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情五百年》 第一章 五百年前 1 茂密的山林内,一个男人正在奋力奔逃,他已经压制不住自己的喘息,起伏的胸膛就像汹涌的波涛一般,头上的发髻早已散开,凌乱地顺着脑袋四处搭下来。这个男人看着英俊,但是因为在林中不顾一切地奔逃,身上的装束已是破落不堪,膝盖下的裤管几乎要化作褴褛。身后不远的地方是一处高崖,看得出这个男人是从高崖上顺壁而下,俨然有着不错的修为。 “公孙步云,你还要往哪逃,还不快快束手就擒!”高崖上传来一阵雄浑的声音,随即一群修者模样的人逐渐露头。 这个被称作公孙步云的奔逃者听到喊声,不由得更加加快了脚步。 “师兄,我们搭绳梯下去追吧。”修者中一个年轻的少年问刚才大声喊话的人。 “不用,师傅安排我们跟到这里就好,前方有其他帮派的人在堵截。这个公孙步云,果然修为了得,师傅特意叮嘱我们不要靠他太近,以免造成师兄弟的伤亡。”喊话的人说完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二十多个同门,又补了一句,“我们原路返回,追到这里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如果师傅没有算错的话,这个公孙步云应该是要回他修炼的地方,那里有人在等他。” 众人领了命令,立在高崖上看了看身下的林海,一片葱绿,随着山风的吹拂左右摇摆,像是一个满怀心事的睿智老者,看透了世界里的喜怒哀乐,沉默且安详。喊话的人打了个手势,刚才冒头的一众修者又悉悉索索地瞬间离去。 公孙步云在山间奔行了足有二十余里,确认身后不再有追兵,于是停下来略做休息。他放慢脚步,蹲在身前的一条小溪旁,用手把水掬起来喝了几口,缓缓流动的溪水像镜面一样反射出他的容貌,虽然显得疲惫不堪,但是也难掩原本的英俊。公孙步云用溪水洗了一把脸,整理了一下发髻,在溪边选了块较大的岩石坐下,将碎成布条的裤脚相互打结缠好,再细细地挽起来。他的手指细长,小腿白皙,不难猜出是一个家境优越的人。做完这些,公孙步云从怀中摸出一个盒子,里面有两颗金色的丹丸,他略做思索,伸出手指捻起一颗送入口中,然后盖好盒子,闭上眼将盒子在手中一番摩挲。这不到巴掌大的盒子外面雕刻了一副枝头喜鹊,两只吉禽尖喙相搭,眉眼相对,仿佛通人性般在窃窃私语。公孙步云心头一痛,眉头也略略皱了起来。他没有想到和师傅约好见面的这个日子,竟然会在路上遭到好几个帮派的围堵,而且上来一言不发就直接动手,却又稍作缠斗便拉开安全距离,像狗皮膏药一样尾随着自己,如若不是这座大山,恐怕到现在身后还拖着一长串尾巴。明明是师傅主动联系的自己,风声怎么会走漏。而且今天恰好又是自己的妻子周苗送药材来的时间,到底去还是不去约好的地方,他在心里问了自己一百遍,一百次的回答都是肯定的。他感觉自己落到了一个巨大的谜团里,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了,只希望师傅和妻子能够平安。公孙步云睁开双眼,把盒子翻过来,盒底细细地雕了一个“苗”字。把盒子重新放回怀中,心中默念妻子的名字,公孙步云起身继续赶路。 服完丹药的公孙步云精力大振,脚程也恢复了很多。这座山方圆百里,绵延万丈,有无数条小路通往各个不同的方向,确实是潜行的绝佳所在,但是公孙步云完全庆幸不起来,因为他迟早要走出这座山,迟早要面对各种意想不到的不测。果不其然刚刚走到山脚,还没有完全下山,就有一群黑衣人出现,挡住了他的去路。 “公孙步云,你让我们等得好辛苦。”为首的黑衣人皮笑肉不笑地说,声音却寒冷得像是从坟墓里传来的哀嚎。 公孙步云一言不发,迅速地打量着对方。这群人身着黑衣,衣服上从左肩头一直到右边的衣角,夸张地斜斜绣着一大排骷髅头,腰间缠着麻色的腰带,腰带很宽,里面不同程度地鼓着,看得出是暗藏了一些法器。裤子也是黑色的,纯黑,一直顺到绑腿里面,倒是穿着一双火红的布鞋,看上去要不多搭调有不多搭调。 “鬼修?”公孙步云面露不屑,扬起嘴角吐出两个字。 “认得我们就好,这样一来,等你化作鬼了,也许我们之间的感情能更加亲密一些也说不定,哈哈哈……”为首的鬼修态度狂傲。 “真没想到你们鬼修居然也敢在大白天拦我,不怕我再取你们的狗命么?”公孙步云脚下暗自发力,准备迎战,这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只能尽量占取先手才能拿住胜算,但是他确实又不想打,他不愿意把精力耗费在半路上。 “我们知道你厉害,但是你睁大了眼睛看一看,”为首的黑衣人说了一半把头扭回去,看着身后的三十多个教众,又把头转回来,依旧阴阳怪气地说:“你不会数数么?”说罢又是一阵咯咯咯的怪笑,笑得贴在惨白脸上的山羊胡都跟着一阵的抖动。 “滚开,把路让出来,饶你们不死。”公孙步云一声怒吼,暗含罡气,如林中虎吼一般咆哮而出,震得前方的灌木都秫秫作抖,几乎叶子都要掉下来。离他最近的几个鬼修不由得往后稍稍退步,可见这一吼的威力。 为首的鬼修定了定身形,脸色变作死灰,毫无血色,看样子也是压制着自己随时准备出手,连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变得沙哑:“把你的法器交出来,再把我师叔的法器下落告诉我,我就放你走,否则,别怪我们人多势众不给你留活路。” “哦,我想起来了,”公孙步云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一只手却看似漫不经心地提至胸前,“你说的师叔就是那个和你们穿得一样,长得好像骷髅的那个鬼修啊,他半年前就已经被我打得魂飞魄散了,你们联系不上他了吧。”大战之前,公孙步云居然被自己最后一句话给逗乐了。 “混账!”为首的鬼修被一顿抢白,脸上挂不住,瞬间从腰间掏出一支手指长的细长人骨,这人骨表面已经光滑如镜,颜色蜡黄,一看就是随身携带多年的拘魂器。 公孙步云眼看对方拿出了东西,便不做任何话语和等待,凌空开始掐起了手诀。一个人对战三十多,不仅要快要准,更要追求大面积的杀伤,早在刚刚照面之时,他就已经做好了对战的计谋。只见公孙步云胸前一片手诀的残影,对面的鬼修们还在各自招魂做法,他的法术已成。 “去!”随着一声大喝,公孙步云手掌向前一推,身体前方顷刻间出现一个巨大的火球,紧接着带着风声呼啸着扑向对方。堪堪二十米不到的距离,鬼修们大多无从反应,眼睁睁地看着火球扑面而来。为首的山羊胡鬼修虽然在最前面,但是电光火石间已经提动身形,眼见就要躲开这一击,公孙步云法术未收,将伸出的手掌拿回胸前,指尖轻弹,大火球像被击中的瓷器一般,炸裂成无数块小火球,将鬼修齐齐拢住。一时间鬼修们乱作一团,像捅了马蜂窝一样在地上又滚又爬,四肢乱蹬,慌忙要扑灭身上的火焰。公孙步云见势不再纠缠,解开人群不远处栓好的其中一匹毛色油黑发亮的骏马,几个腾跃就离开了战场中心。 “凶多吉少。”这四个字在公孙步云心中挥之不去,令他心烦意乱。鬼修居然能和正派的修者联手,为什么?他想不明白,但是又克制不住不去想,眼见日头即将西落,天边一片火烧云。他从零碎的信息中能感觉到这是一个周密的计划,如果刚才不是因为为首的鬼修有私心,恐怕也是像之前那几拨人一样,把自己像被围猎住的猛兽一般驱赶到他们想要驱赶到的地方吧。躲不过了,看得出来对方首先是车轮大战,之后……他不敢多想之后的事情,既然躲不掉,索性直取目的地,师傅应该还没到,他们师徒之约,每次都是自己提前到达,以示尊重。公孙步云只能凭自己的直觉,尽快到达约定的地方,如果逃不掉,就把局势闹到最大,也能给师傅和妻子预警。 第二章 亲爱的苗 世事就是这么奇怪,公孙步云越是四处躲藏隐匿行踪,越是被人四处堵截,而现在当他下定决心直取目的地的时候,反而一路通畅。胯下的马匹一看就是良驹名种,随着马蹄塔拉塔拉的不绝声响,不多的工夫他已经在大路上行进了小半的距离。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虽说公孙步云走的是官道,此刻也不及白天那般的车水马龙,寥寥的行者们无不神色匆匆。 前方不远有一处客栈,大大的灯笼把门前映照得通亮。按理说到了这个时间,吃饱喝足的旅人们早该熄灯歇息了,但是门前居然有一群膘肥体壮的骏马,好像在等待命令一般,都没有放进马厩,而是在门口低头排队吃着脚下的草料。 “这样的好马,自然不会是如此轻率喂养出来的,除非……”公孙步云在靠近的时候心中正在盘算,忽然觉得肚子一阵咕嘟嘟地叫。都说人是铁饭是钢,修者虽然在灵觉和灵力上与凡人有天壤之别,但是这五脏庙一旦造反,精神头再足仿佛也好像缺了些什么。 “吁……”公孙步云拉住马缰,伴随着一声略显疲惫的嘶鸣,胯下的骏马陡然立住,由于势头太猛,两只前蹄都高高地扬了起来。 “去吧,去和你的弟兄们借点吃的。”公孙步云下马之后拍了拍马屁股,把马栓在靠近草料的房檐之下,然后没做任何犹豫,直接跨步走进了客栈。 “客官,您……”看见公孙步云走了进来,跑堂的小二满脸热情地凑了上来,可还没等到走进,就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接下来的问话被生生卡在了嗓子眼里,吞下去也不是吐出来也不行,被噎得喉结上下不停地抖,可就是没有一个字。 “怎么?不欢迎我?”公孙步云一边笑眯眯地和小二打岔,一边飞快地用眼角将大堂扫了一遍。靠近二楼楼梯的位置,有将近十五六人坐成三桌,一看就是一帮同行的人,而且似乎在这里等了很久,看到他推门进来的时候有几个年纪较轻的人忍不住两眼都要放光。 “哪里哪里,”小二见公孙步云说话倒也和善,于是马上恢复了油嘴滑舌的状态,“我们店开门迎的是八方客,哪有不欢迎您的道理,这边请这边请。”说罢小二把身子一弓,用一只手摁住头上的帽子,另一只手向房角的一张桌子指了过去,示意公孙步云里面吃。 公孙步云摆了摆手说:“不用了,我就在这等你们,还着急赶路呢,”然后用手指了指二楼楼梯下的那群人,“他们吃的是牛肉吧,照他们的菜式,给我切一斤,馒头拿四个。做好了之后给我细细包好,免得路上在马背上给颠散了。” “好类,总共是……”小二朝后厨大声喊完饭菜后,刚要张嘴报价钱,被公孙步云立马打断了。 “不管多少钱,乘以十倍,五成付账,五成给你打赏。另外,钱找他们要。”说完他用手指了指那群人,脸上蒙着一层谁也看不懂的笑意。 被公孙步云指着的人群里有个年轻人“砰”地一声重重地拍了一下桌角,然后暴怒起身,用右手的食指指着公孙步云,桌上的油灯险些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掀翻。 “怎么,手痒啊?小二,一会再单独找那位手痒的大爷要一份赏钱。”公孙步云收回了笑意,脸上瞬间布满寒霜,“吃你一斤牛肉你都这么不高兴,我看你是算不清这本生死账。” 大堂里的气氛陡然凝结,被夹在中间的店小二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居然找十几个壮汉替他要赏钱,而且看样子两边马上就要打起来。店小二刚才的油嘴滑舌又不知道被吓到哪个不知名的犄角旮旯了,逃命也不对劝架也不敢,两条抖抖索索不听使唤的腿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迈。 “这位朋友,”年轻人身旁的一位老者徐徐起身,同时手中暗暗使劲,压着刚才用手指住公孙步云的年轻人,把他强压回了座位。“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我看朋友也是通达的性情中人,只是似乎赶路太急,手头短了些钱物而已。老朽今日就应了你这个人情,不妨事不妨事。”说完这些话,马上一脸真诚地从随身的行囊中把钱取出来,还对店小二招了招手。 公孙步云得了便宜,言语上也就不那么咄咄逼人了。他就近拉出一张椅子,大咧咧地坐了下去,眼睛毫不躲闪,像毒蛇不时吐出的信子一般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众人被他看得不自在,只能尴尬地喝茶的喝茶,吃菜的吃菜。店小二得了钱,朝老者和公孙步云努力鞠了好几个躬,然后又一脸不安地远远站着,生怕生出什么是非来。老者倒是见过一些大场面,见自己被盯着打量的时候,居然还笑眯眯地稍稍对公孙步云点了一下头,要是让不明所以的外人看起来,好像他们俩还真是认识一样。 “客官,您要的饭菜来了。”小二把牛肉和馒头打包装好,大老远地就开始弓着身子低着头。 公孙步云接过东西,用手稍微掂了掂,然后扭头对老者面无表情地说:“告诉你们主子,如果还想让我如你们的愿,到达目的地的话,就把前面路段像你们这样的人都撤掉,否则,万一我后悔了想逃跑,凭你们……”他把空着的另一只手直直伸出来,先指住老者,然后凭空左右划了划,“想拦我,你们重生三回都不够用。” 老者听完表情冷峻,刚才发怒的年轻人似乎从老者的行为上学到了点什么,此刻也安静地一言不发。公孙步云转身一脚把门踢开,跨上马背,取出马鞍里面的皮鞭,狠狠地抽了一下马屁股,“驾!”随着暗夜里的一声清亮呼喊,骏马撒开四蹄开始狂奔,不一会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三师叔,他当真不逃跑?”年轻人见安全了,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然后放下手里葫芦形状的一个法器,把手在腰间擦了擦汗,转头问老者。 “当然想逃,但是他比你聪明,知道自己此番肯定是逃不掉了。”老者重新坐下,招呼小二再上一壶热茶,然后吩咐底下人赶紧把刚才的消息传达出去。“天赋异禀的人,往往过于自负,性命不长也都是自得其咎。这次我们帮派联手,就是要将公孙步云这个狂徒诛杀。你我对他而言,只是一步疑阵,尽力消耗他而已,但是事到如今既然已经被看穿,他居然敢走官道,我们的埋伏便很有可能变成整个计划里的软肋。而且……” “而且什么?”年轻人见老者欲言又止,赶紧凑上身前,忙不迭地追问。 店小二把冒着热气新沏好的茶壶提了上来。 “大爷,您的茶。” “你可听见我们在谈什么?”老者突然死死地盯着店小二。 店小二见老者的双目瞪得如铜铃一般,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说自己什么也没听见,磕了几个头之后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又赶紧把刚才收下的钱掏了出来,悉数摆到老者脚边。 “走吧,”老者对所有人招了招手,“时候也不早了,剩下的事情大家也都帮不上忙,静观其变吧。”说完不再理会在仍然趴着磕头的店小二,率先迈出了客栈。 另一边,公孙步云的妻子周苗正在焦急地等着他的到来。这是公孙步云平日的清修之地,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竹林,依着山势紧紧促促地密集生长着,林中清谧幽静,在竹林的最当中有一处用砍伐下来的竹子搭建的小屋,庭院错落别有一番雅致的味道,但是此刻已经几乎被完全笼罩在了黑暗之中,只剩主间的豆丁般的煤油灯光在一跳一跳地努力亮着。 周苗是世代家传的药学之家,药理知识均来自父亲的言传身教,还在别的小姑娘扎着羊角辫学习女红玩布娃娃的时候,周苗就已经开始随着父亲上山采药,和父亲与各大药农打交道,眼界可谓非常的宽广。周家原本就与公孙家交好,幺女周苗嫁给公孙步云后,原本日子过得安稳平淡,但是在第三个儿子出生之后,公孙步云不知道从哪结识了一位不知名姓的修者,从此便无意家事,只顾得上埋头修炼,经常一出门就是大半个月,再次回来便与周苗讨论药理。他们夫妻虽然还恩爱,但是总是聚少离多,而且出于对丈夫的关心和遵从,周苗开始按照公孙步云的要求四处为他访药寻方,渐渐地倒也成了习惯。 时间已到凌晨,约定好早就应该到来的公孙步云还是没有露面。周苗等得心内焦急,不时地从屋内出来,四处张望一下。然而竹林浓密,夜幕铁黑,除了林中的虫子和飞鸟在发声之外,再也听不到一丝熟悉的声音。周苗拢了拢身子,这正是打露水的时候,四周的寒冷气温让人不免觉得有点袭人。 突然前方一阵竹叶被撩动的杂乱声音,顺着竹子生长的山坡直直地传了下来,周边的虫子全都停止了鸣叫,周苗扭过头去,只见一块比成人头颅还要大的石头从山坡上跌跌撞撞地滚了下来。刚刚燃起的兴奋又瞬间消失,她双手抱在胸前,烦恼地摇了摇头,转身走进了屋里。 “当心点,要是惊倒了那妇人,师傅怪罪下来,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刚才石头开始滚落的山头上,一个人压低了声音对另外一个人说。 “我们在这里布阵布了一天,又从黄昏等到现在,公孙步云到底来还是不来?这个大阵到底有什么样的威力我还没见过呢。”另一个人心中有些不满地似乎在发问。 “来不来我们也要……”最开始说话的人话音还没吐完,只见二人背后猛地腾起一片厚重的黑雾,然后二人便被死死地压在了地上,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黑暗中公孙步云从不远处冒出头来,轻手轻脚地来到二人身旁,地上的人被他放出的鬼头制住了全身,虽无性命之忧,但是在不撤鬼头的情况下,和植物人倒也没什么两样。公孙步云在黑暗中努力辨认着布好的阵脚,一盏茶的工夫之后,他在地上摸索一番,找了一根笔直细长的竹棍,小心翼翼地将阵脚中的玉胆推开,随着“咝”地一声,阵脚边缘的土地开始龟裂,四周干枯的竹叶也卷了起来,看得出来这个阵脚是被他废掉了。 公孙步云起身出了口气,刚想迈步选一条安静的小路下去,突然原来安放阵脚的位置红光大作,接着原本被废掉的阵内刮起一阵旋风,红光迅速聚拢,直直地射向天空。 “蛛灵复合阵法……!”公孙步云心内一惊,接着远方方圆百余丈的范围内逐渐又射出了八道红光,将夜色照得诡秘而血腥。 第三章 欲辩不能 “哈哈哈,公孙步云,你倒还真有胆色,地狱无门你非要硬闯,那就休要怪我当着众人之面找你讨还血债了。”一阵如同洪钟般鸣响的声音从山间传来,显然其中蕴含了极强的方罡之气。 “你们百余人对我一路护送,亲热有加,我如果不来,岂非显得自己气度太小,不似大丈夫的作风?”公孙步云见自己已经暴露,干脆礼尚往来,借着自己的一口真气,把对方的气势生生顶了回去。 “步云……”周苗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感觉到危难当头,焦急地对着公孙步云发话的方向大喊。 “呆在房间里不要动,他们没有胆量伤你。”公孙步云朝妻子喊话。 “步云……”周苗不听劝告,踉踉跄跄地从竹屋内跑了出来,开始往山坡上爬。 黑暗之中闪出两个身影,紧紧地扣住了周苗,其中一个更为强健的身影手中稍加力道,周苗瞬间瘫软了下去,昏迷不醒。 “你们是谁,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放开我妻子!”公孙步云怒从心头起,架起身形就往山下奔,无奈距离太远,黑影拉着昏迷的周苗再次隐入了茂密的竹林中。 “去年正月十七,我们云始派的陈松,在升蛟潭被困灵,至今昏迷不醒,四十多年的所学毁于一旦,可是你所为? 去年谷雨前两天,少阳派的甄金,在离孙家大院不到十里的地方被拘魂而去,如今疯疯癫癫,六亲不认,可是你所为? 去年大暑,依旧是我们云始派,排行第三的陈宫,被人发现在昆仑脚下丧命,你能说你当时不在场? 去年小满后三日,苍岭派的雷惊儒,被人废去一只臂膀,你可承认是你干的? 去年九月初三,你接连击杀鬼修三大门派五大高手,其中二人竟落至魂飞魄散的结果,你又如何解释? 去年冬至,你谎称要约静安派的掌门谈判,却在众人到了约定地点等你之时,你闯入静安派,盗取金丹,杀害无辜门众,临走之时还放了一把大火,将山门几乎焚毁,你这样是何居心?”山中传来一长串的质问。 “你们云始派刚愎自用,目中无人,欺辱贤德,挤压忠良,我师傅如若不是看不惯你们云始派的胡作非为,又怎么会从指定掌门的位置退下,让你这等奸猾之徒兴风作浪这么多年。另外,鬼修的事你还有脸问我?”公孙步云在黑暗中奋力反击,声势破竹。 云始派的掌门听到这话,稍稍做了一下停顿,然后“哈哈”干笑了几声,接着说:“你师傅,你师傅原本是我云始派门人不错,但是他桀骜不驯,目无尊长,竟然说出什么要更改教规的胡话,这让先祖的颜面何存?仗着自己天资聪颖,在我师傅面前对他人说三道四挑拨离间,他离开云始派,倒是云始派的一大幸事。一个弃徒,教出一个逆徒,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可见你是尽得你师傅的真传啊。” “还有,”云始派掌门话音不落,“你师傅这二十年来,虽然不再以云始派门人自居,但是我们对他依旧礼让有加。独独你这个逆徒,盗取你师傅的法器密宗之后,竟然对他施加毒手,让他暴尸荒野,你好狠啊,我死去的师哥当时为什么没有看穿你的狼子野心。” “什么?”公孙步云听了掌门的话,脑袋里头惊雷轰鸣,紧接着便是一片空白。师傅死了?二十多天前还和自己谈笑风生的师傅,竟然会就这么死了?怎么可能,凭借师傅的修为,怎么可能,不是约好了在这里相见的么,师傅……公孙步云在黑暗中觉得站立不稳,仿佛脚下的山头都在震动,他稍稍定神,扶住手旁的一棵手腕粗的竹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顷刻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 “话已经说得够多的了,陈掌门,”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与这样的人多说无益,及早做个了断吧。” 山中重新变得安静起来,公孙步云的悲伤化作了满腔的愤怒,自己被暗算,妻子被劫持,师傅居然被污蔑成自己所害。他的眼前陡然间变得清亮起来,刚才红光闪耀的位置有人影在站立着,偶尔挪动一下。公孙步云环顾四周,自己所处的这个阵脚是在大阵的东南方,离最中心的阵眼有将近一百米的距离。蛛灵复合阵他以前听师傅提过,一阵用于连接结界,另一阵则彼此传动,就像蜘蛛的蛛网一样,任何一个阵脚被破坏,其余的则用另外一种方式彼此沟通,阵法威力在不破坏四个以上阵脚的前提下是完全不受影响的。没想到今日自己居然首先就撞到了它。 短暂的安静之后,竹林中开始起风,开始只是竹叶微微抖动,不多一会的时间,风力越来越强,似乎风中还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声,犹如百鬼横行。公孙步云的发髻已经被风吹得四散,衣服也翻飞起来,不时地会因为有风灌进去,鼓成了一个大布包。他试着想和对方再做沟通,详细了解一下师傅的死因,喊声虽然穿透了强劲的山风,但是已经无人再回应。四周的竹子在风的作用下不停地左右摇摆,稍微纤弱一点的新竹,几乎整根都要趴在了地上。 “这是下定决心要我命了。”公孙步云心中暗想。他收好思绪,脚下开始踏步,强迫自己进入了存思的状态。自己身处阵中,犹如在蛛网上的飞虫,已经完全无处躲藏,一举一动都会被阵法传送到执阵作法的人脑中,彻底的敌在暗我在明。此时已经没有什么技巧可以多说,完全就是用实力来硬抗。随着步法的移动,公孙步云右手也没有闲着,与之前同鬼修的遭遇战不同,他这次手诀掐得格外的慢,也格外的稳。公孙步云能被师傅一眼看中,就是因为他不仅灵觉磅礴,而且在作法需要大开大阖的时候绝不扭捏,需要缓慢细腻的时候也从未毛躁。 这是他将近四年前选定的清修之地,当年和师傅二人步入这片竹林,便感觉到了蓬勃的生机。竹子是生长最为迅速的植物,在抽笋的季节有的竹子能一夜长高好几米,同时因为竹子内部中空,与修炼之人相互影响,慢慢会形成自己独特的自然之气。公孙步云手脚不停,身旁的风虽然狂躁,但是他能够感觉到竹子里有一股熟悉的气息,正在不受影响地朝自己涌过来。 步法已成,右手手诀未停。公孙步云闭着双眼,感觉到斜前方不远,有一股不讲道理的霸气对着自己直冲过来,这气息暴戾蛮横,虽说是纯阳之气,也不由得令人心生厌恶。他依旧闭着双目,脑海中迅速刻画出整个战场的场景。存思与理性判断互不干扰,公孙步云伸出左手,用最快的速度掐了一个最基本的闭门诀,然后五指并拢,手臂前推。正所谓大巧不工,大象无形,最简单的手诀在高手的使用下,往往比那些花拳绣腿更来得扎实好用。随着一声碰撞的巨响,公孙步云左臂一麻,整个身体差点翻了过去,他努力定住,腰像风中的竹子一样,以一个奇怪的形状折了过去,然后又像风刮过的竹子一般弹了回来。斜前方的暗处一声没有忍住的闷哼从风里滚了过来,然后便又是“哇”的一声,出招的对方显然这一击用了全力,比拼之下遭到了反噬,翻涌的气血直接从胸腔中喷吐出来。 谁也没有多说话,这片竹林里的人,随着第一招的接触,都感觉到了今日的凶残局势,生死之夺,没有任何道理也没有任何怜悯,如果再开口说话,恐怕就是彼此的遗言了。 虽说第一招占了上风,但是局势对现在的公孙步云明显不利。对方人多势众,而且感觉至少有九个都是修道多年的成名修者,剩下应该也至少是帮派内的个中好手,才有资格参与最后的战斗。况且自己身处大结界,想要穿破结界逃走,除去自己脚下这个,至少还要毁去三个阵脚,在对方发现自己之后,离自己最近的阵脚一定做了最重的部署。如果一路打过去,就算能毁掉阵法,公孙步云也不确定还有没有依然没有触发的阵,况且还剩多少力气来逃命,谁又能知道。对方早已做好了周密安排,这一路对自己的迎来送往,显然是一个巨大的调动,应该不会有太大的纰漏。 “既然要我死,那我就把你们这些老道统统捎上黄泉路作伴。”想到这里公孙步云心中不免悲戚,妻子被劫持,原本计划拚个鱼死网破通知师傅,谁料到对方说师傅已经不在人世,若是自己死了,这一切是否都将被湮灭,不再会有人去祭奠,去在意?随着右手的中指与拇指归位,他气息全开,存思之时动用的茅术此刻开始显现,天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裂开了一角,在隐隐的金色背景下,一尊硕大的龟蛇二将残影浮现出来。 第四章 五百年后 五百年后。 江南第一大家族公孙家的公孙老太爷九十大寿,大摆筵席广邀宾客。要说这公孙家,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江南四省三十八州,所有数得上号的茶叶、丝绸、钱庄生意,都是公孙家的,不仅如此,就连指着公孙家吃饭的那几十上百号生意场上的朋友,各个也都是财大气粗。所以这寿宴做得要多隆重有多隆重,公孙家特意在年前就重新修葺了院子里的戏园子,现如今满满当当能坐下三四百个人,请来的名角从筵席三天前就开始唱,几个班子轮着轴不歇气地唱,据说一直要唱九天。戏班主不出意料地都得到了丰厚的赏金,虽然累得跟骡子一样,嘴角却高兴得快要弯到了后脑勺。 公孙老太爷单名一个愚,虽然是愚蠢的愚,但是他这辈子可是一点都不愚笨。在公孙愚的印象里,自己幼年时期家境虽然也殷实,但远不如现如今的辉煌,只能说是一般稍好的人家。但是老太爷脑瓜子活,嘴巴子甜,腿脚又麻利,终于领着家人在自己不到六十岁的时候,就挣下了这一座座的金山银山。年轻时的良好生活习惯给他打下了优良的身体素质,虽说已经九十大寿,但是老太爷眼不花耳不聋,此刻公孙愚老太爷正捻着白胡须在太师椅上优哉游哉地听戏,一旁伺候的有水果、糕点、烟茶,足足一排下人。 “广孝啊,”老太爷转头问一旁陪着的二儿子公孙广孝,也是现在公孙家族的话事人,“你让他们都下去吧。”说完指了指身旁伺候的下人们。 公孙广孝冲着下人挥了挥手,男女仆人得了命令,都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爹。”下人全都退远等待之后,公孙广孝凑到公孙愚面前,多年来的沟通习惯让他知道,老太爷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广孝啊,”老太爷又喊了一遍二儿子的名字,“你今年也六十冒头了,再要不了几年就奔着七十去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有些事情,应该及早做决断。生意上的事情,能放手的尽量多地放手,不需要支持的尽量少地给予支持。我当年很早就已经放手一些比较重要的生意给你们,这才发现你的才能,对吧。” “爹,其实大哥,大姐,二姐,三弟……”公孙广孝为人谦逊,刚想先夸一遍兄弟姐妹,就被公孙愚打断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我就想问你,姓公孙的这些个后人里,你最看好谁?” 公孙广孝刚把脑袋重新凑到父亲面前,从戏院影壁的后面走过来一个年轻男子,看着肤白俊俏,只是眉眼显得轻浮夸张,他一只手拎着鸟笼子,另一只手拿把折扇,正想用扇子去撩一个女仆的下巴,不巧被弯腰的公孙广孝看到了。 “混账东西,你给我过来。”原本公孙广孝就为这个事情惭愧,要论接班人,其实公孙家可以挑选的余地并不多,原因就是从他这一辈起,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方神仙,总是生下的女孩比男孩多,再说年纪超过三十的肯定不行,已经没有培养潜力了,年纪不到二十的也不够资格,委实是太过年轻。现在适合当做接班人来观察的,伸出一只手掌来数,手指头还有富余,总共也就四个人,其中就包括这个提笼架鸟的小公子哥,也就是公孙广孝的正牌孙子,公孙胜华。 “爷爷,太爷爷。”公孙胜华被抓了个现行,只得恭恭敬敬地过来拜见。 “一个下人,丢人现眼……”公孙广孝恨得手心都发痒,几乎要一巴掌闪过去。 公孙胜华低着头完全不敢说话。 “行了,走吧,这些日子客人来得多,确实在这些方面要多注意注意,不要丢了公孙家的名声。”公孙愚对重孙子摆了摆手,待他走远,才语气轻松地对儿子说,“还年轻嘛,你在这么大的时候不也没有娶老婆。再说了,要是人人都争强好胜,那也就没你我的现在了。” “爹,您现在是越来越惯着这些重孙了。您别说我,我大哥像他那么大的时候,早就和您一起干活了,孩子都五岁了。”公孙广孝还在气头上。 “我老了,时日无多,开心一天算一天,烦心的事情交给你们去处理。”公孙愚呵呵一笑,重新把下人招呼到身前,在食盒里挑了一块软糖,放在嘴里慢慢地抿。公孙广孝见此情景,便礼貌地离开了。 在公孙愚老太爷寿辰正日子的前一天,接近黄昏的时候,前来祝寿的宾客越来越多。公孙家早早就腾出了两个五进的两层院子给重要的宾客居住,分别在东西方向,倒也完全不影响本家人的生活起居。天快要完全黑下来之时,听得大门外的礼宾大声地喊道:“周先生来访!” 周先生乃药学世家,药理知识冠绝江南,而且药材生意也做得一家独大,据说如果是周家说这味药找不到了,那你飞到月亮上也找不到,如果周家答应你能配齐这副药,就算是龙的须子凤的胆,你也放心在家里等着,不出两日绝对送至府上。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完全已经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到底从什么时候起,周家都要有一个女人嫁到公孙家,无论公孙家贫富贵贱,也无论周家的女子俊丑肥瘦。周家的人,永远是公孙家的座上宾。说是祖训,没见过黑纸白字,说是约定,现在公孙家四代人里,除了最老的公孙愚这一代的女人已经故去,剩余三代都有一个周姓的女人,谁也没见过这么长时效涉及这么多人的约定。这两家捆绑得如此之深,让外人除了佩服就是羡慕。都说龙生龙凤生凤,所以必须要门当户对,看着人家公孙家和周家,不就是典型的代表么。 周先生身材中等,面庞清瘦,眼窝略略有点凹陷,唇上方和下巴上都留着长长的胡须,颇有一番仙风道骨的意思。他身上穿着一袭淡青色的长袍,脚上蹬着一尘不染的布鞋,徐徐从轿子里探出身子。后面还有一驾轿子和几个徒步的家丁,周先生下轿后没有先进门,而是转身走到后面那驾轿子前面,一脸怜爱地把轿帘掀开,轿子里先伸出来的是一只粉色的绣花鞋,站定了之后整个人才在周先生的搀扶下走了出来,竟是一个出落得如同初春桃花般的大美女。鹅蛋般的脸庞,烟墨一样的头发,如同凝脂的皮肤,抬头的一霎那两只水灵灵的眼睛里装满了灿烂的色彩。 “周先生好,雪小姐好。”前来迎接的女眷向二人施礼,周先生从家丁手中拿过递来的礼物,送到女眷手旁,女眷连忙摆手说,“周先生的礼物,我是不敢接的,您还是直接送给老太爷最好,老太爷都已经念叨您一个月了。”说完自己捂着嘴笑了笑,可见彼此间倒是非常熟悉。 “也好也好,”周先生听完女眷的话,高兴得哈哈大笑,“就怕老太爷已经睡了。” “这个时间,老太爷刚刚吃完茶呢,您去他后院找他吧,一准是在听戏。” 周先生也不客气,领着女儿周雪直接就朝老太爷的后院而去,看样子也是轻车熟路没少来。 另一间房间内,两个年轻人正在细细地交谈。 “二弟,我听说给太爷爷祝寿这几天,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事情。你知道么?”问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浓眉大眼身材挺拔,一身华丽的真丝装束穿在身上,一点也不显得夸张,倒是映衬得非常到位。 “家里一百多号人,每天事情那么多,我哪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件,我没兴趣打听。”回话的就是之前被公孙广孝批评的公孙胜华。此时他正趴在桌子上,桌上摆着一只上好的紫檀木做成的鸟笼,笼子里一只全身赤红的雀儿正在不停地跳来跳去,公孙胜华手里拿着鸟食逗着小鸟。 “二弟,”之前说话的年轻人语气有点不耐烦,“一只小鸟,又不能说话,你天天拎着笼子逗来逗去,我都不知道你图个啥。” “这你就不懂了,来来来,我给你好好上一堂课。”说到鸟公孙胜华突然来了兴致,不再趴在桌子上,把整个身体都拧了过来,正面面对着他的堂哥公孙胜丘,“这金丝雀啊,品种多,因此毛色也就多,我这只,是上品的辣椒红,你看,从这到这,没有一丝杂色的羽毛……” “行了行了行了,找你说点正事这么费劲。”公孙胜丘摆了摆手,表示不愿意再听下去。 “到底什么事啊,弄得你跟丢了魂一样,有话快说。” “二爷爷在计划选接班人的事情,接整个家族的班,当家主,话事人。”公孙胜丘没好气地把内容说了出来。 “接班人?谁愿意接谁接。”公孙胜华翻了个白眼,继续转身去逗鸟。 “你不想以后当家主?”公孙胜丘将了堂弟一军。 “来,小辣椒,吃饭饭了,来来来。”公孙胜华不做回答,一心逗鸟。 “好好好,你玩你的,我回去睡我的觉。”公孙胜丘见自己说话好像对牛弹琴,也就完全没了兴致,起身出门,临开门时突然好像想起来什么事,就又把头扭回来看着背对着自己的二弟说,“对了,我前些日子认识了一个鸟贩子,想起你喜欢鸟,就顺嘴帮你问了几句。他说现在江南最好玩的鸟当属西域的一种叫‘胡隼’的猛禽,厉害的胡隼甚至能抓住兔子,你要是有兴趣,得闲了我帮你淘一只来。” “此话当真?”公孙胜华猛地一下把身子扭过来看着他,满眼放光。 周先生在前面走着,女儿周雪在身后几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公孙家周雪也来过很多次,年纪相仿的子嗣也认识不少。周先生刚刚转过一个门廊,阴暗的角落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低着头的人,没有准备的周先生被吓得一怔。 “诶呦我的大侄儿,你差点没把我的魂给吓出来。”周先生见来人是刚刚从公孙胜华房间里出来的公孙胜丘,又想气又想笑。 “周先生好,”公孙胜丘对周先生施了个礼,然后看见他身后的周雪,又彬彬有礼地对周雪抱了个拳,“雪妹妹也来了。” “胜丘哥哥好。”周雪点头回礼,大方而得体。 “我去你太爷爷那给他祝寿,你要一起去么?”周先生问公孙胜丘。 “不去了,夜饭的时候已经见过了太爷爷,我回去有点自己的事情,周先生您慢走,我就真不陪了。”公孙胜丘说完礼貌地告辞。 公孙胜丘回到自己的房间,动手沏了一壶茶,倒出来一杯,然后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杯中热气腾腾,新沏的茶叶还在杯中如金针般一上一下地浮动,他的眼神开始变得精练,稍稍思索一番之后,取笔研墨,飞速地在纸上写了一段话,接着快速地整齐叠好,取出一支信封塞进去,又塞进去一张银票,这才仔细封好。这些都做完之后,公孙胜丘对着门外大喊:“雨生,雨生……” 门被推开了,一个年轻的下人满脸堆笑地弯腰走了进来:“胜丘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去,把这封信给我送了,家里人要是问起你,你就说按我的吩咐出去给周雪买面人,送完之后随便带个面人回来就行。” “还是上次那个地方?”雨生轻声地问。 “对,快去快回。”公孙胜丘说完这些,就把眼睛闭上,不再理会旁人。 第五章 暗流涌动 公孙愚老太爷的后院里灯火通明,戏班子在台上卖力地唱着,底下主宾围坐,吃着小吃喝着上等的茶叶,摇头晃脑地听着戏。 周先生隔着老远就看到了老太爷,于是带着周雪从人群中安静地穿过去。被打扰到听戏的人抬头看见是周先生,无不热情地打招呼。周先生一路短做寒暄点头示意一边脚下不停地往老太爷的方向走,就算是这样,也走了快有一盏茶的工夫。 “老太爷,我来给您祝寿了,祝您寿比南山,松鹤延年。”周先生终于到了老太爷的身旁,稍稍整理了一下,笑呵呵地向老太爷问好。 “啊,是周先生啊,失敬失敬,你看我这戏听得,你要是不打断我,我就是天上打雷也不知道啊。”公孙愚见来人是周先生,满面堆笑,完全不介意对方比他小了四十岁的年龄差距。 “瞧您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周先生用两只手扶住公孙愚的胳膊,意思是不用起身迎接,又转身从女儿周雪手里拿过包好的礼物,双手恭敬奉上,“老太爷,我们周家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一点零碎的滋补,您别介意。” “啊呀哈哈,怎么会怎么会,”公孙愚笑容不减,“周先生带来的滋补,”他略作停顿,然后把嘴巴凑到周先生的耳边,“就算是当今皇帝,也未必吃得到啊,哈哈哈。” “快给周先生让个座。”公孙愚高兴地用手捅了捅身边的年轻人,年轻人这才得了机会向周先生和周雪问好,起身把挨着公孙愚的座位让给了他。 周先生刚刚落座,公孙愚就像小孩子一样把身子侧过来靠着他,用干枯得像松枝一样的手指头把戏折翻开,示意周先生点一段。周先生一番客气,坚决不点,说跟着听就是了。公孙愚于是笑眯眯地把戏折收回来,目光落到了周雪的身上。 “你家这个雪姑娘,真是越来越出落了,我第一次见的时候,才这么大。”说完还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一下,又自顾自地呵呵笑起来,俨然一个老小孩的样子。 “太爷爷好,祝太爷爷越来越精神,越来越开心。”周雪嘴巴和相貌一样甜。 “啊呀呀真好真好,你家雪姑娘和我们胜岩差不多大吧?”公孙愚说完看了看身旁让出座位的年轻人。 “胜岩哥哥大我两岁,我今年十九了。”周雪抢着回答。 “呦,真是个小机灵鬼。”公孙愚来回看着两个年轻人,满眼的欢喜。 周先生见周雪和公孙胜岩眉目对闪了一下,就接过话说:“去吧,跟你胜岩哥哥玩去,我和老太爷听会戏。” “周先生再见,太爷爷再见。”两个年轻人高兴地走了。 “我前段日子听广孝哥说,您老想在寿辰把小家主的事情定下来?”周先生从面前的食盒里拿了一块糕点,一边问公孙愚一边慢慢地掰下一小块送进嘴里。 “周先生,你也不是外人,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公孙愚微笑着说。 “挺好,非常好,家不可一日无主,应该定下来。” 公孙愚摆了摆手:“当然要定下来,但是没广孝说的那么快,两个月之内吧。我的意思是,你觉得这几个后生里,谁最合适。” “这个……”周先生停下了掰糕点的动作,迟疑地看着公孙愚,“您当真想听?” “当然,你周先生见多识广,你的意见当然重要。” “您就别笑话我了,我觉得吧,胜丘和胜岩两个孩子不错。” “怎么说呢?”公孙愚追问了一句。 “胜丘在合适的人里年纪最大,最要强,据说钱庄的生意也打点得很好,但是还是不够稳重。而胜岩呢,这个孩子看上去纯粹,很干净,做事大方得体,最关键的是,我觉得他很护着家人,您看我哪次来,只要胜岩在家,基本上都是陪着您的。” “呵呵呵,”公孙愚笑了几声,显然对公孙胜岩的陪伴非常满意,“不过我担心的是,这么大一家子,光是纯粹善良可不够用。”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可不替您老操心这个事情咯。听戏听戏。”周先生不再深入地谈下去,认真地看向戏台。这是整个园子里最好的位置,不一会的工夫,两个忘年交就听得聚精会神了。 “胜岩哥哥,我不来你家玩,你就从来都不去我家,是不是不喜欢我和你一起玩啊?”夜色中周雪和公孙胜岩两个人站在假山旁,屋檐下的灯笼安静地亮着。 “来我家不好么,你家人太多,我认识的又没几个,你爹一天到晚都在忙,再说了,我还得陪我太爷爷,丝绸上的生意我也做了两年多了,事情忙不过来呢。” “这么多人,你不陪就没人陪了啊?”周雪对公孙胜岩做了一个鬼脸。 “那是两回事,我陪是我陪,别人陪是别人陪。”公孙胜岩被周雪抢了一句话,着急解释,但是在周雪面前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差点憋出来一个大红脸,还好是晚上,否则肯定又要被她笑话了。 “瞧你,还急了。什么哥哥啊。”周雪伶牙俐齿不饶人。 公孙胜岩自知说不过周雪,从身后折了一根指头粗细的竹子,胡乱地往假山后面的鱼池里扎了起来。 “明天就是你太爷爷的寿辰了,你这么孝顺,备了什么礼物?”周雪转移了话题。 “我从茶园里亲手摘了两斤茶叶,自己焙好了,味道可不错了,要不要分你一点?” “我又不是老头,我不喝茶。而且我也不喜欢分别人的礼物。” “你说人家都夸你知书达理,你在我这怎么有时候这么刁蛮?”公孙胜岩一头雾水。 “因为你傻啊,我喜欢和傻子玩呗。” 公孙胜岩听完这句话,扔掉手里的竹子,在黑暗中扮了个鬼脸,对着周雪突然冲过去,嘴里还说着:“傻子来了,傻子来了。” 周雪笑着逃开,两人一前一后地追逐,身后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公孙胜丘派出去的下人雨生一直快要走到了靠近城门的位置,人声逐渐冷清起来。雨生到了青石板路的转角,然后凭着记忆拐到了一条泥泞的小巷,这条巷子里一点灯光都没有,似乎就不是用来住家的地方。雨生一边走一边侧头数着经过的门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第十二间。这是一间低矮的木板房,与其他的房子一样破败,唯一有区别的是,门板的缝隙里透出丝丝的灯光,说明里面现在有人,但是又听不见人说话和走动的声音。 “咚咚咚。”雨生确认了一下左右没人,便上前叩响了房门。 没有人回答。 “咚咚咚,咚咚咚。”雨生继续敲,这次的力道比刚才加大了一些。 “什么人?”屋内终于有人发问,语气紧张。 “朋友。”雨生简单地回答了两个字。 “干什么啊?”屋内继续问道,这次的语气倒比之前轻松了一点点。 “找人补锅。” 说完这四个字雨生不再有动作,双手下垂,安静地站在门前等着,过了一小会,屋内传出走向门边的声音,接着老朽的门闩被哐当一声抬起,门开了,一个身形矮小的中年人从门缝里把头伸出一半。这个中年人前额往上的头皮油光发亮,不知道是自然秃的还是怎么回事,脸上坑坑洼洼的像橘子皮一样,上嘴唇的胡茬像荒坟上的野草一样胡乱扎着,样貌萎缩至极。他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了雨生一眼,没有说一个字,就把头缩回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却没有落门闩。 又过了一会,门被一个看似正常路人的高个子中年男人打开。中年男人站在雨生的对面,也不仔细看他,只是瓮声瓮气地问:“锅呢?” 雨生把信封从怀里掏出来,直直地递过去,中年男人接过来拆开信封,往屋内走了几步,找到一个光线凑合能看明白的地方,把信摊开扫了一眼,然后对雨生说:“明天就能送到,不用再来取了。”说完看着雨生走了过来,却没有迈出门槛,在即将面对面的时候毫不客气地再次把门关上,这次门闩在里面落了下来。 天气虽然不冷,站在门外的雨生经过这几个照面,手心内已经湿漉漉的满是冷汗。他一路小跑出巷子,头也不敢回,终于跑到了来时的青石板路上,这才有时间放慢脚步,伸出两只手来回来去地在背后擦了好几遍。这两个中年男人他是第二次见了,但是依旧觉得那么的渗人,看到了就说不出来的害怕。经过卖面人的小店铺时,雨生想起来公孙胜丘说的要带个面人回去,于是停下来掏钱买了个胖墩墩的小娃娃面人,一路走一路举着,想到自己快三十岁了还在半夜的大马路上举个小面人,不由得自己笑话起自己,心情也就没之前那么紧张了。 “老八,公孙家的锅,以后能不能不补?”在雨生刚才敲过门的那间房间里,橘子皮脸的矮个子对高个子说。 “怎么?公孙家怎么了,公孙家的钱就不是钱了,是烫手的山芋了?”高个子窝在角落里抽着烟袋,房间里豆丁般的灯光只能照出他大概的轮廓。 “你忘记江湖上的传言了?”橘子皮脸说完冷冷地笑了一声,听起来就像是撕破布一样。 “传言,传言个屁,这么多年也就听过一次,算个吊毛的传言,连谣言都算不上。再说了,我又不是什么修者,我也没见过什么修者,和我没关系。上次把公孙家的绸庄给烧了一间,还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公孙家真要是像传言那样,还用得着报官?全他妈是有钱的废物。”高个子似乎对有钱人颇为不满,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语气重重的,从嘴里喷出的烟都远了不少。 “你他妈不是修者,可老子好歹算半个,以后公孙家这样的事情,不要把我给掺和进去。”橘子皮脸起身拍了拍屁股,似乎是要出门,大半夜的也不知道他能去哪。 “你去哪,老六?”高个子问橘子皮脸。 “老子去烧柱香。”橘子皮脸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烧个屁啊,哈哈哈,连是谁要补公孙家的锅咱们都不知道,烧了也白烧。你的香白烧,公孙家的绸庄也白烧……”高个子显然被橘子皮脸逗乐了,整个身体都往前倾,露出一副扭曲的笑容。 第六章 寿宴危机 第二天一早,公鸡刚刚打鸣,天边还没有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公孙家就开始忙碌了起来,一片人声鼎沸的场景。这是公孙愚老太爷的九十寿诞,所有下人都早早起床准备早已分配好的事情。路途遥远的一些宾客最晚今天也会到达了,而已经到达的客人们,在公孙家的精心招待下,倒也住得逍遥自在。 所有的子嗣们早已收拾妥当,以家为单位在公孙愚的门外候着,只等老太爷醒来便挨个去祝寿送吉利话。这个环节宾客是不参与的。人老了睡觉就轻,公孙愚醒来之后其实还早,但是心疼屋外的子孙们,便在下人的帮助下洗漱完毕,穿上前夜准备好的喜庆衣裳,去了先祖的祠堂里告慰一番,然后坐在大堂里等着大家。 最先进去的是公孙广孝一家,因为是家主,这种喜事自然当拔头筹。接着是公孙愚的大儿子,大女儿……一整套流程走下来,居然把老太爷累得够呛,于是公孙广孝又安排下人服侍老太爷再作休息,大家纷纷告退。 等到公孙愚再次露面,便是隆重的午宴了。宾客齐聚,一片喜洋洋的气氛。公孙愚坚持不要下人服侍,自己兴冲冲地走进筵席,众人站成数排纷纷向他道喜。 “谢谢各位朋友的赏光,有的不远千里过来与老朽祝寿,实在是令我愧不敢当啊。”公孙愚用了最大的嗓门开始说话,“先祖庇佑,老朽苟存于世,马齿徒增。今日大家齐聚一堂,也算得是公孙家难得的一件幸事。我就不再多言,还望大家吃好喝好,吃好喝好啊。”说完公孙愚拱拳致谢,众人四散入席,有些早已熟识的朋友完全不拘束,刚坐下就开始吆喝着要喝酒,比一比到底谁的酒量更好。 年轻人不喜欢这种喧闹的场面,周雪吃到六分饱,就觉得四周的声音炸得脑袋轰轰作响,于是丢下碗筷,找到了公孙胜岩大声说:“胜岩哥哥,你还没吃饱啊?” 公孙胜岩看了父亲公孙茂德一眼,公孙茂德原本就不是什么严苛的家长,再加上周家在公孙家的地位颇高,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坐不住也属于常事,不如就让自己的儿子当个陪客,于是点头权当做默认。 “这几百个人里,你说你能认识多少个?”周雪一边蹦跳着往外走,一边问公孙胜岩。 “凡是做绸缎生意的,我大多都认识,你还没来的时候,我光是打招呼都把嗓子给说哑了。” “我今天在院子里看见四个人抬着一个足足比一个人还要长的贝壳,雕成白孔雀开屏的样子,简直漂亮极了。你看到了么?”周雪问。 “那是南海的船王鲍老板送来的砗磲,什么贝壳,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公孙胜岩取笑周雪。 “讨……厌!”周雪拉长了声音,对着他吐了吐舌头,“南海开船的和你们公孙家有什么样的来往?” “我们有东西要运到南洋去卖啊,包括我现在做的丝绸,有些也是直接和鲍老板合作的。” “没劲,这个老板那个老板的。”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公孙家的正门口,公孙胜岩看见几名家丁正在推搡一个举着幡子的算命先生,看样子就快要动手打人了。 “干什么呢?吵吵嚷嚷的!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么?”公孙胜岩出言制止。 “胜岩少爷,正因为小的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才没出手打他,一直忍到现在,要是放到平日,别说是打,我能把这个老瞎子的舌头给揪下来。”其中一名看似管事的家丁气呼呼地说。 “到底怎么回事?”公孙胜岩追问。 “小的不敢说。”刚才接话的家丁低头回答。 “说,我不怪你。”别看公孙胜岩被周雪欺负得一愣一愣的,遇事却是毫不含糊。 “这个老瞎子说什么算出来此地有大凶之象,非要过来与主事人说道一番,好能趋吉避祸。哎呦少爷您看我这嘴……”家丁说完表情夸张地扇了自己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光。 公孙胜岩重新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老瞎子。佝偻的身躯,挂幡的棍刚好用来当做拐杖,脸上爬满了沟沟壑壑的皱纹,一身道袍倒是干净整洁。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公孙胜岩心生疑惑,特意问老瞎子。 “老道不知,老道只懂卦象,不懂世故。”老瞎子翻着没有黑眼珠的眼球回答。 “臭瞎子,不准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今天是我公孙太爷爷九十大寿,你再瞎说,我,我……”周雪在旁边看得一时气急,竟然结巴了。 公孙胜岩摇了摇头,对老瞎子说:“你还是赶快走吧,我们公孙家有祖训,不与江湖术士打交道的,所以无论你说的真假与否,都不会有人听的。”这番话倒是的的确确的实情,这个祖训具体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谁也不知道,但确实是真话。 “听到了么,还不快走?”管事的家丁见主人在场,急于表现一番,见老瞎子不动,直接上去给了他腰上一脚,老瞎子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往前冲了好几步,终于还是摔趴下了。 “谁让你踢他的?”公孙胜岩见老瞎子摔倒,心有不忍,对着家丁不高兴起来。 “就是,谁让你踢他的?”周雪虽然嘴上不饶人,心里也同情起来。 公孙胜岩扭过头看着周雪,憋了半天冒出来一句:“谁……谁让你学我说话的?”说完这话浑身不自在,干脆转身回了大院。 “胜岩哥哥,胜岩哥哥。”周雪追着跟了进去。 老瞎子抖抖索索地从地上爬起来,再蹲下身子用手摸到幡子,辛苦地像虾米一样弓着身子一摇三晃地向前走。在确认离开了众人的视线之后,老瞎子拐进了一个小巷,重新蹲下身子,用拇指和中指撑开眼皮,接着从两只眼睛里分别取出了半只空心的蜡丸。这人起身后把腰板一挺,健步如飞,手里的幡子也毫不心疼地撕烂,走一段距离就往角落里扔一个布条。做完这些之后,他从道袍里取出一个瓷瓶,倒了些看上去像是水的东西,一边走一边往脸上抹,几个迈步的时间,居然变成了前一天晚上给雨生开门的橘子皮脸老六。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说了什么?”高个子老八坐在一个长满青苔的石阶上问橘子皮脸。 “说了个屁,他妈的人都没见到。” “不应该啊,送来的信里说得很清楚,让我们装成道士去吓唬他们管事的人啊。” “吓唬个鸟,他们有个管事的年轻人对我说了,公孙家有祖训,不与江湖术士来往,听着语气还像是真的。” “那个管事的还说了啥?”高个子老八又问。 “还说了屁,老子大门都没能迈进去,还他娘的被看门的家丁狠狠踹了一脚,诶呦疼死老子了。”橘子皮脸说完把手反到背后揉自己的腰,揉了几下停下来问高个子,“你的火放得怎么样了?” “公孙家的丝绸还真他妈的不错,一点就着,火光都要冲到天上去了。”高个子看着橘子皮脸,忽然又哈哈大笑起来,“让你瞎烧香……” 公孙家的鞭炮纸皮就像下了一场红色的鹅毛大雪一样,在地上整整铺了一根手指头那么厚。忙碌热闹了一整天,终于到了晚上,休息的休息,离去的离去。公孙广孝终于有时间停下来喘口气,今天他父亲的事情最大最重要,任何没有与父亲有直接联系的事情,一律压到宾客走了以后再说。 “红妈,麻烦你找人帮忙把胜岩给我喊来。”公孙广孝端起红妈刚沏好的茶抿了一口,便着急地吩咐她。红妈是家里多年的老妈子,也算得上是半个家人了,因此公孙广孝对她也是特别客气。 “老爷您这累了一天了,也不说休息一下,身体最重要啊。”红妈嘴里虽然这么说,但是脚下不停,推门出去了。 “少爷……”公孙胜丘的门外响起雨生的声音。 “进来吧。”公孙胜丘也没休息,正和衣坐在灯前。 “少爷,二老爷的下人去找胜岩少爷了。” “知道了,没你事了,休息去吧。”公孙胜丘的眼里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却不看雨生的脸,一边用手拨弄着灯芯一边说。 雨生走后,他又坐了半盏茶的时间,然后迈步推门,不徐不疾地往公孙广孝的住处走去。 第七章 心怀鬼胎 公孙胜丘掐着时间走到了公孙广孝的门前,先是停下脚步屏住呼吸,仔细伸长了耳朵听了一阵,屋内只是有和声细语的说话声,没有太大的动静,更没有他意料中暴风骤雨般的责骂。 “先进去看看情况再说。”公孙胜丘心里想,随即伸手敲起了门。 “谁啊?”公孙广孝在屋内大声地问。 “二爷爷,是我,胜丘。”他镇定了一下自己,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回答。 “什么事?”公孙广孝似乎不想让他进去。 “二爷爷,我有事和您说。”拉弓没有回头的箭,看样子公孙胜丘是不进去就不罢休了。 屋内沉静了片刻之后,公孙广孝还是招呼他进去了。 “我和胜岩有些事情要说,你先听着。”公孙广孝就是这样的为人,向来都是一碗水端平,从来不会给任何人有偏袒谁的感觉。公孙胜丘拿准了这一点,才硬着头皮要进来。 果然在他的意料之内,他们两人在谈论今天凌晨绸庄又被贼人点火的事情。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上次也是莫名其妙地就着了火,绸庄内是不会有火种的,就算再冷的数九寒冬,里面的所有人都是穿着大棉袄子,坚决不烤火。更不会有人在里面抽烟,很多买绸缎的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这绸缎如果沾上了烟味,那就打死也卖不出去了。所以他们想来想去,肯定是被人放火,但是不清楚目的是什么。公孙家经营多年,一方面乐善好施,另一方面与官家也是有着很好的关系,老太爷过生日府县的大小官员也来了不少。可第一个绸庄的事情还没弄明白,这紧接着又被烧了一间,实在是有点让人费解。 “你有什么看法?”两个人说了一阵之后,公孙广孝转过来问公孙胜丘。 “一定是有贼人暗中使坏,具体是为什么不清楚,不过……”公孙胜丘说。 “不过什么?” “不过……不过我今天在太爷爷的寿宴上,快要散场的时候喝得有点多觉得头晕,就起身想回屋找点茶醒醒酒。路上在后院听见几个人在低声说什么丝绸价格的事情,其中一个还对另外一个说什么公孙家家大业大,看着不像差钱的样子,语气听起来很不客气。”公孙胜丘开始把编好的鬼话往外抖落。 “有这事?你看清楚是谁了么?”公孙广孝瞪大了眼睛。 “他们在假山的后面,我只能看见一个人的袖管,听着口音倒像是本地的。” “还说什么了?” “我也没好意思多听,万一被发现了,他们说又的不是不高兴的事呢,岂不是显得我们主家太不大气。”公孙胜丘的谎言自己推敲了好多遍,几乎无懈可击。 “这话也有道理。”公孙广孝点了点头,“你来找我什么事?” “哦……我听下人说,今天有个瞎子道士跑到门口来闹事,说什么咱们院子里有大凶之兆。” “放屁!”公孙广孝听完怒不可遏,用手掌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下巴上的胡子都要被气得立了起来,“你信这个?”他说完指着公孙胜丘,仿佛要用怒火把眼前的侄孙烧成灰。 “二爷爷您别生气,我当然不信,咱们公孙家就没有信这个的,所以这个道士就根本没能进得了门,”公孙胜丘装作给他二爷爷消气,“可您想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是不是有点不一般?” “胜丘哥,我没明白你的意思。”公孙胜岩在一旁忍不住发问。 “在我面前打什么哑谜?”公孙广孝余怒未消。 “放火烧店,肯定不是为了求财,不然他为什么不偷。找个装神弄鬼的瞎子道士来吓唬人,那多半却是为了求财,觉得主家会破财免灾嘛,所以,我觉得,这至少是两帮人干的,也就是说,”公孙胜丘看着弟弟,“你很可能得罪了不止一个人。” 店是实实在在被烧了,瞎子也是的确来了,还被公孙胜岩亲眼看见,所以他一时间实在拿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好沉默。 公孙广孝看了看两个侄孙,也不说话,伸手拿茶壶把茶杯满上,再端起来的时候发现水早就凉了,便又重重地把茶杯放回桌子上,杯里的茶水溅了他一手。 “你跑过来就为了和我说瞎子道士的事情?”公孙广孝没好气地问。 “那倒真不是。”公孙胜丘突然换了一副嬉皮笑脸的面孔,看着他二爷爷眨巴了两下眼。 “说,说完我也要休息了。”公孙广孝看到侄孙这副表情,心情稍好了些。 “那个……”公孙胜丘看着一旁的公孙胜岩不说话。 “不能当面说?” “能是能,不过我有点不好意思,委屈你一下下。”公孙胜丘继续嬉皮笑脸地对弟弟说。 等到房间内只剩他们二人之后,公孙胜丘说:“二爷爷,您看我这年纪,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吧?” “啊?”公孙广孝差点没意外地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吭吭咳了好几声,赶紧端起杯子把面前早就凉了的茶水一股脑地倒进嘴里,半天才缓过劲来问,“你是不是看上谁家的姑娘了?但说无妨,这是好事,顶好的事。” “周雪,我想娶周雪。” “啊?”公孙广孝又差点没把刚才灌进去的水一口全喷出来,“我们公孙家和周家的婚事,一直都是由周家做主的,这你也知道,你太爷爷当年,就是被你太奶奶看中了才嫁给他。你确定周雪愿意嫁给你?” “应该吧,她肯定不会满世界去说要嫁谁啊。二爷爷你就试着提一下嘛。” “试着提一下?”公孙广孝不禁笑出了声,“我看你啊,呵呵呵,还真是胡闹,提亲哪有试着提一下的。我找机会侧面问问周先生,不是提亲,只是侧面问问,我可没把握哦。”公孙广孝此时露出了慈祥的一面。 “谢谢二爷爷,谢谢二爷爷。”公孙胜丘跪下来磕了个头,看似兴高采烈地走了。 