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夜话》 1.引子 横公酒 “梆、梆梆----” “梆、梆梆----” 漆黑的甬道上,只有我手上的一盏灯笼照见两尺方圆的一片地方,其他的,都是黑漆漆乌鸦鸦的苍茫。 我是这深宫的巡夜人,每晚敲着梆子走在路上。 别人睡着的时候我醒着,别人醒着的时候我躺着。 有风裹着不知哪个院落刮下来的枯叶从我身边经过,真冷啊。 连忙掏出一个酒壳子,就着寒风喝了几口,满口香醇的辛辣,这才稍微觉得暖和了一点。 经过一个宫门口的时候,瞧见好些脸色苍白的小宫女阉人,在那里伸头缩脑。 “梆、梆梆----” “梆、梆梆----” “克谨恭敬,不看不听不问----” “姑姑。.tw”小宫女阉人垂手退到一旁,给我让路。(..tw无弹窗广告) 我目不斜视,走过宫门口时,觉得一阵阴风袭来。 这大半夜能聚集了这么多瞧热闹的,想必是又出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这宫里头的事,向来不能说、说不得,既然见不得光,就是看不见。 我向着那阴风轻声说:“走吧,留你不得。” 那风在我身边徘徊两圈,间中夹杂着呜咽,像女鬼的哭声。哭过两声,最终是不见了。 白天与夜晚,紫禁城是不一样的。 大白天里看来,紫禁城巍峨雄壮金碧辉煌,汇集了人世间一切阳面的、光明的溢美之词; 晚上的紫禁城,却是完全相反的。 就像太阴与太阳相对,黑暗与光明相对。 紫禁城的夜,尤其是这后宫的夜,长得就像永远都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一样。 世间万物讲究阴阳相合,可是这紫禁城里,从来都是阴盛于阳。 不要怪各宫的嫔妃跟苍蝇嗜血一样地追随帝王的宠爱,如果没有那一点“龙气”,说不定真的会被这无尽的黑暗吞噬殆尽,连尸骨都不剩一丁点儿。 可是不被吞噬的代价,就是要吞噬别人,或者并不能算是代价,只是活下来需要付出的一点点手段和良心,再拉上几条不值钱的人命。 就像刚才遇见的那阵风。 生前是没人在意的底下奴才,死了,连怨气都是小心翼翼的,只敢哭两声。 别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我是这深宫的巡夜人。 灯笼罩里昏黄火光摇曳,颤巍巍的好像汉族女人裹了小脚的步伐,远远瞧着像蜡烛签子颠了个儿。 听说那样的步态最引男子怜爱,从前乾隆爷的宫里倒是有过这么一位,可惜怜爱虽有,却不长久,后来病死的时候,也不过是个贵人。 拧开酒壳子,我对着里面说:“你看,好歹你还能跟着我在这里走走,你的乾隆爷早在裕陵里成了白骨喽!” 她挣扎着要出来,我没理她,扣上酒壳子继续走。 这些女人呐,就是这么没出息,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却不知道你的心心念念,不过是他的无心之言。 可是越长情的女人越伤心,留下的眼泪也越适合我酿酒,好的酒,才能让我活得更长久。 这么好的东西,该起个名字是不是? 当初给我秘方的老婆婆,早就不知道身在何处,却留了个名字给我。 “此酒唤作‘横公’,只给有缘人,你记好了。” 呵呵,有缘人? 不死不灭不得超生,缘分也真是不浅呐! 2.新鬼与人彘 有老太监给小皇帝说故事,说起乾清宫案桌前头那一只丹顶鹤,乃是太祖爷康熙皇帝下江南时,一头鹤精所化。听闻康熙爷有难,于是急急显了原身去救。康熙爷感念其恩,就把它受伤身死之尸身带回紫禁城。尸身感其龙气,化而为雕像,日夜立在乾清宫案桌前,继续生前未尽的使命。 这样的故事真是叫人唏嘘不已,可惜不过是个故事。 大内禁宫确多精怪,却不见得都是好的,为了护主而死。大多数,都跟如今跪在我跟前瑟瑟发抖的那支小鬼一样,得罪了贵人被偷偷取了性命,尸身便连天日都见不得,烂在地下或是深井里。[..tw超多好看小说] 天色漆黑不见五指,是黎明前的黑暗,还有时间,却不多了。 “你想要怎么样?”我问它。 该怪自己太过大意,连被盯梢了都未曾发觉,是最近的酒喝得少了。 “求姑姑救奴婢。”一身惨白的新鬼跪在地下,抖抖索索翻来覆去只得这六个字。 “你如今已经死了,我还怎么救你?” “奴婢知道姑姑以心酸的眼泪酿酒,奴婢给姑姑一个故事,求姑姑放奴婢的尸身出这深宫。” “你未免将我想得太能耐了些。”我嗤笑一声,看看远处天边倏忽出现的银白一线,太阳将要取代太阴,我也要回去暗不见光的内室,等待下一个黑夜来临。 “姑且不说你的尸身被陈妃扔进深井不好取出,即便尸身在手,也运不出这紫禁城。” 变成新鬼的小奴婢仍旧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做人做鬼都不得要领,实在不该同它浪费口舌。 “皇太后新下的旨意,如今新死的宫女太监,都要将尸身火化,即便是家人来领,也只得一个骨灰坛子。运出去扔进乱葬岗,你们是连这福气都没有了。” 银线渐渐逼近,我还有事要做,不便再跟这懵懂的新鬼多说:“走吧,太阳一出来,就什么都没了,即便是你那一丝怨念都要消失,你想想清楚,是在这太阳下魂飞魄散,还是先找个地方躲着,再想法子去吓唬吓唬陈妃。” 没再理它,我打着灯笼进了内室。 内室东厢房屏风后头,是一口大瓮,瓮里摆着半截“人彘”,是从前的丽妃。 “今日来晚了,听见你在外头跟人说了半天的话。”丽人彘没了眼睛没了四肢,还好太后老佛爷仁慈,没有割了她的舌头,这万籁俱寂时节,还有人陪我说说话。 “那不是人。”我替她舀出瓮里的药水,边上的火炉里正炖着今日的药剂,到了时辰,还得换药。 “劳烦你做这些事。”丽人彘向着虚空中点点头,大约是在谢我。 “您是贵人,做这些,原本就是奴婢的本分。” 丽人彘脸上两个血洞,是原本眼珠的位置。只因为先帝爷夸她明眸善睐,太后老佛爷就命人剜了她的双眼。我记得先帝爷还夸过她“樱桃小口丁香舌”,能留着,真是万幸。 “今晚她不来?”丽人彘问。 “回贵人的话,如今已快要天亮了。” “哦,看来我又多捱了一天,她不来,我还怪想她的。” 3.庄静皇贵妃 如今是咸丰十一年,文宗显皇帝爱新觉罗氏奕詝驾崩于热河行宫不过三月,宫中一片素缟。.tw[]新帝尚未登基,仍旧沿用旧年号,只等一过了除夕,就换上新的,与两宫太后临朝训政的政令一同下发,以示新禧。 “我听说,懿贵妃要给我晋位分?” 正换着药,忽然听见她这样问。 我笑了笑:“一定是哪宫的小宫女在窗户底下闲磕牙,给主子听见了。” 丽妃睁着两个血洞,干燥的嘴唇咧了咧,大约是在笑:“早已不是主子咯,姑姑笑话我!只是我倒奇怪,人都没有了,她还怎么给我晋位分?” 我虽白日不出门,却也不是什么事都不知晓。丽妃将死之人,我又是个活死人,和她说说,无可无不可。 “如今已称不得懿贵妃了,同皇后一道,得称圣母皇太后。也不止您一位晋了位分。从前的祺妃佟佳氏晋了皇考祺妃,婉嫔晋了皇考婉妃,玫嫔晋了皇考玫妃,另有从前的贵人、常在等等,均晋了嫔位。只是您在这里头位分最高,晋的是皇考丽皇贵妃。” 我一边将大瓮里带着血腥气味的药水舀出来,一边一条条地细细说给她听。 果然她又笑两声:“懿贵妃姐姐真实......先帝爷都驾崩了,还不放过后宫众人。索绰罗氏与徐佳氏原本是嫔,就给她们晋了妃位,佟佳氏原本就是妃位,却不过加了皇考两字,这是当众打脸吗?” 我低头舀水,并不搭话,她仍旧自言自语。 “懿贵妃姐姐一向好手段,我这人没了,自然是还有替补的,也是我傻,竟然将她的话当真......” 丽妃,不,如今已是丽皇贵妃了。先帝在时常得夸奖,说是为人伶俐,比外面的大臣还要聪慧,只可惜是个女人。 钮祜禄皇后向来体弱,平常宫中事务多仰赖当时的懿贵妃与丽妃,懿贵妃育有一子,即是如今登基的新帝。(..tw)其时常以皇子学业为由诸多推脱,所以六宫事务,实际只用听丽妃一人差遣即可。 先帝带后宫诸人前往热河行宫,名为避暑实为避难。时丽妃之父他他拉氏庆海,跟随恭亲王奕訢四处斡旋。为显重视,先帝忍痛命丽妃留宫主持大事,宫中纷传,待先帝回宫时,将要晋封丽妃他他拉氏为皇贵妃。 可惜先帝在热河驾崩。 帝王身死,后宫如失了顶梁柱,若非懿贵妃命身边宫人传信回宫,与恭亲王共谋大计,如今八大顾命大臣恐怕还在,要挟新帝恐吓两宫,把持朝政。 只是宫中有传言,懿贵妃身边安公公初回宫时,是丽妃宫里的人接的信。 ...... 室内一片安静,我以为她已睡着,毕竟现在这个样子,稍稍说几句话已经很累。恰好药水已经换完,我直起腰,收拾了东西准备退出去。 忽然...... 我以为已经睡着的丽皇贵妃嘴角扯出个弧度,在这暗夜里显得尤为诡异。 她说:“她来了。” 我侧耳细听,果然外面甬道上有金壶灯盏碰撞之声,声声催催,衬着宫人整齐的脚步,像墓中扑人的僵尸。 “丽皇贵妃好耳力。”我将桶瓢等物带出内室,去到正厅门口跪迎圣母皇太后。 “太后祥康金安。” “抬起头来。” 时年二十七岁的圣母皇太后,因已过了热孝,只在达拉翅正中插戴一朵白色绢花,垂下一串白水晶璎珞,其余首饰全无,也脱了孝服,只着纯白细麻绣白茶花对襟旗装。眼皮上似是抹了桃红胭脂,衬得一双吊梢三角眼水波粼粼。 “人还在?”明明是正好年华,脸色却平板得好像陵墓甬道两边的石像。 “回太后的话,还活着。.tw先前每日换两次药水,如今血水渐渐少了,经太医首肯,改为一日换一次药水。” 扶着圣母皇太后柔荑的安公公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一阵青白,像是要吐。 圣母皇太后面不改色,微微颔首:“你做事倒是勤谨。” “谢皇太后夸赞。精奇嬷嬷吩咐下来的事,奴婢不敢有半分轻心。” “行了,跟安德海下去领赏。” 我低头应了,跟着安公公下去。 说是下去,也不过是跟着退到了门口。皇太后自然是有话要跟从前的姐妹说,边上人多了,反而影响了叙旧。 我看着天边银线渐渐逼近,正想着怎么才能找个借口回去自己的房里,就听到里面“啊----”的一声惊叫。 有两个宫婢已经进去将刚才发出叫声的人拖出来,往后院走,看样子是留不得命了。只是安德海为难地四处看了一眼,该叫谁进去伺候可是个问题。太后每来一次这里,总有个把小宫女要吓得失心疯,光是屋子里那沉甸甸的血腥气,就已经叫人受不了。 看来看去,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你去吧。” 我该推辞一下,或是装作害怕的样子,可是眼见那银线越来越近,已有一半的紫禁城笼罩在晨曦光下。 “是。”我只能低头应下,跟着他进了院子。 进门才知道,为什么方才那小宫女叫得那样惨烈,原来丽皇贵妃脸上的几个窟窿里正在汩汩不断流出鲜血来,不知道的,还当是厉鬼索命。 皇太后显见的也是被吓到了,只是没有刚才拖出去的那个小宫女吓得厉害。见我们进去,厉声问:“她这是怎么了?” 我在心里暗笑,脸上还是恭敬的:“因为被砍了四肢又浸在药水里,体内淤血不得出,因此从面部七窍往外流,除了吓人一点,并无大碍。”说着又从一边吊着的铜壶药罐里倒出一碗药水。 皇太后拿帕子遮了鼻子,看着我将一碗药完完整整灌进丽皇贵妃嘴里。 药一落肚,丽皇贵妃的血也渐渐止住,睁着空洞的两个血窟窿,微微对着皇太后的方向笑:“懿姐姐,您瞧我这身子骨,恐怕是熬不到晋封了。” 皇太后向我看了一眼:“无妨,有人伺候着你,安心吧。”站起身又说:“漏夜来探你,哀家也乏了。你好好休息,安德海,回宫。” 大瓮里苍白的人脸扯出个弧度:“懿姐姐慢走。” 送走了皇太后回到内室,瓮里的人已经气息平稳,累了一晚上,是该睡去了,我也是一样。 丽皇贵妃熬过一日日,这天,是十月初九。 “她今日定来看我。”一早,精神就不错。 明日是圣母皇太后寿诞的正日子,今日宫中宴饮,丽皇贵妃这么说,定然有她的道理。 果然入夜时分,人就来了,仍旧是静悄悄的步子、没人声的队伍。只是今日大寿,圣母皇太后换了铁锈红镶金斜襟旗装,乘着鎏金步辇而来。 “你来了?我知道你今日会来的。”苍白的脸上三个空洞,虚弱的声音却透着精神头儿。 “哦?” “今日十月初九,是你儿子的登基大典,明日又是你的寿诞,喜上加喜的日子,你一定会来看看我。” “怪不得先帝说你聪慧。” 丽皇贵妃笑了,声音像极夜枭:“哈哈,我也有说的不对的,不是来看看我,是来给我看看。看看你的荣耀啊,看看你的光彩啊,看看你母仪天下的德行啊,看看你权倾万方的威势啊。” “真聪明,不过还是来看看你。看看你的手是怎样软啊,看看你的腿是怎样美啊,看看你的身段是怎样柔啊,看看你的明眸是怎样善睐啊,哈哈哈......可惜了。” 丽皇贵妃也跟着笑:“可惜啊,看不到咯,什么也看不到咯,什么都没了,现在我没手没脚活在这瓮里,却好过从前,无牵无挂,也活得比你轻松。” “为什么?”皇太后像是听见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因为我没手没脚就无忧无虑,你想得到的越多,就越寝食难安。” “为什么?” “因为你整天想着害人哪,防人呐,又要虚情假意装模作样地做人哪,做菩萨,做观音。” 皇太后手上的碗盖碰到了杯盏,发出“咔----”的一声响,只听她咬牙切齿地笑:“那我就要你做人不像人,做鬼不像鬼!来人,丢出去!” 大瓮在雨中湿滑的地面上破裂,丽皇贵妃残破的身躯不着寸缕暴露在黑夜里,任由守着的宫人伸头缩脑猥琐地打量。锋利的沿口割破了她的肌肤,她却只是睁着空洞的血洞向着夜空笑:“懿姐姐,你怕了?” 皇太后已敛了心神,又是一副无上尊贵的面容:“我怕?怕什么?倒是你,荣安和硕公主还在母后皇太后宫里养着呢......” 说完这话,坐上步辇,声势浩大又静默诡异地离开了。 丽皇贵妃死在五日之后,即使是再好的伤药,也禁不住这样的熬。 临死前,她喃喃了一整日,说的都是从前先帝对她如何两情缱绻,只在最末一口气提不上来时,叫了一个名字:“荣安。”滴下一滴泪来。 九年后,荣安和硕公主得慈禧皇太后亲封荣安固伦公主,公主生母丽皇贵妃他他拉氏感念圣母皇太后恩德,于昭慈寺诵经七日。 又四年后,同治帝驾崩,慈禧皇太后亲封丽皇贵妃为丽皇贵太妃。 光绪十六年十一月,丽皇贵太妃病逝,慈禧皇太后亲赐谥号,尊曰:庄静皇贵妃,金棺葬入定陵妃园寝。 到如今,清宫后妃册中尚存一副庄静皇贵妃像,为皇贵妃五十寿诞时慈禧皇太后亲诏一外国画师所画。我有幸得见,画中人老实木讷,当然不是瓮中那个虽无眼珠,却仍旧脸庞隽秀的女子。 4.意难平(一) 《山海经》上说,横公鱼产自石湖,此湖恒冰。鱼长七八尺,形如鲤而赤,昼在水中,夜化为人。刺之不入,煮之不死,以乌梅二枚煮之则死,食之可驱邪病。 然有多事者有幸捕得一尾,依书中所说,以乌梅二枚煮之,却见一条鱼全数化为水,融于锅中,不见分毫。此人目瞪口呆,将锅中水尽数泼出,忿忿离去,却未见横公鱼重现原型,返回湖中。 要是那人知道自己泼掉的是什么宝贝,大概会懊恼得一头撞死。 横公酒即是以横公鱼鱼露,佐以糯米粉、无根水、荷叶灰,再加上收集来的辛酸泪做为酒曲酿制而成。横公鱼鱼露,即是鱼身融化后那一锅清水。须在一刻钟之内装入密封容器,否则遇水遇土地,皆可令其重返原型。 而不同人的眼泪,甚至是同一个人不同时期流出的眼泪,也会令酒有不一样的口感。 老婆婆说过,最好的酒应当是用弥留之际眼角滑下的泪水酿制而成,其时眼泪虽少,却凝聚此人一生精华,所得之酒最为醇香,功效也最显著。 就比如我现在正酿着的这一坛子,用的是丽皇贵妃的眼泪做的酒曲。 丽皇贵妃弥留之际念的是她女儿的名字,这酒酿出来里面含着的自然就是亲情,比起其他妃嫔那里得来的情爱之酒,要好上不知道多少。也是,宫中妃嫔都是背负着母家荣耀而来,跟帝王之间交易多过感情,要说有谁是真正为情爱的,似乎不多。 却也不是没有。 我这里就存着两三壶,只因爱恋太过深入骨血,那酒异香扑鼻,令人舍不得就此喝掉。 我看看…哦,在这里。 白瓷瓶子里头的是顺治爷的静妃,她的酒,倒是比那位赫赫有名的董鄂皇贵妃的尝起来醇香许多。 博尔济吉特氏孟古青,是蒙古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之女,孝庄文皇后的内侄女。于顺治八年与世祖大婚,婚后即从妃子被册为皇后,然不过两年,世祖即以“无能”之名废后,降为静妃。自此以后,清宫典籍中有关这位静妃的所居宫室、乃至卒年葬地,都失了踪迹。 横公酒第一次开封,能请它的主人现一次型。年少时我不经世事,常以此为由请酒中人出来相谈,聊作下酒小菜。后来发现这些连魂都称不上的幽灵,不过是一遍遍申诉对帝王的爱慕或是对阳世人的留恋,听得久了,头都会疼。所以我便长久地没有开过陈酒,只是现在,丽皇贵妃的尚未酿成,今夜月色如此美妙,又兼酒壳子已空,没有办法,只能挑了一瓶打开。 酒香四溢的一瞬间,我反应过来,这位静妃十分善妒,要是她一会儿拼了命地发脾气,我又该怎么办? 果然开封之前应当想清楚的。 只是混着黄泥的碎屑,静妃人型已渐成,是来不及再封回去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清史稿后妃列传》中对静妃博尔济吉特氏的记载,不过寥寥数字:貌美秀慧好奢华,性妒。九个字里头,四个字在说她漂亮。史官惜字如金,可这也比不上亲眼看见这位佳人的震撼。 当真是明眸皓齿、螓首蛾眉,顾盼间神采飞扬,端坐时又自有一股华贵气度。 她初成型,略有懵懂,却已是从前架势,此刻端坐石桌边,狐疑地看着我:“你......本宫见过你?” 我依着从前的样子行礼:“静妃娘娘吉祥。” 能感觉到怒意从她眼中喷涌而出,若非幽灵不能触碰人间物,我猜她早将面前是桌上的杯盆碗盏掼于地下。 “本宫说过,不要叫本宫这个封号!” 即便是发怒,也是红颜怒。真不知道世祖爷是什么样的眼光,喜欢娇滴滴又体弱多病的董鄂皇贵妃。 但是面对静妃盛大的怒意,我也只能安静伏下身子:“是,主子。” 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见我伏低,静妃也就敛了怒容,转而疑惑地看着桌上的白瓷瓶:“这是什么?闻着好熟悉。” 静妃投缳时,我匆忙前去,只来得及接住她的泪,她的故事,却从不曾听她自己说过。 “回主子的话,这是用您的眼泪酿的酒......” “笑话!本宫的眼泪又怎么是你这样卑贱的奴婢能有的......” “主子您忘了?奴婢赶到的时候,您脚下的凳子已经踢翻了,白绫正绞着您的脖子呢?” 静妃眼里有一瞬间的愣怔,像是被吓到了,良久。 “哈,哈哈…本宫想起来了,董鄂那贱婢死了,皇上也死了,冷宫寂寞本宫也就跟着皇上去了…” 静妃的眸子像是穿过层层迷雾回到了许久以前。 孟古青还是博尔济吉特家的女儿、尚未入宫时,就因为孝庄文皇后内侄女的关系,常常跟着哥哥莽德尔泰入宫觐见,那时候孟古青十岁,福临九岁。 十岁时候的孟古青已经有了娇艳的容貌,随便抓一个宫人过来就能知道这宫中谁是最漂亮的人。 “小时候不懂事,不知道收敛锋芒。”想到此处,静妃沉静婉转一笑,皓月当空都失了光华,扯过一片云彩,将自己隐在后头。 容貌华贵,得父王哥哥们捧得周全,姑母又是太后,同样爱她容颜娇艳,又兼蒙古人家以女儿为宝、儿子为草…孟古青当真是天之娇女,集万千宠爱在一身。 那时候的福临眼光端正,尚且能分得清谁好看谁不好看,于是孟古青刚入宫那几年、尚养在皇太后的寿康宫中时,两人也是青梅竹马,感情很好。 宫中若是还有那时候的白头宫娥在,想必都记得那一桩事。 顺治四年,睿亲王多尔衮带兵西征,凯旋回朝时,为临朝的小皇帝带回来一尊释迦牟尼十四岁等身金像,乃是吐蕃投降上供之物。 睿亲王一身戎装站在殿中,沾了血的佩剑都未及摘下,雄浑的嗓音带着炫耀,为小皇帝介绍这金像,以及自己是如何带着一众八旗子弟驰骋战场。四周朝臣大多眼观鼻鼻观心,少有的几位以直谏闻名的大臣已有些按捺不住,以锐器见君王,又在朝中咆哮君前,已不是殿前失仪就能搪塞过去的了。 睿亲王正说到:“…臣带着八千骑兵闯入吐蕃禁宫,正好瞧见大殿中间有女人在佛前叩拜,手下们动作飞快,就将那人身首分了异处…” “皇上!” “皇父摄政王!” 朝臣的声音竟然被王座上稚嫩的童音越过,前者微微发愣,默默按下了心中要说的话。 “臣在。”睿亲王微怔,声音轻缓了不少。 “这等身金像一定要献给母后吗?”却没想到小皇帝只是问了这么一句。 睿亲王哈哈大笑,声音也恢复了豪朗:“皇帝,孝道是治国之本,且皇太后潜心礼佛,这金像不献给她还能给谁?” “可是…”在睿亲王的气势之下,小皇帝已现了拙,闻言支支吾吾,让手下那几个先帝留下的托孤大臣深感惶恐:陛下式微就是他们式微,如今已被人这样欺凌到了头上,他们怎能不触柱而亡去见先帝?! “可是,”小皇帝声音虽微弱,倒是难得一见的坚持,“玛努卡姐姐最近也爱佛像,我…朕,不能拿去送给她吗?” 玛努卡是蒙古语靓丽美艳的意思,宫中人不敢直呼孟古青闺名,帝王尚幼未行册封,于是以“玛努卡”三字作为孟古青的替代。 睿亲王眸色微敛,看着小皇帝笑着问:“皇帝很喜欢玛努卡?” 孟古青是睿亲王跟皇太后商议后接进宫的,为着以后皇帝大婚,孟古青就是钦定的皇后。 此时的小皇帝自然是懵懂无知,听见问,只是害羞地回答:“玛努卡姐姐很漂亮。” 睿亲王闻言,笑得愈发豪朗:“天下物皆为皇帝所有,皇帝想要赐给谁那便赐给谁。臣,无异议!” 说完叩拜,一身甲胄发出铿铿尖锐噪音,听得殿中众人俱是一凛。 5.意难平(二) “本宫那时候有姑母垂怜,又有摄政王保着,皇上虽然年幼,也是真心待我。原想着这世上事不过如此罢了,有人自然能处处得天眷顾,比如本宫。” 静妃微微阖上眸子,杯中倒映一轮明月,这情形看起来静谧安康,叫人不忍心打扰。 “顺治八年八月初八,是本宫这辈子最耀眼的日子。”脸上一层柔光的艳丽宫装女子轻轻开口,“那天礼乐的声音,到现在还响在耳边。” 顺治八年六月,吴克善亲王将孟古青接回了蒙古科尔沁草原,婚前不得相见,是满蒙旧俗。孟古青虽有些许思念之情,可还牢牢记着那天福临送她时说的话。他说:“两个月后,朕在这城门口等你。” 两个月后八月初八,就是他们大婚的日子。 京中多名番邦传教士应邀参观了这场盛典,据他们所说,皇后由望不到边际的骑兵队伍护送着来到城门口,城墙上年轻的帝王遥遥举杯,皇后从鸾驾中出来,站上临时筑起的高台,向着帝王俯身行礼。一瞬间天地失了声色,所有人臣服于这一对天命夫妇的足下,山呼万岁。 宫中宴饮一月,大赦天下,是帝后大婚给全天下的贺礼。 福临与孟古青在大婚用的坤宁宫待了三日,这三日间,坤宁宫正门从未打开,所需一切饮食洗具,皆由宫人从侧门递入。帝后琴瑟合鸣,令皇太后深感欣慰。 “三日之后,皇上赐本宫入主承乾宫,他携着本宫的手去看宫殿。入宫门双目所及之处皆是金砖铺地、绫罗叠帐,插花的是羊脂玉瓶,养鱼的是琉璃百花缸,他知道本宫怕热,以青玉做脚踏,触之生凉。” 顿了顿,静妃看我一眼:“皇上废后诏书里头说本宫,‘任意妄为,豪奢善妒’,可他怎么不说,本宫的这些毛病都是他一样一样惯出来的!” 静妃的指控并不过分。 自大婚以后,福临开始泽被六宫,但是其中以承乾宫所承雨露最多,所获赏赐最贵重,皇后的排场,每回也必定是做的足足的。 “可笑本宫,还以为皇上是因为深爱,才将那么多赏赐堆进承乾宫里,也是为着深爱,一次次纵容本宫的小性子。” 史书上说,顺治爷性喜简朴,废后诏书中说到的原因,除了皇后善妒,还有就是她深爱珠宝。 “可是那些东西,明明是他差人一件件送来的……” 新婚的孟古青尚没有如今的慧眼,只觉得万事都是好的,丈夫宠她,婆婆眷顾她,虽然从前也很疼爱自己的皇父摄政王已经暴病身亡且死后遭帝王掘坟鞭尸,但是这跟她一个深宫女子有什么关系呢?朝堂上的事自然有皇上决断,皇上说该杀就是该杀,该赏就是该赏,她只要好好地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就好了。 科尔沁草原上流传着一个不算笑话的笑话,说是这草原之主并非吴克善亲王,而是亲王的夫人阿木代,即是孟古青与几位哥哥的母亲。吴克善终身未纳小妾,一直与阿木代夫人白头偕老。孟古青见惯了父母恩爱缱绻,也就对一个女人该如何面对自己丈夫的其他女人这一点,完全抓不住要领。 大婚之后第八日,福临开始留宿于其他妃嫔的寝宫。虽然如此,却时不时也会派人送些小玩意儿去承乾宫那里讨孟古青的欢心,小夫妻虽然称不上蜜里调油,却也是自得其乐。 “纵然心里不高兴,可我也小心敷衍着各宫嫔妃,这皇后当得,还不如个宫女自在。”静妃自嘲似的笑了笑,对自己的称呼也不知什么时候起由“本宫”改成了“我”。 “要是能够从头来过,我或者就不会缠着皇上替我办那场寿宴了……” 孟古青说的,应当是顺治十年二月她十七岁的生日。 皇后做寿,各亲王命妇需入宫觐见,其中就有贝子博穆博果尔和他新过门的夫人董鄂氏。 懿靖大贵妃博尔济吉特氏娜木钟是贝子的生母,携着自己这相貌娇俏可人又听闻颇有才气的新媳妇儿来给皇帝皇后请安,笑得开朗的眉眼间也忍不住带着些得色:“皇后娘娘与我家董鄂年岁相当,若是在后宫无事不如就常召她入宫吧,我家董鄂琴棋书画都会一点儿,闲时也能给皇后娘娘逗个闷子。” 懿靖大贵妃母家很有来头,连昭圣皇太后都时不时要让着她。听见她这样说,孟古青自然就招了来人上前,携了手细细说话。后来散席,还同福临说:“这一圈瞧下来,也就是博果尔家的妹妹入眼些,其余的都是些什么歪瓜劣枣……” 福临听见她编排,还笑着掐掐她下巴:“再入眼也不如你,累了吧,早些回去休息?” 皇后做寿,帝王自然是宿在她的寝宫里。 入夜时分,缠绵之后靠在福临怀里,孟古青忽然起了顽心:“福临,我与董鄂相比,谁更好看些?”两人在宫室内,一向只以名相称。 …… 月色凉薄,静妃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望着眼前的杯盏发呆。 “他怎么说?”我问。 像是忽然回了神,她惨兮兮地笑笑:“还能怎么说呢?” 我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寿宴之后,一切如常。孟古青懒怠,又兼后宫还有皇太后坐镇,宫中事务也就轮不到她来管,正好落得清闲。这一闲下来,就想着要找人进宫来陪着聊聊天。 想来想去,也就能想起来那个入眼些的董鄂氏,于是派了身边宫人去请。 懿靖大贵妃仗着母家面子,博穆博果尔贝子尚未封亲王就已经自己建了府邸,还不时邀了大贵妃去共享天伦,渐渐小住就变成了长住,最后索性搬到宫外,昭圣皇太后也劝不回她。 所以皇后身边的人来请时,就是懿靖大贵妃接待的。 “一早就被皇后的人接进宫去了,怎么……”懿靖大贵妃不愧是在宫中混了大半辈子的人,话还没有说完心中已经想了个通透,当下也不多言,只当作是人丢了,握着那宫人的手腕就急急进了宫。 寿康宫中皇太后正在午休,掌事姑姑苏茉儿拦了又拦没有拦住,只能跟在懿靖大贵妃身后进去。 “怎么了?”午睡被人吵醒,昭圣皇太后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 却看到懿靖大贵妃一下就跪在了内室门前:“太后,我家董鄂被人拐走,还请太后做主!”说着竟然嘤嘤哭泣起来。 皇太后拿眼睛觑了觑面前跪着的人,心想这大贵妃又是闹的哪一出,只是嘴上不能闲着:“哟!这是怎么了?苏茉儿还不扶起来说话!” 大贵妃抽抽搭搭的,边抹眼泪儿,也没忘了握着皇后身边那个宫人的手腕:“太后明察!自皇后上回做寿,第二日起就有承乾宫的人来接了我家儿媳妇进宫叙话,可是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皇后娘娘并没有来接,今日才是第一次。这宫中定是有人假冒皇后之名,只是可怜我那媳妇儿……” 禁宫中人都有腰牌,也不是随便来个人说自己是皇后宫里的,懿靖大贵妃就会让自家儿媳妇跟着人走,她也没有这么傻不是?能拿到皇后宫中人的腰牌,不是皇后,那么只有皇帝。 皇太后是风浪里摔惯了的人,当下也只是皱眉安慰:“妹妹别急,哀家这就让人封宫搜寻,你家儿媳妇不会有事的。”又转头吩咐苏茉儿:“你去叫人锁了各处宫门,亲自带着宫人检视。” 苏茉儿跟在太后身边几十年,自然是一个眼神就都明白了的事,转身带人出门,抢先奔着乾清宫去了。 苏茉儿一走,皇太后就摒退左右,只是吩咐皇后宫中那个小宫女跟着自己宫里嬷嬷下去,一会儿还有事要问。 “大贵妃就在这儿候着吧,保准博果尔媳妇儿完好无缺地站在您跟前。”皇太后这话算是安慰,听着却怪怪的。 果然大贵妃冷笑一声:“姐姐,这儿没什么外人,不妨就直说。即便是完好无缺站在我跟前,这人我也不要了,你儿子做出来的好事,要是姐姐今天不给我个交代,那今后外面传成什么样子,我也不好说。” 皇太后心中了然。要是当真着急找人,第一时间就该去皇后宫里,先来自己这儿,不是想着要讹点什么,她还真不信。可惜这一次是自己理亏。 “博果尔已经开府娶妻却还是贝子……不如先封了贝勒,等有什么军功好立的时候再封亲王,妹妹觉得如何?” 懿靖大贵妃满脸得意:“那就全凭姐姐吩咐。”能做博果尔夫人的女人多的是,亲王却不好封,这买卖不亏。 苏茉儿行事迅捷,不多久已带着董鄂氏回来寿康宫。 大贵妃狠狠剜了董鄂氏一眼,回头对皇太后道:“府中已备了饭菜,就不多打扰了,姐姐好好休息,妹妹改日再来探望。”说完示意董鄂氏跟上,出宫回府了。 “太后,今日之事……”苏茉儿替太后揉着脑袋,轻声问。 “皇后宫里那一个,做得利落点,别叫人瞧出来了,你去请皇帝过来一趟。” 6.意难平(三) “后来呢?”我问她。(..tw无弹窗广告) 静妃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后来,自然是皇上跟我发脾气,从此再没有到我宫里来,又过了五个月,就是皇上废后的诏书了。从那以后,我成了静妃,我的侄女儿荣慧成了皇后。