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歌》 第一章 学艺 秋风萧瑟,庭院深深。 庭园中坐着一个面皮白净、略带病容的青年文士。这文士姓陈,名修远,祖居福建泉州府。 泉州府境内有一大江为晋江,晋江下游东北岸的清源山东麓有一座镇国东禅寺,始于唐朝曾救援唐王李世民的“嵩山少林寺十三棍僧”之一的智空禅师入闽所建,即泉州南少林寺。此后南少林寺在闽、粤一带乃至海外都十分盛行,鼎盛时寺内有数千武僧驻寺。 陈修远因祖居泉州祖上与南少林大有渊源,因此十岁上就入寺拜朗华禅师为师学艺,为俗家弟子。至此便在寺中读书、习武,诸般少林派的入门武术朗华禅师虽是量才施教却绝不藏私。俗话说:打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所以自他练功伊始,朗华禅师就亲口秘传了他一部《菩提心法》口诀,自此朝夕苦练、内外兼修、寒暑不辍,根基打得甚为扎实! 到了他一十六岁这年已六年不曾下山了,日日如此倒也习惯了。父亲、母亲每隔两月便来看他一次,从不断绝。一是到祖师堂拜佛、上香,二是来探望他,给他带些书籍、和母亲亲手缝制的衣物、棉被等物,平日往往还有母亲亲手炒的糖炒栗子或是各色糕点,每逢临近端午、中秋等节日也总是准备了粽子、月饼等物送来。 这日正好是他一十六岁生日,按照闽南人男孩十六岁成丁的习俗他该在这一天过生日、行成人礼了。他早课后就向师父告了假,来到客堂看见父亲、母亲已经并肩站在屋檐下等待自己了。只见母亲和以前一样见到自己眼眶微红,心中一热忙跪下磕头,道:“阿爸、阿母安好,孩儿给二老磕头了!”母亲忙伸手将他扶起,父亲也是脸色甚喜道:“我儿今日是你十六岁生辰,你妈天没亮就特地下厨给你准备了长寿面!”母亲却道:“孩儿似乎长高了些,和你阿爸比比也不知道谁更高些?”说罢却一边忙着张罗把漆篮中碗、筷、勺子拿出放在客房中木桌上一边连连促催他父子准备洗手、吃面,生怕面早已烂了!陈修远见母亲准备的如此细致,连装酱和调料的小碟都带了来心中不禁感动,说道:“阿母你连这些都带了来路上难行不拍太麻烦、费事了些么?”母亲还未答话父亲却笑道:“你阿母恨不能把整个厨房搬到寺里来做面呢!” 一家三口吃过面后父亲对陈修远温言到:“孩儿你还记得你小的时候父亲教你背的唐诗么?”陈修远道:“当然记得!”父亲点点头,说道:“孩儿今日你已算成人了,很好,很好……近来我时常想起李白的《寄东鲁二稚子》,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裂素写远意,因之汶阳川。非是父母狠心,实是盼你……”陈修远催泪道:“阿爸您不用再说了,我理会得!”忽然心中想起一事,问道:“近来海边倭寇还是闹得厉害么?”母亲忽道:“没有拉,孩儿陪我到寺里走走到玄女堂去拜拜九天玄女娘娘吧!”说罢挽着陈修远的手臂就走出了客堂。 一路上母子俩谈谈说说、母亲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到了玄女堂前母亲忽然道:“孩儿你该不会嫌你妈啰嗦吧?”陈修远笑道:“我只愿能天天见到阿母、听到阿母说话才好呢!”陈夫人也笑道:“那就好!那妈就开心了!”说罢陈修远陪母亲走进了堂中,母亲点了香跪在玄女娘娘像前的蒲团上轻轻祷祝到:“求玄女娘娘保佑我儿无病无灾、诸事顺遂……” 当日午后父亲、母亲就告别下山了,陈夫人自是不免又流了一番眼泪…… 陈修远回见师父,朗华禅师却指着下首一个蒲团说道:“徒儿你且坐下,为师有话对你说!”陈修远说道:“是!”躬身行了一礼才在师父下首的一个蒲团上恭恭敬敬的端坐。朗华禅师点了点头,说道:“徒儿你上山已六年了吧?今日是你十六岁生辰为师就传你一套功夫吧,不过你需先答应为师一件事。”陈修远忙站起行礼跪倒磕头,说道:“恩师待我恩重如山,但有所命弟子万死不辞!”这句话说的极为真挚、诚恳,显是发自内心。近年来年纪稍长他时常觉得自己父母不在身边,恩师不仅传授武艺,高僧大德慈悲自律、禅机渊深更是对自己谆谆教诲、潜移默化! 朗华禅师面带笑容口中说道:“善哉,善哉!”似是平日里师徒二人朝夕相处对自己这个徒儿的性子十分了解也很喜欢,伸出左手在陈修远五尺之外轻轻向上一拖,陈修远顿觉一股柔和却是十分浑厚的内力将自己的身子缓缓拖起。他本想再向恩师磕头后再站起,这时就顺势站起重新回到蒲团上端坐了。朗华禅师待他坐好,忽然像他凝视了片刻,缓缓说道:“徒儿为师本想要你继承衣钵,不过你虽具慧根、有悟性却尘缘未了,六根未净……”说着伸起左手摆了摆,让陈修远不可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嗯,那应该是十年前了,一位昔年曾有恩于为师的故人像寺里推荐了一个临摹画师,托我代为向方丈师兄举荐他到寺里临摹、学习寺中壁画。方丈师兄和我见他于作画一道确是雅擅丹青,于是就同意收留他在寺中学画。如此过了四、五年吧,突然有一天有寺中僧人报知方丈说是:‘有人半夜想逃出寺去,擅自去打那十八柴人阵。’” 陈修远知道南少林寺共有十三进寺院,周墙都足有数丈高,寺内造柴罗汉、活机纽,寺内僧人均无法逃遁。自古以来师满、艺成后经过严格比武考试,打出木人巷、十八罗汉阵等方可下山。据说最快也得十年时间,适才他已隐隐猜到师父所述说半夜去打那十八柴人阵的必是那画师,只是不知道他打成逃出寺去了没有?难道区区四、五年间竟能事半功倍,一边作画一边偷习武艺逃出寺去? 果然听到朗华禅师说道:“方丈师兄听闻后虽不动声色,却命阖寺上下当即仔细勘察,原来是那画师半夜逃出寺去,虽打格柴人至第十七门终是还有一门未破,只是不知他如何却还是逃走了!以方丈师兄之智慧渊深后来和我谈起时还是觉得此事实在难以解索……” 陈修远答到:“嗯……”朗华禅师继续说道:“后来发现那画师不但偷学武艺,竟还将寺中经书偷偷抄录而去,方丈师兄遣人出寺去多方查探,才得知原来那人在广东与人结仇,他不甘受辱处心积虑之下竟想到从广东到福建千里迢迢来寺中偷学武功,此人十分聪明,料想似他这样才智过人之辈不学武则已,一学武必定非同小可!”陈修远心想:此人只身入少林、出少林,视我少林如无物……还盗走寺内武经秘籍,多半连累得恩师在方丈大师座前难免有荐人失察之过而暗暗自责,恩师言语中却连一句恶语也无,正是有道高僧! 朗华禅师见他眼中忽现钦佩、敬慕之色望着自己,还道是佩服那画师的聪明才智,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那画师自学了我南少林武艺,断地是非同小可,轻而易举地就击杀数人报了昔日之仇是自不用说的了,后来听说还真出了家,方丈大师原想大家同是佛门一脉,本拟宽大为怀、不予计较,但后来却得知那画师报仇之时出手歹毒、毫不留情,方丈师兄怕他心术不正以我少林武功为非作歹、为害江湖!其后方丈师兄也不便托嵩山本院或者其他武林同道一同帮忙查出画师的藏身之处,我想那是怕声扬出于本派千百年来声誉不利之意,近年来又听说那画师到了西藏或是海外,也并没有查实他是否潜心佛法或是为害江湖,我已在方丈师兄座前发愿此事毕竟和为师脱不了干系,就着落在你身上替为师了却吧!” 陈修远又站起跪下施礼,朗声道:“别说恩师有命。就算与我少林派和恩师毫无干系此事也是义所当为!”朗华禅师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你明心见性,可见学那菩提心法已颇有根基了,可以再学为师的一项绝艺了。今日就将‘千手如来掌’传于你修习吧,只是你年纪太小如果躁进怕你习之有害,只能循序渐进。四年后当你年及弱冠之时如能初窥堂奥、略有小成便可艺成下山去为少林派和我了却这段尘缘了!” 陈修远又惊又喜,他素知千手如来掌为少林七十二绝艺之一,虽然般若禅掌素有“少林第一掌”之称,但这千手如来掌练到后来也不遑多让,历代方丈、高僧倾其一生浸淫在这掌法之中视乎永无止境,随功力的加深掌法自然也更加精深!师父竟要径将这掌法传给自己,况且师父竟然说自己在弱冠之年就能初窥门径,那真是不可想象的了…… 陈修远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当下朗华大师便秘传了千手如来掌的口诀让他背熟,从即日其便开始对他传授和拆解掌法。 第二章 下山 冬去春来,四年的山中岁月转瞬即过。 陈修远四年来日新月异,进境飞快。二十岁生日这天禀过恩师便打出木人巷、十八罗汉阵。却不即下山还来和恩师磕头告别,朗华禅师却不相见,只教一个小沙弥拿出一个土黄色包袱。陈修远打开外皮包裹的黄布见包袱中放有几部薄薄的经书、还有一封父亲的家书、一把家中老宅的钥匙和几块散碎银子。信中言道:“近来闽南沿海一带倭寇横行,父亲已带同母亲北上暂到嫁往福州的阿姊家避难。另嘱他速到福州相会,父亲、母亲日夜盼望……”陈修远心想:这封家书恩师现在方才拿出,必是父母和恩师怕自己挂怀,影响自己闯关、下山。当下更不多言,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朗声到:“恩师保重,所嘱之事徒儿一定办到!”说罢站起身来背上包袱、转身出山门挥泪而去。只听得身后隐隐传来“阿弥陀佛”的佛号…… 他走到山脚之时忽然心念一动:离家十年何不回家看看……而后径往家中老宅而去。 陈修远来到家中老宅门前,不禁想叫道:“阿母,我回来拉!”想起自己年幼在家时每次回家到门口时都会这么叫上一声……打开大门进到家中看见家里一切如故,眼见庭园中母亲亲手所植的琵琶、菊花等物不禁想到阿母要是看到我长大成人回家来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随即胸中更是升起一股不平之意,眼见家中人去屋空、父母年迈还要离家避难,只恨不能荡平倭寇强盗! 正自出神时忽觉西首屋檐依稀一动,仿佛有一个黄色背影一闪而过。心中忽然想起一事,隐隐觉的这个背影好像极为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来。陈修远伫立良久后锁好家中大门,心想此次下山恩师交代下来的要事还没头绪,但好在自己从此一入江湖,此去与父母团聚正好也可设法沿途探访。遂到集市上买了一匹马问了道路后径朝福州府而去。 这一日来到兴化境内,道路两旁山林茂密,黄土路上尘土飞扬。陈修远望见远处道旁有一酒幡,心想赶了半日路既有客店不妨吃碗素面再赶路不迟。说是客店其实不过是两三间茅草屋,屋前空地上摆着几张方桌、长条椅。陈修远刚下得马来早有一店小二忙过来招呼接过马缰牵到一旁不远处的大树下绑好,陈秀远在一张空桌前坐下,吩咐一声“一碗挂面。”店小二答应了一声就进店去了。 陈修远见西首座上独自坐着一条十分高大魁梧的中年大汉,虽是坐着仍显得手脚欣长之极、几乎有常人一般高矮了。那大汉风尘仆仆、面带风霜却仍显得精神勃勃,虽是满身尘土却是神色自若!陈修远一见之下不禁想起一句: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心下暗赞不禁朝那大汉桌上多瞧了一眼,只见桌上摆着一大盘熟牛肉、一个大酒坛子、一只大碗,桌脚处斜倚着一把厚背单刀,看来颇为沉重。陈修远不禁暗暗诧异:“看那单刀旁随意放着一个圆鼓鼓、湿漉漉用锦缎草草包裹的包袱却不知是何物?” 这时店小二已端上面来,临近桌上有三条汉字自顾自的喝茶聊天,一个年轻的汉子道:“近来沿海各地倭寇真是闹得厉害!听说更是时常弃船登陆在内地大肆烧杀掳掠!”另一个文士打扮的汉子说道:“何止如此而已,去年更是有一股仅几十人的倭寇洗劫浙、皖、苏三省,攻掠杭、严、徽、宁、太平等州县二十余处……直逼留都南京城下。这股倭寇暴走数千里,杀死杀伤四五千官兵,历时八十余日,才被占绝对优势数量的官兵围歼……”另一个留着花白胡子的老汉说道:“听说倭寇仅有数十人却在留都南京攻城……”那文士说道:“是阿,留都城坚墙厚,守城兵力不下万余,兵部尚书却下令紧闭城门。贼才数十人耳,兵临城下两军对阵杀二把总指挥、军士死者八九百人!这一小股倭寇才不折一人而去……京城贼虽退尚且不敢解严……”那花白胡子说道:“好在最后总是全歼倭寇!”那文士道:“虽是如此,但总是奇耻大辱,朝廷也觉面子上挂不住却说是什么诱敌深入、围而歼之……诱敌诱到都城之下天下岂有是理?其实不过是畏倭如虎!唉,想我泱泱大国煌煌中华,前有崖山海战,如今却连蕞尔小国也欺上门来耀武扬威!唉,只恨时无英雄使倭寇横行……”那花白胡子却道:“却也不能这么说,戚继光、还有俞大猷大将军虽然其时不及回救留都,但往日里与倭寇血战还是十分威武的!” 陈修远在一旁虽不搭话却也是听得暗自叹息,听到那花胡子的老汉的最后一句话时却也对戚继光、俞大猷二位大将军十分仰慕、敬重!忽见西首座上的大汉一边径往口中倒了两大碗酒,一边用手用力的拍打桌子,顿足道:“好英雄!好汉子!”不一会那大汉又喝了几大碗酒,竟拿起桌旁单刀,在那个圆鼓鼓、湿漉漉的包裹上击打着节拍,高歌起来! 邻桌众人以为初时只觉生平从未见过如此高大、魁梧魁梧的汉子,待见他喝酒之时十分豪气酒量更是少见,这时见他高歌只道他以喝醉。店小二平日里确是十分乖觉,眼见如此大汉生怕要是撒起酒疯、闹将起来只怕不妙!想上前相劝却又见那大汉虽是自在顾盼之间自有一股威势,正踌躇时突然看见那大汉的包裹中竟似是一颗人头!不禁大喊一声:“阿!杀人拉!”一溜烟抱头鼠窜飞奔进店中,邻桌上的正自惊疑不定那大汉哈哈一笑把锦缎一扯,果然是一颗人头,面目兀自狰狞,显是死前惊骇已极!那大汗忽然大声道:“诸位休慌,此乃倭寇贼首耳!” 众人正欲奔离这时硬是强扭过脖子大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颗头颅确是头发剃成半月形,确是倭人!虽然登时松了一口气却仍是不免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谁也不愿再去看那狰狞、恐怖的人头。连那店小二也偷着到门边瞄了几眼。大侠一喝,余威尚存!众人既不便立马离去却也不敢上前攀谈。陈修远适才眼见这大汉刀击倭寇首级,打着节拍纵声高歌,一扯锦缎、一句断喝顷刻间便安定众人,心想此人颇有古风若不是下得山来少林寺中可见不着这般人物! 第三章 托孤 陈修远眼见那大汉如此豪气干云,不觉心折,胸口一热,起身到大汉桌前说道:“兄台,你好阿!”那大汉点了点头,淡淡道:“你好!请坐,请一同饮一杯如何?”陈修远随即在那大汉对面的座上坐下道:“在下从未饮过酒,只怕量浅不足以陪兄台尽兴!”那大汉却哈哈一笑随即连连向店小二呼酒、吩咐他取来碗筷。 其时日已过午,这荒僻小店中的客人都已散去,赶路、回家了,一时只剩陈修远和这大汉了。不一会那店小二便即取来碗筷但却是远远的在邻桌绕了一圈,不敢靠近、也不去瞧地上的那颗人头!那大汉倒了两碗酒,陈修远登时觉得酒气刺鼻,有些不大好受。他幼时在家只偶尔在父亲酒杯中用竹筷沾了点酒浅尝即止,后来上山学艺更是滴酒未沾,哪见过这般大碗喝法?但他为那大汉豪气所动,端起大碗毫不迟疑便一口饮下,顿觉入口辛辣、入喉如刀!那大汉见他喝的爽快也是端起碗来,仰脖子一口喝干,随后两人又对干一大碗!初时陈修远只觉立时便有酒气翻涌上来,暗叫:“不好。”只怕自己片刻间便要醉倒,不觉深呼了一口长气,顿觉自己修习那《菩提心法》已颇有根基,这酒气顷刻间便能压了下去,但还是不免暗叫惭愧! 那大汉却也看看的暗暗诧异,初时见他显是不胜酒力,不一会就满脸通红、醉态可掬,但只一个呼吸、吐纳便即恢复如常……如此看来岂不是酒量深不见底?陈修远烈酒下肚,豪气徒生,问道:“请问兄台尊姓大名?掷于地下的这颗贼首不知是如何得来?”那大汉淡淡道:“丈夫结交但重义气,只须肝胆相照何必提名道姓?我乃河北人士入闽办事,途中遇见三五个倭贼xx掳掠便即杀了,在那头领身上扯下锦袍随手便包了头来。”陈修远见他不愿通名报姓杀倭一事也只轻描淡写随口一提,倒真有李白“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英雄气概!不禁又道:“不知兄台入闽所为何事?想必定是剪强除暴、扶危济困!”说这句话时不禁悠然神往,想象这大汉不知又如何的不远千里、行侠仗义? 那大汉微微一笑道:“我在河北家中曾听闻朱纨朱进士为官清正、勇于任事,是个难得的贤臣。在浙、闽提督海防军务,上任之后大力整顿海防、大败倭寇,我虽与他素昧平生却也对他好生敬重!但也因此朱进士为倭寇所忌,于是以重金贿赂御史吴天德,罗织罪名弹劾、诬陷于他,朱进士遂被停职问罪,不想朱进士十分刚强竟愤而自杀!一时朝野为之叹息。”陈修远听到这里不禁惊道:“阿!” 那大汉接着道:“朱进士被迫害致死后,东南海防废弛,倭害从此越来越烈,国势也从此元气大伤、日渐衰微……我听闻朱进士生于狱中自幼孤苦就可想而知了,只怕这一生都从未享过什么福。正当盛年却如此含冤而死怎能不令天下英雄同悲!后来我打听到他膝下尚有一幼女,父亲死后孤苦无依,我想不能让忠良绝后,就日夜兼程赶来想找到朱家小姐,好好抚养成人亦或是暗中照看,她如有什么不如意或是心愿我都去替她办好总是要小姑娘欢欢喜喜、不受半点委屈!”陈修远心想:这大汉貌似粗豪不想竟这般细心周到能幼以及人之幼,忙问道:“不知是否找到这位朱家小妹妹呢?”那大汉微微摇了摇头道:“待我赶到四处打听才知她已辗转流落至广州府老家了,我正要再去探访不想听说害了朱进士的那个御使正欲辞官,想是怕奸谋败露、东窗事发想逃……”陈修远这时酒气上涌,胸中怒不可遏,伸掌在木桌上重重一拍,怒道:“无耻!可恨!”那大汉正色道:“正是,忠良之后孤苦无依,奸佞鼠辈残害忠良却想逍遥自在,放得张某在世上一日绝不容他!”这句话说的斩钉截铁、大义凛然!“只是留都与广州相隔千余里,我若到广州只怕让那贪官就此逃了再要找他只怕不易了……” 陈修远心下明白,这位张大侠虽未明说但言下之意也十分明白了,是想去南京手刃奸臣为朱进士报仇雪恨!但又不及分身去照料那幼女,心下两难……朗声说道:“张大侠,我愿去广州找寻朱家小妹妹,不知你信不信得过?”这几句话说得极是诚恳,当真是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了。那张大侠虽是今日才与他初次相见,但一听此言就自然而然的觉得他是个重然诺的好汉子了,真所谓英雄识英雄,片言之间已然义气相投,说道:“我打听到朱进士曾在四川,小姑娘与峨眉女侠有些渊源,她如愿意劳你送她上峨眉吧,峨眉自古名门正派也算得是一个好去处!小姑娘家只怕不便跟着我这粗鲁汉子!”他不答陈修远“信不信得过?”只说找到了便如何如何,那自是相信他能找到了,也答了他那句“信不信得过?”数碗烈酒后、只言片语间急人所难、救济孤女的责任便从一个侠士的肩上传到另一个侠士肩上了,且绝无反悔! 陈修远胸口一热,只觉得当真是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这位张大侠只一句话,陈修远便甘愿为他赴汤蹈火!那位张大侠道:“兄弟今日结识了你这个好朋友,本应再去沽酒,但有要事在身不能久耽,咱们就此别过,改日再会!”陈修远见他便即要离去,也感不舍,那张大侠当下一拱手,起身会钞,临去前一脚将那头颅踢到道旁林密的杂草丛中,这才哈哈一笑上马向留都驰去。 第四章 试手 陈修远眼望着那大汉纵马绝尘而去,却听他远远的道:“兄弟马上的小包送了给你,将来若到河北请你定来看我! “陈修远回过身来,发现自己马上不知何时已挂着一个包袱。他过去伸手一提,只觉沉甸甸的有些压手,打开一看竟全是黄澄澄的金锭、金叶子。他想这包裹原应是挂在张大哥马上的,习武之人讲究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可适才他往那首级上一踢竟连自己也被他骗过,自然而然的去看那首级他却将包裹挂在自己马上,随后疾驰而去显是怕自己拒却。 想是他看自己只吃素面而又要南下广州只怕路上没有盘缠。心想这位张大哥如此细致、周到,此刻己贫而他富,送自己黄金也不必拒却他的一番好意了。 他自下山以来,一见这位张大哥便觉心折,对他慷慨豪迈、潇洒自在的气度十分倾倒、佩服,心下便想学他一般扶危济困、行侠仗义,心中隐隐已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榜样。 当下便不北上福州和父母团聚,而是便即改道广州。其时沿海倭患严重,更有诸多走私商人已与倭寇暗中勾结,朝廷只得实施海禁,不得片板下海,虽仍是屡禁不绝,但陈修远也因此只锝走陆路翻山越岭而去广州。 他想起恩师曾说此次下山要寻找的那个画工曾在广东,也正好可以探查一番。 这一日陈修远正纵马赶路在一条荒僻小道上,他见此处山林茂密、道路崎岖,路上行人稀少不禁稍稍勒了勒马缰,暗暗留神戒备。 虽在马上赶路心中却一面思量不知是否会有强人出没,倒要小心留意;一面又难免有些兴奋、跃跃欲试之感,心想自己十年苦练若真遇上绿林强人正好可以一试身手……正在此时,陈修远忽听得前面传来一阵马蹄之声,远见前面尘土飞扬中两匹枣骝马分从自己左右两侧奔将过来,待得两马奔到面前正从陈修远身边掠过之际,左首马上之人突然左臂横出使一招 “铁锁横江”向陈秀远咽喉处扫来,一招便要将他从马上扫的倒飞下马;右首那人却伸右手使鹰爪手向陈修远背上包袱抓落,来夺他负在背上的包袱。 陈修远在马上双手齐出,只听的 “咔咔”两声,兔起鹘落间以小擒拿手分筋错骨的手法将右首那人的臂膀和左首那人手腕瞬间便扯得脱臼,随即马上两人都是一声低呼,两匹马却都是不停,仍驮着马上两人向陈修远左右两旁驰过。 陈修远却猛的一提马缰,跨下马儿徒然间长嘶一声,两只前蹄人立起来,两只后蹄一蹬便高高跃起、一跃而过。 原来地下尚有一条粗粗的绊马索,离地两尺来高。一头系在山道外侧的一株碗口粗的松树树杆之上,另一头却延伸入山道内侧的茂密草丛之中。 想来那草丛中还藏得有同伴,那长索原本只是如一条长蛇一般横在道路当中,待见之前马上那两人失手,躲在草丛中之人便拉紧长索的另一头,使绳索紧绷来绊陈秀远的马腿。 不料陈修远反应神速、这一着仍是落空。只听他 “哼 “的一声,头也不回、双腿一夹胯下马儿四蹄翻飞带起一阵尘土仍向前奔驰而去。绊马索既拦他不住这下反而远远的被他抛在后面,更加赶他不上了。只听得身后传来几声惊叹和恼怒的咒骂声,陈秀远也不禁有些暗暗得意。 第五章 天机令 陈修远纵马疾驰了一阵,直听得马喘声粗,马儿脚力已疲,这才勒住马缰,停在道旁。 他在马上蓦地回头,身后两骑马也是突然勒住马缰,远远的停在道中,并不再靠近。 陈修远微感诧异,冷冷的望着马上两人,那两人正是适才道上来抢夺他背上包袱的两个绿林强人。 这时两人肩上、手腕处的脱臼都已接上,被陈修远这么突然停在当道冷冷的打量,一人脸上略显尴尬,另一个却是满脸的彪悍、不服的神情,但却既不靠近上前也不开口说话,只是离着陈修远远远的跟着。 陈修远心中又好气又好笑,适才三人在马上虽只交了一招但他已知道这两人功夫与自己相差甚远,不足为惧。 自己也只稍加惩处便即手下留情,雅不愿与这等小毛贼一般见识。不料这二人竟不死心,不知好歹又再跟来,这时心中也不免微微有气。 陈修远眉头微皱, “嘿”的一声微微冷笑。他艺高人胆大,对他二人也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当下不做理会,自顾自的继续赶路。 任由身后两骑远远的跟着,且看他们又弄什么玄虚自己随机应变再做理会就是了。 如此行出了一里多地,陈修远望见前方有一片杏子林,林中隐隐传出几声兵刃相交的声音。 陈修远心中一动,好奇心起,正想进杏林中一探究竟,林中却忽然驰出两骑马来,停在他身前一丈开外,挡住他的去路。 马上乘着两个劲装结束的汉子,腰上都用腰带系着兵刃。这时身后那两骑马也已驰近,四骑马便即将他围在当中。 陈修远心中暗暗凝神提防,以防他四人骤起发难。身后马上一人说道:“这点子牙有些硬……他妈的不知使什么妖法,拦他不住……”面前左首那骑马上乘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汉向着陈修远身后同伴点了点头,打了一个手势,让他不必多说了。 那山羊胡子老者在马上向陈修远仔细端详,见他书生打扮、年纪甚轻,微感诧异,但他还是在马上微一拱手,对着陈修远说道:“咱们有正经生意,不相干的客人还是……还是请避开了罢。”说罢微一沉吟,便向陈修远身后两人挥了挥手。 这四人原本隐隐有将陈修远合围在当中之势,这时身后两人随即分别勒马向道路两旁让开一条道来。 这山羊胡子老者似是这四人的首领,陈修远身后马上那二人虽是满脸悻悻然却也并不违拗。 但陈修远身前两骑却不丝毫退让,仍是在他马前挡住去路,显是意在拦住他不让他向前到前面杏子林中去,只让出他身后道来好让他掉头回去。 陈修远一时却不调转马头,在马上抱拳为礼,说道:“前辈请了,晚生有急事赶路,还请借道,有劳了。”那山羊胡子见他言语间恭谨有礼又不带兵器,不像是武林中人。 小觑之心便起,只当他不过是个胆小怯弱的迂腐书生。心想谅他这样一个二十出头、乳臭未干的文弱书生能有多大能耐? 定是这两个废物无用,大惊小怪!尚未答话,身后林中突然传出一阵叮叮当当、乒乒乓乓、砰砰砰伴随着数声吆喝、怒吼、阿、哎呦的各种兵器打斗的声响。 陈修远在马上突然双膝使力、双脚一蹬马镫,倏地从身前两人的头顶一跃而过,这二人骑在马上陈修远这一跃却离他们头顶还高出了三四尺,跟着轻轻落下,如叶之坠。 随即身形一晃,道了一句:“得罪了!”便不见身影,隐没进一片林杏花丛之中。 身后四人满脸的惊骇、讶异,那山羊胡子老者暗道一声:“惭愧!一时大意竟打了眼!”另外两人不约而同的喝彩:“好轻功!”只那满脸彪悍、不服的强人在陈修远身后看的分明,愣愣道:“他……妈的妖法!”陈修远悄无声息的轻轻落在一处茂密的枝叶丛中,他虽毫无江湖经验可言,却也并不鲁莽。 一时只远远的向着林中暗中窥探。只见林中停着三辆大镖车,每辆镖车拉车的牲口前都抱头蹲着三三两两的车夫、脚力,车夫脚边已有好几具满是鲜血的尸体躺在地上。 镖车外围数十个青布蒙面、身着黑衣的汉子骑在马上手执兵刃将镖车和七八个镖师合围在当中,这些镖师显是已经过一场拼斗,个个都已身上带伤、神情委顿。 当中一个满脸虯髯的汉子正挥舞钢鞭和两个黑衣人酣斗在一起,这两个黑衣人却未蒙面,其中一个长须老者左右双手分使一把判官笔,双笔端凝沉稳,但却是招招狠辣,向着对方要害点去;另一个四十来岁、颔下微须的矮胖子手使一柄泼风九环刀,单刀飞舞,硬砍直劈,招招却是都往那钢鞭上招呼。 那虯髯汉子以一敌二,眼见对方人数众多、不知还有多少高手,而己方除了自己以外已无一战之力,心想这一趟镖关系重大,今日恐怕凶多吉少……心中渐渐焦急,这样一来失了沉着便犯了武家大忌,一个疏忽钢鞭被那单刀缠住,胸前门户洞开不及回救,那长须老者见机极快,乘隙攻进身前,左手一支判官笔点中额角,顿时血流如注、满脸是血,右手一笔点在他谭中穴上,喝到:“躺下吧!”那虯髯汉子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弯,一跤坐倒! 镖行中的两个镖师忙抢过来扶起。那长须老者冷笑道:“刘总镖头还有何话说?将那事物交了出来罢!”那刘总镖头胸前要穴被点,痛的几欲晕去,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两个镖师知他已受内伤,并不急着将他架起,只扶着他坐在地上稍作休息,他原想本该领着镖行众人拼死护镖,可眼下情形不过是枉送了众人性命,心想自己今日一败涂地、性命置于人手,深悔当初自己在少林寺中学艺之时,学满三年后恩师曾说自己的武艺火候未到,不会武功倒还罢了,否则人家一听说你是少林弟子,为了防你反击一出手就绝不会容情了! 恩师曾再三相劝、挽留自己继续在寺中修习上乘武功,只恨自己当日不听恩师之言,急功近利、自以为是,否则学到恩师的三成本事今日也不至于陷于这等境地了! 今时今日真是悔不当初了……一声长叹道:“姓刘的今日技不如人,栽在黑云寨安寨主手下有辱师门,只有日后邀集师友再来拜山,这里四万两镖银全凭安寨主做主便是!”那长须老者听他这么说,心中原也有些忌惮日后他少林派的师长前来找自己寻仇,道:“老夫虽是祖上不积德,但若说是单单为了这四万两银子,老夫瞧着少林派的金面和咱们往日里的交情上,或许还放了刘总镖头过去。今日既已得罪了刘总镖头,咱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这里银子好说,请刘总镖头连那‘天机令‘也一并留下罢!”那刘总镖头心中一惊,暗暗嘀咕:“这厮消息好灵,怎么打听出我这趟镖所保的是这‘天机令’?” 第六章 接镖 七日之前,这一日广东惠州府福安镖局总镖头刘宝安正在镖局中与一众镖师一同打磨筋骨、习练武艺,门房门子来报:“总镖头大堂上有一位客人指名要见总镖头,说是有一桩大生意要和总镖头谈。”刘宝安从一名镖师手中接过了毛巾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说道:“好,先请客人厅上用茶,我这就来。”门子应了一声,立在一旁,待刘宝安起身便跟在刘宝安身后,两人一起来到前厅。 只见厅中一人身着暗红色锦袍,双手负在背后,在大厅中来回踱步。门子上前向那人引荐了,刘宝安便请来人分宾主坐下,刘宝安向来人暗暗打量,只见他翘起了腿靠在椅中,大概四五十岁年纪,脸庞瘦削,脸色蜡黄,颔下无须,长长的眉毛耷拉下来,一双细眼似闭非闭,偶尔双目睁开、眼白翻起倒是颇为威严。 刘宝安谨守镖行中 “三分保平安”的古训,未言先笑,面带微笑道:“阁下高姓?”所谓 “三分保平安”就是:带三分笑,让三分理,饮三分酒。那人道:“你不用问我姓名,我只问你,你就是‘铁鞭镇两广’刘宝安刘总镖头?”刘宝安听这人说话时虽是刻意压低了嗓音,使嗓音低沉,但还是能听出声音尖锐,说话时口中不自觉的卷起了舌头,一口的地道北方‘京片子’。 刘宝安赔笑道:“不敢当,正是区区在下,草字不值一提,都是江湖上朋友们赏饭。不知尊客有何差遣?不过尊客不肯见告姓名,这……可有些为难,镖行规矩这个……来历不明的镖不接,请尊客见谅,光顾别家镖局吧。”那人 “嘿嘿”一笑道:“久仰‘铁鞭镇两广’刘总镖头的大名,我姓曹,我有一单镖十分要紧,想托给宝号,可有三个条款,第一,要请你刘总镖头亲自押送,第二,自惠州府送到福建建宁府,必须日夜不停的赶路,二十日内务必送到。第三,绝不能有半点差池,否则的话……嘿嘿……嘿嘿……”刘宝安已听出这人言下颇有威胁之意,但面上仍不动声色,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道:“我福安镖局开设近二十年来,官镖、盐镖、各大银号的生意都曾接过,倒还没出过什么岔子,这点请尊客放心便是。不知曹大爷要小号保什么呢?”那姓曹的却不搭话,向着立在一旁的门子看了一眼,刘保安会意,向着门子道 “你先下去,带上了门,没我吩咐不可让人靠近。”那门子答应了躬身退出了大厅。 那姓曹的待门子退出大厅、关上大门,这才从手边提起一个黄布包袱 “砰”的一声放在桌上,看来颇为沉重,说道:“这里三千两黄金,是保镖的费用,你先收下了。”刘宝安心中一惊,暗忖:三千两黄金,要值好几万两银子,做镖局的值百抽十,刀口上讨生计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攒下这几万两银子……心下暗暗欢喜竟不禁盘算起这笔银子该如何花法……扩大镖局、打通镖路……待他打开包袱,见到满桌子的金光灿烂,更是目瞪口呆,心摇神驰,往日里大批金银珠宝虽也是在所多见,但那毕竟是别人的,眼下里这许多十足真金却是看得见、摸得着,有指望一趟镖下来就能挣来的! 他虽然已是十分动心但还是不免想到既是如此重酬之下,这趟镖只怕也是十分的艰险、不易的了,暗暗下定决心不论千难万险这支镖无论如何是要接下的了! 问道:“不知曹大爷要我保的是何宝物?”那姓曹的道:“我先问你,我说的三个条款,你可能办到?”刘保安一拍大腿,道:“曹大爷既出了如此重酬,姓刘的跟你卖命就是了!不知曹大爷的宝物何时到?”那姓曹的缓缓从怀中拿出一个黄色小包来,打开外皮,却是一片小小的钥匙形状的金片,微一迟疑,身子靠近递给刘宝安,身子却不稍离他左右。 刘宝安接过了,只见那金片正面刻着 “天机令”三个小字,背面刻有更小的八个小字:天机一令,有卜必应。 刘保安‘啊”的一声,颤声道:“这、这是‘天机令’!怪不得,怪不得!”那姓姓曹的道:“这镖刘总镖头是接下了?”刘宝安道:“好!我福安镖局接下了,二十日内一准送到建宁府!绝不至有负所托!”那姓曹的道:“好,大丈夫一言而决,‘铁鞭镇两广’果然爽快!”当下那姓曹的交代了具体的接镖地点和接镖人,他自己并不同行,由刘宝安开据了一式两份保单,双方在保单上签字画押,那姓曹的收起保单,由刘宝安亲送到门口便告辞去了。 刘宝安屏退了镖局中众人,独自一人回到厅中,看着八仙桌上的三千两黄金,暗暗嘀咕:天机一令,有卜必应! 这枚天机令当真是名动江湖,不想自己今日得见。这一趟镖事关重大,身家性命只怕系于一线,这是谁也说不得的了……心中一边盘算一边坐到一张软椅之中,刚一坐下突觉臀下一虚,咔嚓一响,一张椅子竟碎得四分五裂。 他心中一惊,总算他练武甚勤,下盘功夫极稳,虽然坐了个空,但双腿立时站住马步,并没摔倒,心中觉得奇怪。 站起转过身来,原来这张椅子适才是那姓曹的金主所坐,那姓曹的不动声色,暗暗将一张椅子坐的脆烂! 人家显了这手功夫,是给自己来了个下马威,倘若这趟镖有甚闪失……这威吓之意自是不言可喻的了! 好在广东到福建并不太远,只要不声扬出去,或许能闷声发大财、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把这趟镖走了! 过了半晌,刘宝安才定下神来,收起黄金,召集镖局中各名镖头来到厅中,只说新接了一支镖和盐镖一道到福建,绝口不提‘天机令’之事,命各人套车赶马,即日上道。 各人饱餐一顿,结束停当,趟子手一路高喊:‘合吾……合吾……’着意的将这 “吾”字的尾音拖得长长的,正所谓:合吾一声镖车走,半年江湖平安回。 镖车跟着出了镖局大门,一路上刘宝安丝毫不敢懈怠,加倍的小心留意,倒也平安无事。 (七)劫镖 这一日福安镖局镖队一行刚过了广东与福建交界边境,进入福建汀州府境内行了三十余里,忽然望见前方有一大片黑压压的杏子林,刘宝安心中起疑,骑在马上向着吴、冷、韦、李(无能为力……)四位镖师中的吴、冷两位招呼了一声,暗暗交代他二人率先赶在头里探视一番,稍有异状便可向镖队示警,但也不可离镖行众人太远以防接应不及。 二人答应了便即先行,刘宝安等镖队一行缓缓跟在后面。待得二人进入林中,刘宝安竖起右手手掌,约束镖队驻足在杏林之外,可是林中道路曲折、草木茂密,二人只转过一个路弯,相隔数丈便已被草木遮挡的不见踪影。 刘宝安微一犹豫,打起十二分精神也领着镖队缓缓进入林中。在林中道上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非但不见林子出口,道路两旁的树木反而愈加的繁茂,头顶层林叠翠下阳光全然无法透入,虽是午后却渐渐感到浑身上下一阵阴冷。 突然头顶几声呜呜声响,几只响箭穿林而过,伴随着数声唿哨,林中蹄声杂沓,斜刺里钻出数十骑马来,随即分散开来将镖队一行围在当中。 众车夫、脚力一看情形不对,立即拉住牲口,抱头往地下一蹲。这是行脚的规矩,只要不乱逃乱闯,劫道的强人不伤车夫。 有的劫镖之后仍顾这些车夫同行,到了地方非但毫发不伤而且往往银子照付,其后便放他们走路。 