看着侄孙关门离开的背影,公孙广孝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嗨,这一天……”然后起身对着门外喊,“红妈,红妈,麻烦你把洗脚水给我打来。” 第二天寅时,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还在梦乡里,一处深山的洞**却被火把照得通明。这个洞穴是个天然的葫芦形状,葫芦嘴是入口,走进去之后有一个硕大的被打扮成议事厅的洞穴,接下来是一段狭窄的小路,只能容纳两个人并排同行,再进去八十多丈却是一个比刚才的洞穴大数倍的洞穴,看得出来被修整过,四周似乎还被挖出了很多窑洞一般的房间和不知道通向哪里的通道。此刻在葫芦洞的大肚子内,插着百余根火把,更多的人密密麻麻地恭敬站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盛事开启。他们全部穿着灰褐色的宽大长袍,袍子几乎要垂到脚面上,腰间系着两个手掌一般粗的蓝色腰带,每个人的左手手背上都纹了一只黑壳的蝎子。没有一个人交头接耳,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模样。 一个领头模样的人从其中一个窑洞里走了出来,与众人不同的是,他脸上戴着一副银色的面具,让人看不真实的面庞,面具的两只嘴角向上咧着,好像有什么开心的事情一直收不回笑容,但是配上这个场景,看上去简直让一般人吓得能直接尿出来。 “恭迎教主出关!”领头人声音高昂地喊了一声,底下一众人跟着整齐地低声附和道:“恭迎教主出关,恭迎教主出关,恭迎教主出关。”葫芦洞里的回声嗡嗡作响。 没有多长时间,两个戴着形状一样但是颜色是金色的面具人率先从窑洞里迈出来,他们也都穿着灰褐色的宽大长袍,所不同的是腰带是金色的。二人出来之后分列窑洞左右,没说一句话,转过来相向面对面地站着,然后恭敬地把腰弯了下去。 见到两个金色面具人弯下腰,葫芦洞里的所有人都开始弯腰低头。这时候一个穿着火红色宽大长袍系着白色腰带戴着黑色面具的人缓慢地从洞里踱步而出。除了金色的面具人抬头直腰跟在教主后面以外,包括刚才说话的银色面具人在内,全部都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直等到教主从大葫芦洞走到狭窄的通道里,这才稍息。 教主一行三人走到小葫芦洞里一个装修豪华的侧洞内,教主徐徐坐下,两个金色怪异面具人恭敬地站着。三人沉默了一会,其中一个金色面具人开口对教主说:“恭喜教主得到《叩玄经》,此番闭关修炼,必定功力大增,我们所有人都为教主由衷地感到高兴。” 教主不说话,对着二人点了点头,表示听见了,接着又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出去。确定二人离开之后,教主摘下面具,一口鲜血直接喷射而出,然后整个身体一软,滑倒在垫着毛皮的舒适座椅内。歇息了有半柱香的工夫,教主这才看似回复了一点精神,摸索着从火红的长袍里掏出一本用鹿皮钉起来的书,缓缓地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眼神呆滞地看着。 “叩玄经,”教主轻轻地自言自语,“一部残卷,通篇天书。我怎么就读不懂,到底是在哪里出了问题!”想到这里他喉头又是一咸,强忍着把气血压了下去。 第八章 蛛丝马迹 周先生父女二人在公孙家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晌午才乘着轿子回家。公孙愚老太爷一直把二人送到门口,做尽了礼数,仿佛过九十大寿的是周先生而不是自己。除了老太爷和公孙广孝,公孙胜丘和公孙胜岩也出来送了,这两个被家族看好的未来顶梁柱,并不知道命运会将他们指引到什么地方,或许有一个并不在乎命运的安排,他要为自己做主,绞尽脑汁要让命运臣服。 周家父女回到家,还没有迈进大门,周先生就看似无意地问周雪:“雪儿,方才公孙胜丘要送你什么东西,你推辞没要?” “我也不知道,包着呢,谁稀罕他的东西。”周雪撅了撅嘴,撒娇地说。这个女孩在越亲的人面前越是口无遮拦。 “好歹收下嘛,人家一片好心,我看包得挺漂亮的。”周先生开导女儿。 “别人的我肯定要了,他的,我不要,我总觉得他皮笑肉不笑的。” “谁送都要,就不要他的?” “对,谁送都要,就不要他的!”周雪重重地重复了一遍父亲的话。 “那我让胜华送你一只鸟。”周先生有意逗自己的女儿。 “讨厌,讨厌,”周雪用一双粉拳在周先生的后背敲打,“他的东西我更不要。” “那要是公孙胜岩送你礼物呢?”周先生笑着紧追不舍。 “哎呀……爹,你真讨厌。” 周先生用手捋了捋胡须,哈哈笑起来。 公孙胜岩站在被焚毁的绸庄旁,眉头紧紧地皱成一团,显露出和他年纪并不相符的心事。两层木质楼房早已大多化成了灰烬,剩下的断壁残垣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黑乎乎地几乎分不出什么是什么。旁边有几个官府模样的人,还有自己带来的家丁,正在听附近看到着火的居民说着事。 “我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睡觉总是要起好几回夜。今天早上天还没亮,漆黑一片,我又要起来上厕所,就点着灯往茅房走,忽然看见这里有火光,很大的火光,我尿都没来得及撒,赶紧出来看,结果就发现绸庄着火了。那时候已经烧到了二楼,通亮通亮的火,我们抬水来灭火,才没有让周围的房子跟着一起遭殃。倒是可惜了里面的那些绸缎,多好的绸缎啊,软软的滑滑的,我女儿一直想买那匹粉红色的拿来做衣裳呢。”老头说着说着内容就跑偏了。 “你是说火从一楼烧上去的?”一个看着有点官阶的人问。 “肯定是,就像我们在灶里生火那样,从底下往上烧,一眼就能看出来。”老头不住地点着头,语气很肯定。 这时另一个官府模样的人对问话的人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火油?”刚才问话的人俯身在邻居家的地基旁发现了一长串的黑色油点,俯下身来用手指稍微蘸了蘸,又放到嘴里用舌头舔了一下,然后抬头问刚才招呼他过来的人。 “应该是,”另一人点了点头。 “这就有意思了,一般的老百姓家里不会有这种东西,你家里有么?”有官阶的人问。 “我家里放这个干什么,这种东西我知道的只有做墨的和一些炼丹的术士才有。” “炼丹的也用这个?” “我听说是用,但是具体怎么用,我不清楚。你忘了前几年,三年前吧,城东不是死了一个炼丹的术士,自己把自己毒死的,他的房子里就有很多火油。” “这倒有意思了,看来是有人怕这火烧不起来啊。”那个有官阶的问话人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现在就放话下去,全城排查。先查做墨的和炼丹的。” 公孙胜岩看见官府的人在隔壁邻居的墙角下轻声商量着事情,自己又看烦了这一大堆的烂木头破瓦片,于是慢慢走了过来问道:“王捕头,有眉目么?” 那个最先问话的人回过头来笑了笑,说:“胜岩少爷,眉目我不敢说有多少,但是如果仔细的话,留下的蛛丝马迹总是会被发现的。你们公孙家和那些江湖术士,应该是没有来往的吧。” 公孙胜岩没有想到对方会这么问,嘴角一抿,语气重重地说:“来往肯定是没有来往,不过就在昨天我太爷爷九十大寿的日子,门口来了个瞎眼的老道士,非说家里有什么大凶之象,被我赶走了。” “你确定他是瞎的?”王捕头听了公孙胜岩的话,来了兴趣。 “瞎得不能再瞎了,两个白眼珠子连一分黑色都没有。” “瞎子不能放火吧?”王捕头转头问另一个官家的人。 “瞎子能摸到这来放火,那哑巴也能唱戏了。”另一个人笑着说。 “道士……瞎子……”王捕头自言自语,“你们公孙家,我就实话实说,敢上门得罪你们的,在江南这几府里,我算是不知道谁有那么大的胆量。但是你这绸庄已经被连着烧了两间了,事情过于蹊跷,应该不是一般人干的。你这绸庄的买卖,最近有没有得罪过谁?” “我胜丘哥也怀疑我得罪人了,但是我真没得罪人,犯得上得罪他们么?”公孙胜岩两手一摊,他说的倒也是实情,公孙家的丝绸生意已经做了快有三十年了,别说在当地,就是在江南,也没有值得竞争的对手。商人们都以和公孙家合作为荣拍马屁还来不及呢。 王捕头不再说话,眼睛看着脚下的火油,有几滴黑乎乎的已经渗到了石板缝的泥巴里。他又蹲下去仔细看了看,然后肯定地说,“先查道士,再查制墨的,有名的没名的统统给我查一遍。” “那就辛苦王捕头和弟兄们了。”公孙胜岩双手拱拳,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嗨,分内之事分内之事。”王捕头大度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公孙胜岩的肩膀。 “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公孙胜岩回到家,还没进门,就看见公孙胜丘急匆匆地往外走,差点撞了一个脸对脸之后,公孙胜丘问他。 “刚去看了看绸庄的事情,今天没别的事。” “怎么样,查出来点什么?” “王捕头说可能和道士有关系,我就想不明白了,怎么会有道士跑过来烧我们的绸庄?”公孙胜岩没有细想,直接托出了真实的内容。 “都是一帮饭桶,查不出线索就胡说八道,我看呐,”公孙胜丘把下半截话咽回了肚子,摆了摆手,“我都懒得笑话他们,捕头呢还,我看就是酒囊饭袋。” 公孙胜岩笑了笑,他也觉得王捕头这个论点过于牵强:“哥你去哪?” “太爷爷过生日,我一大早就起来了,刚睡完回笼觉,出去办点杂事。”公孙胜丘一边走一边回头说。 公孙胜丘来到一个城边的市场,按理说这么偏僻的地方,应该没什么人才是,但是此刻市场里人声鼎沸,好像过年之前的糖果市,生怕来晚了就没东西卖一般。 这是城内最大的花鸟交易市场,江南本身就是富庶之地,再加之本身就有赏花玩鸟的传统,因此虽然整个市场外面看上去是一个破落的牛马市,里面各家的装潢摆放却显得十分的有格调,而且除了商家本身的人,往来的大多是年轻的公子哥和衣着华丽的老头子,想想倒也符合常理。 公孙胜丘走到一个很大的门面,正在忙碌的小二看见他,停下手中的活计,一脸讨好地走过来问:“这位公子哥,您想要买点什么?” “你们谢老板呢?”公孙胜丘问道。 “哦,”小二见来人不买东西,就扭头对着屋内大声地喊,“谢老板,有人找。” 公孙胜丘不待招呼,直接迈步往房间里面走。这房间里摆满了鸟笼,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鸟,大的小的黑的白的黄的绿的,他刚刚跨进来,就听见头顶有人怪声怪气地说:“你好,你好……”公孙胜丘抬头看过去,头顶一只黑毛黄嘴的八哥正看着自己。 “呀,是公孙少爷啊,稀客稀客,您说有空会来我这坐坐,我只当您是说笑呢。”谢老板从房间后面的院子里拨开窗帘走来,热情地招呼公孙胜丘,“喝茶喝茶。”说完就引着他要往里屋走。 “茶就不喝了,你这茶从哪买的?”公孙胜丘态度傲居。 “也对也对,您看我,公孙家的人哪个不是尝遍了江南的好茶,我这茶也是从您家的茶庄里买来的。哈哈哈。” “谢老板,上次你和我说的那个胡隼,现在还有么?”公孙胜丘开门见山地问。 “有,当然有,别人要没有,您要,肯定有。”谢老板不停地恭维他。 “带我看看。”公孙胜丘完全不客气的一副公子哥派头。 “您跟我来后院,这胡隼啊,它吃肉,还特别喜欢吃小鸟,所以不能和别的鸟放在一起……”谢老板一边自己没话找话,一边领着公孙胜丘进了后院。 二人一前一后地来到了后院的一个角落,角落里搭着一间狭窄的简易木板房,关上门后整个厚度也就够两个成年男子横着藏身进去。木板房被上下隔出了好几层,里面却只放了三个鸟笼,这鸟笼比一般的笼子要大不少,上面用棉纱盖着,里面看着确实有鸟,人一靠近了鸟笼里就扑棱扑棱地直响。 “这鸟笼大白天的,还用棉纱盖着干什么?”公孙胜丘没玩过这些东西,一头雾水地问。 “少爷,您这就有所不知了,胡隼是猛禽,而且认主,要是我不用棉纱蒙着鸟笼,一来二去地和我熟了,您再买回去,就不好养了。” “为什么不用黑布蒙着?” “不见人它得见光啊,不然眼睛在黑暗里熬废了,啥也看不清,这胡隼就卖不上价钱了。拿棉纱蒙着,就是让它模模糊糊地只能看见人影,却又不妨碍它看阳光。”谢老板耐心地解释。 公孙胜丘嫌弃地皱了皱眉头说:“玩个鸟,这么多名堂,倒也真是需要闲工夫。” “谁说不是呢。”谢老板一边附和他一边就势要掀鸟笼上的棉纱,“我这现在就两只,顶好的胡隼,一直放着没舍得卖,等的就是您公孙少爷这样的有缘人。” “不用掀开了。”公孙胜岩出手制止了谢老板。 “您不挑挑?”谢老板手停在半空中,扭头问他。 “你给我挑一只就行,这笼子上的棉纱,我回家自己掀。” “好嘞,既然公孙少爷您信得过我,那你就拿这只。”谢老板听完他的话,稍微掂了掂脚,取下放在高处的一只鸟笼,“这胡隼啊,不能接太多地气,毕竟是在天上飞的树上落的,越好的胡隼越得放得高,不然就和养鸡没区别了。” 听了这话公孙胜丘不禁笑出了声,然后笑声未停便问:“多少钱?” 谢老板连连摆手:“不谈钱不谈钱,是您和这胡隼有缘。” “那我就谢谢了。”公孙胜丘接过鸟笼,稍稍客气了一下,直接转身出了后院,穿过大堂,很快就消失在了拥挤的市场里。 第九章 变本加厉 “父亲,”公孙广孝坐在老太爷的房间里,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月亮,好像自言自语地说,“这事别说胜岩闹不明白,就连我也想不通,好端端地,怎么就会有道士跑过来烧咱们的绸庄。” “确定是道士么?”公孙愚努力想着什么,然后问二儿子。 “倒也不确定,反正那个王捕头,说先从炼丹的这些人查起,似乎是道士的嫌疑最重。您说这风平浪静了几十年,到了胜丘胜岩他们这一辈,怎么就这么乱。”公孙广孝说完挠了挠头。 “你知道为什么咱们公孙家不和这些道人往来么?”公孙愚问。 “不知道,从小就听爷爷说不许接触道人,都传了这么多辈了,您要说为什么,我还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公孙愚喝了一口面前的茶,顿了顿说:“我也是很小的时候,听我爷爷说的,说咱们公孙家祖上有个先人死于道士之手。” “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公孙广孝瞪大了眼睛问。 “嗨,谁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我爷爷就说了这一句,还是无意中说的,我再问,他说他也不知道更多的事情,所以不能和道士来往。我都怀疑这事到底是真还是假。” “如果真是道士,为什么要烧我们的绸庄?”公孙广孝还是想不明白。 “如果不是道士呢,如果道士只是为人所用呢?”老太爷反问道,“咱们在江南这么多产业,为什么这贼人就盯着绸庄不放?” “您说的我也明白,但是现在还是没想通。” “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王捕头那边要盯紧了,有什么动向要及时处理。”公孙愚说完这话,也不想再开腔,父子二人沉默地都扭头往窗外看去,月亮正圆,照得世界一片皎洁。 “老八,怎么又是那小子来了,信里说的什么?”橘子皮脸坐在角落里抽烟袋的高个子。 “这他娘的奇怪了,信里啥事也不用干,就约我们要见一面。” “见面?”橘子皮脸大为疑惑,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嗯,见面,约在明天晚上城外的落马山,还画了一副地图。你看。”高个子见橘子皮脸走了过来,就把信伸手递过去。 “还真他娘的要见面,行,我倒想见见这个出手阔绰的大爷到底长成一副什么模样。” “是个人都比你好看,你最好还是别见了。”高个子在角落里喷着烟,又开始取笑橘子皮脸。 城外的落马山是一片占地硕大,像一把斩马刀一样的山脉,山北边连着城内不远,南边连着一个宽阔的湖,东西绵延数万丈。以前白天天气好的时候,湖内经常有渔人扑鱼,收获倒也丰实。但是到了晚上这一大片地区便人迹罕至,只有野猫野狗来往穿梭,时间一久,甚至有人传说在山中有跳尸,湖中有水鬼,怎么邪乎怎么传,弄得正常人要是没事,坚决晚上不来这一片,有些胆子小的如果非要经过这个地区,只得白天结伴出行。 橘子皮脸和高个子两个人,白天一直睡到了太阳晒屁股,然后起床脸也不洗牙也不刷,用手拢了拢鸡窝一样的头发就晃晃悠悠地出门喝酒吃肉,公孙胜岩付给他俩的钱足够他俩潇洒一阵子。两个人一直在店里吃到快打烊,店家也不好意思赶他们,毕竟人家是真金白银地在这消费了好些日子了,从不赊欠不说,还什么贵就点什么,什么好就吃什么,所以只得依着他们。眼看快到午夜,橘子皮脸用衣袖擦了擦嘴,叫老板再打包上一瓶老酒一只烧鸡,然后把账目付清,和高个子一同朝城外走去。 快到落马山脚,路越走越窄,两旁的杂草都长得差不多齐腰高。高个子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着,一边注意着脚底下,生怕踩到蛇。都说贼人做事有贼相,确实不假,这二人大半夜地跑这么远,也不打个灯笼照个明,天上又没月亮,就这么摸着黑地往前走。 “我记得不用上山吧。”橘子皮脸怕走错了路,这大半夜的时间就全扔进去了,于是和高个子确认一下。 “不用,在山脚下,就是他娘的太远了,靠湖的那一头。”高个子低着头踢着草,听得出来心里十分不痛快。 “见个面也给钱,你说这人是不是钱多得没处花?”橘子皮脸得了便宜就卖乖。 “最好不见面也给,天天让老子在房间里睡到自然醒,开门就能看到那个送银票的小瘪三。” “哈哈哈……” 前面有野猫在呜呜地叫,声音好像啼哭的小孩。高个子突然停下来,指着不远处闪闪的光点对橘子皮脸说:“老六……” 橘子皮脸也停下来了,顺着高个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仔细盯了盯,确认了是磷火。二人这才放松下来,继续往前走。 “快了吧?”走了又有很长的时间,二人的裤腿和鞋都被草丛里挂着的露水打湿了,“拿只鸡腿给我。”高个子对橘子皮脸说。 “水气这么重,应该快到了。” 终于到了地图划定的位置,橘子皮脸和高个子两个人在黑暗中相互看了一下,这他娘的怎么找人。一条看不到头的路,向左边扎进了茂密的林子里,右斜前方往下有一个不太高的断层,断层下面是一片宽阔的湖面,后背就是茂密的山林,别说是一个人了,就是来他七八十个,不主动出声也看不见。高个子张嘴想喊,刚冒出来一个字就被橘子皮脸给捂回去了。 “这事太奇怪,走走走,我们赶快原路返回。”橘子皮脸压低了声音说。 高个子一听,立马也觉得好像不对劲,整个头皮上的头发都要炸起来了,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这委托补锅的上家如果动了什么别的心思,早早地做好埋伏,恐怕他们二人得烂在这片荒郊野地里喂蛆虫。 二人慌忙掉转身,可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见脚下传来一个沉稳的问候声,虽然听着声音来人好像挺年轻:“是黄三介绍的徐老六和徐老八么?” 本来高个子被自己吓得鞋都要掉了,听到这个声音,先往脚下看了看,扎扎实实的一片土地,他猛跺了几脚,脚底生疼,不可能有地洞藏人的情况。高个子又往后拧着脖子看了看,黑黢黢的,除了荒草的影子就是密密麻麻的树影。 “你……你是谁,我看不到你。”高个子觉得自己好歹听到的也是人的嗓子发出的声音,不再像刚才那般要丢命一样的害怕,可张嘴问话的时候声音还是打着颤。 橘子皮脸比他镇定一些,在他身前用手指了指湖面,二人隐约看见脚下不远的湖面有一层层的水波荡出来,没过多一会,从视野的下方冒出来一条乌篷船,船不大,就是那种普通的打鱼船,船舱里没有点灯,只有一个黑衣人摇桨时发出的哗啦啦的击水声。 “是你喊我们来见面的,为什么又不露面,隔着这么远喊着说?”橘子皮脸尽量用对方能听见的声音问道。 “你我相距不远,不过五六丈而已,现在夜深人静,别说是说话了,我放个屁你都能听见。”船舱里传出来一阵奚落,原来竟然不是摇桨的黑衣人说的。 听着对方的气势,高个子和橘子皮脸也不知道对方的来头,拿不准到底该不该发作,只好等对方先说话。黑夜里一个矮子拎着一瓶酒,一个高个手里拿着烧鸡模样的东西,一动不动地望着湖水的方向呆呆立着。 “你们办事不行啊。”年轻人继续说话,“你们那狗窝里如果还有火油,尽快处理掉。”这句话的语气听着严厉且不容反驳,完全就是在下命令。 “你凭什么拿这样的语气和我们兄弟说话。我要是不听你的呢?”高个子大声地问。 “我凭我的银票,黄三是什么人你们比我更清楚,没有你们徐老六徐老八,他还会给我介绍王老五张老七李老九。放着好日子不过,和钱生闷气,我看你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船舱里的人说话颇有自信。 “你以为我们通过黄三找不到你?” “黄三也不认识我,就算认识也不会告诉你们。不要拿吓唬三岁小孩子的那套把戏在我面前耍,如果你们能通过别人找到我,还会在今天晚上跑到这来见面?” 橘子皮脸和高个子被揭穿了底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此时就像漏了气的皮球,只想赶快听完船舱里的人说话,然后回家睡个蒙头大觉。 “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是当作我没说过这番话,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到时候翻了船垮了灶,别怪我没提醒你们。第二个选择就有意思多了。”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停住了。 高个子忍不住发问:“第二个选择是什么?” “哈哈哈,我听说徐老六认识修者,所以三天之后,我会把和你介绍来的修者的见面方式以送信的方式告诉你们,剩下的事情,就与你们无关了。当然,钱会比之前那几次还要多很多。” “信与不信,全在于你们自己。”船舱内传来最后一句话,然后随着声音的逐渐消失,小小的乌篷船也划过了湖面,直接向对岸去了。 第十章 祸起萧墙 返回的路上高个子徐老八依然像来时一样骂骂咧咧地抱怨,甚至增添了好几分当时不曾有的胆色,扬言说如果不是自己不会游泳,肯定毫不犹豫地就跳进湖里游到船上,看看船舱里的到底是人还是鬼,甭管是人是鬼,先拖出来暴打一顿,绝对不留情面。橘子皮脸徐老六一路沉默,手里的老酒倒是喝了大半瓶,以至于在暗夜里走路都显得有点晃晃悠悠了。 橘子皮脸真的非常想弄明白这个人到底是谁,有钱,和公孙家有仇,而且年纪还不大,最让自己不放心的是,他连自己认识修者的事情都知道。这个事情可是连黄三都不知道的,这个年轻人是从哪得到的消息呢?原本修者的圈子就和普通人是隔绝的,相互之间井水不犯河水,把修者引荐给普通人去暗算另外一个普通人,这是天大的忌讳,事闹大了的话遭到雷罚都说不定,再加之自己认识的不是一般的修者,而是鬼修,是本来就在天道和法则的边缘上游走的一群人。 他非常不想把鬼修介绍给船舱里的那个年轻人,但是这几次接触下来,年轻人出手阔绰是毫无疑问的,而且刚才在船舱里明确说了如果事情办成,报酬远比前两次要更丰厚。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橘子皮脸徐老六心里一路不断地做着挣扎,高个徐老八说什么完全没有听见。他这副坑坑洼洼的脸和秃光发亮的额头,是年轻的时候和冥器打了太长时间的交道,有自己挖的,有从别人那买的,可自己不懂得驭气之法,沾染了太多的死气和尸毒,本以为自己时日无多,棺材都在店里看好了。谁料天无绝人之路,一次交易的时候居然碰到对方是一个鬼修,鬼修教给他基本的吐纳之术,还给他拉了一个方子,作为回报,他变成了鬼修的眼线,专门在城里帮鬼修找一些旁门左道的玩意,当然,是免费的。 修者修到一定境界,比拼的就是钱,黄金白银珠宝玉器,在普通人家都是压着箱底救急传家用的,但是在修者的眼里,那就是过手的俗物。在这世上,终归是有钱人少穷困的人多,修者也分三六九等,况且鬼修帮派之中级别复杂,经常是由上至下层层盘剥,基层的小教众和骡马市门前卖油饼的小贩比起来都好不到哪去。所以有些鬼修往俗世伸手,找一些眼线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在圈内倒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 快要走到城门的时候,橘子皮脸狠下心来,决定搏一次。因为听这个年轻人的意思,这次好像老八牵扯出了一些麻烦,如果不是年轻人特地过来通知,难保这麻烦不会烧到自己身上,可见他还是有一些本事。有本事的人就最好不要得罪,在江湖里混了这么多年,橘子皮脸就是靠着这条自己总结的金科玉律才半死不活地折腾到这把年纪。而且把鬼修介绍给年轻人,自己也就没事了,完全从这件事情中间脱身出来,拿着赏钱爱去哪去哪。 二人沿着城墙走了百来丈,停在一颗大树前,高个子徐老八往自己的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然后提了提裤子,又弯腰提了提鞋,接着憋住一口气,双手抱住大树,用大腿内侧使劲夹住树干,两只脚斜着蹬在树干上,像一只拱着身子的毛虫一般蹭蹭地就爬了上去,动作虽丑但是速度奇快,爬了快有二三丈左右,徐老八停下来踩在一颗往城里生长的树枝上,然后从衣服里取出一根手指粗的绳索,比划着把中间的位置挂在树枝上,再起身拿起绳索两头,轻车熟路地从树枝往城里的方向走过去。走到快一半的位置徐老八才蹲下来,抓紧绳索,轻身一跃的同时手上加力,整个人就顺着滑了下去,眼看快要到城墙了,徐老八松开绳索的一头,另一只手抓住一根纤细的树枝调整了一下平衡,在黑暗中徐老八并不苗条的体型像一只捕食的鸟,准确地落在了城头上。 看样子这徐老八倒是有一点轻身的功夫。 徐老八把绳子挽了几下收回来,对着橘子皮脸扔了下来。橘子皮脸弯腰把绳子挽成细细的圈收进衣服里,轻轻说了一句“我还有事,你先回去。”然后也不看城头的徐老八,转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橘子皮脸一直向着北方走,越走路越偏,直到最后已经没有了路,眼前全都是高高低低的土坡丘陵。他心里掐算着,丑时快要过了,再有不到两个时辰天就肯定会亮,自己现在是满头满身的露水,鞋面上都沾着枯草和黄泥,要是天亮让人发现自己这般模样,有多事的盘问几句,怕要惹出麻烦来。想到这里他加快了脚程,低着头喘着粗气,终于来到了一处废弃的土庙。 这庙看上去早已废弃多年,说是个庙,实际上就是一间不大的土房子。高台上供着的不知名的佛爷,脑袋也被人敲去了,只剩下一副身躯,一动不动地盘腿坐着。橘子皮脸一只手扶住没了庙门的门轴,在腐朽不堪的门槛上用力刮了刮脚底的黄泥,接着换成另外一只脚用力的刮,刮完又在地面上蹭了蹭鞋底,这才感觉脚底轻松下来。 做完这些,他径直走了进去,也不看没了脑袋的佛爷,而是绕到佛爷的身后。原本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破庙里的光线更是一丝都没有,橘子皮脸凭着感觉在佛爷的身后一阵摸索,终于摸出来个火折子,然后在地上胡乱抓了一把干枯的稻草。他蹲下来先把火折子放在自己的脚边,然后把稻草团在手里来回地搓了很多下,一直搓成绒绒的样子,再拿起火折子靠近稻草用力敲了敲,伴随着迸发出来的火星,稻草被点燃了。 橘子皮脸把火稍微生大,转到佛爷正面,这是一尊木头雕的佛像,看得出来早已开裂,佛身挂满了蛛网和已经连成丝缕的灰尘。他在佛像身上最大的一处裂缝里伸出两指摸了一下,掏出来一根扁平的东西,看着不像木头竹片,倒更像是一块刻意修好的骨头。他走到屋外确认了一下方向,然后面朝西北把手里的东西插在泥地里,又返身从裂缝里用手指划出来一小截香,就着火堆的火把香点燃,靠着刚才插东西的位置把香插了下去。原本还是四处缥缈的烟一靠近那根扁平的东西,马上变得又直又细,往上飞了半丈不到就斜着像伸出的树枝一样往西北方向飞去。橘子皮脸沉默地看了这一切,然后返身回到庙里把刚生好没一会的火扑灭,又出去在香火边上坐了半个时辰,最后灭掉香火,把东西都放回原位,这才匆匆忙忙地往城里的方向走回去。 公孙家的绸庄被烧,而且不长的时间里连续被烧两间,这可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大事。王捕头把手下几十个兄弟都派出去专门询查火油的线索,倒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上午就抓来了十几个藏有火油的制墨人和穿着各种颜色道袍的道士。 “咋办?一下子抓来这么多?”上次发现火油痕迹的那个捕快神情烦躁地凑到王捕头耳边轻轻地问。 “先拖出去打,每人领五杖。”王捕头宁可错杀不可漏过。 “不太好吧。”捕快姓魏,看得出来和王捕头私交不错,敢当面给出不一样的意见。 “制墨的每人领两杖,然后按他们每日火油的消耗量和出墨的数量核算一下,对的上数的就放走,对不上数的留下来继续打。这些道士……先打了再说,就说有道士去公孙家妖言惑众,他们知情不报包庇同党。” “他们怎么报啊,他们又不知道。”魏捕快还挺仁慈,开始替道士说话。 “他们不是道士么,人家道士能算出来凶吉,他们算不出来,说明就是招摇撞骗的贼人,打了活该。”王捕头振振有词。 “高,栽赃陷害你最高,我的王捕头。”魏捕快偷偷竖了个大拇指。 “讨打!”王捕头完全不介意魏捕快的揶揄,装作发怒的语气脸上却是笑容一片,扶着他的肩膀,两人一摇三晃地走到边上的房间去了。不一会大厅里一片哭爹喊娘,那气氛和杀猪场别无二致。 王捕头和魏捕快二人正在隔壁房间说着杂事,外面有人敲门,王捕头回了一声“进来”,一个小弟兄恭恭敬敬地把门推开,站在门边说方才他们在南城巡查的时候,发现一处废弃的房屋内有被倒掉的火油现场,当时看样子数量还不少。 “漏网之鱼啊。”魏捕快不咸不淡地评价。 “漏个屁,就咱们这几十个人,能这么短的时间找出来一半就非常不错了。看样子对方可能收到了什么风声……你别说,速度还挺快的。”王捕头末尾夸了一句倒火油的人。 “去看看?”魏捕快问。 “看个屁,火油又不会说话。”王捕头重重哼了一声,看着来报的小兄弟说,“把人都撤了,就当没发现那些火油。魏捕快,你找几个弟兄换便服,让他带着,以倒火油的位置为中心,方圆五十丈挨家挨户看一看,记得不要和别人交谈,不要结伴,尤其要针对那些看上去不像正经人的,重点记录一下。” “外面那些人呢?”魏捕快问,同时努了努嘴,大堂里还有人在诶呦诶呦,这板子确实吃的不轻。 “没打完的继续打,有嫌疑的,看着不顺眼的,都关起来。但是关起来之后就不要再打了。” “你是想……” “我就是想让对方知道,我们现在没有头绪,这案子已经走进了死胡同,不得已只能在胡乱抓人。” “王捕头啊,你真是个老狐狸。”魏捕快由衷夸了一下他,然后和刚才那个小兄弟出门去了。 第十一章 顺藤摸瓜 “哎呦这位大爷,以前可没见过您啊,您到我们绣春楼来,是要来喝酒呢,还是要来找相好呢?”一个涂脂抹粉的老女人手里拿着香得令人生厌的手绢,拦在一位穿着灰褐色长袍,扎着蓝色腰带的怪人面前。她一边说一边摇着手里的手绢,弄得长袍怪人鼻子直痒痒,差点要把喷嚏打出来。 “喝酒。”这个怪人话不多,眼神也不太友善,嘴皮虽然动了两下,但是眼睛完全没有看老鸨,而是开始往里面打量。这绣春楼乃是城中最热门的风月场,此时刚刚才到下午,但是已经来人如织,男男女女嬉笑打骂着,全然不顾旁人的目光。 “您是第一次来吧,我和您说一下,喝酒您可以……诶诶诶,怎么直接就往里面闯啊?大春,大春,跟上那个长袍子,把他给我撵出来。”老鸨见长袍怪人不愿意搭理她直接往里进,赶忙招呼一旁的打手。 被叫做大春的打手看上去虎背熊腰,几个健步就追到了长袍怪人的身旁,大春伸手探住怪人的肩膀,用力要往回拉。这长袍怪人看着四十冒头,面色灰暗脖颈消瘦,长袍在他身上穿着就像是竹竿上挂了一副大蚊帐。怪人被大春这么一拉,倒也没有做挣扎,顺着势就直直地往后倒了过去,竟然直接倒在了大春的怀里。 “我有约的。”长袍怪人用一只手搂着大春的腰,不急不慢地说,另一只手从袍子里掏出一个木质的牌子,在大春面前晃了晃。 大白天的一个大男人抱着一个怪男人,而且是在这种烟花柳巷之所,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尴尬。大春把长袍怪人扶起来,用手攒成拳头在嘴巴边上吭吭干咳了几声,然后拿过牌子看了看,给怪人指了个方向,扭头独自朝门边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冲着老鸨摊了一下手,意思是人家是花了钱的客人,我可赶不走。老鸨见此情景,也就不再追问。 长袍怪人找到了房间,推门进屋。别说有花枝招展的美女陪着喝酒了,里面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怪人返身把屋门关上,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发现屏风后面的隔间里窗户是开着的,窗户旁边不远的位置有一张八仙桌,桌上细看有一只鸽子一动不动地立着,偶尔咕咕地出个声。 他绕过屏风走近细看,这是一只信鸽,鸽子左腿上绑着一小枚蜡封的纸卷。看样子约他见面的人并不想被认出来,所以挑了这种神神秘秘的方式。长袍怪人用两手抓住信鸽,信鸽安静地被捧在手里,顺从地任由怪人把蜡封纸卷取下。可当他刚把信鸽放回桌面的时候,信鸽毫无征兆地突然拍动翅膀,冲着开启的窗户就要飞到屋外去了。怪人来不及思索,连忙从袖口中抖出一截细长的管子,口中轻轻说了三个字“追上去”,接着抬手一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信鸽飞走了,怪人把蜡封纸卷拆开,上面写着蝇头大小的密密麻麻的字,他仔细读了两遍,然后按照纸卷内所说,弯腰在床板下面摸索一番,找出来两张大额的银票。他把银票收好,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一壶冷茶,喝完起身离开了绣春楼。 公孙广孝这些日子有点烦。一晃老太爷的九十寿辰已经过去一个多礼拜了,家里的事务已经步入了正轨,大家都按部就班地干着自己的事情忙着自己的活计,但是烧绸庄这个事,到目前为止也没有明确的说法,王捕头那里偶尔和自己通一下气,说的也都是场面上的话,具体进展怎么样,完全不知情。他特意问过侄孙公孙胜岩,公孙胜岩好像比自己知道的还要少,要不是多年来的修养够高,为了这个事情他真的想在王捕头面前发顿脾气。另外就是公孙胜丘说起来要提亲的事情,如果特意为这个事情往周家跑一趟,万一对方没看上公孙胜丘,碍于情面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反而让自己破了这个周家选亲的规矩,大家都尴尬。不说吧,这公孙胜丘已经问了自己两次了,每次还都是振振有词,什么婚姻大事传宗接代的,又不好为了这种事情把侄孙骂一顿,是啊,谁又没有年轻过呢,再说这又算不得什么非分的要求,所以听得自己直想躲起来。 事情一件一件办,先找个借口去老太爷那里问一下,需要不需要给周先生回一个礼,老太爷肯定不会阻拦,这样也好拿住机会和周先生提一提。 公孙广孝拿定了主意,就往老天爷的住处走,快要走到的时候,却看见老太爷的下人们像被捅了蜂窝的马蜂一般到处奔跑,一个女婢低着头急匆匆地差点撞上自己。公孙广孝心里觉得不妙,顾不上发脾气,抓住女婢就大声地问:“怎么这么火急火燎的,怎么回事?” 女婢见是公孙广孝,赶紧站定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太爷……老太爷……” “老太爷怎么了?”公孙广孝急脾气瞬间上来了,一边问一边抓住女婢的肩膀大力地摇晃。 “呜……呜……老太爷方才吃完饭,说是要到后院去走一走,也没让我们搀扶,结果一个不小心,重重地跌了一跤,现在昏过去了还没醒。” “你们这些废物!”公孙广孝急火攻心,甩手就给了女婢一个耳光,女婢被扇了这一记耳光之后完全懵了,一动不动地立在他的面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愣着干什么,通知他们去找大夫和周先生啊!”公孙广孝几乎要咆哮起来。 女婢这才回过神,又急匆匆地往外走去了。 不多时的工夫,公孙家里有点身份的人都来到了老太爷的屋前,公孙广孝只让自己的兄弟姐妹进了屋,其余人等一律在外面等着。老太爷躺在床上,依旧昏迷不醒,额头破了一个洞,血已经差不多止住了,但是大夫还没有来,没敢包扎,身上盖着蚕丝的被子,一条腿露在外面,膝关节的位置明显有错位,裤腿也提到了大腿之上。 “二哥……”公孙广孝的妹妹面色焦急地问。 “行了,你们也出去吧,在这看着也帮不上忙,”公孙广孝看着兄妹们说,“大哥你留下。” 众人刚要出去,门从外面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老迈的大夫迈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挎着药箱的小伙子。 “霍大夫……”公孙广孝抱拳示意了一下,然后不再多言,立在昏迷的父亲身旁。 霍大夫点了点头,径直走到了老太爷的床前,刚要离去的众人见大夫来了,又返身聚拢过来,想听听大夫怎么说。 霍大夫低头喊了一声公孙老太爷,见没有回应,就俯下身子,用手把老太爷的眼皮往上掀了一下,老太爷的眼球直愣愣地看着上方,散痪无神。霍大夫松开手指,让老太爷的眼皮重新闭上,然后伸出左手,搭在老太爷的手腕上开始把脉。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整个房间里安静得像没有人一样,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霍大夫把手收回来,然后转头示意身后的小伙子,小伙子恭敬地递上药箱,霍大夫在里面稍微挑选了一下,取出了一枚扁平的药片,用左手拉开老太爷的下颌,然后把药片垫在他的舌下,再重新把老太爷的嘴合上。做完这些,霍大夫起身拍了拍手,身后的小伙子开始给老太爷包扎。 “霍大夫,您看……”公孙广孝这才开始发问。 霍大夫看了看四周,稍微沉吟了一番。公孙广孝明白他的意思,重新把兄妹都支到屋外,只留下了自己的大哥。 “伤得太重,若是年轻人,恢复个三五月倒也没有大碍,可是老太爷年纪在这摆着……”霍大夫摇了摇头。 “我爹几时能醒过来?”公孙广孝的大哥发问。 “如果今晚能醒,以你公孙家的能力,辅以药石,兴许还可以拖个一年半载,要是今晚醒不过来……”霍大夫话说一半,看了看对方,意思是那就可以准备后事了。 公孙广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满是悲伤。此时门再次从外面被推开,周先生站在屋外收了收急匆匆的脚步,沉稳却不失迅速地走了过来。 “周先生……”公孙广孝兄弟抱了抱拳,霍大夫也对周先生点头示意。 周先生匆忙回礼,看着躺在病榻上的老太爷,一脸愁容。 “怎么就摔成这样,唉……”周先生也叹了口气,“十天前我们还在一起听戏呢。” “唉,听下人说,老太爷吃完饭要出去走走,没要人搀着,结果一个不小心,唉,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大哥公孙广顺说。 “方子可开好了?有什么缺的么?”周先生问。 霍大夫看了看周先生说:“我这就开方子,有周先生你在,一定不会缺。但是老太爷本身年事已高,我们与公孙家相识多年,也就不绕弯子说,怕是不好办啊。” 公孙广孝定了定神,干咳了一声,接着霍大夫的话说:“那就尽人事,听天命吧。客气话我就不再多说了。”说完再次致谢,走到门边把门打开,屋外的人齐刷刷地看过来,他示意大家可以进去了,然后喊了一声周先生,二人一前一后地往后院走去。 第十二章 凶相毕露 谢老板在花鸟市场的生意做得不算小,他店里鸟的品类多不说,而且品相确实要超出同行一些,再加之谢先生也有些生意头脑,一些稀奇古怪的鸟,就算本地没有人买来养着玩,他也会弄上一两只,挂在自己的店面门前招揽客人,因此店里的生意也算红火,每天关门都比别人要晚一些。 这天好不容易送走了所有的客人,谢老板招呼小二把挂在外面的鸟笼都收了进来,该喂食的续上食物,该喝水的也摆好水盅,等到收拾完毕,小二也离去了,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钱挣得确实是辛苦,一天的时间差不多除去回家睡觉,都搭在了这市场里。 谢老板换了身衣服,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的事务,推门准备把门口的灯笼取下来熄灭,然后回家好好歇息。门刚刚被拉开一条缝,突然猛地往他的方向一弹,差点没把他撞个鼻青脸肿,还好谢老板动作快,闪身躲过了这一下。 借着门口灯笼的光线,谢老板看到一个穿着灰褐色长袍,腰间系一条蓝色腰带的中年瘦子站在自己的对面,脸上毫无表情。 “这位客官,小店已经打烊了,不做生意了,您看。”说完这些话谢老板把手举起来往里划了一圈,黑灯瞎火的,确实是要关门回家了。 “大生意。”长袍怪人说话瓮声瓮气的,而且惜字如金。 “大生意也不做了,真不做了,您还是请回吧。”谢老板看着来人怪里怪气的,心里有点害怕,一边说一边返身要锁门,不敢看对方的样子。 “买鸽子,信鸽。”长袍怪人又吐了几个字。 “哦,那更加对不起您了,我这不卖现成的信鸽,对不起对不起。”谢老板手有点哆嗦了,手里的铜锁摁了好几下都没有对准锁眼,只能强装镇定。 长袍怪人把身子侧了侧,转到谢老板的斜对面,两人借着灯笼的光能看个脸对脸。谢老板努力不去看对方,再次摁铜锁,还是没锁上,十个指头都不听使唤地抖起来,再加上心里完全没底,手一滑,铜锁干脆掉在了地上,发出“叮当”的一声。 “我帮你。”长袍怪人弯腰把锁捡起来,然后在起身的一瞬,照着谢老板的腰就推了一把,谢老板心里没底脚下无根,软塌塌地就顺着劲不由自主地用身子把门撞开,直接跌进了房间。 “客官,你……你到底要干什么?”谢老板怕得要哭起来了,“我一个做小买卖的,不曾得罪过您啊。” “绣春楼的信鸽,你是替谁放的?”长袍人总算说了一句长点的句子。 黑暗中谢老板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心里却是彻底的死灰。公孙胜丘派他放信鸽这个计划,他在心里摸排了很多遍,不觉得会有纰漏,这花鸟市场里,卖鸽子的商户少说也有四五十家,对方不可能长了翅膀跟着鸽子飞到自己的门店来吧。他只负责出鸽子,蜡封纸卷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他可压根不知道。这才过了没多长时间,就有怪人找上门来,而且这怪人看上去就让自己觉得六神无主心肝打颤。 “什么绣春楼?什么信鸽?”谢老板在做最后的抵抗,但是语气无比惊惶尖厉,听着就像是猫被踩了尾巴。 “谢老板,说谎不好。”长袍怪人没来由地突然咯咯笑了两声,接着从腰间取出来一个像蝈蝈笼一样,但是只有蝈蝈笼一半大小的东西,这东西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蓝光,表面好像还有水波一般的动静,看着十分诡异。 “救……”谢老板刚想喊救命,只见黑暗中长袍怪人用手一挥,一团黑影从蝈蝈笼里瞬间钻出来,扑到了他的面前。他看着这团黑影在空气中像被揉搓的面团一样不断变换,最后变成了一个蓝色骷髅头的样子,终于没能忍住,蜷缩在地上的两条腿一个控制不住的哆嗦,紧接着一股温热腥臊的液体从腿中间流了下来。 “我有钱,我把他给我的钱都给你,你饶我一命,我上有老下有小。”谢老板送胡隼给公孙胜丘之后,公孙胜丘觉得他是一个会来事懂眼色的人,于是借用信鸽的事情就委托了他,还给了一笔不小的封口费,谢老板当时也是推脱不要,公孙胜丘却坚持要他收下,几乎快要变了脸色。 “不要钱,要人。”长袍怪人说完,谢老板面前的骷髅头突然做出了一个笑脸,然后趴在谢老板的小臂上,一点点地逐渐变小,谢老板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挤进了自己的手臂,一股寒意顺着手臂走遍全身。 “公孙胜丘,公孙胜丘……”他快要失去了理智,闭着眼睛不敢看自己的手,张着嘴大声地叫喊。 “好。不要说。”说完这几个字,长袍怪人转身就走,谢老板睁开泪眼,看见自己手臂上的蓝色骷髅头恢复了原来的大小,倏地一下又钻回了蝈蝈笼里,接着手臂开始温热。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他才感觉到自己有往肺里吸气的动作,刚才经历的短暂事情让他彻底吓破了胆,全身瘫软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周先生和公孙广孝两个人在后院坐着,下人伺候着摆了一桌好茶,二人面对面,谁也不说话,只有刚刚沏好的茶水在冒着热气。坐了大概能有半柱香的时间,下人见茶凉透了,又恭敬地走近,重新给他们二人换成热茶。 “悲喜人间常有,如四季交替轮回,广孝兄你还是不用太伤心。”周先生率先打破沉默。 “我也这一把年纪了,道理我懂,周先生不用费心劝我。”公孙广孝苦笑了一下。 “但愿老太爷能扛过这一关。”周先生端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态度诚恳地说。 “我倒是想问你一个别的事,咱们公孙和周家两家,世代交好,我看你家雪儿生得聪明伶俐,不知道有没有想嫁过来的意思,如果雪儿有这个念头,又不知道到底看上了谁?”公孙广孝终于问出了这件事。 “这个……呵呵呵呵,”周先生笑了几声,又把面前的茶端起来抿了一口,茶香在唇齿间回味悠长。他停了一会,把茶杯放下,用两只手撑住左右大腿,身体往前倾了倾,看着公孙广孝的脸认真地说,“我觉得雪儿有喜欢的人,就在你这几个孙儿里面。你我虽以兄弟相称,但是论起辈分,你还是我叔,所以如果雪儿真能嫁过来,我也是万分乐意的。” “你觉得胜丘这孩子,雪儿喜欢么?”公孙广孝继续试探。 “我觉得雪儿更喜欢胜岩一些。”周先生直言不讳。 “哦,胜岩,胜岩也挺好。胜丘胜岩都不错。”公孙广孝也端起面前的茶杯,却是一口饮尽,接着不见外地给自己面前的水杯倒满,回头看了一眼旁边不远的下人,下人识得老爷的眼色,低着头出了后院。 “我是这么想的,如果谁娶了雪儿,谁就做少家主。不必等我百年之后,只要二人给公孙家添了男丁,我便彻底放权,也过老太爷这样的日子。”说完公孙广孝兀自摇了摇头,又补了一句,“人生苦短啊。” “谁说不是呢,嗨。” 二人坐着又聊了一会,夜色渐深,周先生起身告辞,公孙广孝坚持要送他出门。刚刚走出老太爷的大院子没多久,公孙胜华就兴高采烈地迎面走了过来,他一只手向前平伸着,整个小臂上戴着一个厚实的鹿皮套子,鹿皮套子上立着一只比茶馆里的茶壶还要高的鸟,这鸟两只乌黑发亮的长爪子狠狠地抠住了鹿皮套子,其中一只爪子上栓了根长长的皮绳,绳子的另一头攥在公孙胜华没戴皮套的手里。公孙胜丘在身后不远跟着,两人一前一后好像要去干什么事情。 “胜华胜丘。”公孙广孝喊了一声。 “爷爷,周先生。” “二爷爷,周先生。” 二人恭敬地打招呼,但是公孙胜华明显要显得有点害怕。 “去哪啊?大半夜地扛着一只鸟,成何体统。”公孙广孝虽然见到自己的孙子就不留情面地批评,但是其实从心底里来说,公孙胜华看到他害怕,他看到公孙胜华也是打心眼地头疼。 “哦,二爷爷,我们去找胜岩。”公孙胜丘知道二弟害怕,替他挡了一关。 “胜岩这两天都不在家,你们找他干什么?胡闹。”说完这句话,公孙广孝把手一甩,和周先生继续朝大门的方向走过去。 “以为我不知道,拿胜岩来当挡箭牌。”公孙广孝消了气,也不看周先生,低声地说。 “胜丘这小子,有点鬼精鬼精的,哈哈。”周先生摸着胡子笑起来。 “好不了,一定会为这个吃亏,看着吧。”公孙广孝也笑了起来,似乎只是说笑,没当一回事。 送走了周先生,公孙广孝打算回到老太爷的房间看看情况,霍大夫说如果不能今天晚上醒过来,基本上就可以准备后事了。想到这里他又是一阵心烦,推门进去发现除了自己的大哥公孙广顺和几个下人在照料老太爷,公孙胜丘居然也陪在床前。 “行了,时间也不早了,我来换你们,如果我累了,会让他们去喊大姐的。”公孙广孝见他大哥在场,也不好意思再提刚才遛鸟的事情,毕竟人家才是亲爷爷,多少要留着面子。 “也好,刚才我已经给爹喂了药,不太好喂,要把嘴掰开,脖子上的药汁我已经让他们擦干净了,衣服就暂时不用换,太不方便,先将就着吧。我先回去,有什么事情你也通知我一下。”公孙广顺说完起身离开了。 “你不走?”公孙广孝见侄孙还坐在老太爷的床前,猜到他肯定有事,就明知故问。 “二爷爷,我再呆会。”公孙胜丘像个懂事的孩子一样笑着说。 “行,难得孝顺。”说完这几个字,公孙广孝不再说话,眯着眼睛开始有一阵没一阵地发呆。 “二爷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公孙胜丘喊了一声。 “啊……” “周先生那里有更好的药么?”公孙胜丘把话题往周先生身上引。 “没有,看你太爷爷的运气吧。生死有命,我们不要强求。” “哦,您和周先生呆了那么久,没说点别的?” “说什么?”公孙广孝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提亲啊,我都和您说了好几次了。” “你太爷爷现在这样,你让我怎么提?” “哦。”公孙胜丘语气中明显透露着失望。 “回去吧,顺便让红妈把洗脚水给我打来。我也累了,该泡脚了。” “哦,那我走了,二爷爷。”公孙胜丘说完,掖了掖老太爷的被角,然后起身离开了。 第十三章 引火烧身 公孙胜丘从老太爷的房间里出来,心里憋着不痛快。其实说到周雪,他并不是那么的喜欢,这世间的女子他也见过不少,甚至在帮忙打点钱庄生意的时候,还偷偷地和两个风骚的女子有过床笫之欢。公孙胜丘更看重的是周雪背后的周家,以周家的能力和人脉,还有嫁到公孙家的姓周的女子们,如果能娶上周雪,公孙家少家主的位置,应该是瓦罐里抓田螺——十拿九稳的事情。少家主是他朝思暮想的事情,远胜于男女之间的诱惑,他从自己爷爷公孙广顺和二爷爷公孙广孝的身上体会到了家人和家主的地位差距,简直就是云泥之别。但是他也能够感觉得出来周雪对自己的态度,上次老太爷过完生日,他和公孙胜岩还有公孙广孝一起送周先生父女出门,特意把前一日雨生买回来的面人用锦盒细细包好,想当着大家的面,一来讨周雪一个欢心,二来也能让大家看到他表露出来的情意。可她周雪完全不领情,说了一句不要就转身进了轿子,弄得自己碰了一鼻子的灰。倒是在进轿子之前,周雪朝公孙胜岩递了一个眼神,被自己牢牢地看在了眼里。 “公孙胜岩,”他在心里默默地想,“你我虽然是堂兄弟,但是既然你挡在了我的前路上,那也不要怪我无情无义。” 想到这里公孙胜丘对门外喊了两声:“雨生,雨生……” “胜丘少爷,您有什么吩咐?”雨生推门进来,依旧是讨好的笑容。 “上次要你在绣春楼床底下塞的银票,你确定塞好了?” “绝对塞好了,胜丘少爷,我对天发誓。”雨生说完用手指天。 “行吧,你知道公孙胜岩这两天去哪了么?” “好像是去弄绸庄被烧的事情,我听他的随身下人说,前天早上一早就出门了,这两天都没回来。” “好了,没你事了,你也早点休息吧。”公孙胜丘对雨生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 雨生从外面把门关上,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了。公孙胜丘坐着发了一会呆,这个橘子皮脸徐老六,请来的修者到底管用不管用,过了好几天了也没见公孙胜岩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按理说如果那个修者动手了,此时公孙胜岩应该发癔症了才对。虽然说自己对修者了解不多,但是道家有本领的人,布个阵用来乱人魂魄的事情自己也听人说过。按照公孙胜华现在这个纨绔子弟的德行,还有那个拎不起来,见人说话就发蔫的公孙胜林,虽然目前看来一两个绸庄的损失并没有波及到公孙胜岩的地位,可如果他发了癔症,这就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健康隐患,而是整个公孙家族的前途隐患,届时少家主除了自己,还能是谁。 “再等两天看看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然后换下衣服上床睡觉。 待到公孙胜丘熄灯睡下,从他的房顶上慢慢地升起来一个黑影,这个影子中等身材,好像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公孙胜丘从老太爷房间出来之后,影子就一直跟着他,然后通过他和雨生的对话,意外地发现居然就是自己要找的公孙胜丘。这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影子从屋顶跃到大院的墙上,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往老太爷的院子移过去,借着月色仔细一看,不是那个长袍怪人又是谁。 公孙胜岩这几天一直和王捕头在一起。 按照王捕头的猜想,绸庄被烧这事,本身就显得诡异,再加之搜索火油的头一天,就发现了被倾倒在废弃房屋里意图消灭物证的火油,更觉得里头似乎牵扯了不一般的关系。出于谨慎,在他制定了调查方案之后,特意嘱咐当事人公孙胜岩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起案情的进展,包括对公孙广孝。魏捕快那边也有了突破,经过他们的蹲守,发现有两个模样邋遢神情猥琐的家伙,居然什么事情都不干,每天醒来就是大鱼大肉好酒好菜地吃喝,吃完了直接付账,连账单都不看一眼,一副少爷公子哥的做派。 这两个人的钱一定不是自己辛苦挣来的,明眼人一看就能知道。王捕头决定放长线钓大鱼,让弟兄们继续换着班地盯了两天,却发现这二人真的就和猪一样吃了睡睡了吃,高个子的那个偶尔出过一两次稍微远点的地方,也是推推牌九就回来了。无奈之下只好把公孙胜岩喊来,乔装打扮之后跟着弟兄们一起盯了一天,把高矮两个贼人都看了个遍,公孙胜岩却也说不认识这两个人。 现在苦于一没有人证,二没有物证,如果将这二人捉了去一通拷打,兴许也能问出个子丑寅卯,但是就怕他们的上家闻风而遁,得了消息跑了。更差的情况就是这二人打死也不松口,倒不是担心他们意志坚定,而是怕他们的上家比官家捕快更让人害怕,敢烧公孙家绸庄的人,必定不是普通人。王捕头和魏捕快还有公孙胜岩三人商量了一番,决定撤回全城的火油搜查,之前被抓来的道人里有一个经不住威逼恐吓,倒也交待了几桩偷鸡摸狗的脏事,索性就先拿住他,对外宣称重大疑犯已经捕获,只留下在徐老六和徐老八那里盯梢的眼线。 安排好下面的进展之后,公孙胜岩回了家。刚进家门,就听说老太爷病重的事情,急得他是脚底生风,急匆匆地来到了老太爷的住处,推门进去时发现家里的长辈都齐聚在病床前,霍大夫在靠近老太爷脑袋的位置坐着,一脸凝重。 “广孝啊,”霍大夫起身拍了拍公孙广孝的肩膀,随后摇了摇头,“你要不要再慎重考虑一下,老太爷平日里保养得很好,我们等一等,他尚且有一丝醒来的希望,如果非要我用银针将他唤醒,那无论能不能醒来,醒多久,都会因为过于强烈的刺激,对他造成不能挽回的损伤。” “霍大夫,这是我们兄弟姐妹一起做的决定,不改了,所以半夜又再次把您请来,您就放手做吧,什么结果我们兄弟姐妹都认了。再说老太爷确实有心愿未了,我们儿孙也要有一事和他确认。”公孙广孝语气坚决。 “好。”霍大夫不再多言,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老太爷,其实老太爷已经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所谓能自己醒过来,大家心里都明白,无非是一种寄托而已。 霍大夫从药箱内取出银针,用叠好的白色丝绸细细擦拭了一遍,然后伸出右手,用指头的指肚将银针捏起,在老太爷的头顶和虎口分别扎下去四根针,落针之后不捻不提,继续在左右耳后又扎下去两根,然后起身转到老太爷的床头,左右两手一齐捏住耳后的银针,不紧不慢地捻了几圈,再稍稍用力将银针插得更深了一些,做完这些,他示意一起过来的年轻小伙子将老太爷的嘴巴掰开,用一根银质的扁平舌板抬起老太爷的舌头,接着取了一根比平常银针还要长两倍的纤细银针,略做瞄准就直直对着舌根扎了下去。 “啊……”老太爷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难以描述的痛苦声音,眼睛倏地一下睁开了。 “有话快问,不宜拖延。我在门外等候。”霍大夫说完,就转身朝门外走,年轻人背起药箱也跟了过去。 这个时候不是道谢的时候,公孙广孝还没来得及等霍大夫从外面把门关上,就急急地对着老太爷说:“爹,您能听见我说话么?” 老太爷公孙愚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可以。” 在场的人听闻无不悲恸,原本他的生命就如同风中残烛,飘摇欲灭,经过这一番刺激,说出的这两个字是何等的艰难。 “爹,少家主的事情,现在我们兄弟姐妹都在,还想请您做个决定。”公孙广孝没有废话,直接把目的说了出来。这是一番和时间的赛跑,谁也不知道老太爷能撑多久。 老太爷努力地转了转眼睛,看了看周围的人,除了儿子辈的以外,公孙胜岩居然也在场。他对公孙胜岩挥了挥手说:“胜岩,你先出去。” 公孙胜岩知道事关重大,听了老太爷的话马上就出去了。老太爷喘了几口气,用虚弱的嗓音说:“少家主的人选,我不说你心里也有方向,我只说一件事,”他停顿了一下,“要尽早。你怎么做选择我都同意,但是既然提出来这事了,就一定要尽早,免得兄弟隔阂。” “我知道了,爹。”公孙广孝快要忍不住哭泣了,“我想在胜丘和胜岩中选一个。” “可以,这两个孩子都可以。生死有命,当淡然处之。我已年过九十……咳,咳,自然……”老太爷说到这里开始剧烈地喘气,胸膛不停地上下起伏,周边的儿女“爹,爹”地叫个不停,女性已经开始慌神了。老太爷喘了七八下,忽然一口气没提起来,头颅往上一抬,接着又硬硬地掉了下去,歪倒在一旁。 “爹……”众人齐声大喊,接着又开始放声痛哭。 公孙家从上到下,所有亲人和家丁都全身素服。老太爷凌晨去世,驾鹤西行,让这个大家族从半个月前的狂欢瞬间陷入了无比的悲恸。和尚已经开始入场做法事,老太爷的院子里咪咪哞哞地一片唱经的声音,低沉而浑厚,伴随着敲击木鱼的咚咚声,都是在给老太爷伴行护送。纸人纸马也都陆续扎好摆放,还有前来吊唁的亲友送的白礼,快要把整个院子给撑爆了。 整个白天就在这样乱糟糟的气氛中过去了,晚上孝子孝孙要守灵,公孙胜丘穿着一身孝服,头上绑着孝带,在棺材前跪了一个多时辰,觉得头晕眼花双腿发麻,腰都快要不是自己的了。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别人比他也好不到哪去。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公孙胜丘示意下人把他扶起来,借口要去小解,回到自己的房间和衣躺下,然后打发下人走了。他刚刚有点迷糊,就听见门响了一声,油灯依然亮着,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看见一个宽大的身影侧身走了进来,接着转身关门,落下了门闩。 第十四章 作茧自缚 “你是谁?”公孙胜丘没把来人当一回事,只是觉得眼生。 “公孙少爷,你在绣春楼给我两张那么大的银票,却连我是谁都不认识,我快要佩服起你来了。”来人阴阳怪气地回答。 “是你?”公孙胜丘猛地一下坐了起来,“你怎么找到我的?” 来人像猫叫似地笑了两声,然后又语气怪异地说:“要是连主家都找不到,你觉得我有资格拿你的银票么?” “你倒挺有自信,也有点本事。”公孙胜丘这话听着不像是表扬,更像是呵斥,接着掉转话题问了一句,“你来的时候有人看见你么?” “放心吧。你们公孙家现在乱成一锅粥,别说是来个我这样的陌生人,就是闯进来一百头猪,没个一天半日也发现不了。”来人的语气开始不客气。 “放肆!”公孙胜丘大喝一声,“公孙家是你想来就来的?” “我就是要让你看看我能不能来公孙家!”来人语气也开始蛮横霸道起来,凛凛的内容里透露出这绝对不是一次简单的上门拜访。 