只是她大约也没想到,第二年皇上就纳了董鄂为妃,一月后晋贵妃,若非昭圣皇太后护着,大约连她都要一起废了。” 我站起身,向着这位凄惨的先皇后行福礼,一福到底。 “你这是做什么?”静妃站起来后退了两步。 “娘娘请恕奴婢斗胆,给娘娘讲一讲娘娘不知道的的故事。” 横公酒能增人寿命,喝的人却不是什么都不需要做,否则这样逆天时的东西,留着岂非祸害?而我唯一要做的,就是送留恋阳世的幽灵返回阴间。这也是为什么,做酒曲的眼泪不能是活人眼泪的原因。 “顺治八年八月初八,帝后大婚,昭圣皇太后下懿旨,宫中宴饮一月,大赦天下。娘娘您在坤宁宫三日,大门紧闭,未尝有一个宫女或是公公进去,这些都是真的。”我抬头看了她一眼,“但是这三日,皇上也并未在坤宁宫中。”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静妃身上骤然迸发寒气,石桌上的杯盏发出碎裂的声音,我知道,这是幽灵盛怒的气息。 但是有些话,还是要说的。 “大婚之后,您心绪欠佳,常去皇太后处告状。因您是太后的内侄女,太后自然要呵护一二,所以您说要办寿宴,虽说太后觉得您奢靡了点,也还是同意了。” 破裂的杯盏向着我的面门而来,我没有闪避,只是闭上眼睛,任由它们在我脸上划出血痕。 “娘娘,您的怨气在这酒瓶子里已有将近两百年了,如果您爱着世祖爷,难道就不想快入轮回找到他吗?” 寒气倏忽收拢,因为盛怒披散的头发也服帖地垂在身后。这位绝代的美人眼睛里露出迷茫的光:“追?我还追得上吗……” 大婚之后,因为帝后失和,皇太后很感忧虑,时时以帝王的名义送去珠宝首饰,只盼二人能早日和好,诞下龙裔,以保大清江山稳固。可惜天不遂人愿,直到皇后被降位为侧妃,仍旧没有一子半女。 “且您日益豪奢,皇太后的规劝已无法令您收敛,要说昭圣皇太后一开始确实是疼爱您的,只是您确实太不懂事了。” 美人儿凄惨地笑笑:“姑姑真是会安慰人,说得好像我若是乖巧听话,就能保得住那后位似的。” 我愣住,顿了顿接着说。 “懿靖大贵妃闯皇太后寝宫时,您正在寿康宫中陪太后说话,只是那时候您已经被降了妃位,那个皇后身边的小丫头,其实是荣慧皇后身边的人。皇太后下令摒退众人,只有您隐在花厅里头没有离开。” “所以苏茉儿带着皇帝前来时,他说了什么您听得一清二楚。他说,两位博尔济吉特皇后都非他所爱,唯一此生挚爱就是董鄂氏,即便不能立她为后,他此生也不会再宠幸其他人。从头至尾,并没有扯到您半句。” “所有的事,都是您的想象,娘娘。” 终于说完,我伏在地上,等她自己承认。 良久。 “世祖爷后宫那帮女人是怎么说我的,你当我不知道吗?绣花的枕头一包草。”她哼笑两声,又自言自语道:“可若非如此,看得太通透了,这世事也实在太伤人心……” 顺治七年,皇父摄政王睿亲王多尔衮在行宫暴毙。 次月,世祖累计追封睿亲王府诸子孙二十余次。 又三月,睿亲王之同胞兄弟和硕英亲王企图摄政,世祖大怒,下令削爵幽禁其至死。 那一天起,就开始了对睿亲王余党的清算,而这清算,一直到皇后被废,才算是真正的结束。 我知道她说的都是事实,确实也无从安慰。 “我常常想,小时候那个替我求取佛像的帝王,是不是真的。” 静妃脸上带着一抹戏谑:“要说那时候就是假的,那世祖爷还真是千古好皇帝,断断不会为了一个董鄂妃就赴了黄泉。可要是真的,又是什么时候他开始变成这样恐怖冷漠的帝王样子?”她看了我一眼,“大婚前两个月,他送我到城门口,说两个月后在这里等我,这话总不是假的吧?” 这确实是真的,可是又能如何。 仿佛听见我心中所想,她呢喃道:“是啊,那又能如何呢。不爱就是不爱,哪怕我在这里将自己作践成这副样子,不爱……还是不爱。” 我看着已经逼近至不远处的银线,开口提醒她:“娘娘,既然明白了这些不过是自己的执念,您就好好上路吧。” 我将白瓷瓶口的遮挡拿开,这位华贵娇艳的玛努卡慢慢抬头看我一眼,进了瓶口,盖上封口的一瞬间,我听到她在里面说:“不要封着盖子了,很久没有看见过太阳,劳烦姑姑带着我进内室,远远看一眼也好。” 我想了想,还是应了个“好”。 如果不能装在金属的酒壳子里,开了封的瓷瓶里头的酒就得尽快喝掉,否则横公鱼露失了药性,就跟普通的酒并没有区别,而我这样的不死不灭身,是吃不得阳世的食物的。 于是我将那白瓷瓶放在窗口,自己站在窗边,陪她欣赏这紫禁城的日出。 喝酒的同时能看到眼泪主人生前的事,我闭着眼睛,虽然不忍心,可孟古青的生平仍旧在我脑中一帧帧闪过。 我看到幼年的她与福临在御花园中放风筝,福临拍着手跳:“玛努卡姐姐放得真高!”; 我看到她大婚之夜独守空房,满殿燃烧的红烛滴下蜡来,都不如她脸上的泪水多; 我看到她拿着废后诏书诘问帝王:“本宫知道,陛下不过当本宫是牵扯睿亲王余党的一颗棋子,可是陛下有没有过一个瞬间,待我孟古青是真心?!”; 我看到满宫素缟,殿堂正中金丝楠木的棺材前摆的灵位,上书“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之灵位”,一个身着重孝的女子站在殿门口,听着殿中帝王哀凄痛苦,脸上表情不知是喜是悲; …… 在橙红色的火球跃出地面的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两具雪白肉体,在简陋的宫室里痴缠,其中一个喃喃着,“福临……”,另一个是低沉的男音,嘴里叫着的,正是静妃闺名…… 还不等我细想,就察觉到身侧一道劲风往外面去。 我赶紧睁开眼睛,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已经照进了我的院落,一缕苍白的烟雾状东西直直站在院中。 “娘娘!”我冲出门口,身上裸露的皮肤立刻被阳光灼成焦黑色。 “娘娘!您何苦……”我退回门内,眼看着她不成形的身躯渐渐变得透明。还不等懊恼占据我的双眼,忽然瞥见那一缕烟雾状的肚腹处,有一个小点闪着光。 “这是……!”我只觉得周身的血都冲到了脑门,头涨涨的痛着,四肢却逐渐发麻。 已近乎透明的幽灵颤巍巍地开口,声音都是虚弱的:“姑姑不用自责,我是抱着必死之心,即便当时您救下我,多的是方法让我离开这吃人的深宫。这孩子……” 她抬起手抚上小腹,接着说:“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皇三子业已继位,还不如随我离去,好过在这世上受人倾轧。姑姑……” 那一缕透明没有五官,我却觉得她正看着我。 “姑姑,您别再劝我入轮回了,那一夜无论是什么原因,我很感谢陛下,也感谢他赐予我这血脉。只是入了轮回虽然有孟婆汤喝,我却觉得这一世太过凄惨,很怕喝了也忘不干净,还不如就此魂飞魄散。” “是我求的姑母,一个被帝王厌弃的妃子,不需要出现在后世的史书上。我也不想被后人看到,即便见弃于君王,博尔济吉特氏孟古青还这么不要脸地以身相殉,您不是知道吗?世祖与孝献皇后合葬孝陵,我这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在那样的明媚阳光下,静妃能有什么剩下?什么都没了。 我敛容肃衣,对着虚空三拜:“奴婢恭送娘娘。” 回身进入内室,眼角瞥过架子上摆着的一个琉璃瓶,封条上贴的是董鄂皇贵妃的名字。 “你试过爱一个人爱到害怕有来生吗?”我问那个瓶子,“这大约就是你的酒不如孟古青醇香的原因。” 我转身离开,想回去房里睡觉,踏出门槛时,听到身后一声脆响,转身去看,是那个琉璃瓶子碎了一地。 我嘲讽地笑笑:“您的尸身与帝王合葬孝陵,您的牌位在太庙享世代香火,您自己都知道这么做,并不会让自己魂飞魄散,只不过是连累奴婢少一瓶酒而已。” 说完也不管那一地碎屑,往自己房里去了。 ...... 不知多少年后,我在一个匣子里看见几个小人,其中一个被称为“博尔济吉特皇后”的人,眼神像极了我悠长记忆里见过的那名刚烈女子,宁愿站在阳光下玉石俱焚,也不愿再入轮回有与他相见的机会。 7.声声慢(一) 慎刑司的精奇嬷嬷棣棠是禁宫中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人,我与她相识至今已有五十载,所以醒来时看到她在我屋子里忙碌,就又放心地睡了过去。 “姑姑,该醒醒了。” 我被棣棠摇醒,闻见一阵油炸花生米的香味。 “起来尝一点儿?”见我睁开眼,棣棠笑道,“您这一份儿我加了鱼露炸的,吃得吃得!” 她在炕上摆下矮桌,放上杯盏等物,又替我摆了筷子倒上酒。 “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自圣母皇太后听政以来,慎刑司日见忙碌,朝堂上受来的怨气,都要回后宫发泄发泄才好。圣母皇太后注重养生,讲究“生气不过夜”,于是只能委屈宫人们到慎刑司去过夜。 “也没什么,就是我那个儿子淘着一本旧书,您不是爱看那些吗,就顺道给您送来……对了,我才来时,看到酒架子下面一地玻璃渣子,那是您生气自己个儿摔了酒瓶子?不犯着吧,那是您续命的东西。” 我吃了花生米,又喝了两口酒,才说:“我没那闲工夫,是那酒瓶子自己摔的。” “嗐!气性大!” “可不是!生前拼了命的要证明自己是个好妃子,是皇后的好人选,连死了都不放过别人,我不过多说一句,它就这么把自己摔了,谁说的孝献皇后‘敏慧端良’?哦,福临册皇贵妃的诏书里头说的,要我说,他就是眼瞎……” “姑姑,姑姑!”棣棠赶紧上来捂我的嘴,“您慎言,慎言呐!” 我示意她松开手:“知道了,我不说就是。” 棣棠朝我歉疚地笑笑:“方才唐突姑姑,还请姑姑见谅。只是这几十年了,眼看着姑姑性子平和,怎的今日又起了这大气性?” 我看了院中一眼,白日里那一缕幽魂所站之处早没了半点痕迹剩下,只是我仍旧不太敢直视那里。 “没什么,就是见了旧人,听了旧事……”我收神,“你还是说说为什么来找我吧,这又带书又带吃的。” 棣棠脸上有些许尴尬:“按说这也并不算大事,只是觉得无论如何不该来劳烦您,毕竟是伤阴骘……” “得了,你也难得开口让我帮忙,说吧,什么事儿?” 棣棠这才开了口。 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太后老佛爷嫌如今慎刑司里的刑罚不够“热闹”,叫她们几个管事嬷嬷三日内想出一个新的刑罚,得热闹的,看着喜庆的。 “我们几个凑在一块儿都两天了,您瞧这,明日一早安公公就得上门,到时候可真就热闹了,一溜儿管事全进去,自己人给自己人上刑……” “所以你是觉得我见多识广,来问个信儿?”我翻了翻她送我的书,大概是他儿子从某个旧货摊上淘来的,书页间全是原主人的批注,字迹清秀隽逸。 “这不是……都火烧眉毛了,才敢来劳动您……” 棣棠后面说了什么,我全没有听进去,神思全被那批注的主人吸引了去。 这虽说是旧书,其实是手抄本,将原稿以蓝笔誊抄,又以朱笔批注。两色笔迹均是秀美不凡,只是蓝笔落笔处处可见温柔婉约,朱笔虽也娟秀,却多几分不拘小节,这么看来,倒像是哪家老爷兴起时与如夫人共同完成的书册,倒是雅兴。 除了字,这位老爷的性情也不错,若是还活着,或许能引为知己。 书中有一篇不见章题的,但是仔细看去,也知道写的是谁。 …或命共餐,即又曰:“陛下原念妾,甚幸!然孰若与诸大臣,使得奉上色笑,以沾宠惠乎?”朕故频与大臣共食。… 这说的是,皇帝邀请这女子一起用膳,女子却说:“陛下心里有妾身,这很荣幸,只是不如皇上多跟众位大臣一起吃饭,拉近君臣关系,让他们也受些恩惠如何?”于是皇帝就与大臣们一起吃饭了。 原主人在一旁写的批注是:不若皇贵妃尔,焉能行皇后之事宜? 像这样直言的有多处,我略翻了翻,看到他写在文末的一段话:上之《行状》,书时必戚戚焉,然阅之者众,同乎上心者鲜矣。何乎?皇后者,妻也,皇贵妃者,妾也。妾者立女,以色事君,安用贤德?此皇贵妃劝谏帝王、笼络后宫,上以其赤子之心,实野心也,妄图后位也…… 棣棠见我看着书页傻笑,凑过来:“姑姑笑什么呢?” 我将书上那一段字指给她:“你自己瞧瞧。” 棣棠不好意思:“姑姑,您说给我听听吧,这样的,我看不懂。” 我点点头:“这上面写,写《行状》的人落笔的时候肯定是心有戚戚焉,但是看过的人那么多,跟他一样想法的人却少。为什么呢?皇后是妻,皇贵妃是妾,妾者立女,以色侍君王,哪儿用的上什么贤德呢?这个皇贵妃劝谏帝王、笼络后宫的种种行为,皇帝看起来是她一片赤诚,在我看来,其实是她图谋后位的野心。” 白头宫娥们闲来无事都爱说说闲话,棣棠不识字,听来的故事却不少,有帝王为其书《行状》的皇贵妃,只有顺治爷的董鄂皇贵妃罢了。 “你儿子这书送的好,放心,先回去慎刑司等着吧,天亮前我就把你要的东西送过去。”看她面露难色,我便安慰:“不用这样,不过是将从前听来的东西告诉你,伤不了我多少阴骘,也损不了我多少阴德。” 棣棠安心去了,我才细细翻阅这书。在封底左下角,看见一个朱漆的红印,仔细辨认,刻的似乎是“十全大士”四个字。 这名字有些熟悉吧? 容不得我细想,就该是出门巡夜的时间了,我挑了一瓶酒带在身上,携了梆子出门去,那书便收在了矮桌屉笼里。 世人常说有满洲十大酷刑,其实要论起来,这酷刑多的还得算是咱们汉族。毕竟稳坐中原这么久,随便哪个犄角旮旯里翻一翻,抠出来的就都是历史和智慧的积淀。 刚才拿的那瓶酒,是前明一个妃子的,姓万,名贞儿,差一点害我大明断子绝孙的万贵妃,即是此人了。 “姑姑要问我什么?” 瓶子里的幽灵探出半个头,满脸谄笑:“您将我制成酒这么长时间,我算算,都有三百七十五年了,却一直不放我出来,难道是不想我入轮回?” “万贵妃说笑,您入不入轮回哪儿由得奴婢说了算?十殿阎罗排着队等着跟您清算呢,只怕一时半会儿算不完,还请您在奴婢这儿多担待了。” 幽灵犹不死心:“姑姑,您身份尊贵,能不能替我……” 见她这样死缠烂打我就来气:“万贵妃过誉了,没什么尊贵不尊贵的。人死如灯灭,管您生前是装在什么灯罩子里的灯油呢,烧光了事,您还是消停着些吧。” 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事要问她,只能稍稍收敛语气:“贵妃娘娘也不用担心,这世间做事最不拖拉的就是阴曹司了,一旦他们有了准信,想必就能来接您。” 这位专横跋扈了整个成化朝的万贵妃,听见我这样说,却蔫蔫儿的没了声息。狭长宫道上,两侧宫灯都已熄灭,只有我手上这灯笼昏黄,伴着梆子声声,还有鞋底儿擦过砖地的声音,我似乎听见哪儿传来幽幽一声叹息。 这三更半夜的,除了我和我手上瓶子里这个幽灵,实在是没谁了。 可是高高在上的万贵妃也会叹气?可别叫我笑掉了大牙! 更深露重,寒风侵体。即便我万般不愿意喝那酒,还是忍不住拿出来灌了一口,一霎那满口醇香。 咦?! 将酒曲与其他各种材料混在一块儿时,大致就能判断出酿出来的酒会是什么个情状。一般说来,感情越是真挚、心地越是纯良者,酒就越是香浓。我明明记得,万贵妃那酒曲放进去的时候,不过尔尔罢了,怎么如今倒是…… 要说起来,就连她那酒曲,也非我自愿去取,乃是她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横公酒的轶闻,派了身边宫娥将白日里正睡大觉的我捆了去,就是那么凑巧,被我撞上她“痰症”发作丢了性命。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我将她临死前不知道是咳的还是呛的眼泪收集了回来。那时候年轻,还觉得游方在外的婆婆总有回来的一天,将这千古恶妃的眼泪酿一壶酒,到时候婆婆回来了就呈给她尝一尝,聊作她那几年苛待我的“回礼”…… 却没想到,酿成后三百多年没有开封,倒是让这酒成了现在这样子。 带着满腹犹疑,我又轻轻抿了一口,仍旧是唇齿留香,满口悠长余味。 我将那酒瓶子摆到眼跟前:“倒是可惜了这么好的酒,原该换到酒壳子里装着的,现如今,倒是只能一夜就喝掉了。”忍不住开了封口再闻一闻那带着蛊惑的酒香。 “真是可惜,这酒要是能叫朱见深那小子尝到,只怕你就不止嚣张成化一朝了,起码也得给你死后追封个皇后。” 我并没有嘲讽的意思,喝酒的人能看到眼泪主人的生平,这么香醇,该是有多深情?起码是比那瓶自己碎在砖地上的香醇多了,她都成了皇后,没道理更深情的朱见深不给万贞儿封。 “姑姑怎么知道,我那酒酿出来,就不是为着给他喝的呢?” 8.声声慢(二) 明正统十四年,英宗朱祁镇不顾朝臣反对,执意亲征瓦剌。于是自作孽不可活,兵败被俘,消息传回京城,群臣唯恐主少国疑,力荐皇太后立英宗异母弟朱祁钰为帝。郕王朱祁钰于同年九月登基,改年号景泰。 景泰的意思,大约是气象安康、时政和谐吧。可是对遗留宫中的周皇后和两岁的皇太子朱见濬来说,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个不小心,可能不光是丢了封号,连性命也堪忧。 虽然在一年多后,瓦剌送回了被囚的英宗,但大统已易主,前皇帝和皇后被囚禁在破败的南宫。朱祁镇四处筹谋妄图联系从前旧臣,周皇后每日对镜哀叹,于是年仅三岁的朱见濬,被丢在了贴身大宫女万贞儿身边照顾。 景泰年间,皇帝因为自己半路上台的关系,很不自信,宫中布满探子,时时向他禀告宫中动静。在这样的情况下,朱见濬想要去见一见自己的父母都不能够,又兼从前很疼爱他的婶婶汪皇后被废,只有一位皇祖母尚在位却也是自身难保,因叔父皇帝时时想着要将自己的母妃尊为太后。这样看下来,竟然没有一个人是可以让年幼的朱见濬依靠的,除了万贞儿。 所以朱见濬自有记忆起见到的都是万贞儿,后来感情那么深厚,不能说没有身边人的促成。 后世史书上写万贞儿“貌雄声巨类男子”,我虽不待见这位万贵妃,却也不得不喷一口酒在那胡诌不托着下巴的腌臜史官脸上,顺便告诉他一声“呸”! 倘单论五官忽略气韵,万贞儿较之博尔济吉特孟古青,还要更出挑些。若是能从小生在富贵人家,想必大了也是非富即贵,可惜家道中落,只能进宫做个宫女,伺候的还是个一不留心就要被废了太子位的小婴儿。换做一般人,都会被现实压垮吧。 只是这万贞儿,从来就不是个一般人。 于是我在酒香中看到的,就是在斑驳宫墙下,跟朱见濬玩得不亦乐乎的万贞儿,那个十三四岁已亭亭玉立、十七八岁已让后宫粉黛失色的女人。若非她一身朴素宫装遮掩,随便放在哪个宫里也都是被皇帝青睐的娘娘。 “姑姑,我好看吧?”幽灵从酒瓶中探出半个身子,看着我们现在正站着的地方,南三所。 这南三所,就是从前囚禁英宗及周皇后的“南宫”,破败不堪,在清朝时,才被改成了御茶间,后头深一点的地方就是慎刑司。 就是这个地方,万贞儿常带着朱见濬放风筝、捉迷藏,好让里面被囚的人远远听一听朱见濬的声音,让他们知道皇太子尚康健。 只是这皇太子的名位,终于还是在景泰三年时被废了,那一年,朱见濬六岁。 六岁的朱见濬已经十分明白自己的处境,可是明白却不代表能泰然处之,而且在这样需要时时谨小慎微的环境里,朱见濬说话渐渐没有从前利索,留下了口吃的毛病。 太子位被废,朱见濬就不能再住东宫,这天宫人们正在替他收拾东西迁居别宫,新太子爷朱见济穿着朱红太子服蹦蹦跳跳地就来了朱见濬跟前。 小朱见濬一岁的朱见济屁事不懂,还仿着从前见到皇兄的样子就要下拜行礼,却被身边的乳母一把拽住。 “您才是太子,该沂王给您行礼才是。”朱见濬被废太子后改称沂王,穿的是藏青王袍。 乳母上下瞄了小沂王一眼,等着他来给自己一手奶大的孩子行礼。从前见人就要行礼,难得今日风水轮流转,也让自己好好风光了一把。 懦弱的朱见濬不知道该怎么办,绞着小手犹豫了许久,膝盖微微酸软。 跪吧? 小小的膝盖将要落地,却被一股大力扯了回去。朱见濬抬头看去,万贞儿滴着汗珠的下巴映入眼帘,她似乎是才从哪里跑出来,脸颊微红,气息微乱。 “李奶娘年纪大了怎么倒不懂事起来?即便是要向新太子行礼,您也不该站这么近,否则是向你行礼呢还是向太子行礼!没得叫人说您老人家狐假虎威狗仗人势。” 奶娘这几天被人巴结得顺了气,没想到在这里遭遇了打狗棒,立时睁圆了铜铃眼,倒竖了八字眉:“万姑娘在前太子爷身边当差久了,不知道天高地厚。来人,好好赏她两个嘴巴子,教教她什么叫奴婢!” 马上有人上前来,左右开弓就给了万贞儿两记耳光。 万贞儿一手捂着自己脸颊,一手护着朱见濬:“李奶娘赐教,贞儿记下了。只是我沂王虽是王爷,却也是太祖洪武皇帝的正统血脉,要他向你行礼,你不配!” 李奶娘正要发作,不远处来了銮驾,是朱见济的生母杭皇后。 “怎么回事?”杭皇后与朱见濬虽然感情不如已废的汪皇后那么好,但是这孩子可怜见儿,也会时不时向着他一点。最近更是被废了太子位,杭皇后虽然高兴,却也不是没良心的人。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沂王的贴身大宫女脸颊上肿起的四道红痕。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太子乳母,杭皇后在心里摇了摇头,但是太子新上位,不能在这种时候显出愧疚吧。 “雪儿,取本宫常用的舒痕胶给贞儿。时候不早了,你们也快回宫里去看看有什么要添置的,遣人报与本宫。” 于是天子乳母对沂王不敬的风波,就被这么遮掩过去了。 朱见濬被万贞儿搂着坐在马车里,伸手去抚她脸上伤痕:“姐姐……” 万贞儿抓着他的手按在手心里,对他笑笑:“没事的,做宫女常挨打,姐姐没关系。只是沂王该记着,你是太祖洪武爷的子孙,这世上你除了祖宗和君王,对谁都不该行跪礼。” 朱见濬点点头,想了想又说:“可是……我怕。” 万贞儿伸出两个手搂紧了他:“别怕,贞儿护着您呢。” 万贞儿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有史记载:景泰五年,代宗围猎御兽场,沂王相随。时黑豹暴起伤人,沂王近卫退之。缠斗中近卫受伤,太医欲驱前,沂王阻其,曰:“医女近前,可否?”上始知,近卫者,女侍也。遂令厚赏。 这被黑豹挠伤的女侍,就是万贞儿。从那以后,只要朱见濬奉诏出宫,万贞儿都化装成侍卫,穿戎装佩刀随侍。 自景泰四年怀献太子夭亡后,景泰帝情绪起伏不定,原本因为怀献太子的死能够稍作喘息的朱见濬,也因为叔父情绪反复而难以松懈,较之从前,压力更甚。 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朱见濬迎来了叔父的病危。虽然这样说大逆不道,但是朱见濬还是觉得,自己人生的天空里正迎来乌云被阳光撕裂的一瞬间。 景泰八年正月十七一早,有太监闯入朱见濬所在的掖庭宫,当众宣诏,令太子复位,改名朱见深。 虽然李贤等大臣已经屡次三番告诉过他,独子朱见济夭亡,景泰帝必将还位于英宗一脉,要沂王稍安勿躁。只是景泰帝近年情绪愈发不稳,还有朝臣多在传,景泰帝将要另立襄王朱瞻墡之子为太子,所以手捧着这复位的诏书,改名后的朱见深神色惊慌欣喜,不敢相信。 “侄儿谢主隆恩!” 说完要拜,却被宣旨太监拉住了。 “太子爷,弄错啦!”老太监尖细的嗓音笑着,“不是景泰帝啦,昨儿深夜,您父皇复辟了,如今已改了年号,叫天顺元年了!” 朱见深愣怔半晌,连老太监是怎么被送出去的都不知道。这笑话一般的夺宫复辟,激动的父皇与众大臣竟然忘了告诉他一声,以至于他差一点谢恩谢错了人。 …… 我看着眼前妩媚女子,她只是背对着我站在南三所前:“沂王宫里的人都觉得,复辟了好,起码沂王的日子好过了,我初时也那么觉得。” 不待我细问,她就接着说下去:“可要是能让我选,宁可活在战战兢兢不知未来为何物的景泰朝。” 9.声声慢(三) 朱见深的这一次复位,较之第一回当太子,要风光爽快许多。(..tw无弹窗广告)原因不外乎二,其一是他的那个被掳走又放回来的爹,觉得这几年亏待了儿子不少,往事不可追,那就补回来,于是什么都捡好的往东宫送;其二就是,从前太子爷尚在襁褓,如今就不同了,正当好年龄,是各方送来的淑女在宫里养上两三年,就能选出一位太子妃和许多位侧妃的好年龄。 一时东宫之中美女如云,连姑娘们用的那些胭脂香粉,都如雾气一般缭绕宫墙盘桓不去。 在这随便一封就是未来后妃的东宫,万贞儿却仍旧是皇太子的贴身侍女。 不明就里者或许会赞她一声守本分,可是我是喝了酒的,自然看得到朱见深十一二岁时就被万贞儿引着在东宫寝殿里做的那些暧昧游戏。 “有书上说你‘慧黠似合德’,倒真是没有说错你。” 我们一人一幽灵已走到了宁寿宫附近,时近三更天,周围脸色苍白的小宫女阉人不时经过,看到我就屈膝行礼,大约是没有见过万贞儿,瞧她装束奇特,又回头多看几眼。 万贞儿看到有“人”留意自己,又摆出了从前做万贵妃时候的仪态,下巴微微昂起,从眼角缝儿里瞧人。 连说话的声音都忍不住带上了蛮横:“这话还有后半句,姑姑怎的不说?” 我点点头:“恩,慧黠似合德,丰美如杨妃,这话拿来夸万贵妃,当真是半点没错。” 如今后宫多空室,这宁寿宫就也空下了,里头带一个小小花园,我就穿门进去坐下来。走了这个把时辰,是该稍稍歇一歇。 万贞儿便去了我对面的石凳上一块儿坐下。 我替她倒了一杯酒摆在跟前,虽然她喝不到,但是可以闻一闻这酒香。 “果然你是该留在景泰朝的,到那时候为止,你做的那些事还都挺对得起这酒香。” 方才还倨傲的神色霎时收了干净,万贞儿开口说:“我知道世人都是如何看我的,我万贞儿从来做得就说得,没什么不好承认。是,我是趁着陛下年幼蛊惑于他,可是后宫的女人想要争一点帝王的垂爱,使一些手段,就是错的吗?” 我放下酒杯看着她:“想要帝王的垂爱而使的些许手段,放在哪一朝都不是错的,即便你因此杀了人,我也觉得没什么。这后宫原本就是人吃人的,你不吃人,就得被别人吃,想要手上不沾血,那就不该进这后宫。我只是不屑你,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做那龌龊下流不堪入目的事。” 万贞儿垂了垂眸子,半晌没说话。 转眼就到了天顺八年,朱祁镇驾崩,朱见深继位,改年号成化。 新帝一上台,就杀了两位皇太后一个措手不及。 只见他跪在宫门口,朗声向里面说道:“儿臣,请封,宫女,万贞儿,为,皇后!”这字字铿锵有力,一瞬间,两位皇太后都以为他的结巴好了。 但是回过神来,对这事的处置当然是否决的。杭太后作为婶娘还留点口德,周太后直接就将朱见深骂了个狗血淋头:“堂堂天子,将一婢女聘做皇后,是被她喂了什么药?你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如何面对去了的先帝,如何面对我与你婶婶,如何面对满朝文武!” 朱见深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的皇后是纳了给列祖列宗交代,给先帝交代,给两宫皇太后交代,给满朝文武交代的,唯独不需要交代的就是自己。[..tw超多好看小说] “是,儿臣明白了。”说完就回了自己的乾清宫。 封后大典如期举行,人也是两宫皇太后挑的,其父吴浚儒名远播在朝中职位不高,又将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儿教养得知书识礼德艺双姝,怎么看都是个好皇后。 朱见深二话不说,从了。 两位皇太后当他终于开了心窍,明白了自己的荒唐,所以也就准了他将万贞儿要回去继续做自己贴身大宫女的请求。 忘了说一句,先时皇帝请封皇后,两宫太后一怒,就将万贞儿捆来了宫里,问她是不是要做皇后。原本以为这小妮子定会退却,谁知她昂首回答:“皇上身边该有个能替他决断的皇后,我万贞儿有何不可?!” 就冲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也该被乱棍打死,要不是朱见深主意改得快,只怕“万贵妃”这三字也将从史册上擦去了。 歇过一阵,我已提了灯笼起来继续巡夜,万贞儿那一缕幽魂就在我身侧亦步亦趋。 “刚才还夸你慧黠,不想竟然夸错人。”我侧头看了她一眼,明明薨逝于五十八岁高龄,打扮举止却与三十出头的盛年少妇不分伯仲,保养得宜,肌肤丰泽鬓发秀美……若我是帝王,也自然不要那些青涩未绽放的花骨朵,而挑这一朵常开不败、娇艳欲滴的牡丹。 万贞儿不过笑了笑:“皇上爱在我宫里待着,就因为我有什么就说什么,叫他轻松自在,不像其他那些嫔妃,要个东西都要拐七八十个弯儿,等皇上猜到了她们要什么,黄花菜都凉了。皇上在前朝被公事烦扰,后宫还不叫他消停,他能顺心?” 我点点头:“万贵妃所言甚是,老身都不禁要深深折服于贵妃慧眼。只是您这恐怕不只是直言那么简单吧?别人有你没有,你就去抢;别人惹了你不高兴,你就叫人去灭口……如此简单粗暴,一时或者出了口气,只是十殿阎罗算账的时候,就得麻烦您多担待了。” 万贞儿却只是微微笑了笑:“人活一世,生前委屈自己个儿,就为了到阎王跟前好过一点,就好比放着满桌子的珍馐不吃,硬要去啃那咸菜馒头一样,只是为了听旁边看着的人夸您一句‘您老好定力’,此外什么都没有,不觉得憋屈得慌么?要我说,做人就该轰轰烈烈,该拿的时候就拿,该还的时候,就慢慢还呗!” 我失笑:“你这些,都是哪里学来的歪理?” 万贞儿仔细想了想,看去竟觉得有三分娇憨,不禁让我一阵恶寒。她自然是不知道我想什么,只认真说:“到底是谁教的,也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从前在孙太后宫里伺候,老太后疼爱我,时不时与我闲话来着。” “哦……”我了然,既然是那一位,那受之言传,得之身教,养出来这么个徒弟,倒也不是意外。 “所以吴皇后将你褪衫责打,你转身就去皇帝跟前哭诉?” “自然,她既打了我,难道还想要我闭嘴当没这事儿发生过吗?” 我忽然觉得,这样一个敢作敢当的女子,实在是不能与其沟通,或者说,在她的立场看来,她确实什么事都没有做。