只见前面数骑一字排开,一个五十来岁的长须老者跃众而出,手中不拿兵刃,向着刘宝安一拱手道:“刘总镖头请了!”刘宝安心中一惊,一见他腰上系着的判官笔就知这是黑云寨寨主 “一笔购销”安竺到了!此人号称 “一笔勾销”,倒不是说他爱交朋友,宽宏大量、不计前嫌,而是因他善于使判官笔打穴,下手又十分狠辣,与人动手争斗往往心狠手辣、不留余地,一笔就将对方性命了账。 刘宝安强自镇定,也拱手道:“安寨主请了!”那安竺似是不喜言语,向着刘宝安凝视片刻,缓缓从腰间取出一对判官笔,双笔互击,铮的一声,说道:“久仰铁鞭镇两广大名,老夫虚长着你几岁,劝你一句,老夫平生最恨的就是你达官爷那一套啰哩啰唆的闹虚文!虚头巴脑、忒不爽快!老夫就问你一句,爽爽快快的将东西留下好好走路去罢?”刘宝安被他上来就是一通连讥讽带威吓、十分蛮横无理的抢白,心中恼怒,但他还是按照江湖规矩抱拳道:“不敢,这外号是江湖朋友给在下脸上贴金。浪得虚名,不足挂齿。在下愿奉上纹银五十两,请安寨主和宝寨诸位弟兄喝一杯薄酒!”安竺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说道:“花言巧语,看来刘总镖头定是要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了!你的铁鞭呢?是条汉子就亮了出来咱们兵刃上见真章就是了!”到了这份上刘宝安也知今日绝难善罢了,他虽平日里深自抑郁、表面谦和但那不过是因为身在镖门中讨生活,不得不如此而已,否则便会寸步难行。 因他常年只练外门功夫,不明内功养气调和之理,虽是练就了一身强筋健骨的外门功夫,胸中却也于不知不觉之中积蓄起了一股子暴戾之气、血气之勇,时日一长不加以疏通调和以致肝火甚大,平日里虽还不显现但这时身处逆境被安竺言语一激,临敌之际反而愈发不可抑制,再要像高手那般凝神屏息、从容不迫那是千难万难的了。 安竺见他怒气勃发取出铁鞭正中下怀,心中暗喜,心想此人不足为虑,自己不过几句恶语相激他便已容纳不下了! 好在刘宝安这些年也算是多历世事,这时铁鞭在手心中稍定,面上仍是装出不动声色,说道:“好,既是如此,在下便领教领教安寨主的高招。倘若在下侥幸使得安寨主让了在下一招半式,那便如何?”他想此时吴、冷两位镖头不见踪影定是被对方擒住了,已方除了自己和韦、李两位镖头之外剩下几个年轻镖师虽说身强力壮却是武艺平平,而对方人数众多,今日自己也不来吃这眼前亏。 擒贼先擒王,倘若能用言语激住对方单打独斗,自己若能擒住这盗魁作为要挟,或许还有望全身而退! 他言下之意安竺又岂会不知,心中对他不免收起几分小觑而多了几分忌惮,但这倚多为胜、不讲江湖规矩的话毕竟说不出口,不耐道:“多说无益!男子汉大丈夫要动手便动手,还尽啰嗦些什么?”不再等他答话一挥手竟是指挥群盗一拥而上。 群盗一听首领招呼,纷纷取出刀剑,控缰逼近镖车,和福安镖局的镖师酣斗在一起。 安竺所使的判官笔是短兵器,在马上使用不变,于是一跃下马,挺笔向刘宝安攻去。 此番黑云寨虽是有些准备不足,不及在道上踩盘子,但却是倾巢而出,突如其来、说到便到,人数几倍于福安镖局的镖师,群盗或是两人合斗一人、或三人围攻一人,此外还有同伴在旁掠阵,哪一处若是稍落下风便即换人上前合围。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福安镖局的一众镖师除了总镖头刘宝安之外,其余众人或断手足、或伤筋骨,更有三人已被开膛破肚,血淋淋的躺在地上眼见不活了! 刘宝安又惊又怒,可他被安竺的双笔缠住,丝毫无法分身救援。眼见一众镖师一败涂地、再也无力反抗之后群盗便勒马退回,立在一旁,重将镖车围在当中。 这时一个矮胖盗贼手使一把泼风九环刀抢上与安竺一起夹攻刘宝安。刘宝安识得这人是安竺的结义兄弟赵步云,黑云寨的二当家,人称 “笑里刀”。他人矮却使长刀,与人争斗时往往面露微笑,实则面善心狠,寨中人人敬畏。 刘宝安与安竺原只在伯仲之间,这时赵步云一上前夹攻,数招一过,刘宝安便左支右绌、屡屡遇险。 他在二人的夹攻之下强打精神勉力支撑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还是遮拦不住被安竺点中了胸口要穴、身受重伤。 (八)转机 刘宝安胸前谭中要穴被点,委顿于地。他原想江湖上劫镖之事在所多有,自己和他黑云寨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谅来也不至于将我福安镖局一干人等就此尽数杀了,再者不看僧面看佛面,自己身后是赫赫威名的少林派,自己今日若是命丧于此,日后江湖上只要有半点蛛丝马迹,少林派就绝不会善罢甘休,定叫他黑云寨难逃公道! 但这‘天机令’却是万万失不得的……万幸这老贼不知道‘天机令’之事,镖车既已落入群盗之手,两害相权取其轻,今日只有将那支四万两银子的盐镖舍却了,换来我福安镖局上下平安,只要将‘天机令’如期送至,三千两黄金也足抵这四万两盐镖了……他决断倒快,一时已便下定决心以四万两盐镖暂渡眼前之厄,至于今日福安镖局威名扫地、日后如何复仇、镖局如何东山再起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但他绝没想到安竺竟会让他交出天机令……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一惊之后,心中泛起一丝凉意,数个念头一闪而过:他为什么会知道? 为什么会泄漏了?失了天机令我会怎样?我该怎么办?刘宝安满脸的惊骇、疑惑、迷惘,呆呆的出神半响,说不出话来。 突然惊觉胸前有一只鲁莽、粗糙的手在自己衣襟、怀里一通摸索,原来是安竺早已十分心焦,动手来搜他的身。 正在这时林外突然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林中众人一惊,安竺立即起身挡在了刘宝安身前。 跟着人人闻到了一股十分刺鼻的焦臭之味,一怔之间,林外一个须发俱焦、似是刚从一片火海中侥幸逃生的血人疾奔入林。 那人衣衫尽焚,身上兀自冒着黑烟,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被烈火灼成了黑色的焦土,惨声叫道:“火……火……”安竺皱眉道:“起火了?”那人烈火攻心,早已神志不清,支持不住俯身摔倒,便即气绝。 赵步云道:“我去瞧瞧。”话音刚落,众人忽觉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大树之后缓步走出一个人来,那人身着一身红色锦袍,满头红发散披肩头,一张重枣脸上满面通红,双目中精光四射,令人无法逼视,腰间带着一个金光灿烂的圆轮形状兵器,往面前这么一战,威风凛凛,犹如天神一般! 安竺忽然 “咦”的一声,原来他发现那人双脚只要每踏一步,脚下便发出嗤嗤声响,在地上留下一个焦土脚印,这些焦土一直顺着林中道路蜿蜒至林外。 赵步云为那人威势所慑,不敢失礼,问道:“请问阁下高姓大名?”那人 “哼”了一声,并不答话,目光向林中一扫,见镖车上插着福安镖局的镖旗,向着地下镖局众人说道:“哪一个是刘宝安?”刘宝安心中一动,看来这多半又是一个为了自己而来的,平日里自己干的就是保镖护院的活计,不想今日却反要被别人挣来抢去,而自己偏偏又无还手之力,心中不是滋味。 安竺却想自己若是要得到那‘天机令’,总是要着落在这刘总镖头身上。 是以变故突起他反而将刘宝安挡在身后,可那人却对他有如视而不见,心中恙怒,心想来者不善,今日莫要贼祖宗遇上强盗了,看来这厮是想黑吃黑,但你武功纵然厉害,终究不过是是孤身一人,我黑云寨人多势众,难道还怕了你不成? 不悦道:“尊驾与我们素不相识,何以一到来便即杀人?”总算是安竺心中不免忌惮对方武功高强,言语中倒还不敢太过于无礼、有失恭敬。 那人傲然道:“老子平生纵横天下,谁敢对老子吆来喝去?这几个小子如此不识相难道还不该死么?”安竺听他开口闭口自称老子,心中暗骂他十八代祖宗,心想这厮十分蛮横,随手杀人不可理喻,但也还是不愿就此与他贸然动武,又道:“不知阁下此番所为何来?难不成是就为了杀几个不识相的弟兄吧?”那人道:“你心中在骂老子祖宗是不是?老子只找福安镖局刘总镖头一人说话,其他人统统给老子闭上了鸟嘴站在一边,否则的话……嘿嘿,再有不识相的,老子一样宰了!”安竺不由得面红过耳,他平日里统帅群盗,叱咤绿林,说出来的话群盗绝不敢予违拗,不料此番在盗众面前当面受人威吓抢白,这时忽受挫折,颇感无地自容。 他的结义兄弟赵步云心中不忿,恼怒对方欺人太甚,只看着安竺眼色,安竺若是露齐上动手之意,立时便要拔刀跟那人拼了,纵然对方武功高强,这口气也是咽不下的了! 赵步云虽然号称‘笑里刀’论城府却终究还是不如安竺老辣,安竺这时心中暗忖:这厮生就异象,威势非同寻常,武功之强恐怕也是自己生平罕见,而自己这些弟兄们平日里欺软怕硬惯了,真要拼命只怕挺有些靠不住,可是拉起这一票人马十分不易,今日自己失了威风,倘若弟兄们因此心中不服,自己耗费无数心血、十数年积攒下的黑云寨恐怕便会作鸟兽散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还是暂且忍耐一时,再做计较。 他在心中权衡再三,终于还是向着把弟赵步云微微摇了摇头,身子稍侧,立在了刘宝安身旁三尺之内,虽不愿就此认栽离去,却也不再言语。 那人见赵步云面带不忿,眼中忽现跃跃欲试之色,适才他不屑于回答赵步云的问话,显然是不将‘笑里刀’放在眼里,这时却反而主动向着赵步云大拇指一竖,道:“好,你倒有种!”说罢便不再向他瞧上一眼,喝道:“这里到底哪一个是福安镖局的刘宝安刘总镖头?”刘宝安眼见这人一到,威势便非同凡响,先前不可一世的黑云寨也变得畏首畏尾。 他此时正值束手无策、万分危急的时刻,这时就仿佛一个人身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突然见到了一丝曙光。 只是他想自己与对方素不相识,对方又怎么肯为了自己而拔刀相济、仗义施援呢? 眼下情形也不容他细想,回答道:“在下就是刘宝安,不知前辈有何吩咐?” (九) 那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向刘宝安射来,睥睨道:“你这人也真没出息,凭你这点微末本领也配为人保‘天机令’?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现在你可明白了?”刘宝安与他目光一触,顿时便觉头晕目眩,额上、后背冷汗涔涔而下,他虽读书不多,但这两句话却也曾听人说过,意思是说一个人本来没有什么罪,但因为身怀宝贝就会引起别人的觊觎,从而招来杀身之祸。 对方之言虽不中听却也在理,自己却是一时为重金所诱,又见识浅薄、不自量力以致会有今日之祸,倘若早有人这般善言劝告,自己还会不会接这支镖呢? 刘宝安被他问的哑口无言,心中羞愧,无言以对。那人续道:“我姓夏,名叫长赢,是朝日神教的朱雀坛主,今日就算我不来趁人之危,这镖你也是保不了的了,不出数日天机令之事便会轰传江湖,到那时你寸步难行,自身尚且难保,还谈何保镖?远的不说,眼下你便已受制于人、危在旦夕!只要你答应交出天机令,今日辱你的强盗贼子我便将他们一齐杀了,替你雪恨!那托你保镖之人自然也由我去打发了,你尽可放心,我担保绝不能让他再来和你啰嗦!嗯,你少林派的功夫没学到家,太也稀松平常,我再传你一套内功心法,包你练过之后武功一日千里,日后横行天下不在话下,如何?‘’这番话黑云寨群盗一听,都是勃然变色,怒不可遏,心想此人不但要黑吃黑来夺那天机令,竟然还口出大言要杀了自己给刘宝安报仇,眼见他如此公然寻衅、藐视自己已极,几个粗鲁、莽撞之辈早已跃跃欲试,口中骂骂咧咧,污言秽语层出不穷了。只有极少数几个较为老成的心想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这人现在急于索要天机令,江湖上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什么样的手段没有?等他天机令一到手,那时定然是翻脸不认人,未必便真的替他报什么仇,更不用提什么传功了,武功秘籍岂能轻易予人?眼望安竺,要看他作何反应、如何示下,可是安竺始终站在刘宝安三尺之内,微微冷笑,不动声色。群盗不得他的号令,倒也不敢贸然上前动手。刘宝安身侧韦、李两位镖头急道:“总镖头此事万万不可啊!”刘宝安被他这通鞭辟入里的说辞一说,又许以报仇雪恨、传授高明内功的重利,起初倒也颇为心动。 可是转念一想,自已一入镖局便受训: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乃是镖门第一本分! 献镖苟安是最为镖门中所不齿的,这样的念头平日里自己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就算偶尔想到了也只是一闪而过,然后赶紧转过念头,加倍的苦练武艺。 江湖上本事低微、力有不逮还不如何可耻,但今日自己如果不能拼死护镖反而贪生畏死、见利忘义,日后江湖上必定人人齿冷,这等大关节上只要稍微把持不定,从今往后便再也抬不起头来做人了! 江湖上从此也就没了自己这号人物了。再者自己本是少林门下,岂能私自改换门庭、背叛师门? 刘宝安想通了这些之后,心中主意已定,凛然道:“大丈夫死便死了!姓刘的宁死不做苟且偷生之事!”韦、李两位镖头齐道:“总镖头说得好!原当如此!”夏长赢见他脸上初现迟疑、踌躇之色,但随即就双眉一挺,满脸的决绝、正气凛然,不可侵犯! 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这人迂的紧,倒也不是全无长处。就凭你这两句话,今日我定救你性命!但你不自量力,今后是有的苦头吃了!这天机令……天机令……”夏长赢似乎心中一时拿不定主意,不易措辞。 过了良久,夏长赢皱眉道:“这样吧,这位山大王,你便从他身上将天机令夺了去,我再从你们手上夺过来,如此便天公地道,取之合情合理,有何不可?哈哈……哈哈……”说罢哈哈大笑,似是因为自己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妙法从而解决了一个难题而颇为得意。 (十) 仪神隽秀 安竺却是暗暗皱眉,眼瞅着天机令唾手可得,半道上却突然杀出一个煞星魔头,眼见这夏长赢生得犹如暴君一般,行事又肆无忌惮、无法无天,心知若是动起手来,今日只怕是绝计讨不了什么好处了,只是自己的手下为他所杀,自己身为一寨之主若是不闻不问,却是太也说不过去了!微一犹豫,铁青着脸道:“夏……夏先生取笑了,今日夏先生既是要取这天机令,就请夏先生显一手神功,也好教弟兄们信服!”说罢安竺的目光便向着黑云寨众人极快的逐一扫过,当他向着某人微微颔首示意,那人便拔出刀剑、一跃下马,这一圈目光扫下来已有八人翻身下马,这八人都是黑云寨中的好手,与安竺、赵步云一起将夏长赢以及刘宝安、韦、李四人团团围在当中。安竺极富心计,他恐夏长赢武功实在太高,所以似有意又无意的指挥众人将地上的刘宝安以及韦、李三人一起围住,意在呆会动手之时,使他们或可成为夏长赢下盘羁绊,让他不便闪转腾挪,以策万全。安竺原想倘若黑云寨数十人一拥而上,立时便可将夏长赢乱刀分尸,就算他武功再高,也绝计无法抵挡,只是大家挤在一团,数十个人又怎能同时一齐挨到夏长赢身边?刀枪剑戟四下舞动,大家难免碍手碍脚,一大半人倒要防备为自己人所伤,是以安竺只挑出了寨中八个武艺最高的硬手。 夏长赢昂然而立,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以示闲暇,不向他们瞧上一眼,仿佛视而不见,任由黑云寨十人将自己围在当中。赵步云突然“哎呦!”一声说道:“夏朋友,咱们可要无礼动手了!”夏长赢听到赵步云突然“哎呦”一声,转头问道:“干什么?”却不知这是黑云寨下山之前商量好的,动手之前只要听到赵步云“哎呦”一声大家便一齐出手,再者这声号令并不由安竺发出,更加令人防不胜防!赵步云言语中似是警告,其实声到刀到,右手的泼风九环刀向着夏长赢头颈直砍过去,其余八人也刀剑同时出手,八把兵刃分别以砍、剁、抹、削、劈、刺、撩、截八种攻势一齐攻向他八个方位,叫他避得了下三路,闪不开中盘来招,挡得了中盘剑招,卸不去攻他上盘的刀势,安竺更是双笔齐出,分点他胸前和腰眼两处穴道,要将他“一笔勾销”!这时树丛中忽然一条靑影疾向夏长赢直扑过去,一个声音叫道:“夏前辈,请你手下留情!” 只听得叮当、叮当一阵响,面对诸般兵刃,并不见夏长赢如何躲闪,双手连振,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法,霎那间竟将安竺的判官笔、赵步云的泼风九环刀、以及其余八人的刀剑尽数夺在手中,随即将左手中的兵刃抛在地上,百忙之中还向着那条靑影拍出一掌。安竺等十人只觉得虎口一热,兵刃便变的如烫手山芋一般,炙热无比,脱手飞出。急忙向后跃开,随即胸口热浪翻滚,登时满面透红。 那条青影左手衣袖疾挥,一股袖风鼓荡而出,将黑云寨中的两人从夏长赢身前带开,右手拍出一掌,身随掌起,向夏长赢左掌按去。“波”的一声响,双掌相交,夏长赢身子微微一晃,便即稳稳定住!那青衣人却是“噔噔噔”向后连退三步,面无血色,脸如白纸。 夏长赢将右手中的兵刃随手掷在地上,都插在他身周,赞道:“好俊的功夫!又是少林武功,这才像点样子!”后一句似是称赞对方,又像是对着地上的另一个少林弟子刘宝安所说的。夏长赢向着那青衣人望去,只见他年及弱冠,身形瘦削,仪神隽秀,朗目疏眉。夏长赢见他年纪如此之轻,暗暗称奇,心想此人年方弱冠,功力已然挺了不起,不但接下自己一掌,反而将自己震得微微晃动,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似乎还留有余力,并未全力施为……他一向自负不世之才,可弱冠之年却也远没达到这步田地。心中暗叹:少林派领袖武林,果然大有道理!这样一个后生小子就能调教的如此了得,可叹我神教中近年来人才凋零,后生小辈之中无一人可及此人!向那青衣人问道:“名师出高徒!你一身佛门武功,不知尊师是少林寺哪一位高僧,能见告吗?” 这青衣人正是陈修远,他隐伏在树丛之中,将林中所发生的变故一一瞧在眼里。他一见刘宝安失手被擒,便想这人是我少林派师兄,我非救他不可!正欲现身相救,夏长赢却突然闯入林中,陈修远心想夏长赢,他是谁啊?怎么我从未听师父提起过?一时敌友难辨,倒不可莽撞行事。等到黑云寨众人要与夏长赢动手,以陈修远此时的眼界,一见便知那夏长赢非同小可,若要出手杀人简直轻而易举、有如儿戏,黑云寨一干人只怕举手间便会被这夏长赢杀了,所以他反而出手想要相救安竺等人。适才夏长赢一掌拍出,他顿觉热浪滚滚,扑面而来,而对方的掌力更是犹如排山倒海一般,只觉一股炙热无比的内力冲将过来,霎时间胸口便热血翻涌。适才陈修远分出三成力道带开黑云寨两人,以七成掌力与夏长赢对了一掌,此时深悔自己鲁莽,太也托大!今日方信天下之大,草莽之间多有豪杰!自己日后是万万不可稍存了小觑天下英雄之意了! 陈修远调匀气息,朗声道:“不敢!晚辈不才,前辈好厉害的掌力!晚辈托庇于南少林寺门下习武学艺,授业恩师法号上朗下华!”夏长赢“嗯”了一声,道:“心朗照幽深,尊师是当今南少林第二代高僧,与南少林寺方丈大师乃是同辈师兄弟,难怪,难怪!” (十一) 这时安竺和刘宝安都是忍不住长叹一声,安竺道:“罢了,罢了!夏大爷,对不住,你老人家别见怪。我们与你天差地远,给你提鞋都不配。今日多有冒犯,也是弟兄们少口饭吃、走投无路,还望你老人家原宥则个,我们不敢忘了夏大爷今日的恩德。”夏长赢微微哂笑, “哼”了一声,并不答话,但安竺如获大赦一般领着群盗出林,他也并不加以阻拦。 地上的兵器兀自插在夏长赢身周,安竺也不敢去取。临去之前,向着陈修远一辑到地,那是相谢他适才出手相救之义,陈修远赶忙还礼。 安竺起身一招手,两个同伴便将适才擒住的吴、冷两位镖头带出,给他们松了绑,放他们自便。 这才垂头丧气的牵马出林。夏长赢此番将黑云寨一干人压服得十足,他们非但不敢去捡地上的兵器,甚至连马都不敢在他面前骑,人人肃然无声的牵了马,直走到林外,夏长赢再也瞧不见了,这才敢上马急急驰去,以示对夏长赢的尊重、敬畏。 刘宝安的这一声叹息却也是发自内心,适才他也被安竺等十人围在圈中,与夏长赢近在咫尺,只见他出手如电,犹如鬼魅一般将安竺等人的兵器尽数夺下,武功之高若不是亲眼所见,简直无法想像! 他一见之下只觉真乃神人也,便以为天下英雄至矣尽矣,世上武功之高,这夏长赢定是天下独一人尔! 待他见到陈修远一袖之力便能拂开数人,掌挟劲风犹如惊涛拍岸相似,这样一个文弱书生一般的青年公子竟也如此了得,这般年纪就能将少林武功练到这步田地,可见少林武学博大精深,自己往日里总是以少林弟子自居,其实连少林武功的皮毛都没学到! 他虽然见到夏长赢和陈修远对了一掌,但对于他二人掌法中的精深奥妙之处却是无法领悟,只觉这二人便如神仙打架一般……与他二人一比,自己平日里自吹自擂什么 “铁鞭镇两广”,真是坐井观天,汗颜无地了!陈修远向着刘宝安道:“刘师兄,小弟救援来迟,师兄受惊了!”刘宝安忙道:“小人不过是虚长着几岁,师兄什么的那是万万不敢当的,何况虽说是同属少林,但我是在嵩山少林寺门下学艺……请问相公高姓大名?”陈修远道:“小弟姓陈,名修远。南少林寺开山祖师智空神僧本属嵩山本院,咱们也自然是一脉相承,师出同源了!少林门中自来长幼有序,师兄既是先入门,小弟自当称你为‘师兄’,师兄不可太谦,否则倒教小弟无法自处了!适才师兄大义凛然、宁死不屈!大涨我少林志气,教小弟很是佩服!”刘宝安被他一赞,顿时便觉得飘飘然,浑身骨头似乎都轻了几两,虽在难中仍是喜上眉梢。 这位刘总镖头平日里见了那些文绉绉的文弱书生,暗地里总是暗暗皱眉、敬而远之,总觉得不是一路人。 但他与陈修远本就都是少林门下,有着同门香火之情,又见他年纪虽轻武功却高,并且十分谦逊,毫无骄色,更为难得! 心下也十分欢喜!陈修远与刘宝安稍叙了同门之谊之后,便向夏长赢以武林中的后进之礼见礼,不愿将他晾在一边,令他心中不快。 夏长赢还了一礼,点了点头,说道:“小兄弟,你不是我的对手,咱们就不必再打了!”陈修远微一犹豫,坦然道:“不错,前辈武功十分高明,晚辈确实不及,很是佩服!晚辈本来无意得罪前辈,只是想相劝前辈别再伤人,只是前辈武功实在太高,只得事急从权,晚辈无状,得罪莫怪!”夏长赢见他谈吐得体大方,胸怀坦荡,对于武功不如自己直言不讳。 向他目露嘉许之色,心想难得他少年人能够戒骄戒躁,倒也不易!温言道:“此刻以你的武功便已少有敌手,但终未入一流高手之境,你要与我打成平手,尚有不及,何况在我之上,更有强手!不过以你的资质天赋,若要求那‘天下第一’,倒也不是全然无望,好自为之罢!”陈修远心中欢喜,说道:“多谢指点!晚辈终身受益。”夏长赢向着刘宝安和陈修远凝视半响,他颇有识人之明,这时起了爱才之心,长叹一声,低声喃喃道:“嘿!偏他少林派如此多士!”夏长赢忽然对着刘宝安说道:“刘总镖头,这趟镖却是走去哪里?”刘宝安听他一问,心想适才若不是他将黑云寨一干人逐走,自己只怕早已性命不保了,虽然他也不见得是存了什么好心,但总也算是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但这金主隐秘自己又怎能告知旁人? 历来镖局就有规矩,托镖之人于何时、何地接收所托之物,这些都属隐私,镖师是不能随便告知外人的。 刘宝安答到:“前辈对在下有救命之恩,本来但有所命,不敢不从,只是镖们有规矩,请恕在下不能奉告!”说罢勉力起身,向着夏长赢拜倒,谢他救命之恩。 夏长赢侧过身子,不受他的跪拜,仰天一笑,道:“倒是我糊涂了!至于什么救命之恩,你不必谢我,我并不是存心想要救你!”刘宝安心下默然,但仍是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 夏长赢见刘宝安已然身受重伤,委顿于地,他自重大高手身份,明目张胆的强取豪夺不在话下,但要他趁人之危、再伸一指相加却是万万不干的了。 而且又觉此人倒颇有骨气,十分强项,若不用强将他杀了,绝难令其屈服! 救他之心未必,但这时也不愿再为了天机令取他性命了。不再向他瞧上一眼,怪笑数声,双足一点,身子拔地而起,几个起落,笑声便已在数十丈之外,真如一条火龙一般,夭矫而去,瞬间便已不见踪影。 陈修远见他如此功力,心下骇然!心想此人武功既强,而且颇有见识。 只是稍嫌自视过高,单凭个人好恶行事,全然不顾别人死活,特别是动辄伤人性命,这就十分不可取了! 但除此之外,倒也算的上是一个奇男子,不失为一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 不知为什么心底里还有些暗暗羡慕他肆无忌惮、无法无天,活的甚为痛快! (十二)周易先生 其时已是申牌时分,福安镖局众人将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绷带等疗伤之物取出,就地相互止血、包扎。吴、冷两位镖头只因一入林中就寡不敌众被黑云寨一干人擒住,所以反而身上没带什么伤。刘宝安倚靠在一株大树下,强打精神安排善后事宜,他不愿惊动官府,只令吴、冷二人就近到附近镇上买三口棺材来收敛丧命的镖师,又令他二人再请一个跌打郎中来为众人治伤,二人领命上马而去。刘宝安受伤之后十分倦乏,昏昏沉沉,陈修远搬他双腿盘坐,两手垂于丹田之前,正是少林正宗的练气姿式,运内功为他推宫过血。但陈修远适才刚与夏长赢拼了一掌,夏长赢的内力十分霸道,当时已觉胸口气血不畅,此刻再运内力为刘宝安疗伤,更觉右胸隐隐作痛。运了一顿饭时分,刘宝安呕出一大口瘀血,虽觉胸口谭中穴四周还是隐隐作痛,但已不如起初那般剧痛难当了,心知胸前郁结的瘀血既除,只需将养些时日便无大碍了。他见陈修远面带倦容,心知是因他不惜损耗功力为自己疗伤之故,心中既歉疚又感激! 陈修远这时颇感疲困,右臂又隐隐有些酸麻,但他并不立即闭目打坐,而是重扶刘宝安坐下,问道:“师兄可感觉好些了么?不知接下来有何打算?”刘宝安道:“陈相公高义,大恩不敢言谢,伤处已然无碍了……”陈修远道:“师兄不必如此,这不过是小弟分所当为的,小弟有个提议,若是陈师兄不嫌弃,咱们二人以后就以兄弟相称,不知陈师兄意下如何?”刘宝安大喜,说道:“我……我这等人……怎配与陈相公相交……”陈修远道:“师兄万不可再说这等话了,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说罢向着刘宝安拜伏于地,刘宝安赶忙要将他扶起,只是伤后无力,反而险些栽倒,陈修远忙伸手扶住。陈修远虽有一姊,却无兄弟,他见刘宝安威武不能屈,确是个好汉子,而且施恩图报非君子所为,不愿他再对自己感恩戴德,索性便与他结为兄弟,既是金兰兄弟,八拜之交,生死都可相予,些许小恩小惠自然就不在话下了!当下刘宝安也不再推辞,勉强起身,与陈修远二人在地上撮土为香,拜了八拜,结为生死之交,二人尽皆心下欢喜。镖局众人见困顿之中,总镖头却结拜了这样一个英雄了得的兄弟,也稍感慰藉。 陈修远扶起刘宝安在树底盘根坐下,问道:“大哥,小弟有一件事十分好奇,那天机令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连夏前辈那等人物都对他趋之若鹜?”刘宝安尚未答话,韦镖头忽然插口道:“是啊,总镖头,咱们这支镖里真有什么天机令么?”刘宝安脸色一沉,甚是威严,喝到:“韦老三,镖行规矩,走镖‘三忌’中的第一忌是什么?难道你竟忘了么?”韦镖头被他一喝,登时神色尴尬,立即噤声,原来保镖首忌便是忌问囊中何物,这时刘宝安抬出镖局规矩来,韦镖头自然不敢再问。刘宝安回过头来,脸色顿和,对着陈修远说道:“贤弟,请你扶我到那边走走,活活血脉!”陈修远道:“好!”携了他手,二人直走到林外,离镖局众人远远的,料他们再也无法听见二人的谈话,刘宝安才让陈修远扶他在一块大石上一同坐下。 这时夕阳在山,西边天上晚霞如血。刘宝安向着陈修远凝视半晌,奇道:“天机一令,有卜必应,天机令名动江湖,贤弟怎么不知?”陈修远道:“说来惭愧,小弟自十岁上便投入南少林恩师座下学艺,从未离开过山门半步,直到数日之前,方才奉师命下山!”刘保安见他神色真挚,显是不善作伪,又是自己的结义兄弟,这才放下心来,说道:“这就是了,无怪贤弟从未听过天机令的声名,贤弟武艺高强,人又仁义,从此必定大展奇才,扬威江湖!”陈修远道:“小弟其实不才,大哥,咱们已是自家兄弟了,这些恭维的话以后是万不可再说了!真是教小弟徒增汗颜!”刘宝安道:“不然,咱们自然是自家兄弟,愚兄也不是那谄媚小人,想那夏前辈是何等样人,就连他都说兄弟你日后或可成为天下武功第一啊!” 陈修远摇了摇头,意思是说大哥你当然不是谄媚小人,又像是不赞同他所说的天下第一云云……听他提起夏长赢,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夏前辈临去之前,问大哥这趟镖走去哪里,现在想来似有深意!”刘宝安点了点头,说道:“前辈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高深莫测……哎,瞧我把话头带到哪里去了,贤弟想必不知,江湖上有一位‘卜仙’,卜而到仙,可见其神机妙算了,这位人称‘卜仙’的周易先生就是天机令的主人……”陈修远心想此次下山见到的夏长赢,他大号“长赢”,武功果然十分高明,以他的武功却是可以称得上是“长赢无败”!可见名字起的倒是十分贴切、适如其人!而这天机令主人既然叫做“周易”,想必也是名副其实! 只听刘宝安续道:“江湖上都说这周易先生明阴阳、懂八卦,无所不知!”陈修远心下却大不以为然,心想佛家只讲因果缘法,所谓算命、卜卦都不过是虚妄之谈罢了,未必可信!他虽不是和尚,但在少林寺中学武、读书,一呆十年,耳濡目染,却也听了一些佛法。刘宝安见他神色,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说道:“贤弟休要不信,朝廷颁布禁海,沿海百姓多有不服,拖延不办,有一年周易先生曾到东南沿海,对人言道他已算定,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倭寇必定来犯,他老人家菩萨心肠,好言相劝,可惜当地百姓多半不信,后来倭寇果然蔽海而来,与周易先生所算的时刻分毫不差。大批倭寇一到,当地官府百姓又全不防备,在倭刀的屠戮之下,十不存一啊!哎……可怜!可怜!”陈修远也是心下恻然,只听得刘宝安道:“此事千真万确,乃是愚兄亲身所历,不瞒贤弟,家父、家母当时虽是半信半疑,万幸还是依了周易先生之言,举家迁徙,这才幸免于难!如今想来我一家老小的性命可都是周易先生所救的!”陈修远听到义兄这么说,也不由得他不信了,心想原来当世还有一位这样的高人,与那千百年来人们推崇备至的“智圣”诸葛孔明相比,却不知是孰高孰低?刘宝安道:“说到周易先生,江湖上传言可多了,故老相传昆仑派有一种什么蛤蟆神功,而当今昆仑掌门人已经练成,成为天下有数高手,周易先生却对他说道‘这不是什么蛤蟆功,充其量最多不过算是蝌蚪功罢了!’昆仑掌门人倒也不是常人,听周易先生这么说,非但不生气,而且焚香礼拜,恭恭敬敬、大张旗鼓的将周易先生请上昆仑山,着意的盛情款待,请周易先生在昆仑山上盘桓数月,此事弄得天下皆知,一时成为武林人士茶余饭后的谈资,后来周易先生终于感其诚意,一卦算出在昆仑峰顶人迹罕至之处有一座蛤蟆石雕,这只石蛤蟆背上驮着一块石碑,石碑上所刻的就是真正的蛤蟆神功,昆仑掌门依着周易先生的指点,果然找到那蛤蟆石雕,照着石碑上的武功修习,终于从蝌蚪功练成了真正的蛤蟆功,成为当今武林大宗师!还有崆峒派的掌派飞鸿子的独生爱子……”刘宝安不似陈修远一般初入江湖,他常在江湖上走动,对于这些武林掌故倒也在行,说起来头头是道,意兴遄飞,直说得口沫横飞,浑忘了自己尚是重伤未愈。 陈修远心想这昆仑掌门本已是天下有数高手,再从蝌蚪功练到了蛤蟆功,武功当然是高出了不可以道理计了!当今武林名门正派首推少林、武当、峨眉、崆峒、昆仑五大派,而这崆峒派的掌派飞鸿子自己却是曾听师父说起过的,这飞鸿子是崆峒派中不世出的一位奇才,也是武林中一位响当当的了不起的人物。与昆仑掌门人一样都可说是当今武林的大宗师。一般执掌一派门户的如少林寺称为“主持”,而武当、峨眉等派则称为“掌门人”,而崆峒派却是称作“掌派人”,因为崆峒派下共分有八门,从而共有八个掌门人,这八人本就是武学修为个个造诣非凡,但他们平起平坐,互不统属。而在这八位掌门之上,还有一位崆峒掌派人,据说这掌派人必须要练全八门武功,学全一百一十八种套路,而这一百一十八种套路刚柔各异,一人是很难练全的。据说崆峒派创派祖师曾留有遗训,能练全全部八门武功者为武学奇才,方可成为掌派人。如若某一时期内没有这样的奇才,也就没有掌派人了。所以数百年来,崆峒派武学未断,掌门人常有,掌派人却是没有几个。上一位崆峒掌派据说要追述到百来年前了……这崆峒掌派武功练到这般田地,世上之事自是无往而不利的了,难道还会有求于人吗? 陈修远这一分神,刘宝安的话就没听见了,只得歉然道:“大哥,对不起,适才小弟心有所思,你说的话没听清,麻烦你再说一遍。”刘宝安说道:“没妨碍,愚兄再说一遍就是了,据说崆峒派掌派飞鸿子平日里醉心武学,因而对那独生爱子缺乏关爱,有一日这独生爱子却突然失踪了,飞鸿子膝下只有这一个爱子,舔犊之情乃是人的天性,这时突然失踪,令飞鸿子自责不已。此时不但飞鸿子焦急万分,掌派爱子为人掳走,整个崆峒派上下也觉面上无光,因此闹得鸡犬不宁。虽然怀疑是被仇家掳去,但这仇家到底是谁却是全无头绪,既然不知道对头是谁,那任你武功再高也是无计可施的了!不过说到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上到崆峒山去,还掳走一人,那武功之高、此事之难也是可想而知的了……” 陈修远嗯了一声,忽道:“这事定是只有那周易先生才有办法了!”刘宝安道:“着啊,据说有人就给飞鸿子出了主意,让他去求周易先生卜上一卦,飞鸿子爱子心切,急忙赶到周易先生住处,这件事对于周易先生来说自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问天买卦之后,便向飞鸿子指点了路径,而后飞鸿子的爱子果然失而复得!据说从此之后飞鸿子变得对这独子愈发的关怀备至、宠溺非常,须臾不让他离自己左右,生怕他又会突然不翼而飞。而崆峒上下对周易先生自是感恩戴德,但因此事涉及崆峒隐秘,到底周易先生指点了飞鸿子于何处找到了爱子,却是谁也不知的了……” 陈修远思索了一会,说道:“就算周易先生真的如此能掐会算、料事如神,但小弟心中却还有一个疑惑,自来卜卦、算命收取卦金就是了,不知这周易先生又何以要发出这天机令?”刘宝安就知道他必会有此一问,面有得色,说道:“这就是贤弟有所不知了,想来这周易先生是何等样人?既是神机妙算,自是不屑于如同一般江湖术士那样只收取金银俗物作为卦金,据说周易先生近年来突然双目不便,虽屡有朋友推荐名医想为他医治眼疾,可是周易先生却说这是因为他一生泄露天机太多,逆天行事,终为鬼神所忌之故。此乃天命,命乃在天,虽扁鹊无益!