话音刚落,来人就一甩手,从袖口中拿出了上次在谢老板的花鸟店里露出过的蝈蝈笼形状的法器,他口中念念有词,蝈蝈笼从手里慢慢地居然漂浮到了靠近胸口的位置,接着颜色变成淡蓝,深蓝,最后完全变成了冒着荧光的紫色。 公孙胜丘哪里见过这种诡异的事情,被惊得只知道目瞪口呆地站立一旁,蝈蝈笼停在来人胸口的位置,然后开始旋转,速度越来越快,伴随着高速的旋转,里面有数十个暗红色的光点被陆续甩出来,像彼此商量好了一样在公孙胜丘周边摆出了一个看不懂的图形,接着每一个光点都开始膨胀变大,还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啸叫。公孙胜丘感觉到自己快要被什么东西困住了,仿佛身体周边的空气都快要被抽走,呼吸开始变得费力。他抬腿想走到门边,跌跌撞撞地迈了一步,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回去。 来人狞笑地看着公孙胜丘,用戏谑的语气说道:“公孙公子,感觉不太好吧?” 公孙胜丘紧张得快要呕吐出来了,他半跪在地上,用一只手指着来人,耳朵里却像是有一万只锣鼓在叮叮当当地敲打,震得自己心脏狂跳眼冒金星。 来人见他渐渐快要晕厥过去,这才收了术法,撤回术法的那一刻,公孙胜丘就像一只被吊起来倒挂了两天的癞皮狗,不由分说地斜倒在地上,哇哇作呕。 “你既然主动找到我,便是你我之间有机缘,说一百遍不如做一次给你看,公孙公子你不要太介意。”这话说得好像是赔罪,但是语气冰冷。 “你……你走吧,我们就当不曾见过,我委托你的事情……你……也忘掉吧,银票……你留下。”公孙胜丘终于把话喘着气说完了。 “我肯定会走,而且是马上,但是我还会再来,我们修道之人,身外的俗物都是过眼云烟,而机缘,永远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公孙公子你也不必多虑,更不必紧张。” “你走,你现在就走。”公孙胜丘心理防线被击垮了,刚刚恢复了一点体力便开始歇斯底里起来。 “那贫道告辞,哦,还有一事相告,贫道姓杨,单名一个方,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无妨。”杨方说完这些,轻轻地抬起门闩出去了。 道人杨方走了快有一个时辰,公孙胜丘依旧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纵然他在商场上和各色人等打过无数交道,也和市井混混有过不堪一提的龌龊勾当,但是这个修者给他带来的是彻底的颠覆,对自己能力的颠覆。而且明明白白地可以感觉得到,这个叫杨方的修者,是典型的来者不善,他不去办自己委托给他的事情,反而秘密地找上门来对自己施加了一通邪恶的法术,虽然现在身体无恙,但是当时真是抵抗不下来,如果他不及时撤除法术,估计自己的脑子都会爆开。杨方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么,到底有什么目的?公孙胜丘想不明白,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自己现在捅了一个马蜂窝,捅了一个大篓子,而且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补救。这个事情绝对不能够让第三个人知道,否则一来和道人有往来,违背了祖训,二来暗害公孙胜岩的事情也会暴露,他将无法在这个家族内继续立足,被驱赶出家族是板上钉钉的结果。 “胜丘少爷,”门外有人敲了几下,接着又喊了一声,“胜丘少爷。” “什么事?”公孙胜丘回过神来,稳了稳语气,问屋外的人。 “老爷见你不在,要我找找你,说该去守灵了。”屋外的声音回答道。 “告诉我二爷爷,我去不了了,身体不舒服,吐了。另外找个人帮我把房间打扫一下。” “好的,我这就去回复老爷。”屋外人说完走了。 公孙胜丘重新躺回床上,惶恐和疲惫的双重压力下,他逐渐进入了梦乡。 魏捕快自从发现徐老六和徐老八之后,一直就没有放松对二人的蹲守监视,但是令魏捕快感到奇怪的是,似乎徐老六和徐老八的钱,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守了快一个星期了,没有任何人找他们,他们也没有主动找过任何人,二人心安理得地过着猪一样的幸福生活,无忧无虑。魏捕快心内着急,和王捕头商量了以后,决定还是把他俩先抓起来审一审,这样耗下去实在不是个办法,万一他们和绸庄纵火案没有关系,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 这天徐老六和徐老八刚刚吃完饭,打着酒嗝往回走,就看见对面过来一个身材健硕的中年男子,这男子生得是气宇轩昂,剑眉阔鼻,走路似乎都带着风。回去的路本来就窄,他兄弟二人在巷子内并排行着,占据了几乎全部的青石板路,对面的男子眼看就要和他们撞上了,也不拐弯,似乎并不想踩到下面的泥地里。 徐老八横惯了,要论个头,他也不输对方,虽然长得就差了那么些意思。这三人两个方向越走越近,最后干脆徐老八和对方差点要鼻子贴上了鼻子,这就真的没法走了,三个人都只好停了下来。 和徐老八对上的正是王捕头,他看着徐老八这副横着走的螃蟹劲,止不住地乐,心想我还怕你掉头跑掉,特意安排了弟兄们在身后堵截,谁知你这是不知死活,拎着脑袋上肉秤,也好也好,省得我们再花力气追。 徐老六和徐老八身后带队的魏捕快也快要笑出了声,于是对穿着便服的几个弟兄们招了招手,大家慢慢地收拢包围圈。中午的街上人并不多,但是既然都对上了眼,那就当作是打群架,也就不在乎暴露不暴露了。 “笑什么你?你他妈有什么好笑的?”徐老八喷着唾沫星子问,一股嘴里发酵的酒肉酸臭味直喷王捕头的鼻腔。 想来倒也是,这兄弟二人天天荤腥伺候着,大酒喝着,却从来不刷牙,自然气味独特。王捕头千算万算,没算到徐老八嘴里的味这么重,皱着眉头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把路给你徐爷我让开。”徐老八见王捕头后退,以为对方怯了场,当然是更加得意,气焰愈发嚣张,紧接着就前进了一步,蚕食了刚才王捕头让出来的那一丁点的空间,然后用肩膀顶了他一下。 这一顶倒是把王捕头给顶了个醒,徐老八看着不如王捕头魁梧,但是骨骼宽厚肌肉紧实,肩膀上暗含了一股练过的劲道。徐老八轻蔑地哼了一声,又是向前一步,用肩膀继续顶过来,仿佛要是王捕头不让开,他能一直把王捕头顶回自己那个狗窝里。 王捕头这次不敢怠慢,侧身让过徐老八的攻击,在他肩膀力道用尽的时候,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紧跟上去,扣住了徐老八的手腕,然后向着内侧一拧,同时脚下也没闲着,对着徐老八身体同一侧的膝盖后面就蹬了下去。 徐老八被扣住肩膀的时候脑子还有点没清醒,正在回味着牙缝里的那点残渣,但是当他被拿住腕子的时候,脑子里“噔”地一下一片清明,他立刻反应过来这人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于是连忙弓下身体,顺着王捕头的力道,一只脚脚尖点地,另一只脚的脚掌在地上一蹬,身体旋转就冲着王捕头的下三路扫了过来,就这么一个转身的工夫,被扣住的手也挣脱出来了。 “跑,六哥!”徐老八大吼一声,身体的力道不减,直接把王捕头撞翻在地,然后自己也起身要逃。 这下不管是穿着便服还是官服的,全部从街的两头迅速聚拢了过来,徐老六努力瞪大了老鼠眼,在电光火石间判断了一番当前的局势。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于是折着身子就冲进了旁边的一家茶楼里。 这茶楼和饭庄完全不一样,当下刚好是饭后大家化淤食扯闲谈的时候,楼上楼下都坐满了茶客,主位靠墙还有给客人拉着弦子唱戏的,不是一般的热闹。看到徐老六猫腰直接往二楼冲,后面的捕快也是操着家伙就闷头追,一边追还一边喊。茶楼里顷刻间就像是挤满人的澡堂里突然浇进了几大桶开水,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徐老六身材看上去干瘦矮小,却十分灵活,在人群中反而占据了优势,像一只跳蚤一样从这张桌子跳到那张桌子,追捕他的人就显得狼狈不堪了,不时撞到桌子或是茶客,弄得一身湿漉漉的不说,还沾着茶叶和各种小吃的碎屑。徐老六跳到离窗户最近的一张桌子旁,又探出脑袋往下看了一眼,徐老八已经被王捕头等一群人制住了,绑成了一个大麻花。于是他不再恋战,又是一个跳跃,直接跳上了窗沿,接着伸手抓住窗户的上沿,双腿向外一晃悠,整个人便倒挂到了房檐上,倒悬半空的徐老六腰杆用力,双手像划船般前后一摆,竟然又直直地翻上了房顶。这一整套动作前后加在一起也就不过嗑开一枚瓜子的工夫,看得茶楼里的人都忘了他毕竟是个被追捕的贼人,居然有人带头叫起好来,简直比在戏园子里看名角翻跟头还过瘾。 魏捕快心有不甘,趴在窗户上伸出半个身位往房顶上扯着脖子看,哪还有什么徐老六的影子,只得和楼下的王捕头对了个眼色,悻悻地出了茶楼。 第十五章 隔墙有耳 方才徐老八和王捕头的一番缠斗,倒是远不如徐老六来得精彩。王捕头一心想要抓住徐老八,因此也就顾不得什么招式和面子,被徐老八撞倒之后见他腾起来就要逃,干脆伸出两手抓住了他的脚脖子。徐老八像瞎驴拉磨一样抻着一条被缚住的腿,压根就跑不起来,于是转身仰面朝天,像被扔进热油锅的虾米一般连蹬带踹,扑腾个不停。王捕头借着徐老八往回收的脚力,整个人向前扑过去,死死抱住了他的腰身。二人在泥地里一阵翻滚撕扯,好像两个泼妇打架,就差扯头发吐口水了。等到跟上来的弟兄们把徐老八制住,王捕头这才从地上爬起来,脸上也被徐老八的臭布鞋踢出了好几个黑黑的鞋印,一阵生疼。 “你他妈的。”王捕头看着被绑得不能动弹的徐老八,气就不打一处来,伸腿照着他的肚子上就来了一脚,徐老八一声闷哼。 “你他娘的。”刚刚下来的魏捕快在茶楼追徐老六失了手,心里郁闷,也学着王捕头的样子来了一脚,接着对一旁的弟兄们招手说,“带回去带回去!” 徐老八被众人押回了衙门,王捕头匆匆洗了一把脸,也顾不得换去满身泥浆的衣服,吩咐弟兄们把徐老八直接锁进了拷问间。这拷问间和外面吃杀威棒的地方可不一样,是一间特意布置过的地下室,地下室的房顶左右两侧钉着两枚粗大的铁钉,铁钉露出来的一头做成了一个环形,用来缚住犯人的铁链从里面穿过,一扯动就哗啦啦地响个不停,听起来就觉得胆战心惊。地下室的右边堆满了用来拷问的刑具,有些见都没见过,更不用说能喊上名字,看得出来,经过这番折腾,王捕头是下了往死里弄徐老八的心思。 王捕头的手下把徐老八两手张开栓在了铁链上,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鸟一样,但是徐老八的心情此刻肯定高飞不起来。他进了这里就明白,这回是栽了大跟头,估计自己要是能出去,也就剩下半条命。别看他平日里好勇斗狠,说话都把人往死里挤兑,但是真正遇到事的时候,最先怂的也是他。这王捕头刚让人把火盆架上,往里添了木柴,火引子还没塞进去呢,徐老八就开始叫唤起来了。 “官爷,官爷,不要打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王捕头不说话,也不看徐老八,转身走到一旁,在刑具堆里挑拣一番,选出了一根黝黑的皮鞭,鞭绳上尽是成人一根指节长度的皮倒刺。 “官爷……官爷。”徐老八吓得腿都开始抖起来。 “我现在不准你说,一个字都不准说,咱们明天再谈。如果你把该说的放到今天说了,”王捕头把皮鞭拿在手里,走到徐老八的面前用皮鞭手柄顶住徐老八的胸脯,“呵呵,今天你要是说了一个字,我就打死你,明天你要是少说了一个字,我一样打死你。” 王捕头转身把皮鞭递给一旁的手下说:“先把他打昏,我今天不想听他废话。另外告诉在外面的弟兄们,一定要把那个矮子给我抓回来。”说完出了拷问间,回家换衣服去了。 自从公孙广孝和周先生委婉地提了周雪的亲事之后,周先生也转着弯地又问了一次周雪。周雪心里完全明白父亲的意思,只是出于少女的羞涩,扭扭捏捏地不做回答,还故意假装生气地责怪周先生不想养她了。周先生没有办法,只得嘿嘿嘿地干笑,草草结束了话题。等到周先生去给公孙愚老太爷吊唁的时候,周雪缠着却要一起去。年轻人的心思,过来人一眼就能看明白,周先生倒也乐得愿意,再次带着周雪来到了公孙家。 公孙家因为老太爷的去世,陷入了一片忙乱之中,往来的宾客,干活的下人,悲伤的亲人,还有念经做法的和尚和专门组织白事的生意人,乍一看上去哪里还像个平日里住人的院子,完全就是个市场。周雪吊唁完了老太爷,在孝子孝孙中没有找到公孙胜岩,于是自己也不客气地就往公孙胜岩的院子走去。 “雪妹妹……”公孙胜丘看到了周雪,主动上前来打招呼。 “胜丘哥哥好。”周雪礼貌地回了一句,脚下不停。 “雪妹妹你这急匆匆地是要去哪啊?”公孙胜丘有意搭讪,跟在周雪身后边走边问。 “哪也不去,你就不用操心了。”周雪烦透了公孙胜丘一口一个雪妹妹,听着自己身上起了一大堆的鸡皮疙瘩。 公孙胜丘热脸贴了一个冷屁股,只得停下脚步看着周雪的背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看得出来,周雪这是往公孙胜岩的住处走,略加思索,干脆趁周雪不注意,又跟了上去。 “胜岩哥哥。”周雪走到了地方,站在门外轻轻敲门。 公孙胜岩正躺在床上休息,这些天人多事杂,他就连睡觉也没脱过衣服,因此翻身起来坐好,应了一声:“雪儿啊,进来吧。” 周雪推门进来,又转身轻轻把门掩上,对于公孙胜岩,她不需要任何的防备。 “别人都在外面忙,就你躺在床上偷懒睡觉,真不害臊。”周雪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想和他问一下两家结亲的事情,结果进门刚一张嘴就又变成了欺负他的话。 “实在是累了。”公孙胜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周雪走到桌子旁边,给自己拉了一张凳子坐下,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提这个事,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没一会的工夫倒把自己给弄了个大红脸。 “你怎么了,有事么?”公孙胜岩没有发觉周雪的变化,就是看到她进来说了一句话之后就开始坐在一旁玩手指头,奇奇怪怪的。 “没事就不能来啊?”周雪开始使小性子。 “能来能来,随时欢迎。” “我……我爹……我爹他要把我嫁到你们公孙家。”周雪鼓足勇气把事情说出来。 “啊,好事啊。天大的好事啊。”公孙胜岩兴高采烈地走过来,拉出一把凳子坐在周雪身旁,“那你想嫁给谁?” “连我要嫁给谁都不知道,你还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周雪脾气上来了,指着公孙胜岩的鼻子问。 “这……”公孙胜岩被抢白了一通,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我爹要是把我嫁给公孙胜华怎么办?他一天到晚就知道玩鸟,还轻浮那些年轻的女下人,我都看到过几次。” “不会吧,你们周家的女人,不是从来都想嫁谁就嫁谁么?” “那我想嫁你爹可以么,给你当小妈?”周雪见公孙胜岩迟迟不主动提出来自己想要的答案,开始耍浑脾气。 “这个……这个……”公孙胜岩汗都要流下来了。 “你以为想嫁谁就嫁谁啊,那还不得我爹同意。”周雪觉得自己刚才的话确实过分,于是往回找了找话头。 “那你想嫁谁啊?”公孙胜岩看着周雪的眼睛,一本正经地问。 “我想嫁谁你不知道?” “……” “你当真不知道?”周雪的语调变缓,语气变得哀怨,眼眶里有晶莹的泪珠开始在打转。 公孙胜岩就这么看着周雪,这是一张他从小就熟悉的面庞。白净的肌肤,像围棋一般黝黑而又灵动的黑眼球,扇动的鼻翕像是初生小狗的鼻尖,又粉又嫩,贝壳一般洁白的牙齿从红红的嘴唇间偶尔露出来几颗,让人想到春天纷飞的柳絮,夏天飘扬的白云,秋天紧实的棉花,冬天漫山遍野一望无际的白雪。他一把将周雪拉到自己的怀里,伸开两只臂膀紧紧地扣住了周雪柔弱的身躯,两颗年轻的心脏紧贴在一起,像惊慌的小鹿一样互相撞击。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公孙胜岩把脸埋在周雪的浓密黑发里,喃喃地在她的耳边说。 周雪没有做任何挣扎,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像一块即将融在嘴里的软糖。 窗外的公孙胜丘听完了两个人的对话,悄悄地溜走了。 城外的葫芦洞内,两个金色面具的人从洞口走了出来,洞外负责站岗的教徒看到出来的二人,恭敬地把腰深深弯下去。这两个金色面具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完全把对方当做不存在,继续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教主这次修炼出关之后,感觉身体比上次要更差一些。”其中一个金色面具见他们走得离洞口有一段距离了,这才张嘴说话。 “我在教主出关的第二天就感觉到了,他的气息明显没有之前旺盛。”另一个回答。 “《叩玄经》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书?怎么修为越练越低?” “教主手里只是一本残卷,你我也没机会看到,管那么多干什么,不过,修为越练越低这个事情,在我看来,不失为一件好事。哈哈哈哈。” “《叩玄经》不过是流传多年的一个谜,能不能解开,解开之后又会是什么样,你我都不在意。你我都没有教主的高远野心,只需等着他跌落下来便是,哈哈哈……”另一人听完也放声大笑,笑声惊得林中的鸟儿四处飞逃。 第十六章 附骨之蛆 徐老八被鞭子整整抽了一天,每当昏过去之后,就被魏捕快喊人用冷水浇醒,歇个一盏茶的工夫又接着抽。王捕头此刻站在徐老八的对面,背着手神清气爽地哼着小曲,而徐老八脖颈无力地垂着头,身上的衣服裤子早已变作了挂着血痂的布条,有不少根布条因为皮鞭的抽打,已经嵌入到了皮肉里。王捕头看着徐老八的两个膝关节软塌塌地晃着,要不是两个铁链挂着他,就会像一摊鼻涕一般粘在地板上。 “徐老八。”王捕头拿起脚旁的一根铁棍,捅了捅要死不活的徐老八。徐老八悠悠地晃了晃,像是一面微风里的旗子。 王捕头使了个眼色,手下拿着通红的烙铁,照着徐老八的胸脯就摁了下去。 “啊……”徐老八醒了过来,伴随着嘶哑的惨叫声,屎尿都顺着大腿滴到了地板上。 “说吧,想说什么说什么,我不强迫你。”王捕头笑呵呵地对徐老八说,好像是教书的先生在鼓励最勤奋的学生上台发言。 “我……我烧了绸庄……两间。” “接着说,不要让我浪费口舌,这可是最后一次提醒你。” 此时的徐老八早已放弃了抵抗的念头,如果能给他一个痛快的死,他一定毫不犹豫地接受。王捕头让手下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在他的对面听着他有气无力地说着自己的事情,越听眉头越皱得紧,等到徐老八说完,整个脸都快拧成了一个核桃样。 按照徐老八的交待,他也不知道委托他烧绸庄的是谁,行里的规矩就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知道了太多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每次过来传递消息的是一个年轻人,主家有过一次照面,但是因为是晚上,又隔着湖水,只知道对方也非常年轻,本地口音。至于徐老六介绍的那个修者,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联系,要干什么。总之,说了一大堆云山雾罩的话,里面看似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指向。 魏捕快走过来,凑到王捕头的耳朵边上问:“怎么办,听起来都是真话。” “吊着,让他知道踢我的脸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王捕头起身,拿起鞭子又抽了徐老八一下,“明天你要是没死,咱们再说。”然后往大堂走去。 富豪,年轻,还和公孙家有过节,甚至不惜动用修者,最关键的是本地口音。王捕头坐在大堂的椅子上,脑子里一团浆糊,这个案子走到这个份上,越来越看不明白,这不是一般的治安案件,里面纠错复杂,说不定就牵扯到城里的哪个大人物。现如今城里有钱的便是有势的,如果不掌握足够的证据,贸贸然行动,他二十多年挣来的这份官差,弄不好就会砸在这个案子上。 “魏捕快,找个人去请一下公孙家的胜岩少爷吧。”他长出一口气,缓缓地说。 “恐怕这几天都不行,公孙家老太爷死了。”魏捕快回答说。 “啊?死了?怎么死的?”王捕头生怕老太爷是非正常死亡,带出点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他估计就可以直接回老家种地了。 “哦,摔了一跤,把头跌破了,就死了。” “家人可都看见?” “服侍老太爷的下人都看见了,就是一个不小心把自己跌死了。”魏捕快十分肯定。 “吓死我了,他妈的,吓死我了。”王捕头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惊魂未定地说,“把那个徐老八放下来,别真的吊死了,留着还有用。” “去,把那个徐老八放下来。”魏捕快对身旁的一个手下说,然后拍了拍王捕头的后背,“城南新开了一家鹿肉馆子,那肉都是用文火细细炖烂的,你用筷子夹起来,它是一整块,再放到嘴里,哗,马上就化开了,那滋味,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那你还废什么话,赶紧走啊。”王捕头眼珠子一蹬,起身手一甩,直接冲着马厩就过去了。 徐老六虽说逃过了官家的追捕,但是一直像受惊的老鼠一样在城里东躲西藏。他原本就是社会底层的老鼠,天天干着龌龊的勾当,只能身处阴暗的下水道,见不得阳光。徐老六在城里躲了三日,既不去人多的地方,也不去没人的地方,悬拿他的布告大街小巷四处张贴,他找了个乞丐扎堆的地方,用偷来的衣物和行头把自己乔装一番,虽然他怀中揣着银子,但是他不敢花,不敢顶着风头光天化日之下在人堆里亮相,只能和乞丐分食讨来的馊米饭凉馒头。终于风头渐渐缓了下来,巡逻的官家也没那么多了,徐老六这才敢上到大街,像个没事人一样走到悬赏自己的布告前,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这人就是那日在茶楼里翻身上房的高手,他左右手这么一翻,”一个老头正唾沫翻飞地说着,身边围着一群听众,“脚这么一蹬,哧溜一下在空中转了两圈就上了屋顶。真是好功夫啊。” “听说还有一个同行的贼人,被捕快们抓住了。”一个中年人插嘴问道。 “是,是,那个高个子的,被七八个捕快压住,动都动不了,只能被擒了。”老头眉飞色舞地学着被绑住的样子。 “那个高个子后来怎么样了?”徐老六插嘴问了一句。 “怎么样了?还能怎么样,这么多人出来抓他们,肯定不是小事,当时就绑成了一个粽子模样,再用绳子套在脖子上牵回了官府,现在可能已经在牢里被打死了吧。” 徐老六不再搭话,从吵闹的人群中抽身出来,这些好事爱传的市民并不知道徐老八的生死,可见并没有被处决。呆在这个城里已经没有意义了,凭他个人,想去劫狱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再生十个八个脑袋都不够砍的。修者杨方那里肯定也不能去见,他们兄弟二人事情败露,说不定之前的主家还正要找他们的麻烦呢。好死不如赖活着,索性离开这里,至少身上还有可用的钱物。想到这里他下定决心,对着城外走去。 公孙愚老太爷的葬礼比他的寿辰还要风光。早在老太爷七十八岁的时候,他就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后事,棺材是用上好的金丝楠做成的,寿衣用特等的丝绸专门量身定制,春夏秋冬各两套,不仅分时节,还有得换洗,每年正月十六一过,就把旧的衣服叠好收到不用的位置,再喊裁缝重新做一套新的。这么算下来,光寿衣就有百来件,所以公孙愚老太爷早早就放了话,下葬的时候只放最新的,陈年的旧衣服统统在坟前烧掉。金银珠宝什么的一律不放,怕有贼人盗墓。 抬棺的是老太爷的三个孙子和周先生,棺木上放着一只纸扎的仙鹤,仙鹤做得栩栩如生,长长的脖子是用当年的新楠竹撑起来的,随着棺木的一上一下不停地摆动。后面跟着数不清的纸人纸马,要不是有乐队的吹吹打打和僧人的诵经念佛,乍一看还以为是有什么队伍要出去打仗。 到了挖好的坟头,众人放下棺椁,周先生指挥自己带来的下人扯出来一条三十余丈的白幡,用一根笔直的楠竹挑起来,依着山势时而翻滚飞舞,让一旁看热闹的人不得不赞叹这花钱不眨眼的气势,这普通人家就是过年也舍不得花钱买这样的料子来做衣服啊。 等到众人葬了老太爷回到家中,天色都已经墨黑了。下人见葬礼结束,回来的家主们一个个面有倦色,又累又渴,于是赶忙做饭炒菜,谁也不敢说话,都只顾着埋头做事,以免触了主家的霉头。 公孙胜丘这些天也被折腾得够呛,这孝玄孙当下来,又是跪又是哭,大半夜的还要陪着和尚念经,估计自己至少瘦了十来斤。好不容易热饭热菜端上来了,大家按辈分坐好,或快或慢地把饭给吃完了。公孙胜丘吃完放下碗筷,用下人递来的手帕将嘴巴和脸都擦了擦,抬头看见来了个官府模样的人站在一旁和下人说了两句,然后下人又找到眼睛哭得红肿的公孙胜岩,公孙胜岩在下人的指引下看到了那官府模样的人,于是起身打了个招呼,走近之后说了没两句,便急匆匆地出门去了,看样子饭都还没吃完。 “查吧,看你们什么猴年马月能闹明白。”公孙胜丘心里有十足的把握,因此完全不担心。他把擦完脸的手帕递还给下人,无精打采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房间里一片漆黑,公孙胜丘觉得全身酸痛,也懒得点灯,凭着自己的习惯记忆就进了卧房,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正想抓紧时间睡个囫囵觉,忽然觉得身边有一个长长软软的东西,和他一样躺倒在床上,当时就惊得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翻了下来。床上的东西见他下了床,便像个人一样坐了起来,公孙胜丘刚想转身跑出去喊人,就听见床上的人说道:“公孙少爷的床果然睡着舒服,贫道很多年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福气了。” “少爷,有什么事么?”外面是雨生在问,刚才公孙胜丘的那声大叫被他听到了。 “没事,差点摔一跤而已,你去忙你的吧。”公孙胜丘强压镇静,看着床上的道士说,“怎么又是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公孙少爷委托我做的事情,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做,先过来赔个不是。” “不用做了,我和你说过,就当我没找过你。” “那怎么行,你我都是一言九鼎的男人,我要是白得了你的钱财,道理上总是说不过去的吧。” “那你就把钱还我,咱们两清。”公孙胜丘实在是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再纠缠下去。 “实在是对不住,钱已经被道人我花掉了。”杨方依旧坐在床上不动,话说完之后,突然自己觉得很好笑,于是用怪异的声音笑了起来,听得公孙胜丘毛发倒立。 “你……你就是个无赖!” “道人我并没有说不帮你办事,怎么就算作无赖了呢?”看样子杨方今天是有够闲,而且心情也不错,变着法地和公孙胜丘耍嘴皮子。 “再不走我喊人了啊。”公孙胜丘没有办法,开始吓唬杨方。 “喊啊,我倒是想看看大家来了你怎么解释。”杨方完全不怕。 “你想怎么样啊,你到底想怎么样?”公孙胜丘在黑暗中气得眼珠子都要爆出来了。 “我想……”杨方刚一张嘴,话还没说完,门突然从外面被推开了。 第十七章 图穷匕见 公孙广孝手里掌着灯,不急不慢地向卧房走来,还喊着公孙胜丘的名字。 “快快快……”公孙胜丘登时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赶紧把杨方往床底下推。谁料到杨方压根就没有要躲藏的意思,两个大男人连拉带扯地,扑通一声一起倒在了床上。 “胜丘啊,”公孙广孝走进了卧房,身后还跟着雨生,他一边走一边说,“我说你和胜岩这两个人,吃完饭一个也找不到,这老太爷刚走……”公孙广孝提着灯笼看到了床上衣冠不整的侄孙和杨方,被惊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像一个蜡像一样直直站着。 “二爷爷。”公孙胜丘没办法,硬着头皮喊了他一声,同时心里骂了一万遍杨方的娘。 “你这是……”公孙广孝眼睛看着侄孙,用没提灯笼的手指了指杨方。杨方这才从床上翻身起来,整了整身上的宽大长袍,阴笑地看着公孙广孝,一言不发。 “二爷爷找我什么事?”公孙胜丘根本没想到该怎么解释,索性就不提床边的杨方,似乎杨方是一个空气人,他刚才自己在床上打醉拳。 雨生在公孙广孝的身后看着公孙胜丘,一脸大事不妙的神情。 “我找你和胜岩想谈谈生意上的事情啊,你这是……”公孙广孝活了大半辈子,也想不明白他这个亲爱的侄孙到底在玩什么洋把戏,只能又把“你这是”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手依然指着杨方,像路标一样笔直。 “这是我一个朋友。”公孙胜丘一通瞎扯,“方才找我来借东西,结果一个不慎,东西掉到床缝里了。” “我怎么没见过你这个朋友?”公孙广孝坚持要公孙胜丘解释清楚。 “我是个修者,听说你公孙家从来不接待道人,当然不曾见过我。”杨方冷不丁地突然说出了实情,形势由此急转直下。 杨方是个修者不错,但是他是个鬼修,专走歪门邪道,饲灵养骨,所以整个人看上去也是阴森森的,没多少阳气。他拿到公孙胜丘给他的大额银票之后,摸清了公孙胜丘要对付居然是自己的堂弟,又通过自己的埋伏暗查,亲眼目睹了老太爷临终和公孙广孝的对话,弄明白了公孙胜丘原来意在少家主之位。摸清线索的他不禁暗喜,如果自己能控制住公孙胜丘,同时公孙胜丘成功地成为少家主,那今后修炼所需的资源,哪还用得着自己费尽心思去找。只是仅凭公孙胜丘在绣春楼放银票这件事情,并不能有力地证明什么,虽然当事人之间心知肚明,但是一旦把公孙胜丘逼急了,他大可不认账。杨方一直在刻意寻找机会,想要彻底拿住公孙胜丘的把柄,让他对自己言听计从,现在公孙广孝不请自来,他瞬间做出了决定,要在这个晚上掌控住公孙胜丘,要让他成为自己手中的牵线木偶。 “你怎么会和道人有往来?”公孙广孝听了杨方的话,顿时火冒三丈。 “二爷爷……”公孙胜丘还想狡辩,杨方却在一旁干笑了几声,然后猛地一抖手,又把身上的那只蝈蝈笼掏了出来,看着公孙广孝说:“公孙老爷,原谅道人无礼了。” 公孙胜丘看到杨方手里的法器,大惊失色,转身就要伸手阻拦,杨方身子微微一侧,躲过了公孙胜丘,然后把法器稍稍往胸前一抛,像上次一样,蝈蝈笼开始迅速旋转变色,一瞬间又射出几十个暗红色的光点,将公孙广孝和雨生包围起来。 “杨方!”公孙胜丘撕心裂肺地喊,公孙广孝毕竟是二爷爷,而且对自己疼爱有加,从小到大都没有真正骂过自己,偶尔说一两句重话,隔天看见了还是笑呵呵的。他实在是不想把二爷爷扯到这件事情里来。 杨方伸手接住了正在旋转的法器,转头看着公孙胜丘问:“怎么,放他们俩出来?” 公孙广孝和雨生两个人被困在阵里,能看见能听见,就是出不来。雨生猜到了杨方的身份,更心知此刻定是凶多吉少,于是发了狂地往阵外冲。 “你不希望他们的喊叫声被家里人听见吧?”杨方看似在询问公孙胜丘,手上却不停,又有两个暗红色的光点飞了出来,沾在阵中二人的喉咙上,这下公孙广孝和雨生想说话也说不出来了。 雨生往阵外冲了十多次,每次都被无声地弹了回来,而且一次比一次更重,最后直到头破血流,侧着倒在地上,用惊惶无助的眼神看着公孙胜丘,希望他能放自己一马。公孙广孝没有做任何尝试,只是在地上坐着,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公孙胜丘,偶尔想张嘴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沾在他喉咙上的暗红光点现在已经摊成了一张饺子皮的大小,而且一拱一拱地想往他的皮肤里钻。 公孙胜丘心里像是被扎了一万只箭,他没有想到会落得这样一个结果,如果再有机会来重新做一次选择,他打死也不会去找什么修者。公孙胜丘蹲在地上,不再敢看阵里的两个人,全身发抖,然后憋住了哭声,呜呜地不断地用拳头打自己的脑袋,用嘴咬自己的胳膊,看上去痛苦至极。 “有什么话可以直接和他们说,何苦作践自己。我没有发动阵里的拒魂音,他们能听得见你说话。”杨方冷冷地对公孙胜丘说。 “我不想说话!”公孙胜丘压低了声音吼着,用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杨方。 “行,那我放他们二人出来。”杨方欲擒故纵,作势要把蝈蝈笼收回到袍子里去。 “不要……”公孙胜丘猛地跳了起来,冲到杨方的身旁,这次杨方没有闪躲,任由他两只手死死地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那你说怎么办?道人不杀人,道人只是帮人达成心愿,如果要杀,当初就按照你的意思,收了银票之后把你堂弟公孙胜岩杀了,也就不会被你家老爷撞见今日的事情了。”杨方不紧不慢地当着公孙广孝的面把之前的事情说了出来,就是要堵死公孙胜丘后退的路。 “你!”公孙胜丘被当面揭穿,愤怒伤心之余气急败坏地盯着杨方,却说不出一句话。 阵中的公孙广孝此刻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侄孙为什么会和鬼修杨方混在一起,不禁坐在地上老泪纵横,老太爷临终前说少家主定夺之事要尽快,以免兄弟隔阂,他没有想到,公孙胜丘居然早早就开始打算暗害自己的堂弟。这虎狼一般的心思,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看出来。 “杀了他们俩!”公孙胜丘揪着杨方的领子,咬着牙齿说。 “道人从不杀人。”杨方语气不改。 “杀了他们俩,杀了他们俩!”公孙胜丘像中了邪一般不停地摇晃杨方,他原本就比杨方高出半个头,此刻全身的力道都用在了两只手上,穿着长袍的杨方被他晃得像一个皮影,但是脸色依旧不变,就是那么冷冷地看着公孙胜丘。 法器还在半空中转着,公孙胜丘松开杨方,看着法器,一个字也不说,突然转身走到外面的房间,借着昏黄的光线一番摸索,再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把刀。 “杀了他们俩,不然我杀了你。”公孙胜丘用刀指着杨方。 “公孙少爷,你这又是何苦,我与他二人无冤无仇。”杨方还在装腔作势。 公孙胜丘听完杨方的话,举着刀一声不吭地就劈了过来。 杨方再怎么不济,也不可能被这一刀劈中,但是他有心做戏,要把自己被逼杀人的情节表演到位。只见杨方堪堪地躲过面前直落的刀锋,退到了一旁的桌子边上,看着公孙胜丘说:“行行行,我杀了他们俩你可别后悔。” “快杀!”公孙胜丘带着哭腔,对着杨方一把就将刀甩了过来,刀没有砍到杨方,撞在墙上的时候发出“咚”的一声,然后在空中转着圈地掉落在了地上。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盯着杨方嘴里不停地念到:“杀杀杀……” 公孙广孝在阵中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又用手拢了拢头发,接着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他不再试着说话,只是用冰刀一样的眼神看着屋内的这一切。他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只是公孙家出了这么一个孽障,实在是愧对祖先,更让自己下了阴曹地府也无言面对前些日子刚刚故去的父亲。 杨方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对着法器的方向伸手轻轻推了一下,口中念念有词,一个拳头大的黑影从法器中钻了出来,黑影在空中稍作停留,然后像一支被拉满的弓箭一样,“咻”地一下对着公孙广孝直射过去,公孙广孝没有来得及做任何的反应,甚至瞳孔都刚刚才开始瞪大,黑影就穿过衣服没进了他的心脏位置。公孙广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心脏位置,又伸手摸了摸,衣物完好无损,他抬头看了一眼公孙胜丘,眼神里满是疑问,随即身体直直地往后倒下去,接触到地板的时候裸露的皮肤上已经布满寒霜。 雨生斜躺在地上,看着死不瞑目的公孙广孝盯着自己,脸上一片白霜像是掉进了面缸里,被吓得不由得蹭地一下弹了起来,又发疯一样要往阵外跑,杨方脸上挂着笑,看着失魂落魄的雨生。黑影从公孙广孝的一只鼻孔里钻了出来,比刚刚放出来的时候大了一半还多,飘飘忽忽地来到雨生的面前,雨生张着嘴巴想要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又怕又慌,只得紧闭双眼,伸出两只手在面前不停地胡乱挥着,身体不停地往后退去,嘴巴一张一合像是被甩到泥地里的一条鱼。黑影仿佛也能读懂面前的形势,并不着急,慢慢地缠在了雨生伸出的手臂上,雨生被阵法困住,退无可退,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斜斜地靠在半空中。黑影在他的手臂上游走片刻,最终仿佛厌倦了这个猫捉老鼠的游戏,从脖子上一头扎了进去,雨生抽搐了两下,膝盖一弯,缓缓地坐在了地上,他两只手还向前伸着,白霜很快从脖子向上布满了前额,黑影再次从雨生的鼻孔里游出来。一旁的杨方走近拿住法器,黑影和房间内四处贴住的暗红色光点都飞了回去,公孙胜丘木然地看着,最后颓颓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第十八章 栽赃陷害 “按你的要求,公孙少爷,他们俩已经死了。”杨方走到墙角,把刚才公孙胜丘扔来的刀捡起来,又走回公孙胜丘的身边,伸手把刀递了过去,“照着脖子砍几下吧,不然没有伤口,后续的事情不好解释。” 公孙胜丘不看眼前的刀,也不看杨方,就那么呆坐着。杨方打开公孙胜丘的衣柜,在里面翻出来一张宽大的床单,摊开来比了比,觉得还行,又把床单对折了一次,这才平平地将床单铺在地上,然后把公孙广孝和雨生的尸体拉到了床单上,又把床单的两头拉起来盖在尸体身上。 “你要是打算就这样一直坐到天亮,我也没意见。”杨方开始催促公孙胜丘。 公孙胜丘捡起面前的刀,失魂落魄地走到被包住的尸体前,站了一小会,然后面容扭曲地挥着刀一通乱砍,也不知道砍了多少刀,却见他越砍越兴奋,甚至嘴角都要露出笑意。杨方在一旁拦住了他,揭开床单看了一眼说:“可以了,床单要是碎了兜不住血。你想个办法把尸体弄到外面去,找个没人的巷子扔掉。” “不用,”公孙胜丘把手里的刀扔掉,用难以描述的怪异表情看着杨方,好像又重新恢复了精神,“公孙胜岩今天不在家,把这两具尸体扔到公孙胜岩的床下面去。” 公孙胜岩快到天亮才从王捕头那里回来。说来也是好巧不巧,那徐老八看着也是条五大三粗的汉子,没想到这么不禁打,吊了一天半,吃了十几顿鞭子和几下烙铁,居然隔天就开始发烧,开始只是一个劲地喊冷,所有人都没当一回事,有个捕快嫌他吵闹,还给他浇了桶凉水,徐老八是彻底不敢喊了。又过了一天,送饭的捕快发现徐老八蜷在角落浑身发抖,脚边都是吐出来的食物和酸水,臭烘烘得凑近不得,他刚想拿个棍子捅一捅徐老八,就看见徐老八身体突然绷得笔直,两只手像鸡爪子一般朝前伸着,眼睛里白眼球多黑眼丸少,嘴巴歪斜地开始抽搐。这下捕快晃了神,连忙招呼弟兄们来帮忙,又是掐人中又是扇耳光,终于把徐老八摁住了。大家一商量,觉得坚决不能让徐老八就这么死在狱里,不然无论如何也交待不过去,只得赶忙通知了王捕头,王捕头得知情况又请来了郎中,可连吃了好几天的汤药之后,徐老八却一直没有醒过来,眼看着一天天地瘦下去,最后竟然是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了。 王捕头把公孙胜岩喊到衙门后,让公孙胜岩看了看徐老八的情况,又把之前徐老八交待的内容和公孙胜岩重复了一遍,还特意强调说因为老太爷的去世,没有敢打扰他们,没想到老太爷刚下葬,徐老八就跟着不行了,看来也是坏事做的太多,老天爷要收他走。公孙胜岩看着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的徐老八,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人证要是一死,后面的事情,估计也就是断了线的风筝,飘到哪去谁也不知道了。王捕头知道自己拷打时发力过猛,心里后悔,对着公孙胜岩赔了好几次不是。公孙胜岩不好过于责备他,只得摇头苦笑,说人各有命,怨不得谁。 当夜公孙胜岩、王捕头、魏捕快三个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又来回核对了一遍,包括那个飞檐走壁的猥琐徐老六,逃走之后再无音讯,其实王捕头自己心里也清楚,徐老六虽然看着像只阉过的鸡一样,但是真的用起功夫来,想明打明地再抓住他,就比登天还要难。三人一直说到了凌晨也没能弄出个头绪,只得纷纷散了,改日再说。 公孙胜岩在床上一直睡到了快要吃午饭才起,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家里的气氛怪怪的,按道理说老太爷已经下葬,而且活到了九十,多少也算得上是喜丧,事情该过去也要过去,不能总停留在还有老太爷的回忆里。他拉住了一个下人问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下人说公孙胜丘上午去找老爷公孙广孝,结果扑了个空,猜想可能老爷因为老太爷的去世,还在伤心,于是差人去坟前找了。现在找的人还没有回来,公孙胜丘放出话来,等老爷回来再一起吃饭,本来大家也都没意见,可是没过多久公孙胜丘发现自己的贴身下人雨生也找不到了,事赶事地凑到了一起,于是开始大发雷霆,吓得就连公孙广顺都不敢过去劝,大家只能绕着公孙胜丘的房子走。 “哦,”公孙胜岩随口答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他原本也就没打算在家里吃饭,最近这段时间过得又忙又乱,绸庄的生意得赶紧去照看一下,如果还有富余的时间,他还想去一趟周家。上次和周雪拥抱了之后,两人的窗户纸已经被捅开了,他一放松下来就想到周雪温热柔软的身体,抬头看他时气若幽兰的鼻息,这个世界仿佛对他推开了一扇粉红色的门,里面满满都是令他欲罢不能的内容。 公孙胜岩让下人牵出来马匹,骑着马抓紧时间在外面吃了饭忙完绸庄的事情,一刻也不停地就往周家赶去。周家的家丁见是公孙胜岩来了,热情地上前迎接。公孙胜岩下马整了整行头,把缰绳递给下人,得知周先生当日刚好在家,于是出于礼数,先去周先生那里拜访一下,再见周雪也不迟。 “胜岩啊,”周先生见他来了,放下手中的活计,高兴地和他打招呼。 “周先生好。”公孙胜岩上前行礼,公孙家和周家本是世交,上门拜访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不是什么大的日子也就无需特意带什么礼物,空着手也没人见怪。 “这些日子你们算是忙坏了,现在还好?”周先生问。 “还好,还好,慢慢就恢复正常了。” “唉,世事难料啊,你家老太爷……算了,不说这个了。你过来有什么事情么?”周先生说。 “没什么事,只是很长时间没有来拜访过了,今天终于得了些闲,就过来看一下。”公孙胜岩倒是实在,什么借口也不找。 “很好很好,你们这些小辈啊,也要多走动。我和你爷爷他们都老咯。”周先生呵呵一笑。 “您不老,您正当年呢。” “哈哈哈,你就别逗我开心了。去过雪儿那里了么?” “还没,想着是应该先来您这的。”公孙胜岩看周先生主动提起周雪,反而有点不好意思。 “去吧,赶紧去吧,和我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聊的。雪儿应该在。” “那您忙,我先告辞了。”公孙胜岩礼貌地推门出去,越走脚步越轻快,好像整个人要飘飞起来,直接踏到半空中的云朵上去。 公孙胜岩走到周雪的门前,伸手要敲门,指关节快要叩上房门的时候,又改了主意。他把手抽回来,轻轻地将房门推开,房间里很安静,公孙胜岩轻手轻脚地往里走,看见周雪正低头背对着自己,大腿上摊着一张被绷起来的缎子,手边全都是针线,此刻正在认真地锈着什么。公孙胜岩不出声响地移到周雪的身后,然后猛地一下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抱住。 “啊!”周雪毫无防备,被吓得大叫一声,手上一个慌乱,绣花针不偏不倚地扎到了公孙胜岩的手指上,竟然没进去了一个指甲盖那么深。 “啊……”公孙胜岩没想到居然会被针扎到,疼得全身一抖,送开了周雪。 “胜岩哥哥!”周雪看到从后面抱住自己的是朝思暮想的公孙胜岩,不禁又气又羞,拧着身子娇嗔地喊了一声。 “疼,疼……”公孙胜岩用另一只手指着手指头上的绣花针,眉毛都要挤到一块去了。 “活该。”周雪笑了笑,用手指指着公孙胜岩的鼻头说,“活该,扎死你!”说完还颇为得意地撅了撅嘴。 “疼死我了。”公孙胜岩把手指伸到周雪的面前,绣花针还兀自在上面立着,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周雪看了他一眼,眼神化作了千般情意。她抓住公孙胜岩的手,再拿住绣花针,陡然一个发力,针被拔了出来,随后有细小的血珠从伤口冒了出来,周雪不作犹豫,直接把公孙胜岩的手指含在了嘴里,用力地吮了几下,然后叼住他的手指头不放,用舌尖绕着指头转了几圈,随即脸上飞起了一片红霞,这才把公孙胜岩的手指吐出来。 “还疼么?”周雪红着脸轻轻地问,却不看公孙胜岩,脑袋羞得快要低到了肚子上。 “还疼,还要吸。”公孙胜岩也是挂了个大红脸,却依然憨憨傻傻地回答。 周雪把整个身子都扭过去,背对着他,娇羞地说:“做你的梦吧。” “雪儿……”公孙胜岩再次从身后抱住了她,“你在绣什么?” 周雪仿佛一下被公孙胜岩发现了天大的秘密,急急地推开他的拥抱,三步化作两步地跑到刚才的座位前,拿起绷子往抽屉里放,一边放一边说:“什么也没有,不许看不许看。” “可是绣给我的?”公孙胜岩笑眯眯地凑上前去。 “不是,你走开……”周雪有点急了。 公孙胜岩偏不走开,越靠越近,周雪顶着抽屉的拉手,眼看着他几乎要和自己面对面地贴住,身子往后弓得不能再弓了,忽然觉得心里有一百只小白兔在东西南北地到处乱跳,一瞬间没了方寸,身子一软,歪歪地倒在了公孙胜岩的臂弯里。 “绣完了再送给你好么,胜岩哥哥。”她说话的声音像是小蜜蜂在嗡嗡地飞。 “好,等你绣完了我再看。”公孙胜岩看着怀里的周雪,这是他第二次这么近距离地,放肆地看她。周雪如同春日里枝头含苞待放的桃花,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地颤栗着,凸出的胸脯正对着自己的下巴,公孙胜岩低头压住了她的胸脯,香香软软的,让自己想起小时候流着口水看大人赤膊打出来的年糕。周雪用黏糊糊的声音轻轻哼了一声,接着全身一抖,公孙胜岩脑中瞬间噼啪作响,犹如野火急急燎过干枯的草原。 “不要……胜岩哥哥,”周雪从他的胳膊里翻身出来,稍稍往后退了一步,“迟早都是你的人,我……” 公孙胜岩也恢复了理智,满脸通红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你等我。”周雪走过来伏在他的肩膀上,在他的耳边温柔地说。 “好,我等你。”公孙胜岩抬手抓住周雪的两只胳膊,用自己的额头蹭了蹭,想着刚才自己的色急形象,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来。 第十九章 欲擒故纵 回家的路上公孙胜岩感觉自己不像是在骑马,更像是一条鱼在水里快活地游动,他完全无心看四周的场景,脑子里全都是周雪绯红着脸的模样,耳朵里也是她哼的那一声在来回作响。他怀揣着巨大的幸福和新奇感,昏昏沉沉地到了家。刚一下马,就看见大门外的下人转身朝院里跑去。 “见了鬼了,跑这么快。”公孙胜岩心想,顺手把缰绳递给另外一个下人,迈步进了院子。 走了没多远,迎面过来两个身材魁梧的家丁,公孙胜丘跟在两个家丁后面,公孙胜岩刚刚点头向堂兄致意,家丁冷不丁地出手分别抓住了他的两只胳膊,紧接着就听见公孙胜丘丧心病狂地喊道:“把他给我捆起来!” “胜丘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公孙胜岩一头雾水。 “什么意思,我今天就要让你这个不孝子孙知道什么叫做报应!”公孙胜丘冲上来就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捆起来,拉到后院去。” “胜岩少爷,得罪了。”家丁嘴上说了一声,三下五除二地将公孙胜岩捆了个结实,连拉带拽地一起到了后院。 后院里灯火通明,家中略有地位的男丁都在场,他们围坐成一个半圈,表情看上去都显得悲痛而又愤怒,在半圈的中间并排放着两具尸体,用白布蒙着。公孙胜岩被家丁押着直接走到了尸体前。 “跪下!”公孙胜丘大声地呵斥公孙胜岩。 公孙胜岩梗着脖子不跪,他到现在还没有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两具尸体到底是谁,为什么家人都是这样一副表情,公孙胜丘带人把自己捆起来又是因为什么。他的脑子里装满了疑问,却暂时连一个都没有得到解答。 公孙胜丘见他不跪,对着家丁使了一个眼色,家丁心领神会,摁着公孙胜岩的脖子,分别对着他的膝盖后面踢了过去,公孙胜岩吃不住劲,站立不稳,不得不扑通一声跪在了尸体前。 “二爷爷,杀害您的凶手公孙胜岩我们已经给您抓回来了,您在天有灵的话,也可以瞑目了。”公孙胜丘哭着拜倒在公孙广孝的尸体旁。 “你说什么?”公孙胜岩听完公孙胜丘的话,两只眼睛几乎要爆裂出来,挂满了血丝一转不转地盯着他问。 “你为什么要杀害二爷爷,说!”公孙胜丘站起来,一只手抓住公孙胜岩的头发,把他的脑袋就这么提起来,另一只手用了十分的力道,不由分说地照着他的脸就甩了一个重重的耳光。公孙胜岩被打得直接一个趔趄,歪倒在一旁,脸紧跟着就肿了起来,嘴角也渗出了鲜血。 公孙胜岩哪里知道,公孙胜丘凌晨趁他不在,将公孙广孝和雨生的尸体塞到了他的床底下,然后天亮没多久,就刻意去公孙广孝的房间,装作有事,让大家都知道了公孙广孝不见的消息。派去老太爷坟头寻找的人回来汇报说没找到公孙广孝,于是公孙胜丘又派出去好几个下人,分别到公孙广孝最习惯去的几个地方寻找,戏份做足了之后,公孙胜丘托辞说一天也没看到公孙胜岩,让下人陪着去公孙胜岩的房间找他,接着装模作样地在房间里闻了一阵,说气味不对,最后装作大惊失色地和下人从床下把二人的尸体拉了出来。算算时间,那个时候公孙胜岩刚刚从周先生的房间里出来。 “我没有杀我伯爷爷!”公孙胜岩大声辩解。 “那为什么尸首会在你的床底下?”公孙广顺这个时候站了出来,指着自己的侄孙问道。 “爹,我没有杀我伯爷爷,我真的没有!”公孙胜岩看着自己的父亲公孙茂德,撕心裂肺地喊。 公孙茂德泪眼朦胧地坐着不动,这个时候他说不上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自己的儿子不是凶手,如果不幸真的是,他只能恳求公孙广顺和公孙胜丘不要报官。 “我二弟清早就不在房间内,胜岩,看门的家丁说你是凌晨回来的。在那个时间,大家都睡觉了,你实话实说,你做了什么?”公孙广顺用审讯的语气问道。 “我也睡觉了,我真的睡觉了。”公孙胜岩咆哮道。 “谁能证明?”公孙胜丘走过来指着他的鼻子喊道。 “……” 确实没有人能证明,如果公孙胜岩在回来之后找公孙广孝说事,结果因为争执,动手杀了公孙广孝,又不巧因为雨生看到而连带要了雨生的性命,这个推理从逻辑上也说得过去。 “先关起来吧。”公孙胜丘装作痛心疾首地对押着公孙胜岩的两个家丁摆了摆手,示意把他拉下去。 “爹,伯爷爷,爹……”公孙胜岩失魂地哭喊,声音越来越远。 “胜岩……”公孙胜华有点不太相信公孙胜岩是杀人凶手,望着他被拽离的方向大声地哭喊了一句。 “胜丘啊……”看着自己的儿子被带走,公孙茂德再也坐不住了,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想替儿子说两句话,刚开口喊了个名字,眼泪就成串地往下落,“胜丘啊,你们是堂兄弟,是血脉相连的,叔叔恳请你一件事,千万要查清楚再做决定啊。” “叔叔,事已至此,只能先把胜岩关着了,”他指了指地上的尸体,“无论如何,我要替二爷爷报这个仇,不管是不是胜岩干的。”说完招手喊来几个下人,临时去准备公孙广孝的后事。 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公孙家接连经历了这么惨痛的打击,每个人都像是霜打了的茄子,脸上愁云不展。公孙胜丘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也没点灯,黑暗中像是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屋外人声逐渐安静下来,只听得到虫子在唧唧地叫唤,公孙胜丘走到床边抬头看了看月亮,又继续坐了回来,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终于再次起身,从外屋的桌子上拿了一瓶酒,打开之后往自己的衣襟和领口上倒了一些,又往头上抹了一些酒,接着用酒漱了漱口擦了擦脖子,这才拿着几乎快要见底的酒瓶,往里兑了些水,一步三摇地往公孙胜华的房间走去。 “胜华!”公孙胜丘用力地捶门。 “胜丘哥,什么事?”公孙胜华看样子还没睡,踢踏着鞋子第一时间就把门打开了。 “没事,心里闷,想找你聊聊天。”公孙胜丘装作有点醉了的样子。 “哦。”公孙胜华情绪看起来非常差,肯定是因为这些事情失眠了。 “嗨……”公孙胜丘把门关好,坐在凳子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两兄弟对坐无言,就这么耗着。 “我的酒不多了,你这还有么,陪我喝一杯吧。”公孙胜丘晃了晃自己的酒瓶子。 公孙胜华起身拿了两个杯子一瓶酒,先倒出来一杯,再要倒的时候公孙胜丘用手拦住了他,意思是喝自己带来的酒,他也就没介意,看着公孙胜丘用水把杯子倒满,然后两个人端起杯子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喝了两三杯之后,兄弟二人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可无论公孙胜华说什么,公孙胜丘都把话题往大家小时候穿开裆裤的事情上引导,捉蚂蚱钓青蛙粘知了,尽是一些回想起来让人忍俊不禁的事情,听得酒意上头的公孙胜华一会笑一会哭。 “哥,你说是他干的么?”公孙胜华擦了擦眼角的泪,盯着墙边上的胡隼问道。 “我……真希望……不是他干的。”公孙胜丘开始装醉,低着头打着嗝,手还冲天上指着。 “他没理由这么干。”公孙胜华一字一顿地说。 “广顺爷爷……爷爷明天要送他去见官,见了官……就和我们没关系了,生死……生死由天了。”公孙胜丘开始把计划慢慢往外抖,其实公孙广顺压根就没提见官的事情。 “不能见官!”公孙胜华仗着酒劲,用力地捶了一下桌子,“这是家事。” “死人了啊……胜华,两条人命……不见官怎么行。见官就是打,很多人……吃不住板子,一打就招了。”公孙胜丘也不看堂弟,只是支着耳朵仔细地分辨着他的语气。 “那胜岩就完了。” “除非……除非他逃走……”公孙胜丘说完这句话,脑袋重重地落在了桌面上,手也就势耷拉了下来,顺带把自己带来的酒瓶给打碎了。 “胜丘哥,胜丘哥。”公孙胜华摇了摇公孙胜丘,公孙胜丘毫无反应,像一条被人打晕了的野狗。 公孙胜华招呼自己的下人把公孙胜丘背了回去,自己来回在房内踱着步。公孙胜丘最后的一句话,让他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从情理上讲,他不愿意相信公孙胜岩是凶手,但是从逻辑上推,公孙胜岩却又有着最大的嫌疑。就连家人都对他不予信任,如果见了官,官家会怎么样,真要像刚才说的那样,先打一通再审,他不敢再往下想。平日里公孙胜华的生活只有鸟和女人,但这并不能说明他是一个多么坏的人,相反,他很多事情都不愿意去想,懒得去想,抓紧时间玩乐才是他最喜欢的事。在心底里,他对家人是非常珍惜的,在家的庇护下,他也得以干一些看似出格的事情而不被人追究。胜丘哥看得出来也是很不舍的吧,毕竟都是堂兄弟,就算不相信公孙胜岩是凶手,出于家族的利益,也不得不把公孙胜岩送去官府。 公孙胜华坐回桌旁,自己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公孙广孝虽然是他的亲爷爷,但是对待他们兄弟几个,一直都是一碗水端平,从来不会因为他是亲孙子而偏袒,甚至在无伤大雅的事情上,还更乐意和胜丘和胜岩兄弟二人说笑。“胜岩没有理由杀我爷爷。”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千次一万次,但是又绕不过报官这个弯。刚才公孙胜丘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痛苦像一把钢刀般剜着他的心,让他感觉到仿佛明天就会失去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堂兄弟。公孙胜华端起面前的酒仰头喝完,把酒杯对着墙角奋力一摔,顶着夜色就出了门。 第二十章 夺路奔逃 “备马。”公孙胜华走到马厩,对着马倌喊。 马倌见他喷着酒气,双目圆睁,就差直接冲上来甩自己的耳光般的样子,也就不敢多说一个字,战战兢兢地取了一匹马过来,把缰绳递给公孙胜华。 公孙胜华牵着马出了大门,一直顺着墙根往右走,走了接近百余丈,他清楚地知道墙对面就是关押公孙胜岩的房间,于是停住脚步,把缰绳栓在路边的一棵树上,用手摸了摸马的鬃毛,整了整马鞍,然后徒步返回去了。 他先是回到了柴房,轻手轻脚地搬了一架竹梯子,推开门四下看了看,早已是睡觉的时间,纵然公孙家最近这么多变故,该睡的时候,绝大部分人还是熬不住的。公孙胜华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把梯子搬到刚才放马的墙对面不远,用手稍微晃了晃梯子,接着又踩上去一只脚试了试,确认放稳了之后,从房子的后面绕到正门,对门口两个看管公孙胜岩的家丁问道:“公孙胜岩可吃了晚饭?” 家丁相互看了一眼,面面相觑,确实也没人说要给他送饭吃啊。 “那他可喝了水?”公孙胜华继续发问。 家丁不敢回答了,无论如何,公孙胜岩现在还是他们的主家,这样对待主家,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不知礼数的下人。”公孙胜华低喝一声,抡圆了胳膊就是一个大嘴巴子甩了过去,直打得对方是眼冒金星。 “给我滚过去打饭打水。”公孙胜华指着两个家丁,吃了耳光的那个脸上生疼,耳朵都嗡嗡作响,巴不得赶紧找个由头离开,免得再挨揍,另一个看自己的伙伴走了,张嘴想说什么,犹豫了一番,也忙不迭地一路小跑着去了厨房。 公孙胜华不作耽搁,赶紧把房门打开,公孙胜岩此刻还被绑着扔在床上,嘴里居然还塞了块布。 “胜岩,”公孙胜华一边给他松绑,一边嘴里不停,“你赶紧走,不走就没有机会了。” “我不走。”公孙胜岩嘴里的布刚被摘掉,第一时间就表示不愿意走。 “不走就走不掉啦,他们明天要送你去见官。”公孙胜华急得快要跳起来。 “见官?