是吴皇后当众羞辱她,按她的性子,告状让皇帝废后都是轻的,只怕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衣衫褪干净了再责打一遍,方能解心头恨。 无论如何,就因为那次吴皇后所为,成化帝将其废了,自知两宫太后不会让他立万贞儿为后,就将王氏立了皇后,另封了万贞儿做贵妃。 我有些奇怪,就问她:“你封贵妃,难道不是因为在成化二年生了皇长子?” 万贞儿有些嫌弃地看了我一眼:“若是做不成皇后,即便是皇贵妃也非我所愿,遑论贵妃之位?皇上不过是怕我没有名位,宫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就要寻了错处拿捏我,他又不能将我时时带在身边,才将我封了贵妃。” 举着酒瓶子的手有些抖,我忽然明白过来这酒何以醇香至此。 以一个宫女的身份替皇帝生下一子,又大言不惭做不成皇后就连皇贵妃都看不上的女子,她是可惜生错了时候,若是在永乐年间,只怕跟着三保公公下西洋回来封一个女爵,也不是不可以! 10.声声慢(四) 万贞儿瞅了我几眼,看我眼神怪怪的:“姑姑怎的,是觉得我可惜?” 我这才收敛了心神,仍旧做出从前的样子:“可不就是可惜么!好好的一个姑娘,却成了史册上抹都抹不去的恶妃。” 万贞儿明白我在说什么。 凄惶一笑。 我倒是没想到她会是这样表情,传闻中将成化帝临幸过的几乎所有宫人都杀光的万贵妃,竟然会有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惭愧的一天。 “天下人说我专横跋扈、恃宠日骄,所以连毒杀成化帝幼子的事情都做下许多。可是姑姑,我在成化二年生下皇长子以后,到成化二十三年暴毙,你知道后宫有多少妃嫔生下孩子吗?” 见我低头不语,她便一条条告诉我听:“除了皇长子,柏贤妃生悼恭太子朱祐极,淑妃纪氏生孝宗朱佑樘,宸妃邵氏生兴献王朱祐杬、歧惠王朱祐棆、雍靖王朱祐枟,德妃张氏生益端王朱祐槟、衡恭王朱祐楎、汝安王朱祐梈,安妃姚氏生寿定王朱祐榰,敬妃王氏生皇十子,恭妃杨氏生泾简王朱祐橓、申懿王朱祐楷,端妃潘氏生荣庆王朱祐枢……” 她能一口气将朱见深那十四个儿子的生母及封号都说出来,实在是叫我吃了一惊。 瞧见我的神色,万贞儿弯起嘴角:“姑姑还要不要听听陛下的六个女儿?” 我假意去摸酒瓶,避开她的视线,实在是觉得这张老脸上无光得很。 我既然喝了她的酒,看见了她的过往,自然就听到了朱见深那小子是如何与她指天发誓此生只钟爱她一人的。公主们就算了,儿子已足足有十四个,除了皇长子与悼恭太子之外,从皇三子开始到皇十四子,年龄都十分相近,由此可见,所谓此生唯一钟爱,也是敌不过祖宗家法、江山社稷的。 在此事上,我确实无话可说,找不到任何能辩白的理由,也不想替他辩白。 “即便如此,朱祐极与朱佑樘,还有他们二人的母妃,总跟你脱不了干系吧?” 却没想到她以三指指天,豪迈不输男子:“我万贞儿此生若是有什么对不起的人,就是他们四人,悼恭太子确实因我而死,她的母妃柏贤妃也是因为我的授意,太医院不敢费心医治以致病死,孝宗朱佑樘在其母腹中时,也是我让医女去替其堕胎,未如愿,后又让门监张敏将新生儿溺死,可他竟然欺瞒于我,不仅没有将他溺死,反而将他二人照顾在冷宫。到最后,趁着有其他妃嫔怀孕,我自顾不暇,又将此事报与陛下。” 她顿了顿:“我万贞儿做过的事,我承认,只是别人若想将非我所为硬扣在我头上,却也不能叫她们如愿!” 我看她神色不像作假,又因为酒的关系已是承认了她所说的,只是我总记得她说的与我记忆里的尚有出入。 “惠妃郭氏生永康公主前,不是还怀过一个男胎……” 尚且不等我把话说完,就见万贞儿抬着下巴冷哼一声:“郭氏那贱婢!自己怀着身孕还要争宠,去练什么胡旋舞以致动了胎气,又见那时人人都将脏水往我身上泼,就将那没了的孩子也算在我身上。” 我看她面上颇为不屑,却并没有什么忿忿神色,便知她是见惯了这样的事了。 叹了一口气,我看着她:“万贵妃,虽然并没有那么多人死在你手上,但你确实害死过人,一条两条和十条八条,并没有什么区别,这个道理,你懂吧?” 万贞儿的眼里略显落寞,沉吟一番,才乖顺道:“贞儿懂得。” 我摇了摇酒瓶里的所余一半多的酒,眼看着已经到了永宁宫宫门口,正是万贞儿从前住的地方。 “贞儿,你该生在永乐朝,戎装骏马,跟着三保公公下西洋。”终于把一开始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觉得轻松不少,就将酒瓶子去了塞,将瓶中所剩的酒尽数倒在宫门前。 “姑姑送你一程,这酒沾了土,横公鱼鱼露就失了效,自然不能禁锢你的地魂,去阎罗殿报道吧。” “姑姑!”万贞儿眼里有惊喜神色,“姑姑舍命成全之恩,贞儿永世铭记。” “不用谢我,也没有舍命,不过折损几十年寿命,不碍事。你下去以后,自然有鬼差秉公处理,要想再入轮回道,只怕还要受些磨难,以消你身上罪孽。” “贞儿愿意!只要能早些去托生,早日见到陛下,贞儿什么苦都受得。” 鱼露散尽约需半炷香的时间,万贞儿的地魂恢复自由,转瞬就将自己变成了十七八岁时的样子:“姑姑,贞儿要走了,临走前跟您唱个曲儿,从前我跟着陛下在景泰朝时候,他最爱听的曲子。” 我点点头,立刻就有婉转女声夹带着微微风声从四面八方微卷着到我耳边: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 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 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 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 彩角声吹月堕,渐渐营马动,四起笳声。 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 知他诉愁到晚,碎哝哝、多少蛩声。 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 朱见深一代帝王,年少时却独爱这样凄凉的曲子,便知他处境如何悲惨,在那样的境况下陪在他身边的女子,若说只是为了名利,大约谁都不会信。 后世加诸万贵妃身上的罪状甚多,除了谋害宫嫔,还有结纳外庭,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后宫与前朝勾结左右政事。旁的不说,这我却知道,我大明要说什么亲贵是最凄凉的,就是外戚。太祖皇帝为防外戚专权,特命宫嫔从低等官员未嫁女中选取,公主也只以“庶民者貌美子尚”。万贞儿一个后宫女眷,虽说因为她当了贵妃,家中破落门户得以重建,但是不过升些都督、都指挥之流,这样的微末小官,要如何才能左右政事?也实在是个笑话。 站着发了一会儿呆,鼻腔中横公鱼露独有的香辛气味渐渐散尽,万贞儿大约已经魂魄归位,在地府报道了。 我重新敲起梆子,沿着甬道前进,今夜倒是没什么异象,宫中安静得很。 到了南三所,棣棠已经在门口候着:“方才听见姑姑说话声儿,奴婢就在这里等着呢。” 我猛然一拍脑袋,忘了问万贞儿这事了。 却见她自地下钻出:“姑姑,我向鬼差求了请,来与你说句话。”又附在我耳边说了两句,便隐入土中不见了。 棣棠看得呆愣:“姑……姑姑,方才那是……?” 我朝她笑笑:“明成化帝万贵妃,她让我告诉你,要热闹,只要将铁板烧热,叫人赤足上去跳舞,若要喜庆,可在一旁佐以丝竹管弦。” 棣棠却已经呆了,全然不顾我后头说的一长串,只呆呆地看着万贞儿消失的地方:“不是说万贵妃是个老妖妇?怎的,怎的……” 怎的如此貌美? 虽说她不是完全清白,却也不至于十恶不赦。后世还要将帝王软弱无能所致隐患加诸在一个女子身上,生生将一个倾国倾城貌的佳人写成了有无盐貌无无盐德的丑陋妇人,这史书也委实太水了点。 “姑姑,外头风寒,里面坐吧?”棣棠毕竟是在宫里呆惯了的老人儿了,看见三百多年前的幽灵也不过是惊愕了一下子。此刻已经恢复了往常样子,将我往里头请。 我看看外面肆意飘荡的苍白鬼影,跟着她进了慎刑司的班房。 11.玉楼春(一) “怎么一下子冷了这许多?”棣棠引我进去坐下,转身去将火炉烧得更旺一些。.tw “姑姑喝口酒暖暖身子。”说着将铜手炉裹了宫缎递到我手上,“太冷了些,姑姑暖暖手。” 我四处看看,见没什么人,这才接过来:“虽然没外人,你也不要这么恭谨,被人瞧见了倒要生疑。”我不过是个巡夜的,棣棠却是从六品的慎刑司精奇。 “姑姑安心歇一会儿,我叫人看着门呢。” 我点点头不再言语。 方才将万贞儿那瓶酒一滴不剩的全倒进了地下,身上再无其他,此刻虽有炉火手炉,却也是冷得厉害,只能对棣棠说:“我有些乏,借你的地方睡一觉。” 棣棠答应着替我收拾了床铺,便出去刑房里巡视了。 耳边隐约传来受刑宫人的哀嚎,枕着这样的声音,又兼身上冷得厉害,却在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其实我不该在慎刑司里觉得冷的。 因这里不论四季、不论白天黑夜,刑房里都烧着地龙,受罚的宫人在闷热的室内舂米。外面滴水成冰的日子,这里头也是一片大汗淋漓,且每日只供两小碗水,由着他们口干舌燥嘴唇起皮。命大的自有脱身出去的一日,没那么幸运的,就是在这里头活活渴死都是正常。 这一觉睡了很久,醒来时天却还是一丝光亮也无。 “棣棠?”我起身叫人,才发现身上盖着三条老棉被,可是脚上还是冷得钻心。 棣棠从外面进来,抖落一身雨水:“姑姑醒了?已经巳时了呢。” 我惊觉自己已经睡了那么久:“安公公还没来吧?看样子外头下雨了,正好趁着这时候先回去。” “好,奴婢已经备了伞,姑姑请。” 我伏在伞骨上,本该是由棣棠撑着回去自己的院落,却没想到一出门就碰见了安德海的队伍。 “棣棠精奇这是上哪儿啊?”安德海揣着手,笑晏晏地说话。 “奴婢昨夜当值,现下已过了时辰,自该回去了。”棣棠福了福,笑着回答。 安德海伸手扶起她:“棣棠精奇辛苦了,只是杂家来办太后娘娘吩咐下来的事,还是请精奇一块儿听一听比较好。” 虽然是下雨又在伞下,但毕竟是白天,我觉得有点虚弱,在棣棠耳边说:“先进去吧,尽量把我放在内室角落里。”说完这些,再没力气了。 慎刑司里已经有嬷嬷们摆下了案几请安德海上座,又抬上来一个长条的火盆。 “安公公见谅,想出来的时日不长,不过是个雏形,还容小的们再改进改进。”棣棠作为总领,这个时候自然是要在安德海面前说话的。只是这差事放在从前尚算美差,毕竟是露脸的行当,可这安德海却不是个好人,与他说话,还得防着他两面三刀。 “无妨无妨,先给杂家过过眼。”那一脸的褶子看着在笑,却实在没有半分叫人看了欣喜的意思。 “这就,先提溜着?”安德海回头看棣棠,后者却正下意识地往我在的门后看。 安德海的脸上就有些不好看了:“棣棠精奇,您这是……看那伞做什么?” 外面的雨有减小的趋势,棣棠大约是怕日头出来,我所在的地方会被照到。听见安德海问话也是愣了愣,才说:“哦,奴婢想着公公大约想看热闹的,原先定下了宫里的乐师,不想怎么到这时候还不来。” 安德海了然笑笑:“无妨,看个大略就行,还赶着回太后娘娘身边回话呢,先叫他们,上来吧,啊?” 这兴师动众要看的,就是四更天时万贞儿给出的主意,我不大爱看这些,只能闭目养神,可是闭得上眼睛却关不上耳朵,那些惨叫声还是一句不落地进了我的耳里。 好歹伺候舒坦了安德海,见他笑眯眯地跟听曲儿似的还在案几边上打着拍子,不久就起身回宫复命去了。 雨已经渐渐小了,万幸并没有停,仍旧淅淅沥沥下着,天色仍旧晦暗。 我趴在伞骨上,跟棣棠说话。 “我记得宫里头向来有规矩,不叫宫女身上有伤,怎么如今太后似乎愈发顾不得了?” 棣棠低低“哎”了一声:“太后老佛爷要临朝呢,那么大的规矩都要改了,还至于后宫这些许?姑姑快别操心了,奴婢觉着您身上凉得很,别是病了吧?” 横公鱼可祛邪病,生病自然是不可能的。昨夜入睡时迷糊了些,想想怕冷又犯迷糊这些症状,别是甲子年要到了吧? “棣棠,今年是什么年呐?” “壬戌年啊,怎的,姑姑?” 我心下惊疑,还有一年才到甲子,这么早就有了要入定的征兆,却是怎么了? 又想了想,从前似乎也有没准时入定的例子,只是时日过得太久,还得回去翻一翻册子才行。 南三所离我住的地方有些距离,相当于穿过了整个后宫。路途漫漫,我就在伞骨上听棣棠说话。 “姑姑可知道,安公公说是在宫外置了宅子,迎娶了一位青楼女子做他的夫人?” 我虽然没有听说,不过宫里头有权势的太监一向这么做。太监在宫内也是轮值的,不用当值的日子自然得在外头过,置办些许宅子买几个如花美眷伺候,在宫外才像个正常人么。 却听棣棠又接着说:“只是他虽然已有了妻妾十五人,却仍旧在宫里遍寻美貌宫人与他对食。常常将那些小宫女儿吓得面无人色,太后却还一味纵容着他。” 我打趣道:“安德海如今年岁多少?要是他早生二三十年,大约棣棠你就难逃魔爪了。” 棣棠啐了一口,脸色涨红,语气却是极鄙视他的样子:“那人!听说也就是如今不挑拣了,从前太后还是懿贵妃的时候,他就没少对宫里人动手动脚的。姑姑您不知道吧?”说着还四下里望了望,雨中,又是越来越往僻静地儿走,自然没什么人来注意我们。 棣棠确认了环境,接着说:“姑姑您不知道吧?御膳房那个小方,是安德海的养子,听他某日不留神漏出来的话,似乎安德海连六十多的老妪都……下手!” 我身上一阵恶寒:“老身我见过的对食那么多,还不曾见过安公公这么独特的。” 说着话,已到了我的院落。 我住的地方在钦安殿左侧下首一排抱厦的后头,一个极小的院子,近御花园,却隐蔽,不留神不大看得到,从外头经过,还当看到的檐角是钦安殿的配殿。白日时即便进来了,双目所及处皆是荒草,不小心闯进来的人都会以为是没人住的院子。 进了屋子,棣棠将我放下,又替我生火暖炉子。 “今日我正好无事,方才听姑姑说见过不少对食,能不能给我讲讲?”棣棠也搬了小马扎坐在火炉边。 “也行,你替我将那架子下面第二层...不,最上头的都是身份低微的,随意取一个瓶子过来吧。” 我将棣棠递过来的瓶子拿远了仔细看了看,笑道:“你手气不错,该去赌坊试一试水,一拿就拿了个菜户里头有斤两的。” 瓶子上贴了封条,写的是“万历朝宫女吴氏”。 12.玉楼春(二) 我嘱咐棣棠将酒沾一点在眼皮上,她依言做了,瞬目过后,我们二人中间就坐了个盘着妇人发髻、脑后别一支鎏金簪子、身穿交襟袄裙的女子。 “姑姑别来无恙。”她率先向我行礼。 我笑着点点头,看她身前宫绦乃是青色,才说:“吴尚仪安好。”又将棣棠引荐给她:“这位是棣棠嬷嬷。” 两人互相见了礼,虽然满汉两族礼仪不同,不过好在二人也没那么多计较,且一人一魂,权做过场。 “姑姑将我封在瓶中这么许久,还当已经将我忘了。”吴尚仪不仅是宫女,后来还封了女官衔,见识风度自然又较之一般宫女高出许多,与我谈话,全没有如今宫里那样唯唯诺诺的态度。 “尚仪说笑,只是你是好酒,不舍得喝罢了。” 吴尚仪回头望望我那层层叠叠的酒架子,略颔首笑道:“姑姑的好酒很多。” 尚仪是官阶,原名为清,郑贵妃一向唤她“清儿”。 吴清六岁进宫,在掖庭中被教养到了十岁,就分去了御前。虽说不过是在乾清宫门前扫地,却怎么都算是御前的人,其他宫人都要将她高看一眼。 她去乾清宫扫地的当儿,正是朱翊钧登基没几日。小皇帝十岁登基,所以乾清宫里一应伺候的,都是十岁左右,好叫小皇帝轻松自在些。 吴清虽然年纪小,做事却沉稳,很快就往殿门里迈了一步,差事成了御前通传。不用再拿着扫把头顶烈日风霜雨雪,吴清自然高兴,只是因着沉稳,并不见脸上多少欢喜颜色。当时的御前大太监冯保很喜欢这个沉稳的小丫头,因此众宫人愈发地将她再高看一眼。 万历六年,两宫太后做主,将原本的太子妃王氏封了皇后,帝后大婚。三个月后,皇帝得美人郑氏,甫一进宫,承恩次日即封贵妃,赐住天子居所乾清宫,一时风头无两、满宫哗然。 吴清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郑贵妃从御前讨了去,到自己身边做贴身女官。 “郑贵妃当日见我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吴清闻了闻自己的酒,微阖双眼似有眷恋。 “她说:‘本宫听大伴回禀,清儿你做事沉稳、鲜有急躁,本宫身边正好需要这么个人儿,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本宫吧。’那时候正是册封贵妃第三日上,郑贵妃风头正劲,于是我就应下了。自然,不应也不可能。”吴清笑道。 棣棠听了这半日,才恍然想起来一开始的话头似乎是“对食”之类,怎的讲了许久都没有触及正题,不免疑惑地看我一眼两眼。 我向她摇摇头,示意少安毋躁。可是吴清何等机灵,又犹擅察言观色,低低笑了一声才说:“能跟着郑贵妃,自然是我的福气,只是最为有福的不是此项,而是她前后一共替我找了三位‘对食’。” 棣棠大约是吃惊吃得厉害了,咳嗽卡在牙关处,一张脸憋得紫红。 不怪她惊讶。对食与其他的男欢女爱一样,都讲究从一而终。位次再高譬如吴清这样的,若是已有了对食的对象,又出去另勾搭他人,按照宫里的风评也是会被冷落、最终从那位次上下来。[..tw超多好看小说] 更遑论,听她语气似是堂而皇之换了三个!这…… 吴清相貌不算拔尖,却极清隽,且身上有一股淡淡凌寒傲气,若是这样的人长久放在君王身边,难保不会被看上,随意一夜甚而封了位分,即便不会分宠也能叫郑贵妃膈应些许。所以按照郑贵妃的谋略,自然是趁早收入手边用着才好。 “我与之对食的第一位,是畅音园里唱戏的一位小太监,年岁大我一些吧,常演武生,郑贵妃爱看戏,一来二去,我们就熟识了。后来他来了乾清宫,以对食相求。” 吴清说起这些陈年往事,面上仍旧是淡淡的样子,偶尔可见眼眸里微微泛起的笑意。听她柔声细语,即便我看不到她的过往,也能感受得到那唱戏小太监对她的情意。 “郑贵妃仁爱,特将乾清宫后交泰殿前的三间抱厦指作我二人的屋子,虽然他从畅音园那里过来稍许路远了些,可是我休息的路段近了很多。” 听到这里,棣棠不禁感慨:“郑贵妃待尚仪还是不错的,只是那……那万历皇帝,竟然放任宫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对食吗?” 满清一族对待对食的态度,一向是极严苛的,即便是如今这样混乱的年月,安德海想要找人对食还得偷偷摸摸避着人,更遑论将乾清宫范围内的屋子划给对食的宫女太监。也就是清世宗皇帝起改去了养心殿议事,往上数一直到前明永乐朝,乾清宫那可都是皇帝早朝的地方。 吴清听见棣棠这样说,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淡淡一笑,轻轻开口道:“神宗皇帝在这方面,颇有当年武宗风范。” 听见这话,棣棠不过点头“哦”了一句,我虽有愣怔,却也只能跟着她点点头。 吴清无波澜的声音接着响起:“这与我对食的第一任,虽然待我极好,却捱不过天命,万历十年大年初五,人家都在接财神,他却一个人先去了。” 些许忧思只在我们三个中间微微停留了一小会儿,吴清又继续说话。 “郑贵妃怜惜,看我孤苦,就又替我指了一门对食。这回是冯保公公的干儿子,跟着他干爹习得一手好字,颇得皇上赏识。大约冯保也有心提拔他,才特意去郑贵妃那里求了恩旨,且又嘱咐过这干儿子,大约就是不要轻视我之类。对食好比成亲,第二次结,就好比二嫁,别人看着的眼神自然就不一样一点。” 我听着她毫不在意的平铺直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听得简直要睡着,所以就多嘴问道:“所以你就……” 我的话还没说完,吴清先自己接上了:“没错,所以我就与他维持着表面上的和睦,然后自己另找了一个姘头。” 我:“……” 棣棠:“……” 应当悲伤时未见悲伤,应当惭愧时也没有惭愧,所以那第二任的小公公被戴了绿帽子羞愤上吊自尽时,吴清情绪也不曾有什么波动,那是一定的。 屋子里一时寂寂无声。 就在我想着是不是该找些话题岔开去,吴清却又开口了。 “虽说我的名声已经那样不堪,郑贵妃却还是怜惜我,定要叫我那姘夫与我再次结为对食。他与我不过是露水情意,又听闻我前面两个对食都已身故,唯恐我是个克夫的,唯唯诺诺,拖了许久不见答应,我虽然明白他的担忧,却也不愿意说破,眼见着他被郑贵妃威逼利诱,看着倒也爽快。” 这位冰山一样的尚仪,坐到现下方才流露一丝儿情绪,却是对自己情人的鄙视,这女人的心思,若是没有那横公酒,还真是看不透。 又说了没几句话,吴清的瓶子就空了,挣扎着趁着最后一丝余味,吴清起身向我行礼:“今日得姑姑成全入轮回,奴婢在此谢过。” 我向她摆摆手:“尚仪客气,老身也多谢你。” 吴清又笑一笑,身影终究透明起来,直至消失。 棣棠沉默了一阵,到底是没忍住:“姑姑,您从前是什么人的眼泪都拿来酿酒的?虽说您闲工夫是多些,可是以自己的肉身超度亡魂,您总该稍稍挑拣一下,何至于就这样随便呢!” 听她语气,似乎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我请她坐下,将吴清的瓶子凑到她鼻尖下:“你闻闻这味儿,悠着点,多了你也受不了。” 棣棠没好气:“早闻见了,醇香么!却与一般的似有些不同。” 我点点头:“你只听见她说自己对食的经历,却没看见她说话时脑子里一直浮现的身影,自然不知道她的心思。且吴清这酒,酿成时我就知道情爱只占十之二三,她这里头,最要紧的,是忠君呐。” 13.玉楼春(三) 棣棠听见这话,似有不信:“姑姑您说的是……忠君?” 我看着她,点点头。(..tw无弹窗广告) “难道吴尚仪的死因……”迟疑了一下,棣棠才接着问:“有什么不妥?” 我再点点头,看着她笑道:“棣棠精奇聪慧过人。” “你知道神宗驾崩以后,是谁继的位吗?”我又问她。 “这个奴婢知道!”棣棠略想一想,答说:“年号庙号虽然不记得了,但是有个花名,奴婢记得一清二楚,是叫做‘一月天子’吧?听说登基不过一月就过身了。” 我点点头:“是这位没错了,名常洛,年号泰昌,庙号光宗。那你知道他是为什么驾崩吗?” 棣棠略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得了病服用了什么丸药,就驾崩的吧?” 这说的,乃是明末三案之一的“红丸案”,具体的过程与棣棠说的没有两样,就是天子病糊涂了,吃了鸿胪寺一个小丞奉上的所谓“仙丹”,最终暴毙的案子。 “若是没有吴清,只怕在万历二十八年,甚而更早之前吧,常洛就已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万历十四年,郑贵妃产皇三子朱常洵,后就藩洛阳封福王。郑贵妃心高气傲又善谋略,再加神宗的宠爱,和常洵一天天长大表现出来的、类似其母的聪慧狡黠,无不令郑贵妃觉得自己可以带其子搏一搏皇位。后宫中纷传帝后二人已有“秘誓”,立皇三子为皇太子。 只是大明的皇位继承向来是嫡子为大,无嫡立长,无子则兄死弟及。这样白纸黑字写在黄册上供奉于太庙之中,放在太祖爷牌位下每日享大明子民香火的规定,自然是容不得一介宠妃说改就能改得了的。 君王在前朝聆听老臣们直谏,郑贵妃在后宫也被请去了慈宁宫由皇太后施以训诫,这样一来,明面上看,帝妃二人已经是不再打这主意的了。 自然只是明面而已。 郑贵妃善谋略,明着不行,多的是暗戳戳上不得台面的方法。 最好的法子,当然是下毒。 但是当时朱常洛住在慈宁宫中由皇太后教养,慈宁宫中都是跟着李太后一路走来的宫人,嘴严眼毒心思深沉,听说奉给皇长子的膳食须得经过三道宫人试毒,进皇长子的嘴之前还有一个尝膳公公,待他吃下一炷香后没有异状才会奉予皇长子。 这路子,也就走不通了。 次一些的法子,就是制造意外。 但是同样由于皇太后的周密保护,哪怕是在御苑中与皇帝一道打猎,皇长子身边都是皇太后宫里的侍卫。即便是万历叫他们退下,他们都说是奉皇太后之命护皇长子周全,无太后令不敢就此退开。摆明了就是连皇帝的面子也要下。 这么一来,也是行不通了。 时间就在郑贵妃每日的殚精竭虑策划谋害皇储中消逝,转眼到了万历二十八年。 宫中女子因有精研养容术的御医们伺候,容貌自然是较之宫外寻常女子要年轻许多,只是多思则早衰,乾清宫里的郑贵妃就是多思的典范。 万历二十八年五月初五,已是那场立太子拉锯战的第十四个年头。那日一早,乾清宫中就传出郑贵妃的怒吼,起因只是她发现了自己一根早白的秀发。 万历皇帝因朝中大部分大臣站在李太后一边支持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而不满,已用罢朝抗议了十多年,除了年节之外,其余时候都是在后宫度过。又多亏身边宫人善体圣心,这些年朝政虽荒废着,后宫却日益昌隆壮大,这大约也是郑贵妃心气儿不顺的原因。 只是郑贵妃这一吼,把昨夜宿在乾清宫的万历爷气着了。这许多年来,万历自问未曾亏待过郑贵妃,两人之间已是民间夫妻模样,只是这女人也实在太过执拗,自己如今即便已不上朝,遇上过节还是要被大臣们堵着说教,她作为妃子不预先安慰着,却在这里发脾气……万历想想深觉无趣,衣裳都没有换,穿着寝衣就转身出了乾清宫的大门,往新封的一个小昭仪那里去。 郑贵妃看见铜镜里自己身后人影一闪,回头去看时却已拦不住,情急之中将手上梳子掷往门口,却只打着门口小宫女的一片衣角。 这一大早,桩桩件件都叫自己觉得不顺心! 于是郑贵妃就做了一个让自己下半辈子都不顺心的决定。 一个时辰之后,吴清就捧着郑贵妃赏赐的香包、艾茼、粽子等物,进了东宫皇长子的居所。 前年,李太后亲自开口向皇帝要了这地方,说是横竖没人在住,皇长子年岁大了,已不合适再与自己同住一宫,若是皇帝觉得可以,还请赏赐于他。神宗实则对李太后极为孝顺、甚而有些畏惧,万历初年时就发生过皇帝调戏宫女又执剑欲杀死无罪阉人的事,被太后知道后大发雷霆,问他“此皇座独尔可坐乎?”,吓得万历帝趴伏在地连连叩首,这才没有再叫大臣继续写废帝的诏书。 这样一位太后,如今用那样可怜的语气替自己的长孙求一个容身之所,于情于理,都无法拒绝。 吴清进的,就是这样得来的地方。 逢年节,高位娘娘做些赏赐是正常的,何况中宫无权,后宫大小事宜全由郑贵妃说了算。所以吴清送来赏赐,独居东宫的朱常洛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那时候吴清早晋了尚仪位,尚仪即是处理后宫礼仪的女官,因她平日虽不和蔼,但行动间对皇长子一向依足了礼,又兼午后要同父皇和弟弟们一起朝见群臣,所以朱常洛就试探着想请吴清指点一下他的礼仪。 “若是尚仪还要去别处送赏,还请不用顾虑,直说便是。”皇长子长期受到忽视,时时唯唯诺诺,连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 “无妨。奴婢想着殿下大约也会问些礼仪之事,所以特地送了别处的才来的您这里,殿下不要觉得怠慢才好。”吴清笑答。 朝见的礼仪繁琐冗长,只是指点而已,吴清也有些累。 “殿下勤勉,这样看来不会有问题了。” “真的?”朱常洛喜上眉梢,“不知父皇看了可会满意……”话出口才觉得自己多言,又说:“尚仪辛苦了,不如坐下用些点心?” 吴清行礼:“奴婢遵命。” 用的点心,就是贵妃送来的粽子。 大约是当着送礼人的面试毒有些不好意思,吴清眼见着朱常洛扭捏了一下,然后自己动手拆了粽叶:“尚仪请用。” 吴清看看四周:“从前慈宁宫试毒的宫人没有来吗?怎的这殿里没多少人。” “那原本就是皇祖母的人,从前劳烦她们伺候我已是不妥,如今我已另居宫室,还劳烦诸位嬷嬷,就是不孝了。”朱常洛说着,面上竟是十分严肃的神色。 吴清微微笑道:“殿下仁厚,只是这试毒之事不是劳烦,而是伺候的宫人份内之事,既然没有旁人,就由奴婢代劳即可。” 朱常洛看她神色一如往常,料想这里头应当不会真的搁了什么要死的东西,也就没有拦着。 万历二十八年五月初五,就是吴清的忌日。 皇长子被涌出的黑血吓得几近癫狂,闪躲着只想往宫外跑,却被吴清拼着力气拽住衣袖:“殿……下,往后请……记住……防人之……心,不可……” 朱常洛终究是挣脱了她拽着自己的手,没命一般往外面跑。 …… 棣棠听了半日,甚唏嘘:“只是吴尚仪她,恐怕知道那粽子里头是有毒吧?若是知道,又怎么吃得这样轻松自然?她救下皇长子一命,却在临终前不揭露郑贵妃,这又是什么忠君?” 我用长棍拨了拨火堆,问她:“那时候,谁是君呢?” “这……是万历皇帝。” “是啊。郑贵妃是帝王宠妃,皇长子是未来太子,保皇长子一命是忠未来君王,不揭露郑贵妃却是忠当朝帝王,所以她啊,是明朝的忠臣。” 棣棠想了想,又说:“姑姑怎么就觉得不是因为吴尚仪感念郑贵妃恩德从而替她隐瞒呢?” “若是报恩,她不尝就是,且听你这样说来,棣棠,你大约不知道与阉人对食的滋味。”我看着她笑笑。 “这……”棣棠终于不能反驳,另起话头:“只是吴尚仪那样的女子,大约不曾念过多少书,却是哪里学来的这些大义?” 对于这问题,我但笑不语,棣棠看不到,我却看到了。畅音园中有八层塔楼名“擎玉”,武生小春最厉害的一招便是从塔楼顶上鹞子翻身,一层层翻下来,稳稳站在园中讨赏钱。没有从书里学来的道理,戏文里也明明白白唱着念着演着,叫看台上坐着的人细细听了瞧了揣摩了。 忠君,大约就是从那里学来的。 故事讲完,才发觉身上冷得厉害。此时炉中灰烬已泛白,火早灭了有阵子了。 “棣棠,我这几日大约要出宫一下,日常巡夜,你替我安排着些吧,多谢。” “但凭姑姑吩咐。” 14.无常 我并不是要出宫,首先没有地方去,再则,我也出不去这个紫禁城。 天地轮回,六十年一甲子。每逢甲子年,阳气日冲。常言道阳盛阴衰,但道法自然,盛极而衰,甲子年就是这样。 逢甲子年,尤其是甲子月,宫中昌盛的幽灵们就要出来放一放风,比之七月盂兰法会,这甲子月更加凶险。 