,这般敷衍朕,还不肯认罪,朕很难过!”景骊不管,必要说到卫衍认错才行。 “可是,臣以前……”卫衍想说他以前也是这样,家里有什么就送什么,没有合适的,才去外面采买,这么多年来,皇帝都没说过这样不行,怎么到了如今,皇帝就要计较这个了? 这寿礼,送得俗气了,皇帝要说他没有品位,送得有趣了,皇帝又嫌弃他不是亲自去挑选的。 难道,要他自己亲手雕刻的,皇帝才能满意?不,他亲手雕的,皇帝也骂过他,还要他反省,肯定也不行。 那么,这寿礼怎么送,皇帝才能满意? 卫衍简直要被皇帝弄糊涂了。 “爱卿这么敷衍朕,还不肯认错,朕心甚痛!”景骊委屈极了。 卫敏文挑的寿礼,和卫衍挑的寿礼,能一样吗? “臣没有敷衍,臣是没有去外面挑选,但是在库房里面,臣也是精挑细选的。”卫衍也很委屈。 东西是敏文去采买的,但是敏文又不是只买了一件,而且敏文推荐的也不是这一件,他真的觉得皇帝会喜欢这件礼物,才挑出来的,根本没有假手他人好吧。 “反正朕不满意这件寿礼,今日朕过寿辰,朕最大,爱卿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补偿朕吧!”比委屈,景骊明显比不过卫衍,所以他开始耍赖了。 这招他就运用得比卫衍熟练多了。 “怎么补偿……要不臣再送一份寿礼?”卫衍试探着说道。 平时其实也是皇帝最大,不过今日皇帝是寿星,的确不能让寿星公受委屈,如果皇帝真的不满意这份寿礼,他只能再补一份了。 “好啊,这话是卿自己说的,待会儿可千万别忘了。”景骊见卫衍入彀,连忙打蛇上棍,一口就应了下来。 他将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卫衍,打横着抱了起来,放到了榻上。 “卫衍!”他伸出一根手指,抚摸着卫衍的嘴唇,示意他张口,“乖,让朕好好看看爱卿的诚意。” 他话是这么说,不过神情温柔,眼波流转之中,自是一派风流气息。 卫衍就算再傻,也知道皇帝嘴里的补偿,到底是什么了。 他仰头望着皇帝,仿佛被他蛊惑了似的,张开嘴唇,轻轻吻了吻皇帝的指尖。 “卫衍……”景骊唤了他一声,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陛下……”卫衍抱紧了皇帝,将自己嵌入了皇帝的怀里。 随后,两个人紧紧拥在一起,痴缠不已。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卫衍终于知道,皇帝想要看到的诚意,到底又是什么了。 “陛下,臣不要了。”当皇帝歇了一会儿,又想动手动脚的时候,卫衍开口拒绝了。 “今夜,爱卿是朕的寿礼啊,哪有寿礼会自己说不要的?”景骊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陛下,臣不行了。”卫衍气喘吁吁地示弱。 “骗朕,朕这个出力的,还没说不行,爱卿躺着享受的,怎么可能不行了?”景骊笑了起来。 “陛下……”卫衍愣了一下,突然握住了皇帝的手腕,不让他乱动,“陛下,您前段时日不是说您不行了,难道是在骗臣?” 自从卫衍回京以后,皇帝在榻上,简直像变了一个人,做起这事来,很有节制,所以他说他不行了的时候,卫衍才会相信他。但是今夜,皇帝又恢复了以往的没有节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如今做到卫衍腰软了,他还没有尽兴。 “朕哪里骗爱卿了?朕前段时日是不行了,但是现在养好了啊!”如今尘埃落定,景骊当然没必要再装不行了,不过他肯定不会承认他骗了卫衍,毫不在意地随便扯了个借口就想打发卫衍。 “陛下……为什么要拿这种事骗臣?”卫衍哭笑不得地望着他。 “朕哪里骗人了?”景骊不认。 “陛下就是在骗人。”卫衍不需要证据,但是他就是知道皇帝骗他了。 “说朕骗人,难道爱卿就没有骗过人?每次都和朕说不行了,结果哪次真的不行了?朕这么说,就是和卿学的。”景骊眼珠子一转,就把他骗人的责任,推到了卫衍的头上。 “臣……”他这套歪理一出,卫衍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他的确常常说他不行了,但是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有些话,是当不得真的,“臣这是榻上的话。” “难道朕这话,不是在榻上说的?” 卫衍无话可说了,当时皇帝是在榻上说的,但是这根本不一样好吧。 见卫衍乖乖闭嘴了,景骊抽了抽手腕,没能从卫衍手里抽出来,又笑着说道:“爱卿松手,也不要挣扎,若是动来动去不慎伤了朕,朕就要真的不行了。” 他摆出了这么无赖的模样,今日又是他生辰,最后当然再次得逞了。 第七十章 学不会乖 卫衍这一觉睡得特别沉, 连次日早晨皇帝起身的声响都没有听到。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榻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眯着眼睛, 看了头顶红艳艳的帐子一会儿,才慢慢坐了起来。 有件事, 皇帝没有说错, 他常常说自己不行了,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并不是真的不行了,不管皇帝夜间怎么折腾他,只要完事后让他好好睡上一觉,到了第二日, 他就恢复了精神。 他的确说过类似的话, 但是,两者的性质不一样,这点, 皇帝是知道的, 而且,这不是皇帝可以欺骗他的理由。 说白了, 他说这话的用意, 就是想早点歇着,但是皇帝这么说, 却有许多目的, 每一个,都可以折腾得旁人鸡飞狗跳。 卫衍想到前段时间的事, 就觉得自己太愚蠢。皇帝这么骗他,他竟然相信了,还去担心皇帝的身体,支持他遣散后宫,面对种种非议,也始终觉得他是在为皇帝打掩护。 他做人这么蠢,的确该好好反省一下,但是,这也不是皇帝欺骗他的理由。 皇帝不但骗他,骗完了还不肯认错,还要乱扯一通歪理,到最后又变成错全是别人的,皇帝什么错都没有,卫衍想到这里,就觉得他的牙根有些痒痒的。 “侯爷,您醒了?” 外面候着的人,听到里面的动静,进来伺候他了。 “侯爷,早膳已经备好了。”稍后,高庸进来说道。 “高总管,陛下呢?” “陛下去昭仁殿了。” “哦!”卫衍理了理衣袖,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早膳我就不用了,请高总管转告陛下一声,我回府去了。” 卫衍扔下这句话,不再多说什么,抬脚就向外走去。 殿内伺候的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面面相觑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 “和陛下吵架了吧?” “有可能。” “陛下又欺负人了吧?” “大概吧。” 殿内的人,用眼神交流了片刻,就把情况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皇帝和永宁侯,好起来的时候,整日里如胶似漆,腻歪的旁人看了要牙酸,吵起架来,就要变成“你不理我,我不理你”的局面,特别幼稚。 “侯爷!您等等……”高庸见势不对,赶紧追了出去。 皇帝早起时,心情特别好。永宁侯现在却是这副模样。不用问,就知道,皇帝肯定又做让永宁侯生气的事了。 这两位主,都这么大年纪了,就不能安生一点,好好过日子吗? 高庸心里腹诽着,嘴里却不停地喊话,想要把永宁侯留下来。 卫衍只当没听到,继续往外走。 他是习武之人,走得急了,步伐很快,高庸年老体衰,跟了一会儿,眼见着距离越来越远,怎么都追不上了,只能停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他出宫去了。 “快去,向陛下禀报永宁侯出宫的消息。”高庸没能拦下永宁侯,赶紧吩咐人去向皇帝报信。 景骊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倒是很镇定。 自从田太医说卫衍需要养身体开始,他就克制着自己,唯恐坏了田太医的疗效,后来田太医宣布卫衍的身体大好了,不过因为遣散后宫之事,他担心放纵行事了,会在卫衍面前露馅,始终没有尽兴,好不容易到了如今,所有的事都定了下来,又遇到了他过生辰,他才放纵了一回。 就算他骗了卫衍,但是卫衍骗他的时候,难道就少吗?他有和卫衍仔细算过这笔账吗? 就算他昨夜多做了一二回,但是他一年难得过一回生辰,这种时候,卫衍都不肯让着他,未免太斤斤计较了一点。 就算退一万步,卫衍要生他的气,最多也就生气一两日吧,否则就太小心眼了。 景骊随便一想,就觉得自己很无辜,自己没有错,而且他为人这么宽容大度,卫衍要是和他不依不饶,显然就是卫衍小气了。 歪理一套又一套的景骊,原本很笃定,觉得卫衍很快就会回宫,但是三日过去了,卫衍始终没有进宫来陪他,他就坐不住了。 当然,他这个人,不到迫不得已,反省是不可能反省的,道歉也是不可能去道歉的。 但是,他什么都不做,卫衍的这口气,一时半会儿的,显然消不下去,景骊就琢磨着该怎么迂回着表达他的心意。 他摸着下巴,考虑了一会儿,亲自动笔,拟了份圣旨,命人去永宁侯府传旨。 “世子,赶紧起来,圣旨到了。” 这日,卫敏文难得在午后小憩了一会儿,就被大管家匆匆过来喊醒了。 “圣旨?”卫敏文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派人去知会父亲了吗?” “不是给侯爷的,是给世子您的。”大管家让人取来了衣服,帮着他穿上了。 “给我的?” 皇帝的旨意,不是给父亲的,竟然是给他的?给他做什么? 卫敏文满心都是不解,他顶着一头雾水,出了内院,来到了前堂。 来宣旨的内侍,正在厅里喝茶,是位老熟人,常胜常中官,卫敏文没搬进来之前见过他。 “常中官!” “世子!” 他们两人看到对方,几乎是同时向对方行了个礼。 “常中官今日是天使,这般多礼,折煞小子了。”见他下拜,卫敏文赶紧上去,双手扶住了,不让他拜。 所谓天使,就是天子的使臣。常中官今日是来传旨的,代表着皇帝,卫敏文可不敢大大咧咧受他的礼。 “常中官,世子,香案摆好了。”他们两人正在寒暄,大管家进来禀报了。 “既然香案摆好了,咱家就先传了旨意,再和世子叙旧吧。”常胜笑着说道。 “常中官请!”卫敏文请他先行。 常胜这次没有推让,当先出了正厅,来到了院子里。 卫敏文跟在他身后,出了门,带着人跪了下来。 “皇帝诏曰,永宁侯世子……钦此!”常胜打开黄绫,念了两句,就合上了黄绫,双手捧着,送到了卫敏文面前,“世子,接旨吧。” 卫敏文愣愣地伸手接了过来。 常中官刚才念圣旨,就念了几个字,就是那几个字,一个字都没有多,所以卫敏文根本不知道这道圣旨里面说了些什么。常中官在,他也不好现在就去看圣旨,只能先招待了常中官,送走了他,才有空去细看。 等到他看完了圣旨以后,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常中官只念开头和结尾,中间全部跳过了,换了他,他也不好意思念啊。 “那位是不是没事做很无聊?”卫敏文捧着圣旨,手腕都在抖动了。 要不是怕对圣旨不恭敬,他都想把这道圣旨往桌上一丢了事了。皇帝操心军国大事就够了,永宁侯府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皇帝有必要来操心吗? 竟然连父亲的被子该有多厚,皇帝都有要求,皇帝做事这么婆婆妈妈,他的大臣们知道吗? 卫敏文有许多话想说,却无人可以诉说,也是相当寂寞。 到了傍晚,父亲回府了,他就捧着这道圣旨,去给父亲看了。 “父亲,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卫敏文小心注视着父亲的表情,问道。 皇帝的这道圣旨,有无数种解读的方法,往好处说,皇帝是在关心父亲,往坏处想,皇帝这道圣旨是给他的,是不是在暗示他以后只需要操心家事就可以了? “什么意思?无聊吧!”卫衍看完了,自然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不过儿子的担忧,他却没有注意到。 皇帝每次都这样,做错了事,就想随便混过去。但是这次皇帝不好好反省的话,卫衍不打算让他轻易过关。 景骊下了旨意,就等着卫衍回宫,但是卫衍仿佛没看懂他的意思,依然住在府里,没有反应。 “卫衍这么傻,也许看不懂吧?”他道歉道得这么隐晦,卫衍看不懂也是很有可能的。 景骊这么安慰着自己,一会儿赐这个,一会儿赏那个,每日都打发人去永宁侯府报到了。 卫敏文一开始没明白他俩在做什么,又过了几日,他才回过了味。原来皇帝是在讨好父亲,而父亲拒绝了皇帝的讨好。 虽然皇帝时不时就派人来,每日他要招待好几波内侍,比较烦人,不过比起父亲可以住在府里,卫敏文觉得这点麻烦,他还是可以忍受的。 卫衍离宫后的第八日,景骊的耐性终于消失了。 “去,告诉永宁侯,朕要摆驾永宁侯府,命他随身保护。” “是。” 高庸站在下首,听到皇帝这么下令,心里很是无语。 皇帝不去欺负永宁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皇帝就是学不乖呢?永宁侯也是的,每次都和皇帝较这个真,结果皇帝下这种命令,他还不是得乖乖来保护皇帝,也是学不乖。 卫衍接到了这个命令,愣了一会儿,才明白皇帝要干嘛。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入宫去见皇帝了。 “陛下,臣奉命前来,侍奉陛下!” “爱卿有多久没来请安了,朕还以为爱卿再也不想见到朕了?”景骊看着他就来气,偏偏又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也许,他是有一点点错,但是卫衍没必要揪着不放吧? “陛下,臣公事繁忙,才会……” “行了,这些套话都不必说了。”景骊打断了他的话,“你说你要怎么着吧?” “陛下觉得又是臣的错吗?”卫衍沉默了一会儿,才问皇帝。 皇帝每次都这样,喜欢把错推到他头上,但是卫衍不觉得自己错了,心中自然委屈。 景骊看着他,突然觉得和卫衍争这个的自己,真的很无聊。 “不,是朕的错。朕下次改,行了吧?” 他的语气中很有些不甘愿,不过还是认错了,至于改……呵呵…… 不过卫衍不知道,他总觉得皇帝这么说了,有可能会改的,就让他这么觉得吧。 第七十一章 陛下圣明 景骊站起来, 走到了卫衍面前,伸手揽住了他, 将他拥入了怀里。 “朕知道错了,不要再生朕的气了, 好不好?”他摸着卫衍的头, 低声说道,语气中满满都是歉意。 每次他低声下气,做小伏低的时候,卫衍就要招架不住了。 “陛下!”卫衍慢慢抱住了皇帝,整个人都靠在了皇帝的身上,“臣也有不对的地方。” 皇帝固然做了许多错事, 但是有些事, 分明是皇帝对他的心意。若是没有他,皇帝也不会去做。卫衍想到这里,就没法再去责怪皇帝了。 景骊本来正在努力哄人, 不过听到卫衍这么说, 他瞬间又理直气壮起来了。 “你自然也有不对的地方,朕哪里做得不好了, 你该好好和朕说, 一走了之算什么事?”景骊嗔怪道。 卫衍待在宫里,就算他生气了, 景骊只要花点心思哄人, 很快就能把人给哄好了,但是卫衍出宫了, 景骊哄人就不方便了,很多话,通过内侍传来传去,肯定没有他当场对卫衍说效果好,所以他才要这么说。 “臣好好和陛下说,陛下肯听吗?”卫衍反问他。 同一个坑,卫衍跌得多了,如今也知道不能再去跌了。他要是留在宫里,皇帝连错都未必肯认,随便糊弄几下,就能把这事糊弄过去了。 “朕哪次没听你的了?”景骊觉得他很冤枉。 每次遇到这种事,卫衍都要揪着他不依不饶,他为了耳根能够得到清净,该认错的全都认错了,能改的也全部改了,哪里不听卫衍的话了? “陛下哪次听臣的了?”卫衍再次反问道。 “卫衍……算了,朕不和你计较,你也不许再和朕计较。”景骊发现这么说下去,他和卫衍又要吵起来了,赶紧打断了这个话题。 “陛下不再去做这种事,臣再也不会多嘴。”卫衍的要求也很简单,只是皇帝未必能够做到。 “朕刚才不是说了嘛,下次再也不会了。” “这话,臣好几日之前好像才听过。” “哪有,你肯定记错了。”景骊忍不住有些汗颜。 卫衍的记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早就过去了的事,他竟然还记得? 看到卫衍还想说点什么,景骊马上抢先开口了:“卫衍……朕想你了!” 他一边说,一边凑过去,亲了亲卫衍。 卫衍本来还想说说前几日的事,但是皇帝这副模样,有些话,他就没法说下去了。 “臣也是!” 他抱紧了皇帝,由着皇帝亲着。 所谓的招式不怕老,管用就好。景骊哄住卫衍的招式,也就这么三板斧,但是每次都很管用,所以他就懒得去想新招式了。 如此这般,景骊终于哄好了卫衍,这日子又如往常一般过了。 京城的二月,尚在冬季,不过越往南走,天气就越暖和。 二月上旬,卫泽终于盼到了大儿子卫敏诚从青州回来,又想方设法,把他塞进了兵部,再把家事都一一交代清楚了。到了下旬,卫泽拜别了皇帝,辞别了家人,前往云州就职去了。 沈泉因为冲撞御驾,被判了流刑,此时也被押解出京了。他父亲的冤死,则算在了吴盛的头上,吴盛被充军,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父亲以及李大郎的冤死。当然,这些事能被定罪,却是因为其他人的落井下石。 离开的人,毫无波澜地离开了,京城里面的其他人,依然过着他们原先的日子。 又过了几日,卫衍在近卫营坐镇的时候,收到了儿子让人送过来的一个匣子。 他打开匣子一看,发现里面放着一本线装书。 “侯爷,齐公子的这本书,终于印好了,世子让人送来给侯爷一观。”奉世子的命令来送匣子的小厮,没有入营,不过他的话,依然被侍卫带进来了。 “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卫衍点了点头,示意来人退下。 这本书,当日他是和齐远恒一起实地考察的,大致的内容,他都知道。后来,大概齐兄和孙状元又一起做了修订,如今多了许多他觉得陌生的内容。 卫衍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才合上了书。 “来人!”他站了起来,向外喊道。 “大统领,有何吩咐?”外面候着的侍卫,马上就进来听令了。 “备马,我要入宫。” “是。” 卫衍带着人进了皇宫,此时是午后,皇帝这个时候,一般是在昭仁殿办公。 “陛下,永宁侯请见!”昭仁殿外守门的内侍们,看见永宁侯进宫,那是一刻都不会有耽搁,他还没走到门口,就有人把消息递进去了。 卫衍和沈大统领完成了交接,正式接掌了近卫营以后,他的出入宫时间就变得很有规律了,早晨出宫,傍晚回宫,偶尔回府。皇帝不介意,他就回府多住几日,皇帝有意见,他回府的时间间隔就疏落一些。当然,通常皇帝是有意见的,所以卫衍回府的日子,数量上完全比不过他在宫里的日子。 既然卫衍日子过得这么有规律,现在日头还没有西移,他就入宫了,自然是件不同寻常的事。 “宣。”景骊虽然有些奇怪,心中疑惑卫衍此时入宫的缘由,不过他神色不变,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宣卫衍入殿了。 “陛下万安!”卫衍进了殿,恭敬地行了个长揖礼。 “平身吧,朕说过了,见了朕,不需要这般多礼。” “陛下,礼不可废。” 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这些礼遇,卫衍可以接受,但是皇帝还要给他谒见不拜的礼遇,卫衍却不肯接受了。 卫衍真不肯的事,景骊没法勉强他,只能作罢了。 “怎么突然有空入宫了,是不是想朕了?”卫衍坚持“礼不可废”,景骊偏偏要和他作对,时不时要说这种轻佻的调笑话语。 “陛下……”卫衍无奈地喊了他一声,“臣得了一本很有意思的书,想请陛下过目。” “呈上来吧。” 卫衍捧着那个匣子,送到了皇帝的案头,他把匣子打开了,将书取出来,放到了皇帝的面前,才束手站在旁边。 景骊伸手拉过他,让他坐下了,才有空细看封面。 “水利农桑实录集?”他笑着念出了声,不过当他的视线下移,看到作者的名字时,脸上的笑容很快凝固了。 只见封面上,赫然印着一行墨字——崤山居士齐远恒。 原来是卫衍的“远恒哥哥”出的书啊,每次“远恒哥哥”有事,卫衍就特别积极地要去帮忙,甚至连晚上和他说都等不及,这个时候就来见他,其他人有事,比如他,怎么就不见卫衍这么积极呢? 景骊这莫名其妙的飞醋,已经吃了许多年,不过他也知道,他这么在意卫衍和齐远恒的交情,实际上非常小心眼,说出来了,卫衍肯定不能理解,说不定还要说他一顿,所以他这飞醋要吃的,但是吃得隐蔽起来了,没事不会挑开来和卫衍明说。 齐远恒才干是有的,有时候也能派得上用场,对卫衍的事,也很尽心。当然,如果卫衍对齐远恒的事,不是这么尽心的话,就更好了。 景骊想到了前段时间的事,又想着一些根本不可能成真的事,最后决定给卫衍一个面子,翻开来继续往下看了。 齐远恒在序言里面,说了他的这本实录集的成文过程,然后特地感谢了两人,一人是卫衍,另一人是孙柯。前者帮他做了许多收集实例的工作,后者则从实践角度给他提了许多修改意见。 既然卫衍也在这本书里出力了,景骊又继续看了下去,一看他就没能收住手,直接一口气全部看完了。 “陛下,请喝茶。”卫衍见他合上了书,倒了一盏茶,双手奉了上去。 景骊接过了茶,喝了几口,才问他:“你看过了吧,这事你也参与了,你觉得该怎么做才好?” “臣想着,是不是先选一个地方,实践一下,是否有效果?”这事,卫衍还没有回京的时候,就思考过,皇帝现在问了,他就把他的想法说出来了。 “朕想想,选哪里好?”卫衍这话,是老成之言,景骊很赞同,开始考虑要在哪里实践了。 “孙柯……”他又想起了孙柯,孙柯前段时间也出力了,算是有功,君王若有功不赏,臣子们寒心了,以后就不会卖力做事了,所以孙柯的功,他肯定要赏的,至于怎么个赏法,他略想了想,才说道,“孙柯就授为康平县县令吧,齐远恒就到康平县去实践他这套做法,看看有没有效果吧。” 康平县离京城很近,在那里实践,皇帝想知道具体的情况很容易,齐远恒做事不顺的时候,想要得到其他人的帮助,也比较容易。 “陛下圣明!”这些,卫衍都明白,所以他这话,绝不是随意敷衍,而是真的觉得皇帝很圣明。 孙状元原先被皇帝亏待了,蹉跎了这些年,现在被起用,完全是应该的。孙状元如今与齐兄关系很好,而且他以前就做过亲民官,对这些事很熟练,齐兄在他管辖的县里实践,两个人必然能够同心同力,一起办好这件差事,皇帝这么做,一举数得,当然圣明无比了。 “朕这么圣明,爱卿是不是该给点奖赏?”景骊办完了公事,又起了逗弄卫衍的心思。 “陛下想要什么奖赏?”卫衍一时间脑子里有些打结,没明白他的意思,以为他真的想要什么东西。 景骊伸出手指,托住了卫衍的下巴,慢慢凑过去,吻住了他。 “朕就想要这样的奖赏!” 他的话音,慢慢消失在了唇齿间。 第七十二章 康平县事 弘庆元年二月下旬, 孙柯在赋闲多年以后,被授为康平县县令, 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被朝廷再次起用了。 县令, 品秩不算高, 在景朝,一般在正七品上下浮动,但是这个位置很重要,这是亲民官,是朝廷中最临近百姓的官员,掌着一县的刑名钱谷等事, 俗称百里侯。 同为县令, 其实也有高低之分,因为县与县之间,实际上有着很大的不同。 县分上县、中县、下县, 又有富县和穷县之分, 也有文风民风物产之类的不同,再者, 离京城的远近, 也能区分知某县到底是美差还是苦差事。 孙柯原先任职的垅安县,是个下县, 在荆州最南端, 远离京城,是许多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坏去处, 而康平县,是个上县,位处冀州,就在天子脚下,显然是个好去处。 再说,孙柯原先任职下县,品秩是从七品,现在授了上县县令,品秩水涨船高,升为从六品,连跳二级,肯定是晋升。 但是不管怎么往好里说,实际上,比起他的同年,孙柯在仕途上,算得上备受蹉跎了。 这事闹成这样,他固然有错,不过皇帝的错也不算少。 偏偏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孙柯身为臣子,没法和皇帝去计较这些事谁对谁错,只能生生受了皇帝对他的种种不公正。 直到如今,他才算看到了一点仕途平坦的盼头,也是相当不容易了。 孙柯上任之后,齐远恒带着一些友人,也来到了康平县。 齐远恒的这本实录集,收集了许多民间百姓的农桑经验,偏重于水利方面,如今就要实地操作演练了。稼穑农桑,是国之根本,他的朋友中,不少人对农桑有兴趣,也跟着来帮忙了。 转眼间,就到了三月初三上巳节。上巳节古时章程较为隆重,不过到了如今,已经式微了,只留下些春游踏青、临水宴饮的习俗。 这一日,景骊按照惯例,携群臣去城外踏青,到水边宴饮,到了午后,他又开始突发奇想了。 “卫衍,齐远恒不是在康平县做事吗?我们去看看他有没有偷懒?”景骊既打算去看看情况,又想去抓一抓齐远恒的小辫子,降低一下他在卫衍心目中的靠谱印象,才提议去康平县的。 “陛下,今日是上巳节。”卫衍听着不对劲,提醒他。 今日,他们在过节,齐兄应该也在过节,现在去堵人,怎么可能堵得到? “朕知道,今日过节嘛,去安排吧。”他这话,言下之意就是过节了,卫衍该顺着他行事,而不是一天到晚劝谏反对。 卫衍见他兴致这么高,犹豫了一下,最后恭声应了是。 他很快点齐了人马,陪着皇帝在官道上疾驰,向康平县而去。大概行了半个多时辰的路,他们隐约看到了县城的轮廓。 离着城门口还有一段距离,景骊就勒马减速了,其他人也跟着他慢了下来。 “去,找个人打听一下,看看他们在哪里做事,我们直接过去。” 既然是突击检查,景骊肯定不能给齐远恒准备的时间,所以他不打算进县城,而是要去他们做事的地方直接看看了。 齐远恒的行踪并没有保密,实际上京城中来了不少士子,其中还有名动天下的名士这事,在康平县早就人尽皆知了,卫衍谴人去随便打听了一下,就知道了具体的地点。 孙柯没有在康平县全县境内推行这事,而是先挑了三个相邻的村庄,让齐远恒等人练手。 这三个村庄离县城很近,庄里的大户,都是地方上的有力人士,对于县令的工作也是非常支持,孙柯就选了他们的地头来试验了。 皇帝一行人到达其中一个村庄的时候,只见庄里面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卫衍看到人多,立即策马向皇帝身边靠近了一点,手掌按到了剑柄上,整个人都警醒了起来。 “不要紧张,太平盛世,天子脚下,能有什么危险?”景骊倒是一点都不紧张,看到卫衍这样,还要笑他杞人忧天。 “公子!”卫衍的声音沉了下来。 “好吧,你要怎样就怎样吧。”景骊不和他争这个,端坐在骏马上,看着眼前热闹的场面,随便扫了几眼,他就挑出了错,“齐远恒其他方面先不论,明显没有用人的才能,这么多人,乱成一团,太浪费人力了。” 他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不过以他的身份,这天下间,能让他客气以待的也没几个人,更何况只要想到齐远恒是卫衍的“远恒哥哥”,他的心里总是各种不得劲,此时揪住了齐远恒的短处,他肯定不会说好话了。 “齐兄可能太忙,没空管他们吧。”卫衍注意着周围的动静,随口替齐远恒辩解了一句。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帮腔,某个陈年老醋缸,又一次打翻了。 接下来,景骊就这里不好,那里不对地挑了一堆错。 他们这行人,都骑着好马,到了地方也没有下马,而是坐在马上说话。一行十几人,只有中间的两人在说话,其他人都沉默不语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本来就很显眼了。 现在,景骊说话这么不客气,指摘的对象还是士林之中声名显赫的崤山居士,就算被他说的正主不在场,听不到他这些难听话,但是旁人却听不下去了。 “这位公子……”有位年轻气盛的士子,听到了皇帝的这番评论,虽然有些地方,他是认同的,但是这位评论者的口气,真是比天还要大,听着就让人心里很不爽。 他对着皇帝的方向,拱了拱手,发现对方坐在马上,而他站在地上,高低立现,理论起来,气势上直接落于下风了。 那位士子往周围看了看,看到旁边有块青石,他站到了石头上,与皇帝视线等高以后,才大声说道:“这位公子,所谓看人挑担不吃力,公子有些话,分明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秀才此言差矣!”景骊这个“秀才”,其实是虚指,此人头戴文士巾,年纪尚轻,不外乎就是那几个身份,反正他这么说,对方也没有反对,他看着对方,笑了笑,嘴角的笑容很是促狭,说道,“本公子分明是坐着说话,秀才你才是站着说话的那人。” “你……”年轻的士子与人辩论过,但是第一次见识到如眼前人这般抓重点的好本事,一下子气得脸都红了,“你”了好一会儿,还没有顺过气来。 “公子!”卫衍看着这一幕,有些不忍,喊了皇帝一声。 皇帝说话时,经常会把人气得无话可说,他领教过许多次,如今看到有人和他一样,他忍不住同病相怜了。 “怎么了?”在外面,景骊肯定要给卫衍面子的,就算卫衍喜欢胳膊肘往外拐,他收拾外人就够了,至于卫衍,等回去后他再想办法收拾。 “不如公子说一下,该怎么解决这些问题吧?”果然,卫衍如他预料得那般,又开始帮外人说话了。 “对,你说,该怎么解决,你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就是光说不练假把式。”士子被卫衍的话提醒了,终于缓过了气,嚷嚷道。 “怎么解决?用人之道,不外乎知人善任罢了。”景骊淡定地说道。 他的语气和神态,皆是一副高人模样,而且话语之中,自带“你是不是傻”的讽刺味道。就算他说的全是事实,别人听着也不会爽快。 “知人善任,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有其他人,听到了他们的这番对话,加入了这个话题。 “知人善任,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先知人,后善任?天生不会的,也可以用些笨办法取巧,比如你们如今要做哪些事,需要哪些人,手头有多少人,分别擅长何事,合计一下,各自去做擅长的事,不就得了。” 景骊用人,不但要知人,还要识人,识别的是人心,但是这些人不需要,他们如今是凭着满腔热情来帮忙做事,还未到勾心斗角的时候,至于日后有了成果,都想分享果实的时候,会不会闹得太难看,就是另外的事了。 反正在结果未出来之前,后面的事,不需要想得太多。 “公子高论,令人钦佩。”皇帝话音刚落,卫衍马上就捧场了。 他不但嘴里赞扬,心里还把这个方法记下了。他如今掌着近卫营,这用人的方法,他当然也要掌握。重要的人事变迁,他可以和皇帝在榻上讨论,他不问,皇帝懒得插手,他要是问了,皇帝肯定会和他细说,行有行的道理,不行也有不行的原因。 但是,值得他去和皇帝说的,都是些很重要的事,其他的小事,肯定是他自己处理了。若是天天拿着些小事劳烦皇帝,就是他不爱惜皇帝了。 “这些事,说穿了,不值得一提,有些人,不过是一叶障目,才会看不清。”景骊装作谦虚地客套。 至于他嘴里的有些人,是指那位年轻的士子,还是指齐远恒,旁人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只要他不说,卫衍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知道。 “公子此言甚是,不如我们就按这个方法办理吧。”这些士子,都是聪明人,有人点拨了,马上就明白这里面的关窍了。 “好吧,你还是有点名堂的。不过齐大居士并没有你说得那么差,他只是很忙,才没办法管这里的事。”一开始和皇帝斗嘴的那位士子,也认可了他。 “他在忙什么?”卫衍不解。 开春了,不过是些育苗分苗,疏通沟渠的事,其他的事,完全可以先放一下,齐兄忙成这样,到底在做什么? 第七十三章 知易行难 齐远恒到底在忙什么? 此时的齐远恒, 正被某些人某些事,弄得焦头烂额, 以至于没时间也没心思妥善安排来帮忙的那些士子,放任他们在村庄里到处乱跑, 才造成了目前这个乱糟糟的状况。 齐远恒收集这些农桑经验的时候, 有些农户可能根本就没明白,他们这些故老相传的经验,是一些能够增加粮食收成的经验,也有许多农户知道这点,但是他们没有敝帚自珍的习惯,所以他在收集阶段, 没有遇到过如今的困境, 但是如今他想要让农户们效仿这些经验,来达到增产增收的目的,却遭遇了重重的困难。 这还是有着孙柯孙县令的大力支持, 有着庄里大户的配合, 若是没有,他恐怕一件事都进展不下去。 景骊和卫衍他们找到齐远恒的时候, 发现他正在田头断案子。 “公子, 今朝我一早来到地头,就发现这些沟渠被人扒平了, 这事肯定是张南做的。”有一中年农户, 气愤地向齐远恒告状。 “冤枉啊,公子明鉴, 不是我做的。地头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谁都有可能做这事,凭什么说是我做的?”名叫张南的那名男子,喊起了冤。 “你以为别人都傻吗?不就是因为沟渠经过了你家的地,你不满意才扒掉的。现在装什么好人?”开头说话的那人,直接揭他的老底了。 “就算是我扒的又怎么样?”张南被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起来,自暴自弃地嚷嚷着,“我家的地,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就是不许这沟从我家地头走,就是不让你占我家的便宜。” “我占你家的便宜,你看看这中间的田垄,本来可以走人的,现在就剩下一点点了,到底是谁在占便宜?”先前那人更加气愤了。 他家的田和张南家的田,就隔着一条田垄。这条田垄是当年丈量田亩时放在那里的,既不是他家的,也不是张南家的,而是官家的。原先这田垄有二尺来宽,但是这些年来,张南今天铲掉一点,明天铲掉一点,把这田垄铲得就剩一指来宽了。 “这田垄是官家的,又不是谁家的,凭什么我不能占?现在这沟渠要占我家的地,为你家过水,我就是不许。”张南叫嚣道。 “田垄的确是官家,但是你把你家的那一半都铲掉了,现在走的是我家的那一半,有本事你不要走我家的啊!”对方的反驳也很大声。 “原来是你小子扒掉的,你扒掉了这条沟,我后面的地怎么浇水,这沟的前头经过的是我家的地,既然你不让后面的人家用水,前头的沟我也去扒了,大家都不要用水了。”他俩吵闹着,另一人听明白了,也加入了这场争吵。 齐远恒听着他们这些话,只觉得头大,他再能说会道,也得面对能够用言语交流的对象,碰到这些只会胡搅蛮缠的粗人,他只觉得累得慌。 这场吵闹,只是最近纷争中的一场小小的事件,类似的事,已经发生了无数件,他天天都要处理这些纷争,一下子觉得自己老了许多岁。 偏偏这些人,每一个都觉得自己很有理,是对方占了自己的大便宜,但是许多人只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根本就不懂水涨船高这个道理,只会互相拆台,挖空心思做着种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齐远恒有再多的想法,光是说服他们照着做,就费了很大的力气,做起来的时候更是接二连三冒出来这种拖后腿的事,一声令下、从者云集、同心协力这种美事,他只能做做白日梦了,现实中根本不存在。 卫衍他们站在人群里,听着争吵声,听着看热闹的人群,七嘴八舌地说着先前发生的事,慢慢拼凑出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这些田里灌溉排水的沟渠,以前应该也是有的,但是像田垄一样,今天你填掉一点,明天我填掉一点,到了最后,这些沟渠都被填满种地了。 齐远恒他们来到了村庄里,除了指导农户育苗之外,最主要的一件事,就是组织他们疏通沟渠,有些地方没有的,又重新设计了几条四通八达的沟渠。 设计的时候,齐远恒他们也考虑到了,可能有人会觉得这沟渠通过了自家的地,心里不舒服,闹出不让其他人家用水的幺蛾子,所以设计路线的时候,特地设计成了每家都用了一点地,最里面的那一家,他们还有一块地是在外面,沟渠的起始点就经过了那块地,保证了整条沟渠上,每家都有一点损失,但是也全都得利了。 可以说为了防止出现今日这种破事,齐远恒他们设计路线的时候,已经很费心了,但是架不住胡搅蛮缠的人太多,依然闹成了现在这样。 “这张南未免太不讲理了一点吧?”卫衍听完这些事,惊愕极了。 损人若是利己,旁人还能想得通,但是这事纯粹是损人不利己,张南扒掉了他家地头的沟,最里面的那户人家肯定不会罢休,这沟最后必然谁都用不成了,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他不懂? “蠢人若是能想得那么远,知道他做的事会有什么后果,就不是蠢人了。”景骊“呵呵”笑了几声。 聪明人会审时度势,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选择对他们最有利的立场,但是“蠢人”就喜欢一条道走到底,心思不正的“蠢人”,杀伤力一向很高,至于心思很正的那些“蠢人”,比如他身边的某人,每次直道而行的时候,其实也很可怕。 特别是某人明知道后果,还要去做某些事的时候。景骊想到这里,忍不住偏过头,看了看卫衍。 卫衍正站在他身边,感叹着张南的做法,觉得他非常不可思议。 景骊垂在身边的手,悄悄伸过去,慢慢握住了卫衍的手掌。卫衍顿了一下,又努力恢复了正常,不过景骊觉得他的耳垂,仿佛有些红了。 他满意地笑了起来,继续看着眼前的争吵。 张南被旁边的人议论纷纷,把他做的蠢事,一件件揭发出来,也是相当的不服气,开始翻一些陈年旧账。 农户们聚族而居,本是为了抵御原野中的种种危险,但是成年累月住在一起,各种矛盾频生,由小到大,从少到多,可能会积累无数的怨言,一旦遇到了事,这些怨言就爆发了。 张南与他隔壁田里的那人,是邻居,为了些琐事,已经撕破了脸,不相往来了,如今因为沟渠的事,又闹了一场,虽然经过众人劝说,以及齐远恒的调节,到了最后,他又答应把这条沟重新挖开,不过他们之间的矛盾依然存在,遇到了其他的事,肯定还要爆发出来。 看到齐远恒终于平定了这番吵闹,卫衍挣脱皇帝的手掌,走上前去,和他打了个招呼。 “齐兄,这些事真是……辛苦你了。”真是什么,卫衍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原先奇怪齐兄在忙什么,如今总算明白了,也更加同情他了。 “原先的那条沟渠呢?为什么不开旧的?”景骊好奇的却是这点。 “王公子!”齐远恒见到皇帝,先向他施了一礼,才回话,“原先的沟渠,他们早就说不清在哪里了,我们才想了这个办法,没想到还是闹了起来。” “县衙里面,没有存档吗?”景骊又问。 “县衙里面的存档,只记录了谁家的旁边,是谁家的地,没有很详细的沟渠记载。”齐远恒苦笑着说道。要是能够确定旧沟在哪里,他们也不找这个麻烦了。 “原来如此,齐大居士辛苦了。”景骊看着齐远恒忧愁的模样,心中很是爽快,不过这种感受,除非他傻,否则肯定不会说出口来。 “原先是我想得简单了,这世上,不存在我觉得我这么做是为了他们好,他们就必然觉得好这种事。许多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经过这一遭,我也是好好学了一课。”齐远恒这几日,过得实在精彩,见识到了许多奇葩的事,心态还没有崩溃,也是他心性坚强了。 “也不能全怪他们,他们有的太少,才会这么斤斤计较。有些事,于我们而言,只是小事,于他们而言,却是攸关一家老小生死的大事。”卫衍忍不住为这些农户说了一句话。 若是应有尽有,许多事自然可以不用在意,但是什么都没有的人,没法不争,既然争了起来,姿态就不可能潇洒好看了。 这些农户,抠一点田垄,填一段沟渠,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多种几棵禾苗而已。 “卫七这话言之有理,是我急于求成了。”齐远恒看着他,笑了笑。 卫衍看着他,也笑了起来。 景骊看着他俩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模样,心中真的各种不爽。 他也走上前去,拉住了卫衍的胳膊,将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才说道: “齐大居士,春日到了,孙柯有许多事要做,一时间恐怕顾不上你这里,不如我找个人帮帮你吧,免得你太过劳累了。” 齐远恒看着他放在卫衍胳膊上的手掌,一瞬间只觉得万分刺眼,心中也是很不爽。 “那敢情好,王公子推荐的人,必然是极好的,孙县令帮了我不少忙,没有他在其中穿针引线,事情到现在恐怕还没有打开局面。”成熟的大人,就算心里正在疯狂扎对方小人,嘴里的话也得说得漂漂亮亮。 景骊和齐远恒,都是成熟的大人,所以他们就算互相看对方不顺眼,话里话外打着各种机锋,表面上的气氛却是和谐无比。 第七十四章 一团和气 “齐兄, 不如带着我等到处转转吧。”卫衍提议道,转而又去征求皇帝的意见, “公子以为如何?” 看到皇帝和齐远恒言语间一团和气,卫衍的心里非常欣慰。 齐兄有治国之才, 却无凌云之志, 此时齐兄有了想要做的事,卫衍自然要为他尽一份力,让他能够有机会一展所长,也盼着他能做出一些成果。 至于皇帝,他与皇帝在一起,其他人怎么想, 他不在意, 但是亲近他的家人朋友,他不希望他们为此担忧。 齐兄前段时日知道了他和皇帝的事,很是担忧, 今日有了机会, 卫衍就要用事实来表明,皇帝对他很好, 齐兄的担忧是无谓的。 卫衍这么问, 景骊肯定不会去驳他的面子,马上就答应了:“那就看看吧。” 他这么说的时候, 手掌又开始往下滑, 滑到了卫衍的手腕处,才停了下来。 皇帝没有握住他的手掌, 只是握住了手腕,卫衍若想挣脱,轻而易举,不过他迟疑了片刻,还是任皇帝握着他的手腕往前走。 齐兄不是一直在担心皇帝对他不好吗?现在皇帝对他这么亲近,齐兄见了,应该能够明白皇帝对他的心意吧?而且,田间小路,不太好走,他走在皇帝身边,也能随时帮皇帝搭一把手,免得出什么意外。 卫衍打着这样的主意,才允许皇帝这么牵着他走。 景骊往前走了几步,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望了望卫衍的脸色,发现他的神色间没有一丝不悦,反而脸上始终带着非常温和的笑容。 咦,平时他要是在外人面前这么做,卫衍绝对不会这么心平气和,不但不准他这么做,还要狠狠说他一顿,卫衍突然变得这么乖巧,这是为什么? 景骊心念一动,就动到了旁边的齐远恒身上。 难道是因为齐远恒在场,卫衍才会这么乖乖听话? 哼,卫衍在齐远恒面前,就这么乖巧,笑得这么温煦,连说话声都变得温柔了,在他面前就要各种挑刺,每次都是这个不行那个不许地和他闹腾,卫衍对他和齐远恒的差别对待,有些严重啊! 景骊想到这里,心里顿时酸溜溜的,直冒酸气。 当然,对此情此景心里很有意见的人,不是独独他一个。齐远恒齐大居士,看着皇帝握着卫衍的手腕走路,看着卫衍不但不甩开皇帝,再狠狠斥责他一顿,反而任由他牵着,还肯好声好气和他说话,心里也是不爽得紧。 “王公子,这边请。”齐远恒心中微微一动,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可以不露痕迹地分开他们。 他脚下一转,就将他们带入了一条只供一人行走的田垄。 “王公子,这条路比较窄,行走时请小心一点。卫七,你走后面,小心护着王公子吧。”他细致地做了安排,以便顺利分开他们,当然,他的脸上依然是一副非常关心的表情。 景骊牵着卫衍的手,站在田垄入口,有些犹豫了。 这条田垄,很窄,两个人绝对没法并排走,但是让他这时候松开卫衍的手腕,他又不甘心。 卫衍虽然答应了他,偶尔他想牵卫衍手的时候,可以牵一下,但是一是他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二是卫衍并不是天天都像今日这么好说话。 今日这样的机会,真的很难得,现在松开就太可惜了。 “怎么了,难道王公子是怕走不稳,跌到田里去?”齐远恒努力压制了好半天,还是没能忍住,开口刺了皇帝一句,“公子请放心,这田里没水,就算跌下去,也不会有事。” 不过,他没有想到,皇帝还没有开口,卫衍就拦到了前面。 “公子,我背你过去吧!” 卫衍看了看这条田垄,估量了一下,觉得皇帝大概从来就没有走过这么窄的路,怕途中失态,有失身份,才会站在那里,不敢往前走,还是齐兄心思机敏,一下子就明白了皇帝的想法。 景骊还在犹豫松不松手,听到卫衍这么一说,他倒是豁然开朗了。 “你哪里背得动我,还是我来背你吧!”景骊笑着说道。 他已经意识到了,齐远恒这是在使坏,想要将他们分开,但是齐远恒不该忘了,卫衍这个笨蛋,做得最娴熟的一件事,就是胳膊肘往外拐,这不,卫衍今日就拐到他这边来了。 就算不能牵着卫衍的手腕,背着卫衍走一段路,也算凑合吧。 “公子,您不要开玩笑了。”卫衍肯定不能让皇帝背他。 “我不是在开玩笑。”景骊松开手,走到了前面,微微下蹲,示意卫衍爬上来,“快点,不要磨蹭,齐大居士快要等急了。” “公子,您快点上来才是。”卫衍一个闪身,就到了皇帝的前头,让皇帝爬上来。 他们两人就谁背谁这个问题,争了起来。 跟在他们身后的侍卫,一个个东张西望,警惕着四周的动静,唯独不去看皇帝和永宁侯二人,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他们可以不在意,齐远恒却没法不在意。 “算了,是我考虑不周,咱们换条路吧。”不管是卫衍背皇帝,还是皇帝背卫衍,对于齐远恒来说,都是同样的刺眼,为了避免陷入更糟糕的情况,他只能认栽了。 “不用换,我觉得这条路很好,我就喜欢走这条路。”景骊的目的是背卫衍,又不是逼齐远恒让步,肯定不能让他换路。 “公子,还是换条路吧。”这次,卫衍又有不同意见了。 卫衍,你到底是站哪边的? 景骊很想这么质问卫衍,不过他知道,质问的结果,绝对不会美好,而且还会暴露他和齐远恒暗地里的勾心斗角,所以他深吸了一口气,什么都没问。 “王公子,这边请。卫七,来。”齐远恒也已经看懂了他们两个人的相处模式。 卫衍说什么,皇帝偶尔会听的,哼,也就是偶尔罢了,算不了什么。 齐远恒这么想着,开始向他们介绍田间的情况。 如今是三月头,正是春耕时节,除草、播种、开沟,就是这段时间,他们的主要工作。 “等到所有的沟渠开完了,这些沟渠的入口处,我准备装个水车。”齐远恒领着他们走了一圈,到达了沟头,介绍道。 “这装水车的钱,由谁出?”景骊默想了一会儿,才问他。 “这三个村庄的水车,我已经去说好了,村里的大户出一份,这片田地要用水的农户们合起来出一份,还有一份,是我出的。公子,如果推广开来的话,您觉得官府有没有可能出一份?”齐远恒试探着问道。 这三个村庄,是试水性质的,他自己出没问题,但是向周边地区,甚至全州府,全天下推广的话,这钱不是小数目,他当然出不起。 “齐大居士,若是真有成效,官府那里,我可以想想办法。但是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你想得这么远,有些好高骛远了。”景骊逮住机会,又刺了齐远恒一句。 “公子,我觉得肯定有成效的。齐兄走访了很多擅长种田的农户,这些都是积年的经验。”卫衍很是乐观,对齐远恒也很有信心。 “等到秋收时,和周围的村庄比一下产量,再说其他吧。”景骊在结果未出现之前,不愿给齐远恒任何承诺。 “那就稍后再说。”齐远恒也没有强求。 随即,齐远恒又带着他们,走访了另外两个村庄,一直到日头西落,才送走了他们。 第二日,下了朝,景骊就宣了户部尚书肖越见驾。 “陛下,臣将户部所存的田地登记簿册带来了。”肖越行了礼后,呈上了一份簿册。 簿册名叫鱼鳞册,上面记载着天下间的田地情况。因为每块田地的模样并非正正方方,而是很像一片片鱼鳞,才会有鱼鳞册之名。 景骊翻开来看了几眼,上面有各种用地的汇总图册,有宅地,有田地,有林地,也有水域,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鱼鳞册上宅地和田地上会有所有者的姓名,但是山川菏泽,真正的主人是皇帝,除非皇帝赏赐,一般属于官府所有。 不过就算是宅地和田地,所有者也要交赋税,所以这鱼鳞册,实际上就是用来征收赋税的凭证。 户部主管全国的赋税收缴,整个皇朝的鱼鳞册,在户部都有存档,另外在知州衙门、知府衙门以及县衙,也会有存档。 昨日,景骊往康平县跑了一趟,想起了这事,今日,他就命肖越取了鱼鳞册过来细观了。 “这鱼鳞册,有多少年没有清查了?”景骊将手中的簿册翻到了底,才问道。 “自高祖开国具册以后,就没有再清查过。”肖越回道。 “朕如今欲派人清查,爱卿以为如何?”景骊又问。 “陛下圣明!”肖越再回。 君臣二人,对话非常简单,但是其中却有许多深意。 这鱼鳞册中,宅地和田地的赋税是第一等,林地的赋税次一等,水域的赋税再次一等,这里面,就有许多操作空间了。 比如有人开垦林地,开出良田五十亩,在鱼鳞册中,若这些林地是官府的,也没人来查,那么他就可以一文钱的赋税都不用交,白得五十亩良田了。若这片林地是他自己的,那他就只要交第二等的林地赋税,而不是第一等田地的赋税,填塘也是如此。 还有许多其他的操作,也能隐匿田地,就不一一例举了。 这些事,皇帝明白,肖越也明白,他们才会有上述这场对话。 “不知陛下欲派何人前去清查?” “爱卿以为谢萌谢卿如何?” “陛下圣明。” 就算是肖越,对谢萌这位太后时期的前辈,也是心服口服的。 许多人还不知道,是谢萌让京城中的不少显贵,因强买百姓田地的事,闹得灰头灰脸,又丢面子又损钱财,但是肖越等人,已经知道这事了。 不过就算他们知道了,也不能把谢萌怎么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谢萌就是一把利刃,它的主人是皇帝,和这么一把利刃对着干,下场绝对不会太好。 第七十五章 有何贵干 “肖尚书!” “谢主事!” 肖越从殿内退出来, 就在殿门口遇到了谢萌。肖越和他打了个招呼,才离去。 “福吉总管, 不知陛下今日宣我来,所为何事?”谢萌目视着肖尚书稍稍走远了, 凑到守在门口的福吉跟前, 小声向他打探。 福吉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谢大人进去就知道了,请吧。” 谢萌没能得到皇帝身边贴心人的提示,只能忐忑不安地向里面走去。 这段时日,他帮皇帝做了不少事, 不过得罪的人同样不少。表面上看, 他是皇帝的心腹之人,帮皇帝做着很私密的活,但是谢萌自家知道自家事, 他心里很清楚, 因为他坑过卫衍,皇帝对他可没有什么好印象。 谢萌最怕的就是皇帝达到了目的以后, 过河拆桥, 把他当做替罪羊,扔出去平息群臣的怒火。 到时候, 皇帝依然是圣明仁爱之君, 而他却是一个惹是生非攻讦同僚蒙蔽皇帝的小人,那他才叫一个冤呐。 现在, 京畿地区的案子查得差不多了,其他州府的案子自然有地方官和御史台派去的人负责,他只要关注一下最后的结果,再向皇帝汇报就行了。 最难啃的那块骨头,也就是京城里面的显贵们,已经被他啃得差不多了,谢萌的用处自然急剧下降,偏偏他又知道了民议司的不少秘密,再加上皇帝突然急召他,才让他的心中有了这么多不安。 “臣谢萌叩见陛下,吾皇万安!”不管心里在想些什么,谢萌的觐见礼绝对一丝不苟,无可挑剔。 明知道皇帝不待见他,他还要大大咧咧地不拘小节,就是和自己的小命过不去了。 “平身吧。”景骊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一直等到殿内气氛紧张起来,才示意内侍把康平县的那些鱼鳞册拿过去给谢萌看。 “谢爱卿,朕的意思,卿明白吗?” “臣明白。”响鼓不用重锤敲,像谢萌这般的聪明人,在看到鱼鳞册的时候,不需要皇帝多说,就知道皇帝想干什么了。 从为百姓做主,不让世家显贵或者地方有势力的家族强买他们的田地开始,到现在皇帝示意他去清查鱼鳞册,这个事态发展的方向,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是迟早的事,所以谢萌此时看到鱼鳞册,神情中没有一丝惊讶。 户部的鱼鳞册,算起来有许多年没有清查过了,如今各州府县的田地状况,恐怕与鱼鳞册上面记载的不太一致。 当年高祖定鼎天下的时候,丁口没有如今多,开垦的荒地也没有如今多,按理来说,如今的田地肯定比以往多了许多,但是在鱼鳞册上,却未必有这么多。 按照规定,田地的数量多寡有了变动,以及田地因为分家或者买卖,所有者有了变动,县衙的鱼鳞册上面会有相应的变动,到了每年年末,这些变动过的鱼鳞册就会上交到府衙具结成册,再上交知州衙门,最后汇聚到户部,成为户部向各州府征收赋税的凭证。 但是,规定是规定,实际上却是另外一回事。赋税的征收能否按时按量完成,与地方官的考绩息息相关,考绩又关系着仕途升迁,没有人可以轻忽对待。 若是田地因为某些原因变成了水泽或者其他,减少了,意味着该县的赋税也要减少了,地方官肯定非常积极地上报,但是开垦新增田地,赋税也要增多的话,地方官就很不积极上报了。 地方上开垦出来的新田地,作为亲民官的县令,大多知道,但是出于种种原因,比如有人花钱打点过,比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比如当赋税征收不足的时候,他们可以从隐匿的这些田地中补足赋税,从而让自己得到一个优等的考绩等等原因,他们就要假装不知道了。 反正许多田地,并不是从他们任上开始隐匿的,而是一任任造成的,就算朝廷要查,也查不到他们头上。 谢萌是从亲民官一步步往上走的,这些事,他都知道。同样的,因为上述种种原因,他也始终与光同尘,没有揭开这些事的打算,如今皇帝想要清丈田亩,他没法装傻,只能硬着头皮去查了。 谢萌为人既聪明又识趣,景骊就省力多了,他又问道:“爱卿听说过齐远恒吗?” “臣自然听说过。” 崤山居士齐远恒的大名,谢萌如雷贯耳,甚至年少时的齐远恒,谢萌也见过。当日,齐远恒与其父寄居在谭家村时,谢萌还不曾出师,偶尔在村里碰到过。 “如今,齐远恒正在康平县劝课农桑,修缮水利,明日开始,你去他那里转几圈,琢磨一下这事的章程,上一份折子,朕再下旨。你手中的这些鱼鳞册,是户部的,明日你先带去看看,不过清丈的时候,还需用县衙的。”景骊吩咐道。 昨日,景骊带着卫衍去康平县逛了一圈,发生了许多愉快的事,也逛出了不少不快,不过,该做的正事,不能因为他对齐远恒心中有芥蒂,就不去做。 而且齐远恒那边有许多人手,景骊觉得谢萌完全可以借一些过来跑跑腿。 谢萌应了声是,想了想,又问道:“陛下,若是清查出鱼鳞册上没有登记的田地,臣该如何处置?” “以前的事,朕不管,以后就按清丈好的来。”景骊说到这里,想起了一件事,他从御案的暗格里,取出来几页纸,挑了几页,示意内侍送下去,“这些人家,给朕细细地查,再帮他们找点事做,免得他们太闲了。” “臣遵旨!”谢萌接过那几页纸,扫了一眼,就收到了袖子里面。 皇帝不准备算前账,这事要进行下去,就少了很多阻力。不过他转而想到,皇帝其实算过一遍前账了,还收到了不少罚金,这次才变得大方起来了。 还有他拿到的这份名单,不知道这些人家怎么得罪皇帝了,惹得皇帝让他去为难人家。 景骊交给谢萌的那份名单,就是他暗地里记下来的秋后算账小本本,前段时日,这些人家为了对付卫衍,用了许多手段,如今,他有了机会,肯定要还回去了。 他是皇帝,就算要找人算账,很多时候也不需要自己出手,比如谢萌这次得了他的示意,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交代清楚了这些事,他就让谢萌退下了,然后,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他恍然记得,赵石不听话,竟敢暗地里背着他行事,他还没有好好收拾过赵石呢,正确地说来,他把算账的事让卫衍去办,但是卫衍好像忘掉了。 “赵石怎么还住在你的府上?”到了晚间,他抱着卫衍,问起了这事。 “啊?”卫衍觉得皇帝很莫名其妙,不是皇帝让赵石住他府上的吗?皇帝怎么这么快就忘了?记性很不好啊!他想到这里,顿了一下,蓦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这么问,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了,“臣……” “啊什么,你是不是忘了朕说过的话?记性很不好啊!”景骊用额头轻轻碰了下卫衍的额头,笑着说道。 “陛下,臣不是有意的。” “朕知道,你是太忙了,只是你将他的事抛之脑后,太委屈赵石了。”景骊这话说得非常通情达理,嗯,另有目的的通情达理。 “是臣不好,赵石跟了臣这么多年,臣理应把他的事更加放在心上。”卫衍是真的忘了,马上乖乖认错。 “没事,接下去可不要再忘了。”景骊在心里偷笑。 “陛下尽管放心,臣再不会了。” 有了皇帝的再次提醒,卫衍总算记住了这事。不过他手头的事太多,继续放着难保会出什么意外,所以这事被他放到了最前头来处理。 第二日,他就回了趟府邸,找来了大管家卫来,和他商量起了这些事。 “帮赵大人找个合适的府邸不是难事,但是帮赵大人保媒……侯爷,您这是在为难小的了。”找房子这活,大管家熟练,但是帮赵石找夫人,大管家他真的爱莫能助。 “要不让官媒来帮忙?”卫衍觉得这事指望大管家,的确有些不靠谱,沉吟道。 “侯爷,这事,您要不先问一下赵大人的意思?”大管家听到他家侯爷要动用媒婆,有些汗颜,连忙劝道。 赵石赵大人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以他的处事为人,若想找夫人,怎么可能找不到,那么他不找,肯定有原因。侯爷这么赶鸭子上架,恐怕是在为难赵大人了。 “不妨事,只是备用参考,不是要马上定下来。赵石身边没有亲人,我是他的上司,肯定要帮他操心这些事,你就照我的吩咐去做吧。” “是,侯爷。”大管家觉得他家侯爷这话也很有道理,属下没成亲,上司做媒,也是寻常事,就没有继续反对。 这日一大早,谢萌就带着人来到了康平县。既然皇帝准备让他清查鱼鳞册,那么以后需要县衙配合的时候多着呢,所以谢萌进了县城,先去县衙,拜见了县令孙柯,打算和他混一个脸熟,拉一拉交情。 他如今是民议司的主事,正六品。这个品秩看起来非常低微,在贵胄满地走的京城,只是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不过孙柯这个县令也才从六品,比他低一头,见了他须先行礼,相对而言,他的官职没有想象中那么低微。 谢萌进了县衙,和孙柯见了礼,分了主客落座,喝了一会儿茶,打了几句哈哈,扯了一篇闲话,才说起了他的来意。 “既然谢大人要去参观齐大居士的农桑实践,下官这就找人过来带路!”孙柯原本有些忧心他为何而来,不过听明白了他的来意,倒是松了口气,赶紧招呼外面值守的衙役进来,吩咐他待会儿帮谢萌带路。 齐远恒在康平县的事,不是秘密,谢萌自己过去,也能找到地方,不过谢萌先来见他,再去地头,却是在对他释放善意了。 像皇帝那般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一路上没有惊动任何人,若不是昨日他去了村庄那边一趟,齐远恒含糊说起,他根本就不知道上巳节的事。 皇帝这般行事,清净是清净了,扰民也是绝对没有,但是作为康平县的县令,而且是被皇帝起用没多久的县令,孙柯忍不住要去琢磨皇帝的心思,越琢磨就越头疼。 如今谢萌摆明了车马走这一趟,却是在表明他此行只为公事,并不是为了孙柯而来。 这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孙柯瞬间读懂了,心里自然松了一口气。 “孙大人,时辰不早了,本官身上有着差事,这就告辞了。”谢萌喝了口茶,估摸了一下时辰,站起来告辞了。 “公事要紧,下官就不虚留大人了,谢大人,这边请。”孙柯也站了起来,一直将谢萌送出了大门,才回去办公。 谢萌他们一行人,出了城门,没过多久,就发现了不同。 “东主,您看,这边田间阡陌纵横,沟渠畅通,崤山居士这次,可是大手笔啊。”谢萌此行随从,既有皇帝派来保护他安全的护卫,也有帮他做事的帮手,他的某位幕僚,看到田野中这番春日光景,开口了。 谢萌看了看道路左边的田,又看了看右边的田,唯一的感想就是:“泾渭分明啊!” “越是泾渭分明,越显齐大居士的手段啊!” 旁人还不曾见到正主,就被田间风景震住了,唯有景骊见了,还挑出了不少错,为了贬低齐远恒,他也是很努力了。 “先看看再说吧。” 谢萌不急着去见齐远恒,而是带着人到处逛了逛,又取出皇帝交给他的那些鱼鳞册,各处对照着看了看。 经过了无数的岁月变迁,此地的地形有了不少变化,不过县城在那里,地也在那里,不会长腿跑了,就算与鱼鳞册上有不少不同,谢萌也不着急,反而很有耐心地绕着村庄跑了一圈,到了晌午,才进了村。 他带着人到处巡查,早有人看到了,上前询问过他的来历,然后报给了齐远恒。 齐远恒与谢萌,当年不过点头之交,后来又有卫衍的事横在中间,就算到了如今,卫衍并无报复之心,齐远恒也没大度到对这些事一笑了之。 不过该做的事,皇帝都做过了,现在,谢萌又成了皇帝座下的狗腿子,帮着皇帝到处咬人,他今日来这里,奉的恐怕是圣命。 齐远恒想到皇帝,心中顿时涌起了一些不好的话。当然,这种明显找死的话,他对谁都不会说。 虽然对皇帝的狗腿子很是看不上眼,不过齐远恒也不会轻易去得罪人,知道谢萌来了,他就命人多准备了一些饭食,又派人去县城里面沽了些浊酒,就等着晌午款待他们。 皇帝这次允许他负责施行这些措施,没有其他人来指手画脚,只是命孙柯全力配合他行事,这么好说话,多数是看在卫衍的份上,少数才是看在他本人的份上,这一点,齐远恒心里很清楚。 这世上,千里马常有,伯乐却不常有。 齐远恒自认是千里马,皇帝勉强也算是伯乐,但是皇帝这伯乐拥有的千里马太多,寻常人想要得到他的重视,不是件易事。 如今在这康平县中,他、孙柯、谢萌就不必去说了,都是成名已久的人物,许多来帮忙的士子,也是一时之英才。 这么多有才华的人,聚集在这里,其中又有几个能够得到皇帝的青眼? 这些道理,齐远恒都懂。 齐远恒单单看到皇帝一人的话,肯定能够心平气和,哄皇帝开心的话,他也会说,不过看到皇帝和卫衍一起出现,皇帝对卫衍这样那样,卫衍还一点都不生气,傻傻地听皇帝的话,他就没法心平气和,老是想要做点让皇帝不开心的事。 现在,皇帝和卫衍都不在这里,齐远恒又变回理智睿智的齐大居士了。 谢萌过来时,他亲自站在村口迎接。 “谢大人!” “齐大居士!” 两人见了礼,又各自把身边陪同的几位做了介绍,彼此间都算认识了,齐远恒才邀他们入席。 “谢大人,今日膳食太过简陋,招待不周,还请谢大人海涵。”齐远恒对饭食简陋表示歉意。 “齐大居士太客气了,是我叨扰了。”谢萌的姿态放得也很低。 没办法,齐远恒是卫衍的挚友,真的对上了,皇帝恐怕要偏心,他招惹不起。 首席上的二人彼此间客客气气说着话,下面陪同的人,也不会缺心眼到挑起矛盾,整个午膳用得相当风平浪静。 “不知谢大人此次前来,有何贵干?若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谢大人尽管开口。”膳食用得差不多了,齐远恒终于问起了谢萌的来意。 “我这次来,是为了丈量田亩,清查鱼鳞册的事,齐大居士可有教我之策?”谢萌回道。 他的声音不算大,不过席间的人都听到了。有人愕然,有人倒是很能理解。 这事没必要保密,理由上面说过了,田地就在那里,没法跑了,也就是田地的所有者是谁会有不同的说法,但是不管所有者是谁,该交的赋税,还是要交的。 而且官府正在为百姓做主,要是有人对田地的归属有异议,此时正好让官府去决断。 “这事用不到在下,户部或者户房的人,才是高手。在下只有一个小小的建议……”齐远恒把上巳节那场闹剧对谢萌说了说。 “齐大居士请放心,丈量田亩时,沟渠和田垄,肯定不会算到需要交赋税的田亩之中。”谢萌听了,没有一点犹豫,就开口保证了。 这个做法,不是现在才有的,而是很久以前就这么规定的,他答应下来当然很容易了。 “这些在下都知道,在下想建议的是,谢大人可否在新的鱼鳞册上,标明一下主沟渠的位置?”齐远恒要修缮水利,疏通田间的沟渠是第一步,但是为了这些沟渠的位置,农户们闹出了许多矛盾,就算现在他们说服了各家各户,定下了位置,时日久了,恐怕依然会有人占用掉,若是在鱼鳞册上有标注,后来者再开就方便多了,不用这么扯皮。 “这恐怕需要一些画师了。”谢萌想了想,才回道。 鱼鳞册上,都是简图,下面再用许多文字注明,画上沟渠不是不可以,不过工作量明显增大了。 “齐大居士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向陛下禀报此事,请陛下来定夺。” “那就有劳谢大人了!” 第七十六章 请旨外调 谢萌在城外待了不到两日, 他正在实地考察,为清丈田亩做筹备工作的消息, 就传到了孙柯的耳朵里面。 如今正是春耕时节,孙柯这些日子一直忙着去各个村庄巡查劝农, 免得农户们误了农时。不过听到这个消息, 他还是抽了个空,去找谢萌了。 他到时,谢萌和齐远恒正在田头,旁边围着不少人,有农户,也有士子, 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 不知道正在做什么。 有眼尖的士子,看到孙县令过来,纷纷作揖行礼。 “孙大人, 快到这里来!”齐远恒听到外头的动静, 抬眼一望,看到了孙柯, 扬声招呼。 “孙大人, 你来得正巧,有好东西。”谢萌也笑着说道。 “是什么好东西?”孙柯走近了, 人群就分开了一条道, 供他出入。 他进了内圈,才发现众人是在围观几名农户耕地。 农户们分成了三列, 一列有个半大的孩子在前头牵着牛,后头有一农户扶着犁行走,这是惯常的耕地法,并无稀奇之处。另外一列前头没有牛,农户独自扶着一个木制的工具,一下又一下地用脚踩着耕地。最后一列,则是有一农户手里拿着锄头在挖地。 就耕地的速度而言,有牛拉的那列已经耕了很长一段距离,而用脚踩着的农户才耕了一小段距离,用锄头挖的那名农户则落在了最后面,不过众人既不看前头,也不看后头,目光都牢牢盯着中间的那名农户。 孙柯的注意力,也被中间那人吸引住了,他仔细看了一会儿,终于看出了门道,击掌赞道:“的确是好东西,这叫什么,谁想出来的?若是上报陛下,必得嘉奖。” “这是踏犁,又叫脚犁,不是我等想出来的,是边远山区缺牛之地的农户想出来的。”齐远恒简单介绍了一下前事。 前几日,张族长,就是这个村庄的族长,跑来问齐远恒,春耕的时候,他们庄里的牛不够使,许多人家只能用锄头挖地,费时又费力,问他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齐远恒就召集了人手帮他想办法,众人七嘴八舌,出了不少主意,比如多养几头牛,比如是不是用人拉犁,比如每家都用牛耕一点地,再用锄头挖一点地,不过这些办法对现在的困境帮助不大,而且比较不知世事。 牛是最重要的畜力,是耕地的主力,如果能养,农户们肯定愿意养。但是买一头小牛犊需要不少钱,而且养牛也要花钱,还有牛一旦病死,就有血本无归的风险,所以不少农户买不起养不起也不敢养。 至于为什么不用人拉犁,是因为人没有牛力气大,大概七八个壮劳力才顶得上一头壮牛的力气吧。普通的农户家,最多有两三个壮劳力,用来拉犁速度很慢,各自用锄头挖地还快点呢。 最后那个建议,有牛的人家,自家的地耕完了,愿意帮其他人家耕地是情分,让他们提前帮忙,显然是其他人家不知礼数了。 这些路都不通,士子们也没办法了,有些人被最近的事打击得都有些灰心了。读书的时候,他们觉得他们什么都懂,如今才知道,他们还嫩着呢。 他们正丧气的时候,有边远地区来的士子,突然回忆起了他曾经看到过的踏犁,才让士子们又恢复了一点自信。 那名士子手头没有实物,脑中只有一个大致的印象,不过在座的都是聪明人,根据他的描述,很快就把东西画了出来,又让人把图样送到了县城里面打造。 踏犁的扶手、犁杠,脚踏木都是木制的,只有掘土用的铧口是铁制的,打造起来简单方便,价格也不贵,至于实用不实用,现在就要见分晓了。 三列农户各自耕地,用牛拉犁的不用说,肯定耕得又快又好,其他两名农户拍马都赶不上。用踏犁的农户,和用锄头挖地的农户,也很快分出了高下,踏犁的速度和牛不能比,但是比用锄头挖起码快了一倍。 “牛拉犁既能深耕,也能浅耕,是最好的。踏犁只能浅耕,不过比起用锄头挖地,省力多了。谢大人,孙大人,你们觉得怎么样,有推广的必要吗?”齐远恒对这场比试,做了个小小的总结,才问道。 谢萌和孙柯自然同时赞好。 有牛的农户,那没得说,肯定用牛耕地,但是家里没牛的农户,用踏犁代替,比用锄头挖快了一倍,不至于太误农时。 “谢大人,齐大居士,向陛下上书的事,就由二位来吧。”孙柯不愿让他们生出他是来抢功的感觉,当先提议。 “本官只是恰逢其会,既无功劳,也无苦劳,还是齐大居士来吧。”谢萌肯定不会去和齐远恒抢功,连忙摆了摆手。 “不管是记起踏犁来的,画出图样来的,还是去监督打造的,都不是我,这折子我上不合适,不如让参与的士子自述,孙大人再替他们把把关,代为呈送陛下吧。”齐远恒也出言推辞了。 虽说这事他没起什么大作用,但是这折子他要是上了,必有他的一份功劳。不过他没打算在官场上混,有没有这份功劳不重要,所以这份功劳,他就决定给孙柯了。 至于让这些小士子自己去上书,什么时候到皇帝手里就很难说了。不管是孙柯,还是谢萌,都有办法代呈,谢萌甚至更合适,他是民议司的主事,又是皇帝的狗腿子,大概更容易见到皇帝,不过齐远恒不乐意分润功劳给他,才没有选择他。 孙柯同样明白这一点,他想了想,就没有继续推辞。 他的确没有快捷的办法把奏折呈到皇帝面前,但是永宁侯可以,由永宁侯代呈御前,皇帝看到这个消息,必然龙心大悦,连带着代呈的永宁侯也能从中得益,这功劳可以说是见者有份了。 “不知道是哪位士子记起这踏犁来的?”孙柯心中有了计较,往人群里扫了一眼,询问道。 “回县尊大人,是学生。”有一青衫士子,站了出来,拱手为礼,回道。 “好,后生可畏,由你来执笔,将这事细细禀报给陛下,可否?” “学生愿勉力一试。”这名士子当然明白,这是君前露脸的大好机会,兴奋得脸都红了。 “你须记住一点,陛下不爱烦琐,上书叙事须条理清晰,简洁明要。等你写完了,就送到县衙来给本官看看吧。” “多谢县尊大人赐教。” 给皇帝上书,有格式有法度,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坑,孙柯愿意拨冗提点,对这士子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大好事。 “去吧。” 士子应了是,退了下去,他的朋友们,参与过这事的其他士子,很快拥着他下去写奏折了。 这事,这名记起踏犁的士子,自然是首功,其他参与的士子,也有一份小小的功劳。这青衫士子也很够朋友,自己的功劳要写,朋友的功劳也全都提了,很快,他就写了满满两页纸。 “孙大人刚才提点过了,陛下喜欢叙事简洁,会不会写得太多了。”旁边有人提醒道。 “是啊,删掉一点吧。”有人附和。 他们几人嘀嘀咕咕商量了半天,删删减减了好几次,终于用一页纸,把这件事说清楚了。 士子们下去了以后,齐远恒把谢萌和孙柯请到了他在庄里的住处暂作歇息。这住处是张族长帮忙寻摸来的,里面很简陋,不过地方够大,许多囊中羞涩的士子,就在这里打通铺凑合着住下了,家境比较好的一部分士子,有些住在县城,有些就给了农户们一些钱,租了农户们的几间屋子住。 原先,齐远恒他们在庄里,要求农户们做这个做那个,虽然上头有县尊大人压着,下头有族长压着,这些农户心里还是很不乐意的,时不时就要出工不出力,不过庄里的人多了以后,农户们就高兴了。 庄子里多了这些人,要吃要喝要有地方住,有人还需要别人帮忙跑腿做事,比如打发人去城里买这个买那个,连庄里半大的孩子都派上了用场,不少农户多了额外的收入,心里当然高兴了,对齐远恒他们不像原先那么排斥了,也不再觉得又是上头的大人们闲着没事做,在折腾他们玩了。 现在这个院子里,就有几名农妇帮忙烧水做饭打扫院子,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守在门口等着听使唤。 齐远恒请他们入了座,又让人上了茶,才问起了孙柯的来意。 “我听说谢大人是为了清丈田亩的事来的?”孙柯没有多废话,直接发问了。 “是有这么一说,不过目前还在考察中,还没有着手去做。”谢萌点了点头。 “下官有个建议,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孙大人请说。” “不如谢大人就从这三个村庄开始清丈吧,先拿这三处试一下手,也好向陛下仔细禀报清丈的具体情况。” “本官正有此意。”孙柯既然这么上杆子请求,谢萌自然当仁不让了。 “明日下官就让户房的人来协助谢大人。”孙柯这么好说话,也是有原因的。 皇帝要清丈田亩,逆着皇帝的地方官,肯定会被皇帝记一笔小账,积极配合顺着皇帝来的自是有功了。而且他迁任康平县才短短一段时日,就算谢萌查到了什么,也与他无关。 既然都与他无关,他肯定愿意通力配合,积极上进了。 “有劳孙大人了。”皇帝还没有下明旨,有许多人,谢萌是使唤不动的,县衙里配备着“小六部”,户房的人,职责和户部的人大同小异,这事就归他们管。 “我这里有不少士子,精通算筹,到时候也可以来帮忙。”齐远恒也开口了。 他倒不是这么好心要去帮谢萌,而是打着训练这些士子的目的去的。 清丈田亩是实事,这些士子以后若有人中了进士,选了亲民官,这些东西都是用得到的,早早明白了,以后就不会被下面的人轻易糊弄。 “多谢齐大居士了。”有人要来帮忙,谢萌当然欢迎。 清丈田亩,四四方方的田亩,很容易计算大小,但是不规则的田亩,或者有边边角角的田亩,就需要用各种方法计算了。 精通算筹的人,可以说是清丈田亩时必备了。 第二日,孙柯就谴来了户房的人,就从张庄开始清丈田亩。 户房共来了四人,一人管着鱼鳞册的修改,一人负责丈量田地,一人负责计算田地大小,最后一人负责验证统管。这班人马,就是县衙负责丈量田亩的人。平日里,鱼鳞册有变动的时候,就是他们负责去丈量的。 这次清丈,并非只清查农田,其他类型的田地,也在清丈范围里面,从宅地,田地,到林地水塘都有。 张庄的地分布比较简单,宅地都集中在庄里,田地在村庄外面,附近没有林地,河流水塘之类的,则是王土。 丈量的那位衙役,拿了个步规,这是专门用来丈量田亩的尺规,先开始在庄里测量宅地。步规的两个尖脚之间的距离,就是一步,一块田,长十六步,宽十五步,相乘为二百四十步,就是一亩。 宅地丈量还是比较简单的,因为大多数宅地都是四四方方的,只要确定了各家的分界线,两头拉上一条绳子,让步规沿着绳子一个脚转着另一个脚轮换着量过去,就能量出长宽步数,剩下的就是计算了。 丈量比较简单,但是确定分界线却要扯皮了,差一丝一毫,都要引起邻里纠纷。 这几位衙役,才不管争输了的那方,哭哭啼啼地说原先分界点在哪里,只按现在的分界点算,还很好心地安慰输了的一方: “没事,他们要多一点宅地,就给他们,反正赋税是按照宅地大小收的,你们家小一点就可以少交一点钱了。” 他这话一出,争赢了的那家脸色就变了。 他们这么做,就是在占邻居的便宜,因为钱是邻居交的,地是他们占着的,但是直接把地算到他们头上,他们这个便宜就占不到了。 “官爷,是我们记错了,我记得是在这里,您往这里量一点。”那人很快回过神来,反悔了。 他这么说,衙役也很好说话,把界点又移过去了。 在乡间做事,就是这么简单粗暴,但是许多农户偏偏吃这一套。要是和他们讲理,才是讲不清。 有人看不懂这里面的道道,不过有悟性的士子,都暗暗点头,偷偷学了一招。 接下来的丈量,大部分人家都客客气气的,该是哪里就是哪里,不去占这个小便宜了。 衙役们用界石,重新给各家分出了地盘,不过这些地盘什么时候又要被人侵占,就说不清了。 宅地量完了,就是外面的田地,田地分上中下三等,每等的赋税各有不同,这些分等都是有规定的,当然,这里面有许多花招可以使。 这次围观的人这么多,还有京里来的上官在场,户房的人当然什么花招都不敢使,老老实实地量了田地大小,又定下了等级。其中肯定有争议,不过官府做事,而且他们这次完全是按照律法在做事,说到天边去都能挺直腰板说话,自然不怕有人来闹事。 齐远恒提出的沟渠位置,也在新修订的鱼鳞册上有了记载。 谢萌的差事,办得很有起色,京里的卫衍,他交代给大管家的事,过了几日也有了眉目。 大管家寻摸到了几个三进的宅子,有远有近,有新有旧,报给他来决定,卫衍觉得各有千秋,难以决断,最后决定让赵石自己去选,他就不操这个心了。 还有官媒那里,也有了回应,不过这些回应,卫衍都不满意。 赵石年纪与卫衍差不多,他这个年纪,想找个合适的夫人,真的不容易,除非赵石的官职再高些,想要有一个好女婿的岳父们,就乐意结亲了。 卫衍沉吟了又沉吟,发现这也不是件容易事,侍卫的升迁,除了皇帝想怎么升就怎么升,在近卫营,升迁是有规矩的,要么立功,要么熬资历。 熬资历的话,赵石入营才没多久,不熬个三年五载,没法升职。立功的话,难道说要将他放到下面去历练一段时间? 他正沉思的时候,外面有小厮送进来了一个匣子。 大管家接了过来,问过是什么人送来的,又仔细查看了一遍印信,才捧到了他家侯爷的跟前。 “侯爷,孙柯孙大人命人送来了一个匣子,说是呈给陛下的急奏。” “急奏?”卫衍接过匣子,发现匣子没有密封,他打开来看了下,里面有封密封的奏折,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他吩咐道,“备马,我要入宫去。” “是。” 永宁侯府,离皇宫很近,不到半个时辰,卫衍就捧着匣子,进了昭仁殿。 “陛下,孙柯孙大人的急奏。”卫衍行了礼,将匣子放到了皇帝的案头。 景骊让他坐下来,取出奏折,拆了封,看了几眼,脸上有了喜色。 “好,很好。”他将奏折递给了卫衍,又问他,“爱卿于国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卫衍快速扫了一眼,看到了孙柯禀报的踏犁之事,以及士子们的自述,好笑地望着皇帝:“这是献上踏犁的士子们的功劳,是孙大人的功劳,齐大居士的功劳,臣哪里来的功劳?” “这些人的功劳,朕当然会赏,不过若无爱卿推荐齐远恒,求朕给他一个机会,也不会引出后面这些事,爱卿才是首功。” 卫衍觉得皇帝这话,很有牵强附会之感,不过他想了想,决定不和皇帝争这个,而是试探着问道:“陛下既然觉得臣有功,臣能不能求个恩典?” “说吧,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景骊大方许诺。 “臣想将赵石外调出去一段时日,陛下意下如何?”为了赵石的婚事,卫衍决定将赵石外调立功,再调回来升职,不过赵石虽说是他的下属,实际上却是皇帝的人,所以卫衍和皇帝商量起了这事。 景骊微笑着看着他,心里却仔细琢磨了一下卫衍的话。 赵石不听话,让卫衍将他赶出府去,再远远地打发了,才是对赵石最大的惩罚。等赵石走了,他再在卫衍身边安排些贴心人,用水磨工夫将卫衍的心收拢了,到时候赵石就算回来了,卫衍身边也没他的位置了,就让赵石两头落空,抱着柱子去哭吧。 这是他原先的打算,不过他还没进行到下一步,卫衍怎么突然跳着走了一步?这是和他心有灵犀了? 景骊心里有些疑惑,不过他没问,免得被卫衍知晓他的真正用意,反而用一种很无所谓的口气说道: “随你吧,赵石既然入了近卫营,就是你的下属,你要怎么安排下属,无须来问朕。” 皇帝既然这么说了,卫衍只当他同意了,他就开始考虑把赵石外放到哪儿去,才能迅速立功。 他想了几日,始终没有头绪。 又过了几日,谢萌回京,朝会时上了份奏折,言及民情,恳请皇帝下旨清丈天下田亩,清查鱼鳞册,重新厘清赋税,得到了不少朝臣的响应。 皇帝当廷下旨,升任谢萌为民议司少司正,总领清丈田亩事宜,又命户部派人协助,各州各府县配合。 卫衍听到了这个消息,终于想到该把赵石外放到哪里去了。 “侯爷,您要让属下去护卫谢大人?”赵石听到永宁侯这么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永宁侯让人给他挑了几个宅子,让他选一个做府邸,这可以说是永宁侯对他的看重。据传永宁侯请了官媒上门,要帮他做媒,虽然他用不着,但是这也是永宁侯对他的重视,现在永宁侯这是要干吗? 永宁侯这么在意谢萌的安危,皇帝知道吗? 他是奉了皇帝的命令,来守护永宁侯的,永宁侯就这么把他丢出去,皇帝没有意见吗? “这可以说是这几年最重要的事了,谢萌的安全不容轻忽,其他人我放心不下,有劳赵石你了。”卫衍觉得这是一桩一举两得的好事。 清丈田亩,只要做好了,必然是大功一件,赵石保护好了谢萌,也能分润功劳,升职是理所当然的,谁都不能反对,就算是皇帝,也不能。 而且,谢萌这次恐怕会得罪不少人,他的安危的确很重要。 “侯爷,陛下的意思呢?”这些道理赵石都明白,但是不问皇帝一声,就这么把他调出京去,有些不大好吧。 “放心,我已经向陛下请过旨意了,陛下也是同意的。”卫衍好好安抚了赵石一番,“而且,让我帮你成家立业,也是陛下的意思。这些年,你的忠心,陛下都知道的。” 永宁侯这话,赵石只能半信半疑。 不过,这样的事,永宁侯若是说谎,随时都会被人拆穿,应该不至于说假话。而且永宁侯都发下了签令,命他带队去保护谢萌,也没人来通知他不准去,赵石只当皇帝真的同意了。 当然,赵石不知道,宫里的皇帝,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郁闷着呢。 但是,皇帝郁闷归郁闷,这还真的是他亲口答应的事,就算他是皇帝,一时间也没法出尔反尔,不许卫衍这么做。 第七十七章 众乐乐乎 若按景骊的真正想法, 先把赵石迁出卫衍的府邸,再以历练为名, 让卫衍亲手把赵石远远地打发了,最好打发到边地去, 才最符合他的心意。 只要赵石离了京, 生米煮成了熟饭,接下去就是他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了,先不说立功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就算赵石真的立功了,他也可以用各种理由压着,不让卫衍把赵石调回来。 以卫衍的脾气, 遇事不会马上觉得别人有歹意, 只会先往好处想,刚开始肯定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不会怀疑他不肯调赵石回京的用意, 大概还会误以为以后他要大用赵石, 才会寻机压压他,不过时间久了, 随着他拒绝的次数增多, 卫衍恐怕就要起疑心了。 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好几年肯定过去了, 卫衍身边有了其他的贴心人, 赵石就算回来了,也得靠边站了。 这些事, 他原先安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要一步步走下去,就会得到他想要的结果,结果,卫衍不知道为了什么,一出手,就打乱了他的布置。 若不是卫衍没有特地跑来劝谏他不要胡闹,景骊都要怀疑卫衍是不是知道了他的真正目的,才会抢先出手破坏。 哼,竟然要把赵石调到谢萌身边去,这是摆明了在为赵石以后升职铺路了。 卫衍这么做,不能算是错,从酬功角度而言,他这么做,才是最为妥当。 但是,景骊嘴里说得好听,几次三番嚷嚷着要卫衍多关心关心赵石,心里可是奔着收拾赵石去的,卫衍这么安排,和他的目的直接南辕北辙了。 偏偏,这事他不能反对,至少不能明面上表示反对,因为卫衍从头到尾都没有自作主张,而是始终按照他说的那些话在做,他要是多说什么,卫衍现在就要怀疑他对赵石别有用心了。 他打算收拾的人,明摆着很快就要立功升职了,景骊当然很郁闷,但是,他拿毫不知情又做人实诚的卫衍没办法,只能生生受了这些郁闷。 不过,他郁闷了片刻,又想开了。 算了,赵石的事先不急,迟早有收拾他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在卫衍身边放些贴心人,先把卫衍的心给收拢了,绝了赵石的后路。没有卫衍护着,他想收拾赵石还不是小菜一碟,拈手就来。 这些贴心人嘛,身手要好,杂务要全能,要听他的话,还要对卫衍忠心耿耿,景骊扒拉了一下夹袋,发现有能力的人不少,但是完全满足这些条件的人,真的没有。 没办法,他只能矮子里面拔将军,捏着鼻子挑出了几个勉强符合条件的,凑合着用了。 当然,听他的话,和对卫衍忠心,有时候是不能两全的,比如赵石就是栽在这上面的,在他和卫衍之间,选择了向着卫衍,才让他觉得不听话了,不过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他肯定不在意了。 人他安排好了,不过能不能收拢卫衍的心,就要看这些人的本事了。 他们最大的对手不在京里,这些人都不能好好把握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讨人欢心,得人赏识,就是他们无能了。既然无能,那么以后被赵石压在头上,也是活该,他一点都不会同情的。 就在皇帝陛下认真筹谋某些于国无益于己愉悦的琐事时,弘庆初年最大的盛事,在康平县缓缓拉开了帷幕,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向京畿地区,向全皇朝境内蔓延,因为此事最初是在康平县开始的,史称“康平厘田”。 此次厘田历时二年多,除了清丈田亩厘清赋税之外,天下各州府的水利设施稼穑用具也有了很大的改善,为日后的赋税增加国库充盈打下了结实的基础。 这些只是明面上的好处,还有些好处,一时之间看不清,日子久了才能发挥作用。 比如,光在京畿地区,就有数百名士子为了这事到处奔波,等到谢萌完成了京畿地区的厘田,训练出了足够多的熟练人手,向其他府县派出厘田人员的时候,当地又有许多士子加入了这一盛事。 这些士子都是聪明人,经历了此事,不管是为人还是处世都有了不少长进,对于农桑,也从纸上谈兵进化到了略知一二,个别人甚至到了精通级别,哪怕只是略知一二,等到他们高中进士授官以后,也比其他人多了不少切实的劝农经验,于国于民都有益处。 这些后话先不去说,只说谢萌总领了此事后,在康平县待了一个多月,就统合了民议司、户部、以及齐远恒身边那些来帮忙的士子,将他们分成了数支队伍进行训练,又在康平县内分头练手,验收合格后再向京畿地区各县铺开。 大概到了五月初,康平县的厘田到了尾声,而京畿地区各县则有了厘田人员进驻,有些地方开始纷纷攘攘起来了。 作为宫里的高位妃子,周贵妃的家人每月可以入宫来请见她一次。 这一日,周贵妃的母亲如往常一般进宫来探望她,见了她就喊起了冤:“娘娘,您可要为家里做主啊!” “母亲快请坐,来人,上茶,您慢慢说,这是出了什么事?”周贵妃赐了坐,又不慌不忙地命人上了茶,才问起了缘由。 “还不是那几个混账东西惹出来的事!”周母恨恨地说道,急忙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周贵妃仔细听了母亲的一番话,才知道,原来,这事与她的几个叔父有关。 周贵妃家是长房嫡支,她有几个庶出的叔父,当日祖父母去了,她家按例分了家,长房继承了爵位祖宅等物,其他几个叔父就搬了出去。结果,这次厘田开始了,他的几个叔父就去县衙告了一状,说长房分家不公,要求重分家产。 县令不敢接手这个案子,最后,这个案子转呈进了府衙。 “呵,母亲不用理会他们,别说只是告到了府衙,就算告御状也没用。爵位祖宅归嫡长,诸子财物均分是律法,哪来的不公?”周贵妃语气很是笃定。 “娘娘!”周母苦笑了起来,“有些事,娘娘不知道。那几个混账东西,要求均分族产。” “族产?族产是祭祀所用,怎能均分?府尹应当不至于这么糊涂吧?” 爵位祖宅以及族产,是周家最值钱的东西,这些东西向来归长房嫡支继承支配,族产的大头是祀田,所得用于祭祀、族学以及其他,肯定不能均分。 所谓诸子均分家产,均分的是父辈的田地浮财等物,女眷嫁妆不在此列。 “娘娘,府尹说,族产祀田,到底该由谁来继承,属于民不告官不究的范畴,一旦有人告了,官府就要按律法做主了。” 景朝的田地,没有免赋税之说,所有的田地全部按等征收赋税,祀田也不例外。 既然祀田不能免赋税,为何还有许多人家置办大量祀田,细细推究,却是与推恩令有关了。 推恩令的应用很有些时候了。 据传,史上有位皇帝为了削弱诸侯国的势力,要求诸侯将封地均分给子嗣,这么一来,诸侯的封地每一代都会变小,到了最后,诸侯国的势力自然变得越来越小了。 这不是阴谋,而是堂堂阳谋,就算诸侯们知道皇帝这么做的用意,诸侯的子嗣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支持推恩令,否则的话,封地全部留给了诸侯的嫡长子,诸侯国的势力的确无损,其他子嗣得到的东西就很少了。 为了诸侯国的势力能够代代传,宁愿自己及其子孙后代受穷受苦,也不去支持推恩令,均分父辈的封地,这么舍己为人的人,也许有,不过很少见。 既然人心如此,推恩令的支持者自然众多,为了各自的利益,诸侯国坚固的堡垒就从内部开始瓦解了,那位皇帝凭着推恩令,最终完成了削弱诸侯国,收拢权柄的目的。 后世的皇帝,同样知道推恩令的妙处,就算很多皇朝不会分封诸侯国,有爵位的贵胄都是拿俸禄的虚封,而不是有封地的实封,皇帝们依然或多或少在使用推恩令来遏制除皇家外的其他家族的势力增长,其中,诸子均分家产可以视作是推恩令的化用。 对于皇帝而言,凝聚力强大势力庞大的家族,永远都是需要警惕的,而分散成了许多小势力,威胁性自然降低了。 只要诸子均分家产,大家族自然可以分成许多小家族,当家做主的人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这人心就没法齐了。 推恩令以及类似诸子均分家产的律法,对于皇帝的好处不言而喻,以至于首次施行了推恩令的那位皇帝,过了千百年,依然在被后人称道赞妙,对于大家族里的其他人,好处也很多,诸子对家产的继承权相同,无疑非常公平,但是对于大家族的传承,却是不利的。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为了避免大家族被这条律法一代代分化,长房嫡支掌握的田地被越分越少,对家族的掌控权被一代代削弱,很多家族会广置祀田,然后由长房嫡支来掌握祀田,这些祀田,就是最重要的族产。 按理来说,既然称之为族产,那么这些族产的收益应该用于全体族人,利益均沾才是正理,但是这世上的事,从来不是道理怎么样,实际上就会怎么样,而是谁掌握了族产的分配权,谁就拥有了家族的支配权,通过对财物的各种分配,自然而然就得到了族人的支配权。 这些道理,看起来很复杂,说穿了很简单。 大到一国之君,小到一家之长,都是通过这种方式掌握权力的,只要掌握了利益的分配权,自然就拥有了人的支配权。 周家作为一个下有对策的家族,周贵妃祖父的名下,田地不算多,只有几百亩地,所以周贵妃的几个叔父,分家的时候一人也就分了百多亩地,一个三进的宅子,外加一些浮财。 就算到了周贵妃的父亲这一代,家里的田地也不算多,数量和祖上差不多。 但是周家的族产,经过几代人积累,已有上百顷田地,这里面的利益,自然很可观。 周家长房掌握着这么一大笔族产的收益分配,自然是他们说什么,族人就应什么了,毕竟周家的其他人想要读书、应试、选官,都需要族里的支持,换而言之,就是长房的支持。 和长房交好的,听长房话的,长房的支持力度就强,不听话的,肯定哪儿凉快待哪儿去。 现在,她的几个叔父想要分族产,这不但是要挖长房的墙角,还想要掘他们周家的根呐。 周贵妃想明白了这里面的道理,脸上不由得有了怒意。 长房的利益就是她的利益,就是皇儿的利益,接下来还有件最大的事没有办,日后需要的银子数都数不清,这些人现在这么干,分明是要拖她的后腿,坏她的事。 “呵,果然是混账透顶,拿我的名帖……”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才又开口,“母亲请放心,我马上派人去府衙走一趟,周府尹虽然不是我们的本家,好歹也姓周,这点面子应该还会给的。” 周贵妃本来想让人拿着她的名帖去传话,想了想又放弃了。 这虽然是她的家事,但是案子经了官府,就变成了政事。 后宫不得干政,这话很多时候就是说说而已。 皇帝乐意,后宫就能干政,甚至连奏折都能帮皇帝批阅。不要以为批阅奏折是件苦差事,皇帝言出法随的权力就蕴含在这一张张奏折里。薄薄几页纸,寥寥几个字的批示,常常意味着无数利益变换,不能对奏折批示做主的皇帝就是所谓的傀儡,只能起个橡皮图章的作用。 皇帝不乐意,后宫就不得干政,一旦有人手太长,管了不该管的闲事,皇帝就有了名正言顺收拾人的最好理由。 周贵妃不敢去捋皇帝的虎须,试试看皇帝是否能容忍她干政,一旦拿了名帖就留下了切实的证据,派个小内侍去传话才比较妥当,事有不逮的时候,完全可以推说是小内侍自作主张,就能把她摘出去了。 当然,周贵妃也知道府尹忠于皇帝,但是她周家又不是皇朝的顶尖名门,就算皇帝容不下世家豪族的势力,排在她家前面的家族多着呢,皇帝不至于第一个拿她家开刀。 既然周贵妃觉得这只是家族内部纷争,而不是皇帝在拿人开刀,自然不怕府尹不给她这个面子,她目前是后宫第一人,虽然经过先前皇帝遣散后宫这一闹,明眼人皆知如今的后宫已成摆设,但是她还是三皇子的母妃,就算府尹不给她面子,也要掂量一下,这般铁面无情,是否会得罪了三皇子。 有着这层考量,周贵妃自然以为只要她的意思到了,这事也该了了。 结果,却大出她的预料,她派人过去传话后,周府尹只说知道了,却没给个实话,又过了几日,她的几个叔公也加入了这场争族产的闹剧。事情越闹越大,加入这场闹剧的人也越来越多,很快,周府尹就顶不住了,他直接在朝会上把这事奏给了皇帝,请求皇帝裁夺,皇帝就命朝臣们廷议。 廷议的时候,自然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听起来好像哪边都很有道理。 按照习俗,要求分族产的人肯定是大大的败家子,要被正人君子们喷个狗血淋头,但是律法并无规定,族产不可分,族产是家族内部的约定,而不是官府盖章背书的律法,如果有族人要求按家产来分,官府就该帮他们分。 朝臣们讨论来讨论去,又开始讨论,按照诸子均分家产的律法,父辈将置办的田地放入族产,而不是留在自己名下,是否有钻律法空子,隐匿家产,对其他子嗣不公的嫌疑。 这事怎么说呢,若是无人当众提起,大家都在做同样的事,而且都有这么做的理由,肯定不会有人去反对。但是被人在朝会上提了,就算心里想支持这么做的人是大部分,这话却不能这么说。 如今正是明君临朝,贤臣当道的大治之世,奸臣贼子在朝堂上是没有立足之地的,既然大家都是“忠臣”,那就只能说些忠臣该说的话。 所以,皇帝的“忠臣”们,讨论了大半天,最后达成了共识,赞同周府尹的意见的确是老成之言。 这种事,民不告官不究,但是有人告了,官府就该帮他们分。 当然,达成这个共识的时候,他们心里都打定了主意,回家后一定要好好敲打敲打家里的人,不能让自家也生出同样的幺蛾子。 周贵妃收到这个消息,气得喉头一阵腥甜,差点吐出血来。 她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灌下了一盏凉茶,才勉强压下了心头翻滚的情绪。 她的威势,源于皇帝,源于三皇子,但是真的有人不给她这个面子,就算她有了合适的机会,可以秋后算账,但是眼前这个亏,她就是吃定了。 她恨得牙痒痒的,却拿府尹没办法,就算她想在皇帝那里给人上点眼药,让人知道得罪她会有什么下场,但是皇帝绝迹后宫很长一段时日了,没有皇帝的旨意,她根本就没法见到皇帝,想说个小话诋毁一下别人都没有机会,除非她天天在太后宫里堵皇帝,才能在皇帝来给太后请安时见上一面。 但是每次到了太后宫里,她看到被太后养在膝下的二皇子,就算她的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心里也是一阵说不出来的腻歪。 二皇子既嫡又长,如今养在了太后的膝下,就算身后没有母族助力又如何,皇帝正值盛年,只要皇帝有意,现在帮二皇子培养助力也不迟。 而且人心都是肉长的,二皇子养在太后这里,天长日久相处下来,到了最后,太后恐怕也会帮二皇子筹划起来。 比起家里的事,或者永宁侯,这事才让周贵妃更加难以入眠。 但是皇帝和太后是尊长,他们的安排,旁人无从置喙,也不会有人来问周贵妃的意见,所以她就算反对也没有任何用处,甚至她连反对的意思都不敢有丝毫流露。 二皇子是嫡长,按理来说,没有其他人的盼头。 但是皇家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地方,这世上所有的规矩,所有的律法都是为了规范别人设的,皇帝本人是不会被这些规矩束缚的,只要皇帝愿意,这事就并非没有一点盼头。 幸好,皇帝对三皇子还算比较喜爱,但是皇帝是君父,他的喜爱有几分是真心,又有几分是做戏,无人说得清,所以他的这点喜爱,要指望,又不能全部指望。 这些事,才是周贵妃真正忧心的大事,其他的事,都是小事了,甚至是永宁侯的事,与之相比,也是完全不值一提。 现在开始筹谋,等到尘埃落定分出胜负时,起码是十几年后了,那时候永宁侯在哪里,都是个未知数。 她家的事,恐怕是有人在捣鬼,这背后之人…… 周贵妃脑中转了一圈,目光落在了同样有子嗣的宫妃身上,或许还得加上太后,因为此事分明打击了周家长房的势力,也就是打击了三皇子的势力,受益的自然是其他的皇子。 既然她家不得安生,那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其他人家也别想安生。 周贵妃轻轻抚着茶盏,慢慢笑了起来。 第七十八章 名剑如虹 弘庆元年五月下旬, 入夜时分,有一辆马车停在了通化县县衙附近的一幢大宅门口。 这幢宅子原是城中富家所有, 如今,总领天下清丈厘田事务的钦差大人谢萌谢少司正就下榻于此处。 马车停稳以后, 从车上很快下来了一位清瘦的中年男子。 那人下了车, 四处张望了片刻,才理了理衣衫,向门口走去。 大宅的门口有禁卫驻扎守护,谢家也有家下人在门口守着。看到那人,早有机灵的小厮奔了过去,打着揖口呼“金先生”, 笑容满面地将那名男子迎了进去。 谢萌这些日子忙着理事, 此时还不曾回到内院歇息,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先让人伺候着来人洗漱了一番, 用过了膳食, 才在书房见了那人。 “东主!”那人进了书房,抢先施礼。 “先生无须多礼, 快请坐!”谢萌扶着他的手, 阻止他拜下去,转而请他坐下来说话。 主客二人客气礼让了一番, 各自落了座, 上了茶,闲聊了几句, 谢萌才问起了正事:“不知先生此行是否顺利?” “东主,金某幸不辱使命!” 金先生是谢萌的幕僚之一,他这人很有些急智,经常帮谢萌办些难办的差事。先前,谢萌给了他一份名单,让他给名单上的人家找点事做做。 他趁着厘田这阵东风,以周家为突破口,花了些时间布局,挑起了周家某些人的贪念,打起了争族产的官司。周家的官司还未了,名单上的其他人家也陷入了类似的风波,他在其中浑水摸鱼,把该办的事都办了,然后挥一挥衣袖,抹去了所有的痕迹,深藏功与名,悄然隐退了。 至于这些吃了亏的家族,会不会因为疑心有人捣鬼,向有旧怨的家族下手,把更多的家族牵涉进来,最后弄到事态扩大? 反正事态扩大了,自有高个子顶着,而且这事对高个子分明有利,所以他也不怕没人出手收拾后续。 “如此甚好!”谢萌得了他这话,也就安下了心,没有与他详谈这里面的手段,反而说起了其他的事。 他得到的圣命是清丈厘田,帮皇帝给人找点麻烦只是顺便的事,如今金先生已经帮他处理好了,他就不去多问了,只专注于接下来的大事。 谢萌对这点小事不是很在意,授意谢萌干这种事的皇帝陛下,当然更加不在意了。 周贵妃若是知道这里面的前因后果,她强忍下来的那口心头血,必然要吐出来了。可惜,皇帝命人收拾了周家,她都不知道主使者是皇帝。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时时刻刻,皇帝隔了几个月才报年前卫衍被人欺负的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大概介于两者之间吧。 这段时日,其他人都有他们的大事要关注,景骊也有他的大事要关注。 卫衍的生辰就在五月下旬,虽然今年并非卫衍的整寿,但是这是卫衍回来后的第一个寿辰,也是和他两情相悦后的第一个寿辰,肯定与以往不同,景骊就琢磨着要送卫衍一件特殊的礼物。 他送过卫衍很多东西。 有些东西,不够贵重,卫衍当宝,他自己都觉得很掉份,比如卫衍拿两根红丝线当宝,他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忧愁,卫衍本来就很不懂欣赏雅趣了,在外头经历了这么一遭,如今好像变得更加俗气了。红丝线都能入他的眼,品味这么可怕,往后还有救吗? 够贵重的东西,卫衍却不会时时带在身上,而是要妥善保管起来,就怕磕了碰了,难以向他交代,所以,他决定这次要送一件够贵重,但是卫衍天天都会用到的礼物。 卫衍天天会用的东西,不消说,自然是他的剑。 早起时,卫衍会练剑,办差事的时候,卫衍会带着他的剑,就算陪在他的身边,卫衍也会随身佩剑。佩剑扈卫他的安全,本来就是卫衍的职责。 景骊定下了这次的生辰礼是剑,但是剑与剑,有着许多的不同。 剑有庶人之剑,有诸侯之剑,也有天子之剑。比如太阿,就是著名的天子之剑。 太阿这柄剑,传世至今,已经不只是单单一柄剑,而是天子权柄的象征了,很多时候就用太阿来指代天子的权柄,景骊若以此剑相赠,他的母后恐怕就要坐不住了。 当然,卫衍同样不会接受这件生辰礼。 若是有人花了许多心思,精心挑选了礼物,却没能讨到收礼者的欢心,还挨对方一顿说,这么傻的事,聪明人肯定不会去做。 景骊一直自认他是个聪明人,卫衍是个笨蛋,所以他才不会去做这种傻事。 至于他和卫衍之间,到底谁更笨,谁更傻,谁摸到了谁的脉,可以让对方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他身边的人,就算看出来了,也没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来和他讨论这个问题,反正皇帝觉得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事实如何,一点都不重要。 永宁侯私下里,都能在皇帝头上做窝了,时不时要皇帝低头认错,皇帝依然觉得永宁侯哪里都好,永宁侯最恪守臣子之礼,永宁侯对他最最忠心,皇帝眼睛瞎成这样,心眼偏成这样,旁人说什么,都是白搭。 而那些有资格和他讨论这个问题的人,比如太后,自从上过一次眼药,见他依然如故,不知反省,如今有孙万事足,懒得搭理他了。 反正永宁侯行事越不知进退,越恃宠而骄,越想要左右皇帝,皇帝喜欢他时自然千好万好,什么事都能容忍,等到哪天皇帝厌烦了,永宁侯会有什么下场,根本就不需要多说。 既然没人去提醒皇帝,景骊自然意识不到这些问题,就算有人去提醒了,景骊也不会觉得这算什么大事。 卫衍和他这么相处,是他乐意的。 千金难买他乐意。 觉得卫衍必须好好以臣子之礼侍奉他的,本来就是旁人的误会,或者,还要加上他时不时地自欺欺人。 卫衍在他少年时代最彷徨无助的那一刻,闯入了他的心间,才让他起了意,将这柄原该守护在他身前的利剑,收到了他的枕边,并且允许这柄剑一步步进驻他的心里,经过这些年的相处,这柄剑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不愿割舍,也无法割舍。 一个皇帝该做的事,他当然知道该怎么做,但是,他不愿意这么做。 世人遇到事,总想问个为什么,其实这世上的事,哪来这么多为什么,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他愿意,以及他不愿意。 这些话,没人来问他。 这世上最有资格问他的人是卫衍,但是卫衍出于信任他,相信他既然说了会好好对待他,肯定会做到的,而且卫衍本身不是个矫情的人,虽然有时会和他闹别扭,但每次都是就事论事,不会纠缠于这种问题,所以他没有细想的机会,也没有诉说的机会。 也许有一天,景骊有了机会,会告诉卫衍的,也许他不说,卫衍也是明白的。 有些事,从来就不需要言语来诉说。 现在嘛,反正皇帝陛下觉得他是个聪明人,他不愿做吃力不讨好的事,那么,他要赠送给卫衍的,卫衍也会欣然接受的,就是诸侯之剑了。 诸侯之剑也有许多,景骊要送给卫衍的,自然是最适合他的。 他仔细思量了许久,发现传说中有柄剑,与卫衍最相配。 此剑名为湛卢,这是一柄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利剑,却有仁者无敌之名。拔剑对敌时,无坚不摧,剑在鞘中时,宽厚仁慈。 景骊有时候觉得卫衍时不时对人心软,要为这个求情,为那个求情,有故意和他作对的嫌疑,如果他想,他当然有很多办法让卫衍改掉这个习惯,但是他不想这么做。 凡事有利就有弊,这是卫衍让他安心的地方,偶尔带来一点小麻烦,他也能忍受。 再说,就是因为卫衍是宽厚柔软的性子,所以就算他做了些让卫衍不悦的事,卫衍最后也能原谅他。如果卫衍真变了性子,一旦哪天他做了什么,却哄不住卫衍,这乐子就大了。 这种有可能会坑到自己的傻事,谁爱做谁去做,反正他不做。 不管怎么说,反正景骊觉得这剑很适合卫衍,想要这柄剑,许多人就为此动了起来。 不过就算他是皇帝,也没法立即心想事成。 因为这柄剑,已经失去踪迹许久了,也许被人带入了地下,也许收藏在某个家族的密室里。 毕竟名剑这种东西,倘若尚在俗世中翱翔飞腾,必然会有各种消息流传开来。如今悄无声息,最大的可能就是被收在某处蒙尘。 景骊派出了大量人手,去打探这柄剑的消息,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了许多人数月的辛苦奔波,终于有了好消息。 有人得知皇帝在寻这柄剑,将这柄剑从自家密室里取出来,献给了皇帝,以悦君心。 那人这么上道,景骊自然不吝于赏赐,又命人快马加鞭,将这柄剑送回京城。 在卫衍生辰前夕,这柄剑终于到了皇帝的手里。 景骊本来以为这次赶不上送这件礼物了,早就换好了新礼物,不过现在剑送到了,他就准备亲手交到卫衍手上去。 五月二十五那日,是卫衍的生辰。 卫衍今年三十有六,因为不是整寿,所以他没打算大办,只略备薄酒,请了几家亲厚的家人和挚友,随便开了几席,一起聚了聚。 不过就算他刻意低调行事,如今他是近卫营大统领,掌着所有近卫的选拔任职升迁,而近卫营,实际上是官宦贵胄子弟的做官捷径路。 时人若要做官,大致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是科举路,这是为读书人准备的,相对来说比较公平一点,但是竞争非常激烈,考了半辈子还是老童生的,不乏其人。 另一条是萌荫路,这是为官宦贵胄子弟准备的。父祖为高官贵胄的,其子孙后代就有一定数量的萌荫名额,这些人不需要经过科举考试就能做官。这条路相对而言会轻松一点,不过竞争是从投胎开始的。 近卫营,就是其中一条萌荫路,而且是很重要的一条萌荫路。 这里面可以说道的东西太多了。 比如,同样是通过萌荫入仕,有些人被选入了近卫营,就有机会在皇帝身边当值,就可以在皇帝面前混个脸熟,哪天皇帝高兴了,将他外放出去为官,那人的仕途就可以青云直上,而有些人,没被选入近卫营,只能在远离皇帝的地方做个小官,升迁就比较困难,仕途就泥泞难行。 那么,谁能进近卫营,谁不能进近卫营,到底是由谁决定的呢? 有权做这个主的人,头一个,当然是皇帝陛下了。皇帝若有中意的年轻人,就会简拔他进入近卫营,或者皇帝有亲近信重的大臣,就会简拔其子弟进入近卫营,以示对该大臣的恩宠。 另外一个,则是近卫营大统领了。 一般来说,值得皇帝开口做主的人选,也就那么几个,其他人入选与否,都是近卫营大统领的职责。 再者,就算这人进了近卫营,如何排班扈卫,才能经常见到皇帝,调任何处,才有立功升职的机会,也有许多关窍在里面。 县官不如现管,比如卫衍要为赵石升职铺路,就调任他去护卫谢萌,皇帝虽然心里很郁闷,但是他不想让卫衍知道他心里的真正想法,就没法明目张胆地反对。 这些事,明白人自然明白,不明白的,反正他们明白了也够不上。 因为以上种种原因,那些想安排子孙后辈走这条萌荫路的明白人,除了讨好皇帝,也要和卫衍打好关系。 但是,卫衍掌着皇帝亲军,与卫衍过往甚密,很容易被皇帝给盯上,所以交好卫衍肯定要交好的,但是这里面的度也要把握好,不能引起皇帝的怀疑。 不年不节的,没有合适的理由,他们不好送礼给卫衍,免得让皇帝多心,今日卫衍过寿辰,许多人得了这个光明正大送礼的机会,这寿礼从清晨开始就络绎不绝地被送进永宁侯府了。 皇帝的赏赐是在开宴前送到的。 赴宴的客人们,此时当然全部到了。 众人见到随着领头内侍的唱名,搬进来的箱子很快摆了满满一院子,对于永宁侯蒙受的圣宠,心中更加了然了。 景骊本人,是在黄昏时到的。 他没有让人通知卫衍,而是带着人悄悄过来的。 皇帝到了,永宁侯府的防卫,自然加强了。 卫衍今日没喝几杯酒,院门那里的防卫一变,他就感觉到了。他略微想了想,就意识到是皇帝到了。 “敏诚,你带着敏文好好招待客人们,我有些不胜酒力,先退席了。”卫敏诚是卫老侯爷的长孙,也是卫家小一辈的领头人,卫衍和他招呼了一声,让他带着儿子招待客人。 “父亲,孩儿送您回去吧。”卫敏文还没发现有什么不对,以为父亲真的难受,要送他回正院。 “不用,你今日就跟着敏诚,好好招待客人们。”卫衍摆了摆手,打发走了儿子,又走过去笑着和客人们说了几句,才出了院门。 院门外面,果然多了几位侍卫守着,卫衍沿着青石路向里面走,走到后堂时,那里已经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了。 他进了正院门,发现里面的人倒不是很多,只有福吉带着两三人守在门口。 “侯爷,您回来了。”看到他进来,福吉小声招呼了起来。 “陛下过来了?用过晚膳了吗?”卫衍快步走过去,问他。 “还不曾。” “那我让人去准备些膳食。” “侯爷,您快进去,这些事奴婢们会打理好的。”福吉连忙将他让了进去。 卫衍听到小厨房那里有动静,显然有人正在准备膳食,就没有多说什么,进了正厅。 皇帝没有在正厅,而是在东边的起居室里。 卫衍进去后,行了礼,坐到了他的身边,皇帝就将桌上的一个盒子推到了他的面前。 “来,这是朕送你的生辰礼,打开来看看,喜不喜欢?” 卫衍定睛一看,这是一个三尺来长的扁平乌木盒子,以皇帝这副兴冲冲的模样,里面肯定是好东西。 他小心地打开了盒子,才发现里面放着一柄剑。 这柄剑的剑鞘很朴实无华,上面既无金玉,也无宝石装饰,剑鞘以及剑柄处,呈黑色,不知是何物所制。 他左手抓住剑鞘,右手握住剑柄,轻轻一拉,一抹寒光如荡漾的水波一般,印入了他的眼底。 “这是……”卫衍沉吟了片刻,却没说是什么。 皇帝送的东西,必然来历不凡,但是具体是哪把名剑,卫衍一时间没有头绪。 “湛卢!”景骊等了一会儿,见卫衍始终报不出名字,只能自己揭开了谜底。 和卫衍心有灵犀什么的,绝对是他想多了。 “湛卢?”卫衍把剑身全部抽了出来,仔细欣赏了一会儿,铿锵一声,又把剑身复位,然后把剑放回了盒子里,推回到皇帝面前,“陛下,这份礼物太贵重了,臣不能收。” “哦,卿这是看不上湛卢?”景骊挑起眉头看了他一会儿,才问他,“难道,卿想要太阿?” 他就是故意这么说的,送礼送成他这样的,也是天底下第一遭。 “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臣不是不喜欢湛卢,更不是想要太阿。这剑真的太贵重了,臣不能收。”太阿是天子之剑,比湛卢更加贵重,卫衍连湛卢都不能收,怎么可能会要太阿? 皇帝明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还要这么说,分明又要胡搅蛮缠不讲理了。 “陛下,今日是臣的生辰。”卫衍这话是在提醒皇帝,今日他是寿星公,皇帝该让着他一些。 上次皇帝过生辰,皇帝觉得卫衍该让着他,他可是由着皇帝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就算他发现了皇帝一直在骗人玩,他都没急着和皇帝算账。这次他过生辰了,皇帝总不能和他不讲理吧? “是啊,今日你过生辰,朕记得呢。既然如此,朕不和你多说了,就换件礼物送给你吧。”景骊看着卫衍,笑了起来。 卫衍隐约觉得皇帝的笑容,很有些不怀好意,但是此时膳食送了进来,皇帝转头招呼他吃长寿面,三两下就把这个话题岔开去了。 用膳食的时候,皇帝数次劝酒,卫衍留了个心眼,没有多喝。 皇帝见他不喝,也没有多劝。 两个人用了膳食,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整个晚上,皇帝都极其好说话,什么事都顺着卫衍来,卫衍的警惕心慢慢降低了,所以,皇帝要和他一起去沐浴时,他没有拒绝。 等到他发现不妙的时候,再想拒绝,已经太晚了。 “陛下,臣不要了……”卫衍闷哼了一声,轻声求饶。 他勉强提起精神,四处看了一下。 浴桶中什么都没有,连擦澡的布巾都不知道被皇帝扔到哪里去了,他想找点东西,阻止自己叫出声来,都找不到。 今夜,皇帝使出了十八般武艺,只往他最有感觉的地方攻击,想要让他出声。因为皇帝明显比他本人更明白哪里能让他舒服,卫衍根本就招架不住皇帝的这些手段。 “爱卿,今夜朕是爱卿的生辰礼啊。这是朕的赏赐,卿不许说不要。”既然他送湛卢,卫衍不肯收,景骊就决定把自己当做生辰礼,送给卫衍了。 “陛下,臣不要在这里……”眼见着皇帝不肯放过他,卫衍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皇帝换个地方再做。 在榻间他还有被子可以咬,但是在这里,他真的坚持不了多久,就要被皇帝弄得失态了。 “不行,朕就喜欢这里。”景骊强硬拒绝,努力耕耘中。 “陛下,您到底想怎么样?”卫衍又坚持了片刻,还是放弃了,搂着皇帝的脖子,无奈地问道。 外面有人守着,动静稍微大点就会被人听到,皇帝想让他失态,就是故意的。 “朕送的生辰礼,爱卿要选哪一样?是湛卢,还是朕?”卫衍此时浑身都泛红了,景骊强忍着心头的悸动,压下了做完再说的诱惑,很好心地停了下来,给了卫衍一个选择的机会。 “陛下……”卫衍迟疑了一瞬,皇帝又开始使坏了,他只能疾呼,“要湛卢,臣要湛卢!陛下,饶了臣吧……” “自讨苦吃的笨蛋,早点乖乖听话不就好了。”景骊好笑地亲了亲卫衍的额头,抱着卫衍从浴桶里出来,换了个地方,继续他今夜的送礼之行。 虽然,卫衍得了空就要嗔怪他几句,不过整个过程中,卫衍的身体始终缠绕着他,显然也是乐在其中,卫衍嘴里的那些抱怨,景骊只当是他惯常的言不由衷了。 第七十九章 国之大事 当皇帝终于心满意足地搂着他躺下来的时候, 卫衍只觉得他的头皮都在颤抖了。 皇帝大概也觉得累了,抱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只在那里缓气。 “臣再也不过生辰了。”卫衍好不容易才喘过了气,他用下巴抵着皇帝的肩膀, 轻声嘀咕了一句。 不管是他的生辰, 还是皇帝的生辰,他都不想过了。 上次皇帝过生辰,让他做皇帝的寿礼,这次他过生辰,皇帝就是他的寿礼。这话听起来好像有所不同,但是结果有什么不一样吗? 不管谁是谁的寿礼, 皇帝都要在榻上尽情胡闹一番, 一直折腾到彼此精疲力竭才肯罢休。 这样的生辰,真的没法过了。 景骊闻言,低声笑了起来, 却没有多说什么。 他正是年富力强之时, 本不该轻易说累,不过他是榻间的掌控者, 若想尽兴, 就要比卫衍更加耗费力气。今夜这样那样一番折腾下来,说不累当然是假的。 但是榻上之事, 乃世间极乐。明知这是蚀骨的鸩酒, 依然忍不住要去贪杯的,这人世间不独独他一个。 年少时, 他血气方刚,贪恋欢愉,对着卫衍,他忍不住也不想忍。 如今,必要的时候,他已经学会克制自己了,再说他又不是夜夜笙歌,也就是偶尔高兴了,他才这么放纵一回,此事中,他固然浑身舒爽,卫衍同样也很舒服,有必要这么抱怨吗? “臣是说真的。”卫衍听到皇帝的笑声,脸上有些发烫,咬牙强调了一遍。 景骊不说话,只是继续闷笑。 卫衍被皇帝笑得有些心虚了。 “陛下……以后陛下不许再这么胡闹了。就算陛下身体好好的,也不能这么胡闹。”卫衍强忍住了心中的那些不对劲,正色说道。 “爱卿这是打算过河拆桥吗?”景骊闷头笑了半天,才问他。 今夜闹成这样,又不是他一个人的错,卫衍这个惯会煞风景的人,这是打算用完他就扔吗? 卫衍刚才明明舒服得很,完事了却一本正经地责怪他胡闹,这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啊! “臣没有。”卫衍自然不肯认下这个罪名。 “还说没有,难道刚才你没有享受到吗?哼,朕辛辛苦苦服侍你,让你舒服,到头来,你却怪朕胡闹,想要过河拆桥,真是让朕伤心难过!”景骊认真和卫衍掰扯这个道理。 “就算是……但是……臣已经老了,经不起这般折腾了。”这种事,舒服自然是舒服的,但是卫衍不想多说,皇帝本来就很没有节制了,在这事上脸皮又极厚,经常要给他自个儿表功,他要是再去用言语鼓励皇帝,皇帝恐怕就要变本加厉了。 他才不信他老实承认了,皇帝就不会胡闹了这种话。 卫衍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他嚷着不要,皇帝的兴致都这么好,他要是说要,皇帝只会更加放纵。 不过,这么胡闹下去,真的不行。 “哪里老了?朕看看,是不是这里?”景骊听他这么说,抱着他的手顿时不老实起来了。 “陛下……”卫衍拿皇帝的无赖嘴脸没办法,只能紧紧贴在了他的身上,两人之间不留一丝空隙,总算阻止了皇帝的手到处乱摸。 “好了,不闹了。”笑闹了一阵,景骊才伸出手,摸了摸卫衍的脑袋,顺手理了理卫衍鬓边几缕凌乱的头发,将它们理顺了,仔细别到了卫衍的耳后,才柔声说道,“别说你还没老,就算你真的老了,朕也不会嫌弃你的!你本来就比朕年长,朕又不是不知道。” “陛下!”卫衍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皇帝胡闹的时候,不讲理的时候,明明有错却不肯认错,老是要把错往别人身上推的时候,真的是混蛋透顶,卫衍每次都气不过,忍不住要劝谏他几句,但是皇帝每每柔情起来,他就抵挡不住了。 “嗯?”景骊以为卫衍还要说什么,后来见卫衍注视着他的眼中满是柔软,嘴里也不再说那些不中听的话了,知道他是被感动了,满意地凑过去亲了亲他。 卫衍就是个笨蛋,也就是他,才不嫌弃卫衍这么笨,愿意好好对待他,卫衍感动是应该的,不感动才是怪事。他自己想想,都觉得自己好得不得了。 自信满满的皇帝陛下,又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中了。 至于偶尔他感觉有翻船之虞,肯定是他的错觉,像他这样的聪明人,和卫衍这个笨蛋相处时怎么可能会翻船呢? 就算退一万步,有时候他左支右绌,前后挪腾,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甚至愿意认错,想方设法把卫衍糊弄过去,也不是他怕卫衍生气了不理他,而是他为人宽容大度,愿意让着卫衍,才想办法息事宁人。 嗯,事实肯定就是这样的。 不管事实和皇帝的臆想差距有多大,反正皇帝陛下就是这么觉得的,是不是符合事实,显然是一桩无足挂齿的小事。 卫衍若是知道皇帝是这么想的,恐怕要被皇帝的口是心非、言不由衷气笑了。 不过皇帝就是这么别扭的性子,经常嘴里说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卫衍和他在一起这些年,也算了解他了,自然知道他的性子。 卫衍时不时要嘀咕皇帝几句,并非故意与皇帝作对,更不是不喜欢皇帝,他只是不愿皇帝行事这么随心所欲,为点小事就去折腾别人。 这世上的事都有各自的因果。 有些事皇帝开了头,结果却未必会如他所愿。因为其他人也有他们各自的立场,各自的想法,就算面对的是皇帝,那些人无路可退的时候,也不会轻易就范。 只为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没必要去折腾别人,免得有什么意外。当然,若是大事,就无妨了。 皇帝只是皇帝的时候,有些事他劝谏了,皇帝不听,他大概也就算了。 时至今日,对他而言,皇帝已经不仅仅是皇帝了,他就忍不住多劝了几遍。 他也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他劝一遍没用,多劝几遍,也许皇帝就改了呢。 两人各怀心思,脑中想着不同的事,不过他们的身体却仿佛有着自己的意志似的,紧紧挨在了一起,毫无间隙。 耳鬓厮磨了半晌,景骊缓过了劲,才唤人送热水进来洗漱。 因为时辰已经不早了,再加上明日他还要早起,况且闹了这么久他真的累了,再次回到榻上后,他没有多说什么,搂着卫衍,倒头歇息了。 一夜无话,很快到了第二日。 这一日,皇帝有早朝,五更未到就要起来了。 如今正是春末初夏时节,天亮得极早,卫衍很早就醒了,他怕动来动去闹醒了皇帝,醒来了也没有动弹,只眯着眼睛在那里养神。毕竟皇帝昨夜这么胡闹,怎么可能不累,此时能多睡一会儿也是好的。 皇帝按时醒来了,卫衍也跟着他起来了。 景骊担心卫衍起得太早了,身体会受不住,说了他一句,见他不听,又见昨夜嘴里嚷嚷着他不行了他不要了的人,睡足了觉,精神气还不错,心知卫衍的那些不行不要,八成都是想要哄得他罢手的虚言,也就由着他去了。 等到卫衍穿戴整齐了,景骊从放在案几上的盒子里,取出了湛卢,亲手系在了卫衍的腰带上。 “以后就用这柄剑了,不许再碰其他的剑,否则……哼哼……”否则什么,景骊没有说下去,只留下“哼哼”两字,让卫衍自行体会他的言下之意。 “臣知道了。” 卫衍因为这剑,昨夜被皇帝捉住了由头,好好收拾了一顿,此时肯定不敢再说让皇帝不悦的话了,只能由着皇帝去了。 可见,他俩不是所有的事都不存在心有灵犀,有时候还是相当有默契的。 卫衍送走了皇帝,拿着新到手的剑,做起了早课,尽快熟悉它的手感。兵器犹如情人,越熟悉对方的身体,使用起来越得心应手。 日子就在卫衍熟悉湛卢的过程中,在卫衍和皇帝时而和和美美,时而你闹我、我闹你中,飞快地过去了。 他俩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其他人,也有他们各自的事要操心。 谢萌总领了清丈厘田事务后,为了回报齐远恒联络了许多士子来帮忙的人情,从他自己手里可以动用的钱粮中拨出了一部分,帮齐远恒把他的那一摊有关农桑的设想,从一开始的三个村庄,直接铺设到了整个康平县境。 到了秋收时,康平县内的农田,或多或少都有了增收,多的有三成,少的也有半成左右。 粮食收完了以后,齐远恒等人将所有的情况全部汇总起来,分析了一下增收有多有少的原因,发现多的人家,都是严格按照他们说的来开沟、积肥、灌溉、排水,而有些人家,有听没有懂,或者听懂了也不愿照着做,随便做做糊弄他们,所以增收不多。 如今的田地,亩产一般在二三石左右,因田地有好坏,粮食的产量也有所不同。 一石为十斗,每亩大概多收了半斗到三斗左右,别看区区几斗粮食,对于农户而言,在万物勃发的季节,一斗粮食混些野菜,足够成年人吃一旬了。粮食收多了,可以养活的丁口就多了,人多了,国库的赋税也会相应增加。 得到了这份实证后,齐远恒向皇帝上了一份建言,恳求皇帝向全天下推广这些有利农桑的措施。 过了几日,景骊就收到了齐远恒的上书。 齐远恒的这些措施,共分四步走。 第一步,就是整理田间的沟渠,这是最费力的地方。 公共的沟渠该放在哪里,每户各自的田头该怎么进水灌溉,怎么排水出去,这些都需要懂行的人来规划设计。规划完了,还要有人监工,更需要农户们出力去完成这些工程。 幸好这次丈量田亩的时候,跟着清丈队伍分头行动的士子们,经过实地考察,已经在鱼鳞册上把这些沟渠该开在何处,各处如何灌溉排水都注明了,现在就等着人去完成。 这是一项大费周章的民生实事工程,需要花费许多人力物力才能完成,但是真的完成了,却是可以得利数十年的大好事。 农户们得了利,朝廷最终也会得利。 第二步,则是教导农户们用各种方法积肥。 农户们用来肥田的肥料,有许多种,人或者牲畜的五谷轮回之物,就是农户们经常使用的肥料。 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句俗语,就是因为这一现象而诞生的。在城镇中,也有人专门收集肥料,转卖给农户们,就是一笔不小的出息。这行看似上不了台面,其实许多地方,需要争来斗去,才能抢到这门生意。 除了人的五谷轮回之物,有些农户会在家里养头猪,时不时地往猪栏里填些干草,等到猪出栏的时候,这满满的一栏就是上好的肥料。 不想养猪的,也可以养别的牲畜。 没钱养牲畜的,就让孩子们有空了去道上捡,不管是牛、马,还是驴的轮回之物,都可以用来肥田,只要捡回来堆到自家田里,到了秋日就能多收一些粮食。 当然,挖河底的淤泥给田地施肥也是一个可行的办法。经常组织人挖河里的淤泥,既可以保持河道的畅通,不虞多雨时节泛滥成灾,也让田地多了许多养分。 这些积肥的方式林林总总有许多,齐远恒虽然收集了一些,但是民间肯定还有遗漏的好方法,他建议皇帝向全天下征求更多的方法,然后颁发一部劝农书,将这些积肥的方法昭告天下,并且让县里的衙役们去乡里宣讲,务必让全天下的农户都知道如何因地制宜地积肥。 第三步,则是整备负责农事的官吏,让他们人尽其职,忠于王事。 农户们可能种了一辈子田,但是未必人人都精通种田。何时播种,何时浇水,除草堆肥这些事,都是有许多窍门在里面的。 有人会种田,他家的收成就好,有人不会,他家的收成就差。 为了劝课农桑,从上古之时,朝廷就设立了专门管理农事的官吏,负责指导农户们种田。朝中有司稼或者司农等高官,乡间则有力田等小吏,主管农事。 不过许多岁月过去了,每一个朝代,朝廷设置的机构都有所不同,景朝由户部主管农事,而水利的修缮则归于工部,负责临民劝农的官员,是县令,乡间则有里正来负责农事。 这么设置,官员是精简了,但是对于县令和里正的要求,无疑提高了许多。若这些人不懂农事,劝农也就无从谈起了。 高祖定鼎天下初始,万象更新,许多官员起于微末,对农事知之甚详,不会闹出劝农者不懂农事的笑话,但是随着承平日久,官场上弊端丛生,人浮于事,不懂农事的户部官吏,对农桑一无所知的县令,以及不知农事的里正,都一一冒出来了。 基于此,齐远恒建言,对于主管农事的官吏,必须进行农事相关的考核,方不会误了农时。 第四步,上巳节那日,齐远恒就当着皇帝的面提过了,为了方便农户们灌溉田地,他建议朝廷在各地广设水车,恩泽天下百姓。 这桩桩件件,都离不开人力物力,特别是第一步和第四步,预计花费的钱粮不在少数。 齐远恒的这份建言,好肯定是好的,皇帝不是不懂,但是皇帝预备着二次南征,而且他还有件大事没有办妥,这钱粮可是永远不够花的。 这件大事,就是他的陵寝。 皇帝幼年登基,并没有一开始修建陵寝,今年他已是而立之年,这陵寝的修建,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他素日身体不错,从不觉得自己会短命,所以没有早早就修建陵寝,但是从现在开始修建,修个十年二十年的话,到时候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这两件亟需待办的事,都是紧要事,齐远恒的建言再好,想到这里面的花费,景骊就有些犹豫了。 “陛下,农桑才是国之根本,齐兄的这些建议,都是治国良言,陛下为何要犹豫?”卫衍看着皇帝的脸色,蓦然想到了什么,“陛下,若是因为钱粮不凑手,不如臣带头捐些俸禄。” 当日,安乐侯开了个“诚心悔改”的头,向朝廷上缴了一大笔罚金,把其他人都架在半空中下不来了。卫衍觉得他依样画葫芦,为这事带个捐俸禄的头,朝臣就算不愿跟进,但是身为皇帝的忠臣们,他们若要脸面,不跟进也得跟进了。 “别,你可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去胡闹。”景骊竟然有机会指责卫衍胡闹,也是很难得的。 “陛下,不用替臣担心,这点小事臣不至于应付不了。安乐侯能这么帮陛下,臣也可以。”卫衍知道皇帝的意思,皇帝怕他这么做,会得罪了其他的大臣。 但是,为了皇帝,为了天下百姓,他不怕得罪人。 “安乐侯是安乐侯,你是你。千万别去闹事,朕还不至于委屈你。”景骊肯定不能同意卫衍这么做。 安乐侯是个富贵闲人,而且有他母后在后头撑腰,其他人就算对安乐侯有怨言,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卫衍是卫衍,他不愿卫衍受委屈,更不需要遇事了让卫衍挡在他的前头,卫衍好好地陪在他的身边,与他携手共度这漫漫人生路,就已经足够。 “臣不觉得有什么委屈,能够帮到陛下,臣很高兴。” 卫衍以为这是真正的国之大事,既然皇帝觉得有困难,那么为了成大事,牺牲一点他的个人声名或者私利,他根本就不觉得哪里委屈了。 “朝臣们都知道,朝廷根本没到这么困难的时候,你这么做,朝臣们不明就里,还以为是朕指使的,恐怕要认为是朕抠门了。”景骊转眼就想出了一个合适的理由来打消卫衍的念头。 上次安乐侯的事,被捎带进来的人都是有错在先,最后被架在火上烤也是活该。但是这次朝臣们又无过错,卫衍这么做就不太妥当了。 不过卫衍想要帮他的心,是好的,景骊肯定不能去打击他。 反正卫衍的目的是想帮他,若是卫衍发现这么做不但帮不了他,还会给他带来麻烦,不用他多说,卫衍就会放弃了。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指出这一点。 “是臣思虑欠妥。”被皇帝这么一提醒,卫衍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的声名不足为惜,但是因为他,带累了皇帝的声名,就是他的过错了。 “有句话你没有说错,这的确是国之根本,既然如此,其他的事先放一放,全力做好此事吧。”景骊仔细思量了片刻,就把他原先认为的紧要事,都往后排了。 “陛下圣明!” 弘庆元年十月初,皇帝将齐远恒的建言昭告天下,随即发下诏令,命户部领头,工部协同,齐远恒则带领士子们在旁协助,共同督办此事,并且给了齐远恒直接向皇帝上书建言的殊荣。 有着皇帝的全力支持,下头的人自然不敢虚应故事,而且齐远恒身旁的许多人,经过了康平县的练手,都有了切实的经验,钱粮一到位,他们就各自奔赴天下各州府开始做事,很有些当年天下初定时的雷厉风行。 此事,史称“农桑新政”,因与“康平厘田”是在同一时期发生的,而且参与者有着相当程度的交错,两者皆彰显了皇帝的文治功绩,经常会被后人相提并论。 从弘庆元年春天开始筹划,年末正式铺陈天下,一直到了弘庆三年初,这两桩奠定了盛世之基的大事才算初初抵定。 到了弘庆三年夏,有人终于在朝堂上提起了二次南征的事。 不消说,这位大臣必然是皇帝的贴心人,才会急皇帝所急,说皇帝想说的话。 南边的战事,虽是疥癣之患,却拖了十多年,始终不解决,也不是个事。 再加上皇帝虽然在农桑上花了不少钱粮,但是去年就是个丰收年,今年眼看着又是一年丰收,所以大臣们有反对的,但是没有抵死反对的。 而且皇帝兴兵,战后封赏必然无数,支持者也是众多。 弘庆三年秋,皇帝点齐兵马,再次御驾亲征,开始了二次南征之行,卫衍随同皇帝一起出征。 赵石因为护卫谢萌厘田有功,短短数年内,就连升数级。南征前夕,卫衍将他提拔为近卫营副统领,代掌近卫营诸事,肩负起了护卫皇城的重任。 第一章 再临云城 弘庆三年,十月,云城。 南征在即,圣驾将至,云城上下的官员都忙成了一团。 如今,云城是云州州治所在地,这一任的云州知州,正是卫衍的老熟人,姚其章姚大人。 当日云城之战时,卫衍和姚大人一起共过事,彼此间相处得还算愉快。 这话并不是什么虚言,而是有实例为证。 据说,那座南地名园吴园,在他们的通力合作下,迅速被推成了平地,就是他们那段同僚情谊的见证。 此次南征,御驾将随大军一起行动,皇帝的行辕直接就设在了军营里,总算避免了又有其他园林惨遭他们的毒手。 云州目前的政务主官是知州姚其章,军务主官则是镇南将军卫泽。 卫泽前段时日本来在前线巡检,接到了皇帝即将亲征的旨意后,他带着人回到了云城,与姚知州二人,共同准备接驾的事宜。 圣驾未到,打前哨的人先到了。 这先锋官,不是旁人,正是镇北将军府的孟飞孟九公子。 孟九公子是卫衍的好友,当年也是京中出名的纨绔公子。 如今,他年岁渐长,有了子嗣家累,为妻儿计,只能学着上进了。 他先前在京西大营任骑射校尉,此次南征,皇帝点了他为前军校尉,率领一支千人队,专门替皇帝打前哨。 常胜这人擅钻营,会来事,名字寓意又好,福吉总管就将他点进了此次随驾的队伍,命他前来云城检查迎驾的准备情况。 南征军的大营设在何处,皇帝的中军行辕怎么安置,里面的东西如何摆放,外面的警戒扈卫如何安排,这些事项,都需要事前一一安排妥当。 具体准备这些东西的人,自然是云城的官员,而孟飞和常胜,则是来检查这些东西是否妥当合用。 姚其章与卫泽,在云州共事已有好几年,不过他们之间的交情,也就寥寥,往来公务一向都是公事公办。 这倒不是他俩不会做人,而是为了各自的官帽安稳,他们必须得这么做。 主政一方的文官,与带兵镇守地方的武将之间,互相看不顺眼,时不时上个折子弹劾攻讦对方一下,才属正常,交情若是太好,往来太过密切的,都是在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这两位都是聪明人,交情肯定不能太好。 他们二人,早先为了南征军大营该设在何处,营盘具体该怎么架设,吵过几次架,如今,皇帝派人来了,他们就分头对孟校尉和常中官吐起了苦水,很是诋毁了对方几句。 边地的文武官员之间,遇事肯公事公办的,就算讲道理的,为点小事就起龃龉的,也是常态,这一点,孟飞和常胜都心中了然。 很多事,说来说去全是一笔糊涂账,谁是谁非很难分得清,孟飞和常胜又不是来断案子的,自然懒得帮人分辨这些是非,而且姚知州和镇南将军做这个姿态,也不是做给他们看的,而是做给皇帝看的,所以他们分头安抚了对方几句,就把这事揭过了。 南征军的大营,设在了北城门外。 先前就说过,云城是座关隘重城,有南北两个城门,北边靠着景朝的平原内陆,南边则是一条崇山峻岭间的山道,出了这条山道才是开阔处,姚其章和卫泽首先争吵的就是南征军的大营该设在北城门外还是南城门外。 从便于挥师南下的角度而言,设在南城门外也未尝不可,所以卫泽以行军方便为由,要求将大营设在南城门外。 不过从姚其章的角度而言,镇南将军可以不用想得太多,至少表面上不用想得太多,因为皇帝不需要他们这些带兵的武将想得太多,武将们只要令行禁止,奋勇杀敌,就是忠臣了,但是他作为主政一方的地方大员,却不得不想得多一些。 皇帝的行辕既然设在大营里,那么御驾亲至后,云城自然要处于皇帝的只手可控之处,北城门外明显更为妥当。 虽然说,皇帝驾临后,云城里面肯定会留下他信得过的人驻守,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既然想到了这里面的关窍,又何必留一个他日被人攻讦的隐患呢。 姚其章和卫泽为此吵了几架,最后,他吵赢了。 当然,有些道理,镇南将军未必不懂,但是他要装傻,别人也只能当他不懂,谁去和装傻的人教这个真,才是真的傻了。 大营的地址选定了,这营盘的架设,由卫泽负责,不过所需物资的转运,则是姚其章负责,这里面还有许多磕磕碰碰之处,所以他们又吵了几架,双方各有胜负。 迎驾的先头准备工作,就是在他俩的吵吵闹闹中完成的。 如今,孟飞和常胜到了,姚其章和卫泽吐完了苦水,就骑着马带他们去看大营了。 “孟校尉,常中官,您二位觉得如何?”姚其章勒马大营前,虚心征求这两位天子使臣的意见。 “知州大人和镇南将军做事,必然是妥当的。”孟飞笑着说道。 孟飞行军打仗是头一回,不过他这一路上都是打前哨的,这营盘该如何设置,他也是有点心得了,这话倒不全是客气话。 镇南将军是军中宿将,只要没有外行来领导内行,这怎么扎营肯定不会出错。 “这扎营的事,咱家不懂,只从外面看,这地方够宽敞。”常胜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皇帝此次南征,号称携大军百万,不过这个百万只是说说而已,里面的水分比较多。 皇帝从京里带过来的只有五万精兵,另有五万兵马是从各州抽调的,外加卫泽手里有五万边军,共有精兵十五万,另有辅兵二十万,负责营盘架设、粮食军械等军资的转运。 卫泽的五万边军,此时正驻守在前线,辅兵则由姚其章从相邻各州府征召。 皇帝这一路行军,身边没带多少辅兵和辎重,大军一路上的所需多数由地方官员支应供给,所以他们的行军速度很快,短短两个多月,就从京城走到了云城。 这个大营实际上只供十万精兵驻扎,不过人一过万,就无边无际,这可供十万精兵驻扎的大营,营盘连绵起伏好几里地,一眼望不到边际。 这大营共分五个区域,皇帝的中军大帐位于中心位置,营盘最大,可驻扎三万精兵,前后左右各有四座营盘拱卫中军,每座营盘可驻扎精兵一万多人,合计十万精兵。 孟飞带来的千人队伍,进驻了这座大营,犹如少许水滴流入了大海,转眼间就被淹没了。 不过,作为皇帝的先锋官,他只需要清除闲杂人等,扼守住要道,真正的扈卫工作,自有近卫营到后接手。 “外面的事咱家不懂,不过这里面的东西,咱家要多说两句,这地上的毯子,须换个花色,这案上的摆设,太过素净,还有” 皇帝就算在外行军打仗,中军大帐也不可能简陋不堪,这世上委屈谁,也没有委屈皇帝的道理,所以常胜依然极尽挑剔之能事,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不是来打仗的,而是来巡游的。 就算如此,他说话,姚其章和卫泽都恭恭敬敬地听着,把他挑剔的地方全都记了下来,赶紧让人去替换。 他们前前后后花费了无数心思,已经努力了九十九步,想要在皇帝面前得一个好,要是在最后一步功亏一篑,那就太冤枉了。 接下来,他们几个自是又一番忙乱。 此后又过了六日,皇帝率领的大军终于抵达了云城。 随后,从其他州府抽调来的兵马,也在这几日,陆续到达了。 到了十月下旬,十万精兵全部进驻了大营,皇帝就在中军大帐,召集了领兵的众将领,讨论起了接下来的行军路线。 “诸位爱卿,由舆图上可见,从云城到南夷国都奉城,共有三条路可抵达。”景骊手执金鞭,指了指挂在墙上的舆图。 此时,可过大军的道路,一般都是官道,乡间小路,山间石道,能走少许人,但是过大军,是不可能的。 大军除了人马,还有大量军资需要转运,若走羊肠小道,这速度就快不起来。 而兵贵神速,行军太过缓慢,路上花费了许多时间,这变数就太多了。 这些官道,连接着各个城池,攻城略地的时候,只需要沿着这些官道,一个个城池打下去就可以了。 城池占下了,四野之中的村庄,没有高墙厚壁抵挡兵锋,只要派出少许人马,很容易就能扫平。 “这场战事,若拖得时日久了,靡费太多,不如擒贼先擒王,诸位爱卿以为如何?”景骊在舆图上点了几下。 从云城,直插奉城,中间有许多敌方的城池,都被他跳过了。 “陛下,如此行兵,粮道恐有虞。”头一个反对的,却是镇南将军卫泽。 一个接一个城池推下去,花费的时间的确比较多,靡费也会变多,但是大军的粮道有保障,皇帝这么行兵,粮道很容易被敌方骚扰。 一旦粮道被人截断,大军孤悬在外,局势就很不妙了。 “因粮于敌,也未尝不可。”对此,景骊也是有腹案的。 此时的军队,兵与匪的界限不是很分明,粮道真的被断,那就只能劫掠四方,就食于敌了。 当然,这种作战方式,对方也可以用坚清壁野来应对。 这种时候,就要看哪边的速度更快了,只要己方行军的速度够快,对方就没有坚清壁野的时间,因粮于敌也就能够实现了。 在座的众位将领,都不是初上战场的新兵,这些道理都是明白的。 但是,皇帝御驾亲征,众人都想求个稳妥,皇帝这么行兵,若是一切顺利,的确可以在最短时间内结束战事,若是有个万一,没人负得起这个责任。 “陛下,镇南将军此话言之有理,臣也觉得稳妥为上。”有将领劝谏了。 “臣附议。”其他人也不傻,肯定不能支持皇帝这么干。 所以,皇帝的这个直捣奉城计划,在大帐议事时就不幸夭折了。 不过,皇帝对此是否真的死心了,用不了多久,就能见分晓了。 弘庆三年十一月初,皇帝亲率大军,挥师南下。 镇南将军卫泽就任此次南征军的主将,其弟卫泯负责保障粮道的畅通。 第二章 隐忧如猬 弘庆四年夏,南夷国都奉城北部,景军中军驻地附近的一处高岗。 南夷地处极南之地,全年多浓雾天气。 此时,夏日的雾气被正午的阳光暴晒以后,慢慢散去,景骊勒马站在高高的山岗上,极目远眺。 远处始终在雾气里面若隐若现的南夷国都奉城,被阳光一层层剥去了它神秘的面纱,仿佛刚出浴的美人一般,毫无遮掩地袒露在他的面前。 “陛下,奉城密报。”远处隐约传来传令兵的声响,然后是交接的声音,最后一阵策马向前的马蹄声过后,他的身后传来了卫衍的禀报声。 景骊回头望了一眼,卫衍此时距离他大概退后了半个多马身,正恭敬地双手呈上了密报,等着他去接。 他没有伸手,只是将马鞭在手上绕了几圈,颔首示意卫衍趋马上前。 一步,两步,三步,卫衍虽然奉命上前,不过他眼中的神情,很明显就是在疑惑,他为什么不肯接过去? 景骊懒得多废口舌,向某个笨蛋解释原因,只是继续示意他向前。 枉费他多年的教导,卫衍依然愚笨如昔,对他而言,不知道该算是幸还是不幸。 他挑了挑眉头,想到这个问题,心中就有些郁闷。 不过,很多时候,他不得不承认,愚笨也有愚笨的好处,很多时候因为卫衍的愚笨,他们之间那些放在旁人身上也许会很严重的矛盾,可以很简单地解决。 卫衍行事自有原则,不管他认同不认同卫衍坚持的那些为人处世原则,反正只要他顺着卫衍的这些原则说事,七饶八绕,多绕几下,把卫衍绕糊涂了,很容易就能说到卫衍心服口服。 只要他说服了卫衍,矛盾自然就不存在了,甚至于有时候,卫衍还会乖乖向他认错。 但是,很多时候,人心难免不足,得到了一样就会忍不住要求更多,以至于到了现在,他有时候会忍不住奢望,如果卫衍该聪明的时候聪明,该愚笨的时候愚笨,那该有多好。 当然,他的心里很清楚,这世上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太过贪心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偶尔做做这样的白日美梦,也是生活中的乐趣之一,所以他也不会剥夺自己做这个美梦的权力。 景骊的脑袋里面转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念头,面上的神情却非常严肃,所以无人能够猜到他此时的心思。 一直等到卫衍骑的骏马,与他座下的马匹齐头并进以后,他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从卫衍手中接过了刚送来的密报。 他挑开密报上的火漆,拆开来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忍不住笑出了声,随手就将阅后的密报放到了卫衍的手里。 “喏,自己拿去看看。 叫你不要担心,你就是不肯听,整天瞎担心,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卫衍就着打开的密报,迅速扫了一眼,脸上同样有了喜色,他那颗多日来始终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安稳地放回了肚中。 奉城方面传来的密报上表明,城内粮食即将告罄,南夷朝廷中主降派的呼声,已经占据了上风,开城投降就在不日间。 先前,皇帝的直捣奉城计划,在大帐议事时被众将领坚决抵制了。 但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么君在外,就更加无人可以节制了。 皇帝御驾亲征,景军的最高统帅就是皇帝,战前议事时,众将还能畅所欲言,到了临战时,若有不从军令者,皇帝恐怕就要借他们项上人头一用了。 杀人立威这种事,不少领兵的将领都干过,这个道理他们都懂,自然不愿意自己成为皇帝立威用的靶子。 当然,依然有人敢于劝谏皇帝,比如永宁侯卫衍,就是那个有胆子劝谏皇帝的人。 不过皇帝和他多年相处下来,早就知道遇事意见不一时,该怎么对付他了。 只要皇帝在正经的大道理里面,掺杂进种种歪理,说服卫衍就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而且就算卫衍看到了不合他心意的事,要劝谏皇帝,也就是在被窝里嘀咕他几句,不会当众和皇帝硬顶,给皇帝难堪,让皇帝难做,所以摆平卫衍,对皇帝来说,真不是件难事。 卫衍和他嘀咕时,皇帝通常先装傻,装不过去了,就耍无赖,各种瞎胡闹,闹着闹着,就把事情混过去了。 等到卫衍回过神来,早就事过境迁了。 既然无人能节制皇帝,那么大军的行军路线,依然如皇帝所愿,中间跳过了好几个城池,一路直奔奉城而去。 三月中,南征军初抵奉城,对于南夷国都的最后一战,该采取何种方式,南征军中曾有过不同的声音,主要是破城派和围城派之间的争吵,最后,以卫家为首的围城派占据了上风。 原先,卫衍以避免背水一战的南夷军给景军造成无谓的伤亡,以逼降南夷朝廷便于日后统治这片土地为由,力劝皇帝采纳围城战术,但是在围城后,南夷朝廷摆出一副宁愿饿死,也绝不投降的以身殉国的强硬姿态,又有从其他地方赶来救驾的零碎南夷军,数度骚扰景军的补给路线,给景军造成一定的麻烦,到了这种时候,卫衍不由得要去担忧,他一开始坚持的东西是否正确。 若当时采用破城派的意见,或许会是一场艰巨的大战,或许景军会付出很大的代价,但是应该很快就能破城占领,绝不会像现在这般,围城数月,依然成胶着状态。 虽然,经过这几个月的反复清扫,景军身后的补给路线,已经全线控制住了,虽然南夷的零碎部队已经不成气候,再也无法撼动景军即将到手的胜利,但是若整个南夷朝廷南夷皇室,真的在景军围城之下以身殉国,这般决绝的惨剧,必然会加剧南夷百姓的仇恨心理,日后恐怕要用更多的血来清洗,才能让这片土地安定下来。 