凭什么送我见官,凭什么把我绑着关起来?”公孙胜岩心里委屈,刚刚回到家就被抓了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扣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他甚至连仔细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我爷爷死在你床底下,你不见官谁见官?”公孙胜华把绳子完全解开了,摇着公孙胜岩的肩膀说,“走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要是见了官,万一屈打成招,岂不是再也说不清楚了。” “胜华!”公孙胜岩满腔悲愤,又不知道该去哪说理。 “快走!”他拉着公孙胜岩往外走,公孙胜岩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出了门,随即像是想通了什么,脚程越来越快,跟着一路小跑起来。 “上。”到了梯子前面,他推了公孙胜岩一把,然后从衣服里掏出几张银票,“拿着花,墙对面有马,有多远跑多远。” 公孙胜岩看了自己的堂哥一眼,伸手接过银票,蹭蹭蹭地爬上了墙头,然后回头对公孙胜华招了招手,便奋力跳了下去,随即由近及远的马蹄声传入墙内,逐渐消失在夜色里。 黑暗中公孙胜丘一直躲在一座假山后观望,见公孙胜岩跳下墙头逃跑了,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他蹑手蹑脚地迅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没有掌灯,凭着记忆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徐老六用过的那种扁平骨片,找了一个香炉让骨片的一面对着西北方向插好,又把和骨片放在一起的短香点燃。和徐老六用过的香一样,冒出来的烟往上直直腾了一小段距离,便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斜着往窗外飞去了。与此同时,被闩住的门外有个家丁焦急又恐慌地拍着他的门,高声地说:“胜丘少爷,胜岩少爷跑了!” “追!”公孙胜丘坐在黑暗的房间里,重重地吐出这个字,又再次一边摇头一边笑了起来。屋外人声鼎沸,公孙家像是一锅开了的粥,墙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背上的人们生恐耽搁了时间,彼此大声“驾驾”地打着马,不一会的时间也消失在了远方。 时间已经过了丑时,城门的守卫们强压倦意,只想赶紧天亮,好回家钻进松蓬蓬的被窝睡一个好觉。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更何况这看门放哨的事情,委实不是什么好差事。其中有个卫兵连着打了七八个哈欠,弄得周围的人意见颇大,纷纷指责他不干好事,弄得所有人都困了。 “王三,”一个卫兵对刚才哈欠连天的那个卫兵说,“你年纪轻轻的就这样熬不住夜,是不是回家光和你那小媳妇在床上忙活了?” 大家听了一阵哄笑,男人在一起,荤段子是永远不过时的调味剂。 “是又怎么样,兵爷我身强体壮,禁得起折腾,瞧瞧你那身子板,兵爷我放个屁就能把你从这崩到……”名叫王三的卫兵牛皮还没吹完,就听见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噔噔地传来,接着一声拒马的嘶鸣,一个模样英俊但是神情疲惫的青年骑着一匹骏马停在他们面前,马儿张大的鼻孔扑扑地往外喷着气,显然刚才是用了全力在奔跑。 “开门。”马上的年轻人用不容商量的语气命令面前这帮陌生的守卫。 “你说开门就开门,你要不要问问兵爷手里的枪?”王三被打断了牛皮,正在话头上的他很是有点不爽。 “老子是公孙家的四少爷公孙胜岩,再给你一次机会,开门,老子着急出城办事!否则天一亮,你们所有人都吃不了兜着走。”公孙胜岩心内焦急,脏字脱口而出,倒也加重了这番话的分量。 守卫们不说话了,公孙家的名头,这里面没有人敢得罪,马上的人看衣着和气质,显然就是富贵子弟,就连胯下的这匹马,都长得膘肥体壮,不是随便在路边啃几口青草就能养得出来的。 这时一个看似年长一些的头领站出来,转身对守卫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给公孙少爷开门。”守卫们如梦方醒,七手八脚地把城门打开,头领毕恭毕敬地牵了牵马的缰绳说,“公孙少爷,您请。” “驾,驾……”公孙胜岩不答话,只是两腿用力一夹马肚子,手上的短鞭对着马屁股猛打了几下,马儿身后吃疼,离弦之箭一般冲向了城外。 守卫们骂骂咧咧地把城门重新关好,刚才说话的王三看着公孙胜岩离去的方向,嘴里嘬了几个牙花子,又是羡慕又是嘲讽地说:“有钱真他妈了不起。”完了又冲着刚才挑衅他的人说道,“兵爷我放个屁就能把你从这崩到……” 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又把王三的话给顶了回去,这次来的是三人三马,为首的人率先把马立住,大声地问他们:“刚才是不是有个年轻人骑着马从这出城了?” “你是什么人?”头领看着此人衣着不如刚才的公孙胜岩,回话的气势比刚才就壮了不少。 “我是公孙家的管家,刚才出城的是我们公孙家的少爷公孙胜岩,他的马儿比我们快,所以差了这么一点点距离。还请兄弟行个方便开个门,不然要是跟丢了我们少爷出了什么纰漏,这责任不好担。”为首的说话刚柔并济恩威兼施。 “开门开门开门。”头领不耐烦地对着守卫再次挥了挥手,又是公孙家,大半夜的也不让人轻省一下。 城门又被困得稀里糊涂的守卫们打开,马上的三人也不客气,见门开了一条缝,便拍马而出,门边的王三躲闪不及,吃了一嘴的尘土。 “我呸,我呸。”王三啐着嘴里的泥,气呼呼地把城门关上,重新站到队伍里。 “王三,你要放屁把我崩到哪?”挑衅的人见他气不顺,得意地刺激他。 “爱被崩哪崩哪,兵爷我不待见你。”王三没了吹牛的兴致,耷拉着脸说。 “哈哈哈……”一众人被逗乐了,捧腹大笑起来。 追击公孙胜岩的三人骑马奋力追赶,快到城外落马山脚就追不下去了。他们眼前是一个十字路口,一条路通落马山,一条路通西北的官道,还有一条路通向正东的水路,公孙胜岩有可能从任何一个方向走掉。为首的勒住胯下的骏马,示意其余二人不要说话,支起耳朵听了片刻,又下马俯身趴在地上听了听,还是什么也没有听出来,只好转过来对着另外两人把手一摊,然后重新翻身上马。马儿被缰绳一勒,稍微往后退了几步,接着连续打了两个响鼻,转身往城里奔去。 第二十一章 命悬一线 落马山的丛林中一片漆黑,公孙胜岩害怕马失前蹄跌落山涧,只能下来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中穿行。直觉告诉他不能往官道走,更不能走水路,只能在山里边走边躲,但是具体要去哪,他并没有计划。天黑之前自己还是一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如今却落魄到连一个能吃口热饭喝口温茶的老百姓都比不上,短短几个时辰的工夫,这其中的落差令他完全难以接受。公孙胜岩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逐渐地发现自己丢失了方向,山中林深草密,他努力往四周看了看,什么也辨别不清。这样下去到了天亮自己也未必能找到逃生的路,更差的情况是他又绕回了来路,那岂不是自投罗网。公孙胜岩想了想,决定先牵着马往高处走,等待视野开阔了,再做决定该这么办。 上山的路更加艰难,落马山这些年从来都是被人绕着走,除了猎户和药农,谁愿意顶着杂草毒虫在山里瞎转悠,更何况还有传言说山中有跳尸,更是把一些胆小的人们吓得光是靠近就双腿发抖。公孙胜岩倒是不太相信这些传言,人死如灯灭,他倒情愿尸体能跳,甚至能说话,这样一来,也可以问问死去的公孙广孝,到底是谁杀害了他和雨生,再栽赃到自己的身上。又走了不知道多久,公孙胜岩听到有溪水哗哗的声音,这才觉得自己从周雪那里离开之后,一口水都没喝上,现在嗓子眼就像是厨房做饭时的烟囱,火烧火燎的。 公孙胜岩牵着马顺着声音找到水源,发现不远处是高余七八丈的绝壁,下面由于天色暗黑,什么也看不清,水流从山上顺着山势冲下来,然后在自己的脚下拐了一个弯,从绝壁上直泻而下。公孙胜岩仔细看清了面前水的流向,找了一块大青石后面没有落叶的地方,把缰绳随手放在身边,弯下腰先习惯性地洗了洗手,接着捧起溪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一旁的马儿突然开始变得烦躁不安,不停地用蹄子蹬着地,脑袋在黑暗中左右摇摆,晃得缰绳直作响。公孙胜岩心里感到奇怪,站起来把手在身后擦干净,抓住缰绳,然后不停地抚摸马儿的鬃毛试图让它安静下来。他不确定身后有没有公孙家的追兵,在幽静的山林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显然不是一件好事。可是马儿却越来越慌,最后竟然长鸣一声,丢下一旁的公孙胜岩,朝着来路飞快地跑了。 “呵呵,果然是一匹好马。”黑暗中不远处有一个尖厉的声音传来,听着似人非鬼,公孙胜岩觉得一股寒意从头顶直贯足心,控制不住地打了好几个激灵。 “什么人?”公孙胜岩往后退了几步,扶住手旁的一棵树,大声地问道。 “送行人。”尖厉声音的主人不再躲藏,从林中踩着枯枝落叶走到距离他不远的对面,咯咯地冷笑着。 公孙胜岩警惕地看着对方,对方说完话之后便不再做声,从宽大的长袍内取出一个东西,随着他口中的念念有词,公孙胜岩发现这个东西像蝈蝈笼一样,却只有蝈蝈笼的一半大小,浮在半空中颜色不断变换,最后变成了奇异的紫色,表面仿佛还有水波在流动,来人果真就是鬼修杨方。公孙胜岩觉得形势不妙,这个送行人看样子是送自己去阴曹地府的,于是撒腿就跑,刚刚迈出一步的距离,蝈蝈笼内射出一团影子,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在这没有边际的山林里,这团从蝈蝈笼里钻出来的影子在空中飞行,来去自如,完全没有可能从它的面前逃脱。公孙胜岩面对着这怪异的事情,求生的勇气战胜了恐惧。来人毫不客气,语气冰冷,这团影子看着也是阴森恐怖,自己与他们无冤无仇,根本就不曾见过,恐怕他们和公孙广孝的死有着直接的关系,目的也是要暗害自己。怎么办,公孙胜岩用眼角瞄了一下身旁不远的高崖,下面是山林?是水潭?还是突兀的岩石?他不知道,但是眼前的这个形势,逼得他必须要搏一下。 “雨生,你不是死了么!”公孙胜岩对着来人的侧后方大喊了一声。 杨方听见他喊雨生的名字,心生疑惑,雨生前日在自己的面前已经死得透透的凉得硬硬的,难道真是冤魂不散,竟然躲过了自己的察觉?都说夜路走多了会碰见鬼,杨方此刻也不敢大意,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转过身子往侧后方看过去。身后只有黑漆漆的灌木杂草,再就是冲天而长的高大乔木,哪来的什么雨生。 “兔崽子,竟敢在我的面前耍花枪。”杨方心里骂了一句,扭头回来,却看见公孙胜岩再次掉转方向,朝着高崖绝壁直冲过去。 “死也要死在我的手里!”杨方恼羞成怒地大喊一句,公孙胜岩身后的黑影瞬间变作一团蓝色的骷髅,以极快的速度对着他的后心直扑过去。公孙胜岩哪还有时间回头再看,眼看离高崖还有几步的距离,身后一股刺骨的寒意直逼自己而来,他索性突然一个变向,接着双脚在地上用力一踩,膝盖微弯,接着整个人向前纵身一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对着高崖跌落下去。 杨方坚决要取公孙胜岩的性命,空中的蓝色骷髅头追势不减,眼看就要扎进公孙胜岩的后心,突然间公孙胜岩脑后金光一闪,一个萤火虫般大小的光点从他飘飞的发梢中迸射出来,毫不躲闪地撞上了追击的骷髅头。接触的一瞬间蓝色骷髅头像一具被弹丸射中的花瓶,脆生生地碎成无数块,然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骷髅头变成的碎片纷纷开始在空中融化,变作袅袅上升的亮色青烟。随着撞击产生的力道,公孙胜岩在空中失去了平衡,翻滚着落下了山崖。 杨方原本以为公孙胜岩是个普通人,杀死他和杀死一只笼中的小鸡有何区别,没有想到他脑后居然会有残魂护佑,而且这一丝残魂居然如此霸道,再次重新收回术法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金色的残魂和自己饲养的鬼头相撞兑子,然后硬生生地遭受了术法的反噬,鲜血吐满前胸不说,灵魂力也遭受了强烈的打击。他原本只是一个最底层的小鬼修,几十年以来四处找寻机会修法器炼魂魄,在帮派内阿谀奉承,好不容易在术法上小有成就,这个鬼头是他最为倚重的,也是最珍惜的。如今一击之下居然灰飞烟灭,曾经的努力都付诸流水。杨方觉得天昏地暗,站立不稳,捂着自己的胸口跌跌撞撞地晕倒在了灌木丛中。 公孙家直到天亮,还一直在追究公孙胜岩逃跑的事情。两个看守的家丁自然是躲不过惩罚,此刻早就被捆了起来,面朝公孙广孝的尸首跪着,二人脸上都肿得老高,头发凌乱面带死相,一看就知道吃了不少的苦头,公孙胜丘也真是一个狠毒心肠的人,虽然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但是需要用心全力演戏的时候,他绝不会保留一丝,让外人看起来,就是一个因为家人被暗害堂弟又出逃之后,陷入悲痛和狂怒,但是又努力保持理智的人。公孙胜华情况略好,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平日里的作风,不争不抢,只是埋头玩自己的,再加上他和堂兄公孙胜丘一贯以来的良好关系,所以并没有被绑住,只是和那两个家丁一样,跪在公孙广孝的尸体前,不敢抬头。 整个事情经过三人的分别口述,已经很明了了,就连马厩的马倌,也被喊来对质。公孙胜丘计划内就没有想把公孙胜华怎么样,他是想通过这件事情,一来堵死公孙胜岩自我辩解的路,二来抓住公孙胜华的痛脚,让他必须支持自己成为少家主,三来也让公孙家所有的人看看,他作为附和年龄的少家主候选人,既有杀伐决断,也念兄弟情谊。公孙胜丘坐在正当中的靠背椅上,看着面前跪着的三人,表露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 “既然公孙胜岩被你放跑了,派出去追拿的人也空手而回,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大家想必略做思考便能清楚。二爷爷虽然已死,但是天理昭然,真凶没用多长的时间就露出了马脚。我念你本无歹意,只因为被兄弟感情蒙蔽了双眼,冲动之下做了蠢事,也就不再追究。这原本就是家丑,从哪开始就到哪结束,但是这段时间你不能再离开公孙家半步,借此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至于你们俩,”公孙胜丘稍稍偏了偏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家丁,“从哪来就回哪去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们。等下吃完了早点,去账房把银钱结了,就此和公孙家再无关系。但是有一点你们要给我记住,公孙家的事情,始终是家事,你们看管不力放走了疑凶,原本是要见官的。碍于我堂弟公孙胜华的关系,不再追究你二人,可要是离开公孙家之后,外面要是有关这件事情的风言风语,那休要怪我旧事重提不讲情面。” 二人听了连忙扭过身子来给公孙胜丘磕头致谢,这个结果明显是对他二人最好的结果,而且居然还有工钱可以结算,他俩千恩万谢了一番,直到发自肺腑地哭得涕泗横流,公孙胜丘才止住了二人,让他们起身换身干净衣服,准备余下离开公孙家的事情。两个家丁又是一番磕头感谢,这才转身离去。 公孙家的家人从头至尾看了这一切,从心底里觉得公孙胜丘果真是一个能挑大梁能堪大任的后人,心里的天平不自觉地就开始倾斜,最开始一些还怜悯公孙胜岩,站在公孙胜岩一边但是又不好说话的人,现在统统开始信服起公孙胜丘来。原本公孙家就是家主一人胜百人所言,多年来所有人在这个规矩下已经习惯,很多事情都不愿去仔细考虑,只需要听命执行便可,如今两个家主相继离世,一时间群龙无首,眼看偌大一个家族就要变为一盘散沙。公孙胜丘力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于将倾,做事果断且全面,还无时无刻不维护家族的声望,比负罪潜逃的公孙胜岩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家人散去之后没过多长的时间,天色便开始大亮。公孙胜丘一直没有等到杨方的回复,心里不免有些打鼓。以杨方的能力,弄死一个公孙胜岩自然是不在话下。放跑公孙胜岩的真实目的也就是要在他逃亡的路上取他性命,以此永绝后患。公孙胜丘睡不着,沏了一壶浓茶,坐在房间里一边喝一边考虑接下来的事情。首要任务是把公孙广孝给葬了,说起来公孙广孝对自己倒也是百般疼爱,出此下策实在是形势所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公孙胜丘在心里对自己重重地说了一句,不再去想什么对错,只希望天黑之后能尽快得到杨方的消息。 公孙广孝死去的消息在公孙胜丘的要求下,变成了一个谁都不能当面相互提的禁忌,至少在抓住公孙胜岩之前,这就是一个家族的雷区。对外大家一致不主动提及,只有当人问起来时才宣称因为老太爷的去世,作为家主的公孙广孝伤心过度,半夜睡觉时突发重疾,还没来得及去请霍大夫,便匆匆地撒手人寰,留下悲痛欲绝的一大家子。对内公孙胜丘一直强调丧事速办速决,公孙家上下几百人要吃饭要生活,不到二十天的时间里接连安排两大丧事,恐怕生意上会有重大损失,况且公孙广孝的遗容也无法见人,就不便再通知亲友吊唁了。说起公孙广孝的遗容,真是让人看了都不寒而栗,他双目圆瞪,眼皮怎么也放不下去,脸上被砍得横七竖八的刀口,鼻子都掉了一半,剩下一个黑洞洞的鼻孔,突出的颧骨位置皮肉像水牛的嘴唇一样翻出来,露出了红红白白的骨头,凡是见到的家人,都忍不住一再痛哭。 雨生的遗体作为家奴,原本是没有资格在同天下葬的,但是因为二人死得凄惨,主仆二人在黄泉路上多少也能做个伴,况且就这样把雨生的遗体交还给他的家人,势必会惹出很多不必要的是非,于是公孙胜丘和公孙广顺几个长者略作商议,便和公孙广孝的遗体一齐葬了,又给雨生家打点了不少的抚恤金。雨生家人见公孙主家出手阔绰,显得宅心仁厚,人死又不能复生,便拿了银钱,不再讨要雨生的遗体,反而认为能把雨生葬在公孙家的坟山里,是他上世修来的阴德。 第二十二章 兽性大发 秘密发丧公孙广孝后的第五日,周雪来到了公孙家。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忙着给公孙胜岩绣手帕,就是公孙胜岩看到的当时并未完工的那张。手帕上是两只戏水的鸳鸯,都拢着翅膀,相向看着对方,两只扁圆的长喙一上一下搭着,好似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手帕的右下角有一个小篆字体的“雪”字,是用火红的针线绣成,看上去热烈无比。周雪怀揣着手帕,直接往公孙胜岩的房间走去。 “胜岩哥哥。”周雪在门外敲了几下。 没有人回答。 “胜岩哥哥。”周雪又敲了几下之后打算去推门,这时才发现门被一个细小的铜锁给锁住了,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来。 周雪心中不解,公孙胜岩的房门,从来都不挂锁,今天怎么了。她看见一个下人从对面的廊桥经过,便大声地喊:“胜岩少爷去哪了?” 下人见是周雪,不敢答话,居然扭头匆忙地又从来路回去了。 这可把周雪给气住了,她把嘴唇一撅,两只手握成拳头,直接就对着下人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心想这也不知道是谁的下人,抓住了之后一定要狠狠地告一状,还没追出去十步远,从转角出来一个提着水桶的下人,周雪躲闪不及,重重地和对方撞了个满怀。 “雪小姐,对不起,是我不好,没看见您……”下人忙不迭地道歉赔罪。 “公孙胜岩去哪了,房门为什么被锁住?”周雪不管对方的道歉,直接发问。 “……”下人弓着的身子突然停住,哑口无言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抬头看周雪。 “说,公孙胜岩去哪了!”周雪提高了嗓门。 “小的真的不敢说,您别逼小的了。” 听闻下人这么一回答,周雪感觉事情有点奇怪,于是犯了倔脾气,抢过下人手里的水桶,气呼呼地往旁边的地上一扔,又用手抓住对方的肩膀,不停地摇晃着说:“说,你说!” “小的……小的真的不敢说,雪小姐,小的要是今日说了,明日您就见不到小的了。放小的一马,您还是去问胜丘少爷吧。”下人恨不得给周雪下跪了。 “好!”周雪一把把下人推开,一路小跑地去找公孙胜丘。 公孙胜丘恰巧在家中,这段时间下来,他俨然已经成为了公孙家的少家主。老太爷在临终前,公孙广孝当面提了少家主的两个人选,如今公孙胜岩出逃不得踪影,大家都觉得让公孙胜丘来执掌家事,也是顺理成章,公孙广顺作为老太爷公孙愚的长子,在和公孙胜丘商量了之后,计划再过些日子,等一切平静下来,就宣布此事。 “胜丘哥哥,”周雪看到了公孙胜丘,客气地叫了一声。 “哦,雪妹妹。”公孙胜丘放下了手中的账本,看着周雪脸上笑开了花。 “公孙胜岩去哪了,门上为什么挂了一把锁?”周雪不愿意和公孙胜丘多说话。 “他啊,你找他干什么?”公孙胜丘嬉皮笑脸地卖关子。 “找他有事,问了下人下人不敢说,只能来找你。”周雪开始变得没有好声气。 “有事跟我说,我转告他便是了。”公孙胜丘依然不松口。 “犯得着和你说么?”周雪今日乘兴而来,心中满满都是公孙胜岩拿到手帕时的幸福幻想,现在却人都没能见到,所有的人还都和他打哑谜,不禁火大。 “犯不着和我说啊?”公孙胜丘也开始变了脸色,凝固的笑容逐渐变得阴险。他起身从周雪的身旁走过,双手把门合上,然后目光狠毒地落下了门闩。 “我找他真有急事,胜丘哥哥你告诉我他在哪好么?”周雪没感觉到危险的降临,只是觉得刚才自己的语气有点过分,就缓和了语气又问了一遍。 公孙胜丘背靠着门,面向着周雪走近,盯着她的脸面色阴沉地把公孙广孝的死和公孙胜岩的出逃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末了还强调说现在外面也有人在找公孙胜岩,有的是公孙家派出去的家丁,有的是公孙胜岩的同党,总之这次公孙胜岩不仅是有家难回,而且势必是九死一生了。 周雪听完花容失色,只觉得腿软筋酥,用手扶桌子都站不住,不得已坐在了椅子上。公孙胜岩是杀人凶手,而且杀的是无比关爱他的公孙广孝?她不相信,公孙胜丘这人她向来就不喜欢,花花肠子里不知道藏了什么样的事情,脸上却总是笑眯眯的。可是公孙家下人的表现一看上去也不是作假,听到自己提公孙胜岩就好像看到了鬼一样。她脑子里已经变成了一片浆糊,如果公孙胜岩没杀人,为什么要跑? “雪妹妹,现在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了吧?”公孙胜丘又前进了几步,站在椅子旁边,双手摁住了周雪的香肩。 周雪浑身一颤,像触电了一样整个人弹了起来,她看着公孙胜丘,嬉皮笑脸眉角上扬的样子,胃里忍不住一阵翻腾,像是活活吞下去了一只大蟑螂。公孙胜丘居然对自己动手动脚,完全不顾忌二人的身份和两家的交情,简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登徒子。 “我知道了,我要走了。”周雪双手抱在胸前,草草地说了一句就往门前走去。 “别走啊,雪妹妹。”公孙胜丘无耻地挡在周雪面前,摇头晃脑地说,“公孙胜岩能知道的事情,我公孙胜丘就不能知道么?” “你让开。”周雪的声音里带着惧怕,脚下往后小小退了一步。 公孙胜丘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狰狞起来,咬牙切齿地看着周雪,狠狠地说:“公孙胜岩公孙胜岩,张嘴就是他闭嘴也是他。公孙胜岩有什么好,一个白痴,一个杀人凶手,一个潜逃的肮脏老鼠。我公孙胜丘现在是一家之主,你居然不识好歹,对我呼来喝去。” “我错了,胜丘哥哥……”周雪被他的模样吓得哭了起来,全身上下都不停地抖动着,她完全没有地方逃跑或者躲藏,公孙胜丘挡住了唯一的路。 公孙胜丘突然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了周雪,周雪被吓得大叫一声,接着双腿不停地抬起来踹他,用两只胳膊不停地敲打他。公孙胜丘毫不在意,夹着周雪的身体就往床边上拖。可怜她一个柔弱的女子,哪里敌得过身材魁梧年富力强的公孙胜丘,几番无用的挣扎下来,便被公孙胜丘一个加力甩到了床上,眼前一片模糊,又因为恐惧而手脚瘫软动弹不得。公孙胜丘上前扣住周雪的衣襟,用力向两边一个撕扯,随着衣衫被撕破的声音,周雪猩红的肚兜和雪白的肌肤,就这样无法设防地在公孙胜丘面前暴露了出来。 “胜丘哥哥……”周雪只剩下无力的哀求和哭泣。 公孙胜丘不作理会,像一只发狂的野兽一般,再次动手撕下周雪的肚兜,看也不看地扔在了一边。周雪给公孙胜岩绣的手帕,随着被扯下扔开的肚兜,像秋风中的枯叶一样,无力地在空中旋转了几下,跌到了衣衫零落的地板上。 “我看公孙胜岩以后怎么要你。”公孙胜丘喘着粗气,动作迅速地把自己的衣衫脱去,盯着周雪胸前一对在慌乱中绝望跃动的白鸽,带着狞笑地说。 周雪又怕又急,赤裸地躺在公孙胜丘的床上,随着一阵钻心的疼痛,昏迷了过去。 公孙广孝的死,周先生倒是听说了整个经过的,毕竟周家和公孙家这么多年像一张网一样织在了一起。但是他也不相信公孙胜岩会为了任何理由,做出这么歹毒的事情。可是既然已经发生,而且公孙家为了名声,决定私下处理此事,不予报官,自己也就不再多说多问。 这天快到黄昏,周先生正在房间里忙,门外的下人恭敬地敲了敲门,说炳亮来了要找他有事。周先生放下手中的活计,让炳亮进门。炳亮是周先生尤为信任的一个帮手,他从小是个弃儿,被周先生收养,吃住都和周家本家人一起,没有任何区别,稍有长成周先生便送炳亮入了私塾,学习识文断字,可惜炳亮对做文章没有任何兴趣,三天两头被私塾先生拎出来打板子。周先生见此情况,便让他辍了学,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学着做生意。东边不亮西边亮,炳亮对药材生意倒是非常感兴趣,没有几年就把周先生所教的悉数学会,而且很有生意头脑,逐渐成为了他的左膀右臂。 炳亮对周先生施了个礼,然后面露难色地一边看着周先生,一边竹筒倒豆子地把来由说了一番。原来昨日炳亮按照计划,出城去药农手中收购药材,这生意他已经做了多年,和药农们也是早已相识,炳亮本是孤儿出身,所幸被周先生收养,因此接人待物更显出一份宽厚,药农们因此尤其尊重他。离城五十里就是大山沟沟了,这里有一户药农叫做程老二,程老二天生一副猴子样,个子虽然不高,但是两手摊开来比身体还要长很多。就凭这一双奇长的臂膀,别的药农上不去的峰顶,他几个蹬踏就轻松上去,别人下不了的山涧,他攀住几根藤蔓就能晃晃悠悠地安全下落。前几日程老二在落马山采药时,意外发现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昏倒在一处高崖不远的水潭旁,这年轻人看着也就二十多岁,身上除了几张被泡得没有了样子的银票以外,就再也寻不到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程老二也是菩萨心肠,见不得有人在荒郊野岭如此这般地丢了性命喂了野兽,就把年轻人背了回来,放在自家照料着,可是年轻人看着没有太大的外伤,却始终昏迷不醒。刚巧碰到炳亮来收药,程老二也就认识这么一个城里人,于是把替年轻人寻找家人的事情说给了炳亮听,炳亮随着他回到山沟沟里的家中一看,居然是公孙家的公孙胜岩。 周先生听完心内一惊,这公孙胜岩看样子是在逃命的路上遭了意外,从落马山滚了下去。要不要告诉公孙家?他来回踱步思索,如果说了,公孙胜岩肯定难逃一死,几乎所有公孙家的人都认定了他是杀人凶手,如果不说……他想不出个万全之策,干脆跟着炳亮出门,打算先去看看情况。刚走到大门前,周先生看见周雪的轿子停落下来,从轿中出来的周雪低头捂着胸前,哭得是梨花带雨。周先生心中挂着公孙胜岩的事情,拦住周雪问是何事,她却只是不说,最后被逼急了就说了“公孙胜岩”四个字。周先生没有细想,以为女儿去了公孙家听闻了公孙胜岩杀人潜逃的事情,一时接受不了,便嘱咐她最近这些日子没有事情不要再往公孙家跑,说完和炳亮翻身上马,急匆匆地对着程老二家飞驰而去。 第二十三章 奇异梦境 程老二家落脚的地方确实又偏又远,纵是周先生和炳亮马不停蹄地一路快跑,二人到了之后天色早已漆黑。程老二早已吃过了晚饭,和他那蓬头垢面的妻子在屋外的鸡窝旁正把仅有的三只母鸡往窝里赶。炳亮喊住了程老二,然后在程老二的带领下掌着昏黄的油灯进了里屋,屋内狭窄而破败,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大山里的穷苦人家,仅凭着自身的力气挣着辛苦的糊口钱。周先生心内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最后失去了仅有的耐心,一把将油灯从程老二的手中抢过,直直地伸到床上躺着的人面前,在跳动的灯烛下,那闭着双目昏迷的年轻人,果真是逃脱不见的公孙胜岩。 “胜岩啊……”周先生喊了一句,再也说不出话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油灯都差点掉在了地上。 炳亮第二次看到公孙胜岩了,因此表现稍好,上前想要将周先生扶起来。周先生哆哆嗦嗦地摆了摆手,就这么坐在地上,稍微平复了一会,抬头看着不明所以的程老二问:“这个事情,可有其他的人知道?” 程老二摇了摇头,他是个几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的老实人,山里人见识短,遇到事情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找更有能耐的城里人,所以炳亮是他想到唯一或许能解决这个事情的人。炳亮也是心机缜密,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公孙胜岩会这样一副模样躺倒在程老二的家里,但是出于谨慎,特意叮嘱了程老二不要再对任何人说。 “好,好,好。”周先生坐在地上,连声说了三个好,语气中却透着悲凉。 炳亮再次弯腰搀扶周先生,这次周先生借着炳亮手臂上的力道,使劲站了起来。他伸手把了把公孙胜岩的脉,脉象混乱不堪,他又把公孙胜岩身上遮盖的薄被掀了起来,再将公孙胜岩身上的衣物脱去,仔细来回看了个遍,除了擦伤和青肿之外,并没有发现有致命的外伤。 “可能是受了惊吓,一时醒不过来倒也正常。”周先生让炳亮重新把公孙胜岩穿戴盖好,自言自语地说。 “周先生,您看要不要通知……”炳亮给公孙胜岩收拾好,抬头问正在沉思的周先生。 周先生抬手制止了炳亮的问话,从随身的包内掏出一点碎银,递给了程老二,语气凝重地说:“这点碎银算是我的答谢,这个人,”他指了指床上昏迷的公孙胜岩,“绝对,绝对不能再对任何人提起,就当你没见过他。” 程老二一番推辞,在周先生的再三要求下,收了碎银。他并不清楚这中间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就算周先生不给钱,他也不会再去和别人多说什么,在他心里,炳亮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而眼前这位老者看着是炳亮的尊长,自然更要守口如瓶。 周先生转身出了屋,在程老二家突兀不平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夜风清冷,大山里没有一丝灯光,远处起伏的山峦像泼墨般矗立,一直延伸到目力不可及的远方。公孙家发生的事情,扑朔迷离,胜岩是自己看着从小长大的,干净纯粹的他绝无可能杀死公孙广孝和雨生,这其中,必定有着一个巨大的谜。不幸的是,现在当事者一方振振有词,一方却或死或昏迷,无法言语,他知道自己无论情愿不情愿,都已经被卷入到了漩涡之中。 公孙胜岩在一片竹林中行走,他不知道这是哪,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迷迷糊糊中毫无意识地任由自己的双腿机械地向前迈动。他觉得很奇怪,自己明明身处黑夜,却放眼能看到百米之外的事物,明明很久没有吃过东西,却完全不觉得饿。公孙胜岩漫无目的地又走了一阵子,偌大的竹林除了起伏的山势,前后左右没有任何区别。他努力回想来到竹林之前发生的事情,但是完全想不起来,正在苦恼之际,正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声音,他停下脚步仔细看去,黑夜里一群道士打扮的人远远地围住了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看样子非常辛苦,已经半跪在地上,天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角浮现出了一片隐隐的金色,在金色背景之前,有一个奇怪的又像龟又像蛇的神像正在以能感觉到的速度逐渐地褪去。 公孙胜岩屏住了呼吸,努力地向前走去,令他不解的是,黑夜中他能仔细地看清每个人的身形甚至是表情,可却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只能看到一张一合的嘴。可能是距离太远了吧,公孙胜岩又往前走了数十步,眼睛一直盯着半跪的中年男子。突然距离男子二十余丈处,一个发须皆白的老道用力一挥手,空中劈下一个惊雷,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中年男子的身上。 “啊……”公孙胜岩惊呼一声,没来由地开始为中年男子揪心。 老道放完了雷,表情得意地开始说话,公孙胜岩啥也听不见,就看见对方说完之后哈哈地仰身大笑,而中年男子目光中满含着悲戚。 “这些道人居然可以引雷,正中那个男子被雷劈中也还未死,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公孙胜岩在心里问自己,但显然没有答案。 只见老道笑完,离得不远的一个位置又有一个中年道士伸手一甩,公孙胜岩看见随着破空的气势,中年道士的袖管中冲出来一只若隐若现的豹子。这豹子对着半跪的中年男人直直地冲了过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豹子的身影也越来越大越来越真实,快要变得不再像刚出来时那样透明了。等到豹子冲到中年男人面前的时候,虽然只是一晃神的工夫,却已经变得如同一只大象般大小,身上的斑点闪耀着油亮的光芒。豹子张嘴就对着中年男子咬了下去,没看见有肉体上的伤害,中年男子却面容痛苦地完全趴了下去,口中鲜血止不住地往外喷吐。 “完了,这下完了。”公孙胜岩心内暗想,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后来索性顾不得会不会被发现,干脆加速对着中年男人跑了过去。 一个女人从不知道哪里冲了出来,发疯一般扑向了被连续攻击的中年男子,这个女人看着雍容华贵,虽然已经到了三十多岁的年纪,可皮肤保养得非常好,不是一般的农妇。她冲到中年男子的身旁,一手搂住他的脖子,一手捂住他的嘴巴,试图帮忙把嘴合上,不忍心再看着他吐血。周围的人都冷冷地看着,不施以援手也不出手打断。中年男子看似几要气绝,抓住女人的手伸向自己的怀中。女人在他怀中稍作摸索便停了下来,中年男子看着女人,眼中的神色一会是怜爱一会又是抱歉,最后试图想要说什么。女人大哭起来,继而变作嚎叫,脖颈上的青筋像小蛇一般凸起,甚至脸上的血管也开始爆裂,弄得面部红一块白一块,看着十分恐怖。中年男子趁所有人不注意,拿起女人刚刚伸进自己怀里的那只手,放到了自己的嘴前。这时旁边攻击他的人突然一阵紧张,老道士急匆匆地再次引雷,中年男子的眼神猛地向公孙胜岩的方向看过来,盯住了公孙胜岩,嘴角浮出一股神秘的笑意,然后大吼一声,伴随着中年男子的吼声,从他的灵台处激射出两个金色的光点,以公孙胜岩从未体会过的速度直直地向外射去。中年男子脑袋一歪,仿佛只剩了最后一口气,一个雕刻精致的盒子从他的前胸处滚落出来,公孙胜岩看得分明,盒底细细地雕着一个“苗”字,待公孙胜岩再想看中年男子的情况,却发现其中一个金色光点居然冲着自己直飞过来,吓得他脚底一滑,惊惶失措地大喊了一声“啊!” “胜岩少爷……”耳边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喊他,听起来似乎并不熟悉。 “胜岩少爷……”男人又喊了一声。 公孙胜岩这才迷迷糊糊地察觉到刚才是一个梦,他睁开双眼看了看四周,仔细定神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马车车厢里,此时马车正在车夫的驱赶下颠簸地前行,刚才出声的男人坐在身旁弯腰看着自己,这个人有点面熟,但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胜岩少爷,我是周先生家的炳亮,你终于醒了。”炳亮柔声细气地对他说。 哦,炳亮,公孙胜岩想了起来,就是周先生家的那个养子,确实是他。公孙胜岩想说话,但是全身软绵绵地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用询问的眼光看着炳亮。 “您都昏迷了一个多月了,说实话,我真担心您醒不过来。”炳亮心中的石头放下了,激动之余说话有些不注意方式。 公孙胜岩把目光收回来,炳亮的回答让他更加迷惑,一个多月,自己昏迷了一个多月,他努力回想之前的事情,可脑海中迷迷糊糊地像被一团雾罩住,啥都想不起来。 “您喝口水吧,我们快到南粤了,从快十天前开始您就发烧,烧得嘴唇都开始掉皮,给您擦脸的时候稍微一用力,眉毛就跟着掉一把。可真是吓死我了。”炳亮一边说一边把水袋放到公孙胜岩的嘴边,然后用胳膊抬起公孙胜岩的头,随着马车的晃动小心翼翼地把水灌到了公孙胜岩的口中。 “哦。”公孙胜岩终于张嘴出了一个字,接着由于极度的疲乏,又睡了过去。 公孙胜岩不知道的是,在周先生发现他的当晚,再三斟酌之后,让炳亮当夜回家,找了一个最值得信任的家丁,又取了两匹上好的马,匆忙收拾了一些基本的生活物资和需要用的银钱,把马挂上马车车厢就返回了程老二家。江南现在是公孙家的漩涡中心,尽管现在没有人知道公孙胜岩的下落,但是难以保证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周先生认定了公孙胜岩的人品,也猜测出来公孙胜岩或许身负巨大秘密。他要悄悄地把公孙胜岩运走,在云南有他一个八拜之交,那里远离江南且异族颇多,应该是一个安全的避风港。周先生相信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但是时间,却必须要靠自己来争取。 炳亮见公孙胜岩再次睡去,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觉得没有之前那么烫手了,又转过身去,在狭窄的马车车厢里取出一块毛巾,用水袋将毛巾打湿,略微拧了拧,盖在公孙胜岩的额头上。做完这一切,他起身探出车厢,离开江南之后他们一行便大大方方地在官道上行走。炳亮看见路两旁有许多一人高的植物开着不知名的红色花朵,心情像是终于告别梅雨季节的天空,逐渐晴朗起来。 第二十四章 草草结案 自从徐老八死在狱里之后,王捕头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徐老八是目前自己掌握的唯一线索,人一死,线索自然是断了,他拿不准再次面对公孙胜岩时该怎么说,虽然公孙胜岩上次表现得挺大度,没有追究他的意思,但是如果再有绸庄起火……王捕头想都不敢继续想下去。 但是过了一个多月了,公孙家没有一个人过来询问案子接下来的进展,绸庄的事情也没有继续恶化下去,王捕头内心千恩万谢,把天上认识不认识的神佛都感谢了一番,只可惜刚感谢完没两天,就接到公孙家下人的信笺,说公孙胜丘要请他去家里喝茶。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王捕头在心里盘算了一番,依然有一点没有闹明白,原本对案情毫不关心不闻不问的公孙胜丘,此事怎么主动请自己喝茶,而公孙胜岩反而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自从上次徐老八病重见面后,就杳无音讯。 王捕头内心忐忑地来到了公孙府上,公孙胜丘靠坐在太师椅内,面前摆着茶具茶叶,看到他的时候看似热情地说:“许久不见,王捕头别来无恙。”这话说得倒是没问题,只是公孙胜丘始终没有起身,就那么斜拉拉地靠着,形态上完全没把来人放在眼里。 “托你的福,还不错。”王捕头见公孙胜丘不招呼自己坐下,只得站着。论年纪公孙胜丘比他要小十岁,但是他常年在衙门内供职,知道除了长幼之外,还有尊卑之分。 “啊,今天喊你来呢,是这样,坐,坐,别站着,”公孙胜丘假装才想起来请坐的事情,指着王捕头身旁的椅子说,“我弟弟公孙胜岩,自从二爷爷去世之后,一直忙得不可开交,这不,又很多天没有回家了,所以,上次临走之前特意拜托我找你问问,绸庄放火的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王捕头把椅子拉开坐下,心里不停地在盘算,按照自己当时和公孙胜岩的安排,这个案子肯定不会由公孙胜丘来问三问四,公孙胜岩再忙,也应该亲自过问。他拿不准公孙胜丘的意思,于是按照来之前的计划回答道:“嗨,兄弟我办事不力,还在查还在查。” “要查多久啊?上次你们在茶楼前面抓的那个大个子,问出什么来了?”当时抓徐老八和徐老六,弄得满城风雨,张贴布告就差粘到了绣春楼里,公孙胜丘拿屁股都能知道落在王捕头手里的是徐老八。 “啊……这个……”王捕头没想到公孙胜丘说了没两句就直接问徐老八的事情,一时间急得后背都开始冒汗。 “不方便说么,王捕头?是没问出什么来,还是只能当面和我胜岩弟弟说啊?”公孙胜丘步步紧逼,“要论起绸庄来,无论谁在管事,归根结底也都是公孙家的产业,现在我公孙胜丘是一家之主,有心过问两句,应该算得是理所应当吧?” 王捕头急得脑门子都要冒汗了,公孙胜丘的话,句句夹枪带棒直指要害,要是回答没问出什么来,那他王捕头就是个吃闲饭的不说,搞不好公孙胜丘还要差人亲自去问;要是回答只能告诉公孙胜岩,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这事瞒着公孙胜丘,更没有办法收场。 他心一横,索性把实情交待出来:“胜丘少爷,问,是问出了一些零碎的线索,但是后来那个徐老八,也就是茶楼前面抓的那个大个子,在牢里染了风寒,死了,都死了好些日子了。” “死了?”公孙胜丘眉头一皱,内心却是一喜,他原本并不担心徐老八被抓的事,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见过面,而唯一见过的雨生,也是一名家奴,没有他的吩咐,连在外面抛头露面的机会都没有。“死之前说什么了?” “就说有个年轻人送信,从来就没有见过主家,我问年轻人什么样,他也答不上来,后来再审了很多次,来回来去都是这些回答,再后来就染了风寒,死了。”王捕头特意隐去了徐老六请鬼修杨方的事情,倒不是他觉得公孙胜丘可疑,而是本身请鬼修这个事情,就毫无线索,若是在公孙胜丘的面前抖出来,又被逼着去找鬼修,他这捕头的工作,也就不用干了。 “就这些?”公孙胜丘起身拿起茶壶,给王捕头面前满了一壶茶,同时提高了语调问。 “就这些,那个徐老八,说白了就是个二愣子,承认了自己烧绸庄的事情,却说没见过主家。” “哦。”公孙胜丘给自己也倒上了一杯茶,细细抿了一口说,“那这贼人,也算是抓到了。” “抓到了抓到了,的的确确是抓到了。”王捕头看公孙胜丘不揪住徐老八的生死不放,赶紧顺着他的话说。 “那要是这样的话,这案子,是不是算是结了?我看这段时间也没有再生出同类的事情。”公孙胜丘假装询问王捕头。 “可以,可以,当然,当然算是结了。”王捕头继续顺着他的话赔笑。 公孙胜丘放下手中的茶杯,看似闲极无聊地用手指蘸了些茶水在桌上来回划着圈:“王捕头,我一介百姓,不懂查案拿贼的规矩,顺口一问这个事情而已,还希望不会对你的工作带来不必要的困扰。” 王捕头早就被这个事情折磨得焦头烂额,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更不知道该怎么向衙门和公孙家交差,今日公孙胜丘这么一说,他当然是求之不得,当下便顺着公孙胜丘的意思把结案的事情保证了一番,又拍着胸脯吹嘘了自己的弟兄们明察秋毫视百姓安危于己任。公孙胜丘笑眯眯地听着,也不作评论。他先杀了王捕头的威风,后又给了王捕头的面子,一杀一捧做得滚瓜烂熟,毫不费力地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自然也就顺耳听听王捕头的牛皮,当作是听书。王捕头牛皮吹得差不多了,眼看再说下去牛皮要爆,于是起身告辞,公孙胜丘摆了摆手,权当送客。 看着王捕头离去的背影,公孙胜丘得意地翘了翘二郎腿,重新躺回到太师椅里,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这手帕上绣得一对戏水鸳鸯,活灵活现惟妙惟肖,看得出来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和工夫。 他用手帕蘸了蘸嘴,又重新把手帕在面前展开,看着右下角小篆字体的“雪”字,轻蔑地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郎情妾意啊,可惜,可惜,鸳鸯遭棒打,林鸟两单飞,可惜啦!”说完把手帕放回怀里,起身一摇一摆地出了房间。 周先生原本想着公孙家接二连三地发生变故,自己作为周姓人,委实不好叨扰,再加之公孙广孝的死,看着虽然与公孙胜岩脱不了干系,但是里面疑点重重,至少从情理上禁不起推敲。上次周雪哭着从公孙家回来之后,便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呆就是十来天,任谁敲门也不开,饭菜都是从窗口递进去,只有上厕所和洗澡的时候才能见她一面。可惜好不容易见上了,周雪却是不说话,周先生只要提起公孙两个字,不用再多说一个字,周雪的眼泪就会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扑往下落,弄得他胆战心惊,索性闭了嘴,并交待所有人,千万不能在周雪面前再提这两个字,也不准任何人主动去公孙家。 终于等到了周雪愿意主动走出房门的那一天,周先生心内可怜这个孩子,公孙家的事情给她带来了这么大的困扰,周雪看上去苍白而消瘦,眼窝都陷了进去,远不如之前的圆润瓷白。周先生想带女儿出去走几天,散散心,天天憋在房间里,不见外面的世界,对整个人的情绪也有很大的伤害。可他还没提出来散心的事情,周雪却主动说要嫁人,而且要嫁公孙家的公孙胜丘。 周先生听罢毫无心理准备,一时间张大了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按他的揣测,周雪是不会喜欢公孙胜丘的,更别说嫁给他。可这姑娘把自己在房间内锁了十来日,出来张嘴就要嫁公孙胜丘,是不是伤心过度了开始说胡话。他没有敢答应,只是说婚姻乃终身大事,不能视同如儿戏,还是再好好考虑为妙,而且也不用着急考虑,公孙家近期也是杂事颇多,就算人家愿意成婚,看这情况没个三两年也不行。周先生刻意强调了出嫁迎娶的各种繁琐礼数及准备工作,意思就是让周雪冷静下来再说,谁料周雪低着头听完他的一番说教,只有气无力地丢下一句自己反正是要嫁人的,早嫁早省心,而且公孙胜丘对自己也是颇为爱慕,没必要再拖沓,简单行事便可。这话说出来居然像极了一个看破红尘随意委身的苦情女子,直听得周先生心里像被狠狠地挖去了一大块,空空落落又几近绝望。 其实这一切,都是公孙胜丘安排好的。那日强夺了周雪的身子之后,公孙胜丘看着倒在床上瘫软无力的周雪,像看待一块刚刚擦洗过的破抹布一般,也不伸手给她做任何的遮盖,只是拿起床头的一块方巾擦了擦自己,顺手就丢在了周雪的面前,让她擦净血迹。周雪从小被周先生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冻了,哪里受过这样的凌辱,当时万念俱灰,双目无神地看着天花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就像一个被把玩后一脚踩进泥里的布偶,身体已经麻木,感觉不到疼痛。公孙胜丘厚颜无耻地扯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脑袋揪过来,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你的胜岩哥哥不会要你了。”说完哈哈大笑,仿佛破城而入一番屠戮之后的嗜血刀兵。 “今日的事,你尽管去和别人说,越多人知道你是个破鞋越好。如果不想说,尽快嫁到公孙家来,好让我细心待你。”公孙胜丘说完穿戴好,也不管床上元神涣散的周雪,弯腰拾起周雪给公孙胜岩绣的手帕,放到鼻子前面闻了闻,推门走了。 第二十五章 无名道人 在马车里又昏睡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天色近黑,公孙胜岩终于彻底醒了过来。炳亮一路上对他照顾得还不错,除了看上去憔悴虚弱以外,脸上甚至连胡茬都没有,也是真要感谢周先生这个尽心尽力的养子。 公孙胜岩在马车车厢里稍微转动了一下身体,觉得自己的气力非常地差,手软得连水袋都拿不住,虽然醒了过来,暂时还是需要炳亮的喂食。车行到一个小镇上,炳亮吩咐车夫找一间客栈住下,说既然胜岩公子开始恢复了,就应该接接地气,这样更有利于恢复。车夫领了命令,也就不急不躁地在镇里转了一小会,打听到了客栈的所在,三人把马车里的东西略做收拾,选了一间上好的厢房入住。 住下之后的两天里,炳亮没有让公孙胜岩立刻敞开肚皮大吃大喝,他本就多年与药农和药材打交道,基本的一些道理,自然是比常人要懂,他担心公孙胜岩的肠胃一时接受不了太多或者太过油腻的食物。今天晚上又是只吩咐厨房做了一大份素粥,又要了六个馒头,分给车夫三个,自己吃两个,剩下的一个给了公孙胜岩。 “你就不怕我日后告诉周先生你虐待我?”心情逐渐好转的公孙胜岩感激地看着炳亮,咧着嘴和他开玩笑。 “你要是敢告诉周先生,那我现在就让厨房做好烧鸡扣肉,自己下楼去吃,躲开你,免得你心中不快。”炳亮也是快嘴之人,笑着把公孙胜岩的话顶了回去。 公孙胜岩尝试着自己拿馒头蘸着粥吃,炳亮见此情景,也不予帮手,只是把之前怎么发现他,周先生又怎么安排他的事情,从头到尾仔细说了一遍。公孙胜岩一言不发地听着,这才慢慢回忆起之前的事情,不免又重新悲戚起来。 一个馒头公孙胜岩整整吃了将近半个时辰还有多,炳亮安排车夫早早休息去了,这一路上他们二人吃了太多之前不曾吃过的苦头,只因周先生的一句话,就离家千里带着昏迷的公孙胜岩半躲藏半赶路地直奔云南,因此结交下了深厚的情谊,如果没有相互间的信任与扶持,是万万不可能走到南粤的。炳亮见公孙胜岩吃完了馒头,素粥却因为手上乏力而大多掉在了前胸的衣服上,看着就像刚刚学习自己吃饭的孩子,心内也是唏嘘不已。他起身走到公孙胜岩身旁,问是否要自己扶着再在屋内走走,尽快恢复腿部的力量,公孙胜岩点了点头,努力起身在炳亮的搀扶下迈步走起来。 “周雪怎么样?”公孙胜岩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这个我倒是不知道,发现你在程老二家之后,我当夜就和你一起离开了江南,公孙家和周家的事情,我知道得不比你多。”炳亮回复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回去。”公孙胜岩停下脚步,叹了口气,然后疲劳地在炳亮的搀扶下拣了张椅子坐下去。 “先不去想那么多了,休息一会,我烧水伺候你洗澡。” “什么?”公孙胜岩眼睛瞪得比铜钱还大,“你伺候我洗澡?不要不要,两个大男人,想想就不自在。” “哈哈哈,”炳亮实在是没忍住,笑出了声,“公孙胜岩少爷,你都昏了一个多月,这些日子里,你身上有几根毛,几个疤,我和车夫都已经一清二楚了。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完炳亮居然还对公孙胜岩眨了一下眼睛,看得公孙胜岩是汗毛倒立,只想找块豆腐撞死得了。 侧屋传来了车夫断续的鼾声,这一路而来,大家确实累得不轻,好在车夫的鼾声比之前两天要小了点。公孙胜岩坚持自己背对着炳亮脱了衣服,刚刚脱个精光,就听见身后的炳亮“咦”了一声。 “咦什么,大惊小怪的,不是连我有几根毛都知道么?”公孙胜岩还是觉得拘谨,只得自嘲一番。 “不对,公孙少爷,你慢点,扶住浴桶不要动。”炳亮冲过来从身后按住了他。 公孙胜岩倒也没细想,就那么站着不动,可是身后的炳亮松开双手之后好像也没动,只是“咦,啊”个不停。 “干什么呢,看够了没有?”公孙胜岩有点不耐烦了。 “不对,不对……”炳亮还是不答话。 公孙胜岩听着炳亮的语气,不像是和自己开玩笑,内心升起一股说不出来的紧张感觉,转过来问他:“怎么了?” “你背后长了一只眼睛。”炳亮认真地说。 “什么?长眼睛?”公孙胜岩莫名其妙。 “对,一只眼睛,半个拳头那么大,粉红粉红的,在这个位置。”炳亮说完用手指头戳了戳他的左后背,“啊,仔细一看,眼睛边上居然还有蜘蛛网一样的东西,不是,不像蜘蛛网,更像是树根。”炳亮越看越来劲,滋滋有味地评论起来。 公孙胜岩心里着急,但是又看不到,把身体左边拧拧右边拧拧,只恨不能把自己的眼珠子摘下来放到后面看一眼。 “去给我找个镜子来。”公孙胜岩终于反应过来。 “大半夜的去哪给你找镜子啊。”炳亮回了一句,又用手指头戳了戳左后背的那只眼睛,“疼么?” “不疼。” “痒么?”炳亮继续戳。 “你不戳就不痒。” “哦,那就是不痒。”炳亮一本正经地说。 “你之前给我洗澡没发现?”公孙胜岩使劲拧着头问,他虽然看不到,但是实在是不死心。 “……没有,四五天前洗的,真没有。”炳亮仔细回想了一下才回答。 “算了,不洗了。”公孙胜岩心里郁闷,拿起面前的衣裤要重新穿上。 “别别别,还是洗吧,要是不洗澡,你身上起个疮烂个泡什么的,周先生知道了,还不把我的肉挖出来给你补上啊。”炳亮试着活跃气氛。 “就你话多。”公孙胜岩叹了口气,重新扶住浴桶,炳亮赶忙端住他的胳膊,慢慢地把他送到了冒着热气的桶中,嘴里还自顾自地念叨:“洗一会就行了,刚刚恢复,不能泡太久……” 第二天公孙胜岩刚刚睁开眼,就大声招呼炳亮,让他赶忙去给自己找镜子。连续歇息了这几晚,公孙胜岩感觉自己恢复了不少,自己试着翻身下床走了几步,脚掌和腿都觉得不是太吃力。炳亮从侧屋过来,告诉他早餐已经摆好放在桌上了,再不吃凉了就不好吃了,想着他醒来就要照镜子,已经把镜子借来,等吃完早餐再看也不迟。公孙胜岩想了想,倒也是这个理,于是自己慢慢走到桌旁,发现今日早餐除了馒头素粥之外,居然还有一个已经剥好的鸡蛋,心里对炳亮又是一番感激。 吃完饭公孙胜岩脱掉衣服,找了个光线充足的窗户坐下来,自己拿着一面镜子,炳亮在身后也举着一面镜子,两个人慢慢调整着角度,终于看到了背后的那只眼睛。真正看到了之后,公孙胜岩才发现,与其说这个图案像眼睛,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中间缺了点什么东西的太阳,昨晚炳亮口中说的那些树根一样的图案,虽然稀稀拉拉的,但是仔细辨认,可以发现这些树根末端排成了一个比较规则的圆形,像稚嫩的儿童笔下描绘的太阳光芒一样,向四周发散着。 “跟昨晚比,有区别么?”公孙胜岩端详了一阵,觉得眼睛有点酸了,于是问身后的炳亮。 “没有,还是那样。” “左看右看也看不明白,不看了。”公孙胜岩心里烦闷,顺手把镜子丢在了地上。 “今天的力气倒是比昨天大了不少,都能扔镜子了。”炳亮弯腰把镜子捡起来,一边走一边笑话他。 在公孙胜岩的提议下,他们三人决定在客栈内再住一日,既然已经远离家族,也就远离了那些或爱或恨的人,与其让他们还在自己心头萦绕,不如暂时丢开,让自己想点别的。南粤风土人情与江南有着天差地别,那些不说官话的人,嘴里叽叽喳喳就像鸟叫一样,像极了公孙胜华以前样的那些还没开口的八哥,任是公孙胜岩怎么听也听不明白。在客栈内呆着久了有点闷,炳亮虽然年纪比公孙胜岩大,但也没大出去多少,还处在贪玩爱新鲜的年纪。他们脱离了追捕的危险,三人索性走到了街市上,看看这南粤除了听不懂的鸟语之外,还有什么更有趣的东西。 公孙胜岩换了一身简单的衣服,看着朴素洁净,但是魁梧的身材,英俊的面庞和眉眼中多年来的公子气派,哪里是一身简单衣衫就能遮住的,可惜就是他行动略缓,别人走一步的距离他得走一步半,让几个仔细盯住他的小姑娘不住暗暗摇头,心想真是可惜了这副皮囊,年纪轻轻就糟成这样。炳亮看在眼里,乐在嘴角,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抱住路边的一棵大树就放声大笑。公孙胜岩知道他在笑自己,又不好解释什么,只得由着他笑,自己转身进了一间茶楼歇个脚。 刚一落座,热情的小二就跟了上来,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公孙胜岩皱着眉头,和对方说官话,谁料小二听不懂官话,两个人连说带比划,就是谁也不明白对方在说啥。 “啊,这位公子,他说的是这个座位已经被人订了。”公孙胜岩的耳后传来一个声音,他回头一看,居然是一个道士模样的人,看着头发已经白的多黑的少,可皮肤跟年轻人一样细润。 “哦。”公孙胜岩稍稍客气了一下,“谢谢。”然后起身要走。他不想和道士打交道,多年的祖训在前不说,后来又**神弄鬼的一个道士在落马山截住,险些丢了性命,这一切都让他对眼前这个人提不起来好感。 “公子要是不嫌弃,老道这里倒是没有人,座位闲着也是闲着。”道士主动邀请他,脸上带着笑意。 “不用了,我也不渴,就是找个地方随便坐坐而已。”公孙胜岩继续往门外走。 “渴不渴老道是不知道,但是老道可以看出来公子现在很虚弱,仿佛大病初愈,而且貌似心怀忐忑,估计不会在此地逗留太久吧。” 公孙胜岩听老道这么一说,整个人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地上,再也不往前走一步。 “你是谁?”赶过来的炳亮走到老道身前问。 “老道谁也不是,不过靠着家师的一点薄传,四处游历,见得多了而已。” “走,公子。”炳亮神情也有点紧张,开始推公孙胜岩。 “相遇即是有缘,这南粤乃湿毒之地,瘴痨频发,公子虽然看着体格健壮,但是气息混乱。我这有一方子,公子可以试着用来调理看看。”道士说完也不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张方子,推到桌子的另一侧。虽然公孙胜岩三人并不懂道家的技法,但是这方子一眼看着就并非是寻常之物,写方子的纸是火红的颜色,红得仿佛再多看一眼就能燃烧起来,从没有完全被折叠起来的位置隐隐露出里面的内容,炳亮认得是不一般的药材,更稀奇的是撰写药材的字竟是用金色的亮粉书写的,一时间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材质。炳亮犹豫了一下,把方子收下,没有道谢,匆忙和公孙胜岩还有车夫一行三人离开了。 第二十六章 活尸堵截 炳亮搀扶着公孙胜岩一路飞快地往大家居住的客栈走,马车夫紧紧跟在后面,没走多远就回头看看,直到回了客栈,也没有发现有人跟踪上来,大家这才送了一口气。由于紧张和匆忙,每个人都觉得嘴角干裂口中发苦,于是三人抱着茶壶一通猛灌。