如今同治帝初登基不过六岁,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阴盛。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甲子年提前了? 按说这样的玄妙安排不会有误差,但是……如今世道光怪陆离,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大约也不是不可能。 阴气大盛,不代表我就可以在白天出去,甚至我还要入定避祸。因为我的存在本是逆天,非活体,非死身,非入仙道,更非魔,这不死不灭幽灵似的躯体,不过是在轮回的夹缝里苟延残喘,连鬼差都算不上。 又因为横公酒的关系,幽灵们趁着气势稍长,少不得要到我这里来叨扰一二。 当然这所有的假设,都是建立在甲子年提前的基础上。 棣棠走后,我略收拾了一下屋子,发现巡夜的梆子和灯笼竟然落在了慎刑司没有带回,也不知道棣棠能不能赶得及替我收好。 雨已经停了,我出不去,想着那梆子和灯笼上头应当是没留着什么徽记的,也就没打算再管。 想了想,还是出去设了个简单的结界,不为挡幽冥来使,只为将活人拦在外面。只是好几十年没有用过这样的法术,依照婆婆留下的小册子画瓢都用了许久,终于磕磕绊绊做完,已经累得将要虚脱。 做完了这些事,我去炕上矮桌屉笼里头将那位“十全大士”和他小妾写的本子翻出来,入定前再看一看。 小册子既然是闺阁情趣之物,那老爷落笔就没有什么客气,且好些地方与我想法雷同,不免深感欣慰。 又看一篇多,觉得困倦得不行,书都未曾来得及阖上,就闭上了眼。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骤然觉得跟前似有人正盯着自己,惊得即刻睁开眼时,就看见一高一矮两抹鬼影直直立在榻前。 “!”大惊之下,我咬着了舌头。 “姑姑无妨吧?”黑无常憨厚些,吊着尺长的红舌头靠过来问候,白无常只是站在一旁憋着笑。 我无奈摆摆手:“范爷,您行行好,别凑这么近。” 黑无常名“范无咎”,白无常名“谢必安”,地府众差凡十殿阎罗以下者,均称呼其二人“范爷”、“谢爷”。 听见我这样说,黑无常摸摸脑袋憨笑着退后一点。 我凛凛神,起身向二人行礼,大着舌头问:“二位爷大驾光临,难道真是甲子月提前到了?” 紫禁城乃皇族禁地,自建成日起就有护脉灵神守卫其中,永乐皇帝肇建紫禁城时,又延请四方神兽镇压,所以非紫禁城中死去之魂魄不得入,包括地府七十二鬼差及游方的夜游神。当然也有特殊的时候,比如中元盂兰法会之日十三个时辰,再就是甲子年的一整个甲子月。在这两个时段里,地府鬼差可自由出入紫禁城。 所以现在这二位站在我跟前,唯一的原因是甲子年提前到了。 白无常凑过来做了个揖:“确实如姑姑所言,只是并非提前,而是延长。” “什么意思?” “只怕今日起到甲子年阴历十一月二十,咱们兄弟二人都能在这紫禁城里来去自如了。” 两年零一个月啊…… 我有些失神,不过很快就释然:“有二位在这儿帮衬着,我还轻松许多。只不知道,这两年内是单纯的鬼差可以出来还是……地府在押的都能出来呢?” 白无常咧着他的长舌头朝我笑笑:“姑姑这是,想见什么人?” 我被他戳中心事,不免又一惊,尴尬掩饰:“没有没有。”即便能见,他也应该回归紫微星座下,而不是落入轮回了吧。 黑无常正色道:“今日我兄弟二人上来,除了向姑姑您通禀甲子年一事,还有阴司两位冥神托我二人带来的旨意。” 我单膝跪地,心里明白是为什么。大约就是万贞儿那半瓶酒,直接洒进地下,就是送她一条大路通阴司,免了她鬼差拘役之苦,必定是要来罚一罚我的。 白无常掏出一片绢子:“阴司冥神谕,人间使康平,护北辰星不利,又循私情,着受钉刑。” 念完了来扶我起身:“姑姑莫怪,二位冥神已经通融许多,否则就不是钉刑这么方便了。” 我点头:“犯了错自然该罚,只是我虽徇私,却不知护北辰星不利这一条又是怎的……” 北辰为紫微星前身,若入命,又得文昌文曲拱照、天魁天钺传令、日月分裂两司、左辅右弼相佐,则称紫微垣,民间称之为帝王星。 “难道是……随孟古青一道灰飞烟灭的那个胎儿?!”我想了一圈,只有它。 黑白无常点头:“正是这个北辰。原本他若得入轮回,九世之后又能位列太庙,如今跟着那位妃子一同灰飞烟灭,他直上九重霄告了姑姑您一状。虽然冥神也知道错不在您,但是北辰星需重入轮回百世,先时种种均烟消云散了,所以众上神便定了这么个处罚。” 我没再说话,点头示意他们可以行刑了。 钉刑是以阴司六星锥钉入肩胛、手肘、十指关节、膝盖、脚踝,肉眼不可见,但是痛起来却很要人命,慢慢磨得你恨不得拿刀了结了自己的一种刑罚。 “姑姑不必忧心,我兄弟二人手下留情,姑姑再喝个百八十年的横公酒,自然就不会再那么痛了。” “百八十年……”我嗤笑一声,“到时候我在,这大清朝还指不定在不在了呢!” 黑无常神色骤变,只差上来捂住我的嘴:“姑姑,天机!” 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怎的就被我窥着了天机! “二位爷恕罪,无心之言,无心的,来行刑吧。” …… 从前只听说过奈何桥上的平心娘娘,即是请人免费喝汤的那位孟婆,是受过钉刑的,所以一碗汤递过来抖抖索索要洒出大半碗,进来的新鬼总当她是心疼自己免费的汤,不乐意叫他们喝到嘴里,却不知道是因为钉刑的缘故。我如今受过了,躺在榻上歇气,就想着若是换我去那里舀汤给新鬼喝,大约会疼得将一碗汤扣到人家头上才好。 “姑姑好生歇着,我兄弟二人先回去复命,晚些时候再来探您。” 我朝他们摆摆手,回忆起十全大士那册子上刚看的那故事,迷迷糊糊的又睡过去。 又不知道多久,恍惚间听得榻前有人在那里哭哭啼啼,我不免出声安慰她:“棣棠,无妨的,不过是受了些许钉刑……” 却忽然觉得不对。 结界是挡人的,无论是否与我熟识都挡,那跟前跪着的这位又是谁? 15.报恩(一) “我并没有子女,若是死了,也轮不到你在这里哭。(..tw无弹窗广告)说吧,你是谁?”关节处疼痛难忍,说话都要使上十分力气。 那小鬼似乎新死不久,还未过尾七,地魂仍旧有些重量。 只是她胆子却很大,旁的小鬼若是听见问,早就开口搭腔了,她却仍旧哭个不停。 “你不说话,是还要我起来扶你不成?老身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姑娘还是自请的好。” 小鬼终于抬头,妖媚地看我一眼,盈盈直起身子,却仍旧是跪在地上。 “你没有哭?那又为何做出这样哀凄的样子来?” “奴婢是看姑姑受了刑,心里高兴,忍不住就在这里喜极而泣了。姑姑莫要怪罪啊。”声音尖尖细细,不是鬼。 紫禁城有灵神护脉,自然是福地,福地会招引妖精,也是常识。只是看跪在跟前的这个小鬼,脸色苍白身形透明,怎么看都是一缕幽魂的形容,怎么如今的小妖选择余地如此小,连鬼魂都不得不去附身了? “听你的声音,是花精吧?”尖尖细细又妖媚的,不是狐狸就是花。 小鬼再拜一拜,笑道:“姑姑好眼力。” “老了,就快睁眼瞎了。”我摆摆手,“只是你附身的这个小鬼,是个新鬼吧?怎么觉得有些面熟?” 小鬼的声音换上带着哭腔可怜兮兮的腔调:“求姑姑救奴婢!求姑姑救奴婢!” 这话,也有些耳熟啊…… “你是……先前那个小宫女?” 那个在陈妃宫门口招引了一堆游魂的小宫女,后来还跟着我回院子的。 声音又换成了尖细腔调,冷笑一声:“姑姑想是已经猜到了来龙去脉,就不消我多说了吧,只问姑姑如今这事,是管与不管!” “小妖精,口气倒是不小!”我已经从榻上坐起来,虽然万分艰难,可是架子还是要端一端。 “你与这新鬼又是什么关系,为何要如此行事?你以妖力附身,害鬼更害自己,别跟我说你是报恩!” 花精却不依不饶,只是挺直了脊背跪着,望着我的眼神里颇为不屑:“我虽是妖,却知道知恩图报,不像姑姑您,用死人眼泪酿酒还要分个三六九等,王妃命妇才能摆在地下,有名位的女官才能上您那酒架,连个小宫女求您帮忙都还要当作没看见!” 那新鬼身体里的哭腔冒出来,似乎在求情:“将离姐姐,不要这样……” 又换上尖细的女声:“你好生待着吧!要靠你自己,牛年马月才好替你家主子求到一瓶子酒。” 棣棠临走时给我热了一壶酒,此刻正好给自己倒上一杯,顺便看一鬼一妖在我跟前演双簧逗闷子。 “嘿小妖,你是个芍药?” 吵起架来,那个被唤作“将离”的明显嘴巴厉害许多,小鬼被说得到后来再没招架之力,只能恩恩啊啊。我看不过去,就插了一句,好叫那小鬼歇歇脑子。 将离倒是愣了愣:“姑姑怎么知道?” “芍药花,不是还有个名字叫将离么?” 将离很嫌弃的样子:“别叫我芍药,忒俗!” “知道了,心气儿还挺高!”我朝她笑笑:“先给我说说事情经过吧,能不能帮,我也不确定。” 小宫女的尸身被扔在井里,我一直以为那是她主子陈妃做的,可是听她们说话间的语气,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 将离暂时闭上嘴,似乎将地魂还给了那小宫女,开口就是怯怯的可怜兮兮的声音。 “奴婢名辛夷,入宫以后,被分在景阳宫伺候,后来陈妃娘娘入宫赐居景阳宫,奴婢就成了伺候陈妃娘娘的宫人。那时候奴婢母亲在宫外得了重病,陈妃仁厚,见奴婢做事心不在焉,问了两句,就叫人拿来了十两银子,叫给奴婢母亲看病。” “那你母亲救回来了吗?” 辛夷摇摇头:“只是这恩情,奴婢是记下了。” 紧跟着从她的身体里冒出那个尖细的声音:“十两银子就能买你这么忠心,还真是便宜!” 我没理她,叫辛夷接着说。 “先前跟随姑姑到这院落时,奴婢头七未过尚在浑沌中,所以对姑姑问的话全无印象,只是如今还求姑姑,千万去救救陈妃娘娘!” 我一看,这又要开始哭,急忙叫她停下,说清原委。 “姑姑那日路过景阳宫时,确实是娘娘命人将我丢进了井里,只是那并非娘娘本意,是……是太后娘娘逼着陈妃娘娘做的啊!” 我听得直皱眉:“先还看你忠心,怎么却引了太后惦记上你,别是你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连累了你家娘娘被西太后胁迫吧!” 听她这么说,第一反应我就认为是西宫太后做的事,行事狠辣,是她的风格。 却听辛夷连连摇头:“不是的姑姑!是东宫太后来了,命我家娘娘将我扔进井里的……” “?”我还当是自己听错了:“东宫?别是你或是你们陈妃娘娘做了什么有悖妇德的事吧?要劳动那一位亲自过来收拾你们。” 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可显见的今日并非是能随口胡说八道的好日子,一不小心就泄露了天机。 看着辛夷那个扭扭捏捏的样子,我心里默默叹气:“还真是?” 声音换成了将离那尖细的嗓门:“这回倒是被你说中了,这些事大约这小丫头也不好意思细说,我来说吧。” 我点点头。 “先帝去热河行宫逃难……哎行了,避暑!避暑的时候,并未曾带着陈妃,她原本就不是个得宠的,所以就在景阳宫里头待着。结果两宫皇太后扶灵回宫时候,陈妃娘娘在大丧举哀那日竟晕过去了,御医瞧过,说是喜脉。当时为着丧仪,没有细细核对《起居注》,后来姑姑您路过景阳宫门口看到的,就是对过了《起居注》以后,东宫太后来兴师问罪来了。” 事情倒是挺清楚的。 “那陈妃娘娘腹中胎儿,到底是不是先帝遗子呢?” 那眼神明显是将离的,斜斜看我一眼,嗔道:“热河狩猎经九月,陈妃三个多月的身孕,姑姑您说是谁的呢?” 我撇撇嘴。 却听见那可怜兮兮的腔调像拼着一口气,大喊一声:“那是先帝的孩子!” “你说出来也没人信啊,帝王临幸,即便像你所说是偷偷命人来请的,没有录入《起居注》,但是总有先帝随身物件相赠吧?香囊玉佩,甚而一块帕子,不拘什么,总得有个物证,现在你什么都没有,只凭着嗓门儿在这里喊,喊破了天都没人信不是?” 我点点头,深以为然。 怯怯的声音又开口:“物件是有的,娘娘放在妆台抽屉里,只是我并不是娘娘的贴身宫女,所以后来只知道是丢了,却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的。” 帝王随身之物都有印记,除非偷盗之人是纯为欣赏,否则卖出之日即是自己死期。没事偷这个,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我又想起来些事情,就问她:“既然你并非陈妃贴身宫女,怎的要将你丢进井里呢?陈妃娘娘的贴身宫人呢?” 16.报恩(二) “那是……”辛夷略理了理思绪,跟我说了这么一桩事。 紫禁城往热河行宫的路上,有一座禅院,院名昭化禅寺,是皇家产业。赶路时候遇上饭点,就在禅院里头解决。 只是自从咸丰爷登基,这禅院就又多了个功能。 就譬如陈妃那孩子的由来。 咸丰年间,洋人气焰渐渐嚣张,皇帝也从一开始的勤政到后来的怠政,到了最后,索性躲在行宫里取乐。不务正业,多余的精力无处安放,便日渐淫靡。先从数量上改革,最多的时候,同时一次“御五女”;时日长了也失了兴趣,转而策划“偷情”。 陈妃大约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怀上龙裔的。 那一夜,景阳宫门口忽然来了行辕。陈妃先得了消息,帝王对她思念日深,特命身边宫人来接,只是未免皇后进言,还是小心一些,随意带一个粗使的丫头即可。 陈妃想了想,心里赞叹帝王思虑周全,自己虽然在车上坐着,身边跟着的若是贴身宫女,仍旧能叫人看出来车里面坐的是谁。 于是辛夷就跟着去了。 帝妃二人就在昭化禅寺的大雄宝殿里、佛祖脚下,颠鸾倒凤一夜,辛夷也在外面守了一夜。(..tw) 黎明时分天刚刚亮,鸾驾就将咸丰帝送回行宫,陈妃仍旧回了紫禁城,侍寝的信物是帝王手上那一枚翠玉扳指。 “因为《起居注》上没有记载,又拿不出来先帝的物件,所以宫中一口咬定娘娘的身孕乃是偷情所得。东宫太后在后妃德行上最为看重,所以听见这消息,便赶来了景阳宫,要处置陈妃娘娘。” 听到此处,有些疑问就不得不问问清楚。 “辛夷,你说你是景阳宫的粗使丫头,并非贴身宫人,甚至都不能进殿伺候?” 辛夷点点头。 “那么东宫太后处置陈妃时,却是为何率先将你处死呢?若是正常的步骤,不该先行问询贴身宫人?毕竟偷情这种事情,总不可能嚷嚷得整个景阳宫里的人都知道。” 辛夷呆了呆:“……奴婢未曾想过。” 将离大约是憋了太久,抢过那缕地魂,尖细的嗓子嘲讽两声:“姑姑您老人家再要这么寻根究底,景阳宫那一位大约就等不到您去了。” “怎么?” 东宫太后亲自出马,必定不会留淫乱后宫的贱婢一命,怎么竟然还活着? “东太后念在从前的姐妹情谊,由娘娘自行挑一样,鸩酒或是白绫,留她全尸。娘娘选了鸩酒,只是不知是否药量的关系,迟迟不曾过身。奴婢当时已被扔进井里丧命,只是惦记着娘娘,所以跟随姑姑来了此间院落,还望姑姑恕罪。” 我叹了口气,看着辛夷:“你可知道,你被处置那一夜至今,已过了多久?” 怯怯的声音有些迟疑:“这……” 又换成尖细的嗓子,只是听起来也有些不确定:“不过……几个时辰吧?” 我清了清嗓子:“将离是花妖,自然对时间没什么定数,你又是新死之鬼,混沌未开,记错了时辰也不奇怪,只是如今自你亡命那天已过了二十多天,所以我揣摩着,陈妃即便当日当时未死,如今也已化作一捧骨灰了。” 辛夷听着,有些呆愣。 “所以,即便我对你主仆二人的遭遇很是同情,就目前看来,我也做不了什么。” 若是留着尸身,地魂就还在,尚能酿酒,可是若付之一炬,地魂也就灰飞烟灭,天魂与生魂,在我这儿是全无用处的。 辛夷一双杏眼圆睁,似是不信,嘴唇嗫嚅着:“不会的……怎么已经,这么久了……” 眼里晶晶亮的东西滴下来,落在砖地上,转瞬就没入砖块里。 我看着,着实有些可惜,这样的泪珠,是不能拿来酿酒的。 辛夷已从地上站起身,向我行礼:“劳烦姑姑听了我半日胡言乱语,既然如此,那奴婢就不多打扰了。” 说完这些,转身出去。 我坐在榻上,心里仍旧觉得此事哪里不对,待我想起来外面雨已停时,空气里早没了辛夷的气息。 …… 这么一来,我的瞌睡虫也不见了,只能靠在榻上慢慢翻着十全大士的册子。 地砖下传来扣击声,想也不用想谁会从这样的地方进来看我。 “二位爷请现身,没有旁人。” 黑无常仍旧憨厚地过来向我问安,白无常手上托了一个小瓶子,我瞥了一眼,里头是熟悉的上好眼泪。 “我兄弟二人奉阴司主之命,将此物捎与姑姑,姑姑瞧瞧,可还能用?” 我接过来仔细瞧了:“东西倒是不错的,形如珠质如水,只是颜色看着有些不对,不是将死之人的吧?也不是地魂的,你们从哪儿得来的东西?” “是夜游神在这附近发现的,徘徊于一口井边的一缕生魂。只是听说生魂没有生前回忆,所以这眼泪是怎么来的,咱们地府的人想了许久也未想明白,还是给姑姑送来较为妥当。” “世上事从来没有绝对,虽然从前没有过,不代表以后没有。这礼我收下了,若是有什么结论,再告知二位。” “如此,我兄弟二人先走一步。” “不送。” 越想越觉得这事情有蹊跷,徘徊于井边的生魂,难道是陈妃?只是她是有什么执念,能让生魂都流下眼泪,且看着这眼泪的样子,品质上乘,相信能酿出好酒来。 只除了……这颜色有些不对。 我收集最多的是宫中妃嫔的眼泪,因男女相合,这些人的眼泪多浑浊,且是执念越深越浑浊。可是这陈妃的眼泪倒是奇怪,晶莹剔透,仿如水晶。 陈妃有孕,自然不可能有清澈如水晶的眼泪。 那么这眼泪到底是谁的呢? 17.报恩(三) 辛夷走后,我仍旧以“入定”的名义窝在自己的小院里浑浑噩噩。即便一直都睡着,也能感觉到身边风声多了许多,大约是那些觊觎着横公酒,又没有能耐拿起来喝掉的幽灵妖精们搞出来的动静。 万幸黑白无常趁着甲子月的机会时常来找我,于是就将看炉子酿酒的功夫都交代给了他们。守着炉子的当口还顺便能替我吓吓那些乱窜的幽灵,颇有用场。 一到这种阴盛阳衰的时候,我的身体就十分不得劲儿,连带着分不清日出日落,睡得昏天黑地。趁着我睡着,黑白无常大约偷偷摸摸顺走了我不少的酒。那天天将将擦黑,我从榻上裹着毛毯坐起来的时候,望着西厢房里空落落的酒架子,如是想。 没一会儿,二人又来了。 “姑姑醒了?您那生魂眼泪酿的酒,到今夜亥时一刻就得了,闻着很是上品。”白无常口齿伶俐很会哄人,只是这时候看起来就颇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架势。 我冷笑两声:“谢爷是觉得替老身酿酒辛苦,所以就偷偷将我酒架子上的酒都搬了干净?!” 白无常嘿嘿两声:“是喝了些许,都是微末次品,想必姑姑也不会介意。” 我瞅他两眼,不忿道:“谢爷面皮白净,不知道的还当是拿石灰当作蛋壳粉擦了,忒厚!” 黑无常站在一边听我们拌嘴,乐得傻笑。 “姑姑脾气还是这样耿直。罢了,既然惹了姑姑不高兴,不出点血看来是不行。”说着拿出一个小匣子,我探头看了看,里面灰不溜秋的两颗丸子。 “什么东西?” “应当是可以续命的药丸吧,除了续命大约也可以治一治一般的病症。” 我将那盒子揣起来,道声多谢。 虽然看这两颗丸药成色不俗,搞不好是他从哪位上神那里偷来的,不过相较于我损失的那些横公酒,也不能说我就占了他多大便宜,更何况那些酒酿制时还混了我许多精力…… 这么想着,我揣药丸就揣得十分心安理得。 “如此,我兄弟二人就告退了。” 我点点头:“不送。” 亥时一刻,陈妃的酒制得了。官女子以上妃以下,用琉璃瓶子就可以。 我挑了一个空的琉璃瓶,将漏斗放在瓶口,可是酒却聚集在漏斗中没有往瓶里走半滴。 难道不是妃位?一夜云雨还得咸丰那小子亲口封了贵妃?皇后? 虽然想着不可能,还是用白瓷瓶试了试,自然也是聚集在漏斗里不动分毫。 不是宫嫔,也不是皇后…… 我想了想,将架子三层上的紫砂瓶拿下来,这酒就一滴一滴艰难地进了瓶里。 心中微有些诧异,还是决定等酒里头的小娘子出来了,再听她慢慢说。 不出所料,那酒里出来的小娘子,平平板板一张脸,木讷呆滞,还不如先前的辛夷长得好看。 “你才是辛夷吧?被丢进井里的那位,才是你们陈妃娘娘。” 小丫头规规矩矩行了礼,看样子并不打算否认。 “奴婢是景阳宫的粗使宫女辛夷,陈妃娘娘,是奴婢一家的恩人。” 故事不外乎此,扫地的小丫头得了宫里娘娘一时兴起的恩赏,从此俯首贴耳甘为牛马,时刻准备着要报娘娘救命的恩德。 “所以你就连陈妃与人私通都不告发,任由大行皇帝当这绿帽子的乌龟?” 辛夷抖了抖,还是趴伏着说了个“是”。 东宫皇太后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不认得几个字,但于德行上却是十分难得的一位好皇后。平常都在后宫吃斋念佛,要紧关头却也很能拿得定主意,譬如之前的缉拿辅政大臣,还有这一回处置陈妃,若是没有十足的证据,她也不会这么做。 “所以是你听闻了风声,出主意与你们陈妃娘娘调换了衣服,替她喝了鸩酒?” 小丫头仍旧说“是”。 那一天,距离两宫皇太后与圣驾回銮不过三日,正是大丧举哀的第二日,陈妃娘娘因为在殿中晕倒,被嘱咐了先送回宫里来休息。 人是过了晌午送回来的,半下午的时候,陈妃娘娘的贴身宫女芝兰出来吩咐辛夷,让她将宫门口那里扫一扫,再泼一些水。辛夷答应着,去做了。 辛夷知道,每回半下午去宫门口扫地泼水,当夜就会有个影子翻进宫墙,身手了得,大约是御林军或是御前侍卫之类。 只是这一天,辛夷扫地时总觉得有好几双眼睛盯着她,没来由就后脊发凉,回头去看,自然是没什么人的。 心下害怕,辛夷扫完了地,匆匆忙忙就回了宫里。 “奴婢被送进宫时,还是道光年间,跟着当时的浣衣局管事嬷嬷。那时候奴婢尚小,不过三四岁,所以夜间跟着嬷嬷过夜。一天夜里,屋子里忽然窜进来几个蒙口巾的人,将嬷嬷按在铺上,又塞了什么东西给她吃,然后嬷嬷就……就当着奴婢的面吐血咽了气……” 不过是三四岁的小孩子,这样的情景大约能印在她心里一辈子。 “所以你直觉陈妃娘娘当夜有危险?” 辛夷点点头。 “奴婢当时就觉得,是陈妃娘娘做的那些事给人发现了。这样的事情,放在哪宫都是屠宫的下场,不止娘娘,几位姐姐都是要一同陪葬的,所以就让娘娘跟奴婢换了衣裳,好伺机躲出去。” “东太后亲自来送陈妃上路,怎么就没看出来你们换了衣裳?” “奴婢当时跟陈妃娘娘一起在幔帐后头,陈妃娘娘说,鸩酒死相难看,恐怕惊了凤驾,也恳请东太后给她留一些脸面。” “然后你就在里面喝了鸩酒?” 辛夷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换了你衣裳的陈妃一出寝殿,就被人绑了扔进了井里?” 平板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诧异,却转瞬即逝。 “怎么,你竟然知道了?” “奴婢不知,但是临死前,奴婢看到了。”辛夷平平静静,说了这么句话。 “没想到,你倒是要比那陈妃聪明许多。说给我听听吧,你看到了些什么。” “当时喝了鸩酒,那药性却迟迟未曾发作,奴婢在宫里捱了两三日方才毙命,奉东太后懿旨进来呈送鸩酒的老太监检查了杯盏,确保奴婢已将酒完全喝了,就出去复命。东太后在外头略站了一会儿,吩咐将景阳宫贴身伺候陈妃的几个人全部赐死,这才出了宫门。只是紧跟着又进来几个蒙面的人,将陈妃娘娘的居室里里外外翻了一遍,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我将她说的,与酒里自己看到的两相印证,确实如此。应当是有两拨人,东太后的人马确实是为着陈妃私通而来,另一拨人么……只怕易了装的陈妃是被他们干掉的,为的是什么,也不难知道。 “你知道他们在找什么?” “奴婢知道,是陈妃娘娘受召前往昭化禅寺侍寝时候,先帝赏赐的一枚玉扳指。”说着自嘲地笑了笑,又说:“若是早知道她们的目的就是那扳指,奴婢也不费那么多事了。” “无论如何,你因救人而死,这是功德。不要多说了,老身就替你超度了吧。” “谢姑姑。”辛夷伏在地上。 “你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我看她的神态,不免又问。 “先帝所赐玉扳指,回程的马车上陈妃娘娘倦极,握着睡着掉在了马车车厢里,是奴婢收好的,陈妃娘娘却错记为放在了妆匣里,姑姑若是得闲,还请去替奴婢送往娘娘尸身边放着。就这些,再无其他了。” 我点点头:“这本是举手之劳,我应承下来,自然不会忘记做。” 将酒喝完,也就超度完了。 辛夷因报恩而死,我也就不愿意多嘴,她所救的那人是不是值得她付出性命。神态表情语气可以骗人,死后的眼泪却骗不了人。我看了看方才辛夷跪着的地方,正是那一块地砖,陈妃跪在那里哭时,眼泪都渗进了地下。也就不说她初死时,追着我要我替她将尸身运出宫的事了。未出头七,混沌未开,所思所想所做的都是发自本心,她那时候要我运送的,也切切实实就是自己的尸身,半点儿辛夷都没有想起来。 这样的主子,也就傻乎乎的辛夷能这么贴上命去护着。 只是看辛夷方才言论,也不是个傻的,怎么就……?难道是一早看破,却仍旧要护着? 人啊,真是傻。 18.朝中措(一) 独自一人闷在屋子里,愈发显得那空落落的酒架子刺眼睛。仔细看了一圈,好歹没给我把那两瓶和孟古青等价的顺走了,我是不是该谢一句白无常? 最近地气的底下那一层只剩了四个白瓷瓶,中层还有七八个琉璃瓶子,最上层放宫女的紫砂瓶子,已经是一瓶也无。 喝了我这么多酒,此刻想起来就觉得心肝脾肺肾揪在一块儿的痛,恨不得甩自己一巴掌:你个老不死的怎么就不早点醒过来! 心绪低落,更要好酒来配;阴盛阳衰于我的肉身不妥,也是该补一补。 我弯腰从最下层拿起一瓶酒,舍不得心疼又不得不喝的样子,估计摆在我这张老脸上也没什么好看的。 窗外月色正好,又是一个月圆夜。 我伸手将那封条丢弃在地上,月光皎皎,红底黑字在这铺了一地的银白光里分外清晰。 封条上写的是:清圣祖宜妃。 宜妃还不曾进宫的时候,就是镶黄旗出了名的一枝花,脸蛋儿精致,身段儿高挑,善女红诗书棋画,又能打猎骑射。所以昭圣皇太后坐在体元殿里头替玄烨初选秀女时,还特意多问了一句苏茉儿:“听说镶黄旗郭络罗家的女儿不错,是哪一个?” 就这样,康熙十六年五月选秀之后,郭络罗氏妍秀,即是后来的宜妃,就被选入宫了。且蒙太皇太后垂青,一进宫封的就是贵人,是新选的这一批里头位分最高的。(..tw) 妍秀的好运气显见的没有用完。入宫后不久即侍寝,八月时皇帝就传旨晓谕六宫,晋贵人郭络罗氏为嫔,赐封号“宜”。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贵人妍秀成了宜嫔,宜嫔这名字,好听。以至于多年后,我在宜太妃病榻前等着她告诉我她的闺名时,等了有小半炷香的时辰。 病榻上迟暮的美人歉疚地朝我笑笑:“宜妃这名字太好听,比本宫从前的名字好听多了,叫人不愿意不用它,您说是不是?” 自康熙十六年八月晋位宜嫔后,正是应了这个“宜”字,愈发得着康熙皇帝的宠爱,宜其室家啊,自然是越看越爱,越爱越要看,所以圣眷日隆,不在话下。 康熙十八年十二月初四,圣眷正隆的宜嫔娘娘产下皇五子胤祺,龙颜大悦。 “圣上那天说,他多谢我替他生了一个皇子,欠我一个妃位,迟些再补上一份大礼。” 宜嫔生下胤祺的时候大约十九岁,青春混合着母性光辉,一张脸愈发的俏丽可人。此刻她笑吟吟地站在我跟前,跟我说这句话。 帝王的宠爱从来都是后妃们美容的良药,在宜嫔身上尤甚吧,竟然能说出欠一个妃位这样的话,清圣祖看来也是位情圣。 “原本我是有些不高兴的,圣上不爱麻烦,宫嫔晋位一向都是年节时候好几个一块儿晋封的,即便是我,也是八月十五中秋那一日跟诸多姐妹一起晋的嫔位,可是就在我生胤祺的前两个月,圣上忽然封了一个内务府的官女子为嫔……” “您说的,可是后来的永和宫德妃?” 如今的妍秀雍容华贵,单看气度就知道不会止于嫔位,却在我跟前流露了不屑,大约是听到德妃这两个字就不乐意。 “什么德妃,”她冷哼一声,“不过是膳房总管的孙女儿!” 德妃乌雅氏,雍正皇帝生母,后来的孝恭仁皇后,此刻也不过是宜嫔眼里的“奴才”,上不得台面的小门小户。确实,内务府包衣,实在算不得什么过硬的后台。 自然,那时候春风得意又喜得贵子的宜嫔娘娘,是不会把这么个不上台面的包衣奴才家的女儿放在眼里的。 她眼下的麻烦,可不是因为这个什么小嫔,而是自己的亲妹妹,郭络罗氏妍平。 镶黄旗佐领三官保有两个嫡亲女儿,小女儿只差了她姐姐十三个月,自小处处比姐姐矮一头,愈发激得她想要跟姐姐比肩。所以选秀的时候,明明一家只用出一个,为爹的却拗不过小女儿,硬是将两个女儿都送去了宫里。 可惜这妍平,样貌身段都不及她姐姐妍秀,女红骑射也是半吊子,除了画工不错之外,能排上号的大约也就只剩下脾气。 我喝着酒,透过宜嫔的眼睛没奈何地看着跟前站着的她的亲妹妹,眉眼五官都类似,可是怎的就长出了另一个样子来?看见这样的脸,宜嫔多少是有些庆幸的吧? 只听这位拎不清自己分量的大小姐站在自己姐姐面前,拔尖着嗓门说:“姐姐,你就帮帮我吧!” 宜嫔的五阿哥出生没多久就被阿哥所的嬷嬷们带走了,此乃祖训,妃嫔们只要伺候好帝王多多绵延子嗣即可,生下来的孩子一律交予阿哥所,即便是已故的两位皇后也是一样。所以宜嫔初时也只是看着那些小衣服小袜子发发呆,偶尔心里伤一伤,其余的并没有怎样。 只要妍平不是这么搞不清状况。 看到姐姐似乎对自己的哀求无动于衷,妍平也是火起:“整日看着这些有什么用处?你要是能耐些,就替我取得圣眷,我们姐妹两个就仿着从前飞燕合德两姐妹宠霸后宫,到时候阿哥你就能带在身边自己养,你看这多……” 妍平只顾自己说得高兴,飞过来的瓷瓶在自己脚边碎裂,才吓得她闭上嘴。 “飞燕合德是祸水,妹妹想当那样的宠妃,姐姐我不拦着,只是姐姐福薄,恐怕承不了那么多的恩则庇佑。再者,飞燕合德得宠,固然有美色,却更是因为合德聪慧,你呢,你有什么?在这宫里大吼大叫言行无状,也就我是你姐姐才愿意看你这副面孔,换一个人试试?