从此以后周易先生就很少卜卦了,就算偶一为之也绝不收取卦金,而是改而发出天机令,并立下誓言:只要是有机缘手持天机令之人,方可令他为之起卦占卜……不过这却又不免引起江湖上的一番风波了,周易先生‘有卜必应’好大的名声,江湖上有求于他的人又何其多,更有甚者,异想天开,想让周易先生指点途径,去找寻什么奇珍异宝……大家为了这‘天机令’自是不免你杀我、我杀你,一番你争我夺了……” 陈修远点了点头,皱眉道:“如此说来武林人士既是都对这天机令趋之如骛,那这天机令自然就变得极难得手了,就连夏前辈这样的武功高手尚且求之不得,更不用说一般的江湖豪客了,这天机令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搅的武林中人腥风血雨、鸡犬不宁,真是个不祥之物!”刘宝安听他这么说突然想起了夏长赢所说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声长叹道:“却是如此,得到了天机令又能如何?反而令人头痛无比,不由自主的被卷入到无尽的是非之中。”这时太阳缓缓下山,周遭暮色渐渐逼来,两人身上都不禁感觉到了一阵寒意。刘宝安小声道:“贤弟这话对极!不过不祥之物什么的心中这么想倒是不妨,可这话日后别再说了!”说话的声音细微之极,似乎是怕那周易先生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深恐陈修远的话得罪了他。陈修远慨然道:“天机令于我不过如浮云!其实男子汉大丈夫,既无求于人,又需要讨好什么?逢迎什么?”这番话说的刘宝安十分尴尬,也就不便再劝了。 陈修远又道:“虽说是大家有求于周易先生,不便用强,但难道就非要那天机令不可,就没人直接‘求’上门去么?”陈修远起初听义兄说起周易先生菩萨心肠,救助百姓,原本对那周易先生十分敬仰,心中将他与诸葛亮相比,但这时因为心中不满天机令在江湖上兴风作浪,心中愤慨,起了不平之心,因此这几句话便也说的毫不客气了。刘宝安也听出了陈修远的言下之意,他所谓的“求”上门去,其实还是强迫之意,不过是说何必去争那天机令,倘若真的有求于周易先生,难道不能直接去找那本尊么?微微一笑,道:“听说周易先生精通奇门遁甲,住所之外布有机关,既是有言在先,非天机令不可,硬求那是求不得的!再者周易先生身后是昆仑和崆峒两派,真要硬求,昆仑和崆峒绝不能答应,除非有人能将昆仑和崆峒两派一起挑了,否则得不偿失……” (十三)面具 陈修远点头称是,突然想到就算是自己也不能说是完全无求于这位天机先生,我此次下山就是奉了师命,要找寻一位画工头陀,而此番跋涉而去广州,也是受了张大侠之托,要寻找一位忠良之后的朱家小姐,师命自是绝不可违,好朋友寄命托孤,也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人海茫茫,全无头绪,要办成这两件大事,又谈何容易?这周易先生既是如此神算,要是……要是有天机令就好了!随即又想到人同此心,就是因为江湖上人人都有这般想法,这小小的天机令才能在江湖上兴起滔天大浪,自己绝不可再去推波助澜,存着抢夺天机令的心思。大丈夫当知其不可而为之,只要尽力而为,能做到如何便如何吧! 刘宝安见他突然沉吟不语,问道:“贤弟,你在想些什么?”陈修远忙回过神来,道:“大哥,适才小弟有一句话说的不对!”刘宝安奇道:“什么话不对了?”陈修远叹道:“惭愧!天机之令,人人不能免俗,小弟也是有所求的!不过大哥既已说了既无天机令,就是求周易先生也是无用,若有天机令,就是不求他,也可令他起卦占卜!如此说来求与不求,一般无异!”陈修远毫无城府,襟怀坦荡,心中如何想的,也就如何说了。可惜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刘宝一听到他这么说,脸色骤变,说道:“你我是过命的交情,实不相瞒,这天机令就在我的身上,你……你既是如此说了,我自然送你,可惜这天机令非我所有,你倘若非取不可,不如一掌将我杀了罢,我绝无怨言!”陈修远大骇道:“大哥,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来?小弟绝无此心,我陈修远若有异心,教我将来死于万仞之下!”刘宝安听他这么说,登时大悔,忙道:“你我兄弟肝胆相照,我……我一时鲁莽,口无遮拦,得罪了贤弟,追悔莫及!请兄弟你多担待!”说罢抬手在自己脸上重重的击了一掌,右边脸颊顿时红肿。待要再打陈修远赶忙伸手拦住,说道:“大哥不需如此,小弟并无见怪之意啊!”刘宝安虽说是心直口快、一时莽撞,但当时也却是起了见疑之心,一时二人都觉尴尬,默不作声,各想心事。刘宝安心中始终百思不得其解,天机令之事镖局之中只有自己一人知道,到底是如何走漏了消息…… 正当这时,忽听得道上马蹄声响,渐响渐近,向着二人的方向而来。其时暮色渐沉,乌云蔽月,晦暗不明。刘宝安日间身处困厄之中的时候尚且面无惧色,这时心绪不宁,听到些许风吹草动,反而有些惊弓之鸟、风声鹤唳。陈修远一跃而起,站在刘宝安身前,将他挡在身后。待得马蹄声近,二人望见马上来人手中举着火把,当先两人依稀是吴、冷两位镖头,这才放下心来。原来来人正是无、冷两位镖头,他们依照刘宝安的吩咐,就近到附近镇上买了棺材、请了跌打郎中而回。他们见总镖头在林外道旁相侯,忙在马上向着刘宝安招呼道:“总镖头,事情都办妥啦!”好在刘宝安身前并没有火把,光线不足,否则让他们看到总镖头脸颊红肿,倒是颇为尴尬。刘宝安点了点头,道:“好,你们先进林去,将三个弟兄收敛了,再请郎中为弟兄们治伤,我们随后就来!”吴、冷二人应了一声,率先骑马入林,身后跟着三辆骡车,第一辆骡车上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只见他形容古怪,尖嘴猴腮,上唇留了两撇鼠须,脖颈长的出奇,脊背佝偻,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绿色毛绒坎肩,肩上背着两个大口袋,想是吴、冷二人请来的跌打郎中。其后两辆骡车上拉着三口棺材,只听得那跌打郎中在车板上哼哼唧唧、絮絮叨叨,道:“晦气,晦气,和棺材一道出门,若不是被你两位达官爷骗了来,我这会好好的在家中老婆孩子热炕头呢,咱可说好了啊,达官爷可得多给银子,否者小老儿我可不依……” 陈修远看了暗暗好笑,携着刘宝安的手并肩一起随后入林。刘宝安身上有伤,稍一使力,便牵扯胸前痛处,因此行走甚为缓慢,待得他二人进到林中,见到地上已点起了熊熊篝火,三具尸身也已收敛入棺,那个跌打郎中正在为韦镖头清洗伤口,随后上药、包扎,手脚甚是麻利,而李镖头手骨断折处也以先行接上,用树枝牢牢缚住,刘宝安和陈修远对视了一眼,二人同时目露诧异之色,刘宝安常年行走江湖,经验颇丰,他心想:这荒山野岭、穷乡僻壤的,吴、冷二人去哪里找来了这样一个良医?有些不寻常哪!陈修远却见那跌打郎中脚步轻捷,似是身有武功,而且偶然间眸子一翻,精光逼人……陈修远扶了刘宝安在树底坐下,一个镖局中的年轻镖师递了水袋和面饼干粮过来,陈修远接了,便和刘宝安一同分食,他站在刘宝安身后两尺开外,须臾不理刘宝安左右。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功夫,镖局众人的伤处就都已妥善医治,吴镖头甚是满意,取出两大块银子递给跌打郎中,那跌打郎中道谢,接了,道:“达官爷果然敞亮,爽快的紧,咦,这位大爷似乎还没医治啊,大爷你身受重伤,倘若不及时延医,只怕后悔无穷哟!看在达官爷们这么敞亮的份上,小老儿就免费帮你治治吧,包你药到病除!”他前两句话是对着吴镖头说的,后几句话却转头对着刘宝安说的,刘宝安在地上一拱手,说道:“多谢,不必了,劳烦你给开几副活血化瘀的药也就是了!”那郎中见刘宝安身周一丈之内只身后站了一个年纪尚轻的文弱书生,说道:“望闻问切,还是把把脉吧!”说罢甚是无理,欺到刘宝安身前,左手一把抓住刘宝安的手腕,似是把脉,其实已一把扣住了他的脉门,右手中银光一闪,一把甚是锋锐的匕首已递到刘宝安咽喉数寸之外,但他似乎不欲伤及刘宝安性命,匕首与他喉咙之间始终隔着数寸。 就在镖局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一根手指快捷无伦的搭上了匕首尽数寸宽的刃面,跟着一弹,“当”的一声响,那郎中还未反应过来,忽觉虎口一热,匕首已脱手飞出,直飞出数丈远,插入一株树干之中,镖局众人还未及一声惊呼喝彩,那郎中已觉面前一掌拍到,掌挟劲风,掌风及面,一时气为之窒,急忙向后跃开,这时镖局众人的惊呼、喝彩声才传入耳鼓。原来于兔起鹞落间一指弹飞匕首、一掌将郎中逼开的正是陈修远,他见刘宝安忽然受制,心中一动,想起日间夏长赢以弹指神通之类的手法空手入白刃夺下黑云寨众人的兵刃,其时在场的只有陈修远一人看清了,他虽不明运功手法,但巧劲却即领悟,也真是他悟心甚高,而且艺高人胆大,否者匕首刃面窄及数寸,这一指弹将下去,若不能正好弹在刃面当中,稍有偏差,一根中指便也就此切断了。这时镖局众人向那树上的匕首望去,只见深入数寸,这匕首虽然锋锐,但这树干的质地却也是既密且硬,一根手指在数丈外一弹之下居然能如此强劲,委实令人不敢相信。陈修远却是暗叫惭愧,心想这一弹如果是夏前辈,匕首锋刃定当全部没入树干,而平日里自己也该使锋刃直插入树干七分才对,这时却只插入五分……其实若不是他日间与夏长赢拼了一掌,又运用真力为刘宝安疗伤之后不及打坐运气,以致大耗元气,那么这一弹本也足于再没入树杆两分。 那跌打郎中见了他这一下,自忖不是对手,适才他有恃无恐,装模作样,语调甚是滑稽,此时颇为恼怒,声音嘶哑道:“阁下是谁?为何坏我的事?素闻‘铁鞭镇两广’浪得虚名,福安镖局之中没有高手,阁下也是为了那话儿而来的么?”他这一通气恼、不忿的话语中既问了对方三个问题还顺带着损了刘宝安和福安镖局众人,刘宝安等颇感羞惭,陈修远却只淡淡道:“我姓陈,名修远,这位刘总镖头是我义兄!”说罢左掌略略抬了抬,似乎扇了扇风,又让人觉得似有意似无意的掌心向外,正对着那跌打郎中,那郎中心想这鬼天气、鬼林子里要扇什么鬼风?这人武功邪的很,可别用什么劈空掌之类的武功来打老子,还是及早抽身,免吃眼前的亏为妙!这时刘宝安在地上忽道:“尊驾是海龟派的哪一位?”众人一看这人脖颈如此之长,又弯腰驼背,可不正像是一只大海龟么?只可惜这时龟壳没带出门无法龟缩而已。福安镖局众人一起哄笑,本来福安镖局此番失了威风,又人人伤重,胸中郁郁,直到这时方才略略舒怀!那郎中大怒,但仍是十分倨傲,阴恻恻的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凭你龟儿子也配问老子的万么?”这时陈修远真的数丈之外似是举掌蓄力,掌心正对着他了,这郎中心中一惊,一溜烟出了林去,树林里本来多的是被夏长赢夺下的黑云在一干人的兵刃,这时又多留下了一柄锋锐的匕首,陈修远笑道:“大哥咱们把这些刀啊、剑啊什么的收收,倒可以开间兵器铺子!”众人一起大笑称是,又一人道:“这绿毛龟跑的倒快,看来海龟派的功夫多半没学到家啊……”众人终于哄堂大笑,直笑得牵动了伤口疼的大叫,这才憋红了脸勉强忍住…… 这时吴镖头忽道:“总镖头,这人是我和冷镖头一起在前面镇上找的……我们真的不知道……”刘宝安一摆手,说道:“跟你们没关系,这人就是冲着咱们的镖来的,大家警觉些就是了!” 陈修远本来为人端方,颇有些可欺以其方,从前在少林寺里那些大和尚、小和尚、不大不小中和尚个个正襟危坐,一本正经,从来没人能和他说笑,这时听他那郎中言下之意对义兄颇为轻视、无理,而福安镖局众人大败之余也是大多萎靡困顿,叫人见了气闷!这才将那郎中戏弄一番,说些笑话好让大家畅怀!刘宝安对着这位结义兄弟会心一笑,心中暗暗感激!此番又是他救了自己性命,这一次的困厄是自己一生之中从所未有的,但万幸得了这个新结交的把弟的大助,不过既是义结金兰,那些感激的话也就不用提了,再说救命之恩也不是一句感谢的话就能抵的了的,日后自己也一样拿他当生死之交也就是了! 众人笑了一阵,终是觉得前途未卜、心下惴惴,也就早早的歇息了。陈修远暗暗向刘宝安传了几句佛门内功的口诀心法,少林内功是天下内功正宗,进境虽慢,却绝不出岔子,但他还是向刘宝安细细的解释一番,直到知他却是领悟了,这才让他自行运功疗伤。 陈修远此番赶路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只是常事,他也不当回事,就在刘宝安身旁闭目打坐,心想到了明日,自己的元气就当可复原了。到了中夜时分,陈修远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打鼾声中和偶尔几声虫鸣鸟叫声中,隐隐听见了许多细碎的脚步声,更奇的是似乎还夹杂些嘻嘻哈哈的打闹声。陈修远听的真切,这些碎步虽轻,却是朝着自己这边而来了。他轻轻的推醒了刘宝安,低声道:“有人来啦!”林中枝叶繁茂,月光无法透入,两堆篝火中偶尔发出几声“噼啪噼啪”,炭火爆炸的响声,照的林中忽明忽暗,刘宝安引颈侧耳细听,却是除了打鼾声和偶尔数声枭鸣之外,什么也没听见,不过他知道这位把弟内功高明,他说有人来了就定是有人来了,悄悄摇醒了身边的吴镖头,令他将大家一起叫醒,防备对头到来。果然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连吴镖头也听到了一阵阵细碎的脚步声了,大家心中暗叫好险,倘若对头半夜里摸来,而自己尚在梦中,那恐怕就要做个糊涂鬼到阎罗殿里去点卯了,心中也更加佩服陈修远之能。 陈修远却暗暗称奇,这些人虽然没有骑马,但这响动弄的这么大,不像是要偷袭的样子,听这脚步声也不像是大批高手到来,但何以如此明目张胆,倒教人想不明白了。果然林中出现了十余名黑衣汉子,排成了个半圆形,更奇的是这些黑衣汉子面上带着稀奇古观的面具,这些面具哪,有哪咤、牛魔王、孙悟空、猪八戒、阎罗、判官、黑白无常……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犹如戏台上唱戏的大花脸一般。陈修远见了许多奇形怪状的面具,也觉有趣,不禁莞尔。这十余人手中所持大都均是长剑,另一小半或持双刀,或握软鞭,没一个使沉重兵刃。这些面具汉子在林中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向着福安镖局众人自左而右的扫视一遍,刘宝安问朗声道:“不敢请问是哪条道上的朋友?”那些面具人充耳不闻,并不出声答话,突然一个“哪咤”剑尖低低的向着刘宝安一指,身旁的“猪八戒”以目光向着“哪咤”相询,似是在说:“你确定是这人罢?”那“哪咤”轻轻点了点,七个面具人手持兵刃向着刘宝安扑来,又是浑不把刘宝安身侧的陈修远这个文弱书生放在里。七个面具人还未扑到刘宝安身前,陈修远在义兄肩上轻轻的拍了拍,突然从地上蹿高跃起,挡在了刘宝安身前。七个面具人微一迟疑,只得向着陈修远动手……陈修远见对方人多,不敢再托大使夏长赢的空手入白刃手法,上拍两掌,下拍两掌,左拍两掌,右拍两掌,这八下拍击出手奇快,七个面具人每人手腕都被他拍中一掌,其中一个“判官”手使双刀,也只好多中了一掌,乒乒乓乓八件兵器便全掉落在地上,地上兵刃本来就多,这下就更多了……奇的是这些面具人与人动手个个默然无声,就连兵刃被夺也只是默默退开,气定神闲,倒颇有些名门正派风范,陈修远突然“哎呦”一声,原来陈修远发觉适才他们剑势不劲,似无伤人之意,暗暗后悔将这些面具人的兵刃拍落于地,心想自己怎么一见了夏长赢之后就不自觉的学了他的霸道……但这时也只得歉然道:“朋友,对不住!” 这时一众面具人已然双手空空的退在一旁,但还是隐隐的将陈修远围在当中,一个“猪八戒”手舞长剑一招“虚式分金”剑尖颤动,剑光闪闪将陈修远笼罩在一片剑影之下,陈修远不禁赞道:“好剑法!”待剑尖离胸将近三寸,突然向后跃出身子在空中向左划出一个半圆弧形,一跃之下便化去对方剑招,左手捏着剑诀,疾如闪电一般姘起食、中两指点向“猪八戒”的手腕,心想不可再将他的兵刃点落了,这些人看来并无恶意,这一下点中他的手腕也就算是胜了一招,见好就收罢。如果陈修远这一招点中了对方,那却是就算胜了,因为倘若他手中持有长剑,那么这一剑刺中对方必定是令对手手腕受伤、无力再斗了,只得弃剑认输!却不料那“猪八戒”手腕一转,一招“圆转如意”陈修远这一指便即点空,紧接着反手一招“起凤腾蛟”长剑自下向上疾撩,两招之间全无空隙,便如一招一般,剑刃上传出一股柔劲,反来削陈修远的手指。眼见陈修远登入下风,福安镖局众人“哎呦”一片低呼,陈修远心中也是暗悔自己临敌经验不足,太也托大,高手使剑又岂是自己一招便能胜的?自己此时倘若手握长剑便可使两剑相交,自是不怕他这一招,但这时难道将手指送到对方剑刃之上么?无奈之下左手急缩收到胸前,随即闪电一般急贯出去,将伸未伸之时,左手由姘指变为掌,一掌拍出,那“猪八戒”一声闷哼,腾腾腾退出三步,站立不定,摔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陈修远这时才明白了夏长赢说自己终究未达第一流高手之境的寓意了,自己虽然取胜,但是情急之下便无法随心所欲、收发自如,同样是一掌,适才对付那海归派郎中之时,因为自己气定神闲,便能从心所欲以掌风将他逼退,却不伤他分毫,其实伤与不伤全在自己,但明白了这个道理容易,真要做到却是极难,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好在自己既已明白了这个道理,不必强求,将来功力愈深自然水到渠成! 这时他突然看见那“哪吒”已手持长剑,欺到刘宝安身前,陈修远大惊失色,那“哪咤”距离刘宝安已近,长剑只要轻轻一递,刘宝安重伤之下无力反抗,便即送了性命!陈修远这时投鼠忌器,不敢拿义兄的性命相赌,只得罢手,向着地上的“猪八戒”一辑到地,说道:“对不住,多有得罪!”说罢陈修远直起身来,抱臂而立,神色冷然,一时也不说话,且看他们如何再做计较。只见那面带“哪咤”面具之人,右手握着长剑在刘宝安身前地上直划,似是在写什么字一般,却是看不清了。那“猪八戒”划完之后,右手提起长剑,以剑尖低低的指在刘宝安胸前,微一犹豫,伸出左手,只见他十指尖尖,白皙如玉,在火光的照耀之下微微泛着光华,登时令各人眼前一亮,心想这只手怎么像手握兵刃的武林豪客的手?那“猪八戒”左手微微颤抖,伸指先在刘宝安胸前穴道上连点数下,刘宝安被他带到胸前痛处,微微哼了一声,便即动弹不得。随后“猪八戒”又是略一迟疑,缓缓的伸入刘宝安胸前衣襟,取出了一个黄布包裹的小包。 正在这时树顶之上突然一团红影迅捷无比的直坠而下,陈修远心中一惊,怎么树顶藏了有人,我却全然不知?那团红影并不落地,堪堪平坠与地面平行,直坠到距离地面已不足一尺,这才左足在树底盘根之上一尺处的树干上一蹬,如箭一般向着那“猪八戒”直窜出去,陈修远深恐那“猪八戒”一惊之下长剑把持不住便送了刘宝安性命,双足一点拔地而起,也是向着那面带“猪八戒”面具之人直窜过去,不过这一窜却是显得比那红影可慢的多了! 陈修远虽“慢“,却不想还是陈修远先到了,原来那一条红赢只窜道一半,便被七把长剑组成的一片剑影阻了一阻,陈修远身在半空,一见之下便暗叫:“不好!”紧接着就听到叮当、叮当一阵响,七柄长剑一起落地,正是夏长赢到了,这时不似日间有陈修远的一掌阻了他一阻,但好在夏长赢并不下重手伤人性命,七个面具人长剑落地之后,夏长赢衣袖疾拂,随手将他们一齐点穴制住,动弹不得。这时他们虽然面带面具,但依然可想而知人人受了夏长赢一击之后,定是满面透红。只见夏长赢一张红脸上神色忽然古怪之极,直似是见到世上最无可奈何又最不可置信的事一般,随即脸上隐隐罩起一阵红气,满脸愤怒、失望、无奈、焦急、失算、甚至有些落寞、心灰意懒等等神色一一闪过,随即便平复如常,一张红的出奇的脸上再也不见喜怒了。 原来夏长赢见到那面带“猪八戒”面具之人被他的威势突然一吓之下,吓了一大跳,不但没有挺剑将刘宝安杀了,反而将手中的黄色小包一抛脱手,大叫一声:“哎呦!”随即便被陈修远一掌逼开,再也无法靠近,林中众人听她口发雌音,犹如莺啼,心想这人果然是个女子。“猪八戒”适才一惊之下陈修远的一掌他居然浑忘了格挡,被陈修远的掌风推出,脚后跟蹬蹬蹬的后退,站立不定,倒翻了一个跟头这才坐起。而那黄色小包被他一抛之下,无巧不巧,正好落入了刘宝安怀中,刘宝安虽然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但这小包还是落在他身上确然无疑的了……这时陈修远忙将刘宝安扶起,伸手捡起地上的黄色小包,替他放入胸前衣襟之中,随即便为他推宫过血,解了胸前穴道! 夏长赢这时脸上红气越来越盛,直如体内有一座火山随时要爆发出来一般,众人见了他这等模样,都是不由得不心中害怕,夏长赢一双在黑暗之中仍然精光四射的眼眸向着林中众人自左而右一一扫过,目光严厉至极,仿佛便要择人而噬一般。林中众人人人心中害怕,都不敢与他的目光相触,只有那面带“猪八戒”面具之人,仿佛视而不见,面具后的一双眼睛向着夏长赢瞠目而视!陈修远见夏长赢脸上神色有异,一双精光灿烂的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心想此人要是发起狂来,这里一众人等非但无法绝然将他制住,今夜反而要个个丧命于这杏子林中了!心中只得暗暗戒备,他知道似夏长赢这等高手只要一出手,必定雷霆万钧,自己能否挡得住他这雷霆一击实无把握!附耳到刘宝安身旁,低声说道:“大哥,你先领着众人缓缓出林去吧,小弟随后就来!”可是刘宝安又怎么肯在这时丢下把弟独自逃生呢,呆呆的望着火光出神,直似充耳不闻一般,身子更是毫不动弹,陈修远还道他是伤后无力,低声劝到了第三遍,右手一拖,要将他的身子托起,刘宝安却是摇了摇头,意思是绝不能抛下结义兄弟独自逃生!傍晚时分陈修远与刘宝安在林外的大石之上,由于刘宝安稍起了见疑之心,二人心中不免稍存芥蒂,此时二人却均想对方如此义气,既是结义兄弟,也该像古人那般,倘若一人死了,另一人也当绝不独活,定是从之于地下,是所谓刎颈之交!这时二人心中的些许芥蒂这才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陈修远虽抱了与义兄一同赴死之心,但眼下毕竟还不是非死不可,自己方当壮年难道竟不做挣扎、束手待毙不成?只是眼前此人,论智论力,自己俱皆不敌,一会动起手来,也只能尽力而为,打到哪里算哪里了,和他拼了就是了。哎!要是此时有一人能与我相当,和二人之力定能制住此人!陈修远正自彷徨无极、焦急万分之时,那面带猪八戒面具之人突然向着夏长赢起衅,道:“你凶霸霸的干什么?要发威么?”这人一开口,却是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众人心想原来这又是一个女子,不过这时人人在夏长赢的威势之下,都是一颗心怦怦直跳,跳的既快且重,犹如要跳出胸腔一般,再也无暇去管这“猪八戒”是男是女了! 不料夏长赢却不去理他,转头盯着陈修远和刘宝安二人,脸上阴晴不定,似是心中一时拿不定主意一般。原来夏长赢日间并未远去,展开轻功到林外兜了一个圈子,便又越上树梢,悄无声息的回到林中,其时陈修远尚在林外与刘宝安一番长谈,是以林中无一人能发现夏长赢转回,待到陈修远进到林中,夏长赢隐伏已定,气息极轻,若有若无,以致连陈修远也无法发觉林中竟已多了一人了。夏长赢自重高手身份,不屑于在刘宝安重伤之后毫无还手之力之时动手抢夺那天机令,但他料定还会有人再来动手,打定主意到待天机令落入他人之手之时再出手抢夺,那便天经地义、天公地道了!万万想不到适才机缘巧合之下那天机令竟又落入了刘宝安怀中,他平日里殊无耐心,武功既高,于世事又预料极准,自从近年来武功大成之后,几乎便是无往而不利,虽不能说是万事如意,但世上也没有几件事能令他萦绕于心了!此番这天机令本来志在必得,可事到临头总是缚手缚脚,心中着实十分不快,这时蛮性一发,对着陈修远喝到:“又是你坏了我的好事!吃我一掌罢!”说罢右脚踏上一步,右手凌空挥出一掌,林中众人只觉一股热浪平地而起,胸口闷热难当,这时陈修远首当其冲,且不说能不能避得开,就算逼开了,身后的刘宝安和一干人等必定个个毙于夏长赢这一掌之下。只得深吸一口气,运气平生之力,双掌一齐缓缓推出,林中突然砰的一声大响,夏长赢一晃不晃,身子稳稳钉在地上,而陈修远却是腾腾腾向后先退数步,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夏长赢只觉他掌力反不如日间,怒道:“你竟敢小觑于我!” 其实陈修远已然运其十成之力,只是本来他二人就年纪相差甚远,陈修远功力本就不如夏长赢精纯,而且这时与二人日间对的那一掌相距不久,那一掌拼过之后陈修远便觉气血不畅,而后又运功为刘宝安疗伤,大耗元气,这时这一掌虽然全力而发,但却只有平日里的六成功力了,反而不及日间与夏长赢对的那一掌了。陈修远这时眼前金星乱冒,眼花缭乱,一时已说不话来。刘宝安眼见义弟身受重伤,口吐鲜血,明知不敌,勉力站起身来,要与夏长赢拼命,夏长赢微微冷笑,说道:“你要作死么?这可就怪不得我了!”却听身后一个声音说道:“大哥,请你……快……退下,我……性命无碍!”却是陈修远,这一来连夏长赢也不禁暗暗佩服,自己这一掌几乎竭尽平生之力,这竖子非但没有重伤而死,居然还能够开口说话!原来陈修远本就禀赋颇高,或不在夏长赢之下,十年来又得朗华禅师精心调教,将天下武学正宗的少林内功练得极为扎实,一受外力,体内自然而然的便生出一股真气护主五脏六腑,而适才对掌之时陈修远明知不敌,便又以“卸”字诀顺势向后飘出,反倒将夏长赢的掌力卸去数成! 夏长赢一击不中,便耻于第二次出手,反而赞道:“好家伙!恁的了得!”这时那面带“猪八戒”面具的中年女子忽道:“你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欺侮我们,还不出来么?”林外树梢上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答到:“哼!你们几个背着我做的什么事来?这时惹了厉害对头反来求我,便是要让你们吃些苦头,好教你们知道些厉害!”这声音虽略带责备,却仍是说不出的悦耳动听,犹如天籁一般!那“猪八戒”急道:“别摆架子啦!快来将这惹人嫌的家伙赶跑了罢!”林外那女子说道:“好罢,不过只怕我也不成。”言罢林外缓步走进一个女子,身着一身黑纱裙,身形婀娜,足不点地般的飘进林中,面上带着的却是个观音娘娘的面具! (十四)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这时地上面带“哪咤”面具的女子见到了她脸上的“观音”面具,似是忍俊不禁,“嗤”的一声娇笑,笑出了声来。那女子一把将她拉起,瞧来毫不费力,嗔道:“小丫头!瞧我回去不罚你!”犹似长姊板起了脸,教训顽皮胡闹的幺妹一般。那女子目光一转,面具后明亮清澈的目光掠过林中众人,最后停在夏长赢脸上,冷冰冰的道:“恃强凌弱,好威风哪!”夏长赢面露得色,傲然道:“老夫爱怎样便怎样,你管得着么?”那女子右手从发髻中徐徐拔出一支玉簪子,那玉簪子润泽无华、浑然天成。夏长赢甚是识货,赞道:“好物件,光华内敛,神物自晦!”那女子只淡淡道:“百炼金刚,有胜无败!小女子向夏前辈讨教几招!”夏长赢奇道:“原来是正主到了,你怎么知道我这诨号?你是谁?”那女子尚未答话,那面带猪八戒面具的女子抢白道:“她是观音菩萨,你没瞧见么?真是笨死啦!”夏长赢皱了皱眉,终于还是不去理她,向着那面带观音面具的女子道:“装神弄鬼,消遣老夫么?哼,只要一出手,一招我就能认出你的师承来历!”那女子的观音面具之后传出一声轻笑,笑声虽轻却带着些狡黠,道:“要是认不出呢?夏先生使什么兵刃?”夏长赢道:“我这双手便是兵刃!”那女子知道夏长赢比武之际自重身份,不会先出手,便道:“好,看招!” 只见那女子手执玉簪,虚点一式,似攻非攻,似守非守,夏长赢“咦”了一声,赞道:“不凡哪!好手段!”也是一招“无冬无夏”双掌浑似漫无目的、不成章法的拍出去。 夏长赢这一招看似东倒西歪、莫名其妙,其实却是夏长赢的看家本领“昊天神掌”中最高深奥妙的一招了,一般武林高手的武功招式里攻守兼备,攻中有守,守中带攻,已算难得了,但在这之上,更难的是要做到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也是夏长赢毕生所求的武学境界,顽童打架死缠烂打自然不着边际,但高手对敌还能不着形迹、全无定向,令对方防不胜防,那才能算的上是真的了不起,是所谓“招有尽而意无穷”。 其实这等武学境界夏长赢也是近年来才初登堂奥、略有小成而已。倘若登堂入室、如火纯靑,那便是天下第一了,既然天下无敌,也就不用再比了。夏长赢眼界甚高,得他一赞殊为不易,眼前这女子的声音夏长赢一听之下便知年纪甚轻,功力或许不及自己,但单就眼前这一招来说自己非但无法认出她的师承来历,更是隐隐已窥武学修为的最高境界了!暗暗感叹武林之中的后起之秀怎的如许之多?自己一日之内就接连遇上两个,除了眼前这青年女子之外,那陈修远日后也定是自己劲敌! 刘宝安凝神细看夏长赢和那女子进退趋避、紧凑异常的斗在一起,夏长赢忽快忽慢,忽巧忽拙,快时形同鬼魅,化做一道红光,刘宝安自是目不暇接、一头雾水;慢时却也是端凝沉稳、法度森严,只见夏长赢左掌窒滞生硬,缓缓打出,右手以拳形打出,甫到中途,化为指形,待到击出却是掌形,有时又快慢相济,巧拙相辅,加之脚下变化莫测、奇幻无比,一招之间身子已变为好几个方位向那女子攻去。 刘宝安目为之炫,再瞧那女子,林中篝火忽明忽暗,那女子又是一身黑纱裙,有时便如混入黑暗之中,只见夏长赢一人独自练拳一般,夏长赢连连吆喝,那女子却是在黑暗之中寂然无声,反而显得较夏长赢来的更为闲适;有时在火光的映照之下只见那女子衣袂飘飘、轻盈曼妙,犹如翩然起舞一般,右手中一支精致小巧的玉簪子轻轻巧巧的随手点出,将夏长赢的一团红影笼罩在白光点点之下。 刘宝安看的莫名其妙,只觉这更像是舞蹈而非武功!但夏长赢如此通天彻地、神功盖世,非但对那女子奈何不得,而且一边打斗一边口中兀自对那女子“嘿……不俗啊、嗯……高明!”的赞叹连连,想来那女子自是厉害无比了!这时刘宝安心中忽然起了一个从未起过的念头:夏长赢会败么? 夏长赢和那女子兀自斗在一起,刘宝安看了一会,便觉头晕目眩,赶忙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再瞧陈修远时,只见他原本在自己身周闭目打坐,这时虽仍是脸色惨白但已睁开眼来,正目不转瞬的望着夏长赢和那女子激斗,看得出神。刘宝安怕他重伤之后不能开口说话,也不敢跟他言语。 陈修远却忽然对着刘宝安说道:“大哥,夏前辈武功太过霸道,你不可再看!”刘宝安苦笑道:“哎,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我真是枉活一世了!”陈修远转过头来宽慰道:“大哥,你眼下武功不高,但将来未必就不能练好,夏前辈虽然纵横睥睨,但稍嫌霸道,咱们也不来学他,那位姑娘的武功不露锋芒、绵里藏针,虽是女子却胜须眉,反倒颇合咱们禅宗的武学,方是正道!” 刘宝安若有所思,随口问道:“贤弟,你说这两人谁会赢?”身旁众人眼见夏长赢和那女子一时难分高下,而对于他二人的武功又都只是一知半解,这时听到刘宝安的问话,都想陈修远武功高明,于武学上的见识远高于自己,颇为好奇不知他会怎么说,所以原本众人都望着夏长赢和那女子比武,这时却连戴面具之人也都反而转过头来,想听听陈修远有何高见。 陈修远却一时不答,向夏长赢和那女子目不转睛的看了一会,这才道:“夏前辈和这位姑娘的武功都可说得上是不着一招,尽得其妙!虽说是邪不干正,但眼下……眼下以小弟看来只怕还是夏前辈功力更优,还是有胜无败的了。” 众人听了他这番话都是“哦”了一声,戴面具诸人自然是盼那女子将夏长赢打败,这时听了陈修远的话,人人心中都平添了几分忧愁。而福安镖局众人一时却是有些无所适从,均想这二人都是为了总镖头怀里的小包而来,无论谁胜谁败,我福安镖局一干人都是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原本还可依仗陈修远,可这时他已身受重伤、自身难保……佛菩萨保佑最好这二人两败俱伤,你杀我、我杀你同归于尽好了。 (十五) 峨眉掌门 然而世上的事总是事与愿违的,夏长赢和那女子非但没有同归于尽,夏长赢反而突然“哈”的一声怪笑,向后跃开,那女子也不追击,一时反倒两下罢手。 夏长赢犹如如梦初醒、恍然大悟一般,扬扬得意的道:“哈!我知道你是谁了!原来是当今峨眉派掌门人莲舆驾临,在下礼数不周,倒是失敬了!”此言一出,杏子林中除了脸带面具之人外,登时一阵大哗。峨眉派与少林、武当共为中土武功的三大宗,武林之中素有“天下武术出峨眉”之说,峨嵋派声名远播,尤其在西南一带很有势力,可说是独占鳌头。这时各人听了峨眉派掌门人亲临,无不震动。就连夏长赢这样傲睨万物、目空四海之人,这时也自称“在下”,极尽谦抑。 这时在林中篝火的火光映照之下,只见那女子身形婀娜娉婷,亭亭玉立的俏立在林中,一时不置一词,对于夏长赢的话不置可否,独自沉吟半晌,这才向着夏长赢说道:“是小女子的武功中露出了什么破绽么?” 夏长赢面露自鸣得意之色,朗声道:“陆掌门的武功不着形迹,全无破绽,但名门风范一见可知。况且自从贵派上一任掌门人“纫针玉女”羽化仙逝之后,当今天下的女子之中能有如此功力的便只有两人了,而另一人我却是识得的,哎,我早该想到了!” 那女子“嗯”了一声,脱口问道:“另一人是谁?”夏长赢微微一笑,扬眉吐气道:“那是我朝日神教的玄武坛主,她的武功虽与我大相庭径、迥然不同,但也足以与我并驾齐驱、势均力敌!”那女子又是“嗯”了一声,沉吟道:“那么那位前辈武功高于我,我不及她!” 夏长赢道:“峨眉掌门,气度宽宏。不过倒也不必妄自菲薄,适才你不愿显露身份,不使峨眉武功,咱们尚且胜负未分,当今之世似你这等高手已是难找的很了,今日我侥幸遇上,可说是运气极好,再向你讨教几招峨眉神功!”夏长赢这几句说的甚是恳切,却是发自内心。须知第一流的武功也要有第一流的对手,似他这等高手,一般的武学之士在他的三拳两脚之下便已难以招架,殊无意味。今日虽是一日之内数度出手,但也都是浅尝辄止,哪能像和这位峨眉掌门这般棋逢对手、将遇良材一般的洋洋洒洒对敌上百招?夏长赢早年武功所学颇杂,适才淋漓尽致、痛快淋漓的尽数施展开来,对手虽是女子,武功却是亦柔亦刚、深不可测,非但于自己的凌厉攻势尽可招架得住,反而短兵相接、针锋相对全然不落下风,能遇到这样的对手,确实不得不令他欢喜不尽。 那女子身为峨眉掌门,这时身份已露,既然对方也是高手,又当面邀斗,在情在理又怎能推却?便道:“恭敬不如从命,小女子舍命陪君子,只是林中昏暗,峨眉金针不易闪避,夏先生还请小心在意!” 原来她掌门人的身份一露,这时再与高手比武过招就不仅仅是关乎个人胜败了,更加关乎于峨眉一派的荣辱得失,身为掌门人若是一败必然也令峨眉声名受损,这时为保峨眉令誉,必然毫无保留、倾尽全力。而峨眉武功中又以剑法、簪法(峨眉刺)、针法(暗器)为最,是为“峨眉三绝”。她不愿占人便宜,是以还未动手反倒先行言明,示意对方有所防备。 夏长赢道:“好!光明磊落不让须眉!素闻峨眉上一代掌门人“纫针玉女”只以两口绣花针做为兵刃就教天下英雄莫可当,今日夏某有幸一见峨眉针法,荣幸之至!”夏长赢知道厉害,这时再也不敢托大,右手从腰间取出一个金轮,那金轮在火光的映照之下,金光灿烂,随手将金轮由上至下一挥,金轮划过之处便发出嗡嗡然的异响,有若龙吟! 陈修远等人自从日间初次见过夏长赢之后,虽见他腰间带着一个金轮兵器,但却从未见他使过。