客栈内提供的都是仔细炮制过的多味凉茶,里面加了很多祛火褪毒的药材,喝起来甘甜可口,尤其是在这样的环境下。 公孙胜岩放下茶壶,打了个嗝,不好意思地看着炳亮笑了笑,炳亮也好不到哪去,灌了一肚子的水,歪倒在椅子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他们合计了一下,不管是不是自己的精神过于紧张,总之南粤这个地方,要赶快走,尽快离开,稍作休息就动身。离云南还有很长的路,正所谓夜长梦多,谁也不想在路上碰到意料之外的事情。今天这个老道看着就觉得怪怪的,虽然感觉上对方并没有恶意,可是这满满一茶馆的人,他偏偏上来和公孙胜岩打招呼套近乎,让大家心里确实不安,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炳亮把房内的东西都仔细收拾了一番,确认没有什么遗落的,又取了些零散的银钱放在身上,便和车夫一起去了马厩。公孙胜岩心里也是忐忑,惊吓一番,居然觉得自己的精神更加的好了起来,不似刚出门时候那般有气无力,他试着在屋内又来回走了几圈,步伐明显比之前要快要稳,于是心情也开始好转起来。 细心的炳亮在客栈还买了些路上吃的食物,这东西看着像粽子,又没有粽子那么大,用清香的叶子包着,外面捆着细细的绳子,客栈老板说这个叫做“米丁”,是用木槌将大米细细锤打至糊状,再用当地特产的巨大薄荷叶包好,行远路的人吃这个尤其提神。客栈老板还特意叮嘱要尽快吃完,放久了就不好吃了。公孙胜岩听老板这么一说,当场就又拿出来一个,放到嘴里细细嚼了起来。 这个城镇不大,马车从客栈出来走了没有半个时辰,就已经完全上了官道,两旁不再能看到房屋,只有绵延的山和蓬乱的杂草。炳亮和公孙胜岩坐在车厢里,逐渐放松下来。偶尔有对面经过的路人或是车马,两人居然还有兴趣伸出头去看一看。就这样嘻嘻哈哈地走了一路,很快太阳便落了山。 大半夜赶路的事情,他们已经习惯了,在公孙胜岩昏迷的时候,炳亮一是为了赶时间,二是确实提不起来好好住店的兴趣,除了马匹和人实在熬不住需要休息的间隙,基本上都是在路上过夜。炳亮在车厢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看见公孙胜岩因为无聊,坐在了车夫的边上,两人边赶马边聊天。夜已经深沉,天空上挂着闪烁的群星,倒刚好用来辨别方向。 时间已经过了子时,炳亮见车夫略显疲态,就让他把马停住,自己去把车夫换下来,好让车夫在车厢里也休息一下。别看这车厢体积不大,但是为了照顾公孙胜岩,里面收拾得非常舒适,光是用来垫着的棉絮就铺了厚厚的两床,旁边还放着狐皮的袄子和丝绸的单子,不管冷热都有合适的东西盖着,车厢两旁还挂着驱蚊的药水,就算车子停在山中也不会有蚊虫叮咬。车夫这一路来也没机会享受这等待遇,如今公孙胜岩醒了,他听了炳亮的话,自然是满心欢喜地把把式交到炳亮手里,乐呵呵地往被窝里一钻,在晃晃悠悠的车厢里没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炳亮赶着马,觉得肚子咕咕地有点饿,便要公孙胜岩把之前在客栈买的“米丁”拿出来吃几个垫垫肚子。公孙胜岩应了一声,转身到随身的的包裹内去拿,屁股刚刚抬起来,就听见炳亮惊慌地大喊一声:“胜岩少爷,你看前面什么东西?” 公孙胜岩被炳亮的呼喝声吓了一跳,赶紧把身体扭回来,也不去拿吃的了。只见前方大概十来丈的位置,有一个将近一人高的黑影,摇摇摆摆地对着自己的方向过来,速度不快,但是姿势非常奇怪,像是喝醉了酒的老狗,四肢着地又一摇三晃地爬着。 “吁……”炳亮拉住了马,神情紧张地看着公孙胜岩。 车夫还在车厢里呼呼睡着,外面发生的事情他一概不知。 “又来了一个!”炳亮看见第一个影子后面又跟上来一个同样的东西,只是看起来比之前那个要略小,吓得声音都开始拐弯了。 “两个,三个……”公孙胜岩看见路两旁的山林里不断有黑影爬出来,也紧张得开始大喊。 黑影越聚越多,很快的时间在马车前不远的地方聚了二十多只。马儿开始烦躁不安起来,一会用蹄子叩着土地,一会抬头甩着缰绳不住嘶鸣。公孙胜岩大声地让炳亮赶紧掉转方向,往来路退回去。车子才勉强转了一个九十度不到,炳亮带着哭腔地喊了一声:“后面也有……” 公孙胜岩看见来时的路上也挤了一大堆同样的东西,但是距离较远,忙乱之中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只。马车横在路中间,路两旁是茂密的山林,如果弃车而逃,他真没有把握能不能甩掉这堵路的一大堆黑影。公孙胜岩心底升起了一股绝地求生的果敢勇气,他和炳亮互换了一股位置,把缰绳和马鞭都拿到了自己的手里,然后打着马儿慢慢地把车头掉回到原来的方向。 前方最开始出现的那个影子见马车又重新掉头回来,似乎很满意地“咕嘟咕嘟”了几声,其余的黑影听到之后,略微动了动。带头的黑影咕嘟完了,突然直立而起,身形一下暴涨到两人多高,同时发出尖厉的嚎叫,听得公孙胜岩和炳亮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别说是头皮发麻,连下巴都要紧张得麻住了。 随着带头黑影的嚎叫,前方的影子对着马车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距离到三两丈的时候公孙胜岩才看清楚,过来的全都是四肢贴地而行的尸体。说是尸体倒也不完全准确,它们全身毫无遮盖,身上的皮肤早已溃烂不堪,头发有一绺没一绺地披散着,眼窝里的眼球发着淡淡的绿光,但是每只的肌肉看上去都非常强健,根本就不是死人那种松垮垮的样子。 公孙胜岩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将手里的鞭子对着马屁股用力一挥,“啪”的一声重重地打在了马屁股上,马儿屁股吃疼,脚下一用力,整个马车轰隆隆地被拉得往前直冲。公孙胜岩手握缰绳,又对着另一匹马奋力地抽了一鞭子。冲在最前面的死尸没有料到马儿会突然加速,一个躲闪不及就被踩在了蹄子下,紧接着又被马车轮子压过去,车厢在高速的行进中几乎要从地上跳了起来,这时车厢里熟睡的车夫才醒过来,一脸懵懂地看着四周,闹不明白这混乱是从何而起。 马车继续往前冲,公孙胜岩低着头弓着身子,紧张地咬着后牙槽。冲翻了三四个活死尸之后,马车的速度降了下来,这时有几只活死尸像青蛙一样从地面上猛地一跳而起,竟然落在了马背上,一只活死尸转身揪着马的鬃毛就把沾满泥土和草屑的手指狠狠地扎进了马眼睛里,可怜的马儿哪里遭受过这样的攻击,瞬间没了方向感,不住地点着头在原地打转,车子也跟着斜斜地停住了。 车夫是个一根筋的人,在他闹明白怎么回事之后,开始因为颠簸,像个球一般在车厢里坐立不稳地滚来滚去。待车子被活死尸停住,他第一时间拿起车厢里一根长棍,然后身体向前扑过去,直取最近的一只活死尸。那只活死尸刚要往炳亮的身上扑来,在半空中张牙舞爪地口中“咝咝”作响,并没有注意到车夫的攻击,炳亮被吓得早已失了七魂六魄,背后靠着车厢两只腿软绵绵地搭着,闻到面前一股无法形容的腥臭,以为自己就要交待在这条路上了。就在活死尸离自己还不到一个小臂长度的距离时,只听得“噗”地一声,一根长棍从活死尸的喉头穿过,身后的车夫用力过猛,把活死尸扎透之后自己没能收住力道,踉踉跄跄地扑倒在炳亮身旁。 “起来啊!”车夫对着炳亮大喊,“车厢里有把柴刀。” 这把刀原本是用来在山林里开路的,他们刚从江南逃出来的时候,尽量不走官道,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炳亮手脚并用地往车厢里爬过去,凭着记忆一通乱翻,终于把柴刀拿到了手里。 被车夫扎中的那只活死尸像刚被穿上钎子的串羊肉一样,棍子从它的喉头扎进从后脖颈子出来,它挂着棍子还想往前冲,刚刚站起来就被棍子顶住车厢的力道撞倒,往返几次都是如此,急得它像泥鳅一样来回扑腾,又发不出声音。车夫见此情景,上前拿住棍子的末端,然后用力往上一提,活死尸就这样被堪堪地提了起来,车夫大喝一声,又把棍子往路旁的泥地里奋力一戳,居然把活死尸给钉住了。 公孙胜岩那头却是十分狼狈,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十之八九的活死尸都是冲着他去的。这个时候公孙胜岩已经被逼得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一边勉强用一根粗木棒抵挡,一边围着马车转圈圈。这些活死尸也是人头猪脑,看着凶残无比,居然只会跟着公孙胜岩绕着马车兜圈子,一身的蛮力完全施展不出来,只得迁怒于拉车的两匹马儿,对着两匹马的肚子就直接连撕带咬,一眨眼的工夫就把马给掏了个肠穿肚烂,流了一地冒着热气的下水和鲜血。 手拿柴刀的炳亮见此情景,不敢下车,只好站在车上对着继续绕圈的活死尸一通乱砍。这活死尸不吃疼,也不知道要害在哪,炳亮头脑一片空白地砍了不知道多少刀,终于把其中一个给砍得恼了,抬头看了看炳亮,接着一个纵跳又上了马车。炳亮看着眼前张嘴就要咬自己的活死尸,站在马车上进退不得,索性把心一横,躲开活死尸像大粪坑一样张过来的大嘴,头一低腰一弯,抱住对方就从车上滚了下去。 一人一尸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出去五六个跟头,撞到路边的山坡停了下来,炳亮手里的柴刀早就掉在了一旁,此时是手无寸铁,全凭一股求生的念头和活死尸搏斗。这活死尸摸上去又凉又滑,还黏糊糊地像大马路边不知道哪个没公德的吐出来的一口浓痰,炳亮怕它咬自己,用头死死顶住活死尸的下巴,又怕对方掏自己的肚子,把自己掏成身边的两匹马那样的话,神仙来了也救不活,于是用两只手抓住活死尸的两个手腕,两条腿死命地夹住它的躯干,同时弓起来护住自己的前胸和小腹,就这么一对一地僵持着,居然难分高下。 车夫此时也陷入了两难境地,活死尸对他貌似是不感兴趣,只要他不去像炳亮刚才那般招惹对方,估计坐下来冲一壶热茶的时间都足够。但是眼前公孙胜岩已经被活死尸追得晕头转向,上气不接下气,炳亮那里正在和活死尸角力,一人一尸全神贯注地玩着古典摔跤,心无旁骛。他左右看了看,发现刚才炳亮打滚时掉落的柴刀就在不远,便从转圈的活死尸头上跳了过去,奔到了柴刀跟前。 公孙胜岩跑了快有十多圈了,手里的木棒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在了一旁,他刚刚恢复没多久,此时已经脚底发软腿肚抽筋,可活死尸看上去一点也不累,反而越追越兴奋。再这样下去非把自己跑死不可,公孙胜岩瞅准机会,手脚并用地爬进了马车车厢,活死尸们像被火车头拉着一样,也跟着扑腾进了车厢。这车厢本就狭小,公孙胜岩进去之后一脚把后门踹开,又连滚带爬地从车厢里冲了出来。公孙胜岩原本计划是要出来后把后门关上,谁料自己慌乱之中差点跌了个狗吃屎,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身后的活死尸在车厢里挤成一团,然后一个身材略小的活死尸像池塘边的青蛙一样,从歪七扭八的同伴身上对着自己直接跳了过来,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第二十七章 拔刀相助 活死尸跳起来看似轻巧,压在公孙胜岩的身上却是死沉死沉,公孙胜岩和马车还有炳亮刚好连在一条直线上,他们二人分别在两头,因为中间马车的阻挡,谁也看不见谁。活死尸两腿压着公孙胜岩的后腰,扒住肩头对着他的左肩就是一口咬了下去,公孙胜岩脑后没长眼,只能就着活死尸的力道,用尽全力在地上侧了一下身。他感觉到活死尸的牙齿把自己的左后背扯出了一道口子,这怪物平日里肯定不刷牙,嘴里不知道多少残渣细菌,伤口像撒了一把海盐一般火辣辣地疼。 公孙胜岩身上的活死尸咬完这一口之后,居然第一时间坐在他腰上一动不动,只是抬着头,张嘴发出奇怪的“嗷嗷”声,嘴角的腥臭涎水像开了闸门的水库一般,哗啦啦地往下流。听了活死尸的“嗷嗷”声,车厢里挤作一团的同伴们如同打了兴奋剂,也跟着嗷嗷大叫。公孙胜岩身上的活死尸叫完之后浑身颤栗,低头又要咬,这短短的一瞬给了公孙胜岩求生的机会,他把自己从活死尸的身下抽了出来,见对方张着大嘴一脸兴奋地又要咬,顺手拿起身边一块大石头,瞄也不瞄,手臂一伸就把石头怼到了活死尸的血盆大口里。 和炳亮纠缠的那只活死尸,听了嗷嗷叫声之后,虽然下巴被炳亮用头努力顶着,居然也“呜呜”了两声。车夫拿到了柴刀,已经跑到炳亮身前一步远的距离,举起来要就势近身怒砍下去,谁料这只活死尸突然力道暴增,一只腐烂的手臂挣脱了炳亮的束缚,支着五根乌黑的手指就对着他的心窝位置掏了过去。 “啊!”车夫大喊一声,一个大迈步向前,可惜炳亮和活死尸贴身太近,刀还没落活死尸的手已经掏进了炳亮的心窝。就在乌黑的手指刚没进衣衫不深的距离,炳亮胸前红光一闪,活死尸被冻住了一样动弹不得,紧接着车夫的柴刀就跟了上来,重重地一劈,把活死尸的脑袋给彻底搬了家。 二人来不及思考是为什么,车夫拉了炳亮一把,拧身就想往车厢后面跑,公孙胜岩现在情况如何,他们完全不清楚。这时领头的那个活死尸发出了更为令人胆战心惊的“嗷嗷”声,这声音变得比刚才更加尖厉,也更加兴奋。一直趴在来路上没有靠近的那些活死尸,听了这个声音仿佛得了什么命令,快速地压了过来。 “死定了!”车夫看了一眼当下的形势,对着炳亮大喊了一声。 车厢里如同打了兴奋剂的活死尸们一番挣扎之下,居然把车厢给撞了个四分五裂,一时间活死尸纷纷滚落。公孙胜岩无处可逃,只好硬着头皮往路边的山上爬,炳亮和车夫被隔开,生生掉进了一个活死尸的圈子里。 这时在他们来的路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活死尸完全不在意来人,只是追着公孙胜岩的方向快速地跳过去。炳亮看清了马背上居然是白天在茶楼里碰到的那个老道。只见老道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拂尘,对着马下的活死尸抽打过去,凡是被抽到的活死尸,都和刚才死在车夫和炳亮手里的那只一样,呆呆地立着不动。 “砍它们的脑袋。”老道在马背上大喊一声。 车夫这才恍然大悟,随着老道的路线把手里的柴刀一通挥舞,瞬间就像摘苹果一样砍落了十余个脑袋。老道跟着公孙胜岩往山上冲了过去,公孙胜岩也看清了局势的改变,不再往高处爬,而是顺着山势又绕道冲了下来。 炳亮手里没有趁手的武器,只好站在一旁看着。这个老道白天的时候温文儒雅,说话的口气就像一个教书先生,或者像霍大夫那样,十分的有修养,可此刻面对活死尸的时候,却变得雷厉风行气吞山河,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团似有若无的杀气中。炳亮看着公孙胜岩跑回到路旁,活死尸们也跟着下来,接着被老道逐一抽打定住,又被车夫啊啊地叫着砍下了头颅。 领头的活死尸见此情景,重新弓下了身子,变回了一人来高的样子,收回了眼里的绿色光芒,转身要逃。老道在黑夜中视力极好,大喊了一声“往哪逃”,接着就从怀里掏出一张黄色的符箓,用两只指头夹住,手腕一抖,符箓顺着活死尸逃跑的方向就射了过去,直比离弦的箭还要快上数十倍。活死尸刚跑了没几步,就被身后的符箓追上,符箓稍稍接触到它的腐烂皮肤,马上变作了一团两个脸盆那么大的火球,直接把活死尸劈头盖脸地罩了个严实。活死尸在火里奋力挣扎了几下,便伴随着噼噼啪啪的火焰声倒下了。 惊魂未定的公孙胜岩三人见这些怪物瞬间就死在了老道的手里,喘息之余连忙上前跪谢。老道又恢复了白天见面时的模样,笑呵呵地将他们扶起来,不紧不慢地说出了整件事情的缘由。 原来白天老道在茶楼里看到公孙胜岩的时候,心里觉得奇怪,这个年轻人看上去一副富家子弟的气派,穿着却简单朴素,而且走路说话明显感觉孱弱不堪,由此推断出公孙胜岩身上有伤。再加之凑过去简单聊了几句,老道居然发现公孙胜岩的身上有着强大的灵魂力在外泄,靠得越近感觉越强烈。正常的修行之人,灵魂力是可控的,就像装在袋子里的银钱一样,能被自己牢牢地将灵魂力锁在灵台。而公孙胜岩的情况,说得不客气那就是钱袋子破了个大洞,里面的金银细软止不住地往外漏。 老道当时试着探了探公孙胜岩的底牌,发现他居然什么也不懂,而且对自己颇为忌惮。出于好心和好奇,他给了公孙胜岩一张隐藏成药方的定魂符,符箓虽是死物,但是在关键时刻也能保命,却没想到这错进错出,倒还救下了炳亮的性命。 “那这些都是死人么,怎么会追着公……公子不放?”炳亮闹不明白这些活死人是怎么回事,心有余悸地看着遍地的尸身问老道,却险些说出了公孙胜岩的名字,还好生生地改口掰了回来。 “这些其实算不得死人,准确地说,应该是活尸,是一些虫豸选择死尸作为藏身之所,仅仅是躯壳而已。它们并没有活人的灵气,唯独被我烧死的那只,它是死去的山魈在林中特殊的环境下催生出的魈尸。山魈活着时心机颇多,死去后虽然有魂无魄,却更加的胡作非为。此次就是魈尸催动活尸,想要夺取你家公子的灵魂力。” “我怎么感觉不出我家公子的灵魂力?”炳亮问个没完没了。 “常人当然感觉不到,但是对于修行到了一定境界的人,或者是本身就以灵体存在的对象来说,你家公子现在就像是黑夜里的一个火把,猫鼻子下面的一条咸鱼。”老道笑着说,末了又补了一句,“不然我怎么找到你们的。” 救命恩人说自己像条咸鱼,非但没有让公孙胜岩生气,反而也把他给逗乐了。他又上前施了个礼,客气地问老道:“那请问我这条咸鱼,什么时候才能不被猫看见?” 老道见公孙胜岩和自己逗趣,谈吐又得体,不由得摸着胡子哈哈大笑起来,说:“这个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答,等到了有合适药材的地方,我给公子稍微在左肩调理一番,便能暂时压制。” “暂时?暂时是多久?”炳亮着急地插话。 “十个月吧。”老道说。 “那十个月之后呢?”炳亮问。 “看机缘吧,十个月之后的事情太遥远,谁又能说得清呢。”老道不做正面回答,微微笑着说了一句。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刨根究底地追问,就显得不仅粗鲁而且徒劳了。公孙胜岩听罢无语,转过身也不看地上歪七竖八的残破尸体,走到了被活尸弄得粉碎的马车车厢前。既然自己已经醒过来,被褥床单什么的都可以不要,只拿一些轻便的东西就行。车夫本身也是一个粗人,什么灵啊魂啊的,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什么道道,于是干脆就着夜色和公孙胜岩一起找拾了一下散落的衣物包裹,又重新打成两个包,递给炳亮一个。四人一马在黑暗中继续上路,关于公孙胜岩的事情,两边人都不再张嘴提问,只是心里在想什么,彼此都猜不透。 天亮之后公孙胜岩一行找了个驿站,好好休息了一番,醒来时发现老道还在,都说君子言行可贵,一诺千金,这老道看来也真是仁厚心肠。炳亮这次学到了教训,没有敢在驿站再多停留,更不敢露富,只是和卖马人一番讨价还价后,掏钱买了两匹老马,公孙胜岩骑一匹,自己和马夫轮流骑一匹。三人走到天快黑,才到了下一个城镇。老道在身后一直跟随着,不远也不近,免得招人奇怪。 第二十八章 深陷泥潭 第二天一早,炳亮就按照老道给的方子,跑到药房抓药去了,路上他打开方子看了一眼,全都是一些随手可得的普通药材。昨晚休息时公孙胜岩三人合计了一番,虽然这个老道看着慈眉善目,而且搭救了他们的性命,但是整件事情来得太过突然,难免会让人留一丝的堤防,所以暂时他们还是以主仆相称,公孙胜岩改称苏年,自己姓林名亮,车夫干脆就没名字,直接叫马老五。至于三人到底是干什么的,索性不说,免得说多了漏了嘴。 炳亮多少也懂得一些药石之术,他拿着方子左右细看了许久,也没看出来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奇妙的高招。吃到肚子里肯定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是要拿这个来压公孙胜岩像咸鱼一样的什么灵气,自己真的有点弄不懂。抓完药他匆匆忙忙地赶回去,正好看见公孙胜岩刚刚脱掉上衣背对着老道坐下来,老道手里拿了块细长的玉石一样的石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公孙胜岩的左后肩。 “啊……”老道看了半盏茶的工夫,终于憋出来一个字。 “好弄么?”炳亮嘴就是快,什么时候都能有问题。 “我之前一直没想明白,灵魂力这样源源不断地流失,正常人早就虚弱得动弹不得了,但是公子看上去反而精神越来越好,现在看来,是有人在公子的左肩后面种了一颗种子啊。这流失的灵魂力并非是公子你的,所以你既用不了这股力量,也不被这股力量的变动拖累。” 公孙胜岩没听懂老道的话,只是按照前一天晚上大家商量的内容,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昨夜混乱不堪,倒是忘了该怎么称呼公子,你看我这一口一个公子,显得太生分了。”老道不再谈公孙胜岩肩头那个太阳图案,笑眯眯地在公孙胜岩背后问,目光和善地看着炳亮。 “哦,我叫苏年,他叫林亮,另外一个叫马老五。”公孙胜岩平静地回答。 “苏年,苏年……”老道反复念了两遍,“名字很是书生气啊,不像老道我腹内草莽,呵呵。” “道长……”炳亮把手里拿回来的药对老道晃了晃,表情友好地笑着。 “知道这药是干什么的么?”老道问炳亮。 “不知道。”炳亮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些药他都认得,但是当真不知道有什么奇效。 老道歪着嘴角笑了笑,把药材分出来一半,对炳亮示意煎好,然后把剩下的一半拿给一直在边上坐着的车夫,让他把药锤成细碎的粉末,越碎越好。说完这些便闭嘴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符箓和数根手指长的银针。 炳亮和车夫赖着不走,想看看老道怎么弄,老道也不直接拒绝,只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这肩头的阵法最难画,要是画完了还没有药来镇住,那就真的白费了。” 二人一听老道这么说,只得低头出了门。 鬼修杨方自从在落马山被公孙胜岩无意中击伤之后,一连好多天都没有再露面,公孙胜丘找了他总共三次都是音讯全无,弄得公孙胜丘心里虚火上涌,又不好发作,只能一天天地等着杨方,这一等就是十来天,杨方总算是出现了。 “你去哪了,找你这么多天都没个影子?你怎么穿成这样?”公孙胜丘看到杨方,虽然心里还是惧怕,但是气不打一处来,说话的语调自然就不怎么友好。 眼前的杨方变化确实让公孙胜丘一下接受不了。之前他论刮风下雨白天晚上,都是一个大袍子带一根宽腰带,弄得看上去像是死了亲人的吊丧客一般,可是现在在公孙胜丘眼前的杨方,挽着发髻,穿着上好料子做成的衣裤,脚底下踩着一双缎鞋,活脱脱一个气血不足的中年富商打扮。 “道人我翻墙翻累了,也试试从正门进来你们公孙家的感觉。”杨方说话时阴阴地笑着,让人听了后背紧抽抽地不舒服。 “公孙胜岩呢?死了么?”公孙胜丘开门见山地问。 “死了,直挺挺地死在了落马山上,后来被道爷我一把火给烧了,渣都没剩。”杨方说得夸张,居然自称起道爷来。 听说公孙胜岩死了,公孙胜丘的语气才缓和下来地说:“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现在也没什么有求于你的事情,咱们之间能否一次做个了断。” 杨方不接话,走到椅子前面,先用手拂了拂椅子面,又仔细擦了一下,这才慢慢坐下来,把衣服在胸前抻了抻,阴阳怪气地说:“道爷我很多年没穿过这种衣服了,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真是不假,我从正门进来的时候,门口的那个家丁看着我,脸上快要笑出花来了。你说这么好的衣服,要是只穿一次就扔了,”他语气一顿,转过头看着公孙胜丘说,“是不是有点可惜啊?” 公孙胜丘听出了杨方话里的意思,脸色变得惨白。 “不着急,我对你也没什么要求,相识一场,知道你公孙家富可敌国,多我一个这样的门客,总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杨方依旧不紧不慢地说。 公孙胜丘明知道回答与不回答都是一个结果,索性闭嘴不言。 “不过话虽这么说,有点东西还是要劳烦公孙公子找下人采办一下。单子我已经拟好了,就请公孙公子过个目。”杨方说完从袖筒里掏出一张纸。 公孙胜岩接过杨方递过来的纸,在眼前摊开一看,直觉得一股凉气倒抽上来,差点没把自己给憋过去。纸上的内容自己平日里完全没有接触过,都是些怪里怪气的和死人沾边的东西,更加奇怪的是有些居然指明了几时几刻死去的人,连带着生辰八字。 “这个我没办法弄,太古怪了。”公孙胜丘把纸重新叠起来放回到桌子上,气鼓鼓地回答。 “单这一条可以不办,”杨方用手指点了点带生辰八字的死人这条,“不过既然要讨价还价,那就先劳烦公孙公子把另外一件事情办了吧,不算难,在你公孙家只算得是举手之劳。”杨方从袖筒里又掏出来一张纸。 公孙胜丘的脑袋里嗡嗡作响,这个杨方现在如同附骨之蛆,随着公孙胜岩的死去,自己已经牢牢被他捏在了手里,搓圆了拉长了,只能由他怎么开心怎么来。 这张纸里倒没有那些神三鬼四的事情,一眼看上去就是一幅清晰的地图,图里画了一个正方形的框框,框框底下还标着数字。 “你要我把这里买下来送你?”公孙胜丘指着地图问杨方。 “公孙公子果然是聪明人,道人没有看错。不仅聪明,而且果断。” “你什么时候要?”公孙胜丘问。 “那就看你什么时候能把我之前那张纸里的东西凑齐了。”杨方面色突然阴冷地看着公孙胜丘,“不过道人从小就耐性不好,公孙公子还不要见怪为是。” “以后我会常来做客,公孙公子最好想一个合适的托辞,道人不太会编瞎话。”杨方看了一眼桌上的两张纸,说完这句话之后,抬腿出了公孙胜丘的房门。 公孙胜丘不是没有想办法抵抗过,他派人找过之前介绍黄三的那位朋友,特意询问还认识不认识别的道人。只可惜这平常人的生活圈子与修者完全就是隔绝的,而徐老六他们这种人,认识的修者也都是心机叵测之辈,干不了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如此一来,真正愿意出面并且手头有些真本事的,除了杨方还真没有第二个。公孙胜丘开始有点怀念起雨生来,如果雨生没死,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交给他去办应该是非常稳妥的,雨生不仅腿脚勤快,而且口风够严,直到死在自己面前,也没有吐露出半个字来。“可惜了啊”,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打算去找公孙胜华聊聊。 公孙胜华放走公孙胜岩之后,被圈在大院里不准出门了几天。他原本就是一个浪荡公子哥,这一下把他给圈得,成天抓耳挠腮浑身上下不舒服,再加上想念公孙胜岩,也不知道公孙胜岩到底怎么样了,肝火一旺,居然病倒了。公孙胜丘见目的达到,而且公孙胜华当着家族的面多次表达了悔恨之意,无论真心与否,反正已然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于是在他病愈之际,拿了几句大道理在他面前说了说,就既往不咎了。 公孙胜丘在外面敲了几下门,里面传来公孙胜华答应的声音,便推门进去,门刚推开一条缝,就从里面挤出来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女仆,公孙胜丘用眼睛瞄了一下,还确实有几分姿色。公孙胜华从里屋出来,向公孙胜丘问了个好,对刚才的事情倒是挂着一脸不在乎的笑容。 “还不错,不过就是个下人。”公孙胜丘主动点评。 “胜丘哥你就别拿我开心了。”公孙胜华继续笑了笑。 “最近没出去玩?” “没有,家里事多人少,茶园那边我现在也在帮忙。”公孙胜华回答。 “说起茶园,我们江南往北两百多里有个地方叫积阴山,你知道吧?” “知道啊,怎么?” “我最近在考虑,想在那里买块地。”公孙胜丘开始把话题引进来。 “那里确实不错,就是山深林密的,买下来没个三五年也弄不成个样子。”公孙胜华委婉地表达自己的看法。 “你找个人,过几天就去看看,我给你一个大概的位置,让他问问价钱。”公孙胜丘不理会他的态度。 “行,行,我找个人准备一下明天就出门。”公孙胜华得了命令,拿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刚打算带着胡隼出门遛遛,就听见公孙胜丘在身后说,“还是你亲自去一趟吧,你去我更放心。” 第二十九章 彩云之南 周先生在家里等了两个多月,终于等来了炳亮的消息,说是消息,其实就是委托在云南的药商送去了一件信物。周先生拿着手里的信物,心里喜忧参半。喜的是这一路辛苦,他们三人终于到了云南,进入云南境内,便安全了大半。忧的是自己的女儿周雪自从上次闭门不出之后,再也不问任何有关公孙胜岩的事情,倒是公孙胜丘前些日子在来了家里一次,客客气气地和自己打了个招呼,然后就直接去找了周雪。周雪见完公孙胜丘之后又连着两天看上去都心不在焉,完全没有她嘴里所说的那种对即将出嫁的期待。可是周先生问了周雪两次,又什么也没问出来。真是叫人头疼。 公孙胜岩三人自从老道给他施完法术,封印了左肩后面的灵魂力之后,就和老道分别了。老道也没有要继续跟着三人的意思,只是临别前告知了公孙胜岩,如果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去白帝城的枕云观找他。公孙胜岩记在心里,又再次谢谢了老道的热心相助。之后一路上三人多加小心,白天加紧赶路,晚上如果要翻山越岭过荒无人烟的那些路段,便直接提前找客栈休息,所以在到达云南之前也算得是风平浪静波澜不惊,没有再出现之前在南粤碰到的怪事。 周先生在云南的八拜之交姓白,具体名字叫什么周先生并未明说,只是交待炳亮见面之后称呼白先生便可。当时周先生交给了炳亮两个信物,一个安全抵达云南后托人带回江南给自己,好让自己放心,另一个在见到白先生之后出示给他看,白先生自然懂得其中的意思。 白先生在当地也算得是一个富贾之家,虽然规模上看去要比公孙家和周家小一些,可毕竟云南地处边陲,山高路远,与海陆皆通的江南无法直接比较。离开南粤之后公孙胜岩三人一路走一路换马,脚程倒也比一般的行人快了很多。赶到云南白家的时候白先生正要出门,见到他们三人手里拿着信物,心里明白这是江南周先生送来的贵客,心下自然不敢怠慢,干脆就推掉了当日之约,将三人引至屋内,先是让下人招待好好洗浴一番,接着厨房赶紧重新生火做饭,中午吃剩的饭食压根就没有往外端。公孙胜岩三人奔波劳累,吃饭时的态度却迥然有别,公孙胜岩是端着饭碗细嚼慢咽,炳亮动作也文雅,就是每次上菜之后都要等公孙胜岩下了筷子自己再夹。车夫自然也是等二人夹了之后再动筷子,但是一旦动起筷子来,就如同风卷残云,埋头吃的时候嘴里还吧唧吧唧地直响,最后细细一数,车夫居然一个人吃掉了五碗大米饭,菜盘子里的油汤也悉数倒进了肚子里,最后撑得躺在椅子里直摸肚皮,诶呦诶呦地叫唤。 白先生实际年龄五十上下,看上去也和周先生差不多,可知保养得也是不错。但是白先生虽然姓白,却长了一副紫铜色的面庞,身材五短且粗大,说起话来像捶鼓一般。他见三人吃完了饭,又招呼下人过来摆好当地特产的各式水果,沏好热茶,这才开始发问。 “我与周先生相识近三十年,一直以兄弟相称,可以说虽然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却比亲兄弟还亲。所以三位请放心,我白某势必以上宾待客。只是,不知道三位来白某这有什么需要,要待多久,我好差遣下人细细准备。”白先生话里透着十分的客气,眼神一直盯着公孙胜岩。他知道这个相貌白净眉眼俊朗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来头肯定不小,尽管穿着朴素,可周先生这将近三十年的时间,也就只往他白家送过这一次客人。 “白先生,”炳亮把话头接了过来,对白先生施了一礼,“我叫炳亮,是周先生的管家,这位叫做苏年,是周先生的客人,旁边的那个是我们的马夫。苏年少爷前些日子得了怪病,全身乏力记忆混乱,周先生差人尽全力诊治,却也只恢复了五成不到。后来大夫说苏少爷这病,和江南的气候有关系,只能到更温暖舒适的地方细心调养,才可根除病症,否则无法痊愈。周先生于是想到了白先生这里,让我带着苏少爷来叨扰白先生一些日子。还请白先生包涵。”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不妨事,我白某虽然与周先生相比起来寒酸穷苦,但是安置一个年轻人调养生息,还算是有此能力的。苏公子尽管住下,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只是云南的饭菜口味与江南相比,差别不小,我一会让下人去寻一个江南厨子来,尽量不让苏公子在这受委屈。”白先生显得非常客气。 “谢谢白先生了,我对于吃喝这方面,没有什么挑拣,再说有生之年能来一次云南,见见这彩云初生之地,感受一下异族风情,就更应该多吃些当地的饭食,也不枉来这一趟。所以什么江南的厨子,您千万不要费心去请。”公孙胜岩连忙接话表示谢意。 “也好也好,那就随三位自便了。普仁。”白先生对门外喊了一声,过来一个看着也是又黑又壮的年轻男子,“普仁是我的管家,在白家任何事情找他如同找我一样。” 这个被叫做普仁的年轻人憨厚地对三人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略作休息闲聊一番之后,白先生让普仁领着三人分别去了三个挨着已经收拾好的房间休息。车夫虽然是个粗人,但毕竟是周先生送来的,因此应当平等对待。 公孙胜岩躺在床上,从快到南粤醒来之后,他第一次和陌生人不多做防备地说这么长时间的话,这位白先生看着忠厚侠义,又是周先生暗中安排的,应该值得信任。炳亮再次隐瞒了他的真实身份,这点他毫不抱怨,反而更加感激炳亮,为了自己的安危连周先生的八拜之交都蒙骗,还真是难为他了。周雪现在不知道在干什么,自己就这样一句话没留地跑出了几千里地,和周雪天各一方,什么时候才能回去迎娶她呢?想到这里他不禁心内隐隐作痛,只得停住念想,蒙头睡觉。 迷迷糊糊之中,公孙胜岩发现自己又走进了上次去过的那个竹林,还是和当时一样的场景,一个中年男子被一群道人围困。他心内奇怪,自己怎么又走到这里来了,但是更盛的好奇心驱使他继续往前。只见那个中年男子盯住了公孙胜岩,嘴角浮出一股神秘的笑意,然后大吼一声。公孙胜岩这次没有害怕,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切,伴随着中年男子的吼声,从他的灵台处激射出两个金色的光点,以公孙胜岩从未体会过的速度直直地向外射去。中年男子脑袋一歪,仿佛只剩了最后一口气,一个雕刻精致的盒子从他的前胸处滚落出来,公孙胜岩看得分明,盒底细细地雕着一个“苗”字。公孙胜岩再抬头,发现其中一个金色光点对着自己迅速射来,围攻中年男人的老道把手对着中年男人用力一甩,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的焦急神色。就在引下的雷电击中中男人的同一瞬间,公孙胜岩感到自己左胸一麻,金色亮点从自己的左胸钻了进去。公孙胜岩一阵克制不住的慌乱,险些又从湿滑的土坡上摔下来。他努力稳住自己的平衡,看见中年男人已经死去,身边那个哭号的伤心女人抱着怀中的尸身在说着什么,接着女人放下气绝的男人,从衣衫里拿出一把药材模样的东西和一把匕首,把药材尽数撒在中年男人的尸身旁,边整理了一下头发边说了两句话,然后举起匕首对着自己的心窝扎上去。 “不要!”公孙胜岩一个字也没有听见,但当他见到女子要自尽时,忍不住猛地向前冲过去,想要夺下女子手中的匕首。随着一声大喊,公孙胜岩从梦中醒来,他发现自己已经直挺挺地坐在了床上,后背湿漉漉的一片,全是冷汗。公孙胜岩双手抱头,让自己清醒下来,这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现时现刻身处云南的白先生家。 刚才的梦境让公孙胜岩心里像是绑了一个绳结,怎么也解不开。同样的梦,第二次出现了,而且似乎梦里的内容还有具体的进展。这代表什么意思,难道和自己背后的那个图案有关系?想到这一点的他止不住地一个激灵,背后的汗水浸得自己有点发冷。他起身走到外屋,凳子上是普仁找下人备好的换洗衣物,拿起来比划了一下觉得还挺合身。索性去洗个澡,他心里想着,洗完了去找炳亮,让他借两面镜子来。 公孙胜岩推门出去,发现门外一直有下人在候着,见他出门便恭敬地问候了一声苏少爷。公孙胜岩心想这个白先生礼数做得真是十分的到位,担心自己一行刚来不熟悉,居然安了个下人供差遣。公孙胜岩让下人去给自己准备热水洗澡,下人回答说家里的洗澡水全天都是烧着的,想洗这就带他去。白家也是深宅大院,自己刚住下,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于是公孙胜岩让下人领着自己过去了。 七拐八扭地穿了几个房廊,公孙胜岩这才发现这白家的格局设计倒是非常有意思,很像江南的风格,就连院中的假山流水,也和自己家的感觉别无二致。他越看越觉得亲切,于是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前面的下人见此情景,也不好催促,只得边走边停。公孙胜岩见下人如此,索性问起来为什么在云南的家居整体布置得居然像是江南,下人并不懂这其中的奥妙,支吾了两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能一脸歉意地看着公孙胜岩赔笑。 第三十章 打破砂锅 就在二人说话之时,白先生领着一个人从斜对面的穿廊经过,看到公孙胜岩的时候还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公孙胜岩见白先生身后的人形状古怪,一个六十多岁的干枯老头,脑袋上围着头巾一样的包布,包布靠右的位置插着一根说不上是什么鸟的毛,长长的一根,估计公孙胜华过来应该能认出来。老头衣服裤子都是深蓝色,脚上蹬着一双黑色的布鞋,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再加上两只贼亮贼亮的大眼珠子,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公孙胜岩只是多看了一两眼,老头突然没有来由地对着他古怪地一笑,然后和白先生指了指自己,接着两个人走了过来。 “苏公子,去洗澡啊。”白先生见公孙胜岩手里拿着换洗的衣服,呵呵地笑着问。 “啊,是,白先生。”公孙胜岩笑着点了点头,他觉得白先生后面的这个干枯老头越看越渗人,不愿意多说话,只想点个头赶紧走开。 “苏公子是吧,”老头到底是没有让他躲开,主动张嘴寒暄,竟然是一口标准的官话,“白先生家极少有人到访,我听说还是江南的贵客,所以特意过来打个招呼。”话虽这么说,但是眼珠子一直滴溜溜地在公孙胜岩身上四处打量,好像要用目光从他身上掏出点什么东西来。 “啊,我算不得什么贵客,是白先生仁义好礼,让老先生见笑了。”公孙胜岩见自己躲不开,只能硬着头皮把话接下来。毕竟看老头和白先生的样子,两人交谊匪浅,若是装聋作哑,岂不是拂了白先生的面子。 “哦,努雄先生是云南最大苗寨的药师,原本是约好今天上午和我一起出去办点事的,这不,碰到苏公子来访,不得已只能亲自跑到我家里来了。哈哈哈。”白先生连介绍带解释地说了一番。 公孙胜岩对着努雄又友善地笑了笑,表示听到了白先生的话,然后站着不动也不张嘴,意思是你们有什么事尽快说,我反正左右是没什么事情,只想去洗澡了。 努雄不仅官话说得好,察言观色也是一等一,他看公孙胜岩这个样子,就拍了拍白先生的肩膀,说还是把手头的事情去办一下吧,白先生点头和公孙胜岩示意,接着二人又从来路转个弯离开了。 “药师是干什么的?”公孙胜岩见二人走远,问前面么带路的下人。 “药师就是……药师就是药师,药虫子的。”下人想了半天,终于给出了模糊的答复。 “哦。”公孙胜岩估计继续问下去下人又得赔笑了,所以尽管没听懂,还是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了一声。 既然有下人伺候,事情就方便多了。他差遣下人去拿两面镜子,拿到之后放到窗台上便行,自己记得来时的路,就不用在外面等着了。白先生家专门洗浴的房间布置得非常巧妙,每个单间里只放一个浴桶,门后有绳子牵着阁楼上的铃铛,需要热水时摇一下铃,水就会从长长的竹管内流出来,冷水也是一个道理,由另外一个铃铛管着,简直要多方便有多方便。来时的路上公孙胜岩特意看了一下,因为吃饭前就来这洗了一次澡,他以前都是在自己的房间内洗浴,生怕这里会有不同的风俗,大庭广众之下裸露什么的,到了之后才发现确实是自己想多了。不过没有看见主家模样的人和女眷,估计他们另有安排。 公孙胜岩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先用手探了探水温,然后整个人不作犹豫地跳进了桶里。这一路过来身心俱疲,能多泡几个澡自然是求之不得。在南粤的时候老道用车夫磨碎的药粉把他左后肩上的图案盖了个严实,说是两天换一次,换完三次就大功告成,炳亮熬的药汁他也一并给喝了,除了苦,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想到这里他伸出右臂往左肩后面仔细摸了摸,平平滑滑的,和别处的皮肤一个样。 “药师,养虫子的,听起来怪里怪气,估计和霍大夫周先生干的都不是一个事。”公孙胜岩笑了笑,这药师特意过来和他打招呼,应该不会是偶然。 既然热水要多少有多少,公孙胜岩也就不客气,扎在桶里泡了半个多时辰,直把自己泡得像一只煮熟了的螃蟹,全身上下都红通通地冒着热气,四肢也是软绵绵地快要泡化了的感觉,这才扒着桶边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 梳理一番之后,公孙胜岩拿起窗台外下人放好的两面镜子,沿着来路往回走。刚走了一半的路程,就觉得脑袋被什么东西给敲了一下,低头一看,竟然是一个粉红色比拳头略小的沙包。公孙胜岩捡起沙包,定住往院子里一看,一个女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喂,把沙包给我。”女孩倒是满不客气。 公孙胜岩把沙包丢了回去,可惜扔得不太准,离女孩还有个两步的距离。 “哎,你怎么这么不懂礼数,新来的么,捡了我们小姐的沙包不知道送回来啊?”女孩见沙包没扔到自己脚旁,声音提高了八度,手都叉到腰上去了。 “夏秋,这么大声说话干什么。”另一个女声从假山后面传过来,接着出来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这少女柳眉杏眼粉面桃唇,仔细一看倒有几分周雪的样子。 “哼。”最开始说话的女孩瞪着公孙胜岩用鼻子出了一声,然后往前走了两步,弯腰把沙包捡起来说,“一个大男人,拿着两面镜子,也不害臊。” 被叫做小姐的那个少女看了一眼公孙胜岩,转身拉着女孩走了。 公孙胜岩光着上身倒坐在椅子前,两只手趴在靠背上,炳亮不着急把镜子给他,而是拿在手里,自己先凑到他的身后仔细看了看。 “颜色比以前更重了,图案更清晰,而且确实像你之前所说,像是个太阳长了个眼睛。”炳亮一边看一边评论。 “给我看看。”公孙胜岩伸手要镜子。 镜子里的图案已经变成了鸡血红色,而且太阳的细节更加的清晰,只是被炳亮说成是眼睛的那部分还显得模糊不清。自从老道给公孙胜岩施过法之后,他们二人只要住店,就必须要借镜子看左后肩的进展。可能老道确实法术精湛,这一路来图案没有任何变化,就在他们放松警惕,想稍微把这事搁置一下的时候,变化却又不期而遇地来了。 公孙胜岩更加笃定图案和梦境有关系,但是具体是什么样的关联,他说不好,梦境中每个人的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却完全听不见声音。他也决定不把这个梦告诉炳亮,不止是炳亮,在弄清楚之前不会把这个梦告诉任何人。 “疼么?”炳亮放下镜子,用手又摁了摁他的后背,这简直成了炳亮的习惯动作,好像不戳他后背一下就不舒服。 “不疼,不痒,不烦。”公孙胜岩连说三个词,把炳亮后面的话全部堵住,心情却是无比烦闷,鼻子里哼着气站起来,重新把衣服穿好。 “药师是干什么的,养虫子的药师?”公孙胜岩问炳亮。 “药师?没听说过。不过说起养虫子,这边倒是有什么放蛊养蛊的人。你怎么问起这个?” 于是公孙胜岩把今天碰见努雄的事情对炳亮说了一遍。炳亮也是普通人一个,只是有些道听途说的稀罕事,真要正经分析,比车夫强不到哪去。只是炳亮非常肯定如果是从苗寨出来的,那这个药师就和蛊物有着不一般的联系。 晚饭非常丰盛,由于是到白家的第一天,白先生不嫌麻烦地又宴请他们三人。公孙胜岩说过要品尝一下云南的特色菜肴,原本是一番客气,可白先生晚餐的时候特意在桌上摆了两道特色菜,说是菜那算委婉的,说得写实一些那就是两盘虫子,还不住地用筷子夹给公孙胜岩,嘴里说着苏少爷既然有心要试试,就先简单弄两道,如果吃得习惯了,接下来还有不一样的花样。公孙胜岩确实不挑拣,但是虫子这个东西,怎么吃都觉得和鸡鸭鱼肉有区别,虫子看着已经被油煎得金黄,可嚼在嘴里沙沙怪怪的,也不知道吃没吃进去虫子屎,不过味道确实挺香。 炳亮和车夫在白先生的热情招待下,喝了几大杯当地的米酒,饭还没吃完就已经面红耳赤,这才知道米酒的后劲不是一般的足。公孙胜岩本身不好酒,出于礼貌好不容易喝了一小杯,看到炳亮二人已经六分醉意,便坚决不喝了。 “苏公子,论年纪,我虚长你一些,论辈分,应该也要大于你,所以我称你一句贤侄,你不会觉得过分吧。”白先生见酒过三巡,个人都吃得差不多了,于是安排下人添上茶水,一边喝一边问公孙胜岩。 “当然当然,您这么称呼我我觉得更亲近。”公孙胜岩说的是心里话。 “那我问一件事,你可以不说,但是还望贤侄不要骗我。”白先生组织了一下语言,努力说了出来。 公孙胜岩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只得对着白先生点了点头。炳亮虽然喝得晕乎乎,也因为这句话,酒醒了大半。 “周先生的事情,就是我白某的事情,所以话说在前面,贤侄你说与不说,并不影响你在我白家做任何事,只是白某确实好奇,忍不住有这么一问。” 公孙胜岩还是不说话。 “今天来的那个努雄,也是我多年的至交。苗寨的人,你们作为江南人士可能不懂,我们出于不方便的原因,称他为药师,实际上,他是青藤苗寨的大巫。”白先生说完这句话,看了看公孙胜岩和炳亮,只见公孙胜岩眯着眼,炳亮眼珠子瞪得比盘子还要大。两人虽然表情不同,但是无一例外地,都没听懂。 “简单地说,努雄养了一只很厉害的虫子,他们苗人大多都养虫,养出来厉害的虫子叫做蛊。努雄这只蛊,是放在肚子里养的本命蛊。今天他还没看到你的时候,本命蛊就开始有了反应,按努雄的话说,贤侄你有一种不同于任何人的气场。”白先生尽量把话说得简单。 公孙胜岩和炳亮还是不说话,好像听白先生在说书听得入迷了一样。 “你们不清楚这个事情?”白先生见二人没有反应,客气地追问了一句。 公孙胜岩的表情其实在装傻,短短的时间内,他在心里做了无数次权衡,如果对白先生说出实情,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危险。按道理他已经逃离了江南,周先生没有一封书信,仅仅凭借一个信物就这样把自己送到了白家,应该做得是天衣无缝。白先生的态度也能够感觉出来,虽然有担心,但是更多的是来自于努雄的说法。努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仅凭远远的一面就要凑上来打量自己,究竟出于什么样的动机? 白先生开始沉默,沉默地等待他们二人之一开口。 “这件事说起来有点长。”公孙胜岩叹了口气,决定把实情和盘托出。 白先生见他松了口,转身就对下人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公孙胜岩把如何碰见道人,又怎么遭到活死尸的堵截,道人仗义出手,最后给自己施了术法封印灵魂力的事情,从头到尾地仔细说了一遍。炳亮见公孙胜岩亮了底牌,也没有办法,只能由得他说。车夫倒是心宽体胖,公孙胜岩张嘴说了没一会,他居然坐在一旁睡着了。 公孙胜岩一口气不停地说完,独独隐去了自己梦里的内容,白先生听得仔细,一直没有打断。直到公孙胜岩又补了一句说整个的经过就是这样,白先生才反应过来,接连哦哦了几声。 “那你介意不介意让努雄过来仔细过来看看你的情况?”白先生着急地问。 “说都说了,自然是不介意了。”公孙胜岩笑着把两手一摊。 “努雄,你进来吧。”白先生对着房门外喊了一声,话音未落,门就被推开了,头上插着鸟毛,一袭深色装束的大巫努雄,原来一直在门外等着,刚才那番对话,不出意外地全被他听了去。 第三十一章 装神弄鬼 “贤侄还不要见怪,努雄是个很有原则的大巫,这事他坚持要我问你,又怕你介意他的在场,所以只能躲在一旁。”白先生尴尬地解释。 “白先生是一个很值得交往的人,所以,我不希望他卷到任何不可控的事情中去。”努雄边走边说,语气完全不像是解释,更像是逐客。 “你还想问什么?”听了努雄的语气,公孙胜岩也强硬起来,既然你努雄暗中用计诱我说话在先,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什么也不问,只是想再仔细看看。”努雄说完可能觉得有点尴尬,换了个语调调侃说,“气息不小,自然脾气也不小。难得可贵难得可贵。” 公孙胜岩也不起身,直接饭桌前把上衣尽数脱去,笔直地坐好,说了两个字:“看吧。”脸色依旧是冷冷的,并不接刚才努雄递过来的缓和谈话的梯子。 努雄转到了公孙胜岩的身后,凑近了刚看没一会,就表情难受地退了回来,坐到了公孙胜岩的对面,脑袋上居然有汗珠要往下滴落。 “还看么?”见努雄这番样貌,公孙胜岩心里倒是小有得意,挑衅地问他。 “你背上这个图案怎么来的?”努雄缓了好一阵才开口发问。 “不知道。” “当真不知道?” “我或许会骗你,但是我不会骗白先生。”公孙胜岩确实是不知道,如果说做了个梦就在后肩长出来个图案,任谁说都不太好相信。 白先生听了这话,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努雄的脸上倒是有些挂不住了,憋了一会才接着说下去:“你背后这个图案,是被残魂打入后留下的种子,这残魂的主人灵觉非同一般的修者,应该是逆天之辈,此时种子在你的后背不断地释放灵魂力,但是总有释放完的时候,如果按你刚才所说,那就应该在某个时候,它自己会龟息调理。” “所以会有那些山魈活尸来追我,是吧?”公孙胜岩见努雄说的内容和老道一个样,不由得认真对待起来。 “不对,你背后的灵魂力虽然磅礴,但是残魂已尽,无法引导,仅凭种子在自我呼吸,导致灵魂力散而不聚,强而不纯,怎么说呢,应该说现在这股灵魂力就像洪水一样,我离你稍远一点便安然无恙,因为它无法刻意针对我。这样的灵魂力会让蛊虫、灵体和灵觉稍差的作法者受到冲击,不仅无法利用,反而会灵台受损,想必在你背后留下残魂种子的人,也是料到你可能有被一些道人鱼肉的危险,所以刻意为之。除非……” “除非老道刻意驱使。”公孙胜岩听了努雄的解释,瞬间明白,把后面那句话自己补了上来。 “对。”努雄重重点了一下头,“我的本命蛊与我一起共生四十余年,纵然这样,靠你太近它还是会烦躁不安,甚至我都需要尽力压制才可以安抚。你说的那些山魈活尸,应该对你避之不及才对。” “那努雄先生你能看出来那个老道在我背后所做的术法么?”公孙胜岩开始担心起来。 “术法我并不懂多少,况且天下修者门派众多,术法变化多端,让我一个大巫来读术法,多少勉为其难。” “哦。”公孙胜岩变得一脸愁容。 “不过苏公子你可以放心,如果那个老道想要加害你,就不必绕这么大的弯子。你现在看起来面色圆润气息平顺,身上除了这个图案,也感觉不出有什么异物。暂时不会有性命之虞的。” “暂时。”公孙胜岩强调了这两个字,忽然觉得命运跟自己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五味杂陈之下,竟然放声大笑起来。 “苏公子,你是因为这个事情才来的白先生家么?” “不是,但是真实原因,我不能对你说,抱歉。”公孙胜岩止住了笑声,面容变成了冷冰冰的样子。 “哈哈哈,既然如此,大家就暂时把心放下,来来来,喝茶喝茶。”白先生见公孙胜岩道出了原委,又觉得气氛尴尬,就开始打圆场。 “年轻人,看在白先生的面子上,我再多说一句,”努雄拿起茶杯润了润喉咙,表情严肃地看着公孙胜岩说,“你会有一条很曲折的路要走,而且这是注定的。” “谢谢。”公孙胜岩不惊不喜地回答。 公孙胜华按照公孙胜丘给的地图,收拾了一下出门要准备的东西,次日牵上马带了个得力的下人,天刚蒙蒙亮就出了门。积阴山地处北边,占地和落马山差不多大,但是比落马山更高更险,很多地方山势陡峭,就连猴子都爬不上去,因此有大片大片的山林都在山阴笼罩之下,阳光很不充分。 这件事办起来并不难,公孙家的名号,在整个江南大地区是人尽皆知,公孙胜华找到了当地的官僚,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积阴山原本就是荒芜一片,无人耕作也少有人居住,倒是猎户和药农经常进山。官僚见公孙胜华郑重其事地跑到自己的面前,把地图摊开来说要买山头,心里自然是暗喜,这千百年来不曾被人关注过的荒山野岭,如今就要变成沉甸甸的雪花银,怎能不高兴,他只需要把地契一画,坐等收钱便可。于是公孙胜华全程都被笑眯眯地接待,晚餐好酒好肉地招待一番,末了还安排到了上好的客栈,又是一番寒暄之后对方才离开。 第二天官差带着公孙胜华和下人骑马去积阴山仔细看了看,别看杨方只是在地图上画了一个不到巴掌大的方框框,三个人走下来,才真知道什么叫做望山跑死马。官差闲得发慌,和公孙胜华打听这山买下来有什么用途。公孙胜华倒是被问住了,按说如果要用来种茶,比这积阴山好的丘陵到处都是,易于采摘又阳光充分,何必特意跑到这崇山峻岭之中来。他随口找了个理由把官差搪塞过去,自己装了满肚子的疑问。 三人在林中走了大概一个时辰的样子,已经完全没了路,头顶上是遮天蔽日的树叶,眼前除了一人抱不住的高大树木,就是各种各样的灌木荒草,还有像网一样密密麻麻相互交织的藤蔓植物。官差把地图重新掏出来,在上面用手指着告诉公孙胜华目前的方位,公孙胜华低头一看,离这方框的中心还有一小半的距离,不禁心生气馁,打消了再往里面走的念头,看这样子里面也住不了人,干脆打道回府。三人又是一番折腾,回去之后公孙胜华领了对方报出的价钱,心里挂念着家里的鸟,于是马不停蹄地往家赶。 中午刚刚下完一场瓢泼大雨,此时天黑路滑,公孙胜华主仆二人进到一处不大的树林内,小心地放慢了速度。这个时候他心里开始有点后悔起来,应该在客栈内休息好了再出门才对,照现在这个速度,不到寅时看样子是回不了家。而且这林子虽然不大,但是在黑夜中伸手不见五指,越走心里越打鼓。虽说公孙胜华也接触家里的事务多年,可总是三心二意,精力都放在女人和养鸟上,哪里吃过这种远行的苦头。眼看树林过了大半,突然耳边传来一阵咯咯的声音,像笑又像哭,听得他们主仆二人毛发倒立,公孙胜华把持不住,怪叫一声就猛打马鞭,想要赶快冲出去。咯咯的声音越来越频繁,还掺杂着似乎女人的哭泣,一个白色的影子从公孙胜华的眼前飞快地闪了过去,接着公孙胜华胯下的马脚底一滑,人和马都斜斜地翻在了路上。 “公孙少爷……”身后的下人一声惊呼,紧接着也是连人带马摔倒,好在马儿认主,打着响鼻爬起来之后并未走远,只是在一旁分别站立着。 “咯咯咯咯咯……”怪声从头顶上再次传来,公孙胜华已经吓得要屁滚尿流了,全身颤抖地抬头一看,刚才飘过去的那个白影子从天而降,分明是一个全身素白,披头散发,吐着三尺长舌头的索命无常。 “公孙少爷,我……我怕!”下人像孩子受了惊吓一样开始大喊。 “咯咯咯咯……”索命白无常手里举着哭丧棒,脚不着地对着公孙胜华飘了过来。 “妈呀!”公孙胜华觉得自己的大脑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大喊一声就晕了过去。 一旁的下人哪里还有心情去管公孙胜华的死活,他不敢继续看眼前的索命无常,又怕如果不盯着看,一个不注意就被拿了命去,只能张嘴哇哇乱叫,闭着眼睛像虫子一样在泥地里仰面倒退。退了没有三四步,身后出来一个矮小瘦弱的影子,举起手中的棍子对着下人的后脑用力一敲,下人像一根煮熟的面条般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随着二人的昏倒,之前鬼喊鬼跳的索命无常也停止了动作,下人身后的影子弯下腰来,分别在主仆二人的怀里掏了掏,公孙胜华这趟出来倒是带了不少的银两,黑暗中那个身影用手掂了掂公孙胜华的钱袋,似乎很是满意。 “六哥,怎么样?”一个沙哑的女声从路旁的林中传出来。 “不怎么样,你去把后面的绊马索给收了。”矮小瘦弱的影子回了一句话,听声音居然是当日从城中逃出来的徐老六。 “我听着一个人喊另一个人叫什么公子,应该不会太差吧。”女人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不甘心地问。 “钱钱钱,一天到晚就是钱,老子碰你两下你就像被马蜂蛰了一样。”徐老六邪火嗞地一下冒了上来。 女人听徐老六这么说,扔下收了一半的绊马索,对着他的后背就狠狠踢过来,徐老六还没来得及把刚到手的贼赃装好,随着一个趔趄,哗啦啦银子洒了一地。 “这么多银子!”女人的声音变得又像刚才那样尖厉起来。 “你娘的,敢踢老子。”徐老六一边在地上摸索着散落的银两,一边咒骂着女人。 女人从身后掏出来一把匕首,拎住公孙胜华的领子就要往脖子上扎。 “干什么你!”徐老六赶忙冲过来抓住她的手,厉声问道。 “丢了这么多银子,一定会报官,先杀了这两只肥猪再说,以免留下后患。” “这个人不能杀。”徐老六大声说。 “为什么?” “不能杀就是不能杀。”徐老六把匕首夺过来,在公孙胜华的怀里又摸索了一阵,居然找出了积阴山的地图和官家给公孙胜华的回函,黑暗中也看不清楚,干脆一股脑都装到了自己的袋子里。 “走,不然一会他们就醒了。”徐老六把银两递给女人,迅速地收拾完现场,拉着她的衣袖消失在了夜色里。 第三十二章 江南画派 杨方一直在想办法弥补失去鬼头的损失。说起来那个鬼头,他就忍不住地心疼,自己用各种秘术冥养多年,就希望有朝一日能将它炼化到魔魂的境界,好让自己在帮派内也能直起腰板说几句硬气话。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居然在公孙胜岩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身上翻了船。虽说从公孙胜丘那里拿了积阴山的一片地方,但是就凭他手里攥着的要害,这些都是迟早的事情。修炼讲究的就是资源,自然资源和有价值的器物。积阴山有一片死阴之地,陷于两座峭壁之间,是一个深达数十丈的山谷,终日不见阳光,就算在三伏天,正常人下到谷底也觉得刺骨的寒冷。偶有从山上不慎滑落下来的野兽,在谷内走不了两步就会因为寒冷和阴气的扰乱而暴毙。杨方看中的就是这一点,正常生命无法忍受的这种环境,对暴戾的鬼魂来说却是绝佳的修炼之所,如同对一个拳手的适当刺激会令他更为嗜血,更为抗打击。他在交给公孙胜丘的第一张单子里还列了很多吸收阴气的东西,按照计划,他要在这里建一个外人不得而知的炼化池,布一个阵,之所以要买下这么大一个地方,就是因为炼化过程怨气太重,他可不想因为一些预料之外的事情而节外生枝,所以必须要扩大,大到正常人没有指引想凭脚力走进来都困难。 这几天杨方没有回过教派所在的葫芦洞,他在城里用公孙胜岩给的钱买了一间不大的民房,不做收拾,只用来当做一个落脚的地方。他首先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富商的模样,穿着绫罗绸缎专往棺材铺跑,见到老板就客客气气地给赏钱,套上近乎之后便谎称自己是专门做冥婚的,最近手下的客人比较多,出现了无法完婚家人又不愿下葬的情况,只能出此下策,跑到棺材铺来打听,并不是自己不尊重,还请老板海涵。棺材铺的老板们挣的本来就是死人钱,平日里虽然看见客人来了就摆出一脸难受的表情,但是白花花的银子谁不爱,日子一长心里也就没那么多忌讳,拿了杨方的赏钱之后各个拍着胸脯保证帮他打听的同时一定严守秘密。