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健在呢,容不下你这样的!” 妍秀的话说得已经很不入耳,妍平却还只当是在家里姐妹间的玩笑,竟然还想上来拽着妍秀的衣袖撒娇:“姐姐……” 产后孩子不在身边,已经交妍秀情绪十分不平,又兼妍平拔高了嗓门在自己耳边聒噪了这半日,妍秀更是控制不住得手脚发颤,如今那样难听的话说给她听,她却仍旧不知道悔改……妍秀捂着胸口,气得一时话都说不上来。 还是贴身的宫人看见自家娘娘面色不对,这才将还待说话的妍平请出了殿外:“郭贵人稍安,我家娘娘这几日身子不好,贵人还是过几日再来,待娘娘好些了,商讨起来才更方便。” “那好,我过几日再来。” 好不容易送走了人,宫人回来时,宜嫔正站在寝殿门口。 “娘娘,正化雪呢,别沾了寒气,您才出月子没多久……” 宜嫔脸色苍白:“连伺候我的人都知道我才出了月子,我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进来我的宫门却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开口就是要我替她争宠……” 宫人瞧着宜嫔脸上有凄惶神色,不免要出声安慰两句,却看她忽地笑了笑,说:“且不说我没有将自己的夫君送给旁人的嗜好,即便是将来我失了宠要找个帮手,也要找个聪明些看得懂脸色明白进退的,这样什么都不懂只会拉人送死的大小姐,送给我都不要!” 说完一摔门帘,也不管外头的宫人,自己进去了。 19. 朝中措(二) 及后几日,妍平也有来见,都被掌事姑姑挡在了宫门外:“贵人见谅,宜嫔娘娘产后失调正在静养,皇上吩咐过一律不见客。” “这么说,圣上正在里头了?” 有一天,妍平忽然回过味来,揪着宫人话里一处疏漏,硬生生闯了宫。 皇帝确实在里头,正巧阿哥所的奶娘嬷嬷们也抱了五阿哥过来,皇帝看着白胖的五阿哥十分高兴,正给宜嫔说着迁宫的事。 妍平在皇帝面前还是略有些规矩的,进来行了礼,笑得温雅:“臣妾来看望姐姐,没想到圣上在这里,宫人也没有跟臣妾说,扰了圣驾,臣妾该死。” 妍秀分明瞥见跟在她后头匆匆进来的管事姑姑往自己这里微微摇了摇头,明白她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皇帝显然不太记得跟前跪着的这个人是什么位分、哪一宫的嫔妃,宜嫔机敏,笑着让宫人先将地上的人扶起来,才对皇帝说:“这是储秀宫的贵人郭络罗氏,也是臣妾娘家的小妹,原本在圣上面前不该提娘家的,只是妹妹在家一向天真惯了,才冲撞了圣驾,还请圣上恕罪。” “既然宜嫔都这么说了,若是朕有什么怪罪,倒显得是朕的不是了。梁九功,赐座。” 梁九功是皇帝颇信任的御前大太监,妍平听见叫他给自己看座,不禁喜上眉梢,还当这是多大的荣宠,只有宜嫔心里明白,圣上怕是怪罪了妍平不经通传就闯进来,有些着恼,才叫一个伺候外臣的太监总管替她挪凳子。 只可惜妍平太蠢,竟看不明白。 原本是热热闹闹看逗孩子、增进感情的好机会,斜拉拉扎进来一个人,不分青红什么话都想着掺上一脚,以至于到最后,皇帝起身拂袖而去:“宜嫔产后多加休息,其余的不要操心太多。” 宜嫔到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原来皇帝恼的不是妍平,而是自己,一张脸刷的煞白。皇帝是以为自己不能侍寝,才特特叫了娘家的小妹过来在帝王面前招摇? 手上的帕子被拽得巴巴皱,宜嫔恨声:“即便是要固宠,我也会找个相貌身段好些的来,就这样的……”说到后来竟然气得哭出声,一时宫中众人也不敢劝。 接连月余,皇帝都没有再往宜妃宫里来。 “可打听清楚了?圣上都是往哪里去的?” 已是三月春来到。可惜没有帝王眷顾的宫室,仍旧是寒津津的冬天。 掌事宫人犹豫了一下才说:“回主子的话,皇上最近都是去的德嫔宫里。”眼看着宜嫔脸色白下来,急忙又说:“主子不用气闷,她是生了四阿哥才封的嫔位,原就是不能跟主子您比的人……” 宜嫔面色哀凄地摇摇头:“出身怎样,位分又怎样,圣上喜欢才最要紧……” 宫人看着也甚哀凄,有些话也就不太好再说了,比方那位郭贵人瞧着如今皇上不大重视自己姐姐,就改投了惠嫔门下之类。.tw 帝王心意难测,兜兜转转就到了康熙二十年十二月。援例年前大封六宫,除了钮祜禄氏升了贵妃,其余位分最高者即是升了位分后的惠宜德荣四宫妃了。因是大封,还有旁人虽不在四妃之列却也封了妃位的,却没有谁有宜妃这样的优容:陛下亲自赐居翊坤宫,且还是独居。 封妃大典散后,宫嫔们三三两两上门道贺,宾客最多者即是新开了宫门的翊坤宫。宜妃素喜阔朗,翊坤宫进门即是一片空场地。 “听闻娘娘爱骑射,只怕这是皇上给娘娘练马的地方。” 宫嫔们不过说笑,却见宜妃身边的掌事宫女点点头:“诸位小主慧眼,这确实是圣上为着娘娘的喜好特地辟出来的。” 众人哗然。 又有与宜妃交好的宫嫔凑上来说:“如今皇上心里眼里装的最多的是哪一位,姐妹们都看清楚了?即便管着后宫事又如何,还不是要跟人一起住在闹哄哄的延禧宫!” 这说的,就是惠妃纳兰氏了。 “升了妃位也并未见多高兴,也是,生了五个儿子,只一个现如今还平安无事,她哪儿还有什么心思封妃。” 这说的,是钟粹宫的荣妃马佳氏。 “虽然也升了妃位,可她住的那永和宫,跟娘娘您的翊坤宫比起来,就好比山鸡跟凤凰……到底是下人家里出来的,皇上当日再喜欢,如今也不见多上心了。” 这说的,就是永和宫的德妃乌雅氏了。 所以这一圈比下来,还是宜妃最得圣意,圣眷最隆。 散了的宫嫔们回去的路上都在心里暗暗计较着,定要抱紧了宜妃的这条大腿,指不定哪天就升了贵妃,甚而皇后呢! 康熙二十二年八月二十七,翊坤宫里再报喜讯,宜妃娘娘诞皇九子,圣上龙颜再悦,赐名胤禟。不过两年之后,圣眷隆重的宜妃又诞下皇十一子胤禌,龙颜再再悦。 “本宫在宫里的几十年,从来顺风顺水,即便后来八爷党遭斥,圣上仍然觉得是孩子的错,待我一如往昔。” 宜妃说的应当是康熙四十七年才摆到台面上的“九龙夺嫡”,只是这事情恐怕早在多年前就埋下了伏笔。 果然,顿了顿,宜妃就开始回忆。 “那时候,圣上确实是宠着我的,明里暗里也招了不少记恨。”说到这里竟然不见任何怨恨,只有甜甜一丝微笑漾在嘴角。 “按理说,德妃诞育子女最多,三子三女呢,圣上应当是最宠爱她的。” 听她这样说,我作为一名忠实的听众,自然要凑个趣:“虽说龙裔靠着宠爱,可是娘娘也不差,三子之中除了五皇子,其余两个都是养在身边,德妃娘娘,也只养育了十四皇子而已。” 果然宜妃脸色好看了许多:“姑姑说的也有道理,即便她与我一同封妃,晋位后生的公主也仍旧是奶娘在养着。” 后世史书上写,宜妃是康熙早期较得皇帝钟爱的后妃之一,其实错了,可以说宜妃的隆宠自她进宫之日起,一直到康熙帝驾崩,都是后宫里的独一份。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清圣祖爱新觉罗玄烨驾崩于畅春园清溪书屋,终年六十九岁。 “圣上移驾畅春园之前,本宫尚在病中,他还说,等他回来,盼我能好一些,陪他踏雪寻梅,没想到……” 没想到等来的是一纸诏书:宜妃病中,恐不便行,可着四人抬软榻,亲至丧所看视。 康熙帝崩,新帝即位。没想到这深情款款的一纸诏书,也能成为新帝斥责庶母的理由。 20.朝中措(三) “拿到诏书的时候,本宫还当是圣上跟本宫开的一个玩笑。” 见我讶然,她笑得开怀:“很奇怪吗?圣上常常开这样的玩笑。幼时出天花,脸上留了些疤痕,回回在本宫宫里用早饭,就嘱咐准备烧饼……烧饼,姑姑尝过吗?面饼撒上芝麻烤过,香气扑鼻。” “没想到……奴婢倒是没想到,圣祖这样接地气。” 宜妃摇摇头:“这样的事多着呢,爱开玩笑,本宫开他的玩笑也不恼。而且只在本宫这里吃烧饼,说是旁人宫里的不好吃,伺候的宫人也不如翊坤宫的活泼。” 我笑着点头:“换个胆子小的,确实不大敢当着圣祖爷的面拿烧饼上来。” 宜妃叹了口气:“圣上在本宫这里玩笑惯了,所以看到那诏书,本宫还以为……” 还以为他安然无恙,能接着保她郭络罗氏下半生富贵平安泰康顺遂? 从诏书开始,就什么都变了。 先是宜妃坐着软榻前往乾清宫看视,在宫门口遇见了德妃众人。因是在病中,又是坐着软榻来的,自然比不上听见消息就急匆匆赶来的惠妃、德妃她们。圣上驾崩,宜妃心中慌乱,也没有顾得上惠妃是排在自己前头的,只催着众人往殿内去,这么一来,也就没有看到在后妃们后头嘱咐丧仪事项的雍亲王。 “本宫记得,似乎是对抬着软榻的人吼了一句什么,地上站着的雍亲王就分开人群站到了本宫跟前。” 雍亲王,四阿哥,德妃长子,现下看来,城府颇深,又极重君威。 当时,雍亲王只是站在软榻跟前,垂着头拱手行礼:“宜娘娘恐是担心过了头,一时忘了宫中礼仪,如此进宫只怕不妥,还请宜娘娘三思。” 我回头看着宜妃。 “本宫也是伤心得过了,”宜妃摆摆手,看神情颇为无奈,“竟然当面顶撞新的万岁爷,也实在是不识好歹。” 话是这样说,宜妃面上却不见什么懊恼神色。 “本宫竟然对着新帝斥责了一声,让开!” “然后您就乘着软榻进了乾清宫?” 宜妃波澜不惊:“正是。” 先帝遗诏:着雍亲王四皇子胤禛克承大统,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十一月二十九,释服第三日,新帝颁上谕于外臣: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今朕新即大位,凡事遵循典制,率由旧章。当年皇太后见太皇太后礼,何等整齐严肃,众母妃皆所睹悉。今圣母皇太后慈善谦逊,念旧情殷,不遽另行大礼,是圣母皇太后之礼。朕仰承圣母皇太后之意,尽心敬侍众母妃,是朕之礼。大事方出,朕悲痛切至,心神恍惚,仪文所在,未曾传知。但众母妃自应照前遵行国礼。即如宜妃母妃用人挟腋可以行走,则应与众母妃一同行礼,或步履艰难,随处可以举哀。乃坐四人软榻在皇太后前与众母妃先后搀杂行走,甚属僭越,于国礼不合。皇考未登梓宫前,仓猝之际,宜妃母妃见朕时,气度竟与皇太后相似,全然不知国体。此等处,尔总管理当禀阻,乃并无一言道及,亦难免罪。朕若不传,恐于国体乖违,所关重大。自传之后,若仍前不改,定按国法治尔等之罪。 十一月三十,释服第四日,总理事务大臣、吏部尚书隆科多于御前奏禀:新帝虽已继位,却仍有皇子结朋党于朝野,散布流言、制造事端,动摇大清国祚。臣等以为,虽孝悌之义当守,却仍有君臣之分、尊卑之别,陛下不应以血脉亲情凌驾皇权之上。 雍正元年正月初一,释服第三十四日,为避新帝名讳而改名为允禟的固山贝子,即皇九子胤禟,奉命赴西宁驻扎。军机要务不得推诿,委任状上写明了“着贝子见字即行”,允禟以新年伊始未曾行礼为由,早朝时祈帝王降旨,允进宫与母妃拜别。新帝虽已登基,然朝中仍有八爷旧党,且为数不少,又兼固山贝子从前善结交、重情义、为人慷慨豪爽,朝中私交笃者众。新帝虽允,却愈发忌惮老九,即便是后宫拜别,仍着御前侍卫统领多隆率部同往,名为陪同,实则监视。当日傍晚,固山贝子出城,朝中无人敢送。 正月初二,新帝拜见后宫诸庶母妃,言及皇考新丧,宫中糜费众多,着令皇后为表率,雍亲王府旧人从之,缩减后宫用度;又在丧中,众皇考母妃中有占一方宫室独居者,更应尚节俭,邀人同住为好。 我:“……” 宜妃笑笑:“圣上后宫众多,独占一方宫室的却只有已故的皇贵妃佟佳氏与本宫,这话说出来,也就是提点本宫不得再住那奢侈的翊坤宫的意思。难为胤禛九曲心肠,刻薄庶母也找得到如此堂皇的借口,八贤王一党败在他手上,不得不说是理所应当。” “所以您就自请出宫了?” 宜妃望一望我,眨一眨眼睛:“那是自然,宫中已无本宫立足之地,不出宫,难道还等着胤禛来架着本宫出去?” 正月初三,宜妃上表孝恭仁皇后,曰:“妾妃无德,不忍腆居后宫,请出宫至恒亲王府就养。”孝恭仁皇后再三挽留,未果,遂允之。 “允祺心善,为人敦厚,九子夺嫡时也不曾像老九那样给胤禛使绊子,本宫去恒亲王府就养,已是示弱,雍正三年时也革了允禟爵位,四年时又革黄带子、削去宗籍,总盼着这样就够了吧?或许能留下我儿允禟一条命?” 宜妃已经从年少讲到了中年,就养恒亲王府的几年间只怕心力交瘁,不过须臾,已是满头华发。 “本宫自己想着也是不可能,胤禛那样的性子,不赶尽杀绝不罢休,煎熬到了八月上,果然朝中有人上奏本,列允禟二十八条罪状,以枷锁送往保定,在狱中又改了名字,塞斯黑。呵呵,这么看来,胤禛也有像圣上的地方,爱拿正经事开玩笑。” 我憋了许久,还是问:“您就不恨他?毕竟是害死九阿哥的人……” 宜妃衰老的眼睛定定看了我许久,开口时脸上已没了之前嘲弄神色:“允禟刚死那一阵,大约是恨过,毕竟是养在我身边的孩子。可是雍正四年允禟去后,第二年允祺也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看得多了,也想得略明白了些。养在深宫,固然锦衣玉食,要么就像允祺那样不争不抢小心过日子,要么就像允禟那样选了一边站定了,那就不能怪成王败寇的古训。允禟执意辅佐允禩,又在新帝登基后仍然在朝中奔走,就应该知道一旦失败事发,自己会是怎么样的下场,路是他自己选的,我恨谁都没用。” 今夜我这八卦的心大约有些寂寞,紧跟着又问了一句:“朝中还纷传四阿哥这皇位来得不正道,难道您就没有怀疑过?” 宜妃上下瞧我两眼,目光颇不屑:“姑姑您就省省心吧,圣上的遗诏是真的,确实是传位四阿哥。且我虽是允禟的额娘,也不得不说一句公道话,放眼圣上那诸多儿子,忍得下、放得开、能屈能伸有城府、又将帝王心术烂熟于心的,除了老四只怕没有第二个,八贤王是贤,却实在太傻了点,圣上春秋鼎盛之时就将自己的贤名远播,怕人不知道似的,这不是贤,真的只是蠢而已,也就我那不开眼的老九誓死效忠,还得不着个善果……” 不知不觉间天已将晓,远处银线带着后方一抹橘红向紫禁城扑来。 宜妃抬头远眺,忽然问我:“您见过紫禁城外的日出么?” 等不到我回答,又自言自语:“圣上从前下江南时,回回都带着本宫,江南河泽之上的日出,实在比这紫禁城里的好看许多。江山多娇,都是圣上励精图治得来的,他选的四阿哥,自然有他的道理,圣上英明一世,储君这样重中之重的事,自然也不会是老糊涂了随便挑的。” 我听她说了一夜往事,忽然发现了一些不同,就问:“娘娘似乎总是称呼圣祖爷‘圣上’?恕奴婢直言,这似乎是外臣对皇上的称呼?” 宜妃如今已现了老相,眼角眉梢再加上嘴角边的皱纹,与我如今的面向大约是差不多的,听见我这样问,眼神里却闪现了熟悉的光泽:“圣上时时圣明,本宫称呼一句圣上,有何不可?” 想了想,那样的眼神果然是我熟悉的,朱瞻基那小子每回听说三保太监宝船回航时,就是这样的眼神,也叫做“崇拜”吧。 伴着朝阳万道金光喝尽了瓶中酒,在宜妃郭络罗氏最后一句话里才明白过来这酒香醇至极的原因。她是有清以来在翊坤宫居住最久的妃子,看待帝王却仍如同刚进宫时一样,带着小女子的崇拜,这一崇拜,就崇拜到了死,恐怕一直到喝孟婆汤之前,都还是带着那样一颗心,连带着他选的人,他的遗命,她都觉得是好的,即便次子因此丧命,她也怪不到那新帝身上去,只因为那是他选的人。 否则宜妃母家一向是外放的武官,镶黄旗又是划在保定一带,外祖再不济,保命不成,平时圈禁的日子总能打点,怎么会忍心自己升官,却让外孙在眼皮子底下受苦? 当然,除非是宜妃吩咐。 21.撷芳词(一) 存酒实在不多,若再不出门找些眼泪,搞不好老身这条命就交代在这同治朝了。 这么一想,甚憋屈。 也就顾不得阴气重得能把人冻死,披上斗篷就出了小院。我自问做事十分尽责,出门之前顺手就拿上了梆子和灯笼,这么多天没有巡夜,也不知道那些小鬼有没有想念我。 说起这梆子和灯笼,我记得是落在了慎刑司里的,不知道哪天忽然就出现在了我的小院里。大约是我法术不精,或是最近身子不好导致结界变弱,棣棠给我送回来了,某日醒来时,就看到这两件东西安安稳稳摆在前厅的椅子上,已经蒙了薄薄的一层灰。 紫禁城确实是越来越有衰败的迹象了,都落了灰。 成祖爷延请四方神兽时,据说他们还有一个作用就是防尘,紫禁城也确实一向都是干干净净的,只是最近这十来年,才开始见灰。 见灰,也就是护脉灵神已经衰弱,这九五之尊的禁宫恐怕不长了。 今日出门,不知怎么就有些惶惶,大约是想到这紫禁城也有衰败的一天,觉得愈发憋屈了。 不过二更时分,又已过了甲子月,禁宫之中却仍旧阴风凛冽,有一队巡逻的侍卫从我身边走过,都听见了他们在抱怨。.tw “最近这夜间的差事愈发的不好当了,一阵冷过一阵。” “谁说不是呢!你没听说吧,前天也是这里,敬事房的秦公公说是撞了邪,到现在还吐白沫说胡话。” “这事我倒是也听说了,不过你们也不想想,怎么就找上他了呢,是不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啊!” “你这么说,是知道什么内情?” “也没什么,这种事如今谁不做啊!也就是他老小子倒霉,偷哪儿的东西不好偷养心殿的东西,欺负小皇帝不懂事,圣母皇太后又不大顾着,剩一个老好人的东太后,所以就……” 皇室已经式微到这样地步了吗,一群兵痞都敢在背后这样作践小皇帝? 虽然不是我的皇帝,却也让我听了窝火,故意将手上的梆子敲得响些,果然那一队人后背一凛,回头东张西望。(..tw无弹窗广告) “你听见了?” “你也……?” “祖宗莫怪,奴才知错,莫怪莫怪!” 看他们神神叨叨的傻鸟样儿,我心情才略微好了一点。 从前我都是从钦安殿出来,穿过御花园往乾清门方向,然后左拐经日精门往南三所方向,再经锡庆门往贞顺门,一路上晃晃荡荡,常常都是逛一晚上也没有将东六宫全部走完,吊儿郎当消极怠工,与当年婆婆带我一夜走遍除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三大殿以外的所有地方相比,也就不盼着婆婆回来了。 这么想着,腿就不由自主改了路线,从钦安殿后门出去左转,经漱芳斋、千秋亭、崇敬殿,一路往西,原想着去英华殿看看,从前后妃们都爱在那里礼佛,保不齐哪个不肯离去的地魂会在那里偷偷掉眼泪呢,却在经过重华宫时顿住了脚步。 从紧闭的宫门望进去,似乎里头影影绰绰的还有好些人在往来。 这将近三更天的,要说不是鬼,恐怕她们自己都不信。 还有一个疑问,因这一块在明时是太后太妃们的居所,所以附近有礼佛的英华殿、奉道的宝华殿,入清以来被改成了后妃居所,宝华殿奉了释迦牟尼像,这重华宫,似乎也有一阵子成了哪位皇子的居所。时日太久,我已记不太清,只是这样的清净地,怎么会有这么多女鬼在里头? 虽然想不出门道,我还是没半分犹豫地进了宫门。 一宫室的女子,有穿旗装的,也有穿汉服的,还有西域舞姬打扮的,抬头看见我,都愣住了。 进门两三步路,只够我打量个大概,宫内灯火虽然昏暗,却不是没有,往来人声,脚下还带着影子…… 我在心里摇了摇头,收了这么多地魂的眼泪,我竟然连鬼和妖都还分不清,婆婆知道了大约会气死。 “老身打扰诸位了,请继续。”硬着头皮说完,正想退出去,却听见一个声音。 “喂,老婆子!说你呢不要走!” 说着话,带起一阵香风已经到了我跟前:“叫你不要走,怎么走得这么飞快?怕我吃了你不成!” 我只能住了脚步,朝她点点头:“将离姑娘好身法,即便老身不被你吃了,也要被你这几步路砸死。” 许久未见的将离,此刻抱着胳膊站在我身前,一双玉足赤裸,在罗裙下若隐若现,若是换成哪个文客,定要酸溜溜诌一句“梅市桥边弄兮霏,菱歌声里棹船归”之类引人遐想的诗文。 只是我没什么情趣,看见这样香艳情景只是由衷问她:“将离,你冷不冷?” 从第一次见她我就知道,这丫头十分不待见我。听见我这样问,她愈发不耐烦:“要不是我们老祖想见你,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进去吧!” 不由分说,我就被各色香气夹裹着往殿堂里去,根本身不由己。 殿堂里坐着一位美妇人,挽着流云髻,珠钗华丽,穿的却是汉族女子的服饰,见我进门,起身向我行礼:“姑姑恕罪,外面的小娃娃不知道您是谁,怠慢了,姑姑大量,不要同她们计较才好。” 我一向待小辈和蔼,也就笑笑不提:“这位夫人设了这么大阵仗引老身过来,只怕是有什么要紧事吧?还望直说。” 将离是花妖,又称里面这位美妇人是老祖,我还想着会不会是一位年岁很大又十分妖娆的妖精,抬头看到这样一位,很是惊喜。 美妇人示意我与她对坐,又替我斟了一杯茶,开口道:“姑姑不必生疏,可以叫我阿薮。”说着向我一笑。 “这茶好香,只是老身只能吃有横公鱼露的东西,这样的大约吃不了。”我见她目中流露哀凄之色,只能又加一句:“不过闻着也很受用,多年没闻见过这样好的香味了。” 阿薮这才展颜:“原本该阿薮去拜见姑姑,只是阿薮出不了这重华宫,只能设局请姑姑前来。” 我微笑着等她说下文。 “姑姑可知道,这院落从前是谁的地方?” 22.撷芳词(二) 进殿之后我就在打量这内中陈设。自道光晚期以来,紫禁城真正被使用的地方就越来越少,所以这殿内朦朦胧胧带着一层灰,原本的设置大约是华丽的,也经不住这几十年的岁月流逝。且东西虽然小心翼翼地用琉璃罩子呵护起来,仔细看去却似乎是有年代又不甚华贵的,看着像是年节赏赐。 这么一圈看下来,我心里多少有了点数,又想起这重华宫被充做宝亲王的“潜邸”也有十来年,就更是明白了。 “这宫里从前倒是住过不少人吧,只是能叫阿薮你念念不忘到不能出去的,恐怕也只有一位。” 阿薮笑着,轻轻开口:“姑姑眼睛厉害。” 我摆手:“眼睛不行了,不过鼻子还行,您身上这一阵阵幽微香气闻着怪熟悉的。乾隆爷微服出巡时曾带了大理一株山茶花王回宫种植,又听说那花王一到花期,君王不在跟前都不会开花,所以乾隆爷又极爱山茶,说是通人理。听闻山茶花还有一个名字叫薮春,是不是,阿薮?” 自称阿薮的美妇人听我这一席话,欣慰笑着连连点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略正色道:“既然薮夫人并不掩饰自己身份,那老身就有什么说什么了。” “姑姑请。” “今日薮夫人既然能将我引来,想必是知道了我是做什么的,明人跟前不说暗话,我确实能酿横公酒,却从没有用过妖精的眼泪,薮夫人所托,老身恐怕不能满足。” 薮夫人神情中可见些微落寞,却转瞬即逝,强颜欢笑对我道:“姑姑放心,阿薮这里的,不是花妖的眼泪,是人的。” 我忽然想到她方才说的那话“只是阿薮出不了这重华宫”,难不成,她是被自己的痴心绊在了此地?那绊着她的人,不会就是…… “将那眼泪给姑姑之前,还请姑姑随阿薮去个地方。” 我压下心中狗血的八卦,跟着她起身出了殿门。 绕过回廊到了西配殿后头,有一片不算宽敞的花圃。我记得这里在永乐年间是摆的一尊观音坐像,以东吁王朝进贡的一整块绿玉雕琢而成,雕工精到栩栩如生,只因才有五岁小儿等身高,被成祖爷嫌弃不够看,所以才摆到了这么个偏僻地方。后来大约是在闯贼入宫之后,就不见了这尊观音坐像的踪迹。 现下这小花圃里,从前摆着观音像的地方,如今正植着一株山茶,围在四周的,还有许多其他花种,虽不如那株山茶醒目,却也各自郁郁葱葱。 “因果际遇,难怪你族人这么年轻就能修成人形,原来是沾了慈航真人的光。” 阿薮的表情却有些奇怪,细看起来,还能觉察出悲哀。 果然她稍顿了顿就接口说:“如今紫禁城里的阵势,想必姑姑也了解了,阿薮自知修为薄弱,若是遇上什么大变故,只怕捱不过去,无论如何,还请姑姑收下这东西。” 她亲自去那灌木丛中分开枝叶,挑定了地点挖下去,不多时就起出一瓶子东西来。拍掉外头沾着的泥土,露出透明的瓶身,里面云雾状缠绕着的东西隐有翻滚,似云海多过珠玉。 “这是……?” 我迟疑良久,颤着手伸去接了那瓶东西。自明宣德年间我开始自己搜集眼泪酿酒,十之九成九都是女子的眼泪,却也不是没见过男子的,只是差一些的遇土即渗入,或是酿出来了却装不进酒瓶里,或是透过瓶底、或是蜿蜒不入,十分头疼,试过几次之后就再没有碰过男子的眼泪。 如今想来,恐怕我找的那些眼泪不是阉人的就是宫中侍卫的,一则实非男子,二则用情不深,倒叫我一直误以为男子的眼泪不可酿酒。如今看见这瓶子里的东西,虽从未见过,下意识地却觉得这就是极好的东西。 手虽然有些抖,却比不过我的声音抖得厉害:“阿薮,这,这难道是……” 阿薮看着我,大概是觉得我的样子很好笑,抿了抿唇接话道:“对,这是乾隆爷的眼泪。” 默默在心中喊了好几嗓子“我就知道!”,边不动声色将瓶子袖进袖袋里放稳妥。想当年我不是没动过去寻帝王眼泪的心思,无奈他们身陷重重宫帷靠近不得,又有护脉灵神保佑阳气极重,我近不得身。 “薮夫人赠予老身如此厚礼,只怕还有些什么要交代的,不妨一起说了。”说着话,又将那瓶子往袖袋里更深地塞了塞。 抖归抖,我却还不曾老糊涂。自方才阿薮将那瓶东西从土中翻出以后,那株山茶上就多了几片黄叶。我刚进这小花圃中时,可是郁郁葱葱十分青翠的。 “姑姑英明,这边坐。” 阿薮带着我往树荫深处去,可见里头有石桌一张,石凳两三,待我入了座,阿薮才自己坐下。只不知是否是我多心,总觉得阿薮虽然礼数周全,却无端多了些苍老。 “姑姑您可知道,乾隆爷总共南巡了多少次?” 坐下略歇了歇,阿薮就问我。 “有史记载的是六次,你这样问,自然应该不止这个数。” 阿薮点点头:“正是。《南巡记》里有载,第一次南巡是在乾隆十六年,其实姑姑可知道,在皇上尚未封和硕宝亲王的时候,他就曾出过宫?” “难道是那次奉清世宗之命巡查西南瘴气?” “是。”阿薮看着我的眼睛点点头,“阿薮正是那一次,被还是皇子的皇上带进宫的。” “你就是那大理花王?”我将自己所知与她说的话向印证,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果然见她摇摇头:“不,大理花王是皇上在乾隆十六年头一次南巡时命人从大理送往京中的,并不是我。” 我细细查看这园中气息,因是真龙潜邸,里头气息纯净,或是因为我修为低下的缘故,并未发觉有另一个可以与阿薮相较的花精气息。并且我虽然不太懂得妖精的世道,却明白一山不容二虎,方才将离称呼阿薮“我们老祖”,那一个又是大理花王,如果两个都还在,只怕时时处处都是腥风血雨,毕竟已经没有护脉灵神与四方神兽镇压了。 我直觉这其中定然大有故事,于是在石凳上挪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预备听阿薮细细地给我讲。 “我的家乡在云南大理南诏崇圣寺塔下,那里住着一位花农,我就是在他那里发觉了自己的存在。每日听崇圣寺的钟声,虽然并不能化成人形,不过,却也有了五感。” 故事的开头很普通,奉诏出宫的皇子趁机游历,拜谒崇圣寺时也被寺门前的灼灼芳华打动。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这花好漂亮,老伯,我能买走吗?’。” 我不忍心打断阿薮的满脸憧憬回忆,告诉那话其实是弘历对侍弄她的花农说的。 “接着我就被他小心呵护着带回了这里,即便是在回宫的马车上,他也将我小心地捧在手里。那时候人人都说五阿哥荒唐,爱吃祭品办丧事,可他回宫时候,却被五阿哥逮着嘲笑‘四哥哥去了一趟西南,怎的跟我一样傻了?是被那手上的山茶花迷了心?’。那时候我虽听得到看得到,却不能说话,可即便这样也很想替他抱不平,一抖索,才开的花瓣就簌簌掉下几片。” 我看着她笑:“你们这样看来,倒是青梅竹马、情谊十足,看你掉了花瓣,他肯定心疼了吧?” 23.撷芳词(三) “姑姑还别不信。”阿薮大约是看出了我的轻慢神色,收敛了笑容正色道。 我了然,这花精看来是已将弘历看成了手上心头捧着的宝贝了,见不得人待他有一丝丝的不耐。 “是老身唐突,万望恕罪,薮夫人请继续。” 阿薮便接着道:“那时候,这重华宫还不是如今这样破败景象,那时候的一切……” 如今这紫禁城里是妖道昌盛了,阿薮凭空一挥袖子,我竟能透过重重绿荫看到外殿景象,如此看来,老身还真是白长了这花精几百岁。 幻象虽似蒙了一层纱,却也只是令其中景象更显奢华,没有半分妖娆之感。 虽然我是见过康乾盛世的,不过再看一遍,仍然是要慨叹一番他们的子孙不争气,忒二世祖了点。不过放在哪朝不是这样呢?我大明也是一样。 阿薮的声音已经恢复了之前的谦恭有礼、不急不徐。 “那时候,我被他带进宫,就被种在这花圃中。” 叹了口气,却叫听的人觉得十分满意:“做皇子大约是并不累的,且还有一位三阿哥顶在他的前头,所以他每日除了念书,就是到我这里来同我说话,偶尔,也背些书中的句子给我听。” 眼前的幻象里正演到阿薮所说的这一处,里面的少年清秀俊朗、眉目如画,凑在一株绿葱葱的植物跟前说话。(..tw好看的小说) 幻象能看却不能听,阿薮就承担起了替我讲解的重任。 “殿下确实是最适合做皇帝的人,姑姑您这样看着,觉得他在说什么?” 我看了看那里头的弘历,粉面含春、唇角带笑,怎么看怎么都像那相中了不知名女子而默默诉说衷情的小儿郎,只是阿薮既然这样问,肯定是不对。 “难不成他在跟你谈什么政事?” 我这话乃玩笑,阿薮却点点头。 “要不怎么说殿下是最适合做皇帝的人呢!” 三阿哥是长子,又一向教养在皇后身边;又有人说四阿哥才智出众,却都不知道五阿哥弘昼在才智这一方面来说,还在弘历上头些许。 “殿下确实是在跟阿薮说政事,甚至会说他想坐上那个位置的话。” 我心下了然。 自康熙朝晚期发生过“九龙夺嫡”那样的事情之后,世宗皇帝很英明地开始了“密匣立储”,登基时即将未来继承人的名字以满蒙汉三种文字书于黄帛之上,密封置入匣中,放在乾清宫正大光明牌匾之后,这样没有太子即没有党派之争,每一位皇子都是可能的也都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当自觉自己才智能力都能担当此高位、又不能找人诉说时,养一株花然后说给她听不啻为一个很好的方法。