随着围城时间的增加,卫衍开始怀疑自己的坚持是否正确,不过皇帝在最终选择了这个建议后,倒没有三心二意,顾虑来顾虑去,而是坚定不移地执行了下去。 皇帝下令早在围城之前就已渗入奉城的景朝密探,除了打探消息之外,还要不遗余力地收买离间南夷朝廷,并且在卫衍和自己较劲的时候,还反过来安慰他。 当然,皇帝的那些安慰,通常会变成胡闹,以至于效果寥寥,实在没法抹去卫衍心中的那些不安。 此时,这封密报的到来,让卫衍心头的那些担忧,终于消失不见了。 只要南夷朝廷肯降,只要南夷皇室肯屈膝,无数可能会有的反抗,就失去了他们最正当的那个理由。 至于百姓,百姓或许会是战争的主力,但是只要他身边的这个男人,他的君王可以一视同仁,善待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让他们安居乐业繁衍生息,百姓就不会成为反抗的源头,而那些仇恨随着时间的流逝,终将会过去。 卫衍将密报折起来,收好,侧过头,向旁边望过去。 两骑并排而立,他们靠得很近,近到他连皇帝脸上的绒毛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正午的阳光照在皇帝的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那些绒毛似乎也在隐隐发光。 卫衍看到此景,愣了片刻,才想起他要说什么。 开疆拓土是每位帝王的心愿,但是能够成功的帝王却寥寥无几,而他誓言效忠的帝王,他决意要追随的男人,成就此等功绩已经指日可待。 景骊听到他的贺喜声,依然注视着眼前的美景,没有回头,只是伸手将卫衍握着缰绳的手掌,纳入了他的掌中。 登高远眺,江山如画,他愿与身边的人,携手共赏这万里山河,无边风光。 不远处骑马伫立的南征军将领们,在永宁侯出声贺喜后,都明白过来,密报上必然是他们一直在等待的好消息。 “恭喜陛下。”顿时,人人喜笑颜开,贺喜的声音直震云霄。 在这一片喜色中,有一个人脸上的喜意只维持了一会儿,很快,他的脸色就凝重起来。 此人正是南征军的主将,皇帝最倚重的镇南将军,卫衍的长兄,卫泽。 他带领南征军的诸将,骑马伫立在皇帝身后大概三丈远的地方,注视着眼前并驾齐驱的双骑,以及皇帝刚才那个在众人面前毫不避讳的执手动作,心中沉甸甸的,哪怕是即将到手的南征胜利,也不能冲淡他心头的那份沉重。 天熙十二年末,皇帝遣散后宫引发的那阵风波,随着他们兄弟几人再次身居高位,随着卫家重新成为朝中最显赫的家族之一,已经慢慢消停了下来。 卫家如今虽然显赫至极,但是,作为卫家的族长,卫泽的心里总是摆脱不了那份沉重感。 卫家如今的显赫,固然有着卫氏子弟自身的努力,但是究根到底,离不开幼弟卫衍在君前得宠这个原委,而卫衍如此得宠,自然与他和皇帝的亲密关系脱不了干系。 卫泽知道当时的风波能够很快平静下来,无数人出手压制是一个原因,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却是因为皇帝正值年富力强之时,而他的幼弟却比皇帝年长许多。 色衰而爱弛,古往今来无人可以避免。 虽然众人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永宁侯那能让君王倾心的“色”在哪里,对皇帝的品味在心里面暗暗鄙夷了一把,但是很多人心里都存着没必要在皇帝兴头上的时候,和皇帝硬顶的念头,有着退一步以求风平浪静几年的计较,都在等着永宁侯随着年岁增长自然失宠而已。 到时候,无论是对付卫衍还是卫家,不需要其他人出手,因为第一个出手的必是皇帝陛下。 众臣存着这样的心思,卫家又何尝没有这样的担忧。 显赫至极之后,就要担心会不会功高震主,而且有谢家在前,朝中再显赫的家族也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这些年来,卫家越显赫越自律,就算如此,卫泽还是要竭尽全力,每动一下都要多方考虑,免得有朝一日卫衍真的失宠以后,连带家族一起没落。 别人看着他们卫家花团锦绣风光无限,事实上他这族长的日子过得相当不易。 至于卫衍,卫泽想起有数几次和幼弟的谈话,再一次皱起了眉头。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承认这个人是他的弟弟。 “一切都不需要担心,大哥,陛下会安排好一切的。”这是卫衍对他隐隐担忧的唯一回答。 那个人是他们的君王,小七他到底哪来的信心,可以如此笃定皇帝会给他安排好退路,会为卫家安排好日后的一切? 好吧,或许皇帝宠爱他的时候,会为他考虑以后的种种安排,但是一旦他失宠呢,到时候他又要如何自处,卫家又该何去何从? 难道他以为皇帝会宠爱他一辈子吗? 他到底是哪来的信心,觉得他可以得到皇帝一辈子的宠爱? 卫泽觉得他的弟弟简直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生物,永远在用别人无法理解的逻辑思考问题,但是这个活在另一个世界的生物,已近不惑之年,却依然保持着他在某些地方令人吐血的天真,在无数人千奇百怪探询的目光中坦然地生活着,而他眼前这对并肩马上执手而立的身影,似乎也在告诉他,他一直担心的那些东西,至少目前为止还不会成为现实。 第三章 倾国之覆 南夷国显德十五年,也就是景朝弘庆二年,左思溟十岁。 平常人家十岁的少年,或许还在漫山遍野光着脚丫子乱跑,或许还在父母膝头承欢,但是作为南夷国的太子,上头有着一位奢华无度软弱无能的父皇,十岁的左思溟已经开始学着处理政务。 当然,在他的父皇软弱,朝臣们把持朝政大权的情况下,所谓的处理政务,其实就是在朝臣们拟好的圣旨上盖玺而已。 至于为什么要由太子来盖玺,而不是由他的父皇来盖玺,主要是由于他的父皇沉湎于温柔乡,根本就没有时间来盖玺。 “等孤长大以后,一定要让他们知道厉害。”年幼的左思溟在目睹了臣强欺主朝政混乱权臣横行以后,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父皇沉湎于温柔乡,逃避现实的原因,他在心中暗暗发下了誓言,长大以后,一定要将权力收归己手。 如果不出意外,年幼的太子或许会在与朝臣们的斗争中慢慢长大,成为另一个各种手腕运用自如的帝王。 但是命运没有给他长大成人的时间以及施展才华的机会,战争很快就让他的人生有了一个大转弯。 显德十六年,南夷与景朝爆发了自多年前的那场云城之战后的另一场大战。 景朝的皇帝亲率大军,悍然挥师南下,意图踏平南夷国土。 战争初始,南夷朝廷中充斥着种种不切实际的狂妄言论,武将们叫嚣着要把景朝的皇帝永远留在南夷的国土上,文臣们则幻想着战胜以后,可以瓜分景朝哪些富饶的地方,根本就无视多年前他们就惨败过,这些年他们也一直没占到过便宜这个事实。 然后随着战争的推进,南夷军一败再败,景军迅速向国都奉城逼近,朝中除了慌乱争吵互相指责之外,又有了新的言论,比如迁都之说。 在迁都之事上,左思溟第一次看到他的父皇显示他的强硬,那时候他的父皇大概已经预料到了最后的结局,心中有了决断,只是众人都不知道,年幼的左思溟更是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决断。 显德十七年(弘庆四年)春,朝中关于迁都的争论还没有定局,景军放过了沿途的好几个城池,大军抵达奉城附近,开始了长达四个多月的围城。 围城初期,朝臣们慷慨激昂,愿与国都共存亡。 可惜,热血沸腾慷慨激昂不能当饭吃,随着围城日久,城内的粮食告罄,人心渐渐浮动起来。 “陛下,为了黎民,为了百姓,臣等恳请陛下开城出降。” “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臣等恳请陛下忍一时之辱,以图日后。” 终有一日,这些南夷国的所谓忠臣们,开始在朝堂上进这样的谏言。 臣逼君降,竟然还能说得如此大义凛然冠冕堂皇。 左思溟听了后气得发抖,但是他的父皇却没有生气,只是说:“朕会好好考虑。” 那一夜的月色很好,左思溟在很多年后还记得那一夜天边圆月高悬,银光倾泻大地,地上所有的景物,都被如水月色照得无处可隐,此后的无数岁月,他在这样的夜晚,总是会整夜整夜地失眠。 那一夜,等到他父皇寝宫的内侍哭喊着奔来唤起他,等到他连外袍都没来得及披好,冲进父皇寝殿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朕无能,保不住祖宗家业,虽无颜去见列祖列宗,然倾国倾城之下,亦不惜一死以身殉国。景帝为显仁德,必不会赶尽杀绝,溟儿就当为了我左家血脉,也须忍辱负重活下去。 至于日后之说,当忘则忘吧。” 在周围的火烛照耀下,殿内的一切都清晰可见。 入目之处都是血迹,地上,榻上,幔帐上,甚至连榻边的高几上,都溅满了暗红色的斑斑血痕,鼻端则充斥着血腥味道。 左思溟捧着这份留给他的圣旨,勉强看完,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无声地哽咽起来。 “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自缢了。” 祸不单行,在他伤心欲绝的关头,内侍又报来了另一个噩耗。 那一夜,他的父母为全声名,双双以身殉国,却把最艰难的事情留给了他。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那一向软弱的父皇,会用这么惨烈的方式来殉国?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母后,会用这样的方式追随父皇而去? 他的父皇说得简单,当忘则忘,国仇家恨之下,要让他忘掉这些痛彻心扉的仇恨,谈何容易? 有那么一瞬间,想到日后要受到的种种屈辱,他恨不得也能够随他的父皇母后而去,不过很快,胸中满腔的恨意,让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国仇家恨,定当永志不忘,至于当忘则忘之说,必是他的父皇糊涂了。 他宁愿做个不孝子,也绝不会奉这遗诏。 显德十七年七月十六夜,南夷国君自刎殉国,皇后追随而去。 第二日,年仅十二岁的太子左思溟被朝臣们拥上了皇位。 先帝停灵才三日,尸骨未寒,年幼的国君就被众臣逼到了绝路。 “臣等恳请陛下,为了黎民为了百姓,置个人荣辱于身后,尽快开城出降吧。” 左思溟身着一袭白袍,捧着传国玉玺和降书,领头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耳边似乎还在回响着朝臣们悲戚的哀求声。 不需要说得这么义正辞严冠冕堂皇,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你们自己吧。 纵使他明白这些大臣们心中的打算,多日的哀伤也让年幼的少年失去了讥笑他们的力气,只是如木偶一般,任由他们摆布。 臣子可以降,因为换了君王,臣子还是有很大机会重做臣子的,但是君王怎么可以屈膝? 左思溟经过短短三日,就明白了他的父皇宁愿一死的原因。 为君者,上跪天下跪地,但是不能对任何人屈膝,这样的屈辱,没有一位君王愿意忍受,哪怕他的父皇懦弱无能,也会选择一条比较轻松的道路来走。 第四章 受降风波 直通城门的这条街道上很安静,左思溟带领群臣一路行来,根本没遇到过几个行人,只有一列面黄肌瘦的兵士沿街而立,维持着南夷国最后一点体面。 城门外面,景军仪仗林立,军容整齐,与南夷国的瘦弱兵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队伍中间的华盖下面,那位景朝的君王正负手而立,冷然注视着他们行进。 为了黎民,为了百姓吗? 左思溟走到离景帝三丈远的地方,将装有传国玉玺和降书的银盘高高举过头顶,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 他的眼角掠过盘底红绸底下微微隆起的硬物,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安静地等待着景帝上前来受降。 残暴的征服者缓步上前,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势,随着距离的缩短越来越浓厚,左思溟屏住呼吸,数着对方上前的脚步,捧着银盘的手指已经僵硬,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不去颤抖,不在脸上露出怯意。 这般接近景帝的机会,此生大概只有这一次,如果错过了,以后大概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好机会,无论怎么样都不能功亏一篑。 他咬紧了牙关,用那夜的斑斑血迹不断提醒自己,等待那人上前来。 只是对方走上短短几步路的时间,就让他有着仿佛过了一辈子的错觉,他的额角悄然有汗滴滑落,但是他没有去管,反正盛夏当头,天气炎热,应该不会引人怀疑。 一身冕袍的男人,终于站到了他的面前,取过他盘中的降书,随意翻了翻,就扔到了一边,然后他拿起南夷国的传国玉玺,神情中皆是志得意满,手握玉玺,快意地大笑起来。 这就是左思溟一直在等待的时机。 他没有犹豫,直接将手伸入红绸,握住里面藏着的匕首,扔掉手中的盘子,猛地扑过去向男人的腹部刺下。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是对方的反应也绝对不慢。 他手里的匕首,还没有碰到身前男人的衣衫,就被他握住了手腕。 “找死。”那人的冷哼声中充满了不屑。 左思溟还没来得及出言反驳,就感觉到手腕上一阵剧痛,然后他感觉到后颈上受到重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景骊恨恨瞪了眼跪着的人和晕倒在地上的人,知道卫衍这时候跪下请罪是什么意思,而且自己若不答应,他必不肯起来,鉴于这些原因,他虽急怒难消,还是勉强忍了下来,开口道: “起来吧。 先把人关起来,稍后再作处置。” 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卫衍心里会想些什么,又准备说点什么,景骊很清楚,看卫衍这架势,就知道要劝他南夷刚降,局势不稳,民心浮动,南夷降君还有可用之处,虽罪无可赦,但是为了时局稳定,还须三思而后行。 卫衍要说的那一套,他早就听得耳朵出茧,倒背如流了,也就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免得听了以后,他的火气更大。 皇帝虽然没有直接答应下来,不过听他这口气,显然有了松动之意,卫衍就想着,等过几日,皇帝气消了,肯定就能慎重行事了,况且大庭广众之下,逼皇帝答应他恳求的事,他从不会去做,也就没有多说什么,起身后让人把南夷降君带下去关起来,顺便请个军医打理一下他受伤的手腕。 在受降仪式上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南夷国目睹了这一幕的那些降臣们,早就面如土色瘫作一团。 不过因为景帝没有当场勃然大怒,大开杀戒,最后整个受降仪式,还是平稳地结束了。 受降仪式结束后,景军开拔入了奉城。 接下来的几日,奉城里面的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们都很忙,无论是各级布防还是权力移交都是非常琐碎的事情,对于征服者而言,防务军务一定要控制住,至于其他方面,不妨起用被征服的旧臣,慢慢熟悉接手,平稳过渡才是上策。 再加上稍后的各种安民措施,一条条出台一条条下达一条条执行下去,所有的征服者都忙得够呛。 幸好皇帝在当日接到密报时,就急令姚其章派云城的官员前来协助管理,这些官员这时候终于到了,解了众人的燃眉之急。 卫衍就是在忙得这么焦头烂额的时候,接到息木大人求见的禀告的。 息木不是陌生人,但是也不是朋友,只是一个卫衍对名字很熟悉却从没见过的敌手。很多年前,云城之战的时候,卫衍曾经多次听到过这个名字,无数南夷潜入云城的死士,就是这人教导出来的,不过真人却没有碰上过。 南夷国第一勇士,南夷国禁军总教头,就是这个男人名字前的无数前缀之一。 卫衍乍听随从来报告,有南夷降臣求见时,随口就回不见。 皇帝起用了无数南夷降臣,只对在受降仪式上刺杀被擒的南夷降君如何处置一言不发。 卫衍问过很多次,皇帝每次都会笑着搪塞过去,后来被他问得急了,才在那里老神在在地回答:“急什么,看场好戏不好吗?” 皇帝要关着降君看降臣们的表演,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南夷的降臣们目前只能顾好自己,还是他们天性凉薄,竟然无人来关心他们的旧主要被皇帝如何处置。 卫衍一直对那些人一点都没有动静感到迷惑不解,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虽然已经有了新主,但是这些南夷降臣们,在新主面前不肯替旧主开口求情的凉薄行径,依然让卫衍很是看不过眼。 这样的朝廷,这样的朝臣,怪不得如此不堪一击任人征服了。 卫衍对这些人没一点好感,连结交的念头都没有,根本就不想和这些人有任何瓜葛,除了公务往来,随便哪个求见,他都不会见。 拒见的命令下了没多久,又有随从来报,还是息木大人求见。 卫衍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想起这个男人无数的前缀里,还有太子太傅这个名头,虽然他对南夷人已经不报任何希望了,还是开口说请了。 这位息木大人没有让他失望,主客落座后,彼此间说了一会儿场面话,他就示意人抬进来一个箱子,然后要求和卫衍密谈一会儿。 卫衍示意不碍事,他身边的有些人虽然身负皇命,不过个个衷心耿耿,再说他也没有需要瞒着皇帝的秘密,没什么不敢让人听的事,就让他直说好了。 然后息木就当众打开了那个箱子。 饶是卫衍也算是见惯世面的,还是被箱子里面的物事晃花了眼。 满满一箱子拇指般大小,闪烁着柔润光芒的南海珍珠,就这么堆在他的面前,任谁看了都要直眼的。 过了片刻,卫衍从珍珠的光芒中回过神来,把茶盏拿在手上,问他,准备端茶送客了。 重金贿赂上官,无论是行贿的,还是受贿的,按景律处治,可都是重罪呢。 虽然皇帝不会和他计较这种事,不过为了不给人留下可以攻击的把柄,这些年卫衍很自律。 “下官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求卫大人行个方便,在陛下面前替国君美言几句。”息木拱了拱手,向卫衍说出了来意。 息木对卫衍也不陌生,甚至算得上很了解。 通常最了解对方的,不是朋友就是敌人,而且他对景朝宫廷秘闻也略知一二,很清楚这世上能在皇帝面前说话管用的没几个,与其求东求西没个着落,还不如一步到位,直接求到能在君前说得上话的人。 “息木大人为何不去当面向陛下求情呢?”卫衍再次端起了茶,示意送客。 既然皇帝一心想看戏,那他就稍微点拨一句,否则始终无人上台表演,岂不是没法如了皇帝的意 第五章 从善如流 “一大箱子的南海珍珠,全部退了回去?笨蛋,为何不收下? 以后再有人为这事来送礼求情,送多少,你就收多少,你用不到可以充国库,用来发发军饷、改善民生,不是挺好的。” 晚间回到下榻处,卫衍将这事说给皇帝听,皇帝对他这番廉洁奉公的行为,不但没有一句赞赏的话,竟然还骂他是个“笨蛋”,对他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模样。 “陛下,难道国库已经空虚到了需要靠受贿来充实的地步?”听了皇帝的话,卫衍的心里起了这样的疑惑。 按理来说不会,去年和前年,皆是丰年,但是此次南征,动用了数十万人马,靡费不菲,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 “”景骊被他问得顿了顿,沉默了片刻,才回道,“就算国库不空虚,南夷人这么有钱,借此事从他们身上刮下一层油水来,也不是坏事。 而且,他们的旧主难道就这么不值钱?” “陛下,您怎么可以做这种事? 从此以后,他们也是您的臣民,是景朝的百姓,请陛下日后万万不可区别对待。”卫衍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存着这样的心思,急忙正色劝道。 卫衍这人最不可爱的地方就是在这里,只要景骊的行为稍微不符合他心中明君仁君的行为准则,必然要进劝谏的言辞,也不管他说话的场合是不是合适。 比如说,此时在榻上,他说这种话,实在是大煞风景的一件事。 景骊闻言,皱起了眉头,琢磨着到底该怎么办,才能让卫衍改掉这个坏习惯,养成在榻上只谈风月,莫谈国事的正确习惯。 当然,他不知道,以卫衍的想法,私下里有些话,他可以对皇帝直言,但是在人前,他绝对不能做让皇帝当众下不了台的事。 很明显,在只有两个人相处的榻上,是最私下最合适的地方,那么,在榻上讨论这样的话题,对他而言,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 “沐浴过了?”既然要改变他的这个坏习惯,景骊只将他刚才的话当做没听到,换了个话题问他。 卫衍对于皇帝的话题转换这么快,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能愣愣点头。 他今日回来得比皇帝早,盛夏炎热,一回来就沐浴更衣了。 卫衍虽然不明白皇帝要做什么,还是很快照做了。 景骊凑过去在他肩头亲了亲。 卫衍最不可爱的时候,是在榻上,当然最可爱的时候,也是在榻上,对于他的命令什么都不问,全然信任地去照做。 “身体放轻松。” 卫衍俯卧着,看不到皇帝的表情和动作,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不过他的心里,并没有不安的感觉。 这些年的相处,早就让卫衍明白,他身后的这个男人,绝不会做伤害他的事,所以他听到了皇帝的命令,就让身体变得更加放松,然后他听到了瓶盖被打开的声音,很快,淡雅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卫衍闻到香味,辨出那是来自西域的按摩香油,知道皇帝要干嘛,心中更加坦然。 有时候,皇帝见他累着了,就会帮他按摩一下身体,让他能够安稳入睡。 景骊在手掌上涂满香油,按上了卫衍的后颈。 以他掌下的触感可知,卫衍身体的肌肉,还是稍微有些紧张,景骊放低了声音,耐心哄他。 这些年,身下的人越发养不胖,虽然日日注意,月月调养,年年小意呵护,也只能让他保持当年的模样,想让他的身上多出一丝肉,简直比登天还难。 不过每每景骊对此抱怨的时候,都会被卫衍一句“千金难买老来瘦”给挡回去。 当然,卫衍敢说这种煞风景的话,通常会得到一个喘不过气来的亲吻作为惩罚。 老?他喜欢的人怎么会老?而且就算老了又怎么样? 依然会是他最喜欢的那个人。 景骊感觉到手掌下的身体更加柔软起来,开始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腹,来回揉搓卫衍的后颈,帮他放松那里的肌肉。 他一边按着,一边在心里默数。 根据他从单医正那里学来的按摩技巧,每个部位都要仔细按摩五十下,将肌肉全部放松了,才能进入下一个部位。 本来,这样的活自有太医院的医正来负责。 不过,景骊不喜欢任何人碰触卫衍的身体,他左思右想之下,最后没办法,只能勉为其难自己动手了。 颈部下面是肩部,然后沿着肩胛骨向下,一路滑到腰部。 卫衍没有像平时那样很快睡着,因为今夜皇帝除了按摩之外,一直在亲吻他,已经从他的颈部,沿着脊背亲到了某些地方,早就勾起了他心中的那把无名火。 “陛下”卫衍忍耐了很久,还是没能忍住,他轻轻唤了一声,语气中有一点小小的委屈和埋怨,下肢伴随着唤声自动分了开来。 他不是清心寡欲的圣人,有着正常男人的需求,根本经不起皇帝这样的撩拨。 “你闭上眼睛好好休息,朕不闹你,只会让你舒舒服服的。”景骊轻笑了一声,对于能这么轻易得逞,有些自得,他将膝盖嵌入卫衍的腿间,低下头继续亲他。 “陛下?”卫衍闷哼了一声,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要怎么样。 皇帝想要和他行房事,可以直接要求,这样反复的逗弄,让他感到很难受,不但身体难受,心里也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笨蛋。”景骊听到他的声音不对劲,急忙将人翻了过来。 他很想大声告诉眼前的这个笨蛋,他又不是在欺负他,这是情趣,榻上的情趣,卫衍懂不懂? 不过当他看到某个笨蛋眼中荡漾着的春意,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就这么直接进入了正题。 第二日,卫衍在阵阵鸟鸣声中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侧过头去望了一眼,发现皇帝还在沉睡。 他估算着天色还早,不愿吵醒皇帝,就没有动弹,只在脑中将今日要办的事过了一遍。 这段时日皇帝政事劳累,昨夜又放纵行事,难免会多睡一会儿。 反正出门在外,一切从简,皇帝不需要早早起来去上早朝,只需用过早膳去议事即可,没必要起那么早。 卫衍的职责多年如一日,负责的是皇帝的安全防务,也就是那些事,很快他就过完一遍,完了他没事做,东张西望了一番,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席子上面。 夏日的时候,皇帝怕热,不会抱着他睡,而是喜欢握着他的手掌睡觉。 此时,他的右手和皇帝的左手,正交缠而握,摆在了两人之间的席子上。 卫衍侧头看了一会儿,无声地笑起来,心中满满的暖暖的。 其实皇帝依然霸道如昔,那年秋狩时那个脆弱的君王,只是昙花一现,后来再也不曾出现过,偶尔,皇帝太过胡闹了,他忍不住要去怀疑,当年那个人那些事那些话,是不是他的幻觉。 皇帝依然动不动就要训他,遇事稍不如皇帝的意,就要拿出种种手段来哄他听话,讲理的时候很少,不讲理的时候才是大多数,有矛盾的时候,还是喜欢在榻上解决。 但是自从他明白了皇帝的心意,用心去观察,就发现了很多以前他从来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就算是相同的事情,也可以感受到完全不同的深意,就算皇帝一个简单的动作,也可以表现出皇帝没有说出口的那些东西。 卫衍突然想到这句话,望着交缠而握的手掌,嘴角的笑容慢慢扩大。 大哥的担心是多余的,世人的种种猜测也毫无根据。其实他们之间很简单,虽然历经无数岁月,走了无数的弯路,但一开始的本质就很简单。 一开始,皇帝就喜欢他,而他最后也回应了这份喜欢。 虽然君臣之间的身份之别,依然横在他们之间,虽然未来或许还有种种困扰,不过只要他对身边的这个男人,信任一点,再多信任一点,其实一切都会很简单。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卫衍终于为自己遇事偷懒不肯多想,找到了最好的借口,自然可以继续心安理得地偷懒下去了。 “一大早傻笑些什么?”景骊一睁开眼睛,就对上了卫衍那张傻笑着的脸,不明白他一个人在那里笑些什么,纳闷地发问。 卫衍没说话,只是迎上他的视线,笑容更加灿烂。 景骊虽然满头雾水,不过,这样的卫衍看上去很可口,所以他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口又一口。 卫衍任由他亲着,反手抱住了皇帝的腰。 虽然皇帝强健有力的身体,时不时在夜间折腾到他求饶,但是,此时抱着他的感觉很安心。 两个人抱在一起,耳鬓厮磨了半天,景骊才唤人进来伺候梳洗。 用过早膳,卫衍自去巡视防务,景骊则去议事用的偏殿处理他的政事。 当日,议了一半政事后,原南夷国的那位太子太傅,息木大人,听了卫衍的建议后,果断从善如流,当众为他们的旧主,向皇帝求起了情。 听完息木的那段话,所有的降臣当场都变了脸色。 在场的这些降臣,有些人的确不关心旧主死活,但是大部分人却是不得已。 不是他们不愿为旧主求情,而是作为降臣,他们地位尴尬,进退两难。 他们不为旧主求情,别人会鄙视他们性情凉薄,落不下好,但是他们真的求情了,别人又要怀疑他们心念旧主,依然落不下好。 无论他们怎么做,都不会有好处。 众人一直企盼着这事能不了了之,或者皇帝将人押回京城去处置,也是一桩事情,只要不当着他们的面讨论,要求他们对此事表态就好,所以根本无人在新主面前提起这事,恨不得皇帝马上就忘了它。 降臣们心中对此各有打算,此时听到息木提起,就知道这事躲不过去了。 今日,息木既然开了头,就算他们不说话,也是一种态度,也会落在皇帝的眼里,所以,众人很快七嘴八舌,各种意见跟进了。 有人为向新主表忠心,认为刺驾乃罪孽深重十恶不赦,绝不该饶恕,有人则以降君年幼无知为由,恳求皇帝能够网开一面,饶他一死。 这些原南夷国的众臣,各抒己见,种种表现,不一而足。 景骊一直期待着的好戏,终于在他面前上演了。 等到所有的降臣,就此事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后,景骊还是不置可否,只留下一句“朕会考虑”,就将此事揭了过去,开始讨论别的事情。 这件事虽然一开始没人发出声音,但是息木开了头,所有的人都当场表了态,站了位置,接下去,关心的人就变得多起来了。 无论是支持从严处置的,还是支持从宽发落的,都想知道皇帝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卫衍这里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了。 知情者知道卫衍在皇帝心里的分量,不知情者知道卫衍是皇帝跟前第一宠臣,甚至连景朝的一些臣子,也开始找上他来探听,皇帝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 卫衍不知道皇帝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他知道自己希望皇帝怎么做。 不是他同情心泛滥,而是在局势没有完全平稳下来之前,留着南夷降君,绝对有百利无一害。 只要南夷降君在皇帝手里,只要降君不死,那些不甘心的南夷人,就没法推出替代品,没法得到大义这面旗帜,闹不出什么大事来。 若南夷降君死了,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倒是可以举旗闹事了。 不过他的想法,与皇帝的想法未必相同,虽然他会尽量影响皇帝的决定,但是不能保证每次都成功,所以他回答众人的询问时,只能模棱两可,含糊其辞。 这样的你来我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卫衍很不擅长,很快就变得一个头两个大。 对于他的可怜境况,皇帝不但不同情他,每每还要嘲笑他,对于他廉洁奉公的做法,更是多加抱怨,让卫衍的头变得更加大。 “陛下,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回京?”终于,在一个百般欢好以后的夜晚,卫衍在枕边对皇帝提出了这个问题。 “不是。”卫衍当然不会对皇帝说,他希望早点回京,是因为他被众人烦得怕了,希望赶紧能回京,躲开这些麻烦事。 在京城,景朝的臣子们始终遵循着外臣不与内臣结交的规矩,为了避讳,为了不让皇帝起疑心,对于像他这样身负皇帝安全职责的重臣,不敢太过亲近,过往甚密,但是一旦在外,所有的规矩就不成规矩,什么人都敢来找他探听消息了。 “再等两日。 那些人你不想见就不要见,干嘛要委屈自己?”景骊当然知道卫衍在头痛些什么,不过他对卫衍的烦恼,不但不能感同身受,此时,还很有些幸灾乐祸喝茶看热闹的心态。 第六章 怨念丛生 景骊虽然存心不良,端坐一旁看热闹,看了个不亦乐乎,不过他心里很清楚,南夷降君的生死,对于这片刚被征服的土地上的百姓,有着特殊的意义,就算要杀,日后也有的是机会,根本不用急在一时,所以他在吊足了众人的胃口,特别是卫衍的胃口以后,最后也乐得做出宽厚仁慈的姿态,饶了左思溟一命。 弘庆四年秋,南夷国正式并入景朝的版图,隶属云州管辖,州治从原来的云城迁往奉城,南夷降君左思溟被封作奉城王,随皇驾一起北上归京,原南夷国太子太傅息木,自请随奉城王一同上京,镇南将军卫泽被留下来总领云州军务。 当卫衍随皇帝出征在外,被皇帝看热闹的时候,他的儿子正在京城的卫家家学中,看别人的热闹。 卫敏文,永宁侯卫衍独子,母不详,幼时流落在外,多年后方被寻回,天熙十二年末认祖归宗,随即卫家为其请封世子,翌日就得到了烈帝的恩准,于其父逝后袭爵,富贵安乐至终,一生不曾出仕。 在景史正册上,河西卫家的永宁侯这支,后来也是人才辈出,有过无数彪留史册的名字,但是对于第一代的永宁侯世子,记载却极其简单。 鉴于景烈一朝的史册,被两帝篡改过,要么这位永宁侯世子的一生,就是这么简单,要么留下来的记载,这么简单。 按照景史正册为尊者讳的最大特点,答案通常是后者。 在野史上,这位永宁侯世子则留下过无数风流逸事,而永宁侯世子与世子夫人的爱情故事,更是在坊间传颂了无数年。 至于那些传说是不是真相? 既然正史上都没有留下真相,野史上留下的,当然不可能是真相。 其实,在很多年前,这位永宁侯世子还有个名字叫景骅,他的身份是幽王遗腹子,他是当今皇帝的堂兄弟,被人称作“幽王余孽”。 后来他在永宁侯私纵幽王余孽案的金殿重审中,经过一个曲折坎坷的故事,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了永宁侯之子,惊呆了在场的无数朝臣。 虽然众人在私底下,对这位永宁侯世子的身份真伪,有过无数猜测,虽然对于那场金殿重审的结果,依然还有人心存疑虑,但是这些东西事关皇家秘辛,在弘庆年间就很少有人敢当众议论,更不用说在史册上留下痕迹。 不管这位永宁侯世子,是不是真的是永宁侯的子嗣,既然皇帝说是真,卫家说是真,那么他就算不是真的,也必须是真的。 如果有人去问卫敏文,他到底是不是永宁侯的儿子,其实他也不知道真相,他对此事的真伪也有过种种疑虑,但是他很清楚,如果他想好好活下去,那么他就必须是永宁侯世子,除此之外,绝对不可以再有别的身份。 此时,卫敏文一边喝着书童准备好的凉茶,一边在看热闹。 那边,卫家的小霸王卫敏时,正和人扭作一团,众人拉都拉不开。 卫敏时是忠义侯卫泽的幼子,性格有些急躁,脾气上来了连嫡亲兄弟都敢动手,更遑论其他人。 忠义侯卫泽虽是武将,在军中也有儒将之称,继承了卫家族长之位后,行事更是四平八稳,其夫人亦是知书达理之人,真不知道他们这儿子的脾气,打哪里来的。 忠义侯在家的时候,对这儿子,当然严加管教过,可惜他常年在外带兵,在京里的日子,一年中统共就没几天,难免疏于管教,而且他这儿子明显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主,挨打的时候,认错认得比谁都快,过了几日,他的伤口好了,许多事也就忘到了脑后。 今日份的热闹,最后以卫敏时以一敌三,大获全胜而告终,等他走回来坐定,卫敏文打发人伺候他洗手洗脸换衣服。 “不用这么麻烦,敏文哥哥。”卫敏时拍了拍手,又拍了拍膝盖上的灰,示意他全身上下都很干净,没必要这么麻烦。 卫敏文掏出素帕,给他擦了擦脸,然后把雪白的帕子上黑乎乎的印痕,摆到他眼前给他看: “你是侯门公子,不是市井无赖,打算这个样子出门见人? 还是皮痒了,想回去再挨一顿骂?” 被他这么一说,卫敏时顿时老实了下来,不再多话抱怨,乖乖让人伺候着,把他刚才打架的痕迹全部抹除掉。 这对堂兄弟年龄相差不大,卫敏文比卫敏时稍长两岁,两人平常在老侯爷老夫人那边住的时日比较多,虽然相处没几年,已经比一般堂兄弟要亲厚许多。 再加上卫敏时每每在家学里与人打架,起因十之八九都和卫敏文有关,卫敏文虽然对他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的习惯颇为无奈,也不能真的扔下他不管。 至于被打的那几位,个个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却都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敢怒而不敢言。 这两位一位是永宁侯世子,一位是忠义侯幼子,都是老侯爷老夫人那边心尖上宠着的人,就算他们要仗势欺人,旁人也找不到说理的地方,更何况他们打架的理由,若被大人知晓,回去恐怕都要再挨一顿打的,所以这亏他们只能吃定了。 “敏文哥哥今日下学了,要回哪边府里去?”卫敏时收拾好了,不耐烦地卷着袖子,问他。 整理好了,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卫敏时。 洗干净换整齐的小霸王,浓眉大眼唇红齿白,又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只要他不说话不乱动,众人很容易会被他的表相蒙蔽,以为他是一个听话的乖宝宝。 这大概也是他性子这么急躁,屡屡闹事,却至今还是被人宝贝着的原因之一。 “还是回祖父祖母那里。” 皇帝不日归京的消息,早就传到了京里,只是具体时日还不清楚,他的父亲自然很快也要回府了,不过就算他的父亲回来了,卫敏文的生活也和过去没多大区别。 永宁侯府占地宽广,布置奢华,可惜除了家里的管家奴仆住着外,这座府邸的主人,住在府里的时间屈指可数。 卫敏文做了他好几年的儿子,真正和他相处的时间,实际上两个手掌就能数得出来,偶尔一起用顿晚膳,还是在祖父祖母那里。 虽然没人管头管脚的日子,真的很舒服,但是有父亲和没父亲,基本上一个样,也是让人很郁闷的。 虽然卫敏文自觉他已经长大了,早就过了需要别人紧紧盯在他的屁股后面,告诉他该干什么的日子,虽然他每每告诉自己,不用太在意这些,反正那或许根本就是他的便宜父亲,但是父子两人,相处的时间这么少,他的心里还是有些想法的。 “以后别再为那些闲话打架。” 这句话是卫敏文在每次热闹结束后必说的话,当然他家的小霸王,每次都会乖乖点头,到了下次又会忘到九霄云外,以至于每隔几日,这家学里面就有热闹可看。 有些话,大人不敢说,但是孩子们无知无畏,什么话都敢说。 卫敏文自然听到过无数不好听的话,有关他的父亲,有关他自己。 卫家对这件事很忌讳,若有奴仆私下议论,都会被重责。 不过背后论人长短,是人之本性,再严厉处置,也会有漏网之鱼,何况自己家里可以禁,旁人的嘴巴长在旁人身上,又怎能禁得了,若一个个计较过去,哪里计较得过来,所以他也只能当作没听见,不过他家的小霸王通常忍不下这口气,每次都要大打出手,闹个人仰马翻,才肯罢手。 等这番热闹终于歇了下来,家学里的先生也休息完毕,回来上课了。 卫敏文一直很欣赏这位先生,每次卫敏时大闹学堂,这位先生永远都能置身事外,不闻不问,这份装聋作哑的好本事,实在是让人不得不佩服。 接下来,先生在前面之乎者也摇头晃脑,卫敏文在下面正襟危坐,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实际上他是在神游太虚,而他旁边的卫敏时,则拿着笔,不知道在涂抹些什么。 好不容易,先生嘴里“下学”两字出口,卫敏时迅速把笔往桌上一扔,也不等书童们收拾好东西,拉着卫敏文的手,就往外走。 “卫敏时,你几岁?”卫敏文哭笑不得地望了眼彼此牵着的手。 又不是小娃娃,需要手拉手吗? 难道还怕走丢了不成? “嘿嘿嘿”卫敏时傻笑着,不答话,只管往前走。 卫敏文拿他这无赖模样没办法,最后只能由着他去了。 当下,他俩一起回了忠勇侯府,去老侯爷老夫人膝下承欢撒娇。 过了两三日,卫敏文抽了个空,回了永宁侯府一趟。 世子回府,永宁侯府中的大小管家,各院管事,还有忙完秋收后上来的田庄各管事,统统都候在理事厅外面,等着世子一个个召见问话。 这也是卫敏文对他的父亲很有怨言的地方。 不带这么欺负小孩子的,哪家的小孩子会在连自己都管不好的年纪,就需要管起这么大一个家,就需要操心这个家的里里外外人情往来? 偏偏这么欺负小孩子的事,他的父亲做得出来。 他们住进了永宁侯府没过多久,父亲就把管家的重任交给了他,美其名曰他公事繁忙,对家事有些力不从心,亟需儿子来帮忙,实际上卫敏文觉得父亲肯定是头痛那些琐碎的事,才会一股脑儿丢给他来做。 问题是他操心头痛,别人操心难道就不会头痛吗? 卫敏文也同样头痛,但是他没有父亲甩手不管的好本事,一开始他根本就没把父亲的话当做一回事,最后还是被他那万事不管的潇洒姿态惊呆了,再加上后来又发生了许多其他的事,他只能管起了整个家,这一管就脱不开手,一直管到了现在。 虽然父亲出门在外,他经常住在祖父祖母那边,不过每隔几日,他就要回这边府里一趟,管管事,住上一夜,由着父亲那样甩手不管下去,这府邸恐怕早就被人拆着卖了。 世子在上面翻看账册,除了大管家卫来站在他旁边低声说两句,下面有头有脸的管事们,都屏声呼吸,小意等候着世子可能会有的问话。 这府里的一大一小两位主人,住在府里的时间虽然不算多,但是他们的脾气,这些管事们早就摸透了。 侯爷脾气很好,犯了错通常还有回旋的余地,但是栽到世子手里,那是你自己不长眼,怪不得别人,这是卫敏文管家几年,府里众人早就明白的道理。 特别是侯爷不在京里的时候,大家的皮都要崩紧点才行,免得犯了事,连求救的人都找不到。 一个侯府每天大大小小的事情有几百件,真要所有的事情都管过去,卫敏文每天都坐在这里才差不多,所以不重要的事,他基本上都放手让大管家做主了,他要做的不过是查查出入账,决定大笔银钱的动用,至亲挚友的人情往来,以及开源节流等等重要的事情。 田庄上的收成是这府里最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几座山头的产出今年都很不错。 卫敏文将那些管事叫进来,问了一些话,又勉励嘉奖了他们一番。 田庄上的账册查过以后,卫敏文开始查阅府里上个月的流水开支账,偶尔会问下面的众人几句。 这是这些管事们最紧张的时候。 世子的问话通常没有关联性,东一句西一句的,但是以前犯到世子手里的那些人,就是被这么问出来的。 一来二往的,就算没做亏心事的,到了这种时候,也会忍不住紧张起来。 这次,卫敏文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问完话,就放众人走了,然后他和大管家两人,对很快就要到来的年节人情往来,敲定了一些细节。 府里的其他事情还好说,只要开头理顺了,以后按例做就行了,只有这件事比较麻烦,不重要的那些人家,还有例可循,重要的至亲挚友间的人情往来,是一件最让卫敏文头痛的事,送什么还什么,如何用最少的代价讨人欢心,可是一门很大的学问。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他对某个人的怨念,就会忍不住直线上升。 第七章 华佗再世 皇帝班师回朝的行程,本来很顺利,却不料,途中皇帝得了一种怪病,随军的太医久治不愈,越发严重,行程就此耽搁了下来。 按照原先的计划,年前回到京城,时间上绰绰有余,结果现在都十二月二十了,御驾还停留在离京城几百里远的某个小镇外的行宫里。 这一日午后,卫衍揪了个空,带着人出了行宫。 他站在小镇的街头,一方面忧心皇帝的病情,一方面挂念多时未见的家人,一方面还被小镇上热闹的年前氛围分去了心神,一心三用,不可谓不忙。 “左边高了右边高了左边右边阿爹是笨蛋”小镇集市一隅,有一人家,父子二人正在大门口贴春联。 父亲站在长凳上贴,儿子站在下面指挥,也不知道是父亲在乱贴,还是儿子在乱指挥,贴了半天,还是歪歪扭扭不得齐整,急得才及腰高的小娃儿涨红了脸,跺着脚埋怨自己的阿爹是笨蛋。 卫衍看着觉得有趣,站在那里看了半天,直到那父子二人,贴完春联进了屋,他才想起今日出来的目的。 在奉城的时候,他被一堆人纠缠,没心思弄这些东西。前段时日,他们忙着赶路,始终没有时间。 现在皇帝要在这里养病,他倒是有了空闲。 只是昨夜皇帝这里不舒服,那里很难受,一直折腾到半夜才肯歇下。 今日清晨,皇帝醒来了,又说他的病情加重了,不能起程,还得继续休养,卫衍没有办法,只能陪着皇帝腻歪了半天。 一直到了午后,皇帝歇息了,他才能抽空出来一趟,置办点节礼土仪。 卫衍购置了瓜果干货蜜饯等物事,准备回去讨儿子欢心,又替家中诸人也备好了礼物,一并交与随从,然后他开始在集市上东张西望,流连忘返。 他走着走着,看到集市上有一处卖春联的摊子,蓦然想起刚才那对父子贴春联的温馨场景,他心中一动,暗暗幻想了一番回去以后与儿子联手张罗春联的热闹景象,很快止步不前,在摊子上挑起了春联。 摊子的主人是一老秀才,春联上写的都是些应节的普通词句,不过那老秀才写得一手好字,再说卫衍买来只为图个热闹,并非为了精巧别致,自然不介意那条幅上写的内容有没有新意。 当下,他挑了几幅春联,又挑了几个“福”字,还没来得及示意跟着的人付钱,就看到皇帝身边伺候的人,急冲冲地寻了过来。 那人见了他,行礼后,附到他耳边低声禀告:“侯爷,陛下醒了,在找您。” 皇帝正在病中,比平时更加不讲理,卫衍稍微晚去片刻,恐怕就会有一堆麻烦,所以他这句话,简直比急令符还管用,卫衍听了,根本不敢有任何耽搁,直接把东西都扔给了随从,翻身上马,迅速赶回了行宫。 他一进去,就看到皇帝寝殿外面跪了一堆人。 “疼一群废物都给朕滚”稍后,卫衍听到里面传来皇帝的呼痛声和斥责声。 平时皇帝就算再难受,也不曾呼过痛,最多是抓着他不放,整日里要他陪在身边做这做那,有时候兴致好到卫衍忍不住要去怀疑,皇帝是不是在装病。 这下子连“疼”都叫出来了,看来不是在装,而是真的很严重。 卫衍心中一急,再也顾不得往日谨遵的种种礼仪规矩,不等人通报,就直直闯了进去。 景骊听到他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心里就后悔了,急忙挥手示意正在给他换药的随行太医们都下去,然后拉过卫衍的手,将他抱在怀里使劲安抚: “不要担心,已经不碍事了,是刚才他们换药的时候毛手毛脚,才会弄疼了朕。” 卫衍听了他的话,心中依然担心不已。 他偏过头去,仔细观察皇帝露在外面的脚趾头,其他四个脚趾头都是红润的粉色指甲,唯有大脚趾上的指甲是厚厚一层枯黄色。 他想到十指连心,平时稍微碰破点皮,就会钻心地疼,脚趾头自然也是同理,又想到他曾经怀疑过皇帝是不是在装病,心中更加难受。 “臣给陛下换药好不好?”他以前觉得太医们比他更适合换药之类的活,就没有插手,现在既然这些人毛手毛脚,会弄疼皇帝,他自然不放心让他们来,要自己动手了。 卫衍要动手服侍他,当然是好事。 不过景骊看着卫衍低头细心为他上药,脸上是掩不住的心痛,心中不由得涌起了一些负疚感。 他的脚趾甲看起来似乎很可怕,其实疼得不是很厉害,不过他转念想到卫衍前段时日,曾在他跟前念叨过的那个从大年初一排到十五的走亲访友安排,就怒从心起,心里的负疚感顿时减少了许多。 整整一个年假,从初一到十五,整整半个月,卫衍竟然没有专门空出一天来陪他。 这种不把他摆在第一位,还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的事,谁遇上了都会怨念丛生的,就算他没病,都会被卫衍气出病来,更何况他原先就病着,现在这病当然更严重了。 换完药,卫衍洗了手,开始帮皇帝一起处理京中快马送来的那些急奏。 如往常一般,皇帝半眯着眼,舒舒服服地倚在榻上休息,卫衍取过案头的奏折,打开,先念奏折上的内容,再把皇帝说的话写上去。 仿照皇帝的笔迹,简单常用的那些字,卫衍已经学得足可乱真,要写的内容多了,他还是会有点心虚。 不过大部分奏折,只要批示那些套话,基本上没出什么岔子。 卫衍前几日还在奇怪,皇帝明明是脚上的病,手又没病,为什么连字都写不动了? 不过有了刚才这一吓,他做这些事,顿时变得心甘情愿任劳任怨起来。 忙碌之余,他还时不时地给皇帝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只把皇帝伺候得眉开眼笑心花怒放。 要是卫衍能一直这么温柔地照顾他,他宁愿脚上的病永远好不了,永远猫在这个地方不能回京。 景骊尝到了甜头,心里暗暗得意,刚才萌发的那点负疚感,立即烟消云散了。 不过,这世上总有些人比较不长眼,很快就要来破坏他的好心情。 他刚想说躺得难受,想让卫衍来给他揉肩的时候,外面有人通报,说请来了一名神医。 “他们是神医?”景骊冷眼瞪着跪在面前的一大一小,表情很不悦,语气中充满了质疑。 “他们是神医?”卫衍惊愕地望着面前的一大一小,神情有些呆滞,语气干巴巴的。 太医们千辛万苦请来的所谓神医,就是他刚才在街头看到的那对贴春联的父子。 卫衍虽然不想以貌取人,但是一个面相憨厚短打打扮的壮汉,与一个只有及腰高的小娃娃,这样的组合,他真的没法把他们和神医联系在一起。 “神医?朕看是江湖骗子。 卿等可知,欺君是死罪。”景骊一万个不乐意他的病被人看好,所以对方哪怕仅有一点神医的可能性,他都不愿冒这个风险,马上就决定先发制人,将人吓退。 “陛下明鉴,臣等仔细打听过了,这镇中居民口耳相传,这人确实是神医。臣等无能,无力根治陛下的冗疾。 臣等恳求陛下,就让此人来试试,若无效,再治臣等的罪不迟。”太医们齐齐哀求。 “陛下明鉴,草民石大牛,这是小儿石青。 草民绝不是江湖骗子,草民家在这双石镇世代行医,虽不敢吹嘘药到病除,但是在治疗顽疾上面,也是略有一点心得的。”被皇帝说成江湖骗子,壮汉很不满,不卑不亢地进行了辩驳。 “阿爹才不是骗子。”总角之龄的小娃娃,也对“骗子”这个词非常愤慨。 “陛下,既然如此,不如让他们试试?”卫衍觉得试试也不是坏事,皇帝的脚疾拖了许久,至今没有好转的迹象,万一能被此人看好,也是幸事。 景骊很想说不,不过面对卫衍殷殷期盼的恳求目光,他实在不忍心让卫衍失望,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得到了皇帝的许可,石大牛才敢上前来诊治。 皇帝御驾在此,双石镇上的居民都略有所闻,传说这里是景家祖先的发迹之地,是真是假如今无人知晓,不过双石镇外的行宫确实存在,很多人也就信了这个传说。 在来行宫的路上,太医们已经把皇帝的病情详细描述了一遍,石大牛心中稍微有了点谱。 皇帝原先一直在极南之地行军打仗,南方多湿气,而且行军打仗沿途奔波,引发这类脚疾的可能性很高。 现如今他上前来诊治,乍一看,瞬间就呆住了。皇帝的脚趾头,竟然被白布包得严严实实的。 本来可能就是湿气引发的脚疾,还包成这样,得不到通风散热,怪不得始终好不了。 他急忙解开白布一看,果然与他料想得差不多。 不过这类脚疾的确是顽症,不好治,而且复发的可能性极高。 他拉过儿子,两人叽哩咕噜说了一通,然后又和太医们讨论了一通旁人听不懂的话,才去旁边开方子。 方子呈上来,先到了卫衍的手里。 他仔细看了一遍,眉头却皱了起来。 这张方子上用的东西,都是寻常民间物事,酒啊醋啊面粉啊这类的东西,这样真的能治好皇帝拖了这么久的病? 景骊看到他面上的不豫之色,示意他把方子呈上来。 前面那些东西,也看得他疑窦丛生,不过看到后面那些注意事项,他却心中一动。 “每隔一个时辰换一次药,连用一个月?”景骊问下首的石大牛。 “是,夜间可适当间隔长一点。 这个方子用法是很麻烦,不过惟有这样,才能彻底根治。”石大牛以为皇帝是嫌麻烦,急忙解释道。 “一个时辰换一次药,他们都毛手毛脚的,经常弄疼朕。”这一次,景骊的话是对卫衍说的。 下首伺候的众人,听到皇帝在那里睁眼说瞎话,都忍不住偷偷抹了把冷汗。 一个时辰换一次药,连用一个月,卫衍自己说要给他换,就意味着天天不能离身。 现在是十二月二十,一个月后就是正月二十,年休的时候霸占卫衍的目的完全达到。 偶尔看卫衍可怜,放他出去陪家人一两天,卫衍反过头来还要感激涕零。 如此好事,就算这人真的是骗子,这方子完全是在唬弄人,也值得一用。 “先生果然医术高明,堪称华佗再世。”景骊点头首肯,大加赞扬。 因为惟有这么说,才能让卫衍对这个方子深信不疑,才会按照方子上的种种事项照办不误。 皇帝金口玉言,石大牛瞬间就从江湖骗子,翻身为华佗再世,这样强烈的反差对比,愣是让他当场呆滞,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俯首谢恩: “陛下谬赞,草民惶恐。” “石先生不必自谦,今日先赐千金,等他日朕的脚疾痊愈后,自会命人送一华佗再世的匾额过来。”用千金来达到他苦思冥想装病拖延才能达到的目的,这笔生意不亏。 石家父子谢恩离去,景骊在心中暗暗得意了一番,回过头去却发现卫衍的神情有些黯然,他顺着卫衍的目光,向窗外望去,外面宫道上,那个小娃儿似乎在撒娇,要父亲抱,石大牛拗不过,将他抱在肩头往外走去。 “你家那个忤逆子,是你宠过头了,合该狠狠教训一顿,就老实了。”景骊马上意识到,卫衍必是因这番景象,想起了卫敏文,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 卫敏文那个臭小子,明显是被卫衍宠过头了,先前那个臭小子几次三番坏他的好事,他为人宽宏大量,没和那个臭小子计较,现在竟然连他的人都敢欺负,真是他想不计较,都不行了。 这么想的皇帝陛下,很明显又把某些事故意忘掉了。 比如,当日他不是没计较,而是努力计较了,却因卫衍被那臭小子说得反戈了,以至于没能成功。 后来他略施小计,就整得卫敏文陷入了家务琐事的大坑,至今还被埋在坑里,怎么爬都爬不上来呢。 “陛下想到哪里去了,敏文是个好孩子。”儿子是个好孩子,但是儿子和他不亲近也是事实,每次看到这种父子亲热的场面,卫衍就开始反省,他真的是个失败的父亲,这次回去以后,他一定要好好补偿儿子。 “算了,不说这些了。 有了这药方,朕的病显然已经无碍了,明日就启程回京吧。”卫敏文是景骊不愿在卫衍面前多提的人之一,所以他很快转了话题。 既然他的目的已经达到,继续在这里拖延时间,就没有必要了。 南征大军一部分留在云州,另一部分早就各自归营,此时在这双石镇上的,除了随行的官员侍从,就是禁军侍卫,人虽少,也有两三万人。 幸好众人都早早盼着拔营回京,与亲人团聚,卫衍把明日启程的命令传下去后,众人迅速准备起来,第二日就如期开动了。 第八章 自食其果 皇帝在这双石镇外的行宫里面,故意耽搁了好几日,他们这行人,要在年前回到京城,时间上而言,就变得非常紧迫了。 随行的官员商量了一番,随即来请示皇帝的旨意,最后决定全体骑马,轻装急行。 “臣以为不妥。”卫衍当时就强烈反对这个决定,因为他觉得骑马可能会影响皇帝的病情。 可惜他的反对无效,因为最后做决定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把他的反对当一回事。 “不碍事,朕没有这么娇贵,就这么一点点小病,怎么不能骑马了?”景骊不以为意地驳回了他的反对,其他人对卫衍的担心,也没当一回事。 知情者知道皇帝在他面前夸大了病情,真的没担心,不知情者跟随皇帝行军在外很长一段时间,见惯了皇帝马上的英姿,也觉得他是小题大做了。 无可奈何之下,卫衍只能接受这个决定。 一路上,他跟在皇帝的身边,始终都悬着一颗心,就怕万一有个闪失,还好一连数日过去,什么事都没发生。 有一天,日行百里后,错过了宿头,只能在野外扎营过夜。 两三万人的队伍,整个宿营地的帐篷连绵起伏将近数里,皇帝的大帐在正中间,左右是内侍近卫的营帐,其他人则按照品秩高低,依次向外延伸扎营。 这宿营地是由先锋官孟飞,协同地方官员,赶在大部队到来前准备好的。 到了宿营地,卫衍先与几位负责扈卫的官员,商量好了轮值安排,又按例巡查了各处的防务,才返回大帐。 他进去时,皇帝已经换了常服,正由人伺候着在洗脚,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难受。 “臣早就说过不该骑马,陛下就是不肯听。” 卫衍蹲到皇帝跟前,望着皇帝浸在水里的脚,因为穿了一整天马靴,皇帝的脚看着有些浮肿。 这些异常,落在卫衍的眼里,自然万分心痛,忍不住开始抱怨。 “不碍事的。”到了这个地步,景骊丢不起那个脸,就算真的有事,在卫衍面前,他也要强撑着说没事。 这几日长时间骑马赶路,再加上大脚趾上的指甲越长越离谱,表面硬邦邦的像岩石一般,旁边的指甲却开始往肉里顶,偶尔碰触到靴子顶部,就是钻心地疼,偏偏他还要在众人和卫衍面前装腔作势,就算是呲牙咧嘴,也只能在心里面。 “陛下的脚都成这个样子了,真的不能再骑马了,不如明日换乘车舆? 换了车舆,换药也方便。”卫衍接过内侍手里的布巾,将皇帝的脚拭干,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再一次建议。 这几日急着赶路,连给皇帝换药都不方便,只能早晚一次,聊胜于无。 “说什么傻话,像现在这般日行百里,再有两日就能入京。 若是换了车舆,日行四十里,须有五六日才能入京,你打算在这荒郊野外过除夕吗?”景骊举起手指,在卫衍的额头上轻轻滑过,发现那里多了好些抬头纹,知道他必是担了许多无谓的心,凑过去亲了亲,“不要胡思乱想,整日里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若真的受不住,朕自然不会再骑马,难道朕还会委屈自己?” 以卫衍对皇帝的了解,他的确是个绝不会委屈自己的主。 “可是”卫衍总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但是到底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皇帝温润的嘴唇,在他的额头上一遍遍扫过,更是让他的脑中一阵迷糊,很快,他就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 “好了,你也累了,先换了衣服,泡泡脚舒爽一下,再用膳吧。”卫衍那些啰里啰唆的话,景骊可以通过封住他的嘴巴,不让他说出来,但是他脑袋中的那些担心,却不能如法炮制消除掉,景骊只能装出一切安好的表象,尽量打消卫衍的担心和疑虑。 这日,睡到半夜,景骊感觉到脚趾头又隐约作痛起来,蓦然惊醒,然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 京中这些年诸事早就被他理顺,而且他军权在握,自然不怕宵小之辈居心叵测。 不过就算这样,依然还是有些麻烦事存在。 太后多年来隐于后宫,虽说已经放权,实际上依然有一定的影响力在那里,况且那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不管是真是假,这孝道他还是要守的,若无必要,他也不想做那些让她伤心的事。 皇子们日渐长大,储位却始终未定,后宫中那些有子嗣的宫妃,自然个个都有着自己的小算盘,就算是那般疏疏落落的后宫,隔段时日还是会有些波折发生。 储君未定,臣子们也会有些心思可想。 皇子外家,豪门世族,恐怕在储君之位确定前,都会有些小动作。 很多朝臣给他上过折子,希望储位早定,他也知道早点确立储君,可以稳定人心,打消某些人无谓的念头。 不过,他想到他的五个儿子,默默叹了口气。 那几个儿子都还不曾达到他心中所希冀的国之储君的标准,看来还须磨练几年才行,目前实在不需要急着立储。 这是他这边的国事家事麻烦事,至于卫衍那边,却也有他的麻烦事。 卫家对此事沉默了十多年,看这情形,大概会继续沉默下去,不过卫衍偶尔在家人问题上死脑筋的时候,他根本就拿卫衍没辙。 还有卫敏文那个臭小子,那个小混蛋,表面上装作是个好孩子,实际上坏透了,经常要欺负卫衍。 因为卫衍对他有着莫名其妙的负疚感,所以在他面前一向摆不出做父亲的威严模样,由着那臭小子欺负。 他看不过眼,多说了几句,卫衍就觉得他对卫敏文有意见。 哼,他当然对那个臭小子有意见,若没有卫敏文,卫衍的满腹心神就会全部放在他的身上,谁也分不去一丝半毫。 当然,这些心里话,他肯定不会说出口,免得被卫衍知道了,要来念叨他。 因为京中有种种麻烦事,所以每次在外的时候,他都特别高兴,无论是行军打仗,还是在西山行宫暂住,卫衍都完全属于他,没有任何人可以分去他的注意力。 现在京城日近,景骊想到回去以后,卫衍又要被别人分去时间,分去心神,哪怕仅仅是手指甲那么一丁点,他都极其不舒服,更何况实际上会被分去很多很多,他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陛下怎么了? 是不是脚疼?”怀中人似乎被他的叹气声惊醒了,闭着眼睛迷迷糊糊问了一句。 帐中虽然置有火盆,不过天气寒冷,再加上卫衍冬日畏寒,就算躺下时老老实实在他身侧,等睡着了就会循着热源缠上来,此时卫衍的手脚俱靠在他的身上,整个人几乎是窝在他的怀里,连脑袋都贴在了他的胸口。 景骊欣喜卫衍睡着了,竟然还念叨着他的脚,不过语气中并没有表现出来,更顾念着卫衍这几日忙前忙后,也很辛苦,不忍打扰他的睡眠,听到他的问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低声说道:“不是,你好好躺着不要乱动,朕马上就睡。” 卫衍听到皇帝的话,只是“唔”了一声,当时他没发觉有什么异常,过了一会儿,他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侧耳细听,皇帝的呼吸声虽然放得很轻,却有些刻意,并非熟睡时自然而然发出的那种柔和。 他想不通既然不是脚疼,皇帝大半夜的为何不睡,努力想了一想,心思一动,想到了别的地方。 虽然他的声音比蚊子还要轻,后面几个词还有些含糊不清,不过冬日的蚊子嗡嗡声也是够突兀的。 景骊乍听之下,愣了一下,复而失笑起来。 “别说傻话,你明日还要骑马。” 若在平时,卫衍说这种话,他半分迟疑都不会有,直接就会将他扑倒在地,抽筋剥皮吃干抹净。但是如今是在赶路途中,日日都要骑马,他只能忍了下来。 毕竟以男子之身承受欢爱,身体的负累比较大,实在不宜在车马奔波之时进行。 若现在要了他,明日恐怕真的要换车舆才行,不是给他坐,而是要给卫衍坐。 “臣”卫衍不死心,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嘘”景骊将食指抵在他的嘴唇上,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他从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一向信奉欠债还钱,卫衍这段时日欠的债,他自然会一笔笔讨还,不过不需要急在一时,反正他们还有一个漫长的年休可以用来慢慢清账。 年关将近,家学里面早就休学,而且年前府中事多,卫敏文这几日就一直待在永宁侯府,没有去老侯爷老夫人那边。 十二月二十三那日,卫敏文收到了他的父亲派人送来的家书,信上说他们大概在十二月二十六那日可以回到京城。 收到这封信后,卫敏文特地去他父亲住的正院逛了一圈,主卧书房客厅偏房耳房暖阁,甚至连茅厕都没有放过,从树木修剪花草摆放,到里面的家具摆设桌椅榻幔窗纱等等,他统统仔细检查了一遍,最后,他还用手摸了下棉被,看看是否够厚实。 虽然他的父亲在府里大概每月能住四五日,一年住上一两个月就了不起了,不过所有的一切必须是最好的,否则某个人恐怕就要颁下谕旨来找人麻烦。 卫敏文曾经收到过这样的谕旨,当时就被气得手都发抖了。 他是永宁侯世子,是永宁侯的儿子,不是这永宁侯府的大管家,也不是永宁侯的贴身奴仆,为什么会收到这种内容的谕旨? 而且,在这张谕旨上,某人竟然会细致地罗列了他的父亲生活中需要用到的种种物事,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种种注意事项,让卫敏文当场就无言以对。 父亲照顾年幼的儿子,那是天经地义,他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年幼的儿子,必须去照顾正值壮年的父亲的道理。 而且,谕旨这种东西,不是应该用来关注民生国政才对吗,为什么要来关心他们府里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不过,他的父亲是用常理无法推论的,坐北朝南的那位似乎更加不可理喻。 卫敏文有理也没法论,有苦也没处说,只能提前开始了照顾父亲的职责。 反正,总有一天这些东西都是他应该做的,现如今不过是提前了而已。 心平气和的时候,他可以非常理性地这么说服自己。 不过,这种理性通常会随着让他头痛的事情增多而慢慢消失,一旦让他头痛的事情,超过了他能承受的极限,他的脑中就只剩下怨念,再无其他东西了。 卫敏文忙完了这件因收到家书而多出来的事情,继续回到理事厅,去烦恼他的年前节礼大事。 有很多人家已经送来了节礼,他要做的就是确定回礼礼单,有些人家则是他们先送过去,目前收到的就是回礼礼单,清点以后准备入库。 除此之外,大管家又拿来了厚厚一叠请帖让他看。 正月间,走亲访友是重头戏,卫敏文根据这些请帖,随手排了个时间表出来,准备到时候按部就班一家家拜过去。 至于他的父亲,他实在指望不上,过年时,父亲有时间去几家最亲近的人家就不错了,其他人家显然都是他的活。 他翻着翻着,翻到某一份请帖的时候,却停顿了下来,愣了很久,他才回过神来,因为那份请帖上,最后赫然落笔两个字绿珠。 “这份请帖什么时候收到的? 是谁送来的?”被卫敏文举在手里的这份请帖,封面没有与其他请帖那样,带着新年气息的大红色,而是呈淡紫色,是由一种比较名贵的名为紫金云笺的纸所制成。 大管家虽然不记得每一份请帖的来历,但是对这份特殊的请帖,他还是有印象的。 “这是昨日下午,由赵石赵大人打发人送过来的。” “赵石?”卫敏文摩挲着请帖表面的梅花暗纹,沉默了起来。 赵石原先是永宁侯属官,后来入了近卫营,有父亲护着,一路立功升职,南征前,升任近卫营副统领。 父亲不在京中的时候,近卫营的所有事务就由他来掌管。 按理来说,他与卫家不可谓不亲近,所以卫敏文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替那人来送信? “赵大人还留了话,让世子看了以后,派人去给他送个回音。 世子是去,还是不去?”大管家见他神情严峻,小心翼翼地询问了一声。 卫敏文扫了他一眼,终于明白他对这份请帖能记得这么牢的原因了。 不过去还是不去,确实是个问题,因为这份请帖,是一个早就被认定为死人的人发出来的,而那个人也是他的母亲。 他有很多话想要问她,现在有了机会,却迟疑了。 鉴于某个坐北朝南的人,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不可理喻,正常人都不应该去挑战他的容忍力。 而他的母亲,显然是一个随时都会让某人失态的存在,见还是不见,或者说该如何在不惊动人的情况下见上一面,就成了一个非常值得思索的问题。 还有,他实在想不明白,某人不在京里的时日那么长,母亲若想来见他,随时都有机会,为什么会在某人即将返京的时候,突然冒了出来。 “去。”当然,所有的考虑,都敌不过数年的疑惑以及长久的思念,最后,卫敏文断然回答。 第九章 迷离往事 绿珠在宫人的带领下,穿过层层守卫,向后宫深处行去。 她已经多年不曾来过这里,恍然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她还是个只有十多岁的少女,转眼间二十多年过去,此时旧地重游,记忆中那些早已模糊的景象,倏忽间又回到了眼前。 四顾之间,入目之处,整个宫廷似乎没有多大的改变,犹如她记忆中那般,繁花似锦中带着森严之意。 太后居住的宫殿,位于西宫中央,须穿过重重宫宇才能到达。 一路上,除了偶尔碰到几个负责洒扫整理的宫女内侍外,没有碰到一个后宫中的后妃。 除了天气寒冷不便出行外,皇帝遣散后宫的举措,大概也是造成如今后宫这般萧瑟的原因之一。 现如今,在这东西十二宫里,有品位的妃子两只手就数得过来,好几座宫殿空置着。 宫人将她一路引到慈宁宫的偏殿门口。 她在门口稍微等了一会儿,就有女官出来宣她入内。 整座偏殿被布置成了佛堂的模样,供奉的是大慈大悲观音菩萨。 绿珠在梵音缭绕中给太后见礼请安,很快就听到了太后的声音。 太后命人赐坐赐茶,在她落座后,又向她道了声辛苦。 “这是属下应该做的。”绿珠怎敢受太后这样的夸赞,赶忙站起来回话。 “坐吧,不要拘谨。 这些年你不在京里,谢萌又被皇帝扔到西边去了,哀家这里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太后的声音中,仿佛有些说不出来的落寞。 这样的话题,绿珠可不敢轻易接,太后这话中的意思实在太多,况且皇家内务,不是外人可以插手的,她就小心地转了话题,谈起了刚刚到手的那场南征大捷。 太后仔细听她述说其中的种种关键,那些东西,军报上有,不过最关键的地方,总会语焉不详,只有亲历的人,才会知之甚详。 这段时日,皇帝行军在外,朝中的诸事由三殿三阁大学士并六部尚书决断,无法处理的急件由太后决断,非急件则直接送往了前线。 这几日,皇帝临近京城,奏折就被快马加鞭,直接送到了御前。 太后虽然没有操心琐事,不过大致的情况,她还是知道的。 皇帝的理政处事能力,是值得她肯定的,没有辜负她多年来的悉心教导。 可惜皇帝的心太大,想要拥有的东西太多,骨子里又颇有些喜欢恣意行事的性子,再加上他身边的那个人,这样的帝王对皇朝而言,也不知是福是祸。 太后想到这里,又想到自己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怕是看不到那么远以后的事,便有些无奈。 “等皇帝回来后,哀家会提醒他一声,他可能会召见你,你心里要有个准备。”沉默了一会儿,太后再一次开口。 皇帝召见她,肯定不是要闲话家常,太后这句话的意思,是准备要将自己手中最重要的力量转交给皇帝了。 两人正说着话,有女官来报,说二皇子要来给皇祖母请安,绿珠想退出已经来不及,就站到了一边。 这位由太后亲自抚养的嫡皇子,据说很得太后喜爱,有传言说,太后一直将他作为皇帝继承人在教导。 绿珠仔细看了他两眼,二皇子小小年纪,在太后面前说话行事已经有板有眼,想来传言不虚。 二皇子请安后,太后笑着问了他几句闲话,就打发他出去了,继续和绿珠说话。 “哀家这几个皇孙中,就这个孩子最可怜,皇帝又常常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也实在是难为他了。”如同所有爱孙心切的祖父母一样,孙子永远是好的,只有儿子才是应该被责备的,就算尊贵如太后,也不能免俗。 “陛下必是爱之深,才会责之切。”绿珠微笑着回话。 世人都说储位迟迟未定,是因为皇帝不待见二皇子,偏爱三皇子造成的。 绿珠现在可以肯定,未必是这个原因,先不说嫡庶不可废,长幼不可乱,光是太后对二皇子的这份喜爱之情,只要太后在世,就断断不会有别的皇子,能越过二皇子登上储位。 “哀家知道皇帝的心思,皇帝想要一个宽厚仁慈的继承人,不过他也不想想,这是皇家”后面的话,太后没有说下去。 皇家这两个字,已经道尽了一切。 宽厚仁慈这种东西,在皇家一般是作为胜利者的装饰品存在。 但是皇帝需要一个宽厚仁慈的继承人,是在为他百年之后卫家以及他身边所有的重臣宠臣的家族考虑,所以她心中虽然对皇帝迟迟不立太子,略有不满,也没有在明面上表示出来。 “不说这个了。哀家一直忘了问你一件事,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孩子真的是永宁侯的子嗣?” 绿珠早就知道,太后召见她,必然会问这个问题,她也做好了准备,事到临头还是有些结舌。 “是。那是一个意外。 属下无能,辜负了太后娘娘的期待,请娘娘责罚。”很多事情解释是无法解释的,而且有时候解释太多,更是让人起疑心,所以绿珠对这件事采取的应对方法就是直接认错。 “算了,这些年你为哀家做了许多事,至今孑然一生,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太后摆了摆手,示意她不会再追究下去。其实事到如今,也没有追究的必要。 就算没有那个孩子,皇帝要为永宁侯脱罪,也有的是办法,她只是没有想到,真的会有这么一个孩子而已,“哀家累了,你告退吧。” “是,属下告退。”绿珠又行了个礼,才慢慢退到殿门口,走了出去。 外面冬日的暖阳,正懒洋洋地照射着大地,但是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沿着来时的路,重新走了一遍,到了宫门口,绿珠上了送她来的马车,吩咐车夫去赵石的府邸。 赵石的府邸坐落在京城南区,离近卫营的驻地很近,车夫走了足足半个多时辰才到达。 赵家的门人早就得了关照,一见她,就把她迎了进去。 “怎么样?”主客寒暄落座后,绿珠没有客气,直接说起了来意。 “世子答应了见面,不过需要挑一个隐蔽处方可,等他确定了地方,会让人过来送信。”赵石对于她的直接也不以为意,原原本本将他收到的回话告诉了她。 他们曾经一起受训一起生活,彼此间有很深的了解。 只是赵石后来由暗转明,又随着永宁侯在外几年,绿珠则一直负责幽州那边的事,后来又隐在黑暗中许多年,赵石没有想到,他们有生之年能在京城重逢。 “有这必要?”绿珠虽然对皇帝知道她回京后,可能会有的醋意,有了足够多的估计,还是觉得没必要偷偷摸摸成这个样子。 她那日让赵石代她送封信过去,主要目的是想探探儿子的口风而已,毕竟她这么利用了儿子,真的没那么厚的脸皮,直接找上门去相见。 “相信我,绝对有这必要。”永宁侯在府里多待一日陪陪儿子,都能让皇帝醋意横飞,一个有可能会成为永宁侯府女主人的女子的存在,会让皇帝忌惮到何种地步,赵石闭着眼睛也能估计出来。 为了大家的日子都安生一点,这场母子会面须瞒得严严实实才好。 若皇帝那边瞒不住,至少侯爷那边要瞒住,否则的话,恐怕会有大麻烦要发生。 她就这么见不得人? 那她过几日还要被皇帝召见呢? 绿珠不明白赵石在担忧些什么,赵石同样不知道,皇帝可能会召见她这件事,两个人叙了些别后离情,绿珠留下了联络的方法才告辞。 最后见面的地方,是在城郊某个向人租来的庄子里,母子两人坐下后,隔着桌子对望,相对无言。 未见面时,卫敏文有很多问题想问她,真到了见面的那一刻,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孩子,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再能干的女人,在面对儿子的那一刻,也只是女人而已,绿珠才说了一句话,眼圈就慢慢红了。 “很好,卫家上下都待我很好。”卫敏文认真回答,不过语气有些冷。 虽然他的父亲无法用常理推论,但是毫无疑问,卫家上下都把他当真正的卫家子弟相待,疼他都是疼到了骨子里,关于这一点,卫敏文从来就没有否认过。 “这就好,这就好,这样娘就放心了。”绿珠语声哽咽,眼角开始有泪光闪烁。 见她这副样子,卫敏文就算有再多的怨言,一时间也无法对她恶言相向,他犹豫了片刻,才掏出怀中的素帕,递了过去。 绿珠接过来,一边擦一边抽泣,过了一会儿,她就感觉得到,刚才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下来,儿子一开始的那些敌意,在慢慢消散。 “我真的是他的儿子?”见她终于平静了下来,卫敏文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那个问题。 这个疑问压在了卫敏文的心头许多年。 有时候那人试图亲近他,无果,神情黯然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去相信这一点,但是很多时候,那些疑问却在他的心头盘旋,以至于父子两人相处时,总会莫名有些别扭存在。 “是的。” “有证据吗?”这件事有无数的疑点存在,再加上眼前的人对他撒过无数谎,卫敏文有理由怀疑她没有对他说实话。 “孩子,你可以怀疑我的话,但是你活着本身不就是证据?如果你真的是幽王余孽,皇帝怎么会允许你活下去?皇帝有无数的方法给永宁侯脱罪,但是他却用了最笨的那种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是永宁侯真正的儿子? 如果皇帝在知道了真相以后,依然毫不顾忌地让你以幽王余孽的身份死去,有一天永宁侯发现了真相,哪怕是万一,皇帝恐怕都无法面对他,所以他最终选了那个方法。”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环环相扣的局,由太后授意,谢萌和她去执行。 一是要试试看卫衍在外乱来,皇帝会不会严惩他,就此丢开他,二就是要让卫衍身陷“幽王余孽私纵案”。 若卫衍在外乱来,皇帝也只当没这件事,什么都不去做,那么到了他日需要的时候,就可以启用这预留好的后手了。 有些事本来用不到她亲自上场,偏偏卫衍真的在幽州洁身自好,行事非常小心,身手又好,谢萌始终找不到机会下手,最后她在谢萌的拜托下出了手,把两件事并成了一件事。 当年,她其实留了条退路,想要送一个人情给皇帝以及皇帝身边亲近的人,但是不知何故,皇帝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没有做出一丝防范,最后事情才会变成那样。 “为什么?”既然他与幽王毫不相干,为什么要把他陷入死局,他相信她有无数的办法达成目的,为什么也要用最笨的那种。 “你的存在是个意外,我没有预料到,但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那时候你一天天在我肚中长大,我慢慢理解到一个母亲的心情。我的手上染过无数的鲜血,但是那时候我竟然对一个可能会失去孩子的不知名的母亲,有了恻隐之心。 如果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孩子,在这样的局中必死无疑,但是如果是你的话,皇帝会让你活下去。” 绿珠当日与谢萌分开后,去南边施行钓鱼计划,要钓的是真正的幽王余孽,需要一个孩子做道具,她本来想在路上随便买一个孩子来使用,但是她意外有了个孩子,最后改了主意。 在这样的局中,真正的“幽王余孽”,必死无疑,毫不相干的孩子,也活不了,但是永宁侯的子嗣,皇帝就算有些不高兴,也不会下狠手。 “如果万一呢?”卫敏文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他的母亲可真敢赌,只要那时候稍有不慎,他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见她说得这么肯定,卫敏文没有继续问下去。很显然,当年他们的居住地被泄露出去,后来他们被擒,都是局中的一部分。 这一局,看样子玩得的确足够大。 “你今日要见我,不会是为了问我好不好吧?”他们是母子,对彼此知之颇深,卫敏文不相信她今日来见他一面,目的会这么简单。 “我这次来见你,一来是看看你过得怎么样?二来却是想问问你,对以后有什么打算?你过了年就要满十五岁了,不知道有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件事? 卫家的确可以给你安定富足的生活,但是卫家同样有无数麻烦缠身,作为卫家的子弟,特别是永宁侯的世子,若没有一点打算,以后想要过好日子,可不是一件容易事。”绿珠在脑中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将她今日真正的来意道出。 她说得没错,要当永宁侯世子,的确不是件容易事。 卫敏文闭了闭眼睛,想到那些在他临出门的时候,还要他操心的琐事,额角就开始突突地痛。 “卫家如今恩宠太过,皇帝在时或许不会怎么样,但是他日新帝登基,对于卫家这样的权臣世家,难免会忌惮十分。 你若出仕,恐怕不太合适,但是不出仕的话,太平日子也很难过下去。”见儿子听了她的话,没什么反应,绿珠又添了把柴火。 “你有什么建议?”卫敏文不是笨蛋,如今卫家的宗旨就是低调,不过有父亲在,这低调根本没法保持,因为皇帝时不时就要加恩,皇帝在时没什么,到了他日,却是祸起的根源。 “叫娘。”绿珠不再继续说下去,开始提要求了。 卫敏文愕然,然后无语。 他早就有了身为卫家人的觉悟,很想知道如何做才能避祸,最后,他只能咬牙低头:“请问娘有什么建议?” 绿珠勾了勾手指头,示意儿子把脑袋凑过来。 卫敏文对她这个如同招呼阿猫阿狗般的动作极为不满,不过为了听一听她的建议,还是乖乖将脑袋凑了过去。 绿珠奸计得逞似的笑了起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一阵。 第十章 吾家有儿 卫敏文刚进侯府的大门,守门的家人就向他禀告,说侯爷回来了。 信上不是说明日才到京吗,怎么今日就回来了? 卫敏文听到这个消息,愣了一下,转念想到今日回来也好,正好有件事,他想和父亲商量一二。 他就没有耽搁,直接去了正院请安。 不过他到的时候不巧,侍女们说侯爷正在沐浴,请他在外面的厅里坐下,稍等片刻。 大概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卫敏文听到里面有卷帘的响动声和说话声,急忙站起来整了整衣衫,躬身准备请安。 “坐吧。”卫衍坐在主座上,受了儿子行的礼,示意他在下首坐下来说话。 他仔细问了问儿子的身体学业近况,又问了家中诸人的情况,感觉到一年多没见,儿子不但身体长高了不少,说话行事间,更见刻板稳重,没有一丝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活泼烂漫,心中不禁有些怅然。 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错过了儿子的童年,本以为可以弥补他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时期,猛然间他却发现,儿子似乎已经越过了少年时期,直接长大成人了。 别的父亲碰到他这种情况,或许会发出“吾家有儿已长成”的欣慰之语,到了他这里,却只有内疚和无奈。 对于亲人,他本可以给得更多,但是因为他自私地选择了另一个人,只能对他们亏欠良多。 卫敏文发现父亲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虽然不明白个中原因,不过本着为人子者,应有彩衣娱亲承欢膝下的本分,他很快换了话题,问起父亲这次出门在外,可有有趣的见闻。 话刚出口,他就醒悟到,这不是一个合适的话题。父亲这次是随军征战,不是去旅行观景,他问这个好像有点傻了。 不过这虽然不是一个合适的话题,父子两人却都非常努力,愣是让这个不合适的话题延续了下去。 说起这个,卫衍突然想起他在双石镇上买的准备讨儿子欢心的礼物,急忙让人拿过来给儿子看。 他这次带回来的土仪有几箱子,侍女们翻了一会儿,才翻到他要的东西。 东西呈上来,卫敏文看着眼前满满一箱子说是给他准备的瓜果干货蜜饯,心中非常无语,脸上的表情就有些僵硬,就算他想装出欣喜的表情,也需要一点时间来准备。 卫衍一直观察着儿子的表情,看到他这样,小心翼翼地发问:“怎么,敏文不喜欢?” “父亲的心意孩儿收到了,只是孩儿不喜欢吃甜的东西,如果父亲不介意的话,这些东西孩儿想转送给敏时弟弟。”卫敏文本来想假装说喜欢,不过他害怕这次说喜欢,以后经常会收到这种礼物,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并且又加上了一句,“孩儿觉得这种礼物,小孩子会比较喜欢。” 卫衍原想说你本来就是小孩子啊,不过看到儿子的表情,他还是明智地决定什么都不说。 “孩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父亲不会连孩儿几岁都忘了吧?”就算他没说,卫敏文看着他的神情,就知道了他未说出口的那些话,很认真地问他。 被儿子这么一问,卫衍一时还真想不起来,儿子现在到底是几岁,他在心里默想了几遍,又暗暗掰了掰手指头,还是算不清楚儿子今年到底几岁了。 “父亲离家那年,孩儿十三岁,过了年,孩儿就满十五岁了。”卫敏文面上礼数不缺,心中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今天他刚刚确认,他们真的是父子,但是他现在又开始怀疑,他们真的有血缘关系吗? 如果有,难道有一天,他也会像父亲那样,一本正经地做各种傻事? 卫敏文想到这个极有可能存在的非常可怕的前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卫衍终于发现了这一点,他想了想,决定从现在开始,他要做一个更关心儿子的好父亲,就问起他不在家时,府里的情况。 他不问还好,一问就不得了,儿子借着他的话头,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这说那,最后还让大管家拿来了账册。 这种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理家琐事,卫衍最不擅长,在家里的时候,有父母打理,在外开府以后,先有管家后有儿子,从来不用他操心什么。 儿子问他的时候,他其实是一问三不知的,不过为了维持父亲的高大形象,他还是很努力地点头。 他又怕儿子说得口干,还很好心地帮他添了一次茶水。 不过他这么关心儿子,没有换来儿子的感激,却被他瞪了一眼。 “父亲请好好听孩儿说话。” “嗯,我听着呢。” 卫衍点头,继续点头,好不容易等儿子说累了,他终于可以插话,才说出了他早就想说的话:“敏文这些日子辛苦了。 可不可以帮为父一个小小的忙?” “这个我不是带回来一些土仪那个因为有些事情脱不开身所以”卫衍讪讪地开口,他最近要忙着照顾皇帝,真的没时间,只能辛苦儿子了,反正儿子处理这些事比他拿手,做起来又快又好。 所谓能者多劳,就是用在这种时候。 卫敏文闻言气结,这种时候,父亲怎么就不当他是小孩子了呢。 “请父亲放心,孩儿会处理好的。”他磨了磨牙,长吸一口气才回话。 被他父亲这么一打岔,他早就忘了一开始要来说的事了。 他家敏文真的是个孝顺体贴的好儿子。 卫衍顿时喜形于色,再一次确认,他的宝贝儿子是个好孩子。 他心情一欢快,又想起了一件事。 很快,永宁侯府的大门口聚集了许多人。 侯府的下人们见侯爷今年要亲自来大门口贴春联,没事做的都出来看热闹,正在做事的也会有意无意要往这里瞄上一眼。 至于路过的行人,本着有热闹不看白不看的心态,自然也会往这边多看几眼。 卫敏文出来的时候,就发现门口很热闹。 不过他能理解众人的心情,有人做傻事的时候,他也有在旁边看热闹的兴趣,前提是做傻事的那个人不要是他的父亲。 世子冷冽的视线在众人面上扫了一圈,当场有几个定力不够的,突然想起来,他还有事要做,拔腿就跑了,剩下的几个或者神经太粗,或者为了看热闹宁死不屈,竟然没有在他的视线攻势前败下阵来。 “敏文,你看看贴得正不正?”站在长凳上,正在比划春联位置的卫衍,对下面波涛汹涌的险情毫无所知,很高兴地问儿子。 “父亲,请您下来,让孩儿代劳可好?”逼不退看热闹的众人,卫敏文脑中一转,就想到了如何做,才能釜底抽薪,用最快的速度结束这场热闹。 “好吧。”卫衍回答得有点不情愿,不过儿子有什么要求,他从不会让他失望,因为他这个儿子有要求的时候实在太少。 还说不是小孩子,这时候就想到要上来贴着玩了? 算了,做父亲的要让着儿子才是正理,反正他在下面指挥也一样。 卫衍转着这样的念头,跳下了长凳,换儿子上去。 不过,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就见儿子一声不吭,三下五除二,唰唰唰就把已经准备好张贴的春联两边一贴,最后贴上了横批,然后拍着手下来,来到他面前,恭恭敬敬问他: 卫衍在这样巨大的打击面前,一时反应不过来,张口结舌地望着儿子,说不出话来。 “父亲?”卫敏文看到他受到打击的表情,稍稍有了点负疚感。 他听到过有种说法,对待老人,是要像孩子一样哄着的,他刚才的做法好像简单粗暴了一点,不过他的父亲正值壮年,他不需要这么早就把他当孩子一样哄吧,而且还是在这么无聊的事上,他一边纠结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如果没有,请父亲进去歇着吧,外面风大。” “好。”卫衍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让儿子搀扶着进了门。 “侯爷”世子走后,大管家对于被世子欺负的侯爷,表示了十二万分的同情,不过世子的做法,是快速结束这场热闹的最好办法,而且明面上还一点错都挑不出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侯爷才好。 “我没事。”卫衍摆了摆手,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依然在伤心他亲近儿子的计划再一次失败。 景骊以最快的速度知道了他最喜爱的人,被他最讨厌的人欺负的事,虽然他心里觉得,卫衍因为被儿子抢走了贴春联的活这么无聊的事而伤心,有点小题大做,不过对手的失误,就是他的机会,所以他很快让人准备好了所有的东西。 第二日,卫衍进宫的时候,就发现皇帝处理政事的案头上,堆满了春联条幅,他的心里涌起了大大的疑问,不知道皇帝怎么会想到要摆弄这个。 “朕不知道你喜欢贴春联,还因为被儿子抢了春联贴而伤心,这又不是多大的事,对朕说一声就好了,你喜欢贴,可以贴个够。” “陛下您误会了,不是这么回事。”卫衍不明白他家里发生的事,怎么到了皇帝耳边,就走样到了如此荒谬的地步,他只是因为想借机和儿子亲近的企图失败而郁闷,怎么到了皇帝这里,就变成了他们父子二人是为了争抢贴春联而不快? “那是为了什么?”景骊是真的不懂。 作为人子,先帝崩时他才四岁,对于先帝,他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作为人父,他曾经有过的感情,早就因为那个孩子的逝去,被证明是一个皇帝不该拥有的东西。 当日,他若没有流露出他对皇长子的喜爱之情,皇后未必会对皇长子下手。 皇帝的隆恩,在这宫廷里面,的确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同样的错他不会再犯,所以父子亲情对他而言,实在太过陌生。 “就是想让敏文陪着我一起贴。”卫衍不愿再去回忆,他昨日两次亲近讨好儿子全部失败这个悲惨的事实,试图轻描淡写含糊混过去。 “那朕陪你贴如何?”这么简单的要求,都不愿满足父亲,这种儿子养来有何用? 景骊暗地里对卫敏文的不满,又加了一条。 卫衍想说那不一样,不过皇帝的好意,他也不敢随便推辞,皇帝此时兴致勃勃,天知道他泼了冷水,让皇帝扫兴之后,皇帝抓住了这个由头,又要闹出什么事来,所以他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好。 两个人凑在一起,挑了合适的条幅,又商量着要在哪几道门上张贴。 皇宫里面过年的时候,并没有贴春联的习俗,天家的风格是威严肃穆,与桃红柳绿的民间习俗很不相称。 不过皇帝说要贴春联,谁敢说不准贴? 饶是如此,卫衍依然小心避过了大门,正殿,议事接见外臣用的偏殿,以及其他有可能会被人看到引起议论的地方,只在皇帝的寝殿外面,以及皇帝平时起居用的偏殿的门上张贴。 “比起你家那个混蛋小子,还是朕对你好吧?”景骊忍过了晚膳,在榻上的时候,还是没能忍住,在被窝里悄悄对着卫衍耳语。 比起卫敏文那个混蛋小子,他自觉自己对卫衍好上千倍万倍,为什么卫衍总是时不时地要想起他家那个混蛋小子,还觉得那个混蛋小子是个好孩子呢。 “陛下,您和敏文对臣都很好。 如果敏文哪里做错了,还请您恕罪,他还是个孩子,臣会好好教导他的。”卫衍不知道皇帝又在闹什么别扭,也不希望他对儿子的不佳印象继续加深下去,急忙正色解释。 对卫衍来说,皇帝是他的爱人,而卫敏文是他的亲人,这是两种不同的感情,都很重要,但是无法放在一起比较,当然也没有谁比谁更好这种说法。 这样的回答,怎么能让景骊满意,什么叫都很好,难道说整天欺负他也叫很好吗,而且竟然把他和卫敏文摆在一起比较,还要为对方说话,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景骊这么想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是他自己先要和卫敏文争个长短的,也没有想到实际上他是这个世上欺负卫衍最多的人。 很明显,因为相处时间有限,卫敏文想要欺负他父亲比他还要多,有很大的难度。 此时,认为卫衍没有把他摆在心里第一位的景骊很不满,不过他表达不满的方式,已经到了乏善可陈的地步,一点新意都找不到。 那一夜,皇帝寝殿里面那让人耳红面赤的响动声,断断续续了一整夜,一直到了凌晨时分,那些丝丝入耳的甜蜜声响,才渐渐消停了下去。 第十一章 暗香浮动 卫衍只闭了闭眼,就听到了皇帝起身出去的声响,迷迷糊糊之中,他突然想到年前要忙的事有一堆,一个激灵,他就清醒了过来,再也躺不住了。 他用手撑着腰,慢慢坐了起来,稍微用了点力,直起身,就感觉到腰间一阵酸麻,难受得他差点叫出声来。 皇帝正值如狼似虎的年纪,昨夜又是禁欲多时之后首次欢爱,根本就不懂得节制,而他明知道不该如此放纵,却没有出声反对,反而行动间有诸多鼓励之举,如今难受成这样,一半原因是他自找的。 他一边咬着牙,一边指挥着僵硬到仿佛已经不属于他的身体,往榻的外侧挪动,还没拉开帐子,他就听到帐外有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迅速接近,然后有只手从外面伸进来,拉起了帐子的一角。 “起这么早干嘛?”四目相对后,皇帝看到他已经坐了起来,似乎愣了一下,又问他,“要去解手?” “不是臣该起来了,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做。”饶是和皇帝已经亲密到了这般地步,虽然被皇帝宠幸到意乱情迷的时候,更夸张大胆的事,他都有可能做过,但是青天白日,被皇帝这么直接地问私密问题,还是让卫衍结巴了一下。 “赶快躺好,小心着凉。” 才睡了一个多时辰,就要去做事,逞什么强? 景骊皱了皱眉头,心中对卫衍此时此刻还记得忠于职守这份勤勉事君之心,不满到了极点,不过一大早的,特别是快过年了,他实在懒得训他,就没有多话,直接把人塞进了被窝里,然后把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了,重新躺到卫衍的身边。 “可是”卫衍才说了两个字,景骊就把手指抵到了他的嘴唇上。 “闭上眼,好好陪朕睡一觉,否则”否则什么,景骊没有说下去,不过他相信卫衍很清楚他未说完的言下之意。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但是卫衍这种人,有时候就吃这一套,特别是被折腾了一夜的情况下,这种威胁很好用。 果然,听了他的话,卫衍眨了眨眼,没敢多说什么,很快就把眼睛闭上了。 景骊伸出拇指,抚了抚卫衍眼底的青色印痕,有些心疼。 他知道自己昨夜很是索要无度,但是卫衍不说,他总以为他受得住,现在想来,卫衍昨夜挨得肯定很辛苦,现在必是浑身酸痛难受,哪里舍得让他这种时候爬起来去辛苦办事。 景骊将手掌伸入卫衍的中衣,一寸寸沿着脊柱捏下去,最后将手掌紧紧贴在卫衍的腰部,低声开口:“受不住了,要对朕说,你难受,朕也不好受。” 皇帝火热的掌心,散发着慰烫的热度,贴在酸麻的腰部,真的很舒服,卫衍哼了几声,索性整个人都趴在了皇帝的身上,直到贴得密不透风,才回话:“臣没事。” 景骊低叱一声,不过语气中却带着些暖意,将他抱得更紧。 温暖的怀抱,安静的氛围,还有腰上舒服的感觉,让卫衍渐渐有了睡意,很快迷糊起来。 景骊听到他的呼吸声轻柔绵长起来,慢慢放轻了手上的力道,过了一会儿,他也沉入了梦乡。 再次醒来,已是午时。 冬日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格子照入寝殿内,使得整个室内一片明亮,连带覆着锦帐的龙榻上,也亮堂起来。 景骊是被脖子里痒痒的气息弄醒的。 他睁开眼睛一看,卫衍还在熟睡,不知道什么时候,本来靠在他胸前的脑袋,移到了他的颈项间,几缕散落的发丝,垂在他的脖子里,带来一些奇怪的感觉。 清醒以后,痒痒的感觉更甚,不过他没有动手拨开,只是定定地看着卫衍熟睡的模样,看了好半天,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越看心中越柔软。 空气里龙涎香的味道已经散尽,他闻到卫衍身上好像也散发着香味,仔细辨别后,才发现原来是来自卫衍的头发里。 卫衍醒过来,就发现皇帝正将鼻子埋在他头发里,见他醒来,问他是用什么洗头发的,闻起来很香。 哪里来的香味,不就是普通的洗头用的皂角,昨夜还是皇帝给他沐浴的,怎么会健忘到这个地步? 卫衍拉过自己的头发闻了闻,又凑到皇帝头上闻了闻,明明是同样的味道,怎么在他头上,就变成了好香? “是很普通,但是闻起来很舒服。”景骊见他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解释了一句。 卫衍的身上,有一种让他感到安定平静的味道,让他觉得很舒服。 “陛下身上的味道,闻起来也很舒服。” 那是如阳光一般绚烂的感觉,拥有吸引人靠近的力量,很多年前,卫衍就这么认为,相处的时间日久,感觉更甚。 醒着的时候,他还会顾虑身份,牢记规矩,不敢在人前随意亲近,一旦睡着了,他就会忍不住整个人都趴到皇帝身上去。 听了他的话,景骊轻笑起来,凑过去在他嘴角亲了亲,以兹奖励。 通常卫衍刻意做什么,或者绞尽脑汁想讨他欢心的时候,恐怕都会弄巧成拙,不过卫衍那些无意识的动作,无意识的话语,却很容易让他感到高兴。 他喜欢卫衍,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喜欢,为了将他永远留在身边,为了让他回报相同的喜欢,不管以前花了多少心思,以后还要用多少手段,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他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不管是谁,都别想分去一丝一毫。 皇帝有一下没一下地亲了他几下,就不再动弹。 卫衍安静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再有动静,看了看帐子外面的天色,想到他准备去办的那些事,又躺不住了。 景骊还在沉思,卫衍再次坐起来的时候,没来得及在第一时间阻止,不过见他好好睡了一觉,神色已经恢复正常,就没有再多加阻拦,而是随他一同起身了。 虽然景骊没回京前,计划着要一直腻在一起,为此不惜装起了病,事实上他也就是做做白日梦,根本不可能实现。 不管是他还是卫衍,回了京以后,都有一堆事物等着他们处理,所以膳后,卫衍自去办他的差,而景骊则去了后宫给太后请安。 近卫营在外廷也有办公的场所,不过今日卫衍去的是京城南区的近卫营驻地。 到了以后,已经等在营中的几位副统领,先后向他见了礼,先拣了些这几年发生的紧要事,和他说了说,才开始讨论眼前的当务之急。 年前年后祭奠宫宴频繁,一向是近卫营最繁忙的时候,何况皇帝这次回来后,还要犒赏三军分封诸将,需要近卫营布置防务的场所筵席,比往年还要多上不少,更显得诸事繁忙。 不过卫衍手下的这几位副统领,都是能干之辈,而且因为皇帝对他万分信任,这些年近卫营的事务,皇帝从不会插手干预,这几位副统领都是他提拔上来的,整个近卫营从上到下,都打上了他恪尽职守一丝不苟的印痕,可以说是从未有过的上下齐心铁板一块。 至于那几人中俨然为首的赵石,更是他心腹中的心腹,很多琐事就不需要他去操心。 不过虽然那些事他们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卫衍还是按照他往常做事的惯例,把最关键的地方都仔细过了一遍,又实地去检查了一番,才算安下心来。 “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么小心,有事你就直说好了。”公事告一段落,其他人都先走了,赵石又陪着他说了会闲话。 卫衍见他脸上明明摆着一副他有事要禀告的表情,结果几次张口,话一出口,却是些无聊的事,比如说京城新开了某某酒楼,那里的菜色如何如何,让他很是纳闷,赵石到底要和他说什么。 察言观色猜人心思的本事,卫衍一向很差劲,而且赵石以前也不是这个脾气,不知道什么事让他为难成这样,就让他直说好了。 “没什么大事,侯爷。”赵石试了很多次,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向他提起这件事。 赵石要说的当然是关于绿珠的事。 一开始,他主张要瞒着永宁侯,后来越想越不对劲,永宁侯不知道绿珠在京城,皇帝迟早会知道的,若到时候,皇帝对绿珠有其他的想法,他们要如何应对? 君王心中的想法,没有一个人能够揣测得到,赵石不得不存了最坏打算的可能。 但是反过来说,本来不会有什么事,因为他向永宁侯禀告了这事,最后引起一场醋海风波,这又该如何收场? 赵石反复思量,头痛万分,不知道该怎么对卫衍说才好,到最后,他还是决定,稍等几日看看情形再说,就没有向卫衍提起绿珠的事。 赵石不肯说,卫衍也没有办法,不过他留了个心眼,准备让人仔细查查,赵石最近到底碰到了什么为难事。 卫衍在忙碌的时候,天家的那对母子,却是在悠闲对弈。 “哀家听说陛下在路上病了,不知道现今如何了?”太后在棋盘上落了颗子,突然发问。 “朕已经不碍事了。 让母后挂念,是朕的过错,还望母后恕罪。”景骊的脚疾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一路上忙着赶路的时候,他很是吃了些苦头,如今穿着宽松透气的布鞋,又认真上了药,已经有所好转。 当然在需要的时候,也会变得很严重,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对付卫衍。 不过他想到,他路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除了卫衍外,还有其他人也会为他担忧,比如说他的母后,就算他的脸皮已经厚到了某种程度,没心没肺凉薄到了让人发指的地步,此时,他的心中也多了些不安和心虚。 只要不涉及权力,不涉及卫衍,他和太后之间的矛盾,并没有旁人以为得那么严重。 况且太后这些年来潜心礼佛,不曾再做过让他无法容忍的事。 虽然他始终觉得,他的母后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卫衍,一直在这方面绷紧了弦,不敢稍有放松,但是他的母后竟然真的在后宫深处,安安静静礼佛,偶尔闲暇教导一下孙子,就算他遣散后宫,把她气得够呛,也没有做出他以为会发生的事,愣是用事实上的安乐和睦,让他无话可说,乖乖定时过来请安,做个谨遵孝道的皇帝,偶尔还要反思一下,他是不是在有些事上做得太过分。 有时候,他怀疑他的母后这次是在打亲情牌,但是在如此高明的牌技下,他也只能自叹不如甘拜下风。 此时,在太后有意无意地引导下,抛开了那些可能会产生龃龉的话题,这对天家母子间的对话,进行得顺畅无比,任谁见了,大概都会认为,他们是天底下母慈子孝的最佳典范。 “陛下,哀家老了。”太后引着话题,在目前能让皇帝愉悦的南征大捷上,绕了一大圈,又一次发出感慨。 这是她在半个时辰里面,第三次发出这样的感慨。 “朕愚钝,请母后直言。”景骊前两次好好安慰了太后一番,到了第三次的时候,他终于明白过来,太后这是有话要对他说。 “陛下可知,此次南征的情报收集,由谁负责?”太后不再绕圈子,说出了今日她请皇帝来对弈的真正目的。 朝廷密探对南夷的渗透,早在多年前就开始进行,这次南征大捷,他们功不可没,不过就算身为皇帝,景骊到目前为止,也没能弄清楚一直在配合他们征战的具体是谁,更不明白太后此时提起是何用意,他心中一动,转念又想到那些人是太后剩下的力量中的精锐,就没有搭话,只是静静等待下文。 “陛下有空见见她吧。”太后轻叹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然后冷眼旁观皇帝的表情。 景骊没有想到,会在此时听到这个名字,他失神了片刻,才稳住心神答道:“朕知道了,母后请放心。 她既是效忠朝廷多年的忠臣,也是此次南征的有功之臣,朕必会妥善安排的。” 太后给的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还代表着那个名字率领的无数力量,景骊的醋意,在正事面前也只能先退让一下,不过他的脑中已经在想着如何将此事瞒着卫衍。 对于卫衍知晓了绿珠在京中可能会有的反应,他实在是不抱太大的希望。 “陛下,你能明白公是公,私是私,哀家很欣慰。”太后教导皇帝这么多年,自然不希望皇帝因私情而忘公,此时见他并没有因听到这个名字而失态,说出不恰当的话,终于松了口气,“你是皇帝,受天下万民之供养,当为天下万民之表率。 以前的那些荒唐事不论,日后陛下行事之前,能够仔细想一想哀家的这句话,哀家也就对得起先帝,对得起万民了。” “母后的苦心,朕都明白。”对于太后的教导,景骊从来不会轻视。 太后始终是他帝王之路上,第一位也是最重要的一位老师,这一点,自始至终都不会改变。 皇帝离去后,太后身边的女官,却对太后如此处置,有了疑问。 “娘娘为何不把这些力量交给二殿下?”太后这般喜爱二皇子,女官有些想不通,太后为什么不把这些暗中的力量留给二皇子,却交给了皇帝。 “天家的亲情,经不起权力的考验。”太后淡然解释。 在皇帝春秋鼎盛之时,将这些力量交到琪儿手中毫无意义,只会给他带来灾祸。 太后是真心疼爱这个孙子,怎么可能会做那些让儿子忌讳的事? 此时,将绿珠率领的力量交到皇帝手中,太后给出的不仅仅是力量,更是一种姿态,彻底放权的姿态。 皇帝收了这份大礼,满意了心安了,以后也能做个更孝顺的好儿子,那么琪儿最终还是能够从此事中受益。 第十二章 鱼与熊掌 对于太后送上的这份大礼,景骊大致还是满意的,当然,如果这个人不是绿珠的话,那就更完美了。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接受,至于背地里要搞的那些小动作,肯定是免不了的。 比如说,该用什么借口,把绿珠迅速冠冕堂皇地赶得远远的,就是接下来他要考虑的最重要的事。 幸好卫衍近来很忙,公事之余还要关心他的脚疾,到了晚间,更是被他以各种理由索要,既无空闲也无精力,根本就顾不上别的事情。 就算如此,景骊也不敢掉以轻心,从上到下里里外外知道此事的人,都被他下了噤口令,还特地放了卫衍半日的假,让他去忙府里的事,才敢偷偷摸摸地召见绿珠,千般慎重万般机密,就怕有半点风声传到卫衍耳中去。 景骊从没见过绿珠,甚至连画像都没看到过。 虽然他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名女子存在,但是一名小小的婢女,就算和卫衍在榻上厮混过,他也没放在心上。 以他一国之君天下共主的身份,与卫衍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女人计较,实在是有失他的身份。 这话是真是假,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反正在卫衍面前,对于这种事,他摆出的始终是宽大为怀不屑计较的姿态。 不过,在知道这个女人为卫衍生了个孩子,他却开始计较起来。 这个世上有很多女人,都是“母凭子贵”出头的,以他对卫衍的了解,一个与他春风一度的女人,他最多偶尔想起,但是一个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肯定会在他的心里占上很重要的地位。 那时,景骊乍闻谢萌提起此事,一霎那有过别的心思,只要他不说,谢萌没机会说,卫衍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还有个孩子流落在外。 当然最终,他还是决定容忍下这个孩子,毕竟若没有这个孩子,日后他依然要面对永宁侯府没有继承人这个问题。 过继固然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卫衍肯定也不会反对。 但是,卫衍愿意这么做,是卫衍对他的心意,他不愿意卫衍这么做,则是他对卫衍的心意。 这句话很绕,不过景骊显然很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不管怎么说,卫衍的孩子他可以容下,至于和孩子不停地争夺卫衍的心,那是另外一回事,但是对于孩子的母亲,他显然还没有那么大的心胸一起接纳,然后在一旁看他们一家三口团团圆圆卿卿我我,所以那时候才有绿珠已死一说。 实际上那时候绿珠下落不明,他也懒得让人去查她的下落。 反正他已经让卫衍在金殿上,亲口说绿珠已死,绿珠就算没死,也没法现身人前了。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还没过几年安生日子,他与卫家那个臭小子的争风吃醋还没有分出胜负,又冒出了孩子的母亲要来和他争,再加上孩子母亲暗中的那个身份,他还不能对她悄悄处置偷偷打发,想想就非常郁闷。 绿珠大约三十五、六岁的模样,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眼角眉梢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端庄秀丽,神情恬淡气质优雅,谈吐应对进退有度,不管是外表还是内在,都是卫衍喜欢的那种类型。 景骊心中已是惊涛骇浪,言语间却丝毫不显。 整个召见的谈话,都是按照绿珠是南征功臣以及太后最倚重的手下进行的,恍若他根本不知道,眼前的女子与卫衍有着无数纠葛。 嘉奖有了,勉励也有了,景骊与她的谈话,慢慢转到了西北方面。 南边大局已定,局部的纷乱有卫泽在那里压制,相信用不了多少时候就能平定。 而西北蛮族多年来蠢蠢欲动,虽有陈天尧在西北大营镇守,彼此间的摩擦也由来已久。 此时,他从南边腾出了手,目光自然放到了这一处。 况且这么一来,既没有浪费绿珠的才能,又达到了把她扔到远处的目的,如此一举二得的妙计,是他反复思量许久,才整出来的。 “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恳请陛下恩准。”绿珠又何尝不明白皇帝的那点小小心思,不过她没有去点破,免得皇帝当场恼羞成怒。 卫衍是很好,但是不是世上所有的人,都会把他当成宝争抢的,特别是对手是皇帝这种最会假公济私公报私仇的人的时候,任何人都会三思而后行的。 绿珠丝毫没有与皇帝抢人的打算,但是她也没有让皇帝就此安心的好心肠,没有多加解释,只是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朕准了。”景骊没有想到,她会提这样的请求,考虑了很久,他才答应下来,答应以后,他又稍有些不安,沉吟片刻,又道,“西北的事不急在一时,你拟个详细的章程出来,朕给你半年的时间准备妥当再出发。” “谢陛下恩典。”准备计划人手等等肯定不用半年时间,不过皇帝的这份恩典恐怕不是给她的,绿珠虽然谢恩了,却是代人谢的。 绿珠退下后,景骊又开始考虑到时候该怎么哄人了。 他又不是卫衍那种笨蛋,听话辨音的本事早就炉火纯青,绿珠话里的意思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他继续与一个女人作对,就很掉份了,况且这个女人的请求,既为日后做了准备,又有助于他扫清横在眼前的两个障碍,达到他独占某人的目的,怎么想都是他占便宜,何乐而不为。 他轻轻叹了口气,这个主意不是他出的,但是他答应了,卫衍知道后难免会有些想法。 就算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他是为了永宁侯府的未来在打算,才同意绿珠的请求,并非全是为了他自己,但是他这么做,肯定会让卫衍很不悦,想到这里,他就有些头疼。 这日已是大年二十九,卫衍白日里回了府里,到了晚间依然入宫来陪他,神色间有些期期艾艾,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景骊有点做贼心虚,以为是东窗事发,他暗地里做的那些布置,已经传到了卫衍耳中,就有意无意拦住他的话头,不让他把话说出来。 卫衍当然不知道皇帝在心虚些什么,以为皇帝明白了他要说什么,不肯答应才不让他说,心中稍有些委屈,但是对于皇帝这种日益严重的不讲理做法,他向来是没有办法,只能柔声说话,小意服侍,期待皇帝能够良心发现,突然心软。 “嗯。”景骊调整了姿势,放慢速度细细疼爱怀中的人。 不让人说话的办法有很多种,他惯用的招数就是把人疼爱到说不出话来。 现在卫衍不但身体在颤抖,连说话声都带着颤音,让他非常满意。 “陛下臣错了再也不敢了”卫衍抱着皇帝的脖子,呢喃着认错。 他就偷偷玩了点小花样,想让皇帝早早完事,好有时间说他的事,结果就遭到了残酷的惩罚,榻上完了不算,又到了浴池里面继续,没完没了地折腾,直将他弄到身体发软,还不肯罢手。 “没有下次。”雾气腾腾的浴池中,隐约可见卫衍已经被他疼爱到眼睛红,鼻子红,浑身都泛红,景骊相信他不会再有力气来找他的麻烦,终于故作宽大地饶了他这次。 卫衍当时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免得皇帝得了理由,不肯收手,继续瞎折腾,但是躺下后,他一直睡不安稳,总有些轻微的动静出来。 结果到了最后,景骊还是心软了:“说吧,什么事?” “明日是除夕夜。”卫衍倚在他的肩头,低声开口。 除夕夜应该一家团圆,与家人在一起守岁,但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是舍了皇帝就家人,还是反过来,对他而言都是两难。 某个始终在心虚,所以决定先发制人借题发挥的人,听到这句话,终于安下心来松了口气。 “这样啊,明日准你回府去,不过年后要陪着朕。”景骊其实舍不得放人,不过考虑到去年除夕卫衍是在他身边过的,就算一年一边,也该轮到卫家了,而且刚才他还以某个莫须有的借口,欺负了卫衍一番,到底还是有点不忍的,终于准了他的请求。 在如此这般阖家团圆,外加某人的胡搅蛮缠刻意隐瞒中,弘庆五年的新年,如常年一般一天天过去。 卫衍因被皇帝紧迫粘人,没有闲暇去做别的事,除了除夕夜求到了恩典陪家人外,后来一直在宫里伴驾。 但是他没空,不等于他的属下他的随从都没空,他吩咐下去的事,始终有人在盯着。 赵石那边没发现什么不妥的地方,有人却偶然间发现他儿子在偷偷摸摸做奇怪的事。 “侯爷不必过分担忧,世子大概只是好奇,小孩子嘛对这种事难免会有些好奇,等过几年他长大了就好了。”负责这事的属下一边向他汇报,一边宽慰他,说着说着觉得有些不妥,慢慢消了声。 “敏文才多大?”卫衍踱着方步,绕了几圈,越想越不放心,敏文竟然这么小的年纪,就开始出入花街柳巷,而且还有可能是暗娼,会不会是被人骗了,有没有吃亏,这么一想叫他这个做父亲的,怎能放得下心来,“不行,我要亲自去探探。” “世子大概隔两日去一次,那户人家守卫严密,属下怕打草惊蛇,没有惊动,如果侯爷要跑一趟,等属下探明以后再说。”他的属下怎么敢放他去冒险,若他有一点点差池,他们要怎么向皇帝交代,到时候大家都会有大麻烦的。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悄悄跟在敏文后面,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卫衍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对于属下的过分小心谨慎,并没有放在心上。 属下好打发,皇帝那边却不好愚弄,幸好还有一个准备万寿节贡品的借口,偶尔可以拿来用用。 卫衍很少撒谎,特别是那种很容易就会被拆穿的低级谎话,所以景骊不疑有他,到了他家敏文例行要去的那天,他稍微求求,就允许他宿在宫外了。 回到府里后,卫衍装模做样在府里摆放贵重物品的库房里逛了一圈,做出是在挑贡品的样子,免得回去以后皇帝那边不好交代,其实万寿节的贡品,他家敏文早早就帮他备好了。 自从有了儿子后,类似人情往来送礼回礼的事,他一直在当甩手掌柜,全部是由儿子在操心。 卫衍想到儿子在身边后的种种好处,又想到是由于他对儿子疏于关心,才会发生这种事,顿时愁绪满怀。 不管怎么说,十五岁的孩子出入那种地方,似乎早了一点。 他仔细回忆自己是何时知晓房事的,又是何时踏足那种场所的? 虽然十几二十几年过去,具体时间已经模糊不可考,但是应该是成年以后是不会错的。 接下去他又开始反省自己在府里住的时日不够多,或者更甚一步,是不是因为没给儿子安排房中人,才会出这种事? 脑中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他思索良久,还是没有结果。 要和儿子在一起多待些时日,多亲近亲近,是他一开始就有的想法,但是皇帝那头始终摆不平,他在府里多住一两日,皇帝就要有怨言,他只能夹在中间,勉力维持平衡的局面。 再说这种房中事,一般是由母亲来安排,他这个做父亲的,没想到这事很正常,如今就算他想到了,也不知道该怎么着手去办。 他在库房里面长吁短叹了半天,发现就算他能够证实儿子是在出入那种地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儿子既懂事又能干,打也舍不得,骂也舍不得,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儿子明白,他年纪还小,这种事应该缓一缓。 卫衍独自在那里纠结了半天,生儿容易养儿难的滋味,他终于尝到了。 “父亲这是要送礼? 不知准备送给谁,或许孩儿可以给点建议。”年节刚刚过完,卫敏文给自己放了一天假歇一歇,午后他刚起来,就听大管家派人来悄悄禀报,说侯爷一个人在库房里面叹气半天,不知道在为什么事为难。 为人子者,替父分忧是理所当然,所以他匆匆赶过来,看看他能做点什么。 “不是,我就随便看一看。”卫衍被突然冒出来的儿子吓了一跳,急忙否认。 “父亲今夜要留在府里吗? 孩儿让人去加几个菜。”卫敏文又问,如果他的父亲要留在府里,今夜他势必不能出门,除了加菜外,他还准备让人去那边送个口信。 “不用,我过一会儿就走。”按卫衍收到的消息,儿子一般是晚饭前去,宵禁前回来,如果他留在府里,肯定会打乱整个跟踪计划,赶紧说道,“你去忙自己的吧,我再看看就走。” “库房里面阴冷,父亲既然没事,就不要久待了。”卫敏文不明白他这是在唱哪出,最后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啰嗦了一句。 若儿子真的喜欢,就算那名女子身份低微,他也会劝儿子接进府里来,这是他唯一能为儿子做的。 而且说真的,这座只有他们父子二人的府邸,太冷清了一点,早就应该有个女主人了。 敏文这个年纪,娶妻也许早了一点,不过早点娶妻,就有了世子夫人来主持中馈,也未尝不可。 卫衍又待了一会儿,就大张旗鼓地带着人,离府往皇宫方向去了,到了半路,他脱离队伍进了一家民宅,出来时已经换了衣服装扮,若不是熟悉的人,一时恐怕认不出来。 他的属下早就打探好了一切。 儿子会在城里东绕西绕一圈,但是目的地不变,所以他只要等在儿子目的地附近的一家小饭馆里,守株待兔即可。 他坐的那个位子,可以看到那户人家的边门。 果然,等到冬日的残阳染红西边的天空的时候,他等到了儿子的身影,儿子骑着几年前生辰时,他送的那匹小马驹,被人迎了进去。 一转眼,小马驹已经长成高头骏马,儿子也已经长大成人了。 卫衍慢慢觉得饭馆里送的茶水,涩得他舌尖发麻,本来他已经想得好好的,要自己接受那名女子,事到临头他却发现,原来儿子是要被人抢走了。 冬日的夜晚来得很早,才过了半个多时辰,天色就完全暗了下来。卫衍出了那个饭馆后,很快隐入夜色中。 这一带入夜后很安静,据说这里的宅子,有不少是京官的外宅,还有些奇奇怪怪的场所。 他绕着那个宅子的围墙,走了一段路,就看到了情报上所说的那棵树。 近卫营早就有人来探过路,不过为了不惊动里面的人以及他的儿子,他们只探了外围,里面还没有摸清。 卫衍提气纵身跃上围墙,很快摸上了树。 他居高临下,先将整个宅子的布局扫了一遍,才确定了要去的地方。 这个宅子里护卫的确不少,不过他年少时也干过不少自诩风流实则荒唐的事,这样的架势并非第一次领教,再加上多年来他的功夫也没有拉下,花了点时间,他终于摸到了正厅。 “敏文乖宝宝”他刚隐入檐下的阴影里,还没来得及挑开窗纸,就听到这句话,吓得他差点失手掉下来,不过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惊呆了,“不要生娘的气,娘现在不就是在问你的意见吗?” 第十三章 左右为难 “娘说的问我的意见;就是把一切都决定好了;再来告诉我一声?”对于她的解释;卫敏文很不满意;当然让他最不满意的是“敏文乖宝宝”这五个字;“还有;不要这么叫我。” 原先,她对他说;让他过几年,找机会回南边老家一趟。 到时候,她也会同去。 在京城,盯着他的人太多;很多事都不能做,只要离开了京城;能做的事就变多了。 但是,现在;她却换了个说法。 “敏文,你仔细想想;就能明白娘的一片苦心。这是一个好机会;难得遇上了,就不该放手。”绿珠敛了笑意,与儿子对视,她多么希望能把儿子永远当作小孩子一般对待;但是她的儿子早已不是小孩子了;他的身份也不允许他有小孩子的天真烂漫纯洁无知;“有很多原因需要你这么做,最大的那个原因你也很清楚。卫敏文,你是永宁侯世子,这个身份注定了你的一生不可能平安顺遂没有波折。 而且,娘真的不希望,有一天你想保护那些你想要保护的人,却发现你什么都不能做。”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她的儿子能够与世无争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就算是田翁农夫也没有关系,但是早在多年前,她就知道那是奢望,入京以后,她稍稍探了下池水,更加明了那平静水面下的波涛汹涌,以及稍后必将会到来的无数惊涛骇浪。 况且,她的儿子不像她孤身一人,血缘和亲情早就织成了一张严严实实的网,将他禁锢在期间,让他动弹不得,做任何决定之前,都必须顾忌无数的东西。 作为母亲,她以前为他做的太少,现在能够做的依然不多,唯一能教给他的就是那些让他生存下去的能力和技巧。 当然,她现在说得这么严重,试图说服他和她一起走,并不是奢望他以后能有多么厉害,只是希望在悉心教导他一段时间后,至少让他拥有自保的能力,至于能不能保护那些他想保护的人,就要看他的努力程度了。 很多时候,那些世家的覆灭,惊才绝艳人物的消失,既不是忠诚的问题,也不是能力的问题,只是缺少一点运气,以及在混乱复杂的局势中,选择那条正确道路的敏锐。 她希望她的儿子以后能够拥有这样的运气和敏锐。 卫敏文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注视着眼前的女子,他的母亲。 她说的道理,他何尝不懂,这个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只有实力最重要。 他可以如所有人所愿那般,做个普普通通的世家纨绔公子,此生只专注家事琐事风流事。 但是一把剑,就算入鞘,里面是破铜烂铁,还是百炼精钢,是有很大区别的,因为前者就算有一天不得不出鞘,也只能任人宰割,后者却拥有自保的能力。 任人宰割肯定不会是他的选择,只是他想起他的父亲,依然有些举棋不定。 他们曾经错过了无数的岁月,这一走,恐怕要错过更多的时间。 “好吧。”思虑良久,他终于做出了决定,“我跟你走。” “说了这么多,菜都要凉了。 这是娘新学的几个菜,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见儿子点头,绿珠终于松了口气,儿子的性格某些地方很像他的父亲,固执这种品性深刻在他们的骨子里,那是优点,也是缺点,可以是一意孤行,也能成为坚定不移,端看人怎么引导把握。 在花费了一番口舌后,终于转到了她需要的方向,她神情松懈下来,开始招呼儿子用膳。 “谁?”她轻叱一声,一掌推开窗户,跃了出去,就看到一条黑影在屋脊上几下起落,迅速远遁,稍远处又有几条黑影靠上来,和他汇合在一起,很快消失在朦胧夜色中。 她的声音惊动了院中的护卫,有人试图追上去。 “不必追了。”她喝止了护卫的行动。 如果她没有看错,领头的应该就是她要去说服的另一个人。这样也好,省了她另一番口舌。 而且,有些人,相见不如不见,免得那位醋意大发,又生事端。 她想到这里,刚才的肃杀之意也收敛得差不多了,缓了缓神情,回到屋里,继续与儿子共用这顿被不速之客打断的晚膳。 “侯爷,咱们是入宫,还是回府?”问话的这位属下,跟在卫衍身边时日不短,此时见他神情恍惚,看上去简直是失魂落魄,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小心询问。 世子的事,是侯爷家事,而且那种风流韵事,他们实在不便插手,知道得太多也不是好事,所以刚才他们都远远守在外围,不知道他在里面到底探到了什么,此时见到他的脸色,开始担心起来。 不管出了什么事,无论是宫里还是府里,都有可以安慰他的人,比在这两头不着边的别院好多了。 “宫里已经落钥了,府中也不方便,就在这里凑合一晚,明日再说吧。”卫衍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下去,他想一个人静一静。 今夜发生的这些事,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他到现在脑中还是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 绿珠,敏文,那一夜,他默念着这两个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天明。 景骊回朝以后要忙的事情很多,卫衍要忙的事也不少,虽然他希望卫衍能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不过那也就想想而已。 闲着无事的时候,他就在卫衍面前抱怨几句,勾引得卫衍心软不安,想方设法来哄他,真的有事的时候,他还是会乖乖放人,最多到了晚间,再寻机找回。 但是卫衍以为他准备万寿节贡品这个借口,多次请求歇在宫外,他就算政事再忙,也知道不对劲了。 如果别的事别的人,他早就使出无数手段,跟踪破坏无所而不用极,或者直接揭穿卫衍的谎言,让他在榻上付出种种代价,根本就不会有丝毫犹豫。 但是在这件事上,他难得地保持了沉默,不问不闻也不愿面对,假装他真的不知道真相,好像闭上眼睛,就可以忽略眼前的万丈深渊。 这么多年的相处,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卫衍。 他可以妒忌任何人,可以用任何方式表达他的醋意,哪怕只是莫须有的猜测,卫衍不会真的介意,最多觉得他霸道,他不讲理,他又是在胡闹,因为那些并非是卫衍的底线。 他知道卫衍的底线在哪里,但是他不敢去碰触,每次都会小心避过。 小手段用用无妨,但是彻底抹杀那些存在,他始终不敢。 卫衍这人,平时看着脾气很好,凡事不争不抢,他赏的,他就收着,不赏,他也不求,在他的榻上更是逆来顺受,任他揉捏,这是卫衍在顺着他的心意行事,但是一旦犯了卫衍的那些原则,真的和他计较起来,那就有得他头痛了。 至于碰到卫衍的底线,逼他做出决断,景骊光想想就觉得害怕。 卫衍一旦决断起来会怎么做,景骊其实早就知道了。 先不说当年卫衍以身护驾的事,这是他们之间缘起的根源。 只说后来他忍耐不住下手那夜,卫衍以为他赐的是鸩酒,但是他喝了,他竟然喝了。 当年景骊可以端坐殿上,笑他傻,如今想来只觉得心惊,卫衍明明误会杯中的是鸩酒,但是他喝了。 再说那年“幽王余孽私纵案”爆发后,卫衍竟然可以毫不犹豫地跪在他面前说“求陛下成全”,要求去赴死,景骊当年纠结于卫家和他谁更重要,如今回忆起这事来,偏偏又觉得心惊。 最后是流放那事,卫衍不知道他会派人沿途保护,若是正常的流放,能不能回来根本就是件不确定的事,但是卫衍什么都不求,就这么去了,他就这么去了,景骊如今想起这事,更是觉得心惊。 和卫衍这种若有必要就能坦然赴死的一根筋的笨蛋,比需要决断的时候,谁会做得更干脆利落,景骊根本就不敢,他是真的不敢。 卫衍为他不惜身他怕,为卫家不惜身他也怕,越喜欢卫衍,他就越害怕卫衍这种无事坦然享受,遇事不惜自身的笨蛋行事原则。 既然知道卫衍是这样的笨蛋,他当然不敢去碰触他的底线,他能和卫衍计较的,只能是底线以上的东西。 比如说,卫衍骗他的时候,可不可以换个理由,难道他看起来真的这么好哄? “你儿子今日晌午前,已经命人把贡品送进宫了。”在卫衍第五次以这个理由,要求歇在宫外的时候,景骊终于没能忍住。 他原先以为半年时间一瞬而过,他熬一熬,换他半年开怀,也算值得,没想到不到半个月,他就到达了极限,而卫衍这段时间,也没有一丝高兴的样子。 一开始还在他面前偶尔装装笑颜,最近连装都不肯装了。 自从他知道了这件事,他一直在想到底怎么办才好,最终却发现他无路可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两全其美皆大欢喜,更是痴心妄想。 “陛下,臣想娶绿珠为妻。”他跪了下去,俯身叩首,不敢去看皇帝面上的表情。 开口之前,他就预料到了皇帝可能会有的怒火。 很多年前,他答应过皇帝不会娶妻,但是事到如今,他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他已无路可走,只能选择遍布荆棘的最后一条路,哪怕这个决定可能会让他们彼此伤痕累累,他还是忍不住想去试一下。 “你说什么? 朕没有听清,你再说一遍。”景骊曾经以为自己听到这句话,会愤怒到失去理智,出乎他的意料,真的听到这句话时,他竟然非常冷静,问话的时候,语气中没有一丝颤音,只是目光如炬,盯着跪在他身前的男人,逼他改口。 只要他肯改口,他可以当作没有听到这句话,把这当作是他最近太忙而产生的胡思乱想,轻轻揭过再也不提,只要他肯改口。 “臣想娶绿珠为妻。”可惜,卫衍永远无法体会他的一片苦心,就算他想自欺欺人,也不肯给他机会,一定要把他逼到无路可走才肯罢休。 他知道卫衍的底线在哪里,但是卫衍不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 或者说,知道却偏偏要和他装糊涂。 夫妻一体,卫衍的妻子,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人。 因为那是生前与卫衍并肩的女人,那是死后与卫衍同穴的女人,那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存在。 “卫衍,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景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伸手扶他起来。 “臣知道。”跪在地上的人却纹丝不动。 他在逼卫衍,卫衍同样也在逼他,这种时候,谁先心软,谁就会让步。 他不会让步,只要一步,他们之间可能再也回不到过去。 “这些年来,朕只有你。”景骊慢慢蹲下去,双手抱住他的头,将他的头抬起来,与他对视,“朕只有你。” 他的语气中竟然有了一丝哀求的味道。 卫衍要的某些东西他给不了,但是可以给的他全部给了,现在不能给的,总有一天他也会给的,难道这些依然比不上血缘,比不上亲情? “陛下,臣只是想”卫衍闻言,顿时慌乱起来,先前想好的那些词句,全部从他的脑袋里面飞了出去。 荣华富贵只是点缀,皇帝给予他的最珍贵的东西,是他的真心。 他把心放在他的掌中,绝不是让他伤害的,这些道理他都懂。 但是作为父亲,作为男人,他无法承受自己不能好好保护自己的孩子,保护孩子的母亲时的那种无能为力。 这些时日,他隔三岔五地隐藏在夜色里,聆听那些他本该拥有的天伦之乐,想到很快就要见不到他们,负疚和痛苦挤压着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来。 “臣只是想陛下您知道的。”他只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留下他的孩子,留下孩子的母亲,至于别的,他现在还不能考虑太多,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朕不知道,朕什么都不知道。”听他话里的意思,他似乎准备娶妻,但是也没打算改变目前的状况。 不过就算景骊明白了,也不会承认自己明白的。 卫衍的如意算盘打得是很好,但是他没有成全的打算。今天他让了这一步,以后肯定会越让越多。 而且感情这种事很难说,当年卫衍和绿珠或许没有什么,但是一家人住在一起,一口锅里的饭吃久了,难保不发生意外。 想当年他和卫衍之间也没有多少感情,想当年卫衍在他面前何尝不是战战兢兢,谨言慎行,但是到了今日,卫衍竟然连这种明知会激怒他的话都敢说。 由此可见,习惯是多么可怕的事。 卫衍习惯了享受他的温情,也习惯了他不会真的动怒,就算真的动怒了,也不会把他怎么样,自然敢说他想说的话。 鉴于此,把自己的人拱手让人这种习惯,他从来没有过,也不打算培养。 他的习惯是强占,他的本性是掠夺,只不过在面对卫衍的时候,所有的凌厉手段,都不知不觉蒙上了温情的面纱,其实本质上从来没有变过。 话是这么说,不过今时毕竟不同往日。 当日卫衍闹着要成亲,他可以拿出种种手段对付他,最后逼着他放弃了这个念头,而今他依然有种种手段,不过有些手段肯定没法用在卫衍身上了,因为他下不了手。 再说,卫衍那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多年前他就领教过,此时没有重复的必要,最好的办法是采取别的手段,让卫衍自动打消这个念头。 你家敏文可怜,你家绿珠可怜,难道朕就不可怜? 大家一样可怜,朕看你怎么办? 他恶意地估算着卫衍左右为难时的痛苦,做起来却没有半点犹豫。 你不肯考虑朕的心情,明知道这个请求会让朕难受,还要说出口,朕为什么要紧巴巴地在乎你的感受? 朕难受,也不会让你好过,看到时候谁忍不住先低头? 此时,他非常感谢上天,因为这个那个的事情太多,前段时日拖来拖去,没有好好上药,现在虽然按时上药了,但是疗程未满,他的脚疾竟然到现在还不曾痊愈。 如今,有了这桩事情,肯定不能按时上药了,他还想着该如何让它更严重些,不过因为身边的人苦苦哀求,最后没能如愿。 “侯爷,陛下一直不肯上药,还说”对于高庸而言,皇帝和永宁侯闹脾气,真的不算什么大事,两个人在一起十几年,哪能永远和和睦睦,偶尔的磕磕碰碰总是免不了。 更何况这两位一位坐拥天下发号施令惯了,一位是被皇帝自己宠到没边了,两个人闹脾气是常有的事,要是什么时候不闹了,才是怪事。 所以他这和事佬,已经做得非常娴熟,知道在哪边该说什么话。 只要两个人都肯心疼对方了,这脾气自然就闹不下去了。 “还说什么?”卫衍想让自己不在意,结果发现他根本就做不到。 “老奴不敢说。”高庸卖了个关子,存心吊吊他的胃口。 “高总管,陛下到底说了什么?”卫衍有些急了。 “陛下说,他再也不上药了,就让他疼死算了。”见他变了脸色,高庸很快没了逗他的心思,赶紧说道。 “你们怎么不劝劝陛下,就任由他这么胡闹?” “侯爷您也知道陛下的脾气。 他现在正在火头上,谁劝都不肯听。” “陛下就算和我生气,也不该去糟蹋自己的身体。” “侯爷这话说得极是。 要不,侯爷去劝劝陛下?”高庸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提出了建议。 “陛下说了,他再也不想见到我。”那日到了最后,皇帝说除非他死了,否则卫衍休想如愿,然后愤而离去。 从那日开始,卫衍住在皇帝惯住的东暖阁,而皇帝自己却搬到了西暖阁,没有拘着他,依然让他掌着近卫营,但是不肯放他晚间回府,也不肯再见他。 偶尔两人需要说话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对话就由无数内侍传递。 “陛下那是负气话,侯爷怎么可以当真?”如果真的不想见他,皇帝应该把他赶出宫去,哪有让他住着自己的寝殿,自己换地方住的道理。高庸当然明白皇帝的心思,继续把皇帝的病往严重的地方说,“这几夜,陛下一直翻来覆去不能入睡,老奴估计陛下是疼得无法休息。 侯爷再不去劝劝,若真有了什么不妥,到时候侯爷怕是会后悔莫及。” 卫衍听到这里,脸色愈加难看。 第十四章 一分为二 他当然知道;皇帝搬去了西暖阁,不肯见他,又不让他回府,是在故意冷落他为难他;逼迫他去低头哀求。 但是皇帝这么不肯爱惜自己的身体,由着性子自我作践,却是出乎他的预料。 这一局的结果已经没有悬念;因为他做不到像皇帝那么狠,为了达到目的,竟然连自己的身体都能利用,而且他的心也不够硬;明明知道皇帝是故意的;听说了以后还是忧心不已。 面对这样的局面,他到底该怎么办? 这是两件事,分开来对待即可。 到最后;卫衍只能这么说服自己;决定跟着高总管走一趟,制止皇帝继续胡闹下去。 “侯爷,没有陛下的旨意;老奴私自让侯爷进去,可是担了很大的干系;待会儿陛下要是发作起来;还要请侯爷帮忙美言几句。”说动了卫衍后;高庸又对他反复叮咛。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就是:侯爷您是去劝人的;不是去和皇帝吵架的,待会儿可千万不要再和皇帝吵起来,否则皇帝不会把侯爷怎么样,但是拿他们发作起来,他们的小命可就岌岌可危了。 “高总管请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高总管好说歹说了几遍,卫衍就算一开始不明白,后来也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因为他的缘故,让身边伺候的人承受皇帝的怒火,这种事他肯定做不出来。 想来,高总管也是明白他的性子,今日才会来找他,并且有意无意地试图用自己的安危,让他接下去的劝说能够保持理智。 卫衍虽然不认为皇帝会因为他发作高总管。 不过皇帝心情不好,容忍力下降是肯定的,针眼大的错误,都有可能被他无限放大,所以不能排除这个可能,也不能排除其他人不会因此遭殃。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往前走,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他只是想给绿珠一个名分,一个可以让绿珠名正言顺留在京里的名分,这样,绿珠就不需要去西北搏命,也不需要再为生活奔波了。 敏文的到来的确是个意外,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但是不管怎么样,她都是敏文的母亲,让她孤身在外,流离失所,是他的失职。 并非他多虑,而是世道如此,一个女人,若无名分,生活总是无比艰难。 只要有了这个名分,她就可以顺势留在京里,敏文也就可以留在他身边了。 当日,他在金殿上亲口说绿珠已死的时候,作为那个故事里他的妾室,敏文的生母,原先的绿珠就已经是个死人了,牌位早就以永宁侯世子生母的名义,摆进了卫家祠堂。 所以,就算他现在明知道绿珠还活着,也不能直接把她接进府里,只能恳求皇帝同意,重新给绿珠一个名分。 但是皇帝不能容忍他这么做,在其他人看来,他这么惹皇帝生气,也是罪大恶极,到现在,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可能错了。 到了西暖阁的寝殿门口,高庸没有直接让他进去,而是从宫女手里小心接过了一个盘子交给他。 盘子上面是一个有盖的汤盏,看样子是皇帝的宵夜。 “一切都拜托侯爷了。”高庸仔细叮嘱道。 高总管的确是皇帝的心腹,做任何事都是为了皇帝好,不过卫衍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这么多年来,高总管对他的悉心照顾,他也是明白的,当下点了点头。 “放心吧。”此事因他而起,也只能因他结束。 再闹下去,皇帝的身体真的有了什么损伤,他肯定会后悔。 “师傅,陛下说过不见侯爷,这么放侯爷进去,真的不要紧吗?”寝殿外面,福吉把他师傅高总管拉到了稍远处,悄悄问他。 每次皇帝和永宁侯闹脾气,最紧张的永远是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 这次皇帝的怒气是前所未有的大,甚至连寝殿都搬出来了,现在他师傅偷偷放人进去,不会惹来麻烦吧? “没事的,侯爷进去认个错,陛下心疼了就会哄他,到明日就没事了。”皇帝身为天子,就算真的错了,这错还是要永宁侯来认,不过到时候皇帝见他委屈认错,必然会心疼,想方设法去哄人,两人各退一步,这事就可以了结了。 “这次以后,师傅再好好劝劝永宁侯吧。陛下再宠他,也不会容得他每次都去挑战陛下的威严。 他运气再好,也不会每次都能化险为夷。”福吉对这两位主,隔一段时间就闹得众人胆战心惊,实在没辙。 皇帝没人敢去规劝,只能寄希望他师傅去好好劝说一下永宁侯,以后行事间须更加注意分寸,不要动不动就和皇帝闹脾气。 这既是为了众人好,也是为了永宁侯好。 皇帝始终是皇帝,继续这么闹下去,永宁侯说不定哪一天就失宠了。 “你以为永宁侯独得陛下恩宠十几年,是侥幸或是运气?看人要用心来看,不要只用眼睛看。 若永宁侯不分青红皂白,事事都顺着陛下,凡事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做,才能让陛下高兴,陛下未必会这么宠他。” 高庸很清楚用世人的眼光来衡量,永宁侯的性格脾气为人处事声望能力,的确没有好到让所有人心服口服的地步,因为有些东西只能长时间的相处,才能体会得到,而皇帝显然体会到了这一点,最喜欢的也是他这一点。 “陛下最喜欢的是永宁侯的心。若永宁侯没有那颗一心为陛下为朝廷的赤诚之心,陛下怎么可能信他,宠他,偶尔允许他爬到陛下的头上去? 只要永宁侯的心不变,陛下的恩宠就不会绝。” 高庸比他徒弟多吃了数十年饭,而且他自皇帝幼时就在皇帝身边服侍,对皇帝的心思知之甚详,这些年又看着两个人一路磕磕碰碰走来,所以不会像旁人那样,担心那些莫须有的未来。 况且,永宁侯这人,高庸始终觉得他是个非常奇妙的人。 永宁侯这人话不多,心里却是个明白人。 他出身世家,父兄疼爱,自幼应有尽有,所以他对这世上的很多东西,就很有些理所当然的态度,争权夺利之心不重,勾心斗角更是不擅长。 荣华富贵精心伺候他坦然享受,就算是这世上的至尊至贵亲自动手服侍他,他似乎都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对于永宁侯行事能理所当然到这个地步,高庸一直是非常佩服的。 粗茶淡饭风霜雪雨他也没有怨言,就算无辜被流放了几年,吃了好些苦头才回来,他始终没有和皇帝为这些事计较过。 这般放得下不纠缠旧事的为人处世方式,高庸也是很服气的。 永宁侯这人心思比较简单,但是他这样的身份,该明白的道理自然明白,在外做事其实颇有分寸,进退间皆是有度,遇事守着忠孝节义的本心,一心为皇帝着想,为大局着想,也愿意顾惜其他人的不易。 像他这般行事风格的人,按理来说是很适合陪伴君侧的。 不管他心里是否愿意,既然他为了家族安危,不敢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举,皇帝接下来只要好好享受他的温顺侍奉、忠诚奉献、顾全大局、牺牲退让就可以了,不管他这般行事是为了皇帝为了大局,还是为了家族在隐忍,他都会这么做,皇帝若觉得他伺候得好,愿意对他生出几分怜惜之意,时不时赏他些东西,日后将他外放为官就是了。 偏偏皇帝并不是只想要他的身体,而是喜爱他而不自知,对他用上了越来越多的心思,喜爱到不能忍受他这种不肯顾惜自己,却去顾惜别人顾全大局的做法,忍不住要去恣意行事,才会和永宁侯冲突起来,才觉得永宁侯那些愿意为皇帝着想的做法都是错。 高庸有时候看着都替他们觉得心累,有些话不说,有些事不做,违背了永宁侯做人的本心,没有这份本心的永宁侯,就不是皇帝喜爱的那个人了,一旦说了做了,在皇帝眼里,又全变成了永宁侯的错,两个人天天要去瞎折腾。 还好,他们折腾来折腾去,总算慢慢找到了正确的相处之道。 如今,皇帝想要在大事上恣意行事的时候,永宁侯依然不会让皇帝胡闹,其他的小事,永宁侯就随便皇帝爱怎样就怎样了。 至于皇帝嘛,他是越来越宠永宁侯,宠到现在永宁侯完全真性情暴露,经常在皇帝面前做事不带脑子,言语间行事时丝毫没有防备顾忌之心,一旦生气就要没大没小往皇帝头上爬,要皇帝对他低头,宠到这个地步,皇帝总算开心了,觉得永宁侯和他这么不见外,是在亲近他依赖他喜爱他了。 就算高庸再偏着皇帝说话,也得说,皇帝他这般心思这般行事,就是命中欠了个永宁侯这样的人来好好治治他。 寝殿里面烛火通明,景骊还在批改奏折,听到卫衍进来的声响,他稍稍抬头,望了卫衍一眼,轻轻“哼”了一声,不去理会他,继续低头忙他手中的事。 卫衍捧着东西,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乖乖上前去。 “陛下,臣”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来,没法再说下去。 明明他没错,为什么要来认错? 但是如果他不肯认错的话,皇帝肯定不会听他的劝的。 “知错了?”景骊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他想听的话,心里很不爽,不过他知道见好就收这个道理,不想逼迫卫衍过甚,免得到时候哄不好,还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卫衍的这声“是”,轻到可以忽略不计,若不是景骊听力好,卫衍又站在他身边,肯定听不到。 不过既然听到了,他也就满足了,不再多说什么,示意卫衍在他身边坐下来,然后接过他送进来的汤盏,打开来放到他面前。 “你最喜欢的雪梨燕窝羹,尝一尝。” 卫衍没有想到这是给他准备的,刹那间有些感动,突然又想到皇帝料到了他今夜肯定会来,又有些茫然,甜甜的羹汤在舌尖滑过,带来的却是苦涩的感觉。 夜深了,殿中美人灯中的烛火渐渐矮下去,被重重幔帐掩盖的龙榻上,依稀发出细微的声响。 民间百姓说得好,“床头打架床尾和”,身体的温存可以最大限度地驱散那些争执引发的不快,这个道理景骊始终奉为圭臬,屡屡使用,效果颇佳,但是在今夜,他却不再那么自信了。 在他面前的卫衍,依然是那么得安静驯服,犹如很多年前一样,不会挣扎不会抗拒,除了忍耐还是忍耐。 只有卫衍从鼻端溢出的若有若无的声响,能够表明他不讨厌他这么做。 所有的一切,明明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景骊凝视着眼前这一幕,刹那间有些恍惚,很快他回过神来,忍不住苦笑起来。 他早就明白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要的不仅仅是与这个人在榻间翻滚,很多年前他可以欺骗自己,但是如今没有必要,而且很多年前,他也没有像现在这般越来越贪心,就算已经把人牢牢抱在怀里,还是觉得远远不够。 “卫衍,朕错了,对不起。”正视自己的内心,承认错误对常人来说很难,对于景骊这种永远不会错的帝王来说,更不容易。 不过他还是道歉了,因为他突然发现,他在这件事上一直没能找到自己欲望的真正根源,由此而来的种种手段,肯定无法得到他潜意识里想要的效果。 “陛下是说”卫衍还在失神间,慢慢反应过来,以为皇帝答应了他要求的事,面上浮现了一丝喜色。 “不,那件事你就死心吧,只要朕活着,绝无可能。”那是他的底线,绝对不会让步,“朕是在为这些年委屈了你而道歉。” “臣明白了。”希望破灭,卫衍的脸色再次黯淡下来,对皇帝的话也失去了兴趣。 “你真的明白? 卫衍,在你的眼里,朕是你的谁?” 卫衍没有说话,景骊也没指望他回答。 很多年前他问过这个问题,卫衍的回答没有让他满意,现在他估计卫衍也不会让他满意。 “朕知道,朕是你的君王,你愿意效忠的君王,你愿意追随的君王,你愿意以身侍奉的君王。”无论有多少前缀修饰,在卫衍的眼里,他君王的身份永远排在第一位。 对此,景骊很郁闷,却始终无可奈何。 “不是这样的,臣是喜欢陛下的。”要是卫衍不喜欢皇帝的话,这段时日,他也不至于左右为难成这样了。 就是因为,一边是他喜欢的人,一边是他有所亏欠的亲人,两边他都想好好照顾,他才会这么痛苦。 “好吧,朕还是你喜欢的但是永远见不得光的爱人。 至于卫敏文他是你血脉相连的亲人,而绿珠则是你愿意接纳为家人的女子。”这么一分析,景骊就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了。 在卫衍的心里,他也许很重要,但是家人显然同样重要。 卫衍的心早就分成了两半,一半给了他,一半给了他的家人。 这就是他和卫敏文争夺时,始终占据不了上风的真正原因,也是卫衍这么坦然地对他说要娶绿珠的最大原因。 在卫衍的心里,他是他,家人是家人,两者之间根本就不冲突,那么只是给绿珠一个虚假的名分,顺势将她和卫敏文留在京里,自然算不上什么很过分的事。 明明卫衍喜欢他的,刚刚他还亲口承认的,就因为他是皇帝,他是男人,就被卫衍下意识地排除出了家人的范围。 这种事,景骊当然不能忍。 “卫衍,朕决定给你一个家。 从此以后,朕也是你的家人。”以前,他顾虑了太多东西,早就有了这个想法,却始终没有动作。 经过这件事,他才发现这是解决目前争执,以及以后所有可能会出现的类似争执的最好方法。 给卫衍一个家,把他变为自己的家人,把自己变为他的家人,让爱人和家人的身份重合到一起。 他倒要看看,以后谁敢再来和他争? 第十五章 无人可阻 “陛下要给臣一个家?”皇帝的话;卫衍听清楚了,但是他一时不明白皇帝话中的意思,呆呆地反问。 “是的,朕不想再委屈你;也不想永远偷偷摸摸把你藏在身后,朕要给你一个名分,让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和朕并肩而立;受世人跪拜,朕要给你一个有很多家人组成的新家,朕会以父亲的身份,好好对待你的敏文;而朕的皇子们;也会对你执父礼相待。”当然,在景骊的这个设想中,依然没有绿珠可以插足的地方;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不过;如果卫衍真的舍不得卫敏文离开的话,他就食言一次,留下卫敏文好了。 反正在卫衍的事上;他食言的次数,已经多到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据说食言太多;会变成大胖子;既然他没有变成大胖子;那么肯定是他食言的次数还不够多;完全可以继续食言下去。 景骊的脑中转着任何明理的人知道了,都会骂他无耻的念头,心里对于他常常对卫衍食言而肥这事,一点愧疚都没有。 “名分?”卫衍张了张嘴巴,失去了声音。 他当然知道需要什么样的名分,才能达到皇帝所描述的效果,但是他怎么都想不到,皇帝竟然打算做这种惊世骇俗的事。 “就像你想的那样,一个恰当的名分,皇后或者其他,这个不需要伤脑筋,朕相信礼部的官员们会替朕分忧,帮朕想出一个合适的称号的。”景骊无视卫衍呆滞到快成石块的表情,继续往下说,好像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礼部的官员们接到这份荒谬的诏令,最大的可能是冒死进谏,而不是秉承圣意为君分忧。 他不是信口开河随便说说,而是早就有过这样的想法,现在是要把设想变为现实。 也许现在还不是最恰当的时候,他也能预料得到,他颁下这份诏令以后,会遭到多少反对和阻力,但是如果不去做,设想永远不会成为现实。 “陛下,您病了吗?”卫衍慢慢伸出手去,放在皇帝的额头上,他一向稳健有力的手腕,此时忍不住有些发抖。 皇帝明明知道这件事的后果,还能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他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皇帝病了,准确地说,皇帝是在发疯。 景骊抓住他的手腕,拉下来,绕着手指头把玩了片刻,才轻笑着凑上前去,额头抵着额头,让卫衍好好感受他的体温:“朕没有发烧,也没有发疯,既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说胡话。 卫衍,朕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很认真,而且朕保证,这一切很快会变成现实。” 皇帝说完了,卫衍很久都没有说话,他需要点时间,让自己混乱不堪的脑袋清醒过来。 这件事不能做,但是不能做的理由太多,他一时不知道该说哪一个。 皇帝与他的关系,虽然已是朝中众人皆知的秘密,但是秘密就是秘密,哪怕只是蒙着一张纸糊的皮,也没人敢当众议论,就算攻击他,众人都知道该如何隐讳,绝不敢把矛头直指皇帝。 一旦皇帝把他们的关系公之于众,他不敢想象到时候的后果,无论对皇帝,对他,对皇家,对卫家,还是对朝臣,对百姓,都不会是好事。 “陛下有想过后果吗?”很久以后,他终于理清了思绪。 一定要让皇帝打消这个念头,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不能让皇帝这么做。 “朕当然想过。 放心,一切都有朕呢。”景骊抚摸着他的后背,努力安抚他。 他隐约有种感觉,怀中的人此时如临大敌,背上的汗毛全部都竖起来了。 “卫衍,朕一直想问你,当日你答应永远留在朕的身边时,有想过日后世人会如何议论你吗?” “臣不在意那些虚名,但是陛下的声名” 景骊将食指抵在他的唇上,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卫衍,你可以做到的事,为什么朕就做不到? 难道你觉得朕比你还不如吗?” “臣不敢。 可是” 第一局交锋,以卫衍哑口无言作为结束。 虽然他觉得皇帝的话中,肯定有不对劲的地方,但是他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陛下有想过朝臣们的反应吗?”过了一会儿,卫衍又想到了一个理由,他不相信朝臣们会全部头脑发疯,一起支持皇帝这个荒唐的决定。 “卫衍,你觉得到现在,朕做了决定的事,这朝堂上还有人能反对吗?”其实,还是有一个人能够改变他的主意的,不过他不是朝臣,而是他的爱人,很快就要成为他的家人,但是此时此刻,景骊觉得自己没必要这么好心提醒卫衍,还有这么一回事,当然以后也没有这个必要。 不知道的时候,某个人动不动就要来个劝谏,常常念叨得他耳朵疼,知道了那还了得,他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太后呢?”皇帝的决定简直让皇室蒙羞,卫衍不相信太后会无动于衷,任由皇帝如此荒唐行事。 “今时今日,就算是太后,也不能改变朕的决定。” 皇帝的回答让卫衍彻底无话可说,因为那是事实。 皇帝早已不是当年那位被各方势力掣肘的少年帝王,现在的他,只要愿意,可以做到任何他想做的事,只要他不介意过程是否鲜血淋漓。 卫衍已经听出了那些掩藏在言语之下的肃杀之意,不敢想象到时候的境况,他一时顾不上再说话,拼命想着能让皇帝改变主意的方法。 景骊见卫衍不再说话,并没有放下心来,放在他背上的手掌,开始不怀好意地动起来。 卫衍的确是个笨蛋,是一个死脑筋的,对于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笨蛋,所以千万不能让这样的笨蛋有思考的余裕,否则他会有很大的麻烦。 每次皇帝心虚的时候,没理的时候,不想讲道理的时候,胡搅蛮缠试图转移视线的时候,就会做出如上的动作。 卫衍何尝不明白他的那点心思,但是他现在被皇帝紧紧搂在怀里,想要挣脱都不能。 “陛下”他刚想开口,嘴巴就被皇帝堵住了。 皇帝灵活的舌尖,在他嘴里一遍遍勾缠他的舌头,强迫他一起共舞。 卫衍心里告诫自己,现在不能沉沦,一定要把该说的话说完才行,但是享尽了欢愉的身体,很快就背叛了他的理智,让事情向皇帝所希望的方向滑去。 他讨厌皇帝在这种时候,用这样的方法来对待他,明明可以好好说话,皇帝为什么拒绝继续交流下去? “乖,说好。”景骊虽然很想做,不过没打算在这种时候强迫他,所以他只是啃着卫衍的下巴,亲吻着他,爱抚着他,努力用最快的速度,把卫衍的理智消灭在欲望中。 这一招也许很无赖,但是对付卫衍这种死脑筋的笨蛋,就是要用无赖的招数才行,否则得不到他想要的效果。 “陛下,臣不要”卫衍仰起脖子,呜咽着把喉结送上门去给皇帝啃,理智和欲望交叉着在他脑中轮流占据上风,以至于他嘴里说的和身体做的,完全是两回事。 “说好。”对于他的拒绝,景骊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继续拨动着他的情绪。 “嗯”卫衍摇着头,尽力抵抗理智的沦陷,不过刚刚尝过欢爱滋味的身体,比平时更容易撩拨,很快,他就浑身发烫,意乱情迷起来,接下去发生的一切,让他刚才的拒绝,很快就成了一个笑话。 若是平时,景骊也许会打趣一下怀中人刚才的言不由衷,但是他现在没有时间,也不想分神说话。 当务之急,他要做的就是仔细用身体服侍身下的人,最好把他做到第二天没力气爬起来,那么明天他就能去做他想做的事,没有任何人会跑来阻拦。 卫衍无可奈何地抓着皇帝的胳膊,想推开他不能,怀抱住他又不甘愿,最后只能紧紧抓住他的胳膊,犹如落水的人抓着一块浮木,任自己在欲望的波涛中翻滚。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皇帝终于心满意足地放过了他。 那时候,卫衍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很快陷入了睡眠中。 半睡半醒间,卫衍隐隐约约似乎听到榻边有衣物翻滚时发出的声响。 他心中不安,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闭着眼睛喊了一声: “还早着呢,再睡一会儿。”景骊正在更衣准备去上早朝,听见他大叫,吓了一跳。 他转过身去一看,发现卫衍还闭着眼睛,才知道他尚未清醒过来,只是由于潜意识中的担忧才会出声,不由得苦笑起来,拂了拂衣袖,在榻边坐下来,凑过去亲了亲他。 “早朝不要”卫衍费力睁开眼睛,揪住皇帝的衣袖,恳求起来。 “放心,朕不会在早朝上说这事。”景骊用没被抓住的那只手,摸了摸他的鬓角,耐心安抚他。 别人听了卫衍这没头没脑的话,可能以为卫衍是在撒娇,不想他去上早朝,不过他知道卫衍在担心些什么,马上做出保证。 卫衍这一夜睡了个天昏地暗,他可是一夜没睡,一直在想这事该如何进行。 考虑了一夜,他决定,至少保证太后是第一个知道这事的人,所以他现在允诺在早朝上不会提起这事,不算谎话。 “陛下,您不要走,陪着臣。”卫衍分辨不出来皇帝是不是在随口哄他,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能放皇帝现在离开,否则事态会一发不可收拾。 “好,朕陪着你。”卫衍疲累的神态,沙哑的嗓音,让景骊心中那些难得涌现的愧疚感开始泛滥,神情语气更加温柔起来。 “放心吧,君无戏言。 朕不走,你再睡会儿。” 某人又开始睁眼说瞎话,旁边伺候的人听到他的话,都要忍不住脸红,某个厚脸皮的人却没有丝毫自觉,自顾自地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话。 卫衍昨夜毕竟被折腾得狠了,现在又得到了皇帝的保证,他勉强撑了一会儿,又一次睡死过去。 这一次他睡得很不安稳,开始断断续续地做梦,那是一个稀奇古怪的梦。 梦中的他会飞,整天飞来飞去。有一天他不小心飞到某个悬崖处,不知怎么回事就掉了下去,一直往下掉,掉了半天还不见底。 他很着急,突然想起来自己会飞,就拼命飞,拼命往上飞,累出了一身汗,还是飞不起来,只能继续往下掉,然后他就醒了过来,发现殿内已经空无一人,皇帝早就上朝去了。 “侯爷,要不要泡个澡去去乏?”候在外面的人,听到他醒来的动静,很快就进来伺候,看到他满头汗水,一边帮他擦拭,一边请示。 卫衍被他这么一问,才感觉到自己的背上也是黏答答的,很难受,就点了点头。 皇帝的寝宫中沐浴的地方有好几处,有专门的浴池,也有放置浴桶的庑房。 浴池与寝殿有段距离,他现在浑身酸痛,懒得挪地方,而且他一个人的时候,习惯了泡浴桶,所以卫衍这次依然选了最近的地方,最习惯的方式。 庑房中按照惯例,除了一个兑好温水用来沐浴的大浴桶外,旁边还放了两个稍微小一号的木桶,一个用来盛热水,一个用来盛冷水,可以自己用木瓢舀来兑水。 卫衍将下巴浸入水中,让温水洗涤着他全身的疲劳,眯着眼睛把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仔细过了一遍。 如果说昨夜他认错认得是心不甘情不愿,那么现在他是真的后悔了,他怎么都料不到,事情会突然转到了这个方向。 皇帝要做的事,超出了他的想象,大概也超出了这世上所有人的想象。 但是皇帝现在的意志无人可阻,任何人想要阻止,恐怕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真的无人可阻吗?”很久以后,他喃喃自语了一声,目光落在了那个盛冷水的桶上。 第十六章 良药苦口 景骊刚下早朝;候在金殿外头的内侍,就向他禀报,说永宁侯病了。 他当然记得自己昨夜做的好事;不过卫衍的身体一向没这么娇弱,况且他做的时候;到底也是留了几分余力;所以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当下他再也顾不得原先计划好的下朝后要去太后宫中请安这回事;急急忙忙返回了寝宫。 他回去的时候;田太医早就过来把过脉开过方;连药都由人煎好送上来了,卫衍正半倚在榻上,对着手中的药碗发愁。 自打卫衍出去几年,经历了一番磨炼以后,脾气大改;往日的很多小性子;就算在亲近如他面前,也不会再使;景骊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卫衍露出这种表情,平白少了无数乐趣;如今见他故态萌生;又是怀念又是担心;还要分神听人汇报卫衍的病情;所以他没有及时发现,卫衍发愁成这样的真正原因。 大冬天里洗冷水澡这种作践自己身体的事,被皇帝发现了,绝对会让他死得极其悲惨,所以卫衍当时只是在脑中转了转,最后还是没敢付诸行动,无法可想之下,他只能装病了。 但是没病装病,是件技术活,特别是面对田太医这个岐黄大家中的大家时,技术要求更是非常高。 卫衍虽然对病中的情景知之甚多,没病的时候,毕竟还是装不出真正的病症,田太医一把脉,大概就明白了其中的蹊跷。 虽然不知何故,田太医并没有当场揭穿他的谎言,不过田太医可能出于对被迫参与欺君行为这种事很有怨言,或者纯粹是对他的这种做法看不顺眼,要给他一个教训,这碗药中黄连的分量绝对足,卫衍刚尝了一口就塌下了脸,再也不敢轻易尝第二口。 皇帝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场面。 “都多大的人了,还怕吃药?” 卫衍听到皇帝坐在榻边说风凉话,绝对是苦在心头口难开,除非他能对皇帝直言,说他是没病装病,所以田太医在借机整他。 可惜他不能,所以这药他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然后,景骊就看到卫衍以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灌下了这碗药,他好笑之余,心中略微有些疑惑,等到卫衍用完药睡下后,他命人呈上医案,才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虽然他算不上精通岐黄之术,不过几种常用的药方药材,他还是知道用法的。 卫衍的病症,据他自己说,是头晕眼花,口干舌燥,喉有痰迹,手脚无力,显然是受寒了,按理来说应该开个发汗祛寒的药方才对,不过田太医的这张方子上,除了黄连外,其他都是温和性的调理药材,只是这黄连的用量明显偏高。 田太医是专门负责给皇帝把脉治病的总领太医,几十年的行医经验,开出这种不合常理的药方,原因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卫衍的这病有古怪。 景骊命人撤下医案,仔细看了看身边某个睡着了依然紧锁眉头的人,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一句:“自讨苦吃的笨蛋。” 卫衍这番装病的原因,他心中明白,肯定与昨晚的事情有关。 不过出于某些无法言语的爱好,他决定暂时不揭穿卫衍的这点小伎俩,反而要通力配合,看看卫衍到底会做到什么程度。 卫衍想达到目的,肯定会想方设法示弱撒娇尽力缠着他,好有机会改变他的主意,既然如此,这段时日,卫衍肯定顾不上卫家卫敏文绿珠等人,甚至也不会有公事来打扰,这样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他哪会傻傻地自己把它破坏掉,至于卫衍能否达到目的,他可不相信自己会在卫衍的怀柔政策下败下阵来,轻易让他得逞,绝对可以陪卫衍好好玩上几天。 景骊心中计较妥当,也就乐得以照顾病中的卫衍为由,整个下午哪里都没去,一直围着卫衍打转,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忙得是不亦乐乎,甚至连奏折都拿到了榻边来批改。 卫衍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了缠住皇帝,以便让皇帝腾不出手去,马上就把他的荒唐念头付诸行动的目的,不过看到皇帝乐在其中的表情,偶尔会似笑非笑地扫他一眼,他始终觉得很不对劲,仔细想了想,又想不到问题出在哪里。 缠住皇帝是第一步,让皇帝改变想法才是最终目的,所以他很快就没空去计较哪里不对劲,而是绞尽脑汁地想起了办法。 晚膳用毕,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又有内侍捧着药盏进来了。 卫衍此时才想起,如果他要装病,就意味着他天天要照三餐喝这苦得要人命的药,真不知道他能坚持几天,但是事到临头,他也没有了退路,只能硬着头皮闭着眼睛,把药往肚子里面灌。 “太苦了就少喝点。”说实话景骊不太敢明目张胆得罪田太医,要是田太医知道是他破坏了他的好事,小心眼发作,隔三岔五给卫衍开个禁房事养身体的方子,让他经常过过只能看不能吃的日子,他绝对会崩溃的,但是此时对着卫衍的那张苦瓜脸,他还是动了恻隐之心,田太医的药方不喝不行,少喝点应该没事吧。 “不喝药,病怎么会早点好呢。”卫衍很顺口地回答,浑然不觉他和皇帝的对话,彼此反过来说才比较合适。 卫衍话是说得这么煞有其事,却不能减少他手中药的一丝苦味。 他只能在心里努力安慰自己,只要皇帝最后能改变主意,也不枉他现在这般受苦了。 第二帖药,千辛万苦才喝完,卫衍漱了好几次口,又含了枚蜜饯在嘴里,还是觉得舌尖发苦胃里难受,只能有气无力地趴在那里,一点都不想动弹。 景骊对他这种自己找罪受的行为,本来是抱着看他笑话,以及准备享受他那些怀柔手段的,不过看到他现在这么难受,还是心疼了。 “田太医医术高明,喝了药,明日你的病就会好了。”有田太医在,装病这种事,绝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南征归途,景骊自己也是乘着田太医没有随驾的空档,才敢玩玩装病的伎俩,到了京里落到田太医的手里,他还不是一样乖乖听话,也就是偶尔拿脚疾来吓唬吓唬卫衍,在田太医手底下,他绝对是个按时上药的乖宝宝。 此时,景骊很好心地提醒卫衍,还是见好就收吧。 虽然他私下以为卫衍就“病”一天很可惜,不过田太医的这药如果继续喝下去,他怀疑卫衍就算没病,也会喝出病来的。 卫衍趴着不说话,显然还是没死心。 好不容易过了喝药这一关,到了就寝的时候,又有人来坏事了。 为了怕他把病气过给皇帝,内侍们强烈反对皇帝和他睡一起。 他装病的唯一目的,就是要缠着皇帝不放,等到皇帝心软怜悯了,他好伺机行事,却没有想到还有这回事。 如果他真的病得很重,为了皇帝的身体着想,自然不敢留下皇帝,但是他现在明明没病啊。 而且为什么皇帝和他待了一个下午一个晚上,都没人觉得不妥当,到了就寝的时候,就有人觉得不妥当了? 看到卫衍被郁闷到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景骊暗地里乐开了怀,表面上自然装作一本正经,板着脸斥退了左右,顿时赢得卫衍无数的感激。 宫妃病中需移居静养,不得和皇帝同房是宫中的规矩,不过此“同房”非彼同房,而是指以身侍奉皇帝。 历来宫中的那些规矩,只要皇帝本人不在意,绝不会有不长眼的人,跑到卫衍跟前说起,这次这么多人集体不长眼,很明显是出自皇帝的授意。 不过卫衍并不知情,反而以为皇帝又为他坏了规矩,白白送出了他的感激。 “朕对你好吧?”眼见人都下去了,景骊凑上去,咬了咬卫衍的耳垂,低声笑道。 “嗯。”皇帝都做到了这个地步,卫衍自然没好意思再提,他现在还病着,希望皇帝能克制这种谎话,乖乖放松了身体,任由他胡闹。 第二天没有朝会,景骊匆匆去御书房议了几件重要的事,就把众人都遣走了。 他回到寝宫的时候,田太医正在问诊把脉。 “今日侯爷感觉怎么样,昨日用了药,有没有觉得好一点?”田太医一边搭着脉,一边问道。 “还是和昨日差不多。” 某个死性不改的人,看来并没有把他昨夜的提醒放在心上,依然在那里死鸭子嘴硬,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景骊在一旁听得暗暗心惊。 “既如此,重症还须用猛药,今日的药方需加大剂量才行。”田太医岂是易于之辈,连皇帝有时候都拿他没辙,哪是小小的卫衍可以对付得了的,一听他还没有得到教训,要继续装病,就眼都不眨一下,说出了让卫衍瞬间血色全无的话。 “陛下”田太医对皇帝行礼后,出去开方子了,卫衍可怜兮兮地望着站在榻边的皇帝,弱弱开口,眼中俱是祈求。 “朕出去看看。”景骊不敢保证自己一定拿田太医有办法,卫衍的身体还要靠田太医调理,而且卫衍的这种行为,也合该被教训,他可没底气和田太医因这种事翻脸,只好勉力去一试。 外殿中,田太医龙飞凤舞,很快就写好了药方,呈上来一看,果然,还是一个温和的调理方子,只是那黄连,足足比昨日的剂量多了一倍。 “把黄连去掉吧。”景骊手执药方,沉吟片刻,直接开口了。 “陛下,良药苦口。”田太医不卑不亢地回话,丝毫没有修改药方的打算。 “算了,朕都不和他计较,田爱卿你就放过他好了,朕回头会好好说说他。”显然,比起欺君之罪来,欺骗太医只能算是小错。 “陛下,是药三分毒,对于侯爷这种没病装病拿药吃着玩的行为,一定要狠狠教训,他才能记得牢,陛下不该纵着他。”对于皇帝明知永宁侯的那点小花样,却依然对他无端纵容,田太医很是不满,不过在皇帝的坚持下,最终,他还是改了药方。 卫衍的各种毛病,有很多是皇帝直接惯出来的,还有一些则是本来就有,到了皇帝身边才变本加厉的。 本来以正常人的经历,年少时的种种毛病,随着年岁增长、阅历增加、身份改变都会在不知不觉中纠正过来。 但是卫衍碰上了皇帝,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管头管脚和无边宠溺双管齐下,愣是把个好好的大人,惯出了无数孩子毛病。 卫衍在外几年,经历了诸多事,回来后行事明显有了十足的长进,田太医本以为他的种种毛病都痊愈了,现在看来,只要有皇帝在身边,他痊愈的那些毛病,保不准就有复发的时候。 此时的事就是明证。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可以拿装病耍着玩? 皇帝则更好了,明知他在装,还要做出深信不疑的模样,还顺手帮他去解决那些他没法解决的麻烦,果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那么,陛下可知,侯爷这次打算病上几日?”如果永宁侯打算长期病下去,田太医考虑着,是不是该找个由头,请假一段时间。 有永宁侯这么个在他的精心诊治下,依然长期没有起色的病人,简直是有辱他的名头,他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 当下,他就决定,如果皇帝打算纵容永宁侯长期病下去,他就走得远远的,来个眼不见为净。 “这个,到了万寿节的时候,也该痊愈了吧。”景骊虽然是在纵容卫衍,但是也不会真的一直纵下去。 卫衍病个三四日,意思意思也就差不多了,若是真的长期病下去,到时候动静可就大了。 惊动的人一多,难免会有些事端出现。 于是,在某个“病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的痊愈日就被皇帝私自决定了。 万寿节离今日也就三天时间,还在田太医的接受范围内,他就不再操心这件事,由着这两位主,自个儿慢慢折腾,很快行礼告退了。 田太医这边搞定了,景骊自然要去邀功请赏,卫衍一时付不出,平白无故又欠了皇帝无数债,再加上驴打滚利滚利,恐怕他要是继续病下去,这债只会越欠越多。 不过卫衍还没有达到目的,此时只能硬着头皮欠下去。 反正债多不愁,实在还不上的时候,他还有闭上眼睛装死这条路可以走。 第十七章 心如磐石 古人有句诗;很好地形容了史上那些帝王美人的风流韵事:“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 可惜,卫衍的容貌离美人实在是有点距离,否则的话,以他们那几日的荒唐行为;史书上恐怕又要添上美色惑主昏君误国的浓浓一笔。 虽说男人的容貌与女人的姿色,很难相提并论两相比较,不过平心而论;卫衍也就相貌齐整中人之姿;最多板着脸的时候;扮扮冷酷来骗骗涉世未深的小女子,真要接触下来,就会知道他这个人实在是无趣得紧;非亲近不到某种程度,是看不到他骨子里的风情。 景骊虽然时时有微词,常常会腹诽;早就做出了上述评论;对旁人影射卫衍是以美色邀宠嗤之以鼻;如果说还没有他俊美的家伙,也能被称作“美色”的话,那么“美色”这二字,未免太不值钱了一点。 当然以上种种,都不妨碍他情人眼里出西施;怎么看都觉得卫衍顺眼;看着看着就看出了火;而让他上火的人,还只着了件中衣,躺在榻上装出一副病弱的模样,软语温言浅笑依依,只看得他更加食指大动。 忍耐是一种非常美好的品德。 不过在卫衍面前,景骊的自制力一向就不怎么样,再加上卫衍现在是有求于他,根本就不敢拒绝,如此一来,这几日他们两个实在是身体力行地实践着那句古诗形容的状况,甚至比起那些耽于美色的前辈来,景骊不但是夜夜春宵,连白天也很不老实,动不动就要滚到榻上去。 幸好卫衍是在装病,要是他真的病了,这几日下来,恐怕连小命都要交代在皇帝手里了。 饶是他无病无痛身体健康,也吃不消皇帝日日夜夜求欢,时时刻刻发情,这病他实在不敢再装下去了,只想着能找个由头,从这榻上爬起来。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世上更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到了这个时候,就算他不想再继续病下去,也由不得他了。 皇帝对他一叠声说自己已经没事了的话置若罔闻,只说他还病着需要静养,整日眼都不错一下地守在榻边,不准他挪动半步。 田太医竟然非常难得地在这个紧要关头,学会了秉承圣意为君分忧,把脉以后还拿诸如“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之类的话来消遣他,直把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没奈何,卫衍只能继续“病”着,扳着手指头数着更漏声,日盼夜盼万寿节能够早日到来。万寿节那日,无论是皇帝,还是他,都不好随便缺席,否则就会惊动无数人。 这个道理,皇帝懂,卫衍也清楚。 卫衍本来以为万寿节的前夕夜会很不好过。以皇帝这几日的兴致,免不了要把他煎熬两三遍才肯罢休。 出乎他的意料,就寝后,皇帝仅仅是亲了亲他,就把他搂在怀里安安稳稳睡觉。 皇帝的气息渐渐平缓下来,卫衍却始终没有睡意。 记忆中很多前事早已模糊,有些事他却始终记得很牢。 这些年来,皇帝对他的心意,他不是不懂。 他对无数人说过,不需要担心,皇帝待他极好,但是,他却没有对皇帝说过任何浓情蜜意的肉麻话。 倒不是他不愿说,觉得太肉麻不好意思说固然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觉得说不如做,说得再好听,如果做不到也是枉然,更何况,他们之间根本不需要用那些赘言来保证,彼此都应该明白对方的心意,就这么浑浑僵僵地过了一年又一年。 现在想来,也许皇帝内心深处一直很不安,才会起了这样的念头,才会每次有了争执就要到榻上去解决,不是因为欲望,只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来确认,他确确实实在他怀里。 这个名分,说是说为了不委屈他,其实,是皇帝想要一个保证吧。 “怎么还没睡? 快睡,明天有很多事要忙呢。” 景骊迷迷糊糊之间,发现卫衍还醒着,咕哝了一句,替他压了压肩头的被子,又摸了摸他的肩,确定他没有受凉,才重新搂住他的腰。 卫衍看他闭着眼睛顺手做这一切,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霎那心中竟然有些发酸,反手紧紧抱住他的背,将头埋在他的颈项间。 景骊问了几声,怀中的人就是不吭声,反而将他越抱越紧。 景骊的那点睡意,很快就跑到了九霄云外,他以为是这几日他要得太狠,惹恼了卫衍,就放软了声音小心哄他,说些自己都不信的诸如以后再不会这般胡闹的谎话。 “陛下,臣以后再不会提娶妻之事,没有绿珠,也不会有旁人。”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他没有办法面面俱到,不负所有人,只能保证不负他最不想负的那个人,“臣这一生都会伴在陛下身边,不离不弃,携手到老。 陛下尽可放下心来,不要再有别的念头。” 卫衍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是让景骊大惊失色的话。 “朕并不是在用那个要挟你。”他没有想到卫衍会说这些话,更没有想到卫衍会用这件事作为交换条件来让步。 若是平时,卫衍说这些话,他高兴还来不及,但是现在和那件事牵扯在一起,就相当不妙了。 要是卫衍误会他,觉得他说要给卫衍一个名分,只是在以之为条件要挟他,不让他娶绿珠,那他可真是弄巧成拙了。 不让他娶绿珠是一回事,不想再让他受委屈,想让他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是另外一回事,他的本意绝没有那么卑鄙。 “朕不是那个意思”景骊拼命想解释,却发现自己一开始何尝没有让卫衍从此绝了娶妻的事这个念头,更加慌乱起来。 他的一生用过无数的手段,就算在卫衍身上也用过不少,但是唯有在这件事上,他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只不过事情正好凑巧碰在一起,才会让他的用意顿时变得不堪起来。 “陛下。”卫衍不知道皇帝慌成这样是为了什么,但是他知道这样的不安其实是自己带给他的,松开了抱紧他的手臂,略退后了一点,将手掌抵在他的左胸,又拉过他的手抵在自己的左胸,“臣早就明白陛下的心意,陛下也该明白臣的心意。” 景骊的心跳略微有些快,不过卫衍的心跳很沉稳。 一下又一下,强健而有力的心跳声通过手掌心,透过血脉传入他的心里,让他的心跳也渐渐安定下来。 “卫衍对不起,朕真的没有那个意思。”这一次,换景骊紧紧抱住卫衍,再也不肯松开了。 景骊在人前永远是一副向前看绝不会回头的潇洒模样,但是偶尔的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有过反思,如果他和卫衍换一个开始的话,是不是他现在就不会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心中始终空荡荡的没有着力处。 不过,如果上天真的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话,其实什么都不会改变。 百般讨好装情圣可不是他的风格,看上了直接叼回窝打上印记才符合他的性格,再说就算他百般讨好,以卫衍的脾气也不可能自动躺到他的榻上,他又何必多此一举,这么一想,他就会觉得,那些如果只是他无聊时的臆想。 所以,虽然有时候他觉得对卫衍很抱歉,但是该用手段的时候,他依然照用不误,也不会在乎卫衍是不是看出了他的手段,但是唯有在这件事上,他不希望卫衍有任何误会。 “陛下,臣明白陛下的心意,但是陛下真的明白臣的心意吗?”卫衍抚着皇帝的背,低声问他。 “朕知道你不在意那些虚名,但是朕在意。”以前是不得已,就算对这个人在意得不得了,也要在人前装出不在意的模样,惟恐被人看出了不妥,却护不住他,但是现在他已经有了能力把那些东西给他,为什么还要委屈他? “陛下,你我皆是男子,此事太过惊世骇俗,若陛下真的明诏天下,惟恐世人非议不止。臣的声名不足惜,臣实不忍陛下的声名有累。 陛下有想过,他日史书上会如何评价陛下今日的所为吗?” “朕倒要看看,何人敢非议帝王家事,那些史官又如何评价朕?” 景骊的声音很冷,话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非议帝王者,是为大不敬,乃十恶不赦之重罪。 景骊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帝王的身份。 他有温情的时候,但是他的温情也就那么多,就算他在卫衍面前再宽厚,也不能代表他对所有的人都能宽厚。 要一个帝王不见血,简直和要老虎从此不吃肉一样不可能。 他的爱人是皇帝,无论他对自己多么好,他依然是皇帝。 只要他是皇帝,他的手上就不可能不沾染鲜血,就算皇帝再喜欢他,也做不了不吃肉的老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避免让皇帝的手上沾染那些无谓的鲜血。 那些非议者就是无谓的牺牲品,也许他们自己会觉得他们是为了大义慷慨赴死,但是这样的牺牲毫无意义。 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既夺去了无数无辜者的生命,也毁了皇帝的声名,只是为了给他一个他并不需要的虚名,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真的不需要这个虚名,不需要这个必然要靠杀戮才能获得的虚名,他想要的只是皇帝这个人。 当年他愿意回到皇帝的身边时,他就想清楚了,他这么选择必然要付出代价。 凡事皆有代价。 做人不能太过贪心,只想获得不愿付出。 他愿意为这段感情,愿意为了能够陪在皇帝身边付出代价,但是真的没必要把更多的人拖进来,让他们的关系从此蒙上一层血色。 但是皇帝显然不是作如是想。 卫衍发现他和皇帝的谈话,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前几天的僵局,不由得沉默了下来,不再言语。 景骊等了又等,却始终等不到卫衍的下一句话。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刚才平复下来的心,又开始不安起来。 那对卫衍来说,也许只是一个虚名,但是对他来说,却很重要。 这个名分与其说是他给卫衍的,还不如说是卫衍许给他的。 不离不弃,携手到老,说说轻松,做起来何尝容易。 今日卫衍觉得亏欠了儿子,亏欠了绿珠,想要给她一个名分,他日卫衍要是又觉得亏欠了谁,是不是又要给什么阿猫阿狗一个名分? 不是他信不过卫衍,而是卫衍的心有时候太软,再说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万不得已要做出抉择的时候,他有一种预感,他必是被舍弃的那个人。 他无法和卫衍的家人抗衡,也不想让卫衍以后左右为难,当然要乘机为自己讨一个名分。 所以在这件事上,他不会让步,哪怕卫衍会和他闹一阵子别扭,为了以后他也不会轻易让步。 “卫衍,有些事你担的是无谓的心。交给朕,朕会把这件事办妥当的。”景骊可以想象,到时候宫中朝廷上会闹成什么样,民间肯定也会有非议声,但是那又怎么样? 他相信自己能够控制住局势,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让某些头脑发热的人迅速冷静下来。 卫衍依然没有接话,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叹得景骊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半空中。 “臣没有想到,原来陛下始终是不相信臣。”过了很久,卫衍才冒出这句话。 虽然皇帝一直骂卫衍是个笨蛋,但是他真的不笨,他只是在有些事上,懒得多想去没事找事。 皇帝就是这样的性子,心中俱是百转千绕的念头,嘴里又常常爱言不由衷,掌间更有种种手段,他要是遇事再去多想,事事和皇帝争个长短,两个人的日子就要没法过了,所以他一向是放宽了心,万事让皇帝去操心,免得他太闲了就要去滋事。 他只在皇帝在公事上准备胡闹的时候,才会试图影响他的决定。 其他的事,他只要相信皇帝对他的心意就行了,皇帝的心意他是明白的,这是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体会出来的,不是用耳朵听出来的。 有些事,他懒得多想当然不知道,只要他肯好好想想,自然明白皇帝目前到底抱了什么样的心思。 那个“死”字还没有出口,卫衍就被皇帝捂住了嘴。 皇帝恶狠狠地瞪着他,脸上是很恼怒的表情。 卫衍呜咽了半天,皇帝就是不肯松手,只能同样用力瞪着他。 两个人如斗鸡般,傻傻对峙了半天,又不约而同眼神柔软起来。 “朕答应你就是,以后不许再说这种傻话。 乖,知道了就点个头。”景骊虽然神情缓和了下来,却还是不肯松手,定要等到卫衍拼命点头保证后,才慢慢松开手。 如果卫衍有朝一日真的背弃今日所言,必有他万不得已的苦衷,景骊怎么敢让他发这些生生死死的誓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若某个闲得发慌的神仙此时听到了卫衍这句话,真要是有了那一日,岂不是很糟糕? 算了,也不急在一时。 景骊想到太后已是花甲之年,卫衍的父母更是已古稀,年事俱已高,恐怕经不起这样的风波,再加上卫衍如此这般,又是保证又是发誓,就暂时歇了这个念头,不再提起。 帐外的烛火渐渐矮下去,帐中的人都以为安抚住了对方,便丢开了这事,不再多话,一夜好眠。 第十八章 万寿无疆 万寿节那日;文武百官赐宴保和殿,命妇眷属赐宴永寿宫。 内宴由周贵妃主持。 皇后以下,贵德淑贤四妃中历来以贵妃为重,淑妃早逝;皇帝空着妃位没有晋封新人,皇后谢氏“暴病而亡”后,皇帝就把这后宫的诸事交给了贵德贤三妃协理。 周贵妃在三妃中占了一个名分上的首字;再加上儿女俱全;周家也是百年传承的世族,在她身后给她诸多助力,自身做事又颇有些手段;明面上让人挑不出一丝错,这些年俨然已是后宫之首,离后宫中所有女子翘首盼望的那个位置;就差了那么一小步。 可惜;那一小步犹如天堑;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跨过去。 而且皇帝绝迹后宫多年;除了逢年过节宫宴的时候才能得见,平日里最多是在太后宫中请安的时候偶遇;说不上几句话就已离去;就算她想努力也无从下手,慢慢地;她也歇了这个念头。 毕竟;比起皇后这个位置来;还有个位置更值得她努力,那就是太后的宝座。 她的瑛儿虽然非嫡非长,但是胜在颇得皇帝欢心,只要她小心筹划,万事皆有可能。抱着这样的心思,周贵妃带着华德庄贤二妃,将皇帝已经极为寥落的后宫,打理得也算四平八稳,至少表面上大家都称姊道妹,相处得和和美美。 至于背地里的种种,历朝历代都差不多,不需要一一细说。 话说那日午宴时,皇子们被带去保和殿给皇帝祝寿去了,周贵妃安排完了宴席琐事,就小心伺候着太后用膳。 太后王氏对周贵妃的那点心思了如指掌,不过她从没有在人前表现出任何不悦,也没有当面给过她难堪,只不过在无人时冷笑过一声,轻轻吐出四个字:“痴心妄想”。 彼时是嫡长子继承制,嫡子嫡孙方为正统。 既然皇帝当年为了皇家体面,没有废黜谢氏,那么谢氏就是皇帝的正妻,她的儿子景琪就是嫡皇子,目前也是事实上的长子,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就算皇帝将周贵妃册封为新皇后,也不过是继室,她的儿子也不能越过景琪去,除非 太后猛然想到这个可能,心中一紧,决定找个机会,和皇帝好好谈谈。无论皇帝这些年抬举周贵妃,是抱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皇子皇孙都不容有失。 这是太后最后的底线,就算是皇帝也不容越雷池半步,其他人若有这样的心思,更是自己找死。 并非太后要与皇帝作对,而是景琪既是嫡,又是长,立他为储,是最能平稳交接皇位的人选,若让排在后面的皇子上位,那么排在前面的皇子,恐怕都要没有好下场,要么获罪要么丢命,太后是为了保全皇帝的子嗣,才希望皇帝能够顺位立储,不要乱来。 只是,皇帝在此事上,到底存着怎样的心思,太后一时之间,也难以摸清。 天家的婆媳二人,在永寿宫中明明各怀心思,偏又其乐融融地带领众诰命共庆皇帝寿辰,外廷的保和殿中,也是一派祥和气氛。 皇子们依次来给皇帝行礼祝寿,很快,就有明眼人发现这寿宴与往年略有些不同。 当时,皇子们来行礼时,永宁侯卫衍正站在皇帝御座的下首,侧着身陪皇帝说话,因为皇帝没令他下去,事实上他是和皇帝一同生生受了诸位皇子的大礼。 皇子们的大礼岂是好受的,就算皇帝一时没有想到,永宁侯身为臣子,这种时候理当自动避开才是正理。 所以,这一幕发生后,恃宠而骄、飞扬跋扈、目无纲常等等评语,在霎那间已经被某些人按到了卫衍的身上,就算是关心卫衍的人,在目睹了这一切后,在担心如此恩宠是福是祸的同时,那顶不知礼不自律的帽子,也是要戴在卫衍头上的。 其实卫衍这人向来是守礼自律的,默许这么失礼的事情发生,实在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皇帝的御座离众人有点远,而且卫衍当时侧着身,所以众人并不知道,皇帝正握着他的手在把玩他的手指头,还在那里低声威胁:“朕昨夜让了一大步,已经觉得很吃亏了,你若敢现在退下去,朕就拉你坐在朕身边,当场宣布这件事。” 卫衍无可奈何之下,两害择其轻,最后选择了站着不动,硬是受了诸位皇子的大礼,算是了了皇帝曾念叨过的,要让皇子们对他以父礼待之的那点念想。 反观诸位皇子在面对这一幕时的表现,则颇有些玄妙,从中也隐约可以看出些皇子们的性情。 领头的二皇子景琪当场就微微色变,被皇帝冷冷扫了一眼后,他迅速冷静下来,不折不扣地行了大礼,不过退下来以后,偶尔落在卫衍身上的眼神,有些阴晦。 三皇子景瑛浑身上下都是喜庆气息,一番祝寿词说得皇帝连连点头,在行礼的整个过程中,他那温润的眼神就不曾变过,就算落到卫衍身上时也不例外。 四皇子景琨则老老实实地行礼,眼中只有皇帝一人,连偷偷用眼角扫旁人一眼都欠奉。 五皇子景玳却有些好奇,行礼完毕,他还用探究的目光,看了站在他父皇身边的永宁侯几眼。 至于六皇子景珂,六岁的稚童尚有些懵懂,只是在内侍的带领下,按着教好的那一套规矩,乖乖行礼祝寿后,就退了下去,很快就缩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不声不响地淡出了众人的视线。 皇子们退下后,接下来则是宗室王公文武百官共祝,礼毕,寿宴才算正式开席。 宫中御膳房整治的菜肴,华丽精美自是不必说,若论味道就稍微有点差强人意,就算是呈给皇帝的御膳,也是混个中等水准,绝不会尽善尽美,否则养刁了皇帝的胃口,众人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这是宫中无数不成文的秘密规矩之一,所以很多皇帝偶尔下个民间尝点小吃,就开始乐不思蜀,御膳房实在是难辞其咎。 景骊少年老成,心思缜密,对宫中的种种惯例都略有所闻,自然知道御膳房的那点把戏,不过他自身对吃食方面并不是顶顶上心,有了卫衍诸事上心后,自有寝宫中的小厨房给他弄好东西,他也就懒得发作他们。 至于群臣,能来参加寿宴是恩宠,是尊荣,哪敢计较菜肴的味道,所以这宴席的气氛始终是欢快热烈的。 至于卫衍,他好不容易才获得皇帝的恩准,退了下来,终于松了一口气,好歹皇帝还知道些分寸,没有逼他去受群臣的大礼,可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他暗暗想着,很有些苦中作乐的味道,尽量不去考虑今日的行为,会不会惹怒他日的那一位这个问题。 景骊不是不知道,他今日所为,可能在日后为卫衍为卫家带来种种后患,不过,在这件事上,他自有他的打算。 刚才他那几个儿子的表现,自然都落入了他的眼中,也在心里根据他们的表现,一一为他们打上了分。 宽厚仁慈礼贤下臣勤政爱民,众人都以为那是他挑选皇位继承人的准则,连太后都信以为真,只有他自己知道,根本不是那回事。 他眼望座下的众人,心中默想着景朝辽阔的疆域,淡淡微笑,南夷已定,在他有生之年,北狄必将也是他的囊中之物,这万里江山,累世基业,必要挑选一个合适的继承人,才能放心交付。 他的目光慢慢扫过座下神情各异表现不一的儿子们,很是期待哪一位能够从其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 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儿女都是债,就算他身为帝王也不能免俗。 何况,天家的亲情永远都是表面温馨实则残酷,弹指之间,就能化温情脉脉为你死我活。 不过就算他知道,也不会对自己的决定有任何犹疑。 这是皇家子弟出生后就必须面对的宿命,无从逃避无法后退,成功者需要走过血与火的道路,才能到达至高的顶端,真正乾纲独断大权在握,而失败者只能博得一声叹息,很快就会了无痕迹。 宴席结束后,众人又去延禧宫陪同皇帝赏戏,卫衍因临时有事,没有随驾。 景骊此人,一向自诩风流倜傥文采飞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实在是一等一的风流帝王。 不过,自视甚高的他,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爱好。 一般的风流才子若是爱听戏,自当欣赏那些文绉绉的戏文,只有咱们这位自命风流无双的皇帝陛下,自幼只对那些刀马铿锵热闹打斗的戏文感兴趣,对那些咿咿呀呀你唱我和的戏文最是不耐烦,陪太后听几场,尚能勉强坚持下来,若让他自己去听,是绝对不会去找这个罪受。 这个爱好细论起来也不算什么缺点,只是与真正清风明月的高雅之士比较起来,有那么一点点掉份。 不过在这点上,他与卫衍倒是很难得的非常默契,卫衍看戏也一向是看不出门道,只看个热闹。 内务府的官员们向来都会揣摩圣意,这次请来的两个班子都擅长武戏,特别是云喜班的那位当家武生燕钰成,虽然出道才短短一年,就有京城第一武生的美誉,扮相俊俏身手不凡,在各王公官宦家的堂会上不知道虏获了多少夫人小姐的芳心,此次,在皇帝的寿宴堂会上,更是史无前例地被安排了三场戏。 燕钰成那日头一出戏演得是他的成名作《鹧鸪天》。《鹧鸪天》全名《胡梁传。鹧鸪天》,《胡梁传》是讲述民间传说中的史诗英雄胡梁的一出戏,《鹧鸪天》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场。 传说胡梁与蛮荒之族有过九次大战,最后将蛮荒之族赶出了这片土地,人们才能在这里繁衍生息。 后来人们为了纪念胡梁,就把这九次大战编成了一部戏,《鹧鸪天》就是其中一场。 因该折戏中有大量打斗场面,最能考验武生的身手功力,很多武生就是靠这折戏成名,红遍大江南北享誉京城名达天听,不过有更多的武生却栽在这折戏上,再无出头之日。 燕钰成刚出场就是十八个跟头,然后才不慌不忙地摆出亮相动作,气息平稳姿态潇洒,顿时赢得了满堂喝彩,就连景骊也是连连颔首频频点头。 整场戏看下来,燕钰成年纪轻轻,表现不负盛名,绝对当得起京城第一武生的美誉,那一杆花枪耍得人眼花缭乱,时不时赢得阵阵赞叹声。 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景骊对唱腔唱词什么的并无兴趣,也就看个虚热闹,卫衍又没有陪在他身边,他有些无聊,看着看着,就盯着台上有些走神。 景骊盯着他的腿,却在想他家卫衍因为常年习武,身体的柔韧度也异于常人,若把他的腿压到这个角度,想来也不是什么难题,于是,他就在那里琢磨着,晚间是不是换个姿势玩点新花样,又想到卫衍向来抗拒他在榻上弄出种种花样,偶尔换个体位,卫衍都要不乐意,他又开始考虑,该怎么着让卫衍乖乖就范自动配合。 他的脑中转着种种绮丽旖旎的念头,想象着到了晚上,要把卫衍这样那样的折腾,脸上的表情虽然没有半分不妥,不过这盯着人发呆的动作,却始终保持不变。 景骊的身边,有忠臣有奸臣,也有陪着他斗鸡走狗吃喝玩乐的弄臣,这些人在政事上没什么作为,但是讨好他的本领却是一等一的好,此时看到皇帝直直盯着台上,联想到皇帝那特殊的嗜好,加上燕钰成相貌俊美仪态风流,与永宁侯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便动了某些心思。 景骊虽然很是养了些弄臣,不过他本身算不上昏庸之君,又有着种种稀奇古怪的毛病,很是不好伺候,这些靠着讨好皇帝混饭吃的弄臣,日子过得也颇为不易。 一般来说,此路艰险可以另辟蹊径,若要讨好皇帝,下苦功讨好皇帝心爱的人,可以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永宁侯脾气虽好,但是出身世家,又被皇帝以举国之力养了这些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能让他说一声好,其实很不容易,让人想要讨好他,也是无从下手。 再加上他统领近卫营,负责皇帝安全,若与他过往甚密,稍有不慎恐怕就会犯到皇帝的忌讳,所以敢摆明车马去讨好永宁侯的人,其实不算多。 不过若是皇帝的心爱之人,换了出身贫寒的戏子,众人的机会就多了许多。 这些人肚中没啥真材实料,靠着祖荫入仕,然后依靠揣摩圣意讨好皇帝一路往上爬,但是讨好皇帝实际上是世上最危险的一件事。 伴君如伴虎,马屁拍在马脚上的前例向来有之。 他们以前害怕稍有不慎,就犯了忌讳触怒皇帝,在永宁侯那边不敢恣意行事,此时,眼看着有了这样的好机会,怎肯轻易放过。 几下里一动作,不消几日的功夫,那个燕钰成就被送进了宫去。 第十九章 不变万变 卫衍听说这件事;已经是好几天以后了。 并非他耳目闭塞消息不灵。 一方面是由于万寿节那天晚上,他被皇帝用种种匪夷所思的方式为难了一夜,次日醒过来后,又被皇帝接下来那些稀奇古怪的设想所惊骇;忙不迭地找了个由头,丢下皇帝回府陪儿子去了,那几日压根就没住在宫里;另一方面;宫中的事不可能转头就在宫外传得沸沸扬扬,特别是事关这种事,而且他身边的下属都不是喜好是非多嘴饶舌的人,就算听到了什么风声;也不会在他跟前卖弄;所以他没有在第一时间收到这个消息,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他在府里结结实实过了好几日父慈子孝的团圆日,着力补偿儿子不日即将远行的遗憾;后来估摸着皇帝的那阵子兴头;也该差不多歇了,才重新在忙完公务后回到宫里,一回来他就听到身边伺候的人;向他报告这件事。 那燕钰成被安排在西侧偏殿,皇帝派了心腹去伺候;平日里的一应供给都以最上等待之;那边偏殿里有几样摆设;是皇帝特地命人开了内库取出来的;都是人所未见的珍品。 “侯爷平日里什么都不向陛下要,白白便宜了那等不相干的人。”一宫女愤愤开口,话中的意思显然是在说这边的摆设没那边好,仿佛是皇帝委屈了他。 “这是陛下的寝殿,就算陛下要委屈我,也不会委屈他自己吧。”卫衍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她们这些宫人都是伺候皇帝的宫女,怎么有时候,他有种这是他家侍女的错觉呢。 “侯爷您就不放在心上吧,等陛下夜夜留宿那边的时候,有得您难过。”另一个宫女一边给他换衣服一边念叨,完全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这几日,侯爷您不在宫里,陛下有了闲暇,天天驾临那边,看这情形,留宿那边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好了,我会放在心上的。”卫衍怕她们唠叨,连忙表示自己听进去了她们的劝告。 “还有内务府的那帮家伙,这次的事都是他们弄出来的。” “如果没有安总管在其中牵线,内务府就算有了这主意,也不可能成功。” 卫衍听了她们这番话,才明白其中的前因后果。不过她们显然少说了一个人,那个人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不是皇帝顺水推舟应承下来,无论谁有了这主意,都不可能成功。 说到这里面的弯弯道道,不得不说说皇帝身边几大内侍总管间的明争暗斗,高总管、安总管及其各自一脉的宫人,就是这场争斗中的主角。 高庸高总管是皇帝寝宫乾清宫的总管,又有自幼伺候皇帝的情分,皇帝在某种程度上是以家人视之,不比寻常内侍,故多年来高总管始终是皇帝身边的第一心腹,直到现在他的地位依然无人可以动摇。 但是高总管毕竟年事已高,今年已是花甲之龄,皇帝念其年高命其荣养,早就不用理琐事,也就皇帝和卫衍闹别扭的时候,来做做和事佬劝和劝和。 毕竟多年的情分摆在那里,他的话就算是皇帝也要听上几分,卫衍的脉他也摸得准,所以这劝和的活,还是要由他来操心。 高总管占着乾清宫总管的名头,但是他如今不大理事,这乾清宫里的具体事物,就由他的两个徒弟,福吉和福祥来操持了。 福吉和福祥在高总管手下历练多年,做事也算有模有样,如今他们二人都位列乾清宫副总管,在这宫里面已是说一不二,但是他俩毕竟资历尚浅,比不得高总管压得住阵脚,让人无话可说不得不服,免不了引得不少有心人盯着未来乾清宫总管的位置动些脑筋。 不过皇帝的寝宫在他们师徒三人多年经营下,就算说不上滴水不漏,也是让外人没法轻易插上手,特别是卫衍身边伺候的人,都是高总管一脉的人,不相干的人根本不能近他身,想要讨好他都不能够。 在这样的情况下,宫里那些有心人多方设想之下,再与宫外的那些有心人相互勾结交流数次,就想出了这捧个另外的主出来,和高庸师徒分庭抗礼的招数。 上面那宫女提到的安总管就是这样的有心人之一。 安总管是皇帝御书房的总管。 按理来说御书房的总管历来也是一个肥差,偏偏皇帝如今不爱在御书房议事,一年到头来去御书房的时候屈指可数,愣是把一个多年前让人打破脑袋钻营的肥差,变成了一个闲差。 目前皇帝日常是在昭仁殿办公,这昭仁殿是乾清宫的附属宫殿之一,也算是乾清宫总管的管辖范围,安总管虽然每日随侍在皇帝身边,但是昭仁殿毕竟不是他的地方,轮不上他来管,难免做什么事都要矮上高庸师徒几分,经年累月下来,这份不满从滋生到生根发芽,慢慢长成了参天大树,如今借着东风欲行开花结果之事。 若是多年前,卫衍必是对这里面绕来绕去的纠葛,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不过如今的他听到这些话,转念间就猜到了几分。 不过就算他猜到了原委,嘴里说着要放在心上,实际上并没有真的放在心上。 皇帝陛下从来不是可欺的主,朝堂后宫都善用均衡之道,唯有自己的寝宫,多年来只交给高庸师徒打理,坐视他们三人将这乾清宫经营成外人无法插手的铁桶一个,自然有着他的考量。 事实证明,高庸师徒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这些年来把这乾清宫打理得当得起宫禁森严这四个字,无论是卫衍的事还是其他的事,都不会被人泄露出去。 这次的事就可见一斑。 那些有心人只知道卫衍多年来得宠,却不清楚具体是怎么个得宠法,想当然的以前例揣摩之。 若他们听说过皇帝这份将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紧张劲头,事有不逮的时候,甚至愿意放下九五之尊的架子,做小服低小意服侍,以他们的玲珑心思,打这个主意前必要多掂量掂量几分。 既如此,就算皇帝摆出这副“新人笑旧人哭”的架势,卫衍也没有真的放在心上,只是在那里猜测皇帝这次到底是看谁不顺眼了,要借机拿人做筏子。 皇帝可能的目标也就这么几个。 宫中朝中的事都是公事,只要皇帝没打算恣意行事,他也不必多嘴,只需要在一边看着就行,不过要是皇帝的主意是打在他身上,一定是为了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卫衍想到万寿节那夜完事后,皇帝在他耳边念叨的种种设想,兴高采烈地计划着一样样试过来,眉头紧紧地皱成了一个“川”字。 卫衍在那头伤神,景骊却在优哉游哉地看戏,听人来报卫衍入宫了,就赶紧让人唤他过来。 到了后,卫衍按例行礼,然后像往常一般乖乖坐到了皇帝的身边,落座后,他错眼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这里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戏台,台上正是一片热闹景象。 他听说皇帝这几日傍晚就来这边,一直待到安寝时才回东暖阁,张嘴就想规劝几句。 话未出口,他却突然想到皇帝那不知名的目的,又把嘴巴紧紧闭上了。 以不变应万变,这是他刚才头痛以后想出来的对策。 无论皇帝的目的是什么,只要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就不会落入皇帝事先挖好的坑里。 景骊见他这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作态,低声笑了笑,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抬眼示意人将前面的帐子放下,然后让卫衍躺到他膝上,揉捏着他的肩膀,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他几句闲话。 那日看戏时他思路大开,很是想到了不少新花样,这几日卫衍躲了出去,他闲着没事,想法更多,就让人备了些器具,就等着卫衍入宫后一样样试过来。 不过,有些姿势,半强迫着也能得到趣味,有些姿势,却须对方肯配合才能尽得其中滋味,所以万寿节那日,他就琢磨着该怎么让卫衍心甘情愿地配合。 岂料他刚想睡觉,就有人递上了枕头,刚在考虑怎么着让卫衍答应下来,就有人送了这燕钰成进来,可省了他不少事。 此时他见卫衍装出了一副与他无关的路人模样,窃笑之余并无二话,两个人腻歪了一会儿,很快没了看戏的心思,起身回去了。 卫衍这次打定了主意不多话,景骊则该干嘛就干嘛,就算到了晚间,他也只用卫衍不抵触的姿势温存,宫中虽然多了一个身份暧昧的燕钰成,却始终风平浪静一切如常,让众人瞪大了眼睛,还是瞧不出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卫衍不着急,皇帝不着急,自有人会着急。 事情是这样的,那燕钰成打小就被牙子卖给了云喜班,整日里练功练曲挨骂挨打,好不容易熬成了角儿,才算出了头,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舒坦日子还没过上几天,往宫里献艺一场,就引来了这样的横祸。 若是皇帝当场看中了他,将他弄进宫来,或许他也就认命了,毕竟胳膊扭不过大腿,皇帝是这世上最大的大腿,他一个小小的戏子,除了谢恩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燕钰成自然对那些逼得他云喜班逼得他走投无路,让他陷入深宫的人充满了怨恨,总想着要设法报复才肯罢休。 但是他一个无权无势的戏子,想要报复那些有权有势的大人们,谈何容易,不过要是能抱上这世上最大的大腿借力,他的愿望未必就是痴心妄想。 抱着这样的想法,燕钰成不放过任何一个与皇帝接近的机会,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来讨好皇帝,无论是服饰装扮爱好话题,事事都以皇帝的喜好为前提,终于在花费了逾月的时间后,开始被皇帝带在身边近身伺候皇帝,闲暇时候陪着皇帝玩耍取乐。 这一来二去的,燕钰成俨然成了皇帝身边的新贵,有些不得意的宫人,在卫衍那边插不上手,忍不住也要来将宝压在他的身上,合着那些与他貌合神离将他送入宫来的有心人,这燕钰成慢慢在宫里积聚起了自己的势力。 不过他也是表面上看着风光锦绣,实际上却如浮萍上盛开的花朵,经不起一点风浪,更不必说有能力报复那些人。 他小心伺候了皇帝这么久,却连出宫一趟的恩典都不曾讨到,其他的事更不消说。 如此这般,这燕钰成就急了。 卫衍有日傍晚回去时,还不曾踏入殿门,就听见里面一阵喧哗,一片哭喊哀求声中传来皇帝冷冷的命令声: “拖出去去了势,让内务府好好教教规矩再送来。” 卫衍再怎么着下定了决心,要对这事不管不问,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是不得不开口了。 “陛下。”卫衍的声音里面是浓浓的责备味道。 他想起一桩旧事,皇帝要利用谁,最后倒霉的还是谁的毛病,到如今显然还是改不掉。 当年有那孙柯孙状元,虽然后来冤案平反了,却还是没入皇帝的眼,始终被闲置着,一直到了弘庆元年,才被皇帝重新起用,不过现在也算是代天子牧守一方的地方要员,他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但是眼前的燕钰成又算怎么一回事? “也对,去了势以后玩起来还有什么味道,改杖一百吧。”殿内皇帝听到他的声音,终于改了口,不过这话里话外,却充满了让人误会的味道。 卫衍苦笑了一声,皇帝想要他误会,但是明明是没有的事,他又能误会到哪里去。 不过饶是这燕钰成打小练功,这一百杖下来,恐怕也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陛下。”卫衍不得不再次开口,眼睛却望向守在门口的福吉福祥,想知道刚才到底出了什么事,让皇帝这般雷霆大怒。 第二十章 安阳萧氏 福吉上前来;在他耳边悄声低语了几句,卫衍这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知道了以后,他不由得更加头痛了。 他绕过已被人拖出来按倒在地上的燕钰成;疾步入内,内侍们正在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皇帝端坐上首;依然沉着脸,见他行礼,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在旁边坐下;也不和他说话;显然是余怒未消。 “臣恳请陛下开恩,燕钰成如此谬行,虽罪不可赦;然事出有因;不如改杖二十,让他长点记性也就罢了,若是处罚太重;废了他那身轻巧功夫,未免可惜了一点;也难免会坏了陛下以后玩乐的兴致。”就算皇帝的脸色难看成这样;卫衍还是开口求情了;说话间他的脑中却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还没等他抓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皇帝向来爱拿人当枪使,却容不得别人拿他当枪使。 虽用计想让卫衍误会吃醋,但真的有人胆大包天到试图成事,却又要雷霆震怒。 这种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性子,实在是蛮横霸道至极致,但是卫衍对此却很是无可奈何。 皇帝以前就是这样的性子,现在更是变本加厉,他再怎么规劝也是依然如故,只能和他打着商量求他开恩,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在话尾呛了皇帝一句,顺便提醒皇帝一声,在燕钰成这事上,皇帝虽算不上罪魁祸首,却绝对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怎么着也不可能置身事外轻松揭过。 虽然他开口为燕钰成求情,不过那燕钰成竟敢对皇帝下药,实在是胆大包天,也该让他吃点苦头长长记性。 若不是事出有因,若不是他下的只是秘药,这可是要诛九族的罪名,哪容得他这么轻易脱身。 皇帝听了他的话,抬起头来瞧了他半天,冒出了那么几个字: 卫衍顿了顿,才敢点头。 “是,臣恳请陛下开恩。” “好,看在你为他求情的份上,朕饶他一命。”皇帝二话不说,就干脆利落地应了下来。 他这话一出,就轮到卫衍发愣了。 他原以为皇帝花了诸多心思,终于等到了他开口求情的机会,必然会提出种种让他为难的条件来做交换,在开口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全部答应下来的准备,却不料事情这么容易就能得到解决,皇帝竟然什么要求都没提,就准了他的请求。 凡事反常即为妖。 皇帝陛下可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往日里没有机会,他也要制造机会来占尽便宜,现如今有了这么好的要挟机会,他却肯大方放过,难道是有更大的图谋? 卫衍小心观察了他半天,也没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端倪,只能把心中的疑惑按了下去,忐忑不安地小心应对。 当夜无事,次日无事,到了第三日依然无事,接连几日平安顺遂的日子,终于让卫衍不再紧张万分如临大敌,把那七上八下了几日的心,慢慢放回了肚里,想到要去偏殿探望一下挨了打的燕钰成。 宫中的杖责之刑,有无数的玄机在里面,若事先没有打点妥当,就算是二十杖,运气不好也会送了性命。 那日行刑前,卫衍已经示意福吉去打点安排,故燕钰成所受的皆是皮肉之苦,并不曾伤筋动骨。 当日行刑完毕,燕钰成其实已经被拖进来谢过恩,除了皇帝这个命人打他的人之外,当然也包括卫衍这个救命大恩人。 今日燕钰成见他带了药来探望,挣扎着要爬起来再次道谢。 “别乱动,你的伤口还不曾痊愈,这样乱动会裂开来的。”卫衍见状,急忙伸出手去,搭在他肩头,将他按了下去,不准他起来行礼。 “侯爷大恩,草民没齿不忘,他日若有机会,定会厚报。”燕钰成一向信奉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对将他弄进宫的那些人,他是恨到骨子里,但是却没有恨到卫衍身上,甚至对皇帝本身,他也没有多少怨恨。 在他的心目中,卫衍虽然身份高贵权势赫赫,但落在喜怒无常不好伺候的皇帝手里,显然也是个苦命人,况且那日事败后,卫衍又肯帮他求情,自是对他感激万分。 他如此这般三番五次道谢,倒弄得卫衍心中大为不安。 他不过是担心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明明知道眼前的人受得是无妄之灾,却始终和皇帝较着劲比耐心,对此事不闻不问,事到如今竟然还要担这么一份恩情,着实愧疚万分。 那日用刑时,虽说事前打点过,不曾伤筋动骨,但是皮肉之苦也不是好受的,此时燕钰成正趴在褥子上,袒露的背上一条条红肿的杖印清晰可辨,条条都肿起来足有二指高,杖印交错处的皮肉则绽开来,露出鲜红的血肉,看上去就相当吓人,卫衍看了这一幕,更是满心愧疚,定要做点什么才能心安。 不过他的那份感受只是想当然,大概还没有燕钰成实际所吃苦头的二分。 他的前半生被父兄骄纵,后半生被皇帝宠溺,流放之苦也与旁人不同,实不曾吃过杖刑这样的苦头。 就算开头落到皇帝手里,他尝到的最大苦头也是在房事上,而且也不是说皇帝在宠幸他的时候,会下狠手,只是他心里不乐意,才会觉得这事他无法忍受,至于平日里,别说是杖刑,就算他多跪了片刻,皇帝都要心疼。 当然也因为皇帝一开始在那里瞎折腾,以至于他落下了一个毛病,皇帝每次想要在房事上换新花样的时候,他就会觉得浑身不对劲,虽不会抵死拒绝,却也是别扭万分,就算最后尝到了欢愉,还是顽固地认定只有那些做惯的姿势,才是真正的欢爱之道,每每都无法让皇帝尽兴。 “等过几日陛下气消了,我求陛下放你出宫吧。”此时,卫衍愧疚之余,也顾不得许多了,就算皇帝到时候可能会狮子大开口,他也不再放在心上,一边帮燕钰成上药,一边许下了承诺,想要着力弥补。 再说,这些日子他虽打定了主意不管不问,不过冷眼旁观下来,皇帝似乎纯粹是拿眼前的人取乐,既没打算对付宫中的谁,也不是要找朝中哪位的霉头,而且前几日的事,好像也说明了并不是冲着他来的,既如此,他好好规劝几句,想来皇帝当会放人出宫。 “不。”燕钰成呼吸间都能感觉得到背上的抽痛,他呲牙咧嘴地挤出了这个字,咬字相当清晰用力。 “为什么?”卫衍很是不解,皇帝这次如此震怒,眼前之人难道还不曾醒悟过来,不由得谆谆劝说道,“陛下他并无此意,你要做的事不会成功。” “侯爷不会懂,我心中的那些恨”燕钰成越想越悲痛,若出了宫,以他的身份还不是让人随意凌辱欺负,怎可能报得了仇,只有留在宫里借皇帝之手,才能达到他的目的。 他那日操之过急,才会弄成这样,若假以时日,未必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世人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他这么卑贱的人,可是真正的小人一个。 世人又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时时刻刻,像他这样的小人,有了这次教训,以后肯定会更加小心谨慎地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东西。 “侯爷请放心,就算他日我得了陛下的恩宠,也绝不会做那等忘恩负义的小人。 况且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燕钰成以为卫衍是在担心他争宠,才急着要把他打发出宫,连忙信誓旦旦地保证。 卫衍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这事怎么会弄成这样,燕钰成又打定了主意,一门心思不愿意出宫,白白浪费了卫衍半天的口水,也拿他毫无办法。 转头他向皇帝提起此事,皇帝只是笑他“好心又被人当做了驴肝肺”,再无二话,也不说放,也不说不放,让卫衍不由得怀疑,皇帝是不是在图谋别的东西。 可惜以他的道行,想要理清皇帝肚中的那些花花肠子,肯定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辗转反侧,终是无果。 宫里还不曾摆平,世子卫敏文的远行就被提上了日程,卫府那边开始忙碌起来,准备行李等一应用具,忙得是不亦乐乎,这恨不得要把整个永宁侯府搬空的架势,让人忍不住要去猜测,世子到底是要去“远行”,还是一去不复返地“远嫁”。 卫衍心里对儿子将要离开极其不舍,但是他已经答应了皇帝,实在不好出尔反尔,而且除了他之外,卫家的其他人,对这件事都报以赞同的态度,也让他无从反对,只能坐视儿子要离去的日子一日日迫近。 “玉不琢,不成器。”卫衍的母亲柳氏知道儿子的那点心思,自身也是相当舍不得宝贝孙子要去外面吃苦,但是她深知为了让敏文日后能担得起永宁侯府的这副担子,适当的历练磨砺是必要的,就寻了个机会,来开解儿子,“你小时候被送去谭家村学艺时,只有六岁,比敏文小了一半还要多,还不是事事妥当,不需要人担心。 现如今敏文已满十五岁,又是跟在他娘身边,有她妥善照料,更不用你操半点心。” 当年,卫衍被送去谭家村,柳氏也是千般不舍万般难受,着实是为了儿子身体康健无病无灾,才不得不硬起心肠,让小小的他远离身边,午夜梦回时常常湿了泪巾,不过这些话,她肯定是不会对儿子说的。 人说严父慈母,偏偏儿子对这个迟了多年才认回的孙子,报以愧疚补偿之心,哪里严厉得起来,而且这孙子认回的时候已经晓事,聪明伶俐处事利索,这父子俩自有其相处之道,看着别扭实则亲密。 柳氏能够理解儿子将孙子疼到骨子里的那份感情,不过儿孙自有儿孙福,对她是,对儿子也是,只能尽力劝慰儿子。 “孩儿明白的。”卫衍虽不舍,却也明白绿珠想要带儿子出去历练一番,并不是要夺走他的儿子,而是为了儿子的将来在早做打算。 明白是一回事,但是他心里的憋屈和难受,却是另外一回事。 本来,应该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为儿子的将来筹划谋算,但是他和皇帝的关系,让这一切变得困难重重。 卫家已经有了太多的荣耀,未来的永宁侯世子不需要再锦上添花光耀门楣,平庸无能挥霍享受才是福。 不过若是真正的平庸无能,又怕到时候会尸骨无存。 这个道理,卫家人懂,皇帝也懂,这也是皇帝答应绿珠请求的一个重要原因,可不单单是为了能把碍他眼的母子俩扔得远远的。 至于卫衍,他也是懂的,就是因为他也懂,才会这么难受。 “傻孩子。”儿子年岁再大,在母亲面前也是个孩子,柳氏忍不住拿出了多年来安抚儿子的那一套办法,摸着儿子的头缓缓安慰,尽量不让他的情绪如此低落。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恢复了理智的卫衍,慢慢感觉到了不好意思,他从母亲的膝上抬起头,起身坐到了柳氏的下首。 柳氏见他冷静下来,命侍女重新换过了茶,然后将人全部打发出去,问起了一桩事。 “衍儿听说过陛下打算怎么处置那位燕钰成吗?” 卫衍正在喝茶,闻言惊愕地抬头,想不明白母亲怎么会对那燕钰成感兴趣了。 就算是在堂会上有过印象,也不至于让她老人家操心这事啊。 其实燕钰成这段时日,在宫里过得颇为辛苦,皇帝近日把喜怒无常这四个字,发挥到了淋漓尽致,若不是有卫衍护着,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饶是如此,他依然坚持不肯出宫,皇帝也不肯松口将他放出宫,只如猫戏鼠般戏耍着他,给他些希望,又不让他得逞,愣是把风平浪静的禁宫搅得热热闹闹,实在是让卫衍头痛不已。 “陛下他”卫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目前的状况,他很是担心他不在宫里的时候,某人的小意讨好不折不挠,会让皇帝陛下失控,由此而来的就是最严重的后果。 “若是可以的话,将他弄出宫来可好?”柳氏见儿子面色不豫,内心委实不想开口让儿子为难。 禁宫森严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何况那是被献给皇帝的人,让儿子去想办法,不就是逼着他去求皇帝吗? 只是为了救出那燕钰成,有人七拐八拐地托了无数关系,求到这边府里来,就算是在为难儿子,柳氏依然不得不开口。 “这燕钰成到底是什么身份?”卫衍可不相信云喜班的一个戏子,能够无缘无故地让卫氏太夫人出言相助。 就算他曾经风靡过无数大富人家的堂会,也没有这样的资格,其中必是有一个非常隐秘的缘由。 “十多年前的上元节,安阳萧氏不慎走失了一名幼童。从那日起,萧夫人始终以泪洗面。 萧氏多年追查下来,终于在京里寻到了线索,却发现他们晚了一步。” “安阳萧氏”卫衍闻言,手中的茶盏一时没有托稳,哐当一声跌落桌上,碎成了四瓣,他愣了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孩儿明白了。” 第二十一章 我心匪石 卫衍不记得他是如何辞别母亲;出了院门回家的,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他正坐在自家花园的石凳上,对着面前的一大丛芍药发呆。 其时正是芍药花期;满园芍药怒放。 红色的,粉色的,白色的;甚至还有很罕见的淡紫色,一丛丛一簇簇,在春日下尽展她们娇艳的身姿。 如此明媚春日繁花似锦中,他却感受到了微微的寒意。 那日他感到怪异却被他不慎忽略过去的问题;此时终于清晰地冒了出来:燕钰成在宫中虽然小有势力;毕竟时日尚浅,况且宫禁森严,皇帝又对他明显防范颇严;那日他给皇帝下的药;到底从何而来? 难道是他从宫外带进来的? 怎么可能,像燕钰成这般身份的人,进宫时必然被仔细搜检;根本不可能允许他带宫外的任何东西入宫。 安总管暗中帮忙传递? 卫衍略微思索了片刻,毅然把这个可能性排除了。 安总管不是第一天在宫里当差;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不消人提点;他都一清二楚,再借给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帮人做这种给皇帝下药的蠢事。 况且若真是他做的,他不可能到现在依然安然无事。 既然不可能是安总管,而且皇帝在事发后,根本就没想过要处罚那个从犯,不消说,这帮忙弄药的人,离不开那几个,至于背后的指使者,肯定也就只有那一个了。 卫衍翻来覆去理清了这些芜杂纷乱的头绪,却依然不敢松口气。 安阳萧氏,他默念了几遍这四个字,心中依然一片茫然。 世人提起安阳萧氏来,第一个印象恐怕就是破落的豪门。 从先帝朝开始,安阳萧氏就被踢出了朝堂中枢,不再有子弟在朝为官。 个中原因,众说纷纭,京里曾有不少好事者议论过此事,众人往往云里雾里讨论一番,却始终没有定论,反正以卫衍辨别话外之音的能力,肯定听不懂那些话里的含义。 不过,就算卫家这些年在皇帝的扶持下权势赫赫,就算安阳萧氏在景朝的朝廷中已经消失了四五十年,两相比较起来,卫家依然算不上什么。 说到底,一个历经千年的家族所拥有的底蕴,与一个只有百多十年历史的家族,是没有可比性的。 现如今,这个古老而低调的家族,即将欠下卫家一份人情,而这个机会,是皇帝赐予的。 无论皇帝是从头到尾设计,还是仅仅是顺水推舟推波助澜,事情到现在这个地步,皇帝陛下都是功不可没。 卫衍一想到皇帝毫不犹豫就设下了这样的计策,利用了众多人,将众人全部陷在网里,就觉得有些冷,但是他转念一想,皇帝为了让萧氏承他卫家的情,花了这么多心思在这件事上,又觉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如此深恩,无以回报。 卫衍那时的猜想八九不离十,他回到宫里,不过是稍微求了求,前段时间始终不肯放人的皇帝,顿时变得非常好说话,也不管那燕钰成在下面苦苦哀求,就命人把他扔出宫去了。 过了几日,京城里开始有一传言迅速流传开来。 据传那云喜班的当家武生燕钰成,御前献艺数月,赐金出宫后,突染恶疾,不过几日的功夫,就咽了气。 当然,这个传言除了让几位爱戏的老爷大人们唏嘘了一阵,让整日困在内宅的夫人小姐们多了几日的谈资外,很快就被京城里最新的传言湮没。 卫衍听到这个消息,失神了片刻,才继续理事。 对这些事,他既无想法也无言语,只专注于他手头的事。 时光就这么飞快地流逝。 景骊还没有尝够沾沾自喜自我赞誉的快乐,就有了弄巧成拙的感觉。 自燕钰成事件后,卫衍就相当柔顺听话,柔顺听话到了让他胆战心惊、浑身不安的地步。 怎么说呢,卫衍本来就算得上柔顺听话,除了偶尔和他撒个娇闹个别扭,遇到不合他意的事唠叨他几句,一旦生气的时候,就不记得他是皇帝了以外,基本上还是很听他的话的,但是卫衍现在柔顺听话的程度,明显超过了景骊的承受范围。 景骊察觉到不对劲后,绞尽脑汁哄了几日,却没有一点效果,卫衍还是听话到让他觉得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就算他在榻上用些为难他的姿势,也不能让卫衍的柔顺听话减少半分,很快就把自诩英明神武的他,郁闷到说不出话来。 而且,对着卫衍那双温润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再恼怒也不能对着那双眼睛宣泄。 郁闷至此,无以复加。 他逮了个空闲,稍微反省了一下自己前段时间的所作所为,试图找到卫衍生闷气的原因。 朝中他近来没做什么天怒人怨让卫衍这么看不惯的事,榻上的事卫衍不会真的和他较真,最后的根源就落在了燕钰成的事上。 对于这件事,他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了。 其一,把燕钰成弄进宫的人不是他,所以在这件事里面他应该算是受害者;其二,他努力把一件可能会伤害到卫衍的坏事,变成了一件众人都可以从中得利的好事,何错之有? 至于某些有心人以后会不会被某个喜欢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人修理,因为一开始就在他的计划里面,此时,当然就不在他的反省范围里面了。 这么一反省,景骊又开始理直气壮了。 不过,对上卫衍那破天荒的柔顺听话,景骊的理直气壮,没能坚持几天,又受不了了。 “朕错了。”眼前的人,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只能想方设法哄他开心。 早就明白这个道理的景骊,既然知道卫衍是因为那事在和他置气,很快没了继续折腾的心思,非常诚恳地认错了。 “陛下何错之有?”可惜,对他的心思猜不到也会蒙得到的卫衍,这次一点都不含糊,摆明了不想让他轻易糊弄过去。 往日里,皇帝的“朕错了”、“以后再不会”诸如此类的话,都是说来哄他的话,当不得真,卫衍没有听过一万,总有听过一千,因为平日都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没必要和皇帝较真,但是在这件事上,他希望皇帝真的意识到自己错了。 “这个朕想到的可能有遗漏,你说吧,朕听着。”平日里,卫衍想唠叨他几句,景骊哪有那个耐心听,每次都会设法岔开去。 今日他自知有一点点理亏,又存心要哄卫衍高兴,就按捺住了性子,给了卫衍好好劝谏他一番的机会。 果然,卫衍不负他的厚望,从“君事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开头,讲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又花了一番功夫让他明白该如何善待臣民一视同仁,最后仔细分析了一遍阴谋和阳谋的区别,谴责他凡事爱用阴谋的嗜好,希望他日后改邪归正善用阳谋。 卫衍讲得有板有眼头头是道,也不知道这些话他放在心里反复酝酿多久了。 景骊则没有他的兴致高,被他这顿念下来,直听得他昏昏欲睡,不过为了不去打击卫衍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热情,他还是打叠起了精神,连连点头,鼓励卫衍继续唠叨下去。 其实,这番说辞太后说过,太傅说过,他读史的时候也多次看到过,纵使他表面上点头称是,心中却始终不以为然。 圣人所要求的那一切太过理想化,不是常人能够轻易做到的。 如果他能做到圣人要求的那一切,那他岂不是会变成圣君?这显然是在说笑,他连做明君都没有兴趣,怎么会去自讨苦吃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看在卫衍这么爱唠叨劝谏的份上,他也不能做那劳什子没有缺点只有优点的圣君,剥夺卫衍那点可怜的爱好。 既然他变不成圣君,那么他做不到圣人要求的那一切,不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么简单的道理,竟然没人明白,一霎那,景骊再次有了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不过他虽然在心里使劲诋毁,卫衍说他一句,他恨不得在心里还上十句,却始终正襟危坐,表情严肃认真,每当卫衍话语停顿处,他就一本正经地点头称是。 若卫衍知道他此时的口水还是在白费,极有可能会气得再也不想和他说话。 鉴于卫衍目前还在生他的气,景骊觉得让卫衍知道了他内心的真正想法,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非常高,所以他就不去折腾了,从始至终就是一副乖乖听劝善纳谏言的明君模样。 皇帝难得肯认真听他的劝谏,没有扔下他挥袖而去,没有用别的话题扯开去,也没有用无赖的招数阻止他说话,卫衍不疑有他,以为皇帝终于转了性子,真的好好反省过这次的事了,就把他想了足足有个把月的那些话都说了。 卫衍说话停顿的间隙,景骊很体贴地送上了茶水,顺便打探一下他的耳朵还要遭多久的罪。 “没了。”卫衍双手接过茶盏,本来他还有些话要说,但是看到皇帝这副温柔体贴的模样,他却说不下去了。 以前的事,现在的事,桩桩件件,莫不是和他有关。 皇帝何尝不明白那些道理,但是他还是要去做,有很大一部分原因还不是因为他的缘故。 如此深恩,无以回报。 “陛下,臣” 景骊听到卫衍喝了他送上的茶,声音有些变调,怀疑茶中有什么蹊跷,他接过来闻了闻,没发现什么不妥,正想唤人进来细细查探,却被卫衍按住了手掌。 这一次,卫衍的语调中明显是哽咽声。 景骊就算再笨,也知道不是茶的问题了,何况他这人还自认和笨搭不上边。 因一时摸不着卫衍为何事伤心,他只能先将人搂进怀里,揉着背细细安慰,脑中却迅速理了一遍,试图弄清楚是不是他刚才的那番装腔作势露出了破绽,才惹得卫衍如此伤心欲绝。 不过他很快释怀,他刚才的那番做作可是久经磨练,历经太后太傅众臣考验,绝对不是卫衍这个级别能够识破的。 既然不是他的原因,肯定是别人让卫衍受了委屈。 难道是他很久没有修理人,有人敢翻天? “告诉朕,是谁让你受了委屈,朕一定会为你出气。”景骊很有气势地夸口。 他平日里期待卫衍扑到他的怀里向他告状,然后他就有充足的理由去修理人这一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对此显然非常期待。 “陛下,不要对臣这么好,也不要再为了臣去做那些事。”可惜,卫衍的话,很快让他的期待落空了。 “笨蛋,朕不对你好,要对谁好?”景骊脑中转了无数个圈,终于想明白原来卫衍是因为感动而哽咽,相当无语。 卫衍是他的爱人,是他的家人,他对卫衍好,是理所当然的,用得着感动到两眼泪汪汪嘛。 “臣不愿意陛下为了臣去做那样的事。”那样的事到底是怎样的事,卫衍没有明说,不过他和皇帝彼此间都心知肚明。 若皇帝只是单单对他好,卫衍可以坦然受之,一旦皇帝对他的好,要让旁人倒霉,这让他怎能安心接受。 每当这种时候,他常常又是感动,又是内疚,五味俱全,齐上心头。 “好,朕保证不会再做这种事。”卫衍的固执景骊不是第一天领教,他坚持的时候,顺着毛摸肯定没错的。 反正,这样的许诺对于食言已成家常便饭的景骊来说,真的不算什么,面对卫衍的时候,说是一回事,做则是另外一回事,从一开始景骊就是这么处置的,以后想来也不会有多大改变。 “陛下。”听到他的承诺声,卫衍抬起头,将视线落在皇帝的脸上。 皇帝的表情很郑重,凝视着他的眼神也很柔和,一点都没有平日里随手哄他时的漫不经心。 这样的神情,怎么看都不像是骗人的神情,卫衍不由得信了十分。 此时,皇帝眼中的那一汪柔情似水令人沉醉,就算是溺死在其中,也不会后悔,卫衍慢慢凑上去,一点一点地靠近,很快,柔软的唇舌间再无空隙。 卫衍恐怕永远都无法理解,为君者,就算再昏庸无能,有两种能力是必须具备的。 一是脸皮要厚,无论是自我吹嘘还是歌功颂德,无论是翻手为云还是覆手为雨,都需要相当厚的脸皮。 二是要有把假话说得像真话的本事,无论他心中是不是想着要把人千刀万剐,只要有需要,这礼贤臣下的姿态,绝对会做得让人无可挑剔。 幸运的是,只要他愿意闭上眼睛,他永远都可以看不到真相。 第二十二章 善解人意 卫衍此时的情况该如何形容呢? 其实稍微用点心思想想;就知道有四个字可以很好地描述,那就是: 羊入虎口。 景骊顺手搂过自动送上门的人,托住他的脑袋,加深了这个吻;一直吻到彼此气喘吁吁,他依然舍不得放手。 接吻的间隙,他的脑中不经意间闪过上述四个鎏金大字;不过他认真想了一想,又迅速推翻了。 要是对卫衍不熟悉,只见过他的话,大概会觉得他像只绵羊;但是了解他的为人后;就知道,他不可能是绵羊,先不说他的身手;光是他那性格;就和绵羊一点都不相称。 有些事他没有和人争长短之心,当然可以很容易放弃,也没兴趣与人多做计较;但是对于他认定的事,他一旦固执起来;就像石头一般顽固;任你说破了嘴皮子;他还是巍然不动。 这种时候;率先低头的肯定是别人,绝对不会是他。 卫衍显而易见不是绵羊,那么他自己,当然更不可能是老虎了。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像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老虎呢? 可惜,景骊虽然毫不心虚地自认为他不是老虎,但是他的爱好其实和老虎没什么不同,都是爱吃肉不吃素。 此时,不管他再怎么自诩温柔体贴,被喜欢的人如此撩拨,他还是很快忍不住了。 不过想来卫衍敢这么撩拨他,未尝没有那个意思,他当然要尽力满足卫衍了。就这个意义而言,景骊觉得自己还是当得起善解人意这个词的。 这么一想,他马上就释然了。 “到里面去。”抱着卫衍亲吻了片刻,景骊哑声开口道,边说边拥着人往内殿而去。 不过是被卫衍如小鸡啄米般亲了几口,他的身体就有了感觉,再加上后面那个他主动进行的深吻,更是火上浇油,他这有感觉的速度,简直比不曾涉足过欢爱之道的懵懂少年还要快,实在让他有些汗颜。 当然此时此刻,他根本就顾不上丢脸不丢脸这个问题,爱人在怀,好好享受才是正道。 不管怎么说,对着喜欢的人有了感觉,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景骊的大道理向来是一套又一套,讲起来头头是道,实际上都是歪门邪道,让人云里雾里不知不觉就着了道,说服卫衍不费吹灰之力,说服他自己更是不在话下。 此时,他隐隐明白卫衍前几天的柔顺听话,有部分原因是抱着感恩补偿的心情,行事间更加没了顾忌。 至于还有部分原因是在和他置气,在如此良辰美景和谐气氛气血上涌的情况下,这种无须在意的小事,自然早就被他丢到脑后了。 皇帝在白日里做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 此时春衫正薄,根本就挡不住什么,卫衍感觉到了皇帝的反应,也知道他的企图,不过他没有多说什么。 那些劝说的话,感激的词,可以放到以后,现在,他只想好好抱着眼前的人,感受一下他的体温。 起居处和内殿有十几步路的距离,内殿门口到那张龙榻也有十几步远,不过三四十步远的距离,就让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额头上都渗出了汗滴。 很快,龙榻外的重重幔帐被放了下来,遮住了外面的明媚春光,也遮住了里面的旖旎春光。 景骊根本不耐烦慢慢解开卫衍身上的衣物,直接抓住了他的衣襟用力撕开,三下两下就把卫衍剥了个一干二净。 反观卫衍帮他宽衣的动作,则温柔多了,至少那些从皇帝身上剥下来的衣物,纵然揉成一团到处乱扔,看上去还是完整的。 接下来的事情,当然就是干柴烈火一触即燃如胶似漆怎么都拉不开了。 当景骊终于停下了动作,卫衍早就被他折腾得不成样子了。 此时,躺在榻上的人,再没有往日里在外人面前端着的那副严肃表情,亦没有刚才对他谆谆劝谏时的认真刻板,细观卫衍的模样,气喘吁吁泪光盈盈,脸色更是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惨不忍睹。 景骊认认真真看了好几遍,直到把卫衍可怜兮兮的模样牢牢记在了脑中,才算是报了刚才折磨他耳朵这么久的仇。 他侧过身去,从榻边的几上倒了一盏早就预备妥当的凉茶,将茶水含了一口在嘴里,稍等片刻,估摸着有了些暖意才渡过去。 被他刚才的蛮横动作榨干了体力的人,似乎还有些失神,不作丝毫抗拒,任由他将茶水一口一口渡过来。 一会儿的功夫,景骊喂完了盏中的茶,才侧卧下去,重新将人搂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卫衍,手掌则在他的身体上四处点火,试图再次挑起他的兴趣。 刚才他如同没有经验的少年一般急促,往日里的千般手段万般花样都没来得及施展,只用最原始的本能动作享受了一道开胃菜。 现在他的肚子里吃了个半饱,稍稍满足了一点内心的渴望,自然有兴致慢条斯理地享用卫衍的身体了。 “陛下”卫衍摇晃着脑袋嘟哝了一句,对皇帝慢吞吞的动作表示了不满。 皇帝喜欢他,和皇帝总喜欢在榻上对他使坏并不矛盾。 虽然他确信皇帝不会在整个过程中真的伤害他,也知道最后他的身体必然能从那些事中得到欢愉,但是在通往结局的路上,被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反复折磨的感觉,还是太难受了,让他不由得焦躁起来。 “想要朕吗?”对于他的不耐烦,景骊视而不见,凑过去蹭了蹭他的鼻子,一脸坏笑地问道。 “臣想要。”卫衍明知道皇帝那一脸坏笑的后面,必然是些让他发怵的花样,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 若他坚决抗拒,皇帝哄劝失败后,必不会强硬进行下去,但是他那日在自家的花园里反思自己往日的行为,发现自己对皇帝好像没有皇帝对他那么好,就深深自责了一番。 皇帝的那些花样,不过是些为欢爱助兴的小玩意,他每次都像要上酷刑一般避之唯恐不及,以至于皇帝偶尔得逞一次,好像占了多大的便宜。 卫衍想到每次皇帝得逞以后,那心满意足的表情,好像得到了世上最好的东西,就不胜唏嘘。 坐拥天下的帝王,什么得不到,却为那么一点点小事欢欣,与卫衍往日的行为,恐怕有着莫大的关系。 如此反思之下,他这段日子在榻上极其配合,由着皇帝的性子胡闹,无论多刁钻的姿势,多荒唐的要求,都随皇帝。 对于他的配合,皇帝只满意了几次,后来就慢慢奇怪起来,榻上的要求越来越多,完事后的脸色却没有一开始那么高兴。 卫衍不明白皇帝又在闹什么别扭,行事间更加小心,事事顺着他的心意来,也没能让他的心情好转起来。 今日他说了那些话,皇帝不但听进去了,现在依然兴致颇高心情尚好,卫衍就很自觉地不去扫他的兴,由着他闹来闹去,不过他看到皇帝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根绳索,还是开口了: “怎么可以不挣扎呢,一定要挣扎才有趣。”景骊将手中的绳索递到卫衍眼皮子底下让他细看:“不过挣扎的时候要注意力道,否则后果自负。” 这些绳索拇指般粗细,既非布制亦非草制,与传说中的神物更不相干,而是用上好的宣纸交错打成。 纸制的绳索哪里经得起挣扎,稍微用点力恐怕就会断裂开来。 卫衍皱着眉头听皇帝在他耳边威胁,说些诸如此类如果这绳子断裂了,就要把他怎么样怎么样的恐吓话。 “臣会尽力。”最后,他无可奈何地应承了下来。 这事明显比真把他绑起来还折腾人,不过为了让皇帝开心,他只能舍命陪皇帝了。 景骊见他应了下来,怕他反悔,迅速把他的双手分开绑在了榻上,俯身亲他。 “陛下”卫衍只坚持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叫唤起来,纸制的绳索无法借力,他必须集中精神才能保持这个姿势,偏偏皇帝的手掌还不肯老实,数度让他走神,若不是皇帝偶尔会停下来让他喘口气,绑住他的绳索早就被他扯断了。 “乖,再忍耐一会儿,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景骊亲了亲他的额头,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个盒子。 盒子一打开,卫衍就闻到了一股药香味,不过皇帝并没有给他看里面的东西,只是在那里自己捣腾。 “陛下,那是什么?臣不要。”卫衍有些惧怕起来,腿上的肌肉因为紧张开始僵硬。 除了开始那几次,这些年来皇帝极少会用药物来助兴,但是如今皇帝手里的那东西,从香味来推断明显是药物所制。 有些事虽然放纵,毕竟是在他神智清醒的时候发生的,一旦用了药失去理智,他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 那种情形,光想想就让他觉得浑身难受,忍不住开始挣扎。 “别怕,不是药。”卫衍在怕什么,景骊很清楚,急忙按住他的手腕,不让他乱动。 他许久不在这事上用药了,今日也不打算用药,不过他不用药物来助兴的原因,和卫衍的害怕没有关系。 虽然他很喜欢看卫衍舒服到啜泣的模样,想方设法这样那样折腾他,但是助兴的药物难免伤身,特别是卫衍有了年纪以后,他在这方面更加注意,绝不会为了一时欢愉而留下祸根。 “真的?”说实话,卫衍不太敢相信皇帝在榻上说的话。 每次皇帝抱着他的时候,都会哄骗他说快好了,实际上依然没完没了继续折腾,就算他反复哀求,也要等到皇帝煎熬他的身体数遍才肯放过他。 “当然是真的,朕什么时候骗过你?”景骊一脸正直地反问,神情非常坦荡,毫不心虚绝不脸红。 卫衍很想这么问他,不过皇帝接下来的动作,让他很快没有心思再去考虑这些东西。 景骊实在爱死了卫衍这时候的表情,又是难受又是享受,又是委屈又是舒服,眼中被逼出了泪水,鼻中哼出的却是欢愉的喘息。 “陛下”卫衍仰着头低声唤他,脑中混乱成一团,根本不知道他想要皇帝干嘛。 这种时候,好像做什么都不对,但是什么都不做,也不对,他真的不知所措了。 很快,他就顾不上皇帝不许他挣扎这种小事,挣断了绑住他双手的绳索,死死抱住皇帝的胳膊不放手,仿佛一放手,他就要溺死在这片海水中了。 “陛下,求求您”卫衍没能坚持多久,就开始哭着求皇帝。 若皇帝问他是求他放手,还是求他不放手,他依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他求来求去,始终求个无用。 “乖”景骊的喘息声开始急促起来。其实不用卫衍求,他也知道卫衍想要什么。 有时候不给,是因为他知道那不是卫衍真正想要的。 虽然卫衍此时的模样很可怜,但是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文火煎熬才是人间正道,底下烧着小火,上面慢慢煎着熬着,食材的美味才能完全渗透出来。 为了能够品尝到那些让他永不餍足的美味,景骊的节奏肯定不会因为卫衍稍微求一求就乱掉。 “陛下”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卫衍放开了皇帝的胳膊,直起了上半身,双手抱住了皇帝的脖子,开始亲吻他。从嘴唇,到鼻子,一直到眉眼。 两人的汗滴在亲吻磨蹭中混合在了一起,直到再也分不出你我。 “卫衍,你又在耍赖皮了。”卫衍这样亲来亲去,仿佛毫无章法,但是景骊偏偏就吃他这一套,明知他这种时候是在耍赖,也只能让他赖上。 “陛下” 隔绝内外的重重幔帐,将室内的无限春光都笼住了,偶尔间响起的喃喃细语声,更是让这明媚春光拥有了勾动心弦的魔力。 明明是毫无意义的,重复又重复的对话,卫衍不嫌烦,景骊更不会嫌烦,所以必然会往复轮回,让这缕春光变得更加诱人。 第二十三章 鸡同鸭讲 完事以后;卫衍被皇帝打横着抱进了浴池。他的脚刚沾地;就感觉到一阵异样;那种奇异旖旎的感觉,让他的脸上有些发烫。 刚才皇帝不知道做了几次;他没有仔细数,但是就目前的情况看来;似乎有些过头了。 “纵欲过度难免伤身;陛下还当节制为好。”他想也不想;就随口道出了这句话。 “节制?”景骊听到卫衍口中冒出这个词;神情颇为古怪;低声反问了他一句,才在浴池中找了个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下来。 他扫了一眼站在他面前的卫衍,估算着卫衍在此等状况下,还能一本正经地劝谏他;需要多么粗的神经。 “是。”卫衍显然并没有意识到;经过了刚才的翻云覆雨,他说这些话已经没有了足够的立场;依然在那里正色点头。 景骊的神情语气中带着些心不在焉,回了他一个拖长了声调的语气词;就不再有别的话;只是饶有兴致地用目光上上下下地在卫衍的身体上到处巡视着。 那种目光;怎么说呢;用景骊的话来说必是真心欣赏;用卫衍的话来讲自是下流无耻,但是有一点他们两人并没有异议,那就是,景骊巡视卫衍身体的目光中充满了炙热的情感,如火焰一般慰烫着卫衍全身的肌肤,让卫衍感觉到每一寸被皇帝扫过的地方都热起来了。 此时,卫衍的身体上布满了刚才欢爱时留下的痕迹,身体上的点点滴滴都昭示着刚才他俩有多么荒唐忘我。 每当皇帝的目光停在某处徘徊,卫衍就慢慢回忆起,刚才皇帝是怎么用唇舌在他的身体上留下那些痕迹,而他自己又是如何用言语用肢体纠缠鼓励皇帝留下更多的痕迹。 显然,卫衍脑中坏死的那些神经,在皇帝的目光巡视下,终于复活了过来,这真是件可喜可贺的事。 “刚才,是谁在朕问想不想还要的时候,对朕说要,又是谁在朕想退出来的时候,缠着朕说不要?”纵欲这种事,一个人的危害绝对没有两个人大,而且,咱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是绝对不可能承认那全是他的错,当然要拖卫衍一起下水了。 皇帝的话,犹如在干柴上面扔下了一个点燃的火把,再加上卫衍的脸皮厚度与皇帝比较起来,实在是相差甚远,在皇帝的视线和言语双重攻击下,他终于回想起了刚才所有的细节,脸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卫衍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瞧好,急忙寻了个离皇帝最远的角落坐下来,将身体埋入了池水中。 景骊见他扑通一声下了水,扭着头坐到了角落里,感觉到浴池里的水温仿佛一下子就升高了,就很是殷勤地挪到了卫衍的身边,要帮他洗头。 得了便宜还卖乖这种事,浅尝即可,否则到时候某个粗神经薄脸皮的人恼羞成怒闹起别扭来,也是件麻烦事。 宫中洗头用的香脂主料是皂角,混入了少许首乌、地乌桃等药材,散发着淡淡的药草味,对于舒缓目前僵硬的气氛不无帮助。 景骊一边用指腹在卫衍头上按摩着,一边说些闲话逗他开口,好不容易才引得他忘了刚才的事,脸色慢慢恢复到正常颜色。 按照惯例,皇帝和卫衍在一起沐浴的时候,身边没有服侍的人,卫衍的事都是皇帝代劳了,至于皇帝自己的事,只能自己动手。 以前皇帝对这些琐事兴致极好,就算卫衍不会做的事,他也要逼着卫衍动手,后来卫衍什么都学会了,皇帝却对他心疼起来,没有得到皇帝的允许,多走半步都要给他脸色看,种种琐事更是不准他随意插手,只将他当三岁幼童般照顾,最好什么都不会做才最好。 卫衍知道皇帝的这个毛病,往日里能不动手的事,他就不去自己动手,免得让皇帝突然想起了那些旧事,心里难受。 最近他受燕钰成之事刺激,深刻反思之后良心大发,觉得自己往日里对皇帝实在是不够好,就有了好好服侍皇帝一把的打算。 不过他现在摸不准皇帝是不是还在介意那些事,深怕弄巧成拙,就出言询问了一声。 “你要帮朕也行,只不过千万不要像上次那样,笨手笨脚地扯断朕的头发。”景骊现在对那些事,当然没有以前那么介意了,不过他一向很有兴致帮卫衍做点小事,卫衍也早早习惯了享受他的殷勤,所以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就很默契地沿用了下来。 现在卫衍想要服侍他,当然是好事,不过对于卫衍的手艺,他必须表示担忧。 话是这么说,说完后,景骊依然将脑袋送到了卫衍的手边,义无反顾地去接受可能会有的糟蹋。 说实话,他的心里还残留着很多年前卫衍服侍他洗头时的惨痛记忆。 那次,卫衍一开始随便揉了一下就算完工,被他训过以后,就好像和他的头发有仇,一手重一手轻地在他脑袋上面乱揉一通,最后以扯断他的一缕头发做为结束。 再后来咳咳,再后来发生的事,对他而言当然是好事,如果这次卫衍再扯断他一缕头发,他也不介意让卫衍重新回味一番,当年他是怎么让卫衍记住教训的。 “臣的手艺,陛下尽管放心。”皇帝提的那次,是卫衍第一次帮人洗头,结果自然惨不忍睹,现在他肯定不会再犯这种错。 卫衍坐直了身体,决定用手上的功夫,让皇帝改变那个不良印象。 卫衍很有自信绝不会再出当年那样的岔子,但是他没有料到天有不测风云,他面对的是做事经常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帝,出各种状况的可能性是极高的。 他正在认认真真地将香脂均匀地涂抹到皇帝的头发上,抓起来准备揉出泡沫时,突然感觉到胸口一凉。 “啊!” 两下惊叫声几乎同时响起。 卫衍望着手中的头发,简直是欲哭无泪,刚才事出突然,他一不留神,就没能掌握住力道,后来发现不对,及时收手,却依然扯掉了皇帝的几根头发。 景骊则抬起头来,揉着脑袋望着卫衍,摆出了一副这事与他无关的委屈姿态。 “朕刚说完,你就重蹈覆辙了。你是故意的吧? 说,打算怎么补偿朕?”景骊那恶人先告状的指控声中,是毫不掩饰的蛮不讲理。 “如果不是陛下突然那个臣怎么会失手?”卫衍明知皇帝是故意的,依然试图和他讲理,不过说话声已是结结巴巴的,明显是被皇帝的无耻气到了。 皇帝故意捣乱,竟然还要倒打一耙,把责任推到他头上来,这种事情,是一国之君应该做的吗? “朕突然哪个了?那个是哪个? 朕怎么听不懂?”说着这种无辜谎话的皇帝陛下眼中的那抹纯洁善良,简直可以让所有的路人观之信服,不过到了现在,卫衍还会相信他的话,那就是卫衍太傻了。 “就是那个就是咬了臣一口。”说着说着,卫衍的脸上又开始烧起来,他终于明白煞有其事地和皇帝争论这件事,很明显是傻上加傻。 “你自己凑上来要给朕咬,朕不咬岂不是太不给你面子了?”景骊又闲闲地冒出了一句风凉话,不过他眼看着卫衍气红的脸色要转白,马上就转了话头,“好了,让朕看看有没有咬破? 没事,亲一下就不疼了。” 这根本就不是疼不疼的问题吧?卫衍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完全被皇帝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当然,这种时候景骊也不希望他再说些有的没的,很快,用唇舌封住了他的嘴巴。 “头发”一番唇舌纠缠,意乱情迷后,卫衍好不容易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好心提醒皇帝,他的头发才洗了一半。 “没事,只要你肯好好补偿朕,朕就恕你扯断朕头发的罪。”可惜,皇帝和他关注的不是同一件事,显然他们又是在鸡同鸭讲各说各话。 卫衍还想说点什么,不过皇帝接下来的动作,很快就让他自暴自弃地放弃了这个念头。 如此这般,卫衍的体力终是被榨得一干二净,迷迷糊糊中他被皇帝抱回了寝殿,粘上枕头就睡了过去,再也没有力气和皇帝理论。 他醒过来的时候,寝殿里面已经暗了下来,身边空无一人,除了帐外燃着的烛火偶尔传来烛芯爆裂的声音,四周都很安静。 龙榻外厚厚的九重幔帐全部放了下来,他看不到外面的天色,无法估算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就翻了个身,还不曾张口唤人,外面就响起了宫女们轻微的脚步声。 “侯爷醒了? 是不是饿了,起来用点东西再睡,晚膳有一道羊肉煲汤做得极好,陛下特地给您留着。” 宫中伺候的宫女内侍,听声辨音的功夫都学得极好,她们听到殿内有了响动声,就知道卫衍醒了,很快捧着衣物依次入内,卷帘的卷帘,更衣的更衣,梳洗的梳洗,几下就把卫衍收拾整齐。 幔帐全部卷起来了,卫衍才发现外面已是漆黑一片,现在这个时辰肯定很晚了,皇帝这种时候竟然不在这边,他不由得有些奇怪。 “还有一刻就到子时了。 陛下去昭仁殿批奏折去了。”一宫女恭声回答,脸上却带了些别有意味的笑意。 “陛下白天扔下一堆奏折和侯爷胡闹,只好晚上辛苦啰。 听福吉总管说,昭仁殿那边有厚厚几叠奏折等着御览,陛下怕是要批到天亮呢。”另一宫女说着说着,也轻声笑了起来。 卫衍这么听下来,脸上也有了笑意,他在心里悄悄嘀咕了一声“该”。刚才那么欺负他,现在遭报应了吧。 不过他仔细想了想,却又笑不出来了。 做皇帝的,想要轻松可以很轻松,日日笙歌曼舞酒池肉林不问政事的皇帝史上不乏其人;若要辛苦也可以很辛苦,呕心沥血操劳成疾英年早逝的君王史上比比皆是。 景骊的宗旨一向是不委屈自己,且向来姿态潇洒处事游刃有余,外人看来他这皇帝做得极其轻松自如,不过其中的辛苦,大概只有他自己清楚。 就算是卫衍,也因为在一起时,皇帝常常要和他胡闹,而忽略了他不在身边时皇帝理政的辛苦,其实除了皇帝明目张胆在他面前偷懒,扔给他去做的那些事,其他该做的事,皇帝一样都没有少做。 用过迟了好几个时辰的晚膳,卫衍没有在宫女们的劝说下去歇息,而是以消食散步为由,跑到了昭仁殿。 昭仁殿外静悄悄的,除了福吉在里面伺候外,其他的内侍都屏息候在外面。 有小内侍见到他过来,似乎想张口通传,卫衍赶忙向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殿内。 皇帝正伏在案上思索些什么,不曾发现他进来,倒是福吉,很快抬起头来。 两个人隔空说了一会儿哑语,不知道是不是在说同一件事,说了半晌,福吉终于明白了卫衍的意思,由卫衍接手了案头磨墨的位置,悄悄退了出去。 景骊考虑了片刻,才写下批语,他合上奏折搁下笔,像往常那般张开右手。 平日里伶俐万分的福吉,今日好像被砖头砸了脑袋一般犯糊涂,竟然又往他手里放了一本奏折。 “茶。”他不耐地开口,抬眼一扫,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换了个人,语气瞬间就柔和了下来,“你怎么来了? 不好好歇着,跑这边来干嘛?” “臣一个人睡不着。”卫衍从旁边温着的茶壶中,倒了盏茶水,小心地捧到皇帝跟前。 一个人睡不着?这话怎么听着很有些哀怨的味道? 若不是刚刚才喂饱过他,景骊忍不住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冷落卫衍太久了,他才会有这样的抱怨? 景骊脑子一转,就转到了歪处,不过看卫衍一本正经的模样,就知道他肯定不是那个意思。 他见卫衍没有发现这句话很有歧义,只能按捺下来,不去提起了。 他接过茶盏,拉着卫衍的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拿过左手案头的一本奏折递到卫衍手里。 “既然你睡不着,就来替朕分忧,帮朕干点活。” 第二十四章 上行下效 皇帝拿给卫衍看的那本奏折;是民议司呈上来的密折。 关于民议司,前面曾经提过,自天熙三年四月皇帝设置以来,到如今已经整整十四年过去;经过多年来的苦心经营,民议司的势力早就遍及景朝的疆域,在“广纳民智”的同时;也充当着皇帝的耳目,与暗卫中的稽查司一明一暗相辅相成,共同成为皇帝体察民情,监察百官的利器。 这样的发展早就脱离了齐远恒当年进言的初衷;但是抱着物尽其用的皇帝自鸣得意;不明所以的群臣无法介意,知道实情的那些人,比如谢萌等人;心知他们若想安安稳稳吃饭睡觉;就得学会闭嘴。 至于卫衍,他也知道这些事,不过他没觉得这个民议司在皇帝的手掌下变得面目全非;有什么不妥,在他的心里;忠君爱民是不应该起冲突的;如果起了冲突;他也会用自己的方式来劝谏皇帝。 而皇帝多年来的所作所为;也表明除了在有关他的事上,皇帝无法保持为君者的理智,经常要做些骇人听闻的事,在其他事上,皇帝做错的时候并不多,所以对于皇帝如此滥用民议司的行为,他始终不曾多置一词。 现在他手里的这份密折,上奏了一件既关民情又涉百官的要事。 “常大人是个能吏。”这是卫衍翻完这份数百页的奏折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当时他心里面最真切的想法。 这位常锡年常大人官职不过是民议司辖下某府的一名小小中丞,却上了一份极有远见的奏折,不但指出了他忧心的事,还有无数具体的事实为佐证,显然是花费了不少力气才收集到的。 “朕小时候,太后经常告诫朕,上有所好,下必盛焉,朕那时候嘴里应是,心中总是不以为然。 事到如今才明白,太后所言不虚,事态发展至今,朕有很大的过错。”对于此事,景骊也颇为感慨,这罪己的姿态,摆得非常端正。 “陛下不必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来。 陛下又不是神仙,怎能事事都预料得到后果。”见皇帝这般痛陈己错,卫衍自是不忍,握住他的手,劝慰他道,“事到如今,陛下不如想想如何补救为好。” 常锡年的奏折上所言事关民生大计,若是处置不当,后果相当严重。 高祖当年马上得天下,平定乱世坐稳天下后居安思危,留下遗训,命子孙后代不许荒废弓马骑射,故景朝上下上至皇家子弟,下至文武群臣都有围猎的爱好。 到了皇帝这一代,除了每年的秋狩外,其他时候驾临西山猎场围猎的次数也不在少数。 皇帝嗜猎,下面的官员为了讨好奉承皇帝,自然个个苦练猎技,以期君前露脸。 皇家子弟有皇家猎场可供练习,文武百官没地方练习,自然要找地方练习,久而久之,这圈起田地变耕为猎的私家猎场就越来越多。 京畿地区皇帝脚下还不是很严重,在那边远州府,圈占良田的现象已有不少。 谢萌当年的厘田,整理的是天下的赋税,但这些私家猎场的所有者并非不交赋税,而是荒废了良田。 若对此种情况听之任之,不加以遏制,长此以往,官员富户们荒废田地只为嬉乐,贫苦百姓们无田可耕流离失所,国将不国,也就难以避免了。 毕竟可耕种的良田变少了,粮食的产出就会变少,粮价就会上升,百姓生存就会不易,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后果。 “既然是朕的过错,那么就由朕带头还猎为耕好了。”景骊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不过,朕打皇家猎场的主意,太后那里好交代,群臣那边肯定要吵做一团,到时候有人定会指责朕在败坏祖宗家业。” “陛下的心天地可鉴,臣也明白。”卫衍明白,皇帝的这个方法无疑是最好的方式,严令下去固然可行,但是就效果而言,肯定没有皇帝以身作则好,自然支持他的决定。 “朕坐久了,脖子有些酸,你替朕揉揉。”卫衍这送上门来的温柔体贴,景骊不用都觉得太对不起自己了,揽着他的腰,示意他靠过来好好服侍他,“西山猎场还须留着,总不能让祖宗遗训从此成为摆设。 至于其他的猎场,都处置掉吧。” “只留下西山猎场,会不会一下子砍得太多? 或者”卫衍说到这里,突然想到旧事,又闭上了嘴。 皇家共有八大猎场,分别为上苑、西山、灵山、龙晗、川西、乌蒙、安远、祟平,其中以上苑猎场为最。 据史书记载,这上苑猎场是前朝有位君王侵夺万顷民田开辟所建,又经历代君王修葺完善,其规模宏大不是其他七大猎场可以相提并论的。 景朝历代的秋狩都是放在上苑猎场举行,也就是因为当年那桩旧事,后来皇帝才将秋狩改在了西山猎场,并且在此后十多年,不曾踏入过上苑猎场一步。 若让卫衍来选择,如果要留一个,必会选上苑猎场,不过他突然想到那是皇帝的痛处,还是在开口前,把话都咽了下去。 他知道皇帝介意此事,还要去提,就是他做人不知趣了。 反正只要皇帝开心,留这个留那个,也没多大区别,皇帝想怎样,就怎样吧。 “这个,你就不懂了。”景骊嗅着卫衍颈中的气息,耐心地告诉他一下子要砍这么多的原因,“在朝堂上,有时候也像做买卖一样,要学会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朕砍掉一个猎场,那些人会吵做一团,朕砍掉七个,也是吵做一团。 既然这样,不如一次到位,朕也就有了足够的余地,和他们讨价还价。” “陛下”卫衍没想到皇帝竟然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听了他的话后,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这军国大事,怎可以和商人做买卖两相比较,他刚在心里称赞过皇帝,没料到才这么一会儿功夫,皇帝又开始胡闹了。 “你不要笑,这是实话,朕也就对你才说。”驾驭群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朝中的那些人个个滑不留手,心中又或多或少都有些小算盘,不是卫衍这样事事都以他为先的实诚性子,就算是景骊也要竭尽全力,恩威兼施,整日敲敲打打,才能让他们老老实实地为他所用,“朕本来想等你寿辰过了,就带你去西山行宫避暑消夏,这么一来,倒不好在这时候动身,只好委屈你在宫里陪朕了。” 卫衍的寿辰是五月二十五,绿珠和卫敏文则计划在六月上旬出发,景骊怕卫衍一开始不习惯,早就计划好等卫敏文一走,他就带卫衍去西山行宫避暑。 只要两个人整日腻歪在一起,他保证卫衍绝对没时间想到别的,但是这份奏折的到来,却打乱了他的计划。 为了顺利达到还猎为耕的目的,他须在朝堂上装出一副心怀天下,忧心万民的仁君模样,先以身作则拿皇家猎场开刀,再逼群臣对自家的私产动手,等有了皇室和百官做榜样,再严令下去彻查各州府侵占良田变耕为猎之事,才能上令下效事半功倍。 “不如,这事等我们避暑回来再议。”景骊觉得这次去不成西山行宫,实在有些可惜,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 他从卫衍手中抽走了奏折,随手合上,就准备把它塞到不知名的角落去。 “陛下。”卫衍急忙抢回了奏折,“事关黎民百姓江山社稷,绝对不能拖。 西山行宫什么时候都可以去,再说就算不去避暑,臣保证会在宫里乖乖陪着陛下。” 景骊轻轻哼了一声,对卫衍的保证表示怀疑。 若是在京里,卫衍手头同样一堆事情,怎么可能时时刻刻陪着他? 卫衍竟敢拿这种哄小孩子的话来哄他,以为他和卫衍一样傻吗? 卫衍见皇帝因为目的无法达成,满脸都是不甘心的表情,只能想方设法讨好,揉肩敲背不算,最后还抢过了秉笔之责,才算让皇帝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 第二日,景骊在朝会上下了两道圣旨。 第一道圣旨是调常锡年入中书门下;第二道圣旨是因侵田为猎现象日益严重,为免他日国中无可耕之田,皇室当为天下万民之表率,特将除西山猎场外的七大皇家猎场还耕于民。 常锡年固然属于破格提拔,虽然众人不知道这位民议司的小吏,因为何事入了皇帝的眼,要将他调到身边,不过皇帝这些年破格提拔的官员不在少数,在军中的时候,更有一日三迁的先例,众人都已经司空见惯,除了吏部的官员照例嘀咕了几句外,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响。 至于第二道圣旨,则非常成功地让朝会立即变成了如商贩云集的集会般热闹,若是卫衍在跟前,恐怕不得不相信皇帝昨夜所言,这处理政事有时候就像是在做买卖,你来我往,讨价还价,费尽心血让己方的利益最大化。 景骊演起一心为民的仁君形象来,得心应手毫无破绽,不过他的对手们也不遑多让,个个都是忠君爱国,一心为公的大忠臣,或慷慨激昂,或痛哭流涕,恳求皇帝在忧心万民的同时,也要为皇家颜面着想,就算要还耕于民,也不能让皇家只剩一座猎场。 这些话,乍听起来,个个都是忠臣诤言,至于心里有没有打些诸如皇家如果只剩一座猎场,他们家若超过这个数,岂不是有犯上之嫌这样的小九九,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经过数度讨价还价,外加群臣的苦苦哀求,景骊最后留下了西山、灵山、安远、祟平四大猎场,另外四大猎场则还耕于民,上苑猎场也没有例外。 被誉为国中第一大猎场的上苑猎场,当年取之于民,如今还之于民,或许,冥冥之中所有的一切早有定数。 皇家猎场的归属告一段落,就轮到景骊为难群臣了。 常锡年的密折非常详尽地列举了国中排得上号的私家猎场,景骊照本宣科一个个问过来。 皇帝已经做了天下万民之表率,百官除非活腻了,否则定然要从善如流,效仿皇帝心怀百姓为国为民,哪怕他们的心里在滴血,这嘴上的话也要说得漂漂亮亮的。 鉴于此,景骊这出还耕于民的戏码唱得非常顺利,顺利到有效排解了因卫衍回府庆祝寿辰,没在宫里陪伴他时的无聊寂寞。 就这样,大概过了十余日,有一日,太后突然派人来请皇帝过去。 景骊去太后宫里请安的次数不算勤快,但也不能说是疏落,除了逢年过节外,平日大概三四日会去慈宁宫一趟,关心一下太后的身体,顺便陪太后说会儿闲话。 离他前一次去慈宁宫也就一日的功夫,太后突然遣人来请,景骊刹那间就感到了一丝不妙,揣测着是不是有人在太后跟前多嘴饶舌说了些什么,太后才会突然要见他。 说实在话,这段日子他也没做什么需要心虚的事,不过是在逼迫臣子的时候心狠手辣了一点而已。 景骊干的事,从本质上而言,既可以美化为臣子心怀天下为君分忧自动献产,也可以丑化为君主穷凶极恶软硬兼施逼迫臣子献产,嘴巴长在人身上,只要嘴皮子一翻,这件事正说也可,反说也可,端看这饶舌的人,在太后跟前怎么说了。 既然想到了这里,景骊就组织好了一堆措辞,若太后问起此事,他准备绕到太后头晕。 可惜,他煞费苦心想好的词全部浪费了。 他的母后根本就没问他那件事,而是提起了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伴读? 皇儿们不是早就都有了伴读?”听了太后的话,景骊奇怪地发问,不明白他的母后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要给众位皇子添几个伴读,到底是何用意? 按惯例,皇子们一般会在开蒙时选定伴读。 他记得皇子们应该都开蒙了吧,太后怎么又想起这事来了? 对此,景骊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第二十五章 皇子伴读 “陛下近来政事繁忙;大概忘了珂儿还不曾选定伴读。”太后满脸慈爱地望着一头雾水的儿子,轻声提醒他,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含饴弄孙安享天年的老太太。 “珂儿?”景骊愣了许久,才想起周贵妃前些时候;的确向他禀告过六皇子景珂今春入学启蒙的事,他当时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大概只点了点头;就丢在了脑后,此时经太后提醒,他才发现他这个做父皇的,似乎对这位皇儿有些漠不关心;不由得低声咳了一下;才回话,“既然如此,就劳烦母后为珂儿挑选几名合适的伴读吧。” 景骊深知他的母后肯定不仅仅为了给景珂挑选伴读;才郑重其事地请他来说这件事。 在他母后的眼中;大概只有景琪这位嫡孙才算是她的孙儿,其他人都属平常,至于景珂;此时能被太后提起,恐怕还是沾了别人的光。 “既然要挑选伴读;不如多挑几名;其他皇孙那里;也可补上一二。” 果然;不出他的意料,在他答应以后,太后马上又来了这么一句。 “一切但凭母后做主。”对此,景骊依然没有反对,原因有二。 其一,他相信太后挑人的眼光,太后虽然向来偏宠景琪,但是在太后心里,江山社稷永远摆在第一位,所以他不用担心太后会作出让他为难的安排。 几位年长些的皇子入学启蒙时,伴读人选都是太后选定的,事后观来并无不妥,就可见一斑。 其二,景琪是嫡也是长,在世人眼中群臣心里,于情于理都是储君的第一人选,景骊虽然将群臣请求立景琪为储的折子驳了又驳,原因却从来不是旁人以为的那个。 只有君权旁落的时候,立储才会特别注重皇子外家,而此时的他早已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 他向来对这个儿子不假辞色,严厉以待,不过是本着玉不琢不成器的原则在磨砺他。 如果日后他堪当大任,不用太后劝说,他也会给他机会;如果他不堪大任,无论太后做了多少安排,都没有意义。 至于其他的皇子,当然也拥有同样的机会。 所以,心中早已打定主意的他,不会在这些许小事上驳太后的意。 再说,如果太后在伴读的安排上,真的失了平衡,过后他自会再指定几名伴读,让诸皇子间的势力维持均衡。 “陛下这么说了,哀家就先帮孙儿们把把关,圈定一个名单出来给陛下过目,若陛下那里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也尽管添上去。”太后这么容易就达到了目的,心情颇好,注视儿子的目光更加柔和。 “说到人选,朕这里倒还真有几个,等过两日朕决定好了人选,再交由母后遴选。”此时,景骊嘴角浮起的笑容,也堪称孝顺儿子的典范,天家母子的这场会面,就在春风和煦中顺利降下了帷幕。 如同往年一般,卫衍的寿辰是在家里过的。 景骊虽然闲暇时恨不得整日和他腻在一起,每当这种需要卫衍出现在家中的时候,总是非常通情达理,当然事后的补偿是免不了的,但是事前永远不会故意让卫衍左右为难。 再加上这次一举去了两个碍他眼的人,景骊更是乐得表现他的大方胸襟,直接给了卫衍十几日的假,让他可以整日陪着儿子,直到临行那日。 “父亲,家里的事情我已经交代过大管家,让他按例处理,不过您平时也须过问一二,免得无人监管失了体统。” 卫衍不放心儿子出门,种种琐事交代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跟在儿子身边一起去才好。 比起他来,其实卫敏文更加不放心把他这个做父亲的一个人留在家里,祖父祖母均年事已高,凡事不可能一一照顾得到,他不在家里,这永宁侯府的事,就需要父亲亲自来料理。 家中的众管事经过他多年教导,做事都有模有样,不过无人在上头弹压,天长日久下来,难免会有人滋事,到时候卫敏文无奈地望着父亲,他很怀疑他这个当了这么多年甩手掌柜的父亲,能不能把这个家维持到他回来。 见父亲对他转交的账册钥匙等等物事根本不放在心上,继续啰嗦那些路上要注意的事项,卫敏文在心里偷偷叹了口气,暗暗祈祷等他回来的时候,家里还留有遮身的地方。 无论卫衍怎么担心儿子会不会在路上吃苦头,无论卫敏文怎么担心父亲会不会在几年内就把家当败光,绿珠和卫敏文还是按时出发了,卫衍还是一脸落寞地回到了宫里。 景骊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况,也早就想到了对策。 除了卫衍去近卫营处理公务外,其他时候,他总不忘将卫衍勾在身边,游玩也罢,理政也罢,都拉着卫衍作陪,愣是让卫衍忙得团团转,根本就没有空闲去想些别的。 这对景骊来说,真的是神仙都不换的日子。 空暇的时候不必说,他自然指使这指使那,让卫衍围着他转,就算是理政的时候,所有他该做的事情,都丢到了卫衍的头上。 奏折要卫衍取来呈到他面前,然后一页页翻给他看,看完以后批语要卫衍自己想,想好商量以后,还须卫衍帮他写。 而他要做的事,不过是忙时帮卫衍添茶送水,闲时抱着人恣意温存百般疼爱。 如此逍遥时日,过得他快不知今夕是何年。 就这么美美地过了好几日,有一日午后,太后派内侍送来了她圈定的皇子伴读名单。 按照这几日的惯例,不用他吩咐,卫衍早就乖乖把名单接过来,呈给他看。 认真理论起来,皇子伴读是个苦差事,皇子们学得好,得到夸奖的绝不会是伴读,皇子们学得不好,这惩罚第一个会落在伴读身上,大抵真心疼爱孩子的父母,是舍不得把孩子送进宫给皇子们为伴读的。 不过皇子伴读是一项很不错的政治投资,特别是如今储位未定,这项投资的收益更是可观,而世家子弟大凡须为家族利益而活,所以这削尖了脑袋钻营,想要让自家子弟做皇子伴读的世家不知凡几。 太后要为六皇子及其他皇子挑选伴读的消息一放出来,入宫给太后请安的宗室眷属百官诰命就络绎不绝,差一点踏破了慈宁宫的门槛,甚至连景骊这边,也收到了种种暗示明示,而他身边受宠的那些内侍近臣,暗地里的收益恐怕非常丰厚。 虽说窥探圣意是君王大忌,但是在这种事关家族利益的大事上,如果事先能够揣摩到皇帝的心意,在五位皇子中间压对宝,将自家子弟送到未来的储君身边,日后的回报自然最大。 要猜皇帝的心意,内侍近臣自然比外臣要准,所以那些渴望收获最大回报的世家,是不吝于破费的,那些受宠的内侍近臣,这次收到盆满钵满,也在情理之中了。 这些事,景骊心底了然,不过始终冷眼旁观不曾发作。 若他的心意有人能够猜得到,那才是活见鬼,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属意哪一位。 所以他很期待当谜底揭晓的时候,到底有哪几个世家赌对了,到时候他倒要对那几位世家掌舵人另眼相看了。 毕竟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特别是相看连影子还不曾有的千里马,更是考验伯乐的功力。 或许那些人不该叫伯乐,该叫半仙更合适。 皇帝在那里沉思,没人敢惊动他,整个昭仁殿中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旁人是怕惊动皇帝惹来祸事,卫衍却是怕皇帝突然开口询问他的意见。 这些年,他不该插手的事,不知道插手过多少,但是他并无半点不安,那些都是国事,他自问无半点私心,自然可以心安理得。 但是唯有这件事,他不想插手,那是皇帝家事,应该让皇帝自己决定。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是圣人,在这件事上开口,都保不准会有私心,更何况他只是凡人。 想要做到不偏不倚,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置一词。 “谢正鸿,谢萌幼子。”景骊慢慢扫下来,突然看到了一个名字,沉吟了片刻,侧过脸问卫衍,“你家谢师兄近日可有书信过来?” “不曾。”卫衍想装隐形人,可惜他这么大个人坐在皇帝身边,哪能突然消失不见,就算他不肯开口,皇帝还是问到了他的头上,不过他和谢师兄虽然关系有所改善,也没有热络到常通书信的地步,他一时不太明白皇帝突然问这话的用意,“陛下何来此问?” “没事,朕只是问问。”景骊笑了笑,不再作声,转过头继续往下看。 谢萌举家被他扔到西北有几年了,京中并无亲族,与旁人也无多大交情,虽然因旧事和卫衍不对付,但是卫衍的脾气谢萌也该知道,虽然卫衍的心里别扭着,若谢萌真的拜托他,他也不可能推辞。 如今谢萌送老来才得的宝贝幼子入京为皇子伴读,却不给可以照顾一二的卫衍书信嘱咐一声,怎么想都有点不对劲。 难道,他想表明,送儿子入京只是太后的意思,并非他的本意? 景骊的嘴角慢慢浮现出讥诮的笑容。 当年谢家被族,其实还是留下了一支的,就是谢萌的这一旁支。 太后为了景琪,果然是不择手段,连旧日宠臣都要与景琪绑在一起,也不问问她的宠臣是否心甘情愿。 皇子外家,真正的皇子外家他都不放在心上,这么远的皇子外家能起什么作用? “卫衍,你家中可有子侄想来做这皇子伴读?”上次景骊不在京中,太后挑选伴读的时候,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愣是把卫家给忘了,这次景骊在京中,就想到了要问问卫衍的意思。 卫衍正口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努力让皇帝不要看到他,结果还是失败了,只一会儿的功夫,皇帝就把一个令人为难的问题,扔到了他的头上。 “臣家中并无适龄的子侄。”他绞尽脑汁想了片刻,终于想到了一个非常合适的推辞理由。 子侄被选为皇子伴读,是皇帝的恩宠,如果他露出一丝不愿接受的模样,最后倒霉的肯定是他。 非不愿而是不能,这样皇帝应该没话说了吧。 “没有适龄的?”景骊本来只是随口问问,若卫衍真的想让家中子侄来当这伴读,他倒要头痛到底让卫家的子侄到哪位皇子身边去了,不过他看到卫衍先是因为这份名单,恨不得自己只是家具一般直直坐在他身边,被他问到了就一脸的为难,想到了推托理由之后如释重负的表情,突然就不想轻易放过他了,“忠义侯幼子卫敏时不正适龄吗?” 一般皇子伴读会挑适龄的孩童,卫家的子侄大多年长,卫敏文和卫敏时是较年幼的两位,不过就算是最小的卫敏时,也要比最大的二皇子年长几岁,但是皇帝要说适龄,卫衍也不敢说不适龄,只能继续想办法推托。 “敏时他自幼厌文喜武又兼祖父母宠溺,不堪教导,实在是不敢送到皇子身边添乱。”世人做亲长的,子侄有君前露脸的机会,大凡要好好夸上几句,也只有卫衍这个做叔父的,愣是把卫敏时贬了又贬,就怕皇帝真的看中了他家的宝贝“小霸王”。 “就是不堪教导,才要让太傅们好好教导啊。”景骊忍住笑,示意人送上干净的丝巾来,替卫衍擦了擦额上冒出来的薄汗。 “陛下,臣”卫衍嘟哝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再推托下去,就是“非不能而是不愿”了,但是要他答应下来,怎能情愿。 先不说皇子伴读这样的苦差事,他家敏时能不能胜任,只说他和他们卫家作为皇帝最信任的臣子,就不该在这事上插手,这是皇帝的家事,他们做臣子的只需静静看着就好。 他是皇帝的臣子,永远都是皇帝的臣子,卫家同样也是,这种事不需要他们多操心,一切等待皇帝安排即可。 景骊看到卫衍脸上那副“臣不愿,就是不愿”的表情,忍了半晌,最终还是笑了起来,他将人搂进怀里,亲着卫衍的额头,安抚了一番才开口: “臣不是为难。”被皇帝抱在怀里细心抚慰,卫衍也明白了皇帝刚才肯定是因他不肯说实话,才故意为难,终于说出了心里话,“这是陛下家事,臣不想插手。” “朕的家事,也是你的家事,谁说你不能插手朕的家事。”见卫衍你家我家分得这么清,景骊又想到上次没能将卫衍变为家人的遗憾,说话间就有了些负气的味道。 “陛下。”卫衍见皇帝突然不悦起来,知道他肯定是想到了那些事,急忙抱住他的背安抚,“臣不想插手,不过是想一碗水端平。” 人心在左难免偏心,想要一碗水端平不是易事,不过这个理由景骊能够接受,而且心中颇为慰烫舒服。 皇子们还小,秉性如何,是否能当大任,还须慢慢观察,此时真的不需要太着急,在他没有做出决定之前,卫衍摆出这一碗水端平的态度,的确最符合他的心意。 若卫衍在这事上早早有了倾向性,他恐怕就要受影响了,而且,他也不希望卫衍或者卫家,过早涉入储位之争。 “你呀,朕要说你什么才好”景骊虽然嘴里抱怨着,不过他的心里面,可是比吃了蜜糖还甜。 卫衍在有些事上是笨,不过在有些事上,已经能够做到和他心意相通了,哪怕仅仅是无意识的。 第二十六章 深宫稚子 两个人抱在一起;亲亲热热说了一阵子闲话,景骊才想起来,他们还有正事未办。 这张单子上都是太后选定的人,他自己属意的人选;当然也要添上去。 他边想边念,卫衍执笔添上,很快;单子上就多了五个人选。 “陛下不指定吗?”听送单子过来的内侍禀告,太后的意思好像是要皇帝将这单子上的伴读人选,一一指定到各位皇子名下,卫衍见皇帝只念了几个名字;就算大功告成;忍不住提醒了他一句。 太后是尊长,皇帝这么无视太后的意思,似乎不太好。 “卫衍;你都能做到一碗水端平;朕这个做父皇的,难道做不到手心手背都是肉吗?”景骊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示意卫衍赶紧将那单子合上;交与内侍,给太后送过去。 卫衍不明白皇帝想要偷懒;和对诸皇子一视同仁有什么关系;只是看着他;不说话;也不肯动弹。 “这种伤脑筋的问题,还是交给太后她老人家去操心吧。”景骊见骗不过卫衍,不得已只能说了实话。 卫衍看到皇帝已经摆出了这么一副“朕就是想偷懒,你能把朕怎么样”的无赖模样,拿他没有办法,只好照办了。 伴读事件,当然还有下文,不过对于皇帝和卫衍来说,这事已经到此结束,其他的事,就是太后要操心的了。 后来有人将太后宫里发生的事,当笑话讲给皇帝听,比如说对于皇帝后来添上的五位伴读,诸皇子母妃为了要到心仪的人选,在太后宫中很是婉转承欢了好几日,有些人选诸皇子抢着要,有些人选诸皇子都不肯要,最后太后被她们吵得头疼,用了最古老的抓阄方法,一切任凭天意,好不容易才平息了这场争端。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欢喜的少,忧愁的多,欢喜的是那个众人都不想要的人选,最终还是落到了六皇子景珂的头上,忧愁的是他们最后要到,都不是他们一开始想要的人。 “可惜了。”皇帝听到这个笑话,却没有笑,反而叹了口气。 皇帝那时到底在可惜什么,没人知道,至于卫衍,更是不可能知道了。 绿珠和儿子卫敏文一路简衣便行,到达滁州的时候,已经是秋暮时分。 当时滁州的民政由谢萌谢知州负责,西北大营的军政则由镇西将军陈天尧总领。 谢萌是太后摄政时期就冒头的能吏,皇帝亲政后,虽然仕途有过起伏,但是在他漂亮地完成了清丈厘田之事后,很快又得到重用;陈天尧将军则是皇帝近卫出身,一向深得皇帝信任,镇守西北大营十多年,屡次击退蛮族进犯,是滁州响当当的第一人。 谢萌知滁州的圣谕下达后,就有人担心皇帝陛下的新宠旧爱,能不能在滁州和平共处,更有好事者开过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的盘口。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谢萌和陈天尧都无愧于皇帝的器重,一个到任后专心民政绝不干涉军务,一个安心操持军务,军令森严从无扰民之举,两人齐心协力,同心同德,将西北的民政军务经营得更上一层楼,愣是用事实让群臣无话可说,让皇帝龙心大慰。 绿珠入了滁州地界,就感觉到了谢萌和陈天尧二人同心同德的威力,滁州界内交通要道上的每个关卡,都有官兵值守,有差役辅助,对于进出的旅人商人,没有刻意刁难,但是所有的检查都极为严格,除了勘查路引外,还会仔细盘问来历去处,所携货物的搜查也很细致,答话稍有些颠三倒四自相矛盾的商人,就会被扣下严查,没有拿到证明身份的凭证之前,是不会被放行的。 这样地严进严出,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防范北狄蛮族间者的渗入。 陈天尧奉皇帝之命,在西北大营苦心经营十多年,以期他日北上,北狄蛮族对于中原的富裕繁华,更是朝思暮想了数百年,一直在伺机南下,在这最接近蛮族地界的滁州境内,双方的商贸往来并没有断绝,但是小范围之内的冲突始终不断,两国间者密探间的交锋更是激烈。 绿珠此次北上,奉的皇命就是总领西北地区的朝廷间者密探,顷全力向北狄蛮族渗透,在皇帝大动干戈之前,摸清蛮族的实力及其他方方面面的情况,为皇帝挥师北上做好先头准备。 这样的任务当然危机四伏,不过日后论功行赏起来,也是一笔很大的功劳,再说绿珠也没打算让儿子亲历第一线。 虽说玉不琢不成器,不过在儿子没有足够的能力应对那些危险之前,她还是会小心为上的。 绿珠这次是便衣北上,所有的下属都是暗中相随,除了驾车的车夫外,这一路上只有他们母子二人同行。 为了锻炼儿子随机应变的能力,她也学卫衍往日的做派,很是做了一把甩手掌柜,一路上的吃食住行,全部都交给儿子张罗,并且在儿子小声抱怨的时候,时不时地拿妇人不该在外抛头露面,这些事当然该由儿子料理这样光明正大的话,来堵儿子的嘴。 碰到这样的父母,卫敏文有苦无处说,只能本着为人子女的虔诚孝心,好好负起他那个旅行管家的责任。 为了掩藏身份,绿珠和卫敏文当然用了伪造的路引一路北上。 在路引上,绿珠的名字是范吴氏,卫敏文的名字变成了范阿宝,他们是青州人士,因家乡今夏遭了水灾,生计艰难,遂来投奔远嫁滁州的姑母,岂料天有不测风云,与丈夫在路上不慎失散,只能与儿子先行前来滁州投奔亲戚。 一路上,卫敏文已经把这个故事背得滚瓜烂熟,不过真的被他母亲推下车来,接受官差问话的时候,他还是有点紧张的,毕竟他原先的生活,与伪造的身份,有些遥远,要想不露一丝破绽,就得用点心思好好答话,不过问话的那位官差,听到他连家里养几头牛都一清二楚,最后只掀开帘子看了几眼,就让他们过关了。 “娘,你让小孩子去做这种事,就一点都不担心会出岔子吗?”等马车过了关卡,往前行了一段路,卫敏文才对着老神在在坐在他对面的母亲,没好气地埋怨了一句。 “我家宝宝做得很好。 一回生二回熟,以后会越做越好的。”绿珠直接忽略了儿子的抱怨,笑眯眯地夸奖道。 卫敏文一直怀疑母亲给他取了个范阿宝的假名,就是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叫他宝宝,但是母亲拒不承认,他也没有能力制止母亲宝宝长宝宝短地叫他,只能当做没听见。 这一路上又经过了好几道关卡,卫敏文应付起检查来,越来越熟练,各种谎话张口就来,和吃大白菜一样简单了。 卫敏文本来以为所谓来投奔亲戚,就是一个幌子,没想到这滁州城内,真的有这么一个“姑母”存在,他们的马车到达亲戚家后,众人马上就上演了一场亲戚相逢泪满面的戏码,不过已经被这一路上的惊喜磨练得神经异常坚韧的卫敏文,虽然被他们的“真情”流露大戏,弄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不过最后他还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个哭哭啼啼的场面。 绿珠在这滁州城内的“姑母”家落下了脚,就打发儿子跟着“姑母”家的表哥们做事,然后她抽空暗中去见了谢萌和陈天尧一趟。 她此次的任务,需要多方携手共同完成,自然要先向这两位提前打个招呼,免得日后起了冲突,倒是便宜了外人。 那日绿珠拜访后,谢萌更是愁绪满怀。 谢夫人见他家老爷一个人在书房闷了半天,出来后又在那里唉声叹气,不解地发问。 “我是担心鸿儿。”谢萌前几个得的都是女儿,好不容易老来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珍爱非常。 “鸿儿是去二皇子身边,太后瞧在老爷份上,也会照看一二,老爷不必太过忧心。”谢夫人也想念儿子,不过丈夫已经难受成这样,她只能尽力开解他。 “二皇子?”谢萌苦笑起来,又叹了口气。 太后的心思他当然明白,但是皇家的水目前太浑,再加上皇帝又是那样的性子,他们做臣子的牵涉其中,哪能讨得了好。 太后虽然护着二皇子,但是以卫家如今的声势,绿珠这般的聪明人,都不肯让他们的儿子与二皇子有任何牵扯,宁愿把儿子带到边疆苦寒之地,也不愿儿子留在京里,免得涉入皇家的这趟浑水,显然是并不看好二皇子。 “二皇子毕竟是嫡长,就算是陛下,也不会轻言喜恶废立的。”谢夫人听丈夫语出不详,着力劝慰道。 “如果太后长命百岁,我这是在杞人忧天,如果太后天不假年,那么”后面的话,谢萌没有说下去,也不敢说下去。 自古以来行的都是嫡长继承之法,皇家为天下万民之表率,亦不会在这件事上轻易挑战正统之道。 