杨方又露出为难的表情说有的客人催得紧,如果没有合适的单身男女尸源,结了婚年纪大也不怕,反正人一死便重启轮回,老妻少夫在这一行里也是见怪不怪。棺材铺的老板既然已经点头答应,后面的补充要求就顺嘴也接下了。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连着几天杨方突然变得忙碌了起来。有的穷苦人家愿意把死去的亲人做冥婚送出去,除了一份礼钱之外,自己的亲人在地下也有个伙伴,杨方轻松就问出了对方的信息。但是有的富裕人家并不愿意,只希望能入土为安。这种情况下杨方也不和棺材老板多说多问,只是找到主家所在,入夜之后专选逝者的亲人下手,放出小鬼扰乱对方。等到天一亮就穿着一身中规中矩的道袍,在对方家门口摆起摊子,号称自己专门替刚失去亲人的伤心家属解梦安魂。原本一夜惊吓神经快要崩溃的家属在杨方的诡计下毫无招架之力,几句简单的话就如同碰见了大能真神,毕恭毕敬地把杨方请进门。杨方装模作样地一番引魂告慰,趁机就问得了死者的生辰八字死去的时间以及死亡方式。 纵是这样机关算尽,他也没找到自己能用的魂魄,生辰八字倒是有一个匹配的,但是死的时间却不对,弄得杨方火气越来越大,帮人做法的时候敲桌子打碗吹胡子瞪眼,主家虽然心有怨言,却也不敢发作。 公孙胜华和下人返回家中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这趟经历几乎让他吓破了胆,但是公孙家向来是对鬼神道人闭嘴不谈,于是只能自认倒霉,又反复叮嘱下人不得四处乱传,免得再遭惩处。 可这么空着手回来根本没有办法向公孙胜丘交差,钱财和积阴山的购买明细,在慌乱之中不知道丢到了哪,醒来之后只剩不能说话的两匹马。他差点把自己的脑袋想破,也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对策。说起脑袋他也是有苦说不出,自己和下人脑后不知道为什么都鼓起了一个大包,用手仔细探一探,好像还有已经干了的血迹。估计是从马上掉下来的时候磕的,他给了自己这么一个解释。 公孙胜丘得知他们两人满身泥泞地返回,估计是路上遭遇了什么变故,但他并不着急去问。这种事情根本就是不能被纸包住的火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行,公孙胜华憋不住自然会过来回复,再说本身也没有多大的损失,不值得让自己显得慌里慌张拿不准分寸。果不其然,吃完晚饭没多久,公孙胜华就在外面敲门,战战兢兢地喊公孙胜丘的名字。 公孙胜丘沏了一壶茶,摆好姿势坐定之后,才把公孙胜华放进来。公孙胜华自己给自己倒了一壶茶,表情颓丧地什么也不说,低着头叹气,偶尔端起茶来喝一口。公孙胜丘就也顺水推舟地配合着他,坚决不张嘴问第一声。 喝到了第三杯,公孙胜华终于张嘴开始把前一天晚上路上的遭遇说了出来。公孙胜丘听完之后觉得可能是有贼人扮鬼,但是和杨方打过几次交道之后,鬼神这种事情,自己在外人面前却又有些讳莫如深,十分的矛盾。 “你醒来之后,马还在,钱和信笺都丢了,你确定是丢了?”公孙胜丘问。 “确定是丢了,但是丢到哪我也不知道,我都吓破胆了,也不敢再仔细去找。” “哪有不取人性命专拿钱财的鬼怪?”公孙胜丘语气笃定地反问。 “这个……”公孙胜华一时卡了壳。 “算了,丢了就丢了。” 公孙胜丘问了问公孙胜华买山的价钱,虽然后脑吃了一记闷棍,对于信函里的明细,公孙胜华还是记住了个八九不离十。公孙胜丘听完在心里核算了一遍,又开始暗自骂娘,明明是一片荒山野岭,居然几乎要拿出来当耕作的良田价格卖,若不是自己被杨方要挟不得不如此,哪会理他这么多。 “把价格往下压两成,过几天你再去一趟。记得多带几个人,就不要再赶夜路了。”公孙胜丘算准了对方肯定对低两成的价格也毫无异议,自己也不想来回来去纠缠,干脆就一口咬死。说完把桌上的茶杯一收,闭门送客,公孙胜华现在在他的眼里,已经和下人没有了区别。 三天之后,炳亮和车夫见公孙胜岩在云南住得舒适,白先生对他也是多有照顾,因此就准备起身返回江南。公孙胜岩听炳亮说要走,心里一沉,感觉好像又丢了什么东西一样,空落落地无法言表。炳亮和车夫心里也是多有不舍,但是不能总陪着公孙胜岩,自己把周先生的药材生意甩手不管啊。三人经历波折之后,此时感情深得如同异姓兄弟,公孙胜岩拉拉炳亮的手,又牵牵车夫的手,嘴角抖着,千言万语却都藏到了肚子里。 “男儿有泪不轻弹。”炳亮拍了拍公孙胜岩的肩膀,自己先吸起了鼻子。 公孙胜岩强忍不哭,把炳亮二人一直送到大门口,再往外走不远就是闹市,他并没有抛头露面的把握,所以只得在门前停住脚步。 “回去之后记得把周雪的近况告诉我。”公孙胜岩看着二人在马背上越来越小的身影,大喊了一声。 炳亮没有回头,只是在马背上招了招手,意思是听见了。 回房间的路上公孙胜岩显得无精打采,白先生家里的格局和摆设,更令他想念江南,想念周雪。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才算个头,王捕头那边能不能把案子破了,自己会不会永远也没有可能返回江南了?一些控制不住的莫名其妙想法从脑海中冒出来,他觉得自己孤孤单单孑然一身,虽然白先生热情好客,但自己终归是一个外人,自己姓公孙,江南才是自己的家。可怎么回去呢,背上背着这么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按照努雄的说法,修为到了一定境界的人凭借释放的灵魂力一眼便能从人堆里把自己给拎出来。自己现在是普通人一个,肉眼凡胎,修者,修者的世界离自己太遥远了。 公孙胜岩越想心情越低落,越想脑袋越混乱。他走到半路停了下来,绕到对面的后院里,一屁股坐在爬满紫藤的长廊上,忍不住抱着头开始低声哽咽。 “一个大男人,又是照镜子,又是哭,丢死人了。”一个清脆的女生在他耳边响起。 公孙胜岩自己察觉到了失态,赶紧收起哭声,简单在脸上抹了两把,抬头从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上次因为沙包责怪他的那个女孩。他领教过这个女孩的牙尖嘴利,更没有心情和她拌嘴,低头就想回屋。 “我话还没说完呢,你走什么?”女孩在身后追了上来。 “什么事?”公孙胜岩停下脚步。 “你就是那个什么苏什么是吧。” “在下苏年。”公孙胜岩寄人篱下,难免要忍气吞声。虽然他知道自己要是发作起来这个贴身丫鬟也会吃不了兜着走,却委实没有必要和一个小丫头片子计较。 “那两个人是回江南了么?” “嗯……”这句话又勾得公孙胜岩伤心了。 “听说你是江南的什么有钱公子。” “在下没钱,真没钱。”公孙胜岩开始头疼了。 “我家老爷曾经在江南住过十多年,特别喜欢江南,所以你看这院子……”这个叫夏秋的丫鬟伸手比划了一下,满脸得意,“和你们有钱人家的院子相比,又怎么样?” 这丫鬟一口一个江南,公孙胜岩快要有点压不住了,只得稳住了声音问:“请问你找我究竟何事?” “啥事也没有,我家小姐在学画画,学的是江南画,但是从来没有和活的江南人说过话,所以喊你去看看。”夏秋听出了公孙胜岩的语气,马上有了反弹。 “看画?”公孙胜岩莫名其妙。 “对,看画,看完了记得夸我们小姐。”夏秋瞪了他一眼,“还傻站着干什么,走啊?” 第三十三章 青睐有加 公孙胜岩最不擅长和女人打交道,更何况是陌生的年轻女人,但是丫鬟夏秋说出来的话,就像命令一样,不容他反驳。他心怀忐忑地跟着夏秋走了一阵,来到了一处长满紫竹的深院里,前几天见过的那个没有说话的女孩,此刻正在石桌前挽着袖子执笔作画,神情认真又略带愁容。 夏秋干咳了一声,女孩听见声音停下了手中的笔,抬头看见跟在身后的公孙胜岩,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袖子放下,掏出方巾来擦了擦脸,客气地说:“苏公子来了。” “来了来了,开始还不愿意来。”夏秋没大没小地咋呼,公孙胜岩算是看出来了,就凭夏秋刚才干咳的那声,这二人不是一般的主仆,简直情同姐妹。 公孙胜岩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面的女孩,只好装作大方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刚才女孩的问候。 “苏公子请坐吧,”女孩把身旁的石凳让了一张出来,“这次冒昧打扰,也是出于无奈。我爹一直让我学江南画,但是我总是画不好,感觉缺了些什么。请公子过来,也是希望有一个江南人能指点一二。” 说修炼作法公孙胜岩不行,品茶论画他可是同龄人里的翘楚。公孙家深知仓廪实需知礼节的道理,对子嗣的气质培养可以说是下了大工夫的,当然有心的能学进去,无意的那就只好任着他去遛鸟了。公孙胜岩对女孩又客气地笑了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为好,干脆先看画,可心里又揣着这样算不算不礼貌的想法在来回折腾,于是眼在画上心在一旁,刚看了没两下就把自己的脸给憋红了。 “小姐我说了吧,他看不懂,你看,他脸都羞红了。”夏秋开始在一旁聒噪。 女孩看着公孙胜岩,果真脸上像贴了张红纸,涨得和酒后的关公一样。 “嗤……”女孩忍不住笑了,立马又觉得伤人自尊,就耷拉着脸对夏秋说,“不许胡闹。”说完脸上又换成了憋不住的欢喜表情。 “好,好……确,确实好,这个……好。”公孙胜岩哪还有心思看画,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石桌上。 “好在哪,不好又在哪?还望公子明示。”女孩说完终于没忍住,“哈哈哈哈”地笑了好几声。一旁的夏秋已经开始捂着肚子放声大笑了。 公孙胜岩这次算是丢人丢到了家,被两个小姑娘当成活宝。他在脑海里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努力收回心思,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画卷上。 “江南画法讲究墨胜于象,以笔运墨,不求笔踪,更在意烟云晦明的情趣。一般女子,常以习画工笔居多,像姑娘这样大开大阖的气势,委实少见。”公孙胜岩说完还肯定地点了点头。 两个女孩不笑了,夏秋的表情变成了不可思议,而另一个女孩则是佩服的神情。 “那请问我这画里,有哪些不好呢?”女孩认真地问。 “勾线还是多了些,轮廓感太强。”公孙胜岩答道,顺手就拿起了一旁的画笔,兀自在上面画了起来,“你看这样,会不会更好一些?”嘴上虽然还客气,心里却高兴起来,想着活该让你们笑话我,我在你画上涂几笔,让你几天的工夫都白费。 女孩看完公孙胜岩在自己画上加的这几笔,不恼反喜,由衷赞赏地拍了拍手。 “如果没其他的事情,在下就告辞了。”公孙胜岩扳回一城,放下画笔不卑不亢地说道。 “啊?”女孩没想到公孙胜岩这么快就要走,内心明白过来自己和夏秋做得有些过分,脸上不免露出抱歉的神色。 “那……夏秋,你送送苏公子吧。”她迟疑了一下,没办法拒绝公孙胜岩,只能对夏秋说完之后,看着公孙胜岩魁梧的背影,暗自发起呆来。 世事无常,本来如果没有公孙老太爷和公孙广孝去世的事情,周雪提出来要嫁给公孙胜丘,周先生心里是喜不自禁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过来人自然是乐见其成。可自从周雪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沉默了那么长时间之后,周先生想到公孙胜丘心里就说不出的不痛快,也不知道是撩到了哪根筋。但是周雪的态度却越来越坚决,最开始的时候劝两句,周雪还能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就回自己的房间,弄到后来只要周先生稍微有点犹豫,周雪就开始哭,似乎第二天嫁不出去公孙胜丘就会马上另觅新欢,而周雪则会孤独终老,没人迎娶。周先生左思右想,闹不明白这姑娘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周雪居然在一次吃中饭的时候吐了起来,而且连着几天都不见好,只要上饭桌就开始吐。周先生慢慢地好像抓到了点什么线索,暗中把霍大夫请来,特地拜托了好几句,霍大夫给周雪看完病出来的时候一脸尴尬,看着他的神色,周先生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下没办法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再不抓紧嫁,一旦周雪肚子挺起来,岂不是江南天大的笑话。抛开公孙家流年不利两位老人尸骨未寒不说,自己如果主动去提亲,现在公孙家做主的就是公孙胜丘,虽说可以去找公孙广顺,怎么想心里也都觉得别扭,绕不过这个弯。 周先生气得脑子里一团乱麻,恨不得冲进周雪的房间揍她一顿。周雪是他最小的女儿,他妻子五年前因病去世,按理说以周先生的家境,不说三妻四妾,续个弦找个伴,那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他就怕周雪有想法,这么长的时间一直坚持自己过着,周雪已经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支柱。谁料到,唉。周先生在房间里来回转圈,忽然间好像想到了什么,推开门大声地喊了两声炳亮的名字,一个下人凑过来说炳亮已经多日没见到了,您不是让他去阆中收药了么。周先生无可奈何地重重跺了一下脚,又把门关上,气不打一处来,干脆钻到了被窝里找清净。 “六哥……”一个面容丑陋满口黄牙的女人在一旁看了徐老六一眼,张嘴和他打招呼。 徐老六老神入定一般地坐着,不动也不吱声。 “六哥,你他娘的死了啊?”女人见他不回应,张嘴就来粗话。 “喊他娘的魂呢你,老子听见了。”徐老六半抬眼皮,缓缓地说。 “喊你半天你不答应,我真以为你坐在那死挺了。” “你死我都死不了,放心吧。” “那个什么公子不会报官吧?”黄牙女人还是放心不下公孙胜华的事情,这么多天她和徐老六做了十来票,就数公孙胜华那票最肥。 “已经报官了,你赶快跑吧。”徐老六完全不想搭理她。 “六哥……”女人见他来了脾气,居然扭着腰肢贴到徐老六的后背发起嗲来。 “放心,不会报官,那看着是个大公子,一点小钱不在乎。再说了,报官说遇见鬼了,当官的是应该害怕得躲起来还是应该找道人来捉啊?哈哈哈。”徐老六见女人贴了上来,显然对自己刚才施展的男人威严颇为得意,用手不住地抚摸女人搭在自己肩上的黑黄色的手背,信心满满地说。 “去,给外面我置办点好酒好菜。”徐老六拍了一下女人的屁股,一脸荡笑。 女人用手在徐老六肩上轻轻地拍了拍,转身的时候还不忘用手指勾了勾他的下巴,直把徐老六勾得是心旌摇晃不能自持,盯着女人的屁股直到她关门离开了头也转不回来,过了半晌才砸吧着嘴,摇头晃脑地把从公孙胜华怀里找出的两张纸又摊开仔细看了看,一张是地图,一张是买山的明细。他把明细搓成一团,起身顺手就丢到了炉膛里,拿着地图仔细端详。这图徐老六看得都能画下来了,可还是没看明白。偌大一个江南,不够他们公孙家用的,居然跑到积阴山这种到处跑野猪的林子里买地,更让他心里犯嘀咕的是几年前他按杨方的要求掏了一件不曾见光的冥器,之后便埋到了积阴山,按位置来看,就是在这个方框里。 莫不成这地是给杨方买的?那要这么算下来的话,威逼利诱让自己去找杨方的那个富家公子,就是公孙家的人?公孙家的人花大价钱请人烧自己的绸庄?徐老六满心狐疑,越想越不对劲,索性把地图也搓成一团,用力地丢进了炉膛。徐老八,徐老八到底怎么样了? 第三十四章 回访周家 大概一个礼拜之后,努雄先生又来了白先生家,这次倒没有直接奔着公孙胜岩来,而是找到白先生之后,两个人闭门谈了大半天,期间似乎还有激烈的争吵,吓得下人们谁也不敢靠前,生怕白先生出来的时候稍有气不顺就撒到自己的身上。公孙胜岩并不知道这件事情,因为上次在白先生的女儿白浪手里露了一手书画的功夫,让白浪彻底折服,没事就找机会要他教着画画。年轻人本身就比较容易亲近,再加之公孙胜岩江南公子的身份,更让白浪觉得亲切,这么一来二去,公孙胜岩也从有心推辞变成了家常便饭。只是二人的往来都有意无意地背着白先生,毕竟公孙胜岩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只是和白浪打发时间而已,如果让白先生误会了,岂不是变成了不仁不义之辈。 努雄和白先生再从房间里出来时,二人已经恢复了平静。谁也不清楚他们在房间里为了什么事情争吵,不过当天白先生就带着一个下人牵马离开了白家,看起来似乎要去挺远的地方,家中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普仁打理。白浪没有了父亲的管束,乐得就像在笼中被放飞的小鸟。对于父亲的离去她只觉得更加自由,夏秋也是跟着白浪疯疯癫癫地什么事情都不想,天天陪着白浪看公孙胜岩画画。在知道公孙胜岩会弹古琴之后,白浪又让普仁去买了一架琴回来,普仁看在眼里却不好说什么,毕竟管家管不了大小姐,自古以来都是如此。终于在白先生离开将近一个月之后,白浪不再带着夏秋,而是独自来找公孙胜岩了,同时她看公孙胜岩的眼神,也有了一丝的变化。 公孙胜岩在女性的方面天生就愚钝,白浪甩开夏秋,单独来找自己这一变化,他居然压根就没有察觉出来,只以为是伯牙遇到了钟子期,还像以前那样左琴右书地摆好架势,兴致到了就抚琴吟唱。白浪的话越来越少,经常在一旁用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公孙胜岩,公孙胜岩精力都放在琴上,白浪的样子让他甚至有些自鸣得意,觉得自己琴画双通颇为了得,简直是笨到了姥姥家。 “周兄,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的飘逸不凡。”在周家客厅内,白先生对周先生拱手示礼,呵呵地笑着。 “飘逸不凡这四个字,周某实在不敢当,白老弟你就不要拿我开玩笑了。”周先生自从白先生进门之后,心里就对他的到访目的有了七八分的了解,“咱们有快二十年不曾见过了吧。” “对,二十年,光阴似箭啊,上次见面还是在西京。”白先生感叹了一下,“你看着没老,但我老了。” 下人端着茶水走了进来。 “来来来,喝茶,上好的武夷岩茶,就那么几棵老树,一年也喝不上几口,你要是不来,我还舍不得喝。”周先生招呼白先生用茶。 白先生端起茶杯四面环顾了一下,然后低头小口抿了一下手中的茶。赤红的茶水入口便是一阵浓香回甘,白先生享受地闭上了双目,可见这茶确实是极品。 “此番到访……”白先生张嘴说。 其实闭眼品茶的时候,他就在肚子里打着腹稿,心想该怎么和周先生提这个苏公子的事情。原本他是不想来的,一是路途确实遥远,二是周先生既然把人送来了,自己就当不闻不问地收下,况且已经有了一次逼宫一般的谈话,再来找周先生,未免太不近人情,也辜负了他的信任之情。但是努雄大巫坚持要他把苏公子的身份问清楚,还说了一些什么江湖传言的话,说不定和这个苏公子有关。白先生听完努雄的话,觉得事关重大,坐立不安之际终于决定来江南问个明白。 “先喝茶,你我兄弟多年不见,你不妨在江南多住些时日。舟车劳顿,江南又美景如画,什么事情都先放下,也不差这一会的时间。”周先生拦住了他的话,重新把茶杯端起来,啧啧地品了两口。 客随主便,周先生话已至此,自己不好冲撞了这喝茶的气氛。白先生讪笑了两声,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改而问道:“雪儿近来可好?” 虽然两人多年未见,但是大小事情,都会通过来往的本家药商多多少少地打听一下,再说炳亮在云南的时候,也提起过周先生的夫人因病不治,所以白先生没有冒失地问不该问的事情。 “马上就要嫁人了,女大不由爷啊。”周先生似乎心有不甘。 “谁家公子这么有福气?”白先生追着问了一句。 “江南公孙家,公孙胜丘。”周先生毫不遮掩自己对这桩婚事的不满,“在外人面前说自然是另外一回事,但是白老弟,你我之间不说假话,我对这桩婚事还是……唉。”周先生摆了摆手,不想再谈。 “雪儿和我们家白浪年纪倒是一样大的。” “也对哦,你家白浪许了人家了么?”周先生关心地问。 “许什么许,一天到晚和丫鬟疯疯癫癫的,给她找了好几个画画的老师,想让她安静一下,也是边学边玩,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头都大了。”白先生听着好像是在责备自己的爱女,言语中却透露着藏不住的爱怜。 “周先生,白先生……”炳亮走进屋内,恭敬地和二人打招呼,“饭菜都做好了,您二位要不边吃边聊?” “好,边吃边聊。炳亮啊,没想到吧,你前脚离开,我后脚就追着你来了。”白先生和炳亮开着玩笑,炳亮礼貌地笑笑,没有答话。三人前后走着去了吃饭的屋子,饭桌上两位老友把酒言欢,谈笑风生,炳亮作为周先生的养子,也受过白先生的礼遇,所以理所应当地成了陪客,三人连吃带喝地就到了晚上天擦黑。 吃完饭炳亮安排下人打来热水,大家擦了一把脸,洗净了酒气和菜油,又将桌子上的杯盘收拾干净,重新沏了一壶岩茶。周先生将下人全部支走,关上房门,抱歉地看了白先生一眼,自我解嘲地笑了笑,重新坐回白先生的身边,张嘴说道:“我给你送去的这个人,是我周家的世交,名字叫做公孙胜岩。” “不是姓苏么?”白先生觉得诧异,不解地看着一旁的炳亮。 “这事也不能怪炳亮,他一个人在外帮我办事,承担了太大的压力,短时间内过于紧张是可以理解的。”周先生重复了一遍,“这个人姓公孙,叫做公孙胜岩。” “可是公孙家的公孙?”白先生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对,正是。” “唉!”白先生重重拍了一下大腿,“那孩子看着知书达理,对人又不卑不亢。我早该想到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嗣。” 周先生见白先生这么说,便竹筒倒豆子地把公孙家的事情从公孙广孝的死开始说起,一直说到了送公孙胜岩逃出江南,这才停下来喘了口气。 “那你知道不知道这个公孙胜岩,后肩上长着一个图案,我在云南有一个生死之交,是苗寨的大巫,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怎么说,有问题。他那个图案,好像跟什么灵魂重生有关,我也说不明白。”白先生听了周先生的话,继续问道。 “这个图案周先生开始并不知道,是我从您家回来之后告诉周先生他才知晓的。而且这个图案是我在护送公孙胜岩去您家的半路上,进到南粤之后说不上来的哪一天,突然就自己长出来了。我们都很奇怪,包括公孙胜岩自己。”炳亮插了一句话。 “我从大巫努雄那里听来了一个传言,跟五百年前的一件事情有关。说是当年有一个修者,姓公孙,被十余个帮派联合追杀,最后将死之际留下了两道残魂,并诅咒说如果今后有公孙的后人再次死于修者之手,无论什么原因,残魂就会重生。” “啊,”周先生听得心里一惊,端茶的手一抖,茶杯里的水半数洒在了青色的衣服上。 “重生干什么?”炳亮嘴快,又憋不住问起来。 “能干什么,复仇啊!”白先生压低了声音表情紧张地说。 “白老弟,你说的那个公孙可是这个公孙?”周先生脸色都变了。 “不确定,不过你想啊,他公孙胜岩的背上,突然长出来那么个东西,大巫努雄说那是一颗种子。炳亮当时你也在场吧,我没有瞎说吧?”白先生看着炳亮,炳亮咬着嘴唇点了点头,“你又说公孙家最近死了人,还是遭人杀害,公孙胜岩也是昏倒在落马山被药农发现的……你可是没看见啊,周兄,公孙胜岩背上那个东西可厉害了,大巫楚雄离他近了肚子里的本命蛊就会不停闹事。” “这可如何是好?”周先生发现自己端着的茶杯早已变空,手上还有洒出来的茶水,于是把茶杯放下,直接把手在胳肢窝里擦了一把,内心的压力和疑惑让他完全讲究不起来了。 “唉,不知道啊!”白先生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咱们两个老兄弟,现在是卷到这个事情中间来了。” 第三十五章 无奈之举 周先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本来周雪的婚事他就一百个不满意,现在白先生大老远地从云南跑来,说了一通闻所未闻的事情,开始炳亮和他说的时候,他只当是对方小题大做,现在话出自白先生之口,又引述了大巫努雄的传言,让他心口犹如压住了千斤巨石。他一件事一件事地推断,如果白先生所言是真,那么死于非命的公孙广孝就是被修者所害,因为公孙胜岩只是暂时昏迷不醒,并未丧命,而公孙愚老太爷是自己失足跌死的,当时下人们看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对公孙愚的死没有疑问。 修者为什么要暗害公孙广孝?公孙胜岩是被公孙家的家丁追捕不假,但是出城之后就追丢了,怎么又会昏迷在落马山中?周先生和炳亮都因为公孙胜岩的苏醒而只顾得上高兴,却忘记了问他昏迷的原因,唉,周先生在床上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止不住地丧气。 第二天公鸡还没打鸣,周先生就推门出来了,在床上睡不着又一直躺着,弄得自己腰酸背痛,毕竟是上了年纪,不如出门走走,暂时把这些烦心事放下。结果刚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一个健壮的背影在即将到来的晨曦中打着拳,看到这一幕周先生不由得内心一丝苦笑,这白先生估计也是折腾了一晚上没睡着。 他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坐在石凳上看白先生打拳健体。白先生一套拳打得是动静自如架势十足,见周先生来了也不说话,继续还没有结束的套路。半盏茶的工夫过去,他收了势,习惯性地拍了拍身上的衣裳,走过去和坐在周先生身旁。 “嗬,这么凉,这个凳子。”白先生像被针扎了一样,腾地一下站起来,嗓门都高了八度。 “你打拳穿得少,身子又热,当然会猛然间觉得凉。太阳出来就好了。”周先生笑着说。 “没睡好吧?”白先生把脱下来的衣服垫在凳子上,转头问周先生。 “我就不信你睡好了。”周先生稍微有了点和他逗笑的心情。 白先生呵呵笑了笑,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接着把自己昨天晚上考虑的事情又和周先生商量了一番。按他的想法,寻常的普通人家肯定是藏不住公孙胜岩,如果有修者要取他公孙胜岩的性命,再多的普通人上去也只是拉着垫背。大巫努雄那里也不能藏,公孙胜岩如果进了苗寨,就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水塘,所有的蛊虫都会发疯。事到如今,就不是周、白二家能管的事情了,不过按照大巫的说法,公孙胜岩现在只是背着一颗种子,这种子只能为他自己所用,但是他还没有找到怎么用的办法。既然命运选择了公孙胜岩,那就看他的造化吧。 “你的意思是让他走?”周先生有些心疼。 “本来努雄找了个相识多年的道人,想试试公孙胜岩背后图案的深浅,被我拒绝了,当时我就觉得非常不礼貌。可是老哥,”白先生话锋一转,“从所有人的角度出发,为了万全考虑,我决定还是回去让那个道人过来看看公孙胜岩,如果真如努雄所说,那我不得不让他走了。你想想,你我又能做什么呢?随着我的年纪越来越大,有些事情我也不得不相信,他是被命运选中的一个人,所以结果如何,更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不要告诉他那个传言。”周先生犹豫再三,提了个要求。 “当然,传言毕竟是传言,不足以完全取信,更没有必要告诉他。”白先生早有打算。 “胜岩这个孩子很不错,要好生和他说,尽量不要伤到他。”周先生诸多不舍。 “我尽量吧,年轻人总是气盛一些,再加上他的遭遇,看起来表面无所谓,其实内心应该已经很脆弱了。” “你几时回云南?”周先生知道白先生已经没有心思在江南游玩了。 “天亮就走。”白先生斩钉截铁地回答。 杨方让公孙胜丘把自己要求采办的东西都放到了不久前买下的房子里,等到购置齐全之后,他又让公孙胜丘出了两驾马车,一驾装东西,另外一驾装了九个从大街上招来的流浪汉。这些流浪汉听说有事可以做,除了发工钱还包吃住,高兴得鼻涕泡都要冒出来了,也顾不得收拾自己的形象,各自带着已经油成一团的头发和满身的虱子就毫不犹豫地跳进了车厢。九个流浪汉挤在一起,抠着脚气兴奋地在车厢后面相互吹嘘,都说自己如何如何能干,流浪之前多么多么威风。前面赶车的公孙家的下人可是倒了大霉,这哪是一车厢的人啊,这明明就是一车厢的大粪,还是那种沤了十天半个月的半发酵大粪,车子在前面走着,苍蝇在后面嗡嗡追着,好不风光。还没出城公孙家的下人是终于忍不住了,歪靠在一棵大树旁哇哇地干呕。最后顾不得心疼钱,自己掏腰包买了一把剪子,自作主张地把这些活大粪拉到了一个没人的水塘边,逼着他们下水洗澡,又让他们把头发相互修剪一番,这才重新上路。 一路折腾,等赶到积阴山山脚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流浪汉们早就开始咋呼着要工钱了,赶车的下人见多了这种好吃懒做之辈,也不想和他们多废话,吹胡子瞪眼地告诉他们自古以来就没有当天结算的工钱,什么时候干完了什么时候算,骂完了之后又稍作安抚,说请工的东家是个仁义豪爽的汉子,之所以请他们干活就是觉得他们可怜,所以不要给脸不要瞎咋呼。这一段话说得流浪汉们也是哑口无言,只能安静下来狼吞虎咽地吃路上买来的烧饼。 先头到的那个下人在山脚下住了一晚上,说是住,其实就是在车厢里凑合,随便拿点什么东西裹在身上,半夜冻醒了还精神紧张地听了好久的夜猫子叫,生怕从黑暗中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把自己掳到什么地方去。杨方的这些东西,早在装运前就已经下了禁制,又细细地用木箱打好包钉紧,也算这个下人运气好,居然没招来什么孤魂野鬼,毛发无伤地看到了第二天的大太阳。 看到流浪汉们来了,两个下人按照公孙胜丘的交待,掏出来一些碎银,说是东家大爷先给的赏钱,把马车上的东西给卸下来,工钱干完活了再一起结。然后黑着脸对流浪汉交待了几句干活要出力,明天这个时候再来接他们的例行公事的话,等到卸完箱子就迫不及待地赶着车离开了。 九个流浪汉发型古怪,衣衫褴褛地站在山脚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闹不明白这东家请来到底是干什么活,而且虽然没发工钱,可是赏钱出手也是够大方的。木箱子被他们围成一圈,也不会说话,只能任由他们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好半天,终于有一个流浪汉开口说:“这箱子里不会是什么宝贝吧?” “宝贝能让你来抬?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大白天做这样的白日梦。”另一个流浪汉语气刻薄地反驳他。 “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你又照过镜子?”被反驳的流浪汗听了脸上挂不住,登时站了起来走向讥讽他的人,一边走还一边装腔作势地捋袖子,好像这穿在身上破成布条的垃圾衣服还值几个钱一样。 “打他,就数他嘴臭。”有一个看着颇有心计的流浪汉开始火上浇油。 “就是,打他……” “打他……哦哦……打他。”反正看热闹的不怕事大,现在东家又没来,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看一场人肉互博。 流浪汉本身就无所牵挂,再说这荒郊野地,打死了也就这么大的事,往沟里一扔,十天半个月说不定也没有人能看见。二人被四周的流浪汉一撺掇,情绪立马高涨起来,像是被红布挑逗了的公牛,低着头夹着两条腿就扭打在了一起。看热闹的同伙们高兴地在一旁又叫又跳,只差出来个庄家开赔率让他们拿烧饼下注了。 “啊……王八蛋,居然咬人,你他娘的是狗啊!”本来占了上风骑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流浪汉突然大叫了一声,捂着小臂滚到了一旁,眼中喷着怒火看着对方。 “你他娘的,你那只手臂臭得和搅屎棍一样,花钱请老子咬老子都下不去嘴。”被指责的流浪汉大声回应。 “你们看,都咬出印子了,狗,他就是狗!”被咬的流浪汉伸着手臂想要给围观的同伴们看,还没近到身前,就听见传来了重重的一声干咳。 “咳!” 这声音不是从他们之间传来,九个流浪汉都齐刷刷地扭头找声音的来源,这才看见一个衣着华丽,身材消瘦,看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的中年人。 他们看这人的行头,不是偶尔路过的样子,就大概猜到了应该是请自己来做事的东家,于是大家都收了声,只有那个被咬的流浪汉还怨毒地盯着本该被自己一顿胖揍的对手,嘴上一张一合却不出声地咒骂着对方。 第三十六章 鸟为食亡 来人正是没有穿道袍的杨方。 “你,出来。”杨方用手指着刚才被咬的那个流浪汗。 “大爷,我……”流浪汉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出去之后会遭到什么样的惩罚,犹豫着不敢从人群中迈步。 “出来,我看到你被咬了,就暂时不用干活,刚好这里八个箱子,他们一人抬一个,你跟着我走就是。”杨方耐心地解释。 这个流浪汉听了,心里不禁乐开了花。这山高路险的,鬼才知道要把这箱子放在背上背多久,真是塞翁失马福祸双生,他屁颠颠地从人堆里走出来,趾高气昂地站在了杨方的身边,还不时装作痛苦地摸摸自己被咬的地方。心想你还别说,这狗崽子下嘴真够狠,虽然现在感觉不到疼了,但是刚才真是一阵钻心,疼得差点没把肚子里那点烧饼都给吐出来。 另外八个人按照杨方的安排,把箱子扛起来,满不乐意地跟着他上了山。早知道被咬一口就可以不干活,那自己宁愿被咬,别说一口,再咬个三四口都行,绝对眉头都不皱一下。开始被摁在地上揍的那个流浪汉心里更是郁闷,自己身小力亏,被按在地上揍了好几拳不说,居然还被冤枉成狗,说什么咬了那个大个子。就大个子身上那个味,泡在水塘里一个月都去不掉,就算真是狗也不愿张嘴咬他啊。 山路越走越深,也越走越难,那八个抗箱子的流浪汉本身就成天懒散没攒下什么体力,这时已经累得呼哧呼哧满头黄豆大的汗,原本紧实的队伍拉成了一条长长的线,再这样下去估计要不了多久肯定会有人掉队迷路。杨方见了这个情况,找了个略微平坦能坐下休息的位置,一脸和蔼地招呼大家把东西放下。既然东家开了口,那大家就都不客气了,其实想客气也没那力气,八个流浪汉放下箱子,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大口喘气。 杨方从身上掏出来一根比小臂略短的铁尺,递给一个看着高大的流浪汉,然后指了指他脚旁的箱子,让他用铁尺把箱子撬开。高大的流浪汉心里一百个不乐意,心想凭什么长得高就得多干活,可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剩余的人见流浪汉撬箱子,都来了精神,想看看箱子里到底是什么稀奇的宝贝,随着钉子被从木头里嘎吱嘎吱地拔起,高大的流浪汉兴奋地喊了一声:“包子!” 确实是包子,不仅仅有包子,还有苹果。刚才斜躺着的流浪汉们全都站了起来,看看杨方,再看看一箱子的包子,又回头看看杨方,最没出息的已经开始用舌头舔着嘴唇,估计要是不舔的话,口水就直接滴到脚面子上了。 杨方懒得看这些流浪汉的饿鬼样,闭着眼睛嫌弃地说:“一个一个拿,吃多少拿多少,谁要抢了就扣工钱。” 众人听了这话,乱哄哄地围到箱子旁取吃的,倒是不敢抢,可看起来和猪猡围着吃东西没什么区别,你挤我一下我顶你一下的,毫无秩序。 被咬的那个流浪汉拿了六个包子,兴冲冲地坐在杨方边上。因为杨方没有让他抗箱子,在他眼里,自己俨然要变成了东家的亲信,估计再过一会和杨方混熟了,甚至可以使唤那些臭要饭的。他皮笑肉不笑地对杨方点了个头,开始自我介绍起来。 “大爷,我叫胡强,您吃包子。”说完用黑黢黢的手把包子给杨方递过去,杨方看着包子上一堆说不清到底是哪几个流浪汉的黑黄手印,摇头笑了笑。 “你吃吧,我吃过了。” “哦,大爷,那我吃了啊。你有什么事情就招呼我,我办事可利索了,不像他们。”胡强说完还不忘打压同行,扭头示意了自己说的那八个流浪汉。 “吃吧,多吃点。吃完了好赶路。”杨方依旧是笑眯眯的。 胡强见东家对自己客气有加,心情大好,拿起包子就往嘴里塞,这才发现刚才被咬的那只手只能垂着用力,抬起来却是酥麻不已,手指头跟着不听使唤,包子都掉在了地上。 “哎呀,可惜了可惜了,”胡强把另外几个包子用衣服的下摆兜住,伸手把掉在地上的包子捡起来,稍微拍了拍就往嘴里送。 结果包子又掉了。 “他娘的,这条癞皮狗把老子咬得还不轻。”胡强生起气来,开始骂娘。 “是啊,包子都拿不起来了,换只手吧。”杨方说完这些,起身走到较远的地方去了,这些流浪汉真是臭。 走了三个时辰还有多,天已经黑了下来,他们终于到了地方。这一路流浪汉们又吃了一顿包子,可新鲜感却完全提不起来了。他们躺在山里诶呦诶呦地叫唤,都说钱难挣屎难吃,这道理真是一点都没错。东家大爷虽然出手阔绰,但这活就算给一个熟练的长工来做,肯定也得累趴下。 杨方让抗包子箱子的流浪汉点燃了几根火把,接着用铁尺把所有的箱子都撬开。剩余的流浪汉们没了精神,也不拿正眼去瞧,只想着按杨方的说法把东西弄好之后在前面林中的房屋内住下,明天拿了工钱就坐马车回江南先潇洒一下。 “当啷,”随着铁尺掉在地上的声音,撬箱子的那个流浪汉神色紧张地看着身旁的杨方,结结巴巴地问,“大……大爷,这……这……这是啥啊?” 箱子里都是零碎的骨头,看不出到底是人的还是动物的,还有碎瓦片破布条,已经干瘪的死猫死狗,跟人一样高的粗大的槐木桩,反正看着就没一样正常东西。 “哦,我一个亲人要迁祖坟,开始怕你们害怕,就没明说。”杨方草草地回答,“行了,你先去歇着吧,一会再喊你,很快就好了。” 杨方把流浪汉打发到一边,自己开始分拣箱子里的东西,细细地弄成了九份。杨方现在要做的,是一个极其阴毒的养魂阵,箱子里这些东西只是最基础的阵线,用过一次就可以丢弃,重要在于阵的活祭。活祭要用九个人,八个为脚一个为胆,阵胆他已经选中了,就是那个拿不住包子的家伙。这个家伙已经中了他的鬼头,一旦将养魂阵发动,阵里中了鬼头的人会因为灵魂被啃噬而非常痛苦,同时肉体上也会遭到极大的摧残,如果阵法不停,虽然阵里的人都会死,可死得最难看的哪一个,一定是做胆之人,人死阵成。养魂阵算不得什么高深的阵法,大多数鬼修都会布,但也有高下之别,关键是阵成之后炼阵的过程,要选阴气重而且不见阳光的地方,这个说起来简单,要找到非常合适的确实很困难。因为炼化过程极其残忍,如果被人看见了,肯定就会暴露,还要选与阵主八字相合的尸体,且死去时正在由阴转阳的时辰,那时死人的灵魂刚刚离体,时辰转换之际因为阳气的突然冲撞,最容易在尸体内残留住本体的阴气。如果能找到八字相合的活人放入阵中炼化,就能把威力发挥到最大的同时,按阵主意愿随时捕获阵中人的灵魂用来炼鬼,再加之阴阳时辰切换的时候最易重铸鬼物性格,所以阵主对炼化的鬼物完全是予取予夺,且比一般的供养要轻松数十倍,甚至,远远好于之前杨方被击溃的那个鬼头。 “好了,你们过来吧,今日辛苦你们,工钱每人取一锭吧。”杨方布好阵线,拿出九锭银子放在阵中。 流浪汉们的眼睛开始放光,在猎猎的火光中,白色的崭新银锭反射出金红色的光芒,他们之前虽然觉得杨方大方客气,但是没想到付工钱时出手如此阔绰。流浪汉们眼里已经不是银锭了,是绣春楼的头牌姑娘,是福林记的招牌酒菜,还有赌场里的筹码,身上光鲜的衣裳。流浪汉们顾不得杨方可能不快的呵斥,像疯狗一样你推我桑地对着地上的银锭扑了过去。 一切都在算计之中,杨方看着扭打成一团的流浪汉,自己退到了阵线之外,接着取出怀中的蝈蝈笼,像以前那样将众人按阵线围住。流浪汉哪顾得上杨方在干什么,还在为了银锭撕扯,突然间耳边鬼哭神嚎,阴风四起,接着被咬的那个叫胡强的流浪汉像获得了神力一般,原本被压在身下的他痛苦地叫喊了一声,“嘭”地一下身上的人全都被甩出来,四仰八叉地在到处翻滚。 “痒,啊……痒。”胡强用手里抢到的银锭不停地捶打自己的脑袋。 有几个胆大的流浪汉对胡强的变化视若无睹,还继续往他脚边爬过来,试图去捡脚下的银锭。 “痒!”胡强又大吼了一声,抓住靠他脚边最近的一个流浪汉,这个流浪汉确实不知死活,见胡强这般模样,不仅不害怕,还伸手去抠胡强手里的银锭。 胡强随后抓住他的脑袋,表情痛苦地用头去撞他的头。这个流浪汉开始疼得大叫,松开了手里的银锭,却挣不开胡强的手掌,只能胡乱扭动,徒劳地用手遮住自己的脑袋。撞了十来下之后,两人脑袋都已经汩汩冒血。眼看着手里的流浪汉就要被撞死了,胡强还是像磕头虫一样停不下来,最后竟然将对方的颅骨生生撞开,豆腐脑一样的脑浆和碎骨头沾得自己满额头都是。胡强扔下手里的流浪汉尸体,面目痛苦地又对着最近的一个走了过来。刚才被扔到地上的尸身流出的鲜血,如同被海绵吸水一样全都瞬间吸进了地下,只剩地表殷红的痕迹。 现在另外七个流浪汉全都感到了事情的诡异,哭爹喊娘地想往阵外爬,可每次都像撞到了无形的门一样被弹了回来。胡强弯腰随手抓住其中一个,用力一提,就把对方倒着拎起,借着手中流浪汉挣扎的力道,胡强顺势把对方夹在了自己的腋下,然后用本来连包子都拿不住的那只手抓住对方的大臂,用力一拧之后再向外一扯,整条臂膀都被撕了下来。掉了膀子的流浪汉大声哭叫,屎尿一齐都没憋住,倒着流到了自己的后脖颈子上。 “痒啊……”胡强用拧下来的胳膊敲着自己的脑袋,又继续向阵里的人走过去。 杨方冷冷地在一旁看着,像墙根下无所事事晒太阳的老年人饶有兴趣地看孩子们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一样。被攻击的流浪汉逐个死去,胡强的头颅这里凹进去那里凸出来,就是一颗形状不规则的土豆。他的身体开始膨大,首先是沾满鲜血的衣服包不住躯体,嘶嘶地裂开,接着皮肤也因为膨胀而变得透明,皮肤下面的肌体随后翻滚着爆裂出来,一团血雾将胡强罩住,他倒在了地上,尸身和之前死去的流浪汉一样迅速地干枯。 “呵呵,我道爷的银子是那么好拿的么?”杨方见阵法已成,就收回自己的蝈蝈笼,重新走回阵里,捡起还沾着血的银锭,不再看满地的残肢断臂,独自往山外走去,却没有注意到不远不近的草丛里,有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 第三十七章 开门见山 白先生一路都不敢过多休息,星夜兼程地从江南又带着下人快马赶回了云南。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到普仁,询问了一下最近这些日子家里的情况,尤其是公孙胜岩怎么样。普仁回答说身体还是不错,而且精神看着也还行,就是小姐现在天天吃完饭就往公孙胜岩那里跑,除了吃饭,一呆就是一整天,有时候甚至端着饭碗去找他。普仁说完为难地表示自己一个下人,也不好多说多问,只能心里盼着白先生快些回来,小姐这样子,看上去就像着了魔怔。 听完普仁的话,白先生心里马上就明白了。公孙胜岩长得俊俏高大,而且知书达理,待人接物无不透出良好的教养,白浪肯定是喜欢上他了。白先生让普仁尽快去找努雄大巫,见到之后就说之前要请人帮忙的事情,现在他已经决定了,还望努雄尽快。普仁听完问还有没有别的交待,白先生摇了摇头,就重复说了三个字“尽快吧”,普仁跟随白先生多年,知道如果不是火烧眉毛的事情,他也不至于这番态度,于是赶紧去牵马出门。 唤来下人喝了口茶水,白先生又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对着公孙胜岩居住的房子走过去。还没走近敲门呢,就听见屋内有弹琴的声音,还有白浪欢快的笑声。白先生心里一阵烦闷,伸出手来用力地在门板上敲了几声,还没等屋内人回应,主动地就问起来:“苏贤侄在屋内么?”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被打开了,白浪站在门前,怯生生地看着白先生,低头喊了一声“爹”。 现在不是和白浪发脾气的时候,白先生嗯了一声表示听见了,也不往屋里迈步。白浪冰雪聪明,看见自己父亲的态度,便招呼也不和公孙胜岩打一声,急匆匆地就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见女儿离去了,白先生这才移步进去,公孙胜岩正坐在桌旁,面前摆着一架古琴和一个香炉,炉内插着一支檀香,袅袅地冒着淡淡的白烟。 “白先生,您回来了。这么多些日子不见,您可好?”公孙胜岩客气地起身打招呼。 “嗯。”白先生又嗯了一声,转身把门关上,然后仔细地落好门闩,示意公孙胜岩去里屋,他有话要说。 “苏贤侄,”二人刚一落座,白先生就张嘴说道,“实不相瞒,这些天我去了一趟江南,拜会了周先生。” “哦。”见白先生单刀直入地摊开话题,公孙胜岩知道必定有事。 “还是叫你一声公孙贤侄吧。”白先生笑着说,话里有话。 “我……”公孙胜岩刚要解释,就被打断。 “不用解释,我完全理解,而且这是炳亮所为,和你也没有直接关系。这个事情不重要。”白先生抬手把公孙胜岩的话推回了肚子里,“这一趟江南之行,我算是了解了很多,确实很多,比你想的要多,甚至比你自己知道的还要多。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昏迷的么?” 话到了这个份上,再试着做任何遮掩都显得愚蠢,公孙胜岩把自己出逃后在落马山遭伏的过程和盘托出,当然,他并不知道跳下山崖后自己身体里有残魂飞出击溃鬼头的事情,只记得遭受了一阵巨大的冲击。 “你身上已经没有残魂了,还记得努雄大巫说的么?所以那股冲击的力量,应该就是残魂用尽时所产生的,不然你后背也不会有那副图案,不会有那颗种子。”白先生听完补充道。 公孙胜岩没接话,这个事情,他倒是没有想过。 “公孙贤侄,周先生和我在商计之后,一致认定你是被命运选中的那个人。现在你还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越来越相信命运。” 公孙胜岩没听努雄说过有关自己身上的传言,所以白先生的这句话把他说得云里雾里。 “两件事,我白某想拜托你,还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白先生稍作停顿,继续说道。 “白先生请说,公孙胜岩确实是羞愧难当,不知如何开口。”公孙胜岩一脸真诚。 “第一件事,我会尽快拜托努雄再次来访,为了你后背的这个图案。届时可能努雄还会带别的人一起过来,肯定是没有恶意的,但是在整个过程中如果有什么冒犯,还请你包涵。” “白先生,您再这样说,我就……唉,我感谢您还来不及。”公孙胜岩眼中快要浮出泪花,一半确实是感激,另一半却是无法言述的尴尬。 “不用感谢,周先生既然把你交待于我,这就是我分内之事。不过第二件,你务必要答应我。”白先生看着公孙胜岩的眼睛,表情内有些许悲戚。 “我答应您,无论如何都答应您。” “我只有白浪这一个女儿,所以,我不希望看着白浪陷入到你自己都不清楚的未来之中。” “您这话的意思是?”公孙胜岩有点没明白。 “你不懂?” “请恕胜岩确实不懂。” “哈哈,你居然不懂,你居然不懂。”白先生苦笑着重复了两遍,“我的傻浪儿啊,公孙胜岩都不懂,你还天天往他这跑,哈哈哈。” 公孙胜岩愕然地看着白先生,他突然间顿悟,之前的话和男女之间的事情有关系,白浪喜欢上他了。 “白先生,您放心,我对白小姐并无爱慕之意。”公孙胜岩费劲地解释。 “她不值得你爱?”白先生突然眼睛一瞪。 “不是,不是……”一说到这种事情,公孙胜岩就笨嘴笨舌。 “那白某就谢谢公孙贤侄了。我刚回来事情也多,就不再打扰。” 白先生说完拱手告辞。 前脚离开公孙胜岩的房间,后脚白先生就不做停留地往白浪的房间走去。公孙胜岩居然不懂,他觉得这是老天爷开的一个玩笑。白浪正在屋内画画,听见敲门声,便请白先生进了屋。 原本父女之间谈这种情爱之事,就觉得好像用蒲扇打蚊子,怎么说也抓不住重点。但是眼前的局势容不得白先生再多做迂回,直截了当地就告诉白浪不准再去找公孙胜岩,更不准喜欢上公孙胜岩。白浪虽算不得周雪那般的小家碧玉,至少也是大家闺秀一个,脸面薄得像窗户纸,如今被白先生道破心思,而且丝毫不加以掩饰,顿时便觉得又羞又急,想反驳又不知道从哪说起,干脆把门一摔,挂着眼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还敢跑!”白先生郁闷地想,“女大不由爷,周先生也和我一样头疼啊。” 普仁当天晚上就骑着快马回来了,并向白先生汇报说找到了努雄,努雄答应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最迟后天就能带着另一位朋友一起过来。白先生心内一阵喟叹,这十之八九后天就要请公孙胜岩离开了,可他又是十分的庆幸,如果没有努雄,大家浑浑噩噩地收留着公孙胜岩,说不定哪天仇家找上门来,后果真是不敢想象,而且公孙胜岩黑暗中并没看清道人的模样,天底下这么多道士,委实是防不胜防。 努雄来得比自己承诺中的更快,这件事情他如此上心的原因,除了白先生是多年的交好之外,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感。传言他是听前一任大巫口述给自己听的,真假当时也不能判断,只是闲聊时偶然间的话题。时间过去得太久,如果有经历过的大能之人,早已飞升,未能飞升而又亲身经历过的人,估计全都已经化作了黄土,因此整件事当时看来烟消云渺,无从查证。再加之随着时间的流逝,知道传言的人逐渐仅限于位高权重的那一部分,偶有民间的野史提及,却早已把真相添油加醋到了十万八千里,完全不值得去在意了。 如果传言的真实性被证实,那么传言中的复仇,到底是针对五百年后对公孙家下手的人,还是此人所在的帮派,或者要复仇五百年前参与剿杀的修者帮派,甚至整个修者圈子,传言中没有提及,更没有人猜的到。努雄所知道有能人的苗寨,大多都和修者间存在各种来往,一旦被牵连,只会比五百年前闹得更大。 未知才最可怕。 但是这个人又杀不得,虽然残魂已经不在,可是留下的这枚种子的力量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有多大,万一在重击之下突然进化……五百年前被围剿的那个人,还处在大能频出的时代末尾,纵然如此,也动用了修者圈子接近一半的高手,而且到最后还是一个不小心让他放出了残魂。如今帮派杂芜相互倾轧,道教又大多“不得其人不传”,导致很多密室珍藏早已湮灭,能人高手早已不比当年。这个“苏公子”好巧不巧又是白先生的座上宾,光这一条,如果苏公子死了,白先生难免不怪罪到自己,这几十年的交情就鸡飞蛋打了。 所以只能先和白先生沟通好,拜托这位苏公子坐着不动,面带微笑地脱掉上衣,再心甘情愿地让努雄的朋友曹定仔细给他做个身体检查,后续该怎么办,就看曹定怎么说了。 第三十八章 年轻气盛 白先生、努雄、曹定、公孙胜岩四个人围坐在茶桌旁,一个下人也没有。为了表示谢意,一来感谢努雄和曹定的关心,二来感谢公孙胜岩的配合,白先生特意把从周先生那里带来的武夷岩茶冲泡了一壶。在座的都是懂茶之人,公孙胜岩抿了一口,嘴角浮出一丝满足的笑意,看着白先生开玩笑说:“白先生,周先生愿意把这茶送你,估计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吧。”说完看了一眼曹定。 曹定一副道士打扮,鹤发童颜,目光矍铄,看不出来有多大的年纪,走路的时候腰杆挺得比公孙家的门板还要直,坐在他对面不苟言笑。 “我抢的,哈哈哈,公孙贤侄就是懂茶,一口就能品出个滋味来。”白先生接下了公孙胜岩的玩笑。 听到白先生称呼这个年轻人为公孙贤侄,努雄和曹定心里都是咯噔一下,然后极快地对视了一眼。来到白家后因为努雄二人着急见公孙胜岩,白先生还没来得及和他们说这个事情。 “我记得公子不是姓苏么?”努雄狐疑地问。 “不,我姓公孙,外公的公,外孙的孙。公孙。”公孙胜岩看着努雄笑着回答,然后不待对方接话,直接起身脱去了上衣,“看吧,曹先生,看完了你们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见公孙胜岩脱掉衣服,曹定从随身的鹿皮包里往外取法器,努雄也起身走到了门边,拉开一定的距离,免得肚子里的本命蛊又闹事。白先生是个普通人,什么灵觉灵魂的,只要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一律免疫,所以就坐在桌前不动,放下茶杯安静地看事态发展。 “公孙公子,得罪了。”曹定说完这话,抬手就是一张金色的符箓对着公孙胜岩的后背甩了过去,符箓在半空中带着一股寒气,干干脆脆地贴在了公孙胜岩的图案上,刚一接触皮肤,马上变作雪白,再仔细一看,原来符箓上不知道什么原因,瞬间积满了白霜。 公孙胜岩好像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还扭头对着白先生笑了笑,白先生心内紧张,想回公孙胜岩一个笑脸,却把脸挤得比哭还难看。 曹定口中念诀,速度越来越快,同时手从包中取出一面玉璧,谨慎地对着上方轻轻一抛,玉璧就着力道定在了和公孙胜岩背后符箓等高的位置,一动不动地像被什么人拿住了。这时符箓上的白霜已经变成了半个指节那么厚,曹定又把手一甩,另一张同样的符箓从玉璧的中心直穿而过,贴在了公孙胜岩左后脑,依然是挂满白霜。 公孙胜岩轻松不起来了,他觉得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从自己的左后脑位置要往身体里钻,不是压迫感,而是彻底的钻痛,像有钉子要钉进皮肉里一般。伴随着钻痛还有彻骨的寒冷。公孙胜岩想努力控制住这种感觉,他相信曹定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尤其是在白家当着白先生的面。可曹定法术不收,口诀念得连起了音,快得嘴里不停发出哞哞声。 “停下来,我受不了了。”公孙胜岩背对着曹定,声音有些颤抖,同时也能听出来在努力保持理智。 曹定不仅没有停的意思,又起手甩出了第三张符。 就看见第三张符正要穿过玉璧继续往公孙胜岩的身上贴,公孙胜岩脑后的符箓陡然间恢复了原来的金色,覆盖在上面的白霜齐刷刷地不见,几乎是与此同时,符箓上开始冒烟,腾起一团火球,紧接着背后的符箓也变成金色,腾起火球,空中飞行的符箓势头全无,轻飘飘地往下落。挂在半空中的玉璧飞速地旋转至裂成数块,掉落在地。嘴里还念着口诀的曹定却像被一只势大力沉的拳头集中了胸口,四肢横着就飞了出去,撞在五六步开外的墙上,“咚”地一声,而站在门边的努雄脚下一软,捂着肚子就歪下去了。 公孙胜岩却感觉好多了,不冷不疼。 “曹先生,努雄!”白先生看不明白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看到曹定飞出去的时候带翻了自己身旁的桌子,刚泡好还没喝几口的极品岩茶全泼在地上祭了土地爷。 “公孙贤侄!”白先生又紧张地喊了一声,他生怕这其中一个差错,对任何一个人铸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啊?”公孙胜岩转过头,这才发现桌子倒了,曹定和努雄都坐在地上,努雄还稍好一点,曹定简直是白眼都快要翻出来了。 “曹先生……”公孙胜岩和白先生一起走到墙根去搀扶曹定。 曹定缓过神来,示意不用搀扶,就那么歪坐在地上过了有一盏茶的工夫,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努力站起来后想挽回颜面地拍打一下自己的衣裳,却感觉手臂酥麻。 “怎么样?”已经恢复过来坐在椅子上的努雄尴尬地问曹定,努雄千算万算,没算到曹定居然会毫无抵抗地像个布包那样飞出去。 “灵根护主……”曹定费劲地挤出这几个字。 “我也看出来了,和公孙公子没关系,你只对种子施法时,种子不作反应,但是如果威胁到了公孙公子的本体,种子会瞬间释放灵魂力。”努雄说。 曹定不看公孙胜岩,只是点了点头。 “那么,就这样?”努雄又问。 “就这样吧。”曹定回答。 “曹先生,你没事吧?”白先生也不管二人打的哑谜,关切地问。 “没大事,我还算有防备,玉璧替我挡去了部分的攻击。”曹先生气息恢复了一些,起身走到公孙胜岩身后拍了拍他的图案,“你背后这个图案,不一般,不仅仅蕴含强大的灵魂力,而且还有一股凌厉的罡气。这个事情我说不通,也拿不准是好还是坏,不过既然已然如此,你也当顺势而为。” 说完曹定又拍了拍公孙胜岩的肩膀,对白先生拱了一下拳:“曹某告辞了。” “休息一晚再走,何必这么匆忙。”白先生起身挽留。 “不留了,俗事缠身,实属无奈。”曹定转身看了努雄一眼,拔腿就走,刚迈出两步忽然觉得还有话没说完,就停下来看着公孙胜岩说,“公孙公子,我所说的顺势而为,也是顺天而为。如果日后有缘再见,还望公子记得今日之事,念个旧情。”说罢再也无话,径直离去。 白先生冲到门外,大声地挥手招呼下人:“快送送曹先生,快,快!” “可惜了这一桌茶。”努雄看着地上,叹了口气,替白先生把心里话说了出来,然后抬头看着公孙胜岩说,“记住了,你背后这颗种子只防术法,不挡贼人。当日在南粤遭到虫豸驱动的活尸围攻,就是因为虫豸并非完全的灵体。” “哦。”公孙胜岩点了点头,他现在对努雄生出了好感,所以不像之前那样,刻意挑战他,反而怕自己身上的气息又冲撞了努雄肚子里的虫,刻意地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站着。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白家?”努雄问。 “啊?”公孙胜岩没想到会有如此一问,长大了嘴巴看着努雄。 “听我一句劝,离开这,以免无意中以怨报德。”努雄确实用规劝的语气在说。 公孙胜岩的自尊开始沸腾,努雄这句话本身并无过错,但是结合当下处境,让公孙胜岩听起来竟然有一丝赖着不走乞求庇护的意味。他刚才“啊”的那一声并不代表他不愿意走,而是从始至终就没有想到走这个问题,更无法去考虑会带来什么结果。公孙胜岩没听过周先生和白先生的交谈,也没听过白先生和努雄的交谈,所以他并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不知因,岂知果。刚刚产生出来的对努雄的好感又开始瓦解,在他看来,努雄只是从白先生的角度来考虑,甚至完全不顾及他的感受。 “我会走的,而且就在今晚,不,我稍后就会走,免得遭某人嫌弃。”公孙胜岩带着脾气回答。 努雄年轻时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苗人,再加之天资聪颖,早早就被定位苗寨大巫接班人后,有一段时间更是在寨子里颐指气使,人人避之不及。但是经过这几十年和汉人的频繁往来,年龄也逐渐增大,慢慢地被磨去了身上那股蛮横之气,可公孙胜岩被燃烧的自尊倒是挑起了他骨子里那股多年未露的锋芒。 “总不至于不和白先生打个招呼就走吧,枉他夸你这么多天。在云贵境内要是碰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也不要提我努雄的名字,我不和丧家之犬有交往。” 公孙胜岩听罢怒火中烧,冲到努雄的对面,什么也不干,就那么低头盯着他。 努雄笑了笑,尽管看起来笑容不太顺畅自然,抬头看着公孙胜岩说:“年轻人应该记性好才对啊,既然虫豸都能追着你咬,你以为我没办法操弄蛊虫针对你么?不要拿无知当勇气。” 白先生从外面返了回来,见到二人几乎要贴到一起,赶忙大声说:“公孙贤侄,离大巫远一点。” “完全不用!”努雄脸色一变,站起身来,鼻尖几乎要顶到公孙胜岩的鼻尖,眼睛盯着公孙胜岩的眼睛,一眨不眨,话的内容却是对白先生说,“白先生,对不起了。这个年轻人,今天我要把他带走!” 第三十九章 动辄得咎 “努雄!”白先生为难地大喊了一声,同时对着二人走过来,想做个和事老把他们分开。 公孙胜岩年轻气盛,如果刚才那话是出自白先生之口,算是理所应当,他自然会心服口服地收拾东西打包走人,可这努雄两次三番地和自己过不去,最开始是打听自己的事情,接着找人来试探,最后居然变本加厉地要赶自己走,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也坚持着不退让,完全不顾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努雄诡异地呵呵笑了一声,接着当着公孙胜岩的面把嘴慢慢张开,公孙胜岩看见从努雄的喉咙里钻出来一只血红的蜈蚣,足有成年人两个指头那么粗,比一个巴掌还要长。