原本夏长赢只以一双肉掌便已压服众人,这时见他取出兵刃,更加如虎添翼,均想这金轮在他手中不知又会如何使法? 却听得那女子道:“惭愧的紧,峨眉针法小女子尚未练成,不便在方家面前献丑,就以峨眉剑法领教前辈高招吧!”言罢右手将玉簪重新插入发髻,这时那面带“猪八戒”面具的女子右手手腕倒转剑柄,剑尖指地,口中叫到:“恭请掌门接剑!”恭恭敬敬的将长剑递到那女子身前,那女子微一点头,顺手接过长剑,也是剑尖指地,以示对夏长赢的尊重之意。 夏长赢听她说峨眉针法尚未练成,脸上微露失望之色,微一犹豫,右手中的金轮终于还是没有重新插回腰中。说道:“嗯,你芳龄尚轻,峨嵋派最高深的武功尚不能精晓也是有的,今日便领教峨眉剑法,也感荣幸!”说罢手持金轮抱拳行礼,退了两步。 那女子裣衽还礼,尚未起身,右手长剑斜指,剑尖颤动,白光点点,又是一招可攻可守,非攻非守。夏长赢赞道:“好,剑不行尾,方是峨眉。” (十六)纵横论 二人正待交手,忽听得一人朗声叫到:“且慢!” 夏长赢一听之下却是陈修远,本来他尽可全不理会、不予理睬,但不知为何忽觉这小子在他心中倒也颇有些份量,这时便即罢手退开,愕然道:“干什么?” 那女子当然不追击,侧身盈盈立在下首,也道:“怎么?” 只听得陈修远微笑道:“夏前辈,不知当今天下以何人为武功天下第一?” 夏长赢正值欲待要与峨眉掌门交锋的当口,却听他没来由的打岔问了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心中恙怒,但随即转念,心中一动,心想这小子为何突然偏挑这时来跟我扯这闲篇?或有深意也未可知,不耐道:“当今之世,自然以云奇云大侠为天下武功第一,此乃人所共见、武林中尽人皆知,又何必问?” 陈修远道:“着啊,却不知自云大侠以下,这天下第二谁可当之?” 武林中自来只有天下第一之说,这天下第二却是从未有过公论,不但林中众人难免好奇,就连夏长赢也颇感新奇,一时难以回答,沉思片刻,踌躇道:“嵩山少林寺自诩为天下武学正宗,寺内高手卧虎藏龙,但要说真有什么了不起的天下第二高手,嘿嘿,只怕未必。反倒是你南少林寺中相传还有一位“心”字辈宿老,心镜神僧,功力可达“坐照”之境,除此之外,尚有武当山清微道长、崆峒第一高手飞鸿子、昆仑掌门的蛤蟆神功,还有这位峨眉首座便在此间,此五位高手乃是嘿……所谓当今名门正派五大高手,就只这五位高手而言自是以心镜神僧功力最深,但到底孰高孰低,既是未曾交手,难以逆料……” 那女子忽道:“小女子怎可与心镜神僧等人相提并论,多承夏先生谬赞,荣于华衮,却是绝不敢当的!” 陈修远却道:“难道夏先生神教之中就没有高手么?” 夏长赢双眉一扬,说道:“嘿,我神教之中如我这般还有三人,我四人功力不相上下,在我之上现今教中还有两人,只可惜前教主已然仙逝,否则以他老人家的武功胜我十倍,足可与你师祖心镜神僧相匹敌,天下第二又何足道?” 林中众人或师出名门、平日里以名门高第自居,或坐井观天、孤陋寡闻,这时听得夏长赢与二人谈论天下高手,尽皆骇然,心想往日里浑然不知天下之大、高手之多,惊骇之余倍感自身犹如沧海一粟,微不足道。 陈修远又道:“且不说师叔祖,不知夏前辈的武功与我恩师相比,又如何?” 夏长赢毫不思索,脱口道:“我虽与尊师缘锵一面,但尊师号称南少林‘朗’字辈第一高高手,是南少林寺中除心镜神僧之外的第二高手,又……嗯,有徒如此,其师可知,我可教不出你这样的徒弟!” 陈修远听他当面称赞恩师,心中欢喜,说道:“小可不才,不及恩师于万一!曾听夏前辈言道男子汉大丈夫当求天下第一,不知夏前辈与当今武林的泰山北斗云大侠相比,其复如何?” 夏长赢平素自负武功,十分心高气傲,但要说与‘’天下第一‘’相比却是自知远远不如。可要他直认不如,心中却又不愿,这时听陈修远当面问起,不由得面红过耳,脸现尴尬之色,怒道:“竖子!消遣老夫么?云大侠耄耋之年,将近百岁,以八十余载的功力已达“入神”之境,世上又有谁能及得上?” 好在他的脸本就红的出奇,这时不过更加大红大紫而已,陈修远看的心中暗暗好笑,面上却是正色道:“着啊!这位陆掌门方当桃李年华,功力又怎可与夏前辈数十载埋头苦练同日而语?敢问夏前辈于弱冠之年、似这位陆掌门这般年纪之时可有她今日之成就?夏前辈乃是大英雄、大豪杰,可是非但天下第一求索不得,就连天下第二也是鞭长莫及,反来与后辈扳缠不清、一较高低,这就教人难以苟同了!”说罢大摇其头,装出满脸不以为然的样子。 夏长赢心知已落入彀中,暗叫不好,心想这竖子兜了个大圈子原来在这等着我,若是被他以言语激住,今日这一场武就此不比了倒也没什么,但若是传扬出去,终不免要落下个以大欺小的恶名,岂不是令天下英雄耻笑?怫然道:“量你竖子也配和老夫说短论长么?” 一众面带面具之人耳听陈修远出言相助掌门人,这时人人心中都对他徒增好感,那面带猪八戒面具的女子向着陈修远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公子仗义执言,公子的美意……我们十分感念,适才老身莽撞,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原宥!”陈修远赶忙抱拳还礼,说道:“前辈剑法高明,适才晚辈若不出掌便难以自保,因而得罪了前辈,晚辈心中十分不安,万望前辈海涵、宽恕!”那面带猪八戒面具的女子见他执礼甚恭,道歉之意又十分恳挚,显是发自内心,心想之所以会和他相斗,倒是自己较为理屈,这时再无芥蒂,说道:“咱们是不打不相识,老身无碍,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十七) 恶紫夺朱 夏长赢眼角上扬,斜睨二人,一言不发,嘴角边带着微微冷笑。 蓦地里从林外传来一声清啸,那啸声犹如长江大河绵绵不绝,自林外远处远远的向着林中传送进来,啸声越响越近,只惊得林中枝头雀鸟四下里乱飞,身旁树木枝叶震动不已。似有一个武林高手鼓足了中气一路发出长啸,迅捷无比的向着林中奔逸绝尘而来一般。 林中众人乍一闻如此声势,正自心下骇然,夏长赢和那陆掌门以及陈修远三人却是先后的“咦”了一声,原来三人都已听出在这雄壮宏大的啸声之下,竟还有一人始终不落啸声之后,也正发足疾驰而来,那二人似是齐头并进,一时难分高下! 而林中的夏长赢和陆掌门以及陈修远三人却是以夏长赢功力最深,是以首先发觉,继而陆掌门片刻之后也已觉察,而陈修远重伤之余,功力不纯,反倒最后察觉。 陈修远暗暗称奇:“这二人的功力着实了得,虽说较之林中夏、陆二人或许还稍逊一筹,但天下学武之士多如牛毛,又有几人能与夏、陆二人相比呢?适才纵论天下高手,看来世上不知还隐藏着多少默默无闻的英雄好汉……”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啸声渐止,脚步声响处,从林外当先走进一个一长身玉立、身着紫红锦袍,背负长剑、黑布蒙面的汉子来,原来他二人竞足而来,终是分了高下,却是这紫衣人先到了。 紧挨着那紫衣人身后,从林外又窜进一条人影来,那人却是身材矮小,一身青色长袍,也是黑布蒙面,左手中握着一把尚未出鞘的长剑,与那紫衣人并肩立在林中。 陈修远忽然想到这二人适才比赛轻功,而那紫衣人之所以能够捷足先登,不知与他二人的身材是否有关? 那紫衣人一双紫目向着林中众人一一扫过,见到一众面具人双眸只稍一停留,便盯在了夏长赢的脸上。夏长赢两眼金光炯炯,也不出声招呼,轻哼了一声,甚是轻蔑。两人相对而立,凝目互视。 只见那紫衣人从背上取下长剑,右手缓缓拔出,夏长赢却是反而将金轮放回腰间,双手负于身后,昂首傲立。 那紫衣人喝到:“好啊!”身子化作一条紫影突然向着夏长赢扑去,挺剑刺向夏长赢心口。那青衣人也是“仓啷啷”一声拔出长剑,右手长剑在手,却不上前上前夹攻,似是自重身份,只在一旁掠阵,又仿佛正在暗中窥伺,想要相机而动。 夏长赢眼见对方长剑来势歹毒,这时地上满是他和陈修远夺下的兵器,随即伸出左足足尖在地上一挑,带起一把单刀,待得那单刀升起至膝前,猛地侧身左腿飞起一脚,正中单刀刀尾,将那单刀如射箭一般踢的激射出去。三尺来长的一把单刀被他这么一踢,灌入内力,挟着劲风发出“呼呼‘’的破空之声,犹如一把巨大的飞刀,风驰电掣一般的向着那紫衣人的长剑撞去! 那紫衣人眼见单刀来势强劲,不敢怠慢,右手握紧剑柄,疾挥长剑去削,“当”的一声响,刀剑相击,登时便觉手臂发麻,长剑险些脱手飞出,那单刀却被他击得飞上半空,直落到了杏子林外。 就这么缓了一缓,夏长赢已奔到身前,左掌也已拍至面前,那紫衣人顿觉热浪扑面,须发发出“嗤嗤”声响,一股毛发烧焦的焦臭之味传进口鼻。赶忙双足足尖发力,身子向后倒飞,与此同时右手一招长虹贯日,一剑向着夏长赢胸口疾刺出去! 正在他右臂将伸未伸之际,夏长赢猛地一声大喝:“来得好!”收回左掌,双掌一合,“啪”的一声一双铁掌已将长剑剑身牢牢的夹在胸前,长剑直刺的剑势未衰,剑身立即弓起,这时长剑的剑尖距离夏长赢的胸前已不足数寸,但却是再也不能刺进分毫了。 那紫衣人眼见长剑不能向前,猛地向后一拔剑柄,可长剑剑身夹在夏长赢的一双肉掌之间便犹如铜浇铁铸一般,纹丝不动,不能拔出分毫。 夏长赢忽然发出一阵狂笑,说道:“哈哈!你终究也不是我的敌手!”双掌中一股内力发出,传上长剑剑身,那长剑登时便如烧红的铁块一般,眼见那紫衣人右手剑柄已然拿捏不住,非弃剑不可之时,夏长赢却忽然一声怪叫道:“奸贼敢尔!”,叫声之中充满了吃惊、愤怒,随即脚下几个踉跄,向后退开。 夏长赢双掌一撤,那柄长剑便即落下,尚未落地那紫衣人便已弯腰伸手去接,不想夏长赢败而不乱,右足急踢,已将长剑踢的飞出林外,那紫衣人身子尚未站起,便又猱身而上,“啪啪啪”接连数声闷响,双手连拍已将夏长赢全身穴道制住,随即急咳数声、向后跃开。 这一下奇变徒起林中众人人人大出意料之外,均想:眼见夏长赢单凭一双肉掌便可夺下对方长剑、大占上风之时为何却反而突然落败了?就连陆掌门和陈修远这等高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原来那紫衣人的长剑之中装有机括,只需在剑格之处一按,就会有毒针从剑尖小孔之中激射而出。适才他有意让夏长赢夹住长剑,那时剑尖已离夏长赢胸前不足数寸,林中昏暗,一枚小小的毒针便无影无踪的射入了夏长赢的胸前谭中穴中。而后他假意去接长剑,引的夏长赢一怒之下发力去踢长剑,中毒之后这一发力毒素透过血液上行更快,顿时便觉头脑昏眩,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舞……再想闭住穴道阻住毒素上行已然不及了。 这时那紫衣人咳嗽数声,捡起地上一把长剑,忽然长剑向前一送,登时刺瞎了夏长赢的右眼,狞笑道:“嘿嘿!百炼金刚,长赢无败,这不是败在老子手下了么?老子败你奶奶!” 这一来林中众人都是一声惊呼,那青衣人眼见有机可乘,怪声道:“宁兄恭喜啊!今日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这邪教中的大人物打败,明日定然是轰传武林,你华山派从此在江湖上声名大噪啊!”那青衣人的这几话中却是操着一口地道的四川口音。 那紫衣人恨恨的瞪了他一眼,似是怪他有意的揭露了自己的身份,淡淡道:“邪教妖人人人得而诛之,李老弟,你青城派难道就不该出一份力么?” 这时林中众人除了陆掌门和陈修远之外,又是一片大哗,原来这两人是华山派和青城派的,怪不得武功如此高强!这华山派和青城派是当今武林正派之中除了“五大名门正派”之外最有势力的门派了,瞧这两人的武功当也是华山派和青城派中的佼佼者,定是在两派之中辈分甚高、有头有脸的人物,说不定就是两派的掌门人亲自到来也未可知,但这华山姓宁的却又何以犹如市井之徒一般,口出污言秽语,全然不自重身份,倒是叫人有些讶异了,一众面带面具之人听了也是暗暗皱眉。好在今日一日之内高人叠出,就连峨眉派的掌门人都已见过了,那么华山派和青城派的也就没有那么令人震惊了。 (十八) 交心不交面,从此重相忆(1) 那“李老弟”却道:“宁兄你既已将这妖人制住,兄弟我不敢掠美,但说到激浊扬清、维护武林公义,兄弟我虽不才倒也不敢落于人后,就将这些魔子魔孙交与小弟收拾了罢,宁兄你请先在一旁稍事休息,且看我青城剑法还使得么!”说罢左手捏着剑诀,右手刷的一声长剑递出,竟是向着刘宝安刺去。 这一剑来得快,陈修远的念头却也转的快,伸手到地上捡起一把单刀,对准剑尖来路,挡在刘宝安身前,斜刺里一人叫到:“李老弟,且慢动手!”也是一把长剑递到刘宝安身前,来格挡那“李老弟”的剑路。 那“李老弟”却是长剑一招“一归虚无”剑锋一转,一刀一剑便挡了个空,这一招是青城剑法中最高深的一招,长剑径往刘宝安颈中削去。 陈修远和那“宁兄”的心中都是暗叫一声:“不好!”刘宝安长叹一声,闭目待死,却听得“叮”的一声响,张眼一看,那“李老弟”右手中的长剑已被荡开。 那“李老弟”一怔,抬头向着那面带观音面具的女子方位瞪眼瞧着,原来适才在电光火石之间,突然金光一闪,一枚细入毫芒的金针一类暗器不知由何神力奇劲激发,形体虽小,竟撞得长剑荡开,而后余势不衰,疾射入地,没入林间泥土之中。 林中众人正在一片茫然之际只见那“李老弟”霎时之间便变得犹如泥塑木雕一般,双目之中露出古怪之极、甚是惊惧、惶惑失措的神色,似乎蓦地遇上了一件难以形容、无法应付的怪事一般。只听得他喃喃的道:“你……你是……” 那陆掌门冷冰冰的向着他道:“不错,是我!”原来适才正是陆掌门急发“峨眉金针”将他的长剑荡开,救下了刘宝安的性命。 这时那面带猪八戒面具的女子突然喝道:“峨眉首座在此,鼠辈宵小怎敢大胆造次!” 在这突如其来的一喝之下,那“宁兄”忽然发出“啊”的一声惊呼,似是始料未及、大出意料之外。那“李老弟”却是眉头一皱,一声不响,似是早已意料到了一般。 那“李老弟”倒转剑柄,剑尖朝下,微微躬身向着陆掌门行了一礼,微一迟疑,一声长叹,不再和那“宁兄”打招呼,竟是头也不回的出林而去了。 刘宝安、陈修远以及福安镖局众人正要开口相谢陆掌门的救命之恩,只见那“宁兄”也是倒转剑柄,剑尖指地,向着陆掌门行了一礼,朗声道:“不知峨眉掌门在此,多有失敬,还请见谅!华山宁有种见过峨眉掌门人!”说罢右手一扯,揭下了脸上的黑布,这本来面目一露,只见他面如冠玉,面上隐隐罩着一层紫气,颔下留着一部美髯,恢恢然,广广然,昭昭然,荡荡然,俨然一副慈父长兄之容。 林中众人一见之下,心中敬仰之情、亲近之意,油然而生。陆掌门不敢怠慢,赶忙向着他裣衽还礼,尚未起身,口中说道:“宁掌门紫霞神功已然大成,好了不起,令小女子好生钦佩。小女子承蒙先师错爱,以掌门之位相授,忝居峨眉掌门,自知无德无才,十分的不相配,常自惶恐不安……”又道:“请恕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还请见谅。不知宁掌门有何示下?”说罢又行了一礼,这才款款起身,但却并不摘下面上面具。 宁有种身居华山掌门高位,平日里在华山上威福自用、自高自大惯了,这时见她并不以真容相见,心中怫然不悦,心想:以老夫的年纪就是做你的父亲都可做得,你却扭扭捏捏和我讲什么男女之防?老夫身为华山掌门,平生不知会过多少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江湖上哪一个不是对老夫恭恭敬敬、敬重万分?偏你这小妮子要讲这许多规矩,敢对老夫如此失礼!口中却淡淡道:“理当如此,陆掌门过谦了,示下什么的绝不敢当!” (十九)交心不交面,从此重相忆(2) 宁有种心中暗忖:荒山野林、星夜之中,这小妮子既已到此,想来定也是为了那“天机令”而来,但她既然不先提起,我且也不来说破,一切相机行事便是。心中打定主意,口中说道:“贵派与我华山派自来同属武林正派一脉,同气连枝,而邪教妖人最是罪恶滔天、罪不容诛,今日本当将这些邪教妖孽一概诛灭了,但眼下他们既已受伤,胜之不武,不如交与在下将他们带回华山尽数看管起来,也好教他们不能再为祸武林,未审陆掌门钧意若何?” 陆掌门尚未搭话,那面带猪八戒面具的女子忽然冷笑道:“宁掌门说的好听哪,只怕是别有用心、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这位公子和这些福安镖局的爷台又算是哪门子的邪教妖人了?宁掌门是想将那“天机令”接上你华山去看管起来吧?” 宁有种心中所想被她切中要害、一语道破,面上紫气一闪而过,心中着恼,道:“什么‘天机令’?他们不是邪教的魔子魔孙么?那么看来我所得到的讯息有误也未可知,既是峨眉女侠这般说了,想来定是不会错的,且容我日后再详加打探也就是了。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不知你峨嵋派诸位女侠深更半夜、荒山野地的却又是所为何来?” 那面带猪八戒面具的女子一时语塞,只道:“你管得着么!” 陆掌门却是又向着宁有种行了一礼,说道:“惭愧的紧,让宁掌门见笑了,都是小女子平日里管束不严,任由她们胡闹,闯下这等乱子来,回去定然重重责罚,以维护峨眉清誉!”这几句话说到后来,言辞已是颇为严峻。一众面带面具之人眼见掌门人为了自己而向外人折腰,一时都低下了头,倍感羞惭。 宁有种心想看来今夜这干人只怕是带不走的了,但夏长赢这厮今日却是与他结下了深仇大恨,若不斩草除根只怕后患无穷……向着陆掌门说道:“这夏长赢总是邪教妖人了吧?常言道‘树德务滋,除恶务尽。’今日就让我将这邪教中的大人物一剑杀了,也好为武林除却一个大害,这陆掌门总不至于回护、阻拦了吧?” 陆掌门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位夏……夏先生已然身受重伤,还望宁掌门能网开一面,别再赶尽杀绝。”她身为正派领袖、峨眉掌门,这几句话说到了这份上,已是近乎于求恳了,碍于身份,正邪有别,虽是心中钦佩、敬重夏长赢武功高强、英雄豪杰,不忍他就此丧命,但也只能言尽于此了,更不能再出手相救了。 宁有种却是一脸正气道:“陆掌门心慈,但这邪教妖人人人得而诛之,留着他只怕还会遗祸江湖,恕在下不能从命了!”说罢提剑转身向着夏长赢身前走去。 (二十)交心不交面,从此重相忆(3) 当此之际,陈修远见宁有种旋踵挺剑向夏长赢走去,当下不暇多想,踏步抢出,挺身挡在宁有种身前,说道:“且慢动手!你如此对付一个身受重伤、动弹不得之人,也不怕天下英雄耻笑么?”这几句话声音清朗,响彻林间。宁有种停下脚步,迎面瞧着他,见他是个文弱书生打扮的青年,丝毫不以为意,伸手推出,要将他推在一旁,以便上前一剑刺死了夏长赢。陈修远见他伸掌推到,便随手一掌呼的拍出,这一下宁有种防备不足,竟被他逼得倒退了三步。宁有种心中又惊又怒,指着陈修远喝道:“小子,你是谁?”陈修远道:“在下姓陈,草字修远。”一面说一面回身替夏长赢推宫过血,解开他身上被封的穴道。片刻之间,夏长赢已能开口说话,低声道:“多谢小友!” 宁有种眼见夏长赢已然脱缚,虽知他中毒、受伤之余难以暴起伤人,但心中对他毕竟十分忌惮,又见他右眼中鲜血长流,黑夜中瞧来说不出的凄厉恐怖,一只左眼却睁得大大的瞪视着自己。宁有种被他瞪得心头发毛,心中突然起了畏缩之意,不自觉的向后退了几步,右手手掌将手中握住的长剑紧了一紧,这才站定。这么一来,他和夏长赢之间已相隔数丈之远了。 这时夏长赢中毒、受伤之后,勉力挺身站住,装出一副神威凛凛的模样,瞪视着宁有种。他知道倘若自己站立不定、稍有示弱,那宁有种便会再无顾忌,轻而易举的便可一剑将自己杀了。眼前林中以那陆掌门武功最高,她虽是被宁有种以言辞激住,冷眼旁观,但她是当世英雌、女中豪杰绝不会再来趁人之危、不利于自己了。而这陈修远想不到竟能如此义气,待敌如友反来相助自己,只可惜他年纪尚轻,安然无恙之时功力尚逊宁有种一筹,何况适才他反先已被我所伤,这时又怎能是宁有种的敌手?看来我一世英雄今日定要命丧宵小之手了,但他如此少年英才,我又何必再令他为了我白白饶上一条性命,只需待我一死之后,林中之事自有陆掌门主持公义,那也不必我再多想了。当下说道:“小兄弟,请你暂且退开,看我宰了这鼠辈奸贼!”说罢勉力从陈修远手中抢过单刀,突然大喝一声,一把单刀却是插入自己胸前,陈修远万料不到他竟会突然挺刀自尽,惊急道:“夏前辈,不可自尽!”待要动手阻拦,刀尖已然扎进胸膛,顿时血流如注。 陆掌门本来碍于身份,置身事外、作壁上观,这时突然见到夏长赢引刀自尽,心下不忍,待要急发金针去将单刀打落却是已然不及了,心中暗悔自己袖手旁观、坐视不救!宁有种却是暗暗欢喜,心想这样反倒便宜了你,不过这厮功力深厚,这时将死未死之时毕生功力不会片刻间便散尽,倒要防他临终一击。 不料夏长赢这一刀却并非自杀,这时刀尖深入胸前肌肉数寸,一阵剧痛之余,鲜血迸流之时顺带着将毒素一起涌出,立时神智为之一清,右手微微颤抖着以刀尖轻轻将毒针连血带肉的一齐剜出,随即大叫一声,痛的险些晕去,再也站立不住,一跤坐倒在地。陈修远见机甚快,赶忙疾点他胸前穴道,使血流稍缓,随即向着身旁一个福安镖局的年轻镖师要来金疮药,随手从自己身上扯下袖幅,撕成布条,替他止血、裹扎。 林中众人都是学武之人,颇为眼尖,这时只见那刀尖之上一小块血肉模糊的肉块之中扎着一根细针,针尾外露之处兀自碧油油的,显是喂过了毒的下流暗器,顿时恍然大悟,心中都对宁有种的卑鄙手段生出一股鄙夷之意。那面带猪八戒面具的女子更是朝着宁有种说道:“似你这等卑鄙无耻的人物居然还有脸来做一派掌门,老身倒是第一次看见!” 宁有种眼见奸谋败露,胸中羞恨交加,心想今夜若不将这林中的一干人等尽数杀光,此事要是传扬出去,我还能有什么脸面来做这华山掌门!登时脸上紫气大盛,挥剑径向夏长赢和陈修远斩去。忽然“叮”的一声轻响,双剑相击,一柄长剑后发先至,已将他的这一剑挡下,长剑却是握在陆掌门的手中。只听得陆掌门清亮的声音说道:“还要执迷不悟、为非作恶么?念在华山派的情面上,今日且放了你去,留下解药,这就请吧!”言罢收剑而立,侧身闪在一旁,让出了出林的道路,不再向他瞧上一眼。 可宁有种又怎肯就此甘休,运起紫霞功,突然倏地一招“旋风抹脖”迅捷无比的一剑向着陆掌门雪白的脖颈中削去,陈修远一声惊呼道:“小心!”陆掌门却不转身,仍是侧着身子对着宁有种,一面向着陈修远微微的点了点头示谢,一面右手长剑轻轻一舞,便又将这一剑荡开。宁有种索性向她背心要害疾刺数剑,招招势若云舒霞卷、连绵不绝,但陆掌门仍不转身回头,只守不攻,听风辨器,神而明之,一一举剑挡开,便如后背长了一双眼睛一般,口中说道:“还不收手么?十招之内定将你裁为三截!”可宁有种哪去理她,仿若听而不闻,这时更是犹如暴风骤雨一般向她浑身诸般要害狂攻,陆掌门轻轻叹了口气,身形飘忽,转过身来,剑招奇幻,瞬间便将宁有种笼罩在一片剑影之下,堪堪十招一过,宁有种只觉突然手腕剧痛,一股鲜血激溅而出,长剑便即落地,手腕伤势不轻。 陆掌门却是就此收剑,说道:“念你修为不易,今日便到此为止,望你能够幡然悔悟,休再怙恶不悛,否则定教你难逃公道!” (二十一) 交心不交面,从此重相忆(4) 宁有种面如死灰,心下恨极,双眼中闪动着恶毒的光芒。他一生之中虽说是经历过了无数的大风大浪,但也从未有过如此刻这般的狼狈不堪。这时栽足了跟头,落入了这步田地,反而想到终究还是留下了一条性命,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眼神中竟也混和着几分喜色。他终究是一派掌门人,这时不再自取其辱,极不情愿的伸左手从怀里取出一个紫红色的瓷葫芦小瓶,放在地上。右手手腕中兀自鲜血淋漓,血滴流淌不止,顺着手掌一滴一滴的滴落在林间地上,他也不及裹伤,正欲快步离去,却听得夏长赢一声喝道:“且慢,我还有话说,今日你使奸伤了老夫一目,此仇不报,我夏长赢誓不为人!将来我必亲上华山,那时华山之上若能留下一条狗、一只鸡,算是我姓夏的没种。”宁有种一怔,道:“夏先生若是要报仇,难道还识不得道么?姓宁的便在华山上恭候大驾便是!”说罢便顷刻间已在树丛之后隐没,身法之快,实所罕见。 那面带猪八戒面具的女子拾起地上的瓷葫芦小瓶,交到了陈修远手上。陈修远倒出药丸,转手便喂了夏长赢服了。夏长赢本待不服,但那毒针的毒性着实厉害,这时也不由得他逞强了。夏长赢服过解药之后,闭目打坐,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睁开眼来,向着陆掌门说道:“陆掌门,今日夏某的性命乃是拜你所赐,从今而后,陆掌门和峨眉门人所到之处,我夏长赢避道而行。” 陆掌门臻首微摇,说道:“夏前辈不必如此。” 夏长赢长叹一声,黯然道:“你我正邪殊途,将来只怕是必有一战。今日我已失了一目,日后便再也不是陆掌门的敌手了。陆掌门是当世英雄,女中豪杰,夏某人若是败在你的手下……也是心悦诚服。” 陆掌门也是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夏先生且安心养伤,日后之事留待日后再说吧。” 夏长赢转过头来,对着陈修远说道:“小兄弟,今日多谢你啦!但我一生之中从不受别人的任何恩惠,日后你若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就让人带个信到朝日岛来,就是有天大的难事,我夏长赢也为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陈修远心念忽动,本想劝他别再去和华山派为难,但转念一想,此事大违夏长赢的本意,以夏长赢的为人是绝不能听人劝告的,自己若是仗着有恩于他,迫得他不能拒绝、勉强答应,不是大丈夫所为。当下只道:“多谢夏前辈美意,在下并没有什么为难的事,就算是有,晚辈自己也尽可料理的了,不劳前辈挂怀。” 夏长赢哈哈大笑,翘起大拇指赞道:“好!”起身向着陆掌门行了一礼,就此转身出林而去。 顷刻间林中便只剩下面带面具之人和陈修远以及福安镖局众人,陆掌门替七个面带面具的女子一一解开了被夏长赢所封的穴道,那面带哪咤面具的女子忽然向着陆掌门娇声道:“陆师……掌门人你怎么来啦?”陆掌门轻轻的“哼”了一声,冷冰冰的嗔道:“我不来又有谁来管你,任由你将一条小命白白的送在这里么?“随即言语转和,又道:“小丫头你一向是最乖的,为什么这次反而不听我的话了?”说罢便不再理她,率领着一众面带面具之人向着刘宝安和陈修远裣衽施礼,口中言道:“小女子约束门人不严,至使她们做下这等事来,多有得罪,万望见谅。今日先行谢过,容我们日后再图补报。今日不便相见,他日再图良唔,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刘宝安赶忙拜倒,口中谢她适才发峨眉金针荡开那青袍客长剑的救命之恩。陈修远也道:“陆姑娘……啊不,陆掌门,多谢你救我义兄性命!”陆掌门却又是臻首微摇,说道:“公子不必称我陆掌门,你我年岁相仿,叫小妹一声陆姑娘也就是了!公子你也是福安镖局中的人么?”陈修远尚未答话,刘宝安却已将今日林中所发生的事:陈修远如何仗义出手、如何素不相识却数度相救自己性命又不愿居功图报而与自己结为了兄弟、如何百般守护自己等情一一如实和陆掌门说了。陆掌门听后顿了一顿,“嗯”了一声,说道:“公子高义薄云、仁义过人,令小妹好生钦佩,得道多助,公子请放宽心,天机令之事我已经知道了,峨眉上下义不容辞,也当稍尽绵薄之力,以助公子一臂之力!” 陈修远和福安镖局众人一听之下尽皆大喜过望,一齐称谢。峨眉派在江湖上偌大的声名,适才又亲眼所见这位峨眉掌门人武功高深莫测,轻而易举的就将华山派高手击败,都对她佩服的五体投地。又想她是当世英雌、女中豪杰,轻易不能许诺,现在既已得她一诺,答应施以援手,自然是一诺千金。众人想到正在身处困厄、彷徨无极之时,不意竟突然得此强援,今日惨败的阴霾终于一扫而尽! 刘宝安忙道:“唉,这真是……真是……”他心中感激,不知道要说“真是”什么才好了。原来武林中人平日里都颇有些瞧不起保镖护院的镖行中人,名门正派中更是有些人颇为不屑与之为伍。更和况这是正派领袖、峨眉掌门,刘宝安自知不配与之交往,可这陆掌门非但不摆名门正派的架子反而愿意来插手镖行之事,那真是往日里想都不敢想的事了,这时也怪不得他要感激万分了。 陆掌门不愿再听他感激道谢的言语,便即率领一众峨眉女侠告辞,陈修远忽然怔怔的道:“今日幸会,不知姑娘高姓大名?”只听得陆掌门面具之后轻轻一笑,却是笑而不答,将手中长剑随手递给那面带猪八戒面具的女子,而后便转身当先出林而去,一众峨眉女侠紧随其后也隐没在树丛之中。此时她们尚未去远,隐隐听得有一个女子的声音笑道:“将你的宝剑借给我瞧瞧,成不成?”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奇道:“为什么?你啊总是稀奇古怪的……”之前那女子的声音答到:“掌门人以这柄长剑击败了大名鼎鼎的‘紫霞剑’啊,我当然得好好瞧瞧了!”忽听得似是陆掌门轻轻的“哼”了一声,说道:“小丫头,你不听话,回去便罚你一年之内不得下山半步!”那女子便不敢再言语了,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再也什么都听不到了。 陈修远怔怔的目送她们远去,心中忽然想起一事,目光仍是望着林外前方,口中问道:“大哥,刚才那位面带哪咤面具的峨眉女侠用剑尖在你身前画了些什么?”刘宝安摇头苦笑道:“字迹尚在,贤弟一看便知。”这时陈修远回过头来,借着火光,只见地上泥土之中以剑尖写着“当真对不住,改日定当后报”十一个娟秀的小字,也是不禁莞尔。 刘宝安虽不能算的上是十分细心,但也察觉到了适才陈修远脸上神色有异,微一踌躇,忽道:“贤弟,刚才你不该当面去问陆掌门的芳名,她虽是女中豪杰,但男女有别,她又怎能当着我们这些粗鲁男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告之自己的闺名呢?”陈修远脸上一红,道:“是了,大哥说的极是,只怪我自小在少林寺中长大,全然不懂这些男女大防,多谢大哥提醒,倒是我唐突了。” 正在这时,忽听得林外又是一阵细碎的脚步之声向着林中走来,不多时原来却是那面带哪咤面具的女子去而复返,众人赶忙行礼相见,刘宝安朗声道:“不知姑娘何以转回?可是陆掌门还有什么吩咐么?”那女子孤身一人见了满林子的这许多男子,声若莺啼,娇娇怯怯的道:“掌门人命我……命我给你们送些峨眉伤药来!”刘宝安赶忙谢过接了,那女子却突然“嘻”的一笑,缓缓走近陈修远身前,细若蚊蝇的轻声在陈修远耳边远远的说道:“陆……陆师姊让我给公子带句话,她说对公子好生相敬,公子但有所命,本当从命,只是……嗯,先师叫她漫儿,她叫陆漫……嗯,就这些。”陈修远喜道:“多谢姑娘!”那女子笑道:“是谢我呢还是谢她?”言罢又是“嘻”的一笑,也不和众人作别,急急出林而去。 (二十二) 心安乐处 刘宝安目送那少女出林远去,回头望着陈修远,目光之中甚是古怪,尽是似笑非笑、深谙内情的神色。陈修远被他看的心中尴尬,口中不打自招道:“没……没什么,就是陆……陆掌门……托她带了句话来……”刘宝安大手一摆,低声笑道:“甚好,甚好,愚兄也代你欢喜!”陈修远不便再问他甚好什么、欢喜什么,赶忙转过话头,说道:“大哥,接下来咱们如何打算?”刘宝安微一沉吟,招呼福安镖局一众人等俱都聚拢到火堆之旁,安排了善后事宜。 只因除了吴、冷二位镖头之外,其余诸人都已是身受重伤、行走不便,便吩咐韦、李二位镖头领头,带领他们先行扶棺转回福安镖局,一是可令死者早归故土、入土为安,二来也便于诸人养伤。至于如何抚恤、补偿过世镖师的家属,留待刘宝安返回福安镖局之后再行亲自与家属商榷、办理。还特别的细细叮嘱了韦、李二位镖头,如若家属不依、闹事,权且多加忍让,善言安抚,只待自己日后返回再行处理,万万不可再生出事端、惹出官司,韦、李二位镖头一齐点头,郑重答应了,还说了些请总镖头放心的话。而刘宝安自己则带同吴、冷二位镖头继续上路,直至将镖车平安送到为止。安排停当之后,见众人并无异议,刘宝安便宽慰各人几句,吩咐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便即分手,各自赶路。 其时已是将近黎明,刘宝安见陈修远颇有些辗转反侧,心中暗暗好笑,便问起陈修远明日的行止,陈修远答道:“小弟虽是身有要事,可那天机令所到之处必是是非之处,大哥你这里我又怎能放心的下,离你而去?”刘宝安心中感动,脱口问道:“不知贤弟有何要事?”陈修远心想恩师所交代下来的事有关我少林清誉,此时不便相告,便将下山后如何遇到了张大侠、而后张大侠如何讬孤寄命、自己又如何应承了去找寻朱纨遗女之事一一说了,刘宝安尚自踌躇未答,韦镖头突然插口道:“陈相公,你说的便是那位朱进士的遗孤朱家小姐么?”陈修远心中蓦地一亮,急忙接口道:“正是!正是朱纨朱进士的遗女,这位大哥你识得她么?你可知她现在何处?她还好么?”陈修远心中一急,口中一连三句问话,双眼紧紧的盯在韦镖头的脸上,目光之中尽是恳切、焦急的神色,生怕从他口中说出不认识之类的话亦或是摇头不知,就连一颗心也是登时便悬了起来、砰砰急跳个不停。 只听得韦镖头说道:“小人并不识得她……”陈修远一听,“哎呦”一声,心下好生失望。却听得韦镖头赶忙续道:“不是,不是……小人有一个姑表亲在乡下与朱家小姐的舅舅是邻居!前几个月小人前去探望姑母,却是曾听姑母说起过朱进士的遗孤正暂且寄住在舅舅家里的事……只是此事并非小人亲眼所见,至于她过的如何这个小人实是不知了。”陈修远再一听到他的这几句话,顿时大喜,颤声道:“韦大哥,这可真是多谢你啦!那就劳烦你给我带路,我想去看望朱家小姐。”随即又道:“嗯,既然已探得朱家小姐的住处,那倒也不忙于一时。大哥,我先陪你走完这趟镖,待到将这趟镖安全送到了之后,再请韦大哥带同我去吧!否则我委实是放心不下!”这后半句话却是同时对着刘宝安和韦镖头说的。 刘宝安知道自己这位义弟虽是今日才与自己初次相识,但他却着实是待自己甚好,可说是义气深重、亲逾骨肉。自己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相聚日短,也是颇为不愿就此和他分别。本来镖行规矩镖队之中不得夹带外人,但他是自己的结义兄弟,且大有助益于镖队,自是不同。当下也不推辞,说道:“好,那就有劳你再陪我走一程了。”转头对着韦镖头说道:“你回到镖局之后,镖局之事一切交与李镖头主理,待你伤愈后便先行去探访朱家小姐之事吧,要能将她接到咱们镖局中那就更好了!”顿了顿又正色道:“我素知你办事稳妥,但我这位结义兄弟受了好朋友的重托,此事非同小可,倘若有甚闪失,他要是以死相谢,那我也不能独活了,你可听明白了?”陈修远听了义兄的这几句话,只觉十分的合自己的心意,心中暗暗感激。心想倘若这忠良之后真有什么闪失,非但自己日后再无面目去见张大侠,更加是对不起死去的朱进士了……说不得真得以死相谢了。韦镖头被他一赞,心中欢喜,郑重道:“总镖头和陈相公请放心,我一回去稍作安顿后便去探访朱家小姐!”刘宝安点了点头,陈修远又是再三道谢。 接着刘宝安又对着陈修远低声商议道:“贤弟,我本想就近再到别处镖局中借几个镖师一同上路,只是这天机令事关重大,泛泛之交又怎敢轻信于人。万幸有陆掌门答应暗中主持此事,又有峨眉派一众女侠相助,可我这心中还是十分不安。”陈修远微一犹豫,附耳在刘宝安耳边轻声道:“此时不能逞强,大丈夫能屈能伸。小弟倒有个计较,若是由吴、冷二位镖头去借人,然后押着镖车上路。咱俩却改妆易容扮作过往客商或是别的什么的,只需越不惹人注目越好。带着天机令日夜兼程,轻装上路,如此便金蝉脱壳,将那天机令早一日送到事主手上,咱们也好早一日脱了干系、离了是非险境。嗯,只是这样一来倒是有些对不住吴、冷二位,但他两位既不再沾了天机令的边儿,想来倒可安然无事了。”