储君是国之根本,是天子家事,更是攸关社稷的大事,绝不可轻言废立,但是历朝历代,非嫡长却继位的君王数不胜数。 而细观那些没能继位的嫡长,除了早夭或者被逼做出自动让贤状之外的,几乎每一位成年后被皇帝剥夺皇位继承资格的嫡长,都会有一个罪不可赦的罪名。 若太后长命百岁,有太后护着教导着,二皇子应该不至于行差踏错,给他的弟弟们机会;要是太后不在了,在皇宫这样的地方,以二皇子的性格,想要什么都不做错,安安稳稳地熬到皇帝满意,实在是太难的一件事。 谢萌同样不看好二皇子景琪,但是太后硬把他家宝贝儿子,扔上了二皇子这条船,他除了在家唉声叹气,祈祷太后能够长命百岁外,能做的事实在不多。 在谢萌头痛该如何把儿子捞出那条不被看好的船时,深宫之中,未来的宣帝,没有母妃护持,也不被皇帝放在心上的年幼的六皇子景珂,正迎来他生命中最寒冷的那个冬天。 关于宣帝的母妃为何人,在景史上始终语焉不详,这是一件颇为奇怪的事情。 诸如景宣帝这般的勤勉有为之君,就算其母身份低微,烈帝在世时,或许因种种原因不便提起,日后宣帝登基以后,也该为其正名,追封加谥才对。 奇怪就奇怪在,无论是景烈一朝,还是景宣一朝,关于宣帝的生母薛美人都含糊不清,草草带过。 而在野史上,关于宣帝的生母薛美人的身份,则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测。 有一种说法称她是烈帝后宫的一名宫女,某日被醉后的烈帝临幸有孕,在分娩后亡故。 还有一种说法称她是烈帝后宫的某位妃子,在生下宣帝不久之后,就因牵扯进“逆王案”,被烈帝赐死,知情人全部被封口,此后便不准任何人提起。 鉴于景烈一朝有一段历史特别黑暗严苛,以上两种说法都有成立的事实依据,后世的史学家通常会择其一而考据之。 当然还有些猜测,则非常匪夷所思,荒诞无稽,与常人的认知相背,所持者若生在景朝,定会被治个抄家灭族之罪,实在是当不得真。 他从记事起,就只知道自己是皇六子景珂,身边有乳母一人,教习嬷嬷两名,内侍宫女五六人,居住在深宫之中的某个小小院落中。 母妃他从来没见过,幼年时候他也接触不到什么人,身边伺候的人从不会提起这个话题,所以他也想不到要问他的母妃去了哪里。 至于父皇,每年他只有节庆日的时候,由乳母或者内侍牵着手,跟在长长的队伍后面跪拜行礼的时候,才能远远见到一面。 宫廷之中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阴晦事,他经常会被乳母提醒凡事要小心谨慎,不要惹来祸事。 那时候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父皇早就把他的后宫当作了摆设,根本就不再进来,后宫中的那些女人,还要整日斗来斗去斗个不停。 这里面的道理,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想明白。母亲的地位越高,参拜父皇的时候,位置就越靠前,也就意味着她手里牵着的那个孩子,离父皇坐着的那把椅子越近。 否则的话,就只能像他这样,每次都只能跪在队伍的末端,连父皇的样子都看不清。 皇家子弟正式的启蒙教育一般是在六岁。六岁那年,他开始每日由内侍背着,送到咸阳宫去念书。六岁那年,他认识了他的伴读,年仅十二岁的萧振庭,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谋士,他未来的心腹之臣。 六岁那年,他第一次发现,他的二皇兄非常讨厌他,讨厌到了憎恨的地步。 那时候他只是深宫之中一名不得宠的小皇子,从一出生就被打上了不得父皇欢心的烙印,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他的父皇在他的皇兄皇姐出生后,都曾大赦过天下,唯有在他出生后却没有,嬷嬷们曾经私下偷偷议论过不止一次,他听在耳里,记在了心里,从此行事间更加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而他的二皇兄,母妃是早已仙逝的先后,据说父皇非常敬爱先后,曾经为了先后在天地祖宗前起誓,自此后永不纳妃,更是在先后病逝后,遣散后宫专心政事,而且二皇兄还颇得皇祖母的喜爱,从小就被养在了皇祖母的膝下承欢,也常常会被父皇叫到昭仁殿考校功课。 他和二皇兄之间的地位天壤之别,在咸阳宫里受到的对待也是天差地别,他实在想不通二皇兄为什么会这么讨厌他。 二皇兄当着太傅们的面,不会把他怎么样,只要太傅们一离开,就可着劲地欺负他,嘲笑捉弄是家常便饭,撕掉他的书,让他被太傅们骂,抢了他的作业,害得萧振庭经常被打手心,还有种种恶劣事迹,数不胜数。 太傅们大多知道,却当作不知道,不敢为了他去得罪二皇兄,至于伺候他的内侍,根本就不是二皇兄带的那些人的对手,而他其他的兄长们,每每在这种时候,都会煽风点火加油添醋火上浇油,然后再负手看热闹。 萧振庭因为护着他,每天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有一天,二皇兄找到了一个新花样来欺负他。 他还记得那日的池水真的好冷,他每次挣扎着想要爬上来,就会被踢下去,很快他就没有了力气,渐渐沉下去,恍然间,他听到萧振庭沙哑的叫唤声越来越模糊。 在他以为自己就会这么沉入黑暗的时候,有啸声分开水面,刹那间他就被拖着衣领拉起来,然后被人拥在了怀里。 他听到来人压抑着怒火,开口说道。 如果是很久很久以后,他肯定会说:“大统领,皇家是没有亲情的,父子也罢,兄弟也罢,都是你死我活的对手。” 不过,那时候的他,还太小,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伸出稚嫩的双手,抱住来人的脖子,将自己的脑袋贴过去,一边发抖,一边汲取那点小小的温暖。 第二十七章 兄友弟恭 卫衍曾经对皇帝说过;他要对诸皇子一碗水端平,其实他说这话的时候,对于该如何去表现一视同仁,心里并没有谱;最后他无法可想之下,想出了一个笨办法,那就是和诸皇子都没有接触;与所有的皇子外家都保持距离,无所谓对谁好,也就无所谓对谁坏,这样;自然也算是一视同仁。 因为这个原因;虽然他每天巡查皇宫防务的时候,都会经过皇子宗室们学习功课所在的咸阳宫,却从来没有进去过。 如果不是那一日里面传出来的哭声、叫声响成一片;几里路之外都能听得见;他恐怕还是不会进去的。 结果一进去,就看到了让他气得发抖的场面。 卫家的家训中,有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卫老侯爷更是从小就教育儿子们兄友弟恭互相扶持,再加上卫衍年幼体弱;实际上他是被父兄们骄纵宠溺着长大的。 在卫衍的印象中;兄长就是那种有好吃的会让给他吃;有好玩的会背着他一起玩;闯了祸做了错事,会替他挨骂替他挨训的存在,自家的兄长是这样,他便以为天下的兄长都差不多,最多有些兄长会像他父亲那样,有着明训人暗疼爱的嗜好,绝对想不到这世上竟然会有把弟弟踢入冰冷的池水中的兄长。 他责备景琪的时候,脸色已经非常难看,若不是他的脑中还尚存一丝理智,提醒他眼前的人是皇子之尊,卫衍那时最想干的一件事,就是一脚把景琪也踢下水,让他也尝尝这冬天的池水是什么滋味。 卫衍这么个一向自律守礼的人,脑中都冒出了这么大逆不道的念头,可见他当时是多么得生气。 “你以为你是谁? 凭什么教训我?”被卫衍厉声责备,景琪身边的内侍伴读们都吓得跪了下去,但是景琪才不怕他,在他的怒火中昂首与他对视。 这个人,不过是娈宠佞幸之流,他以为仗着父皇的宠爱,就能没有尊卑之分,对他见而不拜,就能煞有其事地来责备他,他以为他是谁,他凭什么要怕他? “你”卫衍见二皇子到了此时,依然没有丝毫反省之意,顿时气得脸色铁青,不过以他的身份立场,的确不能名正言顺地教训皇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咸阳宫中发生的事,已经惊动了很多人,眼看赶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当众与皇子口角,给皇子没脸,这种事做起来可能会很爽,但是后患绝对无穷,卫衍身边的人,眼见事态要升级,赶紧提醒他先不忙着发火,救人要紧。 卫衍这才发现,他怀中的小皇子,已经冻得脸色发白嘴唇发青气息微弱,一时也顾不上再和二皇子较劲,赶紧寻了间暖和的屋子,让人找太医过来救治。 咸阳宫中自有太医值守,这么一大群孩子在一起,磕磕碰碰是免不了的,也不是每件事都能被上头知道,尊贵的自有人护着,没人护着的,被欺负了也就被欺负了。 那太医一开始也不当外面的喧哗是一回事,不过皇家的人,彼此之间再怎么作践,都是家事,若有其他人帮着作践,或者小皇子在他值守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上头追究起来,绝对是会掉脑袋的大罪,当下那太医也不敢偷懒敷衍,拿出了浑身的本事,灌汤灌药好一番折腾,终于让小皇子缓了过来。 小皇子性命无碍,剩下的就是好好护理调养了。 若是其他有母妃的皇子,卫衍的这桩闲事,到此也就结束了,皇子的母妃们接手过去,肯定会想方设法把人调理到健健康康。 卫衍扫了一圈屋内,发现六皇子身边的人,老的老,小的小,个个衣衫破烂鼻青脸肿哭哭啼啼,实在不放心把人交给他们照顾。 再加上受了这么大惊吓的小皇子,一直死死攥紧他的衣襟,怎么哄都不肯松手,最后他想了想,还是把人带回了皇帝的寝宫。 卫衍那边不必去说,回去后定是好一阵忙乱,才哄着小皇子歇下。 只说咸阳宫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根本就不可能瞒得住上面,皇帝还在上早朝,暂时没收到消息,所以第一个发作的人是太后。 太后一向偏宠二皇子,但是这一次不但狠狠训斥了二皇子一顿,还动用了从不曾动用过的戒尺。 “母后息怒,若母后为这事气坏了身体,儿臣们更是罪不可恕了。”虽然这祸事是二皇子闯的,但是三妃受皇命打理后宫,出了这种事,当然要向太后请罪,以周贵妃为首的后妃们,在接到消息后就来到了慈宁宫,正碰上太后动用戒尺教训二皇子,知道太后这是要打给别人看,赶忙上前劝阻的劝阻,请罪的请罪。 “你们都不许劝,这些年哀家白疼这孽障了,做兄长的连友爱兄弟的道理都不懂,这书都念到哪里去了?” 太后说不许劝,但是谁敢不劝。 太后是不可能有错的,皇帝也是不可能有错的,二皇子年幼无知,就算错了也不是他的错,这错当然是落在别人身上。 到最后,就是后妃们管教不严,太傅们教导无方,内侍们照看不周不知拦阻,从上到下个个有罪,人人自责。 不过就算如此,景琪还是被狠狠打了数十下手心,然后又被罚抄孝经数遍。 景骊下了朝收到消息时,太后那边已经处罚完了,他唤人过去训了一顿,顺便瞧瞧太后那顿戒尺是真是假。 等看到了景琪的惨样,他见太后没有徇私,这次是货真价实地教训了景琪一顿,骂完就放了他回去,转头就去找太傅们的晦气。 虽然他现在还没有立太子,不过咸阳宫中负责教导皇子们功课的老师,依然担的是太子太傅的名头,毕竟未来的太子总归会出自那几位皇子之间,所以这名头也不算是空担。 景骊虽然自身对他的太傅们爱讲的种种大道理,心中是不以为然的,但是轮到要给儿子们挑老师,他也是好好花了一番心思,挑选的都是声名在外的博学之辈,却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太傅们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为何连兄友弟恭这四个字都不会教?”景骊与太后不愧是血脉相连的母子,这怪罪人的论调,是一模一样的。 不过细究起来,他说得也没错,书读得再多,如果连最基本的人伦之礼都不懂,这书也算是白念了。 景琪没想到皇祖母会发这么大的火。 父皇会为了这事训他罚他,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他真的没想到罚他的会是皇祖母。 他是皇子之尊,即是嫡,也是长,一向深得皇祖母的宠爱,宫里所有的人都奉承着他,就算偶尔会因为功课不好被太傅责备,这惩罚也是落在伴读头上,着实不曾吃过今日这样的苦头。 如今,他的手指头肿得犹如萝卜那么粗,疼得笔都握不住,却还是在一遍遍罚抄孝经,平日里围在他身边张罗这个张罗那个,怕他渴了怕他饿了怕他累着了的宫女内侍们,一个都不见,就剩他一人孤零零地被关在殿内。 每一笔下去,都是钻心地疼,在卫衍面前始终不肯低头的景琪,挨打的时候不曾求饶的景琪,如今又是疼痛又是委屈,眼泪水一滴滴往下掉,落在下头的宣纸上,写好的字顿时糊成了一团。 这样的字自然不敢交上去,刚才的那一番痛苦算白捱了,又得重头再来。 他抬手用袖子擦眼泪,结果越擦越多,终于没能忍住,丢了笔,抱头痛哭起来。 太后听到里面的痛哭声,叹了口气,推门进去。 “皇祖母,孙儿不服不服” “你是想说哀家为何连事情起因都不问,就罚你是吗? 哀家问你,你六皇弟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六皇弟的确没有,可是,他们说” “住口,那些都是搬弄是非的小人之言,可以信吗?”宫中早就新人换旧人,不过那些旧事有心人总会记得一二,伺机搬弄是非惹起事端,太后当日就料到会有今日之祸,只是她没想到祸事这么快就会到来,更没想到景琪竟然蠢到光天化日之下,就做出这种混账事来。 “你可知道哀家为何罚你抄这孝经? 你作践兄弟,使兄弟寒心皇祖母伤心,是为不孝;你残害手足,劳你父皇操劳国事之余,还需忧心家事,是为不孝;你目无尊长出言不逊,惹你父皇不悦,是为不孝。” “皇祖母”被太后这么一训斥,景琪扑进太后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太后等他哭得差不多了,才摸着他的脑袋,柔声说道: “琪儿,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必须要明白,这是皇宫,皇祖母护得住你一时,护不住你一世。这宫廷里面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你,你没错旁人都能瞧出错来,哪经得住你自己要去铸成大错?为君者,当有天空般宽阔的心胸,能容人所不能容,这是皇祖母自幼就教导你父皇的话,现在皇祖母把这句话转赠给你。 如果你的心胸只有针眼那么大,连自己的手足都容不下,他日你父皇怎能放心把江山把社稷把万民交付于你?” 景琪继续趴在太后的怀里抽泣,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这次若不是卫大统领,你恐怕就要铸成大错了,过几日记得去给卫大统领认个错道个谢,知道吗?” “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太后终于听到景琪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声是。 如此孺子不可教,就算是教导出了皇帝这位帝王的太后,也禁不住开始有些头疼。 这件事二皇子挨了打,从上到下的相关人员都挨了训斥,撤职的撤职,罚薪的罚薪,众人都以为事情到此也该了结了。 就算六皇子这次受了很大的委屈,但是二皇子是嫡长,是贵中之贵,被罚成这样,也能抵消他做的错事了。 但是皇帝的脸色自那以后,就一直阴沉着,让群臣的日子顿时不好过起来。 有那么一句话叫做:卫衍很生气,皇帝要倒霉;皇帝很郁闷,群臣要遭罪。 虽然这句话没人听说过,但是这里面的因果关系却是真实存在的。 景骊的脸色一直不好看,主要原因当然出在卫衍身上。 那日卫衍将六皇子带入了皇帝的寝宫,因六皇子一直不肯松手,再加上六皇子虽然年幼,毕竟也已有些晓事,卫衍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将人直接带入皇帝的寝殿,就将人安置在了偏殿。 景骊一个人歇下,本来就已经满腹委屈,到了半夜,白天受了惊吓的六皇子,突然啼哭起来,卫衍哄了半天,还是哄不好。 寂静的冬夜里,一点声响都能传得很远,何况这啼哭持续了很久,景骊睡不踏实,爬起来赶往偏殿,但是他也不是会哄孩子的主,自然也是哄不好,他的脾气上来了,忍不住厉声训了孩子几句。 卫衍听后也不说他什么,只是以皇帝明天还要操劳国事为由,直接将他扫地出门了。 这件事牵涉他的两位儿子,卫衍又在气头上,景骊也不敢去惹他,只好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出来了。 这一夜之后,又是一夜,景骊始终独守孤枕,半夜被啼哭声惊醒。 这下,景骊的脸色能好看吗? 皇帝的脸色难看,实际上卫衍的脸色更是不好看。 六皇子自那日后夜夜啼哭,众人想尽了办法都哄不好,每每都哭得声嘶力竭才勉强歇下,睡梦中还会时不时地抽泣。 请太医来诊治过,也瞧不出是哪里不妥,卫衍又没有养儿经验,手忙脚乱半天,也没有一点成效,才几天的功夫,他的人就消瘦了下来。 景骊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恨不得把那折磨人的臭小子直接扔出去,又怕他这么干了,卫衍更加生气,所以他也就想想而已,郁闷之下,他只好靠折磨折磨旁人为生,这日子过得别提有多难熬了。 这一日他听说卫衍家中老夫人知悉情况后支了招,果然得用,六皇子已经安稳睡了一觉,终于小心翼翼地和卫衍提起搬回来之事。 卫衍听了他的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盯着手里的条陈认真地看着,显然是要当没听到。 “这该罚的人都罚过了,就算是景琪,朕亲自看过了,手掌肿得有二指来高,太后并没有徇私。 你若还有哪里不满意,告诉朕,朕必会让你满意。”景骊这话虽然说得好听,却已是负气话。 因为那两个混蛋小子,他这阵子一直做小伏低,也不能让卫衍开颜,早就一肚子火气,此时他被卫衍刻意无视,还是忍不下去了。 “陛下怪罪这个,怪罪那个,为何不自我反省一下?这种事肯定早有端倪,若不是陛下向来疏于关心,怎会恶化到如此地步?”到了这个时候,皇帝竟然还没发现问题出在哪里,还能这般振振有词。 卫衍忍了很久,实在是忍不住了,直接拿话丢了回去。 第二十八章 养子不教 皇帝前段时日还煞有其事地对他说什么要对诸皇子一视同仁;说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其实都是哄他的谎话吧。 也就是他,被皇帝哄了一次又一次,竟然还会轻易相信皇帝这些明显哄人玩的谎话。 大凡皇帝肯多花点心思;关注一下几位皇子的情形,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矛盾,怎么可能让事态恶化到如此地步? 二皇子固然有错;毕竟年幼无知,其他人教导无方知情不报固然也有错,但是养子不教漠不关心的皇帝,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吧。 这是卫衍冷静下来;琢磨了几天;得出来的结论。 偏偏皇帝这个罪魁祸首,怪罪这个惩罚那个,却始终没有想到;应该对整件事负起责任来的是他自己。 皇帝还好意思问他到底在不满些什么;他最不满意的就是皇帝陛下这种平日里不曾好好负起教养子女的责任,出了事以后还恍然不觉自以为是,只管追究他人不肯罪己的散漫态度。 景骊闻言;顿时张口结舌无话可说了。 他以为卫衍是因景琪那日作践兄弟以后不知悔改,还敢对他出言不逊而生气;或者是因那些搬弄是非、知情不报的小人而生气;怎么也料不到卫衍原来是在生他的气。 只是;虚心接受知错就改这么美好的品德;可能只有卫衍才具有,咱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是不可能轻易承认自己有错的。 听了卫衍的话,他脑中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什么叫做他疏于关心? 他要关心的事那么多,每件事都去关心,哪能关心得过来? “朕国事繁忙,难免会有疏漏”当然,话说得太直接了,卫衍肯定不会接受,所以,景骊用言语修饰了一下,用比较婉转的话,说出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是他不关心,而是他政事繁忙,根本就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关心,所以这件事真的不是他的错。 卫衍想不到皇帝竟然到现在还没有丝毫反省之意,继续在那里为自己找借口,这心头的无名之火,顿时烧了起来。 他身为臣子,不便僭越插手皇帝家事,但是皇帝身为诸皇子之父,怎么能用这样的借口来推卸自己的责任? 他猛然离座,走到下首,整了整衣衫,跪了下去。 “陛下此言甚是。 陛下国事繁忙,百忙之中还能抽出空来,陪臣逍遥时日,臣现在想来,其实都是臣的错。” 景骊平时最头疼的就是卫衍摆出这副不依不饶的架势,还要把明明不属于他的罪名,往他自己头上按。 但是这件事卫衍既然用这么郑重的态度开了头,就绝对不是他口头认个错哄两句,就能完的事。 如果他认错,卫衍肯定会马上让他做这个做那个,证明他真的认识到了错误,现在他好不容易独占了卫衍,指不定哪天卫敏文就会回到京里来,然后卫衍的心又要被卫敏文分散开去,眼前这样的大好时机,他哪舍得分出精力去关心那些有的没的的事。 不过,卫衍此时已经端端正正跪在了他的眼前,根本容不得他继续推脱,景骊倚向靠背,沉吟片刻,脑袋里面转了几个圈,就有了主意。 “先不说那件事是谁的错,单说你没有朕的旨意,擅自把皇子带入朕的寝宫,逗留数日至今不曾送回后宫,可就有违宫里的规矩。 当然你若喜欢,这么养着也没关系,不过你自己今夜就搬回朕的寝殿歇息,他身边又不是没有伺候的人,哪用得着诸事要你亲历亲为。” 景骊的打算很简单,卫衍在这件事上,也是有把柄在他手上的,就是那个他恨不得早就扔出宫去的臭小子,那可是卫衍没有得到他的允许,擅自带回来的。 如果这件事卫衍到此为止,不和他闹下去,他就不追究卫衍擅作决定,把那个臭小子带入他的寝宫的罪,甚至可以让他继续养着,如果卫衍敢继续闹,他马上就下令把那个臭小子扔出去。 卫衍低头琢磨了一下皇帝的话,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有些不敢置信,皇帝竟然会拿这种事做交易,不由得抬起头来向上望去。 皇帝正整暇以待地注视着他,嘴角浮现了一丝笑容,似乎非常得意自己想到的这个主意。 一边是年幼的小皇子,一边是诸皇子的教养大业,按皇帝眼前这种听之任之诸事不管,偶尔想到了才会去问一下的习惯,卫衍实在担心未来的国之储君,到底会被人教养成什么样。 他攥紧拳头,挣扎了片刻,长长地吸了口气,再次出声: “臣知罪,臣下去后就会把六殿下送回后宫。 至于陛下养子不教的过错,臣恳请陛下好好反省,尽快弥补。” “好,很好”景骊艰难地吐出了这么几个字。 他刚才的如意算盘打得是很妙,以他这些时日的观察,卫衍非常宝贝那个臭小子,肯定舍不得就这么把人送回后宫去,所以他就想当然地拿这件事威胁卫衍,就等着卫衍乖乖就范,从地上爬起来,好言好语来奉承他。 到时候,他必要好好地摆一下谱,要卫衍多说几句好话,多亲他几下,才肯原谅他。 没想到卫衍竟然不肯就范,宁愿把那个臭小子送回后宫,也不肯善罢甘休,一定要他承认错误,拿出弥补的举措。 “你先去把人送回后宫再说。”景骊头疼地挥了挥手,示意卫衍赶紧爬起来去办事。 明知道他不喜欢看到卫衍跪着苦谏,卫衍还动不动就来这一手,这样较真的家伙真让他头疼。 不过能够乘这个机会,解决掉那个霸占着卫衍的臭小子,也算不幸中的大幸,至于卫衍要的反省弥补,他可以慢慢想嘛。 景骊在那里打定了主意,舒展了眉头,优哉游哉地继续处理起了政事。 被皇帝赶着去办事的卫衍,脚步却有些沉重。 小皇子那日受了惊吓,这些时日依赖心很重,到了夜间必要他抱着才肯安睡,要是就这样送回后宫,必是好一番折腾,到时候不知道小皇子又会遭些什么样的罪。 他心里百般不舍,却也明白,皇帝说的话是正确的。将皇子放在皇帝寝宫养着,宫里从不曾有过这样的规矩。 皇帝说他喜欢就让他养着,更是胡闹的话语。 当年皇长子降生时,皇帝是有过这样的念头,因为皇长子早夭没能成为现实。不过就算皇长子没有早夭,也不大可能会成为现实。 很多时候,就算是皇帝,也是不能随心所欲的,这世上同样有无数的规矩束缚着皇帝。 这次他是借着小皇子受了惊吓无人照顾这个由头,才能将他带入皇帝的寝宫。 等过了些时日,这事淡了下去,众人回过神来,若小皇子还留在皇帝的寝宫,无论宫里还是宫外,恐怕都会有反对的声音出现。 乘这个机会将小皇子送回后宫,让皇帝没了要挟他的把柄,认真反省自己的过错,负起他应负的责任,才是最好的做法。 虽然这些道理,卫衍心里都明白,但是那份不舍还是涌了上来,怎么都没法平复下去。 卫衍一路行一路说服自己,勉强压下了心中的那份难受,很快就到了这些时日暂住的偏殿,内侍们在门口替他打起了防风的暖帘,他踏了进去,四下里一扫,发现里面一片寂静,不见小皇子的人影。 见他有些纳闷,马上就有机灵的内侍过来,低声告诉他,小皇子正在里面的小书房里描红。 卫衍走到小书房门口,就看清楚了里面的情形。 还没有书案高的小孩子,坐在椅子上根本就够不到案面,所以年幼的小皇子半跪在椅子上,正抿着嘴,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 小皇子身体还不曾安好,这几日并没有被送到咸阳宫去就学,卫衍觉得他还小,受了寒气后更该以养身体为主,功课不急在一时,也不曾给他布置作业,他却不肯偷懒,前几日每日都是学一首诗,到了晚间背给卫衍听作为作业,却不知他今日怎么想起来要描红。 卫衍悄声走上前去,在后面驻足观看。小皇子毕竟身体还不曾康健,下笔很是无力,描的字有些歪歪扭扭。 卫衍看了片刻,有些看不过眼,从后面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腕。 景珂正在专心描红,微凉的小手突然落入温热的掌心,他吃了一惊,手腕有些发抖,却马上被包在外面的坚定手掌稳住了。 “大统领”感受到身后熟悉的气息,他意识到来人是谁,笑着扬起了小脸。 “殿下的身子还不曾好全,不好好歇着,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描红?”卫衍的脸上也有了笑意,坐下来让小皇子坐到他膝上,一边带着他的手腕运笔,一边柔声问他。 “珂儿已经全好了,躺着也难受,而且好几日不动笔,手都生疏了。”景珂说话间,向后面靠了靠,将自己小小的身体,完全埋入身后温暖的怀抱,才心满意足地专注案上的功课。 “若是全好了,怎么会写出这种字来?”卫衍指了指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笑出了声,那是景珂前面一个人写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养好了身体,再专心功课,才是正理。” “珂儿知道错了,写完这张就去歇着。”景珂听到他的话,马上乖乖认错,与他那个满嘴歪理死不认错的皇帝老爹,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这么乖这么听话,卫衍说啥就是啥的小娃娃,他怎能不宝贝,他很快忘掉了皇帝让他来干嘛,两个人描完了那张大字,又在那里念了一首诗,好好讲解了一番才算完事。 功课完了,自然是吃吃点心讲讲故事好好歇息,这样那样一折腾,一个时辰就过去了。 皇帝那边已经派人来探望过,自然知道这边的情形。 他见卫衍既不曾下令让人收拾东西搬回他的寝殿,也不和小皇子说明要送他回后宫这回事,光在那里和小皇子嬉耍,以为他后悔了,很快交代人过来问话。 “陛下说,若侯爷现在改了主意,就去陛下那里说一声,陛下是最疼侯爷的,怎么舍得让侯爷难受。 若侯爷还是坚持己见,时辰已经不早了。” 这话那内侍是当着景珂的面说的,景珂虽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看到大统领在听到这句话后,脸上的笑意迅速凝固,心里顿时惶恐起来。 这几日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在梦中,从不曾有人这么关爱过他,整夜整夜地呵护着他,无论他做了噩梦后怎么哭闹,都不曾喝斥过他,始终将他当做手心里的宝贝那样疼爱着。 说起来以前身边伺候的人,并不曾薄待过他,但是宫里处处都是规矩,凡事都要依规矩做,这样的疼爱是绝对不会有的。 每一日每一日,他在清晨醒来后,必要磨蹭很久才肯睁开眼睛,不是想睡懒觉,只是害怕一睁眼就发现他躺的地方,还是自己原来的榻上,后宫中那个小院子的榻上。 每一日每一日,他都这么期盼着,如果这一切只是一个美梦,那就让他做得久一点,再久一点,直到永远。 而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美梦可能要醒了。 因为大统领听了那内侍说的话,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用很认真的语气,开口向他交代一些事情。 他根本没听见大统领和他说了些什么,也看不见大统领脸上的表情,因为他的眼睛里面很快就蒙上了一层雾气。 第二十九章 天子家事 景珂虽说很懂事;毕竟只有六岁,又是在晓事以来最疼爱他的人面前,这心头的委屈怎么都止不住,强忍了一会儿;眼睛眨巴几下,眼泪就掉了下来。 眼见着豆大的泪珠,一颗颗沿着稚嫩的脸庞滑落;还伴随着“珂儿会很乖,不要送走珂儿”这样的话语,卫衍的心顿时被揉作了一团。 他哄了半晌,几乎说干了口水;都没能让景珂收住眼泪;忍不住想和他一起抱头痛哭了。 正在这时候,后面却传来了一声厉喝。 “哭什么? 堂堂皇子哭成这样,成何体统?” 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帝来到了他们身后。 景骊一进来;就看到了这幅让他心累的场面,小的哭成了一个泪人,大的也是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他的额角顿时抽痛起来。 他也不管正是因为他的缘故,才导致了这两人愁云惨雾泪水磅礴;只把让卫衍如此难受的账;算到了自己儿子的头上;开始板着脸;在那里长篇大论地训儿子。 皇帝训自己的儿子,卫衍本不想插手,只是眼见着小小的幼童跪在地上,被皇帝严厉的口吻吓得簌簌发抖,卫衍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他伸手将小皇子抱入怀里,不满地瞪了皇帝一眼。 小皇子仅仅是一个六岁的幼童,正是需要一边哄一边讲道理的年纪,哪里会懂得什么叫做男儿有泪不轻弹,什么叫做哭泣是懦弱无能的行为,何况皇帝这样厉声训话,只会吓坏小孩子,怎么可能起到教育的作用? “你先头不是和朕说,养子不教父之过吗? 怎么,现在朕认真负起教养的责任,你又有话说了?” 皇帝的话中呛人的意味十足,卫衍不知道是谁勾起了皇帝的火气,却明白此时和皇帝说什么都没用,真把皇帝惹火了,他或许不会被怎么样,但是夹在他们之间的小皇子,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陛下息怒,臣马上就让人收拾东西,送殿下回后宫。”卫衍终于做出了决定。 这些年和皇帝在一起,卫衍有时候会忘掉这是皇宫,这是天家,但是皇帝现在的姿态,却让他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皇帝此时的口气,根本不是用来训儿子的,而是训臣子的。 君臣父子,天家的亲情两者合二为一,本来就是先君后父,先臣后子,纵使卫衍对皇帝的态度极其不满,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况且此时储位未定,人心不稳。 虽然他是因为怜惜小皇子孤苦,才把小皇子带回皇帝的寝宫照顾,但是旁人不会这么想,旁人面对这种情况,只怕会想得很多,甚至是皇帝,恐怕想得也不会少,有些担忧总是免不了的,否则此时不会如此恼火,对着小皇子不依不饶的。 卫衍对小皇子伸出援手,是对他存了几分恻隐之心,但是若因他的缘故,最终却让小皇子遭致了皇帝的恶感,损坏了他们的父子感情,实在不是他的本意。 既然皇帝喜欢他一碗水端平,他还是继续这么做吧。 想通了这点的卫衍,做事极有效率,他那雷厉风行的干练模样,让景骊忍不住怀疑卫衍是不是在和他置气,不过为了达到将这个死皮赖脸装可爱,没日没夜霸占着他的卫衍的臭小子扔出去的目的,他依然没有心软,目送着宫人收拾了景珂的东西,将人送回了后宫。 到了晚上,两人小别胜新婚,亲亲热热腻歪了半宿,又让他的这点担忧,随着汗水蒸发了。 累积了数日的不得劲,终于得到满足,景骊神清气爽埋头大睡,卫衍睡了一阵却突然醒过来,闭着眼睛下意识地伸手往身边摸了摸,想摸摸看小皇子有没有半夜里睡得热了踢开被子,待摸到皇帝宽厚的胸膛,他才猛然醒悟过来,今夜睡在他身旁的人,早就不是小皇子,而是皇帝了。 想来那些伺候小皇子的人,得了他日间的叮嘱,应当会记得夜间起来查看,帮小皇子压好踢开的被角,卫衍想是这么想,却没有了睡意。 为了不惊动旁边熟睡的皇帝,他没有动弹,就这么睁着眼睛,慢慢等待天明。 景骊将卫衍身上被他扯得有些散乱的衣襟理了理,拉到腋下,打了个端端正正的攒花结,正在享受早起时为心爱的人穿衣系带的乐趣,不过看到卫衍眼底的青色眼中的血丝时,他的面色很快沉了下来。 他昨晚因为心中有愧,一点坏心眼都没敢耍,平日里所有为难人的手段,都抛到了脑后,直将人伺候得舒舒服服安稳歇下,为什么一觉醒来,卫衍却是一夜未睡的模样? “臣有点认榻,换了个地方,一时没睡好。”卫衍低垂着眼帘,轻声回话。 认榻? 和卫衍同榻共枕了这么多年,他怎么不知道卫衍还有这么个毛病? 闻言景骊更加不悦,却按捺住没有发作出来。 当卫衍不敢看着他的眼睛说话时,十有八九是在说谎话,如果是景骊有理的时候,当然不可能轻易放过他,不过在这件事上他稍微有些理亏,不想和卫衍继续纠缠,就没有揭穿他的谎话。 “那就再歇一会儿?”君王的心胸要像天空般宽阔,心爱的人要和他闹别扭,他当然要大度包容,景骊努力按下心头所有的不悦,非常体贴地询问,并且对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能够拥有如此宽容大度的胸襟感到非常满意,却没有发觉只有在他理亏心虚的时候,他对卫衍的宽容度才会变得这么高。 “不妨事的,过两日臣就习惯了。” 卫衍低声回话,视线始终在皇帝的手指上打转。皇帝的手指很灵活,会将他凌乱的衣物理整齐,会打他永远学不会的攒花结,会卫衍暗中寻思,好像这世上没有皇帝不会做的事。 他还在胡思乱想中,皇帝突然伸手揽过他的脑袋,将他按在怀里。 “卫衍,朕和你,两个人好好地过安生日子,再也不要为点小事闹别扭,好不好?” 皇帝在他耳边低声呢喃,似乎对他们之间时不时地闹别扭,非常头痛却无可奈何。 “臣和陛下自当好好地过安生日子。”卫衍展开手臂,紧紧抱住皇帝的背部,纵使有些话是皇帝不喜欢听的,但是他却不能不说,“但是,陛下是人子,臣亦是人子;陛下是人父,臣亦是人父。既为人子又为人父,有些责任就不可推卸,有些事情就必须去做。 这些话臣知道陛下听着就觉得不耐烦,但是臣没法当作看不见,就算陛下因此厌弃臣,臣还是会规劝陛下去做该做的事,否则臣实在无法心安理得地过安生日子。” 卫衍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景骊就算再想把卫衍先前规劝他的那些话,全部当作耳边风,吹过就算数,也不得不歇了这个念头,他沉默了良久,最后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诺: “你放心,朕答应你的事必会做到,该怎样教养诸皇子,等朕琢磨出了一个详细的章程,再和你细细分说。” 景骊这次总算没有哄卫衍,过了几日,他就拿出了这个详细的章程。 很快,咸阳宫中多了几位景骊平时很看不上眼的“酸儒”太傅。 所谓“酸儒”,其实是景骊对他们暗中的评价,对方酸不酸不清楚,景骊对他们的万般感受,完全体现在这个酸字里了,其实就是那种方正不阿认真较劲不懂变通经常让景骊非常头痛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景骊平日里既看不上眼,也不敢轻易去招惹,因为这些人比卫衍还要让他头疼,毕竟卫衍和他较劲的时候,他可以装疯卖傻拖延敷衍做小伏低软硬兼施,或者干脆让卫衍专注于别的事,顾不上找他麻烦,而这些人一旦招惹上了,绝对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虽然都是些麻烦人物,但是他估摸着用来教育皇子绰绰有余。先知做人,再懂变通,方为树人之道。 对于他的这个想法,卫衍自然满心赞同。 遴选新的太子太傅只是第一步,第二步的重任则是落在了景骊自己身上。 每日皇子们的功课,在太傅们批改后,都会被送到他的案前御览,每隔五日景骊会在昭仁殿召见诸皇子考校他们的功课。 虽然皇子们的教养大业不可轻忽,但是皇帝毕竟国事繁忙,闲暇的时候并不是太多,对于这样的安排,也算差强人意,卫衍终于不再对此多话。 不过因为这件事,他在皇帝榻上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才能抚平皇帝心头的那点郁气,这就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皇家秘闻了。 弘庆五年的冬天,很快过去了一大半,卫衍依旧按照他以前的习惯,巡查皇宫防务的时候,从咸阳宫门口过而不入,深宫中的那位小皇子,自那日被送走后,就不曾在他嘴里提起过,只在半夜醒来时,他才会担心小皇子踢掉的被子,有没有人帮他盖上,会不会着凉,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不过他也只是躺在被窝里想一想,什么多余的事都不敢去做。 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他做了什么,恐怕眨眼间就能传遍整个后宫,也会传到他身边安睡的皇帝耳中,一个不小心,恐怕又要引发一轮风波,若真的因为他的缘故,让小皇子从此见弃于皇帝,就是他的罪过了。 “滁州的密报还不曾送到?” 最近这段时日,皇帝不停地追问滁州来的密报是否已到,只追问得那位负责密报往来的暗卫统领胆战心惊背后冷汗直冒,每日他回禀还未到时,就听到皇帝的语气冷下一分,他不禁要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活到这份密报到京,在派出了五队人马催促后,早些时候,他终于得到了这份密报到达的确切时辰。 “臣已收到确切消息,今日午时必到。” 虽不曾抬头,听到皇帝的声音,那统领就知道,皇帝此时的脸色,必如那冰雪遇晴日,瞬间融化了。 “传朕的口谕,命永宁侯午时入宫见驾,再命御膳房加几道菜,小厨房多置几道点心。” 那位统领一直以为皇帝这几日是在等滁州方面的重大消息,他估摸着朝廷或许有什么大动作,皇帝肯定还有别的话要交代他,岂料皇帝在确认了密报到达的时间后,就开始对内侍吩咐不相干的事情,除了命他密报到了立即送上外,再无其他命令,搞得他一头雾水,实在想不明白这份密报到底有什么玄机,未到时让皇帝急成那样,真的要到了,却是另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不过暗卫密报,向来是专匣递送,皇帝亲启御览,就算他再好奇,也不可能知道这份密报到底有什么玄机。 很快,对皇帝的命令摸不着头脑的人,就多了一个,那就是身在近卫营驻地办公的卫衍,他收到皇帝命人传达的口谕后,也是一头雾水,明明早晨才分开,皇帝为什么突然命他午时入宫见驾? 他以为皇帝有什么急事,不敢多做耽搁,稍微做了一下安排,就随来人入宫了。 到了宫里,他发现皇帝并没有在处理政事的昭仁殿,而是身处寝宫,他的心中就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皇帝这么着急地命人召他回来,不会是为了让他陪皇帝一起用午膳吧? 虽然心中有了这个预感,但是他还是不敢相信,皇帝会这么无聊,不过等他随着来迎他的内侍踏入用膳的偏殿,看到皇帝端坐正中,见他进来对他微笑时,他突然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皇帝笑意吟吟殷勤伺候,卫衍就算再生气,也强忍着没有爆发。 不过他真的很想摇着皇帝的脖子问一声,臣忙得恨不得多长几只手,陛下您为什么可以这么闲,闲到只是为了顿午膳,就把臣召回来? “别生气,别生气,朕没有无聊到为了顿午膳,就把你召回来,看了这个,朕保证你不会再生气。”景骊当然知道卫衍已经是在爆发的边缘,等到午膳撤了下去,他不敢再卖关子,赶紧把手中的宝贝信封奉上。 卫衍接过来时还有点疑惑,看清信封上的字迹后,他却愣住了。 家书,竟然是他家敏文送回来的家书,信封密封着,他拆的时候,手都有些发抖,好不容易拆开了,他将书信拿在手里,一字一句慢慢读下去,恨不得把这些字全部印到心窝里。 景骊看到卫衍接到家书后激动的模样,心中就得意起来,早知道卫衍这么容易讨好,他早就应该这么干了,等到卫衍翻来复去念了好几遍,他的得意几乎要满溢而出了。 他估摸着以后让卫敏文每月送封家书回来,卫衍应该就不会再想着那个死皮赖脸的臭小子,以至于半夜睡不着了。 显然,比起远在天边鞭长莫及的卫敏文,后宫中那个始终牵挂着卫衍心思的臭小子,才是他目前真正的心腹大敌。 这些时日,他始终假装糊涂,不动声色,表面上做出天下太平的模样,只是不想惹卫衍更加生气,但是这危险的苗子,一定要尽快连根拔除才好。 “不用报不用报,你高兴,朕也高兴。”见卫衍要郑重谢恩,景骊按着他,不让他离座下拜。 此时此刻,景骊眼角的得意怎么都掩不住,嘴里却依然是这不过是小事一桩的轻松口吻。 “只是,臣有些疑惑,滁州离京城千里之遥,敏文此去因隐了身份,不便家书往来,这家书到底是怎么到了陛下的手上?” “这个”听清了卫衍的问话,景骊的得意迅速消退,他突然发现,如果和卫衍明言这家书到底是怎么到他手上的,卫衍也许会更生气。 早些时候,千里之外有人对皇帝此时进退不得的情况,已经有过了预测。 “宝宝,来看看,咱们的皇帝陛下这是准备要干嘛?”绿珠拿着那份刚刚送到的“命卫敏文修家书一封,即日送回京城”的密令,招呼儿子来看热闹。 “陛下肯定又做了什么让父亲生气的事,想要讨好父亲。昔有君王为博美人欢心,千里运荔枝,今有陛下飞骑千里,只为一家书,如此深情厚爱,堪比前人。 当年美人或许会为君王隆恩感激涕零,不过类似的事到了父亲身上陛下为什么不多用他的脑袋好好想一想,如果父亲知道这家书到底是怎么来的,只怕本来是一点点生气到时候会变成大大的生气。” 卫敏文以前接到过比这更荒诞的上谕,早就对此见怪不怪,他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皇帝这么好心肯定是有缘故的,当然他也很确定,皇帝这次的马屁,必然会拍到马脚上。 “那宝宝这家书还写不写?” “写,为什么不写? 能让陛下倒霉,是孩儿最喜欢做的事。” 然后,卫敏文就写了一封长达十数页的家书,为了怕他父亲收到家书太高兴,忘了追问皇帝这家书到底是怎么来的,他在最后还特地加了一句:用密报系统传递家书,以公谋私,实非孩儿本意。 然陛下严令,孩儿身为臣子,不得不从,望父亲大人明鉴。 就用这么一句话,卫敏文非常干净利落地将皇帝卖了个底朝天,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了皇帝的头上,并且在千里之外,衷心祝愿皇帝陛下讨好不成更加倒霉。 第三十章 公私不分 “衍儿;你该明白,你的确是陛下的臣子,但是当日你既然做出了那个选择,从那以后;你就不仅仅是陛下的臣子了。”卫府中,卫衍的母亲柳氏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儿子。 本来孙儿敏文送来家书一切安好,是全家都高兴的大喜事;儿子能够在忙碌之余有闲暇膝前承欢,更是喜上加喜,只是一旦儿子住在身边的时日日久,深宫中的那位;日日遣人来赐这赐那嘘寒问暖;这份欢喜就要变成担忧了。 若是出嫁的女儿碰上这样的情况,柳氏不需要多问,就能明白缘由;肯定是为了些许小事在与夫君闹别扭;才躲回了娘家,她自然会好好劝慰一番,再叫来女婿和和稀泥送他们家去;但是儿子和皇帝之间这般闹别扭,柳氏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儿子开口;只能婉转着提醒他:就算深宫中的那位;真的把他放在心尖上疼着;闹别扭的时候;也该注意方式和程度。 对于母亲的劝告,卫衍只是认真听着,却没有说话。 他也知道他在家里住的时间太长了一点,但是就这么回宫去,他又不甘心,仿佛这么回去,就变相承认了皇帝那日的荒谬言论。 他的事就是皇帝的事,天子无家事,既然是国事,当然算不上公器私用,就这么三言两语一绕,皇帝成功地让他那日的质问,变成了无理取闹没事找事不知感恩,最后卫衍被皇帝说得几乎要相信,如果他不立即向皇帝谢罪,简直就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 当然,卫衍心里很清楚,皇帝那是一派胡言满嘴谬论。 什么叫做天子无家事? 皇帝需要的时候,就是天子家事外人不许插手,皇帝不需要的时候,就变成了天子无家事,所有的事都是国事,正话反话都让皇帝一个人说了,能让他心服口服吗? 但是,他说又说不过皇帝,打又不能打他,哑口无言之下,只能转身就走,也不管皇帝在后面叫他,一溜烟就出了宫门。 出来以后,他被寒风一吹脑袋,终于冷静了下来,仔细想想,又觉得他好像有点气愤过头,但是已经跑出来了,就这么乖乖回去,他又怕皇帝以后会变本加厉,更加胡作非为,在皇帝没有对他的行为有反省的表示之前,绝对不能就这么回去。 “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磕磕碰碰是免不了的,遇到事情要有商有量一起解决,这才是好好过日子的正理。 千万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为了些许琐事损害彼此的感情,就得不偿失了。”见他不说话,柳氏继续开口,希望这些用来劝慰小儿女的话,对儿子也有效。 柳氏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知子莫若母,儿子的脾气做娘的最清楚,儿子这性子一旦固执起来,非常让人头疼,特别是有人纵容的时候,偏偏有个人始终在有意无意地纵容着他。 闹别扭这种事,一个人是闹不起来的,看儿子那委屈的模样,宫里的那位肯定有错,不过儿子也未必没有份。 “那不是琐事,是很重要的公事。”果然,听到她这句话,一直不肯开口的儿子,马上愤愤不平地说道,“陛下他公私不分公器私用因私废公” “你说陛下公私不分,母亲看你也和陛下一样公私不分。”柳氏见儿子一脸母亲你偏心的神情,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些公啊私啊母亲不懂,但是母亲知道,如果是公事,就应该按公事的规矩办理,如果是私事,就应该按私事的方法解决,现在你为了公事和陛下私下闹别扭,这能叫公私分明吗?” “这”卫衍又一次被问得无话可说,他转念想想,觉得母亲的话很有道理。 如果他认为这是很重要的公事,试图通过现在的方式来解决,的确有公私不分之嫌,只是 “凡事要公私分明,说说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就算衍儿你自己,难道就从来没有利用过陛下对你的私情,来影响陛下对公事的处理,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公私不分?你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这些道理都懂,母亲就不多说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 其实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能够糊涂的时候,还是要糊涂一点好。”柳氏见儿子明显听进去了,这话也就说到这里为止。 清官难断家务事。生活中的琐事最是复杂繁琐,也最容易磨损感情,一个处置不当,就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柳氏并不想评判儿子和皇帝之间谁是谁非,只是希望儿子能够明白,在该糊涂的时候学会糊涂,也是很重要的。 两个人相处,若事事都去争个分明,岂是长久之道。 既然儿子已经选择了这条艰难的路,她自然希望儿子能够平安顺遂地好好过日子。 不过她并没有想到,她的儿子好好思考以后,所做的事并不是她希望的难得糊涂,却是牢牢记住了她前面说的那句话。 大概在卫衍和他的母亲谈话后过了一日,皇帝就收到了一封奏折。 “好,好,朕一直对他客气,他这是打算要当福气了!不好好教训一顿,以后岂不是要爬到朕的头上来? 来人”景骊收到卫衍的奏折,有些疑惑是为了什么事,结果翻开来一看,顿时肝火旺盛起来,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案上的茶盖砰砰作响。 不就是一封家书吗?不就是那天把他说得哑口无言无可辩驳吗?难道卫衍他自己辩才不佳、不善言辞,说不过他,也成了他的错? 竟然能把这些事和江山社稷的安稳联系到一起,长篇大论把他好一顿批判,好像他真的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大坏事。 这难道真是坏事? 他为什么要命卫敏文送家书回来,还不是因为心疼卫衍,最后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简直就是把他的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是可忍孰不可忍,不好好教训他一顿,以后可还了得。 盛怒之下的皇帝陛下,早就忘了这封家书之所以会出现的真正原因,当然就算他还记得,他也不会认为是自己的错。 “命永宁侯即刻来见朕。 朕倒要看看,他敢不敢抗旨不遵?”他怒气腾腾地下令。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侯爷还在气头上,此事须从长计议”皇帝嘴里嚷嚷着要好好教训永宁侯,不是第一次,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至于每次“教训”的结果如何,众人都心知肚明。 永宁侯稍微皱一下眉头,皇帝都要心疼,马上就会去哄,怎么可能下得了手教训他? 既然皇帝的教训根本就当不得真,永宁侯时不时就要往皇帝头上爬,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而且,目前永宁侯还在生皇帝的气,抗旨的可能性是九成九,难道到时候他们真的把永宁侯绑回来? 这种事当然不可能。 若有人敢这么干,就算永宁侯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皇帝气消了以后,也饶不了他们。 这些情况,雷霆震怒的皇帝陛下不记得,他身边的人可一刻都不敢忘,故虽有人上前待命,却不肯立即应声而去,而是冒着被皇帝迁怒的危险,悄声提醒皇帝。 景骊气怒攻心之下,忘了这回事,被人这么一提醒,他又迟疑了起来。 把卫衍弄回来收拾一顿,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只是这么一来,他最近的讨好岂不是前功尽弃,而且就算收拾了,也不会有他想要的结果,若是完事后,他再花上大量时间安抚,还不如不动手。 当务之急,他要做的就是不动声色地让卫衍乖乖自己回来,等到卫衍落到了他的手里,还不是任由他折腾。只是,折腾卫衍的理由,绝不能用这个。 这点倒不用担心,反正,卫衍在他面前经常要不带脑子做事,想要抓到卫衍的小辫子,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景骊打定了主意,坐在那里想了又想,终于心生一计。 “宣六皇子景珂见驾。”要钓鱼,一定要准备好香喷喷的鱼饵,正好手头有一条卫衍肯定会上钩的饵,不用太浪费了,不过在使用前,还须训练训练。 纵使卫衍是条笨鱼,他也要小心一点才行。 等到一切都布置妥当,景骊才踏上了去钓鱼的路程。 “待会儿见了卫大统领,该怎么说都记住了?”在路上,景骊对鱼饵有没有好好记住他教的话,有点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父皇请放心,儿臣都记住了。” 马车里面很暖和,四周围着厚实的绒缎,脚下还放了一个小火盆,景珂却没感觉到多少暖意。 他正襟危坐在皇帝脚边的小凳子上,偷偷用眼角瞄了他的父皇一眼。 父皇教他的那些话很普通,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是父皇此时的神情,让他始终觉得有点不对劲,又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劲。 怎么说呢,他的父皇心情似乎太好了一点。 本来出宫游玩心情好是应该的,但是他被带来前,萧振庭偷偷给来传旨的内侍塞了片金叶子,得到的消息是皇帝今日心情很不好,要他面驾时小心应对,那么他的父皇现在心情这么愉快,就太奇怪了。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种种热闹的声响,但是景珂没有精力想别的,只在那里反复琢磨皇帝要他说的那几句话,到底有什么玄机,会不会对大统领有什么不利。 当然,以他的年纪,就算想破了脑袋,想要弄明白他父皇的心思,也是不可能的。 马车走了大概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了近卫营的驻地。 景骊一路上已经把这个计划推敲了数遍,临下车前,他又把香喷喷的鱼饵从脚边抱到膝上,好好检查了一遍,以确保万无一失。 计划的时候,他在让鱼饵装可怜和扮可爱间权衡了半天,最后决定以扮可爱为主,装可怜为辅,双管齐下,一举拿下卫衍。 其实以卫衍的性子,装可怜能更快达到目的,可惜,鱼饵圆滚滚的身体,胖乎乎的脸蛋,实在和可怜搭不上边,景骊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他抱着鱼饵上下打量一番,挑出了一丝瑕疵,伸出手,在鱼饵的小脸上掐了又掐,直到红通通才罢手。 “这事做得好,回去后朕重重有赏。”在鱼饵被他掐得要哭的时候,景骊赶紧许诺,哄了又哄,并且一路上都牵着他的小手作为补偿。 卫衍近来真的非常忙碌。 近卫营日常的事务需要花时间处理,再加上新年过后,近卫营要征召新人入营,一应前期准备都要在年前结束,他需要完成大量的案牍工作,所以他对皇帝派来探问的人,一直回复说他最近公事繁忙无暇入宫请安,不能算是谎话。 前天他和母亲谈话以后,想了一天一夜,最后给皇帝上了一个折子,对这次的家书事件以及皇帝对此事的狡辩言论,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和劝谏之意,不管皇帝收到这本奏折以后如何批示,就算皇帝依然坚持己见,他也打算等手头的事情理出个头绪告一段落后,马上就回宫去。 母亲说得对,他不该由着性子,让这些公事磨损他们之间的感情。 公是公,私是私,他在要求皇帝公私分明的时候,自己也该做到。 如果皇帝坚持他的荒谬言论不肯悔改,他会继续上折子劝谏,直到皇帝纳谏改过,绝不能再一气之下就跑出来。 这才是一个臣子应该做的,至于私事,就该私下解决。 下了这个决定的卫衍,心中终于放下了一块石头,做事也快了许多。 他在家里这些日子,皇帝放心不下,每日都要派人来探问,他又何尝不想念皇帝。 近卫的征召自有其章程,家世、履历、能力、忠诚各个方面都要考校,按进程分为前期遴选和后期考试两个阶段,考试又分为文试和武试。 考试要在年后举行,卫衍现在做的就是前期遴选的最后一道工作确定最后的入试名单。 这工作说来简单,做起来却很不易。 天子近卫是一条做官捷径,挤破了脑袋想要钻进近卫营的人实在太多,而名额始终是有限的,这中间自然有种种猫腻。 还好卫衍的最大靠山是皇帝,有皇帝撑腰,他不需要去应承任何人,敢为难他的人也屈指可数,无形中少了许多麻烦。 就算如此,合适的人员始终多于名额,除了能力外其他因素也会起到一定的作用,这遴选的公正和公平,也只能做到相对而言,所以卫衍如今正在像皇帝靠拢,慢慢学习权衡之道,努力让他手里的名单,做到符合皇帝利益的权衡。 这些并不是卫衍擅长的事,好在皇帝经常让他一起处理政事,皇帝的心意他也能揣摩一二,这事虽然困难,也不是没有一点头绪。 卫衍正在苦心权衡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他不由得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一只小手抓在防风的暖帘上,眨眼间一个穿得圆滚滚的小人儿,从空隙处钻了进来。 “殿下怎么来了?”还沉浸在思考中的卫衍,对六皇子景珂的突然出现,满脑子都是迷惑,不解地发问。 “珂儿想大统领了。”景珂使劲踮起脚,卷拢了暖帘,把他身后的人露出来,“父皇也想大统领了。” 第三十一章 自投罗网 “陛下”卫衍的惊奇一个接一个;继景珂之后,出现在帘后的另一人,又让他大大吃了一惊,他瞪大眼睛瞧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然后他张了张嘴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朕是来勘察近卫营防务;不是来玩的。”不等他开口,门口的景骊就干净利落地摆明了来意,把卫衍接下来可能会说的那些不中听的话,全都堵回了他的肚子里。 勘察防务? 卫衍皱着眉头;对着一身富家公子哥儿装扮的皇帝;仔细打量了一番,又看了看他身边花团锦绣珠圆玉润的小皇子几眼,说实话;他对皇帝这句话的真实性;报以很大的怀疑,眼前的两人,这般组合;这般装扮,说他们是出来游玩的;还有人相信;若说是来勘察防务的;难道皇帝真的觉得他有这么好骗? 不过在他还没有拿到皇帝出来游玩的确凿证据之前;他也不能想当然地冤枉皇帝,只能先不去管皇帝的来意是真是假,急忙站起身来向皇帝见礼,再把皇帝往上座迎去。 景骊既然对卫衍胡扯他是来勘察防务的,这装模作样的姿态肯定要摆足,否则的话,前事还没有解决,后事免不了又要惹来卫衍好一顿啰嗦,就算把人弄回去了,他的耳根还是不得清净,实非圆满解决事端的良策。 所以他上座后,就开始煞有其事地翻看卫衍案头的文档,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他一些有关防务的闲话。 卫衍一开始自是不相信皇帝真的是来勘察防务的,但是皇帝接下来的表现,却让他不得不相信。 皇帝先对近卫营的诸般条例,事无巨细都问了个通彻,最后竟然还接手了他正在头疼的那份名单,简直是解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让他不由得感激万分,对一开始那般揣测皇帝的来意,感到万分歉疚。 至于皇帝来勘察防务时,为何要带上小皇子同行,他自动帮皇帝找了个理由,或许皇帝这么做,是为了锻炼小皇子。 虽然这个理由破绽重重,根本就经不起仔细推敲,但是此时的他,已经完全相信了皇帝的那些话,自然没法再生出别的念头,也不会去深究这个解释是否合理。 如此这般,皇帝问话,卫衍回答;皇帝书写,卫衍笔墨伺候;至于小皇子,被皇帝派了个帮砚台里面添水的活,三人通力合作,卫衍案头的公务,很快就全部完成了。 “朕出来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该问的话都问完了,该做的事也都做了,景骊再也找不到别的理由,可以赖在卫衍这里不走,只能不甘不愿地说出了这句话。 按照他的计划,他说完这句话,小鱼饵景珂就会接下他的话,把卫衍往套子里引。 可惜他等了半天,景珂就是不开口,至于卫衍,没赶他回宫去就不错了,根本就没指望卫衍能挽留他。 这不,卫衍听他这么一说,以为他真的要回去了,还殷勤地帮他拿来了大氅。 没办法之下,景骊只能在卫衍看不到的桌底下,悄悄地用力捏了捏景珂胖乎乎的小手。 “父皇,太傅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儿臣久居深宫,始终无缘见识民间风土人情,这次正好有空,可否”景珂被皇帝用这种方式提醒,只能乖乖开口,边说边可怜巴巴地望着皇帝,他那满怀期待的表情,实在是让人不忍心拒绝。 此情此景,若是不明真相的人见了,必会相信真有那么一个太傅对景珂说过这句话,当然只有天晓得这个“太傅”,是由皇帝陛下在出宫前客串的。 “朕也很久没有体察民情了,只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朕这次出来没有带足人手,不知道”景骊装作抵挡不住儿子的请求,沉吟了片刻,把目光落到了卫衍身上。 皇帝和小皇子,一大一小父子两人,一起用无比期盼的眼神注视着卫衍,目光灼灼简直能让冰雪融化,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这一幕,恐怕也会马上变成绕指柔,更何况是卫衍这种心软之人,根本就没有一点招架之力,只是和他俩对视了几个回合,他就败下阵来。 卫衍将手中的大氅帮皇帝披上,又帮他系好了领口的带子,才出去安排此次出行的扈卫。 景骊注视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帘后,才转过身来,在景珂的小脸上拍了拍,夸奖道:“看在你刚才表现得不错的份上,中途忘词的账,朕就不和你算了,待会儿要继续保持,再接再厉,争取让大统领和我们一起回宫去。” “太傅说骗人是不对的,父皇为什么要骗大统领?想让大统领和我们一起回宫去,直接告诉大统领不就好了? 为什么要骗人呢?”景珂根本就没有忘词,他只是不想继续欺骗大统领,才不愿接皇帝的话,不过最后他还是没敢违抗皇帝的命令,说了谎话,大统领出去后,他就揉着小手,不解地开口询问。 “骗人的确是不对的,但是视情况而定,有时候我们也可以说些善意的谎话。就比如说这次,其实大统领也很想陪我们一起出去玩,但是他是大人,要以公事为重,不能因私废公,不可以在办公途中跑出去玩。我们说了这些善意的谎话,大统领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陪我们出去玩了,这样不好吗?宫外可是很热闹的,珂儿不想去玩吗? 珂儿不希望大统领陪我们一起去玩吗?” 如果不摆平小鱼饵这头,景骊的钓鱼计划,肯定会波折众多前景叵测,所以对于景珂的这点小小疑惑,景骊非常乐意解答,三下两下就把他们为什么要骗人的理由编了出来。 被皇帝这么柔声一说一问,再加上去宫外玩耍的诱惑实在太大,景珂因欺骗了大统领而产生的那点小小不安,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而且,他也很快认识到了骗人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不得不说皇帝此时以及日后的言传身教,对他未来的人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皇帝出行,通常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扈卫的人群,就算是微服私访,卫衍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除了点齐了人马布置暗哨外,他自己也亲身上阵,贴身保护皇帝和小皇子的安全。 景骊要的就是他放心不下,跟着他们一起去,他在安排这个计划的时候,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在他和小鱼饵联手之下,轻轻松松就降低了卫衍的警觉性,顺利地把他拐到了大街上,看来待会儿把他拐回宫去,也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计划顺利实施中,要钓的笨鱼已经乖乖咬上了钩,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边,只要他往人群里钻,就会上前来拉住他的手,低声下气地求他慢点走,如此幸事,夫复何求。 景骊对目前的状况很满意,就算只是沐浴着冬日的残阳,顶着冷冽的寒风,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也让他的心情很好。 不过,在天气很好,阳光很好,心情也很好,一切都很好的时候,还是有些很不好的东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比如说,某条小鱼饵往前疯跑一阵后,突然折回来,像没见过世面的野小孩一般,拉着笨鱼的衣服下摆,咋咋呼呼了一阵,就拉住了笨鱼的另一只手,硬要拖着他一起去看。 这种时候,识相的都应该学学他带着的那些侍卫,早就远远地散开围成一个圈,把中间的地方留给他们两个,绝对不会现出身形来碍他的眼,只有那条小鱼饵,景骊已经瞪了他好几眼,他还是不肯消失,不但不肯消失,竟然还想拐走他的笨鱼。 朕怎么会生出这么没眼色的小孩! 景骊在心里嘀咕,脸上却依然挂着微笑的表情,就算他现在很想拆桥,目前也只能忍着,眼下这河还没过呢。 不过就算如此,他也没打算让出笨鱼的所有权,暗地里和这没眼色的小孩较着劲,拉着卫衍的左手不肯放,不让他往前走。 “公子一起去看看吧。”卫衍当然不可能知道皇帝心里的那些小九九,也感觉不到弥漫在他身旁的那些看不见的硝烟。 此时一个拉着他往前走,一个拉着他不肯动,他为难地看看这头,又看看那头,一边是皇帝,一边是小皇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偏心哪一个好像都不好;不过一边是大人,一边是小孩,大人让着小孩是理所当然,想到这里,他很快就和皇帝商量起来。 见卫衍如此偏心,景骊实在气不过,但是他实在没脸在卫衍面前明着和儿子较劲,只能不情愿地抬起了脚,跟着他们往前走,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小鱼饵疯成这样。 他走上前去,才知道让景珂兴奋难耐一定要拉着卫衍去看的,是一个猎户模样的人跟前摆的淘箩,里面有几只毛茸茸的小雀儿。 好可爱,大统领,我们买两只家去好不好?”景珂蹲在淘箩前挪不开脚,巴巴地望着蹲在他旁边的卫衍恳求道。 “公子,您觉得呢?”如果是自家的小孩这么一求,卫衍肯定忙不迭地点头了,只是景珂不是平常人,皇子之尊,尊贵是尊贵,要守的规矩同样数也数不清,卫衍不清楚在皇宫里面养几只小雀儿,会不会犯到什么忌讳,沉吟数息,他就把这个问题丢给了皇帝来决定。 “父皇”见卫衍这么说,景珂抬起头来,向站在他们身后的皇帝祈求。 “叫父亲。”景骊在儿子脑袋上拍了一下,低声提醒他不要胡乱称呼,在人前露出破绽。 不过是几只黄黑相间的不知名的小雀儿,灰不溜秋的,他可看不出来有哪里配得上可爱这个词,值得这一大一小两个蹲在地上,眼也不错一下地眼巴巴地瞧着,又可怜兮兮地向他哀求,如此郑重其事的样子,就好像他不让他们买,会要了他们的命一样。 此时,景骊终于也尝到了卫衍刚才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觉,就像卫衍抵不住他和景珂的联手攻击一般,孤身一人的景骊,同样不是他们二人的对手,他只坚持了一会儿,就在他们的目光下屈服了,无奈地点了点头,应了他们的请求,然后就看到两人欢呼一声,埋头挑选起来。 既然买了雀儿,肯定要配笼子,既然要养雀儿,肯定要买吃食,卖雀儿的猎户见这两位客人出手阔绰很好说话,大力推荐了众多用具,听得傻瓜二人组一愣一愣的,连那猎户装雀儿的淘箩都谈起价钱来,如果不是景骊阻止,保不准他俩要把猎户手里的东西都搬回宫去。 到了这个地步,景骊的钓鱼计划可以说是圆满完成满载而归,到了要回宫的时候,都不用他多说什么,卫衍就跟着他们一起上了马车,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上了马车后,卫衍一直和景珂围着小雀儿,讨论着要养在哪里,要怎么给它们喂食洗澡,要怎么教它们唱歌。 “你们确定这两只小雀儿会唱歌?”不是景骊要打击他们,一般的雀儿都是在春天孵化的,这冬天孵化的雀儿,天晓得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至于希望它们唱歌的愿望,景骊觉得此时能不报,就千万不要报,否则到时候有九成九的可能会失望。 “这是百灵鸟,肯定会唱歌。” “嗯,到时候让它们唱给父皇听。” 正在兴头上的两人,并没有因为皇帝的话,而影响他们讨论的热情,继续说着只有他俩才听得懂的话。 “姑且不论会不会唱歌,朕觉得能不能养活,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景骊看着那两个亲亲热热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脑袋,就很不顺眼,不遗余力地继续打击他们。 “父皇” 对于皇帝的乌鸦嘴,两人同时用目光表示了极大的不满。 当然,这样的不满,对皇帝来说,根本是不痛不痒,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回皇宫的路途再遥远,也有到的时候,宫门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景骊嘴角的笑容也越来越得意。 这河既然过了,接下来当然是拆桥了,所以入了宫,景骊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把景珂送回后宫去,两只小雀儿被他勒令养在乾清宫里,特许景珂隔两三日来探望一次。 望着景珂一步三回头泪汪汪的模样,景骊一路上累积的那些不满,终于得到了宣泄,至于卫衍,当然也有和他算账的时候,他很快就会让卫衍知道,冷落他这么久的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第三十二章 小别新婚 对于皇帝一回宫就把小皇子遣回后宫的行为;卫衍没有多说什么,纵使他心里非常舍不得,也不敢对皇帝的决定有任何不满。 因为早在他开口之前,皇帝就把这么做的理由摆了出来。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业精于勤荒于嬉,这些理由是如此得义正辞严,就算皇帝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的表情也已经告诉了卫衍那些他不曾出口的言下之意,刚才游玩已经去游玩过了,接下去当然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如果卫衍对此有不同意见,简直就是有误人子弟之嫌。 以卫衍的性子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皇子被人带了出去。 幸好皇帝又随口画了个过两三日会让人带小皇子过来一趟的画饼;好歹让他有点盼头。 两只小雀儿最后被安置在寝殿的某个角落里养着,景骊又专门指定了两名小宫女,在卫衍不在宫里的时候代为照看。 虽然景骊对卫衍时不时地要去那边望上一眼;有少许不悦;不过总的说来,他的这点不悦,表现得还不是很明显;毕竟,与两只扁毛畜生争风吃醋这种事;就算是向来把醋当水喝的皇帝;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做出来。 这笨鱼既然顺利钓了回来;景骊就笃定起来;反正有的是时间慢慢整治卫衍,他也就不忙着把卫衍开膛破肚,蒸炒煎煮了。 如此一来,那个卫衍毫不知情的清账时刻,就这么延了又延。 如往常一般安生地用过了晚膳,又帮着皇帝处理了一些政事,甚至到了就寝的时候,皇帝的脸色都是温和如昔,卫衍根本就想不到,也不可能发现,皇帝心里存着要和他算账的念头。 俗话说得好,小别胜新婚。 经过了好几日的分别,再一次躺到一个被窝里,景骊当然不可能清心寡欲到盖着被子纯睡觉,而不去求欢。 卫衍还没有躺下来,就被他一把拖进了被窝里,接下来的事根本就不需要赘言。 景骊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讨好卫衍,只把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瘫倒在他的怀里,除了那些甜蜜的声响外,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 “卫衍。”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好像突然想起了还有账要和卫衍算,随着手上一动,他的嘴角同时浮起一缕坏坏的笑容,“你可知罪?” “陛下”卫衍没有想到,皇帝会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使坏,在这种情形下,“威武不能屈”只是一个笑话,为了让皇帝早点满意,为了让自己少受点罪,他睁开已经蒙上了雾气的眼睛,哆嗦着凑上前去,亲吻皇帝的嘴唇。 “你以为朕是叫花子?就这么好打发? 冷落了朕这么久的罪,可是很重的。”话是这么说,不过景骊的动作却和他话中的意思完全相反,很快对卫衍小鸡啄米似的亲吻不耐烦起来,伸出左手托住卫衍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陛下饶了臣”卫衍在亲吻的间隙不住地呢喃叫唤,双手也紧紧抱住了皇帝的头。 “算你聪明。”这么委曲求全乖乖听话的卫衍,要有多可口,就有多可口,景骊威严的姿态顿时瓦解了,心一软,他就没舍得太过为难卫衍,稍稍折腾了一下,很快就放他过关了。 等到先前沸腾的情绪,全部冷却了下来,他才发现刚才卫衍实在太狡猾了,而他心软得也太快了一点。 这么一想,他的心里就有了少许不甘,凑过去,对着正趴在榻上缓气的卫衍的耳朵,狠狠地咬了一口。 “疼!”卫衍被他突然来了这么一下,不由得惊叫了起来,皇帝咬得很用力,恐怕留下了牙印。 “疼就对了,不疼你怎么能记住教训?”景骊说得如此煞有其事,不过听到卫衍的叫声后,他却伸出舌头在卫衍的耳垂上亲了又亲,分明是在安抚。 “臣又哪里惹陛下生气了?”以卫衍的想法,以前的事明明是皇帝理亏,他不去找皇帝麻烦就不错了,哪轮得上皇帝来找他理论。 所以这冷落皇帝的罪名,他是不会认的,他刚才的言行动作可不是在认错,只不过是他不想和皇帝计较,自然想不到皇帝是在为旧事和他秋后算账。 他只从今天白日间和皇帝见面后的事开始回忆,怎么可能想得到,皇帝突然生气的原因。 “你惹朕生气的事多着呢。”景骊本来不想说,回头想想又不对,如果他不说,以卫衍的稻草脑袋,想要弄明白他生气的原因,实在是太难为他了,和一个懵懂无知搞不清原因的人生气,简直就是自己找罪受,恐怕很快就会把自己气坏,他就一桩桩一件件,把卫衍惹他生气的事情都摆了出来,“最最重要的是,你有什么话,就在朕面前说不好吗? 给朕上什么折子,你是嫌朕还不够生气吗?” “这是母亲的主意,臣也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卫衍想不到皇帝是在为那本奏折生气,那件事他可没觉得自己做错了,对母亲出的这个主意也深以为然,以后还要照此做下去,于是他打起了精神,准备好好分说一下。 当然,他的母亲当时其实想要他难得糊涂,结果却被他记住了前面那句话,这种事他肯定是不知道的。 听清楚原来是卫衍母亲的主意,景骊把快脱口而出的“这是什么鬼主意?”这句话愣是咽了下去,不过他嘴里不说,心里依然在不停地腹诽:这些人,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除了出些鬼主意教坏卫衍之外,就不能干点正事吗? 就这么看不惯他俩过几日安生日子吗? 景骊极其不满,所以他没仔细听卫衍接下来的话,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卫衍已经说完了。 “臣说以后若是臣在公事上对陛下有意见,臣会上折子劝谏,若是私事,臣会当面对陛下明言,日后决不会为点小事随意和陛下闹别扭,或者丢下陛下出宫去。” 其实,这世上还是有人会走在路上,就被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砸中脑袋的吧。 听清楚了卫衍的话,景骊的脑中瞬间冒出了这个念头。 他以前是不信这话的,但是现在他突然成了那个被金元宝砸中脑袋的人,由不得他不信。 这些年,对卫衍生气时闹别扭,更生气时直接跑路的行为,他根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每次都要费好大的劲,好话说尽,才能把人哄转过来,现在突然听到卫衍说,他再也不会这么做,虽然不知道他这话的可信度有多少,景骊还是有了被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砸得脑袋晕乎乎的感觉。 此时,他对卫衍母亲的那些连绵不绝的不满,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脑中只剩下姜还是老得辣,还是老夫人英明,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随便一出手,就把卫衍拿下了的诸如此类感想。 “老夫人出的这个主意极好,这才是公私分明的做法。”景骊大大地点头同意,寻思着过几日该赏些东西去卫府作为谢礼,“以后你的折子朕会认真仔细地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说这样好不好?” 皇帝都这么说了,卫衍还有什么不满意,自然是说好。 不过他不是皇帝肚中的蛔虫,也就不知道皇帝当时说“认真仔细看”的时候,在心里还悄悄加了“才怪”两个字。 大凡卫衍和皇帝生气,为私事的时候极少,大部分都是为了公事,若卫衍打算依此办理,以后要上的折子,恐怕要多上不少。 再说他当面跪着苦谏皇帝的时候,皇帝都可以满嘴歪理无数谬论,根本就听不进去他的话,也不会改,就算他辛苦上个折子,又有什么用? 关于以上种种,此时卫衍并没有想到。 他的母亲如果出的真是这个主意,肯定能想到,不过绝不会去提醒他,但是她当时的本意是要儿子难得糊涂,让儿子和皇帝能够和睦地过日子,不因些许小事就闹来闹去,根本就不是让他去上什么劝谏的折子。 至于皇帝陛下,只要卫衍不冷落他,只要卫衍不一生气就跑,他爱上多少折子,就上多少折子好了,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也不会嫌弃浪费纸张笔墨,反正折子再多他也不怕,来不及看可以垫桌脚嘛,既然如此,就更不可能去提醒他了。 卫衍回到了身边,皇帝又收到了这意外之喜,这心情就从冬日直接过渡到了春日,前几日被皇帝以鸡蛋里面挑骨头的劲头挑剔的朝臣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就算偶尔出个岔子,皇帝也是和颜悦色地指出,再加温言勉励,与几日前大发雷霆的行径,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直把那出错的臣子感动得热泪盈眶,恨不得从此以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朝中的事只要皇帝不丢到他头上来,让他一起来操心,就不用他烦心,让他头痛的那张名单,也在皇帝的首肯下敲定了,卫衍那里也就没什么新鲜事,所有的一切都是按例来做,没什么可为难的。 这么着,他的日子倒不算太忙,每日都是很有规律地来来去去。 这日子不忙,他能够记得住的事就多了一些,记得的事一多,他就想起皇帝答应过,隔个两三日就让小皇子过来瞧瞧小雀儿这回事。 卫衍记得皇帝当时说的是两三日,等过了两日,他在回来的路上虽然有些想念,但是回宫后没看到小皇子的人影,他也没有多大的失望,毕竟皇帝那时说的是隔个两三日,那么隔个两日没见到人,也不能算皇帝说话不算话。 又过了一日,他回宫的时候已经是黄昏,问过宫女内侍,知道小皇子并没有在他不在宫里的时候来过,眼见着日头西斜,这一日很快就要过去,他的心里就有些想法了。 景骊回来的时候,卫衍正在给小雀儿喂食,除了他进来时,卫衍行礼问候了一声外,他在旁边站了好半晌,卫衍始终忙忙碌碌,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这分明是生闷气的架势,这是谁招惹他了? 景骊眉头挑了挑,目光转向旁边伺候的人。 见皇帝问询,马上就有机灵的心腹之人,趋步上前来,悄声禀报:“侯爷刚刚问到了六殿下。” 皇帝允诺的时候他也在场,而且他听声辨音的本事又学得非常好,卫衍这么一问,现在又这么着一忙,到底为了什么事不悦,他早就估摸到了。 只是没有皇帝的命令,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去后宫接人,再说以他对皇帝的了解,皇帝当时也就说说而已,未必是真,所以皇帝没进来前,根本没人敢在卫衍跟前接这个茬,现在见皇帝过问,他马上就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抛了出去。 卫衍这个家伙,前两日才信誓旦旦地和他说,再不会和他为些小事闹脾气,这才过了几日,就又和他闹上了。 景骊的额角抽了抽,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不过说实话,他那日当然是随口说说,应付一下当时正眼巴巴地看着他的那两人,如果卫衍忘了这回事,他肯定不会有这么好的记性,再记得他说过那句话。 但是现在卫衍的记性这么好,他要是再装傻,就说不过去了。 “先不要喂这么多,待会儿珂儿来了还要喂,小心撑着小雀儿。”既然知道了原因,景骊的心就安稳地放回了肚中,他很快就像没事人一般,走上前去,贴在卫衍身边,有板有眼地信口开河,“朕早就让人去接珂儿了,怎么还没过来,难道是功课太过繁忙,一时脱不开身?” 景骊面不改色地说完这段纯粹胡扯的话,才打了个眼色,示意人去接那个臭小子。 “陛下真的派人去接了?”在皇帝进来前,卫衍已经断定了,皇帝是在又一次糊弄他,此时当然不肯轻易相信他的话。 “当然是真的,君无戏言,朕怎么会说话不算话。”景骊搂着卫衍的腰,顺手在他的腰上摸了又摸,吃了几块豆腐,然后他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朕今日派人去府里,正好碰上你家敏时狩猎归来,进献了几只狍子,朕已经让人下去整治了,待会儿我们来尝尝。” 如此这般,景骊一如既往地靠着又哄又骗,又说了好些闲话转移卫衍的注意力,总算让他不再较真先前的话是不是在骗他。 第三十三章 其乐融融 景珂自那日回去了;就把他父皇的允诺牢牢记在了心里,从此以后,他日也盼,夜也盼;就盼着有人来接他。 可惜天不遂人愿,过了一日,又过了一日;还是没见到来接他的人影儿。 他心里挂念着大统领,又想着那两只小雀儿,到了第三日,眼见着日头一步步向西边落去;门口依然听不到动静响起;他虽然强忍着没有掉眼泪,这委屈失望的神情,却是怎么都掩不住了。 萧振庭比景珂大了足足有一半;按理来说以他的年龄;绝对不应该被指定为景珂的伴读,家中长者送他进京的时候,也是考虑到了年龄这一点;才特地挑中了他,却不知由于什么缘故;最后他竟然成了这位最年幼的小皇子的伴读。 萧家的子弟虽然多年不出仕;但是千年世家的根基还在;在京里自然也有不少眼线。 只是萧振庭后来问起缘故;众人都是含糊其辞苦笑连连,显然其中的原因,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皇子伴读的荣辱,历来与皇子的命运休戚相关,而且萧家在沉寂多年后,将他送到京里来,绝不是为了让他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做保姆,不过在家中长者动起别的念头时,萧振庭却拒绝了。 历代颂扬的读书人的美好品质中,有很重要的一条是一臣不事二主,改换门庭背主求荣这种事,虽然有“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样的话作遮羞语,却始终是被那些真正有骨头的读书人所不齿的。 从古至今,也就出了个魏玄成,先辅太子后侍太宗,明君以之为镜,君臣相和共创盛世,在史上留下了一段佳话。 不过就算是他,史书上说到他的故主时,也要草草带过不愿深究,兼其身后又因人所累,被君王推倒碑石磨灭碑文,读之着实让人不胜唏嘘。 后世的另一位臣子遇到类似的情况,则是不一样的选择,宁诛十族而不屈,世人在为那些无辜者的鲜血发怵的同时,却要赞一句“文人风骨”。 萧振庭自认他不是个做事拘泥于手段的人,只是他年纪虽然不大,却自有世家子弟的骄傲,有些事实在是有违他的本性,怎么都不愿意去做。 何况改换门庭这种事,做起来简单,只是这背主求荣的污名一旦留下,洗刷起来就不易了。 若是挑挑拣拣换来换去,不慎背上一个“三姓家奴”的名头,就算他日能够位极人臣,又有什么意思? 就萧家掌握的情况来估算,因为那位二皇子殿下莫名其妙的敌意,他要侍奉的这位小皇子,眼前的日子很不好过,日后的成就也是有限,不过这也未必不是幸事,就当他多了一个弟弟,尽力护他平安吧。 那时候,刚刚成为景珂伴读的萧振庭这样想着,开始了他鸡毛鸭血的艰难伴读生涯,不过后来发生的种种,却让他改变了一开始的想法。 近卫营大统领永宁侯卫衍,那是真正的天子近臣帝王宠臣,而且据说和皇帝关系亲密,虽然行事出乎人意料的低调,多年来始终隐在皇帝身后,无声无息没有任何作为,不过萧振庭想到他的身份,他的家世,以及皇帝对他的宠幸,再联想到自家的所谓低调,就估算出这位大统领真正的影响力不容小觑,若小皇子能够得了他的青眼,在皇帝跟前帮着说些好话,有机会多多露脸,以后的事就很难说了。 萧振庭有心想教一教小皇子,该如何去讨人欢心,只是他才唤了一声“殿下”,就发现小皇子看过来的眼睛里已经在泛红,最后他还是止住了话头。 他突然想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句诗,有心算无心固然可行,但是不着痕迹毫无矫揉造作之感的达到目的,才是真正的上上策,以小皇子的性情模样,想要讨人欢心并不是难事,他就不去多事了。 “也许殿下那日听错了,也很有可能。”见他难过,萧振庭开始帮他分析原因。 “不会的,父皇答应过的。 父皇说了隔两三日,就会派人来接我,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景珂扳着手指头数给他看,以证明自己没有数错。 君无戏言,皇帝那时金口玉言许了承诺,景珂自然不会怀疑有假。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他的父皇糊弄他的时候还多着呢。 “也许是陛下太忙了,现在不得空。 陛下要以国事为重,殿下身为皇子,理当体谅才是。”眼见着小皇子听了他的话快要哭出来了,萧振庭赶紧宽慰他,“再等两日,陛下闲了,必定会派人来的。” 此时的萧振庭也没有怀疑皇帝会存心赖账,毕竟那个时候皇帝金口玉言不容置疑的高大形象,口耳相传深入人心,没有人会怀疑皇帝竟然会说话不算数,所以他在那里使劲帮皇帝找理由。 就在他又一次绞尽脑汁哄小孩的时候,皇帝派来接人的救星终于出现了。 见了人,知晓了来意,萧振庭赶紧命人给两位内侍奉茶,请他们稍等片刻,然后唤人进来,帮小皇子洗过脸换过衣服,又叮嘱了他几句,才目送着他随着来人离去。 景珂跟着来人,很快到了皇帝的寝宫,进了殿,他恭恭敬敬给他父皇请了安,皇帝刚说“平身吧”,他就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扑到了侍立在一旁的大统领的怀里。 “抱什么抱,你自己难道没长脚?”卫衍还没做出反应,景骊就看不下眼发话了。 臭小子,刚过来就来这么一手,就会装可爱骗人,真是一点都大意不得,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让人抱,还是想去看小雀儿,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皇帝在心里不停嘀咕,卫衍可是半点都不知道,他听小皇子这么说,微微附身,双手握住小皇子的腰,将他举了起来,对皇帝笑了笑,说道:“不妨事,殿下走了这么远的路,肯定累了,臣抱他过去。” “你就纵着他吧。”皇帝不满地“哼”了一声,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来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卫衍抱着人出了殿门。 景珂趴在大统领的肩上,双手搂着大统领的脖子,将自己的小脑袋贴在大统领的耳旁,悄悄向端坐在正殿里的父皇看了一眼,然后他偷偷地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那得意的笑容中还带了些孩子气。 比起父皇来,大统领似乎更疼他,怪不得父皇要郁闷了。 不过父皇做大人的,都不肯让着小孩的他,还要想方设法和他抢大统领,他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亲近大统领,干嘛要让着父皇呢? 一门心思和他父皇抢人的景珂,还没有意识到他的父皇可是个睚眦必报的主,要是被他父皇知道了他心里的那点小心思,后果可是非常严重的。 卫衍抱着小皇子来到圈养小雀儿的角落,蹲下来让小皇子坐到他膝上,搂着他一起看小雀儿。 在小皇子没来的时候,卫衍早就给小雀儿喂过食水了,现在它们吃饱喝足了,正在睡觉。 小雀儿睡觉的姿势非常惹人发笑,小小的,肉肉的身体趴在窝里,全身都放平了,脖子伸得长长的,一动不动,就这么趴着。 卫衍乍见它们这副睡相时,吓了一大跳,以为它们不中用了,待伸出手摸上去,小雀儿动弹了一下,他才放下心来。 此时,景珂和他第一次看到时一样,见了小雀儿这副模样,感到非常吃惊,一下子屏住呼吸不敢说话了,他想摸又不敢摸,只拉着大统领的手,让他去摸。 “没事,它们在睡觉。 殿下轻轻摸一下看看,热乎乎的会动呢。”卫衍柔声对怀里的孩子说道,拉着他的手放到小雀儿旁边,鼓励他摸一下。 景珂迟疑了片刻,慢慢伸出手去,手指才碰到小雀儿的背,又急忙缩了回来。 “动了,大统领,小雀儿动了。” “嗯,咱们轻声一点,它们要睡觉了。” “大统领,小雀儿为什么要趴着睡觉? 嬷嬷说趴着睡对身体不好。”景珂好奇地问道。 “这个”说实话,小雀儿为什么要趴着睡的原因,卫衍也不知道,但是此时小皇子正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容不得他避而不答,他想了又想,实在是想不出答案,只好说,“因为它们是小雀儿,所以要趴着睡觉。” 这话是纯粹的废话,说了等于没说。 但是景珂还处在似懂非懂的年纪,有了这个答案,他就满意了,也不再去深究,否则卫衍恐怕要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下不了台了。 “时辰不早了,你们两个给朕过来净手准备用膳。”景骊走过来,看到那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咕咕,没完没了,他这气就顺不下来,幸好到了用膳的时候,他总算找到了理由,让这两个人从小雀儿的窝前挪步了。 很快,御膳房送来的膳食摆了上来,小厨房整治好的狍子肉也送上来了。 狍子肉的吃法很多,煮也可,炒也可,不过最入味的还是烤着吃。 在火上,将它烤到油光锃亮肉香四溢,然后撒上作料盐巴,狠狠咬上一口,这滋味啊简直是妙不可言,光说说就让人不由得口水哗啦啦地流下来。 可惜宫里不能动明火,内侍们就送上了炭盆代替,这味道就要差了几分。 不过这大冬天的,景骊就算身为皇帝,也不好为了吃个狍子肉,就点齐人马大张旗鼓地去狩猎野营,只好就着炭盆随便烤烤,聊胜于无。 他们二人尝了尝,觉得差了几分味道,兴趣也就一般,就当多了份野味,可怜景珂这是第一次吃狍子肉,宫里的膳食有着严格的定例,没有特殊原因,不可能吃到膳牌上没有的东西,所以他咬了一口觉得很好吃,就甩开腮帮子大吃起来。 卫衍被皇帝逼着喝了一大碗狍子血做出来的汤,又用了点饭食,只吃了一两块狍子肉就停下了手,此时他见小皇子爱吃,就饶有兴致地接过身旁内侍的活,亲自给小皇子烤肉吃。 景骊见他玩得高兴,一时心痒,也动起手来,他先给卫衍烤了一块,又给儿子烤了一块。 后来他见卫衍实在是吃不下了,也没有为难他,专心烤着玩,殿内伺候的人都有份,当然很大一部分,被他随手递给了坐在他们中间的景珂。 说到景珂为什么会坐到景骊和卫衍中间这个问题,其实景骊开始也是很不情愿的,可惜最后他发现,这么坐才是最好的。 如果让景珂坐在卫衍那边,卫衍只顾着那头,根本就没空顾他,如果景珂坐在他那边,他们两个人隔着他说话,看得他实在是太累,只能勉为其难地让景珂坐到了他们的中间。 此时,卫衍烤,皇帝烤,景珂吃,三个人其乐融融地玩了好半天,花了一个多时辰,才算是用完这顿晚膳。 膳毕,时辰已经不早了,再加上冬夜寒冷,景珂就没有被送回后宫,而是在偏殿里住了下来。 卫衍帮着他洗漱完毕,又在榻边陪了他一会儿,直到他睡着了,才回到皇帝的寝殿。 “朕还以为你不认识回来的路了。”景骊独自一人躺在宽大的榻上,见卫衍磨蹭了这么久才回来,他这话就说得有些酸溜溜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卫衍对景珂的这份好法,恐怕连卫敏文都没有享受过,至于他,自然更没有这份福气了。 “陛下”卫衍心情很好,就算皇帝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的味道,他也不去和皇帝计较,他钻进了被窝,将脑袋搁在皇帝肩上,手抱住了皇帝的腰。 然后,咱们的小气鬼皇帝陛下,就算心里有再多的气,也发不出来了。 “算你识趣!”见卫衍这么乖巧,景骊轻哼了一声,凑过去亲了亲卫衍的脸颊。 两个人耳鬓厮磨了半晌,才相拥着沉沉入眠,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卫衍突然惊醒过来,他仔细倾听外面的声响,只听到殿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更远处似乎还有孩子的哭声传过来。 他马上坐了起来,准备去看看外面到底怎么了? “出了什么事?”因为他的动静,皇帝很快也醒了,随即撑起身来,厉声喝问外面。 “陛下。”外面传来内侍伏地磕头的声响,回话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六殿下满头是汗,在榻上打滚,说是肚子疼。” 听到这句话,卫衍的脸色刹那间就苍白了。 无缘无故的,小皇子怎么会突然肚子疼?难道是晚膳时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但是这晚膳他们是一起用的,他们都没事,怎么就小皇子有事? 他突然想到,晚膳时就小皇子吃了大量狍子肉,而他们吃的都不多。难道是狍子肉有问题? 可是这狍子是他家敏时进献的,怎么可能有问题? 第三十四章 关心则乱 卫衍明显是关心则乱;一下子就想得有些多,想到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而且他担忧小皇子那边到底怎么样了,一时间系衣带的手都有些哆嗦。 “慌什么;马上宣太医去诊治。”景骊的表现则比卫衍冷静多了,他先向外面吩咐了几句,制止了外面那些人慌乱的情绪;才命人进来伺候他们起身,下完令,他转过头来,看到卫衍的脸色非常难看;马上就将手掌按在他的手背上;柔声宽慰他,“不碍事的,必是小孩子贪吃伤了肠胃;让太医过来瞧瞧;就没事了。” 景骊话是说得这么笃定,不过他这话,宽慰卫衍的成分比较多;他的心里面对这件事也存有几分忐忑,赶着要去那边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既然如此;他也就没了平日里见到卫衍这个样子;必会抱住他细细安慰的兴致;见卫衍有些失态;只寻了些话来宽解他,随即示意一边侍立的宫女们,赶紧上前来伺候。 宫女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她们知道此时事态紧急,行动间却丝毫不见慌乱,按照规定的章程一步步整过来,在她们忙而不乱地伺候下,景骊和卫衍很快穿戴整齐,来到了景珂歇息的偏殿。 皇宫中,夜间一向有太医值宿,不管是皇帝有个头痛脚痛,还是太后或者后宫诸妃或者皇子公主们哪里不适,都可以随时诊治,所以他们到的时候,有一青年太医已经在给小皇子把脉了。 皇帝和卫衍进来,偏殿里面伺候的众人,一个个都躬身见礼问安,那太医见此情景,似乎也想站起来行礼。 “事急从权,先把完脉再见礼吧。”景骊抬了抬手,让那太医不忙着请安,走到了景珂的榻前。 “臣遵旨。”那太医也不是什么迂腐之辈,听到皇帝这么说,他很快就坐直了身体,仔细把完脉,又向景珂身边伺候的人详细询问了一番情况,才站起身来,向皇帝回话。 “殿下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吃多了肉食,肠胃有些不适,不用开什么方子,先饿几顿清清肠胃,再用几日白粥养养胃,五日之内必会恢复如初。” 景骊听到太医这么说,显然和他原先估计的差不多,不由得点了点头,终于放下了刚才悬着的那颗心。 只要不是景珂吃的膳食有问题,一切都好说,若真是膳食有问题,这必是一场牵连甚广的轩然大波,恐怕还会因那狍子肉,牵扯到卫家头上去,实在是件麻烦事。 没机会的时候,无人会去轻易开罪卫家,一旦有了机会,想要闹事的人,也绝对不会少。 现在太医认定膳食没什么问题,他自是松了口气。 倒不是他久病成医,如今的医术比那太医还要高明,有了质疑太医的底气,实在是因为今夜值宿的这位太医,看上去太年轻,也就二十稍稍出头的模样,唇上才长出些淡淡的绒毛。 俗话说得好,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再说大夫这一行,才识很重要,经验也很重要。 刚才若是田太医这么说,卫衍肯定就放下了心,但是眼前的青年太医这么说,卫衍却很不放心。 “父皇,大统领,珂儿疼。”景珂在太医诊脉的当口,勉强忍着没哭,这会儿他却开始哭起来,身体蜷缩成小虾米一般,眼泪汪汪地瞧着他的父皇和卫衍。 “哪里疼,臣帮殿下揉揉。”卫衍坐到榻边,伸手摸了摸小皇子的额头,摸到一把冰冷的汗水,他的心更是揪成了一团,“就这么疼着,也不是个办法,难道就不能想个办法缓一缓疼痛?” 卫衍这么一问,皇帝的目光也“唰”的一下投到了那青年太医的身上,让那太医的额上顿时冒出了些汗珠。 “臣一时也想不到好方法,殿下太小,若是大点可以用些催吐的药水,吐完后会好受些,但是殿下这个年纪,臣怕用了后会伤身体。 让臣好好想一想。”青年太医皱着眉头在那里想了片刻,终于说道,“可以让殿下喝点热水,多盖点被子,或者用手炉暖暖胃。” 这算什么方子?能有用吗? 这话一出,卫衍对他的医术更是怀疑。 “要不,让田太医入宫一趟?”卫衍想了半天,还是有些不放心,悄声向皇帝建议。 田太医虽然很可怕,每次都把卫衍折腾得够呛,卫衍没事是很不愿意和他打照面的,就算有事,也是要想些法子找点理由不想见到他的,但是在这当口,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毕竟田太医可怕是可怕,医术绝对是没话说的。 “不是臣夸口,臣的医术已经尽得家祖真传。 再说幼儿积食并不是什么大碍,陛下实在不必如此忧心过度。”原来那青年太医是田太医的孙子。 他听出了卫衍语气里对他医术的极度不信任,这话虽然是对着皇帝说的,话里话外却是在讥讽卫衍那是忧心过度小题大做。 卫衍有没有听出来不清楚,景骊肯定是听出来了。 他冷冷地注视着那小田太医,直到他恭恭敬敬地低下了头,不敢再有半点怨言,才开口:“宣田太医入宫。” 别说卫衍只是不放心景珂的病情,想要召田太医入宫诊治这点小事,就算卫衍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想方设法让他满意的。 田太医今夜没轮上在太医院值宿,歇在了家里,就算快马加鞭去急宣,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进宫的。 景珂见父皇和大统领都守着他,一堆人围着他转,就算他本来只有七分难受,现在不管怎么样,肯定也要变成十分难受了,就像平日里他如果受了委屈,没人给他做主,他受了也只能受了,但是如果有人哄着他,这委屈不会减少,只会加倍,所以他躺在卫衍怀里哭得更凄惨。 他这么一哭,直把卫衍哭得手忙脚乱,哄了半天没什么用,眼见着小皇子似乎更难受了,卫衍没办法之下,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也不管小田太医的法子有没有用,现在只能试试再说。 他先喂小皇子喝了点水,再默念口诀,运功以后,才将手掌覆在小皇子的小肚子上。 此时,小皇子的肚子上一片冰冷,卫衍心里的怜惜更甚,几乎要满溢而出了。 卫衍动了手,景骊也没歇着,拿了块丝巾,在那里替裹作一团的儿子擦额上的虚汗,颇有点夫唱夫随的味道。 大统领的手掌很大,一只手就盖住了他的肚子,大统领的手掌很温暖,温暖到似乎能把他融化。 景珂泪眼朦胧中张望着他头顶上的那个男人,他的表情很温柔,眼中充满了爱怜,他的额上不知为什么有了汗滴。 就这么望着,他的肚子仿佛不再疼了,景珂终于不再掉眼泪,只是偶尔小声地抽泣,小手从被窝里摸索过去,然后紧紧抓住大统领的衣服,再也不肯松手。 “歇一歇吧。”景骊换了块丝巾,擦掉卫衍额上的汗滴,再看了眼已经迷迷糊糊睡过去的儿子,让卫衍停止运功。 “臣不碍事的。”卫衍摇了摇头,低头看了眼小皇子,又抬头看看皇帝。 明亮的烛光印得皇帝的神情很柔和,此时此刻,皇帝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无人可以触摸的帝王,他只是一个小心替儿子擦掉眼角泪珠的父亲。 父亲啊,这就是父亲。 卫衍看着身旁的这对父子,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容。 景骊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卫衍的笑容,那么明亮,那么温和,他愣了一下,然后,也慢慢笑起来。 这一瞬,旁边所有的人似乎都不存在,在他们中间的景珂也仿佛不存在,只有他和他,隔着咫尺的距离,相视一笑,所有的柔情所有的眷恋,尽在不言中。 “陛下,田太医已经到了,是不是马上传他进来给六殿下诊治?” 这么温暖的画面持续的时间太长,肯定会被老天爷嫉妒的,这不,景骊还没有看过瘾,就有人进来禀报田太医到了。 景骊再不甘愿也没有办法,因为听到禀报声,卫衍的目光就转到了门口来人处,快到他连阻止的可能都没有。 “宣。”虽然景珂已经不哭不闹乖乖睡觉了,不过还是得让田太医来瞧瞧,他们才能放得下心来,景骊也就没耽搁,马上宣田太医入殿了。 田太医诊治后,说的话和小田太医差不多,不过他还多加了一句: “殿下年幼,食用的时候不知道节制,陛下和永宁侯难道就不知道,就这么着任由殿下食用过头积食难受?” 他这话,直说得这两位冷汗淋漓哑口无言,想不出什么话来为自己辩解。 不管怎么说,景珂这次吃的这番苦头,他自己贪吃固然是一方面原因,但是他父皇和他敬爱的大统领,才是传说中的罪魁祸首,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这一夜,为了弥补自身犯下的错误,景骊和卫衍都没有走,留在了偏殿。 到了半夜,景珂开始发热,不过有着他们二人照顾,到了天亮的时候,他的烧就退了下去。 第二日,景珂烧也退了,肚子也不疼了,又开始活蹦乱跳起来,景骊看他现在仿佛没事了,想到他昨夜那个凄惨模样,还是命他歇两日再去念书,卫衍见他没事,也没有留下来照顾他,自去处理他的公事。 他不知道,景珂的日子在他走后过得非常凄惨,几乎是在那里扳着手指头数着时辰等他回来,因为按照小田太医和田老太医的医嘱,他必须饿几顿清清肠胃。 等到卫衍回来的时候,景珂又是泪汪汪的模样。 这次不是积食难受,而是饿得难受。 那时候的富贵人家,少食粗粮多食肉糜,家中子弟积食是常有的事,一般都是饿个几顿也就没事了,卫衍也有过挨饿的经历,知道肚里空空委实难受。 小田太医可以不去管他,但是田老太医有令,不遵守的后果,可是非常严重的,到时候被他天天灌药,还不如现在饿着呢。 不过景珂的表情实在是太可怜了,可怜到卫衍真的没法视而不见,不过片刻的功夫,他就举手投降了。 他偷偷招来个内侍,小声问他:“田老太医到底要饿六殿下几顿?” “今日饿完了,明日还要饿一天。”那内侍也小声回道。 卫衍把其他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下那个内侍,又前后左右察看了一遍,确定没人后,才继续说道:“你去让小厨房熬半碗白粥,就说我要用。” 只是,那内侍刚出门,就被皇帝逮了个现行。 卫衍把人都遣了出去,偷偷摸摸交代事情这种欲盖弥彰的行为,摆明了他要做坏事,景骊只问了几句,就知道卫衍是可怜小皇子饿得难受,想偷偷给他喝点白粥。 本来这只是件小事,不过景骊昨夜才被田老太医训过,刚过了一日就把他的医嘱不当回事,被田老太医知道了,肯定大家都要没好日子过,不过儿子可怜成这样,连口粥都喝不上,他看着也不忍心。 他沉吟了片刻,才下令:“让厨房熬稀点。” 如此一来,景珂的这顿晚膳,稀到可以照得见人影儿,不过他实在太饿了,就算是稀粥也吃得很香甜,甚至比昨晚那狍子肉还要香甜可口。 当然乐极生悲是一定的,第二日田老太医把过脉以后,觉得还要多饿一天,八成是知道了有人偷偷摸摸给他东西吃,还好除了景珂倒霉外,其他人都幸运地逃过了一劫。 就这样,景珂在皇帝的寝宫中,有一顿没一顿地就着咸菜喝着白粥,过着他日后想起来就是一把辛酸泪水的可怜巴巴的日子,宫里的其他人,对他长时间滞留皇帝寝宫,却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宫里没什么秘密,稍有个风吹草动,就会传遍整个后宫,再说皇帝深夜开了宫门,召田老太医入宫,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动静大到几乎满后宫皆知。 这么大的动静,却只是为了给一位皇子治积食,而这位皇子又得宠到始终留在皇帝的寝宫里养病,这里面的玄妙之处,可就值得有心人揣摩又揣摩,翻来覆去地思索了。 于是乎,去太后跟前请安的人,瞬时就多了许多,特别是几位皇子的母妃,对于这种情况颇感不安,在太后面前很是下了番苦功。 “周贵妃和哀家说,珂儿孤苦无依年纪渐长无人怜爱教导,让她颇为忧虑,她忝为诸妃之长,愿代为照顾,不知陛下意下如何?”终于,有那么一天,太后找景骊去谈话了,并且很快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 第三十五章 心照不宣 “珂儿正是顽劣不堪的年纪;周贵妃既要总理后宫诸事,又要照看瑛儿和玉华,朕怎能忍心让她操劳若此?” 景瑛是皇三子,玉华公主是皇二女;皆是周贵妃所出,由她亲自教养,所以景骊才有这么一说。 景珂不是第一天无人怜爱教导;周贵妃多年来都是视而不见听之任之,现在突然发现了这个问题,自告奋勇自找麻烦,景骊可不相信她会有这么好的心肠;她这么做;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当然,官面上的话,大家都可以说得漂漂亮亮;至于私底下的种种勾当;心知肚明即可,没必要说得太通透。 反正,在皇宫中;话中有话笑里藏刀口腹蜜剑种种活计,大家都是驾轻就熟;既然周贵妃可以怜惜景珂孤苦无依;景骊自然也可以怜惜她操劳过甚;不忍她更为忙碌。 “陛下这话很是在理;周贵妃如此操劳,哀家看着也是极为不忍心。”太后点点头,对皇帝的话表示首肯,景骊刚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就听到太后突然话锋一转,“但是,珂儿孤苦也是事实,哀家看着同样很不忍心。 既然陛下觉得周贵妃不妥,不知陛下属意哪位妃子?” 很显然,太后不肯轻易放过皇帝,一定要皇帝拿出个章程来解决这件事。 作为后宫中的女人,上至皇后下至宫女,她们的人生中唯一的最重要的事就是争宠固宠,太后虽然已经脱离这个行列很多年,但是先帝宾天前,这种事她经历得可不少,周贵妃的那点小心思她怎能不明白,皇帝的拒绝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今日找皇帝来,除了被那些来给她请安的人烦得受不了了之外,还有些好奇为什么皇帝对景珂的态度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多年来的不闻不问,突然变成了如今的百般宠爱。 “这个”景骊一时没了声响。 生母早逝的皇子皇女,交给其他后妃代为教养,在宫中是常例,景珂多年来无人教养真正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景骊本人的疏忽,以及其他人的漠不关心。 后宫中最高贵的女人太后,以前可没有慈爱到见无人照顾景珂会不忍心,后妃中事实上的第一人周贵妃,以前也从来没有贤惠到要怜其孤苦代为教养,这下子一个个慈爱贤惠起来,还不是看到皇帝日日将景珂留在寝宫里,想要没事找出些事来。 让周贵妃教养景珂,景骊根本不会考虑,周贵妃只要能顾好她自己的皇子皇女,景骊就谢天谢地了;让其他有子嗣的后妃教养景珂,也不在景骊的考虑范围内,毕竟亲疏有别,到时候景珂受了委屈,在卫衍面前哭诉,卫衍极有可能会给他脸色看,他可不要去自找麻烦。 如果真的将景珂交给某位没有子嗣喜欢孩子的后妃教养,景珂的确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顾,只是他要是和那位后妃有了母子感情,以后景骊需要的时候,使用起来效果肯定会变差。 景骊虽然常常对着景珂醋意横飞,却也很明白景珂孩子气的眷恋,在某种程度上拴住了卫衍的心,让他没有太多的空闲去思念远行的卫敏文,和某个他不想提到名字的女人。 只是这种前驱狼后来虎的无奈局面,很是伤害了他那高高在上的自尊,难免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为什么一定要把景珂交给某位后妃教养,其实,就让景珂留在他的寝宫中,让卫衍代为教养,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景骊灵机一动,脑中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说实话,对景骊来说,需要的时候把景珂领过来用用,不需要的时候把他扔回后宫,才是最好的方法。 景珂在后宫日子过得越苦,等到他好不容易见到卫衍的时候,肯定越喜欢缠着卫衍向卫衍撒娇,就越能达到他的目的。 而让景珂留在寝宫中日日和卫衍腻在一起,其实是下策中的下策,不过他左右权衡下来,发现他没有多少选择,比起把景珂交给某个女人乱了他的安排,还不如选这个下下策。 “如果,朕是说如果,珂儿由朕亲自来教养,母后觉得怎么样?”过了很久,景骊终于试探着开口了。 当然,让卫衍抚养景珂这种话,他是绝对不会放在明面上说的,自然而然变成了由他亲自教养。 “陛下,宫中没有这样的规矩。 再说,陛下真的打算自己亲自教养,还是打算要交给谁教养?”太后虽然已经老了,眼里依然容不下沙子。 多年来,她可以当某人不存在,那是建立在皇帝权位稳固的基础上,那是建立在皇帝国事处理得妥当的情形下,如果皇帝打算为了某个人要坏祖宗规矩,要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就算会让皇帝不悦,她也不会容忍皇帝这么胡闹。 “母后多虑了,真的是由朕亲自抚养,朕保证不会让其他人插手。”景骊信誓旦旦地在那里保证。 他的保证一向很不值钱,不过他相信太后还不知道这一点。 “哀家有时候在想,是不是总有那么一天,陛下会为了讨他欢心,倾尽天下所有? 今日陛下打算用一位皇子来讨他欢心,他日陛下会不会用万里江山来讨他欢心?”多年来,太后一直当某人不存在,但是那个人永远是她心头的一根刺,时时刻刻隐隐作痛。 此时有了机会,她马上就发作了。 “母后多虑了,朕不是那样的人,他也不是那样的人。”景骊喜欢站在高处俯瞰天下大权独握的感觉,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厌倦。 至于说到卫衍,对于江山社稷的安危,卫衍可是比他还要在乎,如果哪天他真的做了对江山有碍的事,第一个要找他麻烦的人就是卫衍,所以永远不会有太后担心的那种情况发生。 “等哀家死了以后,陛下想怎样就怎样吧。 不过哀家最后提醒陛下一声,君王的喜恶与天下息息相关,特别是对待诸位皇子,陛下更不该轻言喜恶,否则,给了某些不该给的人希望,就是他日纷争之源,实非社稷之福。”太后闭上了眼睛,默数着佛珠,不愿再搭理皇帝。 太后这话说得很重,重到景骊就算身为皇帝,也不敢轻易承受。 忠义孝悌是定国之源,百事更是孝为先,就算在皇家,一旦陷入残酷厮杀的时候,没人会真的把这当一回事,但是没有一个皇帝会愿意背负不孝的罪名。 再说景骊和太后之间,始终还是有着母子感情的,而且太后自卫衍回来后,除了口头说过几句不中听的话,并没有在卫衍的事上逼他过甚,景骊也是记在心里的。 既如此,让太后这般难受,就是他这个做儿子的不孝了。 “其实母后真的多虑了,朕为何要亲自教养珂儿的原因,恐怕母后想岔了。 珂儿伶俐可爱的确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大凡做人父母者,对于没有继承家业责任的幼子,多会偏爱几分,这也是人之常情。” “陛下的意思是”太后听到皇帝这么说,睁开了眼睛看着他,揣摩着皇帝话里的意思,是不是她想到的那个意思。 “朕的意思,母后明白的。”景骊点头微笑,坦然与太后对视。 “既然陛下这么说,这件事哀家就不管了。 不过凡事不可操之过急,陛下还是徐徐图之为好。”皇帝允了这么一个承诺,太后当然也要拿出点诚意来。 “朕明白的,母后放心好了。”对于这个结果,景骊也很满意。 这样的皇帝家事,只要太后不发话,就算其他人要说话,也都是些废话,风过即散,景骊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 “如此甚好。”太后点点头,不再多言。 那日,在太后的宫中,太后与皇帝从争执开始,以相谈甚欢结束,对某些事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不过,未来的结果,却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 因为到了那时候,太后早就无能为力,皇帝也因为儿女都是债,心有余而力不足。 虽说那日有了太后不再多管的承诺,景骊也没有急着去办这件事,原因当然是因为他看景珂这个臭小子很不顺眼,非常不顺眼,不顺眼到很想让他凭空消失掉。 卫衍身边的位置是他的,是他的。 臭小子你怎么敢大大咧咧地躺在这里,谁给了你熊心豹子胆竟敢爬朕的龙榻? 景骊沉着脸站在那里,瞪着龙榻上一大一小两个熟睡的身影。 今日卫衍休沐,他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想来陪着卫衍一起歇个午觉,哪里会晓得早就被人占去了位置。 也许,景骊的目光实在太凌厉,也许,景骊心底的怨念已经直冲天际,因为卫衍在这当口突然睁开了眼睛。 “陛下?”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卫衍仿佛看到皇帝黑着脸,模样很是可怕,他有些不相信,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才眨了下眼睛,就看到皇帝的脸上布满了温和的笑容。 “没事,你歇着,朕找珂儿有点事。”景骊笑容满面地边说着,边将景珂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卫衍听了他的话,不疑有他,也没有嗅到空气里弥漫着的怨念,他轻轻“哦”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所以他没有看到皇帝脸上的笑容在他闭上眼睛后,马上就变得很邪恶,更不会想到可怜的小皇子,此时已经落入了虎口,能不能囫囵着出来,实在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手酸”御案很高,景珂要站在凳子上才够得着。 他颤巍巍地站在一个高高的圆凳子上,已经磨了半个时辰的墨,他的父皇还是不满意,依然要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挑他的错。 虽然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才让父皇这么生气,反正先认错肯定是没错的。 景骊冷哼了数声,没理他。不就是磨个墨嘛,用得着这副哭哭啼啼的模样? 若是不知情的人听到了,还以为他在怎么虐待他呢。 “父皇”景珂一边磨墨,一边抽泣。 “好了,今日到此为止,下不为例。”眼见着景珂从抽泣变成了掉眼泪,景骊终于良心发现了,伸手将儿子从凳子上抱了过来,命人来帮他净手洗脸。 至于他嘴里这个下不为例,到底是什么例,他没有细说,景珂光顾着哭,也没问,显然还是一笔糊涂账。 被皇帝抱着哄了一会儿,景珂很快止住了眼泪,偶尔才小声抽泣一下。就算他还是觉得很委屈,却不敢再哭了。 他在皇帝跟前也算有了段时日,知道他的父皇的耐心就那么一点点,如果他再不会看脸色继续哭下去,他的父皇恐怕马上就会翻脸了。 景骊大概也觉得刚才罚儿子站在那么高的地方,磨那么长时间的墨有些过分,这次的耐心倒是比平时多了不少,见他还是在小声抽泣,抱着他在殿内溜达了几圈,看到他感兴趣的东西,就停下来解释几句。 在昭仁殿内室的某面墙壁上,景珂看到了一幅很大的绢制画幅,上面画得既非山水,亦非花鸟人物,而是用无数线和圈绘制成了一幅奇怪的画,整张画以黑线为主,间或用朱砂标出了无数不规则的小点。 景骊朝儿子指的方向望了一眼,表情严肃起来: “这是民议司今早呈上来的万寿节寿礼我朝的山河疆域图。” 民议司集十年之力,花了无数人力物力绘制成功的这张疆域图,绝对很得景骊的欢心。以前朝廷虽然也有舆图,但是最多画个模糊的大概方位。 这次民议司献上来的这张疆域图,却标绘得非常详细,州府郡县,山水湖泊都在上面一一显示。 景骊抱着儿子站到舆图前,开始向他慢慢细说这万里河山千里沃土。这些名字这些东西,他日日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时时刻刻为它们操劳筹谋,此时当然如数家珍。 每一个州府,每一处山河,人文习俗,物产资源他都一一道来。 真可谓,万里江山由谁写入了图画,一笔一划写尽了俗世繁华。 景珂瞪大了眼睛,目光始终顺着皇帝的手指在转动,皇帝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试图牢牢记住,虽然有很多东西,他现在根本就听不懂。 江山如画,引多少英雄竞折腰。 那时,年幼的他,还没有后人这般的感慨,还没有那如火的野心,那一日,年幼的他,只是第一次有了直观的感受,原来父皇手中的这片江山,真的很大很大,大到他无法想象。 第三十六章 豪言壮语 景骊这话说着说着;很快就说到了一年前的南征大捷上,平定南夷开拓疆域,算得上是他目前为止,最值得拿出来说道的伟大功绩之一。 文治武功;自古以来就是评判一个君王功绩的标准,文治先不去说它,因为文治的效果;非一时就能见效,单说这开疆拓土的武功,对于任何一个君王来说,都是一项莫大的功绩;值得在史书上大书特书留待后人景仰;值得他手下的臣子们歌功颂德大肆吹捧,当然更值得他在儿子面前好好吹嘘一番。 “父皇好厉害。”果然,景珂竖着耳朵这么听着;很快忘记了刚才皇帝无故处罚他时的委屈;望着皇帝的眼中满是小星星,显然心中已是满怀崇敬之情。 “也不全是朕的功劳,百姓辛苦;群臣勤勉,才使国库充盈;将士用心;兵卒用命;才能一举拿下南夷。”景骊虽然嘴里稍微谦虚了一下;不过他脸上这得意的神情,可是怎么谦虚都掩不住的。 “皆是父皇英明仁德,才有四海靖平,天下归心,众志成城。”景珂不是笨蛋,这哄人开心的话,身边的人早就不知道教过他多少遍,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话。 不过他是真心觉得皇帝很厉害,所以这话说得非常真挚。 这话景骊当然爱听,特别是被儿子用这么崇拜的眼神看着,他更是飘飘然了,他的心中一高兴,看着儿子一下子顺眼了许多,这揉着儿子脑袋的大手,也就有了温柔的感觉。 “等儿臣长大了,愿替父皇统领将士,沙场杀敌,卫我山河,开我疆域。”每个男孩子都有一个将军梦,年幼的景珂,已经被他父皇的话语煽动得热血沸腾了,现在又被皇帝温柔的大手一鼓励,马上许下了豪言壮语。 “好,好,珂儿小小年纪,就有此宏愿,不愧是我景家的子嗣,等朕北伐的时候,就带你一起去。”小小的景珂,这话说得一本正经非常郑重,正因为他年纪小,景骊才相信他的话都是真心话,听了景珂的话,他的心中大喜,“吧唧”一口就亲在了儿子胖乎乎的小脸上,“只是,你这爱哭的毛病可要改一改,朕的将军可没有一个是爱哭鬼。” 转念间,景骊又想到景珂刚才大掉眼泪的场面,这可不是一个立志要开疆拓土的皇子该有的性子,随口调侃了他一句,浑然不觉刚才若不是他故意使坏欺负人,景珂是绝不会泪眼磅礴哭成小花猫的。 景珂闻言呆了一呆,刚想说他才不是爱哭鬼,还不是皇帝故意为难他,他心里觉得委屈才哭起来的,不过他的嘴巴动了几下,到底还是没敢把这话说出来,只是规规矩矩应了声:“儿臣知道了。” “领兵打仗,上阵杀敌可不是嘴上的功夫,那是真刀真枪以命搏杀,就你这胖乎乎的身子可不成,看来朕要替你找个师傅,好好教导磨练你一番,等你练就了一身好本事,长大了才好替朕分忧。”景骊看着他的身材,摇了摇头,觉得这个样子的景珂,可成不了一个领兵的将军。 “师傅? 父皇让大统领做儿臣的师傅,教儿臣功夫好不好?”景珂想也没多想,这话就脱口而出了。 “大统领?”景骊没有想到儿子会提出这个要求,忍不住盯着儿子认真看了几眼,思索着这话是不是有人教他的。 景珂的眼里依然很纯净,就算被皇帝这么盯着,他也没有一丝慌乱,似乎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提出的是一个多么了不得的要求。 其时,若是正式行了拜师礼,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徒之间的关系是很亲密的。 若景珂真的拜卫衍为师,他在卫衍心中,他在卫家几位家长心中的位置,会比现在不知道提升多少倍。 其时,若是正式行了拜师礼,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徒之间的关系是很亲密的。 若景珂真的拜卫衍为师,他在卫衍心中,他在卫家几位家长心中的位置,会比现在不知道提升多少倍。 虽说卫家多年来都保持着低调,不过皇帝的恩宠在那里,无论怎么低调,卫家在朝中军中,都是很有影响力的,如果景珂真的和卫衍有了师徒名分,如果卫家起了什么心思,恐怕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可以让几位皇子间的势力此消彼长,开始新一轮的排序。 就算卫家没什么别的想法,到了他日,他给了卫衍名分,景珂的排序自然而然也会随之上升,到时候,很多事就由不得他了。 只是,这并非是他的期待。 景骊虽然存了要让卫衍教养景珂的心思,却是养着玩的心态较多,并没有准备做其他的事。 要立哪个儿子为储君,是天子家事,该由他乾坤独断,他没打算让任何人插手,就算卫家要插手其中,也绝对是他的大忌讳。 卫家是他一手扶起来的,是他掌中的一把利剑,这把利剑的主人是他,也只能是他。 若一把剑有了自己的意志,想要恣意行事,这样的剑他拿在手里,恐怕就要嫌弃割手了。 他想立哪个儿子是一回事,若有人逼着他立,那就是在挑战他君王的权威,绝对是他无法容忍的事。 再说,比起其他几个儿子,景珂在他心里始终都处于可有可无的地位。 虽说都是他的儿子,但是人与人是不同的,很多时候自身再怎么努力,都比不上投胎投一个好肚皮,光是生母微贱这一条,就已经绝了景珂日后想要出头的路。 更何况景珂的生母不仅仅是微贱,其中还牵扯着宫中无数秘闻,可以称得上牵一发就会动全身。 那些事都是景骊不愿意回忆的往事,根本就不容许任何人提起,由此一来,连带着景珂的身份也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这些年来景骊始终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最大的原因恐怕就是在此。 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为了哄骗卫衍,让景珂在卫衍面前得了欢心,而他现在对这个儿子,也慢慢多了几分喜爱,就算如此,也就让他对景珂的日后安排,从一个悄无声息的闲散宗室,变为一个得宠的逍遥王爷,或者一个能够统兵戍边的将帅王爷,也不是件坏事。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骨肉至亲难道还比不上旁人放心。 景骊相信未来的君王,会有足够宽阔的胸襟,容下景珂这样的兄弟,如果没有,景骊也会让他有的。 无论如何,他们始终都是他的血脉延续,景骊鼓励他们表现竞争,可不是鼓励他们手足残杀,若有人不顾手足之情,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来,他也不吝于让他们感受到他的雷霆之怒。 “大统领公务繁忙,没有教导你的空闲,朕另外帮你挑一个王傅。”既然心中有了计较,他马上驳了景珂的请求。 “父皇”虽然皇帝的拒绝很是和颜悦色,可惜皇帝不是大统领,否则的话,景珂保不准就要牵着他的衣角好好磨一磨了,但是此时在他面前的人,是经常会板起脸来训他的皇帝,景珂迟疑了片刻,终是没敢和皇帝撒娇,乖乖点头应道,“儿臣知道了。” 挑选教导皇子弓马骑射的王傅,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特别是景骊对儿子有了新的期待,这事就变得更慎重了一些,既然一时没法决断,他就把这事先放放了。 此时,他估摸着卫衍也该醒了,就让人将景珂带了下去,去找卫衍了。 卫衍的确已经醒了,正在皇帝的御案前帮他整理东西。 这些时日,皇帝调了一大批户部旧档入宫御览,摊了满满一桌子,都没有旁人可以下手的地方了。 也只有卫衍,因为一直被皇帝指挥着干这干那,所以很清楚皇帝到底在忙些什么。 皇帝既然把目光望向了西北方,这先头准备就要开始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的充沛,粮道的通畅是打仗取胜的关键。 所谓粮草,不仅仅是指兵卒食用的粮食,还包括武器盔甲战马器械等战争中需要用到的一切军备。 但是这所有的一切,归根到底就是一个字,钱。 打仗打的就是钱,若国库里没有足够的钱,就算皇帝再怎么想,这仗也是没法打的。 据卫衍这些天跟在皇帝身边看到的那些东西来估算,大概五年之后,北伐才能成行。 南边干戈刚止,军队需要休整补充,最重要的是百姓需要时间休养生息。 若皇帝一心一意要穷兵黩武,耗费民财,这苦谏的折子,恐怕又会如雪片似的呈上来,当然这里面肯定也有卫衍的一份。 “眉头皱这么紧,怎么了?”景骊一进去,就看到卫衍的表情很沉重。 “现在还不是征战的最好时机,陛下千万不可操之过急。”就算是在泼皇帝的冷水,这该说的话,卫衍还是要说。 “放心吧,朕有分寸的。北狄是我朝自高祖起就如鲠在喉的心腹大患,高祖筹划北伐多年,可惜天不假年未能成行。自高祖后,朕的先祖们都谨小慎微,始终处在守势,纵得那蛮夷之族越发不知天高地厚,竟将我朝边土当成了他们的天然粮场,时不时就南下劫掠,直到陈天尧戍边后才互有攻守。若有生之年不能铲除这心腹之患,朕委实难以心安。不过朕也从来没小看过这马上的蛮族,现在做的是枕戈以待的准备。 而且,朕还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 景骊说到机会时,眼神微微有些改变。 他立志要铲除边患,但是蛮族强横的战力也一直是他忌惮的,他没打算用无数将士的性命去硬拼,来换取这场胜利,自然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 绿珠所负的皇命就是与此相关,为皇帝摸清敌情,给皇帝一个出兵的良机。 当然,很多时候,没有机会,制造一个机会也是可以的。 “是臣多虑了。”此时皇帝表现出来的是卫衍最喜欢的那一面,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睿智英明。 他一时看得有些发呆,直到皇帝搂着他亲了亲,调笑着问他,是不是想他了,他才清醒过来,皇帝的那一面在他面前永远只是昙花一现,因为皇帝根本就不耐烦在他面前摆出那副表情。 虽然皇帝现在的表情也没什么不好,很温和,当然更多的是不正经,但是这样的表情大概只属于他一个人所有,所以到最后卫衍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刚才六殿下的事是臣不好,没有考虑周全,陛下不要责怪他。”宫中真的没有秘密,刚才景珂被皇帝欺负的事,早就传到了卫衍的耳中,他也是在这宫里住得时间太长了,潜意识里把这当成了家,而且始终认为景珂还小,才会在景珂玩累了,一时糊涂将他抱上了龙榻歇息。 听到皇帝发景珂的脾气,他马上就明白是为了什么,本来想去解释的,他都到了昭仁殿外,听说皇帝和景珂父子两个已经和好如初了,他又退了回来。 “当然是你不好,难道还会是朕不好?”卫衍肯认错,通常意味着景骊可以狮子大开口,提些卫衍平时不愿意的要求,这样的机会,景骊肯定不愿意放过,“朕要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罚你。” 说是说要罚,不过皇帝落下去的吻依然很温柔,眼中的柔情蜜意仿佛可以将寒冬的冰雪融化。 卫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怀抱着皇帝的背,任由他亲着,偶尔会小小地回亲一下,不过他很快就被皇帝更热情的亲吻,吻得忘了该怎么回应。 “白日宣淫,实非明君所为。”完事后,景骊一边替卫衍穿上衣服,一边微微摇头,听上去仿佛是在自我反省,可惜用的是毫无诚意的口吻。 卫衍嗓子发哑,不想开口说话,只是用力瞪着皇帝。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完事以后还要拿话来打趣,这种行径简直和街头无赖差不多了。 若皇帝真的有一丝反省之意,刚才就不会在他苦苦哀求的时候,怎么都不肯放过他了,现在才来说这种风凉话,真不知道皇帝的脸皮,到底是怎么长的。 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这种事,稍做即可,显摆的时间过长会惹人厌的,景骊早就明白其中道理。 眼见着卫衍还记得刚才被他欺负的事,他急忙将茶盏递上去让他润喉,嘴里很快转了话题。 “珂儿缠着朕,要朕给他找个师傅教功夫,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景珂在景骊嘴里,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缠着他撒娇的娃,想来他在远处必然会因此打个喷嚏。 可惜事实怎么样,一点都不重要,景骊嘴里说出来的话,就是事实。就算景珂对此有不同意见,恐怕也不会有机会表达。 奇怪的是,景骊在拒绝景珂后,不知怎么又想通了,拿这话来问卫衍。 “臣公务繁忙,实在没有闲暇时间教导六殿下。”卫衍并不知道皇帝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或许他隐约明白,却不愿去深究,不过他拒绝的理由,几乎和皇帝驳回景珂要求的时候,说的一模一样。 听到他这么说,景骊终于笑了,忍不住又凑上去亲了亲他。 卫家若有不该有的心思,他不会允许,但是卫衍是不同的,他不希望卫衍和他,在这件事上,有着很大的分歧,最后为了这事闹别扭。 现在卫衍愿意与他保持一致,他当然高兴了。 第三十七章 心有灵犀 所谓的心有灵犀就是如此吧;景骊确认了卫衍的想法,心情更加欢快了。 不过,他亲着亲着,就失了分寸。 “陛下;白日宣淫,非明君所为。”卫衍偏过了头,咬着牙把皇帝刚才调侃的那句话扔了回去,只是他那沉重的呼吸声;却表明了皇帝陛下的行动很有成效。 “朕从来就不是什么明君;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朕。”景骊对卫衍避开他的亲吻毫不在意,见到他气呼呼地偏过头去;却露出了干净的脖子;仿佛正在对他说,赶紧下口过时不候;当下他就接受了卫衍的邀请,换了个地方亲吻,在他耳后的肌肤上厮磨起来。 卫衍闻言;只能无言以对。 他希望皇帝是明君,但是那只是他的希望。 如果皇帝真是德行无亏的明君,他根本就不会躺在皇帝的枕边。 何况到了今日;他的要求已经一降再降;只要在除却他的事上;皇帝能够做个明君;他就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当然;就算是这个要求,也只是他的希望,皇帝能够做到的时候,也是少之又少。 “其实,你也想要朕的吧?”见卫衍被他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景骊笑得更欢畅了,他边问,边向卫衍的耳朵里面轻轻吹气,目的不言而喻。 卫衍虽不是“侍儿扶起娇无力”,也是刚刚承过皇帝的恩泽,根本就经不起皇帝这般亲吻。 他的心里虽然万分无奈,嘴里更是忍不住要怪皇帝几句,但是皇帝的脸皮一向极厚,他说什么都没用。 所以他只僵持了一会儿,就再次从心,由着皇帝把那荒唐事又重复了一遍。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发现皇帝不在他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躺在被窝里。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帐子外面点上了烛火,将帐外皇帝的背影变得很宽大。 被窝里面很暖和,那种温暖舒适的感觉,顺着肌肤渗入,仿佛能够到达内心深处。 卫衍一时间懒得动弹,就这么躺着,悄无声息地凝视着幔帐上面的那个黑影,那个他熟悉的身影。 那个让他安心的背影,就印在幔帐上,只要他伸出手去,就能触摸到。 他躺在那里凝神倾听,外面皇帝翻动折子的声音,烛芯爆裂的声音,还有皇帝和旁边悄声伺候的那两名内侍的呼吸声都隐约可闻,再远处,是风吹动花草树木的声音,是禁宫守卫换岗的口令声,是宫人们走动的脚步声,他的耳中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响,心里却觉得非常宁静。 温暖祥和的气息,萦绕在他的周围,让他突然觉得,就这么着过一辈子,也是一件幸事。 “醒了怎么不叫人,肚子不饿吗?”景骊大概过半个时辰,就会进去看一眼,这次他掀开帐子,总算看到卫衍睁着眼睛,结果却是在那里发呆。 他伸出手掌,在卫衍眼前晃了晃,卫衍的眼珠子都不动一下,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景骊怕他饿着,没有多问什么,将他从被窝里挖了出来,穿好了衣服,带着他去用膳了。 景珂这几日一直是和皇帝他们一起用膳的。昨日他好不容易等到田老太医开恩,终于不用再过别人用膳他喝粥的苦巴巴的日子,却不料幸福日子才过了一天,他又开始挨饿。 午后他被皇帝着人送回偏殿,就乖乖做完功课,玩耍了一会儿,然后就等着用膳。 结果他等了又等,足足比平时晚了一个时辰,才有人带他去用晚膳,当他看到吃的东西时,眼睛都绿了,皇子的仪态,用膳的规矩,全部留在了心里,在膳桌上表现出来的则是气吞山河的气势。 景骊和卫衍有了狍子肉的教训,再也不敢由着他敞开肚皮大吃,只让人给他盛了小半碗的饭,再挑了一小碗不油不腻的菜,放到了他面前,吃完了就不许他多吃。 偏偏他那无良的父皇,看见儿子吃完了碗里的东西,正可怜巴巴地盯着他筷子上的鱼肉,还要故意去欺负他。 景骊挑了一筷子鱼肉,也不忙着吃,先放到鼻子前闻了片刻,品评了一番御厨的手艺,然后他笑容满面地望着儿子,还把筷子往儿子那个方向移了过去。 就在景珂以为皇帝要喂给他吃,嘴巴都不由得张大了的时候,他突然把筷子抽回去,迅速将鱼肉放到了自己的嘴巴里面,砸吧砸吧咽了下去,脸上还是一副真好吃的神情,直把景珂招惹得又要哭出来了。 “陛下”就算卫衍用膳时的规矩是食不语,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看到皇帝这样欺负小皇子,他还是看不过去了。 皇帝都一把年纪了,竟然还这么孩子气,有这么好的兴致去招惹小皇子,真不知要说他什么才好。 “大统领,珂儿还想吃。”见卫衍帮腔,景珂马上转了方向,牵着卫衍的袖子开始撒娇。 以卫衍的道行,哪里招架得住景珂这么撒娇,很快就乖乖投降了。 鱼肉保不准有刺,他没敢喂,就舀了一勺羊羹,喂到了小皇子张开的嘴巴里面。 “你就纵着他吧。”在卫衍跟前,景骊不耐烦板着脸和景珂扯什么规矩,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还好田老太医的威名摆在那里,无论是卫衍还是景珂,一想到吃多了以后落到田老太医手心里面要遭的那个罪,都不由得心惊肉跳,没人敢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卫衍喂了两勺就停了手,景珂虽然还是眼馋,也没敢再讨要。 这日子就在吃吃喝喝欺负撒娇中飞快流逝。 弘庆六年的新年很快到来,又很快过去,期间没什么大事,除了卫衍和景珂在街上买的那两只小雀儿终于长大了。 小雀儿长大了,唱歌当然指望不上,宰了吃倒是可以烧一大碗,不过提出这个建议的皇帝陛下,被卫衍和儿子一人瞪了一眼后,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他的目光,还是让两只小雀儿感受到了不知名的危险,每次看到他过来,就会急急躲回窝里。 这两只吃得肥肥的,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小雀儿,并非会唱歌的八哥,而是两只鹌鹑。 从小养到大的,卫衍和景珂哪里舍得吃了它们,就在花园里圈了一个地方出来养鹌鹑。 这种大煞风景破坏花园景致的事,也就这一大一小做得出来,另一个人虽然跟在他们后面,嘴里嘀咕着诸如“焚琴煮鹤”之类的词,不过脸上的神情却明显是在纵容他们。 还有就是皇帝要给景珂单独找个王傅的事,不了了之了,最后的结果与他一开始的设想,有了很大的出入。 到目前为止,所有教导皇子们的师傅都是诸位皇子共有,一视同仁也就分不出厚薄,若是让景珂单独有了个王傅,哪怕只是教拳脚功夫的,也意味着他是诸皇子中的特例,这种事,那些后妃们岂能容忍。 皇帝要为景珂挑选王傅的消息刚放出来,后妃们就开始各显神通,甚至连皇帝自己的太傅柳太傅都开口了,众人围堵皇帝,让他不厌其烦,到最后还是依了惯例,挑了三名弓马骑射拳脚功夫都出众的武将,尊以太子太傅的名号,每日在申时那个时辰,轮番着上阵打磨诸皇子及伴读们幼嫩的躯体,卫衍也是其中之一。 和那些后妃们差不多,景骊也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一份子,若是卫衍想给景珂一个人做师傅,他不乐意,但是给所有的皇子做师傅,就算卫衍不乐意,他也有足够多的办法让他点头。 弓马骑射拳脚功夫打基础的时候,无所谓悟性天分之类的东西,端看下的苦功多寡,一份汗水就会有一份收获,只有学到后面,才会因悟性而分出快慢,因天分而成就不同。 不过教导皇子们却没这些讲究,毕竟这几位个个身份尊贵,不可能真的指望他们有朝一日会上阵杀敌,磨练得他们能够上得马开得弓,围猎的时候不要出丑也就够了。 因这几位太傅都是从军中选出来的,刚开始没能明白这个道理,打磨的时候稍微严厉了一点,后妃们马上派人传话出来,请他们手下留情,所以他们三人商量下来,这课程后来就以打磨身体为辅,以教导行军布阵的兵法为主了。 兵法卫衍不擅长,所以他分到的任务就是教一些基本功,那两位则是负责兵法讲解。 每隔二日的申时,卫衍就带着皇子们打打拳开开弓,年纪稍大点的皇子再加上骑马这个课程,至于在马上开弓这种很有难度的动作,要等皇子们马术娴熟了,才会提上日程。 说实话功夫要天天练才会看得到成效,每天练一个时辰都不管用,更何况是隔了几日才练一个时辰。 不过众人都没打算要将皇子们教成功夫大家,再加上皇子们功课实在太多,根本没那么多时间来认真练,这事也就只能这么着了。 反正用卫衍平日操练近卫营营兵的标准来看,他这活简直和带着一帮小孩子玩耍差不多,很快就羞于提起他在教皇子们练武这回事了。 好在也不是所有的皇子都让他失望,毕竟还有景珂这位小皇子正认真跟着他在练功夫,能够稍微安慰一下他失望的心情。 用皇帝的话来说,虽然景珂平时又爱撒娇又爱哭,但是在这方面倒是很能吃苦,非常值得嘉奖。 不过皇帝的嘉奖也就口头说说,到目前为止,还没兑现过其中任何一个。 景珂没向他父皇讨要什么奖赏,对于他来说,能和大统领光明正大腻在一起,就是对他最大的奖赏了,虽然这奖赏伴随着无数汗水和泪水,不过比起那些快乐来,真的不算什么。 那是他生命中最幸福快乐的时日,就算有烦恼,也还是小孩子的烦恼,未来的无数风波还离他很遥远。 每日清晨,如果他住在皇帝寝宫,必是早起和大统领一起做早课,就算回到了后宫,他的功夫也没有拉下。 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那套入门的简单拳术长臂拳,他就打得虎虎生风有模有样了,比起那些卫衍教了一遍又一遍还是记不住,稍微累一点就这个来打招呼那个来说情的娇贵徒弟们,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卫衍看在眼里喜上眉梢,颇有些有徒如此夫复何求的感慨。 景骊看在眼里心里也是有数,以至于景珂在皇帝寝宫待得时日越来越长,一个月中倒有大半个月能留在这里了。 这相处的时间一多,卫衍给他开小灶的时间也就更多了,直接导致了他的拳脚功夫突飞猛进,虽然有着年纪小力气不足的弱点,不过仗着矮小灵活,一个对付两三个也是小意思。 不过半年多的时间,那些不长眼暗地里还敢偷偷欺负他的小孩,都被他狠狠教训了一顿,很快咸阳宫中敢欺负他的人,都要仔细掂量掂量了。 当然,这只能算是意外之喜,并不是他本来的目的。 对于他习武以后,喜欢用拳头解决争端这一点,萧振庭颇有微词,都说过他好几次了,不过景珂听在耳里,却没有记在心里,自从用拳头让欺负他的人服软讨饶后,他就喜欢上了那种感觉,才没管萧振庭担心的那点小事。 打架斗殴被人发现了,肯定是双方都没好果子吃,不过那也要人发现得了,他就不信那些比他大了那么多的笨蛋,输了以后还有脸去找大人们告状,就算告状了他也不怕,他们说的话也要有人信才行,怎么看以他的个头,都是不可能打赢别人。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就继续在大统领面前乖乖做个好孩子,却在咸阳宫中逮着机会拿人练拳增加实战经验。 