(..tw) “那时候三殿下还不曾被革黄带子、削宗籍,所以四殿下是有些心慌的,总觉得世宗皇帝待皇后不错,可能在立储上也会偏向皇后带大的三殿下一点,与我谈话时,流露过不止一两次的担忧。” 我从前曾经听说过,无法得道升仙的花精们因为寿数短暂,所以有比其他精怪更多的一项本事,即是能窥见护脉灵神。 护脉灵神有五种,龙、麒麟、蛟、凤凰,和龟。龙守护帝王,麒麟守护皇子,蛟守护宗亲,凤凰守护皇后以及诞育后世帝王的妃子,龟守护关乎国运的大臣。先代帝王身死,则守护帝王的护脉灵神龙灭,由承袭帝位的麒麟化为龙;若是奸臣当道窃国,则有龟化而为龙。而大名鼎鼎的武周朝,即是凤凰化为了龙。 阿薮入宫前即有佛缘,入宫后有被种在供奉观世音菩萨坐像处,要说她看不到护脉灵神,我才不信!只是这小花精,不会因为自己的痴心泄露了天机吧? 大约是看到了我眼中探究的意味,阿薮惨淡一笑,说:“姑姑还说自己眼睛不厉害,可不就是极厉害的么!” 得!又一个莫名其妙一头扎进情爱里的蠢女人。 “我在一个夏夜入了殿下梦中,告诉他,若是他的心愿得偿,第二日外头的山茶就能开花。他在梦中问我可知道他的心愿是什么,我就说,能入得你梦,自然什么都知道。” “于是你就违背时令,在夏日开了花?” 阿薮点头。 “虽说你不至于蠢到直说,不过也是泄露了天机,不知道当的是什么罚?” 实话说,我这时候打听八卦确实不厚道了点。只是我想着自己护卫北辰星不利还被下了钉刑,阿薮泄露天机怎么也得被天雷劈个一把两把的。 “是劈过的。”阿薮轻声说。 “嗯?” “天雷,是劈过的,雍正九年七月初二。” “原来那道天雷是来找你的?”我确实很惊喜,那时候还当是老天爷终于不再默认横公酒的存在准备下死力劈死我,钦安殿的一个檐角都给劈得掉下来,却原来是冲着阿薮去的,这准头…… “连累姑姑了。”阿薮微笑着颔首赔礼,又接着她的故事。 “自托梦后第二日山茶开花之后,四殿下较之往日轻松许多,虽然仍旧是一个人在院子里温书,跟我说的话题却轻松起来,也偶尔说些塾中趣事给我听,在那之前可是从没有过的。” 我听她说了这么半日,除开她自己为了他泄露天机受了雷刑,且真正受惊吓的还是老身我,那位他却似乎除了将她千里迢迢带进紫禁城,并没见做过什么其他能叫人印象深刻的事。自然,并不知道日日对着一株花说话算不算在内。 阿薮接着讲她的故事。 “雍正十年,世宗皇帝做主,替四殿下纳了一正妃一侧妃,正妃富察氏,侧妃乌拉那拉氏。其时四殿下宫中另有一位侍墨的高氏,甚得殿下钟爱。” 我挑挑眉,一直到现在,也没听到跟这山茶花精有什么瓜葛。 阿薮微笑:“姑姑莫觉得不耐,就快到了。” 幻象里换了一副场景,重华宫中大红灯笼高挂,看样子已是夜深,刚迎进门的福晋独自坐在烛火深处,红黑盛装的俊朗皇子站在院中来回踱步,凑近了看可看清他嘴唇似有嗫嚅,仿佛在说着什么。 “那天晚上,殿下来来回回就说了一句话,今夜是我大婚,你若是在看着,今夜即入梦来见我。” 我:“……” 阿薮笑道:“姑姑也觉得殿下很有天子威仪?阿薮也是这样觉得呢。” 我咳嗽两声,不置可否。 “那时候我已能自由出入他梦里,只是天雷之后不敢动作,那时候护脉灵神与四方神兽都甚厉害,我怕自己随时给他们逮着了。” “所以你就一头撞上了未来天子的温柔刀锋?” 真想再多加一句:瞧瞧你的出息! 24.撷芳词(四) 即便我没说出口,凭阿薮那么聪明也能看出来。 她以三指轻叩桌面,笑着道:“姑姑大约是不曾倾心过男子,所以觉得阿薮那样的行为傻冒了些。” 我听着这话,虽明白她无意冒犯,却仍旧觉得心口闷闷的痛,只是不好明说罢了。 “所以那夜,你入梦与他相见了?” 问出来又觉得这实在是个傻问题,看阿薮的神情,即便没有立刻就入梦,也不会等到第二夜。 “并不是立刻就见了,毕竟是殿下大婚,只在黎明时分进去见了一面。” 果然。 阿薮说起当日之事已是含羞带怯,看她粉面秋波,我都有冲动去外头把将离拖进来,给她看一看她口中“老祖”春心荡漾的景象。 阿薮不再说话,幻象镜中所现的大约就是二人梦中相见的光景了。 弘历皮相实在不错,身量也高,再加上皇子的气度,普通些的女子却是抵挡不住,即便是我这般阅人无数的老婆子,都要真心实意为他这身皮囊赞一声。所以这般看来,幻象镜中一双人儿倒是十分般配。 若我不是见惯了男女痴缠、承诺随风散,大约也要替他一人一妖送上祝福了。 大婚后不久,世宗皇帝着封四阿哥为和硕宝亲王,仍居重华宫,将富察氏封了嫡福晋,侧妃乌拉那拉氏和之前侍墨的那位高氏都封了侧福晋,一瞬间,重华宫中似是油里炸过的金稞子一般,皇恩浩荡得都要闪瞎了人眼。 当然,只除了阿薮。 “殿下封亲王后不久,我就被四方神兽找上了门。他们斥责我泄露天机,又妄图以妖精身躯引诱人皇,实罪不容诛。但是因在宝地修行,即便是给之前在这里坐镇的慈航真人面子,也不会就把我怎么样,只让我答应不再与殿下梦中相见,若是再犯,就是形神俱灭的下场。” 我点点头:“以你的身份,确实不该与弘历有什么往来,更遑论夜夜入梦,若不是他有紫微垣护佑,照你这么折腾,他说不定早没了性命。你也不用这般哀凄,这连惩罚都算不上的警告,实在是很轻很轻了。” 阿薮却淡淡笑了一声:“只是被禁与他梦中相见,阿薮却还不至于这般不明事理。阿薮哀凄,实在是因为……” 因为弘历日渐冷淡,从数日到数月,不再与她的原身山茶花说话吧。 “姑姑英明。” 果然是被戳中了痛处,连奉承话都说的这般寒酸低落惨兮兮的。 自封了一嫡福晋二侧福晋以后,朝中重臣都看明白了今后龙脉的走向。皇三子遭革宗籍,皇五子行为荒诞,还有一位皇十子,可惜母妃不过是个嫔位,不堪大用。一圈溜下来,储君蓄势待发。 “相信这局面,你那四殿下自己也看得清清楚楚,所以略放松些找身边的美人们叙叙话,也是应该的。” 阿薮望着那面幻象镜幽幽开口:“虽然姑姑说的是有道理,可如今回头看从前的事,阿薮仍然心绪难平,若是知道了后来的事再放我回去那时候,大约我仍旧不能放过心中执念。” 这样的行为,老身我也能理解,小年轻么,吵架拌嘴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至少在阿薮这边看来就是这样的。 可惜她等着他来,他却被琐事绊住了手脚,亦或是根本就忘了有这么个梦里相见的女子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所以那之后,你再没入过他梦?” 阿薮点头。 “一开始是生着气,待消了气,又看到他与他的姬妾相处甚欢,就接着又生气了。” 我摇摇头,年轻人。 “之后再见,即是世宗皇帝驾崩前一夜。”阿薮重新回忆起当日的故事,幻象镜中的景象再度随她心意而变。 “那阵子世宗皇帝已经在圆明园中许久,朝中事务只挑拣重要的奉予御前,其余不甚要紧的,都是监国的宝亲王处理。那时候他又忙起来,每日见许多的大臣,又要不时去圆明园探视,来回奔波,觉都不得好睡,确实辛苦。一夜他深夜归来,连一向等着他的富察福晋都耐不住先去睡了,重华宫中一片寂静,几盏宫灯远远引着他来……” “怎么?终究是叫薮夫人再一次抵挡不住风华?” 阿薮微笑:“姑姑原来这么爱开玩笑。”说完略一低头,将眸中企盼神色掩去,再抬头时仍是端庄华贵的一位美妇人。 “不瞒姑姑说,那一眼确实叫我震惊,只因我看见尾随于殿下身后寸步不离的那护脉灵神麒麟,似有变化之兆。” “你是说……” 阿薮直视我的眼睛:“没错,先帝驾崩了。” 我在石凳上挪了个姿势:“看薮夫人的样子,大约这回又是您去报的信吧?” 世宗皇帝驾崩在圆明园,身边只有妃嫔与养病的和亲王,即是那位荒唐皇子,但是那一次尚在紫禁城的弘历却有如神助,不止将丧仪准备妥帖,下了钥的宫门重新开启,还命自己身边唯一一队禁军连夜出宫赶往圆明园,与自己母妃会合。这一连串的布置,要说弘历半点不知道先帝已经驾崩的事,说出去也没人信吧。 “没错,那时候确实是我报的信。” 我点头:“那样的情况下最易有变,世宗皇帝又是驾崩在宫外,稍有不慎即是大祸,你的做法很对。” “谢姑姑夸奖,只是……”阿薮抬头看看我,“我初看见麒麟变身为龙,一时没有忍住,当着殿下左右之面,就出来了。” 我:“……” 愣了半晌,我才接口:“薮夫人不似是这般沉不住气的。”后面还有半句话我没说,只怕是多日不见,也存了邀功的心思在里头,好叫新帝念起自己的好处来。 阿薮只是呆呆望着前面的幻象镜,语气也死气沉沉如陈年的井水:“我没有想到,殿下听我说完,转身就命隐在暗处的影卫将后面跟着的数十人全部就地诛杀,其中有一个小公公还是从小跟在他身边,连去大理那一次,都是他一起将我带回来的。” “这……先帝驾崩事关重大,且薮夫人深更半夜从花圃中出来,若是嚼舌根的人乱传,说宝亲王弄巫蛊,只怕到时候说起来……” 我说的是实情,看阿薮的神情就知道她是明白的。 “只是那数十人因我私心而死,且我从来都不知道,殿下竟然已将帝王之术运用得如此纯熟。” 这种事,不是自己看透别人怎么劝都没用,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所以之后,你们就再没见过?” “是,那夜殿下未曾入眠,只在案几上处理事务时略眯了两刻钟,就是趁着那时候,我告诉他‘殿下将登极,不再于此宫中居住,小妖不能再相随,就此别过’之类。他虽然一再问我到底是谁,我也没有再说。” “弘历才智出众,想知道你的来历大约不费什么功夫。” 阿薮点点头:“不错。登基后第二日,他就驾临重华宫中,因那夜他知道我是从花圃中现身,只不知道我是哪一株,所以站在花圃外头说话。” “他说的什么?” “他说,朕知道你先时说的都是瞎话,不是不能再见,是你不愿意再见,若是今日起我一夜见不到你,就纳一新人入后宫,到你出现为止。” “若是换一个人,大约会以为自己在帝王心中颇有地位,以此自喜也未可知。” 阿薮一笑,似是不屑:“明明是自己流连美色,还要将我做幌子,也就只能骗骗那些涉世未深的小丫头。” 我挑眉,不置可否,若是阿薮当真不在意,又怎会将弘历眼泪保存这么久?没看透的人里头,也有她。 25.撷芳词(五) 月西沉,银钩如戟,风烈烈,一宫悄悄。 我二人沉默半晌,石桌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两盏茶。 “姑姑喝不得,闻一闻也好。” 我略颔首:“说说那大理花王吧。” “陛下在乾隆十六年南巡时带回了那一株花,移植于御花园绛雪轩外,说是十八学士,阿薮偷偷去看过,确实精彩纷呈,当得起这名字。” 我想了想,问她:“御花园绛雪轩外?离老身那里倒是很近,怎的我竟未曾见过?” “那时候宫中好些妃嫔女官听说了这花,都结伴前去观赏,只是都未曾看到。” “这里面是有什么缘故吧?” 阿薮点点头:“也不是什么蹊跷缘故,不过是那十八学士仰慕陛下风采,擅自入梦,大约惊了圣驾,于是栽下去第二天就被陛下悄悄下令拔了,烧成灰做了花肥。” “……” 我一时有些不知怎么开口,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道:“她做的事与你做的一样吧?怎么她就遭了罪你平安无事呢?”心里默默揣测着弘历难道认真是看上了这薮夫人?确实相貌不错,与孟古青相较都不见绌。 阿薮面色平静:“只因那十八学士是个男妖。” 我:“……咳咳,你那心上人男女通吃,不错不错。” 万幸老身宫婢做得久了,在将话题拉回原轨道方面是一把好手。(..tw) “如此看来,乾隆爷似乎待你格外优厚一些。” 阿薮神色淡淡:“姑姑这话不过是安慰,阿薮明白,只是当年年少,也曾经这样想过。” “怎么?”我见她话里有话,且不是一般的纠葛那样简单。 她没再说话,沉默半晌,忽然起身向我行礼,再抬头时已经是刚进殿时看到的那一张端庄持重的美妇人面孔。 “天将晓,劳累姑姑在这里听阿薮说了半日废话,如今既然东西已经按所托付的交给了姑姑,阿薮再没有旁的要说了,姑姑请回吧。”说着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这,好听些叫送客,不好听的就是赶人? 我看了看阿薮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脸孔,起身行礼:“薮夫人说得甚是,老身告退了,留步。” 原路返回到了外殿,先前殿中热闹往来的女子一个个都不见了,我抬头看看西天弦月,这个时辰就已经隐了么?仍旧抬步走出宫门,再回头时,哪还看得到进来时的光华流转,入眼处均是萧条颓败景。 今夜之事有些古怪,却也不至于古怪到了让我寝食难安的地步,探手入袖袋摸了摸那小瓶子,想了想,还是转身回去我的小院子。.tw 时辰尚早,我将矮桌搬上炕,从袖袋里掏出那瓶东西就着油灯细细地看。窗台上还放着几个月前的那个酒壳子,我拿过来晃了晃,发现里头竟然还有大半壳子的酒,急忙打开灌了一口。在石凳上坐了小半夜,受过钉刑的几处关节痛得想要拿刀去剜,喝了酒才觉得好些了。 原本我认定了这瓶子里是弘历的眼泪,只是阿薮到后来有些奇怪,现下我再看,就存了疑虑。 “这东西,怎么认呢?”想得出神,心里话就自己溜到了嘴边。 酒壳子未曾盖上盖子,里面传出一个声音:“姑姑,您手上拿的什么东西?” 听她语调甚激昂,我回忆了一遍,这里头这位似乎就是乾隆朝的某位贵人,裹小脚的那一位汉族贵人。这么激动,难不成是闻见了熟悉的气泽? 酒已开过封,便不能再现形,只有声音。 我想了想告诉她:“这是我方才偶然得着的一件东西,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觉得熟悉吗?” “好些日子之前就觉得姑姑屋中有熟悉的气泽,今日这个要更强烈些,必定是陛下身上的东西。” 这么看来,十之九成九了。 我将眼泪瓶的盖子微微拧开些,在酒壳子上方晃了晃,里头那声音立刻就高昂了:“是陛下!” 云雾状的眼泪有要溢出的趋势,我就将盖子拧紧了,立刻酒壳子里的声音低落下去。 “你说我屋中有这熟悉的气泽已有许久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酒壳子里那位似乎想了一阵,才回答:“是有一回棣棠精奇过来,给您做了油炸花生米那次。” 我真是个蠢货! 伸手开了矮桌上的屉笼,里头还好好摆着那本小册子,被我当作哪个员外与如夫人闺阁逗趣的那本小册子,人家明明白白将自己的名号印在了上头,弘历那小子不久爱吹嘘自己的“十全武功”么!还觉得“十全大士”这名字熟悉,熟悉那是自然的,有一阵子弘历热衷于将自己的诗作印成册子送人,上至朝臣下至宦官婢女,都有那么一两本。倒是没想到,他写评说要比写诗词多好些天赋。 确认了,也冷静了,我伸手去敲黑白无常常出入的那块地砖。能够得到帝王的眼泪确实运气不错,只是这贵重东西究竟能不能放在我手上,不问问清楚我也不敢拿来酿酒。 黑白无常来得很快,黑无常还是一副憨厚的样子过来请安:“姑姑这么晚召我兄弟二人上来,是有何事?” 我把那瓶子伸到他们二人眼前:“范爷谢爷,替老身瞧瞧这东西,若是不能留在老身这里,烦请二位爷带去交给冥神或是幽冥司主便可。” 黑无常刚想张嘴说什么,白无常就拨开他到我跟前,接过我手上东西,打量了几眼,道:“此为地魂眼泪,虽说身份是贵重,不过既然到了姑姑手上,就是机缘,没有要送交幽冥司的道理。” 我还要再问什么,白无常已经自身后取了一个瓶子出来,不同于瓷瓶琉璃瓶紫砂瓶,这是个透明的瓶子,看着像无色琉璃,却更晶莹些。 “姑姑这里只有装后妃女眷的瓶子,大约并不适合装帝王泪,不如就用这个,紫微帝君座下天枢星君案前插柳枝的净瓶,大约衬得起这位身份了。” 再向我作一揖:“姑姑聪慧,能说的我兄弟二人都已带到,姑姑安心酿酒,我兄弟二人告退。” 紫微垣里人皇的眼泪,如今在我手上要我酿酒;黑白无常不过是鬼差,却敢跟我打包票这没事,话里话外还搭着幽冥司司主;深更半夜被我叫上来,竟还带着天枢星君案前的瓶子给我装酒…… 有这么多人替老身撑腰,不好好酿出来大约对不起这各路上神上仙。 我对着虚空抱了抱拳:“各位的意思老身明白了,待酒酿成,必定遣使通报。” 26.过秦楼(一) 横公酒的酿制讲究“合天时”,即是说得合着这人生辰八字来,为此还特地借阅了地府判官手里拿本“生死簿”,按着弘历的生忌配好了时辰,七日后才入了锅。 期间几夜,我都特地往重华宫那里走,门缝里望了半天,却再没有见过满宫春色,仍旧是我离开时那一宫廖落的景象。 有一次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以术法破宫门而入,进了后面的小花圃,原本郁郁葱葱的那一株山茶花,却已经连一片绿叶都找不到了。 心里莫名就有些闷。 棣棠虽然与我相识很久,却终究是常人,生老病死最后被鬼差带入地府,这在我却是不太可能的事。阿薮与我同为异类,与她说起话来,相较棣棠要轻松许多,大约是觉得,总之都不是人,没那么多顾忌。 如今看来,我是连个说心里话的都没了。 酒壳子里的那位缠足贵人在她死前大约是将姓名告诉过我的,只可惜我早早就将瓶子上的封条扔了,酒喝得多了也记不清哪个是哪个,当然,除了那几个尤其漂亮的。万幸那小贵人十分善解人意又擅长察言观色,看出了我的不自在。 于是她说:“名字不过是个名字,人死灯灭,全是一场空,姑姑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其实我还没有如今这么这么老的时候,是十分油滑的一个少女,在替人起外号上是一把好手,于是就定了,称呼她做“缠足贵人”。 她却并不恼,实在是好性儿。 眼泪入了锅,我也被外头肆虐的阴风妖气再加上钉刑的痛楚折腾得不愿意再往外头跑,于是整日整日坐在自己的小院里,看着炉子顺便听缠足贵人讲她的故事。 这位缠足贵人,乃江南人士。李太白有一首诗,里头那一句“烟花三月下扬州”,召唤了多少风流人物往扬州地界去,也包括了弘历这位风流天子。 “姑姑去过江南吗?烟花三月,正是好时候呢!” 我但笑不语,心里默默想起当年,自己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 “看姑姑这笑,是去过的?” “嗯,那时候我跟着爹爹,从北地往南去,虽然不过三四岁尔,却对那里的事物记得尤其清楚,江南真是好地方。” 缠足贵人声音婉转,笑起来更像是银铃轻颤,看起来对自己的家乡尤其自豪。 “那样的山水风景,姿色一般的放在里头,也是个美人儿了。” 这话听着,却有些自怨自艾了。 我猛然记起,这位缠足贵人,其实是弘历从扬州的青楼里头带回来的。 扬州莳花馆,前身是康熙朝时的官妓阁,经历三朝更替、四十多年岁月洗练,也只不过是将门脸洗得愈加堂皇华贵,官家的撑腰从明里走到了暗处,再一个,就是里头的姑娘愈发的盘靓条顺了。 “我原本住在扬州乡下,父母兄弟一共五口人,做些小生意,也有几亩薄田,日子还算不错。”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也是该她家里倒霉。大哥出门收账,不知怎的跟知府家里的公子起了冲突,言语不合又兼血气方刚,大哥伤了人下狱。家里这边还在着急筹银子赎人呢,银子递上去没两天就来了消息,说大哥被牢里的老鼠咬了,鼠疫,不治身亡。 人没了,上门要银子却被打回来,父亲急怒攻心,当场晕厥,死又没死成给救了回来,却成了瘫子,母亲伺候了没几天受不住,终于在一日上留书出走。二哥见家里破败,想着出门找事,也再没回来,留下瘫子爹和十四岁的女儿,在草棚子里勉强度日。 自瘫了以后,父亲歪斜着嘴角日日说的都是些“我就不该让你大哥出门”,或者“为什么不是你替他”,听的多了,也就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了最后的心灰意冷,没什么所谓了。 “我们村里有位婶婶,先时她也常向我示好,可是我娘总不让我搭理她,后来家里出了事,才知道她就是那莳花馆的采买,专门买女孩子回去的。想着这样的日子,就是我跟我爹比谁先饿死,于是我就去找上了那位婶婶,签了卖身契自愿进莳花馆,为奴为婢或是将来成了头牌,都与家里没有关系了。” “虽说你家里的情况着实叫人慨叹,不过你这性子但是很洒脱,得我喜欢。” 瓶子里的声音笑了笑:“姑姑不常夸人,生受了。” “那婶婶似乎姓常,人很不错,教了我些规矩,又替我重新落了籍,莳花馆的鸨儿压价压得狠了,她还替我说话。我把那卖身银子放在爹爹床头,五十两银子呢,够他养老送终的了。” 听她这样说,我有些奇怪,就问:“扬州的莳花馆是个好地方?我从前看话本子或是听三保……听一同伺候的人说,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是我搞错了?” 仍旧是银铃般的笑,没有一点忧伤似的。 “姑姑没有搞错,秦楼楚馆,哪怕它名字多好听呢,都是做皮肉生意的地方,没哪个是干净的。” 我奇道:“既然如此,怎么我见你没有半分怨言?即便你大哥死了,却不是你的错,你的爹爹不该说那样的话逼你;即便那什么常婶儿帮了你好些,却也是她引你进了那样的地方。看你的形容,怎么一点儿都不怪他们的样子?” 她却笑了:“姑姑长在宫里,不知道世间疾苦。日子过到那种地步,能活着都不错了,还管是怎么活下来呢。且那路是我选的,要怪,第一个也该怪我自己啊!姑姑您说是不是?” 我被她三言两语说得愣住了,想了想,似乎确实是那么个事儿。 见我不言语,她接着就说:“更何况,我进了莳花馆,鸨儿见我乖巧听话也没甚为难,还在那里见到了陛下被带进这紫禁城。这样好的运气,还有什么好怪的?” 我沉默一阵,点点头,确实是这么个事儿。 缠足贵人小小年纪却很豁达,合该她有福得见龙颜。 在莳花馆里,每日卯时初刻起、戌时三刻睡,上午听宫里出来的嬷嬷们教习礼仪,下午顶一碗水跪在走廊里两个时辰。那一跪十分讲究,目要平、颈要直、胸要挺、腹要收,跪得好了就是领如蝤蛴丰乳细腰,跪得不好指不定哪儿歪了就长成个幺蛾子。还有教习嬷嬷拿一根拂尘走在边上,看谁偷懒上去就是一抽,那拂尘抽人十分疼,却不伤皮肉,过三四天才渐渐显了青色。缠足贵人乖巧听话是没错,却也被那样抽过五六十回。 “我在那里呆了三年,十七岁上,就该挂牌接客。按着行里规矩,破瓜夜是要竞价的。” 三保未曾改名、我还叫他“和大伴儿”的时候,就听他给几个哥哥说起过民间青楼女子的破瓜夜。听说是绫罗盖起来的销金窟、一水儿年轻貌美姑娘脸蛋排出来的蚀骨场,不过还是有多如牛毛的浪荡子款儿爷飞蛾扑火一般前赴后继。 “原以为趁着年轻傍上个有钱恩客,要是投缘或许能接我入府,再得宠些,就将我爹接出来,府里自然是容不下的,能在外头给他赁个小院住下,也算我这辈子的好运气到头了。” “看来还有好运道等着你呢……” 27.过秦楼(二) “那一夜,我仅裹着一床红绸鸳鸯被站在台中央,鸨儿就站在我身边,将那被子掀开一个角,给台下竞价的客人看我缠过的金莲。(..tw)忽然大门口那里就起了一阵骚动,因为是破瓜竞价,都是呈了拜帖的客人,像这样大喇喇直接闯进来的,我进莳花馆的三年里头,见过二十多位姑娘挂牌,却没见过这样的客人。” “怎么,是排场尤其的大吗?” 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是声音里都能察觉到她的笑,满满的都要溢出来,宠溺的笑。 “不仅是排场大。”她顿了顿,接着给我讲。 那天弘历进莳花馆时,黑着脸,像是克制着怒气一般,缠足贵人站在台上,远远都察觉到了。 莳花馆进门之后迎头一座假山,后面是一道回廊,九曲之后才是正厅,里头的座位却是沉在下头的,所以弘历一进门,正好跟台上的缠足贵人打了个照面。 “当时我正紧张着,看到一位清俊公子气呼呼地进来,却不知道怎么扑哧笑了场。” 莳花馆的鸨儿是见惯了场面的,那么一位气势如虹的公子爷进门,身边一位是这扬州城的父母官,一位是面白无须佝偻着背的侍从,再看父母官,虽然站得笔挺,却浑身上下写满了“不要看我伺候好这位爷”,结合前几日州府衙门各位大门出城跪迎天子南巡,猪才猜不到来的人是谁。 当然,面上还是要装作不知道的。 “新进门的贵客楼上雅间请,阿三,上苏州刚到的碧螺春!” 弘历显见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凑齐还让他看见了竞价,好豪奢的他怎么可能错过这尝鲜的机会?再说下面坐着的众人,鸨儿眼力好,他们也不是愣头青,即便是猜不到身份,单看扬州城父母官处处以此人为先,就知道自己该什么时候捧场。.tw[] 所以当夜,弘历就拔了头筹,竞得了美人。 缠足贵人进门前,被鸨儿拉着吩咐了许久的话,翻来覆去就是一句“好好伺候”。 “我在莳花馆三年,白天上教习嬷嬷的课,夜间开门,我们这些人就是传菜上菜打下手的,也借着那些机会见过世面。所以当时虽然没有猜到,却知道这位公子爷是惹不起的人。” 缠足贵人自去沐浴更衣,弘历被鸨儿特别挑选的几位红倌人围着,听曲喝茶吃点心,等到缠足贵人出来,方才略有转寰的脸色又有些恼怒的意思了。 “我刚进莳花馆那阵,是为了活命,后来,是为了活得好一点,渐渐察言观色的本事学得很好,看见他那样的脸色,找了个不得罪几位姐姐的借口将她们请了出去,这才回来桌子前坐下,替他斟茶。” 我小口咪着酒,觉得这位缠足贵人似乎是个很好的聊天伙伴,不想那么快就把她喝完。 酒喝得虽然少,那些片段景象仍旧是一副不落地进了我的眼睛。 绣房里红烛摇曳,灯笼罩上都贴着大红双喜,灯下的美人儿一身红纱,烛火在她脸上投下阴影,美艳得惊人! 对面坐着的富贵公子摇着一把折扇,初时双眉还有些紧,眼看着跟前这人丝毫不聒噪,坐下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说,脸色也渐渐好看了。 “你不爱说话?倒是难得。”说话声音也好听,还带着笑。 “不是奴家不爱说话,是看公子不想听人说话,才不说。”说着将他跟前的茶碗移开,换了一个小酒杯:“莳花馆的茶虽好,夜深饮用却对身体无益,公子看着是富贵人,更要好好保重身子,来,换成酒吧?” 斟上了酒,缠足贵人就没再说话。 绣房里静悄悄的,我这个老婆子看着都有些替他们尴尬,桌边坐着的两个人倒像是无所谓的样子,缠足贵人拿了剪子绞灯花,弘历坐在对面摇扇子。 又坐了一刻钟,弘历起身:“家里人不准我在外头过夜,小姐好生休息,在下改日再来看你。” 说完,竟就走了! “额……这情况,是算伺候好了还是没伺候好?”我问。 酒壳子里的声音仍旧是没什么在意的样子:“那是破瓜夜,不曾破身恩客就走了,姑姑觉得算是伺候好了还是没伺候好?” 我沉吟不语。 “他走后,我也很害怕,看看窗外月上中天,想着鸨儿得了消息,定然就要过来拿我出去受罚,也不敢脱衣就寝,仍旧穿着那身红纱坐在床边。结果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看样子,是过了关。 “第二日起,我身边就有了伺候的小丫头。莳花馆里是这样的,破身之后恩客满意,就能有伺候的小丫头,也要将名牌挂在大厅进门抬头的地方,供人挑选,这就叫挂牌。我看那四个拨来伺候的人,想是他出门的时候替我遮掩了一下,鸨儿很满意,就出了屋子去大厅里准备看看我那名牌,却没见挂上去。” “嗯,这是怎么回事?” “当时我也跟姑姑一样奇怪呢,就去问鸨儿,她却满脸堆笑地跟我道贺,说昨夜那位公子对我很是满意,预备替我赎身,只是他身上还有些要务,办妥了才能回来接我,让我好生在莳花馆里等着就行。” 我素来爱翻些民间的话本子,所以见多了这样的情况,每每男子说要女子等着,必定是等不来的,即便等来了,也要出诸多状况,譬如那沉了百宝箱的杜十娘啊、苦守寒窑十八载的王宝钏啊、私奔出逃盼来了相公金榜题名却被休弃的崔莺莺啊…… 所以我试探着问她:“你是不是……等了他很久很久?” 酒壳子里愣了愣,我心想这大约是被我蒙着了,正思索着劝慰的话,就听她说:“未曾很久,也就五日之后,他就来迎我了。” 我:“……” 看不出来弘历还是颗痴情种子。 “他来接我的时候,让我跟他坐同一乘软轿,并且告诉我说,现下要带我去见他的额娘与几位姬妾,他家里头人多,叫我别吓着。当时我懵懵懂懂的,只是出了那火坑满心欢喜,也未曾多想些什么,直到见到他所说的家人。” 我忽然想起来,缠足贵人似乎是在弘历第二次南巡时候进的宫,那时候南巡,弘历都是带着自己母后同去的。 崇庆皇太后这人……啧啧,我瞧着软轿里头喜滋滋的缠足贵人叹了口气,不多时她就能尝着老太太的厉害了。 “他在轿中告诉我,可以称他做弘历,母亲脾气有些大,但是规矩一些就没事,他已经将我的事情告诉了家里人。我先还想着他们家大业大的,大约瞧不起我这青楼出身的,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做小伏低,却没想到他告诉我的桩桩件件都像是没什么大关系的样子,好歹叫我放了些心。” 这么听着,我有些闹不明白了,弘历这是宠她呢,还是害她呢?! “虽说我已经准备好了要见很多的人,却没想到竟然有那么多!” 我也已经看到了,缠足贵人站在龙船前,傻愣愣地看着船头上站着的众多盛装女子,打头站着的一个,身边围着众多婢女,虽然保养得宜,身上的威势却生生将她的年纪往上提了两轮的,也就是崇庆皇太后了。 “先前我是糊涂的,虽然猜过他是大人物,却也只是以为京中哪位王侯,直到看到那船,甲板上桅杆上风帆上,还有那么多明黄颜色,才知道这人竟然是当朝天子。” 明明当时的她震惊到行礼都忘了,现下的语气却淡定沧桑得仿佛夏日里的一碗冰镇酸梅汤,黑漆漆凉飕飕。 “这就是皇儿在外头看上的人?抬起头来给哀家看看!” 船头上威仪的妇人声如洪钟,一句话说出来连我都跟着抖了两抖。 28.过秦楼(三) 对于崇庆皇太后这女人,也可堪一段传奇。(..tw好看的小说) 她十三岁入潜邸伺候时只封格格,生下弘历之后才提为侧福晋,虽然在胤禛承继大统的二月就入宫封了熹妃,却一向不得什么宠爱。