接着又补上了一句:“就算是真的遇上了什么凶险,大哥尽可让他们直言相告,就说天机令已经先行一步了,既是为了天机令而来,想来也不至于再如何为难他们了。” 刘宝安沉思半晌,沉吟道:“此计倒也可行!”陈修远却忽道:“大哥,你可有什么厉害的仇家、对头么?”刘宝安一怔,愕然道:“贤弟你……为何突然这么问?”陈修远道:“没什么,或许是我异想天开,太多虑了。” 原来不知为何这时陈修远心中却还有一个可怖的念头,他只觉此事只怕并没有那么简单,如果这整件事原本就是个大阴谋,万一等到了地方却找不到接收天机令之人……以刘宝安的性子,这天机令这辈子就算是赖在他头上了,那才真是夏长赢所说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了。 不过陈修远自知以刘宝安的江湖经验胜过自己百倍,况且自己不过是初出茅庐、少不经事,对于自己的判断也是全无信心可言,这时也不再说出口,免得令刘宝安徒增烦恼。倘若真如自己所料,此刻也已然迟了,其实从刘宝安接镖的那一刻起就已然不能回头了。 陈修远正独自怔怔的出神,这时是陈修远平生第一次揣测人心鬼域,想到人心的险恶之处不禁后背一凉。但就在这时,陈修远的心中、眼前却不知为何忽然浮现起了陆掌门那纱裙曳地、窈窕婀娜的身影来,再想到她脸上带着的观音菩萨面具,口中说的“得道多助”,心中顿时便生出一阵温暖、慰藉之意,只觉十分的平安喜乐。 (二十三) 过不多时,陈修远便合上眼睡着了。 睡梦中恍恍惚惚听得头顶“吱吱、吱吱”的响动,赶忙惊醒过来,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看见原来是头顶树枝上有一对挺可爱的小松鼠,一边一同抱着一个硕大无朋的大松果啃食,一边睁大乌溜溜的小眼好奇的望着他,陈修远不由得会心一笑。 这时天已大亮,薄雾渐散,清晨晶莹的露珠挂在树叶上,偶尔滴落下来将林间地上柔顺的小草都带弯了腰。清新的空气中混合着湿润的泥土味和各种野花淡淡的芬芳,陈修远不禁深深的吸上了几口,更觉神清气爽、朝气蓬勃。 不多时福安镖局一众人等都已醒来,各人略作盥洗,取出清水、干粮分食后,刘宝安便督促着让韦、李等人先行扶棺上路转回。待得将他们一行送走之后,刘宝安反过头来便对着吴、冷二人将昨晚陈修远所出的主意说了,却不说出这乃是出自陈修远的筹算,只说全是自己的打算,以免他二人多心。吴、冷二人纵然心中多有疑虑,但口中也只得答应了。当下刘宝安取出笔墨,亲手草草写就了一封名帖信札,信中言辞恳切,祈盼对方念着镖行同道之义,施以援手,相借数名镖师、趟子手与吴、冷二位镖头一道上路,且许下了事成之后,必有重酬的诺言,以便给他们二人持书就近到别处镖局中去借人。并约好将盐镖平安送达之后,再令他二人赶到建宁府会合。 再待到将他二人连同镖车也送走了之后,刘宝安和陈修远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当下便依着陈修远昨夜所说,二人稍作了易容改装。陈修远将林中泥土用水和稀,涂抹些在面上,弄的脸色蜡黄,兼之他受伤之后,失了英挺之气,这时便如一个瘦弱的小老头一般。刘宝安更是微一沉吟,便从地上捡起一把尖刀,将满脸的大胡子尽数剃光,登时便如同年轻了许多、换了一个人一般。二人见了各自的古怪模样,一时都是哈哈大笑。刘宝安往日自觉形貌不够雄伟,与他这福安镖局总镖头的身份大不相配,是以留起了满腮的大胡子,也好撑撑门面,只因这大胡子留得既长且密,“掀髯一笑”之时反倒有些不便,哪能如这时这般光溜溜的要笑便笑,来得痛快! 而后二人相互扶持、勉力上马到前面镇上雇了一辆骡车。开头两日骡车行走缓慢,一日不过走出了五六十里地,但二人轻易不抛头露面,隐伏于车厢之中倒也平安无事。待到第三日之后,刘宝安和陈修远伤势转轻,便即弃车骑马。一路上又在沿途集镇上为刘宝安找了郎中医治,数帖良药服过之后,二人终于在十日之后伤势渐愈,而陈修远非但武功已尽复旧观,更因在杏子林中与夏长赢数度交手,颇有领悟,于武学修为上更是尤胜往昔。 这一日二人来到一处一望无际的平原旷野之上,只见眼前忽然豁然开朗、一马平川,又见远处田间阡陌中一个小小牧童稳稳的横跨在一头长角大水牛背上,那大水牛载着牧童缓缓的行走在窄不逾尺的田埂之上,牧童正自按笛横吹,笛声悠悠扬扬,安逸、悦耳。 刘宝安屈指算来距离接镖之时所限定的二十日移交天机令之期已不足三日,但好在此处离建宁府已不足百里,料来不需三日,一两日内便可赶到,况且这几日来在道上又是平安无事,当此之境,心中的一块大石也终于渐渐放下。 陈修远眼见此处地势开阔,心胸也是为之一畅,心旷神怡之际忍不住便放声长啸起来,这一啸虽是比之当日宁有种一面狂奔一面开口作啸的威势依然尚有不如,但却也是相去不远了。自知下山以来虽是连日价奔波劳顿,所幸功力并未减退,反而居然愈加的有进境了,心中也自欢喜。 二人既知建宁府已近在百里之内,一时间便放缓了马缰,任由马儿在旷野中闲踱,不再策马狂奔。当晚夜间也不再赶路,早早的便在一处市镇上找了一间干净、宽敞的大客栈歇息,二人连榻夜话。刘宝安依着走镖规矩,虽是并不饮酒,却和陈修远说些江湖规矩、掌故,陈修远也与他议论沿途风物。二人谈到近十日来道上身带兵刃的武林人士虽是在所多见,但仍是一路上风平浪静,都觉多半是多亏了陆掌门亲自于暗中的主持、相助之故。 (二十四) 夜半客来茶当酒,清淡一夕到天明 二人一番畅谈,虽是各自豪兴不浅,但到后来终归是由于负伤初愈又兼连日来车马劳顿,渐感疲惫,于是刘宝安便先行和衣而卧,不多时陈修远便也在一旁闭目打坐。 中夜时分陈修远忽听得西南方向琴铮之音忽起,琴韵冷冷。继而听得有一人伴琴作歌,歌声清丽,浑然天成,不着唱词。初时歌声极低,犹如便在耳畔喋喋细语相似,低到极处之际复又盘旋而下,直到极低极细,几乎声如细丝,却又不绝如缕,仍是令人清晰可闻。 忽而歌声转高,清越入云,虽是高到了极处却又仍再不断攀高,说来奇怪,此时歌声虽是高亢却又绝不刺耳,让人听来仍感圆润、克制、悠远,似是那作歌之人有感而发、真情流露,但却又绝不张扬。 不多时歌声复又急转直下,给人以飞流直下之感慨,而后渐渐止歇,但依然飘渺如自失的渔笛,仿佛隔在云水之外,仿佛夜雾载不动的千般愁绪。 陈修远为那歌声所感,顿时便觉怅然若失,待到歌声止歇,仍觉余音绕梁、如在梦中。这时刘宝安也已醒来,陈修远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不知何时才能再有这般的殊胜缘分,能听那人再唱一曲! 刘宝安忽见陈修远犹如失魂落魄一般怔怔的走到窗栏之前,随即打开窗子,纵身一跃,便已飞身而出。心中一惊,赶忙抢到窗户边上,只见他的一条青影瞬息间便隐入黑夜之中,背影缩成了一个黑点,口中兀自远远的道:“大哥你且安歇,我去探探便回!”刘宝安眼见他虽是口中说话,脚下却仍是丝毫不停地向着西南方向疾奔而去,微微摇了摇头,稍稍放下了心来。 其时虽已入春,但江南深夜仍是春寒料峭。 陈修远这时虽是衣衫单薄但却是恍若不觉,展开轻功穿行于小镇上的大街小巷之中。偶然间抬头望见天上一轮眉月,月辉洒下,照的前面大湖波光粼粼,湖畔岸边一片碧油油的绿地之上栽着数株垂杨柳。湖中停泊着一艘篷船,船头挂着两盏碧纱灯笼,灯火下却不见船头坐得有人。 待得陈修远渐渐走近,心中反而踌躇起来,心想今日怎的突然如此轻狂,没来由的奔到此处,星夜之间、素不相识又怎能径请那人再为自己抚琴作歌? 正在这时,舟中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说道:“贱妾夤夜之间一人在此抚琴聊以自娱,不想有扰阁下清听了!” 陈修远一听之下,这声音正是陆掌门,心中一喜,朗声道:“陆掌门是你在这里么?”舟中女子先是轻轻的咦了一声,随即道:“啊,原来是陈公子,正是小妹,不过咱们早已有言在先,你不必称我为陆掌门,平日里掌门、姊姊什么的我都听得烦啦,公子还是叫我陆姑娘便好!” 陈修远隔着船篷向着陆漫道:“好,陆姑娘你……”心中似有千言万语、百般疑问,可这时这个“你”字之后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措辞。 只听得船篷之中传出一声轻笑,笑声虽轻,却是说不出的悦耳动听。一笑之后,只见从船篷之中缓步走出一个人来,陈修远一见之下,心中一惊,暗叫道:“好美!” 只见她身形长窕,身穿淡青色长裙,肤如凝脂,螓首蛾眉,集沫水之钟灵、峨嵋之毓秀于一身,出落的似是不食人间烟火一般。一双美目眼角边微微上扬,眉心之间隐约一点淡淡的朱砂。虽是清丽绝俗,却是温润如玉,绝无容色逼人之感。 陆漫见他呆呆的望着自己,脸上一红,只得在船首盈盈裣衽施礼,口中言道:“十日前杏子林中匆匆一别,陈公子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吧?” 陈修远兀自还没回过神来,怔怔到:“适才便是陆姑娘你抚琴作歌么?”陆漫抿嘴一笑,这一笑更如春花初绽,眼中两道清澈明亮的目光照在他的脸上,口中却只淡淡道:“正是,让陈公子见笑了。” 陈修远见她清丽不可方物,为此容光所逼,登觉自惭形秽,不敢再说什么,心想:我这是怎么了?赶忙转过了头不敢再向着陆漫瞧上一眼,可如此一来却显得颇为刻意,一时更觉尴尬。 此时陆漫抬起头眼望着夜空,也没再向他瞧上一眼。 不一会陈修远不自禁的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却见东北角上飘来一大片乌云。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这乌云聚拢得甚快,不多时便将月亮遮住,一阵风吹来,便撒下细细的雨点来。雨虽不大,但时候一久,二人身上便都已淋湿,这时陆漫忽道:“请上船避避雨吧。”陈修远“啊呦”的一声说道:“下雨了啊。”咋一听她吩咐自己上船,便不及多想跃上船头,船身登时便微微一沉,陆漫赶忙身形一侧,将他先行让进船舱,自己这才跟着进舱。 陈修远一进到窄窄的船舱之中,更显拘束,心下暗悔:虽说是自己君子不欺于暗室,但我二人孤男寡女在这船舱之中,却怕于陆姑娘的清名有累。 陆漫却是向着他身旁的一个座位一指,说道:“陈公子请坐。”陈修远一听,只得便又坐下。 船舱中矮几上放着一个小炉,炉中一豆烛火正煮着清茶,陆漫那皓白如玉的芊手提起炉上的紫砂细瓷茶壶款款的斟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说道:“夜半客来茶代酒,舟中无酒,只好奉上清茶一杯。”陈修远欠身道:“多谢!”赶忙伸手接过。陈修远见这汤色青幽,清香四溢,杯中一叶细细的嫩芽漂浮其上,举杯往口中轻轻嘬上一口,更是沁人心脾。陈修远不禁赞道:“陆姑娘你好兴致啊!” 陆漫俏脸上微微一红,犹如白玉中一抹绛红,微笑道:“真是难为情的紧,那日在林中与公子初次相见,便是与人动手打架……”陈修远也不禁笑道:“何止打架而已,简直还动上了刀子呢,不过陆姑娘你的剑法可真是俊的很哪,令人好生佩服!”陆漫见他夸赞自己,心中欢喜,轻声笑道:“公子取笑了,其实那也是我第一次与人当真过招,陈公子你的掌法可也高明的紧,我还没多谢你对小姑娘她们手下留情呢”言罢忽然“哎呦”一声,起身点起了一盆小小的炭炉,说道:“春寒料峭,公子衣履尽湿,可别着了风寒,快请烤烤火吧。”这时篷外春雨斜来,风雨交加,于是陆漫便又起身将后舱舱门关上,这才盈盈回座。 陈修远烤了一会炭火,说道:“陆姑娘你也快烤烤吧。”陆漫却轻轻的摇了摇头,微微一笑,稍一潜运内力,身周登时便白烟袅袅,衣衫上的水气顿时便散发干净。陈修远赞道:“佩服!好本事!” 这时陆漫又道:“公子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吧?”陈修远胸口一热,拱手道:“多谢姑娘挂怀,都已经全好啦,而且这一路上多亏了姑娘暗中照料,陆姑娘的大德我替义兄先行谢过啦。”陆漫这时才举起茶杯,喝了一口,道:“那就好,公子不必谢我,这些都是我峨嵋派分所当为的,这十日来路上却是有几起人想对刘爷台下手,不过都被我暗中打发啦,那晚林中之事还请你两位别见怪才好!” 陈修远心想那晚你门下一众峨眉女侠果然是为了大哥的天机令而来,不过这时倒也不好冒昧再提起此事,以免尴尬,口中说道:“过去了就不提了,大哥他也并没有见怪之意,还请陆姑娘你别再萦怀。”一想到刘宝安,陈修远心下忽想:我在此处久耽未归,不知大哥那里是否平安? 陆漫察言观色,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在陈修远脸上一看,便懂得他的心意,说道:“陈公子不用担心,我已让她们全都分散在刘爷台四周,有什么异动便赶紧来告诉我。” 陈修远心下感激,又是欠身拱手道:“多谢陆姑娘大恩大德,大哥和我以后定当报答!” 陆漫却轻声道:“公子不用谢我,这只是让她们稍补过失而已,公子与刘爷台萍水相逢却能千里相送,这才是十分难得,义薄云天。” 陈修远却是突然长叹一声,说道:“此次陪着大哥如此走镖,实是迫不得已,今日我在原上一番长啸,想必陆姑娘也见到了,并非是我有意显露武功,其实不过是心想伤势既已痊愈,兀自这般埋头赶路避人,太也不成话了……只是一想到或会因此而将大哥置于险境之中,便也管不了那许多了。” 陆漫明白他的心意,柔声宽慰道:“我理会得,大丈夫能屈能伸,却也不用非去逞那匹夫之勇,你能为了他人如此委屈自己,更是十分难得。” 陈修远又是胸中一热,心中大起知己之感。又见陆漫正坐在自己对面,直如身在梦中一般。当陈修远怔怔的出神之际,陆漫也是一言不发,静静的坐在他对面,似是在听舟外淅沥的雨声。 过了半响,陈修远忽道:“不知夏前辈的伤势如何了,自从分别以来甚是想念。”陆漫答到:“原来你……是一直在想念夏前辈……”这时二人脸上都是微微一红,对视了一眼,随即便赶忙将目光转开,就只这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中读到了一丝淡淡的情愫,但除此之外,二人眼中立马又转为忧色,原来二人心中都想起了夏长赢离去之前对着宁有种说的那番话,想到了日后朝日教与华山派之间的一场纠纷浩劫。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此时二人心中便又转为喜乐平和,只想这样的时光越久越好,这场雨下的越长越好。 (二十五)夜半客来茶当酒,清淡一夕到天明(2) 陆漫听他提起夏长赢,心想陈修远却是热心多情,那夏长赢如此蛮横没来由的便将他一掌打成重伤、险些丧命,他心中非但毫不怨怼恼恨,当日便即反而挺身相助,此时更是念念不忘、处处为了他人着想,心下更喜。微笑道:“陈公子你是少林门下吧,难道不知正邪不两立么,那夏先生乃是邪教中的大人物,公子怎么反而为他担忧?” 陈修远脸上一红,说道:“不才正是少林门下,只是那夏前辈虽谈不上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以我看来却是个英雄好汉,算得上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我也自知不该与邪教中人过多的交往,但似乎也不可一概而论,强分派别。” 陆漫虽是身为峨眉掌门,但她只觉这是因为受了恩师临终的重托,这才执掌峨眉门户。虽是自知既受重任便责任重大,平日里对门人颇有些护短,但并不觉得因此便有什么了不起。这时听他说“不可一概而论、强分派别”,向他点了点头,心想:他不以名门正派自居,不拘于世俗派别之见,出言深获我心。 陆漫微一沉思,说道:“当日在那杏子林中公子你两次仗义执言,相助于我,公子厚意,一言之恩,小妹心中足感盛情。” 陈修远忙道:“陆姑娘你的武功高深莫测,又何用我来多管闲事、无谓置喙,真是井底之见了。”又道:“不过若没有这般功力,想来也作不出那样的歌来,大音希声,陆姑娘你当之无愧。” 陆漫笑道:“啊哟,咱两人快别这样互相吹捧啦!适才不过是有感而发,见不得人的,公子可别再取笑了。”随即眼中忽然顽皮狡黠的神色一闪而过,轻笑道:“公子你洗脸不洗?” 陈修远听她一问,不由得大窘,这才想起这几日来在脸上乱抹的黄泥、黑土居然并未洗去,适才她只当不见、毫不以为意,仍是对自己彬彬有礼、礼敬有加的自己反倒忘了。这时见她笑吟吟的坐在自己对面,明媚清丽,难描难言,突然不知为何更加的自惭形秽起来。 这时忽然听得环佩玉声璆然,原来是陆漫忽然起身,想是要为他准备毛巾以便洗脸。她这一起身,身上所佩戴的玉器顿时“玎玲玎玲”的发出清微的声响,陈修远赶忙说道:“不劳姑娘了。”伸起右手袖幅径往脸上一抹,便已将脸上污泥抹净。 陆漫眼前登时便现出一张清癯俊秀的脸孔,长眉入鬓,目若朗星,只是脸色苍白,略显憔悴。陆漫俏脸一红,心想原来他倒也生的这般俊美清朗。 这时二人相距不远,陈修远隐隐闻到陆漫身周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不由得心中一荡。 陆漫微一沉吟,不即还座,却盈盈转身从舱壁上取下一把挂着的长剑,道:“陈公子,你带了此剑防身罢。两次相见都不见公子佩戴兵刃,宝剑当赠英雄,只是此剑昔日曾是先师佩剑,虽说是现今传到了我的手上,只怕还是不便相赠,此次就先借予公子吧。” 陈修远一愕,道:“无功不受禄,此剑既曾是尊师佩剑,必是峨眉重宝,还是陆姑娘你带着吧。” 陆漫却轻声道:“你此去我有点担心。”陈修远笑道:“担心什么?”陆漫又是俏脸一红,道:“我也说不上来,只觉那天机令诡秘难测,你还是带了此剑防身吧。” 陈修远忽然心中一动,随即心头一喜,心想:难道她竟有“信物”之意?这时陆漫口中叫到:“接着!”轻轻将长剑掷了过来,陈修远接住剑身,胸中又是一热,心想:她为何待我这般好,又如此放心,连这峨眉重器也借了给我。 陈修远细看之下,原来是柄三尺来长的古剑,剑身虽呈素色,却是隐隐发出一层淡淡的青气,剑未出鞘,已可想见其不凡。轻轻拔出剑刃,船舱之中登时便生出一阵清冽的寒意来,只见剑刃之上刻着两个小篆,却是“素霓”二字。 陈修远不禁赞道:“宝剑啊!”随手一挥,却听得陆漫忙叫到:“公子,小心!”陈修远赶忙收剑,可这时已然迟了,但听得“嗤”的一声轻响,剑锋划过,丝毫不见阻碍,舟中矮几便已被斩下一个角来,剖面光滑无比,丝毫不见木屑扬起。 陈修远不禁吐了吐舌头,说道:“好厉害!”陆漫微微一笑道:“公子要是将此剑挥动起来,剑气到处,非把这舟蓬给掀了不可。”又道:“公子有所不知,只因此剑过于凌厉,是以先师晚年已是多年不动了,我也不喜它动辄极易伤人,此剑久不出匣,已寂寞了许久,正好此次派上用场……给公子防身。” 这时陈修远忽道:“我此次下山匆忙,可惜身边没带了什么好东西可以给你,不过似你这般人物再要找到什么足以相配的物件,只怕也是不易了。” 陆漫的眼中忽然闪过异样的神色,在舟中烛火的映照之下,双颊娇艳欲滴,臻首微摇,微笑不语。 陈修远对“素霓剑”爱不释手,过了好一会才珍而重之的系在腰带上,二人重又坐定。这时二人不知为何于不知不觉中已变得亲近了许多,两人谈得十分投机,久而忘倦,不知时光之过。陈修远道:“尊师人称‘纫针玉女’,我恩师往日曾跟我谈起过,说尊师她老人家据说已经入道了。夏前辈也曾言道她老人家单凭两口绣花针便教群雄束手,自是不再需要这宝剑了,却不知尊师她的武功到底是怎样出神入化,你能说些给我听听么?” 陆漫这时想起已故先师,双眼之中泪珠盈眶,抱膝而坐,沉吟半晌,道:“唉,先师她老人家有没有入道我并不明白,但她老人家方才当得起‘女中豪杰’四字,单只谈武功的话,练到后来可说是举轻若重,摘花飞叶,俱可伤人……而自从她老人家接掌峨眉一派以来,更是令峨嵋派在武林中扬眉吐气、声名远播,要令人衷心的钦佩也不是单凭武功就能做到的……” 陈修远想象“纫针玉女”的浩气英风,不禁听得悠然神往。陆漫见他眼中忽现仰慕崇敬的神色,懂得他的心意,心中也自欢喜。 陈修远见她泫目,知她是因为心中缅怀先师,不欲再令她伤怀,一时也不敢再问“纫针玉女”既是如此神通又怎么会突然仙逝,而将这掌门之位传到她这年轻女子手中。 过了半晌,陆漫拿出一块淡绿色手绢,拭了拭泪水,道:“其实先师她是我的姑母,她漫游半生,一生未曾出嫁,后来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接任这峨眉掌门,早在我三岁时先师就和爹爹说起我是个她不曾遇见过的好苗子……只是我是家中独女,爹爹妈妈直是不允,可先师总是来和我爹爹说,在我六岁上爹爹终于磨不过她的软言相求,答应了让先师将我带上峨眉……” 陈修远“嗯”了一声,说道:“这点咱们倒是一样,我也是十岁上便离家上了南少林寺学艺。” 这时陆漫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人生如朝露,如白驹过隙,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眨眼之间先师她老人家已然过世,而我上峨眉也是十数年啦……”说着伸手从发中拔出那枚小小的玉簪子放在手中把玩,握着玉簪的手,白得和玉簪竟无分别,如白玉一般,几乎是透明的。过了一会,陆漫又道:“师父将这玉簪传了给我,从此我肩头的担子甚重,唉,瞧我尽说这些做什么,不知为何今日竟会和你说了这许多,你该不会烦了吧?”言罢俏脸上又是微微一红,说到后来几乎微不可闻。 陈修远赶忙双手连摆,说道:“不、不,我怎么会烦呢,能一直如此刻这般才好呢!”陆漫听他言语中已颇有些动情,又是俏脸一红,一时二人都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小炉中红红的炭火将二人浑身烤的暖烘烘的。 但他二人都是发乎情,止乎礼,陈修远更是襟怀坦荡,想到什么便说了,这时转过话头说道:“你若是不做这峨眉掌门,倒可每天弹弹琴、唱唱歌……你……你本就生的犹如天人一般,就该过那逍遥自在的日子……” 此时陆漫俏脸一板,眼中两道清澈明亮的目光向他脸上一照,见他说的甚是诚挚,知他是发自内心的赞美自己,也就不见怪了,微微摇了摇头,也不再说什么了,心中一时又是甜蜜喜悦又是无奈苦涩。 二人偶然间目光相触,眼中都满是缘分如此短暂,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但愿此刻就此长长久久,直到天荒地老才好…… (二十六)夜半客来茶当酒,清淡一夕到天明(3) 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在一片噼里啪啦的雨水声中,忽听得远处传来几响唿哨之声,三长两短,声音尖锐。不多时便又听见不远处东南角上有一人正向着小舟冒雨疾奔而来。 陆漫娥眉微蹙,起身挡在了陈修远身前,又从后舱角落里拿起一把翠绿的油纸伞,转身走出船篷,将那油纸小伞张将开来,俏立在船头,风雨中衣袂飘飘,真如凌波仙子一般。右手却在背后向着舱内打了个手势,在身后摇了摇,示意陈修远留在舱内,别做声。 不一会儿,便听得那脚步声渐响渐近,脚步声响处似是那人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拖泥带水、慌不择路。那人尚未走近,便听得陆漫清亮的声音说道:“是刘爷台那里有什么事么?”虽不见她提气高喊,但这时大雨滂沱,陆漫的话语声却是一时便将雨水声盖过了,远远的传送出去。 陈修远听的心中一惊,一时间便心如沸水,急欲探听明白。可那来人却没有陆漫这般功力,无法在瓢泼大雨中将说话声送的这般远,直奔到了湖畔舟前,这才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答道:“回禀掌门人,刘大爷那里一切安好,只是东南方向土地公公庙里有人正在动手较量,康婆婆让我来报知掌门人,请掌门人定夺。” 陆漫又是秀眉微蹙,“嗯”了一声,口中只淡淡的对她说道:“知道了。”陆漫十分眼尖,心细如发,借着船头灯笼中昏暗的火光,又见她衣履裙摆上溅着许多污泥水点,知她十分卖力,被康婆婆差着冒雨赶来报信,又温言道:“你在前面引路,领我过去瞧瞧,嗯,不可离开我太远,也……别回头……” 那女子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是。”便又转身拔步向着东南方向不疾不徐的先行,果然不敢再转身回头瞧上一眼。 这时陈修远忽然脱口道:“我和你同去!”陆漫微一犹豫,道:“好罢。”陈修远一跃出舱,与陆漫并肩下船,跟在那女子身后数丈之外。 油纸伞小,陈修远不敢和陆漫同撑,不一会全身便给大雨了淋个湿透,发上脸上,水珠不断流下。陈修远也不敢摇动身子,抖去些水湿,生怕将雨水溅到了陆漫身上。 正在雨水顺着额头流入双眼之时,陈修远忽觉头顶雨停,原来是陆漫看似不经意的将小纸伞斜了一斜,遮在了他的头顶上方,双眼却是直视着前方,紧紧的盯在前面那人后背,俏脸嫣红,没向他瞧上一眼。这样一来,陆漫肩头反而被雨滴打湿了。 这时二人离得极近,虽在雨中,陈修远口鼻中仍是又闻到了一阵淡淡的香气,不由得心头又是一荡,登时便觉满脸烧红,赶忙向着一旁雨中稍稍的退开,可他这一退,头顶雨伞顿时便也跟着移过,仍是遮在他的头顶之上。陆漫的身子却是丝毫不动,仍是看似漫不经心的向前,如此一来,她右半边的身子露在伞外之处就更多了。 陈修远不敢再动,三人脚下都是极快,陆漫更是身子轻飘飘的,仿佛足不点地相似。转眼之间,三人已穿过几条僻静小巷,来到一堵半塌的土墙之外。 这时大雨滂沱,已将三人的脚步声全部盖过。前面那女子已奔到土墙之前,仍是头也不回的轻轻一跃,便隐没在土墙之后。陆漫收起纸扇,和陈修远也是并肩越墙而入,黑暗中落地无声,围墙内遍地长草,两人顺势伏在一处墙沿之下,一时反倒可以稍稍避雨。 土墙之后东南隅一颗大槐树下有一间破败的土地庙,庙内香案之上两支大红蜡烛将庙内照的灯火通明。想是土地神格不高,这土地庙建的甚是简陋,只一间小小的瓦房,面前两根木梁上贴着一幅红底黑字对联,在风吹雨打之下已颇为残破,借着庙中烛光隐约可见上面写的是上联:公公十分公道,下联:婆婆一片婆心。二人心想这联倒也挺有趣,看这对联,原来小庙中还供奉着土地婆婆。 小小的土地庙中影影绰绰地聚集着十来人,西首直挺挺的立着两个军旅打扮的小校,目不斜视,似是被人点住了穴道一般,一动不动,只隔了极久才眨了眨眼皮。两人身旁立着一条汉子,打扮古怪,好似猛张飞穿起了孔明的衣服一般,腰间系着一把兵器,那兵刃形似剑而曲。那人十分雄壮,往庙中一站,便如一尊神像一般,渊渟岳峙,神威凛凛。陈修远一见之下,不禁心中大赞:好家伙,好威风!真像戏台上的武生、大将军相似。 东首数人中,当先两人一人尖嘴猴腮,眼眶朝向前方,眶间距窄,一身金丝长袍,在烛光的照耀下金光耀眼;另一人也是尖长脸孔,只见鼻头大的出奇,此时春寒夜雨,他却犹如十分燥热一般,身着单衣,兀自将口中长的出奇的大舌头伸出口外,不住的哈着白气。 陈修远和陆漫见了这二人的古怪摸样,都感滑稽。陆漫低声对着陈修远说道:“这两人生就异像,一人似是大圣门下,听说他们的掌门人外号叫做什么‘闹天宫’……另一人我却识不得了。”陈修远“嗯”了一声,向着那“大鼻头”望去,只见他双手中各拿着一把刚刺,回头似笑非笑的望着陆漫,低声笑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么,你可知道此时我心中在想些什么?” 陆漫望向那人手中的刚刺,再看看陈修远脸上的古怪神色,嫣然一笑道:“呸!他才不是我峨眉门下呢,你又来取笑我,心中在说我在这里居然还有人敢来使‘峨眉刺’是不是?” 陈修远不禁学着那“大鼻头”也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低声道:“你这人当真好厉害,别人心里想些什么你一望便明白了。” 陆漫又是俏上一红,被他的鬼脸逗得微微一笑,便不再理会了。 这时只听得那“大鼻头”说道:“你……你……你……”众人一听之下,原来却是个结巴,想是他的舌头实在太大了,反而说话变得口吃。那大圣门的瘦子似是甚是性急,见他口齿模糊,面红耳赤的干着急,半天说不上话来,挠了挠后脑勺,说道:“大将军,还等什么这就请吧。”这人说话倒是口齿流利,只是又让人听来稍嫌语速太快。 那“大将军”鼻中重重的“哼”了一声,说道:“就凭你们这几块料就敢来强请硬邀,你们把老子当成什么人了?”那“大鼻头”道:“敬、敬酒……不吃……你……”这时人人都知道他下面要说“吃罚酒”,那大圣门的瘦子便抢着代他说道:“好啊,看来大将军不赏脸,是要吃罚酒了。”那“大将军”尚未回答,那“大鼻头”却赶着开口说道:“对……” 那“大将军”似是感到十分的不耐烦,不愿再与他们啰嗦,将腰间曲剑连剑带鞘的拔出,刷的一声,迅捷无比的已斩上那“大鼻头”脖颈之中,这一剑真是快到了极处,又狠到了极处,就连陈修远和陆漫也都是看的一惊,陈修远更是险些惊呼喝彩。只听得“当”的一声响,这时众人细看之下原来那“大鼻头”脖颈中似是戴着一个黑黝黝的钢圈,那“大将军”这一剑斩在钢圈之上,余势不衰,将“大鼻头”的身子斩的向右飞出。 其余几人见他剑法这般厉害,都是心中一惊。拔出兵刃,口中开始振振有词,似是大声的念着什么咒,顷刻间便势如疯魔,奋不顾身的直撄其锋,向着那“大将军”攻去。这时那“大将军”身旁的两个小校在一片刀光剑影之中仍是一动不动,若不细看几乎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了。 陆漫听得他们念咒,却是轻轻的“咦”了一声。 那“大将军”见他们突然拼起命来,却似是见惯不怪,口中大声吆喝,犹响过天上的暴雷,剑招狠辣又简练的出奇,招招只攻敌要害,既准且狠,一剑一个,绝无第二招,犹如雷霆之威,当者披靡,已将数人打到在地。只那大圣门的瘦子手脚敏捷异常,身形滑溜,和那脖颈中带着钢圈的“大鼻头”二人虽是形容古怪、滑稽,但武功却是着实不错,一时还不至于被那“大将军”一剑打到。 陈修远和陆漫隐伏在长草之后,细看那“大将军”的剑招,似是全是从实战中练出,招招不按套路,但已然是自成一家,算的上是第一流的剑法了,心中都是暗自佩服。 这时那“大将军”斗得兴发,唰的一声将那曲剑拔出鞘来,剑锋到处,那大圣门的瘦子右手背连皮带肉的被那曲剑平平削去一大片,登时血肉模糊,鲜血琳琳。那大圣门的瘦子惨呼一声,赶忙向后远远的跃开,这一下倒跃倒是显出挺高明的轻功来。那“大将军”也不追击,曲剑随手在那“大鼻头”身周数寸处挥舞,一片寒光便将那“大鼻头”逼得丝毫动弹不得,那“大将军”接着一个扫堂腿将他扫倒在地,随即长身而起,一脚踏住那“大鼻头”的胸口,右手曲剑举起,对准他脖颈中的钢圈,口中怒喝道:“看我这一下能否砍……砍下你的狗头来!”他虽在暴怒之下,眼中却满是嘲弄的神色,竟学起那“大鼻头”的口吃来。 那大圣门的瘦子大惊,口中叫道:“十一弟……”可他为那“大将军”的气势所摄,非但不敢扑身上前相救,脚下却反而不由得倒退了几步。他知那“大将军”下手绝不容情,那曲剑又如此锋锐,“十一弟”颈中的钢圈又如何能抵挡的了?这时想起与他的结义之情,不顾自己手上重伤,不去想右手手掌能否保全,双目中不禁两道泪水涔涔而下,口中叫道:“十一弟,此刻我便是再给他杀了也是白饶,待我去邀齐了十个兄弟姊妹,再来将他杀了给你报仇,待给报过了仇之后,我再自尽也就是了!”又道:“十一弟你若是不信,大将军你将我杀了吧,我的右手已废,用我的一条命来换我十一弟一命,这总行了罢?”说罢真的向前着那“大将军”走近了几步,双手下垂,引颈待戮。 此番话一出,众人尽皆动容,没料到此人倒也义气深重。陈修远心中不由得好生敬重于他。 那“大将军”道:“嗯,你倒是条好汉,我不伤他性命也就是了,但这一剑我还是要砍的,且看我这宝剑能否砍下这颈圈来。” 这时陈修远忽然对着陆漫轻声道:“我……”他这刚一开口,陆漫便随口接道:“也好,你见猎心喜,想试试‘素霓剑’是不是?”陈修远不由的“唉”的一声长叹。原来他正是想说那二人既然如此义气,不妨便救他们一救,且看看这“素霓”宝剑和那“大将军”的曲剑相比锋锐如何。不料话未出口,陆漫便又料中,先行接口说出,陈修远心想:唉,能得一红颜知己如此,夫复何求?只见陆漫俏脸一红,笑吟吟的又道:“也好,不知道为什么今日我不想再出手打架啦……” 陈修远一怔,不及细想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正要从草丛中长身而出,却听得那“大鼻头”怒道:“你这泼猴,你是猴子学走路……”不知为何他自知命在顷刻,反而不口吃了,但这句话还是只说了半句,这下人人都是一呆,猜不出他的下半句到底想要说什么,就连那“大将军”也是停剑不挥,好奇想听听他这句怪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陈修远眼见那“大将军”曲剑不砍下,便不忙起身,转头望着陆漫,心中却说:他这句怪话是什么意思?陆漫懂得他的意思,轻声道:“别人的心思我便不明白了,我只……”说着微微低下了头,玉颊红的出奇,自知说错了话,这后半句便说不口了,心中却说:我只懂得你的意思…… 过了一会却听得那“大鼻头”长长的吸了一口凉气,紧接着便一口气叫道:“假惺惺,你、你要走……便快走,将来替我报仇就是了!”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他是要说“猴子学走路——假惺惺(假猩猩)”。 这时陈修远不再迟疑,“唰”的一声拔出素霓剑,从草丛中长身而起。口中叫到:“大将军,看剑!”一道白虹向着那大将军高举的曲剑削去。那大将军反手一剑,曲剑便从陈修远绝计想不到的方位砍来,“叮”的一声轻响,双剑相交,口中赞道:“咦,宝剑,宝剑啊!”此时形格势禁,陈修远只得展开“达摩剑法”,与那大将军紧凑异常的斗在一起。 这时那大圣门的瘦子不敢再逞强,赶忙趁着那大将军被陈修远缠住,伸左手拉起那“大鼻头”,急急如丧家之犬,慌慌如漏网之“猴”,领着一干人等就此溜了。 陈修远此时正与那大将军斗剑,此刻身当其锋,方才真正知道他剑法的厉害。心中不由得暗暗叫苦,陆漫已有言在先,今日不欲出手,自己不自量力强出头,全不想是否能挡得住这大将军的剑招,此时又是在陆漫这等使剑的大行家面前,自己固然万万不想输了,但更不可堕了少林剑法的威风。 陈修远这一分神,更是登时便落入下风。陆漫在草丛之后也是看的暗暗心惊,袖中扣着金针,已备随时发出相助。 果然那大将军口中叫到:“剑是宝剑,身手也好,只是这剑法并不高明!”他口中说话,手中曲剑丝毫不缓,招招狠辣,向着陈修远诸身要害攻去,陈修远只要稍有疏忽,便立刻会有大祸临头。这时陈修远一招“回头是岸”尚未转身,那大将军已是快捷无伦的一剑斩向他的头颈,陈修远这一招若是使的全了,一颗项上人头立马便会被他斩落,“头”既然都没了也就不用“回”了。只得中途改作一招“朝天一炷香”竖起剑刃来封在身前,可那大将军又是待他使到一半,反手又是一招怪剑自上而下直劈,这一剑如果挨上了登时便会有开膛破肚之祸,陈修远只得又变招将剑刃横在头顶,格挡来剑。 陈修远往往剑招使到一半,便被那大将军以全无迹象可循的怪招逼得束手束脚,不得不变招格挡,剑法无法施展开来,如此斗剑,陈修远又怎能不败? 陈修远只觉后背冷汗直下,右手使剑,左手“呼”的一掌拍出,那大将军知道厉害,侧身一避,曲剑便无法再招呼到陈修远身上了。陈修远此刻已知单论剑法而言自己绝讨不了好,索性掌中含剑,剑中带掌,右手长剑直刺,左手抬起,一招“千手如来掌”中的“佛光普照”,掌力化成弧形,四散落下,那大将军只觉眼前尽是掌影,无法招架,只得疾挥长剑去削,盼能挡住他这一掌。 