小孩子聚集的地方,肯定会有各种各样的争端,哪怕只是些鸡毛蒜皮的争端,更何况是在利益纠缠的皇宫中,在没人注意的暗处,各种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所以景珂练拳的机会还是很多的,直到有一天,萧振庭的担心终于成为了事实。 “这事真的是你做的?”景骊在听到这个消息的一霎那,几乎想怒斥来人是不是在栽赃陷害,他根本就不相信那个只会在卫衍跟前撒娇,动不动就会哭鼻子的臭小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着人把景珂带进来问话,不过他看到景珂全身的狼狈模样,倒是有几分相信了。 五个十多岁的少年,因为不知名的原因与景珂发生口角,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这个才七岁出头的幼童揍得满地乱爬,无数人上前都没能分开他们,据太医事后诊断,其中有三个的手腕被折断了。 这就是景珂做下的好事。 这件事与那日景琪将他踢入池中差不多恶劣,如果真是景珂做的,景骊都忍不住想要夸赞一句,他们真不愧是亲兄弟,连做出来的蠢事都相似到让人叹为观止。 第三十八章 大道无形 景珂垂着头不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为什么?”景骊很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干出这种蠢事;莫不是往日里被纵得无法无天了;才会变得如此嚣张跋扈? 景珂还是不说话。 他全身都疼,心里也很委屈;盼着他的父皇能够主持公道,但是萧振庭的话却一直在他耳边回响;让他不敢把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殿下在众人面前做下此事;太傅们不敢担责任;必定会报到陛下面前圣裁。但是;殿下你要明白;天子一怒,伏尸百万;陛下知道了此事的起因,必定会雷霆大怒,到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掉脑袋。这些人虽然可恶;但是他们还罪不至死;况且他们都是宗室子弟官宦人家,如果真的因为你的缘故;通通掉了脑袋,殿下以后的日子恐怕会更加艰难。 若殿下这次把打架的责任担了下来;纵使一时会受一些委屈;日后陛下也会想到殿下的仁厚的。” “可是;他们说了那么多混账话;辱及大统领”明明是那些人不对在先;他气不过才动手的,就算被父皇知道了,砍了他们的脑袋也是该的,他应该在父皇面前好好分说前因后果才对,为什么还要把过错揽到他的头上来? 景珂怎么都想不通这里面的道理,当然不愿意照着萧振庭的话去做。 “殿下,如果那些人的脑袋都被砍了,卫大统领知道了,真的会高兴吗? 卫大统领知道此事与殿下有关,以后还会这么喜欢殿下吗?”萧振庭见拿皇帝的宠爱来说事,说服不了他,又把卫大统领给搬了出来,继续和他讲道理。 景珂被萧振庭问得说不出话来。他想起大统领教他们习武之前说的那些话。习武者,当修心养性为上,强身健体为次,御侮却敌为下。 又说武者当锄强扶弱不可倚强凌弱,当为国为民不可以武犯禁。 细想大统领说的那些话,再观景珂做的事,就算他再有动手的理由,也不会讨大统领喜欢的,更何况如果父皇因此插了手,后果会更加严重,到时候大统领极有可能再也不要他了。 但是,就算明白了这些道理,要景珂帮那些辱及大统领的混蛋遮掩,把过错往自己头上按,他还是不愿意。 “景珂,朕在问你话,你哑了吗?”景骊快被跪在下面的臭小子气死了。 这蠢事,他做了也就做了,只要他说出个理由来,他自然会为他做主。 偏偏这臭小子就是不开口。他问下面的人,那些人个个滑不留手的,只说看到打起来了,问起原因个个都说不知道。 现在他都问到了景珂这个当事人头上了,难道他还不知道? 景珂听到皇帝的语气中,已经有了明显的怒意,就算他再不愿意,也不得不开口了。 “他们撕了儿臣的习字纸,儿臣气不过,才动手的。” “景珂,你当别人都是傻的,这理由有人会相信吗? 就为了一张习字的纸,你折断了三个人的手腕,自己也弄得一身伤痕?” “是儿臣的错,请父皇责罚。”景珂趴在了地上,不再说话。 “好,好,跪到外面去,给朕好好反省,等你清醒了以后,再来回朕的话。”见景珂这么简单干脆地认错,景骊隐约明白了一点事情的真相,但是景珂这么一回,就算他想细究下去,也没了发作的理由。 况且景珂在他面前撒谎,犯的可是欺君之罪,心中的这口闷气,他一时下不来,景珂可就倒大霉了。 其时早就入了秋,从过道里吹来的穿堂风挟带着阵阵凉意,吹在身上的滋味,可不是那么好受。 景珂跪在昭仁殿的檐下,垂着头盯着地上的白玉石头,身体时不时地就会哆嗦一下。 手疼,脚疼,脸上也疼,膝盖更是跪得麻木了,身边的人来来去去都是悄无声息,显然父皇还在生气,大家做事都小心翼翼的,就怕一不小心成了炮灰,不过那不是他能关心的事了。 反正他已经尽力把事情揽到了自己身上,也不会改口,他现在关心的是大统领会不会因此不要他。 他打架,他撒谎,他不是好孩子,要是大统领真的不要他了,他该怎么办? 景珂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到该怎么办,突然想哭了。 这一日,昭仁殿中非常热闹,来来去去的人一堆又一堆,有来打探消息的,大部分人却是来说情的。 是的,没有说错,大部分人是来说情的。 这世上的事,若要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最妥当的做法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景珂率先认了大错,他们不承他这个情,落井下石要求皇帝严惩,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真让他被皇帝罚得狠了,就得防着他突然改口。 这件事与永宁侯有关,若景珂真的改口,倒霉的人恐怕要多上不少,特别是他们作为家长,教子不严还是轻的,一旦皇帝震怒,脑袋恐怕都要悬乎。 为张习字纸闹得再大,也叫小孩子打架,辱及永宁侯事涉皇帝,那叫大不敬,孰轻孰重众人一眼就可以判断出来。 明白这个道理的诸位受害者长辈,得到景珂认错的消息,都第一时间递牌子请见,忙着帮景珂说情。 “小孩子打架拌嘴是常有的事,臣恳请陛下宽恕则个,不必如此严苛。” “犬子惹事在先,殿下发怒在后,若陛下不肯宽恕殿下,臣只能将犬子绑来,请陛下严加惩处。” 如此这般,个个都来说情,人人都来帮忙,都要让人好奇景珂的人缘怎么会突然好到这个地步了。 到了最后,甚至连太后也派人来传了一句话,以“珂儿年幼,纵使有错,陛下稍加训斥即可,过严恐身子有虞”为由,让皇帝处罚的时候手下留情。 所有的人都希望这事就这么算了,赶紧消停下来,谁也不要再提起,让景骊非常不甘心,偏偏他还找不到理由发作,所以可怜的景珂只能继续在冷风中跪着。 卫衍是接到宫中来人传信,从近卫营驻地快马赶回来的。 来传信的人,不是皇帝身边的人,却是太后身边的人,其中深意,让他忍不住好好揣摩了一番。 来人大概说了下事情经过。 这种小孩子打架的事,会闹到皇帝面前,自然不是小事,不过他对景珂为张习字纸打人这种荒唐的理由,心中是疑虑重重的,但是等他入了宫,众人都这么说,甚至连他亲自去问景珂时,景珂都供认不讳,却由不得他不信了。 不过,就算如此,该求的情他还是要求的,因为这不仅仅是以太后为首的众人的意思,也是他自己的想法,那么小的孩子,浑身伤痕跪在风里,实在让人瞧着太心疼了,也就是皇帝陛下,才有这么狠的心,一直让他跪在那里。 “他今日为张习字纸折人手腕,他日就会为点小事要人性命,小小年纪就如此心狠手辣,长大了必是为祸众人。就算这样,你还要为他求情吗?”景骊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没人承受他的怒火,所以景珂又一次成了那个倒霉蛋。 “殿下还小,陛下请耐心教导。”卫衍想了一会儿,才又说道,“不过陛下的担心很有道理,以殿下的性子,的确不适合习武。 请陛下放心,臣不会再教他习武。” 皇帝和卫衍的对话,景珂在檐下听得一清二楚,他听到大统领这么说,“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臭小子,让你做好人,让你要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让你欺骗朕,让朕出不了这口气,这下遭到报应了吧?该! 欺君之罪可是很严重的,这下你家大统领再也不要你了,朕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听到卫衍这么说,景骊心里嘀咕了一阵,稍稍有些满意。 既然达到了目的,他终于允许景珂起来了,又命人宣田老太医来仔细瞧瞧他身上的伤痕。只是景珂听到卫衍的话,赖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他又是哭又是求饶,一遍遍认错,让卫衍不要不要他。 不过皇帝下了令,他又是小孩子,哪容得他不听话,几个强健有力的侍卫稍微动了下手,他就被弄了进来。 卫衍虽然抱着他,哄着他,让他不要哭,但是说出来的那些话,却不肯收回去。 “现在知道错了吧? 只要你肯改口,朕就帮你去求情。”入夜,卫衍歇下了,景骊没事做,就去招惹儿子了。 景珂躺在榻上,浑身都在疼,不过据田老太医说,那些都是外伤,过几天就会好了。他的心中更加难受,但是却很清楚,现在没人能帮他。 他见皇帝突然在榻边出现,拿这些话引诱他改口,马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泪就这么一下子又涌出来了。 景骊实在想不明白,男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景珂简直比女孩子还爱哭,有时候真的很让人头痛,他摸出块锦帕,给他擦了擦,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让他不要再哭。 “好了,别哭了。你打他们,朕不怪你,还要夸奖你一句打得好。不过你欺骗朕,却是要好好罚上一罚。你要是坚持为张习字纸打架的说法,大统领肯定不会再教你习武,既然不再教你习武,你就不可以再住在这里。 如果你不住在这里,以后再想见上大统领一面,可就难了。”景骊悠悠长叹一声,加重“难了”这两个字,提醒儿子这是多么可惜的一件事。 这些道理景珂都懂。可是如果他改了口,父皇有了理由在手,极有可能要去砍人脑袋,最后闹大了,大统领肯定会觉得他是个坏孩子,再也不喜欢他了;如果他不改口,现在大统领就不要他了,父皇也讨厌他,到底要选哪一边才好,好像怎么选,他都落不上好。 他想得脑子疼,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眼泪越来越多了。 “你好好想一想,到底是那些人重要,还是大统领对你的疼爱重要,还是朕对你的宠爱重要?朕只是让你说实话,又不是要你瞎编。 你说,如果大统领知道你是个撒谎的坏孩子,欺骗朕欺骗他,你觉得他还会喜欢你吗?”景骊哪里会看不明白儿子脸上的犹豫,又加了把劲,就这么着用话绕来绕去,想把景珂绕晕。 景珂紧紧捂着嘴巴,就是不说话,任眼泪在脸上肆虐。 “好,很好,不愧是朕的好儿子,很有骨气。 朕明日就让人送你回后宫,再也不会接你过来。”说道理儿子不甩他,景骊很快就开始威胁他。 人是不能做坏事的,通常有些坏人,一做坏事就会被人撞见。 这不,景骊刚开始威胁儿子,就听到卫衍在他身后发问,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听到了他和景珂的多少谈话。 景珂怕卫衍生气不理他,其实景骊也是怕卫衍生气不理他的。 这事如果闹得太不像话,到时候卫衍肯定会找他的麻烦,所以见卫衍出现,他只能陪笑着说道: “朕有点不放心珂儿的伤势,所以过来看看。 他已经睡着了,我们回去吧。” 说完这话,他还捏了捏景珂的小手,示意他马上“睡着”。 卫衍走近榻边,看到景珂果然闭着眼睛,眼睫毛上却还垂着泪珠。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只能叹了口气,上前替他把被子小心掖好,才随皇帝离去。 “萧振庭,你说要怎么办?”第二天,景珂没能爬起来。他的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怕是要好好歇上几日。 萧振庭也没去咸阳宫上学,奉了太后懿旨入宫来陪他。 “殿下尽管放宽心,好好养伤就是了,等到殿下的伤养好了,自然可以每天陪卫大统领继续做早课。 殿下这么懂事,太后喜欢,卫大统领也必是喜欢,就算陛下一时不喜欢,也不打紧,这日子还长着呢。”萧振庭一点都不担心,一直在拿话宽慰景珂。 “可是,大统领他说” “殿下,你家大统领他是个笨蛋吗?” 卫大统领执掌皇宫禁卫守护皇城安全已有多年,从来就没有出过差错,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笨蛋,他要真的是个笨蛋,皇帝却把自己的安全交给他来守护,这不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 近卫营,是皇帝掌中的利剑之一,这把利剑,因为与皇帝的安全切身相关,可谓是利剑中的利剑。 近卫营大统领,就是代皇帝握着那把最利的剑,这个位置,从古至今只有真正的聪明人,才能坐得稳。 卫大统领之所以看起来不像个聪明人,最主要的原因恐怕是因为皇帝不希望他是个聪明人。 一个简单纯粹在皇帝面前没有任何秘密的人,就算皇帝再多疑,也无从疑起。 这样的人,若真的小看了他,恐怕连怎么栽在他手里的都不知道。反正,萧振庭是永远不会小看这样的人。 大道无形,大智若愚,重剑无锋,都是至理名言。 既然卫大统领不可能是笨蛋,这期间的种种因果缘由,他恐怕早就明了了。 有些话,他不说,是不想说,还是懒得说,或者不知道怎么说,谁也不知道。 反正有些事,不需要用言语诉说,单单看怎么做就行了。 第三十九章 故人兄弟 他家大统领是不是笨蛋;景珂不知道;不过他知道自己肯定是个小笨蛋。 “萧振庭;我还是觉得不甘心。”景珂攥紧了小拳头,闷声说道。 虽然在皇帝面前;他很坚决地不肯改口把事情真相说出来,不过他心里非常不甘心放过那些人;早知道最后会成这样;当时他就该多打几下。 “殿下;请你松开手;你这么用力;伤口会裂开来的。”萧振庭见他发狠折腾,急忙上前掰开他的拳头;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缠在外面的布条上没有渗出血迹,才松了一口气;“殿下;就算你不甘心,也不能作践自己的身体。不过是些闲话;当做没听见不就行了。 再说嘴长在他们身上,就算不甘心;咱们也没有办法;只能任他们去说。” “就算他们是在胡说八道;也由着他们去说?”景珂更加不甘心;愤愤不平地问他。 “殿下;那些话虽然很难听,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事实。 况且就算是陛下,也没有办法让人不说话。”萧振庭叹了口气,说道。 “胡说,萧振庭你是个大坏蛋。 大统领才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他才没有媚上,他才不是佞幸,你说大统领坏话,我不要再和你说话了。”景珂气呼呼地把头扭到了里边,不想再和他说话。 萧振庭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努力哄了他几句,却不管用,景珂一定要他道歉才肯理他。他不觉得自己刚才说的是错的,怎肯道歉? 但是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他动了动脑筋,想了个办法来证明自己的话。 他证明的方法说简单也挺简单,就是谈古论今,以史为证。历朝历代修史的时候,都会单列一章名为佞幸传。所谓佞幸,盖指以谄媚而得帝王宠幸者,所涉范围极广,并非单指与帝王有私情之男子。 不过按照史官修史的标准,他日若为今上修史,与今上有私的卫大统领,毫无疑问必会被列入佞幸传。 “萧振庭,你骗人,我不相信。 大统领才不是,你走开。”景珂绝对无法接受他最喜欢的大统领,会被归入佞幸之流,以至于一向除了大统领之外,第二得他喜欢的萧振庭,也在他讨厌之列了。 “殿下,就算你不相信不愿意,也不能改变这个结果。细观历代佞幸传,其中不乏为人谨慎,无所亏损,颇为自进之人,为何还是在身后被归入佞幸之流? 史笔如刀,可不是说说而已,只要在那方面德行有亏,就算其他方面再好,也逃不脱这个结果,除非” “除非什么?”见萧振庭突然停下来,不再说下去,景珂急忙问他。 “除非殿下手里握着这写史的笔,到时候殿下就能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了。 不过他日殿下真的这么做了,到了殿下身后,这史笔如刀的麻烦,恐怕就要落到殿下头上了,不知道殿下怕不怕?” 古往今来,篡史的帝王不乏其人,同样,大肆批判篡史帝王的史官也比比皆是。 “我当然不怕,只是你是让我去做史官?”景珂有些迷惑不解。 握着写史之笔的人,不就是史官?难道萧振庭建议他以后去做史官? 可是史官家族大多世袭,没听说过有皇子去任史官的先例。 “臣可没有这么说。 史官只能根据史实书写史书,他们怎么会有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的权力?”萧振庭很快否定了他的猜想。 “既然这样你是说可是这不可能”景珂突然想到了什么,变了脸色,很快摇了摇头。 虽然他还小,但是不该奢望的东西,绝不能去奢望这个道理,他早就明白了。 那个位置对他来说太遥不可及了,就算是做梦,他也没有梦到过。 “殿下,有些事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不可能,毕竟,你也是陛下的儿子。而且,你真的甘心吗? 如果有一天,你最喜欢的大统领被人任意编排诋毁,你却没有反驳阻止的能力,你真的甘心吗?” 萧振庭的声音里充满了莫名的巨大诱惑力,就算前面是万丈深渊,也让人恨不得就这么跳下去。 景珂一时间受到了太大的冲击,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他不甘心,当然不甘心,但是,有些事就算他再不甘心,难道就有用吗? 他是庶子,又是幼子,天家立储,先以嫡庶论尊卑,再以长幼序先后,要么立嫡,要么立长,他先头有四位兄长,那个位置怎么轮,都轮不到他。 纵使他心有不甘,又有何用? 有没有用,现在还没人知道,不过他的心中就此被萧振庭种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却是没有疑问的。 萧振庭在哄景珂,卫衍也在哄皇帝。 皇帝昨晚被他撞破了欺负儿子的好事,一时心虚没有折腾,安安稳稳过了这一夜。 不过到了第二日,议事完毕,遣走了众臣,他就坐在御案后,认真思索着什么。 卫衍跟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对于皇帝会做的那些事,就算他嘴里不说,心中也早就了然。 看皇帝这样子,不知情的人大概会误以为皇帝正在为国事烦恼,实际上皇帝肯定在想着该怎么折腾人。 至于目标,小孩子他大概还不屑于去欺负,逃不过的肯定是那些大人。 当然小皇子景珂是个例外,谁叫他就在皇帝跟前,皇帝欺负起来实在太顺手了,其他人就算想被皇帝欺负,也没这机会,没这便利。 这么说对于小皇子可能很不公平,仿佛被皇帝欺负,还是皇帝的恩赐,不过就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八九不离十有这么点意思在里面。 卫衍试图用公事打岔,让皇帝放弃他心中正在转的那些荒唐念头。 可惜,公事的魅力比起折腾起人来,实在是远远不够,皇帝很快心不在焉起来,牛头不对马嘴地和他搭着话。 “陛下想不想听听臣心里的想法。”卫衍没有办法,只能放下了公事,准备和皇帝促膝长谈一番,免得皇帝时不时要为那些小事动怒,实在没有必要。 “什么你说。”见卫衍摆出了这副认真的架势,景骊终于回神了。 “臣打小就不够聪明,也不够能干,只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虽然偶尔也希冀过名留史册流传千古这种事,但是臣心里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那时候,臣以为臣好好护着陛下的安全,就是为国尽忠为君分忧。 后来发生了那件事,有段时间臣恨过陛下” “对不起,朕”听到这里,景骊突然紧紧抱住了他。 他虽然姿态强硬,心里咋咋呼呼地想着,就算再给他一个机会,他也不后悔,其实当年他就知道卫衍那时候是恨他的,但是卫衍不提旧事,他也不敢轻易提起这个话题,让过去毁掉现在的幸福日子,此时卫衍提起,他终于能补上这句道歉了。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不去说它,陛下那时候也年轻。”卫衍摇了摇头,让皇帝不要再说下去,他提那些事并不是为了和皇帝算旧账,有些事过去了就算了,翻来覆去地纠缠旧事,从来就不是他的性子,他此时提起,不过是想好好开解皇帝的心结,“再后来,臣被流放,走过很多地方,也看到了很多在京里永远看不到的人和事。臣第一次了解到民生百态,也第一次萌生了除了自己好好过日子之外,还想为这个国家为百姓们做点什么的念头。 臣重回陛下身边之前,早就认真考虑过会付出的代价。陛下,臣不介意那些虚名,所以陛下不要再为这种小事生气,再为这些闲话折腾朝臣。臣不够聪明,也不够能干,做不到臣当年想做的那些事,但是陛下足够聪明,也足够能干,可以代替臣完成那些心愿。 臣能做的就是永远站在陛下身后,守护陛下的安全。” 声名尽毁,荣辱全抛,这是他为了追随皇帝左右自愿付出的代价。 流言蜚语,史笔如刀,这是他为了常伴皇帝身侧自愿付出的代价。 他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但是,他愿意,他真的愿意。 当年,他懒得多想他和皇帝到底是什么关系,整日里得过且过地一日日过着,是因为他不愿意去深思这些事情,但是等到他愿意回到皇帝身边的时候,他早就想清楚了。 凡事皆有代价,既然他选择了陪伴在皇帝身边,就必然要付出这些代价,为什么皇帝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 “你不在意,但是朕在意。朕不准任何人诋毁你,羞辱你。 任何人敢这么做,朕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卫衍不在乎虚名,但是景骊很在乎,况且这个人是他一直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面呵护的珍宝,怎容得旁人去践踏。 “陛下,黄口稚子无知之语,怎可当真,祸及家人更是无辜。 如果陛下真的要去做那些事,臣会很生气,也会对陛下很失望,也许臣很快就会怀疑,臣当年的选择是否是一个错误。” 卫衍的表情很认真,很严肃,一点都没有说笑的意思。 景骊和他对视了半晌,终于别过了头去,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 此时,他脸上不甘愿的神情,和当时正在偏殿中与萧振庭较劲的景珂,实在是有得一比。 卫衍安抚过皇帝,有些放心不下景珂的伤势,就去探望他。 他进了景珂所住偏殿的门,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情景。景珂正气呼呼地坐在榻上不理人,萧振庭正在给他念书。 一个在生闷气,一个若无其事,这景象和皇帝刚才生闷气的样子,简直是一模一样,他想到这里,不由得微笑起来。 见他进来,萧振庭赶紧站起来给他行了礼,景珂也想爬起来,不过卫衍快步走上前去按住了他。 卫衍仔细查看了一遍景珂全身的伤口,又问了他几句,才算放下心来,然后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了萧振庭几句闲话。 卫衍知道景珂的这位伴读来自安阳萧氏,有好几次,他都想问问,燕钰成如今怎么样了,是否一切安好? 不过这个话题他不知道该怎么提起,所以有些话都到了他的嘴边,又被他吞了回去。 “家兄来信,让我代他给侯爷请安。 若侯爷哪天得空,可否容我上门拜见。”说着说着,也不知道说到了哪里,萧振庭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萧振庭这话并不是随口说说,事实上他上过永宁侯府不止一次,可惜永宁侯几乎比皇帝还要难见,永远都是闭门谢客,不是熟客上门,通常除了管家之外,见不到其他主人,他只能留下礼物黯然离去。 这次能在宫里碰巧遇见,萧振庭马上提出了这个请求,也不管卫衍听了,是不是一脸的迷惑。 “令兄是”萧振庭的兄长是哪一位,卫衍一无所知,只能开口问他。 “家兄讳振阳,是侯爷旧友,当日颇得侯爷照顾,始终铭记在心。 若侯爷有事需要人跑腿,吩咐在下即可,我萧家绝不会忘记侯爷当日援手救命之恩。” “原来是他。”卫衍静心思索了片刻,终于想明白萧振阳大概就是当日的燕钰成,不过那时他就说了几句话,当不得救命之恩,赶紧摆了摆手,“令兄言重了,我当时也就说了句话,求了个情,谈不上什么救命之恩。” “侯爷此话有谬,一言之恩,一饭之情,皆是恩情,更何况是救命之恩,有道是有恩不报非君子,莫不是侯爷以为我萧家皆是知恩不报之徒?” “我没有这个意思。 这样吧,等我家敏文回来了,我打发人请你过府,好好亲近亲近。”看到少年摆出了要和他好好理论辩驳一番的架势,卫衍赶紧投降。 他家敏文和萧振庭岁数相近,又都是少年老成之辈,应该比较谈得拢。至于他自己,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当下,他就决定把这个烫手山芋,抛给宝贝儿子去接待,也不知道归期渐近的卫敏文,有没有在路上打喷嚏。 “大统领,珂儿也想去,珂儿也要和敏文哥哥好好亲近亲近。”景珂听到萧振庭要去大统领家里玩,还有那位他从来没见过的敏文哥哥也要回来了,赶紧扯住了大统领的衣袖,用闪亮亮的大眼睛望着他。 “好,到时候殿下也一起去。”对于景珂的撒娇大法,卫衍始终没辙,马上就答应了,“不过殿下这几日要好好养伤,否则到时候走不动路,可不要哭鼻子。” “大统领,你说父皇会不会不让珂儿去?”景珂高兴了一会儿,突然想到皇帝还在生他的气,顿时不安起来,趴在卫衍耳边小声问道。 “放心吧,到时候臣去向陛下讨旨意。”卫衍也在他耳边小声回答。 景珂终于放下了心,搂着卫衍的脖子,开心地笑了起来。 萧振庭看着包成粽子一样的小皇子,和卫衍两人头对着头,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也笑了起来。 第四十章 菊黄蟹肥 弘庆六年秋末;永宁侯世子卫敏文在消失整整一年后;重新出现在了京城街头。 关于卫敏文这一年的去向;从卫府流传出来的消息是去了河西祖宅休养,至于旁人信不信;或者在背地里怎么猜想,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卫敏文这次回京;是为了两件事;一是公事;一是私事。 公事自然与西北那边有关;私事却是因为卫老侯爷即将做八十大寿;他是专程回来拜寿的。 他刚回到府邸,还不曾洗去旅途的风尘;就被皇帝急召觐见。 皇帝急着见他,他同样急着办好公事,以便放下心来合家团圆;所以他匆匆洗濯了一下;换了身衣服,就随来人进宫去应对皇帝的问询。 西北那边经过一年多的渗透打探;消息摸得差不多了,不过皇帝想要的机会;目前还没有着落。 他们在那里构思了一个计划;只是施行起来需要不少的时间;不菲的财力;这次派他回来;就是想要摸清皇帝到底能给他们多少时间,以及恳求财力方面的支持。 “塞外那边的规矩是王子们一旦成年,就会分封奴隶牧民牧场,让他们离开王帐自立部落,分封多寡由他们母妃的地位,和自身受汗王的宠爱程度决定,只有最年幼的王子才能继承汗位。 如今的北狄汗王现年五十一岁,膝下共有十二位王子,已经有八位王子离开王帐,拥有了自己的部落,另外还有四位王子未成年,最小的十二王子今年才三岁,母妃身份尊贵,母子均极得汗王宠爱。” 卫敏文向皇帝详细汇报了北狄王室的情况,王子们的年纪性格嗜好,王子母妃们的身份来历背后势力,王子大妃们的零零落落各种消息,这些东西是整个计划的基础,所以他不厌其烦地细细叙述了一遍。 “臣等以为汗王王帐能够统领其帐下众部落,一是因为他是所有部落中最强大的一个,王帐拥有最多的奴隶牧民最肥沃的牧场,二是因为众部落族长们的信服支持。” 卫敏文的这句话基本上属于废话,不过景骊听到他这么说,却了然一笑,因为听到这里,他已经知道他的这些臣子们到底要做什么了。 如果北狄王室始终上下一心共进共退,他的北伐大业恐怕就要用无数将士兵卒们的性命去铸就,所以他需要一个合适的出兵机会,这个机会需要北狄的配合,当然他们不肯配合的话,只能想想办法让他们自动配合。 这样的机会,从下到上困难重重,但是从上到下的话,破坏力就很惊人了。 而挑动内斗,特别是王室内斗,永远是达到目的的最快捷方法。 “绿珠大人和其他几位大人,初步遴选出了三个目标,一是北狄汗王的同胞兄长,二是北狄大王子,三是北狄三王子,这三位的部落都是王帐以下比较大的部落,而且他们在众部落族长中,也拥有极高的威信,背后更有众多势力支持。 不过诸位大人的意见有分歧,而且这个计划有些费时费力,就怕跟不上陛下的步伐,所以此次派遣臣回来,恳请陛下定夺。” “费些时日不必在意,三年五载的,朕还等得起。 朕相信以你家大人的能力,肯定不会让朕等上十年二十年的。”景骊沉吟了片刻,将这三个目标的相关内容,在脑中仔细过了一遍,突然问道,“朕没有记错的话,这位北狄三王子,是十二王子的同胞兄长?” “就选他吧,这件事户部不便插手,不过朕会给谢萌一道密旨,命他全力配合你们的计划。” 这种阴私勾当,除了执行者之外,知晓的人越少越好,就算他日论功行赏,也绝不会放到明面上来嘉奖。 卫敏文虽然才进入这个行当短短一年,其中的关键,他早就了解透彻,对于皇帝不通过户部,却让滁州知州谢萌配合的原因,他也很明白。 不过他很好奇皇帝这么快就做了决定的理由,这三位人选各有优缺点,讨论的时候众人分歧很大,始终无法说服对方,怎么到了皇帝手里,三下两下就解决了。 “臣能知道陛下选他的原因吗?” “一是因为他部落的位置,这位王子的部落,大部分都与滁州接壤。 当然最主要的是因为他是这三人中最不甘心的,一旦有了机会,肯定不会放过。”景骊平静地向他解释。 作为皇室子弟,他很能理解那位三王子的心情。 同样的父亲,同样的母亲,仅仅因为出生顺序的不同,就有了完全不同的人生,如果没有机会的话,他也许会就此认命,一旦平衡的局面被人为打破,这位三王子突然间实力大涨,将会掀起的风暴,实在非常值得期待。 卫敏文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不得不承认,这个理由已经足够。 觐见结束,卫敏文随即向滁州那边送出了消息,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开始有闲暇操心府里的琐事。 他会在京里过完这个冬季,开春以后离京,这么算来,他大概有三个月左右的时间,可以留在家里,除了要帮那边府里准备老侯爷寿辰的事,这边府里也有很多事要他操心,该收的收,该摆的摆,该换的换,该修的修,认真管起这么大一个府邸来,他每天扑在上面,还嫌时间不够。 不过府里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一切和他离开时差不多,依然井井有条。 都是众人多年来的纵容,父亲才会成为什么事都不用操心的甩手掌柜,真的没人帮他了,他还不是得自己管家,而且也能管得有模有样。 这是卫敏文在府里四处转了一圈,得出来的结论。 当然,脑中转着这些念头的他,显然没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他本人明显也是众多纵容者之一,要不是他小小年纪就学会事事操心,件件办得妥当,他父亲根本没办法做这些年的甩手掌柜,所以其实他没啥资格抱怨这些有的没的。 除了家务琐事,这些日子来,卫敏文还忙着到处拜访做客,虽然来往的都是亲朋至交,不过这么一家家跑下来,也不是个轻松活。 做客间隙,他也在府里宴了几次客,等忙完这阵人情往来,时间已经过去足足半个月,他总算得空歇一歇,去城外的别院小住几日。 他家的别院并不像众多王公贵胄那般,建在西山边上,而是在一个名叫安丰的小镇上,离行宫那边有段路程,离谭家村这边却很近,骑马大概一刻钟就能到。 既然到了这边,卫敏文自然又往谭家村跑了一趟,给师伯师叔们奉上各色礼物,又去给师祖上了一柱香。 这趟的意外之喜是他从师伯师叔们口里得知,齐远恒齐世伯从江南回到了谭家村暂住,向他们告辞后,他少不得又是一番上门拜见请安,这一轮折腾下来,又是大半天过去。 他回到安丰镇的时候,发现别院里也很热闹,除了他家敏时也过来了之外,客厅里还有一少年在喝茶,另外还有一位大概七八岁的幼童,正和他家敏时脑袋顶着脑袋,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客人们见他进来,都站了起来,卫敏文见了他们,却有些头大,别院的仆役们只知道这几位客人是侯爷送过来的,却没人知道这几位是谁,现在父亲不在这里,自然没人给他介绍。 “两位是”没办法之下,他只能让客人们自我介绍,失礼之处却也顾不得了。 “在下萧振庭。”少年向他拱了拱手,说完他就转向幼童,准备代为介绍。 “在下景珂。”还没等到他开口,幼童就学着他的样,拱手为礼抢先回答了。 “六殿下”卫敏文和萧振庭闻言,都愣了一下。 卫敏文回过神来,欲行国礼,景珂坚决不受,嚷嚷着要以家礼还之,卫敏文怎敢受皇子大礼,结果两人让来让去,都没行成礼,最后景珂仗着年纪小,嚷着要敏文哥哥抱他,赖在了他身上不肯起来,硬是让卫敏文抱着他坐到了椅子上,才算揭过了礼来礼去的这一关。 当下主客落座,才说了几句闲话,景珂就坐不住了,窜到了卫敏时那边,要敏时哥哥抱他,很快两个人挤在一张椅子上,又嘀咕起来。 卫敏文和萧振庭在闲聊,起先没注意到他俩在嘀咕些什么,等到偶尔有句话飘到他耳朵里面,他的脸上忍不住变了颜色。 他仔细听来,他家敏时竟然在教小皇子打架大法,该怎么一对多打群架,哪里打起来痛,打什么地方看不出伤口,种种打架秘笈,敏时就这么着全部灌输给了小皇子。 “敏文哥哥,你们说你们的,不要管我们,反正你们文人是不会懂得我们武人立志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伟大志向。”卫敏时对他的训斥很不以为然。 “打遍天下无敌手?还伟大志向?我看等伯父回来,抽你一顿,你就老实了。”卫敏文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才好。 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喜欢打架,自己老是打架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还要教皇子打架,这都是什么事啊。 “那是,我现在是打遍家学无敌手,六殿下是打遍宗学无敌手,以后我们二人联手,就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六殿下,书啊琴啊这些东西不适合我们,我们去院子里耍一耍,让他们在这里附庸风雅吧。” “卫敏时,你”卫敏文被他气得一时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俩手拉着手,一溜烟地出了客厅,很快就跑得没了踪影。 “世兄不必着急。 不妨事的,他俩还小,坐不住是正常的,让他们出去散散心好了。”萧振庭急忙安慰他,让他不要生气。 他没想到这次来拜见,竟然会碰上卫敏时,而且和六殿下还这么一见如故,他们要去一边亲近,这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至于卫敏文这边,就要由他来多下点功夫了。 就这么着,一文一武一静一动开始了他们未来漫长交情的第一天。 卫敏文本来是来这边逍遥时日的,没料到还会有客来拜访,更没料到这两位客人就像牛皮糖一样,赖在他家不走了,偏偏这两位客人是父亲送过来的,又加上身份特殊,就算是他,也没法找借口把他们扫地出门,不得不打起了精神小心应对。 幸好萧振庭谈吐举止都很合他的胃口,至于那位皇子殿下,就和脱了僵的野马差不多,和他家敏时一搭一档,简直是两只小皮猴,快把这里闹得翻了天,不过他俩天天混在一起,只要让小厮们小心照看,到了饭时把他俩揪过来刷洗干净喂饱肚子就成,也不用他操什么心,这日子也就这么着过了两三日。 等到别院里的东西都玩得差不多了,两只小皮猴又打起了去外面玩耍的主意,因为被他拘着不许出门,就在他身边不停地转来转去,夸奖这个夸奖那个,希望能鼓动他一起去。 “敏文哥哥,咱们去抓螃蟹好不好?秋红姐姐说可好玩了,这个时节没去抓过螃蟹,你都不好意思跟人说你出过城。 珂儿保证不动手,就在旁边看着,敏时哥哥也保证不动手。” 其时正是螃蟹肥美的时候,昨儿个螃蟹宴上伺候的小侍女多嘴了一句,两只小皮猴就记在了心上,这不,卫敏时前脚鼓动刚刚失败,后脚就换了景珂来游说。 “殿下保证不动手?”卫敏时在他耳边嘀咕,他可以装作没听见,换了景珂就不行了。 卫敏文放下手里的书,把景珂抱到了膝上,看着他的眼睛,要求他作出保证。 “珂儿保证,如果珂儿乱动,就让螃蟹咬珂儿的手。”景珂听出了他话里有松动之意,马上点头发誓。 “好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卫敏文见他俩都信誓旦旦这么保证了,终于点头答应带他们出去散散心。 抓螃蟹是个很简单的活,带上几块挖坑用的竹片,几只装螃蟹的竹篓子,以及几个会找螃蟹洞的小厮,就可以出发了。 这边别院里不少小厮是农家出身,上山掏鸟窝下河抓鱼挖螃蟹,都是打小玩惯的把戏,卫敏文才吩咐下去盏茶的功夫,管家就来回一切都准备好了。 安丰镇地方不大,出了镇就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几个附近出身的小厮在前边带路,宫里派来护卫景珂的侍卫也换了行头,一行十几人就这么晃悠悠地踏上了田埂。 螃蟹一般是在有水的地方出没,河边太危险,被卫敏文否定了,小厮们就带着他们在农田旁的沟渠边搜寻。 “挖这个,这个肯定是螃蟹洞。”景珂身份非同小可,卫敏文不敢放他乱跑,一直拉着他的手。 他没法像卫敏时那般跑上跑下,只能睁大了眼睛在沟旁到处张望,这会儿看到一个小孔,马上要小厮往下挖。 “殿下,这个洞太小了,不会是螃蟹洞。 如果有螃蟹经常出没,洞口会比较光滑,而且会有水迹。”负责听从景珂指挥的那个小厮,虽然觉得这不会是螃蟹洞,听了他的吩咐,还是马上上前开挖,果然挖了一会儿就到底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殿下不要着急,再找找。”卫敏文看到景珂扁起了嘴,马上安慰他。 “哈哈,好大一只螃蟹。”突然,那边传来卫敏时的笑声,他抓着一只螃蟹,献宝似的拿过来给他们看,惹得景珂的嘴巴更扁了。 “这个这个哇抓住它哇”在景珂的指挥下,这边终于也挖出了一只大螃蟹。 这只螃蟹比较会逃,挖掘的小厮一时失手没能抓到,螃蟹爬到了景珂脚边。景珂正蹲在地上指挥,见状一着急,手就这么按了下去。螃蟹是抓到了,只是没想到那螃蟹跑路失败,心里一发狠,挥舞着大鳌就和他的手指较上劲了。 发狠的螃蟹力道非同小可,又兼十指连心,景珂“哇”的一声叫了出来,眼圈立即红了。 “该,保证过不动手,还要去动手,这不就咬你的手了。”卫敏文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赶紧指挥众人帮忙,好不容易才把那螃蟹从景珂手指上弄了下来。 “敏文哥哥,珂儿走不动了,抱抱我。”消停下来后,景珂举着包成一团的小手,让卫敏文抱他,眼圈还是红红的。 见他终于得到了教训,卫敏文也怕他再出事,急忙抱起他,再也不敢放他下来,只让他在上面指挥。 就这么着,大概抓了一个多时辰的螃蟹,他们终于满载而归了。 回去后,卫敏文吩咐人在别院里办了个赏菊宴,再兼自己抓的螃蟹,才是真正的美味,这天晚上景珂的肚子又一次填得滚圆滚圆的。 虽然这次手指头受了伤,不过他还是玩得挺开心的,就一直念叨着要再去抓螃蟹,不过他离宫多日,就算出来时是大统领帮他求到的旨意,也已经到了该回宫的时候了。 在离开前,他趴在他的敏文哥哥膝头,磨蹭了好久,磨到他再三保证下次来,还会带他去抓螃蟹,才满心不乐意地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第四十一章 人之常情 弘庆六年冬;卫家为卫老侯爷办了八十寿辰。 整个寿宴热闹非凡;流水席摆了三天三夜;京里京外与卫家稍有点交情的人家;都派人来祝寿;甚至连宫里都赐下了无数赏赐;六皇子景珂更是奉上谕亲来贺寿,将这热闹喜庆的气氛;推向了最高峰。 经过了这么一个寿宴,但凡眼睛还没有瞎的人都看出来了。 卫家可能不是朝中最有势力的家族,但是他们绝对是最受皇帝信重的家族。 皇帝春秋鼎盛,只要卫家的主事人没有头脑发昏行差踏错,这份恩宠至少还能延绵几十年,就算他们没有必要上赶着去交好,但交恶这种事,能不做还是不去做为好。 同年十二月中旬;卫老侯爷在睡梦中无病无痛离开了人世。 稍后;太夫人柳氏也溘然长逝。 卫衍先丧父;后丧母,短短数日间就仿佛老了十多岁。 他心中悲痛难忍;却还要强撑着躯体到处忙碌;准备丧仪诸事,神色间更显灰败颜色。 景骊虽然心痛担忧他;但是为父母居丧;乃人子应尽之礼;于情于理都没有他插手的余地。 正日祭奠时,他亲往拜祭,见到卫衍憔悴的模样,他的心中更是忧心忡忡,偏偏生老病死乃无可奈何之事,就算他素日主意一个接一个,在这种时候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在理政的间隙,时不时叹口气。 “父皇,儿臣愿往卫府照顾大统领,恳请父皇恩准。”在他睡不着觉的当口,景珂突然求见,自告奋勇要替父分忧,去卫府照顾大统领。 “你要去照顾大统领?”景骊盯着儿子猛瞧,不信任之意溢于言表,“你去了不添乱才怪,乖乖待在宫里,等着大统领回来,他现在可没有照顾你的心思。” 让爱哭鬼去照顾人,不是笑话吗? 到时候他哭得稀里哗啦的,要一堆人上赶着去哄他,就是乱上加乱了。 “父皇太小看人了,儿臣已经长大了。”见皇帝这么不信任他,景珂气得涨红了小脸,握紧小手大声道,“儿臣愿立下军令状,若儿臣此去,不能好好照顾大统领,而是去添乱,到时候任凭父皇处罚。” 景珂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愣是砸得景骊一时无话可说。 “朕就信你这一次,派几个人随你一起去。 不过你要记住,朕派你去是哄大统领开心的,如果你在卫府哭鼻子,朕知道了,可轻饶不了你。”良久以后,景骊终于点头首肯。 “父皇请放心,儿臣必不会让父皇失望。”景珂使劲点头保证。 如此这般,景珂领了旨意,带上皇帝派给他的得力人手,马上启程去了卫府。 当是时,为亲人居丧,须居陋室食陋食,以示哀思之情,一直等到出了七,才会搬回正室。 此时正值隆冬,屋中没有烧炕,亦没有放置火盆,不过榻上的被褥还算厚实。 居丧的地方由卫家布置,轮不到景珂多嘴,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劝大统领多吃几口。 虽然丧期要食陋食以示哀思,但是不吃东西的话,就算是铁打的人,也要撑不住。 卫衍这段时日一直胃口欠佳,送上来的膳食,他每次只动了几筷子,就命人撤了下去,弄得卫敏文看在眼里,也是担心不已,偏偏他怎么苦劝都无用,以至于他也操劳得眉间多了好几条皱纹。 这会儿他见景珂过来,虽然他心里很纳闷,皇帝怎么就把这小家伙派过来了,还是把这事交代给了他,就算景珂撒娇耍赖也无妨,一定要让父亲多用点东西。 这日来吊祭的客人较多,白日间大统领要在外头迎来送往答谢客人,夜间还要值夜守灵,只有傍晚时分,才有空暇歇上一歇。 景珂一直派人盯着前头,一旦大统领下来了,就让那人赶快来报,自己则带着人要了间屋子,摆了几个炉子在弄吃的。 大概辰时一刻,负责盯守的那人,脚底生风地跑过来,边跑边嚷嚷:“下来了,侯爷下来了。” 景珂听见外面的喊声,马上催着要这个要那个,顿时弄得屋子里一阵鸡飞狗跳。 “好了好了,奴婢替殿下送过去。” “快点给我,我亲自去送,你赶快把其他东西都准备好。” “奴婢知道了,殿下千万小心。” 景珂一手托着盘子,一手拉开门外的帘子,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 卫衍听到声响,以为进来的是给他送膳食的小厮,只闭着眼睛吩咐了一句“放着吧”,依然靠在椅背上没有动弹。 那“小厮”走到了他身边,放下了盘子,然后是掀开碗盖的声音,稍后就传来呼呼地吹气声。 卫衍听到这里,觉得有些奇怪,他睁开眼睛,才发现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什么“小厮”,而是小皇子殿下。 小皇子手里捧了个碗,正鼓着嘴巴往里面不停吹气,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殿下怎么过来了?”卫衍见碗里还在冒热气,怕烫到他,急忙伸手接过来,放到了桌子上,顺手拉过他,抱到膝上。 “珂儿想大统领了。”景珂依偎到卫衍怀里,小脑袋在他胸前蹭了半天,才心满意足地抬起头,他见大统领没有喝参汤的意思,扁了扁嘴巴,望着桌上那个碗,委屈地说道,“大统领快喝参汤,凉了就不好喝了,那是珂儿看了半天炉子才熬好的。” 既然是小皇子一片心意,卫衍就算再没胃口,也不忍让他难过,很快就把参汤喝了下去。 两人说了几句话,膳食就送了上来。 今日的膳食依然很简单,但是与往日不同的是,现在呈上来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景珂亲自动手弄的。 比如那个菜心冬笋汤,每一棵菜心都是景珂自个儿挑选的,每一个冬笋都是景珂自个儿动手剥皮切片的;又比如说那个荠菜小云吞,面粉是景珂自个儿和的,皮是景珂自个儿赶的,甚至连里面的荠菜馅,也是景珂自己去野外采来剁成馅的。 他一边说,一边还给大统领看他胖乎乎的小手,就好像他真的干了这么多活,这无所不能的架势,就差没说烧火的柴禾,也是他自己上山去砍的,也不怕风大闪了他的舌头。 “珂儿要吃这个,大统领吃那个。” 在景珂的强力指挥下,卫衍果然比平时多用了不少东西。 陪着他们一起吃饭的卫敏文,在一边看着,只能暗暗佩服,连撒娇也能撒得这么强大,小皇子的确很有一手。 用完膳,卫敏文和景珂退了出来,留卫衍稍作休息。 出了门,卫敏文摸了摸景珂的脑袋,心悦诚服地夸奖了他一句:“殿下果然好本事。” “那是,珂儿很能干的,保证能照顾好大统领,敏文哥哥就在一边看着好了。”景珂一点儿也不谦虚,马上接过话头,夸奖起自己来。 卫敏文笑着顺势拉住了他的手,免得他一时得意,被大风吹跑了。 不得不说,由于景珂住在了卫府,卫衍的饮食终于规律起来,到最后,就连皇帝陛下也不得不承认,景珂立了一大功。 可惜,如往日一般,他的小气父皇,只给口头夸奖,不给实质奖励。 卫家的祖居地是在河西府,出了七,卫府就停灵城外云中寺,欲择日扶棺南下,于祖宅守孝。 当是时,子辈为父母守孝三年,孙辈为祖父母守孝期年,出嫁的女儿为父母守孝期年,其他人等按与丧者关系远近,分别守三月、五月、九月的孝期,出了五服之外的远亲,则不必守孝。 卫老侯爷逝后,卫府有官职的子弟,即向皇帝上表乞丁忧,皇帝根据其官职大小职责重要与否,或允或夺情。 比如卫衍的大哥卫泽就被夺情,奔完丧依然要回到云州戍守,而卫敏文扶棺南下后,也要即日北上,还有其他一些人,到最后卫老侯爷的三个儿子被允南下守孝,孙辈中除了六七人陪同父辈前往祖宅外,其他人都留在京里守孝。 卫衍也在南下之列,不过景骊明言只能给他一年的孝期,那是他能够忍耐的最大分离期限。 弘庆七年秋,牧草枯黄的季节,滁州最大的商行范氏商行的少东范阿宝来到了塞外的草原上。 草原上的风漫无边际地吹着,将枯黄的牧草吹得哗啦啦地作响,遥远的地方,依稀传来牛羊的铃铛声牧民的歌声,范阿宝在那萧瑟秋意中,若有所思地听着远处的歌声,嘴角浮起一丝微微的笑意。 在范氏商行的掌柜们,将生意做到这片广袤草原近一年后,这片草原的主人,北狄三王子扎木尔,终于邀请范氏商行的主事人,去他的部落进行一次面对面的谈话。 “为了一桩更大的生意,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谈谈。”这是扎木尔的原话。 虽然母亲范吴氏强烈反对他以身犯险,只身进入草原,不过范阿宝还是说服了她,离开滁州,历时一个多月,来到了草原上,到扎木尔的部落去拜访他。 北狄三王子札木尔正值壮年,是个身材高大强壮的男人,与范氏商行的大量生意,让他的部落日益强大,言谈举止间更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商人们给草原带来了稀缺的茶叶丝绸甚至粮食,换走健马和皮毛,让他的族民终于可以在即将到来的这个寒冬不会挨饿,但是部落里的智者始终反对与南人走得太近,他们认为南人是狡猾而奸诈的,不会这么好心来帮助他们,肯定在暗地里打着鬼主意,札木尔总有一日要为他的短视而后悔。 不过扎木尔并没有把智者的话放在心上,他尝到了强大的滋味,忍不住要去追求更加强大,所以他安排了这次会面,准备探一探范氏商行的底,谈一谈是否还有进一步合作的可能性。 “我们是生意人,只要赚钱的生意就做。 王子殿下要求的东西很特殊,就算是我范氏商行,也需要花费一番力气才能弄到手,而且还会冒上很大的风险,所以我有个小小的要求。”范阿宝听明白了扎木尔所说的那桩生意,把奶茶放到几上,开始侃侃而谈。 如众人分析的那样,实力大涨的扎木尔,终于将目光放到了他们预想的那一个地方。这一次,他看中了南人的军械。 最好是冶炼锻造技术,没有的话大量军械也行。 “范先生请讲。”扎木尔一听这桩生意有戏,纵使他城府颇深,脸上也微微有些变色。 南人的军械比草原健儿使用的要好上许多,多年来身体孱弱的南人们,正是仗着军械先进,才能与草原上悍勇善战的健儿们斗个旗鼓相当。 若草原健儿配上南人的军械,这天下还能什么地方能阻挡他们的马蹄? 只是在草原上行商的南人奸商是不少,能弄到大量军械的,他却还没有碰上过,那些商人们偶尔出塞的时候,会带上几把钢刀,也是作为礼物送给与他们做生意的族长们,这东西在草原上可是很稀罕的宝贝。 现在扎木尔听说这位年轻的范氏主事人,竟然有办法搞到大量军械,怎能不让他激动万分。 “如果有一天,王子殿下的马蹄踏遍整个草原,我希望我范氏商行能够追随王子殿下的脚步,将生意做到这个广袤草原的每一个角落。”范阿宝站起身来,郑重地躬身为礼,说出了他的要求。 “好,好,如果先生真的能办到这件事,本王以长生天为誓,先生的商行将是我扎木尔专用的商行,以后本王帐下所有部落的生意,都将与先生的商行进行。”一听只是这个条件,扎木尔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我相信王子殿下的诚意,也绝对不会让王子殿下失望。”范阿宝同样做出了保证。 商人为了逐利,果然什么都敢卖,连朝廷都不放在心上,胆子是够大,可惜目光短浅了一点,成就终是有限。 这是扎木尔暗中对范阿宝的评价。 王帐那边该加把劲了,这场好戏即将上演。 范阿宝在奶香中淡淡微笑,仿佛根本就没注意到,一旦他真的卖给扎木尔大量军械,扎木尔未必就会如他们设想的那样北上,草原健儿就此南下的可能性,也是完全存在的。 因为当所有的线都动起来的时候,就由不得他扎木尔了,他必须也只能按着既定的步伐向前走。 为了皇帝陛下的愿望,为了边境的安定,这片广袤的草原,很快就会染上血色。 范阿宝暗暗想道。 关于草原上这段仅是故事情节需要,这是一个架空历史里的战争年代,请不要做发散联系 第四十二章 岁月静好 弘庆八年春;皇帝突然对外宣布,他将亲自教养六皇子景珂,并且重开封闭了多年的安泰殿,作为六皇子的居所。 不过;作为安泰殿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主人,景珂一生中住在安泰殿的日子,实际上屈指可数。 因为他当时只在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被皇帝带去了西山行宫;从此开始了他在宫外放养的生活。 这位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可以说是皇帝五个儿子之中接受正统教育最少的一个;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讲;他又是受到了最多名家教育的皇子。 武有卫衍,文有齐远恒;为人处世方面有皇帝在前给他做着榜样,身边又有萧振庭时不时地提点着他,后来他到了军中;更是跟在陈天尧将军麾下历练,所谓文韬武略这样的赞誉,完全可以放在他的身上。 唯一可惜的是;他的生母微贱;又兼当年旧事;涉及皇帝心中不容见人的阴暗面;以至于他的前半生;一直遭受着对他来说很不公平的对待。 世人都说他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但是个中滋味如何,只有他们这些身在局中的人,才能切身体会。 年幼的时候,他或许不觉得有什么,到了年岁渐长,这心中的怨愤,就算他再努力压制,也会有所流露。 幸好,那时他毕竟年幼,所以住在西山行宫的那些时日,他过得很是悠闲,颇有点“山中岁月静好”的味道。 景珂的每一天,就是在春日的淡淡薄雾中,和大统领一起做早课开始。 早在正月里,景骊就把卫衍从河西府召了回来,生捏了个名目,任命他为西山行宫值守将军,让他在行宫这边住了下来。 虽说是夺情起复,不过卫衍的日子和在河西祖宅守孝的时候差不多,还是安守室中,偶尔才会出趟门,唯一的不同就是换了个住的地方。 景骊有朝会的时候,会回城去上朝会,至于召集重臣议事,经常被他放在了西山行宫,所以他与卫衍相处的时间,比以往大大增加了,很快就把这小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后来他又怕他不在的时候,卫衍闲得无聊,干脆就把景珂扔到了这边让他照顾。 对这样的安排,年幼的景珂没有异议,只会欢喜,又可以和大统领住在一起,又可以让大统领指点他的武艺,还不用被种种宫规拘着,这么欢快的日子,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每天做完早课,一大一小两人,就在温泉里泡上一会儿,然后用过早膳,就到了景珂和萧振庭一起念书的时候,大统领会在旁边陪着他们。 到了午后,大统领会去歇个午觉,景珂和萧振庭则去谭家村听齐远恒齐大居士讲学,学业上遇到不懂的地方,也可以向他请教,傍晚他们回到行宫的时候,他的父皇早就回来了。 偶尔心情好,皇帝会查看一下他的功课,不过大多数时候,皇帝都是嫌他碍眼,把他遣得远远的,让他自个儿去玩。 父皇让他去玩,不过景珂却不会真的去玩,而是继续和萧振庭一起念书,每日里都过着极为规律又颇为悠闲的日子。 就这么着,他的悠闲小日子,一天天匆匆流逝。 在景珂悠闲度日的时候,京里有好多人,可是连觉都要睡不着了。 皇帝亲自教养,而且还是带出了宫,养在身边悉心教导,这样的恩宠,可从来没有哪个皇子有幸得到过。 就算是再不把景珂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人,见到皇帝对他宠爱至此,心中也难免会有些想法。 有些人心事重重的时候,有些人却一点都没有着急担忧,比如说常年吃斋念佛的太后娘娘,端坐后宫,不为所动。 她听说了此事,始终就像没事人一般,仿佛皇帝做的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弄得正期待着太后她老人家出手的某些人,等得都有些着急上火。 太后她老人家功力深厚气定神闲,不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有些人却没有这个本事,偏偏她们又不愿意自己出头去招致皇帝的恶感,就把这功夫下在了小的身上。 耳边啰嗦的人一多,就算没事也要惹出些事来,更何况这样的大事,因上次的教训,性子收敛了不少的二皇子景琪,勉强忍了些时日,还是坐不住了。 他同样不敢去皇帝面前找不自在,只能在太后跟前转悠。 偏偏他探了几次口风,都没能探出点名堂来,这心里的难受就不消说了。 “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太后对他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急吼吼的模样,实在有些看不上眼,不过这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倾注了她无数的心血,就算她失望过,还是不能放任不管,见他这会儿坐立不安欲言又止的,终于发话了。 “皇祖母,六皇弟他父皇他”景琪吞吞吐吐的,话说了一半,又留了一半。 “怎么,你父皇偏疼你六皇弟一点,你就难受了,做人兄长的,要有忍让之心才是,眼窝子不要这么浅。”太后因皇帝做过保证,对这事倒是真的非常笃定,教训起景琪来,也是一套又一套。 “皇祖母,我不是妒忌六皇弟得宠,只是这么下去,我实在有些担心”到底在担心什么,景琪没有说下去。 按理来说,他是储君的第一人选,但是只要他的父皇还没有立他为太子,发生任何变故都有可能,就算他被立为了太子,也不是意味着万事无忧天下太平,只要他还没有坐上那把椅子,就永远没到可以安心的时候。 这一点就算是他,也很清楚。 “琪儿,皇祖母知道身处这个位置,你也不容易。但是你要明白,这世上的事是多做多错,不做才能不错。只要你什么都不去做,你担心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太后再一次认真告诫他,不要去做蠢事,“你的父皇是你六皇弟的父皇,他同样也是你的父皇,这一点无论什么时候,你最好都牢牢记在心上。 作为一名嫡长子,不需要你有多么出色,多么得你父皇赏识,只要你能够做到上孝顺亲长,下友爱兄弟,就已经足够了。” 身处景琪这个位置,早就不是做得好不好的问题了,而是绝对不可以犯错的问题。 他做得再好,都是应该的,但是一旦他犯错,通常就是万劫不复。 也许听起来很残酷,但是天家的每一位嫡长子,甚至每一位太子的人生,就是这么渡过的,只要熬过去自然能够守得云开见月明,熬不过去的肯定会尸骨无存。 景琪沉默地聆听着太后的教诲,至于他到底听进去了多少,旁人不得而知,只能拭目以待了。 弘庆十年,范阿宝又一次出塞来到了草原上。和三年前相比,草原上有了很大的变化。 这些年在范氏商行的悉心帮助下,北狄三王子扎木尔的部落,已经是整个草原上最大的部落,同样也是在范氏商行的大力“帮助”下,王帐那边对他的忌惮越来越严重。 “汗王近来身体欠佳,王帐那边宣本王觐见,范先生觉得本王该不该去?”在这三年里,范阿宝给了扎木尔无数卓有成效的建议,让扎木尔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 这次范阿宝过来,扎木尔准备了盛宴欢迎。 等到宴会结束,他遣退了众人,向范阿宝虚心请教。 “此种情况,我朝有句流传甚广的俗语可以用来形容,叫做鸿门宴。” 范阿宝将这典故讲了一遍,最后总结道:“这是一次暗藏杀机的觐见之行,王子殿下还是小心为上。” “如果本王拒绝前往,王帐那边恐怕不会干休。 再说汗王是本王的父王,一旦本王落下了这样的口实,与日后很不利啊。”扎木尔微微叹息。 这场觐见的危险性,他也知道,但是他不去的话,族内肯定会有其他声音,到时候他就会很被动,也不是上策。 “王子殿下的铁卫训了三年,也该到了出力的时候了。”范阿宝轻声提醒了他一句。 北狄世代都是战时为兵,平时为民,不过扎木尔听了他的建议后,专门训了一支铁卫出来,现在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范先生,后方不稳,本王的铁卫不能动。” 扎木尔所谓的后方不稳,指的是在边境上虎视眈眈的南人官兵。 现如今,他夹在南人和王帐之间,无论是北上还是南下,都要担心后方不稳,实在是有些进退不得。 “这个不是问题,只要王子殿下与我朝结为友邦,世代友好,岂不是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范阿宝的主意是一个接一个,只听得扎木尔不停地眨着眼睛思索。到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范阿宝的这个主意很妙。 先解决了后方问题,再解决前方问题,到了日后他大权在握,整顿兵马,后方变前方,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唯一可虑的是,南人会不会有诈? “王子殿下多虑了,我朝乃礼仪之邦,最是重义守信,一旦结下盟约,即是世代友好,岂会出尔反尔,惹人耻笑?”对于他提出的这个问题,范阿宝嗤之以鼻,仿佛扎木尔这么想一想,都是对他们的侮辱。 以扎木尔对南人的了解,范阿宝的那些话,说得很有道理,他思索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同年年底,北狄三王子扎木尔派使者秘密前往南朝边境陇原塞,几次接触下来,终于与南朝使臣签下了盟约,双方约定了不得互攻开放边市等条款。 边患和平解决的消息传到京里,朝中众臣一片欢腾,到处都是歌功颂德的声音,大肆吹捧皇帝圣明。 事情急剧发展到这个地步,就算是万事都在掌握之中的皇帝陛下,也只能报以苦笑了。 朝中的阵阵喧嚣,离卫衍有些遥远,就算皇帝再圣明,对他的生活影响也不大,他的日子依然简单地重复着。 年初他为父母守完三年孝期,就官复原职了,不过皇帝似乎喜欢上了行宫这边的生活,连很多公事都搬到了这边处理,所以他们基本上是以行宫这边为家了。 这一日,他收到了长兄卫泽从云州托人送来的一封信,看着看着就笑出了声。 “大统领,信上写了什么好笑的事吗?”见大统领神色喜悦,勾起了坐在一旁念书的景珂肚子里的好奇心。 “不是好笑的事,是喜事。 臣大哥新近喜添麟儿,臣又多了一个小侄女。”显然,对于才经历了丧父丧母之痛的卫衍和其他卫家人来说,这个新生命的诞生,无疑是件大喜事。 而且,卫衍的长兄也是上了岁数的人了,这是真正的老来得女,长嫂是继室,年纪比他长兄略小点,不过如今也是很大岁数了,这侄女肯定来之不易,以后怕是要宝贝得如珠如玉了。 出生一份礼,满月一份礼,百日再送一份礼,作为叔父,他可不能小气,这礼一定要厚实,顺便家里也要摆几桌酒,让全家人都沾沾这个新生命的喜气。 卫衍抽了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思忖着送点什么才合适。 长命锁富贵锁是应有之意,各种花色的吉祥如意银锞子金锞子也要多备点,还有其他零零总总,卫衍想到什么,就记了下来,准备回府去再和大管家商量一下。 这种事,还是敏文在身边省心,凡事都不用他操心。 卫衍突然想到远在边疆的儿子,神色间不由得暗了暗。 “大统领在写什么?”景珂见卫衍在纸上写着什么,把脑袋凑上前去,往纸上看。 “这是给臣的小侄女准备的贺礼。”卫衍侧了侧身,让他看个清楚。 他稍大了些,总算不再自己称自己为“珂儿”了,也算是件可喜可贺的事。 他说完了,就这么跑了出去。 “大统领,这是我送给小妹妹的出生贺礼。”过了一会儿,景珂又跑进来,捧了个盒子给卫衍看。 卫衍接过盒子,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美玉,大概有成人的三个指节长短,呈椭圆形,玉质温润细腻,色泽白如截脂,雕成一美人临窗图,观之栩栩如生。 “殿下,这块玉太贵重,必是御赐之物,臣可不敢收下。”卫衍看了几眼,就摇了摇头,把盒子合上,还给了他。 “大统领,这玉不是父皇赐的,是我在外边自己淘换来的。 只是我自个儿带着,就怕稍微动几下,就会碎裂开来,一直放着也是浪费,再说这个花样送给小妹妹正合适。”景珂不肯接过盒子,两个人推让了半天,直到皇帝回来,还没能分出胜负。 “收下吧,不就是一块玉,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景骊进了殿,往盒子里扫了一眼,根本不当一回事,直接站到了儿子这一边帮腔。 无奈之下,卫衍只能代长兄收下了这份贵重的礼物。 当然,那时候的他,根本不会想到,日后这块玉在这个故事里,也能占据一席之地。 第四十三章 一己私欲 次年草长莺飞之际;北狄汗王崩;三王子扎木尔率领铁卫北上奔丧;岂料王帐那边早有准备,于王帐百里之外派兵拦截;命他只身入内,扎木尔愤然阵前举兵;北狄内乱开始。 扎木尔这方兵强马壮;可惜身处王帐势力范围之内;实力只能发挥十之七八;北狄幼主年幼;尚不能主事;不过身边聚集了一批支持者,两者斗了个旗鼓相当。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场内乱不断扩大,大量部落加入争斗,或支持扎木尔;或支持王帐;有些部落因为失了王帐的约束,甚至举刀报起了私仇;草原上一片混乱,无数草原健儿的鲜血;染红了他们脚下的凄凄牧草。 在草原上的争斗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景骊秘密召集了一众心腹重臣;终于把这北伐大业放到了案上讨论。 打仗不是件容易事;特别是举兵讨伐一国的时候;军队集结,民夫征用,军备粮饷筹措,粮道通畅等等,每一项都需要细细筹划,反复考量,才能成事。 景骊以为此时是最好的出征时机,经过多年的修养生息,国库再次充盈,民生也得到了恢复,再加上北狄大乱,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若不牢牢抓住,怎对得起那些耗费在草原上的无数心血无数财物,却没料到他的设想竟然遭到了在座众臣的强烈反对。 钱粮军备民生都不是问题,众人强烈反对的原因竟然是师出无名。 皇帝此前与北狄缔结了盟约,约定不得互攻,此时出兵就是撕毁盟约,就是背信弃义,实非大国君主所为。 “众爱卿多虑了,朕此次北上,主要是见北狄内乱,百姓流离失所,朕思之不忍,欲出兵帮其平乱。 再说朕是和北狄三王子缔结了盟约,又没有和北狄王帐缔结盟约,此次不过是借道路过三王子的地盘,哪里谈得上什么撕毁盟约,背信弃义?”景骊的这些话相当无耻,显然,当日他和那三王子订约的时候,就预料到了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早就找好了借口。 他这里口口声声是要帮忙平乱,是要借道路过,不过那三王子不愿意借道的话,相信他肯定是不吝于举起刀兵的。 可惜,在那个时代,只有弄臣才会在做事的时候,一心一意只为了哄皇帝高兴,但是商议此等军国大事的时候,只要皇帝的脑子还没有糊涂,一般是不会召弄臣进来的。 皇帝身边的重臣,特别是那些自诩忠臣的家伙,对皇帝声名的爱护,比对自己的羽毛还要爱惜,对于皇帝这样无耻的言论,当然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就算有人心里有不同的意见,也不敢当着众臣僚的面,公开支持皇帝这种明显属于无耻的言论,否则的话,很容易就会被热血上头的臣僚按一个“谗言媚上”的罪名。 况且,皇帝此次召见,主要是商议北伐的先期准备,参与的臣子中,文臣较多。 文臣比起武将来,总是更喜欢仁者无敌教化万邦,更喜欢上兵伐谋,更喜欢不战而屈人之兵,对于战争,比不得武将那般天生会热血沸腾,以至于这次商议,是以皇帝大发雷霆,将众人都轰了出去告终。 卫衍回来的时候,皇帝还是在一个人生闷气,他把自己关在了殿内,谁也不肯见,无论是哪个在门口唤一声,都要被他在里面咆哮一阵,以至于守在门口的内侍们,都屏住了气息小声呼吸,整个行宫安静到诡异。 卫衍已经好久没见到这般景象了,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仔细听完内侍的禀报,才知道出了什么事。 他推开殿门,只见里面一片狼藉,地上丢满了奏折,间或还有镇纸的碎片。 他不知从何劝起,只能蹲下来,将地上的折子一本本捡起来。 “卫衍,是不是你也觉得朕好大喜功,背信弃义,不仁不义,行事非大国君主所为?”在他捡折子的当口,皇帝突然发话了。 “陛下”卫衍不知道该怎么接口,他本不善言辞,在这种时候更是词穷。 大国待小国以仁,这是历来推崇的大国君王该有的气度,况且皇帝平时行事的确有不妥的地方,那些臣僚的指责未必是错,不过他知道皇帝热心这场战争,并不是由于好大喜功,这些他心里明白,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劝说。 “朕不是为了百世功绩,更不是为了万世留名,朕只是想狠狠打一场,打得他们疼了怕了,从此不敢再来犯我边疆。朕想用这一场战争,换我边疆百年安稳,难道这也是错的?这是最好的时机,但是那些迂腐的家伙,仅仅因为有碍朕的声名这个理由,就反对朕出兵。 那是朕的声名,朕都不在乎,谁要他们多事?” 皇帝说到这里,声音中仿佛有了些哑意。 卫衍吓了一跳,捡在手上的折子,又全部掉到了地上,不过他顾不上再去管那些折子,快步上前,坐到皇帝身边,拥住了他。 “陛下,臣明白的。”他明白皇帝为了这一战,花费了多少心血,那么多日日夜夜,皇帝在案头辛苦筹划竭力思虑的辛苦,他都知道,“陛下,这事让臣来想想办法。” 景骊没有说话,只是将头靠在了卫衍身上。 至于卫衍说的让他来想办法,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心里这么郁闷,只是因为他辛苦了这么久,竟然会被这么多人指着鼻子骂,没当场把他们都拖出去砍了,已经算是他涵养好了,倒不是因为群臣反对,他就真的无可奈何了。 反正,这事还不算完,就算群臣反对又怎么样,他要做的事,哪容得他们多嘴? 皇帝没有把卫衍的话放在心上,不过卫衍却记在了心上。 让他自己想办法,他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不过这世上还是有人擅长这种事的。 “卫七,你这是何苦?”谭家村齐府静室里,齐远恒听完卫衍说的事,无奈地摇了摇头,“别去掺合这种事,对你没好处。 你家皇帝有的是办法达到目的,不需要你去帮他强出头。” “这些年,你为他做得还不够多?”因为与皇帝的关系,卫衍已经搞得声名尽毁家宅蒙羞了,若不是他的面子摆在那里,士林民议早就对这件事哗然了,难道卫衍觉得这些付出还不够? “当然不够,陛下如此待我,我却一直没机会为他做点什么,这一次我想为他做点什么,请齐兄帮帮我。”卫衍说完,深深拜了下去。 齐远恒慌忙扶住他,他不是第一天认识卫衍,他们总角之龄相识,到现在相知相交近四十年,对他的固执当然了解颇深,听到这里,他除了叹气之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件事说难其实也不算难,皇帝只是需要一个出兵的理由,既然他自己想的那个理由,被臣子斥为无耻,那么只能帮他再想一个了。 当下,齐远恒凝神思考了半天,终于还是帮卫衍出了个主意。 “卫七,我这不知是在帮你,还是在害你。你要想清楚,你家皇帝热切盼望的这场战争,不管怎么开始的,不管结果如何,始终不够仁义,这个主意和你家皇帝那个说法相比,唯一的区别就是本来由你家皇帝亲自来背的不义之名,变成了要由旁人来背。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为了这种事成为替罪羊的前例比比皆是。 或者,你可以找其他人来上这份折子。”齐远恒出完主意,想想不妥,又多说了一段话。 “但是谁上这个折子,都没有我来上效果更好,是不是?”卫衍听到他这么说,突然问了一句。 “是的。”齐远恒很奇怪,他怎么突然聪明起来了,但是那是事实,他只能很不甘愿地承认下来。 卫家是很低调,但是低调和拥有权势并不矛盾,由于皇帝的信重,卫家在朝中军中都有着深厚的势力,加上无数用联姻维系在一起的其他家族,当他们真的要做点什么的时候,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困难。 而卫衍,虽然他多年来几乎像影子一样站在皇帝身后,看起来仿佛从来没有插手过朝政,也没人看得出来,他在暗中影响过朝政,但事实上,他是站在这份权势的最顶端。 那时候文官武官地位基本相当,而且皇帝既南征过,北伐之心又始终不死,武官在隐隐中,还盖了文官一头。 近卫营大统领,是一个正一品的武官官职,戍边的几位镇守将军虽然和他同列一阶,不过按照外官不如京官的传统,虽然卫衍统的兵没有戍边的将军多,但是就算几位镇守将军见了他,也要矮上半分。 所以这件事由他来出头,的确最合适,只要他不怕生前身后,为此担上无数的骂名。 齐远恒那日的担心并不是杞人忧天,日后闹得沸沸扬扬血雨腥风的烈帝篡史案,与此事有着莫大的关系。 毕竟,比起谄媚幸进这种涉及帝王私隐的指责来,“为一己之私欲,陷君王于不义”这个罪名更光明正大更容易出口,还有一个更大的罪名,却是涉及很多年后的另一桩事情,此时不需要多说。 话说卫衍在齐远恒那里讨得了主意,后来他又约见了几位亲朋好友详谈多时,到了四月十五望朝那日,他在金殿上当场向皇帝上了份折子,以北狄内乱,恐流匪犯边为由,请求皇帝派兵增援滁州。 此言一出,群臣愕然,景骊也愣在了御座上。 这事卫衍事前并没有和他商量过,所以他一点都不知情。 卫衍开了头,站在他身后的武将们,也纷纷开口附和,众人郑重其事的模样,仿佛不马上增援,就会让流匪窜入内地造成大乱一样。 “简直和皇帝陛下一样的无耻!”这是了解事情真相的大臣们,当时心中唯一的念头。 但是他们知道是一回事,在百官面前当众指责,又是另外一回事,而且他们中间也未必心齐,有些人那时候只是不愿成为众矢之的,才在议事的时候没有开口支持皇帝,此时见卫衍开了这个头,最大的罪责已经由他担了过去,也开始附议。 既然有附议者,肯定也有反对者。 一开始,反对的那些臣子们,还比较冷静,争论的时候不去涉及增兵的真正目的,而是在那里用无数事实说明滁州的兵力足够了,增兵只是浪费国帑,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或者因为反驳的声音太大,或者因为反驳的唾沫喷到了对方脸上,或者只是受这热烈的掐架气氛影响,很快,关于增兵的争吵开始跑题,后来,更多地是文臣武将之间矛盾的大爆发。 文臣武将的矛盾每个朝代都有,历代的皇帝常常因个人的兴趣,有的重文有的重武,或者因为信重的臣子属于哪边,总会有些偏爱,不可能永远一碗水端平。 而且一般皇帝为了便于控制朝臣,没去恶意挑拨文臣武将的关系,就算很厚道了,根本不会特意去调节朝中文武的矛盾,所以这由来已久的矛盾一旦爆发,这场面顿时火爆起来。 读书人中总会出几个败类,或忘恩或负义或叛国或背主,本来也不算什么,一样米养百样人,不可能每个读书人都是品德良好的,但是到了武将们嘴里,就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读书多是负心人”,讥笑文臣们圣贤书读得再多,一旦遇事骨头就软了下来。 武将们信奉的是“功名但在马上取,马革裹尸酬壮志”,不过到了文臣们嘴里,他们就是一群粗俗好战残暴的莽夫,为了个人私欲就鼓动皇帝对外用兵,简直都是无耻小人。 景骊一直没有开口,只是望着卫衍,事实上也没人给他开口的机会,吵到后来众人上火,忙着攻击对方,早就忘了去征求皇帝的意见。 卫衍只是说了一句话,就没有再开口,纵使有人总是要把矛头指到他身上,他也没有再开口辩驳。 无论群臣说什么,都没有关系,他已经给了皇帝出兵的最好理由,也让皇帝拥有了一大批支持者,至于到了滁州,流匪犯边这种小问题,相信难不住陈天尧将军。 景骊使劲咳嗽了几下,可惜陷入口舌之战的众人,都没有听见,只有卫衍似乎听到了,往上面抬了抬视线。 “你又何必?”景骊张了张口,没有出声,只是无声地用眼神问他。 “这是臣应该为陛下做的。”卫衍同样没有出声,只是望着皇帝,无声地笑了笑。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错,因彼此之间太过熟悉,光凭眼神他们就能明白对方未出口的那些话语。 望着卫衍那双坚定的眼眸,景骊只能苦笑,再苦笑,很久以后,他才下定了决心。 “够了,诸位都是国之重臣,在金殿上如同泼妇骂街一般吵闹,成何体统?” 皇帝的厉声训斥,终于让热血上涌的众人,稍微冷静了一点,重新分列两班站好,不过依然有人犹如好斗的公鸡一般,在队列中恨恨盯着对方,只要有合适的机会,肯定还要掐上一架。 “刚才永宁侯所言极是,滁州兵力孱弱,应对大量流匪,朕心堪忧,兵部拟个章程上来,准备增兵事宜。” “陛下,滁州那边还没有急报传来,是不是再等等?”依然有人不死心,想要劝皇帝改变主意。 “混账话,救兵如救火,既然朕与尔等都看出了这番忧虑,岂可因未收到急报而拖延行事? 若到时候边疆有失,这责任是你来负,还是朕来负?” 皇帝这话是赤裸裸的诛心之论,那名臣子小胳膊小腿的,怎敢担负起这么大的责任,当下只能紧紧闭上了嘴巴。 不过那位臣子都能想到这个问题,齐远恒岂会想不到,早在前些日子,卫衍就按齐远恒的建议,给滁州那边去过书信,估计这时候陈天尧将军的急报也该到了。 果然,过了几日,兵部就收到了滁州急报,请求朝廷增兵滁州,理由和卫衍在殿上说的一模一样,也是“恐流匪犯边”这五个字。 至此,增兵一事终成定局,至于到底需要增兵多少,那就是皇帝陛下说了算了。 这就是景烈帝第一次北伐的出兵真相,不过在景史上,留存于世的出兵理由,却只剩下了“流匪犯边”这四个字,对这场金殿上发生的风波,更是一字未提。 这到底是在烈帝的授意下书写的,还是后来宣帝的改动,或者干脆是两帝共同努力的结果,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两帝在篡史上,都干得相当顺手是可以肯定的,把这事随便按到他们哪一个头上,都算不上冤枉。 第四十四章 国之储君 出兵的最好借口找到了;景骊终于松了口气。 既然现在算是师出有名;那么最大的反对意见;也就不存在了,朝廷对这场战争的所有准备工作;迅速开展起来。 皇帝当廷下了增兵滁州的旨意,六部就此忙了个底朝天。 兵部是此次增兵的重中之重;皇帝命令一下;他们就开始四下里调兵遣将;命各路大军向滁州汇聚。 景朝的军队分为边军府军禁军。 边军顾名思义就是镇守边疆抵御外敌的军队;他们久驻边疆;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次战斗,可以说是朝廷第一等的强兵。 府军是驻扎在州府用来维护地方治安的驻军;若是多年前,他们只能被称为孱弱,不过如今的几大府军;大部分是南征厮杀中存活下来的老兵;以及后来补充进来的新兵组成,战力也是挺可观的。 至于禁军;一般称作皇帝亲军,他们又被分为三部分。 一部分是卫衍所掌的近卫营;负责皇城皇室安全;另一部分是五城戍卫营;负责东西南北中五城的治安戍卫;还有就是驻扎在京西大营的禁军;他们是直接归皇帝指挥的军队。 按照皇帝的意思;各大营边军不可妄动;就命兵部从各州府抽调一定量府兵先行增援滁州,部分禁军则到时候随皇帝一起北上。 兵部忙,户部不消说也很忙。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打得就是银两。 增兵诏令一出,各部门都发来公文,伸手向户部讨要银两,直把户部尚书肖越整得头发都白了一大把。 无论是粮草筹措,民夫征用都是户部要干的活,肖越忙得一个头两个大,也是意料之中了。 吏部负责人员调遣,肯定也要折腾一番,工部负责军备军器也逃不过,甚至连礼部都是随时待命着。 要说这事和礼部有什么关系,仔细想想还真的有很大的关系。 皇帝增兵的理由是“恐流匪犯边”,那么总有一天会变成“流匪犯边”,礼部要做的就是在“流匪犯边”的时候,向北狄提出义正辞严的国书,打打口水仗,然后,剩下的就是皇帝的事了。 六部里只有刑部能够置身事外,他们的确与这次北伐没什么直接关系,但是他们也很忙。 为什么他们也忙?其他五部都在忙,就他们刑部不忙,外人看着,岂不是刑部的那些官员特别像尸位素餐的模样。 除非刑部尚书是傻瓜,才会让这种事发生,但是他不傻,所以刑部的官员们,也很忙很忙。 当然,在皇帝有恃无恐积极备战的时候,朝中还是有一些反对的声音,不过那些都是小角色,折腾不起多少浪花来。 而那些有权有势的朝臣,虽然他们心里对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各有各的想法,但是卫衍这么一出头,大部分武将都站出来表示支持,甚至有一部分文臣也反戈了,他们就算要强出头,在廷议中也不占优势,所以他们就不再去费这个劲了。 此时此刻,他们对皇帝的行为无可奈何,更多的不满就暗暗聚集到了卫衍的身上,不过另一场风波的突然到来,让他们一时没来得及找卫衍的麻烦。 在众人都忙忙碌碌,皇帝也在准备御驾亲征的时候,弘庆年间最应该发生,也早就应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太后在这时候要求皇帝立下储君。 “陛下春秋鼎盛,储君一事的确不用急在一时。 不过陛下若要御驾亲征,为朝廷社稷计,哀家还是劝陛下早早立下储君为好。” 这是太后的原话,言下之意就是皇帝不亲征,可以不用急着立太子,如果皇帝要亲征,就必须先立下太子,以免皇帝在外有个不测,影响江山社稷传承安稳。 说实话,皇帝已是不惑之龄,早就应该立下储君了,太后能够忍到这个时候发难,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不过这样的话,也只有太后能说,其他人稍微有点这个意思,恐怕就要被皇帝治个不敬之罪。 太后的话自然很有道理,从她的话被朝臣们在劝谏时无数次引用,就可以看得出来。 皇帝第一次亲征时,皇长子已殁,并无其他子嗣,太后监国理所应当;皇帝第二次亲征时,诸皇子年幼,太后监国也算妥当。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一是诸皇子年岁渐长,俱已晓事,二是太后已经年迈,如果不早早立下太子,若是皇帝在外有个三长两短,或者太后这边出个意外,恐怕都是一场大变乱。 不亲征景骊不甘心,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梦想之一,总要亲手去实现,才能心满意足;这时候让他立储君,他也不甘心,虽说皇子们都已晓事,但只有二皇子满了十六岁,若他亲征,留下太子监国,那么最年长的二皇子理当最为合适,也就意味着他根本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无论是立嫡立长,还是为国事计,都应该顺从太后的意思,立景琪为储君。 很明显,太后在这时候对他发难,无疑是选了一个最好的时机。 他两下里都不甘心,这事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虽说立哪位皇子为储君,是天子家事,但是又有一说,天子无家事,更何况是国之储君这样的大事。 想要凭借拥立之功,在日后收获无数利益的家族,很快都动了起来,在这样的大事面前,皇帝的北伐征战,卫衍的无耻发言,一下子都变成了小事,很快就消逝在这个巨大的风波里面。 “朕头痛,帮朕揉揉。”景骊躺在卫衍膝上,闭着眼睛呢喃了一句,声音中有着说不出来的疲惫。 最近,为了储君一事,来找他的朝臣宗室是一批又一批,每个人见到他,口水话都说了一箩筐,见不到他的那些臣子,呈上来的折子,更是快堆满了一间屋子,众人对这事都热情无比唠唠叨叨,无论他躲在哪里都没用。 以太后为首拥立二皇子景琪的为一派,以周家为首拥立三皇子景瑛的为一派,其他皇子当然也各有拥立者,甚至连最小的六皇子景珂,都有人支持,不过皇帝要带他一起出征的决定,让这一派很快烟消云散。 随着时间的流逝,各派之间闹得是越来越不像话,背地里下绊子的事时有发生,再纵容他们这么闹下去,朝政恐怕要乱成一团。 景骊处置了几个闹得最凶的,不过这显然不是根除之法,必须早早立下储君,才能让众人都消停下来。 见皇帝这么疲累,卫衍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掌放到皇帝的额上,轻轻为他揉着太阳穴。 室内很安静,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额头上温暖的手掌,更是让他有着慰烫的感觉,在卫衍温柔而有节奏的按摩中,景骊烦躁的心,终于渐渐安定了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他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头顶那个人。 阳光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只能依稀看清头顶那人的表情,很温和,又充满了怜惜,就这么专注地看着他,只看着他一个人,仿佛再没有东西能够入他的眼。 “卫衍,你觉得朕立琪儿为储君好不好?”他突然开口问道。 卫衍闻言,手上的按摩停顿了下来。皇帝不喜欢他插手这件事,所以他真的没有插手。 就算有人上门来讨要主意,就算亲朋好友隐讳着询问他的意见,他也只是笑笑,岔开了这个话题,却没料到,今日皇帝会直接询问他的意见。 “那是陛下家事,陛下觉得好就好。”这件事,就算皇帝愿意他插手,他也不想插手。 他早就明白,在很多事上,他可以影响皇帝的决定,但是他不想在立储这件事上,去影响皇帝。 皇帝本来就喜欢和他计较,皇帝和卫家,在他心里,到底哪个更重要,若是再加上立储的事,接下去,皇帝恐怕就要和他折腾,皇帝和储君,在他心里到底哪个更重要了。 反正这是天子家事,就让皇帝自己去做决定吧。 皇帝自己的决定,总没法再寻些莫名其妙的借口,和他瞎折腾了。 “别拿那些套话来敷衍朕,这里就你和朕两个人,随便说一下没关系的。”对于卫衍这种明显的敷衍之词,景骊很不满。 卫衍考虑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二皇子殿下德才兼备,品性纯正,当为储君。” 除了欺负过景珂之外,景琪的确没干过什么坏事,而且随着年岁渐长,行事间更是有模有样,就算看到他,也始终是以师礼执之,就算再挑剔的人,也挑剔不出什么错来,至于当年之事,只能说是他年少无知,算不上什么大错。 “德才兼备,品性纯正吗?”景骊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可是,朕始终觉得他不够优秀。” “陛下日后慢慢教导就好了。”卫衍笑了笑,皇帝始终没有立储的原因,他当然知道,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皇帝觉得皇子们都不够好,不过要诸皇子都像皇帝这么优秀,是需要一定时日教导的。 若卫衍不乐意他立景琪为太子,开口反对,他肯定不会立,就算要和太后,要和朝臣们大掐一场,他也不会立。 既然卫衍不反对,那么先顺着众人的意,立下太子也无妨,反正时间还长着呢。 他笑了一会儿,突然抬起手,对着上面的人,勾了勾手指。 卫衍以为他要说什么悄悄话,赶紧把头低了下来。 景骊见他低头,伸手勾住他的后脑勺,吻住了他。 如此良辰美景,和谐气氛,应当做些美好的事情,才不辜负这样的好时光。 弘庆十一年秋,闹腾了近半年的立储风波,终于到了尾声,二皇子景琪被立为储君。 次年春,因流匪犯边,皇帝御驾亲征,六皇子景珂随驾一同出征,太子监国,太后辅之。 “皇祖母”举行完盛大的出兵仪式后,大军终于开拔,景琪上前一步,欲扶住一直站在前面的太后。 “哀家不碍事的。”太后甩开他的手,笔直地站立着,那泱泱皇家威势,让人不敢直视。 她一直注视着皇帝的背影,直到所有的人都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 太后的神情动作都没有任何异常,只是,在触手的瞬间,景琪发现她的手掌一片冰凉。 “皇祖母”电光石火间,景琪恍然感觉到了点什么,一霎那,他的脑中又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抓住,他唯唯诺诺地开口,声音仿佛在颤抖。 “琪儿,你已经是一国储君,行事要有储君的威仪,这副模样,成何体统?”太后见他这样,训了他几句,后来见到他眼中又是惊惧又是心疼的神情,很快叹了口气,“哀家没事的,我们回吧。” 这次皇帝亲征,留下太子监国。 不过太子才十六岁,要监国还有点勉强,事实上是给了太后手把手教他理政的机会。 不过,这么好的机会,就不知道景琪能够学到多少,毕竟她的时间不多了。 太后在殿外凝视着正俯首案上认真做事的景琪,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不管怎么说,琪儿这段时间的进步是巨大的,也许皇帝回来的时候,琪儿已经成长为皇帝心目中一国储君应有的模样了。 真能这样就好了,否则一旦失去了她的庇护,再不得皇帝的喜爱,就算琪儿成了储君,这未来的日子也会很难熬的。 太后慢慢转身,向外面候着的众人走去,等到她回到了自己的寝宫,终于忍不住咳嗽起来。 “娘娘,这样不行,就让奴婢去禀告太子殿下,请他给陛下修书一封,求陛下赶快回京。”随侍她多年的女官,王尚仪见到太后锦帕上的血迹,一时唬得不行,嚷嚷着要去禀告太子。 “不许去,这种时候,谁也不许用京里的事,去打扰陛下。”如同皇帝想的那样,太后同样认为这是最好的时机,一旦错过,实在是太可惜了,所以她当时就算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也没有阻止皇帝亲征,只是逼皇帝在出征前立下太子以防不测,此时正是前方征战激烈的时候,她当然不会容许任何人借此去扰乱君心影响军心,当然不准任何人去告诉皇帝,她的身体也许撑不到皇帝回京,“那是陛下由来已久的梦想,就让陛下安稳地去完成他的梦想。” “娘娘”王尚仪听到她这么说,忍不住哽咽起来。 “这件事,谁也不准说出去,连太子殿下都须瞒住,谁敢乱嚼舌头,休怪哀家无情。”太后虽然病容苍白,她的话,还是很有威慑力。 时至今日,她依然是这后宫最有权力的女性,是景皇朝最有权力的女性。 这件事瞒得严严实实的,除了身边伺候的人和太医之外,无人知晓她的病情,甚至是景琪,也是等到再也瞒不住了,才知道太后已经病重。 军报上节节报喜的时候,景太后王氏的生命之火越来越微弱,这位自隆盛元年开始摄政,把持朝政十多年,又在皇帝亲政后,暗中影响了朝政近二十多年的女子,终于迎来了她生命中最后的时光,哪怕有无数的太医围着她转,也无法让她的生命之火多燃烧片刻。 在最后的一段日子里,她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还要多,景琪已经在她榻边守了好几夜,其他后妃和皇子们也都候在外间,所有的人不敢错一下眼,就怕有个万一。 那日到了午后,太后的神气突然间好转了许多,景琪心里悲痛万分,不过依然陪着笑脸,和太后说了一会儿闲话,直到太后突然冒出了一句话,他脸上的笑容才凝固了起来。 “以后,离奉城王远点。”太后突然莫名其妙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奉城王左思溟,南夷降君,为了彰显皇帝仁德泽被四海,归降后封王,弘庆四年被皇帝带回京城,已经在京里住了近十年,不过景琪认识他,却没几日。 几日前,他趁太后睡着的时候,去怀安寺为太后祈福,偶然间遇到奉城王,两人不过说了几句闲话,却没料到,这事这么快,就传到了太后的耳朵里面。 对于榻上这位骨瘦如柴的皇祖母暗中拥有的力量,景琪又是害怕,又有些兴奋。 害怕的是这么点小事都能被报到太后跟前,太后还有什么事不知道;兴奋的是如果太后把这些力量传给他,如果他也能有太后一样的耳目和力量,他就不用害怕父皇不喜欢他,随时会废了他,他就不用担心他的弟弟们寻机踩他两脚了。 “记住哀家的话,陛下是你的君,你是陛下的臣,这一点你要牢牢记住。还有,你是陛下的儿子,陛下是你的父亲,这一点你也要牢牢记住。 最后,千万不要自作聪明,去做什么蠢事。” 可惜,让景琪失望的是,太后没有留给他任何力量,最后这几句话,就是太后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或者,还有他座下的储君之位,也是太后留给他的遗产之一。 “不管怎么样,孤都会保住自己的储位,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不负皇祖母多年来的辛勤教导。”景琪在太后的榻前暗暗发誓。 “待陛下回来,转告陛下,他是哀家这辈子最大的骄傲,有了他,哀家的这一生,没什么可遗憾的。 还有一些话,哀家留在了遗旨里,要不要按照哀家的遗旨去做,让陛下自己看着办吧,反正,哀家以后再也管不了他了。”太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仿佛这些话,用完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声息。 弘庆十三年冬天,景骊回到京城的时候,只见太子和前来路迎的朝臣们,都是满身缟素。 “父皇,太后她老人家薨了。”景琪一见到他,就哭开了。 景骊呆愣在那里,迟迟没有反应,事出突然,他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明明在他离京时,太后还好好的,他在外面的时候,也没有收到太后病重的消息,怎么会突然间薨了。 很久以后,他终于迟疑着反问了一句,心中还是希望,他刚才是听错了:“太后她老人家薨了?” “是的,太后她老人家薨了。” 景琪哽咽的回答,打破了他的幻想。 一霎那,他的心里空荡荡的,北伐胜利的喜悦,全部抛到了九霄云外。 “太后到底是怎么薨的,为什么没人告诉朕?”他上前揪住儿子的衣襟,厉声喝问。 “父皇,太后她老人家不让,父皇”景琪的眼泪越来越多,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文里的女性角色我都很喜欢,连谢皇后都不例外,太后是我最喜欢的,没有之一,所以她的便当情节我琢磨了很久,努力让她死得不要太悲催 第四十五章 太后遗旨 入冬以后;京里刮了连日的大风;天气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这一日风突然小了一点;天气也有所回暖,天空中却是白花花的一片。 大概要下雪了;而且看这天色,会是很大的雪。 卫衍匆匆走在宫道上;往天上望了几眼;心里这么想着;脚下却不停;很快带着人进了寝宫北边的某个小院子;这是皇帝寝宫的小厨房所在地。 小厨房中的人,早就得了吩咐;见他进来,马上就有人奉上了清水,伺候着他洗干净了手;然后带着他来到了厨房切菜的地方。 此时;案板上已经放了两个雪梨,一小筐枇杷叶;以及各色厨具。 卫衍仔细听着身后人的指点,在案上挑了把七八寸来长的小刀;在手里转了两圈;找了找手感;才拿起一个雪梨;小心地去了皮;另一个他也同样处理,然后又换了把刀,把两个雪梨去核切成了小块。 虽然他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不过有人在一旁详细指点着,他处理的时候又始终凝神屏气、小心翼翼,倒是没出什么岔子。 那边炉子上早就摆了个干净的砂锅,卫衍将切好的雪梨块都放入了砂锅,把枇杷叶也洗干净放进去,又加了几块冰糖,再加满清水,盖上了盖子,才算完事,最后自有照顾炉子的人,帮他把砂锅里的东西,文火慢熬成羹。 他等了大概一个多时辰,这盅冰糖雪梨枇杷羹才算熬好,那时候,外面已经开始下雪了。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果然很大,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扬扬,漫天而下,一会儿的功夫,宫道上就积起了一层雪。 见这情形,早就有机灵的内侍送来了伞。 卫衍捧着东西走在前面,替他打伞的内侍走在身后,一众人拥着他,很快回到了东暖阁。 “大雪过后天气必会更加严寒,传旨京都府尹,加强城中巡防,尽力施粥布衣,以防流民孤寡冻毙。 各州府亦要以赈灾济疾为首要之责,不得有误。” 刚踏入内殿,卫衍就听到了皇帝沙哑的声音传来,他的心中一阵抽痛,紧赶几步,来到了皇帝的跟前。 “你去哪里了? 这天眼见着越来越冷,不要到处乱跑,让朕操心。”景骊半倚在榻上,正在吩咐秉笔的内侍拟旨,见卫衍这时候才进来,皱着眉头说了他几句。 若是平常百姓,至少治丧期间一切以丧事为重,其他的事都可以放在一边缓一缓,但是皇帝贵为一国之君,却没有这样的权力,就算还在太后丧期里面,依然有无数的国事需要他处理,很多政事,白日间皇帝来不及处理,就放到了晚间来处置。 这几日,皇帝心痛神伤外加日夜操劳,此时神色萎靡,再没有往日的一丝神采,让卫衍看在眼里,心中更加难受。 他不敢说什么,就怕一开口,他的声音里也要带上哑意,只是把手中的药盅,捧到了皇帝的跟前。 “这是什么? 先放着,朕待会儿再喝。”景骊眉头皱得更紧,口中问了一声,却很快摆摆手,示意卫衍放到一边去。 “这是冰糖雪梨枇杷羹,有化痰润喉清肺的功效,陛下这几日嗓子不舒服,夜间也有咳嗽,喝了药也不见效,喝这个正好。 这个方子是臣亲自去外面抄来的,这羹是臣刚才亲自去熬的。”卫衍紧了紧心神,才开口说话,勉强没有露出任何不妥。 可惜景珂这次并没有随大军一起回京,而是被皇帝留在了边疆历练,等他接到讣告回来奔丧,恐怕还需一段时日。 若是景珂此时就在跟前,必会有本事哄得皇帝稍微止一下哀伤。 这一招景珂用来对付卫衍,百发百中屡试不爽,卫衍学了拿来对付皇帝,也很有奇效。 这不,听他这么说,皇帝马上就接过了药盅,又拉过他的手,仔细看了几眼,确定没什么损伤,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很快把东西都喝了下去。 虽然这是个土方子,不过这几样东西的确都有这方面的药效,放在一起熬成羹,效用也不差,景骊喝了以后,果然感觉喉咙舒服了一点,眉间总算舒展了一点。 “陛下躺下来歇一会儿吧,这些折子臣先看一遍,写个节略出来,陛下醒来了再细看。”卫衍见皇帝神色间这般疲惫,怕皇帝这么操劳下去,身体会熬不住,悄声建议。 他身后的那两名秉笔的内侍,本来正垂着眼,坐在下面的小几旁拟旨,听到这句话,手指顿了一下,却都没有抬头,继续往下写。 能做到秉笔拟旨这个位置,早就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什么话可以听见,什么话只能当做听不见,他们都非常明白,这个时候,自然个个装聋作哑。 反正永宁侯不是第一天接触这些政事了,平时皇帝懒得动手,让他帮忙翻折动笔批阅的事,也时有发生,不过这一次显然又进一步了,只是,皇帝都没有阻止的意思,哪容得他们这些人多嘴饶舌。 这种事,一般的有为之君,肯定不会同意的。 说是说以后再细看,实际上只是说说而已,有了节略概括,这批折子皇帝肯定不会再细看了,最多会照着节略,挑几本有兴趣的,或者比较重要的多看一眼。 如果那个帮忙阅折的人,有什么私心企图,很容易就能让皇帝永远看不到某些折子,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也是屡见不鲜。 若是有哪位正直忠臣听到卫衍这句话,卫衍恐怕马上会被骂个狗血喷头的,不过此时在内殿的,只有那两名装聋作哑的秉笔内侍,皇帝本人听到这句话,什么多余的表情都欠奉,马上就颔首同意了,卫衍自然想不到他要做的是多么犯忌讳的事,也没人会提醒他,他现在到底在干嘛。 不管怎么说,卫衍在有些事上绝对感觉灵敏,永远不肯去碰触皇帝忌讳的事,在另外一些事上,又明显傻到让皇帝根本提不起精神去怀疑他是不是居心叵测,这应该也算是一种好本事。 景骊眯着眼小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卫衍在那里认真写节略的身影。 他当然知道卫衍在干嘛,不过他没有介意。 一是因为卫衍在国事上,绝对是属于耿直忠臣,他根本不需要为此担心;二是因为某些补偿的心理,如果他不能给卫衍任何名分,是不是可以在别的方面,给他一些补偿。 生前事身后名,到底孰轻孰重?他突然想起太后遗旨上的内容。 太后不愧是生他养他的人,对他知之颇深,甚至连他以后想做什么,都了如指掌。 “陛下只为满足生前事,却不愿顾惜他身后名,是否当得起真心爱他?” 那是太后在遗旨上对他的质问。 他的母后在质问他,问他只为了满足他自己的心愿,一点都不愿顾惜卫衍的身后名,是不是真心爱卫衍?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卫衍曾经无数次对他说过,他不介意那些虚名,但是他自己这么介意,到底是为了卫衍,还是为了他自己?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了自己无数次,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而且那是太后遗旨,他岂能不遵? 没有侍疾榻前为母送终,已是他的不孝,再为此让太后泉下不安,他根本就做不到。 但是因为这,让他委屈卫衍,他同样觉得很难过。 更何况他这满腔爱意,又被太后怀疑是否是真心之爱,偏偏他又无法反驳,更让他觉得难受。 如此一来,丧母之痛不如意之事几重哀伤难过一起向他袭来,才导致他精神如此不济,眉眼间俱是憔悴。 “陛下怎么醒了,是不是饿了?”卫衍看完一本奏折,写好节略,收回心神,就听到身后皇帝的呼吸声,不复有睡着时的绵长,马上知道皇帝已经醒了。 他转过头去一看,果然,皇帝正睁眼望着他。 “朕没什么胃口。”景骊摇摇头,示意他现在还不饿。 不过卫衍没有听他的,依然招呼人把膳食摆上来,亲自动手伺候。 “臣来伺候陛下用膳,陛下好歹赏臣一点面子。”卫衍的声音很温柔,言语间仿佛是在哄小孩子,行为举止间更是一派哄小孩子的模样,让景骊一时间哭笑不得。 卫衍虽然比他年长几岁,不过往日里,总是他在哄着卫衍,现在突然间颠倒了一下,倒真是个新鲜的体验,不过这个体验,一点都没有让他觉得不舒服,相反让他的心里暖洋洋的。 用完膳,他更是难得脆弱了一把,逼着卫衍扔下那些折子,陪着他一起歇息。 皇帝此时正是伤心难过的时候,为了让皇帝觉得好受一点,无论让卫衍做什么,都不是问题,何况只是陪着皇帝一起歇息。 皇帝这么要求,卫衍当下二话没说,收拾好一切,躺到了皇帝的身边。 到了半夜,如前几夜那样,皇帝除了偶尔的咳嗽声外,还隐隐约约在喊着什么。 卫衍醒过来之后,没有去闹醒他,只是帮他擦掉额上的汗水,然后紧紧抱着他,努力安抚他。 “臣不委屈,也从来没有怀疑过陛下的真心。”每次皇帝在梦中呼喊,卫衍就这么一遍遍告诉他,直到皇帝再次安静下来。 太后的遗旨卫衍也见过,而且觉得太后有些话说得很有道理,皇帝计划着要干的那件事,本来就是件任性事,如果太后能够打消他这个念头,于国于民都是好事,只是这方式却未免过分了一点,闹得皇帝现在都睡不安稳了。 不过对于目前这个状况,他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解决,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慢慢开解皇帝。 京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塞外的草原上,冬雪早就下了好几场。 刚刚过去的那场战争,让他的部落元气大伤,想要恢复到强盛期,恐怕需要数十年的时间,不过他好歹还是留住了性命。 俯首称臣以求活命,这是王帐最后的选择,也是他的选择。 “范先生好本事,这场战事贵行肯定获利不少,只是商人当守信,你们范氏商行如此作为,以后恐怕会在草原上寸步难行了。”扎木尔示意侍女为范先生敬茶。 这位范氏商行的少东,果然有胆识,整个草原上的明眼人都知道,范氏商行与宗主国朝廷脱不了关系,这场战争的爆发,肯定有他们的功劳,如今的这些商人,恐怕都是宗主国派出来监视草原各部落的密探,但是他们愣是没有一点不安,依然在草原上厚着脸皮到处穿梭。 这位少主甚至还敢来见他,这份好胆识,就算是扎木尔,也不得不佩服。 “王子殿下不用替我范氏商行担这无谓的心,我范氏商行必将踏遍草原上的每一个角落。 因为吾皇兵锋所指之处,就是我范氏商行足迹所到之处。”对于扎木尔微微带着些刺的话,范阿宝的回复绝对是不卑不亢,甚至听上去还有些咄咄逼人。 这片草原上不仅仅有北狄,还有别的国家,一旦皇帝有了兴趣,他们范氏商行肯定要向草原深处前行,所以他这话不算是谎话。 “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其实我这次前来,是向王子殿下辞行的。”范阿宝的这次草原之行,扎木尔这里是最后一个部落。 北狄虽然已经俯首称臣,上了降表,自认为朝廷藩属国,不过他还是到处兜了一圈,实地去摸一下各部落是否还有再战之力,然后就等着启程回京城了。 至于范阿宝这个人,肯定也会消失不见,这次草原之行,其实是对他这几年草原生涯的一次缅怀,以后恐怕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因为他隐隐听说,皇帝有意要将他留在京里听用,就不知道这圣旨什么时候会到达。 这些事,扎木尔不知道,当然,他也没必要告诉他。 卫敏文回到边境上的陇原塞的时候,景珂正在焦急地到处找他。 “敏文哥哥,皇祖母薨了,父皇召你我回京。 路上已经安排好了,你赶紧去收拾一下,今日你我就启程,一路换马不换人,大概月半的时间,就能到京城了。”无人的时候,景珂还是要叫他敏文哥哥,卫敏文说了他几次,都不见效,也只能由他去了。 这会儿太后驾鹤西去,景珂身为孙子,回京奔丧是理所应当,只是为什么他也要急吼吼地赶回去? 卫敏文对此一头雾水,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他还是在众人的张罗下,如期出发了。 他当然不知道,那是因为皇帝这段时间伤心难过之下,又兼觉得委屈了卫衍,难得良心发现,终于决定不再吃他的醋了,让他赶紧回京,以慰卫衍之心。 此时,京城,某幢宅子之中,奉城王左思溟正在赏雪。 出生在南夷的他,前半生没有看到过雪,而在这里,他已经看了整整十个冬天的雪。 他伸出手去,任雪花一朵朵落在他的手心,又化为雪水,如此乐此不疲,就好像是第一次看到雪花的顽童。 “殿下,您的回信。”正在这时候,他的老师,息木为他送来了一封信,不过息木说话的语气,却表明他非常不赞同他的行为,“殿下又何必要去招惹他?” 左思溟望着那封回信,轻笑出声:“息木老师,你不会以为我花了这么多心思,收集这些情报,又在怀安寺等了这么久,只是为了和太子殿下说句话吧?” “殿下,您知道,我们没有一点机会的。”若皇帝昏庸无道,他们或许会有浑水摸鱼的机会,但是今上明显是位有为之君,朝中忠臣良将比比皆是,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机会。 “没有机会,可以制造机会。 你看,机会不就来了?”左思溟微笑着扬了扬手中的信函。 亡国之恨,毁家之痛,别人可以忘,但是他绝不会忘记,永志不忘。 也许他的所作所为,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无法让天下大乱,也无法让已经被灭亡的国家重新出现,但是能看看戏也是不错的,比如说兄弟反目父子成仇这样的戏码,绝对非常精彩,绝对值得他大力期待。 第四十六章 世子婚事 当下;左思溟坐到书案后;细细思量片刻;给太子殿下写了封回信。 他在信中殷殷深情言辞恳切,以慰太子殿下丧亲之痛。 至于效果如何;他并不着急,反正他已经等了这么多年;根本就不在乎再多等几年。 这边;奉城王与太子殿下书信往来;交情日深;那边;景珂和卫敏文日夜兼程一路疾驰,经过二十多日的奔波;终于回到了京城,勉强赶上了太后出殡的日子。 太后出殡那日,满城缟素;百官万民都素服为太后送行;送行的队伍延绵了数十里,还没有尽头。 稍后;太后被送入冀州安远府的皇家陵寝,与先帝合葬;这位景皇朝立国以来最有权势的女性;终于走完了她的一生。 太后留有遗旨;不许皇帝大办丧事;靡费扰民;国丧以民间禁乐禁嫁娶一月,有爵人家百日为佳。 不过皇帝悲痛难忍,并没有遵守太后的遗旨,而是把民间禁乐禁嫁娶改为三月,有爵人家改为半年,皇室宗亲则按礼为太后守孝。 当时以丧仪隆重为孝,所以就算皇帝没有遵守太后的这道遗旨,也不会被人指责为不孝,相反会被认为是至孝。 当然,宗亲可以为太后守孝,皇帝本人依然不在此例,而是以日代月,二十七日即出孝。 百官可乞丁忧,为父母守孝,皇帝可是连丧事期间,都要操劳国事,这个也算有得必有失吧。 转眼之间,半年时间就过去了。 这一年是弘庆十四年,永宁侯世子卫敏文已经年满二十四岁,早就到了娶妻成亲的年纪,只因他前几年一直不在卫衍身边,才耽搁了下来,此时他回到了京里,而且出了国孝,他的婚事,自然被提上了日程。 大凡儿女的亲事,一般操心的多是母亲。 虽说世家子弟的婚事,从来都是各个方面衡量下来的结果,无关情爱,多是为了家族利益在考量,但是能够成为世家的当家主母,绝对不会欠缺这方面的能力,所以做父亲的,在此事上大多从旁协助,这筛选的工作,一向都是交给做母亲的来负责。 世子敏文的生母绿珠,因为皇帝当年的犀利手段,多年前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后来卫衍为了安抚住皇帝,让皇帝不再因心生不安,而去各种滋事,承诺过不会给活着的绿珠名分,所以如今的绿珠与卫家,明面上没有任何关系。 此次,绿珠因北伐有功,受了封赏,得了个乡君的爵位,正在京城修整。 就算卫家明面上不会认,但是绿珠始终都是敏文的母亲,而且卫衍相信她绝对有能力为敏文挑选一个合适的媳妇,所以当他为儿子的婚事人选,纠结了好几天,还是没有一点头绪后,他就让人去请了绿珠来商量。 “侯爷可是有什么挑选的范围?”绿珠知晓了卫衍找她过来的原因,也没有推辞,敏文也是她的儿子,让她为儿子的婚事尽点力,也是应该的。 “一般与我卫家联姻的,都是通家之好,不过我也不清楚到底哪家有适龄的女儿,性情品格如何,是不是和敏文般配,这些都要劳你去打听打听。”这种家长里短,通常都是母亲的活,哪家有好儿子,卫衍可能听说过几个,要问他哪家有好女儿可娶为儿媳,实在是有点难为他,他只能把这件事交给绿珠。 “这不是什么难事,侯爷尽管交给我来办。 不过侯爷有没有想过,敏文已经这般大了,平时主意又多又正,若是他有了心仪的人选,却不在侯爷的通家之好之列,侯爷准备怎么办?” 虽说儿女婚事,历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绿珠觉得敏文可能对自己的婚事,也有自己的主意,到时候他们看中的人选,儿子却看不中,费了好大一番力气,却落得儿子的埋怨,就是典型的吃力不讨好了,所以这些丑话,她不得不说在前头,让卫衍也有个心理准备,免得到时候,她夹在他们父子之间左右为难。 “只要身家清白,就算不是通家之好,也不碍事。”这是卫衍最后的底线。 他这么说,也是有原因的。 他家敏文在外面一直是以一掷千金的风流公子形象而闻名,也不知道他这名头到底是怎么来的,若说他在外面没有女人,卫衍也不太相信,但是外面有人是一回事,就算真的接回府中也不碍事,不过要成为永宁侯世子夫人,却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是会得到朝廷册封的诰命夫人,身家清白是最起码的条件。 “这一点侯爷不需要担心,相信敏文比你我都明白。”绿珠颔首微笑,接下了这份差事。 关于卫家的通家之好,有哪些人家,卫衍交给了她一份名单,绿珠要做的就是照着这名单上挑选,不过在让人行事前,她还是准备和儿子通声气,若是儿子真的有了人选,她也就不费这个力气了。 不过当日宫里传来的某个消息,却让她很快着急起来,赶紧打发人照着名单查了查,然后把卫敏文找了过来。 “孩儿还小,这婚事不用急在一时吧。”卫敏文不明白他们二人为什么会如此着急,父亲正在给他挑选媳妇的消息,他在大管家那里有所耳闻,当时他就想着,以父亲的性子和府里的情况,除非他去拜托伯母们帮忙,否则的话,父亲恐怕要挑个一年半载,才会有点眉目,所以他也没怎么着急,依然过着他的逍遥日子,没想到父亲竟然拜托到了母亲的头上。 以他母亲的能力,再加上母亲手下那些人帮忙,这事恐怕用不了几天,就能定下来,想到这里,他倒有些着急了。 虽说成家立业是迟早的事,不过逍遥的日子,谁也不会嫌弃多,能拖延还是拖延一段时日为好。 “你都一把年纪了,还小?”绿珠看了他一眼,语气中略带些嗔怪的味道,“你父亲着急的原因,娘不知道,不过娘着急的原因,却是因为宫里传出来的一个消息。” 本来她只想和儿子说一声,若儿子无所谓,就按卫衍的意思慢慢挑过去,就算要委屈别人,也没有委屈儿子的理,总要挑到儿子满意,才是正理,不过宫里传出来的那个消息,却让她再也没法悠闲挑选了。 “此话怎讲?”卫敏文手里虽然也掌着一批人,不过比起他母亲的消息灵通来,肯定还有很大的距离,况且他母亲出宫之前,任过太后的宫女,在宫里恐怕有些不为人知的消息来源,连禁宫中的消息都能很快知道,也就不奇怪了。 “据说,周贵妃有意要将玉华公主下嫁于你,只因玉华公主还在太后孝期里面,所以她还没有在陛下面前提起此事,一旦你父亲正在给你挑媳妇的消息传扬出去,周贵妃肯定会请求陛下玉成这桩婚事。如果你有意尚公主,就对你父亲说一声,让他再等等;如果你无意,也不用特地对你父亲说这事,赶紧定下来成亲就没事了。 否则的话,到时候周贵妃提起这事,陛下未必会当场答应,但是事后肯定会询问你父亲的意见,若是你父亲拒绝了,被周贵妃知道了,反而不美。” 尚公主是荣耀,也是件麻烦事,以卫敏文的性子,肯定没有揽这麻烦的兴趣,更何况尚的还是玉华公主,大家都是聪明人,这里面的条条道道,谁都很清楚明白。 二皇子虽然已经被立为储君,但是他平日里并不得皇帝喜爱,这储位明眼人看着,就始终有些不稳。 周贵妃娘家势重,三皇子又一向得皇帝器重,日后未必就没有一丝机会。 若是再将三皇子的胞妹玉华公主下嫁给卫敏文,将最得皇帝信重的卫家拉到三皇子这条船上,这机会恐怕就多了不是一点点。 想到这里,卫敏文也顾不得再去享受他的逍遥日子了,赶紧向他母亲伸出手去:“父亲要给我挑媳妇,总不会准备满城撒网吧,名单呢,好歹给我看一眼。” 虽然娶媳妇的范围,轮不上他说话,不过从他们定的范围里面,挑一个顺眼的,应该不是难事吧。 “你就这么不看好三皇子殿下?”绿珠见他一听说这个消息,就顾不得再装小,急着要成亲,倒是有些看不懂了。 “三皇子殿下宽厚仁慈礼贤下臣,按理来说有很大的机会,不过陛下他自己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他对三皇子殿下的器重,到底有几分真心呢?”皇帝是怎样的人,卫敏文很清楚,而且皇帝春秋鼎盛,无病无灾的,相信可以活很久,这种时候去压宝,简直都是活腻了,再说就算要压,他也不会压到三皇子的身上。 “难道你看好六皇子殿下?”卫敏文不愿意与三皇子扯上关系,但是对六皇子却从来没有避讳过,有时候甚至比对卫敏时还要好上几分,为了他某些明显是偏袒的行为,卫敏时和六皇子还私下里打过架,若说这里面没有其他因素,绿珠可不相信。 “六皇子是陛下最疼爱的皇子,这恐怕是这世上最大的谎话。 照我说,他不过是陛下用来哄父亲开心的玩具,多疼他一点,有什么打紧的。”卫敏文翻着手上的名单,慢慢解释道,“若陛下有这意思,父亲绝对不会这么疼爱六殿下,就是因为陛下从来就没有这个意思,父亲才觉得多疼一点也没有关系,父亲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在此事上影响陛下的选择。” “你觉得你的父亲真的能明白陛下的意思?”绿珠颇为怀疑地问道。 “这世上最了解陛下心思的人,以前我不敢说,比起父亲来,也许太后更了解陛下,不过现在的话,肯定是父亲了。”卫敏文翻完了名单,轻轻合上,摇了摇头,“这单子上的人选,都不太合适,这事娘不要插手了,我自己去找父亲商量。” “不合适?”卫衍给的名单,都是与卫家门当户对的人家,绿珠选的也都是性情温柔知书达理的世家小姐,怎么到了卫敏文嘴里,就变成了都不合适。 “我卫家是陛下的臣,也只能做陛下的臣,永远只做陛下的纯臣,才是聪明的做法,在有些事上心思太多,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而且家里现在恩宠太过,太显赫的联姻,恐怕会让陛下不放心,父亲在时不打紧,日后怕是很麻烦。”卫敏文想的显然比他父母都多了许多,他的父母好歹还考虑了一点他成亲后个人的幸福,而他自己,已经把这桩亲事纯粹物化为能够让皇帝放心的表示。 这一点,就算聪明如绿珠,一时也没有看清。 听到儿子这么说,她顿时有些汗颜。 卫家的通家之好,当然都是世家,以卫敏文的身份,的确不需要再有显赫的联姻,娶个寒门女,或许更能让皇帝放心。 世家的势力迅猛发展,却不知道自我遏制,通常都是取祸之源,特别是碰到皇帝这样的君王,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这么一想,她点了点头,决定不再插手这事,让儿子自己去操持这桩婚事。 “母妃真的要将玉华皇妹下嫁给卫敏文?”对于周贵妃的这个决定,三皇子景瑛不太同意。 虽然他对卫衍,对卫家始终是一副非常温和友善的态度,不过他的内心深处,总是有些芥蒂的。 对于一个独得他父皇恩宠无数年,让他的父皇将整个后宫当作摆设的男人,他怎么可能没有一点芥蒂? 在这件事上,他与景琪最大的区别,就是他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很好,而景琪却表现得不够好,不过从本质上而言,他们兄弟二人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现在他听说,他的母妃要将他最疼爱的胞妹下嫁给卫敏文,就算他心中的那点厌恶情绪,平时掩藏得再好,到了这种时候,他也没法掩饰下去了。 “傻孩子,难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在你父皇的心里,永宁侯的意见有多重要?景珂以前连你父皇的眼都不曾入过,不过是机缘凑巧讨了永宁侯的欢心,才不过几年的功夫,他就成了你父皇最宠爱的儿子,若你父皇继续这么宠爱他,以后会怎么样,真的很难说。 我一直要你交好卫敏文,你却没有一点进展,否则的话,我又何必要让玉华下嫁给他?” 景瑛没有辩解,其实是因为卫敏文始终不在京里,他才没有机会,因为就算卫敏文回到了京里,他也没有机会。 有些人简直是属泥鳅的,根本是滑不留手,对待任何一位皇子,他都是以礼相待,绝对不肯分出厚薄,恐怕他就是对景珂稍微有些不同,不过景珂那是死皮赖脸自己贴上去的,让他学景珂那个样,去交好一位臣子,他可没这么厚的脸皮。 “就算如此,孩儿还是觉得不妥。永宁侯已经老了,就算父皇再宠爱他,还能得宠几年? 卫家失宠以后,皇妹要怎么办?”日后的确很重要,但是景瑛还没有学会为了日后,轻易舍弃他所珍惜的那些东西,手足之情让他不认同母亲的决定,努力想要改变这一切。 “有几年的功夫就够了,如果有了几年的功夫,你还不能成事,我会对你很失望。而且你放心吧,就算到时候永宁侯失宠了,卫家依然会得到陛下的信重。 卫家能有今日,不仅仅是因为永宁侯一个人,还有他们对陛下多年以来的忠诚,当年与太后对峙时,卫家明知结局如何,依然站到了陛下身后支持陛下,相信陛下是不会忘记这点的。” 永宁侯早就一把年纪了,当年可以认为他是谄媚幸进,但是到了现在还这么认为的,显然都不是聪明人,周贵妃自认不是太笨,早就仔细思索过这里面的原因,并且认为皇帝在某种意义上非常长情。 相信她将玉华下嫁后,景瑛一定能在其中得到足够多的好处,所以她才会积极谋划这桩婚事。 周贵妃母子还在意见不和纷争不停的时候,卫敏文已经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安排好了自己的婚事。 至于他为什么不肯娶世家小姐,而要娶一个几代之内都是平民,父亲只是一名不入流小吏的寒门女子这个原因,他当然不会对他父亲说,是为了怕皇帝不放心,这个原因要是落入皇帝耳中,他肯定会有很大的麻烦,而且如果他悄无声息地成了亲,周贵妃那里也不好交代。 然后,卫衍就听到了一个荡气回肠催人泪下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卫敏文是怎么和那名女子相识的,怎么求而不得,怎么希望父亲出面,替他摆平未来岳父,卫敏文越说越入戏,说着说着,他的眼中都有了泪水,直听得卫衍阵阵唏嘘,觉得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反对这桩婚事,绝对不是一个好父亲,所以他就以最快的速度,召来了官媒,上门去帮儿子求亲。 随即,这件事很快就在京中流传开来。 风流世家公子对寒门小家碧玉一见钟情非卿不娶这样的故事,绝对是市井百姓的最爱,至于故事中的两名主角,一个只是从一堆人中拎了一个合适的出来,顺便安排了一次碰面,另一个则对传言中那个准备对她非卿不娶的人,连长什么样都没有记住这种小事,肯定没人会感兴趣。 第四十七章 是惊是喜 周贵妃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虽然因为某些原因,这桩婚事还未成,不过流言已经在市井之中传得沸沸扬扬,就算是宫里的人;也早就有所耳闻。 虽然如此,与卫家联姻会得到的诸多好处,还是让她没法死心,她寻了个机会;小心翼翼地在皇帝跟前提了提,想探探皇帝的口风;却被皇帝一句话说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堂堂天家公主与一介民女争夫,传扬出去;要置皇家颜面于何地?” 就算卫敏文再好,到了眼前这个地步,再让公主下嫁,恐怕会让这位公主从此以后成为市井笑谈的。 哪怕周贵妃再怎么愿意;景骊也绝不会同意。 更何况景骊从来就没打算过要将公主下嫁给卫敏文,否则的话;早在几年前;他就会给卫敏文指婚了,怎么可能会拖到现在? 卫敏文的婚事,本来就是件麻烦事;如今卫敏文如此知情识趣;硬要去娶这么一位没有什么后患的夫人;省去了他无数麻烦,他怎么可能自己去破坏。 卫家是他掌中的利剑。 这把利剑多年来一直乖顺听话,从不敢有半点其他的心思,在立储这事上也始终不偏不倚,不声不响,一心一意做着他的纯臣,对他忠心耿耿,卫家这般行事,景骊自然是满意的。 但是就算他再满意,他也没办法给卫家加恩了,因为卫家如今早就恩宠太过,所以他根本不可能让公主下嫁给卫敏文。 如今,卫敏文这般识趣,自我约束,不让自家过上加过,景骊自然更满意了。 皇帝具体在想些什么,周贵妃不清楚,但是皇帝拒绝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周贵妃终于不再提起这事。 虽然宫中消停了下来,不过卫敏文的这桩婚事,一直拖到了第二年春天,还是没能定下来。 这里面有无数的原因,最大的那个原因,却是因为那名女子的父亲,始终不肯答应这桩婚事。 这位不入流的小吏,认为像他们家这样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儿,嫁一家门当户对的人家,才是好好过日子的正理,门第相差如此悬殊,绝不是什么幸事。 他一想到如果女儿真的嫁入豪门,要是有一天女儿在夫家被人欺负了,娘家恐怕都没有办法为她讨回公道这一点,就坚决不肯答应这门亲事。 虽然永宁侯府权势赫赫,但是强抢民女这种事,显然还不曾干过,这位父亲一旦铁了心,严词拒绝了卫家使唤的官媒多次上门求亲,卫家愣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如此这般,有一有二又有三,这门难以结下的亲事,让卫衍更加相信儿子的“求而不得摆不平未来岳父”并不是在骗他,无法可想之下,他只好亲自上门去替儿子求亲,却不料吃了个很大的闭门羹,只能怏怏着转回。 卫衍遇到的麻烦,景骊当然知道,不过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插手。 卫衍这是要去结亲,又不是去结仇,他惯用的那些高压威逼手段,显然不是什么良策。 不过看到卫衍躺在榻上,皱着眉头苦恼地叹气,他再怎么着也不能视而不见,边用手指抚摸着他的眉间,边问他。 “陛下有好方法吗?”卫衍抬起手来,抓住皇帝的手掌,贴在自己额头上,无声地叹了口气,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 那位未来的亲家,简直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他真的是无法可想了,若不是儿子还在家里满怀希望地期待着,他真想劝儿子就这么算了吧。 “朕让人去试试看。”这种事景骊也不敢夸口打保票,毕竟不可能让他们为了结亲而撕破脸皮,否则日后亲戚之间还怎么走动,不过对于卫敏文到底为什么会挑上这么一户难缠的人家,他倒是非常好奇。 此时如果有人去问卫敏文,他必然会回答“这样的人家教出来的女孩子,才堪为良配”这句话。 可惜大部分人都相信了他那个一见钟情的谎话,少数几个不信的人,也没人会吃饱了撑的去问他,以至于他的那点小九九,只能藏在心里,再也无人知晓。 皇帝的那些手下,用的方法比卫衍稍微迂回了一点,不再是一门心思地上门求亲,父亲那里走不通,还有母亲还有姐妹,还有那女子本人,无数的水磨工夫下去,这桩婚事终于有了眉目。 卫家为求亲折腾了近十个月,最后的婚事却在两个月内就准备就绪了。 虽然时间紧迫,不过卫家那边已经为这亲事准备了很久,只等女方那边点头,到头来倒没有显得很忙乱。 特别是新郎官,甚至到了成亲的前几天,还是非常悠闲。 “殿下,世子还不曾起来,奴婢进去通报一声,请您在这里坐一会儿。”景珂起来后,做完每天例行的早课,不想一个人用膳,准备去敏文哥哥那边蹭饭吃。 不料,平时任由他出入的侍女,今日竟然拦住了他的去路,要将他让到一边去候着。 “什么时候,我来见敏文哥哥,也要候在外面等通报?”景珂很愤怒地质问,当然他的愤怒,很大一部分并不是针对眼前这位美丽的侍女,而是在针对这场没过几天就要举行的婚事。 他还不曾出宫开府,按理来说应该住在安泰殿内,不过自从他回京后,就被皇帝扔到了这边府里,明面上皇帝对卫衍说,他是怕卫敏文一个人住着寂寞,让他们两个人住在一起,可以有个伴,实际上当然是皇帝嫌他在眼前碍眼,又怕卫衍为他们分心,才把两人放到了一起。 而且皇帝在太后逝去后,一直在卫衍面前装腔作势扮脆弱,偶尔卫衍在宫外住个一夜,第二天要面对的必是皇帝那张被遗弃的可怜兮兮的嘴脸。 景珂不占天时地利人和,脸皮又明显还没有他的父皇那么厚,很快就在这场争宠中败下阵来,只能和卫敏文两人,在侯府里面相依为命。 当然,相依为命什么的,听起来凄惨了一点,水分多了一点,离事实远了一点,明显是皇子景珂的一家之言。 平日里他可是一直在这府里称王称霸的,连看卫敏时不顺眼了,也敢去欺负,反正就算他欺负了,他的敏文哥哥最后也必会偏袒他,可一点都没有和人“相依为命”的可怜样。 不过如今卫敏文的婚事渐近,他的心情不好是肯定的。 如果在以前,这侍女必定不会拦他,别说是进入内室,以前若是玩累了,他懒得走动,歇在这里也是常有的事,但是现在敏文哥哥要成亲了,竟然就不准他进入内室了。 所以景珂听到这话,心里很委屈,非常委屈,就在外面大声嚷嚷开了,明显要让里面的人听到。 “请殿下进来吧。”果然,他这么一嚷嚷,里面的人很快就发话了。 景珂示威似的横了那侍女一眼,才快步走了进去。 那侍女还想说点什么,却被她身边的另一位拉住了,并且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永宁侯府没有女主人,世子又一直将小皇子当弟弟一样看待,再说小皇子还没有成年,算不上大人,就算是内室,一向也是由着他进的,不过等到世子夫人进了门,这边的规矩肯定会严起来,再也不会让他到处乱跑了。 “敏文哥哥,再不起来,太阳要晒到你屁股上了。”景珂进去后,坐到榻沿上,闷闷不乐地看着到现在还躺在榻上的那个人。 “殿下这是怎么了?”卫敏文睁开眼睛望着他,显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不高兴成这样。 “没什么。”景珂脸上的表情和他嘴里说的,明显不是一回事,“对了,敏文哥哥要成亲了,我还没对你说恭喜呢。” “好了,不要闹别扭了,殿下现在这副表情,就好像别人抢走了你的糖,过两年殿下成亲的时候,看我怎么笑话你。” 景珂哼哼唧唧地玩弄着衣襟上系着的玉佩,不说话。 整个永宁侯府张灯结彩,布置新房,人人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唯独景珂很不高兴,很显然就是因为别人要抢走他的糖了。 大统领那里,他抢不过他的父皇,失败的结果就是他被扔到了宫外,敏文哥哥这里,他好像也抢不过那个未进门的新娘子,本来整个府里上下所有的人,都是宠着他的,结果新娘子还没进门呢,侍女们就对他左交代右交代,不许他干这个,不许他干那个,也不准他到处乱跑,是不是他又一次要被扔出去了? “好了好了,殿下你都这么大了,还为这个闹别扭,也不怕别人笑话。 过几天就要多一个人疼你了,你却板着张脸,这可很不好。”先不管别人会不会笑话,卫敏文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了。 “哼哼,我就是要闹别扭,才不怕被人笑话。 除非敏文哥哥带我出城去玩作为补偿。”景珂被他笑得更郁闷了,只能破罐子破摔,反正在卫敏文面前,他就是小孩子,永远都是小孩子。 “今日我有约了,没时间出城去,要不明天吧?”卫敏文被景珂这么一闹,完全清醒过来了,终于爬了起来。 “有约?敏文哥哥要去哪里? 带我一起去。”景珂见他终于肯动弹了,很是殷勤地帮他把衣物递过去。 “那个地方可不能带你去,那里不是小孩子可以去的地方。 要是带你去了,被父亲知道了,肯定会打断我的腿。” “我不信,大统领才不会打断你的腿。” “那是夸张的说法,反正不能带小孩子去。” “原来殿下不是小孩子了啊,不知道刚才闹别扭的是哪个?” “什么小孩子不小孩子的?”两个人正在争论不休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另一人的声音。 很快,有一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牵着一小女孩进来了。 那是卫敏时和卫家的小小姐卫敏萱。 卫敏文的亲事,内院需要长辈打点的地方不少,忠义侯及其夫人正好在年初回到了京里,此时其夫人作为伯母来帮忙,是义不容辞,基本每天都会过来,卫敏时和卫敏萱当然也会经常过来。 小女孩一进来,看到景珂也在这里,眼睛一亮,挣脱了卫敏时的手,跑到景珂跟前,张开了手:“咕咕抱。” “是哥哥。”景珂蹲下来看着她,一字一顿地念道,想要纠正她的错误。 “咕咕。”小女孩笑嘻嘻地凑上来,抱住了他的脑袋。 “哥哥。”景珂不肯认输。 “咕咕。”小女孩显然也非常坚定。 两人纠缠了半天,小女孩依然不肯改口,景珂只能无声哭泣着,宣告他再一次失败,无可奈何地把小女孩抱了起来。 无论他多么郁闷,小女孩可是很兴奋,因为小女孩每次来,他都愿意陪着她玩,以至于小女孩一见到他,就很高兴。 “殿下陪萱妹妹去一边玩一会儿,我和敏文哥哥有事要商量。”卫敏时如愿以偿地又一次把带小孩的任务,扔给了景珂,就让人看着他们去外面玩,自己则和卫敏文凑到一起商量起来。 他们要商量的,自然是今天晚上那个约会。 卫敏文当年很有风流公子的做派,风花雪月的事必然不会少,不过自从他那个一见钟情的流言传出来以后,他早就痴心一片修身养性,不再出入那等风流之地了。 这个约是当日的众多狐朋狗友定下的,据说要给他一个惊喜,至于到底是惊还是喜,就不得而知了。 “哥哥马上要成亲了,他们还弄这种事,明摆着想要看哥哥后院起火的笑话,这等心思着实可恶,落到我手里,饶不了他们。”卫敏时捏了捏拳头,这话说得很是杀气腾腾。 “这种事,郎有情妾有意,才能成事,强迫是强迫不来的,我倒要去看看,他们给我准备了什么样的惊喜。”卫敏文笑了笑,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他自有他的做人做事准则,无论是哪种身份,他都会尽力做到极致,既然当日决定了要娶妻生子,从此自然要以妻儿为重了。 这是他已经做了决定的事,他可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什么样的惊喜,能让他改变主意。 “不说这个了,先去拜见大伯母,然后再过来陪我一起用点东西。”卫敏文拍了拍堂弟的肩膀,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到了晚上,景珂经过软磨硬泡死缠烂打,最后还是和卫敏文卫敏时一起去赴约了,当然在去之前,卫敏文帮他做了一点小小的易容,免得他被人认出来,惹出麻烦。 这种地方以景珂的年纪来说,要来见识,还稍微早了一二年。 就算有些男孩子这方面的启蒙早,家人也绝不会让他这么早就出入这种地方,更何况景珂还不曾有过这方面的启蒙。 如果他一直住在宫里,或者他是普通的世家公子,恐怕早就接受这方面的教育了,可惜他这些年一直从这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住在宫里的时候并不多,到了卫府,他又爱在卫敏文面前撒娇,以至于卫敏文明显在拿他当小孩子看待,这方面的知识,还没想到要教给他。 卫敏文的那些狐朋狗友,给他准备的惊喜,的确当得上惊喜这两个字,一位来自西域的异国美人,在丝竹声中翩翩起舞,随着她的舞动,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落地。 这样的景色,对景珂这样的纯真少年来说,未免有些太过刺激,再加上卫敏时见他脸红,还要在他耳边时不时地教他这个教他那个戏弄他,景珂在美人的舞蹈才跳了一半,就借口更衣跑了出去。 见他出来,他的两位小厮装扮的侍卫,马上也跟了上去。 这里是京中最大的销金窟之一,出了这间房间,外面依然到处都是丝竹声调笑声。 景珂皱着眉头,带着人到处逛了一圈,穿过几个院子,终于发现了一个安静的场所。 那是一个小小的花园,花园里面有个小小的亭子,亭子里石桌旁,有一个人正在月色中品茶,端得是风雅无比。 “在下左思溟,不知道这位公子尊姓大名?”那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看着景珂,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打了声招呼。 第四十八章 月凉如水 奉城王左思溟;这个名字景珂并不陌生,不过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若是其他人处在奉城王这样的位置,必会老老实实窝在一角,悄无声息地活着;尽量减少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皇帝耳边的可能,但是这位奉城王却很是与众不同,他在京中非常有名,常年在秦楼楚馆间出没,结交往来的都是颇负盛名的风流才子,似乎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阶下囚的身份。 今夜景珂在这里撞见他;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鄙姓王;单名可;久仰王爷大名,今日有缘得见,实乃平生幸事。”景珂也算是在外面历练过的人;知晓了眼前这人的身份;他的心里虽然有些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朗声自报家门。 当然,他报的肯定是假名,否则他出入这里的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或者大统领耳朵里;无论是他还是带他过来的卫敏文,都会有大麻烦的。 “相请不如偶遇。 既然你我有缘,王公子不如坐下来,共赏这清风明月,顺便尝尝本王的手艺。”左思溟脸上的笑容更加绚烂,出言邀请。 “王爷盛情难却,在下打搅了。”景珂对奉城王也有点好奇,就没有推辞,坐到了他的面前。 石桌上零零碎碎摆了不少东西,旁边的小炉子上似乎在烧水。 景珂不擅茶道,不过他看着奉城王东弄弄西弄弄,很快为他沏了一杯茶,感觉挺有意思的。 这位奉城王显然不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之辈,肚中倒是真有一点真才实学,上知天文地理,下通三教九流,甚至连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他都有涉猎。 景珂虽然不信夜观星象这种东西,不过他对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还是很有兴趣的。 “可惜啊可惜”,随着谈话的深入,景珂嘴上不停应和,心底却在叹可惜了。 奉城王这般出色的人物,若是降臣,必会得到父皇的重用,可惜他是降君,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他的父皇心胸开阔,肯定不会再有其他的可能。 两人聊了片刻,颇有点相见恨晚的味道,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聊得很快忘了时辰,一直到卫家的小厮找过来,他俩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在回去的马车上,景珂对刚才的事还在兴头上,就和卫敏文谈到了他。 “这位奉城王,的确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卫敏文虽然不是什么风流才子,但是作为一名风流纨绔,他与奉城王碰面的机会肯定不会少,此时他听景珂说起奉城王,对景珂的评价表示首肯,不过他沉吟了片刻,还是加了一句,“殿下以后还是和他少打交道为妙,若有什么不好的风声,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面,可不是件好事。” 一般来说,父亲太过强势而出色,做他的儿子可不是件容易事,当这位父亲还是皇帝的时候,做他的儿子,更是不易中的不易。 景珂虽然一向得皇帝宠爱,但是明知道会让皇帝不高兴的事,还要去做,就是真正的愚蠢,他就算再蠢,也不会蠢到这个地步,更何况他的幼稚天真,也就在少数几个人面前现一现,在外人面前,他却是另一副做派。 此时听到卫敏文这么说,他想了想,就点了点头,把这位奉城王扔到了脑后,不再提起。 景珂走后,左思溟又在那个亭子里面坐了好一会儿,直到身边的人催了又催,他才起身。 太子殿下,六皇子殿下,还有那位传说中的永宁侯,他所憎恨的那个人,他的确连衣角都碰不到,根本不可能动得了他一根手指头,但是这世上能够伤人的,并非只有刀子,只要运用得当,把他伤到痛彻心扉,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左思溟望着月色微笑,只是他的笑容很冷很冷,冷到天上的明月,似乎也感觉到了丝丝寒意,很快躲到了云层里面。 “孤就这么让你讨厌吗? 明知道孤在这里等你,你却要在外面喝花酒,到了深夜才肯回来?” 左思溟一进门,就听到了一阵抱怨声,还有浓浓的酒意扑面而来。 他扫了一眼桌子,发现上面七零八落,摆了好几个酒壶,估摸着这位今夜喝了不少,而且等了他大半夜,心头的火气肯定也不少,如今见了他,只是口头抱怨几句,却没有爆发,端得是好涵养。 他想到这里,嘴角微微扬起,淡淡问道:“这个时辰太子殿下还在我的府上,就不怕太子妃伤心吗?” “太子妃? 思溟,你明知道孤的心意,又何苦要说这种话来气孤?”景琪睁开醉眼,望着眼前那个摇摇晃晃,他想抓住却不敢伸手的人影,“父皇要孤娶她,孤一点办法都没有,你知道的。” 景琪对左思溟的好感,在为太后守孝的那一年里,突然猛进,可惜等他出了孝期,皇帝命他娶了太子妃以后,左思溟就对他冷淡了下来。 他以前只是隐隐有些感觉,不愿去多想,也不敢去想其他的事,但是左思溟对他冷淡了以后,他却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可惜左思溟这人,对人好起来是极好,一旦讨厌起来,又极为决绝,任凭景琪怎么道歉讨好,还是对他爱搭理不搭理的。 “殿下,你知道吗? 今晚我遇到了一位很有意思的公子,可惜这位公子很面生,不知道殿下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小小的忙?” 景珂虽是少年,还易了容,不过他常年练武的身材摆在那里,自幼养成的皇家气势也蕴含在言谈举止之中,再加上左思溟口才了得,极尽赞美之能事,就算是一棵狗尾巴草,也能被他说成一朵鲜花,更何况景珂还相当不俗,很快就被他形容成了一位极为讨人喜欢的翩翩佳公子。 景琪听到左思溟用极为赞赏的口吻说起别人,就开始生气,后来,他听到这位公子姓王名可,是和卫敏文卫敏时一起出现的,还称呼他们为哥哥时,他当然知道这人是谁了,最后,他心头的那些怒火,就渐渐控制不住了。 他幼时从宫人那里听来的,有关景珂母妃和他母后之间纠葛的那些风言风语,本来就是他心头的一根刺,时不时就要抽痛,不过是为了孝悌,他才勉强压了下去;后来景珂独得皇帝宠爱,更是让他如鲠在喉,始终有着自己的储位摇摇欲坠的危机感,害怕景珂凭着皇帝的宠爱,要和他争夺;而现在,景珂又要在他和左思溟之间插上一脚,就算他是圣人,到了这个地步,也是忍不下去了。 左思溟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呼吸声渐渐粗重起来,又添了最后一把柴火。 “我对这位公子很感兴趣,如果太子殿下愿意帮忙寻找,思溟感激不尽。” “很感兴趣,很好,你对他很感兴趣,那么孤呢,你一直把孤当什么?”景琪抓住左思溟的手腕,把他拖进了怀里,恶狠狠地问他。 景琪也是自幼弓马骑射都很娴熟的主,他愤怒之下,用的力气可不小,左思溟仿佛没有感觉到手腕上的疼痛,他脸上的微笑,依然柔和如昔。 “我们不是朋友吗? 太子殿下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左思溟脸上的微笑,是那么的碍眼,嘴巴里面冒出来的话,更是那么的刺耳,景琪不想看也不想听,肯定要用最快的速度让他闭嘴。 他的两只手都抓着对方的手腕,显然没空,幸好他还有嘴巴,很快让对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躲入云层的明月,仿佛听到了地上发出的某些古怪的声音,好奇地从云层中探出了脑袋,可惜月色只能照到窗前的一小块地方,榻前的帐子把榻上的景致遮得严严实实的,除了阵阵晃动,什么都看不到。 “殿下,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榻上的晃动终于停了下来。 左思溟抬起酸软的手臂,抚摸着身前之人的脸庞。 景琪还稍嫌年轻的脸上,全是层层热汗,摸上去有种温暖的感觉,但是他的手指还是很冷。 “孤不会后悔的,永远都不会。”景琪还在那个可恶的混蛋的身体里面,感受着他的温暖,见他又要说些让他生气的话,一边亲吻他,一边开始了另一轮掠夺。 他年纪尚轻,力气恢复得很快,自信可以让这个混蛋的嘴巴里面,从此以后只能发出他喜欢听的声音。 他喜欢他,会让他幸福的,那一夜,他如是想,满怀对未来的期待,却不知道他喜欢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曾期待过幸福这种东西,他想要的始终都是毁灭。 屋内的声响渐渐低了下去,屋外却有人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声。 息木站在院子里面,感受到了天气变冷的寒意,可是他除了紧了紧自己的衣服外,什么都不能做,他的主上,正欲踏入深渊,但是他无法阻止,也不能阻止。 卫敏文的婚事在弘庆十五年的夏末举行,期间的种种热闹就不去细说了。 他成亲后,景珂隐隐有着预感的事,终于发生了。 皇帝封他为睿王,赐了宅子让他开牙建府,打算过了年,就让他搬出侯府,甚至连他的亲事,都被皇帝提起了。 六皇子还未成年,就被皇帝如此恩宠,当得上是皇帝最为宠爱的皇子。 