蜈蚣爬过努雄略带蓝色的舌头,萎缩的牙龈,他这才看清楚原来蜈蚣背上长着两对蜻蜓一样的翅膀,只是翅膀的长度要短了很多。 血红色的蜈蚣不快不慢地飞到了公孙胜岩的眼前,扑扇着翅膀,不做任何其余的动作,就那么悬停在空中。公孙胜岩感到一种莫名强大的压力,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就连当时被活死尸追赶逃命,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连脚都挪不开。 “我的本命蛊,有快三十年没人见过了。公孙公子,这算你的福分。”努雄骄傲地说。 “哎呀,哎呀。”白先生着急地插到两个人的中间,连推带劝地把公孙胜岩弄到一边,“你真是愣头青,还不和努雄先生道歉。” 公孙胜岩被白先生推得往后倒退,努雄寸步不让地跟上前,蜈蚣还是在他的面前飞着,二人之间仅仅留出了白先生站立的位置。 公孙胜岩不说话,但是眼神开始服软。 努雄看似不经心地伸出手在公孙胜岩的肩膀上拍了拍,收回了自己的本命蛊,大度地说:“算了,毛头小伙子,禁不住吓唬。真要对付你还用得着本命蛊?” 白先生急得后背都湿了,听努雄这么一说,心才放下来。 公孙胜岩气势上被压了过去,努雄话虽然说不介意,内容却依然咄咄逼人。他也心知自己不可能斗得过努雄,根本不可能有一丝的机会。 “白先生,我先回房了。”公孙胜岩说了一句,掉头就走。 “记得我说过的话哦。”努雄依然在身后微笑地挑衅。 “你都一把年纪了,跟一个孩子斗气,我也算是打心眼里佩服。”白先生见公孙胜岩走了,摇着头对努雄说。 “你刚才也看到了,这家伙的脖子挺得比树墩子还直。不给他点教训他不知道天高地厚。”努雄看见下人进来收拾房间,坐回到椅子里说。 “啊?”白先生突然明白过来,看着努雄,像是吃惊,实际上是询问。 “对,给他种个蛊和杀一只死鸡没区别。”努雄偷偷笑了一下,“别担心,白先生,我只是给他打了个记号,对他没有坏处,只有好处,现在天底下的道士和青藤寨的苗人,都认识他了。” “唉,”白先生这段时间叹气的次数比前十年加起来还要多,“你拿好分寸吧,我还能说什么。” 公孙胜岩回到房间,飞快地把行李打好了。从江南逃出来的时候也没带什么东西,只有炳亮临走时给了些银钱,再就是这段时间拜托普仁做了几套衣物,捆扎起来不过是一个比南瓜还要小的布包。 云南白家之行,竟以这样的结局收尾,是公孙胜岩预想不到的。白先生仍然诸多客气,可这个努雄,怎么看怎么让人生厌。公孙胜岩想着和白先生打个招呼再告辞,又碍于努雄在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走,只好躺在床上数着手指头熬时间,心里想干脆从白家离开之后就直接返回江南,周雪多日不见了,每每想起,心就像被拧紧的毛巾一样难受,周雪是否也如我念她一般想念呢。周先生应该能理解自己回江南的决定吧,堂哥公孙胜丘不知道有没有和王捕头一起努力抓到真凶。他躺着一通胡思乱想,没多久就睡着了。 努雄其实没有和白先生谈太长的时间。听努雄说完之前在公孙胜岩肩上拍的那一掌并不会对他的身体有什么影响之后,白先生也就不再坚持让努雄把印记擦掉了。毕竟不是谁都能有机会这样冲撞苗寨大巫还能好生活着的,公孙胜岩初涉江湖,没有付出应有的尊重,就会得到应得的教训,这个道理他明白,相应的颜面也要给努雄留着。通过努雄的介绍,白先生知道了今天来的那个老道曹定,原来是滇西隐仙派的掌门。这滇西隐仙派,和中原江南交流都不多,不过创立门派的始祖确实是由中原云游至此,见到云南药材丰富种类繁多,而且没有门派纷争,宜潜心炼体,便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这隐仙派,到底实力如何,怎么会被公孙胜岩就那么直直弹到墙上?”白先生心内不解。 “曹定的修为,与大能相比,当然是不值一提。他最擅长的是药石之术,大开大阖的山字脉术,他只略懂皮毛。巧就巧在公孙胜岩这个事情,还只能请医字脉的曹定来看,医字脉心细手稳,气定神准,若是换了个山字脉的道人来,不是一通术法困死公孙胜岩,就是被公孙胜岩反噬丢命。” “所以,可以放心让公孙胜岩走了,对吧。”白先生又问了一遍。 “白先生,天底下哪有什么完全可以放心的事情,顺命天为吧。” 送走了努雄,白先生觉得心里终于放下了一桩事情。回来的时候看见女儿的贴身丫鬟夏秋和自己照面经过,近了之后夏秋恭敬地打了个招呼。 白先生嗯了一声,然后问了问白浪的情况。夏秋说小姐这两日脾气大得很,情绪也不好,经常一个人盯着画作发呆。白先生听了心疼起来,又听说现在白浪还没有睡,于是想过去劝慰一下,年轻人嘛,情绪急躁是正常的,但这世上又哪有跨不过去的坎呢。 白浪的房间果然还亮着灯,白先生在门外敲了敲,里面没有人出声,他继续敲了两下,还是没有回应。知道女儿还在生自己的气,白先生自顾讪笑地摇了摇头,推门直接走了进去。 灯台摆在桌上,白浪坐在桌旁,桌子上面铺着一副未完的画,画笔躺在一旁,看上去似乎笔头都要干了。白先生轻轻地把白浪身旁空着的凳子拉出来,坐定之后看了看满怀心事的女儿,张嘴说道:“你恨爹爹么?” 白浪把头扭过去,不看白先生,也不回答。 “苏公子不是一般人,你喜欢他,不会有结果的。”白先生语重心长地劝道。 “他怎么就不是一般人?”白浪反问。 白先生见女儿接了话,便把炳亮之前对自己编的公孙胜岩的瞎话原封不动地又说了一编,还添油加醋地说来时路上如何波折,努雄如何评论公孙胜岩的不好,白浪不插嘴,只是安静地听着。白先生担心女儿接受不了鬼神的事情,便刻意隐去了公孙胜岩背后的图案以及被活尸围攻的事,也没有提及周先生的名字。 “明白了?这种人和我们老百姓不是一个圈子的啊。”白先生说完总结了一句。 “可这又和我喜欢不喜欢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会画画,琴又谈得好,说话得体礼貌,我就是喜欢他。”白浪低声说。 “那他喜欢你么?” 白浪不说话了。 “你不知道,他在江南有一个相好。很好的那种相好。”白先生并不知道公孙胜岩和周雪有多好,只是在公孙胜岩送走炳亮时喊了那么一声,此时突然想起来,就借口把周雪推了出来。 “而且苏公子就要走了,离开我们白家。”见白浪还是沉默,白先生继续说道。 “他要去哪?”白浪着急地问,身子都无意识地向前倾。 “回江南啊,找相好去成亲啊。他总不能一辈子住在我们白家吧,病养好了就要回去的。” 白浪听完脸一沉,闷闷不乐地趴在桌子上说:“爹,我累了,要休息了。你走吧。” 公孙胜岩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回了回神,起身洗漱干净,觉得床上的温度散去得差不多,这才把被子细心叠好放在床旁边的箱子上,又把枕头搬起来准备放过去,好让下人重新收拾的时候方便一些。拿起枕头公孙胜岩发现床单下面的位置有点硬硬的,于是掀开来,看见床单下有一个信封,信封面上用娟秀的字体写着“苏公子亲启”五个字。公孙胜岩把信封打开,里面装着一张信纸,内容只有两句话:“江南远在千里外,云南近在咫尺前。”公孙胜岩不解其意,拿起信封倒着往下抖了抖,落出来一枚不大的玉坠,这坠子看着成色很好,雪白如脂又通体油糯,雕成的是一只古朴的钥匙。他拿着坠子在手里掂了掂,猜想应该是白浪送的,因为虽说在白家住了这些时日,可他也没和几个人说过话,总不能是普仁趁他不注意塞到枕头下面来的吧。 考虑了半天,公孙胜岩决定还是把东西收下,自己反正是要离开了,如果拿着东西退给白浪,拂了她的面子不说,万一她坚称不是自己送的,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只是他真不知道东西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枕头下面他从来没有仔细查看过。一切都收拾妥当之后,公孙胜岩把包袱背在背上,对着白先生的房间走过去。 第四十章 明珠暗投 周雪出嫁了。 结亲这个事情,周先生当时一想起来就头大如斗,但是周雪的肚子里揣着公孙胜丘的孩子,再拖下去必定落人笑柄,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了公孙广顺。公孙广顺对于周先生提的事情非常开心。他原本就不如二弟公孙广孝那样对家事操心,更没有想过公孙胜丘和周雪的亲事,如今周先生主动上门来提,心里高兴得犹如平头百姓在床脚下发现了个大元宝,嘴都合不拢。周先生心里有苦,又不能说,只得假意问不知道公孙胜丘有没有这个意思,公孙广顺一听这话马上放下端着的茶杯,手舞足蹈地保证说这事包在自己的身上,如果公孙胜丘不同意,绑也要把他绑到洞房里。再说了,周先生家如花似玉的幺女,又有哪个不喜欢,周先生你尽管放一万个心吧。 毫不意外地,公孙胜丘隔天就答应了,而且说起上门迎亲的日子,居然一点也不讲究地说了一句“越快越好”,不明就里的人以为他高兴得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又怎么会知道其实周雪此时已被他玩弄至股掌中。 周雪出嫁的当日,从周先生家到公孙家的路上,全部安置了红妆红绸,都是取自公孙家绸庄里上好的丝绸,扎成喜庆的形状。花轿是找能工巧匠抓紧时间赶制的,用的是公孙愚九十寿辰时四川的杨老板送来的金丝楠木,因此除了轿身花费心思打扮过,其余地方毫不包裹,只是细细抛光,远远看去泛着一股金属的光泽,而且表面水波流动,极其气派。 接亲之日的盛况,简直就是江南的一大节日。公孙胜丘几乎将全城的鼓乐手都请来了,喜糖和一路的伴手礼像下雨一样不计成本地往天上抛,城里的孩子们都快高兴得疯了,跟着接亲的队伍一路地捡,身上放不下了就往嘴里塞,嘴里塞满了就干脆把裤子脱下来扎紧裤腿做成袋子继续往里装。公孙胜丘骑在高头大马上看着直觉得好笑,也不将他们赶走,就看见一大长串光着屁股的半大孩子手里拿着裤子追着公孙胜岩的接亲队伍跑。 周雪在家里打扮妥当,戴好头盖,不悲不喜地坐在床前,婚姻对她已死,甚至未来对她都已经毫无意义。公孙胜岩不知所踪,自己又被公孙胜丘强夺,她不是没有想过死,但是……但是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或许心里还有一丝幻想吧,幻想活下去就有机会再见到公孙胜岩,到时候无论公孙胜岩如何反应,她都要把实情说给他听。 “小姐,良辰已到,该上轿了。”贴身的丫鬟进来提醒她。 周雪不作回答,默默起身,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出了周家。 “新娘子,新娘子……”光屁股的孩子们围着花轿提着鼓囊囊的裤子兴高采烈地喊作一团。 “雪妹妹,随我走吧。”公孙胜丘故作柔情地扶住了周雪送入轿内,自己勒住缰绳翻身上马,稍作礼节后便往公孙家返回,胸前的大朵红花一跳一跳,得意忘形。 入夜,宾客散尽。公孙胜丘打着酒嗝回了新房。周雪还像之前那样坐在床边,似乎没有挪过一丝的位置。 “你……起来。”公孙胜丘颐指气使地对周雪说。 周雪不动。 手臂粗的红烛立在桌上,烛焰把公孙胜丘的脸映得猪肝一般颜色。 “不……不起来啊,坐累了是么,我的雪妹妹。”公孙胜丘见周雪不动,步履不稳地走上前把她的盖头掀开。 “哭了啊,不应该啊。”他见周雪面带泪花,居然肆意狂笑。 周雪还是不做声。 “哦,你……你是饿了。”公孙胜丘转身走到桌旁,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三下两下撕开,伸手递给周雪。 “吃了它。”公孙胜丘用命令的语气说。 周雪抬眼一看,盒子里是一个面人,不知道放了多久,已经干裂发黄。 “当日我太爷爷寿辰,有心送你你不要,我就明白了,你一定是想留着今日吃。”说完公孙胜丘又是一阵邪恶的笑,带着酒劲差点背过气去。 “公孙胜丘,你……”周雪忍无可忍,站立起来抬手打翻了他手中的盒子。 公孙胜丘弯腰捡起面人,突然间像豺狼一样将周雪扑倒在床上,一只手掐着她的面颊,另一只手把面人往她的嘴里塞,周雪挣扎不过,只觉得口内都被捣出了鲜血。 “今日往后,你就是公孙家的人,死了,就是公孙家的鬼。最好好生伺候着我,别再惹我不高兴。”公孙胜丘松开周雪,从床上下来,恶狠狠地说。 公孙胜岩推开白先生的房门,白先生正在屋内等着他,看样子是知道公孙胜岩要来告辞,桌上还摆着银票和水果。 “白先生。”公孙胜岩示礼问好。 “不必客气,坐,坐。”白先生把身边的椅子拉出来一把,示意公孙胜岩挨着自己坐下。 “叨扰多日,也该走了,和您辞个行。” “下一步要去哪,有计划么?”白先生关心地问。 “回江南,”公孙胜岩答道,“刚好还想问您,您从周先生家回来,有没有见过他的幺女周雪?”这件事压在公孙胜岩心里多日,问出口之后不免有些忐忑,生怕周雪没有想自己。 “周雪?你和她是什么关系?”白先生心内虽有答案,却未得证实,便主动发问。 公孙胜岩不好意思地笑了,确实,自己和周雪是什么关系真还说不清楚,年轻男女间的情感之事,又岂是一两句话说得明白的。 “我劝你还是别回去,江南对你来说,已经不是当初的江南了。”白先生一脸严肃地说。 公孙胜岩还想做多解释,白先生打断了他的话,把自己知道的周雪即将嫁人,公孙胜丘把他定为杀害公孙广孝的凶手之事,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通。 周雪嫁人了?公孙胜岩只觉得天打五雷轰,快要坐不住地往椅子下面滑到。 “对,周雪嫁给了公孙胜丘,你们公孙家和周家的亲事,不是从来都由周家的女子自由选择的么。”白先生有意阻止他返回江南,刻意隐去周先生对亲事的不满。 “可是周雪亲口说的她喜欢我啊!”公孙胜岩咆哮着。 “女人心,海底针,你还年轻,不懂。”白先生继续说下去,“公孙胜丘是你的堂兄,现在周雪嫁给了他,便是你的堂嫂。抛开你家公孙广孝老爷的事情不说,就算你回得了公孙家,要你天天面对着这么一个堂嫂,你呆得下去?” “周先生可满意这门亲事?周雪可满意?”公孙胜岩紧紧握住双拳,几乎要绝望地发问。 “满意,当事方的所有人,都非常满意,公孙胜丘是周雪自己挑的,怎么会不满意。算着日子,今日周雪已经过门了。” “为什么!为什么!”公孙胜岩痛苦地用脑袋撞着桌面,泣不成声。 白先生起身扶住公孙胜岩,想止住他的自残,鲜血从公孙胜岩的额头上流了下来,划过眉间,滴滴答答地从鼻尖低落。白先生心疼地喊来下人们,拿出止血药和绷带,两人人扶住他的脑袋,一人先将药粉倒在手心里,趁着公孙胜岩挣扎的间隙,敷在他的额头上。 “为……什……么!”公孙胜岩瘫软下来,泪眼婆娑地看着白先生。 “你还年轻,不懂,等时间慢慢过去,就好了。”白先生劝他。 公孙胜岩抹了抹泪水,歪在椅子里无声抽泣,像是被拔去了筋骨。终于他止住哭声,起来拿起身旁的包袱,对白先生弯腰行了一个大大的礼,一言不发地就要离去。 “贤侄,不如休息几日再走,你这样我真是放心不下。”白先生追上来说。 “不必了,白先生,我迟早是要走的,还是现在就走吧。” 白先生转身跑回桌边,抄手拿起银票,又追回来往公孙胜岩的手里塞:“那你把这些带上。” “不必了。”公孙胜岩不愿再欠他的人情,拒不收下,白先生争夺了一番,最终放弃。 “小姐,小姐。”夏秋像着了火一样,使劲敲白浪的房门,此时已经是晚上,天比平日里显得更黑,顶上有浓墨般的乌云,厚厚地压着,一场疾风骤雨即将来到。 白浪打开门,面有倦色地看着夏秋问:“什么事?吵死了。” “那个苏公子,走了,就带了一个包袱,头上好像还受了伤,用白布包着,老爷送他马送他钱他都不要,就这样一个人走了。”夏秋说起话来语速惊人。 “走了?”白浪惊异地问。 “是啊,走了!”夏秋语气夸张。 白浪一把将夏秋推开,顾不得自己衣衫凌乱,径直就往大门的方向跑。 “上午就走了,你去哪追啊!”夏秋在身后大喊,语气中带着焦急。 白浪猛地止住了步伐,回头看了一眼夏秋,快要哭出来了。 “我也是吃完夜饭才知道的。”夏秋补充了一句。 白浪把头一拧,撒腿往白先生的房间冲过去。 “嘭”地一声,白先生正在灯下看书,门突然被撞开,吓得他差点跳起来。 “爹……”白浪神色慌张地闯进来。 “干什么,火急火燎的,哪有一个女孩的样子。”白先生算准了白浪会来哭闹,却又躲不开,只能硬着头皮等着。 “苏公子,苏公子他……”白浪上气不接下气。 “走了,今天上午就走了。”白先生不抬头看女儿。 窗外一个惊闪,亮如白昼,紧接着一个滚雷带着咔嚓的隆隆声从空中砸下。 “你怎么不告诉我?”白浪大喊。 “告诉你干什么,陪他一起去江南找相好,陪着他成亲?”白先生话音未落,窗户却被疾风刮得啪啪作响,他扔下手中的书,起身去关窗,还没走到窗边,暴雨如瓢泼般直灌进来。 白浪愣在原地,全身发抖。 白先生踮着脚尖地把窗户关好,又伸手试了试,确认严实了之后,转过来看着她说:“不要胡闹,天底下的好男人到处都是,苏公子算不得什么。过几日我给你找一个比他更会画画,更会弹琴的。” “我恨你,我恨透你了!”白浪一甩手,哭着跑出了房间。 白先生追出房门,外面的世界被笼罩在一片水线中,雷雨交加。白浪娇小的背影在回廊中匆忙转过,只留下伤心的哭泣从雷雨声中穿过,送到白先生的面前。 第四十一章 白帝寻道 深秋时节,早晨的江面已经凉意逼人。一艘单薄的小船从江面上划过,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水线,摇橹的船家早已习惯了这种温度,裤腿一直挽到了膝盖下,赤着脚弓着腰,从一片水雾中穿行而来。 “公子,白帝城就快要到了,你出来看看么?”船家回头问舱里的人。 舱里走出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人,他身材高大魁梧,眉宇中透着一股英气,却又夹杂着一丝的疲劳。年轻人手里拎着一个简单的黄布包袱,倚在船篷上,看着江面两侧连绵的群山。山中此时挂满了红色和黄色的树叶,远远看去像是春节前集市上摊开叫卖的春联,让他想起儿时看着父亲第一次在门前贴春联的记忆。 “白帝城以前叫做子阳城,很早很早以前了,西汉的时候吧,有个叫公孙述的人,在这里自己给自己封了个皇帝,叫白帝,所以这个子阳城,就变成了白帝城。”摇船的人气息均匀地向身后的年轻人介绍。 “公孙述?”年轻人问了一遍。 “是唆,公孙述,苏公子也认识姓公孙的人么?”摇船的人闲聊打发时间。 “不认识,就是觉得名字很好听。” “皇帝的名字当然好听了,公孙公孙,不像我,叫狗娃,从小叫狗娃,老了就叫老狗娃。”摇船的人拿自己开玩笑,看得出来很豁达。 “狗娃也好听,又好听又好养。比公孙好听。”年轻人一番善意的恭维。 “哈哈哈哈……”船家开心地大笑起来。 从水雾氤氲中码头逐渐露出了真容,虽然隔得还远,但是已经能听到船夫的吆喝,女人的闲谈,还有波浪拍打在船与船之间时独有的闷响。公孙胜岩立在船头又稍等了一会,码头上的人越来越清楚,在人群之后是一条长而陡的石板路,一直爬到了山头方才不见。他心里浮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得这么长时间的奔波辗转,最后竟然来到了这群山环绕的地方,而且只是为了当初在南粤碰见的道人的一句话,值得吗?这道人虽然没有对自己施加毒手,却显然是要利用自己,为了某种暂时还不知道的原因。公孙胜岩明知如此,还要只身犯险,不仅只身犯险,还要装作懵懂无知,这又值得吗?但是如果不来这里,他又有更好的选择吗?他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小心了,苏公子。”公孙胜岩的思绪被船家带了回来,只见船家撑着一根长长的竹篙,在水中轻快地点了几下,船头便慢慢地甩了过来,不歪不斜地靠住了码头。 “枕云观。”公孙胜岩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三个字在他心里多日来已经重复了成百上千遍,这感觉有期待,有紧张,还有一丝对现状的不满。他只能选择这里作为一个出发点,可目的地是哪里,是江南的公孙家么?是周雪么?还是那个让自己背上生出图案的梦境,他不清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来到城里,他只顾着低头走路,对周边的事物毫无兴趣。现在的公孙胜岩已经不是当初刚从江南出逃的公孙胜岩了,他变得清瘦,也不如之前白皙,可眼神里透露出来一股当初没有的老练和世达。公孙胜岩随着人流,哪人多往哪走,不久就来到了一家规模不小的酒楼,正是吃饭的时候,里面人声喧哗饭菜飘香。 公孙胜岩捡了一个座位坐下,屁股刚挨着板凳,满脸堆笑的小跑堂就颠颠地过来了:“客官吃点什么?” “官话你能听懂么?”公孙胜岩这一路的经验告诉了他,越大的酒楼,越容易沟通。 “听得懂,听得懂,我们这里是白帝城最大的酒楼,从码头那边来往的客商都在我们这里吃饭,我还晓得说呢。”跑堂的颇为自豪。 公孙胜岩笑了笑,看着墙上的菜牌点了一荤一汤,又要了米饭,跑堂的刚要喊单,公孙胜岩拉住他,慈眉善目地问:“白帝城是不是有个枕云观?” “有,不过离这里很远哦。”跑堂的也没问缘由,大概说了一下怎么去,公孙胜岩听懂之后,就放他走了。 “这哪是白帝城,这简直就是白费力气城。”公孙胜岩一边走着山路一边在心里和自己开着玩笑。别说眼下的山路曲曲折折,前方山峦叠嶂,就连白帝城城里,也是没有一条平坦的路,不是爬坡就是下坡,走不了多远还要拐弯,怨不得在城里走了这么久连一个胖子都没看到。公孙胜岩按照跑堂的说法,已经在山里走了快一个时辰,可这白帝城的城中心,还是站在山上低头就能看到,真是要命。 周雪嫁给公孙胜丘这件事情,他已经逐渐平复过来,唯一能看出曾为此撕心裂肺的痕迹,就是额头上一块淡淡的疤痕。他甚至有时候会自己笑话自己,差点小命都没保住,还去想什么男女之事,真是色胆包天。又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眼前的山路突然往下一沉,顺着下沉之势,公孙胜岩看见在对面的山腰上有一座不大不小的道观,看上去乌突突的,似乎很久没有修葺过。 “应该就是了。”公孙胜岩加快了脚步,向着道观一路小跑而去。 “咚咚咚”公孙胜岩叩响了朱漆斑驳的木门。 过了许久无人应答,公孙胜岩抬头刚想再敲,发现门边上有一根手指粗的绳子,绳子一头长长地垂下来,另一头翻过门墙,也不清楚连在了哪。 公孙胜岩用力拉了几下绳子,不一会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门缝里面冒出来一个老道士,这个老道士看着并不像修行之人,核桃一样褶皱的脸,身形佝偻,拿着扫把的手指关节粗大,手背粗糙不堪,看着更像是一个砍柴的农夫。 “我……”公孙胜岩想说自己来找一个道士,张嘴之后忽然觉得这枕云观里除了道士就是道士,翻破了天也肯定不会有和尚和尼姑,若是自己贸然说找道士又说不清楚具体是哪一位,对方会不会觉得他是来无理取闹的,于是一时间话在嘴里卡了壳。 “啊……啊……”对面的老道不住摆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原来是个聋哑人。 这就尴尬了。公孙胜岩本身就说不清楚自己的目的,要让他再比划出来,岂不是比登天还难。 “我进去看看。”公孙胜岩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里面,也顾不得聋哑的道士有没有理解意思,抬腿就想往道馆里迈。 “啊,啊……啊!”聋哑道士顶住门,表情虽然看着还和善,但是显然施加了力道,没有要把公孙胜岩放进去的意思,同时啊啊的声音也提高了音量,看着好像还要喊帮手过来。 这要是再往里闯,对方说不定就和自己翻脸,要打架了。公孙胜岩把腿收了回来,借着半开的门缝往里看了看,这枕云观名气起得是超凡脱俗,但是里面确实有失风度,看着就知道前来供养的信徒确实寥寥无几,房檐屋角上都长着杂草,庭院里也是破砖碎瓦铺就而成,没有一丝的气派可言。 公孙胜岩转了转方向,挪着身子往另外一边偷看,这时院里跟着冲过来一个扎着发髻,也是一脸苦相的中年道人,嘭地一声贴在了门边,和开始那个老道一起用力顶住门,不关也不放公孙胜岩进去。 “啊啊啊……”老道士一边比划一边对后来的中年道士说。 “啊啊啊啊……”中年道士也跟着一通比划,看样子两人交流得还挺顺畅。 这可怎么办,看样子这里面的道士都是又聋又哑,没法正常和人沟通。公孙胜岩盯着两位道人比比划划,忽然想到当日在南粤那个无名老道送给自己的红色方子,刚巧自己随身还带着,于是从怀里掏出来,展开之后在他们面前抖了抖。 “认识么?”公孙胜岩问了一句,手还不停地指着方子。 后来的那个中年道人看了一眼方子,停止了比划,抬头仔细打量了公孙胜岩一番,接着突然一把将方子抢到手中,扭头又是一路奔跑,直冲着大殿之后去了。 “动作还挺麻利。”公孙胜岩见有了效果,也就不再和顶门的老道士较劲,干脆坐在门边掏出水袋,咕嘟咕嘟地大灌了好几口水。 顶门的老道不比划也不走,像防贼一样看着公孙胜岩,偶尔拿手里的扫把扫一扫脚下,看着像是在干活,其实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啊啊啊啊……”没用多长的时间,刚才拿着方子跑掉的中年道人又跑回来了,也许是来回来去跑得久了,让他面色泛红气息不匀,停到公孙胜岩面前的时候嘴角都泛起了白色的沫子。 “啊啊啊啊啊……”中年道人指了指公孙胜岩,又指了指自己,最后用手指了一下自己来时的方向,他脸带微笑眉角飞扬,看得出来这次是用了十二分的热情在迎接公孙胜岩,还对着老道人比划了一阵,肯定是在解释公孙胜岩的身份。 “那就走吧。”公孙胜岩起身,对着老道挤了一个夸张的笑容,意思是我大大方方进去了,你就不用再挡着我了吧。老道也换了一副贵客临门的神色,弓着腰脑袋随着公孙胜岩身体的移动而转动,一直把他目送到穿过大殿不见才直起身来。 第四十二章 放手一搏 “哈哈哈,苏公子别来无恙啊。”公孙胜岩看见南粤见过的那个无名老道正在对着自己大步走来,笑声浑厚粗犷。 “托您的福,风平浪静。”公孙胜岩礼貌地回答。 老道对中年道人比划了一个手势,中年道人得了命令,返回头从大殿边上绕着走掉了。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能见到苏公子。”老道不见外地牵着公孙胜岩的手,领着他往自己的房间走。 公孙胜岩被一个老道士牵住手,只觉得对方热乎乎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肌肤之上,顿时浑身不自在,想挣脱又不礼貌,后背的鸡皮疙瘩嗖嗖地直往外冒。 “呵呵呵,呵呵……”公孙胜岩心想你驱动虫豸活尸来咬我,又半路杀出替我解围,难道不是为了早点见到我么。心里虽这么想,嘴上却客气一番,“当日在南粤多亏您出手相救,不然恐怕我早就变成了孤魂野鬼,特意过来拜谢,还望您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二人边说就边进了房间,老道引了公孙胜岩坐下,自己拿出茶壶茶杯,沏了一道热茶,推到公孙胜岩的面前。 “山里自己做的茶叶,比不得名茶,也算不上什么上等佳茗,苏公子不要嫌弃。” 公孙胜岩端起茶喝了一口,夸赞了几句,就和老道正式攀谈起来。这才知道原来这个枕云观,原本是一个荒废的道观,至于荒废了多长时间,就连本地人都说不上来。老道自称尊云道长,无门无派,充其量是一个多年的散修,几十年前机缘之下得了某位大能的指点,道术精进。这十几年想要再往上大幅提高道术,囿于资源和能力,没有明显跃进,于是索性边修边玩,四处云游,开拓眼界的同时也抱着去撞机缘的想法,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找到了废弃的枕云观,当做一个落脚的地方住了下来。上次在南粤出手搭救公孙胜岩,只是举手之劳,也算是回报了当年大能对自己的点拨之恩。说完这些,尊云道长关切地问了问公孙胜岩左肩后图案的情况。 公孙胜岩略去了在云南与努雄和曹定间发生的事情,就说自从尊云道长为他布阵做法之后,一直以来都平安无事,再也没有什么虫豸山魈觊觎自己,日子过得是云淡风轻,渐渐地都快把肩上图案这个事情忘了。但是有日喝醉之后,第二天洗澡时发现图案的颜色有些加深,细看比上次更有了略微的变化,这才想起尊云道长所说的阵法只能保十个月的事情,于是便来了白帝城枕云观,一是当面再次致谢,二来看看有没有能彻底抹去图案的方式。毕竟之前尊云道长也说过机缘最为难得,若是没有机缘,自己也不能强求。 “那还有请公子脱去上衣,好让贫道为公子仔细查看一番。”尊云道长听公孙胜岩说图案有了变化,急切切地站起来说。 公孙胜岩倒坐在椅子上,光着膀子任尊云道长看了许久,也不催促。尊云道长看完之后,胸有成竹地抚了抚胡须,直说不妨事无大碍。 公孙胜岩听完他的话,露出一副放松的表情,站起来把衣服重新穿好。 “对了,尊云道长,这道观里的道士,为什么我碰到的都是聋哑之人?”公孙胜岩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唉,这个说来也是话长。”原来白帝城本身就是穷山恶水之地,一般农家都是靠着薄田度日,遇到灾馑之年,经常有些困顿的人家连老小都顾不上,更不要提身有残疾的家人。尊云道长宅心仁厚,却财力所限,只能尽可能地收留一些腿脚方便的可怜人,放在道观内让他们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算是行一桩善事造一分修为。 “哦。”公孙胜岩点了点头,尊云道长这番话听着倒也是实情,刚才的那两个道士,明显就只是披了一身道袍,别说和曹定相比,就比老太爷九十大寿时门口遇到的那个道士,从气质上看也差了很多,愚钝不堪。而且在他们知道自己是尊云道长的贵宾之后,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能感觉到是打心眼发出来的。 “苏公子与我是有缘人,既然来了,不妨就多住些时日,背后图案的事情,咱们细细商议。”尊云道长出言挽留。 这本就是公孙胜岩此趟来的目的,既然老道已经率先邀请,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安心住下便是了。 公孙胜岩在道观内住了三天。三天里每到吃饭的时间,就有一个年纪轻轻的聋哑小道士提着食盒送到他的住处。也许是提前得了尊云道长的指示,无论他去道观的任何地方,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跟着,随便他四处乱逛,大家该扫地的扫地该掸灰的掸灰,偶尔有人扭头友善地笑一下,就又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整个道观就数他最闲。 他还记得努雄大巫说过自己背后是一枚种子,但是始终不理解种子是什么意思。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凝神静气地闭上眼睛,试着去感觉自己肩后的图案有什么动静,会不会和自己偶尔有什么沟通,但是全都是白费力气,肩膀因为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变得酸麻也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反应。 另外让他感到有点不解的是,尊云道长虽然说是个修者,可是自己每天在道观里逛来逛去,从未见过尊云道长练过功,不仅不练功,有一次还蒙头大睡到中午才起床,完全没有一个正常起居的规律。 难道修者都是这样的?公孙胜岩在心里问自己,随后便又否定了。三天的时间太短,想要凭这短短的三天来了解尊云道长,无异于痴人说梦。 第三天的晚上,天已经完全黑了,山中比平地要冷清得多,公孙胜岩睡不着,手脚冻得有点受不了,干脆把被子披在身上,坐在床上发呆。他有时候也会平静地想到周雪,甚至想到周雪会不会为公孙家诞下一男半女,周先生儿孙绕膝乐享天伦。 “苏公子,休息了么?”门外是尊云道长的声音。 “没有,道长请进。”公孙胜岩放下披在身上的被子,下床穿好鞋,略微整理了一下衣服。 尊云道长手里提着一盏灯笼走了进来,看到公孙胜岩穿戴齐整,张嘴就问:“这几天背后的图案没有什么变化吧?” “应该没有,我也没太注意。”公孙胜岩见他半夜来访,张嘴就是自己背后图案,料想应该会有点什么不一样的事情。 “行,苏公子请随我来。”尊云道长不做寒暄,转身就开始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房间,穿过大殿来到了一间侧房,尊云道长伸手一拉,门安静地就被打开了。 “枕云观平日也没什么外人,所以房门大多都不锁,呵呵呵。”尊云道长在前面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 “哦。”公孙胜岩不想接话,他满脑子都是疑问,尊云道长要带他来这个地方,究竟是有什么特殊的目的。 “苏公子请随着我的脚步走,不要走错了。”尊云道长提醒他。 果然是有机关,要不然怎么不上锁。公孙胜岩心想。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房间依山所建,似乎是打了一个山洞,里面曲折逼仄,却又光滑干燥。墙上隔不了十几步就摆了一盏油灯,看样子还是长明不灭,因为每盏油灯都被一个看不出材质的管子连着,应该是提供燃料的。走了大概二十来丈,眼前一片通亮,一个能容下近百人的大厅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厅前有三尊巨大的造像,公孙胜岩认不出具体是谁,大厅四周的墙壁上都刻满浮雕,看上去都是鬼神虫怪,各个面露狰狞,有的操着形状怪异的武器,有的正在和对方厮打,有的被巨蟒缠绕,手里却拿着尖刀对着巨蟒的头颅扎下去,看得公孙胜岩脊椎骨都发凉。 尊云道长走到三尊造像前,焚了三支香,细细拜了拜,然后转头喊来公孙胜岩,让他也焚香叩拜。公孙胜岩不做拒绝,学着他的样子在蒲团前跪下,眼角却四处打量,只见尊云道长神情肃穆,口中轻轻地念念有词。待他拜完起身后,抬头发现头顶的斜后方有一个巨大的圆盘,圆盘伸出来六根比大腿还要粗的管子,三根通向外面来时的巷道,另外三根直接扎进了大厅的天花板里,应该是送燃料的管子。令人惊奇的是圆盘上面依稀也雕刻了很多图案,只是距离太高看不清楚。 “苏公子,”尊云道长看到公孙胜岩拜完起身,就走到他面前说,“你我虽然年纪有别,但是机缘巧合下有幸结识,也就不必过于拘礼。从今往后,你可以直接称呼我的本名孔钰,方才你我拜过三清,也是我们道家当有的礼节,不存在立师收徒的意思,你也不用紧张。” “不行不行,”公孙胜岩连连摆手,“我还是叫您一声尊云道长来得自在,您不要逼我。哈哈哈。” “那也好,想怎么喊就怎么喊,道法自由,苏公子还是颇有灵根的。” 听到提起灵根,公孙胜岩不由得心里打了个激灵,当时在云南白家,曹定被自己击飞之后,说了“灵根护主”四个字,难道尊云道长知道的不比曹定少? “来,苏公子,来这边,我给你看样东西。”尊云道长把手往公孙胜岩的身后一伸,自己率先走了过去。 第四十三章 破土而出 尊云道长带着公孙胜岩后退了十余步,站到了一处刻画了图案的地板上。这是一片被打磨得光滑如镜的石质地板,通体乌黑,占据了整个大厅四分之一的面积。地板上刻画了很多公孙胜岩看不明白的金色圆点,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地方密集有的地方稀疏,似乎各自都不是随意为之,而是有着固定的方位。部分点与点之间用金色的细细直线连接了起来,或者彼此交叉或者头尾相接,组成了一副巨大的图案。 “苏公子,请把上衣脱去。”尊云道长平静地说。 公孙胜岩没有拒绝,也没有犹豫,麻利地就把衣服脱掉露出了赤裸的上身,虽然过来的时候山里寒意袭人,但在洞中却没那么冷,温度完全能够让他适应。 尊云道长再次走到三尊造像前拜了拜,转身看着公孙胜岩,将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仔细地说出来。 原来公孙胜岩背后的这颗所谓“种子”,在尊云道长第一次为他布阵做法时,就已经看出来了,虽然不知道种子的具体能量有多大,但是凭借源源不断释放出来的灵魂力,尊云道长也能猜出个七八分。现在摆在公孙胜岩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对自己背后的种子置之不理,任由事态发展,结果就是“种子”可能永远就是一颗沉睡的“种子”,也可能在某一天以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方式苏醒。如果一旦突然苏醒,苏醒的规模不可控,最差的情况就是整体爆发,且与本体没有任何交流。到时候本体会因为承受不了“种子”的苏醒而力竭身亡。 另外一个选择就是征得公孙胜岩的同意后,尊云道长利用自己所学秘术,强行将“种子”唤醒,这种唤醒的程度就像埋在地里的种子破土而出,有可能会长成参天大树,也有可能只是一颗歪歪扭扭的豆芽。强行唤醒“种子”就好像在冬天出苗,天时上并不是最佳的选择。但是尊云道长保证在接下来的时间内,会传授公孙胜岩道术。公孙胜岩灵根深厚,尽管以前从未接触过道术,但是以觉醒的“种子”作为根基,一旦他能和觉醒后的力量做到沟通,完全不需要太多的融合,尊云道长这里的道术,对公孙胜岩来说就是一目十行,融会贯通只是须臾之间的事情而已。 “虽说道家修身为上,但是有成果的修者,都是炼心为本。得失之间方显大智慧,我与苏公子今日在三清前郑重谈及此事,也是对自我的一个契约,贫道自当尽力。” 公孙胜岩光着上身盘坐在地板上,心里来回反复地斟酌,为自己打开“种子”难道就是这个道士当日驱引虫豸围攻自己的最终目的?说不过去啊。但是他对“种子”的描述和努雄说的一样,而且分析得更深,看得出来是一个有修为的人。这枕云观藏于深山,却把山体掏空弄出来这么大一个空间,是尊云道长带着那群聋哑的可怜人干的么?一大堆解不开的问题在自己心里绕来绕去,可他又不敢轻易发问,怕让尊云道长看出了自己的戒备心理。 “我来白帝城的枕云观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公孙胜岩在拨开几乎所有的问题后,最后只剩这一个,对自己不停发问,敲打着他纷乱的内心。 “江南,周雪……”他还是忘不了周雪,忘不了周雪在自己怀中的颤栗,像春日里拂面的杨柳轻风一般的呼吸,像年糕一样白软的身体,还有她粘稠得如蜜糖一般的眼神。他想回去,无论将面对什么样的周雪,他都想回去。 “打开种子后,我能做些什么?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公孙胜岩考虑再三,问出了这样的话。 “哈哈哈哈哈……”尊云道长发出了得意的笑声,“苏公子,你的种子被打开之后,能做什么贫道不敢妄言,但是现在很多你想做却不能做的事,届时必定易如反掌。” “开吧。”公孙胜岩下定决心,屏住气息看着尊云道长,小腹紧张得都在微微发抖。 “好。”尊云道长废话不说,从三清造像身后的一张柜子里取出一身金色的道袍,把之前公孙胜岩见过的那炳拂尘抓在手里,开始凝神做法。 “苏公子,安全起见,请闭上眼睛。”尊云道长说。 公孙胜岩横下一条心,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尊云道长隔着公孙胜岩四五丈的距离,脚下踏着步罡,手中的拂尘在密闭的洞穴里似乎受到了强风的吹拂,翻飞起来,可他的衣袂却轻轻垂着,只是随着步法偶尔被拉动,完全不受强风的影响。头顶巨大的圆盘上有蓝光闪现,开始只是一两点,逐渐增多变得密集,像夜空里的星光。尊云道长步法不停,顶上的蓝光开始变幻流动,整个大厅的气息有如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全都跟着波动起来。 圆盘上的蓝光也像水波般一纹一纹地扫过,尊云道长猛地挥出手中的拂尘,公孙胜岩身后腾起一道强劲的白光,又直又细,投射到了圆盘之上,圆盘上的蓝光传动的速度开始减缓,尊云道长继续刷刷地挥动拂尘,九道白光依次射中了圆盘。 “嗡”,随着一阵低沉的声音,圆盘前方的空间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射上去的白光悉数折射回来,打在公孙胜岩的周围。公孙胜岩盘腿所坐的黑色石板也起了变化,首先是金色的圆点比以前变得更亮,接着一些粗大的圆点慢慢浮上了半空,抛出细碎的金光。 尊云道长这时显得有些吃力了,迈动步罡的腿已经没有最开始那么灵活,手中翻飞的拂尘直直地横在了半空。细密的汗珠从他的脑门和耳后冒了出来。他闷闷地哼了一声,虽然费力但是依然自信地再次扬起了拂尘,这一次是对着刚刚被撕开的空间猛扫而去。大厅里所有的景象都剧烈抖动了一下,公孙胜岩皱了皱眉,表情开始显得难以承受。 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道像快刀般劈入了公孙胜岩的左肩后面,公孙胜岩感觉不到疼痛,却明显能体会到肌肤被切开的冰冷。温热的感觉从肩后喷涌而出,是在流血么,他不清楚。喷涌感觉逐渐变弱,而冰冷的寒意慢慢增强,接着好像有一只强有力的手掌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肩头,这时公孙胜岩清晰地体会到了“种子”的存在,是一个又长又圆的东西,和米粒一样大小,扎在自己的皮肉里,种子下方好像生了根,随着另外一只巨掌的翻弄不停地晃动。公孙胜岩克制不住地很想自己也伸手去摸一下,但是整个人却被巨掌摁住,连弯曲指头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种子”开始膨胀了,公孙胜岩的耳边有呼呼的风声,是那种骑在马背上高速奔跑的时候,顶风而行的声音。他觉得全身开始发热,左边肩膀也开始恢复温度,自己依然被巨掌压着,突然间有一丝滚烫的感觉,从膨胀的“种子”生根的地方发出来,接着又是一丝,又是一丝,源源不断。背后的巨掌还在不停地释放出冰冷的气息,可“种子”膨胀得越来越大,已经快有一枚橄榄核那么大了。随着肩膀的酸麻,公孙胜岩脖颈也开始发麻,接着是后脑,脊柱,一股强烈的热流如融化的铁水一般在体内奔涌,沿着血管,沿着经络,沿着每一丝肌肉和骨骼间的缝隙。公孙胜岩只觉得自己要被这股热流烤得沸腾起来,他赤裸的上身变得赤红,皮肤不住地腾起水汽。他忍不住放声大叫,脖颈青筋暴涨,胸膛似乎要炸裂开来。他渴望那只冰冷的巨掌将自己笼罩。 尊云道长头上的汗珠已经变得豆粒一般大,他把拂尘丢到脚下,双手开始分别掐诀。尊云道长的脚步比之前更加的缓慢,更加的沉重,好像身上背负着千斤重担,他的样子比公孙胜岩好不到哪去,金色的道袍早已被汗透,脚下是湿漉漉的鞋印,纵然如此,他也丝毫不敢分神。只见他左手的手诀起得飞快,带动一片残影,右手手指却动作极缓,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变化。 “去!”尊云道长喝了一声,公孙胜岩觉得自己好像被扔进了冰湖里,紧接着又迅速被捞了起来,只是短短地顺服了那么一瞬,滚烫的铁水如同洪流一般,再次冲击着自己,他甚至能听到皮肤上有滋滋的声音,像铁匠在铸器时汗珠滴落在通红的铁块上。 “啊……”公孙胜岩体内的“种子”愈发灼热,“种子”的大小不再变化,可他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烧起来了。他徒劳地想挣扎,却像被钉在火中的木头人,公孙胜岩开始意识模糊,虽然早就睁开了双眼,眼前只剩一片火海,其余什么也看不见。 “我要死了。”他用仅存的理智对自己说。 巨掌陡然发力,公孙胜岩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种子”被提得脱离了自己的肌肤,然后又瞬间一坠,在巨掌力道的挤压之下,“种子”外皮嘭地变作千万颗碎片,他眼前金光闪烁,耳内鼓磬齐鸣,终于失去了知觉,倒在了地板之上。 尊云道长收回术法,顾不得疲劳,走到公孙胜岩的旁边,将他翻转过来。公孙胜岩后背白净如初,埋着种子的图案已经消失无踪。 第四十四章 贪得无厌 周雪有喜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公孙家,并作为公孙家近期的头等大事被细心对待。连续遭受打击的公孙家族,每个人都在盼望着新生命的到来,盼望着能拂去之前的阴霾,带来一些令人振奋的理由。 除了公孙胜丘。 对于周雪,公孙胜丘完全谈不上爱,甚至对她身体的兴趣,也逐渐地在变得淡漠。他心里非常清楚,得到的只是周雪的身体,而对于周雪的灵魂,周雪对自己的爱慕,自己从那日之后,未企望过半分。周雪来了公孙家之后也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完全没有当初作为周家姑娘在公孙家玩耍的开心劲头。公孙家人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夫妻二人每日夜里打得火热,无暇他顾。 不可否认公孙胜丘确实是个做生意的好手,他雷厉风行的办事风格,让公孙家的生意迅速地从家主离世的打击中脱离出来,步入了正轨。亲人奴仆对他都已经是俯首听命,也真心希望公孙胜丘能带领公孙家族继续在江南光耀下去。 公孙胜丘宁愿周雪没有怀上这个孩子,无论男女。 因为周雪被杨方盯上了。 杨方自从开启了养魂阵之后,觉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是要找到和自己八字相合而且在阴阳转换之际死去的尸体,又哪有那么容易。杨方明白这个事情只能靠自己,如果逼着公孙胜丘派人去找,闹出来多大的动静暂且不说,万一他的下人因为惊慌害怕,最后拉着一具完全相悖的尸体来凑数,自己将尸体炼化过后,肯定会在不知情的前提下吃不了兜着走,他可不想炼制出来一个能克制自己的魔魂。 都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杨方在公孙胜丘大婚的当日,也穿得人模狗样打扮成富商一般前来祝贺,他倒不是喜欢凑这个热闹,而是为了今后更加方便地在公孙家出入,作为公孙胜丘的座上宾,总是要有一些来往的,那么婚姻大事岂能缺席。就在公孙胜丘与周雪拜堂之际,杨方意外地发现了周雪的生辰八字与自己契合,真是困了旁边就递枕头,饿了天上就掉包子。杨方内心大喜过望,当日就着兴致在酒席上多喝了好几杯酒,天色快擦黑才醉醺醺地回了自己在城里的住处。 公孙胜丘现在在杨方的眼睛里,只是一只猎鹰,一条狼犬,对待鹰犬之辈还不是予取予夺,自己当面杀了对他百般疼爱的公孙广孝,公孙胜丘也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吞,现在拿走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新娘子,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洞房夜之后的两个礼拜,杨方来到了公孙胜丘家,现在他再也不用翻墙摸梁地偷偷摸摸进来,公孙家的大门对他完全敞开,下人看到他也是忙不迭地嘘寒问暖。杨方甚至进公孙胜丘的房间都不用敲门,这次他也一样,直接推门而入。 “公孙公子,几日不见,体虚气弱得很哪。”杨方从心底里藐视公孙胜丘,想怎么开玩笑就怎么开玩笑。 “你有什么事?我可没找你。”公孙胜丘看到杨方就知道他没打什么好主意。 “没事就不能来么?”杨方皮笑肉不笑。 “最好别来,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一些事情说起来不方便。”公孙胜丘拿周雪当挡箭牌。 “既然这样的话,不要这个周雪便是了。自古豪杰都是不爱美人爱江山,公孙公子是志在四方的英雄,区区一条石榴裙,不会把你捆住吧。” 公孙胜丘没有接话。 “道人这次来呢,也确实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直说了吧,我想找你要一个人。”杨方不再绕弯子。 “要一个人?” “对,要一个人。”杨方强调了一遍。 “你想要谁,要去干什么?”公孙胜丘警惕地问。 “干什么就不劳公孙公子费心了,道人要的这个人,只怕公孙公子不舍得给啊。”杨方装作惋惜地啧了啧嘴。 听杨方这么一说,公孙胜丘心里开始狂跳,凭杨方这个语气,不管是谁,应该对他都很重要。 “我要你那刚……娶进门的新娘子。”杨方字句顿挫地说。 “杨方,你欺人太甚!”公孙胜丘听罢把桌子一掀,桌子上的东西滴溜溜地滚落一地。 “轻点,让院子里屋的周雪听见就不好了。毕竟在别人面前,我还是要维护你的权威的。”杨方语气一转,“你是个聪明人,所以从来不办糊涂事。公孙胜丘,别说是你的家主之位,就连你的小命,也牢牢地握在道爷的手里。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嗷。”说完语气又缓和下来,好像商量一般地对着他挑了挑眉毛。 公孙胜丘又急又气,浑身发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天旋地转地坐回了椅子上。 “这样吧,听闻贵夫人有喜,我卖你一个天大的面子,生下你那不争气的孩子之后,道爷再要人也不迟。这段时间你也要做好打算,抓紧纳妾。” 公孙胜丘面色死灰,仰着头对着天花板,只是对着杨方动了动手指说:“你走吧。” 杨方并不是对公孙胜丘和周雪仁慈,他算准了周雪就是自己盘子里煮熟了的鸭子,插上翅膀也飞不掉,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周雪居然有了身孕。如果拿来炼阵,一尸两命他倒是不怕,反正丧尽天良的事做多了,不差这一件,可阵法不允许这么做。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大活人,自己想让她三更死,她就不能活到过五更,多等一些日子也是值得的。而且人的忍耐都有限度,万一把公孙胜丘压得宁可一死也不愿再受他摆布,这么多天来苦心布的局,就会无可挽留地化为泡影。丢了这个大金主,自己再想炼回趁手的鬼头,找到不要钱的各种材料,可就比登天还难了。想到这里,杨方留了一个心眼,临出门时趁着公孙胜丘要死不活地躺在椅子里的机会,像当日在绣春楼追鸽子那般,对着他的小腿上埋了一个影行魂。 杨方走了有将近一个时辰,公孙胜丘才从凳子上起来,厅堂里的桌椅板凳还歪七扭八地在地上躺着,他也无心去整理,直接奔着马厩就去了。 他打定主意,要去找黄三,死马当作活马医,直接去找,马上就去找。杨方这个人太贪太狠,自己迟早会在他的手上被整到家破人亡。 黄三是城西最大的赌场“百乐庄”里的一个码爷,专对输红了眼的赌客放高利贷。这事一般的平头老百姓可干不来,别说去放钱了,就是帮人去收钱,背后不靠大树身上没点功夫的,能让欠钱的那些无赖把人头打成猪脑。可黄三能做,不仅能做,而且做得是风生水起。偌大一个赌场,每天成百上千人出出进进,黄三几乎都认识,偶尔来个面生的,不消一盏茶的工夫,也能把对方的底细打探出来。整个城里的地痞流氓赌棍龟公,已经在他心里各自排序画像,所以说干一行爱一行,黄三就是高利贷行业里的状元郎。 黄三本名叫黄得金,长得牛高马大,两条眉毛搭成桥,鼻孔朝天嘴唇坠地,方方的脸膛成日像喝醉了酒一般,闪烁着猴子屁股独有的红色光辉。这副尊荣任何人看过一眼就绝对不会想再看第二眼,而且十年后再看到他,依然会记得。按理说长成这样,就应该少抛头露面出街吓人,可黄得金岂非燕雀之辈,天天大咧咧地在街上转悠,瞅准了机会就下手偷钱。日子久了,熟悉他的人都说他是三只手,黄三黄三地就这么叫开了。有一日他在肉铺见人荷包圆滚,便手痒去偷,却不料对方本是一个武师,三下五除二地将他拿住不说,还用肉铺上的剔骨尖刀给他像兔子一样划了个三瓣嘴。这下算是彻底坐实了黄三这个外号,以至于洗手上岸多年之后,大家看到他还是喊一声“三爷”,而黄得金这个名字,估计只能以后刻在碑上才会有人想起了。 赌场里烟雾缭绕,赌客们瞪着爆满血丝的眼睛,嘴里咋咋呼呼地喊着自己想要的结果。黄三坐在一个一人高的台子上,一边喝着茶一边看有没有人抬手要钱。这“百乐庄”的高利贷,每天的前二十把是被他定下来的,如果赌客不找他借,别的码爷也不敢借。不消一会的时间,果真就有个胖子满头大汗地朝这边伸手,黄三的手下跟着就过去了。 “三爷。”黄三正在朝胖子那边看,台子下面有个稚嫩的声音喊他。 “三爷!”见他没动,声音又加大了几分。 “小兔崽子,找三爷什么事?”黄三趴在台子上一看,一个挂着鼻涕的小孩正抬头踮脚地看着他。 “外面有人找你。”小孩把手放在嘴边拢成喇叭的形状,大声地喊,一只手上还拿着根糖。 “让他进来找。”赌场里像有一百万只苍蝇在嗡嗡地飞,黄三也大声喊回去。 “他不进来,他让你出去,他在对面不远的茶楼雅间等你。”小孩着急了,几乎要跳着脚大声回答。 “他娘的。”黄三低低骂了一声,从台子上下来,拍了拍身上的褶皱,背着双手出了赌场。 第四十五章 下不为例 “呦,公孙大少爷,是什么风把您给吹到我面前来了。”黄三被人划成三瓣嘴之后,长了个记性,那就是不能得罪的人一定要牢牢记住,有钱有势的更加要铭刻在心。 公孙胜丘没心思和他贫,只是略作客气地把沏好的茶水推到他的面前。毕竟生死之事压在眼前,能少拿点架子就少拿点架子。 “按理说咱们应该算是相识,所以明人不说暗话,我有朋友托人找过你,你给他介绍了徐老六。” “哦,哦。”黄三何等精明,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公孙胜丘嘴里的这个朋友,应该就是他自己。“徐老六这个王八蛋,在徐老八被抓之后,就不见了。” “当真没他的消息?” “当真,公孙大少爷问的话,我黄三句句当真。”黄三把茶端起来,张着三瓣嘴吸溜了一口。 “那你知道不知道他认识修者?”问到这里公孙胜丘也是无比为难,这是他能够想到的最后一条线索,若是断了,就真没有办法了,总不能大张旗鼓地四处寻找,让杨方知道自己在请人对付他吧。 “您是要找修者,还是只想知道徐老六认识的是哪个修者?”黄三难得和公孙胜丘这样身份的人说上话,此时终于有了机会,想把一生的机灵劲都抖落在对方面前。 “都想知道。”公孙胜丘回答。 “公孙大少爷,容我提醒您一句,这俗世和修者的圈子,可是有距离的啊。”黄三故作神秘地把身体往前靠了靠,低声说道。 公孙胜丘看着黄三,不回答,只是伸手从衣服里取了一张银票出来,放在桌上对着黄三推过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黄三把银票又推了回来,“您的钱,我不要,如果能帮您办好这事,是我黄三的荣幸,也不枉外面的弟兄们喊我一声三爷。” 公孙胜丘不看推回来的银票,身子挺得笔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黄三,等他的下文。 “徐老六认识修者的事,我不知道,不过最迟后天,我给您引荐一个人,您看在什么地方合适?” “还是在这,老地方,后天这个时候。”经过了杨方的事情,公孙胜丘觉得没必要躲,他甚至到现在还没想通杨方当初是怎么就找到了卖鸟的谢老板。 “行,那我先告辞了。”黄三一拱拳,也不多说,率先回了赌场。 在赌场里呆了一整天,外面早已开始掌灯,黄三觉得百无聊赖,他打算明天再去办公孙胜丘那件事。公孙胜丘要找修者,这对他来说算得上是个大新闻,只可惜不能拿给别人去分享,烂在肚子里的感觉着实让人抓耳挠腮啊。 黄三吩咐手下警醒一点,不要算错账,零碎的钱就不要再往外借了,免得有了大生意一下接不住。交待完这些,他晃晃悠悠地走到不远的酒楼去吃饭,每天从赌场出来去喝酒这个事情,已经变成了他的习惯,雷打不动,就连手下们都知道,如果三爷出了赌场还没有一个时辰,那就应该去酒楼找他,一找一个准。 但是连黄三自己都没有想到,他再也去不了酒楼了,他的手下也永远不会在赌场看见他。 从赌场出来还没有走几十步的距离,刚过一个无人的小巷,黄三就听见巷口有个低沉的声音喊了一句:“三爷。” “谁啊?”黄三眯着眼睛往黑暗的巷子看去。 “我啊,三爷。”对方似乎和黄三很熟。 黄三平日里横惯了,从赌场到酒楼这条路,他走了不下五千次,就是喝醉了在地上滚,路上哪里有坑哪里该拐弯,他心里也跟明镜似的,路上的行人还得让着他。 夜太黑,黄三看不清对面的人,一时又辨不出来是谁的声音,索性凑近上前。刚走到巷口,对方猛然间拉了他一把,他踉踉跄跄地对着巷子深处低头栽了过去,再抬头想要破口大骂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一堆微弱的红色光点围住,同时自己喉头的位置,也一闪一闪地发着微弱的红光。 黄三发不出声音了,他察觉不对,奋力朝着大街奔过去,刚迈出半步,就是“咚”地一声,整个身体像撞到了石板上一样,硬生生地被弹了回来,全身一阵生疼。 趴在地上的黄三挣扎着要起来,四周的红色光点倏地一下全都向他靠拢,黄三这辈子长这么大,哪见过这种要命的场景,慌得四肢不停地扑腾,像一只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乌龟。随着红色光点贴上了黄三的身体,一阵骨骼碎裂的“嘎巴嘎巴”声响不停传来,黄三被挤得一阵抽搐,红色光点相互间越靠越近,“嘭”地一声,一股屎尿从黄三的身后喷出,他还没来得及巴结公孙胜丘,就把自己的小命丢在了这条无人的巷子里。 杨方收了术法,从怀里掏出一把剔骨尖刀,站在黄三的尸体后三下两下将他瞪眼吐舌的头颅切下来,稍微控了控血,装在一个随身的布袋里就离开了。 公孙胜丘心里装着事,一夜没有睡好,翻来覆去地总是想着黄三答应自己的事情,不知道他能找来一个什么样的英雄好汉。周雪怀着身孕,虽说公孙胜丘并不喜欢她,甚至是毫不尊重,但是好歹是自己的骨肉,倒也因此清净了些日子。 天才刚蒙蒙亮,房间里还是一片昏暗,公孙胜丘就翻身起床了。他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恨不得睁眼就看到一身道袍正气凛然的救命恩人坐在自己的面前。凭杨方在自己面前展露的本领,公孙胜丘知道他要弄死自己就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不过现如今自己尚有利用价值,不到最后一刻杨方不会主动撕破脸。公孙胜丘头昏脑涨地走到厅堂,取了青盐刚要去洗漱,却觉得总有种怪怪的感觉,似有若无地绕着自己,他停下来后背发紧地转头看过去,桌子上有一团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公孙胜丘壮着胆子上前查看,在看清楚的那一霎,只觉得脑中轰地响起一个炸雷,全身好像坠进了冰窟,所有的毛发都要直直地立起来。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心脏咚咚地几乎就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桌子上摆着黄三的头颅,借着微弱的晨曦,公孙胜丘看到了这副扭曲的面孔。和前一天相比,黄三的眼睛往外暴突,似乎是临死前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朝天的鼻孔倒是依旧朝着天,不过周围都是已经凝结的血块。黄三的三瓣兔子嘴合着,嘴里叼着一张纸。公孙胜丘颤颤巍巍地把纸从嘴里扯出来,摊开时因为空气的搅动而闻到冲天的血腥味。 纸上只有血糊糊的四个字:“下不为例”。 公孙胜丘的牙关开始上下打架,全身像筛糠一样抖起来,朝阳从地平线上一跃而起,满世界的雄鸡争先恐后地喔喔报晓,而在公孙家的深宅大院里,一个身材修长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正斜躺在地上,毫无生气地迎接又一个新的日出。 第四十六章 道亦迷道 公孙胜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蓬松的被子,之前给他送饭的聋哑小道士坐在自己的身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好像生怕少看一秒钟,自己就会生出一对翅膀从窗口飞出去。 “啊啊啊啊……”小道士见公孙胜岩醒了,高兴地一通比划。 