但陈修远却是就此向后一跃,飘开丈余,手中长剑一招“皈依我佛”就此收势。口中朗声道:“尊驾剑法之高在下从未见过,令在下很是佩服,此番斗剑是在下输了!”此时似有一团绿云从草丛之后飘出,挡在陈修远身前,正是陆漫。她怕对方追击,以手中纸伞当剑,斜指着那大将军。 (二十七)俞大猷《丈夫歌》 陆漫美若天人,这时庙中诸人一见之下,只觉她犹如天仙下凡一般,那两个小校尉虽然仍是一动不动的,但两人四只眼睛登时便睁的更大了,更加的是一瞬也不瞬了。 那大将军生性粗豪,见陆漫容貌美极,并不以为有什么了不起,但见她与陈修远这么一站,男的俊朗,女的秀美,也不禁大声喝彩,哈哈大笑道:“你二人人品俊雅,真是一对璧人,我若失手将你们杀了,有如将一对珍异的玉瓶打碎,大损阴德。” 陈修远和陆漫听他说到“一对璧人”四字,都是脸上一红。 这时那大将军又道:“小兄弟你的掌法很高啊,再斗下去你也未必便会输了给我,老实说,能在我的剑下过了这么多招而不死的你还是第一个。” 陈修远道:“不敢,不敢请问尊驾高姓大名?” 那大将军道:“我叫俞大猷。” 陈修远突然“啊”的一声惊呼,赶忙拜倒,口中说道:“原来你便是当世东南沿海的擎天一柱,一代名将俞大将军啊!” 俞大猷收起曲剑,忙伸手相扶,奇道:“小兄弟你何以行此大礼?”陈修远道:“小子对俞大将军好生相敬,适才不知,冒犯了大将军虎威,心中不安。”俞大猷哈哈一笑,道:“小兄弟忒也多礼了,咱们是不打不相识。”又道:“小兄弟,这雨非是一时能止,我来做东,请你一同喝杯酒,去去寒气,如何?”陈修远大喜,道:“甚好!”转头又对着陆漫说道:“陆姑娘,我先送你回船上去吧?” 陆漫微微的摇了摇头,俞大猷英名扬于四海,陆漫早在深闺之中便曾听闻,心下对他也是好生相敬,此时也是转身向着俞大猷盈盈拜倒施礼,口中言道:“俞大将军英名远播,小女子这几年听人说起大将军的英名,也是仰慕已久。”俞大猷见她生的犹如庙中的白衣观音一般端庄,自有一股庄严、圣洁不可冒犯的气象,倒也不敢轻慢,赶忙还礼,口中说道:“姑娘不可行此大礼,快快请起,若是不嫌弃,就请姑娘也一起喝杯薄酒吧。” 陆漫盈盈起身,轻轻点了点头,道:“好,大将军降尊屈贵而请小女子饮酒,小女子不胜荣幸,多谢!”陈修远见她并不显露身份,便也不向俞大猷提起她峨眉掌门人的身份。 这时俞大猷向着那两名小校叫道:“把酒菜摆上罢,我要和这两位好朋友一道喝酒。”那二人一听得他的号令,立马便从庙中挑出两个扁担来,一挑是桌椅,另一挑却是酒菜,二人便如厮仆一般,手脚甚是麻利,不多时便在土地庙中摆下桌椅,布上三副碗筷、酒杯,又将鸡、鱼、蔬果等一一摆上,再取出小炉,将酒烫热,在酒杯中斟上三杯酒,而后便侧身垂手,又如适才一般直挺挺的立在一旁,就此一动也不动了。 陈修远心下暗赞:原来这二人适才并非人被点了穴道,竟能在刀光剑影中一动也不动,“俞家军”果然名不虚传,俞大将军治军如此军纪严明,真将才也。陆漫也是看的暗暗惭愧,心想:我连那几个小丫头都管不好,任由她们顽皮胡闹,昔日师父在世之时她们又怎敢如此随性。 俞大猷见酒菜都已准备停当,右手一摆,说道:“两位请罢。”陈修远和陆漫先一同谢过了,这才同俞大猷一起入座。初时陈修远慑于俞大猷的威名,颇为有些拘束,俞大猷却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小兄弟你尽可随意,不必拘谨。”陈修远见他豪爽快活,这才渐渐开怀。 俞大猷见陆漫是女子,怕她不便与陌生男子多所相见,便对着那两个小校说道:“这里不用你们了,你们先出去到外面等着罢。”那二人躬身行礼后这才一齐向着庙外走去,而后便又直挺挺的立在土墙之下了。 这时陈修远与陆漫只见杯中酒作琥珀色,原来却是女儿红,二人一同举起酒杯向着俞大猷敬酒,三人一饮而尽。陆漫一杯酒过后,玉颊娇艳欲滴,更增丽色。 俞大猷不便去问陆漫姓氏,只听陈修远叫她陆姑娘便也就如此称呼。这时向着陈修远道:“不知小兄弟你尊姓大名?”陈修远道:“在下姓陈,草字修远,说起来还和大将军你是同乡呢,在下也是泉州府人士。”俞大猷是泉州晋江人,这时一听之下大喜,说道:“陈兄弟你像是读书人,可有功名?武艺、身手又是如此了得,你文武双全,不如便到我军中来可好?”陈修远道:“在下乃是一介布衣,并未考取功名,自幼便在南少林寺读书、学艺,直到数日之前方才奉了师命下山,待此间之事一了,禀过了师父、父母高堂,正想投到将军帐下效命。”俞大猷喜道:“好,好,随时欢迎,我的帐门随时为陈兄弟你敞开。” 这时陈修远忽道:“不知道大将军何以到此?前方海上与倭寇的战事不知如何?”俞大猷长叹一声,说道:“唉,此事一言难尽……我本打了胜场,可朝中却有小人向陛下进谗言,说我越轨、僭越……不过似这等遭受弹劾而被罢官、被他人冒领军功之事在我一生之中只是平常,就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我也不去计较,但我决心此生灭倭之志却是无一日敢忘,至死不渝。” 陈修远听他这么说,胸中也感愤慨,愤愤的道:“肉食者鄙,国家大事,便坏在这些奸臣手里。”又道:“大将军你这宝剑挺不寻常,不知能否借在下一观。”俞大猷道:“那有什么不行,天下人只道倭刀凌厉,但我有这曲剑,区区倭刀又何足虑也。”说着便解下腰间曲剑,递到陈修远面前,陈修远双手接了,拔出剑刃只觉寒光闪闪、锋锐无比,借着庙中两根巨烛熊熊的烛光之下,只见剑鞘上镶着两个字“吴钩”,陈修远不禁口中喃喃道:“吴钩,吴钩……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此时陆漫忽然说道:“你可知这曲剑吴钩所蕴含的深意?”陈修远奇道:“哦?此剑还有什么深意么,这我倒是不知,还请陆姑娘赐教。” 陆漫道:“男子汉大丈夫在世自当奋发有为,得意之时固然意气风发、纵横四海,但世事无常,不如意之事在所难免,就算偶有失意之时,也当如俞大将军这般毫不气馁、不移其志。此剑剑身弯曲,以我想来那是有为图大志,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之深意。”原来陆漫这番话虽是对着陈修远所说的,却也是有宽慰俞大猷之意。 俞大猷一听之下便即明白,哈哈大笑道:“这位姑娘吐属不凡,豪迈过人,原来姑娘也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我倒是失敬了。”俞大猷虽见她容貌极美,却还并不觉得如何,这时听了她一番话,反倒不由得肃然起敬、刮目相看,对她好生钦佩。 陈修远也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陆漫被他二人一赞,却是娇羞无限,连称不敢当。 这时陈修远双手递还了吴钩剑,俞大猷接了,口中说道:“陈兄弟,你那柄宝剑却也是大非寻常啊!”陈修远心想:可惜此剑是陆姑娘所有,她只怕爱若性命,否则经你这么一赞,我自然送你。当下微微一笑道:“其实此剑并非是我所有,是……是一位知己、好朋友借给我防身的。”陆漫听他称自己为“知己”,登时便喜形于色,俏脸一红,不敢再向他望去,心中却是着实欢喜。 俞大猷看着他们二人,又笑道:“陈兄弟你们……你还没成亲吧?”陈修远面上一红,慨然道:“倭寇未灭,何以家为!”俞大猷一生与倭寇作战,听他这么说更是大喜,赞道:“好!有志气!”陆漫也道:“陈相公,你既有如此志向,宝剑当赠英雄,这素霓剑自当送你,师父若是泉下有知,知道你将来以此剑荡尽天下倭寇,也当十分欢喜!”陈修远慨然道:“姑娘厚意,陈修远终生铭记,既是如此说了,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却之不恭了。” 这时俞大猷已酒过数巡,酒酣耳热之际,胸中豪气徒发,道:“席间无以为乐,且看我舞剑、作歌助兴。”说着便拔出长剑,一跃而出土地庙,在雨中一面舞剑一面作歌,歌中唱到:“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功名既立兮,王业成。王业成兮,四海清,四海清兮,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兮,吾将醉,吾将醉兮,舞霜锋……” 陈修远见他豪情万丈,初时以筷子敲击杯口,打着节拍,与他的歌声相和,后来索性大声拍手叫好,又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口中说道:“如此丈夫歌,就算是滴酒不沾之人,闻之亦可浮三大白!”陆漫初时只是静静的坐在陈修远身旁相陪,这时也是举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望着他二人,一双美目之中满是敬重、欢喜之意。 待得俞大猷歌毕,重又归座,陈修远道:“不知适才那干人却是何门何派?又为何来与将军为难?”俞大猷笑道:“那些人自称是什么神教里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矫矫而不群的人物,哈哈,想是倭贼惧我,勾结了这些鼠辈意欲害我,这些人没出息,咱们不说他们。陈兄弟你是读书人,可知适才我所作的是什么歌?” 陈修远道:“那是丈夫歌,相传是三国时吴国大都督周瑜周公瑾所唱的歌。” 俞大猷道:“正是,咱们福建省三国时隶属吴国,周瑜是吴国中了不起的人物,是个历史上大大有名的英雄!” 陈修远道:“东坡居士有词道‘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陆漫道:“嗯,这是说周瑜火烧赤壁,大败曹军的故事。” 俞大猷赞道:“好词,好词啊!古人以汉书下酒,今日咱们为了这好词、为了周公瑾,也当浮上一大白!”又道:“唉,周公瑾与孙家交情匪浅,与孙策有总角之交,后来孙策死后,其弟孙权继位,也可称的上是个明主!” 陈修远道:“正是,孙权也是个英雄,辛幼安有词言道‘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就连孙权的敌人曹操也曾赞誉他道‘生子当如孙仲谋!’” 陆漫善解人意,这时已猜到俞大猷的言下之意,说道:“当蒋干过江在群英会上意欲说降周瑜之时,周瑜曾言道‘大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必行,计必从,祸福共之。假使苏秦、张仪、陆贾、郦生复出,口似悬河,舌如利刃,安能动我心哉?’吴国上有明主,下有名将,假使今日孙权、周瑜尚在,安得能使彼倭寇狼子野心得逞哉?俞大将军虽是一代名将,只可惜生不逢时……” 俞大猷叹道:“多谢姑娘,陆姑娘真乃深知我俞大猷之人也,但这后边的话从此便别再提了,只恐隔墙有耳,于姑娘不利。大丈夫尽力而为也就是了,何况当今皇帝陛下圣明,只不过一时被小人、奸臣蒙蔽而已……”俞大猷虽是如此说,但还是不免感叹时乖运蹇,明主、伯乐难遇……一时闷闷不乐。 陈修远和陆漫亦知他伤怀,也替他感到惋惜,但陆漫一时却不知道该如何宽慰他才好。陈修远赶忙转过话头说道:“我认得一人,此人当真是大英雄,真豪杰,酒量侠义,无双无对,将军若是遇见,必然也爱慕喜欢,只可惜他不在此处,否则咱们四人一同饮酒畅谈,共尽意气之欢,实是平生快事。” 俞大猷道:“哦?当今天下竟有如此多的英雄好汉。” 陈修远道:“我亲眼所见他不远千里行侠仗义,视金银如粪土,酒后以一把单刀刀击倭寇首级,慷慨作歌!” 这时俞大猷和陆漫都不约而同的问道:“此人是谁?” 陈修远摇了摇头道:“我只知他姓张,乃是河北人士,他事了拂衣去,不愿留下姓名,只说大丈夫结交但重义气,只需肝胆相照,不必提名道姓……” 俞大猷赞道:“好汉子!”又道:“可惜,可惜!似这般人物我竟然不识得……” (二十八)夜半客来茶当酒,清淡一夕到天明(5) 陈修远心想:俞大猷虽然慷慨豪迈,但他毕竟是朝廷命官,虽说眼下暂时被诬陷免官,但方今东南沿海正值多事之秋,朝廷正在用人之际,说不定哪一天便又官复原职了,似他这等名扬四海的大将几起几落那是再正常也没有的了,张大侠北上去刺杀那御史之事我还是别和他说了,虽说俞大将军绝不至于去告发,但他若知此事,将来万一事发只怕于他有累,他是当世东南沿海的一根庭柱,他所率的“俞家军”也是保护一方百姓不受倭寇侵略的保障,我可万万不能将他卷入是非之中,侵害于他。 这时俞大猷却突然一拍大腿,说道:“啊,我知道他是谁了,我在军中与戚继光大将军并称为‘戚虎俞龙’,少年时我也常行走江湖,承蒙武林中的朋友看的起,谬赞我为‘俞剑’,而在我之前还有一个‘张刀’,人称‘刀侠’的便是,他与我并称‘张刀俞剑’、‘北刀南剑’,陈兄弟,或许你遇上的那人正是那‘刀侠’啊!” 陈修远此时打定主意不愿再与他多谈此事,只得假装不胜酒力,口中模糊不清的嗫嚅敷衍几句。却见陆漫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正盈盈的望着他,轻轻的点了点头,目露嘉许之色,似是明白他意欲保护俞大猷,不愿以江湖之事牵连于他之意。 陈修远几乎从不喝酒,全仗内功精深,这才得以脑中清明不醉,这时心中飘飘荡荡地,说话舌头也大了,又见陆漫酒后脸带红霞,美艳不可方物,又如此的善解人意,不由得又是心中一荡,低头看了看素霓剑,口中大发狂吟道:“山、山……” 正在此时突然看见陆漫虽仍是笑吟吟的,眼中却是仿佛两道冷电一般的目光向着他射来,又向着他微微摇了摇头,陈修远不由得一怔,又听得陆漫口中赶忙接口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路不在远,心诚则灵。” 陈秀远与她冷电相似的目光一触,登时便激凌凌的打了个冷战,顿时便觉后背冷汗直下,如醉方醒。心中暗悔险些酒后失德,酿成大祸。原来少年人知好色,则慕少艾乃是人的天性,适才他酒后动情,难以自制,口中便欲狂吟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只是这等痴情缠绵的诗句怎能随便出口?何况他与陆漫虽是情投意合,但不过两次相见,相知甚少,又有第三人在场,当着俞大猷的面,这等话要是说将出来,却叫陆漫如何是好……这时更见她满脸的端庄圣洁、不可冒犯更加是低下了头,满脸羞红,羞惭已极。又想适才万幸陆漫机智万分的赶忙接口制止,否则真教他无法做人了。转念又想:她说‘’路不在远,心诚则灵。”那是什么意思?“路”与“陆”同音,难道她…… 原来陆漫适才见他眼中突然情火大炽,饱含深情的望着自己,虽只听他口中狂吟了一个“山”字,便也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山无棱……”云云,登时大窘,心念电转,赶忙出口制止,这才避免了一场尴尬。但自己为何在“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之后又突然杜撰加上了“路不在远,心诚则灵。”……这连她自己一时也不明白,一时也是低下了头,面红耳赤,忸怩不安……好在俞大猷虽是见他二人一时都是脸色古怪、满面含春,心中暗暗好笑,面上却只当不见,双眼望向庙外远处,没向他二人瞧上一眼。 (二十九)建莲红枣儿汤 此时已是寅末卯初,俗话说骤雨不终夕,这时雨势已渐渐止歇,东方逐渐泛白,只听得四处鸡鸣喈喈。 陆漫心中暗叹: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和陈修远对望了一眼,一齐起身离席,向着俞大猷请辞告别,陈修远朗声说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今夕良晤,豪兴非浅,大将军乃栋梁之材,终当任军国大事,万望珍重!”说罢便与陆漫并肩出了土地庙,二人并无商量,径直一同向着湖畔小舟而去。 一路上陆漫始终低头不语,怔怔的似是在想着什么心事。不多时便来到湖边,陈修远道:“陆姑娘,你也倦了吧,快先上船去好好歇息吧。”陆漫“嗯”一声,抬起头来,道:“待福安镖局之事一了,不知你有何打算?”陈修远见她在晨曦的映照之下,清丽脱俗,心中一热,不禁脱口道:“等大哥之事一了,再办妥了师父交代下来的事和张大侠所托之事,我想去投到俞大将军帐下效命,待得倭寇一灭,海内宴清,我禀过了父母……便、便上峨眉山来见你……” 陆漫又是轻轻的“嗯”了一声,说道:“好!但愿你别后事事顺遂,我……我便在峨眉山上……等你……”说到后来已是满脸飞霞,娇羞无限,几乎是微不可闻。 陈修远不愿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虽是此刻心中已是万分不舍与陆漫就此分离,但仍是就此转头,口中只道:“是了!”,不敢回头再向着陆漫看上一眼,径直朝着客栈而去。 陆漫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瞧不清了,眼中已是泪水朦胧,口中轻轻叹道:“多情自古伤别离……” 陈修远从原路返回客栈,穿过几条小巷,刚转过一个路口,便已远远的望见刘宝安牵了两匹马,正在客栈正门之前焦急的等候、张望,陈修远赶忙疾奔上前会合。刘宝安见他一夜未归,此时腰间又多了一柄宝剑,忙问起昨夜情形,陈修远约略的说了,却不提起陆漫和俞大猷的名字,只说正巧遇上了两个好朋友,三人便一道饮酒清谈,这素霓剑也是好朋友所赠,直听得刘宝安心中暗暗称奇。 二人聊了几句,陈修远不再改装,便又同刘宝安一道上马赶路。一路上陈修远想起昨夜的奇遇,心中百感交集。心头、脑海之中陆漫那清丽秀美的容颜总是不断的涌现出来,想到不知此生是否还能再和她相见,心中又感到一片凉凉的酸楚。这一日二人在马上控缰疾驰直赶出了一百余里路,申牌时分便已进入了建宁府境内。 刘宝安眼见既已到了建宁,只是今日天色已然不早,又见陈修远双目之中带着血丝,已有倦色,便和陈修远商量今日就先找一家客栈就此歇脚,待得养足了精神之后,明日一早二人再一同去交接那天机令。陈修远这一整日虽在赶路,多数时间却是在马背上呆呆的出神,好在他身手了得,这才没从疾驰的奔马之上跌落,这时更是什么事情都不会想了,只全听刘宝安的安排也就是了。刘宝安见了他这副模样,心中关切,不禁问道:“贤弟你怎么了?”直问到了第三遍陈修远才回过神来,嗫嗫嚅嚅的随口答道:“没、没什么,大概昨夜彻夜未眠,今晚好好睡上一觉就没事了。” 刘宝安无奈的摇了摇头,只得领着他在大路旁的一处“绥安老店”暂歇。这家客店客舍宽大,二人在西南角上的一张八仙桌上坐下,二人刚一坐定,这时天色渐暗,春雨绵绵,外边又是下起了雨来。 掌柜的赶忙过来招呼,刘宝安倒是个老饕,只因他常年出门在外走镖,重任在身既不便饮酒也就贪图些口腹之欲,这时虽是随意点了些饭菜,尚觉不足,又问起掌柜的当地可有什么特色美食,掌柜的赔笑道:“客官只怕是有所不知,咱们建宁那可是莲子之乡,建莲甲于天下,这莲子还被作为皇家贡品,送到宫**给皇上、娘娘们享用哪!这‘建莲红枣儿汤’可是本店的招牌,客官要不就来上两碗,包您合意。” 刘宝安一听是皇帝老儿和娘娘们吃的,顿时便觉馋涎欲滴,道:“好、好,掌柜的你饭菜倒是不忙,先将这什么莲子汤端上两碗来让我们尝尝吧!”掌柜的道:“得嘞,是‘建莲红枣儿汤’,你两位稍后,我这就让小二哥给你端来。”不一会跑堂的伙计便端上两个青瓷碗来,刘宝安和陈修远向着碗里一看,只见那莲子颗颗粒大饱满,色如凝脂,再用勺子舀起放入口中一尝,果然口感细腻,清香怡人,入口绵延,刘宝安不禁大赞。陈修远却突然喃喃道:“可惜,可惜!”刘宝安口中兀自含着莲子,咀嚼的啧啧有声,奇道:“如此美味,可惜什么?”陈修远面上一红,忙道:“没什么。”心中却想:可惜陆漫不在这里,这么美味的‘建莲红枣儿汤’她却没尝着…… 陈修远看着这莲子,心中又想到莲花,想到了“爱莲说”里“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莲,花之君子者也……莲之爱,同予者何人……心想陆漫花容玉貌,不正像那“水芙蓉”莲花一般吗…… (三十)《牡丹亭》 “建莲红枣儿汤”虽是美味,但终究无法填饱肚子,不多时店伙便又送上饭菜。菜肴倒也丰盛,鸡肉俱有,刘宝安受伤初愈后更是胃口大开,一连吃了三大碗米饭,陈修远却是颇为有些“不知肉味”矣,只将就着在眼前的青菜盘子里夹了几口靑菜搭着将碗中米饭胡乱扒拉干净之后,也就不吃了,又在一旁怔怔的发呆,等候刘宝安餐毕。 刘宝安见他近日来陪着自己风餐露宿,颇显瘦弱憔悴,好意相劝了几句,见他兀自呆呆的出神,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好容易等到刘宝安吃饱了饭,拍了拍微微鼓起肚子,结了账,正欲开房之际,陈修远却突然提出执意要与他同榻共卧,想是怕夜间若有什么缓急之事救援不及,刘宝安知他好意,也就依了,二人只开了一见上房。而那掌柜的正愁投宿的客人太多安排不过来,一听之下反倒高兴。 陈修远躺在卧榻之上,听着窗外雨水借着风势拍打着窗子,初时辗转反侧,后来便合上眼睡着了。好在当晚再无波折,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二人起身盥洗已毕,刚下得楼来,陈修远的鼻中忽然隐约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登时心中一动,随即大喜,一颗心顿时便砰砰急跳起来。刘宝安见他突然来了精神,正觉奇怪,忽见迎面走过一个书生来,穿着打扮与陈修远颇为相似,宽袍缓带,丰神玉朗,容貌俊美已极。再转头看陈修远时,只见他面上兀自怔怔的发呆,脚下却已拔步,身形微挫,向着那白面书生迎了上去。 只听得陈修远向着那书生道:“陆……你怎么来啦?”来人正是陆漫,陈修远见她女扮男装,另有一番美貌,也就不称她为“陆姑娘”了。 陆漫见他怔怔的望着自己,玉颜一红,轻声道:“我……有些不放心,来陪你们走一遭,可好?”陈修远胸口一热,心中感激,大喜道:“甚好,甚好!简直再好也没有了。”又道:“你……什么时候到的?”陆漫微微一笑,道:“咱们前后脚到的,昨日那“建莲红枣儿汤”味道可好?你一边喝汤一边怔怔的在想些什么?” 这时刘宝安也已抢到陈修远身旁,低声在陈修远耳边问道:“你认得这位相公?”陈修远脸上一红,低声道:“她便是陆掌门。”又道:“她好意来再送咱们一程。”刘宝安先是一怔,而后便赶忙向着陆漫抱拳行礼,陆漫还了一礼,刘宝安先谢过了,再向着陆漫客套了几句,便也就邀她一同上路。 这时街角忽然有一个满脸虬髯、相貌粗豪的汉子牵了一匹青骢骏马来,瞧他样子倒是和刘宝安没剃净胡子之前颇有些相似,那汉子将马牵到了陆漫身边,便躬身将马缰、马鞭恭恭敬敬的双手递到了陆漫身前,口中低声道:“掌门人。”声音娇嫩,有若莺啼,原来又是个女子。陆漫淡淡的“嗯”了一声,便接过马鞭,待牵过了马,那“汉子”又是躬身行了一礼,起身时偶然间瞥到陈修远腰间佩着“素霓剑”,脸上讶异的神色一闪而过,但随即便又平复如常,转身自行去了,不一会一条身影便隐没在路口拐角之处。 三人上了马,刘保安甚是识趣,控缰先行,离着他二人远远的。陈修远和陆漫骑了马并辔而行,跟随其后,陈修远心想陆漫武功高深莫测,既然赶来相助,自己只须与她联手,倒不是小觑天下英雄,实是便连夏长赢那等高手也不足惧了,天下之大,更有几人能强过夏长赢?还有何处去不得?一时只觉心中平安喜乐,但觉如此这般天长地久,人生更无他求。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功夫,三人便出了北城门,到了城北郊区,陈修远见陆漫所骑的青骢马毛色青白相杂,初时一见之下虽觉神骏但也并不觉得如何的异乎寻常,这时跑起来,那青骢马长长的鬃毛披散着,又快又稳,四只蹄子像不沾地似的。陈修远不禁赞道:“这马真好!这是玉蹄驹啊?” 陆漫微微一笑道:“正是,陈公子好眼力,你喜欢么?”随即又道:“这马儿今日不知怎么了,老是闹倔脾气,有些控制不住,你骑术好,劳你的驾,帮我治一下行么?” 陈修远见那马儿其实乖乖的,半点脾气也没有。心知陆漫虽未明说,却是又有了相赠宝马之意,这才说什么“马儿闹倔脾气”云云,胸中一热,心想:才刚蒙她赐赠宝剑,如何能再要她的宝马,口中忙道:“不、不!” 陆漫“扑哧”一笑,道:“不喜欢么?”心中却想:你既喜欢这马儿,经你这么一赞,我自然送你,不过倒也不必忙于一时,将来我再找个机会赠你便是了。 陈修远心想:陆姑娘待我当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她的东西只要经我一赞,只怕是再也没有什么是不舍得赠我的。这时童心忽起,说道:“这马儿虽好却又怎及得上你万一,我觉得你更好……” 陆漫听他这么一说,如何会不明白他这句玩笑话的意思,登时便俏脸通红,假意板起了脸,口中嗔道:“呸!好啊,原来你拿我和畜牲比。”随即眼中顽皮狡黠的神色一闪而过,赶忙转过话头,笑道:“你昨晚睡的可好?” 其实陈修远并不傻,只是世间青年男子初次对一个女子倾心,自然而然的便会魂牵梦萦、神魂颠倒。这时既与陆漫相会,不再受那相思之苦,心中充溢着甜蜜喜悦,心事便即稍平。陈修远见她眼中似笑非笑的神色,又知她虽是面上装作轻描淡写的,但绝不会没来由的有此一问,心念稍转,登时便即醒悟,口中叫到:“啊哟!那是家黑点啊。” 只听得陆漫说道:“那客店来来是白的,你和刘爷台进去之后,就变黑了。” 陈修远不解,奇道:“这我可就不明白了。” 陆漫道:“你们住店之后,就有人进去,绑住了店主夫妇跟店小二,将这间白店改了黑店。一名贼人剥下店小二的衣服穿上,想是他们怕刘爷台常年行走江湖,一般的迷汗药会被他识破,便约好了夜班三更乘着你们熟睡之时再用迷香动手……”顿了顿又道:“本来我也尚未察觉,偏我门下的一个好事的小丫头见刘爷台大赞那‘建莲红枣儿汤’美味之极,小姑娘又挺臭美,便硬磨着我说要进去尝尝,我被她纠缠不过,只得答允了。待我们进店之后,便发现店小二和厨下都已换了人,便即起疑,待得破了面动起手来,那干人被我一人打了一枚金针,也就就此逃了,于是我叫便叫小姑娘将店主他们放啦。你日后行路,住店饮食可得小心着些,别再上了人家的当啦。” 陈修远心下又是后怕、惭愧又是感激,道:“陆姑娘,若不是你相救,此刻只怕我和大哥都已遭了毒手啦。” 这时忽听得刘宝安在前面大声的招呼他二人,声音之中甚是焦急。二人心中一惊,赶忙驰马赶上。原来却是前面突然出现了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 连日来春雨绵延,既有雨水,又有川谷泉溪,众流猥集,波澜盛长,夜间竟将河上唯一的一座石拱桥给冲垮了。眼见河中黄泥水滔滔,水势汹涌,河面虽不甚宽,一时却也无法渡河。 于是三人便又纵马沿着河岸疾驰,可非但不见再有什么架桥,一时之间就连小舟都寻不见一条。刘宝安无奈,只得道:“倒霉!好在距交镖之时尚有一日,今日既无法渡河,只得明日再来看看了。”陈、陆二人眼见无法可想,便也只得如此了。陈修远和陆漫对视了一眼,只见二人眼中竟都隐约带着些喜色,原来他二人都想既如此一来两人便可再多相处一日了,此时二人心中都有相处之时无几、多得一刻便好一刻之意。 待得二人陪着刘宝安转回客栈,陈修远见刘宝安忧心忡忡、郁郁寡欢,便宽慰他了几句。不多时刘宝安向着陆漫告了罪,便自行到楼上客房歇息。 陈修远见天色尚早,雨势止歇,便邀陆漫到市上和寺观到处闲逛。二人刚出了客栈大门,陆漫从马上拿出了一件青色长袍,说道:“昨日我到衣铺去买衣巾,随手多带了这件长袍,留着也是无用,不如便送了给你吧,还望公子莫要嫌弃才好。”随即微微一笑,又道:“你试穿着,瞧瞧合不合身。” 陈修远心中一热,好生感激,接过时双手微微发抖。他与陆漫目光相接,只见她眼中脉脉含情,温柔无限,于是就地将新袍穿在衣衫之外,但觉袍身腰袖,无不适体,心想:陆姑娘如此心细,定是见春寒料峭而我衣衫单薄,这才特意买了这长袍来。世上除了母亲之外又何曾有人能对我这般的嘘寒问暖、体贴入微……说道:“我……我……真是多谢你。”陆漫又是嫣然一笑,却并不再说什么了。 此时二人不再骑马,并肩在街道各处闲逛。刘宝安既是不在,陈修远便和陆漫谈起了天机令,说道:“曾听大哥说起江湖上有句话‘万事不决问周易’,但以我看来那天机令真是个不祥之物,可我还是对它十二万分的感激!”陆漫奇道:“为什么?”陈修远道:“若不是因为那天机令,你有如天上的神女一般,我又怎能认识你?再说咱们初次相遇之时,你的脸上正是带着一个观音菩萨的面具。” 陆漫俏脸嫣红,轻声道:“我可没有你说的那么好,那面具是小姑娘她们买来闹着玩的,我一时觉得有趣,便也随手拿了一个戴在脸上。” 这时二人一路上谈谈说说,随处漫游,那建宁府是福建行都司所在之地,倒是个好大的去处,一时也逛不完。陈修远道:“可惜此处离武夷山挺远,你那玉蹄驹虽快,我却不便离了大哥太远,不然咱们倒可去一游。”又道:“曾听师父说起峨嵋派有‘一树开五花,五花八叶扶’之说,五花指的是五个地区,八叶则指的是:僧、岳、杜、赵、洪、会、字、化八大门派,如此大的一个门派,为什么尊师却……” 陆漫懂得他的意思,道:“你是想说这样一个偌大的峨嵋派师父却传到了我这样一个年轻的小女子手上是不是?” 陈修远道:“你的武功高深莫测,人品自也是没得说的,只是偌大的峨嵋派中资历在你之上的只怕不少……” 陆漫听他赞许自己,又知他却是发自内心的,心中欢喜,微微一笑道:“师父却曾说过之所以叫我做掌门,而不传给别位师门长辈,并不是因她是我姑母而有所偏心,只因峨眉派以女流为主,掌门人必须武功卓绝,方能自立于武林群雄之间。师父说她遍观峨眉门中诸人,除我之外无一人可传,只因他们天资所限,于武学上成就有限,是不能练她老人家的针法绝艺的。而我在武学修为上却可渐臻第一流境界,不单单是峨眉掌门之位,也可继承她老人家的针法绝艺,不使峨嵋派最高深的武功就此失传。” 陈修远道:“嗯,甚是有理,你悟性极高,尊师她老人家将这掌门之位传了给你,见识却是高人一筹。” 陆漫淡淡一笑,道:“其实就是师父她自己,在十三岁之时武学修为便已是当时峨眉派中第一人,但师父却说以她的天资而言,要求那‘天下第一’却还是有所不足的,说我的悟性却能在她老人家之上,因此对我寄予厚望,望我日后武功能有大成,光耀峨眉门楣……可我本无意接这掌门人之位,可师父她临终之前命我跪下,她将这峨眉玉簪高举过头顶,说道我若是不允,她便对不起峨眉历代祖师,没面目和他们在九泉之下相见,死不瞑目……”说道这时陆漫想起师父当年的音容笑貌,对自己的关怀、爱护,以及殷殷期盼,双眼之中已满是泪水,右手将发中的那支玉簪拔出,紧紧的握在手掌之中。 过了半晌陆漫又道:“当此情境,我只得勉力答允了,师父又温言向我说道,除了看好峨嵋派和继承峨眉绝艺之外,让我务必留心尽早再找一二奇才,将峨眉武功倾囊相授,万不可像她一般直到暮年才找到了我……师父还说她也知道这些事极为不易,但她自知寿算不多,也只能将这副担子交到我的肩上了……” 陈修远见她双眼之中泫然泪下,显是想起了已故的师父心中悲恸,赶忙转过话头,想说几句笑话,将她逗乐,便道:“你这这套衣巾穿戴起来可真是美的紧啊,难怪过往的路人都要回头看上两眼。”又道:“你扮了男装便已如此俊美,万幸你没换了女装,要不然啊……” 陆漫白了他一眼,说道:“换了女装便怎样?” 陈修远正色道:“那只怕会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啦……人们定会说怎么庙中的观音娘娘出来了,于是乎纷纷向着你拜倒许愿啦……” 陆漫嗔道:“呸!你好好的一个书生公子,却去哪里学的这般胡说八道、油嘴滑舌的!”陆漫虽然没笑,但与他斗上两句嘴,一时却也不再流泪了。 两人走了半日,早已饿了,这时旁边酒楼中酒香阵阵送来。二人并无商议,便一起进得楼去,里面花木森茂,亭台楼阁,陈修远心下暗赞:想不到这里倒有一处好酒楼!陆漫却想起那晚土地庙中饮酒的情形,双颊不由得又是一红。这时早有店伙过来含笑相迎,领着经过一道走廊,拣了个靠窗的雅间布上杯筷。陆漫点了酒菜,酒家自行下去吩咐。 不多时酒保送上酒菜,肴精酿佳,一面饮酒一面依窗观赏街景,心情畅快。只见陆漫于街景似是并不太感兴趣,反而向着远处的山峦单手支颐发呆,陈修远想她或是一时还感伤怀,便又道:“问何物、能令‘君’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这时陆漫终于嫣然一笑,见他以辛幼安的《贺新郎·甚矣吾衰矣》词句相逗,便也以这首词的末尾两句随口答道:“知我者,二三子。” 陈修远见她学识渊博,心中也是大乐,口中又道:“那日在湖畔闻你佳妙的歌声,当真是绕梁三日,回味无穷。孔夫子闻韶乐而‘三月不知肉味’,我听见姑娘的歌声,美妙远追韶乐矣。真想再听你唱上一曲啊!” 陆漫巧笑嫣然,道:“你想听我唱我便唱给你听,不过你可别笑话我。” 陈修远忙道:“我是真心喜欢。” 这时陆漫虽是扮作男装,但那袍子很是宽大,只见她盈盈起身,水袖柔婉、昆腔曼妙,唱的却是昆曲中汤显祖《牡丹亭》中的一折,只听她唱道:“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陈修远年幼时曾随着母亲一道听戏,这时听这曲调幽雅婉转,唱词典雅华丽,陆漫的唱法又细腻、舒徐、委婉。就好像江南人的水磨漆器、水磨糯米粉、水磨年糕一样细腻软糯,柔情万种。听到痴迷之处,不禁将小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大声拍手叫好,喝彩道:“唱的好,词也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真乃至情至性!” (三十一) 不多时陆漫唱毕归座,心中暗叹: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陈修远道:“据说有少女闻此曲后深为感动,以至于‘忿惋而死’,又有杭州女伶演到“寻梦”一出戏时感情激动,卒于台上……”顿了顿又道:“陆妹妹,你当我是知音,这才唱了此曲,可又怕‘五音令人失聪’,不愿我耽于声色温柔,怕因此乱我志气是不是?”他因与陆漫日渐亲切,这时突然不称她为“陆姑娘”,又想陆漫不喜别人称她“姊姊”,因而便称她为“陆妹妹”。 陆漫先是“扑哧”一笑,道:“你叫我什么?”接着叹了口气,说道:“你既能明白的我的心思,我也不用多说什么了。” 陈修远道:“我叫你‘陆妹妹’,你不喜欢么?”陆漫玉颊蕴红,轻声道:“我怎么会不喜欢呢,我……我……心中欢喜的紧……” 陈修远又道:“周瑜是个大英雄,但有一样我却不输于他。”陆漫微微一笑,问道:“什么事不输于他?” 陈修远道:“周公瑾有小乔相伴,而我也有你这样一位红颜知己。” 陆漫双颊泛红,嫣然一笑道:“你总是赞我好看,其实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子,怎能和‘二乔’那样的佳人相比。” 这时陈修远又想起那晚土地庙中的情形,不禁又吟道:“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又道:“‘二乔’若是生的像你一般花容月貌,那才叫名不虚传呢。况且叨在知己,又岂在美丑,别说你的容貌绝不输于‘二乔’,世上再没一人能有你这么美了,你的武功又是极高,胜过我许多,又如此的细心、善解人意,待我再好也没有了,我……我……真是不知该如何报答你的深情厚谊才好。”说到后来,心中激动,话语声中竟是微微发颤。 