不过个中真正的缘由,恐怕只有皇帝本人最清楚。 就算是卫衍,也被皇帝用“小孩子长大了,就该丢开手让他们去闯一闯,拘在身边事事替他们准备妥当,哪能长得大。”这种话给说服了,根本就没想到皇帝心里的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 一旦皇子出宫开府了,没有皇帝的命令,是不能随便入宫的,再说,只要给景珂挑选一位王妃,帮他成了亲,景珂就算是成人了,看他以后还有那个厚脸皮,在卫衍面前装可爱装小孩子。 皇帝对自己能够想到这么好的办法,把景珂打发出去,很是满意,浑然不觉他这么欺负自己的儿子,是不是很过分。 反正他欺负就欺负了,只要卫衍不清楚他在欺负景珂,就一点麻烦都不会有。 这事若被卫衍知道了,免不了会啰嗦他一顿,不过这种明着示恩,暗地里欺负人的事,景骊又不是第一次做,早就驾轻就熟了,卫衍一时半会儿的,怎么可能知道,他做起来当然有恃无恐了。 不过他没有想到,景珂始终以自己年纪还小为借口,死活不肯成亲。 早在皇帝流露出要为景珂选妃的意思,景珂就和身边的众人,商量过这事了。 这些年除了萧振庭之外,他身边也网罗了一些人,他住在侯府里面,身边人自然在京里另有住处。 萧振庭对景珂很是看好,各种东西都不会吝啬,送幢宅子什么的,只是小意思。 景珂的母妃,除了一个名字留存于世之外,无人知道有关她的任何消息,以至于景珂根本就没有母族方面的襄助,在这种情况下,妻族的势力当然就变得很重要了,只要景珂能娶到一个好妻子,他的势力就可以迅速增强。 萧振庭和众人商量下来,对这场亲事,给景珂的建议就是拖。 因为他们希望景珂能和卫家联姻,但是卫家目前并没有适龄的小姐可为皇子妃,除非景珂能拖上几年,等到卫敏萱长大,否则就会错过和卫家联姻的机会。 “卫敏萱?她还这么小,难道就没有别的人选? 未必就一定要卫家吧?”景珂虽然经常和卫敏萱玩在一起,但是要娶这么小的小女孩这种想法,他还不曾有过,被众人这么一说,他的冷汗都要下来了。 “殿下,大统领虽然很疼爱你,世子也一直拿你当弟弟看待,但是他们也绝不会为了你去违背陛下的意愿。”萧振庭显然是话里有话。 “世人都知道,你是陛下最疼爱的皇子,但是除了疼爱之外,殿下觉得陛下有没有考虑过其他呢?” 萧振庭的话,让景珂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圣心不容揣测,但是要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不揣测怎么行? “卫家一向以陛下的纯臣自居,多年来对待诸皇子,都是不偏不倚,但是殿下与卫家走得这么近,卫家却从来没有避讳过,殿下就不觉得奇怪吗?”萧振庭开始点题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是不了解卫大统领的人,恐怕会有另一种想法,但是以殿下对卫大统领的了解,你觉得真相会是什么?” 话说到这里,景珂终于明白过来了。 以大统领的为人,事先去讨好未来君王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他不避讳,是因为根本就没有必要避讳,也就是说,皇帝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其他。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平息了心里那些莫名的情绪。 “我知道这事不容易,也没指望靠着父皇这点宠爱就能成事。 既然父皇心中是这样的想法,就算和卫家联姻了,又能怎么样?”他嘴里说得轻松,心中却很不甘愿。 只要皇帝肯给他机会,他自认不会做得比皇兄们逊色,不过皇帝一向吝于给他机会。 “卫大统领会老去,陛下也会老去。 只要殿下能用血缘,将彼此的关系拉得更近,就算卫家依然不偏不倚又怎么样,到时候,陛下会有别的考虑。” 景珂就算再好,他在兄弟间排位最后,也就意味着皇帝最后才会考虑到他,立嫡立长是天经地义,立幼就是立爱了,史上想要立爱的皇帝有不少,但不是每一位都能成功。 很多皇帝和朝臣们掐来掐去,掐了很久,依然立不了爱,毕竟正统的力量是很强大的,并不是皇帝想干嘛就能干嘛,特别是皇帝不够强势的时候。 今上强势足够强势,只要他愿意和朝臣们大掐几场,肯定能做到他想要做的事,但是偏偏至今为止,他都没有立爱的想法,否则卫大统领和卫家,就不会是如今这般毫不避讳的做法了。 卫大统领和卫家,是皇帝最信重的臣子,他们敢在立储这事上,有自己的小心思,惹得皇帝疑心他家对皇帝的忠诚,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卫家全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做这种自寻死路的事,所以他们现在的这个做法,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既如此,萧振庭现在要赌得就是皇帝的深情。 现在诸皇子与卫家之间,并没有亲疏,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景珂与卫家的这点亲密,在皇帝眼里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天家的亲情,皇室子弟的感情,在皇帝眼里,大概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景珂和卫家的这点亲密,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有朝一日,当皇帝老去,而诸皇子与卫家事实上有了亲疏,他真的可以不考虑其他吗? 第四十九章 酒入愁肠 其实在萧振庭的设想中;景珂的王妃若是卫大统领的女儿,显然对日后大事更为有益,只是卫大统领目前并没有女儿,以皇帝的脾气;想让卫大统领从哪个角落里再冒出个女儿来,肯定也是不可能的事,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将目光放到了其他卫家女儿的身上。 卫大统领的长兄,忠义侯的嫡幼女,从身份上而言,是个很合适的人选;唯一的缺点是;这位嫡幼女实在太年幼了一点,景珂想要顺利娶到她,至少还要等上好几年。 萧振庭的设想很完美;景珂也非常配合地在皇帝面前上演着拖字诀;不过皇帝的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给他找个王妃成亲,然后将他丢出宫,去过他自己的小日子;免得他老是不长眼,经常跑来打扰他和卫衍的甜蜜生活;哪容得他这么拖延。 虽然这样;但是景珂不管怎么说;都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尽管这份“宠爱”有着无数的水分在里面,皇帝也不愿意让人看出来,所以在娶妻这件事上,皇帝倒没怎么亏待他,好歹给了他个范围,让他自己挑选,而且备选王妃的人品家世,个个都是上上之选,绝对不会辱没景珂的皇子身份。 如果这个范围里面有卫敏萱,景珂肯定二话没说就应下了,可惜没有,所以他只能继续推脱了。 这么一来二去的,很快就把景骊的耐心磨完了。 “不要再和朕玩心眼了,你是朕的儿子,就你那点小心思,朕还不明白。说吧,你到底看上了哪家的女儿? 只要不是太过离谱,朕答应你就是。” 景珂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而且没有特殊原因的话,皇家子弟成亲都很早,景骊希望他尽快成亲,虽然有私心在里面,不过外人看着,却是很正常的。 此时景骊见他一味推脱,稍微想了一下,就想到了其中的关键,如同往常一般,他很是慷慨地允诺。 至于他的这份允诺,会不会当场兑现,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父皇此话当真?”景珂听到他这么说,心中一喜,忙不迭地顺着杆子爬上去了。 萧振庭让他拖,但是皇帝狠下了心逼他成亲,这天底下的儿女亲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帝更是金口一开即可指婚,他根本就没办法拖下去。 他要是继续推脱,皇帝恐怕就要当场发飙,直接指婚了。而且他在大统领那里探过口风,大统领似乎也是赞成他成亲的,让他有一定范围的选择余地,恐怕还是大统领为他求来的。 这么一来,他其实已经孤立无援了,实在没本事继续拖下去。 而且就算他逃过了眼前这一关,以后他想娶到卫敏萱,困难也不会少,如果皇帝肯答应这桩婚事,所有的困难就全都迎刃而解了。 “这是当然,难道朕还会骗你不成?”景骊听到景珂的语气里有了松动,脸上也添了几分喜意。 本来他可以随便给景珂指个王妃,难道他还敢抗旨不娶吗? 不过他要是真的这么干了,卫衍必会不高兴,若不是看在卫衍的面上,他可没耐心和这臭小子磨这么久。 如今他眼见着景珂有了愿意成亲的迹象,哪怕王妃的人选,未必会合他的意,他也愿意降低皇家娶媳的标准,成全他一次。 景骊以为景珂和他这么拖着,是因为他在宫外住着的时候,看上了哪家的女儿,只不过能够在外抛头露面的女子,恐怕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身份上难为皇子妃,所以才会一直和他打着马虎眼,想要磨得他松口。 此时,他想到麻烦很快就能打发,身份什么的就不是太大的问题了,倒是非常和颜悦色地对景珂说道:“说吧,你到底看上了哪家的女儿? 只要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就算身份低一点也无妨,朕自会替你们赐婚的。” 在这一点上,景骊倒和卫衍一样,相当想得开。 不过卫衍是疼爱卫敏文,难免要纵着他,事事都想如他的愿,景骊却是为了尽快打发麻烦,两相一比较,显得景珂尤为可怜。 更可怜的是,他到现在还不知道皇帝心里的那点打算,以为皇帝真的要成全他,听了这话,他急忙跪了下去,俯身恳求: “忠义侯嫡幼女!”景骊的脸色,在听到这五个字的瞬间,就沉了下去,他沉吟良久,吐出了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不行?”景珂不解皇帝为何突然冷下了脸。 “不行就是不行。 景珂,朕对你很失望。”景骊的声音很冷。 他记得忠义侯的嫡幼女,现在大概只有五六岁的样子,虽然世家女子的婚姻,永远无关爱情,就算不被景珂算计,最后也会有旁人,但是景珂小小年纪,就有了这么多的心思,而且他用心思的对象还是卫家的时候,让景骊的心中冒出了一股寒意。 他不介意他的儿子们表现他们的才能,但是他介意他的儿子们采用那些不入流的手段来对付彼此,特别是事涉卫家时,更容易遭到他的忌讳。 他在心里对景珂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喜欢,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景珂要和他在卫衍面前争宠,另一个原因却是因为他始终隐隐觉得,景珂一直在卫衍面前装可爱,并且是在利用卫衍对他的疼爱,来达到某些目的。 当然这份观感,他肯定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只是偶尔寻些机会打压打压景珂,免得他太过得意。 而现在,景珂竟然想娶忠义侯嫡幼女,就算他再蠢,也不会以为景珂是爱上了一个不满六岁的小女孩,才会想娶她,这里面的原因不用问,他也很清楚:景珂又想利用卫衍对他的疼爱,来达到他的目的了。 “儿臣不服,父皇金口玉言答应过的事,难道就可以不算数吗?”景珂没有想到皇帝听到他的请求后,会是这个态度,皇帝一向疼他,这么对待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 他想到很久以前,皇帝也经常告诉他,只要他做得好就会奖赏他,但是皇帝的奖赏从来就没有兑现过。 以前的那些莫须有的奖赏,他可以不在意,但是现在他却要争一争。 “你不服? 朕问你,你为什么要娶忠义侯嫡幼女?”景骊的眼里是掩不住的深深失望,他没有想到景珂打算这样回报卫衍对他的疼爱。 “儿臣想娶她,自然是因为喜欢她,就算父皇不肯答应,儿臣也不会放弃的,儿臣今生非她不娶。”景珂抬起了头,瞪着皇帝,眼中有着无法言喻的东西,伤心、不甘,还有其他。 “你喜欢她?”景骊笑了出来,盯着儿子的眼睛,慢慢说道,“朕不相信,不过朕会仔细瞧瞧,你是如何喜欢她,喜欢到非她不娶。朕不会同意这门亲事,但是也不会阻拦。 你有本事就自己去求亲,朕倒要看看没有朕的同意,忠义侯敢不敢把他的女儿嫁给你?” 景骊说得是那么得笃定,他的嘴角微微挑起,仿佛是在讥笑景珂在他跟前玩心眼儿,简直是不自量力。 景珂到底还年少,根本就受不得他这样的激,赌气起来就偏不信这个邪了,他向皇帝告退后,马上就去忠义侯府求亲了。 结果,当然如皇帝所料,他被忠义侯以“小女年幼,秉性未定,难为皇子妃,更不敢耽误殿下婚事”为由,给轻易打发了。 求亲失败后,景珂没有回宫,也没有回永宁侯府,更不准人去通知萧振庭,只带了几个人,找了个清净的地方去买醉了。 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在侯府里面,甚至是在萧振庭面前,他都得控制住自己,不能流露出不该流露的情绪,但是现在他只想找个无人认得他的角落,不管不顾地好好发泄一顿。 酒入愁肠愁更愁,郁闷的时候去喝酒,肯定是越喝越郁闷。 景珂酒量很好,就算把烈酒当水喝,也就有了点微微的醉意,不过有了醉意以后,他终于可以大声质问苍天,来发泄他心中的那些不忿。 求亲失败固然让他难过,但是他真正难过的,却不是这件事。 萧振庭对他分析,皇帝虽然疼爱他,但是不曾考虑过其他的时候,其实他的心中并没有完全死心,他依然奢望那个曾经抱着他,对他指点万里江山的男人,心里其实对他也有过考虑。 但是当他提出要娶卫敏萱时,皇帝断然拒绝了。 皇帝和他都很清楚,他与卫家的这场联姻,不仅仅是一场联姻,还意味着未来的无数可能,当皇帝拒绝的时候,也就表明了皇帝根本没打算给他任何机会。 卫家是皇帝掌中最利的一把剑,多年来,皇帝不允许任何一位皇子染指这把利剑,所以卫家始终不偏不倚,但是他和卫家这般亲近,皇帝从来就没有表示过任何不悦,他一直以为皇帝会允许他碰触这把利剑,根本就没想到,这一切都是他在痴想妄想,原来皇帝的心里,果真就没有考虑过他。 呵呵,他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这是天底下最大的谎言吧? 如果他真的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皇帝肯定会允许他碰触卫家这把利剑的,只是因为他不是,所以皇帝才不允许吧? 让他自己去求亲,没有皇帝的同意,无论是忠义侯还是大统领,都绝不会同意这桩婚事,景珂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但是他还是登门去求亲了,不为了别的,就是想要争一争,无论是妻子,还是别的什么,就算皇帝不同意,他也要和人争一争。 “为什么?”他一口气喝干了碗里的酒,拎起酒坛又给自己满上。 他身边跟着的人,见他这么喝,都担忧起来,想要劝说他,都被他轰了出去。 明明他也是皇帝的儿子,为什么皇帝就不肯给他一点机会?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开始抽痛起来。 突然,门外传来声响,景珂拿着酒碗的手顿在空中,另一只手迅速握住了身边的剑柄,瞪着雅间门口挂着的帘子。 外面有他的人,此时却没有一丝动静,显然被人制住了。 竟然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制住那些身手不算弱的侍卫,来人显然是位高手。 景珂虽然喝了不少酒,不过他的手还是很稳,他察觉到了不妥,却没有半分胆怯,一霎那强大的气息对着门口而去,震得门上的帘子都在微微晃动。 “殿下是卫大统领教导出来的高徒,上过阵杀过敌,岂是我这样的文弱书生可以对峙? 请殿下稍微收敛一下气息,否则我怎么敢进来?”门外那人感觉到了景珂散发出来的强烈战意,却还能笑着说话,显然也不是什么易于之辈。 “奉城王?”景珂听出了来人的声音,很快皱起了眉头。 “殿下好记性,不知道小王能否进来拜见殿下,或者小王能够稍稍解一下殿下心中的疑惑。” “请。”敏文哥哥说过不要和这人打交道,因为会让皇帝不喜。 不过景珂已经明白,皇帝根本就不喜欢他,再也不把这话放在心中了,很想听听他到底要说点什么。 上一次两人见面的时候,都没有说破身份,而且景珂还做了小小的改装,不过两人都是聪明人,也不去提旧事,只是微笑对坐慢慢饮酒。 “你说你能够解我的疑惑,敢问奉城王如何知道我的疑惑?”景珂的涵养功夫,显然没有左思溟高,笑得嘴角抽筋后,他很快敛了笑意,直接喝问。 “殿下,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陛下无意按下此事,殿下到底为了何事,在这里喝了半夜的酒,恐怕这京里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既然如此,你说说看,到底是为了什么?” “具体的原因,小王也不清楚,这是皇家秘闻,不是小王这样的人能够打听的。 不过小王偶然听太子殿下提起过,据说与殿下的母妃有关。” “是的,事关殿下的母妃。殿下就不觉得奇怪吗?除了玉牒上的那个名字,殿下知道自己的母妃何时入宫,由何人伺候,何时承恩,如何生下殿下,又如何去世吗?殿下知道自己的母妃未入宫前家住何处,家中是否还有亲人吗? 殿下什么都不知道,宫中也没有人知道有关她的一切,甚至连玉牒上的那个名字,小王说句犯忌讳的话,殿下能够确定玉牒上的那个名字是真是假吗?” “住口!”听到这里,景珂手中的酒碗瞬间碎裂,只见冷光一闪,剑锋就架在了奉城王的脖子上,“你再敢胡说八道,我杀了你。” “真相如何,小王也不清楚,殿下如果有兴趣,不妨自己去查一查。小王一直坚信,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永远是秘密的秘密,只要殿下愿意去查,肯定能够知道真相。”左思溟看了一眼脖子上的剑锋,神情依然很悠闲,仿佛那只是纸糊的玩具,“其实还有一件更奇怪的事,小王一直很好奇,这么多年来,殿下从来就不觉得奇怪吗? 非亲非故的,有些人为什么要对殿下这么好?” “住口!”闻言,景珂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原先很稳的手掌,终于开始抖动,“你给我住口!” “如果是我的话,也许是因为内疚,才想要补偿吧。”就算剑架在了脖子上,持剑的人手都在发抖,稍有不慎就会有血光之灾,左思溟依然面不改色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有那么一瞬间,景珂发现眼前男子的笑容里面,隐藏着无尽的怨毒,他突然后悔听他说这些话了。 第五十章 所谓传说 老奸巨猾准备充分的左思溟;用足了心思来对付景珂这个还稍嫌稚嫩的小孩子,简直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是一番模棱两可,真假难辨的话语之后,景珂的神色就大变起来。 既然他已经成功地在景珂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让这颗种子发芽长大;伺机露出狰狞的面目;才能达到他想要的目的。 不过这事不急在一时;一步步进行;才显得有趣。 左思溟想到这里;就没有继续挑拨下去,直接告辞离去;留景珂一个人呆愣在那里;苦苦思索左右为难。 当年的那段皇家秘闻扑朔迷离;内幕重重;就算左思溟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也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不过以他旧日王族的身份;自然知道皇家的秘闻;永远不可能像表面上那么光鲜亮丽;期间的龌龊恐怕超乎常人的想象;一旦事情的真相被揭露出来;引发的震动绝对是惊人的;那些牵涉其中的人,恐怕谁也逃不脱旧事牵扯。 他没有能力挖出真相,不等于景珂没有这个能力。就算景珂不行,太子殿下闲得无聊的话,也可以去帮个忙。 左思溟想到他匆匆出来时,还不曾到他府里,不过现在可能正等着他回去的太子景琪,嘴角的笑容扭曲起来,观之让人不由得心悸。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刚回到府里,就得知太子正等在他房里,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 “你请孤来,自己又跑出去,这算什么意思? 而且这么晚了,你到底乱晃到哪里去了?”景琪的质问声很严厉,可惜面对左思溟的时候,他的底气很不足,说着说着,就少了几分威严。 “碰到六殿下在喝闷酒,我见他可怜,陪他喝了几杯。”左思溟不以为意地在他对面坐下来,拿起茶壶,为他续了杯茶,算是赔罪。 “一杯茶就想打发孤,你当孤是叫花子?”景琪在等候的时候,已经喝了一肚子茶水,不肯息事宁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景珂,又是景珂,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有了孤还不够,你还要去招惹他?” 景琪的话音刚落,左思溟手中的茶壶就砸在了桌上,碎成几片,茶水茶叶顿时四溅开来。 “殿下当我是什么人?”他的声音很冷,仿佛刹那间就可以让热血冻结。 景琪被他吓了一跳,愣了好久,才讷讷开口:“孤不是这个意思,你明知道孤最讨厌景珂,孤不喜欢你和他有来往。” 左思溟瞪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起来,他掏出锦帕来,仔细擦掉景琪脸上的水迹,神色间无比温柔,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太子殿下说什么傻话,六殿下是殿下的弟弟,殿下怎么可以说讨厌他这种话,若是落入有心人的耳里,跑到陛下跟前学舌,陛下恐怕会狠狠训斥殿下一顿。 这种话,殿下以后万万说不得。” 不过是几句简单的规劝之语,听在景琪耳朵里面,仿若天籁之音。 逝去的皇祖母叮嘱过他,他身边老成持重的属官,也这么劝说过他,他平日听在耳里,虽然行动间收敛了不少,但是心中始终很不舒服,也只有左思溟能把这话说得让他甜蜜得犹如吃了蜜糖一般。 “孤知道,这话孤也只在你面前说说。”景琪一把抓住他的手掌,再也不肯放开。 “就算是在我面前,也不能说,我这里人多口杂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别有用心的人存在,殿下万事还是小心为妙。 说到这里,以后殿下还是尽量和我少来往,像今夜这般我不在的时候,殿下应该早早离去,不该枯等,若是陛下知道殿下与我的关系,知道了殿下夜间留宿在我这里,恐怕” “少来往?你可够狠心的,十天半月才见你一次,你还要孤少来往?”景琪叹了口气,这些道理他都懂,但是自从上次踏过了那个坎,他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脑子里面已经完全被眼前的人占据,稍有空闲就会想起他,这份相思折磨得他整日里心神不宁,“放心吧,孤敢来你这里,自然是做了布置。 再说,就算父皇知道了又怎么样,在这件事上,父皇他有资格教训孤吗?” 左思溟闻言点了点头,知道景琪是在说皇帝与永宁侯的私情。 这事,在京里已经算不得秘密,不过像景琪这么大胆直诉的,恐怕没有几个。 “话是这么说,不过殿下还是小心为妙,怕就怕陛下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若事有不妥,我死不足惜,但是若因为我,让殿下遭了陛下的恶感,就算我死了,也难以心安。” “呸,呸,不许胡说八道。”景琪慌忙捂住了他的嘴巴,不准他再说这种不详的话,“我们都会长命百岁的,现在孤是没办法,但是日后孤必不会委屈你。” 长命百岁? 左思溟在心里对这四个字报以冷笑,脸色却更加温柔,声音中的甜意,浓得化也化不开。 “如果殿下不介意,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殿下会这么讨厌六殿下?我见过六殿下两次,觉得六殿下不是那种飞扬跋扈不敬兄长之徒,这里面或许有什么误会? 若我能尽一份小小的心力,化解殿下和六殿下之间的恩怨,是我最大的荣幸,不知道殿下肯不肯成全?” “误会? 孤和景珂之间没有误会,不需要你来多事。”一旦说到景珂身上,景琪的脸色又难看起来。 他沉吟片刻,还是将他听来的那些陈年旧怨,一一告诉了左思溟。 据宫人传说,当年他的母后极得皇帝的宠爱。 有一段时间皇帝独宠中宫,冷落后宫,引得后宫众妃妒忌不已,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的母后生了他以后,身体就一直没有调理好,后来更因谢家犯事伤心伤神,开始缠绵病榻,就算到了那时候,皇帝也不曾厌弃,常常入内探视。 景珂的母妃,据说是他母后身边伺候的宫女,乘着皇帝来探视他母后的机会,勾引了皇帝,才有了景珂。 他的母后在病中,本不知情,后来眼见着贴身宫女的肚子越来越大,再也瞒不了人,才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一时郁闷难忍,当场就吐了口血,从此病情愈加恶化,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你说,若不是因为有了景珂,我的母后必不会被活活气死,我该不该恨他?”景琪明知道这事并不是景珂一人的错,但是皇帝他不能恨,那宫女已死,他没法恨,唯一可以恨的人,就变成了景珂。 这是他小时候要欺负景珂,这么多年来表面装得还好,心中却始终讨厌景珂的真正原因,至于他讨厌卫衍,却是因为他的母后去了,卫衍一直待在皇帝身边的缘故。 世人都说皇帝对先后情深意重,因为先后而遣散后宫,将如今极为寥落的后宫沦为了摆设,转而专注政事,但事实上皇帝身边还是有人的,更何况那还是个男人,景琪怎么可能会对那个男人有好脸色? 若那个男人只是普通的侍君娈宠之流也就罢了,那种身份卑微低贱之人,不过是皇帝榻上的玩物,就算再多上几个,景琪连抬一下眼皮看他们一眼的兴趣都没有,更不必说要去与他们计较。 偏偏皇帝身边的那个男人,不是什么娈宠,他是皇帝的重臣之一,家世显赫,位高权重,这样的人,景琪心里固然想着那不过是佞幸之流,但是他的心里是非常不舒服的,仿佛他母后的位置,被人占去了一般似的让他难受。 不过他也算经过了诸多教训,学了一点乖,就算心中厌恶,脸上也学会了不动声色,才没让皇帝抓住他的小辫子,拿他做筏子。 这些年,靠着这份小心翼翼,他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始终如履薄冰地过着日子,却也是有惊无险地做了几年太子。 景琪对这些传说深信不疑,左思溟一听,就有了稍许疑惑。 这些话听着像那么一回事,但仔细想想就知道破绽不少,最大的一个破绽就是当年谢家乃幽王余孽,犯下的可是满门抄斩的谋逆重罪,身为谢家家主嫡女的先后,若没有牵涉其中,恐怕不可能,那么先后到底是郁郁而终,还是怎么样,就需要查个水落石出了。 还有一个破绽却是在永宁侯那里,皇帝对永宁侯现在如何,很多人都看在眼里,不过皇帝到底是何时这么看重永宁侯的,却是个问题。 永宁侯在皇帝八岁的时候,就做了皇帝的近卫,三十多年过去,除了中间有那么几年,他被流放在外,远离君前,其余的岁月,他始终伴随在皇帝的身边。 若皇帝很多年前就极为看重他,那么所有的传说,恐怕仅仅只是传说了。 “殿下真的相信这些传说? 传说这种东西,通常都是用来骗小孩子的。”不管传说是真是假,左思溟都要引得景琪去重新查一查。 这件事无论真相如何,必是皇帝的忌讳,绝对不会允许他的儿子们去碰触。 到那时候,无论是景琪还是景珂,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景琪面对左思溟的时候,有点傻,不过其他时候,他还不算太傻,很快听出了他话中还有话。 “不知道殿下身边,有没有当年伺候先后的旧人?”左思溟没有回答他,反而提了个问题。 “不知道皇太后在世时,有没有和殿下说起过当年的旧事?” “皇祖母说旧事已逝,让孤不用太过挂怀。” “这么说,殿下始终是在道听途说,根本就做不得准了?” “孤是听”景琪张了张嘴巴,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他终于发现,他知道的那些事都是听来的,但是对他说的那些人,其实也都是听来的,没有一人亲身经历过那些事。 “时间才过了短短十几年,真要查,肯定能查得到。”见景琪神色犹疑起来,左思溟满足地笑了。 睿王府还不曾竣工,萧振庭依然住在原先置办的宅子里,一直守到半夜,还不曾入眠。 在宫中皇帝和景珂到底说了些什么,他不清楚,但是景珂上忠义侯府求亲失败的事,他早就得到消息了。 他原先希望景珂能拖上几年,才筹办婚事,现在直接踢到了铁板,看来需要改变计划了。 他正坐在客厅里凝神思考对策的时候,他正等的那人,步履飘浮地走了进来,满身的酒气扑鼻而来。 “殿下”萧振庭见到他,急忙站起来,扶着他坐下来。 景珂闭着眼睛在那里眯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萧振庭,帮我查点事。” “查查我的母妃是什么身份,她是怎么去世的?” “殿下,万万不可。”萧振庭没想到,他要查的是这件事,急忙反对。 “为什么?” “殿下的母妃到底是何人,对殿下的影响,并没有殿下以为的那么重要,只要殿下是陛下的儿子,就已经足够了。” 关于景珂的母妃来历,萧振庭听过各种各样的传说,按照皇宫中的真相,通常比传说更不堪的惯例,他绝对不会同意景珂去调查这件事。 “你真的觉得我是父皇的儿子,就够了吗? 不,你错了,这不够,根本就不够,对于父皇来说,远远不够。” 无论景珂激动到何种地步,萧振庭始终不为所动,就算景珂拿出了皇子的名头来压他,他也坚决地拒绝了这个不够理智的命令。 无可奈何之下,景珂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查找他想知道的东西。 皇宫中的宫女五年换一批,十五年过去,早就换了足足三批,而且十几年前的名册,据说因为内务府保存不当,失火烧毁了。 内侍倒不用换得这么勤快,但是宫中的惯例是需要保密的话,就直接换过脑袋,没换过的那些脑袋,都是皇帝身边的人,景珂根本没本事撬开他们的嘴巴,而且他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搞出动静来,所以他查找了几个月,还是毫无头绪。 转眼到了弘庆十六年四月,有一日,他好不容易问到了一个有用的消息,据说当年在他母妃院中伺候花草的一位内侍,现在是在双石镇上的行宫里。 他兴匆匆地快马赶到了行宫那边,却还是扑了个空,问了一圈,他才发现,那位内侍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几个月的辛苦,却没有一点收获,景珂有些心灰意冷,也就懒得马上赶回去,牵了马在双石镇的街头闲逛。 双石镇不大,只有一条大街,不过很繁华。 景珂走着走着,就看到有家医馆前,挂了副牌匾,上书四个金字“华佗再世”,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那四个字,是他的父皇御笔亲书。 这双石镇上,怎么会有家医馆挂着皇帝的御赐牌匾? 景珂正在纳闷的时候,突然,从医馆里面飞出来一件类似人型的物体,落在了他的马前,又接连飞出各种物体,落在街上,最后有一物体呼啸着向他袭来,他扬手一抓,抓过来一看,才发现抓到了一把油纸伞。 第五十一章 扑朔迷离 “忤逆子;浪荡子,败家子”医馆里面除了扔东西出来,还伴随着阵阵叫骂声,“这些都是治病救人的药材,你这小畜生怎么就下得了手糟蹋;我石老汉没你这么个败家儿子;带上你的东西;给我滚!” 街上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景珂马前的那人;一点都没有被众人围观的意识;他并不急着爬起来,而是手忙脚乱地把地上的东西都归在一起,突然惨叫起来:“爹;爹,我的手稿呢;就算把我扫地出门;你也要把手稿给我啊。” 医馆里面很快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听这声音;就知道里面的人显然还是余怒未消。 景珂扭头一看,就看到自称石老汉的那位,已经走到了医馆门口;此人看上去一点都不老;满头乌发;精神矍铄。 他将手里拿着的一卷书;用力砸到了街上那人头上,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医馆的门。 “兄台没事吧?”景珂见那人呆愣愣地坐在街上,头上顶着本书,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爹刚才用力砸了一下,砸坏了脑袋? 他想到自己也被皇帝没有理由的厌弃,忍不住有了同病相怜之心,上前去取下他头上的书,将他扶了起来。 “让兄台见笑了。”那人终于反应过来,不过此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是寒暄的好时候,两人收拾了地上的东西,让景珂的马驮着,找了个茶馆坐下来聊了聊。 原来此人名叫石青,刚才那石老汉是他爹,他们家祖上就在这双石镇上行医,十多年前他爹因缘巧合,治好了皇帝的脚疾,皇帝赐了块“华佗再世”的御匾给他家,他家的医馆从那以后,在这方圆几十里内更加出名。 这石青是打小就学医的,不过他家的祖传秘方,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而他自小也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不但想出了些办法改善祖传秘方,还时不时地要去捣腾些新鲜的东西。 “石兄这也是热心行医,为何你爹还要赶你出门?”景珂听了他的话,更加疑惑,听这石青所言,他平时唯一的爱好,就是在那医馆里面捣腾些药材,他实在想不通,那石老汉为何要将石青扫地出门。 “一言难尽啊!不瞒兄台说,这改善祖传秘方的疗效,可不是件容易事,需要用到大量药材反复试过来,更何况是弄出些新东西来,更要耗费大量药材,我爹是见我整日里耗费药材,却始终没有成效,说又说不听我,才将我赶出来的。 兄台你来看” 石青将他爹最后扔出来的那卷手稿,摊到了桌上,翻过几页给景珂看。 “这是我正在研究的酣眠丸,给偏头疼的病人用的,病人服用后,就能好好睡上一觉。” 景珂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手稿上面记着一个个处方,诸如什么东西几两几钱,看名字都是些药材,不过真让景珂看,他也是看不懂,他只知道偏头疼的病人,的确很痛苦。 “这是好事啊,不知道服了石兄这酣眠丸,能够睡上多久?”他好奇地发问。 “咳”石青轻轻咳嗽了一声,拿起桌上的茶杯,掩饰了过去,“服了我的酣眠丸,目前只能睡上一个时辰,不过只要我再改善一次,安睡一个晚上,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不知道石兄改善过多少次了?”景珂更加有兴趣了。 “已经改善过九百九十九次,我相信最后一次一定会成功。 只是现在我被我爹赶出家门,身无分文,这最后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成。”石青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来。 景珂见他这副萧瑟的模样,也沉默了下来。 “我想不通石兄为何要去研究这酣眠丸,直接研究治偏头疼的药丸,不是更好吗?”景珂沉默了片刻,突然冒出了这么个疑问。 “咳咳,这个只是个人爱好。兄台不要小看这酣眠丸,是药三分毒,而我这小小的酣眠丸,无色无味,对身体的危害也减少到了最低处。 再说良好的睡眠是最佳调养身体的方式,有些人就是因为晚间无法安眠,身体才会越来越差,我这酣眠丸用处很大的。” 石青说得这么煞有其事,景珂却是不信的,他已经醒悟过来,所谓稀奇古怪的东西,其实就是些没多大用处的东西,不过刚才他心里面涌起的那点同病相怜的心思,还没有淡去,他想了想,笑着邀请他: “不如石兄和我一起去京里吧,我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不过资助石兄摆弄些喜欢的东西,想来还不是什么问题。” 景珂这话很是谦虚。 其实皇帝哪怕心里面对他有着芥蒂,表面上绝对不会亏待他,否则在大统领那里,皇帝就没法交代,而且他的背后又有着萧家,资助石青捣腾些药材,不过是举手之劳。 石青见景珂仪表堂堂满身富贵气息,待人却非常和气,非常难得的没有富家公子的一丝骄纵模样,而且他目前的确需要个地方落脚,继续他的研究,就应下了他的这份邀请,让茶馆的伙计取来纸笔,给他爹留了封信,请人送去医馆,自己就随着景珂一起上京了。 走到半路,他们就被迎面而来的几十骑围了上来,石青听了领头那人和景珂的对话,才知道这位自报姓王名可的富家公子,原来是私自出京的六皇子景珂。 景珂与手下侍卫合在一起后,马上为刚才没有报上真名,向石青真诚道歉,石青更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就没有介怀他之前的隐匿身份,继续随他上路了。 景珂回到京里,才发现京里已经乱作一团,他私自出京这事,萧振庭显然还帮他瞒着宫里,所以乱的只是他身边的人,京里的动乱,却是因为皇帝对太子的突然发作而起。 这些年皇帝为了磨砺太子,让他领了一部分政事,这次不知道为了何事,皇帝突然革了太子所有的差事,罚他禁足半年,太子宫里的属官,被皇帝从上到下换了一遍,朝中但凡有人为太子求情,就会被皇帝申饬一顿。 还有一个消息并没有被传扬开来,不过萧振庭还是偷偷打探到了。 就在景珂偷偷摸摸离京去双石镇的那个夜晚,宫中有人去了奉城王府,将那奉城王按住,打了八十杖,命他从此后在府里好好养伤,不要到处乱逛。 “殿下去双石镇的事,恐怕也瞒不了陛下的耳目,陛下这几日始终没有召见殿下,恐怕还在为先前的事生气,殿下不如自己去认错吧。” 太子犯了什么错,萧振庭不清楚,不过让皇帝如此雷霆大发,肯定是犯了皇帝的大忌讳,景珂不听劝告任性地要去查找的真相,恐怕也是皇帝的忌讳之一,皇帝没有发作景珂,大概是看在永宁侯的面子上,懒得发作他,不过如此一来,景珂想要获得皇帝的欢心,就更难了。 “我哪里错了,为什么要去认错?”萧振庭的话音刚落,景珂就跳了起来。 如果是为了他私自出京这事,皇帝要罚他,他也认了,不过听萧振庭这口气,好像要他去为他在查找的事认错,他身为人子,想要知道自己亲生母亲的来历,到底何错之有? “殿下,往事已矣,无论陛下当年做过什么,陛下肯定也是为了殿下好,才这么做的。 更何况殿下和陛下之间这么闹别扭,大统领看在眼里,岂不是忧心?” 景珂固然是卫衍的一块软肋,卫衍何尝又不是景珂的一块软肋。他可以不在乎会不会惹皇帝生气,反正皇帝也没有真的喜欢过他,但是他绝对不想让大统领为了他忧心,更不想让大统领知道他和皇帝之间的僵硬关系。 就算要装,他也要在大统领面前装出一副父慈子孝的假象。 景珂打定了主意,将石青交给了萧振庭安置,乖乖入宫去认错了。 “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竟敢不带侍卫,就私自出京,要是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景骊见了跪在下面的这个臭小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恨不得让人把他拖下去,直接打断他的狗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到处乱跑。 不过景珂这几日私自出京的事,他一直瞒着卫衍,现在也只能狠狠骂他几句,罚他跪着反省,没法真的打他一顿,要不卫衍问起来,他也不好回答。 景珂也罢,景琪也罢,最近都闹得很不像话,不知为何一个个都对那些尘封的往事感兴趣起来了。 那些事,属于皇家秘闻,更关系到皇室声誉皇帝声名,就算景骊再有理由赐死当年的谢后,这样的秘闻都不会允许放到台面上任人评述,更何况儿子始终是他的儿子,无论是景珂还是景琪,都是他的儿子。 当年的真相一旦被揭露出来,景珂讨不了好,景琪又何尝讨得了好。 虽然谢家和谢后当年是被景骊逼到铤而走险的地步,但是谋逆的事实确凿,真相一旦公布出来,身为谢后之子的景琪,要如何自处? 景骊虽然赐死了谢后,但是谢后与他结仇最深的事,是在皇长子和淑妃的事上,后来他与谢家的那场争斗,最大的原因是为了权力。 说到底,谢后不过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身为谢家的女儿,就是谢后此生最大的错。 因为她是谢氏女,当年他不允许她生嫡子,因为她是谢氏女,当她生了嫡子后,他就开始不停地逼她,一直逼到她失去理智,铸成大错。 等到谢家被他连根拔起,谢后被他赐死后,他与谢后的恩怨已经两清了,他没有把账算到景琪头上的打算,所以他对景琪并没有他一向表现出来的那么讨厌,那些严厉不过是每一位父亲对长子因期待而必然会有的磨砺。 基于这个原因,当年的往事,他肯定不允许任何人碰触。这次的事,景琪是太子,没遭什么罪,他的怒火都让下面的人承受了,特别是有居中挑拨嫌疑的奉城王,更是遭到了杖责。 反正到了这种时候,景骊也顾不得再继续彰显他的仁德了。 现在,他看着跪在下首一言不发的景珂,想到这臭小子还特地为了这事,跑到双石镇的行宫里去,才熄灭了没多久的怒火,又燃了起来。 “景珂,你到底想知道什么?”景琪想知道那些事,景骊还有点想得通,毕竟谢后的确不是如史书记载的那般,因暴病而亡,但是景珂的母妃虽然只记了寥寥几笔,却基本都是事实,景珂这么闹腾,到底是为了什么? “儿臣只是想知道,儿臣的母妃到底是何人,她是怎么过世的?”景骊当然不可能知道,因为他对景珂明显不公平的对待,才引得景珂怀疑他母妃的身份和死因是否有着蹊跷。 “你的母妃是薛美人,她是生你的时候难产而亡。” “父皇,这是真的吗?儿臣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种话连小孩子都骗不过,如果儿臣母妃的身份真如父皇所言,为何在宫中没有任何有关她的记载? 除了在儿臣的玉牒上有她的名字,宫里的任何记载上都不曾出现过她的名字,而且在宫里,没有留下一丝她存在过的痕迹。” 如果景珂是他期待的儿子,就算那女子的身份暧昧无法如实记载下来,留下来的记载肯定不会这么简单,除了抹掉那些不该存在的痕迹,肯定还会补上许多该补上的东西,从她出生成长到入宫承恩产子,都会留下一份经得起勘验的记录。 如果为了子凭母贵的话,甚至还会为那女子伪造出一个尊贵的身份。 可惜,景珂只是一个因为交易而出生的孩子,那时候在他的心里面一点地位都没有,能够有这么一份皇子的身份证明,已经是他怜惜了,怎么可能会为他去做那些多余的事。 “你不信朕也没办法,在你母妃的事上,朕无愧于任何人。”景骊闭了闭眼,说道。 “儿臣的母妃真的是难产而亡吗?”景珂不依不饶,又追问了一句。 “啪”的一声巨响,景骊一掌拍在御案上,怒火终于全面爆发。 “景珂,不要以为有人给你撑腰,朕就真的拿你没办法,你今夜就跪在这里,好好反省反省。” 景骊说完这句话,扔下景珂就走了。 其实,除了罚他跪在这里外,他还真的拿他没办法,不过这话他当然不会告诉这臭小子的,否则的话,他的尾巴岂不是要翘到天上去了,以后恐怕会更加无法无天了。 卫衍的耳目绝对没有皇帝灵通,不过皇帝罚景珂跪在昭仁殿反省,虽然比不得皇帝对太子的发作,却也是件大事,很快就传到了他的耳中。 如果是在平时,卫衍必会在皇帝跟前为景珂求情,但是在这件事上,卫衍难得地沉默了下来。 景珂向忠义侯府求亲的事,卫家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卫衍自然也知道了。 卫家的人商量了半天,却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能静观其变。 若皇帝赐婚,卫家除了谢恩外,没有其他办法,但是皇帝意愿不明,景珂却来求亲,这事就相当玄妙了,再借卫衍长兄卫泽几个胆子,也不敢轻易答应这门亲事。 卫泽头痛了数日,想弄清楚皇帝和景珂这对皇家父子,到底在搞什么鬼,最后自暴自弃地放弃了。 反正他们卫家一切以皇帝的意愿为尊,在景珂没有求得皇帝恩准前,绝不会点头答应这门亲事。 虽然存了这般打算,他们也不敢给卫敏萱定别的亲事,直接绝了景珂的念头。 不管怎么说,景珂都是皇帝的儿子,就算皇帝不同意这门亲事,但是卫家一点面子都不肯给景珂,天知道皇帝会不会突然觉得颜面无光,要来找卫家的麻烦。 反正景珂年长卫敏萱这么多岁,就算一直拖着,他们卫家也绝对耗得起。 卫衍同样不明白其中的奥妙,不过他却很清楚,这件事他最好不要插手。 否则的话,对卫家不利,对景珂也很不利。 皇帝年岁越大,脾气却越像小孩子,一定要在他的心里面占到第一位,才肯罢休,若他一门心思站在卫家那边景珂那边考虑,皇帝必会想方设法找他们的麻烦。 所以卫衍最后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只当不知道这件事,每日里除了忙完自己手头的事,空下来就陪在皇帝的身边,忙时帮他处理政事,闲时陪他吃喝玩乐。 外面虽然在天翻地覆,他们倒依然卿卿我我。 这次景珂被罚跪,卫衍一开始还是没开口说什么,不过随着时辰一个个过去,皇帝始终没发话要饶了景珂,卫衍的不安,很快掩不住了。 “就知道你要心疼他,朕怎么教训他,他都听不进去,偶尔,你这做师傅的,也该说他两句。”景骊见卫衍时不时地看他一眼,知道他的心思,口气终于松动了。 景珂不是第一次被皇帝罚跪,上一次他还小,越跪越想哭,这一次他跪着,却思考了很多东西。 他要走的路,离尽头还很远很远,没有皇帝的喜爱,意味着这一路上会很艰难,不过就算这样,他也会坚定地走下去的。 早春的天气还有点冷,殿门一开就有股寒意灌进来,景珂几个时辰没有动弹,身上正是一片冰冷。 正在这时候,有人走进来唤了他一声,很快他的身上多了件外衣。 那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温暖,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那是他第一次在冰冷的皇宫里面,知道温暖的感觉,这一生他都忘不了。 “大统领,对不起”景珂刚才还想着,他不能再哭的,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竟然因为奉城王的话,怀疑过眼前的人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他果真是个混蛋,被皇帝罚跪,也是罪有应得。 “好了,不哭了,殿下都这么大了,可不能再哭鼻子了。”卫衍将他扶了起来,拍着他的背安慰他。 同一时刻,太子东宫,景琪也在反思。 现在,他这里除了身边贴身伺候的几个内侍,其他的人都是皇帝安排过来的,就算他想打探点奉城王的消息,也很不容易。 后来他花了不少银子,才知道奉城王挨了杖责,不过于性命无碍。 “总有一日,孤不会让你再受这种委屈。” 当景珂抱着卫衍在哭泣的时候,景琪正对着明月盟誓。 奉城王府中,息木看着左思溟的伤势,虽然不至于伤心垂泪,不过心情也很郁卒。 “老师,你放心吧,我现在还死不了。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的话,一定要拉着两位皇子殿下一起陪葬。”左思溟的说话声有气无力,但是他的心情显然很不错,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说这句话。 “殿下,你又何必?”息木长长地叹息。 “老师,如果你害怕的话,现在就离开这里吧,你要走,没人能拦得下。” “殿下,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国仇家恨,他无法劝,也劝不动,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他的身边,无论是生还是死。 第二日,红着眼睛的景珂,去向皇帝请安,顺便提了个要求。 “你说什么,你要自请去戍边?”景骊皱起了眉头,不明白景珂怎么突然起了这个心思。 “是,西北边境始终不安稳,儿臣想去滁州戍边,恳请父皇恩准。”在京里,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景珂能做的事实在太少,所以他想到了去边境历练的主意。 远离京城,对于巩固圣宠固然不便,不过他现在也没什么圣宠,不如乘着年轻,去外面磨砺磨砺自己,增加一点实力。 再说,只要他不在京里,也就不怕皇帝三天两头逼他成亲,他的亲事自然可以遥遥无期地拖下去了。 “很好,朕准了。”景骊以为他在玩以退为进,想借着卫衍舍不得他离开京城来要挟他,就想着要让景珂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也不管卫衍知道了,会不会真的舍不得,马上就准了他的要求。 弘庆十六年初春,皇帝“最宠爱”的皇子,睿王景珂自请去滁州戍边,太子被关在东宫禁足反省,靖王景瑛却更多地出现在了朝臣面前,这纷乱的局势,更加扑朔迷离了。 第五十二章 多事之年 景珂这一去;就是七年多。 七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可以让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长成一名如花美人,也可以让一个稚嫩的少年皇子;成长为一名手握重权的带兵王爷。 “五哥;我听说睿王殿下今日入京,礼部准备了盛大的路迎仪式;这样的热闹好几年不曾有过;好想去看一眼。”忠义侯府内宅;卫敏时用过早饭准备出门的时候,被主仆三人堵在了门口。 “萱妹妹,你饶了我吧,睿王殿下今日入京,外面肯定人山人海;我带着你出去;万一有个不妥,父亲会剥了我的皮的。”卫敏时忙不迭地摇头;若是平时卫敏萱想出门;只要多带点人,有他跟着;不是什么问题;但是今日睿王进京献俘;礼部的阵仗搞得非常大;怕是会满城空巷,百姓竞相围观,这个时候他怎么敢带卫敏萱出门? “好可惜,睿王殿下上次来信说,回京后会送我一把西域宝刀,我想着反正我用不到,本来想转送给五哥,现在看来,五哥是不需要了。”卫敏萱很是惋惜地长叹一声,说道。 “萱妹妹,好妹妹,得了好东西,千万不要忘了我,我带你出门就是了。”卫敏时没什么别的爱好,平日里就爱舞枪弄棒。 他本来也想学祖上沙场杀敌光宗耀祖,可惜他父亲戍云州的时候,将他留在京里替父母向祖父母尽孝,现在父母回京了,他母亲又因他多年来始终不在身边,舍不得母子分离,逼着他父亲在兵部给他弄了份差事,以至于他的沙场梦,永远只能是个梦想了。 这些年来,当年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的小屁孩,都已经在西北混得风生水起,取得了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而他却只能在兵部看着捷报流口水,闲得无聊数蚂蚁,这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憋屈。 要不,过几日去睿王殿下那里探探口风,看看能不能把他也弄到滁州去? 卫敏时虽然这么想着,不过他想到要去拜托当年的小屁孩帮忙,而且母亲妻子那里肯定会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时候,又忍不住犹豫了。 卫敏时心情纠结地带着人,找了块地方守着女扮男装的卫敏萱看热闹的时候,卫敏萱的心情却是非常雀跃,她捏着袖中的玉佩,紧张地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那人越行越近,心中“砰砰砰”地跳个不停。 虽然她对幼年时青梅竹马的那些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不过多年来睿王殿下虽然不在京中,却始终书信礼物不断,她稍大一点,又隐隐听说了当年的求亲风波,怀春少女哪个不爱慕英雄,更何况这英雄还百般讨好痴情一片始终未娶,让少女的心中,慢慢有了异样的感觉。 不过如果父亲坚决不同意的话,就算是睿王殿下,也没有办法吧。 她想到这里,心情又郁卒起来。 景珂此次回京,除了献俘之外,更为重要的原因是要替大统领庆贺六十大寿。 时人逢九过大寿,所以卫衍的六十大寿,实际上应在弘庆二十四年五月下旬,五十九岁生辰的时候庆贺。 这是多么难得的喜事,一生中只有这么一次,景珂自然不会缺席。 不过几年前皇帝过五十大寿时,他却以战事繁忙,毫不犹豫地缺席了,这区别对待是一目了然的。 卫衍的六十大寿,不仅仅是卫家的喜事,更是牵动了无数人,其奢华宏大超过了世人的想象。 卫衍的本意是不要这么铺张浪费,可惜他拗不过皇帝的意思。 皇帝因景珂在西北连破北狄,西蒙,多罗三国,将这三国的王子王女们掳来进献御前,此时心情极为舒畅,就要大肆操办卫衍的寿辰。 几年未见,他对景珂也多了几分慈父之心,而且眼看着卫衍年事已高,景珂作为卫衍最疼爱的皇子,一直行军在外,也难免会让卫衍牵挂,所以他就有了让景珂此后留在京里的打算。 卫家的奢华寿宴,景珂被留在京城,有人欢喜,自然就有人忧愁。比如太子殿下等人,就从此中感受到了危险的来临。 比起靖王景瑛来,在军中有了势力的睿王,才是太子真正的心腹大患。 弘庆二十五年春末,景骊去安远府巡视他的陵寝,卫衍因事没有随行。 皇帝的陵寝,一般会在登基后就开始修建,景骊幼年登基,并没有马上修建陵寝,后来他欲修建时,又赶上齐远恒建言“农桑新政”,因钱粮不凑手,又推迟了几年才动工,不过他的陵寝,到现在也已经足足修建了十多年,差不多要完工了。 负责监造修建陵寝的官员,一向都是皇帝信得过的人,不过这位官员,从修建开始就有了个小小的疑问。 皇帝的陵寝主要分两部分组成,上面是陵寝的主建筑群,景朝的每位君王都是同一建制,至于下面的地宫,则各有各的玄妙。 今上的这座地宫,按先祖例修建,唯一不同的是,主墓室中的停棺台特别宽大,完全可以停下两副棺木。 那官员也猜想过,皇帝这么修建停棺台,是不是准备要和谁合葬,不过他想到先后早就葬入了皇后陵,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要是不怕死的话,也许可以得到皇帝的亲口解答,不过他很怕死,所以这疑问一直到他去世,还是个疑问。 景骊在安远府不过待了两日,突然收到了京里的急报,睿王景珂被人下毒,生死未卜。 “到底是怎么回事?”景骊匆忙带着人回到京城,第一个召来质问的人,就是永宁侯世子卫敏文。 卫敏文如今掌管着京城里的暗卫,就算事先无法预防,事后也该调查出一点头绪了。 “太子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株奇花,昨日,他邀请了诸位殿下,太子太傅等人去东宫赏花。” 景骊听到太子太傅这几个字,眉头就皱了起来:“昨日你父亲也去赴宴了?” “是。”卫敏文躬身应道,“席中,除了赏花外,还有歌舞助兴。 领舞那人是多罗国王女,舞毕,她亲自执壶给座上的众人敬酒,睿王殿下就是喝了她敬的酒,当场就毒发的。” 景骊记得景珂献俘后,他就将众女赏赐给了诸皇子及重臣,那多罗国王女显然就是这样到了太子宫中。 “她供认不讳,承认是自己毒害了睿王殿下。” “她用的毒呢,又是怎么来的?” “据她供认,原是藏在头发中准备用来自尽的,昨日突然有了接近睿王殿下的机会,就直接动手了。” “你觉得太子真的对此事毫不知情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无论怎么回答,恐怕都不会讨喜。 卫敏文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道:“臣不敢保证。” 皇帝望下来的目光很冷,卫敏文却依然纹丝不动。 “此话怎讲?”良久,景骊再次问道,他的声音里也充满了寒意。 卫敏文此话有挑拨天家骨肉亲情之嫌,最是遭人忌讳。 “昨日,那杯酒原是敬给父亲的,因为父亲不胜酒力,所以睿王殿下代饮了。” 听到这里,景骊的面色大变,再也没有刚才的冷静。 “朕准你便宜行事,除了太子之外,东宫中的所有人,都给朕严加讯问,朕要知道所有的一切。” 卫敏文退下后,景骊一个人茫然枯坐了很久,无边的寒意笼罩着他,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对于某些事,他潜意识里已经有了预感,却怎么都不肯承认。 景珂此时被安置在安泰殿内,卫衍一直守着他。 他毒发时,卫衍已经帮他逼过毒,但是他一直没有醒过来。 田老太医逝后,宫中最高明的太医当属小田太医,可惜小田太医此次正好回家探亲不在京里,其他的太医除了多次给景珂祛毒外,对他的昏迷始终束手无策。 “珂儿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景骊缓缓走到榻边,在卫衍身边坐下来,紧紧抱住了他。 他一个人在昭仁殿想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景琪真有害卫衍之心,他到底该怎么处置他?不管怎么说,景琪也是他的骨肉。 天家的骨肉亲情虽然淡漠,只要不超过那个底线,还是要顾惜半分的。 奉城王府里,左思溟正在给自己烧东西。 喜欢的书稿,喜欢的诗集,喜欢的用具,通通都扔到火里,烧完这些,他再给自己烧了些纸钱,免得他日抛尸野外没钱可花。 “殿下的目标不是睿王吗,为什么突然示意多罗王女将酒敬给了永宁侯,若不是睿王要求代饮,岂不是坏了大事?”息木是越来越不明白这位殿下的心思。 明明他们事前商量好了,这次要对付的是睿王,他竟然在席中突然改了主意,若不是睿王莫名其妙跑来要求代饮,昨日的事还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老师放心吧,这杯毒酒,睿王肯定很高兴能帮永宁侯喝了,我是看他可怜,顺手帮了他一把。以他的身份,就算他在东宫毒发身亡,皇帝最多杀了多罗王女,伤心一阵也就好了,恐怕太子依然可以做他的太子。 但是一旦这毒杀的目标是永宁侯,皇帝怎么可能继续容忍下去?” “难道皇帝会为了永宁侯杀了太子?” “皇帝当然不会,虎毒不食子,为了情人杀了儿子这种事,就算是他也做不出来吧,太子最多是幽禁到死,不过睿王殿下事后恐怕无法咽下这口气,怎么可能不做点什么?” 息木听到这里,总算明白了,绕了无数个圈,原来殿下依然是要他们兄弟相残。 如果睿王真的要去对付太子,无论是否事成,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睿王为何明知酒里有毒,还要喝这杯毒酒?”至于睿王为何会知道这酒里有毒这个问题,息木没有问。 因为他奉左思溟的命令,去睿王府投了张纸笺,告诉了睿王多罗王女复仇之心不灭,让他小心酒中下毒。 “睿王一直想要一个向太子发难的机会,这个机会他也是等了很久的。”左思溟望着火光笑了起来,他的命运早就注定,而其他人的命运,也已经注定,“老师,请你离开这里吧,再不走就没有时间了。” “殿下,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陪你一起去的。”哪怕是黄泉路,他也愿意同行。 息木用生命捍卫了他的诺言,直到他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前来缉拿奉城王的暗卫们,才完成了他们的使命。 落到了卫敏文手里的奉城王,相当合作,合作到让卫敏文感觉到了不详,根本就不需要用刑,他就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他心系旧国不忘仇恨,勾引太子居中挑拨,鼓动多罗王女意图毒杀永宁侯等等罪行,他都供认不讳。 这一番交代下来,显然只有他是个大坏蛋,太子殿下简直就是个被坏人蒙蔽的小白兔。 卫敏文气到吐血,数次用刑,都没能撬开他的嘴。 他再心中不甘,也不敢假造供状,最后只能将这一供状,呈给皇帝御览。 景珂始终没醒,卫衍就一直守在他的榻边不愿动弹,景骊的心情自然好不起来,当然他心情不好,更多的原因是心疼卫衍辛苦,至于景珂,能在他的那些心疼里面占上半成,就该谢天谢地了。 当下,涉及其中的人,都得到了严厉处置,唯有太子景琪,景骊只把他关到了宗人府幽闭院中反省,并没有下其他的命令。 等小田太医终于得到了消息,往京城赶的时候,景珂却在小田太医回京的前一天醒了过来,至于他多日昏睡不醒到底有何奥秘,恐怕只有他自己和石青最清楚了。 见他醒了,景骊打发卫衍去休息,自己却拿了奉城王的供状给他看,问他希望怎么惩处罪魁祸首。 “奉城王挑拨天家骨肉亲情,其心可诛,当千刀万剐。 太子殿下受奸人蒙蔽,罪不在其身,父皇严加训诫即可。”就算景珂心中痛恨不已,嘴里却还要为太子开脱,因为这是他为人子为人弟应尽之礼,一旦违背,就是孝悌有亏。 如果他在此时要求皇帝严惩太子的话,别说皇帝会对他有意见,就算世人知晓了此事,也会对他有非议。 他那夜得了蒙面人提醒,事前做了一番准备,在宴会上始终盯着多罗王女的动静。 他本来以为多罗王女的目标是他,毕竟毁她家国的是他,等到她敬到永宁侯那席,神情突然有异,景珂就知道事情不妙,众目睽睽之下,他来不及多说什么,只能抢先喝了那杯毒酒,在那一瞬间,他就起了杀心,不但是对那多罗王女,还包括太子殿下。 只不过事情到了眼前这个地步,就算他硬生生地拖着数日不醒,甚至把大统领对他的担心也算计在内,皇帝依然没有严惩太子的打算,让他亲自为太子开脱,就是最好的证明,皇帝的偏心可见一斑。 “降君可杀不可辱,朕就给他留个全尸。”对于砍掉了爪子的降君,一般都会好吃好喝地养着,景骊因为太过自信,从来不曾把那左思溟放在眼里,这次差点酿成大祸,自然没这肚量让他继续活下去。 不过这次若是卫衍遭了罪,那左思溟必会被千刀万剐,但是换到景珂身上,景骊又想到了可杀不可辱,景珂就算再委屈,也是没地方诉说。 “这次你做得很好,朕很欣慰,必不会委屈你。”景骊见景珂脸色苍白,心中也多了几分怜惜。 景珂这次是代卫衍受苦,而且对涉及其中的兄长,也没有半分怨尤,拖着病体还能想到为兄长开脱,当得上是孝悌两全,值得大力褒扬。 至于该怎么嘉奖他,他想到了景珂的婚事,既然景珂拖了这么多年,始终不肯娶他人,也算得上是诚心了,是不是就此遂了他的心愿。 择日为景珂和卫敏萱赐婚,允许景珂去触摸他手中最利的那把剑卫家,再加上储位,这是他对景珂这次救下卫衍的奖赏,这般奖赏,他这个做父皇的够大方了吧。 景珂此时并不知道皇帝的心思,也没空去猜皇帝的心思,他正在考虑的,是怎么让太子随那奉城王同行。 他醒来后的第二日,奉城王在狱中,被一杯鸩酒了断了性命,埋骨城外乱葬岗。 到了第三日子夜时分,景珂带着人来到了宗人府。 “守住门口,不许人进,更不许人出,硬闯者可便宜行事。”他下了马,向护卫们下令。 “遵命!”他的护卫都是他从军中带回来的亲卫,听到他的命令,轰然应诺。 这个时辰,宗人府的大门早就关上了,景珂示意人去砸门。 一阵砰砰巨响后,边门开了一条小缝,里面的小吏,还没看清来人是谁,一堆人就推开他,涌了进去。 “睿王殿下!”小吏看到中间那人,惊呼了一声。 深夜的宗人府,宗人令左右宗正等宗室王爷,肯定是不在的,值夜的只是位小小的正五品主事,这位主事姓潘,他被小吏叫醒,穿好衣服匆匆来到幽闭院的时候,睿王景珂已经站在了门前。 看到他过来,睿王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 “奉上谕,恭请太子殿下上路西行,打开门,不要耽搁了时辰。” 潘主事听了他这话,额上的汗滴瞬间涌了出来。 “敢问殿下,圣旨何在?”职责所在,明知是在得罪人,潘主事依然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询问。 “呵,主事贵姓?”景珂扫了他一眼,问道。 “免贵,下官姓潘。” “潘主事,你问这话,是打算让陛下在青史上留下不慈之名吗? 不要废话,赶紧开门。” “可是殿下”潘主事用袖子擦了擦不停滚落的那些汗滴。 他来之前就命人去请宗人令了,怎么到现在宗人令还没来? 他不知道,他派出去的人,早就被睿王的人打晕捆起来扔在门后了,根本不可能去报信。 见他唯唯诺诺拖延时间,景珂使了个眼色,马上就有人上前架住了他,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大把钥匙。 景琪被关在幽闭院已经有七八日了。 事发后,他一片混乱,明明他们事前商量好的,鼓动多罗王女毒杀的目标是景珂,为什么又牵扯上了永宁侯? 他就算再蠢,也知道,那是他父皇最宠爱的人,一旦涉及到永宁侯,牵涉在其中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左思溟不会有好下场,他也不会有好下场。 虽然最后关头景珂代饮了,并没有伤到永宁侯一根毫毛,但是只要有这个意图,他的父皇恐怕都要严查下去,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想不通到底哪个关节出了差错,更是担心左思溟的安危,这几日又是饮食不周,整个人都清减了不少。 这夜,他半睡半梦间,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然后关着他的那间静室门,突然被打开了。 外面不知何时点燃了几盏宫灯,照得门口一片明亮。 逆着光线,他看到景珂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说道: “奉上谕,请太子殿下上路!”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上前来,将三尺白绫甩到了静室的梁柱上,然后打了个结。 “太子殿下,请!”景珂抬了抬手,示意他赶紧动身。 “潘主事,孤要面见陛下,当面辩驳。 孤对此事是不知情的,孤只是办了个赏花宴,罪不至死。”景琪当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范,冲着院中的潘主事喊道。 他是堂堂一国储君,皇帝就算要他死,也该当廷宣布他的罪责赐死他,而不是这样私下了结他。 “太子殿下,奉城王已经招了,你和他密谋鼓动多罗王女,毒杀永宁侯这事,他已经全部招了。 陛下命你上路,请吧,太子殿下!”景珂冷冷地看着他,说道。 “胡说八道,此事孤是不知情的,孤要面见陛下。”这话景琪说得相当气壮,毒杀永宁侯这事,他真的是不知情的。 “太子殿下,奉城王已经招了。陛下相信他的供词了,就算你见到了陛下,又能怎么样? 难道太子殿下以为,在陛下的心里,太子殿下会比永宁侯更重要?”景珂见他不肯就范,继续用言语打击他。 “孤真的没有。” 景琪望着景珂,沉默不语。 当日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景珂在池水中挣扎,而今,却是景珂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苦苦求生。 这是一报还一报吗? “奉城王呢?”他终于站了起来。 “他已经在黄泉路上等着太子殿下了,请吧。” “景珂,就算孤死了,那个位置也轮不到你。”景琪握着梁上垂下来的白绫,笑了起来。 “这个就不劳太子殿下费心了。”景珂也笑了起来。 等到有人终于发现宗人府这边的异动时,一切都成定局了。 四更天的时候,景骊在睡梦中被福吉叫醒。 他才动了一下,身旁的卫衍就要醒来。 “还早,再睡会儿。”景骊摸着他的背,等了一会儿,等到他又安静下来,才悄声下了榻。 他穿戴整齐,来到昭仁殿,听完汇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景珂到底为什么要去做这种事? 这事里他是受了委屈,但是他会补偿的。让他娶卫敏萱,将储位给他,难道这补偿还不够? 他有必要去弄死景琪吗? 就目前的供状来看,太子只是办了个赏花宴,并不知情。 就算太子知情,废为庶人,幽禁至死还不够? 假传圣旨,残害手足,当着朕面温言为太子开脱,背地里马上就去弄死太子,这般心狠手辣,阳奉阴违之徒,朕敢把储位给他,朕敢让他与卫家联姻? 真让他做了储君,这些兄弟他恐怕一个都容不下。 等到他百年之后,卫家落到了他的手里,又是怎样的下场? “为什么?”他瞪着跪在他面前的景珂,厉声喝问。 “儿臣无话可辩!”景珂沉声回道。 太子该死的理由太多,就算他只是办了个赏花宴,对此事毫不知情又如何? 旧恨未了,又添新仇,还招惹人将大统领牵扯了进去,这桩桩件件,足够他送太子上路了。 既然皇帝偏心,太子犯了这般大错,依然不肯送他上路,他愿意代劳。 “拖下去,杖毙!”既然他无话可辩,景骊也不想听他辩了,冷声下令。 内务府的行刑官应命而来,看到福吉总管摆了个手势,就知道那意思是让他们悠着点,慢慢打,千万要留条命下来。 这些行刑官都是祖传的手艺,既然上头有了示意,自然知道该怎么打了。 所以卫衍接到消息,匆匆而来的时候,景珂的小命还在。 “陛下臣恳请陛下饶了殿下一命。”他进了殿,直接跪在皇帝面前,俯身恳求。 “朕当日就说过,他这个性子,长大了必会为点小事随意就要人性命,你当日要为他求情,现在还是要为他求情吗?”景骊走到他面前,拖着他的手,让他起来。 “陛下,臣相信殿下不是这种人。”卫衍听到外面的闷哼声低了下去,神色间更是着急,“陛下今夜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难道还要失去第二个? 陛下这么做,岂不是遂了挑拨者的心意?” “陛下,臣求您了,饶殿下一命吧。” “罢了,看在你的份上,朕饶他这一次。”最终,面对卫衍的苦苦哀求,景骊还是放过了景珂。 “传旨,太子幽闭自省时,因忧惧不安而悬梁自尽,朕心甚痛,思之不忍,厚殓,大葬。”既然看在卫衍的面上,饶了景珂,就没必要再给他留一个残害兄长的罪名了,景骊直接出手把这事抹去了。 不过,死罪可饶,活罪难逃,景珂敢干这种事,他不会让他好过的。 弘庆二十五年,是个多事之年,那一年景骊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老了很多岁。 他第一次觉得,是不是冥冥之中,凡事都会有报应。 当日谢氏被他以白绫赐死,他日谢氏之子也用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当年他处心积虑挑拨北狄王家内斗的时候,又何尝会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儿子们同样也会被人挑拨自相残杀。 第五十三章 尘埃落定 “萱妹妹;我这次是来向你辞行的,此去万里,归期渺茫,以后怕是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太子落葬后没多久;景珂就拄着根拐杖,来向卫敏萱辞行了。 事发后,他被皇帝杖责;差点丢了性命,被卫衍救下后,他在榻上休养了许久,到如今还有些行走不便。 卫家虽家风严谨;但是景珂自幼是在卫府出入惯的;永宁侯府,忠勇侯府,忠义侯府都没有把他当做外人看待;小时候是由着他出入内宅的;长大了虽然不会再这么随便,但是这次却和往日不同,据说他要被皇帝遣到遥远的薄州就封地;日后恐怕再也没办法回到京城。 卫敏萱对他的那点小女儿心思,做人父母的也略知一二;既然景珂很快就要远离京城;当年的求亲;也就成了年少时的荒唐;再也不会有那个可能,还不如让他们今日说个清楚,也好断了卫敏萱的那个念头。 所以当景珂提出要向卫敏萱当面辞行时,忠义侯夫人并没有拒绝,而是让他们在侍女们的陪同下见了一面。 “珂哥哥”才短短逾月未见,他就憔悴得不成模样,往日里挺拔的身形,如今已经瘦得不成人样子了,卫敏萱就这么看着他,泪珠儿忍不住就滑落了下来。 自景珂回京,两人再次相见,她一直称呼他为睿王殿下,突然间就换了种叫法。 “这里有块玉佩,和萱妹妹身上那一块本是一对,我一直带在身上,如今送给妹妹,妹妹日后可以送给心爱的人。”景珂在怀里摸了半天,才摸出来一个盒子,慢慢递过去,手却一直在哆嗦。 “珂哥哥”卫敏萱的眼泪越来越多,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最后只能捧着个盒子,眼睁睁地看着景珂拄着拐杖,慢慢出了客厅。 出了忠义侯府,上了马车,景珂的神色却很快变了,刚才的憔悴不堪,仿佛只是旁人的错觉。 “萧振庭,你说演这一出真的有用吗?” 一直等在马车里的那人,听到他的问话,很肯定地点头回道:“殿下放心吧,萱小姐对殿下的心思,众人皆知,只要轻轻推她一下,她必然会奋不顾身的。 只是,我们想要成功,还须世子网开一面,就不知道世子肯不肯给我们这个机会?” 虽然太子身死,不过景珂却没有得到任何好处,甚至因为皇帝的震怒,景珂好不容易积存的那点势力,也被皇帝剪得一干二净,就算是萧家,在皇帝强大的压力下,也只能装模作样地将萧振庭逐出家门,不再给景珂提供帮助。 在目前这种四面楚歌的情况下,永宁侯世子卫敏文肯不肯给他们这个机会,就很难说了。 “放心,敏文哥哥还是疼我的。”景珂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萧振庭,不如这次你就留在京里,好好准备明年的科考。” 薄州苦寒,远离京城,皇帝这次表面上是让他去就封地,实际上和流放差不多,而且这一去不知道归期,萧振庭这些年一直随他东奔西走,始终没有机会参加科考。 景珂虽然自信最终能够重回京城,却也不忍心萧振庭错过无数的机会。 他身边的确离不开萧振庭出谋划策,不过若萧振庭入了仕留在京里的话,同样可以给他不少助力。 “殿下是在说什么话,我当然是和殿下一起去薄州。”萧振庭从当年选择辅佐这个毫无势力的小皇子的时候,就没有后悔过,现在当然更不会。 他们彼此望着对方的眼睛,最后一起笑了起来。 那日子夜时分,卫敏文被人从睡梦中叫醒。 他小心翼翼地起了身,尽量不去惊动身边熟睡的妻子,披上外衣去了书房。 “忠义侯府那边有异动,是睿王殿下的人。”来人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垂首等着他的吩咐。 卫敏文却只是坐在那里,没有任何吩咐。他想起了很多事,关于父亲的,关于母亲的,关于皇帝的,也有关于景珂的。 最后他的目光穿过窗口,望着外面的庭院。 这里是他的家,这里有着他的妻儿,这些都是他必须守护的东西。父亲可以不去考虑别的东西,永远站在皇帝身后,一心守护皇帝,但是他需要考虑。 皇帝终会老去,他们卫家若要延续眼前的繁华,必须要考虑日后效忠的新帝是谁。 景珂现在看着或许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过他的行事却是他喜欢的,特别是干掉先太子景琪这一点,虽然愚蠢且没有必要,却是他最喜欢的。 任何人,试图伤害父亲,都该死,就算是太子也不能例外。 “景珂,我给你半夜的时间,我们一起来赌一赌未来吧。”他望着黑夜默念,始终没有动弹,直到天亮才命人追击。 卫敏萱房中的侍女,凌晨起夜时,发现她不在房里,报到夫人处,府中顿时一片喧嚣。 卫敏萱不可能长了翅膀飞出去的,她的神秘失踪,肯定有里应外合的人,卫家一番严查下来,才知道是和睿王有关,于是卫敏时天亮后,也领了卫府的家将出城追击。 侯府小姐与人出走,这是天大的丑闻,如果传扬出去,卫敏萱的这辈子恐怕就要这么毁了,卫敏时心中的那个恨,肯定是不消说,甚至连杀了景珂的心都有了。 他已经落魄成这样,为什么还要拖萱妹妹下水? 萱妹妹自幼娇生惯养,不曾吃过一点苦,也绝不会生出这样的念头,若不是景珂花言巧语诱拐,萱妹妹怎么可能会上了他的当,和他一起出走? 卫敏时越想越气,等他知道卫敏文在前方已经把人截住了的时候,立即快马加鞭冲了过去。 见到景珂,他二话没说就扑了上去,抡起拳头就打。 “五哥,五哥,不要打了。”卫敏萱见到这个情形,哭叫起来,又拉不开他们两个,最后她只能拉着卫敏文的衣角痛哭,“敏文哥哥,我知道错了,你让他们住手,我和你们回去。” “殿下,你们孤男寡女相处了半夜,我相信你是以礼相待,不过世人不会相信,我家萱妹妹日后还怎么嫁人,殿下你说要怎么办?” “敏文哥哥,敏时哥哥,我是真心喜欢萱妹妹,我愿娶她为妻。” “景珂,我根本不相信你是真心对待萱妹妹,你若真心怎么可能做出这种混账事来,你就是个无耻之徒,竟然还有脸皮说喜欢萱妹妹,你打算怎么喜欢她,难道要让她做你的妾室?”卫敏时还是余怒难消,直喝其名怒骂他。 世人成亲都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嫁遵循三书六礼。现在他们二人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成亲? 而且卫敏萱事实上就是在和景珂私奔,景珂虽然落魄,却始终是皇子,皇家怎么可能接受一名与人私奔的女子为媳妇,,哪怕那女子就是和这位皇子在私奔,皇家恐怕也丢不起这个脸面,唯一的办法恐怕就是纳那位女子为妾室。不过景珂若敢说是,卫敏时肯定又会扑上去揍他一顿。 “我景珂今日在此对天盟誓,愿娶卫敏萱为正妻,真心对待她,这一生除了她之外,不会再有其他人。”景珂对着天地,发下这琅琅誓言。 这样的誓言,让卫敏时也无话可说了。 一生唯一人这样的誓言,就算是他,也不敢发。 “此话当真?”卫敏文却神色不动,继续发问。 “若我有违今日之誓,除了让我不得好死之外,就让我这余生,再也不能踏入京城半步。” 比起不得好死这种白菜誓言,景珂的后半句话才是重点。 卫敏文卫敏时都不是笨蛋,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清楚,彼此心知肚明即可,当下点了点头。 卫敏萱还在傻傻地给景珂擦嘴角的血迹,根本就没发现,她的两位兄长已经在点头间,就把她卖给了景珂。 既然达成了共识,剩下的就是怎么让他们二人成亲了。 忠义侯那边是不用考虑了,因为害怕皇帝多心,就算让家宅蒙羞,他恐怕都不会同意这桩婚事,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皇帝下旨了。 “你们等在这里,我去入宫求旨意。”就这么干耗着,也不是办法,所以卫敏文自己揽下了这份差事。 “卫敏文,不要告诉朕,你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景骊听了他有所选择的汇报,第一句话就直指腹心。 卫敏文明明可以事先阻止这私奔的丑闻,却没有动手阻止,到底是为了什么? “萱妹妹和殿下都是痴情一片,臣看着不忍心。”既然被皇帝拆穿了,卫敏文也就不再假装不知情,而是选择了以情动人。 “卫敏文,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的想法,不过你可真敢赌啊。 如此心狠手辣之辈,连自己的兄长都能下手除去,你就不怕他日被他卸磨杀驴,死无葬身之地吗?”景骊虽然这么说,最后依然满足了卫敏文的请求,颁了旨意让景珂和卫敏萱就地成亲。 卫敏文这般选择,他看在卫衍的份上,懒得和他计较。 不过景珂他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好极了,他将拭目以待,他的这个好儿子,到底是怎么个痴情一片法? 他倒要看看,若他始终不召景珂回京,景珂这场情深意重的戏码,到底能唱到哪天? 景珂与卫敏萱的这场婚事,非常简陋,除了两位兄长外,再无其他亲长祝福,三书六礼在一日间全部走完,以他们彼此的身份,这样的简陋婚事,他们虽不是第一对,想来和他们一样的,也不会太多。 “终有一日,我会为你举办一个盛大的仪式,作为今日简陋婚事的弥补。”新婚之夜,景珂对着他的新妇许诺,不过等到他实践诺言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多年以后了。 太子身死,景珂被贬出京,剩下的三位皇子之中,虽然三皇子隐隐占了上风,但是四皇子和五皇子很快走到了一起,这储位的争斗就变得激烈了起来。 皇帝却始终旁观着这场争斗,似乎一时还选不出人来。 皇帝不着急,很多人却很着急。 皇帝快到花甲之年了,虽然身体依然康健,精神矍铄,能吃能睡,能上马能开弓,神色间丝毫不显老态,但是按照常理,他这个年纪,其实已经到了臣子们人心浮动思考退路的时候了。 所以,不少思忖后路的臣子们动了起来,纷纷暗地里在皇子们身上下了注。 皇子们正值壮年,手中势力大涨,偏偏离那个朝思暮想的位置还是那么远,就算脑中告诉自己要忍耐,再忍耐,也是很难忍耐得住的。 当然,若皇帝的臣子们,皇帝的好儿子们,有着未卜先知的能力,知道他们的君王,他们的父皇,还能再活二十年,恐怕都要老老实实的,谁都不敢乱动,任由他继续挑挑拣拣下去。 可惜,这世上没人有这样的能力。 弘庆三十年秋,皇帝在秋狩中不慎坠马,就此揭开弘庆年间最惨烈一幕的序曲。 烈帝晚年的诸多杀戮,宣帝年间的几番清洗,都与此事有着莫大的关系。 “父亲”卫敏文知道自己的父亲实际上权倾朝野,手中的权力比世人以为的要大得多,但是真的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的背后还是冷汗直冒。 卫衍没有回话,沉默地在黄绫上写完了他要写的东西,拿起身边的玉玺,盖上了印。 他写的是一张圣旨,大意是皇帝坠马伤了腿,需静养一月,暂停朝会,国事可奏折上奏。 后宫诸妃,诸皇子皆须在府中静室潜修,为皇帝的腿伤祈福。 “父亲,陛下醒过来,知道这些事,会震怒的。”景珂假传圣旨,就惹得皇帝雷霆大怒,差点丢了小命,父亲这不仅仅是在伪造圣旨,更是在碰触皇帝绝对不会让人碰触的权力,卫敏文一想到皇帝到时候的反应,就变了脸色。 “几位殿下府中据说都有些动静,恐怕不会老老实实地按照旨意,待在王府为陛下祈福,几位后妃恐怕也是如此,我们就辛苦一点,帮他们一把吧。 还有这次陛下坠马的前因后果,也要调查清楚,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人。”卫衍没有理会儿子的担心,继续下令,话中皆是肃杀之意。 他知道他在做什么,这是他守护了一生的君王,他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他坠马,却没有冲到他的跟前,那些故意挡住他路的人都该杀。 而且好好的马,怎么可能会突然受惊,这里面的玄机怕是无数。 不管这件事是直接冲着皇帝来的,还是他们在互相争斗中,不慎把皇帝带入了,这些人都该死! 卫衍的面上身上皆散发着寒意,有那么一瞬间,卫敏文以为眼前这个人并不是他的父亲,而是其他人进入了父亲的躯体在行事。 不过事已至此,皇帝始终昏迷不醒,他们什么都不做的话,局势会很不利。 就算他们现在做的事,都是皇帝的忌讳,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做下去。 “圣旨,陛下昏迷不醒,哪里来的圣旨? 好一个永宁侯,竟敢矫诏行事,囚禁后妃,兵围皇子府,他是想造反吗?”周贵妃听了这份旨意,气得脸色铁青,却没有一丝办法。 现如今后宫中的所有宫殿,都是许进不许出,任何人没有旨意擅出,皆是杀无赦,而且砍掉的人头,就这么血淋淋地挂在宫门口,震慑得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三位皇子的府邸,更是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连麻雀都飞不出来一只。 那一个月,京中的朝臣都领略到了什么叫做铁血气氛。 大街上始终都有兵卒在巡视着,刑部和大理寺的大牢里,关满了人,还有些人,怎么被抓的关在哪里,都无人知道,让无数牵涉其中的人,提心吊胆睡不安稳。 皇帝虽然始终没有在朝会上露面,也没有召见过任何外臣,不过递上去的奏折都很快批示下发,让不明真相的朝臣,心中略微有了些安定,以为皇帝就算是受伤,恐怕也如先前的圣旨上所说那般,只是腿伤,不妨碍处理政事。 而那些知道一些实情的朝臣,想到紧要处,却是更加忧心。专权跋扈,恃宠乱政,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这样的句式,在未来的日子里,曾多次出现在弹劾卫衍的奏折中。 甚至在卫衍身后,差一点就成为景史上的定论。 景珂在薄州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离皇帝坠马那日,已经过了十多日。 看到京里传来的那些消息,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皇帝的伤势恐怕很严重,第二个念头就是要不要趁此机会回京。 若皇帝只是轻伤,京里不会是这般大动干戈的阵仗,而且这受伤的原因,恐怕也很玄妙。 “我怕大统领控制不住局势。”景珂连忙表明他此时想要回京,并无他意。 “殿下放宽心好了,卫大统领跟在陛下身边这些年,什么阵仗没见过,往日里他不需要做这些事,是因为陛下抢着帮他做了,现在陛下没法帮他,也该换他为陛下操心了。” “话虽如此,我还是放心不下。 我的那三位兄长,可都不是省油的灯,若是父皇” 萧振庭闻言,沉默了下来。如果皇帝不幸驾崩,景珂不在京里,就会吃很大的亏。 不过如果皇帝很快没事,景珂没有旨意私自回京的麻烦同样不小。 他们左右为难的时候,卫敏文稍后传来的一封信,解决了他们的烦恼。 卫敏文的信中只有短短几句话:听闻薄州大禅寺的佛祖灵验无比,睿王和睿王妃不妨去大禅寺住上一段时日,为陛下的腿伤祈福。 他这话的意思很清楚,让景珂在这么关键的时机不要乱动,乖乖做一个孝顺的好儿子。 景珂当然是个从善如流的好孩子,在收到卫敏文书信的第二日,他就和卫敏萱住进了大禅寺,开始抄写经书诚心为皇帝祈福。 薄州的景珂在抄经书,京里的卫衍却整日守在皇帝的榻边,与无数的奏折打交道。 这些年,皇帝教过他无数治国的道理,他能仿写一手几乎乱真的笔迹,就算如此,他始终不是皇帝,处理这些政事,让他疲累不堪,整日里防这防那,也让他心力交瘁。 景骊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卫衍趴在他的榻边,手中还抓着一本奏折,睡得正熟。他茫然了片刻,才慢慢想起无数的东西。 惊马的瞬间,卫衍惊恐的脸庞,还有很多其他。 他艰难地伸出手去,想摸摸卫衍的脑袋,不料手臂一时之间用不上力气,就这么落在卫衍的脑袋上,把人给惊醒了。 “陛下”卫衍不敢相信眼中看到的一切,揉了揉眼睛,才发现手指上有了湿意。 “没事了”景骊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看到他神色间很是憔悴,示意他上榻来,“到朕身边来,好好歇一下。” 卫衍闻言,点了点头,乖乖上榻,倚在他的肩头,把这些时日他做的安排都说了一遍,景骊才知道卫衍都干了些什么。 “没事了,接下去的事,朕会处理的,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景骊亲了亲他的脸颊,低声说道。 等到卫衍闭眼休息后,他看着卫衍,忍不住苦笑起来。 若卫衍是个矫情之人,现在恐怕会反问他,陛下不是多年来一直在问臣,在臣心里,卫家与陛下,到底哪个更重要? 而今臣将九族性命双手奉上,任凭陛下生杀予夺,陛下觉得是否可证,在臣心里,陛下更重要? 不过景骊知道卫衍不会,卫衍为他做任何事都是诚心诚意,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心思。 但是,他真的是怕了卫衍这种干净利落到旁人目瞪口呆的决断法,这些年来,他恨不得帮卫衍把所有的事都做了,千防万防,就是害怕又遇到这种需要卫衍决断的时候。 没想到他一个错眼,卫衍又干这种遇事不惜身的事了。 自太后逝去后,他将更多的权力交予卫衍之手,这是因为不能给他名分,所以给他的补偿,真的不是让他用来干这种不惜身的事的。 但是,这个一根筋的笨蛋,竟然又干这种置个人安危荣辱于身后的事了。 重臣们见皇帝虽然精神气不大好,不过终于出现在了人前,终于都松了口气。 因皇帝精神不济,这日的议事,不过是议了两三件事,就散去了。 重臣们出宫后,皇帝身体安康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不多时,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然后有些人就开始屏息注视着,皇帝到底要如何处置永宁侯,处置卫家。 当日,永宁侯一声令下,近卫一动,禁军一动,卫家一动,众人反应不及,瞬间就被他控住了大局。 而且,众人根本就没想到,多年来一直像影子一般站在皇帝身后沉默不语的那个人,不动则已,一动起来,竟然全是雷霆手段。 永宁侯已经拿到先手,摆下了赫赫杀阵,就算有人心有不甘,也不敢妄动,免得撞到杀意迸发的永宁侯手里,成为他杀人立威的靶子,成为他祭阵的供品。 那时,众人惜命不敢乱动,只能由着他肆意行事,而今,皇帝已醒,难道就不介意他这般行事? 但是,令所有人惊愕的是,皇帝始终没有动静,永宁侯不过在人前消失了两三日,又开始按往常惯例巡视皇宫防务了。 矫诏行事,难道皇帝不介意? 代批奏折,难道皇帝不介意? 囚禁后妃,兵围皇子府,戒严京城,大肆逮捕拘禁严加拷打涉事者,牵连无数人,这桩桩件件,难道皇帝全都不介意? 还是说,永宁侯已经把持了上下消息传递通道,皇帝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干的这些好事? “此番,永宁侯肆意行事,得罪了我等,恐怕会日日忧虑不安,时不时要在父皇耳边吹枕头风,恳求他将六弟召回京来。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四弟,五弟以为如何?”皇帝醒来后的第五日,京中恢复了原先的平静,围住皇子府的禁军自然撤走了。 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寻机碰了一次面,商议起了这桩事。 “三哥所言极是。”四皇子沉吟片刻,点头首肯。 “既然四哥没意见,我也没意见。”五皇子一向唯四皇子马首是瞻,当下也表态了。 于是,三位皇子在此事上,达成了一致意见。 景骊刚醒来这几日,一直没开朝会,而是上午召集重臣议事,下午和卫衍一起把堆积的政事处理掉,顺便帮卫衍把他没收拾好的首尾都收拾掉,免得被人攻讦他做的那些事。 到了十五那日,他首开朝会,就有御史当廷发难弹劾卫衍了。 “臣风闻永宁侯矫诏行事,罪同谋反,按律当诛!”御史一进言。 “捕风捉影,无稽之谈,永宁侯奉朕旨意行事,何罪之有?”景骊闻言,当廷斥了回去。 “臣风闻永宁侯大肆搜捕,残害忠良,杀戮无辜,按律当诛!”御史二进言。 “胡说八道,无中生有,永宁侯奉朕旨意行事,何罪之有?” “臣风闻永宁侯专权跋扈,弄权营私,恃宠乱政,按律当诛!”御史三进言。 “陛下,臣等风闻永宁侯恃宠而骄,目无法纪,混乱纲常,把持太阿,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臣等恳请陛下,勿因私情而忘公,诛杀永宁侯以正朝纲。” 眼见着朝会上一半臣工都跪了下去苦苦进谏,景骊一直在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自太子身死,睿王景珂被贬出京,朝中不少臣子就把注下到了他的三个好儿子身上,他的三个好儿子若是联合起来,足以形成不小的声势。 现在,他的三个好儿子这是要与卫衍,与卫家势不两立不死不休了? 这些年来,卫家行事一向低调,族中子弟个个自律自持,不敢有任何不法事,想要抓卫家的把柄很难。 但是卫衍因为与他的私情,声名尽毁,此番为了守住他的江山,又得罪了他的三个好儿子,他们这是打算从卫衍这里撕开口子,置卫衍置卫家于死地了? “朕最后说一遍,永宁侯所行诸事,皆是奉朕旨意,卿等这般不依不饶,莫非以为朕此般行事按律当诛? 退朝!” “臣等不敢。 恭送陛下!” 多年来,他希望卫衍对待诸皇子能够一碗水端平,一是因为卫衍会影响他的选择,二是避免卫衍陷入储位之争。 天家的储位之争,步步惊心,刀刀见血,让卫衍置身事外才是爱惜他,若卫衍置身其中,今日朝会上的这般攻讦,不知道发生过多少遍了。 等他选定了太子,自然会有安排,但是卫衍最终还是陷入了储位之争,以这种他完全没有料到的方式。 既已陷入,只能有进无退了,就算卫衍愿退,卫家愿退,现在这形势,也是没有退路了。 逾月来,卫敏文殚精竭虑,心力更是交瘁。 父亲所行诸事,皇帝不介意,自是有功,若皇帝介意,卫家九族性命恐怕都要断送于此。 自皇帝醒来后,卫家诸人一直屏息等待着皇帝的旨意,此时宣他见驾的旨意来了,他倒是松了口气。 不管是奖是罚,结果就要出来了,总比这般七上八下,提心吊胆着强。 他的父亲倒是对此始终云淡风轻,仿佛他干的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自皇帝醒来后,父亲的整个人又如利剑归鞘,眉目温和姿态淡然,再不复月前的凌厉气息。 到了此时,卫敏文才发现,也许他从来就没有明白过他的父亲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上下收拾了一番,匆匆入宫,进了昭仁殿,行礼如仪。 “臣卫敏文应召见驾,吾皇万安。” “平身吧卫敏文”景骊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当年的青葱少年,已经过了不惑之龄,如今也是儿孙满堂了,原来他和卫衍都老了,他们都老了,怪不得他的好儿子们都等不及了,为了这皇位都煞费苦心了,“密旨,召睿王归京。” “卫敏文,你卫家既然押了注,上了这赌桌,不管输赢,都只能赌下去了。 朕的意思,你明白?”储位之争,你死我活,成王败寇,自古皆然,卫家既然敢把注下到景珂头上,不管结果是什么,都必须往下赌了。 “臣明白。”储位之争,俱是惊涛骇浪,身陷其中,有进无退,但是如今这个形势,他们卫家不争也得争了,更何况他们卫家真的不能不争。 父亲与皇帝的私情,是卫家如今这般繁华的由来,但是因为这私情,父亲的声名,也永远是卫家最薄弱的那个点,不管是谁,只要揪住了这点死缠烂打,就可以轻易撕开他们卫家自律自持的防线,让他们全族付出惨痛代价。 有些事,现在开始撕掳,总比以后开始要好,只要皇帝还在,必然是要偏心父亲的。 “臣告退。” 放心,朕会护他上位的,毕竟如今就他没有和卫家翻脸,且与卫家有着联姻,应该不至于对卫家不利。 不过,朕会好好看看,朕的这个好儿子,到底是怎么个情深意重法? 一生唯一人吗? 很好,朕会好好看看,他能不能真的做到一生唯一人? 景骊望着卫敏文告退的背影,暗暗思索,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弘庆三十年末,睿王突然回到了京城。 次年,睿王景珂被立为太子,睿王妃卫敏萱被立为太子妃,储位终于确定。 第五十四章 尾声 弘庆三十三年;春;靖王府。 自打三年前;先是永宁侯恣意行事,为了皇帝坠马之事;拘禁下狱了无数人,后来又有许多人被皇帝贬斥的贬斥;左迁的左迁;有些人见势不妙;求外放的求外放;乞骸骨的乞骸骨;支持靖王等人的势力顿时大减。 等到睿王景珂被立为太子,太子的三位兄长;手中无兵也无权,就算暗中依然有着支持者,这种时候也不敢再随意冒头;很快沉寂了下来。 不过;随着局势的发展,眼见着太子的储位;并没有众人想象中那么稳当,他们又忍不住蠢蠢欲动了起来。 这一日;春光正好;靖王下了帖子给四皇子五皇子;请他们过府来赏景。 此时;宴席就摆在了靖王府后花园的湖心亭中。 这湖心亭四面都临水;需要靠小船摆渡才能上去,只要谴走了伺候的仆从,四下里都无人,非常适合商量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 “那位可谓文武双全,可惜啊可惜”酒过三巡,靖王景瑛趁着气氛正好,挑起了这个话题。 那位是谁,可惜什么,他没有细说,不过在座的另外二人,都知道他在说谁,以及可惜些什么。 太子再能干又如何,有卫家支持又怎么样,只要他无嗣,他的储位就不会稳妥。 “呵,恐怕是杀戮太甚,才会有碍子嗣。”四皇子接口道。 “四哥所言极是。”五皇子点头应是。 “这次我请四弟五弟过来,是要商议一件大事。”景瑛探了探他二人的口风,知道他俩对这事也不曾死心,才说起了正事。 “五弟我洗耳恭听。” “这事的源头,是在那边。”景瑛向皇宫那边示意,“若想解决,还须在那边下苦功。” 三年前,皇帝的坠马事件,景瑛他们虽然没有直接涉入,但是此事绕来绕去,最后肯定能够绕到他们头上。 所以皇帝动手剪除他们的势力时,他们一个个安静如鹌鹑,不敢稍作反抗。 而今,事过境迁,皇帝似乎也不准备追究那事了,再加上太子无嗣,意味着其他人依然有机会,他们的心思自然又活络了。 景珂是幼子,他能越过三位兄长上位,靠得是皇帝的宠爱,靠得是卫家的支持。 不过君心之所以在他的身上,倒不是皇帝有多么喜欢他。 这里面的原因,说一千道一万,都源于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永宁侯。 没有永宁侯,景珂根本就不会入了皇帝的眼,到如今恐怕依然悄无声息地做着他的六皇子。 没有永宁侯,皇帝不会允许卫家拥有这般赫赫权势,没有卫家的支持,景珂就不可能这么顺利上位。 这些道理,到了如今,景瑛明白了,另外两位皇子也明白了。 与其说君心是在景珂身上,不如说君心是在永宁侯身上,其他的,其实都是皇帝的爱屋及乌。 那么要撬动景珂的储位,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对付永宁侯了。 但是有皇帝护着,想要对付永宁侯,可不是件容易事,除非哪天永宁侯失宠了,才有这个可能。 这些年来,盼着永宁侯失宠的人,绝不在少数,但是许多人盼着盼着,盼到了死,都没能盼到永宁侯失宠。 “那位快近古稀了吧?”四皇子咕哝了一声。 “明年就要过七十大寿了。”五皇子应道。 “三哥有什么好主意,就直说吧。”四皇子望着三皇子,等着他说话。 “我是这么想的”虽然四下里无人,景瑛依然压低了声音,将他的计划,缓缓道出。 他们需要动摇君心,但是又须不着痕迹,行事太过刻意,皇帝恐怕会起疑心,这事就难成。 “这能行吗?”听了他的计划,四皇子有些犹疑。 “五弟刚才不是说了吗?永宁侯快过七十大寿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永宁侯还能再过几个寿辰?父皇就算不为了他自己,单单为了永宁侯,恐怕都会入彀。 人我已经准备好了,不过有些事,四弟五弟还须搭把手,将这人不着痕迹地送到父皇的跟前。” “这是自然。” “三哥放心。” 四皇子和五皇子都点头应诺。 只要景珂还是太子,他们就会齐心协力,当然,一旦景珂不是太子了,他们之间就不会这么好说话了。 弘庆三十四年,二月。 京城的二月,天气还有些寒冷。 永宁侯府中堂里,虽然置有火盆,但是有些人,因为心里发虚,还是感觉到背上冷汗淋漓。 卫衍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问道:“敏文,这小乞儿失踪案,你们查了这么久,依然没有一点头绪?” “孩儿无能,请父亲责罚。”卫敏文站了起来请罪。 这一年来,京城里面,陆陆续续走失了不少小乞儿,这事本来不归卫敏文管,但是他的父亲不知道怎么听说了这事,让卫敏文去仔细查查,到底怎么回事? 卫敏文不查还好,这一查,就查出了事。 如今,他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哦。”卫衍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看了儿子一会儿,一直看到儿子浑身不安起来,他又问道,“陛下近来在忙什么?” “这孩儿不知道左右不过是些政事吧”卫敏文支吾着回道。 “没事了,你下去吧。”卫衍挥了挥手,打发儿子出去。 问到这里,他不用多问了,这事肯定和皇帝有关,否则儿子不会是这么一问三不知的模样。 暗卫又不是吃干饭的,不可能连这点小事都查不出来。 儿子查出来了,却装作不知,除了皇帝有这个本事,还有谁能让儿子不敢多话? 皇帝既然要瞒着他,他直接问,皇帝肯定不会说实话,而且他身边的人,恐怕都被皇帝下过噤口令了,就连敏文也没有例外。 卫衍沉吟了片刻,就有了主意。 既然皇帝需要小乞儿,他就让人盯着那些小乞儿,只要再有走失的,顺藤摸瓜下去,自然可以知道真相。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他让敏文去查这事,打草惊蛇了,本来每旬就会失踪几名小乞儿,这段时日,竟然不再发生了。 卫衍旁敲侧击问过皇帝,皇帝自然一如既往地装傻,表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既然皇帝收敛了,不再做这种事,卫衍也没有多问下去。 反正只要他找到了地方,自然可以知道皇帝在干什么,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全,就算皇帝想继续装傻,也是不能了。 “侯爷,您让卑职盯着的事,已经有了眉目。”又过了十几日,卫衍安排下去盯着这事的下属,来向他汇报了。 “是,在城外的一个庄子里,守卫很严密,属下怕打草惊蛇,没敢靠近,只远远吊在后面,看了几眼。” “点齐人手,随我去看看。” 当下,卫衍带着人,出了城。 他一动,就有人去向宫中报信了。 自从皇帝知道卫衍在查这事,他就在卫衍身边放了人,不干别的事,就专门盯着他,看他什么时候出城了,就到宫里来报信。 如今,卫衍出了城,景骊接到消息,自然在宫里待不住了,也带着人,出城去了。 卫衍比皇帝出来得早,到得也早。 这庄子的确守卫严密,但是卫衍一来,直接摆明了身份,敢于阻拦他进门的,全都没了。 庄子里的这位,对皇帝而言,很重要,但是永宁侯明显更重要,这种时候该怎么选,谁都知道。 所以卫衍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门。 有些为人机灵的,或者往里跑,或者往外跑,明显都想去报信。 往外跑的,卫衍没在意,就算他们现在去给皇帝报信,皇帝也没法插上翅膀飞过来,等到皇帝赶到这里时,他早就弄明白皇帝在干什么了。 往里跑的,他向左右示意,马上就有人上前去制住了他们。 卫衍走在前面,他带来的人,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入,迅速控制住了这庄子里的各个要道。 “散开,四下搜一下,失踪的那些小乞儿,是不是在这里?”卫衍站在院子里,发号施令。 “是。”他的手下应声而去,很快四处搜检起来。 庄子里原先的护卫,拦着不是,不拦也不是,真正的左右为难。 “侯爷,那些小乞儿找到了。”过了一会儿,就有下属来回话了。 “卑职盘问过了,少了几个。据说有几人被带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其他人,就被关在这里,隔几日放一次血,有几人身体较为虚弱,不过于性命无碍。” 卫衍闻言,沉默了片刻。 这少了的几个,恐怕凶多吉少了。 他抬起脚,向庄子的后院走去。 “侯爷,请恕卑职无礼。”永宁侯带着人,闯入了前院,庄里的护卫不敢拦他,只能由着他,但是他现在向后院走去,护卫就算还是不敢拦,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出面了。 反正能拖一时是一时,只要能拖到皇帝驾临,这个局面就可以交给皇帝来处理了。 卫衍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抽出了手中的剑。 此剑名为湛卢,是皇帝多年前送给他的生辰贺礼。 几名护卫见他这个架势,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退开了。 就算他们担心皇帝过后会找他们麻烦,也得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若他们继续阻拦,永宁侯恐怕现在就要和他们算账了。 “永宁侯! 幸会了!”垂花门内,有人含笑向卫衍打招呼。 卫衍站在院门口,打量了一下四周,目光在院子中间的炼丹炉上,稍稍停顿了片刻,最后视线落在了炼丹炉前站着的那名男子身上。 这是一名很年轻的道士,容貌俊朗,眉眼含笑,他笑起来的时候,观者的心情仿佛都会变好。 如果没有前院那些一直在被人放血的小乞儿,如果没有那些恐怕已经尸骨无存的小乞儿,卫衍的心情也许会变好,但是现在,他的心情很不好。 “你还有什么话需要交代吗?”他冷声问道。 那人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这话的言下之意,他没有想到,永宁侯会这么不按牌理出牌,急忙说道: “永宁侯,你这么做,就不怕陛下震怒吗?” “永宁侯,就算你再得圣宠,也不能做这种事。”那人不死心,又道。 “我最后问一遍,还有其他话要交代吗?” “永宁侯,你要知道,没有我,这长生丸就炼不成,你敢这么坏陛下的事,陛下饶不了你。” “长生丸”听到这里,卫衍手中的剑,终于扬了起来。 “永宁侯,陛下心悦于我,你敢” 那人的话还没说完,只见寒光一闪,一颗大好头颅,就这么掉了下来。 凝固在那名道士脸上的最后表情,是不敢置信,他不敢相信,有人竟敢这么罔顾圣意,干净利落地送他上路。 “冥顽不灵,死不足惜。”卫衍盯着地上的头颅,看了片刻,才把手中的剑归鞘。 这些年来,抱着这种想法接近皇帝的人,这道士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结果呢,这些人哪一个不是莫名就跌进了皇帝挖的坑里,被皇帝各种利用,没了用处以后,皇帝还要在他们头上填一把土。 景骊到的时候,卫衍已经坐在厅里喝茶了。 “陛下!”看到他进来,卫衍站起身来,向他行了个礼,然后不等他说话,又坐了回去。 卫衍明显正在气头上,景骊也不和他多做计较,直接在他身边坐下来,陪着他一起喝茶,拿些闲话去逗他,想让他不要这么生气。 卫衍被皇帝哄了半天,最后还是随皇帝一起回去了。 蛊惑君心的该杀,但是君心已然转到了这个方向,这事日后恐怕不会少,就算他能杀,又能杀得了几人? 这夜,卫衍躺在皇帝身边,转辗反侧,难以入眠。 “怎么了?”景骊听到他的动静,抚摸着他的后背,问他。 “陛下”卫衍想了半宿,还是决定将有些事与皇帝说清楚,“若他日,陛下先行,臣自会随陛下同行,在地下继续侍奉陛下。” “别说蠢话,就算到了那一日,朕也要你好好地活着。”景骊不爱听卫衍说这种话,“生老病死,乃世间常情,真到了那一日,你我都该看开点。” 皇帝说是说得这么煞有其事,但是皇帝真的能看淡生死的话,就不会被人蛊惑着去炼药求长生了。 不过这些话,卫衍只是在脑中转了转,没有说出口。 “陛下这话说得极是,若有朝一日,臣先行,陛下也须好好地活着,臣会在九泉之下,等着与陛下重逢。” “朕知道了。” 他当然知道,卫衍之所以提起这个话题,实际上是在劝谏他,劝谏他不要再去做那种事。 有些事,他也知道,史上没有皇帝成功过,不过有人说得天花乱坠,他免不了想要试试,既然卫衍对此很不高兴,不乐意他做这事,他也只能歇了这个念头。 弘庆五十年四月,景朝的第四代君王景骊在西山行宫驾崩,享年七十九岁。次日大殓,太子景珂奉大行皇帝梓宫回京,停灵于乾清宫,着宗室廷臣祭奠。 朝野同悲,举国哀悼,大丧三年,禁乐,禁嫁娶。 五月,为大行皇帝上庙号“宪宗”,谥号烈皇帝,史称景烈帝。 不日,监国长达十年之久的太子景珂于太和殿即位,诏令天下,立太子妃卫氏为皇后,次年改元嘉平,是为日后的景宣帝。 六月,葬先帝于皇陵,同时下令将先帝生前宠臣,早在十年前就已亡逝的前近卫营大统领原太子太傅永宁侯卫忠武公之骸骨从卫家祖坟起出,陪葬于先帝身侧。 此令一出,喧嚣重起,朝野哗然,群臣苦谏,然皇帝景珂却一意孤行,无人可阻。 皇后卫氏听闻此令,深夜见驾,苦劝无果之下,终于问出了蓦然涌上心头的疑问: “这么多年来,陛下真的爱过臣妾吗?” 这一刻景珂无言以对。 他爱她,或者他只是必须爱她,这个问题他以前从来不愿去深究,到了如今,则没有再去深究的必要。 他才华卓越文可治国武可拓疆,有明君之资质,有仁君之宽厚;他忠义孝悌勤政爱民,得朝臣之信赖百姓之爱戴,故先帝不以嫡庶论尊卑,不以长幼序先后,传之以大统,以期将这盛世繁华延续下去,这就是景史上记载的关于他能以庶子幼子身份,先登储位后继大宝的原委。 至于真相,帝王书写的史册从来就容不得真相,无数的真相早就被斑斑血迹掩去,再也无处可寻。 或许,后世会流传他愿为美人舍弃江山的佳话,会感叹他一生唯一后的深情,却无人会去探究那些山盟海誓情深意重后面的种种原因。 那一夜,皇后愤然离去后,景珂独自一人面对着御案上摊开的景史正册,默然无语很久,终于提起了笔。 群臣问他为什么,皇后问他为什么,其实很多年前他也问过他的父皇为什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他的父皇要如此对待他? 那时候没人愿意回答他,而现在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都已躺在地下,就算想要回答,也不可能了。 至于史册,经过他父皇篡改的史册早已七零八落,所有的真相已经无迹可寻,纵使还有些蛛丝马迹残存,他今夜坐在这里改写以后,也就差不多了。 他一边写一边想起很多往事。 很多人都问过他执着于这把椅子的原因,他也无数次回答过这个问题,答案因人而异,永远都不会相同,至于真正的原因,他从来没有对外人坦言过,所知者寥寥无几。 到了今夜他终于可以坦诚,他执着了数十年的东西,其实就是这么一点小小的权力,不过就是笔墨书写历史的权力,其他的,仅仅是点缀。 摊在他面前的史册,记录了先帝一朝的三个时期,从隆盛到天熙,最后是永彪史册的弘庆盛世,每一个时期都有无数的秘密隐藏在字里行间,等待着有缘人将它们串连起来。 那一夜,他的目光掠过那一行行墨字,多年来始终困扰着他的某些疑惑,终于拼凑出了最后的一角,然后,在他的笔下,那些真相再一次被掩藏。 胜利者书写的史书,永远只能留下他们允许留下的东西。 在他的笔下将被盖棺定论的,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是一个忠臣良将能人志士辈出的时代,那个时代由无数的鲜花无数的功绩组成,那个时代将会获得后世无数的赞誉,至于盛世繁华背后的斑斑血迹,成王败寇后面的诸多残酷厮杀,史册上留给他们的最多是寥寥数语,甚至连那寥寥数语,都是史官们用他们的生命换回来的。 景珂想起十年前,大统领临终前对他说:“殿下,要善待百姓。” 为了那句话,他努力成为大统领所希冀的明君仁君。 他想起四月间,最后的那一刻,先帝对他说:“太子,这戏你既已开演,就演到最后吧。” 他的父皇始终不相信他,以为他一直是在演戏,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欺骗了天下所有人。 不过就算到了最后的那一刻,他依然没有为自己辩解,那些事他做了就是做了,无论为了什么原因去做的,早就不重要,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不需要为自己辩解,也没有必要辩解,就算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不肯相信他,只要他在意的那个人,对他深信不疑过,就已经足够。 至于他的父皇信不信他,其他人信不信他,于他而言,不过是浮云,又何必去在乎。 那一夜注定了是一个无眠之夜,皇后离去后,永宁侯卫敏文深夜叩宫求见。 一般宫门落钥后不会轻开,也只有卫敏文这般亦兄亦臣的身份,还能在深夜见到皇帝。 景珂明知道他是来找麻烦的,还是在昭仁殿召见了他。 “陛下就是这么报答父亲多年来对您的疼爱?”不出他所料,一向温文尔雅万事讲究风度仪态的卫敏文,也被那道上谕激怒了,愤怒地来质问他。 “敏文哥哥。”景珂静静地望着他,用了这小时候表示亲近用的称呼,而不是像往常那般称呼他为永宁侯,“这么多年来,你是真的不知道大统领最后的心愿,还是一直在假装不知道?” “敏文哥哥,我记得十年前,也是在这么一个深夜,你跪在昭仁殿的阶前,逼着父皇同意你扶棺南下。父皇他不愿意,他怎么可能愿意,但是你是大统领的儿子。 在大统领生前,他抢走了你的父亲,到了大统领逝后,他却不忍心再和你争夺,也不愿大统领逝后还被这些事为难,所以他就算再不愿意,还是准了你的请求。” “敏文哥哥,卫家的声名真的这么重要吗?生者的脸面真的这么重要吗? 重要到你完全不愿顾惜大统领的心愿,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葬到遥远的南方。” 在景珂的声声逼问中,卫敏文无话可说。 来时他明明想好了无数的说辞,被景珂这么一质问,他却哑口无言了。 很久以后,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不是遥远的南方,那是我卫家的祖坟,身为卫家子弟,逝后归葬祖坟有什么错?” “敏文哥哥这么做当然没错,但是你问过大统领他愿意吗?” 这个问题卫敏文没法回答,却不愿被景珂牵着鼻子走,终于问到了最重要的问题:“就算如此,入土为安,陛下怎么忍心去惊扰父亲的安宁?” 世人信奉入土为安,开棺移墓都是不可轻为的大事,绝不可草率动手。 否则惊扰了逝者的安宁,就是子孙不孝了。 “敏文哥哥若是不放心,为大统领迁墓的事,就由你亲自去负责吧。”景珂见他质问这个,正好落入了他预先挖好的坑里,面上不显,话锋突然一转,“永宁侯,朕命你即日南下,迁回忠武公的棺木,陪葬于先帝身侧,接旨吧。” 在那一瞬间,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事事小心,步步惊心的不得宠的皇子,也不再是那个有名无实的先帝“最宠爱的皇子”,更不是后来那个在先帝眼皮子底下谨小慎微,万事不敢出错的太子,现在的他,已经是君临天下的帝王。 卫敏文注视着他片刻,最后叹了口气,理了理衣衫,跪了下去:“臣遵旨。” 等他辞别后,景珂走到殿外,望着他落寞的背影,叹了口气。 他也不想这样,不过那既是大统领的心愿,也是他在先帝临终前许下的诺言,无论是谁,都无法阻止他完成这件事。 他回忆起四月间,在西山行宫,先帝对他最后的交代。 “太子,这戏你既已开演,就演到最后吧。” 景骊交代了最后一句话,就没有了别的言语。 十年了,他用斑斑血迹压下了所有的喧嚣,让一切过往在斑驳的青史中无处可寻。 他与卫衍的故事,不需要史书评价,不需要世人评说,更不需要后人探寻,所有的往事,只需留在他的心间,供他在无边孤寂中慢慢回味。 从天熙年间开始,他就将卫衍收在他的身边,牵着他的手一步步往前走,与他共赏江山如画,与他共坐筹谋政事,与他共享至高的权力,此间种种饱含着他无法说出口的心意和爱惜,他以为这样不为人知的逍遥日子可以过上一生,却没料到会在他昏迷的那一个月功亏一篑。 原本,卫衍该是护在他身前的利剑,后来,他出于私心,用尽手段,将这柄剑收于掌间,置于枕边,抱在怀中,放入心头。 其实,他比任何人都不愿意这柄剑再次出鞘,沾满血迹,直面非议。 但是,当他倒下的时候,当被他珍藏在九重幔帐后的利剑出鞘之时,当卫衍不惜用漫漫血色护卫他的江山之时,就注定了未来漫天的喧嚣会将卫衍淹没,盖棺定论时无法留下一丝清名。 他恍然记得,卫衍过世后,朝议谥号,若按他的心意,当谥“忠武”。危身奉上曰忠。刚彊直理曰武。克定祸乱曰武。 以上种种,试问卫衍哪一点没做到? 偏偏朝臣们要和他对着干,要给卫衍谥“厉”,杀戮无辜曰厉,愎佷遂过曰厉,指责卫衍乖戾暴虐杀戮无辜。 他本就伤痛难忍,这些人还要这么不长眼来惹他生气,攻讦亡者,意在活人,当下,他冷冷丢下一句话,“卿等若不愿秉承朕意为朕分忧,铁了心要与朕作对,朕倒是不介意朕崩后被谥为厉”,挥袖而去了。 随后,他颁下谕旨,直接为卫衍上谥号“忠武”,配享太庙,命宗室廷臣去永宁侯府祭奠哀悼,同时传令天下,大丧三年,禁乐,禁嫁娶。 此令一出,朝野非议者众多,抗命者更是不少。 不少人嚷嚷着,配享太庙,乃一等功臣才有此资格,大丧三年,更是天子丧仪,永宁侯何德何能,得享此等殊荣? 为了压下这些喧嚣,他下令将那些与他作对的人,通通以“非议帝王家事”的罪名下狱。 不过那时候他还没有失去理智,虽然能够规劝他责备他的人,已经躺在那里,再也没法约束他了,现在他爱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了,但是,他这么做必然不得他的欢喜,所以他强忍着让自己不要恣意行事。 他恍然记得,谥号风波还未平息,史官又来挑战他的耐心了。 以色事君,谄媚幸进,妖媚惑主,蛊惑君王,恃宠而骄,目无纲常,专权跋扈,弄权营私,恃宠乱政,败坏朝纲,残害忠良,杀戮无辜,德行有亏,节义有损,为一己之私欲,陷君王于不义等等等罪名,这些家伙通通要往卫衍身上扣,要在青史上为他写下这等污名骂名,要将他名入佞幸列传。 他简直要被他们气笑了。在他和卫衍的关系中,卫衍他有什么错?到底有什么错?从头到尾他就没有错。 当年卫衍哭着对他说臣没有错的时候,他就说过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朕不好。 若是骨头真硬,就该来指责他这个君王荒唐行事羞辱臣子恣意妄为理应自绝以谢天下,不敢来指责他,却去指责卫衍,这就是史官的铮铮傲骨? 卫衍一生恪尽职守,忠贞不渝,为国为民,从无私心,只是因为与他的关系,史官们就将所有的一切视而不见,就准备在史书上为他留下如此污名。 既然如此,他倒要试试看,是他们的骨头硬,还是他的刀硬? 不会曲笔避讳是吧? 放心,他会教到他们会的! 当他说出“朕非明君亦非仁君,朕的身后名不需要任何人来妄加评论,就算是史书也须按朕的意愿书写,抗旨者杀无赦。”这句话的时候,他不知道后果吗? 不,他当然知道,但是,那又怎么样? 既然那时,卫衍不惜身家性命全奉上,愿意为他声名尽毁荣辱全抛,那么,最后,他也不虞史书定论,甘冒后世骂名,直接用血色为他重铸声名。 他恍然记得,停灵结束,喧嚣未止,卫敏文跪在阶前,恳求他同意将卫衍归葬卫家祖坟。 很多年前他就做好了日后合葬的决定,到了此时他却犹豫了。 当年,他的母后留下遗旨,问他只为了满足自己的心愿,任性行事,一点都不肯顾惜卫衍的身后名,是否当得起真心爱他。 当年他觉得自己很委屈,他只是想把最好的给他,怎么就叫不是真心爱他了,到如今他才发现,这话才是真正的老成之言。 当年,卫衍愿意声名荣辱人伦全抛下,追随他左右,携手共一生,这是卫衍的心意。 而今,他允许卫敏文扶棺南下,成全他的人伦之礼,这是他的心意。 哪怕他须独自忍受别后离情,但是,他愿意。 他恍然记得,当年河西卫家只是他摆在棋盘上的棋子,是他用来拿捏卫衍哄骗他听话的筹码,每当卫衍不听话的时候,他就要拿出来用一下哄他乖乖听话任他恣意妄为,事实上对他而言一点都不重要,而今他却在担心太子会不会对卫家过河拆桥,交代太子日后不要对卫家卸磨杀驴,只是因为这是卫衍珍爱的家人。 果真是世事如大梦一场,转眼间就天翻地覆。 十年过去了。 原来已经十年过去了。 十年岁月弹指间就过去了。 纵使分离已有整整十年,纵使一个人站在山巅看尽了日出日落云起云散,他却始终没有急着去与卫衍相见。 只要他站在山巅,江山依然在他脚下,天下依然在他掌中,这乾坤棋盘依然是他在执子;只要他站在山巅,无论谁想旧事重提攻讦卫衍,意在卫家,意在太子,他都可以让他们永远闭上嘴;只要他站在山巅,不管太子是不是在演戏,不管太子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不管太子愿意不愿意,这戏既已开演,他就必须继续演下去,卫家依然可以延续往日的繁华。 独自站在山巅,将卫衍的声名荣辱人伦一一归于原位,替卫衍好好守护着他曾经珍爱的一切,这是他最后的心意。 哪怕他须为此忍受无边孤寂,但是,他愿意。 唯有如此,他日泉下相逢,他才可以无愧地对卫衍说一句:“卿以身心奉于朕,朕此生亦不负卿。” 当然,不消说,他的某些做法,必然不得卫衍的欢喜,不过当日,他的做法就很不得卫衍的欢喜,到了最后依然不得他的欢喜,恐怕这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这些,相信卫衍都能明白,就算要怪他,也怪不了多少时日,到时候他放下身段哄哄他就好了。 景骊用上最后的力气,专注地望着南方。 意识迷离间,他仿佛看到灯火阑珊处,有个熟悉的身影笔直地站在那里,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卫衍!”他轻唤出声。 那人慢慢转过身来,看到是他,微笑起来,向他伸出手来,回道: 景骊也笑了起来,快步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掌,与他一起汇入观灯的人流之中,欣赏着万千灯火火树银花,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景骊的唇角带上一丝笑意,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不再动弹。 景珂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从殿内向外望去,只能看到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高高的宫墙,如果视线可以攀过那高墙,穿过那高山,越过那平地,往南再往南,那是河西府,那是卫家的祖坟所在地。 “父皇的意思儿臣明白,这天下的骂名,卫家的怨恨,就让儿臣一人来担负。”他凑上前去,在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帝王耳边低声保证,替他合上了眼。 妄动亡者的墓穴,惊扰亡者的安眠,再一次揭开早就被掩盖的喧嚣,会引起多大的风波他心中了然,这是他父皇十年来最不甘心的事,但是父皇到最后也无法下这个命令,他身为人子愿意代劳,“父皇请放心,大统领地下有灵,必是欢喜的。” 生同裘,死同穴,才是他们的心愿,十年离索,相隔千里,绝不是他们所愿。 为了满足他们最后的心愿,就算被天下非议,就算被皇后误解,就算被敏文哥哥怨恨,他也不会后悔的。 他在殿外站立了良久,才重新回去阅读那些史册。 所谓的史书,向来都是任胜者打扮的小姑娘。 在景珂的笔下,先帝的丰功伟绩需大肆歌功颂德,不足为外人道的事迹语焉不详,其他的则草草带过,很多真相就这样永远消散在历史长河中了。 辛苦了一夜他终觉大功告成,放下笔合上了手中的史册,至于那些傲骨铮铮的史官,对于这一部屡加修订的史册会怎样抗争,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容,他自己或许并不知道,若有人看到,就会发现那神情那姿态犹如先帝在生。 此时东方欲白,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他走到窗边举目望去,院中茶花开得正靡,红艳艳的一片映得人眼中刺痛。 真是好一场盛世繁华,却不知道哪一天雨打风吹花落去,繁华散尽空余风。 他慢慢闭上眼睛,似乎不忍再去看眼前的盛景。 后记: 这是一个封建帝王和封建臣子的宫廷爱情故事,从年少情热时的伤害试探纠缠相爱一直到相爱相守相伴。 景骊和卫衍其实性格上有很大的矛盾,景骊热爱搞事,搞事不怕事大,搞事永远有理,卫衍自己不搞事,不许景骊搞事,更不许景骊为他搞事。 他们俩一直因为这个性格矛盾在冲突,后来他们为了相守下去,彼此妥协共同进退了。 他们是用一生来加深这段感情的,最后十年是景骊最爱卫衍的时候,卫衍活着的时候,他在占有和掠夺,但最后他是在成全和守护了。 卫衍并不是只享受景骊的爱,而没有付出,实际上卫衍付出了他能付出的全部,声名荣辱人伦全抛,只不过他这个人情感比较内敛,不擅长说情话,做人又很能放得下,对自愿付出的代价从不会去纠结,更不会觉得被虐,也不会天天揪住景骊算这笔账,才给人一种这些都是他不在乎的东西,抛掉了不算什么的感觉。 但是,景骊无法无视卫衍的付出,并不觉得卫衍自愿为他付出这些就是理所当然,卫衍生前他就要搞事,被卫衍制止了,到了卫衍身后,他又是伤痛难忍,又没人管了,有人还要来招惹他,他就恢复到了搞事不怕事大,搞事永远有理的状态,开始搞事了。 这些东西在那个时代很重要,卫衍自愿全抛是卫衍在对景骊说“我愿意我爱你”,是卫衍的心意,景骊不去搞事,他一生的爱就全是辜负了。 景骊立储搞成这样是必然,不是偶然。 景骊本质上是个政治生物,但是遇上卫衍的事他又要感情用事。 在立储这事上,他原先在从政治角度考虑,要挑选一个对江山社稷有利的继承人,再和卫衍调整关系,但是等他发现事情到了对卫衍不利的时候,他必然要从卫衍角度考虑问题了,这是他一贯的性格。 有读者疑惑为什么景骊当年要和卫衍养皇长子,后来却把景珂当玩具,根本就没想起这事了? 这事不是景骊忘记了,而是此一时彼一时,而且还是那句话,他是皇帝,是个政治生物。 天家的父子既是父子也是对手,君权是至高之权,是景骊可以随心所欲的原因,卫家则是守护他君权的利剑,这柄剑他肯定要握在自己手里才能安心,不会轻易交出去。 就算皇长子活着,他们父子之间恐怕也不会有他当年设想中那么美好,更何况景珂还不是他心爱的儿子,所以他只把景珂当作哄卫衍的玩具,不允许他与卫家联姻。 一旦景珂或者其他皇子握住了卫家,他的君权会被动摇。 他对人没防备心的时候,是要经常犯傻的。注意过的话,就知道他在文中主要对三个人时不时要犯傻。一个是景骊,一个是他母亲,一个是他儿子,这三个是他生命中最亲近的人,所以他对他们是没有防备心的。 但是对其他人,他有着防备心,不会犯傻。 立后没成功,不用可惜,立后肯定要大撕一场,景骊打算这么搞事,卫衍肯定不会同意。 再说就是因为这,景骊觉得很对不起卫衍,所以他用分享君权做补偿了。 有读者很纠结卫衍和绿珠卫敏文的事,这是我给他们开的金手指,否则他们两情相悦了恐怕还要为永宁侯府继承人的问题掐起来。 就算卫衍愿意过继,以景骊这种封建帝王又觉得自己是真爱卫衍的神经病逻辑,要做的事恐怕是一边躲被窝哭唧唧,一边赐美人给卫衍生孩子。 最后景骊为什么没有下合葬的令? 从情感上来说,景骊肯定是想合葬的,但是从理智上来说,他顾惜卫家的活人,就不能下这个令,他这么做是要把卫家重新架火上烤了。 如果卫衍单纯只是他的臣子,让卫衍为他陪葬当然是卫家的荣耀,但是他们的私情,会让这事再次成为政敌们攻讦卫家的理由,所以他最后什么都不说,是在顾惜活人。 敏文要求把父亲归葬祖坟,并不是要和景骊抢父亲,而是他也要为活人着想。 景珂他下令陪葬,是因为他有能力收拾后续,这是他的心意。 这篇文里,很多人很多事其实没有对错,而是立场不同,顾虑的东西不同,才有了不同的选择。 如果被这个尾声虐到了,看看360度无死角撒狗粮的现代番外,就能恢复了。 第五十五章 番外(景珂与卫敏萱) 一生一世一双人。 卫敏萱拥着被子坐在黑暗里;嘴角浮起一丝笑容。她想起她深爱的那个男人;曾经执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和她共同书写这七个字。 那时候,她是多么得幸福;现在想来,又是多么得讽刺。 那一年;她情窦初开;被他非卿不娶的深情所感动;以为他会是她的良人。 那一年;她抛家弃亲;不顾声名,只为了能够追随他左右。 那一夜;没有父母的祝福,没有奢华的喜宴,有的只是两位兄长;几串鞭炮;一对红烛,但是她不悔;为了他在烛光下深情注视她的目光,她愿意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相互扶持。 然后;她得到了什么? 也许很多吧;先是太子妃的封号;后来是盛大的皇后册封仪式,更有让天下女子都妒忌的一生唯一人的承诺。 只是一场患难时的追随,就换来了这世上女子最尊崇的地位,这么划算的交易,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是的,只要能够不去在意这些年的欺骗,她依然可以做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只要能够不去追究这场欺骗到底开始于何时,到底会在什么时候结束,她依然可以自欺欺人,永远幸福下去。 但是,怎么可能,一旦怀疑的种子被种下,开花结果不过是迟早之事。 她一直在想,这场欺骗,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在他们再次相逢的时候,是在他们书信往来的时候,是在年幼时她抱着他叫“咕咕”的时候,还是更早的时候,在她刚出生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就已经有了端倪? 既然是欺骗,总有结束的一天,也许她现在发现这一切,还不算太迟,至少比他懒得再欺骗她的时候,她才明白过来要好多了。 想到这里,卫敏萱试图再次挤出一个笑容,但是嘴角一抽,眼泪却不由得滴落下来。 或许,一直相信那个追逐权势的男人会真心待她,才是她此生最大的愚蠢。 她竟然一直相信他爱她,爱她爱到非卿不娶,爱她爱到此生不渝。但是事实呢? 如果真的爱她,怎么会不顾她的颜面,不顾卫家的颜面,要去打扰叔父的安眠,要去生生揭开那些好不容易才掩下的喧嚣,再一次将叔父将卫家置于风口浪尖,任世人非议那段早就被掩去的过往。 这就是她深爱的那个男人对她所谓的爱吗? 就算是如此关乎卫家的大事,也不愿和她商量一二,不愿考虑她的心情卫家的感受,在她苦苦恳求的时候,依然坚持己见,还是说到了如今,他已经不需要再顾忌任何事了,也已经不需要再欺骗她了? 就这样,在那个无数人难眠的夜晚,她哭一阵笑一阵,在黑夜里枯坐了一夜。 到了第二日天明的时候,昨夜被她驱赶出去的宫女,战战兢兢地来请示她:皇帝正等着她共进早膳。 那样熟悉的话语,那样理所当然的姿态,恍若他们昨夜的争执,根本就不复存在。 “我身体不适,请陛下自便吧。”卫敏萱懒得动弹,哑声打发了宫女下去。 既然这场欺骗已经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她何必再去自欺欺人,粉饰太平,再去扮演什么帝后情深,恩恩爱爱,再去担那个让天下女子都妒忌的虚名? 如果他这些年演戏已经演成了习惯,还有兴趣继续去演这场延续了数十年的大戏,他可以自便,但是她绝对不会再奉陪了。 从那天起,皇后卫敏萱以身体不适为由,将自己关在坤宁宫中,除了儿女们的请安,谁也不见,特别是皇帝,始终被挡在门外。 半年后,卫敏文扶棺回京。 一直到了入葬的那日,皇后都没有出现在人前。 这是这些年来,当年伉俪情深不离不弃的太子太子妃,如今的帝后,第一次没有在如此重要的日子携手出现,不管皇帝怎样封锁压制,能在京城混得下去的可都是人精,帝后失和的消息,很快如长了翅膀的小鸟,呼啦啦飞过京城的天空,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飞到了王朝更遥远的地方。 虽然整个京城还沉浸在皇帝下的那道陪葬旨意引发的余震中,但是有着适龄未嫁女的家族们,纷纷将火热的目光转到了皇帝本人身上。 按祖制,皇帝后宫的标准配置是一后四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当然后宫中的所有宫女,实际上也是皇帝的备用女人。 而现在皇帝的后宫只有一位皇后,其他的位置都是空置着,这么一算,不知道多少人的心里都是痒痒的。 帝后情深的时候,众人就算有想法也不敢妄动,再说皇帝那时候还用得着卫家,所以当年的那场太子立侧妃之争,最终以太子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精湛表演赢得先帝好感的时候,众人就算再不甘,也只能熄了这份心。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太子顺利登基,卫家早就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使命,又兼出现帝后失和这样的巧合,如果不去打皇帝的主意,恐怕连老天爷都不会答应的。 如此这般,景珂很快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其实,被立为太子二十年之久,监国也有整整十年,政事什么的早就难不倒他了,朝中众多热情的目光百般暗示明示,他也能想办法打发,真正让他头疼的是,已经过了这么久,皇后还是把他拒之门外,始终不肯原谅他。 在不知道多少次一个人孤零零地用了早膳午膳晚膳外加独守空房后,冒着被某人打击挖苦兼骂活该的风险,他还是召见了某人讨个主意。 “臣不认为那扇薄薄的门板,能够挡得住陛下?” 卫敏文觐见的礼仪无可挑剔,回话的语气也没什么不对,不过景珂还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诸如“矫情虚伪没事找事活该如此”等等涵义。 “朕是怕萱妹妹更生气。”那扇门的确挡不住他,但是皇后这么久还不肯消气,他采取强硬的做法,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糟。 “臣来想想办法吧。”从卫敏萱嫁给景珂的那天起,卫家已经上了景珂的船,现在船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船主夫妇失和,显然是件很愚蠢的事。 当年景珂需要与卫家的这场联姻,如今的卫家,同样需要这场联姻继续保持美满幸福。 无论卫敏萱有多少的委屈,身为皇帝的妻子,皇子公主们的母亲,卫家的女儿,她早就没有了任性的权利,既然皇帝一心求和,也到了该收场的时候了。 不过就算卫敏文身为皇后的堂兄,出入后宫也是件欠妥的事,所以这劝说的活,最后落到了他的妻子,永宁侯夫人戚氏的身上。 永宁侯夫人戚氏温柔贤淑,却不是一个善于言辞之人,不过该怎么劝说,显然早就有人教好了。 这一次的劝慰,千言万语只汇聚成一句话:作为皇子公主们的母亲,娘娘您现在没有任性的权利。 “嫂嫂,你知道吗,很多年前,敏文哥哥对我说,你是太子的妻子,卫家的女儿,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早就没有了任性的权利,你要为太子考虑,为卫家考虑。,而今天,哥哥又对我说,我该为皇儿们考虑。 这些道理我都懂,但是我好不甘心,为什么男人们的眼里永远只有利益,女人们的眼泪对他们来说,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那是弘庆三十五年的春天,她成亲的第十年,她的丈夫被立为太子的第四年。 成亲十年,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他们始终没有子嗣。 在远离京城的薄州,她虽然心里着急,想方设法求医问药,却始终没有把这看做是攸关性命的大问题,更何况她的丈夫一直在身边安慰她支持她,也让她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但是回到了京城,她的丈夫被立为太子,而她成了太子妃之后,太子妃无嗣的问题,很快上升到了国事的地步。 朝中的大臣先是逼太子以无嗣为由废了太子妃,被拒之后又开始逼太子纳侧妃,后来,太子东宫的官员,也加入了逼迫太子的行列,再加上太子几位兄长们的兴风作浪,到了最后,这事终于很狗血地演变成了江山美人的选择题。 那时候,她的敏文哥哥还只是永宁侯世子,他来劝她主动为太子纳侧妃。 当时他说了很多,她只问了一句:为什么男人们的功业,要由女人们的眼泪做代价? 她不甘心,但是不甘心又怎么样,身为太子的妻子,卫家的女儿,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没有选择的权利,她必须为太子的利益,为卫家的利益考虑。 只要她肯主动为太子纳侧妃,太子就算不上背信弃义,因为一生唯一人的承诺,并不是他打破的,如此一来,摇摇欲坠的太子之位能够得到保存,等到太子有了子嗣,眼前的危机也就渡过了。 这些道理她都明白,那时候她深爱着她的丈夫,也相信她的丈夫深爱着她,就算眼中有泪也不愿流下来,就算心中悲痛,也打算照着敏文哥哥的话去做。 当她开始着手这件事的时候,她的丈夫却对她说宁愿被废,也不愿让她受委屈,那瞬间,她除了扑入他的怀里痛哭以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再后来,这场危机竟然柳暗花明了。 那日,太子去先帝面前发表那段后来被天下女子都妒忌的,不爱江山更爱美人的宣言的时候,曾经质问过太子,没有子嗣对皇家意味着什么的先帝,并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当场下旨废了他,只是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说了一句“只要你不后悔”就把他打发走了。 弘庆三十五年,对他们夫妻来说,每一日都是度日如年。太子随时都会被废,而她宁愿顶着被父母亲人埋怨的压力,也不愿放开他的手,让另一个女人进入太子东宫,哪怕这个女人是卫家的另一个女儿。日子越艰难,他们之间的感情越好,到了第二年春天,当她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她再一次痛哭起来,这一次是喜极而泣。 就这样,一直等到她的第一个孩子,众所期待的皇太孙哇哇啼哭来到世上的那天,笼罩在他们头上的乌云才算被吹散了。 皇太孙的出生,终于让太子之位稳固了,先帝慢慢把政事交到太子手里,开始常年居住在西山行宫,当然,叔父始终陪在他的身边,一直到最后那一天。 等到叔父去世,太子受命监国,先帝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西山行宫。 无论世人怎么评价先帝与叔父的那段感情,他们真正做到了不离不弃携手一生,就算九泉之下都不会有什么遗憾了。这些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也会有这样的幸运,与最爱的那个人携手一生生死不渝。 到今天她才发现,真相是如此得不堪,再多的深情,也抵不过利益重重。 “娘娘”看着皇后消瘦的面容,戚氏的眼圈慢慢地红了。 皇后的一生,被父母兄长疼爱,被丈夫宠爱,就算皇位之争的风霜刀剑,也不曾落到过她的身上,所以她到如今还会有这样的疑问。 她的疑问永远不会有答案,男人们以为对的东西,对女人而言却是未必,但是作为妻子,作为母亲,她们没有选择的权利,哪怕再不甘心,也只能这么走下去。 “嫂嫂,这些年来,哥哥爱过你吗? 你后悔嫁给哥哥吗?” “妾身都是半截埋入黄土的人了,还谈什么爱不爱后悔不后悔的?”戚氏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想起她的少女时代,侯爷那时候还是世子,他来求亲的时候,父亲说齐大非偶,不愿她嫁入豪门,但是经不起三姑六婆众多亲戚轮番厮磨,最后她还是嫁入了永宁侯府。 刚成亲那会儿,她第一次明白了如履薄冰这四个字的含义。那会儿,别说是府里内院外院的管事婆子们,就是稍有些体面的侍女,都比她压得住阵脚。 她越是小心越会出错,后来,是世子手把手教会了她管家,也是世子教会了她人情往来,世子从来不说什么爱不爱,却尊重她爱护她,每每在她苦恼的时候,出手为她解决麻烦。 “娘娘,琴瑟和谐是一种幸福,相敬如宾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比起那些终日忙于斗来斗去的世家主母,永宁侯夫人的日子实在太平淡,她每日里操心不过是丈夫儿女们的衣食,亲戚之间的往来,除此之外,好像就没有需要她操心的事了。 戚氏努力回忆婚后的日子,最后依然只能得到“平淡”这个结论。 不过,平淡其实也是一种幸福,父亲当年担心的侯府妻妾之争,世子位之争,以及种种争来争去都不曾出现,当年的风流公子,婚后却是一改常态,侯府内院至今还是干干净净蚂蚁都找不出来一只,这样的平淡还有什么可以抱怨。 “相敬如宾吗?”卫敏萱低声重复了一遍,沉吟了很久,才说道,“嫂嫂请哥哥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帝后失和长达一年后,春风终于吹过了酷寒的皇宫内院,无论是乾清宫还是坤宁宫侍奉的宫人,都松了一口气,始终努力着想让父母和好的皇子公主们,也放下了悬着的那颗心,卫家的众人也展开了眉头。 有人欢喜,自然有人忧愁,不过这样的事,景珂做太子的时候都能拒绝,如今他大权独握,自然更没有问题了,唯一的问题就是,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敏感了。 皇后依然是那个皇后,就算快做祖母的人了,依然保持着少女时的天真姿态,一朵花一颗草都能让她快乐好半天,要哄她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景珂这么告诉自己,却敏感地发现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条说不清道不明的垄沟,因为皇后现在宁愿为了一朵花一颗草高兴,也不愿意再为他高兴了。 和花花草草吃醋,实在是件很莫名其妙的事,但是景珂现在就是在做这样的事。 只要皇后不是对着他微笑,他就觉得心里不舒服,当然如果他表现出了这份不悦,皇后则拿出了对待小孩子的态度来对待他,就是那种万事都是好好好,你说什么都依你,但是他依然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了那份他幼年时,先帝哄他时相似的敷衍。 景珂把自己的这份敏感小心眼,归结于幼年时遭受到的不公待遇,比如先帝在他出生的时候,没有像他的兄长们出生时那样大赦天下这样的旧事,又被他从记忆深处翻了出来,并且被他列为了先帝对他不公的确实证据。 不过到了今天,无论他怎么觉得先帝对他不公,先帝已逝,他早就没有了说理的地方,再说就算先帝在生,他也没有说理的地方,所以这些不公他只能生生受了,就像皇后对他的敷衍,他也没有地方诉苦。 本来这世上还有一个他可以诉苦的人,但是让大统领陪葬的那道旨意,让他们的关系变得比皇后如今对他的态度还不如,若是以前,那人必会安慰他,帮他想办法,而现在,那人只会用恭敬的态度,让他明白什么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依然不会后悔。 他的一生本来就没有后悔这种奢侈的东西,一旦有了想要的东西,就要努力得到,哪怕所谓的代价是他的感情。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景珂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过下去,直到他们被葬入皇陵的那一天,不料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了安阳突染恶疾的那日。 安阳是他们最小的女儿,是他的心肝宝贝,当然也是皇后的心肝宝贝。 皇后放心不下,亲自在榻前照料,他也放心不下,不仅仅是病中的女儿,还有憔悴的妻子。 那一段日子,他们过得提心吊胆的,就怕有个万一,到了安阳终于转危为安的那日,两个人终于忍不住相拥在一起。 “这些日子让我想起了弘庆三十五年。”皇后靠在他的怀里,过了半晌,突然问道,“陛下,当年你对先帝说,愿意为了我放弃太子之位,这是真话吗?” 他一直以为皇后不肯原谅他,是因为他让大统领给先帝陪葬的事,却不料真正的原因是在这里。 本来也是,他们卫家从来就没有笨蛋,有些人看起来像笨蛋,只是因为他心爱的人希望他是笨蛋,大统领是,他的皇后又何尝不是。 先帝成不了这样的人,他出生在皇宫,成长在皇宫,呼吸的空气里都弥漫着阴谋诡计的味道。 