公孙胜岩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逐渐回忆起自己昏迷之前的情景。尊云道长对他施展了一通术法,说是要为自己强行催开种子,只是过程痛苦得让人绝不会再想经历第二遍,那种全身被火焰包裹焚烧的炙热,真没有想过自己还能重新活过来。这一觉睡得不知道是香甜还是死沉,居然连一个梦都没做,一觉醒来马上就连着睡之前的场景,简直是无缝衔接。 小道士比划完了,从身旁的桌上倒了一杯热水给公孙胜岩端过来。公孙胜岩接过水,放到嘴边一口饮尽,像干涸的沙漠终于迎来了降雨,迎来了涓涓的细流,五脏六腑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痛快。 他把空了的茶杯递还回去,伸手指了指,意思是再喝一杯。小道士把茶杯蓄满,转身颠颠地出了方门。 “估计是喊尊云道长去了。”公孙胜岩心想。他再次把水一口喝光,用手肘支撑了一下身体,觉得力道十足,不像是昏睡了很久的样子。公孙胜岩用脚把被子蹬开,翻身下地,也不做整理,推门到了屋外。外面的世界一片大亮,阳光暖暖地洒向道观,是一个让人心高气爽的好天气。 “苏公子……”公孙胜岩刚伸了伸腰,就看见对面拐角的房廊内,尊云道长脚底生风地走了过来,四目对视的那一刻,兴奋地对着自己打招呼。 “尊云道长。”公孙胜岩回了个礼,继续拉伸着自己紧绷的身躯。 “苏公子感觉怎么样?”尊云道长还没靠近,就开始关切地询问起来。 “没什么感觉,挺好的。尊云道长觉得我应该有什么感觉?”他反问了一句。 “没感觉……没感觉就好,没感觉就是最好的感觉。”看得出来尊云道长对他的回答很满意,摸着下颌的胡须高兴地回答。 “我睡了多久?” “不到四个时辰吧,时间很短,有时候老道我睡觉,没有六七个时辰都不想起呢,哈哈哈……年轻人就是年轻人。” 不疼不痒的话说了一大通,说得公孙胜岩嘴里快要淡出鸟来。他闹不明白为什么尊云道长不计代价地要将自己的种子催开,看不出来这件事情对尊云道长有什么好处,而且整个过程不仅自己遭受折磨,尊云道长也是百般辛苦。 “您之前对我说过,催开种子之后,有很多我不能做的事情,现在做起来易如反掌。可是我想问问,该怎么做,我完全不懂。”公孙胜岩单刀直入。 “苏公子,随我来。” 公孙胜岩跟着尊云道长七扭八拐地走到了一间以前没有注意过的房间,这房间里摆设简陋,除了桌椅之外,连简单的装饰都没有,但是却有满满当当的书,紧密地排在书架上,除了靠门的一侧,剩余的三面墙被摆得一点空隙都不剩。 “你这是要教我术法?”公孙胜岩主动发问。 “不是,不是,”尊云道长呵呵一笑,“苏公子,你再看看你的背后。”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两面镜子,一面自己拿着,另一面递到公孙胜岩的面前,胸有成竹地笑着。 公孙胜岩将上衣脱掉,和尊云道长比划了一下角度,轻易地看到了自己光滑洁净的左后肩,除了雪白的肌肤,什么都没有。 “种子被催开之后,已经开始融入了你的全身经络,成为了你身体的一部分。你可能不知道,单凭之前种子的力量,别说是我教你,就算再来一个比我厉害百倍的人,也没什么可教你的。”尊云道长一边说话,一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线装书来,书很久没有被翻动过了,他伸手掸了掸书页,灰尘被扑得满天乱飞。 “你看看这本书,能不能读懂。”尊云道长把书递到公孙胜岩的面前。 公孙胜岩接过来,翻开泛黄的书页,里面写的字自己全都认得,连在一起读起来却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迷惑的表情似乎在尊云道长的意料之中,尊云道长用鼓励的语气说:“先看一小段,然后闭上眼睛,试着体会一下。” 公孙胜岩遵照引导,在心里默背了一小段,接着坐到椅子上,闭上眼睛,脑中想着刚才书里的语句,身心放松,似乎把每个毛孔都已经完全打开了。随着自己脑中的默念,身体里有一股陌生的气息仿佛被唤醒,如同一只正在体内游走的手掌,偶尔停顿一下,略作调整,又继续往前摸索。气息所到的地方,又酥又麻,好像有人用柔软的鹅毛善意地轻轻撩动自己,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愉悦。 “怎么样?”尊云道长见公孙胜岩睁开眼睛,开始有些焦急地询问。 公孙胜岩不作回答,把书翻过一页,继续背下来,又闭眼寻找刚才那种感觉。如此往复,这股气息断断续续地绕着自己的周身,他觉得自己身下的椅子开始慢慢变得软绵绵,身体像被人扶住的同时逐渐往下沉,但是又体会不到自己的姿势有什么变化,沉了大概一条小臂的高度之后,身下的椅子已经完全消失一般,一股力量托着自己稳稳地升了起来。体内的气息变得强烈,不再像开始那样偶有停顿,变得越来越快,如果最初的感觉像蚯蚓在体内爬行,那么现在就像是一条蛇在飞速前行。公孙胜岩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随着时间的推移汇聚成一缕缕的汗水。一炷香的时间后,他睁开眼睛,畅快地呼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还是原样地坐在凳子上,只是凳子的四条腿下早已被汗水浸泡,自己像是从水缸里被捞出来一样。 “道长,这是什么书?”公孙胜岩索性脱掉衣服,全身腾着热气问尊云道长。 “道家基本的炼体之术,修为不同,境界便不同。苏公子这番吐纳调息,看得老道是自愧不如啊。”尊云道长没有直接回答。 “这里的书都能看?”公孙胜岩此刻身轻如燕,好像换了一副皮囊。 “随意取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不如苏公子现在就继续,老道不多做打扰。”看到公孙胜岩这样,尊云道长作势要告辞。 “这炼体之术总有个名字吧?”公孙胜岩好奇心大胜,继续追问。 “嗨,老道本乃一介散修,这些道家的书籍,都是零散收集而来,大多残破,只知其用不知其名,让苏公子见笑了。” “那……我该怎么报答您?”公孙胜岩这句话是由衷而出,刚才一番学习运气之后,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了好的变化。 “机缘所至,无需报答。如果凡事都需要报答,那几十年前我就没有可能得到那位大神通的指点了。”尊云道长不再赘言,推门而出,“等下我会安排人在门外候你,什么时候觉得疲劳了,让他送来茶饭便是。” 公孙胜岩等到脚步声消失了,这才从凳子上下来,走到墙边的书架上。架上的书无一例外都蒙着厚厚的灰尘,他随手抽出来一本,这本书书页也是泛黄,都快要起了毛边,前面应该有很长一部分都丢失了,自然是没有书皮。 公孙胜岩把书放回原位,走到对面的书架随手抽出来一本,这本比之前那本更破更旧,不仅前面没有,后半部分也丢失了几页。 他不死心,把书随手往地上一扔,踮起脚尖从最上面的书架上又随意拿了三本,依旧是没有书皮。 “凑合着看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句,不再翻找书架,而是把刚才拿出来的书整理了一下,直接盘腿坐在地上,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公孙胜岩哪里知道,凭借已经被强行破开的“种子”的修为,这股在体内游走穿行的气息,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恢复着对道术的敏锐感觉。前一天尊云道长孔钰在将肩后的“种子”破开之后,灵魂力因为没有第一时间和不懂术法的公孙胜岩建立沟通,而不得不像蛮荒时代的原始力量一般在他体内四处乱撞,这才惹得他生不如死,尊云道长孔钰当然知道其中的厉害,起初未雨绸缪地利用“种子”散发的灵魂力扩开了公孙胜岩的经络,最后又在暗室内接引星辰之力,引导了破壳而出的庞大灵觉强行归位。之前在体内横冲直撞的灵魂力,像飓风一般涤荡了公孙胜岩的身体之后,释放得所剩无几,而公孙胜岩现在要做的,就是重新唤醒灵觉的同时,将它融为自身所用。正如同有了截江而立的大坝,才会有取之不尽的水源,一旦需要释放之时,可以缓缓吐出,更可以瞬间爆发。 书越看越快,公孙胜岩感觉越来越轻松。在体内奔流的力量逐渐安稳下来,像是一个面对着堆成山的玩具,逐渐不再兴奋的孩子。这些书的内容他粗粗掠过便能倒背如流,灵觉已经完全苏醒融合,公孙胜岩隐隐地感觉到,他离江南越来越近了。 第四十七章 棍子饼子 公孙胜岩不知疲倦地在书房里一直呆到第二天的半夜,门外的聋哑小道士见他没有出来,自己也不敢离去,只好倚着墙壁在门外睡了一宿,直到公孙胜岩推门出来,他又坚持不住困倦,蜷缩着身子睡在门边了。公孙胜岩不仅不累,反而看书精神大振,目光如炬,在清冷的山中光着膀子也感觉不到寒意。他见小道士睡得深沉,顺手把自己的上衣给他披上,转了几个弯之后,来到了尊云道长孔钰的门前。 “尊云道长。”公孙胜岩敲门。 无人答应。 公孙胜岩走到窗户边上透过缝隙仔细往里看了看,里面没有点灯,也没有人。 原本他是做好了打算,想问问孔钰之前自己背后图案吸引活尸的事情,如果按照大巫努雄的说法,活尸是不可能来追击自己的,而且努雄靠自己太近都会觉得不舒服,公孙胜岩当时非常相信努雄的解释。但是这些日子与孔钰相处下来,他又觉得孔钰着实没有安什么不良居心。或许是有难言之隐吧,或许真是如孔钰所说,只是机缘所至,但是担心自己不相信他,所以不得已出此下策吧。孔钰对自己礼遇有加,而且做任何事情之前都会询问自己的意见,从来不强求,单凭这一点,公孙胜岩的戒心就已经放掉了大半。 不知道尊云道长孔钰去了哪,可公孙胜岩肚子突然咕噜噜叫了起来,仔细一算,自己从醒来到现在一粒米都没吃,于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往伙房走去。 经过前天晚上进入的那个山洞时,公孙胜岩凑近又仔细看了一下,发现洞门居然挂上了一把铁锁,他用手摸了摸,锈迹斑斑,就连锁眼也是摸起来扎手,好像这把锁已经挂上了一百年,而且从来就不曾被打开过。 公孙胜岩放下的心又重新悬了起来。 左右权衡了一会,他把心一横,单手握住生锈的铁锁,暗暗一用劲,锁头咔嚓一下就被别开了。公孙胜岩回头看了看四周,暗夜深沉,四下无人,他抬脚刚想往里面走,忽然觉得脑后一阵麻麻的感觉,这感觉说不上来,就是打心眼里透着不自在。 公孙胜岩闭上双眼,用自己刚刚熟悉的灵觉来尽力探查,虽然没有得到结果,可是不光脑后发麻,心里也跟着慌了起来。 “啊!”他突然大叫一声,不自觉地把身子往左边一歪,就是这一眨眼的工夫,一团拳头大小的火球从左边的脸颊擦过,嘭地一声砸在门上,火花四溅,差点引燃了他的头发。他急忙扭过身子,放开了五感望向身后的黑暗中。这团火来得又急又猛,火星燎得他脸上有股子焦糊的味道。 “滚出来!”公孙胜岩对着黑暗里大喊。 “哈哈,哈哈,小饼子,我就说了不会是他的,差点被你的火球打中,我们再去找别人。”一个得意的声音从枕云观的院墙上传了过来,随后一个黑影稳稳地跳了下来。 “既然不是,那我就继续再打几下,反正他也没办法,你说是么大棍子,哈哈哈……”另一个声音听着更显年轻,甚至带着一丝的稚气。 “那你说你打几下能打到他?”那个叫大棍子的声音继续发问。 “不知道,要不咱们俩打个赌?我赌五下打中。”小饼子说。 “五下就五下。” 这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完全没有把对面的公孙胜岩放在眼里,说的是用火球砸人的事情,可听着就像是在雪地里放笼抓鸟般轻松愉快。 “刚才那一下不算。”丢出火球的小饼子在黑暗里大声说了一句,最后一个字刚刚从唇间吐出,就看见一团比刚才小了一些,但是势头更急更猛的火球对着公孙胜岩直剌剌地弹射过来。 公孙胜岩是又急又恼,这两个人嘴里说的什么自己不是那个人,然后不由分说地拿火球砸自己像耍猴一样,真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而且这火球来势汹汹,看样子对方的法术还颇有修为。他不敢再作多想,眼睛盯着火球来的方向,身体往身边一闪,又是“嘭”地一声,火球堪堪被自己躲开,继续砸在了门上。 “还有四下。小饼子你怕是要输了,输了我就要你把上个月从师傅那里偷来的赑屃甲拿给我。” “你胡说,明明是我捡来的。”小饼子听着年纪不大,狡辩的水平也着实不高。 “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突然就对我出手?”公孙胜岩大声问对面,却没有得到回答。 “还有四下,嗯,四下,要不然我送你吃个四喜丸子吧,嘻嘻嘻。”小饼子依旧嘻嘻哈哈地不当一回事。 一团比刚才都要大上一倍的火球不紧不慢地从对面滚出来,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打向公孙胜岩,公孙胜岩第一次与术士交手,不晓得什么样的叫做厉害什么样的叫做把戏,只能打起一百倍的精神盯着火球的来向,全身肌肉都提前做好了准备。眼看着火球滚到离自己还有不到一丈距离的时候,从黑暗中又激射出三团火,分别对着公孙胜岩的左右和下盘打来,这三团火带着呼呼的裂风之声呼啸而来,火焰由于超高的速度被拉出来一条数尺有余的直线,小饼子还在黑暗中拍着手,高兴地又跳又喊:“大棍子,你要是输了,就光着屁股绕着这个破道观跑一百圈。” 开始放出的那团火滚到公孙胜岩的面前不及一尺的距离时,毫无征兆地就停住了。公孙胜岩身形已经做出了躲避的动作,却不料吃了一记虚招,短短的一霎那力道已是强弩之末,再无就势做出调整的可能。后面的三团火见此情景,也不变向,像三枚火红巨大的铁钉一般就要把公孙胜岩的活动范围给钉死。 千钧一发之际,公孙胜岩脑子一股白光闪过,他大喝一声,下意识地伸手用力一拂,手指在拂过的时候凌空就飞速掐出了一个手诀,“嘭嘭嘭”接连三声,三团火焰在他的眼前像是撞上了无形的墙壁,炸成细碎的火星之后很快熄灭了。 “四喜丸子!”小饼子用稚嫩的嗓音大喊一句,公孙胜岩面前停住的火球随着喊声,直接撞上了他的胸口。刚才的阵法已经被三团火球击破,公孙胜岩招式用老,避无可避,硬生生地吃了胸口这一下,瞬间眼前红光大作热焰包围,然后由于猛烈撞击的力道,他整个人向后直接横着飞了出去,又是“咚”的一声,身后的山门被撞碎,公孙胜岩撞在了墙壁上,落下来时转着圈地滚进了之前尊云道长给他强开“种子”的暗道内。 小饼子见公孙胜岩被击中,也不就势追赶,手舞足蹈地从黑暗之中跑了出来。借着依稀的月光,这才看清他原本的样貌,居然就是一个脸上肉墩墩身材矮搓搓的小胖子,头上扎着两个发髻,看着年纪也就八九岁的样子,却穿上了一件大人的道袍,奔跑的过程中因为担心踩到拖在地上的道袍,显得有点踉踉跄跄。 “大棍子,你还不出来?”小饼子神采飞扬地对着刚才藏身的地方喊道。 被唤作大棍子的这个人这时不得已扭扭捏捏地从黑暗中走到了月光下,他身材高挑,瘦的就像是一根打狼的麻杆,生怕不小心就直接折在眼前。大棍子全身赤裸,隐秘的位置用一个罗盘一样的东西被羞羞地遮住。借着月光细看这罗盘,只有巴掌大小,上面密密麻麻地纹上了很多看不懂的图案和符文。 “跑啊。”小饼子停下脚步,一脸认真地看着大棍子。 “小祖宗……”大棍子没有了刚才的谈笑风生,一脸央求地对小饼子说。 “我不是你祖宗,我没有你这么难看的后人。”小饼子不依不饶,见大棍子不动,就把两只手从道袍内使劲抖出来,估计这道袍就是从光着屁股的大棍子身上扒下来的,也不知道怎么这么神速。 “不跑?”小饼子作势又要控火。 月光下一个光着屁股的瘦高中年男人,两只手抓住一个巴掌大的罗盘,慢吞吞地在道观内散步。只可惜遮挡的罗盘实在是太小,瘦高中年男人迈出左腿,就觉得左边走了光,迈出右腿,又觉得右边露了点,勉强行了四五步之后,转头看着一旁乐不可支的小饼子,带着哭声颤抖地说:“我的小祖宗……” “嗯。”也不知道小饼子是答应还是不满,就看他手腕一转,一个弹珠大小的火球就从掌心内打出,不偏不倚地射在了大棍子干瘪的屁股上,随着“嗞”地一声,大棍子像是被烙了印记的马,一声惨烈的干嚎,将手里的罗盘一扔,不要命地绕着道观内的空地奔跑起来。 如果不是道观里的道士全部又聋又哑,大家围坐一圈看着这个月光下赤条条的身影,没羞没臊地在寒夜里尽情裸奔,评头论足一番,也是别有味道。 第四十八章 真实目的 公孙胜岩被火球当胸击中后,只觉得胸闷气短眼发黑,挣扎着要往内洞里走。来的这两个人名字听着不正常,说话也是絮絮叨叨自顾自地没完没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丧门星。他一边蹒跚地扶墙前行,一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还好,这火球虽然看着样子吓人,却没有对公孙胜岩造成特别大的伤害,除了胸前一阵火辣辣的滚烫之外,骨头肯定是没断。和之前那次进入不一样,墙两边的油灯没有一盏是亮的,黑暗中公孙胜岩只能摸索着,却忘记了当时孔钰带他进来的时候,经过了一处阵法。 “里面的人,出来继续玩啊。”小饼子扔下了裸奔的大棍子,走到洞门口大声地喊。 公孙胜岩不作回答,加快了脚步往里走,突然听得洞内一阵落石崩塌的声音,紧接着烟尘飞灰就一股脑地从巷道内冲了出来,夹杂着细碎的砂砾,打在公孙胜岩的脸上一阵生疼。 公孙胜岩用袖口捂住口鼻,眯着眼睛进退不得。他到现在也没看清洞外两个人的模样,贸然出去迎战肯定是不行的。耳边隆隆落石的声音不停,烟尘越来越重,他不得已只能把脑袋埋在衣服里,向着洞口的方向挪了两步,屈腿靠墙坐在了冰冷的泥地上。 “喂,里面塌方了,你再不出来就要被砸死了。”小饼子忽然间开始关心起公孙胜岩的安危来。 公孙胜岩只当没听见,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 “大棍子,那个人被砸死了。”小饼子把宽大的道袍脱掉对着走来的光屁股大棍子扔了过去,虽然他身小手短,这衣服却带着破风的劲道,直接掉在了大棍子的怀里。 大棍子打赌输了,又吃了屁股被烫了一下的亏,这时说话也就没那么硬气,生怕小饼子兴致一来让他结结实实地跑完一百圈,到时候不羞死也得累死,只得讨好地说道:“楚公子,死了就死了。咱们去别处看看。” “不看了,哼。”被叫做楚公子的小饼子一下来了脾气,“偷偷摸摸让我来的是你,现在说要走的又是你。你说你,一大把年纪了,欺我年幼,说什么算出来亢星倒转金刀再生,把我骗来此地,美其名曰帮你验证。我这一路就没见到你给我几个买肉饼吃,说好的肉饼呢?” “买买买,回去的路上就给你买。” “买多少?”毕竟是孩子,前一刻还像大人一样义正言辞地骂得大棍子张不开嘴,一听能吃到肉饼,马上换了语调欢喜地问。 “小祖宗,你吃多少我买多少,行么?”大棍子彻底没辙了。 “这是你说的啊,不然我就把今天的事情,包括你偷偷用我爹的金檀香的事情,全部告诉师祖。” “买买买,快走吧,我都怕了你了。”大棍子连拖带拽地把小饼子往道观外面带,二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背影刚走到门口,却不想迎面撞见了正推门而入的尊云道长孔钰。 “哎呀妈呀,吓我一跳。”小饼子捂住前胸大叫一声,看样子真是被吓了一跳。 尊云道长不说话,用眼神上下打量这两个从道观内出来的人。年纪小的胖得像个球,年纪大的瘦得像条蛇。 大棍子用眼角瞥了尊云道长一眼,心知这是主家回来了,刚才他们二人在这里对着公孙胜岩一番捉弄,也不知道这个胡子老道清楚不清楚,还是赶紧离开的好。 “劳驾,拜托,借光,谢谢。”大棍子点着头想带着小饼子往尊云道长和大门之间的缝里挤过去。 尊云道长挪了挪身子,把缝隙给挡住了。 “劳驾,劳驾。”大棍子装作不知道,换到尊云道长的另一侧,继续挤。 “二位,半夜造访贫道这深山僻谷的枕云观,想必是有什么急事吧?”尊云道长孔钰终于开了口,同时又直直地把大棍子的去路挡住。 “嘿嘿,嘿嘿……”大棍子做贼心虚,看着像是点头又像是摇头,就是不抬头看孔钰的眼睛。 “适才道观内的山体崩塌,可是二位所为?”孔钰在快要进到道观的路上,就敏锐地感觉到了震动从山门的巷道内传来,所以他只是拘着客气,心里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 “啊,山塌了么?天啊,太可怕了!”大棍子的演技着实拙劣,脸上表情夸张,眼珠子却滴溜溜地一通乱转,像刚刚打在牌桌上的骰子。 “二位不知情啊?那不妨随贫道去查看一番。”孔钰懒得继续装下去,伸手就去拿大棍子的肩膀。 说时迟那时快,大棍子竹竿一样的身体像被伐倒的大树一样,斜斜地倒向一边,同时腾出一只手来夹住了小饼子的身体,往前一个翻滚之后,箭一样地就顺着山势往下跑。 “还说不知道!”孔钰从鼻孔之中哼出两声冷笑,也不去拿腰间的拂尘,对着大棍子的后背就投出一道符箓。 枕云观建在险峻的山势之间,上下颇为艰难,大棍子现在是从上往下夺路奔逃,腋下还夹着一个小胖子,可他大步流星地三步跨作一步,像踩着高跷一样摇摆着瞬间就跑出去了四五丈。纵是这般,到底还是快不过孔钰手里的定风符,眼看符箓就要贴上大棍子的后背,被夹在腋下脑袋颠得像拨浪鼓一样的小饼子忽然出手,只见小饼子的手里突突突地接连射出七八个火球,停在半空连成一片,接着火焰腾起变成一张吐着火舌的屏障,刚好拦住了符箓追击的路线。 尊云道长只想着用符定住瘦高男子,没有料到男子腋下屁大的孩子居然有这种本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定风符一头扎进了火里,发出一声爆裂的声响,彻底失去了作用。 战机转瞬即逝,等到尊云道长再次抽出拂尘,打出一股夹杂着阴冷气息的力量追击二人的时候,大棍子已经扯着两条长腿一溜烟地从石阶拐弯处消失不见了。 山洞塌了尊云道长倒是不心疼,可是他惦记着公孙胜岩,万一公孙胜岩在里面被砸倒,可就前功尽弃了。再加之见到二人使出的也不是什么旁门左道的鬼魅伎俩,就索性作罢,快速迈起步伐往坍塌的山洞赶去。 油灯底下,公孙胜岩和孔钰两人面对面地盘腿坐着。公孙胜岩已经收拾干净,孔钰走到山洞之前,刚好看到他从洞内出来,满身飞灰。 公孙胜岩把自己如何肚子饿,想到伙房找吃的,之后碰到棍子和饼子并匆忙交手的事情,从头到尾仔细说了一遍,但是躲进山洞之后,大棍子和小饼子的交谈他并没有听见,因此也无法复述。孔钰仔细听着,没有发问,等到公孙胜岩说完,他才给公孙胜岩把茶推到面前,顺便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 其实公孙胜岩不知道的是,并不是小饼子手下留情,八九岁的小孩子,正是下手没轻没重最容易闯大祸的年纪,再加之有心在大棍子面前卖弄,要是换成一般人吃了这记大火球,不震成个五脏俱裂也得在床上躺完下半辈子。多亏了自己前几日通达了经络,又引导了“种子”内的灵觉护体,方才没有吃什么大亏。孔钰心里倒是清楚得很,因此草草查看了一下,便摆摆手说不碍事,然后闭嘴不再说话,眯着眼睛像在想什么事情。 见孔钰不说话,公孙胜岩也无意开口。孔钰隐藏在道观内的山洞,里面虽说不是金碧辉煌,但好歹也能看出花费了颇多心思与人力。自己因为慌忙避祸,引发了阵法导致山体崩塌,这件事情,确实让他非常不安,非常局促,非常地不知道该怎么张嘴赔罪。 孔钰的心思却不在这,山门前他看清了二人的模样,尽管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不过这个大棍子虽然一身轻身的功夫,腰间却别着个巴掌大的罗盘,应该有卜算之能,而大棍子腋下的那个小胖子,控火之术炉火纯青,小小年纪能达到这样修为,应该是名门之后,这么算下来,伸出十根手指就能圈得出这二人的来历。 可是他们过来干什么,如果是要杀自己,那无论如何也不会照面就跑,如果要暗害公孙胜岩,必不会把公孙胜岩赶进洞就草草收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历来的规矩都是如此。难不成……孔钰又把心思转回到了那个被叫做大棍子的人腰里别的罗盘上。 孔钰为顺利敲开公孙胜岩后背的“种子”,动用了大术法,接引了星辰。道家的正统法学,凡是要借用巨大自然之力的,无一不是在法诀中需细细陈禀事由以得天乞。孔钰早料到这么做会有惊像之变,所以在公孙胜岩还没来到白帝城之前,他就早早做好了准备,在施法时套用了连环的秘术将公孙胜岩的实体抹去,瞒天过海地将星辰之力接引到幻象之中,再从幻象内取得原力。按理说这么做下来,应该是天衣无缝,仅凭观星,是看不出有任何端倪的。 “难不成是算出来的?”尊云道长孔钰自己在心内沉沉地说了一句。 “孔道长。”公孙胜岩见孔钰眉头紧锁一言不发,以为他心疼垮掉的山洞,自责地说,“我没想到山洞会垮,不然就算赔出去这条命,我也不会往里躲的。” “抓紧时间吧……”孔钰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来这么一句话,抬头看见公孙胜岩一头雾水地盯着自己,这才知道自己不小心把心里的话吐露了出来。 “嗯,抓紧时间吧,苏公子,我有一个术法要教授于你,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孔钰索性又重复了一遍,遮掩住刚才的错误,看着公孙胜岩认真地说。 第四十九章 侬本痴情 公孙胜岩和小饼子交过手之后,就量出来了自己在江湖上的深浅,一没有实战经验,二没有秘术傍身,被区区六个火球把自己打得狼狈不堪,如此能力,就算能回到江南,接下来一旦遇到危险,别说力挽狂澜了,恐怕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从最开始的不免洋洋自得到现在的不禁垂头丧气,都是出于对自身的了解不足。事实上孔钰书房里的那些残破书卷,原本也没有什么高深之处,不过就是让公孙胜岩用来融通灵觉接汇灵魂力的。此番听得孔钰郑重其事地说要授他术法,当即就点头应承下来。 孔钰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与之前书房内的所有书都不同,这本书虽然没有名称,但是看着封皮封背都在,而且被他小心地藏在怀里,必然里面记载了非同一般的内容。公孙胜岩接过孔钰递过来的书,书卷带着孔钰的体温,书页是用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皮制成的,却薄如蝉翼。 “怎么还是没有书名?”公孙胜岩就是想不通这个事情。 “这就是当年我偶遇的那位大神通赠予我的秘术,他只是口授于我,之后我凭借记忆,找了个手艺超群的皮匠制了本册子,一字不差地腾撰出来。大神通并未告诉我这叫什么,我也没有刻意问过。如果你一定要给他取个名字,我看,不妨就叫做《机缘诀》吧。”孔钰仿佛陷进了回忆里,慢悠悠地说道。 “《机缘诀》,这个名字很好。”公孙胜岩不禁笑了笑,抬手翻开了第一页。 孔钰见公孙胜岩开始默读,眼神里流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对面盘腿而坐的公孙胜岩看一会,闭上眼睛体会一会,接着抬眼又看,如此往复了五六次,表情突然变得痛苦起来。孔钰目光像锥子一样钉在他的脸上,生怕遗漏了什么。公孙胜岩的表情越来越痛苦,似乎都要承受不住巨大压力了一般,终于猛地一下把眼睛睁开,长长地吐出来一口浊气。 “怎么样?”孔钰连忙问。 “难受。”公孙胜岩摇了摇头,眼神中有一丝不解。 “要不要再试试?” 公孙胜岩又看了一小段,然后把眼睛重新闭上。术法在他的脑中缓慢地读着,与之前读过的任何一本书都不同,随着术法在脑中的推进,公孙胜岩感到丹田之内仿佛被扎进了一根万年寒冰。他试着沟通自己种子释放的温热感觉来覆盖住那股寒意,却好像抱薪救火,越努力寒冷的感觉越强烈,而且那根寒冰还在丹田内不停地生长,直直地对着自己的脊椎扎了过去。 “噗……”公孙胜岩一口鲜血喷出,孔钰躲闪不及,被溅了一身。 “苏公子……”孔钰看公孙胜岩软塌塌地要往一边倒,连忙伸手扶住了他。 公孙胜岩舌尖打颤,四肢无力,只能费力地抬起眼皮看着孔钰把他放平躺倒,过了许久,终于缓过来一点,这才“哦”了一声,伸手把嘴边的血迹擦了擦。 “不应该是这样吧?”公孙胜岩攒足了力气问孔钰。 “不应该,但是我也没办法告诉你应该是怎么样,这种感觉只能体会,实在是说不出来。”孔钰回答的时候明显透露出失望。 “是不是我学不了这个术法?” “说不好,秘术之所以为秘术,也因为有它的偶然性,说不好。”孔钰看着公孙胜岩说,“你可以先把它背下来,像我当年那样,得闲的时候一点点地参悟,未见得不会有进展。” “也只能这样了。”公孙胜岩懊恼地说。 “苏公子,我知道这个时候说这话不合适,但是,明天一早,我就要出门远游了,你如果愿意住在这简陋的枕云观,我非常欢迎,如果苏公子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办,我绝不强留。”孔钰面有难色地说。 公孙胜岩听出了话外之音,孔钰在拐着弯地逐客。当下他也没做犹豫,只是点了点头,虚弱地说:“我今晚就走。” “只是……”孔钰欲言又止。 “孔道长有话但说无妨。” “你仔细想一下,‘种子’被催开之后,你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公孙胜岩闭上眼睛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自己没有做过那个梦了,以前只要背后图案有变化,梦境就必然会出现。这次整个图案都被孔钰借力抹去,可自己躺在床上就睡着,醒来就是大天亮,那个神秘的梦境再也没有出现过。 “没有,就是觉得自己的身体比起以前,多了一种气流涌动的感觉。”公孙胜岩撒了个谎,这个梦境,他决意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当时对炳亮都没有说过,更何况孔钰。 “哦。”孔钰起身拍了拍公孙胜岩的肩膀,让他早点休息,刚才的运功估计是伤到了元气,稍后会让小道士送汤药过来。说完这些他把《机缘诀》留下,自己离开了。 话说回到云南的白家。 当日公孙胜岩离开白家后,白浪直到傍晚才得知,伤心之余和白先生大吵一架,回到房内看着窗外的凄风惨雨,不禁想起和公孙胜岩相处的点点滴滴,自己最初是如何笑话他,又如何与他逐渐接近,慢慢发现了他身上散发的诱人魅力,心里只是甜一阵苦一阵,仿佛被钢刀剜绞泪如雨下。 第二天清早,白先生还是放心不下白浪,起床洗漱完毕就去找女儿赔罪。他已经想好了怎么开口,就一口咬定公孙胜岩在江南有个相好,如果公孙胜岩扔下老相好对相处几个月的白浪生出情意,那就证明这人是个拈花惹草不念旧情的负心汉,如果公孙胜岩心里还揣着江南的老相好,那只能证明白浪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情,千万不要把大好的年华浪费在无心之人的身上。 白先生敲了几下房门,没人回答。刚好夏秋端着水盆来给白浪洗漱,便拦下她问小姐几时起的床,夏秋说没见小姐起床,自己平日也都是这个时间送水过来。白先生心里有点不踏实,急忙让夏秋放下水盆,自己和她推门进去。空荡荡的房间里哪有白浪的影子,只见梳妆台的抽屉歪歪斜斜地都开着,不见了值钱的首饰,衣柜的门也敞着,里面翻成了一团糟。白先生大惊失色,以为自己院里遭了贼人,慌张地让叫来普仁,普仁又把前一晚值守的家丁喊来,这才知道昨晚雨停之后,大概是子时刚过,白浪手里挽着个油布包袱,牵着马就出了门。 普仁听完勃然大怒,直接伸手掐住了家丁的脖子,说留着他这双眼珠子也没用,把家丁死死地顶在门墙上,翻手就从身后拿出了一把弯月形状的小刀,用刀尖抵住下人的眼窝就要往里剜。白先生劝开了普仁,说了一句算了,我知道她去了哪,言罢就神情黯淡地回了自己的房间,留下惊魂未定的家丁坐在地上,秫秫发抖。 白浪确实是往江南去了。 从白浪记事起,自己就没有离开过云南,别说是云南了,就算是稍远一些的城镇她也很少去。平时出门有家丁陪着指路,车马相随,自然是无比轻松。但是这次出门远行,毫无计划,也毫无准备,只能边走边问,一个女孩子,正值如花似玉的年纪,就这么孤零零地跑出去几千里地,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把握,到底能不能走到江南。 起初几日还行,白浪身上有带出来的盘缠,又加上心里满满都是对公孙胜岩的思念,甚至隔三差五地就幻想一下二人惊喜相遇的场景,激动而又甜蜜。随着路途的逐渐疲乏,煎熬代替了冲动,不过有一点好,就是她始终控制着花销。 一天天色渐晚,白浪找了间客栈住下,刚刚差小二把马拴好,放下草料,就看见一行人快马奔来,打头的那个便是普仁。白浪知道这是父亲追着自己的来路一路寻找,却决意自己不找到公孙胜岩就不回云南,于是掏出大块的银两递给小二,趁对方错愕之际匆忙解释了一下,反正掌柜的正好不在,只说没有见过自己便是。小二得了钱,在普仁面前理直气壮地睁着眼睛说瞎话,三句两句就把拿着画像的普仁和家丁打发走了。躲在一旁的白浪看在眼里计上心头,待确定众人离开之后,又让身材相近的小二拿来了几件他随身换洗的衣物,要了一把剪刀。小二是在钱堆里打滚的人,自然得了机会便要好处,白浪无奈,只好又给了些碎银,拿着东西回房,狠心把满头的青丝统统剪去,刻意弄得像牛羊啃过的草皮一般,又摘掉了身上值钱的首饰。一番折腾下来,早已没有了富家大小姐的模样,不仔细打量就是一个山野中的村姑。 白浪看着镜中的自己,呆呆地坐了许久,没有征兆地“噗”地一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直笑得快要翻身摔到地上去,这才稳住身子,带着笑容继续看了看镜子里的村姑,转而眉眼往下一坠,用双手捂住脸颊,又变作了无声的哭泣。公孙胜岩啊,你可知道,在遥远的异乡,有一个痴心的女子,怀揣着对你的切切思念,正循着你当时的来路,如东去的江水般向你奔涌而来。 第五十章 又见饼子 公孙胜岩待身体感觉稍好之后,静心背下了《机缘诀》,有了上两次的经验,他在背诵的时候刻意将字句拆分开来,丝毫不敢动用体力的力量。小道士送来的汤药他并没有喝,只是做了一个谢谢的表情,打发小道士原路返回,自己背诵完之后,又拿起书卷对照了一遍,确认无误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将东西略作收拾,打好包背在身上就离开了枕云观。 不到半年的时间,公孙胜岩经历了太多,从一个富家公子变成被家族四处追赶的流浪汉,还背负了杀人的罪名,两次被人收留后又两次被人变着法地赶走。这一切的一切,在他的心里像被尖刀猛捅,一次又一次地刺激着他,只是公孙胜岩逐渐麻木,白先生所说的命运,大抵就是如此,没有了锦衣玉食,没有了快马轻裘,自己还是自己。他在下山的路上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回江南,回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哪怕会死在那里,也要拼命证明自己的清白,不侮了公孙这个姓氏,不误了当初周雪对自己的一片深情。 一个月之后,盘龙城的一间客栈外。 这次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前几天还只是寒风凌冽,到了今天早上,城里的居民推开门,发现外面的世界已经一片银装素裹,积雪足有一尺来厚,天上还纷纷扬扬地飘着鹅毛般的雪花。 瑞雪兆丰年,家家户户都忙着往火盆里加炭,外面的行人冷得手脸通红,却止不住心内的欢喜,毕竟是年内的第一场雪,放眼看去满目洁白,谁又不欢喜呢。路边的相识的孩子们高兴地手里握着雪球相互追打嬉闹,有的人家门口已经堆上了大大小小的雪人,没有人注意到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人在雪中独自行走,看样子他走了很远的路,头顶和双肩已经积起了一个指甲盖厚的雪花。 “盘龙客栈。”他驻足停在了一间规模颇大的客栈之外,抬头看了看门匾,接着拍了拍身上的雪,抬脚迈了进去。 “客官,您请,这边这边……”小二招呼着这位年轻人,“好大的雪啊,您请坐,要不要来一碗我们店里的姜汤祛祛寒气?” 年轻人点了点头,小二颠颠地端姜汤去了。他拿起自己手旁不大的包袱,又仔细拍了拍包袱上面的雪花,打开之后在里面稍作摸索,掏出来一点碎银。 姜汤很暖,喝下之后从喉头一直温润到小腹,年轻人闭着眼睛感觉了一下,颇为满足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从白帝城出来之后,他乘船一路东行,安稳无聊的日子里就靠着与自己体内的那股灵觉反复沟通,来回揣摩那些残破的书卷,不知不觉间术法精进,体魄也有别于一般人,这哈气成冰的日子里,自己除了内衣,外面只套着一件薄衫竟也不觉得有多冷。 “小二……”公孙胜岩抬手想把小二唤来上些酒菜,在船上和船家的交道打得多了,他也学会了饮酒。 “我要吃肉饼,我要吃肉饼……”一阵吵闹声从门口传来,公孙胜岩转脸看去,一个矮矮胖胖,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孩子正掀开门帘要往客栈里走,门外一只胳膊穿过门帘,拦腰将孩子抱了起来,看样子是没打算给小胖子买肉饼吃。这下惹恼了小胖子,他虽然人被提在了半空,可手脚都没被缚着,于是闭着眼睛用手使劲去掰腰间的胳膊,两只腿胡乱地蹬踏,嘴里咿咿呀呀地没完没了。 抱住小胖子的那人被他一通胡闹,隔着门帘也不好使劲,只得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手里却不放松,依旧夹着小胖子的肥腰。这个人长得浓眉阔脸,虬髯横生,个头虽然是一般人高,但隔着衣服也能看出来胸前背后隆起的肌肉,粗粗一瞧仿佛上半身就是个方形的。 “咿咿……肉饼,我好久没吃肉饼了,我想死肉饼了。二叔,咿咿,肉饼……”这小胖子仿佛中了肉饼的魔怔,喊到最后居然一边发声一边止不住地吸溜口水,难怪能长这么胖。 这个二叔被一通折腾,发现店内的食客全都转过脸来瞧自己,就像看猴把戏一样,人人眼里都透露着那种看热闹时的专有神采。 “咳咳……”他不好意思地把小胖子放了下来,干咳了几声遮掩住自己的尴尬,狠狠地瞪了小胖子一眼,然后起身牵着小胖子的手往里走,一边走还一边自嘲地说,“看样子他们背后叫你小饼子还真没叫错。” “二叔,注意你的言辞。”小胖子居然神色一凛,板起脸抬头教育他二叔,别看他稚声稚气的,说出来的话语却像一个颇有身份的大人。 “嗬……”他二叔眉毛一扬,只可惜店内客人众多,和一个小孩子置气实在是被人取笑,只得把剩下的话吞到肚子里,吃下这个暗亏。 “楚二爷……”小二大老远地就弓着腰堆着笑跑过来,“您吃点什么?” “肉饼肉饼肉饼肉饼……”不待这个楚二爷回答,小胖子连珠炮一样的肉饼就从嘴里喷出来,差点没给小二洗把脸。 “肉饼吧。”楚二爷无奈地回答。 小二继续弓着身子堆着笑倒退了几步,然后快速走到厨房门口,大喊了一声:“楚二爷的肉饼,多加大肉。” 公孙胜岩把这一幕一点不漏地全看在眼里,心内翻腾不止。这个小饼子的声音,一听就是当夜在山洞前用火球砸他的那个小饼子,再加上这无理取闹的性格,絮絮叨叨的言语,更是确认无疑。原来这小胖子姓楚,看着店里小二对他叔叔的态度,他们家应该就是盘龙城的本地人。 他从当天晚上小胖子和大棍子的对话,知道小胖子是去枕云观找人的,虽然具体要找谁他现在还不确定,但是公孙胜岩打定主意,要跟住小饼子,八九岁的小孩子不懂事说不出来个子丑寅卯,但是那个大棍子,保不定可以从他嘴里得到些什么。 其实公孙胜岩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依他此时此地的处境,任何事情第一靠推,推不出来了就靠猜,猜也猜不像的话,误打误撞碰到了机会,任他再是孤身一人学艺有限,他也舍不得让机会白白地从手中溜走。 楚二爷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侄子狼吞虎咽地吃了十来个肉饼,也不阻止,看样子对小胖子的食量是颇有信心。终于吃到第十三个的时候,小饼子双手扶住肚子,看了看肉饼,又看了看楚二爷,旋即打出一个又长又响亮的饱嗝出来。 “吃饱了?”楚二爷语气有点刻意在逗小饼子。 “先不吃了,打包。”小饼子豪气干云。 叔侄二人收拾一番,推门而出,小二还在身后马屁精一样地躬身送客,公孙胜岩看到门帘从他二人身后落下,起身拿起包袱拔腿就跟了上去。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抬头看天,只见大片的雪花被天空衬成一片暗色,从头顶上直压下来。行人比之前更加稀少了,公孙胜岩和小饼子叔侄拉开了一段距离,装作有意无意地跟着。前面是一个丁字路口,叔侄二人双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往左手边拐了进去,公孙胜岩生怕跟丢,加快了脚步也到了丁字路口向左一拐。 居然是一条死胡同,小饼子正手里拿着剩下的肉饼,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中计了!”公孙胜岩脊梁骨一阵发麻,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小看了小饼子叔侄。 “这位朋友,大雪天的,跟了我们俩快有二里地,你不冷我都觉得冷了。”楚二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公孙胜岩的身后,语气戏谑地说。 公孙胜岩慢慢地转过身,同时往小饼子的方向退了两步,就这一会的工夫,他就被叔侄二人顶在了死胡同里,变成了合围夹击之势。 公孙胜岩身旁是一个矮矮长长的窝棚,他也没心思看到底是用来关鸡的还是用来放柴的,窝棚上面堆积了厚厚的白雪。公孙胜岩退到窝棚边,不回答楚二爷的问话,装作有意无意地把窝棚上的雪一把把地抓在手里,一会的时间就搓出来十多个拳头大的雪球。 “问你话呢,鬼鬼祟祟的,你是哑巴么?”小饼子稚声稚气地说。 “哦……呵呵,我不是哑巴。”公孙胜岩手下不停,捡不疼不痒的话来拖延时间。 “我给你个机会,痛快地说出来,为什么跟着我们。”楚二爷脸色变得严肃。 “不要给他机会,二叔,先打他一顿,打他一顿。”小饼子站在雪地里,用拿肉饼的手指着公孙胜岩。 “说吧。”楚二爷盯住公孙胜岩,目光如炬。 “小饼子打了我,和大棍子一起在白帝城打了我。”公孙胜岩如实说道。 楚二爷表情一愣,好像不知道大棍子是谁,他往小饼子的方向看过去,小饼子却完全不认得公孙胜岩了,用无辜的眼神回复着他的询问。 “谁是大棍子?”楚二爷看公孙胜岩年纪也不大,相貌英俊眉眼正派,说出来的话又仿佛之前在小饼子手底下吃了亏,因此神情放松下来,换成了笑眯眯的脸庞直接问小饼子,可身形却是随时要出手的样子,依旧立在胡同口的中间,挡住公孙胜岩的去路。 第五十一章 吴下阿蒙 小饼子好像做了错事一样,低头不说话。 “说啊,大棍子是谁?”楚二爷又问了小饼子一遍。 “大棍子就是……大棍子就是……”小饼子抬头,不看楚二爷,反而不嫌油腻地把打包的肉饼放到了自己的怀里,接着突然大喊一声,“余烟波!” 话音未落,小饼子突然发难,甩手就对着公孙胜岩扔出来四个火球,楚二爷知道自己的侄儿懵懂年幼,却不料想他也会搞突然袭击,一愣之下慌忙往后撤了几步,依旧是保持袖手旁观的态势,看样子他对小饼子很有信心。 “四喜丸子!”小饼子甩出火球之后,像自己给自己打气一般大喊。 公孙胜岩第一次和小饼子交手时,完全是白纸一张,只懂躲闪不懂运气,更是在慌忙之下忘记了自身的强大底蕴。自从离开白帝城之后,他有时间就反复揣摩沟通,虽然术法还是懂的很少,但是至少已经掌握的东西在翻来覆去地练习之后,早已是滚瓜烂熟。 见到火球对着自己飞过来,公孙胜岩瞄准了方向,在窝棚顶上顺手一抄,以极快的速度分别两手拿起两个雪球,加上力道照着火球就直接甩了过去。只听得接连四声嘭嘭嘭嘭,小饼子的攻击就这样被化解了。 楚二爷看到公孙胜岩的回击,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刚才问他话他拖拖拉拉地只捡片汤话说,原来是给自己预先准备了弹药。公孙胜岩出手快准狠,雪球飞出去的时候尽管加了先天罡力,却不散不裂,与小饼子的火球相撞时才将力道完全释放,看似像儿童玩闹般,就化解了小饼子的攻势。 “当心了哦,楚竹。”楚二爷有心要摸公孙胜岩的底细,在他看来,公孙胜岩的招数化繁于简,至刚至强,出手时全开的气息里暗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古风,却体会不到杀气和恶意。“你要是输了,回去我就找余烟波好好算账。” 那次小饼子楚竹和大棍子余烟波去枕云观,其实就是为了满足大棍子的好奇心。他们两人是跟随小饼子楚竹的父亲楚松,拜访乐山的唐继尧掌门,回程夜宿白帝城时,大棍子一时技痒,用卜算之法加了个自创的偏门,误打误撞地算出了公孙胜岩的事情。二人被孔钰追击逃跑后,害怕事情被楚松知道遭受责罚,当时大棍子余烟波答应了楚竹两百个肉饼的要挟,孰料事情还没捂住几天,就被公孙胜岩主动上门在楚二爷的面前给戳破了。 楚竹见自己的四喜丸子被公孙胜岩悉数吃掉,心里又气又恼,小孩子脾气瞬间都冒了出来。他看了楚二爷一眼,其实公孙胜岩说完白帝城三个字,他就已经想起来了对面的这个高大的年轻人是谁。当日被自己用火球砸得灰头土脸的人,怎么突然间就这么厉害了,原本还想着直接把他打倒,然后在楚二爷面前搪塞一番,就指望过关的楚竹,现在心里有点发慌。 “五香牛肉!”楚竹大喊了一声,一只手搓出三个大火球,另一只手搓出两个小火球,以快慢不同的速度又对着公孙胜岩袭来。 这楚竹真正是一个吃货,放出来的招数居然都是菜名,不长这么胖的确天理不容。 公孙胜岩之前在枕云观,就是被快快慢慢的火球影响了节奏,直接当胸接了一记最大的,当然是记忆犹新。他拿起五个雪球,用分别和火球同样的速度甩了出去。五声撞击之后,小饼子楚竹的眼睛已经瞪得老大,嘴角变成要向下咧的趋势,看样子快要被打哭了。在一旁观战的楚二爷却不怕事大,居然笑眯眯地鼓起掌来,似乎对公孙胜岩很是赞许。 “啊……八宝烧***宝烧鸡!”小饼子奋力一搏,带着哭腔一只手往天上甩,另一只手对着公孙胜岩发出四个火球。公孙胜岩刚拿起四个雪球要有样学样地砸回去,突然脑中反应过来,这小胖子喊的是八宝烧鸡,这么说来应该有八个火球才对。 公孙胜岩飞速地抬头用眼角瞄了一下头顶,只见四个南瓜一般,通体赤红的大火球从天上急速下坠,来势汹汹。他之前搓好的雪球也不过手掌般大小,就这么对着上面扔过去,保不准拦不住。电光火石间公孙胜岩拿定了主意,嘴里对着楚竹挑衅地大喊一声“韭黄炒蛋”,然后抄起五个雪球噗噗噗地打了出去,接着用力一掀窝棚的顶盖,整块木头带着厚厚的积雪都被揭了起来。 借着窝棚顶被揭起来的力道,公孙胜岩把窝棚顶向天上一扔,自己就势矮下身形,不顾形象地对着旁边的楚二爷骨碌碌地滚了过去。嘭地一声大响,窝棚顶被火球击中之后碎作数片,火花和雪花掺和在一起,在离地三人高的距离纷纷散落,那景象倒像是除夕之夜放的烟花,美不胜收。 紧接着“咚”地一声,公孙胜岩扔出去的五个雪球抵掉了楚竹的四个火球,剩下一个带着十足的力道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他的前额,楚竹胖墩墩的小身板吃不住劲,直挺挺地仰脖往后一栽,像一张年画一般嵌在了身下厚厚的积雪里,怀中的肉饼都掉了出来。 “呜……呜……肉饼,我的肉饼。”楚竹被打得彻底没了大人样,扭头看着还在雪地中滴溜溜打滚的肉饼,大声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蹬腿,直踢得积雪四溅。 “一品包子。”公孙胜岩起身的工夫又搓了个大雪球,开心地要对着楚竹砸过去,手上却没有加力,这次交手他完胜了对面的小胖子,看着对方在地上像野鸡刨雪一样,心里控制不住地开心起来。 楚二爷从公孙胜岩的身后抓住了他的手腕,公孙胜岩觉得手腕收紧,一股霸道的力量刹那间从手腕传到了自己的肩头,又在探查到公孙胜岩没有在雪球上加力的那一瞬,自然地消失了。 “行了,你们俩闹够了。”楚二爷松开手腕,公孙胜岩也就见好就收地把雪球扔在了地上,然后拍了拍身上的雪,转身想要走。楚竹只是个孩子,楚二爷可就没那么好惹了,自己还是赶紧离开为妙。 “朋友,这样就要走,未免有点不太好吧。”楚二爷横身挡住了公孙胜岩的去路,笑着对他说。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公孙胜岩确实没有更好的回答。尽管楚竹出手打伤自己在先,现在当着楚二爷的面把他侄儿楚竹砸翻在雪地里,连他心爱的肉饼都给砸出来了,大人要护短也是理所应当。 楚二爷走到没了顶盖的窝棚前,弯腰把公孙胜岩的包袱捡起来,用手拎了拎,客气地说:“看朋友这身行装,也应该不是本地人,虽然楚某不知道朋友要去哪,但是既然遇见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楚某有心请朋友去寒舍喝杯热茶,稍作歇息,修整之后再起身赶路,朋友应该不会拒绝楚某的好意吧。” 楚家在盘龙城的正南边,前方不远是一条宽阔的江水,院子占地数百亩,都用青砖筑墙,高高地围了起来,院子后面不到百丈是一座不高的山丘,此时在大雪的笼罩下,已经白茫茫一片,像一座硕大的玉雕摆件。 “二爷。”家丁见楚二爷带着楚竹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回来,连忙弯腰请好。 “嗯。”楚二爷稍稍点头表示回应,“一会把余烟波喊来找我。”说完也不看家丁,器宇轩昂地迈步往里走。 “是,二爷。” 公孙胜岩没有办法拒绝楚二爷,而且楚二爷如果有心要与他作对,犯不上把他带到家里来。他跟在楚二爷的身后走了一会,见楚二爷停下推门进了房间,稍作犹豫后也走了进去。小饼子楚竹还在心疼掉在雪地里的肉饼,此时低着头一抽一抽地倒气,看得出来刚才哭得够狠。 既来之则安之,公孙胜岩见楚二爷不搭理自己和楚竹,便大咧咧地找了个宾坐坐下,包袱直接放在桌子上,楚二爷见了也不吱声,只当没看见。 房间里两个大人各自沉默,一个小屁孩只是倒气抽抽,着实有点尴尬。 “二爷。”一个瘦高的男子出现在门前,敲了敲没关的房门,“您找我?” “进来吧。”楚二爷终于开了腔。 公孙胜岩听这人的声音,就知道来人是楚竹嘴里的“大棍子”,当晚在枕云观,还没有来得及看棍饼二人的样貌,自己就被打进了山洞的巷道内,这时再仔细一瞧,真觉得“大棍子”这三个字没叫错。这位仁兄不仅高高瘦瘦,而且长着一张马脸,从天灵盖量到下巴颏,足足能有一尺长。 “这个人你可认识?”楚二爷指了指公孙胜岩的方向。 “这个……”马脸余烟波开始犹豫。 “认识就认识,不认识就不认识,这个那个算什么意思?”楚二爷眼睛一瞪,余烟波吓得浑身都抖了一下。 “认识,认识,”余烟波一边回复一边用眼角瞟了几下楚竹。楚竹气息平缓了过来,不看余烟波,像个大人般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 “认识就好,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楚二爷语气威严。 第五十二章 客随主便 余烟波是外姓人,在楚家的师兄弟中论资排辈,是楚松的三弟子,但是因为楚松的儿子楚竹辈分颇高,所以算下来,他还得是楚竹的师侄。为了楚竹辈分的事情,当初收徒的时候楚松被自己的师傅气得好几天都没吃下饭。余烟波看着翘着二郎腿仿佛置身事外的小胖子师叔,心下一横,就把之前在枕云观伏击公孙胜岩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个一清二楚。他可真不敢骗楚二爷。 “是这样的么?”楚二爷扭头问楚竹。 “算是吧。”楚竹谁也不看,换了个姿势仰着脖子横躺在椅子扶手上。 “怎么又变成算是了?”楚二爷对楚竹打小就惯着,因此也不在意楚竹对他的态度,皱着眉头发问。 “他可没说我们是怎么找到这个人的。余烟波,你不打算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仔细说出来么?”楚竹见余烟波把自己率先用火球砸公孙胜岩的经过给抖了个底掉,索性要把余烟波一同拽下水。 “嗯?”楚二爷竖着眼睛又看向余烟波。 公孙胜岩始终没有插话,楚二爷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但是当余烟波再次解释事情的来由,说到亢星倒转金刀再生的时候,他敏锐地感觉到这和自己肩后“种子”被催开的事情有着直接的联系,尽管看余烟波的意思,并没有把自己和这件事联系到一起,只说是一个误会。 楚二爷把来龙去脉听了个仔细,却是越听下去眉头锁得越紧,好不容易等到大棍子余烟波说完了,他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出去。余烟波见他没有要责罚自己的意思,心下自以为捡了个便宜寻了条活路,赶紧施了一礼急匆匆地走了。 “年轻人,我该怎么称呼你?”楚二爷看余烟波走了,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问公孙胜岩。 “小姓苏,苏年。”公孙胜岩见楚二爷还是好说好商量的意思,也就跟着客气了起来。 “苏公子,你和小侄之间的事情,权当是误会一场。他打了你,你揍了他,两相抵消,就此扯平,谁也不记恨谁,这样可好?” “好,当然好。”公孙胜岩笑了笑。 “那好,既然大家消除了误会,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苏公子,你师从何人?”楚二爷问话的时候身体前倾,表现得非常感兴趣。 “我没有师傅。”公孙胜岩脱口而出。这回答本身也算得是实情,当时尊云道长孔钰说得清清楚楚,他们二人之间并非师徒关系,而且短短不到十日的相处,自己也确实没有从孔钰那里学到什么。 楚二爷对这个答案似乎不满意,眼中满是狐疑。 公孙胜岩见此情景,就谎称自己在白帝城遇到了孔钰,然后见孔钰心地善良收养聋哑人士,二人一来二去熟络了之后,孔钰便带他去书房看书,如此这般,所谓的术法,全都是靠自己的琢磨而成。反正现在“种子”已经被破开,自己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信不信他也管不着。 “术法你倒是真没用什么大术法,和楚竹对打之时我就看出来了,不过依你无师自通的天资,若是一番刻苦修炼,前途不可限量啊。” 公孙胜岩听不懂楚二爷话里的意思,不敢匆忙下结论,只得就着对他的夸奖自谦一通。 “你说的这个什么尊云道长孔钰,恕我楚枫孤陋寡闻,还真没听说过。”楚二爷重新坐回椅子里,似乎在努力回想。 公孙胜岩“哦”了一声,他也不知道孔钰的底细,甚至论起来的话,比楚二爷更少还说不定。 “苏公子听着也不是白帝城的口音啊,更像是江南人士。”楚枫在公孙胜岩的身份上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 “家道中落,四处流浪,楚先生还是不要提我的伤心事了吧。”说到这里公孙胜岩面带悲戚,心里浮出了周雪的影子。 “苏公子要是不介意的话,能否随我过来一趟?”楚枫客气地问。 客随主便,虽然公孙胜岩这个客,有一半算是被要挟而来,但是现在对方也不做追究,这个面子应当是要给。公孙胜岩随着楚枫从房间内走出来,楚竹这时已经坐在了离火盆最近的一张椅子上,晕乎乎地睡着了。 楚枫在前,公孙胜岩在后,二人没有再进房间,而是过了几个穿廊之后直接来到了一处硕大的院子里。这院子没有任何摆设,而且不同于一般的院子,只有在南边才安了一排房间,东西北三面都用厚厚的石墙砌着,公孙胜岩不经意瞄了一眼,这三面石墙分别都有半人来厚,而且是用整块的石料制成,真不知道是怎么拖进来的。 楚枫一直走到北面的石墙下才停住脚,转身看着公孙胜岩,表情变成了冷冷的神色。公孙胜岩见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当下就留了个心眼,没敢再靠近,二人拉出了四五丈的距离。 天上仍然在飘着雪花,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楚枫双腿分立,积雪没过了他的脚面。 “余烟波是我大哥名下的关门弟子,五岁就进了楚家,自幼研习占卜之术,聪颖过人,他现在年愈三十,虽说有时仍像孩童般顽劣,但是爻卦卜算,从未失手,甚至在一些冷僻的领域,余烟波对我大哥都已略胜一筹。” 公孙胜岩听着听着,就觉得楚枫的话变了味。 “尽管楚竹是一个黄口小儿,可论起术法修行,慧根磅礴,你们都说那晚在白帝城的道观,他用控火之术将你当胸击倒。你可知道这要是换成了一般人,早就变成了棺材瓤子?” 公孙胜岩没法回答,他总不能说我就是不知道吧。 “苏公子,我再问一遍,你师从何人,你又到底是谁?”楚枫的语气胜过寒冰。 “我没师傅,我叫苏年。”公孙胜岩的牛脾气上来了。 “那就别怪楚某得罪了。” 楚枫话音刚落,就开始原地踏起了步罡,只见他身子周围的积雪迅速地开始融化,天上的雪花还没有落到他身上就变成了一团白雾,站在对面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浑身冒着白气的人。 公孙胜岩心想自己这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啊,居然傻傻地跟着对方一直到了这才发觉不对劲。现在是跑也没地方跑了,偌大一个楚家,对面的楚枫嚎一嗓子,肯定就能从四面八方冒出来一堆修者,把自己摁个结结实实。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 他闭上眼睛不看楚枫,试着沟通自己体内的那股力量,一种像汹涌波涛般熟悉的感觉瞬间充盈了全身。这种感觉从他第一次在枕云观的书房感觉到之后,早已是无比的亲切。 楚枫拿准了公孙胜岩的底线,三下两下不会轻易被自己打死,所以这次是下了大阵仗,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对公孙胜岩的身份这么好奇,既然问不出来,干脆就打架试出来。自己修行多年,出手的力道上还是拿捏得住轻重的。但是他不能跟公孙胜岩直说,得要把公孙胜岩逼到绝路上才行。 公孙胜岩听见一阵丝丝的破空之声,他睁开双眼,只见楚枫已经踏完了步罡,左手叉开五指指着自己,两人之间的空地上,雪花被甩出来的劲道撕得粉碎。也算是得了下雪天的便宜,不用过于仔细查看,就能判断出自己被袭击的部位。公孙胜岩把自己的身体拧向一侧,身后房廊里两人抱粗的结实楠木随即发出沉闷的咄咄声。 就在公孙胜岩身势未收之际,楚枫甩出的手掌在空中虚划一圈,依旧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被粉碎的雪花形成了一个圆圈对着自己扑过来,随着距离越近,圆圈的直径变得越大,扑到公孙胜岩面前时,已经快要把他整个人给套进去。 公孙胜岩没得躲了,相比小胖子楚竹,他叔叔楚枫的出招又快又狠,连环相套,招式之间连喘息的间隔都不需要。 这才是楚枫的实招,名为“缚神索”,刚才甩手的第一下,不过是要吓唬公孙胜岩,目的是接下来打他一个立足未稳。公孙胜岩若是被套中,就会比夹子上的老鼠瓶子里的苍蝇还要惨,除了能说会看之外,手脚都会因为被封了脉络而不听使唤。这招式不伤人却极其霸道,而且攻击范围随着距离越远,就会变得越大,如果公孙胜岩掉头就跑,那必然会落入圈套。 “如果被套住,那这小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楚枫心里想着,手上又继续做变化,他用极快的速度掐出来一个手诀,随着一声虎啸,一只吊睛白额虎的残影从他的身后猛地跃出,长着大嘴对着公孙胜岩就罩了过去。 楚枫算是拿出了看家的本领,虽然程度上有所减弱,但召唤虎魂这个秘术,他至少有十年不曾真正在对战中用过了。 公孙胜岩连第二招“缚神索”都还没有躲过,突然耳边一声虎啸,电光火石间完全来不及害怕,他只觉得后颈一阵强烈的颤动,一股熟悉又温热的气息在体内引导着自己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就伸到胸前掐了个手诀,从做法到术成,带着细碎雪花的大圆圈虽然只前行了不到半步的距离,却马上就要贴上他的额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