但凡世间女子听见别人衷心的称赞她美貌,没有不乐意的,更何况这又是出自自己心中暗暗心仪之人之口,此时陆漫心中已是充溢着甜蜜喜悦,轻声道:“远哥……你别再说什么报答的话了,只要你心中有我,真心待我好,我……我就什么也不在乎了……” 二人一见倾心,二见钟情,此时更是相互表明了心迹,心中爱慕得到了倾心之人的回应,一时间二人心中都满溢着柔情蜜意,只觉就是登时便为对方死了也是毫不犹豫、心甘情愿。陆漫是女子,较为含蓄,陈修远却是欣喜若狂,情不自禁的隔着桌面紧紧握住了陆漫的双手,只觉她的一双纤手柔软滑嫩,在自己的手掌之中微微颤抖,却并不抽回,口中终于说出了那晚在土地庙中便想对她说的话:“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又但:“漫妹,我……我便是一刻也不想和你分开了。” 陆漫低下了头,玉霞通红,轻声道:“我也一样……” 当此情境,二人反倒觉得什么都不需要再说了,过了良久,陈修远才向着陆漫问道“咱们走罢?”陆漫却只道:“好。”也不问他去哪儿,不知如何,对他竟是千依百顺。 陈修远见她虽是柔顺可亲,但仍是十分的端庄圣洁,眼角边更是隐隐的带着些庄重、威严,心中一凛,竟不敢再去牵她的手。陆漫微微一笑,道:“你怕我么?”说罢反而伸右手拉住了陈修远的左手,抬起头望着他,一双清澈明亮的美目中深情款款、脉脉含情。 陈修远报以一笑,说道:“我是敬你。”说罢便以左手从怀里掏出一片金叶子,随手放在桌上,而后便携了陆漫的手,二人并肩一起出了酒楼。 这时已是已是雨过天青,朗月悬空。 陈修远忽道:“不知大哥那里如何……”陆漫轻笑道:“我怎能陷你于不义,沿途我已留下了峨嵋派的记号,刘爷台那里一有什么危险,她们便会来告诉我的。” 陈修远听她这么说,知她极是心细,行事稳妥,便也就放下心来,突然又觉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我不是不相信你,有你相助自然是什么事也不会有的……请你别见怪。” 陆漫却是嫣然一笑,道:“你这时还能想着他人,足见你是个重义的君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见怪。” 陈修远叹了口气,说道:“漫妹,你……你这人啊,是什么都懂得的。”说罢稍稍握紧了紧她的纤手,就像生怕她会突然溜走一般。 (三十二) 陆漫脸带娇羞,右手让他握着,轻轻一笑,道:“你怕我跑了么?” 陈修远却正色道:“漫妹,你明白我,我也懂得你,不过……不过你……明日还是别和我们一起去了。” 陆漫道:“为什么?” 陈修远道:“总而言之,你不能去。”原来陈修远此刻想到了明日交镖之时或是十分凶险,不愿让陆漫陪着一同冒险。 陆漫却反手抓紧他的手掌,抬起了头望着他,低声道:“远哥,此刻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思么?你的心意我岂能不明白,但你要是遇上了什么危难,我没了你,难道我独个儿还能活着吗?” 陈修远心头一震,不觉感激、狂喜、珍惜、爱恋,诸般情绪同时涌上心头,右手握紧了腰间的素霓剑,徒然间勇气百倍,顿觉明日之事殊不足畏,天下更无难事,昂然道:“好,咱俩便陪着大哥同去。” 过了一会儿,陈修远又叹了口气,道:“咱们有这素霓宝剑,我……我又有你相伴,可俞大将军的那柄吴钩曲剑明明是把‘诸侯之剑’,是诛灭倭寇的利器,却被朝廷弃之如敝屣,埋没于江湖草莽之中,可惜……可叹!” 这时忽听得马蹄急踏,路口转角处突然迎面驶过一辆厢型马车来,马车驶过陈修远身旁之时,幕帷微微扬起,车厢中一个女子的声音“咦”的一声低低的惊呼,说道:“是远儿吗?” 陈修远听到这声音,蓦地里心头一震,惊呼道:“啊哟……” 这时马车也已停下,陆漫见马车之中走下一个中年夫人来,又见陈修远早已赶忙抢上拜倒,口中叫道:“妈……”又道:“爹爹他安好吧?” 原来却是陈夫人,此时陈夫人也不及多想为何会突然在此处与爱子相遇,双眼之中泪珠连串落下,滴在陈修远身前的青石板路上,赶忙伸手将他拉起,随即紧紧的挽着陈修远的手臂,抬头细细的打量着这他,口中颤声道:“你爹他很好,你是远儿……是我的孩儿……”说了这句话,心头虽有千言万语,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含笑流泪。 过了好一会,陈夫人这才想起适才在车内远远的望见爱子与一个青年公子亲热的携着手同行,微感诧异,再向那青年公子望去,只见“他”俊美异常,一转念随即明白,原来却是个年轻的美貌姑娘扮作了男装,这时正静静的站在一旁相侯。 陈夫人仍是紧紧的挽着爱子的手臂,走上几步与陆漫相见。陆漫虽是扮作男装,仍是向着陈夫人福了福,玉颊通红,又是尴尬又是含羞,嗫嗫嚅嚅的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轻声道:“陈夫人,你好。”陈修远也是满面通红,说道:“妈,这……这是孩儿的……朋友……”顿了顿,又向着陆漫道:“漫……陆姑娘,你和我们一道去坐坐吧……”原来他虽是猝然间与母亲相遇,喜出望外之余,却仍是不想就此与陆漫分离。 陆漫却也是不想和他分开,但她十分矜持,又想和他一道去多有不便,这时想要告辞,却又答不出话来。陈夫人喜笑颜开,一手挽着车修远的手臂,一手伸过携了陆漫的手,满面笑容的道:“姑娘,若是不嫌弃,就一同到舍下喝杯清茶吧。”陆漫细若蚊蝇的答了一声,心中却对着陈修远道:“你说去,便去罢。”陈夫人虽听不清陆漫答了什么,但见她并不抗拒,也就带着他二人一同上了马车。 好在车厢之中还算宽敞,待三人上车坐好之后,陈夫人坐在他二人当中,向着车夫低声吩咐了一声,车夫一声吆喝,马儿便拉动车轱辘在石板路上滚动起来。 陈修远见陆漫在车中低着头,玉颊烧红,满脸的娇羞腼腆,哪还有一点江湖女侠、峨眉掌门的模样,心中暗暗好笑,又觉十分的喜乐、满足。 这时陈夫人在车中欢喜无限的一手挽着陈修远,一手携着陆漫的手掌,她见陆漫虽是扮作了男装,但仍是显得十分的斯文、端庄,心下喜欢,喜眉笑目的和她寒暄了几句,又见她谈吐温婉、文雅,心中更是喜爱。而后又和陈修远叙起别来的情形,原来近来海边倭寇犯境,于是她和陈修远的父亲便又随着女儿一家从福州到这建宁府来离海避难,却不想竟能在此地与爱子相见。陈修远不愿将江湖中的纷扰带入家中,也就不将别来近况告之母亲,免得令她担忧挂念,只说数日之前才奉了师命下山办事。 陈夫人见爱子艺成下山,满心的欢喜,但又见他腰悬长剑,眼中不由得又透露出深深的担忧、忧虑神色。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功夫,车夫赶着马车停在了一处僻静的朱门宅子之前,陈夫人道:“到了,这是你姐夫家的老宅,我和你爹爹在此暂住。”说着携着二人的手一同下车,这时大门早已打开,一见马车驻足,便从门内迎出一个四十来岁、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来,陈修远一见之下,赶忙上前磕头,口中叫道:“爹……”父子二人久别相见,自是又有一番欢喜。 陈父见陈夫人亲亲热热的携着一个青年公子的手同回,略感讶异,随即便即了然,原来却是个女子改扮,当下也不多问,吩咐老仆大开正门,先将陆漫和陈夫人迎进宅院,这才携着陈修远的手随后一同入宅。 (三十三)菊花水蛇羹 待得四人进入大厅,早有两名小环献上茶来,只见德化瓷杯之中,漂浮着嫩绿的铁观音茶叶,茶香扑鼻。 陆漫向着陈父盈盈裣衽施礼,口中说道:“小女子见过陈伯伯。” 陈父道:“姑娘快请起,远道光临,寒舍诸多简慢,招待不周,既是小儿的朋友,不必见外,就当自己家中一般。” 四人分宾主坐定后,陈修远陪着陆漫坐在下首,陈父又问起了陈修远下山以来的情形,陈修远暗下决心要将江湖之事挡在家门之外,是以仍是简略答了,于江湖之事一概不提。 陈父又考教了陈修远的学问,问起他近来都在读些什么书,偶然问道:“孩儿,你可知《三国》和《水浒》有何区别?” 这两本书陈修远虽是幼年在家之时就曾读过,但却是各自包罗万象,风马牛不相及,此时陈父陡然间相问,却是叫他一时难以对答。 陆漫在一旁听见,见陈修远一时沉思未答,微微一笑,道:“陈伯伯,小女子不才,这两本书却也曾读过,以我拙见,三国虽是三足鼎立,但曹、刘、孙三家各自求贤若渴、礼贤下士,这才能于各路诸侯之中脱颖而出,建立一番基业。而《水浒》中虽有一百单八位英雄好汉,但庙堂却将他们弃之于四方山野,而不知以国士待之,使他们能各展所长……”又道:“侄女浅见,还请陈伯伯教诲。” 陈父先是一怔,随即“呵呵”大笑,说道:“好、好!姑娘慧心巧思,谈吐不凡,这番话令我闻所未闻,有过人的见地,佩服,佩服!教诲什么的是不敢当了……”叹了口气,又道:“孟子曰‘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唉,还是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陈父是个读书人,自古文人、儒生都希望当权者能够爱才好士,一面清高自居、洁身自好,一面却又羡艳孔明高卧隆中却自有刘备慧眼识才、礼敬有加的“三顾茅庐”。陆漫善解人意,这番话可以说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了,不由得他不欢喜、赞叹。 陈修远见父亲当面赞誉陆漫,心中也感欢喜,心想:我虽也曾提起过俞大将军被朝廷所埋没,但却不能像漫妹这般将道理说的如此清晰透彻,看来她的才学也是远胜于我……再听父亲提起孟子,又想:大哥当日在林中可谓威武不能屈,俞大将军虽是遭诬告而被罢官,尚能作丈夫歌,是可谓贫贱不能移了,而张大侠视金银如粪土,想来也可称的上一句富贵不能淫,此三人皆可谓之大丈夫。 这时陈父忽然站起,向着陈夫人道:“夫人,我去吩咐他们准备些饭菜,劳你相陪着贵客一同用些便饭。”说着便先行出了花厅,陈修远和陆漫赶忙站起相送。 不多时便有两名小环往花厅中一张黄梨花木圆桌之上布上了杯筷,又在正中摆上了一个红泥炭炉火锅。火锅,古称“古董羹”,因食物投入沸水时发出的“咕咚”声而得名。而在炭炉火锅周围,又陆续摆上了一圈大小不一的盘子,七个盘中分别装着芹菜、蒜、葱、芜菜、韭菜、鱼、肉,这分别寓意着:勤快、会算、聪明、人缘好、长久幸福、有余、富足。最后再以托盘端上了若干小蝶,碟中装着盐、酱、醋、蜂蜜、花椒、鱼露等调料之物……不一而足。 这时陈夫人才携着陈修远和陆漫的手,领着他二人一同入座。二人往锅中一看,只见汤汁乳白,鲜醇崃浓,原来这汤底却是水蛇羹,陈夫人再从一个小盘之中抓了一把早已洗净、晾干的白菊花瓣投入锅中,口中说道:“这是寒菊,是我去年冬天在家中老宅亲手所植……”说着一面又往锅中放入些许调料、食物,一面又向着一名小环道:“端上来罢。” 陈修远知道母亲时刻都不愿让自己离开她的眼底,这才有意将这火锅从厨下搬到了这花厅中烹调。不久另一名小环便捧着一只托盘进来,盘中放着两只青花瓷碗,原来却是一碗参汤、一碗燕窝,分别摆在了陈修远和陆漫的面前,陆漫见那燕窝热气腾腾的喷发着甜香,上面飘着些干玫瑰花瓣,散发着微微清香。陈夫人亲手从桌上拿起一把匙羹,递到陆漫手中,说道:“姑娘,快请趁热喝了吧,凉了就不好了……”陆漫忙谢过接了,以匙羹往口中喂了一小口,当真又甜又香,吃在嘴里说不出的受用。 陈修远却是一仰脖子,咕嘟嘟的就把那一小碗参汤喝了个干净。 不一会儿陈夫人调味已毕,又用长筷、勺子往他二人面前的碗中夹菜、舀汤,二人赶忙站起,陈夫人却笑容可掬的道:“坐、坐,别见外。”陆漫见她和蔼可亲,谢过了这才坐下,陈修远却道:“妈,你也吃啊。”陈夫人笑道:“你们快吃,我和你爹爹都已经吃过了。”说着不住的往二人碗中添菜、劝食。陈父想是碍于陆漫是个年轻女子,并不再出来入席。 一时间三人便已如一家人一般,其乐融融。但陆漫这时却默默无言,想到自己幼年便即离家随着师父上了峨眉山,先师亡故之后,自己又身为峨嵋派掌门人,照看、督促门下一众弟子,已是许久不曾享过这般的天伦之乐了,眼见陈夫人如慈母一般和善可亲,不自禁一低头一滴泪水落在碗中。 陈夫人见了轻抚她的手臂、后背,柔声安慰了几句,又向着陈修远道:“孩儿,你这件长衫我怎么没见过?”原来陈修远虽是幼年便离家上南少林寺学艺,但他以俗家弟子在寺中读书、习武,并不着僧衣,一应衣物被褥仍是由陈夫人亲手缝制送上山去,这时于母亲旧日衣物之外穿着陆漫新送的长袍,母亲又对自己极是心细,几尽无微不至,自是察觉这新袍不是出自她手,此时面上一红,答到:“这……这是一位好朋友送的……” 陈夫人一愕,再见陆漫低下头,双颊通红,便即明白这新袍定是这位陆姑娘所送,又道:“孩儿,你吃饱了么?这里不用你了,我们女娘们有几句话说,你去陪陪你爹爹罢,他虽是面上不说,我却知道他心中当真想你的紧……”随后又补上了一句:“可不许饮酒,这水蛇羹食过了之后忌酒。” 陈修远答应了,站起搂着母亲的肩头,低下头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妈,你这次出来可从家中带了什么好东西没有?”陈夫人道:“做什么?”陈修远面上一红,低声道:“这位陆……陆姑娘……待我再好也没有了,请你挑件礼物送了她罢。”他只字不提陆漫曾相救过他性命,以免令母亲徒增担忧。陈夫人微微一笑,在他耳边道:“我知道了,你放心罢。”说者便将他轻轻向着厅外一推,让他去与丈夫父子相聚。 陈修远见母亲与陆漫竟是相处融洽,谈谈说说颇为亲热,心中大乐,和陆漫招呼了一声,便出了花厅向着内堂而去。 (三十四) 陈修远刚出了花厅,忽然想起一事,赶忙回头向着陆漫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可和母亲谈起江湖之事,陆漫居然顷刻间便已领会,目露嘉许、赞同的神色,向他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陈夫人看在眼里,见他二人有如一对热烈的情侣一般,蜜里调油,以为他二人片刻也分舍不得,当下面上假作不见,只是不住微笑。 陈修远见陆漫会意,便即放下心来,转身穿廊过院,来到后堂,见父亲独自一人坐在后园中一张石鼓椅上,身旁石桌上点了一枝小烛,左手持杯,右手执书,借着烛火、月光,坐着饮茶看书。 陈修远见他已是两鬓微白,不由得心下难过。想到父亲往日里虽是对自己殊少赞誉,但其实在他心中对自己的关爱却也绝不下于母亲,世间的严父都是一般,相较于慈母的舐犊情深,反倒较为涵蓄,倘若当下便能让你感觉到的爱,那便不是父爱了。 陈父见他到来,脸色甚喜,随手将书卷放在石桌上,先令他打一套少林拳法,陈修远便在后园中拉开架势,打了一套少林罗汉拳。这少林罗汉拳以技击为主,结构严谨,功架规整,古朴大方,动作式式连贯。讲究出手上中下,里外分阴阳,以上破下,以下破上,指右打左,声东击西,虚实不定,快速多变。打到兴发之时,陈修远气发吹齿,发声如雷,晃身晃膀,扭腰调胯,崩抖发力,以声助威,以气促力,断地是已得少林拳法之真谛,待一套罗汉拳打毕,陈修远左手擎天,右足踢斗,巍然独立,俨如一尊罗汉佛像,更不稍有晃动。 陈父虽不会武,却也知道他这套拳法打的虎虎生风,颇有宗匠风范,心中喜慰,面上却仍不喝彩、称赞,只淡淡道:“好拳法!”那是称赞少林拳法而非赞许自己爱儿之意了,又见他佩有长剑,便又令他舞一套剑法。 陈修远先向着父亲行了一礼,告了罪,再转身走到园角,离得陈父远远的,这才敢在父亲面前将素霓剑缓缓拔出。陈父并不知道此剑乃是峨眉镇山之宝,更不懂得这柄宝剑有何长处,只当它如普通刀子一般。待见得陈修远将那素霓宝剑舞将起来,虽在数丈之外,仍是登时便觉不寒而栗,而后更是只觉一阵阵寒气从剑锋之上散发出来,不由得激凌凌的打了一个冷战,只看的他后背发凉,暗暗的心惊肉跳。 陈修远一套达摩剑法尚未使完,突见父亲神色有异,赶忙强行罢手收剑,向着父亲跪倒,口中颤声道:“孩儿不孝,无礼之极,令父亲受惊了。”说着赶忙将素霓剑归匣。 陈父“呵呵”一笑,伸右手将陈修远拉起,说道:“是为父令你舞剑,你何罪之有,起来罢。”陈修远诚惶诚恐,又再告罪,这才起身。 待陈父再令他一同坐下,陈修远才敢在一张石鼓上端坐,道:“爹,为何不见啊姊、姊夫他们?”陈父道:“他们另有生意,前几日已先行赶回福州府了……”又道:“先不说他们,你既已下山,人生在世两件大事,成家、立业,替你说亲成家之事是你妈她们女娘们的事,我可不管,我只说一事,不知你自己今后作何打算,是要考取功名还是回到家里来继承祖业?” 陈修远道:“孩儿不孝之极,没能在父母膝前伺奉,此次下山是奉了师命行事,待得完成了师父交代的事,孩儿想投入俞大猷大将军帐下效力,驱除倭寇……”又道:“您和妈妈说说,说媒之事能否稍缓,孩儿已立志倭寇不灭,便不成家。” 陈父听他这么说,沉吟半响,道:“嗯,你不惦记着祖业,这也没什么,反倒算得上是有出息,为父可以依你。你说要投入俞大将军帐下扫荡倭寇,这也很好,我也赞成。可这与你成不成亲并无妨碍,咱们陈家人丁不旺、三代单传……”陈父虽是已说过了不管他的婚事,但其实心中仍是十分的焦心、挂怀,又岂能当真的不过问。 陈修远知道父亲所说也是实情,一时嗫嗫嚅嚅,对答不出,赶忙转过话头,说起数日之前曾与俞大将军偶遇之事,至于其中涉及江湖中事则一概隐去不说。陈父也是对俞大猷久闻大名,更兼与俞大猷是泉州同乡,有着乡梓之情,不由得大喜,细细的问起了俞大将军的近况,一时也就不再提说媒之事了。 父子二人谈了一会,陈父又问起陆漫的来历,陈修远道:“漫……陆姑娘她虽是江湖儿女,但也算得上是一位名门闺秀……”陈父听他言语,已知他对陆漫颇为倾慕,心下暗暗担心他二人说不定已私定终身了,但他毕竟与这爱子少小便即分离,父子之间或多或少已有些生分了,此时心中暗暗后悔在爱子年幼之时便将他送上少林寺,这时一时间有些话也不便细问,心想这些事还是再与妻子商议之后,由他母亲来和他谈吧。 过了一会儿陈父又道:“那陆姑娘谈吐不俗,温婉有礼,却是像一位大家闺秀、名门淑女,为父亦相信她是位好姑娘,只是……”只是什么这时却又有些不易措辞了,他想江湖上的事我是不懂得的,但深夜之中孤男寡女相伴同行,全然不顾男女大防、授受不清,绝非“礼”也。 这时陈修远忽然又是跪倒在地,口中说道:“孩儿不孝之极……”陈父闻言登时一惊,不由得脸色大变,心中暗忖:难道他二人真的已做下了什么事来……却听得陈修远哽咽续道:“孩儿还有事未了,明日一早便又要离家远行……只是母亲她……孩儿心中实是不忍……也不知该当如何和她老人家说才好……”陈修远此时已是泪如雨下,他已十年未曾回家,今夜一进家门,便觉家中温馨和睦,十年来压抑在心中的孺慕之情顿时便一发不可收拾,这份情感虽是与对陆漫的倾慕之情不同,但也一样是片刻也不想再与父母分离了,特别是慈母更是令他万分的割舍不下。 这时陈父听他这么说,脸色顿和,也知他却是出于一片真心的爱慕父母,心中一热,眼眶已是泛红,轻抚着他的头顶,温言道:“痴儿,为父望你能成为吾家千里驹,岂能将你羁绊在槽下,男子汉志在四方,家中之事自有我来料理,至于你母亲我会好言劝慰她的,你不必担心。” 当下陈修远却是又向着陈父磕了三个头,陈父受了,任由他磕过了,这才俯身将他拉起。父子二人本就是至亲骨肉,这时又经过一番深谈,感情更是增进了许多。 (三十五) 又过了一顿饭的功夫,陈夫人也已转入后堂,陈修远不见陆漫与她同来,心中疑惑,却也不便多问。陈夫人观他神色,已知其意,微笑道:“我已将陆姑娘安置在西厢房歇息,孩儿你不放心么?”陈修远面上一红,忙道:“没、没有,想来她也累了,也该让她早些歇息了……” 陈夫人微微一笑,又拉着陈修远嘘寒问暖的说了好一会子的话,直到巳末时分,才寸步不离的挽着他到了东厢房中,又亲自从小环手中接过水盆,拧了一条热毛巾,仔仔细细地为他擦了擦脸,再替他掀开了被窝,让他上床安睡。直到见他闭上了眼睛,听见他轻微悠长的呼吸声,又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为他拢了拢被褥,陈夫人见他虽是早已睡熟,但眼见边兀自微微泛红。陈夫人凝望着这爱儿,一低头间一滴泪水便落在了被褥之上……过了良久,才起身吹灭了房中烛火,来到房外,将房门轻轻的带上,自行回房歇息去了。 可她却不知道其实陈修远并未睡着,只因他实在不忍心见到明日与母亲当面别离的情景,终于硬起了心肠,下定决心,先假意熟睡,只待陈夫人去远之后,这时便又起身,点起了桌上的小烛,写了一封书信,准备放在父母门外,今夜就此不辞而别。 待得陈修远带了书信来到父母门外,虽见房中烛火已熄,但仍听见母亲在房中低低的啜泣声,陈修远心头一震,心下暗忖:想是父亲已将自己明日又将离家远行之事告之了母亲,母亲听后伤心不已,这才在夜中难过流泪。陈修远听了一会,心中不由得又是深深的自责,这时也是不禁眼眶泛红。 不一会儿又听到父亲的声音说道:“夫人……你尽哭个不停做什么,自古慈母多败儿,依我看此儿终当远至,是吾家千里驹也,将来必大吾陈门矣,日后成我陈家门户者必此儿也……”又道:“我这半生只有这一独子,难道我心中能不爱他吗?此刻让他多去磨砺、历练,他日若成伟器,岂不胜过在你我膝前做个纨绔、不肖子弟百倍?” 陈修远在房外听着父亲的这番话,心中才真正明白了严父对自己的殷殷期盼,以及爱之深、责之切……想起从前父亲面上对自己往往殊少赞誉,其实当真是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 此时陈夫人虽是明明知道丈夫所说的话不无道理,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回答,但仍是忍不住伤心落泪,她一面流泪一面却又听见丈夫将今夜与爱儿关于那陆姑娘的谈话原原本本的说了…… 陈修远本不欲偷听父母二人的谈话,心想那不是为人子的道理,但这时听见父亲竟向着母亲提起了陆漫,不由得面上一红,心中好奇,童心忽起,也就又在房外想听听母亲会如何说。 陈夫人听了一会儿,心想丈夫虽不明说,但他的言下之意似是已疑心爱儿与那陆姑娘早已私定了终身……陈夫人此时再回过头来细想他二人的种种情形,也不由得心中一惊,暗叫不好,更加的是忧心忡忡……但她转念一想,又觉那陆姑娘规规矩矩的绝不至此,于是便向着丈夫道:“你不可多疑,知子莫如母,咱们自己的孩儿,难道你我还能不了解么?” 陈父道:“嗯,夫人这话倒也是,远儿毕竟也是个读书人,岂能不明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的道理,我看他心中对咱们却也是挺有孝心的,料来也不至于此,只是那陆姑娘……” 陈夫人道:“我瞧那孩子举止端庄、斯文知礼,出落得冰清玉洁、不染纤尘一般,绝不是那……会做下这等事来之人,依我看别说他两人定是清清白白的,并没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算万一……咱们也当做主让孩儿将她明媒正娶,俗话说‘始乱之,终纳之。’那孩子别说是咱们远儿,就是我见了心里也是喜欢的紧,当真嫁入了我陈门,也并不会辱没了咱们的孩儿,反倒算的上是天大的福气,那时佳儿佳妇,岂不是件大喜事?” 陈父“嗯”了一声,一时不置可否,默默的沉思半晌,陈夫人见他不再说什么了,也是就此不再言语,心中一时心潮起伏,百感交集…… (三十六)夜奔 陈修远独自伫立在父母屋外,听了父亲与母亲的一番交谈之后,一时也是思潮腾涌、百端交集……心中突然起了一个念头:万幸漫妹不在此处,否则父亲、母亲的这番言语要是让她听见……转念又想:男女之防虽严,但武林中人,向来也不理会这等小节,况且我二人虽是两情相悦,但绝没有半分逾礼、苟且之事……只是我和她孤男孤女相伴而行,只怕除了父亲、母亲之外,一路上还是会惹人非议,到那时恐于漫妹清名有累,这可又如何是好…… 陈修远想到苦恼、不快之处,眼前竟不知为何会蓦然间浮现出了夏长赢那肆无忌惮、无法无天的神情来,再想到夏长赢那幅睥睨傲然、无视世间礼法拘束的模样,仿佛正在用嘲弄讪笑的口吻向着自己说道:“男子汉大丈夫率性而行,老子爱怎样便怎样!去他妈的!” 陈修远虽是武功高强,但他毕竟还是少历世事、缺少历练,仍是少年人心性,又对陆漫爱恋已极,此时只觉胸中突然狂性发作,脑海中陡然间出现了一个声音:双亲高堂我是万万不敢顶撞、违拗的,但那些不相干的人……漫妹如此待我,我真心喜欢她,她也真心喜欢我,我两人不论是谁没了对方,都是不能活的了!只要我二人问心无愧,他人不许、非议又能怎地?呸!去他妈的……嗯,就是这样!他既已在心中打定了主意,登时也就觉得释然、畅快了许多…… 不料正在此时陈修远忽觉西首屋檐下依稀有一条青影一闪而过,心中一惊,不及多想赶忙抢上前去,可那青影去的好快,瞬息间便已跃出院墙,去的无影无踪了。 当下陈修远赶忙留下书信,将信件插在父母房门的门缝之中,足尖轻点,便即跃上院墙,借着月光映照之下,只见一个淡淡的人影正向着西南角上渐渐隐去,若不是他眼力奇佳,还真是没法见到。 陈修远飘下院墙,提气发足,展开轻功,急向前面那人追去。一阵疾冲之下,和她相距已不过十来丈,这时瞧得清楚,原来那人竟是陆漫! 陆漫自从此次再度与陈修远相会,又在那酒楼雅阁之中互诉了衷肠、情思之后,一颗可可芳心便也就此系在了他的身上,对他念兹在兹、心心念念,对他之事更是极为关切、萦怀。适才她在西厢房中听见深夜之中东厢房隐约响动,还道是陈修远又来找自己相会,一颗芳心又是欢欣喜悦又是忸怩怕羞,顿时便怦怦直跳起来。不想却听见他的脚步向着后堂而去,一时也是童心忽起,便也紧随其后进入后堂。陈修远那时正自心事重重,而陆漫脚下又是极轻,以致一时竟未发觉她跟随其后。 而后陈父与陈夫人的一番对答陆漫自然也是全都听在了耳中,以她之聪慧,往往能在他人只言片语之中便能察觉出一般人不易察觉的言外之意。当此情境,又岂能听不出陈父的言下之意已是对自己颇有见疑之心了。虽然陈夫人的话语之中多有喜爱、褒奖之意,但陆漫自幼才貌俱佳,更兼天资聪慧,十分惹人喜爱,这些赞誉之词听得惯了她反倒并不如何放在心上。 后来当她逐渐长大之后更是年纪轻轻便接任了峨眉掌门人,偌大的峨嵋派上下人人都对她敬若神明,更无一人再敢对她有丝毫的顶撞、违拗。而此时又正当她少女怀春,初次对一个男子倾心、恋慕,一颗芳心更是倍加的敏感脆弱,听了陈父的言语之后只让她自觉无地自容、羞愧已极,霎时间便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于是便不及多想翻墙而出……偏这冤家又紧紧的追来,一时更令她心慌意乱,顾不得多想,只想远远的逃开了…… 其实陈修远早该想到了前面那人便是陆漫,只是他一直在心中暗暗的宽慰着自己道:那不是漫妹,那绝不是漫妹……漫妹此刻正好好的在家中等着我呢…… 可偏偏眼前瞧的分明,只见她的背影婀娜蜂腰,这时虽是扮作了男装,鬓中还是插着一朵珠花,那朵珠花此时正迎着风,兀自在风中微微的颤动着…… 陈修远不由得心下大急,赶忙开口叫道:“漫妹!”可他的轻功本就不及陆漫,这时一开口喊叫,一口长气便从口中泄出,体内真气便无法运转自如,脚下便也就跟着稍稍的缓了一缓,而陆漫却并不言语,反倒突然脚下加快,登时便和陈修远之间相距又拉长了一段。 陈修远心中暗暗心惊:原来漫妹的轻功如此厉害!但他天生禀赋颇高,又得名师朗华禅师十年来悉心调教,这时心中心急如焚,脚下更快,又抢了上去,便跟陆漫又拉近了丈余。 约莫奔得半炷香时分,陈修远虽是始终无法赶上,但陆漫一时却也无法将他摆脱。只听得陆漫在前面远远的道:“陈公子,你的轻身功夫高得很啊!” 陈修远见她口中开口说话,脚下非但丝毫不稍缓,反倒只有更快,心知自己功力及不上她,不敢再开口答话,又听她虽是称赞自己但却称自己“陈公子”,显得突然生分了许多,心中更是气苦! 二人这般不即不离的奔了良久、良久,陆漫突然止步,却不转身回头,口中说道:“你……你别再跟来了……” 陈修远脑中一团混乱,呆在当地,不知所措,神智混乱,口中急道:“漫妹,我知道你心中气恼,可你又怎能忍心舍我而去?”又道:“没了你,我……我是不想活了的……” 其实情路艰辛,坎坷不平、艰难险阻,再所难免,陈修远只需稍稍冷静、忍耐,顺其自然,或许陆漫激动过后,自会回心转意,可这时陈修远早已关心则乱、方寸大乱以至于不能自已,反以激烈言辞相激,一时间更令陆漫心烦意乱、不知所措…… 只听得陆漫淡淡道:“陈公子请自重,这又是说的哪里话来,男子汉大丈夫,将来还有多少大事要干,又何至于轻言生死?怎地遇上了一点难题,便像小孩子一般痴缠、吵闹。”说着从鬓中取下了那朵珠花,似是微一迟疑,终于还是紧紧的握在右手手掌之中。 陈修远被她一通抢白,一时无言以对,哑口无言。这时和陆漫离得近了,看的分明,原来她手中的那朵珠花却是母亲平日里所戴,想是母亲应了自己所请,转送了给她……顿时只觉不久前还与她就像一家人一般其乐融融,这时却已是恍如隔世,此刻陆漫虽在眼前,却已是变得远在天涯海角一般,遥不可及了…… 霎时间陈修远几乎就想开口哀恳求告了,心中就像幼时不得不离开了慈母的怀抱一般,泛起了一阵阵凉意……好在他毕竟尚存了一点自尊和常识,这才克制了自己。 过了半晌,陈修远心中稍稍宁定,心想:漫妹只是一时心中气苦,过些时日等她气消了,定会回心转意的,嗯,她一定会的!漫妹总是理解的,总是什么都能懂得的,如果我苦苦哀求,只会更加令她轻视、厌烦…… 他抬起了头,强作镇定的问道:“漫……陆姑娘,你要去哪里?” 陆漫仍是不敢回头向他瞧上一眼,冷冰冰的道:“你别再追来了,陈……远哥,望你别后好生保重,我……我这就去了!”话语中已隐约流露出了些许的赞赏。 陆漫背向着陈修远,低眉垂目,数滴泪珠,落入尘土。说着缓缓向前行去…… 陈修远本想追上去,可只跨出了一步,心想:她让我别再追了……当即停步,目送着陆漫的背影渐渐远去,没入树林之后。 (三十七)家后 古词有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正如农谚所云:春冻骨头秋冻肉…… 陈修远呆呆的伫立在当地,眼中瞧出来一片白茫茫的,耳中听到无数杂乱的声响…… 过了良久,忽觉得一只柔软的手拉起了他的左手,柔声说道:“远哥,是我错了,我惹得你伤心了吧……”这声音、称谓,仿佛便是陆漫一般。 陈修远霍地转过身来,只见眼前盈盈站着一个人儿,不是陆漫又是谁? 陈修远突然“啊”的一声惊呼,随即一把将陆漫紧紧的搂入怀中,陆漫只低低的“嘤咛”一声,便也投入了他的怀里,将脸颊贴在他火热的胸膛上,耳中只听见他“扑通、扑通”剧烈而又有力的心跳声,这时再也忍受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将陈修远胸前的衣襟打湿了一大片,抽抽噎噎的轻声道:“远哥,为了你,我是什么也不在乎的了……” 两人紧紧的搂抱在了一起,陈修远大喜若狂,又觉如梦似幻、是耶非耶,眼中流下泪来,哽咽道:“你……你不会再撇下我了罢?” 这时陆漫忽然轻轻的挣脱了他的怀抱,但双手却颤抖着拉起了他的手掌,抬起了头,双眼泪水朦胧的望着他,微微的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陈修远反手紧紧的握住了她的双手,口中只“嗯”了一声,此时二人心中都觉患得患失,心上人眼下虽在眼前,但仍觉若即若离,又隐隐感到将来前途困厄正多,这番心情,当真是喜悲交至,亦喜亦忧、亦甜亦苦。 但二人此时心中都洋溢着喜悦、甜蜜,均觉将来的事只留待日后遇上了再去想吧,一时心中都无暇再去想那些煞风景的事了。 陈修远牵着陆漫的手,走到一丛灌木前的一块山石边,两人相依相偎,并肩坐下。此时已近中宵,风露渐重,陆漫的衣带在风中猎猎飘动,她却行若无事,只含情脉脉的凝视着陈修远,心中反倒感觉暖洋洋的。 过了一会儿,陆漫轻声道:“远哥,你心中恼我了么?都是我不好,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不该对你使性子、向着你发脾气,惹得你伤心了……”又柔声道:“适才你说的对,没了你,我也是不能再活的了。” 陈修远仍是紧紧的将陆漫的双手握在手掌之中,似是怕她又会突然离自己而去一般,口中说道:“漫妹,你待我这般好,我怎么会恼你呢?只要你不再撇下我,无论你让我干什么,我全都依你,刚才你去哪里了?” 陆漫道:“刚才我很不开心,我哭了,哭的好伤心。我一边哭一边心里在想着你,在怪你,怪你不好,也不来劝劝我,不来安慰我……我哭了好一会,又想到是我不让你来的,你并没有做错什么,都是我自己不好,我又担心你伤心,所以我赶紧又回来啦,远哥,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你说过会听我的话的是不是,但愿你言而有信,永远记着你今天说过的话,为了你,我是什么也不顾了的。” 陈修远心中感动,正色道:“这一生之中,我一定事事都顺着你、宠着你,对你千依百顺,就算你向着我使小性子、发脾气,我也绝不舍得对你说一句重话的!” 陆漫微笑道:“那真好!”心中充满了喜悦甜美、柔情蜜意,身子放软,侧过了头,依靠在了陈修远的肩上。 过了半晌,陆漫又道:“你爹爹对你妈妈可好的紧哪,什么事都尊重她和她商量。” 陈修远道:“那是自然,我妈她就是我们家的‘家后’,要是少了她,就不是家了。” 陆漫奇道:“‘家后’?那是什么意思?我倒是第一听见。” 陈修远笑道:“哈哈,皇帝的妻子叫做皇后,而在闽南,普通老百姓家里的妻子就叫做‘家后’,漫妹,将来你愿不愿意也做我陈门的‘家后’?” 陆漫满脸的娇羞,轻声道:“远哥,只要你永远对我不变心,我自然是愿意的。”说到后来几乎是声不可闻了,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又道:“咱们两人都是江湖中人,实在是危险的紧,我的肩上还担着师父临终的重托和峨嵋派,责任重大,你也还有许多大事未了,人生聚散有常,但如果终有那么一天,就算让我立时死了,我也心满愿足、无怨无悔了……” 陈修远也是一声长叹,柔声道:“漫妹,遇见你的这些日子以来,真是我一生中最开心、快乐的日子了,待咱们慢慢将那些俗事一桩桩、一件件的了了,我就上峨眉山上来向你求婚,将你光明正大的娶进家门,到那时咱们便罢剑洗手,从此退出江湖,去过那逍遥自在的日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陆漫眼中忽然闪现出了欢喜、幸福无限的光彩,果决的道:“那当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我也一样,有了你,就算不再让我做峨眉派的掌门人了那也没什么,远哥,我会日日夜夜的盼着那一天的,但在那一天之前,我会先助你做一个‘孝子’,助你完成你的夙愿,做一个男子汉、大丈夫。” 两人喁喁细语,谈到情深处,陈修远不禁心热如火,忍不住就想揽过她来亲吻她,但他想到了父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那番话,又想到陆漫对自己情深意重,又岂能随意的轻薄于她,觉得不妥,终于还是勉强的克制住了,身子、肩头让她偎依着,双手却绝不敢稍动。 陆漫这时也已是十分的动情,身体渐渐的温热,从袖幅中取出了一块包着的手帕,双手缓缓打开,却是那朵珠花,轻声道:“远哥,这是你妈妈她送我的,你替我戴上吧。” 陈修远道:“好!”接过珠花,仔细的替她插在鬓边,又挽了挽了她的秀发,口中赞道:“真好看!漫妹,你可真美!” (三十八) 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 陈修远与陆漫相依相偎,并肩坐在山石上,不知时光之过。 