他也成不了这样的人,他能够从一位不受宠的皇子,到最后登上皇位,期间的种种欺骗谎言阴谋,他自己都不愿再去回忆,所以无论是先帝还是他,渴求的都是同一类人,抱着这样的人,才能让他们感觉到这世上其实还有很明亮很温暖的东西。 “不是,那是一场赌博。”本来,他可以用千言万语来掩饰当年的真相,但是他突然厌倦了那些甜言蜜语,“那只是一场赌博。” 当年,他只是在赌先帝绝不会废了他,因为先帝一生中永远不可能做到的事,他可以做到,比如说,一生一世一双人,仅仅因为这个原因,先帝也不会废了他,另一个原因当然是因为那时已是大统领晚年,先帝已经在考虑大统领身后之事了。 “如果陛下当年赌输了,不会后悔吗?” “当然不会后悔,愿赌服输,这一生,我都不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其实就算赌输了,未必就没有再赌一次的机会,他这一生,真正的对手是先帝,至于他的兄长们,那时候他早就不再放在心上了,不过这些话,他并没有对皇后细说,毕竟,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不是皇后能够理解以及接受的。 “如果我一直没有子嗣,陛下又打算怎么办?” 对于皇后的这个问题,景珂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即回答。 女子不孕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若是这个女子与皇嗣有关,其中的原因更加复杂了,比如史书中的某一前朝,历任皇后都没有子嗣,这些皇后都不能生养,显然是件匪夷所思的事,究根到底,不过是皇家为了防止外戚坐大的一种手段。 皇后嫁给他十年始终无嗣,一开始是因为皇后年幼,他不敢让她冒年幼分娩的危险,有意识地在避孕,等过了几年,他想要孩子的时候,皇后却无法怀孕,遍寻各地名医也找不出原因,明明身体健康却始终怀不上,这样古怪的事,让他忍不住把怀疑的目光放到了先帝的身上,不过这样的事,既无证据又不可对人言,也只能放在心底了。 “这件事我们以前就说过,无论我是不是太子,都可以过继宗室子弟来延续香火的。 所以,这个问题对我们来说,从来就不是问题。”到最后,景珂也没有谈及他对先帝的那份怀疑,毕竟子嗣这种事,也是属于尽人事听天命的范畴,先帝的手段再厉害,也未必能伸到他家后院,再说他潜意识中并不愿承认,先帝对他会不公到如此地步,为了试探他是虚情还是假意,竟然要用上如此手段。 “叔父去世后,陛下突然将城儿送去西山行宫陪伴先帝,真的只是为人子女的孝顺之心?” “不仅仅是。”城儿是他们的长子,刚出生那日就被立为皇太孙,大统领去世后,景珂将他送到西山行宫由先帝亲自教养,一向与皇后聚少离多,皇后始终觉得亏欠了他,今日不知怎么又想起了这事。 当年他是用孝来说服皇后的,当然,这从来就不是全部的原因。 天家的父子,是父子,也是君臣。 太子是储君,但是这储君从来就不是好做的,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太子受不住这份万事都不能出错的煎熬,在登基之前翻船落水了。 特别是当君王慢慢老去,曾经忠心于他的臣子,都在思忖退路蠢蠢欲动的时候,这些君王就会越来越多疑,越来越难以伺候,杀心也就越来越重。 大统领活着的时候,先帝自然相信卫家的忠诚,就算他与卫家有着联姻,先帝也笃定他没法动用卫家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既然有着这份信任,为了大统领,为了卫家,先帝怎么着都会对他有几分怜惜之意,预备着一旦哪天先帝先行,大统领和卫家就留给他照顾。 但是大统领先去了,景珂自然要早做打算。 以先帝和大统领的感情,大统领刚去时,先帝自然会念着旧情,但是这份旧情能够维系多久,会不会有人寻隙破坏,他不敢赌。 所谓人走茶凉,若有人在大统领去后,伺机得了君心,许多事恐怕就要有变化了。 他把城儿送到先帝身边,不过是在用城儿身上的那份卫家血脉,时时刻刻提醒先帝记得旧情。 “萱妹妹,我们都是要做祖父母的人了,骗来骗去还有什么意义。我承认,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利益纠葛,也许你无法理解真心和利益,怎么能放在一起思考,这个问题太复杂,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我成亲已有数十年,我到今天都没想明白,我是因为爱你才想娶你,还是因为想娶你才爱上你的。不管怎么说,娶了你都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 这些年来,你始终在我身边,应该知道我能有今天有多么不容易,不过就算再苦再累,先帝再怎么不信任我防着我,只要想到你,想到孩子们,我还是可以坚持下去。”他能够坚持下去的原因很多,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们当然也是原因之一,其他的,都是他内心深处不愿对人诉说的理由。 卫敏萱一直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他的眼神中分析他这段话的可信度。当然,以景珂的功力,她是不可能发现什么不对的。 再说景珂这次选择的是只说该说的真话,不该说的真话就不去说,眼神自然是无辜又纯洁。 “算了,就像陛下刚才说的,我们都要做祖父母了,就算陛下依然在骗我,还能再骗几年,那些过去的事,我不去计较了。”跟他僵持了这些年,卫敏萱也累了。 这段照顾女儿担惊受怕的日子,让她想起了弘庆三十五年,其实更让她怀念的是他们居住在薄州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新婚燕尔,就算是薄州这样的苦寒之地,也能过得快快乐乐。 如果能一直留在薄州该多好,有时候她忍不住要去这么想,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太自私了,无论是作为妻子,作为母亲,还是作为女儿,她都不应该有这样自私的想法,敏文哥哥永远是对的,无论她多么痛恨他的那些冷静又冷酷的正确说法,依然无法否认他永远是对的。 再深厚的感情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既然患难的时候她糊涂着,如今富贵的时候,她还是继续糊涂吧。 她突然想到敏文哥哥通过嫂嫂给她捎来的那些话。 她转头望了一眼殿外的茶花,默默靠在皇帝的怀里,很快闭上了眼睛。 她还记得皇帝解释过他在宫中遍植茶花的原因:开得那么艳,看久了眼睛都会疼,然后就可以乘机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了。 那时候,她以为皇帝是在说笑话,现在终于明白了他说那句话时的心情。 如果觉得眼睛疼,就闭上休息一会儿,那股无法抑制的酸楚会过去的,一切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一个童话,就算写下这句话的纳兰也没有做到过。 景珂和卫敏萱之间也许一直会有矛盾会有遗憾,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能期待炮灰的一生会有更美满的结局。 卫敏萱这么天真,是景珂自己宠出来的,她要是经历过宅斗宫斗各种斗,肯定不会再问这么天真的话了。 景骊也宠卫衍,但是他的方式不同,他一直让卫衍历练,让卫衍领兵,和他一起处理政事,教他治国的道理,所以卫衍能力是有的,干政肯定也是干政的,只是别人都不知道,以为他只做本职的工作。景骊倒下的时候,他用了雷霆手段,才暴露了他到底有多大的权力,再加上卫家陷入了储斗,才撕得这么厉害。 对于景骊来说,撕卫衍,就是撕卫家,撕景珂,就算有人只是在仗义执言,也被他扫进台风里了。 第五十六章 番外 自考证出景宣帝最不可思议出身;赢得景史最不靠谱研究大奖;被世人尊称为景史砖家的夏柏同学;历经三年呕心沥血的考证之后,又有大作问世了。 毫无意外;她的奇言怪论一出,就让她戴上了景史“大师”的桂冠。 这是一个全民娱乐的时代;没有娱乐精神的砖家叫兽大师;是要被社会淘汰的;但是任何一个时代;总会有些妄图阻碍历史车轮滚滚前进的傻瓜蛋;或者不傻却需要用更奇更怪的言论赢得社会瞩目的聪明蛋,所以夏柏同学的大作一问世;立即引发了热烈的讨论,广泛的认同,以及更广泛的反对。 夏柏同学这次的大作;题目比较耸人听闻;主标题是《论景烈重臣景宣之父为妻陪葬的不可信与夫妻合葬的合理性》,副标题则是“陪葬乎;合葬也”,在敲下最后六个字的时候;夏柏同学摸着永远不可能存在的胡须;摇头晃脑地得意了好半天;自诩这六字已深得华夏五千年来源远流长之传统文化之精髓;与某位孔姓老先生当年念叨着“多乎哉;不多也”时的得意之情,实在是一脉相承。 夏柏同学大作标题中的这位“景烈重臣景宣之父”是何许人也,那个“妻”字又是指何许人也,相信拜读过她上一篇大作的读者都还记得,不过她的上一篇大作,因为违反了生物学原理,景史研究者连“这不科学”四个字都懒得说,直接嘲笑她“就算没有知识也要有常识”,所以身为一名众所周知的没有知识也没有常识的景史研究者,夏柏同学其实已经成为了景史研究界的笑话,幸好其脸皮厚度与她的某位研究对象有得一拼,就算被人嘲笑了,她也不 在乎,继续着她那让人惊叹的景史研究。 上一次,夏柏同学的研究成果是招魂得来的,这一次,她的研究成果是做梦得来的。 话说,某一天,夏柏同学偶然间看到了一遍报道,说某地发现了一个夫妻合葬古墓,出土了大量陪葬品云云。 当时夏柏同学迷盗墓迷得死去活来,看到古墓这个词就会心跳加速脑子抽筋,所以她不但仔仔细细看完了这篇报道,还去翻了很多相关的研究书籍。 翻完后,夏柏同学再一次为自家祖上五千年的文化而自豪,光是夫妻合葬就可以写出无数本书来讨论,神马异穴合葬同穴合葬,神马异棺合葬同棺合葬,看得她兴奋异常,啥叫文明古国,这就是,连墓葬文化都丰富得足够养活许许多多后人。 想到这里,作为一名同样靠着祖宗遗泽吃饭的历史研究者,夏柏同学敏锐的历史触觉让她突然间灵光一闪,觉得自己研究景史这些年都白研究了,她肯定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景史上说,景烈帝驾崩后,景宣帝下旨将先他十年亡逝的卫忠武公陪葬在景烈帝身侧,然后景宣帝就开始挨骂了,然后卫敏文就不和景宣帝一起玩了。 卫敏文不愿意他爹给景烈帝陪葬,不想再陪景宣帝玩的理由,夏柏同学可以想到无数个,从想得太多到人子之情,到求而不得因爱生恨,再到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爱恨情仇等等正常的理由狗血的理由都有,但是景宣帝被其他人骂,就很值得推敲了。 按照古人事死如生的墓葬文化,景烈帝死后陪葬品众多毋庸置疑,墓旁有后妃文武大臣的陪葬墓也不稀奇,那么让其重臣卫忠武公陪葬,因为两人生前的关系有些风言风语情有可原,严重到众人会一起上阵骂刚登基的新帝,就很奇怪了。 凡事让人觉得奇怪了,必然有其奇怪的原因,夏柏同学翻来覆去地看了景史好几遍,也没找到景宣帝在这件事上挨骂的原因,而且文人骂人曲折深奥,夏柏同学看完以后,除了明白景宣帝不是个好孩子,这么做打扰了他家大统领安眠之外,实在没看出来他们骂得这么起劲的其他原因。 说实话,景宣帝这娃做过很多不是好孩子做的事,作为景史上和景烈帝不相上下的坏孩子,他挨骂很正常,打扰他家大统领安眠被骂其实也挺正常,正常到没人觉得他因为这件事被骂得太狠,其实是件很不正常的事,以至于根本就没有前人研究过这个问题。 在弄明白这个事实后,夏柏同学深深地忧郁了,陷入了人生真她妹的寂寞如雪的境界。 在夏柏同学为这件奇怪的事辗转反侧不能成寐时,夏柏同学的亲戚,某位大神发了善心,然后,夏柏同学在某个迷迷糊糊的夜晚,做了一个惊险的梦。 该梦可视作某本盗墓小说的加强版,具体过程就不去详细说了,因为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夏柏同学在经历了九死一生的过程后,终于到达了古墓的地宫,这个庞大的古墓的中枢,这是墓主停放棺椁的正寝,然后她就看到了在停棺台上放着的那个巨大的棺椁。 游戏已经打到了最后一关,夏柏同学这一路上惊吓连连,到了此时依然心里发毛,害怕棺椁里突然跳出最后的boss,一只金毛飞僵什么的。 她能不能打得过boss是一回事,但是boss突然冒出来给人惊吓感,是另外一回事,不会因为她打得过就能减少。 但是,到了最后一关,不打boss也是不可能的,否则前面就白受惊吓了,在等了几分钟,确定boss不会突然冒出来以后,她小心翼翼地接近棺椁,摸出梦中给她配备的盗墓装备开始开棺。 开棺的具体过程不交代了,其实就算想交代,夏柏同学也说不出来,她之所以把整个梦视作游戏,就是因为这个梦相当莫名其妙,但是很多时候又理所当然到她想问为什么,就觉得自己傻了,所以她以高手的潇洒状态,打开了一层又一层,足足有四层,才退后几步,静候boss的出现。 但是,夏柏同学决定从此以后痛恨但是这个词,因为boss始终没有出现。 夏柏同学感觉自己快成了望boss石,但是boss的毛始终没见到一根,这是在耍她耍她吧? 她恨恨地念叨着。 难道最后一关根本不用打boss,直接开棺取宝就能完工? 夏柏同学转念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心情又有了好转。 巨棺又大又高,再加上停棺台的高度,夏柏同学的视线并不能看到巨棺底部的情况。 为了最后的过关奖励,她掂起脚,双手撑住棺壁,探头向里面望去。 然后下面没有了,因为夏柏同学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就看到了卧室天花板上熟悉的吊灯。 在意识到自己白辛苦了一场,什么都没看到,就醒了过来以后,夏柏同学抓狂了,在痛恨过但是这个词后,她又开始痛恨然后这个词了,对下面没有了这种情况更是深恶痛绝。 连做个梦都能碰到下面没有了这种破事,她对这个坑爹的世界快要绝望了。 不管夏柏同学如何抓狂,如何绝望,如何想知道下面会怎么样,梦醒了就是醒了,就算她继续闭上眼睛埋头苦睡,也没法回到刚才的梦里,所以夏柏同学足足郁闷了一整天,白天过去夜晚来临,夜深人静脑细胞活跃之时,她又开始寻找景宣帝被众人骂的原因。 某位大神显然非常偏爱他这位亲戚,夏柏同学在翻第n+1遍景史时,突然悟了,因为她想起了梦中那个巨大的棺椁,当时她只是觉得非常大,现在想想大是应该的,因为那不是单人棺而是双人棺。 哦呵呵呵,原来真相这么简单,夏柏同学一边傻笑,一边佩服自己的绝世聪明,然后《论景烈重臣景宣之父为妻陪葬的不可信与夫妻合葬的合理性》这篇传世巨作,就在这个应该被历史铭记的夜晚诞生了。 这篇传世巨作出世后的火爆程度就不用多说了,单看夏柏同学的真爱粉,id为“专注黑你三十年”的这位同学,天天热情满怀地来夏柏同学的博下讨论,就可以知道她的这篇大作有多么受欢迎了。 在就标题的景烈重臣和景宣之父之间到底是等号关系,还是非等号关系这个问题,纠缠数天无果后,“专注黑你三十年”终于暴躁地放弃了,无论你怎么讲事实摆道理,对方只会“呵呵呵”笑而不语,摆出一副这是你不可能了解的世界,我没法让你了解,也没打算让你了解,继续纠缠这种常识问题,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更兼拉低自己的智商,所以“专注黑你三十年”终于将炮火集中到了众人正在争论的焦点,也就是陪葬还是合葬的问题。 专注黑你三十年:博主在没有常识后,智商也有问题了么,连陪葬还是合葬都搞不清了? 景史上明明白白写着是陪葬,陪葬懂不懂? 夏柏:陪葬我懂,景宣帝说了让卫忠武公陪葬在先帝身侧。 事实胜于雄辩,请问在外面有找到卫忠武公的陪葬墓么? 专注黑你三十年:就算外面没有,不排除同穴陪葬这种可能性。 夏柏:当时陪葬的重臣不只一个,既然其他人的陪葬墓都在外面,而他特殊到是同穴而葬,那么同棺合葬这种可能性其实也是存在的,作为新时代的历史发明家,我觉得我们可以更大胆地发现一下。 专注黑你三十年:发现你个头,博主我要哭了,拜托你去补补常识,就算让重臣同穴陪葬,能给个偏殿让他待着就不错了,还敢奢望同棺合葬,天子以四重棺椁入葬,就算是皇后,也只能以三重棺椁入葬,不可能用天子规制合葬,哪家的重臣是这么陪葬的,你觉得当时的人都是傻的么,我真想骂你妹 夏柏:很好,黑黑你完美地再现了当时群情激昂想要骂景宣帝他妹的状况,但是因为景宣帝他妹已经躺在那里不能骂,所以只能骂景宣帝了。 我终于肯定确定找到了自己一直在找的答案,更加坚信自己的发现了,么么哒! 专注黑你三十年:别叫我黑黑还有,景宣帝他妹为什么不能骂? 夏柏:呵呵呵!他妹不就是他母亲的婉转用法,景宣帝的母亲到底是谁,我们还需要继续讨论吗? 非议先帝辱骂先帝,可是重罪,先帝不能骂,那就只能骂宣帝了呗! 专注黑你三十年发现争论到这里,他又要和夏柏同学就景宣帝的父母到底是谁这个问题,进入无休止地辩论了,终于明智地闭上了嘴,不再和她多说话。 见她的真爱粉都认同她的观点,不再有反对意见,夏柏同学更加深信自己的历史新发现了。 景宣帝将烈帝和卫忠武公二人以天子规制合葬后,还能轻描淡写地说是陪葬,相信当时想骂他妹的人不会少,但是他妹岂是想骂就可以骂,所以只能骂骂他本人过过瘾了。 明白了这一点,夏柏同学觉得景宣帝身上圣光大放光芒,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原来,炮灰的人生,其实是圣父的人生,我决定更爱他了。”夏柏同学决定了,从此以后她要做景宣帝的脑残粉,为了他而去发现更多的历史真相。 明面说法一直是陪葬,至于怎么陪葬,其他人觉得是在偏殿陪葬,夏柏同学认为是同棺合葬了,按照景骊巡视陵寝修建那章内容,夏柏同学这次是正确的。 看到这里,感觉气血有损的小天使,看看现代撒狗粮番外,就能补满血了。 下一章开始就是现代番外。 现代番外 第一章 卫衍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 他和许多平常人一样, 闲得无聊白日做梦的时候, 也曾梦想过天上能够掉馅饼, 发薪日他也会去买张彩票, 奢望着哪天能够时来运转中个五百万。 虽然迄今为止,他中的最大奖项只是五元, 不过他依然痴心不改, 继续购买。但是有一天,天上真的砸下个金元宝, 还是个外表金灿灿, 分量沉甸甸,足够砸得人头破血流的金元宝时,他倒是犹豫了。 事情要从几个月前说起。 卫衍从旅游职校毕业,就进了一家国营旅行社, 本着做生不如做熟, 到哪里都是给人打工, 所以没必要跳来跳去整日不得闲的原则, 其实是他的慵懒本质发作,懒得过一两年就重新经营一遍人际关系,所以虽然历经联营股份等乱七八糟的改制, 他还是窝在这家旅行社不肯挪动,就这么整整做了十年, 直到那一天, 某个金元宝从天而降。 后来据卫衍回忆, 那一天微风和煦,那一天阳光明媚,那一天实在是一个宜出行、嫁娶、沐浴、纳采、动土、安葬等等万事皆宜的黄道吉日,所以那时候的他,根本就没有料到,某个金元宝后来会有这么大的破坏能力。 不过那一天,那个金光闪闪的金元宝推门而入的时候,大厅里的众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直到他进了主任的办公室很久,众人才能正常呼吸,其实此中已经可见端倪,不过那时候卫衍先是被美色所惑,后来又被一堆八卦资料砸得稀里糊涂,根本就想不到这么多。 卫衍一直觉得女孩子不去做情报收集工作,真的非常浪费她们的天赋能力,在某个金元宝步入主任办公室不到半小时,他已经清楚明了了金元宝的所有资料,从姓名性别年龄籍贯身高体重三围到性格爱好等等无所不包。 某金元宝,姓景名骊,男,年二十五,身高186cm,体重731kg,三围……祖籍t城现居s市,乃金灿灿的海龟一枚,任时下最流行的产业某大型网络公司ceo……据未来的情报界菁英们介绍,这些都是动动小指头就能搜索到的资料,而另外一些则是绝密的资料。 在她们的热情帮助下,卫衍系统地学习了景家在国内政治经济界的地位,了解了景家现今的掌权人是景公子的母亲,知道景公子从的是母姓,出生记录上填的是父不详,事实上景公子的亲生父亲是某位不可说的大人物,外加景公子以排为计量单位的绯闻女友…… 通过这番教育,卫衍终于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做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当今社会无隐私这句至理名言。哪怕你是豪门显贵,哪怕你是高官巨贾,在互联网的时代,所谓的秘密,唯一的价值就是娱乐大众。 卫衍被叫进主任办公室的时候,他的脑中还晃荡着那些资料,以至于他一时间反应慢了半拍,没来得及对着景公子的英俊脸庞做出恰当的花痴反应,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尘埃落定,他将有整整两个星期的时间,单独对着景公子的英俊脸庞花痴,所以他也就一时不忙着花痴了。 主任叫他进来的原因很简单,景公子想去游历某个江南小镇,需要一名导游,卫衍非常荣幸地被他相中,接到了这个任务。 未来的情报界菁英们打探到这个消息后,简直是目光如剑,能够把卫衍直接切成碎片,在临下班的那段时间里,卫衍只能以查资料准备旅游线路为借口,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脑看,就算如此,他依然能够感觉得到背后扫过的那些火辣辣的视线。 其实卫衍觉得自己很无辜,他根本就不想和未来的情报界菁英们抢这份美差,但是景公子提出不要女导游,已经直接把她们全部剔除,通通不予考虑了,后来又提出一些诸如不要年纪太大,不要年龄太小,要五官端正老实本分善解人意诸如此类的要求,主任考虑来考虑去,最后才推荐了卫衍,而当时卫衍慢了半拍没能及时花痴的反应,让景公子非常满意,直接拍板下来。 卫衍不出外勤已有近三年,不过他刚工作的时候,经常带团去那个小镇,在他的记忆里,那个小镇一天都不用就能逛个通透,就算现在又新建了些建筑,添了些项目,依然是个一日游的地方。他实在是有些想不明白,景公子打算要在那里耗上两个星期到底有何意义。 虽然他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给钱的就是大爷,大爷高兴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他不能理解也得好好服务。所以为了对得起景公子花的钱,当然也是为了体现他的职业素养,卫衍依然认真设计了一条游览路线,准备带景公子好好逛一下那个小镇,还准备了一堆传说绯闻准备穿插期间助兴。 可惜,卫衍的准备注定了是白费力气。 第二天,两个人在约好的地方碰头后,景公子在出发前,翻了翻卫衍计划好的abcde密密麻麻的行程,连抬起眼皮看他一眼都懒得费事,直接一口否决。 “我是去休假,又不是去完成任务,所谓的休假,难道不应该兴之所致行之所致吗?” 听到他这么说,卫衍忙不迭地点头称是,至于那时候他是真的同意这种说法,还是被景公子的声音所惑,或者是被他漂亮的侧面线条所惑,卫衍已经记不清了。他唯一记得的是,出发的时候是上午,由景公子开车,卫衍指路,到达的时候将近黄昏。 原因自然是因为景公子不认识路,而卫衍只记得大概的路。偏偏他这个只记得大概路的人,始终非常肯定地说他认识路,每次指路都指得非常笃定,结果却总是错过正确的路口。 至于景公子为什么懒得开导航,而要去听卫衍的瞎指挥,肯定是有原因的,不过那时候,大概连景公子自己都说不清,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吧。 好不容易才到达了目的地,不幸的是因为酒店的疏忽,他们定的两个房间变成了一个标准套间。看着前台接待的妹子眼泪汪汪的样子,景公子很怜香惜玉地表示他不介意,卫衍当然更不会介意,因为接下来会有美色可看,他还觉得幸运非凡,浑然忘记了老祖宗有福焉祸焉的至理名言。 前面大概忘了介绍,卫衍是一名gay。一开始他模模糊糊察觉到自己的性向异于常人的时候,他也曾彷徨过,也曾自我折腾过,后来年纪渐长,也就坦然淡定了。 长到这么大,自然与人交往过,但是同性恋的世界比异性恋的世界,更加信奉“合则聚不合则散”的原则,而且男人是下半身考虑的动物,两个男人就是两只下半身考虑的动物,男男在一起的忠诚率,就理论上而言只有男女在一起的忠诚率的一半,再加上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天灾人祸,父母相继过世,合适的人可遇而不可求,时代在变迁,而他们的世界却越来越混乱,现下流行的是不谈感情只谈性,而且是最最前卫的一夜性,等等因素造成了卫衍单身多年的状况。 虽然偶尔也会孤枕难眠,但是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真的没什么不好的,反正男人最好的朋友是右手,这句话无论对异性恋男人,还是对同性恋男人都适用,唯一的区别大概在于异性恋男人看苍老师,而同性恋男人看裸体男模而已。 普普通通的卫衍,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gay,平生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爱好,唯一的爱好就是看帅哥,至于是从艺术的欣赏角度去看,还是从yy的角度去看,那就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 那天安顿下来以后,景公子问谁先洗澡,卫衍很镇定地礼让,然后他很快如愿以偿地看到了美男脱衣图。 那边景公子脱得爽快麻利,这边卫衍看得光明正大。以卫衍十多年看帅哥的经验,你越是目光坦荡正气凛然,对方越不会有什么疑心,若是有怀疑那肯定是同道中人,恐怕更不会介意你多看几眼。 而且就算卫衍已经在脑中把帅哥这样那样,直接上升为限制级画面,他也绝对是目光坦荡表情镇定,一点都没有猥琐的表情,这是他看了十多年帅哥,却从没被人打成过猪头的真正原因,除非对方有读心术,否则绝对是花痴有理yy无罪。 景公子的身材是典型的亚洲人的体型,肌肉结实紧致却不会有太夸张的感觉,显然是在健身房花了很多时间才练出来的。 卫衍每次看到别人的腹肌,都会很羡慕,但是真让他自己去练,他只怕又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所以他永远只有羡慕别人的份。 洗完澡后吃饭,吃完饭后散步,然后回来再次洗澡睡觉,就这样,卫衍和景公子开始了为期两周的休假,到最后,卫衍都有点糊涂,他们俩到底是谁在休假了。 由景公子亲手安排的行程如下:早上睡到自然醒,通常一觉醒来已经九点左右了,醒来后洗漱一番吃早饭,早饭以后景公子打电话,卫衍随意,电话结束正是午饭时间,午饭以后休息片刻,然后两个人开始晃荡,或者去茶馆喝喝茶,或者沿着小河散步,景公子偶尔有了兴致,也会随着卫衍去瞧瞧那些景点,很快到了晚饭时间,晚饭结束以后又是散步,很快就又到睡觉时间。 卫衍暗暗统计了一下,他们用在吃饭睡觉上的时间,占了一天的三分之二还多,而且景公子根本不需要他做什么,游览他不感兴趣,野闻逸事也提不起兴致,经常在那里神游天外,都不晓得他雇卫衍这个导游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他仅仅是不想一个人待着? 但是景公子对这么闲散的日子,显然过得非常有滋有味,卫衍也只能尽快让自己适应。反正花钱的就是做主的,顺着景公子的意思,肯定没错的。 这个江南小镇以明清建筑群出名,景色不错,食物也很合卫衍的口味,再加上有个超级帅哥在旁赏心悦目,虽然超级帅哥经常是在发呆,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是这丝毫无损他的魅力,这样有吃有喝有帅哥可以欣赏的闲散日子,过到最后,卫衍都要乐不思蜀了。 可惜两个星期很快就结束了,回去前他们买了很多土特产,但是因为回去的路上继续迷路,最后大部分都进了自己的肚子,这样的丑事就不去多说了。 那天分手的时候,景公子给了卫衍一张名片,说以后再联络,卫衍本着礼貌的原则交换了名片,不过他并没有真的把景公子的话放在心上,虽然对以后只能在杂志等媒体上,才能欣赏到此等优质帅哥这个事实略微感到惋惜,但是不切实际的美梦他从来不会做,无论是把帅哥私藏,还是把直男掰弯,都属于这个范畴。 像景公子这样的极品帅哥,站在远处欣赏已经足够。其他的,卫衍没有想过,也不敢想。 景骊仿佛记得大毛家有个文学家好像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以平常人的眼光看来,景骊应该是幸福的。从出生以来,他就应有尽有,只要他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但是他始终没有幸福的感觉。 他的母亲也许是名成功的商人,却不是一名合格的母亲,而他的父亲,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他生命的前十几年,从来不曾出现在他的眼前。 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家庭因素,也许青春期的叛逆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理由,反正他的叛逆期过得很是混乱不堪,除了毒品以外,他尝试过世上所有的感官快乐,就这么无所事事地过了一天又一天。 某一天,他一觉醒来,突然对这样一成不变的混乱生活感到厌烦,就此宣告了他的叛逆期的结束。 然后就是读书毕业,回国创业,对于他的倦鸟知林迷途知返,并不是每个景家人都像表面上那么欣喜的,特别是有希望染指景家权力的年轻一代。 而他与他的母亲,因为各种原因,或许没有原因,仅仅是出于彼此的骄傲,拉不下脸面和解,始终处在剑拔弩张的对峙阶段。 他不顾家人的反对,选择这座南方的城市定居,开始按照自己的规划开始他的人生。事业,家庭,温柔的妻子,可爱的孩子,这是他的未来规划中幸福生活的蓝图。 既然他的父母当年炙热的爱情,却在往后数十年用事实证明只是一个悲剧,那么他更有理由让自己的爱情完美无缺。 过了两三年,事业算是小成,家也有了,虽然还不成“庭”,但是唯有爱情,那真的不是努力就能产生的东西,感情是世上最玄妙不可捉摸的东西,而合适的那个人始终是在可遇不可求的状态。 其实他一直不明白自己执意选择这个南方城市的理由,直到有一天他驾车驶过那个路口,眼角瞄到那张“烟雨江南”的宣传图片时,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这么选择的原因,仿佛在记忆的深处,他一直想去看看那个细雨蒙蒙的江南小镇,然后他就推开了那家旅行社的大门。 导游卫衍是个非常有趣的家伙,他第一次看到有人指路指得这么肯定,迷路迷到如此理所当然,如果不是怕真的会在野外过夜,他大概还有兴致和他耗下去。 到达后,由于酒店的原因,两间房间变成了一间,这些年他的脾气已经收敛了很多,不想多为难眼泪汪汪的小女孩,而且和卫衍这般有趣的人同住应该很有意思,所以他没有多说什么。 果然不出他所料,脱衣服时卫衍眼中对他的身材毫不掩饰的赞叹和艳羡令他很有成就感,或许同性的肯定更能满足男人的虚荣心,或许那时候事情已经不对劲了,只是他始终浑然不觉。 卫衍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发现他游玩的兴致不高,就始终安静地陪在他的身边,偶尔看他有兴致的时候,也会说上几个笑话调动一下气氛,更多的时候还是静静地陪他徜徉在碎石路上,聆听着亘古不变的河水流淌的声音,那么的熟悉自然,仿佛站在那个位置已经亿万年。 一开始,他要雇一个导游,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直到那时候,他才真的庆幸自己挑对了人。 本来他是想去看看烟雨蒙蒙的江南小镇,只是他们在的那两周,天公不作美,竟然没有降下一滴雨水,奇怪的是,他在回去的途中心里竟然没有一丝遗憾,甚至因为某人继续乱指路,导致他们继续迷路,而在嘴角莫名勾起了一抹笑容。 分别的时候,他们自然而然交换了名片,现代社会甚至连友谊都带上了功利,一个能让自己感觉心情愉快的朋友,绝对是有交往的必要的。 现代番外 第二章 两个不怎么熟悉的朋友, 该怎么维系加深交情? 最简单常用的方法当然是饭局。 民以食为天, 吃饭在国人的生活中是一件头等大事, 从大家路上遇见, 最爱用的招呼词是“吃了吗?”, 就可见一斑。 无论是对普通百姓还是对景公子这样身价不菲的成功人士而言,吃饭都是很重要的事情。 很多事情在吃饭时才能谈, 很多感情也是在吃饭时突飞猛进的。吃得好, 喝得爽,就算上桌前还是陌生人, 下桌后也能迅速熟悉起来, 这些都是有无数实例为证的。 景骊约卫衍再次见面的方式,就是这么没有新意,俗套到让人唾弃,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 正是这么平常的, 不会让人觉得突兀的方式, 使得约到人的几率变高了。而且这个方式普通是普通, 只要运用得好,未必不能起到奇效。 卫衍在过了一个星期后,接到景公子的电话, 邀请他吃晚饭作为答谢的时候,他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 电话那头的景骊是何许人也。 前面说过卫衍的唯一爱好就是美色, 其实卫衍还有一个爱好是美食, 不过他从来就不肯承认这一点。现如今美色和美食一起来诱惑他,卫衍没有丝毫抵抗之力,就迅速缴械投降了,那时候的他,根本就没有多想,景公子的答谢宴理由是否牵强。 就这样,景骊开始隔三岔五地约卫衍出来玩,或饭局或聚会或活动,理由众多,花样百出。工作之余想要放松的时候,就会想到他,想到了他就会拿起电话。 如此频繁的接触,两人间的友谊自然迅速加深,很快就到了可以出入对方家里的程度。 等到有一天,景骊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段友谊不对劲的时候,似乎已经太晚了。 那时候天气突然转凉,景骊仗着年轻身体好,向来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坚定实行者,某天终于不慎感冒了。一个人居住清净是清净,潇洒也够潇洒,但是每到生病的时候,就会特别凄凉。 景骊在某个早晨醒来,发现自己浑身发烫头重脚轻头晕目眩后,挣扎着给助理打了个电话,交代了今天要办的诸多事情,又自己一个人勉强开车到了医院看急诊。 退烧针打了,盐水也挂了,回来后他躺在床上,越想越感到难受,忍不住又摸出了手机。 “喂。”卫衍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忙,只能歪着头将电话夹在肩膀上说话,两只手继续忙着手头的工作。 电话那头景公子本来就淳厚低沉的声音,今天听起来似乎特别性感沙哑,不过一向说话干练简洁的景公子,今天似乎特别啰嗦,他东拉西扯了半天,卫衍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他打这个电话来到底要干嘛。 “你怎么了?”半个小时后,卫衍忙完了手上的工作,终于能拿出全副心神来听他说话,才发现今天的景公子很不对劲。 “发烧了,很难受,中饭也没吃。”景骊的声音中充满了委屈,不知道是因为生病了,还是因为卫衍过了这么久,才意识到他的不对劲。 卫衍想象了一下向来注重于在人前保持风度,不肯多穿一件衣服的景公子,此时躲在被窝里面,用纸巾擦着鼻子,红着眼睛,无比委屈地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很不厚道地先在心里偷笑了一下,才说道: “我过来看你,顺便给你带点吃的。” 卫衍请了半天假去探病,他本来想在路上经过的随便哪家快餐店买份鸡粥给景公子当午饭,后来想到景公子发烧了,胃口肯定不好,而且生病了身体抵抗力下降,要是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吃坏了肚子可就更惨了。他想了又想,最后决定勉为其难为景公子做上一顿午饭。 景公子的家里有个很大的厨房,不过那个厨房从装修好以后,大概就是摆设,连烧开水的用处都轮不上,更遑论其他。卫衍有次去他家玩,路上买了个哈密瓜,结果要吃的时候,在厨房里面找了一圈连把菜刀都找不到,冰箱里面更是除了啤酒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他就对景公子一个人能健健康康生存了这些年,表示了极其的佩服。 所以为了这顿午饭,卫衍除了米面蔬菜之外,还买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等等东西,拎了好几个口袋,跑到了景公子的家里。 景骊给他开了门以后,继续躲到被窝里面歪着,他听着厨房里面传来各式各样的声响,突然感到很安心,渐渐迷糊了起来。 等到能吃粥的时候,他的热度又开始上来了,这是他对于自己为什么会因为卫衍的一碗白粥而沦陷,很久以后才找到的原因。 如果不是发烧发到脑子抽筋了,他怎么可能会觉得这碗白粥比他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美味百倍,他怎么可能会觉得系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塑料围裙,坐在他身边正笑眯眯地看着他的男人是如此得顺眼,他怎么可能会突发奇想地将他未来规划中的温柔妻子与眼前这个男人的形象重合在一起? 而且,那时候的景骊根本就不知道,白粥是卫衍煮得最好的两样东西之一,还有一样东西就是——泡面。等他知道的时候,他的脑子已经抽到了,就算一辈子和卫衍在一起吃白粥也没有关系的程度,根本就不可能从那个名叫卫衍的大坑里面爬出来了。 当然,景骊更不知道,当时在他情愫暗生的时候,那个坐在他身边笑眯眯地看着他的男人脑袋里面正在想着什么,如果他知道了的话,别说是产生好感,恐怕连杀了他的心都会有的。 因为那时候,卫衍的脑袋里面正在想着:果然,帅哥要添点病歪歪的味道看起来才更加养眼。看那眉,那眼,还有那就算因缺水而干裂的嘴唇,都性感得不得了,让人百看不厌。 自从病好以后,景骊就陷入了一种很纠结的状态。一方面,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和卫衍见面的心情,另一方面,他对自己潜意识里有了要用卫衍来代替他未来家庭规划中的妻子这一念头,抱着排斥的态度。 景骊从来没有发现自己有同性恋的倾向,叛逆的时候他也尝试过同性间的那事,但是那仅仅是在追求感官的刺激,他正式交往过的都是女性,而在他的人生规划里面,温柔的妻子可爱的孩子排在很重要的位置。 然后景骊就开始郁闷起来。如果有人像他一样在世间寻寻觅觅,终于有一天找到了感觉对的那个人,偏偏那个人却是个男人,以至于他的未来人生规划从此将要成为一堆废墟的时候,会比他更郁闷的,特别是当他郁闷的时候,那个让他觉得郁闷的人,还一无所知高高兴兴地在他面前大快朵颐的时候,那种郁闷就会百倍千倍地袭来。 不过看着那张笑脸,景骊最后还是长长地叹息。百般挣扎的结果就是他认栽,承认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他的心告诉自己,错过这个人他以后肯定会后悔。那么就遵循本能,让那些计划都靠边站吧。 虽然他认栽了,但是该如何追求一个男人,他实在是心里没底。如果要追求的是女孩子的话,鲜花攻势礼物攻势,外加甜言蜜语真情告白,景骊相信以自己的英俊多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虏获芳心。 但是追求一个男人,还是一个直男,送花送礼物,对方恐怕会以为自己是神经病,甜言蜜语真情表白恐怕只会吓得对方逃之夭夭。不得已,他只能继续以朋友的名义小心翼翼地靠近,为每一次有意无意的肌肤碰触窃喜,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暗暗回味,同时骂自己有毛病。 爱情让人卑微,景骊在活了整整二十五年后,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如果是在生意场上,他从来不是个吃素的主,自然有很多手段可以达到目的;但是在情场上,面对这个他一心想要讨好的人,他却一筹莫展无计可施,曾经也是在花丛中打滚过的男人,一旦纯情起来,令他自己都要鸡皮疙瘩掉满地。 如此这般过了几个月,他们的关系毫无进展,依然只是朋友。 哦,这么说其实不太准确,应该是好朋友。可惜,好朋友也只是朋友,而不是他更想要的关系。 对于这样的结果,景骊在某个深夜想了又想,最后归咎于他缺少一份详细的计划书,才会导致过了这么久,他还没有取得阶段性的进展。 在接下来的一周,他查了无数资料,搞出了一份掰弯直男的可行性报告来。不过,他很鸵鸟地忽略了,在同类可行性报告中,成功概率皆为零这个事实。 现代番外 第三章 “那位景公子一天到晚缠着你不放, 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就算景骊的追求方式纯情得犹如小学生一般幼稚, 也早就有明眼人看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卫衍的朋友罗铭就是其中之一。有一天, 他们两人去酒吧喝酒, 本着多年朋友的交情,罗铭很好心地提醒了他一声。 “不要胡说, 景公子是正宗直男一枚, 我们俩是非常纯洁的朋友关系。”可惜,当事人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话, 还铁口直断对方一定是直男。 罗铭对于卫衍的反驳, 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懒得去和他抬杠,只是抬起酒杯喝酒。某人迟钝兼固执到这个地步,大概要等到被人拉上了床吃干抹净以后才肯相信对方不是直男。如果景公子真是直男, 那他罗铭也敢说自己是个直男。他活到这个岁数, 还没看到过有哪个直男会一天到晚电话不断, 三天两头请客吃饭, 对另一个男人示好到景公子那种夸张的地步。 罗铭正想着,就听到卫衍的手机铃声响起。 看吧,说起曹操, 曹操的电话马上就追过来了。 那个刚刚还在嘴硬说只是朋友的家伙,看到了来电方, 一秒钟都不肯多耽搁, 马上就点了接听键, 接通了来电。 “嗯……和朋友在泡吧……不用来接……我自己可以回去……真的不用麻烦了……我自己能行的……好……好……放心吧……好……好……到了会打电话的……我知道了……放心……好……好……” 好吧,我相信景公子是直男,你也是直男,你们俩是正宗直男一对,才怪。罗铭瞧着卫衍和电话那头的景骊聊天的情形,对于某个接到对方电话不但语气含笑,连眉眼之间都是掩不住的笑意,却还是坚持他们只是朋友的笨蛋很无奈地撇了撇嘴。 “女朋友?甜甜蜜蜜说了这么久?” 景骊打电话的时候也是在外面。年关将近,各种宴请聚会繁多,两人相处的时间明显减少,只能靠着电话寥解相思之苦。他站在窗口拿着手机说了半天,刚挂了通话走回桌边,就被屋里众人起哄起来。 “不要胡说,是朋友,找他有事才多说了一会儿。”所谓的有事其实就是他啰里啰嗦有的没的叮嘱了卫衍好半天,不过其他人并没有听到他具体在说些什么,就这么被他搪塞了过去。 虽然他很希望与卫衍的关系能够更进一步,但是目前为止他们真的还只是朋友。不过他已经根据他制定的计划,成了对方最重要的朋友之一,并且成功占据了对方大部分的空闲时间,接下来的行动就是让对方的业余时间里面只有他。 这一招,学术名称叫做“温水煮青蛙”。也就是不动声色地不停侵占对方的生活空间,直到完全占领,并且让对方逐步习惯他的存在。等到对方哪天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就习惯了有他的生活,想离开也不可能了。 这个计划据说成功率是高于零的,唯一的缺点就是耗时不菲,当然就目前他和卫衍的相处情况来看,成果还是很显著的。 “景骊小朋友,你给我过来一下。” 景骊还在暗地里为自己取得的好成绩沾沾自喜,就听到后面有人叫他。 开口叫他的是这场聚会的举办人,也是他的某位世兄。这位世兄姓乔,比他年长多岁,据说好像是他父亲那边的亲戚,具体他也说不清到底该算哪一门亲戚,反正他刚来s市创业的时候蒙他很多照顾,基本上要和政府打交道的事情,都是这位世兄帮他牵线搭桥摆平的。 “干嘛呢,一诚哥?”景骊没好气地转身向他走过去。他很不爽对方叫他小朋友,不过对于这位世兄,他一向是没辙,再不爽也只能让他这么叫着。 “我听说你最近在赶最新潮的流行?”乔一诚等到景骊进了起居室,把门关上后,才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开口向他求证他最近听到的风声。 景骊家的老爸老妈将这小祖宗交给他照顾,如果这样的风声传到他们耳朵里去,可是会引起轩然大波的。 景骊从茶几上拿了包烟,抽出一根点上,吸了一口慢慢吐出个烟圈,才不紧不慢地发问: “一诚哥听谁说的?” 景骊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此时的表现,完全是一幅你没证据能奈我何的纨绔公子无赖模样。 乔一诚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的无赖样。 “你不是早就标榜要修心养性准备做青年菁英社会栋梁吗?怎么又贪玩起来了?贪玩不要紧,我们像你这年纪的时候也一样爱玩,不过你要记住尾巴收拾干净,凡事不要闹出大动静,否则传到你妈那里传到老爷子耳朵里面,你就等着吃苦头吧。” “一诚哥不要告诉他们不就好了?” “我不说,肯定会有其他人去说的。你也知道,等着讨好你妈讨好老爷子,或者想看你笑话时刻准备踩你一脚的人多着呢。你也不小了,不要再和你妈闹小孩子脾气。不管怎么说,你才是她儿子,其他人再贴心也比不上自己的儿子贴心。” “一诚哥,你每次都说这个很烦啊,我以后都不敢再来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与他妈之间的问题不是一天造成的,到现在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对谁错,反正现在就这么干耗着,看到最后谁肯向对方低头。 “我也不想像个老头一样见到你就啰里啰嗦一大堆,问题是景骊小朋友你准备哪天才肯长大不要人操心?” “一诚哥有这空说这些废话,还不如帮我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快速掰弯一个直男呢?”乔一诚既然说他年少时也爱玩,自然也是玩家,景骊忍不住要向他请教一下,有没有别的方法能够快速实现他的愿望。 “掰弯直男?你果然是很无聊,要我说,你干脆拿钱砸弯他比较快,或者色诱他让他爱上你的身体更快。”乔一诚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没好气地吐槽,“以你的身材美色,只要你肯狠下心来和谐演出诱惑直男绝对没问题的,说不准上了一次床以后,他就爱上你的身体再也离不开你了。” “一诚哥你肯定没有谈过恋爱,出的都是什么馊主意。”对于乔一诚的建议,景骊不屑一顾嗤之以鼻。 不过被乔一诚提了那么一句,他的心里有了这么个概念,以后多留了一个心眼,就发现卫衍的确经常会看他看到发呆。或许,也许,可能,这个主意也不是那么不可行。 景骊的心里面起了这个念头,不管有用没用,总想要试一试才肯甘心。 很快机会就来了。 平安夜那个晚上他们一起出去参加聚会,景骊明明知道卫衍手里拿的酒口感温和但是后劲很足,却没有像平时那样管东管西不准他多喝。 机会来临时自己往外推的人,不是笨蛋就是傻瓜。这种事,酒后乱性永远是最好用的借口,反正不是他逼卫衍喝的,只不过他明知可能会有的后果没有阻止而已。 然后,如他期望的那样,卫衍喝醉了。 喝醉的卫衍很乖,不吵也不闹,不过智商明显下降。本来就很搞不清状况的人,一旦智商下降连带着年龄也是直线下降,连说话的口吻也带上了小孩子的痕迹。 这个样子的卫衍,让景骊的心里有了一点点的罪恶感,觉得自己现在的行为就像准备吃掉小绵羊的大灰狼一样反派,但是,鲜美的肥肉自己乖乖送到了他的嘴边,要他继续保持柳下惠的风度往外推,简直是和大灰狼哪天不吃肉改食草的难度一样大。 所以,他一边纠结着,一边还是把人带回了家。 “喝点水,睡一觉,明天就不难受了。” 到了家,景骊帮卫衍脱了外套,把他塞进被窝里面,又帮他倒了一杯水,哄着他喝了。 看着卫衍躺在被窝里面,安静而乖巧的模样。景骊的心头一下子变得非常柔软,趁人之危真的是很不厚道的事,其实就这样慢慢来也没什么不好。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拨开卫衍额头的发丝,轻轻印了一个吻,决定今夜就放过他,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心里的天人交战终于结束,景骊松了一口气。他打了温水,先用毛巾给床上的人擦了一遍,把他擦干净了让他好好睡着,自己才去浴室洗澡。 他才洗了一半,就听到浴室外面传来“哐当”一声巨响,接下去就是卫衍的惊呼声。 他不知道卫衍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情急之下拉了条毛巾围在腰上就跑了出去。 卫衍迷迷糊糊了一阵,感觉自己一开始是在一条平坦的大道上行走,走着走着一脚踏空,然后就觉得屁股疼脑袋也疼。他正抱着撞在床沿上的脑袋,坐在地上睁大眼睛四下张望,一时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一个半果体的帅哥突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帅哥好像刚刚出浴,肌理分明的胸膛上还有水滴在滑落。卫衍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那些水滴往下滑,他的目光一直往下移,一路下移,很快口干舌燥头脑发热起来。 他暗暗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没能经受得住眼前诱人景致的无边诱惑,伸出手掌摸了上去。 “卫衍,你在玩火。” 他听到那个帅哥开始说话,声音也是他很喜欢的音色,低低的,听起来很舒服。 这个梦太真实了吧,有触觉有温度还有声音。难道他真的空白期太久了,竟然会做这么活色生香的梦? 面对眼前的一切,卫衍心里很疑惑。 不管了,反正是在做梦,这么美味的豆腐不吃白不吃。 他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很不负责地把那些疑惑甩到了脑后,开始整个人都扑上去狂吃帅哥的豆腐。 “卫衍,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景骊将坐在地上的人抱回了床上,抓住那双在他身上乱摸的手不让他再乱动。他年轻健康,生理机能良好,被喜欢的人这么色迷迷地上下摸了个遍,早就有了反应,强忍着才没有把他直接压倒就地正法。 手不能动还有嘴巴,卫衍挣扎了两下没挣脱出来,就将脑袋凑过去,咬住了他早就看中的帅哥柔软的双唇。 被他来了这么一下,景骊的理智终于完全崩溃了。 “够了……”卫衍知道这种梦有很大概率会进展到那一步,但是当梦持续的时间过长,而且还是那么真实耗体力的梦,还是让他感到有些吃不消,他已经说不清他现在是享受还是难受,忍不住开口向梦中的帅哥求饶。 “乖……”景骊没打算这么快就放过他,他积累了这么久的欲望可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他听到卫衍的求饶声也没有停下来,只是继续用舌头舔着他的耳垂,哄他放松身体。 卫衍的耳垂软软的,肉乎乎的,咬起来很好玩,而且那里是卫衍的软肋之一,只要被他亲着,卫衍就会很听话地配合起来。 果然,卫衍嘴里说着“够了”,身体却更加柔软,整个人都缠了上来,用行动鼓励他身上的大灰狼将他吃得连渣都不剩。 现代番外 第四章 第二天卫衍是被饿醒的。 他刚睁开眼睛, 就发现了一个很可怕的问题, 他现在躺着的这个地方竟然不是自己的狗窝! 然后, 他吓得足足有三分钟脑袋里面一片空白, 想不起来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 就算他努力想要装傻,酸麻的腰肢, 身后异样的感觉, 光溜溜的身体,空气里面不曾散尽的迷离气息, 还有景公子搂在他腰上的那条手臂, 都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他,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酒后乱性,而且还是和直男发生了关系! 卫衍反应过来事情的严重性,禁不住小声哀叫了起来, 本来就发胀的脑袋一下子更疼了。 叫了一声他又意识到不对, 偷偷往景公子那个方向瞄了一眼, 发现景公子并没有被他的声响惊动, 依然睡得正香甜,一时半会儿显然还醒不过来,卫衍稍微犹豫了一会儿, 就决定来个逃之夭夭、死不认账。 他轻轻抬起景公子那条横在他腹上的手臂,尽量以不会惊醒睡梦中人的缓慢速度挪到一边, 然后悄悄掀开被子, 下了床。 他刚落地, 就感觉脚下一软,差点跪到地上。 昨晚好像真的做得太疯狂了,现在连腿都是软的。卫衍一手撑在床上,一手扶腰,勉强站稳了身体,四处张望了一下,才发现他的衣服都整整齐齐地摆在那边的椅子上。 他现在浑身都酸麻僵硬,只能像老头一样,扶着腰向椅子那边挪过去,一边挪一边还要注意身后的动静,怕就怕景公子在这个时候突然醒过来。 好不容易像做贼一样,轻手轻脚挪到了椅子边,他把衣服抱在怀里,继续挪动到房门口,在碰到门把手的瞬间,后面突然传来景公子的声音。 “卫衍,你去哪里?”景公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好像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上厕所。”卫衍正在偷偷摸摸开溜中,被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吓得差点把手里的衣服扔在地上,好不容易他才稳住心神,回过头去,尽量用镇定的口吻回答他。 “哦,把睡衣穿上,小心着凉。” 那边,景公子随口叮嘱了他一句,翻了个身继续睡觉,显然一点都没有怀疑他的话。 卫衍在心里暗暗说了声好险,悄声打开房门,一直走到客厅里面才敢穿上衣服,然后就打开大门,直接来了个一去不复返。 “拜托,是他吃了你,又不是你吃了他,就算要算账也是你找他算,你跑什么跑?”罗铭对于窝在他家里,拼命做鸵鸟,不肯面对现实的某只万年呆受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只见过吃人的不肯认账的,没见过被吃的逃得这么快的。 而且他早就提醒过卫衍,景公子怕是对他居心不良,那时候卫衍固执己见,坚决认为景公子是直男,现在真的发生了这种事,他又不肯面对现实。 “这个……那个……”卫衍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跑,跑了还不算,甚至连自己家都不敢回,直接窝到了罗铭这里来,就怕景公子找上门去和他算账。 或许他只是心虚才不敢面对景公子,虽然他当时喝得醉醺醺的,不过他的脑子里面还残留着他轻薄景公子的片断,所以事情发展到目前这个地步,他应该也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 作为一个能够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成年人,显然喝醉了是不能作为免责的借口的,那么就只能来个鸵鸟政策死不认账,就当那是一个春梦,等过段时间彼此都忘得差不多的时候再说。 不过卫衍并不知道,就算他跑得这么快,也不能阻止景骊来找他算账。 景骊问卫衍去哪里的时候是在半梦半醒之间,他迷糊之中发现卫衍起床了,随口问了一句,听了他的回答后也没有在意,不过脑子里面有着这么一个概念,后来左等右等之下,不见卫衍回来,终于发现了异样。 等他爬起来在家里找了一圈,发现卫衍不知去向打电话找人的时候,他才知道卫衍已经把手机关了,打到他工作的旅行社找他,他的同事们说他请了年假在休息,景骊又直接找到他的住处去,发现里面没人。 在茫茫人海中捞一个人说难很难,说简单也很简单。有乔一诚这个熟悉s市地头的人物帮忙,再加上卫衍的社会关系很简单,熟识的朋友也就那么几个,经过一天时间景骊就知道了卫衍的下落,还连带知道了很多他以前不知道的东西,比如说,某人不是直男。 知道了以后,景骊就更加想不明白了。如果卫衍是直男,那么他对这个酒后乱性的后果不肯面对情有可原,但是卫衍明明可以接受男人,为什么在上床以后,就给他跑了个不见踪影。 想他景骊年轻健康长相俊美家财虽没有万贯绝对也是小康有余,要啥有啥,而且自认识卫衍以来,对待他绝对可以算得上掏心掏肺,做好友可以打满分,做恋人也绝对是满分,就算不慎因意外从好友上升为恋人应该也不是多大的问题,为什么卫衍会这么不待见他,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他,就玩这一手失踪的把戏。 景骊既然想不明白,自然要找某人问个明白,就算要被拒绝,他也要卫衍当面拒绝,让他死个明白。 所以酒后乱性的第三天,卫衍和罗铭正猫在家里看碟片。听到外面的门铃声响起,卫衍在与罗铭猜拳失败跑过去开门,发现铁门外面的人是景公子以后,他傻站了几秒,半句话都没说,又把门关上了。 “喂,你搞什么?外面是谁?”罗铭听见门铃继续在响,某个猜拳输了去开门,结果开了一半又关上的人干脆躲进了房间,他很快就知道外面是谁了。 景公子都找上门来了,某人可以继续鸵鸟,他这个屋主面对景公子对门铃的执着,可没有这种听而不闻的本领,只能满头黑线地自己跑过去,开了大门,又把外面的铁门打开,放景公子进屋来。 所以最后,尽管卫衍还没有做好心理建设,还是被迫与景公子进行了一场面对面的谈话。 “对不起。”景骊看某人在他进屋后始终盯着地面不肯看他,很爽快地率先道歉。 平安夜那晚他一开始的确存心不良,虽然后面的发展不是他一个人的错,但是作为比较清醒的那个人,他对事情发展到最后的那一步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 “没关系。”卫衍其实不明白对于一场酒后乱性的意外景公子为什么要道歉,不过有人说“对不起”,他就下意识地回了声“没关系”。 “我会负责的。” “负责?负什么责?为什么要负责?”卫衍听到这里终于抬起了头,他听不明白景公子话中的逻辑。那只是一场意外需要负什么责?而且他又不是女人,为什么要被人负责? “卫衍,我喜欢你。”景骊发现自己的迂回婉转显然某人听不懂,只能坦白说出了他早就想说的话。以前他以为卫衍是个直男,怕说话太直接了会吓跑卫衍,他才不敢明说,既然卫衍可以接受男人,他就可以光明正大追求了。 “可是我们只是朋友。”听了景公子的表白,卫衍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很长时间以后,他才来了这么一句。 朋友?就算你真的迟钝也要有个限度。有人会垂涎朋友的身材仗着酒醉乱吃豆腐吗?有人会对朋友有感觉和朋友上床吗?他们俩明明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还说只是朋友? 如果是别人,景公子必然会很不客气地直接甩这样的话上去。不过面对卫衍,他的涵养功夫和忍耐力明显上升了无数个级别,听了卫衍这话,他不但没有暴走,而是继续好声好气地说话。 “我们当然是朋友。但是你不觉得我们的关系可以上升一个级别吗?你看,我们对彼此都有好感,而且在床上也很契合,虽然那是一个意外,不过也可以当作我们从朋友变成恋人的契机。卫衍,我很喜欢你,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我……我也很喜欢你。”卫衍想了想,觉得自己既然这么喜欢和景公子待在一起,应该也是很喜欢景公子的,“但是,我一直是以朋友的身份来喜欢你的。” 竟然还是朋友。景骊没有当场失控都要忍不住佩服自己。 “好吧,朋友就朋友,你不要躲着我,我们忘了这件事,继续做朋友。”欲速则不达,老祖宗的话向来是很有道理的。虽然某人嘴硬坚持要做朋友,不过景骊相信以某人对他身体的垂涎程度,只要他稍加撩拨,类似的事情以后还可以发生无数次。一次可以说是意外,如果意外了无数次就算某人真是鸵鸟,他的脑袋在沙子里面也是埋不下去的。 景骊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但是事情并不是完全如他料想的那样发展下去。卫衍还是不能忘记那件事,或者是因为他的表白恶化了状况,卫衍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他。 朝九晚五的旅行社开始忙碌起来,电话三个只能接到一个,周末休息的时候总是已经有约。明明知道那些都是谎言,景骊却因为不敢把卫衍逼得太紧,怕被他讨厌而不敢去戳穿,只能枯等着他随口道出的那个下一次,哪怕他心里很清楚,那个下一次永远不会到来。 “景公子要钱有钱要貌有貌床上技术也不差,更难得的是他对你是痴心一片,就算是一夜情你也是赚到了,你到底是哪里不满意,要摆出这副富贵不能淫的模样?”罗铭对这两人小朋友恋爱式的你追我跑,实在是有些看不过眼,就算是琼瑶奶奶也不会再写这么狗血的故事,这两人倒是很有兴致地在现实中上演了这么一幕。 卫衍知道罗铭的话很有道理。 以景公子的年轻俊美身价地位,能看上他这么普普通通的gay男一枚,就算是在梦里他也要偷笑的,若卫衍年轻个十岁,在景公子说喜欢他的时候,肯定是考虑都不多考虑一秒,直接与他一拍即合勾搭成“奸”的,但是卫衍现年二十八岁而不是十八岁,所以在景公子摆明了对他有好感,不想再做朋友想要升级成恋人的时候,他逃避了。 景公子年轻貌美,景公子有钱有势,景公子历练花丛什么没玩过,技术的确好到让他欲罢不能,现如今景公子豪华大餐吃腻了,想要换换口味试试家常小炒,只要他卫衍肯配合,肯定可以来一段“灰姑娘”午夜十二点前的美妙体验,但是…… 卫衍认真考虑过后,就是不动神色地疏远,加班时间慢慢变多,电话接不到的次数逐渐增加,见面的次数则很有技巧的减少。现代社会人人都有颗七窍玲珑心,景公子虽然年轻并不等于幼稚,应该会在第一时间明白他的意思,想来以景公子的骄傲,应该不会做出死缠烂打强抢民男这类没有风度的事。 像景公子这样的人,做朋友很好,但是做恋人却很不好。这是卫衍仔细思考以后得出的结论,无关乎感情,而是被现实磨砺以后人类生存的本能。 若他还很年轻,不妨和景公子那样完美的情人来一场卿卿我我风花雪月,就算最后是以分手收场,也不会有多大的遗憾。但是到了他这个年纪,已经收了玩心,无论是情还是性他都不想玩,他只想找个合适的人相伴一生。而景公子那样的人,或许是良友,却肯定不是良配。 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景公子那样的美色,卫衍心里还是难受了很久,不过疏远的行动并没有停下来。 如果景骊知道是因为他条件太好,才导致卫衍自惭形秽想要逃避,他恐怕要气得吐血,幸好他不知道。 卫衍再次见到景公子是在一个多月后的某个下午。那天景公子直接进了旅行社,找到他家主任帮他请好假,才过来对他说“我们好好谈谈”。 谈谈就谈谈,其实再怎么谈卫衍决定的事情也不会改变,虽然目前适应没有景公子的生活不太顺利,但是他依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主意。 两人找了家安静的咖啡馆面对面坐着,相对无言很久。 “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没好好吃饭?”景骊本来对某人的固执有一肚子怨气,不过看到他明显消瘦的样子,却发不出火来。 被拒绝的他日子不好过,拒绝他的人明显也没好过到哪里去。既然如此,何必要这么对待他? “没事,最近工作忙。”这个借口卫衍用了无数次,今天又一次拿出来使用,“如果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别急,先叫点东西再谈正事。” 景骊给自己叫了杯咖啡,给卫衍叫了红茶,又点了几样小点心,才拿起身边的文件袋,取出一份文件递给卫衍。 “这是什么?”卫衍接过来,翻了半天,发现都是他不认识的鬼画符,疑惑地发问。 “这是约翰医生出具的一份证明。”景骊拿起侍者刚刚送上来的咖啡,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开始对一头雾水的卫衍解释,“约翰医生是d国的一位心理学专家。我前段时间发现自己的心理出了问题,找他治疗,这是他给我出具的心理鉴定。这上面都是d文,你大概看不懂。简单的来说,我因为你的原因被掰弯了,所以我今天来找你,是要求你对我负责的。” “……”景公子的话让卫衍一刹那目瞪口呆,他不但说不出话来,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才好了。 “你不会说你不肯负责,或者说我被掰弯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吧?你当时没醉到人事不醒,应该还记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吧?”虽然卫衍此时的表情傻乎乎的很讨人喜欢,但是景骊一点都不想轻易放过他。 他是郁闷到极点以后,才恶向胆边生,想出了这一招。既然卫衍不肯让他负责,还想方设法躲着他,那么他让卫衍负责也是一样的。 “……”卫衍继续无语。 “卫衍,你比我大,应该不会做了错事打算甩手不管吧?”景骊继续步步紧逼,一定要逼某人点头。 “……”卫衍还是无话可说。 现代番外 第五章 最后的最后, 在景公子的谆谆教诲循循善诱死缠烂打软硬皆施之下, 作为一名有责任心的成年人, 卫衍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严重错误, 并且愿意为自己做的错事负责, 答应了景公子提出来的种种索赔条件。 当然,偶尔他也会疑惑, 他这样负责下去, 好像会让景公子在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偏离了景公子要他负责的原意。不过, 这样的疑惑在他脑中也就一闪而过, 因为景公子很快就能让他转移注意力,专注到别的事情上去,再也没空去疑惑这个问题。 两个男人的同居生活,总是充满了混乱以及禽兽, 这是男人的本能。 卫衍每次都用本能来说服自己, 却拒绝面对内心深处驻扎的那一个, 在景公子有意无意地对他诱惑的时候, 总要忍不住去动手动脚的花痴自己。 同居生活才过了几个星期,卫衍就对意志如此不坚定的自己唾弃不已,问题是事到临头, 他依然抵抗无能继续花痴下去。 又过了不少时间,某天晚上, 卫衍先洗好了澡, 躺进了暖和的被窝里面准备睡觉。等了一会儿, 他就看到景公子几乎是全裸着从浴室里面出来。 “穿这么少会着凉的。”卫衍嘴里说着关心的话,目光还是忍不住胶着在景公子的腹上,景公子有着六块腹肌的腹部一直是他羡慕不已的地方,以至于他说话的时候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科学研究表明裸睡是最健康的生活方式。”景骊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说着不知道哪国科学家研究出来的理论,随手拉掉围在腰间的毛巾,大大方方地躺到卫衍身边。 卫衍怀疑景公子是故意的,但是他没有证据。而且就算有证据,他也不想拿出来较真,因为这样的福利真的很不错。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不能动手,景公子犹如博物馆里面摆着的珍品,只能看不能碰,一旦碰了就会让他付出惨痛的代价。 卫衍心里拼命告诫自己看看就好千万不要动手,问题是面对景公子故意散发出来的荷尔蒙,他的意志力是越来越薄弱,千般挣扎万般忧虑以后,他还是把手放到了景公子的腹上。 景骊笑了笑,对于自己再一次轻易得逞无比满意,拉过卫衍的脑袋慢慢亲吻。 “明天还要上班……懒得洗澡不想再出汗……”知道这样亲着亲着就会失控的卫衍,试图做点垂死挣扎。 “你只要闭着眼睛享受就可以了,保证不会累到你。”景骊嘴里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在某人身上游离的手掌更加火热。 这样的景公子卫衍根本抗拒不了,所以他只是挣扎了一下,就整个人都趴在了景公子的身上。 食色,性也。 无论事后他怎么后悔怎么检讨,在事情发生的当口,卫衍永远可以为自己找到屈服在景公子美色之下的理由。 而且,说景公子又在骗人真的很冤枉他,事实上景公子从不说假话,因为他根本不需要说假话,事情最后会偏离他一开始承诺的程度绝不是他的过错,他只是会用无数手段让某人做着做着就会自动对他提出诸多要求,然后接下去就是满足某人的无数要求而已。 只留了一盏壁灯的卧室里面晦暗不明,宽大的双人床上,两个人叠在一起。 “喜欢吗?”景骊搂着卫衍,咬着他的耳垂含糊不清地发问。 “喜欢。”这种时候卫衍向来都是老老实实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他就会提意见。景公子允许他对姿势对技巧对力道等等方面提出任何意见,并且会马上改正到让他满意,当然什么时候才算做到满意,要由景公子说了算。 “喜欢我吗?”这样的问法,应该算是诱供,但是景骊每每都会在情热的时候,无耻地提这种问题。 “喜欢。”卫衍还是很老实地回答。 “真的?”对于卫衍到底是喜欢他的身体还是喜欢他的人,景骊内心深处其实一点都没有把握。有时候,他无比感谢他的父母,感谢他们给了他一副好皮囊,让他可以成功□□到自己喜欢的人,有时候,他又非常惶恐,因为构建在美色和欲望上的城堡实际上脆弱到一个浪头过来就会崩塌。他可以用种种手段将人留在身边,但是心里并不能真正安定下来,稍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疑神疑鬼。 “嗯。”卫衍背对着景公子躺着,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突然觉得景公子的语气有些异样,好像有些莫名的不安,他想了想,伸手握住了景公子放在他腰上的左手。 十指交缠的左手,无名指上两只相同款式的戒指正靠在一起,发出柔和的光芒。那是景公子要求他负责的那天晚上强迫他戴上的,作为他一定会负责到底的证明,当然景公子接下来在强迫他给景公子戴上的同时,也发表了他会对卫衍负责的声明。 虽然他一开始对景公子要求他负责的霸道无赖模样惊到目瞪口呆无话可说,虽然景公子接下来提出的那些索赔条件简直是与卖身条约无异,虽然景公子经常要说些言不由衷的话,虽然他有时候偶尔会疑惑景公子到底看上了他什么,但是共同生活了这么久,景公子的认真他还是感受到了,也愿意用相同的认真相处下去。 至于未来,谁知道呢。或许明天相看两相厌,或许明天世界末日,谁也不可能预料到明天会发生什么。与其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好好珍惜眼前人,好好过两个人的日子比较重要。卫衍生来就很鸵鸟,所以用鸵鸟的理念来过鸵鸟的生活,对他而言非常轻而易举,也完全可以过得有滋有味。 看到卫衍的举动,景骊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难道说,和笨蛋待久了他也变笨了,竟然要去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东西。卫衍虽然经常会对着他花痴,但是本质上是个非常恋旧重情的人,只要他好好爱他,其实真的不需要担心什么。 而且像卫衍这样花痴鸵鸟的笨蛋,也就自己当宝吧,应该不用担心有人来抢。景骊虽然这么想着,不过该吃醋的时候,该防范的时候,他私下的小动作绝对不会含糊。 然后,又过了好几年,他们共同面对了外面的一些风吹雨打却依然腻歪在一起,坚持着当年那个会对对方负责的承诺。 某一个周末的午后,景骊午睡起来,发现某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眼睛红红的。 “怎么了?”景骊坐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头。 “好感人。”电视里面,正在放一个前世今生故事的大团圆结局。男女主人公在前世折腾了几十集,又在今生折腾了几十集,在经过了无数磨难以后终于修得正果,实现了不离不弃的诺言。编剧凭着狗血剧情赚了很多人气,也顺便赚了观众无数眼泪,卫衍就是其中之一。 “景骊,你相信前世今生生生世世吗?据说如果在前世很爱一个人,转世以后也会不停地寻找那个人,生生世世永不停息。” “不相信,那种东西都是骗小孩子的,你也要去相信。”景骊对此嗤之以鼻。他是个无神论者,比起神佛之类的东西,他更相信自己。 这辈子栽在某个笨蛋手里就已经够让他吐血了,还生生世世,老天爷还给不给人活路? 而且,他到底是做了什么样的孽,会生生世世栽在同一个笨蛋手里? 景骊对于某个笨蛋看部连续剧都会流泪的傻样万分无语,嘴里喊着不相信,心里更是在使劲吐槽,不过他的行动却完全与他心里想的相反,他很快凑上去,很温柔地亲吻卫衍的眼角,将那些泪滴全部吻去。 现代番外 第六章 卫衍第一次见到景女士, 是在他和景骊认识一年半, 正式交往半年后。 有一天他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男子自称他是景女士的秘书, 那人和卫衍说话的语气非常客气, 客气中偏偏又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味道,显然, 那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对小老百姓自诩风度教养的客气。那人通知他景女士要见他, 要求他明天下午二点去某某酒店共进下午茶。 卫衍乍接到这个电话,有点回不过神来, 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人在说什么, 他才迟疑着说了“可是”两个字,那边就接口问道:“卫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对方问话的气势太过强大,以至于卫衍一时间根本就不敢多说什么,就不由自主地答应了下来, 等到对方挂了电话以后, 他才反应过来那是景女士要见他。 所谓的景女士, 不就是景骊的妈妈? 在意识到他做过掰弯了景女士的儿子这样的坏事, 以及正在做和景女士的儿子非法同居这样的坏事后,卫衍可以肯定这次会面是一次鸿门宴,景女士的茶绝对不是那么好喝的。 虽然明白了这一点, 虽然手机上面留着刚才通知他的那名男子的号码,但是卫衍却没有胆子拨回去拒绝这次约会。到了此时, 他终于明白了景骊偶尔发飙问人有什么问题时, 被问的那个人为什么明知困难重重, 却噤若寒蝉不敢吱声找借口,只能拼命点头保证完成工作的真正原因。 这种强大的气势不是平常人可以抗拒的,因为景骊往常发飙的对象从来不是他,所以他一直没有发现这一点,现在亲身经历了一回,他终于明白,在有些人面前说一个“不”字实在是太难了。 只是事到如今,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希望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吧。鸵鸟卫衍在左思右想之后,终于理清了他目前面临的情况。 景女士这次要见他,肯定不是来和他喝茶聊天,顺便祝贺他和景骊非法同居半周年的,棒打野鸳鸯是题中应有之意,至于景女士会出什么样的招,以卫衍的智商一时猜不到,只能到时候见招拆招了。 不过,为了给景女士留下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卫衍还是特地请了半天假,打理了一下个人形象,更是在专卖店里花了他会肉痛好几个月的大价钱,买了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为什么会值这个价的衣服。 在卫衍忧心忡忡,耗费脑子耗费钱财的时候,某个罪魁祸首却依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根本就没发现天快要塌下来了,竟然还有心思抱着他你侬我侬纠缠不清,卫衍一气之下,忍不住踹了他一脚,结果……结果当然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才抚平了景公子那颗受伤的小小心灵。 所以,虽然卫衍主观上很希望能用最好的形象面对景女士,但是客观事实却让景女士一眼就看出他明显是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 这算什么?难道你们是想告诉我,你们夫夫感情深厚夜夜恩爱向我示威吗? 景女士见了卫衍这副模样,心中又添了几分怒意,面上却一丝不显,说话的语气依然非常婉转客气,摆足了长辈见晚辈时和蔼可亲的姿态。 本来也是,到了她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份,就算这件事再棘手再让她生气,口出恶言实在是落了下乘,手段激烈更是没有必要。那是她的儿子,她怎么不知道他的性子,一旦激起了儿子的逆反心理,恐怕更会将儿子往对方那边推,现在只要能让对方自惭形秽知难而退也就够了。 然后,卫衍就经历了他人生中最困难最严格的一场面试。 打着对儿子负责的幌子,面试官景女士的问题无所不包,家庭情况个人经历只是开胃菜,接下来的那些问题才让卫衍真正冷汗直流。 “不知道卫先生对琴棋书画了解多少?”景女士刚刚问完卫衍会几门外语,突然话锋一转,跳跃到了这个问题,“外语是工具,会得再多也只能算是小道,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老祖宗留下来的这些东西才是增强个人修养的大道,卫先生你觉得呢?” 卫衍因为工作需要,英语口语还勉强凑合,所以刚才的那个外语关算是勉强低空飞过,景女士虽然不是很满意,却也没挑什么大错,不过说了些年轻人应该多学习,比如俄语法语德语这些语种有时间也要好好学一下,在这个国际化地球村的时代要时刻准备着面对种种挑战这样鼓励的话。 卫衍被她说得只有点头的份,现在她又一下子跳到了琴棋书画,卫衍顿时结巴了:“琴棋……书画?” 他从来不知道做景公子的另一半,不但要求身体健康身家清白工作努力生活有情趣通晓多门外语,现在竟然还要求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就算是古代,这也是对才子们的要求,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样的要求未免太高了,至于在现代,普通人能够了解琴棋书画是指什么就不错了,想要四艺皆通,没有几十年的刻苦努力是不可能的。 “琴棋书画……”卫衍努力想了又想,“琴,口琴算不算,我学过吹口琴……棋的话,五子棋我下得不错……书,武侠书玄幻书我看过不少……画,幼儿园的时候我的蜡笔画得到过老师的夸奖……” 景女士一边喝茶,一边微笑不语,卫衍说着说着却渐渐消声了。 一个人能力怎么样先不去说,这态度一定要端正,这才是上位者欣赏的表现。他的这番胡说八道肯定在景女士那里失分不少。到这里,卫衍想要给景女士留个好印象的计划已经全盘失败了。 景女士见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还不算太过顽劣不堪,这才缓缓开口: “要你学古琴这种不切实际的事我是不会要求的,不过我家景骊自幼就学钢琴,你好歹也要学一下小提琴什么的,以后也好来一曲夫唱夫随;围棋可以陶冶情操温养气质,这是一定要学的,我已经为你找好了老师;各种你该看的书,我也准备好书单了,待会儿就会给你,过段时间我会让人来考察你的学习进度;至于书画,陈敬之先生是国画界的大师,看在我的份上已经答应收你为记名弟子,你就跟着他好好学几年。” 景女士说到这里,向她的秘书颔首示意,秘书马上就上前来,递给卫衍一份文件。卫衍接过来,看到上面那密密麻麻的安排,差点就一口气上不来。 古琴是不切实际的要求,难道小提琴就符合实际了吗?他都快成老头子了,现在去学小提琴不是搞笑吗?还有那些语言课围棋课国画课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特别是最后那一长串好几页的书单,更是让卫衍头晕,书单上面包括了古今中外各种方面的书籍,就算不看只翻页也要好几年,更别说认真看了。 “我也不需要你六艺通晓,只要你能对这上面的这些东西略有小成,也就配得上我家景骊了。”到最后,景女士丢下这句话,留下早就失魂落魄的卫衍,带着秘书走了。 略有小成……略有小成……卫衍的脑袋里面回响着这几个字,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比地上的蝼蚁还要渺小,想要配得上景骊,简直和蝼蚁登天的难度差不多一样高。 鸵鸟卫衍经过这次见面的打击,直接变成了乌龟卫衍,好不容易才驮着乌龟壳回到了家,他盯着那份安排发呆了好半天,却还是一筹莫展。 不学是不行的,不学无术的他配不上景骊,既然配不上,景女士自然是反对的。景女士这招很高明,给了他机会,如果他不懂得珍惜,冥顽不灵朽木不可雕,到时候景女士再出其他招就是名正言顺了。 学也不能解决问题,如果卫衍有这样的智商和毅力,他早就成为社会精英了,既然他一直拿着死工资每天混日子,自然是因为他没有这样的智商和毅力,就算按照这上面一步步学下去,也不可能有景女士要求的略有小成。 学也不行,不学也不行。卫衍痛苦地哀嚎了一声,用被子蒙住了脑袋,做起了真正的乌龟。 景骊收到景女士到来的消息有点晚,直到他们见完了卫衍,景骊才接到景女士秘书的电话,告诉他景女士就在此地,住在哪个酒店让他过去一趟。 景骊对他妈妈有着旁人无法开解的心结,和景女士的这个习惯有着很大的关系。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想要找到景女士都需要通过她的秘书,再加上其他种种矛盾,比如他的那位生父,也是当年他们争吵的原因之一,母子两人的关系才会如此紧张。 不过,随着年岁渐长,当年他恨之入骨无法容忍的那些人那些事,如今看来却已经不值得一提,再加上有了卫衍后,他生活的重心关心的人事有了很大的改变,所以对于景女士的这次突然来访,他心里虽然觉得奇怪,不过这也是迟早会来的意料中事,并没有让他觉得会是多大的麻烦。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句话在家庭中同样适用。现在的他,完全可以养得活自己和卫衍,早就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生活,无论景女士此行目的为何,手段如何,他只要以不变应万变,也就足够了。 出乎他的意料,景女士这次的态度非常得好,恍如变了一个人似的,她在整个会面中,始终笑语盈盈,言辞恳切,关怀备至,嘘寒问暖。如果不是在前面二十几年中,景骊早就知道他妈妈是个怎样的人,此时此刻他必是要感激涕零,热泪盈眶,扑入景女士的怀里,来一场母子抱头痛哭,误会全消。 可惜,他很清楚景女士温和笑容后面的精明能干杀伐决断,也很清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样的至理名言,所以这场会面,到最后不过是锻炼了一下他们母子二人你来我往太极推手的技能。 在说了一堆废话,喝了一肚子茶水以后,景骊用非常关心的语气,希望景女士工作不要太过操劳,能够保重身体,然后就起身告辞了。 在他快出门的时候,他听到他妈妈在后面轻声嘀咕,她说她刚才见过了卫衍。 她的声音很轻,不过“卫衍”这两个字却如针刺一般,迅速扎进了景骊的耳朵里,他猛地转过了身,从会面开始就刻意保持的那些风度仪态全部都丢到了一边,他瞪了景女士一会儿,才问道:“然后?” 听到他的声音已经冷了下去,景女士在心里叹了口气,就算真的喜欢,也不需要表现得这么明显吧,这不是让讨厌的人更讨厌,想拆开他们的人更想拆开吗,所以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她在这边腹诽不已,那边景骊的温度却越来越低了,眼看着就要在门口多一个制冷空调,景女士终于开口了。她这一开口,让景骊连眉头都皱了起来,因为她说:“是个好孩子。” 景骊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准备好了接受景女士的指责和谩骂,对他的,对卫衍的,但是他绝对没有想到景女士会说这样的话,所有的准备一下子就落空了,犹如平地行走突然掉进了坑里,让他的脸上一下子就变黑了。 “就这样?”他不相信景女士会是什么善男信女,不信她特地提到卫衍就是为了夸一句他是好孩子,再次问道,语气中有了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 “就这样。”景女士很肯定地点头,眼看着儿子的脸色越来越黑,她从听到这件事后就开始累积的不悦,仿佛一下子就消散了。 当然还有别的事,不过儿子既然从小就喜欢和她对着干,那么她找他的麻烦不是很天经地义的事嘛,况且玉不琢不成器,想要做她的“儿媳妇”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想到“儿媳妇”,她忍不住磨了磨牙,犹如天底下某些”恶婆婆”那样,脑中冒出了无数折磨“儿媳妇”的招数。 景骊没有读心术,瞧了半天,还是瞧不出来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能忧心忡忡地回到了家。 鸵鸟卫衍正在沙里孵蛋,那份安排随手就扔在了床头柜上,景骊坐到床边,一眼就看到了它,他拿过来翻了几页,很快就明白了卫衍孵蛋的原因。 “别理她,小时候为了在众人面前有面子,她就逼着我学这学那,现在又来这一手,吃饱了撑的才理她。” 卫衍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来,抱住了床边的那个人,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开口:“她是你的妈妈,我想和她好好相处,如果这是她的希望,我会努力的,虽然对于我来说,这些东西学起来真的很困难。” 景骊终于知道他妈妈那句好孩子是什么意思了。卫衍当然是个好孩子,但是这样的好孩子和他妈妈过招,他怀疑卫衍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一根,但是他又翻了一下这份安排,除了学的东西比较多一些,他没看出来这上面会有什么陷阱。 不管怎么说,多学点东西总不是坏事,家有金山银山,不如一技傍生,他好像没有反对的理由。 难道说景女士真的改吃素了? 对这,景骊肯定是不信的。 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景女士的用意,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知道了。 现代番外 第七章 景骊没有料错, 他很快就知道了景女士的用意。 在那次会面过后的第一个周末, 卫衍去上了第一次国画课回来后, 景骊就明白了景女士的险恶用心。 “陈敬之先生真的太厉害了。”卫衍从上课回来, 就不停地和他念叨这事, 从晚饭一直念叨到了上床睡觉的时候。 “哦,怎么个厉害法?”景骊就算开始没意识到, 事情有什么不对劲, 卫衍念叨了这么久,他也要意识到了。他这么问的时候, 脸上没有什么异色, 心中却警铃大作。 卫衍这家伙,这么兴奋地称赞别人,还称赞了这么久,他是怎么个意思? 难道他这是想吃着碗里的, 看着锅里的? “画画得好, 字也写得好, 真的太厉害了。”卫衍不知道他心里戏这么多, 继续在那里赞叹。 俗话说得好,书画不分家。国画界有名的大手,一般来说也是书法大师, 陈敬之先生就是这么一个书画双全的大师。 卫衍第一次去上课,欣赏了陈大师的大作, 就已经拜倒在他的画笔之下了。此时的他, 使劲巴拉巴拉地说这个说那个, 整个人的表现,仿佛就是俗称的脑残粉。 “不就是会画几笔,会写几个字,这有什么厉害的?我也会画画,我的字也写得不错。”对于卫衍的这种脑残粉丝言论,景骊表示不屑,顺便还要表现一下自己。 “你还会画画?不会是蜡笔画吧?”对于景公子的自夸自擂,卫衍表示不信。 “蜡笔画怎么了?你这是看不起蜡笔画吗?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每次上画画课,都能得小红花的。”景骊用一种很是得意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可得意的。 “不会是老师见你长得可爱,给你的安慰奖吧?”卫衍继续表示不信。 他说景公子可爱是有原因的。他看过景公子的相册,小时候的景公子,长得非常可爱。就算他画得不好,看在他长得这么可爱的份上,卫衍相信老师也会奖励他一朵小红花的。 “你才可爱!我这叫帅气,帅气懂吗?”景骊扑上去,抱住了卫衍,堵住了他的嘴。 幼儿园时候的景骊,长得肯定不是现在这么修长挺拔。那个时候,五短身材的他,眼睛大大的,脸蛋圆圆的,恍若一个福娃娃。 相册里有张景骊穿着红色唐装的拜年照片,真的和年画上的福娃娃很像。 当时卫衍一看到这张照片,就惊呼“好可爱”,萌得心肝颤。结果被照片的主人听到了他这个评价,压在沙发上收拾了一顿,一定要他改口说“帅气”。 在景公子的赫赫淫威之下,卫衍自然乖乖改口,承认景公子是天下第一帅,不过事过境迁以后,他又忍不住要说可爱了。 当然,自认自己是帅气无双,绝对不是可爱的景骊,肯定是不能容忍卫衍这么说的,见他不肯记住上次的教训,自然要好好教教他,不可以乱说话了。 两个人抱着,折腾了好半天,最后卫衍乖乖投降,承认景公子最帅,永远这么帅,从小到大就是这么帅,觉得他小时候很可爱,肯定是自己眼瞎,需要去医院好好看看眼睛了,景骊这才放过了他。 “说起来,小时候我的蜡笔画也得过小红花哎!”完事后,卫衍躺在景公子的怀里缓神,突然想起了前几日他在景女士面前的胡说八道。 看来,他和景骊在画画上还是很有共同语言的。 “是吗?看来我们很般配!”景骊毫不心虚地下了这个结论。 这么说的他,根本就不顾大部分幼儿园小朋友画画时都得过小红花这个事实。如果这也算是般配,那么这世界上有很大一部分人都是般配的。 不过,恋爱中的人嘛,别人看着是肉麻,他们彼此觉得是有趣。别人觉得他们傻不拉几的,一点点小事都要纠结不清,他们自己却把种种小事看作天大的事,天天瞎搞还觉得有滋有味。 所以,碰到这种随时随地大撒狗粮的,除了冲上去一脚踹翻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你说得对……我先去洗个澡。”卫衍刚被他折腾到服气,短时间内自然不会去作死,马上对他的话表示了赞同,他缓过了神,跑去洗澡了。 景骊虽然通过不懈努力,成功地把卫衍的注意力转移了,但是这事他心里还是很介意的。因为卫衍念叨那个陈敬之的时候很兴奋,如果是二次元效果图的话,景骊觉得卫衍念叨的时候,眼睛里肯定冒出了无数的小星星。 卫衍这么称赞其他人,景骊就算再想装淡定,也是淡定不了的。 他乘着卫衍去洗澡的空当,偷偷用手机度娘了一下,然后他发现卫衍整个晚上一直挂在嘴边的这位陈敬之先生,竟然不是一个他想象中的糟老头,而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 好一个景女士,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嘴上说着什么要让卫衍多学点东西,实际上竟然抱着如此险恶目的! 他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景女士的用意。 原来景女士这是想用美男计来勾引卫衍分开他们啊! 景女士果然不是吃素的。 景骊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如果景女士知道他的想法的话,肯定是要喊冤的。 她真的只是给卫衍介绍了一名书画老师,就算另有用意,也绝对不是她儿子认为的那个用意,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儿子会吃这种莫名其妙的飞醋。 不管景女士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被她儿子冤枉的。自认为发现了真相的景骊,就把这件事放在了需要处理事务的最前列。 第二天下午,卫衍再次去上课的时候,景骊马上就提出要和他一起去了。 有他一步不离地守着,他就不信还有人能把这墙角撬走。 景骊心里打着这样的主意,嘴里却轻描淡写地说着,他是闲得无聊,也想去接受一下艺术的熏陶,才想和卫衍一起去这种冠冕堂皇的鬼话。 卫衍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肯定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见他要去,误以为是自己昨晚的使劲夸奖才让景公子有了兴趣,既然景公子有了和他一起入书画坑的兴致,他肯定不会反对,反而有了一种与小伙伴一起去上课培养共同的兴趣爱好的欣喜感觉。 抱着这样的想法,在去上课的路上,卫衍拿出了陈敬之先生出版的书画集,读画的同时又使劲赞美了一番。 景骊一边开车,一边微笑着听他说话,越听心里越不爽,但是他现在还没有抓到切实的证据,就算想要发作,也缺一个说得出口的理由。 而且,既然那个什么陈敬之走得是成熟睿智明理有修养多才艺路线,他肯定不能反其道而行,让自己在卫衍眼里的形象变成幼稚小心眼乱发脾气。 不就是装嘛,在装腔作势方面,他景骊自认不会轻易输给别人。 所以,就算他越听越想让卫衍马上闭嘴,为了自己的形象,却不得不全程保持微笑,但是心里真的好气。 不过,在他即将气成河豚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 陈敬之先生的住宅位于中心城区的幽静处。 这种地方的住宅,真正当得起寸土寸金这个词,看来这个陈敬之身价不菲啊。 景骊下车后,打量了一下四周,暗暗估算了一下这座宅子的价值,对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对手,警戒级别提升得更高了。 这对手,有钱有才还有颜,景女士为了给他找麻烦,真的是用心良苦了。 他四处观望的时候,卫衍已经上前按响了门铃。 “快进来吧,上课时间要到了。”门开了后,卫衍见他看来看去始终不动弹,忍不住催促了他一声。 哼哼,至于这么着急吗?难道晚见到一会儿就能让你难受了? 景骊心里很不满,嘴里却说着来了来了,整个人依然保持着最佳的风度仪态,坚决不让别人把他比下去。 “这是周奇周师兄,我的基础课程就由周师兄来指导。”卫衍领着景公子,进了某间画室,把里面的一位年轻男子介绍给了景公子认识,“这是景骊,景女士的儿子。” 景骊打着哈哈,皮笑肉不笑地说着久仰,上前去与卫衍的这位周师兄握了握手,称了称对手的分量。 他已经发现自己想太多了。 就算有着景女士的面子在,但是卫衍只是一个毫无基础的初学者,想让陈敬之先生亲自指导基础课,实在是想太多了,这基础的指导肯定是由陈敬之先生的某位学生代劳了,卫衍与陈敬之先生唯一的接触恐怕就是敬茶的时候了。而眼前的这位周师兄,恐怕才是卫衍接下来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的人。 既然卫衍根本就不可能频繁接触到陈敬之先生,景女士就算有再多的筹谋,也是没戏。以景女士的性子,既然定下了这个计谋,肯定不会出这样的岔子,也就是说,他的真正对手,就是眼前这位周师兄了?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周奇,心中又开始埋怨景女士了。 哼,长得没他好看,口袋里肯定也没他有钱,这个周奇除了比他多点才艺,还有什么比他强的地方?景女士这是在小看他,还是在小看卫衍?竟然觉得周奇配和他做对手,竟然觉得卫衍会眼瘸到移情别恋一个处处不如他的男人? 周奇同样说久仰,他的久仰这两个字,就比景骊有诚意多了,因为他是真的听说过景骊这个人。艺术圈和财富圈,交集的地方很多,因为艺术这东西,除非是真的有天赋,老天爷赏饭吃,否则的话,必然是有钱有闲的人,才玩得起艺术。 而且就算是那些天才,要将艺术变现,肯定也免不了要和财富圈打交道,所以周奇是真的听说过景骊的赫赫威名。 景骊这人,人生的前半段是众多认识他的小朋友最讨厌的别人家的孩子。他小时候特别聪明可爱伶俐,不管是老师还是家长,都特别喜欢他,时不时夸奖他,经常要把他拿出来与别的小朋友比较,打击他们幼小的心灵,让众多和他同龄的小朋友,恨得只能躲在被窝里咬着被子哭泣。 当然后来,他又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反面例子。因为他的叛逆期,明显比其他小朋友更加叛逆。让从小羡慕景女士有个好儿子的众多家长,终于暗暗得意了一番,觉得自家孩子蠢是蠢了一点,但是至少听话啊,就算叛逆期也不会瞎折腾。 他这样折腾,终于让众多在他的阴影下长大的小朋友松了口气,他们傻是傻了一点,但是他们至少听话啊。家长们再说这个再说那个的时候,他们只要一句他们听话,就能堵住家长们的嘴,顺利报了多年来被家长们与别人家孩子比较的仇,想想就觉得心情愉快。 不过最近几年,他又一次成为了众人痛恨的别人家的孩子。 在众多和他同龄的小朋友还不会挣钱只会啃老,还在自家的地盘上历练扑腾的时候,他已经在一个全新的领域打下了自己的地盘。 虽然不少人觉得,这种全新的行业有很多不确定性,未来会怎么样还很难说,但是现在这个世道,有钱的就是大爷,成功者就是真理,所以,他又一次成了别人家的孩子,让他的同龄人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 现在,这个名声显赫的别人家的孩子,出现在了周奇面前,周奇除了说久仰之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现代番外 第八章 各怀心思的两个人, 久仰幸会完毕, 周奇就邀请景骊在窗边休息处的茶几旁坐下来, 陪着他喝茶寒暄起来。 卫衍见他们相处融洽, 很快就从天气聊到了财经时事社会热点, 就没有再去管他们,在画室里找了个位置, 开始练习昨天周师兄教过他的基础线条练习。 陈敬之先生教导学生书法, 并非是从横撇点捺等笔画开始练习,而是从“中锋横线”开始学习。周奇代师指导师弟, 肯定也是这么教的。 所谓“中锋横线”, 就是写一条宽度保持不变的横线,让毛笔的笔锋始终稳定地处在这条横线的中间位置上,笔尖的方向和运笔的方向则正好相反,类似的练习还有“中锋竖线”、“中锋曲线”等。 这些线条练习主要是为了练习执笔时手腕的稳定性, 手腕和手指的配合性以及运笔的灵活性等, 是基础中的基础, 不管将来打算学习哪一种字体, 一开始都要练好这些基本功。 这些年,无纸化办公模式推广盛行,卫衍平时连用笔写字都很少, 至于用毛笔字写字,更是头一回, 所以他写出来的直线或者竖线, 老是歪歪扭扭, 粗细不一,一看就是初学者的笔迹。 周奇和景骊闲聊了几句,就走过来看了看卫衍这边的情况,见他执笔的姿势,运笔的方向都没有问题,欠缺的只是大量的重复练习,只是提醒了他几个注意事项,又走回去和景骊继续聊天。 一直等到卫衍写完了桌上的那一叠宣纸,他才走过来,拿起那叠纸,一张张仔细翻看。 他这个认真不容情的架势,让卫衍仿佛回到了小学生时代。他上小学时,每次老师检查作业的时候,就是这么严肃认真,每次都让卫衍和他的小伙伴们特别紧张害怕,就怕一个不小心就要被老师花样吐槽。 “这些写得不错,好好回忆一下当时的手感,以后就照这些写。”周奇拿了支小号毛笔,将卫衍写得比较好的那几条线一一圈出来,“写的时候,不要着急,下笔前要有预案,怎么起笔,怎么收笔,要做到自己心里有数,然后再落笔。” “我知道了,多谢周师兄。”写得好的那些,卫衍基本上都是瞎蒙的,不过这些话,他可不敢和周师兄直说,反正基础练习这种东西,只要多写多练,过段时间应该会有进步的。 应该会进步吧? 卫衍有些不确定,因为他现在的时间表被排得满满的,工作日要上班,回到家要看各种书,还要学这个学那个,想要抽出时间来多练练,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也就周末的时候,他才有点空闲,但是就靠周末写几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恐怕不会有多大的进步。 他有些心虚,觉得自己恐怕要辜负周师兄的这份认真了。 周奇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对卫衍这么认真负责,自然是有原因的。 一方面,这是老师交代给他的事,他好歹要上点心。而且就算他要糊弄,他也会很有技巧地糊弄,绝对不可能让人看出来他的不上心。 另一方面,他实际上有求于景骊。虽然不知道卫衍和景家是什么关系,但是卫衍明显是靠着景女士的关系才成了他的师弟,今天又是景骊陪着来上课,看这架势就知道,他和景家的关系很亲近,所以他今天特地在景骊面前,对卫衍摆出了非常耐心细致的态度,算是曲线在向景骊示好了。 周奇点评完了卫衍所有的作业,才开口说道:“先休息一会儿,喝杯茶,二十分钟以后,我们开始绘画的学习。” “好的,周师兄。” 卫衍抖了抖有些僵硬的手腕,走到景公子身边,坐了下来。 他刚坐下来,景骊就把一杯茶推到了他面前。 “喝吧,水温刚刚好。”景骊边说边对着卫衍微笑起来。 见他笑,卫衍也对着他笑了起来,端起茶杯来喝茶。 景公子这人,不讲理的时候,是真的不讲理,比如要求他负责这事,就是纯粹一派无赖嘴脸,满嘴都是歪理,但是卫衍在这事上真的是心虚,因为他很清楚地记得事情是怎么发展成那样的,所以他就算明知景公子在胡扯,依然被他给赖上了。 当然,景公子温柔细心的时候,也是真的温柔细心。 卫衍和他做朋友的时候,就很喜欢他这种很明显是因为真的把人当朋友了,才会随时注意到朋友各种需求的做法。虽然,有时候他觉得景公子唠叨起来,真的很啰嗦,但是,通常一个人因为在意对方,才会唠叨,不在意的人根本就懒得废话,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所以,那时候,就算景公子时不时要唠叨他,卫衍听着心里也是说不出来的高兴。 现在他们成了情侣,共同生活了半年多,卫衍更是感受到了景公子的温柔细致,就算偶尔,景公子要耍耍他的贵公子大少爷脾气,要为些莫名其妙的事瞎搞,不过看在他不瞎搞的时候,这么温柔的份上,卫衍也没法真的和他生气。 周奇坐在他们对面,看了眼景骊,又看了眼卫衍。 他们两人虽然并排坐着,但是两个椅子之间依然隔着一尺多远的距离,姿态上也没有特别亲近的动作,但是周奇却隐约觉得,他们之间有一种旁人无法介入的奇妙氛围。 看来卫衍和景家的关系是真的好,他以后要对卫衍更用心点了。 周奇暗暗下了决定。 过了一会儿,休息完毕,绘画课就正式开始了。 没人陪他聊天,景骊闲得无聊,蹭了一套画具,和卫衍一起听起了课。 “昨天介绍了各种画具,今天第一课我们就从画小鸡仔开始。” 周奇把颜料挤到了白瓷盘里,开始教他们调色。 “昨天我们说过了,画画的时候,最好多备几支毛笔,各种型号都要齐全,狼毫,羊毫或者兼毫,各有各的用处,沾过有些颜色的笔最好不要混用,否则调出来的颜色容易不准。有些颜色可以混在一支笔上,画出来更有层次感。” “写意国画,讲究的是一个意趣,所以我们画小鸡仔的时候,要注意表现出小鸡仔的活泼可爱有趣。” 周奇跟着陈敬之先生学习了近十年,教卫衍这个初学者当然不在话下。 而且写意画与工笔画不同,不追求形似,追求的是布局是意境是一种虚无飘渺言语无法形容的境界。 对于初学者而言,入门的难度不算高,但是对于某些审美观有问题的人来说,难度好像还挺高的。 比如说,卫衍就在入门学习时,发现自己貌似真的不适合画画这个活。 大家都是对着名家画作依样画葫芦,周师兄淡淡几笔,就勾勒出了几只憨态可掬,看着就让人觉得萌萌哒的小鸡仔。 景骊和卫衍一样,也是第一次画小鸡仔,但是至少他画得小鸡仔都站得稳稳当当的。 只有卫衍的纸上,那几只小鸡仔仿若得了软骨病似的,只只东倒西歪的,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了,瞧着特别可怜。 景骊看了看自己的画,又看了看卫衍的画,得意地摸了摸不存在的胡子,呵呵笑了几声,凑过来,在卫衍的纸上,添上了“病鸡图”三个字,还随手签了个名。 “画与题跋,相得益彰啊相得益彰!”写完了字,他还要在旁边摇头晃脑地吐槽。 “不许打击我的信心!”卫衍哭笑不得,向他扔了一个纸团,表示不想和他说话。 周奇走过来,观察了一下卫衍的习作,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刚才说过什么,心中要有预案,要有布局,然后再去下笔。一法通则万法通,书法和绘画其实殊途同归,在很多方面是有共性的。” 卫衍努力点头,表示他明白了,但是心里却是稀里糊涂的,为什么这些字他都认识,但是组成的话他却听不懂? 谁来告诉他,所谓的布局,到底是什么东西? 学画小鸡仔的课程,就在卫衍的满心迷茫中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景骊想起这事,还是忍不住要笑。 卫衍忍着,努力忍着,由着他笑,一直忍到了家,见他还是要笑,终于忍不住了。 “我早就知道我没有艺术方面的细胞,要不,以后不去上课了?”景女士的茶果然不是好喝的,卫衍就算再想和她好好相处,也没办法让自己突然多出一些艺术细胞,“也许,可能,我在围棋上会有天赋。” 在音乐上,卫衍肯定没天赋,这点不用试他就知道,现在他唯一的指望就是围棋了。 景女士要求这要求那,卫衍肯定没法全部满足她,所以他的应对策略就是景女士要求的那些项目,他都去认真学学,然后挑个他有天赋的项目深造一下,只要他有一样能够拿得出手的才艺,应该配得上景公子了吧。 卫衍的想法非常乐观,积极向上,但是景骊觉得围棋这种与大量计算相关的运动,卫衍在这上面有天赋的可能性不大。 不过,卫衍今天已经够受打击了,现在他就不忙着让卫衍意识到这点了。 “其实,去涂涂画画挺有意思的,你不要太把我妈的话放心上,就当是去放松心情了,下次我再陪你去。” 今天这事,景骊觉得很好玩,以后恐怕也会很好玩。所以去学画还是要去的,但是他也是必须要陪着去的,否则他可放心不下。 卫衍想了想,觉得是挺有意思的,就同意了。 “好吧,下周再一起去,但是下次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许笑话我。” “好,不笑话你。”景骊想到卫衍笔下的那些小鸡仔,嘴角忍不住又有了笑意。 “你保证?”看他现在这副样子,卫衍就不相信他下次能做到。 “我保证。”景骊举起右手,向天发誓。 至于他能不能做到,想来卫衍下周就知道了。 现代番外 第九章 此时, 节气已经过了立秋, 白天时秋老虎依然很厉害, 太阳晒得人头晕, 不过到了晚上的时候, 天气却转凉了。 天气凉快起来了,景公子前段时间折腾过的夜跑活动, 本来因为夏天的酷热天气, 不再被他提起,让卫衍好不容易才松了口气, 偏偏, 现在又被他提起来了。 “别躺着,赶紧去换件衣服,和我一起去跑步。”景骊换好了运动服,见卫衍已经窝到了沙发上, 开口叫他。 “不想去。”卫衍拖延症兼慵懒症发作, 抱着沙发上摆着的抱枕, 窝得更紧, 拒绝动弹。 吃饱喝足洗了澡以后,穿着睡衣吹着空调喝着奶茶,刷刷手机看看电视才是人生最幸福的事, 可惜对于卫衍的这种宅男放飞生活方式,景公子很是看不过眼, 立志要让他动起来。 他见喊不动卫衍去换衣服出门, 走过来坐到了卫衍身边, 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再次问道:“真的不去?” “真不去。”景公子每次都要用这一招,幼稚不幼稚?卫衍决定不惯着他,坚决不屈服。 见他摇头拒绝,景骊笑了笑,整个人都压了上去,压得卫衍直叫唤,他的手掌则摸上了卫衍的膝盖。 “今天真的不想去,下次吧,下次我保证去,好不好?”卫衍被他摸得有些心猿意马,怕自己意志不够坚定,很快就屈服在他的手掌下改变主意,马上用可怜巴巴的语气说道,试图打消景公子的这个念头,把这事推到下一次。 “我记得,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景骊见他这个样子,凑过去亲了亲他,用比他更委屈的语气说道,“我整个下午都陪着你上课,好几个小时都乖乖陪着你,一句怨言都没有,现在就让你陪我去跑一会儿步,你就不肯。卫衍,你好好摸摸自己的良心,疼不疼?” 卫衍的良心当然不疼,但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在装可怜方面的功力,很明显比不上景公子。 景公子已经摆出这么委屈的模样了,他还能说什么? 他当然只能乖乖投降,迅速爬起来,换了衣服,和他下楼去跑步。 景公子住的这个小区,地产商推出时的噱头是江景豪宅,宣称可以一览江边美景,尽享两岸风光。噱头足广告多名声大价格自然也是高,所以住在这里的人,都是非富即贵,大部分都是名利场中人士。 既然是高档小区,里面的绿化和设施当然很不错,小区内有个大型活动中心,里面室内游泳馆、健身房、餐厅、茶室、咖啡厅、超市等各种设施齐全,完全可以做到足不出小区,就能很方便地生活。 这种小区,其实是很适合卫衍这种窝着懒得动的人居住的。 不过,以上种种便利的生活,都是需要万恶的金钱支撑的。 卫衍的经济情况,和景骊比起来,当然是个穷人,但是真要说他穷到哪里去,也不是,因为他家是本市土著人士。 他小时候家里住房条件很不好,一家三口人只能挤在一间屋子里,厨房间卫生间是和邻居们共用的。人多,是非也就多,这个吵那个闹,种种矛盾时不时就会发生,大家都生活得很计较。 当然,现在事过境迁,回想起来,想到的又是那时候的美好,觉得这种吵吵闹闹的日子也挺有意思的。 人类就是这么矫情的生物,好了伤疤忘了疼,或者用更准确的说法是大家都有记忆滤镜,日子好过了,以前计较的那些东西就不算什么了。 大概在他上初中的时候,他们住的那片旧城区改造拆迁了。 他们那时候的拆迁,是改善型拆迁,而不是后来的致富型拆迁,一拆就能拆成拆二代,躺着就能舒舒服服地过下半辈子,所以卫衍家只是改善了住房条件,从原先的一居室,变成了后来的二居室。 当然,到现在,因为市区已经向外大幅度延伸,他们家那片,原先算是偏僻处,现在都能算是市中心了,导致了卫衍从父母手里继承过来的二居室,实际上也是价值不菲了。 所以,要算净资产的话,卫衍还真算不上穷人,至少他把房子一卖,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了。不过,房子就这一套,他要住的,不可能套现,从现金流角度来算的话,他就是个穷人。 话又说回来,因为他这个穷人有地方住,也就有了底气,他这些年才能始终混吃等死,不思进取地窝在那个旅行社里,懒得跳槽。 现在,他住到了景骊这里,随便逛了逛小区里的超市,他就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真的是个穷人。 这里的住户,讲究养生保健,讲究生活品质,超市里卖的东西,就算是葱蒜,也要比外面贵好几倍,让卫衍总觉得在这个超市买东西,很有冤大头的嫌疑。 他熟悉了这里的设施后,也就明白了他原先的一个疑惑,那就是为什么景公子的冰箱里只有啤酒,他依然活得活蹦乱跳的原因。 这个小区的物业提供各种家政服务,房间清洁整理洗衣送餐等等无所不包,景公子只要在手机app上点两下,就能预定各种服务,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多费心。 既然这么方便,想来景公子那次说他没饭吃,肯定不是实话了。 不过这事,就算卫衍有了结论,也不会傻得拿出来和景公子掰扯。 有些事,不说还好,一旦说了,到最后肯定又要被景公子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 这可不是卫衍无中生有冤枉景公子,而是被他一次次说到无话可说以后,记住的深刻教训。 比如说,前面提到过小区物业提供方便快捷的服务,这些服务花费都不小,卫衍被迫负责搬来同居后,就发现住这里,钱真的不经花。 以他的经济状况,住这里很吃力,但是如果全部让景公子负担的话,他总觉得他们的关系很有问题。 他意识到这个问题后,与景公子进行了一次谈话,试探着能不能换个地方住,最后的结果让他无话可说。 因为,景公子在有些事上的想法与旁人很是不同。 比如在金钱上,景公子觉得他为卫衍花钱是他乐意,卫衍不愿意接受就是卫衍矫情,进而又要怀疑卫衍和他计较这些,是不是在找借口不想负责了。 这个逻辑简直是歪到卫衍服气。 被景公子的歪逻辑洗脑了几次,而且卫衍骨子里其实是随遇而安的性格,所以他慢慢接受了目前的同居方式,不再在金钱上和景公子分得太清楚。 但是,就算花的大部分不是他的钱,卫衍还是觉得肉疼。 没办法,他是小市民家庭出身,与景公子在消费观上一时间肯定没法合拍。 至于生活方式,更是大不相同。 景公子为了保持身材,愿意花上大量时间和汗水锻炼,卫衍却没这个毅力,很少运动的他,才跟着景公子跑了几分钟,就觉得有些吃力了。 景骊在跑步过程中,始终注意着卫衍的动静,跑得不快,见卫衍慢下来了,他也跟着慢下来了。 “怎么样,还能坚持吗?坚持不住就走一会儿。”他拖着卫衍出门,只是想让卫衍运动一下,免得天天窝在家里,骨头都要锈掉了,并不是要逼他运动到哪种程度。 不管是跑步还是散步,只要能让卫衍出门动动,就是胜利。 “还行,我还能坚持。”卫衍用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跑,不要停下来。 开玩笑,他才比景公子大三岁,景公子气息还没乱,他就喘上了,对比这么明显,很伤他自尊啊。 不行,他要奋发,不能这么颓废! 立志今天开始就要奋发向上的卫衍,如往常一般,帅不过三秒,坚持不过三分钟,就开始犹豫是不是先走一段路再跑? 不想还好,这么一想,卫衍觉得脚步更沉重了,呼吸也更加困难了。 “好了,就算要锻炼,也要循序渐进。”景骊听到卫衍的呼吸声急促了起来,拉住了他的手腕,示意他停下来。 两个人跑跑走走,出了小区沿着江边,溜达了一圈,才回来。 “好累。”出去折腾了这么一趟,回来洗了个澡,卫衍趴到床上,彻底瘫倒了。 “你今天还有书没看吧。”景骊看了眼床头柜上摆着的镜框,镜框里是卫衍的学习计划表,那是卫衍自己弄来摆在这里的。 “好累,不想动。”卫衍继续趴着,在那里嘟哝。 景骊拿起卫衍摆在枕头边的那本书,翻到放置书签处看了眼,问他:“要不,我给你念念?” “好,你念吧。”卫衍翻了个身,将脑袋靠到景公子身边,闭着眼睛说道。 景公子的声音很好听,如果他念的不是《经济学》这种无聊内容的话,也许会更好听吧,卫衍迷迷糊糊地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他迷糊了一阵子,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景公子还没有睡,拿着平板电脑不知道在那里干什么? “几点了?”他轻声问道。 “十点半。”景骊看了眼平板上显示的时间,回答道。 “还不睡吗?”卫衍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后见景公子依然在那里敲敲打打,问他。 “弄好这个方案就睡。”景骊没有抬头,依然在那里打着东西。 “哦,那你忙,我先睡了。”卫衍习惯了他这种工作状态,没有多说什么,闭上了眼睛。 欲带皇冠,必承其重。 无数人幻想着能够什么都不干躺着就赚大钱,实际上,能躺着赚钱的人是极少数,就算是景公子,该加班的时候,也得加班。 “卫衍,你有想过要换个工作吗?”景骊又打了几个字,突然问道。 现代番外 第十章 “怎么突然问这个?”卫衍睁开眼睛, 看着他, 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再说, 他的工作做得好好的, 没事干嘛要换工作? “今天, 你周师兄和我聊了聊,聊到一些事。他字写得不错, 经常有人来找他题片名, 因此认识了不少娱乐圈里的朋友。最近,他有位朋友正在筹备的片子缺了点投资, 就问我有没有兴趣投点钱玩玩?” 下午, 卫衍认真做线条练习的时候,周奇和景骊就是在说这事。当然,周奇是在找项目投资人,而景骊, 只是在摸排他认为的对手的底细。 “你觉得能赚钱就投, 不赚钱就不要投, 千万不要因为我的关系犹豫。”卫衍对周奇印象挺好, 但是内外亲疏之别他还是能分清的,这种时候自然要向着景公子,“不过, 这事和我换不换工作没关系吧?” “别急,你听下去就知道了。其实我对投资影视项目一直挺有兴趣的, 以前是没有时间, 也没有合适的切入点, 这次有了机会,正好可以去试试水。” 景骊的公司,目前主要涉足社交媒体、游戏开发和代理运营等项目,最近几年,这些行业犹如站在风口上的猪,顺风起飞毫无压力,公司的利润率逐年稳步增长。 据他对经济形势的预估,随着经济增长,人民生活水平提高,文化需求高涨,影视业肯定会有一个爆发期,所以周奇提了提这事,他就有了这个决定。 见卫衍还是有些迷糊,景骊笑了笑,又说道:“既然要进入这个行业,肯定不是把钱给他们就什么都不管,项目的审查,资金的监管,盈利的分红,都需要有人负责。我打算成立个工作室,主管这个项目,首期注资暂定为五千万软妹币,先投点钱进入这个行业试试水,如果投资收益良好,后续还会增资。卫衍,有没有兴趣做这个工作室的负责人?我给你20%的管理股,你要是手里有闲钱的话,也可以投进来参股。” “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根本做不来这些事。”就算卫衍再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他也明白,隔行如隔山,这些审查监管什么的工作,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导游可以搞定的。而且景公子还要给他20%的管理股,说白了就是景公子在给他送钱。 一般做管理的,能拿到几个点的管理股,就顶天了,这还必须是顶级的经理人,为公司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才有这个资格拿管理股。如果是上市公司的话,这个股份比例就更低,一般整个管理层所持激励股份不得超过总股本的10%,具体到个人则不超过1%。 当然,景公子只是注册个工作室,不是上市公司,不需要按照这么严格的规定做事,但是也没有这么漫天撒股份的。 他什么都不会,景公子却愿意给这么多,说穿了只是因为景公子喜欢他,变着法子在送钱给他花呢。 这些关节,他想一想,就明白了。但是,让他这么厚着脸皮接受,他却感觉受之有愧。 “你就说你想不想做吧?具体的事情你不用担心,自然会有专业的人士来负责,你只要把握住大方向管好钱袋子就可以了。我希望你来负责,是因为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来监督这笔投资,不能让人白白糟蹋我的钱。” 景骊这么做,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卫衍的确是他信得过的人,但是他公司开了也有几年了,夹袋里自然有不少信得过的下属,挑一个出来负责这个项目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他之所以选择卫衍做这事,主要还是想帮卫衍增加手里的筹码。 人生在世,若无足够的筹码在手,一遇风波就是困境。但是若手中有足够多的筹码,就算有个什么万一,也能抵御风浪。 这种筹码有有形的,也有无形的。动产和不动产是有形的筹码,为人处世工作能力人脉圈子这些则是无形的筹码。 有时候就算运气不好,投资失败,把有形的筹码输光了,只要无形的筹码在手,再次翻身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些东西,以前的卫衍接触不到,肯定也想不到,不过现在既然和他在一起了,他自然要为卫衍做长久的打算。 他不是不可以把筹码握在自己手里,把卫衍护在他的羽翼下,让卫衍一生无忧。但是红尘俗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就算他筹谋决断,算无遗策,也有人力不能及的时候。 他要为卫衍好好打算的话,就要考虑到各种万一的情况,就必须教会他怎么把筹码握在自己的掌中。这么一来,就算真有万一的时候,他也不用担心卫衍会应付不来,陷入困境。 原先他还在考虑,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让卫衍自然地融入他的圈子。 今天周奇一提这事,他就有了兴趣。 投资一个全新的领域、全新的项目,帮卫衍组建一个全新的团队,教导他在其中找到立足点,拿到足够多的筹码,自然而然就能过渡到他的圈子了。 这里面的种种安排,方方面面的盘算,景骊脑中早就有了一盘棋,做好了一长串计划。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最大问题是,卫衍肯不肯动弹一下,从他那个旅行社里挪出来,进入一个陌生的领域,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以卫衍这家伙的鸵鸟性格,不到紧要关头,他就要各种拖延,不肯做出改变,景骊对此实在没有很大的把握,只能再次用上了示弱的招数。 “给我点时间,让我考虑一下。”景公子这么信任他,这么需要他帮忙,卫衍真的没法直接拒绝他。但是,让他做出这么大的改变,他也是真的一时半会儿决定不了。 “行,你好好考虑一下吧。不过不要无限期拖延,五天后给我个答案。”景骊合上平板,放到一边,没有再多说什么,躺进了被窝,将卫衍搂到了怀里,相拥入眠。 景骊的预料没有出错,卫衍这人就是有严重的拖延症。 景骊给了他五天期限,他硬是拖到了最后一天,还是下不了决心,只能找朋友去讨个主意。 “你是不是有病?景公子这么做,纯粹就是在送钱给你花,就是怕你面子上过不去,才用这么婉转的方式,你到底为了什么还要犹豫不决?要是有人肯这么做,别说他送得这么婉转,就算他直接把钱撒地上,我也会马上蹲下去捡了,最多捡完再踢开他就是。”罗铭以前就觉得他俩有病,现在更是觉得他们病得不清。 一个个都矫情得不行,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跑来他这个单身狗面前秀恩爱? “你不懂,这里面不是钱的问题。”卫衍的小心思,他朋友罗铭不懂,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楚。 他因为酒后轻薄过景公子,造成了不良后果,时不时要被景公子拿出来说事,已经在景公子面前气弱得不行,被景公子压得万年翻不了身了。 现在,他什么本事都没有,就要拿这些股份,真要这么拿了,他自己都心虚得不行,总觉得以后在景公子面前会更加气弱,再也不敢高声说话了。 “说什么不是钱的问题,不是这个问题,你会因为这些股份这么纠结吗?”对于他的辩解,罗铭嗤笑不已。 经济状况不在同一水平的两个人,经济好的一方天然有优势,在相处中各种笃定,经济差的那方容易患得患失,这是挺普遍的一个情况。卫衍现在这么纠结,最大的原因恐怕就是英雄气短为钱所困。 当然,罗铭不会知道,卫衍最多是真的遇到了事才会纠结一下,其实景公子才是那个一有风吹草动就要草木皆兵的人,这倒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纯粹是因为景公子吃饱了撑的想太多了。 “你说得对,既然我真的介意这个问题,就应该避开它,不让它在我和景公子的关系里面捣乱。”左右摇摆了好几天的卫衍,终于下了决定。 景骊高兴的是,卫衍最终接受了他的提议,愿意换工作了,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卫衍拒绝了那些管理股,只要求拿同行业中期薪酬。而且要他保证,如果卫衍上不了手做不好的话,要允许他辞职不干。 “卫衍,你啊……”景骊笑着凑过去,亲了亲他。 这个人的选择,既出乎他的意料,又在他的预料之中,这样的卫衍,才值得他花上各种心思,让他变得更好,因为他的这种为人处世方法,看着就像是个笨蛋。 这种笨蛋,被充满功利气息的社会熔炉历练过后,越来越少了,他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自然要紧紧抓牢。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种抠门的事,我这做人老板的是不会做的。管理股是给管理层的激励股份,不仅仅是你,其他参与管理这个新团队的人员,也会或多或少持有激励股份,你这个做负责人的一股不拿,你让你手底下的人怎么好意思拿?” “再说,就算别人好意思拿,其他人有管理股,而你这个负责人却没有,很不利于你在团队里建立威信。其他人注意到这种情况,不会知道你的心思,只会忍不住怀疑,我这个大股东是不是对你有很大的意见,你这个负责人的位置是不是很不稳,随时都会被人替换,他们是不是有这种机会上位?一旦给了他们这种错误的提示,他们私底下就要开始搞各种小动作,天天搞办公室战争,互相拆台扯后腿这些事就要时不时发生了。”景骊亲够了以后,开始悠悠然地给卫衍洗脑了。 “这个……”卫衍思考了好几天,其实一直是在他和景公子的关系里打转,真没想到这个方向去。 见他傻眼愣在那里,景骊心里暗暗发笑,脸上的表情却非常严肃认真,继续说道:“你还没有接触过管理工作,一时想不到这些不奇怪,以后你慢慢就知道了。有时候你的一个决定,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而是会涉及一群人,所以做任何决定都要慎重。” “可是……”卫衍觉得脑子有些混乱,好像景公子说得对,好像又不对。 “我知道,你是觉得无功不受禄,在还没有做出贡献的情况下,拿这些管理股你觉得不对是吧。这样好了,这个问题我们先搁置,等工作室第一年的财报出来后,我们再按照利润收益分配管理层的激励股份,奖励团队一年来的辛苦工作,让整个管理层下一年更有干劲,你觉得怎么样?”景骊敲下了最后一颗钉子,顺利把这整套逻辑定死了。 他说得这么有理,卫衍除了点头以外,没法再说什么了。因为从管理的角度而言,景公子的这个决定,英明无比。 卫衍要是不同意,那他就是抠门的上司。就算他从没做过别人的上司,但是做了别人这么多年的下属,他早就知道,太抠门的上司,是要被下属扎小人的。 投资的大股东准备在年报出来后,拿出激励股份来给管理层分润,工作室的负责人却不同意,这事要是传出去,卫衍的这个团队还没开始组建,恐怕就要落下一个不好的名声,很难招到合适的人了。 现代番外 第十一章 卫衍这几天并不是在混日子, 而是认真考虑了他和景公子的关系。他清楚地认识到, 他和景公子之间存在的巨大差距, 才是景女士觉得他配不上景公子的原因。 这种差距包括很多方面, 家庭、教育、工作、交际、成就等等无所不包。 家庭差异一开始就摆在那里了, 这点卫衍没法改变,再说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父母有什么不好, 从来就不觉得这是需要改变的事。 也许别人家的父母的确很能干, 但是那是别人家的,与他无关。 他的父母只是普通人, 但是他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给他所有了。 外部条件无法改变,他想要缩短和景公子之间的差距,唯一可以改变的是他自身,所以他努力学习所有景女士认为他该学的东西, 不仅仅是为了给景女士一个交代, 而是真的想要找到一个他擅长的方向, 努力一下, 让景公子也能以他为傲,免得所有认识景公子的人,在知道了他们的关系后, 都要忍不住觉得景公子是眼瘸,才会看上他。 如果有人说卫衍眼瘸, 他也就认了, 当然肯定没人会这么说, 大家只会觉得卫衍看上景公子,是卫衍眼光好,而会说景公子眼瘸的人,恐怕会有一大堆。 卫衍想到这里,就觉得这么着实在太委屈景公子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景公子落到这么凄惨的地步。 不过这几天的学习,已经告诉了他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他真的在琴棋书画上没有任何天赋,想要让景公子在这些方面以他为傲,做梦还比较快。 景公子的更换工作提议,其实给了卫衍另一个突破的方向,让他有机会在事业上提高自己,拉近他和景公子之间的差距。 想明白了这些道理,卫衍才下定了决心,准备去帮景公子看好他的钱,最好能够做到帮景公子多赚点钱。 他能做到这些的话,景女士应该就不会觉得他配不上她儿子了吧。 既然他是抱着这样的心思,想要好好努力一把,那么肯定不能一开始就给团队组建工作设置障碍,更不能在团队磨合过程中制造矛盾,组建一个稳定的,成员们能够协同奋斗的团队,才能帮景公子赚更多的钱,而想要这么一个团队,顺着景公子说的那些道理做事,才是正确的管理之道。 这些道理卫衍终于都想明白了,他心里转过了弯,也就不去找别扭了,所以他乖乖点头,认同了景公子的说法。 “现在知道自己错了吧?好在你还算孺子可教,没有知错不改,死不认错,没理还要瞎扯出一堆歪理来。以后有事不要一个人放在心里瞎想,要拿出来和我商量,有些道理你不懂,不过我一分析,你肯定就懂了。”见卫衍这么容易就被他说到服气,景骊得意地笑了起来,煞有其事地教育起卫衍来。 没理还喜欢扯一堆歪理的人一直是你吧? 若是平时,卫衍智商还在线的时候,肯定要这么嘀咕景公子一句,不过现在,卫衍刚被他洗完脑,智商清零急需充值,对景公子的好感度更是满格状态,所以卫衍连在心里吐槽景公子都没有,而是非常温和地回答:“我知道了,以后有事就和你商量。” “乖!”景骊见他这么乖巧可口,一时间食指大动,顾不上再去教育他,随手关掉了卧室的主灯,只留下了一盏壁灯,扑了过去。 昏暗的灯光下,双人床上的两人,很快纠缠到了一起,慢慢的,房间里只留下些呢喃声,似有若无,渐渐消停。 第二天,又到了周末,卫衍又要去上书画课了。 景骊对卫衍去写写画画陶冶情操是很支持的,但是让卫衍单独一个人去,鉴于他真心认为景女士在这事上别有用心,极有可能会指示人来挖他的墙角,在这种情况下,他肯定不可能放心卫衍一个人去的,所以他再次陪同上课去了。 到了之后,他发现那位陈敬之先生,如同上次一般,始终不见踪影,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陈先生的书画我一直非常喜欢,我想拜见一下先生,请教一些书画上的问题,能不能拜托周师兄去问一声,先生有没有空闲见见我?”景骊上次虽然说服了自己,他的对手应该不是陈敬之先生,但是有些人有些事他不去当面确定一下,总觉得有点悬心。 再次见到周奇后,他就提出了这个要求。 “景先生不要这么客气,叫我周奇或者大周,大奇,奇子都可以。真不凑巧,先生这个周四出发去国外采风去了,短时间内不会回国,你们要是早两天来还能见到。”周奇以为景骊是真的想要去拜见先生请教问题,对于他没法早早见到先生,还替他有些遗憾,“这样吧,下次先生回来了,我电话通知你,免得你再错过。” “那敢情好,多谢你了,周奇,你也直接叫我景骊就行。”听到这个答案,景骊终于彻底放下了心。 看来他没有料错,景女士下的诱饵不是陈敬之先生,而是周奇。 景骊很在意陈敬之先生,但是对周奇,不在意是不可能的,很在意却未必。 他这么区别对待,原因前面提过一点。 说一千道一万,陈敬之先生除了年龄比他大之外,在其他方面并不比他逊色,景骊自然对他如临大敌。 况且,对有些人而言,年龄大点根本就不是问题,他们不会嫌弃反而会欢喜,觉得年龄大的人成熟睿智呢。 既然如此,陈敬之先生这种人,肯定是他的劲敌,景骊想要去当面量量对手的轻重就一点不奇怪了。 但是对手是周奇的话,不是景骊小看他,周奇根本就不是和他在一个级别上的,再怎么折腾都没戏。否则,就是卫衍眼瘸了。 “景骊,上次我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周奇检查了一遍卫衍的回家作业,指出了一些错误,又教了卫衍一些新的学习点,让卫衍自个儿去练习,而他自己则凑到了正在喝茶的景骊那边,问起了他这件事。 “你让你朋友先把剧本送过来给我看看,我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闭着眼睛就投资吧?还是说你们连剧本都没准备好,就开始到处拉投资了?”景骊喝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 内行糊弄外行,哪里都有,周奇真想拉这份投资,就该正式些,剧本、选角、拍摄计划等等这些都应该拿给他这个潜在的投资人看看,否则,空口白话就想拉投资,这是在糊弄冤大头吧。 “哎呀,瞧我这记性,剧本肯定有,我马上就让我朋友送过来。”周奇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假装自己忘了这事。 投资人大部分都不懂艺术,而他们这些搞艺术的人,最怕的就是不懂装懂的外行要瞎指挥。 所以,剧本是有的,但是,如果有冤大头投资人连拍什么片子都不问一声,就砸大把钱进来,他们是最欢迎的。 “剧本、选角、拍摄计划、已筹措资金,预计资金缺口,各大投资人收益分配份额,这些都有吧?”景骊继续微笑,问道。 “放心,都有。”周奇已经可以确定,景骊这人是他们最讨厌的那类投资人了。 这类投资人,喜欢从前期一直干涉到后期,每一步都必须尽在掌握中,一旦扯皮起来非常让摄制组头疼。 艺术的表现方式这种东西,在他们眼里是不存在的,也是不关心的,如何快速把艺术变现才是他们的目的。 但是,很可笑的是,身处他们这个圈子,嘴里说着讨厌这种投资人,实际上内心却是欢迎这种投资人的。 因为这种投资人就是奔着赚钱来的,拍摄过程中就把所有的不稳定因素全扼杀了,不会搞到片子拍完了却过不了审没法上映。 就算偶尔有过不了审的,他们也会逼着导演不停剪片子,一直剪到能够过审。 他们这种赚钱的工作态度,绝对无可挑剔,但是他们这种行事理念,真的与搞艺术的有太大冲突了。 搞艺术的,通常是把作品视作自己的孩子。 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特色,所有的特色都是花费脑力花费心血打造的,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都是父母心头的宝贝,擦破一点皮都会心疼得不行。 这么可爱的孩子,却要被人逼着这里割一刀,那里割一刀,只是为了把那个孩子卖个好价钱,哪个做父母的受得了啊! 周奇心里有了很不好的预感,不过在没确定之前,他还是要挣扎一下。 “景骊,剧本看不看真不是大事。你放心,我们是什么关系,我还能坑你吗?这片子肯定会爆,你要是投资了,最后铁定赚翻。吴小花你知道吧,就是刚刚得小熊奖的那个吴湄,这片子已经敲定了由她主演。她的演技,她的号召力,那就是票房的保证,收益的保证。” “先看到剧本再说吧。”景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具体我不懂,不过你放心,我会组建一个专业的团队来负责这事。” 景骊这话,让周奇的幻想彻底破灭了。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周奇借着催剧本的机会,走到一边给朋友打了个电话。 “有屁快放!”电话那头传过来的声音很不耐烦。 “我找到了一个看起来挺靠谱的投资人,但是这个投资人恐怕太靠谱了,你懂的。” “……”电话那头果然秒懂,沉默了下来。 现代番外 第十二章 电话那头的人, 姓李, 名跃, 现年36岁, 职业是导演, 原先是周奇朋友的朋友,有一次因为某些原因, 拐着弯的朋友们聚在一起吃饭, 两人就这么认识了。 认识的时间长了以后,他们彼此觉得脾气相投, 关系就变得很不错。 李跃李导演年轻时, 很是叱咤风云,是影视圈里排得上号的先锋派新锐导演。他在24岁毕业季那年,执导了一部超现实主义短片《城市下水道》,拿下了那年的金叶子奖杯, 获得了影评家们的大量美誉, 被称作“东方谢尔曼”。 年少成名, 春风得意, 心高气傲,目无余子的李导演,北影毕业后, 就在先锋派电影这条道路上,狂奔不回头, 先后执导了不少纯艺术性影片, 涉及过达达主义, 印象主义,未来主义等各种先锋派艺术表现手法。 对于他的作品,影评家们当然一如既往地大声唱赞歌,但是观众却不买账,很快就出现了叫好不叫座这种尴尬的情景。 当年,谢尔曼杜拉克女士纯粹是在搞艺术创作,并不以此谋生,她当然可以尽情地追求艺术性,完全按自己的心意拍摄电影,不用担心票房,不用担心投资,不用担心没钱养家糊口。 但是李跃却没有这个条件,他的家庭情况很普通,需要他来养家糊口,拍摄电影既是他的个人爱好艺术追求,也是他谋生的手段。 而且,这世上的很多事,有了攀比就有了更多的痛苦。眼见着当年他那些连分镜头脚本都写不好的同学们,靠着拍摄商业片,就算谈不上功成名就,也是个个口袋里富得冒油。而他,却依然只能拍着他的小制作影片,每次上映档期都不敢选择热门档期,就怕又与哪位的大制作商业片撞了档期,成为他们大爆的比较品。 这种情况下,就算别人不说,他自己都是非常难受的,更何况有人还要时不时地想当年一下,每次都要把他拎出来一顿说。一般这种忆当年文章的主题思想,就是在那里叫嚣,专业人士叫好又怎么样,观众不买账就是全然的失败。 这话从某个角度来说,也不算错。 就算能用曲高和寡来安慰自己,但是坚持小众,则意味着放弃了大众,而大众才是艺术家们真正的衣食父母。 李跃坚持了很多年,最后还是决定向观众的审美情趣低头。 他记得某位伟人好像说过这么一句话,艺术应该为人民的精神需求服务。 他要是能够早点领会伟人名言的真谛,就不会蹉跎这些年了。 终于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的李导演,从此投入了商业片的怀抱。 但是,文艺片和商业片,虽然不隔行,却明显隔着山,不是李导演愿意低头,就能拍出大爆商业片的。 他转战商业片摄制也有三四年了,成绩依然不温不火,饿死不至于,大爆却是没有的,还要听人说些诸如晚节不保,半路调头还不如一条道走到黑这种风凉话,或者说他命中就没大爆的命这种迷信的话,真是弥勒佛听到了也要发火。 这些人越嘀咕,李跃就越不信这个邪了,立志一定要拍出一部大爆的片子,让所有的人刮目相看,从此就和商业片较上了劲。 这次,他特地买了个自带流量的大热ip,请了圈内最爱狂撒狗血,能让观众一边骂一边看,化身抖妹也不惜的金牌编剧捉刀改编,又到处交际应酬,总算拉到了八千万投资,最后用上了多年的交情,请来了小熊奖新晋影后吴湄吴小花来担纲主演。 这般豪华阵容,他就不信这部片子继续扑街! 但是,在万事俱备,只等黄道吉日一到就开机摄制的紧要关头,某个投资人竟然撤资了。 李跃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心里竟然冒出了难道真的命中如此这类不符合科学世界观的念头。 不,不,不,不能被那些混蛋带歪节奏,先背一下伟人的名言去去邪消消火。 啊,还是不行,太气人了,撤资就撤资好了,竟然说他是什么“票房毒药”,投资他的片子肯定会血本无归,妈蛋,他这只能算是叫好不叫座好吧,他只是和大众的审美不在一个频道而已,“票房毒药”这种东西和他没关系的。 李导演坚决认为自己不是票房毒药,坚决相信自己肯定有大爆的命。 但是,就算他能说服自己要坚强,不要丧,大风大浪他都经历过了,这点小风雨根本不用怕,就算如此,依然改变不了开机在即,拍摄资金却出现了很大缺口这个问题。 这个投资人是个土建承包商,钱有的是,在影视圈却是个纯粹的外行,那天吃饭的时候旁人一敲边鼓,再加上李跃有金叶子奖导演光环在身,听着就让人不由得仰望。 当时,喝得有些上了头的他,当下就答应投资三千万。 此时,他要撤资,八成是从哪里了解到了一些内幕消息,不过李跃觉得,更大的可能是他被人撬了墙角了。 这个圈子,不缺导演,不缺演员,各种工种都不缺,但是很缺投资人。 圈子里出现了一个冤大头,有人像苍蝇一样叮上去,把冤大头往自己盘子里扒拉就是挺常见的操作了。 一条大鱼,就这么从手里溜走了,李跃心有不甘,尽力挽回,却没有效果,最后只能再次开始了到处拉投资的日子。 他求爷爷告奶奶上下左右一顿跑,四处化缘八方求助,总算又让他凑到了一千万资金,现在还有两千万的缺口,他就可以开机了。 周奇那边听起来像是有了好消息,但是秒懂了周奇的言下之意后,李跃却有些犹豫。 他从事这个行业十几年,形形色色的投资人遇到过不少,有些很好说话,除了前期拨款后期分红之外,什么意见都没有,什么废话都不会说。 这类投资人是他们最喜欢的,也是最少的,只要偶尔出现一个,圈内就要开始哄抢了,上演三十六计,只为了让这些佛系投资人看他们一眼。 还有一些就比较讨厌了。干涉选角,给剧组塞一些卸了妆妈妈都不认识,关系之外演技为零的白板演员,让编剧为了捧角色不停改剧本,只是这些投资人的常规操作,其他的各种骚操作更是数不胜数,李跃懒得一一举例了。 另外一些投资人,更是爱走不寻常的路,干涉一切他们觉得该干涉的事,让每个与他们打过交道的圈内人士,都头痛欲裂。 李跃打心里不乐意和这类投资人打交道,但是为了筹措拍摄资金,为了他即将大爆的片子,他还是屈服了。 “你们在哪里?我去找你们。”他问道。 “我现在这边还在上课,走不开,你先去江南路美味居定个位置,六点我们过去找你。”周奇说道。 “好,六点见。” 这边电话里说好了,周奇和景骊打了个招呼,说了说吃饭的事,那边,卫衍的第一堂课也快结束了。 周奇快步走到卫衍身边,再次检查了他的练习作品,做了一番指导,才放他去休息。 第二节 课开始后,先是复习上次的小鸡仔,复习好了周奇换了个新东西教,画起了小麻雀。 卫衍自觉自己比上次有了很大的进步,但是坐在他画桌隔壁,偶尔会在画纸上涂抹两笔的景公子,不知道是不是嗓子坏了,时不时就要清一下嗓子。 卫衍一开始,假装不知道景公子在干嘛,依然认真画他的小鸡仔小麻雀,坚决不让景公子影响到他。 但是,景公子清嗓子的频率实在是太频繁了,他忍了很久,还是没能忍住。 “你想笑就笑吧,这么忍着不难受吗?”卫衍很无奈地说道。 不就是他画的小鸡仔步伐飘逸了一点吗?不就是他画的麻雀看起来胖了一点吗?这有什么好笑的?难道还有人规定了小鸡仔们必须站军姿?或者麻雀只可以瘦不可以胖? 对于景公子的大惊小怪,遇事没有一点定力,卫衍心里很不忿。 但是景公子这么时不时咳嗽清嗓子,让他听得很难受。 笑吧,笑吧,难道被景公子笑一下,他还能少块肉? 卫衍表示自己已经很淡定了。 宠辱不惊,哭笑由人,说得就是他,他就是这么淡定。 “我真不是在笑你,真的,我发誓。”景骊还记得上周自己说过的话,说了不笑话卫衍,他就要做到。虽然,他忍得真的很辛苦。 如果景公子的眉眼中不是全都是笑意的话,卫衍说不定还能信信他。 “真的笑吧,你这样,我听着很难受。”佛系青年就是这么淡定从容大度,卫衍为自己点了个赞。 至于他画的那张让景公子忍笑忍得这么辛苦的画纸,卫衍悄悄把它压到了最下面,又取了一张宣纸摊到羊毛毡上,拎着笔在那里沉思。 也许,不是他在画画上没天赋,而是他比较适合走幼稚可爱风? 景骊并不知道卫衍在那里突发奇想自我安慰,眼见着让他一直想笑的东西被卫衍藏了起来,他终于慢慢恢复了正常。 四点五十分,今天的课程终于结束了,三个人休息了片刻,出发前往美味居。 美味居离陈敬之先生住处很近,开车大概半小时,走过去就十来分钟。 