即便生了皇子,却是个不尴不尬的地位,前有皇后抚养的三阿哥,后有天资聪慧的五阿哥,幼年弘历,确实也不像如今这般璀璨夺目。 可是这女人却不是个省油的灯。 她知道自己在雍亲王府中地位不高,身份不如福晋尊贵,宠爱前不如年氏后不如耿氏,母家虽说有“钮祜禄”这三个大字撑门面,实则也不过是撑门面而已,内里早烂成了一幅虫架子。于是她趁着年节时与宫中女眷的往来,带着弘历进宫一趟,却没有往那些宾客盈门的地方去,而是去了门庭可谓冷落的贵妃佟佳氏宫里。 康熙朝时,后宫数量也颇为庞大,除了出巡只带宜妃,康熙的后宫还有一怪,就是名位高的不理事,堂堂贵妃却被一个妃位的夺了后宫权柄,说的就是这位贵妃佟佳氏。 所以当时的侧福晋这一探望,半点不会叫人觉得攀附权贵,却十分有雪中送炭的味道。 虽不是在自己家中,弘历却仍旧十分可爱活泼,给佟佳氏宫里带来了不少的热闹。临走时,他还抱着佟佳氏那只番邦进贡的狮子狗不肯撒手。 不省油的钮祜禄氏趁机问:“佟娘娘这里好玩得很,就不带你家去了吧?” 普通孩子要听见这样的话,肯定要抱着娘的大腿哭天抢地,五岁的弘历却一脸开心:“佟娘娘生得好看,比额娘还好看,佟娘娘愿意弘历留下吗?”听听,注定了不是一般人。 于是佟佳贵妃回过了皇帝,又将弘历留了一夜,第二天下午吃过了点心才送回雍亲王府。 弘历十岁时被康熙皇帝接进宫去亲自教养,就是养在佟佳贵妃身边。 钮祜禄氏这盘棋,下得不可谓不大。 所以看到她迎风站在船头,摆出全副的皇太后架子时,我就知道缠足贵人这一趟定然不好过关。 那一声“抬起头来给哀家看看”落地没一会儿,地下跪着的就忍住了瑟瑟发抖的身子真的抬起了头,还带着一个温和谦恭的笑。 “草民温氏,给太后娘娘请安。”原来她姓温。 说的是请安,却是实实在在一个大礼,人都快趴到地上了。 钮祜禄氏打的大约是小丫头恃宠而娇自己趁机狠狠整治她一顿的主意,可是这人这么配合,倒叫她挑不出什么错来。要么就是不懂轨规矩行错了礼,可也能看作是她仰慕皇太后圣名啊。 当即冷笑两声:“下头日晒,仔细伤了你娇嫩的脸蛋!先进来安置吧。” 眼看着温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我暗暗摇头。虽说她很有眼色又聪明,不过把钮祜禄氏的技俩想得那么单纯,还是只能说明她没怎么见过世面。 自此一路无话,龙船逆着大运河北上回京。间中弘历也来探望过几次,虽次数不多,却每每看着都是情谊拳拳,各种嘘寒问暖送东西,看得边上伺候的丫鬟们又是羡慕又是不屑。 “姑姑。” 我正听得出神,忽然听见她唤我。 “怎么?” “您这么瞧着,也觉得皇上是很宠爱我的么?” “这个……”我犹豫了一下,想起这位缠足贵人温氏临死时的样子。 宫里的女人,自戕是大罪,搞不好还得连累家门,不过这对于温氏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 她入宫五年,进宫第四个月上就传来她爹去世的消息,乃是寿终正寝,算是福气。自此她在这世间孤单漂泊,左右都是自己了。 弘历的爱恋是热情而短暂的,接进宫后五个月,温氏封了贵人之后,弘历就再没有踏足过她的寝殿。(..tw无弹窗广告)只是崇庆皇太后却仍旧不愿意放过她,隔三差五地就要派人过来整治整治她。 “那时候我年轻,不知道皇太后到底是为着什么这么瞧不上我,思来想去,大约就是我出身青楼这个原因了。”温氏这时候才有点忧愁哀伤的语气,却也只是淡淡的。 我还没有想出话来安慰她,她已自己先好了。 “虽说出身青楼这样的事确实不是什么好事,不过若是重新选一次,我还是不会后悔。”她这样说道。 “既然你这样想得开,却怎么还是投缳了呢?” 我听见她轻笑了一声,问了我个奇怪的问题:“姑姑您,其实是并不通医理的吧?” 因我酿制横公酒,材料的配比方面有些精苛的要求,所以屋子里常备着太医院称量用的那杆小秤,另有些杯盏器具,颇一看着竟是十分行家的模样,连棣棠也一直都认为我是这方面的精英。 “你怎么看出来的?” 温氏说话到现在,头一次收敛了笑意:“只因那一夜姑姑来我寝殿中,竟没有看出来我是中毒死去的。” ! 我一瞬间头脑一片空白,眼前晃动着她两条绷直了的双腿,足尖都立起来了,面庞涨得紫红,口涎顺着耷拉着的半截舌头一滴滴滴在青砖地上,这…… “你喝了毒药还把自己挂上了房梁?至于吗你。” 温氏没再说话,我摸过酒壳子喝了一口。 眼前闪过许多场景,有她在自己宫里小花园散步,还有合宫宴饮吃席,位子远远安排在能将皇帝通过服色与身边人区分开的地方,更多的,是慈宁宫来人,“太后娘娘有请温贵人”。 刚进宫,缠足贵人的宫苑还没有分下来呢,就被请去了慈宁宫。 “皇帝是在外头临幸你的,虽然没有起居记注,不过听说你们那里的人都会将留有自己初血的……” 说到这边顿了顿,身边掌事宫女凑过来提醒:“是衣包,娘娘。” “哦,那个衣包,拿出来瞧瞧吧。” 不要说旁边有那么多后宫女眷,即便是真的有,温氏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吧,遑论迄今为止皇帝一直都没有宠幸过她。 “没有?”钮祜禄氏的声音听起来阴森森的,配上她的表情,赤裸裸的嘲笑。 …… 这样的事情过一阵子就有,先时温氏还幻想着皇帝会来解救自己,后来才渐渐认清了现实。 直到那一晚。 是乾隆二十七年,第三次南巡前夕,慈宁宫的四个身手矫健的老太监来了温氏寝宫。没想到的是,那一次皇太后也亲自过来了。 温氏诚惶诚恐趴在地上,听着上面坐着的那个女人第一次温柔跟她说话的声音。 “按理你也是哀家的儿媳,不该这样待你,可惜你来的不是时候,皇帝与哀家闹别扭,将你带进宫来气哀家。你也是个聪明人,到如今这么几年了,皇儿待你如何,你自己也该知道,本就是一场孽缘,哀家今日就送你回去吧!” 我有些不敢相信,温氏竟是钮祜禄氏赐死的? 却见钮祜禄氏叫人捧上来一个小瓷瓶。 “我虽没有见过,却也听说过。宫中杀人多用鸩毒,死相也要体面不能失了皇家威仪。又看见太后拿出来的那个东西,里头塞着的槮子有一圈明黄,是单贡太后宫里的东西。想不到我一个乡下来的小丫头,交了这样好的运道,竟然能用到宫禁御赐之物了结性命,实在是祖坟上冒青烟。” 我不知她这几句是真话还是假话,只能问她:“那为何我到的时候,你是挂在房梁上的?” “太后见我饮下鸩毒,先行离开了,留下四个老太监替我收尸,承诺会将我送出宫去,回扬州落葬。于是我对那为首的老太监说,若是皇上问起,说是太后娘娘赐死,于他们母子关系可能更有伤害,不如将我吊去梁上,说起来,还是我自戕,赖不到太后身上。” “那四个太监定然要称赞你孝顺,临死也要替太后顾虑周全。” “姑姑不要讽刺我了。”酒壳子里轻轻传出一声笑。 屋子里一时安静,我却纠结得难受。 “姑姑,您要是有什么话,不妨就直说吧。”最终她叹了口气。 “好。”我组织了一番语言,再开口。 “你挺聪明,自然该知道皇帝母子是因为什么起了分歧。”这事民间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弘历不是钮祜禄氏亲生,而是她因为生了女儿心有不甘,与当时也在京中做官的海宁陈氏的夫人假意相看孩子,暗中调换,将陈家儿子当作自己儿子教养,而她的女儿一直在陈府中长大。 原本的无稽之谈,却因为乾隆帝上位后有些人的阴谋煽动,整件事变得暧昧起来,皇太后又认为此风不可长,执意严惩已经外调去了浙江海宁的陈家,要求满门抄斩。在心思缜密过头的帝王看来,倒像是在灭口了。 而二十二年那一次南巡,原本是打算到海宁再回,却被太后阻挠,最终只到了苏州吴江就返程,于是回来的路上皇帝一直在生气,到了扬州就学人去竞价破瓜夜,拐了一个无辜的女子回宫给自己皇额娘折腾。 “二十七年那一次,皇帝下江南直往海宁去,打的是视察钱塘口海堤的名号,实则安排下来接驾的官员里头,赫然就有陈家,且是由陈家全权负责接驾事宜。那时候皇太后是觉得留着你没什么意思了,她在这里玩弘历给她的小猫,弘历在耍弄她。” 我是想借此告诉她,她这样费心讨好,实在不值得。 可她却在我长篇大论后淡淡道:“姑姑说的,我都知道。” 29.过秦楼(四) “姑姑说的,我都知道。” 听我没什么反应,她又说一遍。 “你……爱慕弘历已经爱慕到了这份上了?”我很惊讶,想了很久憋出这么句话。 却听酒壳子里的人说道:“姑姑言重了,我并不爱慕帝王。” 语气淡淡的,就像我做了道菜给她吃,她尝尝然后告诉我,您过虑了,并不是太咸。 我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像沸腾起来的一锅粥。 “不对啊,你既然没有那个心思,做什么要管他们母子之间的事?临了还要替钮祜禄那个女人擦屁股!对了还有那次,我带着这酒壳子出去巡夜的时候,不过提了一句弘历,你就挣扎着要出来,难道不是爱慕得太深了,才会这样?” 酒壳子里传出长长一声叹息。 “姑姑您知道吗?我一向觉得自己运气太好。”她用这话做开头。 “十四岁以前的事,太久远了我都记不清,只是想起来就觉得很美满。后来大哥出事,父亲病危母亲离家,家里穷到揭不开锅的时候,还有乡里四邻时不时接济我们,也还不错。再后来,常婶来游说我去莳花馆,我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自己能值那么多银子,觉得老天爷实在是太厚待我了。(..tw)” 我望天扯了扯嘴角,这儿有这么一个瞎了眼的觉得老天爷您很厚道,都不要晴空来个霹雳让她认清一下现实吗? 不知哪儿窜出来的野猫悠长地叫了一声,给这冬夜平白添了一份慵懒。 缠足贵人接着说自己的话。 “即便是进了莳花馆,上午听训诫,下午练身段,为了细腰不能吃饱饭,晚上去酒局子上伺候客人,少不得也要被人摸个一把两把……我却仍旧觉得自己运气不错了,起码吃穿不愁。” 我不知道这缠足贵人是不是傻,明明我喝了她的酒能看到那些她没说出口的事情,明明在莳花馆里即便没错隔三差五也要吃上一顿“排条”,明明那东西抽在身上看着就是很疼的样子,明明她醒着时笑着说没事却在睡梦中泪流满面…… “后来遇上了皇上,他带我进宫,我更觉得自己运气好得翻了天。虽然我很早就知道,他一点儿都不喜欢我,甚至还很厌恶我。” 听到这里我终于抖擞了些许精神:“虽然我也一向就知道他不甚喜欢你,不过要说厌恶也太过了吧。” 在看人这方面我多少还是有些经验的,旁的不说,好歹活了那么久远。 缠足贵人的声音却仍旧是一样的调调,听上去温和却不柔软,不喜不悲,像鸡鸣寺的佛音:“像姑姑您这样的,必定是没有尝过被人厌恶的滋味,不知道那是怎么样的,不过我却尝过。” 那声音里忽然飘过来一丝很久很久以前的味道:“想你这样的,必定没尝过外头策马驰骋的滋味,不过我知道!” “姑姑?” 莫名而来的回忆被打断,我打起精神对她:“你接着说。” “虽说比不上宫里的美人儿,不过我在扬州莳花馆里还算排得上号。只不过没有破身只能当婢女用,这是馆里的规矩。就有那么一两个登徒子,来馆里寻旧相好的时候一定要来招惹我一番,若是动手动脚,我也忍一忍就过去了,有时候却玩得过火,我就……就告诉了鸨儿。于是那些人下回来的时候,在门口就被挡了,因坏了规矩于是不让进。有一回我跟着当时伺候的花魁姐姐出门赴局,就遭了报复。” 这样的事应当算是正常,逛官妓阁的不是官家子弟就是豪商,被拂了面子铁定是要哪儿捞回来的。 “直到被那王公子推到地上,我才知道原来这一夜的酒局竟然是为了我,才连累了那位花魁姐姐一块儿受累。他们几个人围着我站着,一脚一脚地踢上来,末了扯开我的衣裳撕了粉碎,看我捂着身上的手,几个人还大笑,那眼神,就是厌恶。” 是厌恶啊,比不屑还要卑微的厌恶。 我能看到,她说的没错。 “破瓜夜时,我沐浴完毕从里头出来,看到皇上看着我们馆里几个粉头的眼神,就是那样的。” “他厌恶她们,说不定是因为她们聒噪,你很乖巧也很安静,按理……” 响起轻轻的抽气声,大约是她在笑:“起初我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直到入宫后被太后娘娘胁迫着要我拿出那沾了处子血的包衣。” 我看到那一次,是缠足贵人身边的小宫女跑出去,正好瞧见了不远处下了朝来给皇太后请安的弘历,急切间开口求皇帝帮忙。 弘历自然是进去将人捞出来了,送回她自己的寝宫。 一向冷静自持的缠足贵人抖得仿佛风中的一片落叶,紧紧拽着皇帝的衣袖,不知是不敢放开还是忘了放开。 “好了,没事了。”声音是温柔的,手臂却未曾环绕她。 “皇上,您今晚不要走了,好吗?” 贵人的声音里带着惊慌失措,穿过层层帐幔钻进我的耳朵里。是怕成了什么样子,才会这样卑微地哀求? 帐幔里静悄悄的,帝王没有回应。 “朕……今晚还要去养心殿看折子,你好好休息,改日朕再来看你。” 我在外头,看不到弘历的眼神,不过这话已经够伤人心,缠足贵人说的大约并不错,弘历是厌恶她的。 那是她进宫第三天,她就认清了帝王的心。 “虽然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运气很好。”良久的沉默以后,她又开口。 “毕竟这世上女人这么多,能进宫的却不多,何况我还算不上是拔尖的,又是那样的出身。”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姑姑,您是不是在酿皇上的酒?能不能将我留到酒酿成那一天,我还想跟皇上道谢,远远再看一眼他。” 都这样了,还说没有爱慕? 我忍住到嘴边的话,点了点头:“好,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30.惊梦 自缠足贵人讲完了故事,又过了好几日,我每日都在不见光的内室浑浑噩噩。只觉得外头阴风阵阵,我是浑身上下都酸疼得不行,受过钉刑的地方尤其受不了,夜间出去巡夜时,也是能怎么偷懒就怎么偷懒,回来院子里倒头便是睡。 炉子上的陶罐子里煨着弘历那一瓶“帝王泪”,缠足贵人或是黑白无常偶尔替我看一眼,只别断了火就成。算算日子已熬了有近半月,却仍旧没什么变化。因帝王的眼泪我是头一回酿酒,即便不太情愿,心里也是做好了失败的打算的,是以并不是如何的期盼。 这一夜又到了掌灯时分,我略微收拾一下,就出去巡夜了,没走出几步路,忽然开始下雨,我只好一路躲着回了院落。 曾经听婆婆说过,雨水有净化魑魅魍魉的作用,大约是老天爷都看不过去紫禁城最近的德行,特意布雨。只是我并不能够确定自己算是哪一部分,是以见着雨便尤其的觉得害怕,唯恐将我也一并净化了去。 外头雨声渐渐大起来,我望了一会儿檐上珠串儿似的一个劲往下挂的雨帘,眼皮又沉沉地要合上。 摸索着挪到榻边,还没歪上去,就觉得心口腾地一跳,后颈里的汗毛也像被冰冷的东西摸过一样竖起来。 身后是站着人吧,或者不是人,可惜我也不算是个人,没什么好怕的。 慢慢回过头,正巧天上一道闪电破空而过,那黑漆漆的人影儿衬着白惨惨的背景…… “永平,是你吧。” 屋子里头没亮灯,看不清来人面孔,不过每次她来都是这个样子,想不记住都难。.tw[] 永平跨前两步到了我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哟,看样子过得还不错。” 永平是我们姐妹里头的老二,说话最最刻薄,却活得最久,有时候上天真是很不公平。 “承蒙二姐惦记,这回来又是干什么。” 她虽与我一母同胞,然我却十分瞧她不上,只因我二人是双生子,相貌十足相似,性格却不同,她刻薄尖利,我相较之下就显得温文尔雅得多,临了她得了善终,我却还不知要在这不见天日的身份下活到哪朝哪代,想想就憋屈得慌。 因为她嫁的夫君的关系,竟然还令她脱离了轮回之苦,在平心娘娘的后厨帮忙,这又更令我不爽。 所以怨不得我不愿意看见她。 永平却毫不在意似的,大喇喇在我的榻边坐下:“我怎么都是你姐姐,不能好好同我说话?枉费我告了假特意来跟你通风报信。” “啧啧,我是耳朵进了水啊还是脑子进了水,你会这么好心?” 我们两个小时候,可没少因为互相看着不顺眼而掐架,因我相较之下呆愣了些,永平就显得聪明伶俐得多,哥哥们和四个妹妹都是喜欢她的,除了大姐待我好一些,不过大姐待谁都是一样好。我还记得她有一回偷用了娘亲家乡人带给她的头油,然后偷偷摸摸来找我装可怜,最后傻乎乎的我就去替她顶罪了,被娘亲罚跪在院子门槛上两个时辰。期间她带着五妹妹路过,特别幸灾乐祸来了一句:“康平,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渐渐我也长了心眼,不再把她说的话当回事了。 “你这人忒小气,不会还记恨着从前我的那些玩笑吧?” “哼哼。”我抱着胳膊不说话。 “行了康平,看在我大老远过来替你报信的份上,好好听我说话吧。我那里只得了一炷香的假,一到时间就得回去。” 说着她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个香炉,里头正正好好插着一支香。 我翻她个白眼:“您这支香只怕从现下开始烧都能烧到上元节,您老人家不如看完了灯会再下去。” 她呵呵两声,表情又端得庄而又重:“平心娘娘体谅咱们姐妹不得相见之苦,所以格外恩赐,妹妹你该谢谢她老人家。” 我转身默默再翻一个白眼,去拿隔壁小间里常备着的铜吊子过来替她斟茶。 却被她拦住了手:“康平,你忒不厚道。明明有更好的东西,怎么就拿这些茶叶招待我。” 永平有个毛病,看上了什么一定要拿到手,譬如小时候娘亲那瓶头油,譬如她那原本与我订亲的如意郎君,再譬如我架子上那几瓶酒。 自她寿终后四百多年间,统共来过我这里三次,还不算上这一次。每回来两手空空也就算了,还要从我这里顺走不少的酒。从前我是存货很多不在意,如今统共就剩那么几瓶,两个手都掰得过来的,实在不舍得再放进她手里由着她败。 “抱歉呐二姐,我这里统共就剩了这么多,您自己个儿去瞧瞧,还好意思拿么?” 结果她还真好意思,起身就往我那搁酒架子的屋里去了,二三层的她看都不看,只在底下细细地打量,一边打量还要一边数落我:“你看看你,我承了平心娘娘的恩典过来看你,回去总得带些礼品,你这酒虽说不怎么样,不过对娘娘的伤却是极好,难得来看你一回还这么小气,剩的这都什么啊,哎哟,要不是要给娘娘带些随礼,我都不稀罕!” “二姐您得了吧,平心娘娘还在乎我这些?明明就是你要,还不肯直说!” 永平却只顾着自己闷头挑选,屋子里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身后墙上,莫名让我身上一阵酥麻,仿佛有什么虫子沿着脊背一路慢悠悠爬过。 她低头许久都不曾再抬头,我底层的架子上只剩下三瓶而已,也要看这么久么? 我后退几步,略略靠近一点门口,永平仍旧弯着腰在那里看,一边嘴里小声地说着话:“这个好,这个好……世宗年妃的,这个也好……” 永平嘴巴一向伶俐,还是头一回这样翻来覆去只说这么几个字。 不知怎的,心里就有一种感觉,这人,莫非不是永平吧? 我正要出去拿我那梆子,她忽然就抬了头,只是烛火昏暗,将她脸的上半部分都拢在了阴影里,只剩个白惨惨的下巴和两片艳红如血的唇片子。 “妹妹,世宗年妃这一瓶,姐姐带走了。” 我一半身子已经麻透了,梆子就在探手不远处,却怎么都够不着。 嘴上哆嗦着只能道:“你喜欢就……就拿走吧……” 那人影飘飘忽忽经过我身边,全身都麻了,只恨不得她快走。 却忽然木桩子似的杵在门槛前:“你,怎的都不叫我姐姐了?” 这哪儿还有半点永平的样子!我再蠢都能看出来不对劲啊! 只可惜浑身发麻,一动都动不了。 她原本是直直看着前面的,忽然转头看向我,我这才发现,她不是被阴影遮去了眼睛,而是面皮上根本就没有眼睛鼻子,嘴巴以上的地方是平的,都是平的! 她凑近我眼前,虽然没有眼睛,我却知道她正盯着我:“姐姐拿你一瓶酒,告诉你一桩事,别碰那帝王泪,碰不得哟,康平,康平,碰不得哟……” “康平使?康平使?” “姑姑!” 我睁开眼,尚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眼前离地三尺的地方悬着一位夜游神。 “康平使,您老没事吧?” 我想动一动身子,却全身发麻。这才发现自己腿还在地上,上半身已经在榻上了,大约就是这样睡着了所以全身麻木,做了噩梦。 “没事没事,夜游郎君怎么来了?” “哦没事就好,我得了黑白二位爷的嘱托来替您看看火,正好瞧见您这儿地动,就来喊醒您。” “地动?我怎么没感觉。” “不是太厉害的,那既然您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告辞了。” “好,您忙。” 我艰难地坐直了身子,揉捏着尚有些麻木的腿,不经意一瞥,忽然看到榻边摆着一个香炉,里头的香灰多得要满出来。 难道! 不顾腿还麻着,急忙进了藏酒的屋子,地下一层三个瓶子倒是还都在,临出门我多了个心眼,拿起年妃那一瓶晃了晃。 空的?! 31.康平 老天爷的那场冬雨下了月余,淅淅沥沥,没有要停的意思。.tw[]间或一个炸雷,在冬日里也不多见。 宫里嚷嚷着哪个宫室又漏了雨,嚷嚷得我这偏僻地都听见了动静,他们来来往往,没人留意到我这里,颇有闹中取静的意味。 如此看来也算平安顺遂,只除了那晚永平托的那个梦。 我细细思量了许久,不管来的是不是永平,她定然没有要害我的意思。老身虽然是见过各路鬼怪幽灵的,胆子却着实不算大,她拿那样一张脸对着我,想以此将我吓死当然得另说,除此以外,看不出什么恶意。且她带一条消息来拿我一瓶酒,算作公平交易。 于是顺我一瓶酒的借口我替她找了,就剩下唯一的问题:她说的那话要不要信? 近日来,我时常觉得自己似乎有越活越年轻的迹象,好奇心昌盛也是其中之一,或许是大限将至,亦或是过了此劫能在不生不灭的路上更进一步,不到临头谁都不知道。 然我也十分想找个人来窥伺一下天机。 最好的对象自然是黑白无常,他们二人横行阴阳两届,又为着时时出公差,与仙界的上仙上神们关系也颇为良好,魔界的怪物们自然也卖他二人面子。 可是越是需要的时候,这两人就越是找不着。 于是我只能趁着下雨不用出工,一个人搬了板凳坐在廊下,做那临廊听雨的风雅事,暗地里想些窝里龌龊的馊主意。 这雨竟然下下停停地,一不留神就到了民间祭灶的日子。 祭灶日在宫里头不是什么大日子,只不过御膳房那里必定是要搞好些阵仗。御膳房与我的关系不可谓不深远,在公,我酿酒的横公鱼露就是由他们供的,每年祭灶日,他们也要从我这里拿些酒曲过去供奉灶神;在私,棣棠家当家的,正是这一轮的膳房总管。 我这几日过于懒怠,连祭灶快到了都没留意。外头的结界我还当是因为自己法力太差所以薄弱了,可是这阵子往来的小宫女阉人补救漏水的宫室时,似乎也并没有留意我这里,看来是棣棠自己给忘了。 我得找个功夫给他们送过去。 这日是腊月二十三,明日是祭灶的正日子,所以入夜后虽仍有些微小雨,我还是穿上蓑衣出去,随手带上了缠足贵人的酒壳子。 “外头真冷。”我哆嗦了一下,紧了紧蓑衣。 “姑姑喝口酒吧。”缠足贵人在我身侧说。 “算了,从前多的时候当水喝,如今没多少了,万一再出个什么事,搞不好老身就要交代了,还是省一些的好。” 宫道很长,年下的各处执勤又懒怠许多,一路上就没有看见几个人,还好有缠足贵人陪着我一路聊着,是以也没并没有觉得走了多久。 因我是半夜出来的,也忘了今日慎刑司是不是棣棠当值,想了一阵,还是将酒曲直接送去御膳房的好,这个时辰了,除了值夜的小公公,大约御膳房里头也就只有耗子在,没人看到自是最好。 果然一路过去都静悄悄,偶尔看见几缕幽魂在树后墙边探头探脑,只等着供桌一出来,自己能抢个有利地形多吸两口香烛元宝。 穿门入膳房,这几百年间总管的屋子倒是一直在那个角落里,寻着了地方,将坛子放下,我就预备原路回去。 却怎么,听见了有人说话声儿? 要是放在先前,我定当作没听见躲出去了,只是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奇心日盛。脑子还没转过来,腿脚已经先兀自往那里去了,待我回了神,里头的声音已经断断续续进了我耳朵。 里头的人声音已经刻意压低,只是我耳朵一向尖,又是在这没有隔断的灶间里,想听不见都难。 这一听,我身上立刻就出了冷汗。 他们说的是“鱼露”、“永乐朝”、“皇女”之类。 若是只说到鱼露和永乐朝,都没有什么关系。自有紫禁城起就有横公酒,只因这里有四方神兽镇压,地府鬼差不得入内,拘押魂魄的事情却还要找个人来做,所以就得选个替鬼差们当差的人,也就是人间使,虽说是人间使,却只在紫禁城里才有,准确说来,应当称作“禁宫使”才对。 但毕竟人间使做的事是与鬼魂打交道,活人见到的不多,我在这里几百年,也只跟棣棠交情深厚些,却只是因为家族渊源,因她家原本就知道横公酒及鱼露的事。 可是说到皇女,这个就…… 我还想再听一听,可里头讲话的两个人似乎已经到了尾声,又说了几句保重来保重去的废话,看样子是要散。急忙悄无声息闪出屋子,闷头往回去。 “姑姑?” 缠足贵人叫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唔,有事?”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促,大约是我走得太急,连累了她。 “姑姑是不是遇上麻烦了?”她问得小心翼翼,听在我耳朵里却好像晴天里一道霹雳。 为什么我会觉得遇上了麻烦?即便由着他们去查,也根本就查不到我是什么人,根本就不会有任何一本史册里能写下我的名字,当初可是帝王御笔亲批,将我从玉碟上划去的。 急促的呼吸终于平静下来,我对缠足贵人说:“无妨,不过是雨又大了些。” 32.黄泉路(一) 雨果真是渐渐又大起来,我躲闪着回了院子,蓑衣已经将要挡不住那雨。(..tw) 去外头走了一遭,又开始昏昏沉沉不辨时辰,于是立刻就歪到了榻上。 又梦见了那个只有嘴唇的女人,一遍遍地对我说:“康平,呵呵,帝王泪碰不得哟!”语气听起来似笑非笑,还带着幸灾乐祸,将我从梦里甩了出来。 醒过来时大汗淋漓,我喘了两口气,拿梆子将地上的青砖挨个儿捅了一遍。 “姑姑!” 这个时辰,大约正是黑白无常很忙的时候,被我扰了,白无常只露出半张脸,黑无常大约被他差使着去做事了,索性连面都没有露。 白无常调整了语气,再问我:“姑姑,您老是有何吩咐?” “最近孟婆那里没什么事吧?” 我总觉得最近的梦有些叫人着慌,想来想去,还是亲口去问问永平保险些。 白无常瞬了瞬眼睛:“没听说有什么啊!” “那好,老身还没有走过黄泉路,劳烦谢爷带我下去逛一逛如何?” 我已想好了他若是推辞,就把我珍藏了许久的一瓶酒当作人情送与他,不在酒架子上的,实乃本老太太几百年来珍酿,那酒撇开酿制的眼泪不谈,单口味上来说也不比瑶池王母娘娘摆宴用的琼浆差,谢必安肯定不会推辞。 眼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我的心都在滴血。 “若是……” “行!” 我:“?” 愣了一下,立刻改口:“劳烦谢爷带路。” 我这是头一回走黄泉路,距离我死那一日,已经过了四百五十六年,虽说晚了很久,却怎么都是走过了,聊以自慰。 白无常原本想让我直接去阎罗殿,在我的执意要求下,才从那一条人人要走的路上过。 “姑姑就当是走个新鲜吧,只是路上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要搭理才是。” “好。” 白无常在前头默默走路,我在后头跟着,正想问是不是能走到宫外去,却看到前方浊浊烟尘中一道青石牌坊,上书三字:鬼门关。红尘凡世与阴曹在这里相接,牌坊下头雾气腾腾,一望过去就腿颤走不动道。 前面走着路的白无常再次回头:“姑姑,小生再罗嗦一遍,不管谁跟您说什么,都别搭理,一会儿您要是理了什么,小生都不定能保您周全。” “老身记下了。” 踏进那牌坊下,骤然觉得脚下一松,竟然踏不着实地。身边也愈发朦胧起来,似是走在大雾里,连前面白无常近在咫尺的背都看不清楚。我这才明白过来他预先拿锁链将我绑住的原因,并非为了让我更身临其境一些,实乃怕老身在这里迷了路。 只是没走两步,白无常的后背已经全然看不见了,身侧也多了许多灰蒙蒙的影子来回穿梭,间或一声叹息,近得就在耳朵根儿旁。.tw[] “康平,这么久了,你怎么才来?”颤巍巍一个声音,听着十分耳熟。 “你不认得我了?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我是大姐啊!” 那声音飘渺虚无,却实实在在响在我耳边,大姐生长在金陵,口音与我们其他几人一向有些不同,我险些就要当她真是我大姐了。 “姑姑莫怕,这些东西惯会揣摩人心,知道你想听什么,只要记得都是假的就成。” 白无常直接将话传进我心里,虽然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我还是点点头。 那扮做大姐的游魂见没什么效果,在我身边绕了几圈,没了声息。 我长嘘一口气,心想这点小场面,白无常也太瞧不起我了。 忽然由远而近一个爽朗笑声:“三儿!怎的走了这条道?你做人间使,该从接引渡口直接到阎罗殿的,定是那白无常收了你的好处,带你来这儿耍耍吧?” 这声音!还有这一声“三儿”,都是从前和大伴儿同我玩耍时的样子! 虽然还记得白无常的嘱咐,可说实话我已经预备好了要同和大伴儿说话了。瞧,他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在做人间使,还知道这路不该是我走的。 “小三儿出息了,一个人这几百年间接引了那么多游魂,要不是你,他们就跟如今这路边上的是一样的。”