此时已是黎明时分,晨露渐重,陈修远忽道:“漫妹,你冷么?” 陆漫道:“还好。” 陈修远除下长袍,披在了陆漫的肩上,陆漫感到长袍上还带着他身上的温暖和浓烈的男子气息,心头甜丝丝的,嘴角边不自觉的浮现出了甜蜜微笑。 陈修远道:“咱们走吧。”陆漫柔声道:“好。” 当下二人也不商量,携着手径直缓缓朝着“绥安老店”寻刘宝安而去。 一路上陈修远见陆漫虽不再像昨夜那般施展轻功、奔逸绝尘,但仍是仿佛足不点地一般,纤腰微摆,衣带飘飘,轻盈曼妙的与他并肩而行,心想:“不知她师父‘纫针玉女’是如何悉心调教的,让她这般年纪就能有如此轻功。” 经过了昨夜的这一番小波折,二人已是更加的亲密、相知,此时他二人便仿佛心心相印、心意相通一般,陆漫见他一面发足一面望着自己,心领神会,微微一笑,道:“远哥,你的轻功大是不凡哪,不知你师父朗华禅师在十年间,是如何调教出来的?” 陈修远见她与自己竟是比以往更加的心有灵犀,自己尚未开口,她却反来相问,心中大悦,“哈哈”一笑道:“‘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漫妹,你不用奔逸绝尘,只要随便步一步、趋一趋我就追不上啦!” 这番话倒也不全是恭维,昨夜那一番夜奔,二人比赛轻功,陈修远那时虽是心急火燎,不能平心静气的调匀内息,但当时却也已是全力施为了,陆漫虽是一时没能将他甩下、摆脱,但陈修远心中自知无法像她一般口中说话、脚下反而加快,并且还隐隐感到她似乎还留有余力,后劲极长,再追下去只怕就会越追越远了……陈修远想到这里,心中佩服,又道:“漫妹,将来若有闲暇,倒要好好向你请教请教轻身功夫呢!” 陆漫听他称赞自己,心头只觉说不出的温馨甜美,嫣然一笑道:“好说,好说,远哥,你天资极高,只可惜你已身属少林派门下,否则我便将峨嵋派武功尽数传你,再将掌门人之位让了给你,又有何妨?依你的为人、才具,必能远远的超过我这小女子,将峨嵋派发扬光大,那也算是完成了我师父临终的重托、遗愿了……” 陈修远虽是早已知道陆漫待自己甚好,只怕就是连性命也情愿交托给自己,但这时又听到她说连峨嵋派的掌门之位也不在乎了,心中仍是大为感激,一时嗫嗫嚅嚅的答不出话来,只紧紧的将她柔软滑腻的小手握在手掌之中。 过了一会儿,陆漫又道:“远哥,依我看你那位大哥刘爷台,根骨、资质极……不大好,只怕是这辈子都很难练成第一流的高手了。” 陈修远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其实咱们两人若是不会武功,就像寻常百姓一样安安稳稳的过上一辈子,那样反倒好得多,漫妹,自从识得你的这些日子以来,我可真是欢喜。” 陆漫心中充满着柔情蜜意,臻首微转,一双美目中含情脉脉、深情款款的望着他,口中却斩钉截铁的道:“远哥,你别担心,只要咱们二人联手,依我看来,世上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再能将咱们怎么着了。” 陈修远一怔,心想:漫妹待我虽是温柔、亲切,但她豪迈过人、绵里藏针,身上自有一种坚毅果决、不容置疑的威严气象,难怪她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年轻姑娘便能做到峨嵋派的掌门人了…… 这时陆漫的目光之中忽然又是顽皮、狡黠的神色一闪而过,轻声道:“远哥,我只愿能在你身边做个乖乖的小姑娘。”又道:“昨夜我要是硬起了心肠,不回来找你了,你会时时的想着我么?” 陈修远正色道:“我要是见不到你,我活不了三天,就会死的!” 陆漫听了他的话,突然默默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的道:“唉,我便知道你会这样,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陈修远见她陡然间竟已是双目泫泪、泪眼汪汪,不忍见她伤怀,便又柔声道:“漫妹,我要是找不见你,就……就上峨眉山来找你,你要是不在峨眉,嗯,大哥的东西我是绝不能动的,那我就去周易山庄,拼了性命也要将周易先生捉来,让他给我算上一卦,那我就能去找你啦,他要是不算,我就捉住他,打他的屁股。” 陆漫“扑哧”一笑,顿时便已破涕为笑,柔声道:“远哥,你本是个谦谦君子,唉,看来你当真是为了我什么都肯做的了……” 陈修远道:“是啊,我早说过会听你的话的。”又道:“提起周易山庄,我倒想起他日俞大将军若是复出,重掌海事,那周易先生神机妙算,咱们若是能帮俞大将军将他请入幕中,那岂不是件大大的好事?” 陆漫道:“远哥,你便是热心肠,这也是好事,可这件事只怕是不易办到的,小小一枚‘天机令’只能令那周易先生卜算一事,便已是如此的千金难求,竟能将江湖上搅和的血雨腥风,想来那本尊气派更是大到天上去啦……只怕咱们是请他不动的。”顿了一顿,又道:“远哥,自从……有了你以后,近来我心中不知为何总是感到说不出的害怕、不安,总觉着那‘天机令’诡秘难测,待咱们帮衬着你大哥将这支镖了了,那‘周易先生’的事就再也不跟咱们相干了,他不来招惹咱们,咱们也别去碰他了。” 陈修远“嗯”了一声,道:“漫妹你言之有理,是我异想天开了,对于这‘天机令’我也是说不出的厌恶,只怕大哥他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不过咱们也不来怕他,我有你相伴,就算天下人都来与大哥为难,咱们也不怕!” (三十九)姑射 陈、陆二人虽是脚下均快,可昨夜那番追逐竟在不知不觉间已奔出了数十里之遥,好在这时天色尚早,二人便索性依偎着、携手缓缓而归。 又行了一阵,转过了一个路弯,眼前景色如画,道旁小山上栽着一大片一望无际的桃树,此时正当春暖花开,姹紫嫣红,远远望去,似乎天上落下的一大片朝霞。 树下生满一丛丛白色小花,芳香馥郁,野花间一对黄黑相间的大蝴蝶正在花丛中翩翩飞舞,双宿双飞。 二人见到这般景象,一时都感心旷神怡。 陈修远携着陆漫的手,不禁吟道:“陌上花开、蝴蝶飞,可缓缓归矣。” 陆漫却忽然道:“远哥,你冷么?” 陈修远道:“我不冷。”正答间,忽觉陆漫似是曲起了手指,在自己手掌心中瘙痒,不觉莞尔一笑,道:“漫妹,你做什么,别顽皮啦。” 陆漫却向着他微微的摇了摇头,仍是以手指在他手掌心中缓缓划动,似是在写着什么字一般。 陈修远心中一动,细细体认,原来陆漫反复的在他手掌中划着“东北角上有人”,又低低的附耳在他耳旁说道:“别回头,那人藏在桑榆树上。” 此时陈修远陡然间也仿佛感到了一阵凛冽的寒气袭来,不自禁“激凌凌”的打了一个冷战,忽听得身侧东北角上的一株参天大桑树上,突然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低低的“咦”的一声。 陈修远一怔之间,转身回头,只见树巅飘下一名白衣女子来,犹如从天而降相似,那女子瞧不出多大年纪,一袭白衣胜雪,肌肤更是白的欺霜胜雪,眉目如画,美貌异常,容光不可逼视,周身仿佛寒雾缭绕一般,似真似幻,实非尘世中人。 陈修远怔怔的望着她,又转头看了看陆漫,一时竟呆住了。只觉眼前这二女都似神女、天人一般,二人虽是都出落的不食人间烟火相似,但那女子和陆漫相比,多了几分清冷,美的惊心动魄,陆漫却是更加的温润如玉,此时陈修远心中突然起了一个念头:若是将陆漫比作洛神,那女子定当是传说中的“掌雪之神”,姑射神人了…… 陆漫反手握紧了紧他的手掌,微微一笑,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叹道:“这位姊姊美的紧,是不是?” 陈修远尚未回答,那女子却也是向着陆漫细细打量,竟似是心中已生出了与陆漫相互比较之意……过了半晌,口中不禁赞道:“噫,妹妹你也美的紧哪,如此佳人,风华绝代,又何必扮了男装,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声音清冷、丁玲,犹似寒冰相互碰击,又仿佛是许久不曾开口说话一般,听来竟是有些口齿不灵。 陆漫此时竟是有些反常,只“嗯”了一声,对她既不敌视,亦无友意,淡淡道:“姊姊,你好。” 那女子冷冰冰的道:“妹妹你耳力很好啊,嗯,功力也很高,可说是才貌双绝,难得,难得!”随即两道冷电相似的目光转过,望向陈修远,道:“这位公子,你枉为男子汉,功力却反不及这位妹妹了。” 这番话本来听来颇有些难以入耳,但陈修远却并不以为意,只微微一笑,又见她宛如天人一般,不敢怠慢,赶忙躬身行礼道:“姊姊说的是,我本就及不上漫妹,在下若能及得上她的十分之一,也就好的很了。” 那女子见他倒是谦退,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些好感,向着他微微的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那女子突然向着陆漫道:“妹妹,你鬓边的这朵珠花真好看,借给我瞧瞧,成不成?”说着便出手如电,迅捷已极的伸手捉向她发中的珠花。 陆漫轻轻向着身后一让,那女子的这一捉便即落空,随即左肩稍侧,右足微抬,那女子反而退后了一步,微微一怔,说道:“以退为进,好功夫!” 原来两人这么一抓一让,已各显示了极深湛的武功。适才那女子虽是轻轻一抓,却已是将陆漫身前诸般要穴尽数笼罩在她这一抓之下了,这一招高明之极,本不是天底下任何武功招式可以避过的了,可陆漫偏偏就能让开,而后更是左肩略缩,以防她的后招,先使敌不可胜,自身先立于不败之地,再待敌之可胜,发“裙中腿”踢向那女子腰间,可这一腿虽未踢出,却也是不必踢了,只因那女子的一退却也是可以卸尽世上所有的武功招数,陆漫这一腿无论如何也是踢她不着的了。 二女于兔起鹞落间已过了数招,各自心中暗自佩服对方武功厉害,当下相视而立,针锋相对,陆漫突然又是倏的退了一步,只因她知道与这等大高手近身对敌十分凶险,于是又先退了一步,这一下虽是后退,却是已先抢占了先机,一是拉开距离,再者有意引得对方先行发招进击,自己这才见招拆招,后发制人。 陈修远始终不离陆漫身畔,与她并肩而立,共同进退。左掌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发掌与那女子对掌、拆解,右手忽然牵起了陆漫的左手,说道:“前辈,倘若我二人联手,你便不是我们的对手了,以二敌一,胜之不武,我和漫妹便各出一手领教姊姊的高招吧。” 那女子看了看他二人,知他所言不虚,陈修远虽比陆漫稍弱,但若真是二人联手发招,自己却是难敌,又想他二人少年伴侣,同闯江湖,互相扶持,自己却是孤零零的一人,登觉万念俱灰,叹了一口长气,说道:“不必再比了,我……我胜不了……”话语中竟是透着萧索、寂寥无限,又道:“陈相公,我本无他意,是受了一人所托,前来暗中相助于你的。” 陈修远和陆漫只觉她清丽绝俗,武功又是如此之高,绝不像是欺世盗名之辈,只觉她说出来的话定是言出如山,自然而然的就令人不由得不信,二人心想:似她这般天女一般,又有谁能请得她来呢? 二人心念电转,竟是异口同声、不约而同,陈修远道:“是夏前辈么?”陆漫却道:“是夏先生罢?” 那女子见他二人一猜即中,心中十分的惊奇、诧异,但面上却仍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冷冰冰的道:“是他,我本来是绝少到南方来的,近日间他托人给我带了信来,说是他已身受重伤,行动不便,但绝不能有恩不报,求我赶来助你!” 陈修远心下感激,赶忙恭恭敬敬的向着那女子躬身行礼,口中说道:“些许小事,何劳夏前辈这般挂怀,又劳动了前辈的大驾特意赶来相助,真是多谢两位的高谊厚意了,小子感激无尽!不知夏前辈的伤势如何了?可大好了么?” 陈修远口中答话,心中却是又平添一层隐忧,心想:夏前辈虽不及那周易先生料事如神,但他江湖经验极富,见事明白,颇有见识,定是料想此番极是凶险,否则他又何必多此一举,特意请了这位前辈前来? 那女子闪过了身子,不受他的谢礼,向他望了一眼,说道:“你不必谢我,我也不要你谢,咱们话说在先,若不是他求我,你与我非亲非故的,我是绝不会到南方来助你的。”顿了顿,又冷冷的道:“我不知道,我并没见过他,大概死不了吧,他这人啊,就是什么事都自己死撑着,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他伤的很重么?” 陈修远道:“夏前辈他遭人暗算,失了……眇了一目……” 那女子“啊”的一声低低的惊呼,随即便又很快宁定,只冷冷的道:“是谁伤了我二哥?” 陈修远微一迟疑,只觉她这句话让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蓦地里心头突然感到一阵寒意,隐隐的起了一个念头:这女子武功如此厉害,性子……性子又是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谁若是当真惹恼了她,说不定后患无穷……她要是到华山上去寻起仇来,只怕是比夏长赢还要可怖可畏…… 陈修远虽是明知不妥,但也不愿出言相欺,只得含含糊糊的劝道:“那人姓宁,好像是华山派门下的,不过冤仇宜解不宜结,还请前辈三思……” 那女子脸若冰霜,冷冷的道:“好华山派!他们暗算我二哥,难道还想活命么?”又道:“什么前辈不前辈的,你看我很老了么?” 陈修远面上一红,颇为尴尬,只得道:“在下出言鲁莽,姊姊若是不嫌弃在下鄙陋,小弟从此便称你一声‘姊姊’吧?” 那女子道:“这就是了,我也不叫你陈相公啦,你叫我‘姊姊’,我便叫你‘弟弟’罢。”顿了一顿,又道:“他在信中可夸你呢,净说你好,他那人想必你也知道的,我与他相交数十载,我还从未见过他这般的夸赞一个人,更何况还是……还是个少林弟子,我又素知他向来是从不求人的,此次居然会为了你巴巴的来求我,我好奇心起,也就来瞧瞧弟弟你。对了,为什么你们一猜就知是他?” 陈修远与陆漫对视了一眼,相视而笑,此时二人心意相通,心中的想法一般无二,陈修远向着陆漫点了点头,便由陆漫开口答道:“夏先生曾说当今之世的女子之中,只有一人的武功能胜过小妹,乃是他神教中的玄武使者,姊姊功力如此,那也就不难猜了。”其实夏长赢只说那女子与陆漫功力相若,但陆漫这么说,那是抬高对方、贬低自己的谦抑之词了。 那女子忽然微微一笑,自从二人与她相见以来,这时第一次见她微露笑容,登时眼前一亮,只觉她更加的是明丽不可方物了,只听她仍是冷冰冰的道:“妹妹,你别听他说瞎话……胡吹大气,这顶高帽子我自知是戴不起的,你我功力悉敌,若是非要分个胜负,定也是判了生死了。”又道:“我虽是僻处荒山,已是多年不入江湖了,但也曾听人说起过峨眉山‘纫针玉女’的名头,也知她是当世英雌,女中豪杰,虽是缘锵一面,未曾会过,但仍是神交已久,当她是闺中兰交一般,适才你所发的是峨嵋派‘裙中腿’,不知你与她如何称呼?” 陆漫道:“那是先师,家师她已圆寂,师父若是见过姊姊,想必也会结成挚友,也只有姊姊这般人物才能和师父她老人家相交。” 那女子失声道:“啊,‘纫针玉女’已圆寂了!唉,唉,可惜,可惜……”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缓缓的道:“今日洵是盛会,见了你,让我只觉从此该当对峨嵋派高看一眼,‘纫针玉女’有徒如此,也当含笑九泉了。我……我及不上她……” 这时陈修远忽道:“不敢请教姊姊芳名?” 那女子道:“我姓佟……”过了一会,又补上了一句“我叫玄英,弟弟,我从不见生人,这就先行一步罢,你二人随后缓缓而来就是了。”说着向二人微微颔首示意,也不见她如何转身抬步,只见她衣决飘飘,带起一阵凛冽寒气,转瞬间便已远远的去了,极目远眺,只能在极远处隐约望见她一点白色的背影,仿佛腾云驾雾一般,就此隐没在天边淡青色的天空之中。 (四十)冷暖自知 此时天已大亮,道旁田间,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农夫已在耕作,男男女女唱着山歌俚曲,怡然自得。 又过了一顿饭的功夫,二人回到绥安老店,只见刘宝安独自一人坐在一张方桌前喝茶,身旁四周竟是空无一人,只东北角上一张八仙桌旁坐着一个书生打扮的俊俏男子。 陈修远向着那书生细看之下,只见他神情冷峭,俊美绝伦,原来却是佟玄英,这时正向着他微微的点了点头示意,随即又是微微的摇了摇头,意思是让他不必上前客套相见。 陈修远不禁又回头看看了身侧的陆漫,只觉这二女虽是各自都扮作了男装,却仍是一时瑜亮,平分秋色。登时便觉眼前这两位玉人使得满室生辉,心下不由得感叹造物之神奇,转念又想:佛家《金刚经》有云:当思美人,身藏脓血,百年之后,化为白骨……话虽是如此说,可陈修远此刻只觉这话真是煞风景之至,当真见到了倾城倾国的绝代佳人,哪怕就是立时就为她死了也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又怎能还顾得了什么百年之后的事呢?更何况眼前竟有两个…… 正在陈修远怔怔的出神之时,陆漫却踮起了脚尖在他耳畔低声说道:“看来你还是顾着我多些,适才要帮着我和这位姊姊打架,这时也是看着我的时候更长些……” 陈修远被她说破心事,心中惭愧,满面通红,忙伸手拉起了陆漫的双手,紧紧握在掌中,口中说道:“漫妹,你千万不可多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更何况我本就自觉配不上你……我陈修远若生异心,教我、教我……”他怕陆漫误会、着恼,又要离自己而去,本想对着她发一个狠毒的毒誓来表明自己的心迹,可此刻心中十分的着急、激动,一时竟是找不出合适的措辞来…… 陆漫见了他这副焦急的模样,知他心中却是对自己一心一意,心想:陆郎心中如此待我,不枉了我为了他不顾一切……一时心中也是充满了柔情蜜意,虽见佟玄英和刘宝安就在左近,竟也视而不见、不管不顾了,轻轻将右手从陈修远手掌之中抽出,微微颤抖着抚在他的口边,不让他再说下去了,口中颤声道:“远哥,你别说了,你总说我能明白你,我……我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了,佟姊姊生的这样好看,只要是你想看上两眼,那也好……就算将来有一天你真的变心了,我也由得你,只要你心中是真正的欢喜,我便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但我知道,你是永远不会变心的。” 陈修远听得心下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对着陆漫重重的点了点头,口中“嗯”的一声,以表示自己是绝不会变心的。 刘宝安将三人看在眼里,心下暗暗诧异,心想:看来这位美貌女子改扮的公子哥儿又是为了贤弟而来……心中不由得感叹:当真是能者无所不能,数日之间,贤弟不知怎生就能结识了两位这样的绝色美人儿……这时不便去看他二人,只装作双眼望向街外别处。 过了一会儿,佟玄英突然起身,走过来向着陈修远道:“弟弟,咱们该走啦!”经过陆漫身旁之时,突然眼中似笑非笑,低声的向着她道:“妹妹,好手段!”也不知是赞陆漫武功了得还是说她将陈修远制的服服帖帖的……陆漫玉颊一红,竟也随口答道:“佟姊姊,你过奖啦!”陈修远见陆漫竟会反常的反唇相讥,和佟玄英针锋相对的斗起口来,一时反倒十分讶异。 佟玄英却是不再说什么了,也不和刘宝安打招呼,径直头也不回的出了客栈大门,不多时便见她牵了一头小毛驴,静静的站在门外等候。 陆漫见佟玄英适才望着陈修远之时,虽仍是神情冷峭,但目无余子,眼眸中只映照出陈修远一人的影子来,不由得又将左手从陈修远的手掌之中甩出,似是极低极低的“哼”了一声,似笑非笑,神情古怪的向着陈修远道:“你好会交朋友哪!”随即立马又补上了一句:“远哥,你可要想好啦,我可小气的紧,时不时的又爱耍些小性子,无理取闹的向着你发脾气,可有的你受的,指不定你……将来你可别后悔。”说着也不等陈修远回答,竟也是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客栈正门,左手在口边一声轻轻的呼哨,只听见一声欢快的嘶鸣,那玉蹄驹便不知从何处跑出来,奔到了她的身畔,前足跃起,伸过头颈不住的在她手边磨蹭,十分亲热。 (四十一) 陈修远见陆漫虽是娇柔薄嗔,却是反倒更添丽色,竟是看的呆住了。又想起适才她伸手在自己口边轻捂,自己的双唇堪堪就要吻到了她那柔腻温香的纤手,只觉她手掌心柔腻温软,给她这么轻轻的一抚,登时便觉说不出的舒适受用,直到这时口鼻间兀自还余留着些淡淡的香气,不由得心神一荡…… 这时刘宝安也已起身离座,来到陈修远身侧,向着佟玄英望了一眼,低声在他耳边说道:“贤弟,这位朋友也要陪同咱们一起去么?她也是峨嵋派的女侠么?” 陈修远道:“她是夏前辈请来相助咱们的,大哥,我想夏前辈也是一番盛情好意,咱们倒也不好拒却。” 刘宝安“嗯”了一声,虽是心中觉得不妥,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道:“贤弟你先到门外相侯,待我结了账就来。” 陈修远道:“好。”说罢便也走出了客栈大门,来到陆漫身畔,与她并肩而立,口中向着陆漫问道:“漫妹,你没吃早饭,会饿么?” 陆漫微微的摇了摇头,说道:“我不饿,昨晚吃了你妈妈那许多好东西,只怕该长胖啦。” 这时佟玄英突然道:“弟弟,适才我在这店里喝了杯粗茶,劳你的驾替我付了钱罢,我身上可从来不带银子……多谢你啦。” 陈修远微微一笑,道:“好,佟姊姊远来助我,本该稍尽地主之谊,区区一杯清茶又算得了什么,佟姐姐不必客气,大哥他会一并结了的。” 佟玄英却道:“姊姊便是姊姊,为什么又要加上个‘佟’字?”又道:“我只让你请我,别人可不成。” 陈修远一怔,道:“好,姊姊,我这就进去和掌柜的会账。”说着便又转身回头走进店中。 那掌柜的前晚受了惊吓,只因害怕再招惹麻烦是非,也没去报官,这时兀自心有余悸,只要是见了身带兵刃的武林人士便不由得杯弓蛇影、战战兢兢,这时见陈修远来为佟玄英垫付茶钱,虽是见他儒雅和善,但一见他腰中悬着的长剑,仍是立在柜台后面不敢出来,离得他远远的,双手乱摆,道:“一杯粗茶不值得什么钱的,就当是小店奉送客官的了,客官走好。”就连“欢迎下次光临”的话都不敢再说了。 陈修远见了他这副模样,心中微感歉疚,心想:瞧这掌柜的也是良善之辈、正经商人,好端端的开着客店,没来由的祸从天降,这番惊吓可是吓得不轻,那都是只因我和大哥住进来之故了……陈修远从怀中取出了一两银子,放在柜台上,不再向他瞧上一眼,就此转身出了客栈大门。 这时刘宝安也已出了客栈大门,早有店伙牵了他和陈修远的马来,二人接过了缰绳,正欲上马赶路,突然从前方街角处转出了一个形容古怪的人来,陈修远和陆漫对视了一眼,均认出了那人便是那晚在土地庙中与俞大猷动手的那个“大鼻子”,二人心下虽是微感诧异,倒也不将他放在心上,只当不见,仍是各自上马,欲待不理,自行赶路。 只见那“大鼻子”走到了佟玄英身前数尺之处便即停住,躬身行礼。这时他眼观鼻,鼻观心,满脸的恭谨、敬畏,双唇紧闭,那条长的出奇大舌头连一点都不敢吐出口外,也不敢先行开口说话,想是他倒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口齿不灵,生怕惹得佟玄英厌烦,佟玄英低声向着他细细的吩咐了好一阵,这才一挥手,命他自去。那“大鼻子”又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躬着身子向后退了三步,不经意间向着陈修远瞄了一眼,神色尴尬,但仍是弓着身子,头也不抬的向着他行了一礼,而后便转身领命而去。 陈修远心知他是相谢那晚自己出手绊住了俞大猷,让他借机逃命之德,向着佟玄英道:“姊姊,他是你朋友么?” 佟玄英“哼”的一声,冷冰冰的道:“什么朋友,他也配做我的朋友?我可没有这样不成器的朋友……” 陈修远没来由的被她碰了个软钉子,微微一笑,不由得又向着陆漫学起那“大鼻子”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怪相。 陆漫想起那晚土在地庙外的情境,被他逗得“扑哧”一笑,这一笑便如春花初绽,更兼此时陆漫正处于热恋之中,在朝阳的映照之下,一张俏脸红扑扑的,笑容比以往更增了几分娇艳,陈修远不由得又是看的一呆,心中升起一阵心满意足之感,心想:你就这么笑着,就是世间情爱最美好的样子了…… (四十二) 这时刘宝安和三人招呼了一声,便先行上马,一马当先,向着城北而行。 佟玄英不再和二人招呼,纵身一跃,翻身上了驴背,随即催动小靑驴,只听得一声驴鸣,蹄声嗒嗒,得得的载着她远远的随后而行。 陈修远望着她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的背影,眼前又浮现出她那澄澈清冷的神情来,虽是今日才与她初识,但不知为何心中反而升起了一阵温暖之意…… 只觉她的武功虽是与夏长赢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她的为人却是与之恰恰相反,喜怒不形于色,心如渊泉,令人看不透、摸不着,可偏偏又能于寥寥数语之中就让你感到她绝无恶意,隐隐又觉得她外冷内和,对子自己甚好……与之相比,陆漫则是外柔内刚、绵里藏针…… 但无论前路再有什么诡异、凶险,这二姝却都能让人打心底里感到踏实、安宁。 此时陆漫忽道:“远哥,你在想些什么?你心中又在拿佟姐姐和我相互比较了,是不是?” 陈修远红晕上脸,不好意思地一笑,道:“漫妹你这人啊……唉,老实跟你说吧,我心中对你真是又爱又怕……” 陆漫正色道:“怕我什么?怕我又会撇下你,离你而去?” 陈修远柔声道:“你不会的,再也不会了,我心中所想什么也瞒不过你,你待我又这样好,我知道只要我心中永远诚心诚意的爱……待你,你就绝舍不得再撇下我、离我而去了。” 陆漫见他说得诚恳,嫣然一笑,红着脸道:“你明白就好,哈哈,那我宁可你对我又爱又怕。”说罢就不再理会了,二人各自上马,远远的跟在刘宝安和佟玄英后面,控缰缓缓而行。 二人在马上并辔而行,穿过长长的市镇街道,陈修远在马上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向着陆漫道:“漫妹,我在想适才你和佟姊姊过得那几招,峨眉派武功果然博大精深,你的身法可真是俊的紧哪,要是换了我,绝避不过她的那一抓,非得伸手抵隔,硬碰硬的对掌,方能拆解。” 陆漫微微一笑,美目中忽然显出顽皮狡黠的神色,道:“你可太谦了,你的掌法我早在那夜林中就曾见过啦,可也高明的紧哪,你想学我的身法是不是?我也早说过了,就算让我将峨眉掌门人之位让给你,我也在所不惜,不过嘛……” 陈修远道:“不过什么?” 陆漫忽然假作俏脸一板,道:“昨夜你对我说了什么话来?你说要听我的话,是不是?为什么在路上我让你别回头,你又不听了?巴巴的转过了头去,呆呆的瞧着佟姊姊?现下你已不听我的话了,将来……日后你再练成了峨眉武功,岂不是要反过来欺侮我?” 陈修远尴尬一笑,在马上伸过了左手牵住陆漫的右手,道:“你说我敢不敢?” 陆漫右手轻轻一挣,没能挣脱他的手掌,也就任由着让他握着,口中娇嗔道:“大街上拉拉扯扯的做什么……也不怕别人笑话……” 又过了一会儿,二人穿过了闹市,骑着马到了一段行人稀少的道上,陆漫口中轻轻的吟道:“假身玉女虚是实,真谛蛾眉有非空,诸家应复昔时面,妙处自然在个中……“说着又解释道:“这是峨眉派武功中的‘让’字诀,你要牢牢的记住,可万万一个字也错不得,须知于修习上乘武功而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峨嵋派以女子为主,女子御侮,虽是武功,也当斗巧不斗力,以退为进,后发先至……所谓坚强处下,柔弱处上,但峨嵋派武功亦佛亦道,非佛非道,介于少林阳刚与武当阴柔之间,亦柔亦刚,虽说不是朝夕之间就可以练成的,但最重一个“悟”字……远哥,江湖风波险恶,而我……又不能时时陪伴在你身边,与你并肩御敌,希望你能在这‘让’字决上有所颖悟。今后你的武功若是能更强一分,也就能让我更安心一分……” 陆漫虽是个年轻姑娘,但她既已身为当世名门正派的五大掌门宗师之一,于峨眉派本门武功中的上千种招式、套路自然已是了如指掌,只是限于年岁,功力尚不能如她师父那般精纯而已。当今之世若是想要学峨眉武功,这时确是难得一遇的良机了,只因当世名师再也无过陆漫这位现任掌门人了。 这时她在马上悄悄地将峨眉派武功中的“让”字诀歌诀说给陈修远听,又细细的详解了一番,极为耐心的和他讨论其中窍妙,虽是并不能一时就助他武功大进,但令他能够博采众家之长,对于陈修远日后武功上的修为和理解却是大有好处的。 二人在马上谈了一会,陆漫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远哥,看来你于武学上的天赋、悟性还超出了我的预料,只要稍加指点,你便能举一反三、闻一知十了,只可惜现今我峨眉门下,再也没有一个似你这般学武的好材料了……她们练到现下这般田地已是极限了,往后只有进境极慢了……唉,本来还有一个好苗子,却……唉,可惜,可惜!罢了,世事无常,这些事也不必再说了。” 陈修远心中感动无已,转过了上身,在马上向着陆漫深深一揖,颤声道:“漫妹,今日得你指点,令我终身受用不尽,我……我只不过是一介布衣书生,怎配消受你如此的深情厚恩!” 陆漫在马上嫣然一笑,道:“你别向着我行礼,我也不要你谢,我不是你师父,你也不是我的弟子,但有一条你可得答应我,我传你的峨嵋派武功,没有我的允许,你绝不能再转授给外人!” 陈修远郑重的点了点头,正正经经的答道:“是。” 陆漫微微一笑,轻声道:“远哥,咱们两本不用分什么彼此,我也不想你怕我,我宁愿你对我是又敬又爱……其实我自己心里明白,哪能事事都逼着你听我的话……”说到后来又是幽幽的叹了口气。 陈修远赶忙又在马上伸过手去牵住了她的手掌,正色道:“漫妹,你绝没有逼我什么,是我自己乐意的,我是发自内心的想听你的话的,适才是我错了,希望你……原谅。” 陆漫抿嘴一笑,微微的摇了摇头,道:“你能这么说,真好,我心里好欢喜。” (四十三)玉蹄驹 二人在马上谈谈说说,陈修远间或和陆漫指点江山,谈论风物,说几句玩笑,逗得陆漫大乐,鬓边的那朵珠花在春风中微微的摇曳、颤动着,心中只盼行的再慢些,那交接天机令之处越迟到越好。 如此这般又行了一阵,转过了一个路弯,远远的望见佟玄英的背影已不疾不徐的出了北城门,陈修远一时望不见刘宝安,顿时心中便有些焦急起来,转头对着陆漫道:“漫妹,咱们加快些罢,不可离了大哥他太远。” 陆漫在马上轻轻的“嗯”了一声,右手稍稍的松了松马缰,那玉蹄驹登时便发出一声欢快的嘶鸣,似是早就急不可耐,犹似弓箭出弦一般急窜出去,顷刻间,陈修远只觉身侧靑光闪动,那玉蹄驹载着陆漫已在十数丈之外…… 守城的兵卒只觉眼前一条青影一闪而过,还道是自己一时眼花了,可耳中又明明听的清楚,确是有马蹄声密集而又有力的一阵急响,一时反倒有些茫然失措起来。 陈修远望着陆漫的背影片刻之间便已出了城门楼子,一时看的舌挢不下,赶忙挥鞭催马,放蹄疾追,向着城门外驰去。 那玉蹄驹确是英物,若不是陆漫腕力了得,一路上看似漫不经心的牢牢控住缰辔,早就一溜烟的撒欢狂奔了。这时陆漫腕力稍松,玉蹄驹便如鸟出牢笼、蛟龙入海一般,放开四只蹄子,上下翻飞,嘚嘚的拍打在官道上,清脆悦耳之极。 陆漫骑在马上只觉耳畔生风,两旁的道路、树木飞快的向后倒退,那玉蹄驹却似是甚为得意,昂起了头,振鬣奋蹄,直要将一路上的四条腿牲口全都远远的甩在了身后才肯罢休。 佟玄英骑在那小靑驴背上,忽觉身畔风起,一道青光一晃而过,霎时间便将自己远远的抛在后面……以她的眼力,自是在电光火石之间便已认出了那是陆漫,心中暗暗吃惊:原来这却是匹神物!尚未做理会处,座下的小靑驴却是昂首一声嘶叫,放蹄疾驰,竟是激发了倔驴脾气,要去追陆漫的玉蹄驹。 佟玄英伸手在靑驴脑门上一拍,嗔道:“笨畜牲,省省力气罢,不自量力,那也是你能追赶得上的么?没的自取其辱、惹人耻笑!”可那倔驴这时发起了驴脾气,仍是不管不顾的纵踢疾追,佟玄英在驴背上稳稳的坐定,微微的摇了摇头,竟也任由着它使性犯倔。 果然赶出了一二里地,小毛驴这一程快奔,却已是喷气连连,颇有些支持不住了,终于自急奔而小跑,自小跑而缓步,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居然气喘吁吁,停着不动换了……可仍是停在原地“呃昂、呃昂”的粗声怪叫,兀自大发脾气。 佟玄英在驴背上叹道:“技止此耳。” 偏偏这时陈修远也已纵马从身侧头也不回的驰过,佟玄英见了更恼,斥道:“不中用的畜牲!平时尽爱闹脾气,发蛮劲,姑娘当真要用你时,却又赶不上人家,技不如人还发的哪门子脾气?”双腿一夹驴腹,便如有一股大力,化作了一个钢箍一般收紧靑驴两肋,不由得它不缓缓的向前小跑。 玉蹄驹跑得正欢,陆漫却只因心中惦念着陈修远,急急的渐渐收紧了缰绳,玉蹄驹极有灵性,似是明白主人的意思,虽是极不乐意,但仍是顺从的缓缓驻足在道旁一排垂杨柳树下。陆漫伸手轻轻的捋了捋它长长的鬃毛,玉蹄驹的神态似是十分的舒适受用,回转过马头来,伸出舌头,要来舐他的手背,陆漫笑道:“有些日子没带你出来跑跑、遛遛啦,瞧你,都要长膘啦!” 陈修远纵马狂奔了一阵,忽见陆漫正骑在马上驻足在前方道旁等候,忙“吁”的一声突然勒住了奔马,那马儿两只前蹄高高的扬了起来,后腿兀自蹬在地上,登时便四蹄离地,向着前方跃向半空,载着陈修远如彩虹一般划出一道弧线,随即又猛地落下,径直向前又俯冲了数丈远,这才勉强停下,陈修远却仍是稳稳的骑在马上,始终没给它颠下背来。 陆漫见了暗暗心惊,口中不禁喝了一声彩,嫣然一笑道:“你好着急么?” 陈修远看了看陆漫的马儿,又望了望前方不远处兀自在骑在马上赶路的刘宝安,心想:此刻我在明,敌在暗,漫妹的这匹马儿如此神骏,要是能借给大哥骑,万一突然遇上了什么危险也好载着他先走,谁也追赶不上!我们三人便不必再分心照料他,好为他断后……只是这匹宝马漫妹只怕爱逾性命,我若开口她自然肯借,但那不是违背了她的本意了么? 陆漫是何等的明慧,此时一颗芳心又全心全意的系在了陈修远身上,见他所见,想他所想,只盼处处都能先行为他考虑周全,这时观他神情,心念稍转,便已自然而然的隐隐猜到了他的心思,但面上仍是假作不知,似笑非笑,眼中带着顽皮狡黠的神色道:“好啊,你只顾着你大哥,却不念着我,要是我没了这匹好马儿,倘若当真遇上了什么凶险,岂不是危险的紧?” 陈修远一愕,心中所想虽是又被她说中,但这对于他二人来说只是常事,这时倒也并不如何惊奇,听了她的话语心头忽然一个想法油然而生,口中便自然而然的随口答道:“你?如果我遇上了什么危难,你无论有没有这匹马儿,都是不会抛下我独个儿逃生的。”又道:“漫妹,咱们两个儿便是死也死在一起,有了你,我是什么也不怕的了!” 陆漫听了他的言语,心中感动无可描述,怔怔的凝视着他,眼中满是柔情蜜意,过了半响,口中才柔声道:“呸、呸、呸!什么死呀活呀的,远哥,便是前面有天大的危险,我也和你在一起……“顿了顿,又道:“既是你这般想了,这马儿借给刘爷台骑骑,那也没什么,只是不知这马儿肯不肯让他骑,况且我看他虽是武功不济,可对你倒是挺有义气的,难道他便肯舍下你,独自骑了这马儿逃生么?” 陈修远默然,过了一会儿,陆漫却是忽然俏脸一板,娇嗔道:“哼,佟姐姐的武功如此高强,有她在,难道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么?”