这话没说错,闹市区就是有这种开车比走路慢的奇葩事。 既然如此,他们就没有开车,而是步行过去的。 到的时候,还不到六点,不过李跃和他的助理早就在了。 生意场上,自然是先开喝,再说事。 这么做,原因大家都懂。 有些人,喝得痛快了,很容易说话,而且喝得上了头,也很容易头脑一热,答应不该答应的事。 李跃的前一位投资人,就是这么掉坑的,这一次,他明显又要故伎重演了。 现代番外 第十三章 “景先生想喝点什么酒, 要不来几瓶赤水神仙酒?这里有五十年陈的, 我上次喝过, 味道还不错。” 李跃点了几个主菜, 又把菜单逆时针转了一圈, 让在座的众人再各自加了几个自己喜欢的菜。等菜单再次回到他手里后,他翻到了酒水那一页, 问道。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为了逮住景骊这条金主狼,李跃还是很舍得下本钱的。 赤水神仙酒, 因酿酒的水取自赤水而得名, 是国内十大名酒之一,也是国宴用酒之一。 五十年陈的赤水神仙酒,加上美味居的开瓶费,一瓶的价格就要2万多了。这顿饭, 菜肴加酒水, 他绝对是下了血本。 “李导自便就好, 我待会儿要开车, 不喝酒。”景骊很客气地回道。 自打酒驾入罪以来,很多聚餐时本来就不想喝酒,实在是推却不掉才不得不喝的人, 在餐桌上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总算可以打着需要开车的名头, 名正言顺地不喝酒了。 不过自从各大餐饮娱乐休闲场所都提供代驾服务以后, 再这么说的人, 其实只是在隐晦表达一个意思——今天他不想喝酒。 当然,这种婉转的说法,需要玲珑心思为人处世注意分寸的人才能懂。 有些人也许是因为好客,也许是以为对方在客气,碰到对方这么说,总是要劝上又劝的,热情到那些明明是在婉转拒绝的人都感到头痛。 李跃是在场面上混的人,况且景骊是他的潜在投资人,有很大几率会升级成他的金主爸爸,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当然懂,虽然他觉得很可惜,这下就不能把人灌醉了,但是现在就逆着未来金主的意思行事,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所以他又换了个人来问了: “卫先生想喝点什么,要不要来几瓶?” 他和周奇已经沟通过了,知道这位卫先生是景先生的好朋友,所以他对卫衍的态度也很热情。 “不了,我喝茶就好,李导不用管我。”卫衍同样客气地拒绝了。 他的酒量还凑合,偶尔无聊的时候也会和罗铭去酒吧喝一杯,不过他这人和混熟了的人才有兴致一起喝酒,对刚认识的人,比如李大导演,他就没那么好的兴致奉陪了。 两位客人都不喝酒,主人们自然也不好意思自顾自地喝酒。 所以,虽然李跃很想灌醉他们两个,但是到了最后,这顿酒却没能喝起来,几个人喝茶的喝茶,喝果汁的喝果汁,让李跃想要再坑一个冤大头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失败了。 既然大家都很清醒,那么事情就要换个方式做了。 饭桌上,李跃没谈什么投资的事,只是说了说圈内一些有意思的事。 前面说过,李跃当年是个文艺青年,是个先锋派导演,为了拍他的那些文艺片,他去过不少地方,遇到过很多有趣的事。 他这人是吃这行饭的,描述起故事来镜头感十足,而且切入点也很与众不同,卫衍听得十分入迷,一时间吃饭都顾不上了。 景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漫不经心地听着李跃在那里胡扯。他挑着自己喜欢的菜,用了一些,偶尔会点评几句味道如何,一旦他尝过觉得不错的,他就夹了几筷子放在小碟子里,推到卫衍面前,让他试试味道。 夹菜这事,他做得一派光风霁月理所当然,仿佛他就是随手给邻座听故事听得忘了吃饭的朋友,推荐了一些不错的菜肴。 卫衍吃得也很顺手,一点都没发现景公子这么伺候他,是不是有些太周到了。 这事他俩做得如此坦然,以至于在座的另三人,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只是觉得他们感情真好。 这顿饭,吃饭加闲聊一共花了两个多小时,真的谈正事,却只花了五分钟。 “剧本,选角,拍摄计划,财务预算,分红事项都在这里。景先生有空请看一下,尽快给我一个答复。”吃过了饭,上了茶,李跃把一个文件夹放到了景骊的面前。 景骊在整个吃饭过程中,摆出的都是不冷不热的架势,仿佛他真的只是来吃顿饭,其实是在传达一个信号,那就是大家都是场面上混的人,谁都不要糊弄谁。 李跃明显是接收到了这个信号,不再搞什么花样,而是正经捧上了文件夹,把该拿出来的东西都拿了出来,请景骊过目。 “不管我有没有兴趣,三天后都会给你一个答复。”李跃这么上道,景骊也就没有再摆架子,接过他递过来的文件夹,转手推到了卫衍面前,“这事以后由卫先生负责。到时候,卫先生会通知你们结果的。” “啊?卫师弟什么时候换工作了?”听他这么说,李跃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周奇倒是很惊讶。 上周卫衍来上课的时候,他问过卫衍的工作,知道他是个导游,怎么才过了一周,就换工作了? 景骊淡淡看了他一眼,才说道:“刚才我忘了介绍,卫衍卫先生是即将组建的星耀九天娱乐工作室的总监,以后有什么需要投资的拍摄计划,直接找卫先生就好了。” 景骊口中的星耀九天娱乐工作室,到目前为止还在他的计划中,还没来得及组建起来,不过既然寻求投资的导演已经找上了门,他也没必要把卫衍藏着掖着,而是直接介绍给了他们。 至于为什么开头他没介绍,是因为他刚打了一个照面,就觉得这位李导演始终存着想要糊弄外行人的心思,这种做事态度让他很不喜欢,所以他懒得介绍,免得这些人在他这里碰了钉子,要去烦卫衍。 不过既然最后,李跃拿出了正经做事的态度,他当然也认真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卫先生,以后大家要多多亲近。”李跃站了起来,热情地要与卫衍握手。 “李导太客气了,以后还要请李导多指教。”卫衍也站了起来,伸出手与李跃握了握。 “卫总监,以后多指教。”李跃的助理也站了起来,和卫衍握了握手。 “卫师弟,要不我们也握一个?”周奇见别人纷纷与卫衍握手,他也想凑个热闹。 卫衍当然不介意,向他伸出了手。 景骊本来含笑看着这一幕,听到周奇这句话,意味不明地扫了他一眼。 这一眼,扫得周奇莫名其妙后背一凉,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到了这位大公子。 他犹疑不定地干笑了两声,很快摆了摆手,改了主意:“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今天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他说话的时候,景骊已经顺手拿起了桌上的文件夹,塞到了卫衍手里,让他没空再去与人握手。 “时间不早了,今天就这样吧。”景骊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站了起来,与李跃等人告别。 出了美味居,众人在大门口又是一阵折腾,才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景骊的车停在陈家,周奇也要回去拿东西,三人结伴,又走了十多分钟,回到了陈家。 等景骊和卫衍回到自己家的时候,快十点了。 两人洗漱完毕,躺到床上后,景骊给卫衍分配了任务,让他先看剧本,自己则去翻各种计划书。 周奇倒没骗他,主演的确是吴湄吴小花。 景骊对这位新晋影后没多少印象,现在的女明星越长越像,有些人看着仿佛是双胞胎一样,如果她们不是同一对父母生的,那么她们大概有着同一个主刀医生。 当然爱美之心人兼有之,长得好看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有着特权的,可以获得各种便利,只要自己脑子不去进水,一般过得要比长得丑的人要好。 这种情况下,有人先天不足的话,想要后天弥补一下,是很正常的事。 反正对于吃瓜群众来说,只要美颜盛世就够了,至于这美颜是怎么来的,搞起来难不难受,保养起来贵不贵,就不关吃瓜群众的事了。 前面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说明一下,景骊虽然对这位吴小花没多大印象,但是她既然能拿小熊奖,演技应该没问题的。 所以,对于预定演员表,景骊就随便翻了一下,很快去看别的东西了。 计划有厚厚一叠,不过景骊看得很快,十几分钟过去,他就完工了。 这倒不是他有一目十行的能力,而是很多东西都需要专业人员来判断,他现在没法随便下决定,所以他只是迅速浏览了一遍,心里对这个投资计划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虽然看得很快,他也看出来了一件事,那就是,李跃的这些投资人,投资的份额所占比例应该不会很高。 大部分投资人就是投点小钱玩玩,从几万块,到几十万都有,几百万的也有一两个。 而李跃需要他投资两千万,如果他真的投资了,他将一跃成为这部片子最大的那个投资人。 既然是大投资人,肯定可以获得更多的话语权,一旦有了话语权,有些事就可以按照他的想法来了。 李跃一开始的料想没有错。 景骊这种人真的是他们最讨厌的那类投资人,还没决定投资就以最大投资人自居了,脑中甚至冒出了怎么炮制摄制组的念头。 这样的人,要是真的成了他的大投资人,恐怕更要上天了。 现代番外 第十四章 景骊翻完了手中的文件, 见卫衍还在低头看剧本, 他没事干, 就拿出手机点开了微信, 进入了一个名叫“狐朋狗友”的微信群。 景骊的微信名是“九重之渊”, 出自《庄子》的:“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 而骊龙颔下。” 他点开自己的微信群, 才打了几个字,突然想到了什么, 很快拿过卫衍的手机, 把卫衍的微信名改成了“千金之珠”。 改完以后,他一手一个手机,左看一眼,右看一下, 得意地欣赏了一会儿, 很是被自己的聪明睿智灵光一闪而折服。 这么一改, 对仗工整、内涵深刻等各种元素都齐全了, 而且表达的方式比较隐晦,没听说过庄子这句话的人,恐怕很难明白他在内涵什么。 他一个人在那里自得其乐地自恋了一会儿, 才滑开自己的手机,打完刚才他要说的那句话。 九重之渊:有谁听说过李跃吗?拿过金叶子奖的那个导演。 群里本来正在刷吃喝玩乐的话题, 景骊突然插了进去, 搞得众人静默了三十秒, 才有人怯生生地发言了。 今天晚上要吃啥:举手jpg,我知道他,那就是个坑,巨坑,千万不要掉进他的坑里。 你爱吃啥就吃啥:举手jpg,我知道他,票房毒药,资金黑洞,有钱扔着玩还能听个响,扔给他连个响都听不到。 今天晚上要吃啥:滚,不要学我说话! 你爱吃啥就吃啥:滚,不要学我说话! 不会飞的小飞侠:无视上面两个逗逼吧。不过这位导演传说中五行缺爆,吴小花这次恐怕要哭唧唧了。微笑jpg。 八卦我最爱:谁让吴小花当年没饭吃的时候,吃过他的盒饭。一饭之恩,以身相报不是很正常。 今天晚上要吃啥:内涵哥,污污污。 你爱吃啥就吃啥:内…… 今天晚上要吃啥:滚滚滚! …… 景骊直接无视了又陷入了无限循环的那两人。 他总算知道李跃为什么找不到大的投资人了。 像李导演这种坑货名声在外的家伙,现在依然能有这么多人支持他,付出小钱钱供他糟蹋,已经算得上是李跃做人成功了。 毕竟,明知是在浪费钱,还愿意投资他的人,真的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冤大头了。 这种冤大头,碰上一个都难得,李跃竟然能碰上一堆,做人的本事可见一斑了。 不过,景骊沉思了几分钟,偏头望向身旁。 身旁的人,正在那里安安静静、认认真真读着剧本。 景骊的目光落在他柔软的头发上,伸出手掌,摸了摸卫衍的脑袋。 卫衍非但不躲,还顺着他的手掌蹭了蹭。 景骊无声笑了起来,心中一片柔软。 他打算投资这个行业,是想帮卫衍找到一个新的立足点,不是去做冤大头的,这位李导演,恐怕不是一个合适的合作者。 他这边宣判了这个合作案的死刑,但是卫衍那边,竟然觉得这个剧本很有意思。 这个电影剧本不长,大概就三万多字,卫衍认真看了一遍,也就花了一个多小时。 影片名叫《错位》,内容紧跟新闻时事,剧情走向则相当之狗血。 美丽善良贫穷的大学女生,为了替父母减轻负担,努力打工挣钱。 有一天,她接到了一份家教工作,去为一个正在叛逆期的高中妹纸辅导功课,就此接触到了一段尘封的秘密,发现自己竟然是这个妹纸的姐姐。 然后编剧就开始一路撒狗血,各种人性考验,最后来了一个大团圆结局。 这里面的悬念设置,说穿了其实一钱不值,但是编剧深谙撒狗血的真谛,调动起了观众的情绪,获得了观众的无数眼泪以后,最后还能让观众觉得,能够大团圆真好。 只要导演按着剧本拍,不去搞什么二次创作放飞自我,卫衍觉得这片子应该不会扑。 至少他看了剧本,有了进电影院去看看的冲动。 “这种片子,搞个几百万的小制作,还可能扑不了,要去烧钱搞大场面,不是自己找扑吗?” 听了卫衍那段人性考验的总结,景骊觉得既然是伦理片,拍个室内小制作就行了,要把他拍成室外大制作到底是什么骚操作? “可能是因为没有大场面撑着,出门不好意思见人吧。”卫衍很不确定地说道。 其实,卫衍的瞎蒙,基本上蒙对了。 现在的娱乐圈,花钱风盛行,没有几个砸上无数钱的大场面镜头,的确没法到处吹嘘。 没法吹嘘就没有话题性,没有话题性就没有热度,没有热度就没人关注,没人关注就要扑街。 这里面的逻辑关系一环套着一环,所以编剧硬是把原先原著的伦理剧和他加进去的灾难剧结合在了一起,让这部影片从室内剧变成了室外剧,这份能花钱,花大钱的本事,完全无愧于他的金牌编剧之名。 既然景骊觉得不行,卫衍觉得行,他们谁也没法说服谁,最后,他们搁置了争议,准备明天开始,先把工作室的团队组建起来了再说。 这个工作室的办公地点,景骊已经决定了,就放在他们公司楼下,以后他和卫衍就可以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了。 工作室的人员组成主要如下:总监一名,就是卫衍;财务主管一名;市场主管一名;人事主管一名;精通合同法与知识产权法的特约律师两名;专业的审剧本编剧两名,另有跑腿打杂的助理若干。 还有几名特约顾问,虽然不会在工作室常驻,但他们也是工作室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旦有了麻烦就可以咨询他们,找到麻烦出在哪里,尽量少走一些弯路。 看到景公子列出来的这张名单,卫衍一下子就觉得亚历山大,还没开张就需要养活这么多人,而且每个看起来都不便宜,他有这份能耐吗? “其实不需要审剧本的编剧吧,剧本我可以自己审。”他想了一会儿,觉得这里可以省掉两人。 “你的眼光只能算是观众的审美,有时候我们需要的是专业的意见。”景骊不同意。 “那也不需要两个吧,一个就够了,现在我们手头就只有一个剧本。”卫衍继续和他讨价还价。 “好吧,先划掉一个,等以后事情多了再加上。”景骊意识到现在的工作量的确不大,就同意了卫衍的意见。 “这个市场主管是干吗的?难道我们还需要去开拓市场?”成功减少了一个人手,给了卫衍信心,继续努力起来。 “你说呢?”景骊知道他的那点心思,笑了起来,“能赚钱的投资大家都抢着去,不赚钱或者赚钱前景不明的,大家就很慎重,你说要不要开拓市场?” 涝的涝死,旱的旱死这种生态环境,哪里都有,娱乐圈也不例外。不缺投资的剧组,一堆投资人哭着喊着挥舞着钞票扑上来求抱大腿,求大佬带着一起飞,至于那些经常扑街的,就得辛辛苦苦到处求人投资了。 卫衍想了想,觉得这个的确没法省,就放过了。 财务没法省,律师也没法省,人事主管能不能省一下呢? “只有几个人的时候,人事就不需要了吧?我觉得我可以兼任。”卫衍觉得景公子这个做法,根本就不是草创期的做法,在只有小猫两三只的情况下,有这必要设这个职位吗? “这个萝卜坑迟早是要填的,不过你现在不想要也行。反正你要配两名助理,你可以把相关工作交给他们,然后暗示一下,这里还有个位置,相信他们会很努力的。”这里,景骊没有坚持己见,而是给卫衍提供了另外一个管理的思路。 听了他这段话,卫衍很有些感慨。 怪不得景公子年纪轻轻就能开公司挣大钱,而他到现在还在混日子,就景公子这份拿捏人心,揣摩人性的本事,卫衍就得写个大写的服。 卫衍本想点头,点了一半又觉得不对劲,他明显又被套路了。 “但是为什么我要两名助理,就为了让他们竞争?我其实一个都没打算要。”一个人事主管vs两名助理,区别根本就不大好吧。 “不为什么,就为了排场。”景骊仔细解释了一下这里面的道理,“现在很多人就这样,你不把架子架起来,摆出排场来,就要在你面前各种作死,但是你表明了可以碾压的实力,作死的人就少了很多。扮猪吃虎各种打脸这种剧情,看小说是很爽,但是真的没必要在现实里上演。” 从小到大,景女士从来没教过景骊低调这个词。炫耀没必要,藏拙更是没必要。他就是他,按照自己本来的样子生长。 当然,有段时间,他生长得过于肆意了,让景女士很头痛。 现在他成熟了,而且目前各种心满意足,整个人与以前相比,各种不一样了。 比如,以前的他,绝对不会有耐心,给人解释这么多东西。 只会觉得人笨没得救,绝不会认为傻也有傻的可爱之处。 现代番外 第十五章 景骊和卫衍商量这事的时候, 李跃也在和周奇讨论这个话题。 这两个人在微信上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 决不放弃(李跃):这事有点悬, 这位景公子看起来很不好糊弄。 大奇(周奇):嗯, 景公子是不好糊弄, 不过我那位卫师弟, 还是嫩了一点。景公子既然说了要交给他来负责,肯定没空时时盯着, 到时候, 我多和他说说好话,磨一磨, 应该还有戏。 决不放弃:但愿吧, 这几天,我再想想办法,看看有没有法子从别的地方再弄点钱过来。 大奇:行,我也帮你留心着, 再给你找几个有兴趣的投资人。 能够进入陈敬之先生这个圈子的人, 非富即贵, 所以周奇就算是天天待在他家先生那里守株待兔, 也是能够逮住自己跑上门来的兔子的。 决不放弃:谢了,兄弟! 大奇:行了,不用客气, 咱们俩谁跟谁啊! 这头,周奇他们还在商量着去哪个冤大头的口袋里挖点钱出来填李跃这个坑, 那边, 景骊终于结束了洗脑, 哦,不是,是教育开导卫衍的课程,抱着他睡觉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 一大早,其实也不算太早,大概是七点多钟,景骊的助理之一,陶一柏陶大助,就接到了他家景老大的电话,老大给他发了份邮件,让他看一下,并且要他在今明两天把邮件上交代的事办妥了。 陶一柏接电话的时候,自然是说好好好,等他挂了电话,点开了邮件一看,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这么多事,让他在两天内办完,他家老大当他有着三头六臂吗?而且今天是星期日,让员工在休息日加班是很不人道的,老大你知不知道? 陶一柏在心里不停嘀咕,不过看在他家老大支付不菲薪水的份上,他也不能对衣食父母轻易说不,他没办法打电话去拒绝,所以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开始工作起来。 他的确没有三头六臂,一个人搞不定这么多事,但是他也有手下,所以他立即把任务分配了下去,以至于这个周日,很多人都不得不爬起来赶紧干活。 工作室的注册选址布置都抓到了专人负责,给各大猎头公司的招聘要求也发了过去,陶一柏才松了口气,开始有心思去刷牙吃早饭。 他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他只要时刻盯着干活的那些人,掌握好工作进度,保证事情在期限前完成就可以了。 他这个活,也就是俗称的监工,就是挥舞着小皮鞭抽打具体干活的那些人的工种。 有着众多下属效劳的景骊,他的辛苦是辛苦在另一个层面,具体的事,他当然不用自己去做,只要做完了企划,把事情交代下去,到时间他再去检验成果就是了。 如果到时候下属拿不出成果,他恐怕就要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要求太高了,还是说他需要换些更会干活的下属了? 亲力亲为这种事,白手起家从无到有的创业者,大部分会经历一遍,景骊刚开始也是辛苦过的,不过他自带很多资源,比如他在朋友圈里随便问一声,就能知道很多事,这其实也是一种无形的资源,所以他的创业比起其他真正白手起家的人来说,肯定算不上多辛苦。 到了卫衍这里,景骊是打算培养锻炼卫衍做上位者,要让他成为做决定的那个人,又不是要让卫衍去做跑腿干活的人,有些事,让卫衍知道流程就行了,而且现在这些事,就算没有下属效劳,也有各种代办的公司效劳,不需要自己去忙活。 除非是为了省钱,但是现在,钱对他来说,真的不算事,肯定不需要这么做了。 所以,他醒了后,打了个电话,就很轻松地把具体事项都交代了下去,一切都让他的助理陶一柏去处理了。 “几点了?”卫衍听到他与人说话的声音,睁开稀松的睡眼,看了看他,问道。 “快八点了。早饭想吃什么,我来下单。”景骊点开了app,问他。 “喝粥吧,今天想吃清淡点的。” “行,豆花要吗?” “嗯,不要放香菜。” “放心,我备注了。” 景骊和卫衍基本上不开火,平时吃饭都是点餐。 他们这个点餐与叫外卖稍微有些不同,这个餐馆实际上是小区内部的餐馆,只为小区业主服务。 餐点的品质控制非常严格,当然价格也对得起它的味道和品控。 小区有不少业主,家务是不做的,饭菜是不烧的,他们需要有人帮忙做这些事,但是又不愿意家里住进来其他人,被别人入侵生活空间。 基于这类家政需求趋势,这个小区物业提供了一系列家政服务,目的就是让业主们生活得更加舒适方便。 卫衍住进来以后,唯一的感想就是,方便的确是方便,什么事都有人帮忙做好了,只是服务价格也是让他肉痛,有些事他宁愿自己做了,免得月底看到账单就心惊肉跳。 但是,景骊怎么可能让他去做这些事,他又不是缺人做事才赖上卫衍的。 所以,一旦卫衍要做事,或者指挥他做事,他就要各种委屈,各种作妖,这个痛啦,那个不舒服啦,卫衍这种时候竟然还想着其他事,是不是没良心啊。 他这人,存心搞事,那肯定是各种搞,而且搞起来必然理直气壮,绝不心虚,永远有歪理,卫衍怎么可能是他对手,搞到最后卫衍必然要诚恳认错,保证再也不犯,才能让他消停,真的是勤快都能勤快出错来。 景骊的做法无赖是无赖,别扭也是真别扭,但是却让他们的生活习惯慢慢趋同了。 毕竟,让景骊心安理得地看着卫衍做事,他肯定做不到,但是让他自己也去做,他更是不愿意。 拜托,他是几秒钟上下多少万的男人,让他花时间去做各种家务,他不会去多赚点钱,请人来做吗? 术业有专攻,懂不懂? 如果他这人,问这种话的时候,不是在某些特殊时候的话,卫衍回答“懂”这个字,恐怕会爽快一些。 但是,在那种时候,问这种内涵深刻的话,卫衍真是要被他气得吐血。 当然,到最后,他不但回答了“懂”,还深刻意识到自己是真傻。 景公子不就是想要两个人一起偷懒吗?这个他真会,不用景公子特地来教导,真的! 不过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是他认输,就能结束的。 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种时候,让景公子停下来,景公子恐怕更要委屈了。 而且,说实在话,卫衍也很享受。 他觉得自己大概有点抖妹体质,竟然觉得这个样子的景公子很性感,又可恶又性感。 想到这里,他心中动了动,伸出手臂,揽住了景公子的腰,把自己的脑袋靠到了对方身上。 景骊正在刷新闻时事,顺手摸了摸卫衍的脑袋,见他哼哼唧唧了好一会儿,依然不离开,终于意识到他不是在撒娇求摸,而是在撒娇求爱了。 “想要我了?”他低声笑问。 昨晚他们工作得太卖力,有些事没做,卫衍这是想要了? “嗯。”卫衍轻轻应了一声。 他刚才心里有点想要,不过被景公子这么摸了一会儿,又觉得不要也行。这种氛围太温馨,让他的心觉得非常安宁舒适,宁愿这么沉醉其中,就算没有其他事也很好。 景骊放下了手机,没有再说话。 等到他们吃早饭的时候,已经是几十分钟以后的事了。 景骊当然是各种心满意足,神清气爽。 卫衍,其实他也很满足。 这种事,主导的人技术够好的话,被主导一方其实可以享受极乐。 他们俩在这事上,明显是很合拍的,而且心里都在意对方,就算有其他不合拍的地方,磨一磨,也就好了。 比如说,吃饱喝足休息了一会儿,大概到了十点多,景公子又开始折腾了。 “陪我去!” “不想动!” “你都不肯陪我,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啊?” “没有的事,就是不想去!” 这种类似的对话,又要开始了。 起因,自然是景公子要拖卫衍一起去打球,卫衍不愿动弹。 “卫衍,用过就扔,你的良心不会疼?”景骊的字典里,就没有放弃这两个字,肯定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真的不想去打球,要不就下去溜达一圈?”对于景公子翻来覆去使用同一招,卫衍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了。 当然,对于每次都会让步的自己,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而且什么叫他用过就扔,明明刚才,景公子自己也很享受好不好? “好吧。”见他让步,景骊也退了一步,不再盯着打球这事了。 因为,他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一定要去打球。 漫天喊价,落地还钱,是一个成功的生意人必备的技能。 从这点上来看,卫衍需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 两个人换过衣服,下了楼,沿着小区的绿化带漫步。 今天是周日,平时挺幽静的小区里,今天明显多了不少人。 有些人与景骊在各种名利场上有着点头之交,这种时候只需要继续点头就好了。 还有人是说过几句话的,那么碰上了,也就要说两句。 “这么多人,你都认识?”卫衍跟着他,见到这个情景,有些不可思议。 景公子这份过目不忘的本事,太吓人了。 “怎么可能?大部分人只是有些眼熟,对方也未必真的认识我,你看我们不是都不提对方姓名吗?” 对于他的惊讶,景骊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不过是交际时的技巧,点个头瞎扯几句而已,不用真的在意彼此认识不认识这个问题。 如果有需要,再去认识不迟。 有着脸熟的前提,有些话也能好说点。 “哦,哦,哦……我懂了。”卫衍终于反应过来了。 “真的懂了?”景骊有些怀疑。 “真的懂了。”卫衍保证。 不就是在飙演技假装认识嘛,他真的懂了。 所以,接下来,他也学着景公子的样,该微笑的时候微笑,该点头的时候点头了。 现代番外 第十六章 两个人闲逛了一圈, 在外面吃了中饭。 到了下午, 继续去上书画课。 “卫师弟, 我和你说, 李导他真的特别厉害, 你想想看,国内拿过金叶子奖的导演能有几个, 真的是一只手就能数得出来, 这一次要不是有个投资人资金链断裂,突然撤资, 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错过实在太可惜了。你是我师弟,师兄我才想到了你,听师兄的,准没错。” 周奇逮了个空, 把卫衍堵在了洗手间里, 避开了景骊, 使劲游说起卫衍来。 景骊是只成精小狐狸, 这种说法糊弄不了他,但是卫衍明显不是,周奇自然要在卫衍身上下力气了。 “我知道了, 周师兄,我会慎重考虑的。”卫衍只是笑笑, 不肯明确答复。 他是觉得这个剧本不错, 但是李导是个坑货这件事, 他也从景公子那里了解到了,此时,肯定不会给周奇确凿的回答。 “我和你说……”周奇继续喋喋不休。 “我知道了……”卫衍继续含糊其辞。 他们两个在洗手间里你来我往扯了一大通,景骊一个人待在画室里,才待了几分钟,就觉得奇怪了。 洗手间离画室不远,几十步路就到了,卫衍去方便,结果方便了几分钟还不回来,难道是掉坑里了? 而且,周奇说要去拿新买的墨,让他们试试手感,结果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难道也是掉坑里了? 他不觉得奇怪还好,一旦意识到了不对劲,肯定坐不住了,很快就站了起来,出门找人去了。 他走到洗手间门口的时候,正好看到卫衍脸带笑意走出来,周奇跟在他后面说个不停。 “怎么这么巧!你们俩又不是幼儿园小朋友,怎么上个洗手间也要一起来?”景骊心中各种酸,表面上当然特别云淡风轻,还能笑着调侃他们一声,这份好涵养,他自己都得赞自己一声。 “啊,你也来了!要不周师兄你和景骊说说。”卫衍被周奇说得脑袋疼,看到景公子出现,眼前一亮心头一松,马上就把锅甩了出去。 “要和我说什么?”景骊的目光转到了周奇身上。 “没什么,没什么,我去找墨,马上就过来。”周奇干笑了两声,借口要去找墨,赶紧开溜了。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景骊看他的目光,总是让他觉得后背一凉。 他应该没做什么对不起景骊的事吧,虽然他很想拉景骊入坑,但是说实话,李跃这个坑,赚是赚不了多少,但是赔光血本也不至于,保本赚点零花钱肯定是没问题的,所以他拉人入坑的时候,才没有一点心虚。 至于那种前期几百万投资,最后收益几亿票房,让投资者赚到笑不拢嘴的影片,那种大爆片又不是随处可见,他要是知道哪部片肯定大爆,他也想去投资,才不会便宜别人呢。 反正,在这个圈子里,大部分人就是吃点饿不死人的稀饭混个肚子圆,然后看着别人的大馅饼解馋。 有句话怎么说的,梦想总是要有的,说不定哪天馅饼就从天而降了是不是? 只要哪天祖坟冒青烟,走上人生巅峰就不是梦。 圈里的无数扑街,就是怀抱着这样的梦想,怀抱着这样的希冀,才能永不言败。 但是,对自己拉人入坑毫无内疚感的周奇,面对景骊,他总是觉得各种不对劲。 偏偏他又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对,也许什么事都没有,是他自己敏感了,但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直觉告诉他,这种时候,还是开溜为好,所以他丢下一句话,直接跑路了。 景骊盯着周奇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看着卫衍。那目光,怎么说呢,就是那种琢磨着怎么对猎物下嘴的目光。 卫衍怎么可能知道他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小心思,还以为他也是来方便的,赶紧把洗手间的入口让了出来。 “你快去吧,我在外面等你。”他还很体贴地说道。 好,很好,被他逮到了还能这么镇定,这么淡定,卫衍的这份好定力,景骊不得不为他点赞。 哼,卫衍背着他,和别人这么要好,良心不会疼吗? 景骊内心戏十足,嘴上却不说话,继续看着卫衍,看得卫衍一头雾水,根本就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不去的话,我们就走吧。”在洗手间门口,互相凝视对望,好像有点傻,卫衍决定不陪着景公子在这里犯傻,抬脚就要走。 他没走两步,手臂就被人拉住了。 “到底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卫衍抬起手,摸了摸景公子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发现什么不对劲,更加糊涂了。 算了,现在不忙着收拾他,反正,肯定有收拾他的时候。 看在卫衍还知道关心他身体的份上,景骊决定先放过卫衍,不忙着教育他,让他深刻认识到自己错在哪里。 当务之急,他决定先好好收拾一顿周奇。 让他明白,有些人,是他不该肖想的。 不过,要抓周奇的小辫子,好像有点不容易。 周奇私下帮朋友的片子拉投资,好像是有点不务正业,但是他给卫衍上课的时候,一直非常尽心尽力,景骊就算一直盯着他,也没发现他有什么耍滑头的地方。 既然,本职工作他做得无可挑剔,那么,其他的事,就是小事,就算他拿出来说嘴,周奇也不会心虚。 景骊脑中稍微转了几圈,就发现从周奇身上下手,很难立竿见影,让他知道教训。 不过,周奇以为自己工作没藏奸,他就收拾不了他,那就是太天真了。 景骊在心里冷笑了数声,拿出手机,点开了微信,没有管各种消息提示,直接联系了“八卦我最爱”。 九重之渊:小八,昨天我提到的那个李跃李导演,有没有他的最新八卦? 八卦我最爱:滚,别叫我小八,请叫我小九他哥。李导演的八卦多着呢,什么命中带扑,五行缺爆,什么他与xxx不得不说的故事,什么投资过他的投资人,就要被他带衰,你要听哪一个? 九重之渊:呵呵,小九他哥? 就算隔着网络,“八卦我最爱”也能感受得到他这几个字上面带着的阴恻恻之意,马上就跪了,赶紧狗腿起来。 八卦我最爱:不,不,不,我是小八。九爷您想知道什么,小八马上就告诉您。 九重之渊:哦,就说说他与投资人的新鲜事吧。 八卦我最爱:李导演与投资人的八卦故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最新的八卦就是,李导演逮到了一个冤大头,一下子就答应投资三千万,这可把李导演乐坏了,他在圈里名声赫赫,大部分投资人见到了他,都要绕着他走,实在是被他找上了门,面子上却不过,交情上说不过去,才不得不投给他几十万,没想着赚钱,就当是友情赞助了,所以他真的很久没逮到过这种冤大头了。结果,九爷你知道结果发生了什么吗? 九重之渊:继续说,不要吊我胃口! 八卦我最爱:哈哈哈,结果刚签了协议,钱还没到账,投资人就知道了他是个坑货,马上就反悔了,宁愿赔他违约金也要撤资。李导演没办法,现在又在继续到处逮冤大头呢。据说,他又有新目标了,这次不知道哪个冤大头又要入他这个坑了? 呵呵,那个冤大头大概就是我吧! 景骊呵呵冷笑,继续打字。 九重之渊:撤资的那个投资人,知道是谁吗? 八卦我最爱:知道,是天工集团的田总。天工集团是搞土建工程的,最近建筑业不景气,田总想要寻找新的投资方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遇到了李导,被他一忽悠,就入了坑。还好他家祖宗保佑,在资金到账前反应过来了,没有掉进这个坑。 九重之渊:天工集团的田总是吧,我知道了,谢了,小八,下次有空一起去喝茶。 八卦我最爱:不用谢,能替九爷效劳,是小八的福气。 “八卦我最爱”靠着使劲狗腿,终于送走了这位大爷,才有心思继续与人去吹牛。 景骊知道了这些东西,心里就有了主意,但是他不急,依然笃定地坐在那里继续陪着卫衍上课,等到课上完了,几个人都收拾好了东西,往外走的时候,他才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对周奇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一起去吃顿饭吧?” “好啊,不过今天就让我来请客,我知道有家餐厅很不错。”周奇听到他这么说,犹豫了一下,他有点莫名害怕景骊,但是为了李跃的投资,他最后决定豁出去了。 “这怎么好意思?”景骊微笑着推辞。 “卫衍是我师弟,做师兄的请师弟一顿,天经地义。”周奇马上拿卫衍来说事了。 “师兄太客气了,是我请师兄吃饭才是正理。”卫衍听到这里,插嘴说话了。 景骊横了他一眼。 按道理来说,卫衍这么说没错,但是,景骊这个小心眼,肯定又要在心里各种不爽了。 不过,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告诉自己,现在,先不和卫衍计较,集中精力收拾周奇就够了。 “好了,好了,今天不用争谁请客这事,天工集团的田总要在顾园请客,让我带几位朋友去捧场,咱们一起去吃田总的就行了。”景骊终于图穷匕见了。 “天工集团的……田总?”听到这里,周奇一下子就结巴起来了。 “是啊,周奇你也认识他?那最好了,反正大家都是朋友,正好一起聚一聚。”景骊假假地笑着,欣赏着周奇的左右为难。 “咳咳……算了,我就不去了,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几幅字没有写,明天就要呢。”周奇挣扎了片刻,找了个理由不去了。 天工集团的田总,他当然认识,上次忽悠人家的时候,他也在一边敲边鼓呢。 要是两厢一照面,田总突然想起上次的事,和景骊一说,景骊那里的投资岂不是泡汤了? 但是,就算他不去,田总说起这事的几率也是存在的,景骊还是有可能知道这事的。 所以,就算他拒绝了,心中依然忐忑不安。 看着他各种纠结,最后拒绝了,依然在那里纠结的表情,景骊终于满意地笑了,开开心心挥手与周奇道别。 很好,纠结难受就对了,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现代番外 第十七章 “不是说要去顾园吗?” 顾园是一家私房菜馆, 位处老城区那边, 卫衍一开始并没有发现车子行驶的方向不对, 依然捧着他的画册在那里用功, 等他发现不对劲的时候, 已经看到他们住的那个小区旁边熟悉的标识牌了。 “田总突然有事,下次再请客。”景骊随意扯了个理由, 打发了卫衍的问题。 “哦。”卫衍并没有多想, 就抛开了这事没有再问下去。 景骊随口糊弄了卫衍以后,倒是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他一眼, 见他依然这么淡定, 自顾自地看着他的画册,根本就没有反省自己犯下的错误的意思,开始琢磨着回去后该怎么收拾卫衍了。 为这事吵架显得他太小心眼,幼儿园小朋友才会为了好朋友背着他与别的小朋友多说了几句话而生气, 像他这么优雅成熟有气质有气度的帅气美男子, 怎么可以做这种不顾形象的事呢? 但是让他当作什么事都没有, 轻易放过卫衍, 他的念头很不通达。 既然念头不通达,肯定要搞搞事才能让自己顺心快意,那么, 如何有技巧地让卫衍乖乖认错,就是一个摆在景骊面前的首要问题了。 不过, 做这种明明占了便宜, 却还能倒打一耙, 最后搞到对方愧疚的事,景骊早就驾轻就熟,肯定难不倒他,到了下车时,他就有了主意。 回到家,像平时一般吃过了晚饭,下去慢跑了一会儿,回来后,卫衍先去洗澡,景骊看他的新闻联播。 不要嘲笑他有这老爷爷的爱好,会看的人看新闻联播,可以看出很多名堂,不会看的人,也能看出国内一片歌舞升平,国外一片水深火热,对照着一看,幸福感倍升,吃饭都能多吃半碗,算是各有各的看头。 景骊属于前者,卫衍属于后者,所以这新闻联播,卫衍一直是可看可不看的,每次都要乘机去干自己的事情。 等卫衍洗完澡出来,新闻联播已经播到了最后几分钟。 卫衍刚洗完了头发,头上顶着毛巾,走过来坐到了景骊的旁边。 景骊的眼睛盯着电视,手却抬了起来,开始帮卫衍擦干头发。 两个人一个坐过来得这么熟练,另一个服务得这么顺手,显然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不过,与平时不同的是,今天这服务的人心里明明暗藏着要折腾人的心思,偏偏该服务的时候,服务依然非常到家,这种别扭到让人无话可说的性子,也是很少见的。 看完了新闻,就轮到景骊去洗澡了。 他在浴室里磨蹭了半天,刷牙洗脸洗头剃须洗澡通通来了一遍,把自己收拾得闪闪发亮全身都散发着不可说的气息,才在腰里系了条浴巾,出了浴室。 他出来的时候,卫衍已经不在客厅里,而是趴在了卧室的床上,正在啃他的《经济学》。 景骊故意加重了脚步声,走进卧室。 卫衍听到声响,不经意间抬起头视线往门口晃了一下,然后,他的眼睛就有些拔不开了。 最是销魂美男出浴图。 特别是这刚出浴的美男半露不露的时候,更是春光无限好,观者心痒痒。 这个样子的景公子,每次都让卫衍看到眼珠子发直。一瞬间,他觉得口干舌燥起来,心跳也有些加速了。 景骊心里暗暗笑了几声,脸上当然什么异样都没有,踩着他那堪比模特儿台步的性感步伐,走到了床边。 他姿态优雅地坐到了床上,眼神犹如带着钩子一般,向前撩了撩,开始对着卫衍微笑。 卫衍被他笑得呼吸都快停顿了。 景公子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让人忍不住想要沉湎其中的荷尔蒙,就算再不会惑于美色的人,见到这情景都要跪,更何况卫衍还是个热爱美色的人,自然跪得又快又标准了。 “我帮你擦头发吧。”卫衍喉头动了几下,艰难地咽下了口水,开口说道。 借口擦头发的话,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摸摸景公子了,而不会被景公子指控为是在吃他豆腐,进而好好教训他一顿,让他深刻认识到,景公子的豆腐不是那么好吃的。 因为只要帮景公子擦头发的话,难免会碰到这里,碰到那里,一旦景公子指责的时候,他也能不再那么心虚,也能反驳两句,不会被景公子压着教训了。 卫衍想到这里,不由得为自己能够想到这个主意而有些自得。 “不用了,我自己来,你不是还要看书吗?”景骊一本正经地拒绝了,理由还特别体贴。 “没事,正好看得眼睛疼,休息一下。”卫衍殷勤地接过景公子手里的毛巾,跪坐到他身边,替景公子擦起头发来。 他一边擦,一边悄悄摸摸这里,摸摸那里,不敢多做什么,就是过过手瘾。 摸着摸着,他就有些手贱,忍不住捏了捏景公子的耳垂。 景公子的耳垂,有些薄,有些凉,摸着手感特别好,所以他忍不住捏了又捏。 “卫衍,你知道猪是怎么死的吗?”景骊被他捏得有些意动,伸出手臂,揽住卫衍的腰,拉着他倒了下去。 “笨死的?”卫衍以为他在问脑筋急转弯的问题,很捧场地接了下去。 “既然知道……”下面的话,景骊没有再说下去。 他用唇舌堵住了卫衍的嘴巴,让卫衍没法再说话。 几分钟后,他才离开了卫衍的嘴唇,满意地砸了砸嘴巴,手掌从卫衍的睡衣里摸了进去,沿着他的腰线,摸了摸,才用力搂住卫衍的腰,说道:“睡吧,明天有好多事要忙。” 卫衍早就被他亲得满脑子都是糨糊,平时他的智商就是普通人水准,此时被景骊成功上了减智光环,脑子更是运转困难了。 “啊?” 他隐约觉得不对劲,按平时的正常节奏,景公子要做的难道不是剥开他的睡衣,这个那个吗?今晚景公子竟然只亲了一会儿,就闭上眼睛睡觉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了?”景骊睁开眼睛,瞟了卫衍一眼,见他有些呆愣迷糊,心情非常愉快,当然,他问这话的语气特别波澜不惊,云淡风轻。 哼哼,平时他时时刻刻顺着卫衍,尽全力满足卫衍,才让卫衍不懂得珍惜,今天他就要让卫衍知道,能看能摸不能吃,是什么味道? 他景骊可不是路边的阿猫阿狗,像他这样的顶级珍品,卫衍就算抱在怀里睡觉,也该时刻睁着一只眼睛观察四周,警惕着会不会被别人抢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这么镇定,这么淡定,连解释都没有一句,一点都不怕他吃醋生气。 “没什么。”卫衍脑中沸腾的情绪慢慢冷静了下去,脑子终于能够正常运转了。 明天是周一,是有很多事,的确该早点睡觉,免得早上爬不起来。 他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平时,他随便摸一下景公子,景公子就要以他点了火就得负责灭火这个理由收拾他,一直收拾到他服气求饶。 但是,今天景公子这架势,摆明了就是随便摸,什么后果都不会有了? 没想到这里还好,想到这里,卫衍的手就有些痒痒的,忍不住想要动一动。 他悄悄抬起一丝眼皮,偷偷往景公子那边看了一眼。 景公子真的闭着眼睛在睡觉,不过就算是睡颜,也是完美无缺,让他更是心痒难耐。 卫衍悄无声息地探出左手,慢吞吞地往前移动。 景公子突然动了下脑袋,吓得卫衍手一抖,差点破功叫出声来。 还好,景公子只是稍微侧了侧头,又没了动静。 卫衍屏住呼吸,将手掌慢慢伸过去,轻轻落在了景公子的胸膛上,一开始就放在那里没有动。如果景公子此时睁开眼睛,他就假装是睡着了不小心落上去的,再假装无意识地收回来就行了。 但是,景公子就是纹丝不动,依然在那里睡觉,让卫衍的胆子忍不住变得大了起来,开始在景公子的胸膛上摸来摸去。 景骊一直是在假装睡觉,他早就决定了,卫衍喜欢摸,就让他摸个够,但是他就是不去满足卫衍,除非卫衍解释道歉求他,他才会考虑一下是不是原谅他。 结果,卫衍在他胸膛上摸了一小会儿,他的决定就开始动摇了, 其实,不求他也行。这种彼此都享受的事,用不到“求”这个字。 当卫衍的手掌向他的腹部移动时,他的坚定意志开始崩溃了。 也许,不道歉也行,但是,至少要稍微解释一句吧,这是恋人间相处时起码的要求是不是? 卫衍什么都不解释,这不是在故意增加家庭矛盾吗? 又过了一会儿,景骊终于忍不住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伸手捉住了卫衍的左手,不让他再这么瞎搞。 “卫衍……” 景公子的声音低沉性感,充满了蛊惑人的味道。 “嗯……” 卫衍在一瞬间仿佛被他迷惑了一般,忍不住凑上前去,亲了亲他的嘴唇。 景公子的唇型漂亮极了,让他一时舍不得离开,就这么和他纠缠起来。 “卫衍……” 亲吻的间隙,景骊一边唤着他,一边解开了他的睡衣。 这一通折腾,一直折腾了好半天,两个人才各自餍足,摊开手脚躺在了床上歇气。 “卫衍,下午你和周奇,在洗手间里说什么了……” 景骊这小心眼的家伙,忍了好半天,搞了一堆事,最后还是没能忍住,问了这个问题。当然,他的这句话里还有“说得这么高兴”这几个字,被他悄悄掐了下来,没有问出口。 “周师兄一直在帮李导演说好话呢,我说知道了,他还是不停地说这事,听得我头疼。”卫衍心里坦然,自然是事无不可对人言。 景公子问他什么,他就老老实实回答了。 “咳咳……这样啊……没事,我帮你收拾过他了,保证他这几天一直头疼难受,连觉都要睡不好了。”景骊听到卫衍这个回答,心里有些汗颜,好像他想太多了。 不过,反正卫衍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根本就不知道他的种种纠结小心思,所以他很快就没事人一样,顺便还为自己收拾周奇的行为表了表功。 现代番外 第十八章 如果景骊以为他的殷殷表功能够换来卫衍的感激涕零、深情拥抱、甜蜜热吻, 亲完后还抱着他热泪盈眶地说“亲爱的, 你对我太好了, 我好爱你!”, 那就是他无聊连续剧看太多了, 以至于做人也变得天真了。 因为,卫衍听到他这么说, 只觉得一时无话可说。 “周师兄就和我说了几句话, 又没有干什么坏事,干嘛要欺负他?”卫衍无语了片刻, 才问他。 当然, 他心里也在疑惑,景公子到底是什么时候欺负周师兄的? 他记得,整个下午,景公子好像没有和周师兄单独相处过, 两个人一直在他面前说话做事, 他怎么没发现景公子收拾过周师兄了? 哦, 他去洗手间的时候, 他们应该有机会单独说过两句话,但是他记得,他从画室出来后, 周师兄很快就出来了,真的就是能说两句话的空档, 他这么说并不是形容词, 这么快的时间间隔内, 景公子就欺负完周师兄了? 这效率,未免太高了一点吧? 按理来说,应该不是那时候。 那么,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卫衍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景公子有些事也许会哄他,但是这种欺负人的事,他一向是很自得的,是要作为成绩拿出来标榜的,根本不会骗他,所以,卫衍并没有怀疑他在说假话。 “他欺负你就可以,我欺负他就不行?卫衍,搞搞清楚,你到底是站哪边的?卫衍,摸摸你的良心……你的……”景骊听到卫衍这么说,一下子就炸毛了。 虽然他一直认为自己比周奇优秀一万倍,卫衍是绝对不可能看上周奇的,景女士的阴谋是绝对无法得逞的。 不过他还记得,卫衍一开始不同意和他在一起,后来是被他硬赖上了,没办法之下才同意的。 这种情况导致了没事还好,一旦有了什么风吹草动,景骊就要纠结卫衍喜欢不喜欢他,爱不爱他这个问题。 不是他无聊,而是他心虚。 “好,好……我站你这边,我的良心当然很疼。”见他炸毛,卫衍马上投降了,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背,顺毛摸了摸他。 他的良心当然不疼,但是炸毛的景公子可不是好惹的,折腾起人来一向没完没了,如果他不想明天爬不起来,现在还是顺着他为好。 “以后不许为周奇说好话!”见他这么上道,景骊满意地亲了亲他,眼珠子一转,开始提要求了。 “好,不说。”卫衍点头答应。 “也不许为别人说好话!”景骊开始得寸进尺了。 “好,不说。”只要景公子不折腾,卫衍什么都肯答应。 “还有什么,我下次再说,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得答应!”给点动力就能飞上天,说的就是景骊这种人。 “景骊……你不要太过分!”卫衍终于反应过来,景公子这是在借机狮子大开口了。 “卫衍……你不喜欢我了!”见他不肯答应,景骊马上就变了脸色,原先他有多得意,现在就有多委屈,委屈到卫衍都觉得自己不肯答应他,是不是就是个负心汉了。 “好,我答应。”卫衍发现面对景公子,他有时候真的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明知道他是在装,各种装,但是看着他这么个委屈的样子,他还是舍不得让景公子露出这种表情。 景公子应该是骄傲的,是自信的,是神采飞扬的。委屈这种表情,真的不适合他。 “乖……”见卫衍乖乖答应,景骊终于开心了,给了他一个深吻,才说道,“放心,你说什么,我也会答应的。” “嗯……”卫衍抱紧了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如果景公子在床上也这么好说话,他说够了的时候,不再哄骗他继续做下去的话,也许景公子这话就更有诚意了。 不过,景公子有时候对他真的好到没话可说,所以卫衍没有再和他较真下去。 他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要他开心就好。 卫衍抱着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很快陷入了梦乡。 第二天,是星期一。 卫衍上午去旅行社办离职手续。 离职报告他已经在周末发给他家主任了,景公子大概与他家主任也做过了沟通,所以他的手续办得很顺利,主任早就准备好了人手接手他的工作。 移交完了工作,办好了手续,与比较要好的同事约好了今晚聚一聚吃顿散伙饭,卫衍才脱身离去。 “卫先生!” 卫衍刚出了旅行社的大门,远远就看到一位西装革履,看起来就很精明能干的男子站在路边叫他。 “陶大助,你怎么来了?”走近几步,卫衍才认出来他是谁。 那是陶一柏,陶助理,景公子的首席助理,陶大助偶尔来送文件给景公子签名的时候,他碰见过几次。 “卫先生,这边请。”陶一柏打开车门,请卫衍上了车,自己坐到了副驾驶座旁,才侧头道出他的来意,“最近这段时间,老板让我跟着您,帮助您尽快熟悉一下工作。” “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卫衍就行了。”陶大助一口一个“卫先生”,一口一个“您”,这么客气,让卫衍有些受不住,听得手臂上都要冒出鸡皮疙瘩了。 “行,不叫卫先生,就叫总监吧,称呼只是小事,接下来我们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忙。”陶一柏没有纠缠在这上面,很快转移了话题,把一堆文件递给了卫衍。 陶一柏这类人,如果是在古代,应该算是豪门巨富身边的清客。 他们与主家并非人身依附关系,而是雇佣关系,平时主家花钱养着他们及他们的家人,有事时他们就负责帮主家出主意,想办法解决问题。 现代社会,这些人则是以专业人士的身份出现的,不过做的事情差不多,而且真正能做到心腹身份的人,都是做人的各种技能点满的,看人的眼力当然是很厉害的,与人交际时掌握分寸感的技能也是满格的。 卫衍的不适应,陶一柏自然感觉到了,不过他接下来的工作,就是要让卫衍适应新的身份,新的工作。 这种适应不需要太刻意,潜移默化更好,有些事,经历得多了,习惯了就好了。 所以他没有纠缠细枝末节,直接进入了工作状态。 “这是猎头公司根据我们的需求,发过来的名单,总监,你看下,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我就让人通知他们下午来面试。” 猎头公司手头上的人才,一般都是行业内有点名气的人物,不会是什么经验都没有的职业新人,卫衍翻了一下,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就点头同意了。 “行,就照这份名单通知面试吧,不过下午就让他们来,时间上来得及吗?”卫衍忍不住问了一句。 现在十点多了,就算面试是下午两点开始,除非这些人就在附近等着面试,否则时间上怕是很赶。 “放心吧,总监,因为时间很赶,所以我们选择的都是在本市工作的人士,请几小时的假过来面个试,谈一谈,这些人应该都能自己搞定。”陶一柏很肯定地说道。 不过,还有些话,他就没对卫衍说出来了。 他发出的面试邀约是以中辰科技的名义发出去的。 中辰科技就是他家老板的公司,在业内也算小有名气,对人才的吸引力比名不经传的星耀九天娱乐工作室肯定大多了,相信这些人看在中辰科技的份上,就不会轻易拒绝这个邀约,想办法赶过来的。 他们讨论了接下来要办的一些事,车子就来到了中辰大厦。 中辰大厦不算高,就28层,与附近有些高达近百层的高楼比起来,只能算是矮小,但是在黄金商业区,拥有一幢属于自己的商业大厦,光固定资产就不是一个小数目,所以景骊的小伙伴们在面对他时,拥有很大的压力是很正常的。 大家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要说手头的资源人脉,谁都不比谁少,但是他的小伙伴们,能干的现在还最多是给父辈们打个下手跑跑腿,无能的就是整天拿着分红潇洒花钱,像他这般已经独当一面的还是比较少的。 到了现在,唯一能够安慰他的小伙伴和他们家长的就是,景骊和景女士关系紧张这点了。 一边想着这么能干的儿子给我来一打,一边想着能干的儿子就是难相处,自家的蠢孩子就好揉捏多了。 这些精分的家长们也是戏很多。 不过,景骊才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呢,景女士他都要时不时怼一下,其他人在他面前充大,恐怕更要自讨没趣了。 景骊让陶一柏为工作室准备的楼层是中辰大厦的8楼。 一般数字寓意好的楼层,租金也比其他楼层贵。中辰大厦并没有对外出租,楼里都是中辰科技相关产业的人员,所以这些寓意好楼层,原先都是公司的强力部门占据的。 老板一声令下要求撤空8楼,把整个楼层让给工作室使用,可给陶一柏找了不少麻烦,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与好几个部门负责人联系商议,才把地方空了出来,把原来的部门搬迁走。 如果星耀九天娱乐工作室隶属于中辰科技,卫衍这就是还没入职就得罪了不少人,以后恐怕要莫名其妙被找麻烦了。不过实际上工作室是独立于中辰科技的,只不过出资人是同一人,所以就算有些部门的人很不爽,也拿工作室没办法的。 当然,这些事,卫衍不知道,景骊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在这个世界上,除非什么都不做,否则有人不爽是很正常的。你从路上走过,有人都要担心路会不会被你磨掉一层呢。 担心这个,在意那个,就什么事都不能做了。 等到他们到的时候,8楼不少地方还有些空荡荡的,不过总监室,几位主管的办公室还有会议室都整理出来了。 景骊刚开完了周一的例会,正在指挥人布置卫衍的办公室。 工作的地方,休息的地方,都不能马虎。桌上的摆设,墙上的装饰,他也要仔细斟酌,这认真的架势,比布置他自己的办公室上心多了。 “没必要整这么大个地方吧?”卫衍看到他,就提意见了。 他一路过来,随便看了一下,就觉得景公子这个场面,搞得太夸张了。 工作室才几个人,就要占据一个楼层,有钱也不是这么糟蹋的。 现代番外 第十九章 “昨晚不是说好了, 什么都要听我的吗?”对于卫衍这糟糕的记性, 景骊表示很不满。 哼, 他这么为卫衍着想, 给他找了个宽敞的地方, 自己手头的事情放着不做,跑下来帮卫衍布置办公室, 卫衍竟然还敢叽叽歪歪地挑他毛病, 这种难伺候的家伙,不好好教训他真的不行! “你说得有道理, 我肯定听你的, 但是有时候,明明是你做得不对,我就不能提下意见了?”就算景公子这么蛮不讲理,卫衍还是有话要说的。 他天天想着省钱是为了谁? 他省的还不是景公子的钱?又不是他自己的钱。 难道他使劲花钱, 漫天撒钱, 丝毫不顾忌景公子的钱也是辛苦工作赚来的, 不是大风刮过来的, 难道他这么做,才算听景公子的话? 卫衍不能认同这种观点,肯定不觉得自己有错, 自然要好好唠叨一下景骊了。 “行行行,好好好, 我们先到处转一下, 看看这个地方再说那些事。”才听他数落了两分钟, 景骊就举手投降了。 卫衍未老就喜欢唠叨他,对景骊来说,真是又甜蜜又烦人的折磨。 因为,他看着卫衍埋怨他的样子,心里总是有些说不出来的欢喜,只是被卫衍唠叨的时间长了,他的耳朵难免要受罪。 外人在场,景骊没办法直接扑上去堵住卫衍的嘴,让他不再说下去,只能转移了话题,带着他去逛一下地盘。 已经整理好的地方是办公区和会议室,另外一些地方还空置着。 “目前工作室的主要工作是影视投资,等到以后人脉有了,资源多了,也可以签一些艺人,组建自己的制作团队,所以这些地方先空出来,免得以后需要地方的时候再折腾。”景骊说着说着,就为自己的奢侈行为找到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虽然说,他嘴里的以后,根本就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天,但是这不妨碍他用这个理由来回敬卫衍刚才的唠叨。 “目前最首要的事是搞定接下来的面试,然后讨论一下要不要投资手头的这个剧本吧?”景公子的远景展望非常诱人,不过卫衍觉得做人还是脚踏实地一点好,还没学会走路,就要开始飞,又不是天生长翅膀的,做人太奔放了恐怕要翻车。 “对,这事的确很重要。”很难得,这次景骊没有和卫衍抬杠。 “待会儿,你和我一起面试吗?”第一次独立决定重大的事,让卫衍有点慌,怕自己把事情搞砸了,忍不住想要依赖一下景公子。 “不,你自己来面试,自己拍板决定聘用哪些人,这些人以后是你的下属,当然该由你自己决定。”卫衍自身的事,景骊乐于插手,因为那是他的乐趣,不过卫衍如何选择下属,管理下属,他最多私下提醒一声,不会干涉太多,否则卫衍就要被他架空了。 也许,一开始,卫衍未必就能够识人分明,恐怕要走一点弯路,不过人都是在波折中成长的,成长的过程中肯定要打点小怪刷些经验值,才能顺利升级,所以景骊没打算把所有的事都包揽了,而是决定先放手让卫衍去做,没问题他看着就好,有问题他再出来收拾不迟。 “那陶助理呢?能帮我吗?”景公子这里明显是不能指望了,就不知道陶一柏那里有没有戏。 “我把陶一柏借你用一个月,一个月内,你想怎么用他,随便你,一个月后,你就得自己来了。”景骊没指望卫衍能一口气吃成胖子,所以替他准备了帮手。 “好吧,我试试。”景公子这么信任他,卫衍肯定不能临阵退缩,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两人逛一圈,吃了中饭,又在休息室里小憩了一会儿。 下午1点,景骊上去忙他自己的事,卫衍在用来面试的房间里,和陶大助讨论了一下面试的程序,需要问到的几个问题。 1点半的时候,前来面试的人陆续到了。 不出陶一柏的预料,名单上的人差不多都到了。 中辰科技在业内的号召力吸引力还是不错的,主要是因为景骊这人不小气,对于能为他赚钱的人才,他一向是不吝于付出金钱笼络的。 这种老板,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受欢迎的,毕竟大部分人辛苦工作,不是为了什么成就感,而是为了金钱。 2点整,面试正式开始。 卫衍做主试官,陶一柏坐在一边帮忙记录。 过程没什么多说的,卫衍只是按部就班地与人聊了聊,以他的能力,就算给他再多时间,他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看出来谁更适合,所以他就给了每个应聘者10分钟的面试时间,在一个多小时后完成了整个面试工作。 他这雷厉风行的效率,就算是主持过不少面试工作的陶一柏看了,也得佩服,而且有些好奇他到底是以什么标准在录取人。 “总监,你决定得这么快,是有什么快速识人的窍门吗?”他忍不住问道。 “呵呵,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卫衍呵呵笑着,没有回答陶大助的疑问。 他当然不好意思说,他是靠眼缘在录取人,标准就是他看谁长得顺眼,就要哪个。 不过他又不傻,这种话,要是景公子问他,他肯定会照实说,其他人问他,肯定不能说。 4点整,星耀九天娱乐工作室的元老们,召开了工作室历史上第一次迎新会兼工作会议。 “林编剧,你觉得这个剧本怎么样?”卫衍做了简短的欢迎致辞,又让众人自我介绍了一下,很快就把会议导向了工作方向。 这位新入职的编剧姓林,名大永,四十多岁,专业编剧出身,在业内混了二十多年,眼光和经验都不缺,唯一缺少的就是机会。 这次跳槽,算得上是他的背水一战,毕竟他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是最辛苦负累最重的一个年龄层,没法再像年轻人一样,炒老板鱿鱼犹如吃零食一般简单。 林大永被录用后,接到了剧本,他就认真看了一遍,有了自己的判断。 此时,卫衍问他,他马上胸有成竹地开口回答道: “总监,各位同事,剧本我已经看过了,完全没有问题,毕竟是金牌编剧的作品,要情怀有情怀,要狗血有狗血,人物特征鲜明,戏剧冲突强烈,是不可多得的好作品。” 林编剧没有同行相轻心理,对这个剧本的评价非常正面。 “那么,其他人呢,有不同意见吗?”与专业编剧看法相同,让卫衍心里松了口气,看来他的品味并没有问题。他环视了一圈会议室里的众人,问道。 他这架势摆得足足的,看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 至于他面前的文件夹里,能看到整个会议的流程,以及各种他该说的话这种事,旁人肯定是不知道的,这是他和帮他做这个流程的陶大助之间的秘密。 “总监,我有不同的意见。我相信林编剧的专业眼光,剧本非常好。”市场部的主管开口发言了,他肯定了林大永一句,才开始转折,“但是,我听说,剧本是李跃李导送过来拉投资的,也就是说这是李导要拍的片子是吗?” “是的,但是有些事是无稽之谈,不能当真吧。”卫衍度娘李导信息的时候,听说过很多不符合科学的说法,但是他不太相信这种玄学,没有真的放在心上过。 “说李导命里带衰这类的话,肯定是胡扯,但是李导的问题还真出在他自己身上。”市场部主管微笑起来,看着林大永说道,“林编剧在业内时间比我久,应该知道李导混成这样的原因吧?” “是李跃李导啊……”林大永刚才全身心地在看剧本,没注意到这是李跃准备执导的,听到这个消息,他很吃惊。 “总监,李导就技术和艺术而言都是没有问题的,多少投资人为了给自家小生小花刷个奖,宁愿赔本也要投资他拍文艺片。” 其实文艺片赚钱的少,亏本的多,但是依然有投资人前仆后继地撒钱拍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给小生小花们刷个高大上的光环,要是得个奖就更好了,这些小生小花的商业价值马上倍增。 毕竟,杀头的买卖有人做,亏本的买卖没人做。要不是有隐形获利模式,早就没人投资文艺片了。 “李导以前拍文艺片,现在是商业片导演,这没什么问题吧?”那天吃饭时,李跃回忆过自己的文艺青年过往,也对现在的商业片拍摄有过总结,卫衍觉得两种没什么矛盾,又没人规定,拍过文艺片的就不能拍商业片了。 “总监,李导在业内有个外号,叫做绝不放飞李商业,你仔细品品这里面的意思。”林大永苦笑着解释道。 七字党的外号,一般含义是相反的。而且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李跃的外号已经说明了一切。 在拍摄过程中又爱放飞,又不商业的李导,坑过不少商业片投资人,弄得投资人看到他就要躲,因为他们春天撒一大把钱投资商业片,真的不想秋天收获一部不叫座的文艺片。 “投资人为什么由着他随意放飞?”卫衍有些听不懂了。 现代番外 第二十章 大家都知道, 投资人投资影片, 是在做生意, 不是做慈善, 这种没有回报, 或者说回报与预期不符合的事,竟然接二连三地发生, 而且一直持续了好几年, 始终没有投资人不准李导这么干,卫衍真的不明白, 这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 一开始,大家真的不知道李导他是个坑啊!”市场部的那位主管姓刘,他加入了讨论,“文艺片不赚钱投资人投资之前就有了心理预期, 反正他们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赚钱, 票房怎么样他们不是太在乎, 但是商业片李导要这么玩, 不管剧本怎么商业,他写台本时都要二次创作,无限放飞, 投资人一开始是真的不知道他会这么干。” “后来,投资人不是都知道了, 李导这游戏怎么还能玩下去?”卫衍还是不解。 吃亏上当一次, 这些人就该学乖了, 结果还要继续吃亏下去,难道他们都是抖妹? “这个圈子里的大小投资人,有时是合作方,有时是竞争者,有些根本就不认识没联系,事后有些被坑过的投资人分析过,李导显然是利用了这种消息的不畅通不对称,这次坑这个,下次坑另一个,反正有这么多人可以坑,他根本没必要逮着一只羊使劲褥羊毛,而是一直在换目标下手,所以一开始问题出在哪里大家都不知道,毕竟谁都有失手的时候,失败一两次不算什么。”林大永接下了这个话题,“再说,就算圈子里的玩家,后来都知道李导是个坑,让他带队伍过副本肯定要团灭,但是这个游戏有着源源不断的新玩家在加入,新玩家看到他的成绩高居成就榜,被他随便一忽悠,就要入坑了。” 还有些心里话,林大永咽下了没有说。 这个圈子多的是什么都不懂的冤大头,看到别人赚钱就要来投资,这些人通常被人随便一说就要上当。比如他现在的新东家,明显也是这种冤大头,这些人被李导坑到简直太容易了。 “难道就没有投资人和李导进行过博弈?”不管是影视圈还是什么圈,资本都是有力量的,卫衍就不相信这些人会这么没脾气,什么补救措施都不做,任由自己亏本。 哦,好像说亏本也算不上,只是利润很低,不过对于资本运作而言,不赚就是亏,明明能赚到超额利润,却只能得到一点点利润,更是亏了。 “问题是,高玩们有时候是需要用到李导的,就算被他坑到了,除了保证下次不能被他坑之外,没法和他撕破脸,只能尽量绕着他走,不慎被他堵住了依然会友情赞助几十万,就当是感情维系费了。既然后来才投这么点钱,根本就不会再和他计较了。至于低玩们,他们什么都不懂,肯定是李导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刘主管耸了耸肩说道。 “我明白了。现在的情况是剧本没有问题,李导在技术层面上也不存在问题,唯一的问题是不能让李导在拍摄过程中放飞,否则投资就要打水漂。既然这样,大家来讨论一下,有没有好的方法阻止李导这么干?”卫衍总算弄懂了前因后果,开始征求在座众人的意见。 在座的几位,林编剧,刘主管,卫衍的两位助理算是真正的圈内人,其他的几位,有些人是纯粹的外行,比如卫衍,陶一柏,有些人原先的工作与这个圈子稍微有些交集,他们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些秘闻,都听得津津有味。 现在,坐在上头的卫总监发话了,他们就凝神思考起来。 “也许,我们可以和李导签订一份严格的投资合约,禁止李导改剧本。”负责法务工作的律师,思考的方向当然是通过法律层面的手段来解决问题。 “以前有人试过这个方法吗?”卫衍想听听前人的经验,再决定要不要考虑这个建议。 “试过,李导不会接受这种合约,而是选择继续寻找冤……投资人。”刘主管回答道。 听到这个答案,众人一阵沉默。 李导不傻,而且总能找到比他傻的人,这才是他在圈内纵横多年,坑过无数人,却未遇对手的真正原因吧。 “时间不早了,今天就讨论到这里吧,待会儿大家一起去吃顿迎新饭。”卫衍看了看手机,发现已经5点多了,宣布散会吃饭去。 卫衍懒得多应酬,就把辞旧饭迎新饭安排在同一天了,他让陶一柏在同一个饭店订了两个相邻的包房,准备到时候轮流出席,一次性搞定。 他这么节约时间,为了宅也是够拼的了。 景骊知道卫衍今晚要去吃饭,卫衍请过他,但是他不想抢卫衍的风头,就给自己设定了一个低调的出资人的人设,为了不崩人设,他拒绝了卫衍的邀约。 结果,好心却没有得到好报的他,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吃饭了。 除了唠叨他的时候,卫衍不是个多话的人,但是一旦卫衍不在,景骊竟然觉得整个房间都空旷起来。 他一个人吃了饭洗了澡,看了他的新闻联播,独自爬上了床,抱着卫衍的枕头在那里沉思。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卫衍换了份工作,免不了要交际应酬,原先,他的交际圈和卫衍不重合,但是卫衍喜欢宅,他只要调整了自己的应酬时间后,就能和卫衍的作息时间重合了。 现在,卫衍的交际圈和他的依然不重合,就算卫衍依然喜欢宅,有些时候都必须去应酬。他们俩的作息时间想要重合到一起,就得两个人一起调整了。 所以,他这是自己给自己找了麻烦,自己给自己增加了难度? 景骊想明白这个道理后,真心很不爽,却没有办法,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难道他还能牵着卫衍的衣角,不让他出门吗? 就算他有这么厚的脸皮做这种事,卫衍也不会理会他的无理取闹的。 何况,他还没有这么厚的脸皮。 自觉自己脸皮很不厚的景骊,抱着枕头幽怨了一会儿,就开始拿起手机骚扰卫衍了。 所以,这夜,卫衍真的非常忙,除了赶两个场子之外,还得应付景公子的消息轰炸。 九重之渊:赶场子累不累,累的话让陶一柏帮你负责一边。 九重之渊:别喝酒,让助理代你喝,喝多了你又要难受。 九重之渊:吃的差不多了吧,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九重之渊:人呢,这么忙吗,消息都不回? 九重之渊:卫衍,在不在?在不在?在就吱一声! …… 卫衍看到的时候,已经积攒了好几条消息。 他拉下来看了一下,脸上露出了微笑。 他的微信名被景公子改成了“千金之珠”,他早就发现了这事,不过他没有改回来。 有个人愿意把他放在心上的感觉,真的非常棒。 遇到了应该珍惜,而不是去作。 千金之珠:在呢,就喝了一点,没事的,快散了,马上就回来。 他用一句话,就回答了景公子所有的问题。打字时,他的嘴角更是浮起了温和的笑容。 众人见他看着手机露出迷之笑容,互相对视了一下,起哄起来。 “总监,那头是嫂子吧,赶紧让她过来一起吃饭。” “是啊是啊,开头就该让嫂子一起来。” “现在来也不迟,总监喊嫂子过来吧。” 嫂子? 卫衍听到这里,笑得更欢了。 他想到景公子哪天知道他被人称为嫂子时,那时候景公子的表情肯定很好玩吧。 至于为什么别人猜测他有“老婆”,因为他带着婚戒。 “我喊过他的,他有事,不能来。”卫衍笑着回答。 “不行不行,总监你这是在秀恩爱,必须罚三杯,小方助理,这三杯你不能代,这道理大家都懂,是不是?”众人或多或少都喝了些酒,使劲起哄起来。 “对对对,必须罚,就为了把嫂子一个人丢家里,也得罚!” “罚,罚,罚!” “好好好,我认罚。”卫衍举杯认罚,喝完了他把三个酒杯一一倒转,扣在桌上,扫视了一圈,笑着说道,“接下来,把老婆丢家里的,把女朋友丢家里的,是不是也该罚?” 酒桌上的套路,他懂,只是有时候懒得用,不过既然大家这么兴奋,他也就不客气了。 喝得有些上了头的众人,哪管罚的理由是什么,他这么一说,个个都点头,嘴里喊着该罚,这么几轮罚下来,除了陶一柏之外,个个有些酒意了。 陶一柏等他们喝得差不多了,两边都结了账,安排人送他们回去,然后才和助理一起送卫衍回去。 回去的路上,他一边开车,一边压低了声音,开始给卫衍的两位新助理传授经验。 “以后做事不要这么没有眼力见,这种时候的确不好代喝,但是换酒会不会,掺水会不会?这么实诚做什么?” “陶哥,是我不对,下次我一定会处理好这类事。”卫衍的助理之一,小方,听他这么说,马上就认错。 小方这么一说,副驾驶座上的另一名助理也反应了过来,向他保证下次不会再犯。 陶一柏从后视镜里看了小方一眼,这孩子岁数不大,嘴皮子挺活络,反应也挺快,酒量更是不错,是个贴心助理的苗子,好好培养一下,以后可以派得上用场。 至于另一位,做人就实诚了一些,不过这位卫总监,他又看了下后座上闭着眼睛,不知道睡着了还是在养神的人一眼,他家老板都不肯插手他怎么选人的,他就更不会多嘴了,只能尽力教教这两位,让他们尽快适应这个职位了。 现代番外 第二十一章 “总监, 我们到了!” 车刚挺稳, 小方就急匆匆下了车, 走到后座, 打开了车门, 俯身唤了卫衍一声。 卫衍听到他的说话声,睁开眼睛, 有些茫然, 他迟疑了几秒钟,等到所有的意识归位后, 看了眼车窗外的景色, 才发现已经到了他和景公子住处的楼下。 他看到小方试图伸手来搀扶他,摆了摆手,说道:“不用扶,我没醉。” 小方看他眼神清明, 吐字清晰, 似乎真的没醉, 只好退后了几步, 方便他下车。 “总监,我送你上去吧。”这时候,陶一柏和另外一位助理小李也下了车, 一起走了过来。 “不用了,就几步路, 我能行。今晚你们也很辛苦, 早点回去休息吧。”卫衍看了下手机, 快10点多了,摇了摇头,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回去都好好休息,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陶一柏有些不放心,跟在他后面走了几步,见他步伐稳健,并不像醉酒的人那般虚浮,也就没有坚持。 这个小区保全措施比较严格,车辆进出大门要办通行证,这车经常来,早有通行证,所以进来时很顺利,但是送进大楼还要进行登记确认各种事,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从效率上而言的确没有卫衍自己进去快。 陶一柏目送着卫衍进了一楼的大厅,他站在那里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拿出手机给他家老板打了个电话。 “卫先生,晚上好!”大厅的值班处有两位保全人员在值夜,见到他进来,齐声问好。 “晚上好!”卫衍向他们点头示意。 其中有一位保安,问好以后快走几步,赶在卫衍之前帮他按了电梯按钮。 此时,电梯没人使用,正好停在楼下,他一按,电梯门就开了。 “卫先生,请!” “谢谢!”卫衍向他道了谢,进了电梯,顺手按了数字17。 这幢楼从电梯数字看似乎最高是18层,实际上是上面16层加地下车库,4层与14层这两个数字,因为有些业主会忌讳,房产商干脆就取消了,假装不存在这两个楼层。 房型是一梯一户大面积型的,每一层只有一户人家,整幢楼也就16位业主,相反替这些业主服务的保全人员家政人员倒是不少。 电梯里只有卫衍一个人,除了电梯运行的轻微声响伴随着他,没有其他声音,他看着厢壁上自己的倒影,觉得头发有些凌乱,伸出手理了一下,好像更凌乱了。 他正和自己头发较劲,抓住头发在那里疑惑,为什么怎么弄都弄不好的时候,电梯停了下来,很快,门打开了。 然后,他就看到景公子正站在门外等他。 卫衍看到他,眼前一亮,欢快地笑了起来,走过去抱住了他。 “醉了?”卫衍一接近,景骊就闻到了他身上的酒精味道,他皱起眉头,忍不住唠叨起来,“不是和你说了,不要喝太多酒,怎么这么不听话?” “我没醉!就喝了一点点!”卫衍把自己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到了他的身上,懒洋洋地说道。 景骊听他这说话的腔调,行事的做派,就知道他是醉了六七分了。 这种状态的卫衍,不会闹事,看起来很正常,但是和他多对话几句,就知道他要变幼稚了。 和醉鬼较真的人,怕不是傻的! 他没有和卫衍纠缠这个问题,半抱着他,把他扶了进去、 “我真的没醉!”一直到了浴室里,卫衍还在嘟哝着他没醉。 如果他不是整个人都乖乖的,让抬手就抬手,让抬脚就抬脚的话,他的话也许更有点说服力。 “好,你没醉!”景骊拿着花洒,仔细冲掉了卫衍头上的泡沫,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哄他。 “头发乱掉了,弄不好。”卫衍此时的思维,明显处于东奔西跑到处乱窜状态,突然间又想起了他那怎么弄都弄不好的头发,苦恼地说道。 “没事,我会帮你弄好的。”景骊拿了条毛巾,把卫衍的脑袋仔细包好了,才扶着他站了起来,帮他冲掉身上的泡沫。 “骗人是小狗!”卫衍要求他保证。 “这么简单的事,都会被骗的,也是小狗吧?恐怕还是条笨蛋小狗!”听他这么说,景骊有些不满,反问他。 什么叫骗人是小狗!难道他经常骗人吗? 就算他偶尔说些善意的谎言,善意的谎言能叫骗人吗? 啊? 觉得自己根本不算骗过卫衍的景骊,坚决不接受这种说法。 “哦……”卫衍苦恼地抓了抓脑袋,没抓到头发,就抓到了毛巾,“好像是哦……” “本来就是。”景骊放下花洒,拿了条浴巾过来,裹到卫衍身上,嘴里不停地指挥他,“抬手,好了,再抬脚,走路。” 才走了几步路,卫衍就不想走了。 他抱住了景公子的腰,将脑袋埋在了景公子的颈项间,开始耍赖:“脚酸,走不动了。” 景骊揽着他的腰,有些哭笑不得。 小朋友状态的卫衍,肯讲理的时候,是很讲理的,不想讲理的时候,明显就要赖皮了。 “我抱你过去,行了吧?”他估算了一下卧室的距离,卫衍的体重,还有自己的体力,觉得应该没问题,终于应承道。 “好……”卫衍忙不迭地点头,张开手,等着他来抱。 成年人的体重,再轻也不会轻到哪里去,更何况卫衍并不轻。 就算景骊平时注重锻炼,体力很好,用“公主抱”的姿势把卫衍抱到卧室的床上,也让他的气息不稳了起来。 他倒在床上想歇口气缓一缓,再去做其他事,这时候,躺在他身边的卫衍,却像只无尾熊一般,整个人都缠了上来。 “卫衍,乖,先松一下手。”景骊还准备去给他倒杯水,放到床头,免得他半夜醒来口渴。但是他这么个缠法,搞得他动都动不了了。 “嗯。”卫衍乖乖点头答应,但是手臂依然抱着他的腰,不肯放手。 “卫衍,乖,松手,头发乱掉了,你这样我没法帮你弄。”景骊哄了几遍,依然哄不到卫衍的松手,只能开始忽悠他。 景骊不知道卫衍为什么要纠结于头发的事,不过这种状态的卫衍,本来就不能用常理来推论,有着各种奇妙的逻辑是很正常的,他没必要去刨根究底,反正能达到让卫衍松手的目的就行了。 “头发?”果然,他一提头发这个词,卫衍就听进去了。 卫衍有些迷糊,他的头发怎么了?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想起他的头发看着有些凌乱。 他抬起手臂,想要理一理自己的头发,不过,摸到的依然是毛巾。 他更加糊涂了,不是说头发吗,头发在哪里?他的另一只手也松开了,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景骊乘这机会,终于脱离了他的纠缠,从床上爬起来,给他倒好了水,又帮他把头发吹干了,才抱着他入睡。 虽然睡前各种折腾,但是因为折腾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所以这一觉,卫衍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泡在温水里一般舒畅。 他闭着眼睛,赖了一会儿床,多享受了一下这种舒服的感觉,才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 窗口拉着厚厚的窗帘,看不到外面的天色,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室内的光线有些暗,不过里面的东西都能看清了。 卫衍稍微抬起头,看了眼景公子手腕上的表,发现已经七点多了。 景公子依然闭着眼睛,仰面躺着,呼吸声平缓,显然还没有醒过来。 卫衍用胳膊撑着脑袋,侧着身体看了他一会儿,他发现景公子的眉峰,不笑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有些凌厉。 不过,景公子一旦看着他笑起来,整个人就柔和了下来。 他伸出手指,摸了摸景公子的眉毛,从这边摸到那边,景公子依然没有醒。 咦,睡得这么熟,这么摸都不醒? 既然这样……也就是说……岂不是…… 卫衍傻乐了一会儿,很快,他的手指,顺着景公子的眉间,开始往下滑,经过挺翘的鼻子,来到了柔软的唇舌间。 他这么搞,睡得再死的人,恐怕都要醒了。 “卫衍,你这家伙……”景骊这么说的时候,声音里明显还带着些睡意。 卫衍这家伙,晚上折腾人,早上还要折腾人,不好好教训一下真的不行! 他猛地睁开眼睛,侧过身,一把将卫衍搂到怀里,亲了起来。 很快,卫衍被他亲得整个人都软绵绵的,瘫倒在他怀里了。 “嗯……时间不早了……今天还要和李导谈判。”好不容易,卫衍在唇舌纠缠间,得到了断断续续说话的机会。 这时候你就想起来待会儿有事要办了,刚才你作死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 景骊哼了一声,抬起手腕看了一下,发现的确不早了,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道:“等晚上再收拾你。” 卫衍嘿嘿傻笑着,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迅速爬了起来。 他的速度快到景骊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能目送着他冲进浴室。 景骊无语地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要是平时他拖卫衍去锻炼的时候,卫衍能有现在这个反应速度这个行动力就好了。 现代番外 第二十二章 周奇自从听说景骊要去与天工集团的田总吃饭后, 就各种纠结难受, 李跃李导听说了这事以后, 当然是同样的纠结难受。 虽然李导这些年坑冤大头的技术已经趋近炉火纯青的境界, 但是一个合适的冤大头毕竟不是那么好找的, 特别是他的这部电影,所有的前期工作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 演员的档期也预定好了, 如果因为资金不能到位,导致无法如期开拍, 这损失就大了去了。 一部影片的拍摄, 一般来说分为前期工作,影片拍摄,以及后期工作。 前期工作准备得越充分,剧组进场后拍摄起来就越能争分夺秒, 也就越能节约摄制经费。如果前期没能事事准备妥当, 一旦在拍摄过程中出了什么事, 导致拍摄不能顺利进行下去, 这钱烧起来就要没底了。 拍摄场地的租用费,摄制设备的租用费,摄制组工作人员的工资, 以及演员的片酬和档期,这些全是钱, 拍摄过程多拖一天, 就是大笔的钱花出去。 因为这个原因, 剧组拍摄起来通常会没日没夜地赶工,剧组工作人员固然累得像条狗,镜头前光鲜亮丽的演员们,镜头后累得毫无形象地各种躺也是常有的事。 而且,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吴湄吴小花根本不可能空着档期不工作,给他很多时间,等着他的资金到位,李跃的这部影片如果不能如期开拍,吴小花的档期肯定就要被迅速排满了。 李跃用了老大的交情,费了很多力气,才说动吴湄出演他的这部影片,准备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让那些讥讽他拍不好商业片的人好好看看,他李跃也是能拍好商业片的。 如果因为万恶的金钱,让他所有的计划就这么泡汤,他肯定是不甘心的。 但是,如果因为万恶的金钱,就让他忍受投资人的种种不合理要求,他肯定也是不会轻易就范的。 所以,就算李跃实际上很需要这笔投资,在整个谈判过程中,他的表现始终不卑不亢,只用大家一起来赚钱这种话来忽悠对方,对于对方试图要掌控整部影片的剧情发展走向这种事进行了坚决地抵抗。 “卫总监,你该明白,外行指挥内行,是拍不出好作品的。不是我不肯答应这个要求,而是真的不能答应,每个人对剧本的理解不同,指挥的人多了,最后拍出了一个四不像,到时候扑了,谁的责任?”李导在谈判桌上侃侃而谈,拒绝了卫衍要求派人跟组拍摄,监督影片剧情与现有剧本发展走向一致的要求。 他这话说得相当理所当然,仿佛他的扑一直是别人的责任一般。 这份睁眼说瞎话的好本事,和景骊比起来也是不落下风的。 所谓谈判,其实就是谈判双方互相探底线的一个过程。 漫天喊价,落地还钱,是题中应有之义。 李跃的底线是投资到位,但是他要是让人发现这就是他的底线,那就是他傻了。 他要是这么傻,肯定忽悠不到那么多人来填他的坑。 反正,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在谈判桌上,谁的演技高,谁就能占到便宜。 “李导,这是我方唯一的要求。”卫衍的演技的确没有李导高,玩起话术来肯定也不是他的对手,但是卫衍不和他来虚的,他的要求就直接摆在了桌面上,李导不同意,那就没得谈了。 谈判一时间陷入了僵局。 “卫师弟,要不这样,让李导给影片加个讨喜的男二,由你们工作室推荐个演员来演这个角色。至于剧情走向,还是让李导来掌握,毕竟李导才是专业的,咱们这些不懂的,就不要干涉了。”周奇和李跃嘀咕了一阵,出面打圆场了。 他这话,细究下来,也是有一定道理的,算是业内的一种常规操作。 在业内,投资人和导演的关系,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到底谁更有话语权,由谁来掌控片场大权,实际上分很多种情况,里面更有不少博弈。 有些投资人,为了捧红自家旗下艺人,会专门为他们出资拍电影,这种情况下,有些导演可能就是来打工的,肯定一切都听金主爸爸的,让改剧本就改剧本,让加戏就加戏,让换人就换人,一切都以让金主满意为最高准则。 但是有些投资人,看不上打工的那些无名导演,要请名导来操刀摄制,导演能掌握的话语权就要视导演的名气而来了,名气越大的,在片场就越有话语权,就算是金主爸爸,也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还有一些影片,牵头工作是导演发起的,导演本身也是影片的投资人之一,这种情况,各种操作和博弈就更加复杂了,因为金主爸爸明显分成了很多个,一般根据出资额的多少掌握不同的话语权。 这种时候,就是各路神仙秀操作的时候了,有些人会带资入组预定哪个角色,有些人会去讨好某个投资人增加戏份,还有种种只有别人想不到,没有不能秀的操作。 他们现在就是后一种情况,李跃李导是发起人,也是投资者之一,他自身有着很大的话语权。 但是像卫衍这样的投资人,一旦投资到位,预计要占到影片四分之一的拍摄资金了,为他们工作室预留一个主角的位置算是比较常规的操作,只是目前选角已经定下来了,周奇才会提议为影片加一个男二的戏份作为补偿。 “周师兄,李导,这真的是我方唯一的要求。”别说他们工作室根本就没有旗下艺人需要推广,就算有,卫衍也不会答应这个条件的,他提这个要求是为了不让自家的投资打水漂,如果李导不同意,他根本就不会同意这个投资企划了。 他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李跃不甘心退让,接下来显然没什么好谈的了。 “时间不早了。”陶一柏抬手看了一下表,也出来打圆场了,“要不大家先去吃中饭,吃完了饭再来继续讨论。” 陶一柏对卫衍的这波操作是不满意的,如果按照他们原先提出的计划,先狮子大开口,想要让他们投资,就必须由他们来选主演,李导拒绝之后再彼此退步,恐怕早就逼迫对方答应他们这个条件了。 但是卫衍担心李导真的答应了该怎么办,毕竟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要去捧什么自家艺人,而是想要让自家的投资得到回报,想要达到这个目标,就要制止李导在拍摄过程中随时给观众增加观影难度,让观众一边观影一边还要去做专业级的阅读理解。 毕竟,看商业片的观众主要是来享受视觉盛宴煽情剧情的,并不是来学习研究艺术表现手法的,不愿为目标群体需求服务的下场,就是像李导这般,明明有着不凡的技术,却成了个坑。 卫衍有着这样的担心,又没有景公子那种就算扯着扯着偏离了一开始的目标,最后又能扯回来的本事,拒绝了这个虚虚实实的谈判方案,把他们的要求摆在了明面上,造成了现在的被动局面。 陶一柏对此有意见,但是他不会和卫衍说,因为这些话真的轮不到他来说。 他家老板这个架势,摆明了就是在花钱帮人学习历练,赚钱什么的根本就不是摆在第一位的。 既然如此,在谈判陷入僵局的时候,该怎么想办法去打开僵局,也是卫衍需要学习的一门课程。 陶一柏安排好众人去吃饭后,给他家老板打了个电话,让他了解一下目前谈判过程中遇到的困难,以便让他安慰人的时候能够有个头绪。 至于问他为什么不在他家老板面前打小报告说卫衍小话,他又不傻,老板和卫衍的关系近,还是和他的关系近,只要他眼睛没瞎就看得出来,他去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做吗? 因为上午的谈判不顺利,大家吃饭的兴致都不太高,这顿饭随便吃了点就结束了。 吃过饭才12点出头一点,下午的谈判要2点开始,再加上吃饭的时候,景公子发了好几条信息,让卫衍吃过饭上来看看他,所以卫衍就去找景公子了。 景公子的办公室在顶楼,卫衍是第一次去。 他刷卡进了高管的专属电梯,电梯平稳上行,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顶楼。 顶楼除了景公子的办公室,还有助理室和秘书室。 中辰科技是家网络科技公司,这是新兴产业,与传统的产业不同,就算是办公室,装修风格也比较休闲。 卫衍本来有些紧张,以前,他和景公子的交集都是在私人领域,而现在,他明显是在公开进入景公子的工作领域了。 发现这点后,他莫名其妙就紧张起来了。 不过上来后,看到到处摆放着的花花草草,各种玩具装饰,他又不由得放松了一点心情。 “卫总监,这边请。”接待处的秘书,早就得到了各种消息,明面上的消息以及小道消息都有,比如这位卫总监,是老板面前的新贵,毕竟一来就能强占8楼这种好位置,让其他部门直接为他让路的,根脚肯定很厉害。 还有个小道消息就是,据说景女士很喜欢这位卫总监,特地花了很大的人情送他去拜师学习,也不知道这个小道消息到底是谁放出来的。 景女士要是听说了这个消息,知道了自己的本意被人故意这么曲解利用,恐怕要气得吐血的,但是目前为止,她还不知道。 中辰科技与景氏集团实际上没多大业务往来,但是像景女士这般成功的集团掌权人,早就是很多职业女性的人生偶像和八卦对象,再加上她家老板的关系,公司内部对景女士的动向一向是很关心的。 领路的秘书心里在八卦,脸上的表情绝对非常专业,她将卫衍领到了总裁室门口,敲了敲门,说道:“总裁,卫总监来了。” “请他进来,顺便再送杯咖啡进来。”里面传来了景骊的声音。 “好的。” 秘书打开了门,请卫衍进去后,很快送来了咖啡。 一直等到她再次退出去以后,坐在休息区沙发上的卫衍,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他的那口气还没出完,就看到本来坐在办公椅上的景公子,站了起来,解开了外套的扣子。 “你要……干吗?”看到他的动作,卫衍一下子紧张地都结巴起来了。 办公室那个啥,太刺激了,他的小心脏受不了。 “你说呢?”景骊把外套脱下来,披在椅背上,挑起眉头问他,一边问,一边还要把衬衫的袖口解开。 “我困了,我要午休。”卫衍直接往沙发上一躺,闭上眼睛,准备装鸵鸟。 平时欢快作死的时候,你怎么就不知道害怕呢? 这种时候,就要害怕了。 景骊无语地摇了摇头,走过来坐到他身边,哄着他把外套脱了,让他枕在自己膝上,又在他身上盖了条薄毯,才揉了揉他的脑袋,柔声说道:“不是说要午睡吗?不困了?” 卫衍睁着眼睛看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说道:“谈判的事还没搞定,睡不着。” 他已经发现,刚才是他想太多了。不过这事不能怪他,谁叫景公子早上要吓唬他,刚才又是那副风流公子的做派,他会想到歪处太正常了。 现代番外 第二十三章 “不要担心, 办法总比困难多。”景骊将手指插在卫衍的头发中, 慢慢揉着他的头皮, 替他放松一下精神。 卫衍一开始会遇上各种各样的困难, 他早就预料到了, 所以他的语气非常轻描淡写。 遇上困难怕什么,想办法解决就是了。 “都是我不好, 才把事情搞糟的。”卫衍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如果他的谈判对手是个实诚人, 彼此待之以诚,大家的确不用云里来雾里去, 浪费很多时间来虚的, 谈了半天依然在空中打转。 但是,李导明显就是个滑头,他早早把自家的底线摆到了明处,让李导看到了他的底牌, 就是他自己傻了。 “要不, 算了?”卫衍想到景公子一开始并不看好这个项目, 是因为他喜欢这个剧本, 才没有坚决反对,放手让他去做的。 既然现在搞成这样,不如就这么算了。 “既然你看好这个项目, 就算有一点困难,也应该想办法去解决, 而不是有点不顺利就整天想着算了算了。”说这话, 景骊是一点都不心虚的。 他开始创业的时候, 遇到的困难也是一大堆,最后还不是都想办法去解决了,要是整天想着算了,肯定到现在都是一事无成。而且这是一个发展的时代,发展的世界,就算现在公司的生意都上了正轨,每天依然会有很多新状况冒出来,不可能碰到点事就说算了。 “李导现在的心理状态,是一种骑虎难下的状态。他已经知道了你的底线,轻易答应你的条件,他就会觉得自己吃大亏了。但是不答应的话,他也怕就此一拍两散。”景骊教训完了卫衍,又开始帮他分析目前是什么情况了,“这种情况下,下策就是你说的算了,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不折腾了。中策就是明面上摆出拒绝投资的架势,实际上是要逼李导答应你的条件,当然这么做李导就算答应了下来,心里肯定是很不开心的,这个项目合作起来恐怕还有得扯皮。至于上策,就是要给李导一个台阶下来,要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吃亏,答应得能够心甘情愿一点,当然我们也不能吃亏,毕竟我们不是做慈善的。” “这个……上策要怎么做?”卫衍眨了眨眼睛,虚心请教。 景骊低下头,在卫衍耳边嘀咕了一阵,才抬起头来,继续循循善诱:“这个方案实施起来,稍有些难度,在谈判时必须掌握好节奏。说到这里,有件事我必须说说你了,对于这个项目,整个过程你做到心中了然是没错的,但是没必要所有的事都自己去做,而是要学会让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比如谈判这事,明显就不是你擅长的,那你就应该自己在一旁坐镇,让擅长谈判的人出面来谈判。只要最后达到目的就行了,至于中间要绕多少个圈子,尽量不要干涉,表情更是要学会不动声色,不能让对方猜到你到底在想什么,否则你就是猪队友了。” “那要不,下午让陶大助主持谈判工作?”卫衍被景公子说得都要额头冒汗了,他呵呵傻笑了两声,抬手摸了摸额头,没摸到什么。 景骊伸出左手,盖到了他的手背上,安慰他道:“这就对了,我把陶一柏借给你用,就是在这种时候用的,而且你那里的新人,也需要好好教导一下,才能用得顺手。这事看起来很难,其实很简单,这些事,你要是自己会,就自己来,你不会,就让会的人来。” “我知道了。” 景公子这话说是说得很简单,但是识人用人,本质上是一种非常高端的技能,这世上能学会这种技能的人,就算一开始默默无闻,后面也会冒出头来的,卫衍以前的生活中根本用不到这些东西,所以他在这方面是需要补课的,不过有景公子在,他不会的全都能随时请教,卫衍也就不担心了。 最大的心事放下了,他就真的眯着眼休息了一会儿。 迷迷糊糊了一阵,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就被景公子推醒了。 “卫衍,醒醒,先去洗把脸,再喝点咖啡醒醒神,就差不多可以下去了。” 卫衍睁开眼睛,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景公子已经离开了沙发,现在正蹲在他面前喊他,他茫然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问他:“几点了?” “一点半了。”景骊回答道。 “哦。”听到这里,卫衍不敢再磨蹭了,赶紧爬起来,跑去洗手间洗了个脸。 他回来后,端起茶几上的咖啡,喝了一口,差点直接吐掉。 “好苦。”勉强咽了下去,他马上苦着脸抱怨。 咖啡的温度适中,大概景公子又让人换过了,但是似乎没放糖,这苦味从舌尖一下子蔓延到了肚子里,苦得他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 “我特地让她们不放糖的,不苦不提神啊!”景骊耸耸肩,抓起放在一旁的领带,套到了卫衍脖子上,说道,“别动,我帮你打领带。” 因为今天有正事要办,卫衍出门的时候,一身西装革履。 不过刚才睡觉的时候,他的外套脱了,领带松开了,领口和袖口也解开了。 景骊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帮他全部扣好,然后熟练地替他打起了领带。 他的动作看着就非常熟练,这事就算一开始他不熟练,现在也熟练了,因为这活,同居了以后他就经常干。 这倒不是卫衍偷懒,这些小事也要推给他来做,而是景骊自己喜欢做这些事。 这就是所谓的,千金难买他喜欢。 卫衍就这么看着景公子笑意吟吟地替他打好了领带,抚平了他肩头的皱褶,又拿来外套帮他穿上,最后帮他顺了顺头发。 做完这些事后,景公子后退两步,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行了,形象很完美,表情……嗯,就保持这种微微茫然的表情吧,别说别人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猜不出你在想什么。” “景骊……”卫衍上前一步,揽住他的腰,将自己的下巴靠在他的肩头。 有些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和景公子在一起的日子,他觉得非常舒服,心情始终很好,这一点,他早就意识到了。 但是,后来酒后乱性,事情被挑破的时候,他有些害怕,因为他们的差距太大,他怕景公子只是一时兴起,随便玩玩,才会退缩的,但是现在的话,他大概就不会害怕了。 如果景公子这么对待他,都不是爱,那么,这世界上大概也没有可以让他相信的爱了。 既然景公子真心对待他,他也绝对不会辜负他的。 卫衍在心里暗暗发誓。 “怎么了?”景骊摸了摸他的肩头,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想要撒娇了,不过卫衍想要撒娇,他肯定会配合的,“不想下去的话,我给陶一柏打个电话,交代一声,下午的事让他来办好了。” “别,我马上就下去。”卫衍只是突然兴起想要抱抱他,被他一提醒,觉得这个样子的自己好像有些矫情了,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镇定了一下心神,按捺住了心里那些沸腾的情绪,才从景公子的怀里退了出来。 “我下去了。”卫衍看看他,随口交代了一声,就撒腿跑了。 再继续待下去,他又要忍不住想抱上去了。 这样不好,非常不好,工作时间和私人时间要分清楚,不能混淆。在家里想怎么样都可以,在办公室里搂搂抱抱很不好。 在下去的电梯里,卫衍很严肃地批评教育了一番自己不听话的右手。 嗯,刚才就是右手不听话,才会公私不分,这不是他的错。 经过一番犀利的甩锅操作,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卫衍终于恢复了镇定。他马上就召集人,召开了一个碰头会,把接下来的谈判方案和注意事项交代了下去。 李跃等人重新回到会议室的时候,就发现气氛大改了。 大家寒暄几句,坐下来喝了口茶,下午的谈判就开始了。 “李导,不如这样,大家各自后退一步,我方愿意拿出最大的诚意,翻倍投资,只要李导能够答应我方两个小小的要求。”陶一柏的开场白非常简单明了。 因为他家老板不打算用什么阴谋,而是直接上阳谋了。他要打的这张牌叫做诱之以利,对方不上钩,只是因为诱惑还不够。 “翻倍投资?”李跃听到这四个字,就动心了。 他的影片,原先是八千万投资,如果对方愿意翻倍投资,他就可以号称过亿投资了。 这不仅仅是名头好听,资金充裕了,他的影片就更能精益求精,而且后期制作,以及最后的宣发工作,就有更充沛的资金了。 “什么条件?”天上不会掉馅饼,对于这点,李跃是相当警惕的。 “李导,大家都知道,在电影这个行业里,您是专业的。”陶一柏先给对方送了一顶高帽子,然后才话锋一转,“但是您也知道,观众的欣赏程度有高有低,我们不能只顾着那些与您在一个欣赏层面的观众,也要照顾一下那些低于这个层面的观众,毕竟,他们也有权力享受艺术的熏陶。” 陶一柏这话说得很婉转,意思其实和卫衍原先的意思没差别,但是换种说法,听起来就不一样了。 “还有呢?”这个条件李跃早就有准备了,他不愿意,其实就如景骊分析的那样,是他觉得亏了,现在对方愿意加码,他的吃亏感就减少了许多。 “还有,我方要负责一部分宣发工作。”陶一柏把另一个条件也摆出来了。 景骊的办法说穿了其实很简单,就是先砸钱,再想办法把钱赚回来。 很多人没法这么操作,最大的困难就是没钱可砸,但是他既然有钱,出现这波操作就不奇怪了。 现代番外 第二十四章 这诱饵闻起来又香又甜, 吃起来会不会咬到钩子? 李跃考虑了一会儿, 本着“你有张良计, 我有过桥梯”的原则, 决定吃下这个饵, 反正就算这诱饵里面包裹着钩子,只要他偷偷吃掉外面香甜的那部分不就得了。 艺术创作这种事, 他们这些毛都不懂一根的外行又能知道些什么? 到时候, 就算他当着他们的面搞事,他们也看不出来。 至于宣发工作, 星耀九天工作室的确是业界新丁, 没有这方面的底蕴,但是他们背靠的东家中辰科技却是有这方面的资源的,这钱给谁赚不是赚,既然是合则两利的事, 就没必要多做计较了。 他的心中计划已定, 不过为了表演效果, 又装着犹豫了很久, 才勉强答应了这个条件。 意向定了下来,接下来,就是律师出场的时间了。 双方律师就将要签订的合同条款, 一条条抠出来反复讨论。他们工作的最高宗旨就是自家是绝对不能被合同陷阱坑到的,对家被坑到那就是他们学艺不精。 双方你来我往交手了几十个回合, 忙得连晚饭都顾不上去吃, 到点了匆匆扒拉了几口送来的外卖, 马上又投入到唇枪舌战之中,一直争论到晚上十点多,才算定下了所有的章程。 “卫总监,一周后剧组将举行一个新闻发布会,向各界通报影片的筹备情况,到时候请卫总监一定要光临指导。”双方签字完毕后,李跃握着卫衍的手,热情地邀请他出席接下来的发布会。 “李导请放心,到时候我一定去捧场。”卫衍的回答也很热情。 “李导,卫总监,往这边看一下。”全能助理小方,拿了个相机对准了正在握手的两人,先咔嚓咔嚓来了几张侧面照,又招呼着他们转过来拍几张正面照,要把这个值得纪念的时刻留下来。 不管谈判的过程是多么得艰苦,甚至有好几次差一点点谈崩,不过到了这时,大家明显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了,至于这个和睦情形能维持几天,就要看李导的诚意足不足,接下来会不会作妖了。 这一夜,卫衍回去得很晚,不过景骊没有再次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傻等,不是他不可怜了,而是他也去应酬了。 他已经发现他把自己给坑了,所以他决定了,卫衍有应酬的时候,他也去应酬,卫衍宅着的时候,他也宅着,跟着卫衍的时刻表转,他才能少坑自己一点。 两个人一个工作一个应酬,都忙到半夜才回到家,第二天还得上班,他早上吓唬卫衍的事,只能不了了之了。 第二天是周三,卫衍上午开了个工作会议,把接下来跟组拍摄的工作交给了林大永林编剧。 景公子教育他的事,他都记住了,要让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李导要是在拍摄过程中搞鬼,其他人未必能看得出来,但是林编剧的话,应该可以看出来。 “好的,总监。”林大永二话没说,就接下了这个工作。 编剧跟组是常有的事,不过以前他是乙方的人,常常被甲方的人也就是金主爸爸们折腾得生不如死,现在成了甲方的人去监督乙方的工作,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很新鲜的体验。 “然后是官网,官微,几大自媒体app公众号的管理工作,技术部分,中辰科技的技术部会帮我们搞定,但是具体的管理工作,小方,就由你来负责吧,这两天你先辛苦一下,专门负责文案宣传的人员我会尽快帮你配齐。”卫衍已经发现了,小方是那种很会来事的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也有些小成了,这样的人,负责宣传工作,显然是比较合适的。 “好的,总监。”小方应承得也很爽快。 所谓的助理,本来就是公司一块砖,哪里缺就往哪里搬。 辛苦一点他并不怕,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最怕的是辛苦没有回报,这才是忒打击人的事。 “人事考勤方面的工作以后就由小李负责吧。”小李比起小方,肯定是个实诚人,但是卫衍看他挺顺眼的,而且实诚人并非没有用处,一些按部就班不需要灵活行事的工作,就需要些实诚人来做。 “好的,总监。”小李也迅速接下了这份工作。 “那就这样,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散会。”其他人各自都有自己需要负责的活,卫衍就没有再去强调,宣布会议结束了。 散会后,小方就去找中辰科技技术部的人交接官网的事了。 “官网已经做好了,你看看还有要修改的地方吗?没有的话就这么定下来了,以后维护工作由我们来做,具体内容由你们负责。”以中辰科技的技术,帮工作室做个官网的网页设计美化当然是小菜一碟,小方找过去,对方就把网站打开给他看了。 这事原先是陶一柏联系的,现在换了小方也是一样,毕竟陶大助忙得很,不可能来做这些具体的事情。 “我看挺好的,先就这样吧。大家都辛苦了,中午我请大家喝咖啡。”这事虽说是技术部的分内事,但是小方没有拿大,摆出这是对方应该做的,他根本就不需要感激这种不懂事的嘴脸,而是非常客气地要请客。 他们工作室里都是些文科僧,这种技术的活都不擅长,以后难免还会有用到技术部的时候,所以他就借机与人拉近关系了。 技术部这些从事it专业的人,吃的是技术饭,一般发际线的高度与他们的技术成正比,与小方交接的这位技术部小哥,发际线就非常符合这个规律。 小方看着他的发际线,再一次确定,自己当年没有选择是理工科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否则,他也要像这位小哥一样,未老先秃了。 其他人都在辛苦做事的时候,卫衍发现,他竟然没事可做了。 与李导的合作已经谈妥了,李导接下来要搞定妆,要开发布会,这些事他们不需要参与,最多帮李导转发一下就行了。 至于其他投资,目前没有目标,看来只能漫天撒网了。 他打开手机,刷了一会儿娱乐新闻,想要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东西。 看了半天,吃了一堆瓜,也没看到能让他眼前一亮的新闻。 九重之渊:今天忙吗?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机上冒出了景公子发过来的消息。 千金之珠:不忙。 卫衍回复道。 九重之渊:上来,陪我吃中饭。 景公子迅速回了一条。 千金之珠:会不会打搅你? 卫衍是不忙,但是按常理来说,景公子不可能这么闲吧,他有些担心自己时不时上去找景公子,会耽误景公子做事。 九重之渊:来嘛~~~来嘛~~~来陪我! 景公子这波浪线,用得相当销魂,就算隔着网络,卫衍想到这里面的反差,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千金之珠:真的不打搅? 卫衍定了定心神,继续问他。 九重之渊:真的,比真金还真。算了,你不上来也行,待会儿我下去找你。 千金之珠:别,还是我上来吧。 卫衍想了想,还是决定由他这个目前闲着的人,跑来跑去吧,让景公子这么跑,肯定更耽误他的时间。 很快,他又一次乘坐电梯来到了顶楼。 景骊说忙,陪卫衍吃顿饭的时间肯定是有的,说不忙,还真的有些忙,所以吃过饭,他让卫衍午休,自己依然在处理他的公事。 室内很安静,只剩下他偶尔敲击键盘的声音。 景骊敲了一会儿键盘,嘴角莫名浮起了一个笑容。 前两天他觉得自己把自己给坑了,现在他又觉得没有坑。如果他不让卫衍换工作,卫衍肯定没时间陪他一起吃午饭,更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陪着他处理公事。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他现在要做的不是哀怨,而是见缝插针,把所有的碎片时间都利用起来,自然可以比以前有更多的相处时间。 血槽顺利补满的景骊,工作效率大增,很快回掉了所有该回的工作邮件。 他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抬起头来向沙发那边望过去,发现卫衍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身上的毯子推开了。 景骊走过去,替他把毯子盖好了,眼角一溜,突然看到卫衍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一直在闪烁着绿色的消息提示信号。 咦,这是谁在给卫衍发消息?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抓起了卫衍的手机。 他的手机卫衍可以随便看,他随便看看卫衍的手机,应该是件理所当然的事吧。 景骊没费多少力气,就轻易说服了自己,划开了锁屏,点开了消息栏。 看了以后,他才知道,这些消息都是一个叫小方的人发过来的。 景骊想了想,终于记起那是卫衍新招的助理。 那个叫小方的助理,巴拉巴拉打了很多话,都是在向卫衍汇报宣传工作的事。 景骊挑着有意思的地方,回复了小方的问题。 他是偷看了卫衍的手机,不过他也帮卫衍处理了公事,算扯平了吧。 做了这种事,依然很有道理毫不心虚的景骊,很快就把这事丢到了脑后,根本没和卫衍提起。 现代番外 第二十五章 因为卫衍没有新工作, 景骊接下来几天都过得很愉快, 在家里两个人可以腻歪, 在公司也可以随时见面, 这么一来, 他对自己的英明决定更加满意了。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眨眼间, 就到了周末。 一大早, 双人床上就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很快,衣物的摩擦声, 或急或缓的呼吸声, 床板震动而发出的咯吱咯吱声,交缠在一起,混合成了一首让人心跳加速的协奏曲。 东边天空中,太阳悄悄冒出了头, 然后, 他仿佛窥探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似的, 才探出了半个脑袋, 就忍不住红了脸颊。 “嗯……景骊……够了……我再也不敢了。”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卫衍抱紧了景公子的背,哼哼唧唧开始求饶。 刚才, 他又一次手贱,摸来摸去摸出了景公子的无名火, 就被景公子抓到由头, 前账后账一起算, 压着狠狠收拾了一顿。 这种事,一开始当然是爽得很,但是被景公子按着翻来覆去地折腾,他就觉得辛苦了。 “真的不敢了?”景骊根本不相信卫衍的保证,当然,就算卫衍真的不敢了,他也会怂恿卫衍继续下手的,否则他就没法做到始终义正言辞地指责卫衍招惹他,进而想干嘛就干嘛了。 “真的不敢了。”卫衍拼命点头,使劲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眶有些红红的,看着非常可怜。 “行,我再信你这一次。”景骊看他这么可怜兮兮的,不像是装的,亲了亲他热汗淋漓的额头,大发善心放过了他。 用上了生平所有的演技,终于骗得景公子罢手后,卫衍长吁了一口气,双手双脚都放平,将自己摊成一张纸一般,平铺在了床上,脑子里回味着刚才的快意,顺便恢复下消耗一空的体力。 不要怪他用计,他已经老了,全身骨头都僵硬了,真的经不起景公子这样那样的折腾。 再说,折腾多了不利于养生,大家都应该悠着点,肯定没错的。 “平时喊你锻炼,你不肯,这种时候体力就跟不上了吧?”景骊见他累成这样,平摊着动也动不了,伸手替他揉了揉腰,嘴里还不忘埋怨他几句。 “我都一把年纪了,体力没你好很正常吧。”卫衍肯定不会承认是他自己疏于锻炼,才会没法配合到底,马上就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哼,不就比我大三岁嘛,29岁就是一把年纪了,那些39岁,49岁的青年们要怎么办?”景骊理直气壮地质问他。 现在这世道,49岁的男人还能被人称作杰出青年,卫衍比起他们,只能算是小朋友了。 “不怎么办,凉拌呗!”卫衍翻了个身,啪叽一声摊到了景公子的身上,准备用体重压得他说不出话来,没法继续唠叨他。 “你这家伙……行了,不说你了,歇会儿吧。”景骊伸手揽住了他的腰,如他所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卫衍闭上眼睛,又迷迷糊糊了一阵,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醒来后,就发现景公子一手搂着他,一手拿着手机在看,活脱脱就是一个沉迷手机的低头族。 卫衍伸手在自己这边的床头柜上摸了摸,没摸到东西,有些奇怪地问道:“咦,我的手机呢?” 刚才他还说景公子是个低头族,其实他也差不多,沉迷程度不会比景公子轻到哪里去。 早上醒过来要是没翻下手机,他会觉得一整天都不得劲。 “不是在充电吗?”景骊把自己的手机放在胸口,伸手后探,很快就将卫衍的手机拿了过来。 “哦,我忘了。”卫衍拍拍自己的脑袋,对自己糟糕的记忆力有些无奈。 昨晚是他自己放上去充电的,现在竟然就不记得了,他这记忆力都快和金鱼的记忆力有得一拼了。 卫衍接过手机,放到枕头上,离开了景公子的怀抱,趴在那里看起来。 他先点开了工作室的官网。 唉,装修漂亮的官网,注册人数依然是个位数,这些人都是工作室的员工,没有其他外人。 官微,其他公众号的情况,也是类似。 卫衍又刷了一遍,数据始终没有变化,他总算死心了,换了经常使用的几个app,都点进去逛了一圈,翻了翻最新发表的帖子,看看有没有新鲜事。 他正看得起劲,突然他的手机消息栏上出现了一个推送。 “娱乐圈惊现史上最大冤大头!星耀九天这般想不开到底是为了什么?独家直击业内秘闻!” 这是什么??? 靠!靠!靠! 卫衍意识到这篇文章是在黑自家工作室的时候,简直要被文章作者气死了。这到底是多大的仇,竟然要全网推送发文这么黑他家工作室? 他抖着手指,点开来一看,果然,这篇文章开头黑,中间黑,结尾依然在黑,简直是360度无死角在黑他家工作室。 什么李跃李导命中不会爆啊,什么工作室不带脑子乱投资啊,什么业内最大冤大头的头衔要换人啦,真是越看越让他生气。 他看完这篇文章后,发现其他媒体人也在就此事纷纷发表议论了。 李跃李导的事,吴湄吴小花的事,李导新片《错位》的事,以及星耀九天娱乐工作室,被这些媒体人反复提起。 每个人的议论角度不同,但是只要提到星耀九天的,必然要加一句,预测该工作室即将成为业内最大的冤大头。 见鬼的预测,这些混账媒体人! 卫衍快被他们气死了。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这就是所谓的公共关系危机了,他们现在需要的是进行正确的危机公关,才能迅速洗刷自己头上墨墨黑的名号。 他想了想,给小方打了个电话。 “小方,你看到全网推送的有关我们工作室的那篇文章了吗?” “总监,早上好。”小方这几天一直在忙活,昨天晚上更是忙到很晚才睡,他脑子还有些糊涂,听到顶头上司问那篇文章的事,没有多想什么,就顺着他脑中原先的想法说道,“总监,您看到这篇文章了,您觉得效果怎么样?” “小方,马上让律师给写文章的人寄律师函,要求他赔偿道歉消除影响。”卫衍还在气头上,同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没有注意到小方的话。 “发律师函?总监您这个主意很棒,不过现在这个新闻还没有发酵完全,我觉得等过两天热度下去了,我们再发律师函比较好,可以再炒一波热度。”小方觉得发律师函这个主意很不错,又能吸引一波眼球,马上就同意了这个方案。 “没有发酵完全?过两天再发律师函?”这都是什么鬼?卫衍重问了一遍,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小方,你仔细说说,这篇文章是怎么回事?” “总监,不是您和我说,先联系媒体全网推送自黑一波,给我们工作室增加点热度吗?”小方也发现不对劲了。 这两天为了这事他累得像条狗,好不容易才安排好了一切,联系好了媒体人一唱一和,自黑给自家增加热度,怎么他家总监却是一副失忆的模样,根本就不记得他交代过的事了。 “我说要自黑一波?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虽然卫衍刚刚觉得自己记性很不好,但是他真的不至于连自己有没有说过这话都不记得了。 “就是周三中午,我向您汇报工作的时候,您和我说的,微信上……”小方赶紧提醒他这事。 “你等等……算了,待会儿我再打给你。” 卫衍挂了电话,点开微信一看,终于明白过来到底是谁搞得鬼了。 “景骊……这么黑自家很好玩吗?”他扑上去,死死压住了景公子,恨不得就这么用体重压死景公子才解恨。 工作室成立才短短一周,景公子就给自家头上泼满了黑水,这到底是有多大的仇? “别生气,别生气。”景骊听他给小方打电话的时候,就想起了那天他让小方做的事,不过他并没有多担心,这个操作虽然骚了一点,但是效果应该是有的,“你打开官网、官微、还有公众号看看,现在肯定热度大增,不增加你再生我气不迟。” 卫衍迟疑了一下,顺着链接点进去,果然,原先只有自家员工注册关注的地方,现在多了许多陌生人的关注,还有不少让他看着就想抽景公子一顿的评论。 “xx观光团围观史上最大冤大头!” “试问冤大头哪家强,星耀九天帮你忙!” “我是冤大头我骄傲,不服气的也去做一个!” “楼上你是认真的?” “非回,有钱,任性!” “楼上扎心了,冤大头不是你想做就能做,没钱的就不要bb了。” “楼上说得好有道理,我又明白了一个人生的道理。” “所以这是嘲笑不成反被嘲了?” “楼上正解,没有加分。” …… 关注在增加,评论唰唰唰地一条条冒出来,热度的确增加了,但是看着这些评论,卫衍就没法开心。 现代番外 第二十六章 靠着自黑操作来增加关注度, 对自家工作室到底有什么天大的好处? 难道景公子以后出门就被人笑话他投资的工作室是个超级冤大头, 这种事会让景公子很开心吗? 正常人难道不应该觉得很丢脸吗? 卫衍真心想不通景公子的逻辑。 但是, 事情已经变成了这样, 就算现在他再生气, 再想用体重压死景公子,到了这个地步, 显然也是于事无补了。 不过, 他还是觉得好气。 景公子怎么可以这么做! 起码应该和他商量一下吧! 不过如果他知道了,肯定不会让景公子这么做的, 景公子不和他说, 也是有理由的。 咦,他干嘛还要给景公子找借口? 说不定就是因为他这么纵容,景公子才会心安理得这么做的。 这次他必须生气才对。 嗯,就这样, 没错的。 很好, 他很生气, 气得他现在不想理景公子了! 卫衍心思上下起伏了好几次, 终于定下了章程,决定要让景公子这次好好认识到他的错误。 景骊一直注意着他的脸色,见他看着手机, 表情变幻莫测,偷偷探过头去, 瞄了一眼。 不出他所料, 工作室的宣传页上, 关注度一下子就飙升了。 “看吧,我早就说过了,现在大家都这么玩,有什么可担心的。”他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开口说道,语气中带了些得意洋洋的味道。 卫衍瞪了他一眼,又迅速偏过头去,不想和他说话。 “啊……”突然,他觉得背上一沉,整个人被景公子压倒在了床上。 “我花了这么多时间,花了这么多精力,帮你想出了一个增加关注度的好方法,你竟然不领情?卫衍,摸摸你的良心……”景骊一个泰山压顶,直接把卫衍压趴下后,一如既往地开始指责卫衍没良心了。 这不是恶人先告状吗? 卫衍简直要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了。 但是,现在不是争这个的时候,因为景公子真的很重。 “哎呀……景骊……你先起来……”卫衍挣扎了一下,没能挣扎出来,只能叫唤起来,让景公子松开他。 “不起来,除非你道歉,说你错了,以后再也不会给我脸色看。”哼,卫衍压他的时候,可没有缩手缩脚,还不是想压就压了,怎么他反压一下,就不行了? 而且他明明帮卫衍做了事,卫衍竟然不领情,还要给他脸色看,这个风气可不能涨,否则他在家里就要没地位了。 景骊心里打着这样的小算盘,自然牢牢压着卫衍,不让他动弹。 “我们根本就没必要花钱买关注度,好好做投资不行吗?”卫衍没法起来,只能试图和他讲道理。 道歉什么的,肯定是没有的,否则景公子这次胡搅蛮缠胜利了,以后岂不是更要上天? 而且,虽然他每天都要刷一下官网等地方,关心一下数据变动,但是他们真的不需要用这种方式让人关注。 他们是投资类的娱乐工作室,又不是靠热度生存的娱乐明星,没必要天天挖空心思博眼球。 “我哪里没有不好好做投资了?有了关注度,自然会有人上门来求投资。知道咱们工作室是冤大头,需要投资的剧组肯定要蜂拥而至了。”景骊说到这里,本来非常理直气壮的声音中带了几分犹豫,因为他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了。 道理的确是他说的这个道理,但是他好像又要坑到自己了。 “好吧,我道歉,是我错怪你了。”听到新工作可能会自动送上门了,卫衍很爽快地道歉了。 他已经好几天都没事可做了,如果马上就有新工作的话,景公子这么瞎搞,也不是不能原谅。 没错,卫衍的原则就是这么双标,看在工作的份上,他决定不和景公子多做计较了。 “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此时,景骊终于意识到他又给自己挖了个深坑,心情很不爽,没好气地说道。 他那天肯定是脑子进水了,才会想到这个破主意。 工作室没关注度关他屁事,卫衍没事可做不是很好吗?他到底是脑子哪里不正常了,竟然要做这种事? 不过才短短几分钟,景骊和卫衍对这件事的观感就彻底反过来了,只能说,人生在世,反转这种事,真的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那你想怎么样?”卫衍无奈地问道。 他都举手投降了,景公子还不肯放过他,到底要怎么样? “我想想……”景骊脑子一转,就决定乘卫衍还没有发现的时候,先把好处都找补回来,“以后在公司,每天都要陪我吃中饭,我喊你上来你就要上来,我不许你下去不许偷偷跑掉。回家以后,我想要干嘛你就陪我干嘛,不许找借口这个不肯那个不肯。总之一句话,要听我的,不许说不。” 景骊一下子就列出了无数条件,胃口这么大,也不怕吃撑了。 “行,都听你的。”卫衍决定现在不和他纠缠,先答应下来再说。 “你答应得这么痛快,到时候肯定又要和我讨价还价了。”景骊冷哼了一声,依然很不满意。 卫衍那点小心思,他还不知道? 卫衍这家伙,每次都答应要听他的,但是具体遇上事了,卫衍肯定又要开始分辨谁对谁错了。错的那人必须乖乖听对的那人的话,才是卫衍真正的想法。 就是因为卫衍喜欢这么做事,才逼得他每次都要想出很多方法,让自己从错的一方,变成对的一方。卫衍他知不知道,每次他这么辛苦地想办法,也是很不容易的好不好? 景骊觉得自己并不是天生喜欢扯歪理,而是因为卫衍的错,才逼得他不得不这么做。 顺利把自己洗成了清清白白一朵白莲花的景骊,心里总算爽了一点,压着卫衍的力道也放松了一点。 “我真的知道错了。”卫衍感觉得到背上的压力减轻了,赶紧示弱,“哎哟……胸口难受……” “行了,别装了,我给你揉揉。”不管卫衍是真难受,还是假难受,他这么喊,景骊终于还是松开了他,不和他折腾了。 卫衍这才翻过了身,他发现景公子表情还是有些不爽,嘿嘿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唇。 接下去,两个人自然又是一阵腻歪。 卫衍努力哄了好半天,才让景公子不再给他脸色看了。 这个周末,两个人在忙碌中,以及忙中偷闲的卿卿我我中度过了。 很快,就到了周一。 景骊的预感非常正确,从周一开始,星耀九天工作室就收到了大量投资申请书,电影电视剧网剧甚至连舞台剧都有。 要从大量申请书中找出有价值的企划,并不是件容易事,所以卫衍很快就忙了起来。 不过,中午陪景骊一起吃饭这条保证,卫衍并没有食言。 比起景骊来,不管怎么说,卫衍都算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虽然他偶尔也要打点折扣,但是比起景骊那种直接变黑为白的好本事,他还是差远了。 但是,如果他不是一边吃饭,一边嗯嗯啊啊应付景骊,一边还要看申请书的话,他的保证大概还能让景骊满意一点。 现在的话,自然是让景骊越看越气了。 “有你这样吃个饭还不肯安生的员工,老板肯定要开心死了。”景骊这话说得讽刺意味十足。 “嗯嗯嗯……”卫衍点头,再点头,表示他在听。 “卫衍,你有在听吗?”景骊不甘心被人无视,更不乐意被人抢走了注意力,哪怕抢走卫衍注意力的是公事,他也是要争一争的。 “你要给我加工资?”卫衍这话,表明他真的有在听的。 卫衍的老板就是景骊,景骊开心,肯定是要给他加工资了。 这个逻辑,简直是完美一百分。 “想得美?还给你加工资,不扣你工资就好了。”景骊哼哼冷笑,哪家的员工陪老板吃饭的时候,敢这么心不在焉的,一边吃饭,一边还要瞄几眼旁边的文件,也不怕把饭吃到鼻子里去。这样的员工,应该把他的工资扣完,让他没饭吃才对。 “我这么努力工作,老板还要扣我工资,老板的良心不会疼吗?”景公子的良心名言,每次都能成功让卫衍让步,这次有了机会,他也要用一下这句话了。 “要不,你来摸摸看?”不管是脸皮厚度,还是嘴皮子的利索程度,景骊都是远胜卫衍的,听到卫衍这么问,他马上就打蛇上棍缠上去了。 “不了,我好好吃饭,行了吧?”卫衍把文件夹推到了一边,终于肯认真吃饭了。 “这才乖,这个四喜丸子做得不错,你尝尝看。”景骊替卫衍舀了个肉丸,放到了他面前的碟子里。 “嗯,好吃。”卫衍咬了一口,只觉得鲜美酥嫩,连连点头。 现代番外 第二十七章 中辰大厦的底楼, 是餐厅等饮食休闲场所, 整幢大厦的员工, 每到中午, 乐意跑来跑去的就下去吃饭, 懒得动弹的就app点餐,过一会儿自然会有人送上来。如果晚上加班, 也有相同的服务。 底楼的饮食区, 其实是公司福利的一部分,所以并不是现金消费, 而是全部二维码支付, 到了月底,后勤系统再根据工作餐、招待餐等分类做账,列出明细。 只要不是天天吃大餐,一般员工的工作餐补贴足够他们吃好喝好了, 吃的不讲究的那些, 甚至还能时不时点几份点心带回家去。 这份福利看起来微不足道, 但是却惹得旁边写字楼里的白领们羡慕不已。 这里是黄金商业区, 租金算得上寸土寸金,规模不大的公司一般不会自己搞餐厅,要么把中饭包给外面的某家餐厅, 要么给点餐贴,就不管员工们怎么吃了。 因为众口难调, 包餐怎么搞都会有人不满意, 选择给餐贴不管饭的公司就越来越多了。每到中午, 附近写字楼里陷入吃饭难困境的白领们也是越来越多了。 这种黄金地段,餐厅咖啡厅等肯定有的,但是消费价格明显要比其他地方要高,而且每到用餐时间,附近写字楼里的白领们蜂拥而出,都出来找地方觅食了,这些地方的拥挤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外卖行业兴起以后,稍微缓解了一点这种窘况,毕竟大家可以去远一点的地方订外卖了。 不过,到了中午,不管是这里,还是其他地方,都是用餐时间,这外卖的速度就没法保证了。 每到这种时候,大家都特别羡慕中辰科技的人,因为他家不但自己开餐厅,咖啡厅,甜食店,酒吧等休闲场所,而且这些场所用餐时间都不对外开放,只供内部使用。一直到用餐时间结束,如果还有剩余菜品,才会在app上对外发售。 比如他家的甜食店,请的糕点师是从某浪漫国进修归来的,做得一手好甜点,深受附近各写字楼里妹纸们的青睐,但是他的产品刚出炉上线,他家内部app上,就有员工唰唰唰的一溜下单,短短几分钟就会全部清空,其他公司的妹纸们只能捡些她们不要的残羹冷炙,就算这样,也是需要好运气好手速的。 至于餐厅,更是聘用了擅长各地方菜系的大厨掌勺,以便满足员工们的不同口味需求,而且不管是菜蔬的品质,还是菜肴的味道,都算得上是附近首屈一指的。 如果他家的餐厅对外开放,肯定每天都会爆满,偏偏他家老板说这是员工福利,必须以满足员工需求为第一要务,拒绝在用餐时间对外营业,搞得附近写字楼里的白领们,就算想花钱也很难花得出去。 景骊中午没有应酬的时候,和其他人类似,有时下去吃,有时让人送上来,不过自从卫衍和他一起来上班以后,他就一直让人送上来,关起门来和卫衍一起用餐了。 他是老板,一般他的点餐都是主厨亲自为他服务,除非他点到的是其他大厨擅长的菜肴。 主厨擅长的是北地菜,本来老板对他的手艺一直很满意,每次都会点他的拿手菜,但是最近他有了自己快要失宠的危机感,因为老板点的南地菜品越来越多了,对他的那些拿手菜,意见也是越来越多了。 后来,他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不是老板对他不满意,也不是老板吃腻了他做的菜,要换换口味,而是有高管在陪老板一起用餐了。 老板的口味偏咸,陪同老板用餐的那位高管口味偏甜,才导致了其他大厨也有了在老板面前更多露脸的机会。 到了主厨这个地步,肯定不会像网络上的咸党和甜党这般,为了争论谁是异端而掀起口水大战,但是,身为一名厨师,如果他能用厨艺征服一个不是偏爱这个菜系的人的舌头,才是真正的成功。 抱着这样的信念,这些天,主厨的这些菜做得都相当用心,还根据老板的留言,对几道菜的口味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调整,今天的这道四喜丸子,就是他调整以后的产物。 既然他是照着卫衍口味调整的,卫衍自然更要叫好了。 “觉得好吃,就多吃点。”景骊又给他舀了一个,看卫衍吃得香甜,他自己的胃口不由得好了许多。 卫衍这人看着好像不挑食,实际上他不爱吃的东西,他根本就不会点,别人自然看不出来他在挑食。 不过相处的时间久了,景骊大致掌握了他的口味。 卫衍不难养活,只要别把他不想吃的菜放他面前逼他吃就行,否则他就要这个不要,那个不要,和他抱怨了。 现代社会,替代品很多,所以卫衍不想吃的菜,景骊没必要和他对着干,很多时候都是随他高兴了。 “青菜也吃点,尝尝看,是你喜欢的味道。”眼看着卫衍光吃肉,不吃蔬菜,景骊又开始操心了。 “咦,这青菜好吃。”摆在盘子里的这些青菜,都是一小颗一小颗的,看着就特别鲜嫩,卫衍夹了一颗最小的,咬了一口,就觉得口齿生津,鲜味入舌,他拿着公筷,给景公子夹了一颗最大的,招呼他,“你也吃。” 景骊看着他,笑了起来,也不去说破他那点小心思,夹起来慢慢吃了。 这些青菜看着好像是直接从清水里捞起来的,实际上是用高汤吊味过的,自然鲜得很,卫衍一点都不排斥也就不奇怪了。 味精这种大众调味品适合快餐,而精致讲究一点的饮食,调味品用得依然是各种高汤。 不同流派的厨师,高汤的秘方各有不同,用料也是大不相同,不过大致上都会用到不少肉类,所以这盘青菜,看着是蔬菜,实际上依然用了很多荤菜,只不过最后的精华全在汤里了而已。 卫衍认真吃饭,把他爱吃的,乖乖吃了,把他不爱吃的,全都推给了景公子吃,终于顺利地吃完了中饭。 饭后休息了一会儿,他继续看他的申请报告,景公子忙他自己的事,两个人各自做事,相安无事。 过了两天,李跃导演的定妆照完成了,再加上新闻发布会上的动静,已经降下来了的热度,又一次飙升了。不管星耀九天娱乐工作室,在业内的名头是怎么样的黑漆漆,就知名度而言,算是真的出名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出名的结果就是卫衍手上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景骊很不爽,可惜这事是他自己搞出来的,就算要抱怨,他也找不到地方抱怨。 他要和卫衍胡搅蛮缠,卫衍刚开始还会哄他两下,后来就懒得哄他了,只把景骊气得差点内伤。 卫衍的这番忙碌,一直持续了半个月左右,景骊这次骚操作的影响力才慢慢减退下来,不再有业内人士抱着能坑一把,就坑一把的念头上门找他们了。 “这些是我挑出来的有意思的剧本,你要看看吗?”卫衍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才把投递给他们的申请报告都看了一遍,找出了自己感兴趣的几本,拿过来给景公子看。 一来是因为景公子才是出钱的,二来卫衍也是真的想听听他的意见。 “你自己决定吧。”景骊随手看了一下目录,就懒得细看了。 他觉得卫衍的品味很迷,但是他又不能这么直接说,说了恐怕就要打击卫衍的积极性,只好让他自己决定了。 “那我下去和他们讨论一下。”上班上成每天都要来景公子办公室报到的高管,卫衍恐怕是第一个,当然肯定也是最后一个。 “行,你去吧。”景公子这次很好说话,没有再赖着卫衍不放。 卫衍回到了八楼,开了几次会,与众人商议了几天,终于决定了新的投资方案。这次的投资,他们不像上次这么大手笔,而是都是些小打小闹,投资了几部网剧。 等到这些投资一一签约,李跃导演的那部影片也拍到了一半,李导演与林大永林编剧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严重了。 “总监,你来探个班,和李导好好沟通一下吧。”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有一天,林编剧打电话给卫衍,向他求援了。 身为甲方的代表,按理来说林编剧够有权力了,但是他依然搞不定李导,因为李导真的太爱放飞了。 林编剧不是第一天抱怨这些事,但是求援却是第一次,卫衍考虑了一下,又和景公子磨了半天,终于磨得他点头,带着陶大助,小方等人,乘上高铁,来到了西南某个城市。 《错位》的室内拍摄已经完成了,现在在拍的是室外镜头。 室外拍摄本来就比室内拍摄更辛苦,导演和甲方派来的编剧在吵了一个秋天加一个冬天以后,到了春天依然在吵,剧组的其他工作人员,演员们心也很累,但是他们都知道甲方这次这么负责,真的是为了大家好,所以虽然心很累,也没有阻止林编剧找导演的茬,相反还要时不时地帮个腔。 李导这么爱放飞,他的副导,他的摄制组其他成员,还有和他合作的演员们,也是很痛苦的。现在终于出现个投资人强迫他改,他们肯定是不会扯后腿的。 现代番外 第二十八章 早些时候, 卫衍就把陶一柏陶大助还给景公子了, 不过这次他要去见李导, 他觉得靠自己和小方恐怕很难搞定李导, 所以又向景公子把人借过来了。 他要借, 景骊肯定是二话不说就借了。 而陶一柏,只当这次是出去散心了, 反正就算他在公司, 老板嫌弃卫总监工作太多没时间陪自己,也是要经常把他派过去帮忙的。 李导他们的外景是在西南某个叫做澄县的十八线小县城下面的村落里拍的。 卫衍一行三人, 早上八点多出发, 花了十多个小时,乘坐高铁来到了西南某省会城市,又包了辆车,花了两三个小时, 才到了澄县。 到的时候已经快半夜, 他们就住进了县城里预定好的宾馆, 除了林大永林编剧之外, 剧组的其他人并不知道,剧组最大的投资人突然要来探班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 卫衍带着人在县城的超市里逛了一圈,买了些毛巾、饮料、零食、水果之类的东西, 装上了车, 根据林编剧给的地址, 正式踏上了去探班的路程。 外景地离县城不远,开车过去大概半小时的路。 这个县城以湖泊众多而闻名,风景很不错。 车子一路前行,卫衍看着窗外的湖光山色、水碧山青,很快明白李导选中这里做外景地的原因了。 这里的景色,真的很漂亮,不需要后期多加渲染,随手捕捉皆能入画,大概可以省下不少制作费。 半个小时很快过去,卫衍还没有欣赏够风景,他们的目的地就到了。 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自然村落,现在公路修到了村口,交通方便,风景又好,很多人觉得喜欢,当年交通不便的时候,其实出入很不方便,是一个挺落后的地方,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空气好风景佳了吧。 吴湄吴小花饰演的女主,就是在这里长大,一路上学一路离家,从田园牧歌走向钢筋水泥森林,观众随着她的视角,既可以看到优美的自然风光,又可以看到现代化大都市的方便快捷,还有种种伦理人性的考验,最后经历了一场大暴雨,生死之间萌发大智慧,灾后重逢的众人,摈弃前嫌,互相原谅,大团圆结局。 因为剧组在村里拍电影,附近几个村的村民经常来看热闹,顺便给剧组做群演,所以卫衍他们到了村口,就发现这里非常热闹。 林编剧早就等在村口了,看到他们的车到了,就迎了上来。 “总监,你们总算来了。”看到卫衍他们,他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段时间,他和李导斗智斗勇,斗得头发都掉了一大把了。 而现在,李导又要往里面加莫名其妙的剧情,真的是不能忍啊。 “先探班,这些事待会儿再说。”卫衍看到林编剧想抓着他说话,摆了摆手,让他待会儿再说。 他们要在这里留几天,有些事不用这么忙,先把场面上的事做完了再说具体的事。 众人下了车,和李导他们见了面,慰问了一下剧组成员,把带来的东西都送上了,才有空坐下来说话。 “卫总监,我知道你是来干嘛的。”李跃和林编剧吵了这么久,现在卫衍又突然冒出来了,他当然知道卫衍是来干嘛的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他决定不来虚的,这次要用极有爆炸力的画面来说服卫衍,给自己拉个强大的同盟军过来,“卫总监,你先来看看这个,看完了再说话,行不行?” 然后,卫衍就看到了一段段美到令人窒息的画面。 一只只白鹭,或休憩,或嬉戏,或捕猎,一大群白鹭,呼啦啦飞过天空,向远方而去。 李导的镜头感非常强,那些白色的精灵,在画面中振翅飞翔,冲击力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惊呼赞叹。 “卫总监,这是我们在拍外景时拍到的,你说,这么漂亮的画面,你忍心丢弃吗?”李跃看到众人被这些画面给镇住了,非常郑重其事地问道。 “可是,剧本中没有白鹭的镜头吧。”卫衍震惊了片刻,马上就回过了神。 “卫总监,剧本我们可以改的嘛。为了让这些美丽的精灵登上荧幕,改下剧本算事吗?”李跃耸了耸肩,理直气壮地问道。 圈外人可能不知道李导到底是怎么放飞的,业内人士其实都知道,李导是那种为了一个漂亮的镜头,就可以改剧本的人,现在有这么多漂亮的镜头,让他忍着不改,真的太为难他了。 “李导打算怎么改?”卫衍一下子被他带歪了思路,顺着他的口吻问了下去。 “我打算让女主在大学时加入濒危鸟类保护志愿者组织,这样我们就能加入更多的鸟类镜头了,除了白鹭,其他鸟类也可以加进去。”李跃马上把他的计划摆了出来。 “李导,这样是不是偏题太远了?”卫衍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对劲,这部影片原著是伦理剧,编剧加入了灾难剧情,李导这么改岂不是要变成动保片了,“而且这个剧情和其他剧情没什么关联性吧?” “怎么没有关联性了?人类不好好保护环境,才导致了鸟类濒危,才导致了气候异常,最后才会下暴雨,关联性很强的。”李跃马上辩解起来。 他的逻辑听起来非常有理,有理到卫衍都要忍不住点头了。 “李导,合约上写着,不能改剧情。”陶一柏发现卫衍已经被李导带着跑了,非常郑重地提醒李导,同时也是在提醒卫衍,不要被李导牵着鼻子走。 他们这次来是阻止李导改剧本的,而不是来商量怎么改剧本的。 “卫总监,你仔细想想,这么漂亮的画面,真的全不要了?”李跃没理陶一柏,卫衍才是做主的,只要他搞定了卫衍,其他人都不算事。 卫衍犹豫起来,这么漂亮的画面不要了,真的非常可惜,要的话,恐怕就要离题十万里了。 “李导,要不这样,我们加一个角色进去?”卫衍指了指画面上某只白鹭,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只,它正歪着脑袋看着镜头,微表情特别丰富,似乎正在说“咦,这是什么?” “怎么加?”李跃有些兴趣了。 “女主小时候去河滩玩,捡到了一颗蛋,孵出了一只白鹭,成为了她童年的玩伴,后来她上学去了,这只白鹭就回归了族群,这样,这些镜头都可以加进去了吧。”卫衍记得剧本上有女主童年的事,现在多加个玩伴进去,应该不算太离题。 “这个思路好,最后还可以来个白鹭报恩。”李跃脑子一转,就开始补全剧情了。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把整个剧情补完了,其他人听得都心好累。 “李导,加一个动物角色,后期制作费用恐怕要飙升了吧。”林编剧有气无力地问道。 他请卫总监来是来阻止李导放飞的,但是卫总监竟然站到了李导这一边,这么改,剧情的确不冲突,但是动物角色不是人,很多场景没法配合演出,许多画面都要后期合成。 “李导还没有选定后期制作公司的话,可以和我们中辰科技合作。”陶一柏马上开口给自家公司拉生意了。 没办法,既然卫衍喜欢,他家老板肯定不会开口反对,所以他也就不去反对了。 就这样,李跃的这部影片,在经历了又一次改剧本事件,加了一个角色,烧掉了大量后期制作费,以及各种粉黑大战的宣发后,终于上线了。 上映前,媒体怎么吹没人管,业内对李导依然是不看好的,特别是大家知道李导又一次改过剧本后,没办法,李导的魔改能力太强,再好的剧本在他手里,都会被他改得面目全非,最后妈都不认识了。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部影片上映后,真的爆了。 爆红的不是导演,不是主演,而是一只白鹭。 这只名叫小卡的白鹭,上映一周就拥有了无数粉丝,微表情风靡了整个网络。 小卡的脑残粉们,为了小卡去一刷二刷三刷,刷得主演们都开始怀疑人生了,为什么他们的演技竟然连一只鸟都不如。 不管这部影片是怎么爆的,反正它就是爆了,所有的投资人都赚到了钱,李跃导演终于拍出了一部成功的商业片,圆了他的商业片之梦,因为赚钱了,名声洗刷了,他又回到了文艺片的怀抱。 而星耀九天娱乐工作室,因为这次成功的投资,迅速进入了业内人士的视线。这次不是靠操作博到的关注度,而是靠实力赢得的关注度。 当然,他家那位到了多年后,依然被业界认为品味成迷审美堪忧的卫总监,也正式登上了这个五光十色的舞台。 《错位》的分红到账的时候,景骊直接给卫衍转让了工作室51%的股份,然后哭求卫衍大佬以后包养他,顺便狠狠抨击了一下这个世道的不公平,他辛辛苦苦干一年,却没有卫衍一个投资案赚得多。 “养,我养行了吧!要什么买什么,行了吧!”卫衍被景公子唠叨得只能举手投降。 “要不买个马场送我吧?”景骊狮子大开口,敲起了卫衍的竹杠。 “哪里的马场?”卫衍凑过去,看着他手里的杂志,上面在介绍马场的消息。 两个人商量了一会儿,就滚做了一团,很快,杂志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