说到这里,和大伴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伤感。 绑在手腕上的铁链已经不再发出拖拽在泥地上那种声音,我以为是白无常默认了我能够同他说话。 只是这么久不见,真不知要从何说起,我很想告诉和大伴儿,我没有那么出息,只是这几百年间很孤单…… “对了,知道三儿你要来,恭献娘娘也过来了呢!” 我一呆。 那边已经过来一个声音,笑得银铃似的清脆,果然是我印象里权氏的模样。 “康平!” 方才听那“和大伴儿”说话,泪珠子已经聚在了眼眶里满得随时要掉下来,听见这一声肖似权氏的呼唤,眼泪一瞬潮水般退去,我拽了拽手腕上的铁链,寻好了方向,径直往白无常那里靠过去。 好在有这锁链,又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浓雾渐渐淡了,白无常赫然就在我前边四步远的地方,正回头对我微微笑。 “姑姑好定力。” 我扯出一个笑脸还给他,作势擦汗,抬手拂过眼角,在人世孤单久了,才会那么想念大伴儿和大姐她们,连权氏都能在幻象里出现,实在好笑。 “姑姑,此处已过了黄泉路,前边就是忘川,您瞧那儿,是女娲娘娘留下的三生石。” 我随着他的指点看去,果然几步开外的地方一条宽阔大河,有一艘渡船靠在岸边,上面一个老叟抱着摇橹打瞌睡。河里波浪滔滔,沉浮间片片银光闪过,虽没有艳阳高照,这河上风景倒是不错。 “这老叟是专渡有佛缘的,上了他的船就直通地藏王菩萨所在的无间地狱,不跟咱们同路。” 我点点头,再去看那三生石。 果真像那些书里头说的那样,一块头重脚轻的巨石,身上箍了两道横纹,还有一条明显是后来画上去的细线。 “女娲娘娘将那细线称作因缘线,连通那两道横纹隔出来的今生与来世,所以姑姑您瞧,下面跪着的那群,都是在这里求姻缘能续往来世的。” 望过去,果然乌压压一片。 我没再看那三生石,只是转身问白无常:“谢爷,老身如今该往哪儿走?” 白无常搭起手远远望了一眼:“姑姑便走一遭这奈何桥吧。”语气里竟有些无奈。 我早看见了那道大气磅礴的桥,只是不愿意相信那就是传说中孟婆在上面请喝汤的奈何桥,听见能从这里过,乐不可支。 一踏上桥,迎面就看见一块黑色大石头,上书一首诗: 奈何桥上道奈何, 是非不渡忘川河。 三生石前无对错, 望乡台边会孟婆。 “谢爷,其他的老身都见过了,这望乡台……” 白无常在前面走得头也不回:“望乡台在奈何桥正中,姑姑若是想看,一会儿就能看到,只是那上头多的是留恋红尘的游魂,不知还有没有下脚的地儿,呵呵……” 这话听着,是不大想叫我看的意思? 33.黄泉路(二) 奈何桥宽阔得很,瞧着能并行四辆马车。但是走在上面的游魂们却都规规矩矩靠在右侧,是以桥头那一段路,略微有些堵。 趁着排队上桥,我四下里望了一圈,定睛去看方才波光潋滟的忘川,倒是吃了一惊。 远远望着银光闪闪的河面,如今近着看了,才发觉那不是银光,而是里头随波浮沉的人头。我忍住了第一眼的惊恐,接着细细打量。 水中的人头都皮包骨头,乍一看似是骷髅,仔细看时才能看到那些人都嘴巴都微微开合着,似是念叨着什么,只是浪涛声声,将他们的声音都盖过去了。 白无常已经解开了锁着我手腕的铁链子,见我望着水里发呆,好心提醒我道:“姑姑小心着些,这些鬼都是走在桥上时不小心被拽下去的,下了这忘川就再也上不来,不能入轮回道了。” 我听见这话,才留神着桥上,却发现这桥虽宽,却没有栏杆,且很低,走在边上,忘川水随时拍在那些游魂脚板上,眼睁睁看着水里伸出一只枯骨似的手,将前头看着水面发愣的一个游魂拽了下去。 “世人都以为十八层地狱最是可怖,却不知道这里的却都怕这忘川,过奈何桥时必须尤为小心,否则就得永生永世在这水里不得翻身了。” 我听他说得严重,不免奇怪:“这水能不顾人生前善恶随意扑人也就算了,怎的你们鬼差也不让游魂往中间走走?你瞧那当中那么空,稍稍往中间走一走也没什么关系吧?” 白无常却一脸慌张示意我收声:“桥中间是有大功德的人走的,姑姑小声些,有些游魂灵智未失,叫他们听去了只怕要惹出祸事来。(..tw好看的小说)” 我急忙回头四顾,万幸并不曾有人注意到我们这里。 “抱歉谢爷,老身真该掌嘴。” “无妨无妨,姑姑小心脚下,前头就到平心娘娘的汤棚子了。” 我拿手搭了凉棚望了两眼,果然前头一射处似乎略有人声。 “小生知道姑姑此番来是为着探望故人,她在平心娘娘处当差,按理总该先拜见一下娘娘,不知姑姑可带着什么随礼?” 被他最后一句惊着了,我回过神,想起来自己出来时为防万一,将压箱底的那瓶宝贝从床底下搜罗出来,也就安心向着白无常点点头:“谢爷放心。” 游魂们走得很慢,我只能耐着性子跟在他们后边,忽然听见前面队伍里爆发出一阵哭声。 一路上过来,期期艾艾的声音听了不少,已经对鬼哭没有什么感觉,这一声哭却像平地起的惊雷、六月里的凉风,乍一闻听叫人忽然生出许多哀愁来,莫名而来,赶也赶不走。 “谢爷,这是……?” “哦,喝孟婆汤之前,鬼魂们可以上旁边的望乡台看一眼故里,能看到自己死后家人的样子,所以这一带哭声特别多。” 原来如此,难怪这哭声能叫我回神,只因为里头是带了感情的。 于是我的腿脚十分自然地拐了个弯,往望乡台那里过去。.tw “姑姑!”白无常的声音十分温和,脸上还带了笑,钳着我手腕的爪子却极其十分有劲儿。 “姑姑,小生唐突了,这望乡台非过身之魂魄是上不去的,若是您的阳气扰了他们,可就得大乱了。” 我被他忽然的伸手吓了一跳,也没有细想他话里破绽,见他执意不让我上去,也就作罢。 “姑姑,平心娘娘知道您来了,已经在那边等着了。” 都这样了,我还怎么过去开眼? “那行吧,我们过去。” 走了两步我才回过神来,白无常那是摆明了瞎掰的借口,我一路走了这么久还跟着上了奈何桥,阳气要扰早扰了,只怕是望乡台上有他们地府圣物之类,不好叫我看见吧。 远远看见一位慈眉善目的婆婆,穿着麻布衣裳,脑后一个妇人髻,若不是那和蔼过了头的笑脸上浮着一层青白,就跟紫禁城里的粗使嬷嬷们没什么区别。 “平心娘娘安好。”我上前去行礼,从袖袋里摸出备好的那瓶酒,双手递上去,“娘娘大约已知道了我是为什么来的,这是给您的见面礼,还请笑纳。” 孟婆接过我那酒,给了身边的人,脸上是纹丝不动的笑。这笑初看时是慈眉善目,看久了,忍不住就起了鸡皮疙瘩。 孟婆转过身去对着身边一个老妇歪了歪头,那老妇上前拉着我:“人间使客气了,大家一同当差,不该这么见外,请随我来。” 我看了白无常一眼,见他朝我微微点点头,就放心跟着老妇走了。 “人间使是来探望故人的?” 来时走的是桥靠右的部分,这老妇人带着我,直直往中间偏左的地方走,我才反应过来,这部分是专门给鬼差走的,谢必安忒周到了,带我体验黄泉路还想得这么周到。 “是,想必娘娘这里已经收着信儿了,我的姐姐永平在娘娘这儿当差,前阵子总是遇见她托梦,想着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于是就……” 按说我是不能下来的,要下来必定要报批冥神与十殿阎罗,得了准才能下,至少从前婆婆是这么告诉我的。 那老妇却说:“人间使太自谦了,您与平心娘娘同为幽冥司做事,按您师父的品阶,平心娘娘见了您还要行礼,您却还带了随礼过来,真是……” 我脑子里闪过从前婆婆歪在榻上吃我给她炸的花生米的样子,就那样一个拉里邋遢的老太婆竟然还有什么品阶?!虽然觉得可能是孟婆搞错了,不过我听着仍旧十分受用,嘴上客套了两句“哪里哪里”,嘴角已经扯到了耳朵跟上。 老妇又与我闲扯了一些旁的,我分了一半精神听着,另一半留意到迎面走过来的牛头马面。 他二人是与我相熟的,既然此次来不准备去阎罗殿拜见,相熟的就少见一个好一点,也给白无常撇开些麻烦,于是只低头走路。 他们经过我身边时,依稀听见两句话。 “望乡台那人还不肯走?” “是啊!都站那儿三百多年了吧,脾气真是够倔的。” “怎么不叫兄弟几个给他扛下来?” “这你就不懂了吧?听说他身带军功且受火神祝融庇佑,却死在水里,祝融上神为此觉得是共工上神故意下他面子,天庭那里为这事都掐了三百多年了还没个结果,咱们地府水性,祝融上神分了一个眼睛留神着咱们呢,就怕咱们欺负望乡台上那位爷!” “哟!来头还真不小……” 这明明说的是与我不相干的事,却凭白叫人听了忧伤。 “人间使,前头就到了。”老妇的声音响起来,拖回了我游荡的神思。 孟婆的灶间也十分大,里头有五六个人在忙碌,老妇进去请了人出来,我在外头等着。 永平脸上罩着面纱,口鼻处更厚几层,见她似乎很累的样子,我也没什么多余的话想跟她说,于是开门见山:“二姐,你是不是给我托梦让我别碰帝王泪了?” 老妇原本叫了永平出来就站得远远的,我低声说出这话后却觉得她怎么好像在我身边一样,回头看了她一眼,还是在原地,略微放了心。 永平低眉顺眼站在我跟前,不复从前嚣张样子,听见我问,淡淡说:“是,不能碰,我得进去了。” 留我一个人站在门口发呆。 她进去后,老妇就过来:“故人与人间使似有龃龉,既然已经见过了,还是就此回去的好。” 我点点头跟她出去,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正看到永平隔着窗棱看着我,脸上的面纱已经摘了露出两个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34.生魂灭(一) 听说民间过年有燃放炮竹的习俗,但宫中禁明火,一向是没有那么热闹的。 只是这一回是小皇帝登基的头一次过年,是该盛大些的,两宫皇太后又年轻便孀居,于是恭亲王出面同礼部商议,在贞顺门外东北角楼处燃放烟花,不在禁宫内也不算犯了规矩,又得了喜庆,皆大欢喜。 礼部同意了,并且得了恭亲王亲自关照,定要办得隆重又体面、喜庆。 年三十晌午过后,棣棠来了我的院子,给我带来了这个消息,又催着我一同去看烟花。 院落的结界在那天鬼门关回来后就撤了,想着棣棠家当家的该看到了那酒曲,棣棠不日便要过来,果然我还是神机妙算的。 “姑姑那酒曲,御膳房总管已经收到了,命奴婢带些鱼露过来。” 棣棠进门时,果然还带着一坛子东西。 横公鱼露是膳房常用的东西,只不过我是拿来做酿酒的引子,他们拿去做浸新锅的油。 “替老身谢一谢他们。”我笑着接过,棣棠已自己找了地方坐下,给我讲今年贞顺门外要放烟花的事。 “这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姑姑快些换上衣裳出去吧。” 我看她一眼:“老身没记错的话,棣棠精奇恐怕已经有些年纪了?怎的这时候还跟小年轻似的,你们在宫外有宅子,怎么也该比老身看得多吧?” 棣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奴婢倒确实在外头见过不少次,只不过入宫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在离皇宫这么近的地方看烟花。[..tw超多好看小说]” 我了然笑道:“既然是这样,你怎的不同你家当家的还有你那宝贝儿子一块儿去看,还要来找我这个老妖婆?” 我说话时棣棠略有些愣神,默了一阵才说:“嗐!我那儿子,跟学塾里头的同学一块儿给夫子送礼去了,又说送了礼还要再逛一阵子马路,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呢!至于他老子,一定又是不知道在哪儿喝酒,姑姑您知道的,他一向爱那么一口马尿……” 我即便不大通晓人情世故,也早有耳闻,御膳房总管在公职上十分尽责,却也有个毛病,爱喝两口花酒,更爱喝花酒的同时搂两位花姑娘。 于是眼看着棣棠眼里些许颇有内情的意思,我就没好意思再往下问,寻了件尤其厚重的斗篷,我将自己裹在里头,又将梆子贴身带着,顺带着揣进去一个酒壳子,示意棣棠可以走了。 这时候正是华灯初上时,不知是不是为着晚间顺贞门外的烟花会,宫里头的灯都不似往日这个时辰的那么明亮。因我二人是来寻热闹的,便未曾走那最近也最荒凉的北五所一条路,而是取道坤宁门再从钟粹宫永和宫一带过去,颇绕了些路,却热闹许多。 “前头那肩舆……哟,还是两乘呢!是西太后过来请东太后一块儿去的么?”远远望着也是乌压压的一堆人,我顺着棣棠的胳膊就地站住,顺便问她。 “姑姑猜错了,那是东太后带着皇帝先过去呢,西太后只怕还在长春宫里听恭亲王回禀事务呢,还有得忙。” 我点点头:“主少又偏偏有这么个厉害太后,倒是劳烦她辛苦。” 棣棠只当我是在夸赞西太后“勤政”,当即也点头:“谁说不是呢!我听我那儿子还有他们夫子说,两宫太后虽是女眷,却很懂得用人,如今得重用的恭亲王这一派在民间很是受仕子们拥戴,还有不少人说,大清在这一朝可能能得着中兴。” 我看着前面高出众人一头的两乘肩舆徐徐前进,直到与我们拉开了一段距离,才拉着棣棠接着赶路。 一路上走走停停,顺带说说宫中秘闻,到东北角楼时也不觉得走了多久。 望着还空旷着的角楼,棣棠自得地朝我笑笑:“姑姑您真该谢谢我这么早就叫您出来,您瞧,还没什么人,咱们能占个好位子。” 说着就兴冲冲地将我往楼梯上带。 只是她忘了,先我们一步早就有人来了,且还是东太后与皇上。果不其然,我二人就在楼梯口让人轰了出去。 “瞧着这位嬷嬷也是宫里当差的,如何这般没有规矩!太后娘娘和皇上在上头,您也这么不由分说地闯进去?二层是留给皇上太后与诸位太妃的,其他人都在一层这里看吧。”说话的大约是东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神情气度非一般宫人能及。 我二人告了罪,灰溜溜地出门。 棣棠明显是不甘愿的:“原想着已经尽早出门了,没想到东太后这么宠着小皇帝,那烟花还有个把时辰才开始呢,就因为小皇帝要看,这么早就过来了。” “你怎知不是东太后自己为着出来散心才这么早过来?” “怨不得姑姑您不知道,这位东太后因为自己是孀居的,言明了宫里头不用太监,您没瞧见方才那几个都是宫女么,说是为了避嫌。” 我面上虽然没有表现,心里却十足翻了个白眼,旁的不说,赐死陈妃的时候端鸩酒进去的就是个老太监;且说什么避嫌,是觉得留太监在身边就会传出什么信儿?那让宠信安德海的西太后如何自处?这会儿又把自己撇得这么干净,可见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棣棠却自顾自仍旧在说话:“东太后为人是严厉了些,对小皇帝却是十足的好,奴婢听说,西太后见了皇帝只问功课,只有东太后时不时地还想着给皇帝宫里添些衣裳被褥。” 我仍旧十分不以为然。小皇帝有两位母亲,一个严厉了,另一个自然该温柔和顺些,不然小皇帝的日子该多惨,不过六岁的孩童而已,方才远远瞧着身上就…… 我自己想了想,确定自己方才没有看花眼,确实是看到了小皇帝身上一层黑气。 棣棠还在自怨自艾,怪自己没有来得早一些,我拉住她的胳膊:“你想不想上三层去看烟花?” “当然想!姑姑有法子?” 我点点头,这些许隐身的戏法,是我跟着婆婆时最早学的,只因为最容易又好用,对自己使了这法术,就能想干嘛就干嘛,虽然我学艺不精,隐身的时间并不能很长,不过……我往楼梯口那里看了两眼,上个楼梯应该是不在话下了。 烟花在空中绽放时,棣棠看得险些叫出声,我示意她噤声。虽然没人看得到我们两个,但是声音还是听得见的。 她抱歉地朝我笑笑,继续看着角楼外一片空地,那儿还剩着几个黑点,是方才放烟花烧焦了的地面。 而我,全程没空看天,只该谢谢我当年闲着没事时爱在这禁宫之中游荡,知道这三层有一个檐角能看到二层上全部的光景。此刻,我正坐在檐角上盯着下头的小皇帝看。 果然不是我眼花,不过六岁的小皇帝身上已隐隐可见缠绕的黑气。 35.生魂灭(二) 《云笈七签》中有云:人有三魂,天魂、地魂、人魂。[..tw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人魂又称生魂,乃七魄之根基,主阳寿。 三魂之中,天魂归天路,地魂归地府,人魂徘徊于墓地间。这样看来,最没有背景又最容易被邪祟缠上的,就是人魂了。 帝王乃天命。虽然清室衰微,护脉灵神却不至于连自己的一个小主子都护不了,若是真到了那地步,这江山早就易主了。 可是就我方才看到的来说,小皇帝的生魂上确实缠着黑气,虽然如今看来不过丝丝缕缕,不过我很有信心,这小皇帝必定命不及弱冠。只是如今后宫再无皇子,这帝位要谁来继承倒是个问题,难不成两宫太后准备效仿当年明朝的天启与崇祯,兄死弟及?或者还不至于到那田地,说不定十四大婚,然后就能生下个皇位继承人…… 我乱七八糟想了一路,忽然有些醒悟:这帝王身上,不该有这些脏东西啊…… “姑姑!” 我被这突然一声炸雷似的声音拽回了神,才发觉自己正与棣棠走在宫道上,两边的红墙高高地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方才走神了,怎么?” “叫了您好几声都没有回应,没什么,奴婢想着慎刑司里还有些杂务,不便送姑姑回去了。” 我点点头:“那就这里回去吧,从我那里再回慎刑司有些绕路了,万一赶着你有急事也怕耽搁了你。(..tw好看的小说” 棣棠向我行了礼离开,我自己再顺着路回去。 原本该是直接穿过北五所是最近的路线,可是我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的,又按着来时的路,从钟粹宫前原路回去了。 烟花会后还有两宫皇太后赏的饺子。西太后一向是爱排场的,这也算是阖宫宴饮,不可能只端饺子上来,自然是大大一张圆桌子,各色菜式点心,玲玲琅琅摆满了,大家伙坐下慢慢吃着,才算是两宫太后与皇上的赐宴。于是我看着这一顿饭吃下来,回宫的时辰就晚了点。 如今站在这寂寂无声的钟粹宫外头,周围的宫灯都灭了,我才恍然有种天助我也的感觉。 小皇帝自出生起,都是养在当时的懿贵妃如今的西太后身边的,没在阿哥所呆过,最亲近的,不过是生母懿贵妃与当时的皇后如今的东太后。虽说帝王星入命,便有护脉灵神护体,但是这灵神其实是十分愚忠的一位灵神,既认帝王为主,却又对他的血亲睁一眼闭一眼,更要命的是,还对一切有凤神护体的后宫女子开绿灯。所以这事虽然西太后也很有嫌疑,我却还是打算先上东太后这边瞧瞧。 身边偶尔经过几个小宫女与阉人的游魂,都十分有礼地朝我躬身唤一声姑姑。我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来,便住了穿门的身子,回头叫住那几个游魂。 “你们里头,有谁是从前在这儿当差的?” 一个瘦弱的小宫女越众而前:“回姑姑的话,奴婢从前是在这钟粹宫当差的。(..tw好看的小说” “也是东太后身边的人?” “回姑姑的话,是,那时候还是贞贵妃时尚未晋封皇后,奴婢就在娘娘身边伺候了。” “你们娘娘性子如何?” 小宫女想了想:“回姑姑的话,娘娘仁善,但也十分严厉,尤重女德。” 我见这小宫女十分敢说的样子,又问:“那你是怎么死的?是被东太后罚了?” 小宫女抬眼怪异地看我一眼:“回姑姑的话,并非如此,奴婢是病死的。” 她那一眼竟然叫我觉着些汗颜,大约是错怪了东太后,于是请她恕罪:“冒昧了。”也不好再入宫探看,咳了两声转身回自己的院落。 没想到院子里倒是已经来了客人。 “谢爷范爷,二位别来无恙。”我进院子就看到他们俩,木桩子似的杵在门后,若是不留神还以为是传闻中湘西那些“僵尸行馆”。 两人嬉笑着跟我行了礼,白无常又凑上来说笑:“姑姑心怀苍生呢!” 我每每瞧着他二人拖着尺长的舌头就替他们累得慌,从前也时常操心他二人口水会不会顺着那吊在外面的舌头漏下来,被婆婆斥责不务正业。 “二位爷竟是一路跟着老身回来的?劳累二位绕了远路,是老身的罪过,只不知这回又是为的什么。” “姑姑怎的说话句句带刺?我兄弟二人不过是觉着姑姑在此间孤单寂寞,过来陪您过个年,顺便瞧瞧先时的帝王泪好了没,嘿嘿。” “为着帝王泪来就直说吧,只是那酒尚未酿成,说实话,老身自己也不知道那酒还要多久。” 白无常已经将我的院落当成了自己的宅子,晃晃悠悠直接就去了我酿酒的那处小屋子,我自然跟在他后头。 红泥小炉膛里一点殷红,上头的陶土罐子里微微发出“噗噗”的声响。白无常伸手过去想要揭开上头的封条,好在我及时制止。 “谢爷,这封条可撕不得。” “好好,小生鲁莽了,姑姑万莫怪罪。”又转身四处打量一番,才说:“这酒若是好了,还请姑姑一定立刻封存了通知我幽冥司。” “那是自然。”我挑挑眉,做出不甚厌烦的样子。 黑白无常离开后,我站在炉子边发了一会儿呆,直到天黑透了,才重新拿起梆子出去巡夜。 及后几日,帝王泪仍旧没什么变化,我也时时出去巡夜,运气好遇见了两个嫔位的游魂,暂时能得些许酒续命了。原本酒架子上剩下的最贵重的两瓶,一瓶被我藏去了钦安殿主殿神台下头,还有一瓶埋在了御花园后浮碧亭,只为防着以后万一的万一。 冬雪消融后,大地春回,我虽然白日里都躲在阴暗的室内,却也能感觉到这万物复苏的景象。 只是这样舒畅的日子并没有过几日,有一晚,棣棠过来时,脸色竟难得的看着很是慌张。 “怎么了?难得见你这慌脚鸡的样子。” 棣棠叹了口气:“姑姑您还不知道吧?听养心殿传出来的消息,说是皇上病重啦!” 我皱了皱眉头,虽说之前看过一眼,他命不及弱冠,却没想到能这么快,这两三月间我也特地往养心殿那里去看过,只是小皇帝有龙气护佑我近不得身,远远看着养心殿倒是一派祥和气息,按说,不会这样快的啊! 棣棠见我低头沉吟不语,以为我是不相信她的话:“姑姑别不当回事,我们慎刑司里都来了几拨太医了,是没医好皇上偷偷打发进来受刑的,听说御膳房里已经得了旨意,谁能做出让皇上入口的东西,即刻提拔为总管。” “怎么,是连吃食都不能进了?” “可不是!听说自过了年后就龙体不适,都好几个月了,先时瞒得那样好,若不是实在严重了,怎么会想出这样病急乱投医的法子!” 我心知棣棠说的没错,只是这样的情况,由不得我说什么。 又几日,我巡夜时都能听见侍卫们讨论这事了,说是小皇帝在养心殿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西太后的人已经将养心殿重重包围,没有她的懿旨,任何人不得进出养心殿。 我磨磨蹭蹭回去小院子,正想着明日去重华宫看看那株山茶,若是她缓过来了,顺便再问一声护脉灵神的变化,我始终觉得小皇帝虽然短寿,却不该这么早就去了。 推开门进去,却没想到里头已经有人等着我,虽是轻装简行而来,却也实在是大阵仗。 我叹了口气,跪下行礼:“奴婢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福。” 36.生魂灭(三) “姑姑请起,抬起头来给哀家瞧瞧。(..tw无弹窗广告)” 距离上回见面不过小半年,圣母皇太后身上却已然有了临驾天下的气势,只是稍稍瞥了一眼,我又急忙低下了头。 “小安子,带人下去,留哀家跟姑姑说说话。” 我不敢抬头,却也能感觉到安德海上下扫我的那两眼。 待人都退下后,我才开口:“不知圣母皇太后驾临有何贵干,奴婢未曾迎驾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说完又拜在地上。 这一回,她可没有再让我起来。 叶赫那拉氏在我身边踱着步子,花盆底扣在青砖地上,“嗑嗑嗑”一声声,若不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我也必定是要被吓出一身汗。 只是我如今猜到了她的意图,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果然见我一声不吭,叶赫那拉氏还是先开口了。 “上回送给姑姑的酒引子,用着可还好?” 我仍旧趴伏着,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诚惶诚恐:“谢太后娘娘赏赐,奴婢用着很不错。” “是吗,那倒是物尽其用了。” 叶赫那拉氏终于停止转圈子,去了上首的椅子里坐下:“姑姑可知道,这回哀家来寻你,为的是什么?” 我心里已经思索了许久,听见她问,忙装作惶恐的样子:“娘娘恕罪,奴婢不知……” “放肆!” 话还没说完,一盏茶就直直指着我面门飞来,电光火石间我还抽空看了一眼那茶盏,不是我院子里的东西,看来是叶赫那拉氏带着来的,这小娘们真是爱排场,出门都得带着全套的吃穿用度,难怪上哪儿都是乌泱泱一群人跟着。(..tw好看的小说 从前她还是懿贵妃时我见过几次,忽略眼神,身子是柔柔弱弱的,却没想到那茶盏一下就砸在我鼻梁骨上。不过数年耳,砸人的准头好了不少,比那劈花精却劈了我檐角的老天爷好上许多。 想了这么一圈,才发觉鼻梁处酸痛不已,又有一些痒,上头叶赫那拉氏看着我的眼神却带着明显的兴奋,像盯着猎物的狮子。 “这伤口竟然真的自动愈合了,看来横公酒的效果真的很好。” 我就知道她是为这个来的。 “哀家不愿意跟你绕弯子,既然能找上你这里,自然是有整治你的法子。”说到这里抬头瞄了我一眼,我不由自主紧了紧手上握着的梆子。 “如今皇上危在旦夕,你也知道后宫再没有第二位皇子了,若是顺利,我们能从皇亲中选一位接班,若是走漏了风声,先帝的兄弟可能就会被直接簇拥上皇位,哀家的话,想必姑姑也能明白。” 我自然是能明白的。 先帝的兄弟,左右数来只有恭亲王一位,若是他顺利登基,或者大发慈悲仍旧能将叶赫那拉氏与钮祜禄氏留在宫内供奉,却不知道还能不能留着那太后的封号,说不定恶心一点,称呼她们二人先皇嫂,那就是委婉地逼着两人去给先帝殉葬了。这些掠过不提,但是以恭亲王的年岁看来,是绝对用不着两位垂帘听政的太后的,叶赫那拉氏忧虑的,恐怕只有这一点。[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tw] 这女人还真是爱权,儿子已经病重,却还只想着用他来让自己权柄不旁落。 “哀家知道,姑姑这里有些酒,喝了能让人续命,若是哀家开口相求,不知姑姑能不能割爱?自然,不会亏待了姑姑的。” 您老人家都找上门来了,我能说没有吗? 我默默翻了一记白眼,如实回禀:“圣母皇太后要的,奴婢肝脑涂地自然该奉上。只是奴婢这酒,一向不能给活人饮用,哪怕还吊着一口气的也不行……” 这话我是看着叶赫那拉氏的双眼说的,却只见她眼中藏着笑意,冷冷地回看我。 饶是我见惯了这紫禁城风风雨雨四百多年,此刻心中也是大惊,略顿了顿,重又伏下身:“奴婢谨遵娘娘懿旨!” 跟着太后鸾驾出去,外头早没有冬夜里那么阴风阵阵了,我身上却仍旧冷飕飕的,看方才叶赫那拉氏那眼神,小皇帝只怕已是气绝身亡了。 鸾驾并未往养心殿的方向去,而是直接往叶赫那拉氏的长春宫去,一路上不论是抬着辇轿的阉人,还是后头捧着痰盂拂尘等物的宫女,走路都是静悄悄无声息,倒是比我更像一具行尸走肉。 只是叶赫那拉氏确实颇有心计,重兵围着养心殿把守,人却是在她自己宫里,若是大臣闯进去不仅看不到皇帝,还能被治个罪,守了秘密又顺带弄死一帮人,这女人还真是歹毒。连棣棠都知道皇帝病危,我不信外头的那些老臣们没想过要“宫谏”。 不多时到了长春宫门口,外头虽然看着同往常一样,一进宫门,却觉得四周有尖锐的东西直往我身上扎。 “姑姑,随哀家进去吧,小安子带人守在外头。” 叶赫那拉氏说了这话,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收了干净,我袖手跟着她进去。 正殿里头熏了很重的香,一踏进去差点熏掉了我的鼻子。 殿内根本没人守着,更是肯定了我的猜测。只是叶赫那拉氏带着我去到帐幔后头时,鼻腔里特殊的气味更重了些许。撩开帐幔,锦被虽硕大,却没有将小皇帝幼小的身子盖严实,还露了一个青白的大拇脚趾头在外头,上面正停着一只苍蝇。可见叶赫那拉氏走后,此间伺候的宫人也是敷衍了事,又或者因为害怕,却实在不该如此待尸身不敬。 直到帐幔放下,内室了只有了我与她二人,并床上一条尸首后,她的声音才透露出些许仓皇和害怕。 “姑姑!” 抖着声儿望了我一眼,那里头无助、愤恨、威胁,轮着让我见识过了,才颓然靠在一旁圈椅里。 “娘娘的意思,奴婢自然明白。”看床上那尸首,只怕已过身不少于两日,要叫人活过来自然是该即刻替他灌下酒去,只是有些事还是要说清楚的好。 “横公酒在每个人身上的功效不同,且寿数又是由天定的,若是皇上命该绝于此,再好的酒灌下去也回天乏术;又或者灌下去了只能管个两三年,这也不是由奴婢说了算的,还请娘娘体谅。” 叶赫那拉氏是个聪明的,立刻就冷笑着道:“哀家明白,若是皇上醒了,往后还要姑姑多照应着。” 我挑挑眉,她既然当作我是在威胁,那就叫她这样当作即可。 走上前,拿出袖袋里藏着的一个琉璃瓶子,以纱布蘸酒封住七窍,酒的原身已经现形,是孝庄仁皇后身边的掌事苏麻喇姑,亦即苏茉儿。我蘸酒的手抖了抖,有些心疼。 她凑上来看了看床上的人,疑惑地说:“这是……玄烨的族孙?” 我点头不语。 “姑姑这是要替他续命?” 苏茉儿天资聪颖,又是蒙古草原上萨满婆婆的关门弟子,特许带发修行,吴克善亲王亲自上门求了三次,老萨满才同意将这小徒弟送去当时尚待字闺中的孝庄仁皇后身边做侍女,虽是侍女,亲王府上下却都当她是半个小姐,连后来的康熙皇帝也从不把她当是下人,亲自侍奉她起居,尊崇如同自己的祖母。 这样的人,自然也懂些相面之术。 她站在我身边看了一会儿:“虽说这是我大清的子嗣,但是以我看来实在一般,在其位都难谋其职。” 我点点头,示意她看看我身后椅子里坐着的那一位。 “原来是被胁迫!”苏茉儿不屑地扫我一眼,“你也有怕的时候!” 我尽量压低了声音:“虽有胁迫,这事也有些蹊跷,小皇帝虽短寿却不该这么短。” 苏茉儿抱着胳膊,轻笑一声:“若是如此,我还得替大清牌位上诸人谢谢姑姑了。” “言重,接下来就劳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